《半生赤雪又如意》 第1章 长安千丈雪(一) 大周历圣和元年冬,周燕两国边境摩擦终于沉寂下来,熠熠长安城仍旧在一派安宁祥和的繁华之中纸醉金迷着。 “各位看官,咱们书接上回!” “一甲子前天下大乱,中原七国混战,咱们大周国虽物阜民丰最为富庶,但被其余六国轮番攻伐,几近灭国。” “此时有一位出身寒门的将领,被先昭武皇帝赏识,提拔为威卫中郎将,领旨于其阳山中练兵三年,终成玄甲军。” “晟郜城一战惊动天下,纵横沙场天下无敌,终助昭武皇帝平定六国战乱,成今日一统之大周,此人乃是不世出的名将。” “但今日咱不讲这位老将军,讲一讲这位老将军的孙子,那可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少年英雄” “好!” 听到精彩处,众茶客纷纷拍手叫好。 茶品百味,先苦后甘--百味茶 茶馆里叫好声不断,竹棚外大雪纷飞。 今日大雪,恰好赶上冬至的节气,这座天下间最为繁华的长安城,既是寒冷肃杀风雪飘摇,却又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被行人与商贩挤满的朱雀大街上,一个披着毛皮大氅,头顶斗笠面罩黑纱,只露双眼的年轻人在人群中慢慢前行。 年轻人目光如鹰般锐利,时不时会瞟一眼前方一个背着长形麻袋的黑面大汉,眼神中既有警惕,也有一丝贪婪,似是猎人发现猎物的身影一般的贪婪。 周边行人时不时被黑面大汉碰到,都会嫌弃的瞟一眼这个在寒冬大雪之中还穿着一身单薄短褂,露着两条粗实的胳膊前后挥动的“傻子”。 但几个稍有些江湖经验的浪客,瞧见这大汉背后的长形布袋,便察觉事情怪异,稍稍退至路旁等他先过。 竹棚茶社的老板徐老汉轻叹一声,朝着对面喧闹满座的茶楼羡慕的看一眼,回头瞧一瞧自家简陋冷清的小茶棚,只能一个人坐在门前的板凳上郁闷地抽着旱烟。 徐老汉的茶棚最靠外围,算是地段最差的,隔壁只有个卖清酒的铺子,顺带也还卖一点自家晒的杏仁干果之类的干货。 徐老汉的茶铺挂不起匾额,只有一块竖着的木板靠在门口,上面有毛笔写就的“百味”二字。 木板被磨的锃亮,没有一丝灰尘。 “百味”二字虽遒劲有力,字底却早已不是黄色,而是淡黑色,显然这百味二字,已经是多遍书写。 徐老汉的这块招牌,常年风吹日晒雨淋,墨迹自然会淡,每隔一两个月,他又会添上一遍。 百味茶铺旁的清酒铺子,挂着一块简易的木匾“李果清酒”。 招呼完刚走的一位客人,清酒铺的老板蔡三板也将手揣进袖中,蹲在徐老汉身旁,共着一个小火盆取暖。 刚蹲下身子,蔡三板就伸出黝黑粗壮的手指在火盆中小心拨了拨,将快要燃尽的火红木炭从灰烬中拨弄出来,还嫌弃的嘟囔一句: “火都灭了,都不加一块炭,你这人咋这么抠呢?” 徐老汉将脸一黑,旱烟袋在青石上一磕, “我抠?你咋不自己弄个火盆?还我抠?我抠死你。” 说着话,徐老汉挥舞着手中的烟袋朝着蔡三板嫌弃的戳了戳,蔡三板忙往后一跳,脸上嘿嘿嘿的笑着,一副“你腿脚没我利索,能把我怎样”的表情。 “去去去,你个菜三扣!” 徐老汉将烟袋卷起塞进袖口,揣着手望着街上来往的人群,叹道: “唉,这大冷天的,喝酒的人越来越多,我这百味茶还怎么卖哟。” 蔡三板又凑近火盆旁,朝着街对面的高楼茶馆努了努嘴,道: “你也学对面,请个说书先生在铺子里,没准生意就好了。” 徐老汉摇了摇头,只是望着街上缓缓走来的那个衣衫单薄的黑脸大汉发愣,心中却在盘算这请一位说书先生,每天又得多花几十文,心里一想就如同割肉一般的痛。 “老徐,你看那汉子,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这么大冷天,天上还飘着鹅毛雪,他咋只穿一身薄褂子,俩胳膊还露外面,他不冷吗?这要搁我,早冻死了。” 徐老汉朝着蔡三板嫌弃的瞥了一眼, “那是,就你那小身板,可挨不住冻!” 说着话又仔细瞧了黑脸大汉一眼,嘟囔道: “酸甜苦辣何须他人言,世道人心只在冷暖自知。” 一副说书先生的口吻。 “各位看官,你们只道怎样?” “那天神一般的少年将军,第一次随军出征,就单人独骑连挑北燕国七名勇将,吓得北燕国元帅花不尔奇只敢高挂免战牌。” “永和二年北燕国大军再次南下,这位少年将军孤身一骑远涉九断山,生擒了敌国南下的前军主将,归来时马悬十八颗北燕校尉、偏将的头颅,却是浑身无一点伤痕,敌军无一人敢追击,一场即将牵涉两大帝国的南北大战,就此消弭于无形,你们说这小将军,算不算是当今天下第一人!” 说书先生略微停顿,听众俱是齐声叫好,毕竟听着讲自家国中将军杀敌卫国,心中不免都有一份自豪感,但在众多叫好声中,却有一人冷声道: “一个好勇斗狠没脑子的莽夫,竟被你们说成天下第一人,哼” 一众茶客只是四周看了看,没有找出说话之人,不少人冷言唏嘘几声,继续听说书先生讲着这位少年勇将。 “铛铛铛铛” 说书先生右手掩面,口中连发四声, “这少年将军长枪连挑四名校尉,各个俱是只与他交手一合,便都拨马败逃,只因一合下来,双手都已被震裂虎口,浑身骨头如散架一般。” “要知道这位少年将军,座下乃是一匹踏雪乌云骓,身有四龙四象之力,寻常武将谁接的了他一枪。” “铛铛铛铛!” 又是四声兵器碰撞的声音响起,但说书先生却并没有掩面作拟声状,在座的诸多茶客以为是听错了,“铛铛铛”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阵喧闹从茶楼外的大街上传来,阵阵金属碰撞声向人传达出一个十分明确的信息,此刻的大街之上正有两位江湖高手在过招! 一瞬间所有茶客都争相挤到茶馆门口,二层的茶客更是不顾天气寒冷,打开窗子观赏这难得的一幕。 长安城有黎庶百万,也有武夫数千,其中不乏江湖盛名的高手,多年来一直有江湖高手当街比武的惯例。 但自二十年前新帝继位,为了整饬长安城治安,皇帝李承安不仅增设镇抚司铁鹰卫,更是颁布种种法令严禁长安城当街斗殴,自此极难再看到这种高手相争的惊险场面。 被白皑皑的积雪铺就的青石街面上,一个斗笠剑客正用手中精钢长剑连连快攻。 另一方则是一个身穿短布褂子的黑脸大汉,手中一杆钨铁长枪舞得虎虎生风,将斗笠剑客的攻招一一化解。 人群中不乏眼光毒辣的江湖好手,一眼便看出斗笠剑客一手惊鸿落鹰剑使得已有八分火候,招招快攻招招致命,剑法精熟身手矫健,放在江湖上已算是极少见的高手。 但长枪汉子则更是厉害,一杆沉重笨拙的钨铁长枪在他手中如同木棍一般轻盈,挥舞的迅捷急猛,功力比斗笠剑客更甚三分。 “铛铛!” 两声响起,黑脸汉子一招龙出水拨开斗笠剑客长剑,长枪脱手而出向斗笠剑客掷去,似有千钧之力,如带雷霆之风。 逼的斗笠剑客身形连动飘然而起,手中用来格挡的长剑“哐”的一声已被撞飞出去,情急之下只得脚下连踏金莲堪堪避过。 百斤长枪余力不减急速飞出,“哐”的一声,钉入了一辆刚从城门口驶进来的六驾马车之中,巨大的冲击力撞的马车倒退三尺,驾车的六匹良驹也被强劲力道逼迫的后退数步。 马车前后晃动几下停在原地,竟没有散架。 当今大周一统中原六国之后,重制诸侯礼仪,规定天子驾七,诸侯驾六,在大周能够乘坐六驾马车的,仅有一家而已,一些有见识的百姓,约莫已经猜出了马车的来历。 斗笠剑客勉强避过黑脸汉子脱手而出的长枪,却不想随后而至的则是一双黝黑厚实的手掌,避无可避,“砰”地一声轻响,斗笠剑客左肩中掌向后飞出数尺,撞翻了街边卖水果的摊子。 双掌击飞斗笠剑客的同时,黑脸汉子已经飞身而起追向了长枪,但身子刚飞至一半,钨铁长枪已经“唰”的一声,从马车中飞射而出,紧随其后的则是一柄亮闪闪的精钢长刀。 黑脸汉子脸色微惊,双手接枪顺势一招横扫八方,铁枪与长刀碰撞,激起的火星化为一朵炽烈如锋的钢花,在飞雪中怒放而耀眼。 “铛铛、铛铛、铛铛” 长刀与铁枪在一瞬间就已碰撞六次,却没有人看清飞雪中两人的招式如何,而刚刚被黑脸汉子击飞的斗笠剑客也已翻身而起,以手为刀从黑脸汉子背后攻来。 一切都是转瞬间发生,黑脸汉子一个后翻避过掌刀,长枪点地腾空而起,跃上街旁的楼顶,几个起落已消失在茫茫雪色之中。 一切的变化都只是眨眼之间,茶楼上一些速度慢的茶客还未挤出门,这场激烈的战斗就已结束,从马车中飞身而出的刀客在黑脸汉子翻身而起的同时就已收刀入鞘,身形又闪回了马车之中。 “让开让开!” 人群中几乎还有人能看见黑脸汉子已缩为一点的残影,一帮身着官府衙役服饰的官差就已冲入人群,青绿色的统一着装在雪色中格外亮眼。 第2章 长安千丈雪(二) “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从六驾马车上传出,在人声喧闹的街道上显得极为不起眼。 刚刚持刀与黑脸汉子过招的刀客扶着一个身穿黑色貂皮披风,上半张脸戴着一副黑色铁皮面具的年轻人慢慢走下马车,在马车旁站定。 戴面具的年轻人又开始咳嗽,剧烈的咳嗽、连续的咳嗽,几乎都让他有些喘不过气,带刀汉子一手轻抚其背,一边焦急的四处打量。 马车上紧接着又走下一个中年人,一手推开扶人的刀客,两手轻扶住面具人的右臂,缓缓向茶楼这边走来。 “老七,料后。” 中年人向刀客喊了一句,语气很重,似带有怒气。 被叫做老七的刀客点了点头,一手抓住马车的缰绳,一边与围上来的衙役交谈。 “莫叔,就那家吧。” 面具人指着徐老汉的茶铺轻声说了一句,接着又继续剧烈地咳嗽着,咳的从脖子到脸都开始泛红,一种病态的红。 叫老莫的中年仆人连连点头,远远就朝着徐老汉招手: “老板,上茶,快。” 徐老汉听见一旁蔡三板的提醒,才从刚刚激烈的打斗场面中回过神,忙将手中的抹布在桌子板凳上擦了擦,帮忙扶着面具人坐下,很快就提着一壶热气腾腾的百味茶放到了桌上。 面具人轻手在茶壶上碰了一下,轻声道: “要凉茶。” 说完又继续咳嗽。 徐老汉在这城门边上卖了半辈子茶,眼力劲儿是有的,知道这几位都不是寻常人,也不敢多说多问,转身就提来一壶凉茶,倒满一碗放在桌上,退至一旁不敢多说一句。 面具人坐正身体,稍稍舒缓了一下气息,抿了一口凉茶,强烈的咳嗽被压下来,捂着胸口深吸几口气,慢慢从怀中摸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看了眼徐老汉。 “谢谢!” 声音极低,显得气力不足很是吃力,像是说话都要用很大的劲儿一样。 一声道谢,让徐老汉倒是有些意外,出钱喝茶的买卖,哪需要道谢?而且还是这么个身份极不寻常的贵人,对自己这样一个卑贱的庶民道谢。 徐老汉有些出神地愣在原地。 面具人左手捂着胸口,右手搭着跟随的中年人肩头,缓缓走出了茶棚,原本混乱拥挤的街道,此时早已变得井然有序。 一群身穿紫青官服,背绣展翅雄鹰,腰悬雁翎刀的衙役,已将先前黑脸大汉与斗笠剑客动手的地方团团围住。 老七与领头的军官低语几句,那人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望向面具人,朝着他点了点头,似是在道谢。 领头的军官转身招了招手,先前被黑脸大汉击倒在地的斗笠剑客拖着身子走近,两人低语几句,一起朝着面具人走来。 “下官镇抚司铁鹰卫指挥使梁青关,参见小王爷,先前多谢小王爷仗义出手。” 说话的中年军官,正是大周王朝最大的情报监察机构,镇抚司三大指挥使之一的鹰爪梁青关,江湖号称‘剑爪双绝’。 跟随而来的斗笠剑客也拱手作揖,但身子只屈到一半,显然是刚刚中的一掌让他受伤不轻,此时虽然脸被斗笠遮住,但一定是惨白难看。 被梁青关称为小王爷的面具人,则是大周王朝北境威王府世子程不器,当今天下身份之尊贵直追当朝太子。 程不器站在茶馆门口,右手扶着门框,左手轻挥了挥,但好似浑身没有气力一般,手只抬到半空,又无力的放下。 “不用谢我,谢七叔吧。” 程不器眼神望了望领着梁青关两人走来的单刀武士。 梁青关还想寒暄几句,一阵达达的马蹄声响起,四驾的马车穿过人群驶来,隔着数丈远停下。 在青袄丫鬟的搀扶下,走下一个身着雪白狐裘披风,容貌绝美的年轻妇人,一下车就远远望向了程不器。 程不器被中年仆人与单刀武士一左一右搀扶着走向马车,一旁的梁青关认识马车上的人,道: “小王爷,这位是丞相府的柳夫人,想必您应该认识。” 程不器点了点头,双手松开两边的搀扶,推手深深一躬: “柳姨!” 声音显得极小。 年轻妇人姓柳,名茹玉,是当今大周王朝大将军柳谢的独女,嫁在丞相府二房。 柳茹玉快步奔上前,双手抓住了程不器的胳膊,声音颤抖着轻唤一句: “不器!” 寒风夹杂飞雪,吹歪了柳茹玉披风上的帽子,雪花落在玉面般的脸颊上融化,眼角的泪珠也缓缓滑落。 程不器身子近乎颤抖着向前又走了半步,黑色铁皮面具下的半张脸露出一个舒心的微笑,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又唤了一声: “柳姨” 声音戛然而止,程不器的身子像是一摊软泥一般倒了下去,柳茹玉大惊之下将他抱在怀中,坐在满地的雪花之上大叫道: “大夫!大夫!快来人去找大夫!” 眼中尽是紧张慌乱。 梁青关早已派人四散去请最近的医馆大夫前来,站在程不器身后的中年仆人转头瞪了单刀武士一眼,眼中竟夹杂着一丝怒火,单刀武士只是脸色通红低头不语,满脸的自责。 柳茹玉声音颤抖着一直轻唤“不器”,右臂将程不器紧紧揽在怀中,左手轻抚着他的脸颊,摸到已带有程不器体温的黑铁面具上时,原本半忍着的泪水决堤而出,发出撕心裂肺一般的哭声。 柳茹玉一袭白色披风,胸前已渐渐被染成了红色。 程不器一身黑色金丝绣蟒袍掩盖的鲜红血色,此时也传到了地面的白色雪花之上,像一朵妖艳灿烂的玫瑰花四散开来,似是预示着血液的主人生命垂危。 柳茹玉就这样一直抱着程不器,从雪地之上到回府的马车之上,再到陆府柳亭别院的房屋之中,直到宫中的御医刘洪安来时,才恋恋不舍的松开双臂。 但依旧连衣服都不愿去换便守在病榻旁,看着这位皇宫圣手一层层解开程不器透着浓浓血腥气的黑色长袍。 一个酒杯大小的黑色窟窿如同毒蛇的眼睛一样钉在程不器的右胸上,恶狠狠地瞪着她,窟窿旁还有三道褐色伤疤,崩裂的伤口都在向外冒着黑血。 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响彻了整座别院。 雪夜难熬,柳茹玉哭红了双眼。 程不器再次醒来已是两天之后,还是被一阵低声呵骂吵醒的,迷迷糊糊中只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沉闷男声在严厉斥责,他知道老莫还在责怪老七。 中年仆人老莫与护卫老七两天来一直守在程不器房子外厢,见程不器迟迟不曾醒来,两人心中俱是紧张难安。 老莫心中气不过,又责备了老七几句,老七仍旧只是红着脸低头不语。 程不器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干哑的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右手在空中无力的挥动了一下,一直守在榻旁的丫鬟巧月立时惊呼道: “小王爷醒了!” 一瞬间整座别院像是被石头击打的平静水面一样,散开阵阵涟漪般喧闹起来,但很快又在门口戛然而止。 柳茹玉一直守在程不器身边,只是连着两天的劳累已让她精疲力竭,只能靠着椅子打了个盹,听见丫鬟的轻呼立时醒了过来,坐在床边关切的看着程不器。 程不器脸上那半张铁皮面具依旧没有摘下。 看着柳茹玉一双通红的眼,满脸的憔悴模样,程不器张了张嘴,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胸口处传来,疼痛引起阵阵咳嗽,唾液中还夹杂着一些血沫。 柳茹玉接过巧月递来的碗勺,舀起一勺热气腾腾的糖水吹了吹,送到程不器嘴边。 一阵甘甜顺着喉头而下,程不器缓了几口气,不再咳嗽,喉头的干燥也舒缓了不少,疲惫的双眼转了转,打量了一眼周围的环境。 “我这是在哪儿?” 柳茹玉又给他喂了一勺糖水,声音嘶哑的道: “这是在陆府的柳亭别院,我住的地方。” 看着坐在床边的柳茹玉,程不器不觉露出笑容,如同本能一般,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这像是自己生来会呼吸,饿了就知道吃饭一样自然。 眼前的柳茹玉面色发白形容憔悴,头上的钗子已经歪斜,鬓角的头发也有些凌乱,但这些还是没有遮掩住她的美。 虽然柳茹玉是妇人打扮,但不管是她光滑如玉、洁白如月的面颊,还是稍点胭脂的淡雅红唇,都很难将她与一个正值妙龄的少女区分开来,尤其是那一双明亮的如星眸子,即或是满眼疲惫,却依然无法掩饰那股少女的灵动。 眼前这个年轻妇人与一个二八妙龄少女唯一的区别,只有那一身高贵典雅的气质,婉约稳重而优雅。 看着柳茹玉,程不器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在一定意义上讲,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母妃名义上结义的小妹妹,但他又很清楚,他的记忆中有很多与她有关的画面。 无论是哪一者,都让程不器对柳茹玉有着一种天生一般的亲切感,一种无与伦比的信任感,一种无话不说的信任,这在程不器以前是极少有过的。 “柳姨” 程不器又欲开口,房门“吱呀”一声,老莫与老七依次走进,老莫满眼关切地站在床边看着他,张了张嘴,还是一言不发地回头看着老七,老七满脸自责的单膝跪地,也是低头不语。 程不器苦笑一下,勉强道: “好了,莫叔,不要怪七叔了。” 一句话又耗去了他许多气力,缓了一会儿,才又道: “你们去休息吧,我已经没事了。” 老莫与老七向来对程不器的话唯命是从,都点点头退出了房间。 第3章 荆楚一枪无恶来 “柳姨,你也去歇歇吧。” 程不器想抬手拨正柳茹玉鬓角的乱发,但手臂动了动,好似有千斤巨石压着一般难以动弹。 柳茹玉伸手在程不器面颊上轻抚,手指停留在铁皮面具之上,不觉又是满眼泪花。 程不器双眼直视着柳茹玉: “好了,你去歇着吧,再熬下去,就不美了!” 柳茹玉噗嗤笑出声来,知道程不器能说出这话,性命已无大碍,点了点头: “晚点我再来看你。” 将手中碗勺递给一旁的丫鬟巧月,柳茹玉一步三回头走出了房间。 柳茹玉走后,程不器在丫鬟的侍候下喝了几勺汤汁,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程不器做了一个梦,梦中的自己还是在那个熟悉的世界,那个熟悉的孤儿院。 程不器其实已不能完全是‘程不器’,现在的他,算是‘程不器’与‘陈不弃’两者结合。 陈不弃最后的记忆,是那座满目疮痍,全无生机且充满辐射的城市,自己无力地靠在一个墙角。 在全身剧痛与恐惧中,短短回忆了自己二十三年的人生,如梦一般短暂,遗憾,痛苦,孤独,最后离去。 昏昏睡去,再醒时,已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一阵强烈的刺痛感从胸口传来,陈不弃下意识用手去摸了一下疼痛的地方,触碰之下痛感更强,让他瞬间清醒。 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满脸关切看着自己的中年汉子,见自己醒了过来,如释重负一般大舒一口气。 陈不弃脑海中还在回忆刚刚那座充满死亡气息的城市,却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小房子里,这个房子摇摇晃晃还在移动,前面偶尔有马嘶传来。 自己好像是坐在一辆马车上,陈不弃大致猜测了一下。 一阵强烈的痛感再次传入脑海,一幅幅画面电影般忽然出现在自己脑海中。 “程不器!程不器!” 自己叫程不器? 连着三天的缓缓而行,让陈不弃理清了一切,自己在那个世界,应该已经是死了。 而死了之后,好似投胎转世一般又活了过来,现在叫做程不器。 程不器带有陈不弃的所有记忆与思想,但还是程不器,拥有着‘程不器’前十八年的所有记忆,以及这副躯体。 逐渐接受这一事实之后,陈不弃也不再纠结,那就是程不器吧。 人存在的意义,不过就是活着而已。 马车一连行驶了半个月,路上经过了八道关卡,每一次都会有守关的将领在马车外请安。 但自己一次也未曾出去接见过,身上的伤势实在是太过严重。 程不器还记得那一天,被三个黑衣蒙面人围攻,自己拼死击杀一人,右胸却被对方一人长枪刺入,至今伤口未曾痊愈,稍微动弹都会传来撕心裂肺般的痛感。 程不器这一次在北境受伤,远在长安城的大周皇帝得知消息后,特意降旨请威王府世子进京休养,他还记得自己躺在床榻上听到圣旨时的画面。 “奉天子令,今有北境威王府程不器以身护国,力战北燕贼将,虽身受重伤却不损国威,朕甚为欣慰,特恩典程不器进京修养,以彰皇家恩德。” 当时自己还躺在床上大骂,可那向来不愿他前往京城的老程,甚至公开不听皇家号令的威王程烈,却一反常态的领受皇命。 三天后就将自己送上了南下京城的马车,惹得自己当时差点气血攻心而亡。 可此时再回想当时的画面,程不器却没了半点火气,反而觉得这一次南下,必然会有许多重要的事。 比如进京当日,就在城门处遭遇了袭击,让程不器无形之中就好似落入了一双黑手的摆弄中。 天下谁人不知威王之名,不惧威王府之威?可即使这样,依然有人敢对程不器动手,这幕后之人,才真的是胆大包天! 是皇帝吗?程不器觉得可能性非常小,毕竟将他接回长安,目的就是为了安抚程烈,同时与之达成了默契,双方是不会擅自动手的。 程不器觉得这幕后之人,确实有着太广泛的怀疑对象,但无论是谁,有第一次动手,就会有第二次,当下调查为先,防范第二! 程不器又昏睡一阵后,叫来了随行的中年仆人老莫,给他吩咐几句,片刻之后就有数道身影从程不器的住处朝着四面八方分散而去。 在此之前的程不器从来都不是个会深思熟虑的人,向来是好勇斗狠、鲁莽冲动,但有了陈不弃的思想与记忆,程不器的行为想法大为改动。 大周王朝北境陵州,威王府内。 威王程烈端坐于大厅之中,脸色阴沉的可怕,两旁坐着数十名将领、谋臣,都一言不发的看着程烈。 程烈的脸色越来越沉,自得到京城送来的飞信之后,心中大惊、后怕之余,立时也开始后悔起来。 原本依照自己所想,皇室虽然有让程不器入京为质的想法,但他也知道,只要自己在这北境,皇室断然不敢有半分对程不器动手的想法,更何况还是刚刚进城时,便在城门口便动手刺杀。 程不器在城门处遇到黑脸大汉与铁鹰卫的人冲突,难不成还真只是巧合?目前皇室送来的消息是这样说的。 程烈嘴角微动,缓缓道: “想了这半天,都是个什么看法,说一说。” “王爷,依照在下看来,少将军在入京之时城门口遇见的这事,恐怕不简单。” 率先开口的是威王府的谋士,有着神机百算之称的叶钊洪。 叶钊洪一开口,立时吸引了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 原本准备发表一些看法的人,也立时恭敬的等待着这位算无遗策叶神机的观点。 叶钊洪右手捏着一张三寸见方的纸片摩挲着,道: “少将军在城门遇见的,按照京城发来的消息判断,那个使枪的黑脸汉子应当是狄鹏。 “狄鹏?” 厅中不少人都发出了惊呼。 “叶师爷,您怎么这么肯定?这天底下善使长枪的虽然不多,但也不少,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凭证?” 立于程烈身后一旁的副将元不放道。 叶钊洪坐在程烈一旁不远,伸手将纸条递给程烈,端起茶杯轻吹着浮起的茶叶,抿了一口,道: “天下用枪者不多,登堂入室者甚少,能为天下人所称道就更少了,能让老头子我记住的也就这么几个名字,算来不过一手之数。” “北海枪王莫问归是北燕国人,常年居于北海,相隔京城万里之遥,想必不会贸然南下,何况这位目前应该还在养伤。” 众人都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叶钊洪排除的第一人。 这位在北燕国军中威名赫赫的一代枪王,在前不久九断山藏龙寒潭一战,虽然侥幸不死,但重伤是不可避免的,否则也不会丢下断为两截的镔铁乌云落荒而逃。 “余化龙是龙山榜上有名的用枪行家,但他更擅长双手短枪,虽然长枪也算不弱,毕竟功力还是差点。” “依照消息来看,那一日在京城,黑脸汉子长枪掷出钉入了少将军的马车之中,直接将整辆马车击退数尺。” “驾车的可是六匹漠北汗血良驹,还有少将军的踏雪乌云骓,一枪掷出能有这份功力,余化龙不行。” 众人又是微微点头认可,程烈依旧只是黑着脸。 叶钊洪继续道: “老赵,那更是不可能,这几天还陪着王爷在葵子营练兵。算来能有那一枪之威的,天下使枪者就只有荆楚一枪无恶来的狄鹏了。” 叶钊洪口中的老赵,是威王府帐下将领之首,大周赫赫威名的冠军忠勇侯,飞龙骑主将赵风云。 右排一名身材高大的将领咂咂嘴,不解道: “不对啊,这不还有一个,叶师爷也有算漏的时候?” 开口的是玄甲军甲字营步军将军程开,威王程烈收养的五名义子之四,向来是大大咧咧直言直语。 叶钊洪淡然一笑: “难不成咱们少将军算不得一位?” 众人一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程开微愣,立时也笑起来,表情还有些不好意思一般,随即却脸色一正,道: “少将军当然算得!” 程不器在北境军中之时,虽然性子鲁莽、暴躁冲动,但从来不恃强凌弱居功自傲,对军中诸将十分尊重,对兵卒也是视为兄弟,对程开更是一口一句“开哥”叫着,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 众人一时觉得好笑,龙山榜之前虽然没有将程不器列入当世高手之列,但他早已算得上当世用枪的行家,而且前不久一战,力抗莫问归与北燕另外两名高手,境界已入八品巅峰,想来苍山阁下一期评点,就能入龙山榜。 第4章 剑落百尺霜(一) 叶钊洪等众人笑完,继续道: “厅中俱是多年来随王爷镇守北境的忠义之士,今日也不需刻意隐瞒。” “老夫不仅可以肯定这使枪的黑脸汉子是狄鹏,而且还能断定,此事皇家给的说法只是个巧合,少将军进城碰上镇抚司的人捉拿狄鹏,不甚被误伤。” “但这天底下从没有巧合,更何况是咱家少将军这种身份。入京途中虽然没有大张旗鼓,但知道而且时刻注意的人定然不少,皇家也定然是时刻关注,不会真的让这种巧合发生,只可能是故意纵容狄鹏肆虐。” 叶钊洪又抿了一口茶,继续道: “京中传来消息,与狄鹏动手的,是镇抚司铁鹰卫的人,七位天字指挥使之一,能数招不败于狄鹏之手,想来不弱,听说还是铁鹰卫总指挥使梁青关的女儿。” 叶钊洪言下之意,众人已经了然于胸。 城门之事,虽然看似巧合,但其中又必然有种种隐秘。 狄鹏虽是江湖人,但决不会无缘无故跑到京城与镇抚司铁鹰卫的人动手。 镇抚司代表的是大周皇室,但皇室直接动手的可能性极小,那么只能是有人在暗中借用皇室力量对程不器下手,目的自然是挑起周朝皇室与北境威王府之间的矛盾,最好是能引得天下大乱,这样一来,背后的人就有太多怀疑对象。 大周国其他几位封王,意图复国的六国旧臣,皇帝那不甘久居人下而暗中谋划的几个兄弟,甚至是北燕、海瀛、大宛三国都有动机。 所以单单从目前得到的一点消息来看,还难以看清这一次“城门巧合”背后的秘密。 程烈听完叶钊洪的分析,终于缓缓开口: “继续探查。” 此时厅中闪出一名黑塔般的将领,左手按着刀柄,瞪着眼满脸怒气道: “王爷,大周皇室对待少将军安危如此大意,末将实在放心不下,请命领军南下进京勤王,迎回少将军!” 说话的是行台军步军主将韩东暴,程不器十三岁入军,就是在韩东暴手下,从一个普通兵卒起,一直靠着军功从什长到百夫长、千夫长,入玄甲营任一营主将,又升至飞龙骑副将,直到当今的三品威卫将军。 程不器短短五年时间,硬是依靠自己的军功一路晋升,乃是北境诸军第一人,无不令人叹服敬重。 像韩东暴这种将程不器视为天将军一般存在的将领不在少数,当即又闪出几人一同附和,想将程不器从京城接回。 程烈目光如炬,瞪了韩东暴一眼,立时将这位沙场铁将吓的一惊。 跟随征战近二十年,韩东暴还从未见过程烈如此冷冽的目光,冷静过后才发觉自己有些失言,这番话在外人听来已经算是大逆不道,皇帝要是得知完全就可以定一个抄家灭门的罪过。 韩东暴知道,若不是今日这大厅之中全是威王府帐下忠心耿耿之士,程烈定然会严厉责罚自己,但他不知道程烈眼中透出的杀气,大半还是因为程不器进京遇伏一事。 望着手中茶杯里漂浮的茶叶,程烈道: “程开,下令秦州驻军换防,调一营玄甲军南下增防。” 秦州南接青阳关,是由北境南下进京的第一城,虽名为换防,但众将皆知这增防一营玄甲军,对周朝皇室的压力可想而知。 对于北境军日渐坐大,大周皇室已是两世难解,先帝在位时还曾有过削藩的想法,奈何谋划还未开始,就因病驾崩。 新皇继位,主少国疑之际,北燕连同东方海瀛国、西方大宛,三国夹击共犯大周。 危难之际,新帝李承安只得将北境军政大权全权交予威王程烈,同时又派东西两路大军抵御两方来敌。 程烈重新入驻北境,与三军上下一心,只一月就大破刘陆二十万南下燕军,并北上拓地逐敌七百里。 之后大周东境、西境战事不利连连败退,大周皇室多次换将依然无法挽救,眼看敌军已经步步逼近,无奈之下只得将东西两境的军务也交于程烈手中。 程烈接旨之后,自己留镇朔州提防北燕,于帐下提拔谢运为东境主将,袁邵博为西境主将,各领将校军官十八名并领一营玄甲军开赴东西两境前线。 程烈慧眼识英豪,谢运、袁邵博两人俱是领军奇才,一人擅水战,一人擅山地步战,到任后不到两月俱是大败敌军,不仅收复失地,还各拓地百里,逼得两国最后不得不遣使求和。 大周国上下俱是欢欣鼓舞,唯有皇室愈发担忧。 本想着节制诸王兵权,可一场大战下来,却让兵权最盛、威望最隆的威王回归北境掌军,更是将东西两境各一半的防务交到了威王府手中。 如今威王府管辖北境连同东西两境各一半军务,总领七郡十三州军政大权,乃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一王,总体军力、财力早已可以和整个大周国匹敌,甚至已经算得上是天下第五国。 程开双眼带着怒火: “依我看,咱们还不如将少将军接回来,放在京城,末将可不觉得皇帝会安什么好心。” “程烈!” 一声女子的呵斥声从厅外传来,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一道身影已经飘然而入,手执长剑英姿飒爽。 原本一脸阴沉的程烈脸色当即一变,立时满脸笑意的起身道: “夫夫人来了,快请坐。” 厅中诸将都知道王妃年轻时的性子脾气,更知道威名赫赫的烈威王对巾帼英豪的王妃向来是言听计从,十分惧内。 虽然王妃向来不过问军中之事,但这一次自己无比心疼的儿子程不器在京城遭了埋伏引发了旧伤,任谁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众人都知道这一次真的是惹怒了王妃,否则不会提剑而来,毕竟自下嫁程烈以来,祝亦瑶已有数十年不曾提剑而出。 厅中将军、谋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都悄悄起身准备离开,谁也不敢夹在这两位之下挨骂,也不好意思看程烈挨训的样子。 但众人只是刚刚起身,祝亦瑶轻喝一声: “都给我坐着!” 任是铁血疆场杀敌无数的勇将,此时也是大气不敢出,只是蔫蔫的坐在原位,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一动不敢动。 祝亦瑶没有理会程烈,在厅中走了两步转了一圈,道: “好得很,今天人都到齐了,那我也不绕关子了。” 祝亦瑶猛然转身,瞪着程烈道: “姓程的,是你给我口口声声保证,说器儿去京城万无一失,不会有一点意外,这是怎么回事?” “我信了你说的,去了京城不必天天跑出去和燕国人打仗,有利于他的伤势修养才放他去,结果倒好,遭了埋伏,还差点把命丢了,你今天给我说清楚!” 程烈欲开口解释,祝亦瑶又继续骂道: “你口口声声说不器是你程家独苗,你也心疼,你就是这么心疼的?怕不是在糊弄我们娘俩,好,儿子你不心疼,我这个做娘的心疼!” 程烈想伸手拉住祝亦瑶好声安慰,却被她一扭胳膊甩开,竟开口道: “诸位,我祝亦瑶年轻时也有点名声,虽然后来入了威王府从不过问军中之事,但这一次非比寻常。” “我不可能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京城无动于衷,丈夫是指望不上了,还望各位看在同僚之义、兄弟之情的份儿上,借我几个兵,我去京城将器儿接回来。” 程烈本以为祝亦瑶这几句话只是想酸一酸自己,厅中诸将也不会听信这种荒唐的做法,但没想到当下就有数名武将起身道: “我等愿发兵长安,迎回少将军!” 程开更是在一旁道: “义母放心,我这就领帐下玄甲军南下,擒了那薄情寡义的皇帝,把少将军给您接回来!” 将领们的表现让程烈有些意外,尤其是以叶钊洪为首的几名谋士,竟一言不发不做任何劝解,眼中看着领头的几名武将还有些赞许。 程烈急忙喝道: “放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出来!” 祝亦瑶一愣,猛地转身瞪着程烈,一手捏住他的左耳朵, “放肆?你说我放肆?还说我大逆不道?好啊,儿子不要了,夫人也打算不要了,嗯?” 程烈一边吃痛,一边连连挥手让众人退下,轻手捧着祝亦瑶的右手从耳朵上移下,挤出一抹笑容道: “不敢不敢,夫人说的哪里话。” 程烈拉着祝亦瑶坐下,等厅中众人都已离开,才慢慢将自己与众人商议出的结果讲了出来,但祝亦瑶依然一脸铁青怒气难抑。 程烈又道: “好了夫人,器儿不是没事嘛,你就不要担心了,这一次真的只是意外,皇家不敢对不器出手的。” “你也看到了,要是不器真的出了事,不用我们动手,咱们北境的将士自己都要打进皇宫的,皇室的人不会想不到的。” 祝亦瑶斜眼一瞪, “意外?城门口刺杀你说是意外?你还说器儿没事?他都旧伤复发昏迷了三天三夜,你还说没事?” “还有,你刚刚说什么,你不动手?儿子都要被人杀了你还不动手?好啊,我真是看错了你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儿子夫人都不要了是吧?哼!” 第5章 剑落百尺霜(二) 程烈知道祝亦瑶在气头上,也不敢跟她争辩,只是转移话题道: “夫人向来不关心京城之事,怎么知道器儿旧伤复发的事,想来消息还真是灵通。” 祝亦瑶冷哼道: “要不是茹玉来信,你还打算一直瞒着我?” 程烈忙道: “原来是那柳家的小侄女,夫人你看,不器没走时就一直念叨说,要去京城看他的小柳姨,这次去了京城,小玉儿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以他俩小时候的交情,照顾的肯定不比你这当娘的差,你就放心吧。” 祝亦瑶仍旧只是黑着脸,一副恨不得砍程烈几刀的样子,程烈立马站在祝亦瑶身后,轻手为她捶着肩头,道: “要不这样,我再把王府里那四个没事的人也派去京城,让他们天天守着咱儿子,还叫上老九、老十三,这样绝对万无一失。” 程烈所说的四个没事人,是多年来一直住在王府的四个仆人,唤为四枪尉,而老九、老十三,以及跟在程不器身边的老七,则是威王府帐下的十三名死士,因为只有排行代号没有名字,所以通常了解的人都叫做‘无名十三’。 显然程烈这一安排能够给程不器带去不少的安全保障,祝亦瑶脸上的担忧逐渐减了几分,程烈在一旁又宽慰劝解了几句,忽然站起身。 “我得给玉儿去封信,一定要好好照顾不器。” 声未散去,祝亦瑶身影已飘忽远去消失在黑夜中。 一连七天,程不器都未曾迈出房门一步,一直待在屋中休养,经过刘洪安的医治,加上柳茹玉悉心照料,程不器的气色大有好转,已经开始下床走动。 柳茹玉心中的悬石终于落地,满脸高兴的扶着程不器在屋中缓缓散步,聊着一些闲话,不知不觉又讲起自己小时候拉着程不器到处玩耍时的一些糗事,两人都是笑个不停。 只是柳茹玉看着程不器脸上的黑铁面具时,笑意中又藏着几分伤感。 与屋内的和暖天差地别,屋外呼啸的寒风夹杂漫天大雪飘飘而落,夜幕下的长安在灯火辉煌的照耀下,反而显得冷清肃杀。 城门即将关闭之时,六匹漠北良驹呼啸而过,稀疏的行人还未看清马上之人的装束,已只余搅动的寒流。 百味茶铺的老板徐老汉卷起手中的烟袋卷,双目远眺着急速而去的六骑,轻叹一声,如同重负已释,意味深长。 六骑自是领命南下,前来护卫程不器的威王府家将,四枪尉与无名十三中的老九,老十三。 六人疾驰长安城内的威王府邸,尚未下马,老九忽然大喝一声: “何人擅闯!” 声未毕,剑已出! 余下五人也立时飞身而起跃上屋顶,拨刀亮剑直向屋顶一道黑影攻去。 刹那间,“铛铛”的兵器碰撞声接连响起,偶尔夹杂沉闷的低吼,长枪挥舞的破空声如爆竹般噼啪作响,黑影已连挡刀、剑、短枪各种武器的攻势十七招。 与屋外的打斗声相反,程不器正坐在太师椅上,怀中抱着暖手炉,脸色平淡地看着书案上微微摇晃的笔架,眉头微动转头看向门口。 “吱呀”一声,柳茹玉推门而入,单手提着三层的食盒。 跟随而入的巧月忙转身将房门关上,但一股冷风还是钻进了程不器的衣袖,寒风激面,让程不器清爽不少。 “不器,想是饿了,这些天也不知怎的有些疲乏,睡的久了,本该早些给你送点心过来的,可别怪我。” 柳茹玉见程不器这些天逐渐恢复,心中悬石落地,加之与他久别重逢,心情大好,不觉就是笑靥如花。 程不器知道这几天柳茹玉一直忙着照顾自己太过劳累,只是歉疚地笑笑: “都是被我拖累的,我还心中过意不去,怎能怪柳姨你呢。” 程不器想起身相迎,但略微动弹,伤口便撕裂般剧痛起来,只能仍旧躺着,本能地伸手去接柳茹玉手中食盒,但胳膊抬起牵扯伤口,立时疼的冷汗直冒。 柳茹玉忙将食盒放下,巧月已搬来一张软凳,紧贴着程不器坐着,捂着他的右手,在他额头上轻拭,假意责怪道: “好好坐着乱动什么。” 