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政道》 第1章 事故 宝山乡的石磊村,是远近闻名的萤石矿之乡,村子建有多座矿山、采石场和石材加工厂。 一个月前,一座露天采石场发生了一起未死人的安全事故,让石磊村成了各方关注的焦点。 最终,在县安监局的督促下,宝山乡原乡长岳朗做出了予以关停的处罚决定。然而,石场老板梅广却对处罚置若罔闻,继续偷偷地采石。 作为宝山乡安监站唯一的一名办事员(原本还有两个安全员,刚刚离职了),马鸣的主要工作内容是巡查安全生产,督促企业落实整改,消除隐患。 周一下午三点,接到举报说梅广的采石场又在违规作业,马鸣顾不得下午即将召开的干部大会,骑着他那辆二八自行车,急匆匆朝石磊村赶去。(马鸣还没有拿到驾照,喜欢骑自行车,又能锻炼身体,所以有时候巡查他就骑车前往。) 刚到矿区,天上响了一声惊雷,西南方向黑云翻滚,遮天蔽日。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马鸣叹了一句,停好自行车,躲进采石场的工棚里。 俄而,大雨倾盆而下,天地被雨水流连接成幕布,浑然一体。 很快,采石场到处都溢满了水,不远处阶梯状的废石场挂满瀑布一般的飞流,而梅广采石场的边坡上,黄泥水席卷着野草、树枝,急速冲刷下来。 马鸣看得胆战心惊,担心废石场的边坡再次发生滑坡事件。 废石场下面就是县道,往南通往宝山乡所属的丰县,相距不过20公里,往北通往100公里外的南海市,再往北250公里就是省城珠州,是一条重要的县级主干道,所幸这会儿并没有车辆往来。 工棚里或站或蹲着十几个工人,很显然他们刚刚还在作业。 看来村民举报不假,马鸣正要上前质问,又有一个工人戴着安全帽冲了进来,浑身湿透,不停地滴水,骂了一句:“特么的什么鬼天气!” 他是这里的工头,叫梅三,是梅广的侄子,负责采石场具体事务。 梅三抬头看到马鸣在,吓了一跳,旋即脸色一转,嘿嘿一笑道:“马干部,又来视察啊?” “你们还在作业吗?”马鸣面色不好看。 “没有,哪敢啊?来搬设备的。” 马鸣打量了梅三和那些工人,每个人全身都有石粉,石粉在雨水的冲刷下,成为沾满白色乳胶状的水渍。 他冷哼道:“你少忽悠我!等雨停了,立即关停,明天必须撤场,否则,我真的要跟法院申请强制执行了。” “马干部,你这是何必呢?”梅三说着谄媚一笑,将马鸣拉到一旁,背着其他工人,低声道:“岳乡长都走了,没人再管这件事了,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好吗?”说完从蛇皮包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往他手里塞。 马鸣一把推开信封,严肃地说道:“你干什么,拿回去!梅三,你这个石场太低端、太粗放了,各项指标都不符合安全要求,还违规作业,拒不整改,胆大包天啊你!如果你们把钱花到设备升级和安全、环保举措上,也不至于被关停。” “马干部,你这也太不讲情面了吧?”梅三知道他油盐不进,只好悻悻地收起了信封重新装回了皮包里。 “安全责任重于泰山,人命关天啊,谁敢讲情面?!”马鸣训了他一句,转而语重心长道,“梅三,你们这个采石场各方面都符合关停淘汰的标准。大势所趋,众望所归,所以,别动歪心思了。再说了,你叔叔不差这一座石场,关了吧,一了百了,咱们宝山乡遍地是宝,大把挣钱的门路。” 梅三暗暗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一个小办事员,给你钱是看得起你,不识好歹! 马鸣装作没听见,心中在盘算着怎么尽快把采石场的关停政策落实下去。 就在这时,马鸣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见是党政办主任雷升打来的,赶紧放到耳朵上接听。 “马鸣,半个小时内赶回来,开干部大会!” “什么议题啊?” “新乡长到任,快回来!” “收到!” 通完电话,等雨势稍微小了一些后,马鸣急忙蹬上自行车往乡政府赶。 由于县道被拉石头的货车压得坑洼不平,刚刚又下了暴雨,到处是水流和泥泞,很不好走,马鸣骑了十分钟,才走了一里多地,来到一座矿山的边坡下时,迎面驶来一辆省城牌照的黑色皇冠轿车。 就在这时,边坡上的山石在水流的冲击下突然松动了,继而彭地一声,炸裂开来,旋即从山上滚落而下。 山体滑坡! 那辆黑色轿车避闪不及,被数块石头砸中,车顶陷下去一半,车门被石头堵住,车头也被砸扁了。 这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马鸣错愕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忙跳下自行车,一边跑一边喊:“喂,快出来!从车里出来!” 此刻,山上有更大的石块摇摇欲坠。 马鸣跑到车旁一看,驾驶室车窗打开了,安全气囊也弹了出来。 车里有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被卡在了驾驶室,动弹不得,他脸上有血,表情扭曲痛苦,似乎右肩脱臼了,耷拉在那里,不敢用力。 男子表现很冷静,望了一眼马鸣,从容道:“我动不了了,帮我打开车门。” “你等下。” 两侧车门都被大石头堵着,马鸣用力推了几次都没有推开。 男子知道,石头太重了,人力没办法推开。他苦笑一声,神情有些绝望,难道就这样死在这荒山野岭? 此时,头上传来石块滚动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扭头往山上看,高处那几块大石头晃动不止,阻挡巨石往下坠的砂石纷纷滑落。 如果那千斤巨石砸下来,连人带车必成肉酱。 。 第2章 救人 形势非常危急,周边又没有旁人协助,更没有专业设备。 车内的男子自知无法逃脱,快速说道:“我肩膀脱臼了,腿也受伤了,动弹不了。你快走,不能两个人都死这里。” “那不行,咱不能见死不救。你别急,我再试试!”马鸣说完,脱掉了短袖衬衫,露出了一身的精肉和几块腹肌,将衬衫扔给驾驶人,命道:“快擦擦额头的血,流到眼睛上了。” 然后,马鸣扎起马步,气沉丹田,将全身力气汇聚到手臂上,大吼一声:“走你!” 得益于读书时练过散打和跆拳道,又是篮球队主力,到宝山乡工作后时常跑步、打球,马鸣身体很好,力气很大,愣是将巨大的石块给推开了。 须臾之间,马鸣又用力拉开了已经变形的车门,一脚把车门踹掉,这才发现男子的腿被挤破了,正在流血。 男子试图自己下车,可表情痛苦,汗珠直流,动弹不了。 男子抬眼往山上看,瞳孔骤然放大,里面映出了白色石块在晃动,巨石马上要掉下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马鸣解开安全带,伸手将男子抱出来,旋即以百米冲刺的飞人速度冲了出去。 刚跑了十几步,只听身后砰砰砰地几声巨响,他不敢回头,继续往前跑,跑了二三十米,跑到了稻田里,这才回头去看,那辆车已经被几块巨石砸成了一堆废铁,被石头压着,几乎消失不见,随后又有很多砂石铺天盖地地滑落下来,瞬间就将车子完全给埋住了。 两人捡了一条命,皆心有余悸,对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都忍不住笑了。 那是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欣慰和默契。 马鸣看他气质沉稳、干净儒雅,不是官员就是老板。这样的人物,竟然会自己独自驾车走这条崎岖的山道,不由得好奇地问道:“还不知道大哥怎么称呼?这么大的雨,一个人开车出门多危险啊!” “你叫我明哥好了,今天刚好有点急事要去一趟丰县。”明哥说完,转而打量着他问道:“你呢?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我叫马鸣,去年考过来的,现在是宝山乡安监站的办事员。这不要下大雨了吗,我下来检查安全生产,提醒督促石场停工,做好防水防洪措施。”马鸣说着,从明哥手里接过自己的衬衫,蹲下去将他小腿位置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走,我带你去村子里处理一下。” 明哥掏出手机,问道:“小马,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让人来接我。” “你就叫他们来石磊村1组5号,老拐子家。” 明哥打电话用的是粤语白话,马鸣刚来南方不到一年,听不太懂。 看到明哥打电话,马鸣这才想起来,今天乡里开干部大会,新乡长到任,自己刚才只顾着救人,把这茬给忘了。 这下惨了,没请假,没电话汇报,属于违反组织纪律,而且是新乡长到任第一天! 可眼下不能把受伤的明哥扔在半路自己跑了,做事要善始善终,他决定先把人送到拐子叔家再说。 于是,等明哥通完电话,马鸣将他扶到自行车后座,载着他快速往石磊村骑。 到了拐子叔家,拐子叔三下五除二就治好了明哥的肩膀脱臼,并帮他对皮外伤进行了消毒和包扎。 完毕,马鸣准备打电话先报备一下情况,这才发现自己手机不知道丢在了哪里,于是,借了拐子叔的手机,拨通了党政办的座机,办事员陈丽娟一听是马鸣,忙道:“小马哥,你跑哪儿去了呀?会都开完了!” 陈丽娟话没说完,电话就被雷升抢了去,在那边说起了狠话:“马鸣,你小子可以啊,县委组织部来宣布代理乡长就任,你竟然不参加,还不请假、不接电话!领导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回来等着检讨吧!” 马鸣心想坏了,正要解释,啪地一声,对方狠狠摁了电话。 。 第3章 检讨(上) 看到马鸣拿着手机,满脸着急的样子,明哥问道:“是不是影响你工作了?” 马鸣扭头看了他一眼,洒脱一笑道:“没事,乡里开干部大会,新乡长到任,我没赶上。回去我跟领导解释解释就行了。” 明哥微微蹙额,他知道,对于初入职的公务员来说,这是很严重的规矩问题,如果遇到的领导心胸宽广,尚可;可如果遇到小肚鸡肠者,马鸣此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马鸣心态很好,看上去并不因此而烦恼,说道:“明哥你在这儿休息一下,等下有人接你吧。我回去找找手机,然后就回乡政府。”说完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已经五点了。 “好,再次感谢你,小马同志。”明哥说着,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有一个手机号码,道,“这是我的手机号,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可以打我电话。我就住在丰县四海国际酒店。” 马鸣看他谈吐儒雅,而且举手投足有一种威严深沉、从容淡定的气场,感觉不是一般人,但他并没多想,也没时间琢磨,忙接过纸条塞进了裤子口袋,爽朗一笑道:“好嘞!明哥保重!” 说完,马鸣抓起拐子叔递过来的一件迷彩t恤套在身上,大声道:“走了,拐子叔!” 话音未落,人已经飞奔出院子,飞身跳到自行车上,风一般疾驰而去。 这还是一个风一般的少年!明哥望着马鸣的身影,嘴角露出了笑容,微微点了点头。 马鸣一路狂飙,回到了乡政府。 此时还不到六点,但因为阴雨,天是黑的,大家也都陆陆续续下班回家了。 他看到二楼党政办的灯还亮着,三楼乡领导的办公室也基本上都亮着灯,放好自行车,他先悄悄来到党政办203,刚走进去,差点跟雷升撞个满怀。 雷升吓了一跳,手里的杯子晃荡了几下,水还是溅落到了地上,打湿了裤脚。 “雷主任,不好意思啊,我回来路上出事了,所以没赶上。”马鸣诚恳地道歉。 雷升抖了抖裤脚,怒目而视道:“你一天到晚毛毛糙糙的,什么时候能有个稳重样?” 雷升今年35岁,在党政办主任的位置上干了6年,是科员(正股级)里面资历最老的,而且,这个岗位也是最重要的,毕竟主要工作是服务乡党委书记和乡长。 因此,他时常耍大牌,甚至扯虎皮做大旗,俨然以领导班子成员自居。 “主任,我是着急来负荆请罪啊。” “你还知道自己错了?”雷升瞪他一眼道,“进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马鸣跟着雷升走到里面,负责文秘工作的陈丽娟和负责后勤保障工作的关平都投以怜悯、同情的目光。 马鸣朝他们笑了笑,示意不用担心。 雷升肥胖的身躯在椅子上摊开,像个白色的软面包,喘了口气道:“讲啊,愣着干嘛?” 马鸣便将山体滑坡、英勇救人的经过简要复述了一遍,当然他还重点强调自己心爱的手机葬身石头之下,所以才无人接听。 陈丽娟和关平听得唏嘘感叹,追问那个人有没有给什么报酬。 马鸣愣了一下摇摇头,这事他压根儿没想到。 雷升嘲讽道:“马鸣,你这次干得好啊,救了个人,啥好处没捞到,还得罪了乡长。这就叫赔了夫人又折兵,你呀,麻烦了。” “雷主任,你这话不对呀。第一,我没有夫人,是个单身汉;第二,我还是个光杆司令,手下没有兵。真羡慕你呀,有丽娟姐和关平哥,还有郑晓东三个得力神兵。”马鸣调侃道。 陈丽娟和关平都笑了起来。加上雷升,党政办总共4个人,而且每个人都能独当一面,所以在各个科室里是最强配置。 “少贫嘴,赶紧找领导检讨去!” 果然,进入分管组织人事工作的乡党委委员万永军的办公室后,一场暴风雨扑面而来。 “你特么的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不想干了?!啊!人找不到,电话不接,你是县委书记呀你!你看看手机里雷升给你打了几次电话,我亲自给你打了几次?!”万永军大发雷霆。 他四十多岁,典型的地中海发型,略微发福,平时为人和气,今日却凶相毕露。 “万委员,我手机丢了。”马鸣一脸无辜。 “你闭嘴!”万永军骂得正起劲,很不满对方打断了他的长篇大骂,继续道,“乡长第一天到任啊,你就缺席!开完会,乡长要找干部谈话,唯独你不见人影。我特么的还帮你打圆场,说下去检查安全生产,下暴雨了,可能发生了山体滑坡啥的……” “万委员,真的发生了山体滑坡,您说对了。”马鸣小声道。 万永军愣了一下,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他鼻子作势要加大攻击火力,可顿了一下,出口的却成了和风细雨:“你小子没事?”说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确定完好无损。 “我没事,手机牺牲了。” “你特么的……气死我了!”万永军哭笑不得,又注意到他穿着洗白了的迷彩体恤,脸庞晒得黑黑的,越来越像个农民了,恨铁不成钢啊,压住怒火道,“走,我带你去见乡长。” “他会不会比你还凶啊?”马鸣怯声问道。 万永军将那几根垂下来的长发撩回到光明顶位置,瑟瑟发抖道:“做好迎接山崩海啸的准备吧。” 随后,马鸣跟着万永军出了305的办公室,走到了302门口。 乡政府的办公室格局按照排名顺序设置,301是乡党委书记,302是乡长,303是人大主席,304是分管政法的副书记,306是纪委书记,以此类推。 万永军有些紧张,长吁一口气,有节奏地敲了三声门,里面传出清朗而平和的声音:“进来!” 万永军推门进入,马鸣慌忙紧步跟上。 。 第4章 检讨(下) 进入里面,只见偌大的办公室里,乡党委副书记、代理乡长简耀(待乡人大会通过后才算正式任命)正端坐在红木办公桌后面看文件。 他三十多岁的样子,头发浓密,皮肤黝黑,神色威严,目光锐利,盯着万永军和马鸣看了看,看得两人心惊胆战。 万永军未语先笑,道:“乡长,那个马鸣回来了,刚才干部大会他没赶上,主要是因为他下去检查安全生产,路上遇到山体滑坡,有辆轿车被埋,他只顾着救人了,手机也被石头埋了,所以我们没联系上他,就也错过了时间。我现在把他带来了,给您负荆请罪。” 说完给马鸣递个眼色。 马鸣感激地望了一眼万永军,忙看向乡长道:“乡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当时情况紧急,手机又丢了,就忘了干部大会这茬。我组织纪律性不高,规矩意识不强,乡长履新这么重要的时刻没能亲身见证,实在是莫大的遗憾,请您批评……” 简耀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爽朗柔和,道:“你没受伤吧?” “哦,没有。”马鸣愣了一下。 “轿车的车主呢?” “都没事。那个人已经离开了,交通、国土、交警等部门,还有保险公司的人也都到现场处置了。” “那就好。”简耀道,“永军你先回去吧,我跟马鸣同志聊聊。” 简耀并没有大动干戈,反而显得很平和、很亲近,让万永军和马鸣都始料不及。 可马鸣注意到,简耀的眼神里隐隐透着杀气。 他脑袋里突然冒出了鲁迅的一句话:伪君子比真小人可怕得多。不过他马上打住了胡思想乱,不可揣测领导。 万永军慌忙退了出去,关上门前还瞪了马鸣一眼,那意思是告诫他,认错态度要诚恳。 面对如此温和的领导,马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心想,领导这是玩的哪一出?你不把我痛骂一顿,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啊,于是,态度诚恳地说道:“乡长,不好意思,我真不是有意缺席的……” “没事,不用道歉了。”简耀指了指他办公台对面的椅子,“坐。” 马鸣大大方方坐下了。 “你今天做得很对。”简耀道,“天气预报有大暴雨,你去巡查矿山是职责所在,而且有人举报采石场违规作业,也必须去。你没赶回来,是因为发生了山体滑坡,还救了个人,我若是再责怪你,就太不近人情了。” 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话听上去是为他开脱,可马鸣听着有点不对劲儿,好像是说,你缺席我的就职典礼,作为一乡之长乡本来是很生气的,可你的理由太充分了,我不得不压抑住愤怒,否则就太没有涵养和格局了。 “马鸣风萧萧,好名字啊。”简耀将身体靠在了沙发椅上,微微晃荡着,悠然地说道,“22岁,名校毕业,年轻有为啊。” 没等马鸣谦虚一句,简耀话锋突然一转道,“安监站就你一个职工是吧?” “是。” “岳朗同志将安全网格划分为东西片区,你负责西片区,蒋继红负责东片区是吧?”原乡长岳朗,刚刚提拔到另一个乡担任党委书记。 东片区其实工作量更大,不仅有数座大型矿山,还有不少小矿山、采石场、石料加工厂、石材制造厂。当然,如果安全检查时愿意收红包,油水更多。 “是的,乡长。”马鸣思忖,按照惯例,新来的领导一般会推翻前任领导的执政理念乃至落地项目。 “岳朗同志很重视安全生产工作,我呢会在他打下的基础上,再夯实再抓紧抓细,毕竟这是四条底线的第一条,人命关天嘛,说到底,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才是最紧要的。”简耀语态平缓,但铿锵有力,马鸣受到了鼓舞,感觉安监站的工作可能要迎来春天了。 领导重视,人财物才能配齐。 “有些人说,领导一换,政策就变。”简耀继续沉声道,“我不会这样,萧规曹随,我们要继续给安全生产上好紧箍咒,念好安全经,确保不出安全问题。所以呀,岳朗同志留下的那一套不会变,蒋继红继续负责东片区,西片区由你负责,不过我会尽力给你们安监站增加一个工作人员。” “感谢领导,非常感谢。” 简耀道:“另外,安全工作是基础工作,终究是为经济发展服务的,发展才是硬道理啊,只有政府的钱袋子满了,老百姓的腰包鼓了,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安全问题、环保问题……” 马鸣听着领导像念讲话稿一样说着大道理,脑袋像是小鸡啄米一般频频点头,他一度后悔没有拿个笔记本记下来。 简耀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从打印机里抽出一张a4纸,从笔筒里挑了一只水笔,推给他道:“记下来。” 这是对他不带笔记本进来汇报工作表示不满。简耀是县机关出身,对这些还是比较在意的。 马鸣心里暗暗叫苦,这个领导属于杀人不见血的那种角色,不直截了当,做法比较隐晦。 最后,乡长突然拔高了音量道:“为了推动安全与发展的双促进、双提升,我来宝山的第一站调研定在矿山。这样,明天上午九点半去石磊村现场调研,你跟蒋继红汇报一下,做好准备。另外,把梅广叫上,也去他的采石场看看。”说完看了看手表,这是要结束谈话的意思。 马鸣大喜,心想,这回关停真的有戏了,不觉就多说了几句:“乡长英明,梅广的石场问题很多,必须得关停,可关了这么久,就是没有停,需要您的雷霆手段呀!” 乡长面容沉静地看着他,嘴角挂着不置可否的笑,等他说完,轻描淡写道:“快去安排明天的调研吧。” “好嘞,乡长,我这就去通知安排。”马鸣说完起身,躬身告辞。 简耀抬眼望了望马鸣的背影,脸色慢慢地阴沉了下来。 。 第5章 调研 离开乡长办公室,马鸣立即进入分管领导副乡长蒋继红的办公室,将简耀的指示进行报告,当然免不得一番解释,今天为啥没有参加干部大会。