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旗曹幹高长》 第一卷 第一章 南阳刘秀何人 当王莽登上大汉的权力巅峰,一幅只在儒家经典里出现过的圣世情景徐徐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一双浑浊的眼中,满是狂热和激情。 …… 新朝,天凤五年(公元十九年),王莽篡汉的第十个年头。 兖州,东郡。 已入初冬,北风呼啸,彤云密布。 村西头有一棵大槐树,不知是何年何人种下,据村里的老人说,乃是早在有此村之前,便已有此树,时至今日,早已是既高且广。 每当盛夏之际,枝叶茂密仿如冠盖,不过而下已经入冬,叶子刚刚落尽,只余下了光秃秃的枝桠,於此寒风中,透着一股子萧索的苍劲,或似矛戈,直刺云霄,或向四面伸延。 树枝不乏粗壮者,这时,有一人骑坐其上。 骑坐树上的这人,年纪不大,二十来岁,浓眉大眼,脸颊被冻得红扑扑的,敦实精壮,虽然坐着,也能看得出来身材高大,统而言之,称得上仪表堂堂。 他的左臂受了伤,胡乱用粗布缠着,半吊在胸前。 这人名叫曹幹,或者说,他现在叫曹幹。 伸起完好的右臂,摸了摸未裹帻的发髻,只觉摸到了满手的油,曹幹便在粗布衣上蹭了蹭,然后依旧抓住腿间的树枝,迎着扑面而来的凛凛朔风,继续往北边远处打看。 北边七八里外,是个坞堡,属於本地豪强田氏一族。 坞堡外头,东一片,西一簇的,正有约千余人,抬着几架长梯,推着个用粗木制成的简陋撞车,散在灰扑扑的野地上,在乱糟糟地对坞堡进行攻打。 隔得远,天气又不好,阴沉沉的,能见度不高,具体的东西看不太清。 然可看到,那坞堡占地不小。 坞堡外的攻战今日非是头次,曹幹与攻堡的那些人是一伙儿的,此前曾参与过第一次的攻打,他的胳臂就是在那次攻战中负的伤,因他对那坞堡的形制了然於胸。 坞堡不仅占地颇广,并且坞堡的堡墙也颇高,两丈多高,在堡的四角还有望楼,其内有弓箭手居高临下,不断地射矢,围攻已旬日,箭矢不见减少,军械上的准备想来应也充足。 而反观围攻坞堡的那千余人,则明显缺乏组织,攻势散漫,故而叫嚷的声音虽大,——此起彼伏的“灌啊”、“灌啊”的喊叫声,隐约可传入曹幹耳中,却从早上攻到现在,仍无进展。 ——所谓“灌啊”,洪水灌进去之意,这是攻城一方战士们的乡言,可以理解为杀进去。 冒着箭矢,好不容易有数十人扛着梯子冲到了堡下,却梯子刚竖到堡墙上,就被守兵推倒。这数十人拽着被箭矢射伤的,便一窝蜂地往后退却。 又看了多时,曹幹仰脸瞧瞧天色,已过了中午,心里知道,今日的进攻肯定仍是要无功而返了,遂不再观看,先是顺着树枝挪到了大槐树的树干边儿上,随后顺着树干滑落下地。 …… 树下有一人在等他。 见他下来,这人急忙迎上,把他扶住,说道:“小郎,怎么劝你都不听,非要爬上去看!你这胳臂上的伤还没全好,一只手,怎好爬高上下?万一摔着,叫我怎么给大郎交代!” 这人比曹幹大得多,得有三十多岁了,没有曹幹高,应是因为常年操劳,生计艰辛之故,皮肤黧黑粗糙,眼角已有了鱼尾纹,眼窝也有些发暗。 对曹幹说的那几句话,尽管带着埋怨,可语声却是和声和气,显见这人是个性格和善的。 他叫李顺,是曹幹的同村老乡,现则是曹幹手下的战士之一。 曹幹活动了下吊着的左臂,笑道:“无非是扭了一下,这都十来天了,早快好了。” 李顺点了点头,他也很挂心田家坞堡那边的战事,遂就问道:“小郎,怎样了?灌进去了么?坞壁今日能打下么?” 曹幹摇了摇头。 “怎么?还是不成?” 曹幹说道:“咱们缺少攻坞堡的器械,梯子不行,撞车也不行,弓弩更少,就算是冒着望楼的箭矢,冲到了坞堡下头,墙登不上、门撞不开,也进不了堡。” “这都打了小半个月了!怎么这般难打!”李顺跷足眺北,嘟哝着说道。 “我估摸着,董三老很快就会下令,叫今日攻堡的各部停下攻势,各回驻地了。” 李顺疑惑地问道:“小郎,我看你怎么好似不担心啊?” “担心什么?” 李顺忧心忡忡地说道:“再耽搁几天,只怕郡兵就要来了。前天不是有消息说,郡府已经在调兵了么?郡兵一到,怎么办?……小郎,董三老为啥一定要打下这坞堡?打不下来,咱去打别的不成么?非要在这里耗,是做甚么!” 曹幹的消息比李顺灵通,解释道:“咱们马上就没吃的了,又眼瞅着这两天阴了起来,转眼就要下雪,雪一下,可就更冷了!这坞堡要是不能尽快打下,这个冬天,咱们就没法过了。” “为啥不去打别的坞堡?” 曹幹说道:“咱们人多啊,两千多人,一冬的吃用,得多少粮、衣?眼前这个坞堡是周边几县最大的,只有打下了它,才够咱们过冬!别的坞堡太小,都不行。” 李顺更加担心了,说道:“那要是真打不下来,可咋办啊?” “有句话你没听过么?” 李顺问道:“什么话?” 曹幹摸了摸颔下短髭,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大兄,董三老比你我更急!你就放宽了心,这坞堡,迟早能给它打下!别的不说,刘从事部不就还没上场么?” “小郎说刘小虎么?倒也是,刘从事部训练有素,最为能战,却一直到现在都还没被董三老调动。” 寒风如刀,吹透衣裳,脚上的冻疮发痒,曹幹跺了跺脚,毫无作用,他寻思等会儿拿热水泡泡,就说道:“这狗日的天气,冷呵呵的。大兄,咱们别在这儿待着了,走,回去。” 李顺应了声,跟着曹幹离开了大槐树。 两人顺着村中崎岖不平的窄小土路,往南边走去。 …… 这是东郡荏平县的一个村里,归荏平县的北乡管。 荏平,是天下尚为汉家所有时的本地县名。 自十年前,王莽即真皇帝位,代汉建立新朝以后,出於图谶苻命、厌胜旧汉的缘由,把天下州、郡、县的名字统统改了一遍,这荏平县、东郡也因此各得了新名,分别叫做“功崇”和“治亭”,因而,严格来讲,曹幹等人目下所在的这个地方,现在不应该再说是“东郡荏平县北乡某里”,而该说是“治亭郡功崇县北乡某里”。 只不过曹幹他们这支队伍中的大多数人非是本县土著,又为求条生路,被迫造反以前,多是朴实的农人,足不出本乡,消息闭塞,所以对所谓“东郡”改“治亭”、“荏平”改“功崇”等云云,却是许多并不知晓。 又或即便略知晓的,远的不提,只东郡境内,二三十县,改的都什么名?有的还不止改过一次名,连朝廷官吏也不见得就能全然记住,因民间便多仍以县之旧名来做对地方上的相称。 …… “王莽,王莽。” 村里的壮丁都被裹挟着去打坞堡了,留下的净是老弱妇孺。天冷,外头又打仗,没几个人敢出来,村中冷冷清清的。小路上的尘土被风掀起,枯萎的野草匍匐地上,瑟瑟抖动。偶有挂着鼻涕,脏手赤脚的小孩,怯生生地从曹幹、李顺路过的歪斜篱笆后,偷偷地看他俩。 一边沿路往南走,曹幹一边默念王莽的名字。 他刚与李顺说话时,脸上带着笑,这时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异状,实际上却百感交集。 一觉醒来,不知为何,他就到了这个时代。 掐指计算,来到这里已三四个月有余。 先是过了一个多月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狼狈日子,——是真的“衣不蔽体”,他穿越到的那户乡农家庭,总共有两个成员,一个兄长,再有一个就是“他”,两个男人,家里穷得只有一条破破烂烂的袴(裤)子,谁出门谁穿。就这么条烂袴子,竟成了两人男人唯一的体面。 就在曹幹经历过从茫然、到震惊,再到勉强平复情绪、试图适应却怎么也无法适应这赤贫的生活,以至开始怀疑,他会不会被饿死在这里的时候,终於“平地一声雷”,他们本县的豪侠董次仲,竖起了反旗,拉起来了一支造反的队伍。 王莽建立新朝以今,改名运动之外,种种图摹所谓儒家圣制,而实际上脱离现实的政措,层出不穷,早就搞得民不聊生,百姓如处水火,何止黔首小民,便是豪强地主亦无不怨声载道。 於是,董次仲的队伍拉起来后,不断地有人响应往投。 曹幹乡中一个叫高长的轻侠,前因坐“盗铸钱”,被官寺通缉,遂抓住这个机会,潜回乡里,也举起了反旗。 曹幹家的日子早过不下去了,要么饿死,要么造反,他那素来本分厚道的“兄长”一咬牙,干脆也就反了,便带着曹幹及本族、本村的二十来个青壮年男人,投到了高长麾下。 高长拢共聚起了百余人,都是他们本乡的,一则这点人太少,高长嫌干不成大事,二者,高长与董次仲有旧,两人有交情,遂继而不久,和本县顺势而动、陆续而起的其余各股义军一样,高长也带着他们投奔了董次仲。现在,他们这支队伍,是董次仲帐下的一部。 曹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脑袋,仍是又摸了满手的油,脚也痒,头皮也痒,瘙了瘙痒,他心中叹道:“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也就罢了,碰上王莽搞的新朝,亦也罢了,民不聊生,没口饭吃,跟着造反,也就算了,却怎不让我碰上刘秀?……这什么董三老、董次仲,我压根就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必是个不成事的,却悄悄打听,竟没人知道南阳刘秀是谁!” 想到这里,曹幹扭脸向北边那被围攻的坞堡方向望了下,随后瞧了眼身边的李顺,——这李顺提着一根粪叉和一根木棒,木棒是李顺的武器,粪叉是曹幹的武器。 曹幹不禁更是无奈,接着想道:“董次仲已是个肯定难以成事的,聚起来的这伙人,又多是农人,虽有服过役,在郡里受过操练的,也基本没学会个啥,别说列阵打仗,就是兵器也缺,靠这些粪叉、木棍,指这些乌合之众,唉,也无怪起事至今,非但从未敢打过一个县城,乃而小半月都打不下一个坞堡!这支队伍只怕早晚要被剿灭。” “小郎,你在想啥呢?” 曹幹胡乱应了声,继续想道:“这底下来,我可该怎么办是好!听他们说,王莽称帝已经十来年,我虽不知王莽共做了几年皇帝,可记得他这个新朝是短命的,想来天下大乱已在眼前,我该怎么做,才能、才能……,他娘的,才能‘苟全性命於乱世’,保住小命?” 就这个问题,曹幹反复思索过好久。 他思来想去,认为最好的办法,至少就目前来说,只有一个,那便是“赶紧去投刘秀”。 可是,身边人没有一个知道刘秀是谁的!他又因而由此得出两个判断,一个是刘秀应该是还没有造反,一个是刘秀已经造反,但名气还不响亮。 “刘秀若是尚未造反……” 曹幹正勾着头,又在琢磨之际,前头响起了个娇柔的声音:“贱妾见过小郎。大冷的天,小郎怎么不在屋里?” 曹幹暂停下思路,抬眼去看,前头不远,站着个妇人,年有二十七八,荆钗布裙,不掩丰韵,弯眉美目,有几分姿色,手里提个竹篮,篮上盖了块烂布,不知里边盛着甚么东西。 李顺虽然是个和善的老实人,却这会儿也忍不住,偷偷地往这女子的胸前去瞅。 这女子个头虽不高,也瘦,但胸前鼓囊囊的,颇是饱满,招人眼目。 曹幹略止住步,说道:“屋里闷,我坐不住,便出来转了一转。阿嫂这是做什么去?” 这妇人陪笑说道:“贱妾正要找郎君。” 曹幹问道:“找我干什么?” 这妇人举了举提着的竹篮,说道:“贱妾做了两张饼,眼见已过午时,估摸高从事他们是不是该回来了,打了大半天,必是饿了,就忙忙地拿来,想着献给高从事和小郎君吃尝。” “高从事”,指的便是曹幹他们这股人的头领,曹幹本乡的那个轻侠高长。 ——如前所述,董次仲的这支队伍,并非全是董次仲的本部嫡系,亦有如高长、曹幹他们这样外来投奔的队伍,像高长这样的队伍,有四五股。因了董次仲的名声最大,故而大家愿意奉他为主,取了个称号,号为“三老”,其余这几支队伍的头领,则居其下,是为中层,也有称号,号为“从事”。高长作为一部头领,自是中层之一,故这妇人尊称他为“高从事”。 “劳烦阿嫂了。”曹幹明白了这妇人的来意,随口应了一声。 说是献给高长、曹幹吃,曹幹不会自作多情,晓得“献给高长吃”才是这妇人的本意。 这妇人名叫戴黑,是本村的土著。 几年前,村里大征徭役,丁壮一去不回者十之五六,她的丈夫也在其中,随后她的公、婆相继患病,皆因无钱医治而尽病死,她的儿子当时才三四岁,寡母孤儿,度日艰难,她是早有心改嫁,但其夫无兄弟,改嫁的话,儿子无人抚养,她因乃勉强撑到现在。 半个月前,董次仲率队伍来到此处,高长他们入驻到了此村,见得高长年轻雄健,出入威风,她便动了心思,想要依他做个靠山,由而竭尽所能,常常讨好高长。 曹幹对此,已是见惯不怪。 既知是献给高长吃的,曹幹这会儿虽然腹饿,却有他的骄傲,也就不屑索要。 李顺当真老实,却把戴黑的话当了真,便夹着粪叉、木棍上前来要,憨厚地笑道:“原来阿嫂做了饼,小郎早上没吃饭,肯定已经饿了,那就敢请阿嫂给个来吃。” 饼虽只有薄薄两张,但做的实是不易,戴黑家早已没甚存粮,做饼的用料是她厚着脸皮,问往昔交好的村民人家一点点讨要凑得的。