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金枝,权宦的掌上娇宠》 第1章 迷晕了掳走 嘉定七年冬,深夜的紫禁城被大雪覆盖。 宋菁裹紧青色贴里,呵着手走出了直房。 一股子凉气灌入房内,通铺上三个小太监齐齐翻了个身,其中一个迷迷瞪瞪地抬头问道:“黑灯瞎火的干嘛去?” 宋菁压低了嗓子,“尿尿”。 小太监“啧”了一声,忍不住翻身嘟囔了一句:“就你好讲究。” 隆冬深夜,房里不是没备着马桶,可不是宋菁讲究,是她一个女子实在没法子在一帮太监面前…… 她没再说话,连忙关上房门快步朝净房走去。 屋外寒气逼人,宋菁忍着哆嗦加快了脚步,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假扮太监入宫已过半岁,她才从杂役混到了尚衣监长随…… 太慢了,一个长随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更何况,她还遇到了麻烦事。 解决完走出净房,宋菁忍不住在心里啐了一口。 “恶心人的老东西!” 堂堂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不仅是个好男风的禽兽,甚至偏爱少年! 如今他连自己一个小小长随都不放过,竟毁了龙袍嫁祸于她! 要不是仗着他背后的内阁首辅秦阁老…… 一想起高立那张肥腻的老脸,宋菁几乎要呕出来。 明日就是最后期限了,若龙袍还是修补不好,恐怕这次在劫难逃。 希望绣娘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加紧工期,帮自己躲过一劫吧。 寒风刺骨,逼得宋菁将烦心事抛在脑后,拢紧了前襟往直房走去。 长长的廊道里净是呜咽的风声,夹杂着细碎的脚步声,听得人心里发慌。 宋菁加快步伐,眼瞅着就到了,却遥遥瞥见屋前有两个黑影。 心里咯噔一下,她猛地顿住了脚步。 传闻高立最是喜欢那些唇红齿白的小太监,常用那些细碎的阴损手段折磨人。 凡是被他看上的人,最后都人不人鬼不鬼,连想死都不能。 宋菁记得曾有人劝过自己,没人能躲过他的魔掌。 好点的是自己进去,不好的……则是在睡梦中莫名其妙就被抬了进去。 如今看来,哪有什么莫名其妙,分明是被人迷晕了掳去的! 卑鄙无耻的老东西,竟敢如此放肆! 宋菁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后背冷汗涔涔。 她不能被带走,那老东西的手段不知有多恐怖,而且若是身份暴露,倒霉的可不仅是自己! 脑袋飞速旋转后,她决定躲回净房。 宋菁脚步微微挪动,生怕惊扰了两人,可没成想有个黑影突然侧目看了过来! 糟了,被发现了! 只见两个黑影对视一眼,立马攥紧手里的麻绳朝她追来。 杂乱的脚步声在黑夜中格外刺耳,一下下撞在薄如蝉翼的耳膜上,仿佛催命的刀。 心跳如鼓,宋菁下意识的拔腿就跑。 身后的距离逐渐缩短,耳边尽是刮脸的风声和彼此剧烈的喘息。 宋菁咬着牙,死命地跑,但眼瞅着就要跑出廊下家了。 深夜的紫禁城,一旦走出这里,是死是活就再也说不准了…… 脚步声近在耳侧,宋菁眼珠一转索性停住脚步,双手撑在膝上大口地喘气。 身后两人不明所以,冲到宋菁身前。 只见她无力地摆摆手,“跑不动了,不跑了,不跑了!” 宋菁看着面前身着葵花胸背圆领衫的两人,断断续续地说道:“二位公公……我不跑了……你们带我走吧。” 两个太监喘着粗气对视一眼,其中较高的太监尖着嗓子狐疑问道:“你要耍什么花招?” 他们为高公公办事已久,第一次遇见这么警觉的,不得不防备着。 宋菁喘匀了气回道:“小人蠢笨,现下才反应过来,二位公公该是替高公公办事的,既如此就没有跑的必要了。” 高公公看上她的事,宫里人尽皆知。 她能这么想,没什么奇怪的,毕竟没人能逃出高公公的股掌之间。 瘦长条太监冷哼一声,“算你识相”。 他上前一步,和身旁的矮胖太监一起将她捆了,一左一右架着直奔玄武门而去。 宋菁任由他们带走自己,神情自得的仿佛被捆着的不是自己。 “公公,咱现在往哪儿去啊?” “公公,看您眼生,平日应该没怎么来过尚衣监吧?” “公公,高公公有无什么忌讳啊?小子无知别惹怒了公公。” 看瘦长条太监不搭理自己,她又转头对着矮胖太监喋喋不休。 一路上,她嬉皮笑脸的声音不绝于耳。 瘦长条听得不耐烦,烦躁的“啧”了一声,“有完没完,闭嘴!” 见他恼怒,宋菁不好意思的讨好道:“公公担待,小的第一回没经验。” 眼前就是玄武门,瘦长条不想跟他多废话,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腰牌。 有高公公的腰牌禁卫军不敢不放行,三人一路畅通无阻。 出了玄武门绕着护城河直走再右拐,就能看到河边直房。 八间房子联排而立,在漆黑的夜里仿佛一条吃人的蟒蛇。 宋菁眼神暗下去,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南边倒数第二间。 那是高公公的住所,屋子虽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她知道,里面肯定藏着高手。 只要被送进去,就再没逃出来的可能…… 她收回视线,跟随两位太监的步伐朝河边直房走去。 甫一踏入这里,两人的肩膀便松垮下去。 这里是高公公的天下,凭他宋菁再厉害也无法逃脱,更何况这小子看上去也没什么本事。 瘦长条斜了宋菁一眼,见她又满脸堆笑似是讨好,不耐地皱起眉头。 “你又待如何?” 宋菁余光瞥着角落里的净房,嘿嘿一笑露出虎牙,抬手示意腕上的麻绳。 “小的斗胆,请公公松绑,一是小的尿急,二是这样去见高公公实在不雅。” 瘦长条太监眉头紧皱,“心思倒不少”,说着便去解麻绳。 矮胖太监出言阻止,“万一跑了怎么办?” 瘦长条上下打量她一眼,“就他?” 宋菁脸上笑容不变,只听他嗤笑一声:“旁边就是净房,快去快回。” 宋菁点头称是,揉着发红的手腕进了净房。 随着房门合上,她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 轻松讨好的神情不再,宋菁直接撩起衣袍,小心翼翼地撕扯衣角。 寂静的夜里,衣袍碎裂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混杂着从门缝儿里钻进的咯吱踩雪声,让她在寒冬腊月的天气里,生生紧张得出了一身汗。 宋菁愈发小心,终于撕下一块布料。 没功夫擦汗,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以及一瓶桂花头油。 这头油是她打算送给绣娘的,一直随身携带,没成想今日派上了用场。 来不及多想,她将头油撒在马桶和屋内所有木桩上,然后点燃布料,一把扔了出去。 一瞬间,净房内火光冲天。 宋菁尖叫着跑了出去,“走水了,走水了!” 两个太监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她跑走。 火势蔓延得极快,一眨眼的功夫净房已经烧了大半。 等他们反应过来,宋菁已然敲响了最近一间房门。 两人再来不及多想,拔腿追去。 可这时,早有手脚麻利的小太监冲了出来,两人脚步微顿,犹豫间没了宋菁的影子。 闻声赶来的人越来越多,两个太监只得咬着牙钻进人群。 而此时,最南边的直房里,宋菁动作极快地合上窗扇。 见没人追来,她转身靠着墙一屁股坐在地上。 勉强躲过一劫…… 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柄寒气逼人的尖刀突然架到了脖子上! 第2章 这么个惊天秘密…… 屋外一侧隐隐泛着火光,夹杂着喧闹的声音,吵得人头疼。 孙全跪在地上,额头不自觉地冒出冷汗。 “请干爹责罚,儿子办事不力,让他跑了。” 他不断俯首磕头,砰砰的闷响声在屋内回荡。 高立捏着紧皱的白眉,满是褶皱和肥肉的脸微微颤抖。 “他多大了?” 苍老又阴柔的声音在房内响起,跪在地上的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半响后,孙全迟疑开口:“十五了。” 高立哼笑一声,“十五了……你们多大了?”还未等人答复又继续说道:“快三十了吧……” 他尾音拉得极长,带着几分可惜。 “在宫里少说也有十年了,竟还如此废物!” 原本揉着眉头的手猛然拍在桌上,“砰”得一声巨响,吓得高立浑身一哆嗦,贴在地面的头沉了又沉。 室内恢复静谧,良久高立长叹一声。 “借着走水将事摆在了明面儿上,是断定我会怕,不敢大张旗鼓的搜,闹大了,说不定会惊动了那位,甚至是皇上……” 他冷哼一声,眼带嘲弄,“没想到,竟有几分聪明。” 浑浊的眼睛微眯着看向窗外,高立口中喃喃:“他想闹,那就随他去。” 收回视线,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孙全。 “给你将功折罪的机会,把河边直房里里外外给我翻个遍。” 孙全有些迟疑,“干爹,如此一来,那边……” 高立冷笑,“走水可有说法了?是意外还是有人意欲行刺……” 孙全眼睛冒出精光,“是了!若是行刺那凶手还能是谁?儿子这就带人去搜!” 他起身离开直房,走到门口时却突然顿住脚步。 “干爹,那隔壁搜是不搜?” 高立略微沉吟,“养心殿那边再不用他守夜了,今晚估摸已搬来了。你们且去,若搜不到再去那边。” 孙全垂首应是,领命而去。 而此时,一墙之隔的直房内,宋菁被尖刀抵着,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这间房本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屋子,因他日常要么守在养心殿那边当值,要么直接歇在司礼监,是以一直空着。 宋菁本算好了一切,高立再肆无忌惮,也不敢冒犯掌印大人,是以他们不会搜到这里。 这样一来她定能躲到明早,而后再悄无声息的回到廊下家。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间乌漆嘛黑的屋子里,竟然有人! 宋菁顺着刀柄看上去,却被吓得心脏骤停。只见她紧缩的瞳孔里,倒映着满身杀意的赤裸男人! 而这个男人,正是全天下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掌印罗刹——谢司宴。 谢司宴不仅兼管东厂,甚至意图把持朝政,私下结党和内阁首辅一派为敌。 他心思深沉,且行事狠辣,喜怒无常,甚是随心所欲。 传闻他曾因官员的一句埋怨,亲自动手戕害一族百余人性命,那日血光漫天,连日头似乎都染成了血红色。 宋菁曾隔着人群远远看过他一眼,那时的他被百人簇拥,看上去如谦谦君子,但眼底压抑的戾气却叫人望而生寒。 而此时,这位阎罗正赤身裸体站在她面前,身下还带着太监不该留着的东西! 看清那东西的瞬间,宋菁浑身汗毛倒竖,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这么个惊天秘密,她死定了…… 时间仿佛静止,宋菁能感受到压着皮肤的尖刀正寸寸用力,霎那间便能割破脖颈,叫她死得无声无息。 月光顺着窗子倾泻而下,落在几近窒息的宋菁身上。 她强迫自己呼吸,眨眼间心思百转千回,终于在刀刃刺破皮肤的一瞬间,压低着嗓子喊了出来。 “这位公公救命!高立那狗贼欲残害小人!您帮我一帮!” 还未变声的尖细嗓音颤颤巍巍,冰凉的刀刃带着血色微微顿了一下。 宋菁乘胜追击道:“小的夜盲,好不容易逃到这儿!您若能帮我,公公的大恩,小的当牛做马报答您!” 她目光虚散,只用余光瞟着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眼里满是殷切的期盼。 但谢司宴不为所动,刀刃仅仅是顿了一下便要刺下去。 宋菁心跳到了嗓子眼,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叩门声。 刀子猛地顿住,电光火石间,谢司宴不知从哪儿扯了件衣服单手披上。 一阵寒风掀过,眼里没了要命的家伙,哪怕脖子上还抵着尖刀,宋菁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 “大人,小人回来了,外头走水了,您这儿没什么事吧。” 系好衣袍谢司宴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醉人,与浑身的杀意相悖。 “没事,你去忙吧。” “那小人收拾一下司礼监直房,这儿事多恐怕没法休息。” 谢司宴“嗯”了一声,门外的人应声走开,可他眼里杀意不减。 宋菁如临大敌,刚张嘴想说什么,贴着脖颈的刀又用力了三分。 刺痛传来,连成串的血珠顺着刀刃滴落在前襟。 濒死的窒息感让宋菁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敢再乱说话。 见她老实,谢司宴冷冷开口:“我问,你答。” 看出他不喜多话,宋菁抿着嘴点头。 “你是什么人?” “回公公,小的是尚衣监的长随。” “为何深夜来河边直房?” “小的是……是被掳进来的。” 似是不信,谢司宴没说话,而是眉头微皱。 没听见声音,宋菁装作侧了侧头,而后忙举起双手,给他看腕间的红痕。 谢司宴收回视线,“外面的火是你放的?” 宋菁点头。 “他为什么残害你,你又为什么放火。” 宋菁有些难以启齿,但为了活命还是实话实说。 “高立那狗贼看上我了!”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不像说谎,更何况高立背地里做的事,宫里人尽皆知。 “所以你假借走水逃走?” 宋菁点头,又解释道:“摸了好几间房,只有这里没动静,小的以为没……” 话还没说完,谢司宴手里的刀又压下几分,宋菁脖颈间顿时血流如注。 刺痛逼得宋菁咽下了嘴里的话,一双水雾弥漫的眼睛无措地在对面的脸上搜寻着。 夜盲吗……看着不像假的。 可谢司宴却不敢掉以轻心,他刚回到河边直房,保不齐他们要动什么心思。 而且这小太监翻窗进来的动作极快,快到沐浴的他根本来不及穿衣…… 秘密决不能泄露,他不敢冒险,这个世上只有死人才最安全。 心下有了计较,谢司宴浑身杀意骤增,手上用力的瞬间刀刃没入血肉。 第3章 闹出人命就不好了 宋菁惊得差点尖叫出声,被谢司宴一把捂住了嘴。 可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动作一顿,顺势捂住了鼻子。 下一刻,漆黑的屋里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谢公,冒昧打扰。有刺客放火,小的们奉命搜查,不知您……” 宋菁听声音便认出,正是瘦长条的声音。 可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谢司宴开口打断:“滚。” 屋外的人顿住,声音压低了几分。 “谢公,小的是奉命行事,还望您行个方便,别为难小人。” 谢司宴眉宇舒展,直起微躬的身子不动声色地盯着宋菁。 “高立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他语气淡淡,言下之意是一条狗更不够格! 站在瘦长条身旁的孙全一张脸憋得铁青,可所有地方都搜过了,那小子肯定就在这间屋里。 若是让谢司宴抓住这件事的把柄,那自己可就是必死无疑了! 他用眼神示意瘦长条,只见那人上前一步,咬着牙回道:“谢公,刺客危险,小的就是冒死也得护您周全啊!” 谢司宴看着面前眼神虚散的人,心里的不耐到达顶点。 他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宋菁,一时间里外都安静了下来。 宋菁被他捂住口鼻不能呼吸,憋得脸色涨红,却又不得不小心着不露出马脚。 她知道,谢司宴肯定在试探自己。 门外是高禽兽,面前是谢罗刹,宋菁觉得自己此刻仿佛是砧板上的鱼,左右逃不过一个死字。 就在两方僵持着的时候,直房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呼。 “皇上驾到!” 随着一声唱喝,灰尘满地的河边直房廊下,跪了一地的人。 一个身量颇矮的少年身着明黄衣袍,快步朝最后一间直房走去。 待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咦”了一声。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跪着,火虽灭了,但该做的事还要做,别围在这儿了,赶紧去吧。” 众人垂首应声,小皇帝脚步不停进了直房。 这时,隔壁屋子突然冲出来一个身影。 只见头发灰白的高立躬着身子跑了出来,后面还跟着另外三个秉笔太监。 “万岁爷爷,您怎么来了!” 可还没等他靠近,小皇帝出声阻止:“不必过来,在门口候着吧。朕听说走水了,过来看看。” 高立脚步一顿,连滚带爬的跪在了门口。 他涕泗横流,“都怪奴婢办事不利惊着了万岁,您放心,奴婢们都没事!爷爷宅心仁厚是奴婢们的福分啊!” “你误会了,朕是来看谢卿的。” 小皇帝声音淡淡,仔细听还带着少年人的喜恶。 高立被噎了一下,“谢公回来了?怪不得他们想进去搜查不得,奴婢疏忽啊!若是刺客伤到谢公,那奴婢罪过可大了!” 他说完干嚎了两声,却听小皇帝扬声道:“没事,都退下吧,朕有话与谢卿说,不许靠近!” 高立哭着磕头应是,可眉头却紧紧皱起,盯着屋门的眼神发狠。 良久,他才朝众人挥挥手,在孙全的搀扶下退远了。 “干爹,人还……” 孙全扶着高立的手臂,一脸紧张地想说什么,却被他狠戾的眼风扫得闭上了嘴。 高立没再说话,沉了口气抬头望天。 天色晦暗,不知何时竟下起了小雪,雪花扑簌簌落下,盖在灰黑色的地砖上,也盖在青色的瓦片上。 而瓦片下,小皇帝正一脸好奇地看着面前跪着的两人。 他抬手示意谢司宴起身,将视线落在浑身是血的矮个子太监身上。 “谢卿,他是谁?” 宋菁浑身止不住颤抖,想出声又咽下去了。 她用余光瞟着谢司宴,只见他垂首答道:“回万岁,是纵火的凶手。” 小皇帝闻言兴致缺缺,“哦,凶手啊,那怎么不交给高立?” 谢司宴神色不变,恭敬道:“这小太监说她是被高公公逼的。” “哦?还有隐情?” 小皇帝眼里露出兴奋之色,看着宋菁道:“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宋菁这是第一次面圣,一时间揣摩不透这个小皇帝的心思。 小皇帝年少登基,算来也只比她小一岁,正是爱玩闹的年纪,虽一直是内阁和司礼监代为处理朝政,可到底是首辅大人亲自教导…… 她咬紧牙根,一头磕在了硬邦邦的地面上。 “回皇上,奴婢是尚衣监长随,不知怎得入了高公公的眼。