乡里就那几个公务员,谁来谁没来,大家一看便知。 蒋继红四十七岁了,从安监站合同工起步一直干到目前副乡长的位置。 他为人有些木讷,不善言辞,不怎么与人往来,但工作比较踏实,做人也很老实,属于领导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但自己不会主动那种。 “我来跟梅广联系,你负责做好车辆、人员、路线和会议安排,跟村委对接好,现场调研完,按照惯例要在村委开会。”蒋继红说话声音小,很平,又有地方口音,马鸣用了半年才听习惯他的说话。 “蒋乡长,我觉得不提前通知梅广更妥当吧?来个突击检查,让乡长看看他那里到底有多差。提前通知,他连夜准备,到时看到的就不是真实情况。”马鸣斗胆提出了建议。他向来如此,有什么想法敢说,也敢做。 蒋继红微微一怔,没想到马鸣还会想到这一层,思忖片刻道:“你不提前通知人家,梅广出差不在怎么办?见不到老板,调研就没有效果。” “可是,这种提前安排好的调研太形式主义了,应该贯彻落实中央提出的‘两不两直’。”马鸣坚持自己的意见。 “两不两直”指的是“不发通知、不打招呼、直奔基层、直插现场”。 “你一个偏远乡镇,扯那么远干嘛?”蒋继红不悦道,“别说了,通知不通知我自有分寸。你快去安排调研路线、车辆、会场什么的,那才是你的本职工作。” “好吧。”马鸣黯淡一叹,领命下楼。 整个乡政府就没几辆公务车,安监站属于边缘部门,自然是没有公车的,要用车得党政办安排。 马鸣来到党政办,发现只剩下了陈丽娟一个人在加班,这是常态,雷升喜欢应酬,关平喜欢打牌,到点就溜了。 陈丽娟是一般干部(副股级),党政办的骨干,家在县城,父母是中学老师。为了方便工作,她在镇上租了个房子住。她今年26岁,目前单身,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端庄秀丽,温婉和气,在镇上算是一枝花。 “丽娟姐还在加班啊?”马鸣朗声打招呼道。 陈丽娟正在电脑前码字,听到声音,忙扭回头看,试图从他脸上找到检讨的成果,吐了吐舌头道:“乡长到任,我要给他补充准备一些乡里的情况。”旋即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乡长骂得凶不凶呀?” “乡长很好,没有骂我。不仅如此,还跟我交流了安全生产的工作思路,说明天上午九点半去石磊村调研矿山,完了在村委开会。丽娟姐,你帮忙联系一下车辆,还有领导公务给排到日程上。” “嗯,没问题。” “那我回办公室了,还有一堆事要干。”马鸣转身就要走。 “小马哥,你等等。”陈丽娟说着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手机以及充电线,追到门口,递给他道,“你手机不是丢了吗?我这有个旧手机,诺基亚5300,八成新,你先应急用着。” 马鸣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不用,我明天买一台就行了。” 陈丽娟温婉一笑道:“你嫌我的手机旧呀?” “没有。” “那你就拿着。”陈丽娟温柔而坚持。 马鸣家境贫寒,她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地接济他了。 马鸣有点过意不去,但看她如此认真,便接过来,道:“那我就先用着,等买了新的再还给你。谢谢你啊丽娟姐。” “客气什么,快去忙吧。”陈丽娟越来越有大姐的风范了,马鸣莫名有些感动,嘿嘿傻笑道:“丽娟姐,你可真好!”说完朝她挥了挥拳头,那是他努力奋斗的标志性动作,然后旋风一般噔噔噔地下楼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简耀率队前往石磊村调研。 简耀新官上任,调研的第一站选择了矿山,释放的信号很明显,抓发展和安全,而将梅广的采石场列入调研点,同样意味深长,究竟是落实关停政策还是为他站台?令人遐想。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简耀并没有按照事先拟定好的路线走,而是越过本来要重点检查的大矿区,径直杀到了梅广的露天采石场。 提前赶到现场负责对接安排的马鸣、石磊村村委主任黄长河骑着摩托车一路狂奔才堪堪赶上。 而梅广携石场的全体人员早已在门口迎接,乌泱泱的有一百来号人。 梅广跟梅三相反,长得五大三粗,啤酒肚圆鼓鼓的像个大西瓜。他的迎接场面简单而隆重,没有横幅,矿区也停工了,工人们穿着破烂的衣服,愁眉苦脸地站在门口迎接,显得有些凄惨。 简耀一下车,梅广一个箭步上前,双手紧握住他的手,笑逐颜开、热情似火地说道:“欢迎乡长莅临指导,也非常感谢乡长来看我们。我们翘首以盼,终于把您盼来了!” “梅总你好!”简耀不冷不热地客套了一句。 松开手后,梅广脸色挂着笑声音却带着哭腔道:“乡长您看看,我这座石场啊,赔了个底掉,钱没挣到,还被扣上了低端淘汰的典型,非要给我关停。我可是咱宝山乡的纳税大户,税银一分没少交,现在停工一个月,矿石不能如期交货,影响交通局的项目进度,我就拿不到钱,工人工资发不下来,我的资金链都快断了,你看这些工人多可怜。乡长,您可要给我做主啊。” “进去看看。”简耀淡淡说了一句。 随后,众人踩着泥泞的土路往里面行走。 此刻,矿区没有作业,各种破碎机、振动机、给料机等机械设备停在原地,不过经过昨夜和今早的紧张清理,废石不见了,积水处理了,明显比以往干净整洁、规范有序,不远处矿床依旧庞大可观,矿区到处挂着红色背景黄色大字的横幅:“事故出于麻痹,安全来于警惕”“一张蓝图保发展,一体共治建生态”。 马鸣瞅了一眼不停地用手帕擦汗的梅广,心想这个狡猾的资本家,真会做戏。目光游移回来,蓦地碰到了乡长那质疑而犀利的眼神,似乎是在质问他:你看看,梅广的石场不是挺好吗? 梅广则除了哭穷卖惨,还一个劲儿地吹嘘自己的石场将来会如何改造升级,将会带动多么大的就业市场以及税收。 乡长认真听着,频频点头。 乡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查看现场时忽视了梅广这类露天采石场的普遍性问题,比如采用的是自下而上开采顺序,以及扩壶爆破、掏底崩落和宕面底部人工装卸等作业方式,这都不符合安全生产的标准,存在较大的安全事故隐患。 同时,矿床越挖越窄,山体越挖越小,矿坑越挖越大,矿区外部废土、废石堆积成山,采区布局依旧混乱无序,矿区被切片分割,村民和小老板进行独立开采,没有形成集约化开采,浪费资源、低端无序,这是短期内无法更改的现实,也是梅广这类石场与小矿山存在的突出问题。 然而,今天看来,乡长分明是为梅广站台! 马鸣突然感到悲观,关停的事怕要凉凉了。 【作者题外话】:签约还在进行中,加油更新! 。 第6章 异议 十一点整,实地调研结束,一行人来到石磊村,在村委的会议室内开会。矿山老板们自然没有资格参会,都是乡政府、派出所及村委会的人员。派出所负责矿山和石场炸药、雷管等管制品的管控工作,所以乡长调研他们也派人来参加。 会议有三项议程。首先,由村委主任黄长河汇报石磊村矿业的发展情况。 他的发言比较客观,肯定了矿山开采给村子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收益,村民都有稳定工作和收入来源,家家户户都盖了新房,甚至有不少家庭都买了小汽车。 可问题也不少,村子的饮用水源被污染,地质稳定性遭到破坏,几乎每次下大雨都会发生洪涝、滑坡或泥石流等灾害,山体松动、地面下陷、植被蓄水能力减弱。这两年,村民陆续出现尘肺病、白血病等癌症病例,他怀疑跟空气和水质污染有关。 黄长河更大的疑问是,如果矿产资源采集完了,下一步,村委的发展方向在哪里? 他没有说反对采矿,只抛出问题,怎么发展往哪里发展还是要由党委政府来决定。 黄长河四十多岁,长得黝黑、精瘦,表情严肃,一丝不苟,看得出是个有见识有文化的村委主任。马鸣对他还是比较认可的。 然而,简耀的脸色比刚开始黑了一些,似乎对黄长河的发言有点不悦。 第二项议程是蒋继红汇报辖区矿业的整体情况、突出贡献、存在问题不足及下一步工作举措。他说话声音小,内容四平八稳,老生常谈,且避重就轻,谈经济贡献,不谈生态发展。 马鸣知道,他手里的稿子已经用了很多年,只是每次汇报改改抬头的称呼和文中的数据而已。 最后是简耀讲话。 马鸣摊开笔记本,拿起笔,认真听讲、记笔记。 简耀乡长首先对调研活动进行了简要综述,肯定了目前矿山产业蒸蒸日上的发展势头和对全县gdp的重大贡献,也指出了目前发展中存在的粗放分散问题和生态环境问题, 最后总结道:“我跟大家交个底,县政府把我从工信局派下来,就是要推动乡镇经济的进一步发展。昨天赴任前,县长对我耳提面命,说全县经济的两大引擎,一个是花园乡的海产和珠宝,一个是北边我们的矿产,要双轮驱动,比争赶超。 县长特别指出,尤其是我们的矿产,要为丰县今年脱离gdp全市后三名做出重大贡献。县长这是下了死命令啊同志们,我是带着军令状来的啊同志们!如果今年我们县摘帽失败,全县政府口的干部,都吃不了兜着走!”说到动情处,简耀用中指当当当地敲着石桌子。 马鸣为他感到手指疼,并没有为他的激情所感染,同时,心里微微一动,简耀没有说“组织派我来,或者县委县政府派我来”,而是“县政府”,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透露出他是县长的人,是县长提拔他的,甚至他眼里没有县委领导。 马鸣转念又一想,这也无可厚非,县长张猛深耕丰县多年,作风强硬,一门心思搞经济,工作能力突出,把丰县经济从多年的倒数第一搞到了倒数第三、第四,着实不易。同时,他人脉关系广,江湖地位高,不少干部都受他提携恩惠。 其实,马鸣不知道,简耀曾在张猛担任常务副县长时做过他的秘书,是县长的嫡系部队。 简耀端起白瓷茶杯,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市里面对各区县进行考核,县就对各乡镇考核。我们宝山乡在丰县十乡三镇中,是有名的千年老二,多少年了,经济排名一直被花园乡压制,从未登顶过。如果在接下来的工作中,一味地关停,用釜底抽薪、自断双臂的方式来求发展求生态,我想,我们很快就连第二都保不住,那就没法向县政府交代,如果丰县年底经济排名不能脱离后老三,我们是要被问责的。 所以,安全经要念好,发展更要有突破。我们不能搞一刀切,矿山、石场关停淘汰的政策我看要先暂停下来,进行深入的研究论证,并在此基础上,探索出一条既保安全又促发展的新路子。” 马鸣暗暗一怔,说了半天,乡长的意思是不关停不淘汰,继续主打石矿业。昨天他所谓的萧规曹随都是鬼话,基本上否定了原乡长的施政纲领。 不过,仔细想来,岳朗乡长在这里的三年,天天喊着关停,但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关停淘汰一家,尤其是梅广的采石场,文件都出了一个月,到现在仍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关停。东片区的石场更多,也没听说有关停的。 “马鸣,还有党政办的同志,你们年轻,有想法,有干劲,又都是名校毕业,后起之秀,探索新路子撰写新方案的任务就交给你们吧。”简耀望了望马鸣和陈丽娟,眼神饱含期待,当然,等于是彻底否定了关停淘汰的政策。 这难道不是典型的“领导一换,政策就变”? 马鸣有点被领导整不会了,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于是皱起了眉头,不自觉地微微摇头。 简耀敏锐地发现了他的表情,盯着马鸣道:“小马同志,你有异议?” 马鸣被点名,不说话不行了,那就发出自己振聋发聩的反对声音吧。 他清了下嗓子道:“乡长,我对探索保安全促发展的新路子没有异议,由我们来起草也没有异议。不过,我觉得发展虽然很紧迫,但安全和环保工作更紧迫。” 蒋继红朝他递了个眼色,意思是不要乱说话。陈丽娟朝他眨眼睛,为他感到捉急。 简耀目光锐利地盯着马鸣,哦一声道:“是吗?” 这个语气其实已经表明他不希望马鸣继续说下去,官场上的老油条见此肯定会打住不说。 而马鸣性子直爽,初生牛犊不怕虎,才不管什么领导高不高兴,朗声道:“乡长,目前,西片区的矿山存在‘一面墙、坑口林立、废石杂乱、地表损毁’及开采过程‘环境差、水准低、管理粗放、挑肥拣瘦’等突出问题,安全事故、水资源污染更是触目惊心,而且过度开发、超前开发、不计后果开发,难听点是‘断子绝孙’的发展。 对大一点的规范些的矿山、石场,我建议尽快整合升级,不能太分散了;对那些小作坊、低端的、不落实安全环保措施的小矿山和石场,只有关停华山一条路,因为他们没有钱、没有条件更没有观念去升级改造,而且即使升级也是得不偿失,他们是天生不足。另外,还有偷采、私采的,破坏性更大。” 陈丽娟蹙额叹息,为他暗暗捏了一把汗,心里焦躁道:小马哥你还不闭嘴!乡长的脸已经拉得比黄瓜都长了。 。 第7章 顶撞 蒋继红则通过咳嗽试图阻止马鸣,但他就坐在乡长身边,不敢动静太大,结果声音太小,马鸣没有听到。 就在众人都以为简耀要发飙时,他圆圆的小眼睛盯着马鸣看了又看,沉思了片刻,和颜悦色道:“小马同志工作很扎实,对矿山和石场的情况把脉很准,说得不错,到位,可谓是振聋发聩啊。” 一般而言,矿山要比采石场规模大、产量高、设备先进、开采技术要求高,而且成规模的矿山一般都由市国土资源局归口管理;而采石场则完全由各地乡镇政府管理。然而在实际中,市国土资源局只负责几个大型的国有矿山,其余都下放权力交给了属地县政府管理。 马鸣受到表扬,忍不住笑了笑。 “那么,小马同志,针对这些问题,你的良策是什么?” “关……关停啊。”马鸣蓦地一怔,被问住了。 “都关停了,企业家怎么创造社会效益?老百姓吃什么?财政没了,在座的大家又吃什么?你可知道,全乡干部的工资奖金哪里来的?矿山!矿山一停,在座的各位都喝西北风去吧。还有啊,如果全国各地都用你这种釜底抽薪的方式解决问题,经济社会还要不要发展了?”简耀语气平缓,但显得有些冰冷,“打个比方,一根手指受伤了,你把它包扎包扎治好就完了,为什么一定要把整个手都给剁了?” “那要是伤口有毒,会感染全身呢?”马鸣竟敢反问。 众人目瞪口呆。 陈丽娟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暗暗催促道:马鸣你还不住嘴?!本来在乡政府就是因为过于正直而不受领导待见,这下好了,把新来的乡长都给得罪惨了。 “那就刮毒疗伤。”简耀面色一僵,没好气道,“既然你想做华佗,那就请你来治治病。限定你本周内拿出解决矿业发展与安全、环保之间矛盾的方案,有没有问题?” 马鸣再傻也知道这回乡长是真生气了,忙歉意地笑了笑道:“乡长,我只是提出自己的看法,不一定对。” “两周?”乡长没理他,延长了一周时间。 马鸣再推辞就太不给乡长面子了,便爽快道:“好的,乡长。” 乡长冷哼一道:“那就两周后见分晓。”说完,环视会场道,“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会场鸦雀无声。有要说的也不敢发言了。 “散会!”乡长宣布完,合上笔记本,起身离席,旋即招手将群团办主任吴妹叫到身边,低声交代道,“协调县电视台,今天新闻把控一下,有些内容不能播。”他指的是会场被马鸣顶撞的事。 吴妹忙点头领命。 十一点五十,乡长乘坐自己的专车返回乡政府了,剩下的人乘坐桑塔纳返回。 临走前,蒋继红将马鸣叫到一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连声叹息:“你呀……你……” 马鸣看他吭哧瘪肚的样子,反而安慰起了领导:“蒋乡长,您别担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怕。再说了,我说的都是真话,出发点都是为了宝山乡好、老百姓好,领导会理解的。” “你……你这情商堪忧啊。昨天乡长到任,你缺席,今天又跟乡长唱反调,唉,扶不起的阿斗!”蒋继红摇头叹息,这小子仕途完了,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保重。”说完,弯腰钻进了桑塔纳副驾驶室。 马鸣正要跟着坐到后面,却发现,里面已经有了三个人:经济发展办主任魏志高、陈丽娟、群团办主任吴妹。车子满员了,而他早上走路过来,没骑自行车,就想着回去时搭公车。 魏志高、吴妹级别都比马鸣高,冷冷望着他不说话,那是不欢迎的表情。他们当然不会给他好脸看,谁让他得罪了乡长了呢? 只有挤在边上的陈丽娟没有趋炎附势,抬腿就要下车把座位让给马鸣。 马鸣忙制止道:“丽娟姐,不用,你们先回,我还要跟村委谈事情。”说完,用力关上车门,朝司机挥了一下手。 车子缓缓驶离,在泥泞坑洼中颠簸前进,远远看去像只左右摇摆的鸭子。 马鸣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琢磨着矿山生态发展的方案怎么搞。目前来说,他是两眼一抹黑,刚才会场的确是草率了。 这时,村委主任黄长河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幽幽叹道:“小马哥,你是真敢说啊。” “我就说了真话嘛,有啥敢说不敢说的?” “那倒是,反正说了也是白说,领导不会真的解决这个矛盾,也解决不了。”黄长河面露忧色,看上去老气横秋,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 以前他是支持开矿的,可如今眼看负面效应越来越明显,他开始反思村委的决策,倾向于停矿复绿。只是,村民都习惯了靠山吃山,转变观念需要时间。 “黄主任,你别悲观啊,天下没有解不开的结,总会有办法的!”马鸣信心十足。 这时,有个大爷牵着两头水牛慢悠悠地走了过来,那两头牛经过时,一直扭头望着马鸣,眼神亲近而暧昧。 “怎么了?连你们都同情我呀?”马鸣瞪着大眼睛,对老牛嗔了一句。 其中一头牛微微抬头哞了一声,似乎在回应他的疑问。 马鸣经常来村子,曾喂过那两头牛青草,它们明显是记得他。 黄长河被逗乐了,笑了笑道:“小马哥,有没有听过一个段子?” “啥段子?” “说上级领导下村调研,一头公牛和一头母牛急忙就往村外逃,结果两头牛在路口碰到了。母牛问公牛,你跑啥呀?公牛说,听说领导都爱扯淡(扯蛋),我害怕啊。母牛听后看了看公牛下面,幽怨地叹了口气。公牛问,那你为什么也往外跑?母牛红着脸说,我听说领导都爱吹牛逼,我不跑也要被非礼了。” 马鸣听后哈哈大笑,道:“黄主任,你不愧是姓黄啊。” “你小子,倒调侃起我了。”黄长河多次讲过这个段子,所以能忍住不笑,也是对上级调研走过场、不解决实际问题的无奈吐槽。 黄长河要留下他吃午饭,马鸣没同意,他觉得不能下来检查、调研就吃饭,这种作风要不得,要做到伟人说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于是,马鸣步行返回乡政府。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一向乐观洒脱,一路走一路唱歌,这次唱的是《霸王别姬》:“我站在烈烈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望苍天,四方云动,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人世间有百媚千红,我独爱爱你那一种……” 他的歌声响亮好听,传得很远,不少村民、石场工人都听到了,驻足观望,议论纷纷,有人笑他傻,有人骂他神经病。 马鸣却怡然自得,每次唱这首歌,他都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做官也是如此,要有拔剑在手、执掌天下的豪迈感。 说到百媚千红,他稍微有些遗憾,至今还没有谈过恋爱。思来想去倒是大学同学李小白对自己好像有意思,可毕业后就失去了联系,据说她去了珠州工作。同学们都不知道他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个乡镇小公务员。李小白长得很好看,家境比自己好多了,清纯可爱,可他高攀不起。 他经济条件太差,上个月刚刚把助学贷款和欠同学的钱还清,而且父母在家务农,妹妹还在读大一。 当然,这边也有人介绍,什么村长的女儿、厂老板的千金,他觉得不合适,宁缺毋滥。 。 第8章 调离 下午,马鸣抽空去镇上营业厅补办了si卡,插到陈丽娟诺基亚的手机里,长按开机,熟悉的诺基亚的开机铃声响起,很快手机可以重新用了。 把领导同事的电话重新存入后,他好奇地打开相册,里面竟然存有十几张陈丽娟的旧照,她很上相,关键底子好,照片里的她温婉美丽,楚楚动人。 马鸣看着看着就笑了,心说,赶紧把照片给她吧,于是抓起座机电话给她打了过去。 “丽娟姐,你手机里有十几张你的照片,我转给你,然后删除了吧。” 陈丽娟一听脸就红了,羞涩道:“哎呀,我都忘了里面还存有照片呢,丑不丑啊?” “每张都很漂亮,跟明星一样。” “你说什么呢?”陈丽娟嗔道,“这样吧,你帮我保留着,别给其他人看。” 马鸣爽朗笑道:“好吧。” 