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入侵[无限]》 [72更新] 零号今年二十岁,身体健康,饮食规律,作息良好,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做早操,吃饭,以及思考,中午十二点吃饭,午睡,然后继续思考人生。 当然,漫长的下午总是会被人打扰。 比如现在。 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笑容甜美走进来,她是新人,尚且没有适应这里的工作,因此看向零号的眼神中透着恐惧,“零号,今天是你复诊的日子。沈医生正在诊疗室等你。” 零号站起身。 护士身体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连带着手上端着的盘子也发出金属碰撞的锐利声音。 “抱歉。”零号轻声开口,她的声音娇弱而美丽,就像清晨的玫瑰花,带着露水,“我只是坐久了,想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 零号将手中的书放下,往房间门口走去。 这条路她已经走过很多次,每个月她都会去诊疗室接受医生的评估报告,来确认自己是否能出院。 护士在零号经过的时候紧张地后退,身体贴住了墙面,双手不由渗出一层冷汗,“你还看得见那些东西吗?” 她忍不住问道。 零号停下脚步,然后转头。 她看见护士雪白的制服下面套着的并非人类躯体,而是一个扭曲的蠕动怪物,本该是脚的地方被无数触手所替代。 每个触手上都附着有吸盘,而吸盘内部则是长满牙齿的洞口,黑漆漆看不见底,腐蚀性的黏液从触手上滑落到了地板,发出滋滋滋的响声。 “没有了,一切正常。”零号微笑着摇头,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 护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冲着零号喊道,“祝你这一次通过评估,康复出院。” “谢谢。” * 医院内部有很多独立的封闭小房间,这是精神病院的住院区,专门用来收治重症精神病患者。 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监狱。 光滑厚重的三层铁门与世隔绝,就连惨叫也只是淡而远的哀嚎,就像是某种小兽濒死发出的一声尖锐呼啸。 来往的护士神色匆匆,手上带着托盘和仪器,对零号点头示意。 她们都认识这位温和漂亮的小姑娘。 相比于住院区其他的暴力份子来说,零号显得安静而乖巧,不需要专人看护,也因此获得了部分自由活动的权利。 当然,活动范围仅限于住院部。 在其他病人用藏起来的刀叉试图戳穿护士的眼睛,妄图用洗脸盆边缘的尖锐部分割腕自杀时,零号只会拿着她的书,安静坐在窗边。 就像是盛开在夜晚的白玫瑰花。 那么美,那么脆弱,又那么地不合时宜。 在精神病院待久了的护士都知道,零号有严重的妄想症,对于她而言,整个世界是一片盛大的怪物乐园,充斥着各种诡异生物,就像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 因此她被送进医院,开始接受心理治疗。 医院的专用拖鞋踩在地板上悄无声息。 零号走过了熟悉的道路,站在了诊疗室的大门口。 金属质感的大门倒映出了她的影子和身后的场景,孱弱的女孩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在一众怪物之中显得那么渺小而无助。 在她身后,长着八条腿的触须怪物端着医用消毒酒精和纱布蠕动,在走廊上留下湿漉漉的长条痕迹,两米多高的瘦长条黑影热情和路过的所有人打招呼,而断了头的女鬼则穿着护士装偷偷给零号加油。 “这一次一定会通过哦~说实话,我青春期叛逆孩子都没你正常。” “谢谢。”零号淡淡笑着点头。 断头女鬼是护士长,为人热情开朗,对于零号年轻轻轻就被困在精神病院极为同情,她经常给零号看自己家人的照片,给她讲青春期叛逆孩子和更年期单亲妈妈的斗嘴故事。 虽然在零号眼中,那些照片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马赛克也遮不住的红色。 她试着拥抱护士长,感觉到了属于人类的体温。 也试着去触碰护士长的脸,在心里一点点描绘她人类的长相,应该有一双大眼睛,笑起来很温柔,皮肤略为松弛,却极为柔软。 但是睁开眼睛,落入零号眼中的依旧只是被血糊住的断头和已经结痂的伤疤。 只是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唯一奇怪的只有一点,零号看不见自己的脸。 无论多么清晰的镜子,倒映出来的永远只有自己蓝白条纹病号服,她就像一个苍白的影子,无法被现实捕捉。 就像此刻,金属大门倒映出来的就像是一副抽象画,扭曲的怪物和失去脸的少女。 * “咚咚咚。” 零号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房门,她太想离开这里了,因此沈医生的评估对于她而言十分重要。 房门无声打开。 两旁的置物架上放满了玻璃瓶子,如同碎掉的镜子折射出零号的身影,随着她的走动,玻璃瓶上的影子跟着变形移动。 每一个玻璃瓶子里面都放置着标本,蛇、蜥蜴、某种不知名四脚怪物……泡在冰冷的溶液中就像蜷缩在子宫内,总觉得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 而沈医生正坐在标本中间。 “过来吧。”沈医生放下手中的病历本,又伸手扶了一把眼镜,对零号笑得温柔。 他是零号眼中唯一一个正常人类,长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正常人,也是他,一次又一次否决了零号的出院决定。 “护士都说你最近表现很好,心理测评也都高分通过了。” “是的。”零号拉开椅子坐在沈医生面前,从五年前进入精神病院开始,零号换了好几次主治医生,而沈医生就是她最近刚换的主治医生,相比于之前长得奇形怪状的异形生物,沈医生的长相完全取得了零号的信任,因此两人十分熟悉,“幻觉已经消失了,我和正常人没有区别。” 零号说完就想起了护士长关于孩子的吐槽,又紧跟着补充一句,“或许,我比一些正常人还要正常。你们没有理由再把我关在这里。” “那你现在看我是什么样子?” 零号抬起头,撞入沈医生的眼睛内,他有一双浅灰色的瞳孔,听说是混血,因此五官也显得比一般人更为深邃。零号对此没有什么概念,毕竟她就没有见过正常人类的长相。 “很正常,就普通人长相。” “是吗?”沈医生笑了笑,似乎对零号的回答不算满意,“从你入院开始,就说我是普通长相。我很好奇,如果我变成怪物,在你眼中会是什么样子。” 零号抿紧了嘴,没有回答,她在努力思索沈医生话语中的潜台词,这几个月她见过沈医生无数次,却从未听过他这么说话,什么叫他如果变成怪物?难道他还不相信我痊愈了?哦,我确实没有痊愈,但这只是小问题而已,有人不辨美丑,我只是分不清人和怪物而已,只要我足够镇定足够清醒就没有问题。我不伤人不害人,也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和情绪,比大部分人类都无害。 片刻后,零号试探开口,“其实你并不普通,而是特别帅,一米九的身高,雕塑般的长相,浅灰色的瞳孔就像黄昏与黑夜交界时的颜色,即使你变成怪物,也是最好看的怪物。” 零号套用了护士们私下聊天时对沈医生的评价,却看见沈医生眼中的笑意更深。 “谢谢你的赞美,但是,出院并不是我能决定的,你还需要做一系列的身体检查和脑电测试。” “好的。”零号快乐站起身,准备离开。这话不就是同意出院的潜台词嘛!过了沈医生这一关,剩下的就好说了。 两边的玻璃瓶子晃得她眼花,头顶的灯光几经折射,相互碰撞,里面的标本起起伏伏,就像活过来一样。 蜷缩的身体,紧闭的双眼,皱皱巴巴的皮肤。 零号加快脚步,她想要快点离开。 然而有东西挡住了她的路,湿漉漉的蜥蜴伸长舌头蹲在大门口,它的眼睛蒙着一层白色的雾气,深紫色的舌头吞吞吐吐,就像刚从标本里逃窜出来。 又是幻觉。 零号无视掉蜥蜴,径直推门,却发现门被挡得严严实实,沈医生的话从身后飘来,“很显然,你还没有完全康复,我建议,你继续接受住院治疗。小乖,过来。” 笨重的蜥蜴听见主人的呼唤,挪动粗壮的四肢往屋内走去。 零号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大意了! 怎么还有人用真实动物伪装成怪物来测试我是否说谎的! 第 2 章 噩梦副本 【观测环境正常 观测对象正常 副本噩梦值稳定在27000~32000之间,B级觉醒者进入半小时后身体异变度达到百分之八十,迷失程度百分之六十 建议召回】 布满仪器的实验室内,身穿防护服的科研人员正在时刻盯着数十个不同角度全息影像集结在一起的大屏幕,而视频的中央正是面目模糊的零号。 智脑数据库上的数字时刻都在波动,却始终稳定在27000至32000的区间,这是人类现阶段能够承受的最高噩梦值,也是集结了人类最高科技水平的实验室所能打造最高噩梦空间。 全世界唯一一个人工打造的S级噩梦副本。 * 二十年前,第一个噩梦副本出现在乡间某处废弃的老房子内,没有人知道它何时诞生,又悄无声息扩张了多久,唯一记录在案的是,为追求刺激与流量,落魄主播带着好友前往老屋探险,最后在近千人的注视下,主播被老房子吞噬。 报警后,赶往现场的警察和为看热闹前来的吃瓜群众一起目睹了噩梦副本的成长,怪物奔涌而出,开启血腥杀戮。 这是人类与异世界生物的第一次交锋。 惊恐,溃败,毫无还手之力。 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怪物不畏惧刀枪,不害怕火与电,甚至不会死亡。 明明已经头颅断裂,滚落至脚边,下一秒却依旧能恢复原状。 就像一场真正的,无法醒来的噩梦。 此后一年间,噩梦副本陆续出现在世界各个角落,如同被吹起来的气球,最初只是一个小点,然后逐渐扩张,最后占领了一大片土地。 人类生存空间不被被压缩,只能龟缩于地底。 历史上将之称为噩梦入侵,将这些不断扩张的异世界景象称之为噩梦副本。 在噩梦入侵一年后,觉醒者出现。 破解入侵的方法很简单也很直接,“在那做梦的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只要叫醒噩梦副本中那个沉睡的人,就可以破解梦境,夺回部分人类生存空间。 然而可惜的是觉醒者的数量远远少于噩梦副本,因此人类最安全的生存环境依旧是地底,一个只有黑暗没有梦境也没有光明的地方。 但是在动荡而不安的地表,在最危险,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被卷入噩梦不再醒来的地方,却有人类驻扎在此。 ——中央研究所。 一个集中了高精尖人才,人人都签署生死状才能进入的研究所,旨在研究噩梦形成原因和破解方法,被誉为人类希望之光。 * 【观测时常超过三小时,检测到您心跳速率过快,血压升高,身体异变值稳定上涨之中 请您合理安排观测时间 如您未离开,半小时后将启动强制休息程序】 即使已经身穿防护服,但是长时间的注视零号怪物依旧会导致身体的畸变,实验人员看着屏幕上亮起的倒计时,又看了一眼正在离开医生办公室的零号。 即使已经观测了五年,他依旧看不清零号的长相,就像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游走于实验品之间。 她是这场由人类打造的噩梦空间内唯一的玩家,也是唯一的清醒者或者说被蒙骗者。 所有的领导都相信在扭曲的黑雾之下,藏匿的一定是不可名状的可怖怪物,只有研究员怀揣着一种隐秘的期待。 研究员调取出了另一组数据。 【实验品1号,血腥护士,投放时间三年,噩梦值24000,成长速度约为每年3200点】 【实验品2号,瘦长鬼影,投放时间两年,噩梦值18000,成长速度约为每年1677点】 …… 抓住最后的时间,研究员争分夺秒在观测笔记上写下自己的结论。 “在得到零号怪物胚胎中的五年内,我们先后在副本内投入了近三十种怪物,异变值均显著增长,却保留了部分人类意识,我认为这是一种全新的进化之路,区别于纯粹的怪物和人类,以一种中立的姿态调和两个物种之间的矛盾。当人类无法抵抗噩梦入侵之时,加入是否是一条可行的道路 更为重要的是,我坚信,零号怪物有人类的意识,在我观测的五年内,她表现得和一个正在慢慢接触社会的小孩一模一样,对未来充满好奇,会难过会悲伤会好奇外面的世界。 因此我认为她拥有属于人类的共情能力。 哪怕在她眼中,这个世界充满怪物,但是她依旧会为怪物的故事悲伤” 快速翻动本子,研究员在最后一页的投票栏里写上自己的意见。 ——否。 【倒计时十分钟,请您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情况,当异变度超过百分之八十时,您将被强制驱逐】 研究员拿起本子,站起身,打算交接工作。 五年前,他们意外得到怪物胚胎,开启秘密研究计划。 五年后,研究毫无进展,除了成堆的观测表格。 但是噩梦入侵的速度丝毫没有变缓,人类的大部分科技都已经转移到地底,它们会成为新时代的诺亚方舟,带着希望再度起航。 因此,失望的领导决心放弃观测,直接开启实验计划。他们不认可观测结论,或者说不愿意认可观测结论。 怪物不可能有人类的情感,也不可能成为希望。 真正的希望在地底,在人类自己手中。 * 研究员步履踉跄,走向门口。 防护服之下,他的脸上已经长出了鳞片,眼睛泛着浅蓝色,听觉变得更为敏锐,视力却急剧退化,而他尾椎处,有东西正在试图蹿出。 哪怕只是观测,他依旧被影响,逐渐从人类向怪物靠拢,等到异变度达到百分之百时,他将丧失观测资格,也丧失成为人类的资格。 实验室门口,来接班的同事正在等候。 一米九的个子,混血五官,浅灰色的瞳孔如同日暮时的天色,他站立在光芒与阴影的交界处,相比于憔悴不堪的同事,显得优雅可靠而自信。 研究员羡慕地看了一眼新来的同事,依稀记起五年前自己也是这么充满希望。 “这是观测的记录本和投票栏,你也是我们之中的一员,有资格做出选择。” 选择是继续观测还是开启实验计划。 新同事接过本子看见上面的投票数,“近百人的团队中只有你选择继续实验,也只有你坚信她有情感,能够培养成为人类。” “或许是因为我的观测时间最长吧。”研究员自嘲笑了笑,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异变度也是最高的,“没有关系的,你可以投反对票,反正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领导早就做出了决定,只是走一遍民主投票的形式而已。还有两周,整个研究所都会搬迁到地底。” 新同事接过本子,看着上面的观测日期。 五年的时间跨度,日以继夜,字里行间都是一个年轻天才的专注与牺牲。 他在反对实验那一栏写上自己的名字。 “谢谢。”研究员感激看了一眼新同事,换下了防护服。 因为才来几个月,所以新同事的异变度很低,只有浅灰色的瞳孔隐约昭示着污染。 新同事叫什么名字来着? 研究员低头沉思,好像是姓沈?具体什么名字却始终想不起来。 他低头翻开本子最后一页的投票栏,却只看见上面的字迹被阴影笼罩,每一笔都在颤抖,融合。 就像在噩梦之中。 他抬起头,透过观测室的超导金属玻璃看见了新同事,白色的灯光之下,新同事的影子被投在墙壁之上,狰狞,扭曲,无数的触手延伸开来,就像盛开的噩梦之花。 【滴滴滴滴!】 观测室的警报五年之内第一次响起,就是最高的报警程度。 【滴滴滴滴!观测室内噩梦值已超过40000!请注意!请注意!】 三秒之后,观测室的检测系统因为无法承担急剧上升的噩梦值爆炸开来,火花四溅,房间终于恢复了寂静。 黑色的影子如同在水中,晃荡着蔓延开来,从虚拟转为实体,覆盖住了所有仪器,唯独漏了呈现有零号的显示屏。 浅灰色瞳孔的男人伸手按上了显示屏,眼神中透着狂热。 “我唯一的朋友,欢迎回到真实的世界。” 第 3 章 “有没有可能,疯的不是我…… 零号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护士长贴心地为她更换洗漱用品,此次评估失败,怎么着也得再经历一个疗程的观察期,才能确定是否出院。 “其实没关系啦!你看,你和我们大家相处得不是也很愉快吗?外面的世界或许也没有那么美好。”护士长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断裂的脖颈之上,已经结痂的伤口又开始流淌鲜血。 每当她难过时,血就会奔涌而出,当眼泪消失之后,身体总会找到另一种方式来表达悲伤。 零号看着护士长身上的血,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觉得自己应该表达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关于悲伤与安慰的表达,都还在进一步的学习之中。 就算零号一直竭力隐瞒,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在模仿学习成为一个正常人,以此获得出院的机会。 医院外面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看不真切,高高的院墙挡住了一切,只剩下一小块灰白的天空,连一只鸟也没有。 或许有鸟飞过,但是零号无法辨认。 她只能看见怪物。 竭力从记忆中搜寻,零号发觉自己的记忆和窗外的一小块天空一样,是受到限制,是割裂的,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就像有人将整段的连续记忆从中间斩断。 她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事物,就是医院的名字。 ——安定精神病院。 而她是这里呆得最久的一位病人。 * “刚才有位护士过来,我没见过她,是新来的吗?” 医院的人来来往往,不断更换,对于很多人而言,安定精神病院只是他们人生中一个站点,但是对于零号来说,这里就是她的全部。 承载了她全部记忆的方寸之地。 “哦,对,她是新来的实习生,这次时间更短,连半天都没有呆满,直接就走人了。我们这里工资低任务重,名声也不太好,稍微有点出路的人都在往外走。哎。”护士长长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在为自己感慨。 要是有的选,谁又愿意在精神病院工作呢? 尤其是实习生,这些年不知换了多少次,没有一个能长久呆下来的,他们总是对这个地方充满警惕与防备。 零号乖巧坐在房间的椅子上,将自己未看完的书继续拿起来。 她记得,那个新来的护士眼中惊恐的目光。 这很正常,也很不正常。 对于普通人而言,精神病院总是充满怪诞与危险,恐惧是人之常情,但是那个新来的护士眼中却清清楚楚映透着对自己的恐惧。 她在害怕我。 零号翻过一页书,看见自己孱弱、苍白的手指,因为过于瘦弱,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心里的疑惑渐渐清晰,但是零号始终保持缄默。 * “好了,床单换好了,刚洗好的,上面还有股你喜欢的梅花香气,试试吧,一定能睡个好觉的。”护士长将床上最后一丝褶皱按平,同情地看着零号。 这个小姑娘没有家人,没有记忆,因此也失去了名字。 她始终安静呆在病房翻看一本没有字的书。 现在,白纸边缘都已经泛黄,被手指摩挲发皱,小姑娘却依旧专注。 她看着她,就像看自己的孩子。 “谢谢。”零号挪到了床上,手上依旧拿着那本书,“出去的时候能帮我把门关上吗?” “当然可以。”护士长面带微笑,贴心为她关上了门。 精神病院这些年效益不行,上头的拨款越来越少,因此病人流失许多,能让零号一个人住一间房。 只是监控依旧是必不可少的。 这些被幻觉和癔症困扰的可怜人,总是会不时陷入癫狂之中,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 * 门被关上。 房间再度安静下来。 零号靠在床上,将书立着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空白的纸面上一行字悄然浮现。 “你还有最后一次提问的机会。” 一个月前,书上开始出现文字,上面写着“关于你所疑惑的一切,我会为你解答,但是你只有三次提问机会。” 三次? 零号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是我的幻觉吗?” “不是。” 机会浪费得太轻易,零号选择按下心中的疑惑。 她是一个精神病人,这一点来自于医院的诊断报告,来自于周围人的反应,来自于自己眼中世界与他人的巨大不同。 但是零号总觉得自己精神没有问题。 她的世界充满逻辑与规律,只是和别人有那么一点点偏差而已。 而就在零号心里的疑惑与怀疑达到顶峰时,空白的书页上出现了文字。 就像是幻觉的升级版,亦或者真相的大门。 就在今天早上,零号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我这次能出院吗?” “不能。” 现在,零号问出了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这是一个让她确定自己是否在经历一场幻觉,亦或者是一场骗局的问题。 她十分慎重。 “你能解出哥德巴赫猜想吗?” 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不能造假的呢?又有什么东西是无论怎么逼迫也做不出来的呢? 零号脑海中只有一个答案——数学。 这东西不会就是不会,而且没有第二个答案可言。 空白纸面卡顿了一秒,没有如往常一样瞬间给出答案,它似乎也被零号的脑回路给震住了。 “哦,原来你也不会。”零号慢吞吞开口,准备合上书。 下一秒,空白的纸面上,一行行数学公式和英文字母正切地浮现。 直到最后一排,一行小字浮现。 ——我已经解出了这个问题,但是空白太小,写不下。 零号:“就这?” 空白纸颤抖起来,它被激怒了,身为堕化物的尊严熊熊燃烧起来。 数学公式有如机器打印上去一般,整齐而工整,充满逻辑与科学的美感,书页无风自然翻动,将解答过程不断往后推演。 虽然零号看不懂数学,但是她总觉得这是对的。 更何况,依照自己的菜鸡水平,根本无从写出这么庞大的数学公式。 人无法幻想出没有见过的事物。 所有的幻觉都只是对现有记忆的篡改和修剪。 * 公式推到最后,空白纸已经耗尽了力量,它颤抖着,纸页如同秋季枯黄的书页,一碰就破碎开来。 最后随着一声如同气球爆照的声响,整本书破碎开来,纷纷扬扬的碎纸充盈着整个房间,缓缓飘落。 护士长推开了门。 “你还好吗?我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零号转头看向她,看着她断裂的头摇摇欲坠,随着走动而晃动,即将掉落下来。 “没事,我只是……”零号看着最后一片碎纸落在护士的肩头,但是她却无动于衷,仿佛看不见一样,“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有没有可能,疯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 * 护士长的头颅跌落下来,带着血液滚动,卡在了门边,然后又慢慢靠拢回身体周边,试图回归原位。 护士长的声音透着惊诧,“你在想些什么?你不是都快痊愈了吗?” “可是,我觉得我是对的。” 零号伸出了自己的手。 她看着自己的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因为常年见不到阳光,又因为营养缺乏,整个手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美感。上面曾经插满留置针,以至于看不见血管,又逐渐恢复,却始终保持着瘦弱和无力。 零号将手指在虚空中轻轻按下,她想起了自己模糊的记忆,就像有人凭空截走了一段,想起了这些年来来去去的实习护士,他们总是对自己充满好奇和恐惧,想起了无时无刻逃避不开的被窥伺感,想起了周围不断变化的怪物,那么真实又那么形象。 如果这一切都是幻觉,那这个世界一定是场更为荒诞的梦境。 “我想,我该醒来了。” * 【滴滴滴滴,观测对象异常!梦境在坍塌,请尚未离开的观测者尽快脱离梦境!】 【警告!警告!仪器数值错乱么,不可抗拒的力量正在毁灭一切】 【副本评级错误!噩梦值已经超过现有最高数据!】 【噩梦坍塌进度即将达到百分之八十,尚未脱离梦境的人将被同化】 …… 零号透过破碎的墙面看向这个自己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毁灭。 怪物脱离禁锢,在走廊狂奔,医生被尖锐物贯穿胸口,挂在墙面,病人快乐地跑出,尖叫跳舞。 而在混乱的中央,沈医生穿着一席白大褂,安静微笑。 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直径两米的真空圈,无论是破碎的房屋还是乱窜的怪物都无法靠近。 他很快乐。 浅灰色的瞳孔里满是欣慰。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感应到零号的位置,潜入研究所,准备打碎梦境,但是零号的行动比他更快。 在梦境破碎之前,做梦的人先睁开了眼。 “不愧是被神灵选中的怪物啊。” * 零号没有看他,她抬头,透过正在坍塌的房屋看向了梦境之外。 研究员的身影出现在梦境入口处,他在发现入侵者的第一时间就跳入了梦境之中。 没有防护服,也没有保护措施。 即使是A级觉醒者的身体也难以承受扑面而来的噩梦浓度。 随着下坠,研究员的身体飞快地经历变异,脸上的鳞片密密麻麻合拢,覆盖住了整张脸,尾椎骨处,粗壮的尾巴蹿出,双腿却依旧维持着人类的样子。 “愚蠢的人类。”沈医生眸光深沉,他讨厌有人在这种大团圆的时刻来进行打扰。 阴影之中,黑色的触手从背后刺入研究员的身体,又从胸前探出,鲜血喷涌而出,就像盛开的红色花朵。 就算是变异后的人类,在他面前依旧不堪一击。 血滴答滴答流下来。 零号抬起头,看向天花板,她正好对着研究员的眼睛,哪怕异变度达到百分之百,他依旧有一双人类的眼睛,里面残留着某些说不出的情绪。 “你杀了他?” “他们囚禁了你。” 血流到脚下,零号往后退了一步,避开血流的轨迹,“我不喜欢。” “你被人类影响太深。” 沈医生往前走了一步,他身上的白大褂依旧纤尘不染,金丝眼镜稳稳架在脸上,就算整个世界坍塌,烟尘弥漫,他依旧能保持优雅。 “我……”研究员没死,或者说他站在死亡的门槛上,但还没有踏进去,被刺穿的心脏正在缓慢停止跳动,但是他的大脑却依旧维持着最后的运转,“指令……” ——轰! 梦境彻底破碎,连带着整个科研所一起颤动起来。 沈医生还是低估了初代研究员的魄力,他们是立了生死状来到地表进行研究的第一批,早就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 人造噩梦副本内关押着太多怪物,一旦逃逸出去,将会是一场灾难性的事变。 虽然每一次的科学进步总是伴随着危险,但是他们会是危险来临前最后一堵墙。 当噩梦被打碎,怪物开始逃逸之时,整个研究所将会开启自毁程序,沉入地底。 无论里面的人是否全部撤离。 * 触手被收回。 研究员从天花板跌落至零号的脚边。 最后一丝异变完成,研究员的腿被深黑色的鳞片包裹,尖锐的指甲从肉里长出,他获得了更强的力量,却也失去了成为一个人的根本。 他将沦为无意识的怪物,游走在自己奉献一切的地方,却再也想不起来为什么。本能控制住大脑,将一个年轻天才堕化,成为靠噩梦为食的怪物。 研究员的胸口正中央,是一个正在痊愈的贯穿性伤口,它正在缓慢愈合,却始终被一些东西阻挡在外,模糊的肉里白骨清晰可见。即使触手已经抽离,即使堕化物拥有强大的血肉再生能力,依旧无法完全复原他的伤口。 “我……” 研究员用最后一丝力气拉住了零号的腿。 “杀了我,求……你……” 他宁愿死掉,也不想变成怪物。 * 研究所的坍塌速度加快,整个建筑正在陷入地底,保护罩亦或者是摧毁罩无差别攻击地表上的建筑物,将一切都拖入地底,封印起来。 沈医生向零号伸出了手,“你该离开了。人类注定会为他们的愚昧与无知付出代价。” 但是零号没有看他,反而蹲下身子,抬起了研究员的头。 她认得他。 “林医生?” 虽然长得不太一样,但是零号依旧认出了面前的人。这是自己被送进精神病院后接触到的第一位医生,他温柔而有耐心,是个可爱的小熊玩偶,可惜才干了两年就因为生病离开医院,此后只是偶尔托人传达问候,但是小林医生是唯一一个会给零号庆祝生日的人。 现在看来,林医生确实生病了,他正在变成真正的怪物,以至于无法再进入医院。 每一个实习一段时间就离开的医生护士似乎都是如此,他们本来是正常人,顶着怪物的身体进入医院,却在一段时间后真的向着怪物转变,不得不离开。 能在医院留下来的都是真正的怪物。 零号看着旁边的金属门上映照出自己的身影,依旧孱弱,依旧看不清脸。 那么,我属于什么? 她感觉自己触摸到了世界的真相,却依旧觉得前方迷雾重重。 * 下坠和倾覆之中,沈医生朝着她跑来,身形轻盈,所有的碎石都自动避开他。 “我将带你离开。” 而倒在地上的研究员双眼渐渐失去神采,流失的不止是他的生命,还有他作为一个人的神智。 为研究怪物奉献一生的人最后作为怪物死去。 他始终拉着零号的脚,声音微弱,“活下去……我知道……你……不是怪物……” 远处,护士长正在茫然无措看着被摧毁的医院,发疯的病人,发疯的医生,发疯的一切。 而镜子里倒映出的自己的脸,倒也没有比惊悚片好上太多。 记忆纷至沓来,她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期孩子,自己繁重而琐碎的工作,自己曾经对未来的期待。 原来都是假的。 孩子死了,工作丢了,未来也毁于头颅断裂的那一刻。 * 沈医生终于抓住了零号的衣角。 在一切下坠的力量之中,他是唯一向上的动力。 “跟我离开。” 然而零号却随着房屋一起向后倾斜而去,地面开裂,吞噬一切,而她跃下了深渊。 【下坠进度百分之百,封印开启,光幕自动检测一切生命迹象】 【湮灭光环启动】 【不可逆转】 以零号为中心,透明的光波震荡开来,席卷一切。光波触碰到的东西,无论是建筑,衣服,亦或者砂石,全部变成了尘埃。 片刻之后,中央研究所伫立的位置只剩下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平坦凹地,如同盆地。 而在十分钟之前,这里还是一片丘陵。 第 4 章 二十八年后 以噩梦副本降临那一年作为新世纪的起源,计算到现在已经四十八年。 新纪元二十年,人类全体迁入地底,但所剩人口不足三亿,中央研究所被毁,西部研究所损失超过百分之八十的科学家,此外各地的研究所均有不同程度受损,全球仅有四成的科研人员带着设备成功撤离,地表基础设施大部分被摧毁,科技水平全面倒退。 因此也有人将中央研究所的湮灭作为一个标志性事件。 人类在噩梦的入侵之下不断溃败,从积极进攻转变为防御,只求保存部分力量,换取物种延续的机会。 而现在,是新纪元四十八年,距离中央研究所湮灭已经二十八年。 一望无际的荒野之中,一个极为漂亮的女孩从灰扑扑的地上艰难站起,手上的检测仪正在将收集来的波动以人类可以理解的数据方式呈现出来。 “东南方向发生九级大地震,具体位置尚不清楚,震源深度约30千米。”女孩看着检测仪上的数据,惊魂未定地看向自己的队友。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南部地下城进入地表出任务。 现如今,地表已经无人居住,幸存人类大多迁往几个大型的地下城。在地下,人类重建了城市,政府以及军队,因为地域上的阻隔,几个政府彼此之间只是偶尔联系,组成了互帮互助的联邦,却并不干预彼此的内政。 而女孩来的南部地下城就是距离中央研究所最近的一座城市,也是现如今人类最大最安全的地方,拥有大约三千万人口。 但是她依旧要离开安全的地底进入地表,为的就是求生存。 噩梦副本中捕获的堕化物可以换取积分,兑换生活所需,换做以前,女孩是不用自己出任务的,她有一个A级觉醒者父亲,还有一个即将成婚的B级觉醒者未婚夫,在地下城也属于被人羡慕的对象。 但是一周前,她父亲在野外失踪,被联邦政府判定为杀害同伴畏罪潜逃,因此政府收缴了女孩家中大部分财务用于赔偿。 她本来想申诉,却被拒之门外,转头又撞见未婚夫和好闺蜜躺在一张床上。 女孩一气之下选择了和父亲生前帮扶过的雇佣兵小队一起出任务。 她已经一无所有,所以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 黑骑小队属于地下城中等偏上的雇佣兵小队,一共有十多人,但是此行只有四个人跟着一起出来。毕竟其他人也不是很待见女孩这种常年生活在温室之中的菟丝花。 带女孩出来接任务不过是为了还人情罢了。难不成还真能指望她帮上什么忙吗? “前方并不是地震带所处的位置,而且九级地震,即使在噩梦副本未降临之前的旧时代也很罕见,很难不怀疑是堕化物搞出来的动静。”女孩虽然实践知识约等于无,却极力在其他地方证明自己的能力。 她不希望黑骑小队的人认为自己是除了美丽一无是处的废物。 哪怕这是事实。 然而黑骑小队的队长闻言却只是大笑起来,他们一路对女孩尊敬,不过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骗至无人的荒原罢了,怎么可能真的善心泛滥,帮助只见过几面的死人的女儿刷积分。 至于什么女孩的父亲对他们有救命之恩,所以特意来回报,也不过是骗女孩离开地下城的托词。 养在温室之中的花朵,一旦失去保护,注定凋零。 “小姑娘,你知道能制造出九级地震的堕化物有多强吗?现阶段人类已知的最强S级堕化物噩梦值也不过34000。要是这世上有这么强的怪物,那么人类早就灭亡了。” 女孩也察觉了黑骑小队这一路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她有些后悔,不该这么仓促地离开地下城,但是她早已经没有退路。 地下城的吃穿住行全部都需要花费积分,而父亲留下的那些财产大部分都抵作了赔偿金。就算女孩偷偷藏了点东西,也不敢明目张胆拿出来。 因为一旦被联邦政府发现,女孩手上这点存货也会被缴走。 因此,就算黑骑小队的队长沙兵对自己态度越发恶劣,女孩也不敢生气,尽量不拖后腿,争取早日完成任务。 然而就在女孩转身之后,黑骑小队的四人却互相使了个眼色。 他们接下来的任务根本不是探索D级副本的异常,而是杀死女孩,并且将她的尸体带回地下城,交给幕后的人。 这项任务的报酬极为丰厚,只要拿下这一单,他们几人就能获得入住内城的机会,从此脱离朝不保夕的生活。 * 女孩握紧了手中的A级异能载具·潜行。 她感受了来自身后的恶意,很直白,毫无掩饰,就像猛兽对猎物势在必得,因此不再做伪装。 黑骑小队的四人绕成一个圈,将女孩包围。 围猎的时刻已经到来。 他们陪着演了这么久的戏,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女孩步步后退,止不住颤抖,却依旧强作镇定,“我们不是还要继续完成任务吗?你们这是做什么?” 沙兵顿时笑了起来,“任务?小姑娘,你以为我们几个人出来是为了陪你玩过家家游戏吗?你就是我们的任务,只怪你命不好,有人出了大价钱要买你的尸体。” 破空之声传来。 沙兵的异能是【B级·金属控制】,能够操纵所有的金属物品,随着心意而动。 然而女孩的动作更快,她早就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在第一时间启动了潜行,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闪现到了几千米外。 她的确天真,但是并不傻。 黑骑小队的人紧追不舍,女孩使用异能的次数逐渐减低,她自身精神力过低,操纵起A级的异能载具难免力不从心。 她抬起头,看向前方露出来的大豁口,这正是她此行的目的地,刚才发生过地震的地方。如她猜想的那样,这样剧烈的地震已经改变了此地的地形,一个宽约十米的裂痕从西边一路延伸过来,裂痕下面隐约可见一些老式的建筑。 望着熟悉的尖顶,女孩瞬间想起了书中记载的中央研究所。 在启动湮灭光环后,整个研究所沉入地底,找不到位置,现在,九级的大地震,将通往中央研究所的路给震了出来。 追兵已经到了身后,连续几把小刀以接近子弹的速度朝着女孩飞来,让它们停下来只有两种方式,击中目标或者杀死操纵刀的人。 女孩心如死灰,站在裂痕边缘,感受到了其中缓慢涌出的噩梦值。 据说中央研究所是因为遭遇一群S级堕化物入侵,才被迫启动湮灭光环,二十八年过去了,没有人知道地底有什么,也没有知道研究所内究竟在研究些什么。 小刀转眼已至胸前,女孩却选择了向后倾倒,就算是身后是地狱,她也要跳进去。 因为这人间早已不比地狱更好。 * 就像是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石子。 很轻很轻的声音。 水波震荡开来,在镜子里晃开一阵又一阵的涟漪,沉睡在镜子中的人睁开了眼睛。 零号从黑暗中醒来,她感觉自己头有点晕,身子有点重,肩膀乏力,像是睡了很长时间,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昨天才刚见过沈医生。 她又一次地评估失败,被拒绝出院。 在努力学习成为一个正常人的道路上,零号走得十分艰辛。 房间内的装饰一如既往,蓝白条纹床单,被软布包裹的桌椅,没有看完的书,透明的玻璃映照出外面雾蒙蒙的景色,看不真切。 走廊上传来了人的脚步声。 踉跄、仓促、十分疲惫、下一秒就要力竭摔到。 零号站起身,打开了门,准备看看是谁在奔跑。 医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病人逃跑的事情,他们总是一边跑,一边喊着自己没有疯,将手边能抓到的所有东西都朝着追来的护士砸过去。 零号从来不参与他们的反抗,她总是安静而沉默的,努力学习成为一个正常人,争取早日出院。 毕竟,谁会蠢到在精神病院证明自己没有疯。 * 零号打开了房门。 一个浑身是血的漂亮女孩摔倒在自己面前,她看上去柔弱而狼狈,黑色的头发散乱在脸颊周围,眼睛中透着小兔子一样的仓皇。 零号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倒是难得,这次看见的终于是人,而不是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了。 难道自己终于痊愈了? 零号疑惑地抬起头。 在女孩的身后,黑色的影子凝聚成类似人的样子,正在走廊里没有目的没有规律地四处游荡,脸是残缺的,身子也是残缺的,只依稀能看出眼睛鼻子的位置,但是否准确,就不敢保证了。 哦豁,还是没痊愈。 零号低头,继续端详着女孩子,却在她眼中看见了熟悉的恐惧感。 就好像零号是比走廊上游荡的黑色阴影更为可怕的怪物。 即使已经力竭,摔倒在地,无法行走,女孩依旧用自己最后一丝力气撑住了墙面,身子努力后缩。 致命伤在胸口,看上去像是刀伤,这是人类才会制造处理的痕迹,不是走廊里那些散步的鬼影会干的事情。 此刻,女孩的胸口依旧在不断渗出血迹,染红了上衣,她的嘴唇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出青紫色,浑身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在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了人的脚步声。 听上去很杂乱,像是一群人穿着皮靴快速走动发出的声音。 “妈的,她跑哪里去了!都怪你做事磨磨蹭蹭,说好的一刀解决,居然还让人给趁机跑了。完不成任务我们都得死!” “啧,你现在倒是指责起我来了!谁知道她还有留着一手呢!A级觉醒者留给女儿的保命武器,又怎么是我们能对付的?” “我觉得我们这次说不定能因祸得福,中央研究所陷入地底多少年了,如果不是这次地震,怎么会露出入口来。都说这里是当年人类科技的巅峰,万一我们能在这里找到些什么存货,不就发了?” “你搁这做白日梦呢?别没找到什么好东西,还把自己给坑进去了。” “中央研究所是因为S级堕化物入侵,被迫启动湮灭光环。要知道全世界现存也不过五个湮灭光环,一旦启动,所有的活物都会被销毁。别说S级堕化物了,你自己看看这旁边游荡的鬼影,连D级都算不上,一刀一个,怕什么。” “都安静点,我们的时间不多,必须在十分钟之内把她解决了然后离开这破地方。能引来S级堕化物集体入侵的地方,指不定藏着什么东西,万一湮灭不彻底,就我们这群人,还不够送菜的。” 争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脚步声急促起来。 * 倒在地上的女孩忽然抓住了零号的腿。 即便眼前的事物都开始出现重影,晃晃悠悠,看不真切,女孩依旧能清楚地辨别出站在自己面前,穿着蓝白色病号服看不清面容的,并不是人类。 这个房间太干净了,所有的堕化物都下意识避开这个房间。 他们不敢进来,生怕惊扰到屋内人。 她眼神中的恐惧依旧没有消散,瞳孔颤动,却透着一股决绝,相比于怪物,她更害怕人类。 “救我,求求你。” 相似的记忆涌来,好像也有一个人,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对自己发出请求的话。 零号侧着头,感觉到了疑惑。 走廊另一头的脚步声逼近,零号的动作比思维更快,她弯下腰,将女孩拖进了屋内,然后关上了门。 蓝白色的房间干净整洁,空无一物,为了防止病人伤害自己或者伤害到护士,除了必要物品,房间内没有任何的摆件以及装饰。 “你还好吧?”零号蹲下身,试图用毛巾按住女孩的伤口,但是却发现女孩的身体都已经冷下来。 毛巾很快被浸染了鲜血,女孩抓着零号腿的手也失去了力量。 她快死了。 刀伤在她胸口上,很深,直接贯穿了整个胸膛,虽然没有伤到心脏,但是这一路的奔跑,伤口持续破开,血流不止,已经错过了救治的最佳时机。 零号想了想,委婉说道,“你好像快死了,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女孩刚一开口,顿时吐出一口血来。 她低头看了下自己被血染红的衣服,忽然笑了起来。她也曾经被人宠爱,捧在手心,以为拥有无限的未来,但是在父亲死后,她才发现自己所依仗的一切竟然是如此脆弱。 而自己生命中最后一丝善意竟然来自不知名的怪物。 亲人、恋人、朋友接连离她而去,曾经优渥的生活一去不复返,就像一场镜花水月。 “帮帮我。”女孩拉住了零号伸过来的手,“我将一切献祭给你,帮我杀了他们。” “你在说什么呀?”零号的声音听上去充满困惑,“我可不是什么怪物。” 女孩的意识濒临消散,说话也渐渐微弱,“能够让研究所的堕化物都不敢靠近,你一定很强大,只要你实现我的心愿,我愿意将一切献祭于你,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我通通可以卖掉。” 她这一生,被人背叛,驱逐,伤害,最后却被怪物搭救。 那么坚持成为人的意义又在哪里? * 女孩的手垂落下去,她终于结束了这一段艰辛而奔波的旅程,迎来了生命的终点。 只是未能闭上的眼睛内依旧残留着不甘和愤怒。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黑骑小队的人已经搜到了最后一个角落。 “还有最后一个房间,她一定躲在这里。” “说起来也奇怪,我们明明进的是研究所,但是这里的构造布局却像一个医院?” “别管这些了,快点找到人离开,雇主要求我们必须亲眼看见她死亡并且将尸体带回去,才会给我们解毒的药。” “呸,这些有钱人的斗争真是血腥,连累我们跟着进入研究所,还好没出什么事,不然真是亏大了。” ——砰 门被踹开,全副武装的小队成员有序进入,他们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女孩。 “这是死了?” “生命探测仪也没有反应,应该是死了,赶紧去看看,然后离开。” “哦,好的。” 然而,下一秒,女孩的眼睛却忽然颤动了下,轻微的□□从她紧闭的唇间发出。 生命探测仪上的信号由微弱变强,就像苏醒的过程。 黑骑小队的队长迅速做出了反应,“开枪!” □□上膛,连续发射了数十发子弹,枪枪致命,但是飞射而出的子弹在即将落到女孩身上时,却忽然遇见了一层透明的阻碍,悄无声息地湮灭,就像直接进入了另一个空间,连声音都没有发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 柔弱的女孩抬起头。 鸦羽般的长发瀑布般垂落,盖住了女孩瓷器一般的皮肤,因为惊恐与睡眠不足,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倒是更加显得楚楚可怜,仿佛橱窗里的假人。女孩曾经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深黑的瞳孔,杏仁眼,害怕时,水汪汪的眼睛就像一潭春水颤动,让人不由自主想去保护。现在那双惹人怜爱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的情感,冰凉的黑色,就像宝石,漂亮归漂亮,却总归没有人气。 脸还是那张脸,气质却截然不同。 女孩看了看黑骑小队的人,又看了看窗外。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自己的脸,也是她第一次看见外面的世界。 精神病院墙外并非雾蒙蒙的天,而是漆黑一片的地底,天光从很高的地方露了一个角,却依旧无法照亮这片土地。 通往外界的道路已经被地震打开,而零号也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她猜到了自己没有疯,那些隐约的窥测目光,那些过于真实的怪物,都是真的。 但是,她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原来自己也不是人? 精神病院守则 惩罚 【噩梦人数已达标,安定精神病院副本开启 欢迎大家进入梦境之中 祝您做个美梦】 走廊里一道冰冷的机械音响起。 可是这里明明已经废弃多年,别说广播,就连电都没有。 零号,哦,现在她有了自己的名字,竹猗,皱起了眉头。她融合了女孩子的记忆,只是还需要接收处理,才能从浩如烟海的记忆中搜寻出自己所需的知识。 噩梦副本开启,竹猗现在又躺在了精神病院的床上。 蓝白色条纹床单,蓝白色间隔的墙壁,乳白色裹着软布的桌椅,就像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但是竹猗看着镜中清晰映照出的脸庞,知道现在的她才真正进入现实之中。 她躺在床上,一边梳理记忆,一边听着广播播放的精神病院守则。 【精神病院守则: 1、医院晚上十一点熄灯,请在熄灯前上床睡觉,熄灯期间,医院无法保障您的安全,因此请不要随意走动 2、早上八点,中午十二点,下午六点,为食堂开饭时间,请大家尽快赶到食堂用餐 3、非用餐时间请不要食用护士提供的物品 4、请不要和病友随意交谈,也不要相信病友的话,他们都是精神病人,包括你。 5、医院内禁止斗殴,一旦被发现,将会被关入禁闭室接受惩罚 6、如果你发现床底有人,这只是幻觉而已,请吃下红药丸,如果持续出现幻觉,可按铃求助护士。 7、夜间值班护士只有一位,请注意辨别。如果你遇见不止一位夜班护士,请尽快逃离!请尽快逃离!请尽逃离!】 听上去和自己住院时的规则差不多,然而遇见不止一位夜班护士就要逃离是什么意思? 竹猗皱着眉头,努力理解广播的意思,总感觉奇奇怪怪的。 她已经将女孩子的记忆融合得差不多,知道自己身处噩梦副本之中。 四十五年前,噩梦诞生,会将范围之内的人拖入副本之中,只有找到并且叫醒噩梦的主人,才能打碎梦境,回到现实之中,如果人长期陷入梦境之中,未能脱离,就再也无法回到现实之中。 噩梦副本也靠着吞噬,不断扩张,逐渐侵占属于人类的地表,将人类驱逐至无光的地底。 只有不会诞生梦境的地方才是安全的。 因此地底也根据安全程度分为了三个等级,最为安全的内城,成为噩梦冲击防护墙的外环,以及随时可能被侵蚀的浅层地底。 这具身体的主人并没有下过副本,她曾经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父亲是强大的A级觉醒者,足以庇护她在内城过上很好的生活,只是父亲出事,被扣上背叛者的名头,未婚夫也离开,她不得不学着自己求生。 很不幸,开局就送命。 因此竹猗也无法从记忆中提取更多关于副本的知识。 现在占据她脑海的只有狗血的三角恋故事,父亲出事后,女孩手足无措,下意识去找未婚夫,却刚好捉奸在床,目睹前一天还和自己发誓赌咒的未婚夫和好朋友躺在一张床上。 竹猗努力辨别记忆中渗透出来的情绪,脑袋有点发蒙,心脏皱缩疼痛,全身乏力,无法行动。 这就是悲伤的情绪吗? 有点新奇。 竹猗为了通过评估考核,离开精神病院,一直在观察人类的思维,学习成为一个正常人,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直接感受到别人的情绪。 * 进入副本的时候就已经临近夜晚,因此很快就到了晚餐时间,和之前住院时一样,竹猗老老实实站在门口,看着墙上的钟走到六的位置时,才推开门。 幽深狭窄的长走廊,厚重金属大门,紧闭的门窗,竹猗站在门口愣了一下,认出了这熟悉的布局,竟然和自己之前的医院一模一样。 但是这一次,医院内的护士和病人终于都是长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的正常人。 竹猗熟门熟路地往食堂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陆续遇见和自己一同被卷入副本的人。 正是黑骑小队的四人,他们显然也看见了竹猗,却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刚进入一个副本,还不清楚情况如何,副本规则禁止院内斗殴,因此他们只能想其他的办法除掉竹猗。 好在竹猗只是一个从未下过副本的D级觉醒者,或许根本不用他们动手,就会死在噩梦里。 黑骑小队的副队长是个高个子黑男人,此刻,他目光阴狠,看着竹猗快走动的背影,如果不是因为这女人慌不择路跳入研究所遗址,他们怎么可能被迫卷入噩梦副本。 “老大,我总觉得她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生命探测仪都显示她死了,怎么又忽然站起来了,而且,我们的子弹也无法射中她。” “我也觉得,这副本总是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一开始就走过这些屋子了,明明什么都没有,忽然就被卷入副本之中。那些床架栏杆,都生锈了,现在却忽然变得透亮崭新,简直就像时间倒流回最初的样子了。” 沙兵厌弃地看了一眼心生怯意的属下,“你们这些白痴都闭嘴,某些有人数要求的副本开启之前有保护期,禁止杀戮。在我们子弹射出去之前,竹猗就已经进入了副本,所以才会呈现出那种奇怪的状态。况且不杀了竹猗,我们也无法活着回去,不如搏一把。” 沙兵看着竹猗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副本内的景象。 副本内建筑物构造和他们之前探索的遗址一样,只不过新旧程度上有差别。 但是,副本只是一种噩梦,是属于另一个时空的产物,它们侵占人类的住所,裹挟着人进入异世界。 在这里,两个地方却发生了某种重叠。 副本和现实相互交错。 沙兵心头也生出了一种隐约的恐惧,但是他依旧镇定,跟着竹猗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他们之前探索过这些地方,知道大概建筑物的布局。 * 食堂里已经有人坐着了。 果然,察觉到研究所遗址出口被地震打开后,还是有不怕死的人主动进入了研究所。 扎着长发的男人神色懒散,正在和一旁的人聊天。 两个人靠得很近,说话声音也很低,显然十分熟稔。 “这还是二十八年前启动湮灭光环后,研究所第一次被人发现,看来,我们是头一批进入遗址的人。” “经过勘测,研究所内的噩梦值并不稳定,整体在12000左右波动,部分地方却高达30000,这只能说明,研究所内的副本曾经是S级,因为湮灭光环的开启,堕化物也受到冲击,降级成了C级。” “呵,这种地方哪是这么容易捡漏的,看似是C级副本,实际上危险程度应该和S级差不多,天知道,那群科学怪人在研究些什么。中央研究所本来就是以疯狂出名,在其余几个研究所还在老老实实研究噩梦产生原因、提高人类存活率方法的时候,他们就敢直接在副本边缘扎根,冒着身体异化的风险捕捉堕化物做实验。” “我可是听过小道消息,中央研究所当年并不是被一群S级堕化物冲击,而是一个。” “一个?能够摧毁巅峰时期的研究所,逼迫其开启湮灭光环的堕化物得多强?如果只是一个,那么他的噩梦值应该远超S级,如果真有这么厉害的堕化物,那么我们早就应该遇见了。现阶段,已知的最强怪物也只是34000的噩梦值。” “谁知道呢,反正都是小道消息,二十八年前的历史,除了那群和整座研究所一起陪葬的科学家,还有谁会清楚?” “可惜可惜,当初研究所还没有完成搬迁,就遭遇了入侵,如果能把当年的科学力量保存下来部分,人类也不至于失败得这么快。” “这正是我们进入的意义,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当年的资料呢。” 两个人听见食堂门口传来其他人的脚步声,顿时止住了交流,看向来人。 “啧,D级的小姑娘?你怎么进入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了?”络腮胡在看见竹猗的一瞬间就皱起了眉头。 太弱了! 不止是身体柔弱,就连异能也弱。这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下副本可不是和小朋友做游戏,长得好看能有什么用? 竹猗皮肤白皙,黑发如瀑,修长的手指间看不见一个茧子,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娇小姐,适合被人保护着,放在温室之中,成为观赏植物,而不是身处异常危险的副本。 络腮胡是内城雇佣军的一员,异能为【B级·数据化】,很用的辅助型异能,适合进入不怎么常见的副本之中,因此在感应到研究所入口出现后,立马接了探索任务进去其中。他单靠一双眼睛就能勘破副本内的噩梦值以及堕化物等级。 是个梦境之中的清醒者。 因此络腮胡在看见竹猗精神力等级的那一刻,就摇了摇头。 又是一个送死的。 * 竹猗快步走入食堂,找到自己熟悉的位置坐下。 她喜欢坐在靠着墙的角落里,因为只有这里是小桌子,只能一个人用餐,又离电视比较近,是最佳观看位置。 她也听见了络腮胡的嘀咕,却假装没听见,只是乖巧坐下等饭。 毕竟竹猗还不太清楚什么叫精神力,只大概知道自己的异能是亲和力,辅助性,战斗力约等于无。 她在浏览这具身体的记忆时确实发现了,女孩好像对小孩子有着异乎寻常的吸引力,属于用一根棒棒糖就能忽悠走一个幼儿园小朋友的体质。 十八点十分,食堂依旧没有开饭。 竹猗抬头看了看走廊外面,她知道,这是因为有病人还没有进入食堂的原因,现在,管床护士应该在找他们。 精神病院遵守着严格的时间规律,毕竟这是最稳固最不会改变的东西,在精神病人的世界之中,一切都是混乱,容易倾覆的。 因此,精神病院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时间观念教给这群病人。 现在,有人迟到了。 迟到就要接受惩罚。 精神病院守则 迟到的下场 十八点十三分。 一个神色仓皇的中年男人逃进了食堂,相比于已经坐下的几人,中年男人显得更为狼狈,头发散乱,鞋也跑掉了一只。 哪怕已经坐在了位置上,他依旧面露惶恐,不断回头看,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追着他。 “你们是怎么找到食堂的位置的?”中年男人看着周围人都衣冠整齐,并没有和自己遭遇一样的事情,不由疑惑起来。 副本只是颁布了规则,却并没有给出指引,等到墙上的钟走到晚上六点,他如期走出房间,却发现走廊上都是一模一样的单间,看不出差别来,绕了一个大圈子后,中年男人整个人都懵了,如同迷宫一般的走廊,弯弯绕绕,找不出明显的标志物,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失,男人开始慌乱,再度拐过一个拐角之后,他迎面遇见了管床护士。 白色的护士服熨帖而整洁,黑色的头发盘在脑后,护士整个人都透着一种祥和与宁静。 中年男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开口问道,“食堂……” 下一秒,温和的护士却猝然狂躁起来,“现在已经十八点十分,你还没有进入食堂,是想违反规定吗?” “我知道,我只是……”中年男人话还没有说话,却看见护士的脚下,黑色的影子慢慢站起来,顺着墙面的阴影开始挪动,而护士本人的身体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扭动,匍匐在地上,她的手肘处生出了第三双手,支撑着地面,飞快朝着中年男人追击而来。 “你迟到了。” “不,我不是。”中年男人吓得拔腿就跑,竟然阴差阳错找到食堂的位置。 现在他坐在食堂依旧惊魂未定,不由自主朝着在食堂的其他人讨要经验。 但是没有人回答。 在这里,每个人都是竞争对手,谁会愿意把自己的经验告诉陌生人。 多一个炮灰就是多一份保底。 只有络腮胡摇摇头,在心里感慨了一句,又是一个送死的,只是D级就敢进入研究所。看来这里确实一个足够吸引人的地方,好在副本有人数限制,不然送死的人只会更多。 * “你可以选择求助护士,每个病房的床位旁边都有呼叫器。”竹猗忽然开口,她在这里住了五年院,对于规则十分清楚,因此也很是不解为什么这个男人在找不到食堂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求助护士。 中年男人听见竹猗说话,才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漂亮小姑娘,她就像是养在温室中被精心培育出来的娇花,无论是白皙的皮肤,还是脸上那副不染世事的表情,都需要极其强大的势力才能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之中将之庇护下来,免遭摧毁。 中年男人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副本里居然还有比自己更弱的人,总算找到一个垫背的,管她背后有什么势力,进了副本,孤立无援,就是死无对证的事情。 中年男人换上笑脸,试图坐到小姑娘旁边,“你是求助护士找到食堂的?” “不是,我是刚好住在食堂旁边。”竹猗也撒了谎,她察觉到了男人身上的恶意。 中年男人摇摇头,心里头暗骂,没想到看上去这么温柔的小姑娘也是个黑心的,他已经试过了问护士的后果,如果不是自己跑得快,就死了。这个小姑娘还撺掇自己求助护士。 * 十八点十五分。 食堂终于开饭,比正常时间晚了十五分钟,这在追求规矩和精准的精神病院并不常见。 竹猗坐在角落里看着护士端着饭走出来。 是陌生的面孔。 当然,竹猗回忆了一下自己以前见过的护士,似乎也没有什么正常人的长相,每一个单拿出来都会比中年男人口中的奇行种爬行怪物可怕。 只是在爬行而已,有些人就是喜欢用这种方式锻炼身体,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竹猗快乐地将自己的餐盘递出去,终于到了一天之中,她最期待的环节,吃饭。 一两米饭,一个鸡腿,一盘青菜,一碟豆腐,一碗蛋花汤。 竹猗看了看护士手中剩下的食物,温和问道,“可以多给一个鸡腿吗?这里人也不多。” 护士看了看竹猗,又看了看手中的鸡腿数量,然后点点头,“可以,正好食堂少来了一个人。” 她给了竹猗两个鸡腿,然后端着盘子去了下一张桌子。 仍旧在颤抖的中年男人面对看似正常的护士并不敢多说话,他沉默地将餐盘推过去,看着上面堆满了食物,又放回来。 中年男人警觉打量食物的颜色质地,颤颤巍巍不敢下嘴。 他确实是冒着发大财的想法进入研究所的。 中年男人欠了一屁股债,正在被债主追杀,慌不择路跑到了荒无人烟的研究所附近,打算躲一躲,谁知道遇见大地震。 他左右思量,决定搏一把,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遗迹,从此改变命运。 中年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现在他将自己的命当做筹码放入了副本之中。 安定精神病院副本内的噩梦值浓度略高于男人的精神力值,因此在副本的缓慢侵蚀下,男人的身体也发生了一些改变。 通常而言,觉醒者者只能进入和自己水平相当或者低于自己水平的副本,不然就会被副本内的噩梦侵蚀,沦为堕化物。 中年男人看了看自己感觉到钝痛的手指,知道堕化已经开始。而食堂里,都是些看不透的人,坐在右边的四个人明显认识,个个凶神恶煞,看上去就不好惹。而坐在中间的两人看上去也相熟,虽然看不明白他们的精神力强度,但是从他俩随身带的武器来看,就知道是惹不得的人物,唯独坐在角落里的小姑娘,既孤单又柔弱。 偏偏,她是整个食堂里吃饭最认真的人。 中年男人胡乱将食物用筷子搅乱,他不敢吃副本内的东西,害怕会因此染上更多的噩梦值,加速堕化,但是看着竹猗吃得这么认真,也跟着吃了一口饭勉强果腹。 * 护士分发完食物,站在了挂在墙上的钟下面。 “大家知道我们今天吃饭的时间为什么晚了十五分钟吗?” 竹猗咬着啃到一半的鸡腿抬起了头,果然来了!例行训话阶段!每当有病人犯错,护士都会对全部人一起进行批评教育。 但是竹猗从来没有被批评过,她一直是精神病院里最听话的那个人,却也是呆的最久的一个人。 “因为有人迟到了,所以我们全体都等了他十五分钟,耽误了晚饭时间。如果按照正常流程来说,现在应该已经吃完饭,开始集体的休息时间。所以,他应该要得到惩罚。” 护士打开了电视。 先于画面出现的是一个人快速跑动的脚步声。 竹猗端汤的手停顿了下,她抬起头,看见一个年轻小伙子正在走廊上茫然打转,很显然,他迷路了。 医院其实并不大,只是相似的房间,老式的环形走道,又没有明确的指示牌,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到食堂并且赶到,确实是一个不小的考验,稍微耽误一下,就会违反规定。 这和竹猗所认知的精神病院明显不同,它在故意抹掉一些信息,给人设置障碍,诱导人违规。 所以,这就是副本吗? 竹猗若有所思,继续看着男人如同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很快,他遇见了护士。 和中年男人不同,此时已经十八点十五,过了规定的最迟时间限制,因此护士走过来的时候,深黑的节肢如同纷乱的枝条从白色裙摆下伸出,每一个枝条上都有一双暗黑色的眼睛,正在一开一合,每一次眨眼都会更加迫近男人。 男人吓得步步后退,他是经历过噩梦副本的人,见过的奇怪生物不止一个,却从来没有感受到这么庞大的噩梦值,就像汹涌的海水扑面而来,人类在其中毫无还手之力。 他在进入副本前,测试过其中的噩梦值,不过是C级,本来以为能捡漏,谁知道现在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人类不可接近超越自身太多的堕化物物,犹如烛火不可照亮无光的旷野,在燃尽自身后,只能一同归于黑暗之中。 随着护士的接近,男人的身体飞速堕化。 第三只手从他的心脏处萌发出来,带着血淋漓的液体,伸向天空,男人的颅骨撕裂开来,和护士身上一模一样的深黑色节肢探出,一只黑色的眼睛缓缓张开,片刻后,走廊上只剩下了护士站立的身影,男人成为了她裙摆之下数不清的节肢之一,唯独新鲜节肢上刚刚诞生的眼睛,半开半阖,带有一点人类的痕迹。 食堂里坐着的人鸦雀无声,全都保持沉默。 一个B级觉醒者就这么毫无反手之力沦为了堕化物的一部分,换成他们,也不敢保证一定能跑出来。 电视上,护士看了过来,她身上的节肢汹涌而来,穿透了屏幕与现实的界限,直接包裹住了电视的边缘,一些细小的肢如同根茎飞速生长。 她要透过电视爬过来。 只是在看见节肢的一瞬间,食堂内的噩梦值猝然上升,在座的所有人多多少少都出现了一点变化,精神力高的人受到的影响小,精神力低的人立马感觉到头皮有一种撕裂感。 中年男人更是直接吓得瘫坐在地上。 他终于知道自己在遇见的那个护士只是其中的小怪而已。 想在研究所遗址里捡漏是多么天真的一个想法,巅峰时期的研究所拥有一个S级和一群A级,最后依旧只能和入侵的怪物同归于尽,如果当年的怪物没有死绝,哪怕只剩下一个,都是他无法承受的。 食堂里的护士依旧笑语盈盈,站在电视边温柔讲解规则,对于入侵的部分怪物节肢视若无睹。 “这就是违反规则的后果,不听话的病人会被护士姐姐惩罚哦。只有大家都遵守规则,接受治疗,才能如期出院。” 从电视上蔓延出来的节肢已经长到了大拇指一般粗,将墙面都崩得开裂,房间里的噩梦值缓缓上升。 络腮胡皱眉,这个副本太出乎人意料,如果他们不及早作出反应,那么整个食堂的人都会全灭。但是精神病院内的规则禁止斗殴,那么先出手的人就会成为下一个被惩罚对象。 这是一个心理的博弈过程,弱小的等着强者先出手,强者等着弱小的人先扛不住。 “我先试着出手,看看护士的反应。”络腮胡下定了决心,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这个副本虽然有S级的波动,但是已经残缺,大部分区域都只有C级,如果不是一击毙命,他完全有逃命的机会。 “得了吧,就你那异能,还是保护好你自己,我来出手。”一旁的长发男虽然出言嘲讽,但是却将这个活揽在了自己身上。他俩是同一个雇佣兵小队的队友,经常一起下副本,自然默契十足。络腮胡的异能偏辅助性,每次的战斗都是由长发男来完成。 然而就在长发男刚站起身的时候,竹猗已经行动了。 她拿起了遥控器,啪地按掉了电视。 站在电视旁的护士看过来。 竹猗轻声解释,“姐姐,我不喜欢看这个节目,可以换一个吗?” “当然可以,但是你关电视前需要先告诉我们,万一其他人想看呢?”护士依旧温和,没有忽然发狂的征兆,这说明竹猗没有违反规则。 食堂里的其他人纷纷跟着应和,“我们也不喜欢看这个节目,关掉吧。” 所有人意见达成一致,护士遗憾摇头,表示大家真的没有欣赏眼光。 但是好在,随着电视被关掉,堕化物的入侵终于结束,已经伸出来的节肢如同枯黄失去生命的树枝,在瞬息之间干枯,最后沦为了墙上的装饰品。 食堂里的人长松一口气。 护士站起来看了看时间,“用餐时间结束,现在大家有序离开食堂,明天医生将会组织大家进行心理评估,希望你们做好准备,早日出院。” 这是护士第二次说到早日出院。 竹猗若有所思,或许这就是离开副本的途径,和自己当年的经历一样,只有被评估为正常的患者才有资格离开医院。 但是在副本之中,正常的是病人,不正常的反而是医生,那么考核评估还能和之前一样吗? 络腮胡绕过餐桌走到了竹猗旁边,小声感谢,“多亏你反应够快,我们才没有被堕化物侵蚀,你之前下过类似的副本吗?” 竹猗见着络腮胡走到了自己跟前,这才发现这个粗犷的男人鼻梁上竟然架着很细的平框眼镜,没有镜片,镜腿直接嵌入了鼻梁里,骨头内置的金属片和镜架连在了一起,确保眼镜稳稳当当,即使在空中翻三百六十度也不会滑落。 男人五大三粗,感觉出门就能倒拔垂杨柳,三拳打死老虎,说话也粗声粗气,即使有意压低声音,嗓门也比竹猗声音更大,但是这样一个人却这么钟情于眼镜。 她大为震惊但是对个人爱好表示理解。 竹猗微笑着摇摇头,“我没有下过副本,但是我常年住院,所以对医院的这一套流程很熟悉。” 络腮男愣了一下,又看了看竹猗的样子,娇弱的小白花,明明精神力不高却并未被堕化物影响,像她这样的长相没有强大的势力保护,是不可能在末世活下来的,所以她应该随身带着一些高级的异能载具。她或许是不想被人盯上,所以才会选择用这样一个理由搪塞。 出于对竹猗关掉电视的回报,络腮胡好意提醒道,“副本内的危险不止来自于堕化物,也来自于人类,你小心一点。还有,规则并不一定可靠,你得学会分辨。在副本内,一味地遵守规则只会落入噩梦之中。” 络腮胡又下意识扶了一下眼镜。在S级以下,异能的发出需要一定的指令,要么是动作要么是言语。很不幸,他就属于异能发出动作复杂的那一类,需要动手扶眼镜进行观测。 精神病院守则 请服用红色药丸 进入副本的第一个夜晚很快来临。 天色黑得很快,刚吃过晚饭不久,窗外的景色就已经黯淡下来。 竹猗躺在床上,脑海中总是回想起小林医生和原身倒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一个让自己杀掉他。 一个让自己杀掉别人。 人类总是这么奇怪,所以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学会做一个正常人?竹猗试图提取自己过去的记忆,却发现除了精神病院内的场景外,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她对于人的一切认知都来自于精神科医生的教导。 开心时要微笑,难过时会哭泣,有心事要学会倾诉。 她就像一个懵懂孩童,被人扶持着一步一步往前走,而林医生和护士长就是其中最为耐心的两个人,无论竹猗犯了什么错,这两个人都会慢慢纠正她的举动。只是林医生因为生病,一年前就离开了医院。他偶尔会托其他人稍来问话,关心竹猗近期的心情。护士长虽然温柔耐心,但是血糊糊的断头总是让人看不清表情,她做事风风火火,一边抱怨工作,一边却比谁都尽职尽责。 现在,竹猗躺在医院的床上,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象,却再也不见那些熟悉的人。她知道,自己过去不过是在副本之中,她是其中的做梦者,现在梦醒了,却又进入了另一个副本之中。 做梦的人变成了入梦的人。 她从梦境主人变成了旁观者,要来唤醒沉浸在副本的堕化物。 会陷入梦境中的人,一定有一个无法回去的现实,所以现在又是在谁的梦境之中? * 【梦境是与死亡之地交错融合诞生的异空间,它以人类的执念为食,吞噬一切,成长自身,被拖入梦境的人必须找到做梦者,唤醒他,让其回归永恒无梦的死亡之中,才能破解噩梦】 【但是也有研究指出,做梦的不一定是人类,堕化物中有部分来自于死亡之地】 【关于死亡之地与噩梦源头,至今依旧没一个明确的解释,唯一明确的只有一点,人无法再噩梦之中活动太久,否则会被噩梦同化,沦为堕化物,永久飘荡在梦境之中,再无法返回现实】 竹猗在纸上将脑海中关于噩梦副本的知识都写了下来,进行一个归纳和总结。 现在,她知道了,为什么医院的护士总是实习一段时间就离开,长久待在医院的病人和员工总是一副怪物的样子。 竹猗叹口气,将写满自己的思绪的纸撕下来,丢进厕所里冲走。从现在开始,她要更加努力地学习成为一个正常人,不能让人抓住漏洞。 门外飘来食物的香气。 竹猗走到门边,往外面看。病房内都没有隐私可言,所有的门上都安装了玻璃窗,方便护士查房,而为了防止病人窥伺外面,玻璃窗上又加装了一层钢化板,只能由护士从外面推开。竹猗因为是长期病号,和护士关系比较好,才换来钢化板和玻璃之间留一层缝隙,可以观察外面的机会。 没想到两个副本之中的病房连这个设置都一模一样。 透过缝隙,竹猗看见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正推着小推车缓缓走过来,而推车上摆满了各种诱人的食物。 刚刚烹饪好的蜂蜜烤鸡,外酥里嫩小酥肉,奶油蛋糕…… 如果不是刚吃过晚饭,竹猗确实会有点心动。 护士边推着车边敲门,“饭后甜点吃吗?” 她哗啦一下将钢化板推了上去,脸离玻璃不过几厘米,她个子和竹猗差不多,因此这一敲门,两人正好就面对面了。竹猗甚至能清晰地看见护士黑色的瞳孔,里面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仿佛人偶。 但是护士却依旧机械敲着门,眼神涣散,似乎没有看见竹猗。 “饭后甜点吃吗?” 有陷阱! 竹猗瞬间警觉起来,医院里哪有护士会给病人发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怎么会这么巧,全是自己爱吃的东西。况且,规则里说了除了用餐时间都不要吃任何护士提供的东西。 敲了几分钟门,护士见没人开门,转身继续去敲对面病房。 对面住的正好是黑骑小队的队长沙兵,竹猗看了一阵子,发觉沙兵竟然对这些食物表现出了明显的犹豫,他想开门接受甜点,理智却阻止了他。 因此面上呈现出一种纠结而克制的神情。 这很奇怪,一个下过多次副本的雇佣军竟然会对食物产生痴迷。竹猗皱了皱眉头,沙兵的表现证明了她的猜测,医院会诱使人违反规则。 那么络腮胡壮汉说的话又是对的吗? 医院内的规则也不全然可信。 过了一阵,沙兵平复下来,克制住了冲动,而护士见敲不开门,推着小车继续往下一个病房走去。 危机暂时解除,但是夜晚还很漫长,竹猗看不见更远处的情景,也就躺回了床上。 以前住院的时候,她手上总是有一本护士长从外面带回来的,据说多看书能够帮助康复,但是竹猗更多是用它来打发时间,现在,离睡觉时间还早,病房里却什么都没有。 竹猗有些百无聊赖,只能听着走廊外面推车咔嚓咔擦走过的声音和护士温柔的询问声音。 “要饭后甜点吗?” 这声音似乎带有一种魔力,让人饥肠辘辘,口中泛起酸水。 竹猗转了个身,将被子拉上来,准备将头蒙住,但是她却忽然听见有门被打开的声音。 护士的声音戛然而止。 片刻之后,小推车的轮子再度咕噜噜转起来,碾过地面。 有人没能抵抗住诱惑,打开了大门。 * 夜间十一点会熄灯。 竹猗躺在床上,看着挂在墙上的时钟走到了十一的位置,眼前猝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只有墙上的呼叫器还闪着红光。 这是医院配置的紧急呼叫器,病人感觉任何的不适都可以呼救,但是因为精神科有大量癔症或者精神分裂患者,因此并不是每一个病房都有。除此之外,值班护士在夜间会有三次查房,观察病人是否入睡,是否活着。 竹猗默念了一下副本规则,十一点之前要睡觉,夜间值班护士只有一位。 听上去很正常,没有什么危险的地方,但是她总是想起之前听到的开门声,虽然那声音很短,但是她绝对不会听错。 第一个违规的人被护士拖走变成了身上节肢的一部分,那么第二个违规的人呢? 又会变成什么样? * 凌晨零点。 竹猗被一阵窸窣声吵醒。 声音是从门边传来的,像某种裂齿类动物咬合门板的声音,竹猗在黑暗中安静听了一会,又听见一个有点熟悉的低语,但是却分辨不出来是晚饭吃饭时遇见的哪个人。 “开开门吧,有护士在追我,求求你。” 竹猗下了床,她没有找到鞋,因此光脚踩在地板上,走近了门边,透过钢化板和玻璃门的缝隙往外望。 没有看见人。 但是却传来了敲门声,一声一声,是有规则的响声,透过厚重的金属门清晰传到了耳边。 “求求你,救救我,护士正在追我,只要在她找到我之前进入房间,我就能活下来,放我进去吧。” 这是迄今为止,第三个向竹猗求助的人。 她紧急回忆了一下医生教给她的人类行为守则,要互相帮助,但是以自身安全为前提。 况且,竹猗和这人根本不熟。 因此竹猗又转身回了床,准备继续睡觉。 门外的声音大起来,男人恼羞成怒,开始发出恶毒的诅咒,“我们是同类,你为什么不愿意救我?你们这些人类总是充满了虚伪,嘴上一套,行动上又是一套,明明只是开一下门的事情,你们却不愿意动一动手!” ——哐 门颤动了一下,然后一阵滋滋声传来,门外的男人遇见了袭击,他的身体砸在了门上,缓缓滑落。 鲜血从门口的缝隙流淌进来。 竹猗的视力并不被光线所影响,即使在漆黑的夜晚之中,她依旧能看清过血液流淌的痕迹。 病房和走廊并没有高差,但是现在鲜血却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向前流淌,它们有目标有方向,呈现出直线状态直奔竹猗。 病床下也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 有人正躺在床底上摇晃床腿,铁床因此发出了一阵颤声。 “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呢?” 男人的低语从门外进入了病房内,但是依旧看不见他的身影。 精神病院守则第六条:如果你发现床底有人,这只是幻觉而已,请吃下红药丸,如果持续出现幻觉,可按铃求助护士。 竹猗看向放在床边的小盒子中整整一排红色药丸。 她没有见过这种药,在精神病院的几年之中,竹猗接受了大大小小上百次治疗,从药物到针扎,从心理咨询到仪器,却并未见过类似的药物包装。 思忖片刻,竹猗按下了床头的紧急通讯键。 一阵滋滋的响声之后,护士亲切而温和的声音传来。 “你好,这里是夜间值班室,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床下有人。” “好的,389号床位对吧?请问你吃下红色药丸了吗?” 竹猗看了一眼放在桌边的药盒子,“吃了。但没用” 她掰下一颗药握入手中。 “好的,我们的值班护士正在赶来的路上。” 通讯结束。 床下的异动越发明显,那个人正在试图站起来,因此直接将床顶起来了一个角,铁栏杆在墙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哐 床太重,床底的人受不住重量,倒了下去,但是他没有气馁,很快又在酝酿第二次站起。 地下的血越来越多,拐了个弯来到竹猗跟前。 但是它们却停止了前行,因为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护士赶到了。 “您好,请问你现在状况如何?” “很好。” 竹猗躺回了床上,盖好被子,她没有忘记现在是夜间休息时刻,即使床底有人,一个合格的病人也该遵守规则躺在病床上。 因为这里是精神病院,人会出现幻觉,只能遵守并且相信医生制定的规则。 护士手上有钥匙,她直接打开了门,走了进来。 所有的异常都消失了。 在护士开灯的一瞬间,血,床底的声音,门外敲门的人,全都不见了。 护士看了一眼已经被拆开的药盒。 “你已经服用过药物却依旧没有好转对吗?” “是的。”竹猗捏着手中的药丸回答道。 “那么,我建议你再服用一颗药,出现幻觉是一种很严重的征兆,这意味着你的住院时间将被延长。” “但是我现在已经好了。” “以防万一,你还是再吃一颗比较好。” 竹猗看着护士黑色的眼珠,相比于送食物的护士,这位护士表情显得更为丰富,提出建议的时候还会流露出关切与同情。 但是她依旧不够真实,值班的护士不会直接走入夜间犯病的病人房间,这意味着将自己推入危险之中。 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夜间所有病房的门都是反锁的,即使有钥匙,也需要转上几圈才能打开房门,而刚刚这位护士走进来的时候,门锁却只响了一声。 “服用药物应该有医嘱,为了我的健康考虑,我不想接受你的建议。” “现在医生不在,我就是医生。” “那你有医师资格证吗?你能告诉这个药丸的作用和禁忌以及服用次数吗?能帮我给出明确的诊断方法吗?” 护士被竹猗一连串的反问给弄得有点恼怒,和善的笑容略为挂不住,嘴角弧度下垂,变成了一种冰冷的笑意,“不听话的病人应该得到惩罚。” “但是我没有违规。”竹猗躺在病床上看着气得已经快维持不住人性的护士,冷静地回答道。 没有一所医院能够随意惩罚病人,如果护士有权利随意吞噬病人,那么她们就不会那么费劲心机诱导人违规,而这个副本也将彻底无人生还。 护士的脖子猝然伸长,延长了几十厘米,探到了竹猗的面前,“你出现了幻觉,而我是来帮助你的护士,你应该听从我的建议。一个合格的病人应该遵守医嘱。” “我没有出现幻觉。”竹猗直接否认了规则的前提,如果没有出现幻觉,那么就不需要服用药物,也不需要求助护士,“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晚安,我现在需要休息了。” 前提成立失败,规则未能生效。 护士的脖子被某种不明力量反弹回去,连带着人重重摔倒在地上,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 竹猗盖上了被子,目送护士仓皇离开。 “晚安,离开的时候记得关灯,我睡觉不喜欢有光。” 房间又黑了下来。 竹猗松开了紧握的手心,红色的药丸正躺在其中。 精神病院守则第三条:非用餐时间请不食用接受护士提供的物品。 而红色药丸也是护士提供的。 精神病院守则 是谁在敲门 漫长的夜晚终于过去。 没有了敲门声和护士的打扰,竹猗一觉睡到了天亮。 终于又到了一天中值得期待的时间,吃早饭。 竹猗没有忘记昨天护士说的话,今天还有医生的评估测试,这直接关系到她是否能出院,这对于五年间经历了上百次评估测试的竹猗来说,显然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流程。 但是她刚出门,就听见走廊尽头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 黑骑小队的成员之一胖子正住在那里。 他因为震惊下意识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巨大声响,引来了不少人注意。 胖子惊恐地看向挂在门前的尸体,虽然面前挂着的尸体已经没有了皮,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类似于血管颜色的红色,显然,昨晚那个堕化物很生气,将他身上的皮一点点全部撕了下来,没有留一丝残渣,就连头皮都没有放过。但是胖子依旧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 他们一起并肩战斗多年,相互之间的默契自然比一般人更高。 也正是因为如此,即使是多次下过副本的胖子也被眼前这一幕给镇住了。 前一天还一起喝酒的队友现在就被剥皮挂在门上,这谁受得了。 精神病院中的堕化物比想象中更疯狂,更变态。 尸体被挂在门梁之上,双腿悬空,被风吹着,双脚便有节奏地敲击着门。 这正是昨晚竹猗听见的敲门声。 竹猗若有所思,难怪从门缝里望出去没见着人,原来是挂着的。她站在人群外数了数人数,在场一共七个人,全部到齐了,看来昨晚只有一个人违规。 黑骑小队的队长沙兵见状却没有像胖子那样惊慌,他只是冷哼了一声,都是下过这么多次副本的人了,居然还能死在别人前头,真是没出息。昨晚等到护士一走,沙兵瞬间就想明白了陷阱,不过是最简单的食物诱惑,规则里明明白白写着的非用餐时间禁止接受护士提供的食物。 沙兵看了一眼站在人群外神色平静的竹猗。 已经到了第二天,同为D级觉醒者的中年男人手指明显粗大起来,身体呈现出异化反应,竹猗却毫无变化,不仅如此,她甚至面对如此血腥的场景都镇定自若。 或许,情报出了问题。 想想也是,能拿到那么高的报酬的任务怎么可能简单。 沙兵转身,越过了挂在门上的同伴尸体,径直往食堂走去。早上八点就是用餐时间,一定不能违规。 如果说同伴的惨死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的话,或许就是警戒和提醒吧,反正绝对不会是同情和伤感这种无用的东西。 胖子是最后一个走的,因为尸体挂在他门上,要去食堂就必须经过血淋淋的尸首。 经过艰难的心理斗争,胖子终于还是一咬牙,冲了出去。 在他身后,尸体被风吹起撞击在门上,就像敲门声。 ——咚咚咚。 * 早饭是八宝粥、蒸饺和一碟咸菜。 一人一份,刚够吃饱。 在护士发放食物的时候,络腮胡学着昨天竹猗的样子,礼貌询问,“你好,请问,我可以多要一份菜吗?” 护士看着手上的饭菜分量,思考了一下,勉强点点头,“可以。刚好少了两个人,你可以多吃一份。” 沙兵紧跟着问起来,“你好,我也想多吃一份。” 他不比络腮胡笨,自然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昨晚不过是最简单的食物诱惑,但是还是有人没能扛住诱惑,踏入了陷阱,最弱的中年男人和竹猗反而没有问题,这里面破题的关键就在于食物。 只有吃饱了才不会想吃饭。 没有吃晚饭的人自然抵抗不住食物的诱惑,昨晚死掉的队友因为害怕染上噩梦值,晚上没有吃饭,加之他还有吸.