饼做好后,连她的儿子,她都没舍得让吃。 可是话已说出,已说了饼是献给高长和曹幹的,又李顺脏兮兮的手伸到了眼前头,戴黑没有办法,只好掀开一角烂布,拿出个,不舍地递了过去。 曹幹知戴黑做饼的目的,又且他在这村里住了半个月了,也知些她家的情况,怜悯之心,谁人无之?骄傲之外,亦是怜惜她的不易,却不肯要她的饼,制止李顺,说道:“大兄,我不饿。这饼,留给高从事打完坞堡回来吃吧。” 李顺很听话,便没去接饼,退了回来。 曹幹和颜悦色地与戴黑说道:“阿嫂,高从事他们还没回来,不过应该是快回来了,我正好要去高从事的住院,要不阿嫂你先跟我过去?” 戴黑赶忙应道:“好,好!多谢小郎了!” 等曹幹、李顺继续往前走,她小心地把饼收回篮中放好,感激不尽地随在了后边。 …… 转过个弯,一个院子出现眼前。 比起这村里中别的那些茅屋土舍,这个院子阔气很多,外头不是篱笆,是矮矮的土墙,屋舍有好几间,其中两间还是用的砖石建造。 此处院落乃是本村里魁,也即村长的家。 高长等入驻到此村里后,高长占了这院子来住。 ——至於院子本来的主人,那里魁在董次仲等到来前,就先已闻风获讯,逃去县城中了。 这院子里住的,除高长和他的亲随们外,高长又特地分出了一间,给劫来的“质”们住。 “质”,用后世的话说,即绑来的肉票。 揭竿造反,大家伙为的是吃食钱财,游荡抢掠以外,劫质索钱,实为最重要的财源,故此,对这些肉票,高长一向颇是重视,遂使之和他住在了一处。 曹幹之所以来高长住院,就是为了见这肉票中的一人。 第二章 曹君天才神授 院门口的墙下,蹲了个夹着膀子避风的中年男子。 他上身穿着件绿色的襦袄,——襦袄上有刺绣,当是价值不菲,不过却小了一号,遮掩不住他里头穿的单衣,那单衣是灰色的,露出在襦袄外的衣袖、衣摆等处皆破烂肮脏,很明显,这件襦袄与里头的单衣不是一套,那单衣与他底下所穿的破袴才是一套。 也正是如此。 这件绿色的襦袄是妇人衣服,乃是这男子在一次跟伙抢掠中,自某个乡间大户家中抢得的。 看见曹幹等人走近,这男子站起身来。 曹幹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待要入院中时,听这男子说了句“你来作甚”? 这话不是在问曹幹,是在问戴黑。 曹幹就代戴黑回答,说道:“她做了两张饼,打算献给高从事。” 这个男子是高长的一个族人,昔年在乡中时,经常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在乡民中的风评不好,因虽也跟着高长造了反,却队伍里头没人乐意和他结队,故而打仗的时候,高长通常不会带他,这次也不例外,仍将他留了下来,权且算是个留守院落的。 闻得曹幹此言,这男子很是不屑,说道:“两张饼,也值得献?” 他眼睛色眯眯的,在戴黑胸前、脸上打转,垂涎地说道,“高从事什么人?瞧得上你两张饼?你这妇人,这些时日常来巴结高从事,却你也不想想,高从事这等的豪杰,是你巴结得上的?要我说啊,你也别献给高从事了,你这饼我也不稀罕,来,来,你跟我进屋去。我虽比不上高从事,……” 曹幹见他越说越不像话,甚至伸出了手,想去拽戴黑,便皱起眉头,喝道:“你在乱说什么?” 之前没有起事,尚在乡里之时,曹幹,——当然,是以前的那个曹幹,就与他兄长的朴实不同,是个好用拳头说话的,有勇名於乡中,因这男子对他一向颇是畏惧,听了曹幹此话,他讪讪住嘴,也就不再阻拦戴黑,退开两步,由她跟着曹幹、李顺进去了。 虽不敢和曹幹起冲突,脸面上毕竟过不去,这男子嘟嘟囔囔的,不知说了句什么。 李顺耳尖,听到了几个字,立时怒道:“你嘟哝什么?” 这男子又退后了半步,说道:“我说什么了?” “你骂谁?” 这男子挣着脖子,说道:“我骂谁了?” 对这种偷鸡摸狗、游手好闲的,李顺本就看不起,又见他这会儿居然还敢顶嘴,也是仗着曹幹在,便一手粪叉,一手木棍,作势往这男子身上去打。 这男子吓了一跳,蹦到边上,嚷嚷说道:“你做什么?打人么?曹小郎!曹小郎,你的人要打我,你管不管?” “李大兄,和他闹什么?” 李顺收起粪叉、木棍,鄙夷地说道:“有能耐打坞堡去,欺负妇人,算个什么逑东西!”朝地上啐了口,跟着曹幹进院子里去了。 戴黑名叫“黑”,肤色不黑,反而挺白,那男子刚才的一番话及李顺与这男子的一场冲突,搞得她既羞且怕,脸颊绯红,紧紧跟在曹幹、李顺身后,从那男子身边进院子时,深深地低着头,只当未觉那男子放肆的目光,半点不敢作声。 …… 高长是个爱干净的人,院里收拾的整整齐齐,地上也扫得干干净净。 入到院中,曹幹朝墙角那棵李子树下的土屋看了眼,与戴黑说道:“阿嫂,你要不先把饼放到屋里去?”不等戴黑答话,即吩咐李顺,“大兄,劳烦你带戴阿嫂过去。” 李顺答了声是,带着戴黑往正屋去,曹幹则便往果树下的土屋去。 这个土屋,就是高长拨划出来,专给肉票们住的地方。 人尚未到土屋近处,土屋的门吱呀打开,一人从屋中出来。 出来的是个年轻后生,十七八岁,尚未束髻成年。 曹幹与他打个照面,这后生慌忙行礼,说道:“曹大兄。” ——“大兄”也者,后世的大哥意也,一个表示尊敬的称呼,所以曹幹虽然行二,旁人却也可以这么叫他。ζΘν荳看書 “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去?” 这后生答道:“黄家的那人生了病,田翁吩咐我,叫去把郭医请来,给他看看。” “黄家的那人”,是多半个月前劫来的一个肉票,“郭医”,是曹幹他们这支队伍中的医生。 曹幹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去吧。” 这后生才从曹幹身边过去,许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土屋里又出来一人。 曹幹把视线从那后生身上收回,转到这人身上,笑道:“田翁,扰到你老了?” 被曹幹尊称为“田翁”的这人,与方才那年轻后生口中的“田翁”,正是一人。 这“田翁”,年有五十多岁,又干又黑,花白须发,但精神矍铄。“翁”是敬称,他的名字叫田壮,与高长同村,现在高长他们这支队伍中专门负责看管肉票。 田壮爽朗地笑道:“没扰到!” 曹幹指了指才过去未远,尚未出院门的那年轻后生,说道:“有人病了?” “你说那黄家子吧?不知怎么搞的,今早发起烧来,原想着不碍事,谁知越烧越厉害,说起胡话来了!我就赶紧叫阿亮去找郭医来,给他看看。” 曹幹摸着短髭,笑道:“田翁向来仁厚。” 田壮沟壑满布,饱经风霜的脸上,流露出为那“黄家子”的病情担忧的神色,叹了口气,说道:“年纪轻轻的,被弄来咱们这儿,也是吃了苦喽!” 可怜了黄家子了几句,他打量曹幹的胳臂,关心地说道,“阿幹,你的胳膊咋样了?不歇着养伤,瞎跑什么?” 曹幹笑道:“已经快好了!再则也是小伤,不值一提。我方才去眺了会儿打坞堡的战况。” “打的咋个样了?” 曹幹把他观察到的情况简单地与田壮说了下,说道:“我看啊,今个儿还是打不下。” 这土屋坐东朝西,田壮蹙起眉头,侧脸往北边打望了眼。 却当然是除了近处的院墙、果树光秃秃的树枝和乌云密布的天空之外,什么也没看到。 田壮问道:“你看见高从事他们了么?” “隔得远,看不清,只瞅见人一波波地往坞堡冲,又一波波地退下来,没找到他们。” 田壮眉头紧皱,说道:“从打这个坞堡开始,打到现在,前前后后,打了五次了吧?” “是啊。” 田壮说道:“别乡的人,董三老是轮着调,却只有咱们,董三老每次都调咱们上!”伸出手,撑开指头,说道,“不停歇地打了五回,坞堡到现在打不下来,咱们的人却已伤亡好些!死了三四个,伤了十几个!就连你,也受了伤!……这要再打不下,咱们的人……” 适才门口那个高长的族人,不知何时踅摸了过来,插口说道:“要我说,董三老分明就是和咱们过不去!哪有每次都调咱们上的道理?他弟的人,他怎么不调?不是说刘小虎最能打么?刘小虎和刘小虎的人,他怎么不调?他娘的!啥也不是,董三老铁定是受了他弟的蛊惑,想要借这坞堡的手,灭了咱们!田翁,照我说,咱们得想办法了!” “想什么办法?” 这人哪有主意?他挠头说道:“好好想想嘛,总能想个办法的!” 田壮没再看他,问曹幹,说道:“阿幹,你说呢?” “董三老铁定是受了他弟的蛊惑,想要借这坞堡的手,灭了咱们”,高长族人的这个推测,曹幹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对此该怎么办,他也已有想法。 但这个想法,没有必要与田壮和高长那族人说,要说,就只能对高长说。 因为高长才是他们这支小队伍中说了算的那个。 因此,曹幹眨了眨眼,到底没有将自己的对策说出,只是摸着短髭,笑呵呵地说道:“是不是针对咱们,高从事心中自然有数。具体该怎么办,如何应对,高从事也一定自有打算。田翁,咱们多说无用,就且等从高从事的决定便是。” 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不等田壮再说话,就转开了话头,说道,“田翁,我过来是想劳驾田翁,把苏君带出来与我见见。” 田壮、曹幹虽非同村,但是同乡,——如前所述,他们这一部的人都是一个乡的,田壮与曹幹也算旧识,曹幹此前的性子,田壮知晓一二,在他的印象中,曹幹是个有些勇力,但行事莽撞的年轻人,然自几个月前,也就是高长聚众起事前不久,这曹幹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勇力固然还存,那“莽撞”却不翼而飞,竟一日比一日变得持重起来。 说实话,这让田壮很是啧啧称奇。 如果说这已让田壮称奇,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就更让田壮惊奇了。 这件事便是,大半月前,高长他们的人劫到了一个休沐还家的县吏,曹幹闻知后,居然跑来,要求这个县吏教他识字、习文,而当这个县吏战战兢兢地不得不同意了曹幹的要求后,据田壮私下对这县吏的问询,曹幹又居然还学得还挺快,用这个县吏的话说,“曹君天才神授”。 田壮私下里也琢磨过,为何曹幹近来会有这么大的变化?想来想去,或许只有一个原因可做解释,即还是这个县吏夸奖曹幹的那句话,“天才神授”,只能是曹幹忽然开了窍。 这个县吏,就是此刻曹幹口中的“苏君”。 其实看到曹幹来时,田壮就猜出了他来的目的,这会儿闻得他此语,便就暂将对他们这部人马的忧心收起,笑道:“我一猜就知,你来这里,肯定是为了苏掾。你等着,我去叫他。” 屋内的肉票有十几个,都是掠来的富家子弟,想彼等已然身为肉票,高长再重视他们,重视的也无非是通过他们可得的财货而已,对於他们具体受到的待遇,自不会放在心上,因是那屋中极是脏乱,时值深冬,门、窗不开,空气也非常污浊。 曹幹进去过一次,那滋味实在不想再受,遂就没跟着进去,就在外头等候。 不多时,田壮带了一人出来。 …… 被田壮带出的这人,三十来岁,肿眼泡,几根黄胡子,瘦的根竹竿似的,穿件脏兮兮的袍子。 此人便是苏建。 曹幹尽管吊着左臂,行礼不便,还是深深弯腰,冲他行了个礼,甚是尊敬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道:“苏君,昨日你教我的那几句,今早起来,我重温了一下,已经背熟,并认认真真地重写了一遍,敢请君帮我看看,可有错处?”撩开衣襟,从怀里掏出个泥板,递给苏建。 苏建不敢受他的礼,躲到了一边,点头哈腰的,接住了泥板。 泥板上写的是“汉地广大,无不容盛”云云。 这是当下教孩童识字的启蒙字书《急就篇》中的内容,——“急就”者,速成之意。 苏建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将泥板捧还曹幹,堆满笑容,奉承说道:“曹君当真是天才神授,天才神授!这些字,没一个写错的,全对!全都对了!不仅都写对了,字写得也好,这若是不知者观之,又哪里会能想到,这些字居然是出自初学者之手?在下佩服!佩服!” 曹幹笑道:“苏君,你亦无须夸我,我有多少能耐,我自家清楚。这些字,我是用树枝在泥板上写划出来的,哪敢称得上好看?苏君的字才叫好,我还得向苏君多学。”顿了下,问苏建,“苏君,接下来学什么?” 苏建沉吟稍顷,偷觑曹幹神色,试探地说道:“至此,《急就篇》,君已习毕,接下来,……不知君可愿学《孝经》?” 向苏建“求学”,曹幹所为的,当然是免得日后当他表现出识字等能力时,会引起高长等人的诧异,那么接下来学什么,他也就并不在意,听了苏建的话,立刻干脆答应,说道:“好!” 这苏建的学问究竟好不好,曹幹现尚不知,却至少已知,他的记忆力不错。 比如那《急就篇》,在教曹幹的时候,苏建手头并无课本,便全是靠着他的记忆教曹幹的。 