刚挂了电话,蒋继红的电话进来了:“马上去乡长办公室。” “哦,好的。”马鸣心里咯噔了一下,不会又是要去检讨吧? 怀着忐忑的心情,马鸣跟在蒋继红身后进入了简耀的办公室。 简耀正抬头望着窗外,静静地抽烟,看到两人进来,不紧不慢地将烟灰弹进烟灰缸,指了指办公台前的两把客椅:“坐吧。” 马鸣等到蒋继红坐下后他才坐下。 “今天叫你们来,是研究一下石场关停的问题。”简耀将只抽了不到一半的烟摁灭了。 蒋继红和马鸣都没有说话,等着领导先表态,可简耀是个老狐狸,不给他们察言观色的机会,道:“你们都想清楚了吧,先谈谈意见吧。” 这句话其实是对马鸣讲的,意思是,上午你会场顶撞我,提出了反对意见,我忍了。从上午到现在,我给你了几个小时的反思时间,识相的话就不要再提关停的事。 蒋继红略作沉思道:“关停符合安全生产管理规范和可持续发展观,不关停呢符合我们乡乃至我们县经济发展以及摆脱贫困的中心工作,也符合以人民为中心、走向共同富裕的根本宗旨。一面是吃饭问题,一面是健康问题,手心手背都是肉,都很重要,都不可或缺……” “所以,你的观点是什么?”乡长都对他这种模棱两可的表态不满,直接打断他问结果。 “哦,那要看党委政府的决定了,我服务党委政府决定。”蒋继红继续打太极。 “我代表党委政府。”简耀道,“所以,你听我的是吧?” 蒋继红忙点头道:“那当然。” 马鸣心里却腹诽,这党委政府还有个乡党委书记皮勇呢,乡长真是不把皮勇书记放在眼里呀。 “你呢?马鸣同志。”简耀投来征询的目光,也是不善的目光。 马鸣已经得罪了他两次。 按道理来讲,事不过三,可今天,马鸣决定第三次得罪乡长,反正已经这样了,就破罐子破摔,作为安监站的一员,抓安全保环境是本职工作,自己这是履职尽责,没毛病。 “乡长,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梅广的石场必须关停。现在是最好的时候,有文件,有会议纪要,县安监局支持,梅广那里刚好又发生了事故,此时不关停更待何时?”马鸣侃侃而谈,“再说了,关了梅广这一家,才能以儆效尤,才能杀一儆百,不然大家都觉得我们天天喊关停就是个口号,干打雷不下雨,全乡几十家石场就有恃无恐,继续乱采石、乱开掘,安全隐患、环保问题就继续存在。更可怕的是,政府执政执法的公信力、威慑力就没有了,以后要搞绿色生态发展,阻力更大,问题更多。” 蒋继红面无表情,桌子底下却踢了他三脚。马鸣不为所动。 “马鸣同志果真是后生可畏啊。”简耀幽幽叹了一句,顿了片刻,面色阴沉道:“不过,我不想再多解释了。作为一乡之长,关停不关停是我说了算,我问你意见,是礼贤下士,是民主集中,也是尊重你这个大学生。我现在就告诉你,梅广的石场要继续经营,矿山产业不仅不能停,还要扩大生产,提升产值,要助力我们今年完成对花园乡的超越,而我们只有矿山这一条路走,这条路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走下去。你们明白吗?” 梅广石场的关停问题上升到了宝山乡产业发展的根本性问题,也是乡长新官上任要烧的第一把火。 蒋继红忙点头唯唯道:“明白,明白。” “说实话,我不是很明白。”马鸣咬咬牙继续刚下去,“安全与发展并不矛盾。关停一家,不影响大局,反而会促进发展,矿山只有走绿色生态发展之路才能走得更远,我们不能短视啊。”说着他蓦然一喜,道:“对呀,绿色矿山!建设绿色矿山!乡长,您交代我写的那个方案,有主题了,就叫绿色矿山,我们发展绿色矿山,一定能走出一条经济社会与安全环保融合发展的新路子!” 马鸣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兴奋,而简耀则黑着脸,冷冷看他。蒋继红低垂眼帘,沉默不语。 乡长其实知道马鸣说得有道理,可建设绿色矿山谈何容易,要把很多矿山企业按下暂停键,要投入巨大财政,要协调市里及县直部门,要说服分管副县长和县长,还要跟矿山老板、村委斗争博弈,每一步都会很难,极有可能中途流产。 而眼下紧迫的是,要保gdp、保经济、保税收,如果年底不能助力丰县经济排名摘掉后三名的帽子,自己这个乡长就是重大失职,以后再往上走就难了。所以,不能关停,不能整顿,要集中全力搞经济,要在短期内把gdp搞上去,起码过了今年再说。 然而,就是一座采石场关停不关停的问题都遇到了阻碍,而这个阻碍竟然是一个小小的试用期的公务员。 “你们的意见我都知道了,我会统筹考量,也会跟皮勇书记汇报。马鸣,既然你都有了思路和主题,那就回去好好写方案吧。蒋乡长,你留下。” “好的,乡长。”马鸣站起身,跟两位领导作别后,走了出去。 蒋继红低垂着眼,等待领导发话。 “去把门关上。”简耀显得很严肃。 蒋继红忙起身关了门,回来刚坐下,简耀斩钉截铁道:“把马鸣调离安监站吧。” 。 第9章 上面有人 蒋继红愣了一下道:“乡长,安监站可就他一个人啊,没有其他人愿意来,来了也不好好干,就马鸣认真负责,踏实能干,一个顶几个。” “我再给你找个人来。”简耀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那把他调到哪里去?” “你觉得呢?” “我觉得好多部门都愿意要他,挺抢手的,年轻,大学生,热血澎湃,敢闯敢干的。”蒋继红对马鸣的评价还是很高的。他向来说话不直接表态,但意思很明显,不愿意放弃马鸣。 “那也不能影响矿山产业的整体布局和发展。”简耀冷着脸道,“他屡次三番的顶撞我,到底是不识抬举,还是有谁给他撑腰?” “据我所知,他没有后台。他是外地人。”蒋继红笃定道。 “那不好说。没有人支持他推进绿色矿山建设,他不会这么胆大包天。”简耀扔给蒋继红一支烟,两人开始吞云吐雾,思忖了半支烟的工夫,简耀道:“北部白云山有个国家级贫困村叫什么竹子林村,组织口在物色驻村干部,可一直找不到人选,那就让马鸣去吧。” 蒋继红心里一怔,那可真是发配边疆了。那是个山沟沟里的村子,对外不通公路,人均年收入不到2000元,要资源没矿山,要产业没基础,要农业没耕地,没有人愿意去那里工作,所以万永军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人选。 昨天,万永军来找简耀请示能否安排经发办(经济发展办公室)的段志敏去,乡长是政府口领导,有很大的话语权。乡长没有直接拒绝,只是说先考虑一下。当然,他是不会放自己的手下去那里的,而且段志敏很听话,用起来顺手。 “那谁来顶替马鸣?”蒋继红问道。 “你觉得经发办的段志敏如何?” 领导都已经有了人选,蒋继红自然不好说什么,只沉沉答应了一声:“我没意见。” 简耀点点头道,“嗯,我来跟皮勇书记汇报。” 周四下午,马鸣趴在电脑前,一边搜索关于绿色矿山建设的相关资料,一边认真地在笔记本上做笔记,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将会发生转折。 安监站没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只能与群团综合办合署办公,在附楼102,里面有负责妇联、工会、纪检、团委等工作的干事共计5个人。 这时,有人喊道:“马鸣,有你邮件。” 众人忙抬头去看,快递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包裹,朝马鸣挥手。 马鸣有点疑惑,最近没听说有人要给自己寄东西,忙起身走过去,问道:“谁寄的?” “不知道,反正在县委大院上班。”快递员将包裹放到他手上就走了。 “县委大院?”马鸣吃了一惊。这句话进一步吸引了同事们的注意,纷纷把目光投向他。 马鸣检查了包裹,上面没有寄件人的信息,他好奇地打开,里面有一件白色衬衣和一个尚未启封的新手机。 负责纪检工作的陆振华调侃道:“县委大院?不会是县委书记送给你的见面礼吧,他这周刚到任。” 众人都哄笑起来。 马鸣也笑了,道:“别闹,县委书记怎么可能认识我这个十八线小公务员?” 负责妇联、团委工作的办事员孙琳琳正在嗑瓜子,伸头过来看,狐疑道:“小马哥,你女朋友寄的吧?” 马鸣摇头道:“我哪有女朋友啊?” 负责工会、计生工作的合同工廖佳怡幽怨地瞅了一眼马鸣,脸上不好看。 她是东片区紫金山乌龙村村长廖志远的三女儿。两人年纪相仿,又是同事,有领导受廖志远之托,帮廖佳怡给马鸣介绍对象,结果被马鸣委婉拒绝了。 廖佳怡容貌姣好,家境殷实,温柔贤惠,很不理解为什么马鸣看不上自己。 马鸣不是看不上廖佳怡,而是看不上她那个霸道嚣张的老爸,以及民风彪悍的乌龙村,据说,村子私下设有自治组织,成立了村集体股份公司,开设矿山、采石场,不让政府插手村里的事务,非常蛮横,公安都不敢进村。 况且,马鸣相信自己的政治生涯绝对不会止于此,所以不想在这里留下什么牵挂。 这时,他从里面翻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却只有一个座机号码,以及一行娟秀的字体:县委组织部,有疑问打这个电话。一看就是女孩子的笔迹。 大家看到是小米手机,而且是白色的,还有一件品牌衬衣,纷纷像福尔摩斯断案一样笃定道:“肯定是女朋友,而且是县委大院的女朋友!” 孙琳琳是老司机了,笑嘻嘻道:“小马哥可以嘛,这么多漂亮女孩为了你争风吃醋,陈丽娟刚把手机借给你,马上就有人给你买新的了;还有,你看我们的佳怡妹妹,都快哭了。” 说得廖佳怡脸红到了耳根,嗔了一句:“琳琳姐你胡说什么呢。”扭着纤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独自生闷气。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马鸣摇头否认道,“我真没有女朋友,更别提什么县委大院的女朋友了。” 孙琳琳道:“上面有电话,打一下就知道了。”说着抢过纸条,拨通了电话,对方很快接了:“你好,这里是县委组织部,请问您是哪位?”那是一个年轻而好听的女孩子的声音。 众人大惊,孙琳琳更是夸张地把嘴巴张成了o形,一脸的俏皮,捂住听筒,扭头过来,小声道:“组织部的,好漂亮的女孩。马鸣,你金屋藏娇啊你?” 人没见到,仅凭声音就说对方是个漂亮女孩,这个长舌妇是真能扯。 廖佳怡幽幽地看着这一切,脸色更加苍白了,心里颇为委屈:难怪他拒绝了自己,原来女朋友是县委组织部的。 马鸣更加懵逼了,心想,不科学啊?我压根儿不认识县委组织部的人,忙从孙琳琳手里接过话筒道:“你好,我是宝山乡的马鸣,请问是您给我寄了一件衣服和手机吗?” 对方哦了一声道:“是的。” “为什么呀?我们好像还不认识。” “我认识你呀,我叫白清新,干部科,你来县里办入职手续和政审时,是我办的。”女孩的声音清亮大方,确实很好听。 “那这礼物……” “害,领导交代的,我也不知道为啥,你收下就好了。哎呀,要开会了,再见!”白清新匆忙挂了电话。 八卦女王孙琳琳一直在旁边偷听,基本上听了个七七八八,怔怔望着马鸣,表情浮夸道:“可以啊,你上面有人呐。” 陆振华面色一沉,严肃认真地说道:“马鸣同志又不是寡妇,上面当然有人。” 有个歇后语在基层官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寡妇睡觉——上面没人。 马鸣正色道:“我上面真的没人。” 另一个同事接话道:“所以寡妇生崽,大家都来帮忙嘛。” 孙琳琳是两个孩子的妈妈,百毒不侵,早笑得前仰后合,廖佳怡则羞红了脸。 玩笑归玩笑,马鸣收到这个神秘的礼物着实在乡政府掀起了一波风浪。 他县委大院有人,而且是组织部领导,这个传闻很快就散布开来,大家看马鸣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见面也客气了,就连饭堂的大妈都会给他多打几块肉。 乡政府就两栋楼,几十个人,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都能传到领导耳朵里,关于马鸣的传言也不例外。 。 第10章 投石问路 周五一早,简耀听说后,着实吃了一惊。 他站在办公室的窗户前,抽着烟,思索了半天,最后想到了一种可能:新来的县委书记蓝启明在昨天的县委常委会上,听了分管经济建设工作的常务副县长方有为的汇报后,指出要践行科学发展观,推动可持续、绿色、生态、协调发展,不能一味追求经济效益,忽视了安全、环境保护和老百姓的利益,要改变丰县这种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粗放发展模式。 县委书记那一席话引起了众人的遐想猜测。 新书记的论调与县长的唯gdp论相对立,看来两个主官之间在执政理念上一开始就有分歧,以后有好戏看了。 一般而言,县委常委、组织部长都必须是县委书记的人。据说,冯云是最早见到蓝启明的干部,并提前做好了食宿等安排,他自然是支持蓝启明的。实际上,冯云是唯一曾敢于顶撞县长的县委常委。 而县委组织部在这个节骨眼上为马鸣站台,难道是笼络支持淘汰关停低端矿山的年轻一派?为县委书记招兵买马? 简耀相信,在官场,所谓流言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提前吹风,马鸣或许真的是县委书记的人。如此一来,到底要不要把马鸣搞走?搞走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但有一点他是肯定的,把马鸣调到竹子林村的议题抛出来,就能验证出他到底是不是上面有人。 想明白后,简耀决定先不找皮勇书记汇报,直接在即将召开的乡党委会上投石问路。 半个小时后,乡党委会在三楼会议室召开。 会上,研究贯彻落实县常委会会议精神,并审议党建人事相关议题。 会议高效地审议完最后一个议题,就在皮勇准备宣布散会时,简耀却突然拔高了音量,请示道:“书记,我这边有个人事议题比较紧急,临时加进来,请党委会审议一下。” “哦,什么议题?”皮勇有些吃惊。 会场立即鸦雀无声。众人都惊诧不已,但也有气定神闲者,可能会前简耀与其通过气。不管怎样,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是:乡长临时增加的上会议题,事先未与皮勇书记沟通。 这是对一把手权威的挑战。 上一任乡长岳朗也不怎么把皮勇放在眼里,但起码在重要场合尊重他的意见,维护他的权威,如今新乡长刚到位,第一次开乡党委会,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向皮勇发起了挑战。 这时,乡长清了清嗓子道:“书记,是政府口工作人员调整的事。前天,永军同志跟我要人,想把段志敏同志派驻到竹子林做驻村干部。那个村子确实很贫穷,都21世纪了,还不通公路,人均年收入还不到2000元,老百姓过得苦啊,实在让人痛心疾首。我同意尽快派个带头人帮助村民摆脱贫困。” 简耀语气铿锵有力,显得自信满满,继续道:“但是,我综合考量了一下,段志敏同志还真不能去:第一,今年我们县要摘掉后老三的帽子,经济工作时间紧、任务重、压力大,志敏同志在这方面有能力、有经验、有人脉,离了他还真不行;第二,他老婆刚生了小孩,家庭要照顾;第三,我有个更合适的人选。” 议题既然已经抛出来了,作风偏软的皮勇忍了忍,那就审议吧,问道:“这个人选是谁?” “马鸣。” 简耀观察着皮勇和众人的反应,万永军一脸震惊,而皮勇则不动声色,便继续道:“马鸣是党员,年轻、单身汉、出身农村,这些都是做驻村干部的必备条件。另外呢,他在安监站工作群众基础不太好,尤其是跟矿山的老板们、工人们关系不睦,在当前全县开足马力发展经济的大环境下,显得格格不入。把他派去做驻村干部,段志敏兼顾矿山安全生产,这党建、安全、经济发展三块工作就都盘活了。不过,这项人事调整的议题准备得有点仓促,所以临时增加进来,请各位领导审议。” 万永军听后把滑下来的那几根头发撩上去,面色难堪地望着皮勇不说话。乡长不仅挑战一把手权威,根本没把他这个分管组织人事的领导放在眼里。 皮勇低头沉思,暗暗冷笑,腹诽道:简耀啊简耀,你挑战我的权威倒也罢了,还来个釜底抽薪,分明是要把“碍事”的马鸣一脚踢开,为矿业发展解除安全环保的紧箍咒。段志敏本身就是搞经济的,县里的gdp和税收指标压得他喘不过气,让他去兼顾安全生产,等于是既做裁判又当运动员,这矿山和石场就会如脱缰的野马,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如果是以往,皮勇可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只是岗位调整而已,没什么利益纠纷和敏感因素,可如今不一样了,皮勇早听到了马鸣与县委组织部领导关系密切的传闻。所以,一早他就把万永军叫过来询问。万永军表示不清楚,这更加显得马鸣的身份神秘。 为什么偏偏在新书记蓝启明到任时,马鸣与县委组织部的关系才暴露出来?其中必然有联系,只不过自己不知道,也不便去探知罢了。而且,新书记来头不小,是从省里直接派下来的。 因此,如果在自己主政的一亩三分地上,任凭马鸣被处置打压,事情传到组织部那里,再传到县委书记耳朵里,自己的仕途恐怕真的要到头了。总之,用好马鸣这把尖刀,或许会给自己带来丰厚的回报,起码,要试试马鸣能不能在绿色矿山建设方面杀出一条血路。 在这种背景下,皮勇必须先表态,下面的人才好表态,他顿了顿道:“的确,安监站、经济发展办都是政府口,内部人员调整乡长定就可以。不过,马鸣同志做驻村干部,就涉及到了党建和人事调整,要事先酝酿讨论,统一了意见再来上会。永军同志,你说说看。” 皮勇指出了乡长程序上的漏洞,也表明了对该项议题的不支持,他让自己阵营的万永军先表态也是给大家一个示范。 果然,万永军表态道:“马鸣同志工作认真负责,踏实勤勉,他负责安全生产工作以来,西片区的矿区、工厂的安全事故大幅减少,还牵头厘清了矿山、采石场、石料加工厂等产业的安全监管标准,形成了一套成熟的符合我们实际的体系,可以说工作很出色,贸然把他调走,恐怕安全和环保工作会断档。”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不同意把马鸣调走。 乡长却显得胜券在握,笑呵呵地说道:“民主集中嘛,议题就是拿来讨论的,不是走过场的,大家都说说意见吧。汪书记,朱部长,熊委员……”他指的是分管政法的副书记汪国梁,党委委员、武装部长朱铁林、党委委员熊小芸。 三人都表态这是乡长分管部门的内容人员调整,没有意见。看来,他们忌惮于简耀的县长背景,选择跟他站在了一条船上,或者私下里已提前沟通好了。其实班子里还有一位党委委员、副乡长匡云峰,随同副县长外出考察,这周不在丰县。 等到每个领导都表态完,形势已经很明朗了,七个党委领导,四个同意,三个反对。 按照这个结果,马鸣必须离开安监站去竹子林,从此进一步远离政治中心。而且一旦驻村,没个两年三年是回不来的。 。 第11章 棋子 皮勇早预料到了这个局面,因为汪国梁和朱铁林向来不服自己,关键时刻倒向乡长的阵营一点都不奇怪,而分管群团工作的熊小芸也被他拉拢过去,有点始料不及。 乡长志得意满道:“看来,多数同志是支持这个调整的,书记,您看……” 这无疑是在皮勇的伤口上撒盐。 皮勇决定豁出去了,黑着脸道:“这项议题我不同意,你们看着办!”他红脸唱了三年,这是第一次唱黑脸。人事议题党委书记不同意,这事还真不好办。 汪国梁和朱铁林一直觉得皮勇软弱无能,没想到今天竟然硬气起来,看来,他有可能得到了县委大院的指示,要护住马鸣这颗棋子。 由此,乡长越发肯定,马鸣与冯云乃至县委书记存在隐秘的关系。但他又百思不得其解,马鸣一个北方人,大学又是在西南地区的益都大学读的,与丰县和宝山乡之前毫无交集,怎么会跟县委书记或者冯云扯上联系呢? 乡长投石问路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主动退了一步,略带嘲讽道:“书记的意见当然是最重要的,即便赞成票多于反对票,我们也得服从。那么,马鸣留在安监站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皮勇心里很是不爽,却再一次忍住不发作,冷声问道:“什么条件?” “永军同志口口声声说马鸣业务能力很强,不过截至目前我并没有看到他能力强在哪里。周二在石磊村的调研会上,我给他布置了一个任务,两周内写出宝山乡绿色矿山建设的方案,如果他能如期完成任务,证明他有这个能力留在安监站,否则,就去竹子林吧。”乡长亮出了最后的底牌。 皮勇和万永军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双方各退一步,彼此妥协,不能再争执了,传出去影响很不好,党委内部不团结,自己镇不住场子。 乡长如释重负道:“好,书记同意这么操作,那会后我就让蒋继红跟他谈话,把任务布置下去。” “马鸣同志是名牌大学毕业,我想他有这个能力。”皮勇为马鸣站台道,“这个议题就这样吧。” 乡长脸上绽放出括号笑,朗声道:“当然,这个方案要实,要专业,具有可操作性,还要有前瞻性,要明确绿色矿山建设的具体标准、实施步骤、人员安置以及经费保障。方案要经得起推敲和检验,我估计还要征求有关部门意见,然后过乡党政联席会议,再送县政府常务会审议。所以,任重而道远,我们祝马鸣同志好运吧。” 