得了他的喜欢本该是奴婢荣幸,但……奴婢不愿!他便毁了龙袍嫁祸……” 宋菁额头磕得发麻,一五一十将今晚发生的事说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余光觑着谢司宴,想到他先前威胁自己的话,将后面的事埋在了肚子里。 “奴婢有夜盲症,听着谢公屋里没动静就翻进来,然后便被制服了。” 听完她的话,小皇帝面上没了笑模样。 他抬头看着谢司宴,“高内臣经常这样?” 谢司宴垂着眼皮,神色淡淡回道:“不是什么大事,秦阁老可能觉得脏了您的耳朵不好。” 小皇帝闻言将双手背在身后,又听谢司宴说:“索性也没闹出人命。”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是藏不住的厌恶,“确实脏了朕的耳朵”,又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那他怎么处置?” 宋菁浑身一哆嗦,整张脸几乎都要贴到地面上。 谢司宴没看她,只是垂眸低声道:“要是闹出人命就不好了。” 言外之意是要杀了她! 宋菁手脚发软,又不得不承认杀了自己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一来可以借机抓住高立的把柄,二来可以掩盖他的秘密。 这就是罗刹谢司宴啊,三言两语便要人性命,且杀人不沾血,好手段! 可是不行,她不能死! 只能赌一把了…… 宋菁深吸一口气,猛地抬头砸在地面上。 “砰”的一声闷响,吓得小皇帝哆嗦了一下。 “皇上,奴婢斗胆说两句话。” 小皇帝呼出一口气,“准。” “谢皇上。” 她又磕了一个头,硬着头皮道:“奴婢不想死!奴婢死了的确可以拉高公公下水,但也仅此而已,并不能治他于死地……” 宋菁没继续说下去,她在等小皇帝的反应。 可小皇帝却没说话,反倒是谢司宴突然冷声质问:“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宋菁心里咯噔一下,鼻尖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却还是咬牙道:“奴婢知道,奴婢想要他死!” 第4章 抬头,看着我 室内一片静谧,只有雪花扑簌簌打在窗纸上的声音。 良久后,小皇帝兴奋地“咦”了一声。 “你这个人有趣,接着说。” 宋菁闻言一颗心终是慢慢落下去了。 深吸一口气后她说:“若奴婢死了,他大可以栽赃畏罪自杀……” 小皇帝没说话,而是看向了谢司宴。 谢司宴垂眸道:“可以找人证明他是被掳来的。” 宋菁直起上半身,“若他陷害咱们作假呢,况且就算这次把他拉下水了,只一个我又能把他怎样?” 这次,不等小皇帝开口,谢司宴淡淡问道:“你活着又能把他怎样?” 宋菁没说话,而是挺直了脊背说道:“那我就是人证,日后他看上的千千万万人也都是人证!” “不仅如此,爷爷可知这宫里知晓秘辛最多的人是谁?” 小皇帝眼里冒着精光,“不知,是谁?” 宋菁缓缓伏在地上,“回万岁,是这宫里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长随,他们从不起眼却又无所不在!” 她以面贴地,神情郑重,一时间屋内落针可闻。 良久,才响起小皇帝的一声低喝:“说得好!” 他眼里带着欣赏,“你这个小太监着实有趣,我喜欢!” 宋菁诚惶诚恐道:“能得爷爷喜欢,是奴婢的福气。” 小皇帝脸上笑容不减,对谢司宴道:“就放在你身边吧,保护好他,千万别让高立得了手。” 谢司宴垂首应是,又听小皇帝道:“朕就是过来看看谢卿,既然你没事,朕便回去了。太晚了,明早老师还要查功课呢。” “万岁勤奋好学,秦阁老必定满意,但您也要注意身子,这种事以后打发人过来就行。” 谢司宴语气里带着一丝担忧,哄着小皇帝走了出去。 声音越来越远,宋菁跪在原地没动,屋外断断续续传来小皇帝吩咐高立严查纵火的声音。 高立的回答有些听不清,但左不过就是那些个表忠心的话。 随着众人齐声高喝“恭送皇上”,小皇帝在风雪中离开了河边直房。 风越来越大,顺着窗缝儿钻进屋里,吹在宋菁被血浸湿的前大襟上,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直到这一刻,她紧绷的身体才终于放松下来,浑身一软瘫在了地上。 耳边众人呼呼啦啦离开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宋菁眼皮子忍不住耷拉下来。 可她脑子里却始终盘旋着一个想法——不能晕,事情还没有真正结束! …… 这场雪不大,但直到下了早朝才停下。 宫里早早就忙了起来,廊下家的太监们更是天不亮就起了。 可这会儿子原本早该去上工的太监们却乱了起来。 宋菁不见了…… 谁都知道,他被高公公看上了。 谁都知道,被高公公看上的人跑不了。 大家心知肚明她在哪儿,却又不能堂而皇之去问。 尚衣监掌印没法子,只能派宋菁同屋的小乙子满宫里找。 小乙子有点东西,不知怎么搭上了高公公身边的一个长随。 可一问才知道坏菜了,昨晚河边直房遭刺客走水了,高公公压根没工夫料理宋菁。 那宋菁去哪儿了? 小乙子慌了,这下真开始满宫里找人了,可直到日头落下,也没有半点消息。 没办法,他只能硬着头皮去回禀尚衣监掌印。 回到廊下家后,小乙子耷拉着脑袋进了直房。 屋内豆灯点点,另两个小太监见他回来,忙凑上来询问。 “没找着?半点消息都没有吗?” 小乙子一屁股沉在通铺上,苦着脸摇摇头。 宋菁平日里人不错,大家听见这个消息都不免叹了口气。 “我看就是那老禽兽作的鬼!什么刺客走水!估计就是宋菁不从,拿这个作筏子呢!” “唉,可惜了,没死成估计也要半条命了。” 小乙子听了头垂得更厉害,整个嘴里都泛着苦味。 一屋四个太监,属他和宋菁关系最好,可他人微言轻,就算知道宋菁凶多吉少,也没半分法子。 更何况在宫里安身立命,须时刻谨记四个字——少管闲事。 眼下这种情形他不求别的,只要人还活着就好…… 心里难受得紧,小乙子脱了贴里一股脑钻进了被窝。 而此时,睡了一整天的宋菁终于醒了。 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眼前却是漆黑一片。 身体不自觉地打着摆子似是滚烫一片,偏偏身下又是冰冰凉凉硌骨头的硬床板。 狭小的窗户照不进半分月光,宋菁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看清周围。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见还是那套带血的贴里,心里松了口气。 颈间的伤口似乎没有任何处理,结了血痂暴露在空气中。 失血太多,又这么冻着不知睡了多久,宋菁感觉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估计是发热了。 幸好,这五年里她为了逃命什么都经历过,这点子事算不得什么。 她强撑着起身,打量着这间不大的屋子。 屋子很简陋,除了一张硬板床和一套满是灰尘的桌椅,什么都没有。 像是一间废弃的耳房或是配殿。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宋菁一颗心提了起来,整个人缩在床角,大气儿都不敢喘。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谢司宴一身大红蟒袍突然出现。 他身形高大,站在低矮狭小的耳房里得微弓着腰,见宋菁这幅样子,脸上神色淡淡。 “昨晚不是厉害得很吗?怎么这会儿知道怕了?” 声音由远及近,宋菁缓缓抬头,一双眼睛在暗夜里搜寻着,半响后才定在某处。 谢司宴没看她,坐在破旧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昨晚那把尖刀。 宋菁暗自长叹一声,躲过一劫,还有一难…… 若说小皇帝是个心性不定,凭心情要人命的公子哥儿,那谢司宴就是老谋深算且心思难测的刽子手。 公子哥儿决定你能不能活,刽子手决定你到底怎么死;公子哥不好答对,刽子手更难对付。 更何况她还撞破了这位罗刹的秘密…… 宋菁提起十二分精神,哆嗦着声音回道:“小的不是后怕昨晚,而是恐惧现下。” 谢司宴手上动作一顿,掀起眼皮瞟了她一眼。 “你怕我违抗今上命令要了你的命。” 宋菁虚虚实实地盯着声音的方向,微微摇了摇头。 “小的不是还没死?谢公仁慈,小的只是怕没能与人分忧。” 谢司宴微微勾起唇角,如沐春风道:“这么说,昨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你自己。” 宋菁嘴唇紧抿,强撑着下床跪在地上,郑重的以面贴地。 “小的不敢撒谎,想要高立的命是真,想与人分忧也是真。” 看着跪在地上仅一步之遥的人,谢司宴面上无波无澜。 “你放火烧了河边直房,烂摊子还没收拾完,如何谈分忧?” “谢公此言差矣,烂摊子是高立的,他自会解决。况且,谢公不是已替小的周全了吗?” 谢司宴突然哼笑一声,“我怎么不知。” 宋菁恭敬道:“小的没被交出去。” 谢司宴没说话,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太监聪明得紧。 她看似句句说自己,实则句句在说他,却偏偏句句不提他。 不仅知晓该怎样讨好皇上,更揣摩透了自己的心思。 这样厉害的人物,只是小小的尚衣监长随,他不信。 况且她还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 夜盲吗…… “抬头,看着我。” 谢司宴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蛊惑和意味不明。 宋菁照做,虚虚看向声音的方向,可接下来却没了声音。 突然一柄尖刀猛地破空而来,呼啸着直直射向她的眼睛! 尖刀速度极快,叫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一眨眼已经飞到了眼前。 第5章 有刺客! 谢司宴在试探自己! 宋菁来不及躲,也不能躲,只能眼睁睁任由飞刀射过来! 她全身紧绷,硬撑着不让自己闭眼,甚至暗自咬住舌尖,不让瞳孔乱动,哪怕嘴里涌出腥甜也无暇顾及。 就算瞎了,也绝不能露出一丝马脚!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刀锋夺命,宋菁几乎能感受到刀尖的寒凉。 就在紧要关头,谢司宴突然动了。 他猛地抬起腿,一脚将尖刀踢飞。 刀刃擦着宋菁的睫毛飞过,“铛”得一声,直挺挺插进一旁的柱子上,发出嗡嗡的鸣响。 她眼里闪过疑惑,耳朵微微侧向尖刀的方向,一脸紧张。 “什么声音,有刺客!” 话音未落,她猛地扑身上前,挡在谢司宴身前。 谢司宴没说话,屋子里极安静,只有两人彼此的呼吸相交织。 许是在大雪的映衬下,窗外灰蒙蒙的,暗色的光透着窗纸照进来,落在宋菁圆润的鼻尖上。 谢司宴紧紧盯着她的脸,却寻不到一丝破绽。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大人,那边传来消息。” 他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进来。” 霖峰应是,推门走进室内,看见柱子上的尖刀猛地吓了一跳。 “大人,您没事吧!” 谢司宴微微摇头,“无事,怎么了?” 霖峰扫了一眼默默跪回原地的宋菁,而后附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谢司宴沉吟一瞬,“我身边还缺了个长随。” 霖峰顿了一下,“大人,她……” 谢司宴打断他,意味不明地盯着宋菁,“我也想知道。” 霖峰抿着唇不说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眼里满是寒意。 宋菁看不见两人的目光,她回去后一直屈身跪着,头紧紧贴在地上。 可她心里却十分明白,恐怕高立有所动作了。 …… 半个时辰前,天色将暗。 河边直房早早掌了灯,屋里炭火也烘得极暖。 高立快步归来,先是由人伺候着脱下了大氅,而后坐在了上首的椅子里。 “折子还没看完,咱家只有半个时辰。” 他低头整理着衣袍,连个眼神都未曾施舍给跪在地上的人。 孙全跪在火盆旁,脸色极为难看。 他深吸一口气,将眼睛闭得死死的,猛地一头磕在了地上。 “儿子无能,没能找到那小子!” 这一下磕得实诚,孙全只觉脑子嗡嗡作响,恍惚了好一会儿。 可待他回过神,却惊觉屋内的空气都稀薄了几分。 他额上流出一丝冷汗,只听上首传来阴柔又死气沉沉的声音。 “你是说,你一整天都没能找到一个小太监的踪迹?” 这声音,是干爹发火的前兆,而他一旦发起火来…… 孙全不敢抬头,浑身忍不住颤抖。 作为高立的外甥和干儿子,他太熟悉高立的手段了,那些细碎磨人的手段,会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那小子定是让谢司宴藏起来了,他的地方儿子不敢搜啊!但儿子已命人看紧了廊下家,一旦有消息咱们定能第一时间知晓!” 孙全忙不迭给自己开脱,可高立却半句回应也没有。 屋子里静极了,只有满屋的呼吸声。 纵是孙全垂首跪在地上,也能感受到上方阴气沉沉的视线。 他心里吊着一口气,干爹这是气急了…… 高立如何能不生气,昨晚在皇帝面前立下了军令状,可如今已过去一天一夜,竟还没找到那小东西的踪迹。 越是拖下去变数越大,更何况是疑似被谢司宴拿住了把柄。 若是让秦阁老知道了此事…… 高立死死闭上了眼睛,面上白腻的肥肉也不自觉颤抖着。 “让咱家怎么说你好……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迷晕人那么简单的事,叫他办成现在这幅样子! 他越说越生气,到最后拔高了尖细的嗓子,满腔的恨铁不成钢。 孙全紧抿着嘴不敢说话,只能将头垂得再低几分。 高立看得火大,刚要挥手让他滚下去,却听外头传来通报。 “公公,秦阁老派人来了。” 高立闻言额角青筋狠狠跳了一下,莫不是秦阁老知晓此事了? 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弓着腰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门外。 “哟,是王大伴来了,真是折煞奴婢了。” 王盛是皇上从小的伴当,纵是再要紧的事,也不该任凭秦阁老调遣啊…… 高立心下迷糊,脸上却堆满笑意。 “高公公不必自谦,咱们同为奴婢,怎好当您这一声奴婢呢。” 王盛面上写满了和善,解释道:“秦阁老听闻昨日之事欲派人来问,恰巧在文华殿查问万岁爷爷功课,咱家便来走这一遭。” 高立闻言心里咯噔一下,看来秦阁老果然知晓了此事,且又是在皇上跟前…… 自己到现在还没个章程,岂不是让秦阁老在皇上面前丢了脸面! 再要紧一些,若是因此让秦阁老厌恶了他…… 高立面色隐隐发白,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大伴放心,刺客已抓到,待审问过后便移送东厂。” 谢司宴深得皇上喜爱,自兼任东厂后,这宫里犯得事无论大小,皆由东厂处置。 “高公公办事妥当,秦阁老听闻必定放心。” 王盛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高立腰却弓得更低了。 “秦阁老满意,想来万岁也不会降罪于小的了。” 王盛笑道:“那是自然,既如此咱家赶紧回了秦阁老,免得他老人家着急,高公公止步吧。” 送走了王盛,高立长长舒了一口气,可眼里阴沉更甚。 孙全见状忙上前一步,搀扶着他回屋,坐回了上首。 此时火盆烧得极旺,屋内暖意融融。 可孙全额头满是冷汗,他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硬着头皮问道:“干爹,现下……” 但他话还没说完,高立人立马窜起来,都未来得及站直,半蹲着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你还有脸问!” 孙全吓坏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直到额间满是鲜血。 “干爹饶恕,是儿子蠢笨,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高立见他这幅样子更是生气,一脚踹在他心口窝,将他踹得仰面躺在了地上。 孙全早已涕泗横流,“干爹,您半分手段儿子都没学来,实在太蠢笨不孝。但事已至此,只能靠干爹您了,您万万保全身子啊!” 许是太累了,高立闭着眼喘粗气,半响后才平稳下来。 “将昨晚第一个冲出来那个送去吧。” 他声音听起来轻柔,似是疲惫不堪。 孙全紧忙重新跪好,又重重磕了一个头。 “是,儿子知道了。” “赶紧去吧,别留在这儿碍眼!” 高立不耐地挥着手,似是一眼都不想再多看他。 孙全赶紧起身,哪怕早已磕得晕头转向,还是强撑着一步步退出直房。 可当他走到门口时,高立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堵好他的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心里该有数。” 这次孙全不敢马虎,应了声是后,亲自去处理此事。 待将人送往东厂后,他才长舒了一口气,对身边人道:“找人看好了他家里人,但凡那边传来什么消息……” 孙全站在东华门外,看着暗色的天空,语气阴森。 接下来的话他没继续说,但身旁的人知晓,若是那小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他全家没人能活……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一个身影匆匆离去,却又有另一个身影匆匆靠近。 “孙公公,廊下家那边传来消息,那小子回来了!” 第6章 奉旨捉拿 眼看着就到了宫门落锁的时辰,各宫各院的主子都歇下了,廊下家也显得格外寂静。 屋子里头灭了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小乙子从被窝里钻出脑袋,透过窗纸看向外面半残的月亮。 这个时辰了,就算还活着也回不来了吧…… 他耷拉着眼角,脸上无悲无喜,鼻子却酸得厉害。 这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啊,现下没命的是宋菁,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是自己。 