程不器憨憨一笑,张口咬下柳茹玉喂上的杏仁桂花糕,囫囵吞枣地嚼了几遍一口咽下,一脸满足意犹未尽,柳茹玉看着程不器喜欢自己做的糕点,心里欢喜无限。 两人一如往常地聊着闲话,柳茹玉却稍显心不在焉,偶尔看着程不器上半张脸上的铁皮面具出神。 柳茹玉伸手轻抚程不器的脸颊,轻轻摩挲着似与他脸颊已然连为一体的黑皮面具,思绪翻飞朱唇轻咬。 “还疼吗?” 程不器淡淡一笑,将柳茹玉右手握在手中。 “早就不疼了。” 柳茹玉鼻头一酸,眼角一湿忙拭去泪花,转颜笑道: “前些天我给你娘去信,跟瑶儿姐说了你性命无碍,她回信说要多派几个人来照顾你,想来这几日就快到了。” 程不器点点头,他早已察觉一街之隔的威王府有打斗声传来,毕竟自己只是受了重伤,功力依在仍旧耳聪目明,较之常人依然能够察觉许多隐秘,只是眼前的柳茹玉未必能够有所察觉。 但程不器也能听到,远处的打斗声只持续了半刻便戛然而止,不知是抓住了对方,还是跑脱了那不速之客。 柳茹玉不想太过打扰程不器休养,早早与巧月扶着他躺下休息,自己也回到了一旁的耳房安歇。 “砰” 轻轻一声,一道迅捷的身影落在院中,走到程不器窗边。 “不是狄鹏!” 说话的正是老七。 程不器暗自好笑,看来自己还真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只是没几人知道自己这位威王世子,偏偏没有待在王府内休养,否则若真是狄鹏来了,单靠王府的侍卫与老七,还真挡不住他。 不过好在有了新来的老九等六人坐镇,即使是狄鹏也不敢再轻易来犯。 程不器依然记得清楚,临入长安前,自负地以为有老七一人暂时护卫,待到自己伤愈,哪怕是闯龙潭虎穴也无碍。 未曾想重伤未愈,进城之时便遇上了狄鹏这样江湖盛名的绝顶高手,若是那长枪再偏一寸,自己恐怕就不是伤口崩裂这样简单。 “来人功力如何?” 程不器的声音压的很低,一者是自己气力不足,另一者也怕惊动隔壁的柳茹玉。 “回少将军,来人使剑,身法极为灵动,所学颇杂看不出根脚,老九六人拦得住,但困不住,交手几合,被他脱身而去。” 即使是隔着窗户看不见程不器的身影,老七依然抱拳微躬。 “嗯,去吧。” 程不器没有多说,只是睁着双眼躺在床上心中暗思。 程不器知道狄鹏城门现身的目标就是自己,而且不仅自己知道,更清楚远在千里之外的程烈也知道,甚至皇城里龙椅上的那位也知道,只是没有人点破,都默契地将此事当做一次巧合。 不过没有人点破,并不代表没有人急。 程烈心中焦急,所以在派军南下换防秦州给到皇帝压力的同时,加派了四枪尉与老九、老十三六人南下护卫程不器的安全。 程不器心中自然也急,一者是事关自身安危,再者他本性争强好胜,自己遭了狄鹏的袭击吃了亏,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非得找到这号称“荆楚一枪无恶来”的旧楚神枪,找他打一场并打服对手,这是程不器对待所有敌人惯有的态度。 不过程不器明面上没有表露出一丝的急切,只是在暗中交待老莫尽快查处幕后黑手,自己不能一直处于被动,有人对自己起了杀心却不自知。 但最急的,还是皇宫龙椅上坐着的那位。 当今天下四国并列,以大周国力最盛军力最强,但偏偏是三国环伺,四战之地,而且战力最强的军队有八成掌握在威王府手中。 即使是皇家亲掌的八万禁军,战力也仅与北境行台军相当而已,加之还需抵御防备东西方的海瀛、大宛两国,常年又与西北羌族交战。 大周军力虽强,但皇室能够掌握指挥的军队却极为有限,同时还需镇守六国遗都以防暴民作乱,本就有限的兵力更为捉襟见肘。 而奉旨镇守北境抵御北燕的威王府却是军力愈隆。 自老威王程知节收复河北六州三郡以来,北境扩疆两千里,两代威王镇守,以耕战为国策,教民以休养生息,开采矿脉发展商业,使得整个北境近乎独成一国,黎民富庶安康,边防稳固军威强盛,数次击败北燕南下之敌。 第6章 剑落百尺霜(三) 整个大周共有七位封王,其中五王领兵在外镇守边疆与六国旧地。 其余六王皆是李家皇族,唯有程家是异姓王,整个天下也只有三名异姓封王。 如今的天下谁人不知威王之名,尤其是北境,黎庶只尊威王之令,不知皇帝之名。 当今天下局势清晰,大周皇室与威王府之间却是剑拔弩张。 皇帝忌惮程家拥兵自重,程家虽无意反叛但也不愿低头引颈受戮,好在如今北燕虎视眈眈,皇帝不敢随意对威王府动手,因而程李两家还未到水火不容彻底翻脸的地步。 此时程烈愿意送程不器进京,根本的目的是缓和两家剑拔弩张的局势,其次也是想让程不器在京都磨一磨性子好好养伤,毕竟对于这个独子,程烈虽恨铁不成钢,但终究还是关怀疼爱的。 程烈对程不器自小便期望极高,谁知他习武虽是天赋异禀,可头脑却像是未开窍一般,行事鲁莽冲动,脾气暴躁易怒,与人三句话不对头便提拳而上,在北境是出了名的小霸王。 程不器整日里与人好勇斗狠,不学半分谋略,胸中毫无城府,一度让程烈伤透了脑筋,甚至动了不将威王府的王位传给他的想法。 只是如今无人知道,程不器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只知武不晓文的莽夫,而是陈不弃与曾经的‘程不器’的结合体,可谓是脱胎换骨的变化。 但与之成得失之衡的,便是程不器这副近乎丧失武力的伤残之躯,算是脑袋开了窍,身子却开了洞。 程不器自昏迷醒来起,就在不停思考当下的情形,思考自己这副重伤的躯体,毕竟他虽然拥有这副躯体前十八年的所有记忆与力量,但终究不再单纯的只是程不器,还加入了陈不弃的思想与记忆。 理清一切思绪的第一想法,就是好好活着,把前世没有经历过的亲情、爱情全部体会一遍。 人生难得重来一次,该尽情肆无忌惮地放纵。 想起此时此刻,自己在这温香软玉的温柔乡里,整日无所事事得其自在,上辈子都没认识过几个女人的程不器不觉笑出声来,哪怕还重伤未愈也无所谓。 皇宫内,正德殿上,伏案批阅奏章的皇帝李承安,看着手中一份快报,眉头紧锁。 这是一份青阳关守关主将发来的八百里加急塘报。 “秦州城增防大军,俱是黑甲黑马黑旗,似是玄甲军,驻关将士见玄甲军而军心涣散”。 玄甲军是当年程不器的祖父程知节亲自训练而成,一营便是一万军卒,其战力天下闻名,直到程知节领军攻灭六国一统中原之时,大周国军队百万,玄甲军也只有十二营。 如今玄甲军都归于北境威王帐下统领,一营玄甲军入驻秦州城,虽然明面上两方都当做城门遇伏是巧合意外,但程烈已经用行动,向皇室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皇帝对于威王调军南下根本没有任何能够应对的措施,因为大周王朝虽然能够一统中原,依靠的军力如今全部都在威王手中。 虽然长安有八万禁军,南下之路上也有四座城池七道关卡共二十二万驻军,但若真是与玄甲军相比,皆是不堪一击。 更何况皇帝得到密报,如今威王疑似还在编练新军,其战力可能比之玄甲军更甚,这让他心中更是担忧。 一切都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只能徐徐图之,当下首先要给威王一个说法,一个明面上说得过去的解释,捂住即将捅破的窗户纸,即使皇帝再怎么忌惮程家,目前还远远未到两方翻脸的时候。 皇帝合上手中塘报,招了招手唤来贴身的太监总管高邑, “去大将军府,召大将军柳谢入宫。” 高邑领命而去,留下皇帝独自忧心叹息。 正德殿外,今日值守的禁军副统领岳开泽见铁鹰卫总指挥使梁青关走来,照例上前打招呼,道: “梁指挥使近日可是忙的紧,岳某可是有几天没见到你了。” 梁青关露出一副苦恼的表情,摇摇头,道: “梁某只有这劳碌的命,不似兄弟你差事轻松,过得悠闲。” 岳开泽一摆手,道: “梁兄说哪里话,岳某也是身系皇家安危,片刻不敢懈怠,何来轻松一说?” 寒暄两句,岳开泽眼光四下一扫,压低声音道: “狄鹏还未抓到?” 梁青关半露沮丧之意, “这狄鹏毕竟是成名江湖多年的顶尖高手,要抓他哪有那么容易?老兄我撒出全部人手,几乎将整座长安城翻了个遍,却连他狄鹏一丝鬼影都未曾发现,可煞作怪。” 梁青关面上只有三分沮丧,心中却藏着七分焦急,毕竟威王府的小王爷程不器在长安城门处险些遇害,自己有脱不开的干系。 此时天下人都将目光汇聚在狄鹏身上,威王程烈更是剑锋直指长安城,若是拿不出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自己恐怕不只是头顶的乌纱帽难保,身家性命也要被皇帝捏在手中。 而至于让两方满意,天下人不多嘴的办法,只有将那日在城门处袭击程不器的狄鹏抓捕归案,这事儿才算有了交待。 岳开泽拍了拍梁青关肩头,安慰道: “他区区一个江湖客,还能在咱数万铁甲手下翻起大浪来?梁兄莫要灰心,若是有为难之处尽管开口,兄弟随叫随到!” 梁青关点点头并未客套推却,他深知岳开泽的本事,若是真遇上了号称“荆楚一枪无恶来”的狄鹏,自己确实没把握对付。 宫里几位自己指望不上,眼前这位统领两营禁军的岳副统领,属实是一个不错的帮手。 当然,梁青关也知道岳开泽的小心思。 不过天下没有白占的便宜,若是真靠这位岳统领帮忙抓住了狄鹏,到时再与他讨价还价罢了。 梁青关还欲开口与岳开泽拉扯两句,“吱呀”一声,正德殿里推门而出一人,正是内务太监总管高邑。 高邑微躬着身子,朝梁青关使了个眼色,小步快趋而去,梁青关双手抱拳朝岳开泽抬手一礼,整理衣衫步入了正德殿。 皇帝李承安正低头批阅着楚王上报的一份奏折,内容是关于楚越遗民聚众作乱,公然闯入江县县衙戕害县令,抢夺县衙府库钱粮一事。 皇帝看着手中的折子陷入沉思,直到梁青关三呼万岁,才抬眼看着他。 “事情查的如何?” 皇帝并未施恩让梁青关起身,让他跪伏在地直接回话。 “城门已及时封闭,正在全力搜捕狄鹏,但尚未有结果。” 梁青关能够听出皇帝的语气带有三分寒意,不敢抬头。 皇帝沉吟半响不再多问,梁青关却能够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帝王威压,正如暴雨来临前压抑沉闷的窒息感般弥散开来。 但一反常态,皇帝并未过多责备梁青关,反而屏退了两名当值的内侍,无人知道接下来一君一臣谈了些什么,秘密的交谈持续了半个时辰,直到殿外当值的禁军副统领岳开泽匆忙来报: “启奏陛下,狄鹏现身!” 这应是整个长安城,第一次见证离光幻影十三剑的风采! 铁鹰卫七名天字指挥使齐出,自长安城东的得胜茶楼起,与狄鹏紧追不舍,八道身影在亭台楼宇、低脊高檐上闪转腾挪你追我赶,伴随着长枪利剑的碰撞与掌力劈砍的破空声。 长安城从未有过如此声势浩大的打斗,放在寻常时刻,铁鹰卫是极神秘的存在,少有人见到他们在人前现身,若是碰上一个寻常的黄阶指挥使,都能当做一个普通百姓的得意谈资。 若是得见玄阶排行的指挥使,已是相当稀奇的事。 再往上一级的地阶,已不是寻常百姓能够接触的到,因为整个大周所设铁鹰卫,也不过二十四名地阶指挥使而已。 往往他们的出现,只会预示两件事,要么是皇家绝密,要么则是有重大案件。 但此时此刻,就是七名银青袍服、肩绣天字、头罩黑纱的迅捷身影,对一个粗布短褂的黑脸大汉穷追不舍。 八道身影均似鬼魅一般轻盈灵动,而每一道又各有独自不同的运步法门与身法,纵使狄鹏成名江湖三十载,已是天下一等一的绝顶高手,也无法轻易摆脱铁鹰卫七名天字指挥使的携手围剿,直至被逼到望月楼之上。 在长安城成千上万的行人注目下,一场巅峰高手的对决上演,无数人亲眼见证了这一幕。 程不器也是众多见证者之一。 程不器所居住的柳亭别院与威王府有一街相隔,是丞相府专为柳茹玉开辟的一座独立院落,庭院宽敞,程不器正坐在院中的躺椅上休养。 是日暖阳无风,积雪微融,虽已是深冬却有三分初春的和暖气。 柳亭别院与望月楼相隔数条街道,但望月楼是整个长安城仅次于皇城的绝顶之巅,抬望眼间便可窥其貌,程不器就安详坐着,亲眼见证了这一场罕见的大战。 七名铁鹰卫的天阶指挥使,均着银青袍服,背绣铁爪飞鹰,左肩绣天字,右臂各绣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这是七人的代号。 铁鹰卫主司监察,监察大周百官,镇压江湖械斗,各级指挥使均有代号,梁青关独领总指挥使,代号‘乾一’。 七名天阶指挥使各领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在人前均是黑纱斗笠遮面,隐蔽真名与容貌,只以代号示人。 代号看似简单寻常,但每个名字下均有数十条人命。 铁鹰卫除梁青关之外,属七名天阶指挥使功力最高、权利最大,天阶指挥使一职自设立之日起,采取对位进补。 在这一高位之上,时刻都有性命之危,所以非顶尖高手不可为。 而一旦不幸牺牲,梁青关便会物色续任者,经过重重选拔与考核后补缺。 七人的代号虽简单,却也没有高低之分,七人平起平坐、权利相当。 远在数百丈之外的望月楼顶,剑枪换影,拳脚相交,雄厚内力爆发下激起气流的波动绵延不绝,即使坐在庭院中的程不器也能感受到。 程不器自身修为不低,耳聪目明视力远高于常人,能够将望月楼上八人混战看的清清楚楚。 狄鹏手中是一杆可以拆卸成两截的火龙枪,两截相连有一丈七尺,精钢打造不下百斤,在他手中却如木棍一般轻盈,一招一式迅疾如风,在剑影刀光之中又如长蛇吐信,招招式式直刺要害。 但每每出招未毕,另一人又挺剑刺来,飞身躲过,却又落入掌风之中,虽能游刃有余,但始终无法脱身而出。 第7章 流光幻影,离却日月之光 程不器看的清楚,这七名铁鹰卫的天阶指挥使虽是个顶个的高手,但想要拿下狄鹏绝非易事,不过却能将狄鹏紧紧围住,让他难以脱身。 七人采用的是消耗战,他们心中清楚直接拿住狄鹏很难成功,但只要将他拖垮,待到梁青关赶来,便可万无一失拿住这赫赫有名的楚越枪神。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狄鹏手中的长枪开始显得沉重起来,明眼人能够看出狄鹏逐渐处于下风,一些反感铁鹰卫行事的百姓,和几名楚越一带的江湖客,甚至都开始为狄鹏担心。 但无人敢出手相助,与铁鹰卫的人动手,就相当于公然和朝廷作对,自大周伐灭六国一统中原以来,和朝廷作对的江湖门派或个人,没有一人能够留下全尸的好下场。 十七年前被灭国的前越皇子勾余,公然率领越江乾越宗反叛,最后却被官府大军围剿,乾越宗上下七百人全部被诛杀,勾余全家身送闹市斩首示众,其本人被车裂而亡,据说只有一个不满两岁的幼女被仆人趁乱抱出下落不明。 大周一统中原以来,六国旧地时常有武人作乱,聚众造反不下数十次,每每都是惨败收场。 在当今天子李承安继位登基以后,以铁腕手段血腥镇压之下,近年来各地武人作乱闹事的情形逐渐减少。 也是因此,大周皇室以铁腕手段近乎打断了中原六国武人的脊梁骨,只剩下老周国人还敢挺胸抬头。 围剿狄鹏的七名天阶指挥使,均是原铁鹰门的核心弟子,自幼以修习惊鸿落鹰剑为主,但各自又习有独门绝技,成年后功力大成,才被梁青关通过层层选拔之后,委以重任。 其中肩头绣着巽五的铁鹰卫指挥使,左手暗藏袖口的则是一柄特制的梅花刺,六寸长短尾部刻印一朵梅花,装在特制套匣之内可当暗器掷出,系有金蚕丝也能当做长鞭,掷出又可回收。 “巽五”右手执剑轻挑剑花,飞身自狄鹏头顶越过,长剑拨开狄鹏反撩的枪柄,留出半分空档。 一旁的“艮七”一招雾里看花已经补刺过来,同时位列狄鹏左后方位的“离三”斜纵身刺出一剑抵开狄鹏的枪尖,已为“巽五”解围。 而与此同时,位列狄鹏两旁的两人也已举掌打向狄鹏。 若是以狄鹏的身手与功力,他可以借助长枪被“离三”挑开之力,简单一招横扫八方就可为自己解围。 但脚下的青色琉璃瓦支撑不住陡然裂开,施展长枪内力频出之下,狄鹏虽借助高绝轻功躲过了“兑二”的挺身飞刺,身形已然倒下。 若是其余六人能够施展全力一击,此时的狄鹏纵然有通天之力,也难以全部躲过。 想来也是狄鹏命该绝于此,毕竟城外瓦堡村烧制的琉璃瓦向来以坚硬著称,长安城内多数官家府邸、富豪乡绅的屋顶都是用的此瓦,寻常轻功高手飞檐走壁根本不会踩烂。 但程不器却觉得狄鹏似是有意为之,因为就在此时此刻,一道耀眼白芒弥散开来,即使是远在百丈之外的程不器也觉得有些刺眼。 令所有能够观看到这一场旷世大战的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一柄寒霜般的细柄长剑从天而降,寒光闪闪近乎让烈阳也失去了温度。 百尺寒芒,如雪如霜! 流光幻影,离却日月之光! 这是惊鸿般的一剑,长剑好似自天上来,直刺倒地的狄鹏,剑身寒芒闪闪,凭空生出十三道虚幻剑影。 而正欲全力一击的七名铁鹰卫指挥使,竟被虚幻的剑影和长剑落下的威能气流震飞出去,七人后退数尺,留给了狄鹏一丝喘息之机。 程不器被这从天而降的一剑惊呆了,竟顾不得伤口的疼痛,不自觉站起了身,他自负也算纵览天下剑法秘籍,却对眼前这一剑一无所知。 “流光幻影!” 一旁的老七惊叹出声。 程不器疑惑的眼神望去,老七忙解释道: “这应当是流光幻影十三剑,据说是一位旧楚的皇子所创,只在楚越一代出现过,极少有人能够得见,但绝对是天下顶尖剑法之一。” 程不器回头继续远眺着望月楼上惊险的对决,未发现一旁的柳茹玉走近,见他专心致志地望着前方望月楼顶的打斗,不想打扰他的兴致,只是怕他久站牵动伤口,紧贴在一旁扶着。 惊鸿一剑落下,逼开了围攻狄鹏的七名铁鹰卫指挥使,但却并非是为了助狄鹏脱身而来,因为长剑下落,直指狄鹏咽喉。 狄鹏心中暗惊,右手回转长枪全力而出挡在胸前抵住长剑刺下,整个身子霎时被打落在琉璃瓦上震碎了一个人形,立时左掌一拍身下瓦片借力飞身而起,堪堪躲过了近乎绝命一击,起身之后立即横枪弯膝警惕着。 直到陡然如泰山崩裂般生出的剑势被化解,所有人才看清执剑之人身穿褐黄衣衫,头罩斗笠白纱,身形似是一个女子。 看清来人,狄鹏轻舒一口气,脸色稍显动容, “多年不见,师妹剑法又有精进,可喜可贺。” 狄鹏称持剑从天而降使出流光幻影十三剑的女子为师妹,立时让围在四周的七名铁鹰卫的天阶指挥使大惊失色。 毕竟以七人合力,留下一个狄鹏已是勉强而为,如今再加上一个剑法如此高绝,功力不下狄鹏的不速之客,况且又是狄鹏的师妹,七人的处境已陡然陷入绝地。 若是狄鹏与其称呼的师妹联手,在场七人断然难以抵挡,但从刚刚那一剑看得出来,剑招直取狄鹏,不像是能够携手杀敌的师兄妹。 七人还在戒备犹豫,白纱女子已经开口道: “私人恩怨,不要插手!” 言罢,白纱女子左手成掌拍向狄鹏,右手剑花轻挽紧随而出,刹那间整个望月楼顶无形气势陡增,长剑刺出的同时,又生出数十道虚幻剑影,旁人已看不清哪一剑才是白纱女子手中之剑。 七人看得出这个不速之客不是狄鹏的帮手,加之自身干系所在,不能放任狄鹏逃跑,互相使了个眼色,也各执武器朝着狄鹏攻了上来。 狄鹏手中长枪挥舞连连挡下白纱女子的长剑,同时不断化解、抵挡四周频繁刺来的刀剑。 白纱女子虽挺剑直攻狄鹏,但对方每每被铁鹰卫七人的剑招所逼,又出剑帮助狄鹏化解危机,好似生怕狄鹏死在铁鹰卫手中一般。 一时间九人分成三拨互相攻防,你来我往极其混乱复杂,加之白纱女子剑法高绝,剑招流光溢彩幻影无数,整个望月楼顶好似在上演一幕极其精彩的大戏,让所有得见之人大呼精彩绝伦! 程不器看的眼花缭乱,身旁自负剑法、刀法高绝的老七、老九等人,也是看的啧啧称叹,一旁的柳茹玉忽然开口道: “那个肩绣巽五的,好像是个姑娘。” 程不器惊讶地转头看着一旁的柳茹玉,因为以脚下所站之地到望月楼的距离,寻常人能够看见不算什么,但难以看清场中具体细节,更不用说能够清楚看见那七人肩头所绣的字,就连程不器往往也是双眼打花,只能分个大概。 柳茹玉直视着程不器惊讶的双眼,莞尔一笑,道: “你不用这样看我,我又不是甚怪物,只是看的远罢了。” 程不器张了张嘴,尚未出声,柳茹玉好似能够立刻猜到他的心思,知道他要问什么,笑道: “我幼时得遇你母亲相救,将我从江南一路背到了长安,自那时起便想做个如瑶儿姐一般的女侠,游走四方自由自在。” “也有很长时间缠着我爹教我武学剑法,我父亲好歹也是朝中超一品的大将军,家学也算渊源,至少称为一派宗师不在话下。” “可后来有一天出现了一个人,我自此又想着多学学女红,以后能做一个贤惠持家的王侯夫人也未尝不可,所以剑法武功什么的这些年算是落下了,但也不是一窍不通。” 程不器自出生之时起就认识柳茹玉。 柳茹玉的父亲柳谢是当朝大将军,早些年曾在他祖父程知节帐下历练,跟随大军四处征战也是军功累累,同时与程烈还是烧黄纸喝雄黄酒,拜过把子的结义兄弟。 柳茹玉幼时在江南探亲遇了匪患,是程不器的母亲祝亦瑶救了她,将她一路送到了长安城柳谢手中,因而她自小便认了祝亦瑶为姐姐,整日跟着祝亦瑶片刻不离。 后来还经常听祝亦瑶提起,那时程不器刚被怀上时,四岁的柳茹玉天天趴在祝亦瑶腹上听胎动,以至于后来也只有柳茹玉能经常摸到程不器在祝亦瑶腹中动弹。 听着柳茹玉的话,程不器默不作声,一时失神不再观看远处的战斗,心里只是在想着柳茹玉口中所说的“出现了一个人”。 他猜不到她口中提及的是谁,也许正是柳茹玉未及拜堂便身亡的丈夫,也就是丞相府陆家的老二陆叔鸿。 也许另有其人,但应当是一个容貌不凡才华横溢的文人,亦或是威风盖世的英雄,毕竟以柳茹玉冠绝当代的风华容貌,不应是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 就在程不器短暂的失神之中,望月楼顶的战斗形势斗转,狄鹏借白纱女子长剑之威挡开“震四”与“艮八”的攻击,火龙长枪虚晃,闪出空档夺路而逃。 见狄鹏逃开,白纱女子立时左脚轻踏,使出莲花三生步紧随其后追来,余下七人不作思考,身形四动也追了上来,九道身影在空中追逐,片刻已奔出数丈,恰好朝着柳亭别院所在方向而来。 柳亭别院之中,程不器刚刚回神,一旁一直双臂抱剑靠在梁柱上默不作声的老十三,忽然低喝一声, “保护少将军!” 第8章 七护卫对两刺客 狄鹏的身影竟朝着柳亭别院而来,其后的白纱女子紧随而至。 “嗖嗖”几声,四道身影如鬼魅般闪现而出,挡在程不器身前严阵以待,正是前几日程烈特意派来护卫程不器的四枪尉,四人均是手使双枪。 枪是纯钢打造的短枪,长五尺三寸,每人面上戴半幅黄铜面具,面具上印着黑色骷髅头,衣衫均是紧身皮铠,胸前绣着甲乙丙丁四字,甲乙丙丁是四枪尉的代号。 四枪尉的来历很模糊,程不器并不清楚,甲乙丙丁只是个代号,原本他们也是有名字的,只是时间久了很少有人记得。 程不器只记得自幼时起他们便像是闲人一样住在府上,每日只是各自练武,幼时还受过他们指点。 只是后来领受了赵风云的教习,便不再向他们请教。 但这并非就是说四人的枪法武功不算顶尖,相反,四枪尉里任何一人单拎出来,放到江湖上都是可以开宗立派闯出一番天地的高手,境界不低于一派宗师,只是自己从未见过四人出手。 四人常年居住在北境威王府,职责是护卫王府安全。 但北境有赵风云坐镇,威王府一品王妃祝亦瑶下嫁程烈之前,更是天下有名的瑶仙女侠,剑法之高曾登顶龙山榜。 威王开府以来,所有想对威王府动手的,哪怕是开派宗师一级的高手,还未有能够走进陵州城的。 当然,这也要归功于历经两代威王府军师所建立的情报机构“天罗地网”。 “天罗地网”是一个情报组织的代称,这个组织是早年程知节一手建立,后经多人改善扩建而成。 当下由威王府军师中郎将叶钊洪总领,是一个极其隐秘的存在,隐秘到程不器对其都一无所知,只知道其主要职责是收集各类情报,辅助大军征战,这也是多年来北境战事连连得利,程家与皇家暗中对峙却不落下风的主要原因之一。 程不器眼见着狄鹏不顾身后八人追赶,径直向自己所在方向奔来,心中平淡如水,脸色毫无动容。 一旁的柳茹玉却花容失色,绝顶高手的速度常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狄鹏好似本就是冲着程不器而来,长枪犹如出海蛟龙般掷出,枪身又如穿云箭,激起的破空声刹那间炸裂开来。 柳茹玉已来不及拉开程不器,本能般抱住他挡在了胸前,但预想的穿胸刺痛并没有传来,身后只有铁器碰撞的叮当巨响。 再回首时,手执长枪的狄鹏已向后飞出,枪尉甲与枪尉乙一左一右挥动短枪一齐横扫而出,即使神力非凡如狄鹏也挡不住两人合力一击。 狄鹏身形如离弦之箭一般被弹飞开来,落地之后双脚硬是在地面之上擦出两条丈余长的痕迹,最后依靠长枪抵在假山之上才稳住身形。 狄鹏原本好似志在必得的神色早已消散,反有些惊惧不定,警惕地看着挡在眼前的枪尉甲与枪尉乙,眼神带有三分戒备七分疑惑。 只是在狄鹏站稳身形的一瞬间,枪尉丙与枪尉丁已闪身至其身后,将狄鹏围在中央。 看着眼前好像身陷绝境的狄鹏,程不器对自己以身为饵的圈套十分满意。 其实自程不器醒来那一刻起,他便清楚那日狄鹏在城门口就是冲着自己而来,至于与他交手的那名铁鹰卫的人,则是他将大周皇室牵扯进自己遇刺一事的那根线。 身为威王独子的程不器备受威王夫妇疼爱看重,这是天下皆知的事,若是能够在长安城将程不器杀死,届时威王与皇室的矛盾必然爆发。 北境三军南下与大周皇室开战,天下大乱,能够从中渔翁得利的势力绝不在少数。 但也有一个重要的前提,那便是程不器遇害的过程中必须要有朝廷的人在场,最好是皇家亲掌且只忠于皇帝的力量。 否则届时朝廷一概推脱说只是护卫不力,必会严惩凶手,再抓个首犯交给威王抵罪,到那时威王决意领兵发难,多少都会有几分犹豫迟疑。 那名铁鹰卫的斗笠剑客便是这根将皇室牵扯进来的线。 虽然不知道狄鹏身后究竟是谁,他本身代表的是哪一方势力,但他心中很清楚,狄鹏虽然失手,绝不会轻易放弃。 两天前接到程烈从北境送来的书信之后,程不器心中定下了这条打草惊蛇、敲山震虎的计谋。 他故意让老莫将狄鹏的行踪透露给铁鹰卫,并将其逼到望月楼之上,然后自己再正大光明地观看狄鹏与铁鹰卫交手,目的就是要让狄鹏发现自己的行踪。 至于这位荆楚枪神是否有胆在光天化日之下闯府杀人,就得看他的胆色与本事了。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是程不器多般计算谋划之后定下的计谋,这份算计非常人所能及,之前那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程不器”远远做不到。 这一刻开始,程不器好似脱胎换骨,就连对其十分熟悉的老七等人,都觉得这位看着长大的威王府少将军,过往那憨傻鲁莽的样子,多半是装出来的,可要十八年都装的滴水不漏,这份心智实在骇然。 当然,真正的原因并不是什么多年隐忍,只是因为陈不弃活到了“程不器”这副躯体上,两个灵魂合二为一了。 程不器也并非算无遗策,那日夜里有人独闯威王府之时,他大致猜到狄鹏有可能会有帮手。 可今日所见,狄鹏好似独来独往,突然现身、剑法高绝的白纱女子,并不完全像是狄鹏的帮手,反倒像是死对头。 就在狄鹏稍稍犹豫之时,白纱女子已然落地,手中长剑依旧直取狄鹏。 狄鹏不敢托大,举枪一挑化掉剑招,忙跳开一步,指着程不器道: “且缓动手,你可知此人是谁?” 白纱女子长剑指着狄鹏,回首看了眼仍旧被柳茹玉抱住的程不器,见到他脸上遮挡眉宇的铁皮面具,立时身形微动。 白纱女子好似有着片刻的迟疑、犹豫,但很快又像是下定了决心,好似狠下心肠一般调转剑锋直指程不器。 白纱女子一眼便认出了程不器,这让他有些错愕,不过想到自己脸颊上黑色的铁皮面具如此显眼,也不算太过意外。 只是在这一刻,程不器确定了自己先前的判断,狄鹏的确有帮手,只是不完全是。 面对眼前这两个自己并不熟识的江湖高手,却对自己好似有着莫大的仇怨,或者说牵扯到极大的利害关系,对方非得致自己于死地而后快,程不器毫不意外。 一个人无法区分绝对的好坏,一个人有多少人爱,就会有多少人恨。 程家三代军功无数,程知节更是领兵屠灭六国,单说曾经剿灭的江湖门派后人,想杀程家人报仇的便不下数千,有仇人上门寻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眼前这个白纱女子的剑法之高超,即使自己未受伤之前,光凭剑法也不见得能够敌过。 白纱女子手中长剑飘逸灵动,剑招频出幻影难辨,自己所见的所有用剑高手之中,也只有自己的母亲祝亦瑶能够与之匹敌。 程不器心中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他预想过还有其他未现身的高手,但没想到是一等一的上九品大宗师级别的高手,他不确定老七、老九与老十三能否拦下她。 而他自己当下重伤未愈,稍稍动弹都有可能撕裂胸前的伤口,想要动手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哗啦啦”一声响,数十道剑影飘散开来,白纱女子手中长剑好似蝶飞凤舞一般灵动,剑锋寒芒毕露,直取程不器咽喉。 一切都只是转瞬之间,柳茹玉刚背对狄鹏想替程不器挡下一击,此时已转身将他护在身后,挺着胸脯直面白纱女子手中长剑。 剑气激荡气流回转,柳茹玉鬓边发丝飘扬,双眼怒睁,盯着眼前飞身而来的白纱女子,毅然决然。 程不器从未如此震撼过,只一息之间,柳茹玉已接连两次舍身保护自己。 这一刻柳茹玉心中全无半分惧怕,心中只有身后程不器的安危。 但她准备迎接的那刺入胸膛的长剑,却在只离自己一尺距离之时,被两根小指般粗细的精钢铁链缠住,早已埋伏在两旁的老九与老十三用铁链拦下了白纱女子的长剑,老七手中的鬼面刀从天而降逼退了白纱女子。 就在老七出手的一刹那,正被四枪尉缠斗的狄鹏就认出了他,突然现身的老九与老十三则让狄鹏又吃了一惊。 他能够一眼看出已经现身的七人,四人使双手短枪,两人使刀一人使双手剑,纵然都是江湖上罕见的高手,却没有城门处一招挡开自己长枪的那人。 狄鹏是个极为谨慎的人,虽然他故意泄露自己的行踪给白纱女子,目的是为了能够引得她出手,一起刺杀程不器,可他有着自己的把握。 在城门处试探出了程不器的护卫实力,他自认为要是自己与白纱女子一同出手,能有八成把握。 但他想不到仅仅只过了数日,程不器身边护卫已经加派了六人,而此时他还未发现那日出手的那名高手。 老七、老九与老十三围攻白纱女子,四枪尉围堵狄鹏,均只交手两回合,紧追不舍的七名铁鹰卫指挥使已经纵身而下,狄鹏毫不犹豫,大喊一声: “走!” 一招横扫八方荡开四枪尉,狄鹏一脚踏裂假山,已经飞身逃开,四枪尉早得了程不器的命令,只是围堵狄鹏,并未起身追击。 白纱女子好似全然不将围攻自己的三人放在眼里,即使狄鹏已经飞身逃开,却也只引开了六名铁鹰卫的指挥使,“巽五”留在院中眼神复杂地看着程不器。 白纱女子浑身气势陡然大增,手中长剑忽的如同烈火焚烧过一般发散出微弱红光,剑尖处肉眼可见生出一个漏斗般的气旋,剑尖所指,犹如开山裂石一般的威能立时爆裂开来,好似即使不顾性命也要重伤程不器一般。 但白纱女子还是过于乐观,她甚至没有看清是谁出手挡下了自己的长剑,身形已然被一股巨大的气流抵开,也就是这转瞬之间,一直观望未曾去追击狄鹏的“巽五”左臂向前一甩,一柄梅花刺“刺啦”一声射出,直钉白纱女子后脑。 “巽五”这一手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白纱女子并不慌乱,脚踏莲花长剑向前拨开梅花刺,自负地瞟了“巽五”一眼。 但就在剑尖与梅花刺相碰的一瞬间,梅花刺中突然射出三根银针,扎进了白纱女子的左肩。 白纱女子从出手,再到被“巽五”的梅花刺暗器打中,不过是常人一个呼吸的时间,就连程不器都没能看清“巽五”的梅花刺是如何发出的银针。 白纱女子不敢再托大,纵身一跃也朝着狄鹏的方向追去,“巽五”回头看了一眼程不器,也追了上去。 一切不过是刹那间,但就在这生死一瞬,程不器心中却激起无限涟漪,自思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一切又还有诸多变数。 待到梁青关领着大批铁鹰卫赶到时,程不器已经回到了房中,让老七以惊吓过度神思不宁,外加伤口开裂需要休息为由,支开了众人,只留老七与梁青关周旋,而老九、老十三与四枪尉早已隐身遁形。 第9章 不是俊郎是恶鬼 冬至大雪,半月不歇。 程不器自南下长安以来,大雪只停了一天,正是狄鹏与铁鹰卫望月楼大战那一日,之后又是接连三天鹅毛大雪。 寒风虽呼啸,却挡不住长安城百姓的热情。 北境威王府世子进京的消息,早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长安城,基于对威王的敬重,士人百姓无不关心着程不器在城门遇伏后的伤势。 而堂堂威王府小王爷,竟然又在府内遭遇了歹人明目张胆的袭击,这让整个长安城内的百姓都感到不可思议。 一些敬仰威王的文人士子,甚至对官府护卫不力、对铁鹰卫玩忽懈怠,展开了口诛笔伐。 大周一直秉承的是礼仪教化,文人的地位较之武人要稍高一分,所以喝醉的士子、秀才都敢口无遮拦。 程不器入京的半月时间里,前后不下百拨人来到威王府探望,但无一例外都被挡在了门外,不是因为威王世子闭门谢客,而是根本就找不见人在哪里。 少许一些知道些内情的人,都是来到丞相府探望,却还是都被陆文桢一番寒暄给打发回去。 虽然程家与陆家并没有什么太过密切的交往,但柳茹玉早早就给陆文桢打过招呼,自然不能让伤重倒榻的程不器受到半点打扰。 自打退狄鹏、重伤神秘的白纱女子过后,程不器就假装旧伤再次复发,整日躲在房内闭门不出,脑海中则是那挥之不去的身影。 回想到柳茹玉毫无犹疑舍身保护自己的模样,程不器心中复杂莫名,诸般感慨难以诉说,可柳茹玉却如同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一样,每天照旧来时刻不分寸步不离地来照顾自己。 柳亭别院内,柳茹玉的贴身丫鬟巧月端着铜盆徐徐而进。 “小王爷,夫人命婢子伺候您梳洗。” 程不器的思绪回到眼前,稍稍迟愣,嘴角动了动,转过身来淡淡一笑道: “好,你将盆放下吧,我自己来。” 巧月颔首,抬头刚好看见程不器转过身来,只见面前这位小王爷,脸上挂着三道可怖的伤疤,最长一道自左额起斜向下延伸至右眼框下。 原本以为半张铁皮面具之下,是遮掩的一张俊俏脸颊,至少只看见面具下那半张脸可以这样猜想,但没想到不仅不俊俏,反而还如此可怖吓人,乍一看如同地狱归来的魔鬼一般。 “啊!” 巧月身子一震,手中铜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双眼圆睁右手捂嘴,吓得呆在原地。 柳茹玉在隔壁听见响动快步奔来,只见铜盆掉落洗漱用具散落一地,热水洒落满堂冒着热气,巧月正满脸惊恐地看着程不器,立时明白过来,心中一股无名火气。 “啪!” 一个耳光落在巧月脸上,柳茹玉身子近乎颤抖地瞪着巧月,吼道: “你这毛手毛脚的死丫头,滚!” 巧月脸上挨了一下,火辣辣的痛感才将她从惊恐之中唤醒,立时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婢子错了,婢子再也不敢了,小王爷饶命,夫人饶命。” 柳茹玉还欲挥手,程不器忙伸手拉住她,轻声道: “不怪她,是我吓到了人家,柳姨别打她了。” 柳茹玉一听程不器的劝解,火气倒是大消,心中却又升起诸多酸楚,眼角反而泛起泪光,轻哼一声坐在桌旁。 程不器伸手拉起跪在地上的巧月,苦笑道: “不关你的事,不好意思,是我吓到你了,夫人不会怪你的,快去叫人来把这儿打扫干净就好了。” 巧月连连拜谢,急匆匆去找人来收拾,片刻之间屋中又恢复如初。 程不器坐在柳茹玉身旁,看着还在偷偷抹眼泪的柳茹玉,笑道: “好了,我都不气,柳姨你就不要生气了。” 柳茹玉抹掉眼角的泪珠,柔声道: “这丫头不懂事,我换个机灵些的来伺候你。” 程不器拿起铁皮面具,凝视着道: “不用了,还是不要吓到他们好,以后这些事我自己来就行,以前在北境军中,哪有这些娇滴滴的小丫鬟伺候。” 说着话程不器还不忘摇头自嘲,像是在想着逗柳茹玉舒心,但右手还未将铁皮面具放到脸上,已被柳茹玉一把抓住,声音中竟还带有一丝严厉道: “以后你在外面我不管,在这府内就不要戴这黑漆漆的铁皮了,我看谁敢笑话,我不撕烂他的嘴!” 程不器记得很小的时候,这个小柳姨就脾气火爆,每次拉着自己玩耍时,有人朝着自己丢石子笑话他是个小程傻子,就非得抓住别人打个鼻青脸肿才肯罢休。 本以为柳茹玉如今已经出嫁多年,往日的脾气应当改了不少,这次见面也确实觉得有了端庄贤淑、成熟稳重的贤妻风范,但没想到骨子里还是那烈火般的性子。 也许是出身将门的血脉影响,即使柳茹玉自小也喜爱学习女红,但真的惹怒了她,还是会提刀而上。 柳茹玉抓着程不器的手,轻抚道: “昨儿个来给你瞧病的徐太医说,你如今身子骨不抵以前,又有伤在身,这种寒冬天气还是不要在外面瞎跑,以免病情加重。” 程不器点点头。 “都听柳姨的安排,我就待在这屋里,哪儿也不去。” 柳茹玉满脸欣慰,没想到隔了这十多年,眼前这个大侄子好弟弟,还是和以前一样听自己的话,心中因巧月引起的怒火立时消散不少,道: “你说以后自己照顾自己,你这身子骨我可不放心,不过我也不放心别的下人,我亲自照顾你吧。” 程不器本想开口拒绝,但想到柳茹玉的脾气,知道肯定也不会听自己劝阻,只是笑道: “那可就要麻烦柳姨了,但千万不能累着你,不然不器心里也不舒服。” 柳茹玉一时笑靥如花,轻叹道: “小不器真的是长大了,都知道体贴人了,唉,瞧你这股子怜香惜玉的劲儿,以后真不知道便宜了哪家姑娘。” 听见成家一事,程不器脸上笑容不减,眼中却闪过一丝落寞,他空活两世,却依旧孤苦一人。 程不器还能清晰的记得那一世的感情遭遇,这一世如今又伤成这副容貌,终是永世孤苦。 柳茹玉心细如发,猜到了程不器的心思,忙转移话题道: “你说就待在屋里修养,那总得找点事做,不然闷得慌。” 程不器朝着屋子里扫视一眼,指着堂中一片空地道: “要不给我搬一张书案,再来上一个大书柜,我就乐游于书海之中。” 柳茹玉有些惊讶,她记得以前程不器的母妃来信,说程不器自小只知道舞枪弄棒,书是半个字也读不进去,还动不动就提着杆短枪,骑着小矮马就跑,说要来京都找小柳姨,惹的她又好笑又极想念。 这一次好不容易盼着程不器回京修养,却想不到竟改了性子,也开始想着读书写字。 