乡长带着刺的一番话,扎得皮勇和万永军心底凉凉的。的确,一个刚毕业一年的大学生,两周内搞出来如此高标准、专业性的方案,实在是勉为其难,而且他大学专业是文学,与矿业毫不沾边。 按照乡长的标准,会场没有人相信马鸣能写出如此专业的方案。 而万永军心里有点憋屈,当时,马鸣来的时候,他有意安排他做组织人事工作,可原乡长岳朗不同意,硬是要过去安排在了安监站,如今换了个乡长,连安监站都不让他待,要把他踢到竹子林村,彻底远离政治中心。 马鸣这小子,太难了。 党委会结束后,万永军憋了一肚子火,跑到皮勇办公室,吐槽了一番。 皮勇虽然也很生气,但毕竟是党委书记,定力还在,安慰他:人的潜力是无限的,说不定能逼出一个强大的马鸣。 万永军怀疑,他个愣头青,能行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党委会如火如荼地讨论马鸣的去留时,马鸣正在308向蒋继红请教绿色矿山建设的方案怎么写。 蒋继红沉思了半天,表示自己也没有什么思路。他是个因循守旧、不善思考的领导,马鸣也没报多大指望。 马鸣想了想,提出了一个请求:“蒋乡长,我想去东片区看看,两个片区的情况都掌握了,才能更全面地写好方案。” 蒋继红神色微微一滞,警惕地瞄了他一眼,摇头道:“东片区跟西片区大同小异,都是一个鸟样,那里多少家矿山,多少产值,多少工厂,还有其他数据,我都给过你,你都掌握了,又远又不好走,你何必多遭那份罪?我看啊,现场调研实践就不用了,你缺的是理论,好好看看参考书,好好深入思考,尽快搭出个框架。” 马鸣觉得蒋继红说得也有道理,调研来调研去,还是那些矿山,问题还是那些问题,然而,为什么蒋继红包括原乡长岳朗不让自己深入东片区呢?他有点想不通。 不过,东片区基本上都是山区,地形复杂,民风彪悍,村委强势,群众工作很难做,不让自己这个外地的新入职干部涉足,也情有可原吧,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蒋乡长,东片区是不是有啥秘密啊?你从来不让我去那边。” 蒋继红脸色微微僵硬着,道:“服从安排,没事别多问。” “是。” 蒋继红这么说,显得有些遮遮掩掩,让马鸣反而更加感到可疑了,东片区一定有猫腻?他有了什么时候去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蒋乡长,要是这个方案写不好,简乡长会不会处分我啊?”马鸣转移了话题,问了一个让对方不好回答的问题。 蒋继红不知道如何开口,简耀都要把你扫地出门了,你还写什么方案,沉吟了片刻道:“这个难说。反正先琢磨琢磨吧,不着急。” 当然,此时的蒋继红尚且不知道党委会上关于马鸣去留的议题。他也曾想过谁来代替马鸣,可把乡政府里这些年轻人比较了一通,发现没有人能替代马鸣。 “怎么能不着急呢?”马鸣急道,“我都快成热锅上的蚂蚁了。” “你着什么急?”蒋继红向来做事不急不慢,忽然神秘地看了看门口,低声问道:“你有县委组织部支持,写不出来,谁还能把你怎么样?” 马鸣哈哈笑了,道:“蒋乡长,这个你也信呀?” 蒋继红皮笑肉不笑地指着他鼻子道:“你小子,跟我还玩捉迷藏。” “真没有。”马鸣强调道。 话音刚落,手机响了,是雷升,马鸣看了一眼蒋继红,蒋继红道:“你接电话。” 马鸣按了接听键,雷升语气和善而礼貌地说道:“小马哥,皮勇书记请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哦,好的。” 马鸣很是吃惊,雷升对自己的态度有史以来最好的一次,竟然不再居高临下、趾高气昂,而皮勇书记也是破天荒第一次召见自己。 “什么事?”蒋继红问道。 “皮勇书记找我。” “你看,我就说嘛,快去吧。”蒋继红意味深地看着他笑。 。 第12章 三道关 马鸣离开308,走了几步路就来到了走廊尽头,看到301的门虚掩着,里面似乎还有谈话声,等了片刻,不见里面有人出来,只好在门上敲了三声。 里面随即传出皮勇那特有的略带沙哑的嗓音:“进!”马鸣信步而入,看到皮勇正与万永军坐在沙发上谈事情。 两位领导的脸色都不是太好看。 马鸣礼貌地说道:“皮书记好,万委员好。” 万永军起身道:“书记,没有其他吩咐,那我就先撤了。”皮勇点点头。万永军离开时,深深望了一眼马鸣,朝他隐秘地叹了口气。他离去的时候把门轻轻带上了。 马鸣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也懒得去揣摩,反正他是看出来了,万永军表面上油腻、推诿、无聊,还对他老是凶巴巴的,其实对自己挺关心。 皮勇四十五岁了,皮肤白皙,身材丰满,油光满面,头上虽然没有万永军那般寸草不生,但也比较贫瘠稀疏,典型的发型。他的特点是脖子粗短,身高有一米七五,结果看上去感觉只有一米七,而且因为粗短,说话声音沙哑而短促。 “来,坐。”皮勇指了指刚才万永军坐过的位置。 马鸣不敢造次,在领导办公室,坐哪里是有讲究的。 客人的沙发椅有两个,一个是三座的,一个是两座的,正对着门的主位是单人座,那是皮勇书记的专属位置。 一般情况下,不是班子领导就得坐三人座的。这是隐秘的规矩。 马鸣在三人座沙发椅上坐下了。 皮勇半眯着眼,手里夹着烟,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云淡风轻地问道:“来宝山一年了吧?” “嗯,差不多一年。” “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皮勇沉声笑了笑,道:“平时我工作忙,对于你们年轻人疏于关心和指导,但推动你们的成长我是不遗余力的,只不过,我抓大放小,具体的就都让万委员和分管领导去做了。” “谢谢书记关心栽培。”马鸣感觉这位领导真是好啰嗦啊,明明找我有事,不直接说,绕来绕去浪费时间。 皮勇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将烟头摁进烟灰缸,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我找你来,是告诉你一件事。乡长简耀同志要把你调到竹子林村做驻村干部,你什么意见?” 马鸣毕竟才22岁,表情管理水平还处于初级阶段,听到这个消息,他的脸上立即写满了震惊之色,乡长为了不关停梅广的石场竟然使出了阴招,但他心理素质过硬,立即恢复平静,道:“我没有意见,服从组织安排。” 看来要离开安监岗位了,他是不舍的,也心有不甘,更不愿意到那么艰苦的地方做领导看不到的工作。 皮勇对他的回答较为满意,道:“我没有同意简耀同志提出的意见。” 马鸣怔了一下,感激道:“谢谢书记。” 皮勇看他表情激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马鸣摇头,一脸懵懂。 “你慢慢体会吧。”皮勇卖个了关子,但人家是领导,这就叫谈话艺术,自然是不能事事说全说透。 在官场,即便是最低一级的乡政府,官场里的微妙也无处不在。 马鸣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哪知皮勇接着又道:“不过,简耀同志是一乡之长,他提出的人事议题党委不得不高度重视,而且他很坚持,为了不破坏团结,维护民主集中,我同意了他提出的条件。” 他没有说刚才的党委会上,在支持率上自己败给了刚来不到一周的新乡长,那是件很丢脸的事。 “书记,啥条件啊?” “你在写建设绿色矿山的方案是吧?”皮勇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 马鸣忙点头道:“是的,书记。” 皮勇默然地点点头,沉吟道:“这个方案,你上周二答应的,下下个周二就要拿出来,否则,就得去竹子林了。” 马鸣又是一怔,原来这就是对自己写不出来的惩罚措施,咬了咬牙,充满信心道:“书记,我会努力的,一定按时交稿。” 皮勇淡淡一笑道:“没那么简单,你得过三道关。” 马鸣忙道:“书记请指示。” “第一道关,你首先要写好,满足简耀乡长说的那几条:要足够专业,有可操作性、前瞻性,要明确绿色矿山建设的具体标准、实施步骤、人员安置以及经费保障。对于你一个刚入职一年不到的乡镇干部来说,很难。” “书记,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拼了老命,就不信写不出来!”马鸣脸上有着一股狠劲。 “很好。”皮勇道,“第二道关,这个方案要通过乡党政联席会议,我们乡党委班子七个人,还有四个副乡长,其中一位是党委委员兼任乡长,他这周不在。另外,还有一位人大主x列席会议,监督指导。总之,众口难调,想要通过审议,不容易。” 他没有告诉马鸣,改革牵涉某些领导干部的切身利益,因为他们以亲戚朋友名义开设或者入股矿山、石场。绿色矿山建设等于在他们身上割肉,可想而知通过有多难。 马鸣悟性颇高,多少领悟到了领导的言外之意,但并不在意,恭维道:“有书记支持,没有过不了的坎儿。” 皮勇笑了,道:“你倒反应挺快,把皮球踢给我。好吧,到时候,我会尽力协调。” “谢谢书记,那第三道关呢?” “第三道关,是过县政府常务会。你知道,我们这里的大型矿山是归县里管的,你要动他们的奶酪,他们自然是要跳脚的。而且,绿色矿山建设涉及多个职能部门,恐怕还要征求意见,起码要坐下来一起研究讨论,所以,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他也没有告诉马鸣,无论这个方案写得多么漂亮多么科学合理,县长一定会反对。 马鸣挠挠头道:“那是不是就不属于我们乡的事儿了?” “对,你把方案写好就可以了,理论上就不用去竹子林。问题是,你辛辛苦苦搞这个方案的目的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保住你的位置?我想,你也一定不是这么想的吧。” 。 第13章 进城 马鸣感觉遇到了知音,激动道:“对的,书记,我的出发点不是为了我个人,如果需要让我去竹子林,也没问题,只要能推动绿色矿山建设,这才是可持续发展,是百年大计,是民生福祉。” 皮勇颔首道:“你说得很好。眼下,你安心在安监站工作,这两周内多调研,多思考,多参阅,多跑动,尽快拿出一份货真价实的好方案。如果方案通过了层层关卡印发实施,那就争取把我们乡的绿色矿山建设作为全县试点,如果成功了,在全县乃至全省推广,为全省探索可持续发展做出贡献。” 皮勇的话说得马鸣对未来甚是憧憬,一时热血沸腾。 皮勇又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加油干吧。”说完伸出了手。 “谢谢书记,我一定不负您的重托!”马鸣踌躇满志,恨不能马上就去干。 两人重重握了握手。 马鸣觉得这个领导真是太平易近人了,竟然主动跟自己握手,在这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可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突然之间,几乎所有人对他的态度都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而马鸣走后,皮勇陷入了沉思。 他韬光养晦了三年,如今终于等到了一位与自己执政理念契合的县委书记,倍感振奋。 上一任县委书记是位女同志,作风比较民主(其实是软弱),始终被县长压制、拿捏,做了不到两年就灰溜溜地调回了市里。 县长天天喊经济事事抓gdp,反对把钱投到环保生态项目里,他踌躇满志,却也独断专横,决心要把贫困县的帽子给摘掉,gdp排名必须脱离后三,甚至更上一层楼,进入全市前五。 而上一任乡长岳朗是县长的人,为人比较圆滑,说一套做一套,表面上喊着要保安全促环保,推动关停淘汰,其实做的却是扶持矿业提速发展,在他的任上,西片区的矿山、石场是越开越多,结果他很快就提拔做了乡党委书记。 现在又来一个新乡长,干脆伪装都不要了,更加明确地支持县长的唯以经济论英雄的观点。 在此情况下,皮勇准备依旧避其锋芒,韬光养晦。可昨天的县委常委会他列席参加,亲眼见证了县委书记对可持续、绿色、生态、协调发展理念的支持,而且态度坚决。 皮勇敏锐地意识到,丰县的天可能要变了。 是时候有所作为了,不能再让矿山的无序混乱、过度发展贻害后人,所以,当简耀提出要把马鸣调离安监站的议题,即便多数委员同意,他也强硬地予以否决。 至于为何同意简耀给马鸣设置障碍,他的想法是,如果马鸣连一个方案都写不好,就不值得大力扶持培养。年轻人要在逆境中成长,或许这也是县委书记或者组织部长把马鸣放在宝山乡锻炼的用意所在吧。 马鸣回到办公室,发现众人看他的目光更加不一样了,连皮勇书记都召见了,而且会上两拨领导为了他争论不休,这进一步做实了马鸣后台在县委大院的传闻。 孙琳琳和陆振华都有些酸溜溜的,廖佳怡则既为他开心,也感到烦恼,因为她觉得自己又多了一个县委大院的竞争对手。 马鸣坐下来立即就拨通了白清新的电话:“白科长你好。” “别,我只是个打杂的,叫我清新就好。”她说话干脆、爽快。 “你几点下班?我去找你。” “干啥呀?” “当然是有事了,而且很重要。”他要把手机和衬衣还给她。 白清新想了想道:“好吧,我今天七点就走。你要七点前来。”组织部加班多,下班晚是出了名的,七点能走算是早的了。 “没问题。待会儿见。” 孙琳琳就坐在马鸣对面,一直侧耳倾听,等到他打完电话,咯咯笑道:“哎呦,小马哥,晚上去县委大院约会呀?” “没有,不是。” 陆振华咳嗽了一声道:“地球人都知道你女朋友是县委大院的了,就别跟我们遮遮掩掩的了。” “真不是,我要把手机和衬衣还回去。” 马鸣的这句话让廖佳怡心情一下开朗了许多,她鼓起勇气提出了建议:“小马哥,你要是去的话,我把电动自行车借给你,满格电,够用。” “谢谢你,佳怡。我坐2路汽车就行。”马鸣朝他温柔一笑。 2路公交车从宝山乡直达县城,其中在县委大院门口还有站台,同事们平时进城都坐这趟车。 “那,那好吧。”廖佳怡嘟了嘟嘴不说话了。 六点四十分,马鸣来到县委大院门口,进门时果然被保安拦住,登记了身份证,又检查了工作证,这才放他进去。 县委大院分为前楼和后楼,都只有三层高,虽然不高,但比较长,所以办公场所还比较富足。 前楼是组织部、纪委、宣传部、政法委等部门,后楼是县委县政府领导、县委办、县府办、人大、政协的办公场所。 马鸣顺利地在208找到了白清新,她正在忙着核对干部材料,根本顾不上他,只是快速瞄了他一眼道:“你先等着,我忙完再说。” 马鸣便乖乖在她办公室坐了20分钟。他仔细打量了白清新,个头高高的,很瘦,锁骨很锋利,长相玲珑俏丽,两只乌黑的狗狗眼充满灵气,又显得楚楚动人;头脑清晰,说话办事干脆利落,效率很高。 七点,白清新终于忙完,招呼道:“跟我来!” 马鸣跟着她下楼来到了前楼的小花园里,站在昏黄的路灯下说话。 马鸣从背包里掏出手机和衬衣道:“这个我不能收,还给你。” 白清新早猜到他来的目的,摆摆手道:“你这人咋这么磨叽,给你你就收嘛。” “不明不白的,我怎么收?按照有关规定,这是违纪。” 白清新闪动着如黑曜石般的眼眸,噗嗤笑了,道:“你这人可真逗。实话告诉你,这是冯云部长叫我给你的。” “为什么?我都不认识他呀。” “我说过,我不知道。” “那你帮我还给他吧。” “人家可是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他给你这个肯定是有原因的,你自己都弄不明白,还来问我?!”白清新白了他一眼,简直有点恨铁不成钢,心说,这人如果圆滑一点,会亲自跑去找冯云部长弄清楚,以此套近乎。 “反正,你不拿回去,我就不走了。” “服了,一根筋!”她知道这个愣头青不把东西还回来是不会放过自己的,所以还是接过了手机和衬衣。 正在这时,花池里一个男子向他们快步走来,高声喊道:“白清新,你干嘛呢还不走?” 。 第14章 聚会 两人忙扭头去看,男子穿着白色短袖衬衣和黑色裤子,一米七左右,不胖不瘦,面容白净,但脸上有不少麻子。 马鸣猛然想起来了,他是公务员初任培训时的同班同学,叫王良,当时《让子弹飞》正爆火,里面有个王麻子,所以大家有时候就叫他王麻子。 他在县国土资源局上班,初任培训结束后,马鸣去了偏远的乡下,鲜有同学跟他联系了。 王良怔了一下,马上也认出了马鸣,惊叫道:“马鸣?马鸣是你吗?你不是在什么宝山乡搞安全生产吗?怎么跑这里……”说着他注意到白清新手里拿着男士衬衣和一款未启封的手机,不解道,“你们……” 白清新忙道:“没什么,他来组织部办事。” “王良,你还在国土资源局吗?” “我早不在了,我现在是县长秘书,你不知道啊?”王良一脸得意。 马鸣神色有些失落。 王良看在眼里,得意在心里。去年初任培训时,在拓展训练、团队合作和运动项目中被这小子出尽了风头,如今风水轮流转,我是县长秘书,前途无量,而你只能在山旮旯里蹉跎岁月。 白清新窥到了两人不同的神色,不悦道:“王良,你这县长秘书当的,太高调了吧?” “在漂亮女生面前,当然要高调。”王良望着白清新的眼神满是爱意。 白清新冷哼一声,没搭理他。 “恭喜你啊。”马鸣由衷道,说完叹口气道,“我还想请教你矿产方面的问题呢,你这一走,国土资源局又没有熟人了。” 白清新差点笑出声,原来他失落的是这个。 “没关系。”王良拍拍胸脯大声道,“有困难找我,没有我解决不了的事。对了,今晚咱们初任培训班的同学聚餐,马鸣你也一起呗。” “不好意思,我还要回乡里,你们聚吧。”马鸣不太喜欢吃吃喝喝,再晚回去就赶不上2路汽车了。 “走啊,你得出来见见世面,认识认识人,不然怎么提拔?”王良用教训的口吻说道。他看到马鸣又土又愣的样子就想笑,也就越发想看他出丑,他怀疑,马鸣连茅台酒都没有见过。 白清新俏脸一扬,盯着马鸣,爽利道:“马鸣,走,一起去。今晚还有国土资源局地质矿产科的赖俊杰,矿山的事你可以问他,他门清。” 她聪明伶俐,知道负责矿山安全生产的马鸣需要这个资源。 马鸣大喜,立即改口道:“好,我去。”要写好绿色矿山建设方案,必须要有国土资源局专业人士指点。 王良暗暗咬了咬牙,不悦地看了一眼白清新,她怎么处处护着这个愣头青? 酒局在丰县核心区中心镇的一家粤菜馆举行。 参加聚会的有十五个人,多是当时参加过初任培训的同学,而白清新是个例外,她比马鸣他们早一年考入组织部,但初任培训因工作太忙拖到了这一批,只是她很少参加培训课程,只在开班式和结业典礼上露过脸。 此外,还有县府办、宣传部、财政局、更新局、交通局的同事,以及乡镇核心部门如党政办副主任、团委副书记等人。从岗位上来说,所有人都比马鸣混得好,而且他们意气风发,彼此说说笑笑,看样子经常一起聚会。 只有马鸣显得格格不入,有点不合群。 酒菜上齐,坐在最中央位置的王良开始讲话了,摆出了一副领导的派头,沉声道:“诸位,今天的聚会,我们很荣幸地邀请到了一位远方来的贵客,那就是我们宝山乡的村干部马鸣同志。大家欢迎!” 众人鼓掌欢迎。 马鸣忙站起身,满面笑容,礼貌而谦卑地朝众人躬身施礼。 “马鸣同志扎根基层,深入群众,有着优良的田埂作风和逆天的好运气,在安全生产这根高压线上走得稳稳当当,而且身体晒成了天然古铜色,简直比古天乐还要帅。这种苦中作乐、默默无闻的精神值得我们每个人学习!来,有请马鸣同志,给大家谈谈获奖感言!”王良的话里带着明显的讽刺意味,大家都听得出来,不少人都笑了。 马鸣脸上并没有尴色,只是显得有些拘谨,咧着嘴笑了笑,重新站起身道:“谬赞,谬赞。”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没啥好说的,一句话:到哪儿都是干活,都是为人民服务,我觉得乡镇工作挺有意思的。感谢tv,感谢所有tv……” 大家被他的自嘲逗笑了。 王良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道:“马鸣,你是不识数吗?你说了两句。” 白清新呵呵一笑道:“王秘书,人家那叫幽默,听不懂啊?” 王良扭头看了一眼俊俏伶俐的白清新,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道:“来吧,喝酒!” 于是,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气氛很快就热烈起来,吵吵闹闹,一片欢声笑语。 王良被众星捧月一般接受着大家的恭维和敬酒,他是县长秘书,某些时候代表县长意志,大家自然敬他三分。王良非但没有因此而低调谨慎,反而借此炫耀,打着领导旗号高调做事,甚至有些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而马鸣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与人喝酒,打完一圈完成任务后,便静静坐在那里,心事重重,显得有些落寞。他一直在等待机会与赖俊杰交流,可后者对自己不理不睬。 突然,啪地一声响,王良把酒杯摔在地上,碎了。 包间内立即鸦雀无声,众人都抬眼去看,只见王良站在白清新和赖俊杰之间,满脸通红,怒气冲冲,骂道:“赖俊杰,你特么的什么意思?你屡次三番找白清新敬酒,想调戏人家是吗?你不敬我就算了,我找你喝还装逼不喝,你以为你是谁?你很牛逼吗?还想不想在体制内混了?啊?!” 