毒习惯,谁知道昨晚在他眼中,护士推来的是什么东西,才让他失去理智,直接冲了出去。 有了这两人带头,剩下的人纷纷举起手,讨要食物。 没人不希望自己在副本中能够多一重保障。 但是护士手中只剩下了一份多余食物,她有些犹豫,抬头看向众人,却发现竹猗依旧安静坐在角落里,瘦弱的身形在一众高大的男人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护士径直上前,将饭菜端给了竹猗。 “小姑娘要多吃一点,才能长胖,你瞧瞧你这身子骨,多瘦啊,风一吹就倒。” 有些熟悉的唠叨和关切。 以前在精神病院,她也是护士的关照对象,毕竟竹猗从不犯事,又是医院里的长期病号。竹猗抬起头,接过了护士手中的食物。 “谢谢。”她试探着问,“你认识白琴吗?” “谁?”护士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完全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好的。”竹猗拢过饭菜,低头吃起来。 白琴正是护士长的名字,这个副本中熟悉和陌生的感觉相互掺杂,竹猗总是忍不住打听以前的消息。 * 【精神病院守则: 1、医院晚上十一点熄灯,请在熄灯前上床睡觉,熄灯期间,医院无法保障您的安全,因此请不要随意走动 2、早上八点,中午十二点,下午六点,为食堂开饭时间,请大家尽快赶到食堂用餐,十五分钟内未赶到视为违规 3、非用餐时间请不食用接受护士提供的物品 4、请不要和病友随意交谈,也不要相信病友的话,他们都是精神病人,包括你。 5、医院内禁止斗殴,一旦被发现,将会被关入禁闭室接受惩罚 6、如果你发现床底有人,这只是幻觉而已,可按铃求助护士。 7、夜间值班护士只有一位,请注意辨别。如果你遇见不止一位夜班护士,请尽快逃离!请尽快逃离!请尽逃离!】 精神病院守则发生了一点变化,明确了食堂用餐的时间限制,同时删除掉了关于红色药丸的描述。 “应该是我们发现了规则之后,副本就自动补上了漏洞。” “可是,红色药丸为什么被删除了?昨晚有谁遇见了幻觉吗?” 没有人回答他。 竹猗看了一眼众人,发现他们神色都没有变化,昨晚似乎只有自己遇见发疯的护士。 同样挤在人堆里的中年男人听见其他人的话,顿时狂喜,他还没有进过规则类的副本,对此并不了解,“这规则一共只有七条,只要我们全部破解,是不是就能找到离开的办法?” 络腮胡听了若有所思,确实,并非所有的噩梦都无法逃脱,有些特殊的梦境留有通往现实的出口,只要能找到这一条路,就无需唤醒做梦的人,自由穿行于梦境和现实之中。这种副本也被称为安全副本,在近地表区域就有好几个,适合新手练习以及普通人寻找堕化物兑换积分。 他在进入安定精神病院的时候,就听见护士提了好几次出院,如果他们能找到一条一定能出院的规则,那么这个副本就会被归为安全副本。 但是这种规则又哪是这么好寻找的,况且,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找到当年中央研究所遗留下来的资料,如果不打破副本,根本无法进入真正的研究所。 然而就在众人各自怀着心思的时候,游戏又颁布了新的规则。 【精神病院守则·治疗章 1、医生是正常人,和我们长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正常人,请不要害怕 2、诊疗室内不会出现渗人的怪物,如果有,请从自己身上寻找问题。 3、如果你在接受治疗过程中感觉到任何不适,都可以直接告诉医生,停止治疗,但医生认为必须治疗的情况除外 4、医院所有的药物以及检查都是为了患者的生命健康考虑,请不要怀疑和担忧 5、除吃饭及接受治疗外,请不要在走廊随意走动,医院无法保障您的生命安全 6、一切的最终解释权归医生所有】 新出现的规则直接浇灭了络腮胡的侥幸心理,他能够感觉到,副本内的噩梦值正在升高,这本来就是一个S级副本,只是因为残缺,所以才会出现规则不完善,噩梦值不稳定的情况。现在随着时间的流逝,缺失的规则似乎正在补齐。 等到全部规则补齐,那么副本就会成为真正的S级,到时候他们所有人都会因为无法承受扑面而来的强大噩梦浓度,堕化成梦境的一部分。 中年男人则直接跌坐在了地上,他只是想赌一赌而已,可没有想到真的送命。 一个陷入地底二十八年的研究所内居然都还有这么强大的副本存在,那么它巅峰时,又该是怎样壮阔的情景。 “什么叫一切的最终解释权归医生所有?这不就是他说了算的意思吗?他让我们出院就出院,他让我们接受治疗就接受治疗,这算哪门子规则,完全是霸王条款。” “这样看起来,医生的权限比护士大得多,或许梦境的缔造者就是医生。” “那这医生妥妥有病啊,活着给人看病,变成堕化物了还做梦给人看病。” “或许这就是敬业?” 竹猗听着人旁边人插科打诨,却并没有去接受治疗的意思,不由站起来,转头询问护士,“我们今天是按照什么顺序去看病。” 护士翻了翻手上的本子,“最近医院人手流失较多,所以只剩下沈医生在岗,你们只能一个一个地看。” 沈医生?竹猗闻言立刻开口,“那我先来吧。” 精神病院守则 “不要相信规则,也不要…… 要到诊疗室需要下楼再经过一片长长的走廊。 对于这一段路,竹猗再熟悉不过。 这医院的所有布局都和之前的副本一模一样,唯独里面的人却换了,所以究竟是谁拥有和自己一样的记忆,才能打造出这样的梦境来呢? 站在诊疗室门口,护士送上同样的祝福,“祝你早日康复出院。” “在我之前,出院的人多吗?” 护士似乎被问愣住了,她的记忆储备内不包含这样的问题,“之前……” 当一个人意识到她身处梦境之中时,就是将要醒来的前兆。 护士的身体微微颤抖,眼神中充满迷茫,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七八道红色的疤痕正在缓慢变大,扩展成为眼睛的样子。 片刻后,新的记忆补充进来,护士脸上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容,“我们医院很好的,有很多像你一样的病人在接受治疗后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相信你也可以的。” “可是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年,你还记得吗?”竹猗继续追问道。 然而面前的门却忽然打开,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出来,“是一号病人吗?进来吧。” 没有光的房间,摆满了书的架子,使得本来就不高的屋子显得更加逼仄,就像幽深的洞穴一般。 竹猗走了进去。 医生坐在房间的角落里,整个屋子唯一一面窗正在他背后,但是却并没有光芒照射进来,只有一点朦胧的灰色,将整个房间衬得更为阴暗。医生面前摆着一张檀木桌子,上面有个招财猫正在不停晃手。 是个陌生的男人。 竹猗不禁有些失望,她拉开医生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就像规则里描述的那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平平无奇的男人,就连身上套着的白大褂也显得中规中矩。 “你最近好些了吗?”医生的问话也显得很寻常。 “好很多了。” “那么描述一下你最近的状况。” “我最近每天早上七点醒,晚上十一点睡,保持充足的睡眠,一天吃三顿,顿顿有菜有肉,荤素搭配,同时与病友保持良好的沟通,维持基本人际交往能力。” “还有呢?” “还有什么?”竹猗眨了眨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医生背后的玻璃窗上映照出来的自己的脸,很好,一张正常人的脸,可以完美融入人群而不被察觉。 “你看我正常吗?”医生的话音刚落,本来普通中还透着点秃顶的邋遢中年男人忽然换了一副神色,他的身形迅速膨胀起来,就像充水一样,占满了大半个房间。一个头,两个头……最后十几个头从身体的不同部位窜出来,就跟开了花一样,每个头上都是一张不一样的脸,白色的眼,没有瞳孔,灰蒙蒙如同这窗外始终照射不进来的天光。 桌上的招财猫身上的镀金脱落,它抖了抖身体,将身上的碎片甩落,变成一只毛茸茸的胖猫,瞳孔竖立,以一种戒备的方式紧紧盯着竹猗。 但竹猗只是长松了一口气,吓死,差点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呢。 她看着面前医生的样子,心里的那点违和感终于消失,这才是她心目中,医生该有的样子。这个充斥着普通人的世界总是让竹猗有种陌生感,而看见畸形的医生,一点难得的乡愁涌上心头。 “你这样挺正常的啊,这世界,人类不就该长这个样子吗?” 桌子上的招财猫坐了回去。 医生也坐了回去,他茫然中透着一点疑惑,“是吗?我这是普通人的样子?” “当然。”以竹猗住院五年见过的众多怪物来说,医生这种长相不过是最简单的版本,虽然脑袋多,但是没啥杀伤力,还不如护士那身节肢威力强,也就吓吓人罢了。 墙上的钟叮当响了三下。 眼前的一切全部消失,竹猗眨眨眼,发现医生依旧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看上去有点疲倦,秃顶反射着灰蒙蒙天光,看上去就是一副饱受压榨的社畜样子。 招财猫依旧不停挥着手,一下,两下,三下…… 也不知道招来财没有。 医生低下头在手上的测评本子上写下自己的结论,他清了清嗓子,“刚才呢,你进入了我的催眠,看上去你恢复得不错,一直保持神智的清醒,所以也不用再额外服用药物,如果护士那边也确认没有问题的话,你就可以暂时停药接受观察了。” 竹猗接过医生手上的单子,“为什么还要护士的意见?” “因为你的日常是由护士照料的。” “行吧。”竹猗站起身,准备离开,然后就看见医生被桌子盖住的下半身,一个脑袋正在冲着自己上下晃。 她抬起头看着医生的秃顶,又低下头看了看医生右边大腿旁窜出来的小型人头,一个百无聊赖,一个摇头晃脑,竹猗低下身提醒道,“医生,你东西没有收好。” 多出来的一个头猛地收了回去。 秃顶医生摸了一把并不存在的头发,问出了同样的问题,“你觉得我是正常人吗?” “当然是的,医生,疯的并不是我,只是这个世界而已。” 然而医生的脸上却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的波动,竹猗失望收回了目光,拿着单子离开了诊疗室。 大门缓缓关上,她回头,看见医生又恢复了庞大的体型,挤满了大半个房间,整个房间并非没有光,只是被这庞大的怪物给挡住了。它虽然有很多的头,却并没有嘴,而自己所站立的门口,就像怪物张开的大嘴,正在缓缓闭上。 * “噩梦值超过了28000!又一个S级的堕化物出现了!”络腮胡紧紧盯着远处的诊疗室,然后扶了一把眼镜,报出了数据。B级以下异能的发动都需要一定的指令动作,络腮胡的异能指令就是扶一下眼镜,因此虽然他没啥文化也没近视,依然牢牢将眼镜焊在了脸上,这是救命的东西,可不能轻易掉了。 【B级·数据化】,可以将看见的一切异常数据化,虽然对于高于自身精神力的物品来说,只能测个大概,但是无论怎么样,这也是远超他们实力的堕化物。 “怎么会这么多S级?不是说湮灭光环之下,寸草不生吗?况且被埋了这么多年,还活着呢?”中年男人瑟瑟发抖,他这次算是彻底赌输了。能在末世活下来的人,谁不是靠赌,赌今天不会被拖进噩梦里,赌明天不会被人杀死,赌接下来都能顺利完成任务换点积分吃饭不被饿死街头。现在,赌桌都被掀了,才进这个副本两天,就遇见了两个S级,他们这群人凑起来也不够送菜的。 “正是因为被埋了这么多年,所以我们才能活着站在这里。副本是残缺的,即使是S级也不是全部时间段都在向外扩散噩梦,只要不违规,我们依旧有活命的机会。”络腮胡又扶了一把眼镜,噩梦值正在锐减,很快就恢复了C级的常规水平。只是可惜了第一个进去的小姑娘,看上去多听话。 看病只能一个一个的看,所以在竹猗进去后,他们都在候诊厅排队,这样也好,不用第一个面对未知,他们也能从竹猗的反应中找点经验出来。 黑骑小队的人满意笑了起来,S级的堕化物出现,即使竹猗带有防身的异能载具,也无法突破这巨大的实力差距,他们终于完成了任务,虽然没法把竹猗的尸体带回去,但是带回去死讯也行,先把身上的毒给解了再说。 诊疗室的门被打开,护士先走了出来,在没有违反规则的情况,护士看上去都是一副正常的样子,温柔,亲切,笑容满脸。 但是因为太亲切了,所以才生出一点诡异来,哪有人无时无刻都保持着好心情。 竹猗跟在护士后面走了出来,娇小的身体,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就像某种小兽,亦步亦趋。 络腮胡瞪大了眼睛,这都能活着? “下一个接受评估的人是……”护士拿出了名单,开始喊号,然而黑骑小队的胖子却忽然站了起来。 “我想要先去。” 护士眨眨眼,又看了看名单,“行吧,那就你先去,反正大家都是要看医生的。” 沙兵想拦住胖子,却没有拦下来,自从进了副本之后,他就感觉自己的队友一个比一个不正常,胖子一向冷静,这个时候却忽然冲动起来。 平心而论,安定医院的副本并不可怕,写得清清楚楚的规则,只要按部就班就能完成任务,但偏偏有一双无形的手推着他们往违反规则的方向走去。 平静之中的诡异才最让人头皮发麻。 沙兵神色晦暗看了一眼已经坐在一边的竹猗,完成医生评估的人需要在另一个屋子等着接受治疗。明明是最弱的一个人,却活到了现在,难道这不让人疑惑吗?沙兵想起雇主的要求,杀死竹猗,然后将尸体带回去。 这女人身上一定藏着什么秘密,才会让人下重金也要得到她的尸体。 * 胖子一步一步往诊疗室走去,他走得很慢,心神不灵,自从早上开始,胖子就觉得自己的肩头好像压上了什么东西一样。 肩上的东西越来越沉,越来越沉,胖子耳边出现了水声,滴答滴答,就好像水龙头没有拧上一样,但是放眼四周,他身边也没有出现任何带水的东西。 他看着诊疗室就像看见了溺水中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医生,想要医生救救自己。 胖子站在了诊疗室的门口,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他侧头看见了门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好像,自己胖了一圈,再一看,并不是自己胖了一圈,而是他的背上还有一个东西,两个影子重叠起来,就形成了一个极为臃肿的人影。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胖子慌慌张张抬起手往身后摸去,空的,什么都没有。 “你该进来了。”诊疗室里传来医生的声音,平静中带着困倦。 胖子感觉身后有谁推了自己一把,一个踉跄,他跌入房间。 滴答的水声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救我呢?”正是早上死去的队友的声音。 胖子惊恐转头,看见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正从背上望向自己。 “你知道剥头皮是一种什么感受吗?就像剥柚子一样,头皮与皮下的黏膜相互分离,但你还活着,还清醒着,睁大了眼睛,听见嘶嘶声……” 胖子不需要描述也知道了剥头皮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因为他正在感受着。 一把尖刀从额头往后划拉一直抵达后脑勺,然后一双手按上了头颅中间的缝隙往两边撕扯,但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连抬头都困难。 清醒的,痛苦的,恐惧的,活着。 * 看着诊疗室的门关上,医院又恢复了平静,待诊的人因为护士就站在一边,所以也不敢多说话,竹猗则是因为自己一个人在独间,也没法和人说话。 她百无聊赖,打开了医生塞给自己的单子。 除了给护士的治疗意见,单子下面还藏着一张纸,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不要相信规则,也不要相信护士,逃。” 最后一个逃字因为写得过于仓促,直接划破了纸,黑色的墨迹晕染开来。竹猗抬起头,正好看见对面的护士也抬起了头,对自己露出一个关切的微笑。 “如果你有任何需要的地方,都可以求助护士哦,病人的健康就是我们的宗旨。” 竹猗将纸条塞入袖口,笑着摇摇头,“暂时还不需要。” 精神病院守则 如何在精神病院证明自己…… 十五分钟后,门再次打开。 络腮胡松了一口气,这一次他终于没有感受到忽然上涨的噩梦值,所以诊疗室内应该没有出大问题。他颇为感触,看向自己身旁的同伴。 长发男此刻正蹲在角落里发呆,自打进入副本之后,他的话就变得少了起来,虽然这人平时也不怎么爱说话,但是络腮胡还是表达了对队友的关心,“下一个就轮到我,想来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接连两个人都平安出来了。” 长发男朝前面探了探脖子,叹口气,“我觉得你放心太早,要不你再往前看看?” 络腮胡闻言立马转头,他的话对了一半,胖子是出来了,但是却没有平安。 从头顶到脚,胖子身上的皮都被剥了下来,就像一颗胖柚子,从头划拉了一刀,一只手按住两边的皮往下撕扯,穿过身体,穿过胳膊,穿过腿,一直剥到了脚边,然后撕拉一声,将皮给扯下来。 一张完整的人皮,缝合起来还能看出个人样。 胖子浑浑噩噩地走着,脸上的血管清晰可见,细小的血管不断往外渗血珠子。就跟水龙头漏了似的,但是他还活着。 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到了候诊室,坐了下来。 他嘴里反复嘟囔着一句话,因为声音过于小,有点听不清。 络腮胡凑近了一点,终于听清了他的呢喃。 “谢谢医生谢谢医生,我感觉好一点了。” * 【B级·数据化】 络腮胡扶了一把眼镜,发现胖子身上的噩梦值并没有大变化,他并非是被副本污染堕化成怪物,只是单纯被剥皮而已。C级觉醒者的强大体能使胖子活了下来,这是幸运,也是不幸。 沙兵看见胖子这个样子,心里的烦躁不觉又升了一个档次。 四个队友,转眼就只剩下两个正常人,他不禁怀疑有人在针对自己。 但是整个副本之中,络腮胡和长发男明显是一队的,他俩都是B级觉醒者,和自己素不相识,倒也不至于暗地里使花招,D级的中年男人此刻已经情绪奔溃,正缩在角落里后悔痛哭,唯一有可能的嫌疑人只有在对面房间看热闹的竹猗。 但是她一个D级的亲和力异能怎么可能伤害到自己? 沙兵回想着这一路上竹猗的种种表现,越来越觉得自己是被这个表面傻白甜的女人给骗了。 他不觉握紧了拳头。 就算没有任务的要求,他也一定要把竹猗杀掉。 沙兵伸手按上太阳穴,随着杀意的涌现,他感觉自己的脑内无数细小的声音正在奔涌,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握成拳头的手不觉加大力气,手腕上青筋跳出。 * 护士走过来。 按照原定的顺序,下一个进行治疗的该是络腮胡了,但是护士却将视线转向了缩在角落里痛哭的中年男人,“医生今天有点累,只能先治疗三个人,所以病情严重的先来。” 中年男人闻言顿时止住了哭泣,他缩成一团,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我没有生病,真的,我精神很正常。” 两个护士走到了他的身边,摇摇头,“你瞧瞧,都开始说胡话了。” “我真的很正常!我能口算两位数加减法,能够现场考试,能够认人,也能吃饭,你们凭什么认为我是疯子。” 然而护士毫不留情拽住了他的胳膊,看似瘦弱的身躯单手拖一个成年男人也毫不费力,“我就说你疯了吧,你还不信,哪有人在精神病院证明自己没疯的。” 中年男人立马改口,“那我可能是疯了。” “那不就得了,疯了还不治病?早点治好早点出院。” 护士将中年男人直接拽进了房间,然后啪地关上了门。 站在门外的竹猗和对面的络腮胡大眼瞪小眼,然后就看见又一个护士走了过来,现在开始治疗的下一个流程:行为治疗阶段。 三人一组。 竹猗本来打算自己找病友,但是护士却直接指定了人选,“病情严重的去C治疗室,病情轻微的就去A治疗室。” 竹猗和络腮胡都属于病情轻微的人,因此被分到了一组,然而两个人看着杵在他们正中间的胖子,不由发问道,“他也属于病情轻微吗?” 胖子身上的血液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状态,虽然已经没有了皮,血管却并没有完全地破裂,依旧在正常流动,只是一些毛细血管就跟关不上的水龙头似的往外渗血珠子,走一步,地上就是一个血脚印。 护士看了一眼胖子,又看了一眼竹猗,“他这难道还不正常吗?安静,听话,本来他属于重症患者,但是经过医生的治疗,已经好了很多。” 胖子听不懂护士说的话,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嘴里不停喃喃着,“谢谢医生谢谢医生……” “这也是治疗手段一种?” “当然。”护士打开了A治疗室大门,“必要时,为了让你们康复,一切手段都是允许的。” 包括剥皮。 竹猗看了一眼进入C治疗室的人,被分到那一对的人就属于副本认定的重症。 所以他们和自己究竟有什么区别,换句话说,他们和站在自己身边的络腮胡又有什么区别,光从表面上来看,几人之间并没有太大差别。 * A治疗室里面摆满了颜料和画板,洁白色的窗帘被风轻轻刮起,温馨的绿色墙面上面点缀着朵朵粉花,女医生慢慢走了过来。 这是一个画室。 “欢迎来到温馨之家,接受今天的绘画治疗,你们可以通过手中的画笔画出心中所想,纾解烦闷。人的意识分为表意识和潜意识,在随心所欲的绘画过程之中,平日里受到表意识压抑的潜意识会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将真实的自己展现在面前。” 女医生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出头,淡妆,长发,看上去知性而优雅,让人不觉心生信任。 络腮胡下意识扶了一下眼镜,看向女医生。 5000左右的噩梦值,属于常规副本npc,杀伤力约等于无。 他放下心来,终于到了一个正常一点的地方,他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淡绿色的墙面上还挂着一些涂鸦,看上去都像是小孩子的手笔,十分稚嫩,但是稍远一点的地方也有一些看上去充满阴暗色彩的绘画风格,大量的红色涂满了小人的四周,可以看出绘画者当时狂躁的心情。 胖子已经找到一个空置的画架,开始坐下来绘画,正如护士所言,现在的他十分听话,也十分安静,不会大喊大叫,不会乱跑,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严格遵守医院的规章要求。 但是这却是医院定义中的痊愈,他不由有些怀疑起自己能否出院。 女医生悄无声息走到了络腮胡的旁边,“1378号病人,你该坐下来画画了。” 络腮胡猛然回头,正好对上女医生的笑脸,他一个B级觉醒者竟然没有发觉医生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后,又是什么时候离自己这么近的。 络腮胡不觉又扶了一把眼镜看向女医生,还是5000左右的噩梦值,并没有变化。 或许是自己看画看得太认真了,他拉开椅子,找了个最近的画架坐下,拿起笔准备画画。 女医生又看向了仍旧站着的竹猗,她刚要开口,却见竹猗已经坐到了络腮胡旁边,拿起了画笔。 “你好,可以离远一点吗?挡着光了。” “当然。”女医生轻盈转身,让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 就像是梦境一般的柔光,只存在于这一扇窗户里,穿过洁白的纱,轻盈飘浮。 竹猗踢了一下络腮胡,“看墙上。” 络腮胡不明所以,“墙上怎么了?上面挂着的画确实还怪好看的,让人心情平静。” 竹猗不再开口,她已经知道了络腮胡看不见墙上挂着的注意事项。 【绘画室注意事项: 1、请使用者不要污染白色燃料,如果污染已经造成,请立刻将所有燃料都倒入清洗池 2、过多使用红色、橙色等高饱和颜料会导致出现幻觉,这是正常现象,请不要慌张,继续画下去 3、绘画室内没有安装灯,如果看不清画板,请立刻离开画室,否则将会遇见不可预测的危险 4、如果在天黑之前没有离开画室,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立刻在原地等待护士救援 5、绘画室没有配备医生,因此请使用者注意安全】 竹猗抬起头,看见女医生正站在自己旁边,她弯下腰,黑色的长发散落,透着一股小苍兰的淡淡清香。 医生伸出手握住了另一截画笔,带着竹猗的手在画纸上杵了一个小红点,“你怎么不画呢?不听话的可不是好孩子。” 随着红色落入画纸之上,一阵嘻嘻的轻笑声也紧跟着传来。 抬起笔,笑声消失,就像刚刚只是幻觉。 竹猗趁着女医生松开手站起身的瞬间,握笔的两根手指微微张开,画笔立马顺着空隙从手心滑落,滚落到了桌子底下。 “对不起,我捡个笔。”竹猗弯下腰,将头探进桌子下勾住了画笔。 女医生悄无声息站在她身后。 竹猗忍不住顺着地面往后望去,倒立的世界之中,女医生站得笔直,只是她的眼睛中央却只剩下空洞,有两行血流直直往下流。 “你找到笔了吗?” 女医生的头向左九十度倾斜,脸上的血泪滴落在画板之上,和刚才杵上去的红点一模一样。 嘻嘻嘻的笑声再度响起,一双青紫色的手捂上了医生的肚子,小小的,像是婴孩。 “需要我帮忙吗?” 医生向前飘了一步。 “不用,谢谢。”竹猗勾起笔,又再度坐直,往后看去,医生又恢复了那副优雅随和的样子,眼睛乌黑发亮,透着关切。 而她的腹部平坦,也没有婴孩的踪影。 精神病院守则 “花是无害的”…… 红色的油墨晕染开来,就像是娇艳的花朵盛开在白色的雪地之上。 花朵颤抖着,不断变大,一条红色的舌头从花心里生长出来,锯齿状边缘,排得整整齐齐的三角形一眼望去就让人心生恐惧。 舌头目标明确,从画中长出之后,绕着花朵转了一圈,忽地往外一伸,突破了纸面的限制,从二次元平面进入三次元世界之中,直奔竹猗的脸。 在她身后,女医生嘴角微微勾起,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会发生什么事情。 然而下一秒,竹猗却端起旁边的颜料直接泼到了画上,黑色的墨汁顺着花架流淌下来,滴到了地面,大片的纯黑色直接将纸面上的花全部覆盖了,舌头也消失不见。 女医生面露不快,“你这不是画画。” “这当然是画,我喜欢黑色,大片大片的黑色最能舒缓心情。”竹猗拿起笔,将快要淌下来的墨汁又勾了回去,绕着纸面画圈,她要把一整个纸全部涂黑,不留一点缝隙,免得又出什么篓子。 黑色果然让人心情愉悦,竹猗在画圈过程中又找到了平静。 她一笔一笔将曾经的红色覆盖掉,同时忽略旁边女医生黑得像锅底的脸色。 医生在竹猗身边转了转,眼见没有下手的地方,又绕到了络腮胡旁边。 粗壮的黑男人现在正在画一朵精致的花,从花瓣的褶皱到露水刚刚滴上的透明感,全部详细地描绘了出来,就像是用镜头拍下。 竹猗略为震惊,她没想到看上去这么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然也有这么高超的技法,只有落下的每一笔都饱含对花卉的热爱,才能观察地如此细致,不忽略每一个细节,深度还原一朵花在清晨绽放瞬间的美丽。 络腮胡的脸上呈现一种近乎于迷醉的表情,平光眼镜片也遮不住他眼中的痴迷,细密的汗水从额头冒出,络腮胡脸上泛起了潮红,就像是喝醉了。 他的手腕颤抖,手却很稳,每一笔都落在该落的位置上。 花朵越发美丽,隔着纸面都能感受到她的娇嫩,初绽的花瓣边缘略为皱缩,却极力向外伸展,透明的露水咕噜一下滚入了花心正中央。 整幅画都像要活过来一样。 不是像,竹猗又看了一眼,发现画已经活了过来,纸面上没有画出花朵的根系,但是它的根却从画板下面延伸了出来,比小拇指还要细一截的根悄悄钻到了络腮胡的身上,从皮肤表面伸进去,和血管连接在一起。 轻微的一声响后,血管和花根连接成功。 带着一点透明感的红色血液从络腮胡的身上顺着根系往花朵的方向输送过去。 这是用鲜血画出来的画,自然美丽无比。 络腮胡眉头紧皱,眉心都拧在了一起,形成一个川字,他似乎有所察觉,想要摆脱画笔,但是五根手指却始终紧紧攥着笔,无法松开。 绘画一旦开始,就没有办法结束。 花朵的盛开是不允许人打断的盛宴。 在络腮胡的背后,一张青紫色的脸悄悄探上来,正是刚才趴在女医生腹部的那一个小孩,他伸出小小的手,握住了络腮胡的手腕,逼着他不断向下,将最后一点颜色赋予鲜花。 画笔离纸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竹猗噌地一脚踹翻了立在一旁洗画笔的水桶,里面混杂的颜色瞬间泼到了纸上。 络腮胡清醒过来,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往后一缩,摔倒在了地上。 “我屮!我什么时候这么牛!这谁画的啊?简直跟个真花似得。” 连接着他血管的根系出现了真空,血液停止供应。 花朵抖了抖身体,下一秒,红色的花顺着根系盛开过来,砰砰砰的声音,就像是春天的脚步,花朵不断绽放,红色的,娇艳的,美丽的,动人心魄的。 直到最后一朵花将络腮胡吞并。 每一个血管的节点都开出了一朵花,花瓣与花瓣接壤,挤压,密密麻麻。最为庞大的花盛开在络腮胡的嘴中,从喉咙深处探出来,向外展开,脸盘子大小,还是重瓣,一层一层就像是新娘的纱裙。 这是极为美丽的场景,花团锦簇,繁花盛开,如果它底下没有压着一个人的话。 络腮胡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徒劳挥着手。 【B级·数据化】启动,络腮胡努力伸出手,在花朵的缝隙中摸到了自己的眼镜,当前噩梦值27000,S级噩梦,B级觉醒者进入十分钟身体就会开始异化。 他没救了,根本不会有人赶来救他,唯一的同伴还在另一个治疗室里。 络腮胡感觉到花不止盛开在他身体外部,还同样开在他的身体里面,顺着血管,一路砰砰的声音就像是礼花,一路向中央,向着血管的源头走去。 最美丽的一朵花会开在他的心脏之上。 那一定无与伦比,是只有来自地狱的恶魔才能拥有的绝美。 * 竹猗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规则,又看了一眼络腮胡。 不对,他根本没有违反规则,不至于被惩罚。 胖子还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安静画画,他画了一条狗,又画了一只猫和一个躺着睡觉的人,以及一大片无边无际的草原。尽情的绘画会暴露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想法,或许,那正是他最渴望的东西——平静。 在被剥皮之后,他终于找到了。 竹猗又看了一眼规则。 【绘画室注意事项: 1、请使用者不要污染白色燃料,如果污染已经造成,请立刻将所有燃料都倒入清洗池 2、过多使用红色、橙色等高饱和颜料会导致出现幻觉,这是正常现象,请不要慌张,继续画下去 ……】 过多的使用红色、橙色等高饱和颜料会导致出现幻觉,那么现在属于过度使用红色吗? 竹猗看着已经开满全身的花朵,一时分不清这是用颜料画出来的还是真花。 络腮胡跌倒在地上,他是B级异能者,在27000的噩梦值之下还能撑一小会,但是也撑得不久,当心脏上的花朵完成绽放,他将彻底被噩梦同化,回不到现实之中。 “我……”他伸出手,狠狠用力,拔掉了开在嘴上的花,血液随着喷涌出来,仿佛他拔掉的不是花而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紧接着,一朵更大更艳丽的花又在原基础之中迅速生长起来,将络腮胡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花不会开在心脏上。” “花是植物的繁殖器官,用以传粉受精,形成种子并传播。” “花是无害的。” “拿起你的笔,继续画下去。” 络腮胡看向竹猗,可惜的是过于繁茂的花瓣已经遮住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辨别周围的场景,而竹猗在说话四句话后也安静了下来。 她再度坐下,拿起画笔完成自己的绘画。 【……请不要慌张,继续画下去】 绘画才是进入这间房间的最终目的,完成一幅画,完成治疗,即使出现幻觉也要继续画下去。 竹猗对络腮胡的提醒言尽于此,她不是什么热心肠的人,和络腮胡也不算熟,他能领悟自然最好,后续还能多个队友,他领悟不了就算了,拖后腿的人不要也罢。 * 络腮胡眨了眨眼,不明白竹猗话中的含义,花朵是无害的?它怎么可能无害呢?它正占据自己的身体,将自己当成养料壮大自身。 但是络腮胡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听劝,他火速挣扎起身,摸索到了地上的笔,凭着记忆往画板上戳去。 只剩下最后一笔,整幅画就要完成。 白色的颜正好落在花中央,形成一个花心。 所有幻觉忽然消失,络腮胡倒退一步,惊讶地看向自己的手,哪来的什么花,还是粗糙的皮肤,壮硕的胳膊。他后怕地摸了一把自己的嘴,总觉得里面还塞着什么东西似得,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这是怎么回事?”络腮胡沙哑着声音问道。 他知道是竹猗出声提醒才救了自己,因此很感激。 “没什么,只是天快黑了。”竹猗抬手,示意络腮胡看向窗外。 确实,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朦胧的黑色带走了屋内的光,角落里已经被阴影覆盖,而画板也开始显得模糊。 “天黑了,我们就该离开画室。”竹猗站起身,又抬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女医生,“那么你的画呢?” “我的画?”女医生反问道。 “对,你的画。精神病院里只有三类人,你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那么你该是谁呢?” 时间的流逝速度快得不正常,只是说话之间,天色又暗了一度,女医生的身影被笼罩在黑暗之中,看不出表情。 她很瘦,腹部却不自然地隆起,像个小山丘。 “我的画你不是早就看见了吗?”女医生笑着开口,她抬起手,白色的制服袖口滑落,露出了里面的蓝白条纹病号服。 她也是精神病人。 * 假医生的画挂在墙上,正好遮挡住了绘画室注意事项,所以络腮胡进入房间的时候完全没有看见墙上的注意事项,一步一步落入陷阱和幻觉之中。 假医生控制他使用了过多的红色,产生幻觉,用络腮胡的身体为养料,完成自己的画。 但是竹猗先是踢翻了水桶,污染了画,迫使作画过程中止,又提醒络腮胡自己拿起画笔绘画,将画变成自己的。 现在,他们所有人都完成了绘画,结束治疗。 胖子已经收拾好东西,讷讷地站起身,嘴里反复念叨着,“天黑了,要回去吃饭,天黑了,要回去吃饭。” 他现在是最听话的病人,也是医生眼中最正常的人。 但是天黑的速度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在胖子刚走到门口时,所有的光源猝然消失,屋内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胖子的平静被打破,他尖叫起来,“天黑了!魔鬼出来了!” 他哐哐地拉扯着门,试图跑出去,随着门锁碰撞发出的声音,门却依旧纹丝不动。 反锁的大门将所有人都困在了治疗室内。 有脚步声在角落响起。 竹猗顺着声音回头,那里是窗户所在的地方,有什么东西顺着窗户爬进来了。 精神病院守则 天才与疯子就在一线间…… 黑暗中,视觉消失,因此听觉变得更为敏锐,一点轻微的动静都会被放大。 因此身后的脚步声显得极为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咚!咚!咚! 沉重的步伐,似乎还拖着重物,在地面上划过,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B级·数据化:当前噩梦值在26000上下波动】 络腮胡看了一眼自己异能监测出来的数据,颤颤巍巍问了一句,“这也是幻觉?” “不,我们违规了,这是惩罚。”竹猗按住太阳穴,她不喜欢被人追着跑的感觉,虽然自己的精神尚且稳定,但是这具孱弱的身体却对噩梦值极为敏感,已经抢先作出了反应。 肉.身之下,血液沸腾,心脏加速跳动,撕裂的感觉隐隐约约。 胖子已经缩在了角落里,嘴里不停念叨,“天黑了,怪物出现,等护士。天黑了,怪物出现,等护士。” 他现在是最守规矩的病人,绝对服从医院的所有条款。 而络腮胡则已经承受不住压力,晕倒过去,即使是B级觉醒者,依旧无法抵抗S级的噩梦,这是无法躲避的天灾。 竹猗一把抓住了身旁假医生的手,“你想去哪里?” “我哪里也不去,惩罚要来了,我要留在原地等护士。” “但是,你还有另一种选择。”竹猗凑近假护士,闻到她身上的小苍兰香气已经变成了血腥气息,这才是她本来的面貌,隐藏在洁白的医生制服下面的是失去孩子精神异常的母亲,她始终保持着流产那天的状态,走不出来,“带我离开。你能找到医生的制服进入治疗室,一定有钥匙对吗?” “我……” “嘘,我不喜欢被人拒绝。”竹猗按住了护士的肩头,轻声说道,“白琴护士知道你又偷偷溜出来了吗?” 似乎被竹猗的话刺中,假医生忽然止不住颤抖起来,她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不要,不要告诉护士,我没病,我只是出来找孩子,我孩子丢了。” “孩子不是就在你怀里吗?”竹猗将缠在女人背后的青紫色婴儿拽起,塞入她手中,“你已经找到孩子了,现在该回病房去,把钥匙给我。” “钥匙,钥匙……”女人无意义地重复了两句,从兜里摸出一串银色的钥匙递给了竹猗,然后弯下腰,从敞开的衣服里摸到自己肚子上的裂痕,试图将其扒开,然后把孩子再塞回去。 她也是精神病院的老熟人,但是竹猗和她并不熟,只是偶尔听护士长提起过,是个可怜人,遇人不淑,孕期被殴打流产,因此神叨叨,被家里人送进精神病院,没过多久,丈夫就另外再娶,因此这人就一直在精神病院住了下来。 相较于竹猗这种安静,无危害性的患者,这人就属于危险分子,她经常会划开自己的肚子,试图找到孩子的去处,因此需要护士时刻看管。 本来,竹猗是没有将面前这人和护士口中的精神病人对上号,直到她看见假医生袖口上绣着的床号。 在陌生的副本之中,遇见了熟人,竹猗试探着说出白护士长的名字,得到了意料之内的反应。 很好,终于又找到了一点熟悉感。 她捏着钥匙,准备打开房门,但是身后的脚步声已经逼近,甚至能听见呼吸的声音,不急不缓,轻微的气流落在耳后,还有点痒。 孱弱的身体终于无法承受扑面而来的噩梦值,开始出现崩裂。 竹猗按住额头,感觉手心湿漉漉的,她流血了。 人类的身体是如此脆弱,皮肤就像经过长久晾晒的纸,轻轻一碰,就碎成了渣。 “违……规……”身后的怪物抓住了竹猗,尖利的爪子本该直接从背后捅入,按住心脏,但是怪物却忽地尖叫起来。 它碰到了竹猗流下来的血液,就像遇见了高强度的硫酸,一阵白烟冒出,被血液触碰到的所有地方全部腐蚀成了黑乎乎一片。 如果络腮胡还醒着,他一定会发现异能已经失去了作用,因为目之所及之处,所有地方的噩梦值都在急速攀升。 28000 32000 34000 …… 很快,噩梦值就超过了人类现阶段所能观测到的极限,突破35000,直接冲向了未知的数据。 怪物尖叫着,抓住一旁同样违规的假医生做替罪羊,然后从窗户跳了回去。 * 副本之外,研究所地表,一群人正守在外面。 他们是收到研究所入口重现后,立马就赶过来的南部地下城联邦军,只是仍旧慢了一步,想要进入研究所,必须清除噩梦副本,然而副本在吸收入足够的人数后已经关闭了通道。 所以他们全部在副本外等待。 “报告现在的数据。” “噩梦值极其不稳定,副本扩张速度加快,已经从C级进阶到了B级,并没有被打破的迹象。” “石峰的轨迹查询怎么样了?” “时间倒退三小时,捕捉到了九个人的足迹,调查组已经将这几人的身份信息全部下载下来,请长官查看。”卫兵将手中的报告递给了庆宴。 南部联邦军十三分队的副队长石峰异能为【B级·轨迹查询】,很好用的辅助性异能,只要选中一个地点,就能重现在该地点发生过的事情。当然,如果轨迹过多,或者地方过大,都会污染到观测,好在这是一片荒原,因此石峰很快就锁定了进入副本的人。 庆宴拿过报告,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一共九人,四个B级,三个C级,两个D级。 他拿起笔在宁琰的名字上划了一个钩,粗略一看,这群人全部像是副本的牺牲品,就算是残缺的S级副本,也不是一般人能应付的。唯独宁琰可能活下来,他虽然是B级,但是已经多次接下了A级任务,并且成功完成,潜力不错,可惜太年轻。 笔慢慢往下滑,落到了竹猗的名字上。 庆宴记得这个人,自己哥哥的未婚妻,听说前不久刚分手,倒是不知道为什么跑到了这里来。D级的亲和力? 庆宴皱了皱眉,又是一个副本的牺牲品。 作为南部联邦军的总司令,庆宴大概清楚一点当年中央研究所的研究内容。中央研究所从全国各地搜罗了一大批S级堕化物,妄图从中找出共性,找到人类与怪物共存之路。 听上去就像是疯狂科学家毁灭世界的前奏,因此中央研究所内所有成员都签订了协议,一旦失败,所有人与研究所共存亡,绝不让怪物逃逸出来。 而现在,研究所的入口打开,地底的怪物真的彻底被毁灭了吗? 庆宴只能抱着最坏的打算驻扎于此。 ——滴滴滴滴!警告!警告!检测仪过载!检测仪过载! ——警告!警告!数据混乱!数据混乱! 检测仪旁的研究人员慌乱起来,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出来的感叹号,动作飞快,“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检测仪怎么就过载了!要死了!这上面的数据显示都超过四万,过了最高数据值,难怪运行过载。” “修复修复!维修员呢!还不快点过来!” …… 正在技术室慌乱的时候,庆宴走过来,按上了检测仪,他看着上面不断跳动的数字,“真的只是检测仪坏了,数据错误吗?” “不然呢?”研究人员下意识反问,总不可能这世上真的有超S级的怪物吧!他们和噩梦副本斗争了这么久,顶多也就遇见三万四千多噩梦值的顶尖S级堕化物,单单只是一个,就折损了近百人,要是这世上还存在超S级堕化物,那么人类真的还有希望吗? 研究员想到这种可能性,顿时觉得口舌干燥起来,结巴着说不出话。 维修人员带着工具冲入技术室,“哪里的问题!我看看!” 他扑倒检测仪旁边,因为荒原离南部地下城太远,所以只带了这一台大型检测仪过来。这可是宝贝,人坏了,机器也不能坏。 然而就在技术人员刚打开工具箱的时候,检测仪忽然又恢复了平静。 上面的数据飞速下降,回归到15000-20000的区间内。 “好像系统自我修复了。”维修人员挠挠头,看着庆宴的脸色,又急忙解释道,“这是正常现象,整个地表其实都被噩梦笼罩,外溢出来的数据对设备的干扰是很强的,因此偶尔会有失灵的状况发生。” “就是就是,您想想,超40000的噩梦值,那得是多强的堕化物啊!中央研究所的人疯了,怎么可能去动这种东西,一个不慎,就是全人类陪葬的事情,况且,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强的堕化物。” 庆宴沉默不语,望向已经被副本笼罩的研究所。 疯子和救世主往往就在一线之间,当年的研究所究竟是被什么东西摧毁的?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就被迫启动湮灭光环,沉入地底 精神病院守则 前额叶切除手术 竹猗看着恢复了平静的房间,伸手按住了流血的额头,伤口在缓慢复原,细胞飞速增生,很快就只剩下一块小小的划痕。 竹猗想了想,还是留下最后一道伤口没有治愈,其他人都已经受伤,就她活蹦乱跳,怎么看都像是嫌疑犯。 她拿起钥匙,打开了房门。 另一组的人已经离开了治疗室,缩在走廊的长椅上,看上去状态也不怎么好。竹猗略略看了一眼,只剩下两个人,黑骑小队的副队长,那个总是阴沉着脸的男人不见了。 看来另一个治疗室也不好过。 追着自己跳入副本的黑骑小队四人转眼就只剩了队长沙兵一个。 长发男人站起身,快速走向躺在地上的络腮胡,“他怎么了?” 在治疗室中,长发男人遇见了不可名状的怪物,根本无法抵抗,还好那人只随机拖了一个人跳入黑暗之中,因此他们才得以保全。 但是身体的异化已经开始。长发男人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终于明白残缺的S级副本有多厉害。 他急切地蹲下身,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扶起络腮胡,他俩一起搭配下副本这么久,倒是还没有这么狼狈过。 然而就在长发男人扶起络腮胡的瞬间,就听见了他鼻息之间传出来的轻微鼾声。长发男人脸上的担忧瞬间消失,松开了手,看着络腮胡哐地一下又摔在了地上。 “我……”络腮胡莫名其妙被摔了一下,猛然惊醒。 他从地上跳起来,又低头看了自己的身体,还好还好,手是手,腿是腿,虽然腰身莫名纤细了一点,但起码还是人,没有变成怪物。 络腮胡只记得屋内黑下来之后,就有脚步声不断向自己逼近,他的精神力直接承受不住拉扯,晕倒过去。 络腮胡看了看和自己一队的竹猗和胖子,已经成为血人的胖子只会无意识喃喃,自然不可能救自己,那么一定又是竹猗出手了。 他郑重向竹猗道谢,然而竹猗却只是摇摇头,“我什么也没有做,那怪物抓住假医生直接就走了。” 反正真正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只有自己,竹猗顺口胡说,也没有人揭穿。 但长发男却认同地点点头,“我那边也是如此,本来已经陷入绝境,但是从衣柜里钻出来的怪物却只抓走了一个人,就仓皇逃窜,似乎遇见了什么令他害怕的事情,因此我们才能活下来。” 他转身看向竹猗,露出一副和善的笑容,“你好,认识一下,我叫宁琰,B级觉醒者,我想,在接下来的任务之中我们可以合作。” 宁琰不动声色打量着竹猗的表情变化,在所有人都被焦虑和不安笼罩的时候,竹猗脸上依旧是一副神游世外的茫然懵懂,白皙如瓷器的脸上多了一道长长的伤疤,很浅,只划伤了表皮,流出的血液已经凝固,就像刚被人采摘下来的娇艳花朵。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活到了现在。 “为什么是我。”竹猗反问道,她不习惯和人合作,但是也能感觉到面前的长发男并没有恶意。 “因为合作才能共赢,副本扩张的速度正在加快,一旦它完成自我修复,变成S级,我们所有人都逃不出去。”宁琰极力拉拢竹猗,同时抛出了一个他认为竹猗不可能拒绝的条件,“我已经猜到了做梦的人是谁,我们合作逃出去的几率会大大增加。” 竹猗惊诧地看向宁琰,又看了看远处正阴狠看着他们几人的沙兵,“这确实是个令人心动的条件,但是我的异能等级并不高,对你的帮助不会有黑骑小队的人那么大。” 然而宁琰却只是厌恶地皱眉,“你知道为什么是我们两个人活下来吗?怪物抓住的本来是沙兵,但是他却将队友推了出去,当做替罪羊,自己活了下来,这样的人,我可不敢和他合作,谁知道哪天会被他背后捅刀子。” 原来如此。 竹猗点点头,同意了宁琰的合作请求,她也有点好奇,这一场副本究竟是谁的噩梦。 见到所有人都离开了治疗室,护士走过来带领大家走向食堂。 晚饭时间到。 在不断叠加的规则条款之中,只有食堂还保持着最初的平和,充满食物的香气,让人放松。 竹猗依旧坐在她习惯的角落里,但是这次宁琰和周鹏飞都和她坐在了一起。 活着的人已经自发形成了三队,队友最多的沙兵成了孤家寡人,竹猗和宁琰以及络腮胡,也就是周鹏飞组队,胖子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小板凳上,等护士送饭来。 他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看上去极为适应医院的环境,而众人之中,也只有他经历的异变和危险最小。 他似乎已经被副本同化,成为了其中一员。 * “怎么找到噩梦主人?”竹猗首先抛出了问题,她心里有自己的猜想,在整个副本之中,环境是熟悉的,人却是陌生的,但是她却在绘画治疗室的假医生口中知道了白护士长的存在,那么整个医院真的只有这么些人吗?那些没有探索到的地方,是不是有熟人正等着自己? 或许一个?或许两个?或许全都在? “你有察觉到身体的异常吗?”宁琰反问道,他们看上去都很正常,但是副本的影响是悄无声息的。 “视觉上有影响。”竹猗回答地模棱两可。 “我也是。”宁琰点点头,“通常而言,副本内的噩梦值对人的影响就像辐射,是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步加深,要在人体达到临界值之前逃出去,否则就会永远陷入其中。高等级的人在副本中唯一的优势就是抵抗噩梦值的能力,他们就像穿了防护服,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寻找噩梦漏洞,从而逃出去。但是在这个副本之中,先出事的都是高等级的人。” 竹猗点点头,她对于副本了解也不多,但是听宁琰这么一说,好像也是这么一回事,最先违规的就是B级觉醒者,然后是C级觉醒者。 “遵守规则固然会让我们逃脱惩罚,但同时也会让副本对我们的影响加深,比如,我治疗的时候就被分到了病情严重的一组。” “你看上去……”竹猗好奇地打量着宁琰,感觉他十分正常,身体既没有被噩梦值侵入异化,思路也正常,说话清晰流畅。 恰在此时,护士端着晚餐走了过来,是蘑菇汤,白白的一层汤汁盖在滑滑的蘑菇上,闻着还有一股清香。 然而宁琰闻着味,就干呕了一下,他神色慌乱,看着蘑菇汤犹如看着什么人间惨剧,眼神中透着惊恐。 竹猗接过了护士手中的蘑菇汤,再看宁琰时却发现他已经缩在了桌子边,两行清泪从眼角簌簌流下。 竹猗:? 宁琰忧郁而凄惶,“蘑菇这么可爱,你怎么能吃蘑菇?” 竹猗:? 一个将近一米九,身姿挺拔的大帅哥忽然就开始蹲在地上哭泣,竹猗对此一头雾水,然而再看一会,发觉宁琰虽然个高,但是五官却精致,并没有靠着一股蛮力瞎长五官,走粗犷风格。此刻,亮晶晶的眼泪挂在睫毛边,泫然欲泣,倒是还有种奇怪的和谐感。 竹猗端起蘑菇汤,一口将它喝完,“现在没有蘑菇了,说说你怎么回事。” 然而,宁琰却嗷地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背过身去,“你吃光了盘子里的蘑菇,是不是就该吃我了?我才不是小蘑菇,你别看我。” 竹猗懂了宁琰为什么被分到重症区去。 她转头看了一眼周鹏飞,“你应该没事吧?” 周鹏飞此刻正试图记录下宁琰哭泣的样子,笑死了,谁能想到一个冷酷无情小帅哥变成了小哭包,他果断摇头,自信开口,“我精神正常得很,一想到我女朋友还在现实世界等我,我就充满了出去的动力。没有什么可以阻拦爱人团聚的决心,她既然愿意等我,我就一定不会让她失望。” 宁琰边哭边抬头,他病情是一阵一阵的,属于间歇性分裂,“你明明母胎单身,哪来的女朋友。” 周鹏飞笑容凝固在脸上,默默端起了碗开始吃饭。 * 食堂里,最后一个病人被护士用轮椅推着走进来。 正是被拖去治疗的中年男人。 自打进入副本以来,精神就处于奔溃边缘的男人,现在已经平静下来。目光呆滞望着前方,不会哭也不会笑,自然也没有了害怕这些情绪。 他就像是一个木偶,安静被护士推着前行,额头还裹着一圈绷带。 “噩梦值很低,他身体的异化程度甚至还减轻了,就像一个正常人。”周鹏飞扶了一下眼镜,检测到中年男人身上的数据。中年男人之前因为违规和自身精神力较低的原因,手脚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异化,但是现在,那些异化都消失了。 竹猗站起身,找个借口捡地上的东西,靠近了中年男人。 然而中年男人现在已经不再大喊大叫,即使竹猗靠近,眼神中依旧没有一丝波动。 竹猗捡起勺子,走回自己的餐桌,轻声开口,“他头盖骨不见了。” “什么?”周鹏飞没有听清。 “绷带没有完全绕住脑袋,前面凹下去了一块,透过纱布,我看得很清楚,他额头那里没有头盖骨,直接露出了里面的脑花,边缘还有点碎,就像被人搅拌过一样,但是没有出血,外面处理得很干净。” “我去……”周鹏飞震惊,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挺好,邦邦硬,用来开核桃也没有问题。 “额……叶……”宁琰还是没有中悲伤中挣脱出来,说话断断续续,每个字都带着哭腔。 “啥叶?”没有常识二人组齐齐望着宁琰。 “前额叶,被切了,这是一种手术,切除之后可以让人保持安静和听话。” 竹猗懂了,这也是治疗方式一种,和胖子一样,为了防止病人变成怪物,只有先让他们变成怪物。 宁琰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蘑菇觉得,”他停顿了一下,缓解情绪,“我认为,这正是这个副本的核心,遵守规则,加重病情,进行治疗,彻底留在医院,成为真正的精神病人。” 不被规则和噩梦值所伤害的方式就是融入精神病院。 “所以,医院给重症的患者做手术的治疗医生有很大嫌疑。” 宁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好可怜,蘑菇盖子都瘦没了,小蘑菇想要湿漉漉的雨水和舒适的泥土。 精神病院守则 小狗永远不会违背规则…… 【什么是梦境?】 【梦是混乱,是无序,梦是影射,是镜子,梦是人类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和无助。当大脑沉睡的时候,被隐藏在深海底下的冰山一角慢慢浮现,以各种光怪陆离的方式呈现。】 【做梦的人不一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梦境或许只是一两个大脑深层次的念头,自我编织,自我生成了一个有规律的副本,梦境因做梦者而生,却并不完全受他掌控。】 【当恐惧达到巅峰,就是一个人睁开眼睛的时刻。】 【从某种角度来说,噩梦副本更类似于现实和虚幻之间的夹缝地带,是亡者的梦境,是生者的绝路,要么醒来,回到现实,要么陷入梦境,沦为怪物。】 竹猗想着宁琰给她科普的噩梦副本知识,慢慢走回自己的病房。 又到晚上了。 本来该等待睡觉的安静时刻,护士却急匆匆推门走了进来,“现在应该是吃药的时候,你记得按照医嘱办事。” 她将药瓶子打开,从里面摸出一把白色的小药丸,递到竹猗面前。 在护士身后,被门框挡着的地方,有一个影子隐隐约约,就像是飘在外面,和黑暗融合在了一起。 竹猗接过了药,装作无意问道,“我看外面像是有人的样子。” 影子从阴影中走出来,是中午见过的沈医生。 此时的医生看上去脸色略不对劲,太白,太没有人气,但是也可能是因为灯光问题,在精神病院这惨兮兮的白光之下,谁看上去都不太正常。 “因为重症的人转多,所以医生觉得应该夜间查房。我们的宗旨始终是为病人提供更好的服务,让病人平安出院。” 护士虽然笑着,但是眼珠却始终没有转动,就像人偶一样死死盯着竹猗。 “你为什么不吃药呢?你难道不想出院吗?” 【精神病院守则·治疗章第四条:医院所有的药物以及检查都是为了患者的生命健康考虑,请不要怀疑和担忧】 竹猗将药放进了嘴里,然后又喝了一大口护士递过来的水,最后张开嘴,让护士检查,确保没有藏匿药物。 眼见着竹猗已经服用药物,护士的身子陡然放松下来,向前倾的身子又站回了原处,收敛起攻击的姿态,“只有听话的病人才是好病人,只有听话的病人才不会病情严重。” 她转身离开,灯光照射下,影子被拉扯成奇怪的样子,长条状,又高又瘦,直到护士已经走到了门边,站在医生旁边,影子依旧还在竹猗脚底下。 竹猗眨眨眼,看着影子。 下一秒,影子立马回到了护士脚底下,盘成小小的一团,但是灯明明在护士的左边照耀着。 医生的秃顶在灯光下显得锃亮,他拿起本子,看了看名单,又摇头。 这是什么日子?大晚上还要加班。 为什么这么多人病情变得严重起来呢? 他跟着护士往下一个病房走去。 竹猗的视线从医生的脑门移转到脚底下,没有影子,什么都没有,这俩人加在一起,凑不出一个正常的影子来。 等到脚步声走远,竹猗终于张开了嘴,将舌头底下藏起来的药都吐了出来,全部丢进床板下面。 她展开中午医生给的纸条,上面“快逃”两个字力透纸背却行迹潦草,充分显现了写字者当时的慌乱。 竹猗想了想,将纸也丢进了床板下面。 中午看见的沈医生和现在看见的沈医生,明显不同,虽然长相一致,但是气质却完全变了。 他不可能是梦境的主人,宁琰的猜测是错误的。 编织这一场梦境的人,一定是一个熟人,才能将医院百分百精准地复刻下来,将规则变成了无法摆脱的噩梦。 在沉入地底二十八年之后,依旧有人不愿意接受现实,从梦里走出来。 * 周鹏飞看见病房的门被打开。 医生和护士走进来,他们都带着亲切的笑容,但是房间内的噩梦值开始不断攀升。 他攥紧了拳头,权衡了下利弊,遵守规则,精神会出问题,不遵守规则,则会被惩罚。 “我……” 他刚想开口,却看见医生摆了摆手,问道,“你最近状态如何?” “很好。” “那你还想你女朋友吗?” “当然想……”周鹏飞嘴比脑子更快,等到他下意识说完之后,脑海中猝然闪过宁琰的话,你母胎单身,哪来的女朋友? 等等?我单身吗? 周鹏飞下意识摸了摸胸前口袋里放着的小张照片,那是他和女朋友热恋时照的,那么可爱,那么活泼,怎么可能是假的。 周鹏飞看着医生漆黑的眼睛,大脑思维逐渐混乱,关于女朋友的记忆越发清晰,关于宁琰的记忆却变得模糊起来。 我记得,我是个普通人,因为生病,被送进医院,女朋友一直在外面等我。 周鹏飞张了张嘴,不由呢喃,“小月,想她。” * 医生站起身,对身边护士点点头,“病情加重了,加大用药剂量。” 他摇摇头,一脸惋惜看向周鹏飞,哎,最近生病的人也太多了,大晚上还要被拖来工作,一旦病情严重的人增多,医院内部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只能采取强制措施,但是现阶段可以进行手术的医生只有自己一个,哪来的精力处理这么多病人。 护士强制按着周鹏飞的嘴塞了药进去,然后将周鹏飞的名字加上了手术清单,准备明天动手术。 病人就该听话,就像胖子和中年男人一样,在手术之前,精神已经濒临崩溃,还好医生拯救了他们。 “最后一个是103号病房。”护士检查完一圈,带着医生往下一个病房走,“下一个病房患者病情最为严重,可以第一个做手术,他有严重的躁狂症和被迫害妄想症。” 护士推开了门。 但是房间内空空如也,病床上没有人,密封的窗子已经被人撬开,夜晚的风从敞开的口子里吹进来,带着丝丝凉意。 在精神病院,只要是病人能接触到的地方,全部没有锐利物品,就连床都是焊在了地上,防止有伤人或者自伤事件发生。 但是沙兵就这么跑了。 下一秒,护士拉响了警报,刺耳的铃声在走廊上响起。 她愤怒起来,噩梦值随之飙升,头发像是浸泡在水中一般散开,身旁的医生灵活闪躲到一边,避开了愤怒的护士。 他摇摇头,怎么会有人选择逃跑呢? 精神病院多好啊,免费帮人医治,任劳任怨,外面的世界充满危险,只有院内才是所有人唯一的家和避风港。 * 沙兵在夜色之中狂奔。 他的异能是金属化,因此很容易就将窗框扭曲成了扳手的样子,然后拧开了上锁的窗子。 行动出乎意料地成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沙兵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砰砰跳动,但是头脑却越发清晰。 冷风吹拂之下,一直笼罩在自己脑内的雾气逐渐散开,耳边不停叫唤的声音也终于停了下来。 自打进入医院之后,沙兵就觉得自己的情绪不对,他易燃易爆,一触即发,同时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声音,不断怂恿他进行杀戮。 现在,终于结束了。 沙兵停止奔跑,站在夜色边缘,看向迷蒙的前方。 他一直有一个秘密武器还没有用出来,在治疗室里,沙兵是故意将自己的副队长推出去丢给怪物的。多年的共同战斗,让两人保持了极高的默契度和信任,因此在进入副本之前,沙兵和副队长就已经定下了血脉联系,相当于一个定位器,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感应到对方,可以守望相助,互相救援。 但是沙兵将副队长推出去,喂给了怪物。 站在透着凉意的夜色之中,他仰头看向无边的天空,这里甚至比地底都要黑暗,因为恐惧,地下城造了一个太阳,两个月亮,轮流值班,确保黑暗永不会降临。 一定是精神病院的规则影响到了自己的大脑,所以才会让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 沙兵坚信这一点。 然而,他却始终记得副队长被怪物推出去的那一刻,难以置信的眼神,他无法相信,是自己一直信任的队长害了自己。 但是,他的死是值得的。 沙兵通过血脉联系,感应到了副队长的位置。 通常而言,怪物的位置就是噩梦副本的核心,也就是出口。 做梦的过程就像是剥洋葱,一层一层,将心底最阴暗的东西埋在最下面,当直面恐惧之时,就是惊醒的时刻。 沙兵以前不了解这一点,但是现在他明白了,以后,他噩梦惊醒的点一定是看见副队长眼睛的那一刻。 沙兵朝着夜色往前走了一步,血脉感应告诉他,就是这里。 副队长被怪物拖到了这里,精神病院的边缘。 出口也在这里。 牺牲了这么多,他一定要活着回去。 * 一步,两步…… 沙兵朝着出口一步一步走着,他身上的异变正在逐渐减轻,被副本侵蚀的身体慢慢修复,狂躁的大脑也安静下来。 就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之中,那么平静,那么祥和。 笑容再度出现在了脸上,沙兵看着前方出现的一点微弱光亮,激动地迈出了最后一步。 下一秒,天旋地转。 所有的黑暗如同下坠的天空,旋转着,沸腾着,汹涌而来,最后全部压在了胸口,无法呼吸,无法动弹,全身所有的肢体都僵硬,就连眼睛也无法眨动。 但是天空依旧在下坠。 沙兵只能这么看着,无法做出任何反抗地看着。 一个声音出现在耳后,很熟悉,若在平时听见,沙兵一定会惊喜地跳起来,但是现在听来,却只觉得后背发凉。 是副队长的声音,“你怎么不救我呢?你明明已经找到我了?你是特意来看我吗?” 声音慢慢地靠近。 一张脸猝然出现在眼前。 血肉模糊,除了眼睛,所有的五官,包括脸皮都是破碎的,湿漉漉地滴着血。 唯独那双眼睛,依旧清晰,充满着震惊和绝望。 * 沙兵睁开了眼。 沉重的感觉依旧压在心头,但是天空不再下坠,取而代之是过亮的无菌灯,就像是地下城的假太阳,太亮又太冷。 他试图动了动手脚,却发现被什么东西牢牢束缚着。 沙兵转头,对上了医生满意的笑容。 “你醒啦?真不错,麻醉药效刚刚好,看你这表情,刚刚一定做了个美梦吧,瞧你这小脸通红。” 一旁的护士接过手术刀放入盘中,听着医生碎碎念。 “你说这些疯子怎么想的?大晚上逃跑,害的我晚上临时加班做手术,不过,现在好了,手术成功,他终于不会再跑了。” 两旁的束缚带解下,沙兵挣扎着起身,看见自己的下半身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狗的四肢,黄毛,还带点杂色,看上去还有点脏,闻着一股腥臭味。 医生已经走到了门口,见着沙兵仍躺着不动,开口道,“你看,你终于不会犯病了,恭喜你成为一个合格的病人,小狗是最听话的,永远不会违背规则。” 精神病院守则 “我在看着你”…… 刺耳的警报只响了十秒,就彻底平息。 走廊上的脚步声匆忙响起,又有序离开,抓捕行动结束。 这里是精神病院,所有的出口都安装有铁门,所有的窗户都被封死,所有的锋利物品包括筷子都被严格管控。当一个人产生逃跑念头的时候,只会被无处不在的规则和眼睛抓捕回来。 竹猗见过很多类似的场景,很多人以为他们跑出去了,实际上只是进入了更加严密的看管之中。 她闭上眼,准备睡觉。 走廊上继续响起敲门声。 一声一声,有节奏地响动,和昨晚一样,但是竹猗感觉到疲惫,她已经不想再去搭理这些事情。 规律的睡眠对于保持精神状态至关重要。 她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外面的敲门声小了下来,黑色的影子徘徊在门口,继续往其他房间走去,长长的拖曳声在走廊里产生了回声,就好像在循环往复。 小狗是最听话的,小狗当然听话,小狗永远不会违背规则,小狗永远不会离开精神病院。 * 第二天一早,竹猗起床去吃早饭。 却看见周鹏飞和宁琰都一副精神恍惚的失眠状态,他们不止没有睡好,基本上是在惊恐和焦灼之中度过了一晚,不知道怎么熬到天明。 副本的修复速度在加快,已经摸到了A级噩梦的边缘,因此副本内充盈着的噩梦值对于人体的伤害是持续叠加的。 现实世界对于噩梦造成的创伤有自动修复功能,就像无论梦境多么可怕,只要醒过来,总会逐渐在记忆中消散,重新投入生活之中,但是在异变达到百分百之前,仍旧没能睁开眼,就会成为噩梦的一部分,永远无法回到现实之中。 而现在,他们身体的异变值已经逼近了危险线,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就算病号服足够松垮,也能清晰看出衣服掩盖之下的身体已经不再是人的样子。 异变的方向随机,越不像人,越危险。 宁琰看着自己逐渐合拢的膝盖,下意识蹲在了食堂没有光的角落里,蘑菇喜欢阴暗和潮湿的地方,这里让他感觉到安心。 食堂的饭香也不再让宁琰嘴馋,现在,他迫切渴求水,大量的,足够将他整个淹没的水。 当根系被浸泡入水中的时候,宁琰会自由生长,成为一个健康的小蘑菇。 周鹏飞无意识地抠着自己的指甲,手上还紧紧攥着自己女朋友的照片。 这是他现在仍旧没有精神崩溃的动力。 “我,昨晚,听见了敲门声。” 竹猗点点头,多正常,我也听见了,但是她看着这俩人不正常的状态,就知道不止是敲门声。 “好多的声音,在每一个角落里响起,床底下,天花板里,我睡不着,站起来拆开了墙板,看见小缝里一片红色,没有人,哪里都没有人,但是就有敲门声。” “还有呢?” “没有了。”周鹏飞摇摇头,眼睛眨了两下,就要靠在墙上睡着,然而又忽然惊醒,“敲门声,我又听见了!就在墙里。” 他快速远离了墙,站在了竹猗旁边。平光眼镜连接处松动,松松垮垮滑落到了鼻梁下。 竹猗看见周鹏飞的络腮胡又长了一些,他本来就是大胡子壮汉,毛发茂密,因此一时间没有发觉异常,现在仔细看来,却发现周鹏飞的络腮胡长了不止一截,底下的胡子已经纠缠在一起,好像很长时间没有打理。 结合周鹏飞的异常,竹猗明白他昨晚经历了什么。 ——睡眠实验。 让一个人长时间不睡觉,每当他陷入睡眠的时候,就用刺激物将之惊醒,以此测试,一个人可以多久不睡觉而不崩溃不死。 目前,人类的最高记录是264小时。 而从周鹏飞变得杂乱的胡子来推测,他起码也经历了一周左右的睡眠实验。因此,在听见敲门声的那一刻开始,他的时间流速就和其他人变得不同。 竹猗转头看了看宁琰憔悴的样子,又修正了自己的想法,或许,时间流速不同的不止一人。毕竟,昨晚尚且正常的三人中,只有自己没有听话服用药物。 * 沙兵被护士牵着,走进了食堂。 他脖子上加了一层项圈,链子的另一端系在护士手上,人的上半身,狗的下半身,因为不适应新的身体,走起路来前脚拖后脚,就像是重物在地板上摩擦,发出滋滋滋的声音。 见着竹猗,沙兵龇牙咧嘴,人的脸上浮现出狗的表情,用尖牙来恐吓敌人,同时发出呼气的声音。 但是项圈却开始收紧。 沙兵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他顺着脖子上的链子坐到了远离竹猗的地方,低顺的眉眼看上去垂头丧气,毫无攻击性。 然而周鹏飞却忽然惊跳起来,看着沙兵结巴着说不出话,只会不停念叨一个词,“红色,红色!” 竹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沙兵的眼睛确实布满了红色血丝,看上去就像是发狂的前兆,但是,此刻,他很安静,也很温顺,坐在护士身边,听话地吃着一盘肉。 就像已经做过手术的胖子和中年男人一样,他们身上的噩梦值降低,恢复到了正常人的水准,不会再被副本伤害。 因为他们已经成为副本的一部分。 绝对的听话,绝对的遵守规则。 周鹏飞扼住了自己的喉咙,蹲在角落里干呕起来,他脑海中不断闪现自己昨晚抠开墙皮看见的场景,红色,小小的一团红色,就像是眼睛。 墙里真的有人。 他抬起头,恰好见到沙兵转头看向自己,嘴动了动,没出声,然而周鹏飞依旧清晰听见了他在说什么。 “我在看着你。” “你为什么不开门?” 16 精神病院守则 病例档案 “思维、情感和意志行为等精神活动不协调, 言语零乱、思维不连贯、情感不协调……” “睡眠障碍,入睡困难,常梦中惊醒, 多呓语……” “社交障碍, 无法与人正常沟通……” 医生检查完周鹏飞的精神状态,又看了看蹲在角落的宁琰, “两个人的病情都变得严重, 手术必须提上日程。还好,我今天有空。” 他看向站在一边的竹猗, “医院里的病人即将全部恢复, 作为主治医生, 我建议你也接受手术治疗,这样可以避免病情恶化。” “可我觉得自己快恢复了。”竹猗看着桌子上医生的名牌, 又看了看他的小眼睛, 一模一样的名字,但是换了一个人。 今天的沈医生和昨天的沈医生不是一个人。 “那只是你的想法而已, 病情的发作是极其迅速和猝不及防的,往往在你以为会变好的时候, 突然恶化,失去医院的帮助, 外面的世界充满危险, 并不是你所能应对的。因此, 及早接受手术治疗十分重要,你看你昨天接受了治疗的病友,他们全部都恢复了平静,不再为各种事情焦虑。” “这是建议还是强制?” 沈医生眨眨眼,“当然只是建议, 但是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外面的世界充满危险。” “那我拒绝。”竹猗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看着医生无奈摇头,转身和护士开始筹备接下来的手术。 周鹏飞和宁琰的病情都变得严重,噩梦值摧毁了他们的身体,而精神病院则操控了他们的精神。 现在,宁琰蹲在墙根,小小一只,“蘑菇。” “我没有水了。” “蘑菇。”宁琰扯了扯竹猗的衣角,眼巴巴望着。 “最后一杯水,慢慢喝。” 宁琰一口气将水喝完,发出了快乐的声音,“蘑菇~” * 透过磨砂玻璃,竹猗看见了医生的背影,抽象的,巨大的,就像个笨拙的大象,而站在他身边的护士却蹦蹦跳跳,没有脚。 【精神病院守则·治疗章 1、医生是正常人,和我们长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正常人,请不要害怕 2、治疗室内不会出现渗人的怪物,如果有,请从自己身上寻找问题。 ……】 如果规则是对的,要么她的眼睛出了问题,要么医生出了问题。 如果规则是错的,那么,他们已经违规。 从接受治疗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进入了医院的陷阱之中,成为被惩罚的对象。 竹猗抬头,看向天花板,发出光亮的地方,自己却是黑的,灯罩子后面是一团无法被照射到的阴影。 灯下黑。 自从进入副本之后,她就一直被规则牵着走。 不许在走廊随意走动。 不许拒绝治疗。 不许斗殴。 …… 如果,医生就是假冒的呢? 医生是正常人,和我们长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正常人。所以不会是多头怪物,不会是没有影子的人,不会是人化的大象。 医院里,除了医生,护士,还有一类人,从来没有光明正大出现过,精神病人。 在疯子的世界里,遵守的规则才是病人。 * 竹猗侧头看向蹲在旁边的宁琰。 他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接受手术。 “你想要更多的水吗?” “蘑菇~”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藏着很多的水,它足够让你变成一朵又漂亮又健康的蘑菇,长得大大的,漂亮而健康。” “蘑菇蘑菇~” “跟我来。” 宁琰眼巴巴看着竹猗离开的身影,又发愁看了看自己的腿,蘑菇是不会移动的,蘑菇只能长在土里。 竹猗绕回来,又找到周鹏飞,“你想去见女朋友吗?她肯定很开心见到你。” 周鹏飞蹭地站了起来,又被竹猗按着坐下来,“给你女朋友带个礼物,我们一起走。” 周鹏飞一把揣起蹲在地上的蘑菇,跟在竹猗后面离开。 * 医院有专门的休息室,里面肯定放着不用的衣服。 竹猗熟门熟路绕到了休息室,踹开了门,从里面取出一件大小合适的护士服。柜子已经落了一层灰,好像很久没有人进入,但是护士却依旧在走廊上走动,十分敬职敬业。 竹猗套上衣服,领着两人往医院的病例档案室走。 路上经过护士站,看见值班的护士正在打瞌睡,就和所有上班社畜一样,会摸鱼,会疲惫,会趁着没人在的时候偷偷休息。而不是像竹猗遇见的护士,永远保持热情假笑。 “我带病人去拿药。”竹猗微笑着对护士点头。 小护士看了看竹猗身上的衣服,又看了看身后正在试图挣扎着回到地面的宁琰,“可是药物窗口在……” 竹猗凑过去,“我当然知道。” 她空出来的一只手干脆利落打在了护士的后脖颈,力度合适,刚好够一个成年女子昏睡过去。 竹猗看着倒在自己脚下的护士,又感受了一下刚才的手感,是正常人类的皮肤。 她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医院里正常人和怪物是混杂的。 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对工作的投入度。 也就是说,她遇见的那些值班护士,应该都是怪物假扮。 从一开始,他们就被迫违背了规则,所以所有人的病情都在加重。 * 医院每个公共区域都有监控。 竹猗抬头看了看侧方闪着红灯的摄像头,预计五至十分钟之内,就会有人发现昏迷的护士,启动警报。 所以,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竹猗一把扯过周鹏飞拽在手心的女朋友照片,虽然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张空白纸罢了。 “现在,跑起来。” 绕过拐角,走廊和楼梯。 竹猗飞快朝着资料室狂奔。 每个病人在入院时都会有一份病历档案,上面详细记载着病情和治疗方案,而他们从进入副本,获得精神病人的身份卡之后,症状不断凸显,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严重,从正常人变为了精神病人。 要重新恢复到正常人状态,就要获取病历档案,找到对应的治疗方案。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精神病院不可逃离,这是竹猗在这里呆了五年的经验。 档案室就在门口,但是大门紧锁。 竹猗蹲下身,将手上的照片从门缝里塞了进去,然后转身对着周鹏飞开口,“你女朋友的照片就在里面,你……” 还不等竹猗说完,周鹏飞已经朝着铁门撞了过去。 B级觉醒者的身体素质本来就好过普通人,而周鹏飞又是不管不顾地径直撞,直到身体和门一起发出颤动,自己也摔到在地,依旧挣扎着站起来,再一次撞向门。 门纹丝不动,但是旁边的墙壁却出现了裂痕,再一次猛烈的撞击之后,门带着周边的墙块一起轰然倒下。 周鹏飞也摔到在地,他从废墟之中摸到了被竹猗塞进来的照片,小心翼翼从灰烬之中捡起来,放在胸口。 一层层的书架上整整齐齐放着病历档案,虽然医院引入了现代化设备,却依旧保留着纸质档案。 在最边缘的书架上,有几本病例一眼望过去就比其他的本子更新更亮。 竹猗走过去将他们抽了出来。 【病例1375号 认知检查:1、感知觉:未有错乱表现,和感知障碍表现。2、注意力:……】 竹猗直接跳过了一系列检查,看向最后的诊断结果。 【诊断:神经性贪食,焦虑,发病时,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暴饮暴食,情绪狂躁,处于兴奋期。 治疗方案:建议放松心情,同时服用三环类抗抑郁药和舒必利作为辅助。】 病历档案最后被人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红色的油墨都还没有完全散开。 ——治疗失败,病人被病症吞噬。 竹猗将手中的病例又放回去,这应该是刚进入副本的时候,那个晚上没有控制住自己吃了护士推来的零食的黑骑小队成员。他的行为不止是受到食物的诱惑,更多是病情发作的一种体现,只是当时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竹猗翻到下一本。 【病例1377号 …… 诊断:躁狂症、被害妄想症,心境异常高涨,无视社会规范、狂妄自大,同时怀疑自己遭受他人攻击、嘲笑,偏执性认知障碍。 治疗方案:心理社交治疗法,重建和谐的人际关系,同时辅助肌肉注射剂。必要时可短期使用镇定剂治疗】 但是治疗方案同样被人用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叉,下面重新写了新版治疗方案。 ——采用巴甫洛夫疗法,将患者与狗的基因结合,反复训练他对规矩产生恐惧感,迫使他服从,变得温顺胆怯,成为一个合乎条规的病人。 ——治疗结果:合格。 这是沙兵的治疗档案,从进入副本开始,他就开始变得暴躁,仇视他人,然而在进入副本之前,他的性格本来也不怎么样,精神病院似乎只是放大了他的这一性格缺点,不断极端化,最后促使沙兵病情加重,接受了手术。 他的确成为了一个合格的病人,但是也永远只会是病人,而不是一个人。 * 竹猗继续往后翻,很快找到了周鹏飞和宁琰的治疗档案。 一个是妄想性精神障碍,一个是精神分裂。 但是没有自己的治疗方案,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出现在治疗档案之中。 她抬头看向前面的架子,透过书架的缝隙,一扇半开合的门出现在眼前。 里面还有屋子。 竹猗预感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就在里面。 她将手上的治疗档案丢给一旁的两人,“这是你们的治疗方案,如果意识还清楚,就积极自救,如果连这点自救能力都没有,那就只能成为副本的一部分。” 竹猗看着已经恍惚的宁琰,语重心长,“永远不要忘记你自己是谁。” * 治疗档案落在地上,宁琰低头看着,想伸手去拿,却又没有力气。 蘑菇是没有手的。 他记得这一点,因此哪怕双手好端端在身上,也无法抬起。他要成为最好最漂亮最健康的蘑菇。 宁琰闭上眼,试图将自己脑中的幻觉驱赶出去,却发觉即使闭上眼睛,依旧是无数闪光小蘑菇在黑暗中漂浮,就像是水母。 而一旁的周鹏飞则紧紧攥着空白的相片纸。 “小月~” 治疗档案被翻开,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钟情幻想症。患者产生认知障碍,无法辨别想象和现实的区别,长久脱离现实,同时伴有幻听和幻视的情况发生。” 他一踢开了地上的档案。 怎么可能!我那么可爱的女朋友怎么可能是假的! 都是骗子!一群骗子! 刺耳的警报响起。 四分钟三十七秒,那群护士终于发现了竹猗的逃窜行为,开始了抓捕行动,不到三分钟,他们应该就能追到这里来。 留给大家的时间都不多了。 周鹏飞抬起头,望向了警报的来源,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治疗报告,他可以带着报告逃跑,去进行自我治疗,舍弃自己脑海中的幻想。 但是,小月的形象却始终萦绕在自己心头,那么温柔,那么深情。 即使自己进了精神病院,小月也一直没有抛弃自己,而是选择等待,那么自己又怎么能先一步选择忘记? 忘记等于背叛。 周鹏飞攥紧了手中的照片,脸上浮现出狰狞而痛苦的表情。 * 竹猗径直朝着档案室的隔间走去。 门是木质的小门,轻轻一推就开了。 洁白的,纯净的光芒,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整个人如同像是走入了光源之中。 竹猗转头,发觉身后已经没有了来时的路,而前方也未显现出道路。 她继续往前走,在一团白乎乎的光芒之中,漫无目的地走。 ——咔哒 一只笔掉落在地上,然后一路滚落到了竹猗脚下。 竹猗弯下腰,将笔捡了起来,再抬头,却发现面前已经换了一片天地。 她又回到了护士站,而面前正坐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白琴护士长,但却是人类样子的护士长。 和竹猗想象中一样,护士长有一双大眼睛,笑起来很温柔,因为年岁的增长,因此皮肤略微松弛,却更显出岁月的柔和来。 她不再是一副头颅断裂,血糊糊的样子,而是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中年妇女。 竹猗知道,她终于来到了梦境的核心,见到了那个做梦的人。 “护士长,好久不见。” “是零号呀。”护士长抬起头,接过竹猗手中的圆珠笔,“谢谢你找回了我的笔,最近感觉怎么样呢?是否还有幻觉出现。” 她正在写病例档案。医院人手紧缺,因此每一份病例档案都需要经过她的手。虽然工作量增加了许多,但是护士长却不觉得疲惫,反而感觉十分的平静。 她喜欢这里的生活。 充满规律,充满熟悉,没有人会变成堕化物,因为在他们变成堕化物之前,就会进行手术,将之挽救回来。 竹猗坐在护士长面前,看着她的眼睛。 两人相识已久,却是第一次看清对方的样子。 “我已经痊愈,可以出院。哦,对了,我现在也有了自己的名字,你可以叫我竹猗。” 护士长的笔顿了顿,很快又继续写字,“祝福你,但是外面的世界充满危险,或许医院的生活更为适合你。” 竹猗按下护士长手中的笔,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进来这个房间的吗?” “当然是从门……”护士长的话语凝固在嘴边,她看向了一旁的门。 十分熟悉,她每天都要看成千上百遍,但是现在却忘记了自己是怎么从门口进来的。 好像从记忆一开始,她就一直呆在这个房间里,进行着同样的工作。 “当人做梦的时候,总是不会记得梦境的开头,而只会记住梦境的中间过程。”竹猗转动笔,让它在指尖不停地旋转,即使已经脱离了手指的掌控,笔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但是,现在,你该醒来了。” 无数的白光从紧闭的房间缝隙里涌进来,就像是一场海啸,冲垮了屋内所有的建筑物。地板在倾斜,天花板在坠落,门外还是门,层层叠叠的门。 梦境在坍塌,入口已经显现。 做梦的人醒来,噩梦副本终结。 护士长的头颅断裂,落在了她摊开的手心,流出血泪的眼睛望着破碎的一切,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在安定精神病院工作了二十年,兢兢业业,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应届毕业生一直成为资深护士长,在此期间,结婚生子离婚一人带孩子,安定精神病院承载了她一生之中大部分的时间和记忆。 但是有一天,精神病院坍塌了。 护士长站在断裂的走廊上,看见熟悉的同事和病人都变成了怪物,而竹猗站在病房门口,宣告梦境的破碎。 原来,她的所有记忆都是假的,她只是一个被投放进副本的堕化物而已,拥有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人造记忆,和一段短暂的人类生活。 竹猗是对的,疯的不是她,而是这个世界。 * 湮灭光环启动,堕化物被吞噬,少数有自保能力的堕化物选择了出逃,但是护士长留了下来。 她喜欢这个医院,也喜欢自己之前的人生,因此护士长拒绝承认这一切只是梦境。 她在副本原址上再度捏造了一个梦。 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梦。 所有的人都按照规则办事,在被噩梦值侵蚀成为堕化物之前,就会接受手术,成为副本的一部分,所以精神病院里不会再有怪物,有的只是病人。 护士长看向竹猗,笑了笑,梦境破碎也意味着她的死去,此刻,她的皮肤随着梦境一起在变得斑驳,脱落。 “恭喜你,终于通过检测出院了。我们曾经还一起期待很久,出院那一天要怎么为你庆祝。”护士长想了想,喊了零号现在的名字,“竹猗,成为人的感觉很棒吧。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你一个人走了,外面的世界很危险的。” 