柳茹玉想开口笑话程不器幼时不爱读书的事,一旁的程不器忍不住肺热咳嗽一声,立时想到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能在北境叱咤风云,勇冠八十七万北境军的少年天将军。 看着他如今单薄的身子,柳茹玉心中又升起无数疼惜,但不敢在程不器面前表露,只是夸赞道: “好啊,咱们的小不器也开始修习文韬武略了,不愧是程家好男儿!” 程不器点点头, “兵法这些书自然是要看的,但古文典籍,诗词歌赋,其实我也很喜欢。” 程不器对现在身处的世界并不算了解,读万卷书应当是最快的方式。 柳茹玉欣慰地点点头, “好,谁说咱们程家尽是武夫,小不器就给他们考一个状元郎看看!” 大周建国以来均是以礼法治天下,虽在中原七国之中占据最为有利且肥沃的地形,但却由于承袭入骨的尚文风气,导致国家武力愈弱。 七国混战之时不仅被六国围着打,更是被仅有五百里疆域的赵国打的抬不起头来,最后国都离城都几乎被攻破。 若是没有程知节带领三百骁骑亲卫直击赵国大军帅帐一举扭转乾坤,如今这世上早已没有了周国的国号。 正是在那一次,程不器的祖父程知节脱颖而出,被太祖昭武皇帝赏识,两人在宫内密谈三日,这才在后来有了“其阳山中暗练兵,玄甲一出霸天下”。 程知节带领三万玄甲军一举攻破赵国国都,一雪前耻。 之后两年玄甲军扩军八万,程知节领军灭楚国、吴国、前越国,一统长江南域。 两年后昭武皇帝驾崩,高宗皇帝为昭武帝守国丧三年,三年里厉兵秣马扩军备战,成和二年,程知节领玄甲军十二万北上,一举灭齐魏两国,自此中原才有一统。 大周在乱世之中崛起,虽有程知节不世之功,但也少不了两任帝王的大力支持以及举国形成的尚武风气,但这股苗头刚刚窜起,却遭到了当今皇帝李承安的当头一棒。 李承安采纳当朝宰辅陆文桢的建议,“尚武之风需可控,有志之士为国用”,于二十年前设立镇抚司铁鹰卫,意在监管限制天下武人,更是针对六国旧有江湖门派颁布重重法令,到头来大周尚文之气仍旧盛行,人人习武之风不得增长。 柳茹玉对程不器的事最是上心,当即就急匆匆出门,不到半刻钟就招呼一帮下人搬来一张紫檀木一体打造的书案,各个搬书、运送笔墨纸砚的仆人鱼贯而入,原本空旷的厅堂立时充实起来。 程不器一边扶着愈来愈大的脑袋,一边在整整三书柜的书籍中慢慢翻找,虽然看着吓人,但程不器依靠自己已有的知识,觉得看起来还是很快很轻松。 第10章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程不器需要先读万卷书。 在翻阅了大量的地域杂记与历朝简史之后,程不器终于对当今的世界有了最基本的认知。 当今天下算得上是四强对峙,其中以北燕疆域最为广阔,东西连绵三千里,北燕人皆善骑善射,武力最为强横。 大周人口最为稠密,商贸繁荣工业最为发达。 大陆之东为海,大海彼岸有无数小型岛屿,以及一块有着大周疆土三分之二左右大小的陆地瀛洲,东海有国名海瀛国,占据整个瀛洲、所有小型岛屿以及东海沿岸三州。 海瀛国虽国力不及大周,但其水军却是独步天下,当今世上也只有北境大将顾平阳在源州训练的水师能够与之相抗。 极西之地广袤无垠,许多部族世代繁衍生息,其中羌族最为鼎盛。 但近年来羌族被夹在北燕与大周之间腹背受敌,其势早已不复往日之威。 羌族之外,则是占地数千里的大宛国,因大宛境内多山川沟壑,因而盛产奇珍药材。 近年来大宛与大周交好,两国边境开设榷场,大周以茶叶、精铁换取大宛国内各种珍贵药材,长安城内的药铺里,有三成药材皆是来自大宛。 柳茹玉见程不器如饕餮遇见美食一样立时一头扎进书堆,欣慰之心愈甚。 被柳茹玉搬走书案的陆家二公子陆怀民,虽然向来畏惧柳茹玉这个婶娘,但此时还是心中暗喜十分感激她。 但柳茹玉在陆家的大嫂,陆家大房夫人却有些责备她厚此薄彼,放着自家子侄不管教,却偏心一些不相干的外人,竟跑去向陆家二老太爷陆文毅告了状。 柳茹玉只是一心一意地将各色点心水果往程不器屋中送,自己更是带着一应女红用具也待在程不器房中,一边绣着花一边陪着程不器聊天,弄得陆夫人想当面说句怪声怪气的话都见不到人。 闭门不出连着修养了半月,此时已是腊月中旬,距离程不器南下长安已有一月,在柳茹玉片刻不离的精心照料下,程不器的身体逐渐恢复,脸色也红润不少。 柳茹玉亲手为程不器缝制一件金丝绣边白蟒袍,当面就要程不器穿上试试。 摸着身上这近乎有些花里胡哨光彩夺目的绸布长袍,程不器心中竟升起莫名的伤感。 自己前一世活的孤苦伶仃,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连亲生父母都从未见过,从小到大穿的衣服都是那些好心人捐给孤儿院的旧衣服,即或是这样他依然很感激,因为至少他没有在街边冻死。 对那一世的那些好心人,对孤儿院的那些老师很感激,那么此时此刻呢? 程不器看着眼前正在为自己整理衣裳的柳茹玉,他感受到前一世从未有过的温暖,一种家的温暖,这已不是普普通通的感激。 程不器想张开双臂抱一抱这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小柳姨,或者按照父亲这边算也可以叫玉姐姐。 但双臂僵在空中又缓缓放下,他想起自己现在生活的,对比之前的世界,还是思想比较传统保守的古代,即或是至亲之人都有应守的礼法,何况还是毫无血亲的柳茹玉。 柳茹玉被称为“帝国双姝”,自然是容貌惊绝,自从单庆子为她画的‘春风峭立图’流出后,更是被当世赞为“桃花仙子,艳压当代”。 柳茹玉身材是极为高挑的,比之寻常女子要高,但站在程不器身旁,却还是低了半头。 程不器双臂举起又放下,柳茹玉以为他是在试袖口松紧,笑道: “你可不要笑话我将门出身,这做起女红来,可丝毫不比那些个书香门第的小姐夫人差。” 程不器道: “不差不差,好得很,这是我穿过的最好的衣服了。” 柳茹玉道: “你可不要哄我,你母亲的手艺我是知道的,她做的肯定比我好。” 程不器道: “都好都好,只是不一样罢了,我母亲不喜欢花里胡哨,加之在北境王府常年与兵士打交道,我也穿不了这么好的衣服。” 回想起远在北方的父母,程不器心中逐渐期待起来,前一世的遗憾痛苦,这一世能够得到弥补,他心中觉得实在是满足。 即或是这对名震天下的威王夫妻,并不能算是他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父母,可现在他接受了一切,因为这具肉体凡胎就是他们的骨肉,就是自己。 他拥有前面十八年的记忆,拥有所有往日的爱恨感情,陈不弃就是程不器。 人终究是要和自己和解的,哪怕再怎么难以放下的恨意,时间与空间也会磨灭。 前一世不完整,这一世的前十八年也不完整,可两相增加,不刚刚正好是一世? 程不器就是陈不弃。 望着柳茹玉掀开厚帘走出屋外,程不器又埋头回到了书案旁。 程不器还是改不掉陈不弃爱看书的臭毛病,但陈不弃改掉了程不器好勇斗狠鲁莽没脑子的坏毛病。 当两个不完整满是缺点的人合二为一,那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一加一是大于“二”的。 长安城建都虽只六十年,但因为是在原魏国国都的基础上扩建的,所以四市九坊只用了短短十年就已初具规模,如今更是“富庶繁华甲天下,百万黎庶乐长安”。 四市九坊将长安城井然有序的各自分开。 东城主要为居住区,且为达官贵人的居住区,尤其是最靠近皇城的永兴、永昌二坊,是当今中原仅次于皇城太极殿的所在,代表整个大周王朝最顶峰的统治者们,就有十多家府邸坐落此处,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周王朝的四王四侯八柱国,以及丞相府邸,还有众多功勋贵族。 建都长安时先帝亲手书“天子下马”四字匾额,悬于隆庆街牌坊之上,从这条街走出去一个普通的下人,都是其他街市富商豪绅巴结的对象。 威王府并不是最贴近皇城的一座府邸,却是最为简朴、毫无奢华装饰的一座,左手边一街之隔就是丞相府为柳茹玉单独开辟出来的柳亭别院,十几座府邸沿街排开,出行者俱是驷马驾车。 程不器自到达长安城起,就一直住在丞相府旁的柳亭别院之中,刚好距一旁的威王府只有一墙之隔。 但直到过了一个月,程不器才将脚步迈进了这座阔别达十五年之久的府邸,或者说这是他在长安城的家。 只是这家里没有亲人。 可是这家依然很熟悉,很温暖。 程不器依稀记得在这府中蹒跚学步的时光,曾经坐过的秋千还在院中,照顾过自己一直留守王府的那几个老仆人大多都还在。 程不器还是十分满足,但在这府中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个比自己大四岁的小姑娘。 程不器记的还是比较清楚,幼时身子发育快,脑袋却实在跟不上,直到两岁才学会走路,脑袋还痴痴傻傻的样子一根筋,一直是那个小姑娘陪着自己四处玩耍。 别的小朋友都嫌弃自己痴傻反应慢,用石子丢自己,笑话他“小程傻子”,那个小姑娘就撸起袖子一个个把他们捉在手里打的鼻青脸肿,为此也没少挨长辈责骂。 刚在柳亭别院目送程不器出门,下一刻柳茹玉又领着一众仆役下人带着木炭火炉跟进了威王府,事事为程不器想的周到细致。 弄到最后索性又把自己织布绣花的一应工具搬来了威王府,简直是时时刻刻都要盯着这个好不容易才又到手的小侄子,大弟弟。 程不器依旧埋头在一堆书中,柳茹玉坐在一旁忙着手中的花绣,程不器知道这又是自己的一身锦衣华服,这已经是进京之后柳茹玉为他缝制的第三身衣服。 想劝她歇一歇,可也发现如今柳茹玉无事可做,反而是自己进京之后,才给她平静到近乎是一潭死水的生活激起了阵阵涟漪。 程不器不敢想象柳茹玉刚迈进陆家大门,就守寡近十年的生活是如何熬过来的,但他知道一定很痛苦。 现在的柳茹玉反而觉得充实,哪怕自己要被近乎时时刻刻被盯着,除了睡觉,三餐都是待在一起,他也欣然接受。 陆家两位老太爷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见到柳茹玉去请安,但从陆绍眉口中得知一直在陪着从北境负伤而归的程不器后,反倒是欣慰的很。 其实陆家上下对柳茹玉刚进门便成未亡人一事十分愧疚,让名动京华、艳压当代的柳家小姐如此遭遇,近乎整个长安城的人都在同情她。 除了正德殿上坐着的那位。 皇帝少见地大发雷霆,严厉斥责着跪伏在地战栗不安的梁青关。 “小小一个狄鹏,竟然三番五次在堂堂皇都搅弄风云,你镇抚司铁鹰卫数千之众,竟然拿不下一个旧楚贼子,当真是玩忽懈怠,可恨之极!朕养你们是唱猴戏的吗!” “尔等身为皇家亲卫,竟然让两个不入流的宵小玩弄于股掌之间,朝廷的威严何在,天子的威严何在!” “陛下,奴才有话回禀。” 替梁青关解围的,是内侍总管高邑高公公。 梁青关跪伏在地上,悄悄抬头瞄了一眼皇帝,心中紧张不安,只是祈求高邑能给皇帝带来一丝好消息,缓一缓这雷霆般的帝王之怒,否则自己怕是难以轻松逃过这一关。 但恰恰是盼什么不来,怕什么偏偏来。 第11章 三岁伏虎毁容伤 半个时辰之后,被杖责七十的梁青关已经奄奄一息,由四名禁军用担架抬回了府邸。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梁青关不止一次深刻体会到,但绝没有今天这么记忆深刻。 那日狄鹏与白纱女子先后一齐闯入程不器的府邸,虽然都铩羽而逃,但这件事在京中激起了巨浪般的舆论,虽说皇帝有几分找替罪羊的意味。 梁青关总领镇抚司铁鹰卫,未能将狄鹏与白纱女子抓捕归案,却也有些办事不力,有着推脱不掉的失职。 梁青关挨了一顿打,但好歹保住了性命与乌纱帽,若非自己是皇帝亲信,纵然身死也不为过。 烛光摇曳,梁府内的床榻上,梁青关依旧昏迷不醒。 “爹,呜呜!” 一名身着紧身劲装,腰跨雁翎刀的束发女子走进屋内,正是梁青关的小女儿梁艺双。 听见女儿的呼唤,梁青关清醒过来,卧榻之上转头望着梁艺双,神情萎靡十分虚弱疲惫。 因忍受剧痛,额头上的汗珠如豆子般滚落,脸无半分血色,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只是眨了眨眼,又疲惫地闭上。 “皇上也太无情了,您日夜操劳为他卖命,却换得这样下场,不就是跑脱了个狄鹏吗,这也并非您一人之过,怎可如此责罚您。” 梁艺双泪水盈盈,脸上既有心疼担忧,也有抱怨不满。 “双儿,不可妄言!” 梁青关心中哪能没有怨气,但毕竟是食君之禄,就该为君分忧,何况隔墙有耳,哪怕是在自家府邸,也不敢如此非议当今皇帝。 梁艺双咬了咬牙,不再抱怨,但心中还是有些怨气难消。 “姐姐已经跟我讲过了,不就是那狄鹏,爹爹你好生休息,咱们师兄弟几个一定将他抓回来,给您出了这口恶气。” 梁青关只是闭着双眼,自己都对狄鹏束手无策,几个小娃娃又能如何? 两次让狄鹏从手中逃脱,这一次不仅仅是打了自己脸,还顺带打了皇帝的脸,否则皇帝也不会恼羞成怒至此。 “启禀二小姐,禁军营的岳副统领求见,说是来探望老爷。” 门外侍卫来报。 本一副心疼担忧、楚楚可怜表情的梁艺双忽的脸色一变,没几分好气道: “他来做什么,来看我爹的笑话吗?不见不见,给我轰回去!” 若是放在寻常,梁青关必然先将梁艺双责备几句,然后将岳开泽迎进府内,毕竟同殿为臣,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好太过得罪。 但此时他也是心中烦闷,加之想到岳开泽对梁艺双没安什么好心思,索性闭目不言继续休息。 岳开泽在梁府外站了许久,最终悻悻而归。 自从上次犯错被柳茹玉严厉责备之后,丫鬟巧月一直小心翼翼,接连多天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柳茹玉一时气急将她赶出府去。 反倒是柳茹玉找了个机会,主动将巧月叫入房中,看她低头不敢说话,轻叹了一声道: “月儿,那天我不由分说打了你一耳光,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巧月连忙跪下。 “没有没有,夫人责备婢子是对的,是婢子冲撞了小王爷,以后再也不敢了。” 柳茹玉将巧月扶起,眼神变得有些伤感,道: “以后见到不器,不要怕,他只是脾气暴躁冲动,人还是很好的。” “还有就是,不要叫他小王爷,也不要叫他世子、公子什么的,叫他少将军。” 巧月点点头,又有些不解,道: “这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柳茹玉忽的神情自豪起来。 “小王爷、世子、公子什么的,这天底下有的是,可名震北燕的天降少将军只有不器一人敢当。” “这‘少将军’三个字,可是他依靠自己在北境诸军中拼杀出来的,这三字代表了三军对他的认可敬仰,虽然他平时满不在乎,但我能看得出,他心里还是很在意这一点的。” 巧月道: “夫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柳茹玉笑道: “他呀,小时候我就把他的心思摸得透透的,虽然后来去了北境,隔了十多年,想着会变许多,但这次回京之后,我看他还是以前那样,呆头呆脑怪可爱的,只是脑袋瓜儿像是开了窍般忽然聪明了不少,倒是让我也心生安慰。” 巧月看得出柳茹玉十分在乎、关心这位回京养伤的小王爷,大有一副恨不得含在嘴里、揣在怀里的样子,心中也越发下定决心好好侍候,好让他早一点伤病痊愈。 但转念一想,又实在无法想象这位脸色苍白身形高挑却瘦削,走上不长的一段路就要咳嗽个不停的娇弱公子,是能够上战场的,怯怯的问道: “夫人,少将军以前,真的很厉害吗?” 柳茹玉道: “那是当然,你没有听见外面说书的讲‘刀劈魑魅魍魉,手撕虎豹豺狼,程家有儿不器,勇冠北境称王’。” “只单单说永和二年,北燕左将军项徐梁领军十五万南下攻略幽州,可他的中军帅府还未过澜山关,就灰溜溜的退了回去。” 巧月道: “为什么?不是说北燕的左将军项徐梁很厉害吗?” 柳茹玉自豪笑道: “项徐梁带领大军,刚走到澜山关,前军先锋营就已经溃败。” “不器匹马单枪一人出关北上三百里,在澜山关闯进北燕国先锋营之中,于万军之中斩了敌军先锋营十八名将校军官,刈其首而还,还生擒了北燕先锋主将袁狄回营,迫使项徐梁不得不退军北还。” 巧月满脸惊愕,瞪大双眼站在原地出神,想着柳茹玉方才讲述,怪不得人人都说威王府小王爷程不器是天神下凡,可一想到程不器当下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夫人,少将军既然这么厉害,那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呢?还有他脸上的伤痕,莫不是有哪位高手下的毒手?” 柳茹玉表情先是自豪,转而又满是伤心,道: “哪有什么高手能把他伤到这样,只是这次瑶姐姐不跟我说他受伤的详情,想必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至于他脸上那三道伤疤,其实是老虎抓的。” 巧月惊道: “啊?老虎?” 柳茹玉凝思回首往事。 “那算来也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不器幼时身体发育的快,只三岁便会跑跑跳跳翻跟斗,但脑袋瓜儿有些不灵光,做事有些一根筋,性子也暴。” “那时我也整天往威王府跑,带着小不器跑到外面玩耍。” “有一次跟着威王府的人一起去其阳山踏春,结果我们俩贪玩与大队走散了,在林子中迷了路,这时候又恰巧遇到一只半大的饿虎。” “那时我还只有八岁,从没有见过老虎,只觉得一下子被吓傻了,脑袋里懵懵的只知道背着不器在林子里乱跑,跑了没多远就被树枝绊倒,人一倒下来就再也站不起来,吓得我只知道把不器抱在怀里哇哇大哭。” 哪怕看着柳茹玉在眼前讲着十几年前的事,知道那一次肯定没有大碍,但巧月的心还是不觉紧张起来。 柳茹玉继续道: “看着老虎一步步走过来,我只知道一边哭,一边扔石子吼‘走开,走开’,不器回头看了我一眼,竟说了句‘柳姨不要哭’,拔出身上带的匕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子走到了老虎面前,挡在我与老虎之间,像是丝毫不觉得怕一般吼着‘走开,不许吓柳姨’。” “那老虎哪听得懂人话,在它眼里只觉得我们两个小孩子是它嘴里的肉,一窜就冲了过来把不器撞倒,一爪打在不器脸上,三道口子立时鲜血直流,不器也疼的哇哇直哭,但那老虎压在不器身上,嘴里嘶吼几声,身体连连抽搐竟也死了过去。” 巧月惊道: “老虎死了?” 柳茹玉点点头道: “是啊,老虎冲过来抓伤了不器的脸,不器却也将匕首从下面插进了老虎心口,就这样将老虎杀死了。” 看着巧月满脸惊愕,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柳茹玉道: “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 巧月点点头,道: “少将军三岁就就能杀死老虎,真的是真的是太吓人了。” 柳茹玉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哪怕是过了十几年,但那日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道: “可怜不器从那时起,脸上就留下了三道疤痕,寻了许多名医都去不掉,现在出去都只能带着铁皮面具。” 巧月这时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逐渐明白了为什么柳茹玉会与程不器如此亲密,把他看的跟命根子一般重要。 程不器虽然性子出了名的暴躁冲动鲁莽,却对柳茹玉言听计从听话的不像样,原来幼时就有这许多羁绊。 巧月是跟着柳茹玉从柳府陪嫁过来的丫鬟,小时候还是柳茹玉从街头捡回来的小乞丐,向来将柳茹玉看作亲姐姐一般。 在此之前柳茹玉也是将她当做亲妹妹一样看待,连重言责备都极少。 那一日被打了一耳光,虽然心中没有什么怨气,但还是十分不解,此时豁然开朗,心中暗下决心要替柳茹玉好好照顾好这位少将军。 柳茹玉继续道: “本来依仗不器威王府小王爷的身份,以他纵横疆场的威风气度,爱慕他的姑娘家不在少数,可因为他脸上这三道疤痕,不知错过了多少好姻缘。” “之前在北境还好,整日都是与一些征战疆场的将军将士在一起,谁没有个刀疤枪眼,脸上的三道疤痕反倒是自豪的。” “可来了这京城,整天见到的都是些锦衣玉食、鲜艳华丽俊俏的贵公子,不器心中难免有些自卑,这才整天躲在屋里不出去。” 常言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柳茹玉能将巧月一直带在身边,除了觉得这小姑娘聪明伶俐之外,也是喜欢她的性子,毕竟出身贫穷,幼时又在街上乞讨,全然不会有那些寻常贵族家下人嫌贫爱富的高傲。 柳茹玉知道那日巧月只是一时被吓到了,所以才特意讲出这些话,只是想多个人帮她无微不至真心实意的照顾程不器罢了。 柳茹玉回忆起那段终生难忘的日子,那个将自己从千里之外的江南背到京城的瑶姐姐,那个为了追求瑶姐姐整天讨好自己,得了手又嫌自己是个烦人跟屁虫的程家烈王爷。 还有那个从开始走路就整天被自己逗的满院子跑的小不器,不觉又玉面含笑,只恨人生难以留存最美好的记忆。 第12章 陆家二少名怀民 带着回忆与巧月聊了一会儿,便叫她去给程不器炖一盅鸽子汤,巧月忙领命退去,走到门口,又被柳茹玉叫住道: “不器虽然自北境战场归来,手底下肯定有几条人命,但绝不是残暴的人,尤其是对姑娘家是很温柔的,你以后见到他尽管大方自然一些,不用害怕。” 巧月心中早已有了分寸,笑道: “夫人放心,少将军这种打小的护花使者,巧月想亲近还来不及呢。” 柳茹玉愣了一下,脸颊忽然升起一小圈红晕,笑道: “你这丫头!没大没小的,什么护花使者。” 还想将巧月叫回说教几句,却早已不见了她的身影,脑海中只是不停的回响“打小的护花使者”,自顾自的又忍不住笑起来。 威王府后院书房内,程不器斜倚在竹编躺椅上,手边案牍上放着一册《游龙杂记》,书中记载了许多处的山川样貌,其中对一处地貌的详解,让程不器陷入了回忆。 “九断山”,程不器嘴中一直小声念叨着这三个字,因为藏龙寒潭就是在这九断山。 来到这个世界,看到的第一眼就是九断山的九座断峰,彼时自己身受重伤,被赵风云领着八百飞龙骑从九断山上救了回来。 忍着胸口的剧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看着熟悉而亲切的赵风云,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杀气腾腾,却带着极度的焦急,这是那次昏迷前最后的印象。 藏龙寒潭一战,程不器右胸被莫问归的长枪刺穿,加之寒毒入体,几乎是九死一生,如今不甚厉害的寒毒还时常发作,夜晚躺在厚厚的棉被之下也是浑身冰凉。 程不器脸色冷淡,心中早就开始盘算,如何找北燕还活着的三个老家伙算账,尤其是那重伤逃走的莫问归。 程不器心中早就给他们下达了死亡通牒,甚至一度想着,回到北境之后,要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出军北伐也得把这几个老杂毛揪出来宰了, “谁要我死,我先砍了谁!” 这是程不器对待敌人仇人最基本的态度,绝没有一丝以德报怨的优秀品质。 柳茹玉不知为何身旁的程不器忽然像是着了魔一般,陡然增长了不少戾气,放下手中的针线。 “不器?怎么了,不舒服了吗?” 说着话,柳茹玉脸色浮上一丝担忧。 程不器顿时戾气尽消,对着柳茹玉灿然一笑。 “没什么,只是一时胸闷。” 柳茹玉伸手在他额头上点了点,又在脸颊上轻抚,见并无异样,才放下心来。 “夫人,二公子来了,说是想来探望少将军。” 巧月在门口禀报了一声,口中的二公子则是丞相府大老太爷陆文桢的孙子,陆家老大陆伯峦的嫡次子,大程不器一岁,仍在太学院求学,尚未致仕。 “他来做什么,不见!别让他来打扰不器。” 柳茹玉脸色稍显不屑,似是不太喜欢陆怀民。 柳家大夫人,也就是陆怀民的母亲,因自己身为长房嫡妻,且育有两子成年,但娘家背景远不如柳茹玉深厚,心中常常嫉妒,对她颇有微词。 但毕竟柳茹玉背后是整个大将军府,大周王朝皇家亲掌的直系军力,有三分之一都是由柳家及其门生故旧掌控,因而也不敢为难她。 陆怀民的母亲只是偶尔在陆伯峦面前抱怨柳茹玉几句,觉得她整日无所事事,何不帮着管教陆怀民,却也还是经常受到陆伯峦训斥。 整个陆家,上至官居宰辅的陆文桢与太学祭酒陆文毅,下至所有的仆人丫鬟,都对柳茹玉格外亲近关怀,一方面是她虽然为人冷冽不喜交往,待人却极为宽厚,尤其是对待仆人丫鬟十分宽容。 另一方面也是全府上下都觉着亏欠了她,尤其是陆家大姐陆绍眉,尤其喜爱柳茹玉,几乎将她视为亲妹妹。 “二公子,您不能进,我家少将军身体不舒服,您请回吧。” 巧月似是拦不住陆怀民。 “哎呀我是来看望他的,不要紧。” 陆怀民耳中听着巧月所言,“我家少将军”五字格外突兀,却不多计较,仗着自己二世祖一般嚣张跋扈无所畏惧的性子,直接闯了进来。 “不器,小不器?哈哈哈,快来给哥哥我瞧瞧!” 陆怀民远远就开始呼唤程不器的名字,行走带风,倒是有几分跳脱潇洒的意味。 “不器” 最后一声忽然拖的极长。 一进门,见柳茹玉双眼微怒地盯着自己,陆怀民心中一紧,立时端正姿态,拱手一礼。 “二娘!” 声音不大,却略显颤抖,带有七分畏惧。 柳茹玉也算是看着陆怀民长大的,以前他尚是少年时,帮着他母亲管教过几次,但也是碍于柳家大老爷陆文桢的面子不好拒绝,远不如对待程不器上心。 不过自己出身将门,雷厉风行的性格反倒是镇地这位二世祖心肝打颤,每每见到柳茹玉都是毕恭毕敬。 “你就是怀民,都长这么大了。” 见柳茹玉没给陆怀民好脸色,程不器礼貌性地笑了笑,首先搭话,给了他个台阶下,不过语气却显得有些老成,毕竟算起辈分儿来,程不器是与陆伯峦平辈。 程不器的祖父老威王程知节,与陆伯峦的祖父乃是助太祖皇帝开拓江山诛灭六国的文武双雄,只是程知节老年得子,所以延续到程不器这一辈,反倒比陆怀民还小了几个月。 陆怀民起身盯着程不器扫了一眼。 “身段倒是不错,可惜脸上咋戴着个黑乎乎的铁皮”,心里嘀咕两句,走近几步,又与程不器互相打量起来。 其实两人幼时也有过交往,不过都是些官家场合。 程不器威王府小王爷的身份太过显赫,所以算不得幼时玩伴,而早早离开京城随程烈镇守北境之后,程不器与陆怀民已是多年不见,此时见面,无异于两个陌生人初次相识。 “怎么,你不会不认识我了吧?咱俩小时候可是一起玩过泥巴的。” 陆怀民所说不过是一些寻常套近乎的老话,两人幼时身份有别,倒不会真的一起玩泥巴。 说着话伸手在程不器肩头拍了拍,想去摘他脸上的黑皮面具。 “在屋里还戴个这玩意儿做什么。” 陆怀民吊儿郎当的样子,像是与谁都很熟一般。 “啪!” 柳茹玉拍案而起,脸色阴沉的可怕,惊的陆怀民身子一颤,竟忍不住就要跪下。 陆怀民在整个陆府,对柳茹玉的惧怕数第一,毕竟年少时被管教过,惹的她不开心,直接便是荆条鞭身,哪怕陆怀民的娘再怎么心疼,整个陆府也无人敢求情。 此时可谓是柳茹玉一怒,陆怀民哀嚎。 他根本不知这一下怎么惹的这位二娘发火,殊不知程不器就是柳茹玉的逆鳞,他觉得轻轻拍下肩头,在柳茹玉眼中无异于给程不器伤口上撒盐。 陆怀民正暗叫遭殃时,程不器冲着柳茹玉淡淡一笑,微微摇头,伸手在她肩头轻抚,在陆怀民眼中总是杀气腾腾,无比畏惧的二娘,刚刚近乎想怒鞭自己三百的火气立时消散无形,双眼以可见的速度变得温柔起来。 心里数个问号奔过。 “这程家小王爷的面子也太大了!” 心中惊叹过后,陆怀民立时有了心思,要是能跟程不器关系处好,以后有的是帮着求情的,自己也可以在陆府横着走。 程不器将陆怀民从地上扶起: “有事吗?” 陆怀民暗叫逃过一劫,立时对程不器恭敬起来,笑嘻嘻道: “来看看我这一套书案你用着顺手不。” 程不器之前对柳茹玉说过想专修文学,柳茹玉便一股脑的将陆怀民书房中的一应书案全部搬了过来,说到此事,对向来不喜欢念书的陆怀民来说,可谓是天大的喜讯。 程不器点点头,算是肯定的回答,陆怀民并非完全没有眼力见儿,知道自己来的突兀,还有些碍眼。 “也没什么别的事,只是你回京这么久了,我却还没来探望你一下,有些过意不去。再者,就是你身子骨好了,是要去太学院报道的,我是来告诉你一声,去的时候告诉我,我带你去,免得你不识路。” 陆怀民本意只是来跟这个天下第一等的小王爷套套近乎混个脸熟,可见了他在柳茹玉这儿这么大的面子,已经开始极力表现出自己的作用,显得自己与程不器关系不浅。 程不器刚点了点头,陆怀民回了一礼。 “那就告辞了。” 陆怀民逃也似地奔出了院子,心中已经开始盘算怎样跟这位能当救命稻草的小王爷处好关系。 陆怀民并非是诓骗程不器,只过了三天,宫里的旨意便传到了威王府。 “圣躬安! 今有威王府程不器,卫国戍边归来,特意恩典,入太学致文,望尔勤学礼制,多思经文道理,以光程家将门风采。 钦此!” “玛德,想自己待着读个书都不自在,多管闲事的皇帝老儿。” 程不器心里暗骂,却还是不得不去。 皇帝这一下将程不器匡在了太学院,他搞不懂那位坐在龙椅上的闲人有几分用意,自己算计的一些事也尚未开始,心中难免有些郁闷,一夜未眠。 第13章 太学院里皇家兄弟 程不器琢磨皇帝让他去太学院念书,是别有深意还是随性而为。 这在常人看来寻常不过的事,程不器也得咂摸出三分咸淡味儿来,否则心里就没底。 一夜难眠,加之本身伤势并未痊愈,气血不足,程不器又咳嗽起来。 次日一早,程不器在柳茹玉的陪同下,坐着六驾马车来到了皇城外。 大周历来注重礼仪教化,王侯将相出行皆有严格规章,‘天子驾七,诸侯六,亲王为五’。 意思是说出行所乘马车时,驾车的马匹数量,天子乘七驾马车,诸侯乘六驾马车。 当今大周境内,虽然有七名封王,但仅有太祖皇帝为表彰程知节战功,特意赐威王府六驾马车出行,整个大周仅此一例。 长安城街头几乎见不到天子的七驾马车,几名亲王也极少出行,因而当六乘马车行驶在朱雀大街之上时,霎时引起了轰动,一时间万人空巷,整条街道近乎挤满了人。 但没有人敢拦在马车前,行人虽好奇观望,却主动远远让路,即使如此,也还是减缓了马车行进的速度,走了半个时辰才来到皇城司门口。 看着其他一些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小姐陆续前往太学院,柳茹玉回头看着程不器,显得有些不放心,毕竟程不器的身子骨还没好透彻,胸前的伤口还时不时会阵痛。 一直在皇城门口等着的陆怀民,只是经受了柳茹玉一个凌厉的眼神。 “二娘放心,我一定帮您好生照顾程小王爷。” 柳茹玉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少有的给了陆怀民好脸色,继而目光含忧的注视着程不器。 程不器听着陆怀民的话,“小王爷”三个字有些扎耳,拍了拍陆怀民的肩头, “以后叫我名字就可以,或者称少将军,不要叫什么小王爷世子爷。” 陆怀民肩头立时犹如千斤压下,差点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他不知程不器在北境军中习惯了,自己浑身有千斤之力,随意一拍常人根本受不了。 在军中时全是些功力深厚铁骨铮铮的将士,都习以为常,程不器也只有在面对柳茹玉时会小心翼翼格外温柔,此时对着陆怀民肩头随意一拍,差点将他身子骨震散。 陆怀民眼中尚带惊恐。 “这有什么区别,你不是威王府的小王爷是什么,有啥叫不得的,外面不知有多少想被叫的,还没这命呢。” “不器说不能叫便不能叫。” 柳茹玉黛眉微蹙,语气已带三分怒火。 陆怀民立时唯唯诺诺地连连点头,程不器还是开口解释起来: “天底下小王爷世子爷多得是,我程不器不稀罕。” 陆怀民好似立时明白过来,整个大周王朝自六十年前太祖皇帝与程不器的祖父程知节改革军制以来,凡军中爵位必须靠军功挣取,不得世袭罔替。 与文职爵位可以世袭完全不同,当下朝中武官,在军中有些地位的,都是有军功在手。 那些个威名赫赫的将军,无不是身经百战资历深厚,自己原来的二叔陆叔鸿是陆家唯一的武官,也是跟羌族打了十几年,才升到了四品武将。 可眼前的程不器才十八九岁,已经是威震北境的三品威卫将军,四海列国无人不知,确实与众不同。 在柳茹玉依依不舍的眼神中,程不器与陆怀民一同进了皇城,朝着太学方向走去。 程不器入京已快两月,一直待在府中修养,直到今天才算跨出威王府,却没想到第一个到的地方不是春晖街,也不是皇城崇德殿,而是这座最讲诗书意的太学院。 当朝天子为了彰显官家子弟勤俭求学的精神,严令一切太学生只能步行前往求学,不得乘车坐轿,也不得带仆人伺候,只有极为贵重的一些皇家子弟,允许带上一两个充当护卫的仆人,因此程不器与陆怀民都是一步一步走着。 程不器走不到几步,就要喘几口气,右肺的伤口对他气力的影响实在太大。 陆怀民几日连夜做了不少功课,还偷偷请教过巧月,因此了解程不器的伤情,并未催促他,反倒是十分耐心的照顾,偶尔还帮他抚背顺气。 不过逐渐适应锻炼下来后,程不器的气力已经恢复了几分。 今日来讲学的,乃是太学祭酒陆文毅,也就是陆怀民的二爷爷,是整个大周王朝经文礼学、诗词歌赋方面标杆般的存在,被誉为当世四圣之一。 自从陆文毅走入讲习堂,程不器就能看出,这位诗文满腹的老学究,并不十分想来给这帮富家子弟讲学。 在陆文毅看来,多数时候都是在对牛弹琴,他反而更喜欢去宫墙之外,为广大寒门学子讲经释义。 陆文毅寻常根本不会来此讲学,多数时候都是他的弟子代讲,因此今日诸多的贵族公子都显得极为兴奋,就连一向极少露面的三皇子李宣也前来聆听老夫子教诲。 倒是也没有多少人会注意新来的程不器,只有极个别见他戴着一个黑色铁皮面具眼色怪异。 当然,程不器虽然在柳亭别院住过半月,陆文毅却并未见过他真人,只是扫视一眼堂下诸生,远远看见一个白衣高个年轻人据案端坐,身姿挺拔气势不凡,脸上一副黑色面具格外引人注目,心中有了三分猜测。 “今日老夫并无讲题,只是想与诸位探讨一个问题。” 刚一开口,程不器就能听出陆文毅有七分敷衍了事的想法。 “探讨探讨,我不说话你们各自争辩,也是探讨,这老夫子真是会偷懒。” 程不器心中只觉好笑。 陆文毅多年走在天下文学顶端,心中逐渐生出一些子文人傲气,每每以老夫自居,就连在当朝皇帝面前也是如此。 出于陆文毅对待柳茹玉在陆府的态度,程不器从年龄与人格上都很尊重这位老夫子。 陆文毅见吊起了诸生的胃口,据案端坐,摊开一卷竹简,继续讲道: “今日便与诸位探讨一下,何为仁义,何为天道。” 不得不说,陆文毅的教学方法还算不错,至少知道采用讨论法教学,能够开动学生的思考,只是选题嘛,太大了,大而空,程不器心中对这仁义、天道的观点,便是如此。 “待天下万民宽厚仁德便是仁义,顺天而为便是天道。” 率先开口的正是难得一见的李宣,只凭这一句话,程不器便听出来他的野心。 “待天下万民仁义,这可是皇帝才会做的事,看来他想坐那把扎屁股的椅子。” 程不器心中这样想着,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只是碍于场面,没有出声。 同样对李宣这一番话感到敏感的,还有另一个容貌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只是他不像程不器直接表现出来,仅仅是皱了皱眉头,似是表达出一种不认同,又或是一种不屑。 这个年轻人,则是皇室二皇子李潘。 李宣能够感受到程不器的笑意,毕竟两人的距离并不远,但并没有十分在意,继续道: “当然,对于他人宽厚友爱,也是仁义。” 李宣察觉刚刚一番话皇家味道太重,索性补充了下,只是他讲完观点,竟无第二人开口。 许多人心里都清楚当下朝中的局势,三皇子李宣虽然不是皇后嫡出,但仗着皇帝对其母子的宠爱,已渐渐露出了争储的野心,且已经有了不小的希望登上储君之位,而且此时也没有人会刻意打压一个受宠皇子的威风。 程不器还是觉得好笑,只是没有笑出声,但偏偏一忍,一时胸口疼痛咳了一口,静的出奇的讲堂众学子都转头看向他,许多人才发现还有个戴着黑皮面具的学子。 李宣眉头一皱,微微瞥了程不器一眼,依旧没有在意,倒是他身旁的年轻女子回头瞪了他一眼,右前方的李潘也盯着程不器看了一会儿,眼神颇为复杂。 陆文毅手指在书案上轻扣,将诸生的注意力重新聚拢,继续讲学,程不器则由一时气息起伏引发肺热咳个不停,整个面颊呈现出一丝病态的红,一直红到了脖颈。 程不器咳嗽的十分严重,正有些抵受不住时,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悄悄走近,放下一个尺寸见方的小玉壶,低声道: “我二哥给你的,说能治咳嗽。” 程不器抬头望了眼小姑娘,模样也算不赖,只是有些胖,倒是很可爱的样子。 他也不推辞,接过玉壶拿在鼻子前闻了下,一股前世风油精般的味道。 顺着小姑娘走回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李潘对着自己淡淡一笑,程不器礼貌性地点头回应,将玉壶中的药液一饮而尽,顿时一股透心穿肺的凉意在体内散开,压抑不住的咳嗽也立时舒缓不少。 给程不器送药的小姑娘,是当今皇室七公主,由薛贵妃所生。 而二皇子李潘早年丧母,被薛贵妃收养在膝下,因而两兄妹感情极好,正是李潘见程不器咳嗽的厉害,让她送来了药液。 之后陆文毅的讲学,程不器一个字也未曾听进去。 昨日琢磨皇帝安排他进入太学院的用意一夜未眠,脑袋有些昏昏沉沉般打不起精神,思绪也开始杂乱起来,不停地想着近来发生的事。 