赖俊杰被骂得颜面扫地,想要反驳却有碍于他的官二代和县长秘书身份,便暗暗咬了咬牙,解释道:“我酒量不行,不能再喝了。” “你干啥能行?在官场上混,就你这点酒量有前途吗?”王良冷讽道,“白清新是县委大院一枝花,是你能觊觎的吗?” 白清新将王良拉开,愠怒道:“王良,你干嘛?耍什么酒疯啊你。无聊!”转头温柔地对赖俊杰道,“俊杰你别理他,每次喝多都这样。” 这反而更加激怒了王良,他将白清新扒拉到一边,怒目而视道:“赖俊杰,有种的话就跟我拼酒喝。这洋酒杯,喝三满杯!” 三满杯起码有六两酒。 。 第15章 真假茅台(上) 赖俊杰脸色像纸一样白,明显是不能再喝了,但他还是有点不服气,可碍于对方的身份,忍住了,道:“王秘书,我是真的喝不了了。” “不行!必须喝!不喝的话,今晚别想走。”王良不依不饶。 白清新看不过,愠怒道:“王良你疯了?你看呐,他不能喝了,再喝要出事了。” 王良眯着眼打量了一番赖俊杰,点了点头,继而环视在座众人道:“这样吧,你可以找一个人替你喝。三满杯,有六两洋酒哦。” 赖俊杰恨得咬牙切齿,自己已经够低三下四了,只不过喜欢白清新,想跟她多说几句话都不行,王麻子你特么的真是太霸道了。可自己真不能喝洋酒,再喝下去就得去医院打针。 可这么多酒谁能替自己喝?这些同学中,就白清新讲义气,可她是个女孩子,酒量也一般,况且,如果这事让女人来解围,还不如自己喝死算了。 白清新等人都来劝,可王良依旧不放过,赖俊杰忍了又忍,如果得罪了王良,他在县长那里嚼嚼耳根子,提拔就别想了。 “我来吧!”一个清亮铿锵的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忙循声望去,原来是一直安静坐在末尾位置的马鸣。 他云淡风轻,刚才的几圈酒似乎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 白清新惊异地望了他一眼,道:“马鸣,别闹,没你事。” 从来没有人觉得马鸣酒量好,因为他不显山露水,总是很少喝,也不多敬酒,但对方敬酒,他又来者不拒。在酒场,只要自己不主动去找别人喝酒,一般不会喝太多。 这种人,一般被视为酒量不高者。 赖俊杰感激地望着马鸣,没想到混得最不好的马鸣为自己出头,反倒是平时称兄道弟的人都迫于王良的权势,选择了默不作声。 王良冷冷笑道:“你们倒是同病相怜是吧。那好,我就成全你,基层的人民公仆马干部!”说罢,他递了个眼色,县府办的陈晨立即给马鸣倒了满满一杯,而王良的杯子却是半杯。 赖俊杰两眼一瞪,不满道:“王良,你怎么喝半杯?” “规则变了,因为你不喝,所以我就只喝半杯。你要是觉得不公平,你来跟我喝哦。”王良一本正经地耍无赖。 马鸣笑了笑道:“没事,我喝一杯,你半杯。” 说罢,马鸣端起酒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将二两洋酒灌进了肚子。 王良稍作诧异,旋即冷傲一笑,也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了。 接着是第二杯,马鸣再次一口气喝光。而第二杯,王良的酒比第一次还少。 赖俊杰气愤不已,心里更加鄙视王良了,同时对马鸣感激不尽。 三杯喝完,马鸣的脸和眼睛都有些发红,他也有些头晕,但意识是清醒的。 王良酒量很好,刚才喝了那么多,依然屹立不倒。 “可以啊马鸣,在乡下练出了一身酒胆。”王良走过来,打量了他几下,忽然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恨不能将他拍倒在地。 马鸣一身腱子肉,毫无反应,反倒是王良震得手疼。 马鸣憨憨一笑道:“还行。” “那就继续喝!”王良大吼一声,可是陈晨却告诉他,两瓶三斤装的洋酒喝完了,没有酒了,继而谄媚一笑道:“老大,你不是有茅台吗?让咱们也尝尝呗。” 众人都起哄道:“喝茅台!喝茅台!喝茅台!” 彼时,茅台酒一瓶2600元左右,是奢侈品,而在贫困的小县城,大家的月收入不过三四千元,又都是刚刚参加工作,除了跟大领导出入高端酒局能喝到,平时是很难见到的。 王良环视众人,感受着大家期盼而热切的目光,颇感自豪和骄傲,便掏出卡罗拉的车钥匙,扔给陈晨道:“去我车里拿两瓶!”其实他车里就两瓶。 “好嘞!”陈晨高兴坏了,小跑着出去了,五分钟后返回,手里多了两个茅台酒包装袋,然后从里面将两瓶酒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 众人都啧啧称赞,也都跃跃欲试,毕竟那是茅台酒,而他们刚才喝的洋酒,每瓶不过300元。 王良熟练地打开了一瓶茅台的包装袋,将瓶盖狠狠拧掉,丢进了垃圾桶,向马鸣炫耀道:“茅台酒,没见过吧?”然后将酒瓶举到他面前,“来,闻闻,酱香型的,没喝过吧?” “算没有吧。”马鸣敷衍了一句。 他看似愣头愣脑,可又有着超越常人的冷静从容,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个啤酒杯,示意倒满。 王良等人皆是一愣,这可是53度烈酒,满杯有2两了。白清新、赖俊杰心想马鸣是不是疯了,刚才喝了那么多,还要这么猛吗? “来呀,王秘书。”马鸣憨厚一笑,似乎是开玩笑,又似乎是挑衅。 “来就来,谁怕谁?!”王良说着给自己倒满了一杯。 马鸣并没有喝,却将酒放到鼻子上,闻了闻,然后喝了一口,品了品,神色一变,盯着王良,摇头苦笑,笑得王良莫名其妙:“你傻了?笑什么?” “你这茅台酒,我不能喝。”马鸣一本正经,显得有点莫名其妙。 王良得意地挑挑眉道:“这么好的酒都不喝?是傻了还是怕了?” 白清新虽然不想他再喝酒,可看他突然怂了,竟有些不甘,真希望屌丝马鸣能一直打脸王良。王良这半年一直在追求她,她一直没同意,今天之所以参加聚会,主要是因为里面有好姐妹和朋友。同时,赖俊杰也喜欢她,她对他有点好感,但远没有到谈情说爱的地步,可这足够让王良醋意大发了。 这时,马鸣一脸无奈,叹口气道:“你这假酒我哪敢喝呀?” 话一出口,石破天惊。 “你胡说!”王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敢说我的酒是假的?这是别人给老爸送的礼。他父亲是市国土资源局的正处级领导。他能被选中做县长秘书,也拜他父亲的地位所赐。 赖俊杰腹诽:马鸣不是家境贫寒吗?又一直在乡下工作,应该没喝过茅台酒,那他不可能知道真假呀。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白清新捂住脸,看不下去了。 马鸣又拿起一个空杯,将啤酒杯里的白酒倒出来半杯,举着杯子给王良看,平静说道:“看到没?酒入杯,没有小泡,专业术语叫生花,真的茅台会有小泡,小泡很快会消失,之后酒会变得混沌一些,而你这所谓的茅台酒没有。这是其一。” 说完,马鸣再次抿了一口,咂咂嘴道:“第二,真正的茅台酒甘冽清爽,辛而不辣,热而不烧,你这酒,刺激喉咙,喝了不舒服。”说着伸手示意,陈晨不明所以,但还是将酒瓶递了过来。 马鸣拿过来仔细检查了一下,指着瓶颈上的红带子,一本正经地说道:“第三,真酒的红飘带颜色鲜艳,里面有个隐形的班组暗纹,而你这个颜色暗沉,没有班组。第四,注册商标中的注字连笔了,刻写不精细,连这个都做不到,这制假水平说实话,很一般。” 众人惊呆了,谁也没有想到,穷小子、土老帽马鸣竟然对茅台如数家珍,简直是专家般的存在! 王良腹诽:这不科学,不合理!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 第16章 真假茅台(下) “王秘书,你可以把启封前瓶头上的喷码找回来,上面有生产日期和产品批次,其中茅台两个字中间有个黑点。黑点位置也很讲究,假酒要么没有黑点,要么黑点位置不恰当,破坏了美感。”马鸣说完,腼腆一笑道,“我鉴定完了。建议还是把假酒拿回去吧,别喝出了事。另外,茅台酒市面上很多其实都不是原厂生产,茅台厂一年就生产300万斤,全国那么多有钱人,我们普通人是很难抢到这奇缺资源的。” 马鸣说得很真诚,看不出是打脸王良,可效果是,实打实的打脸。王良的脸便真的像被扇过一般火辣辣地疼。 众人继续惊叹不已。 王良低头看了看垃圾桶里的瓶盖和喷嘴,没入在满是厨余和口水的垃圾中,心里凉了半截,也懒得再去验证了。 “来,我尝尝。”白清新转动灵巧的狗狗眼,嘴角忽然挂出俏皮的笑意,接过马鸣的酒杯,喝了一口,品了品,正色道,“果然是假酒,一点都不顺口耶。” 赖俊杰接过白清新用过的酒杯,尝了一大口,吐了吐舌头,叹道:“好辣,没想到第一次喝茅台,竟然喝到了假酒。” 王良鼻子都要气歪了,两人竟然共用一个杯子喝酒,好过分。他一把抢过茅台酒,自己倒了一杯,尝了一口,似乎味道不对,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他也没喝过几次,并不懂酒的真假,只是气得将那瓶酒重重砸到了桌子上,再看众人先是震惊,接着是叹服,如今又都露出了鄙夷之色,尤其是看到白清新正用崇拜的眼神望着马鸣。 这种眼神,让王良十分受伤。 他气急败坏,怒吼道:“马鸣,你特么的妖言惑众!你一个土老帽,怎么可能懂茅台酒?” 马鸣一股无名火压在胸口,他忍了忍,脸上露出青涩的笑,道:“说实话,我没怎么喝过茅台,但的确懂一些。我告诉你原因吧,我读书时,我的室友也是我的好朋友,是茅台镇人。有两次暑假,我跟他去茅台镇打工,我在他们酒厂里总共做过四个多月的学徒,对酱香酒的制作工艺了如指掌,当然,顺便就把茅台酒的鉴定给学会了。” 这话很有说服力,众人都哦地点了点头,这时,又有几个人试了一口,也都觉得酒太辣了,味道似乎不对。 王良看大势已去,咬牙切齿道:“马鸣,算你狠!”说罢拿起那瓶未启封的酒,转身就走。 陈晨忙追上去,喊道:“王秘书,你的茅台酒!” “不要了!” 王良扔下那瓶已经倒出来三两多的假酒,头也不回地走了。 很快,众人也就作了鸟兽散。 房间里就只剩下了白清新、赖俊杰和马鸣。 本来王良说要买单的,可他今晚很不开心,直接走人了。 无人买单,三人决定平分,剩下的菜打包带走,尽量不浪费。 “这瓶假酒他们不要了?”赖俊杰拿起餐桌上那瓶茅台酒看了看,闻了闻,觉得着实可惜。 “他们不要,我们要。再买一包花生米,今夜我跟你把酒言欢。”马鸣说着将啤酒杯里没喝完的酒也倒回到了酒瓶里。 白清新惊诧道:“马鸣,假酒你也敢喝?” “俊杰,你说,这是真酒假酒?”马鸣神秘兮兮地望着他。 赖俊杰有点懵,看马鸣的笑容意味深长,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笑逐颜开,指着他的鼻子道:“你特么的……真是个人才!” 说罢,他一把夺过酒瓶揣进怀里,招呼道:“走,去我家,下半场!” 白清新啊了一声道:“你们,这是干嘛呀?” 马鸣悄声对她说:“这是真茅台。” “啊?你……”白清新惊呆了。 “你看哈,这酒是不是辛辣?今年的新酒,自然辛辣,烧喉咙是因为刚刚喝,等你多喝几杯喉咙适应了这种刺激,就不觉得辛辣了。红带子上其实有纹路,我给王良看的是没有纹路的地方。王良喝多了,眼神不好,脑袋也懵了,又很自负,不会认真检查;瓶头上的证据最有力,可惜他启封后扔进了垃圾桶,那么恶心,他不可能捡回来看。至于没有小泡,是因为酒已经倒出来了,再倒一次,一般不会有生花。”马鸣从容解释道,“他太嚣张了,还欺负老实人,我看不过,就教训他一下。” “谢谢兄弟!”赖俊杰有点感动,轻轻擂了他一拳。 白清新终于明白过来,马鸣为赖俊杰打抱不平,使了一招“假作真时真亦假”。 她抬眼怔怔望着马鸣,心情有点复杂。她一直觉得马鸣是个愣头青,没开窍,没想到他深藏不露,心思缜密,关键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好,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县长秘书忽悠得晕头转向,真是又坏又帅! 王良被教训她很开心,不过也有一丝隐忧,问道:“马鸣,你把王麻子得罪了,不怕吗?” 马鸣洒脱一笑道:“不怕,道不同不相为谋。这种人跟我们不是一路的,早晚会得罪他,何必唯唯诺诺一直让着?” “好兄弟,你说得有道理!我以前就是太惯着他了。不过,说到底,我们是老实本分的人,踏踏实实干活的,人家是有背景有权势的,善于钻营的,水火不容啊。”赖俊杰叹道。 马鸣道:“也不能这么说,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路子,问心无愧就好。” “马鸣,你可以啊,今天让我大开眼界,颠覆了我对你的认知。来,我们三个喝一杯。”白清新性格爽快,虽然长得俊俏秀丽,但颇有女汉子风范,早早举起了酒杯,并催促道:“喂,你俩,大老爷们儿,别磨叽,干一杯!” 三人碰杯,一口干了,然后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晚上十一点,马鸣跟着赖俊杰来到了他单位的宿舍,一室一厅,20多平方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干净整洁,一个人住很舒适。 赖俊杰是岭南省东山市人,因为在南海市读大学,才考到这里,家庭是普通工薪阶层,有点内向和闷骚。 两人将花生米、拍黄瓜、凉拌银耳等凉菜摆到了桌子上,斟上茅台酒,边吃边喝。 “你确定能喝?”马鸣端起酒杯再次询问。 “当然,我喝酱香型的白酒没事,估计还能喝二两。洋酒、红酒、米酒都喝不了,一喝就脸色蜡白。”赖俊杰无奈道。 “好。喝不完,就存你这里,下次再来喝。” 两人喝了几杯后,马鸣开始谈正事,道:“兄弟,我想推进宝山乡绿色矿山建设,你觉得怎么样?” “你说什么?” “就是节约资源,保护环境,推动宝山乡矿山的资源开发与环境保护、安全生产协调发展,探索一条绿色矿山建设的新路子!” 赖俊杰差点没把嘴里的酒水给喷出来,瞪大眼睛惊诧道:“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 第17章 迎难而上 马鸣愣一下道:“怎么?你觉得不可能吗?” 赖俊杰道:“不是不可能,是根本不可能!”他极其自信而笃定地做出这个论断后,顿了一下,给足马鸣的反应时间,继续道,“你知道什么叫绿色矿山吗?” 马鸣懵懂地点点头道:“不就是在矿山开发中保护好环境吗?” “肤浅了。”赖俊杰说到自己的专业,摆出了一副臭老九的姿态,继续开讲道,“这个概念还很新,2007年咱们国家第一次提出,此后,年年开会研讨,但没有实质性进展,直到今年3月,国土资源部公布了首批绿色矿山试点单位名单,国家级的,总共37家单位上榜,都是煤矿企业,标志着国家绿色矿山试点工作正式启动。我说的意思你明白没有?” 马鸣摇头。 “绿色矿山建设是个全新的课题,国家才刚刚起步,你一个偏远的小乡镇排不上号。再说了,国家现在推进的还只是煤矿类矿山。对了,你知道矿山有多少种吗?” 马鸣再次摇头。 赖俊杰悠悠饮了一盅酒后,道:“不懂了吧?这就叫术业有专攻。我告诉你兄弟,在我们国家,矿业主要有九大行业,有黄金、冶金、化工、非金属、有色金属、石油、天然气、煤炭等。我的意思是,国家推进的绿色矿山建设是分批次、分类别、分地域逐步推进的,一开始只有大型煤矿,制定的绿色矿山建设标准也只有煤矿的。 兄弟,你们宝山乡的矿山是非金属矿业,绿色建设哪有煤炭紧迫呀?目前,全国没有任何标准可以参考,也没听说哪个地方搞过这个,有些地方零零散散地试验过,都是小打小闹,后来迫于gdp压力就流产了,根本不成体系,没有什么借鉴意义。再说了,现在咱们县全力以赴拼经济,如果上面不压下来,有几家政府会自己主动推动绿色矿山建设的?” 马鸣听后神色苍茫,叹了口气,将杯中酒喝完,又斟满一杯,刚要端起来喝掉,赖俊杰拉着他的手,道:“你先别喝闷酒,我还没说完。那个什么,关于绿色矿山建设目前的处境就是,上面没有政策和标准指引,其他地方没有可资借鉴的案例。” “而且,我们县是不支持的。”马鸣苦笑道。 赖俊杰一拍大腿道:“对哦,这个是关键,县官不如现管。国土资源部刚刚推煤炭,轮到我们石矿,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上面没有具体的任务和考核要求,下面你怎么抽鞭子,都不会动的。实际上,即便上面有考核有任务,也未必动得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 马鸣挠挠头道:“我知道,县长和分管副县长是唯gdp论者,一门心思要摘掉贫困县的帽子,而宝山乡的矿山是我们县的支柱产业之一。一旦搞绿色矿山建设,确实会在短期内影响产值,经济数据会出现比较大的下滑。这是县长不愿意看到的,也不允许。” “兄弟,你可以啊,躲在山沟沟里,看问题倒是高屋建瓴。”赖俊杰发现马鸣越来越不同寻常了。 “我预料到很有困难,但没想这么深刻。”马鸣又迅速释然了,显得洒脱不羁,道,“事在人为,不做就永远没可能,只有做了,才有可能。” “兄弟你太理想化了。我知道你的出发点很好,创意很好,可眼下这形势,基本上没有可能。”赖俊杰愁眉不展地叹道,“我这个地质矿业科就是专门管矿山的,我干了一年,感到里面水太深了。除了县长不支持外,牵涉太多部门职权,又涉及政策、财政、土地等难题。说实话,我们国土资源局对全县的矿山底数都没有摸清楚,私人矿山、历史遗留问题矿山数量庞大,利益纠葛、权属复杂,还有不少领导入股、偷偷办矿山,想要整合升级这么大一个盘子,难啊,难于上青天!” “如果容易,就不叫改革创新了。”马鸣并没有被困难吓倒,朗声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越是难做越要做,做成了,才真正有成就感。就像打球,中国男篮如果能打赢科比领衔的美国梦之队,想想,那该有爽!” “兄弟,你醒醒。”赖俊杰伸手就要量他的额头。 马鸣躲开,正色道:“如果面对困难,我们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那太对不起我们年轻公务员的身份了。俊杰,我觉得你和我一样,骨子里有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狠劲,大胆地勇猛地往前冲,管他前面是狼是虎,这才是二十二三岁该有的样子,你说是吗?” 赖俊杰本身就是个热血青年,只不过平日里被机关的四平八稳给压抑了,如今被马鸣的一席话点燃了激情,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道:“兄弟,你说得对!干就完了!” “来,干杯!” 两人连喝三盅。 马鸣道:“其实,推进绿色矿山建设只是我的设想,眼下我遇到了工作上的困难。我把你当兄弟,就对你和盘托出。” “没事,讲。”赖俊杰一脸的江湖义气。 “我得罪了我们的乡长简耀,他又是完全支持县长的唯gdp理念的,所以不同意关停石场,更别提关停淘汰落后产能、安全隐患大的矿山了。可我在安监站工作,安全生产归政府口管,我得听命于他。”马鸣道,“这两天,乡党委会研究了一项人事议题,如果我不能在两周内,现在没有两周了,只剩下十天,写出一篇让大家都满意、能经得起推敲的专业性的方案,就把我调到北部白云山做驻村干部。说实话,那里很偏远,很穷,远离政治中心,更没法推进绿色矿山建设,我不想去。所以,我必须写好这个方案。” “到底是什么方案?绿色矿山建设?” “对,绿色矿山建设。” 赖俊杰轻松道:“马鸣,写方案可比你推动落实要简单多了。” “但是,对于我来说,也是一道坎儿。我不懂,门外汉,所以来请教你。”马鸣道,“关键的是,你知道吗?我不是为了写方案而写方案,也不是为了能留在乡政府,我是想写出一个成熟的能落地实施的方案,然后真正地推动绿色矿山建设。” “我明白,写方案只是第一步棋,不过,万事开头难,迈出第一步,才能继续往下走。”赖俊杰道,“问题是,方案不好写啊。” “那也要尽快写出来。试想,如果我马鸣连方案都写不出来,还搞什么绿色矿山建设?”马鸣道,“我要用这个方案让领导看到,我们搞绿色矿山建设势在必行,而且利大于弊,前景广阔。” “好,很好。我给你提供资料、数据、案例都没问题。当然,还得实地调研。”赖俊杰思忖道,“明天周末,这两天你有空没?我带你去矿山转转。” 马鸣挥了挥拳头道:“就等你这句话!” 。 第18章 说干就干 第二天上午,马鸣和赖俊杰早早起床,匆匆吃了早餐,来到国土资源局的档案室,开始查找资料。 要写好绿色矿山建设方案,首先要掌握丰县及宝山乡的矿山情况;其次,要了解这些年来丰县矿山发展的脉络和政策思路;最后,还要从国土资源部、省国土资源厅等各级网站上寻找相关参考资料。 赖俊杰从中央、省到市的国土资源系统内刊、信息刊物等中挑了几十本,翻出了几十个文件盒,全部堆放到小会议室的桌子上,两人分工合作,快速浏览,提取有用信息。 两个小时后,马鸣将有用的材料、文件和刊物留下几十本,其余悉数归档处理。 赖俊杰在各级国土资源部门的官网上下载了一些资料素材,整理后打印出来,装订成册,竟然也有厚厚的几十页。 下一步,马鸣还准备登录知网参考相关论文,不过今天没有时间了。 经过梳理,方案的理论基础和技术标准应该是够了,关键是一些实际操作,这是两人的短板,那就需要实地考察调研。 中午,两人简单吃了午饭,便准备下去调研。