护士长拿起手上没有写完的病历单,在上面写上了竹猗的名字。 【安定精神病院0号病人——竹猗 治疗成功,恭喜出院】 护士长将手上的报告递给竹猗,然后又抱了抱她,“我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真开心,还能再见到你。” 竹猗抬起手,试图抱住护士长,却感觉怀中的人变得越发单薄。 护士长正在变成白光,随着梦境一起坍塌。 等到竹猗抬起手,只接住了一片小小的白色光芒和落下来的病历单。 17 精神病院守则 规则力量 【安定精神病院副本破碎, 恭喜你获得了S级堕化物疯狂护士长赠送的礼物——规则力量。 使用方法:你可以随机说出一段规则,有一定概率变为现实,拥有对应的约束力量。 注意:法则力量越阶使用, 失败概率加大。 可以对群体释放, 人数越多,规则力量越弱。 当被释放者脱离规则范围时, 规则失效,但不与正常生活相悖的规则将不会被察觉,有一定概率保留下来】 竹猗看着洁白的碎片落入自己的掌心,然后消失不见。 副本通往现实世界的通道已经打开,被梦见的人因为做梦者的醒来,而随之湮灭, 但是却有人卡在了梦境和现实的中间,胖子因为医院的手术而成为了副本的一部分,却没有变成堕化物,因此被卡在了两者之间,无法冲出副本,也不会随着副本一起消散。 他看着坍塌的医院和逐渐消散的医生护士, 愣愣地往前走。 “规则, 医生, 遵守,听话……” 胖子的自由意志已经随着皮肤一起被剥夺,失去了他人的指令, 完全无法自由思考和行动。 他站在了镜子前面, 看见了自己的脸。 被完整剥离的人脸,徒留一层单薄的皮盖住血管,达到身体机能所需的最低需求。 胖子吓得后退了一步, 然后看见镜子中的怪物也跟着后退了一步。 他挥挥手,看见镜子中的人也跟着挥挥手,然后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 这就是自己。 这个奇怪而狰狞的怪物就是自己。 随着这个认知的逐渐清晰,他的身体忽然达到了运转极限,因为一时惊吓而过快流动的血液冲破了覆盖在表面薄如蝉翼的皮肤,从破损处流了出来。 一处,两处,三处…… 很快,胖子全身就被鲜血覆盖,他仍旧站在原地,却完全变成了一个血人。 镜子如实记录了他的死亡过程,并反馈到胖子的视线之中。 他目睹了自己的死亡。 而被切除前额叶的中年男人则依旧坐在轮椅上,他已经不会笑不会哭不会思考,面对正在破碎的医院,也毫无反应,直到陷落的地面将他一起带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该死!” 沙兵看着和自己一起进入副本的人接连死去,一路逃窜,从坍塌的医院往外冲,一直跑到了大门的地方,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踏入现实世界之中。 他被现实拒绝了。 “去你妈的!”沙兵气得狠狠踢了一脚大门,却直接撞上了铁板,除了让自己痛得跳脚之外,没有其他的用处,“什么狗屁怪物!”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已一种不和谐的方式扭曲着,至今,他依旧没能熟练掌控狗的双腿,因此跑快了就会摔在地上。 只要能回到现实,一定会有人能帮我把和这破狗分开! 沙兵气得想要掰断狗腿,爬出大门,却发觉狗的身体已经和自己紧紧连在了一起,切除掉下半身,自己恐怕也活不了。 脚步声从后方传来。 沙兵回头,看见竹猗不紧不慢朝着出口走来,在她身后,落石纷飞,烟尘滚滚,竹猗的身影越发显得单薄。 她是进入副本中的人中最弱的一个,也是最没有经验的一个,被保护得很好的菟丝花,漂亮,听话,单纯,未成年时依附于父亲,成年后又和内城军官订婚,顺风顺水的人生,没有受到过什么挫折。 所有的烦恼不过是未婚夫不够爱自己怎么办?明天的聚会穿什么才能足够让人惊艳? 哪像内城之外的人,全都在刀口讨生活,生怕闭上眼就看不见明天。 因此,沙兵在竹猗的父亲对他有恩的情况下,依旧选择接下这起暗杀任务。 没有什么是比折下一朵失去温室庇护的娇花更容易的工作了。 更何况,这末日,本来就容不下一朵花开。 当所有人都朝不保夕的时候,娇弱本身就是一种过错。 现在,黑骑小队进入副本的人全员折损,竹猗却依旧穿着素白色病号服,面容平静,冷白色的皮肤看上去吹弹可破,却见不到一点伤口。 她依旧是摆在货架上供养观赏的精美工艺品,不沾染这吃人不见血的末日一丁点黑暗与血腥。 沙兵挣扎着站起来,因为生起了攻击性的念头,他的大脑一阵一阵刀割一样的痛,但是沙兵将之强行按了下来。 这些规则都是医院强加给他的,就像这具狗的身体一样,都不是他想要的。 “你还活着?”沙兵将手中的栏杆棍子凝成了一根长长的金属尖刀。 【B级·金属化:可以自由操纵手中一切金属物质】 “不如留下来陪我,也算我完成了任务。” 竹猗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恶意,那么鲜明,那么没有由来,“你已经不可能在回到现实之中,副本消失之后,你失去了生存空间,也会慢慢死去。就算你完成了任务,也没有奖励,更何况,我们俩之间并无冤仇。” 竹猗从理性的角度分析了一遍,依旧不理解沙兵的选择。 “嗤……”沙兵轻蔑地笑了笑,“你知道我在医院经历了什么?他们把狗的基因强加给我,再把我丢进实验室,遵守规则,给奖励,不遵守规则,就电击,在反复的电击之下,我一旦有违背规则的念头,就会生不如死,然后他们高高在上,宣布我已经痊愈,我成为了一个合格的病人。” “然后呢?”竹猗侧着头,不明白沙兵讲这些话的意义,这些事情和她并没有关系。实施手术的人并不是她。 “但是你什么都没有做,也活到了现在。”沙兵手中的尖刀旋转起来,就像在跳剑舞,冰冷的寒冰映照着他恶狠狠的眼神,“你凭什么能活着出去?像你这种什么都不会的废物,就该去死。” “这是……嫉妒吗?没有缘由,没有道理,仅仅是因为我过得比你轻松,就要被你仇恨。”竹猗从精神病院教给她的人类情绪手册中提取到了相应的关键词。 她看着尖刀刺破了面前的空气,直直抵达自己的眼睛,却并没有慌乱,甚至都没有往后退一步,反而侧着头,天真地反问了一句,“嫉妒是所有正常人都会有的一种情感吗?” 沙兵笑了笑,没想到这位大小姐在快死的时候还在操心这些问题。关于人类嫉妒心的讨论应该放在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哲学课堂里,现在,他只是很单纯地想要竹猗一起陪葬而已。 要死就一起死。 “是的,人类就是这么阴暗的一种生物,你被保护得太好,直到现在才看清这个世界的真实一面。” 尖刀在快要抵达竹猗眼睛的时候,忽然分散成了数十柄小刀,形成了一个小型剑阵,虽然竹猗表现得很无辜,但是沙兵依旧没有放松警惕,他怀疑竹猗的父亲给了她什么保命的东西,才让自己这位独生女活到了现在。 现在,尖刀裂变成为剑阵,即使竹猗挡住了第一轮的攻击,也会因为时间过于仓促,无法抵挡第二轮迫在眉睫的小刀。 但是,就在沙兵以为势在必得的时候,所有的小刀却凝固在了半空中,就像陷入了某种粘稠的液体之中。 这是第二次发生这样的事情。 沙兵瞬间想起了进入副本前的场景,竹猗浑身是血倒在门后,已经没有了呼吸,片刻后,她重新睁开了眼睛,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上,却出现了不一样的表情,黑色的眼睛就像无机质宝石,里面不掺杂一点人类的情感。 现在同样的黑色眼睛望着沙兵,若有所思,“我明白了,劣根性也是人类的一部分。谢谢你,教会我这一点。” 竹猗抬起手,所有的小刀消失不见,连残渣也不曾留下,就像直接掉入了另一片时空,“规则:1、记住你只是一条狗,长着四条腿的狗,而不是人,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人,那么请前往精神病院接受专业救治2、狗应该听话,遵守主人的命令,不听话的狗应该被清除3、狗不能伤害人类,否则伤害会以相同的方式返回自身。” 规则生效,时效10分钟。 轻盈的白光落下,就像是雾气被空气吸收,转瞬便不见。 消失的小刀忽然出现在沙兵面前,他来不及后退,就看见最前面的一把刀抢先插入了自己的眉心,鲜血喷涌而出,剩下的刀接二连三刺入手臂、胸膛和双腿,将沙兵刺成了一个人形箭靶。 他瞪大眼睛,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竹猗,终于明白了些什么。 “你,你……”说一句话就吐一口血出来,随着最后一把刀的落下,沙兵的身体向后倒去,仰面朝天,他伸出手,试图抓住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你,你不是,竹猗。” 竹猗弯下腰,俯瞰着濒临死亡的男人,兜兜转转,她也算完成了原身的心愿,惩戒那些欺负她的人。 “我是竹猗,也不是竹猗,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称呼我另一个名字——零号。” 竹猗走出了副本,整个精神病院在她身后轰然倒塌。 这座因她而建立的精神病院在她离开后彻底归于湮灭。 18 地下城 接受审讯 【S级副本·安定精神病院(残缺)于新纪元48年3月24日16:37破碎 地点:中央研究所遗址 副本堕化物:未知 副本类型:未知 噩梦值残余:290~310】 记录人员抬起头, 惊诧地看向已经显露出来的研究所遗址,在噩梦副本被清除之后,道路终于被打扫了出来。 “这噩梦值也太低了, 从来没有一个噩梦被清除得这么干净过!” “或许这就是中央研究所的研究内容呢?做好防护, 准备深入地底。” “进入副本的觉醒者都出来了吗?还有没有遗漏的人员?” “应该没有,九个人能出来两个已经不错了。不过,我们可以慢慢往前探测一下有没有生命迹象。根据地仪显示,研究所在地底百米之下,我们的路还长着呢。” 一群防护严密的联邦军人小心翼翼沿着道路前行。 虽然噩梦副本已经被清除,但是谁也不知道研究所内还有没有其他的危险。 “滴滴滴!”探测仪忽然发出刺耳的声音,走在前面的军人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站在角落里的女子。 她站在地底裂痕下面, 正在仰头看着天空,阴天的白光透过缝隙落下,好像在她脸上打上了一层柔光滤镜,古典水墨画仕女图一般的侧颜,而她的大半个身子却站在阴影之中, 隐隐绰绰,美得像一场梦境。 * 在地底,越是美丽无害的东西越要小心。 联邦军人举起了枪, 扣动扳机, “如果你是人, 听得懂话, 就举起手来!” 竹猗听见声音跟着回了头, 她眯了眯眼睛,还不太适应来自地面的光芒。从副本出来后,竹猗就被天光迷住了, 她喜欢这样的气候,湿润,冰凉,即使没有阳光,依旧会有光明存在,是被罩着一样的白光,朦朦胧胧,一眼能看很远,好像整个世界都触手可及。 这是她第一次呼吸到现实世界的空气,说不上来有什么奇怪的,却总觉得比精神病院中的更好。 竹猗经历了大大小小上百次测试,终于成功出院。 她收到了护士长的祝福,决心学习成为一个正常人。 “我……”竹猗轻声开口,她的声音和长相一样,甜美,轻柔。 “竹猗?”人群中有人认出了她,高个子男人放下了枪,冲着一旁的副官喊道,“戴上检测仪,去测一测她的噩梦值,这是被卷入副本的觉醒者。” 石峰通过自己的异能轨迹查询,已经找出了进入副本的九个人名单,自然眼熟竹猗。 只是想起调查来的资料,石峰略微惊诧,他记得,竹猗只是一个D级的觉醒者,异能为亲和力,而且从来没有进入过副本,这样一个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只是可惜,前两个冲出副本的人都陷入了短暂性的狂乱阶段,被送往地下城的医院救治,目前,还没有获得更多与副本有关的消息。 所有的线索都还要依靠他们慢慢探索。 “报告长官,噩梦值浓度在400左右浮动,十分正常。” 甚至偏低。 石峰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即使没有被副本覆盖的地表,噩梦值都常年在1000左右徘徊,更何况是一个刚从残缺S级副本中逃出来的D级觉醒者。在身体异变程度达到百分之百后,一个人所有的精神力都会转化为噩梦值,从人类变成人类的敌人,因此检测噩梦值也是判断一个人是否被堕化的标准之一,当然更权威的检测还是看人身体的异变程度。 只是他们没有带这些仪器,况且仪器检测也不一定准确。 现阶段,竹猗刚从副本逃出来,身上的噩梦值应该和副本保持一致,属于被沾染上的气息,随着时间流逝,便会逐渐消散。 石峰试着用检测仪试了一下周围环境的噩梦值,470,和竹猗身上的噩梦值相差不多,但是比起刚才,又升了一截。 石峰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猜想,在安定精神病院副本被清除的瞬间,这片土地的噩梦值会不会达到了传说中的0,回到了噩梦降临之前的水平,只是现在随着时间推移,其他地方的噩梦值飘散过来,又污染了这片土地。 如果有一片土地能持续保持低水平的噩梦值,那么人类也不至于龟缩于地底。 他的小孩下个月就满十一岁了,却从来没有见过太阳,甚至他的生日愿望就是到地表来看看太阳,只是被石峰骂了一顿,换成了想要一把真枪。 * “我,”竹猗试着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就发现自己眼前一片一片的黑闪过,头脑发晕。 这具身体实在是太弱了,在使用了规则力量之后,就已经彻底力竭。 竹猗扶住走过来的军人,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我,饿。” “把她带回营地去休息。”石峰分了一个人带竹猗回去,自己则继续跟着大部队下去探索道路。 “是。”被使唤的军人倒是很开心,终于可以借着送竹猗回营地的名头摸鱼了,因此他心情十分愉悦,连带着对竹猗也多了几分笑脸。 竹猗看上去就比前面出来的两位虚弱很多,连走路都费力,也不知道是怎么在副本中活下来的,又或许只是运气好。偏生竹猗长得好看,年轻军人说话亲切了许多,“你精神状态还好吗?刚从副本出来确实会有一段虚弱期,只有身体没有彻底堕化,总能慢慢恢复的。” “前面出来的那两个呢?他们情况怎么样?”竹猗感觉胃里空空荡荡,大脑急切叫喊着需要一些高热量或者高甜度的食物来填补流失的体力,因此说话也有气无力。 从军人的口中,竹猗猜测,宁琰和周鹏飞应该都活了下来,他们总算是摆脱了精神病院的影响,选择了自救。 自助者天助,如果把离开副本的方法都丢到他们面前也活不下来,那也算是命。 谁都帮不了。 竹猗不是菩萨,渡不了所有人。会选择帮助宁琰和周鹏飞也不过是善意的等量交换。 “哦,我没有见到那两个人,但是听说他们精神状态出了点问题,一个出来就对天哭,喊着什么抛弃了女朋友,自己就是万恶渣男,一个蹲在墙角不说话,现在都已经被送进了医院。你在经过初步检查后,应该也会被送进医院治疗,别担心,探索研究所的积分应该挺高的,哪怕你只能提供一点线索,也能赚够医院的药费,不用倾家荡产。” 线索、积分、倾家荡产…… 竹猗迅速捕捉关键词,回忆起了原身离开南部地下城的原因,她父亲被联邦法庭判定为故意杀害队友,没收了所有财物,甚至还欠了一笔债务,因此竹猗不得不出来赚取积分。 在这个副本中赚的钱可能根本不够她还债的,哪还能进医院。 “我觉得自己挺好的,应该不用进医院。” “别逞能,看在你年纪还小,又是个漂亮姑娘的份上,我可以好心告诉你,进医院是一件好事,起码你可以暂时躲过军队的审讯。他们这群人怎么可能放过一丁点关于研究所的消息。哦,到地面了,前面就是临时医护室,我送你进去。” 最后一段路走完,竹猗终于站在了地表,看见了辽阔的荒原,灰黄、枯败,感受到了略带寒意的风,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要往何处去,漫无目的,听见了机械建造房屋的声音,咔嚓咔嚓,转眼之间,一座小高塔便拔地而起。 她的五官在这一刻都得到了释放,尽情地感受着来自真实世界的所有讯息。 不同于精神病院的封闭,也不用于副本的狭隘,这是一片真正的世界,辽阔而自由。 “活着的感觉不错,对吗?”从临时医护室走出来的白大褂医生看上去文质彬彬,笑容温和,他将竹猗脸上的笑容错误理解为了劫后余生的快乐。 新人都是这样,活过一个副本就好像摆脱了死亡的阴影。然而,在这个时代,活着本身就是一场接一场的灾难。 “进来吧,我需要给你做全方面的检查,确认身体状况。” 竹猗跟着医生走了刚刚建设好的医护室。 联邦军决定在研究所附近驻扎下来,将遗址探索完毕,因此也派来了建筑机器人进行基础设施建设,不过几天时间,这一片荒原之上已经矗立起了大型建筑。 竹猗走入了医护室的大门,和地下城一样,这里的门口也设置有探测装置,一旦进入的人身体异变度超标就会被消杀。 竹猗轻巧迈过大门,看见了上面显示的数值——身体异变度:5%-10%,一个比大部分人都健康的数字。 * “要看看这几个人的治疗结果吗?”邹文轩将手中的资料往庆宴桌上一放,就顺势找了一个躺椅坐了下来。 在南部地下城,人人都畏惧庆宴的名字,作为南部地下城联邦军的总司令,庆宴的名字总是和血腥、清算、死亡联系在一起,唯独邹文轩不怕他。 这并不是因为邹文轩有多大背景,而只是单单因为他不怕死而已。 两个人反倒因此多了一分联系,起码看上去像是朋友。 “根据石峰的调查,进入副本的一共有九个人,名单之前已经放在你桌上,而活着出来的有个人,宁琰、周鹏飞还有竹猗。” 邹文轩在竹猗的名字上加了重音,他戏谑地望向庆宴,“这人中,宁琰和周鹏飞都是B级觉醒者,隶属于自由者雇佣军,拥有多次下副本经验,合作默契,潜力也不错。唯独竹猗是D级觉醒者。最奇怪的是,宁琰和周鹏飞出副本后,精神都出了些问题,他们对于副本中发生过的事情记得并不清楚,我们推测,安定精神病院副本应该和它名字一样,属于精神类副本,会对进入其中的人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但是,竹猗却没有出现这些状态,她精神状态不错,回答问题都思路清晰,只是身体十分虚弱,目前也没有问出来更多的消息,只是一直坚称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稀里糊涂就出来了。” 周鹏飞将椅子转了个方向躺着看向庆宴,然后两只脚点了点地,让椅子晃了起来,自己则舒适地窝在躺椅上,“你瞧瞧你这是什么表情?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没记错的话,竹猗好像是你嫂子吧。” 庆宴放下了手中的档案资料,终于抬头看向邹文轩。 作为南部地下城联邦军总司令和南部联邦第一领导人,庆宴身上总是带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眉骨高耸,眼眶深邃,不笑时就像是城楼上的雕塑,让人摸不清他在想什么。他这样的长相,应该是很受小女生欢迎的,既有军人的挺拔又有决策者的魄力和果决。 但是,庆宴的凶名更甚。 他年纪轻轻走到如今的位置,靠的并不是和颜悦色。 邹文轩见着庆宴抬头,又跟着补充了一句,“哦,应该是前任嫂子,她和你堂哥的订婚已经取消了。啧,这么有缘分的关系,你也不去看看她吗?” “她现在在哪里?” “南部地下城审讯室里,现在应该在经历第四轮讯问,如果还没有问题,根据地下城法律,我们必须将她放出去。” 庆宴站起身,他要去审讯室见竹猗。 关于研究所和安定精神病院副本现阶段所有的资料都已经摆在了庆宴桌前,南部地下城对于此次探索行动十分重视,在刚发现入口时,庆宴就立马赶来。 只可惜晚了一步,副本人数足够,已经自动关闭。 他只能在外面等消息。 然而现在,活着离开副本的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记忆混乱,无法给出更多的消息,进入地底研究所的分队传回来的图像也是一片废墟。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价值的资料都已经和岁月一起消散,唯一抢救回来的只有一个带密码的脑机,隶属于当年的天才研究员林云安,但是他们现在仍旧没有找到破解的方法。 暴力拆开只会导致脑机启动自我销毁程序。 也就是说,距离研究所入口暴露已经过去两周,他们的探索进度仍旧约等于0。 “不是吧不是吧,听见你嫂子的消息就这么迫不及待赶过去?”邹文轩故意大声啧啧,他倒还没有见过庆宴这个样子。 虽说竹猗确实奇怪了点,但是她给出的理由完全说得过去。因为副本是残缺的,所以她一路都跟着宁琰他们,侥幸没有遇见高级堕化物,等到副本破碎,就自己跑了出来。而她身体的虚弱程度也从某个角度印证了她的说法。对于D级觉醒者来说,哪怕只是在残缺S级副本中摸鱼也足够耗尽精力。 虽然竹猗的身体异变值以及精神力稳定程度都好得奇怪,但是这也完全可以归咎于好运气。 庆宴将手中的资料丢给了邹文轩,“你自己看,这是噩梦分析师找到的最新线索。” 邹文轩好奇拿起了册子,他是联邦侦查部部长,这些分析师在找到线索后应该先上传给他,再由他递交给庆宴。 但是这份资料却越阶直接上传至庆宴的脑机之中,这只能说明,这里面的消息至关重要。 邹文轩打开资料。 【安定精神病院副本S级(残缺): 规则类副本 有重叠因素,高度怀疑是在另一个副本上叠加产生,但是并无更多线索支撑这一观点(存疑) 存活办法:找到自己的病例档案,治愈成功出院 噩梦清除办法:根据存活者口供,他们并没有见到做梦者,但是噩梦却自行解除,或许出院会自动唤醒噩梦(存疑) 噩梦危险等级:四星,修复成功之后的噩梦危险等级将会提升至五星,精神类副本因其伤害方式的隐蔽性,很难被察觉,也很难预防 副本可容纳人数:十人】 邹文轩脸上的散漫顿时收起,他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反反复复看着资料最后一段话。 副本可容纳人数是十人?但是他们只找到了九个进入副本的人,还有一个人是谁? “难道你怀疑……” “我从不怀疑,只做推理和判断。”庆宴已经走至了房门口,“活着的个人都有嫌疑,但是竹猗的问题是最大的。从石峰回溯的影响资料来看,竹猗并非自愿进入研究所,她在被人追杀。有趣的是,追杀她的四个人全部死在了副本之中,她却活了下来。” “但是,还有一种可能性,石峰的轨迹查询有地点和时间的限制,而荒原又过于辽阔,如果有人在我们没有注意到的地方进入了研究所,那么不但能解释人数的问题,还能解释为什么现在活下来的几个人都不记得自己见过做梦者,噩梦却自行破碎。有一个人抢在我们前面拿走了研究所的资料。” “这种可能也存在,所以我要见过竹猗之后才能确定。第四轮主管讯问的人是谁?” “莫旗,她的异能是谎言识别,不可能有人在她面前说谎的,你大可以放心。” “希望如此。” * “关于精神病院,你还记得什么?” “白色的墙,很多很多的栏杆和门,封闭,昏暗。” “说说具体的。” “不记得了,我进入副本之后就觉得自己的情绪变得不对劲,总是呆呆的,容易忘事,还好有个络腮胡人不错,愿意让我跟着他。反正稀里糊涂的,我就出来了。” “你之前见过那个络腮胡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相信他?如果他骗了你呢?如果他是想要你做替死鬼,帮他淌水试试副本深浅呢?” “啊,这我怎么知道,他保证了他是好人的。” “你在副本中见过哪几个人?” “七八个?也可能是九个,记不清了。我现在想起精神病院里的事就头疼,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慢慢恢复,才能想起来。” “那副本里面最强的是谁?” “络腮胡还有他旁边那个长发小哥。” 莫旗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竹猗,四次讯问,反复交叉不同插入方向问同一个问题,均没有出现相互矛盾的回答,而且,最关键的是,自己的异能并没有发出提示。 当一个人说谎时,脸上的微表情、血流的快慢,心跳的速率、肾上腺素的提升等一系列的生理变化都是意识难以把控的。 莫旗的异能便是基于此而来。 【A级·谎言辨别:可通过识别一个人说话的状态判断真假,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 达到了她这个水平,甚至能看出一个人说谎时异常的脑电活动,约等于读心。 虽然有一定失败概率,但是反复不同问题交叉讯问下来,也将这种概率抹杀在了初始阶段。 莫旗不明白,为什么侦查部要将自己派来讯问一个不过刚满一十岁的年轻女孩子。 问的问题也奇奇怪怪。 关于精神病院副本的事情,莫旗有所耳闻,但是进入副本的其他两个人的记忆也同样出现错乱和丢失。毕竟施加在精神上的病变并非短期能够痊愈,或许给够时间,这些人自然会想起副本中的遭遇。 但是侦查部却十分着急,直接派人去了医院讯问。而竹猗作为重点关注人物,则被带入了南部地下城的监狱里。 莫旗看了一眼时间,第四轮讯问结束,按照规定,他们将要放竹猗离开,作为结束语,莫旗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漫不经心问道。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竹猗吗?请确认你的名字并签字。” “是……” 异能跳动! 莫旗猛地抬起头,看向坐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她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的表情变化,依旧安静而平和,像一朵洁白的茉莉花,即使在昏暗的监狱之中,也显得惹人怜惜。 但是她的异能在刚才跳动了。 有人在说谎。 是哪一句话? 副本中最强的是谁?副本中有几个人?副本里有什么? 不不不!都不是这些! 在排除掉错误答案之后,莫旗终于锁定了那个最不可思议,最难以相信的答案。 “你不是竹猗?你究竟是谁?”莫旗摸到了旁边的呼叫器,为了避免干扰,他们是在全封闭的房间中开展讯问,但是全程都有监控录像,房间也配备呼叫器,确保随叫随到。 莫旗本来以为自己用不上这些东西,她一个A级觉醒者讯问一个D级的小姑娘,哪里用得上这些。但是现在,她却只恨呼叫器没有放在手边。 就差了那么几厘米!就几厘米!自己就能按上呼叫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身子动弹不得。 只是对方的一个眼神,莫旗就失去了还手的力量。 “我就是竹猗。”竹猗点点头,示意莫旗坐下,“规则:如果我长着竹猗的脸,拥有她的记忆,那么我就是竹猗。” “是的。”莫旗讷讷点头,这段话变成了箴言,直接刻入她的脑海,成为不可动摇的真理。 19 地下城 第一次相见 庆宴在回南部地下城的路上, 忽然想起来,自己是见过竹猗的。 那是一次家族聚会。 他作为特邀嘉宾出席,宴会上所有的人都对他恭敬中带着一点畏惧, 努力做出很熟悉的样子,实际上一句真诚话也说不出来, 翻来覆去都是烂俗的客套话。 庆宴在十二岁之前被养在孤儿院,因为私生子的身份得不到认可, 所以有爹和没爹一个样, 十二岁后,天赋被发掘,直接进入军部培养,再见家族中的人, 面对的都是社交场上泛滥而廉价的热情。 实际上, 他对宴会中所有和自己流着相似血脉的人都不熟。 会来聚会, 仅仅是因为秘书建议庆宴多和家里人沟通,营造出真实接地气的一面,免得被人畏惧。 地下城需要可以安定人心的武器, 但更需要的是安全感。 庆宴作为南部地下城第一领导, 有必要增加自己的亲和力。 但是,宴会实在太无聊了。 庆宴半合着眼,心想,自己倒是宁愿被人恐惧,也不会再来这种地方。 他当时到底还是因为刚上任,没有经验,才会在经历了血腥清洗后,愿意放低姿态去谋求他人认可。 现在想来,他人的看法又与自己何干。 但就是在这一场自己唯一参与过的家族宴会上, 庆宴见到了竹猗。 被堂哥领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向自己问好。 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子,脸上还带着天真与懵懂,乌黑发亮的眼睛,就像山野间的小鹿,透着对外界的好奇和恐惧,说话声音大了一点,就会吓得缩回堂哥的背后。 她是被娇养的花朵,在这末世毫无生存能力,刚一成年就被父亲移交至另一个成年男人手中,希望能被好好照顾。 “小宴,这就是我未婚妻,竹猗,她年纪还小,因此要等几年才正式成婚,你们也可以认识认识,说起来,她父亲还是你的部下。” 庆宴看着比自己堂哥小了十几岁的女孩,知道这又是一场家族联姻,他们之间看上去并不搭配,甚至也谈不上有感情,不过是依附与被依附的关系,“十八岁也不小了,为什么还要等几年才成婚?” “因为,因为……”或许是被庆宴看着,漂亮女孩忽然有些紧张,脸上飞起了两团红晕,“因为我父亲希望我在家里再呆几年,长大一点,多学些知识。” 应该是要再考察考察女婿吧。 庆宴懂了,这不过是一个老父亲的爱女之心,既帮这女孩找了靠山,又将她放在家里继续照顾,他来了一点兴趣,“你父亲是谁?” “竹海,联邦七分队的的副队长,A级觉醒者……”庆风忍不住插话,他带竹猗来的目的就是这个,借由她父亲的关系和庆宴搭上话。 然而庆宴只是轻轻放下了杯子,并没有正眼看庆风,而是盯着竹猗,“我想,我并没有问你。” 明明庆宴没有说任何重话,脸上也没有生气的表情,但是庆风却忽然噤声,背后不觉冒出了冷汗。 他过于忘形,竟然真以为庆宴算是自己亲戚,而忘了正是面前这个不过二十六的男人主导了前段时间的大屠杀,包括庆宴继母,同父异母的妹妹和两个弟弟都是死在那场屠杀之中。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这场家庭聚会里少了庆宴的父亲。 他因为受到的刺激过大,发疯被送进了医院。 但是所有人都假装没有这件事,举杯欢庆庆宴成为地下城最年轻的领袖,而忘了被关在医院的年迈亲人。 庆宴手指摩挲着杯子边缘,看着竹猗的眼睛依旧闪着懵懂的光,她太天真,竟然还没有察觉气氛的变化,“你的名字是哪个yi?倚靠的yi?” 竹猗老老实实摇头,“不是,是绿竹猗猗的猗。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父亲希望我能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经受住考验的人。” 真是一位好父亲。 庆宴将身子缩回了座椅,没有继续搭话。 这就是赶客的意思了。 庆风见状,连忙拉着竹猗告辞。 等到两人走远,还能隐约听见庆风的抱怨。 “你这人怎么一点眼力劲都没有,问什么答什么?” “是你让我乖巧一点的……你弄疼我了。” “好好好,我松手,但是你这也太实诚了,而且胆子也太小。” “我本来就不想来的,我,我害怕,我见到他就想起前些日子的事情,我想回家。” “小声点,你不要命了,走走走,我带你去吃东西。” …… S级的觉醒者感官范围足以让庆宴听到宴会内所有人的窃窃私语,在表面的笑脸之下,弥漫的恐惧和无奈。 从那之后,庆宴再也没有参加过聚会。 * ——南部地下城侦查部到了 地轨温馨提醒,庆宴下了车。 一路疾行,也花了约莫两个小时的时间才赶回来。现在人类主要居住在五个大城,若干小城中。当年噩梦入侵来得太急太快,地下城的建造并不完善,本来预计是每个大城市地底都建造一座,结果最后完工的也只有五个,剩下的都是些残缺建筑,勉强住人。 南部地下城就是几大城中设备最完善武器保存最齐全的一个,铺设完善的地轨,运行正常的供电装置和可以抵御大型噩梦入侵的黑暗物质,恍惚间让人有了一种世界尚且没有完蛋的错觉。 庆宴在门口的安保的接引下走入侦查部。 “竹猗的第四轮讯问已经结束,所有的监控录像存入档案,随时可以查阅。” “那她现在人呢?” “食堂。” 庆宴停住了脚步,看向旁边战战兢兢的安保人员。 一米九的黑蛮壮汉立马解释,“按照地下城的法律规定,对于没有找到相关犯罪证据的嫌疑人,经过四轮审讯就应该被无罪释放。我们本来让她在候客厅在等一等,然而她看上去很虚弱的样子,眼看饿晕了,所以我们只能让她先去食堂吃东西。” 庆宴转身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 食堂里人并不多,现在已经过了饭点,宽阔的食堂里只坐着几个刚执行完任务的警员和一个看上去挺漂亮的小姑娘。 相比于旁边历经各种训练的警员,女孩的身形显得更为娇小,手脚都细细的,又白,就像精致的瓷娃娃。 她很认真在吃饭,一筷子菜一口饭,咀嚼几下就很快咽进了肚子里,腮帮子被食物塞得满满当当,就像一只小仓鼠。 庆宴坐在了她对面,“竹猗?” 但是女孩子没有抬头,只是飞快地又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肉,含糊不清点点头,“嗯。” 听上去十分敷衍。 她看上去确实很饿,和侦查部做出的调查一样,精神力使用过度,导致身体虚弱,需要大量进食和休息。 现在距离离开副本已经一周多,竹猗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 她的状况并不比宁琰和周鹏飞好,只是精神更加稳定而已。 庆宴等着竹猗将饭吃完,他还不至于为难一个饿肚子的小姑娘,但是这在旁边人看来,却大为震惊。 本来才落座的侦查部警员在认出庆宴身份后,吓得三两口就将饭吞进肚子里,端着碗走了。 庆宴看上去并不凶恶,但是人人都畏惧他,以至于能和庆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并不多。 邹文轩算一个,现在又多了一个人。 等到竹猗吃完了饭,她终于抬起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 调取记忆,不认识,看周围人反应,应该是侦查部的领导。 竹猗想了一会原因,自己都通过了审讯,虽然在最后一次时动用了规则力量,导致精神力使用过度,身体再度变得虚弱,但是并没有露馅,不至于被人盯上。 所以面前的人是来…… 竹猗端着碗,紧张问了一句,“你是来收饭钱的吗?” 庆宴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姑娘,她似乎还和四年前一样,有一种不谙世事的懵懂,只是却少了拘谨,乌黑发亮的眼睛中坦坦荡荡却无半分情绪。 在经历了父亲离世,未婚夫背叛之后,竹猗似乎变了一点,却又说不上来变了哪一点。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什么?” “你的积分不够在内城居住,甚至也不够住在外环,只能迁往近地表区域。” “是这样的。”竹猗想了想,“我确实要搬一次家,还要找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住的地方吃的多一点,不然饿肚子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 “我说的不是这些,你会怨恨吗?会嫉妒吗?会抱怨吗?你本来不该承受这一切,侦查部在你父亲没有找到的情况就判定他背叛联邦,背叛队友,并没收所有财产,以至于你失去自己的家。” 竹猗眨了眨眼睛。 这问话看似很寻常,就像闲聊,但是有什么变了。 在周围的空气之中,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涌来,试图侵入自己的内心。 言语也是一种力量。 而这力量就来自于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 “我不会怨恨,也不会抱怨,但是这也不代表我会接受,我只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要一件一件来。” 庆宴收回了力量,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竹猗的精神世界一片洁白,空旷无一物,这是人类理想的境界,理性对待所有的事情,不掺杂个人情绪,但是这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小姑娘的精神世界之中。 或者说,它不应该出现在任何一个人类的精神世界之中。 庆宴站起身,看向竹猗的眼睛,就像是无机质的黑宝石,看不出一点情绪来,“那么,祝你达成愿望,做到你想做的事情。” 20 地下城 视频掉帧了 “竹猗有问题吗?” “没有。” “那你让我将她纳入侦查部的重点检测对象干嘛?” “就是她太没有问题了, 精神世界过于空旷和洁白,什么都探查不到。” “有没有可能,她就是个纯洁的小姑娘, 你总是把人心想得太坏,太污浊,以至于看见洁白就觉得有罪……” 庆宴将通讯器直接禁音, 不再听邹文轩絮叨。庆宴的异能是S级·裁决,可以通过探查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判定被污染程度。 因此, 庆宴主导了四年前那场大屠杀,也依靠铁腕和强势直接成为南部地下城第一领导人。 人是会被噩梦侵蚀的。 但是侵蚀是一个过程,依据个人精神强度和堕化物的等级, 有快慢程度之分。而被侵蚀的人往往自己察觉不到这一点, 就像梦游的人从不会觉得自己在梦游。 经过不断的尝试和努力,研究所在正常人类和被完全侵蚀的堕化物之间划分出了一道线。 依据身体的异变程度,百分之六十以下是安全状态,可以通过休息自行恢复。 百分之六十至百分之九十九是危险状态,需要进入医院治疗。 而身体异变程度到了百分之百,就会从人转化为堕化物,所有的精神力全数变成噩梦值, 因此等级越高的人变成堕化物后就会越危险,等到异变度百分百后再进行消除,将会变成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在身体异变值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候就进行消杀, 将隐患扼杀在摇篮之中。 只是, 人终究不是单纯的隐患,他会说话,他有情感,他也有家人。 最为糟糕的一点在于, 关于身体异变程度的检测并不准确,并不是身体的畸形程度越高,异变就越高,这只是其中一个检测标准,而不是全部。 当一个人尚且是正常人的时候,你却要对他判定为死刑,于情于理,都不会被人接受。 而庆宴接过了这个责任。 他用自己的异能去审判,去裁决,去执行死刑。 因此,人人都畏惧他。 唯独不怕他的只有邹文轩,作为南部地下城另一朵奇葩,邹文轩在尚未觉醒异能的时候就自杀过两次,一次跳楼挂在楼下阳台,一次上吊买到劣质绳子线断了。然后,在十四岁,邹文轩觉醒异能——惰性。 他可以将自己的消沉传递给包括堕化物在内的所有生物,大家一起放弃梦想,蹲在墙角。 属于无差别群体性杀伤武器。 因此邹文轩时刻在作死的边缘徘徊,他真的不想活,只是因为自己的异能担负起了责任,又不能去死。 * 关掉通讯器后,世界清净了。 庆宴继续查看竹猗的审讯视频。 没有问题。 所有的对话,所有的表情,所有的逻辑,都看不出来一点问题。 竹猗就如同她所陈述的那样,是一个被卷进噩梦的无辜者和幸运儿,比她精神力等级更高的人都记不清在副本中的遭遇,她又怎么可能记住。 但就是因为太没有问题了,所以庆宴才执着地追着这一点不放,迄今为止,他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却在竹猗这里碰了一鼻子灰。 心头的疑惑始终没有被按平,但是却找不到切入口。 庆宴第三次看起了审讯视频,一帧一帧,逐字逐句。 忽然,庆宴按下了暂停键,然后又倒退回去重新看了一遍第四次的审讯记录。 视频掉帧了。 在审讯的最后,视频卡顿了几秒,莫旗的动作也出现了微秒的不和谐,她似乎本来想起身,但是卡顿之后又坐回了椅子上。 “对第四次的审讯视频,进行技术分析。” 脑机迅速运转。 “分析中……请稍等片刻…… 视频无剪辑痕迹,卡顿的可能缘由如下:1、网络不畅2、监控机器老化3、……” 庆宴将第四次审讯的监控拷贝了下来,准备带回技术室做进一步检查。 在离开之前,他终于解除了对邹文轩的禁音状态。 一大串的待读消息接二连三弹出来。 “你的猜测是对的,确实有人在针对竹猗。虽然她父亲的审判是我们做出的没错,但是她的遭遇却并不是由我们造成。有人在黑市对竹猗下了追杀令,我听到小道消息称,竹猗的父亲在副本中找到S级异能载具,交给了自己的独生女。当然,根据我们的调查,这并不属实,竹海的所有财产已经充公。” “还有,我发现竹猗已经离开了内城,她真的去了近地表区域,目前,正在找房子住。” “啧,她一个没什么生活经验的小姑娘,忽然被丢到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去,还是有点可怜。” “话说,你对她的关心不会是因为别有所图吧,她可是你嫂子。” “哦,前任嫂子。” …… 庆宴再度屏蔽了来自邹文轩的消息。 * 竹猗确实已经开始找房子。 家里的财产都已经充公,而竹猗又没有偿还能力,所以政府下达了执行终本的通知书,暂时免去竹猗的债务。于是她背着一个装有换洗衣服的小包就乘坐最早一班的地轨离开了居住二十二年的内城。 每到一个站点,地轨就会少一些人,直到达到十二区,最靠近地表的区域,地轨上只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全部都是愁眉苦脸、面黄肌瘦的样子。 地下城实行严格的积分制度,住宿出行食物,人类所有的日常生活起居全部要仰仗积分,当积分不够时,房屋就会被收回,人只能一层一层往外迁。 从内城到外环最后沦落到近地表区域。 “本次线路的终点线——十二区到了,请各位乘客下车。如需前往地表区域执行任务的乘客请到任务中心进行登记。” 竹猗跟着别人身后,学着他们的样子下了车。 他们这一节车厢全部都是些老弱病残,但是下一截车厢下来的人却都是些看上去凶狠的壮汉,他们穿着一致的黑白色制服,胸前别着胸章,所到之处,行人纷纷让路。 竹猗看着内城积分登记处赠送的地图,依据她现在的积分,就连二十四区的住宿都成问题,必须要前往任务中心接一个小任务,今晚才能有睡觉的地方。 因此她也就没有注意到朝自己走来的人群。 直到高大的阴影挡住了光,竹猗才将视线从地图上移转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人。 “对不起。”身旁一个老妇人猛地拉住了竹猗的手,将她往身后带,然后对着男人不断鞠躬,“实在对不起,这是我外孙女,她平时很少出门,所以不懂事,挡着各位的路了,我现在就把她带走。” 竹猗跟着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轻蔑一笑,“老太婆,让你外孙女长点眼睛,我们可是要去地表出任务的,你们这些老弱病残不就靠着我们清除噩梦才能活下来吗?怎么说,我们都算是你们的救命恩人,看见我们还不恭敬一点。” “是是是!”老妇女弯着的身子一直就没有站直过,扣在竹猗背上的手悄悄施力,妄图让竹猗也跟着一起鞠躬,只是按不动。 竹猗的身子依旧挺直。 她听着面前这人的话就觉得没道理。出任务明明是为的积分,大家各凭本事吃饭,谁又比谁高贵。 只是在地底,人类的等级在异能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划分好。 所以竹猗只能看着面前的男人朝着自己走过来,眼神中带着隐晦的打量。 竹猗有一种与整个末日都格格不入的美丽,精致而脆弱,有一种来自于过去安定岁月的美好,因为易逝所以珍贵。 在这里,没有强大的能力根本供养不起一株观赏性的娇花。 男人起先并没有注意到竹猗的长相,等他看清了,也就明白面前这老婆子纯粹在胡扯。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她的外孙女,多半是因为什么原因,刚从内城被驱赶出来的上等人士。 可惜,在混乱的近地表区域,这样的人根本活不了多久。 男人按住了竹猗的肩膀,刚想要说话,抬眼看见地轨的乘务员正在靠近。 在地轨内,禁止闹事,这里依旧属于联邦政府的管辖范围。 所以男人只能收回了手,用眼神示意手下在出口等着,自己则带着其他人离去。 他要赶着去任务中心接取任务,然后前往地表。 这才是头等大事。 至于竹猗,或许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在某个风月场所再度重逢。 * 等到眼前一大帮人离去。 老妇人终于松开了按着竹猗的手,转而捏住了她的手腕,浑浊的眼睛中透着关心,“丫头,我看你就知道是刚从内城来的吧!这里很混乱的,你要小心,见着雇佣兵就躲远点,他们这群人经常去地表,手上都沾着血。” “谢谢。”竹猗感受到老人按在自己手腕的力量,很大,不像一个普通人,看似轻巧,实则牢牢地控住了自己的手。 “那你在十二区有亲人朋友吗?我可以送你过去,你是不知道,这里真的很乱,不像在内城随时都有联邦军驻守。政府已经放弃了这片地方,出了地轨,外头可就是混乱世界了。” “我记得即使在近地表区域也有联邦军驻扎。”竹猗调动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回想起关于这方面的规定。 政府人员不够,大部分联邦军都在内城和外环线上,而广阔的近地表区域则是联邦军轮流值班,每个分队驻扎三个月,负责处理一些紧急事务。而在这里,最多的应该就是雇佣兵,觉醒了异能又没有为联邦工作的觉醒者可以前往每个区域的任务中心进行组队、考核以及接取任务,换取积分。 “嘁,看来你是真没有生活经验。这么大的区域,就派一队联邦军,那些大人物哪管我们的死活。政府不愿意放弃近地表区域,只是为了让我们成为噩梦入侵时的第一道防线而已。外环和内城才是他们保护的范围。只要没有正好撞到枪口,联邦政府的人才懒得管这些破事。 就拿你刚才见到的火狼雇佣军来说,他们的领队是A级觉醒者,属于黄金雇佣军,十二区区的赌场这些全归他们管。你今天要是从大门口出去,肯定会被他们逮去卖掉的。” 之前追杀自己的黑骑小队就属于白银级别。 竹猗又看了看积分登记处给自己的地图,她现在只是D级觉醒者,仅有一次下副本经验,还因为被逮进了侦查部,奖励正在审核中,因此现阶段的积分数为0,只能接一些最低等级的任务。 “你是要去任务中心?”老人注意到了竹猗的眼神,立马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这样,我给你找条小路,带你到任务中心,你只需要分我任务十分之一的积分就可以。” 原来是帮人带路的。 竹猗想起刚才男人的眼神,知道自己也没有办法从正门出去,于是答应了老人的要求。 * 从地轨栏杆的小门钻出去后,路越走越偏。 竹猗一边跟在老妇人身后一边看地图,“确定是这里吗?看上去和标注的地点不太一样。” 出了地轨之后,老妇人的态度也没有刚才那么热切,随口敷衍道,“当然是真的了,我这么大把年纪了还会骗你不成。” “那你说,骗人就会变成小狗。” “你这小姑娘都多大了,还骗人就变成小狗,我当然不会骗人的啦!”眼见着目的地就在前方,老人也变得轻松和得意起来,转身上下打量着竹猗,“你想听实话吗?我其实不是带路的,当然我也不是老人。” 老妇人将自己的假发一摘,身形立马挺直起来,她脸上的五官正在发生微秒的变化,皱纹变少,脸颊变得圆润起来。 “甚至我都不是女的。”他的声音也变了,“你以为你见到的就是真实的吗?这不过是我为了让你放松警惕而已。” 竹猗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只是几秒钟的时间,他就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变成了年轻人,“这就是你的异能?伪装还是变形?” “你这人心态倒是不错,都要被卖了,还有空关心这心问题。”老人,哦,现在是年轻小伙子拍了拍手,在小路两边的墙上顿时跳下来好几个和他同样年轻的人。 都是D级觉醒者。 因为不想下副本接任务,所以他们就在近地表区域流窜作案,专门干一些偷鸡摸狗拐卖人口的事情。 他们的头领,也就是那位会伪装的年轻人,靠着自己的异能,逃过了好几次抓捕。 几个人围成包围圈,朝着竹猗靠拢,将她逃跑的每个线路都堵死了。 这么漂亮又单纯的小姑娘一定可以卖一个大价钱。 干完这一单,就离开十二区,去其他近地表区域,反正联邦军也不管这些小事。 但是竹猗依旧站在原地,她看了看时间,估摸着已经过去了半小时。 地轨附近都有联邦军驻扎,所以这群人才费尽心思将她带到了这个小巷,然而就两条腿走路,又能离地轨有多远。 竹猗估摸了下距离,猜测人应该已经来了。 果然,竹猗抬头就看见了联邦军的纯黑色制服,从墙上一闪而过,再一睁眼,联邦军已经跟着越过了高墙,站立在地面上。 “我们接到举报,这里有人涉嫌拐卖和欺诈。”领头的人刚一亮出证件。 伪装成老太太的年轻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哪有!我们就是挣点小钱,帮不熟悉十二区的人带个路而已,长官!无凭无据,你可不能冤枉人!” 他从袖口里摸出金条试图递给联邦军,等看见领头那人接过了金条。他顿时长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这才是我熟悉的联邦军! 然而,领头的联邦军下一刻就将金条交给了身份的副官,“试图贿赂军人,罪加一等,给他记上。” “好的。”副官老老实实做记录,“张三,男,29岁,出生于近地表三区,在近地表区域流窜作案十三起,F级通缉令,奖励积分30点。” 领队点点头,看向竹猗,“因为你提供了犯罪嫌疑人的线索,所以30点积分随后就会打到你的账户上,如果查出张三团伙还有更多的作案记录,后续积分会经过侦查部审核后发放给你。” “谢谢。”竹猗点点头,她是个遵纪守法的人,不想以暴制暴,联邦军能处理这件事当然更好。 早在老妇人在地轨旁握住竹猗的手时,她就已经察觉了不对,关节太粗大,手腕力量都不像一个老太太会有的。 她起了疑心,在来的路上顺便报了个警,谁知道联邦军来得这么快,看来他们也并不是像其他人描述的那样无用。 * 等到目送着竹猗离开,联邦军的领队也准备带着嫌疑人离开。 被抓捕的年轻人还在试图挣扎,“长官,我真的没有拐卖她,我只是想做点小本生意,我可以把我这些年挣的钱都给你看看!绝对清白。” 这还是贿赂的意思。 但是领队只是摇摇头,“你这次惹到大人物了!这点钱还是留着你在当苦役的时候用吧。” “什么……什么大人物。”年轻人懵了,大人物还会被赶到这里来?十二区在近地表区域都算危险和偏僻的。 领队摇摇头,感觉自己知道了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但是他不能说。 这个季度在十二区值班的联邦军是十五分队第七支队。 他本来也只想混完三个月就回到内城,然而就在昨天,他却接到了来自侦查部部长的电话。 对方点名道姓要他重点关注一个名叫竹猗的年轻小姑娘。 他知道邹文轩脾气好,也就多问了几句,为什么要关注这种D级的觉醒者,难道她犯了什么大事吗? 然而部长只是意味深长说道,“这些事不是你能关心的。是庆宴要关注这个小姑娘,有什么问题,你直接去问他得了。” 领队灵光乍现,想起庆宴这么多年的单身流言,又看了看小姑娘的漂亮面孔,猛地一拍大腿,我懂了! 但是这个消息涉及最高领导人,他一丁点都不能泄露出去。 憋着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的感觉,可真难受。 领队仰头望向天空,略微惆怅了一秒钟。 21 地下城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竹猗站在公寓楼底下, 这次她吸取了教训,在任务中心公告张贴栏找的房子。 价格低,位置好, 房间大,提交通便利,提供一日三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挂了三天了,还没有租出去,听说是房东要求太高。 竹猗仰头看了看面前的独立公寓,三层小楼,对外出租的是二楼, 足够宽敞, 却只有同等位置一半的价格。 她敲了敲门。 一个银灰色的机器人系着围腰,转着圈来开门, 声音中带着雀跃, “是主人回来了吗?小A做了超级超级好吃的午饭哦~” 打开门,见到是竹猗。机器人的显示屏上表示眼睛的两条线明显垂了下去,但是又很快恢复了礼貌, “你好, 请问你找谁。” 竹猗拿起手中的招租广告,“我是来找房子的。” “好的, 请坐,主人现在不在家, 你可以先去房间里面逛逛, 我去找她。” 机器人圆盘子身体下面是两个轮子,走起来咕噜咕噜响,隔了一会, 一个短发女人走了进来,小机器人两个轮子转得飞快,在女人的脚边打转,显示屏上冒出了一朵朵线形组成的小花。 女人穿着露腰小吊带,短裤,长靴,腰间别着一把弯刀,短发干脆利落,看上去就很不好惹的样子。 她一进屋,就毫不掩饰地打量了竹猗一番,然后大大咧咧坐下。 “你好,我叫方慧子,你可以叫我慧子,你已经看过了房间吧?感觉怎么样?” “挺好。” “价格?” “合适。” “有男朋友吗?” “没有。” “那好,签了这份租赁合同,注意最下面的条款,房租押一付三,不能带异性回来过夜,不能养带毛宠物。” 竹猗看着被推过来的租赁合同,“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单身,女性,精神力等级低,长得好看,性格看上去也不错,已经符合标准了。” “那为什么一直没有找到租客?” 慧子意味深长看了一眼竹猗,“你以为在十二区找一个无攻击性的单身女孩子这么简单吗?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上一个租客三天两头惹来仇家,已经够让人疲惫了,所以像你这种身世清白的小姑娘最合适不过。” 正背负着侦查部重点监测名额的竹猗点点头,确实,租客最要紧的就是互不干扰。 况且,这是在任务中心公告栏找的房子,合同的效力和房东的信息都有保证,竹猗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小A转了一圈,又钻进了厨房,过了会,咕噜咕噜从厨房走出来,圆筒型身子半截的地方捆了一条粉红碎花围腰,手上还拿着铲子,“你有想吃的饭吗?只需要一个点的积分,保证划算。” 它的显示屏上滚动出现了付款码,旁边还有个爱心飘动,看上去充满期待。 “我想先去放东西。” “好咧,我帮你拎包。”小A掀起自己的碎花围腰,将铲子放进了收纳口,然后短粗粗的手抱起竹猗的背包就往楼上走。 轮子在地上滚得飞快,到了楼梯口却被绊住了。它只是最低级的家用机器人,还没有发展出的自己脚。 小A抬起显示屏,期待的表情符号望向了竹猗。 懂了。 竹猗弯腰将机器人抱起,而机器人抱着她的包,两个人一起上了楼。 “好耶!”到了房间后,小A被放在地板上,滑着轮子在地板上转了个圈,自我夸奖道,“小A真是最棒的机器人!主人回来了一定会夸奖我的。” 它的语气和声音都像极了小孩子,在传递信息的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心情。 就像在和一个真正的人沟通。 慧子跟了上来,站在门外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助的,见着小A一直在旁边瞎转悠,也就笑着说道,“它有时候真的像个小孩子,如果只听声音的话,倒是真的会被糊弄过去。也不知道以前的科学技术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只是旧版的家务机器人也能这么厉害。” 竹猗停止了摆东西,也跟着看向了小A。 “如果一个存在,它看起来像人,相处起来也像人,那么她为什么不会是人?” 慧子疑惑侧了侧头,“你这问题太高深了,我可没有办法回答。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现阶段的人类无法接受与自己不一样的生物。所以当身体异变程度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候,无论那人表现得多么正常,都会被判处死刑。这是庆宴登上南部联邦第一领导人位置后,颁布的第一条法令,反对的人将他当成刽子手、魔鬼、杀人狂,赞同的人则把他当成神灵,最后的裁决者,地下城永远锋利的尖刀。” 竹猗又一次听见了庆宴的名字。现在她知道了,自己在侦查部食堂遇见的那个人就是庆宴,她歪了歪头,感觉这人的名头虽然多,但是好像没有谁把他当成一个人。 小A在一旁转了一圈,捕捉到了关键词。 怪物,人,异变度。 他的显示屏上跳出了解释的话,“怪物在现阶段的语境之中通常指堕化物,噩梦副本中的产物,形状不定,有类人的也有非人型的,等级越高越危险,禁止接触!禁止接触!身体异变度一旦达到百分之九十九,人类将会不可逆地变为堕化物,被拖入另一个世界之中。” 慧子笑了下,低头看向小A,“我们讨论的可不是这个问题,不用把百科知识搬出来。” 小A的显示屏上又浮现了一行字,“我会变成怪物吗?” “当然不会。”慧子摸了摸小A的金属脑袋,“只有人类才会做梦,被拖入副本之中,你只是个小机器人,不会变成怪物的。你现在下去做饭吧,客人还等着吃饭。” 小A咕噜咕噜往楼下走,然后站在楼梯边停下了,他的轮子没有办法下楼梯,本来之前有一条专门为它准备的滑梯,但是因为故障,还没有修复,所以小A最近都没有办法靠自己上楼。 慧子起身去抱小A下楼,顺带叮嘱竹猗,“二楼有三个房间,但是目前只租出了一间房,你先收拾东西,不要乱走,饭做好了,我会喊你的。” “好。”竹猗点点头,看着慧子单手抱着又圆又重的小A下了楼。 她转头,看见墙面上挂着的镜子,如实反应出了自己的脸。 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 真好,我还是人。 * 吃饭的时候,竹猗大概了解了十二区的构造。 南部地下城是现有的地下城中最大,建筑设备最为完善的一做城市,近千万人口,分为中心的内城,以及绕着内城修建的外环,当然还有最靠近地表也是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一片区域——近地表区域。它分为十二个区,就像时钟的数字,连成了一个圆。 在近地表区域之外,是很多小的E级副本,没有攻击性,但是依旧对人类有害,只适合短暂地待一会。 “联邦政府和军队大部分都在内城和外环,所以我们这里属于失去秩序的混乱之地,只要你别正好犯事撞到联邦眼皮子底下,没有人会来管你的。” 竹猗喝了一碗热乎乎的玉米粥之后,感觉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但这里不是有轮班的联邦军吗?” 她对于联邦军的感观还挺好的,但是慧子却只是轻蔑一笑,“联邦军一共就十五个大队,每个大队五百人,哪里管得过来整个地下城,派到近地表区域值班的军人不过一个大队的人数,还要分成十二组,他们的职责更多是维护联邦政府的稳定,而不是帮你处理事情。” 慧子想了想,看见竹猗一副纯良小白花的懵懂样子,“你是不是没有来过近地表区域?” “对。” “那你肯定也没有加入雇佣军小队了,正好我的小队需要一个内勤,你要是能通过考核,我不介意多收一个队员。”见到竹猗犹豫的样子,慧子又补充了一句,“我讨厌男的,所以我的队伍全部是女性。加入我的队伍,对你而言是最好的选择。十二区不是内城,这里养不起闲人,你也是D级的异能者,不管你有没有经验,有没有做好准备,都必须学着做事。” 竹猗看着慧子,想起自己没有告诉过她自己的异能等级,除非慧子随身带有简易版的检测仪?否则怎么能这么清楚地说出自己的情况。 竹猗又喝了一口玉米糊,不管慧子的目的是什么,但是自己确实需要更多了解副本和地下城的生存方式,想要成为一个人,就得先学会谋生,这一点写在了康复手册里,“你说的考核指什么?” “基本的反应和应变能力,我不需要你做什么,但是你起码不能拖后腿。在十二区外面有不少被评定为无攻击性的副本,正好,我有事情需要去副本一趟。你可以跟着一起去。” “好的。”竹猗放下碗。 虽然这里的饭菜不及侦查部的食堂好吃,但是已经足够满足她的日常所需。 小A在旁边挤了过来,显示屏上飘满期待的表情符号,“好吃吗?好吃吗?好吃吗?” 单从文字就能感受到它的快乐。 “好吃。” “好耶!” 小A原地转了一个圈,美滋滋开始收拾碗筷。 22 莫比乌斯环 美梦亦不可沉溺 去副本需要经过一段长长的天梯, 四面漆黑无光,只有头顶一盏小小的白炽灯,人被困在铁箱子中间,感受着瞬间的失重感。 竹猗低头翻看任务中心发放的身份卡牌。 ——竹猗, 女, 22岁,隶属于紫荆花小队, 任务积分:30(注:任务积分不可转让赠送, 仅限于个人购物消费)。 慧子站在她身边, 告诉竹猗此行的目的, “其实, 这个任务和小A有关,她的零件老化,已经无法发出声音, 我需要去地表的副本内给它找更换的零件, 显示屏始终不能代替声音。” 听见慧子的声音后, 竹猗抬起了头, 疑惑问道,“副本里面还能找到这些东西吗?” “在副本内通过合法途径获得的部分东西是可以带出来的, 当然,仅限于无生命物体。而弥漫在近地表区域的都是一些无害副本, 我们已经找到了进出的方法, 只要在规定时间之内离开, 就不会有事。” “无害副本?” “并不是字面上的无害, 任何的梦境,无论好坏对于人类来说都是有害的,只是在F级的副本里, npc不会主动攻击人类,他们和我们一样是在正常生活,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所以在副本里面记得按照身份卡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到了时间,直接出来就可以。” “就相当于进入另一个世界逛一圈?” “对的。”慧子看了一眼竹猗,其实她这话已经隐约点到了近年来争议的焦点。在噩梦入侵人类之后,有科学家提出,噩梦其实是另外一个世界,与其说是入侵,不如说是融合。 等级越高的噩梦副本排异性越高,会快速地将人拉入自己的世界,而等级不高的副本就像是旅游观光,你可以在里面体验不同的人生。 前提是,及时出来,否则就会被强行扣下。 说话间,天梯已经到达终点站。 黑色的大门打开,天光从敞开的口子照进昏暗的天梯之中。天梯类似于地轨,只不过方向是由下至上,满载五十人,通过任务中心发放的积分卡就可以乘坐。 坐着的人群纷纷站起,最矮的都比竹猗高了一个头,他们看上去像是一个小队的成员,虽然彼此并不开口讲话,步履却十分默契。 竹猗和慧子走在最后。 刚一踏上地表,就有机器人滚着小轮子,用机械手臂在竹猗身上扫描。 “身体异变程度5%~10%,符合要求,可以进入副本。” 机器人滚着轮子又往慧子身边靠过去。 地表时刻弥漫着噩梦,因此工作人员全部采用机器人,只要定期检修即可。 等到完成检查,他们终于被允许离开基站,进入副本。 * 和想象中不同,弥漫在近地表区域附近的副本相比于无光而混乱的地底,反而更像人类居住的地方。 宽阔的小镇大门旁边立着一块石头,上面用金色的油漆写了“花叶小镇”几个字,而大门里面,人来人往,车流不息。 买东西的,卖东西的,吵架的,劝架的,看热闹的…… 一应俱全。 是竹猗很久没有见到的人间烟火气息。 而走出小镇的人都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真可惜,我只是D级的觉醒者,所以只能在小镇呆上五天,我的游戏就快通关了。” “不要沉溺在里面,一个月最多一次,你没听说隔壁的王大爷就是因为沉溺于小镇的生活,身体异变度过高,现在被监视居住了。” “那是他太老了,我还年轻,一个月两次应该没问题。” 旁边的人摇了摇头,知道这又是一个陷入梦境的人。 噩梦会伤人,美梦也同样不能沉溺其中。 花叶小镇上的生活太像噩梦入侵前的日子,平淡,祥和,生机勃勃。 难免这些常年呆在地底的人会陷在里面。 * 竹猗站在了小镇的大门边,转头看向慧子,“是直接走进去吗?” “是的。要记得,你的精神力等级最多只能支持你在里面呆五天,一定要在五天之内走出这个大门。”慧子想了想,又补充,“进去后,我和你可能不会被分配在同一个地方,你按照自己的身份卡提示,扮演好角色就可以,五天之内,找不到零件也要出来。” 慧子难得多说了一些话,在她的印象中,竹猗还没有下过副本,这些基本的常识都是需要叮嘱的。 然而,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见竹猗已经走进了小镇。 白色的光芒一闪而过,竹猗的身影消失在面前,她已经进入副本分配的角色之中。 慧子摇摇头,不够耐心,也不够谨慎,这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副本探索者应该有的素质。 * 【欢迎大家进入E级副本:花叶小镇 请大家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要被身边人发现】 再次睁眼,竹猗已经身在副本之中,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的衣服,过宽过大的蓝白色条纹校服,清汤挂面般的素颜和黑色长发,唯独镜子中的眼睛依旧保持着澄澈与冷漠。 这是自己的眼睛。 竹猗将身子从镜子后撤回来,站直身体,继续打量四周。 白色的书桌和粉白色的上下床,以及淡黄色的窗帘,无不显示着这是女生的房间,而且住了不止一个女孩子。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份卡。 ——普通女高中生,正在经历高考完的暑假时光,家里有爱你的爸爸妈妈,虽然已经老年痴呆却依旧记得给小孙女带糖吃的奶奶,当然还有和你关系最为密切的姐妹,她是你的亲人,也是你最好的朋友。 听上去就像是很简单的身份,自己只要扮演好一个普通人就可以了。 然而,竹猗却总觉得这个副本之中有一种熟悉的气息,这种气息吸引着她等不及慧子的话讲完就进入了小镇。 现在,这种气息更加强烈了。 她不由得往前走一步,想要再窗边看一看,身后的门却忽然打开,一个和她穿着一样蓝白色条纹校服的女生蹦蹦跳跳走了进来,猛地一把抱住了竹猗。 “姐姐。” 哦,这就是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 竹猗笑了笑,她记得慧子的话,副本之中的人都陷在梦境之中,只有基础的逻辑,并不具备辨别的能力,只要行为不太出格,他们都不会察觉异常。 就像水晶球里的旋转人偶,在梦幻般的音乐中,一圈一圈地重复现有的人生。 花叶小镇的时间总共只有七天。 七天之后,眼前这个小女孩又会像今天一样从门外蹦蹦跳跳跑进来,喊一声姐姐,不管她对面站着的是原来的npc还是冒用身份的外来者。 “姐姐,你别不开心了!今天晚上,你再和妈妈好好沟通一下,她会同意你复读的。现在,我们出去吃饭吧。” 妹妹顺手将竹猗的袖子拉下来盖住外面的一截手腕,然后拉着竹猗的手,努力将她拽出了大门。 而温柔的妈妈正在从厨房里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见着两姐妹出来了,脸上瞬间露出欣慰的笑容。 “囡囡,你终于愿意出来吃饭了,来,妈妈给你做了最爱的青椒肉丝还有紫菜汤。” 竹猗默不作声走到桌子边坐下,她拿勺子的时候,宽大的校服又顺着手肘滑了下去,露出一条一条深浅不一的伤疤。 全是自残的痕迹。 这也是她夏天还在穿长袖的原因,至于她的妹妹为什么要跟她穿一样的衣服,或许是为了顾忌姐姐的心情吧。 竹猗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喝起牛奶。 坐在她对面的妈妈笑得一脸欣慰,对于竹猗手上的伤痕假装看不见。 “复读的事情……”竹猗顺着妹妹刚才的话继续往下说。 “只要你愿意,当然可以,我同意了,只是你爸爸下周出差回来,可能还需要你自己跟他说一下。” “好。”竹猗点点头,看来自己是见不到这位名义上的父亲了,她想起自己的身份卡,不由感慨道,这真是幸福的一家人,难怪地下城的人沉溺其中。 受过伤的手腕没有力气,竹猗在试图端上碗,将最后一口汤喝下去的时候,却只觉得右手忽地一颤,陶瓷碗顺着手指松开的方向就滚到了地上。 竹猗弯腰去捡碗。 还好,地上铺着一层棉麻毯子,刚好当了缓冲。 碗没有碎。 但是竹猗却忽然顿住了,她闻见了一股很浓的血腥气息,不臭,但是刺鼻。 她伸手按了一下地毯,软湿的液体瞬间从挤压的地方渗出来,落在了指尖。 桌子正前方,一张微笑的倒立人脸忽然出现,嘴角向上,是个近乎标准的半弧,就像始终保持一样心态的人偶。 是妈妈。 “囡囡,你捡个弯怎么要这么久?” “滚得有点深,我刚够着碗。”竹猗笑了笑,又坐回椅子。 借着外面的天光,竹猗看清了手上沾染的东西,是血无疑。 还很新鲜。 然而,一旦离开桌子的范围,就再也闻不见血的味道了。 “囡囡,还要喝一碗粥吗?我帮你乘?” “不用了。”竹猗看着妈妈微笑的脸,想起刚才,她也是这么笑着将身子倒到桌子底下问自己。 竹猗看着已经喝光的粥碗底陷入了沉思。 如果一个人倒着身子的时候,嘴角向上扬,眉眼向下弯,笑语盈盈,那么她将身子放正的时候,嘴角岂不是应该为一个向下的弧度,而眼睛则该是向上的半弧? * “囡囡,我们明天要去镇上参加祈福,你也跟着一起去吧,那里许愿很灵的,你虔诚一些,神灵会保佑你的。” 妈妈看竹猗不再吃饭,就站起身将碗筷收起,顺便将明天的行程安排好。 看着桌上的三人份食物,竹猗想起身份卡中的介绍,爸爸妈妈妹妹,还有奶奶。 她不由开口问道,“奶奶在哪里?” 妈妈端碗的手忽然停住了,而起身在帮忙收拾东西的妹妹动作也停了下来,两双眼睛齐齐看向竹猗,黑色的瞳孔中反射出同样冰冷的光。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冷下来。 竹猗总觉得下一秒他们就会奇怪地笑起来,并且以温和的口吻说出,“奶奶吗?奶奶就在你脚底下啊,你不是刚刚还碰过她吗?” 但是,妈妈却很快缓解了紧张状态,摇摇头,“奶奶在房间里,她生病,都是单独吃饭的。” 竹猗看向三室房间里属于奶奶的那一个房间。 可是,那里明明没有人啊。 但是她知趣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起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反正,现在她是忧郁的落榜少女,不想搭理人也是正常情况。 23 莫比乌斯环 传教者 竹猗将自己反锁在屋内, 开始翻找东西。 她要找到更多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以便更好的适应副本。 慧子的话依旧在耳边,“花叶小镇已经存在了很多年, 期间门无数人进进出出, 已经形成了足够稳固的通道, 唯一的危害或许就是它太美好, 让人沉溺其中, 不愿走出。其实小镇的生活就是普通人的正常生活罢了,是这个时代疯了, 以至于正常成为一种稀缺。” 竹猗又想了想刚才的事情,这也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 还是,只是自己不小心撞见了不正常? 她踮起脚, 将书架上的练习册拿下来, 全部是红笔画上的勾, 看上去成绩很好。 竹猗继续找。 又从书架上摸出了一本相册, 从还不说话的幼儿时期一直到青春活泼的少女, 一家人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而妹妹就像竹猗身边的影子,两个人长相相似, 行动也一致。 一起上小学,初中, 高中…… 然后竹猗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妹妹比自己小两岁, 怎么看上去两个人高中又成为了同学呢? 她又返回去将书架上的练习册拿下来, 终于发现这些作业和卷子全部是属于妹妹的东西。 而自己,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学渣,留级两次, 每次考试发完卷子下来,都会将它塞进桌子底下,当做废品处理。 难怪这次爸妈不愿意让她再复读。 狭窄的房间门里,两个人的东西混杂在一起,书桌是共用的,床是上下的,衣柜里的衣服也是两人混穿。 她们是姐妹,也是最好的朋友。 竹猗看着房间门,摇摇头,从桌子最下面垫脚的地方那里抽出一堆卷成一团的废纸,这应该就是姐姐的作业卷子。 她将褶皱按平,看着上面的分数和潦草字迹。 第一页还好,但是从第二页开始,姐姐的情绪就逐渐开始有崩溃的迹象。 歪曲的黑色签字笔扭成了一团黑漆漆的不明物体,只有最后一行字看得清楚。 ——讨厌考试!讨厌这样的人生!好想成为妹妹! 竹猗翻开下一页,字迹越发弯弯绕绕。 ——精神我很好啊!我都每天吃睡饭觉读书!有人为什么会骂疯子我!是不公平这个世界!努力努力努力我会努力! 门外传来敲门声,妹妹甜甜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姐,爸爸打电话过来了,他想见见你,你出来吧。” “姐!你在屋子里干什么呢!快出来吧!” “姐,你可别再做傻事。” 敲门声越发急促。竹猗匆匆将卷子翻到最后一页。 ——这个世界真的疯了,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爸妈!尤其是妹妹!切记切记! 在卷子的最后,这一行字反而清晰了下来,一笔一划都端正有力,看得出书写者当时的认真。 “咔哒!”钥匙插进了孔洞里,家里人拿着备用钥匙进来了。 竹猗匆忙将卷子又塞回桌子底下,然后转头看见妹妹正开门走进来。 相似的脸上充满担忧。 “姐,你还好吗?” 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妹妹!卷子上的话忽然闯入脑海,竹猗点点头,“我很好。” “那你要去见见爸爸吗?他很想你。” “好。”竹猗跟着妹妹一起走出了房间门,她顺手关上了门,扬起的风带起了窗边的帘子,白色的帘子下面,一双脚隐隐约约。 竹猗关门的手顿了顿,妹妹立马关切转头,“姐姐怎么了?” 妹妹顺着竹猗的视线望向窗帘,不解开口,“只是风把窗帘吹起来了,又什么问题吗?” 看见竹猗脸上的神情,妹妹又开玩笑般继续笑道,“姐姐不会认为窗帘后面有人吧。” 风停了,鼓起的窗帘又缓缓落下,根本藏不住一个人。 “没事,我就是觉得这窗帘挺好看的。”竹猗关上了门,跟着妹妹来到客厅。 妈妈正在客厅和爸爸打视频电话,脸上充满笑意,见着两个女儿走了过来,妈妈连忙将手机镜头对转女儿。 “大乖小乖,来看看爸爸。” 方正的手机屏幕上,一个马赛克人影正在左右晃动,中年男人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宝贝女儿,想爸爸了没有。” 妹妹朝着手机冲了过去,将自己的脸挤满一整个手机屏幕,“当然想啦!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 “原定计划是下周,但是我也有可能提前回来。” “真的吗!”妹妹快乐地欢呼起来,而竹猗只是站在一边,像个局外人,她融入不进这个家庭。 哪怕身份卡一再提示竹猗,这是个幸福的家庭,竹猗依旧没有对着马赛克露出微笑。 最要命的是,透过马赛克的拼凑,竹猗发现手机那头的根本就不像一个人的样子! 谁家的爸爸会有三只手,六条腿啊! * 直到通话结束,竹猗也没有上前融合这温馨的家庭氛围之中,她只是平静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饭后,我想去镇子中心走一走。” 妈妈担忧地看过来,“可是天都快黑了。” “没关系的,镇子中心应该很热闹。” “可是……” 妹妹打断了妈妈的话,“没事的!我会陪着姐姐,妈妈你不用担心。” 看着小女儿信誓旦旦的表情,妈妈终于做出了让步,“那好,九点半之前,你们一定要回来。” 镇子中心是竹猗和慧子约定的见面地点。 小镇很大,即使前后脚进入副本,依旧可能被分配到不同的身份卡,很难碰面。 因此慧子约定了在小镇中心碰头。 现在,竹猗终于离开了这个处处透着诡异的家,她反思了一下自己的遭遇。按理来说,小镇生活应该是很平静美好的,或许是自己的身份卡有问题,毕竟,不可能人人都有幸福的生活。又或者是自己对正常的理解有误,这就是普通幸福家庭的缩影。 竹猗权衡考虑了下两个选项的可能性,决定去找慧子问明白。 * 竹猗的家在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步梯房的六楼,楼梯间门因为常有人行走的原因没有什么灰尘,两边的白墙上却被人用尖利的物品写上了字。 都是一些杂乱,没有头绪的话语。 看上去像是小孩的恶作剧。 楼梯间门的灯是声控,因此,每下一层楼,妹妹就用力拍一下手掌,让楼道先亮起来。 直到最底下一层楼,两个人还没有走下去,就先看见了红光,而红光前面有一个黑漆漆的影子,如同石头一般不动。 妹妹吓得往后退了退,又跟着拍拍手。 灯亮起。 蹲在墙角烧纸的老太太回头,她满头的银发,杂乱,油腻,眼眶凹陷,看上去睡眠并不算太好。 老太太看着两姊妹,又将手上的黄纸全部投进火盆之中,恶狠狠往地下唾了一口,“你们已经被恶鬼缠上了。” 妹妹吓得一退再退,躲在竹猗身后,小声嘀咕,“她精神有问题,我们绕过她走。” “好。” 竹猗领着妹妹绕过老太太,贴着墙从楼道离开。 然而老太太的眼神却一直死死盯着两人,直到竹猗的身影都走出了楼道,她依旧重复嘀咕着刚才的话,“恶鬼已经找上你们了!恶鬼来了!你们逃不掉的!” * 出了楼之后,妹妹又活泼起来,蹦蹦跳跳走在竹猗前面。 “那个老太太也是可怜人,她中年丧夫,现在晚年,儿子重病,快死了,她天天走去镇上为他祈福,结果病情还是一日比一日严重。” “那她刚刚是在做法?”竹猗想起黑暗中熊熊燃烧的火堆,和被火光映照出的血红眼睛。 “这肯定不是正规的!我们明天去参加的祈福活动才是正规的!传教者人很好,很温柔,每个人都说听了传教者的话后,自己的人生豁然开朗。” 竹猗想起自己的明天的日程安排里也有一项祈福,“祈福活动也是在镇子中心?” “对的!” 绕过一个小巷,就到了镇子中心。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跳广场舞的大妈们,热情洋溢,充满激情与活力,正随着音乐的节拍舞动身体。其次就是乱跑的小孩,互相追逐打闹,漫无目的,而又随心所欲,而一旁坐在长椅上的父母正关切地望着。 竹猗终于感受到了一点正常生活的气息。 但是小镇中心虽然人来人往,却并没有看见慧子的踪影。 按理来说,她应该会比自己早到才对,毕竟慧子更加熟悉这里的路。 “姐,你喝奶茶吗?”妹妹眼睛望向街边的奶茶店,眼神中透露着渴望,明明是她想喝。 “那我也来一杯。” “要什么口味?” “和你一样就可以。” “好咧。”妹妹飞快地挤过人群朝着奶茶店跑去,而竹猗则坐在温泉边等她回来。 * 小孩子在四周跑跑跳跳,他们不知道噩梦是什么,也不担忧被拖入梦境之中,因此无忧无虑,正缠着一个卖气球的棕色小熊人偶。 小熊人偶手上拽着一大把彩色的气球,来到竹猗身边。 “我不买……” “是我。”棕色小熊人偶下传出慧子的声音,倒是难以想象,她这么飒爽一个人居然在小镇上卖起了气球。慧子无奈开口,“我这次抽到的身份卡是在气球店兼职的大学生,不过好在工资不错,我很快就能买到零件。你呢?” “失学高中生。” “听上去就没有钱。”慧子摇摇头,小熊跟着晃了晃,毛茸茸的耳朵一点一点,“那你适应得怎么样?” “还好,但是……”竹猗的话还没有说完,就遇见一个攥着钱来买东西的小朋友。 慧子站起身,开始自己的工作。 竹猗也插不上话。 然而,晚上的生意特别好,带着彩灯的气球,简直是迷倒小朋友的利器。 慧子很快又被小孩围拢,她只能嘱咐道,“这已经是最简单的副本,只要记得不要沉迷其中,按时离开就可以了。” 最……简单的吗? 竹猗想起自己遇见的情况,又想起自己唯一经历过的副本就是安定精神病院,这个副本确实比精神病院要简单很多。 那行吧,接下来的一切就要靠自己了。 24 莫比乌斯环 成群的鸽子飞过天空…… 买奶茶的人很多, 妹妹还在排队。 竹猗穿过人群朝着奶茶店走去,准备和妹妹汇合,人来人往之中, 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盯上了自己。 熟悉的, 专注的, 就像暗中窥伺的野兽。 然而转头,却只看见来来往往的人群。 竹猗摇摇头, 继续往奶茶店走,然而面前却忽然发生了骚动。 一个戴着眼镜的少年发了狂, 站在临街二楼的阳台处, 朝外抛洒着白色的A4纸, 嘴里不停高喊着, “魔鬼已经降临!神灵会惩罚所有人!得救的唯一方式就是信仰新神!天灾!人祸!世界毁灭!不要相信任何人!这是神灵的惩罚!不信神的人都会死!” A4纸被风吹散,顺着街道落入跳舞的人群之中, 又继续往前飞, 落到街心公园玩耍的小孩子旁边。 竹猗伸手, 接了一张飞舞的纸过来,看见上面什么都没有写。 空无一字。 旁边的人议论纷纷。 “这小子看上去挺眼熟?好像是东街卖包子那家人的小儿子吧。” “听说这孩子学疯了,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做题, 有一天忽然冲出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啧啧啧!多好的孩子,他爸妈也是, 成绩好有什么用, 不一样打工。现在倒还,把好好一个孩子逼疯了。” …… 竹猗看着少年癫狂的神情,他站在二楼的栏杆上跳舞,窄窄的木质栏杆, 刚好能容得下脚,而少年却踩着栏杆在跳跃,他伸开双手的样子像是飞翔,又像是坠落。 最让竹猗不安的是少年的话。 ——魔鬼已经降临! 楼道里烧纸的大妈也说过一样的话。 竹猗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建筑,试图寻找到妹妹说的小白楼,那是他们明天要去祈福的地方。镇子看上去很正常,一点没有宗教的氛围,但是却总被一种奇怪的氛围所笼罩。 在一层层低矮的建筑中,竹猗看见了小白楼的塔尖。 白墙红顶,和周围的建筑略有不同,但是也没有那么不同。而白楼的尖顶上站着一群群浅灰色的鸽子,缩成一团,挤在一起。 随着风的吹动,有一只鸽子忽然振翅而起,紧接着,所有的鸽子都跟着飞了起来,它们缩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多,起飞的时候才忽然发觉已经遮蔽天空。 它们并不畏惧人群,径直往广场飞来,低空掠过地面,而A4纸也被风吹着掠过广场中央。 两股力量在竹猗身边形成了交错,鸽子向左飞,纸向右飘,风声,翅膀扇动的声音,纸张摩挲地面的声音在四周同时环绕。 然后,竹猗听见了那声低语,“欢迎回来,我的朋友。” 她抬起头,发觉月亮已经爬上了夜空,而鸽子也俯冲上天空,盘旋一圈后,缓缓落回塔顶。 刚才的那一声轻语就像是幻觉。 “姐。”妹妹已经买到了奶茶,在身后拍了一下竹猗的肩,“你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竹猗收回视线。 妹妹将手上的青桔柠檬递给竹猗,“我知道你晚上喝奶茶睡不着,这是果茶,你试试。” 她咬着吸管,也看到了二楼的少年,嘴里不由发出一声响亮的啧啧声,“他怎么又跑到这里了,上次被警察逮下去还不吸取教训。” 妹妹看了看四周被吹散的纸,又摇摇头,“还乱扔垃圾,真是可恶,应该让他自己来打扫卫生。” “他说的只有信仰神灵才能得救,我们这里有信神的传统吗?” 妹妹摇摇头,“没有吧,反正我不知道,但是最近疯的人越来越多,可能是有什么外来的传教徒。姐,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们明天要去的祈福是正规的,才不是这种疯疯癫癫的活动。” 妹妹的话刚说完,前头的人群就发出了一声惊呼。 “摔了摔了!哎,我就说这木头栏杆怎么能跳,果然摔了!” “没死,好像腿断了,这下可可好,起码一个月不能出来扰乱社会秩序。” “活该!” 妹妹似乎有些害怕,她不想见到这些血腥的场景,拉着竹猗的手就急匆匆要回家。 背后的眼神如影随形,竹猗不由转身。 小白楼红色的屋顶在月光下发出暗色的光,浅灰色的鸽子缩成一团,成了黑乎乎的影子。 有一个近乎人影的东西正站在鸽子旁边。 瘦高,修长。 但是没有人类可以站在塔顶而不滑落。 竹猗眨眨眼,发觉屋顶依旧只有成群的鸽子,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 回到家的时候,楼下烧纸的老太已经离开,物业工作人员在清理她留下的火堆。 一边清理一边骂。 “疯婆子!下次就该报警她故意纵火!