而又莫说高长、曹幹这伙人,即使整个董次仲所率的这支一两千人的大队伍,识字的亦寥寥可数,故此《孝经》此书,定是和《急就篇》一样,也难以从中寻来,苏建是知道这个情况的,却他既说了底下教曹幹《孝经》,则不用说,这《孝经》,他定也是准备如此教法。 不识字,如似睁眼瞎,不好受,然而识字,却不能表现出来,同样不好受。 曹幹早就受够了,只想着能越早一日“出师”越好,答允罢了,便与苏建说道:“不知苏君教前,需要准备些什么?若无需要的话,那现在就开始教吧?” 苏建无有不可,正要答应,院外传来了人声。 人声从远至今,渐至嘈杂。 曹幹等人齐齐扭头,往院外看去。 十余人簇拥一个年轻人,从院外进来,是高长等打坞堡回来了。 被簇拥着的那个年轻人,便是高长。 只见其人二十多岁的年纪,体态修长,头裹黑帻,身穿黑色的袍服,腰悬环首刀,露出在外的皮肤油亮亮的,正在和边上的人说话,牙齿白白的,一双眼睛明亮生辉,带着威严的派头。 第三章 确是稍有异议 曹幹、田壮和高长的那个族人,忙迎了上去,冲着高长行礼。 高长身后的诸人中,有一人,年约三旬,身材魁梧,浓密黑髯,长相与曹幹有几分相像,也是阔脸浓眉,这人就是曹幹的兄长曹丰。 对着高长行完礼,曹幹直起身来,往曹丰这里看了一看。 曹丰微笑着,招手示意他近前,说道:“阿幹,你不在屋里养伤,怎么来这儿了?” “这还用问么?老曹,你没瞧见我亲丈母么?”紧跟在高长身侧的一人回头笑道。 这个人年有二十四五,见棱见角的方脸,脸上一道长疤,留着短须,生得膀大腰圆。 与高长的那族人一样,他身上也裹了件妇人穿的外袄,颜色甚是绚丽,手里提杆长矛。 此人名叫田武,与那田壮乃是一家,是田壮的从子。 “亲丈母?” 田武把长矛换到左手拿住,右手伸出,手指冲上,勾了两勾,招呼苏建,笑嘻嘻说道:“老苏,瞧见从事和老子,你不来见礼,往屋里去做什么?过来,过来啊!” 正悄摸摸往土屋去的苏建,一张脸登时扭得苦瓜似的,然又不敢装听不见,无奈只好转回身来,答了一声“是”,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 等苏建走近,见他真要下揖行礼,田武倒笑了起来,到他身侧,一把拽住了他,旋即对着他的屁股,“啪”的一声,狠狠地打了一下,又揉了两揉,笑道:“我的亲小丈母,咱是什么交情?叫你行礼,无非开个玩笑,你还当真!怎么?与老子见外不是?” 苏建苦着脸,说道:“从事与君等俱是尊者,在下身为阶下囚,从事与君等面前,岂敢不敬?” 田武夸张地“哎哟”了声,抓住苏建的屁股,再又揉了两揉,笑道:“‘阶下囚’是个什么意思?你别掉书袋,老子听不懂。我的亲小丈母!咱俩不是已说定了么?等你家里人来后,你就对你家里人讲,把你女娃带来,许配给我。待到那时,你就是我丈人了,我固然是个尊者,你是我丈人,不也跟着尊了么?” 田武的手热乎乎的,抓在屁股上,很难受,苏建想把屁股挪开,又不敢,田武的这番话,他也不知该如何回应,脸扭得越发苦了。 跟着高长的一干人,见到此幕,都是大笑。 高长微笑说道:“田大兄,别和苏掾闹了。苏掾好歹是百石之吏,今虽暂居咱们这里,亦咱们的座上宾,该有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田武说道:“从事,这尊重,我是想给,怕就只怕他自家不争气,吃受不起啊!” “此话怎讲?” 田武说道:“他被咱们抓来,半个多月了吧?叫他家里送赎金的信儿,早送到他家去了,却直到今日,犹不见他家送钱来,……从事,咱们的规矩,满够一月,不见钱来,那没办法,就只好由咱们亲自送他回家,满打满算,这也就只剩下十来天了吧?所以说啊,我就算有心尊重他,却只怕他自家不争气啊!”笑与苏建说道,“我的亲小丈母,你说是不是?” 苏建愁眉苦脸,深深下揖,说道:“不敢隐瞒从事与君等,不是在下不争气,而实是因在下家贫困,而从事与君等问在下家中索要之钱货,又委实过多,故而以在下料测,所以至今在下家中犹无钱来,无它缘故,必是因尚未把钱凑齐故也。” 黄家那郎君横卧干草堆里,发烧病重,凄惨呻吟的场景,在苏建脑中挥之不去。ζΘν荳看書 他身子弯得更深了,脑袋都快碰到地面,哀求地说道:“在下斗胆,敢请从事高抬贵手,若能幸赖从事仁慈,将这赎金减少四五,在下担保,在下家中立刻就能把钱送来!” 田武笑容收起,幡然变色,举起长矛,抽了苏建一下,虽仍叫他“丈母”,口气凶狠起来,说道:“我的亲小丈母!你可是县掾啊!你家还贫?从事只问你家索金五十,已是少的不能再少!你倒还嫌多?你啊,也莫在老子面前哭穷,老子好言劝你,赶紧再给你家里去封信,催你家里务必要赶在满够一月之前,把钱给从事送来,才是正事!……还有,你记住,信里可得给你家里说清楚,从事说了,只要金饼,不要那些什么新币!” 苏建虽是县吏,但他不是个贪墨的,又新朝建立以来,好些年不曾发下过俸禄,往往在县寺里的日常开销,还得他从家里拿钱,因而其家却并不富。 但对於这一点,高长、田武等人并不知道,故是高长向苏建家要的赎金甚高,苏建家里还真是如苏建的猜测,之所以至今为止不见送钱来赎他,正是因为尚未把钱凑齐。 田武听到脚步橐橐的响,扭脸一看,是高长领着曹丰、田壮等人往正屋去了,就也不再理会苏建,抬起脚,往他屁股又狠狠地踹了一脚,只把正弯腰下揖的苏建,踹得脑袋冲前,趔趄了好几步,差点摔倒。随之,田武提着长矛,放开大步,追上高长等人。 …… 进到屋中,高长摘下佩刀,到主位坐下,瞧见了席前矮案上的竹篮,问道:“这是什么?” 屋内的坐席不够众人坐,坐下的有田武、曹丰、田壮等四五人,余下地位较低的如曹幹等,或倚在门口,或分站到田武等的身后。 曹幹自是站到了曹丰的身后,听到高长问话,回答说道:“启禀从事,那篮里是饼。”示意躲到了墙角的戴黑出来,接着说道,“是戴阿嫂献给从事的。” ——领戴黑入正屋放饼的李顺,刚也去迎高长了,他地位更低,没资格进屋,现下在屋外候着。戴黑聪明,同时也是想亲眼看到她做的饼能被高长收下,因此方才她却是未有出屋。 高长这才看到戴黑。 满屋男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戴黑身上,又大多顺着她纤细的脖颈,滑到了她的胸脯上。 然而高长不在这些人之中。 对戴黑的美貌和身材的丰满,高长浑不在意。 掀开破布,高长将两张饼从篮中拿出,丢给了田武一个,把剩下的那个在手里颠了颠,唤门口的一人,说道:“小四,今儿个攻堡,你出的力气不小,先吃个饼,垫垫肚子。”捏住饼边,将饼平着丢将过去。 但见那饼旋飞着,自对坐的田武、曹丰等人面前掠过,不偏不倚,正好落入到了被高长唤作“小四”的那个年轻人的手上。 田武等人齐声喝彩。 眼见自己想尽办法做出的两张饼,——连儿子都没给吃一口的,却被高长这般轻易地分给了手下人,戴黑水汪汪的双眼,闪过失落之色。 高长说道:“戴阿嫂,我多谢你了,我们有正事要议,你先出去吧。” 戴黑更是失落,但她知道,对待像高长这样的年轻豪杰,要想攀为靠山,就只能顺着他的心意来,因将失落按下,娇怯地应了声,倒退着出去了。 却那布裙下的丰臀,扭得如风吹杨柳似的,直把田武等看得个个咽唾沫。 田武目送戴黑下了屋外的台阶,方恋恋不舍回头,揉了揉裤裆,说道:“他娘的!这贼妇人!” 高长说道:“行了,咱们来说正事。” 田武在高长面前相当老实,马上闭上了嘴,听高长说话。 高长跪坐席上,环顾屋内众人一圈,年轻的脸上神采飞扬,一手按在膝上,一手摩挲置於案几上的环刀刀柄,说道:“今日又打了大半天,那堡子还是没打下来。董三老传令收兵的时候说了,明天休息一天,后天接着再打。你们都怎么想的?说来听听。” 田武挺直身子,说道:“从事,我有话说!” 高长点了点头,说道:“你说。” “从事,我的意思是,如果后天董三老又还要调咱们去打的话,从事,你就直接拒绝了他!” “拒绝了他?” 田武气愤愤地说道:“不就是从事绰号‘擒虎’么?这‘擒虎’的绰号,一则,是十里八乡的豪杰们给从事取的,又不是从事自取的!二者,数遍董三老手底下这四五股,两千多人,论单打独斗,又有几个是从事对手的?实打实地说,我看,也就只有刘小虎能和从事过上两手,却也不是从事的敌手,其余诸辈,尽是些土鸡瓦狗罢了!‘擒虎’二字,从事亦正是当之无愧!……那董三老的弟弟,却就因此而三番几次地与从事过不去!” 除了刘小虎没人是高长对手这话,田武有些夸大,但高长勇武这点不假,是大家公认的。 田武继续说道:“此前倒也罢了,瞧在他是董三老弟弟的脸面上,从事让他两分也无所谓,可这一回不一样了!从事,这回打这个坞堡,连着五次了,每次都调咱们上!董三老这是想逼死咱们啊!咱们这百余人,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他的命令,还能听么?” 他左顾右盼,问曹丰等,“你们说,还能听么?” 众人乱哄哄应道:“不能听!不能再听!” 坞堡打了半个月,打不下来,又每次都调他们上,屋中的每个人都是憋了一肚子的气,有那脾气暴躁的,顺着田武的话,以至大骂起来,“操他娘”、“入他娘”的,嚷嚷成一团,——虽未提名带姓,但骂的是谁,却众人皆知,无非董次仲和他的二弟。 时俗好给人起外号,上至朝廷高官、州郡长吏,有的在民间亦有绰号,乡野轻侠之流更是如此,几乎是无论名声大小,个个都有绰号,高长号为“擒虎”,董次仲的二弟董丹亦有个绰号,却是号为“虎”,一个“虎”,一个“擒虎”,董丹就与高长闹上了不痛快。 一个是自己的二弟,一个是外人,董次仲倾向於谁,不言而喻,就像田壮的推测,也如田武适才的所言,这一次打这个坞堡,董次仲连续调高长部上阵,其背后的一个原因,正在於此。 坞堡难打、董次仲把他们往死里逼,两者结合一起,说实话,曹幹虽不像屋中别人那样憋屈,可既已身处其间,那么他与这些人的利益就是一损俱损,他因而自亦是难免为此忧虑。 但曹幹注意到,满屋憋闷的气氛中,高长神色未有改变,还是刚才的那副漫不经心。 唯其明亮的眼中,一闪而逝的,露过了一抹挑衅。 挑衅?挑衅谁?曹幹不由纳闷。 高长抬起手,往下压了压,田武等陆续收声。 等屋内安静下来后,高长再次环顾众人,说道:“你们的意思都是这样么?” 田壮摸着花白的胡须,说道:“从事,阿武说得不错,咱们拢共就百余人,经不起这样的损耗!而且咱们这百余人都是乡里乡亲,照董三老逼咱们上阵、可坞堡又甚是坚牢的这个情况,只怕就算最终能把这坞堡打下,咱们也会死伤很重!到那时,又如何有面目见乡中父老,见死掉的这些乡人的父母妻儿?……董三老若仍再叫咱们上阵的话,这命令确是不好听了!” 众人适才乱骂、乱嚷的时候,曹丰没有开口。 昔在乡间时,曹丰便因他生性的厚道,作事的公正而深得乡人敬重,也因此,此次造反,他们村的穷人都乐於推他为首,现而下,在高长领导的这支小队伍中,他同样因他的厚道、公正,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尊敬,早已是一个重要的小头领,威望上可说是仅次高长。 高长看向曹丰,相当尊重的态度,问道:“曹大兄,你也这么看么?” 曹丰迟疑了下,说道:“从事,阿武、田翁说的不错,我也这样认为。” 高长待把目光转开,却又重新转回,落到了站在曹丰席后的曹幹的脸上,从他微蹙的眉头和若有所思的神情,察觉出了他似有不同的意见,便笑问他,说道:“阿幹,我看你好像不太赞同你阿兄的话?你是不是有别的想法?你怎么想的,说来给大家伙听听。” 高长的年纪并不大,却能在一群大多比他年长的众人面前,从容自若,并带威严。 曹幹对此,还是颇为欣赏的。 曹幹的确有与曹丰、田武等人不同的想法。 他的这个想法,事实上也早就想与高长说了,苦於一直无有机会,——就是他刚才没有对田壮说的那个想法,他犹豫片刻,最终决定,抓住眼下这个群议沸腾的良机,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高长,便稍微整理了下思路,从容说道:“从事,我确是稍有异议。” “你说。” 只当没有看见曹丰扭头举脸使给他的眼色,曹幹说道:“从事,我以为,田翁、田大兄他们适才说的,不从董三老之令,虽然不为错,但这只是眼前之见!” “眼前之见?” 曹幹说道:“正是!” “那依你看,什么不是眼前之见?” 曹幹说道:“从事,苏先生对我说过,图谶言:‘河北有天子气’!因以我之见,目下的长远之计,应当是……”抬起手,朝西边指了下,说道,“西渡河,去河北!” 第四章 得众首要在名 到这个时代至今,几个月了,在渡过了最初的懵逼状态后,截至目前为止,曹幹於这段时间里,想的最多的一个人,就是刘秀,——至於为何想刘秀最多,毋庸多言,自是保命起见。 也所以,他最想对高长建议的,其实不是西去河北,而是南下南阳,投刘秀。 