交通工具是国土资源局的土色皮卡车。 赖俊杰上大学时就考了驾照,马鸣因为没钱,就没有考,到现在也还没有驾照,不过在乡镇工作将近一年,他已经学会了开车,代价是把乡政府那辆面包子摧残蹂躏得不成样子。 赖俊杰胆儿也大,硬是要把车给马鸣开,让他练手。 马鸣说:“兄弟,你是真信我哈,拿生命让我练手。” “自信点,我命大着呢。”赖俊杰将钥匙扔给他。 马鸣毕竟是22岁年轻人,血气方刚,让我开就开,无证驾驶怕什么?反正上面印有国土资源局的字样,交警不会查车。 马鸣跳上车,一顿操作猛如虎,驾驶着皮卡车,从县城赶往宝山乡。 三十多分钟后,马鸣将车子开到了宝山乡紫金山最高峰的山脚下。 随后,两人花了一个小时,爬到了山顶。山顶叫紫云顶,上面有个小道观,常年香火旺盛。 此时正值大中午,天气炎热,并没有多少香客。 两人站在最高处的观景台,俯瞰整个宝山乡,只见山林遍布,尘烟缭绕,一座座的露天矿山和采石场正在拼命地攫取大地的血肉,嘟嘟嘟碎石机的声音、滴滴滴货车鸣笛和轰隆隆炸药爆炸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凑成了一曲杂乱无章的音符,刺耳、惊悚,与大自然的鸟语花香格格不入。 马鸣甚至都能够感觉到空气中漂浮着大量的粉尘颗粒,长期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不得尘肺病才怪。 俯瞰之下的宝山大地就像一件漂亮的绿衣,被强行撕烂,打上了一块块灰白色的补丁,又像是一个原本光滑玉洁的肉体上长满了疮口。 矿产开发对大自然的破坏,从高处看,显得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两人都拿出手机拍了美景照,也拍了一些触目惊心的照片。 赖俊杰指着北边道:“那里,看见没?有十几座历史遗留矿山,就是没有开采价值,废弃了,或者责任人灭失,权属不清的,还有就是因为某种原因关停的。现在烂在那里,采又不能采,复绿又没有钱,很难处理。” “有时候,我们人类对大自然造成的伤害,不可逆,也没法弥补。”马鸣心情有些沉重。 矿山开采后,留下一道道的沟壑和深坑,那些地方的含水层和植被被完全破坏,大自然短期内不可能自行修复,如果政府不干涉,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年才会重焕生机。 “马鸣,我建议你方案里尽量避开这些问题矿山。”赖俊杰语重心长道。 “我明白。”马鸣虽然热血,但脑子是清醒的,绿色矿山建设绝对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逐步持续推进,起码要分批次推进,历史遗留问题矿山只能放到最后面解决。 而他一直所关心的安全生产问题,在绿色建设中自然而然地就解决了,比如淘汰关停一些不合规范的小型采石场和小矿山,而这些是安全生产隐患最为集中的企业。规模化的矿山本身企业做得大,理念先进,管理规范,重视安全生产工作,做得比较到位,日常加强巡查督促即可。 “有了面上的直观的感受,咱们再去矿山里面看看。下山!”赖俊杰招呼道。 此后,两人深入三座矿山进行检查、了解情况,对方看是地质矿产科的领导,十分配合,他们得到的也都是第一手的信息。 这是马鸣第一次进入东片区的矿山,如果不是赖俊杰带着,他是不被允许进入的。然而,由于东片区太大,矿山和采石场太多,而且山多林多、地形复杂、道路难走,只看了三家,天就黑了。 在最后一家矿山企业的车间里,马鸣和赖俊杰见到了负责安全的副矿长尤伟民。 一座大型矿山除了“一把手”矿长外,一般配备安全、机电、经营各一名副矿长,还有总工程师、副总工程师等核心领导。 尤伟民五十岁的样子,长得又瘦又小,与赖俊杰较为熟识,介绍后稍作寒暄,三人来到尤伟民的办公室喝茶。 马鸣趁机询问了安全生产的情况,查看了他们的台账、安全制度及执行情况,发现安全生产方面做得还比较到位。关于绿色矿山建设,尤伟民表示不看好,因为羊毛出在羊身上,环境美化绿化、设备提高科技含量、资源再利用等等投入最后还是要企业出资,那会是压倒企业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们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不知道做企业的难处。说句实在话,别折腾企业了,我们开矿挣钱都是把身家老小搭在里面,能守住安全底线,不出重大事故就烧高香了。”尤伟民以过来人的姿态对两人说道。 的确,如果一家矿山发生重特大事故(死亡10人以上),不仅矿山要被关停,老板都得进去坐牢。 后来,又聊了一会儿,到了饭点,两人推脱不过,就和尤伟民一起吃了矿上的盒饭。 七点半,矿山因为两个干部在,不得不提早收工。按照规定,露天矿山早七点到晚七点开采,夜间禁采,但企业往往拖拖拉拉干到八点以后。 这是一家位于紫金山深处的矿山,再往里面便是三龙社区。该社区下辖三个村,分别是乌龙村、大龙村、小龙村。总计有三四千人口。 这些村子因为矿产而致富,三个村子成立了股份公司,专门经营矿山、石场。还有些村民承包矿山、石场,而大部分村民一家人都在矿山、石场、石材加工厂上班,收入不菲。 尤伟民的矿山建在一条砂石路的边上,沿着这条宽阔的砂石路,尽头便是小龙村,再往山里面走,左边是大龙村,右边是乌龙村,三个村子形成了掎角之势。 马鸣一直纳闷为什么领导不让自己来东片区巡查安全生产,而蒋继红到底有没有来这边巡查过?那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他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既然来了,不如去探索一番。 。 第19章 夜探小龙村(上) 此时,小龙村方向传来蹦蹦蹦碎石机的声音,紧接着是炸药爆炸的声音。 八点了,村民们的采石场还在作业? 马鸣问尤伟民道:“尤矿长,小龙村晚上也作业吗?” 尤伟民惊疑地望了他一眼,道:“你们不知道?” 赖俊杰摇头道:“不知道啊。” “好多天了,每天晚上都作业,有时候还通宵。” “违规啊这是。”马鸣张口道。 尤伟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何止违规?” 赖俊杰盯着他道:“尤矿长,你这话是啥意思?” 尤伟民讪笑道:“没啥。走吧,我下班了。”说完就做出了请的手势。 两人再怎么问,尤伟民横竖不多说一句。 与他不欢而散后,马鸣逮住一个刚刚走出矿区的工人询问,工人看四下无人,脸上露出嫉恨之色,悄声道:“听说他们私开矿山,发了大财。”说完就骑上摩托车,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马鸣和赖俊杰暗惊,没有办理营业执照、采矿证和安全生产许可证,私自开采是违法的! “要不报警吧?”赖俊杰踟蹰道。 “道听途说,直接报警不妥。”马鸣道,“再说,这不是你们局监管处置的吗?” “是有个执法监察大队,挂在执法监察科。”赖俊杰有些无奈道,“不过,他们不怎么管事,全县也就七八个队员,一个人负责一两个乡镇,根本巡查不过来,而且都是合同工,工资低、流动性大,所以,巡查效果不明显,发现问题还没上报就被那些老板用红包搞定了。” 马鸣看赖俊杰说得稀松平常,冷笑一声道:“对待这种腐败的现象,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多少年了都是这样。” “那就从今天开始改善!” 赖俊杰觉得马鸣凡事都太较真了,道:“我打举报电话给你看。”说完他拿出手机打了举报电话,下班时间,又是周六晚上,无人接听。最后,他又拨打了监察队队长吕东升的电话。 “吕科,有个情况,群众反映说小龙村私开矿山。” “哦,这个啊,应该是没有的,三龙社区那里确实有几家石场,但都是有证的,听说是有一些家庭作坊式的小采石场,这个乡里加强监管或者予以关停就行了。”吕东升回答得比较官方,但也挺敷衍,把问题推给了宝山乡。 “如果是花岗石还好,萤石矿还是派人去看下吧。” “好吧,我立即派附近队员去看下。” 挂了电话,两人坐路边的石头上等。 赖俊杰认定吕东升是在忽悠,马鸣不相信。 十五分钟后,回复赖俊杰电话的是监察队副队长钱营,说刚刚派队员去检查了,没有私采金矿的现象,作业的是石场,已责令夜间禁止作业。 赖俊杰苦笑道:“兄弟你看到了吧?他们连我的举报都敷衍,巡查队员压根儿就没有来。” 进出三龙社区,他们脚下的这条路是唯一可以走汽车的砂石路路,而他俩就守在路口,这十几分钟内,没有见到巡查队员来往。 “那我们自己去看!”马鸣下定了决心。 “走!” 两人驱车沿着那条坑洼不平但相对宽阔的山路往里面走,行驶了上千米,来到了小龙村的村口,石场作业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然而,前面道路被堵住了,村民设置了一道铁栅栏,横在道路中央。旁边有个岗亭,岗亭里有人守着。 车子早引起了卡口看守者的警觉,打亮了手电筒照了过来。 马鸣忙道:“掉头,撤!” 赖俊杰不解:“别呀,来都来了!” “大半夜的设置路障和卡口,明显不对劲,先不要打草惊蛇!” 赖俊杰便在原地掉头,开回了尤伟民的矿山门口。 赖俊杰握着方向盘,伸头往外看了看,夜幕降临,深山老林大矿山里,显得有些阴森,便道:“要不算了吧?太晚了。” 马鸣毫不退缩,道:“车子停在这里,我们走小路过去。” 赖俊杰望了一眼马鸣,看他态度坚决,点了点头。 两人下车,沿着砂石路摸黑往小龙村方向走。 十几分钟后,两人来到村口附近,躲到树林里观察。路障的外面站着一个村民,卡口里还有一个。 他们抽着烟,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马鸣抬头看了看四周,小声道:“我们爬山绕过去。” 赖俊杰看了看脚上的泡泡鞋,又看了看马鸣脚上的皮鞋,两人相视一笑,齐声道:“上!” 马鸣在前,赖俊杰殿后,从侧面一处缓坡爬了上去,但山林里并没有道路,到处都是灌木丛和树木,马鸣折了一根木棍格挡着树枝荆棘,赖俊杰打开手机手电筒照亮。爬了二十多分钟后,终于上到了数十米高的半山腰,进入了高大林木的树丛中,虽然依然没有道路,但至少没有低矮的灌木丛和荆棘阻挡。 树林里蛐蛐、青蛙以及不知名动物的鸣叫混杂在一起,蚊子黑虫追着叮咬,浑身大汗淋漓,又想起这山里曾有野猪出没,两人都有些害怕。 马鸣和赖俊杰钻出树林,爬到了山顶,视野终于开阔了,也感受到了山风的凉意,一条狭窄的山路往北蜿蜒而去。阒无人声,夜色暗沉,两人循着机械作业的声音,继续沿着山路往北行走,走了三十分钟后,终于看到了山下的火光,那里是座矿山。 两人忍着蚊虫的叮咬和身上被荆棘划破的疼痛,继续往前走,十几分钟后,终于接近了那座矿山。 矿山并不大,灯火辉煌,成条状分部,有露天开采,也有坑口即地下开采,几辆矿用凿岩台机和钻孔机正对着岩体向下嘟嘟嘟地打孔,十几个工人正在配合着作业。 赖俊杰看了一会儿,纳闷道:“不对啊,这是座萤石矿。我们这里的萤石一般都是紫色的,矿床颜色应该是暗沉色,可怎么有金黄色的,而且,旁边胡乱堆了好多尾矿,明显是废弃的,还有,那些尾矿都是好矿啊,连萤石矿都废弃不要了?匪夷所思。” 马鸣不像他地质专业出身,科室又是专门负责找矿的,对矿物有研究,他只是觉得这些人鬼鬼祟祟的,除了作业的工人外,四周还有人看守监督。 这时,从一个坑口里出来一辆推车,工人们迅速将里面的原矿石转运到了一辆矿车上,卡车装满,盖上了塑料布,沿着矿床中间铺就的砂石路,开走了。 装车的瞬间,那些矿物闪着金光。那辆矿车并没有往村外走,而是往北去了。 那个方向应该是乌龙村,这甚是诡异。 马鸣突然有了个念头:他们在挂羊头卖狗肉?这里的矿山可能不是石矿,是稀有矿物,甚至是金矿?! 他立即拿出手机,咔咔地拍了几张照片。 拍完后,两人继续伸着头往下面看。 忽然,赖俊杰听到身后有动静,扭头一看,神色紧张,瞳孔放大。 马鸣看他有点不对劲儿,问道:“怎么了?至于这么紧张吗?” “你……你身后!” 。 第20章 夜探小龙村(下) 马鸣忙扭头去看,身后站着四个彪形大汉,有两个只穿着背心和裤衩,手里都拿着棍棒,还有一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砍刀! 四人虎视眈眈,站成了弧形,将他们两个围住了,而马鸣身后是悬崖,下面是矿山。 无路可逃。 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平头男子,样貌凶恶,怒斥道:“你们干什么!要偷矿吗?” 彼时,在矿山,偷采和偷矿行为比较普遍,而且因为偷矿,曾发生互殴乃至伤亡事件,虽是违法行为,但屡禁不止。 “哦,不是,我们两个来山里游玩,结果迷路了,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你们看。”马鸣反应灵敏,见对方来者不善,立即编了个瞎话,并给他们展示脚上的鞋子。 赖俊杰忙补充道:“是啊,要是偷矿,起码带上设备吧,我俩这样子,你看像吗?” 平头男子用手电筒在他们两个身上照了一番,又问道:“你们刚才鬼鬼祟祟的在干什么?” “我们听到这里有声音就过来看看,想找人问问路。正好你们来了,怎么从这山里出去啊?”马鸣一脸焦虑道。 平头男子冷冷一笑,目光如炬,质问道:“我问你,你们看到了什么?” “没啥啊,下面不是在开采石头吗?”马鸣忙道:“你们是矿上的人?” 平头男子没回答,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哪里来的?” “哦,我们是……”赖俊杰正要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他想,干脆亮明身份算了,自己好歹是国土资源局的干部,开矿山的都得敬三分,不敢造次。 马鸣忙打断他道:“是啊,我们是旅游公司的,来紫金山玩,顺便看能不能开发一条新的旅游线路。” 平头男子脸色缓和下来,思忖了片刻道:“走吧,我带你们出去。” “那太好了,谢谢啊。”赖俊杰高兴道。 马鸣暗暗掐了他一下,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留个心眼。对方兴师动众地过来,三两句话就能把他们打发走,不太可能,大概率对方在刷什么花招,便道:“不麻烦你们了,我们自己走吧。” “你们不知道路,山林里有野猪出没,不安全。走!”平头男子将赖俊杰往前推了一把。看样子,不跟他们走是不行了。 于是,四个村民两个在前,两个殿后,七拐八拐地将马鸣和赖俊杰从山上带到了山下,来到了一个村子。 村子很大,有不少二层小洋楼,村路是水泥路,还安装有路灯,这是个现代化的富裕村。 根据路程计算,马鸣猜测这里应该是乌龙村。 赖俊杰问道:“这里是哪里?” 平头男子没回答。将他们带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门口,正欲推门进去。 这时,一辆电动自行车从旁边驶过,上面坐着一个身穿白裙、清秀娇小的女生,马鸣一看,那不是廖佳怡吗?那么此处必然是乌龙村。 与此同时,廖佳怡也看到了马鸣,她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甚是惊奇和开心,正要开口叫他名字,马鸣忙招呼道:“廖小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境界旅游公司的导游,阿明。上次帮你们单位组织过临港市一日游,我们现在准备开发一条紫金山的旅游线路,结果走到山上迷路了,碰到这几位大哥,救了我们。” 马鸣语速很快,并朝她隐秘地眨眼睛,一开始,廖佳怡有点懵,听他说得莫名其妙,又看到平头男子也就是堂哥廖伟雄凶神恶煞的样子,便明白了三分,一脸惊慌道:“哦,原来是这样啊,那阿明哥,你们要不要去我家喝杯茶?”说着她停好车,捂着裙子下来,将手里的几条鱼干挂到了手把上。 “下次吧,时间太晚了,我们着急回家。”马鸣道。 廖伟雄将廖佳怡叫到一边,用方言问道:“佳怡,他真的是旅游公司的人?” 廖佳怡点点头道:“嗯,是的。” 廖伟雄盯着廖佳怡看了几眼,在村里人的认知里,廖佳怡是最乖巧的女孩子,从不说谎,从不多问多说,不惹事。因此,她说的话最值得信赖。如此说来,这两个人不是来刺探情报的。 他转回身走到马鸣和赖俊杰身前,凶巴巴地命道:“把手机拿出来!”之前他没有着急看手机,是觉得没必要,现在要看看他们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如果有,就不能放走,得交给村长处理。 马鸣和赖俊杰都微微一怔,表达异议道:“你们要干什么?” “看看你们有没有拍摄视频照片?” 马鸣和赖俊杰对视一眼,明白他指的是矿山的照片。 “没有拍呀。”赖俊杰忙摇头否认。 马鸣忙道:“有啊,拍了好多张,我们还要回去给公司经理看呢。” 赖俊杰这才反应过来,差点上了廖伟雄的套,忙改口道:“你说的是那个啊,我们还登上了紫金山山顶,拍了很多漂亮的风景照。” “拿过来!” 马鸣从容道:“这是私人物品,我为什么要给你?” 廖佳怡嗔怪道:“伟雄哥,你干嘛呢?” 廖伟雄不为所动,伸出手道:“快拿来!”他身后的那几个年轻人,将手里的武器晃了晃,尤其是那把砍刀,白光一闪,特别瘆人。 马鸣道:“你们这么做,不怕我们报警吗?” 廖伟雄不屑地一笑:“你报啊,尽管报。” 警察都不敢进村,报警有个卵用。 马鸣叹了口气,无奈地拿出了手机,解了锁,放到了廖伟雄手上。 廖佳怡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此刻怯怯站在一旁,看着堂哥检查马鸣的手机,她很担心里面有堂哥要找的东西,虽然单纯如一张白纸的她并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 赖俊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廖伟雄拿着马鸣的手机看了一会儿,抬头狐疑地望着马鸣,将手机还给他道:“这里的矿山是我们村股份公司开的,有权有证,涉及商业机密,你们不要想着在这里开发旅游线路了,我们村不会同意。” 马鸣点头道:“好吧,我们知道了。” 赖俊杰心里纳闷,明明看到马鸣拍了矿山里往矿车上装原矿石的照片,平头男子怎么会没发现?马鸣用了什么手段? 他发现马鸣看上去跟个愣头青一样,遇事却冷静机警,看来,初任培训时,马鸣的十米高空跳跃等多项拓展成绩都是第一,不是偶然现象,他心理素质极好。 马鸣如此冷静给了赖俊杰很大信心,他心态迅速恢复了平静,道:“那快送我们回去吧。” 廖佳怡忙帮腔道:“是呀,伟雄哥,都快十点了,这里到卡口有三里多地呢。” 她倒是很希望今晚马鸣去他家做客,可是自己不能耽误马鸣的事。 。 第21章 逃离乌龙村 廖伟雄有点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摆摆手说道:“开车把他们送到卡口!”说完,扬长而去。 两分钟后,一辆面包车开了过来,马鸣和赖俊杰挥别了廖佳怡,跟着两个村民上了车。 面包车的窗户是紧闭的,而且拉上了窗帘,看不到外面,这个村子确实很神秘。 司机交代道:“路上,不许开窗户和窗帘!” 马鸣和赖俊杰点头称是。 十几分钟后,车子在小龙村卡口外五十米的地方停住,将两人赶下车,掉头走了。 马鸣和赖俊杰不敢逗留,一路小跑,回到了尤伟民的矿山,找到自己的皮卡车,驾车迅速逃离。 在车里,赖俊杰一边开车一边问:“马鸣,你不是拍照片了吗?照片呢?” 马鸣道:“删除了。在去乌龙村的路上,我偷偷删了,我还拨打了110,不过没法说话,估计接警的人也没在意。” “好可惜,证据没了。”赖俊杰有些遗憾,当时他还没来得及拍,不过如果拍了,被乌龙村发现,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过,人安全回来就好。 乌龙村果然如传闻中一般,神秘而可怕。然而,对于马鸣来说,稍稍有些遗憾,他倒不怕被关起来,甚至想要看看他们到底能拿两个大活人怎么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不过,眼下紧要的是写方案,以后再来深入虎穴吧。 马鸣道:“俊杰,你跟你们领导报告一下吧,明天监察队去查一下,如果是私采稀有矿物甚至金矿,问题就很严重。” 无论什么情况,稀有矿物、金属矿物都是国家战略资源,私采违法。 赖俊杰点头道:“等回到宿舍,我就给领导打电话。” 回到宿舍,赖俊杰拨打了分管领导副局长蒋忠的电话,报告了晚上的遭遇。 蒋忠听后很淡定,道:“你们太胆大了,乌龙村、大龙村、小龙村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护着石矿不让其他公司进驻,都是自己股份公司开采,搞得乱七八糟的,我们也没有办法。” “他们私采是违法啊,而且可能还有稀有矿种,那是国家战略资源。” “没那么严重,就是萤石矿、红石矿,不过确实质量相对比较好。”蒋忠语气警惕道,“这样吧,明天我让吕东升带队去查一下。” “谢谢局长。” 