吸了吸鼻子,小乙子用被子蹭了下眼角。 身旁的赵德听见动静迷迷糊糊问道:“还没睡啊小乙子,别想那么多了,天不亮还要起来干活呢。” 眼神在黑暗里更淡了两分,小乙子不清不楚地应了一声,然后拉高被子将头蒙了起来。 是啊,他们这些个下等人,从来都只有这样的命…… 可仿佛是做梦,漆黑的夜里,他隔着被子似是听见了轻微的“咯吱”声。 他猛地拉下被子,支起上半身朝门口看去。 只见淡淡的月光如雾般蔓延而来,宋菁身着血衣置身其中。 她面无血色,目光虚散,脸上还挂着诡异的笑,仿佛在质问自己,为什么没去救她。 小乙子吓得双目圆瞪,嘴唇上下哆嗦着,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宋菁见状收起脸上的笑,连忙上前一步。 “怎么了,小乙子?跟见了鬼似的。” 其他两人被说话声吵醒,迷蒙着睁开眼睛,“谁啊?” 可在看清眼前人时,猛地清醒了过来。 “宋菁?!你回来了?你能平安归来可真是太好了!” 只见赵德猛地从被窝里窜出来,脸上满是喜色。 许是这一嗓子喊醒了小乙子,他猛然回神,同样激动地看着宋菁。 宋菁笑着回应,“劳烦挂心,此番实是让各位担忧了。” 两人均是摇头,只道无碍便好。 可另一个小太监李海打量着她的满身血污,神色却不太好。 “你是如何回来的?高公公那边又是走水又是刺客的,是不是你做的?既如此他们岂会轻易放过你?” 这话算不上关心,仔细琢磨还带着点冷漠与质问。 但宋菁面上笑容不变,刚想开口,李海又猛地变了脸色。 “你该不会是从牢里偷偷逃出来的吧?若是他们再来抓你怎么办?可千万别连累了我们!” 此话一出,屋内鸦雀无声。 迫不及待的撇清关系,任谁也想不到,这和稍早之前的惋惜出自同一人之口。 小乙子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赵德也尴尬地看一眼李海。 许是察觉到气氛不对,李海讪讪道:“那可是高公公,他若叫人三更死,阎王都不敢留人到五更。” 宋菁笑着应是,“那是自然,高公公的名声和手段,谁人不知。” 话到一半,她语气里染上嘲弄,不知是为高公公还是为别的。 “但你们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们,我不是从牢里出来,高立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抓我。” 她三言两语将昨晚的事讲了,“不日我便去司礼监了,日后便是掌印大人的长随,高立不敢如何。” “干得好!就该一把火烧死那老东西!” 赵德瓮声瓮气,一脸的痛快还混杂着可惜,就连小乙子眼里都亮晶晶的。 可李海却不敢苟同,面上的担忧更甚。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知他们会不会用别的手段。你最好尽快去司礼监,可别连累我们几个遭殃。” 话音未落,空气里已然弥漫着难以言说的气氛。 这次,就连一向与他交好的赵德都忍不住斥责他。 “不会说话便把嘴闭上!” 李海不觉自己说错了什么,嘟嘟囔囔的躺回了被窝里。 宋菁不怪他,四人虽是一起进的宫,又年纪相仿,但在这步步为营的紫禁城里,谁又不想活下去呢? 许是受其影响,赵德和小乙子的神色有些不好看,怕宋菁真的再置险境。 宋菁看出两人的担忧,忙打圆场。 “无碍,我自有对策。快都躺下歇了吧,我折腾两天也累了,收拾收拾也歇了。” 说着,她拿着铜盆和一套干净的亵衣去了外面。 等她回来时,身上的血污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套干净亵衣和满身的皂荚香。 小乙子躺在被窝里,嗅着鼻间的香气终是沉沉睡去了。 宋菁也睡了,且睡得极好。 明日不用做活,只等着谢司宴的人拿来调令接她去司礼监,是以她一直睡到天亮才转醒。 可她将将收拾好自己,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宋菁心下好奇,刚想出门看热闹,兵甲碰撞之音却逐渐由远及近。 错愕间,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她来不及反应,被冲进来的两个禁军揪着脖领子拽了出去。 宋菁愕然惊慌,可她身材矮小,自不是这些禁军的对手。 “诶?诶?诶?兵爷您轻着点!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一脸肃穆的禁军不吃这一套,拖着她瘦小的身子一路来到了廊下家外面。 廊下家周围早已围满了人,禁军统领身着甲胄站在人群中央,显得格外凶悍。 他身后还跟着一队禁卫军,远远看去气势非凡。 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练出来的兵就是不一般。 宋菁突然不合时宜的想起了父亲,他带出来的兵也是如此。 念头只一闪而过,她现下还被人拖着,实不该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宋菁歪着脑袋朝左边看去,哭丧着脸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敢问兵爷,小的到底是犯了什么错啊?” 她声音微微哆嗦,似是染上了哭腔。 可拖着她的禁军目不斜视,挺着胸膛大跨步向前,压根不搭理她。 直到来到禁军统领面前,才扑通一下将她整个人摔在地上。 “大人,人已带到。” 这些禁军生的人高马大,说起话来也是震耳欲聋。 趴在地上的宋菁只觉耳朵和脑子都嗡嗡作响,缓了半天才复听见有人叫自己。 “来者可是宋菁?” 宋菁被摔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咳嗽了半天才回道:“回大人,正是小人……不知小的犯了什么错……” 她话还没说完,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自禁军统领身后响起。 “大胆!毁了龙袍还不知错!” 宋菁沉着脸缓缓抬头,只见瘦长条慢慢踱步而出。 他紧紧盯着宋菁,拉长的马脸上一双小眼睛闪烁着精光。 “宋菁,你毁坏龙袍,冒犯圣上,咱家今日奉命捉拿你!” 第7章 等一下! 人群里传来嗡嗡的议论声,闻讯赶来的小乙子三人脸色皆是一变。 李海吓得直哆嗦,一个劲儿的往人群里钻。 “我说什么来着,人家早就备着后手呢!幸好咱俩不是尚衣监的人,不然……” 一旁的赵德不忍再听下去,“你给我闭嘴!少说一句风凉话要你命吗!” 李海撇撇嘴,余光扫到白着一张脸的小乙子,不禁挺直了腰板。 怕得又不只他一个,小乙子不照样缩在人群里不敢动。 他收回视线,看向趴在地上的人,心里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要说宋菁也实是可怜,怎么就被高立盯上了…… 可怜的宋菁此时趴在地上,心中一片了然。 一如李海所说,她早就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龙袍?如今他们也就只有这一个把柄了。 天一亮就来兴师问罪,是怕再晚一些谢司宴派人来,他们就没有机会了吧…… 她深吸一口气,三两下从地上爬起来,跪在地上怕得直哆嗦。 “统领大人明鉴,当初崔公公曾许诺小的,三日为期,若期限内修补好便饶了小的!” 禁军统领贾逢春绷着一张脸,眼神望向远方,一副刚正不阿的样子。 “本将军只奉命行事,其中是否有隐情皆不是我等职责所在。” 话音一落,他大手一挥,立马有人上前架着宋菁便要离去。 宋菁大惊,脸上的肉不自觉地抽搐。 禁军的铁手紧紧攥着她的胳膊,宋菁又惊又惧,对着瘦长条哭喊道:“公公,饶了我吧!小的错了,那晚不该从您手中逃走!” 此话一出,周围人群顿时窃窃私语。 大家心知肚明宋菁说的是何事,但任谁也不敢把此事放在太阳底下讲。 瘦长条闻言大惊失色,生怕她再胡言乱语说出更多,立马朝禁卫军使眼色。 “快!带她走!” 见他不为所动,宋菁挣扎得更狠了,人群里渐渐传来不忍之声。 其中的赵德更是涨红着脸要往出冲,却被李海死死拉着衣角。 他压低了声音,脸上写满了惊恐。 “祖宗!你不要命了!” 赵德管不了那么多,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宋菁深陷险境却无动于衷。 可他无论怎样使劲儿,都始终挣不脱李海的手。 不远处的宋菁还在挣扎,眼看着自己真的要被带走,她更加口不择言。 “公公,救我!那晚可是您帮我解开的绳索啊!” 随着宋菁的一声高喊,天地间归于宁静。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直瞪着眼睛缩在人群里的小乙子突然动了。 他哆嗦着悄悄后退,一步步远离了人群,待所有人都看不见自己,猛地拔腿跑了。 而此时,人群中央的瘦长条僵在原地,面白无须的脸上满是惊恐。 他恨得牙根直痒痒,这小子活像条滑不溜秋的泥鳅! 若自己不依她,让她在高公公面前说出这番话,不用他亲自动手,只一个孙全便能要了他的命! 良久,他强压下心里的翻腾,阴恻恻地看着挣扎的宋菁。 “那就随你心愿,与崔公公对峙吧。” 复又恭敬地对贾逢春说道:“劳烦大人,先放下她吧,再闹下去惊扰了万岁爷爷就不好了。” 贾逢春用眼角看了看他,而后抬起下巴沉声喝道:“请尚衣监掌印前来回话。” 被点名的崔公公,此时额间冒出了冷汗。 他不情不愿地从禁卫军身后走出来,脸上挂着尴尬的笑。 “尚衣监掌印崔寿在此。回贾大人,确如宋菁所说,有三日之期。” 贾逢春没应声,而是看向瘦长条,“曹公公以为如何?” 曹双力冷哼一声,“据咱家所知,三日之期可早已过去了。” “三日期限确已到,但龙袍是否修补完好还未可知啊!求大人明鉴!” 宋菁伏在地上,带着哭腔的声音忍不住颤抖,但紧紧贴在地上的脸却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哦?那就请崔公公说说吧,如今龙袍可修补好了?” 曹双力斜眼看向崔公公,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崔公公额角青筋直蹦,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回贾大人,咱家不知,昨日未曾有绣娘呈上龙袍。” 人群里的赵德闻言攥紧了拳头,“哼,他们才是那劳什子狼狈为奸!” 李海听得直冒冷汗,扯着他的胳膊用力拧了拧。 “诶呦喂,你小点声!” 他压低了声音,说完望向人群中间,见没人看过来才松了一口气。 复又看向曹双力,只见他眼里浮上一抹得意,看着跪在地上的宋菁。 “你可听到了?未呈上就是未修补好!” 他一步步靠近,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你以为那个绣娘会帮你吗?你还是太天真……” 话音一落,曹双力猛地直起身子,用尖细的嗓子喝道:“宋菁,事已至此,你可还要狡辩?!” 宋菁本是跪在地上,听闻此话直起上身,用余光搜寻着什么。 一息后,她收回视线敛下眉眼,“贾大人,我无话可说。” 曹双力冷哼一声,对立在身旁犹如一堵铁墙的贾逢春说道:“劳烦大人示下。” 贾逢春没回应,深深看了一眼宋菁才吩咐道:“带走!” 得了示下,等在一旁的禁卫军动若闪电,一个眨眼间便将宋菁架了起来。 她瘦小的身板,在禁卫军手里仿佛任人宰割的小鸡子。 禁军们动作整齐迅速,几息之间便整理好队伍离开。 曹双力看得满意,眼中蒙上一层快意,可见宋菁但笑不语,心下警惕。 这小子一副没憋着好屁的样子,可不能再耽搁下去! 思及此,他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一副欲腾云驾雾立马回去交差的样子。 人群中的赵德红了眼,咬着牙想冲上去阻拦,李海已然拦不住。 就在他攥紧赵德胳膊的手几欲脱手时,人群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尖锐颤抖的女声。 “等一下!” 赵德被声音吸引身形一顿,就在这个空挡,李海双手一紧复牢牢攥住他的胳膊。 他在心里擦了擦冷汗,幸好幸好! 可走在禁卫军身前的曹双力却没有这番心境,他咬着牙欲装作没听见。 但奈何贾逢春已然停下脚步,身后的众多禁军见状也停了下来。 曹双力心间巨浪翻涌,这该死的小东西,他就知道! 变数已生,他不得不停下跟着贾逢春转身回去。 宋菁看在眼里,也跟着众人看了回去。 只见原本围得层层叠叠的人群,此时纷纷向两边靠去,留出一条小路。 小路的尽头,一个手捧托盘的少女正一步步向众人走来。 第8章 我这长随,竟如此能生事。 而那托盘中赫然正是一条金灿灿的明黄龙袍! 曹双力看得心神俱震,她……她怎么敢出现! 少女快步而来,行至贾逢春身前跪了下去。 “大人明鉴,小女子乃尚衣监绣娘,龙袍已于昨日修补完好!” 她哆嗦着将托盘举至头顶,将龙袍呈上供人查看。 而托盘下的一双眼睛却看向了宋菁。 宋菁耷拉着眼角,见她看过来忙眨了眨眼睛。 绣娘浑身一颤,手中的托盘也跟着哆嗦,可托盘之上的人却丝毫没有察觉。 贾逢春乜了一眼曹双力,见他阴沉着脸,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上前打开了龙袍。 明黄的龙袍完整地现于众人眼前,任凭如何仔细看都没有破损的痕迹。 贾逢春是个粗人,平日对衣物并不讲究,但此时也不得不感慨一句:“好手艺!” 宋菁听得失笑,他能看懂吗?还好手艺…… 她收回视线,看向一旁的曹双力,此时他脸色更为难看。 “你说昨日便是昨日?若是你今早才完工呢?三日便是三日,多一个时辰都不可!”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此话。 许是觉得不无道理,贾逢春放下龙袍,看向宋菁。 宋菁哭丧着脸,“大人,如此说来,曹公公说是今日完工,便是今日吗?” 曹双力眼里迸发出恨意,“贾大人,莫要听他胡搅蛮缠!” 贾逢春思索片刻,“已然开了先例,倒不好半途而废。这小太监说的不无道理,若我等真冤了好人,日后在宫中还有何威信。” 他看向始终举着托盘的少女,硬声问道:“你如何证明是于昨日完工?” 绣娘第一次遇到此等场面,心里怕极了,却还是哆嗦着回复。 “回大人,奴婢昨日曾禀明崔公公,但公公说宋菁下落不明,此事暂且不提。” “崔公公,这绣娘所言可属实?” 崔公公闻言额角冷汗复又流出,看到曹双力递过来的眼神,更是浑身汗毛直竖。 “回……回大人,确有此事,但咱家并未看到有龙袍呈上。” 话音未落,曹双力猛然大喝道:“有崔公公证词在此,尔等勿要再狡辩!” 他上前一步,指着绣娘言辞狠厉。 “你与竖子狼狈为奸,此番所言作假一同降罪!” 此刻,就连一直拦着赵德的李海,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着不都是他们说了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宋菁此番是插翅难逃了…… 被认为难逃一劫的宋菁,心中也是暗道不妙。 没想到曹双力如此丧心病狂,竟狗急跳墙连无辜之人都要残害。 她自己倒不足为惧,若真连累了绣娘……着实良心难安。 宋菁脑中思绪万千,一时间竟并无良策。 可就在这时,一声声娇弱的声音自人群外响起。 “春桃所说属实,我能证明!” “我也能证明!” 宋菁讶然,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七八个少女立于人后,眼中坚定。 她们怎么来了?这不在自己谋划的范畴…… 宋菁心中震动不已,看向她们的眼神里满是意外。 人群缓缓让开,几名少女一一来到跪着的绣娘身旁。 “我们皆是尚衣监的绣娘,春桃便是在我等眼皮子底下绣好的龙袍,我们都能证明!” “对!我们都看见了!”身后的少女一一附和。 曹双力目眦欲裂,他早就派人警醒过这些个东西,她们怎还敢出现至此! 今日他必须带宋菁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也拦不住! 他咬着后槽牙对禁军道:“圣命在此,谁也不能阻拦!聚众闹事,把她们给我抓起来!” 在贾逢春的示意下,禁军们动了。 沉重的兵甲碰撞出刺耳的声音,没多时便将她们团团围住。 可姑娘们不怕,皆立得挺直。 其中最小的绣娘甚至扯着嗓子大喊:“我们不怕你,黑的就是黑的,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这话说得宋菁心里暖融融的。 在外流亡这五年,她见惯人情冷暖,世间险恶。 不曾想这群姑娘却让她第一次生出不一般的念头。 或许,她未必要执着心中所念,就算是为了世间的公平,也该和这帮人渣斗上一斗! 禁军们还在一步步逼近,仿佛只要曹双力一声令下,便要将所有人押进天牢! 可宋菁却突然抬头望了望天,暖阳高照,是近日少有的好天气。 而那暖意十足的日光下,站着两个颀长的身影。 她缓缓露出一个笑,成了,这场戏该结束了…… “黑的不是黑的,还能是什么?” 一道低醇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众人望去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谢……谢掌印来了…… 他们皆不自觉地后退一步,留出一条宽路,等着不远处那抹颀长的身影缓缓靠近。 而人群中央的曹双力却如遭雷击。 他一张脸惨白,浑身止不住颤抖,恍惚间,仿佛听到了自己天灵盖碎裂的声音。 这下,他真的死定了…… 贾逢春见状连忙快步迎上前去,拱手作揖。 “谢公,您来了。” 谢司宴只是轻轻点头,而后立在原本贾逢春站的地方,看着团团围在一起的少女们。 “你们方才所言何意?” 刚才还昂首挺胸的姑娘们,此刻都白着一张脸。 只有年纪最小那名绣娘,站在众姐妹中间,努力踮着脚尖看向谢司宴。 “我们要为春桃姐姐作证,春桃姐姐没骗人,她前天夜里熬夜补好的龙袍,没过三日!” 一旁的绣娘拦着不让她发声不成,一脸的懊恼。 谢司宴眉头轻挑,“三日期限?发生了何事,你说来听听?” 小姑娘闻言扒开挡在身前的姐姐们,三言两语将来龙去脉说个一干二净。 就连曹双力派人威胁她们,都说得清清楚楚。 听清了前因后果,谢司宴眼角含笑的看向小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 “李子。” 谢司宴点点头,复又看向贾逢春。 “没想到,我这长随,竟如此能生事。” 他语速不快,说完又斜了一眼宋菁道:“毛手毛脚的,不配在我身边伺候。” 饶是硬汉如贾逢春,此刻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这个小太监,竟是谢司宴的答应长随! 