唯是现在曹幹已把他身处的地界给搞清楚了,他现下身处的这个东郡荏平县,即是后世的濮阳、聊城一带。 若从此地南下南阳,需要从北到南,穿过几乎整个的后世的河南,放到而下来说,则是需要先后经过兖州的东郡和陈留郡、豫州的颍川郡,最后才能到达荆州的南阳郡,总计需经两州三郡,约千余里远。 现如今,虽然陈留等地听说亦有聚众起事的,可规模都尚不大,这些地方的军政建制都仍齐全,并且一路上,大大小小、据堡自守的县乡豪强也有很多,那么只靠他们这支才百余人的小队伍,显然是很难顺利抵至南阳,找到刘秀的。 因此,他退而求其次,改而提出了“西去河北”的这个建议。ζΘν荳看書 西去河北,有两个好处。 一个好处是此地离河北很近,往西百余里便是黄河,渡过黄河就是河北地界。 再一个是,曹幹记得,刘秀之所以能够中兴汉室,最大的原因即是他最先得到了河北,如此,若是能够提早入进河北地界,那将来等刘秀到时,自然便可顺理成章地投入到其麾下。 换而言之,去河北,其实为的还是投刘秀。 ——对一个初到贵地者而言之,面对海内将要大乱的险恶局面,身单力薄,彷徨无助之际,头一个想到的对策,乃寻找后世所知的那个“成功者”投奔,这大约是种本能,亦无可厚非。 曹幹的这个建议,出乎了高长的意料。 高长没有想到曹幹会建议去河北。 他怔了下,但很快面色就恢复如常,笑着说道:“苏建说河北有天子气?” 而下尽管图谶风行,哪怕如李顺、田壮、田武等这些本是乡民的,对一些流传甚广的图谶言语也曾有过听说,但苏建现为新莽的官吏,他也没造反的打算,却则当然是不会对曹幹这个“乱贼”,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的。不过,曹幹已经熟悉高长的脾性,拿定了高长不会喊苏建来问,搞得信不过曹幹似的,便依旧从容地回答说道:“是啊,从事。” 高长沉吟了下,笑道:“阿幹,图谶之说,五花八门,如按谶纬所言,有‘天子气’的地方多了!这恐怕不是你建议咱们去河北的主要原因吧?” “从事料事如神,我之所以建议去河北,的确另有其它缘由。” 高长笑道:“是何缘由,你说来听听。” 等候刘秀此意,当然无法说出,但曹幹既然提出了此议,他当然就已想到了可做解释的理由。 他答道:“从事,方才田翁、田大兄说,董三老若再令我等攻打坞堡,我等应该拒绝,此言固是不错,然却不知田翁、田大兄想过没有,董三老现下人强马壮,只他直属的部曲就有近千!而我等才只百余人。有道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拒绝不从他的命令简单,可若是因此把他惹怒了,如何是好?我担心,恐怕就不再仅仅是‘损耗’,而是我等立即就会有被火拼的危险!故而我说,田翁、田大兄的建议,眼前之计而已!长远来看,还是投河北最好!” 高长虚心请教,问出他的疑惑,说道:“为何投河北最好?是长远之见?” 曹幹说道:“从事,近月来,咱们都听说了,河北冀州那边,现今也是义军处处,咱们去河北的话,首先,不愁无处可投;其次,河北富庶,去到那边,亦不愁没粮。” 高长“哦”了声,笑道:“原来如此,你是这么想的。” “不知从事以为可否?”曹幹尽量神色平和,其实却是颇为紧张,等待高长的答复。 高长没有先表露自己对曹幹此个建议的态度,而是转问众人,说道:“阿幹建议咱们去冀州,你们怎么看?” “去什么冀州?不成,不成!”田武头一个说道。 高长问道:“为何不成?” 田武说道:“冀州那边,咱们又不认识什么人,又不熟悉地方,真要去了,两眼一抹黑,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能做个什么?” 田壮也不赞同去冀州,不过他颇是喜欢“改变过后”的曹幹,不想让他因遭到“群起反对”而感到抹不开脸,故不像田武说的那么直接,摸着花白的胡须,他委婉地说道:“河北那边现下确是也有、也有……,‘义军’,阿幹,你这个词用的好啊!‘义军’、‘义军’,嘿嘿,加个‘义’,意思可就不听了!” 曹幹笑道:“我等起事,本就是为义,自称‘义军’,正是合适。” 田壮说道:“对,对。可是阿幹,阿武说的也对啊,对河北那边来说,咱们是外乡人,即便咱们主动往投,只怕他们那边的‘义军’也不见得会肯接纳咱们啊。再一个,咱们的老小都在乡中,指着咱们救济,咱们若是去河北,老小带不带?不带,他们以后可怎么活?带了,拖家带口的,路上难走是一,别人恐怕就更不会要咱们是二。” 田武拍着大腿,说道:“不错,不错!我阿父说得对!老小不提,只咱们是外乡人这一条,河北那边会肯要咱们么?便是要了,咱们不是本乡人,在那边也只有被欺负、吃亏的份儿!” 高长问曹丰,说道:“曹大兄,你以为呢?” 曹丰从席上起身,满是替曹幹抱歉的神色,说道:“从事,我阿弟之前就对我说过这个,我当时就给他说了,去河北肯定不成!阿武、田翁说得对,河北不能去。” 高长半开玩笑似地说道:“我还以为这是曹大兄你的意思。” 曹丰连连摇头,说道:“这咋会是我的意思!要是我的意思,我直接就跟从事你说了!” “好,好,大兄你请坐下。”高长问坐在席上的其余几人,说道,“你们怎么看?” 这几人也都不赞同。 高长这才笑与曹幹说道:“阿幹,你的这个想法,说实话,我也不赞成。河北冀州那边,咱们人生地疏,去了之后,必是难以立足。” “故土难离”四字,浮现曹幹脑中。 后世尚且如此,况乎当下! 远离乡土,奔赴异地这种事,即便对已经是在造反起事的乡农来讲,也是不好接受的。 在说出这个建议之前,曹幹已经预感到了会是这个结局,因而他倒也称不上有多失望。 但是,建议不被接受的失望虽没多少,相随而来的,对这支小队伍的前途,却不免就更觉得莫测不妙了。 董次仲想应是个不能成事的,而他们这支小队伍,现又处在被董次仲针对的恶劣形势下,可谓雪上加霜,底下来,可该怎么办? 前途在哪里?出路在哪里? 曹幹把他越来越浓厚的忧虑隐藏起来,怀着沉甸甸的心思,摸着短髭,笑道:“是,从事说的是,是我想得差了,考虑不周。”顿了下,索性直接问高长,说道,“但田大兄等所说,董三老现下明显是在针对我等,这却也不错,敢问从事,不知从事就此是何打算?” “我自是有打算,只是这我打算,不好与你们说。” 曹幹心头一动,想道:“这莫不是?” 田武已然吃住这句话,马上问道:“从事此话何意?为何不好与俺们说?” 高长笑道:“因为我觉得你们不会肯听。” 田武瞪大眼睛,说道:“从事这叫什么话!我田武是什么人,从事是知道的!向来都是从事一句话下来,我提着脑袋去干!从事的话,我何时没有听过?从事,你只管说,我肯定听!至於别人……”眼睁得铜铃一般,瞅了屋中众人一遭,说道,“我看有谁不听!” “那我就说了?” 田武说道:“从事你说!你说!” 高长就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他又一次环顾众人,说道:“我的打算是,下次,也就是后天攻坞堡的时候,哪怕董三老不调咱们上,咱们也要上!” 一语既出,屋中诸人俱是惊愕。 田武也是吃惊,说道:“……不调咱们,咱们也上?从事,这是什么意思?” “县官倒行逆施,民怨沸腾,方今天下已乱!且这乱局,一定是只会越演越烈,此正大丈夫为人上人,趁机取富贵之时!我且问公等,而若欲值此乱中,探手取富贵,首要为何?” ——县官,时人对天子的一个称呼。 席上一人脱口说道:“当官!” 田武登时嗤笑,说道:“当官?当什么官?我的亲小丈母都被咱们给捉来了,你还要当官?怎么,你也要当孝顺儿子,给老子送赎金,当老子的丈母么?” 众人哄堂大笑。 说“当官”的这人也讪讪而笑。 高长笑问田武,说道:“你说当官不行,那你以为,首要是何?” 田武挺起胸脯,说道:“这首要当然是人!只要咱们人多,人上人、富贵还不是随便就得么?” 高长拍了下手,赞许说道:“正是如此!这首要,正在於人!”他眼中闪透明亮的光芒,顾盼诸人说道,“你们大家想想,如果咱们手底下,不是只现在这百余人,而是几千人、几万人、几十万人!那你们,是不是个个都能成人上人,个个都能得大富贵?” 田武大声说道:“莫说几十万人,只要能有几万人,那董三老,敢与咱们作对,老子就让他爬过来,他娘的,好生的整治他!” 其余众人皆深以为然,都道:“不错,首要在人,只要人多势众,什么都能抢到!” “那我就再问公等,这‘人多势众’,如何才能得之?” 田武脱口而出,说道:“要想得人来投,先得有粮、有钱!” 倚在门口的一人,抱臂在怀,轻笑说道:“还得有贼妇人!” 众人看去,说话的是“小四”。 好几个人接口叫嚷:“正是,正是,还得有贼妇人!” 高长笑道:“对,要想得众,就得有钱、有粮、有贼妇人,但只有这些还不够,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那就是得有名!” 田武说道;“有名?” 听到这里,曹幹已知高长想要说什么了,心道:“却非只是激将,且更是用‘利’来做煽动。” 他对高长的观感,不由地更上一层。 原本他就认为高长并非庸人,尽管年轻,却存志向,於下观之,却高长之志,俨然犹在他此前的所料之上。回想适才注意到的高长眼中露过的挑衅之色,曹幹这会儿也明白了,那挑衅,是在冲董次仲而发。高长这明显是想要借这回打田家坞堡的机会,挑战董次仲在这支队伍中的地位,不说取而代之,也要借此大为提升他在这支义军队伍中的地位。 曹幹又心中想道:“粮、钱倒也罢了,重名?这高长的见识与所求,非同寻常!” 董次仲这支义军中的大部分成员都本是乡野农人,之所以造反,是因为活不下去,走投无路,不得不造反,因而他们造反以后,所为的,也无非是吃一口饱饭,抢一些财货,如此而已。 别的不说,只从他们对各级头领的称呼这一点,其实即能看出,他们实际上是既无政治上的诉求,也无任何军事上的目标的,“三老”、“从事”,都是当下乡村小吏的官名罢了。 却在这样的队伍中,高长能够看到“名”的重要,属实可称异类。 高长哪知曹幹对自己的评价,顺着自己的话,继续说道:“然也!为何我等起事之后,不自立一家,而却当初大家伙都同意投董三老?不就正是因为董三老乃咱们县头号的豪侠?若那时咱们的名气比他大,又会何如?就不是咱投他,是他投咱了!所以,名,才是最重要的!” 田武十分钦佩,说道:“从事说的对!名,最重要!” “而要想得名,机会就在眼下!这机会,便是那个坞堡!那坞堡,不仅是荏平最大的坞堡,整个郡里来说,也是数得着号的!那坞堡的主人田交,其族累世二千石,更非但是名重郡中,而且闻名州界!要是能在打下他这个坞堡的此战中,我等最先冲入,……你们想想,咱们是不是立刻就名动远近?待至那时,还愁无人来投咱们么?” 田武连连点头,说道:“正是,正是!” “且再一个,这田家巨富,徒附千指、良田万顷,不闻咱们所驻此‘里’的乡民们说么?他家里吃的是龙肝凤髓,即使他家的奴婢,穿的亦绫罗绸缎,美貌的小婢数十上百,则那堡中,必定财货、粮秣堆积如山,只要能把这坞堡打下,粮、钱、贼妇人,咱们不也就有了么?名已有,粮、钱、贼妇人亦已有,诸公,兵强马壮、我等共为人上人之日,为时难道还远?” 高长的这番话说得极是鼓动。 但问题是那坞堡着实难打,田武等人兴奋过后,大多数人还是觉得为难。 高长瞧着田武,摇了摇头,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豪杰,现今看来,是我错了。” “从事这叫什么话!为何这么说!” 高长说道:“你说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搞了半晌,原来你这话是只能听,不能信。” 田武受了激将,涨红了长脸,乃至那道伤疤都泛了红,他叫道:“我田武不敢称豪杰,但也是说话算数,从来吐口唾沫砸个坑的!从事,我既说了从事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那我就一定听从事的命令!从事,啥也不说了,后天打坞堡,我为从事打头阵!” 田武表了态,可其余诸人多仍犹豫。 曹丰甚是难为地说道:“从事,非是我等不愿跟着从事再打坞堡,实在是那坞堡太难打了!” 高长笑道:“我可以向公等保证,只要公等按我的吩咐做,后日再攻,那坞堡必能打下!” 曹丰问道:“从事有何计策?” 高长流露自信的神色,胸有成竹地说道:“连着五次,没能将这坞堡打下,主要是因咱们的梯子和撞车不行!” “梯子和撞车不行?” 高长说道:“咱们梯子的下头的底座不够沉,所以田家的宗兵,一推就能给咱推翻,撞车又太简陋,压根没有用,撞不开堡门,因此,这坞堡就接连数攻而打不下。撞车不好造,就不说了,梯子咱们却是可以重造的!明天你们什么都别干,带着人只管重造梯子!