到处烧东西。” “听说她儿子要死了?” “应该是的,肺癌晚期,活不久了。” “那她还挺可怜的,怎么不去大城市看看?” “大城市看病贵啊!哪看得起,更何况都已经到晚期,再治疗也没有什么意思。” “说得也对。” …… 物业人员抬头看见竹猗回来了,热情地打招呼,“小宁啊,你们放暑假了吗?” 小宁是妹妹的名字。 竹猗摇摇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妹妹也走了进来。 物业人员立马反应过来自己认错了人,不好意思挠挠头,“你们两姐妹长得是越来越像了,我都没有认出来。” “没事。”竹猗笑了笑,领着妹妹一起走上楼。 绕过破旧的楼道,楼下的议论的声音隐约传来。 “听说他们家也挺惨的。” “是啊,谁能想到。” “真是可怜。” 竹猗还想继续听下去,却已经走到了屋子门口,妈妈听见脚步声,迫不及待地就打开了房门。 在她身后,墙上的钟刚好走到九点三十。 没有迟到。 妈妈一把将两人拉进了屋子,“玩到这么晚才回来!不知道妈妈会担心吗?” 门砰地被关上。 奶奶坐在轮椅上,膝盖处搭着一张彩色毛巾,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 听见关门的声响,奶奶也跟着转了头,冲着竹猗不停呢喃,“小宁小宁!” “妈,你认错人了,这才是小宁。”妈妈无奈摇摇头,将妹妹拉过去,“奶奶的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现在她只是分不清人,再过阵子,她就要忘记你俩是谁了。” 然而妹妹刚一靠近,奶奶却忽然激动起来,双手疯狂地舞动,身子往后退,努力拉开与妹妹的距离,“魔鬼来了魔鬼来了所有人都要死!” 一模一样的话,一模一样的发狂。 但是妈妈却习以为常,让竹猗捡起奶奶掉在地上的毛巾,叹口气,“或许我们真的要考虑医生的建议,把奶奶送进专业的医院。放在家里,无论是我们还是奶奶都不会感觉舒适。” 竹猗将地上掉落的毛巾盖在奶奶的膝盖上,哪怕是夏天,老人的身体依旧冰冷。 就在竹猗弯腰的时候,奶奶却一把拽住了竹猗的手,枯木一般的手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她凑到竹猗耳边,清晰而坚定地说了一句,“快离开。” * 竹猗疑惑转头看向奶奶,却发现她已经恢复了痴呆的样子,口水顺着歪斜的嘴角流下来,双目无神。 妈妈将奶奶推进了屋子。 那是一间没有窗户,堆满杂物的房间,在靠近墙角的地方摆放着一张床,那就是奶奶住的地方。 但是在吃饭的时候,明明这张床上还没有人。 竹猗思考了下,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梦境因为亡者的潜意识而诞生,或许是未完成的梦想,或许是极端的情绪,或许是放不下的牵挂,但是潜意识本身是无序而混乱的,副本会以一种基本的逻辑方式编织整个世界。 所以,在安定精神病院副本之中,护士长一直认为她依旧身处医院,而不知道进来的都是觉醒者,她极力避免病人变成怪物,哪怕让病人失去正常的能力。 在花叶小镇副本之中,所有人的梦境混杂在一起,成为一个类似于海市蜃楼的美好世界,共同创造出一个期待中的末日来临前的祥和之地。但是梦境逻辑延伸不到的地方,就会有漏洞出现。 做梦的人因为意识的模糊而无法辨别,但是进入梦境的人却很容易就会发现疏漏。 所以,真的是这样吗? 那之前进入梦境的觉醒者都没有发觉这一点? 不正常的事情太多,竹猗选择睡觉,明天早上起来再说。 她有一种预感,在明天的祈福活动上,她会再见到那个站在塔楼上的身影。 * “姐,你怎么睡这么早?”妹妹跟着挤进屋子。 “我有点困。”竹猗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房屋,还是一样的布局,但是有哪里不一样了,书架的颜色旧了一点,椅子方向转动,放在桌子上的课本状态从打开变成了闭合,更奇怪的是,桌子下塞着的一大团废纸全部不见,但是地板上却落了一层薄灰,就像那些废弃的卷子作业从来不曾存在。 并不像是被人动过,更像是自己来到了半年或者更久之后的同一个房间。 书的位置可以改变,但是书架的颜色却不会在短时间内改变。 现在的架子颜色更类似于被太阳照射许久后自然脱色,成米白色变成了泛黄的白色。 竹猗拉开自己的被子,“我想先睡觉,你要睡吗?” “我刚喝完一大杯奶茶,睡不着。”妹妹摇摇头,贴心为竹猗关上了灯,“那我就先出去和妈妈看会电视,你睡吧。” “好。”竹猗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一只浅灰色的鸽子悄无声息落在她的窗台前,就像夜色中的眼睛,注视着竹猗。 25 莫比乌斯环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我的…… 夜间, 竹猗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老鼠在屋顶乱窜。 她从床上翻了个身,又仔细听了听, 夜里的房间很安静, 以至于一点声音都会被放大,而竹猗的听力又比寻常人好上太多。 所以她很轻易就分辨出, 妹妹不在房间里。 整个房间里除了屋顶窸窸窣窣的声响, 就是自己的呼吸声,再没有第二个人。 她站起身, 看着风把窗帘吹起来, 鼓鼓的,就像藏着一个人。竹猗疑惑侧了一下头, 她明明记得自己睡觉前把窗户关上了, 现在却又被打开。 是妹妹拉开的吗? 竹猗走到窗户边,一把将窗帘拉开, 月光照射进来,落在窗户空调外机上的鸽子猝然飞起,扇动翅膀, 飞向月亮, 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好多的鸽子。 竹猗想起今天在小镇中心广场见到的浅灰色鸽子,好像也是这样, 肥肥胖胖,缩在一起。 但是, 夜间鸽子应该回家了,而不是应该出现自己的窗台前。 竹猗将窗户关上大半,只留下一个小缝透气。 在屋子转悠半天后,她觉得有点渴, 索性不再睡觉,准备去客厅喝点水。 然而就在竹猗刚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的时候,她听见了门外的议论声。 很轻,如果不是竹猗的听力比别人好是听不见的。 “她睡了吗?” “睡了。” “那就好。” 长久的沉默。 “明天……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为什么不呢?姐姐已经疯了,治疗是为了她好。” “我……”低低的哭泣声传来,是妈妈的声音,片刻后,哭泣声停止,变成了一声长叹,“我可怜的女儿。” “没事的,妈妈,你还有我呢。我会照顾好姐姐的。” 谈话就此中断,脚步声响起来,妹妹结束了谈话,往房间里走来。 竹猗在黑暗中摸着墙,上了床,盖好被子,闭上眼。 就在她躺好的一瞬间,妹妹推门进来。 她没有开灯,却能在黑暗中清晰地看见房间中的一切,妹妹径直绕过房间的桌椅板凳,走到窗边,拉开窗子,伸出右手。 月光之下,浅灰色的鸽子不知道从哪里又飞了回来,落在妹妹的手心上,发出咕咕的叫声。 妹妹的声音和妈妈一样充满叹息,拉长声调,“我可怜的鸽子,快飞吧,飞向你们的世界。” 她放走鸽子,走向自己的床,却并没有爬上扶梯,而是站在了竹猗的床边。 借着月光,妹妹看见姐姐紧闭的眼睛和沉睡的容颜,片刻后,妹妹蹲下身子,“姐姐,你没有睡着对吗?” 竹猗没有回答也没有睁眼。 “姐姐,鸽子都飞走了,刚才我和妈妈的对话你都听见了,对吗?” 竹猗仍旧没有回答也没有睁眼。 行走的声音传来,从枕头边移到了扶梯边上,妹妹似乎终于放弃,爬上扶梯,回到了属于她的上铺。 但是竹猗依旧没有睁眼,她没有听见呼吸声。 从妹妹进入房间开始走动的那一刻起,房间里就始终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几分钟后,竹猗的耳边响起一声轻笑。 是妹妹的声音,她从始至终就没有离开。 “姐姐,看来你是真的睡着了。” 她放下心来,回到床上。 片刻后,房间里终于有了属于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 竹猗一觉睡到了天色透亮。 没有做梦。 她一直很疑惑,如果自己在噩梦里继续做梦,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可惜至今没有机会体验。但是想来,这也应该不是什么好事情,梦境叠加,一层一层,更加难以逃脱。 妈妈敲门进来,脸上还带着温和笑意。 “乖女儿,太阳都出来了,你们起床了吗?” 她先是看了看下铺的竹猗,然后又看看睡在上铺的妹妹,眼神中流露出溺爱的神色,“妹妹真是太爱睡懒觉了,这个点还不起床。” 竹猗心里默默吐槽,毕竟你们昨晚上大半夜还在絮絮叨叨,睡得晚起得晚这不是常识吗?但是他们却好像都忘记了昨晚的事情。 妹妹在床上翻了个身,语气中透着慵懒和撒娇似的抱怨,“再睡一会,妈妈我再睡一会,我好困啊!” “今天要去镇子参加祈福,你不要迟到。” 妹妹噌地从床上坐起来,“祈福!好耶!我要去。” 她快速爬下床,抓起放在桌上的外套,又转身看见竹猗还坐在床边,不由凑过来,“姐姐姐姐!你怎么还不穿衣服!今天不能迟到。” “你姐起得可比你早。”妈妈嗔怪了一句,离开房间,顺带还关上门,“我已经做好了早饭,你们动作快点。” 等到几个人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的时候,奶奶又出现在门边。 她坐在轮椅上,脸色阴郁,嘴里不停念叨着些什么。 “妈,你怎么出来了,我和囡囡她们要出门,你一个人在家注意安全。” 奶奶却猛地甩开妈妈的手,小声的嘀咕变成大声咒骂,“魔鬼!全部都是魔鬼!要下地狱的!” 妈妈脸色变了变,最后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妈,你又忘记吃药,来,我把水给你。”然后拽着两姐妹急匆匆关上门,离开屋子。 * 楼道里的火堆昨天被物业清理,现在只剩下被烧黑的墙壁。 但是单元门口却站着一堆议论纷纷的人。 妈妈本来不想管这些事,她只想快点到祈福的地方,然而周围人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交谈的话语挡不住地钻进耳朵里。 “听说两个人都死了?” “不至于吧,她就剩这么一个儿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即使她不动手,她儿子也活不到几天,还不如两个人一起死呢?免得她出事后,儿子没人照顾。” 看见竹猗一家人出来,站在外面八卦的人顿时来了兴趣,拉住妈妈开始问事情。 “你们听说楼上那家人的消息没?” “什么?” “就是那个儿子重病,经常在楼道里烧纸的疯婆子啊!” “她怎么了?”妈妈看了一眼时间,她可不希望祈福活动迟到,不吉利。本来个人起得蛮早,结果被奶奶耽误一阵子,下楼又耽误一阵子。 “昨晚,她把她儿子杀了,然后自己又吞药自杀,今天早上物业的人打算去找她谈一谈楼道的事情,希望她别再烧火。结果没人开门,物业以为这家人恶意逃避责任,直接从隔壁邻居窗台那边翻了进去,结果吓得嗷嗷乱叫。两个人死得一个比一个惨,地上全部都是血迹,那儿子就躺在床上,眼睛还睁着,人已经没气了。” 妈妈慌张地摆摆手,“不清楚不知道大清早的别说这些,晦气。” 她拽着两姊妹离开了小区。 竹猗却蓦地想起昨晚窸窸窣窣的响声,就像是有人拖着什么东西在地板上走。 * 走过小巷,妈妈又看了一眼黄历。 “今天是不是不宜去祈福。” 先是奶奶,后是楼上邻居,不吉利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她难免有些心慌,然而妈妈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竹猗,又安慰自己,“我们不信这些,已经约好时间,不能再改。” 她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加快步伐继续前行。 然而刚走到小镇中心广场的时候,一块瓷砖却从老旧的外墙上脱落掉下来,径直砸在个人的脚底。 妈妈:…… 竹猗跟着抬头,看向瓷砖脱落的地方,或许是昨晚夜色漆黑,以至于破旧的建筑物在灯光和昏暗的视线中也会显得簇新而漂亮。 等到白日,太阳出来,人的视线能从小镇的一头望到另一头,破败的本色便凸显出来, 小镇的建筑物在风雨和时间的侵蚀之下,已经开始衰败,竹猗现在站立的这个小区旁边,外墙都生出了草来。难怪风一吹,就有瓷砖落下。 “小镇有这么老吗?”竹猗还是忍不住疑惑了下。 妹妹却笑着开口,“怎么会不老呢?这些建筑在我们出生的时候就存在,十八年,我们长成了大人,小镇也该老了。” “是吗?”竹猗点点头。 今天妹妹难得穿了一身素色长裙,没有和竹猗的装扮保持一致,为了遮掩手上的伤口,竹猗则仍旧穿着长袖,因此容貌相似的两个人也终于有了明显区分。 一个活泼大方,一个畏缩内向。 * 妈妈看着掉落在脚底下的瓷砖,嘴上絮絮叨叨说了阵祈福的话,最后还是领着两个孩子到了镇子中心。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妈妈也没有办法照顾到你们每一个人,但是神灵会庇佑你们的,有什么话都可以和传教者说。” 小白楼的塔尖在阳光下发着光,成群的浅灰色鸽子落在白楼前的空地上,走来走去,等着人投喂,但是一旦受到惊吓,成群的鸽子又会猝然飞向天空。 “这些鸽子是传教者喂的吗?” “不是,这些鸽子一直都存在于小镇,他们没有主人,受到所有居民的投喂。” 妈妈拉着竹猗的手绕过鸽子群,走向白楼的大门。 本来悠闲散步的鸽子却齐齐转头,看向竹猗,黑色的眼睛映照着阳光,就像是玻璃。 刚踏上台阶,小白楼里面就急冲冲跑出来一个人。 高个子男生,戴着帽子和口罩,埋头走路不看人,和竹猗径直撞上。 “对,对不起。”男生抬头,慌忙道歉,看见竹猗,顿时有点错愕,“小宁?” “你认错了,我是姐姐小天。” “哦,对不起,你和你妹妹长得越来越像了,乍一看简直认不出来,我还记得你妹妹以前就喜欢粘着你,好在她比你高一点,所以还能认出来。你妹妹……” 妹妹从竹猗身后钻出来,她总是习惯走在竹猗的身后,被姐姐保护着,但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始终不远,就像是本体和影子的关系。 “齐天对吧!好久不见。”妹妹微笑着和面前的男生打招呼。 男生看了看竹猗又看了看妹妹,恍然点头,“这样看起来两个人之间是不怎么像!我怎么会认错呢。” 他继续和妹妹套近乎,“里面有人在闹事,你们先等等再进去。” “什么事啊?” “不知道,听说是闹事的家属吧,我今天本来也是来找传教者,结果遇见这事,直接就打算走了。” “谢谢啊,我们进去看看。” 男生点点头,继续脚步匆忙离开。 * 看来今天确实不宜祈福。 坚定如妈妈也不由动摇了念头,但是妹妹却执意要进去看看。 “来都来了……” “好吧,我们先进去看看。” 个人走进小白楼的大门。 竹猗故意落后半步,和妹妹并肩行走,看上去两个人的身高差不多,看来岁月终于抹平了这最后一点差距,让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两个人也日渐相似起来。 “我们先进去找一下传教者,如果他今天没空,我们就明天再来。”妈妈不放心地叮嘱两个女儿,然后自己起身去二楼找人。 喧哗吵闹的声音从走廊的另一头传到了候客厅。 竹猗好奇站起身,看见少年口中闹事的家属正团团围住一个高个子男人。 因为男人背对着候客厅这边,因此竹猗只能看见他修长的身影,即使被多人情绪激动围在中间,依旧不卑不亢。 “你说说!我儿子就是因为来了一趟小白楼,回去之后就疯疯癫癫!昨天还从二楼摔了下来,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没有下床!你说自从你来之后,小镇多了多少问题!我看你就是个骗子!” 冲在最前面的中年妇女情绪激动,一手叉腰,一手对着男人指指点点。 不知道男人对她说了些什么话。 本来情绪激动的人又慢慢缓和下来。 一群人继续开始谈判。 竹猗恍然,这应该就是昨天发空白A4纸然后从楼上摔下来那人的家属,她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妹妹。 “你们不是说,这是正规的吗?” 妹妹脸上闪过慌乱的神情,一把抓住姐姐的手,生怕她跑掉,“当然是正规的,但是有些人病情本来严重,即使经过治疗,也只是转好,而不会立马痊愈。” “所以,你们认为我有病?” “当然没有,我们只是,只是……”一贯口齿伶俐的妹妹也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她心里想着,怎么可能正常呢?正常人怎么会拿刀往自己手上划,以至于夏天还穿不了短袖呢?正常人怎么会拒绝和人沟通,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呢? 但是看见姐姐的眼神,妹妹却说不出话来。 “只是,只是正常的治疗而已,真的。” 竹猗抬起头,越过层层的人群,看向被围在中间的高个子男人。 他恰好转头,两个人的视线交错。 浅灰色的瞳孔,高耸的眉骨,偏立体感的长相,优雅中透着一股疯狂。 是沈医生。 竹猗耳边又响起了那句低语,但是周围所有人却都听不见。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我的朋友。” 神经病啊! 26 莫比乌斯环 莫比乌斯环的阴影…… 值守十二区的联邦军第三次收到异常情况的举报, 全部来自同一个地方。 ——花叶小镇。 附着于十二区地表上最大的F级副本,因为其无害和稳固,成为十二区难得的休闲娱乐和新人历练场所。 这听上去有点奇怪, 在噩梦入侵的第四十八年, 人类和噩梦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和谐,将自己曾经的生存之地全数让诸于噩梦, 而自己退缩于地底, 两者互不干扰。而娱乐的匮乏与生存危机的时刻逼迫, 让不少人将近乎无害的F级副本也当做了娱乐。 “已经是今天的第三次了!都说自己的队友或者亲人在花叶小镇中没有按时出来,这种情况应该很多吧, 说实话, 如果不是因为我有老婆孩子,我也想进入花叶小镇不出来。” “那你听说过花叶小镇的传闻没有?” “什么传闻?” “花叶小镇其实是一片公墓,噩梦入侵之后,激活了亡者对于现实生活的渴望,所以创造出这样一个副本。七天为一个轮回, 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小镇生活。所以觉醒者最多在里面呆七天, 否则会被卷入轮回之中,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当然, 像精神力等级不够的,比如D级, 只能呆五天。” “为什么是七天?” “传说这是神灵创造世界的时间。”看着队友明显愣住,说话的人顿时哈哈哈大笑起来, “吓唬你的!谁知道多年前地表的事情呢?不过, 花叶小镇存在这么久,也确实成为不少人自杀的首选,以至于进入其中还需要进行一定的审核。它太像噩梦入侵之前的世界, 普通而忙碌,就算是梦境,也会有人选择沉溺其中。” “但是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收到三次异常举报,会不会有点频繁?我们需要向上级汇报吗?” “不用,在如今这个世界,坚持活下去才是最大的癫狂。” * 竹猗看着沈医生朝着她走过来。 被一群正常长相的人包围着,竹猗终于明白之前护士为什么会说沈医生长得好看,同样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沈医生偏偏就比其他人长得更吸引一些,应该放在城门楼子当雕像吸引人来参观,可惜他的眼睛里始终闪着晦暗看不透的神情,有一种只属于疯子的狂热。 “我知道,你母亲昨天已经预约了就诊时间,请跟我来。” 竹猗将视线从沈医生的脸移转到沈医生的身份标牌上——沈河,他既是小镇上唯一的精神医生也是小镇的传教士。每一个陷入癫狂或者迷乱中的人都会被送到他这里来接受治疗,每一个陷入困境或者迷茫中的人也可以来他这里寻求心理上的安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精神科医生和传教者干的事类似,都是挽救人的精神。 “真名?” “这世界哪有什么真假可言。” 懂了,假名字。 “这是你的工作吗?救治病人?” “我只是在给人一个解答而已,答案就在人们不愿意直视之处,而我的任务就是将他们的视线引导该去的地方。” 这话里有话,竹猗想起自己在小镇上感觉到的种种不适和奇怪的事情,总觉得和面前的沈医生脱不了干系。 他不是觉醒者,看上去也不像是失去意识陷入梦境的堕化物,却可以随意进出副本,并且融入其中。 沈医生看向小白楼的窗户外面,对面就是镇子中心的广场,一个装饰作用大于实际用途的钟正挂在对面的墙上。 “你看见时间了吗?”沈医生笑得莫名,他的眉眼第一次随着笑容而弯起,脸上的神情终于摆脱了阴郁。 “看见了。” “时钟快要走到起点了。” 钟表都是一个完整的圆,起点亦是终点。竹猗不明就里,抬头看了看天色,很好,大中午十二点,天色正亮,街上人来人往,“然后呢?” “新的一周即将开始。” “什么意思?”竹猗确实在进入小镇之前就听说过,花叶小镇的时间只有七天,等到时间走到终点,一切就会复归原位,但是他们这些人却并不是完全遵守时间的顺序进来,比如竹猗,就是在一周快要结束的时候才进入副本。 那么时间清零意味着什么? 如果这预示着不详,没道理慧子没有告诉她。 “你见过莫斯乌比环吗?看似一直在前行,实际上却只是在同一个空间的不同侧面运行,而你们就是随着在中途插入队伍又擅自离队的外来者。因为环上的人数太多,所以外来者没有被察觉,现在,时间睁开了眼睛。” 沈医生的话音刚落,挂在对面的大钟指针已经走到了十二。 ——叮当! 时钟敲响。 正在街上行走的人忽然都抬起了头,看向不知道为什么响起的钟。 记忆中,这个钟年久失修,从未响起过,以至于镇上的都忘记了它的存在。 ——叮当! 钟声敲响第二声,街上往前行走的人忽然开始往后退,时间在倒流回七天之前。 这曾经是花叶小镇的一个特色景点之一,错序的时间,先过后几天,再回到前几天,一个圆圈无论从哪里开始,只要一直往前走,总能走完一圈。 但是现在,时间发现了外来者。 进入副本的觉醒者明显感觉到整个副本加诸在身上的排斥感在加大,他们被卡在了倒流的时间之外,就像是努力上岸的人却被向后涌的海水一次又一次带翻。 最后陷入海水之中。 沈医生站在竹猗身边,周围所有的身影都在逐渐淡去,去往来时的方向,唯独他们两人依旧站在原地。 沈医生的语气中带着惊叹,“多么神奇,这就是梦境的伟大之处,它因做梦者而诞生,却不独属于做梦者,而是以独属于自己的内在逻辑运转。整个小镇的集体梦境才打造了这样一场神奇的地方,可惜却被外来者干涉。”沈医生看了一眼站在旁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的竹猗,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时间会察觉吗?” “为什么?”竹猗顺着医生的话往下讲,她知道这就是他想要的,他潜入这个梦境等的就是梦境破碎的这一刻。 “因为清醒,一个人在快要醒来的时候,对梦境的记忆最为清晰,花叶小镇已经存在十几年,再漫长的梦境终有醒来之日,所以做梦的人终于发现了身边的不对劲。” “那我们?” “我们只是旁观者。你不属于梦境,也不属于现实,我们才是同类,你根本不知道你的力量有多么巨大。” 竹猗抬头看看对面墙上的钟,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她能感觉到时间的痕迹,就像海水从自己身边流逝,却无法动摇自己分毫。 但是时间的力量确实存在,只是取决于自己是否想要离开。 她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 “今天该来看病的人不是我。”竹猗慢慢开口,拉起袖子看向自己手上的伤疤,有新鲜还未完全恢复的伤,也有旧伤,“身份提示卡只说了我有姐妹,却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我是姐姐。” 竹猗想起自己在房间里找到的相册,她曾经以为高的那个才是姐姐,而跟在身后如同影子一般的人是妹妹,但是从之前遇见的男生的回答来看,高的那个是妹妹。 也就是说自己才是那个始终快乐,成绩优秀,无忧无虑的妹妹。 难怪很多人第一眼都会认错两个人,就连竹猗自己在看见成绩单的时候,也下意识认为自己才是优秀的那一个。 这正是身份卡给出的提示。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如果竹猗扮演的是优秀的妹妹,那么她手上的这些伤疤,妹妹一直撺掇自己到医院来的目的,都昭然若揭。 两姐妹共同生活多年,穿着饮食都保持高度的一致,而到了青春期,快速的发育也抹平了年龄的差距,以至于互换身份也没有人察觉。 竹猗任由倒流的时间将自己拖回起点。她看见自己手臂上的伤疤正随着时间的倒回而逐渐消失,而自己的脸上也多出了一份笑容。 * 【恭喜你发现隐藏身份卡,进入真正的花叶小镇 同时在莫比乌斯环上行走的两队人,却始终无法碰面,他们就像是光和影子,相互依赖,相互排斥】 副本的提示音再度响起。 竹猗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房间的床上,仍旧是一模一样的布局,浅色的书桌,堆满书的架子,被风吹起的窗帘,以及上下床。 但是这一次,自己睡在了上铺。 门外,响起争执的声音。 很熟悉。 是妈妈的声音。 “你真的疯了!你一年到头不回家,天天说挣钱挣钱!钱呢!用到哪里去了?我在家带两个孩子还不够,还要帮你养精神有问题的老太婆!我真的受够了!你考虑过我的想法没有!我要离婚!” 门被推开,一个灰扑扑的身影走进来。 偏黄的皮肤,暗沉的气色,厚重的黑眼圈,虽然仍旧是相同的五官,却是掩不住的消沉与厌倦。 妹妹,或者说姐姐,抬起了头,她的左手正在流血,而右手则握着一把美术刀。 “你听到了吗?他们又在吵架,真是令人疲惫的生活啊,妹妹。” 这是花叶小镇的另一面。 莫比乌斯环没有终点,从一个点出发,终究会回到这个点,一切都是圆满,没有遗憾的,它只有一条线一个面。。 然而它却不是生活,真正的世界藏在阴影之处。 【请查收你的身份卡——在充满争执与愤怒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优秀孩子,你的未来一片光明,但是过去却如同沼泽将你不断拖入幽深地底,你拥有愤怒的母亲和无用的父亲,还有一个嫉妒你的姐姐。这个家唯一爱你的就是老年痴呆的祖母。】 这才是竹猗真正的身份卡。 竹猗看着站在床下的姐姐,又看了看熟悉的房间。 她依旧身处梦境之中,这次却是更深的梦境。 那么耳边响起的提示音属于谁呢? 27 莫比乌斯环 你相信平行世界吗 竹猗看着站在床下的阴郁身影, 现在她们的身份终于被扳正。 而房间里的构造虽然和花叶小镇美好的一面一模一样,但是依旧存在细微的差别。 ——时间的痕迹。 这里无论是家具还是街景都更加的破旧,更加接近现实中的小镇。 竹猗在表层梦境之中见到的家具变化并不是错觉, 这正是两层梦境开始叠加的一个标志。 觉醒者进入的副本一直都只是浅层的美梦,是构建在噩梦之上的一层幻觉, 人们在其中如同水晶球中的人偶, 一遍一遍重复着幻梦与童话。 真正的副本其实藏在阴影之中。 当钟声敲响,梦境中的人终于与自己相遇。 在莫比乌斯环的起点, 他们见到了终点。 * 竹猗慢吞吞爬下床,没有看姐姐手上的伤疤,而是径直往屋外走去。 “他们吵架的次数还少吗?何必大惊小怪。” “那你就不管了?妈妈最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去劝劝她。” “没必要。” 竹猗直接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当两个梦境开始叠加, 那么进入梦境的觉醒者是否被拖入了深层次的梦境之中呢?他们在其中又是什么身份? 竹猗需要找到慧子, 这样她才能更加清楚这个副本对觉醒者的影响。 她还记得沈医生的话,“现在,时间睁开了眼。” 副本察觉到了外来者, 终于挣脱表面的温和,露出了凶残的一面。 美梦亦不可沉溺。 这句话的另一个意思是,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 美梦就会转变成噩梦。 等到竹猗走出去的时候,妈妈刚好打完电话。 还是之前见过的那张脸,温和而疲惫,只是这次面上多了一丝苍老, 明明刚满四十岁,头发却已经花白,胡乱扎起来的马尾末梢却是黑的。 显然, 妈妈也注意到了自己过度的苍老,试图染过头发,却因为忙碌和疲惫,最终放弃,任由新长出来的白头发占据自己的头顶。 “小宁,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说温习功课吗?”哪怕刚刚才爆发过激烈的争吵,但是一看见女儿,妈妈的语气立马变得柔和起来。 相比于愚笨的姐姐,小两岁的妹妹就显得聪慧懂事许多,从小就不需要家里人多加照看,就能一路得到所有人的夸赞,无论是成绩还是课外的活动。 妹妹也是这个一路下坠的家唯一的希望。 “我出去买一点学习用品。”竹猗看着妈妈眼睛中因为缺乏睡眠而诞生的红血丝和眼下掩不住的黑眼圈,心里想着,循环副本的另一面也是七天时间吗?那么她现在正在哪一个时间段之中。 是开始?还是结束? 妈妈欣慰点点头,一点也没有怀疑女儿的说法,反而利索地拿出了钱,“你买学习用品,记得买好一点的,咱们家里也没有那么缺钱,你不要担心,一切有妈妈。” 竹猗看着妈妈手中皱巴巴的纸币,妈妈只是一个家庭主妇,为了两个女儿和精神有问题的婆婆,所以一直没有出去工作。 她哪里还有钱。 但是竹猗依旧接过了妈妈手中的纸币,又故作无意问道,“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 “下周。他说下周就会回来。”妈妈的眼神躲闪了一下,继续用下周这个借口搪塞女儿。她也不知道老公什么时候会回来。 这个家不断下坠,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留念的东西了。 妈妈目送着竹猗离开,直到看见竹猗的身影出现在小区单元门口的时候,才折返回来,继续对着手机发送着愤怒而无用的语音。 “你究竟什么时候!你还要不要这个家了!我为了补贴家用,借了高利贷,他们一直在催我还钱!你不要我就算了,你连自己妈妈,两个女儿也不要了吗?” 一个和竹猗长相差不多的身影藏在门后,听着妈妈的愤怒,不由握紧了拳头。 她展开昨天放学路上收到的传单。 ——你相信平行世界吗?在另一个世界之中,你正过着理想中的生活。如果你对于现在的生活难以忍受,欢迎来到小白楼。 小白楼。 不知道什么时候再镇子中心冒出来的一栋小楼,楼的主人是一个有着浅灰色瞳孔的帅气男人。 姐姐从未想过,这个男人会在路上拦住她,并且塞给她一张纸条。 这个世界真的会有平行世界吗? 她真的能拥有理想中的生活吗? 姐姐将手上的纸揉成一团,扔进桌子底下,那里是她堆砌杂物的地方。 所有不想要的,试图逃避的,不愿意再见到的东西,都被塞进了桌子底下。 她听着外面无休止的哭泣和抱怨,又想起妹妹离开的背影。 “我理想中的生活,当然就是成为妹妹啊!” 姐姐站起身,将扔进桌子底下的纸团又拿了出来,在一堆零分的试卷和批评的话语中,她看着小白楼的地址,就像看一个不可思议又无比向往的美梦。 * 小镇破败而荒凉。 行走在道路中间的人都暮气沉沉,竹猗看着熟悉的街景全部都变成了另外一幅样子。 即使在末日来临之前,这个世界依旧不是美梦。 争执和不幸如影随形。 竹猗凭借着记忆走到了小镇的中心,在这里,她看见街边的奶茶店里空无一人,昏昏欲睡的店员正坐在椅子上无聊发呆。 竹猗走过去,敲了敲桌子,“你们这里招卖气球的人吗?我可以扮演玩偶。” 店员从椅子上惊醒,上下打量了一下竹猗,嗤笑掉,“气球?卖给谁?这里的人谁有闲心买这玩意,但是……” 或许是竹猗脸上的好学生气息太过于明显,店员又好心提醒这个看上去懵懵懂懂的小妹妹,“你要是想勤工俭学,可以去旁边的玩具店看看,他们或许会招人。” “谢谢。” 竹猗离开了奶茶店,照着店员的指使往玩具店走去,然而刚走到半路,一个戴着黑色帽子的人就急冲冲跟上来,一把抓住竹猗的手,将她往旁边的巷子带。 黑帽子低声开口,“跟我走,这里不对劲。” “慧子?”竹猗透过帽檐见到慧子锐利的眼神,她也进入了深层次梦境之中。 小巷中,慧子终于摘下了帽子。 “算你聪明,还知道到镇子中心来找我,这个副本出问题了。” “什么问题?”竹猗明知故问。 “花叶小镇其实有两层,浅层次的美梦,深层次的噩梦,一个人做梦有深浅,梦境也分表里,越是深层次的梦境越难以逃脱,就像螺旋。最糟糕的是,我在这里碰见了死去的人。” “什么意思?” “你听说过花叶小镇的另外一个名字吗?” 竹猗摇摇头。 慧子继续解释道,“花叶小镇一度被称为死亡圣地,因为现实世界过于糟糕,所以会有人选择一个喜欢的副本自杀,这样子就能永远留在里面。但是花叶小镇每天进出的人数众多,却从来没有人见过那些自杀堕入副本的觉醒者。曾经,我们以为,那些人只是换了一个身份和面孔彻底成为居民。但是,刚才,我在小镇里遇见了自杀的人。 他们没有留在美梦之中,而是堕入了噩梦循环。 很难说,花叶小镇的深层梦境藏匿了多少自杀者,他们的噩梦叠加,已经使整个副本的噩梦值飙升到了A级。” 一个A级的群体性梦境,还在近地表区域附近。 慧子光是想想副本失控的场面,就感觉头顶一直悬着的剑摇摇欲坠。 竹猗看着慧子脸上担忧的神情,又看了看她的一身黑色装扮,和在浅层梦境中遇见的截然不同。 “你进入这个副本有没有其他什么感觉?” “没有,我正在大街上卖气球,忽然就听见了钟声敲响,一睁眼,就被拖入了这个世界之中。” “那你的身份卡呢?有没有变化。” “有,但是不大,从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变成了养家糊口的大学生,更穷了。” 然而竹猗心里的奇异感觉却始终没有消失。 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当钟声敲响,阴影落在莫比乌斯环上,两个世界开始重叠,于是就顺利地从表层世界进入里层世界之中? 小镇中心的大摆钟继续行走,阴影掠过环面,开始循环,等待下一次的重逢。 竹猗的视线从小镇破旧的喷泉,兀自行走的钟,最后落在白色的塔顶上。 即使在深层次梦境里,小白楼依旧存在。 * 姐姐捏着小白楼发送的传单,站在了黑色的大门前。 她犹豫地看了一眼自己兜里的钱,又看了看传单上充满诱惑力的话语。 一个平行的美好世界。 真的会有这样的世界存在吗? 姐姐想起自己灰暗而无望的人生,明明已经很努力,却依旧无法过上想要的生活,努力写满了的试卷只能得到最低分,努力维持的人际关系也只换来疲惫,连妈妈也放弃了自己。 家里只剩下争吵和互相指责。 她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挣脱泥潭。 就在姐姐站在门口犹豫的时候,黑色的大门却自动打开,露出了里面黑漆漆的屋子。 光从门口照射进去,却只亮了半米不到,就被黑暗吞噬。 脚步声由远及近。 姐姐摆动双脚,想要离开,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动弹。 她不由自主迈进屋子。 大门在身后关上,屋顶的灯光一齐亮起,发出夺目的光芒,一个男人坐在宽大的桌子背后,背对着姐姐。 他伸出修长而有力的手,轻轻按上桌子,椅子转动。 男人面朝姐姐,温和地笑了笑,“欢迎来到小白楼,人生总有迷途,心灵总有困境,而我将为你指点出正确的方向。” 好像传销。 姐姐在心里吐槽,她已经后悔来这里了。 还不如待在家里多做几套卷子。 “你能想起昨天的事情吗?” “昨天?我在学校上课。” “前天呢?” “也在学校上课。”姐姐变得不耐烦,她不明白这个帅气的男人为什么会问这些奇怪的问题。 “再往前呢?你还记得你做过什么吗?” “我……”姐姐刚想要继续开口,话语却卡在喉咙里,她不记得。 她不记得自己之前的人生,也不记得自己一周前干过什么,好像一个循环,她被困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无法挣脱。 直到有人将她从循环中拎了出来,她才猛然警觉自己就是踩着滚轮的小白鼠,只是在重复而已。 “你将会拥有选择的机会。”拥有着浅灰色瞳孔的男人将手上的东西从桌面推至姐姐面前。 她低头,看见一把刀正放在自己面前。 “杀掉自己,你将会拥有另一种人生。” “记住,只能杀掉自己。” 28 莫比乌斯环 被忽略的细节 竹猗用妈妈给的钱去五金商店给小A买了替换的零件, 然后慢悠悠往家走。 走到小区楼下的时候,竹猗又遇见了那位在楼梯间烧纸的老太太。 但是与第一次遇见时不同,此刻的老太太虽然看上去憔悴, 脸上却难得有了轻松的神情。 她正坐在小区的花台边缘晒太阳。 下午时分的阳光并不算刺眼,透过树梢落在花台边缘, 形成了一地的细碎光斑,老太太正坐在眯着眼,感受阳光落下的温度。 听见竹猗经过的脚步声,老太太睁开了眼,“是六楼的小姑娘是吧!我以前经常听你奶奶提起你, 她说你是个乖孩子, 以后能走出这个小镇。现在她病了,我也病了, 只有你们年轻人才是希望。” “嗯。”竹猗应了一声,想起自己那天晚上听见的窸窸窣窣声响和第一天楼下人的议论。 老太太杀了自己的儿子后自杀。 “您儿子情况还好吗?” 或许在深层次的梦境之中, 她的境遇并不算糟糕,所以才能这么温和地笑着, 但是出乎竹猗的意料,老太太却只是摇摇头。 “不太好, 他总是夜里喊痛, 整夜整夜睡不着,我就陪着他熬。但是今天阳光真好啊。真希望我儿子也能出来看看这太阳。”老太太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放在旁边的小篮子, “虽然他没有办法离开家看看, 但是我给他带了花。” 一小束洁白的栀子花从提篮的一角露出点白色,香气若隐若现。 虽然深层次的梦境是噩梦,但是总会有人愿意在黑暗中开出一点花来。 竹猗若有所思,继续往家走去。 老太太看着竹猗离开的身影, 又看了看天色,也跟着站起身,快到做晚饭的时间了,她要快点回去给孩子做饭。 一张白色的传单从提篮中被风吹落。 她好奇捡起来看了看。 ——你相信平行世界吗?这个世界总有另外一个你正过着你理想中的生活。 什么鬼。 老太太本来打算将纸扔掉,但是看着栀子花横斜的枝丫,又改变了注意,她用纸包住了花的根茎,将之缠成一束。 真希望儿子会喜欢这束花。 * 竹猗回到家的时候,妈妈正在做饭。 天然气灶上的铁锅咕咕咕地冒着泡,香气从盖子的缝隙中飘出来,奶奶坐在客厅里痴痴傻傻看着。 她看上去和浅层次的梦境没有什么区别,依旧记不住事,只会傻笑。 见到竹猗,也就手舞足蹈一阵,“小宁!小宁!” “小宁回来了?”妈妈听见声响,系着围腰就从厨房走出来,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更深,“妈妈正在做饭,都是你喜欢吃的,你先回房间休息一会,饭好了之后我喊你。” “小宁小宁!”奶奶坐在轮椅上继续挥手,她能记住的人不多,妹妹算是其中一个。 竹猗看了一眼大门打开的房间,里面没有姐姐的身影,倒是桌子上放着的书被风吹起。 翻过了一页,露出姐姐写满的作业。 “姐姐人呢?她也出去了吗?” “不知道。”妈妈叹气,“她总是阴郁,不喜欢和人相处,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要是她像你一样就好了,我会少操很多心。” “她还想复读吗?” “家里没钱了!她根本不适合读书!就是因为你成绩好,所以她一直不想放弃,生怕被你超过。都是姐妹,计较这些干什么呢?”妈妈越说越生气,家里钱本来就不够,大女儿还一直花钱,她难免没有好脸色。 ——咔哒。 门锁转动。 随着大门的转动,姐姐迈进了屋子。也不知道她站在屋外听了多久,但是此刻,她脸上难得有了一点笑容。 枯黄的肤色,发白起皮的嘴唇,红肿的眼睛,脸上却洋溢着笑意,就像衰败之中强扭出来的一抹生机。 姐姐站在竹猗旁边,比对了一下两人,兴致勃勃开口,“妈妈,我们长得很像对吗?很多人都说我们像。” 相似的五官,截然不同的气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两个人。 但是妈妈鬼使神差点点头,“你们是姐妹,能不像吗?你不要老是困在自己的世界里,放过自己,不要去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开心一点,会更像的,你要知道,家里面就爸爸一个人挣钱……” 姐姐没有听妈妈后面的长篇大论,她已经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哼着小调就进入房间,开始收拾东西。 太乱了。 所有的成绩单,考试卷子,做不完的题。 都扔了吧! 她会有新的生活,崭新的,不被任何人放弃的生活。 系在腰间的刀柄抵住了肚子,姐姐将刀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她又想起了沈医生的话。 “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当你站在阳光底下,你没有移动,但是太阳在动,所以影子与你的距离会不断缩短,当太阳抵达头顶上方的时候,影子将与你完全重叠。那个时候,你将拥有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机会,杀掉另一个自己,取代她的人生。” 姐姐握着刀柄,看着自己手上尚未痊愈的伤疤。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一定要杀掉自己呢? 明明是那么相似的两张脸。 我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 竹猗看着姐姐将房间收拾干净,更加接近于她在浅层梦境里见到的那个房间。 老旧而整齐。 这是两个世界开始重叠的征兆。 竹猗不动声色走到奶奶旁边,握住了她的手。 在浅层世界中,奶奶让她快跑,但是在这个世界中,奶奶的手温热而潮湿,就像一个老年人正常的手。 她不理解竹猗的笑容,也不明白她在干什么,只是一味地将手中的糖递过去,“吃。吃。你吃。” 竹猗接过奶奶手中的糖,知道奶奶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老年人的记忆时断时续,想要问出来什么,得需要一点运气。 她只能转而问妈妈,“楼上的老太太,她儿子的病还没有好吗?” “是挺严重的,挺好一小伙子,人生全毁了。都是可怜人。”或许是想起了自己,妈妈又抱怨起来,“我觉得我们镇子风水不行,大家各有各的倒霉,没一个是好的。你看楼上那老太太,她儿子还没结婚,就检查出癌症晚期,她一把年纪还要出去工作挣医药费,结果自己也被查出来有病。” 想了想,她又叹气,“或许,这就是人生。” “那你觉得会带着儿子一起死吗?对于她来说,死亡或许是种解脱。” “怎么可能!”妈妈诧异,“哪有妈妈能下得去手。” * 夜里的时候,窗户外面起了风。 竹猗起身去关窗。 然而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窗帘被风吹起,鼓鼓囊囊,就像里面藏着一个人。 黑漆漆的天空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 要下暴雨了。 闷雷紧跟着响起,从厚重的云层一边滚到另一边。 竹猗清晰地看见窗帘底下有一双脚。 修长而白皙的女人脚,没有穿鞋,脚尖点地,就好像在跳芭蕾舞。 竹猗往后看了一眼,发觉姐姐的床上也没有人,被子掀开,床都已经变凉。 “姐?”竹猗试探性叫了一声。 没人回答。 竹猗又盯着那双脚看了一会,太白了,没有一丝血色,透着股凉意,就像是雕塑,而且以脚尖点地的方式站这么久,怎么看怎么不像活人。 她试探性往前走了一步。 风忽然猛烈了几分,将窗帘彻底吹起,如同一块大毯子,直接盖在了竹猗的脸上。 黑暗降临。 竹猗感觉耳边有一股凉意涌上来,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耳后根。 血腥气就像泛潮的海水直往鼻子里钻。 湿哒哒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有很多人在自己周围跑,但是听不见呼吸,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竹猗扯下盖在自己脸上的窗帘,一瞬间,她似乎听见了扑腾翅膀的声音,就像一群鸽子振翅飞起。 然而等仔细去看感受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消失,眼前只有风,只有雨,只有时不时的闪电,照亮了沉寂在夜色中的小镇。 小白楼的塔尖在闪电之中就像站在世界之巅。 姐姐从门外走进来。 “你怎么醒了?”她问得漫不经心。手上握着一把闪着银光的刀。 “我被打雷吵醒,睡不着。” “我也是。”姐姐打了个哈欠,见竹猗盯着自己手上的刀,解释道,“我睡不着,去厨房削了个苹果,你要吃吗?” “不用。”家里根本没有苹果,但是竹猗懒得揭穿姐姐,“镇子上有谁养了鸽子吗?” “没有。从来没有听说过。”姐姐已经钻上床,看见竹猗关注鸽子,又嘲讽道,“你难道不知道鸽子只是长着翅膀的老鼠吗?有人将它们当成美好的象征,但是老鼠永远只是老鼠,传播疾病带来死亡。只有你这种傻子才会喜欢鸽子。” “说得有道理。”竹猗点点头,跟着上床睡觉。 她知道自己刚才遇见的是什么东西了。 是那些在花叶小镇自杀的觉醒者。 相互对称相互依赖的两个世界,只是一个美好,一个糟糕。那些死去的人在浅层梦境中是飞过天空的浅灰色鸽子,在深层的梦境中就只能成为行走于黑暗与夜色中的游魂。 * 下过雨的第一天早晨是晴空万里。 竹猗按照约定来找慧子。 她们现在是同一个雇佣军小队的队员,理应互帮互助。但是竹猗依旧心头不安,她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关键的信息。 但是却又想不起来。 再次见面,慧子的面上充满不安,她在焦虑。 这不正常。 虽然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是竹猗知道慧子并不是容易焦虑担忧的人,她足够强大,无论是实力还是精神。 但是现在,慧子却表现得十分不安,在看见竹猗的时候,慧子忽然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我的异能是什么吗?” 竹猗:? “我的异能是天气预报。” 竹猗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红彤彤的太阳,实在想不出来这算是什么异能。 “我可以在天气预报前加入限定词。当我发动异能提出假定:如果明天下雨,那么我会捡到十块钱。但是天气预报并不是每次成功,在我提出假设后,预测启动。预测失败,下雨与捡钱之间并不构成因果关系。预测成功,只要下雨,我就会捡钱。” 竹猗大概明白了这是一个什么异能,简而概之,一个并不一定成功的预测性异能。 “但是,”慧子继续开口,“昨晚进入副本之后,我感觉很不安,所以我在睡前给自己预测了一次。如果明天下雨,那么我会死在副本中。预测成立,下雨和死亡之间构成因果关系。” “但是现在没有……”竹猗止住了话语,她想起昨晚的大雨,零点之后,虽然天色未亮,但是依旧归于今天的时间。 下雨等于死亡。 这是慧子的异能预测结果。 慧子脸色苍白笑了笑,“挺新奇的体验,没想到我先预测了自己的死亡。” “异能可能失效吗?” “一样的结果。” 竹猗懂了,如果慧子的异能失效,她迟早会死在副本之中,不是这一个就是下一个,所以怎么都逃不过。 “拿着。这是我的记忆芯片,等我死在副本里,就拿给小A,她会告诉你怎么做。” 这简直就是交代后事。 “还要再挣扎抗争一下吗?” 慧子抬眼看了一下竹猗,轻蔑笑笑,“什么挣扎?我们要做的事情可不止挣扎。你昨晚也听见了,对吗?亡者的脚步声,他们正在小镇上游荡。那些死在花叶小镇的觉醒者,在浅层美梦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全部堕入这一层梦境之中。他们随时可能会失控,我要去找其他的觉醒者,把这些人清理出来。” “梦境快要破碎,它已经逼近临界值。” “谁告诉你的?” “我猜的。”竹猗隐瞒下和沈医生的对话,梦境终会醒来,花叶小镇持续的时间太久,已经无法在维续下去。 “但是在梦境破碎之前,它依旧可能会膨胀,扩大范围,就像气球,在达到顶点后随着一声巨响化为碎片。对于做梦者来说,或许只是梦里无意识地一个翻身,对于被拖入梦境中的人来说,就是一场灭顶之灾。三年前,四区的F级噩梦扩散,殃及大半个近地表区域,堕化物与人类无法区分,联邦政府采取了强硬的清洗活动。庆宴带队的联邦军击毙了所有被判定为怪物的觉醒者。 当然,他也是凭借这一场清洗活动登上南部联邦第一领导的位置。有人说他挽救了地下城,也有人说他只是借刀杀人巩固自己地位。 真相如何,无人关心,但是没有人会希望这一场悲剧再度重演。 我昨晚想了很久,我会因为什么死亡,现在想来,被卷入副本破碎前的扩散是最有可能的一种死法。” 慧子脸上依旧充斥着不安。没人可以在预料自己的死亡后依旧保持平静,但是当预测成真,她反而平静下来。 “啊,真是的!反正都要死了!还不如搞点事情出来。” 慧子挽起袖子,准备开工,又退回来,拦住竹猗,“你先别乱跑,就在这里,把我的东西带出去交给小A,不然我真是死了也不安心。” 慧子翻身跳过围墙。 竹猗本想跟着过去,又捏紧了手中的记忆芯片。她始终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情,却又想不起来。 她抬头看了一眼镇子中心的大钟。 十点零五分。 距离她和慧子约定的时间其实还差十分钟,两个人都早到了一些。 竹猗站在约定的地方继续等,虽然她也不是很明白自己在等什么。 十点十五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处。 是慧子。 她脸色苍白中透着不安,一见着竹猗就开口,“你知道我的异能是什么吗?” 竹猗看着面前的慧子,一模一样的长相,一模一样的话,她顺着说道,“你的异能是什么?” “我的异能是天气预报,就在昨晚,我预测了自己的死亡。”慧子面色凝重,拿出一张记忆芯片,“我希望你拿好它,离开副本后交给小A。” 竹猗看着慧子手中的记忆芯片,没有伸手。 缺失的碎片被补上。她终于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 竹猗摊开手,一个一模一样的记忆芯片正躺在她的手心,“你记得吗?就在十分钟前,你交给了我一个一样的芯片。” 29 莫比乌斯环 破碎 镇子中心传来一阵骚动。 有人正站在二楼的栏杆上发传单。 “魔鬼已经降临!神灵会惩罚所有人!得救的唯一方式就是信仰新神!天灾!人祸!世界毁灭!不要相信任何人!这是神灵的惩罚!不信神的人都会死!” 少年站在二楼的栏杆上, 身形轻盈,好像跳舞。 竹猗认得他。 在进入花叶小镇的那个晚上,这人也站在二楼栏杆上喊着同样的话。 周围人议论纷纷。 竹猗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A4纸, 这一次上面有了文字。 ——你讨厌现在的自己吗?你想要过上理想中的生活吗?你是否相信这世上存在另一个自己? 是小白楼的宣传语。 竹猗终于明白进入深层梦境时响起的提示语。 【同时在莫比乌斯环上行走的两队人,却始终无法碰面,他们就像是光和影子, 相互依赖,相互排斥】 光和阴影相互对立,却又相互依存。 浅层梦境中有的一切都会在深层梦境中投射出来, 两队人朝着一个地方行走,直到光影重叠, 然后再分开。 竹猗在浅层梦境中待了一天半,钟声敲响, 世界重叠, 她落入深层次梦境之中。现在, 她只需要再等上一天半,钟声会再度敲响。 在这里, 一切都是对称的。 在浅层梦境中的原住民在深层次梦境中依旧存在, 在浅层梦境中的鸽子在深层次的梦境中变成夜间游魂,那么在浅层次梦境中出现的觉醒者, 在深层次的梦境中也会有一个对应者。 竹猗注意到慧子的惊诧, 开口道,“你的异能一天最多用几次。” “一次, 但是现在距离我上次使用异能,已经过去十二小时,我可以再次使用,只是成功概率会大大降低。” “如果你相信我, 那么就再用一次异能,反着预测。” 慧子眨眨眼,出乎意料地是她竟然没有怀疑,只是将手中的芯片和竹猗的芯片放在一起,不止外观的相似,慧子莫名地坚信,这俩芯片的内容也是一致的。 这世上不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事物存在,但是现在反例出现了。 她轻声开口,“如果今天出太阳,那么我会活着离开副本。” 预测开始。 秒后,慧子睁开眼,说出结果,“预测成功,因果关系成立。” 他们俩一齐抬头看向头顶的太阳,晴天等于活着。 两个截然相反的结果同时出现。 慧子开口道,“这个副本中是不是还有一个我存在?当我进入花叶小镇的时候,另一个我就在深层梦境中睁开了眼。当钟声敲响,梦境叠加,我滑入深层梦境中,照镜子的人就进入镜子之中。” 这世上不会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所以只有一个自己能活着出去。 慧子会死,但是她也会活着。 * 站在二楼轻盈跳跃的少年一脚踩空,从楼上摔落到地上。 人群中响起惊呼声。 “有血!有血!” “还好吧?有受伤吗?” “死了!” “不是吧!怎么可能?医生呢?医生!” …… 人群照旧沸沸扬扬,喧哗一片,与浅层梦境中不一样的结果出现了。 竹猗看向挂在小镇中心的钟,轻声开口,“我们进入副本多久?” “一天多?” “那下一次重叠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竹猗捏着手上的A4纸,慧子好奇地凑过来,又疑惑摇摇头,“这是空白的纸啊,你为什么看得这么认真。” 竹猗又看了一遍纸上的宣传标语,最后将视线落在A4纸落款的地址上。 ——小白楼。 沈医生再度对竹猗发出邀约。 “没事,我只是还有点事情要做。” 慧子没有阻拦,她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一个人最为了解的莫过于自己,慧子要去找到在副本中的另外一个自己。 她看着竹猗淡然而平静的脸,不由好奇,“如果你见到另外一个自己,会做什么?” 另外一个自己? 不,不会的,这世上不会有另外一个自己,哪怕是在副本之中。 就像竹猗照镜子时从来没有看清过自己的脸。 这世上并没有力量能复刻出她。 所以竹猗没有被副本力量拖入深层次梦境之中,她是主动选择进入其中。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是主动选择进入副本之中。 竹猗迈开脚步,朝着小白楼走去。 而慧子则去找另外一个自己,她需要协助,在这个副本中还能有谁比自己更为可靠? * 站在小白楼前,竹猗又听见了鸽子飞起的声音。 但是面前并没有鸽子。 小白楼的大门悄无声息打开。 沈医生从阴影中走出来,他看着竹猗,脸上多了几分了然,“我猜,我们已经在第一个世界中见过一次。” 他拉开竹猗面前的椅子,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那么,我们可以继续没有谈完的话题。” 两人中间的桌子上一个悬浮的小铁球正在不断绕着既定轨道旋转,而在小铁球的下方,影子也跟着一起旋转。 “谈什么?”竹猗顺着沈医生的指示坐下,想着慧子现在应该已经找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这个世界并不算复杂,只是两层梦境和循环的时间容易让人迷惑。 梦境破碎的关键点从一开始就挂在小镇的中央。 ——那个老旧而笨重的大钟。 钟声敲响,就是两层梦境交汇的时刻,只要抓住机会冲出去,就能离开梦境。 “你很喜欢人类?”沈医生抿着嘴笑了笑,但是眼角却并未上扬,只是一种社交性礼貌般的微笑。 这话问的就奇怪。 竹猗摇摇头,“我就是人类,为什么不能喜欢人类?” 沈医生的笑容加大,似乎被竹猗的话所逗笑,“你喜欢人类?那你确定人类会喜欢你吗?” 他弯下腰,将在既定轨道上旋转的小球挪了一个方向。 停止片刻后,小球在新的起点继续旋转起来。 “人类就永远不会同情梦境中的怪物,在花叶小镇中,所有的居民都被困在一段循环的时间之中,蜉蝣朝生暮死,尚且有起点和终点,小镇中的人却永远只有循环,直到整个副本破碎。所以,我帮他们挪了一个位置。” 沈医生在镇子中心建立起小白楼,他撺掇深层梦境中的人进入浅层梦境,将美梦变成噩梦,将两个循环套在一起。 “镇上的人都很感激我。他们称呼我为传教士或者是医生,挽救了他们迷途中的心灵。虽然副本马上就要破碎,但是起码,我让他们在破碎之前感受了一次生命的律动。” “这就是你的目的?”竹猗确实不明白。 在精神病院之中,沈医生也是这么温和地走入候诊室,穿着白色的制服,笑着为指引竹猗离开的方向。 “我没有目的。目的这个词是人类造出来,为了在胡乱奔跑的岁月中立个指示牌,证明自己并非一事无成。我只有想和不想。我想进入副本,所以就进入,我想要帮深层梦境的人进入幸福生活,所以就做了。” 沈医生浅灰色的瞳孔就像暮色时分的天空,他摇摇头,“你被人类影响太深,有太多规则和条条框框在你的脑子里。” * 小镇的太阳悄无声息已经移到了头顶。 正午十二点。 钟声再次走完一圈,到了起点。 所有在小镇上的人都听见了响起的钟声,厚重,绵长,从小镇的一头传到另一头。 姐姐拿着刀站在了小镇的阴影之中,她紧紧盯着钟声敲响那一刻,光影的变化。 阳光之下,凭空多出了一道影子,它不属于旁边任何一个建筑物,当然也不属于自己。 那人说的是对的! 姐姐陡然兴奋起来。 进入另一个世界,杀掉自己,就能拥有另外一种人生。 就像是不断下坠中伸出来的一根绳索,不管这绳子去往哪里,她都会抓住。 姐姐走入了阴影之中。 再次睁眼,她已经站在小镇中央,还是一样的建筑,甚至连太阳的角度都一样,温和而充满光芒。 但是却又那么不同。 整个小镇被一层金色笼罩,所有的建筑物都发着光,看上去崭新而充满希望。 她攥着刀,小心翼翼往前走,在获得新身份之前,她都不会被人发现。 很快,姐姐就看见了自己。 那是一个同样胆怯敏感而差劲的自己,但是她脸上却多了几分快乐,正跟在妹妹身后,问着学校的问题。 “我怎么学习都没有办法考好,再这样下去,说不定我就要比你还晚读大学了。” “没有关系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区嘛!有的花春天开,就会有花秋天开。” “哎。”姐姐长叹一口气,按了一下疲惫的眼眶,无论怎么努力,她也没有办法赶上妹妹,好在,家里人并不因此而焦虑,反而一直鼓励自己做喜欢的事情。 越是如此,她反而更加难过了。 好像全家就剩自己一个废物。 姐姐站在阴影之中看着这个世界的自己,就像沈医生说的那样,这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就算蠢笨如自己,依旧可以被家里人好好照顾。 但是她很贪心,想要的更多。 姐姐看着两个人一路说笑着走过去,悄悄跟上去。 *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不止一个地方。 重病的年轻人从栀子花中抽出了小白楼的传单。 ——另一个世界。 他扶着床站起身,从厨房中拿出一把菜刀,走入了阴影之中。 他是不幸的,正值意气风发的时候忽然患上重病,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和无望的人生。 就像刚盛开就被折下来的花。 只能眼睁睁看着枯萎。 但是,他还想要另外一种选择。 有谁不想要健康的生活呢? 年轻人悄无声息将刀从自己的身后捅入,他看见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满是惊诧,看着自己倒在血泊之中。 他摇摇头,看着自己死亡的感觉真是糟糕。 但是,死亡的终点亦是新生的起点,这就是循环的奥秘。 他终于顶替了另一个世界健康的自己,摆脱了病痛的折磨。 在他身后,刚刚买菜回来的妈妈惊愕看着这一切,她跟随者儿子进入另一个世界,正好目睹这一场惨剧的发生。 “儿子,我……”浅层世界中刚买菜回来的老太太推开门,四目相对。 她看了看自己满身血污的儿子,又看了看站在旁边拿着刀的年轻人,和自己儿子长得极为相似,但是更瘦,更憔悴。 同一个世界中出现了两个一样的人。 违规。 隐匿在地上的阴影扭动着,缠住两个老太太,它无法识别谁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因此只能进行无差别攻击。 年轻人抢先一步,将带着血的刀捅进了浅层梦境的母亲身体里。 他当然更希望留住自己的本来的母亲。 原来的世界是黯淡无光的漫长黑夜,只有母亲一直陪着他,照顾他,就算来到另一个充满阳光的新世界,他依旧希望留住自己的星星。 * 沿着既定轨道循环的小球被人挪了一个位置后又继续旋转起来。 只是这次的方向是下坠。 一圈一圈又一圈,不断靠近阴影。 * 竹猗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沈医生。 “这些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了,对吗?” “是的。”沈医生没有隐瞒,反而回答得十分坦然。于他而言,这只是一次治疗。深层梦境之中充斥着混乱和绝望,所以他帮两个世界调换了位置,给了人一次自由选择的机会。 “但是,两个世界都并没有变好,反而更加地糟糕。” 在竹猗进入浅层梦境时,它已经被阴影侵蚀了许多。 人还是那些人,但是都换了个内里。 竹猗进入花叶小镇的时候,副本已经开始失控,现在想来,她的身份卡没有问题,她就是家里的姐姐,只是这个家有两个姐姐。 如果给你一次重新选择人生的机会,你是会选择过得开心一点的自己,还是选择优秀漂亮许多的属于别人的人生。 姐姐做出了选择。她杀掉了妹妹,取代了她的身份。 但是梦境并非毫无察觉。 就像在进入花叶小镇副本前的叮嘱,要扮演好自己的身份,不要被人发现。 所以,浅层梦境中的姐姐察觉到了妹妹的不对劲,她开始怀疑。 而怀疑就是循环被打破的开始。 至于楼上的邻居就更为糟糕。 被迫卷入其中的母亲根本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变成这样,她全身心爱着自己的儿子,就算他重病,就算他变得喜怒无常,依旧用一颗母亲的心赤诚地爱着儿子。 但是现在,儿子痊愈,变得健康,但是他是个杀人犯。 无论儿子解释多少次,杀掉自己不算杀人,但是母亲依旧无法接受。 那么利索将刀捅进另一个自己身上的儿子真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吗? 所以,她变得疯疯癫癫,不断对其他人说着自己儿子生病,不断说着魔鬼的存在,直到最后,她用同样的方式带走了儿子。 * 钟声依旧在持续响,比之前的那次更为持久。 在空中旋转的小球,每一次的转动都会更贴近桌面。 终于,在最后一次旋转中,它撞上了桌面,撞上自己的影子。 咕噜咕噜。 球脱离轨道在桌上转一圈后,又沿着桌面滑向竹猗的方向。 沈医生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皱起眉头,“有讨厌的气息。他这次来得怎么这么快。” 钟声持续响动。 梦境即将破碎。 慧子急冲冲跑到钟底下,看见阴影覆盖处,有一道门若影若现。 两个慧子面面相觑。 和想象中不一样,副本没有在破碎前先进行一波扩张,它很平静且自然地走向了灭亡。 一个大型副本的破灭往往意味着许多小副本的诞生。 从今往后,十二区外面不再有花叶小镇。 “竹猗呢?”两个人就像照镜子一般,异口同声说道,然后又统一地摇摇头,“她跑哪里去了?” “不行,得去找她。”两个人又步履一致往外走,两步之后停下。 “这样不太行,我们两个人分开的效率明显会更快。” 在找到另一个自己之后,慧子迅速找到了副本之中值得信任的其他人,试图联结起来,结果,却并没有等到想象中的大崩塌。 花叶小镇就如同它前十几年的风评一般,温和而美好,如同一朵花般凋零。 雷声大,雨点小。 慧子心中觉得蹊跷,又想不出其他理由。 无事发生自然是最好的。 两个慧子相对而站。 分开去找竹猗,但是很明显,能活着离开副本的只会有一个人,如果自己在去找竹猗的途中,另一个自己抢先离开副本,那么她就会随着副本一起死亡。 但是,站在面前的是自己啊。 慧子看着自己的脸,掐灭刚刚的念头,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也知道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十分钟后,我们到这里集合,抽签决定谁出去。” “好。” 但是其他人却并没有这么和谐。 就在慧子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旁边的人已经开始动手。 两个自己,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 “为什么要杀我!我们谁活着不是活!” “那你倒是把手松开让我出去啊!我才是正主,你只是一个副本中的影子!凭什么出去!” “谁是影子!你把话说清楚!我们都有一样的记忆!你怎么能判定你才是正主!” 同样的人,力量相当,能力相当,就连思考方式也一样。 很快就缠绕在一起分不出胜负。 30 莫比乌斯环 “我并不相信巧合”…… 梦境濒临破碎。 这是竹猗第一次感受到一个梦境的自然破碎, 人有生老病死,梦境也是如此。 连续的时间被切割开来,无数的片段在面前闪过, 一截一截,连不成完整的剧情,情绪就像潮汐被牵引着,却并不知道为谁而奔涌。 就像人在即将醒来时的样子。 在清醒和睡梦中挣扎,一脚踩在现实, 一脚落入虚幻。 沈医生坐在竹猗的对面,将掉落的小球捡起,放在竹猗的手心。 “梦境已经破碎,我们该离开了。” “我们?” 沈医生笑着看向竹猗, 他并不意外竹猗的回答,“你和人类相处太久,被影响太深。你见过他们是怎么处理不是同类的生物吗?哪怕只是高度怀疑, 他们依旧会采取血腥的清洗活动。对于这些孱弱的生物来说,维护种族的延续远比个人的生存更为重要。他们就像是围拢在一起的蚂蚁, 明明十分微小, 却依旧力图证明自己的存在。” 竹猗正在走神。 她在小白楼里待太久,估计现在慧子正在找她。进入副本的主要任务也完成, 她已经买到了小A的配件,所以是时候该离开了。 沈医生究竟还有多久才能说完? 竹猗不耐烦皱起眉头。 小镇中央, 钟声逐渐微弱,渐趋平缓。 沈医生站起身,再次看向小镇的天空,阳光破碎之后,亮白色的天幕如同被人撕扯开来, 露出黑漆漆的底色。 有讨厌的蚂蚁来到了副本周围。 虽然他并不畏惧这些蚂蚁,但是真要咬起人来还是很痛的。 “我说过,我们才是同类。”沈医生弯下腰,看向竹猗,浅灰色的瞳孔里没有一丝人气,更像是玻璃珠子,“下次相遇,我依旧会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小白楼的墙壁扭动着,颜色加深,从米白色变成了更深的灰黑色,上面隐约出现花纹,繁复而混乱。 尖锐的呼啸从四周传来。 竹猗又听见了鸽子的声音。 那些无处可去的游魂,那些只能在黑暗中行走的死者,从墙壁上伸出手,试图抓住竹猗,将之一起拖入无底的黑暗之中。 整个小白楼随之坍塌。 一双手的影子抓住了竹猗的脚踝。 不远处,更多的手也像是找到光源的飞蛾,朝着竹猗的方向而来。 握在手心中的小球微微发烫,竹猗将东西收进兜里,再次抬头,发现沈医生已经不见。 他离开了副本。 滑腻腻的感觉透过影子与身体的接触部分传入神经,竹猗嘴角微微下垂。 讨厌这种感觉。 所以,全部消失吧。 下一秒,围住竹猗的黑影就像雪遇见高温,迅速融化掉,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竹猗的手腕撕裂出一道口子,一滴血顺着伤口流到地面,本来平坦的地面发出滋滋的声响,很快就腐蚀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坑。 她的身体还是太过于柔弱,以至于无法完全承载她的精神力。 竹猗按住手腕的伤口,苦恼地想着,看来短时间,这道伤口是没法复原了。 她只能抑制住血流,却没有办法让伤口快速痊愈。 * “竹猗……”慧子的声音小下去,她远远地看见竹猗就赶了过来,刚好目睹竹猗随手挥散残魂的一幕。 就像一个迷路的小姑娘,无助地站在路中央,明明四面全是混乱和不堪,竹猗的眼神中依旧充斥着懵懂。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能轻易遏制住A级的噩梦残魂。 就像她不会问竹猗去找什么一样,她也不会问竹猗为什么能在这么高的噩梦值中保持平静。 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果然能让那人专门托人传来消息要照顾的对象不会是普通人。 她快速走过去,先是看见竹猗手上的伤痕,又感受到残留的高浓度噩梦值,不由警觉,“你怎么受伤了?” “房子坍塌后,有游魂跑出来,很快他们就随着副本一起消亡,所以,我只受了一点轻伤。” 那还算幸运。 慧子长松一口气,“抓紧时间,快点离开副本。” “好。”竹猗安静跟在慧子身后离开,在她走后,盘旋不散的噩梦值失去了方向,随着副本一起飘散。 提示音再次响起,仅对竹倚一人播放 【恭喜你获得花叶小镇的馈赠——莫比乌斯环,每次使用可回档十分钟,使用次数依据使用者精神力高低而有所不同。 注:每次回档皆有代价】 * 副本之外。 庆宴正抬头看着梦境破碎带来的光芒,七彩的光芒在黑暗的天空中不断划过,白色的光点就像萤火飞舞。 每一场梦境的破碎都会带来异乎寻常的视觉享受。 但是美丽背后往往是危险。 在察觉到花叶小镇副本自然崩溃之后,驻守的联邦军终于上报政府,可惜已经晚了一步。 等到庆宴带人赶来,整个副本的破碎已经走向尾声。 好在,这次破碎的范围局限在地表,并未深入地底,所以没有造成大规模的人员伤亡。 站在庆宴旁边的副官不由长松一口气,感慨道,“要是所有的副本都像这样安全就好了。” 在地表盘踞十几年后,自行毁灭。 简直可以给花叶小镇颁发一个最佳梦境奖。 可惜的是,现阶段大部分噩梦依旧是人类的死敌,一旦掉入其中,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庆宴冷冰冰的脸上依旧没有浮现轻松的神情,“让所与人加强防护,清理小队可以到位了,对残留碎片进行打扫。在噩梦彻底清除之前,所有人不许离开岗位。” 他又看了一眼时间。 “让邹文轩找的进入副本者身份信息,找齐了吗?” “通过正规途径进入副本的人在登记中心都有备案,共计五百六十人,名单全部在这里。如果加上非正规途径进入副本的人,人数预计在一千人左右,十二区的管理人员一向匮乏,无法完全摸清身份信息,只能通过后期走访调查倒推。” 庆宴接过副官递过来的身份信息。 名字,精神力等级,积分情况,隶属哪个雇佣军小队或者是自由人。 全部记录在案。 庆宴看得很快,S级觉醒者的记忆力和普通人已经有了质的提升。翻过下一页,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竹猗。 又是她。 庆宴的手停在半空中,没有往下翻。 登记信息显示,竹猗在进入十二区后,就加入了一个雇佣军小队,这是她第一次记录在案的下副本。 而花叶小镇通常为新手历练第一站。 合情合理。 但是太过于巧合。 安定精神病院副本里,竹猗一个新手活着出来,可以解释为幸运。 审讯过程中,监控视频掉帧,可以归咎于技术设备问题,即使将监控带回技术部分析也难以找出具体原因,设备出问题是常有的事情,更何况只是一次掉帧。 但在竹猗进入花叶小镇后,十二区外安稳了十几年的副本忽然自行破碎,难道又是巧合吗? 庆宴将竹猗的名字勾选出来,他改变了注意,不再急着回内城。 他要在这里一直等着竹猗出来。 * 十分钟已过,另一个慧子却没有来。 “时间到了。”竹猗看向慧子,知道她在等谁。 当两个人拥有相同的记忆,相同的身体,谁又能说清楚,谁才是真的,谁才是假的。 为了确保公平,他们约定了抽签。 但是现在,有人失约了。 慧子很了解自己,所以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点。 在自己抢先一步找到竹猗后,另一个自己就已经放弃回去的权利。 自己会死,自己也会活。 所以争这些又有什么用? 她坦然,因此果断,直接选择不来见面。 想清楚这一节点后,慧子直接转身拉着竹猗离开,副本的入口即将关闭,他们要快点赶出去,免得滞留其中。 而在他们旁边,依旧充斥着暴力与杀戮。 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陷入缠斗之中,他们都想要活着出去,但是因为彼此过于了解,以至于就像对着镜子打架,始终分不出胜负。 所以只能双双坠入噩梦深处,无法逃离。 在竹猗和慧子离开副本后,钟声停止,噩梦消散。 现实中的阳光反而不如梦境中璀璨,被浓重的云层所遮挡,只依稀看见一点光。 花叶小镇副本之中,唯一的敌人就是自己,但是依旧有很多人没能成功逃出来。 竹猗已经是最后一批离开副本的人。 然而,等她刚在现实的土地上站稳,一个高大的身影却朝着她走来。 竹猗抬头,看见庆宴的脸。 霍,又是你。 她刚想开口,却看见庆宴已经掏出手铐。 咔哒一声,竹猗双手被拷在一起。 “我不是刚从稽查部被放出来吗?我已经通过了审讯。” “现在,我以联邦第一领导人的身份宣布,你因为涉嫌参与花叶小镇事件,被逮捕归案,将由我直接参与审讯。” “……” 竹猗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庆宴,“理由呢?” “高度盖然性,合理怀疑。”庆宴低头,看着竹猗的眼睛,这一双眼睛总不像少女的样子,太冷,反而更像自己。 竹猗怒气冲冲反问,“你这样子说就太没有道理,根据历史记载,人类被雷劈的最高次数为七次,你难道能说他和雷勾结在一起了吗?倒霉不是犯罪!倒霉只是一种气运。” “但是,我并不相信巧合。” “我相信!” “你有权相信,我也有权怀疑,在你证明自己的无辜之前,都需要和我呆在一起。”庆宴一句话就堵死了竹猗所有的出路。 31 地下城 三米范围内 竹猗将求助的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慧子。 慧子立马心领神会, “进入花叶小镇副本的人起码过千,为什么只怀疑竹猗呢?” 庆宴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我们会对所有进入过花叶小镇的人实施监管, 在危机接触之前, 所有人都不能离开联邦军管控范围。” 慧子:! 竹猗:!! 慧子还想继续说什么, 就听见庆宴说道,“而你作为嫌疑人的密切接触者也会被纳入监管范围。拘留通知今日内将送达你的居住地, 如果有异议, 可以在拘留期结束后,向联邦政府申请复议。” 庆宴嘴一张一合, 直接就决定了竹猗和慧子两个人接下来的道路。 竹猗气得咬牙,双手却被手铐给牢牢烤住, 没有办法挣脱。 她一路小跑跟上庆宴,“在我证明我无辜之前, 都要和你呆在一起。那吃饭睡觉呢?” “我不介意。” “我介意。”竹猗跑得急,没有留意庆宴已经停下来, 一兜头直接撞上了前面男人的背部。 她探出个脑袋, 侧着身子仰头看向庆宴,“你的异能不是可以探查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判定被污染程度吗?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怀疑我?在你眼中, 我究竟是什么样子?” 庆宴看着竹猗。 第一次见面, 竹猗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第二次见面, 竹猗刚从精神病院副本中出来, 无论怎么探测,在自己的视野之中,竹猗的精神世界都是一片洁白。 但正是这种洁白, 让庆宴怀疑起竹猗。 在一个充斥着污染的世界之中,纯洁本身就是一种怪异。 但是真的被竹猗这么反问,庆宴却又无法解释。 他确实找不出证据证明竹猗的问题。 要么是竹猗的手段已经高过能瞒住自己,要么是自己的异能出了问题,无论哪一种解释都指向不好的结局。 反而是最明显最直接的答案,看上去最能让人接受。 竹猗确实只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是自己见过太多污浊,以至于产生了错误判断。 庆宴将视线从竹猗的眼睛移向她的手。 手铐并不重,至少对于庆宴之前抓捕过的人来说,这点手铐的重量远不止于形成约束。重刑犯的抓捕标准是全身束缚,防止逃脱。但就是这么一个手铐,却已经将竹猗的手腕勒出了一道红印。她的胳膊上还有未痊愈的新伤,刚结痂,加之手铐的红印,更衬得皮肤白皙。 这样的一双手在内城中很常见,被娇养,被怜惜,被照顾。 是困在牢笼里仅供观赏的金丝雀,亦是摆在台面上当做装饰的观赏花。 唯独不会是怪物。 * 竹猗跟着庆宴回了内城,地轨从地表一路驶回侦查部。 前后不过几天时间,竹猗再次看见了侦查部压抑密集的小楼。 朝街的一面全是密集的带铁丝网窗户,一层一层,整个房子就像被捆住一样。 庆宴走在前头,竹猗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路过的人纷纷为之侧视。 倒是头一次见领导后面跟着个小姑娘。 虽然小姑娘带着手铐,咬牙切齿,但是她漂亮又娇弱,怎么看也不像是犯罪嫌疑人。 走到侦查部办公区的时候,大门哐地打开。 邹文轩从里面探出来一个脑袋,大声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哟!怎么又是这个小姑娘!好久不见!” 然后对着庆宴大声啧啧,“你怎么老是盯着一个小姑娘怀疑!你会不会是以权谋私!对她别有用心吧!她可是你嫂……” 邹文轩的话还没有说完,嘴依旧一张一合,看上去八卦情绪高涨,却一点也声音也发不出来。 无形的精神力直接堵住了他的嘴。 一顿巴巴后,邹文轩放弃开口,选择微笑。 庆宴的精神力似乎又有进步,这次是他没有敌意,所以只堵住自己的嘴,如果是面对敌人,他甚至可以一个念头割断对方的喉咙。 怪物啊! 邹文轩不由长叹一口气!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候比人和怪物之间的差距还大。 庆宴走进办公室。 竹猗站在门外,指指自己的手铐,这两人一看就是要谈事的节奏,总不可能还让自己旁听吧。 但是庆宴只是打开了隔壁房间的大门,示意竹猗进去。 他确实做到了,在竹猗证明自己清白之前,两个人必须待在一起。 * 侦查部的房间隔音效果很好,夹层里放置了可以隔绝声音的异能载具,确保谈话不被泄露。 但是竹猗的听力真的很好,只要她想,可以听清整栋楼的声音。 庆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而没有感情,“你这么急着找我干什么?” “不是我急,是有人急了。”邹文轩开口道,“你天天到处跑,是不是忘了今年是第一领导人选举的日子,三年前你强势登上领导人的位置,没人敢说什么,但是现在,那些当年不敢跳脚的人已经悄悄联合起来了。” “不过是些乌合之众。” “但是人多力量大。危机中的地下城需要尖刀,等到风波过去,他们却只想把刀藏起来。” 庆宴冷笑,“花叶小镇刚刚崩塌,地表的噩梦侵蚀正在加剧,三年前,我们被迫放弃了近地表区域,退居内城。现在还要继续往地底退吗?危机什么时候过去了?” 邹文轩表示赞同。 他代表的侦查部和庆宴一向走得很近,也正是因为如此,邹文轩被当做庆宴党派的人,但是天知道,他其实只是想省事而已。 和聪明人搭档,总比被蠢货拖后腿好。 现在噩梦和人类维持在一个微秒的平衡之中。 一个在地表,一个在地底,看似相安无事,但是谁又能保证,噩梦会一直维持现在的状态,邹文轩才不希望到时候被打得措手不及。 现在的工作已经很繁重了,如果再多一点…… 果然,今天也是想辞职的一天。 邹文轩摇摇头,“反正,就是这些事情,噩梦已经很烦了,人类也很烦!侦查部最近探查到以司三盛为首的内务部正在搜集对你的弹劾证据。还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论调,什么你太过于不近人情,太强势血腥暴力,三年前那件事,你确实做得太狠,以至于即使有人赞同你的行为,却依旧对你心生畏惧。” 听见邹文轩又提起三年前,庆宴不由更加注意竹猗。 三年前,破碎的噩梦碎片掉入近地表区域,导致梦境扩散,很多人被卷入其中,虽然联邦军在第一时间赶往现场,清除碎片,但是因为波及人数过广,医院的治疗完全跟不上身体的异变程度。 伤亡一度无法控制。 是庆宴带队将身体异变度过高的人击毙,让有限的医疗资源集中到轻症患者身上。 从理智的角度来看,这是最佳的方案,但是从情感的角度来说,这是一场无法被人接受的屠杀。 明明可以治疗的…… 说不定再等等,医生就到了…… 他看上去那么正常,凭什么被评定为异变程度过高,无法挽救,是不是有人在恶意报复,胡乱评判…… 负面的评价蜂拥而至。 这次事件将庆宴推上了第一领导人的位置,也让他成为所有人都不敢靠近的尖刀。 如果再来一次…… “当然,我的建议还是之前那个,你可以适当表现出自己有人情味的一面,比如缓和家庭关系。”邹文轩停顿一下,否决自己的提议,“但是,根据侦查部的消息,你的堂哥,哦,就是你带回来这位小姑娘的前未婚夫似乎和司三盛搅在了一起。毕竟都是庆家人,他可一点好处没从你这里捞到,难免会心生怨气。” 邹文轩看着庆宴没有表情变化的脸,体贴安慰道,“放心,这是他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如果你想展现自己柔和的一面,不妨考虑一下竹猗,没记错的话,她的异能正好是亲和力。” “不需要。”庆宴直接拒绝邹文轩的提议,“谈谈正经事,你对进入花叶小镇的人调查出结果了吗?” “没什么结果。这么庞大的人数,调查起来的难度会随之加大。现在初步的结论是,花叶小镇虽然超乎我们意料,是一个双层梦境副本,但危险系数并不大。医护人员已经赶到了现场,对生还者做了变异度测试,都在正常范围之内。 哦,还有一点,在后天的南部联邦领导会议上,司三盛一定会提起这件事。对于无害副本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做检测,正好撞在他们弹劾的枪口上。说不定,他们会借题发挥,指责你滥用权力。 如果最后的调查结果确认花叶小镇没有问题,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庆宴微阖双眼,并不被邹文轩的话所困扰,“我也希望没有问题。如果这只是一场虚惊,自然最好不过。” 至于那些人的跳脚和弹劾,相比如噩梦入侵来说,都太不值得一提了。 * 竹猗在一旁的房间等得昏昏欲睡。 她起先还认真听旁边的谈话,结果两个人一直在说些无趣的事情,竹猗听着听着,头就不由自主垂了下去。 困了。 想睡觉。 好想躺回自己舒适的床上。 直到被脚步声惊醒,竹猗才猛然才睡梦中抬起头。椅子太硬,睡觉姿势太别捏,起来太仓促,等到竹猗想挪动一下身体时,才发现自己的脚已经麻了。 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刚睡醒的双眼泪眼朦胧,望向前面站着的男人。 又是庆宴。 心情值掉落负数。 庆宴弯下腰,解开竹猗手上的手铐,被勒红的双手,即使解脱了束缚,也无法立刻恢复到之前的样子。 反而显得更加狼狈。 竹猗又快乐起来,“我可以走了?” 庆宴蹲下身,给竹猗戴上脚环。 竹猗:? 脚环不像手铐一样紧紧勒着皮肤,完全不影响行动,只是又黑又丑,竹猗嫌弃地用裤子将它盖住。 “然后呢?我还要跟着你?” “对的。这是针对保释的罪犯做出的电子脚铐,如果你离开我三米范围之内,就会被电击。” 竹猗倒抽一口凉气。 “但是,我把电击关了。” 竹猗将吸进去的凉气又缓缓吐出来。 “但是,当你离开我三米以外,电子脚铐将会报警,下一次,你将失去出门的权利。” “你这是非法拘禁!”竹猗从脑海中调取到一个合适的罪名。 “花叶小镇的调查结束后,你就可以离开侦查部。我不会限制你的自由,如果,我真的想拘禁你,完全可以将你投入侦查部的大牢。” 庆宴看着竹猗将所有的心情都写在脸上,表情起起伏伏,觉得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邹文轩的建议。 偶尔柔和一下,也可以。 就连他也没有找到竹猗的问题,侦查部的人又能做什么。 他需要将竹猗一直放在身边,等着她露出马脚,或者是自己放下怀疑。 * 晚宴的邀请通过电子邮箱传递到庆宴副官的手上。 他看着邀请人的名字,拿捏不定,最后决定来问庆宴。 “庆家的邀请函?”庆宴看着上面家宴二字,又想起邹文轩说的,庆风和司三盛走得很近,恐怕这又是一次试探。 在亮底牌之前的一次形..式.主.义.交手。 “推了吧。”庆宴回绝,然后又看向竹猗,在听见庆风这个名字的时候,竹猗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波动。 她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个刚刚抛弃过她的未婚夫。 但是明明几个月前,她还悲痛欲绝,无法承受打击。 庆宴低眉,“告诉他们,我明天晚上会带女伴前去。” “女伴?我吗?”竹猗没有办法离开庆宴超过三米的距离,但是她的肢体语言充分展现了她对庆宴的抗拒。 竹猗坐在离庆宴最远的角落里,靠在墙角,将大半个身体都扯出了三米范围之内,只剩下脚离庆宴最近。 “除了你还有谁?” 竹猗:…… 在听见庆风名字时,一些不属于她的情感从身体内部涌现出来,厌恶痛恨后悔中又带着一点留恋与犹豫。 十分复杂。 以至于竹猗要很努力才能从中辨识出内心真正的想法。 原身还爱着这个抛弃过她的未婚夫。 啧。 听上去就好复杂,不想去。 但是庆宴已经答应下来,竹猗想了想,问道,“那我去了晚会,可以不说话吗?” “可以。” “可以一直吃东西吗?” “可以。” “如果遇见不喜欢的人,我可以推给你吗?” “可以。” “如果……” 竹猗的话没有问完,就看见庆宴的脸上终于有了冷漠之外的另外一种表情。 不耐烦。 就连邹文轩也不会这么烦他。从来不会有人像竹猗一样跟在他身后问个不停。 庆宴转身,两人的距离瞬间超过三米范围。 刺耳的报警声响起。 竹猗将椅子往前拖了一截,继续跟在庆宴身后。 “如果,我被人欺负怎么办?” “不会。” 庆宴感觉自己的耐心已经告罄,他还是很喜欢大家都不敢靠近他的时候,起码安静。然而,庆宴刚想制止竹猗的问话,却看见她的眼睛中氤氲着泪光。 即使面上平静,竹猗的身上依旧被一种伤感所笼罩。 她没有忘记自己的未婚夫。 就算那个人抛弃了她,在她最落魄的时候给了最后一击,她却依然恋恋不忘。 * “庆宴要来?”接到消息后,庆风直接从椅子上跳起,“他怎么忽然要来!我们年年请他!他年年失约!” 庆风不由生起一层疑虑,不会是因为庆宴知道自己和司三盛的联系,所以决定来敲打敲打自己? 但是,他这种人又怎么会在意这种事? 庆风百思不得其解,又得知另外一个消息,“庆宴会带着女伴过来?他身边什么时候出现过女性的影子?” 像庆宴那种冰冷的生物,简直就不像人类,而更像机器人,理性,冷静。 只有邹文轩这种不怕死的才勉强能和庆宴搭上几句话。 但是女性…… “你确定这是庆宴的回复?”庆风转而怀疑起消息的真实性。 “是真的,这是联邦秘书长孔月相的直接回复,他也是庆宴的副官。”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庆宴决定回来总归是一件好事。 虽然司三盛那边试图拉拢自己,但是庆风一直在犹豫。 庆宴的个人实力太过于恐怖,他身后又站着联邦军和侦查部,直接掌控地下城的武力。司三盛那几个人只有一些老派S级撑腰,人数虽多,但是风光时刻已经过去,看上去并不靠谱。 如果能和庆宴缓和关系,自然是最好不过。 思前想后,庆风发消息给了自己未婚妻。 “明晚,庆宴要带女伴前来,你最好也过来。” “女伴?他身边什么时候有女的了?” “谁知道呢?”果然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难以置信,庆风也对这位传说中的女伴生起好奇心。明明之前一点风声也没有听见过。 关掉来自庆风的通讯,思月用另外一个虚拟号码发出消息,“我明晚要去参加晚宴,原定的计划取消,实验进程照旧。” “那你找到竹猗了吗?我们这边的进度一直卡着。” “在找。我已经发布了追杀令,也放出消息称竹猗身上有他父亲留下的S级载具,但是行动一直受阻,我怀疑有人在暗中帮助她,暂时不知道是不是竹猗父亲生前的好友。” “别找这些理由,一个D级觉醒者而已,至于花这么久的时间吗?当初你就不该让她离开内城,直接在城内解决,免得耽误时间。” “内城解决?你想得简单,且不说竹猗父亲和联邦军的关系,就算他被定罪,依旧会有人盯着。况且,庆宴还在内城,无论什么时候,行动的保密性永远是放在第一位。实验可以被推迟但是一定不能被取消。” 32 地下城 思月 庆风挽着自己的未婚妻的手站在大门口和人寒暄。 宾客往来, 灯火通明,艳丽的烛火照亮了富贵的大堂, 让人忘记了这是在地底。 “这是你未婚妻?”并不算熟络的朋友只是因为听到庆宴的名头而赶来,试图找话题和庆风寒暄,“比之前成熟了许多啊,以前看她就是个小姑娘。” 思月脸上的笑容不变,微微低下身笑道,“您或许是认错人了。” 倒是庆风脸上挂不住,没人哪个男人喜欢在现任面前提起前任。 他一张脸直接冷下来,去招呼下一个客人。 放出庆宴也要来的消息后, 倒是多了不少自称是朋友的客人,因此晚宴的规模不断扩大,已经变成了内城的一场大型聚会。 说错话的人被朋友悄悄拉走, 直到走远后,才敢开始八卦。 “你是胆子大还是眼神不好啊,没见着他未婚妻换人了吗?” “我记得他不是最近要结婚?” “婚前换人多正常。” “分手了?” “那倒也不是, 那姑娘家道中落,能力不行,被嫌弃拖后腿了呗,不过说起来, 小姑娘长得是真好看,也不知道庆风怎么舍得把人赶出去。留在家里做小多好。” “那姑娘也不一定会同意吧。” “她以为她是谁?在地下城好看的人多了去了,也不是人人都能留在内城,你去过外环的拍卖会没有?三百积分就能换一个年轻小姑娘。这世道,最缺的是人,最不缺的也是人。” “等等,那人瞧着有点眼熟, 好像是庆风的前未婚妻。” 说话的两个人抬起头,正好看见竹猗跟在一个身穿黑色联邦军制服的男人后面走下车,腮帮子鼓起,看像去像是生气。 小小的个子,走三步才能跟上男人的两步,她一边走一边拽前面人的衣服边缘,说着些什么。 “前面那个人看像是庆宴啊!” 两个围观群众大为震惊,他们怎么可能不认识庆宴的脸,但是这一幕太过于惊奇,以致于连他们也不敢确定。 脸还是那张脸,冷,傲,浑身气质如同出鞘的剑,让人心生畏惧。跟在旁边的小姑娘就像刀尖上别着的花,娇艳脆弱而美丽。 “我记得她好像是庆风的前未婚妻。” “我记得他好像是庆风的堂弟?”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察觉到了八卦的气息。 霍,好刺激。 * 竹猗下车就感觉到了人数量之多,很多视线都停留在她身上。 好奇的,抗拒的,排斥的,甚至还有羡慕的…… 羡慕? 竹猗分辨不出这些感情的来源,她只能拉住庆宴,“慢点慢点,我鞋带松了。” 她才不想蹲下来系个鞋带的功夫就被庆宴拉开三米距离,响起警报声。 庆宴不得已停下来。 他已经后悔出门带上竹猗。庆宴习惯了清净,从来没有人在他身边一直絮叨,从穿什么到今天吃什么,一路上就没有停下过。 竹猗手上还拎着一袋吃的,要系鞋带就要把零食放地上,她低头看了一眼不知道什么材质的乌漆麻黑地底,选择将东西塞给庆宴。 “帮我拿好。” 穿着黑色制服的人快要和夜色融为一体,却依旧站得挺拔,此刻手上被塞了一带零食,也面不改色,仿佛揣在手里的不是三十积分就能买一袋的号称儿童最好的大礼包而是一把□□。 “你为什么一定要带吃的来。” “因为孔副官说,这种晚宴通常都吃饭很晚,大家都忙着说话和跳舞,所以我选择自己带点吃的。你不是说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庆宴没有话说,难怪竹猗出门前一直在和孔月相嘀嘀咕咕。 原来是在问吃的。 “哦,还有,这些吃的刷的你的卡。”竹猗从庆宴手中拿回礼包,理直气壮回答。 “你的积分呢?” “我哪来积分!”竹猗故作惊讶,“如果我不被你抓起来,现在应该在下副本做任务,辛辛努力挣钱养活自己,就不会花你的积分了。当然,如果你愿意现在放我走……” 庆宴直接忽视竹猗的话。 被噩梦侵蚀的人最长有七天的潜伏期,如果七日之内,没有异常情况发生,花叶小镇副本危机自然解除,他一定会放竹猗回去。 * 旁人都能认出竹猗来,庆风自然也能认出。 好歹也是订婚三年的未婚妻,自从退婚后,竹猗就离开内城不知所踪,庆风本来也想去找一下,但是碍于现在的未婚妻,又放下这个念头。 现在,竹猗却又出现在他面前,旁边还站着自己的堂弟。 等到竹猗凑到跟前,庆风终于反应过来,勉强笑着,“好久不见。” 竹猗眨眨眼,认出来了!是渣男! 原身没有散开的情绪萦绕在心头,竹猗努力将翻涌起来的情绪按下,躲在庆宴背后,小声嘀咕,“快走快走,我不想见到这人。” 庆宴站着没动。 竹猗的反应在一个正常人的范围之内,逃避,躲闪,但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要继续等下去,观察竹猗的反应。 庆风到底没有在社交场上修炼得炉火纯青,以致于现在人杵在跟前也说不出话来,就连笑容也透着尴尬。 究竟是该为庆宴到场而感到高兴,还是该为庆宴旁边还跟着竹猗而感到尴尬呢? 本来准备好的客套话现在也说不出口。 倒是思月凑上去,热络而自然,“小猗,好久没有见到你了。自从你家里出事后,我就一直在找你,可惜你离开内城,不知所踪。现在见到你过得不错,我真是开心。” 竹猗调动记忆,找到和面前人对应的影像。 是自己的好朋友,但是和未婚夫一样,应该被归为前任,属于不可回收垃圾,应该被扔进垃圾桶。 在自己落难时和庆风搅在一起,趁机抽走竹猗最后一个依靠的人。 竹猗踮起脚,在庆宴耳边咬牙切齿,“骗子!说好的到了这里,我干什么都可以呢?我现在想走。” 两个人离得太近,以致于对面的人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但是从姿势来看,却又莫名亲密,从来没有人可以如此靠近庆宴。 这是人对于危险的本能反应。 邹文轩那种本来就想作死的人除外。 * 思月却依旧笑语盈盈凑上来,她并不觉得尴尬,也并不觉得心虚,“你以前都不爱这种社交场合,总是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吃零食,没想到现在还是这样。” “我不想和你说话。”说多错多,竹猗难以应付三人以上的场景,医院发的社交手册里没有多人虚假寒暄这一套。 “那你等下还想吃蛋糕吗?我可以陪你去找。” “不必了。”庆宴感觉到身后,竹猗拉着衣服的手越发用力,终于站出来帮忙拒绝,“她既然不喜欢你,那就没必要再交流。” 庆宴看了一眼思月,总觉得眼熟,能够让他记住的人并不多,他想了一阵,“你是研究所的人?” “是的,难为领导还记得我,前阵子,您来研究所参观访问,是我接待的您。” 思月,南部研究所三级研究员,B级异能·数据整理。 难怪庆风抛弃竹猗转而选择思月。 漂亮是很好的,但是不能当饭吃,尤其是在这个朝不保夕的年代。 “那我希望下次去研究所的时候不会再见到你。” 思月眉头轻挑,转而介绍起自己的项目,“我和导师最近正在研究人类和怪物的兼容度,实验已经进行到动物实验阶段,当一个普通的小白鼠,与D级怪物的基因融合之后,它在获得怪物能力之后,却依旧能保持老鼠的本性,可惜这种兼容只能维持七十二小时……” 庆宴没有听思月介绍完,已经转身离开。 在这种场合下介绍研究项目无非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重要性,可惜庆宴并不感兴趣,当年中央研究所尚未全部撤离就被卷入湮灭之中,幸存下来的人员就近转移到了南部地下城,也就是现在南部研究所的前身。 和当年的中央研究所一样,里面很多科研人员都是些狂人兼疯子,庆宴并不喜欢和他们多做接触。上次前去,也不过是为了将从中央研究所遗址找到的脑机交由他们进行破译。 可惜的是,到现在依旧没有进展。 思月看着两人离去,脸上闪现出不明的微笑。 真好啊!我还以为你死在了外面,没想到现在又回来了。 思月转身,看着还在神情恍惚的庆风,低声道,“我去一下厕所,接下来的客人就麻烦你了。” 庆风神情复杂,就连他看着竹猗也一时难以调整过来情绪,结果另一个当事人,同样是和竹猗有几年感情的好闺蜜竟然能如此淡然。 “竹猗,她什么时候和庆宴……” 思月本来想走,看见庆风这副恍惚的样子,就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并没有完全忘记竹猗,她故意在庆风面前开口,“你这前任未婚妻可比你聪明多了,她才不是你想象中的无助小白花,毕竟谁知道他俩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思月欣然离去。 等走到无人处,她终于拿出通讯仪开始联系人。 “我今天见到了竹猗,她和庆宴走在一块,看上去不妙,或许我们下手不会再那么方便。” 片刻后,对方回复,“他俩什么关系?” “不清楚,但是只要庆宴在旁边,我们就没法下手。” “静观其变,她总有落单的时候。” “收到。” 思月关掉通讯,又利索从手提袋里摸出一根香烟,在夜色中点燃。 她在庆风面前装了太久的优雅淑女,已经感觉到疲惫。 废物男人。 思月不耐烦闭上眼,猛吸一口烟,如果不是为了把庆风从竹猗身边拉开,他们好下手的话,这种男人又怎么配浪费自己的时间。 结果,现在竹猗身边又跟着一个更加难缠的对象,总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 思月抽了一口烟之后,思绪慢慢平复下来,她和竹猗相处一年多,谈不上知根知底,但也足够了解,总觉得这次见面,竹猗变了一些,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变了。 33 地下城 红色一级警报 晚宴上所有人都穿着华丽长裙亦或者燕尾服, 唯独竹猗和庆宴两个人穿着私服。 竹猗是懒得换衣服,她不喜欢裙子,没兜, 不好放东西。 等到一进入会场, 竹猗就利索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 来往的人虽然多, 但是没一个认识的,所以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吃了一口草莓, 转头又看到桌上放的柠檬水。 竹猗戳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庆宴。 感觉和他单独出来也不算糟糕, 起码这人话不多, 别人也不敢靠近, 就跟随身带一个驱鬼符一样, 看不顺眼的牛鬼蛇神都不敢过来。 “帮我拿一下。”竹猗用手指了一下柠檬水。 庆宴又闭上眼。 他已经后悔带竹猗出来, 没发现什么异常反应倒是一路上被闹得不行。 “帮我拿一下。”竹猗又戳了戳庆宴。 “自己拿。” “桌子太高,我够不着。” “因为那不是现在就能给你吃的, 晚会还没有正式开始。” “你不是说我做什么都可以吗?如果你不能保证我的基本需求, 请放我离开。” 庆宴转头看竹猗一眼,觉得能用吃的堵住她的嘴也是不错的选择, 他直接站起身, 找会场的服务人员单独拿来一张托盘摆在竹猗面前。 “巧克力。” 庆宴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转手将东西递过去。 “纸。” 庆宴继续递。 …… 庆风走进会场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他那一贯冷脸, 不被所有人亲近的堂弟正在耐心地给娇滴滴小姑娘端蛋糕,虽然脸上照旧挂着不耐烦的神情,端盘子的手倒是挺稳, 一看就很熟练。 旁边的人议论纷纷。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真的是庆宴吗?” “看上去像,但是又有点不像。” “我之前的判断是错误的, 总觉得庆宴这种人杀戮太重,不近人情,现在看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正好我家里还有刚满十八岁的妹妹,和这位小姑娘是一个类型的。” “说起来,我家里也有个妹妹……” “等等,你们不觉得坐在庆宴旁边那人有点眼熟吗?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像竹海的女儿。” “联邦军七队的副队长竹海?他不是已经被判定背叛队友,所有财产充公吗?算起来,庆宴直接管辖联邦军,两个人是仇人吧。” “可我看着着小姑娘就像是竹海女儿,他之前一直向我夸耀他女儿多温柔懂事漂亮,啊,说起来,竹海女儿已经和庆风订婚了吧。” “那就对了!你肯定是认错人。” 几个人随意闲聊,转头看着庆风阴下来的脸色,顿时知趣闭嘴,相互间使了个眼色。 瞧这架势,好像又没有认错人。 * 庆风听着旁边人议论,看向竹猗的眼神越发不对。 他本来以为自己这位未婚妻只是被养在深闺里的娇滴滴花朵,哪怕已经订婚三年,却依旧住在娘家,迟迟不成婚。因为竹海放心不下独生女,约定在竹猗满二十二岁那年才能成婚。 在内城,二十二岁已经算晚婚。 但是庆风依旧同意了。 毕竟竹猗确实就是小女孩性子,有着末日稀缺的天真浪漫。 现在想来,谁知道这一切是不是计划好的呢? 照着现在的情况看,竹猗和庆宴怎么也不像一天认识。 本来以为只能活在回忆中如同永不凋谢的纯白茉莉花般的女友忽然现身,身边还跟着自己优秀的男人。 庆风越想越难以接受。 就好像自己被背叛了。 候在门厅接待客人的下属一路小跑过来,在庆风旁边低语,“有没收到邀请函的客人来了。” “没有邀请函的一律不接待,这种事情还要我告诉你吗?”但是看着下属的神情,庆风知道来了特殊客人,他跟着走到角落,问道,“是谁。” “司三盛。” 庆风眉头狂皱,根据消息,司三盛明日要在内务会议上弹劾庆宴,自己正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这两人倒是提前准备聚聚了。 庆宴虽然个人能力优秀,但是他到底只是一个人,除了邹文轩,并没有其他S级的觉醒者支持他。而司三盛那边则站着联邦大部分S级觉醒者。 二vs多。 如果不是庆宴个人战力不明,倒也不至于让局势如此难以揣测。 说起来,庆宴已经接近三年没有全力出手过了。但是余威尚在,让人难以放下畏惧。 谁知道这三年他进步了多少。 两尊大佛谁也惹不起。 庆风嘱咐下属,“你把司三盛放进来,远远看着就行,不用管。” “那如果……” “不会打起来的,明天才是正式交锋的时刻,今晚只是前菜而已。如果花叶小镇真的无事发生,庆宴就要做好面临谴责的准备了。” 浪费人力物力,渲染恐怖气氛,限制上千人自由。 怎么也得是一顶大帽子。 * 竹猗又戳了一下庆宴。 “还要什么?”庆宴已经习惯了帮竹猗拿东西,就像他最开始练习投掷技术一样,只是单纯机械性地重复,拿,放下,继续拿,继续放。 和很多人想像中不一样,庆宴其实很有耐心,他经历了很多年的重复高压训练,才能从孤儿院中奔出头,被领回本家。 “我想上厕所。” 庆宴看了竹猗一眼。 “当然,如果你愿意解除我的脚环,我也可以自己去。” “走吧。”庆宴站起身,“我站在门外等你。” 有……有病吧! 竹猗气鼓鼓跟在庆宴身后,深感接下来的日子自己也没法离开庆宴。 这人看似漠视一切,实则最看重规则,一切按照联邦法律在办事。说好的监视居住七天,就真的一天不落。 * 夜色如水。 庆宴站在厕所外面等竹猗出来。 他不觉得不自在,孤身站在树荫下面看着人造月光落下,一片洁白,只觉得有些虚假。 这月光太洁白太充盈,以致于失去了真实感。 就像竹猗的精神世界,因为过于符合标准,以致于让人怀疑。 倒是走到厕所跟前的女宾被吓了一跳,远远看着庆宴站在厕所外的树荫之下,虽然常有小情侣在外面等人,但是一旦换成庆宴的脸,就觉得惊吓。 什么时候杀神也会在外面等女朋友了? 两人感情这么好嘛?这点时间也不愿意分开。 这样子一想,难免对自己丈夫也生出些怨气来。 庆宴丝毫不觉自己给他人感情造成困扰,他依旧在思考关于竹猗的问题。 在庆风面前,竹猗的反应依旧正常,况且,没有堕化物能隐瞒自己身份如此之久,或许就像邹文轩说的,是自己太过于谨慎,竹猗就是个单纯小姑娘。 庆宴看着地上的月光,陷入沉思。 直到司三盛走到跟前,庆宴依旧没有正眼瞧人。 从司三盛一进屋,庆宴就知道了他的存在,只是懒得搭理。 “谈谈?” “不必。” “我觉得有必要。”司三盛态度温和,伸手不打笑脸人,只要庆宴没疯,就不至于当场闹翻。 “那你要在这里谈?”庆宴看了一眼厕所大门。 “我们去屋里谈。” “不必。”庆宴想起和竹猗的三米距离,算了,免得自己前脚刚走,后脚就得响起警报,“就在这里说吧。” 司三盛继续努力笑,他知道庆宴这是在折辱自己,但是谁让他厉害呢?丢面子总比丢命好。 忍。 “你真的觉得花叶小镇有问题?现阶段联邦面临的困境其实很大,地底的农作物产量一直不高,机械设备损害也缺乏材料修复,人员更是不必说,已经到了匮乏地步。而外界的危机一直未解除,你将大量的人员困在原地无法动弹,已经招惹了不少反对的声音。” “然后?”庆宴抬眼,他什么都还没有做,司三盛却已经下意识后退一步,察觉到自己的恐惧后,司三盛又往前走一步。 “其实,我们的诉求很简单,回到联邦议会的状态,大事投票决定,地下城不是你的一言堂。”司三盛一口气将诉求说出,又解释道,“不止花叶小镇这一件事,过去三年,我们将太多力量用在防御上,却并未看见结果。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是很多人的态度。想必你也知道,有人正在准备弹劾你,但是,在弹劾之前,我觉得可以和你谈谈。” “防御的最好结果就是无事发生。如果你们连这点也意识不到,就可以滚了。” 教训依旧不够惨烈,因为直面鲜血的不是这群坐在内城指指点点的人。 他们仍旧没有意识到噩梦的形式越发多变,已经不是过去的经验所能指导的。 庆宴懒得和他们说话。 * 竹猗在厕所隔间将外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花叶小镇的问题? 某种程度上,竹猗和庆宴的态度看法是一致的,总觉得有什么问题,却又说不上来。 沈医生的话不断浮现。 “我只是给了他们一次选择的机会。” “我做事没有目的。” “你总有一天会明白,人类对待异己的态度。我们才是同类。” 如果没有沈医生的干涉,花叶小镇只会悄无声息走向崩塌,溃散成数个小型F级副本,被逐渐清除。 但是沈医生进入其中,连接起两个世界。 衣服兜里有温热的感觉传来。 竹猗将手放进外套的口袋里,庆宴根本就没有女装,导致竹猗只能一直穿着出副本时这身衣服。 指尖碰触到一股温热且湿漉漉的东西。 竹猗两个指尖将东西夹出来。 ——一根带血的羽毛,浅灰色,看上去像是鸽子的尾羽。 噩梦的气息从指尖的羽毛上传来。 但是这本来该是记忆芯片。在副本内,两个慧子就有两个芯片,其中一个将带有遗嘱的芯片交给竹猗,而另一个则被慧子自己拿着。 出副本后,芯片一直放在竹猗这里,也没有时间交给慧子。 然而现在,这个芯片变成了鸽子带血的羽毛。 * “我只是给了它们一次选择的机会。” 竹猗忽然明白了沈医生的话。他确实给了一次选择的机会,只是这机会面向的不止是副本中的人,也是副本外的人。 镜像的世界之中,出现了另外一个自己,谁又能知道逃出来的是镜子中的人还是镜子外的人。 如果被杀掉的是本体,那么出现在外面的就是噩梦。 而成功离开的副本大约有千人左右,这些人中,谁是人类谁又只是副本造出来的堕化物。 竹猗急匆匆跑出厕所,她要去告诉庆宴这件事。 但是,竹猗刚走到门口,却看见内城的中央高楼亮起红灯。 警报响起。 噩梦入侵。 红色代表最高级别的入侵,有堕化物已经进入内城。 34 地下城 一级警告 内城外, 有人正试图潜入。 他花钱买了假证,跟在地轨值班的工作人员身后假装同伴进入。 一边走还一边抱怨。 “都是庆宴搞什么隔离,导致我没有办法回家, 到头来还要麻烦大哥。” 工作人员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估摸着下一轮值班人员还有十分钟才到,已经足够两个人回到内城。 他看了一眼自己不争气的弟弟, 又忍不住骂道, “你知道要结婚了,还去花叶小镇鬼混什么?念念不忘你上次抽中的身份卡?这下好了,如果不是我捞你出来,直接错过婚礼时间。” “我是想着反正要结婚, 下次说不定就没得玩……主要是我上次抽中的身份卡真的不错, 本来想着再次遇见她一次, 可惜了……” 被称作大哥的人神情严肃, 看着自己除了长得好看一无是处的弟弟,严肃警告道,“我可告诉你, 新娘子无论哪方面都比你优秀,愿意嫁给你算你运气好,如果你再不珍惜, 下次可就没有这种冤大头了。” “知道了知道了。”被念叨的弟弟一脸不情愿。 他不想被隔离观察七天, 因此拜托自己在地轨上班的哥哥找关系将自己捞出来。万一被新娘子知道自己要结婚还跑出去玩,这门婚事多半泡汤。 这样子一想, 他又难免对庆宴生出一些不满来。 “噩梦副本已经成为当官的监控我们的手段,没听说过副本破裂之后,离开的人还要被监视居住的。难不成堕化物还能从副本里跑出来?我也完全通过医院的健康监测,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健全人类。” “谁知道呢?不是说堕化物的潜伏期最长能到七天吗?” “那是已经被污染的人最长有七天的变异期, 说的可不是正常人。从来没见过怪物能安静在人体内待上这么久的。” “少说一点吧,要是被逮住了,我们两个人都要遭。”走在前头的工作人员絮絮叨叨,为了把弟弟在婚礼前捞出来,他可是走了不少关系,现在这傻弟弟还不知道感恩,一个劲抱怨。 地轨从近地表一路通往内城,就像地下的血管,向各个角落传输着生命。 轨道进入车站,速度逐渐慢下来,最后停在两人面前。 这是今天最后一班地轨,按理来说车上应该没有多少人,但是现在却坐着不少人,都是刚从城外赶回来的觉醒者。 工作人员先走上车,弟弟跟在他身后,两人随便挑了一个位置坐下。 坐在旁边的觉醒者不停抱怨。 “现在的副本越来越多,就像癌细胞一样不断繁衍,根本没法完全清除,感觉我们才是完全弱势的一方,真不知道十几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别想十几年后的事情,能不能活过明天都还难说。” “还是别说丧气话,往好处想,至少那些噩梦不会侵入地底,我们现在是安全的。” “说的也是。” …… 刚执行完任务的两人说着说着话就觉得疲惫已经涌上来。 也就停止交流,各自依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车厢里人虽然多,但是交流的人并不多,好多人都已经累得无法再进行社交场上的寒暄与交流。 地轨工作人员忍不住趁机教训自己不争气的弟弟,“你瞧瞧你命多好,不用出去执行任务,父母挣下的积分就足够生活,刚成年啃老,等到父母老了,又有优秀的女觉醒者看上你,可以继续啃老婆。像你这种人,要是真把你丢进危险副本中,才能体会生活的不易。” 换做以往,弟弟肯定会反驳几句,类似于,什么啃老婆,我们只是分工不同,再说了,她年纪多大,我年纪多大,怎么算起来,也是我吃亏。 但是现在,他却一言不发,脸上呈现出一种灰白的色彩,看上去比周围人更加疲惫。 或许是灯光问题,地轨的工作人员总觉得弟弟的肤色瞧上去不像正常人。 “你真该好好休息下,别再乱跑。” 他也懒得搭理弟弟,转过头开始计算时间。 还有五分钟,两站,此行就算有惊无险地完成,既没有被联邦军逮住,也没有被其他人发现异常。 指针跳动。 还剩下四分钟。 工作人员抬起头,寻思着弟弟怎么反常地沉默起来,难道是听进去自己的话了? 地轨缓慢滑行进站,车门打开,坐在旁边的觉醒者呼啦啦站起来一大片,紧跟着下车。 车厢顿时空了大半。 工作人员往旁边挪了挪,长松一口气,“总算没有那么挤,这些人也是辛苦,这么晚才回家。” 他一边说一边转头看向弟弟。 发现弟弟依旧沉默,灰白的脸色已经无法用灯光之类的原因解释,瞳孔也显出异常的赤红色。 像熬夜后的血丝。 但是血丝不会分布得如此均匀。 他心头一惊,站起身,附身看向弟弟,“你究竟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感觉心里不开心?” “没,没事……”弟弟的声音沙哑,如同断掉的磁带,有一种磨损后的感觉。 “是吗?”工作人员不放心地继续坐下。 他低头看一眼时间,两分钟,还剩下最后一站,他们就能到家,实在不行还可以偷偷去医院看看,拿点药,应该问题不大。 再抬起头。 工作人员却发现弟弟已经没有坐在身边。 他不见了。 工作人员惊讶站起身,空荡荡的车厢,因为是晚班最后一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所以车上的人都昏昏欲睡,人数也不多,基本上隔个车厢才稀稀拉拉坐着些人。 一眼就能望见前后几个车厢的状况。 都没有人。 只是低头看个时间的功夫,弟弟就不见了。 工作人员焦急地左右张望,“该死!人去哪里了!” 因为本就是偷偷将人捞出来,他又不敢大声喊,只能又坐回去,祈祷弟弟下一秒就会若无其事地回来。 然而就算他一再安慰自己,不祥的预感还是如同乌云笼罩下来。 弟弟一个C级的觉醒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跑到哪里去? 关于强制隔离的要求,关于堕化物七天潜伏期的言论,都一齐涌入脑海。 怎么可能。 工作人员努力笑笑,弟弟上车前还是正常人,怎么可能忽然就变成堕化物,简直从未听过这种事情发生。 他焦虑站起身,想往下一个车厢走走,试图找到弟弟。 但是工作人员忽然在车厢中间顿住。 他看见了! 透过车厢对面的玻璃反射,他看见在自己身后,弟弟如同壁虎一样趴在车顶。 人类的四肢已经扭曲成长条,手指间长出具有吸附力的黏膜,牢牢粘在车顶。 这不可能是人类! 工作人员在一瞬间作出判断,但是已经晚了。 在身体异变度达到百分之百的瞬间,所有的精神值就会转化为噩梦值,因此越是强大的觉醒者变成堕化物后危险就会越大。 还好,弟弟只是C级。 工作人员来不及庆幸,却看见弟弟张开嘴,肉粉色带有倒刺的舌头就像长条飘带席卷而来,溅落的唾液带有极强的腐蚀性,落入车厢就发出滋滋的响声。 A级的噩梦值扑面而来。 怎么可能!弟弟什么时候变成的A级!如果他已经成为A级觉醒者,怎么还会愿意娶比自己大那么多岁的女人。 工作人员来不及思考,已经被舌头缠住。 猎物到手,舌头收缩。 怪物张开大嘴,将整个人一口吞下,都不带咀嚼。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 想要更多的食物!更多的噩梦值! 怪物调转方向,将目光对准其他车厢的人。 地轨感应到噩梦气息,发出警报。 ——警告!警告!噩梦入侵!噩梦入侵!地点:23号地轨方园站! 随着哐地一声响后,地轨强制停运,所有车门锁死,等待救援人员到来。 倒是其他车厢的人慌了阵脚 车门锁死就意味着在援军到来之前,需要自己直面A级怪物。 怎么可能!地底怎么会出现噩梦生物!如果噩梦能够侵入地底,那么这世上还有一片完整的属于人类的土地吗? 离得近的人慌慌张张往其他车厢跑去,离得远的人则猛烈地拍打着车门。 “开下门啊!地轨里还有人!放我们出去!” “该死!我们已经被放弃了!他们为了困住怪物,把我们也一起关在里面。” “内城怎么会出现怪物!而且还是A级的怪物!如果刚刚那批觉醒者没有下车,说不定还能反抗一下,现在全完了。” …… 尖叫,哭声,打砸的声音不断在车厢内响起。 鲜红的液体溅射在地轨的玻璃上,如同一朵花盛开,又缓缓垂落,在玻璃上流下一道道的长条。 * 地轨监控如实将一切呈现在屏幕前。 所有的人员鸦雀无声。 片刻后,终于有人开口,“查查,这人究竟是怎么上的车!怎么通过的地轨健康检测!A级的觉醒者究竟还有多久才能到!” “最近的A级觉醒者在两公里外,正在赶来之中,与此同时,联邦已经发布全城安全警报,所有收到消息的觉醒者将会被紧急征调,以保卫内城安全为第一要义,全力追捕堕化物。” “那就……”领导刚想松一口气,却看见怪物肚子内有东西在爬行,透过皮肤,清晰可见里面游走的不明生物,它趴在地上,喉咙抽动,片刻后随着一声干呕,一个被液体包裹的圆球状物体被吐出。 一只手从圆球中伸出。 最开始被怪物吞进肚子的工作人员站起身。 他还是长着人类的样子,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外表看不出异常,身上的气息却已经全数转变为噩梦值。 工作人员一百八十度转动脑袋,看向地轨监控,眼珠子朝着两个不同方向转转,张开嘴,一模一样的长条舌头吐出,一把将监控吞进肚子。 “好饿好饿好饿!” 地轨上的声音渐渐一致,形成一股声潮。 它们一齐走到地轨玻璃边,用着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力度撞击玻璃。 “好饿好饿好饿!” 地轨玻璃是由特殊材质做成,可防爆炸冲击,自然不会让人这么容易撞碎。 但是多个觉醒者使出全力连续而猛烈撞击,再好的玻璃也扛不住。 很快,窗玻璃就出现裂痕。 随着最后一声响后,整块玻璃轰然碎裂。 车内的怪物纷纷跳出车厢,跑向夜色之中。 地下城有供电,但是不多,光明是有权有钱者的标志,因此在站点外,只有一片看不见底的夜色,偶尔零星出现蜡烛微弱的灯光。 “好饿好饿好饿!” 怪物融入夜色之中。 最近的A级觉醒者终于赶到,却只看见一片碎玻璃渣。 在人类整体迁入地底二十八年之后,噩梦终于入侵无光的地底。 * 竹猗眼睁睁看着庆宴轻松越过障碍跑向停在屋外的车。 脚上的脚环响起警报,表明两人的距离超过三米。 “等等。”竹猗跟上去,“你要去哪里!先帮我把脚环解开啊!” 但是庆宴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不见了踪影。 竹猗听着耳边一直不停响起的单调重复报警音,又看看杵在自己面前的司三盛,试图叉开话题,“现在庆宴已经离开,你有什么想说的,明天再说,反正他也不会回来听你讲完。” 司三盛笑容勉强。 随着全城警报的响起,他就第一时间收到来自联邦军内应的消息。这一次,他又错了。 花叶小镇真的出了问题,还是很大的问题。 被管控中的觉醒者在不过半小时的时间内,身体异变度飙升,完成从人到怪物的转变。如果不是庆宴强势要求大半联邦军驻守,现在的近地表区域将重演三年前的惨案。 但是这次,内城却出现了问题。 不管是否和花叶小镇的问题有关,都代表着噩梦并不如人类想象中那样停滞不前,它的范围不断扩张,将人类的生存线不断压缩,同时也代表庆宴的权威都将无人可动摇。 此时的司三盛哪里还能注意到竹猗的小尴尬,他来不及说客套话,就匆匆离开。 而庆宴的副官孔月相则快速朝着竹猗走来。 “司令走之前,让我照顾好您,所以现在,请您跟我回联邦政府总部,直到司令平安归来。” “那我的脚环。” 孔月相思考片刻,“我可以帮您关掉声音,但是暂时无法帮您取下。在司令回来之前,这东西恐怕得一直跟着您。” 竹猗泄气。 就连去救急也不忘叮嘱属下看好自己!在庆宴心中,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竹猗垂头丧气跟在孔月相身后回去。 然而,收到消息的孔月相其实心里也在好奇,在这种紧急时刻依旧不忘让自己照顾好的人,想必是司令特别重视的人,然而庆宴发给他的消息措辞却极为奇怪。 ——带回总部看管,务必小心,绝对不能出差错。 这样的句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用在旁边这个娇滴滴小姑娘上的词汇,倒仿佛竹猗是什么怪物一般。 孔月相想不明白,但是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在于执行。 想不明白没关系,做好就行了。 所以在庆宴回来之前,他一定会牢牢盯住竹猗。 * 在全城告警响起之后,宴会已经被迫中止。 陷入茫然和慌乱中的人群急冲冲往屋外走去,危险降临,他们肯定要回到自己家中。并不是所有内城居民都是强者,其中有很大部分是依附于强者生存的藤蔓,本身其实并无多少实力,因此,在混乱之中,肯定还是回家更为安全。 但是思月却逆着人流来到后院。 混乱是一件好事,这意味着她可以做很多平日里没法做的事情。 比如,带走竹猗。 然而,等到思月来到后院时,却只看见竹猗和孔月相离开的背影。 该死。 就连这时候,庆宴都不忘让人保护她。 思月站在原地看了片刻,转身离开,汇入慌乱的人群之中。 她的通讯不断响起,有新消息进来。 ——内城开始乱起来,这是我们的好机会,趁机让联邦接受我们的实验。 ——花叶小镇的异变预示着噩梦种类的变异,和我们猜想的一样,怪物也在进化,或许他们和人类进化的终点一致。 ——从中央研究所带回来的初代研究员脑机至今没有被破译,但是老师猜测,里面或许藏着我们需要的东西。要知道,怪物和人类的兼容性研究,最早就是从中央研究所开始的。 ——有空回个消息,别显得我天天一个人在这巴巴巴巴,像舔狗。 ——在?你怎么还没有回消息? 35 地下城 “你见过他们怎么对待怪物吗?…… 竹猗在庆宴的办公室里听着外面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应该是联邦军出发去执行任务。 但是她却只能待在房间,连窗户也没有办法打开。 一想到这里就更气了。 竹猗生气地拿出孔月相端给她的夜宵,愤怒吃起来。 说好的参加晚宴, 饭没吃成, 就被带回来,还好孔副官心思缜密,给了夜宵。 联邦政府楼下就是内城的主干道, 因此竹猗能清晰地听见外面的声音,但是却看不见外面的场景。 不止是房间门,就连窗户也被紧紧关上,生怕竹猗趁乱逃跑。 才不会逃跑。 这里有吃有睡,有人陪着讲话, 超好的。 竹猗吃完夜宵, 美滋滋躺倒在宽阔的沙发上, 整个人瞬间陷入柔软之中, 甚至还能翻个身,也不至于掉下去。 真是奢侈。 想了想,竹猗又坐起来,开始呼叫孔月相。 “再来杯奶茶,谢谢。” 片刻后, 大门打开, 进来的却不止是孔月相, 旁边还跟着个陌生男人。 高个,白发,戴眼镜,看上去约莫六十来岁,但是步履依旧矫健, 不显老态。 孔月相解释道,“最近一个月进出过花叶小镇副本的人都需要再次接受医生的检查,这是联邦医学总部的教授,很靠谱,您可以完全放心。” 竹猗眨眨眼,感觉面前这人有点眼熟,但是又完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或许是原身见过。 她站起身,走到医生面前,“需要检查些什么?” “主要是精神力的稳定性和身体异变度。我先给你做初步的表征检查,然后会带你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那我可以离开这里了?” 虽然这庆宴的办公室很大,但是竹猗更想去外面走走,如果门没有被强制关上,她可以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待上一个月不出门,一旦门被强制关上,她就算趴在门缝边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大概算是某种逆反心理。 “是的。”医生点点头。 竹猗看向一旁的孔月相,却看见本来严格遵守庆宴下达的指令的人也跟着点点头,“这是为了确保您的安全。现在的内城很乱,噩梦侵蚀之下,每个人都可能被堕化。” “医院多远?” “3.3公里,乘坐地轨需要十分钟,但是现在内城的公共交通全面受限,所以我会亲自护送您过去,大概在二十分钟左右。” 对答如流。 竹猗稍稍放下心。她在屋子里也听见了来自外面的声音,确实很乱,军人正在集结,远处炮火的声音轰轰作响。 这大概是内城第一次遭遇如此大规模的动荡,甚至不如近地表区域表现得冷静。 在外城,遭遇噩梦入侵,慧子他们只会冷静地扛起武器,蛰伏在角落里,要么等着跑出去,要么等着拼死一搏。 这些生死时刻不过是他们生活中必须经历的一种常态。 难怪,外城的人削尖脑袋也想挤进内城。 竹猗没有什么东西好带的,因此空着手就跟着两个人离开。 政府大楼的灯光暗下来,没有如往常那样灯火通明,狭长的楼道灯光全灭,只有墙壁上小小的应急灯闪烁,看上去也不怎么稳定的样子。大楼里脚步声寥寥,相比于外面的混乱,政府大楼内部反而呈现出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 “走楼梯,电梯因为停电已经关闭。” “整个内城都停电了吗?” “是的,堕化物破坏了内城的供电系统,导致大停电,联邦大楼因为有自己独立的线路,才能维持一点亮度。” 人造的太阳严格遵守八小时工作制,不因时令的长短而改变工作时间,而到了夜晚,反正都会被黑暗笼罩,所以也懒得制造月亮,整个地下城都被拖入看不见边的黑暗之中,只有富人区亮起的灯光透着股生活气息。 现在,灯光灭掉之后,地底的阴冷和潮湿也从四面涌来,让人觉得后背泛凉。 竹猗站在楼梯口,看见已经抢先一步走下楼梯的孔月相。 黑暗之中,他的面容看不真切,只有小半边脸被应急灯照着。 “你怎么不下来呢?”声音在封闭曲折的楼道里被反射,听上去有种幽深感。 “太黑了。”竹猗站在原地不动,不止是阴冷和潮湿,四面的墙壁似乎也在移动,不断地逼近,就像是被埋在地下一样,喘不过气。 医生站在竹猗的身后,就像影子,重复着孔月相的话,“你怎么不下去呢?” “我反悔了。”竹猗脚步往后挪半步,想回去。 她大部分时候都是听话而乖巧的,因为一想到不听话就意味着要自己去做决定去探索前路去摸索方向,竹猗瞬间就懒下来。 但是听话应该得到鼓励,而不是欺骗。 竹猗的脸色阴下来。 她终于想起,自己察觉到的熟悉感来自于何处。 竹猗转身,想推开站在身后的医生,一伸手,却扑了个空,手指直接穿过医生的制服,触碰到身后的黑色虚空。 砰地一声响后。 医生在竹猗的手边炸开,他的体内既没有血液也没有骨肉,只有被羽毛塞满的皮囊而已。 浅灰色的羽毛落下,就像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纷纷扬扬。 竹猗回过头,看见本来走在自己前面的孔月相已经变成沈医生。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沈医生在黑暗中张开手臂,纷扬的羽毛恢复成缩小版的鸽子钻入他的怀中,不见踪影。 而在光明难以企及的地方,沈医生的下半身已经完全融入黑暗之中。 就像是虚空中凭空捏造出来的影像。 在肉身之下,鬼影憧憧,他可以是孔月相,可以是医生,也可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 * 按照庆宴的吩咐,孔月相每半小时就要去敲一次门,确认竹猗依旧在房间内没有乱跑。 孔月相对于庆宴的吩咐并不理解。 再没有比联邦大楼防护更加严密的地方了,别说竹猗只是一个D级的觉醒者,就算她是A级,也难以在不惊动所有人的前提下离开。 但是孔月相不会怀疑庆宴的任何一个指令。 所以半个小时一到,他就已经准时准点站在办公室前,敲响大门。 “竹小姐,请问您还需要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 孔月相又敲了一次门,重复问话。 还是没有人回答。 他起了疑心,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一边进屋一边说道,“抱歉,或许您睡了,但是我需要确保您的安全。如果您现在不方便,出声回答即可,我会立刻停止脚步。” 孔月相走入办公室,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停下脚步。 没有人。 房间的大门和窗户都是电子锁,全程关闭,一旦被强制破坏将会直接锁死并报告安保中心,而办公室是规则的长方形,虽然大,却并无多少遮挡。平日里只有庆宴偶尔在此办公,一眼就能一个角落看到另一个角落。 所以竹猗究竟去了哪里? 孔月相暗道不好,最不可能的情形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他调取办公室的监控开始查看。 监控是孔月相临时放置在办公室的,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因为庆宴的嘱咐而已,既然要全方位看管,自然不能没有监控。 但是出于隐私考虑,孔月相并未时事查看监控,这只是一个备选方案。 但是现在却派上用场。 当监控打开,孔月相看见竹猗正坐在沙发上。 百无聊赖,翻来滚去,看上去再正常不过。 然而竹猗却忽然抬起头,看向门口的位置,她站起身,走到监控拍不到的地方站着,只剩下一个衣角还在监控画面之中。 孔月相试图还原当时的场景,他看向竹猗看过的地方,却发现只是一片白色墙壁,什么都没有。 但是竹猗确确实实在和谁讲话,只是所有的声音经过监控的转述全部变成了一片滋滋滋的声响。 片刻后,竹猗后退一步,大半个身子落入监控,但是依旧没有看见脸。 她的身体在监控中不断虚化,很快变为透明,消失在房间里。 监控依旧在继续,上面的时间不断跳动,却已经不见竹猗的身影。 孔月相想伸手将监控视频继续倒放一遍,却发现房间里又出现了脚步声。 屋子里还有人! 他死死盯住监控,右手顺便按下呼叫按钮,让驻守大楼的联邦军快速赶来。 视频里,一双手按上了监控的一角,因为离得太近,所以能清晰看见手上的纹路,骨节宽大,应该是个男人。 孔月相紧急截图,准备将视频里的手纹和数据库中做对比。 手的主人在按住监控后,停顿片刻,缓缓低头。 一张脸出现在监控视频里,孔月相却吓得猛然后退,他确实看清了那张脸,但是再一想却什么也不记得。 他不记得自己看见什么,却能感受到一瞬间灵魂战栗感,就像是被人一把攥住心脏,头皮发麻,呼吸停止。 深吸一口气后,孔月相继续凑近,却发现监控视频已经损坏,所有的视频资料全部消失,只有自己刚才的那一张手纹截图还有底图。 驻守的联邦军冲到大门口。 “报告孔副官,联邦军第一大队张森到列。” “整个联邦搜大楼索竹猗的位置,所有角落都不要放过。” 孔月相将手纹截图发送给认识的痕迹学专家,自己则焦躁地在原地踱步。 他明明看见了!却什么也不记得!就像有人将那瞬间的记忆从自己脑子中挖走一样。 不可看不可听不可言。 这是近乎神灵的存在,亦或者是魔鬼。 孔月相组织语言将刚才发生的一切报告给庆宴。 消息刚一发出去,他就受到痕迹学专家反馈回的消息。 ——经鉴定,该手掌并不是人类。 ——你在哪里看见的这东西? * 黑漆漆的楼道里,墙壁不断向中间坍缩,空气很快变得浑浊。 “花叶小镇的事情,是你搞出来的,对吧?” “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份礼物。”沈医生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我说过,你被人类影响太深,甚至自愿被囚禁在这样一副弱小的身躯之中。当你站在人类角度,认为噩梦中的怪物是入侵者的时候,怪物又何尝不把人类当成入侵者。当他们在自己世界中生活时,人类偏偏要进入其中,干扰梦境。” 这话乍一听有道理,但是从沈医生的嘴中说出来就成了没道理,毕竟对花叶小镇干涉最深的就是他。 如果没有沈医生,两层梦境中的人不会相遇,自然也无法外溢到人类世界,造成内城的大范围污染。 “这不是礼物。” “怎么能不算呢?当你以人类的视角看待整个世界时,难免偏激充满狭隘,但是当你站在堕化物的角度,世界会瞬间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竹猗还记得上次离开前沈医生的话。 ——下次相遇,我依旧会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所以这就是他给的选择机会? 竹猗走上前,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直视着沈医生,“你是堕化物?” “不。”看着竹猗终于能心平气和开始沟通,沈医生也恢复了之前的健谈,“我不是堕化物,你也不是,我们是高于人类和怪物的存在,是唯一的同类,也是世间最接近于神灵的存在,只要我们联手……” 沈医生的话尚未说完就已经停止,他看着竹猗,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眉头略为收紧,然后低头,看向从背后插入胸膛的短匕首。 很准很稳也很用力。 如果他有心脏的话,这一刀应该会直接命中。 “你话太多,我不爱听。”即使被发现,竹猗也只是若无其事将匕首又抽出来,“还有什要说的吗?” 没有血。 什么都没有。 甚至在匕首抽出后,沈医生被刺中的伤口也在缓慢复原。 但是竹猗知道,这一刀一定重伤了沈医生。她按住微微发麻的指尖,再一次感慨人类的身体确实太弱。 只是,这么弱的身体却依旧能带给她与之前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在精神病院的日子里,竹猗看不见自己的脸,也没有感觉,她没法知道吃进肚子的食物是什么味道,放在鼻尖的鲜花是什么香气,就连感情也是依照精神病院的教科书在慢慢学习。 开心时要笑,难过时会哭,孤单时希望找人倾诉。 竹猗像个懵懂孩童被医院的医生和护士长领着一步一步往前走。 但在获得这具身体后,竹猗才第一次明白那些关于感情的名词解释是什么意思。 她喜欢这种状态,并不希望被人打扰。 沈医生浅灰色的瞳孔蒙上一层雾气,他的瞳孔并不完全像人类是椭圆的随着呼吸而收缩,而是与周围眼白融为一体的大理石灰。 现在,灰色在加深。 沈医生倒退一步,身体向后倒去,人类的身体消散在黑色之中。 他变成了影子,无处不在,却又无法看见。 “我已经知道你的选择。”声音好像从左边传来,又似乎是右边。 “人类的世界充满偏激和敌对,就算你模仿地再像人类,却依旧只是异己,永远不会被接受。” “你见过他们怎么对待怪物吗?” “或许,你很快就会看见了。” 黑暗慢慢散去。 刮过耳边的风如同细碎的刀子划过竹猗的脸,和黑暗一起快速往后退去。 等到眼前再度出现光亮,竹猗的脸上已经多了许多细小的浅浅伤口。这是沈医生对竹猗那一刀的回馈。 他们是势均力敌的同类。 竹猗无法杀死沈医生,沈医生自然也无法杀死她。 * 竹猗慢慢睁开眼,看向前方投射而来的光亮。 是探照灯。 庆宴本来就在附近,在接到孔月相的消息后,加快速度赶回来,正好在楼下堵住竹猗。 “我……” 竹猗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对劲,庆宴的眼神也不对劲。 联邦军列队站在庆宴身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凝重的神情,手上的武器上膛,对准竹猗,眼神中却充斥着慌乱和惶恐。 唯独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庆宴神色镇定,他的右手按在自己的异能载具之上,是一把金色权杖,此刻权杖底部正在往外淌血。 全是堕化物的血液。 和人类一样鲜红。 竹猗的视线慢慢移转,最后落定在联邦军的金属盾牌上。 被打磨地发光的盾牌如同一面镜子,清晰映照出竹猗此刻的面容。 什么都没有。 就像在精神病院之中一样,她再度无法看见自己的脸。 不可看不可听不可言。 超S级怪物。 难怪一贯冲在最前面的联邦军也慌乱起来,如果不是庆宴还站在跟前,他们早就选择撤退。 噩梦检测仪的数值已经达到顶峰,无法显示具体的数字,但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汹涌而来的噩梦。 竹猗手无寸铁站在重火力武器、全副武装的军人中间,哪怕看不清面容,但是她衣衫单薄,肩膀瘦削,就像个刚刚迈出校园的女学生。 两方对峙,倒是军人先怯场。 竹猗微微向前挪动半步,联邦军却吓得连连后退。 直到被军长呵斥,后退的步伐才暂缓下来。 谁见过超S级的怪物,就这外泄的噩梦值,哪怕只是靠近,身体都在不断异变。 他们是人又不是机器,自然会害怕。 联邦军后撤,唯独只剩下庆宴和竹猗两人相对而站。 * “你见过他们怎么对待怪物吗?” “或许,你很快就会看见了。” 竹猗按住脸上的伤口,知道这是沈医生在搞鬼,临行前,他确实送了竹猗一份大礼。 就算现在她将这具身体的伤口恢复,盖住所有外泄气息,也无法再挽回现在的局面。 “你会杀了我吗?”竹猗看着庆宴手中的金色权杖。 【S级·裁决:将一切堕化物斩杀】 庆宴没有回答,但是他的行动已经表明态度,一直迟迟未动手只是因为这是在内城中央,如果两个人打起来,那么殃及的余波会摧毁周围所有建筑。 他需要先稳住竹猗。 “可是,我没有伤害任何人。”竹猗试着解释了一下,又停止。她知道,这些话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就像现在,庆宴的权杖之下流淌的全是堕化物的血液,他杀怪物之前有问过怪物的想法吗? 审判只对人类有效,怪物不在其中。 36 地下城 “为什么要选择成为一个人类”…… 可是我是怪物吗? 竹猗侧过头看着金属盾牌上自己的脸, 模糊的,朦胧的,就像是被人凭空抹去。 她曾经很多次在医院的镜子里见过类似的场景, 那时候医院的小林医生会耐心且温和地宽慰她。 “没关系的,你只要积极治疗, 总能痊愈。” “这个世界上的花总是多种多样, 才会有一个丰富的春天, 你只是和别人不一样而已。” “你并不奇怪,只是生病了。” 而医院的护士长则会热情地冲过来,告诉竹猗下一次加油。 竹猗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对于世界的最初印象就来自于在精神病院睁开眼时的瞬间, 看见的周围人关切目光。 所以, 竹猗一直积极接受治疗, 她希望能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成为小林医生和护士长期待中的人。 虽然周围的目光中也掺杂着恐惧和排斥,但是却被小林医生和护士长隔绝在外, 尽力不让竹猗为此困扰。 只是后来,小林医生因为生病,暂时离开医院,竹猗的主治医生换了又换, 每一任都做不长久, 护士长对此的解释是,医院福利待遇太低, 医生都留不下来, 如果她再年轻一点,也一定会选择其他工作。 现在,竹猗知道, 那些主治医生都是中央研究所的研究员而已,快速而频繁的人员调动,只是因为竹猗身上的噩梦值越来越高,很少再有人类能够在她身边长久待下去,而不会身体异化。 所以,关于竹猗的争论也越来越大。 一个足以可以颠覆世界的超S级怪物胚胎,却只是用来观察研究,太过于浪费。 实验派逐渐占据上风,他们要求将竹猗移交,直接进行生物实验,试图培养出超S级的人类觉醒者。 只有小林医生坚定站在反对的那一边。 他对竹猗观察了五年,看着她从什么都不懂的孩童心性被人逐渐牵引着有了情感情绪和思考能力。他相信,竹猗并非纯粹的怪物,而是一种新的进化方向。 或许,能从竹猗的身上看到人类和怪物进化的一条中间道路,谋求人类与怪物的共存。 只可惜,噩梦入侵越发频繁,人类已经整体迁移至地下。 再没有时间留给他进行观察。 竹猗在医院的最后一段日子,已经察觉到周围人的情绪变化。 那些恐惧而贪婪的眼神在增多。 即使只是路过门口,依旧会有视线望进来,充满粘稠的黑色恶意。 那时候她还不明白眼神背后的用意,只是以为自己病情在变严重,所以越发想要离开精神病院。 现在,竹猗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粘稠的黑色恶意,就像地底渗出来的废油,凝固后就长久粘在身上,无法摆脱,充满恶臭。 她抬起头,视线扫过人群。 被她看过的人身子都不由后退半步。 “你见过他们怎么对待怪物吗?” “人类的世界充满偏激和敌对,就算你模仿地再像人类,却依旧只是异己,不会被接受。” “人类永远不会将你当成同类,他们胆怯,弱小,因而抱团排外,恐惧一切与他们不一样的生物。” …… 沈医生的话反复回荡在耳边。 竹猗最后看向了站在自己对面的庆宴。 说来奇怪,这人身上并没有那种黑色的恶意,他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冷,刀锋一样,并不恐惧也不害怕更不排斥。 他站在竹猗前方,只是单纯因为她是怪物,而怪物就应该被清除。 * “等等!”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一阵喊声。 慧子从全副武装的军人背后气喘吁吁跑进来,她什么也没有带,两手空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到看见竹猗的样子时,她先是一愣,却仍旧快速进了包围圈,站在竹猗和庆宴两人中间,形成一个三角。 她想要再往前走一步,却又被竹猗身上外散的噩梦值所影响,无法前进。 “你,你是竹猗,对吧?”慧子犹豫,因为看不清竹猗的脸,所以她一时也无法做出判断。 “是。”竹猗脸上的伤已经修复完毕,外散的噩梦值也因为失去来源而不断飘散,“或许也不是。” 联邦军的盾牌上,竹猗再次看见自己的脸。 乌黑的长发,如兔子般圆睁的杏仁眼,看上去有几分懵懂与天真,雪白的皮肤,一看就知道未经历过生活折磨,即使不说话也有充满少女的娇俏与快乐。 但是没人会再把她当成人类。 “那我和你说几句话可以吗?”慧子慢慢走近竹猗,庆宴没有阻拦。 联邦政府周围的居民正在撤离之中,现在有人能稳住竹猗是再好不过。 慧子站在竹猗面前,先是快速看了看竹猗的面容,又小声问道,“来租房的就是你对吧?你从最开始就不是原来的竹猗。” “是。” “那和我一起进入副本的也是你?虽然你不是人类,但是却可以像人类一样生活。” “是。” 慧子的神情变得凝重,嘴唇颤了颤,想说又没说出口,最后却絮絮叨叨其他话题,“近地表区域监管区内,很多进入过花叶小镇的人身体都开始异化,联邦军人手不够,我就趁乱跑了出来。想起你还在内城,所以搭了最近一班地轨来找你,结果中途地轨停运,我预测了下,如果今晚是晴天,我就会找到你。可惜,我忘了我在地底,看不见外面的天气。 现在,我找到你,想来,外面月亮应该很好。” 竹猗:? 她和慧子的感情好像没有这么好,不值得她在这种时候还跑到内城来找自己。 附近的居民正在有序撤离。 竹猗能听见慌乱而快速的脚步声,和细碎的议论声音。 大概还有两分钟,周围人就会全部撤离完毕。 她反握住慧子的手,“是的,外面应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或许你出去就能看见月亮。” 竹猗推了一把慧子,示意她离开。 却听见慧子继续说,“我记得我们第一天见面,你问了我一个问题,如果一个存在,它看起来像人,相处起来也像人,那么她为什么不会是人?现在,我希望这个回答是肯定的。” 竹猗感觉慧子的手温热和柔软,很少有人和竹猗有直接的肌肤接触。 在精神病院时,其他病人都和竹猗接触不多,而医生又大多隔着桌子远远看着竹猗,只有护士长会拥抱她。 周围居民撤退的速度在加快,还剩下一分钟时间。 透过慧子的肩膀缝隙,竹猗能看见围拢在自己周围的联邦军队伍正在收拢,而庆宴的金色权杖发着微光,上面精神力在浮动。 三年前,他就是地下城最年轻的S级,三年后,他的进步其实远超其他人,所以才不会畏惧司三盛他们的联合。 但是慧子依旧站在竹猗和庆宴中间,仿佛没有感觉到局势的变化。她看向竹猗的眼神中似乎有其他的情绪在流转。 “你应该站在对面,那里才是人类的队伍。” 但是慧子却没有松手,就像她目睹竹猗轻易挥散花叶小镇的游魂却保持缄默一样,她对这一切似乎早有预料。 慧子低声开口,“我之前告诉过你我姓方,但这是母姓,我还有一个亲哥哥,姓林。” 竹猗眼神微动。 林…… 她猜到了什么,仔细看,慧子的面孔和小林医生是有那么一点像。 “我哥哥是个天才,但是二十八年前他死在中央研究所,那时候我才八岁,被舅母赶出家门,流落在近地表区域。十五年前,我陆续收到奇怪的信息,指导我一团糟的生活,教我使用被评定为无用的异能。我偶尔会想,如果哥哥活着,他应该也会这么温柔。但是不可能的,他那么好一个人,如果活着怎么可能不来见我。 五年前,我升为B级,那些消息全部消失。我查了很久,发现消息来源是一个S级噩梦副本,那里曾经是人类的信息技术中心,后来被噩梦侵占。 就在半个月前,我再次收到消息,那个人让我来找你,照顾你,就像他曾经照顾我一样。” 联想到慧子的异能,竹猗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能一去十二区就租到她的房子。 慧子确实是在等自己。 “今天,见到你,我忽然确信了一件事。那个发消息的就是我哥哥。地下城守则第一条:人类变成怪物后必须被消除。怪物没有情感没有理智,它是和人类站在对立面的生物,就像噩梦永远不会变成现实,所以永远不要被怪物的伪装蒙骗。 但是,在我看来,你就是人类,如果一个存在,它看起来像人,相处起来也像人,那么她为什么不会是人?所以,你认识我哥哥对吗?他变成怪物,所以不敢来见我了?” 慧子紧紧盯着竹猗。 她希望能从竹猗的口中得到准确答案。 此前,她有过很多猜测,来自噩梦副本的奇怪信号,会直接传递进小A的邮箱中,在慧子每次需要帮助,赶到迷茫的时候,点开邮箱,里面永远会有答案。 那个躲在背后的人,了解她,帮助她,充满善意与爱,却一直不露面。 见到竹猗后,慧子终于将困惑缺失的最后一块拼图补上。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就算你变成怪物,我还是你妹妹啊。 * 周围大部分居民撤退完毕。 联邦军的包围圈已经收拢到可以进攻的状态,但是在肌肤下涌动的噩梦却在消散,竹猗感觉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她好像能回答沈医生的那个问题了,为什么要选择成为一个人类。 因为有人期待自己能成为一个人类。 无论是小林医生还是护士长,亦或者站在自己面前的慧子,总会有一份善意,让竹猗能够停留。 她记得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次记忆就是护士长兴奋的声音。 “我就说这姑娘会醒过来吧!我敢保证,她很快就会康复出院!打个赌吧!三个月!” 竹猗慢慢睁开眼睛,眨眨眼,视线从昏暗变得清晰,竹猗先是看见精神病院雪白的天花板,又很快将视线移到旁边站着的人身上。 小林医生揣手站在病床边,是人类的样子,笑得很温柔,但是竹猗再看,站在面前的却又变成一个小熊人偶,脸圆圆的毛毛的,棕黑色。 “那我就赌一个月吧。” 很抱歉,让他们所有人都失望了,竹猗花了五年时间才离开精神病院。 * 金色的光芒就像刚刚穿透云层的阳光,直接刺破黑暗,形成近乎于利剑的东西。 竹猗抬起头,看见庆宴站在光芒之中。 ——S级·裁决。 光芒抵达竹猗的周身,灼热的高温抽走了竹猗四周的空气,让肌肤变得干燥,但是却无法逃离,她整个人都被光线所困住。 这是金色的牢笼,裁决的审判台。 竹猗想起自己还有一份礼物没有使用,【花叶小镇的馈赠:莫比乌斯环,每次使用可回档十分钟,使用次数依据使用者精神力高低而有所不同】 竹猗轻声开口,“使用礼物,回档重来。” 一瞬间,所有的光都消失,背后似乎伸出了一双手将竹猗拽入黑暗之中。 她整个人开始下坠,这十分钟内发生过的事情形成影像在四周不断闪过。 孔月相敲门,沈医生站在阴影之中微笑,“你知道他们怎么对待怪物吗?”,庆宴手中的权杖牢牢对准自己,周围人恐惧的目光,慧子忽然冲进人群之中…… ——滴答。 就像时钟被拨正的声音。 竹猗再次睁开眼,过去的事情形成阴影穿过她的身体,大脑有一瞬间的失去意识。 ——每次回档皆有代价。 竹猗坐在沙发上愣神,她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抽离,又慢慢复原,以至于无法思考和反应。 门被敲响。 孔月相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您好,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竹猗抬起头,慢慢看向墙上的钟。 她回到了十分钟之前,一切都尚未发生。 37 地下城 裁决之光 “不用了。”竹猗慢慢开口。 她知道, 现在站在外面的并非孔月相而是由沈医生扮演。 但是敲门声却依旧响个不停,“您好,根据政策规定, 最近一个月进出过花叶小镇副本的人都需要再次接受医生的检查。如果您坚持不开门,我将会强制开锁。” 外面的人话尚未说完, 竹猗已经打开大门。 她上下打量着站在面前的孔月相,无论是表情动作亦或者周身气质, 都和她之前见过的人一模一样, 这并非简单的改变面容, 而更像复制粘贴。 “我的奶茶呢?” 孔月相疑惑侧头。 “我刚才让你来的时候帮我带杯奶茶,你忘记了吗?”竹猗不依不饶,走到孔月相跟前, 试图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点不同。 “抱歉, 我确实忘了, 但是现在,你需要跟我一起到医院做检查。” 竹猗看着依旧保持温和的孔月相,又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医生,带着怀疑的目光再次审视,竹猗确实发现了一点医生的不同。 医生的呼吸很均匀, 就像精准行走的时钟, 按照一定的规律呼气吐气,却因为太过于死板而显出一点异常。 竹猗侧头考虑一下,“行吧,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医院。” “3.3公里, 乘坐地轨需要十分钟,但是现在内城的公共交通全面受限,所以我会亲自护送您过去, 大概在一十分钟左右。” 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回答。 竹猗跟在“孔月相”背后走入黑漆漆的走廊里。 她知道,就像是花叶小镇的两层世界,现在她所行走的也不是真正的联邦政府中心,而是真实世界的倒影。 这或许是沈医生的能力之一? 每一次见面,竹猗都会发现沈医生展现出不同的能力。 四周过于漆黑,竹猗看着微弱的应急灯下,“孔月相”的影子和黑暗融为一体,看不真切,她走到靠墙处,伸手按上墙面。 阴冷而湿漉漉。 之前她以为这是大规模停电导致的异常现象,现在想来,这正是和现实世界的不同之处。 沈医生无法完全复制出和现实一样的场景,因而留下了一点端倪。 就像是线头。 一旦被抓住,顺着线头拉扯,就能将一整件衣服都给撕毁。 竹猗按住墙面的手悄悄用力。 “孔月相”回头,笑着望向竹猗,“你怎么停下了?” “累。”竹猗感觉到了墙面的松动,只要用力,她就能戳破整个虚假的世界,回到现实之中。 “这只是一小段路而已,车就在楼下等着。” “但是我不想再走。” “孔月相”似乎察觉到什么,回头朝着竹猗的方向走来。 黑暗之中,他的影子却依旧融在昏暗的灯光之中,忘记掉头,和光的投射方向完全相反。 竹猗了然。 难怪要关掉走廊之中的灯,原来是为了掩盖影子的破绽。 即使厉害如沈医生,依旧无法完全造出一个和现实世界一样的域。 “你发现了对吗?”在走动之中,“孔月相”的脸扭曲,五官都在进行整合调整,逐渐变成另外一个人,直到最后完全变成沈医生的样子,“虽然我不知道哪里露出的破绽,但是你的表现让我很惊喜。” 潮湿阴冷的感觉从手指触碰到墙壁的位置不断往肌肤里渗,竹猗必须使出全部的力量才能推到沈医生构建出来的世界。 她已经能听见墙壁之外,真正的孔月相的脚步声以及呼喊的声音。 他们正在找自己。 “我可不为此感到惊喜,我讨厌欺骗。” “这不是欺骗。”沈医生摇摇头,一脸惋惜,“你还是没有从思维的牢笼之中解脱出来。名字,相貌,都是人类才有的东西,你可以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也可以不是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说话之间门,沈医生的面容不断变化,同样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但是不同排列组合之下,就会形成不同人的面貌。 “我保持固定的容貌只是因为你,为了让你每次见面都能够认出我来。” 最后沈医生的脸停止改变,又恢复成初见时的样子。 眉骨高耸,眼眶深邃,五官如同山峦起伏,充满立体感,却又不显得凌厉,而是一种礼貌的疏离感,看似笑,却实则不笑。 “你有没有想过,你变化的每一个容貌都有原形,所以,你永远都在模仿。” 竹猗抵住墙面,用力一推。 整面墙轰然倒塌。 砖块落到地面之后并没有发出想象中的巨大响声,而是悄无声息化为阴影,在光芒的照射之下消失。 但是外界的光却只能照到墙面,而无法进入竹猗站立的地方。 明明那么近,所有的光却像落入黑洞被吞噬了一样。 孔月相本来在焦急寻找竹猗,一转头,就看见联邦政府大楼的墙壁之外呈现出一个对称的世界,只是一个在光芒照射下,一个落入黑暗之中。 而竹猗正站在黑暗与光明的交接之处。 但是怎么可能? 大楼的墙壁外面应该什么都没有,是空的啊! 孔月相瞬间门警觉起来,示意跟在身后的联邦军警戒,同时拉响联邦大楼的安防系统。 然而站在黑暗中的男人却只是漫不经心抬起眼,将目光从竹猗身上转移至身后的孔月相。 他笑笑,说了些什么,但是声音和光线一样,无法在两个世界之中传递,所以孔月相只能看着男人的嘴一张一合。 孔月相握紧手中的枪,背后不觉渗出冷汗。 和往常的情境不同,这一次,他一点没有察觉到噩梦的存在,但是能在政府大楼内捏造出一个镜像世界的人怎么可能弱? 是S级怪物吗?亦或者更高? 金色的光芒刺破浓重的黑暗,抵达镜像世界边缘,光明与黑暗悄无声息缠斗。 孔月相猛然放松,他自然认得这光,是庆宴回来了。 “配合作战,所有人呈进攻方阵模式。” 排在队尾的联邦军有人心生怯意,对于未知的恐惧大过了孔月相的命令,他们不由往后退。 哪怕没有察觉到噩梦的存在,但是只是刚才浅灰色男人漫不经心的一眼。 所有人心中就忽地多了一块大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想到要和这样的人对战,不少人难免退缩。 “现在后退者,视为违背军令,事后一并送入军事法庭接受审判。”孔月相自然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 既然享受了联邦的福利,自然要做好为联邦战斗的准备和决心。 就算他们会失败,也必须配合庆宴做出战斗的姿态。 一旦庆宴下令,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要往前面冲。 * 沈医生继续冲着竹猗笑,声音不急不缓,就像闲聊。 “所以人类总是愚蠢,他们总是觉得抱团就能战胜一切。就算明知失败,也要往上冲。” 竹猗低下头,看见庆宴已经赶到楼下,手中金色的权杖流淌着璀璨的光芒。 飘散的噩梦在触碰到金色光芒时,就像火遇见水,被浇灭。 【裁决】 庆宴低语,他的精神力比其他人更为充沛,因此也更能感受到沈医生的强大之处,如果说其他怪物只是一朵熊熊燃烧的火花,沈医生就像是一整个燃烧的房屋。 就算他将所有的精神力都倾倒出去,也难以覆灭这火焰。 ——超S级怪物。 金色的光芒和周围联邦军的异能联合起来,形成一片密密的金色光之网,扑向黑暗之中的世界。 依旧被吞噬。 所有的光在触碰到黑暗的一瞬间门就没入另一个世界之中,无法刺破镜像。 竹猗依旧被困在黑暗之中,影子就像海里的水藻从地底攀附上来,缠绕住她的小腿和手腕。 沈医生伸手按住竹猗的下巴,手往上托,迫使竹猗直视他。 “你看见了吗?这就是你想要成为的人类。我们明明有更广阔的的世界,你为什么要选择坠落。” “坠落吗?”竹猗看着沈医生的浅灰色瞳孔中似乎有怒火闪烁。他一向没有什么情感,现在倒是和他讨厌的人类一样,有了些许情绪,被竹猗所激怒。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次一次给竹猗选择的机会,她却依旧逃跑。 已经落入手中的飞鸟,即使选择坠落,也要挣脱出去。 就像在精神病院的时候,沈医生没有抓住竹猗的手,而是眼睁睁看着她随着整个副本一起陷入地底。 这一次,竹猗依旧选择离开。 “或许不是坠落而是新生。”竹猗按住沈医生的手,努力将其从自己的下巴处拿开,“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道路,我从来没承认过我是你的同类。” 手握得太紧,难以拿开,竹猗叹气,“你弄疼我了。” 然而沈医生的手却顺着竹猗的下巴滑到竹猗脖颈处,微微用力,竹猗整个人就不得不踮起脚,仰头看着沈医生。 “这就是你的答案?” 因为脖颈被卡住,所以呼吸困难,竹猗张开嘴,喘息声加重,声音也因此变形,“是,或者也不是。” 黑暗之中,一簇金色的光忽然挣脱影子的包裹,如同一颗子弹射来。 等到沈医生察觉时,光芒已经抵达距离他身体不过十几厘米的地方。 一声轻微的噗嗤声之后,光芒在沈医生的胸膛炸开,被隐藏掩盖的噩梦值瞬间门爆发。 联邦大楼的噩梦检测器数值飞快上涨,很快抵达顶峰。 检测仪发出警告 【噩梦值抵达上限,无法识别,请更换感应器零件或者检查周围环境是否存在干扰信号】 * “你看,就算是你眼中的蝼蚁,依旧能伤到你。” 竹猗趁机挣开沈医生的手,她比沈医生更先察觉被影子掩盖的金色光芒,所以一直用言语诱使他分神,直到光芒抵达。 庆宴总算比想象中更有用一点。 竹猗跳入被撕裂的黑暗边缘,再一次从沈医生眼皮子下逃跑。 下坠的风声呼啸,带着夜晚的凉意。 竹猗看见地下城的灯光已经熄灭,只有为数不多的应急灯还在闪烁,但是庆宴却被金色的光芒所包裹,他的异能就是光。 就算整个世界都熄灭,庆宴依旧会照耀黑暗中的世界。 但是这光对于普通人来说却是致命而无法靠近的。 不止是堕化物,就连人类触摸到裁决之光,也会被灼伤。 而竹猗却正在下坠,她笔直地朝着光的方向掉下去。 不,不太妙。 下坠的方向出现一点偏差。 不过想来也是,被撕裂的口子肯定是庆宴站着的方向,她就这么跳下去,肯定得奔着庆宴而去。 竹猗短暂思考了下,是悄悄在空中挪位置还是赌一把庆宴的良心,然后又想起十分钟之前,庆宴已经打算清除自己。 在他这种人心中,保证地下城的安全肯定是第一位,自己这种高危份子,属于用高度盖然性就能被判决死刑的人,哪里还能赌一把庆宴的良心。 但就在竹猗即将落入光芒之中时,庆宴却收起异能。 毫无防备,竹猗落入庆宴的怀中,巨大的下坠力使得竹猗下意识搂住庆宴的脖子,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好险,还好没有直接掉在地上。 竹猗长松一口气,下一秒,血腥气扑面而来,全是堕化物的味道。 竹猗抬起头,然后看见庆宴的脸上也沾染着血迹,而一贯严肃的脸上也出现疲惫感,眼中多了红血丝,倒是显出几分人味来。 这一夜他一直不曾休息,不断清理地下城的堕化物。 情况很糟糕。 噩梦是会传递的,当初在地轨上就已经悄无声息传播开来,等到政府开始行动时,整个城市到处都是陷入噩梦中的人。 这是一场大型的污染。 * 庆宴将竹猗放下,反扣住她的手,“怪物和你说了什么?” 不曾收敛的杀戮气息直直朝着竹猗而来,让人直觉不适,竹猗反问,“你还是认为我有嫌疑,想杀我是吗?” 庆宴没有回答。 竹猗继续追问,“那你刚才为什么要救我?如果你不将异能收起来,我现在已经死了。” “你也认为我是杀人狂吗?在没有拿到证据之前,我不会对你动手。”庆宴攥着竹猗的手一点没松。 他能感觉到竹猗现在身体的异变度很高,但是没有到危险数值,只是因为太过于靠近怪物造成的一时异变,经过治疗很快就能康复。 而竹猗的精神世界依旧是一片洁白,不曾被污染。 她的反应全部都在正常人的范围之内,就像照着书本在反应。 可疑,但是不至于被判死刑。 他继续追问,“怪物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竹猗看着庆宴疲惫的脸,按理来说,刚才和沈医生的打斗只是刚起了个头,不至于消耗如此之大。沈医生这人从不恋战,他只喜欢站在阴影中默默看着事态发展。 所以这些精神力的消耗很多是用于甄别怪物和人。 哪怕很多人都在质疑庆宴是否做到了公正审判,他确实问心无愧。 “他说,他在等你,人类都是些愚蠢的生物,不值得他花费太多的精力,只有能够与他匹敌的人才能让他多看一眼。” 竹猗将沈医生对她讲的话重新排列组合后又转达给庆宴。 庆宴松开攥着竹猗的手,他不是专业人士,无法判定竹猗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但是接下来几天,地下城的事务会变得十分繁多。 “你的审讯期加三天,送往侦查部进行审讯。” “三天之后呢?” “如果侦查部判定你没有说谎,你就会被无罪释放。” 终于听见这次词,竹猗快乐了一秒钟,又想起之前庆宴决定清除自己的事情,她不依不饶反问一句,“如果我真变成怪物,你一定会杀掉我是吗?哪怕我和正常人一模一样,对别人也不会造成伤害。” “是。”庆宴已经打算离开,因此回答得漫不经心,却又看见竹猗脸上转瞬即逝的笑容。 【D级异能·亲和力:当嘴角上扬的时候,会增加别人的好感度。适宜职业:幼儿园老师,护士】 所以和竹猗在一起的时候,庆宴总会觉得放松。 为了这一份难得的轻松,庆宴又多说了几句,“怪物永远不会变成人,也不会有人类时的记忆,所以你不用担忧这个问题。” 38 迷雾森林 “做家务,还有想你” 【超S怪物档案: 外形:年轻男人, 一米九左右,混血长相,浓眉高目, 鼻梁高挺,浅灰色瞳孔, 不确定是否可以变幻容貌 异能:未知,疑似能制造出一片和真实世界对应的域 噩梦值:35000+ 活动地点:未知,可以脱离副本而存在,疑似与花叶小镇副本噩梦扩散有关 危险性:五星】 即使调动全城的监控依旧没有发现更多关于那个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超S级怪物消息。但是根据一些进出过花叶小镇的人口述。 在小镇中央确实有这样一个地方,安静伫立的小白楼, 进出的人都是一些人生遇见困难或者疑惑,急需寻求帮助的伤心者。 他们当中也有人出于好奇进入过小白楼,但是却很快因为不适应其中的气氛而出来。 白楼的主人有着一双浅灰色瞳孔,他看似温和有礼,对待真正去寻求帮助的人就像一个睿智的长者, 只是靠近就会感觉心灵平静, 但是对于那些凑热闹的人而言, 却只是冷着脸下逐客令。 很快就没有人在意这个明明在小镇最热闹地方的小楼。 现在想来, 这一点也很不可思议, 明明是进入小镇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但是进入花叶小镇的觉醒者却都一致忽略了它的存在。 庆宴在纸上将现阶段得来的线索都写下。 毫无疑问,花叶小镇的扩散标志着一种新型噩梦的诞生,可以脱离副本而存在,依靠人与人的接触传播。而进入小镇的人, 在杀死另一个自己后,就能成功离开,但是如果被小镇的人杀死, 那么离开的就是堕化物。 直到现在,内城依旧没有完全梳理出被污染的人,只能全城戒严,统一接受医院检查。 庆宴不由想起在中央研究所遗址里感应到的超S级噩梦值,当时很多人都认为是检测仪器损坏,但是现在想来,或许不是。 那个神秘男人一直徘徊在各类副本之中,不被人察觉,直到最近才开始出现在人类面前。 而像他这样的存在,整个世界究竟有多少? * 竹猗正在和慧子唠嗑。 她被送进侦查部的时候,刚好撞见从近地表区域跑来找她的慧子。 于是,慧子也因为逃离监视居住,擅自活动而被送进了侦查部。 两个人的狱房隔着一堵墙,虽不能见面,却可以聊天。 “现在想起来,在花叶小镇副本里的另一个我,并不是那么无私让出了存活的机会,而是发现了什么。或许在我们分开的几分钟里,她终于发现自己是复制品,因此选择放弃回到现实的机会。如果是她抽签回到这个世界,那么可能也和其他人一样变成了堕化物,被清除掉。” “人有可能意识到自己是复制品吗?” “谁知道呢?反正我现在想起过去的人生,总觉得是真实存在,并且发生过的,或许另外一个我也是这么想的。” 慧子想了想,本打算问问竹猗的感受,又想起她在花叶小镇中的身份特殊,两次抽到两个不同的身份卡,因此并无复制品,自然也不会面临选择。 她无聊敲敲墙,“还有半天,经过最后一次审讯,我们就能放出去,那些人问了你什么问题?” “没什么。就是一些常规问题。”竹猗知道,在时间倒转之后,现在的慧子并没有对自己袒露心声。 关于小林医生的问题,她只有回去之后再问。 侦查部的监控无处不在,这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 下午的时候,为期三天的高强度审讯终于结束。 竹猗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被释放出去。 站在侦查部的大楼前面,再次看向内城,竟然看出了一丝萧瑟感。 往日的人流已经消失,只有零星几队联邦军人持枪路过,周围的建筑里倒是有人居住,却都门窗紧锁。 整个内城依旧在戒严之中。 “污染范围太大,以至于难以控制。现阶段所有人没有联邦的命令就无法离开家门。” “有用吗?” “谁知道呢?”慧子耸耸肩,他们刚结束审讯,也接受了医院的全方位检查,因此得到批准,能够离开内城,“反正,总有人要为这件事负责。” 慧子想了想,又开口,“三年前也是如此。噩梦在近地表区域扩散开来,庆宴带队挨家挨户查看病情,将所有重度异变者全部关押起来。但是这次噩梦的形式完全不同,所以没法以异变程度的高低来判断堕化程度。” 竹猗拿着侦查部发放的通行证往地轨方向走去。 废弃的传单被风吹起,飘散在空中,最后卷到竹猗脚下。 传单的一面已经被淤泥污染,看不清楚,但是竹猗依旧看见了两个熟悉的字眼。 ——庆宴。 她弯腰捡起传单,翻过来看清了传单内容。 ——拒绝残暴统治,要求裁决知情权! ——当一个人代替科学,代替规则,成为判定异变程度高低的时候,就是整个地下城陷入□□的标志。我们要求公开透明的标准,当我被判定死刑的时候,我希望明白自己为何而死。 …… 这是花叶小镇事件发生前,反对庆宴继续担任领导者的集会。 从传单的数量来看,反对者人数倒也不少。 现在联邦军忙着清理内城的异变,大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因此也无人来清理这些传单。任由它们被风吹着四处飘散。 “现在,应该没有人会再反对庆宴了吧?”竹猗捏着传单问道,时间再一次证明庆宴是对的。 慧子只是摇头,表示竹猗还是不太了解人心,“怎么可能,在这次事件平息之后,反对的声音或许会更大。你知道政府这段时间判定了多少人死刑吗?而这些人的亲朋好友能接受他们的死亡吗?明明看上去就是正常人,明明上一秒还在和他们正常交流,明明……太多的假设了,没有人可以轻易接受死亡。” 竹猗疑惑,“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我们不是一起被关押吗?” “唠嗑啊,你不和侦查部的人聊聊天吗?尤其是,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嫌疑,只是不小心撞在了枪口上,被逮回来。”慧子看着竹猗欲言又止,如果不是为了找她,刚好遇见前来巡逻的联邦军,慧子连这三天的审讯都不用。 竹猗想起自己反反复复的高强度问话,顿时明白,自己和慧子虽然被关在一起,但是两个人接受的审讯强度完全不同。 她仍旧是联邦眼中的嫌疑犯,只是因为现在实在忙不过来,而她又一直表现良好,所以才会被放出来。 “行吧。” * 和第一次去近地表区域不同。 那一次是从繁华一直驶向破败和混乱,现在却从静默中一路回到了热闹和喧哗之中。 内城全城戒严,近地表区域的人却丝毫不受影响,该吃吃,该喝喝,顺便表达了下对内城人的幸灾乐祸。 “他们一直防备我们,生怕被我们影响,结果现在先遭殃,也是活该。” “确实,现在看来,他们应对噩梦的措施也不比我们好多少嘛!不都说只有C级及以上的觉醒者才能留在内城吗?怎么噩梦入侵的时候没有见他们站出来?” “内城是有很多厉害的人,但是他们家属可不一定厉害。积分规则是政府定的,进入内城的标准线也是政府制定的,左手换右手就把自己的家里人留在内城,这些门道谁又不清楚。要说C级觉醒者,难道我们这里少吗?不都在副本里出生入死,挣些活命钱,也没有见几个人积分高到足够进入内城。” “那这次就真的是活该。但是副本这样一直变化,连地底也不安全,真不知道人类还能撑多久。” “快乐一日是一日,别想那么多,喝酒。” 杯子碰撞声夹杂着笑声和谈话声,形成内城现在所没有的热闹场面。 小A咕噜咕噜转动轮子,挥着小旗子来到慧子身边。 