从自己在此世遇到的伏击、入京的旨意、城门袭击、柳茹玉带给自己从未有过的超越亲情关怀的爱意 第14章 不受宠的二皇子 “喂,该走了” 程不器被陆怀民唤醒,才发觉自己竟然睡着了,抬眼一看,不少人已经离去。 时不时有人经过程不器身旁,发出小声议论。 “也不知是谁家的,在太学中还戴着个面具,故作神秘。” “陆老夫子的课也敢打瞌睡,真是不知好歹。” 程不器眉头微皱,没有理会这些闲言碎语,朝着李潘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还未走远,指着前方道: “那两人是谁?” 陆怀民瞧了一眼。 “那是二皇子李潘,左手边那个胖胖的小姑娘是七公主李欢冉。” 程不器知道李潘认出了自己,刚刚那主动送上的治咳嗽的药液,想必也是有着不少深意。 看着李潘主动走了过来,忽然开口道: “这位二皇子,是不是不太受宠?” 声音很低,陆怀民还是吓了一跳,虽说二皇子李潘在朝中无足轻重,也非常不受皇帝宠爱,但毕竟是一朝皇子,哪怕背后不少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但还是没有人当面敢说什么。 “嘘!” 陆怀民紧张地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确定还有数丈远近,李潘没有听见程不器的话,才小声道: “你别张口就乱说,这可是大不敬的罪过。” 陆怀民虽然没有明确回答程不器的问题,还是微微点头,毕竟李潘因生母原因备受冷落,这是朝野尽知的事。 他作为当朝宰相的孙子,户部尚书的嫡次子,常年出没各种官家场合,这些不算隐秘的皇族轶事还是十分了解。 程不器露出一副了无所谓的表情。 “我怕他做什么。” 陆怀民心中暗嘲自己几句,眼前这个威王府的少将军,将来是北境的掌权人,四海列国天下第一王的名号不是吹的,可以说连当朝皇帝都可以不放在眼里,自然是不会在乎这么个不受宠的皇子。 威王府执掌北境五十年,威望之盛、声势之隆,天下皆知,几乎下到长安城的每个市井小民,都看得出如今的北境军力太过强大,已经对大周王朝的皇室统治产生了压倒性优势,当今的皇室却毫无办法。 不过却并没有多少人会对威王府产生不满与担忧,毕竟若是没有程家三代忠烈,如今的大周王朝不知早已覆灭多少次了。 “程世子,幸会幸会!” 李潘远远就拱手一礼,倒没有摆出皇室贵胄的架子。 程不器还是觉得“世子”二字扎耳,眉头一皱,微微点头示意,一言不发。 陆怀民瞧见了程不器的脸色,忙道: “二殿下安好。” 上前一步,在李潘耳旁低语几句,李潘立时赔笑道: “唐突了唐突了,少将军见谅。” 程不器并无太多不满,拱手致谢, “多谢二殿下赠药。” 又看向一旁的李欢冉, “多谢公主殿下送药。” 李欢冉胖嘟嘟的脸颊浮上两个酒窝,灿然一笑道: “不用谢程哥哥。” “程哥哥?” 这小姑娘也真自来熟,程不器心中犯起了嘀咕。 “公主殿下认识我?” “当然了,母妃曾说过,当年你还未离京之前,还与我一起玩耍过呢。” 李欢冉倒是没有套近乎,只不过已是十几年前的旧事,那时两人都是两三岁的小娃娃,谁还记得。 心中奔过数个问号。 “有这个小胖丫头?我怎么不记得?” 程不器可是只记得柳茹玉,也只会记住柳茹玉。 几人寒暄几句,一起慢步朝着宫城外走去,陆怀民延续自来熟的社交牛气症,对着李潘与李欢冉侃侃而谈,时而还逗的小公主欢笑不断。 程不器则只是继续沉思,偶尔应承两句,但他也从李潘的言谈之中,看出了李潘并非是个备受冷落的闲居皇子这么简单,至少他的心思并不单纯。 程不器两世为人的直觉,能够让他看出李潘是个颇有城府的人。 陆怀民作为丞相府的二世祖,其实多数时候还是有几分目中无人的傲气,但对李潘却是十分恭敬。 看着陆怀民的模样,程不器心中升起一个奇怪的想法。 “莫非这位二世祖是泥菩萨,看出了迟早一飞冲天的金鳞?” 程不器的双眼一直看着前方,直到一辆停在皇城门口的六驾马车映入眼帘,有些焦躁的心才立时平静下来,远远看见一身淡绿小袄的巧月在皇城门口张望,程不器的脚步不觉加快。 一直等在宫城门口的巧月,见程不器与陆怀民等四人并排走来,向马车内禀报一声,柳茹玉立时掀帘下车,快步朝着程不器走来。 “今天怎么样,身子可有不舒服?” 还未待程不器张嘴,柳茹玉已是满眼关怀地开了口。 程不器展颜一笑,上前挽住柳茹玉手臂, “我又不是上战场,只是去了趟太学院而已,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柳茹玉仔细瞧了眼程不器的脸色,心中有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握着他的手轻抚道: “没事就好,我只是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稳。”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程不器将柳茹玉的手抓在手中捂着,一旁的巧月道: “少将军,您不知道,夫人一直在这儿等了您一个时辰了,眼下节气正值深冬,所以冻的,刚刚还是我将夫人劝回车内休息的。” 柳茹玉脸色微变,瞪着巧月道: “多嘴!” 巧月立时颔首不语,走在身后,程不器右手挽着柳茹玉手臂,左手朝着身后伸了个大拇指,巧月心中一暖,躲在身后偷笑。 李潘本以为程不器是个不苟言笑性情冷淡之人,没想到见了柳茹玉却换了画风,一时间说个不停,弄得自己也不好搭话。 陆怀民虽是个有名的话痨,但在柳茹玉面前却大气不敢喘,也是闭口不言,唯有李欢冉毫不在意,主动上前与柳茹玉说话。 “小玉姨,好久不见,我都想你了。” 柳茹玉与当今皇后是远房堂姐妹,以前时常进宫,与几位公主十分熟悉,尤其是对李欢冉,但自从嫁入陆府之后极少来往。 柳茹玉颔首示意,笑道: “小公主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当真是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李欢冉语气带着三分酸味,道: “没想到你们两个还是这般要好,都说小时候你只喜欢带着程哥哥玩,现在还是这样,我好吃醋的。” 说着话,李欢冉拉着柳茹玉的右手轻摇撒起了娇,双眼还时不时偷瞄程不器,似是怕他不悦。 柳茹玉眉眼弯弯,笑道: “都知道的事,小公主还吃什么醋。” 几人又互相寒暄几句,柳茹玉便带着程不器返回,陆怀民巴不得远远地逃开,也没有跟着同行,等来禁军府的二公子秦双怀与户部郎中之子谢元兴,一同前往醉迎春花天酒地。 回府的路上,程不器与柳茹玉闲聊,讲到了李潘主动送药一事,柳茹玉只是紧张关心为何会犯咳嗽,得知程不器是忍不住笑才憋了气,也觉得有些好笑。 程不器随口问了句。 “莫非这位二皇子殿下,也有咳嗽的老毛病?” 柳茹玉沉思片刻,微微摇头。 “当今皇帝膝下有四子,八皇子尚未成年,大皇子李焱是德淑皇后嫡出,八年前成年,册封为东宫太子。” “二皇子李潘多年来备受冷落,如今只是个闲散的郡王。” “三皇子李宣乃是当今西宫李贵妃所生,多年来李贵妃在后宫备受恩宠,子凭母贵自然也备受皇帝宠爱,三年前便被封了双珠亲王。” “这三人中李焱虽是皇后嫡出,但其实资质平庸并无大才,李宣自小聪明伶俐,倒是有几分君王气象,只是这个李潘,平常低调寡言极少有什么引人注目的言行,不过倒未听说患有肺部的疾病,而且他自幼喜爱武事,也不应该患有痼疾。” 并未患有肺疾,为何会随身带有治疗咳嗽的药?莫非是巧合? 可这世上真正的巧合是少之又少,所以程不器并不认为这是巧合,如果是李潘有意为之的话,那可就有些不简单了。 程不器心中不由地对这位不受宠的二皇子有了些兴趣,李潘若是有意结交程不器,那必然是提前知道他伤势的详情,提前备好了药,自己需要时拿出来,雪中送炭的情分拿来结交自己这个最有实权的威王府未来继承人,那可是天大的买卖。 “这位二皇子,必然没有外界传言的如此简单。” 程不器心中思衬着,倒也没有对柳茹玉讲,回到柳茹玉的柳亭别院后,陪着她一起吃过了晚膳,在目送中回到了威王府,此时才发现,北边又来了人。 “少将军!” 四个身负长形布袋,腰挎雁翎刀的中年汉子对着程不器拱手一礼,程不器走进室内,略挥一挥右手。 “都坐吧”。 老莫递上一个一尺见方的木盒,随即退到一旁默立不语。 程不器接过木盒,打开后发现最上层是一封信,底下厚厚一层有些看不清,老莫见状端着一盏灯走近。 “乖乖,竟然全是银票?” 程不器惊呼出声,随即将木盒内所有东西都翻出来看了一遍,最下层除了一对用蜀锦小袋装着的翡翠手镯外,其余皆是银票,都是五千两、一万两的面额,一共有数十张之多,加起来足有二三十万两。 程不器将手镯揣进怀中,并没有思考为何会寄来这东西,但他知道这是祝亦瑶的心爱之物,自己一定要收好,至于其中深意,以后慢慢想。 第15章 狼狈不堪的铁鹰卫 拿着手中厚厚一沓银票,程不器数了两遍,一时间脑袋都大了,实在搞不懂王府这两位是什么心思。 打开信封一看,字迹娟秀,明显是母亲祝亦瑶的字迹,信中也只有些嘱咐之语,心中暖意甚浓,却还满是疑惑。 “咱北境什么时候这么富了?一次寄来这么多银票,我又不是败家的二世祖,要我顿顿吃银子?” 程不器只觉得脑袋都大了一圈,对自己这位父王的一些举动实在搞不懂。 “少将军有所不知,其实咱们北境只是没有这长安繁华,但富庶却不是假的。” “整个大周有一半的金银矿其实都在咱们手中,只是自您祖父在世时,就将所有金银矿的开采限制在官府手中,所开采的金银也用于士兵的军饷支出,农田开垦以及水渠修建,还有就是有个天灾人祸时拿出来赈济,多余的都一直储存在府库之中,您只是不知道而已。” 老莫双眼都没有瞥这一沓银票一眼,程不器还是没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那也用不着给我一次寄这么多,来时已经带了好几万两,到现在都还一分未动。” 老莫回道: “前不久在北阳山,赵将军练兵时,又发现了一座银矿,王妃做主,这座银矿开采的钱,全用于您在京城的开销用度。” 一听是祝亦瑶的主意,程不器立时不再多问。 在他心中,除开封疆治理与沙场征战,自己那名头大的老爹,都是不及自己这位母亲明智且有远见,从小到大安排的每件事最后都是有道理的,因此也不再多问。 让老莫给新来王府的几名侍卫去安排住宿,程不器独自一人回到了房中。 躺在床上,就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着那一对镯子。 还能记起祝亦瑶戴着镯子领着自己走在幽州的大街上闲逛,在陵州的王府内推着自己荡秋千,后来便是自己战场归来,祝亦瑶戴着这对镯子的手,颤抖着抹去自己脸上的血水。 但怎么也想不通,送来这对如此看重的镯子,有何深意? 直到迷迷糊糊睡着,程不器也没猜出其中含义。 夜色渐深,天凉好入梦,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踏踏实实躺在床上睡大觉。 无名十三中的老十三,身子如蝙蝠般轻盈起伏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之中,直奔南城的铁鹰卫府衙方向而去。 一炷香过后,镇抚司铁鹰卫的大牢就冒起了大火,一阵喧闹的救火呼喊声响起,冲天的火光照亮了附近十几条街,直到天明初分才被一场大雨浇灭。 莫名其妙的大火让向来威风凛凛的铁鹰卫府衙狼狈不堪,大半夜的拼抢救火下来,人人都被雨水淋成了落汤鸡,好在大火只是烧毁了十几间关押罪犯的牢房。 多数罪犯都被及时转移出来,却唯独少了一个。 铁鹰卫府衙关押的重犯萧寒逃了。 看着这份请罪奏禀逆犯萧寒逃狱的折子,皇帝李承安脸色阴沉的可怕。 “天子脚下,堂堂铁鹰卫竟连个罪犯都关押不住,朕养你们这帮饭桶是让人看笑话的吗?” 皇帝极怒之下,将一沓奏折摔在铁鹰卫总指挥使梁青关的脸上,梁青关颤颤巍巍地伏地不起,整个心都堵在了嗓子眼。 本身被杖责七十杖只不过是三日之前的事,梁青关本还躺在床榻之上修养,但此时铁鹰卫的牢狱着火,跑脱了敌国重犯萧寒,梁青关只能咬着牙拖着身子进宫面圣请罪。 在朝中众臣眼中,当下龙椅上这位,虽不及先皇雄才大略,但却足够杀伐果断,即位近二十载,除了未能解决北境威王府拥兵自重的问题,朝廷中几乎被他的治朝手段弄成了铁板一块。 梁青关顶着皇帝盛怒,着铁鹰卫全衙之力,开始四处搜捕逃脱的重犯,一时间整个长安城乃至周边一些县城都开始戒严,寻常自由出入的城门也开始重重盘查。 但满城搜捕重犯的紧张形势影响不到赫赫威王府,程不器依旧躲在屋中“攻读文学”,昨日去过太学之后,第二天恰好就是休沐日。 午时巧月照旧满面笑容地跑到王府,应柳茹玉之命邀程不器前往柳亭别院就餐,面对这样的“情侣餐”,程不器每日都是乐在其中。 吃过饭,程不器照旧会赖在柳茹玉庭院中呆几个时辰,柳茹玉也巴不得他留下陪着自己,两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又是大半日,直到傍晚时分,两人又聊起了昨日太学里的事,讲到了陆文毅的讲题。 “那个李家老二,脱口就答陆老夫子的讲题,说什么‘待天下万民宽厚仁德便是仁义,顺天而为便是天道’,大话张口就来,不知羞耻。” 柳茹玉掩面笑一笑,道: “那你说说,你的答案是什么。” 程不器也不多想,直接脱口而出孔夫子答颜渊的话,道: “克己复礼为仁呗!” 柳茹玉还未细思,院外却响起了惊叹声。 “咦!” 柳茹玉听得出来人是谁,起身带着程不器走出院门。 “二叔。” 躬身一礼,来人正是陆家二太爷陆文毅。 陆文毅抚须微笑道: “不必多礼,昨日在太学院见程世子咳嗽严重,可能伤势未恢复,今日休沐,特意来探望一番。” 程不器拱手一礼,道: “陆老夫子是长辈,屈尊前来,折煞小子了。” “嗯!” 陆文毅微微点头,打量程不器一眼,三分欣赏。 “方才听你谈‘克己复礼为仁’,倒是有几分新奇,不知有何详解?” “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程不器不会思考,照搬照抄直接开启背书模式。 陆文毅细思片刻,立时拍手而赞。 “好!好!好!” 看着程不器,眼神之中欣慰之色更甚,竟绕着他走了一圈,仔细打量一遍,笑道: “程家不愧是名震天下,不仅武学渊博威震三军,未曾想还有此等文才!” 程不器想着自己用那一世孔夫子的话来答这位陆老夫子的题,颇有几分前朝剑斩本朝官的意味,只是暗自觉得好笑。 陆文毅也并不多说,转身就要离去,迈出三步又回头道: “近来长安城中不太平,程世子身份特殊,在外行走可要小心些才是,多带侍卫为好。” 柳茹玉听的一头雾水,程不器却心知肚明。 “长安城向来安稳,如今却连赫赫威严的铁鹰卫牢狱也能跑脱重犯,可煞作怪。” 陆文毅边走边摇头。 程不器目送这位老夫子走远,心中生出两分好感。 半个时辰后,程不器在房中叫来老莫。 “狄鹏南下楚越了,目前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老莫回禀。 程不器点点头,也不知自己这几步棋走的怎样,北边的老程头没有来信臭骂,想必不赖。 “萧寒呢,咱们的人不会被甩下,让他悄悄溜掉?” 老莫道: “少将军放心,是老十三亲自去的。” 程不器接过老莫递上的纸条。 “狄鹏入楚王府。” 莫非这狄鹏背后之人就是楚王?程不器心中暂时不敢确定。 “这狄鹏有没有可能,是故意将咱们的注意力引到楚王身上?” 程不器背着双手在房中踱步。 “这种可能有,但不大,毕竟以楚王的势力,若是全力对付狄鹏,想必他很难安身,更不会在楚地如此从容不迫。” 老莫回道。 “既然如此,那就看老程怎样应对了,他应当不会不顾儿子死活,即使他暂时拿不出对策,我娘应当也会逼他的。” 程不器好似自言自语了几句,转而问道: “那天与狄鹏一同出手的女子,身份如何?” 老莫回道: “北边来信,那人是青元剑仙李元霞,与狄鹏师出同门,是多年前楚越一代赫赫有名的‘楚枪越剑’熊昭义的徒弟。” 程不器自幼就听母亲祝亦瑶评讲天下用剑高手,多次听过这位号称青元剑仙的女剑侠,没想到竟能在长安城碰见,对方还想让自己做她剑下之魂。 程不器点头不语,心中还在谋划之后几天的行程。 老莫本想退出房间,让程不器休息,刚走到门口。 “你说这两次狄鹏对我动手,有没有皇帝老儿推波助澜的意思?” 老莫又转身回禀道: “老仆不知,但若从皇帝铁腕治朝,增设铁鹰卫一事来看,狄鹏的事应当瞒不了他。” 老莫的神情依然平淡如水,程不器自小就受府里几名老仆人照料,对他们十分熟悉。 老莫全名莫九千,算是程不器幼时几名启蒙老师之一,程不器从未听他讲过之前的事,可也知道他虽不喜言辞不露喜怒,但谋略算计不比叶钊洪差,否则也不会被程烈安排陪伴自己入京。 心中了然,程不器淡淡一笑。 “这皇帝老儿倒真会找替罪羊,听说因为狄鹏的事,那位梁指挥使挨了一顿板子,昨天因为萧寒的事又挨了顿臭骂,倒是有些对不住他。” “毕竟是因为少将军的事,明日老仆代少将军去探望一番。” 程不器觉得老莫总是能猜到自己心中所想,点头道: “发挥发挥您的本事,多套些有用的信息。” 老莫含笑不语退出了房间。 两天之后,长安城东正阳街上的醉仙楼内,陆怀民领着一众衣着华丽的少年公子,纵谈诗词、独享歌舞。 酒至半酣,程不器推门而入,陆怀民醉容满面,向在场诸人互相介绍。 这是一场寻常不过的酒局,正是程不器主动让陆怀民组织的“第一届长安城有志青年交流会”,也是遁入长安万花烟雨,置身皇城迷云的第一步。 第16章 长安第一纨绔团 在场一共十多名同龄的王公贵族子弟,均是长安城里纨绔团一员。 有禁军大统领秦安平的次子秦双怀,刑部尚书家的公子卞嘉誉,康乐郡王家的小郡王李浩文等,无一不是长安城勾栏乐坊、青楼酒肆的常客。 十几个衣着华丽的贵公子,在陆怀民的组织下进行一场友好交流会。 程不器推门而入,所有人得知他身份时,均心甘情愿让他当了“长安第一纨绔天团”的首任团长。 程不器旧伤在身不便饮酒,以茶代酒与在场所有人混了个脸熟。 酒终人散,陆怀民用程不器拨给他的五千两专款狠狠地奢侈了一把,过足了瘾,最后程不器还特意以“专款专用”的名号让陆怀民不必上报威王府财政,自己留下了两千两的辛苦费。 程不器对于陆怀民组织的这一场交流会十分满意。 “怎么样,哥哥我在这长安城,面子大吧!” 陆怀民满身酒气,走起路来三步一晃五步一倒,一时间牛皮吹的满天飞,什么才华京城数第一,人脉交集大周一绝。 但陆怀民有一句话并没有说错,以陆家的身份地位,他的面子的确很大。 陆府自大周一统中原六国以来,两世三相两尚书,可谓是当今大周文人士子的领头羊。 如今陆家二老坐府,陆家大太爷陆文桢总领三省六部位居宰相,陆家二老爷陆文毅身居太学祭酒,陆家老大陆伯峦官居二品吏部尚书,柳茹玉的亡夫陆家老二陆叔鸿虽然已经过世,但也被追封为三品护国将军。 整个陆家,与柳谢的大将军府,组成了长安城文武两班的顶天柱,共同维系着李家皇朝的统治。 陆怀民正是陆伯峦的嫡次子,还有一个兄长陆震宇,在开州任职五品知府。 陆怀民虽然自幼不爱读书,也不好武事,但却天性聪颖擅于交际,长安城内没有他不认识的官家人,可以说除开皇家贵胄,谁都得给他三分薄面,这也是程不器让他组局的原因。 程不器对陆怀民做事十分满意,赏了他一道“不向陆家二老告状”的恩旨,唬地他直呼上当。 望着醉仙楼下陆续离去的各家府邸的马车,程不器心中感慨万千。 “再活一世,我的通天娱乐局,开始了!” 半月以后,腊月二十三,城东成亲王府发生了一起闯府杀人案,轰动了整个长安城。 程不器因为不愿出行时被普通百姓认出来,现在一般换坐普通的二驾马车,正经过成亲王府。 掀开车帘看着城防营一名身着碧绿紧身软铠,身姿高挑曼妙,扎着长马尾的女官员,正与铁鹰卫一名肩绣地字的指挥使交接。 王府命案已非寻常案件,加之现场有江湖势力的痕迹,案件自然由铁鹰卫接手处理。 程不器好奇地指着前方问道: “那成亲王好歹是皇帝的弟弟,为何府中出了如此大的案件,铁鹰卫只派了个地阶的指挥使来办案?” 陆怀民只是顺着程不器掀开的车帘缝隙瞄了一眼。 “你以为人人都有你程家小王爷面子大,出了个狄鹏的案子,人家铁鹰卫就撒出全部的七名天阶指挥使来抓人?” “能有地阶指挥使从中办案,这已是那位梁指挥使看在成亲王皇亲国戚的面子上,要知道整个大周铁鹰卫几千人,也就七个天阶指挥使,你哥哥我在长安城活了二十年,一次都还没见过。” 程不器忽然意识到,能够出动铁鹰卫所有的天阶指挥使,只为抓捕袭击自己的狄鹏,皇家还真的是尽心尽力了。 不过想必皇帝李承安也不敢不尽力,毕竟程烈是个说反就敢反的主,寻常发脾气都是祝亦瑶管着、劝着,这一次自己的母亲都恨不得反,那当真是糟糕到了极点。 程不器眼光转向正在与那名地阶指挥使交接的女官员,心中升起几分好奇。 自己当下所处的世界,虽然对位是前世的古代,但并没有绝对的男尊女卑之分,男人能够在官府任职,女子也可以。 只是巡防营负责长安城守备,镇压普通的械斗,管理坊市治安,不仅常年要与地痞流氓打交道,还有一定的危险性,能有女子任职已经是十分意外,而且从背影看去,那名女官员应当也十分年轻,身段不差模样想必也不赖。 程不器指向那名巡防营的女官员。 “你说你是长安百事通,认得那名巡防营的女都统吗?” 陆怀民凑近马车窗口望了一眼,立时好似猫见了老鼠,忙将头缩回,作出一个禁声的手势。 “嘘,那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母老虎,你别惹她。” 程不器很少见到陆怀民如此害怕一个人,立时来了兴趣,威逼利诱之下,陆怀民支支吾吾只能说出实情。 在成亲王府外与铁鹰卫那名地阶指挥使交接案情的,正是梁青关的女儿梁艺双,职任巡防营副都统,正六品上的官职。 长安城四市九坊人口数十万,有高高在上的皇家贵族,也有偷鸡摸狗的地痞流氓,三教九流各色汇聚,治安是京兆尹最为头疼的事。 虽然江湖武人的严重乱法之事有铁鹰卫管辖,但江湖侠客、武馆拳师等习武之人的寻常审查管理,全靠巡防营负责,同时勾栏乐坊、青楼酒肆有人闹事,也是巡防营出动镇压。 作为红灯绿酒区的胭脂常客,陆怀民不止一次碰见过这位梁艺双副都统,甚至还起过几次冲突,结结实实挨过对方的拳头,这也难怪梁艺双看不起整日醉生梦死,迷恋青楼乐坊的富家子弟。 每每想起这位梁都统,陆怀民心肝都打颤,遇上这么个不给面子的,挨顿打都不敢找人告状。 在前往城东清风庄的路上,程不器听着陆怀民喋喋不休的唠叨。 “你说认识冥狼卫的人?” 程不器对于陆怀民广泛的交际圈十分感兴趣,但对于他夸下海口说与冥狼卫的人熟识,还是有些怀疑。 太祖皇帝之时,鉴于中原诸国纷争,为了拱卫皇室,同时便于针对敌国的军事行动,从而设立了镇抚司虎卫。 虎卫用以拱卫皇城安全,保护皇帝,成员极少且极其隐秘,迄今为止近二十年里,都还未有过虎卫出手的记载,只知道组成人员不过一手之数,但均是出江湖便能震天下的大内绝顶高手。 据说甲子之前,程知节正领兵围攻旧齐国都,彼时的齐国太子姜无忌,为了保全家国不被覆灭,亲自找到了当时各以刀剑及枪法闻名天下的三名武士,令东来、扈传鹰和彭星海。 三人当时都已成名天下三十多年巅峰宗师高手,均是龙山榜上刀法、剑法、枪法绝顶第一人,彭星海甚至开创了显赫一时的鹏魔刀一派,均是名副其实的绝代宗师。 姜无忌陈明利害,以家国之情为由,说动了三人联手刺杀大周皇帝。 三人领受齐国太子跪拜大礼,毅然前往大周皇宫刺杀周国太祖昭武皇帝。 三人皆是神功盖世,剑法刀法均属当世顶尖,刀剑已能成三丈剑气,三人联手之下,纵使千军万马亦可来去自如。 令东来、扈传鹰与彭星海三人自成阳门起,一路横推向前闯进了皇宫,斩杀了三千禁军八百羽林卫,可谓是佛魔难挡、血流成河,却在承德殿前最后五十步戛然而止。 一天以后,三名当时独步天下的武士皆悬首东街,令东来、扈传鹰、彭星海三人的首级被悬挂在朝东的城门上,遥望故国方向,亲眼目睹了家国被灭,形状凄然至极。 这便是至今让人闻之惊骇的‘三武刺皇案’,虽然最终三人失败告终,但六国百姓感念三人高义,私底下都尊称为昭武三义,至今民间还有六国旧臣偷偷设立牌位祭奠三人。 三武被杀后,大周太祖昭武皇帝大怒之下,下令让远在齐国前线的程知节破军屠城。 程知节虽不愿滥杀无辜,但皇命不可违,最后采用折中之计屠灭了齐国皇室两千余人,亲自将齐国太子姜无忌押解回都。 最后在昭阳门下,在令东来、扈传鹰、彭星海三人首级的注视下,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姜无忌被活剐而亡。 姜无忌的血染红了整条街道,三日大雨都冲刷不净,市井传言说他是死不瞑目,受刑而亡的当天,惨叫声凄厉痛苦,死后魂魄不散,常在夜深人静之时仍能听见他受刑惨叫,为家国破碎而痛哭。 此一案天下震惊,虽然六国百姓都在大骂大周皇帝惨无人道的刑罚,却也被震慑住,无人再敢行刺杀之举。 三武刺皇之后,大周皇室集合各方力量,于镇抚司增设了狼卫,用以对付敌国江湖力量。 狼卫设立之后,便对六国武林展开了大屠杀,在长达五年的清洗之中,一共剿灭了大小四十六个门派。 许多曾经显赫的武林世家,最终落得个满门被灭的下场,原本中原鼎足多年的九宗七派十八门,如今已只剩七宗九门六派在朝廷威严下瑟瑟发抖。 狼卫组织虽没有虎卫神秘,组织内绝顶高手的数量也远比不上虎卫,但胜在狼卫数千人似一体,协力合作一齐出动,如同幽冥一样无孔不入、如影随形,锲而不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处事手段狠辣绝情,因而被江湖人称为冥狼。 第17章 威王世子驾到,尔等速速退让 被冥狼卫盯上的江湖人,至今无一人逃脱。 六国一统多年之后,冥狼卫的力量逐渐全面转向北燕、大宛以及海瀛三国,同时主司敌国情报侦察与敌对江湖势力的绞杀。 也正是在这一时间段,冥狼卫主力离开中原形成了真空期,朝廷放松了对各武林门派的监管镇压,余下的各江湖门派才有了喘息之机。 虎卫只闻其名,却无人真正见过,恰如幽灵一般神秘,故而与狼卫合称为幽虎冥狼。 至于铁鹰卫则是当朝皇帝李承安继位登基以后,为了监察朝臣,镇压管理大周江湖而增设的,其原型是开州铁鹰派,当代掌门梁青关主动投靠朝廷,领铁鹰卫总指挥使。 铁鹰卫设立以后的二十年间,大周皇室才又加强了对中原武林的镇压与掌控。 程不器入京已有两月,只与铁鹰卫的人有过两次交集,却从未见过狼卫的人,甚至都不曾听人提起过。 至于虎卫,听说比狼卫更加神秘,至今不曾有人见过虎卫出动的痕迹。 陆怀民喋喋不休,只三句话,程不器便听出他是吹牛皮,又恨不得踢他两脚,但马车内狭小逼仄,只能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虽入年尾,但天气反而好转起来,整日暖阳高照,在陆怀民的撺掇下,程不器被他拉着前往长安城东的汤峪山庄泡温泉。 程不器在多番安排之后,大大方方跟着陆怀民出城向东而来。 程不器不知道向来对柳茹玉畏惧如虎的陆怀民,这一次竟能说动柳茹玉放自己跟他出城,眼前这陆怀民的口才确实了得,恐怕又是找了什么泡温泉有助于伤口恢复的借口。 “怀民你是不是天天不寝?” 程不器看着他两个黑眼眶,想起了那篇苏先生的文章。 “什么寝不寝,你哥哥我这是昨夜被老头子训了一夜。” 陆怀民自打出城之后,便对道路两旁的事物没了兴趣,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你爹为何训你?” 程不器多少带点看热闹的心态。 程不器的父亲程烈与陆文桢同辈,自己自然与陆怀民的父亲陆伯峦是同辈,只是因为自己叫了柳茹玉一声姨,陆怀民硬要充辈分,天天与他兄弟相称,硬是要程不器当他小弟。 陆怀民扭捏几下,显得不好意思。 “一来是说你身上带着伤,不能随便带你四处鬼混,免得伤了你的身子;二来是不该乱花钱,尤其是花你的钱。” “你是不知道,我爹那个老迂腐,虽然占着户部尚书的位子,但每年外地向京里六部的朝贡,他一分都不拿,就靠那几两俸禄,府里的开支都还是我爷爷拿俸禄贴补的,寻常给我的钱少的可怜。” “我大哥现如今在外任职,有自己的俸禄拿,就我一个穷光蛋,在外与朋友喝个雅酒都拿不出请客的钱,你是不知道有多憋屈。” 程不器想起之前柳茹玉谈起过,自己虽然嫁入陆府八年,却从未与名义上的丈夫陆叔鸿见过面。 陆叔鸿大婚当日急症而亡,自己并未改嫁,一直独自寡居在柳亭别院,常年深居简出,娘家每月送来的钱,以及陆叔鸿的抚恤俸禄倒是一分不少。 陆怀民虽然少年时被柳茹玉管教过几次,对她十分惧怕,但嘴馋缺钱时还是敢厚着脸皮来找柳茹玉要钱,柳茹玉也从没让他空手回过。 因而陆怀民对柳茹玉惧怕是不假,但更多的是爱戴、感激、敬重,偶尔听见自己的母亲说柳茹玉的坏话,还硬着骨气顶嘴维护她。 程不器想起半月前的“长安城第一纨绔团”成立之时,自己给了他两千两银子,脸色一变: “你小子钱花哪去了,两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在你手里连个屁都不崩一下?” 陆怀民假装不好意思地摸一摸后脑: “这不拿去还债了,就这还不够。” 程不器眼神凌厉一瞪,陆怀民立时猜到他的意思,忙解释道: “您老放心,绝不是赌债,就是几次吃饭欠的。” 程不器只是装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但并没有真要怪罪陆怀民的意思。 对于陆怀民的性格,他大致已有了一些了解。 以他陆府二公子的身份,长安城内莫说是寻常的青楼酒肆,就是普通的官家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但他竟然没有仗着丞相府的威风撒泼赖账,这属实难得。 汤峪山庄离长安城不过四十里地,程不器与陆怀民在马车上晃晃悠悠一个时辰,总算到了目的地。 陆怀民一下马车就连声抱怨,放着好好的六匹马力的威王府专座不乘,偏偏要挤这普通的二缸蹦子,同时也不忘给程不器引路,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 程不器给驾车的老七使了个眼色,在陆怀民的指引下,由几名接待的仆人向内院迎进。 汤峪山庄的温泉虽然名声显赫,但由于是皇家亲自管理,因而没有一个普通百姓能够进入,即或是官府中人,五品官职以下也拿不到进庄的资格。 但即使如此,因为当下正值寒冬腊月,天气寒冷,长安城里多数达官显贵都愿意来这样一个温柔乡享受几日,加上已经是年末,有些讲究去衣净尘的也赶紧前来,整个汤峪山庄显得十分热闹,山庄门前更是挤满了人。 陆怀民早就找到汤峪山庄的副总管说明了情况,此时在前领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让开让开,威王府的程小王爷驾到,尔等还不速速避让!” 程不器只觉一瞬间几乎所有人的双眼都转了过来,像是盯怪物一般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整个长安城早在两月之前就听说,北境威王府的世子程不器南下长安,接连两次遭遇袭击,几乎还从未在公众面前露面,此时能够得见真人,哪个不想看个究竟? “哎哟喂,你打我干甚!” 程不器没好脸色地给了陆怀民头顶一个苦栗子,痛的他当即抱着头连连惨叫,但一看程不器杀气腾腾的双眼直瞪着自己,心中立时也觉得不妥,不再多言,忙领着程不器进到庄内。 “这就是威王府的那个小王爷,怎么大白天的还戴着个铁呼呼的面具?怕不是不敢见人?” “不是说威王府的程不器,身有四龙四象之力,手能撕虎豹豺狼?怎么看着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程不器没有过多在意两旁的闲言碎语。 停好马车的老七也跟着程不器往内宅走去,临了朝着一个穿着京兆府官差制服,双臂抱着一柄长剑的白面年轻人看了一眼,眼神意味深长,赶上两步在程不器耳边低语了两句,程不器嘴角一歪冷冷一笑。 进到山庄最内部,算是超级的贵宾室,程不器早已和外宅那一群普通的官家人分开。 程不器心中并不十分肯定,究竟是因为自己身份原因,还是依靠陆怀民是人三分熟的交际能力,能够进到如此豪华贵重的单间。 毕竟他刚刚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也还混杂在人一池的中堂,正是前些天在太学院专程为自己送药的皇家二皇子李潘。 “这李潘倒真是有本事,竟然能算到在这儿等着我。” 程不器第一想法,就是李潘掌握了或者是猜到了自己的行踪,只要不是待在威王府,他必然能够找到方法或地点,与自己“恰巧”碰见。 但程不器目前并不反感,这说明这位二皇子有几分手段,也有一些野心,而且设身处地换位想一想,自己也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他只是好奇,接下来这个李潘会做什么。 半个时辰的时间,程不器一直坐在冒着热气腾腾的温泉水中打坐,水中带有一股淡淡的硫磺味道,能够对自己的身体与伤口恢复起到良性作用。 就在程不器安然打坐的同时,屋外忽然乱了起来,一时间叫骂声、争吵声与兵器碰撞的打斗声一股脑地响起来,片刻之后便立时安静下来。 “退后,都退后!” 吱呀一声,程不器所在的房间门被推开,一身衣服还没穿戴整齐的陆怀民,被一个穿着京兆府官差制服的杀手,用剑架在脖子上,缓缓退进了房间。 程不器稍显惊诧,随即面色回归平淡,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一幕。 跟随而来围捕杀手的,竟不是负责山庄安全的京兆府衙役,而是一色背绣铁爪飞鹰青服加身的铁鹰卫。 挟持陆怀民的杀手脸色苍白,气息不稳,显然已经受了伤。 而被他长剑架住脖子的陆怀民虽然脸色有几分恐惧,但并没有惊慌失措,只是一手轻轻捏着脖子上长剑的剑身,一只手不停地向前挥舞,示意追击的人不要贸然上前,并没有紧张地大喊大叫,稍显几分镇定。 程不器的房间已经是最后一间,退无可退,前路被堵生死难料,杀手与门外的铁鹰卫僵持了一炷香时间,身形甚至开始晃荡。 “你已退无可退,还不束手就擒,好歹能落个全尸!” 声音从屋外传来,从程不器的角度看不清说话人的身影,但明显是个女子的声音,中气十足而且清脆如黄鹂。 第18章 女侠饶命,你胸中城府太深 “想要我束手就擒?笑话!” 杀手压着嗓子声音低沉,暗使三分丹田气,明显不想让人听出他的本音。 自杀手挟持着陆怀民走进房间之时,程不器就悄悄退向角落,蹑手蹑脚地拿起衣物披在身上,还未穿戴整齐,“咯吱”一声响起。 “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往这儿丢根树枝。” 程不器低头看着脚下心里暗自嘀咕,果然,正挟持着陆怀民与屋外铁鹰卫僵持不下的杀手转过头来。 “原来你躲在这儿!” 杀手声音低沉,一眼就从程不器脸颊上的铁皮面具认出了他,左手一掌推开陆怀民,脚踩七星莲花步,挺剑飞刺朝着程不器冲了过来。 若是放在以前,程不器不说一招秒杀对面的杀手,但身形飘动几下躲开对手的利剑还是小菜一碟,但如今重伤未愈,稍稍用力都可能牵动右胸前那个黑乎乎的洞。 程不器到底是见惯了沙场厮杀,虽然躲不掉对手的长剑,但保命还是绰绰有余,没有一丝惊慌害怕,身子略微侧转就避开了要害。 “叮当”一声。 长剑即将刺入程不器肋下的一刹那,一道寒光从窗外闪起,黄花梨木的窗子霎时碎裂开来,一柄精钢打造的梅花刺如箭般射入,撞开了杀手的长剑。 杀手挺剑飞身刺来的一瞬间,长剑被急速飞来的梅花刺撞开,巨大的威能撞击,让她的身体都错身飞开一尺距离。 程不器暗暗叫好,却也知自己仍然身处险境,长剑破空声再次响起,寒光闪闪的剑锋已经从背后顶到了脖子上。 “都退后,谁敢妄动,我立刻杀了他。” 杀手从背后一手抓住程不器的胳膊,一手持剑架在他的脖子上,逼迫正欲冲进来的铁鹰卫不敢向前。 若说先前面对被挟持的陆怀民,一众见惯了大场面的铁鹰卫还能毫不慌乱,仍在设法成功抓捕眼前作乱的杀手。 因为对整个铁鹰卫来讲,担的起陆怀民这位丞相府二少爷的生死。 但现在被挟持的不是别人,而是威王府的程不器,这位名副其实的天下最有分量的小王爷,即使是当今天子来此,也担不住程不器的生死。 即使是当朝太子在此遇害,顶多也就是皇帝震怒,死再多人也不过数百数千,可要是程不器出了事,北境威王府铁定要反,边境八十多万北境将士要找皇帝讨说法,那死的可就不是几百几千人,而是十万百万人,说不准天下大乱皇权颠覆都有可能。 看着一众铁鹰卫立时忌惮之色愈甚,杀手冷笑一声: “不愧是堂堂威王府的小王爷,竟然有这么大的分量,行事肆无忌惮的铁鹰卫都唬得住。” 程不器双手上举,装出一副不敢动弹的投降模样,双眼却在四处打量,寻找刚刚掷出梅花刺的那名铁鹰卫,同时纳闷跟随而来的老七去了哪里,毕竟当下这个境地,自己有点冒风险,需要这位导演出来亲自修改一下剧本。 瞄见老七正隐身于前方几丈远距离的房脊上,程不器心中立时便安稳下来,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我说姑娘,你跟我素未相识,为何非要取在下性命,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可千万莫要认错了人,那我可就冤枉死了。” 杀手脸色一变,当即一掌打在程不器背后,立时牵动伤口疼的他直龇牙咧嘴,但好在对方受了伤,也没有使出全力,这才没有撕裂胸前的伤口。 看着眼前的程不器疼的冷汗直冒,白脸杀手冷哼一声: “你们程家祖孙三代均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杀人恶魔,我等六国侠士均欲除之而后快,还敢厚着脸皮装无辜。” 程不器只靠这一句话,便已大概猜到了背后来人的根脚,多半又是六国遗民。 