把底座搞得沉一点,让守兵推不翻,这样,坞堡不就好打了?也不需造太多,两三架就够了。” 曹丰沉吟说道:“重造梯子当然可以,但是从事,就算梯子守兵不好推翻了,这几次攻堡,守兵拼得很凶,咱们也不一定就能冲上堡墙吧?” “我保证能够打下坞堡,改造梯子只是其次,最主要的正是因为守兵凶不了了。” 曹丰问道:“为何这么说?” “此一时,彼一时。连着打了五次,咱们是有伤亡,可守堡的田家宗兵也有伤亡!这几次攻堡时,我每次都在细细地看,田家的宗兵统共只有百余人,加上徒附什么的,守堡的人手至多也就两三百,他们现而下不仅因为伤亡,人手已然不足,并且也都已经疲惫不堪。后日攻堡,我带头上梯子,只要你们不怕死,紧跟我后,我向你们保证,后天,这坞堡,定能打下!” 田武跃身而起,攥住长矛,叫道:“好!就按从事的吩咐,后天,咱们都别怕死!从事,怎能让你先冲?我打头阵!” 门口的小四也说:“我打头阵!”响应高长。 众人中的一些仍有迟疑。 高长笑道:“我刚说了,坞堡里一定财货、粮秣堆积如山,坞堡打下,抢来的钱、粮、贼妇人,随便你们取!”挑起眉头,复又笑着轻松说道,“当然,话说回来,要是公等中有谁怕死,不敢跟着我去打,亦没关系,我不强求,后日打时,就留在这里,等我打下了坞堡,该分给你们的,我仍还分给你们。” 在座的都是同乡人,许多年少时就相识的,且既能坐在这里,与高长议事,那在本乡,并也都是有脸面的,谁愿意被人笑话怕死? 迟疑的不再迟疑,也不知是谁带头,众人纷纷大叫起来:“谁他娘的怕死,谁是狗日的!” 又有人大叫:“抢钱、抢粮、抢贼妇人!” 一时屋内喧腾如雷。 高长提着环刀,徐徐起身,“嘡啷”一声,抽刀在手。 诸人的喊叫暂停,齐齐目光投注於他。 高长粲然一笑,牙齿洁白闪亮,他挥刀下砍,劈在案上,说道:“抢他娘的!” 屋内的气氛再次点燃,如雷的轰叫声再度响起:“抢他娘的!” 就是曹幹,也不禁受这气氛影响,同时亦是为不与众不同,他也跟着叫道:“抢他娘的!” ——可是,就算后日能打下坞堡,高长的设想就能实现么?又即使高长的设想实现,有人来投他们了,但就真的能化解董次仲针对他们的危机么?又即使化解了,凭此既无政治诉求,也无军事目标,乃至连基本的组织能力都缺乏的一支乌合之众,最终又能做出什么成就? 北风凛冽,灰蒙蒙的天空越压越低,挺直的树干好像都要被压得摧折,整个村落,都被这浓云的压抑笼罩,——而此际若於半空望下,又何止这小小的村子,整个的荏平县、整个的东郡、整个的兖州、整个的旧日汉江山、今之新疆域,万里河山,亦都在这沉沉的压抑之下。 一片雪,飘扬而落。 第五章 阿兄是个好人 被裹挟着去打坞堡的本村壮丁,都跟着高长的队伍回来了,村里热闹了很多。 离开高长住的院子,去自住的地方时,一路上,曹丰不时与碰上的人打招呼、说话。 碰上的这些人,多是高长这支队伍中的人,亦有几个是本村的男人。 不管对方是谁,曹丰与之说话的态度都是和和气气。 而与他说话的这些人,对曹丰的态度则都是十分礼敬。 即便是本村那些刚被裹挟着去打过坞堡的,亦是如此。 这是因为曹丰生性厚道,因而他现下虽可算主宰着本村人的生死,却从来没有仗势欺负过人之故。曹丰手下的人中,有仗势欺人,欺负本村人的,但只要被曹丰知道,他都会加以制止。 用他的话说,就是“咱们也好,他们也好,都是苦命人,咱们现在虽是落了草,可那也是不得已,又何必再欺负他们”? 本村人因此虽被他们裹挟,在这几次攻打坞堡的过程中,被逼着冲在最前,已经死了好几个,伤得更多,但对曹丰却并无怨恨,反而不乏感激。 怎么看他这个“兄长”,都是个本分实在的农人,但就是这样一个农人,如今却造了反。 每当想及此处,以及看到眼前这种,前一刻尚是聚众冲杀,攻打坞堡的“寇贼”,后一刻却如拉家常似的,路上相遇,彼此说些家长里短的情景,曹幹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觉。 到了自住的院落门口,曹丰停了下脚,擤把鼻涕,擦到墙上,旋而仰脸,望了望天空,接住了几片雪花,像是有些感慨,又好像带了点朴素的愉快,说道:“好雪啊!好雪!” 曹幹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仰脸看了看雪,问道:“好雪?” “是啊,阿幹,好雪啊!” 曹幹说道:“阿兄,这雪哪里好了?坞堡本就难打,这一下雪,后天攻堡,恐怕就更难打了。” “这几年连着旱,我记得,去年夏天不见雨,一冬也没怎么见雪,地啊,旱得道道裂口!这总算是下雪了。瑞雪兆丰年啊,阿幹,明年能有个好收成了!” 曹幹瘙了瘙发髻,无话可说。 随在曹丰、曹幹边上的李顺,对曹丰此话很是不以为然,说道:“大兄,这个时候就别想明年收成的事儿了!咱们已经落了草,是‘贼寇’了!再说,就算没落草,你家、我家也都没地啊,这收成好坏,又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曹丰眉头锁住,沉重地叹了口气,摸着浓密的须髯,说道:“你说的也是。咱们落了草,已是贼寇了,……但不管怎样,下场好雪,地里明年能有个好收成,总归是好的!” 进到院中,院角的果树下蹲着三个衣衫破烂的年轻人。 看到曹丰他们进来,这三个年轻人慌忙起身,迎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向曹丰问好。 这三个年轻人不仅衣衫褴褛,大冷的寒冬,其中一个人甚至鞋子都没有,打着赤足。 曹幹认得,这三个年轻人不是他们队伍里的,都是本村的。 带头的那个,大名不知道叫啥,本村人叫他狗子。 狗子二十四五的年龄,个子不低,但瘦的只剩下了一副骨架,他很有眼色地从李顺手中接过粪叉、木棍,把之放到了树边,转回来,恭敬地对曹丰说道:“曹从事,你回来了。” “我不是从事,你莫乱叫。” 狗子说道:“在俺们眼里,你就是从事。从事,议完事了?高从事怎么说的?” “你问这个做啥?……哦,是不是怕再打坞堡的时候,还让你们先上?狗子,这事儿我做不了主。” 狗子赶紧摇头,说道:“不是、不是!从事,俺们不怕死,再打坞堡,你还让俺们上,俺们不怕!” 另两个年轻人都说:“对,从事,俺们不怕!再打坞堡,俺们还愿意上!” 曹丰笑道:“你们也是怪了,旁的人都是不情不愿,就你们几个,猴急猴急的。” 狗子陪着笑了两声。 曹丰说道:“这坞堡啊,估计后天还得打,你们要是愿意,到时候就还带上你们。”说完,见狗子等站着不动,知道他们肯定还有别的事儿,就问道,“说吧,还有什么事?” 三个年轻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开口。 狗子打望曹丰、曹幹的神色,迟疑了片刻,鼓起勇气,吞吞吐吐地说道:“从事,还是那件事。……你、你,你就收下俺们吧!让俺们跟着你干!俺们都听话,你让俺们干啥,俺们就干啥!打堡子、杀人,俺们都不怕!俺们都敢干!” 另外两个年轻人立即附和,皆说道:“对!俺们都不怕,俺们都敢干!” 曹丰沉下脸,说道:“我给你们说过了,我们当初起伙儿,那是因为实在没办法,活不下去了,才不得不起伙儿。你们这日子又不是不能过,瞎闹腾什么?你当起伙儿是好事啊?刚阿顺还在说,我们这已经是落了草,成了贼寇了!你们知道什么是贼寇么?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官军如果来打,说不得转天就人头落地!……便是哪年再有大赦,当了贼寇的,只怕也不在被赦之列!一天做贼寇,那就永远是贼寇!自己翻不了身,祖宗也蒙羞!” 狗子说道:“从事,俺们的日子也是过不下去了啊!前些年,俺租种了几亩地,勉勉强强还能过下去,可这几年年年大旱,一粒麦子收不来,租子还得缴,为了凑租子,家里能卖的,全都卖光了,早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去年俺阿父生病,没钱治,俺寻思着,把自己卖了吧,可却连自己都卖不掉!眼睁睁看着俺阿父病死。” 说到这里,已是语带哽咽,狗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用劲磕头,央求曹丰,“从事,俺们的日子也是已经没法过了!求求你,收下俺们吧!” 王莽诸多新政中的一个,是把奴婢改名为私属,并禁止买卖奴婢。 这条政措,出发点是好的,表面看来是为了保护贫苦百姓,但实际上,在同时做不到保证贫寒百姓基本衣食的前提下,这个禁令却是断绝了贫民的最后一条求生出路。 ——说来也是讽刺,正是意为保护贫民的一条政措,结果却成了压倒贫民,致使一些贫民不得不走上造反之路的最后一根稻草。 狗子那头磕的,真是不要命,才两三下,额头就出了血,把曹幹看到直皱眉毛,他一把将狗子拽起,又叫那两个跟着跪下磕头的年轻人也起来,回顾曹丰,说道:“阿兄?” 曹丰嗟叹了会儿,吩咐曹幹,说道:“阿幹,去拿些钱来,给他们。” 狗子抹着眼泪,说道:“从事,俺们不要钱!俺们要跟着你干!” 这院子比高长住的院子小些,但也有好几间屋,从两个屋里出了两人。 这两人听到了曹丰对曹幹的吩咐,不等曹幹去拿钱,两人中个子高的那个就拿了钱过来。 皆是五铢钱,没有王莽新创的那些五花八门的新币。 曹丰将这些钱分给狗子等人,说道:“你们先拿着用,等把那田家的坞堡打下来后,我再多分些给你们。现在官家不禁止买田了,你们去买几亩地。”指了指半空飘下,渐渐密集的雪花,笑道,“这雪一下,明年会有个好收成!你们啊,好好过你们的日子。” ——官家不禁止买田,此话指的还是王莽的那个“王田制”。 王田制规定,所有土地收归国有,称为王田,私人不许买卖;家有男丁八口,可受田九百亩,不足八口而土地超过九百亩者,须将多出的分给宗族邻里,原无土地的,按上述制度受田。 而实际的操作中,这项政措明显是难以落实的。 一则,大地主怎甘心把自己的田分出去?二者,没有土地的,又怎么分地给他们?拿哪里的地分?靠谁来施行?既不现实,也缺乏具体的设计和强有力的执行。 所以,此政实行了三年之后,王莽就被迫地把之取消了。 但虽已取消,在社会上却已形成了相当深远的负面影响。 曹幹在了解到王莽的此政后,对之有过思考。农耕社会中,无论大地主、抑或平民,哪怕是贫民,对土地的渴望都是强烈的,王莽的这一条政措和他禁止买卖奴婢的那条政措一样,看似是在照顾底层百姓的利益,而其实却是不但得罪了大地主,同时也伤害到了平民。 这些却也不必多说。 只说狗子等见曹丰坚决不肯接纳他们入伙,亦无办法,只好把钱收下,暂且算了。 拜别曹丰,出到院外,有个年轻人说道:“曹从事不肯收咱们,要不咱们投田从事他们去?” “田从事”,说的是田武。 狗子说道:“田从事动不动就打人,今天攻坞堡,你不还被田从事拿矛杆抽了好几下么?他怎么能投!这要是投到他手底下,咱们还不得天天挨打?曹从事仁厚,只有投到曹从事手底下,咱们才不会吃亏、挨打。” “可曹从事不要咱们,怎么办?” 狗子想了想,说道:“曹从事这伙人里头,除了曹从事,就是他弟弟小曹从事主事。我看小曹从事并不排斥咱们来投,下次,咱们求小曹从事!” 那两人便听了他的话,都道:“好!下次求小曹从事。” …… 曹幹不太明白曹丰为何拒绝狗子等人的来投,等狗子等走后,问道:“阿兄,在高从事屋里议事的时候,高从事不是说‘得人为要’么?狗子他们主动来投,阿兄你却为何拒绝?” “这是做贼啊!阿幹,不到不得已,谁愿意走这条路?成贼做寇的,有几个能有好下场?别的人我管不着,至少我这里,能少害一个,就少害一个!” 曹幹五味杂陈,呆了片刻,笑道:“阿兄,你是个好人。” “我是个好人?” “你是个大好人!” 从屋里出来的那两人里头,个子较高,也即刚才去拿钱的那个,使着铜锣般的嗓子说道:“之前在‘里’中时,谁人不夸曹大兄仁厚?曹大兄的好,那是远近几个乡都有名的!” 这人挨着李顺站,年龄看起来与李顺相差不大,也是三十来岁,却实则他只有二十三四,满脸横肉,脸上油腻腻的。 此人名叫郭赦之,造反前,他家与曹丰、曹幹家是邻居。 和郭赦之一同出来的另一个人,个头不高,叫曹德,是曹丰的族兄。 郭赦之、曹德,和曹幹、李顺一样,都是曹丰这支小队伍中的骨干。 “好人,好人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成了贼寇!唉,死了也没脸见祖宗啊!”曹丰叹着气,背手往西厢的屋里去。 这个屋里住的是伤员,多是这几次打坞堡时负伤的,共有三人。到了屋里,曹丰分别看了看他们伤势,问了问部中的郭医有无再来给他们疗治,安慰了他们几句。 随后,众人出来,入到正屋。 坐下后,曹丰严肃地对曹幹说道:“阿幹,我不是叫你不要把你投河北的念头,说给高从事么?