它已经收到慧子回家的消息,所以提前来到地轨附近接两人,为了烘托喜庆的氛围,小A给自己裹了一身红,手上还举着彩色的三角旗,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欢迎慧子回家。” 没有竹猗的名字,她只是顺带的。 “想你,想你,想你。”小A的显示屏上不断飘过思念的小星星,它的情绪设定太过于接近人类,悲伤和快乐的表达都有固定的程式,因此反而比很多人更为直接和热情。 当小A思念和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会遮遮掩掩。 它绕着慧子转了一圈又一圈,短胖的手无法直接拥抱慧子,所以只能拼命挥舞旗子。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都在干什么?” “想你。” “还有呢?” “做家务。”小A紧跟着又补充了一句话,“还有想你。” 慧子摇头,无奈地笑了,她是在一个废旧仓库捡到小A,本来是末日来临前应用最为广泛的保姆机器人,却因为无法使用而被遗弃。 慧子将它捡回家,打算卖废品。 几日后,小A忽然自行启动,传送来自副本中陌生人的消息,指引慧子学习并使用自己的异能。 最开始的时候,小A并没有这么智能,只会单调地重复指令,根据固定程式操作,但是随着两人相处时间的增多,小A的词库和情感系统逐渐更新,越发接近人类。 慧子曾经就小A的问题询问过其他人,得到的答案是,机器人本来就会在交互之中,学会人类的行为,但这只是一种模仿,不代表它自己产生感情。 * 被小A完全冷落的竹猗倒是毫不在意,她看着慧子和小A的互动,想到另外一件事。在混乱的近地表区域,自己一来就被人诈骗,小A一个毫无攻击力的机器人倒是能穿过整个城区来接慧子。 可见这里的人都知道小A,并且不敢冒着慧子的怒火将小A拐走。 竹猗递过自己在副本中拿到的零件。 她记得慧子交给自己的任务,并且成功完成,“安装上之后,它应该就能说话了。” 不用拼命在系统里找合适的表情符号,拼命表达自己的热情。 “你还记得?”慧子有些惊讶,她以为混乱之中,竹猗早就忘了这件事。 倒是小A快乐起来,好像才看到站在主人旁边的竹猗。 它挪动轮子,一头扎进竹猗的怀中,表示喜欢,与此同时,显示屏上飘过一长串的爱心。 竹猗想起自己的问题,“如果一个存在,它看起来像人,相处起来也像人,那么她为什么不会是人?” “什么?”慧子已经不再记得和竹猗的对话,她只以为这个问题是单单指小A。 挤在两人中间的小A抢先回答,“人被定义为能够使用语言、具有复杂的社会组织与科技发展的生物,尤其是能够建立团体与机构来达到互相支持与协助的目的。当一个存在能够达到以上定义时,她就可以被认定为人。” 慧子笑着摸摸小A的头,“真聪明。” * 竹猗走过人群,回到积分中心,交接任务,将告知给侦查部的消息又上传一遍。 虽然花叶小镇副本最终扩散,但是她成功活着出来,并且获得了一定的消息,还是能够赚取积分。 慧子也在一旁上传任务,蚊子再小也是肉,好歹也是自己拼命下副本赚来的,不能浪费。 她数了数自己的积分,虽然她现在仍旧是B级,但是只差三千六百积分就能够接取A级任务。 或许到那个时候,她能去曾经的信息技术中心看一看。 等待的过程之中,任务中心的公告大屏忽然亮起。 当有人自主发布任务时,公告大屏就会亮起。 【C级副本任务:迷雾森林 被迷雾困住的小镇,所有人都如同笼中鸟,找不到出路。 产生时间:七日前 任务中心奖励积分:成功探索到迷雾森林出路或者相关信息者,奖励积分两百点。 成功消除迷雾森林副本者,奖励积分一千点 个人奖励积分:在迷雾森林中带回肖生遗物者,奖励两千积分(任务发布者:肖强)】 39 迷雾森林 火鸡理论 “C级任务?”竹猗踮起脚越过一大片人头看向公告大屏, “现在的C级任务都这么高的积分吗?” 她接一个D级任务才四十点积分。 “并不是,只是因为这个副本才诞生,对其缺乏了解, 所以积分数值会相应提高,这个分数已经和一些B级副本相当了。当然,危险也是对应的, 一些新型副本在诞生之初,并不能被准确测量,看上去是C级副本, 经过不断的探索和发现, 或许会升级成为B级或者更高,当然, 这是少数情况。” “是这样啊。”竹猗点点头, 然后就看见慧子走上公告栏,将任务接下来。 竹猗跟上去,“你不是说新诞生的副本危险性会很高吗?这个副本或许就是那种特例, 不然怎么会有人要求带回遗物。” 慧子又仔细看了一遍任务要求。 因为是七日前才诞生的噩梦,所以对于它的了解并不多, 仅限于一段描述。 【被迷雾困住的小镇,所有人都如同笼中鸟, 找不到出路。】 听上去像是迷宫类副本。 小A在旁边不停地吹着彩虹屁,“当然是厉害的副本才配得上主人!十二区里没有人比主人更厉害!如果主人都没有办法完成这个任务, 那么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了!主人超棒哒!” 小A才刚安上零件,能够发出声音, 但是语音系统加载还有一点问题,含糊不清,反而更像小孩子。 慧子对于小A的夸赞只是笑笑, 她认真对竹猗解释,“我现在需要积分,去准备升级的材料,只有精神力升级到A级,我才能有资格申请探索S级副本。” 慧子看着竹猗脸上的表情,试图从中发现些什么。 竹猗顺着慧子的话往下讲,“等到你要去探索那个副本的时候,记得带上我。” 慧子一把扣住竹猗的手,“你果然知道些什么。” 她转头看看热闹的任务中心,低语道,“我们回去再说。” * 然而他们却没有走掉。 一个杵着拐杖的老年人走到慧子面前,他看上去很瘦弱,干枯身材,头发花白,整个身体必须依靠拐杖作为支撑点,才能保持不倒下。 他刚想开口讲话,却一口气没有喘上来,猛烈咳了几声。 慧子警觉后退几步,面前的老年人看上去弱,实际上精神力却犹如一柄钢刀,散发着锐气。 走在后面的黑衣人脚步匆匆赶上来,一把扶住老人,他走得也很快,却仍旧赶不上似的,走得气喘吁吁,依旧落后老人几步,直到现在才赶到。 “您好,方慧子小姐。我们已经拿到了你的资料,对于探索迷雾森林噩梦副本,您的实力是足够的,不管任务是否完成,我们都会将个人奖励部分发放至您的账户。” “肖强?”慧子恍然,合着这人是任务发布者,联想起个人任务中的要求,带回肖生的遗物,或许是这人的孩子之类的。 老人抬起头,甩开试图扶住他的黑衣人,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方慧子,又摇摇头,嘴里不停念叨着,“不够不够,还不够。” 小A从慧子背后探出个圆不溜就的反光金属脑袋,“什么不够,主人是十二区最厉害的人!” “别乱说话。”慧子又将小A塞回自己的背后,她看着面前弓着背,身高刚刚到她胸口的老人,“十二区比不得内城,这里最高等级的也不过是B级,如果您想找更厉害的人,应该去城里。” 老人浑浊的眼睛发出锐利的光,如同老鹰看向猎物,很快又消失,“如果内城找得到人,我自然会去。” 只可惜他运气不好,赶上内城正在全城戒严,他又等不及几天后再进入副本。 老人心中有很强烈的一种预感,他儿子或许没有死,但是也没有活,他正在副本内某个地方等着自己。 可惜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进入副本,只能寻求外界帮助。 “我活了这么多年,已经活够了,唯一一个儿子也陷入副本之中,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找到他的遗物带回来。只要你能做到,个人部分的奖励积分会再加1000。” 那就是千个人奖励积分,还有任务中心的一千积分,只要做完这单任务,自己立马就能攒够升级的钱,去到曾经的信息和科技中心看看。 慧子立马答应下来,“好,但是并不是每一个副本都能保留下来觉醒者的物品,如果我没有找到东西呢?” “只要你能探明他的死活,积分照样会给你。”老人背着手离开,站在他旁边的黑衣人打开手中的合同条款,准备和慧子签订条约,确保双方不会失信。 慧子看着离开的老人,心里嘀咕,什么叫探明他的死活?都陷在副本里了,难道还能活下来不成。 她看看黑衣人,像是老人的助理样子,不由问道,“你家主人已经走了,现在和我讲讲那位肖生是怎么陷入迷雾小镇副本的呗。” “先签合同。”黑衣人拒绝回答慧子的问题,反而将纸质文件往前推了一把。 通过任务中心发放的个人奖励任务,需要先将积分压在任务中心,防止发布者事后反悔,同时,这也是对接任务者的一种约束,一旦确认接取任务就不能反悔,否则会被任务中心拉黑半年。 对于普通人而言,半年没收入约等于饿死。 慧子双手抱在胸前,“既然如此,那就算了,你们另请高明。” 一个刚诞生的C级副本,却需要到处找人帮忙,总觉得有问题。 黑衣人无奈摇头,沉思片刻后,他开口,“肖生是肖老板的独生子,B级觉醒者,有多次下副本经验,他在回地下城的途中遇见了迷雾小镇的诞生,被卷入其中,至今未出来。” 人类在副本内的最长存活期限是七天,所以这人肯定是死了。 一个和自己能力相当的B级死在新诞生的C级副本之中,慧子点点头,示意黑衣人继续说。 “进去的不止是肖生一人,还有联邦军十一分队的副队长,同样是B级,战斗经验丰富。” “他们都没有出来?” “是的。”黑衣人已经做好慧子不签的准备,没有谁不惜命,只是可惜了,又要重新找人。 然而慧子却接过笔,“要同意也行,加钱。” 慧子将按动笔拧开又关上,听着笔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笑得随意,“你们不是找不到人,是找了很多人都不愿意进去,所以才想来近地表区域看看有没有冤大头吧?报个我满意的价格。” “五千积分。” “六千。” 黑衣人痛快答应,“成交。” 慧子一时语塞,感觉自己报低了。 黑衣人继续开口,“迷雾森林副本最高可容纳七人进入其中,但是你只能带一个帮手,其余几个人选由我们安排,放心,都是厉害的,老板这次下决心要探听到肖生的消息。” “他不承认儿子死了吗?” 黑衣人看着慧子已经签好的合同,将复印件收起来,笑得有些奇怪,“或许,他真的没死呢?” * “人死在比自己等级低的副本里概率有多大?” “没有人统计这个,就算只有百分之十的概率,落到你头上,也是百分百的死亡。” “那你为什么要接这个任务?”竹猗不由好奇。 “等你随时都可能死的时候,就不会在意死亡的概率是多少。每天早上我出门,看见很多人和我一样走出家门,但是到我晚上回来的时候,那些人的家门口只剩下哭泣的亲人。死亡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只要钱给够,其他都好说。”慧子笑了笑,“况且我真的很缺钱。” 在人类整体迁入地底后,人类获得了一段平和的喘息时间,但是随着花叶小镇副本的扩散,噩梦开始进入地底。谁知道明天早上还能不能睁开眼,慧子急需攒够积分,换取对应的材料,升级异能,去信息和技术中心看看。 一想到这里,慧子又不由看向竹猗,但是竹猗却仍旧在问着问题。 “精神力的等级是可以由我们自己用仪器检测来评定,那么副本的等级是谁评定的?尤其是,当我们进入副本时,耳边都会响起一段提示音,就像是游戏。” “游戏?”慧子想想,觉得竹猗这个形容倒是贴切,“或许对于更高的存在来说,这真的只是一场游戏。当一个副本诞生时,卷入其中的人都会听见相关提示音,或许是关于副本的提示,或许是关于副本的介绍。 没人知道这个声音是谁发出的。但是根据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提示音做出的副本评定都是正确的,除非你在副本内找到其他线索,开启支线,那么副本会随之升级。现阶段迷雾森林副本依旧被评定为C,代表危险性并不高,却已经死了两个B级。” 等到解释完,慧子自己都觉得好笑,“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一个农场里有一群火鸡,农场主每天中午十一点来给它们喂食,火鸡中的一名科学家观察这个现象,一直观察了近一年都没有例外,于是它也发现了自己宇宙中的伟大定律:每天上午十一点,就有食物降临。他在感恩节的早晨向火鸡们公布了这个定理,但11点食物没有降临,农场主进来把火鸡全杀了。 或许对于噩梦来说,我们就是那个火鸡,现在归纳的所有经验教训,对于不断变化的副本来说,都只是徒劳。”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门口。 慧子打开门,等竹猗走进后,又将门反锁,“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和那个一直给我发消息的人的关系了吗?” 慧子心中对那个人的身份隐约有猜想,却一直没有得到证实,如果真如她所想,那个藏在副本中给自己发消息的神秘人是自己哥哥,那么哥哥现在又是什么状态。 怪物?还是人?亦或者两者都不是。 竹猗抬头看着慧子,轻声开口,“如果一个存在,它看起来像人,相处起来也像人,那么她就是人。这是我的答案。” 慧子一时语塞,艰难开口,“所以,那个给我发消息的是人吗?” “只要你觉得他是人,他就是人。” 40 迷雾森林 饿 【欢迎进入C级副本任务:迷雾森林 被迷雾困住的小镇, 所有人都如同笼中鸟,找不到出路。 任务:活过七天】 再次睁开眼,竹猗已经身处副本之内,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副本, 和花叶小镇不同, 迷雾森林更有噩梦的气息, 青石瓦房, 黑色屋顶, 因为时间的侵蚀, 房间外墙已经生出青苔, 整体歪斜,看上去十分破败。 透过被风吹得松松垮垮的窗框往屋子里面看,黑洞洞一片,就像是长久无人居住。 但是仔细听, 屋子里又有细微的声响。 村子有人,都躲在屋子里, 偷看他们这些外来者, 却不敢光明正大出来。 慧子也出现在身边,他们两人都是一样的装扮, 藕粉色冲锋衣,硕大的登山包,以及手持一根沾满泥土的登山杖。 慧子面前跳出对话框,示意她与npc对话。 “你好,我们是来爬山的,结果遇见大雨,被困在山里了,能在你们这里借助几天吗?” 看上去就是作死的节奏, 谁会跑到这种荒山野岭借宿。 黑洞洞的窗户里探出一只惨白的手,拉住了窗框。 哐地一声响后,窗子关上,里面的人拒绝对话。 慧子不气馁,绕到另外一边继续问。 对话框尚未更新,表明现在的任务都还没有被开启,她需要先找到一个住宿的地方,才能开始自己的任务。 竹猗跟在慧子身后,满打满算,她经历的副本也就两个,经验不足,现在还处于学习状态。 个人接取任务的自由度很高,哪怕竹猗只有D级,但是她依旧可以接C级的任务,毕竟作死是没有人会拦的,唯独S级噩梦副本对进入者要求很高,最低限度就是A级。 远处传来脚步声。 登山鞋踩在湿漉漉的草丛上,发出嘶嘶嘶的声音。 竹猗顺着声音往前看,发现是个和自己装扮差不多的人,都是高个子男人,一个过于胖,一个过于瘦,还有一个刚刚好,就像旁边两人的集合体。 应该是肖强找来的另一批人。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这位有钱的垂暮老人直接找了批人进入迷雾森林。 “两个女的?”不胖不瘦的人看着竹猗和慧子,脸上显出讥诮的表情,“也不怕被噩梦吞了。” “大哥,这个村子有古怪,方位不对,你看群山之中,一山独高,五山交错,如同一个手掌按下,形成四面环绕之势,又如同一个囚牢。而山中不见水,树木稀疏,东南望枯石,这是大凶之势。住在这里的人身体可不会好到哪里去。”站在不胖不瘦者旁边的瘦子低声说道。 他看完风水,又看向竹猗和慧子,对两个人上下打量一番,又摇摇头,“一个短命相,一个孤独命,都不是什么好面相。” “神叨叨。”慧子懒得搭理他,继续往下一个房子走去,在天黑之前,他们要找到一个住宿。 竹猗倒是对胖子的话起了好奇,跟着看看四周的环境。 【迷雾森林】 这个村子确实四面环山,看不出通往村外的道路。而村子四周,有树却并不多,稀疏的枝叶盖不住光秃的石头,显得一派荒凉。 既没有迷雾,也没有森林。 等到慧子准备去敲第户人家的大门时,门自动打开,一个瘸腿的老太太站在黑暗之中,用没有瞎掉的一只眼看向慧子,“外来的?” “是的,登山失败,被困在这里,想找个住的地方。”慧子没有提给钱的事,她在敲前几户门时,试图用钱打动这些村民,结果换来的只是冷漠。 然而老太太却笑了,掉光了牙齿的嘴巴笑起来就像鳐鱼,“两个小丫头,看着也可怜,进来住吧。” 隔壁房间里响起凳子推拉的声音。 竹猗转头,她们刚刚敲过隔壁屋,但是没有人开,现在看来,那人一直在窗子旁偷看,或许个头不高,所以需要借助椅子。 竹猗跟着走进房间,漂浮的对话框消失,副本的指引到此结束,接下来的一切都需要他们自己摸索。 没有注意事项,没有要求,唯一的任务是活过七天。 屋子里隐约漂浮着血腥气。 老太太端来破旧陶碗,给竹猗和慧子倒了一杯水。 “村子的路被堵住,不止你们,我们也出不去。我今早刚杀完院子里最后一只鸡,再找不到出路,就只有饿死了。我看你们的包挺大,应该有吃的吧。” “没有。”竹猗翻开自己的包,给老太太看,只有一些登山用的东西,应该挺贵,但是不能吃。 老太太的脸色一下子就垮下来,她站起身,将摆在竹猗面前的两个碗又收回去,嘟囔着回自己房间,“早知道没吃的,就不会让你们进来,这么大个包,连吃的都没有,有什么用。” “等一下,老人家,我想问一下,这个村子有雾吗?” “雾?”老人站在黑漆漆的房门口回头,干瘪的嘴唇忽地咧开笑笑,“你们不就是因为大雾才会迷路进来吗?” * 老太太虽然对竹猗她们没有食物表达了不满,但是终究没有赶两个人出去。 只是本来就不大的房子哪里还能有多余的床铺,唯一看上去能睡觉能避雨的只有屋子外的草棚。 竹猗在草棚前绕了一圈,看见干净的石槽,知道这里曾经喂养过东西,只是现在没了。 如果村民真的被困在这不大的村子里,没有办法出门,那么吃干净存粮也是迟早的事情。 难怪他们对钱不感兴趣。 只要没有办法换来食物,那么再多的钱也只是废纸一张。 “真的要睡草棚吗?” “不然就只有露天。”慧子看看远处的天色,日落西山,温馨的金色光芒照耀最高的山头,将裸露在外的石头也映衬得有几分美丽,“在副本之中,晚上的危险性会远高于白天,因为夜晚正是容易做梦的时候。” 走出屋外后,站在开阔地带,血腥的气息反而更加明显。 竹猗低头试图从黑漆漆的泥土地面里看出点端倪,但是枯草和脚印泥土混合,已经分辨不清有什么曾经落在上面,反正最后只呈现出一种混杂的脏黑色。 竹猗顺着气味往旁边走。 后院里架着一口锅,下面的柴火熄灭,只是架子尚未取下,但是锅里已经完全空了,就连一点油汤都没有剩下,大锅边缘锃亮,不知道被反复刮了多少次。 脚下有异物感传来,竹猗后退一步,挪开位置查看自己究竟踩到了什么。 一块大骨头被踏进了泥里,凸起的骨端有婴儿拳头那么大,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总之不可能是鸡。 竹猗想要弯下腰继续查看的时候,老太太却忽然从房间里冲出来。 “你个臭丫头,免费让你们住,你还惦记着我的食物!没啦!都没啦!大家一起饿死吧。”老人家力气大得吓人,伸手将竹猗往外推,“呸,你们不许进我的院子,都滚出去!” 慧子闻声赶来,两个人站在一起,就算是女孩子,也比一个老太太有力气。 老人家往外推的手悻悻收回,嘴里骂骂咧咧走进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椅子挪动的声音再次传来。 竹猗转头,看向隔壁的房子。 这里的房间布局大多相似,方正屋子,前院养家禽,后院住人。 而隔壁的房间距离前院不过百米,那人仍旧在偷偷看竹猗她们,却始终不愿意打开窗户,只留下一条黑漆漆小缝。 “你看见什么了,那老太太忽然反应这么大。”慧子问道。 “也没什么。”竹猗回忆了下自己看见的大骨头,像是腿骨,那么大一块,“不过,她锅里的炖的东西可不像是鸡,除非那鸡也变异了,否则怎么会这么大。” “你最开始进屋子的时候,有注意到柜子上放着的碗筷吗?” “什么?”竹猗回想了下,发现自己确实没有看见,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屋内萦绕的微弱血腥气所吸引。 “老太太不是独居,她还有亲人,柜子上有两对筷明显经常使用,而其他不常用的东西都放在柜子里。” “那另一个人呢?” 慧子笑而不语,只是意味深长看着竹猗。 当一个村子所有人都被困在屋子里,眼睁睁看着食物耗尽每日辗转反侧,感受着饥饿不断袭来,大脑拼命渴求着食物的时候,人的求生欲往往会大得吓人。 * 太阳终于落到山下,只剩下一片金色的天空。 而山林里也泛起一片雾气,从四周逐渐涌来,从稀薄到粘稠。 进入副本的有七个人,胖瘦人组明显认识,而另一队是一男一女,看上去像是情侣。 人组和竹猗她们一样选择借住在村民家中,只是从被踹坏的门来看,过程显然并不友好。 而那对情侣则是选择在村子中央自己搭建帐篷。 就算人组中的胖子依旧嘴贱,在一旁对着女人的相貌指指点点,顺带讥讽问道,要不要进来同住的时候,情侣依旧平静,手里忙个不停,他们要赶在夜晚来临前给自己建个住处。 只是等到夜色降临,雾气从山林里涌到村口时,情侣中的男人才开口,“到了夜晚,一切被阳光掩盖的东西就会显露出来,山羊会变成老虎,老虎也会成为山羊。” 奇奇怪怪。 胖子也知道副本中的夜晚危险重重,啪地关上门,不再搭理情侣。 而竹猗也躺在草棚里面。 周围厚重的谷草就像是一个城堡,人陷在里面,倒是有一种奇妙的安全感。 “那个人是不是也被骗进来的。”肖强肯定没告诉他们,这个新诞生的C级副本里死过两个B级,不然不会这么嘚瑟。 “很有可能,那老头子坏得很,光是我感受到的精神力强度来说,他起码是A级,结果自己不进来,却去忽悠别人帮他找儿子的遗物。不过那对情侣应该很强,他们比我们还先发现村子里的不对劲,宁愿自己搭建帐篷,也不选择借宿。” 每个人的背包里都有简易帐篷,因此被塞得鼓鼓囊囊,但是搭建帐篷需要时间,等到慧子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错失了时机。 夜晚正在降临。 慧子躺在草垛子里,借着草棚的缝隙,看向头顶的星光。 雾气已经进入村子,周围的温度瞬间下降。 迷雾森林。 这个副本到现在才显现出符合它名字的一面。 “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慧子闭上眼,准备休息。 “你做了什么预言。” “明天醒来再说,希望今晚会平安无事。”慧子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双眼紧闭,十分诚恳地入睡姿势。 她能感觉到,随着雾气的涌现,噩梦值正在飙升。 但是尚在可控范围之内,没有超过C级副本的限度,所以究竟是什么让两个经验丰富的B级都死在里面。 41 迷雾森林 豢养人类 夜晚的雾气涌上来, 竹猗躺在柔软的草垛子里,整个身子半陷进去。 她能闻见夜晚湿漉漉的气息,混杂着泥土的腥气, 也能感受到周围逐渐下降的温度。 整个村子陷入黑暗之中, 没有人点灯, 天空也被雾气覆盖, 看不见光。 竹猗先是睁开眼, 后又觉得周围实在太过于安静适合睡觉, 又很快闭上了眼。 她本来只是打算小小地休息一会, 结果好像一下子就被拖入了深沉的睡梦之中。 等到竹猗被慧子摇醒时, 才发现自己已经睡了蛮久。 她睁开眼, 看着雾气涌在鼻尖,周围事物全部都看不清。 慧子在一旁低声开口,“我也睡了过去, 这不正常。” 确实, 谁能在这种环境中彻底睡着。但是这雾气就是有一种让所有人都安心的魔力。 “现在什么时辰了?” “五点。” 竹猗震惊, “你怎么能知道?” “因为, 我在睡前做了一个天气预报,如果五点时依旧是大雾天气, 当天就会死人。” 天气预报转动, 正确率百分之七十五。 关于天气预报的正确率有两种解释,一种是百分之七十五的概率假定成真,因果循环转动。一种则是会死人, 但是死的不全是人。 慧子的异能在最开始的时候被判定为无用, 因此在哥哥被认定死亡后,她才会被舅母赶出内城,一个人在十二区讨生活。 【天气预报:当你做出关于明日天气的预报时, 我会告诉你准确率】 一个听上去有趣但完全无用的异能。 直到慧子接受到来自神秘消息的指示,才开始一步一步探索自己的异能,将之与预测联系在一起。 在很多时候,因果关系无法成立,天气预报则会失败。比如,昨晚慧子先是预测,如果明天是晴天,自己则会找到线索,预测失败,因果循环搭建失败。后来,她又试图预测,如果明日五点依旧是大雾天气,自己则会找到肖生的遗物,预测依旧失败。 天气预报的成立与否很多时候不在于限定条件,而取决于运气。 所以当走在一个陌生环境时,慧子会下意识给自己卜一卦,失败了就当乐趣,成功了自己则多一份指引。 竹猗刚想开口说话,却听见雾气中传来脚步声。 很沉很重,双脚拖沓,刮拉着地面在行走。 竹猗又仔细听了听,这次更准确,那个声音似乎正在朝着他们走过来,不是双脚拖地,而是拽着什么重物在地上行走。 隐约间门还听见铁锁的声音。 “你知道吗?在民间门传说中,凌晨五点是鬼门洞开的时辰,这个时间门点,月亮和星星逐渐隐没,而太阳尚未出来,所有的光芒都消失,只剩下一片化不开的黑色,是一天之中最为黑暗的日子,而早晨的凉意尚未被太阳化开,温度极低。当雾气弥漫之时,勾魂的鬼差会在将死之人的房间门外徘徊,等待屋子里的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用长长的铁锁,将人的魂魄勾走,带入地狱。” “什么?”竹猗倒是听过勾魂鬼差的故事,但是从未听过这么详细版本的,联想到刚才听见的铁锁声和慧子做出的关于今日要死人的预测,她也有些疑惑,“难道这个噩梦里的怪物就是鬼差?” 噩梦是人心底最大的恐惧和不安。当人清醒之时,那些恐惧被埋在表面意识之下,就像隐没在海底的冰山,只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门忽然掠过一个片段,却并不会被人所注意。而当沉睡之时,活跃的表面意识跟随人一起陷入沉睡,大脑却并未睡去,它会悄悄释放出那些被埋在底下从未被看见却从未消失的恐惧。 精神病院副本之中,护士长最大的恐惧是规则被打破,怪物闯进来,而在花叶小镇副本之中,陷入表面平和生活中的人最大的恐惧则是不再平静,幸福生活被毁。 最终他们都被自己的恐惧所摧毁。 当噩梦达到顶峰时,人从梦境中睁开眼,窥见自己的死亡。 “说不准,反正我们还没有找到这个副本中沉睡的人。或许他在村民之中,或许他在雾气里,找到他,噩梦自然会破碎。” 脚步声在靠近。 雾气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竹猗和慧子两人都是夜视能力极好的人,但是再好的眼睛也无法穿透这层层雾气看见对面的场景。 隐约之中,竹猗感觉有什么东西停留在自己面前不过半米的地方。 脚步声停止了。 当视觉受限时,听觉会变得敏锐,但是即使竹猗全神贯注,依旧无法听见周围的声音,她就像掉入了由雾气组成的深海。 越来越冷,越来越深,越来越难以逃脱。 哪怕她看不清面前的场景,竹猗也知道有东西正注视着自己,这是面对危险的直觉。 ——哗啦。 铁链的声音再次传来,正前方,半米处。 竹猗借此佐证了自己的猜测,那个雾气中的怪物确实停留在前方注视自己,但是观察之后,他却选择放弃,继续往下一个目标走去。 他就像飘荡在武器中的幽魂,在每一家门口驻足观望,直到收获自己满意的东西。 等到脚步声远去后,坐在竹猗旁边的慧子才忽然开口,“我看见了雾气中的东西。” “是什么?”竹猗想起自己被遮蔽的视觉,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黑衣服,高帽子,两米多高,佝偻身子,舌头垂地。” 这描述太过于典型,竹猗瞬间门想起黑无常。 “而且,我感应不到那人的噩梦值,却能感受到他带给我的危险性,就连直面A级堕化物时,我也不曾如此恐惧。”慧子将自己的感受一口气说完。 这才是她刚刚不敢冲出去的原因。 雾气是怪物的主场,若这真是一个C级副本,那么她自然敢冲。但是那怪物的气息却远远超过自己的预期。 “副本的评定出问题了吗?”从噩梦诞生以来,那如同游戏一般的提示音就在指引人类,给出副本的简介和归类以及初步引导。 如果连副本提示都不在可靠,那么人类对噩梦的认识将再度回到几十年前,噩梦初次降临时的情景。 竹猗不由想起慧子讲的火鸡故事,当人类凭借现有的经验归类总结出一个自以为可靠的道理时,那更高的存在却忽然改变了主意。中午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火鸡们没有等来食物,而是等来了感恩节的屠杀。 等到那雾气中的脚步声已经远的听不见,太阳也终于从最高的山顶露出了一片橙色的光。 在阳光照射之下,雾气缓慢消散,就像是来时一样,又慢慢退回远处的山林里,村子的歪斜破旧小房子逐渐在清晨的阳光之中显现出来。 进入副本的第一夜有惊无险度过。 竹猗从草垛子上跳下,站在院子门口往外面望,正好看见在村子大路上搭建帐篷的小情侣中的男人推开帐篷门。 他全身上下完好无损,昨晚并未受到任何伤害。 很快,情侣中的女人也站出来,他们俩快速打量了下四周,确认安全之后,快步朝着竹猗走来。 “你好,薛莉莉,接受肖强的委托来找他儿子的遗物。多个朋友多条路,认识一下。”漂亮女人打量了下竹猗,却并未因为她的柔弱而心生轻视,倒是依旧笑得温和,“旁边是我男朋友,冬安,我们下个月要结婚,所以进副本来攒点积分,打算去内城定居生孩子。” 好坦诚的人。 竹猗因为面前女人的落落大方也生出一丝好感,她简单介绍了下自己,又询问起情侣昨晚的情况。 薛莉莉微微摇头,“说实话,我们睡死过去了。这很奇怪,在副本中的第一晚,我通常很难睡着,这相当于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天快亮的时候,我醒过来,发现雾气堵住帐篷门口,我试着用电筒照亮,却发现这点微弱的光根本无法穿透雾气。但是我也听见了脚步声。” “那个人在我们帐篷门口站了一会。”冬安开口道。 薛莉莉惊诧看向自己男朋友,“诶,我怎么不知道?” “怕你被吓着,所以没说。况且,那东西只是站了一会就离开。如果有危险,我肯定会叫醒你。” 天快亮的时候醒来。 竹猗沉思,发现他们醒来的时间门都不相同,而从昨晚的声音来看,那个雾气中的怪物行动轨迹是从村子被堵住的路口一路走向另一边的山林之中,正好就是他们几人先后醒来的时间门。 当怪物靠近时,人就会醒来。 而在每个房间门门口站一会的情景则更像是在挑选什么。 竹猗不由抬头看向更远处高矮三人组,怪物最后正是经过他们的房间门走入山林之中,而现在,他们的房门依旧紧闭,没有人出来。 虽然并不怎么待见那几个人,但是竹猗还是往那边走去,准备去看看情况。 还没有等竹猗走到那三人的房门口,紧闭的大门忽然打开,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从房间门里倒下来,正好砸在竹猗的脚跟前。 是三人中的瘦子。 “手,我的手!”他拼命挥舞着并不存在的右手,只剩下一截肩膀的手,像是被什么东西整齐给斩下来,光滑的断裂口鲜血喷涌而出。 他昨晚也睡死过去,直到天要亮的时候,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那个声音最后在房门口停下。 瘦子试图喊醒自己的同伴,却发现雾气弥漫之下,自己根本无法摸到就睡在自己几米外的兄弟,他贴着墙走到门边,听见外面没有一点声音传进来,倒是夜晚的凉意透过薄薄的门传递进来。 瘦子打了一个哆嗦,准备进屋去睡觉,一转身,却发觉有什么东西勾住了自己肩膀。 他试图回头。 什么也看不见。 反而是勒住自己肩膀的东西越来越重,越来越深,直到最后撕拉一声响后,他挣脱了背后的东西,倒在地上。 并不觉得痛。 瘦子在那一时间门丧失了自己的感觉,他只是呆呆坐在地上,看向站在雾气中的高大影子。 看不真切,就像一座山似的,立在门口,无数的触须随着晃动,就像硕大的海怪。 可是山里怎么会有海怪? 瘦子想继续看,却发现阳光已经从山的另一端照射进来。 雾气正在消散,雾中的怪物退回自己的隐秘之地,不再显现于人前。 而瘦子周身的凉意却依旧没有散去。 他感觉很冷,浑身发抖,牙齿打颤,身上湿漉漉的,就像落入深海。 直到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右手消失不见,而血已经浸满全身。 “我的手!我的手。”瘦子挣扎着往前,因为失去平衡又摔在地上,脸摔在泥土地上,被糊了一脸的黑泥。 在他身后,两个兄弟跟着跑出来。 昨晚,他们也听见了脚步声,却没有发觉异常,直到天色透亮,才终于察觉睡在自己几米外的兄弟已经浑身是血。 “怎么回事!昨晚发生了什么?”三人中不胖不瘦的那人显然是主心骨和领头人,见到此景,他不由生起一种无名的恐惧。 不是C级副本吗?怎么会悄无声息间门,睡在自己旁边的兄弟就成这样了? 今天是他,那么明天呢?那个还没有看见身影的怪物是不是也能这么悄无声息地夺走自己的双手。 “怪物!是怪物!”瘦子躺在地上,迟来的疼痛感不断折磨着他。 “什么怪物!”不胖不瘦那人扯来一根布条缠在瘦子身上,为他止血。B级觉醒者的身体素质远高于普通人,只要止住血应该就不会丢命,只是这手就难长回来了。 “很高,很大,触手!对,我看见了触须和漂浮的尾巴,应该是海怪。” 竹猗和慧子对视一眼,这明显和他们看见的不一样。 所以雾气中究竟有多少怪物?还是瘦子因为恐惧看错了。 村民们紧闭的房门接二连三打开。 昨天下午,竹猗她们来的时候,没有一家人开门,整个村子就像墓地一样安静,所有人都躲在已经破败的房子里,就像隐匿在黑暗中的影子,不愿意露面。 现在却都走出来。 他们相互看看,又仰头看向头顶的太阳,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 “真好,又过了一天!” “你还活着,可以可以。” 但是也有几家房门紧闭。 走出家门的村民将关着的房门一一敲响,没人应的就直接撞门。 很快,第二个血肉模糊的人摔出来,和瘦子的情况类似,他少了一只腿,正绝望地躺在冰冷的地上。 但是去查看的村民却并不为他的情况而感到震惊,脸上反而流露出喜悦的表情。 仿佛在庆幸,还好不是自己少了一条腿。 最后一个关着的房门被踹开,这次,里面的场景最为惨烈。 躺在床上的中年人整个左边身子都没了,左腿左手包括左边胸腔,但是他却没有死,依旧睁着眼睛,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的血不断流出。 “百分之八十五。”慧子凑在竹猗耳边轻语。 天气预报的第三种解释出现了,既不是有百分之八十五的可能性死人,也不是死的不全是人,而是三个人凑在一起,丢了百分之八十五的身体。 右手,右腿,左半边身体。 那个站在每个人房门口驻足的怪物挑选之后带走了自己满意的礼品。 * 村民之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朝着竹猗他们走来。 “外来者?”老人上下打量几人一番,又看了看身上缠着绷带的瘦子,“算你们运气好,神灵只带走了部分身体,恭喜你们又活过一天。” “什么意思?”竹猗敏锐察觉到老人的话里藏着整个副本的秘密。 “意思就是字面的。”老人从兜里慢吞吞摸出烟枪,村子里已经没有食物,但是好在他还有很多的烟,多到哪怕饿死也抽不完,“你们找到离开村子的路了吗?” “没有。” “那不就得了,通往外界的道路全部被雾气所遮蔽,只要你离开,就必须穿过雾气。刚开始的时候,村子里有年轻人想离开,他们背起行囊,带上棍子,在亲人的注视之中走入雾气里,晚上,雾气就会把他们的尸体送回家门口。” “但是,我现在没有看见雾气。”竹猗抬头看向远处高山上的太阳。 太阳出来后,雾气就已经消散,一眼就能望见对面山坡上的秃石头。 “等你们离开的时候,雾气就会来的。都是报应。”老人摇摇头,又抽了一口烟,“村子里的东西逐渐消耗光,但是我们却没有死,因为每晚,雾气会给我们送来礼物。打开看看你们的包,礼物就在里面。” 竹猗翻开自己的背包,发现一块面包和一盒牛奶正放在里面,还是自己最喜欢的巧克力牛奶。 明明昨天,背包里什么食物都没有。 而慧子的包里则和竹猗略有不同,是压缩饼干,很符合慧子的习惯,这正是她最需要的充饥食物。 “雾气阻碍了我们离开,却又豢养了我们,只要你每天给他献上礼物,他就会回馈你所需要的东西。” “我们献上了什……”竹猗没有说话,就明白过来,看向依靠在墙壁正在忍受疼痛的瘦子。 一条手臂换这么多食物。 老人敲敲自己的烟管,“如果你们不主动献祭,那么雾气就会随机挑选自己喜欢的礼物。当然,如果你们想要更多,就需要献祭更多。” 老人家意味深长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 “主动献祭时,你们只能献祭属于自己的东西,身体,知识,记忆……当然,如果雾气认可,足够要好的朋友,亲密的恋人,血脉联系的手足,也……” 老人的话还没说完,冬安已经抢先呵斥住老人,“你在胡说些什么!不要以为你是老人我就不会揍你。” 老人摇摇头,似乎对这一幕很是熟悉,背着手又离开。 但是老人的话即使没有说完,众人心里也清楚接下来的句子,他们不由相互看看,明明是最亲密的人,现在眼神中却多了一层防备。 42 迷雾森林 甲虫与兔子 “别听副本里的人胡说, 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一样的,找到肖生的遗物或者线索。如果梦境中的人能给我们正确指引,他们自己也就醒来了, 而不至于沉睡却不自知。”冬安拉住女友的手, 安慰道,同时充当起人群的主心骨。 他和薛莉莉一个A级觉醒者一个B级,自然有充足的自信不会成为怪物挑选的礼物。 竹猗走上前,蹲在失去右手的瘦子旁边, 继续问道, “你再说一遍, 刚才看见的怪物是什么样子的?” 瘦子的思维慢慢平缓下来, 他逐渐从痛苦之中平静下来, 觉醒者的身体素质到底是好于普通人, 所以即使缺乏止血消炎的药物, 他也不会死掉。“很大, 很高, 黑色的影子,很多的触须, 巨大的海藻, 吃人的鲨鱼……” 站在瘦子旁边的兄弟将他拉过来, 一脸不耐烦冲着竹猗喊,“关你什么事,你自己见到怪物不就知道它长什么样了?” 他生怕瘦子神志不清, 暴露更多的信息给竹猗,连忙抱起受伤的瘦子回了房间。 只剩下竹猗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触须,海藻,鲨鱼…… 这些词语怎么也不会用在描述同一个东西身上, 而且瘦子是从背后受伤,直接被扯掉胳膊,或许他根本没有看清那个怪物的样子。 * 随着太阳出来,村子里的人如同蛰伏在地底的虫蚁,纷纷从阴暗无光的角落里走出。只是每个人脸上都透着一股麻木,没有笑容,即使两人相互擦肩而过,也没有目光的交际。 他们就像是被圈养的小兽,已经失去生机与活力。 暂时收留竹猗她们的老太太正坐在屋门口骂骂咧咧,同村人的受伤也给她带来了食物,不多,一把青菜和一碗粥,是刚刚好能满足人体基本生活所需,却又无法让人吃饱的分量。 “去村子里走一走?”冬安走过来,他是很具有魅力的男性,经过持久锻炼的身体能够给人足够的安全感,而言语中却又充满温和,对外人有礼而不过分亲昵,行动中时刻护着女友。 “走一走吧。”慧子靠过来,他们四个人短暂结成同盟,毕竟在一个陌生的副本之中,团结和防范是同等重要的两件事。 “这个村子并不算大,一眼就能望到头,东西两条路,一条通往村外,一条通往山里,而昨晚的雾气正是从山里涌出来。” 几个人站在村子路口,看向通往外界的路。太阳出来的时候,雾气隐退,在阳光的照射下,甚至能清晰看见一公里外被泥石流冲垮的道路。 虽然路断了,但是真的要爬出去也不是难事,总比困死在这里好。 “我们可以试试能不能出去。”冬安从怀里摸出一个亮壳甲虫,金属质地的背部,安静趴在冬安的手心,就像假的一样。 冬安蹲下身,将甲虫放在地上,接受到指令的小虫子迈动六个脚,慢腾腾往村外走去。 这是冬安的异能,驱使动物,当他放出甲虫时,感官能与虫子相连,借由虫子的身体看见村外的世界。 算是替身的一种。 但是也有弊端。 甲虫没有视力,只能用触须感受世界,因此当冬安将自己的知觉附着于甲虫身上时,所能接触到的世界并不大。 这是他异能的最大弊端,正是因为如此,哪怕已经到了A级,冬安依旧没能获取进入内城的资格。 小小的甲虫已经走出村子的界碑,开始探索外面的世界。 村子里的人自然也注意到这一群外来者正站在村子边缘,他们的目光不由变得警觉,被圈养的动物在察觉到危险时,也会聚集起来。 “你们不能出去。”依旧是刚才来招呼过竹猗她们的那个白发老头,他走在一圈涣散的人前面,就像是领头羊。 虽然竹猗确实不会冒着未知的危险走出去,但是也不妨碍她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白发老头充满恶意地笑笑,“如果你想死,当然可以走到雾中去,但是不要牵连我们。” 说话间,清晰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一阵白烟,很淡,就像是烧烤产生的一阵雾气。甲虫爬上泥土块,身边隐约围绕着一圈白烟。 它继续往前爬,雾气渐渐变得明显,就像被一阵风吹过来,直接无视头顶明晃晃的太阳,涌到了村子跟前。 雾气跃跃欲试,就像有生命一般,试探着伸出一小团,进入村子内。 老人瞬间变脸,“你们放了什么东西出去!惹怒了神灵,我们都会死!” 而站在一旁的冬安也眉头紧皱,附着在甲虫身上的精神受到重创,借由甲虫的触觉,他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哪怕没有眼睛依旧能察觉到可怕之处。 就像这漫天的雾气,忽然涌来,海一般压下来,而他却是掉入海中不会游泳的残疾人,连扑腾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不断下沉,下沉,直到压力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压迫住身体。 宁安猛地吐出一口血。 薛莉莉在一旁扶住他,神色焦急,“快把甲虫召回来。” 一个甲虫就是一段精神力,需要培养很久。 但是冬安却摇摇头,努力将涌出来的鲜血咽回去,“没办法召回来了,我已经和它失去联系。” 薛莉莉闻言顿时有些慌张,又很快镇定下来,她并不是柔弱只知道依附男友的柔弱女子,相反,她比冬安更强,只是习惯在男友面前表现得娇弱一些,满足他的保护欲。 “迷雾森林副本只是C级。” “是的,但它却吞噬了我放出去的甲虫,这是连B级堕化物也做不到的事情,最糟糕的是,我并不能感知到那是一种什么怪物,只能体会到瞬间倾覆过来的压力。” 难怪,肖生和另一个B级觉醒者没能走出副本。 雾气没了目标,又逐渐往后退。 夜晚才是它的游乐场,白日不过是巡逻罢了,它对于这些猎物并无太大兴趣。 眼见着雾气散去,老人长松一口气,又开始说教,“你看看你们,冒冒失失,还不如上一批进来的人呢!既然进了村子,就安心生活,虽然吃不饱但也饿不死,将就过吧。” 上一批人? 竹猗抓住关键词,他们之所以进入副本之后一直没有找村子里的人询问是否见过肖生,就是因为副本中的NPC是不会对进入的觉醒者产生记忆的。 就像游戏,面对每一个做出不同选择的人都会有不同的反应,但是终归只是一种样例和模板,而不会像真正的人一样有记忆有思维。 当找到正确的道路,游戏通过,副本破碎。 “有很多人迷失在村子里?” “不然呢?”村长意味深长看向竹猗,他懒得搭理其他人,但是看竹猗一个娇滴滴小姑娘,未免觉得可惜,因此多说了几句,“你们难道是真的来爬山?而不是别有所图吗?” 竹猗又看一遍自己的身份卡——登山途中意外被困,误闯进村子的人。 看上去确实是真的来爬山的。 但是,竹猗看了看四周光秃秃的山坡和裸露在外的石头,如果非要在这种荒郊野岭爬山,那自己这身份确实太闲了。 冬安被薛莉莉扶着在村口大石头边坐下。 他的精神力受到创伤,还好放出去的只是一个甲虫,不至于造成太严重的伤害。 冬安的手心微动,一个毛茸茸的小兔出现在他掌心里,白色的毛,蜷成一团的身体,看上去还很小,三瓣嘴翕动,试图寻找食物。 冬安的异能局限性很大,他的精神力只能依附没有情感的动物身上,一旦动物有了自己的思维,哪怕只是产生最简单的情感,也会对精神力产生阻碍,除非这个动物无比依赖冬安。 兔子就是由冬安精神力喂养长大的,是现阶段,冬安所能操纵的最高级物种。 虽然此刻冬安精神力受创,但是他依旧分出一缕精神力喂养兔子。 一日三餐,餐餐不能少,这样才能保证兔子的成长。 而必要的抚摸也是必不可少的,这样可以增加兔子对冬安的亲密度。 薛莉莉看得十分心疼男友,“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兔子呢。都怪我,非要眼馋肖强的奖励,进来这个副本,这哪是C级的难度。” “不怪你,是我太弱,没能给你更好的生活,才让你跟着我一起过艰难生活。”冬安笑着安慰女友,“只要我能培育出可以掌控的兔子,说不定就能得到内城的认可,直接获得永久居住资格,我们的孩子就不用这么辛苦。” “哪来的孩子!等我们安定下来再说。”薛莉莉嗔怪道,“先考虑自己,再考虑后代吧。” 兔子吃饱喝足,蹭蹭冬安的袖口,双眼微阖,看上去要睡了。 冬安赶紧将它收进自己的袖口,“等到我培育出可以掌控的兔子,一定能照顾好你和孩子的,兔子的繁殖力强,一生生一窝,很快,我们就会有一大批可以操控的分支。” 薛莉莉不理解男友对于孩子的执念,在这朝不保夕的年代,照顾好自己已经是万幸,何苦再要孩子。 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 她和冬安相恋三年,知道面前这人的温柔和良善。薛莉莉只是担忧,很快又要到晚上,那迷雾中的怪物连面都没有露,就接连重创两人。 * 竹猗追上白发老人,试图获取更多信息,“前面进入村子的人呢?” 老人却只是摇头,继续往前走,他已经不想理会竹猗。 等到实在被缠到受不了了,老人才猛然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睛看向竹猗,笑着露出没有牙齿的嘴巴,“不用追问,你很快就会知道他们遇见了什么。” 或许是竹猗的少女气息勾起老人的回忆,他又开口道,“给你一个忠告,不要相信身边任何人。” 紧紧关着的窗户里,一双眼睛从缝隙里望出来。 三人之中不胖不瘦那人死死盯着竹猗,“好像真的是她。” “被秘密悬赏一万积分的那个女孩子!”胖子丢下受伤的弟弟挤到窗子边,跟着嘿嘿笑起来,“这什么运气!接了个找遗物的任务还能遇见黑市最高的悬赏。” “看上去,她确实很弱,应该就是悬赏里说的D级。” “但是她身边跟着那人可不弱。” “她们总有分开的时候。”不胖不瘦那人欣喜若狂,虽然他还没有找到离开迷雾森林的办法,但是并不妨碍他坐起发财的美梦。 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失去手臂的弟弟,又开口道,“要是我们这次真能赚这么多积分,别说只是少一条手,就是少两条手,我们也能养得起你,别担心了。” 然而瘦子依旧双目无神躺在地上。 疼痛已经逐渐麻木,没有刚开始那么剧烈的冲击,但是他却总能听见一个声音在自己耳边回响。 “不甘吗?” “失落吗?” “对命运感到无能为力吗?” “献上你的诚意,神灵会给你庇护与礼物。” 43 迷雾森林 挑选礼物 竹猗走到昨晚借宿的草棚前时, 发现老太太已经关了大门,如果不是昨晚实在打不过两个年轻女孩子,她早就将竹猗两人赶出来, 现在有了机会,老太太趁机提前锁门。 但是低矮的院墙根本拦不住两个人, 只需要轻轻翻身, 就能进入屋子。 竹猗没有选择进去, 她站在屋子外面听屋内的动静。 屋子里传来宰东西的声音,钝了的菜刀乓乓砸在菜板上,传出刀口与菜板摩擦的声音。可是村子里早就没有食物,唯一的口粮是每晚雾气送回的一点仅供维持生计的礼物。 老人还能剁什么? 竹猗想起自己在后院看见的那口锅。锅内的东西都已经被刮空, 连油水都没有剩下。 她后退一步,看见屋子茅草屋顶上空的太阳隐约有西斜的趋势,时间已经到下午, 村子里的人陆陆续续进入自己的房间,将房门紧锁。 他们一天的活动时间仅为太阳出来到太阳西斜的这段时间, 就像是蛰伏的虫蚁, 定期从黑暗里走到阳光底下晾晒自己。 然而并非所有的人都在这个时间段里走出了门。 比如老太太隔壁的屋子, 依旧大门紧闭, 那个躲在屋子里偷看竹猗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打开过大门。 “你说, 老人在剁什么东西?”慧子问出竹猗心里的疑惑、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听着声音, 像是在剁空气, 刀落下之后根本没有遇见阻碍, 直接砍在菜板上。” 两人对视一眼, 一人一边,直接越过了围墙,从院子轻手轻脚绕道厨房边上, 透过被风吹拦烂的纸糊窗子往里面望。 厨房没有光,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黑乎乎的影子,看不真切,而老人背对着窗户站立,落下的每一刀都用尽全力,直接卡在菜板上,再用力拔出来,继续往下砍。 竹猗又闻见了微弱的血腥味,如果只是杀了一只鸡,那么经过一晚的风吹,味道早该散去,而不至于至今萦绕在房间。 老人佝偻背,站立不稳,整个人像是要倒在菜板上,手上高高扬起的刀边缘已经有铁锈,并不锋利,能砍东西全靠力气。 ——乓乓。 一阵接连的砍动之后,老人终于停止了动作,她慢慢端起放在一旁的大碗,放在自己面前,佝偻的身体更加弯下去,就像是倒伏的枯树,整张脸几乎都要掉进碗里。 老人的背耸动几下,她张开嘴,然后伸手探进了喉咙里,努力抓扯出什么东西,然后就是一阵干呕,全部吐进碗里。 奇怪的是,屋内并没有呕吐物的味道,反而弥漫着一股更加浓烈的血腥味。 慧子看不下去,直接将窗户扯下来,弯着腰就从破口处跳了进去。 老人听见声音,身子猛然一抖,她慢慢转身,一张满脸是血的脸出现在两个人面前。 今天早上见到老人时,她虽然干瘦老迈,皮肤是不健康的蜡黄色,整个人如同枯掉的老树,但是依旧活着。 用力扎根在这片迷失之地上,努力而艰辛活着。 但是现在,老人的嘴里掉出来半截软乎乎的血状物,下半张脸都因为用力的抓扯而破裂,她的眼睛却迸发出狂热的光。 饶是慧子见多识广,依旧被眼前的一幕给吓住了,对于老人在砍什么东西,她有很多猜想,但是此刻,等她终于看清碗里的血糊糊长条,依旧感到震惊。 老人将自己的肠子从嘴里拉扯出来,放在菜板上剁碎,又放进碗里。 起初拉出来的只是短短一截,还没有菜刀长,哪怕拼命用力砍,剁得细细的也填不满一碗。所以砍到后来,老人逐渐失去耐心,弯下腰,将自己的手从嘴里伸出肚子里,拉出了肠子,用力一扯,肠子顺着手的方向从嘴里出来,落入碗里,很快就填满了一整个碗。 “饿。”老人继续喃喃,她试图赶走打断自己仪式的人,刚走了一步,却又猛然栽到地上。 破裂的疼痛似乎此刻在传递到她周身。 虽然从外表看不出异常,但是在场的人都知道老太太的身体内部,所有的器官都在扭曲变形。 人真的能从嘴里伸进肚子抓住肠子吗? 这听上去就是违背常理的故事,却真实发生在两人面前。 老人倒在地上,继续呢喃,“饿,献祭,饿,吃的……” 她慢腾腾伸出手,放进自己嘴边,本来和正常人差不多大小的嘴此刻能塞进一整只手臂,直接裂到耳根下方。 眼见着老人还要继续抓自己的肠子,慧子连忙制止她,却发觉看上去老迈无力的老太太挣扎起来的力气倒是大得吓人。 她在地上翻滚,趁机摆脱了慧子的帮助,空出来的右手再度伸进自己的身体里,抓住肠子的一段往外扯。 她已经完全疯了。 眼见着地上的血状物越来越多,慧子直接将老太太拖到屋外院子的柱子上绑起来。 老人的挣扎响动终于让隔壁屋子的窗户再度开启一个小缝,那个从始至终就没有漏过面的人偷偷透过窗缝观察外面的动静。 椅子被拖动。 片刻后,窗子打开一个更大的缝,一卷止血绷带被丢过来,等到竹猗抬头去看的时候,窗户又再度合上,就像从未开启过。 村子里的人要么疯要么麻木,像白发老头那种难得清醒的,却又只会看热闹。 竹猗决心找人问清楚村子里的异常。 她走到隔壁屋子的院门前,敲了下,“你好。” 没人回应,里面的人在假装刚才的一切动静都不曾存在。 “我知道你在家,我也知道你是个好人,你虽然从来没有露面,但是我知道你一直在偷偷观察,你知道的事情比我们这些外来者多很多,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帮助一下我们。” 屋子里还是没有声音。 慧子在远处摇摇头,老太太已经没救了。 虽然双手被绑住,无法将手伸进肚子里,她却开始不断干呕,将身体内的所有东西都倾吐在外,就像整个人被翻面。 所有属于内部的都要来到外界,而属于外界的皮肤却开始皱缩塌陷。 竹猗准备回去,她刚一转身,隔壁的大门终于犹犹豫豫打开,一只小小的手扒着门缝犹豫不决,不知道该继续往外推,还是往内关。 最后,一个稚嫩的声音怯怯响起,“她死了吗?” “死了。” “哦。”声音很是失落和低沉。 屋子里的人终于决心打开房门,是一个小女孩,短发,大眼睛,矮瘦,站着也不过竹猗的肩膀高,难怪一直听见拖椅子的声音,因为房间的主人真的很矮。 但是哪怕瘦弱,女孩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黑葡萄似的,看人时充满期待和羞怯,“天快黑了,你们先进来吧。” 女孩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侧开身子,让出一条路。 太阳西垂,落到最高山峰下面,只留下一片橘色的余晖,而东边的天空夜色已经迷漫。 老太太死在夜色降临之前,吐尽身体里的最后一个东西后,她终于没了呼吸。 和自己的所有器官慢慢冷去。 竹猗和慧子走入小女孩的房间。 虽然都是破败的土坯房,但是女孩的房间明显干净很多,只是屋子的卧室门都反锁,只留下外面一个房间供人活动。 女孩有点局促,站了又坐,坐了又站起,最后将屁股底下的椅子推给竹猗,“姐姐坐。” 家里拢共只有一个小木椅子,还是爸爸生前做的。 竹猗没有坐,她将椅子让给女孩,温和笑着,“你叫什么名字?” “葡萄。” 人如其名。 竹猗没有问葡萄爸爸妈妈呢?一个小女孩独居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难怪她不敢打开大门,即使早上最安全的时刻,也依旧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 “你认识隔壁的老奶奶,对吗?”竹猗试图从葡萄口中获取更多的消息。虽然这个小女孩不出门,但是她却一直在观察。 能活到现在的孩子没有笨的。 “认识。”葡萄点点头,想起隔壁老人的惨状又有些顿住,“她很惨的,村子所有人都出不去之后,只能靠着每晚神灵送来的一点食物活下来。但是老奶奶家不一样,她的丈夫会打她,打得很惨,我经常能听见隔壁传来的闷闷哭声,为此,村子还找她丈夫谈过话,但是没效果,那人只会吸取教育把奶奶嘴捂住再打。所以每晚神灵送来的食物全部被她丈夫吃了,老奶奶饿得吃能在地上扒拉草根吃。要是以前还好,以前她可以自己种地,村子里也有其他人可以为她提供食物,但是现在所有人都不够吃。 后来有一天,她丈夫不见了,我闻见隔壁传来香味。再后来,香味也消失,老奶奶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但是她好像还是很饿,吃不饱,总是一个人在村子里转悠,想找点东西吃。” “神灵?”竹猗注意到小女孩把雾气称作神灵。 “是的,如果没有神灵送来的礼物,我们所有人都饿死了。”女孩眨着大眼睛,努力辩解,“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但是只要乖乖呆在屋子里,就不会有事。” 但是,正是那无处不在的雾气将所有人拖入危险之中,竹猗理解小女孩的想法,在她这个年龄,信任会比恐惧更让人能活下去,“昨晚有人受伤,今天老奶奶也死了,你说的神灵会庇护这些人吗?” 随着交谈,女孩的胆子大起来,她对于竹猗不信任自己的神灵感到轻微的恼怒,“才不是!他们只是太贪心,贪心才会受到惩罚,神灵从不会伤害无辜的人。” 女孩气鼓鼓不想搭理竹猗,转身搬来凳子,踮起脚,借着窗缝看向外面的世界。 一片漆黑,雾气涌动,又到了神灵挑选的夜晚。 女孩跳下凳子,想想又嘱咐道,“并不是所有的夜晚,都会有人受伤。只有贪心才会招来灾祸,我观察你们很久了,知道你们是好人,才收留你们的。” 竹猗趁机问出另一个问题,“那你还记得上一批迷失进村子的人吗?他们里面有个高高的年轻哥哥,黑瘦,看上去有点傲气,叫肖生。” “他啊。”女孩忽然笑起来,“贪心就会被吃掉哦。” 她转身跑进自己的小房间,将房门紧锁,留下竹猗和慧子两人在卧室外面相互对视。 从女孩的只言片语中,她们确实明白了些,但是又没有全部明白。 “我大概懂了一点,隔壁老太太献祭了自己丈夫,获取大量食物,但是长久的饥饿让她再无法忍受每晚送来仅供充饥的一点食物,所以她又献祭了自己?” “贪心?什么又是贪心呢?吃饭和自由本来就是村民应得的权利,现在却成为了施舍,一旦想索要回来,就要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但是,女孩的话也透露出另一个问题,不是每个夜晚都有人会死,贪心的人才会被选中,所以不是雾气在选礼物?而是那些人在渴求超出自己应得部分的东西?” “或许是这样。”竹猗陷入沉思,“但如果我们不去渴求那些本来就属于我,现在却被剥夺的东西,就会永远陷在这里。” “嘘,他来了。”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她们又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拖着长长的锁链,在夜色中游荡,挑选自己喜欢的礼物。 44 迷雾森林 交换 倚在泥土墙边上, 竹猗再度感觉自己很困,就像有人在自己后脑勺上打了一闷棍似的,昏昏沉沉。 天黑了, 该睡觉了。 她渐渐闭上眼睛。 直到一阵窸窣的响声将竹猗惊醒,竹猗猛地睁开眼,半倚在墙上的身体一下子从墙边跌落, 摔在地上。 透过并不隔音的泥土墙,她能清晰地听见隔壁房间里传来脚步声。 光着脚啪嗒啪嗒走在泥土地上,并不像是怪物, 反而更像是人。 但是隔壁住着的正是今天下午才死去的老太太。 她站起身,看见雾气没有进入屋子内, 因此虽然黑, 她依旧能够隐约看清房间内部的样子。竹猗学着葡萄的样子走到窗子边, 站在窗缝边往外看去。 依旧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雾气, 什么也看不清,只是走到窗边后, 脚步声越发地清晰,就像在自己旁边一样。 竹猗耐心地继续看,她要等脚步声的主人走到靠近窗子这边。 脚步声从一个变成多个, 都是光脚踩在泥地的声音, 有点杂乱,听上去脚步声的主人也并不高大, 走起来没有轰轰的响声,就像小孩子在乱跑。 竹猗很有耐心, 她想要看清雾气后隐藏的究竟是怪物,自从进入村子之后,她们接二连三受到伤害, 却连噩梦怪物的样子都不知道。 ——咔哒 声音是从头顶传来,雾气中的怪物发现了竹猗的窥伺,趴在窗户上往下望。 但是竹猗看不见它,因为本来在屋子外的雾气忽然全部涌入了屋子内,就像是他们才发现窗缝的存在,因此争先恐后往里面挤。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一个小小的力量扑上了竹猗的后背,将她拽到在地。但是竹猗没有反抗,她感觉出来了,过来的人正是在屋子里睡觉的葡萄。 女孩的手泛着凉意,因为紧张,湿漉漉的。 她压低声音,和竹猗一起趴在地上,右手按住竹猗的肩膀,“不要抬头,不要说话,闭上眼睛,假装睡觉,神灵会原谅你的放肆。” 屋子里的温度降低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水汽,虽然竹猗没有睁眼,但是她知道,雾气已经进入房间。 脚步声消失不见,房间内外都陷入一片安静之中。 竹猗没有起身,她知道那个怪物正站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 渐渐地,脚步声又响起,和最开始的听见的声音一样,很轻很长身后拖着铁状物,因此一路走一路发出清脆响声。 和竹猗听见隔壁屋传来的脚步声截然不同。 葡萄长松一口气,终于站起来。 屋子里的雾气已经散尽,最后一点白从窗缝中退出去。 她看向竹猗的眼神中充满愠怒,“我都说了,让你们好好休息!为什么你要大晚上去窥伺神灵。” “你觉得它是神灵吗?” “难道不是!”葡萄看见雾气散后,竹猗依旧不知悔改,顿时恼怒,“如果不是神灵每晚送来食物,我们早就饿死在村子里了!你今天的吃的所有东西都是祂给的。” “如果没有围绕在村外的雾气,你们可以自己走出去找食物,更多更好的食物,也能拥有更广阔的的天地。” “外面的世界不一定会更好。”葡萄反驳道,“他们都说外面有人贩子,会把小孩拐去割断手脚再去卖,还有坏人会把小女孩养在家里干家务不给饭吃,还有……” “你去过外面的世界嘛?” 葡萄一下子没有了话,她睁着圆圆的眼睛,里面似有水汽氤氲,张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结结巴巴抖出半句话,“我好心收留你们,但是你们却……却……” 卧室里传来扒门的声音。 葡萄陡然转头,她出来得太急,竟然忘记了锁门,小黑狗半夜醒来没有看见葡萄,嗅着湿漉漉的小鼻子,顶着门,从门缝里挤出来半个头。 葡萄冲过去,将小狗抱在怀里,关上了门。 小狗是她前段时间捡回来的,没人知道小狗是从哪里跑过来,或许是村外或许是山林里,但是葡萄知道,只要小狗被人发现,一定会被人炖成狗肉火锅。 村子里的人虽然饿不死,但是也仅仅在饿不死的边缘徘徊,能有一段额外的美食,自然是再好不过。 葡萄不这样想,她没有爸妈,也没有其他亲人,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她是安全的,不用担心被最亲密的人献祭给神灵,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也是孤独的,捡到一条小狗那天是葡萄拥有记忆以来最开心的日子。 但是本来就只够一个人吃的食物,现在还要分给一条小小的幼犬。 葡萄抱着小黑狗,感觉饥饿又涌上来。 她能够理解邻居家的老奶奶为什么在享受了一段时间的美食之后,控制不住自己,宁愿用自己来换食物。 因为人真的会很贪心。 就像以前,葡萄只想缩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去,现在她还想把小狗养大。 * 慧子慢慢睁开眼,她从始至终就蜷缩在墙角,但是却并没有睡着,当葡萄从屋子里跑出来扑倒竹猗的时候,慧子就醒了,但是她没有动,只是默默看着一切。 “唔。”慧子按住砰砰直跳的太阳穴,试图站起来,又腿一麻,缩了回去。 竹猗扶住了她。 “你还好吧。” “还好。”慧子点点头又摇头,“但也没有那么好。我刚才看见了雾中的怪物。就在你们趴在地上的时候,我没忍住悄悄睁开眼睛。和我之前看见的那个模糊影子一样,很高的黑色身影,房子根本容不下它,因此黑色影子低垂着头,从顶上俯身看向你们,就像神灵俯瞰人间。” 竹猗想起刚才的情景,她一点没有察觉到雾气中的怪物站在哪里,没有呼吸,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闭上眼之后她只感受到了流动的水雾和安静的空气。 “后来,它发现了我,因此回头。它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看了我一眼,我的心脏顿时开始砰砰跳起来,血流加速,就像要冲出颅顶。所以我立马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直到现在,我依旧能感觉到太阳穴炸裂一样的疼痛。”慧子按住太阳穴,她实在想不明白,只是看一眼就能让自己产生濒死感的怪物能强到什么地步,这真的只是C级的噩梦副本吗?简直比S级还可怕。 “但是你并没有受到伤害。”竹猗按上慧子的肩,她能感觉到,慧子虽然产生了一系列不适的反应,但是精神力和身体都没有受到伤害,那一眼更像是警告。 副本中的怪物会这么好心吗? “或许就像葡萄所说,神灵原谅了我们。它需要圈养人类,而不是展开杀戮。” 说话间,太阳升起,新的一天又来了。 在阳光的照射下,雾气渐渐散去,歪歪斜斜长满青苔和杂草的房子出现在面前。竹猗开始理解,为什么村民不愿意收拾房间,这样一个环境确实容易让人感到绝望。 被禁锢的村民重获自由,纷纷走出房间,开始挨家挨户敲门,查看昨晚是否有人被带走。 白发老头闻着血腥味就站在竹猗房间门口,又摇摇头,往旁边走去。他推开门,看见老太太已经没有了人的样子,倒在地上,而在她旁边,放着一大堆食物。 都是村子里不会有的,包装精美的蛋糕,新鲜的鸡肉,刚刚采摘下来的水果,只有过年才会有的糖果。 老头眼前一亮,顾不得查看老太太的情况,快步走入房间,将地上的东西往兜里揣,他知道这件事瞒不了多久,很快其他人也会发现这里的食物,所以老头光挑好的容易藏的捡,糖果自然全部都要,他已经忘记自己多久没有感受过糖的滋味。 那种甜滋滋的味道萦绕在舌头,幸福到爆炸的感觉,已经遥远得像是上辈子。 一只有力的手扼住老人的胳膊,强迫他转身。 竹猗看了一眼沾血的糖,略微皱眉,但是老头却明显误解了她的意思,咬着牙忍痛开口,“见者有份,这样吧,四六分,我年纪大多拿一点,咱们就别争执了,等下其他人过来,你就连四也拿不到了。” 老太的话音刚落,其他村民也已经来到了屋子门口,看见撒落一地的食物,眼前放光直接冲进屋子里,哄抢起来。 老头体弱,直接被挤到一边,他气得直跺脚,一边跺脚一边哎呀哎呀发出惋惜的声音,转而一摸鼓鼓的口袋,他又生怕被别人发现,直接趁着无人在意的时候,往外面走去。 竹猗拽着他的手,“我有事问你,如实回答,不然我就把你这些糖全部扔出去。” “你这小姑娘……”老人也奇怪,竹猗看着瘦弱,力气倒是挺大,他完全反抗不了,等到这群人抢完地上的食物,就该抢自己的了,老人焦急,“有什么就快问。” “雾气什么时候出现的?” “忘了,别用这眼神看着我,我是真不知道,雾气出现前的日子也全记不清。” “村子里外来的人多吗?”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反正总有几个。” “前段时间是不是有个叫肖生的人进来过?” 老人忽然笑起来,“他啊,贪心的人会被神灵惩罚的。” 和葡萄一样的话。 趁着竹猗愣神的间隙,老人挣脱竹猗的手,一溜烟逃跑。 慧子面色凝重站在外面,朝着竹猗挥挥手。 “有人出事了。” “谁?” 慧子指了下靠近山林的那个房间,正是胖瘦三人住的地方,这次出事的还是他们,“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每个屋子都只住着一个人。” 因为献祭的物品只能是自己所拥有的东西,身体,精神,亦或者足够亲密的亲人朋友。 所以能活到现在的人都是不会被献祭也不能献祭别人的人。他们就像秃鹫,围绕在将死之人身边,从别人的尸体上寻找一点食物。 但是竹猗这批进来的人不同,他们都有身边都跟着亲近之人。 竹猗走到胖瘦三人组所在的房间外面,看见冬安这对小情侣也站在外面,昨晚,他们也平安度过。 来不及交换昨晚的情报,竹猗已经抢先听见屋内传出的争吵声,好像是昨天受伤那人的声音,有点尖锐,就像砂纸磨过玻璃。 “说好的是兄弟,为什么我受伤就可以,你们受伤就不行!我们只是换了一个人体会受伤的感觉而已,只要我们能活着出去,什么都会有的。而且我早就受不了万事都是你做主,明明我们都是一起出生的,凭什么只有你体型正常,而我就只能一直是这个样子。” 争吵声从屋内转移到门口。 一个人滚了出来,和昨天的状况一样,少了一只手臂,从肩膀处整齐断裂,鲜血不断涌出。躺在地上的人痛得嗷嗷直叫。 但是细看,现在地上这人和昨天又略有不同,虽然依旧是麻杆一样瘦长的身体,但是声音和气质却截然不同。 站在门口的人抬起头,不胖不瘦,是三人之中看上去最为正常的,他倚门而站,四肢健全,一点看不出昨天少了一只手。 “瘦子?”竹猗终于从面前这人的表情中找到一丝熟悉感。 “不,我现在已经不再过分瘦削,我很正常,你可以叫我的名字——赵三黎。” 躺在地上的人用痛苦的声音□□道,“所以,是你和雾气做了交换?用我换来了你现在的样子?” 他语气中透着难以置信,虽然他一直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对于一母同胞的兄弟却并未多加防备,即使昨天听见老头的话,却也没有想过对亲兄弟下手。 “我我我……”立在一旁的胖子已经吓傻,他也没有想到,才进入副本,连怪物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就开始内讧,“你你你……” 他指着已经大变样的赵三黎,自己也是他兄弟,那么今晚,自己会成为被换出去的礼物吗? 赵三黎搂住哥哥的肩膀,“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毕竟我们是亲兄弟,我只是对他一个人有怨气而已,在娘胎里他就抢我们营养,导致我们两个人体型不正常,长大后,他又处处以老大自居,什么事都得听他的。我早就受不了了。” 胖子在安抚下,颤抖的身体渐渐停止,眼神里却充满警惕和防备。 慧子走到竹猗身边,低声开口,“昨天,葡萄说过,并不是每晚都会有人死去,只有贪心的人才会死。” “所以,当怪物站在门口的时候,并不是单纯在挑选礼物,他在和人做交换?”竹猗懂了慧子的言外之意,又很快提出疑惑,“但是,我们都没有听见怪物的声音。” “前晚,怪物站在门口,应该不是准备和我们做交易,而是和睡在里面屋子的老太太。你注意到了吗?老太太的手指是残缺的,我本来以为她是天生残疾,后来经过葡萄提示,我怀疑,老太太在献祭丈夫之后,一直在偷偷献祭自己的身体部位换取食物,直到最后将整个人都献上去。” 竹猗瞬间想起见过怪物的三个人。 瘦子自然不必说,他受伤最重,又和怪物做交易拿回完整的身体,而老太太已经死去,另一个见过怪物的人是冬安。 竹猗转头看向小心护着女友的冬安。 此刻,冬安受损的精神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整个人也恢复了平静,他搂着女友,正在低声和她说着些什么,脸上满是柔和。 两个人恋爱多年,即将成婚,本来就是为了挣进入内城的积分获得安稳生活才选择接下任务,感情自然很好。 45 迷雾森林 温水青蛙 竹猗知道慧子的人品, 也相信她不会将自己献祭出去,但是慧子却并不一定这么想。 时间逆转之后,慧子不再拥有那十分钟的记忆,也不会明白那十分钟对竹猗来说多么重要, 当所有人都将她当做怪物要驱逐的时刻, 唯一相信她的是一个认识不久的女生。 人对于未知的恐惧压倒一切, 即使竹猗就这么站在所有人面前, 依旧不会有人冒着风险来了解她, 而是依靠简单的分类判断来推测竹猗的危险性。 她走到慧子身边,“现在我们全程被动, 被迷雾中的怪物牵着鼻子在走, 在未知面前,团结是必要的,怪物希望我们做的事情,就一定不要做。” 竹猗没有试图用这些天的友情亦或者大道理来劝阻慧子, 她只是平静地在讲一个道理, 截止目前,竹猗连怪物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见到,但是团队却已经开始内讧。 “我也这样想,我们进入副本的第一任务肯定是活着出去, 第二任务是找到肖生的遗物。从白发老头和葡萄的话中,可以推断, 肖生确实进入了这个副本, 而他因为贪心, 所以没能活着出去。贪心这个词的定义就很微妙,想要更多的食物算贪心吗?想要离开迷雾算贪心吗?更糟糕的还有一点,死在这个副本的人不止肖生一个, 还有和他一起被卷入其中的联邦军副队长,同样的B级觉醒者。如果出卖朋友就能活着出来,那么两个人中应该有一个人活下来。现实却是,迷雾副本无人生还。” 竹猗微笑,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利索,不用废嘴皮子,慧子已经完全明白相互伤害并不会对离开有任何帮助。 蹊跷的是,这么简单的道理,胖瘦三人组却好像魔怔似的想不明白。 竹猗怀疑这个副本和精神有关,或许它能挑逗起人心底最深的欲望和恐惧,才会导致兄弟阋墙。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 闲着也是闲着,竹猗才不会让时间白白溜走,昨日她们一起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基本将村子的大小和地理位置摸清楚。 四面环山,交通不便,百来户人,但是现在却只剩下三十多人,其他人去哪了,这是一个很容易想到谜底的问题。 副本的要求是活过七天,而人类在副本中呆的最长时限也是七天,七天之后,如果人没有成功离开,就会被副本同化,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所以,竹猗他们必须提前找到离开的正确道路,然后在第七天的时候离开副本。 今天,竹猗干脆和出来晒太阳的村民开始沟通。 “这村子有名字吗?这么封闭的地方,大家应该都沾亲带故吧?” 没人回应她。 被问到的村民目光呆滞,只知道坐着晒太阳,他的感知被长期的圈养生活无限压迫,剩余感官仅能对食物和阳光保持反应。 慧子继续去问下一个人,但是剩下的村民要么麻木呆滞,要么就一脸警觉,根本不与外人交流。 只有之前就有过对话的白发老头正美滋滋躺在石头上晒太阳,腮帮子略微鼓起,应该在吃什么。 “挡着光了。”老头翻个身,往另一边转去。 竹猗又绕道另外一边。 老头睁开眼,嘴里嘟嘟囔囔,“我当初就不该搭理你这小姑娘,你只知道欺负老人家,别的人也在旁边,你怎么不去问。再说了,你想问的那些关于村子的事情,我是真不知道。” 老人指指自己的脑袋,“那些雾气好像进入了我脑子里,很多事情都记不得,我现在只想晒太阳。” “那我不问村子的事情,我问葡萄可以吗?”竹猗蹲在老人身边,继续开口说道。村子里清醒的人没有几个,只有白发老人思维清晰一点。 “葡萄?我好多年没有吃过葡萄了。”老人吧砸吧砸嘴,试图从记忆里调动出葡萄的味道,看见竹猗的眼神,又收敛神情,“我知道你想问那个小姑娘的事情。但我真的不清楚,你也看见了,那姑娘根本不出门,她一直把自己反锁在家,如果不是每天早上去敲门,她都会在屋子里应一声,我们简直怀疑她已经死在屋子里。” “她爸妈呢?” “爸妈?”老人忽然一笑,“我知道你们这些外来的人一直想知道进入迷雾是什么后果,你去问问葡萄就知道了,她之前发高烧,村子里找不到药,神灵也不会特意送来药。她爸妈为了救她,带着一盏灯在夜晚走入雾气之中。很多天后,葡萄的爸妈尸体在村口被发现,全都烂了,简直看不出个人样,只有葡萄一眼认出那是她爸爸的衣服,扑过去哭了又哭,后来就再也没有走出屋子过。” “神灵?你们都把雾气中的怪物称作神吗?” “是也好,不是也罢,对于掌控着我们生死的东西来说,这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白发老人倒是难得的清醒,和葡萄对于雾气的敬畏尊敬不同,他更坦然也更不屑,但是依旧接受现在的生活,并不想反抗。 “你就是村子的村长对吧?葡萄之前提起过你,她说你去劝过今天被杀的那位老奶奶丈夫不要家暴。” 白发老人听见这称呼之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好久没有人这么喊过他了。雾气弥散开来之后,所有人都成为被圈养的动物,他这个村长又有什么用。 “除了葡萄的爸妈之外,还有人走进过雾气吗?” “没有。”白发老人脸上显出一丝愠怒,他本来正在从兜里摸糖,一颗糖晒一小时太阳,这生活多惬意,不用担心未来,不用考虑接下来做什么。 但是现在他却无法从兜里摸出那颗沾血的糖,好像这是一种耻辱。 攥着糖的手拿起又放下,老人始终没能将手从兜里抽出,他无法再坦然地在竹猗面前吃下那颗糖。 “现在的生活多好,谁想去送死,我们都只是普通人,哪能对抗怪物。但是你们这些外来者却很喜欢走入雾气,你之前问过的那个年轻小伙子他就走出了村子。” “肖生?” “谁知道呢?很多事我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来的时候像你们一样一大群人,走的时候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走入雾气,再没有回来,应该是死在里面了。” 竹猗知道,村长的猜测是对的,肖生确实死在雾气之中,他没能成功离开副本。就连B级的觉醒者依旧要死在雾气之中,这些只是普通人的村民又怎么能走去迷雾。 但是竹猗依旧感到可惜,与其被困在这里,倒不如放手一搏,那些空空的屋子曾经都住满了人,现在都寥落,屋顶长满杂草,而活着的人也不过是行尸走肉。 林子里总有一条正确的路,这么多的人,哪怕一个一个试,或许也已经找到正确答案。 * “宝贝,昨晚迷雾中的怪物在我们帐篷外徘徊了吗?”薛莉莉握着男友的手,脸露担忧,她刚刚和慧子交换了信息,得知只是怪物的一个眼神就让慧子直接震在原地时,才终于发现副本的难度已经超过她的想象。 薛莉莉和慧子一样是B级觉醒者,只是她偏战斗型,真要打起来,刚刚升入A级的男友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异能等级很重要,但是异能的种类同样重要。 正是因为如此,薛莉莉不过是B级就已经收到进入内城的邀请,而身为A级的男友却没有。为了让两个人都能在内城安家,薛莉莉接下这个副本,但是现在情况却有些不妙。 “是的,怪物依旧在帐篷前站了一会,但是又很快离开,它没有选中我们。” 闻言,薛莉莉有些懊恼,“为什么每次都是你醒来,我完全没有听见怪物的脚步声,也没有看见过怪物。” “没见过是好事,压力都给我,你才能安全。或许听见怪物的脚步声是被选中的前提吧。” 薛莉莉立马捂住男友的嘴,“你别胡说,这只是C级的副本,我们一个A级,一个B级,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死在里面。” 但是冬安却不这么想,他已经感受到压力,就像被温水中的青蛙,明明村子里的噩梦值甚至比不上地表,所有的村民也不过是普通人,但是若隐若现的雾气就像是逐渐升温的火焰,慢慢烘烤身处其中的人。 无形却无处不在,无边却难以逃脱。 冬安看向女友紧皱的眉头,感受到了她的担忧,“如果真的到了最后时刻,你会选择牺牲我吗?” “当然不会。”薛莉莉一口否定,又停住,看向冬安,“那你呢?如果最后,离开的唯一办法就是献祭自己亲密的人,你会选择牺牲掉我吗?” “当然不会。”冬安笑着摇头,一如既往温和。 藏在袖口的兔子顺着冬安的手臂爬上来,索要食物,它年纪小,正是闹腾的时候,只知道无限依恋主人。 冬安耐心顺毛抚摸兔子,喂给它精神力。 薛莉莉看着这一切也跟着安下心来,她最初爱上冬安就是因为这男人足够温和有耐心,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动物,都是好脾气,能让人产生依恋感,这在于末世,是一种比金子更为珍贵的品质。 薛莉莉在遇见冬安之前本来是个战斗狂人,疯狂下副本升级,遇见冬安后也慢慢柔和起来,学着去依赖和信任他人。 明明她自己就能解决的事情,冬安却会挡在薛莉莉面前,仿佛她只是个受人保护的小女孩,就像冬安怀中的兔子,需要照顾。 46 迷雾森林 雾中的声音 进入副本的第三个夜晚即将来临, 所有人都有点焦虑。 竹猗又在村子里走了一圈,什么异常也没有发现,这就是一个普通的被困在雾气中的村子,很低的噩梦值, 甚至比不上没有副本缠绕的地表, 村民也是普通人, 没有攻击性。 “它要把我们困死在其中。”慧子开口道,这是她所经历的最诡异的一个副本,没有一上来就发动攻击的怪物,也没有阴森的气氛, 只有不断流逝的时间和若隐如现的雾气。 怪物隐匿在雾气之中, 看着人类在它圈定的范围之中不断被驯化, 从最初的野心勃勃想要离开, 到接受规则, 最后再到麻木顺从。 竹猗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头丢出村外,石头在空中转了几圈后, 咕噜噜滚在地上,卡进泥土地里。 雾气对此视若无睹, 它只对有生命的物体作出反应,而石头并不在它的侦查范围之内。 “你昨晚真的看清雾气中怪物长相了吗?” “看……”慧子本来想说看清,却又沉默, 她昨晚只是睁开眼,看向黑色影子, 大脑就像是经历高速运转之后无法再承载任何的思考能力, 现在细想来,她对于雾气中怪物的唯一印象就是很高很高的黑色影子,因为过高, 所以弯着腰,从头顶俯瞰下来。 不可直视。 “它本来可以借此将你带走,却放过你。”只是看一眼就会让人受伤的怪物,将整个村子覆灭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或许,他伤害人是有条件的,必须要作出相应的交换。” “但是,第一晚,瘦子就失去了一条手臂,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没有摸清楚规则。” 两个人对视一眼,感觉自己摸到了真相的门槛,谁又能保证瘦子是第一个和怪物做交易的人,如果在第一晚,已经有人把他当成祭品献出去了呢? 竹猗看向三兄弟所在的房间,总觉得他们三个人都心怀鬼胎,难以捉摸。 * 第三晚,竹猗又换了一个房间休息。 葡萄不愿意再接纳他们,在葡萄的心中,神灵是庇护者,是每晚送来食物的人,不容亵渎,虽然在察觉到异常后,葡萄冲出来试图帮助竹猗,却并不代表她理解这种行为。 她躲在门后看着竹猗他们走入另一个房间,又从凳子上跳下,抱住小黑狗,瓮声瓮气开口,“为什么会有人想要离开村子呢?这里很好,很安全,只要克制欲望,就不会有事。” 小狗听不懂,但是小狗能察觉主人的难过,它伸出湿漉漉的舌头轻轻舔了下葡萄的手,像是安慰。 “你也会离开吗?就像爸爸妈妈一样。”葡萄将小黑狗抱在自己面前,轻声问道。 小狗汪汪叫了两声,不知道是拒绝还是同意。 但是却吓得葡萄立马捂住小黑狗的嘴,她可不想让村子里的人发现自己这里有条小狗,不然小黑会立马变成狗肉火锅。 竹猗选择了进入昨晚死去的老太太房间休息。 早晨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门口的血迹也清理干净,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关好门窗,防止雾气进入,竹猗开始摸黑搜寻房间。 她还记得昨晚听见的脚步声,细碎杂乱,像小孩子跑动,但是问了慧子和其他人,他们都没有听见过这种脚步声。 老人的房间保持着生前的样子,邋遢,很久没有收拾过,隐约间能闻见一股臭味。 慧子倚在门口,她感觉睡意涌上来,就像有人强制将所有的生物钟调整为天黑就睡,“村子里的人都没有蜡烛之类的东西吗?” 这话提醒了竹猗,“我在村子里确实没有见过蜡烛,只要天黑,村里就一点光也没有,而且这些房间修建得也奇怪,窗户都开在不朝阳的方向,透不进光,屋内即使是白天也黑漆漆的。我猜怪物怕光。” “有道理。”慧子点点头,“即使知道这一点,我们也没有办法,去哪里找来能照亮那么大一片雾气的东西。” 太阳尚且没有完全落山,屋内已经一片昏暗,竹猗掀开老人的床褥子,一股发霉的味道传出,竹猗记得葡萄说过,老人生前很爱干净,经常一有空就做大扫除,每到晴天,院子里全是晾晒的被套和衣物。 但是竹猗遇见老太太时,她已经和葡萄口中那个勤劳而朴实的老人相去甚远。 被子下什么都没有,老人留下的东西很少,竹猗找不到任何线索。 又打开橱柜,里面依旧是空的,竹猗明明记得之前橱柜里放着碗,现在却不见了。是被那些带走老人尸体的东西一起带走了。 所有的痕迹随着人的死去一并被抹去。 竹猗感觉橱柜的墙壁凹凸不平,她伸出右手,摸了上去,感觉墙壁上刻了小字。 很潦草,但是好在竹猗依旧摸出了写的是什么。 吃! 相吃! 好相吃! 是老人生前留下的,里面还夹杂着错别字。 当老人被困在村子里时,饥饿日复一日折磨着她,最终促使她献祭自己换得一点食物,这是完全划不来的买卖,人都没了,要那么多的有什么用。 但是处于崩溃中的人却无法想到这么多。 墙壁上灰尘松动,竹猗碰过的地方,有墙灰掉下,本来就年久失修,现在这么一碰,墙壁就跟碰瓷似得,簌簌往下掉灰。 一个小黑本子出现在墙壁夹层里。 竹猗将它抽出来,被墨迹晕染的地方已经看不出来写的什么,但是从上面大量的数字来看,这是一本账本。 记载了老人生前的家庭开支,人情往来,间或有一些短句子,写下重要的事情。 在被雾气侵蚀心灵之前,老太太确实是一个很持家的人。 账单零零碎碎,从三月十五日之后再没有数字记录,只剩下一行小字。 ——魔鬼来了。 但是竹猗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月,所以完全无从推算雾气究竟笼罩小镇多久。 她继续往后翻,发现接下来的纸张都被墨迹晕染,字与字缠在一起,只零星看得出来写字时的慌乱。 