他冷汗直流,用余光看向曹双力,可他已然双目无神,只呆呆立在身侧形容枯槁。 第9章 红色衬您,好看极了! 贾逢春见他此状,无奈收回了视线。 他硬着头皮对谢司宴拱手道:“谢公玩笑,原是个误会。” “刚已查明,宋公公已在三日内补好了龙袍,并无过错。” 说着他皱眉呵斥架着宋菁的禁军,“还不松开!” 两个禁军忙轻手轻脚地放下宋菁,此时她浑身雪污,看起来狼狈不堪。 贾逢春只觉额间冒出一阵阵冷汗,耳边却又响起谢司宴的声音。 “哦?是吗?” 他语气淡淡,直到这时才看向一旁的曹双力。 “可曹公公才刚不是说圣命在此,是她们聚众闹事吗?” 这一声曹公公,叫曹双力回了神。 他后背早已湿透,此时寒风一吹,凉彻骨髓。 到底还是晚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此番竟是谢司宴亲自前来。 看来他横竖都是一死了…… 思及此,曹双力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谢公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 谢司宴语气不变,神色却更冷了几分。 “曹公公此言差矣,你冒犯的难道不是宋菁吗?” 谢司宴这是逼他认下宋菁无罪啊,可如此一来岂不是打了高公公的脸。 况且,若是宋菁再从他手里逃走,那他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曹双力躬身跪在地上,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 贾逢春不想得罪谢司宴,忙硬声道:“谢公所言甚是,证据确凿,宋公公确实是被冤枉的。” 谢司宴没说话,只是深深看了一眼曹双力。 贾逢春心领神会,“既如此,下官便带人退下了。” 说着他命人搀起腿脚发软的曹双力,一行人匆匆离开了。 他们前脚离去,后脚人群中央就爆发出一阵喝彩。 “姐姐,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一众绣娘心中高悬的巨石还未落地,见状立马捂住李子的嘴,怯怯地看向谢司宴。 谢司宴浑不在意,而是望向了缩着肩膀的宋菁。 “连我都敢算计,你不要命了。” 他语气还是那样低醇,但其中的冷意只有听见这话的宋菁一人知晓。 她看似懵懂,疑惑又感激地拱手作揖。 “大人这话小人听不懂,但还是要谢大人救命之恩。” 谢司宴冷哼一声,面上神色更冷。 “收拾妥当来司礼监见我。” 宋菁拱手应是,“得令,不过小人有一事禀告。” 谢司宴瞥了她一眼,“何事?” “小的第一次白日里见您,您这一身红色蟒袍真是衬您,好看极了!” 宋菁所言非虚,谢司宴本就长得极好,尤其是那一双瑞凤眼。 眼皮遮住了三分之一的瞳孔,再加上微微上挑的眼尾,凭添几分慵懒与冷漠。 偏偏他又生得白皙,在一身红色蟒袍的映衬下更添几分贵气。 可谢司宴似是不喜别人夸他相貌,闻言眉头紧皱,其中的厌恶不言而喻。 宋菁嘿嘿一笑,露出一对虎牙,而后目送着他愤愤离开。 待看不见他的背影后,才缓缓直起身子。 直到这时,围在周边的人才真正爆发一阵欢呼,一拥而上。 赵德被推搡至人群外,看着安然无恙的宋菁,心中甚是欣喜。 “幸好,他无事。” 李海也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却嘟囔着:“有事没事也跟你无关”,而后扯着赵德走了。 而此时,宋菁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耳边充斥着她怎如此厉害,日后飞黄腾达莫要忘了彼此云云。 直到众人散去,她才看到一众绣娘姐妹。 “今日之事,多谢各位姐妹。” 宋菁正正经经,对着几人躬身施礼。 几个小姑娘看她这幅样子,笑得合不拢嘴。 “你平日对我等诸多照拂,我们只是投桃报李,你真该谢的是春桃”,言罢哄笑着合力将春桃推了出去。 春桃有些害羞,躲个不停,一张脸红扑扑的。 最终还是敌不过众人的力气,被推到了宋菁身边。 宋菁看着她眼睛也亮亮的,“是了,最该谢得便是我春桃妹子。” 说着也像刚才一般对着她施了一礼。 “说好了送你一瓶桂花头油,但那日放火被我烧了,日后再补给你。” 她靠近春桃耳边,轻声说道。 春桃惊呼一声:“真是你?” 复又看向她颈间包扎着的伤口,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 “疼吧。” 宋菁笑着摇头,“不疼,好了。” 春桃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在众姐妹的催促下依依不舍的离开。 宋菁长叹一口气,这姑娘家的情分不好相欠啊…… 此时,她才终于有空闲,回到直房收拾东西。 可当她踏进屋里才发现,小乙子坐在通铺上,早已将她的包袱收拾好了。 见她回来,他神色有些不自然。 宋菁见状笑着施礼,“多谢小乙兄弟替我奔走。” 小乙子闻言垮起一张脸,将包袱一把塞进她怀里。 “下次这样的事莫要再找我,我进宫只为了讨口饭吃。连累了我活命,做鬼也不放过你!” 他强装凶狠,但仔细看去指尖还微微颤抖着。 宋菁失笑,昨晚睡前她让小乙子帮自己,他分明抗拒得厉害。 可最后还是他帮着透风报信、散播消息,自己这才躲过此劫。 “是是是,日后定不让你做如此危险之事。” 此话一出,小乙子重重哼了一声。 “日后?日后你便去了司礼监,咱俩怎会还有交集?” 宋菁听出他话中的不舍之意,故意逗他。 “也未可知,若我再遇险境,还需小乙兄搭救啊!” 小乙子被他这话吓得瞪大了眼睛,忙一把将她推出门外。 “快走,快走!莫要再来扰我!” “哎?哎?急什么?我还未说完。” 宋菁站在门口,虚虚地拍了两下门,可屋内再没有了动静。 她笑着摇摇头,离开了廊下家。 …… 许是调侃谢司宴过了头,午后宋菁去司礼监并未再见到他。 在霖峰的安排下,她住在了司礼监靠近长街的一座耳房里。 正是那日她醒来,除了一张硬板床和落了灰的桌椅外,并无其他的耳房。 虽简陋矮小,但胜在独居,宋菁非常满意,对着霖峰说尽了好话。 可霖峰不吃她这一套,只临走时冷冷扔下一句:“若有害大人之心,我必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本就长得极冷,浑身又满是杀意,吓得宋菁晚上久久不曾入眠。 就在她翻来覆去之时,面对长街的那扇窗户,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 宋菁凝神看去,只见一个小小的黑影接二连三打在窗扇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白日里刚刚被警告,夜间他又来生事。 到底什么要紧的事,非要今夜见面。 宋菁不想搭理,索性继续躺下睡觉。 但奈何那石子一个接着一个打在窗上,扰得人睡不着。 她气急了,猛地翻身下床,推门而出。 第10章 赔了可惜 夜色凛冽,宋菁提着灯笼,顶着寒风出门。 她紧紧捂着肚子,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缩着身子进了净房。 半响后,房门虚掩,她一个闪身利落而出,而后身影没入黑暗。 宫门还未落锁,宋菁避开了好几队巡逻的禁军,来到了尚衣监。 寒月当空,尚衣监分外安静。 但仔细看去,挂着灯笼的尚衣监门口,隐约有个黑影。 宋菁快步上前,拱手作揖。 “崔公公久等了。” 崔寿皱眉左右打量,确认四下无人忙道:“快进去,大人来了有一会儿了。” 宋菁见状跟在崔寿的身后,不疾不徐朝内走去。 “白日之事多谢崔公公,若不是您助我拖延,恐怕也等不来谢公。” 崔寿闻言眉头皱得更深,“可没有下次了。” 宋菁闻言嘴上应着是,心里却道:“由不得你。”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处耳房,崔寿双手拢在袖子里,一副苦相。 “大人在里面,进去吧。” 而后转身,嘴里嘟囔着:“下次可莫要再来我这儿,吓人得紧……” 宋菁但笑不语,目送着崔寿的背影。 直到耳房内传来刻意压低了的暴躁声音,“别看了!进来!” 宋菁转身望向耳房的门,心中也升起一抹火气。 她一把推开房门,大摇大摆的进了屋,话还没说先一屁股沉到了圆凳上。 上首的中年魁梧男人看得直呲牙,却听宋菁带着几分不耐的声音传来。 “哼,平白无故扰人清梦,不知贾大人有何示下?” 她十分不客气,头不抬眼不睁,气得贾逢春额角青筋直蹦。 “你还能睡得着?!” 他虚虚拍着桌子,声音虽不大,但在暗夜中也是震耳欲聋。 宋菁浑不在意,只是垂下脑袋。 “确实睡不着,白日里被霖峰吓着了……” 贾逢春气得眼前一阵发黑,“放你娘的屁!” 话音一落才觉不对,黑着脸又道:“休得顾左右而言他!” 宋菁闻言绽开一个笑,“贾大人近来学问进步不小。” 贾逢春看着眼前这个滚刀肉,一个劲儿的深呼吸,强压下暴怒。 “如此凶险之事,为何不曾事先告知于我!若你有半分闪失,我如何面对九泉下的将军!” 他痛心疾首,眼里还带着浓浓的后怕。 宋菁见状收起嬉皮笑脸,目光沉沉。 “事发突然,我实在来不及。” 她缓缓开口,将这两天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贾逢春听得生出一身冷汗,最后颓唐的瘫在椅子里,双目无神。 “这可如何是好,秦谢两派如今斗得不可开交,你此时卷入其中,若是暴露了身份……” 宋菁打断他,起身看向窗外。 “如今已是这番局面,不如一头扎进洪流,顺势而为。” 贾逢春牛眼睛瞪得老大,“小祖宗!你又要干什么!” 宋菁闻言转身,目光灼灼。 “自家父被诬叛国通敌已有五年,五年来我隐姓埋名颠沛流离,最终辗转入京。幸蒙将军救护,送我入宫寻求真相。” 她说得平淡,可其中艰险却是常人不可窥探。 宋菁接着道:“半年了,我半点消息都未曾打探到。如今……确为险境,但其中机遇又怎可小觑?” 想到旧时与宋将军一同驰骋疆场的画面,贾逢春湿了眼眶。 “唉……” 宋菁所言他岂能不知? 只到底是将军留下的唯一血脉,又是女子…… 这其中的凶险不是他一介武夫能轻松化解,若是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但见宋菁目光坚定,一如当初战场的宋将军。 贾逢春鼻尖一酸,将军,您生了一个好孩子啊! 他猛吸一口气,忽得长喝一声:“罢了,罢了!” “左右我就这一条命,无儿无女、无家无室,我就赔上这一身老骨头!” 面对他的悲壮,宋菁笑着打趣,“将军所言差异,您这一身蛮力和功夫,赔了可惜。” 贾逢春闻言老脸一沉,破口大骂:“滚滚滚!” “用得着你说,老子还没活够呢!见了你我就烦,少给我惹事!” 宋菁嘿嘿一笑,“将军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怎好?那边恐有人看着,小的先回去了。” 贾逢春没说话,闭着眼睛重重哼了一声。 待他再睁眼,那身形单薄的身影已踱步至门口。 眼眶复又湿润,贾逢春喃喃道:“可千万要好好活着……” 同一时间,东华门外的河边直房,安静得令人害怕。 屋内炭火烧得极旺,即便只着薄衫也让人生出微微汗意。 而半裸着身子的曹双力,此刻更是汗流浃肤。 “公公饶命,公公饶命!下次小的定不会放过那贼人!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小的给您当牛做马!” 他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砰砰的声音在屋内响个不停。 可坐在上首穿着整齐的高立,则头不抬眼不睁。 一旁的孙全虎着脸大骂道:“你还有什么脸求饶!不用等下次了,这次便给你当牛做马的机会!” 语毕,他阴沉着脸朝一旁生得高大的侍卫挥挥手。 只见那侍卫绷着脸,一步步朝曹双力走去。 曹双力呼吸一窒,吓得肝胆俱裂,伏在地上死命地磕头。 他跟着孙全有几年了,高立身边的腌臜事见得太多。 此时的情形,他再明白不过了——高立这是要他们为他助兴! 曹双力咬着牙,忍着胃里不住的翻涌,浑身哆嗦。 身后的侍卫还在不断靠近,他一边跪在地上匍匐,一边砰砰磕头求饶。 “公公饶命,公公饶命啊!” “我如今不正是在饶你一命吗?” 突然,一直未出声的高立张了口,“还是说,你更想死?” 他声音听上去兴奋却又死气沉沉,曹双力闻言猛地顿住了。 死,还是活? 他看似可以择一而为,可却根本没得选择。 就在他僵住的这一瞬,身后的侍卫已然逼近。 曹双力只觉脚踝被人握住,而后猛地向后拽去。 随着最后一件衣服的碎裂,一声哀嚎从房内传出。 高立眼底浮上一抹满意,孙全见状恭敬地退了出去,守在门口。 房内声音渐渐高涨,他忽听得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心里一个咯噔,刚要推门而入,只见两个太监抱着一个捆得严严实实的棉被立于身侧。 他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长舒一口气,挥手示意候着。 直到屋内传来一声兴奋的喊声,孙全这才打开房门,放两人进去。 房门一开一合,他隐约能瞥见里面的不堪,和求救的眼神。 孙全麻木地敛下眉眼,随着两个小太监的离开,缓缓关上房门,又打发了两人。 做完一切,他抬头望了望天。 月明星稀,这一夜,且熬呢…… …… 宋菁按着来时的路线,在宫门落锁前回到了司礼监。 她先是悄悄拐进净房,半响后才一瘸一拐地走出来。 夜里安静极了,宋菁似是有些害怕,拖着瘸了的腿不断回头。 等进了耳房,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紧锁上了房门。 随着房门重重合上,一道黑影忽得现身,直到屋内再没了声音,才匆匆离去。 黑影在暗夜中不停穿梭,七拐八拐后,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一间亮着光的屋子。 “她回来了。” 第11章 半边身子都麻了 谢司宴翻看折子的动作不停,“去哪儿了?” “回大人,去尚衣监见了崔寿,小的怕打草惊蛇,没敢再进去。” “崔寿……” 他在宫中一向独善其身,她去见他…… 他忽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黑灯瞎火的,她能看见?” 霖峰不知他此问何意,却还是答道:“始终提着灯笼呢。” 谢司宴颔首,而后微微沉吟,“今日之事,恐怕崔寿也参与其中。” 霖峰眼中轻蔑,“她本就是尚衣监之人。” 谢司宴不说话,半响后道:“未必那么简单,继续盯着吧。” 霖峰应了声是,却并未如往常般退下。 他抬头看了一眼,见其欲言又止问道:“何事?” 霖峰低头拱手,“小人有一事不解。” 谢司宴“嗯”了一声,他便继续道:“大人今日不过是无意听他人议论了两句,为何便要前去救她?” 谢司宴闻言放手下了手中的折子,语气淡淡。 “只咱们无意听到了吗?” 霖峰不懂他这话的含义,虽疑惑却还是答道:“不止,整个司礼监怕是传开了。” “何止是司礼监。” 谢司宴眸光沉沉,“乾清宫,文华殿,甚至是内阁恐怕都已传开。” 霖峰心里一惊,“您是说她派人各处散播?可怎么来得及?!又有何用?”” “来得及,正如她所说,这宫里大大小小的地方,哪处没有长随……” “若论用处,对别人没用罢了……” 谢司宴语气幽幽,“万岁将她托付给我,不出一日她便出了事,若让万岁爷知晓……” 不用他再说下去,霖峰早在第一句便想清了利害关系。 若大人真袖手旁观,那万岁该如何想他…… 霖峰只觉浑身冒出了冷汗,这招挑拨离间真是阴狠得厉害! 想到自己竟连一个小小长随都不如,他羞愧得半响不曾言语。 见他此状,谢司宴转移了话题,“襄平战事如何?” 霖峰闻言猛地回神,正色回道:“自半月前陈将军和鞑靼在昌图相遇,未有动静。但鞑靼十万大军,想要一举歼灭,难……” 自入冬以来,鞑靼屡犯边境,如今更是率十万大军直奔襄平。 幸好镇北将军陈广平是员猛将,尚可一战。 只是……到底是秦阁老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不可多信。 谢司宴闻言神色不变,只是点头。 “明日一早带她来见我,日后你就不必跟着了。” 霖峰一愣,“大人三思!她诡计多端,若是真要对您不利……” 谢司宴打断他,“对你另有安排,其他我自有对策,去吧。” 他语气淡淡,复拿起另一幅折子,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 霖峰知道他的性子,见状恭敬地退下了。 第二日天未亮,他早早来到了宋菁的住处。 宋菁睡得正香,猛地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她一个骨碌从床上爬起,开门见是霖峰,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霖爷这么早,找小的可是有事?” 霖峰神色冰冷,似是多一眼都不想看她。 “快收拾,带你去见大人。” 宋菁弓着腰不住地点头,“小的这就收拾,霖爷您进屋稍等。” “不必了。” 霖峰冷冰冰地倚在门口,多一个字也不想再说。 宋菁见状也不多让,赶忙进屋收拾。 路上,宋菁忐忑不安,想着该怎么应付谢司宴,一双眼睛忍不住乱转。 霖峰眼尾一直扫着她,见状不禁厌恶地直皱眉。 “收起你的小心思!大人若有半分闪失,我叫你全族死无葬身之地!” 她神色一凛,似是吓到了,半响后干笑一声。 “霖爷教训的是,但小的实在冤枉,小的只是在琢磨该如何服侍谢公。” 可心底却暗暗纳闷,她作甚惹着这位爷了? 火气够大的! 霖峰冷哼一声不再言语,显然是不信她的话。 宋菁眼珠一转,忽讨好地问道:“霖爷,您跟在谢公身边久了,不知可否传授一二?” 等了半响也未听见声音,她咂摸咂摸嘴,叹了口气。 “小人就算有坏心思,也得好好服侍谢公不是?” “小的不知晓谢公喜好,若服侍得不舒服,或是触怒了谢公,不是平白惹得他老人家生气……” 她话还未说完,霖峰硬邦邦的声音突然自身侧响起。 “大人喜静!” 言罢便不肯再多说一个字,加快了步伐朝值房而去。 宋菁愣了一下,他莫不是在说自己聒噪? 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而后赶紧跟了上去。 司礼监是座宽敞的三进院。 甫一进院,便能看见一座长了数十棵郁郁葱葱老松树的院落,宋菁的耳房便藏在角落里。 再北向南穿过二层门,是套着东西两座跨院的二进院。 穿过二进院,便是司礼监的公厅值房。 谢司宴坐在临窗的书案前,远远便听到了宋菁的声音。 “霖爷可是嫌我聒噪?