你怎么不听我的话,今日还是说了?” “阿兄,我反复的想过了,除掉去河北,咱们是真的没有别的好出路了!” 曹丰说道:“到了河北,咱们就是外乡人,怎立得住脚?阿幹,你这个念头,以后别再有了。” 曹幹不是执拗的人,相反,他是一个灵活,能够适应形势,随着形势变化而变化的人。 早在刚才高长屋中,见上到高长,下到曹丰、田武、田壮等,一致反对去河北时,他就已经知道他的这个想法是无法实现了,因已是不再纠缠於此念,已经把之丢到一边,准备改而寻找新的出路,故对曹丰的交代,他痛快应诺,说道:“我知道了,阿兄。” 曹丰与郭赦之、曹德说了一遍适才与高长等议论出来的结果,最后说道:“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高从事已经决定,后日咱们还去打坞堡,并且他断定,后天,这坞堡肯定能打下来。明天,咱们就按高从事的吩咐,做长梯!这是性命攸关的事儿,一定要造的结实些、牢靠些。”薆荳看書 诸人齐声应是。 却这“加重长梯”,倒是勾起了曹幹的另一桩忧虑。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曹幹前世时,见过古代攻城云梯的样子。高长所建议的“给长梯加重底座”,固然是个针对目前之困境而可行的办法,但这“加重的长梯”,显还是无法和真正的云梯相比的。 曹幹想道:“高长虽很有信心,但也不知后日,到底能不能把坞堡打下?若仍不能,如李顺所忧,郡兵怕是很快就要到了,……这些人中,虽然有的此前在郡里服过兵役,可大都没学到什么东西,不通实战,兵械又差,比起郡中的精兵,那可是差之太远,如何能是郡兵对手?一旦坞堡未下,郡兵又至?生死险境,就在眼前了啊!” 险境或许很快将至,可该怎么应对这种险境? 他又毫无办法。 曹幹按着膝盖,站起身来,踱步到门口,看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刺骨的寒风掀开他的衣襟,却这寒意,不能驱散他满腹的郁闷和深深的忧虑。 郁闷和忧虑的,细细来说,事实上,已并不仅仅只是为其自身的安危。 和曹丰等人相识已有数月,这些人尽管各有缺点,如那族兄曹德,是个极吝啬的,如那郭赦之,是个粗莽的,但本质上都是淳朴、善良的,这已使曹幹对他们产生了多多少少的好感,特别曹丰,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更是使“孤身到此、举目无亲”的曹幹对其产生了微妙的感情,某种程度上,曹幹已经认他做了兄长,此刻的郁闷和忧虑,也是为曹丰等人的安危。 “希望后日,能果如高长所料,可把坞堡打下罢!” 当晚,董次仲派人送来了几十斤牛肉,队伍中的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碗香喷喷的牛肉汤。 本村的人也有分到的,比如戴黑,高长就特别命令那个叫小四的,给她也送去了一碗。 ——这倒不是高长对她有什么心思,而是作为豪侠,首先一条,就得讲义,戴黑献了两张饼,那高长便以这一碗肉,来作回报。 对高长的这份“义”,田武等人知后,无不交口传颂。 …… 次日一大早,在曹丰、田武等各个小头领的带领下,高长这支队伍的百余人,分成三四股,开始冒着雪,制作梯子。 制作梯子需要的原材料,皆是从村外的小树林砍来的。 人手不太够用,狗子等本村的不少青壮年人积极地主动帮忙。 中午又吃了一顿牛肉。 狗子几个有幸,各分得了半碗,个个吃得满嘴流油,双眼放光,汤都喝干净了,不舍得放下碗,有的伸出舌头再去舔,却是更加坚定了投到曹丰手下入伙的决心,——狗子的那半碗肉汤,他只喝了一口,余下的拿回家孝敬他老母了。 等到下午,还没有收到董次仲叫他们明天继续参与攻打坞堡的命令,高长担心有变,带上田武、曹丰,骑上驴子,赶去数里外的董次仲驻地,面见董次仲,请求明天还让他们上。 将近傍晚,高长等人回来。 曹丰回到自己的住院,与等得着急的郭赦之等人说道:“这坞堡,明天肯定能打下来了!” 曹幹为明日到底能否打下坞堡此事,担心的昨晚觉都没睡好,忽然听到曹丰这笃定的话语,顿时不禁诧异,问道:“阿兄,缘何有此把握?” “董三老已经决定,明日打坞堡,咱们所有的人全都上!刘从事部要上,他的本部也上!此前几次打,都是最多动用了一半的人,明天咱们全伙儿压上,又按高从事的话说,田家的宗兵已经疲惫,这坞堡还能打不下来么?”曹丰充满了信心。 郭赦之纳闷地说道:“那还真是奇怪了,刘小虎部也就算了,董三老咋舍得调他本部上了?” 曹丰答道:“高从事猜是因为下雪的缘故,董三老没法再等了,所以明天全伙压上。”问曹幹,“阿幹,梯子造成了么?” 曹丰随着高长去见董次仲后,打造梯子这件事,就由曹幹负责。 曹幹说道:“造好了。我刚叫李大兄带着人,把梯子推出去,架到里墙边上试试,看底座加得够不够重。” 时下的乡野村里,不像后世的乡村没有围墙,为防贼寇、流民,却是都有围墙的。 只这围墙,能挡住小股的贼寇,挡不住董次仲、高长他们这种大股的贼寇,因当高长他们到后,这个村子在知他们要打的是田家的坞堡后,便干脆连反抗也没有,直接放他们进来了。 曹丰说道:“走,看看去。” 出了院子,到了村子的围墙边,看见李顺与几个人,果然正在试造出的梯子好用不好用。 梯子靠在墙边放着,李顺趴在围墙上头,用力地在推,连推了好几下,梯子纹丝不动。 顺着梯子爬下来,李顺跑到曹丰、曹幹身前,开心笑道:“大兄、小郎,加得够重了!我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也推不倒!” 雪落了李顺满肩,曹丰帮他掸了掸,然后亲攀上墙头,也试了试,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六章 制出赤旗一面 雪下了一夜。 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踩在上面,一脚陷一个坑,吱吱作响,放眼望去,院中干枯的果树和屋顶,以及院外村子里起伏的树干和房顶上,都铺满了洁白。 这个破败已久的村子,在这场雪下,被装饰得银装素裹,倒是比往日好看了许多。 保持着早起的习惯,天没亮,曹丰等就起了床。 就着干饼,喝了碗热腾腾的牛肉汤,鏖战在即,曹丰却还是一如往常,先把院子扫了一遍,清理干净了积雪。曹幹、李顺等上手帮忙。寒风虽烈,大家热得额头冒汗。 打扫完了院子,曹丰叫曹幹带着李顺、郭赦之、曹德,集合本伙的人马,自赶去高长的住院,等候董次仲攻打坞堡的命令下达。 曹丰这伙人,起事初时有二十来人,几个堡子打下来,尤其这半个月攻打田家坞堡的这场硬仗,给他们造成了一定的伤亡,前后总计死了两个,伤了三个,加上曹丰、曹幹、李顺、郭赦之,今天能上阵的还有十九人。 除掉郭赦之、李顺、曹德与曹丰、曹幹同住,伙中余下的人都住在附近,很好集合。 只用了两刻钟,众人就悉数到齐,集合完毕。 集合的地点在院外,按照曹幹的命令,四人一排,列了三个横队。 郭赦之、曹德各带一队,剩下那一队,暂由李顺带之,等打坞堡的时候,将会由曹幹亲自带领。还剩下三个人,算是曹丰的亲兵。 适才清扫院中积雪时,曹幹就已把左臂上缠着的粗布给取下来了。他左臂的伤是在头次打田家坞堡时拉伤了肌肉,伤的原本不重,经过这些天的休养,已差不多好了。 按曹丰的意思,今日打坞堡,仍是不欲让曹幹上的,但曹幹深知今日此战的重要性,所以坚持要上阵,曹丰见他的伤也的确是大致好了,便只好随他。 接过李顺递过来的粪叉,曹幹柱之在地,环顾面前的这十数人,寻思须当说些什么,来振作士气,鼓舞斗志,就略作措辞,大声说道:“昨天,我阿兄与你们都说过了,今日攻坞堡,董三老的本部也上,刘小虎部也上,咱们是全伙压上!一个是吃的不够了,再一个是雪也下起来了,最要紧的是,郡兵随时会到,所以今日,咱们无论如何,都得把这坞堡打下!若还是打不下,缺衣少食、郡兵到至,等着咱们的会是什么,我不说,你们也知。” 郭赦之振臂叫道:“无论如何,今儿也要把坞堡打下!灌进去!吃肉喝汤,睡大屋子!” 都是同村人,曹丰的威望又高,这支小队伍的人虽少,凝聚力还是很强的,不需要过多的鼓舞,纷纷飘扬的雪下,十余人都举起了手里的武器,有的是木棍,有的是削的竹枪,有的是打麦子用的连枷,也有粪叉、镰刀,齐声叫道:“灌进去!灌进去!” 闻讯赶来的狗子等也举起木棒等兵器,喊道:“灌进去!” 比之昨日,今天和狗子一起来的本村年轻人多出了几个,共有四五人。 …… 曹丰是“少害一个是一个”,曹幹的想法与曹丰不同。 已经是乱世了,造反起事可能是个危险的事业,但留在村里,相对来讲,却更危险。 造反,至少是聚了众,除碰上强大的官军外,不会有什么大的危险,也通常都能有口饭吃,而留在村里,却既要面临贼寇抄掠的危险,又要面临官军掠夺的危险,还有县寺、郡府的横征暴敛,同时还没饭吃。 因而,在曹幹看来,接纳前来投奔的穷人,一方面能壮大自己的实力,另一方面对这些穷人也是好事,诚然两全其美,故是,的确像狗子猜测的,他的确是不反对收下狗子等人。 不反对是不反对,可要想得到他的收留,他亦是有条件的。 曹幹的条件就是:来投奔之人,得能接受他的约束,得能服从他的命令。 起事以今,观察了有两三个月了,对本部的头领高长、对这支队伍的首领董次仲,就他们的某些方面而言之,曹幹是很佩服的,比如高长的心劲儿、比如董次仲敢拉起队伍造反的胆气,但在组织、约束队伍这一块儿上,曹幹对他们表现出来的能力,却是相当的看不上眼。 高长等可以说是,甚为缺乏组织能力。 甚为缺乏组织能力,不是说高长、董次仲,没有一丁点的组织能力,毕竟能拉起百余人、几千人造反,该有的鼓动、组织能力肯定也还是有一些的。 而是如前文所述,指的是具体到军事建设、设定政治目标以凝聚人心方面,他们缺乏能力。 军事建设方面,队伍拉起来两三个月了,一则在称号上,用的仍是三老、从事这类基层乡官的官名;二者,到今尚未设置旗帜、金鼓、号令、军纪等这些便於指挥、约束部队的各类制度;三者,尽管队伍已经扩充到了两千多人,可在层级建设上,也仍是毫无改变,还是和最初时一样,董次仲以下,是各股投奔他的队伍的头领,再往下,是像曹丰这样的小头领,整个的构架非常散漫,根本没有部队该有的“三军如一人”,而就像是拼凑起来的一样。 这样的队伍,打胜仗时还好,一旦打了败仗,必然星散解体。 设定政治目标以凝聚人心方面,前世时,曹幹当然是没有干过造反的活儿,可还是那句话,没吃过猪肉,不见得没见过猪跑,他读过些书,观之於史书,历代造反者,凡能成就事业,或成就一定事业的,无不有他们的政治号召,耳熟能详的“闯王来了不纳粮”,就是其一。 可是在董次仲的这支队伍中,却没有任何的政治口号,即政治目标。 曹幹已经弄清楚了,这不是因为他们找不到合适的政治口号,而完全就是因为他们毫无这方面的意识。他们造反,好像为的真就只是掳掠财货、掳掠妇人,享受欲望。 不客气的说,董次仲的这支队伍,在曹幹看来,到眼下为止,他们事实上还不配称“造反”两字,无论是没有政治目标、没有军事建设,抑或是两三个月来,一直都在游荡抢掠,打坞堡、抢富户,借用史书中经常形容义军的贬低之词来说,他们完全还都是处在“游寇”状态。 “兄长”曹丰也只是这支队伍中的一个小头领,曹幹在整个这支队伍中的地位自是更低,人微言轻,他没有能力去改变整个队伍,但至少,他可以改变他们这支小队伍。 改变的目的,说是为增加他本人求活的可能性也好,说是为增加曹丰等人生存的可能性也好,总之,一个多月前开始,曹幹就已开始着手对他们这支小队伍进行改变。 这一点,是和他琢磨着投奔刘秀同时进行的。 毕竟,这两者并不矛盾。要想在这个乱世中活下去,“求人”是其一,“自强”也是其一,两者相比的话,曹幹岂能不知,后者其实还更为重要。 政治目标这方面,层次太高,他们这支小队伍才一二十人,尚不需要,因而,曹幹目前主要做的,是军事建设上的改变。 眼前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这三列横队,正式任命了郭赦之、曹德为其中两队的“伍长”,并给曹丰选出了三个可靠的亲兵,就是他改变的一个结果。 改变的另一个结果是,曹幹给他们这支小队伍,制作出了一面旗帜。 出於前世的偏好,这旗帜,是选用的红布制成,并仍是出於前世的偏好,曹幹且亲自在这面旗帜的左角,绣上了一颗黄色的五星。 此刻,这面赤旗,就举在李顺的手里。 曹幹示意狗子等人近前。 狗子几人赶忙凑了过来。 曹幹问道:“我只知你叫狗子,你大名叫什么?” 狗子答道:“没啥大名,俺姓丁,都叫俺丁狗。” “你想入伙是么?” 丁狗立刻挺直了胸膛,尽力表现出强壮,说道:“是啊,是啊!