【村子里没吃的,大家很害怕】 【村长站出来组织人去探索林子,没人敢去,他儿子去了,再没有回来】 【村长很难过,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有人死,有人疯,我也想死】 【好饿】 【不够吃不够吃完全不够吃】 …… 【死前,我也想去林子看看,雨后会有新鲜的蘑菇长出来,我以前常摘,用来煮汤是最好不过】 【它来了】 竹猗疑惑,她今天问村长时,村长明显瞒了一些事情,除了葡萄的父母外,他的儿子也进入林子,但是村长却从未提起这件事。 而且它来了是怎回事? 竹猗是眼睁睁看着老人精神崩溃,扯出自己的肠子,献祭给雾气,换来大量再也无法食用的食物,在这之前她遇见过雾气中的怪物吗? 亦或者这句话仅仅指和雾气交易前的心理斗争。 竹猗过于专注翻看手中的本子,以致于没有察觉到雾气已经通过窗户的缝隙进入屋内。 雾气凝结,形成人的样子,和慧子的描述一致,很高,就像黑色的影子,头抵到屋顶,因此只能蹲下身俯瞰。 周围的温度下降。 竹猗终于察觉不对,抬起头,和面前的怪物对视。 头痛欲裂。 就像被人重重砸了一圈太阳穴,整个脑门嗡嗡地响,心跳加速,过于猛烈地撞击胸腔,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濒死感。 竹猗下意识闭上眼。 她听见面前的怪物发出簌簌的脚步声,而自己手中空了。 那怪物来一趟,只是为带走竹猗手上的本子。 所以,死者的遗物并非被一键清除?而是由怪物带走了?只是因为这本账本藏得过于隐秘,所以才逃过一劫,直到今晚被竹猗发现,怪物进入房间带走。 想着想着,竹猗又觉得不对,她按上太阳穴,依旧疼,眩晕,站立不稳,但是除此之外,自己并未受到其他的伤害,哪怕脆弱如这具人类身体,也没有出现一丝伤痕。 竹猗睁开眼,发现怪物已经离开,屋子内依旧门窗紧闭,一片漆黑。 夜视能力不是透视,因此也无法透过雾气再次查看怪物的身影。 竹猗思考片刻,推开了门。 她不信怪物会这么好心,两次放过她们,或许正如之前推测的那样,怪物无法伤害不主动献祭的人,这才是它将村子圈起来的原因。 一点点让人丧失反抗的能力和意识,最后主动送上门。 推门之后,雾气上涌,带着一股凉意。 竹猗完全无法看清前面的道路,她只能凭着感觉前行。 一步两步三步…… 说不清楚走了多远,直到衣服两边都被雾气湿透,竹猗依旧没有摸索到前面的建筑物,仿佛她不是在村子中行走,而是在空荡荡的原野上。 心里刚刚起了这个念头,竹猗哐地一声撞在屋子边缘,还好是茅草屋,人没撞疼,也没有发出声响来。 竹猗站稳身子,伸出手摸索,试图搞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 然后她就听见了谈话声。 有点耳熟的男人声音,“我付出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吗?” 嘻嘻嘻的笑声响起,活泼中透着一丝诡异,像是成年人故意掐着嗓子发出的孩童声音,天真中透着股残忍,“付出和回报是对等的哦~想要得到更多就要付出更多~你做好准备了吗?” 男人有点恼怒,“你离我远一点,不要趴在我身上。” “嘻嘻嘻~你想好要付出什么了吗?我会给你一切,所有的一切,只要你能承受住代价!” 竹猗往前走一步,想要听得更清楚,却发现自己明明是朝着空当在走,却又一头撞上了墙壁,只是这次刚好撞在墙边的木门上,发出哐地一声响。 “是谁?” 传来的却是慧子的声音,带着紧张和警惕。 “是我。” 慧子听见是竹猗的声音却并未放松下来,她右手握刀,小心翼翼靠近门边,天还未亮,雾气浓重,外面是怪物的世界,竹猗怎么会在外面。 慧子摸索到竹猗睡觉的地方,发现屋子里确实没有见着人,但是她依旧怀着警惕,“你怎么会在外面?” “我出去看了看,我明明记得自己一直在往前走,但是一抬脚却回了原地。” “那你记得我的名字吗?” “方慧子,你还有个机器人叫小A,我们进入副本是为了找到肖生的遗物。” 慧子忽然愣了一下,陡然听见肖生的名字,让她感觉陌生,自从进入副本以来,她好像逐渐迷失其中,忘记进来的目的,慧子将竹猗拉进来,发觉她手冰凉,比正常人的温度更低,但是除此之外一切正常,没有受伤,没有异变。 “你进入雾里感觉怎么样?” “一切正常,我没有找到怪物。”不知道是怪物不想伤害竹猗,亦或者怪物伤害人是有条件和限定的,这才是迷雾森林副本会被评为C级的原因。 有限定条件地伤害总比无差别伤人好对付得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肖生他们全军覆没。 慧子看着竹猗,神情凝重,“我今晚听见了怪物的声音。” “什么样的?” “像雾一样轻,嘻嘻哈哈,在我耳边徘徊,我本来入夜之后就已经睡着,被声音惊醒后坐起,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听见声音,它问我想要更强的力量吗?强到有资格进入S级副本。” 迟疑片刻后,慧子又开口,“我真的很心动,进入S级副本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但是我听见门口传来声音,然后你站在门外喊我,我一下子惊醒过来,那些声音也消失了。” 嘻嘻哈哈的声音?竹猗想起自己听见的对话,但那是个男人的声音,还有点耳熟,竹猗又认真想了想,忽然恍然,她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了,冬安,情侣中的那个男人。 “那个声音还问了些什么?交换?亦或者付出?” 慧子摇头,“什么也没有问,它只说,越是诚心的人回报越大,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它的声音。” 换起来,这时间应该正好是竹猗离开房间走进迷雾的时候,如果那怪物站在门外,为什么不来找自己。 “还有一点。”慧子继续开口,“直到你提醒,我才发觉,我已经忘记进入副本的任务,我被那些话绕了进去,想要更强的力量,想要更多的积分,但是首先,我应该走出迷雾。” 47 迷雾森林 情感只是一种软肋 早晨的太阳升起, 新的一天如期而至。 无论昨夜发生了什么,太阳总是如期而至,这里没有阴天, 没有雨天, 永远都是一样的清晨, 阳光普照。 【梦是人心底最深的恐惧, 最强烈的欲望, 努力压抑却终究难以抑制的情感。有人在梦中看见自己,有人在梦中沉溺, 有人永远都在试图逃离梦境而不可得】 【做梦的人往往意识不到自己在梦境之中,错乱的空间, 停滞的时间, 一切都以梦境独有的逻辑向前铺展】 【当梦境中的人自己醒来, 就像镜子从内被打破,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无法预测,只有觉醒者将做梦的人唤醒时, 副本才会自然破碎】 …… 这些是地下城这些年与梦境对抗总结出来的经验,找到做梦的人很重要,但是找不到也没有关系, 当触及梦境的核心时,做梦的人自然会冒出来。 竹猗回忆了下记忆中的知识点, 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推演梦境的诞生。 谁会做这样的梦,一直被困住,走不出去,连怪物的样子都没有见到,却已经迷失其中, 就像缓慢的溺水过程。 一点一点窒息。 “你猜今天有人死去吗?”慧子问道。 “你的预测呢?” “我的预测都没有成立,但是昨天,我的预测成立,如果天气下雨,我们会活着回去。”慧子看了一眼头顶的太阳,这是来到村子的第四天,太阳永远是以这个角度这个时间从山顶冒出来,红得像是幕布上的画,却感受不到炙热,就连温度也是标准的一十六度,仿佛山村的背景只是一种程序设定,因为虚假,所以标准。 * 出乎竹猗的意料,昨夜无人死亡。 看上去最不正常的三兄弟也一个没死,只是老大越发疯疯癫癫,已经不会说话,缩在墙角,而瘦子和胖子两人紧紧站在一起,随着瘦子体型正常,两人的五官已经能看出一些相似。 “第四天了!”瘦子现在不愿意让人称呼他外号,他好不容易摆脱了体型,自然要用回自己的本名赵三黎,“我们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你们一点不慌吗?” “慌有什么用!你如果想出去,可以直接走,离开村子的路一直在那里,从来没有变过。”薛莉莉回怼回去,她很瞧不起这种拿亲兄弟换东西的人。 站在薛莉莉旁边的冬安倒是很平静,只是脸色看上去有一点白,他握了一下薛莉莉的手以示安慰,“算了,别起争执。” 被困在村子后,每个人的脾气都发生了一点改变,就连习惯在男友面前表现得温柔的薛莉莉也开始怼人,或许这才是她真实的性格,能够在这个乱世升到B级的女子怎么可能柔弱。 竹猗平静看着这一切,她现在更确定,昨晚听见的那个问“我付出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吗?”的人就是冬安,只是语气略有不同,冬安平日里表现得太柔和,而昨晚的声音却透着冷漠,以致于竹猗虽然觉得熟悉,却并未将两个声音联系在一起。 眼看着这群人见面就吵,竹猗走上前去,叉开话题,“昨晚,大家又听见怪物的脚步声了吗?” “没有。” “没有。” 出乎意料,赵三黎和冬安都摇头,反而是薛莉莉有些犹豫开口道,“我昨晚听见了怪物的声音,嘻嘻哈哈,问我想要什么?我疑心这里面有问题,所以直接没有回答,后来那声音就消失了,而我也继续睡过去,直到天亮,冬安把我喊醒。” 和慧子昨晚遇见的情况一样,声音先是问你想要什么,一步一步试探。 竹猗看向冬安,这男人此刻脸上都是焦急,搂住女友的肩,声音有些失控地焦虑,“天呐,你怎么不告诉我,怪物从站在门外到开始问话,这像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你不回答是正确的,万一回答了之后,怪物推门进来呢!” 薛莉莉听了这话也觉得有道理,跟着点头,“我不会那么傻的,放心,我不会回答怪物。” 冬安放心地将女友搂进怀里。 * 有人在说谎。 结合薛莉莉和慧子的回答,怪物最开始的询问都是从你想要什么开始,再到交换,一步一步让人上钩。而薛莉莉在听见声音后直接睡着,直到天亮。从时间来看,怪物是先问了她,再去问的冬安。 “谁会在副本中信怪物的话呢?”赵三黎也笑了,“如果不是我被怪物撕走了一条手臂,也不会和怪物做交易,把手臂换回来。” “说的对。”跟在赵三黎后面的胖子也笑了,佝偻着背,有些卑微,一点没有刚进村时的耀武扬威。 在他们身后,瘫坐在地上的老大正发出愤怒而无声的怒吼。 他永远不会再发出声音了,在张开的嘴下,只剩下黑洞洞的口腔,里面既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 赵三黎隐晦地看一眼竹猗,他知道竹猗身上背着更巨额的悬赏,所以一直等着竹猗落单的时候。 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竹猗一个柔弱的D级异能者和一个B级一起下任务,居然不是炮灰和探路石,两个人反而相互信任。 就连亲兄弟也会互相伤害,朋友又算什么呢? 赵三黎是昨晚才知道,自己第一晚失去手臂是亲哥哥的献祭,没什么道理,只是因为大哥想要实验一下交换的真实性。 大哥用亲弟弟的一条手臂换了精神力的小幅上涨。 实验成功。 赵三黎失去手,而大哥则距离B级更近一步。 在大哥准备继续献祭,升级成B级时,赵三黎抢先一步,献祭了大哥。 人心不足蛇吞象,赵三黎对着瘫坐在地上的大哥露出和善的微笑。 本来他还舍不下这份亲情,既然有人先下手,那么就怪不得他做事太狠,昨晚,赵三黎继续献祭了大哥的舌头,免得他学自己,反过来向怪物献祭。 在这个村子,情感只是一种软肋。 * 今天分配的食物比前两天都少一点。 本来发放的饼干就仅能维持住人体所需的最低营养,就算竹猗再喜欢吃小零食,也扛不住每天就只吃这么点东西,而无人死亡的时候,雾气送来的食物更少,分到竹猗手上的只剩下一些饼干渣,一口吃下去反而更饿了。 竹猗大概能理解村民的麻木,虽然活着,但是也仅仅只是活着。 “你注意到了吗?这些村民没有去抢别人的食物。”慧子站在竹猗身边开口说道,通常来说,食物短缺的情形下,集体会显得更加残酷,弱肉强食,胜者生存,但是现在所有的人都只是老实地吃完自己的食物,就躺在石头上开始晒太阳,妄图用热度来填补饥饿。 “他们应该是不能抢夺他人食物,也不能伤害与自己关联不大的人,否则不会这么顺从和听话。”想到这里,竹猗又觉得好笑,“但是他们能抢自己亲人朋友的食物,甚至能用亲人换东西。” 人类有时候确实奇怪,在对外的时候抱团排挤,在对内团结的时候却内讧,竹猗见到的人越多,反而越来越不明白什么才是人。 她现在已经学会了表情,知道什么时候该做出什么反应,但是那些真正的人反而不如她一样,能够在适当场合做出合理的反应。 慧子继续说道,“所以,我怀疑雾气中的怪物有智慧,它对待村民的方式就像对待牲畜,先切断情感联系,再避免村民相互抢食导致互相残杀,每天喂一点食物,保证人活着,等人受不了再主动送上门,这是长期圈养的过程。” 有智慧的堕化物。 这是一个崭新的发现,在此之前,地下城的研究所将噩梦中的怪物定义为:无意识的,顺从本能行动,长期接触会对人类产生不可逆伤害的非人生物。 两个人交谈中,村口却传来一阵骚动。 赵三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就像在知道大哥献祭自己之后,赵三黎果断选择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他见识过怪物的厉害之处,因此更想要离开。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怪物根本没有进屋,只是远远站在雾气之中,身形朦胧,只能窥见其巨大的身体和随着雾气漂浮的枝条,自己却毫无还手之力,直接断掉一只手臂。现在想起来,恐惧依旧留在赵三黎心底,让他不敢走入雾气之中。 但是不走进雾气,就找不到出去的路。 找不到出去的路,就无法离开副本。 赵三黎左思右想,找到了方法。 他拉起躺在地上的村民,将其推入雾气之中,雾气中的怪物虽然可怕,但是村子里的村民却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完全无法对抗赵三黎。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稀里糊涂被拉起的村民本来还在发蒙,长时间的饥饿也改变了村民的生活习惯,他们放弃思考,放弃活动,尽可能节约能量,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以至于被赵三黎拉起推入村外时,村民依旧愣在原地,只小声地喊出了一句,“你要干什么?” 其他村民在一旁冷漠旁观,仿佛意识不到正在发生什么。 直到雾气涌来,旁观的村民却猝然惊醒,纷纷从地上石头上坐站起,涌到村口,将赵三黎团团围住。 村长一路小跑过来,拽住赵三黎的一只手,“你疯了!你这样会惹怒神灵。” 赵三黎很冷静。 不会有一个噩梦毫无破绽,也不会有一个副本毫无出路,路一定藏在自己没有探索到的地方。但是赵三黎不敢进入雾气之中,他选择推村民进去。这么多的村民,反正都会成为怪物的食物,不如先为自己所用,一个一个进,就算乱闯,也能摸索到正确的道路。 雾气涌过来,从稀薄转为浓郁,一息之间,就已经到达村口,被推出去的村民拔腿就往村子里跑,他才不想成为试验品。 活到现在的人哪个不是有着强烈求生欲! 然而赵三黎的手却变成了一柄长刀,直直抵住村民的胸口,这正是他的异能。 【C级·武器化:可以将身体任何一个部位变成武器】 赵三黎语气冷漠,“再往前走一步,我会杀了你,往雾气里走,说不定还有一条出路。” 村民两腿战战,背后是囚禁他们的怪物,前方是明晃晃的刀,他毫无选择,两条路都是死。 雾气绕出了村民的腿,一股若隐若无的力量抓住他的身体,但是太轻微了,就像是错觉,更可能是恐惧导致的幻觉。 但是这股力量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失去最后一丝理智,不顾抵在自己胸口的刀,往村子的方向跑来。 长刀捅破胸口。 人的身体毕竟是脆弱的,金属对血肉,毫无悬念,长刀从胸前对穿至胸背,前半截银白,后半截猩红。 即使这样,村民依旧下意识往前面走了几步,让胸口的刀捅得更深。 他宁愿死,也不想回头走入雾气之中。对雾气里不知名怪物的恐惧完全压倒死亡。 赵三黎收刀,失望摇头,他也没有想到这些村民竟然这么怕雾气。但是看着雾气涌到村口,赵三黎却也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他看着前方的林子,什么也看不清,除了一片苍白,但是他的心脏却砰砰地在跳动,口舌干燥,因为恐惧,身体甚至无法做出迅速的反应。 赵三黎知道,他和这些村民一样在恐惧雾气中的怪物。 他恼怒地挠了下头,转身正好和站在自己背后的胖子对上视线,相比于大哥的冷漠,赵三黎和一哥的感情好很多,所以他也一再向一哥保证过,献祭大哥是为了反击,绝不是背叛兄弟情谊。 但是现在,两个人的视线交错,却都从中看出了些其他情绪。 “如果献祭掉兄弟,能换来离开的方法吗?” 这样的想法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脑海之中。 48 迷雾森林 清醒接受一切 推村民出去探路这个方法也失败了。 赵三黎看着尸体被雾气吞噬, 等到自己将刀收回时,上面已经没有了村民的身影,尸体被雾气带走。 这算是献祭吗?还是回收? 赵三黎有些烦躁, 他不想成为这些村民中的一员, 麻木地陷在村子里, 但是现在还有谁能进雾气中探索。 赵三黎拖着长刀,在地上发出哗啦的声音, 所有靠近的村民纷纷退开。 雾气没有散, 聚拢在村口, 却并未进入村子,就像有一道无形的门将两边阻隔开,在夜晚没有降临前, 雾气不会涌进村子。 这也是赵三黎的底气所在。 他害怕雾气中的怪物, 却并不害怕白天的村民,所以趁着夜晚之前摸索出道路是再好不过的。 赵三黎在紧闭的房门前停下脚步,他记得这间房子,之前村民早上来敲门时, 回答的总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孩子声音, 但是这小孩从来没有出来过,也没有露面。 “在吗?”赵三黎乓乓敲着门,他不想放过村子里的任何一个可疑角落。 没人回答。 葡萄不认识赵三黎的声音,所以她不会回答。 对世界充满警惕的小孩牢牢克制自己心中的欲望, 遵守规则,葡萄是整个村子里最适应雾气的人, 她崇拜雾气,信仰雾气,认同雾气带来的一切。 外面的世界充满危险, 只有依靠雾气的庇护才能活下来。 赵三黎有些恼怒,薄薄的一扇木门,能敲三下,已经是他耐心的极限,对于副本里的村民,赵三黎毫无同情心,就算他们演得再像人类,也不过是梦境生物,只知道按照副本的设定扮演既定角色。 敲门三下之后,赵三黎踹开了大门。 灰尘从门框上簌簌落下,外面的太阳光从敞开的大门照射进昏暗的房间,葡萄惊得跳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抬眼看着闯进来的男人,身子止不住颤抖。 “别把气撒在小孩子身上。”慧子赶过来,按住赵三黎的肩膀,虽然只是梦境,但是慧子喜欢葡萄,这个总是偷偷踩在凳子上偷窥外面世界的小孩,认定她们是好人,所以愿意小心打开大门收容她们。 慧子希望让葡萄把这种印象保持下去。 赵三黎不愿意和慧子起正面冲突,他这人最欺软怕硬,对于比自己厉害的觉醒者向来唯唯诺诺,因此气势瞬间就软下去,“不过是副本的npc而已,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找个人来探路不挺好的吗?” “你能想到的方法,别人想不到吗?如果村子里的人就能探索到正确的路,我们还会被困在里面?”慧子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我提醒你,村子里的人能和平共处活到现在,可并不代表其他人都比你善良。” 赵三黎反应慢半拍,只以为慧子在保护小女孩,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他依旧照做,“我退出去就是了。”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葡萄的衣服下面却有东西在乱动,哪怕葡萄双手往下按,也没能完全盖住衣服下的身影。 一个三角耳朵从葡萄的怀中弹了出来,很快半个毛茸茸小脑袋也跟着探了出来。 小黑狗被葡萄藏在怀中太久,忍不住钻出来透口气。 “别出来。”葡萄吓得身子前倾,再度用双手抱住膝盖,掩盖怀中的异样,她缩在墙角不止是因为害怕,更多是为了保护怀中的小狗。 赵三黎退出去的脚步顿时停住,他猛地向前蹿,试图抓住葡萄手中的小狗。 本来就在考虑用什么去探索迷雾比较好,自己肯定是不想去的,冬安手里倒是有动物,但是赵三黎打不过他,而村民宁愿死都不愿意踏出村子,这个时候忽然冒出一只小狗,当然是再好不过。 小狗被扑过来的男人吓得嗷呜直叫,从葡萄的怀中蹿出,身形灵活,直接跑出了房间。 一条没有任何自我保护能力的小狗跑进人群中,四周的人眼里纷纷亮起贪婪的目光。 一条狗,等于移动的食物,能够补充能量的肉类,可以满足口舌的菜肴。 小狗在人群中来回闪躲不断发出恐惧的叫声,葡萄跟着追出来,大声喊着小狗的名字,试图将它唤回。 小狗却越跑越远,一直窜到了村子边缘。 围堵的村民停下脚步,不敢往前走,而小狗也不想往村外走,它听见了葡萄的声音,试图回到主人的怀抱,但回去的路却被饿慌的村民堵得严严实实。 “哪里来的狗?”远处站着看的冬安也陷入沉思,他的思考方向明显和其他人不同,在陷入绝境中的村子,一条小黑狗的出现显得过于突兀,或许,让这条狗进入迷雾是对的,可以看看后续反应。 “让狗进入雾气能有什么结果?我们不是放过甲虫进入雾气里吗?”薛莉莉对此持反对意见。 冬安反驳,“狗肯定比小虫子聪明,说不定这能找到些什么。” 薛莉莉看了一眼被冬安抱在怀里的兔子,如果真要放一个动物进入雾气中探索,冬安的兔子显然是更好的选择,附着了精神力的兔子受人操控,相当于一个替身。但是冬安没有这么做,他花了很长时间培育兔子,如果折在副本之中,会是巨大的损失,现在没有到最后期限,冬安并不想做出牺牲。 不知道为什么,薛莉莉看着男友的脸,忽然有些陌生,或许是因为冬安对于小黑狗的冷漠,又或许是因为对于昨晚怪物的话,在这个副本之中,信任相当于将自己的命完全交付给对方。 他们俩之前也不是没有一起下过副本,但是却并未有过如此紧迫的危机感。 想什么呢,薛莉莉暗自嘲笑自己的多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冬安了,这几年来,冬安一直对自己很好,又怎么会忽然改变。 * 局势僵住。 小狗回不来,也不想进入林子里,围堵的人始终没有散开,都想抓住小狗,而葡萄一个小孩自然无法对抗这么多的大人。 竹猗走进人群之中,向小狗伸出手。 她的异能倒是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D级·亲和力:只要嘴角上扬,就会让人心生好感,适合职业:幼儿园老师,护士,宠物医生】 小狗看着竹猗,虽然依旧害怕,但是尾巴却开始晃动,试图朝着竹猗走过来。 一步,两步…… 眼看小狗即将走到竹猗身边,村子里忽然响起一声巨大的撞击声。 赵三黎在后面推到了房屋架子,乒乒乓乓,屋架子散落一地,与地面撞击发出刺耳的声响。 本来已经不再颤抖的小狗,被这么一惊,瞬间转头,跑向林子里,被雾气完全吞噬。 围在一边的村民失望散开,而葡萄却跑过来,站在村子边缘。 她的眼泪涌到眼眶,眨下眼,睫毛上就挂上一串泪水,但是葡萄没有哭出声,此刻,她也不知道该不该痛恨雾气带走了她的小狗。 雾气保护了村子,同时照顾村子里的人,雾气永远是对的,是神灵庇护,但是也是雾气吞噬了她的小狗。 葡萄站在村子边缘,想起自己对小狗的承诺,一定会把它养大,会照顾小狗一辈子,会永远爱小狗。 但是她却不敢走入雾气之中。 村长走过来,摇摇头,嘴里喃喃,虽然没有冲着葡萄开口,却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安慰她,“村子里的人没有自相残杀可不是因为他们善良,伤害与自己无关的人会受到惩罚的。” “神会惩罚他们对吗?”葡萄曲解了村长的意思。 但是村长却摇摇头,“不,只是因为他们擅自动了食物而已,你养过一群鸡吗?有时候,缺乏营养的鸡会吃掉自己下的蛋,那样的鸡很快就会被处理掉,虽然蛋是鸡下的,但是蛋只归养鸡的人。” 葡萄又低下头,望向雾气,她还是没有明白村长的话,却也隐约懂得,在其他人眼中,雾气并非带来庇护的神灵。 竹猗对村长的清醒感到一丝疑惑,他什么都明白,却依旧选择留在村子,就像其他人一样盲目接受雾气带来的一切。 * 小黑狗没有在天黑前回来,但是也没有见到小狗的尸体。 赵三黎已经缩进屋子,第五个夜晚来了,他已经逐渐摸索到与雾气相处的办法。 顺从,就像没有思考能力的社畜。 但是葡萄却仍旧扒着窗子往外望,“小狗会回来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在见到小狗的尸体前,一切都是未知,竹猗也跟着透过窗缝看外面,她隐约觉得,今晚的雾气更为浓郁,水汽比以往更为充沛。 竹猗坐在地上,总结这些天遇见的事情,她总觉得自己抓住了些什么关键,却又想不明白,不止是村子陷入一片雾气之中,就连自己的思考也走入死胡同。 竹猗讨厌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直到现在,她依旧没有看见怪物的样子,几次擦肩而过,怪物的形象似乎都不一样。 后半夜的时候,寂静被打破,一声惨叫从村子一头传来,因为过于凄厉,所以在村子里不断回荡,惊醒了所有人。 竹猗坐起,仔细听了听,“有点耳熟。” “赵三黎。”慧子的回答则十分肯定,她太熟悉这个声音了,赵三黎手臂断掉的时候也是这么叫的,结合白天村长的话,慧子十分肯定,那个雾气中的怪物已经找上门,一个难以预测实力的怪物想要惩罚一个C级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惨叫声一直持续到天亮。 其实也不过十来分钟,当太阳投射下第一缕光的时候,雾气就开始消散,而惨叫也戛然而止。 竹猗在雾气尚未完全散开时,就推开门,朝着赵三黎的房间走过去,一路上,她能感觉到紧闭的窗户里传出很多好奇的目光,其他村民也在关注这件事,只是天未完全亮,他们不敢走出来。 站在赵三黎的房间门口,血腥气汹涌而出,哪怕没有进屋,竹猗也能猜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门打开,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走出来,五官有点眼熟,又有点陌生,像三兄弟中的每一个人,却又不是竹猗见过的任何一人。 在那人的背后,房间里的墙壁和地板上全部都是血迹,却没有看见一个人。 “早上好。”站在竹猗面前的人笑着点头,尚未收拢的精神力外溢。 B级。 只是一个晚上,这人就升到了B级巅峰。 竹猗瞬间了然,“胖子?” “你可以叫我名字,赵二黎。”三兄弟一个比一个狠,到最后谁也没有放过谁,曾经的胖子,现在的赵二黎开口,“不是我想背叛兄弟,只是他们都因为触犯雾中神灵被带走,所以让我捡了漏。” “刚才发生了什么?” “刚才?”赵二黎转身看着屋子里的血迹,“你难道看不出来吗?用你最大的想象力去猜吧,曾经我不相信有神灵存在,现在我信了,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反抗祂。” 天透亮,赶过来的众人沉默看着这一切。 冬安的感受最为强烈,他为了升级付出了太多,辛辛苦苦多年也不过刚到A级,还是近乎无用只能养宠物的异能,因此始终无法获得内城资格,但是面前这人只是献祭了两个兄弟,就轻松升到B级巅峰,只要精神力稳固下来,A级也能冲一冲。 况且,冬安看着赵二黎的自信的神情,猜测他一定获得了通往外界的道路。 面对一个无法反抗的怪物,合作或许也是一条路。 49 迷雾森林 第六夜 竹猗看着这一切, 心里的猜测逐渐相互映衬,她有了一个答案,但是还没有得到验证。 赵二黎正在尝试使用刚得来的力量, 因为精神力忽然暴涨, 所以他一时还未适应这庞大的力量,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精神力外溢, 摧毁周围的建筑。 但即使如此, 他依旧离村口远远的, 始终不敢踏入林子里半步。 昨晚发生了什么,只有他和死者清楚,能够让活下来的如此忌惮,恐怕前两位死得并不算痛快。 惠子犹豫开口,“这力量不像是假的,难道那怪物真的有能让人精神力暴涨的方法?” 如果让副本之外的人知道这消息,哪怕明知道九死一生也要往里面冲。 但是竹猗只是摇摇头, “如果它真这么厉害,怎么会不敢露面?” “它出来过啊。”话说到这里,慧子又明白了些, 迷雾中的怪物确实出现过几次,但是自己真的见过它吗?所看见的不过是雾气中黑乎乎的影子,被拖长到看不清面容的黑色阴影,以及不断在门外徘徊的脚步声。 “如果,它真的有杀人的能力, 又怎么会一直借助其他的手。今天这局面,与其说是对赵三黎的惩罚,倒不如说是一种必然结果,他们三兄弟一直在内讧, 谁干掉谁都不稀奇。” 竹猗看着身后的村庄,对着慧子低语,“你想把局势变为主动吗?” 慧子挑眉,知道竹猗心中有了注意,“你想怎么做。” “找火。” 既然这怪物见不得光,那么就逼它出来看一看。 但是在村子里找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晚的雾气,带来了潮湿的空气,屋子里因为整日不见光,到处都是发霉的青苔和锈迹,而白日的太阳也完全不顶用,只是一个照亮的工具罢了,恒定的温度,恒定的走向,更像是一个摆设。 找不到火石,村子里都没有人做饭,哪里来烧火的东西,也没法借助原始工具取火,手边能取到的木头全是湿漉漉的青黑色。 竹猗皱眉,“我记得死去的老太太后院里有锅,如果没有火,她怎么做的饭?” “等我进屋再找找。”慧子转身走入了黑漆漆的屋内,她也赞同竹猗的想法,在这个副本之中,她们处于被动的局面,在第七天来临前,如果他们还没有找到出路,就会被永远留在副本里,反正都是死,不如搏一把。 竹猗想着后院架着的锅,虽然竹猗看见它时里面已经空无一物,但是很显然,老太太曾经尝试过做饭,只是不知道是否成功。 那么她究竟是想用什么生火? 竹猗立马想起当时自己踩到的那根腿骨,虽然只有半截,但是看上去挺大,握着应该也顺手。 骨头是能够被点燃的,上面附着的磷燃烧后发出的蓝光,曾经一度被人当成鬼火。 竹猗跑到后院摸出那根曾经被自己踩了一脚的腿骨,虽然被埋在地上,但是腿骨却并未变得潮湿,摸上去很干燥。 磷在十四度以上就会自燃,因此夏天的坟墓边经常会看见飘着的蓝色火焰,而现在村子里的温度肯定不止十四度。 竹猗握着腿骨,希望它能带来火焰,心里却明白自己多半会失败。 温热的天气只是燃烧的一个必要条件,却并不是充分条件,如果骨头这么容易燃烧,那么墓地应该直接会变成一片火海。 但就在竹猗陷入思考的时候,她手里的腿骨顶端却因为太阳光的照射而发出了一丝蓝色的光芒 骨头在燃烧。 在副本之中,万事万物不一定符合现实逻辑,但是一定会符合梦境逻辑。竹猗知道,自己已经摸索到了离开的关键节点。 能够驱逐雾气的火焰是成功的关键。 她将骨头放置在一旁的茅草屋顶上,有了助燃物,星星之火很快成为燎原之势。火焰在屋顶上蔓延,带来高温和灼热。 正要返回屋子的村民看见了屋顶的火焰,纷纷止住脚步,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 惊讶的,茫然的,愤怒的,亦或者无措的。 葡萄从窗子缝隙里偷偷望出来,自从小黑狗跑掉之后,她很少再往屋子外面看,始终只是安静呆在自己的房间,等着雾气送来一日的食物,然后用发呆度过漫长的白日时光。 她期望着小狗能自己跑回来,却又很快陷入痛苦自责之中。 如果真的爱小狗,那么自己就应该进入林子里去找它,但是走出村子意味着背叛神灵。 是神带给了她现在安稳的生活和食物。 葡萄痛苦蜷缩成一团,然后闻见了外面的烟火气息。 有点熟悉。 在雾气未降临之前,每到日落时分,家家户户炉灶里都会燃起火焰,飘出烟火气息和饭香。 葡萄偷偷往外面看,发现火焰正在屋顶跳舞。 天色将暗,雾气涌来,但是火焰带来了黑暗中的光明,高温驱散潮湿的水汽,从一个屋顶跑到另一个屋顶。 村民无处可去,只能挤在空地里,脸上的神情由茫然转为恐惧。 “快黑了!我要回家!” “天呐!怎么会有人在村子里放火。” “神灵一定会惩罚她的。” 在一片恐惧的声音中,忽然有人喊道,“你们看,雾气好像被驱散了。” 但是很快被否定。 “不可能的,雾气哪可能这么容易被驱散,神一定发怒了,我们要快点回到屋里,不然雾气中的东西就要出来了。” “你等等,屋子在着火,你不要冲进去。” …… 村长站在纷纷攘攘的人群之中,仰头看着头顶的火焰,一时失去言语。他从第一眼见到竹猗就觉得亲切,现在他终于想起来,竹猗像谁了。 像自己坚持要走入迷雾中的儿子。 村长那年轻且意气风发的儿子不愿意被困在雾气中,就像被囚禁的牲畜接受每日的投喂,而选择带上行李走出村子,走入雾气之中。 他再没有回来过。 * 竹猗举着骨头当火把,照亮黑暗中的道路。 她看着希望就像火焰在蔓延,将一直以来都被浓雾笼罩的村子照亮,但是雾气在变浓,将空气变得湿润,直到呼吸之间都弥漫着水汽。 一阵大风刮过。 熊熊燃烧的火焰顿时熄灭,黑暗降临,就像光明从未到来过,看热闹的人群恍然,终于发觉天色已黑,争先恐后跑入自己的房间。 天黑就要回家,不然会被雾气抓走的。 竹猗一时有些恍神,她以为自己摸索到正确的道路,结果火熄灭得太快,甚至未能燃烧到树林边缘。 “天黑了。”手中的骨头也燃尽,竹猗将之放在地上,“太阳总是这个时候落山。” “不是的。”一直趴在窗边偷看的葡萄忽然开口说道,“每七天太阳落山的角度都会有一个循环,第一天偏左一点,在山峰的左侧,第二天第三天,一天比一天往右边走,等到太阳回到山峰左侧时,一周就过去了。我一直用这个来计算时间。”葡萄虽然不出门,但是她一直观察着外面的世界,观察得比谁都仔细认真。 “那现在,距离太阳走完一圈,还有两天。”竹猗跟着接话,她也一直在算时间,这是她来到副本的第五个夜晚,等到明日天亮,留给他们探索副本的时间就只剩下一天。 “不是,只剩一天了。”葡萄小声嘀咕,“在村子里待太久,会迷失时间,你们没有发现夜晚在变长吗?有时候白天不一定会出太阳的。” “什么意思!”竹猗瞬间愣住,她确实感觉夜晚很长,但是心里也没有个准数,因为只要天色暗下来,人就会犯困,几乎是形成一种条件反射似地倚着门就睡过去,而醒来的时候天色总是即将亮或者已经透亮。 竹猗习惯了将太阳出来的时候算作一天,但是经过葡萄这么一说,竹猗才想起来另一种可能性,村子里一定每天都是晴天吗?如果在没有出太阳的日子,迷雾覆盖,见不到光,那岂不是和夜晚一样。 正是每日的太阳迷惑了竹猗,让她将日出当成计时方法,却忽略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所以,这已经是第六夜,而明天就是第七天,离开副本的最后期限。” “副本在迷惑我们,让我们弄混时间,错失离开的最佳时间。”慧子也跟着反应过来,她本来想进屋,明日再去探索树林,现在知道时间不够,索性直接站在雾气之中,“我们没时间了,不知道副本怎么在计时,如果明天我们没能离开,那么就会永远留在副本之中。” “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竹猗拉着慧子的手走入雾气之中,现在太阳已经落到山峰底下,整个村子被夜色笼罩,只有西边的一点还残留着余晖。 借着这点光,竹猗勉强能在雾气中行走。 葡萄趴在窗子边,看着竹猗离开的身影,脑海中不由又响起自己的小狗。 为什么这些人都要选择不遵守规则,走入危险的世界之中呢? 难道村子里不够好吗?虽然吃的东西少了些,也没有自由,但是能够换来安稳且平静的生活。 葡萄咬着手指,感觉自己一直以来的信念陷入动摇之中。 她没有忘记,自己对于小狗的承诺。 无论什么时候,自己一定会照顾好它。 但是当站在村子边缘时,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下来,葡萄不敢迈出最后一步。 所以当她看着竹猗义无反顾走入雾气时,已经小下去的声音又响起来。 ——要不要试着离开,却看看外面的世界,去找到自己最重要的小狗。 ——明明每天踩在椅子上看外面世界的也是自己啊。 50 迷雾森林 “你会永远相信我吗?”…… 夜晚, 家家户户房门紧闭。 已经熄灭的火焰带来一股烧焦的糊味在雾气中弥漫,又很快被冲散,淡到闻不出来。 竹猗加快脚步, 赶在视线彻底被阻挡之前来到了冬安的帐篷外。 两个单人帐篷扎在一起, 但是冬安和薛丽丽却挤在一间帐篷里,将另一个空置出来。 可能这就是小情侣的恩爱吧。 竹猗告诉了她俩这个消息,雾气在让人形成思维惯性, 日出代表新的一天, 而黑暗则代表漫长的夜晚,但是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黑暗也代表没有日出的阴天。 他们的时间观念已经彻底被副本搅乱。 冬安听了这个消息之后首先表示怀疑,“如果是这样子,那么我们要如何分辨时间,如果太阳不再可靠,副本内的人说话就一定可靠吗?” 他一贯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焦虑,这个消息打乱了所有人的安排,如果还有两天的时间, 逝去的每分每秒都意味着离开的大门正在缓缓关闭。 在没有找到其他方法的前提下,就算雾中有吃人的怪物, 他们也必须走入迷雾森林之中。 “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慧子开口说道,“毕竟我们也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性而已,但是村子里确实没有看见计时的工具,除了太阳,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判断时间。” 雾气的浓度达到顶峰, 将外面的道路全部掩盖在雾气里。 薛莉莉上前让慧子和竹猗在帐篷里住下,“怪物可能要出来了,你们就在这里住下, 如果听见什么声音,我们也可以互相帮助。” 狭窄的单人帐篷刚好能挤下两个人,密闭狭窄的空间带来一种微妙的安全感,但是也带来了一种新的恐惧,总觉得在黑暗之外有什么正在暗中窥探,随时可能会拉开帐篷走进来。 慧子转述薛莉莉的话,“就在刚才,她帮我拉开帐篷门的时候,让我帮帮她。” “什么?”竹猗正在找一个合适的躺下姿势,听见这话又坐起来,“她怀疑她男朋友?” “你也猜到了,果然大家都不信男人。薛莉莉说,昨晚她醒来,发现冬安没有睡在旁边,她起身准备去找,却发现冬安从外面走进来。” “他走入了雾气里?” “是的,不止如此,薛莉莉还察觉冬安的精神力似乎更凝固了一些,她很担忧男友将她献祭了。” “那她还和冬安睡在一起?”竹猗不是很理解这种错乱而复杂的情绪,当察觉到危险,第一时间躲避应该是所有生物的本能。 “可能,她还是不愿意相信吧。”慧子也跟着摇摇头,“如果明天真是第七天,怪物必定会有所行动,他将这个村子视为自己的猎场,是不会容忍猎物跑出去的。” 慧子按上自己的脉搏,“根据周围的环境推断,这是春夏之交,太阳落山应该在七点左右,但是也不排除更早或者更晚的可能性,而我的脉搏在人休息时每分钟跳动六十次左右,所以 当我的脉搏跳动四万三千两百次时,就是十一小时,太阳一定会升起。” 当周围没有钟表时,人体也可以成为时钟。 “但是当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人就会很困,怪物并不希望我们在夜间清醒。” “没事,我有刀。”慧子拿出了防身的小刀,这一次她将刀对准自己,“如果我感觉困,就扎自己一下,应该能挺到天亮。” “那我和你一起等。”竹猗也跟着坐起来,伸手按住自己的右手脉搏处,在心里默数着跳动的次数,“1,2,3……” 夜晚很安静。 这是竹猗第一次如此认真感应脉搏跳动的频率,虽然一直觉得人的身体脆弱而粗糙,稍稍遇见一些外力冲击就会受伤,但是在这个时候,竹猗第一次感应到了活着的感觉。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具身体正在认真地运转,不论人本身是多么渺小脆弱,所有的器官都不会选择放弃。 怪物是没有心跳的,自然也不会有脉搏的跳动。 无论沈医生表现得多像人类,他人类的身体下面,只有被塞满的雾气和噩梦,而不会有心。 夜色弥漫,始终将四周笼在一片黑暗之中。 脉搏跳动了三万六千次,竹猗眼皮闭上又睁开,枯燥而庞大的数字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维,如果没有数错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凌晨五六点之间,但是天色依旧未亮,这应该属于黎明前最后也是最深的黑暗。 竹猗看着在一旁同样没有睡的慧子。 相比起来,慧子抵抗睡意的方法更为直接,双手没空的情况下,她将刀柄插在了地上,如果感觉实在困得不行,就将小腿放到刀刃上,利用疼痛来保持清醒。现在她的小腿上已经有数十道伤口,都不深,但是已经流血,看上去状况惨烈。 然而困意依旧无法抵抗,慧子感觉自己心跳很快,头脑发晕,有一种猝死前的心慌感。 睡眠从未在此刻显得如此重要而不可或缺,慧子咬紧牙,努力保持清醒,最多再坚持一两个小时就会天亮,她就能大概知道夜晚究竟有多长。 其实,慧子内心已经确信葡萄说的话,越是拼命掩盖的越是真相,迷雾中的怪物极力想让人在夜晚睡去,那么夜晚一定会发生些什么重要的事情。 脚步声再度传来,怪物总是在太阳出来前的黎明出没。 竹猗坐在帐篷门边,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还是一样拖沓的脚步声,身后坠着长长的金属物。 怪物在帐篷门前停下。 竹猗屏住呼吸一面握住脉搏一面听外面的声音。 没有声音。 怪物的脚步声到帐篷口就消失不见,听不见呼吸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就像之前数次相遇一样,怪物站在那里,像雾像空气,除非正面撞上,否则无法察觉。 但是竹猗知道,怪物一定就在外面,就像她此刻在努力观察外面动静一样,怪物也在帐篷外查看自己的食物,高高在上,俯瞰一切。 两者之间不过隔着一个帐篷门,薄薄的一层布。 “啊!”隔壁传来一声惊呼。 竹猗打起精神,听出来这是薛莉莉的声音。 惊呼声之后,紧跟着就是仓促的脚步声,因为隔得近,所以竹猗很清晰听见了薛莉莉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它钻到我脚边了。” “别担心,没问题。”冬安在安慰薛莉莉,在慌乱之中,冬安的声音显得更加可靠。 竹猗有些困惑,薛莉莉并不是弱女子,相反,她有充足的副本经验,在遇见冬安之前,薛莉莉一个人也扛过来了噩梦降临的混乱日子,现在却习惯性开始依赖冬安。 隔壁的动静刚刚小下去,却又紧接着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薛莉莉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是那东西!它抓住了我的腿!该死!” 哐哐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薛莉莉开始反抗。 她的异能是无形屏障,在D级的时候只能用作防护,保护自己,当升到C级时,屏障变为两面,可以悄无声息将对手往中间挤压,而现在,薛莉莉B级,无形屏障真的成为一个屏障,升级为四方的一个囚笼。当对手陷入屏障内,就落入薛莉莉的主场地,任由她摆布。 也正是因为如此,薛莉莉才B级就已经收到内城的邀约,可以进入其中,成为永久居民,可惜的是,薛莉莉无法带男友进去,因此她迟疑了。 因此,当那个陌生的物体拉住薛莉莉的脚时,她直接发动了异能,将自己盖住,如果那个东西在自己身边,也会一起陷入无形屏障内。 但是当薛莉莉闭上眼,巡视自己的屏障时,却发现里面只有自己和冬安。 她转头看向男友,“你感觉到了吗?” “没有。”冬安如实回答,“怪物始终没有现身,即使我们这边已经折损几人,依旧没有见过怪物的真面目,或许它并没有实体。” 这是一个很好的猜测,就像外面的雾气,无形,所以不会被困住。 薛莉莉没有回答,她不敢松开屏障,B级的精神力只能支撑十分钟的屏障展开,如果十分钟之后怪物还没有离开,她就会被拖走。 “那怪物为什么选择抓我而不是抓你。”薛莉莉第一次对男友有了猜忌,但是话一出口,薛莉莉就开始后悔。 在副本之中最重要的就是相互信任,她现在毫无根据地胡乱猜疑,无疑会影响两个人之间的感情。 冬安垂眸,脸上呈现一种受伤的神情,声音却依旧温和,“我不会献祭你,我不是傻子,如果离开的方法这么简单,肖生就不会死在里面。这只是一个让我们内讧的陷阱而已。”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薛莉莉听完也不由有些后悔自己太冲动,她本来十分信任男友,可是三兄弟那边发生的事情却让她不由开始担忧。 毕竟这个副本的机制相当于将自己的命完全握在了另一个人手上,她可以选择信任,代价或许是背叛,也可以选择抢先一步掐断隐患,代价就是失去那个重要的人。 薛莉莉犹豫不决,她不在意副本的引诱,毕竟谁会相信怪物的话,但是薛莉莉不得不考虑自己的生命安全。但凡冬安有一心,自己就会死。 薛莉莉握住男友的手,道歉道,“对不起,是副本让我太焦虑。” “没关系。”冬安不在意地笑笑,“我们现在还是想办法解决外面的问题吧。你看清那个抓住你腿的东西长什么样样了吗?” “没有。”薛莉莉摇头,她在黑暗中猛地被东西抓住腿已经被吓住,现在回想起来,那个东西力气并不大,但是抓起来却有点痛,有点像某种动物,但是却又无法和印象中的动物对上号。 “但是当你支开屏障后,那东西却又消失不见,或许,它没有办法闯入你的屏障中,又或者刚才只是你的错觉。你可以试着将异能收起,再试着感受一下。” 薛莉莉迟疑,她并不愿意直面雾气中的怪物,但是她的异能最多支撑十分钟。 “没事的,我会在旁边保护你。”冬安再一次许诺,虽然他的异能废材,但好歹是A级异能者,在一旁侦查保护还是能做到的。 薛莉莉试着将异能收起,同时小心观察周围的动静,刚才她没有察觉那东西是从哪边跑来的,帐篷里空间狭小,能清楚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 薛莉莉再一次感觉有东西扫过自己的脚,她撑开异能,却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现。 在精神力感知范围内,只有自己和冬安一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活物。 那个东西就像是周围的雾气,存在,却无法被触碰感知到。 薛莉莉绷紧身体试图后退寻找依靠,却一下子踩在了帐篷边缘,直接将篷布给踩下来。 帐篷塌了一半。 薛莉莉狼狈掀开盖在自己头上的布,从帐篷里钻出来,然后她终于看见了那个被所有人谈论却从未见过的怪物。 很长很高的影子,漂浮在地上,俯瞰着帐篷,如同神灵一般高高在上,没有脸,只有一个模糊的人类形体,而本该是面部所在的位置,黑雾缠绕。 它一直站在帐篷外,看着,听着,关注着一切。 影子的周围,雾气涌动,却都纷纷避开,为其让开一条道路。 薛莉莉瞬间体会到了慧子描述过的濒死感,一瞬间呼吸急促,心跳紊乱,血流上涌,大脑一片空白。 就像被人扼住脖子无法呼吸。 她下意识闭上眼,然后感受到了冬安放在自己眼睛上的手,他站在薛莉莉身边,一如既往温和,“不要看,没有事的。” 几乎是条件反射似得,薛莉莉感觉自己的心陡然平缓下来,她小声开口问男友的状况,“你还好吗?” “还好,不要看,也不要说话。”冬安一手捂住薛莉莉的眼睛,一手拉握住薛莉莉的右手,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那一瞬间,薛莉莉想到了之前对于冬安的怀疑,愧疚涌上来,她想起很多和冬安相处的细节,薛莉莉本来是大大咧咧的人,遇见冬安之后也会开始温柔,做决定之前会询问男友意见,会试着保护男友的自尊心表现得不那么优秀,很多人都开玩笑,薛莉莉被冬安驯服了,但是薛莉莉感觉这种体验很棒,当她一个人在副本里挣扎时,只觉得无尽的孤独,当她站在冬安身后藏起锋芒时,却只觉得安心。 现在看来,她的决定是对的,冬安真的是一个值得依赖的人。 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已经卡在喉咙上的紧迫感又慢慢缓和下来,但是薛莉莉却又听见了怪物的声音。 苍茫而辽阔,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自有一种威严在其中,让人不由自主想要跪伏在地。 “通往外界的路只有一条,而你们有两个人。一人选择生,另一人就要选择死。” 在听见声音的瞬间,血流再度上涌,薛莉莉感觉头脑发昏,她开始相信面前的怪物绝对不止S级,虽然她也没有见过S级怪物,但是眼前的存在已经逼近神灵。 她选择沉默,不做出选择。冬安同样也沉默,没有说话。 薛莉莉闭着眼睛,所以无法看见男友此刻的表情变化,一方面她希望冬安活着出去,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如果冬安真的选择牺牲自己,那么不如先去死好了。 不爱自己的男友何必活着。 竹猗推开了帐篷门,看见面前的怪物,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怪物的真容,和慧子的形容略有不同,是影子,但不是那种黑漆漆的影子,反而边缘发着微光,没有面容,却让人心生畏惧。 影子左右凝聚成手的样子,一条指生,一条指死,每条路都只能允许一人通过。 而影子之下,薛莉莉和冬安紧紧抱在一起,两个人双眼紧闭,但是脸上都浮现出挣扎的神色,他们没有做出选择,却也没有放弃选择,只是不知道谁会先睁眼。 竹猗没有感觉到他们描述的血流上涌感,她只是平静地拔出刀,瞄准,用力扔向影子。 小刀在半空中划过,最后精准刺向影子的身影中间。 雾气消散,一切消失,刀扔了个寂寞,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扎入草地。 影子已经不见,它就像这四面八方的雾气,无形,无处不在,无法捕捉。 “可怜的迷途者,你已经误入歧路,只有相信吾主才是唯一的出路。神灵会为你指明方向。” 影子虽然消散,声音却没有,依旧从四面飘来,只是很远很空。 竹猗没有理会,转头看向薛莉莉,她终于睁开眼,她很庆幸,这一场考验没有继续下去,不然她和冬安谁动摇都会对感情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但是现在,薛莉莉终于抛下所有对男友的怀疑,她扑在冬安怀里,声音略带哽咽,“我,我以为,你会牺牲我。” “怎么会呢。”冬安抱着薛莉莉,不停抚摸着她的后背,“我说过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嗯嗯嗯。”薛莉莉跟着点头,虽然就战斗力而言,她比冬安厉害很多,但是薛莉莉依旧在冬安这里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 “所以,以后,你还会怀疑我吗?” 薛莉莉拼命摇头。 “你会永远相信我,对吗?”冬安的声音就像引导幼儿园小朋友开口,充满温柔和耐心,这正是薛莉莉一直所渴求的。 “我会永远相信你。”薛莉莉跟着重复道,每说一遍,她就感觉自己对冬安的感情更深了一分,虽然此前已经达到一个峰值,但是此刻,薛莉莉感觉自己愿意为冬安去死。 只要他过得好,只要他幸福,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辈子能遇见一个这么爱自己的男人,已经值了。 薛莉莉扑倒在冬安怀里。 白色的兔子从冬安的袖口掉落,有点茫然,没有冬安的命令,兔子哪里也去不了,因此只能安静蹲在路边。 51 迷雾森林 分散 “一个坏消息。”慧子走出帐篷, 在刚才,薛莉莉和冬安经历了信任-怀疑-更加信任的波折心路历程,竹猗主动攻击雾中怪物时, 慧子依旧安静待在帐篷里数自己的脉搏。 她全神贯注,不被任何外界事物所打扰。 现在, 慧子已经有了结果。 “我已经数到了四万四千次脉搏, 但是天色依旧未亮。”慧子抬头看向头顶的雾气, 仍然是一片黑暗, “我开始数的时候, 夜色已黑, 即使有误差,应该也不会超过一千。十一小时过去了,天仍然没有亮。” 竹猗跟着补充,“我出来之前,数到了万九千次, 和慧子差距不大,夜晚确实太长了, 从现在起, 我们都可以用数脉搏的方式计算时间, 如果再过几个小时,天色依旧未亮,那么问题就大了。” 薛莉莉和冬安对视一眼,知道竹猗话中意思, 白天已经到来, 但是天没有亮,雾气也没有散,雾中的怪物在故意误导他们时间, 如果错过离开的日子,那么他们将会被永远留在副本之中,但在可视度不足一米的情况下探索道路,艰难程度会立马翻倍。 “其实,雾气已经散开一些。”冬安看着面前的雾气浓度,“之前人站在对面也看不清楚,现在则能看清脸,只是需要凑近而已。” “所以可能现在已经是白天,只是太阳未出,所以雾气未散。”薛莉莉跟着补充,“我们刚才已经见过怪物,它给的选择不一定正确,道路一定还在雾气里,只要我们一直往前走,肯定能找到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薛莉莉想起自己之前的动摇,怪物出现后,她整个人的思考方式都被怪物带偏。当怪物给出选择,好像自己就只能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而没有其他的方法可以离开。 直到竹猗将小刀扔出,薛莉莉才从魔怔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现在想来,怪物也没有那么可怕,迄今为止,都未见过怪物主动伤人,它更多的是让人内讧。联想到这只是一个C级副本,薛莉莉认定怪物伤人是有条件的,无法主动伤人。 所以她又有了信心,“既然已经见过怪物,那么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大胆往前走吧,我们总要离开的,或早或晚都会和怪物正面对上。” 雾气里,几个人手拉着手,一起往前面走。拉手是为了防止走散,同时方便轻点人数。 冬安冷不丁说起一个故事,“我以前就看恐怖,里面有个故事就是讲的一群人手拉手走夜路,五个人外出喝酒,回来的时候天黑了路上又没有灯,所以就互相拉扯着往前走,结果走着走着,总有人在喊谁在拉我,怎么这么重,我拖不动了。为了找出那个捣乱的人是谁,领头的决定从左到右挨着报名字和数,喊到第五个人的时候,忽然没了声音,大家疑心少了一个人,然后就听见一个颤抖的声音,你们都喊到第五了,那我旁边多出来这人谁啊。” 薛莉莉嗔怪了一声,“你说这种故事干嘛,怪吓人的。” 冬安又恢复温和的样子,“这不是突然想起来了吗?” 竹猗也跟着补充,“这种情况下,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可怕,还好,故事只是故事。” 但是慧子却停下脚步。 “怎么,被吓住了吗?只是一个故事而已。”薛莉莉宽慰道,然后就听见慧子开口。 “你们都在我右边说话,那么左边拽着我的人是谁?” 慧子转头,借着昏暗的光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比她高一点,胖很多,看上去也不像是四人中的任何一人,而拉着慧子的那双手冰冷,和雾气一样湿漉漉,被泡得肿胀。 停住脚步后,模糊的身影跟着停下,直直立在雾气里。 慧子大胆走上前仔细查看,却只看见一张扭曲变形的脸,白得像纸,脸型肿胀,双目浑浊。 已经死透。 慧子猛地将被抓着的手抽出,身影跟着倒地,与地面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直到那人倒下,慧子才看见他的后背已经被划开,里面所有的内脏都被掏空,只剩一个躯壳。 半晌后,薛莉莉开口,“我见过这种长相,死后泡在福尔马林里就是这种湿漉漉却又苍白的样子,而且这人,你们不觉得有点眼熟吗?” “兄弟中的胖子。”冬安肯定说道,然后又沉默。 他们刚刚认定怪物伤人是有条件的,那么谁还能献祭掉胖子?他的兄弟都已经死完,按理来说是安全的。总不能是他自杀。 “没事,我们继续往前走。”薛莉莉为自己打气,同时安慰其他人,“副本中比这奇怪的事情多得去了,倒也不至于被这点东西吓住。” 但是她说话时却紧紧依偎着男友,两个人完全黏在一起,自从经历了怪物的事情后,两个人的感情越发亲密,简直一刻也不能分离。 这不符合薛莉莉的性格,但是她却完全沉溺于爱情的氛围之中。 爱能改变重新塑造一个人,此刻薛莉莉已经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为了稳妥起见,我们也来报一个数。”慧子还是觉得不放心,“我先来,一。” “一。”薛莉莉紧跟着说道。 “。”冬安虽然不在意,但是也随大流喊了一声。 竹猗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 “竹猗刚才走在谁旁边!” 冬安警觉。 “我。” 薛莉莉开口,“等等,我明明记得我还拉着她的手没有放过。” “但是现在,你拉的是我的手。”慧子看着自己的手被薛莉莉举起,知道在他们谈话之中,竹猗悄无声息地就消失了,自己明明还拉着她的手,现在却直接跳过竹猗,拉上了薛莉莉的手。 * 竹猗孤零零站在雾气里,上一秒她还走在薛莉莉和慧子中间,下一秒她就独自站在雾气之中,看不见其他几人。 竹猗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发觉自己完全分不清方向,迷雾之中视线受阻,而且竹猗找不到任何可以辨别方向的东西。 按理来说,她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应该会遇到村民的房子才对。 但是和上次走入迷雾中的情况一样,竹猗在雾中兜圈子,什么看不清,什么也找不到。她索性坐下来,安静听着外面的声音,试图找到破绽。 四周很静,风吹着雾气流动,悄无声息,就像世界的尽头,总觉得迷雾的背后藏着某种不可名状的怪物,它无处不在,就像雾一样漂浮。 竹猗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身体,试图甩掉那种被监视的感觉。 她闭上眼,深呼吸,平心静气。 怪物有意将几个人分开,不知道慧子那边遇见了什么。 * 慧子的情况并不太好。 在发现竹猗不见后,几个人就停下脚步,围成圈站得更为紧密。 慧子略微不安,先是看见兄弟中最后一人的尸体,后又忽然发现竹猗不见了,她总觉得事情在往超出控制的方向走去。 雾气中藏着什么呢? 谁也不知道。 除了偶然一见的黑色影子,每个人在雾中看见的东西都并不相同,已经死去的赵黎看见了深海怪物,而竹猗听见了类似于小孩子的脚步声,自己则看见了黑白无常。 他们都隐匿在雾气里,或许在一米开外,或许是背后,又或者是头顶。 不自觉的,慧子又抬头往上看了一眼,被雾气挡得严严实实的天空没有透进来光,从自己计时结束到现在怎么也该过去了一小时,而天色依旧未亮。 慧子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并不是太阳出来才代表一天,迷雾在混淆他们的时间,如果不是葡萄提醒,那么她们或许尚在睡梦中就被困在雾里,再无法出去。 她停下来,感觉手心的触感不对,站在她旁边的本来应该是薛莉莉,虽然因为恐惧和雾气带来的凉意,薛莉莉的手已经冰凉,但是现在慧子手中握着的却像是一块冰,从内到外散发寒意。 她站着,没有转头,只是用眼角余光往旁边望去。 雾气翻涌,看不清旁边人的脸,只能看见黑色衣服一角,身形和薛莉莉略有几分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慧子想要松开手,那人却紧紧反抓住她的手。 五根手指如同钳子紧紧嵌住慧子。 “薛莉莉?”慧子试探着喊了一声,旁边的人没有回答。 不详的预感涌现,慧子猛地将身体往后一退,拽着那人往后面倒去,藏在雾气中的脸显露出来,苍白的肤色,皮肤上结了一层冰霜,紧闭的双眼暗示着不详。 这是一个死去很久的人,而他的手却依旧死死抓着慧子。 随着两个人向后倾斜,那人也跟着向慧子扑来,身体周围的凉气跟着扑过来,就像一个移动的冷库。 慧子用空余的一只手拔出小刀,狠狠挥下,将两人分开,然后往旁边闪开,然而那人却不像是要来扑慧子,他只是很单纯地被重力拉扯下坠,哪怕小刀砍断了他抓着慧子的那只手,却并无鲜血流出。 只有死去很久,血液都被冻凝固了的人才有这种状态。 慧子冷静片刻,倾身向前,将倒下的人翻过来正面朝上,然后俯身透过结霜的冰碴子查看面容。 有点熟悉。 被薄霜覆盖的脸平静而安详,却因为过于寒冷,五官扭曲。 就像被冻了很久的猪肉。 是早已死亡的赵黎。 现在这些死去的人接一连出现在雾气中,但是活着的人却消失不见。 慧子抬起头,努力往周围看,除了雾气什么都没有,明明是紧紧拉着的人,薛莉莉和冬安都不见了。 52 迷雾森林 交易成立 “慧子不见了。”薛莉莉往前走一步后, 忽然发觉自己手边空荡荡,那个原本握着的手消失不见。 她瞬间门想起了竹猗,也是以同样一种方式消失。 薛莉莉不由抱紧冬安, “迷雾在将我们分散开,你也会消失不见吗?” “当然不会。”冬安摸了摸女友的头, 柔软的头发就像是某种小动物, 透着无限的依存,和他养的小兔子一模一样,但是初见时, 薛莉莉并不是兔子,她有獠牙, 有戒备, 也有长矛。 冬安花了三年的时间门, 才将薛莉莉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们要继续往前走, 在规定时间门内离开村子。”冬安从身上掏出一卷布带, 缠绕在薛莉莉的手上, “为了以防万一,我会将我们的手缠在一起。” 薛莉莉低头看着白色的布带一圈又一圈将两个人的手捆在一起, 心里不觉有些不安, “这样并不好,如果有怪物忽然蹿出,我们两个都很难跑掉。” 然而冬安的动作并未停, 反而慢条斯理问了一句, “那你会抛弃我跑掉吗?” “怎么可能!”薛莉莉下意识反驳, 然后发出一声轻微地嘶声,冬安缠得太紧,血液不流通, 已经将手腕勒出了青紫色,“有点疼。” 薛莉莉略微皱眉,却并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出,她已经习惯听从冬安的话,哪怕在别人眼中,她比冬安更有潜力,更加厉害,薛莉莉却一直下意识选择躲在冬安背后,维护这末日之中难得的温情。 没有什么比家庭更重要的东西了。 从未感受过温情的薛莉莉这样告诉自己,在死亡随时都可能降临的时代,还能全身心地信任一个人,而这个人恰好值得你信任,已经是近乎于神迹一样的东西。 就连刚出生的牲畜都懂得寻求身边的温暖与依靠,人类又怎么可能真的放弃情感依托。 “缠得紧,才不容易解开,莉莉,我真的很担心下一个消失的是你。”冬安的声音一如既往温和。 薛莉莉忍着手腕的不适安慰男友,“如果雾气中的东西真的很强大,那么就不会用这种小手段把我们分开,逐个击破是弱者的行径。” “是的,但我们还是呆在一起比较好。”冬安终于将两个人的彻底缠在一起,继续往前走去,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道。 毕竟,只差一点,我们就能成为一个人了。 雾气里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什么都有。 路长得好像走不到尽头,加之视线受阻,虽然坚定相信自己走的是一条直线,此刻薛莉莉心中也难免泛起嘀咕。 她瞪大双眼,看见白茫茫一片中,有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衣衫摩挲的声音从雾气中传来。 薛莉莉瞬间门想起那个在暗中窥探的黑色影子,不可言,不可说,不可听,近乎于神明。 它就在前面。 薛莉莉停住脚步,感觉恐惧就像倒灌的海水一般,止不住地往上涌。 这不应该。 薛莉莉站在原地,努力克制心中泛起的异样情绪,她明显感觉到,有什么超出自己掌控的事情正在发生。 她忽然想起之前竹猗她们和自己讲过的一个推测,黑影只会出现在交易的人门口,第一晚,只有冬安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自己却一无所知,那一晚,真的无事发生吗?她能否全身心信任这个站在自己旁边的男人。 雾气中的黑色在挪动,从白茫茫一片之中逐渐显现出来,被拉长的影子俯瞰两人,手边握着一把长长的镰刀。 代表死亡和寂灭的镰刀驱散了雾气,即使在黑暗中也会发出金属的光泽,薛莉莉下意识后退一步,她从镰刀上感受了自己无法承受的压力。 怪物堵在离开的道路上,就像打开笼子的猎人,等着他们上门。 她抬起头,看向冬安,最后一次问道,“你真的没有和怪物做过任何交易,对吗?我可以完全地信任你,对吗?” 冬安没有说话,黑色的眼眸幽潭般沉寂。 薛莉莉心中有答案,只是希望再一次得到肯定而已,她看着面前的怪物步步逼近,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她愿意为冬安死去。 就算怪物再厉害,自己以命相搏,总能创造出一点机会,而冬安是个聪明人,一定会抓住时机跑出去,唯一担忧的一点是,冬安会不会为了救自己而放弃逃生的机会。 薛莉莉想到这里,又觉得有些不安,抬起头打算叮嘱一下冬安。 一个人死总比两个人都死要来得好。 很巧,冬安也是这么想的。 他垂下眼眸,看着两人缠绕在一起的手,花了三年的时间门,才让薛莉莉全身心依赖自己,也是时候发挥一点作用了。 他不信任任何人,包括怪物的许诺。 第一晚,黑影站在门外敲响房门,向他做出承诺,冬安只是沉默。 不是因为诱惑不够大,只是因为他不相信怪物。 没有拿到手上的东西都是不算数的,随时可能反悔被拿回去。 这一点,冬安在很早之前就明白了。 所以这一次,他选择将两人的手缠绕在一起,以防薛莉莉发现不对劲之后逃跑。 “我爱你。”冬安看着薛莉莉轻声说道。 薛莉莉为突如其来的告白愣神了几秒却忽略了冬安脸上的沉默,她慌慌张张开口,“你的心意,我一贯都明白,在这个生死关头,你认真听我讲,我们俩同时活下来的几率不大……” “是的。”冬安也跟着点头,随着怪物的逼近,周围的压力都增,雾气散开后,连带着空气都变得稀薄,两个人说话都算艰难,又谈何去抗争怪物。 这是一个只是露面就完全让人无法生出斗志,只剩下绝望的bss。 “所以你去死吧。” “所以让我去死吧。” 冬安和薛莉莉同时开口,说完之后,两人同时愣住。 薛莉莉不可置信地看向男友,嘴唇微颤,“你刚刚说了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明明之前冬安还愿意豁出去来保护自己,现在却变了一副嘴脸。 五官还是那个五官,柔和舒服,算不上特别帅气,却让人安心,现在却只觉得陌生而冷漠。 冬安听见薛莉莉的话后也是一愣,又很快调整回情绪,“正好,你也想为我去死,倒也算圆了你的心愿。” 薛莉莉看着自己亲密的枕边人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后退,此刻再看冬安的样子,她只觉得恶心。 薛莉莉不怕死,进出副本这么多次,她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抱着快乐一天是一天的念头任由自己沉溺在近乎奢侈的爱恋之中,她可以为了深爱着自己的冬安去死,却绝不会为一个自私的人去死。 “可是,你刚刚还愿意豁出命来保护我。”薛莉莉想起帐篷里的一幕,不由反问道。 她不信这么短的间门隔时间门内,冬安变化会如此之大。 “你是不是被迷雾蛊惑了!你说啊!”薛莉莉伸出手按上冬安的肩头。 躲在衣服里的小兔子弹出一个长而毛茸茸的耳朵,红眼睛里充满不解。 它只是被冬安控制的小东西罢了,没有情感没有知觉,藏在冬安衣服里类似于一个配件。 绒绒的触感让薛莉莉想起了什么。 一些被忽视的细节涌现出来,在帐篷里的时候,她其实没有看见那个不断在自己身边乱窜的东西是什么,只是因为冬安的话和夜晚怪物出没的思维惯性,让她下意识认为怪物进入了帐篷。 有没有可能,进入帐篷的根本不是怪物。 薛莉莉看着只受冬安掌控的兔子,看着兔子雪白的毛发,和掠过自己指尖的柔软触感。 忽然明白了一切。 难怪自己发动异能之后,却没有找到任何的怪物,原来最大的怪物是站在自己身边的男友。 “为什么?”薛莉莉不由问道。 “什么?”冬安脸上没有一丝的情感波动,就算被拆穿,他依旧坦然,好似他本来就是如此。 无耻且无情。 “为什么要让我信任之后,再摧毁这一切?玩弄我很有趣吗?这三年的点点滴滴都是假的吗?” * 黑影站在三米开外,停止了脚步。 黑色影子略微倾斜,似乎在看戏,在它发起进攻之前,这对小情侣已经抢先闹了矛盾。 多有趣。 人类总是如此。 黑影开口,声音沉沉,就像钟鼓低鸣,“我向来良善,不干赶尽杀绝的事情,你们中有一个可以活着出去。” “我接受你的条件,用冬安的命换离开的道路。” 这是怪物夜晚叩门时对薛莉莉的承诺,只是当时薛莉莉选择将大门紧闭,傻子才会用男友的命来和怪物做交易。 但事实证明,薛莉莉才是那个傻子。 “交易成……”怪物话音未落,却看见现场已经起了变化。 薛丽丽的身体在萎缩,就像一朵花枯萎,被抽干水分,失去色彩,变得干瘪而枯黄。 冬安看着两人缠在一起的手,随着薛莉莉身体枯竭,本来紧绷的布条开始松动,一扯就落下。 但薛莉莉没有死。 B级觉醒者强大的体能还支撑着她的神智。薛莉莉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乌黑的瞳孔,看人时就像机敏的小兽,充满警惕和活力。现在黑色的瞳孔蒙上一层灰白,薛莉莉看着自己枯瘦的身体,宕机的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 但是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冬安的手笔。 可是为什么? 冬安开口,先是对着黑影说道,“交易不成立,因为交易一方已经死亡,无法达到成立条件。” “她现在还没死。” “快了。”冬安叹气,转而低头看向薛莉莉,发觉她仍旧强撑着有一口气在。 执念未散,薛莉莉顽强地留了一口气在人间门。 在没有得到答案之前,薛莉莉的眼睛是无法闭上的。 “你想知道为什么?”冬安问道,声音温柔,就像哄小孩子。 薛莉莉无法回答,但是从她的表情来看,她很想知道答案。 “因为你不想生孩子。”冬安给了一个薛莉莉完全无法想到的理由。 她努力张嘴,想唤醒冬安,她是想要小孩子的,只是因为现在的大环境干扰,所以薛莉莉一直承诺的是,只要两人都能拿到内城的资格就结婚生子。 也正是因为这个承诺,薛莉莉跟着冬安进入迷雾副本,帮他刷积分。 冬安是偏科天才,他精神力极强,异能极废,只能操纵低等生物,昆虫蚂蚁,最大的也不过是兔子,本以为到了A级,冬安的异能可以跟着升级,谁知道还是原地踏步。 内城不需要一个高等级侦察兵,所以直接拒绝冬安的申请,反而对只有B级的薛莉莉发出邀约。 “我需要一个小孩子来帮我提升异能。”冬安的每句话都在薛莉莉的意料之外,“在升到B级之后,我的异能其实跟着升级了,我不再是那个无用的侦查兵,我也可以拥有强大的战力,只可惜限定条件依旧苛刻,我只能掌控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我是孤儿,无父无母,这些年颠沛流离让我也没有亲人,我试图在外城找了女人生下孩子,可惜我的孩子和我一样是无用的异能,毫无作用。后来我想明白了十个庸才也抵不过一个天才。” 薛莉莉懂了。 她很聪明,只是被爱情蒙骗。 冬安从最开始靠近她,就是为了哄骗自己生下孩子。 好接近,愿意恋爱,年轻能生孩子,异能强大。 几个限定词一圈,冬安的选择并不多。 只是当初的薛莉莉不明白冬安的所图,反而被他的温柔迷惑了心神。 冬安对小动物温柔,因为他只有对它们温柔,这些被直觉操纵的动物才会愿意跟随冬安。 冬安对自己温柔,因为他要哄着自己生下孩子,在发觉自己不想生育之后,冬安的态度其实已经有所转变,但是自己只以为进入了恋爱的平静期。 “在我升到A级后,异能又有所升级。”冬安继续开口,“我可以操纵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了,限定条件是:无条件的信任。” 薛莉莉彻底明白了。 帐篷里的一幕不过是表演,为的就是那个极度苛刻的限定词:无条件信任。 当自己愿意为冬安去死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落入他掌控之中,再无法挣脱。 异能生效。 薛莉莉失去身体的掌控权。 * 人死了之后,灵魂会去哪里呢? 很多年前,薛莉莉就想过这个问题,都说人死之前会走马灯一样过完这一生的瞬间门,但是此刻,薛莉莉知道了答案。 人死之后,哪里都不会去,她的灵魂被囚禁在冬安身上带着的玻璃瓶内,再怨恨,再不甘,再痛苦,薛莉莉都只是一团精神体,哪里都去不了。 她看着冬安,恨不得扑上去将他撕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这么多年的精神力全部移接到他身上,而自己的异能也变成了他的异能。 昏昏沉沉的感觉不断加重,薛莉莉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消散,在冬安吸收完自己的精神力之后,她就会彻底消亡。 但是薛莉莉依旧死死看着冬安得意的面容,她不要临死前的走马观花,她就要狠狠盯着这个男人,记住这个男人的脸,就算在地狱里也不会忘记。 对此,冬安毫不知情,也并不在意,他快乐地笑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原来这就是A级巅峰的精神力。” 此刻,他感觉好极了,内城的人不是瞧不起他吗?不给他进入资格吗?那些还没有自己强的人不是天天在背后嚼舌根说自己的异能是废材吗? 三年的蛰伏,终于迎来了新生。 只可惜临死前,没有哄着薛莉莉留下一个孩子,但是没关系,内城的女强者更多更优秀,自己还有机会。 冬安对自己哄女人的本事很自信。 而黑影就静静站在对面,没有打断冬安的仪式,他似乎很好奇人类的一切。 那些背叛,欺骗,恐惧…… 仿佛与生俱来的负面状态,在这片被迷雾笼罩的土地上肆意盛开。 而黑影只是一个收割者罢了。 “我看见了你的选择。”黑影看着冬安的力量不断膨胀,却依旧旁观,“你拒绝和我交易。” “是的,我拒绝。”冬安收起笑容,他不信任任何人,更何况只是副本之中的怪物,“我猜,你的力量并不强大,否则怎么会不敢露面,只能借助雾气现身,就连最后时刻,你也只会选择将我们几个分开,逐个击破,这不是强者的做法。” 黑影看上去对番言论很感兴趣,“你觉得强者的做法应该是什么呢?” “当然是直接上。碾压式地胜利,毫无悬念的战斗。” “看来,你也不强。”黑影顺着说道,“不然怎么会在那女人面前忍那么久。” “这只是一种谋略罢了。”冬安略有几分恼怒,在和黑影做交易或者被交易之间门,冬安做出了第三种选择。 他要直面恐惧的怪物。 就算是死,他也会将决定权握在自己手上,如果交易真的有用,前面的人又怎么会死?他绝对不会相信怪物的蛊惑,放弃自己的主动权。 更何况,这只是一个C级副本而已。 冬安第一次使用起薛莉莉的异能。 ——无形屏障。 在冬安手中,这个异能发挥了更大的作用,已经具备小世界的雏形,只有进入屏障,冬安就是这方寸之地的主人。 “你还是在恐惧。”黑影摇头,这么厉害的异能,冬安却只是罩住自己用来逃跑。 他远没有口头上那么自信。 “我忘了告诉你,交易早已成立。在薛莉莉灵魂未散之前,这个交易都属于生效期。” “她的灵魂?”冬安心头一惊,想起了什么。 “她死不瞑目。” 随着黑影的话音落下,冬安感觉那些体内那些刚刚平稳下来的精神力再度开始泛滥,海水逆流的时候,没有任何一道大坝可以阻拦,更何况只是一具肉身。 不属于冬安的那些精神力从他身体里逃逸,散入雾气之中。 冬安颓然坐在地上,看着面前的虚影。 雾气中隐约出现薛莉莉的身形,正是青春健康时的她。 但冬安知道,这不过是一时的执念罢了。 现在薛莉莉看见了她想要看见的场景,这道执念很快就会消散。 冬安匍匐在地,向前试图抓住薛莉莉的腿,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可惜,他注定只能握住一场空。 “你也喜欢我,对吧?” “你不是愿意为我去死吗?” “一个人活着总比两个人都死要好!” “还给我吧,把那些精神力都还给我。” …… 逸散的精神力没有回到冬安身体,也无法进入薛莉莉身体,它们找不到归去,散入烟云之中,注定留在梦境里。 薛莉莉的影子蹲下,模糊不清的面容似乎正看着这个曾经挚爱的男人。 她发不出声音。 但是张合的唇似乎正在说着,“你去死吧。” 失去身体后,薛莉莉也跟着失去了大部分情绪,只有恨意汹涌。 她看向前面,直接越过层层雾气,看见了黑影的本体。 多么可笑。 薛莉莉摇摇头,感觉所有人都像个笑话。 又一阵风气,带走了薛莉莉的影子,她执念已散,归于天地。 而冬安也闭上了眼睛。 交易成立。 53 迷雾森林 路一直就在前面 在和薛莉莉他俩失散之后, 慧子只能一个人往前走。 身后有脚步声窸窸窣窣。 慧子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见,白茫茫的雾气像在嘲讽。 她继续往前走, 声音却又再度响起。 身后依旧空无一物。 慧子心中忽然生起一股被愚弄的怒火,她加快脚步,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迫, 从远处一路向前, 一直到了耳边。 慧子不想再回头, 因为虽然声音很近, 她却没有感觉到身后有人的存在。 然而,一只苍白的手悄悄搭上她的肩头。 短粗粗的手指,骨节宽大,是男人的指骨。 慧子心头一惊, 一把拽住盖在自己肩头的手,往前一摔,试图将那个鬼鬼祟祟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摔出来。 然而她力度过大, 只将自己拉得趔趄一下,手连着的地方没有人。 这是一只断手。 “装神弄鬼。”慧子暗暗骂了一句, 想将断手丢掉, 但是却发现断手的手指已经紧紧扣住了自己的手腕。 慧子抬起手, 放到跟前细看。 手是死的, 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 苍白的肤色上面却没有尸斑弥漫,反而透着股凉意,再一看手腕断口处, 分外熟悉。 是被自己斩断的那只手。 已经死去的人接二连三出现在身边,阴魂不散,就像这雾气无休无止。 慧子想起自己看见的黑无常。 传说中,黑白无常会在夜晚出没,白无常面带笑容,黑无常却面目狰狞,他俩走过深深的夜色,带走死去的灵魂。 在现实中,自然没有黑白无常,但是这里是梦境。 很难说,雾气之中究竟隐匿着些什么。 这样想着,身后的脚步声细碎频繁了许多。 慧子转身,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自白茫茫雾气中走出,纸糊的高帽子,吊梢眼,长舌头,走起来悄无声息,像在飘。 而在他旁边,一个几乎要融入夜色中的白影子也在飘,高高帽子上写着“一见生财”四个大字。 再仔细看,黑色影子的帽子上也写着四个字——天下太平。 一个发财,一个太平。 但是看见他们可不算好事。 慧子试图往后面走去,将自己的身影隐匿在雾气中,却发觉自己已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黑白无常接近。 这俩人是飘着在走路,自然无法发出脚步声,那自己听见的声音只能来自其他人。 黑白无常心无旁骛,只是径直往前走,雾气散开,为他们指明道路。 一米 半米 …… 慧子感觉濒死感再度出现,她想离开,却无法迈动双腿,心在胸腔内剧烈蹦跳,过快的跳动带来血液的加速,身体已经脱离慧子的控制,随着逐渐靠近的两道黑白身影节奏而跃动。 随着两道身影的走近,慧子也终于看清了脚步声的真正来源。 在无常之后,跟着一长串死去的人。 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 之前遇见过的赵三黎三兄弟也在其中,身体僵硬,如同提线木偶,而他右手腕骨以下空空荡荡,已经被慧子斩断。 黑无常已经走到慧子跟前,他一直目不斜视,仅仅盯着前方,仿佛涂了黑油彩的脸将五官都隐在深深的黑色里,直到走近,慧子才发现他并没有眼白,黑色的眼珠黑色的结膜,就像是假人。 慧子努力屏住呼吸,等待这夜间的亡者队伍走过。 黑无常却忽然停住脚步,转头看向慧子。 很短的对视,无常只是漫不经心地投来目光,脸上没有任何的情绪,也不带任何的目的性。 他就这么随意一看,慧子立马觉得自己是秋季应该被收割的荒草,哪怕经历了一整个夏天的努力成长,在炎热和雨季之中挣扎,但是此刻,一切都应该结束。 她要加入队伍之中。 扣在慧子手腕上的断手抢先一步脱落,回到赵三黎身上。 完整地来,完整地走,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慧子的右脚微动,她知道这样不对,却无法控制,因为早在见到无常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丧失了身体的控制权。 世间山河大地及一切有为之法,迁流无暂停,终将变异,皆悉无常。 时间到了,就该走了。 慧子在抬脚试图加入队伍的瞬间想起了竹猗的话。 在两人决定走入森林之前,竹猗告诉慧子,“如果你见到什么无法抵抗的危险,不如闭上眼,想一想其他的事情。” “遇见危险不应该对抗或者逃跑吗?” “但是你已经没有别的求生方法了不是吗?不如试着闭上眼学会坦然。不听不看,休息也是一种生存策略。” 慧子闭上眼,但是她的身体却依旧不受控制试图跟着离开。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不要去想。脑子里堆了太多东西的人是无法好好休息的。” “可是人怎么能控制大脑里随机产生的情绪。” “不如,你试试数羊?实在不行,就想想那些让你气愤的事情?” 慧子当时听了,但是也没有在意。 在进入迷雾森林之后,她的大脑始终紧绷,时刻提防着未知的风险,就像一只过度神经质的兔子,但事实证明,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警惕并没有什么作用。 现在即使双眼紧闭,慧子也能感觉到无常的气息,它环绕着自己,就像空气,无处不在。 没有办法逃脱,也没有办法躲避。 冷静冷静,反正也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不如试试竹猗说的方法。 慧子强迫用其他的事情占据自己的大脑。 数羊? 不行。 慧子脑海中刚蹦出一只羊的影子,就看见白无常从羊的背后缓缓升起,微笑着收割羊群。 简直噩梦。 慧子努力将眼睛闭得更紧,她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接近了亡灵队尾,即将加入其中。 一旦自己成为队伍中的一员,就会彻底走不出副本。 不行,还没有见到哥哥,怎么能在这里死掉。 慧子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哥哥穿着白大褂温和笑着的样子。 他是所有人都称赞的天才,是慧子童年时崇拜的一束光,后来,所有人都说他死在了中央研究所,直到仓库废弃的保姆机器人传来简讯。 慧子相信哥哥没有死,但也只有相信而已,拿不出任何佐证的东西。 小A什么都不知道,它只是一个传达信息的机器人罢了,最擅长的是整理家务,而那个发送来简讯的副本,也是现在的慧子所无法进入的S级噩梦。 哥哥。 想到那张永远温柔的面容,慧子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 很奇妙,在这种危险的环境之中,她竟然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心,仿佛回到家中关上门躺在柔软的大床上,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管,安安心心入睡。 