那您真真是冤枉了小的,小的实是怕服侍不好大人啊!” “降罪于小的是小事,误了谢公的事可是大事!” 她语气紧张又担忧,谢司宴脑中忽的闪现出宋菁那副惶恐的样子。 “霖爷勿要皱眉,您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莹白的小脸儿一闪而过之际,耳边猛地响起霖峰压着火气的声音。 “再说话割了你的舌头!” 宋菁这下紧紧闭上了嘴,再不敢吱声,可心里却十分舒坦。 让他拐着弯骂自己,哼,烦不死他。 宋菁眼里闪过狡黠,可紧接着复又郑重了起来。 只见霖峰停下了脚步,站在值房门口敲了敲门。 “进来”,屋内传来低沉的声音。 霖峰率先进去,宋菁正了正神色,才打起十二分精神跟了进去。 “大人,人带到了。” 谢司宴从案前抬眼,看向垂着头的宋菁。 此刻的她看上去十分乖巧,早没了刚才那副聒噪的模样。 “嗯,你去忙吧。”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响起,房内顿时安静得叫人心慌。 宋菁心中忐忑不安,却只能垂着头等待示下。 可直到她腿都站麻了,也没等来谢司宴的半个字。 又是半响,她实在站不住了,悄悄地挪动了一下脚步。 就是这轻微的几乎没有动静的一下,偏偏被谢司宴捕捉到了。 “站不住了?” 他语气幽幽,视线始终落在手中的折子上。 宋菁心头狠狠一跳,忙嘿嘿笑道:“禀公爷,确实有点。” 谢司宴“嗯”了一声,而后握着折子闭眼靠在了椅子上。 宋菁见状忙上前一步,立于身后替他敲着肩颈。 谢司宴似是舒服得喟叹了一句,半响后突然开口:“昨夜休息得可还好?” 宋菁正小心翼翼且全神贯注,忽听他低沉的声音,猛地哆嗦了一下。 这般体贴…… 她心中升起一抹不详的预感。 “回……回公爷,蒙公爷垂怜,比在廊下家时好多了。” “嗯”,他声音低沉醉人,带着浓浓的鼻音,正好在宋菁耳边响起,酥得她半边身子都麻了。 还没等缓过神,他突然伸手指向桌上最高的一摞折子。 “将这些折子给高立送去……” 宋菁闻言眼睛瞪得老大,整颗心忍不住重重下坠。 去见高立?那不是羊入虎口!且还是主动送上门! 耳边幽幽之声不停,只见谢司宴斜眼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必须你亲自去。” 第12章 襄平来的折子 宋菁只觉嘴里泛苦,哆嗦着小声道:“公爷……怕是……怕是不妥吧……” 谢司宴闻言坐直了身子,宽阔脊背在黑色织金蟒袍的衬托下带着瘆人的威压。 “哦?有何不妥?” “啪”的一下,他将手里的折子拍在了书案上,吓得宋菁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公爷体谅,小的和那老东西已是不死不休,如今……怕不是羊入虎口啊!” 谢司宴没说话,眯着眼睛侧身看向她。 “怎么,我使唤不动你?” 宋菁一头磕在地上,脑中嗡嗡作响,嘴里却不敢停。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她带着哭腔求饶,“公爷饶命!奴婢若有冒犯,还请您示下!” 想来只有这个原因了…… 谢司宴见状脸上神色更冷,“宋公公记性不是一般的差。” 宋菁好似愣了,一副脑中瞬息间百转千回,却始终都想不通的样子。 突然,她眼尾扫到了谢司宴的黑丝衣角…… 半晌后,她试探着问道:“难道是因昨日小的夸您穿红色好看?” 谢司宴骤然脸色一黑,语气森然:“现下便去!” 宋菁顿时哭天抢地地磕头,“奴婢错了,奴婢再想!” “是……是……” 她绞尽脑汁,额头磕得发红也犹不知。 突然,好似脑中灵光乍现般大喊道:“昨日!是昨日!昨日大人救了小的!” 谢司宴收起浑身戾气,目光沉沉盯着宋菁。 “是吗?既是我救了你,又怎能算冒犯我呢?” 他声音又轻又缓,听起来还带着一丝笑意,却叫宋菁浑身冒出冷汗。 她以面贴地,整个身子紧紧伏在地上。 “公爷饶命,奴婢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算计您!公爷仁慈,不仅不计较,还亲自去救奴婢!” “是小的心脏!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这一回!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小的保管直接跟您身前儿喊救命!” 谢司宴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宋菁。 见他不应声,宋菁复又磕起了头,异常安静的屋子里顿时荡满了“砰砰”之响。 半晌后,谢司宴终是开了口,“起来吧。” 他恢复了起初的淡漠,垂下眼皮拿起了一封折子。 “有皇爷在,我不能把你怎样。” 宋菁闻言停下了动作,却依旧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奴婢侍奉的是公爷,公爷不饶我,便是死罪!” 谢司宴看了她一眼,良久后幽幽道:“都是万岁爷爷的奴婢,起来罢。” 听得此话,宋菁终是松了口气,缓缓站了起来。 此时,她额间已是红肿一片。 谢司宴视线扫过,只是说了一句:“替我研磨。” 宋菁立马上前一步,取过一旁的朱砂墨细细研磨起来。 红色的朱砂在青色上慢慢晕染开来,带着一丝诡异的艳丽铺陈整个砚台。 研完了墨,她便立在谢司宴身侧候着,不时添茶倒水。 直到午时,伺候完谢司宴用过午饭,她才在廊下就着茶水用了饭。 茶水是冷的,午饭同谢司宴的一块儿送来,搁到现下也早就凉了。 谢司宴还在看折子,一刻也不曾歇息。 宋菁长长吐出口气,回身望了一眼房门紧闭的值房。 这一上午过得惊险万分,谢司宴老奸巨猾着实难应付。 但如今仔细想想,却觉得始终透着一股子不对劲儿。 谢司宴既拿自己算计他的事发难,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 她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手不自觉地舀着饭送进嘴里,宋菁冥思苦想半响,突然福至心灵! 他该不会从头到尾都没想要为难她,只是想看她出丑而已吧…… 宋菁不敢置信,生生要将那扇门瞪出两个窟窿,却又无可奈何。 传闻谢司宴喜怒无常,睚眦必报,她现下算是领教了! 收回视线,她往嘴里填了口饭,累得嚼也不想嚼,囫囵着咽了下去。 此刻若是小乙子在,白眼必定早已翻上天。 毕竟和之前相比,宋菁现下简直是在享福。 但宋菁很想啐上一口,并反驳道:“让他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一整天试试!” 想到自己还要伺候谢司宴到夜里,她连往嘴里送饭的力气都没有了,索性扒拉了一大口强咽了下去。 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公厅门口。 宋菁定睛看去,只见赵德在门口焦急地踱着步。 见她看过来,赵德激动地挥了挥手。 宋菁见状放下饭碗,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 “赵哥,你找我?” 她说完话才发现,赵德身后还跟着李海。 李海神情有些尴尬,只是朝她点点头。 宋菁也只笑着点了头,而后看向赵德。 赵德此刻又恢复了焦急,但仔细看去也有些不好意思。 “是,我找你有点事……” 他垂下视线,不敢去看宋菁的脸。 “说来也是不好意思,你之前出事我半点忙没帮上,现下你发迹了,我却厚着脸皮来找你帮忙。” 宋菁闻言神色凝重了起来,“赵哥抬举,哪里什么发迹,还是一样做长随。” 赵德没工夫寒暄,笑了笑继续道:“是李海的弟弟……他在宫外冲撞了大人物,叫人抓起来关在了东厂……” 他话还没说话,宋菁立刻变了脸色。 她打断赵德:“赵哥,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宋菁臊眉耷眼地指着廊下的饭碗,语气里浓浓的无力。 “您也看见了,我就是一个长随,连吃口凉饭都得在外面冻着……我在谢公面前说不上话啊!” 赵德见她此状,脸上顿时黯淡无光,嘴唇嗫嚅着还想说什么,却被李海扯了扯衣角。 见他苦着脸微微摇头,赵德重重叹了口气。 “是我唐突了……我们回去再想想别的法子吧……”语毕,转身离开了。 宋菁目送着两人并排的背影,却听到李海闷闷的声音顺着风飘了过来。 “我就说她不会帮咱吧,你非要来……” 她闻言心中无波无澜,转身回到了廊下继续扒拉凉透了的午饭。 在这吃人的深宫,不随意给自己招惹麻烦,才是最好的生存之道…… 用过午饭,宋菁又回到了值房内。 房内的炭盆半死不活地燃着,屋里一点暖和气儿都没有。 她想添两块炭,却被谢司宴拦了下来。 “再暖些便要瞌睡,现下正好。” 宋菁夹炭的动作一顿,忍不住腹诽,“这不活活找罪受嘛!” 但埋怨归埋怨,她还是听话地放下了铁夹。 可随着铁夹松手,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大人,是我”,霖峰的声音透过门扇传进来。 谢司宴停下笔,抬眼向门口看去,宋菁忙开门,请他进来。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雪,随着门一开一合漂进了一地的雪沫子。 霖峰进屋后抖了抖身上的雪,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封折子呈上。 宋菁见状上前一步,欲接过呈给谢司宴。 可当她碰到折子的一刹那,霖峰陡然用力捏紧了。 宋菁心中诧异,又试着用了用力,却发觉自己动不了分毫。 这时,霖峰突然沉声道:“大人,襄平来的折子。” 他神情肃穆,听得宋菁心里先是咯噔一下。 襄平…… 无数记忆随着这两个字纷至沓来,她忍不住思绪纷飞,可恍惚间,却听见谢司宴低沉的声音。 “你回去吧,这里不用你了。” 第13章 不属于她的脚步声 宋菁闻言猛然回神,她犹豫了一瞬,而后咬着牙退出了值房。 她离开后,霖峰握着折子没有动作。 直到脚步声远去,渐渐没了声音,才将折子呈给了谢司宴。 “折子上称,两日前鞑靼突然停止进攻,给陈将军送去了求和信。” 谢司宴接过折子,一双瑞凤眼粗略扫了一遍。 然而,霖峰动作不停,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封密信递了过去。 “但据探子来报,鞑靼此番是假意求和,实则早已串通副将,欲对陈广平行不轨之事!” 他声音压得极低,可一门之隔的宋菁却还是听得清楚。 在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后,她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 春寒料峭,带着冰碴儿的风打在身上,叫人冷得直打颤。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几匹烈马迎着寒风呼啸而过。 风猛然灌入口中,呛得人忍不住咳嗽两声,却也冲刷掉了鼻间的血腥气。 小小的身子被人紧紧裹着,可纵是如此,破烂衣服下的皮肉也早在颠簸中冻得一片青紫。 “小姐,再忍忍!咱马上就要逃出去了!” 浑厚的声音尽数散在风里,叫人听得并不真切。 小人咬着嘴唇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她浑身血污,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多年后,那些人的面目早已有些记不清了,但唯有那股子凛冽的风叫人久久不曾忘怀。 屋内声音还在继续,宋菁强迫自己从记忆中抽离。 只听一门之隔的屋内,响起谢司宴凝重的声音。 “先假意求和,再趁宴席劫走陈广平。群龙无首之际,先是痛失几城,而后在副将的带领下将鞑靼驱逐出境。” “最多只输下一个昌图,他便可凭此战坐稳将军之位。如此一来,陈广平必死无疑,襄平也必定要血流成河……” 仅寥寥数语,宋菁脑中已勾勒出尸山血海的惨状。 她眼中露出讥讽与杀意,这副将竟蠢到这般境地! 镇北将军一死,鞑靼便再无掣肘,届时区区一个昌图怎能填饱他们的肚子。 到时将寡兵微,襄平、辽北,乃至整个大邺,恐怕皆岌岌可危。 屋内两人又何尝想不通这其中利害,只是陈广平到底是秦阁老之人。 谢司宴和秦阁老向来斗得你死我活,此时正该是推波助澜,趁机扶自己人上位的大好时机。 可如此一来,昌图和襄平必定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宋菁脑海里蓦然闪过一张张模糊又亲切的脸庞,战争固然残酷,但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也不遑多让…… 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打在身上,一声低沉的叹息从屋内传出。 “陈广平是个人才,可惜了……” 只一句话,便无声无息地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宋菁心头忽然涌上一股不甘! 这股子不甘,和那些风餐露宿的日子无关,和那些熟悉的慈爱笑容无关。 是一个人对选择的渴望,一如当年! 凭什么?她们的生死要由别人来决定! 后面的话不用在听,现下最要紧的是把消息传递出去。 也不知道贾大人今日是否当值…… 宋菁小心翼翼后退,尽量让自己不发出一丝声音。 待出了公厅值房,猛地拔腿朝尚衣监飞奔而去。 崔寿见到气喘吁吁的宋菁先是一惊,再听到她的来意更是低喝了一句:“我的小祖宗!” “你要见大人也得分时候啊!唉,不知他是否当值,等晚上吧!” 宋菁点头,露出一个纯良的笑。 “我晓得,就是提前跟您知会一声,谢公身边离不得人,我就这会子空着。” 崔寿被她吓得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此时缓过来重重叹了口气。 “真是欠了你们的!” 宋菁闻言朝他深深作揖,笑道:“麻烦崔公公了。” 崔寿一张脸拉得老长,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走。 宋菁也不敢耽搁,又匆匆跑回司礼监。 可她前脚刚进屋,后脚霖峰便寻了过来。 他盯着额角冒汗的宋菁,眼里满是怀疑。 “你刚干什么去了?” 她刚大摇大摆跑去了尚衣监,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如何也隐瞒不过,只能实话实说。 “小的去寻崔公公说话。” 霖峰阴阳怪气道:“你倒孝顺。” “大人唤你有事,随我来。” 宋菁跟着来到公厅值房,却被拦在了廊下。 他神色倨傲,“在这等着。” 宋菁乖乖照做,看着霖峰独自进了值房。 “大人,人回来了,又去了尚衣监。” 谢司宴头不抬眼不睁,“找崔寿?” “是。” 谢司宴闻言撂下折子看向窗外,嘴角带笑,眼里却满是寒意。 “咱们这个小长随,还真是个有秘密的。” “大人怀疑她通风报信?可属下查过了,崔寿背后确无靠山。” 谢司宴眼神稍暗,口中幽幽:“是吗?那或许是咱们想多了……” 霖峰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透亮的窗纸上,印着廊下少年单薄的轮廓。 “盯紧各方势力,稍有异动立刻来报,叫她进来吧。” 谢司宴收回视线,声音变得冷硬。 霖峰拱手称是,恭敬地退出了值房。 “进去吧。” 他看向廊下的人,眼里带着一丝意味不明。 宋菁无暇分辨这一眼中的含义。 在他出来前,她已将所有情形都想了个遍。 心中虽大致有了应对之法,但她仍不敢放松,错过霖峰快步走进了值房。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谢司宴竟一句话也不问,只是指了一叠叠折子,叫她送往各处。 一整个下午,宋菁被他支使得脚不沾地。 直到圆月高悬,才终于放过她。 “晚间你也看不见,便不叫你值夜了,回去歇着吧。” 宋菁一瘸一拐走在回去的路上,只觉一天下来鞋底都被磨薄了。 回了耳房,她瘫在床上倒头就睡。 直到酉时,宋菁猛地睁开眼睛,露出无比清醒的眸子。 她悄悄起身,见四下无人从窗子翻了出去。 空荡的长街此时满是肃杀之气,她翻身而出,避开禁军往街尽头走去。 午后的风雪到将黑天才停下,还未来得及清扫。 紫禁城内白瓦红墙,就连地上都铺满了白色,此时踩在上面,不禁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吱声。 宋菁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步,可走着走着,竟发现了一道不属于她的脚步声! 第14章 给我跪下磕头! 宋菁自小耳力便胜过常人,如今这道常人听不见的脚步声,在她耳边尤为刺耳。 看来,是谢司宴派来跟踪自己的了…… 谢司宴不愧是司礼监掌印罗刹。 先是对怀疑绝口不提,而后将自己使唤得团团转,借此麻痹她;最后再派人跟踪。 他从不曾真正信过自己,是以处处试探,时时紧盯。 在察觉到自己可能通风报信后,丝毫不曾打草惊蛇,一切都是为了引蛇出洞,找到她背后之人。 还真是沉得住气…… 但好在,一切都在宋菁的意料之中。 她脚下动作不停,直奔廊下家而去。 深宫寂静,廊下家的太监们都歇了。 宋菁硬是将小乙子薅了起来,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甚至主动问起了李海弟弟的事。 小乙子困得只打哈欠,直说自己刚守完一个大夜,现下急需睡觉。 宋菁这才放过小乙子,一溜儿烟回到了司礼监。 可饶是如此,当她酉时三刻再次翻窗而出时,身后竟还跟着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宋菁万万没想到,只得绕过尚衣监,带着小尾巴在宫里七拐八拐的溜着。 可任凭她动作如何之快,甚至想招来禁卫军堵住他,都没能成功。 脚步声始终不远不近的坠着。 看样子,今晚自己不见个什么人,他是绝不会放过自己了。 两人已出了北中门,如今再绕回司礼监,怕是会打草惊蛇。 若是叫小尾巴醒了神,知道自己知晓了他的存在,恐怕今日便是不死不休,见不上贾大人了。 离宫门落锁的时辰愈来愈近,耳边是刮脸的风声,身后是几乎听不见的脚步。 声音一下下打在心上,让她无比心焦。 护城河遥遥在望,再近一些便要到玄武门了。 玄武门守卫森严,稍有不慎她今日便得交代在这儿! 寒风吹过,卷起一地的雪沫子。 宋菁咬了咬牙,恐怕只能放弃见面再另做打算了。 可正当她将要转身之际,另两道脚步声逐渐从玄武门方向传来。 漆黑的夜里,脚步声急促又熟悉。 宋菁心里咯噔一下,怕不是要撞上崔公公和贾大人! 