小曹从事,你愿意俺们入伙么?你要是愿意俺们入伙,再打坞堡,……不,不管打哪儿,俺们都肯冲最前头!” “服过兵役么?” 时下实行的是全民兵役制,凡男子,年到二十三,就需要到郡中服兵役一年,之后,或到都城为卫士、或至边地为戍卒再一年,总计两年。 丁狗等几人的年龄都还不到服役年龄,却是都尚未服过兵役。 见丁狗等摇了摇头,曹幹又问他们,说道:“会排队么?” 丁狗愣了下,说道:“排队?”看到那三列横队,旋即醒悟,连忙应道,“会!会!”招呼跟着他的那几个年轻人,跑到排好的三列横队后头,有样学样的,也排成了一列横队。 曹幹指了指李顺手中举着的红旗,说道:“这面赤旗,就是命令,懂么?” 这几次打坞堡,丁狗等本村的青壮年男人虽被裹挟着也参与了,但他们都是被逼着冲在前边的,因对曹幹他们这支小队伍中的这面红旗,他们虽有见过,却压根不知是作何用的。 丁狗老实地回答说道:“小曹从事,啥是这面赤旗就是命令?俺没听懂。” 曹幹摸着短髭笑了笑,进一步解释说道:“我的意思是说,打坞堡的时候,你们要看这面旗,旗往前挥,你们就往前冲,旗往后摆,你们就撤回来,旗若竖立不动,你们就站着不动。” “哦,俺明白了!小曹从事,你放心吧,今天打坞堡,俺们就跟着这面旗打!” 曹幹示意李顺,说道:“李大兄,你给他们说说,若是不从旗帜命令,会受什么惩罚?” 李顺昂首挺胸,把红旗高高举起,说道:“若是不从这面旗的命令,叫你们冲的时候,你们怕死不冲,或者叫你们退的时候,你们贪图财货,不肯退,那么轻者屁股上打棍子,把你们逐出伙儿去,重者杀头!” 丁狗等人急切地想要加入曹幹他们这支队伍,任何的要求他们都愿意接受,俱皆应道:“俺们一定听从这面旗的命令!小曹从事,你放心吧!若敢不听,愿被杀头!” “好,今日打坞堡,只要你们听命令,打得好,我就给我阿兄说,接纳你们入伙。” …… 直等到辰时,董次仲召集各部的命令才下到。 两千多人的队伍,加上董次仲的本部,共由四五部组成,分驻在坞堡周围的几个村子里,命令下达到后,各部先自行集合,继而开出本部的驻村,前往坞堡外头。 因为各部都把所驻村子的青壮男人给裹挟了出来,有的将壮年妇人也给带了出,故而当全部到达坞堡外时,却不止是两千多人,而是有近三千之数。 高长所部不是最早到的,但也不是最晚。 一百多人,被董次仲指定在了坞堡的西边位置,边上有另外一部义军,亦是百余人。 两下合计,将近四百人,加上各自裹挟的驻村男人,共约五百上下。 那支义军的首领姓戴,高长和他是熟人。 两人在两支义军队伍的中间地带相见,商量等会儿攻打坞堡的事宜。 戴从事看见了高长队伍中那几架下边加了沉重底座的长梯,问道:“你啥时候造的新梯子?” 高长说道:“昨天造的。” 戴从事指着那梯子下大的出奇的底座,说道:“你这梯子不像正经梯子啊。” “我把底座加重了,这样,田家宗兵就不好推倒了。” 戴从事说道:“这么下功夫?”笑眯眯地问道,“怎么,今日打坞堡,你要抢头功?”他吃得胖,眼睛小,这一笑,眼更找不着了。 高长不动声色,笑道:“大兄你面前,我哪里敢抢头功?且则说了,今日攻打,咱们是全伙压上,又还有董三老的本部,又还有刘小虎部,我就算想得个头功,也比不过他们啊!” “董三老的本部倒也罢了,无非人多些,不过你既提到刘小虎,这话却是不错。前几次打坞堡,刘小虎部都没动,这一回,董三老叫他们也上了,那刘小虎,真是勇武,……他娘的,我是服气!高大兄,今日若能将坞堡打下,这头个灌进去的,我看啊,还真有可能是刘小虎!” 说着,戴从事转头四顾,去寻刘小虎部的位置。 在坞堡南边,找到了刘小虎部。 刘小虎的人马比高长和戴从事的人马为多,约有两三百人,虽然排成的阵型和高长及戴从事部一样,也是松松散散的,可大约是因为刘小虎“勇名在外”,高长和戴从事远望过去,却好似在那漫天的雪花下,从其阵中看出了一股上冲云霄的勇悍之气。 高长淡淡地看了眼,附和了这首领两句,望向东边几里外的坞堡,把话题引入到了接下来的战事中,说道:“大兄,等会儿开打之后,具体怎么打,你有打算没有?” “你是什么打算?” 高长对准高大的堡墙,遥遥地从中划了一下,说道:“左边的你打,右边的我打,行么?” 田家的宗兵和堡内的徒附,这时已然赶到了堡墙上。 堡东的义军最多,董次仲本部的人马多在堡东,共约千人,显然,今日攻堡,堡东当是义军的主攻方向,因而守堡宗兵、徒附的主力,也被坞堡的主人田交相应地安排到了坞堡的东墙上。坞堡西墙上的守兵不多,只有三四十人,较为平均地散在墙上,望楼里站了几个弓手。 戴从事看了会儿,觉得左边、右边的守兵人数相当,不管打哪一边都一样,点了点头,说道:“好,就按你说的来打。” 风雪中,有两个人由远及近,自坞堡的南墙绕过,来到了高长他们这里。 这两人是董次仲派来传令的。 找到高长和戴从事后,这两人向他俩下达董次仲的命令:“三老叫先吃饭,吃完饭,你们这边先打,看能不能把堡东的贼宗兵给调过来些,然后刘小虎他们打,董三老那边最后打。董三老说了,谁能先灌进去,打下坞堡后,就由谁先选缴获。” 这俩传令的都是董次仲旧日在家时的门下宾客,戴从事听到董次仲要他们先打,虽然很不高兴,但不敢在这两人面前表现出来,遂应诺答应,而在这两人离开后,愤愤地骂道:“狗日的,就会欺负咱们!早知道当日,老子就不来投了。”看向高长,说道,“高大兄,董三老这命令是叫咱两部当替死鬼啊!咱们把守兵都引过来,他打堡东不就好打了么?他娘的!” 高长没接他的话,说道:“大兄,当务之急是尽快打下这个坞堡,别的,说了也没用。” 戴从事又骂了几句,尽管不满,没用办法,也只能捏着鼻子遵从董次仲的命令。 两人分开,各还本部。 …… 高长转达了董次仲的命令。 田武骂骂咧咧地说道:“贼冷的天,人都齐了,不开打,反叫咱们吃饭,等会儿手脚都冻僵了,还怎么打?他娘的,还叫咱们先打!这不摆明了拿咱们当饵,占咱们便宜!” 谁先打都无所谓,反正今日的攻打,高长已是下定决心,不仅要攻进去,而且他要抢下头功,因沉稳地说道:“命令得听。别牢骚了,赶紧吃饭。吃完饭,活动活动手脚,就开始打!” 曹幹是在头次打坞堡时受的伤,其后的四次攻打,他都没参与,从到达堡西起,他一直都在仔细地观察堡墙上的守御情况。 比之他参与过的头次攻打,乍看之下,堡墙上的守备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但在细细地察看过后,曹幹发现,高长的判断是对的,堡墙上守卒的精气神确实是不如头次守御的时候了。 毕竟遭受围攻已经长近半个月,哪怕正规部队,也不免会士气低落,况乎这守御坞堡的只是田家的宗兵和徒附? “阿幹,等会儿打的时候,你带着你那伍人,跟在我后头,可别往前冲!”曹丰低声说道。 曹幹心头一暖,应道:“知道了,阿兄。” 众人掏出随身带的干粮,在雪下吃了起来。 吃完以后,高长叫田武、曹丰等各带着本股的人,在原地跳跃活动。 等活动开了手脚,高长命令裹挟的村民行在前头,带着自己直辖的人马,跟到后边,推着长梯,往堡的西墙压去,田武、曹丰等各带本股,也推着长梯,跟着前进。 戴从事部的人马,也开始移动。 两支义军的战士,包括被裹挟的村民,大多穿的是灰、黑色的衣袍,在纷扬洒落的雪中和堆满积雪的原野上,由堡墙上高而远的俯瞰之,就好像是点点、簇簇的蚂蚁。 …… 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在积雪的野地上,眼看着堡墙越来越近,曹幹略微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却不忘提醒李顺,说道:“李大兄,先别把旗举高,等冲的时候再举!” 望楼里有弓手,这个时候若将旗举高,岂不是在主动吸引火力? 李顺应了声是,索性暂将红旗卷起,夹到臂间。 离坞堡只有一箭之地了,望楼的弓手稀稀拉拉的开始射箭。 被催赶在前的村民们举着门板等物,一边遮掩,有的人一边喊叫:“是我!是我!别射了!” 村民们和坞堡里的田家宗兵、徒附乃是乡亲,互相颇有认识的,但他们的喊叫一点用处没有,——如果有用的话,董次仲他们的队伍来到时,坞堡的主人田交也就不会把这些村民全拒之在外,不许他们进入坞堡躲避,即使这些村民中的很多人都是他的佃户,是在为他种地。 高长目不转睛地盯着堡墙上的守兵,寻找防御的薄弱环节,找到了一处,急忙令道:“快!快!把梯子抗到那里去!”提着环刀,引领本股人,紧跟梯子,分毫不顾箭矢,往那里奔去。 田武攥着长矛,抢着往前冲。 马上就要短兵相接,李顺、丁狗等人中间,曹幹尽量拿出无畏的架势,其实提心在口,胸口怦怦直跳,与曹丰等也扛着长梯往那处跑。 蓦然间,堡南爆出一阵乱喊。 曹幹顿住脚步,扭脸往南去看。 堡南数里外,刘小虎部的南边原野上,无边无际的雪下,出现了一支部队。 李顺失色叫道:“是郡兵!” 【作者题外话】:祝大家中秋快乐!新书上传,需要大家的多多支持,请大家多提意见,多多批评。存稿充足,请大家放心阅读。明天开始,每天两更,更新时间,上午十点。大鱼在书评区搞了个龙套帖,大家有意的,可以把自己的龙套在下跟帖。龙套籍贯方面的设定的话,最好是设定在兖州、徐州、青州,因为其它地方会出场的比较晚。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小弟努力码字,尽量把书写好。 第七章 一骑红氅如火 堡墙上的田家宗兵、徒附,也看到了从南边而来的郡兵。 并因他们站得高,望得远,看到的情况更为全面。 分明看到这支冒雪前来援救的郡兵,人数不少,得有一千多人,队伍在雪中拉得长长的。 王莽以为得了土德,故新朝尚黄,郡兵们的戎服以黄色为主,配以五颜六色的旌旗、林立的矛戈,放眼望之,就像一条张牙舞爪的黄龙翻滚前行在纷扬的白色雪中。 一时间,田家宗兵、徒附的士气大振。 跟随高长冲向堡墙的义军战士们,被堡南的呼喊惊动,相继看到了这支来援坞堡的郡兵,接二连三的,不断有人停下了脚步,张皇地四顾,包括扛梯子的战士多也停了下来。 田武已经冲到了高长的前头,这时提着矛,跑回到高长身边,慌里慌张地嚷道:“从事!贼郡兵来了!这可咋办?坞堡打不成了吧?要不咱们赶紧撤?” 高长转回眺望南边郡兵的视线,想都没想,坚决地说道:“继续打!” “继续打?”田武怀疑听错了,吃惊地说道,“从事,郡兵来了啊!人还不少,咋继续打?” 他尽管不懂兵法,却也知道,前有坚城,后有敌援,这个时候如果不立刻撤退,反而还要再打的话,恐怕就将会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 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几个人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 这几人,皆是高长这部人马中的小头领,曹丰、曹幹也在其内。 不知是因为跑得太急,还是被这支突然出现的郡兵给吓的,寒风雪下,这几人大多额头上汗水涔涔。一人抹了把汗,急切地说道:“从事,赶紧撤吧!” “不能撤!” 众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到了说话这人的身上。 这人却非高长,而是曹幹。 在看到郡兵的那一刻,曹幹适才因将要攻打坞堡而引起的紧张就登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生死关头的清醒。 曹幹冷静地对高长说道:“从事,郡兵一来,守兵一定会士气大振,咱们此时若撤,他们很有可能会从堡内追出来!因此撤不得!” “他追他的,咱撤咱的,有啥关系?”田武怒道。 曹幹说道:“兵败如山倒,进攻的时候还好,一旦后撤,队形就无法收拾,则又田家的宗兵如果真的追出,……田大兄,你想想,那个时候会是个什么情景?只能是咱们就像一群鸭子似的,被田家的宗兵追杀!” 田武长脸上的疤痕又在泛红,他瞪着眼睛说道:“可是郡兵来了,这坞堡还怎么攻?” “狭路相逢勇者胜!阿幹说得不错,撤,是万万不能撤的。就算田家的宗兵不追出来,咱们一旦撤,郡兵也会追!雪积的这么深,跑也跑不动,咱们不就成待宰的羔羊了么?”接腔答话的是高长,他神色坚毅,持刀在手,沉声说道,“当下之计,只有一个,便是继续打!” 曹丰担忧地说道:“那郡兵咋办?” 高长望了望堡东,说道:“董三老的本部多在堡东,他的本部有千把子人,堡南的刘小虎又号称敢战,有他两部兵合力,总是能把郡兵给暂时挡住的!只要咱们能尽快把坞堡打下,想那郡兵自也就会撤了。”他环顾诸人,举刀前指,厉色说道,“成败在此一举!我为君等先登!” 说是高长的判断与曹幹不谋而合也好,说是曹幹和高长所见略同也罢,高长的这段话,正是曹幹在刚才那番话后,接下来想说的。 