挂了电话,两人依然有些惊魂未定。 今晚经历的这些,进一步说明,乌龙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十分嚣张,形成了独立的富裕“小王国”。那么,必然有人庇护或者帮忙打掩护。 总之,里面的水很深。 马鸣慢慢地体会到为什么领导不让自己负责东片区了,也许是保护自己,也许是保护乌龙村。 第二天,两人又跑了一天,这一次是去的是西片区,还有其他临近乡的矿山。 晚上,回到县城,赖俊杰收到了吕东升的电话,只讲了几句话:“我们去查了三龙社区的三个村,没有私采偷采的情况,有的也是已经开工,但还没有办理采矿证,或者在办理过程中。还有,你们不要私自调查。” 吕东升虽然是副科,可管理着监察大队,权力很大。国土资源局是个正科级单位,因为位置重要,所以局长高配为副处级。部分科室相应高配为正科级,监察队是其中之一。 吕东升的回答让马鸣感到问题可能更加复杂,赖俊杰却认为马鸣多虑了,昨晚看到的金光可能是灯光与萤石矿相互照射产生的正常光线,看错了,而萤石矿多是伴生矿,掺杂着带有金属光泽的矿物也实属正常。 马鸣反驳道:“既然只是石矿,为何派那么多人巡逻看守?发现我们后要还把我们往小黑屋带。” 赖俊杰无言以对。 马鸣决定暂且不再纠缠此事,也超出了自己的权限,决定眼下只专注于方案的撰写。 两人在赖俊杰的办公室里,琢磨着怎么搭建方案的框架。 赖俊杰在机关工作,知道发文规则,说道:“首先是抬头,发文机关要明确,除了各乡镇,还要有国土资源局、财政局、环保局、质监局以及银监局等相关责任单位。” 马鸣笑道:“我这个只是宝山乡矿山的绿色建设方案,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吗?” 赖俊杰却不以为然,道:“我觉得要搞就搞出大动静,从全县层面推动,你一个乡小打小闹没意思。” 面对重重阻力,马鸣觉得无论怎么样,都要经过试点到推广的过程,一开始步子不宜迈得太大,会扯着蛋,但他放下争论,讨论下一部分。即总体要求,这些都有文件资料参考,根据丰县宝山实际,稍作修改就行了。 第一部分是方案的背景意义。 第二部分是制定具体标准,打造绿色矿山。 第三部分要聚焦政策财政支持,加快建设进程。如果没有财政支持,方案就会是一纸空文。但县财政怎么支持,支持的力度如何?两人都没有什么概念。 丰县是贫困县,财政全靠花园乡海产品、珠宝产业和宝山乡的矿产支撑,其他乡镇主要靠旅游、农业,土地贫瘠,物产不丰富,而人口却持续膨胀,贫困人口基数庞大,脱贫攻坚工作压力任务很重,县政府负担很大。加上县委县政府的指挥棒是追求gdp,摆脱后三的帽子,更加不可能在这方面投入财力。 第四部分是制定评价机制,强化督促管理。既然要建设绿色矿山,就要有绿色矿山的建设标准和测评体系,指望政府那几个人督促是不可能的,也容易产生利益输送。赖俊杰建议由专业的第三方来进行定期评测,首期全县可以评定十个,实行末位淘汰机制。 这个点子很好,马鸣完全采纳。 第五部分是加强组织领导,统筹协调推进。赖俊杰建议成立领导小组,由县委书记任组长,县长任常务副组长,常务副县长、分管副县长等领导任副组长,各乡镇、各责任单位一把手任组员。分工协作,共同推进。 同时建立奖励制度,首批入选县绿色矿山建设名录的给予现金500万奖励,并逐级上报,参与国家绿色矿山试点建设。国家有高额奖励。最后是加强宣传推广,县委宣传部要由专人负责落实。 最后,赖俊杰提出要做几个附件:一个是非金属矿业绿色矿山建设的标准要求;第二个就是绿色矿山建设的评价指标。 这才是具体的实操性的东西,明确什么是绿色矿山以及如何评价。 “最好是有打分画勾那种,每一项的分值是20分,5项100分,达到90分就是绿色矿山。这样实操性就比较强。”马鸣提议道。 赖俊杰竖起了大拇指道:“兄弟,你这个专业啊,头脑清醒。” 马鸣笑道:“我搞矿山、石场的安全生产就是这么搞的,分了10大项,每一项分别列出几条标准,每一项都有分值,我去检查,对照着小项给他们打分,过了95分才行。每季度,我还给他们评比,效果不错。” 。 第22章 方案是抄的? 马鸣又连续熬了几个晚上,捯饬出了一个初稿,并在赖俊杰的指导建议下作了修改调整。 因为里面涉及到多个部门的职责任务,马鸣通过邮箱发给白清新请她把关。 白清新工作很忙,但还是二话不说,熬夜通读一遍,对他表示敬佩,然后根据县委编办最新的三定方案(定编制、定职能、定机构,但凡部门之间职责不清时都会拿出来参考),在职责和组织架构等方面提出了几条建设性意见,马鸣全部予以采纳。 此后,赖俊杰将稿子发给了矿业大学的老师给把关指导,老师很认真负责,直接在原文上修改,尤其是绿色矿山建设的评价指标方面,给予了很专业的修订。 此外,马鸣和赖俊杰还拜访了财政局、科创局的同学咨询指导。 6月5日晚上,马鸣终于完成了方案的定稿,时间上比乡长要求的提前了两天。 6月6日周一上午,马鸣带着将近一万字的方案,走进了蒋继红的办公室。 蒋继红看到这万字方案,感到无比震惊,他简直不相信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年轻能写出如此专业而成熟的方案。 “这真的是你写的?” 马鸣一脸淡定道:“是。当然也有高人指点,朋友帮忙。” 蒋继红再次认真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外乡人,高高瘦瘦,剑眉星目,俊朗潇洒,尤其是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使他看起来十分有精神。马鸣真的太不简单了,在乡镇工作,标准其实是很低的,尤其是文字方面的工作,能帮领导写出一篇像样的讲话稿已经足够优秀了,何况他写出的是一个体系完整、逻辑清晰、文笔简练的专业性方案。以前真的是太小看了他,他的整体表现似乎也有点愣,直率较真,并不显山露水。 看来,是金子终究会闪光,如果他们没有闪光,只是缺少一个平台而已。 蒋继红压抑住叹服之色,赞许道:“干得不错,不过,毕竟太长了,我先好好拜读一番。你先回去吧。” 马鸣答应一声出去了。 十分钟后,蒋继红拿着方案走进了乡长简耀的办公室,简单汇报后,将方案递给了简耀。 后者拿着方案,一边抽烟一边翻看,看完他悠悠抽了一口烟,思忖了片刻,突然冷冷一笑道:“马鸣这个同志,品格有问题啊。” 蒋继红一愣,忙道:“乡长,品格有啥问题?” “你看看马鸣的简历,偏远山村出身,大学学的是文学,一毕业就到宝山,此前从未接触过矿业。他没有这方面的基础、经验和认知。第二,方案涉及那么多县直部门,权属复杂,职责交叉,且不清晰,他一个乡镇干部,没有在组织部门和国土资源局干过,怎么会这么了解?第三,那个评价指标是怎么出来的?不符合我们县实际,要求太高了,没有一个矿山能达到95分的绿色标准,我估计是从其他省市直接抄过来的……等等吧。总之,一句话,这不是马鸣写的,他请人写的或者是从哪里抄来的。” “不会吧?”蒋继红惊呆了。 “我给你一个月时间,你能写出来吗?”乡长反问道。 蒋继红摇头。不是时间问题,是他真的没有这个思维认知、理论水平和文笔。 “那就是嘛。”乡长如释重负道,“我都写不出来,可我们都是干了十年以上的老革命啊。” “那现在怎么办?” “马鸣投机取巧,以假乱真,事情说小也不小,说大也不大。这样吧,你跟他谈话,让他主动承认错误,写不出来就写不出来,不要作假,企图蒙混过关。让他安心去竹子林吧,正好磨练一下意志和品质。”简耀说得从容笃定,对马鸣发配“边疆”志在必得。 蒋继红明白乡长执意要马鸣走,自己只是个副乡长,阻拦不了,便问道:“马鸣走了,说来顶替他?” “以后,要把环保工作正式并入安监站,安监站可以提高到正股级待遇,我看群团的孙琳琳业务能力、协调能力都不错,把她安排过来,段志强予以兼顾,这样就理顺了。” 这是变相地提拔孙琳琳。蒋继红知道她父亲是县机关的一名正科级干部,肯定跟简耀打过招呼了。 “好的,乡长,我这就去落实。” 回到办公室,蒋继红默默抽了几支烟,也没想好怎么跟马鸣开口,正在为难之际,马鸣的电话打来了:“蒋乡长,方案咋样啊?”他的声音清朗、自信而饱含期盼。 蒋继红道:“你来我办公室吧。” 当马鸣兴冲冲地进入蒋继红的办公室,却遭到了一头冷水。 “马鸣,你认我这个领导不?” 马鸣有些莫名其妙,心想,蒋继红虽然唯唯诺诺,但也是个正直之人,对自己还算可以。 “当然啊,您是我分管领导。” “那好,你跟我说实话,这个方案真的是你写的吗?” 马鸣惊呆了,领导如此痛苦纠结原来是怀疑方案是抄的,忙道:“当然是我写的,我实地调研了一周,翻阅了几十万字的资料,咨询请教了好几个专家,熬了整整七八个晚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的。” “我给乡长看了,他不认为是你写的。你知道,乡镇公务员能写出一篇一两千字像样的汇报材料,那都不得了了,何况你这个专业性的方案?”蒋继红平静道。 “这……乡长,这是什么逻辑啊,以前没有人写出来过,并不代表我写不出来。”马鸣不高兴了,继而无奈道,“我看,是乡长不想让这个方案出炉吧。” 蒋继红忙道:“不可妄议领导。他是想帮你,如果传出去是你抄袭搬运的就不好了。” “从初稿到今天的五稿,我电脑里都有存,还有word里的撰写记录,请乡长来查吧。”马鸣气愤不已。 这明显是不想他完成任务,非要把自己调离安监站。 马鸣气呼呼地离开308,回到了附楼,越想越气,廖佳怡看在眼里,见办公室没旁人,迈着小碎步,快速端过来一盘荔枝,略带羞涩道:“小马哥,这是我们自己山上种的荔枝,刚摘的,你尝尝。” 马鸣抬头望着这个纯情可爱的姑娘,气消了一半,拿了一个道:“谢谢你。”旋即剥皮吃了。 “甜吗?” “甜。” “好吃的话,明天我给你带一箱。” “谢谢。” 廖佳怡道:“你心情不好?啥事呀?是那晚在乌龙村?” 马鸣叹口气道:“不是,那个绿色矿山建设方案我写出来了,可乡长说我抄的。” “啊?不会啊,我看你每天都加班。”廖佳怡感到不可思议,又道,“要不你找皮书记呗,看得出来,他挺喜欢你的。”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马鸣,干脆越过乡长找书记,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 。 第23章 书记的意见好多 想好后,马鸣立即又打印了一份方案,问了陈丽娟,得知皮勇书记下乡了,十一点半才有空。 马鸣便坐在座位上等。期间,他再次与廖佳怡聊起了乌龙村矿山的事,廖佳怡说她从没有接触过这些,不了解,需要的话她可以去问问。马鸣制止了,这里面水太深,还是不让单纯如一张白纸的廖佳怡染指了吧。 “你们那三个村什么时候开始社卡封村的?”马鸣忍不住问道。 “哦,好像是去年9月份,你刚来工作不久。”廖佳怡回想道。 “那是乡道,就没有人管吗?” “管不了呀,上面来检查就撤掉,而且一般是晚上封路。山里面经常有野猪出没,听说还有野狼呢。” 马鸣道:“乡政府做工作要进村怎么办呢?” “不知道,好像很少进村。”廖佳怡对他开始对自己的存在感兴趣非常高兴,顿了一下道,“小马哥,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带你去,保证可以畅通无阻。” “暂时不用,需要的话,我跟你联系。” 马鸣难得对她如此主动,廖佳怡开心而羞涩地笑了。 等到十一点四十,皮勇终于回来了,可书记很忙,让他把方案放到桌面上,有空了再看。 马鸣忐忑地度过了一个无眠的中午,下午皮勇又去县里开会,一直等到晚上七点,雷升的电话才打来,让他去书记办公室一趟。 在书记办公室,皮勇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个真的是你写的?” 马鸣毫不迟疑道:“是。” “可我听说这是你洗稿洗出来的。”皮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书记,您也不相信啊?真的是我写的,我不想再辩驳这个事了,我以我的人格担保。”马鸣语气坚定,但也颇感无奈,不就是一个方案吗?竟然无人相信是自己写的。 可不管是谁写的,方案本身才最重要。这明显是乡长带节奏,要把节奏带歪。 “我知道是你写的。”皮勇忽然呵呵一笑。 “那太好了啊,您相信就成。”马鸣大喜过望。 皮勇话锋一转道:“因为写得不够完善,还有不少问题。” 马鸣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但总比污蔑自己抄袭拼凑搬运要好。 “书记,您请指点。” 皮勇翻着方案稿,思忖了片刻道:“首先,这前面的背景意义有点大了,你可能借用了中央、省的文件里的内容,落到我们这里要结合实际。” 马鸣咧嘴笑道:“书记说得对,确实有点虚,我好好改改。” “第二,指向性太大了,不要写整个丰县矿山的绿色建设,只聚焦宝山乡。宝山乡推动起来都很费劲,你还想把全县的火力点都集中过来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先试点,再推广。所以,你这个大框架要调整。”皮勇语重心长地指出了方案的这个根本性问题。 马鸣点头道:“其实,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听从了国土资源局朋友的建议,就往大了写。” 皮勇摇头道:“事情越大,越不好过。如果是我们一个乡的事情,作为试点推比较容易落地。试验嘛,成功了推广,失败了拉倒。” 马鸣一边频频点头称是,一边在笔记本上认真记录。 “回到刚才的问题,背景意义要写清楚,突出绿色矿山建设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要通过描述,让看到方案的人有一种紧迫感。另外,全县的情况一笔带过,重点写我们乡的矿山概况。”皮勇道,“第四点,关键问题,钱。” 马鸣挠挠头,露出了愁容,他最担心的也是这个。 “现在不是小米加步枪的时代了,没有经费保障,不会有一家矿山支持。”皮勇皱着眉头,面色沉重地点着了烟,抽了几口后,说道,“县财政肯定是没有这个钱的,那就要两条腿走路,一个是向市里乃至省里申请专项资金,这毕竟是个创新项目,可以多个途径申请,比如,作为县的一级改革项目向市里申报,作为县里的可持续发展特色项目向发改系统申报。” 马鸣一边记录一边感叹,领导就是领导,见识和办法比自己高明多了。而他的方案里就一条:建议由县财政设立专项资金予以保障。 皮勇继续道:“再一个就是撬动社会资金,我有个想法,可以发动银行给予优惠贷款。” 马鸣脑袋里突然蹦出一个点子,立即道:“让银行设立绿色信贷,只要是用于绿色矿山建设,可以给予很高的优惠,税务部门也可以减免税收。我们的农村信用社不是老说农村农业没有好项目,放出去的都是零碎的烂账吗?绿色矿山是好项目啊,老板们都有钱,还得起。” “不光如此,还要在政策方面给予支持,首先国土资源局必须大力支持,比如,在用地出让年限上给予优惠,占用耕地、林地的比例也可以适当提高。这对于矿山老板们的诱惑还是蛮大的。” 马鸣点头称是,一一记到了本子上。 “第五个。”皮勇说完,抽起了烟。 马鸣心里有些失落,原来自己的方案问题这么多啊。 “第五个是你把附件3给去掉,就是不合规小矿山和低端采石场关停的方案。” 马鸣一惊,忙道:“书记,趁这个机会,把那些安全和环保不过关的问题矿山和石场关停,这叫一网打尽,多好啊。” “好个屁。”皮勇嗔怒道,“你小子,不要贪多,会吃不下的。” “书记,为什么呀?” “这个绿色矿山建设方案一旦抛出来,一石激起千层浪啊,不知道多少部门、多少人和多少领导反对,这已经够我们受的了,你还要惹恼那些小老板?他们再来个集体上访,你这个方案还没出乡政府就得流产。”皮勇道,“蛇打七寸,不要做无用功,也不要投鼠忌器,等到绿色矿山推动起来,步入正轨,再来收拾那些小虾米为时不晚。” 马鸣恍然大悟,对皮勇更加敬佩了,没想到这个看上去话不多、风格软弱,时常阴沉着脸的领导,头脑是如此清醒。 “饭要一口一口吃,慢慢来。改革嘛,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皮勇道。 马鸣提出一个疑问道:“书记,建议成立领导小组那个内容,是不是也不合适?” 皮勇摇头道:“我看还行。不要怕,往大了写,把县委书记、县长都写进来,没有他们的支持,宝山乡也推动不了。” “好嘞。” “总的来说,写得不错。今晚辛苦加个班改出来,明天是最后期限,我让雷升专门安排一下,看能不能安排本周上会。”皮勇没说太多称赞的话,虽然他心里已经对他刮目相看了,他深知,年轻人不能夸奖太多,要多鞭策,如此才利于他的成长。 “啊?那上会了,还能通过吗?” “过不了也得上,这是程序和规矩。”皮勇不容置喙道。 。 第24章 方案烧了 马鸣拿着皮勇批改过的方案,回到办公室就开始了码字,聚精会神,心无旁骛,以至于,孙琳琳猫在他身后看了半天,他都没有注意到。 他写累了,调整了一下姿势,身子然往后一靠,双手往后一甩,一下子碰到了孙琳琳的身体,后者啊呀惊叫了一声,骂道:“马鸣,你干嘛呀?!” 她红着脸,怒目而视。 马鸣刚才感到手里一软,还以为碰到了面包啥的,忙起身致歉道:“不好意思啊,孙姐,我不知道你在后面。” “毛毛躁躁的。”孙琳琳脸色恢复了正常,盯着他的电脑,问道:“你在写啥呢?那么认真?” 马鸣忙道:“绿色矿山建设方案啊。”这个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他也没必要避讳。 “哇,大学生,就是厉害啊。都写这么多字了?”孙琳琳凑近过来看,身体倾斜,离他有点近。马鸣闻到了她身上清淡的香水味。 马鸣将椅子往前挪了挪道:“没有,还不成熟。”随即将页面缩小,电脑桌面便呈现出的是青山绿水的画面。 “哎呦,还保密呢?”孙琳琳嗔了一句,扭着屁股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廖佳怡看在眼里,暗暗吐槽了一句:“没安好心。” 晚上下班,等到其他人都走了,廖佳怡这才起身,走到马鸣的办公桌前,将一盒蚊香轻轻放到了他桌面,小声道:“小马哥,你晚上要加班吧?没有空调,蚊子会很多,这个可以驱蚊子。” 马鸣感激地望了她一眼,露出微笑道:“佳怡,谢谢你,有心了。这个很有用。” 廖佳怡脸色微红,开心一笑道:“没事,我下班啦,明天见。” “再见!” 马鸣随便在饭堂吃了几口饭,就继续坐在办公室修改方案。 晚上下班,中央空调关闭,而办公室窗户没有纱窗,可为了通风和散热,不得不开窗,于是,蚊虫循着他的肉香,纷纷杀来,马鸣只好点燃了蚊香,吹着风扇,按照皮勇书记的意见要求对方案进行修改完善,一直忙到凌晨两点才回到后院的单人宿舍休息。 后院有一栋二层楼房,一楼是保安、厨师、司机居住以及工作人员临时周转的宿舍,二楼是领导的午休房。 马鸣和司机周洋共用一间宿舍,不过周洋一般晚上不在这里住,因为他家就在二里地外的村子里。 马鸣十分疲惫,匆匆洗漱了一下,躺下后就沉沉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嘈杂吵闹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没醒来,最近实在太累了。可是吵闹声越来越大,接着是噔噔噔的脚步声,继而有人帮帮帮地敲门。 马鸣被惊醒,问道:“谁呀?” “马干部,你们办公室着火了!” “什么?着火了?” “附楼102着火了!” 马鸣腾地从床上弹起,就要冲出去,一看自己就穿了个裤衩,忙不迭地套上t恤和短裤,穿上拖板打开门就冲了出去,绕过主楼,来到前院,看到102里面火光冲天,冒着浓烟,传来一股股电线烧焦和纸张烧糊的味道。 马鸣脸色陡然一变,大喊道:“我的方案!” 保安看到他过来,忙道:“马干部,快点开门!” 他们没有钥匙,一个手里拿着灭火器正通过窗户往里面喷。可是火势比较大,无济于事;另一个拎着桶往里面泼水。 火势集中的地方在走廊下的窗台位置,那里是马鸣的座位。他是新入职的,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只能坐在门口靠窗位置,领导来了目标大,夏天也比较炎热。 马鸣心里在滴血,电脑里保存着自己呕心沥血修改好的绿色矿山建设的方案!要赶紧抢救出来,可门锁着,窗户那里火势最猛,不可能从窗户爬进去。 他急忙问道:“报警了吗?” 保安道:“报了,可消防队怎么这么慢啊?” 马鸣命道:“先关电源!快!” 随即,他一路飞奔回了宿舍,找到钥匙,又一路飞奔过来,打开了防盗门,可里面烟雾缭绕,自己的办公桌已经被烧得一片狼藉,由于他们的办公桌都是相互独立的,马鸣的又远离其他人单独在门口位置,所以火只烧到了他那里,其他地方暂时安全,但也有被引燃的危险。 马鸣正要上前去抢救,被保安拉住了。 这时,消防车终于到了,消防队员快速冲进来,用水枪一阵狂喷,十几分钟后,火终于灭了。 马鸣心急如焚,上前要去抢救资料和电脑,再次被消防员拦住了,不能破坏现场,而且里面可能还有余火,甚至会发生爆炸,非救援人员不能接近。 “那里面有我的重要文件资料!”马鸣吼道。 消防员被震了一下,但还是将他拦在了外面,态度坚决道:“那也不行!” 