当年自己的祖父程知节领兵攻灭中原六国,所杀的人不下百万,想报仇的也不在少数。 只是程家世居北境,而整个北境又是被程家治理的铁板一块,赵风云、祝亦瑶等数十名顶尖高手坐镇,多少年来想潜入北境威王府报仇的刺客都是一去不返,天长日久,也不再有人敢闯入北境。 自己此次南下长安城,其实算是给到了那些六国旧臣大好的复仇机会。 “你跟老程有仇,你就去北境找他,跟我在这儿较甚劲儿,亏你自诩六国遗侠。” “哎呦呦,疼疼疼,你轻点儿!” 程不器故意言语挑衅激怒了背后的杀手,果然换来了全力一拧,背后的皮肤几乎要被揪下来一块肉。 “你放了程小王爷,我们可以放你离开。” 说话间一名带着面具黑纱的铁鹰卫指挥使走进屋内,两肩绣着“天”字与“巽五”二字。 程不器一眼便认出来人,正是那日围攻狄鹏的七名铁鹰卫天阶指挥使之一,那日用梅花刺内的飞针打伤李元霞,帮助自己解围的也是此人。 那日观看狄鹏大战七名铁鹰卫天阶指挥使时,柳茹玉便在一旁说过,肩绣巽五的是一个女子,后来听了柳茹玉的分析,此时再看几遍。 “果然是个大长腿,胸脯也鼓鼓囊囊的,走路还带几分猫步的样子,嘿嘿” 程不器看着巽五走进房内,虽然带着面具与黑纱看不清脸蛋,但从身材来看绝非庸脂俗粉。 回想刚刚又是那枚梅花刺,程不器暗自觉得好笑,怎么说对方也算救过自己两次了,自己是不是该以身相娶,报答一番? 程不器心中暗自打趣,背后的白面杀手忽然冷喝一声: “喂!你礼貌嘛!” 白面杀手早被程不器猜出了身份,也是个女子,天生的直觉也能够看出眼前这名天阶铁鹰卫指挥使也是女子。 自己虽然是挟持着程不器,但发觉他竟然直勾勾地盯着别的女子看,天生的醋意立时发作,只觉自己受到了轻视,立时又狠狠地在他背后掐了一把。 “嘶!” 程不器龇牙咧嘴地直呼呼,侧着脑袋狠狠瞪着身后的白脸杀手,身子故意往后靠了几分,算是占点便宜补偿一下自己。 看见程不器的脸色立时表现的十分痛苦,“巽五”心中一打鼓,不敢再过分相逼,给身后的一众铁鹰卫挥了挥手,立时散开一条路。 “本指挥使说话算话,你放了程小王爷,我放你走,决不食言。” 白脸杀手冷哼一声: “那就麻烦程世子陪在下走几步了!” 说罢,白脸杀手押着程不器缓缓向门外走去。 此时的程不器上身的衣物依然还没穿戴齐整,走到门口被寒风一吹,立时身子一个激灵,右胸上黑乎乎的伤疤在人前格外显眼,巽五看了一眼,神情微变。 程不器就这样被白脸杀手押着一直向外走去,直到靠近西山的院墙附近。 “砰!” 白脸杀手一只手抓着程不器的胳膊,轻轻一跃,只跳起半尺高度,又落了下来。 “砰!” 白脸杀手又跳了一次,还是落在原地。 程不器只觉脑袋都要大了,一手抓着自己这么一个大活人,靠那三脚猫的轻功,怎么可能带走自己,忙道: “女侠可能伤势过重,咱们一起跳了试试!” “呼!” 白脸杀手再次运起内力施展轻功跃起,程不器也使出几分功力顺势一跃,两人齐刷刷越过院墙,翻身进入了西山之内。 程不器被白脸杀手用剑抵着脖子,在西山的山道上走了将近两里路程,边走还将上身的衣物穿戴整齐。 “铁鹰卫的人暂时还未追来,姑娘可以自行离去了。” 白脸杀手愣了一下,双眼失神地看了程不器几眼,手中的长剑缓缓从他脖子处放下。 “你是怎样知道我是女儿身的?” 白脸杀手依旧憋着音装作男子,也没有露出本来面目。 程不器假装毫不在意。 “姑娘胸中城府太深,立于身后,顶地程某背后暖呼呼的。” “你!” 白脸杀手立时脸色绯红,气急之下一剑横扫而出,程不器堪堪避过,小腹却结结实实挨了一脚,一时间痛地在地上连连打滚。 白脸杀手又欲挺剑直刺,背后已响起了脚步声,冷哼一声: “今天算是便宜你了,看在你助我脱身饶你一名,下次见面必取你狗命。” “嗖嗖”几声,白脸杀手的身影在树林之间几个起落,眨眼间已在数丈开外。 “程世子,可有大碍?” “巽五”飞身而至,蹲在程不器身前探查。 程不器本身并没有受到伤害,旧伤也没有牵动,刚刚被白脸杀手踢了一脚,虽有几分疼痛,但多半是装出来的,此时见“巽五”飞身而来,一手捂着胸口,一手伸出抓住巽五的手臂。 “救我!救我!” 声音还故意变弱了几分。 “巽五”脸色大变,立时将程不器扶起,上下打量,却并未见血迹伤口。 “多谢梁指挥使多次搭救,程某感激不尽。” “巽五”脸色微变,立时跳开一步,双眼警惕地盯着程不器,好似如临大敌。 “程某自入长安城第一日,就碰见了梁指挥使在城门处追捕狄鹏,莫非姑娘不记得了。” 程不器没有用铁皮面具遮住的下半张脸,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第19章 辛夷女侠好胸襟 “巽五”脑海中立时闪出无数疑问,双眼满是犹疑神色,程不器知道对方在思考如何被自己识破身份,毕竟对于铁鹰卫而言,对外只有代号可言,身份绝不能轻易泄露。 其中原因主要是因为铁鹰卫刀口舔血,行事作风狠辣决绝,往往都会得罪不少人,其中不乏武功高强的江湖杀手,身份保密,可以尽量保证家人的安全,免遭报复。 程不器开门见山道: “入城那日,梁指挥使与我见过,刚刚你一开口,便听出了你的声音。” “适才那枚救我性命的梅花刺,那日你们七人追捕狄鹏时,也出现过。” 一刹那“巽五”心中不再疑惑,只是生出无边的忌惮,代替皇家生出的忌惮。 世人都传北境威王府世子程不器有勇无谋,是出了名的莽夫,经此一事却能看出事实绝非如此! 代号为“巽五”的铁鹰卫天阶指挥使,正是总指挥使梁青关的长女梁辛夷。 梁辛夷自升任天阶指挥使以来,已办理大小案件四十二起,从未有一次失手,也从未在人前暴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此时却被程不器一语道破,心中惊叹之余,也明白眼前这位威王府的小王爷,绝没有外界传闻那般简单。 “程世子好心思,只是如何猜出在下是女儿身?” 梁辛夷后退一步,右手依旧按在剑柄之上,袖中的梅花刺已握在手中,本能的杀气外散开来,双眼警惕地盯着眼前并不简单的程不器。 程不器淡淡一笑,道: “好说好说,我只是猜到了你就是那日城门处出手的人,至于你是姑娘家,倒是我家柳姨猜出来的,说你腰肢纤纤,胸脯挺拔,走路带了两分女儿气。” 梁辛夷脸色微红,从未听人如此评价自己,而且还是一个不算熟识的大男人,听到“胸脯挺拔”四个字,一时间只觉脸颊火辣,轻啐道: “无耻!” “哎哎哎,又不是我说的,这可是名动京城、天下闻名的桃花仙子说的,你应该感到自豪才是!” 程不器本能认为梁辛夷开口骂人,也顺带骂了柳茹玉,一时心情不爽。 柳茹玉姿容动人好似天仙下凡,早年单庆子为她作画一幅《春风峭立图》,柳茹玉美貌芳华犹如桃花之仙,是人人皆知的事,听见桃花仙子四字,便知道了说这话的应当是陆家二夫人。 狄鹏第二次在京城内现身,引发了七名铁鹰卫天阶指挥使的追捕大战,进而牵扯出了号称青元剑仙的李元霞也现身京城,一时间长安城内局势十分微妙,梁青关更是被皇帝以失职论罪,挨了七十杖的责罚。 本以为只需要全力追捕狄鹏便可以为梁青关开脱罪责,谁知三天不到又出了跑脱敌国重犯萧寒的事,梁青关又挨了皇帝一顿训斥。 昨日追捕逃犯的队伍在汤峪山庄附近发现了萧寒的踪迹,梁辛夷这才连夜赶来。 梁辛夷心中气不过,本想抓回萧寒,却没想到如同浑水摸鱼一般又跳出一条小鱼,搅乱了计划,心中郁闷至极。 “哗啦”一声,梁辛夷手中长剑出鞘,指着程不器道: “看来程世子并不简单,莫非已经猜到了在下的身份?” 程不器淡淡一笑道: “好说好说,听说大名鼎鼎的铁鹰卫梁总指挥使,有个武功绝伦、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儿,想必就是姑娘了。” 梁辛夷冷哼一声: “程世子也并非像外界传言一般有勇无谋,倒是精明的很,不知调查本姑娘的身份做什么?” 程不器笑道: “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不就是单纯的想跟梁姑娘交个朋友嘛!” 梁辛夷又冷笑一声: “程世子身份尊崇无比,竟然还想到跟我一个姑娘家交朋友,怕不是当了黄鼠狼?” 程不器连连摆手: “哪里哪里,梁姑娘多虑了。” 梁辛夷依旧神情戒备地看着程不器,最后盯着他脸颊上戴着的铁皮面具,神情一顿,好似想到了什么事,用剑指着程不器的脸: “既然是交朋友,程世子何不以真面目相见,藏头露尾,岂不可笑?” 程不器伸手摸了摸脸颊上的铁皮面具,原本有些笑嘻嘻的脸色立时一变,双眼直勾勾盯着眼前的梁辛夷,好似觉得她这个要求十分无礼,一时间气势大涨,瞪的梁辛夷背后升起一股凉意。 “今日之事,还望程世子保密,若是故意将本姑娘的身份泄露出去,莫怪我翻脸无情。” 梁辛夷不想跟程不器过多纠缠,撂下两句毫无分量的狠话,转身朝着白脸杀手逃走的方向追去。 程不器忙向前伸手,想要拉住梁辛夷,毕竟他让老七安排这一台戏,自己原本的目的还未达到。 却不想一时没看地面,被裸露在外的树根绊了一下,身子往前一扑,从背后抱住了梁辛夷。 一刹那,时间好像静止了一般。 梁辛夷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只是直愣愣地盯着程不器放在自己胸口的双手。 程不器有七分失足三分故意,双手一时觉得盈盈满握,手感还不错,但也明显能够感受到梁辛夷胸前的起伏立时大了起来。 “啊啊啊!” 向来冷漠沉稳的梁辛夷,刹那间像是被点燃的火药一般爆裂开来,一手抓住程不器的手臂,狠狠向前一摔。 “梁氏暴烈过肩摔!” 程不器浑身立时犹如要碎成几块一般,脑袋里只觉嗡嗡响个不停,眼冒金星,梁辛夷已经大怒之下飞身而起,长剑呼呼刺下。 程不器牵动旧伤,呕出一口鲜血,心中暗叫不妙。 “我命休矣!” “叮”的一声,梁辛夷的长剑落下,最终却钉在了程不器的身旁,只是一手揪住他的衣领,“啪啪”两声,两个耳光十分均匀地刻印在程不器的脸颊上。 梁辛夷一时气急,恨不能将程不器的脑袋割下来,但最后时分理智战胜了一切,只是狠厉地打了他两个耳光。 梁辛夷只觉心头怒气难消,还想伸拳,耳边立时一道利刃破空声响起。 “铛”地一声响,梁辛夷急忙转手握剑挡开了急速飞来的长刀,翻身而起连跃三步跳开到一旁,警惕地看着长刀弹飞回主人手中。 “阁下手下留情,少将军一时失足,万望恕罪!” 说话的正是一直跟随着程不器的老七。 梁辛夷心中满溢的怒气此时已被惊惧代替,握剑的手腕微微颤抖着藏在身后。 只是接了老七一招,梁辛夷已经明白对方绝不是自己一人能敌,方才一招乃是飞刀术,远不是寻常的高手能够使出来的。 寻常刀客能够将长刀掷出,如同暗器一般数丈之外取人首级,便已经算是高手。 但老七刚刚使出的飞刀术,不仅能将手中十多斤的长刀掷出数十丈距离,还能通过对长刀飞行的角度、速度的掌控,加以内力牵引,使得长刀飞出还能旋转回到手中。 据说天下宗师级别的高手,刀法大成之时,长刀出鞘便能有三尺刀气,飞刀术炉火纯青之后,能够以内力牵引使得长刀在数丈范围内不停飞行攻击。 老七飞身而至,将程不器从地上扶起,稍微探了一下脉搏,见他虽然呕了两口鲜血,但并无大碍,心中悬石落地。 梁辛夷还欲发难,一里外的山涧里突然射出一支烟花,正是铁鹰卫的报警信号,略作迟疑,梁辛夷恨恨地撂下一句: “你给本姑娘等着!迟早剁了你的双手!” 骂声还未传远,梁辛夷身形连动已飞身离去,眨眼间已有数丈距离。 程不器望着自己两只张开的手掌,自言自语道: “什么嘛,不够大啊,也不是很软绵绵的感觉,没意思。” 飞身已追出数丈距离的梁辛夷毕竟是铁鹰卫天字辈的指挥使,功力已非寻常江湖高手可比,自然也是耳聪目明。 听见了程不器的话,当即分神脚下一滑摔了一跤,随即翻身而起,恶狠狠地朝着一棵碗粗的松树上劈了一掌,树干咔嚓一声倒下。 “登徒子!臭流氓!迟早要你好看!” 梁辛夷眼神极尽恶毒狠厉,一副恨不能将程不器扒皮抽筋的样子。 程不器被老七扶着,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去,一手扶着腰一手还在比划。 “就这么大,不能再多了,也不是柳姨说的那般胸脯挺拔嘛!” 程不器故意将声音拉大,好似要梁辛夷能听见一般。 老七回头看向梁辛夷追去的方向,轻声道: “走远了。” 程不器立时一抹嘴角的血迹,啐了一口。 “疼死我了,这姑娘下手真是没轻没重。” 老七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小子是故意的,还是无心?以前也没看出来你有这耍流氓的本事。” 程不器揉一揉腰。 “临时急智,全靠临场发挥,不然怎么让人家堂堂梁指挥使记住我,记住我这样一个无形浪子。” 老七不再多说,扶着程不器走了几步,忽然道: “老十三刚刚与我碰过面了,说是一切顺利。” 程不器点了点头。 “十三叔办事,我放心,只是七叔你” 程不器转头看着老七。 “你看着我作甚。” 程不器嘴角一歪: “我说七叔,刚刚你一直不出手,是故意要看我笑话吧?” 老七不言,默认了程不器的猜测。 “你小子这回大伤之后,好似变了个人,很多时候,谁都猜不透你小子的心思,不像是我们之前教的那个小程子。” 程不器一点不心慌,反正自己就是如假包换的程不器,只是拍了拍老七的肩膀: “所以说,我以后要是想干个什么事儿,你们几个老头子帮忙是可以,拦路那就不行了。” 第20章 我是流氓我不放 老七等十三人,自程不器睁眼之时就已存在于威王府,自然是能够信任的死士,而且各个武功绝高,但对自己是否绝对的信服尚待考证,程不器深知收心的重要性,所以也并不着急。 程不器也早就明白,自己这一次被程烈送到长安城,有几分考虑也是为了磨炼自己,磨炼自己的心智、手段,甚至是收买人心的本事。 老七扶着程不器一直走回到汤峪山庄前,因为突发事故的影响,不少前来享受泡温泉的富家贵公子早就吓的没影,却还是看见陆怀民焦急地等在马车旁。 “谢天谢地哟,我的爷您可算回来了。” 陆怀民一脸关切,忙迎上前。 程不器没好气地看了陆怀民一眼,并没有询问他为何会被那名白脸杀手挟持,还走向了自己所在的房间,而且自己来汤峪山庄的行踪,如何被这么多人知晓,想来想去都应该怀疑一下眼前的陆怀民。 但程不器心中更加了解陆怀民的品行,对眼前这个整日无所事事的陆家二世祖没有一丝怀疑,只是说了句自己没事,就坐上马车,匆匆忙忙地往长安城摇晃前进。 回到威王府已经是夜幕时分,程不器一路颠簸,又呕了两口血,脑袋迷迷糊糊地昏迷不醒,一直睡到第二天正午。 睁眼一看,柳茹玉满脸关切地守在床边,程不器心中只觉温暖难胜,瞧见柳茹玉脸色有些憔悴,知道她又守了一夜,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加之心疼柳茹玉的身子,好言好语劝了半晌,才让柳茹玉回去休息。 临走之时,柳茹玉一步三回头,脸色有些异常,只是没有多问。 程不器又躺了一个时辰,浑身气力恢复八成,才起床梳洗,喝了碗淡粥。 “吱呀”一声,柳茹玉推门而入,右手背在身后,藏着什么东西。 程不器笑道: “让你好好休息,就知道关心我,也不顾自己了?” 朝夕相处,加之两人幼时的种种羁绊,如今已是心灵相通,程不器更是发觉自己对这个异世的亲人,早已生出了别样的情愫,只是不知柳茹玉心中是怎样看待自己,因而一直不敢说出什么出格的话。 柳茹玉拉着程不器一起坐下,伸手在他脸颊上轻抚,摸着黑色的铁皮面具,语气哽咽神情伤感。 “这块铁皮,你戴了这么多年,一定很难受吧。” 程不器咧嘴一笑,一手握住柳茹玉的手。 “没有的事,早就习惯了,而且在北境时,也不用天天戴着的。” 柳茹玉眼神黯淡。 “可你现在来了长安,却要天天戴着。” 柳茹玉从身后拿出一个小木盒放在桌上,打开木盒拿出半张白玉雕刻成的面具,样式大小与程不器脸颊上的一模一样,自然是她趁着程不器睡着时偷偷临下的样式。 “你总是戴着那块黑铁的,既不好看也不舒服,我用皇帝早年赐给我爹的一块上等的玉璧,找人给你雕了副白玉的,想来君子佩玉,温润养身,哪怕是戴在脸上,也总比铁皮的好。” 程不器一时不知说什么,只是微微点头,任由柳茹玉亲手为他换下。 原来自己脸颊上这三道骇人的疤痕,真正伤的不是自己,而是柳茹玉。 眼前人当真是比自己还要爱护、心疼自己。 回想眼前人曾经在狄鹏与李元霞的长枪利剑面前,奋不顾身地保护自己, “她又爱护我胜于爱护她自己。” “你脸上是被什么人打了耳光?” 柳茹玉脸色微变,语气带着八分担忧两分诘责。 程不器满面笑容,像是讲笑话一般把前往汤峪山庄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你说那白面的杀手,为何知道你在汤峪山庄?” 柳茹玉一针见血,直接点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倒是让程不器心中一惊。 他也未曾想这位以容颜动天下的桃花仙子,还有远超寻常男子的见识与气魄。 程不器一时不知该不该回答,柳茹玉却又沉吟道: “你的威王府向来是铁板一块,跟着你从北境回来的这几位老前辈自然也是信得过,算来算去,问题只能是那个不知死活的陆家小子了!” 柳茹玉口中的陆家小子,自然是说陆怀民,虽然柳茹玉寻常也不爱给陆怀民好脸色,但此时提及他,语气却极其严厉,甚至有几分火气。 程不器犹豫半响,开口道: “你不用多想,这事儿跟怀民没关系,我去汤峪山庄的行踪,是我自己让人放出去的。” 柳茹玉听罢,愣了片刻,原本担忧的神色立时消散,笑道: “那我就放心了,你自己这样行事,必然有你的道理,我不会过问,你也不必向我解释,只是你以后行事,万万不可置身险境。” “你以后切莫以身犯险,即使不为你自己考虑,也要想想瑶儿姐,你娘她有多疼爱你。” “你也要为我想想,别让我也为你担心受怕,我不怕忧心,只怕你有个一点半点的伤病,我怎么接受的了。” 最后一句,柳茹玉的声音压的极低,还是让程不器听的真切。 程不器准备伸出双臂,给柳茹玉一个大大的拥抱,柳茹玉却立时换了语气: “那位梁姑娘,为何打你两个耳光?” 柳眉微挑,眼神颇有几分悍妻责夫的意味。 程不器支支吾吾,语气也是含糊不清,想糊弄过去,也不能就跟柳茹玉直说“我调戏了她,还毛手毛脚抓了不该抓的地方?” 见程不器不敢回话,柳茹玉大致已猜到了三分,冷声诘责道: “你是不是对人家姑娘言语不敬,还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程不器见躲不过,只好坦白从宽。 原本以为柳茹玉会发‘桃花娇怒仙子威’,却只是假意嫌弃地瞥了程不器一眼,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就是这样追求人家姑娘的?真是个榆木脑袋,你这分明就是耍流氓!” 听见追求二字,程不器心中一急跳了起来。 “谁说我这是追求她了,我程不器再不堪再丑陋,也不能冲着这样母暴龙一般的人动心思。” “那你想要讨个哪样的姑娘?说来听听,我也许能帮你物色物色呢。” 柳茹玉的话颇有几分漫不经心,程不器却急了眼。 “我不娶妻,你也不用替我物色,除非” “除非什么?” 柳茹玉侧着脑袋,一副好奇的表情。 “除非能找到像你一般待我的人,要有你一般美丽,有你一般爱护我,那我就同意。” 柳茹玉一时乐得心花怒放,笑的腰肢乱颤,伸出手指抵在程不器的额头。 “你呀,怪不得的瑶儿姐来信,说你会哄女儿家开心,总能逗得她满心欢喜,一点也不差。” 程不器语气略显急促: “你说我这是在逗你开心?哼哼!” 将头一扭,程不器故意装出一副不再搭理柳茹玉的模样。 柳茹玉笑了一会儿,看程不器的脸色有几分严肃,回想了一下刚刚他说话的神情、语气,心中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故意打趣道: “那你说说,你是怎样调戏那位梁姑娘的,仔细说给我听。” 程不器一时憋的脸色通红,只是不张口,柳茹玉见说不动他,索性笑道: “那你双手比划一下,让我看看你这程家小流氓,是怎样动手动脚的。” 见程不器还是像根木头桩子一般,一动不动地站着,柳茹玉继续道: “要不这样,我叫巧月来陪你演示,免得你独自一人演独台戏,看不真切。” 说罢,柳茹玉就向房门处走去,程不器怕她真将巧月唤来,心中一时急切想拉住她,脚下被桌腿一绊,身子冲着柳茹玉的身形便扑了出去。 一刹那,时间又好似静止了一般。 柳茹玉白玉般的脸颊立时升起两圈红晕,眼中带有三分惊讶五分羞,还有两分喜,也是直愣愣地盯着程不器放在自己胸口的双手。 程不器这一次确实是真正的失足,双手只觉盈盈难握,两手还捏了捏,鼓鼓囊囊好似气球一般,透过那小山峰一般的两岳,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柳茹玉心跳立时加速起来,整个身子都好似火烧一般。 “啪啪”两声响起,只是打的不是脸是手,而且柳茹玉玉掌轻拍程不器的手背,并没有使出真正的力道。 “小流氓,你还不放手。” 程不器被柳茹玉的低声呵斥惊醒,忙放开手,急急忙忙向后退开,着急忙慌脚跟又被绊了一下,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柳茹玉虽然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但毕竟真心实意担心程不器,伸手想拉住他,一时没有站稳,身子也被程不器带动之下倒了下去,压在了他的身上。 程不器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柳茹玉鼓鼓囊囊的胸脯压在他的胸口,脸颊也与程不器紧紧贴在一起,四目相对,目光均炽烈如火。 幽兰气息清晰可闻,程不器索性两手从后搂住了柳茹玉的腰肢。 柳茹玉一时只觉羞惭难当,但两臂挣不开程不器的怀抱,加之心中情感使然,索性便躺在他怀中,静静听着两人愈发急促的心跳。 就在这一刻,程不器与柳茹玉都感觉到了无比的放松,身心放开一切枷锁,坦然面对本心一般的放松。 第21章 郎君真情暖佳人 世间一切都已静止,窗外的风声好像小了,有了冰消雪融的声音,又好像听见了一树又一树的蝉鸣,好似有雁过的长啾,又像是仍旧风雪飘摇北风呼呼。 这一刻,如同经历了四季一般漫长,漫长而美好,美好又短暂。 两心相印,四季美好也变得短暂。 “吱呀”一声,丫鬟巧月推门而入,一手提着个三层的食盒。 “啊!” 看见这一幕,巧月失声叫了出来,忙用手捂住嘴,柳茹玉与程不器两人脸颊紧贴在一起,看向门口处的巧月。 “没看见没看见,夫人、少将军,婢子什么都没看见!” 巧月闭着双眼急忙退出房门,站在门外定下心神,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咳咳!” 柳茹玉轻咳两声,示意巧月进屋。 巧月再次推门而入,满面笑容,脚步轻快地走到桌旁放下食盒。 “夫人,您让婢子给少将军炖的乌鸡汤。” 巧月一边笑嘻嘻地将食盒内一大盅乌鸡汤与三盘糕点拿出,整齐地摆放在桌上,然后退至一旁等候吩咐。 程不器为了缓解尴尬,拿起糕点囫囵吞枣般吞了几口,一时噎住,又抱起汤盅往嘴里灌,不料想热气腾腾的乌鸡汤还十分烫,一下子洒满了前胸。 “你看你忙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柳茹玉拿出手帕帮程不器擦拭汤渍,同时示意巧月去拿一套新的袍服来给程不器换上。 忙碌一番,一切总算回归常态。 柳茹玉只是回想着刚才的一幕,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程不器却总是忐忑不安。 他本心自然是想着眼前的心上人,两人虽然自小算是青梅竹马,但后来各有遭遇。 柳茹玉已经是陆家的二夫人,何况大周又是历来讲求礼仪教化,虽没有很强烈的男尊女卑的思想,但女子看重名节还是有的。 程不器还在想着该如何向眼前人表露心迹,柳茹玉玩弄着手中的一方绣着桃花的帕子。 “不器,后天就是除夕夜了,你要和威王府的家将们一起守岁吗?” 程不器不假思索的开口: “我自然是要和小柳姨一起守岁,谁会和一帮大老爷们守岁。” 柳茹玉噗嗤笑出声来,一时笑靥如花,点点头。 “那你说话算话,早些过来与我一起吃年夜饭,你要来了,我也不去和陆家人一起守岁了。” 程不器假装忘了刚刚一番尴尬的真情碰撞,只是低头闷声吃着东西。 两天之后,大年三十清晨,外出多日的无名十三里的老十三就回到了威王府。 “萧寒与铁鹰卫的人战了三场,都叫他跑脱了,不过受了重伤,现如今已经是寸步难行,躲在一处隐蔽的地方悄悄养伤。” 听完老十三的回报,程不器思忖片刻: “东西还是没拿到?” 老十三回禀道: “萧寒这人疑心很重,没有轻易去取东西,只是在原地兜圈子,不过这一次伤的很重,要是再不去取,恐怕他自己都命不久矣。” 程不器点点头。 “去休息吧,劳累十三叔了,今天除夕,就和七叔、莫叔几个一起,好好喝两盅。” 老十三退下之后,程不器换了身衣裳,披着墨黑色雪貂皮的披风,冒着风雪来到了柳茹玉居住的柳亭别院。 原本在陵州,程不器当然是要与父母在一起守岁吃年宴,可如今来到京城,柳茹玉算是他仅有的亲人。 柳茹玉嫁入陆家之后,虽然自己一直住在柳亭别院之中,但这种除夕之夜,依照往年惯例是需要遵守礼程,与陆府长辈一起守岁。 但今年柳茹玉是铁了心要不管这些礼仪规章,硬是跟程不器在自己的别院中守岁。 除夕夜站在廊下看着长安城内的烟花,朵朵绚烂却好似没有温度。 程不器想起隔世的记忆,转头看见柳茹玉仰头看着天空,竟露出一脸幸福的模样,忍不住站的更近了一些,本能的想和以前一样拉住她的手,一旁却响起了脚步声。 “夫人,大夫人派人来传讯,说叫您去正府大厅,几位长辈都在,该当一起守岁的。” 来的正是巧月。 柳茹玉转头看了一眼,心中有些扫兴,眉头微蹙道: “不去,我已经给两位老太爷打过招呼,今天就在这儿陪着不器守岁,别再来烦我。” 巧月领命准备去回复,柳茹玉又叫住道: “告诉来传讯的丫鬟,就说我说的,再要跟我论什么长幼尊卑,叫她去大将军府论,别来这儿。” 柳茹玉嫁在丞相府二房,大房夫人是原御史大夫朱川越之女,虽是长房正妻,又生有两子成年,但比起娘家背景,终究还是远不如柳茹玉。 所以每次心中有什么不满,也只是抱怨几句,从不敢严词发难,听了丫鬟的回报,只能心中生一生气,不再叫人来传唤。 两人继续站在院中廊下,看着长安城此起彼伏的漫天烟花,柳茹玉如同白玉雕刻而成的面颊上不觉又露出一抹微笑。 一阵寒风吹来,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冷噤,双手下意识抱着双臂搓了搓,忽然感觉一阵暖意从肩头背后传来。 程不器看着柳茹玉有些冷的样子,解开身后的披风,围在了柳茹玉身上。 柳茹玉双手在带有程不器体温的披风上摸了摸,低头看着墨黑貂皮狐裘上挂着的金色系带,露出一抹笑容,立时又猛然觉醒一般转头看着程不器瞪了一眼,柳眉微蹙道: “自己身子骨还没好,倒学起这些怜香惜玉的做派,一看就是跟你那鬼精鬼精的老爹学的。” 柳茹玉虽然言辞带有责备,语气却极是柔和,眼中还带着一些喜悦与心疼,一手将程不器拉进房中。 前去回话的巧月此时已经返回,在屋中摆弄桌上的年夜菜,看柳茹玉拉着程不器进屋,立时起身扶着程不器坐下。 桌上的菜肴每一样都是程不器喜欢的,但他的双眼却盯上了一个玉雕的小酒壶,伸手想去拿到手中,“啪”的一声,柳茹玉轻手在程不器手背上打了一下。 “还想喝酒,把伤给我养好了再说。” 程不器露出一副满脸委屈的样子,双眼一直看着巧月纤手轻拿玉壶,在柳茹玉面前的金杯中倒出小半杯,转而又祈求般望向巧月,巧月忍住笑意,也是摇了摇头: “少将军您就听夫人的话,将伤养好了再说”。 程不器进京已经有两月时间,多数时间几乎都是整天待在屋中养伤,可谓是滴酒未沾。 要知道在北境军中时,每当战胜归来,他必然是饮酒如喝水,今日见到这香气四溢的美酒,自然再也忍不住。 程不器往旁边移了一些,竟学起了小孩子撒娇的样子,抱住柳茹玉的胳膊,轻摇道:“我都好久好久没尝过酒了,就让我喝一点嘛,就一口。” 两个月来巧月总是听柳茹玉讲程不器少年将军的威风事迹,只当他是个英勇无敌的少年英雄,谁能想到竟还有这样小孩子气的一面,当即看的一愣,“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被柳茹玉瞪了一眼,赶紧捂住嘴退在一边。 柳茹玉虽不懂医术,但也能从程不器的脸色、行动以及来诊断的太医脸色,看的出他如今身体已无大碍,不然就不会当着他的面拿一壶酒出来,故意勾他肚里的酒虫。 柳茹玉双手叠在一起端正姿态,嗓子轻咳一声,道: “今日是难得的除夕夜,你要喝点酒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要依我一个条件。” 程不器满脸期待连连点头。 “依得依得,柳姨你说什么都依得。” 程不器已经将手伸了出去,又被柳茹玉一手抓住。 柳茹玉道:“明儿个正月初一,我向来都是要先回柳府的,你跟我一起回柳府,陪我住几天。” 程不器还以为是什么难事,没想到竟是这么简单,一边连连点头,双手已经环着柳茹玉,从她手中拿住了玉壶。 清酒红人面,佳人最动心。 柳茹玉自出嫁之日起,便一直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整日里平静的生活激不起一丝波澜,八年时光好似一场梦,每天都在重复同样寡淡的生活,没有一丝惊喜,也不对任何事物再有丝毫盼望,直到程不器南下长安城,再见到这个幼时最关切、最疼爱的小弟弟、大侄子。 柳茹玉上一次喝酒,正是收到祝亦瑶的来信,得知程不器南下长安城的那一日,那一天柳茹玉好似发了疯一般,拉着巧月等一众丫鬟喝的酩酊大醉,醉酒入梦之后还带着三分笑意。 大周历圣和二年,正月初一,整座长安城还沉醉在除夕夜的烟花与美酒之中,偶尔有几个清扫街道积雪的街道司人兵,挥动着手中长长的扫把发出沙沙的声响。 “哒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响起,一袭墨黑貂裘披风的程不器驾着乌云骓一晃而过。 来到柳亭别院,柳茹玉还在换装梳洗,巧月在一旁伺候,另一个叫作碧儿的丫鬟见程不器踏步而来,忙掀开门帘朝屋里禀告了柳茹玉一声。 “不器,你坐一会儿,我就快好了。”柳茹玉手里速度快了几分,拿着眉笔自行描着。 第22章 十五灯会猜灯谜 程不器无聊地在屋内环绕一周走了几步,房间里的一切都已十分熟悉,没什么新意,索性笑嘻嘻地倚在柳茹玉的梳妆台旁,看着一主一仆在柳茹玉白壁雕刻般的脸颊上轻描淡抹。 今日是柳茹玉回大将军府省亲,妆容十分淡雅,但还是遮掩不住她好似天仙一般的容颜,程不器一时看的出神。 “要不我给你画眉。” 程不器说话间就向柳茹玉手中的眉笔抢去,柳茹玉愣神一下,手中的眉笔已被程不器拿走,索性一手托腮向前几分,直视着程不器。 “你个小鬼头,还会描眉,我倒要看看。” 程不器轻轻几笔勾画,娇颜玉容顿生桃仙风采。 “没想到你还会帮女儿家描眉,真是没想到。” 柳茹玉对着铜镜看的清楚,十分惊喜。 程不器嘿嘿一笑: “还没从军之前,我娘就喜欢让我帮她描眉,练出来的。” 柳茹玉心满意足地舒心一笑,在巧月侍候下穿戴好外套披风,领着程不器一起乘着马车,向着柳谢所在的大将军府而来。 柳茹玉虽然出嫁已八年时间,但因为柳谢的府邸也在长安城内,因此她偶尔就会回去住上几日,整个陆府鉴于她的遭遇,也无人有异议。 四架的马车缓缓而来,早有人等在柳府门口,仆人见到马车立时满面红光地跑进府内禀报,不一会儿整个柳府门前热闹非凡,就连已是正三品武将的长兄柳如龙也出府迎接。 互相寒暄见面,柳茹玉领着程不器径直走进内堂,大周赫赫威名的大将军柳谢,正端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 “爹,女儿给您拜年。” 柳茹玉依照往年惯例,跪伏在事先准备好的蒲团之上,对着柳谢磕了三个头。 柳谢满面笑容,抬手示意一旁的丫鬟将柳茹玉扶起。 “爹,你看这是谁。” 柳茹玉笑颜如花,指着程不器道。 程不器等在柳茹玉身后,此时也上前一步跪伏在地,对着柳谢磕了三个头。 “柳伯在上,侄儿不器给您老磕头拜年。” 柳谢与程烈是多年好友,更是拜了把子喝过雄黄酒的结义兄弟,对程不器也是十分喜爱,当即就连连点头称好,一旁的仆人忙将程不器扶起。 “好啊,就等你们了,一起入座,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因为柳茹玉的缘故,加上程家与柳家历来交好,整个柳府上下对程不器都十分热情,一连三天都是最高规格的酒宴招待他,若不是柳茹玉黑脸拦下了长兄柳如龙的酒坛,程不器都得被灌醉好几次。 在柳府一连住了五日时光,柳茹玉才打算回去,临走之前柳谢特意将程不器叫到一旁嘱咐了几句,说了些什么“好生照顾我家玉儿,不能亏待了她”之类的话,完全像是老丈人在嘱咐女婿一般。 程不器忍不住想笑,但心中还是十分高兴,毕竟要是自己想娶得心上人,看样子娘家人这一关还是能够顺利通过的。 “不器,正月十五之后开朝,按照旧日惯例,凡是在京官员,均需上朝参拜圣上贺岁。你已是正三品的武将官衔,到时必须到场,提前做好准备。” 临了上马车前,柳谢特意叮嘱了一句。 程不器一路之上都在想着柳谢最后一句话,按照常理而言,这样的事并不需要提前特意嘱咐,到了正月十五前两天,宫里来个传唤的内侍便可,此时柳谢特意叮嘱,程不器心中只觉得正月十五的大朝并不简单。 回到威王府,老十三正等在府门前。 翻身下马,程不器将乌云追的缰绳丢给门前的侍卫。 “少将军,萧寒又有动静了。” 程不器点点头,领着老十三径直走进了后院房中。 程不器进到屋中,一把推开桌案上的书籍,拿出一副长安城周边郡县的地图出来,老十三当即手指一点。 “在这儿,又与铁鹰卫的人交手一次,还是逃脱了,不过已经将东西拿到手中。” 程不器看着地图上“归阳县”三字,沉思着点点头。 “萧寒被关了这么多年,想必武功落下不少吧?” 说话间,程不器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此前程不器在北境军中之时,是出了名的武痴,自幼有祝亦瑶教习剑法、赵风云教习枪法不说,拳脚更是集百家之长,习的是正派玄功,加之他本身又是难得的习武天才,功力一日千里。 虽不敢说已是当世绝顶高手,但也早已踏入宗师级的门槛。 程不器自十三岁起又在军中磨炼,真刀真枪练出一身横练的功夫,心胸中有着几分寻常武者都会有的傲气,他本人也十分好战,喜欢与人切磋。 自九断山一战之后,程不器大伤一场,至今已快三月时间。 三个月的时间不曾与人动手,程不器早就手痒痒地想找人打一架。 此时特意向老十三问了萧寒近来的状况,毕竟自萧寒逃狱之后,就是老十三一直在跟踪他,目睹了他数次与铁鹰卫的人动手。 老十三也算是看着程不器长大的,对他的脾气秉性十分了解,早已明白他话外之意,左手扶住刀柄,右手摸了摸下巴。 “前日所见,一名铁鹰卫天阶指挥使,带领四名玄阶指挥使,对上受伤未愈的萧寒,不相上下。” 程不器见过铁鹰卫的人出手,心中已然了解到了萧寒如今的实力。 “没想到曾经赫赫有名的‘神枪无影震大漠’的萧寒,如今落得这般下场。” 老十三点点头: “萧寒是十七年前闯入长安城的,被冥狼卫联合铁鹰卫在朱雀门前抓住之后,关在铁鹰卫的牢狱之中已有十七年时间,想必这十七年他不仅功力没有长进,一定还受到了不少的刑罚折磨,功力退化严重是必然。” 程不器点点头,表示对老十三所说的认可。 萧寒与当今有着北燕第一枪之称的莫问归师出同门,是三觉道人的弟子,年少成名天下皆知。 莫问归一直在北燕军中任职,而萧寒因为与莫问归不合,另立门户在燕周边境的大漠之中来往,曾以一杆长枪威震大漠。 十七年前铁鹰卫成立不久,据说在长安抓住了萧寒的家人,被逼之下萧寒只得只身前来长安救人。 虽然仗着一杆长枪,加上一身火云诀的功力,一路之上无人敢挡,却在朱雀门前中了冥狼卫专门对付江湖武人的“青烟散”,最后束手就擒。 其实当年萧寒家人被捕一事,乃是铁鹰卫联合冥狼卫散出的假消息,只是为了引诱萧寒南下,目的则是萧寒习自三觉道人的“火云诀”。 但萧寒当时心中生疑,于是半路之上将历来片刻不离身的火云诀就地藏了起来,最终虽然人被抓住,火云诀却还是力保不失。 三觉道人一生收徒极少,分别有莫问归、萧寒与烈三枪,三人各习得三觉道人一门绝技。 萧寒所习得的‘火云诀’,是天下有名的内功心法,习练大成有洗骨易髓的功效,且功法属阳,能祛天下一切寒毒,正是程不器当下所需要的。 年前在九断山,程不器被莫问归等北燕武士围攻,重伤之下跌落寒潭,身体受寒毒侵袭已入骨髓。 虽不会危及生命,但时常寒毒发作浑身冰冷,且寒毒入髓功力再难有长进,修养三月,内力也不曾有半分进益。 这一次故意将萧寒放出来,目的就是让他本人带路,找到他那册《火云诀》。 还有一层原因,就是程烈从北边送来消息,让他们在长安城弄点动静,将萧寒放出来,至于原因,并未讲明。 程不器虽然身中寒毒,但只是影响了往后的功力精进,因而不涉及到生命之危,并没有告诉柳茹玉,就连他的母妃祝亦瑶都至今瞒着。 程不器想会一会这个曾经的长枪震大漠,思衬一番,与老十三商量一阵之后,老十三又出府翻身上马而去。 正月十五,元宵之夜,长安灯会格外精彩,各式各样的花灯绚丽如繁星。 花灯之下人头攒动,有郎情妾意的情侣,也有恩爱非常的夫妻,有成群的好友,也有蹦蹦跳跳的孩童。 程不器想着几日后跟萧寒必有一战,事先必须要哄好柳茹玉,否则到时说不准会被批评成什么样。 程不器一时感叹“男人真难”,一旁的柳茹玉指着头顶的花灯: “嫦娥下凡,打一花名,不器你猜一猜?” 程不器摸着下巴思衬半响,小声道: “莫不是月季花?” 一旁的小贩老板立时竖起大拇指道: “公子好脑筋,我这灯谜可有好半天都没人猜出来了,好一个状元脑筋,这是猜中灯谜的小礼物。” 说话间递上一串糖葫芦。 程不器拿着糖葫芦有些意外。 “这长安城内还有这样的习俗,猜中灯谜就有奖,那这些小老板们岂不是要亏死?” 程不器的疑惑不无道理,毕竟自己只是随口一说,也没有交一分钱的押金之类的。 柳茹玉抢过程不器手中的糖葫芦,拿在鼻前嗅了嗅。 “咱们大周是当今天下最为富庶的国家,长安城又是整个大周最为富庶的城池之一,这里的商贩不说家财万贯,各有几亩田产几座宅院的说法,也是大差不差。” “而元宵节当日,能够上街摆摊设置灯谜的,事先都会通过各坊市管理的审核,登记在册,元宵节过后,官府都会发放一份补偿,所以整体算下来,也不会亏多少。” 程不器听着柳茹玉的讲述,对长安城这样的经营管理模式十分新颖,觉得有借鉴的优点,心想以后回到北境,也可以在诸州城里推广。 第23章 文武百官朝金殿 “想什么呢,有了这个也不想吃?” 柳茹玉将糖葫芦放在程不器眼前晃一晃,将他从思绪中拉回来。 程不器看着柳茹玉手中晶莹剔透,在各色花灯映照下泛着红光的糖葫芦,思绪又回到了小时候。 三岁之前程不器是居住在长安城内的,那时的柳茹玉比自己大四岁,经常带着自己在街上闲逛。 两人自小非一般的要好,柳茹玉买上一串糖葫芦,总是你一颗我一颗两人分着吃,即使最后只剩一颗,两人也是各咬一半。 四目相对,心意相通,但两人都没有点破,只是一如既往地你侬我侬。 正月十五一早,天还未亮,一身武官常服的程不器已经等在朱雀门外,等候卯时三刻开朝点卯。 为了程不器在这承德殿上第一次的朝会,柳茹玉可谓是操碎了心,半夜就开始与巧月为程不器穿衣打扮,腰间的玉带都是挑了又挑,好似程不器要去接新娘子一般细致。 一身武备常服,程不器腰杆笔直身姿挺拔,虽戴着白壁雕刻的面具,却掩不住的英气逼人,柳茹玉看了几眼,面颊微红,目送他乘着马车缓缓而去,眼中还满是依依不舍。 天边尚未泛白,正月间的天气依旧寒冷,程不器将手缩在衣袖中,周边各色品阶服饰的文武官员依次排列,鲜有程不器认识之人,但都对这个上朝还戴着半幅白玉面具的年轻武官十分好奇。 “这位小将军,看你如此面生,不知是谁家府邸的后生?” 说话的是一个身着紫青袍服的文官,看年龄大约有五十多岁。 程不器入京虽已三月,但先前一直待在府中修养,前去探望的长安城内大小官员当时也被一一回绝,真正认识他的人确实很少。 程不器只是拱一拱手敷衍地回了一礼,没有答话。 与程不器搭话的紫青袍服的文官,正是大周朝当任礼部尚书董魁,身领正二品上的官衔,已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董魁有一幼女,年龄与程不器相当,董魁虽然位高权重,但偏偏至今还在为幼女的婚事发愁。 周朝礼制,女子到了及笄之年便开始婚配,有的人家更早一些,但董魁幼女董蕙儿自小眼光极高,仗着幼时父母宠爱,回绝了不少长安城青年才俊的追求,扬言必须要是顶天立地的少年英雄才肯屈身下嫁。 如今已在家耽误了好几年光景,愁坏了董魁夫妇。 董魁身领礼部尚书,对朝中官职品阶最为熟悉,早早就一眼看出了程不器所穿着的,是正三品上的武将官服,面相虽然因为白玉面具的原因看不真切,但也大致猜出了他年龄不过二十岁。 自己在长安城中多年不曾见过这个年轻人,猜想是哪个王侯之家在边关外境历练的家族子弟,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已算的上是青年才俊,称得上少年英雄。 心中一时觉得合适,有必要结识一番。 程不器没有看出董魁的用意,只是时不时看向远处宫门处,直到一身戎装的柳谢领着他的‘大舅哥’柳如龙向皇城内的朱雀门走来,脸色才稍有舒展。 临走时柳茹玉特意叮嘱,朝堂之上、天子驾前,需遵守一切礼仪规章,不能恣意行事。 可程不器多年都是待在北境,回到长安城又一直养伤,不曾找人学习过朝堂礼制,新官上殿难免紧张,搞不好还会落下个不识礼仪、藐视皇权的罪过。 柳茹玉早早替他想好了一切,特意跟柳谢与柳如龙叮嘱过,一定要时时刻刻带领着程不器,提醒、叮嘱他该怎样做。 柳茹玉觉得实在不放心,又跑去找到自己的公爹,当朝宰相陆文桢,让他也帮忙看着程不器,生怕他一时失礼闯下什么罪过。 为了程不器第一次上朝,可谓是忙坏了柳茹玉,为他操心不已。 柳谢远远看见程不器,对着一旁跟随的柳如龙低语两句,一同走了过来。 “柳伯安好!” 程不器照例推手躬身一礼,因为柳茹玉的缘故,对这位父亲的结义兄长还是十分尊敬。 柳谢点点头,瞄了一眼往后退去的董魁,半笑不笑地道: “董大人又在四处相女婿呢?” 董魁脸色一红,尴尬地笑了笑,对着柳谢施礼。 “大将军说笑了,下官只是看这位小将军英貌不凡,之前也未曾见过,有些好奇,想认识认识罢了。” 董魁自然不敢对柳谢发牢骚,毕竟谁都清楚,当今李姓皇室能够安坐九龙黄金椅,主要靠的就是‘程守柳震’。 所谓‘程守’,便是指威王府程家戍守边境抵御北燕,‘柳震’则是指的柳谢总领大将军,帐下门生等嫡派军力坐镇长安及周边各州郡。 柳谢有几分人前卖弄的意味,一手拍着程不器的肩膀道: “董大人觉得这后生如何?可入得法眼?” 董魁忙笑道: “大将军说笑了,董某不知这位小将军是柳家人,董某方才唐突了。眼观这位小将军身姿挺拔器宇不凡,以后必然是国之栋梁。” 董魁的话多少带有几分吹捧的味道,程不器都能听出来,柳谢却不以为然,摆摆手道: “过誉了!过誉了!这小子不是我柳家人,他老子可比我厉害多了。” 董魁心中一惊,眼中略带几分不可思议的神色,毕竟整个大周,能让柳谢这样说的已经是极少之数。 “这是北边程烈家的小子!” 柳谢最后一句话,声音格外洪亮,生怕周围一众文武官员有人听不见一般。 话音未落,周围三三两两各自聚集的文武百官立时齐刷刷转过头来,数百道目光都盯着程不器,直看得他浑身发麻。 程不器入京三月,这才算是第一次在最为正式的场合公开露面。 柳谢前几天提前告知自己需要上朝拜见天子,其中深意,正是为了让自己与长安百官正式会面,让所有人都认识这位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小王爷。 程不器霎时便明白过来,可依旧想不通这其中隐藏的另一层意味,皇帝用意为何? 毕竟自己的籍册仍在北境,没有绝对的必要跟着满朝文武上承德殿。 本性不喜热闹的程不器,此时也不好太过孤僻,只是点点头向投来的目光示意。 “各位大人,后进之辈程不器,见过各位大人了。” “程小王爷安好!” “程世子安好!” 一时间四面八方传来各种问好声,程不器统一回敬一礼。 文武百官正在热闹时,金钟三响,卯时三刻至,皇城大门缓缓打开,文武两班立时按次序站定,程不器在柳如龙的指引下站到了他的身旁,随着数百之众的文武群臣浩浩荡荡向承德殿走去。 雕梁画栋,彩瓦金砖,说的就是这长安城内赫赫威严的皇家大殿。 程不器从未见过如此金碧辉煌的宫殿,即使是前世,电视机上、录像带里能够看到的那些宫墙殿宇,其实也不过是冰山一角,远不如亲临其境来的震撼、实在。 殿前内侍三声高喝,文武群臣列为两班。 文臣以宰相陆文桢为首,武将以大将军柳谢为首,依次进殿。 程不器也在武将行列,一身武备常服,戴着白玉面具,十分显眼。 宽敞的正德殿,第一次显得有些拥挤。 三呼万岁,群臣跪拜,唯有程不器只是半躬身子,双膝依然笔直。 “前世不跪人,今生跪父母,皇帝老儿算个球?我倒要试试你有几分肚量。” 程不器心中打着小心思,也自认为皇帝不会因为这样的事太过责罚自己,毕竟自己身系大任,不是能随便动的主。 而且程不器确实身有重伤不便跪拜,同时有一番自己的算计,若是因为此事惹得皇帝龙颜大怒,倒是正中了他的心思。 大雄宝殿上方,九龙缠绕的纯金龙椅之上,李承安的脸色一如往常般平静,见到程不器并未跪拜,在一众跪伏的文臣武将之中十分显眼。 李承安脸色并未有明显变化,神态依旧甚至都看不出一丝怒气。 “禀陛下,程家世子不器,身有重伤未愈,殿前失礼,万望陛下恕大不敬之罪。” 柳谢在一旁忙替程不器开脱,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程不器身上。 “禀陛下,程世子的确旧伤未愈,请陛下念在程家忠烈,恕其不敬。” 第二声开脱,正是当朝宰相陆文桢。 程不器感慨柳茹玉好似猜到了自己的言行,早早就找人帮自己搭腔,心中又生出许多感慨。 本想借机会试试这位当朝的九五之尊心胸气量有几分,但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已经就着文武两班之首的开脱之词下台,开口道: “无妨,无妨,程世子卫国有功,如今旧伤未愈,朕岂会怪罪,众卿平身。” 皇帝倒是显得十分大度,丝毫没有介意程不器大不敬之举。 再次山呼万岁,群臣起身,退列两旁。 第24章 承德殿上见太子 皇帝朝一旁的内侍总管高邑看了一眼,高邑立时会意,从一旁的托盘中拿出一方绣着九色飞龙的黄色布帛,朗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期年以来,承蒙上苍见爱,风调雨顺,四海承平,关河宁定,民生安乐,天子幸也,万民幸也,此全赖诸卿勤政教化之功。 古来圣人有训,君王以社稷为业,百官以万民为本。今于圣和二年正月十六开朝,望诸君勤勉自律,求来年万民安康,成盛世之业,方不辱先圣遗教。” 高邑念完,退至皇帝身侧。 “风调雨顺,需借神力。民生安乐,全赖诸卿。今日开朝,并无大事,只是新年伊始,万物求新,朕虽身披新袍,却着旧履,其中深意,可有人知晓?” 皇帝说着话,缓缓扫视了一眼百官。 不急不躁,不怒自威,成一派帝王气度,不愧是一国之君。 这是程不器对当坐的皇帝李承安的第一印象。 见无人答话,皇帝自己解释道: “新服旧履,旨在尊夫子之教,行圣人大道,不忘前人开路之艰,但也不能沉迷往日辉煌,日新月异,世道变迁,历史演变,人力也难以阻挡,故我等也需改颜换面,以全新气象来迎接新的一年,诸君可否赞同?” 群臣齐声应和: “吾皇深意,臣等受教!” 程不器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总以为皇帝何时会忽然叫到自己名字,哪怕只是寻常问一问北境的近况。 但全程并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出现,甚至皇帝都没有太过关注他这个威王府的世子,反倒是让程不器有些失落感。 程不器偶尔容易钻牛角尖,越是想不通的事,越是要想个明白,以至于失神之间,后续皇帝与百官的议政全然抛之脑后,只是咂摸着今日踏上这金銮殿的深意。 活了两世,也才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一国之君,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皇帝,原来也不过就是个人,只是坐的高一些,穿的华丽一些,但还是个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人。 退朝之后,程不器也没有得到预料之外的皇帝特别召见,直到最后,不过就是和当朝太子李焱见了一面。 这应该算是程不器上朝唯一的收获。 太子李焱是皇后嫡出,而当朝皇后出自金陵柳氏一脉,与柳茹玉同根同源,好像还是柳茹玉未出五服的堂姐。 因为柳茹玉的关系,程不器对李焱表现的十分亲善。 但作为皇家太子,大周未来的继承人,李焱言谈表现的并没有太惊艳,至少给到程不器的感觉,好似温善有余,但稍显魄力不足。 不过这只是程不器的第一印象,或许这位太子爷城府深,人前隐匿本性也说不准。 跟着‘未来岳父’柳谢与‘大舅哥’柳如龙,随着百官人群往皇城外走着,程不器还在想着这简单的好似走过场一般的早朝。 “不器,你觉得太子如何?” 柳谢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霎时点醒了程不器。 若说皇帝安排自己进太学院,是为了认识二皇子李潘、三皇子李宣,那今日早朝之上,则是为了与太子李焱见第一面。 程不器霎时明白过来,今天自己看似走了过场,里面的学问、深意大的很。 李焱是未来的皇帝,自己是未来整个大周最有实权的藩王,这算是世纪会面。 换句话说,皇帝想必希望自己能与太子李焱互相留个好印象,只有这样,威王府与皇家才能继续保持微妙的平衡,两家和平相处,对大周王朝的统治最为有利。 程不器一次又一次地觉得当今龙椅上的这位,每一次给自己看似简单寻常的安排都有难以琢磨的深意,帝王之术确实不简单。 回头再看这巍巍承德殿,看着金砖彩瓦的皇城,只觉得有参不破的迷雾,好似一个无底的黑色漩涡,让每一个靠近他的人都难以脱身。 大周北境陵州,威王府内,王妃祝亦瑶正端坐于书案前,手中一支细杆狼毫笔唰唰连动。 几天前柳茹玉专程遣人前来送信,接到来信之后,祝亦瑶再未出过府门,一直在房间内认真为两本剑谱批写注释。 剑谱之上赫然而列“碧海流星”四个字。 祝亦瑶正在批释的,乃是琅琊祝家四百年家传的独门剑法《碧海流星剑》。 这是天下剑客都只能仰望的剑法,是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传说,但此时就这样安静地躺在祝亦瑶的书案之上,褪去了天下武人的你争我夺,只是一本寻常不过的小册子。 祝亦瑶接到柳茹玉的来信,恳请自己将《碧海流星剑》传个一招半式给她。 祝家之所以能以剑法闻名天下,靠的是百年剑道家学渊源,也靠琅琊祝氏人才代出,而到了祝亦瑶这一辈,更是出了她这样一个惊艳绝世的女儿家。 祝亦瑶四岁练剑,十一岁便剑法大成,十四岁时功力已是宗师境,实打实的中原百年第一的剑道天才,唯一的缺憾便是女儿身。 十五岁及笄,祝亦瑶不满家族安排的婚事,一怒之下闯出琅琊山门,独自一人游历天下,只三年时间,败大周十七剑派掌门人,登上了苍君阁龙山榜,成为了整个天下都为之倾倒的奇女子。 自从嫁入威王府之后,祝亦瑶便安心在北境相夫教子,如今只有独子程不器算是她此生最大的牵挂。 当时程不器在九断山被北燕武士伏击,若非程烈与北境诸将苦劝,她早已提剑北上,依照她的脾气秉性,恐怕连北燕皇宫都敢杀进去。 数次接到柳茹玉来信,告知程不器伤势逐渐好转,并无生命之危,心中悬石终于落地。 这一次柳茹玉来信想要修习几招剑法,她并未多想便将全套的《碧海流星剑》全部寄给了她。 祝亦瑶早先待柳茹玉亲如母女,虽然柳茹玉幼时想要充辈分,一口一个瑶儿姐的称呼她,但她心中却早早看上了这个聪明伶俐、模样俊俏的小丫头,想着将来要是能养成自己家的童养媳,是最合适不过的好事。 但没有等到程不器长大,柳谢便送来了柳茹玉的大亲请帖,当时不止年少不懂事的程不器伤心,就连祝亦瑶都曾偷偷抹泪,只觉得命运不公造化弄人。 如今想到两人能够久别重逢,曾经想要搭的红线,此时又蠢蠢欲动起来。 因而毫不在意琅琊祝氏剑法不得外传的祖训,直接将一整套的剑谱寄给了柳茹玉。 程不器回到威王府,老十三早已等候多时。 换回一身寻常的墨色衣衫,程不器又跑到柳茹玉居住的柳亭别院,与她说了一会儿闲话,拿出自己看家的十二钗故事讲了几段,听得柳茹玉意犹未尽。 起身回府之后,程不器换了一身利落的劲装,与老十三飞身上马,出长安北门,径直往北疾行。 百味茶铺的老板徐老汉,一如既往地坐在门前青石板上抽旱烟,铜制的烟袋头在石板上早已磕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忽觉眼前一阵疾风刮过,两匹寻常难见的良驹载着两人已出城北去,其中一马四蹄雪白,通体墨黑。 徐老汉朝着远去的两道身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朝着一旁清酒果脯的老板蔡三板吆喝一声: “来客了,来客了!” 自己却钻进了茶铺里。 长安城北一百二十里,归阳县县城北部,一座不起眼的小山。 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身着破布麻衣,肩上扛着一根三丈长的竹竿,拖着步伐一步一步往山北行进。 破布衣衫的汉子正是年前刚从铁鹰卫府衙牢狱逃脱的萧寒。 萧寒在牢狱之中待了数十年之久,早已是蓬头垢面,随意搜刮的破布衣衫也十分不合体,整个形象看起来就是一个饥肠辘辘的乞丐,很难让人将他与曾经威震大漠的人物联系起来。 归阳县是长安北上的必经之路,萧寒逃脱之后,在长安周边绕了几圈,最终取得往年藏下的物品之后,决定逃回北疆。 崎岖隐蔽的山路,寻常山民都是寸步难行,萧寒走起来却如履平地。 萧寒全神贯注地警惕着周围的环境,毕竟自己已经接连三次被铁鹰卫的人伏击。 虽然能够拼死杀出重围,但仍旧没有想通自己一再隐蔽行踪,为何还会被对方找到甚至预先埋伏。 但萧寒还是太过自大,在牢狱之中被关了十七年,并不了解如今的铁鹰卫已经发展到何等地步,自己还能够在长安城周边活动,这已经是莫大的奇迹。 放在铁鹰卫中,放任萧寒肆虐却未能抓捕归案,已经算是极大的办事不力、玩忽懈怠。 走过最崎岖的山路,萧寒进入了一片竹林之中。 碗口粗的毛竹随着山风微微晃动,阳光透过竹叶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萧寒第一脚踏入竹林,立时停在原地,屏气凝神侧耳细听,耳边只有竹叶摩擦的沙沙声。 “嘶!这萧寒竟然有这么好的耳力?” 程不器眉头微皱,一旁的老十三定睛细看,摇头道: “想必不是听见了声音,应该是直接发现了什么端倪。” 程不器与老十三两人,躲在三十丈以外的巨石后面,萧寒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程不器略带几分鄙夷的看了眼一旁的老十三,认为他说了等于没说,老十三却做出一个禁声的手势。 第25章 无名十三杀意震天 “嘘!你看。” 老十三右手指着远处萧寒周围几簇竹叶聚集的地方。 一阵翠竹经受重压后断裂的声音传来,程不器循声望去,十几道黑影已经从竹林之巅飞身跃下。 十几道黑影正是铁鹰卫的人,领头之人程不器可谓十分熟悉,正是‘巽五’,年前曾在汤峪山庄挨过对方两记耳光的梁辛夷。 “火云诀名不虚传。” 老十三发出低声惊叹,一旁的程不器不解地看着他。 “年前这萧寒曾经连续被铁鹰卫围堵了三次,虽然三次都重伤逃走,但今日一看,内伤几乎已经痊愈,这还不到二十天时间,比你小子恢复的可快多了。” 程不器白了老十三一眼: “那不然小爷我花费了这么大力气,放他萧寒从牢狱中跑出来图什么?不就是图他手里那本‘火云诀’吗!” 程不器最初并没有将伤势放在心上,但随着时间流逝,身体不仅恢复的慢,还常常寒毒发作全身冷若寒冰,而恰在此时,北边的程烈送来了当年有关萧寒一事的一些情报。 程不器想到日后武学再难有半分进益,夜里还偶尔遭受寒毒之苦,这才决定想出这一法子,抢了萧寒手中那本神奇的《火云诀》。 不过事后细细回想,自己家这名气大的老程确实有些可怕,自己每每刚有什么想法,他就帮着送来有用的信息、物品,整个像是神机妙算的诸葛。 每每想到此,程不器只觉得万幸程烈是自己老子。 程不器与老十三低语之时,梁辛夷带领的十几名铁鹰卫已经将萧寒团团围住。 萧寒杂乱蓬松的须发遮挡了面部,看不出他此时是什么神情。 程不器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三十丈以外的十几道身影,在与萧寒交手之前,他有必要做到知己知彼。 对萧寒如今的功力有了最清晰的判断,程不器才会决定如何出手、何时出手,他早已不再是那个提拳就上的莽夫。 程不器心中忽然又生出一个疑问: “铁鹰卫当年费了极大力气,甚至还出动冥狼卫帮忙才抓住他,为何这次他逃脱之后,却只有这么几个人来追捕?这与铁鹰卫历来的做事风格可不符啊。” 老十三点点头,双眼盯着前方道: “楚王那块儿出了事,皇帝下令让梁青关将多数铁鹰卫主力都调往楚地了,眼下这名‘巽五’的天阶指挥使,是长安城内唯一的高阶铁鹰卫指挥使。” 程不器眉头微皱,心中思忖着该会是什么事,竟然能让皇帝如此谨慎,莫不是楚王造反了? “记得半年前,在北境时曾听府里几位师爷议论,楚王并非前任老楚王的血脉,而是先皇亲子,抱养给老楚王过继给他,是当今皇帝的亲兄弟,这事儿是真是假?” 程不器忽然想起一个重磅的雷人消息,老十三听罢也只是微微摇头。 “这样的事谁也说不准,但叶师爷几人不会凭空乱讲,应当有几分可信度,只是经不经得住推敲就不一定了。” 程不器心中暗想,若是皇帝知道南边的楚王是自己亲兄弟,那要是看在至亲血脉的份儿上,楚地有点什么事紧张一番也是说得过去,而且一直听说南边楚越遗民总是不肯死心,时而还会暴乱一番。 尚在暗思,一阵清脆的爆裂声传来,前方不远处山间的竹林里,萧寒已经将肩上扛着的那根碗粗的竹竿持在手中,如同使枪突刺一般甩动竹竿向前挽了个枪花,霎时间竹竿爆裂开来,四散的竹篾如同箭支一般钉在了四周的竹子上。 赫然在目,一杆满是金属光泽的银灰色长枪已握在手中。 程不器凝神细看,声音虽低却不掩惊叹: “这就是萧寒当年纵横漠北的灰龙?” 老十三看了一眼,点头道: “正是,想必是与‘火云诀’藏在一处,当年闯京时并没有随身携带,否则也就不会轻易被擒。” “据说当年在长安朱雀门,萧寒单人独骑无人可挡,虽然中了冥狼卫的青烟散,但归根结底,是被冥狼卫一位大人物打断了手中长枪,使他失去了凭借,最后才脱力被擒。” “寻常武人都知道剑不离身,为何这萧寒敢如此托大?” 程不器眼中有几分不解。 “萧寒与莫问归、烈三枪师出同门,是三觉道人的弟子,其中属萧寒与三觉道人之间感情最深。” “他本人又最重师道,从来都将师傅三觉道人传给他的东西视比命珍,所以在临了决定闯入长安时,没有将灰龙随身携带。” 程不器咂吧咂吧嘴。 “这萧寒也是个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家人被抓,能让他不顾消息真假也要独自闯城。” 程不器极少体会到最真切的亲情,只是觉得萧寒当年此举有些荒谬,但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柳茹玉的身影。 “莫不是为情所困?” 程不器低声自言自语一句,立时觉得这样的猜测最有道理,因为设身处地想一想,若自己是萧寒,而敌人拿柳茹玉作为要挟,自己不也会不顾死活不顾真假吗? 虽然是自己的一番猜测,程不器还是打心底里对眼前这位萧寒生起了两分敬佩。 “若是他愿意主动将‘火云诀’借我看一看,那就不要伤他性命。” 程不器好似在叮嘱老十三,有几分生怕他下手要了萧寒性命的意思。 程不器自小就听过王府里堂堂‘无名十三’的称号,这是威王府多年来组建而成的一个杀手组织。 无名十三存在的第一目的是忠诚,只针对于威王府的忠诚。 存在的第二目的,便是杀戮。 无名十三并不像专司护卫的四枪尉一般,只以面具、代号示人,反而是有着各自的家庭。 只是从不以真名示人,在各自家中也是各以排行代号称呼,只留一个姓给到子女。 无名十三一共十三人,按照年龄排行大小,一家人全部都是居住在威王府所在的陵州城,王府给到十三人绝对安稳的家人保障,而十三人则用绝对的忠诚与杀戮回报历代威王。 虽然无名十三人看起来与普通人毫无差别,但寻常甚至和善的外貌下,绝对隐藏着冰冷如机器一般的杀心,对于这一点程不器绝对清楚。 庆和三年八月,北燕偏军一支鹰师围呼伦城,当时程烈正带着几名将领在呼伦城检视城防,被北燕探子侦知行踪后围困在城内。 程烈一怒之下开城迎战,亲领赵风云等几名大将突围而出,当时打头阵的正是无名十三。 无名十三从城南突围,一个照面就打散了南门围城的两千燕骑。 程烈回到北境疆域之后,转头就给无名十三下达了诛杀令,十三人各驾三骑,一路北追七日,硬生生将围城的这支鹰师六千人全部杀灭干净,震惊了整个北疆。 十三人归来时,人皆血人,马皆血马,一共带回一百一十八颗北燕将校军官的人头。 而这,只是无名十三让燕军闻风丧胆的数次战役之一。 无名十三一共十三人,除了第一次就跟随程不器南下的老七以外,还有第二次南下的老九与老十三也在长安城保护程不器。 十三人武器各异,且各自修习不同的功法,但每一个都是出江湖能搅弄一方风云的绝顶高手。 就好比老七,铁鹰卫七名天阶指挥使都拿不下的狄鹏,他却能独战而不落下风。 程不器之前听老十三仔细讲过,萧寒三次逃脱铁鹰卫埋伏的具体过程,因而在心中对萧寒的功力有一个大概的预判。 本以为竹林中梁辛夷为首的十多名铁鹰卫,能够与萧寒僵持一阵,但却是大大的错误。 不到三招,一共十七名铁鹰卫,已经倒下十三人,只有四人尚在苦苦支撑,这几乎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 程不器一时惊讶地盯着前方,就连已经和萧寒两次交手的梁辛夷,此时也是脸色大变。 她想不到萧寒的伤势会恢复地如此之快,更想不通他为何不仅伤势恢复,功力还会在不到半月时间内精进了六成有余,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谋划,此刻形势已经是大为危急。 没有时间思考眼前的萧寒是服用了什么灵丹妙药,还是习练了什么具有神奇效用的功法,梁辛夷只能硬着头皮将手中长剑舞出凌厉的剑势,不断向他攻去。 幸存的另外三人都是梁辛夷手下嫡系,均是身领玄阶指挥使一职,功力放在寻常江湖客中已是高手的存在,但此时面对萧寒,就好比硬碰石头的鸡蛋一般不堪一击。 “你的梁姑娘就快支撑不住了,你还不动手帮忙?” 老十三早就听老七讲过了程不器在汤峪山庄的流氓事迹,此时拿出来调侃他。 程不器瞪大了双眼,略微震惊地看着老十三,看着这个以前一直以为冷酷严肃的杀手。 “谁说她是我的姑娘了?你们这群老家伙,说话能不能负点责任!” 程不器几乎炸毛一般叫起来,但立马又压低声音: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们这帮老东西以后嘴下积德!” 第26章 大衍乾坤诀 程不器还想再跟老十三理论两句,竹林中又传来一声闷哼,再望去时,梁辛夷已经被萧寒一枪顶飞出去,撞断了数根毛竹才停下,手中长剑插在地上支撑着身体,“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奶奶的,萧寒这老小子,下手忒狠!” 程不器骂了一句,一手拿过放在一旁的飞火卢龙用力掷出,刹那间两百余斤纯钢打造的长枪疾飞而去,破空声好似一声长啸,在整座山谷中回响不绝。 “回来再跟你们几个老东西说道!” 程不器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指了指老十三,右脚踏石飞身而去。 萧寒一招蛟龙出海直接撞飞了梁辛夷,正欲飞身而起一枪砸下,结果了眼前人的性命,忽听一声大吼: “看枪!” 萧寒脸色一变,疾速转身,手中‘灰龙’迎着飞驰而来的长枪挡了上去。 “铛!” 两枪相撞,发出巨大的金属碰撞声,激起无边无形的气浪涤荡开来。 飞火卢龙在空中转了两圈,飞回了程不器手中。 萧寒则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道撞飞出去,双脚在地上拖出了两道一丈长的印记才稳下身形。 萧寒惊惧未定,警惕地看着落在身前的程不器。 “飞龙归海!赵风云是你什么人?” 萧寒率先发问。 程不器回头看了眼苦苦支撑的梁辛夷,确定她只是受了内伤,暂时不会危及性命,才敢答萧寒的话。 “好说好说,赵叔算是我半个师傅。” “半个师父?” 萧寒语气有几分质疑。 “另外半个师傅是我娘。” 萧寒觉得眼前人有些答非所问。 程不器右手拖着枪杆尾部,绕着萧寒走了半圈,率先开口道: “一直听说当年神枪震大漠的萧前辈风采如何如何,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嘛,打个姑娘家还这么吃力。” 程不器一上来就出了招激将法,远处守着的老十三眉头微皱,心中却有几分惊讶。 他可以说是看着程不器长大的,对他的脾气性格了解的十分清楚,历来冲动鲁莽,喜欢与人动手倒是不假,但从来都是直来直去,这是第一次见他还有这么多鬼心思,竟然先用激将法扰乱萧寒的心境。 但萧寒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丝毫不为程不器的贬低之语影响,仍然对眼前人十分戒备。 “你说九品神将赵风云是你的师傅,可有证据?” 萧寒一边出言试探程不器,一边调整气息,如临大敌般握紧了手中的灰龙枪,从刚刚一招,萧寒便已经大致猜到了来人的功力绝不在自己之下。 再看程不器虽然戴着半幅白玉面具,但行为动作与言谈都透露着一股少年气,此等年龄能有如此功力修为,若没有赵风云这等名师大家教授,倒也不太可能。 程不器咂吧咂吧嘴。 “萧前辈想打就打,探我的底细做什么?难不成你还能因为我是谁的徒弟,就决定打还是不打?” 萧寒点点头道: “若赵风云真是你师傅,今日就可免除一战,放你带着这女娃离去。” 程不器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本以为难免大战一场,此时愣神地回头还看了眼梁辛夷。 “莫非你是赵叔的手下败将?” 程不器试探着问了萧寒一句。 萧寒点点头,毫无难堪的神色。 “不错,我曾三次挑战赵风云,第一次交手八十七招败,第二次交手六十三招败,第三次交手四十九招败。第三次交手之后,我便知道今生永远无法赶上他,我也感念他多次指点,因而立誓,以后绝不跟他的传人动手。” 程不器一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萧前辈好歹也是天下闻名的人物,怎么跟我赵叔打越来越差?” 萧寒脸上依旧没有难堪的神色,反倒显得十分怀恋、向往。 “若是与寻常人交手,即使第一次战不过,精进修为之后,再次交手能战的久一些,但与赵风云不同。” “有何不同?” 程不器也被萧寒勾起了好奇心。 “他天赋实在太过逆天,修为增长的速度远超于我,即使我修为再刻苦,与他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萧寒说话间,神色略带几分颓丧。 程不器自小以来确实是由赵风云亲自教授枪法与内功,但并没有听旁人讲过他何等厉害,只知道他确实是名副其实的绝顶高手,是北境三军第一将毫不为过。 “赵叔真有这么厉害?我怎么不觉得。” 程不器略带疑问,脑海中回想起那个魁梧壮硕,面容威严却还有几分痞帅的大叔,还是觉得萧寒的话有些夸张。 萧寒只是轻叹一声: “我自出师以来,自认为天赋不差,一生从未服人,但赵风云确实不愧‘风云神将’之称。天下列国百年来人才辈出,但天赋能有他那等逆天的,也只有两人而已。” 程不器轻咦一声。 “两人?那另外一人是谁?” “琅琊祝氏当代家主长女,瑶仙女侠祝亦瑶,听说已经嫁到了北境威王府,不知是真是假。” 程不器略微尴尬地吐了吐舌头,嘿嘿一笑: “巧了,正是我娘,我爹叫程烈。” 程不器自小只记得母亲祝亦瑶对自己特别温柔,是世间最善良、最好看的人,直到再与柳茹玉相逢,才加上了‘之一’两字。 萧寒看着程不器一脸坦然,没有说谎的神态,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程不器清了清嗓子。 “咳咳,萧前辈刚刚说到与我赵叔之约,那今日就不用动手了。” 萧寒忽然冷笑一声: “我萧寒历来言出必行,但你如何证明真的是赵风云的弟子?仅凭刚刚那一招飞龙归海可不够。” “萧前辈可知我赵叔的独门功法是什么?” 萧寒点点头道: “自然知晓,‘大衍乾坤诀’天下独一无二,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程不器笑了笑。 “萧前辈知道的还不少嘛,看枪!” 大衍乾坤诀分为大衍诀与乾坤诀,两者同根同源但又有所不同,以大衍诀的内力驱动大衍枪法,以乾坤诀的内力驱动乾坤掌,二者缺一不可,程不器都已得了赵风云真传。 程不器运转大衍诀的内力,手中飞火卢龙抡过半圈,右手持枪尾,长枪架在左臂之上,枪尖直指萧寒,忽然发动大衍诀内力,由右臂传导至长枪,真气自枪尖喷薄而出,如江河般一泻千里,随即持枪飞身而起,直刺萧寒咽喉。 萧寒忽觉一阵窒息般的气流迎面而来,手中长枪抡了一个半圆化掉劲力,程不器手中的飞火卢龙已经疾驰而至,急忙枪尖向前接住这一招。 “好!好!好一个千军破!” 萧寒霎时兴奋起来,眼前好似浮现了十几年前与赵风云切磋的场景,一时竟显得有些激动。 程不器使出一招千军破,正是大衍枪法第一招,但并没有全力而为。 在招式被萧寒化解的一刹那,手中长枪已经收回,抬在肩头一式横扫逼开萧寒,左手成掌紧接着拍向萧寒,运的正是乾坤诀的内力。 萧寒刚刚接下了程不器的‘千军破’,腰间已经感受到了一股凌厉的威压,周边气流被程不器掌力带动,立时明显的出现了上下分层的迹象,正是乾坤掌其中一招‘乾坤裂’。 萧寒不敢托大,只是用手中长枪挥动,化去程不器的掌风,左手成掌接下了程不器这一招乾坤裂,身形已经接连三个起伏跳开两丈距离。 “这一招‘乾坤裂’是乾坤掌的第三招,皆是大衍乾坤诀的不传之秘,你是赵风云的弟子无疑。” 萧寒看着程不器的眼神有欣赏,也有遗憾,随即轻叹一声不再出手。 “后生可畏,看来你不仅得了赵风云的真传,还将大衍乾坤诀已习练至小成,此等天赋,也是世所罕见。” 萧寒一时间也毫不吝啬赞美之词,程不器谦虚地笑了笑: “这还得多亏我遗传了我娘的天赋。” 萧寒收起灰龙,指着尚自强撑着并未倒地的梁辛夷: “我萧寒历来恩怨分明,有恩必偿,有仇必报,当年是铁鹰卫与冥狼卫设计伏击抓住了我。” “对于铁鹰卫的人我本不应该留手,况且这人虽然是个女娃,但身手功力早已非寻常江湖高手可比,她三次伏击我,本不该放她任由你带走。但方才我话已出口,言出必随,可若再让我碰见,就没这么容易脱身了。” 程不器将飞火卢龙插在地上,双手抱拳对着萧寒躬身推手一礼,正色道: “后进晚辈程不器,在此多谢萧前辈。” “程不器” 萧寒念叨了几遍程不器的名字。 “不器不器,君子不器,大道无方,好名字!” 程不器顾不得自言自语的萧寒,转身看向梁辛夷,准备为她查看伤势,脑海里忽然闪现出萧寒刚刚使的枪法,与莫问归所使一模一样,联想到九断山被伏击一事,一拍脑袋才想起亲自来追萧寒的目的。 “萧前辈且慢!” 程不器忙转身叫住准备离去的萧寒,同手向前两步,将插在地上的飞火卢龙拿在手中。 “还有何事?” 萧寒的脸色一变,手中灰龙枪紧握,戒备的神色浮于脸上。 第27章 旧伤未愈气力虚 “听说萧前辈手中有一套名叫‘火云诀’的功法,晚辈想借来一观!” 程不器能够感受到在借字出口的一刹那,萧寒浑身立时发散出无边的杀气,狠厉的目光直射过来,即使刚刚与铁鹰卫的捕快生死相搏,散发的戾气也没有此刻强烈。 “哼!还以为赵风云的传人是何等惊才绝艳之辈,原来也是周朝皇帝的走狗,既然敢开口找我讨要‘火云诀’,那就要看看你得了你师傅几分功力!” 程不器只一句话,瞬间点燃了萧寒心中的怒火与怨气。 萧寒当年被诓骗而来,最终被捕并关押十七年之久,其中详情外人无从知晓,甚至当朝的皇帝为何要对远在北疆大漠的萧寒下手,外人都猜不出其中的原因。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他那本传自三觉道人的‘火云诀’?这个理由多少显得有些牵强。 但此时此刻的程不器根本没有解释的时间,甚至都来不及再开口,瞬间暴怒的萧寒舞动手中灰龙枪,一招横扫八方直接朝着程不器的腰杆打来,好似恨不得立时将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打得粉身碎骨。 萧寒虽然出招简单,但他毕竟已经恢复了全盛时期的八九成功力,眼下绝不低于八品巅峰的实力,一枪横扫便有千钧之势,程不器来不及闪身躲避,只能将手中飞火卢龙运足内力挡下萧寒这一枪。 犹如泰山崩裂般的力道瞬间由双臂传遍全身,程不器飞身而起,在空中翻滚两圈堪堪落地,连退三步,最后依靠枪尾点地才稳住身形。 不等程不器有一丝喘息之机,萧寒手中灰龙一抖,挑、扫、劈三式连发,使出了三蛟出海的杀招。 程不器只觉得双臂都还有几分麻木,眼见萧寒杀招又至,心中一狠,手中的飞火卢龙随即变招,由攻代守,以攻对攻,枪尖直指萧寒迎了上去。 “铛!” 两杆纯钢打造的长枪碰撞之下火星四射,两人由枪尖传输的内力碰撞在一起,激起无边无形的气浪,如同水中涟漪一般四散开来,一时将四周的毛竹全部压倒,就连程不器身后的梁辛夷也只觉得一股无形的气浪迎面压来,霎时连喘息都十分困难。 “好一招金蛇毒信!” 萧寒手中长枪连连舞动,与程不器一时战的难解难分,口中却还不忘点评对手的枪法招式。 梁辛夷只觉眼前两人的身形犹如鬼魅一般飘忽,长枪急速挥动时的破空声与金属枪杆的碰撞声,借由风声传至数里开外,远处藏身的老十三也看的目不转睛。 梁辛夷自小由梁青关亲授铁鹰派独门剑法‘惊鸿落鹰剑’,出师至今也有八年时间,八年里跟随办理数十起江湖大案,见过无数名噪一时的高手,却从未见过如此顶尖的对决。 直到此时此刻,梁辛夷才觉得之前世人传言,‘北境威王府世子程不器,身有四龙四象之力,武艺绝伦勇冠三军’的评价一字不差,之前因几次见面看见的那个伤重未愈、一副病恹恹模样的短命鬼样子荡然无存,此时只剩惊讶。 梁辛夷一边强忍着胸口剧痛,一边回想起前三次与程不器的交际,失神片刻,程不器与萧寒已经交手四十三招,原本茂密齐整的竹林,早已被两人的长枪横扫与真气带动,一整片的毛竹齐膝而断,竹林变得残败不堪。 但此时梁辛夷看过去,原本与萧寒不相上下甚至还稍占优势的程不器,此刻竟开始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 额头满是汗珠,手中长枪挥舞的频率也慢了下来,整个看起来像是疲惫不堪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程不器突然变得被动,不仅梁辛夷大感意外,就连他本人都没有想到。 