等到慧子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一切消失不见。 可怖而无法抵抗的无常,充满死亡气息的亡者队伍…… 全部消失不见。 眼前的树林就是一片普通的,被雾气掩盖的寂静之地罢了。 慧子忽然明白了迷雾下隐藏的东西。 【C级副本任务:迷雾森林 被迷雾困住的小镇,所有人都如同笼中鸟,找不到出路】 其实,路一直就在前面。 * 竹猗一直在雾气中走。 她没有看见一个人,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就连自己踩在湿漉漉土地上的脚步声也没有,整个人就像漂浮在虚空之中,以至于她无法判断方位,也无法判断时间。 片刻后,竹猗站在原地不想再继续往前走。 和那晚自己走入迷雾之中的情况一样,她一直在迷失,却什么也没有遇见。 雾中的东西在有意绕开她。 这么胆小吗? 竹猗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自己的脚,没有受伤,更没有气息外漏,按理来说,雾中的怪物只会将她当成一个普通人,一个甚至不如最开始死的三人组的普通人。 竹猗心中隐约有了答案,但是还需要更多的事实来验证。 她闭上眼,努力在脑海中回想葡萄的样子,回想去往葡萄家的路,然后就这么一直闭着眼在黑暗中往前走。 反正雾气遮盖下什么也看不见,倒不如相信一次直觉。 ——哐 竹猗撞上了木头门。 她睁开眼,发现白茫茫的雾气之下,破破烂烂快要倾覆的小屋出现在面前。 葡萄的声音在里面传来,“谁?” 她害怕地蜷缩成一团,没有了小狗之后,葡萄的世界孤单又冷清,唯一能抵抗漫长夜晚的只有抱紧自己。 现在,寂静之中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葡萄吓得整个人都快跳起来。 “是我。” 听见竹猗的声音,葡萄稍稍松口气,又警觉,现在太阳未出,雾气还没有散去,竹猗来溜达干什么? 她知道这群外来者迟早都会离开的,就像上一批人,他们只是短暂的过客。 但是出不去的。 葡萄摇摇头。 没有人可以离开小镇,外面的世界充满危险,在村子里虽然不自在,起码有吃有喝可以维持基本的生存需求。 光是想想离开这件事,葡萄就会感觉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她喜欢看外面的世界,却也仅此而已。 “我来带你离开。” “不。”葡萄想也没有想就直接拒绝。在小狗跑掉的时候,她有一瞬间的动摇,想要跟着走入林子里。但是恐惧却压倒了所有的情感,葡萄站在林子的边缘,因为是白日,没有雾气,所以能清晰地看见通往村外的那条路。 笔直,没有任何阻碍,路的两边肆意生长着野花。 但是葡萄却只是站在路的尽头,看着,一直看着,直到剧烈跳动的心脏缓缓平息下来。 她知道,自己已经丧失离开的勇气。 “你的小狗还在村子外等你。” “它已经死了!”葡萄用一种更为扭曲的方式抱住自己,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给她安慰了,只有紧紧蜷作一团的时候,她才能感到一丝镇定。 “你没有亲眼看见它死去,它就不会死去。”竹猗的语气中充满诱惑,“你真的不想看一下吗?它就在外面,和以前一样坐在通往森林的小路中间,耳朵高高竖起,等待听见你的脚步声。” 门被打开。 葡萄沉着脸,上面还有未干的泪痕,“我告诉过你了,我没有办法。” 葡萄似乎很痛苦,她很想去找到小狗,却始终没法克服心底的恐惧。 外面的世界对她而言是更为阴森恐怖的森林,空气里都弥漫着有毒气体,哪怕只是站立在外面,都会有眩晕的感觉袭来。 她愿意交出一切的主动权,换来神灵的庇佑,一辈子生活在村子里。 “我没有办法。”葡萄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办法离开村子。” “为什么不行。”竹猗将手放在颤抖的女孩肩膀上,试图通过肢体的接触给她鼓励和安慰,竹猗俯下身,直视着葡萄乌黑的眼睛,“毕竟,这是你的世界啊。” 54 迷雾森林 副本结束 地下城噩梦副本讲解第一课就已经指明, 【梦是人类潜意识的折射,那些在白日不被人发现的隐秘情绪,在夜晚变成魔鬼扼住人的脖颈】 现在, 竹猗看着葡萄茫然的眼神,认真说道,“直面内心的恐惧相当于一个人打倒战胜自己,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但是你能做到,因为这个世界就是因你而诞生。” 越是往梦境的核心走,越能遇见梦境的主人。 他们被困在自己最深层的恐惧之中却不自知,陷在自己一手打造的牢笼里,就像误入玻璃里的鸟。 鸟无法分辨玻璃。 梦境的主人也无法识别梦境。 竹猗在村子里呆得越久, 越能察觉到违和感, 在所有人的口中,迷雾中的怪物强大而不可战胜,但是所有人都没有直面怪物和它战斗过。 它就像这雾气, 环绕, 却并无实体。 是黑色的影子, 是深海的怪物,是高高在上的神灵,是行走人间的无常。 每个人看见的怪物都有所不同。 所以答案只剩下两个, 雾中有很多不同的怪物, 亦或者, 雾中根本就没有怪物。 在所有人都对着帐篷外的黑色影子畏惧时,竹猗向它丢了一把匕首过去。 如她所料,影子不见,匕首掉落地上。 雾中有什么呢? 雾中其实什么也没有。 它就像一面镜子, 折射出人心底的恐惧,你害怕什么,就会见到什么,你求助怪物,就会在幻觉中越陷越深。 在所有的村民中,葡萄是最符合梦境所要传达信息的人,她恐惧外界,却又一直向往外面,她接受神灵的一切安排,将之称之为神赐,却又暗地里养着小狗。 “勇敢地往前走,外面什么都没有,不要放弃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你本来就是自由的。” 然而葡萄仍旧踌躇不前。 积压了太多年的恐惧无法被只言片语消散。 “规则,当你思念着什么,就会听见它的声音。” 在葡萄恍神的时候,竹猗趁机用了规则力量,下一秒,葡萄的眼睛陡然亮起。 “我,我好像听见了小狗的叫声,它在等我。” “是的,它一直在外面等你。”竹猗感觉到葡萄微微颤抖的手,知道这个一直以来都被自己想象中的恐惧缠绕的女孩终于有了迈出第一步的勇气。 竹猗拉着葡萄的手,毫不迟疑地往前走去,雾气在她前方自动散开,让出一条道路来。 在路的尽头,慧子已经等在那里。 在慧子识破雾气的秘密后,只觉得所有人都像个笑话,她大踏步往前走,一路上看见自己所恐惧的事物如同潮水纷纷涌来,又纷纷退去。 他们张着手,以慧子曾经最恐惧的形式出现。 在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慧子最害怕的就是关于地狱的故事,那个时候她刚刚分清什么是死亡,什么是活着,因此睡觉和黑暗成了一件不可避免却又十分可怕的事情。慧子总是担心一觉睡下后就再不会醒来,而戴着高高帽子的无常端坐在她的床头,只等她闭上眼睛后勾走灵魂。 雾气察觉到了慧子恐惧的一面,将之具象化展现。 一路走下去,慧子甚至还看见了哥哥。 正是年轻朝气蓬勃的样子,对未来充满希望。 他朝着慧子伸出手,试图牵住已经长大的妹妹的手,下一秒却又快速苍老,整个人不断向后退去,一张一合的嘴如同溺水的鱼,不断逼问着慧子,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为什么不来? 慧子难得停下脚步,她对于哥哥的出现并不觉得恐惧,反而只觉得愤怒。 她痛恨雾气对哥哥的丑化。 哪怕是在最窘困最落魄的境遇里,哥哥也绝不会是现在这幅样子,他温柔却并不怯弱,他天才却并不以此为傲,反而全身心投入自己喜爱的事业之中,他生来就注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在所有的幻觉褪去之后,竹猗牵着葡萄缓缓出现在雾气里。 “见到你真好。”竹猗轻声开口。 慧子站在原地愣了几秒,才终于确认眼前的人并非噩梦捏造的幻觉,她有些不解,“你牵着葡萄干嘛?” “让现实的光照射进来。” “什么?” 竹猗抬起头,看见面前的雾气已经有消散的痕迹。所有的迷茫终究会在阳光下消散,这一次的太阳并非从山峰顶上爬上来,而是从另一边的地平线上。 浑圆如同一颗饱满的溏心蛋,中间是色彩最为浓烈的橙红色,一直到边缘逐渐变淡。 果然,之前看见的太阳都是假的,就连日出的方位都不对,现在真正的太阳出来,这个副本也濒临破碎。 真正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是有温度的,葡萄有点惊讶地看向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臂,好像第一次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而小狗的叫声再一次响起。 不是规则的力量,是真正的小狗,它正站在路的另一边冲着葡萄摇尾巴。 小狗没有恐惧的事情,它只想快点找到主人,所以小狗无所畏惧,一路穿过层层迷雾,回到葡萄身边。 小狗的尾巴摇成了螺旋桨,颠颠地朝着葡萄跑来,它嘴里还叼着东西,老鼠一般大,但是没有长尾巴,黑黢黢的,就像被煤灰染了一层。 竹猗将老鼠一样的生物从小狗嘴里拎出来,却只看见它双眼紧闭,没有呼吸。 “别装死。”竹猗晃晃手中的生物,看着它依旧保持身体的僵直。 “这是什么?”慧子凑过来,有些嫌弃,“好丑。” 在她凑过来的时候,游戏及时跳出提示,为慧子解疑。 【恭喜你打败了迷雾森林副本里的堕化物 D级堕化物:影子鼠 人心如同灯光,照亮黑暗中的老鼠,但是人却只能看见投射在墙上的巨大阴影 你想即所见】 D级,哪怕手无缚鸡之力如竹猗都能打败这只老鼠,而在雾气溃散之后,一只胖乎乎的小狗就能将它捉住,却逼得几个B级和一个A级异能者死在雾气里,更是逼得整个村子的人不敢迈出村庄半步。 影子鼠见装死无效,终于睁开了眼睛,短粗粗的四肢上下挥舞了一阵,发觉已经逃不掉后,终于开始慌张,将爪子伸进嘴里不停往外掏东西。 “你们放过我吧!我可以把我这么多年积攒的东西都给你。我又瘦又小又不好吃,你们抓住我也没用。” 不大的嘴里仿佛连着一个无底洞,不停往外掉东西。 半只鸡腿、一袋粮食、手表、崭新的衣服、以及异能载具…… 竹猗盯着影子鼠最后拿出来的手镯看了一会,上面的气息令人莫名熟悉,“肖生的遗物?” 没想到在这里发现了。 “你们认识那个年轻人!”影子鼠忙不迭开口,“放了我,我可以把这些东西都给你们。” “他怎么死的?”竹猗晃了晃手上的小老鼠,知道它还没有认清自己的地位。 “他,他……姐姐们放了我吧!我什么都可以说。”影子鼠忽然爆发出一阵嚎啕大哭,但是没有泪水,是干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影子鼠没有泪腺。 “说说看。”竹猗既不做许诺,也不拒绝,只是用话勾着影子鼠继续往下说。在村民口中,肖生最后是活着走入迷雾森林的,但是他却没有走出去。 “他走入雾中的时候,状态已经很不好,他忽视了假太阳的移动轨迹,错误判断时间,直到副本提示开始倒计时的时候才慌慌张张闯入林子。他是一个很多疑的年轻人,不管如何恐惧始终没有和我做交易,因此我也无法掌控他,但是他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所有的同伴都相互猜疑死去,只有他还活着,那个时候,肖生身上携带的异能载具都消耗完毕,精神力也临近枯竭。 在路口的时候,我们相遇。只要闯过我的影子,他就能走到出口,离开副本,但是肖生退却了,他怕死,不敢上前。他的精神力消耗太多,状态不断下滑,随便来一个C级异能的人就能将他杀死,所以他不敢赌。可是他不知道,我只是D级而已。 多疑谨慎让肖生躲过了前期的陷阱,却在最后时刻,选择和我做交易。他很聪明,用的折中方案,肖生献祭了一个没在副本中的人,换取离开的方法。” 影子鼠的话佐证了竹猗的猜测,和怪物做交易也是陷阱,一旦开始交易,就意味着你相信这些影子捏造出来的怪物,对人的影响只会越来越深。冬安和肖生都是多疑的人,他们放弃和怪物的交易,却依然败给恐惧。 “为什么还能献祭副本之外的人?”竹猗用力捏了下影子鼠,想让他快点说实话。 “按理来说不可以!”影子鼠被捏的吱吱叫,“但是肖生带了很特殊的异能载具,和他爹的生命值是绑定在一起的。他爹很宠这个小儿子,担心肖生在副本出问题,所以给了他这个镯子,相当于一个移动血袋。” “然后他把他爹献祭了?” “是的。”小老鼠拼命点头,脸上一副谄媚的表情,“姐姐,姐姐,漂亮姐姐,现在能放我走了吗?” 竹猗将影子鼠丢在地上。 一落地,胖嘟嘟的老鼠立马开始乱窜逃跑,可惜的是阳光已经刺破了迷雾,在光芒之下,影子鼠痛得吱吱直叫。 它害怕阳光,过于明亮的地方会让它的小计俩无处遁形,同时阳光本身对影子鼠也是一种毒药。 竹猗不再管地上打滚的老鼠,现在回想起来,找上竹猗那老人身上的疲态不是作伪,被亲儿子给献祭了,被背刺的感觉肯定很不好受,好在老人也不是什么单纯的傻白甜,肯定有什么手段能终止献祭,毕竟他可没有进入副本,并不在影子鼠的掌控范围之内。 只是从他佝偻的背来看,受伤应该挺严重,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太阳彻底从地平线上升起,变成一团无法直视的金色火球,炽热而灿烂的阳光一视同仁落在这片常年被雾气笼罩的土地上。 村子里的村民纷纷推开门走出,抬头看着太阳惊疑不定。 他们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璀璨的太阳,两相对比之下,以前的太阳就像幅壁画。 看见葡萄和竹猗站在路的尽头,村民们议论纷纷,眼神中充满怜悯和嘲讽,在他们眼中,竹猗这些人是在自寻死路,根本走不出这片林子。 村长杵着拐杖立在村口,当年他的孩子也是这样义无反顾走出村子再没有回来。 “外面的世界真的这么好吗?”村长喃喃。 竹猗朝着村长挥挥手,她知道梦境马上就要破裂,村民也会随之消失,但是她依然希望这些常年被禁锢的村民能在最后时刻走出村庄,感受一下自由,“过来吧,外面没有怪物。” 但是没有一个人走出来。 哪怕雾气已经消失,但是他们精神上的禁锢却并未消失。 在村民眼中,竹猗的离开才是找死的行为。 “年轻人就是莽撞,呆在村子里多好,有吃有喝,还不会被野兽伤害。” “等到了外面的世界,他们就知道村子有多好了。外面的世界哪是我们这种普通人能承受住的。” “听说外面全是吃人的恶鬼。” …… 葡萄抱着小狗蹲在地上沉默不语。 在阳光落下的时候,她的梦境就开始破碎,一直陷入恐惧中的人终于睁开眼睛。 她看清了一切,明白了一切。 困住她的从来都是她自己而已。 梦境破碎的时刻,葡萄终于看见真相,却也迎来死亡,她坐在被阳光照耀的草地上,抱着胖乎乎的小狗,目送竹猗她们离开。 然后仰头倒在草地上。 外面的世界其实也没有那么糟嘛。 真好。 55 研究中心 子母镯 【恭喜你通过迷雾森林副本, 获得影子鼠的礼物:恐惧的影子,当你披上这件衣服,会变成对方最恐惧的生物,注意不要被光照耀到~】 竹猗看见已经进入自己收纳箱的衣服, 影子鼠估计恨死自己了, 还能送礼物?她抬头看看慧子的神情,这份礼物应该是自己独有的。 每破碎一个副本, 竹猗都能获得相应的礼物。 而在经历了三个副本之后, 竹猗的精神力也得到显著提升, 从D升为了C级。 【C级·亲和力:你是人群中最容易获得帮助的一个人, 也最容易得到他人信任,小孩子们都喜欢你】 听上去和D级时没什么区别,还是一样的没用。 精神力的高低并不能代表一个人战斗力的强弱,就像冬安, 虽然升到A级, 但是战力还不如薛莉莉,一个只能支配低等无思维生物的异能又怎么能和战斗系异能相比,但是在升到A级后, 冬安的异能范围变大, 如果他能活着走出迷雾森林, 应该能在内城闯出名头来。 异能的升级通常也代表着异能的适用范围变大, 一些看似无用的技能在升上去之后反而会发挥令人意想不到的作用。 最佳的例子就是站在竹猗旁边的慧子,她的天气预报异能应用地越发利索, 隐约已经有往预言家的方向发展趋势, 可惜在迷雾森林副本中,异能根本发挥不出多少作用,可能一个瞎子过副本的速度反而会比他们都快。 这是一个纯粹考验人心的梦境。 慧子也注意到了竹猗的升级, 她好奇询问,“你的异能范围扩大了吗?” “好像没有。”竹猗给慧子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异能,“只是从当嘴角上扬,就会获得别人好感变成了最容易得到他人信任,适用范围依旧是小孩子,我应该去做个幼儿园老师。” 但是慧子却愣了一下,反问了一句,“限定词呢?你发挥异能不需要限定吗?” “什么?”竹猗对这些都懵懵懂懂,她并不指望亲和力异能能带给自己多大好处,因此也没有过多了解这方面的内容,好像是听说过在S级以下,异能的发挥都需要限定词,就像她最初遇见的周鹏飞异能限定就是扶眼镜,一个很中二的前提动作,为此,周鹏飞甚至将眼镜焊在了脸上,而慧子的限定词是假设,她需要提出一个假设来推断天气,异能会告诉她成功率,这也是慧子升级如此困难的原因之一,越往上走,限定对异能的约束越小,等到S级,慧子的异能会彻底转型为预言。 而竹猗只是升到了C级,限定词就已经消失。 她只需要站在人群中间就会成为最容易获得帮助的一个人,当然,如果站在对面的是仇家,这一点亲和力还是完全不够用。只是相对于陌生人而言,她会是首要帮扶对象。 慧子沉思了片刻,开口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你的异能在发挥作用,你有没有发现,在副本之中,你是最容易和npc搭上话的人。” 竹猗眨眨眼,好像是这样,进入迷雾森林副本后,村长最先和自己讲话,葡萄也为竹猗打开了大门,但是相比于其他人,三兄弟看上去就很不友善,慧子一头短发精明能干,一身力量完全不输健身壮汉,小情侣紧密依偎并未给人搭讪机会,就算没有亲和力的异能,也是竹猗这种纤细漂亮的单身女孩更容易说话啊! “而且,我也觉得奇怪。”慧子犹豫了下,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但是想到竹猗是一个接受能力很强的人,她并非如外表所示只是一株经不住风雨的菟丝花,因此慧子还是说了,“如果你父亲真的爱你,就应该带你多下几次副本,有他的保护和指引,你完全能够成长起来。” 然而竹海却做了完全相反的事情,他将自己的女儿牢牢地罩在玻璃瓶子里,不让她经历一点风雨,虽然内城在现阶段看来是安全的,但是竹海作为一个经常出入副本的人应该明白,依靠外力的安全都是短暂的,一旦他死了,竹猗只会被这残酷的世界吃干抹净。就算他给竹猗找了看似可靠的未婚夫,现在看来,男人才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慧子迟疑了会觉得自己这样评价竹猗死去的父亲不太好,平心而论,她也不希望任何人说她哥哥的坏话,“但也可能是我多想了,毕竟现实让人绝望,倒不如快乐地活一段时间,反正无论怎么努力,最后都逃不过。反正,你自己小心一点,我听说黑市上关于你的悬赏一直挂着,背后那人很想让你死。” 竹猗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慧子的好意。 其实她也疑惑过这个问题,如果竹海真的爱自己女儿,就不应该把她养得如此天真而娇气,噩梦已经降临几十年,但是原身脑海中关于噩梦和副本的常识却少得可怜。 而在竹海死后,又有人开始不停地给竹猗下追杀令。 这很难不让人想到其中的关联。 竹猗低头看着自己娇嫩的手,纤细修长,没有干过任何的重活,就是这样一双手,在临死前抓住了她眼中的怪物,和其做了一场交易。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和自己如此顺利地融合,起码在精神病院期间,竹猗从未遇见过这种人。 当初,竹猗只以为这是濒死之人强烈的愿望,现在看来,原身或许藏着什么秘密,以至于竹海从来不敢带独生女进入噩梦副本。 * 再次回到任务中心时,老人已经等在那里。 他气色好了很多,虽然背依旧佝偻着,但是布满皱眉的脸上有了一丝血气,没有初见时那种从内到外的颓色。 他不用竹猗开口就已经知道他们的任务完成,因为他现在已经感受不到缠绕在身上的诅咒。 子母镯是S级异能载具,仅限血脉相连的人使用,母镯可以将生命值分给子镯,相当于一种恢复血条的方式。 毕竟肖强是S级异能者,在一般副本中,帮肖生扛几次攻击毫无问题。 肖强儿子很多,却只有肖生的天赋最强,独得肖强偏爱,因此肖强将子镯交给肖生,谁知道最后会变成索命的工具。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肖强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是异能者的身体素质一贯不错,所以他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身强力壮,结果母镯不断吸取找自己的生命值补给子镯,肖强几个呼吸间就生出了白发。 他感觉不对劲,肖生现在才B级,无法进入S级副本,而一般的怪物根本无法发出这么巨大的攻击。 肖强当机立断试图取下母镯,结果镯子就像蚂蟥一样牢牢吸附在自己手上,无论怎么拔都取不下来,子镯那一头仿佛连着个无底洞,势要将母镯的血液掏空。 肖强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见此情景,他当机立断拿刀砍下自己的左手,然后进行紧急救治,只可惜,肖强的生命力已经被手镯吸走大半,而他的精神力也从S级滑落到A级。 “我会完成我的承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肖强一手杵拐杖,一手背在身后,他的左手现在是人造的,虽然灵活,但是到底不如真手方便。在子镯拿回来之前,肖强都无法用找人用治愈性异能恢复受伤的手臂。 因为吸血的东西仍旧盘附在手镯上,一旦肖强长出手臂,母镯会再度回来。 现在它只是找不到自己的手,暂时安静下来而已。 这也是肖强笃定肖生的遗物依旧在副本中的原因,他一个没有进入迷雾森林的人,坐在家里也成了受害者。 慧子拿出了手镯,银色的手镯看上去普普通通,甚至因为是从影子鼠嘴里掏出来,外表还有污渍,既不闪亮也不好看,掉在地上估计只会让人当普通银饰卖掉。但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却吞噬掉肖强大半条命。 他接过手镯,感觉一直站立在自己背后的死神终于彻底离开,谁能想到,他一个S级异能者,经历了那么多副本和背叛,淌过那么多大风大浪,结果却栽在亲儿子手上呢? 肖强本以为靠着自己的生命值完全够肖生在低阶副本中浪,等到肖生成长为A级强者,有资格进入S级副本,自己就将手镯收回来,那个时候肖生也足够独当一面,撑起肖家,不需要自己保护了。 “能讲讲迷雾副本吗?”没有了生存危机后,肖强放松很多,终于开始好奇那个差点让自己死掉的怪物是什么。 “得加钱。”慧子毫不客气,在看见子母镯的那一刻,她才终于明白肖强的小算盘,慧子还是被骗了,什么只想找到儿子的遗物,肖强是为了救自己。一个隔着副本就能差点害死S级强者的堕化物,根本不是慧子这些人能应付的。肖强不在内城找人是因为他得罪不起那些人,他先在外城找一批送死鬼去探路,如果能成功破解噩梦自然最好,破解不了再另行想办法。 “一千积分。” “两千。”慧子直接翻倍喊价,她对于这种嘴上没什么实话的人向来不客气。 “成交。”肖强一如既往财大气粗,利索地让慧子生气。 果然,还是内城这些人最有钱,自己辛辛苦苦下副本也攒不下内城这些家族靠吸血而来的积分。 但慧子一向守诺,她也不贪心,要价高了惹怒买家就不好了,消息这种东西只有在想要的人眼中才能开出价。 她如实告知肖强迷雾森林的情形。 随着慧子的讲述,肖强的脸色越发难看,简直让人怀疑母镯又开始吸他的血,听到肖生为了活下去将自己卖了,而迷雾中的怪物只是一个D级的老鼠时,肖强的脸色五彩斑斓。 站在一旁的竹猗看着这脸色,悄悄拉了下慧子的衣服,示意慧子讲得委婉一点,她担心肖强一气之下直接晕倒过去,没人付钱。 好在,肖强的心理素质还是够强,直到慧子讲完,他还是没有倒下,只是放在桌上的拳头都已经摁紧,如果肖生还活着,竹猗毫不怀疑,这个气昏头的老头能冲过去将亲生儿子打进坟墓。 “我讲完了,积分……” “找秘书拿。” “好咧。”慧子极力掩盖自己的兴奋,下一个副本赚了十个副本的钱,能不开心吗?只是这兴奋不好在老人面前表露出来,慧子快速拉着竹猗离开去找秘书兑换积分。 走了一段路后,竹猗回头,发现老人仍旧坐在交易室里,门没关,肖强的身影佝偻,就像灰色的影子。 他多疑了一辈子,到老才终于开始试着信任亲生儿子,结果事实证明,信任这东西就像玻璃瓶,没出事的时候看上去挺能装,一出事就摔得稀烂。 56 研究中心 电车难题 走出积分中心的时候, 慧子的快乐写在脸上,她攒了好久的积分,才终于有能力兑换升级材料。 在所有的噩梦副本中, S级最为特殊, 对进入者有严格限制, 最低要求就是A级, 同时需要达到一定的战力。而曾经的科技中心现在的机械之心副本就是S级噩梦, 迄今为止,无人成功生还, 因此也没有一点关于它的线索。 “接下来一段时间门, 我需要闭关,将兑换来的材料消化完毕, 如果成功, 再次相见,我就是A级觉醒者,如果失败,麻烦帮我照顾好小A, 它太容易相信人类, 很容易被人拐跑。” 竹猗没有劝慧子, 她知道进入科技中心找到那个发简讯的人是慧子一直以来奋斗的目标,人生已经够累了,有点奔头不容易, 相比于其他稀里糊涂死去的人, 为梦想而死反而是一种幸运。 如果按部就班地走,慧子迟早会升入A级,只是现在她没有时间门了,通过小A发来的简讯频率越来越低, 话语越来越简洁,慧子担心那个人已经出事,她需要尽快进入副本,因此铤而走险。 地下城的风是人工控制,每天准时准点以同一种频率吹起,不急不缓,不冷不热,但竹猗并不喜欢,她更喜欢地表酷热的太阳和猛烈的风。 因此,在走过起风的街区时,竹猗加快了脚步,然后她看见了被风吹起的传单。 和内城的传单类似,红色加粗字体,用来表达愤怒的感叹号,上面的名字最为清晰,也是竹猗最为熟悉的两个字。 ——庆宴。 看见这一幕,竹猗啧啧称奇,“他怎么又被抵制了?” 不是刚拯救完地下城吗?下个副本的功夫,这位内城尖刀就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 竹猗捡起飘落在自己面前的传单,仔细查看上面的内容。 【庆宴!人类罪人!】 下面以小字密密写出了庆宴的几大罪行。 “滥用异能进行无情杀戮” “以不公开的评判标准划分人与堕化物” “看似公正实际趁机为自己谋取私利,登上最高领导人的位置” “我们的同胞不能无缘无故死去!今天是陌生人,明天是一面之缘的邻居,后天呢?迟早都会轮到我们自己!如果有人说我们是怪物,那么我们就要死去!谁来保证作为一个人基本的生存权!当评判的标准握在个人手中,谁又来评定人心的尺度。” 看着看着,竹猗倒是对庆宴生出了丝同情,但也仅仅是一丝而已,毕竟这位人类最锋利的尖刀曾经以同样怀疑的目光上下审视竹猗。站在客观角度,竹猗知道庆宴是对的,时代的列车呼啸而过,两个分岔路,一边躺着五个人,一边躺着一个人,大部分人都只是拿着马桶搋子路过的人而已,庆宴不一样,他真的能决定谁去死。 异能赋予他这个重任,但是首先跳出来反对的,反而是被救的五个人。 好在只要下过副本的人,脑子应该都清晰,知道谁才是正确的一方,因此反对庆宴的浪潮一直都有,但是一直不大。 只是,这传单都能发到近地表区域了吗?通常而言,这种同情心过度的人都只会存在于内城那种优渥的地方,外城和近地表区域大部分人对于庆宴的行为都是疏远而敬畏,知道他对,但实在很难生出亲近感。 人人都需要刀,但很少有人爱上会伤人的刀。 慧子也看了一眼传单,她对此倒是很平静,“一千万人里总会出几个脑残,上次的事情,如果不是庆宴动作快,现在的内城就该和我们一样活在朝不保夕中。况且,换届选举快到了,这背后难保没有庆宴竞争对手的小动作。” 说得也是。 竹猗点点头,抬头却看见前方街道的墙上贴着更多的传单,无一例外,全是反对庆宴的声音。 她不由有些震惊,等到快步走上前去看的时候,竹猗才发现传单背后还有字,而自己刚刚忘了翻面。 传单另一面的字才是近期整个地下城最为重磅的消息。 【研究中心最新发现:怪物与人类意识是可以并存的,身体异化度百分百的人也可以被抢救回来,他们的意识并未消散,只是藏在了怪物的身体里。一瓶解忧散,帮助您的家人再度恢复健康】 传单下面附有研究中心的电话,以及一个小小的蓝色瓶子,旁边写着解忧散三个字。 站在墙边的两人看着传单上的字都陷入了沉默。 慧子在看见“身体异化度百分百的人意识并未消散”几个字后,整个人就陷入了巨大的情绪波动之中,她不由想起那个借由小A从曾经的科技中心传来消息的人。她一直怀疑那个人就是自己失踪多年的哥哥,却找不到佐证,如果他变成了怪物,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但是现在发消息的频率越来越低,是哥哥的意识快被怪物吞没了? 一想到这里,慧子不由紧张起来。 她是相信研究中心的研究成果的,现有地下城只剩下五个,而南部地下城作为距离中央研究所最近的一座地下城,在中央研究所覆灭后,接纳了不少曾经的科研人员,因此对于堕化物的研究是几个大城市中最为深刻的。 而研究中心几次推出的产品都大受欢迎,堕化物香水,喷上之后,可以在三分钟内伪装成堕化物;鬼娃娃,可以短暂操控低阶堕化物…… 而所有的研发中,最受人欢迎的是移植手术,能够将堕化物的部分异能移植到人身上,只可惜过高的排异性以及主刀医生的衰老,新生代又无人可以接班,因此移植手术已经很多年未曾出现过。 而竹猗的沉默则是因为研究中心几个字,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抢走了原主未婚夫的那位闺蜜就是研究中心的副研究员。上一次短暂相见,让竹猗对这位前闺蜜印象很不错,看上去十分干练,不像是恋爱脑,反而是十足的利己主义者,一切都有所目的。 研究中心啊。 竹猗的目光在怪物与人类意识几个字上反复徘徊,她现在的情况算是人类还是怪物呢? 但是不论怎么样,这个结论一经发表,庆宴的结果都只有一个——他完了! 杀死那么多堕化成怪物的人类,现在却知道那些怪物里还有未曾完全消散的人类意识,那些放任庆宴杀掉身边异化的亲人的人能接受住良心的拷问吗? 本来我父母/丈夫/妻子/儿女……是可以活下来的,他们还能变成人,如果我当初保护好他们,将他们关起来,等待药物研发成功,他们就不会死了。 一旦这样的念头产生,被愧疚压垮的人必定会想找到一个情绪的出口。 而主导了这场杀戮的庆宴会是最好的出气筒。 都是因为庆宴,他坚持要杀掉威胁到内城安全的人,都是因为庆宴,带着联邦军从我身边夺走了亲人。 他是个疯子!屠夫!刽子手! 竹猗一瞬间门就能想到内城人现在的反应,在学习人类情感的道路上,竹猗对于善良道德的理解总是迟缓,但是在推测负面情绪的诞生上却天赋异禀,她很容易就能站在那些为推卸内心愧疚而无故暴怒的人的角度去思考。 真是惨。 一想到这个情景,竹猗难免对庆宴的现状有了几分兴趣。 被自己辛辛苦苦保护的城池所背刺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呢?是和那个垂暮老人肖强一样陷在黑暗里走不出来呢?还是要干脆利索黑化呢? * 慧子要赶回去吸收材料闭关升级,她从传单传递的信息中感受到了一种紧迫感。 而竹猗则要去内城。 临别前,慧子眼中闪着意味深长的光,她是隐约有听说竹猗和庆宴的传闻的,什么尖刀上的娇花,铁汉柔情…… 听着就起一身鸡皮疙瘩。 庆宴那种人会有这种复杂的情绪吗? 但明明都是从花叶小镇副本出来的危险份子,慧子被集体关在近地表区域,而竹猗则被庆宴单独带走贴身照看,当时慧子以为竹猗出了大事,冒着危险跑去救她,结果只是听说庆宴带着竹猗参加了晚宴。现在,在看见传单知道庆宴处境后,竹猗居然要第一时间门去内城。 慧子委婉提示,“现在的内城应该很混乱,你进去很危险。” “我知道。”竹猗点头,混乱才能浑水摸鱼啊!她忽然对那个处于风口浪尖的研究中心起了兴趣,“但是内城现在有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慧子跟着点头,“我懂。” 毕竟她也是为了早日见到哥哥铤而走险,谁又能劝说谁呢?一念至此,慧子也释然,她语重心长拍着竹猗的肩,“人活一世,能有愿意为之付出的东西是很棒的一件事,我不会再劝阻你,毕竟我也是这样的人。” 理是这个理,但是这个口气怎听起来不对劲呢! 竹猗疑惑且茫然,在慧子的注目礼中登上了前往内城的地轨。 57 研究中心 恐惧的影子 内城并没有竹猗想象中那么混乱, 反而很空。 地轨客流量明显比上一次少了很多,座椅空空荡荡,反而是出城的方向客流量更大, 显然大街都察觉到了内城可能面临的危机, 想要出城避开混乱。等到竹猗下车后, 发现街两边的房子都门窗紧闭,反对庆宴的传单比人还多, 被风吹着,穿过少数几个神色匆匆的行人, 飞舞盘旋着落到竹猗面前。 她伸手拦下一张传单, 上面的文字和在十二区见到的并无两样, 但是更为破旧, 在不同人手上辗转, 难免会变得皱巴巴。 竹猗将传单收好, 沿着大街往前走去, 她对于内城并不熟悉, 需要借助一些关键的地标才能找准方位。 然而没有走几步, 竹猗就感觉有人跟上了自己。 刚和慧子分开, 坐上地轨的时候,竹猗就有这种被注视的感觉, 但是因为地轨全程有监控,并非动手的好时机, 因此那双眼睛只是远远地看着自己, 就像一把钩子悄悄挂在衣服边缘, 既不用力也不放手。 等到竹猗下车后,那人顿时有了底气,将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 站在寂静的长街, 竹猗装作无意的样子往回看,却发现自己身后并没有一个人。竹猗下车的地方是内城的郊外,人口密集,也是上一轮清洗的重灾区,因为密集所有没有好的隔离条件,也因为精神力较为低下无法抵御污染,所以一轮清洗下来,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受伤。而存活下来的人对前段时间的灾难心有余悸,要么将自己关在家中,要么出城避避风头,当然还有部分人选择去游行反对庆宴。 因此本来该热闹的郊区现在反而呈现出一种冷清来。 这是动手的好时机,如果我是那个杀手,也会选择这里。 竹猗收回视线,一边思考一边拐进更为僻静无光的小巷,那人倒是警惕,这个时候了还不肯露面,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杀手先生。 一万积分的悬赏,就连竹猗也忍不住心动,肖强一个S级强者为了拿回子母镯救命也只开出了几千积分的奖励,而竹猗被悬赏时只是一个异能极废的D级,奖励就直接冲上黑市第一名,因此想接下任务的人太多了。 巷子不长,竹猗已经看见前方的亮光,她加快脚步,表示自己很想快点离开这个无人的巷子。 身后影子一般警惕的杀手终于上当,悄无声息潜行在竹猗前方。 【A级·潜行:可以变成影子跟在目标身边。 没有人会提防自己的影子,但是小心,影子也可以握住刀】 现在,竹猗就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里钻出来的人,从二维平面瞬间变为三维立体,一个带着黑色帽子裹着一身黑衣的瘦小男人出现在竹猗面前,他通体漆黑,就连手上握着的刀也是黑色,不反光,磨砂表面,却足够锋利,一刀见血。 矮小男人一言不发,在钻出来的一瞬间就刺向竹猗。 黑市的悬赏指明:活捉竹猗一万五积分,死亡一日内带回完整的尸体一万积分。男人很谨慎,他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一个D级能够开出这么高的悬赏本身就像一个陷阱。但是他很缺钱,即使是陷阱也要往里面跳,所以他直接放弃了活捉的念头,只想要带回竹猗完整的尸体。 他不贪心,一万的积分足够。 但是他失败了。 当矮小男人抬起头的时候发现站在面前的已经不是竹猗,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让他的恐惧刻入灵魂的人。 竹猗站在原地并未躲闪,只要保持突刺的姿势不变,矮小男人可以很轻松完成任务,A级对上刚刚升上来的C级,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况且,矮小男人已经抢占了先机。 但是他在看清竹猗脸的瞬间,整张脸忽然转为苍白,强迫自己改变了进攻的方向,又因为惯性,狠狠向前摔在地上。 矮小男人借力打滚,从地上站起,弓着背,以一种防御性姿态警惕地看向站在对面的庆宴,心中无数个念头翻涌。 怎么可能! 他从竹猗和慧子分开起就一直在跟踪她,中途从未让竹猗离开自己视线,然而那个柔弱任人欺凌的小白兔却在一瞬间变成了吃人的狼。 男人努力克制翻涌上来的恐惧,想起了一些竹猗和庆宴的传闻,他不相信人能在瞬间变成另外一个人,就算是S级的异能载具也无法做到这一点,但是万一呢?或者是庆宴已经发现自己所做的事情,就算自己今天能够成功带走竹猗的身体,也会立马面临地下城最为锋利的尖刀的怒火。 矮小男人一方面恐惧,一方面又实在不甘心就此放过竹猗,他知道想要完成这个任务的人不少,自己只是动作快,所以第一个找到竹猗而已,错过这次,再不会有这么轻松的任务等着自己。 或许是某种视觉错觉。 矮小男人小心翼翼绕着竹猗打转,视错觉是有一定空间限制的,假的永远是假的,不可能变成真的,只要自己仔细观察,一定能发现破绽。 在拿出影子鼠的礼物后,竹猗就已经看破了面前男人的恐惧点。 恰好还是一个自己熟悉的人。 竹猗扮演起庆宴来轻车熟路,况且这衣服实在好用,不止能模拟外表,连精神力外溢的波动都能仿造出来。 “根据南部联邦治安法令第三十六条,内城禁止无故斗殴,违反者应该处十日内拘役。”竹猗模仿着庆宴的口气,略微眯起眼睛,释放出精神力威压,不急不缓继续说道,“况且,你不止无故斗殴,还涉嫌谋杀。” 竹猗不急不缓,慢慢靠近男人。 【恐惧的影子:当你披上这件衣服,会变成对方最恐惧的生物,恐惧越深,力量越强。 被光照射到影子自动消失】 矮小男人已经手抖得握不紧刀了,他本来还妄图告诉自己这是幻觉,但是随着庆宴的靠近,男人已经能感觉到外溢出来的精神威压,就像海水压过来,让他无法呼吸。 内城除了庆宴,没有人有这样强烈的精神压迫感。 “怎么?你还想对我动手?”竹猗站在男人面前,声音冷冷的,充满不屑。 “不不不,不敢。”男人抖如筛糠,他害怕庆宴,哪怕庆宴杀死了他的亲弟弟,男人却依旧没有勇气站在这个传说中的地下城第一人面前。 花叶小镇的噩梦扩散开来时,男人的弟弟正好在地轨上,幸运或者不幸的是,他在爆发的前一站下车。两兄弟是孤儿,在这个残酷世界活得艰难,好在他俩天赋不错,很快就被孤儿院收养,成长为A级的觉醒者,两人血脉相连,性格却截然不同,哥哥是潜行,沉默孤僻,弟弟则是弓箭手,活泼开朗,就像两片不同的拼图,正是因为差别所以刚好互补,成为完美搭档。 当晚是两个人的生日,弟弟去城的另一边给哥哥买了心心念的夜行衣,流行款,虽然他看不出来这些黑黢黢的衣服有什么区别,但是哥哥喜欢就行了。然而他遇见了内城成立以来最大的污染扩散。 等到联邦军搜查到门口时,弟弟身上的异化症状已经很严重,他在哥哥眼皮子底下从一个活泼开朗大男孩变成了不会说话的黑色长尾怪物,但是弟弟的脸没有变,他只是看上去有点困所以变得沉默而已。 忽略掉尾巴,弟弟还是和以前一样。 因此在第一轮搜查的时候,男人直接否认了自己家中还有其他人,他将弟弟藏在床底,祈祷着搜查结束后能够带他去医院接受治疗。 然而庆宴识破了男人的谎言。 他直接冲进屋,抓住试图攻击人的弟弟。 “百分之九十九的身体异化度,他已经没救了。”庆宴的眼神扫过两人相似的容貌,又多说几句,“他已经被堕化物侵占心神,现在没有攻击你只是因为异化没有彻底完成而已,你是想被怪物吃掉还是想要圈养怪物呢?” 矮小男人唯唯诺诺不敢说话,却一直护在弟弟面前,辩解的话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他只是受到污染了,等我把他送去医院治疗一段时间,他会恢复的。” “他不会,他已经是怪物,不再是人,没有任何的手段能将他再救回来。身体异化度一旦达到百分之九十九,就是不可逆的,剩下那百分之一只是怪物为了哄骗你们的潜伏期而已,因为看着还像个人,所以你没法下手,但是它可以借机吃掉你。” 这番话庆宴解释过很多次,然而真到了抉择的时刻,却很少有人能够平静接受。 矮小男人依旧固执挡在生出了尾巴的弟弟面前。 直到那个被他牢牢保护着的弟弟忽然张开嘴狠狠朝着男人的肩膀咬下去,变长的牙齿已经完全不像人类,而撕咬的力度也毫不顾忌曾经的情谊。 庆宴没有废话,当机立断拔刀斩下怪物的头颅。 男人背后,弟弟的身体失去支撑轰然倒下,但是牙齿咬得太深,已经断裂的头还挂在男人的肩头。 他转头,正好看见弟弟的眼睛流出血泪。 庆宴收起刀,知道是自己的失误导致男人受伤,他不该多说废话,如果一进屋就将怪物杀死,那么无人会受伤。只是邹文轩总是说自己太冷漠不近人情,一言不发就斩首,谁能受得了,庆宴才试图做出转变。 现在看来,还是冷漠一点好。 庆宴将治疗咬伤的药物丢给男人,“抓紧时间去医院清除污染痕迹,不然你会变得和他一样。” 从某种程度来说,庆宴算是男人的救命恩人,但是看着庆宴离开的背影,男人却只觉得茫然。 他看着满屋子的鲜血,和倒在地上的弟弟。 明明今天是我们的生日啊。 现在,面对站在自己面前的庆宴,矮小男人心底却剩下深深的恐惧,他记得那一刀,也记得弟弟的血喷溅在自己脸上的温热,心里生不出一丝向前的动力。 男人没有及时去医院治疗,那段时间医院人满为患,而在研究中心的成果发布后,本来该定期巡视检查异化度的联邦军也被撤。等到男人从痛苦中挣扎出来打算去医院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异化度已经很高了。 他换了一个思路,不再去医院治疗,而是打算直接去研究中心求药,他要以自身做一个实验,证明怪物和人的意识能否共存。 自从弟弟死去后,那天的场景反反复复在梦境中出现,男人无数次在深夜醒来,眼前正是弟弟流下血泪的断裂头颅。 他不相信其他人的解释,流血是因为受伤,他试图证明弟弟那天是有意识的,弟弟因为伤害了自己而落泪,因为分别而哭泣。 在怪物的身体里还藏着弟弟未曾消散的灵魂。 那个时候他就能有理由去怨恨庆宴,而不会夜夜被噩梦困扰,在弟弟流泪的眼睛中醒来,不断逼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那天庆祝生日,为什么没有在发现不对劲的第一时间就冲去医院服用阻断药物。 但是研究中心的解忧散售价三万积分,男人和弟弟全部存款加起来也就两万,他急需要赚取积分。 * 竹猗已经走到了矮小男人的身前。 她知道,面前这个实力远超自己的男人已经没有了拿起刀的勇气,很奇怪,在深深的恐惧情绪里,竹猗还察觉到了另外一种情绪。 愤怒和怨恨。 男人在恨着庆宴,却在面对他的时候害怕地无法起身。 人类的情感一如既往复杂和丰富。 趁着男人因为恐惧而大脑空白,心理防线崩溃,竹猗趁机对他使用规则力量,“规则:1、你是被人利用的棋子,如果有人要求你暗杀我,那么他在骗你,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要信。2、我们才是利益共同体,你应该相信我。3、如果你想要悬赏金,带我去找那个发布命令的人,我们可以共分奖金。” 虽然竹猗使用规则力量一贯得心应手,很少出现失误,但是矮小男人毕竟是A级,精神力等级比竹猗高太多,所以竹猗特意等到他因为恐惧精神崩溃的时候才发布规则。 看着男人的目光从涣散转为茫然。 竹猗知道,规则成立了,现在只需要自己再稍加言语引诱。 “你好,重新认识一下。” 矮小男人被竹猗忽然靠过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他还沉浸在庆宴带来的恐惧之中。 “别担心,那个人已经离开,你是安全的,只要你和我待在一起,他就绝对不会伤害到你。” “是,是吗?”矮小男人感觉自己大脑中多了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却无法分辨,他明明记得自己是来杀竹猗的,现在却好像觉得两个人才是站在一条战线的盟友。 “当然,你也见到了,想要杀掉我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至少没有你想的那么轻松,但是呢,我这人一贯善良,不忍心见你失去悬赏,所以这样好了,我假装被绑,你带我去领悬赏,得来的积分我们平分。” “这样吗……”男人感觉自己被竹猗的话兜进去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想不出来,规则力量和竹猗言语引诱以及庆宴带来的威慑三重力量攻击下,矮小男人不知不觉就被竹猗的思维带着跑,答应了她的要求。 自己什么都不用做,直接平分悬赏金,怎么看也是一笔划算生意。 58 研究中心 货物运输 收货的人很谨慎, 全程没有露面,只是要求矮小男人将竹猗打晕后放在指定位置。 但是矮小男人没有同意,他已经和竹猗结为同盟, 自然要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确保竹猗的安全。 藏匿在暗中的人似乎和谁沟通了一下,最后决定露面, 只是依旧裹着一身黑, 看不清长相, 甚至连身高也看不清,因为他裹着常常的黑袍子,飘着在走,一时间让人捉摸不清他是人还是鬼。 “朱三生。”买家喊出了矮小男人的名字,“根据检测, 你的身体异变度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八, 距离彻底异变仅剩下百分之一的容错度, 如果要恢复成正常人, 你需要的积分可能会多达十万。” 买家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当然, 你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和我们合作, 直接异变到百分之九十九, 然后服用药物, 成为拥有人类意识的怪物。” “合作指什么?”朱三生察觉到买家那里可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却强忍住惊喜,装作不在意。 “指你放弃治疗,而我们免费给你提供解忧散。” 这正是朱三生攒积分的目的!在弟弟死后, 他已经放弃了正常人这条路,但是眼前这人显眼不知道朱三生的决定,他还以为朱三生这么努力攒积分是为了进医院治疗,因此试图引诱朱三生与他们合作。 但是朱三生没有轻易上钩,他依旧保持着冷静与警惕,“据我所知,解忧散并不愁销量,大量的有钱人挥舞着积分等着研究中心门口。” “但是他们都是健康的,只是需要解忧散做一个备用选项而已,这世界总是如此,救命的药在有钱人的仓库烂掉,却流不进需要的人手中。” 朱三生顿时明白了买家的意思,他才不信这世上有这种纯粹的好人,义务发放解忧散,却不将它卖给富人。这番话只能说明另外一种可能性,解忧散还未能完全通过临床认证,他们这是在找试药的人。 或许是看出了朱三生的犹豫,买家继续加筹码,“你心里应该清除治病所需要花费的积分根本不是你这个层次的人短时间内能攒出来的,异变可不会等你,或许明早起来,你的身体异变度就会达到百分之九十九,到那个时候就该是你来求我们,而不是这样的合作了。” 我们? 被缠住双手双脚,又假装被打晕装在箱子里的竹猗大脑飞速转动,现阶段能卖解忧散的只有研究中心,这个神秘的买家是来自研究中心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竹猗又想起了原主那个好闺蜜,她好像就是研究中心的副研究员,但是一个副研究员就能调动这么大的力量来抓捕自己吗? 买家的话其实完全戳中了朱三生的心思,只是他假装不在意而已,嘟嘟囔囔,“你确定能提供给我解忧散,还有竹猗,我辛苦把她抓来,难道一点报酬都没有吗?” “解忧散是免费的,报酬另算,确认货物无误后立马转账至指定账户。”买家顺势拿出一张漂浮在空中的契约,“为了确保合作的公平性和隐蔽性,我们需要签订协议。” 灵魂契约? 朱三生惊讶地看着漂浮在空中的纸张,灵魂契约是所有协议中最为正式惩罚也是最为严酷的契约,直接将条款写在精神力里,一旦有人违约就会遭受精神力折磨,直到完成或者彻底解除契约为止。 朱三生一目十行看完条款,前面和买家讲的差不多,他免费服用解忧散,在实验完成之前都需要独自待在观察室中,最后一条则是保密条款。 实验开始后直至结束前,朱三生都不能与外界联系,也不能告诉外界实验内容,相应的,买家会保证朱三生的安全,确保不会伤害他。 “不要担心保密条款,想必你也知道解忧散是一种划破时代的开创性药物,很多人想要相关的实验数据,为了确保机密不被泄露,我们的保密条款会做得更加严苛。” 朱三生在落款处签下名字。 在他落笔后,另一处空白字迹显现,显然是早已经写好,只是在朱三生未写完之前被隐藏了,签名的人不是站在面前这个黑袍男子,而是一个不熟悉略带秀气的名字。 什么月来着? 朱三生试着辨认,像是思月?感觉是个女人的名字。 在两人名字落下的瞬间,契约生效。 买家满意地开口道,“欢迎你加入我们,相信我,你不会后悔的。” “那这……”朱三生指了指箱子里的竹猗。 “你抱着,跟我一起走,既然现在你已经加入团队,相应的也能解锁部分信息权限。” * 研究中心外人满为患,竹猗被关在实验器材里送进了地下室。 走的是货物运输通道。 被困在漆黑的环境中太久,视线受阻,听力反而敏锐了许多,竹猗放开自己的感官,听见周围的声音从嘈杂到寂静,现在只有箱子摩擦过地板的声音。 推箱子的人一直没有说话,脚步匆匆,显然目标明确。 远远地,竹猗好像听见了一句熟悉的声音,因为声音太短,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研究中心的人在接管竹猗后,只是打开箱子看了一眼,又很快观赏箱子,并往里面补了一定剂量的麻醉剂,因此她很放心竹猗现在的状态。 推着的速度慢下来,试图绕路。 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所长不觉得应该将实验数据公布出来吗?” 一个略带疲惫的年迈声音不急不缓说道,“实验还在最后的临床实验阶段,研究中心已经对外辟谣,解忧散目前尚不稳定,只是经过了动物实验和初步的临床实验,还需要扩大实验范围确保无误。当然,我们也会对外展示试验成功者的状态,便于全民监督。” 这话说得就有问题,一个尚不稳定的药物为什么要被泄露出去呢?还在内城引起如此大的轰动。而研究中心主动对外展示试验成功者状态其实已经侧面表露了在身体异变达到顶峰后,人类的意识尚未完全消散。 “我要的不是个例,是研究数据实验过程以及科学依据,想必研究中心内应该有这些吧。” 年迈的声音不依不饶,“这是研究中心的机密。” “根据联邦法令第七十八条,全体人类的利益高于个人利益,因此任何机构或者个人无权隐藏惠及全人类的成果。” “那你就来研究中心找吧,只要你能找到。等到实验结果稳定之后,我们会将所有的流程及研究成果公开给现任的第一领导人。”年老的声音有意强调了现任两个字,谁知道庆宴能不能熬过这次的风波,成功连任。 …… 竹猗感觉箱子转了个弯,推箱子的人在有意避开前面两人。 信息量有点大啊。 竹猗听出来那个让她觉得熟悉的声音是谁了,庆宴。而那个年老的声音显然是研究中心的领导人,两个人就研究问题发生了争执。 看起来,研究中心的领导和庆宴并不是一路人。 “等等,这箱子装的什么?”竹猗感觉庆宴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他注意到了这里的异常。 “实验药物而已,司令要打开看看嘛?”推箱子的人声音也很耳熟。 ——思月。 三个人在这种奇妙的场合再次相聚。 “只是这些药物需要全程密封运输,一旦开封,药效就会逸散开来,整箱药物毁掉,但是毕竟全体人类的利益高于个人利益,司令想打开的话就看看吧。”思月故意将箱子推到庆宴面前,笑得温柔而亲切,现在的庆宴正在风口浪尖上,如果贸然拆开研究中心的药物导致实验失败,消息一经传出,会对现在的形式更加不利,有心人难免引申到庆宴蓄意报复上去,而思月又故意用了庆宴刚才说的原话来怼他,笑语盈盈,就像欢迎庆宴打开箱子往陷阱里跳一样。 “不用看。”庆宴直接拒绝,他只是觉得这箱子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而已,只是直觉没有事实依据佐证。但是偏偏庆宴是一个凭借直觉办事的人,他趁机接过运送箱子的推车,“这箱子是要送到实验室去吧,我帮你,顺便看看那个试验成功的例子。” 思月刚想阻止,又听见庆宴开口,“怎么,研究中心连这点秘密还要藏着捂着?你们不是已经把试验成功的例子展示给很多人看过了吗?别人看得,我看不得?” “自然不会,您想看多久就看多久。”研究所所长用眼神警告思月不要劝阻,都是她为了更好地瞒过其他人将竹猗运输到实验室,还在箱子上贴了药物标签,以致于现在无法拒绝庆宴的要求。 思月也有些后悔,为了防止药物错发,他们都会在箱子上贴上地点药效和名称,谁知道会遇见庆宴啊! 箱子咕噜噜往前滚去,每个人的心思都各不相同,只有竹猗最为平静,因为她既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看不见外界发生的事情。 59 研究中心 13号病人 庆宴接过推巷子的小车, 往地下室走去,他能察觉到身边的研究中心所长虽然努力假装毫不在意,实际上身体却一直紧绷。 他在担心箱子里的东西。 而一旁的更为年轻的思月则深沉许多, 从肢体语言到表情,看不出任何的破绽, 只是漫不经心跟在庆宴身边, 似乎正在为庆宴帮忙减轻了工作负担而开心。 研究中心的所长是曾经在中央研究所工作过, 那个时候他只是边缘人物, 碰不到核心机密, 但是在中央研究所覆灭之后, 地下城科研人员紧缺, 所长倒是因祸得福,翻身成了新一代的科学领导人。 因此所长一直以他曾在中央研究所工作为荣, 每当有人对研究提出质疑时, 总会搬出老三套,“我曾经中央研究所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就在做科研……”“只有我才能传承中央研究所的成果……” 但是所长也算有点真本事,因此庆宴一直容忍他的狂傲。 现在, 走在去地下室的路上,所长又不禁絮叨起来,“其实, 我做的这些也是为了继续当年中央研究所未能完成的研究,总司令想必也听说过, 当年的中央研究所被很多人都称为疯子, 在所有人都中规中矩研究对抗堕化物的武器装备时,他们却直接试图研究堕化物本身,探究堕化物与人类的结合,中央研究所试图在人与怪物之中走出第三条路来, 那就是共存。” “然后他们被自己的野心所吞噬,核心人员全部和研究所一起沉入地底。”庆宴一点也不想接所长的话头,如果这条路走得通,中央研究所也不至于覆灭。 “科学总是有意外,当年的研究人员都是做出了为科学献身的决心才进入研究所的,况且,他们也不算一无所获。总司令听过‘零号计划’吗?”不等庆宴回答,所长已经忍不住夸夸其谈起来,一聊到当年的荣光,而碰巧对方不知道这些事,只有自己知道的情况下,所长的话匣子就会被打开,况且,他现在就是想多说话,吸引庆宴的注意,让思月成功脱身。 “‘零号计划’是当年中央研究所最年轻的天才林深主导,当年中央研究所所长全程督导的一个项目,S级保密项目,具体内容随着中央研究所的覆灭已经无人得知,但是根据一些流传的片段可以推断,他们在试图研究超S级的堕化物。” ——嘎吱 小推车停下,在光滑地板上发出吱吱的声音。 庆宴不置可否,“超S级怪物根本不是我们现阶段能够应付的。中央研究所怎么可能控制得住这种怪物。” 他不由想起那个浅灰色瞳孔的男人,事后复盘,那么多的监控,那么多的目击者,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完整绘下或者说出那个男人的相貌,他仍旧存在于所有人的记忆中,却变成了一个浅灰色的模糊影子。这样的存在,并非一个研究所能控制住的,这种行为不是在进行科学研究,而是作死。 “可是,他们真的这么干了。”所长挑眉,带有几分骄傲,这消息只有曾经参与‘零号计划’的人才能知晓,而他是因为朋友关系,辗转听了个边角料,但是说出来,也足够震慑到这位年轻的领导人。“而且这研究似乎还进行了不短的时间,让中央研究所名身大振的堕化物移植手术就是‘零号计划’的研究成果之一,也正是因为如此,中央研究所覆灭后,侥幸活下来的科研人员一直未能重复出该手术。” “我记得你做过这个手术。” “是的。”所长更加骄傲,脸上却充满遗憾,“但是手术用的是中央研究所残留的秘密试剂,试剂用完后,这项手术彻底成为历史,当然,我们对外宣称的是手术过于复杂,新生代无人可以学会。”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庆宴疑惑,这对于地下城研究中心来说应该也属于机密,毕竟所长一直坚称自己习得了中央研究所全部传承,才能做出堕化物的移植手术。 堕化物移植手术曾经是精神力低下者的唯一救赎,但是也将接受手术的人推入了深渊。 将堕化物的异能与人体结合起来,如果能挺过排斥期,那么患者就能拥有堕化物的异能,可惜的是,大部人都无法扛过排斥期,直接被堕化物吞噬了意志,成为堕化物的一部份。 正是因为如此,地下城联邦一度召开例会讨论是否禁止该项手术,但是在讨论尚未出结果之前,研究中心抢先一步宣布,该项手术失传,再无法复刻。 “当然是因为……”所长微微笑着,按下按钮。 面前的断头路墙壁忽然下沉,缓缓向后倒去,形成一个下坡通道,通道很长,没有光,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是从吹上来的冷气来看,地下通道应该很深。所长缓缓开口,“我再一次研发出了能够和堕化物相融的试剂,也正是因为这个试剂,我才能发现,人与怪物的意识是能共存的。” 所长向地下通道走去,在通道尽头输入密码后,电梯门打开,三个人进入其中,还推着小推车,却并不显得逼仄。 庆宴看着电梯的按钮只有两个,一楼,负十三楼。 显然,负十三楼就是他们存放唯一一个实验成功者的地方。 只是,一个刚做完手术的人而已,需要被关在负十三楼这种地方吗? 电梯飞快下行,带来瞬间的失重感,再一睁眼,他们已经来到负十三楼,研究中心最为核心的实验室。 所长显然并不想带庆宴看太多机密,他只是为了给这位身居高位的年轻领导人一点震撼而已,毕竟,想要证明庆宴的行为是错的,只需要一个反例就够了。 哪怕概率再低,但是你杀掉的堕化物里还有人的灵魂在其中痛苦哀嚎,你要如何说服那些受难者的亲属,他们的家人不是其中的个例。 实验室人不多,13号病人就在第一个病房里。 所长领着庆宴来到病房门口,透过玻璃窗,两人看见里面的怪物正蹲在墙角,他看上去已经彻底异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人的痕迹,但是却偏偏还保留有人的意识,经过治疗后,他身上的异化程度正在减弱。 所长侧头,示意思月趁机将箱子推走,免得再出问题。 然而竹猗却没有让他们如愿。 和朱三生合作被绑本来就是临时起意,竹猗想来看看究竟是谁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恨意,原主一个被养在温室里的菟丝花能惹到谁?况且在慧子的提示下,竹猗已经察觉到不对,竹海对女儿的宠溺不像是出自爱而更像是一种恐惧,他在害怕女儿接触到噩梦,因此牢牢将之圈在身边。 谁知道现在有了意外收获。 在进入负十三楼的实验室的时候,竹猗就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她在箱子里努力换了一个方向,以便更好回忆气息的来源,却发觉思月已经趁庆宴不注意试图偷偷将自己转移走。 她装作刚醒来的样子,一脚踢上箱子边缘,然而箱子内竟然设置了隔音装置,竹猗这一脚只将她的耳膜震得嗡嗡作响,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传播到外界。 竹猗试着将身体往旁边侧了侧,发现无法轻易将箱子碰到。 能够用来运输自己的东西自然不会是普通箱子。 但是病房里的那个怪物却比竹猗的反应更为剧烈。 他忽然站起来,庞大的身体已经顶到病房屋顶,嘴唇紧闭,鼻腔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剧烈喘息声。 “13号病人情绪波动过大,请求使用镇定剂。”站在一边实时观测的研究员立马紧张起来,13号病人确实正在恢复,但是在治疗未结束前,他随时可能变回怪物。 一剂镇定剂下去,怪物却并未坐下,反而显得更为激动,鼻腔不停翕动,张开嘴,喘着粗气,他身上套着过大的病号服,手上还缠着束缚带,却在感应到竹猗气息的瞬间,努力朝她本来。 ——砰。 怪物撞击在病房门上,还好病房的门都属于特质,强度能够抵御爆照冲击度,因此第一次的撞击无事发生,反而是怪物受了轻伤。 庆宴看着这一幕,冷冷开口,“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治疗好了?” 研究中心对外宣布,他们已经找到逆转身体异变的方法,可以将怪物再度变成人,为此,研究中心召开发布会,向公众展示了13号病人,他曾经是一个怪物,现在却有了个人意识,虽然这意识尚且稚嫩,智力水平约等于三岁孩童,但却在一点一点进步。 最后研究中心发表了一番激动人心的演讲,挥泪表示,势必会攻克最后一道科研难关,破解堕化物与人类之间不可逆转的变异。 但是现在看来,13号病人并没有研究所保证得那么听话。 所长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他知道康复期的怪物会出现波动,但是却偏偏在庆宴来查看的时候出现重大失误,他辩解道,“道路总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正是这些曲折的道路给了我们足够多的经验教训,让我们能够走上通往成功的大路。” 很鸡汤的一番话,用来糊弄其他人倒是可以。 庆宴没说话,只是冷静观察13号病人的状况。 他今天孤身出来,并不是如同所长预料的那样来给个下马威,毕竟研究中心的研究已经切实影响到他的利益,庆宴今天来只是单纯想确定药物的真实性而已。 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来看,即使庆宴早知道变成堕化物的过程是可逆的,他依旧会下令清除那些已经失去人性的怪物,地下城并没有那么多的人力物力来分辨怪物和人,更没有那么大的精力维持在怪物冲击下的地下城,只有斩断不稳定因素才能赢得更大的利益。 这是庆宴的人生哲学。 他始终以一种近乎AI的思维模式在做事,情感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如果有人问他,“如果一个疯子把五个无辜的人绑在电车轨道上。一辆失控的电车朝他们驶来,并且片刻后就要碾压到他们。幸运的是,你可以拉一个拉杆,让电车开到另一条轨道上。然而问题在于,那个疯子在另一个电车轨道上也绑了一个人。你选择什么?” 庆宴一定毫不犹豫救下五个人,对他而已,五大于一,仅此而已。 但如果电车另一边被绑的那个人是对人类发展有更大用处的科学家、高阶强者……庆宴也会毫不犹豫选择救下用处更大的那个人。 因此庆宴选择来看研究中心的成果,并非是站在他个人的角度思考,他在想另一个问题,解忧散被推广开来的可能性,现在看来,连研究中心都只成功了一次,效果还如此不稳定,那么这种药物注定只能成为最上层阶级的保命药,而不会进入大众流通层面。 但是普通民众却会因为这种药物的存在对怪物清洗产生抵抗情绪,加剧地下城的不稳定性。 庆宴见过太多,因为一时优柔寡断,无法对身边人下手,以至于被怪物吞噬的例子了。 解忧散,这解的根本不是忧,而是加剧社会混乱的毒药而已。 在这种药物可以大规模推广之前,最好还是不要让人知道它的存在。 60 研究中心 仙人跳 就在庆宴思考的时候, 竹猗已经悄悄用精神力撕开箱子内包裹的隔音装置,朝着庆宴发出微弱的求救声,“救救我。” 庆宴听力一向很好, 况且他是一个相信直觉也十分果决的人,这一声呼喊已经足够让他做出自己的判断。 果然在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时,庆宴拦住了想要偷偷离开的思月。 “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当然只是药物。”思月似乎也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呼喊, 但是她并不确定这声音是竹猗发出的,毕竟周围很混乱,13号病人已经注射了两针镇定剂, 却依旧在大喊大闹,研究室的工作人员基本都赶了过来, 试图控制住失控的病人。 这是一次极其糟糕的对外展示,好在,还有可以挽回的余地。 思月攥紧了握着推车的手, 只要控制住竹猗, 他们很快就能研发出足够稳定的药物。 只要, 自己现在能成功从庆宴跟前脱身。 “但是, 我听见了不属于药物的声音。” “是吗?”思月坦坦荡荡, 直视庆宴的双眼, “我怎么没有听到呢?难道总司令产生了错觉?” “我要打开箱子查看。”庆宴并不给思月辩解的机会,当庆宴决定做一件事情的时候, 很少有人能够左右他的想法,他并不是一个善于听取别人意见的人。 “不可以, 这里面装的是特级药物, 一旦打开药效就会流失。”思月强行按住箱子不放,脸上难得出现了惊慌的神情,但是很快又被克制下来, 她还有最后一个方法。 研究所内有研究员的异能是时空转换,为了以防万一,思月在相同的两个箱子里提前让人设置了时空通道,如果最后实在不行,她会强行开启转化,将竹猗传送到另一个箱子里。 但是这样庆宴一定会产生怀疑。 S级觉醒者完全能够察觉时空转化产生的波动,庆宴能够顺着时空波动找到存放在另一处的箱子,这也是思月最开始没有采取这个方法的原因。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这些小手段都没有用处。但是补救方法也有,只要速度够快,在传送过去的瞬间,就带走竹猗藏匿在足够隐蔽的地方,庆宴也没有办法追踪。然而他一定会对整件事更加怀疑,说不定会将整个研究中心翻个底朝天来调查这件事。 无论怎么思考,整件事都只有在糟糕和更糟之间做出选择。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足准备,谁知道会在货运通道里遇见庆宴,只能说是命运。 但是现在,绝对不能让庆宴打开箱子。 “我并不是建议你打开箱子,所以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庆宴将手按在箱子上,试图直接用精神力震开。 但是很快,他就察觉到了时空转换的波动。 被困在箱子里的竹猗也发现了自己面前的空间正在扭动,她知道这是思月搞的鬼,但是她怎么可能这么轻松让自己传送走。 毕竟是附加在箱子上的传送阵,失败的几率也是很大的嘛。 竹猗将手贴在箱子上,试图从里面让箱子破损,但是当传送阵另一头的人察觉到竹猗的举动时,一根针管直接戳了过来。 竹猗躲闪不及,手臂被划开一个小口子,鲜血瞬间流出,又被扭曲的时空卷入针管内。 在竹猗血液流出的瞬间,已经被注射三针镇定剂慢慢开始冷静下来的13号病人瞬间狂暴起来,甩开挂在身上的注射液,再次奔到防盗门面前,猛烈撞击。 这一次,整面墙都在随着撞击颤抖。 “裂痕!墙上出现了裂痕!”在13号病人身后目睹了这一场景的研究员惊讶地站起来,他们对13号病人的攻击性战斗力都做了全方位的评估,并将病房的防御程度提高到13号病人攻击性的3倍。 但是现在墙面裂了,也就是说13号病人此刻的攻击性在暴涨。 第二下攻击的时候,整面墙轰然倒塌。 庆宴劈开箱子,在破碎的木板倒塌墙面的尘土中,他看见一只白皙瘦弱的手伸了出来。 下意识地,庆宴握住了那只求助的手,很软,很小,就像某种小动物,能够用手掌心完全包裹住。 “咳。”竹猗被庆宴拽出来,然后很“虚弱”地直接靠进他怀里。 墙面恰好在这个时候砸下来,庆宴只能一把将竹猗抱起,跃到安全的地方。 太慢了太慢了!不是S级的觉醒者吗?就不能早点把我救出来!你再晚一点,我都快装不下去打算直接撕裂时空转化了! 竹猗在心中狂吐槽,手上却很老实搂住庆宴的脖子,发出微弱的道谢,“谢谢你救我。” 13号病人从病房内狂奔而出,跑到破碎的木箱子旁,蹲下身,茫然地看看,又转头看向竹猗。 找到了!熟悉的气息! 他快乐地朝着竹猗的方向跑过来,三米的身高两百斤的体重因为快乐地奔跑将本来就不够稳固的地面踩得哐哐响。 很像某些灾难片大bss最后发狂的情景,而他脸上的喜悦也因为黑黢黢的面容及狰狞的五官扭曲成了狂暴。 一把金色的剑矗立在13号病人和竹猗之间。 【S级·裁决:扫除世间一切污垢与罪恶】 13号病人被金色的光芒刺痛,下意识捂住了眼睛,蹲在地上,因为体型过于庞大,所以即使蹲下也是小山一样。 他现在不是纯粹的堕化物但也没有恢复成人,因此皮肤表面被金色的光芒灼伤,形成一片高温烫伤状的红肿。 即便如此,他依旧透过指缝偷偷睁开眼,越过璀璨的金色之光,看向那个被抱在怀中的女孩子。 陌生的脸,陌生的体型,但是熟悉的气味。 他知道自己不会认错,是零号。 13号努力往前挪了挪,即使面前是一片会灼伤自己的光,但是他却只是用手背护住薄弱的地方,在疼痛中艰难前行。 只要靠近一点,零号一定会认出自己的,一定会像以前一样摸摸自己的头。 “这就是你们说的情况有所好转,正在稳定康复?”庆宴没有发觉13号的小情绪,在他眼中怪物都是一个样子。 所长讪笑,指挥研究员将13号带回病房。 但是其他的研究员却小心翼翼不敢靠近,生怕13号再次发飙,三针镇定剂都没能稳住发狂的病人,但是继续注射会造成神经系统不可逆的伤害。 竹猗其实已经认出了13号病人,在他不顾一切朝自己跑过来的时候,竹猗就发觉他其实是自己在精神病院的朋友。 中央研究所曾经在竹猗身边投下了很多种堕化物,借此观察竹猗对堕化物的影响。 而13号病人原形是棕熊,却不是那种暴力伤人的熊,他庞大笨拙的体型下是一颗敏感脆弱的心,能吃能睡能哭,能挨打……仿佛他长成这样庞大的体型只是为了分担挨打时的疼痛,明明拥有还手的能力,他却只会蜷缩在角落里等待着一切过去。 就像现在这样,13号明明被当成了研究中心的试验品,却只是沉默接受。 唯一的反抗是为了更靠近竹猗。 “回去吧,没人的时候我会来找你。”竹猗借由精神力悄悄给13号传话。 笨拙的棕熊停止了挪动,惊喜地抬起头,但是没人发现他的表情波动。 没有人会在意一头熊的纤细内心。 13号顺从地跟着警惕的研究员回了自己的房间。 所长见状长松一口气,还好,13号病人还有一丝理智在。 庆宴不依不饶继续追问,“如果你们无法解释病人的情况,不如再来解释下竹猗的问题?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研究中心运输货物的箱子里?难道她也是你们研究中心所需要的药物吗?” 所长直接看向思月,虽然抓捕的命令是他下的,但是显然现在需要有人背锅,“这我可不知道。按理来说,运输药物的箱子里只会有药品才对。” 思月感受到了所长假装惊讶的目光下的威胁,如果她现在站出来背锅,只会面临庆宴的怒火,但如果试图甩锅,却一定会惹怒所长,还不一定能逃过庆宴的责难。 思月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瞬间流下,“对不起!是我鬼迷心窍,私自绑了竹猗!我被一些个人恩怨冲昏了头脑,做出这种错误的事情!”思月在个人恩怨几个字上加重音量,试图将这一切引向其他地方,毕竟她和这位前闺蜜还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在。 但是一个研究中心的副研究员可没有这么多的积分和能量去黑市悬赏。 竹猗看破不说破,只要思月一口咬定是自己个人行为,这件事的所有线索就会断在她这里,除非竹猗把朱三生找出来作证。 只是在进入研究中心后,两人就已经分散。 相比于自己被绑架,竹猗倒是更关心另一件事,她侧过头,看见庆宴的脸近在咫尺,13号病人已经回了病房,但是庆宴依旧抱着竹猗,仿佛并未察觉这件事。 也是。 竹猗个子娇小,不止是瘦,骨节也偏小,整个人就跟盆栽花一样娇弱,庆宴单手就能将竹猗抱起来,毫无压力。 她轻咳一声,示意庆宴将自己放下,看着跪在地上的思月说道,“可是我在路上还听你说了另外一件事,我觉得这挺重要的,要不讲给司令听一听。” 思月瞪大了眼睛,她很确定自己一路上什么话都没有说,竹猗怎么可能听见。况且,她不是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嘛!思月很确定自己亲自打开箱子查看了竹猗的情况,同时注入调配好的麻醉剂,确保竹猗不会在中途醒来。 “我听说,”竹猗朝着思月笑了笑,既然要背锅就背大一点,反正你也喜欢背锅,“13号病人并没有得到救治,当你们遇见他的时候,他本来就有人类的意识,并且在一点一点恢复。” 思月瘫坐在地上,漂亮的脸上失去了表情控制,双目圆睁,显得有点奇怪。竹猗说的是对的,研究中心找到13号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幅状态,他们只是借由13号病人来宣传自己的药物,趁机推翻庆宴的领导而已。 有庆宴这柄时刻关注地下城的利剑在,他们很多事情都做不成,处处受限。 但是这种事情,竹猗怎么可能知道。 思月感觉所长的目光已经快要杀了自己,她立刻否认,况且,这本来也不是自己说过的话,“我很确信,我们的药物是有效的,竹小姐,污蔑人的话不要乱说。” “哦,这样啊。”竹猗点点头,“那么你们就再重复出一个成功的患者来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觉得庆宴很适合做实验的监督者,毕竟大家都知道他是公正的代名词。” 狗屁!他明明是站在你那边的! 思月气得差点骂脏话,现在两方都拿不出证据,引入第三方监督是合理的选择,但是看着庆宴和竹猗一唱一和配合默契的样子,思月不得不怀疑这就是一场仙人跳。 61 研究中心 拟态 13号病人蹲坐在病房的角落里, 他感觉零号的气息正在远去,不由有些低落。 在中央研究所陷落之后,部分堕化物逃了出来, 其实竹猗也是可以离开的,只是她选择坠入和整个医院一起坠入地底。因此13号一直徘徊在中央研究所遗址附近,直到感应到零号的气息,他才小心翼翼试图靠近这个拥有众多人口的地下城。 他本以为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外来者,只能东躲西藏,谁知道还有地方能够接纳他, 并且满足了他见到零号的心愿。 13号病人听见陌生的脚步声,疑惑抬起头, 身体充满抗拒蜷缩在一起,“你是谁?” 他现在并不想见到陌生人。 在一众畏惧和躲闪的目光之中,穿着白大褂的高个子医生漫不经心推开门, 走到13号面前。 他并不害怕这个刚刚还爆发了惊人伤害力的怪物,轻声开口, “你想要再次见到零号吗?” “想。”13号不假思索回答, 他自然是想要的, 无论是在精神病院亦或者外面的世界, 他一直是被奚落欺骗嘲笑的对象, 只有零号对他好。 在精神病院的时候,都是零号分给他食物,才让他每晚不至于饿肚子。 “可是零号已经不想见你了。” “怎么可能!”13号气呼呼反驳,却听见医生慢条斯理继续解释。 “哪怕你为了见她受了这么多伤, 可是她今天都不敢当众和你相认。而且,你没有发现吗?零号已经彻底融入了人类社会,她有自己的名字, 有人类的外表,甚至还有帮助她的朋友。” 13号顿住了,好像是这样的没错,但是很快他又坚定摇头,“不会的,零号不是这种人。” “可是,你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人都是会变的,况且,你也应该发现了,怪物在这个社会并不受欢迎,如果你想被零号接纳,就要变成一个人。而变成人的第一步就是……”医生的目光扫过13号笨拙而庞大的体型,“给自己取个名字,零号现在也有名字,她现在叫竹猗。” “名字……”13号想了想,十分纠结,他喜欢13号,在精神病院的时候,他就在13号病床,因此来到研究中心的那天,他直接为自己挑了同号的研究室,不可以改变太多,如果改太多,零号就认不出自己了,“我的名字,就叫十三。” “可以,那就叫王十三。”医生点点头,在手上的研究本上写下——王十三,男,熊型堕化物,在与竹猗长期的接触中诞生神智,曾经为安定精神病院研究的堕化物,中央研究所覆灭后,长期徘徊在地表,未诞生新的噩梦副本,攻击性极弱,治疗方向:堕化物分割。 医生合上手上的本子,“接下来,我会为你安排手术,帮助你成为一个人,融入社会之中。” 王十三小声嘀咕,“成为人有什么好的。” 但是想到变成人就能和零号站在一起,十三还是没有多说什么。他认真看着面前的医生,总觉得有几分眼熟,白口罩也盖不住他高挺的鼻梁,而深色厚重眼镜框将眼睛也遮住了。 王十三眨眨眼,感觉医生的瞳孔似乎是浅灰色的。 他目送着医生离开,又老实坐回墙角,四周的研究员依旧散开在实验室的四周,不敢靠近,却没有人一个人的目光是凝聚在医生身上,就仿佛那个白色的身影只是和雾气一样缥缈的东西。 * “抽取竹猗血液200c血液,已进行化学分析,与怪物血液相融” 实验仪器运转。 所长站在嗡嗡作响的机器旁,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折腾这么久,他终于弄到竹猗的血液了,和预料中一样,亲和力异能确实代表着与怪物血液的相融,竹猗的血液是最关键的一味药。 为了证明亲和力异能的作用,所长在几年前就让思月去靠近竹猗,但是那个时候提取的血液却只具备微弱的相容性,完全无法进行实验。 或许是竹猗的异能等级不够高。 为此,思月一直试图和竹猗做朋友,鼓励她进入副本之中,却一直没有成功。 被养在温室中的花朵在狂风彻底裹走顶棚前都不会生出冒险的念头。 所长无奈。 在竹猗父亲死后,他只能找人去追杀竹猗,试图将人带回来人工培育血液,结果现在却有了意外收获。 “应该还是和异能等级有关,精神力水平越高,血液效果越好。”所长看着玻璃瓶中堕化物与人类的基因本来是相互排斥的两团晶体,在加入竹猗血液后却开始相融,不由得满意点头。 虽然今天抓竹猗的行动失败了,但是起码他已经证明竹猗的血液是真的有用。现在唯一头疼的是如何应付过庆宴接下来的监督以及在庆宴的眼皮子底下把竹猗抓过来。 一想到这里,所长不由想起已经被侦查部抓走审讯的思月。 蠢货! 这点小事都干不好。 思月跟了他好几年,是研究中心内部为数不多知道具体研究项目的人,也是思月主动提出和竹猗做朋友去观察她的异能,并且在竹猗最落魄的时候,抢走她的未婚夫,逼迫她离开内城,方便下手。 但是却一直失败。 直到今天,人都到了研究中心还能被庆宴给带走。一想到此处,所长就觉得心梗,他烦躁地记录下实验数据,思考着解忧散的改进方法,血液的数量远远不够,还是需要将竹猗抓过来再说。 门悄无声息打开。 所长警觉回头,“谁?” 但是门外并无人,只有莫名其妙敞开的大门,所长将身子往前探了探,发现走廊外面也没有人,但是不应该啊,这是加了三层密码锁的防盗门又不是能被风轻易吹开的木门,所长摇摇头,想不出来原因,等他转头时,才发现自己的仪器面前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 身形修长,下半张脸被口罩盖住,上半张脸又被厚重的眼镜框给遮住,看不真切面容,但是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他一只手拿起装有竹猗血液的试剂,嘲笑似地摇摇头。 为了更好地伪装成人类,你已经虚弱到这种地步了吗?居然会被这些蝼蚁盗取血液。 瓶子里的血液感应到同类的气息,如同呼吸一般起伏,冒出一个个小泡泡。 “你是谁?”所长下意识后退一步,手悄悄按上报警器,趁着对面的人不注意,狠狠按下。 然后,无事发生。 对面的医生漫不经心开口,“抱歉,忘了告诉你,这里的所有信号都已经被我切断。” 虽然是道歉,但是从言语中却一点没有听出歉意。 所长转头朝着大门跑去,他虽然是B级强者,但是异能完全偏科研,毫无战斗力可言。 大门在他面前哐地关上。 “抱歉,门也被我控制了。” 所长瘫坐在地上,他能感觉到自己完全不是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对手,能够避开所有人悄无声息潜入科研中心,还能控制信号系统,这人要么对科研中心的构造很熟悉,要么就是实力能够碾压所有人。 “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谈一谈。” “本来,我是想和你谈的。”医生摘掉厚重的眼镜,露出一双漂亮的浅灰色眼镜,就像阴霾时的天色,暮云沉沉,“但是,我很不喜欢你随便盗取别人的血液。” 被握在手中的玻璃杯破碎,里面的血却并未流在地上,而是在空中聚拢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圆球。 所长踉跄着过来,试图用其他容器接住血液,他好不容易才搞到这点血,可不能浪费了。 “告诉我,你怎么知道竹猗的血液有用。” 沈医生依旧闲散靠在桌上,眼睛并未直视趴在地上的所长,而是望向虚空某个焦点。 对于蝼蚁,他一向懒得施舍关注。 但是所长却只觉得如山般重的精神力完全压在了自己的背上,以至于他整个人都贴在了地面,却依旧难以呼吸。 大理石地板被这股重力压出了裂痕。 所长连续咳嗽几声,努力支起手示意沈医生放开他,这样压着怎么可能说得出话。 但是压在他身上的精神力并未有减弱的痕迹,反而越来越重,所长努力撑起身子,只听见咔嚓一声。 他的手骨折了。 他顺势打滚,逃开精神力的压迫,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全部倒了出来,“是从竹猗父亲那里听来的!他因为女儿的异能很苦恼,一直不放心独生女进入副本,因此找我寻求解决办法。竹猗测试的异能是亲和力没错,但是后面其实还跟着一截解释,她的亲和力不止是对人有用,对堕化物一样有用,所以……” “所以,你想要她的血来做实验?”沈医生懂了,现在的竹猗纯粹是被殃及,这位所长并不知道里面已经换了一个灵魂。而血液对实验的帮助提升如此之快的原因也并不是因为竹猗的异能等级提升,仅仅是因为竹猗作为超S级怪物所特有的能力而已。 毕竟王十三只是靠近竹猗,就能诞生出神智。 “是的,放了我吧!”所长无法从地上爬起来,只能趴在地板上,仰头看向沈医生,“我能帮你研发出成功的解忧散!也可以帮你做堕化物移植手术!毕竟,只要是人,总有会需要医生的时刻嘛!” 沈医生勾起唇角,露出微笑的表情,悬浮在空中的血液如同找到了主人,顺着他的指尖进入身体里。 “真是不错的交换条件呢!可惜,我不是人。” 所长忽然瞪大了眼睛,他看见,沈医生明明只是懒散站在桌子前,但是背后的影子却如同阴暗的潮水起伏,涌动成了奇怪的形状,铺天盖地而来,很快就脱离了载体形成一个立体的影像,无数的手臂海藻般浮动,正中间的黑色缓缓打开,露出带着獠牙的口器,直接将所长吞进了肚子里。 沈医生对这一切漠不关心,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容貌不断变化,从一个高大的年轻人迅速苍老,不断接近所长的样子。 他倾身向前,借着实验仪器反射的光,调整相貌。 “好像鼻子应该再塌一点。” 影子进完食,再度缩回沈医生的脚底,成为普普通通被光照射的投影,而仪器也只站着一个和所长一模一样的人,除了瞳孔里不时闪过的灰色光芒。 那就再戴一副老花镜好了。 沈医生调整好姿态,打开实验室的大门,正好遇见前来汇报的研究员。 年轻却早已秃顶的研究员对这位喜怒无常的所长十分畏惧,“所,所长,研究对象已经到位,仪器也已经调试好,您要试试吗?” 沈医生侧头想了想,读取了所长被吞噬的记忆。 这么迫不及待就想用竹猗的血液来试试新的研究了吗? 【朱三生,身体异化度百分之九十九,在彻底变异前签署了自愿进行人体研究协议】 “还有,还有另一件事……”研究员被所长的气场吓得说话都哆嗦,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今天的所长好像更可怕了。 “说。”沈医生略微不耐烦,但是忍着,毕竟他的扮演才刚刚开始。 “侦查部来的调查人员已经入驻研究中心,要彻底调查解忧散以及竹猗被绑架一事,您需要去看看嘛?” “不需要。”庆宴没来,他也懒得搭理这些人,“我们去看看朱三生。” 沈医生跟着年轻研究员往另一层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