马鸣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感到痛心憋屈,狠狠地将手中用过的灭火器摔到了地上,压抑着悲愤的情绪走到了院子里,坐在花坛石阶上发呆。 此时,已经是早晨五点半了。 等到天光大亮,派出所的人也来了。 经过清点和初步调查,马鸣的电脑服务器烧毁,硬盘烧毁,那也就意味着,他电脑里的一切文件和记录荡然无存。如果想要恢复,需要花大价钱请专业技术公司,而且不能保障恢复多少内容。 此外,从皮勇书记那里拿回来的那个打印版本的方案也被烧成了灰烬,从赖俊杰那里整理打印的一百多页的绿色矿山建设珍贵资料,被烧得只剩下了残片,又被水浇湿后,变得稀烂。 那就意味着绿色矿山建设的方案没了! 马鸣努力平复心情后,越想越不对劲,为什么偏偏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发生火灾?今天是乡长限定日子的最后一天! 他将派出所民警吕大树拉到一边,问道:“吕警官,根据你的判断,这次火灾的原因是什么?” 吕大树年纪四十岁左右,身材有些肥胖,是宝山乡派出所的一位老民警了,负责刑侦、消防等工作,他点着烟,慢悠悠抽了几口,这才回答道:“有两个原因:第一,蚊香。你昨晚是不是点蚊香了?” 马鸣点头,蓦然想起,自己走的时候由于头脑昏沉,似乎忘记把蚊香摁灭了。 “第二个,电线短路。你们办公室的线路很旧,早该换新的了。” 马鸣觉得吕大树说得有道理,但还是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悄声问道:“吕警官,有没有第三种情况?” 吕大树嘴里叼着烟,扭头愣愣看着他道:“第三种情况?” “对,比如人为纵火。” 。 第25章 人为纵火 吕大树两眼一瞪,忙摆手道:“怎么可能?这里是乡政府,谁跑到这里纵火?动机何在?” 马鸣道:“我希望派出所深入调查一下。你看,为什么只有我那里烧着了,其他办公台没有烧到?我看火势,似乎上面比下面烧得厉害。如果是线路或者蚊香引燃,不是应该先从下面烧起来吗?” “这么说的话,是有点可疑。”吕大树拧了拧眉头,若有所思,又提了提松垮的裤腰带,道,“先吃早餐,吃完我再来深入调查,不要破坏现场哈。” 九点钟,同事们陆陆续续来上班,102办公室发生火灾立即成为乡政府爆炸性的新闻,大家纷纷过来围观,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调查结果未出来前,各种坊间版本就甚嚣尘上了。 有人说是马鸣电蚊香惹的祸;有人说是电线老旧,马鸣昨夜加班用了大功率电扇,导致短路;有人说是马鸣抽烟引起的;也有人说,是马鸣得罪了人,仇人故意烧了他的电脑…… 马鸣无处办公,站在楼道里,想着怎么处理这件事。他认定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这时,乡长简耀来上班,从专车里下来后,款步走了过来,他也听说了火灾的事情,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只是财物损失而已,作为乡长,势必要了解情况,然后开个会强调一下安全工作。这次灯下黑,看似事情不大,实则凸显干部职工安全意识不高。 马鸣看到乡长一个人过来,忙迎上去。 乡长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安慰他这两天先休息一下,尽快会给他配备新的电脑和办公设备,表现出领导的关心慰问。 马鸣看乡长要走,忙道:“乡长,昨天我那份绿色矿山建设的打印版方案您还留着吗?” 乡长淡然一笑道:“怎么,那个方案昨晚烧没了?” 马鸣叹道:“没了,我昨晚辛辛苦苦写了八个小时的修改版也没了。打印版的也就剩下您的那一份了,我想拿回来重新改改用。” “不巧啊,我看完那个方案,觉得价值不大,就用碎纸机碎掉了。”乡长脸上挂着笑,却字字扎心。 马鸣哦了一声,露出了一脸的绝望,然而心里却暗暗咬了咬牙,果然!肯定是你叫人纵火! “还有啊,今天是最后一天,你要是弄不出来一个让人信服的版本的话,就得履约去竹子林了。”乡长说完轻叹道,“年轻人,还是需要多磨炼磨炼。” 马鸣愣在原地,看着乡长迈着铿锵的脚步上楼而去。 这时,廖佳怡走过来,看着他那么可怜,心里有点难受,柔声安慰道:“小马哥,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马鸣报以微笑道:“没事,佳怡,我是打不死的小强!” “是不是我昨晚给你的蚊香引起的?”她甚至有些自责。 “傻丫头,跟你没有关系,即便是蚊香引起的,那也是我的事。” 廖佳怡哦了一声道:“要不你先用我的电脑办公吧?” 马鸣摇头道:“不用,我上午有空就去矿山转转,用不着电脑。” 这时,孙琳琳终于来上班了,她总是要晚到十几二十分钟,看到眼前的情形,立即呆住了,抓住马鸣的手臂,夸张地喊道:“天呐,天呐,怎么会发生火灾?!马鸣,你人没事吧?” 马鸣甩开她的手,道:“我没事,昨天你很关注的那个资料烧没了。” “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没事就好。” “没了的话,马鸣就得去竹子林了。”陈丽娟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走过来,横眉冷对道,“据说,安监站的岗位要调整为正股级,孙姐可是这个岗位的有力竞争者哦。” 两人一向不睦,陈丽娟更是出了名护着马鸣,而孙琳琳仗着有后台,迟到早退摸鱼嗑瓜子,不把一般干部放在眼里。 孙琳琳听出来她话里有话,脸色陡然一变道:“陈丽娟,你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提前祝贺孙姐提拔正股级干部!”陈丽娟说完,将电脑放到马鸣怀里,道,“这个是党政办的,你先用,最迟明天,电脑等办公用品会给你配齐。” “陈丽娟!”孙琳琳正要发作,陆振华和廖佳怡都走了过来,陈丽娟也被马鸣拉到了一旁,便忍了忍低声骂道:“一对狗男女!敢污蔑老娘,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说完,一步三摇地进入了办公室,旋即捂着鼻子娇滴滴嗔道:“哎呀,烧糊的味道好臭啊!”说着就又逃了出来,站在门廊下,拿着手包给自己扇风。 马鸣跟着陈丽娟走到楼梯口,问道:“丽娟姐,皮勇书记上午有空吗?” “县委书记找各乡镇一把手谈话,今天上午轮到他,我估计,要十一点才能回来。” “嗯,我有事跟他汇报。” 陈丽娟看附近没有旁人,压低声音道:“马鸣,人心隔肚皮啊,这次火灾,我怎么想怎么不对,肯定是有人搞你。你要小心呀。” 马鸣感激道:“谢谢你丽娟姐,我会注意的。” “你太老实了,总是吃亏,唉。”陈丽娟叹了口气,上楼而去。 马鸣望了一眼她俏丽柔美的背影,心里暖暖的,她特别像个温柔贤惠的大姐,时时处处护着自己这个总是惹事的弟弟。 上午十点钟,吕大树、消防队员和另一个技术人员联合完成了对现场的二次调查。马鸣一直陪着,等待结果。 吕大树等三人在院子里悄悄嘀咕了一阵,达成了共识。按照规矩,吕大树要去向乡长、书记汇报调查结果。 马鸣拦住了吕大树,悄声问道:“吕大哥,结果如何?” 吕大树犹疑地望了他一眼,道:“我先跟汪书记、乡长汇报再说吧。”汪书记指的是分管政法的党委副书记汪国梁。 马鸣拉住他的手臂道:“吕大哥,你就告诉我一下嘛,人为纵火是吧?” 吕大树嘿嘿一笑道:“你不是说了,上面烧得比下面严重,火势是从上面起来的。” “我懂了。” “小兄弟,你刚入职,哥给你个忠告:不要得罪人啊。”吕大树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然后晃着身子,向主楼走去。 意思很明显,是人为纵火,而且目标就是马鸣。由此可以断定,纵火的动机就是为了烧毁绿色矿山建设方案! 那么,凶手是谁? 。 第26章 县委蓝书记召见 火灾当日上午十点整,县委大院。县委书记蓝启明的办公室内,宝山乡党委书记皮勇正坐在办公桌对面,向领导汇报工作。 蓝启明刚来两周,还在熟悉工作阶段,目前已经实地调研了三个乡一个镇,他要把宝山乡放到最后两站。 按照惯例,领导调研的顺序安排意味着调研单位在领导心目中的排序,然而,宝山乡虽然被排到了倒数第二位,但皮勇却是第二个被召见的乡党委书记,第一个是中心镇。 大家一时摸不清楚新书记的牌路,但他执政的理念一开始就清晰地显露了出来,即严格贯彻中央、省市的核心理念:大力践行科学发展观,推动经济与社会的绿色、协调、融合的可持续发展。 坊间传言,蓝启明曾是省领导的秘书,而省领导对推动全省从传统经济模式转变为可持续发展的模式不遗余力。 蓝启明来到丰县,正是要在这片试验田上走出一条符合岭南特色的可持续发展新路子。 皮勇忐忑地汇报完主要工作,等候领导指示。 蓝启明三十出头,皮肤白皙,干净儒雅,话也不多,问道:“你们宝山乡,是矿山之乡,下一步怎么发展,有没有什么新思路?” 皮勇早就猜到新书记会关注这一点,昨晚就提前做了充足准备,蓝书记说“新思路”那就意味着,原来那一套肯定是不行了,要有创新思想,便道:“报告书记,我们宝山乡是全县矿物质储量最高,品类最多,开采也最多的乡,产业也集中在这块。目前,矿山产业和造纸业是宝山乡的支柱产业,占据了年产值的八成以上。矿山产值占据全县矿业产值的六成,其中萤石矿更是占据了九成。gdp的贡献值一直位居全县第二……” “这些我都知道,我问你,下一步怎么发展?”蓝启明打断了他。昨天晚上县委办就把宝山乡的各种基本情况给到了蓝启明,后者连夜认真看了。 “哦,好的,书记。”皮勇有点小紧张,咽了下口水,继续道,“下一步,我们想发展绿色矿山建设!” 蓝启明眸子陡然一亮,旋即不动声色地问道:“绿色矿山?” 和预料中的一致,蓝书记很感兴趣,皮勇来了自信,朗声道:“是的,书记,我们乡想搞个绿色矿山试点,如果成功了,在全县推广,全县做出了标杆,还可以在全市乃至全省推广。” “还没开始做,你这都想到邀功请赏了。”蓝启明话不多,但言辞犀利。 皮勇忙道:“没有,没有,不敢。书记,我们准备这样搞。”他把马鸣方案里的内容进行融合,结合自己的想法,形成了一套比较完备的思路,给蓝启明汇报了出来。 蓝启明很感兴趣,不时打断问询,最后评价道:“想法不错,不过要注意几个问题。第一是政策突破的问题,有些矿山是省里发证的,能不能越过林地和耕地红线不是我们一个县说了算; 第二是财政支持问题,你们想得太简单了,银行不是慈善家,无利可图,他们不会给你搞什么绿色贷款; 第三是矿山老板是资本家,没有那么高的觉悟,而且他们擅长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你检查时作业是一套标准,检查人员一走,就恢复到了粗放、浪费的模式; 第四,下一步淘汰关停的小矿山、采石场会有很多,村民的收入、工人的就业等等问题怎么解决,弄不好会引发上访事件,甚至聚集闹访暴动,丰县以前可是上了很多次新闻,民风彪悍呐; 第五是改革要讲究策略,不能操之过急,用之刚猛,历史上的王安石就是个教训,要循序渐进,平衡好各方利益,稳扎稳打,每一步都扎实有成效。另外,不要起步就是冲刺,开局就全面进攻,要学会迂回战术,找到突破口,先行先试,徐徐图之,农村包围城市嘛。” 蓝启明的意图很明显,自己初来乍到,不宜搞太大阵仗,一开始树敌太多,以后工作不好开展,宝山乡先行先试,稳住阵脚,取得成功后再逐步扩展到全县。 “感谢书记指点,您说得太好了,高屋建瓴,一针见血,为我们搞绿色矿山建设指明了方向,规避了风险,鼓足了干劲。”皮勇又是叹服,又是激扬,当然也是一顿彩虹屁。 蓝启明笑了笑道:“你能想到这个点子已经不错了,你们先行先试,抓紧拟定个方案,乡里先过会,然后报件给我。” 对于乡镇能主动提出创新改革举措,令新一任县委书记倍感振奋,所以他尽量多鼓励多提出具体的指导意见,其实方案有个最大的问题:面对县政府的反对意见如何处理,首先必须做到思想统一,否则,什么事都干不好干不成。但他藏在心里没说。他相信,善于察言观色的皮勇也心知肚明。 “好的,书记。”皮勇说完,犹豫了一下道,“书记,其实,我们乡已经启动了这件事,毕竟可持续发展在我们乡迫在眉睫,矿山的无序、粗放发展造成的环境、安全和资源浪费问题比较严重。” “嗯,好。”蓝启明点点头。 皮勇再次犹豫了一下道:“书记,其实,我们乡有个年轻小伙子已经写出了方案初稿,他叫马鸣,很优秀。我和他昨天一起做了深入研究,我也提了一些意见,让他修改完善了,今天得到您的指点,回去我们再重新修改完善,然后尽快过会,第一时间报给您。”他的发音在马鸣两个字上明显加重了一些。 蓝启明的眼皮微微抬了一下,淡淡道:“好。” 皮勇有些失望,蓝启明听到马鸣的名字并没有表现出异常。 皮勇看了看手表,已经在里面谈了三十分钟,超过了中心镇“一把手”的时间,而且该谈了的都谈了,不宜再占用领导时间,便道:“书记,没有别的指示,我就先回乡里了?” “去吧。” 皮勇起身,躬身点头告辞,刚退了两步,蓝启明突然说道:“皮书记,改革会触及一些人的利益,阻力会很大,需要年轻干部冲锋陷阵,用好年轻人!” “明白,书记,会的!” 皮勇退出了蓝启明的办公室,心里一阵悸动,“用好年轻人”这句话意味深长。在他看来,这句话的背后含义就是:用好马鸣! 那就意味着,蓝启明在默默关注着乃至暗中支持着马鸣! 他这次汇报大获全胜,不仅绿色矿山建设得到了县委书记的大力支持,更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蓝启明和马鸣的关系非同一般! 。 第27章 查清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十一点,在宝山乡政府,调查组调查正式结束,意味着,火灾现场可以清理了。 马鸣无处办公,就回到了自己的宿舍,躺在床上想事情:纵火者到底是谁? 孙琳琳有嫌疑,昨天她还偷偷看自己写方案,作案动机也比较充分,可问题是,火是凌晨四点烧起来的,她作为两个孩子的妈妈,又住在县城,乡里没有房子,又没有租住,不可能半夜跑到这里纵火。 如果是雇佣他人呢? 如果不是孙琳琳还有谁? 乡长简耀?方案被彻底毁灭,是他最想看到的结果。 马鸣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转念又一想,一个堂堂的乡长,岂会做这种龌龊低级的事情? 如果不是这两人,还会有其他人吗?马鸣思忖着,自己平时工作虽然较真,可为人处世一直低调谦逊,与人和善,并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乡长的可能性最大,或许是他指使孙琳琳干的。 派出所上午查了监控,对保安等晚上留宿的人挨个进行了问询调查,也许已经查到了纵火者是谁,那就先等着调查结果吧。 正在胡思乱想,电话突然震动起来,他抓起来一看,是雷升打来的,赶忙按了接听键。 “马鸣,你在哪儿?速来书记办公室。”他的声音有些急促。 “好,马上到。” 三分钟后,马鸣出现在皮勇的办公室。皮勇刚从县委回来,就得知了附楼102失火的消息,既震惊又生气,这分明是针对马鸣而来。 301内,皮勇、宝山派出所所长秦鹏和民警吕大树三个人坐在沙发上研究这次人为纵火事件。这是刑事案件,案发地点又在乡政府,所以秦鹏所长亲自来调查处理。 马鸣进来后,坐到了三人座沙发上。 雷升关上门,知趣地退出了房间。 所长秦鹏三十多岁,却是个少白头,让他看上去显老,不过人高马大,有精气神,声音也是中气十足,他说道:“书记,案子定性了,这是一起人为纵火案。” 皮勇铁青着脸,怒斥道:“在党政机关纵火,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秦所长,必须把他揪出来,严惩不贷!” 秦鹏显得很冷静,道:“目前来看,调查还需要点时间,因为乡政府的监控昨晚坏了,电线短路。昨晚保安跟人喝酒,趴在岗亭里睡着了,火势起来后才醒过来。所以,是谁放的火,我们会做进一步的走访调查。” “太特么的嚣张了!”皮勇罕见地骂了起来。 秦鹏望了一眼马鸣,道:“马干部,你好好想想,你都得罪过谁?这起纵火案明显是冲你来的。” 马鸣思忖道:“我没有得罪过谁,只不过我那个绿色矿山建设的方案可能会触及到某些人的切身利益。” “绿色矿山建设方案?”秦鹏面露疑惑。 “对,我在皮勇书记的指导下,草拟了一个方案,准备推动我们乡矿山复绿、资源循环、集约发展,不符合的、无法做到绿色发展的矿山、石场可能要被淘汰,这动了某些人的奶酪吧。”马鸣道,“而且,前段时间,乡党委会上,乡长要求我两周内写出方案,写不出来,就把我发配到竹子林村。今天是最后一天。结果,昨夜正巧发生火灾,我的电脑和大量纸质珍贵材料都被毁了。说起来真叫人痛心呐!我是根据皮勇书记的指导,昨晚辛辛苦苦写了八个小时,等于是重新写了一稿出来,现在全部毁了,损失惨重!我也没精力没心思再重新搞一版出来。呃,纵火的人简直太可恶了!” 秦鹏听后吃了一惊,心里暗想,马鸣话里话外,怀疑乡长为了让他写不出方案叫人纵火?不至于吧? 皮勇痛心疾首地拍了拍沙发扶手道:“马鸣,我再给你三个小时时间,你能重新写出来吗?” 马鸣看了看身边的秦鹏和吕大树,摇了摇头,无奈道:“书记,十三个小时都整不出来。总共一万多字,尤其是那个指标体系,十几页的表格,光做表格都要耗费很长时间。” 皮勇的小眼睛在马鸣脸上定了几秒钟,狠狠抽了两口烟,脸上的怒色如乌云般凝聚,似乎暴风雨就要来了。 秦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问道:“你这个方案有多少人知道?” “很多人,党政班子都知道。”马鸣道。 秦鹏想了一会儿,道:“据我所知,你们班子里有领导以其他人名义开有小矿山和采石场,如果搞绿色建设,关停会影响到他们的收益。我想,这个也是作案动机之一。” 马鸣神色一滞,忙问道:“谁呀?” 秦鹏笑了笑没回答,转头对皮勇道:“书记放心,我们回去把调查范围扩大,监控范围也扩大,尽快查出真相。” “对,为什么监控平时好好的,昨天突然坏了?能在这里纵火的肯定是熟人,起码有钥匙能进入102。而能搞定监控又能进入102的,只有后勤的人。”马鸣大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秦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放心,这些我们都会调查。书记,那我们就先忙活去了。”说完起身,将警帽重新戴上,离开了301。 “把门关上。”皮勇指示。 马鸣关上门,皮勇点着烟,悠悠抽了一口道:“我看你表面焦躁,其实倒也淡定,说,是不是存了副本?” 皮勇果然是老江湖,任马鸣再怎么掩饰,也躲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马鸣嘿嘿一笑道:“书记,您太厉害了。我确实有副本。我有个习惯,写出来的重要内容,都会用我的qq邮箱发给我另一个邮箱,这样两个邮箱都有保存。昨晚我关电脑前,把修改后的方案发送到了另一个邮箱。刚才我检查了邮箱,修改稿在,不过,还是有不少珍贵资料烧没了。” 皮勇露出欣慰的笑容,点了点他的鼻子道:“稿子在就好!之前,别人反馈说你这个大学生是愣头青一个。我看你,没那么傻嘛!” “书记,这明显是要阻挠方案的出台和实施,不惜采用这种卑劣低级的做法,他们必须受到严惩!所以,我得把后果搞得严重一些,这样也好麻痹敌人。”马鸣露出了狡黠的笑。 “可以,你做得对。”皮勇道,“不过,你着实让我捏了一把汗。” “书记受惊了。”马鸣道,“您觉得是不是乡长干的?或者指示孙琳琳?” 皮勇瞪了他一眼道:“莫要胡乱猜测。你以为只有他一个人反对绿色矿山建设?” 马鸣点头道:“那倒是,希望秦所长尽快查出线索吧。” 皮勇抽了几口烟,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今天我见了县委书记,他对我们的方案很感兴趣,明确表态支持。” “哇,太好了,书记,这是个大大的利好啊。” “所以,有老大支持,什么都不用怕,勇往直前。年轻人,改革就靠你们来冲锋陷阵了。” “嗯,我不怕,勇往无前。”马鸣士气高涨,挥了挥拳头。 皮勇望着他,眼神有些恍惚,马鸣有点像年轻时的自己,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愣又勇猛,还不失狡猾。只不过,时间久了,就成了自己现在这种四平八稳的官场老兵。希望他保持初心,一直勇敢无畏吧。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方案,皮勇的手机响了,他忙接听了起来:“秦所长,有新情况?” 不知那边说了什么,皮勇兴奋道:“你确定?” 秦鹏又说了些话,皮勇点点头道:“嗯,好,我先跟他谈谈。” 挂了电话,皮勇望着马鸣道:“纵火案有眉目了。” 马鸣忙问:“书记,谁搞的?乡长?” 他非常怀疑是乡长,果真如此,乡长就是犯了刑事罪,可以免职了。 “不是乡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