此时只觉胸口隐隐作痛,气力严重不足,好似得了哮喘一般,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个不停。 萧寒初始与程不器交手,觉得有些吃力,但随着交手回合变多,对方陡然像是功力大减,心中也有疑惑。 面对程不器借阅‘火云诀’的无礼要求纵然生气,但毕竟曾经与赵风云有约在先,不可能真对他痛下杀手。 萧寒手中灰龙虚晃,向后一跃而起,落在一块巨石上,架好防守的枪势: “看你只打了这么几招,就气力不足,莫非有旧伤未愈?” 程不器之前只觉得自己的伤势已无大碍,纵使偶有牵动也不过就是呕两口血,胸口疼上一阵,但气力严重不足却是大出意外,心中一边气自己的身体掉链子,一边没好气地回道: “有伤又如何?打你不照样手拿把攥!” 萧寒已经见识到了程不器的实力,自思同龄之时也远没有他这等功力,心中已对他有了几分佩服,没有对程不器狂妄的挑衅作出回应,反而带有几分关心: “看你使枪力道虽强,但后续气力不足,可是近来受过重伤,而且伤及两肺?” 程不器心中也有些惊讶,萧寒只是与自己交手几个回合,竟然能够推测出自己的伤势,也不再故意强撑。 “不错,年前十月,被人重伤,枪尖穿胸而过。” 萧寒逐渐收起灰龙,一步跃下巨石,继续道: “我观你脸色隐约有暗青之气,应当是体内寒毒入骨,是也不是?” 程不器见萧寒收起长枪,没了先前凌厉的杀意,也将飞火卢龙往地上一插,如同脱力一般靠着巨石坐下,喘息几声: “哟,没想到堂堂有名、神枪震大漠的萧前辈,竟然还懂医术,怎么还要给我开几服药不成?” 程不器语气仍旧带有挑衅的意味,倒不是真的想惹怒萧寒,只是没想到自己如今会落得这般地步,心中恨自己这副身体不争气,说话也有些阴阳怪气的意味。 萧寒并不在意程不器言语无礼,反而对他受伤一事十分好奇。 经过与程不器的交手,萧寒对他的功力已有了十分清晰的评估。 依照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天赋、功力,若说是使枪能够将他重伤,而且还是穿胸而过,天底下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当今天下,各国江湖人才辈出,年少成名者也不在少数,但最终能够日耕不辍、持之以恒,登顶天下之人也不超过一手之数,而这些人无一不是天赋绝伦之辈。 眼前的程不器便是这样一个拥有极为难得的习武天赋之人,否则鼎鼎大名的九品神将赵风云,也不会将自己一身绝学毫无保留的教给他。 萧寒虽然狂傲,却也从不是吝啬之人,早年在北疆大漠闯荡之时,从不吝啬对后进晚辈的指导,否则也不会短短两年时间就在大漠闯出一番名声,最后还拉起数千人的队伍,建立了“黄沙阁”这样一支似军似匪的队伍。 “可否让我看看你胸前的伤口?” 萧寒一时对程不器动了恻隐之心。 程不器也毫不扭捏作态,当即将衣领向下一拉,露出胸前黑黝黝的圆形伤疤,犹如毒蛇吐信一般钉在右胸之前。 萧寒细看之下,神情陡然一变,脸色凝重地看着程不器: “你这伤口,乃是镔铁乌云留下的!” 镔铁乌云正是北海枪王莫问归的掌中枪,莫问归是北燕国的大将,年前正是他带人在九断山伏击了程不器,近乎让程不器当场送了性命。 程不器自醒来之后,心中便一直未曾放下此等大仇,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何时找到莫问归报此血仇,这也是程不器数次濒临死亡弥留之际,强撑着自己醒过来的最大力量。 “萧前辈果然好眼力,要不还得是你们师兄弟感情深,就连莫问归长枪留下的伤口你都能认得出!” 萧寒、莫问归与烈三枪,都是三觉道人的弟子,两人确实是师兄弟。 程不器没好气地嘲讽了萧寒一句,重新将胸前的衣服拉好,一旁的梁辛夷却怔怔地望着他白色胸膛上一闪而过的黑色伤疤出神。 萧寒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眉头紧皱着思考之后,开口问道: “想必你找萧某讨要我的‘火云诀’,就是因为你这伤势?” 程不器冷哼一声: “没错,那你借还是不借?” 萧寒忽然露出一副笑脸,显得像是对程不器很欣赏: “年轻人,火气不要太大,如此急躁作甚!” 程不器脸色一变,本身就因为对莫问归伏击自己一事怀恨在心,面对这位莫问归的师兄弟,根本提不起好感,刚刚又发现自己哪怕伤势恢复,但因为伤及右肺,气力远不如从前,心中火气更大,暴跳起身,右手指着自己胸口处: “我火气大?我急躁?你当我这一枪真是白挨的!” 萧寒不管程不器一时火气上浮大声叫骂,原地踱步半响,神情郑重地看着程不器: “萧某并不是迂腐之人,倒也不是不能将‘火云诀’借你一观,只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程不器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萧寒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但想到既然对方言下之意有商量的余地,心中因为发觉自己气力不足的火气也降了不少,当即正色道: “此话当真?” 第28章 女侠需要霸王硬上弓 萧寒点点头,一手劈在一旁的毛竹之上,硬生生扯下一块竹片,右手食指运起真气,指甲立时化作刻刀一般,在竹片上唰唰连动,片刻之间就刻上了三十多字。 “‘火云诀’并不是一门单独的功法,而是三绝门的独门内功心法,其中有上中下三卷,每一卷又细分数章,每一章对应不同的内功运劲法门。” “其中便有驱寒毒、修内损的疗伤篇,观你气色与伤口,只不过是需要其中一小部分而已,鉴于你是赵风云的传人,这点人情我还是可以卖的。” 程不器从未想到过,那个动不动还会跟自己开几个痞子玩笑的老叔,竟然有这么大的面子,一时有些感慨,忙欲向萧寒道谢,萧寒却挥手道: “且慢,虽然我答应将你需要的火云诀内的那部分秘法借你,但你还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程不器道: “萧前辈请讲。” 萧寒脸色凝重: “你本身就与莫问归有深仇大恨,想必日后定然会与他再相遇,我的条件也很简单,你需在三年之内,将莫问归的人头提来见我,否则就当你失信。” 程不器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眼前的萧寒毕竟与莫问归师出同门,多年手足之情,为何显得像是有着深仇大恨一样。 萧寒见程不器脸色有惊讶,主动解释道: “我与莫问归师出同门是不假,但早已恩断义绝,当年我等三人在三觉师傅座下学艺之时,师尊曾让我等立下重誓,有生之年,不得手足相残,违者人神共弃!我等习武之人,言出必行,故而我自己一直未曾向他动手。” “况且我如今在牢狱之中耽误了十七年光阴,功力、境界早已赶不上他,这你也是看得出来的,所以想要取他性命,只能借他人之手。” 程不器还是满脸不解: “萧前辈与莫问归有何深仇大恨,竟然到了如此不死不休的地步。” 萧寒脸色冷冽,眼中杀气腾腾, “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事,不能告知,你只需告诉我能否做到即可。你若是应下,我便将手中刻有十六字运气真言的竹片交给你,若是不能答应,我当即便捏碎竹片。” 程不器一时有些犹豫。 萧寒的要求不算苛刻过分,反正自己迟早要找莫问归复仇,这不过是顺手的事,但他的要求,难度却是不小。 程不器与莫问归是真真切切交过手的,虽然自己敢说将来能够超越他,但也绝非一两年之内能够轻易做到,毕竟这位北海枪王,可是天下仅有的几位上九品绝顶高手之一。 九断山上交手之时,自己拼尽全力也没能挡下莫问归那一击,被他长枪穿胸而过,险些丢了性命。 若非赵风云及时赶到,一招打断了莫问归手中的镔铁乌云,自己早就见了阎王,转世投胎再世为人了。 程不器深知自己当前与莫问归的差距,而且对方深居北燕国皇都,自己几乎没有机会能够潜入进去,更不用说还要取下这样一个绝顶宗师级别高手的性命,难度可想而知。 但能够治愈自己寒毒的功法就在眼前,程不器更没有拒绝的道理,犹豫后道: “萧前辈就只是这样与我立口头之约,不怕我拿了功法,转脸却不认账?” “君子一诺,重于千斤!作为风云神将与瑶仙女侠的传人,想来你不是信口雌黄、轻诺失信之人,萧某选择信你一回。” 程不器一时只觉得眼前这个在牢狱之中,被关了十七年之久的汉子有些天真,但却是天真地可爱。 同时也感念自己的母亲与赵风云的人品、名声真管用,当即正色推手躬身一礼: “晚辈今日与萧前辈立君子之约,换取阁下手中功法,三年内取北海莫问归首级,如若毁约,人神共弃、天下难容!” 萧寒哈哈大笑几声,将手中竹片掷给程不器: “这上面有十六字内功运气法门,照此每日运行三个小周天,再辅以标注的几门药材服用,半月可祛入骨寒毒,同时还有助于恢复内伤的奇效。” 程不器一时动容,又施以大礼致谢: “多谢萧前辈,此情日后必还!” 萧寒挥挥手,好似不值一提,扛起灰龙枪准备继续北上,走了两步又回头指点道: “此十六字只能帮助恢复伤势,却无法治愈你右肺的损伤,根除不了你气息羸弱、气力不足的后患,若是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你日后功力也难有大的进益。” 程不器看着萧寒纵身而去,心中想着他最后说的话,将竹片塞入怀中,转头准备查看梁辛夷的伤势,却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 “好歹救了你一命,这是什么眼神?” 梁辛夷头戴斗笠黑纱蒙面,只能透过黑纱缝隙看见一双眼瞪着程不器。 自点周身两大穴位,浑身真气运转流畅一些,才满是责备的语气开口: “明知萧寒是逃狱重犯,你为何还放他离开。” 程不器一时觉得好笑: “抓捕逃犯是你们铁鹰卫的职责,关我何事?你管的可真宽。” “你!” 梁辛夷明显被程不器的话气到,又呕出一口鲜血,身体更为虚弱,只是强撑着还没有完全倒下。 程不器一时不忍心,蹲在她身前查看,右手准备去探她脉搏,却被一把推开。 “滚,登徒子!别碰我。” “嘿!你让我不碰,我偏要碰,不然我还叫程不器吗?” 程不器索性一手抓住梁辛夷的胳膊,将她拉到怀中,准备霸王硬上弓为她号脉。 梁辛夷本能的扭动几下身子,想要挣脱程不器的手腕,但此时全身气力虚浮,加之内息不顺根本使不上劲儿,反倒是扭动几下完全躺倒在程不器怀中。 程不器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没有放着便宜不占的道理,当即一手故意搂着梁辛夷的翘臀摸了几下。 “啪!啪!” 又是两声脆响,又是一左一右,又是两个耳光。 程不器只觉得脸颊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意犹未尽的梁辛夷右手已成鹰爪,直取自己的咽喉。 程不器翻身而起。 “你个母暴龙,真不知好歹,要不是我出手,你都被人家一枪砸成两截了,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滚!谁要你一个臭流氓救!” 程不器见梁辛夷态度强硬,也不想做多此一举的事,毕竟让人看见自己与萧寒达成交易,传到皇帝耳边都不好解释,心中虽无动手杀人灭口之意,但让梁辛夷自己在此处自生自灭也还是狠的下心。 转身欲走,程不器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好奇,毕竟与这位梁指挥使也是数次相遇,却从未见过她的容貌。 此时放任一个重伤的姑娘在此无异于凶多吉少,豺狼虎豹不说,对铁鹰卫仇深似海的萧寒折返回来也是有可能。 程不器心血上涌,反正这母暴龙也不见得能够安然返京,自己不说做什么禽兽不如的事,但满足一下好奇心还是可以的。 右脚勾起一颗石子,唰地掷出,罩着黑纱的斗笠被打落一旁,程不器这才第一次看清梁辛夷的脸。 面容清秀美丽,皮肤白皙,双眼明亮如星,虽没有柳茹玉那般惊艳绝世,但放在偌大的长安城众多千金小姐里,也算的上是个大美人。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额头正中有一块红色印痕,既像是胎记,又像是后天磕伤,使得整张脸蛋的美观度大打折扣,细看之下还有些难以言说的别扭感。 “滚!你给我滚!” 梁辛夷忽然火气大涨,一副恨不得将程不器粉身碎骨的神情,双手胡乱拍打,抓起周边的碎石、断竹,狠狠地朝着程不器砸去,近乎歇斯底里地发泄起来。 “好好好,我走我走,你在此自生自灭!” “呜呜呜” 程不器假装向前走了几步,身后却传来梁辛夷的抽泣声。 “唉,真他娘的晦气,遇上这么个倒霉蛋!” 心中暗骂几句,程不器心中终究还是不忍,又折返回来,蹲在梁辛夷面前。 “我说姑奶奶,梁大小姐,你不是铁骨铮铮不要我这个登徒子救吗?你又哭什么?” 梁辛夷只是坐在原地,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抱头痛哭。 “滚!别再来欺负我!” 程不器一时无言以对,捡起落在一旁的斗笠,轻轻递给梁辛夷。 “您老说话可得凭良心,我程某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欺负姑娘家,违背我娘的教导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那你扯我斗笠作甚!” 梁辛夷一边气急大骂,一边强忍着胸口剧痛,拿着长剑朝着程不器胡乱劈砍,但均被他闪身躲过。 程不器张了张嘴,一时竟无法反驳,毕竟自己说再多,此时眼前这位姑奶奶也听不进去。 但程不器更加明白,梁辛夷一时悲伤,恐怕还是因为被自己看见了额头上的红斑,女儿家再怎么追求武功高低,谁又会不在意自己的容颜? 程不器索性席地而坐,思索良久: “你不就是额头上的红斑被我看到,觉得难堪罢了,用得着这般悲伤?” 梁辛夷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瞪着程不器,好似想要一口吃掉他,直到看着程不器缓缓揭下半幅白玉面具。 三条可怖的疤痕斜挂在程不器的脸上,伤疤牵动眼角的肉外翻,面容活像押解鬼怪的夜叉一般恐怖。 梁辛夷心中竟然生出三分惧意,好像看到了来自地狱的魔鬼,惊惧地用手捂住嘴,身体吓得往后缩了几寸。 第29章 辛夷定然好生养 “现在你还觉得你额上一块红斑印记,是很可怕、很见不得人的事?” 程不器心中划过一丝失落,尤其是看见梁辛夷被吓得后退之时,一股孤凉之意生出。 程不器重新戴好面具,起身看着梁辛夷。 “你若还是觉得委屈,那你便自己留在这荒山老林。” 言罢程不器转身欲走,梁辛夷沉默片刻,叫住程不器: “等等。” 程不器驻足回头,颇有几分不耐烦的意味看着她。 “刚才抱歉,我以为我不知道” 程不器见此时的梁辛夷再没有之前那股盛气凌人的傲气,听见她竟然还开口道歉,刚刚那一丝反感烟消云散。 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加之容颜也是俊俏,心中还生出两分怜惜。 “那你到底走不走?” 梁辛夷手中搓弄着衣角,低声道: “没车没马,怎么走” 程不器将飞火卢龙调转枪尖插在地上,蹲在梁辛夷身前: “我先跟你讲清楚,别动手打人。” 见梁辛夷没有反驳,程不器伸手一把拉住她的左臂,稍稍运劲将她拉到背上。 “本世子今儿个屈尊,将你梁大小姐背回去,日后可莫要忘了这番大恩大德!” 程不器故意带有几分调笑意味,试试梁辛夷是否还在介意之前的事,见她没有应激动作,双手也大胆了些,不再畏畏缩缩。 被程不器背着走了几步,梁辛夷逐渐适应过来,双手也轻轻抓住程不器两肩保持身体平衡。 程不器毕竟除了与柳茹玉你侬我侬亲密接触以外,从未与其他异性如此近距离接触,只觉背后好似有一团火一般,两肩胛骨处还软绵绵的,一时心猿意马,双手不自觉往后方兜去。 软软的,十分具有弹性。 “不用看,凭手感就知道好生养。” 程不器心中琢磨起了别的事,两颊立时传来火辣的痛感。 “啪!啪!” 又是两个耳光,又是一左一右,梁辛夷伏在程不器背后,双手一齐拍在了他的脸上。 “你个母老虎,打我作甚!” 程不器一边疼的眼冒金星,一边破口大骂。 梁辛夷一时气急,想要从程不器背后跳下,却又没有他力气大,挣不脱他的双臂,只能急骂道: “臭流氓,管好你的手!” “嘶!哎哎哎,你个母暴龙,手上轻点,我的耳朵” 酉时一刻,长安城北门,监门官看着北方南下的路上已无行人往来,站在城楼之上对着下方站岗的守城卫士高呼道: “酉时一刻,关闭城门!” 两排共八名卫士,取下顶门杠,一齐推动三丈高的城门缓缓而闭。 “且慢且慢且慢!” 背着梁辛夷的程不器快步狂奔,虽然心中一路暗骂、抱怨老十三故意带走马匹,此时也已经赶到了长安城北门。 城墙上方楼关里的监门官见到有人赶来,走近之后细看,一个年轻男子背着一个身着劲装的姑娘,两人手中都持有长枪、利剑等兵器,神色一凝,当即朝下方的守门士兵吼道: “来人可疑,不可放入城内,速速关门!” “你个长耳朵,听不见小爷我喊话吗?叫你且慢关门,你个大聋子!” 程不器骂骂咧咧的在城楼下急地直踱步,恨不得将楼上那名监门官揪下来狠狠地捶几拳。 梁辛夷在程不器背后,眼神有些不屑地撇了他一眼: “好歹是威王府的小王爷,有你这样的言行举止,威王夫妇可是丢尽了脸面。” 说罢从袖口中掏出一枚金色令牌对着城楼上方: “铁鹰卫奉旨办案,特赐恩典,遇城开关,不得延误!” 监门官早就见惯了夜里叫门的铁鹰卫,此时也不敢怠慢,忙从城楼之上跑步下楼,稍稍检验了梁辛夷手中的令牌之后,忙向两旁守门士兵挥手,将两人让进了城内。 “看见没,纵使你身份何等尊贵,哪怕是小王爷,也没有我手中这块特制令牌有用。” 梁辛夷此时也不再觉得被程不器背着多么尴尬,反倒有些炫耀般拿着手中令牌在他眼前晃了晃。 程不器没好气地白眼瞟了她一下,手中故意用力一捏。 真有弹性!手感真不赖! “登徒子!臭流氓!” 梁辛夷霎时又是火冒三丈,脸色通红地对着程不器大骂,伸手就朝他的耳朵抓去。 “松手!你松手!再不松手,我向皇帝告你谋害藩王世子了!” 百味茶铺的老板徐老汉见长安北门缓缓关闭,知道今日已不会再有行人来往,正准备关门上板,瞧见程不器背着梁辛夷一路吵吵闹闹走了过来,立时笑脸相迎: “两位客官,可是要喝杯茶水?” 程不器抬头看了眼徐老汉身旁斜挂着的牌匾,‘百味茶’三字遒劲有力,想起了年前冬至那天到达长安,在城门处遭遇狄鹏之时,正是在这家小茶铺喝了碗凉茶,彼时与狄鹏大战的那名斗笠剑客,正是此时背着的梁辛夷。 心中有几分感慨,索性走进了茶铺内, “老板,来壶热茶暖暖。” 程不器故意将梁辛夷往桌旁的板凳上一扔,如释重负般扭一扭腰: “你咋这么重,真跟只肥猪一样!” 梁辛夷知道程不器天生神力,几百斤重、纯钢打造的三丈长枪都能挥动,绝不会真的认为背着一个人重,明白他这是在故意嫌弃自己,气地将手中长剑丢在地上,双眼瞪地溜圆,伸手就朝着程不器的耳朵抓来,却被他身形一闪躲了过去。 “你说谁是肥猪,小色狼!臭流氓!” 程不器撇了撇嘴,故意朝着梁辛夷做个鬼脸。 “明人不做暗事,小爷我不是正人君子,说我好色也不假,但偏偏就不好你这口色!” “你!” 梁辛夷气地浑身发抖,端起徐老汉倒满的茶一饮而尽,手下用力将茶碗“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土陶的茶碗当即碎成几块,扭过头背身对着程不器。 进了长安城,程不器自然就不再打算还将梁辛夷送到铁鹰卫的府衙,接过徐老汉的茶碗连饮三碗,解了渴后,没好气地朝着梁辛夷瞟了一眼。 “茶钱你请,咱们分道扬镳!” 说罢头也不回地扛着飞火卢龙大踏步而去,留下梁辛夷独自还生着闷气。 徐老汉好似见惯了两人这般脾气的江湖客,多的是火爆脾气的情侣。 作为主打亲民低价大碗茶的‘百味茶铺’,此情此景再常见不过,只是憋着笑眼看着两人互相斗气。 见程不器竟然不管姑娘自己离去,徐老汉忙打趣道: “姑娘莫急,你那情郎肯定是去买蜜饯来哄你开心,不必再气。” 听见情郎二字,梁辛夷脸颊一红,瞪着眼朝着徐老汉吼道: “什么情郎不情郎,不知道就别说话,小心我撕了你的嘴!” “是是是,老汉多嘴,老汉多嘴。” 徐老汉也不是没有眼力见,此时不再多话,只是等在一旁伺候筛茶,耳边响起了梁辛夷肚子里传来的咕咕响声。 回想起程不器一路上对自己毛手毛脚,自己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等轻薄。 梁辛夷气不过,以茶代酒又狠狠地喝了一大碗,肚子此时咕咕响了起来。 梁辛夷先前被萧寒一招打散了浑身真气,此时内伤愈重,全身气脉难通,走路都站不稳,只能等铁鹰卫派人来接,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只能求助般望向徐老汉。 “老板,烦请你将此物送到铁鹰卫府衙,告诉他们派两个人过来。” 说罢递给徐老汉一块令牌,正面刻有一只铁爪飞鹰,背面‘巽五’字,同时还有一小块银子。 徐老汉在城门根儿下开了几十年的茶铺,也不是第一次替官府的人跑腿,此时也不敢怠慢,接过令牌银子就欲转身出店,又被梁辛夷叫住: “奔忙了两日,腹中饥饿,店中有没有什么吃的。” 徐老汉连连点头: “旁边就是一家卖干果清酒的铺子,叫他给您送点。” 说罢朝着蔡三板的‘李果清酒’店内高喊: “来客了,来客了!” 正在躺椅上悠闲自在的蔡三板听见徐老汉的招呼,脸色一黑,走出店门朝着徐老汉吼道: “你个老东西,一天天闲着没事,先前就诓我,这会儿还来,还有完没完了!” 徐老汉指了指茶铺内: “早就给你打过招呼,来客了,快送点吃的过去,钱少不了你的。” 说着话徐老汉将梁辛夷给的银子在蔡三板眼前晃了晃。 蔡三板侧过身子朝徐老汉茶铺内瞄了一眼,隐约看见一个身影,忙嘻嘻地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转身跑进自己店内,不一会儿端出一个大托盘,笑呵呵地走进了茶铺内 程不器回到威王府,一时觉得疲惫,也不想去找老十三理论为何故意带走马匹,只想呼呼大睡一觉。 但躺在床上,心中却想着萧寒说的自己气力不足一事,有了心事越想越烦,胸中郁闷难平。 见夜色不深,又想起一路之上梁辛夷对自己百般刁难,一副母老虎的样子,越发觉得柳茹玉性子虽烈,自小待自己却是温柔如水,加之三日不见如隔一秋,当即又披上衣服,飞檐走壁地跑到了柳茹玉的柳亭别院。 第30章 烟雨楼内好舞姿 时间尚早,柳茹玉并未休息,前天去威王府看望程不器,被老莫告知出城游玩去了,心中知道他肯定是有正事要办。 也不过多追问,回到自己府中,开始专心研究祝亦瑶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碧海流星》剑谱。 巧月端着一盆刚刚洗过的衣服,从水井旁往后院走去,院墙之上忽然跳下一个人影。 从来没有想象过有人敢擅闯丞相府别院,何况一街之隔就是程不器所在的威王府,防卫治安更是不亚于皇城,一时竟显得不知所措。 巧月刚回过神来想大喊示警,黑影已经快步向前捂住了自己的嘴,定睛一看,竟然是程不器,当即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夫” 正欲向房内禀报,程不器又捂住了巧月的嘴。 “嘘!” 程不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巧月立时十分配合地点点头,不再出声。 “我家夫人” 程不器差点说漏了嘴,吐露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忙止住嘴。 “我家柳姨,你家夫人,睡没?” 程不器重新组织语言,巧月还是听见了他最先的一句话,憋不住笑了起来。 程不器假意怒目瞪着巧月,唬的她心中一动,忙小声道: “夫人在房中看书,还没睡,您进去吧。” 程不器点点头,挥手示意巧月走开,自己轻手轻脚走到柳茹玉屋外,透过门缝朝里看了一眼,柳茹玉披着一身蜀锦质地的淡绿色睡衣,正伏案而读,长发披肩略显慵懒,烛光摇曳,美人如画。 此等良辰美景,怎能错过? 程不器当即伸出手指在嘴里舔了舔,抹在脸上眼角下方,捏了捏嗓子,推门而入。 “呜呜呜,柳姨啊,我好疼” 程不器一头钻进柳茹玉怀中,闻着沁人心扉的兰花清香,浑身骨头都酥地好似油炸过一般。 柳茹玉一边听着程不器的抱怨,一边用擦摔打伤的药水,轻轻涂抹程不器脸上被梁辛夷打出的红色掌印,弄得程不器心肝儿痒痒,心中直呼好不快活。 “撒娇男人果然最好命。” 小心思得逞,程不器醉卧美人膝,心满意足。 第二天一早,威王府内,程不器骂骂咧咧地追着老十三。 老十三一个翻身就跳上了屋檐,指着程不器道: “你小子别不识好歹,我这可是好心,专程为你创造的机会,这都拿不下人家姑娘,我可得怀疑一下,你到底行不行!” “我怀疑你大爷,你个多管闲事的老东西,你下来,咱们好好过两招!” 程不器一想起老十三故意带走马匹,被逼无奈只能背着梁辛夷一路走回长安城,心中恨不能将这个老不正经的捶几拳。 两人还在你来我往地打嘴仗,莫九千从前院快步而来。 “少将军,您给王爷的信,已经快马加鞭送出去了。” 程不器点点头,从柳茹玉那儿回来后,心情好了不少,也不再过分纠结自己右肺损伤导致气力不足的问题。 一早醒来就写明了情况,把问题甩给了北境的程烈。 程不器深知这种问题只要交给程烈,他能找到解决办法最好,找不出办法,就让自己的母亲祝亦瑶给他施加压力,逼他想办法。 程不器跟老十三骂了一阵,气喘吁吁地接过莫九千递上的茶杯,饮了一大口,又将手中茶杯一把砸向屋顶的老十三,被他稳稳接住。 回头看见莫九千脸色凝重。 “怎么了莫叔,是不是有什么事?” 莫九千道: “少将军在萧寒面前现了身,被铁鹰卫的人看到,想必会传到皇帝耳中,是不是有些过于冒险了?” 程不器回想起与梁辛夷一路之上的纠葛,浑身打了个冷战,耳朵好像还有阵阵痛感。 “这就得看他梁青关识不识时务了,要是报告给皇帝,他的女儿想必也不好脱干系,何况他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一味地替皇帝卖命,却要得罪威王府,这个帐怎样算才不亏,得看他自己把握。” 莫九千思索片刻,点点头,认可了程不器的话。 虽然暂时放下了心中烦恼,程不器坐在屋中还是觉得焦躁不安,尤其昨晚瞧见柳茹玉右手有几处磨破了皮肤,没能问出究竟,多少有几分担忧,只想着找个什么乐子消遣消遣。 “该去哪儿呢?” 程不器独自在院中走来走去,前门侍卫来报: “少将军,丞相府的陆二公子前来拜访!” “陆怀民?” 程不器脑中立时灵光一闪,就该找这位二世祖出个风流馊主意。 自从年前程不器跟着陆怀民去汤峪山庄出了事,回到府中之后,他就被陆家二老严厉责罚,硬生生在祠堂里跪了半个月。 程不器能够理解陆府为何如此紧张,毕竟自己身份非比寻常,有个三长两短,不止是他陆家,甚至是整个长安城都有覆灭的危险,如此慎重对待也不为过。 但最后程不器还是让柳茹玉去找陆家二老求了个情,将他从陆家祖祠放了回来,毕竟不是陆怀民的问题。 “快快快,快将他带进来。” 程不器立时有了主意,要论在长安城内找乐子,陆怀民可谓是最佳向导。 之前因为自己的伤势不敢放纵,如今可以尽情玩耍,何况自己那“长安第一纨绔团”成立至今,还未召开第一次‘全体会议’,自己这团长真是不称职。 “不器小老弟,想死哥哥我了。” 陆怀民一进院中,就笑嘻嘻地开口。 程不器假装没好气地瞥了陆怀民一眼。 “恐怕你是想我兜里的银票吧!又欠了多少?” 陆怀民嘿嘿一笑,竖起大拇指, “要不说程家少将军聪明绝顶呢?” “你少给我戴高帽,有多远滚多远。” 陆怀民脸色一急, “别别别,您老今儿可不能不管我,不然我就得被烟雨楼的老板抓去见官了。” 程不器知道他一定是欠了人家烟雨楼老板的钱,据说烟雨楼的老板是一位亲王的表亲,后台十分硬,要说不把陆怀民放在眼里也是可能的。 “程不器你可得讲良心,我欠张老板几百两银子,可都是因为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我叫你去山珍海味、美酒佳人地享受的?” 陆怀民凑近几分,压低声音道: “年前你不是让我给你拉了一帮人,成立了你说的那个什么‘长安第一纨绔团’,这新年大节的,你这个首任团长也不露面,组织大家一起聚一聚,联络联络感情,那你以后怎么用这些人。” 程不器愣在原地片刻,只是看着眼前这个看似吊儿郎当的陆家二世祖,心中却尽是赞赏。 这陆怀民简直是自己肚里的蛔虫,当日只是叫他喊了些城里有权有势的官家富少聚一聚,他便将自己的心思猜的一清二楚。 自己年后忙着萧寒的事,他还主动帮自己铺路,联络众人感情,这份心智、预判,实在非常人所能及。 程不器看着陆怀民的眼神更添了几分欣赏。 “那你召开这个第一次会议,用的是谁的名义啊。” 程不器背着双手,故意拉长腔调。 “那还用问,当然是你程少将军的,毕竟你是团长嘛,我只是政委。” 陆怀民竟然还将当天自己胡乱分封的头衔记的一清二楚,心智实在远超常人。 程不器十分满意地拍了拍陆怀民的肩头。 “走,今儿本世子请客,你做东,叫齐咱们全团干部,烟雨楼不醉不归!” “得嘞!爷您先请,我去摇人!” 陆怀民立时满面红光,乐地屁颠屁颠地先行一步跑出了威王府。 看着陆怀民的背影,程不器越发生出对这个年轻人的喜爱。 当今长安城,恐怕只有这位陆家的二公子,才是最为通透,能够将一切形势看的最清楚的人。 真心与自己这个威王府的唯一继承人结交好关系,这才是日后整个陆家能够在长安城屹立不倒的最大助力,而不是寒窗苦读考一个管理一州一郡的文状元。 更不是如同赌博般,将整个家族的筹码压在当下某一位夺嫡的皇子身上,期望能够博得一族荣光。 偌大的长安城,竟没有几人有这样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有远见。 烟雨楼内,天凤阁是最为豪华的包间,能够进到这间屋子里的,无不是长安城内最为顶尖的权贵子弟。 程不器让陆怀民叫齐了人,此时正与一众团友推杯换盏,快活非常。 烟雨楼与醉仙楼不同,醉仙楼主打的是吃,乃是整个长安城内吃食、菜品最为高端的酒楼。 烟雨楼主打的是酒与舞,据说是宫廷大师调教的舞女,舞姿妖娆迷人,可谓是长安城最为销魂的地方之一。 程不器不像其他人,只是斜躺在一张软垫躺椅上,自顾自地喝着杏花酒,对眼前四名柔弱无骨的舞女,正眼都不瞧。 酒至半酣,程不器发现一个头戴束发玉冠,穿着紫色紧腰长衫的年轻人闷闷不乐,面容不差,颇有几分英侠之气,程不器早已熟识,正是皇城内八万禁军大统领秦安平的小儿子秦双怀。 第31章 别动,断了!快叫人! 程不器给陆怀民使了个眼色,他立时会意; “老秦,来,过来喝几杯。” 秦双怀神情颓丧,手中的酒杯只是端起又放下。 “双怀是吧,来,本团长敬你一杯!” 秦双怀虽然情绪低落,但毕竟不是傻子,见程不器专程敬自己酒,忙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大家听听,有什么难题,大家一起解决嘛!咱们长安第一纨绔团,就得相亲相爱、互帮互助嘛!” 秦双怀轻叹一声道:“难得佳人心,谁能帮的了?” 程不器一时不解,一旁的陆怀民忙凑到耳边低语: “老秦自小喜欢弋阳郡主,但人家看不上他,前几天上门拜访,吃了闭门羹,所以闷闷不乐好几天了。” 程不器看着一脸八卦样的陆怀民,实在好奇他怎么好似什么事都知道。 “谁是弋阳郡主?” 程不器对长安城内一众富家千金实在不了解。 陆怀民摆出一副‘我知道,我了不起’的表情,得意的冲着程不器一笑,装出指导的模样: “弋阳郡主,就是齐王幼女李茉雯,当今皇帝陛下的亲侄女儿。” “哟,还是只正儿八经的金天鹅,老秦追求不小哇!” 程不器故意拉长了嗓音,让秦双怀听见,见他一时露出一副害羞的表情,甚觉有趣。 陆怀民又悄悄凑在程不器耳边,尽量压低声音道: “老秦重感情,你要是能帮他抱得美人归,以后准保死心塌地的追随你。” 程不器猛地转过头,盯着陆怀民半晌不语。眼前的年轻人,属实是太过匪夷所思,自己刚刚闪入脑海的想法,就已被他猜透。 这一刻,程不器对陆怀民的欣赏到达了顶点,甚至隐约有了几分忌惮,事事都让人猜透,难保不会被卖。 程不器不动声色地恢复正常表情,缓缓点头,心中一边琢磨怎样帮秦双怀抱得美人归,一边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年前在汤峪山庄之时,程不器提前故意放出自己的行踪,想着能否钓出一条鱼,最后等来了那个白脸女杀手,同时与梁辛夷进行了第一次正式会面。 但程不器还记得另外一人,当朝二皇子李潘曾在汤峪山庄一闪而过,联想到陆怀民对自己心思的把握分毫不差,开始琢磨这两者之间是否会有联系。 “小侯爷,您不能进,雨烟姑娘真的在伺候别的客人!” “滚开,本世子今天非得要雨烟来,我看谁敢拦我!” 程不器的思绪被一阵吵闹拉回现实,紧接着天凤阁的门就被一脚踹开。 一个身穿银丝软铠,外罩绣虎长袍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身旁还跟着几个差不多穿着打扮的富家公子。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们几个。” 来人毫不客气,上来就将一只脚踏在了桌上,用手指着秦双怀道: “你小子也在,怪不得敢留着这几个小妞不放人呢。” 陆怀民已经在程不器耳边告知了来人身份,乃是忠毅侯府的小侯爷,名叫李瑜。 忠毅侯是大周王朝除开几大实权封王以外,极少几个能够领有兵权的侯爵,是实打实的一品军侯,正一品下的爵位,也就只比总领兵权的大将军柳谢矮半级。 忠毅侯李承翼有三分皇家血脉,出自祁阳李氏,是当朝皇室李姓的一支。 先皇宣武帝七年,大周王朝北伐大燕,老威王程知节领西路军由至阳关北上,皇帝御驾亲征,领东路军走智水河北上。 程知节领兵势如破竹,西线战事全线得胜,扩疆三百里,攻占七座城池。 皇帝却在东线遭遇燕军重兵伏击,全线溃败,最后被困石城。 当时李承翼任职鹰扬中朗将,领兵护卫皇帝,在燕军猛攻破城前夕,亲自护卫先皇突围而出,一路狂奔三日,连破四道燕军堵截,背中数箭,身披十余创,最终保护皇帝安然回到了冀州城。 先皇感念李承翼护驾有功,钦赐丹书铁券,封李承翼为忠毅侯,表彰他忠勇、刚毅,拼死护驾的不世之功。 李承翼有两子,长子自幼体弱多病难以修习武事,便被安排在太学院修习经文,两年前受祖辈荫封,外放到滁州任知府,幼子便是李瑜。 李瑜自小生了一副好体魄,身强体壮,便被李承翼带在身边。 三年前跟随前往东首山剿匪,灭旧魏叛军有功,被封为武卫营上骑都尉,正五品下的官职,乃是长安城内为数不多,依靠自己军功受封官职的世家子弟之一。 李承安即位以后,虽然设立铁鹰卫打压江湖武人,但却十分支持世家子弟从军建业,承袭了昭武、宣武两帝重军功的思想,因而当朝百官都有看重军功的习惯。 官家女求嫁军中小将,世家子弟也以身有军功、军中任职为傲,这也是为何程不器年纪轻轻,常年远在北境,却在长安百姓、百官心目中地位超然的原因。 李瑜自小在长安城内长大,与陆怀民、秦双怀等人熟识,尤其是与秦双怀恩怨难清。 由于同是武将之后,互相看轻也是必然,而李瑜虽然身份高贵,但家传武学却比不上身居禁军大统领儿子的秦双怀,自小就打不过他。 近两年因为立了战功,封官授爵之后,李瑜心中陡然生出了傲气,谁都看不上,已经好几次与秦双怀等人闹出不愉快,有几次还拳脚相向打了起来,都是旁人劝解才作罢。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程不器了解陆怀民的人品,自然也知道他交好的一帮朋友人品、家世都是不差,所以才放心让他拉人组建了“长安第一纨绔团”。 而李瑜自小目中无人惯了,加之身份尊崇,虽常年在军中磨炼,还是有些作威作福的样子,在长安百姓口中没有什么好名声,自然交的朋友也是一群狐朋狗友。 秦双怀虽然自小在武艺上压李瑜一头,但后来对方军功在身封官授爵,而自己仍旧只是禁军中一名不起眼的偏军小校,所以多数时候都在躲着对方,不想与他有什么冲突。 但今天因为心上人的事正郁闷难解,心情极差,面对李瑜丝毫不示弱,秦双怀当即就一掌推开李瑜。 “说话小心点儿,当心秦爷揍你!” 李瑜本就因为没能招来名叫雨烟的舞女而心生不满,加之后来喝了几杯酒,受了一帮朋友的吹捧、怂恿,此时一经秦双怀挑衅,立时火冒三丈,一拳就朝着秦双怀的鼻子打了过来。 “你松手!松手!你知道本世子是谁吗?再对我不敬,小心我找人灭了你全家!” 就在李瑜拳头挥出的一刹那,一直坐在后面看戏的程不器猛然起身,身法飘忽向前一手抓住了李瑜的拳头。 程不器本身就身材魁梧高大,加之神力非凡,手中只是稍稍用力,李瑜的拳头立时传来近乎碎裂般的痛感,忙出言恐吓对方。 程不器一时只觉得好笑,竟然有人敢威胁自己的全家,这倒是有几分滑天下之大稽的意思。 心中一直有将自身竖立成纨绔子弟典范的想法,而打架斗殴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之一,此时机会就在眼前,程不器哪能让它溜掉,索性左手成掌一耳光打了出去。 “啪!” 一声脆响传出,李瑜一时觉得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身体被程不器巨大的力道扇飞出去,撞破了老榆木的窗户,摔在了一楼的大厅里,惊的一楼食客顿时大乱。 