她心中暗道不妙,他们不是早该去尚衣监了嘛?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念头一闪而过,宋菁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竟拐到了他们去尚衣监的必经之路! 再走下去,三人的关系怕是要暴露了! 只一息之间,宋菁浑身“腾”得一下燃起杀意,可紧接着却又消失不见。 先不说她这点子三脚猫功夫能不能得手,只说杀了人必叫谢司宴更加怀疑自己这一条,她便不能动手。 小尾巴必须活着回去! 可此时示警已然来不及,宋菁心思百转千回,脚步不自觉放缓,就连额头都冒出了冷汗。 但就在此时,斜对面的河边直房又突然窜出一个人影。 他脚步虚浮,姿势怪异,似是双股间有什么难言之隐。 宋菁脚下动作一顿,定睛看去不由大惊失色。 竟然是她的死对头之一,曹双力! 曹一人在左,崔贾两人在右,尾巴单独在后。 这轻微又从各处纷至沓来得脚步声,叫宋菁一个头两个大! 她几乎能感觉到身后那抹灼灼的视线。 此时的情况,已容不得宋菁再多想。 她飞快吐出一口气,而后硬着头皮朝曹双力迎去。 无论如何,也不能暴露崔公公和贾大人! “曹公公,您怎得才来!” 宋菁将声音压得极低,还带着一丝焦急。 饶是如此,在这寂静的夜里,也足够周围听得一清二楚。 曹双力被猛然冲出来的黑影吓得浑身一哆嗦,发出了一声低喝。 “什么人?!” 随着这声惊呼,右边的脚步声一顿,而后彻底消失了。 宋菁松了一口气,复又打起精神应付面前的人。 趁着自己置身黑暗,对方来不及辨认的工夫,她三两步窜到曹双力身边。 “曹公公,是我啊,您不认得我了吗?” 曹双力只觉这声音无比耳熟,当借着月光看清那张脸时,却觉得浑身的恨意“腾”得烧了起来! “是你!” 他咬牙切齿,一副欲将宋菁活活撕了的模样。 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一柄闪着银光的匕首突然架在了脖子上。 “对啊,是我!让他们退后!” 宋菁手握匕首,装模作样的朝曹双力后头喊了一声。 随着这一声示警,左边的宫墙上传来两声轻微的响动。 可曹双力闻言却是一惊,他身后哪有什么人? 但被匕首逼着,他不敢有半分动作。 “没想到吧,我在此等候多时了!” 宋菁咬着后槽牙,似是恨透了他。 匕首冰凉刺骨,刀刃刺破皮肤流出的血珠带着一丝温热缓缓淌下。 曹双力吓坏了,声音听上去有些哆嗦。 “你……你要干什么?!” 宋菁冷哼一声,“冤有头债有主,你助纣为虐三番两次为难我,我不能对高立如何,还不能拿你开刀!” 她确保自己声音足够小,又能让周围听得清楚。 “你……你敢!你在宫中持刀行凶,你死罪难免,活罪难逃!” “是吗?”宋菁冷笑,“曹公公是带人偷溜出来的吧?我将你们全都杀了,再抛尸于护城河内,便神不知鬼不觉!” 曹双力闻言只觉双股战战,他确实是偷溜出来的,可身后哪有什么人?! 这些个日子夜夜替人助兴,他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现下只是想逃一天而已…… 难道这就被人追上来了?! 噩梦般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曹双力顿时双眼无神,眼见着恍惚了起来。 他不自觉地汗毛直竖,却见宋菁突然俯首耳语。 “我知你身后无人,若你乖乖听话我便不杀你,连带着你偷跑出来的事,也不会多嘴!否则……”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其中的威胁不言而喻。 但曹双力此刻状若行尸走肉,压根不知她说了什么。 他眼中流出一行浊泪,仿若着魔般应道:“我都听您的!” 宋菁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狐疑地盯着曹双力。 但碍着眼下的情形,还是居高临下地说道:“给我跪下磕头!” 曹双力麻木的照做,带着哭腔呢喃着:“公公饶命,是小的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 他脑袋不停磕在长街的石砖上,沾着雪湿了一片。 宋菁见着此刻诡异的一幕,浑身鸡皮疙瘩起了一片。 而始终隐藏在不远处的高大侍卫,始终紧皱着眉头。 他想起刚才两人耳语的画面,眼里暗自闪过不屑。 而后再也看不下去此等演技拙劣的把戏,转身匆匆离去。 他身形轻盈而迅疾,几息之间便隐入黑暗失去了踪影。 第15章 她是高立派来的奸细? 月光清寒,照在木着脸不停磕头的曹双力身上,让此刻情形显得更加诡异。 他额头隐隐渗出鲜血却也不停,嘴中不知胡言乱语些什么。 宋菁见状不禁紧紧皱起眉来,他怎忽然变得如此魔障…… 小尾巴不知还在不在,怕曹双力再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宋菁赶紧阻止他。 “算了,看你跟个狗似的,真是惹人厌烦!” 她泄气般的喝道,一副没意思的模样。 可曹双力却仿佛没听到一般,只是麻木又恐惧的磕头。 宋菁暗道不妙,他不会真疯了吧! 她试着伸手去拽,可就在碰到他肩膀之际,突生异变! 只见曹双力猛地窜了起来,粗叫着东滚西爬的向后退去,状若疯狗。 宋菁脸色阴沉得吓人,来不及多想,手起刀落用力将他劈晕了。 杀了他是不可能,哪怕真如自己所说将尸体扔进护城河,也早晚有被发现的一天。 还不如就将他扔在这儿,若他真的疯了,就算牵扯出今晚的事也不足为虑。 一个疯子的话,谁能信呢? 若他没疯,照今晚这幅偷跑出来的模样,怕是也不敢大肆声张。 看着晕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曹双力,宋菁用力踹了两脚才作罢。 此番弄出的动静不小,为了确保不被人发现,她转身疾步离开,往北中门奔去。 途中她七拐八拐的绕着路,确定身后没了尾巴后,才避过禁军来到了尚衣监。 寒冬腊月,宋菁满身大汗。 “诶呦喂,我的小祖宗,你可算来了!” 先闻其声再见其人,只见崔寿从一耳房中疾步而来。 “刚才到底出了什么事?” “有人跟踪,快!带我去见贾大人!” 来不及和他解释太多,为了不让谢司宴起疑心,她必须尽早回去。 崔寿闻言也不敢再多问,带着她拐进了另一间耳房。 耳房内,贾逢春皱眉坐在凳子上,见她进来忙站了起来。 宋菁不多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陈将军恐有性命之危!” 贾逢春闻言脸色蓦然沉了下来,在听宋菁讲清来龙去脉后又登时急了。 “什么?!” 他咬牙切齿骂道:“这帮子奸臣,成日里只顾着勾心斗角!在他们眼里,人命算甚么?!” “朝廷现下本就重文臣轻武将,若真随了他们的心愿,陈将军亡命之时,便是大邺灭国之日!” 贾逢春说得横眉立目,痛心疾首。 宋菁见状打断他,“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大人得尽快把消息递给陈将军!” 贾逢春回过神,不住地点头。 “是是是,你说的对!我下值后立马着人安排!只是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宋菁略带愁容,但还是安抚道:“快马加鞭,昼夜不停需三日,愿那时朝廷还未做出决策吧。” “但愿吧……” 贾逢春长叹一声,似是乏了,肩膀沉缩着缓缓坐了下去。 “如今这个世道,是半点不给我们这些只懂喊打喊杀的人活路啊……” 他眼角耷拉着,复又笑着感慨道:“想当年,我和陈广平是将军帐下最不起眼的,每每上阵杀敌都比不过旁人,还落得一身伤。” “可如今你看看,临了临了,倒叫我们两个活了下来……” 提起旧事,这个一向坚强的汉子险些红了眼睛。 “是宋将军……他说我们是国之栋梁,须得好好培养,是以便将我们提拔起来送往各处。” 现下看来,他怕是早就预料到自己或有一劫,这才将他们送了出去。 可就是这样一个好的人,竟会被人诬陷叛国通敌、满门抄斩…… 贾逢春眼角有些湿润,却听宋菁道:“大人不必感伤……” 他闻言抬眼看向宋菁,只见她立于窗前,身上笼罩着淡淡月光。 “我不会让陈将军出事……” 她语气坚定,虽身形单薄,但眼里却熠熠生辉。 “也必不会叫那些人白白死去!” 这就是她活下来,甚至是进宫的目的。 她要为身为镇北侯将军的父亲洗清冤屈,也要为那些无辜丧命的将士和百姓讨回一个公道! 他们的命,不该是这样! “她很像将军,对吧?” 送走了宋菁,贾逢春站在月下对崔寿问道。 崔寿双手拢在袖子里,垂下眼皮“嗯”了一声。 贾逢春脸上显出几分骄傲,“她会比将军更好。” 这次崔寿没应声,只是抬眸看向宋菁离开的方向,久久不曾言语。 贾逢春见状拍拍他的肩膀,“多谢你了,若我将来出了事,还得靠你护着她。” 崔寿收回视线,“还你们一条命罢了。” 贾逢春闻言哈哈大笑,“你就是嘴硬。行了,我回去了,你也早点歇息吧。” 语毕身形一晃便窜上宫墙没了踪影,一如当初在玄武门。 此时,崔寿才忍不住啐了一口,“没你们我早歇着了!” 说罢拧着眉,晃晃悠悠朝值房走去,嘴里还嘟囔着:“真是作孽!欠下这么个要命的债!” 而与此同时,清冷的长街上,曹双力迷迷糊糊转醒。 身子冻得有些发僵,他忍着后脖颈和身上的酸痛踉跄着起来。 自己怎么在这儿? 他脑中一片混沌,揉着后脖颈往回走。 可走到一半,所有记忆瞬间回笼! 曹双力顿时牙根紧咬,该死的宋菁! 想起自己跪在地上跟狗一样不停磕头的场景,他恨得脑瓜仁子嗡嗡作响。 自己因她遭受非人般的折磨,如今竟还受此侮辱! 曹双力心中暗暗发誓,不惜一切代价,他要让宋菁也尝一遍自己遭受的一切! 思索间,他已回到河边直房。 可还没等他推开自己的屋门,斜岔里突然伸出一双胖胖的手。 抬眼看去,只见当初和他一起去抓宋菁的胖子突然现身,反手剪住了自己的胳膊。 “曹公公,您做甚去了?高公可等了好一会儿了……” …… 从尚衣监出来,宋菁又在外面瞎逛了一会儿才回到司礼监。 此时的司礼监各处都暗着,唯有深处的公厅值房还亮着灯。 宋菁暗暗咂嘴,撇开别的不说,谢司宴这个掌印做的还是十分称职的。 只是人嘛…… 她撇着嘴微微摇头,而后收回视线,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耳房。 而此时,亮着光的公厅值房内烛火跳动。 谢司宴置于书案前,面前摞着一叠折子。 “如何?” 他视线不停,在折子上来回扫视着,时不时拿起印章印盖在折子上。 盯着他这幅动作,对面的侍卫仿佛看呆了,半响后察觉到谢司宴的眼神,才猛然回过神。 他立马垂下头,恭敬地回道:“回大人,她去见了高立身边的曹双力。” 谢司宴闻言动作一顿,缓缓放下手里的折子。 “如此说来,她是高立派来的奸细了?” 第16章 多谢爷关心 侍卫动作不变,“依属下之见,十有八九。” “哦?你将今晚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 谢司宴语气淡淡,复又埋头去看折子。 侍卫应了一声,烛火昏黄的值房内,顿时回荡起他的声音。 起初谢司宴只是听着,直到讲到宋菁和曹双力接头,他突然从那堆折子中抬起头。 侍卫见状声音一顿,有什么不对的吗? 大人怎舍得从那堆折子里抬头了? 虽是不解,但他还是继续讲了下去。 可待讲到曹双力跪下求饶时,耳边又突兀地响起一声嗤笑。 这下,他开始有些紧张了。 侍卫暗自吞了一口口水,而后朝上首偷瞄了一眼。 见谢司宴意味不明地看着自己,他不禁暗自皱眉。 难道自己说错话了? 恰巧这时霖峰办事回来,谢司宴朝他点头,“正好你也回来了,一起听听。” 说着,又让他讲了一遍。 结束后,侍卫已是口干舌燥。 他垂首立在门口一侧,不敢直接看大人,只能用眼尾扫着霖峰。 只见霖峰皱着眉,拱手问道:“大人怀疑她是刻意演给咱们看的?” “不用怀疑,她就是……” 谢司宴嘴角噙笑,“只是不知她背后的用意到底为何?” 见他露出笑意,霖峰下意识绷紧了后背。 大人向来不爱笑,若是他露出笑意,那一定是有人要遭殃了…… 侍卫不了解谢司宴,但他隐隐觉得这个要遭殃的人,恐怕是自己。 死太监!怎得如此阴险! 他心里不甘地嚎叫着,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 “是欲盖弥彰,还是为了保护其背后真正的人?” 霖峰不解问道,却见谢司宴微微摇头。 连大人都猜不透她背后的目的,没想到宋菁脑子竟如此厉害! “大人,您万万不能再留她在身边了!不如小的带人……” 一想到这样的隐患放在大人身边,霖峰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恨不得立马除之而后快! 可谢司宴却收起笑意,恢复了往常的淡漠。 “不可,还没抓到其背后的人,现下除掉还太早。” “那该怎么办?” 谢司宴没回答,而是复又埋首到折子里,半响后才幽幽道:“静观其变,或许明日便知晓了……” 这一夜对霖峰来说一如往常,却又格外难熬。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宋菁打着呵欠一脚深一脚浅的出现在他眼前,才算熬过去了一半。 而另一半,就要看下了早朝之后了。 宋菁来了,他也不用再守在这儿了。 在她讨好的神情中,霖峰拂袖而去。 宋菁万分不解,自己到底哪儿惹到他了,明明他们根本就没见过几面。 而更令人不解的是,今日从出门开始,她便觉得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死死盯着自己。 可诡异的是,她周围压根半个人影都没有! 一阵寒风吹过,宋菁只觉身上冒出阵阵鸡皮疙瘩。 她用力搓了两下胳膊,而后猛地窜进了值房。 值房内的炭盆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冷得叫人忍不住打哆嗦。 烛火也只微弱地跳动,不知是因着只剩了个尾巴,还是燃了整夜。 就像此刻依旧埋首在案前的人,不知是看了一夜的折子,还是天不亮就起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皇帝呢……” 宋菁在心里腹诽着,面上却不得不露出一个狗腿子般的笑。 “爷,天要大亮了,小的伺候您盥洗?” 谢司宴头不抬眼不睁,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可宋菁却激动地喊道:“哎!小的这就去办,必定让您满意!” 谢司宴闻言眼神动了动,不动声色地瞟了她一眼。 可宋菁早就窜了出去,压根没看见。 不一会儿,她端着铜盆回来了。 铜黄色的鱼纹盆盛着满满的热水,连盆沿儿都散着热。 宋菁颤颤巍巍地将它搁在了角落的面盆架上,一边放一边忍不住叨咕。 “公厅值房里放面盆架,他是把这儿当过夜的地儿了。” 叨咕完了又猛然反应过来,他该不会日日都看整夜的折子吧? 值夜不比晚上,再精神也得打瞌睡。 她们通常都等着主子睡了,跟着眯一会儿。 若他真的不睡觉,那她这可怎么熬这一大夜啊! 宋菁正想着,忍不住垮起一张脸。 此时,谢司宴已然站在她身边,见状不可察觉地皱了一下眉。 “怎么?这面盆架不合你心意?” 宋菁忙回过神,露出讨好的笑。 “爷这话怎么说的,小的是怕水凉了,冰着爷。” 谢司宴十分不喜她这幅狗腿子样,垂下眼皮子没再接话。 但实话实说,宋菁伺候人的功夫真是一流,谢司宴很快便打消了这一丝不喜。 伺候完盥洗,谢司宴又一头扎进了折子堆里,宋菁则端着铜盆出去倒水。 可她刚走出门口没几步,便迎面撞上一个小太监。 冒着热气的水被猛然撞翻,尽数撒在了两人身上。 寒冬腊月,被打湿的衣裳瞬间结成了冰。 “诶我说你怎么事?走路倒是看着点啊!” 宋菁先发制人,横眉立目地看向对面的小太监。 小太监捧着一叠折子,闻言脸上顿时十分难看。 可他什么也没说,而是看向了手里的折子。 好在两人相撞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将手举过头顶,是以折子没被打湿。 他长松一口气,这才看向对面的人。 “公公恕罪,刚送来的折子,小的新来的太着急了。” 他抬了抬手,不好意思的笑着。 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是新来的,宋菁砸吧砸吧嘴让了一步。 “快进去吧,爷正看折子呢。” 小太监弓着腰道谢,正欲直奔值房,突然又折了回来。 “敢问公公可是姓宋?” 宋菁捡起铜盆,听见小太监的话回头看去。 “怎么?你认识我?” 小太监嘿嘿一笑,一双眼睛眯了起来。 “我叫李河,李海是我哥,赵哥可没少跟我提起您。” 宋菁闻言愣了一下,李海的弟弟昨儿午间不还被关在东厂呢吗? 这么快就入了宫? 她正想着,值房内突然传来谢司宴的声音。 “送折子的?” 李河闻言浑身一哆嗦,再没了寒暄的心情,高高应了一声,快步进了值房。 宋菁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有些迷糊,想了半天决定有空去问问小乙子怎么回事。 她收拾好廊下的水,又换了一身衣服,这才回到公厅值房,伺候谢司宴用早饭。 她一边瞧着,一边照着他的习惯布菜,却见谢司宴吃着吃着,突然抬头看向自己。 “早上出了什么事?” 宋菁知晓他说的是什么事,不禁有些赧然。 “不小心和送折子的撞一起了……” 谢司宴点头,“嗯,日后小心。” 宋菁动容道:“诶呦喂,多谢爷关心。” 见她又露出这幅狗腿样子,谢司宴顿时有些后悔。 宋菁却丝毫不觉,腆着一张脸呲牙笑着。 可就在这时,值房门突然被敲响。 霖峰带着一身风寒进来,“大人,今日早朝之上,秦阁老一派称接到密报……” 他看了一眼宋菁,而后继续道:“报上称鞑靼假意求和,实则欲对陈将军不轨!” 宋菁闻言脑子嗡得一下,贾大人走漏了风声?! 第17章 又不是第一次见了 她心里震惊,面上却不显。 霖峰一直不动声色的看着宋菁,见她没有半分异样,不禁看向了谢司宴。 只见谢司宴神色淡漠,连眼皮都不曾掀起。 “哦?同意求和的折子可发出去了?” 他语气淡淡,却叫宋菁听得心凉。 看来正如她所想,谢司宴是不会错过这个时机的,哪怕为此要血流成河…… “昨日一早便已送往昌图,这会儿怕是路程过半了。但刚刚秦阁老已派人八百里加急,命陈将军不要轻举妄动,免得打草惊蛇。” 霖峰此话一出,倒是叫谢司宴神色凝重了几分。 “那求和之事是如何议定的?” “尚未有结论。勤王主战,请旨挂帅出征,但各位阁老却不同意……” “勤王……” 谢司宴放下筷子,用手帕擦了擦嘴。 “他虽早年战功赫赫,甚至被先帝封为异姓王,但到底是年纪大了。”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回到书案前坐下,“几位阁老是何意思?” 