董次仲能拉起这么一支队伍,那么最基本的判断力,他肯定是会有的。 如果於此际撤退,会出现什么惨痛的局面?他肯定能够预料出来。因而,无论如何,他也绝对不会不战即退,他肯定会一面令刘小虎阻挡郡兵,一面调本部兵支援刘小虎。 堡南的刘小虎部,是各部里边最能打的,有这一部兵在前线顶着,加上董次仲的增援力量,如高长所言,即使不能将郡兵击退,但把郡兵阻住一段时间,却是完全可以做到。 那么,只要能在这段时间内,将坞堡攻下,便可化险为夷。 郡兵是为救田家坞堡而来的,坞堡已被义军打下,并且坞堡为义军所得后,也就等於是义军不再仅是在野地上作战,还有了坞堡可做屏障,则郡兵当然亦如高长所言,也就没有再打下去的必要,十之八九就会撤退。 高长的镇定,感染了曹丰、田武等人,又且众人毕竟都是同乡,值此危急关头,亦下意识的彼此依靠,因尽管仍旧有人忐忑不安,但众人还是都听从了高长的命令,遂各还本队,先安抚了一下惊慌失措的部曲,随后,跟从在高长的后边,继续向坞堡冲去。 却少不了的是,一边冲,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一边不时地扭脸眺顾堡南。 …… 坞堡南边。 刚吃过饭未久,才展开队形,正准备对坞堡展开进攻的刘小虎部,改变了进攻的方向。 这二百多人不再朝坞堡移动,就地停下了会儿,旋即,除留了稍许战士监视堡上守卒以外,余下的悉数转过身形,迎对着逆雪前行、距离这里已不到十里的郡兵而进。 ——风是东北风,自东北而向西南吹卷,换言之,这数百战士算是半顺风而行,行走起来,却是比朝坞堡方向前行的郡兵要省力了许多。 同时,坞堡东边董次仲的部中,短暂的骚乱过后,董次仲的命令传了下去,或站或坐,散布在堡东野地上的近千战士们,一边大多往董次仲的所在地点集结,一边分出数队,或多或少,多者近百,少者数十,络绎不绝地开到堡南,加入到了刘小虎部迎敌的队列中。 不多时,这支迎敌的队伍就扩充到了四五百人之多。 ——即将到达战场的郡兵有千余人,只这四五百义军战士,就算皆是勇士,然既寡不敌众,又武器很差,必定仍非对手,但董次仲部的主力已快集结完毕,当是很快就能赶往支援。 却正在迎向郡兵而前的这数百人中,飘扬的鹅毛雪下,一个披着红色大氅的骑士驰骋於最前。 这骑士,就是刘小虎。 …… 曹幹没有功夫再去看一骑绝尘、迎敌而上的刘小虎。 高长那里的长梯,已经架到了坞堡墙上,曹丰、曹幹这队的长梯,紧随着也架了上去。 因为郡兵到来的缘故,守卫坞堡的田家宗兵、徒附们的呐喊声比刚才更大了,箭矢较刚才也密集起来,一些身强力壮的宗兵喊叫着,有的用手、有的用叉子,试图把长梯推倒。 但长梯的底座很重,至多摇晃两下,没有一个被推倒的。 田武挟矛,抢在高长前头,头一个上了梯子。 第二个是小四。 高长第三个上的梯子。 三人上下相接,顺着梯子向上攀援。 他们三人都身手敏捷,爬得很快,守兵射来的箭矢悉数落空。 在爬到一半的时候,烧得滚烫的金汁,从墙上倒下。 田武、小四、高长早有防备,都灵活地将之避开。随在高长底下攀附梯子的几个战士,有一人没能躲开,被浇灌了满头满身,捂住脸,惨叫着跌落下去。 田武听见身下的高长发出一声闷哼,百忙间勾头下看,大叫问道:“从事,怎么了?” 隔着小四,他什么也看不到。 “快往上爬!”高长催促喊道。 是一支箭,射中了高长的左腿。长长的箭杆影响攀爬梯子,高长咬牙忍痛,将箭矢拔出,鲜血喷涌而出,顺着梯子往下淌,染红了梯子上的积雪,染红了下边战士的肩膀。 高长的身先士卒,起到了足够的鼓舞作用。 其余各股战士在把梯子架到坞堡墙上后,如高长、小四、田武一般,亦纷纷开始攀爬。 曹丰所部的梯子,就架在高长梯子的不远处,眼见着高长当先,一向朴实的曹丰岂能落后? 他没有叫被裹挟的村民和郭赦之、李顺等先攀,也制止了丁狗的争抢,自己第一个上了他们的梯子。 深知若是不能将坞堡尽快攻下,下场就只有惨败身死的曹幹,前世虽说没有打过仗,但“给我上”和“跟我上”之间的区别,这两者对战士们不同的影响,他却是了然清楚。 因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曹幹二话不说,紧跟在曹丰后头,第二个上了梯子。 曹丰这支小队伍的凝聚力原本就强,加上他“兄弟”两人的带头冲锋,郭赦之、李顺、曹德等无不奋勇,你争我抢地登上梯子,鼓噪着,向上攀援。 …… 堡墙的另一半,戴从事部的长梯尽管没有加重,不太好靠牢堡墙,但推了一辆“撞车”。 趁此时机,这支义军的战士,有的尝试把长梯稳定到墙垣上,然后顺着往上爬,有的则便催赶被裹挟的村民推动“撞车”,撞击堡门。 西堡墙的守兵只有三四十人,虽因郡兵的来,疲惫的士气得到了振作,奈何人少,於是在高长带头,这两支义军俱皆发起攻势后,渐渐左支右绌。 高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变化,他一叠声地催田武、小四,叫道:“老田、小四,快!快!” 雪好像下得更大了,举头上望,雪花时或沾到眼角,寒风号鸣,把身在半空的义军战士们的脏衣吹得乱卷,——有那瘦些的,甚至会有站不稳的感觉,不得不更用力地抓住长梯的边杆。 箭矢一支支的从身边掠过,坞堡的墙头越来越近。 露出在垛口外的田家宗兵、徒附的相貌,已可清晰入眼。 曹幹看到,一个大约四十多岁,面皮皴黑的田家宗兵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 曹幹不知道,他为何此时感觉不到恐惧,方才那生死关头的冷静也消失了。 呼啸的风雪中,手抓着冰凉的梯子,随着墙头、敌人的越来越近,他只感觉到热血沸腾。 蓦然间,又一阵大呼撕破风声,从堡南传来。 居高临下的曹幹转顾望去,风卷雪片,打在他的脸上,数里外的堡南,风狂雪急,一个披着红色大氅的骑士,持矛催马,就像是一团火焰,冲入进了还没来得及列阵的郡兵队中。 这火焰,迎风穿雪,疾扑向郡兵队中的主将军旗。 其所过处,如似黄龙的郡兵队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两边溃散。 此刻再望这郡兵,又哪里还像黄龙?而无非是一把把被风吹散的黄尘! “灌了!灌了!”堡南的义军战士,追赶着那团火焰的身形,杀向散退的郡兵,大呼喊叫。 曹幹的耳边近处,响起高长的叫喊:“灌进去!灌进去!” “灌进去、灌进去!” 田武、小四、曹丰、郭赦之、李顺,等等等等,所有梯子上、或者梯子下的战士们齐声同叫,包括丁狗等也都在叫,每个人的脸上都不再有丁点的忐忑,个个露出狂热兴奋的神色。 喊声如雷,压住了风、压住了雪! “这郡兵,……败了?”曹幹不可置信。 翻手按住墙垣,跟在曹丰身后,曹幹登上了墙头。 第八章 这也是个贫民 曹幹按住垛口,跳将跃上,两三个堡兵举着兵器,大叫着扑过来。 在曹幹之前上了堡墙的曹丰,因为墙垣积雪,滑了一跤,手里的刀没拿稳,滚到了边上。 曹丰赶忙爬起来,去追他的刀,那两三个堡兵已经冲到。 幸好曹幹眼疾手快,及时地探出粪叉,挡住了其中一个堡兵的长矛。 继而,曹幹抬脚踹翻了另一个堡兵,这一脚力沉势急,那堡兵被踹成了个滚葫芦。 紧随着曹幹上来的郭赦之、李顺,扑向剩下的那个堡兵,抱住了他的腰,把他摔倒在地。 ——曹丰这才没有被敌人打到。 捡回了自己的刀,曹丰扑向被曹幹踹得滚出去的那个堡兵。 持矛的堡兵,略往后退了些许,稳住身形后,重新攥紧长矛,神色狰狞地叫嚷着杀向曹幹。 拼死时刻,人的喊叫多是无意识的,他也许是在骂人,也许只是单纯的叫喊,曹幹根本听不出来他在叫些什么,沸腾了的热血的刺激下,曹幹也压根不在意他叫的都是些什么。 侧身躲过刺来的矛尖,曹幹平端着粪叉,捅向这个堡兵。 这堡兵用力过猛,已是不能闪避,被粪叉捅进腰肢。 他发出凄厉的惨叫,攥着长矛的两只手,松开了一个,去抓粪叉。 粪叉不够锐利,没办法再往深处刺,曹幹转动叉柄,搅大伤口。 血如泉水,瞬间将这堡兵的腰衣、袴子染红。 这堡兵丢下长矛,惊恐地嘶叫着,企图用双手把伤口的喷血堵住,身子软软地歪倒下去。 曹幹把粪叉抽出,大步近前,叉头冲下,斜斜刺进了这堡兵的脖子。 自知已是将死,这堡兵扬起脸,已无刚才的狰狞,眼中流露出恐惧和乞求。 然而很快,这双眼就变得空洞洞的,没了生气。 他有四十多岁,脸皮皴黑,手上满是冻疮,衣衫破旧,正是曹幹攀爬梯子时看到的那人。 “和李顺、郭赦之他们一样,这也是个贫民啊!”这个念头在曹幹脑海一闪而逝。 战局渐烈,没空多想,按下思绪,曹幹扔掉粪叉,拾起这堡兵的长矛,顾盼左近。 更多的堡兵已经杀至,但更多的义军战士也已经爬上墙垣。 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义军,灵活地闪避对面堡兵砍来的环刀,是曹丰的族兄曹德。 又一个义军,狞笑着甩动连枷,左右开弓,打退了两个堡兵,是郭赦之的从弟郭宏。 类似的小战团,在此际的堡墙上触目皆是。 就在曹幹刚才与这个四十多岁的操矛堡丁厮杀时,周围已经是乱战一团! 郭赦之、李顺两人合力,被扑倒的那堡兵打不过,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两人未有追赶,改而去帮曹丰。曹丰的对手,也就是起先被曹幹踹翻的那堡兵,身中数刀,已经垂死。 李顺这时犹坐在这堡兵身边的雪上,死命地掰着他的脑袋。 曹幹冲着李顺叫道:“旗呢?” 叫了两声,李顺才听到,他喘着粗气,愕然问道:“小郎,什么旗?” “咱们的红旗!” “……爬梯子的时候碍事,我把它丢到堡下了。” 战前交代多次,要把旗拿好,却这李顺还是没将旗拿上来。 曹幹脱口骂了句:“关键时刻掉链子,你……” 还没骂完,一声惊叫响起:“小郎小心!” 随着惊叫,一人赶上,帮曹幹挡住了劈来的兵器。 曹幹掉头来看,是有个堡兵想要偷袭他,但被另外义军战士挡住了。 现在再骂李顺,也已没用,曹幹便不再想立旗以鼓士气这事儿,操持长矛,先是干掉了偷袭他的这个堡兵,接着与曹丰、郭赦之、李顺、曹德等合到一处,聚拢从本梯上登到堡墙的本股战士们,结成了个松散的阵型,——如果聚成一堆也可称“阵型”的话,一面战斗,一面往高长、田武、小四等的位置靠近。 …… 守敌中有田家的宗兵,也有田家的徒附。 宗兵、徒附还是很好分别的。 通常宗兵的兵器好些,不乏长矛、环刀,他们的头目偶尔还有披简陋皮甲的。 徒附的兵器就差得多,与义军战士们的大多兵器相同,也都是些棍棒之类。 宗兵主要由坞堡主人田交的近宗远亲组成,亦有田交养的门客,即所谓的轻侠、剑客之属。 徒附都是依附於田交的贫民,近似农奴和后世的佃农之间,算是半农奴。 尽管组成宗兵的那些田交的近宗远亲,大部分种的也是田交的地,等同田交的佃农,但到底姓田,与田交同族,田交同时是他们的族长,而且他们的父母、妻小均被田交收容在坞堡中,故而战斗的意志还算不错。 但那些徒附们的战斗意志,却不必说,则明显不会很高,他们都是被田交逼迫着上来守卫坞堡的。义军战士们打不上来时,他们固是可以壮大守兵的声势,而当义军战士们杀上来,开始白刃战后,他们却又哪里敢拼死不退?特别是在上到墙头的义军越来越多的情况下。 交战不到两刻钟,就有几个破衣烂衫的徒附放弃抵抗,试图逃跑。 一个披着皮甲的宗兵头目,挥刀阻住了他们,胁迫他们返回战团。 高长看见了这个宗兵头目,带着田武、小四等,杀散了近处的四五守兵,奔到其不远处,叫道:“陈大兄!是我!郡兵已被刘小虎击溃,这堡子守不住了!你干啥还要给姓田的卖命?我久慕大兄的义气,大兄何不来入我伙?咱们联手,什么大事做不成?岂不快活!” 这个宗兵头目不是田交的族人,是田交的一个门客,姓陈,乃本地的一个轻侠,与高长虽非同县人,然系同类,两人早年间曾有交往,却是旧识。 姓陈的这人没有回答高长,只管催迫徒附们进战。 “陈大兄!你不认得我了么?是我啊,高擒虎!大兄,你快来……” 姓陈的这人大约是怕动摇了徒附的军心,打断了高长,说道:“高大兄,我早认出你了。过去咱是朋友,如今各为其主,田公厚养我,我唯拼死以报。入伙什么的,你别说了!” “陈大兄!” 姓陈的说道:“你腿上受了伤,我不和你打。”带着徒附们,打算转向不远处的曹丰、曹幹等。 田武素来敬佩高长,见姓陈的不给高长脸面,怒不可遏,挺着矛,杀了过去。 长矛刺到,姓陈的提刀格挡。 那几个徒附发一声喊,四散窜逃。 小四等数人围聚到至。 姓陈的虽是勇悍,穿着皮甲,难敌四手,被田武倒转长矛,打到了额头。他踉跄几步,小四抱住了他持刀的手臂。田武扔下矛,揪住他的衣领,抢下他的刀,割开了他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