一时间所有人都呆在原地,跟随李瑜闯进天凤阁的几个世家弟子愣在当场,就连程不器身后的陆怀民都惊的说不出话来,秦双怀更是双眼瞪的溜圆。 “见过不讲理的,但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威王府的少将军果然霸气!” 长安第一纨绔团的一众成员看见团长发起火来如此蛮不讲理,心中都暗暗叫妙,辛亏站对了队伍跟对了团长,此时有几人看着陆怀民的眼神都还有几分感激,感激这位入团介绍人。 “叫人!叫人!叫人!” 李瑜气急败坏地躺在一楼,冲着赶下来查看自己伤势的几个跟班怒吼着。 “别动,断了!” 跑出一人报信,其他人想要将窝在地上的李瑜扶起来,却被他大喊着打断,此时自己的腰椎已断。 但李瑜的腰椎不是摔断的,毕竟以他习武之人的体质,寻常的跌打还伤不着骨头。他是被程不器一耳光活活抽断的,此时李瑜心中除了怒火,还有一丝不知名的恐惧。 他深知自己在长安城的名气,即或是皇家的太子,也不敢对自己如此暴力,但对方要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却还敢这样抬手就打,那必定是自己惹不起的超级人物。 李瑜先前那股目中无人的气势早已烟消云散,此时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眼神惊恐地看着程不器甩着膀子走过来,一副嚣张跋扈地样子。 “别过来别过来你别过来!” “切,还以为你有多牛气。” 程不器还想一把将李瑜从地上抓起来,一队巡防营的士兵已经冲进了烟雨楼,领先一人穿一身暗红束腰劲装女式软铠,胸脯挺拔腰杆纤细,左手按剑右手拿着令牌。 “有人报案烟雨楼聚众斗殴,巡防营查案,闲人退避!” 第32章 梁氏姐妹花,妹妹玩得花 陆怀民站在程不器身后,瞧见来人样貌,心中一颤,立时就要转身逃开。 带队女武官正是梁艺双,整个长安城五千巡防营军士中脾气最硬,最不给王侯将相世家子弟面子的女都统。 程不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人,面容姣好,长脸薄唇,双目似星,颇有几分巾帼英气,虽没有浓妆淡抹细细梳妆,但依然看得出是个大美女。 陆怀民刚刚转身走了两步,才发觉周围已经被巡防营的小队士兵团团围住,只能躲在程不器身后,生怕被这位软硬不吃的女都统捉住。 梁艺双正带着一小队巡防营的军士例行巡逻,刚好经过烟雨楼附近,碰见了李瑜的小跟班,轻车都尉家的公子赵绾,听他着急忙慌地三言两语讲了烟雨楼内的事,当即带兵围住了整个烟雨楼。 将令牌收起,梁艺双一脸嫌弃地朝着众人看了一眼,最后走到李瑜身前。 “哟,这不是忠毅侯家的李小侯嘛!今天怎么躺地上了,这天儿也不热啊。” 语气满是嘲讽,李瑜也只是顶着满额汗珠忍着剧痛,干瞪着眼不说话,他也不是第一次被这个身领六品都统的女武官管教,深知她的厉害。 梁艺双知道李瑜的脾气、人品,私下更是接到了不少民众告他的状子。 可梁艺双自己官卑职小,父亲梁青关又不愿得罪忠毅侯,一直都拿这个李小侯没办法。今天一见他又被自己抓住了小尾巴,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该怎样扒他一层皮。 虽然心中打着小算盘,梁艺双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当即挥一挥手,命令两名军士将地上的李瑜抬了出去。 好歹先给他治伤,要是整个人疼死在这儿,那可就不好交差了。 程不器拉过陆怀民: “这就是你说的那位,铁鹰卫梁总指挥使的女儿,长安城内最有名的母老虎?” 陆怀民紧张地连连做出噤声的手势,微微点头肯定。 程不器又仔细地看着一步步走过来的梁艺双,脑海中回想起梁辛夷的模样。 外人并不知道梁青关有两个女儿,因为梁辛夷身为铁鹰卫天阶指挥使,身份需要对外绝对保密。 但自己是真正见过她的真实模样,此时两相对比,发现这对姐妹花,容貌竟然有七分相似,只是梁艺双没有梁辛夷额头上那块红色疤痕。 程不器理了理衣衫,上前拦住梁艺双道: “想必这位姑娘,就是大名鼎鼎的梁都统了,在下仰慕姑娘美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知可否赏脸月下同行呢?” 整个烟雨楼一刹那静了下来,近乎针落可闻。 不仅是陆怀民等人满脸震惊,看着程不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心中只是佩服这位程少将军果然语出惊人,连梁艺双都敢如此当面调戏。 甚至梁艺双手下的巡防营军士,都瞪大了眼看着这个勇士一般的年轻公子。 梁艺双虽然长相美丽,但脾气暴躁,对待手下军士也十分严厉,几乎看不到一点大家闺秀的女儿家模样。 温柔二字在梁艺双身上是看不到的,这也是她虽然已年满十八却至今没有嫁出去的主要原因。 程不器铁了心要当长安第一纨绔头子,风流倜傥、沾花惹草那是必不可少的科目,现在就是逮着一家美貌姑娘都要显露几分好色的本性,尽可能地打响自己风流浪子的名号,还要越响越好。 梁艺双自小到大也是受尽同门师兄弟的宠爱,加之自己父亲身居高位,少有人敢当面对她如此讲话。 面对程不器直来直去的搭讪,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脸颊升起两团红晕,倒显得有些扭捏。 看着眼前人戴着半幅白玉面具,嘴角勾起的弧度还有些迷人,笑嘻嘻的模样虽然见了不少,但眼中却透着几分清澈、真诚。 梁艺双几乎对长安城内所有的世家子弟全部认识,但没有见过眼前人。秉着给陌生人留下好印象的本意,梁艺双难得的给了个好脸色,毕竟还不知对方就是这烟雨楼里斗殴的第一号凶犯。 “咳咳,公子说笑了。” 虽然表示礼貌地回了一句,但梁艺双还是一副冷冽的表情,尤其是见到了程不器背后的陆怀民,眉头一皱,大致猜到了眼前陌生的高个年轻人,与那位丞相府有名的二世祖关系不菲。 本着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的基本思想,梁艺双又对眼前的程不器生出了一丝反感。 “刚刚有人报案,说烟雨楼里有人斗殴,还有谁啊?主动站出来跟着去录个笔供,逃脱罪责一旦查出来可是要吃牢饭的。” 说话时梁艺双还特意朝程不器看了一眼,凭着她习武之人的直觉,眼前这人体型高大威猛、膀阔腰圆,活脱脱就是评书里说的那种武将莽夫,能够将李瑜打成那般模样,是他的可能性也是极大。 “梁姑娘要请我吃牢饭?那感情好啊,咱们是一块回去,你我双人一桌?” 程不器还在胡乱瞎扯,生怕引不起眼前梁艺双的反感。 “你是何人,胆敢如此放肆,对我们梁都统如此说话。” 跟着梁艺双的巡防营小队的队长上前训斥程不器,虽然知道眼前这一群衣着华丽的贵公子身份均不简单,任哪一个都惹不起,但也不能让梁艺双太难堪。而他也看出了梁艺双一时被程不器的搭讪弄的不知所措,所以忙拦下程不器的话帮她解围。 梁艺双被程不器的话听的一懵,当下对这个过于轻浮的贵公子又生出两分厌恶,不悦之色已然浮现。 程不器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好说好说,在下程不器!” 一时间烟雨楼又静了下来,不仅仅是李瑜的一众跟班心中一颤,就连周围的巡防营军士也被程不器报出的名号震在了当场。 大周王朝勋贵之家,只有一家姓程,整个大周也只有一个程不器。 “程不器?你就是程不器?” 梁艺双一时间也满脸惊讶,有些不敢相信程不器的话,见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当真叫程不器,北境威王府的程不器?” 程不器又露出一副不太在乎的表情,点一点头。 梁艺双的眼中刹那间放出一缕光芒,上前两步像是看着怪物一般,绕着程不器走了两圈,眼中表露出的神色尽是惊讶、欣赏。 梁艺双自幼跟随父亲习武,武功虽不是她姐姐梁辛夷那般能够跻身江湖一流,但也不是寻常之辈可敌。 梁艺双在这长安城内一众自小受尽美酒佳人腐蚀的少年公子中,差不多就是无人可敌的存在,就连刚刚被抬出去的李瑜也不是她的对手,这也是李瑜寻常有些怕她的原因。 梁艺双自小在长安城众多同辈的世家公子中难逢敌手,时间一长生出许多傲气,总觉得男人都是绣花枕头,任谁也是瞧不上。只是一次次听说书先生讲北境小霸王的故事,因而对这个年少成名的程家少将军有几分好奇,还总想着跟他打上一场,分分高低。 梁艺双知道威王府的小王爷年前进了京城,但因为职务的原因,加上对方一直深居简出,在此之前还从未见过,此时自然要抓住难得的机会,当场就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早就听说威王府的小王爷勇冠三军,本姑娘一直不服,今天咱俩过过招,好让我服气。” 程不器一时搞不懂梁艺双的脑回路,怎么姓梁的没几个思维正常的,前有被调戏妄想症的姐姐,后来一个武痴妹妹? 程不器还没来得及想好拒绝的借口,梁艺双已经迎面一掌打了过来。 “啪!” 一声轻响,程不器左手成掌向前与梁艺双对了一掌,两人真气相碰激荡开来,一时让周围人身形晃荡。 程不器仍旧在原地站立不动,梁艺双则被震的后退两步,心中已经明白传言非虚,这位程少将军果然有两下子。 梁艺双再加三分功力,拿出游龙八卦掌的绝技,踏步向前。 “看招!” 程不器刚刚觉得自己没有掌握好力度,生怕再出招打伤对方,连忙闪身避过梁艺双的掌力,同时使出太极推手,双手缠着梁艺双的腰一推,就将她抬飞出去,直接撞在了阁板上。 “腰不够细,也不怎么香,比起我家玉夫人还是要差几分。” 两人动手之时,错身的一刹那,程不器心中还不忘点评梁艺双的身材。 看见梁艺双吃了亏,随行的巡防营军士也顾不得程不器名头有多响,立时围上来准备亮出刀枪,梁艺双一边扭一扭腰,一边爬起身拦住众军道: “退退退,都退下。” 程不器忙露出一脸的歉疚,跑上前察看梁艺双的伤势。 “程某一时失手,没有伤着姑娘吧,那小可心中可就过意不去了,想姑娘如此花容月貌,要是被我破了相,那罪过可是大大的。” 说话间还故意将手放到梁艺双腰间摸一摸,生怕惹不起对方的怒火,表现不出自己好色浪子的形象。 梁艺双嘟着嘴,看不惯程不器这副模样,但不知为何发不起火来,只是红着脸连连摆手。 “无妨无妨,程世子武艺高强,是我技不如人。” 程不器一番操作言行,冲着打响自己放浪无形的第一枪而去。 但事与愿违,目前还没有在有着长安第一母老虎、第一女八卦的梁艺双面前达成目的,反倒将一众历来受尽梁艺双白眼、嫌弃的世家子弟看的一脸懵,不少人都只是暗叹‘程世子御女有术’。 梁艺双甩一甩胳膊,将掉在地上的佩刀捡起来重新佩戴好,眼神飘忽地看了眼程不器,见他正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心中一时小鹿乱撞,忙清了清嗓子,小声问道: “程世子方才所言,是你动手将李家小侯打成这般模样的?” 程不器对自己的狂暴罪行供认不讳,本着“反正我是威王世子我怕谁”的宗旨,就是忠毅侯李承翼本人,也不敢拿自己怎样,刻意露出一副嚣张跋扈的表情。 梁艺双见了不少李瑜的恶劣行径,只是拿他没有办法,此时见到程不器的嚣张,却当做不畏权势一般看在眼里,程不器自以为故意泼洒出漫天的黑烟,竟成了人家眼中的光芒。 梁艺双原地踱步思索片刻,对着有几分看戏意味的烟雨楼老板张升道: “本都统已经查明,忠毅侯府李家小侯与程世子口生争执,脚下失足跌落下来摔断了腰,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散了散了。” 张升一时觉得好像不认识眼前的梁艺双,之前酒楼里出现个什么事,她可是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拉回去审问一番。今天竟然主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倒有些不自在,准备好的一番说辞也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憋了半天说了句“梁都统明察秋毫,明察秋毫”,吩咐仆人、小二打扫桌椅,修补门窗不再多说。 知道了眼前戴着面具的年轻人是威王府的程不器,李瑜的一众跟班也不敢再多事,也没人站出来替李瑜辩解,堂内哄闹立时消散,巡防营的军士也退到了烟雨楼外。 只有李瑜受伤的世界达成。 第33章 程家小王谁敢惹? 程不器还是想不通,自己的轻薄、调戏为何毫无用处,一旁的梁艺双走近前来: “程程世子,你” 程不器见自己纨绔之计没有奏效,便对这位女都统失了兴趣,听见‘世子’二字,脸色逐渐凝重。 那李瑜也被唤为李世子,难不成自己和他一路货色? 陆怀民察觉到了程不器的情绪变化,忙硬着头皮在梁艺双耳旁低语几句,随即又缩了回去。 梁艺双听了陆怀民提醒,愣神片刻,才又开口: “程少将军,你可还有其他事要办?” 程不器也不好再变脸,勉强笑道: “无事,无事。” 梁艺双将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原地犹犹豫豫。 “那个,还需要你跟着去一趟,录个口供。” 程不器点点头,心里想着上次叫老七查的一件事至今没有头绪,索性准备从眼前这个巡防营的都统官身上找突破。 程不器从袖口中抽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丢给陆怀民,给了他个善后的手势,随着梁艺双走出了烟雨楼。 梁艺双时不时偷瞄一眼一旁的程不器,不理解他为何要戴着半副白玉面具。 “那个程少将军,你为什么要戴一块面具呢?” 程不器张口就想说“去问你姐”,但想了想不能直接暴露自己知道梁辛夷身份的事,只能敷衍道: “个人爱好,遮住丑脸。” 梁艺双只觉得眼前这位程家少将军在撒谎,毕竟他说的遮住丑脸,能够看见的下半张脸,一点也没有太丑陋的样子。 “能不能找你打听一件事?” 梁艺双还想追问,程不器抢先开口。 梁艺双将自己的话咽回肚中,“什么事,你问吧。” “记得年前成亲王府出了命案,怎么也没听见什么风声,难不成是谣传?” 程不器知道此事是真,因为当日曾乘马车前往汤峪山庄,经过成亲王府门前的街口时,亲眼见到梁艺双与一名铁鹰卫的武官交接,此时是在套她的话。 梁艺双立时发挥出长安第一八卦女的本性,故意压低声音: “不瞒你说,此事当真呐!” 程不器故意装出一副惊讶的神情: “哦?想必梁都统身为城防营要员,对此事一清二楚了?” 梁艺双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好不容易找到点优越感,当即摆出谱来: “此事经本姑娘亲手督办,自然清楚其中隐情。” 程不器只是那日顺路瞟了一眼,想起自己入京之后的两次遇袭,便派老七与老莫前去探查。但由于后续案情由铁鹰卫接手,而铁鹰卫对外严密封锁,没有打听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今日恰巧结识了梁艺双,见她对自己并不反感,想着从她口中,探出点什么有用的信息。 “那你给我讲一讲,有没有什么鲜为人知的秘密?比如说富管家因爱生恨,成亲王风流债难偿?” 梁艺双看着眼前这个看似一本正经,肚子里却好像有着一肚子八卦坏水的程家少将军,只觉得实在是相见恨晚,当即正礼道: “程少将军切莫心急,待我为你一一讲来。” “如此正好,但空讲乏味,要不寻一茶馆,你我对坐当谈?” 程不器已经摸准了梁艺双的脉络,一味顺着她的性子与爱好接话。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也顾不得被打的李瑜伤势如何,朝着长安城最有名的茶楼紫楠阁而去。 程不器回到威王府时已经是夜幕时分,一轮明月当空而挂。 听着梁艺双侃了半日闲八卦,耳边终于清静下来,临了还要装出一副依依不舍、知音难得的样子,简直比打一天仗还累。 想起那位动不动还揪耳朵扇耳光的梁辛夷,程不器不由地发出衷心感叹: “女人真难对付。” 但也不是每个女儿家都是这般,程不器照例要跑去柳亭别院,找柳茹玉温存一会儿,否则脑海中梁艺双讲的唾沫横飞的样子实在抹不去。 此所谓正负相消。 程不器只觉一双耳朵还在嗡嗡作响,索性撒娇般将脑袋放在柳茹玉双膝上,让她给自己净一净耳。 “那日闯入柳亭别院的狄鹏,你还记得吗?” 程不器随意给柳茹玉提了一句,想着该怎样讲出今天的事。 柳茹玉手下没有停顿,随意回答道: “黑脸黄褂提杆枪,只记得这些。” “那另外一个闯来的女刺客,你猜是谁。” 柳茹玉依旧没有表现出极高的兴趣,随意道: “一身白衣,薄纱遮面,但耍了一套很好看的剑法。” 程不器翻个身子换了一只耳朵,整张脸对着柳茹玉的小腹,心猿意马地闻着她体带的兰花清香。 “那可不,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流光幻影剑法呢。” 柳茹玉听见剑法二字,见程不器形容的很厉害,停下手中的耳勺。 “很厉害的剑法,有瑶儿姐的剑法厉害吗?”柳茹玉口中的瑶儿姐,就是程不器的生身母亲祝亦瑶。 “我娘说也就只比她的剑法略逊半筹,但也是楚越一代赫赫有名。” 听见不敌琅琊祝氏的“碧海流星”,柳茹玉又失去了兴趣,悄悄看了看手中因习练剑法,剑柄磨破的两处皮肤破损处,用衣袖遮挡起来。 程不器与柳茹玉早已达到心意相通的地步,也不怕她不搭自己的话,知道她是安静地听自己滔滔不绝地讲。 “后来听说成亲王府又出了命案,刺客是冲着成亲王去的,两名护卫被杀,也是流光幻影剑法的痕迹。” 这便是程不器今日跟梁艺双摆了一天龙门阵,套出的有用信息。 程不器时而抱怨,时而嘲讽,断断续续将今日结识梁艺双一事讲了出来,全程小心翼翼,生怕会惹得柳茹玉生半分气。 柳茹玉倒是毫不在意,陪着程不器吃了宵夜,就将他赶回府早些歇息。 程不器以为自己如何非礼、调戏别家姑娘,登徒子行径会惹得柳茹玉生气,但结果恰恰相反,反倒让他心中难安。 若说柳茹玉只是把自己当做弟弟或者侄子,只是视自己为亲人,那自然不会在意他与别家姑娘如何交往。 但程不器本身并不希望如此,他从见到柳茹玉第一眼就知道,冥冥之中注定,自己两世情缘全系于她一人身上。 程不器早已将柳茹玉一整个装进心里,但时常小心翼翼,他不确定自己的心上人,是否也是对自己有着亲情以外的男女之情,这是他最希望的结果。 程不器知道柳茹玉自小所生活的环境,给了她一些短时间难以破除的思想禁锢。 比如她已经嫁人一次,名声便不一定完全好听。柳茹玉又硬充辈分认了自己的母亲为义姐,搞得本来只是大自己四岁的好姐姐,变成了一口一个的小柳姨,这也是一时不好克服的心理障碍。 但程不器并不心急,他可以用时间等柳茹玉从自己的心结里走出来,但他也想能够得到一个明确的积极信息,让他看出柳茹玉对自己不只是亲情。 程不器郁闷至极,想着柳茹玉的一颦一笑,直至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忠毅侯李承翼的府邸内。 看着躺在床上浑身缠满纱布的李瑜,李承翼一反常态,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眼神略带鄙夷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丝毫不因他重伤而心疼。 李瑜虽然嚣张跋扈,但在父侯李承翼面前却不敢太过放肆,加之烟雨楼内当时人多眼杂,自己也瞒不住,只能坦白实情。 忠毅侯是大周王朝里,赫赫有名的四王四侯八柱国之一,其中在四侯之中能位居第三,是实打实的大周王朝第一等的勋贵之家。 李承翼历来对李瑜的管教十分放纵,也正是太过宠溺,才逐渐养成了李瑜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的性子。 但他确实不敢想象,李瑜今天竟然将挑衅的矛头伸到了威王府程不器的头上。 程不器是何等人? 且不说他程家三代忠良,军功无数,高居整个大周第一勋武世家,在整个大周王朝百姓心中的地位不亚于皇室李家。 单单只说如今威王程烈领军镇守北境,统领北境八十七万大军,这便是皇帝都不敢轻易开罪的一家人。何况程不器虽然年纪尚小,但名声早已传遍天下,屡立战功不说,单单就是这威王府唯一继承人的身份,都不是能够轻易开罪的。 说一句毫不过分的话,莫说当朝太子要对程不器恭恭敬敬,就算是皇帝亲临,责备程不器时都还要注意言辞不能太过激。 但就是这样一个天王老子都不敢惹的人物,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竟然还想压人一头,想到此处李承翼就气地火冒三丈。 “你个不知天高帝厚的小兔崽子,你当这程家是咱惹的起吗?一天到晚净给我添乱,活该你被打成这副模样。” 李瑜后来才得知打自己那一掌的人,正是年前入京,闹得长安城沸沸扬扬的程家小王爷。可想到自己毕竟是挨了打,还在人前掉了大面子,心中还是气不过。 “不就是姓程,比谁了不起一样,等小爷我下次” 第34章 齐王欲招亲 “你还敢有下次!” 李承翼气急之下,伸出右手就朝着躺在榻上的李瑜打去,但想到儿子身上有伤,最终还是停下了手掌,恶狠狠地吼道: “且不说今日本就是你无理,就是有理,你也要当做无理!这大周天下,你就是惹太子,都不能惹他程不器!” 李瑜还是气不过: “凭什么!咱们家也不是平白受封,他一个异姓封王,还比得上皇家?” 面对李瑜的无知,李承翼长叹一声,满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你惹了太子,顶多也就被皇上狠狠责罚一顿,为父领个教子无方的罪过,罚罚俸禄、降降品阶。可你要真是把他程不器惹毛了,他那种莽夫一怒之下闯府杀人不说,要是告状到他爹烈威王那,人家威王逼着皇帝处决我们家,到时皇帝难道还会为了保我忠毅侯,开罪他威王?那可是灭门之灾,你说惹不惹得起?” “算了,今日之事你给我牢牢记住,安守本心给我待在府内养伤,没有我的允许,最近两月不得随意出府。威王府那边,我明天亲自登门道歉。” “凭什么,明明是我被打伤了,还要我们去登门道歉?” 李瑜自小作威作福惯了,向来只有别人登门道歉的份儿,哪有自己服软的时候?今天竟然要自己屈尊,还是堂堂忠毅侯亲自上门赔礼,心中落差一大,越发气急。 “你个小兔崽子,你懂个屁,今天这事儿明明就是你无理取闹,人家程不器只不过是打了你一耳光。” “可即便如此,他要是一口咬死说你是自己摔断了腰,你还指望别人谁会站出来帮你解释?” “除了你这样的二货,谁会明目张胆去得罪威王府?给我好好在府内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气急的李承翼一甩袖子,摔门而去,留下李瑜独自躺着,嘴里依然骂骂咧咧。 目送着忠毅侯李承翼离去的身影,程不器心生感慨,尤其是看见这位曾经也名震一时的李家侯爷,鬓边已满是白发,不禁也想起了远在北境的程烈,还有那个最疼爱、待自己最温柔的母亲祝亦瑶。 这一世亲情犹在,只觉得心满意足。 面对李承翼的笑脸,程不器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毕竟也是自己下手过重,反倒让人家来登门道歉,这还真是少见的很,自己都有些过意不去。 但程不器昨天也从梁艺双那儿听到了一些关于李瑜的事,桩桩件件都是目无王法、可恶之极,又还是想着再找个什么机会教训他一顿,单凭这一顿打,可赎不了他的罪。 到时要是再惹的这位李侯爷不满,自己也毫不在意,反正还是那句话: “我是威王世子我怕谁?” 送走上门赔礼的李承翼,程不器又躺在院中的软椅上,就着初春的太阳晒虱子。 自打正月十五开朝以后,自己再没有被皇帝召见过,要说年前自己是身有重伤不便进宫就算了,但如今伤势已经恢复,皇帝老儿还是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实在是无聊的很,只能寄希望于以后每半月一次的太学院讲学,才能找点有趣的新鲜事。 程不器本还是想一早就去柳茹玉的柳亭别院赖上一天,但不知为何,近几天柳茹玉好像都有些刻意躲着自己,刚刚就是被巧月以夫人梳洗为由,将自己堵在院外。 程不器只觉得自己饱受失恋之苦,一向喜欢笑话、捉弄程不器的老十三,也识趣地不来招惹他,反倒更让他闷闷不乐。 在院中躺了大半日,心不在焉地翻着几本古书,老莫快步而入。 “少将军,收到一封齐王府的请柬。” 程不器头也不抬:“你看吧,什么重要的事再讲,不重要就自行处置了。” 老莫当着程不器的面,打开了朱漆封皮的请柬,仔细看过之后。 “齐王府于四月十五,在皇城东门迎凤楼下,搭建比武擂台,为弋阳郡主李茉雯举行比武招亲。” 程不器双眼一亮,想起这位弋阳郡主,正是禁军大统领秦安平之子秦双怀的心上人。 “比武招亲的帖子,怎么送到我们威王府来了,难不成他齐王想要召我做驸马?” 老莫摇摇头道: “齐王并非此意,先不说咱们威王府与他齐王府是八竿子打不着,就算是打得着,皇帝也不愿看见咱们两家结成亲家,送来请柬不过是走个过场,并不是一定想要咱们去。” 程不器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齐王要在长安城内为自家郡主举办比武招亲,自然要广邀天下各地青年才俊参加,单单只邀请某一家,或者单独不邀请某一家,都说不过去。索性一股脑全送上请柬,至于合不合适,就得收到请柬的人自行琢磨了。 “莫叔,之前听你们几个讲过,说齐王最受皇帝信赖?” 莫九千将请帖重新叠好,放进封皮里。 “当今齐王李承业,与皇帝李承安是一母同胞,两兄弟自小感情就好。” “李承安即位以后,东海常年受到海瀛国侵扰,加之齐国遗民经常暴乱起义,李承安特意封了李承业为齐王,领十五万兵马镇守齐国旧地。” “李承业赴齐后,藩国治理的还算不错,加之两兄弟血脉情深,备受皇帝信赖。近两年齐地安宁许多,皇帝便在年前召齐王进京述职,兄弟俩久别重逢,便暂时决定让李承业在长安住下。” “不过这位弋阳郡主李茉雯,倒是常年住在京城,一直受皇帝与李贵妃抚养,备受皇家宠爱。” 程不器冷笑一声: “皇帝倒真是好算计,自家亲兄弟也信不过,留在京城的弋阳郡主,恐怕就是制约齐王的人质罢了。” 莫九千笑道: “少将军好见识,确实如此。齐王痴情,只有一位正妃,生有一子一女。长子李越身体羸弱,虽受封世子,但怕是难以高寿,齐王的封爵将来恐怕还是要落在这位弋阳郡主驸马身上。” 程不器一时对这位痴情王爷也有些赞叹,倒是不亚于自己那老程爹。 “那这样看来,这位弋阳郡主未来的驸马爷,分量倒真是不轻了。” 莫九千点点头:“不错,而且这次比武招亲,还是皇帝旨意,并亲令工部于迎凤楼下建造比武招亲的擂台。” “皇帝倒真是好算计,看这眼下的情形,即使对自己的亲弟弟,也是一点都不信任。想来齐王入京述职,也是他见不得藩地治理的太好,民心太齐,怕他生出什么异心,特意将齐王留在京城,算是软禁了。” 程不器不由地对皇帝的手段啧啧称赞。 “你说,这皇帝老儿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对咱们威王府这样,我如今不就是皇帝扣在长安的人质吗?” 莫九千摇摇头: “这自然是不同,少将军留在长安,多半是自家原因,要走的话,皇帝是不敢强留的,他也留不住。” “至于强留藩王在京,这种手段也只能是对付对付齐王罢了,对于咱们威王府,他是不敢的。威王不是齐王,北境更非齐国可比。” 程不器只是默然不语,因为皇帝让齐王束手,用的是人质这一招。 自己纵然可以一骑北上,诸多朋友也不至于威胁到自己,但柳茹玉自己怎么再放得下? 还有柳茹玉的家人,若是皇帝拿她使扣押人质这一招,自己又该如何破解? 齐王的例子就在眼前,难保哪一天皇帝不会突然抽筋,自己必须开始谋划一下。 人这一生,除死无大事,但程不器如今正值春风得意,只想着怎样好好活着,一切潜在威胁自己乃至所爱之人的危险因素,都要早早开始消除。 哪怕威胁到自己的,是当今的九五至尊。 二月初二,金龙昂首。 今年的第一次太学院讲学,程不器自然还是十分郑重。相比于年前那一次,如今程不器身上的伤势几乎痊愈,天气转暖,不必再乘坐马车,早早骑着踏雪乌云骓往太学院而去。 陆怀民到的更早,已经等在宫城外,现在他算是傍上了程不器这尊大佛,自然要时刻等着为老大带路。 翻身下马,陆怀民忙嬉皮笑脸地迎上来。 “程爷!您吉祥!” 程不器狡黠一笑,一胳膊夹住陆怀民的脖子,挟在腋下往前走着。 “嬉皮笑脸没个正行,是不是又在外面欠钱了?” 陆怀民嘿嘿一笑: “不瞒您说,还真是,不过还是您程爷的名义请客。” 程不器没好气地白了陆怀民一眼,总觉得自己还是要吃他的亏,什么事经他的嘴说出来,没理也占三分理。这一次恐怕又是和那些个长安第一纨绔团的干部们,胡吃海喝了一顿。 “说吧,欠了多少。” 程不器故意摆出一副大款的模样,怀中掏出一沓银票当着陆怀民的面数着,均是五百两、一千两的面额。 年前祝亦瑶专程让护卫送了二十万两的银票进京,还说将一座新开银矿全部供给自己在长安开销,当时觉得多此一举,此时才觉得这位万事料为先的母亲,真的是有远见之明。 第35章 茹玉为郎夜闯宫 “不多,就二百两,前天跟老秦他们几个喝了一顿酒,挂在咱长安第一纨绔团的公账上。”陆怀民口中的老秦,就是禁军大统领秦安平的儿子秦双怀,长安第一纨绔团的一员。 陆怀民看着程不器一副数钱都不是很熟练的样子,眼中有心疼,但没有贪婪之色,好似心疼这些钱落在程不器手中,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 程不器听见陆怀民提到了秦双怀,手中数钱的动作停下,转头看着他: “齐王府家弋阳郡主比武招亲的事,你应当听说了?” 陆怀民主动从程不器手中抽过一张五百两面额的银票,小心叠好后塞到怀中。 “就是为了此事,我们商议了一下,准备帮老秦抱得美人归。” 程不器立时来了兴趣, “准备怎样做?” 陆怀民小心扫了周围一眼,见没有前往太学院的世家子,压低声音道: “咱们找一个武功高强的参赛者,那种能够稳保进入最后对决的高手,帮着打败所有竞争者,最后故意输个老秦就可以了。” 程不器觉得这个方法倒是可行,但是必须还要抠很多细节。 比如该如何保证秦双怀能够直接参与最后一轮比试,又从哪儿找一个武功绝对高过所有年轻人的高手。 陆怀民看出程不器脸色,当即抛出一个‘暗箱操作’的专业词,剩下的只有意味深长的眼神,好似一切尽在掌握。 “你要是有什么好办法,尽管去办,咱们长安第一纨绔团,都是志同道合的有志青年,必须互帮互助,有什么问题我给你兜底,但有一样,不能明着违背当今皇帝的旨意,否则咱也会落个大大的不是。” 程不器的嘱咐合情合理,陆怀民却更像是有信心: “此事你大可放心,要是能够顺利帮助老秦抱得美人归,不光是他要感谢我,当今皇帝陛下也要欣赏我。” “哦?此话怎讲?” 陆怀民道: “当今朝中诸位武将,皇上一来信任、依靠镇国侯柳谢柳大将军,让他节制京畿重地以及周边州郡军队兵权,二来就是信任禁军大统领秦开平,这才将八万禁军与皇城安危交给他。” “凭着皇上如此信任秦家,自然乐意看到秦家人夺得齐王府的驸马,你说是也不是?” 程不器欣赏地看着陆怀民,他的一番推论跟自己所想相差无几,看来他并不单单是自己肚里的蛔虫,也还是当朝皇帝肚里的蛔虫。 两人边走边说,迎面碰上了今日讲学的老夫子陆文毅。 “二爷爷安康!”陆怀民躬身一礼,毕竟是自家人,也没有太过拘谨。 “陆老先生安康!”程不器也躬身推手一礼,对陆文毅十分尊敬。 程不器感念柳茹玉在陆家备受关怀,全靠陆家长辈明事理,因而对他们也是发自真心的尊敬。 陆文毅看着程不器点头微笑: “想来程世子伤势已愈,气色已大为改观,身形也胖了不少,上好,上好。” 程不器道:“多呈陆老先生挂怀,您请!” 陆文毅点点头,领着两人继续向太学院而去。 柳茹玉自收到祝亦瑶寄来的《碧海流星》剑谱,就一门心思地钻入了剑法修习之中。 大半月时间故意冷落程不器,生怕他哪天冒冒然闯来,自己一时还说不清楚,只想着将来有一天,能够帮到程不器就够了。 柳茹玉不过是多年来不愿习武,但天赋绝对也是顶尖的,加之自幼也受过柳谢的教习,小时候祝亦瑶还专程给她讲解过内功心法基础,因而即使没有人专程指导,进境也几乎是一日千里,非常人可比。 “青鸟倦投林”是碧海流星中讲求诱敌而进的一招,需要有人对练,才能掌握精髓。柳茹玉独自练了几遍,总是无法掌握其中精要。 又练了一遍,还是如此,柳茹玉一时疲乏坐下休息,巧月急急忙忙奔入内院。 “夫人,不好了,少将军在太学院出事了。” 柳茹玉当即起身迎上前。 “慢点说,出了什么事?” 巧月大喘几口气,指着太学院方向: “少将军与太尉府的顾兴平起了冲突,将对方打了个半死,这会儿浑身是血地跑了回来。” 柳茹玉听了一惊,手中长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冲向了威王府。 程不器跑回威王府,躲进屋中之后,任谁也不见。 莫九千从陆怀民那儿才知道了详情,本欲进屋劝导程不器,发现无名十三中的老十三不见了身影。 莫九千在府中找了一圈,心中一时有一丝不详的预感,忙唤来老七。 “老十三是不是冲着太尉府去了?” 老七黑着脸,点了点头。 莫九千气地一跺脚,吼道: “胡闹,快去把他追回来,拦不下他,你们两个都得提着脑袋请罪!” 老七深吸几口气,硬着脑袋一把抄起雁翎刀,出府纵马而去。 莫九千还在焦急地原地踱步,柳茹玉已快步奔来,心中总算有了着落,迎上前道: “还望柳夫人进屋看看少将军,我等不敢进。” 柳茹玉点头应允,已奔向了程不器的房间。 “不器?” 柳茹玉叩门轻唤,没有听见回应,轻手推开门,看见桌上摆着一方布帕,自己给他的那块白玉雕刻的面具碎成几块堆在布帕上,程不器蜷缩着身子躲在墙角,双臂抱头一动不动。 柳茹玉缓缓走近,看见程不器胸前衣物上有不少血迹,脸颊上也还有干涸的血块,心中大惊,忙将他拉到怀中。 程不器脸颊上挂着两行泪珠,正在轻轻抽泣。 柳茹玉大为震撼! 柳茹玉与程不器自幼相识,此前程不器从小到大十八年时间,只哭过两次。 第一次是三岁那年在自己面前挡下那只老虎,被一爪剌伤了眉眼,又惊又痛之下大哭了一场。 第二次是听程不器的母亲来信,得知自己出嫁之时,程不器被程烈用铁链锁着不让他南下,最后伤心地哭过一次。 除此之外,程不器从未哭过,哪怕出生之时,就被接生的产婆视为异子,生来就会笑,当年在长安城还轰动一时。 即使是程不器十三岁跟随程烈从军征战,身受刀剑之伤都不曾哭过。 但程不器今天竟然哭了,哭的十分委屈、伤心,柳茹玉知道程不器一定是受到了极大的心理刺激。 看见柳茹玉的脸庞,程不器“哇”地一声哭的更加厉害,嘴里只是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是怪物,他们说我是怪物”。 这一刻柳茹玉心如刀割,剜心滴血般的剧痛一时竟让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检查过后确定程不器自身并未受伤,柳茹玉便将他抱在怀中,不停地抚摸他的脸庞轻声安慰,自己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略带抽噎的声音安慰着。 一个时辰之后,柳茹玉才如同哄小孩般将程不器的情绪稳定下来,将他哄睡之后,迈步出了房间。 看见程不器屋外两旁站着老十三、老七、莫九千、老九,还有四枪尉八人,全都抱着双臂靠墙默立。 柳茹玉声音压的很轻,生怕吵醒了屋中的程不器。 “劳烦各位照顾一下不器。” 八人同时站直身子,对着柳茹玉推手一礼点头应下,显得十分尊敬。 柳茹玉跨步出威王府,夜色已浓。 巧月早得了她的命令,领着车夫驾着马车等在府门前。 “驾车,去长乐宫!” 柳茹玉轻声丢下一句,钻进了马车内。 车夫马鞭轻挥,四驾马车应声而动,不久就消失在威王府门前侍卫的眼线之中。 当天夜里,已经就寝的当朝皇后柳南雁,硬生生被柳茹玉在长乐宫外的大骂声吵醒。 柳茹玉半夜入皇后宫中,一阵激烈争吵过后,长乐宫内的女官青娥,捧着绣有七色飞凰的皇后懿旨快步而行。 半个时辰后忙碌着儿子顾兴平的伤势,尚未入睡的太尉顾秦被皇后传唤进宫,紧接着向来静雅、无人敢喧闹的长乐宫内,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多数是柳茹玉扯破嗓子的大骂声。 直到最后,嗓音已经嘶哑的柳茹玉依然不肯罢休,终于逼得皇后柳南雁降下了旨意。 “太尉顾秦教子无方,罚俸一年,降品三级,亲登威王府谢罪。” “太尉府公子顾兴平目中无人,辱没卫国义士,不敬威王世子,褫夺爵位,责令闭门思过两月,伤愈之后领杖刑三十,亲赴威王府,向威王世子负荆请罪。” “太学院凡涉事学子七十三人,皆有不敬义士、辱没威王世子之罪,一律往廷尉府领受十鞭刑,于威王府门前跪拜请罪。” “太学祭酒陆文毅教导无方,有失夫子之职,罚俸三月,降品半级。” 次日一早,皇后懿旨传晓京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陆文毅自太学院中爆发冲突之后,心中一直有些愧疚难安,直到领受皇后懿旨,心中陡然轻松下来,长叹一声,猜到了逼皇后下达旨意的是柳茹玉,反倒没有一丝怪罪。 柳茹玉连夜进宫,誓要为程不器讨还公道,哪怕只是在一旁出言嘲讽的学子,也不肯轻易放过,与皇后争吵了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