霖峰跟在身后,闻言皱眉答道:“几位阁老尚并未表态……” “嗯……”谢司宴微微沉吟,而后对宋菁吩咐道:“你去太和殿守着,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宋菁垂首领命,不敢多耽搁,直奔皇极门而去。 她前脚刚走,霖峰立马皱起眉来。 “大人,看来她确是高立的人了。” 谢司宴哼笑一声,“为了接近我,他们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竟兜了这么大个圈子,跟他演这一出大戏。 他脸上露出笑意,眼里却杀机顿显! 霖峰见状一张脸也寒了下来,“大人,属下这就去……” 敢如此戏耍大人,他必叫她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话还没说完,却被谢司宴打断了。 “无碍,莫要脏了手……” 霖峰闻言舒展开眉头,“大人的意思是……” 谢司宴收起笑意,神情恢复了淡漠。 “不用叫人盯着她了,从今晚开始随意她去哪儿。” …… 天已大亮,早朝也结束了。 小皇帝早已离开,只余下三三两两的官员陆续往皇极门外走去。 他们或是皱眉或是麻木,但最终还是快步离开了皇宫。 宋菁站在角落里,看着台阶上方的四位蟒服老者默默出神。 谢司宴对她的怀疑还尚未打消,如今密报之事又再泄露,而对方又偏偏是秦阁老! 在谢司宴的眼里,她昨晚刚见过曹双力,今早密报便泄露,自己的身份不言而喻…… 宋菁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下饶是自己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陈将军还未脱离险境,她自己恐怕又要身陷囹圄。 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正当她愁得没有办法时,台阶上方突然传来动静。 只见其中一人叹了口气,他左看看右看看,见没人搭理自己,将目光落在最前方的人身上。 而那人昂首挺胸,精神矍铄,可脸色沉沉,眼中更是目空一切,看样子便是内阁首辅——秦阁老了。 秦阁老目光扫视身边三人,见无人说话,带着不容置喙说道:“既如此,三位便随我一同往文华殿去吧。” 语毕,率先一步下了台阶,又朝立在一旁的太监吩咐道:“去请司礼监各位公公前来议事。” 他中气十足,说起话来回荡在偌大的皇极门内,震耳欲聋。 宋菁听他提及司礼监,忙收回思绪抬腿飞奔回去报信儿。 等她回到司礼监公厅值房时,屋内已然没了霖峰的影子。 她似是不察,只顾喘着粗气道:“大人,他们未曾议出个结果,只是叫您和众公公去文华殿议事。” 谢司宴闻言从书案中抬起头,勾起嘴角笑道:“难为秦阁老还想着我等。” 说罢他站起身来,对着宋菁展开双臂。 “那就走吧,去看看几位阁老到底是何意思。” 宋菁见状忙上前一步,伺候着谢司宴穿上了大氅。 出了公厅值房,她先是掀开抬舆上头的油布,待谢司宴坐进里头,又往他膝上盖了一块皮毡。 而后四人一抬的抬舆,才抬着谢司宴往文华殿走去。 一路上,抬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宋菁垂首走在一旁,面上似是安安静静,但心思早已飞走了。 秦阁老是如何知晓密报的事,如今已来不及深究。 趁着谢司宴还没对自己下手,如何破此局救陈将军,才是如今最紧要的。 陈将军是秦阁老一手提拔起来的,在谢司宴眼里是明晃晃的秦党,必须要除掉的人。 按理说她本不必担忧,但坏就坏在一切只是表面…… 陈将军为人良善,这些年明里暗里,不知多少次违背了秦阁老的意思。 是以秦阁老从未信任过他,或许也想趁机除掉他,换上可信之人也未可知…… 宋菁越想越乱,脑子里的一团乱麻仿佛缠住了一般。 到最后没法子了,只能决定静观其变…… 她微不可察地皱眉,忍不住微微吐了一口气。 殊不知,她所有的动作都被谢司宴尽收眼底。 他看着抬舆下几乎跟不上步伐的小人儿,心里升起一抹狐疑。 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儿…… 递出如此重要之消息,于她来说该是大功一件,怎还如此愁眉不展? 谢司宴暗暗皱眉,入宫七年以来,还从未遇到如此难以看透之人。 他不耐地收回视线看向前方,发现文华殿已近在眼前。 只一瞬,谢司宴便又恢复了先前淡漠的样子。 走过文华殿大门,远远的便能看见殿门口有个身影。 宋菁定睛看去,只见秦阁老立于廊下,双目如鹰。 抬舆缓缓停下,她忙收回视线,上前一步扶谢司宴下来。 可谢司宴却躲过了她的搀扶,下了抬舆径直离开。 宋菁愣了一下,回过神时他已然走到了廊下。 她忙跟上两步,坠在身侧。 “秦阁老久等了”,谢司宴面带笑意的说道。 秦阁老只“嗯”了一声,而后又将视线落在身后的宋菁身上。 “看着眼生,谢掌印身边换人了?” 宋菁闻言瞳孔骤缩,这个时候提她,秦阁老真会火上浇油! 她小心翼翼觑着谢司宴的脸色,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宋菁。 “秦阁老好眼力,连我身边换人这等小事都注意到了。” 面对他的阴阳怪气,秦阁老沉眼斜了他一下。 谢司宴见状淡淡一笑,而后对宋菁道:“还不给秦阁老请安?” 话音一顿,又低声道:“怎么?又不是第一回见了,难道被吓傻了?” 他不咸不淡的看了一眼宋菁,可只这一眼,却让宋菁后背寒毛直竖! 第18章 杀了秦阁老 他这是……在试探自己! 这一瞬,她仿佛回到了第一回见到谢司宴之时。 那时,他也只是这样简单的一瞥,但眼底的戾气却让人久久不曾遗忘。 那是一种恐惧,一种随时都能被人夺走生命般的恐惧…… 宋菁只觉浑身汗毛竖了又立,又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但凡她一个不察觉,露出自己以前曾见过秦阁老的意思,他便立马就能找个理由发落了她! 可她又不能当众拂了谢司宴的面子,反驳自己没见过…… 这一招试探,当真是阴险,左右都是想让她落不着好! 宋菁暗暗咽了一口吐沫,硬着头皮向秦阁老请安。 “奴婢见过秦阁老,小的刚来爷身边当值,若有冒犯还望阁老恕罪。” 她深深作了一揖,又对谢司宴解释:“爷饶命,小的刚在皇极门确是见过秦阁老了,但离得太远没看清……” “小的没见过世面,第一回这么近见阁老,一时被阁老的威仪吓着了。爷看在我年纪小的份上,饶了小的这一回。” 宋菁哭丧着一张脸,浑身哆嗦的好似怕极了。 见她装可怜装得炉火纯青,谢司宴心中冷嗤一声,却又不得不承认她厉害。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即表明了两人确实第一回见,又明里暗里贬秦阁老官威大,以此向自己示好。 以为这样自己便会放过她吗? 谢司宴深深看了她一眼,却见秦阁老微微勾起嘴角。 “谢掌印的规矩还真重,不过也确实该管管。” 他斜眼盯着那小小阉人,眼神仿佛看死人一般。 秦阁老不是傻子,宋菁暗地里的贬损他听出来了。 宋菁被他吓得浑身一缩,错步躲在了谢司宴后面。 只一句话便想要人命,还真是嚣张…… 不过,他却又有此等本事! 谢司宴见她这幅模样,心里暗笑一声,复又对秦阁老笑道:“让阁老看笑话了。” 秦阁老不说话,眯着眼定盯了他好一会儿,半响后才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见他进了文华殿,宋菁从谢司宴身后走了出来。 她拍了拍胸脯,一副后怕的样子问道:“爷,秦阁老生气了,不会对小的如何吧?” 谢司宴瞟了她一眼,淡淡撂下一句:“自求多福吧。” 而后施施然走进了文华殿,独留宋菁一人站在殿外,瞪大了眼睛。 瞧瞧他说的话!自求多福?! 自己是因为谁得罪的那老奸贼啊! 宋菁站在廊下为自己鸣不平,忽觉一道灼热的视线从远处看来。 抬头望去,只见四个抬舆缓缓向文华殿而来。 而高立那个老禽兽,正坐在抬舆上死死盯着自己。 宋菁心中一阵恶心,强忍着不适跪在地上请安。 文华殿前,高立不敢如何,只能贪婪地盯着她,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进去。 宋菁忍不住啐了一口,恶心人的老东西! 见一次恶心一次! 人来全了,文华殿的大门重重阖上。 一众长随太监守在门口,垂着视线大气都不敢喘。 宋菁趁大家不注意,悄悄站在了离殿门最近的地方。 随着殿内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她暗暗舒了一口气。 还好,能偷听到…… 殿内,在咳声中恢复了安静。 秦阁老硬声说道:“既然人全了,那咱们便说说各自的看法吧。” 他一双鹰眼四下扫视,却无半个人与之对视。 见无人出声,秦阁老最后将视线落在了谢司宴身上。 “谢掌印最得圣意,不如就先听听你的意思?” 他一边给谢司宴挖坑,一边讽刺他蛊惑圣上。 谢司宴垂着头,不想当这个出头鸟,便反击道:“阁老此言差矣,您是帝师,圣意如何还需看您老的教导。” 他语气淡淡,却听得满屋子的人,皆暗自倒吸一口凉气。 他就差把秦阁老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句话说出口了! 这谢司宴不要命了! 此刻,殿内的人要么垂着脑袋,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现;要么容色淡淡,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只有一人大着胆子,抬头用余光打量着秦阁老。 只见秦阁老沉下眉眼,黑着一张脸盯着谢司宴,可谢司宴却不为所动。 他端起手边的茶,微微摇头吹了吹茶沫子,而后轻呷一口。 秦阁老见状脸色更为难看,一时间殿内气氛剑拔弩张! 一直用余光觑着秦阁老的姚阁老,忙岔开话头。 “以我所见……” 他拉长了声音,对看过来的秦阁老干笑一声,而后道:“不如让咱们中最年长的先说吧。您说呢,尚阁老?” 尚阁老作为朝中年龄最大的官员,今年已然八十五岁高龄。 若不是先帝临终托付,他早就辞官告老还乡了。 此番被拉出来先是一惊,而后哼哧着瞪了一眼姚阁老。 姚阁老面容讪讪,他也不想的啊! 可再不有人出来打圆场恐怕是要打起来了啊! 他对着尚阁老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尚阁老无奈,只能抚着胡须缓缓开口。 “依老臣所见,若不费一兵一卒便击退鞑靼,自是最好。只是对方诡计多端,若陈将军涉险出了事,于大邺可谓是灭顶之灾了。” 姚阁老闻言点了点头,“尚阁老所言并非夸大,如今我大邺确无可用将才……” 此言一出谢司宴冷笑一声,“大人们这些年可真是当得个好家啊!偌大个朝廷,如今竟连个能打仗的人都挑不出来。” “哦?如此说来,司礼监上上下下可是有能上阵的兵了?” 听着殿内传来的争吵,宋菁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大邺无将可用并不是没有原因…… “那便这么定了,为表重视,朝廷亲派官员前去谈求和事宜。如此一来既免了陈将军的危险,又能免去战争也为可知。” 文华殿议事,最后在一直未曾出言的萧阁老调停下结束了。 谢司宴阴沉着脸离开,一路上始终眉头紧皱。 宋菁有心想打探他心思,腆着脸凑上前。 “爷,谁惹您了?” 言罢,一副愿为大人赴汤蹈火的模样。 “您跟小的说,身为爷身边的长随,小的就算豁出这条命,也必定让您满意!” 谢司宴见她这幅狗皮膏药的样子,心里烦得更甚。 他懒懒瞥向抬舆下的人,随口道:“秦阁老惹我了,你去把他杀了罢。” 第19章 自己人都不放过 宋菁闻言立马吓得跳了起来,“嚯!这话可不敢说啊爷!这宫里人多嘴杂,若真传到秦阁老耳朵里……”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谢司宴冷冷打断。 “怎么?你不敢?” 宋菁被戳破心事,显得有些讪讪,却依旧嘴硬道:“这您可说错了,小的忠心耿耿,爷叫我干甚么小的都不会推辞。” “只是……您说气话,小的也不能信啊。” “那便把嘴闭上!” 谢司宴眉头皱得紧紧的,浑身的戾气骤然而起。 宋菁被吓了一跳,再不敢多嘴,乖乖跟着回了司礼监。 回到司礼监,还未等她替谢司宴脱下大氅,便被赶了出去。 “去换霖峰来!” 谢司宴十分不耐,似是一眼都不想再看她。 宋菁应了声是,而后瘪了瘪嘴,臊眉耷眼地退下了。 出去后她叫人去喊霖峰,而后回了自己的耳房。 待门一合上,宋菁猛然变了脸色。 她一脸凝重,在确认周围没声音后翻窗而出,直奔公厅值房后围墙。 翻过宫墙,她小心翼翼蹲在了窗下。 随着她的靠近,一阵交谈声自薄薄的窗纸透出。 “大人,咱们真要按秦阁老所说行事吗?” “不,我另有谋划。” 窗下的宋菁闻言眼神蓦然变暗,她就知道,谢司宴只是找个由头赶走自己罢了。 他怎么能让秦阁老如愿,是以他必定要在暗中动手! 宋菁抽回思绪,凝神听着屋里的对话。 可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倍感心惊! 想不到,谢司宴为了成事,竟真如外界所言,如此的不择手段! …… 半柱香前,四位阁老一同出了宫。 宫门外,四辆雕龙画凤的精美马车停得整齐。 在一起目送尚阁老离开后,其余三人才缓缓朝自家马车而去。 姚阁老的马车停在秦阁老和萧阁老的中间,可当三人一同来到秦阁老马车前时,他却停下了脚步。 萧阁老似是没注意,先一步朝自家马车而去。 姚阁老见他离开,立马低声问道:“秦大人若有事尽可吩咐在下……” 他一双眼睛乱转,腹中似有千言万语。 秦阁老停下步子,闻言瞥了他一眼。 “姚阁老此言何意?” 姚阁老嘿嘿一笑,“自是愿为秦大人效劳。” 内阁四人虽为整体,但实则各自为政,并不听从秦阁老。 尚阁老为两朝元老,不愿掺和是非,是以别人动不到他头上。 而萧阁老虽是中立,但出身翰林院学生遍布朝堂,实力自然不可小觑。 只有姚阁老受荫封入朝,虽年近五十却只为官数载。 能入内阁,也只是为了制衡各方势力罢了。 如今秦阁老身为内阁首辅又兼任帝师,今日在文华殿上,就连谢司宴都无法抗衡,俨然一副只手遮天的样子。 他纵是再傻,也该知晓给自己寻条路了…… 秦阁老久久不曾言语,见他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眼里露出嘲讽。 但只一闪而过,他收回视线,越过车顶向远处眺望。 半晌后才幽幽道:“姚大人能有此心,老夫心中甚慰。现下,还真有一件事,需姚大人去办……” 姚阁老闻言眼睛顿时一亮,拱手道:“但凭秦大人吩咐!” 秦阁老嘴角勾起一抹笑,在和登上马车的萧阁老对视一眼后,复看向姚阁老。 “若我没记错,派去昌图的郭大人与你有些关系。” “正是,郭大人是我连襟。” 秦阁老点点头,“如此甚好,此次去昌图,我要让他除掉一人。” 姚阁老闻言神色一僵,“您的意思是……” “陈广平。” 秦阁老沉眼看向他,神色肃穆道:“我要他杀了陈广平!” 艳阳高照,相比前日的大雪,是少有的好天气。 暖意十足的阳光打在身上,却让宋菁冷汗涔涔。 屋内的对话还在继续,谢司宴醉人的声音透过窗纸幽幽传来。 “秦阁老所图甚大,若是让他如愿,属实太不公平……” “您的意思是?” “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要么陈广平死,要么两军开战。” 谢司宴语气淡淡,半点没有讨论杀人的意思。 霖峰听罢十分担忧,“如今已有定论,若我们强行阻拦,恐怕惹火烧身……” “他们可以李代桃僵,我们亦可以。” 谢司宴展开信纸,幽幽道:“你找人和他们一起去昌图,我现下便写封密信,你让他给那副将。” 霖峰垂首应是,而后来到谢司宴身旁研磨。 这下,可急坏了窗外的宋菁。 她必须得搞清密信里写了什么,而后将消息传给陈将军。 可如今她哪里有机会…… 正当她抓耳挠腮之时,屋内突然传来一个小太监的声音。 “谢掌印,万岁爷爷急召!” 谢司宴执笔的手一顿,“好,我知晓了。” 他放下笔,先是拿来几幅折子压在信上,而后才和霖峰离开。 走到门口时,还特意吩咐廊下立着的太监,看好了莫要让人进去。 宋菁一直躲在窗下,闻言欣喜若狂。 机会,这不就来了嘛? 待对面没了声音,她轻手轻脚翻身进了值房。 值房还是那副老样子,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原本站在廊下的小太监,自谢司宴走后便站在了门口。 宋菁透过门扇透过来的影子,能隐约看见他挺直的脊背。 门外有人守着,她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 宋菁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案前,仅仅几步的距离,却生生走了半柱香。 好不容易走到跟前,又屏住呼吸挪开上面的折子。 直到密信完整现于眼前,她这才微微喘了口气,一双眼睛在密信上飞快地扫视着。 信是写给副将的,上面称朝廷已知晓他所有作为,若想活着必须替他做一事。 若事成,他不仅可以活下来,谢司宴还许给他不低于镇北将军的官职。 而他要做的事,就是杀了陈广平和派去谈和的官员,甚至是一同而去的内监。 而后再嫁祸给鞑靼使者,并趁其未有防备率大军直捣黄龙。 看完信,宋菁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从前未有觉察,可现下这封信,却叫她知道了谢司宴的恐怖。 堂堂朝廷命官,在他口中好似待宰的猪羊,就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或许在他眼里,为了权势没什么是不能牺牲的…… 宋菁身上激起一阵阵的鸡皮疙瘩。 可还没等她缓过来,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 “什么人!停下!掌印不在,任何人都不许进去!” 第20章 你怎得又来了! 宋菁一惊,忙又屏住呼吸将手里的折子放回了原处。 她刚想挪到窗口,便听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回公公,小的是来给掌印公公送折子的。” 宋菁凝神听着,好似是李河的声音。 他怎么会在这时来这儿? 送折子?早上不是送过了? 她心里狐疑,对这个李海的弟弟越发好奇。 可现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蹑手蹑脚往窗口走去。 “不行!大人说过了,谁也不准进去!” 守门的小太监甚是称职,说什么也不肯放李河进去。 李河急得满头大汗,连说话都带上了一丝哭腔。 “公公通融,小的刚进宫,又是第一天入司礼监。您也知道,司礼监规矩重。若是小的完不成上头的交代,误了事可就要命了!” 小太监闻言有些犹豫,李河说的是实话。 他们这些个司礼监当差,无一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生怕惹祸丢了命。 看那小子可怜的样子,小太监好似想到了自己当初进宫时。 见他犹豫,李河又趁机道:“小的保证不乱动,放下折子便走!若您不放心,大可亲眼看着小的!” 那小太监被说动了,咬着说道:“那……那好吧,我看着你进去!” 李河高兴极了,千恩万谢地说着好话。 可屋内的宋菁却是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着还有一段距离的窗户,心中暗自咬牙,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 这个李河!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此时再翻窗已然来不及,她情急之下只能后退几步,猛地缩进了书案旁的矮柜里。 矮柜虽有细小镂空,但只要不仔细观之,便不会有人发现。 随着咯吱一声,门被人推开了。 “行了,快进去吧,放下就赶快出来!” 李河嗯嗯啊啊地应着,一边说着好话,一边捧着折子朝书案走来。 宋菁躲在矮柜里,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 可李河这家伙不知搞什么鬼,停在书案前好半会都没走! 宋菁心里的疑惑到顶,这小子在干什么?放个折子要这么久嘛! 她浑身直冒汗,生怕他注意到自己藏身的矮柜。 只要他细细端详,她必定会被发现! 好在这时门口传来小太监的催促声:“放好了怎么还不出来!看什么呢?” 李河闻言忙应了一声,“没看啥,找个地方放折子。”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回去,“掌印公公真是累啊,那折子堆的都没地方放了。” 小太监冷哼一声,“你以为跟你似的呢?那可是掌印公公!” 李河应道:“那是那是,公公说的是。” 随着又一声咯吱,两人的对话被隔在了门外。 宋菁长长吐出一口气,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可她没马上就动,直到外面彻底没了声音,才又蹑手蹑脚地翻出了窗。 甫一离开司礼监,宋菁脚下一拐又朝尚衣监而去。 年关将至,尚衣监为万岁爷爷乃至各宫主子置办新衣,异常忙碌。 可宋菁一现身,尚衣监上上下下顿时喧闹了起来。 “宋菁来了!这可是谢掌印身边的红人啊!” 众人一呼而上,将她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就连众绣娘们都闻声跑了出来,可她们终归是女子,挤不进人潮里,只能在外围看着。 但还是打趣着中间的春桃,“诶哟,是来看你的吧,春桃。” “是啊,春桃,说起来你们也有日子没见了吧。” 最前面的李子闻言转过身来反驳,“哪有?前两天咱们还一起帮了宋菁呢。” 可话音一落立马有人反驳她:“你个小孩子懂什么,这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不懂你春桃姐的心情!” 众人皆哈哈大笑,只有一人坠在最后,轻蔑的呸了一声。 “一个小太监,再有出息也是个阉人!想跟她配对食?寒不寒碜!” 旁边的姑娘闻言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咱们这样的出身,只能在宫里困一辈子,找个喜欢的互相做个依靠,不是挺好的吗?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你作何管那么多?又没人逼着你找……” 那人还想说什么,可姑娘早已嫌弃的收回了视线。 春桃早就被众人调侃的脸蛋通红,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在宋菁终于打发了人群,来到众姐妹身前。 “各位姐姐妹妹,近来可安好啊?我现下不在尚衣监了,你们若是有事可使人去司礼监找我。” “这怎么敢,你如今都是掌印大人的长随了,我们姐妹的事怎好麻烦你!” 人群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句,宋菁立马反驳。 “姐姐此言差矣,别人的事我可以不管,但咱们姐妹的事,我必定万死不辞!” 众人闻言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是春桃的事必定万死不辞吧!” 春桃一直没说话,但耐不住人群的推搡,红着脸站到了宋菁的身边。 宋菁见了她也忍不住笑了,“近日可好?” 春桃抿着唇害羞地点头,却见宋菁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 紧接着,一个莹白的瓷瓶静静躺在她的手心。 “给你,上次欠你的头油。” 春桃盯着那小小的瓷瓶,心里忍不住暖暖的。 宋菁总是这样,她总能猜透自己的喜欢,和那些不为人知的小心思,开心也不好不开心也罢。 见她没有动作,宋菁拉过春桃的手,而后将瓶子塞进了她的手里。 “别不好意思,你帮了我,这是我欠你的。” 众人早已散开,此刻只有宋菁和春桃二人。 春桃握紧了手里的瓶子,问道:“又是来找崔公公的吗?” 见宋菁点头,她收起瓶子,“那走吧,我替你掩护。” 说着她朝宋菁眨眨眼睛,看得宋菁心里发暖。 在春桃的掩护下,她悄悄潜进了崔寿的值房。 崔寿猛然见了她,顿时浑身一个激灵。 “你……你怎得又来了!” 他紧咬着牙根,忙透过窗子左右查看。 见四下无人,捶胸顿足般道:“不是说了!晚间来见我!你这日日大摇大摆地来,是嫌我活得太长了吗?!” 宋菁见状脸上满是歉意,“公公误会,若非不得已,小的怎敢让公公涉险!” 她焦急道:“实是情形焦灼,不得已为之!” 崔寿无奈地长叹一声,“又怎得了?” 宋菁正色道:“谢司宴要暗中下手杀了陈将军,必须要让贾大人将他的计划传给陈将军!” 她语气沉沉,带着少有的凝重。 可此话一出,却让崔寿白了脸色。 “祭天大典在即,贾大人从即日起奉命前去监工……这几日都不会来宫里……” 第21章 密信她看到了吗? “什么?!” 这下宋菁可傻眼了。 她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贾大人这时竟不在宫里! 若是休沐也还好说,可被派去祭天大典,万不是一时就能回来的。 去昌图谈和的人最晚明日便要出发,再晚就来不及了! 这消息必须得尽快让陈将军知晓…… 崔寿慌了神,“这……这可如何是好?” 宋菁也有些急,“崔公公可有往统领府递消息的法子?” 崔寿摇头,“为了避嫌,咱家和贾大人表面上不曾来往!就连消息也是亲自见面传递……” 宋菁皱起眉头,这可就难办了…… 崔寿见状心下一狠,咬着牙道:“咱家出宫去寻他!” 宋菁闻言稳了稳心神,阻止道:“不可!公公身为尚衣监掌印,此时出宫必引人怀疑。” “更何况,我如今已被谢司宴盯着,我三番两次来找您,他早有察觉,若再牵扯出贾大人……” 她脸色沉沉,崔寿后背顿时冷汗涔涔。 “谢司宴盯上我了?什么时候?那我几番找贾大人,岂不是暴露了?” 见他脸色煞白,宋菁忙解释道:“崔公公稍安勿躁,他只派人跟踪我,还未到那般地步。” 崔寿见状松了口气,可宋菁却十分头疼。 宫里人多眼杂,崔公公手里又没有百分百信任的人。 看来只能自己想办法将消息递出去了…… 宋菁脑中飞速旋转,可突然一个精光闪过,她只觉后背嗖得一下凉了。 崔寿见她脸色忽地白了,立马急了。 “你想到什么了?” 宋菁没有说话,而是直直看向崔寿。 她,好像忘了一件事…… …… 年关将近,宫里各处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司礼监也不例外。 从文华殿回来后,高立并着另三个秉笔太监批了好一会儿的折子。 临近午时,才得空回到河边直房。 用过午饭后高立歇着了,可底下伺候的人却还得守在一旁,生怕公公睡醒了找人。 孙全守在门外,从早上到现下,连口热乎水都没喝上,此时已是手脚发僵,浑身冰凉。 这时,一个人影忽从廊下走来。 他弓着腰,双腿夹得紧紧的,不过几步的路,却走了好一会儿。 这副样子,不用仔细看孙全也知道是谁。 他收回视线,微沉下脸。 “孙公公,天寒地冻,您还没用午饭呢,回房歇一会儿吧,小的替您守在这儿。” 孙全闻言眼皮都没掀开,“干爹的事,向来是我亲力亲为,不用假于他人之手。” 曹双力干笑了一声,“是是是,孙公公的孝心宫里谁人不知……” “只是……”他话锋一转,“小的身为您手底下的人,也得尽尽孝心不是?” 他这话说得体贴,既捧了孙全的面子,又给他找了离开的理由。 可孙全却并不买账,他视线看向远方,幽幽问道:“有甚么事,直说罢。” 曹双力见状面上的讨好更浓了。 “从前小的一直在您身边伺候,近来几日小的不懂事……还请您今日让小的守夜,在您跟前尽尽孝心!” 语毕他连忙跪下,重重磕了一头。 孙全耷拉着眼皮瞧他,见他这副卑微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半响后道:“天确实有些太冷了,我熬不住了,你替我守着吧……” 曹双力大喜,孙公公这是答应了? 他还想磕头道谢,孙全却已负手朝自己的直房走去。 曹双力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在廊下守了起来。 深冬的天,只几个呼吸间便能把人冻透。 冻狠了,他忙搓两下胳膊,却也心如甘饴。 可这时,一个眼生的小太监突然从远处高呼着跑来。 “孙公公!孙公公!” 曹双力忙皱眉喝道:“快闭嘴!公公们都歇着了,你这么喊不要命了!” 小太监闻言忙闭上了嘴,曹双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怎么瞧着你眼生?哪个值上的?” 小太监喘匀了气回道:“小的在司礼监当值。” 听说是司礼监的,曹双力消了气,“新来的?找孙公公什么事?” 他语气不太好,小太监有些犹豫。 “小的,小的能亲自跟孙公公说吗?” 此话一出,曹双力顿时变了脸色。 “亲自跟孙公公说?你当你是谁?孙公公没工夫见你!有事快说!” 小太监被他吓了一跳,犹豫了半晌才开口。 “孙公公叫小的看着掌印身边的宋菁,刚才小的看她急匆匆走了,怕是……” 他话还没说完,曹双力突然咬着牙低呼一声。 “你说谁?!” 小太监被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说:“宋……宋菁!” 宋菁……终于抓住了她的把柄…… 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 被压弯的树枝随风晃动,扑簌簌落下一地的雪。 “又要下雪了。” 小皇帝站在殿门口,遥遥望着天上。 谢司宴垂首立在一旁,敛着眉眼应道:“明年应是个好年。” 小皇帝高兴地收回视线,“是吗?谢卿还会观天象?” 谢司宴淡淡一笑,“回皇上,臣不会。” 小皇帝失望地“哦”了一声,“那你怎知明年是个好年。” “瑞雪兆丰年,凡是冬日里雪下的勤,第二年定不会旱,都是庄稼地里传出来的话。” 听谢司宴说起这些,小皇帝明显被勾起了兴趣。 “谢卿还在庄子里待过?” 谢司宴耐心性子解释道:“少时游学曾和老农同吃同睡,是以学到些皮毛,让爷爷见笑了。” 小皇帝不管他那些酸话,兴奋道:“还有什么?快一并讲给朕听听!” “回皇上,没有了。” 谢司宴扫兴的回答并没有让小皇帝厌恶,而是转头问起了别的。 “没有了旱灾,百姓的日子会更好过一些吧?” 大邺近来多干旱,已连着好几年收成不好,百姓苦不堪言,朝廷除了开仓放粮救济灾民,别无他法。 小皇帝听说明年不会大旱,眼睛里亮晶晶的,却见谢司宴摇了摇头。 “虽不旱了,但近年来从朝廷也不好过,赋税重对百姓来说一样难过。” 随着他低沉的声音一落,小皇帝表情渐渐凝固。 而后转身望向黑沉沉的天空,“旱灾、赋税、战争……每一样都能要了他们的命,对吗?” 谢司宴抬眉看了一眼矮小的身影,什么也没说,只是“嗯”了一声。 “朕记得,陈将军母亲久居京城?往年他都会请旨回京过年……” “是。” “那今年呢?你说他今年还会回来吗?” 小皇帝稚嫩的声音带着一丝期盼,可却久久不曾等来回答。 他长长叹了一声,而后低低地说:“朕知道了……” 谢司宴一直没有说话,一时间,乾清殿内安静了下来。 小皇帝负着手,看了好一会儿天,而后转身大踏步往殿内走去。 “你回去吧,朕要温书了,明早老师还要考。” 谢司宴默默躬身作揖,直到小皇帝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这才退出了大殿。 坐上抬舆,他透过高高的宫墙看向阴沉的天空。 霖峰快步跟在抬舆一侧,顺着视线看过去,忽听谢司宴沉声问道,“那边怎么样了?” 谢司宴收回视线,倚在抬舆上懒懒地问。 “回大人,一切顺利。” “密信她看到了?去报信儿了吗?” 第22章 我可帮不了你! “您都躲出去了,又吩咐了不让别人进,她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霖峰话音一顿又道:“不过您不叫人盯着,是以不知她出了司礼监后去了哪儿。” 谢司宴“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派去昌图的人选好了吗?” “选好了,是东厂那边的人。” “好,让他盯好了郭贤,若有异动……” 后面的话谢司宴没说,但霖峰却明白他的意思。 若有异动,就地诛杀! …… 天色阴沉得愈发厉害,远远望去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寒气顺着脖领子钻进身子里,冷得宋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正如刚才所说,自己已被谢司宴盯上,无论怀疑她是高立的人,还是如何,他必对自己防备有加。 可如今她不但探查到了他的计划,还大摇大摆来了尚衣监传递消息…… 宋菁只觉脑中嗡嗡作响,自己莫不是中了谢司宴的计! 或许从他做戏把自己赶走,这个局就已然开始了…… 刻意将消息透露给自己,说明他定还有其他后手。 或者,这计划本就是假的…… 若是真的,她递出去消息或许可让陈将军有所防范,但自己也定没有了活路。 若是假的,自己就算把消息递出去也无用,救不了陈将军还会连累贾大人。 无论如何,都是个死局…… 春桃看着身边面色不虞的人,眼里升起浓浓的担忧。 “宋菁,你没事吧?” 她小心翼翼地问,紧接着又道:“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可要跟我说,就算我不能帮你,两个人也更好商量嘛。” 宋菁闻言回神,看向被冻得鼻尖通红的春桃。 见她一副担忧又羞涩的模样,宋菁长长吐出一口气。 “春桃,你说见死不救的人是不是该死,尤其是这个人还救过你的命……” 春桃不解地看了一眼宋菁,点了点头却复又摇头。 “虽然是这么说,但如果是你的话,我觉得或许另有隐情。” 宋菁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在你心里我如此好?” 春桃害羞地笑了,露出两个梨涡,旋即解释道:“你就是这样的人,不仅是我,尚衣监所有姐妹都知晓的。” 宋菁叹了口气,看来人太有魅力不是件好事,再罪大恶极的事都能被原谅。 “那若是因为救了他,自己会死所以不救呢?” 春桃闻言瘪了瘪嘴,犹豫了半天才说:“虽然想活下去没什么错,但……但未免太忘恩负义。” 宋菁闻言重重点头,小丫头可以,没被冲昏头脑。 “那若是因为救他,会牵连更多无辜的人失去性命呢?” 春桃这次没有犹豫,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他们愿意吗?” “什么?” 听了她的问话,宋菁竟愣住了。 一种奇异的感觉穿过四肢百骸,直直窜进了心口。 她从未想过,竟然还有这个答案…… 是啊,她问都不曾问过,怎就想要擅自替他们做决定呢? 这和当初那些不给她们做抉择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宋菁仿佛当头棒喝,对着春桃深深行礼。 “谢谢春桃大师替我解惑,你先回去,我还有事不送你了!” 春桃看着她有些莫名其妙,自己不过一问,怎就替她解惑了? 宋菁没解释,拔腿往廊下家跑去。 此时,天彻底阴了。 无数雪粒子纷纷扬扬地飘落,打在脸上生疼。 宋菁一路挨着打,找到了小乙子。 下雪了,各宫衙门里头都等着雪停去扫雪,是以同屋的三人都在值房里躺着。 宋菁推门而入,发出哐啷一声响。 三人被吓了一跳,见是她顿时神色各异。 赵德先是一喜,而后翻身下铺迎了上来。 “宋菁回来了!外头下雪了,冷得很,你快喝杯热茶!” 说着他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宋菁,仿佛之前被拒绝的事不曾发生。 宋菁起初见到他有些不好意思,见他没放在心上,便也不再扭捏。 “多谢赵哥!” 她道了一声谢,捧起热茶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余光却扫到李海,见他撇着嘴,不禁想到了李河。 宋菁有心问问此事,但碍着自己还有事,便没说话。 喝了热水身子立马暖了起来,她放下杯子朝赵德笑了笑,而后看向一脸紧张的小乙子。 “小乙子,你现下有事没?” 本来就提着一颗心的小乙子闻言更加警惕,他瞪着眼睛惊恐道:“你要干什么?” 宋菁嘿嘿一笑,还没说话,房门却又被推开了。 四人闻声向门口看去,只见李河哭丧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几人先是一愣,随后李海猛地反应过来,一把窜下了通铺。 “你怎了?” 李河眼睛通红,此时见到哥哥再也忍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哥,他们打我……疼……”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亮出来,只见一双稚嫩的小手,掌心已是血肉模糊。 李海心疼的厉害,也跟着红了眼睛。 “怎么回事?!他们为甚打你!” 听他这么问,李河停下了大哭,抽噎着瘪了瘪嘴,而后小声道:“说我坏了公公的事。” 李海心疼,却也无奈,拉着弟弟坐了下来。 “跟你说了多少次,宫里不比外面,做事需务必小心!怎就不听!” 他一边埋怨,一边接过赵德递过来的药箱。 李河瘪着嘴,似是疼得要哭,又忍了下来。 这时,他才似突然看见宋菁一般,惊呼了一声。 “啊!宋公公也在这里!” 李海闻言瞥了宋菁一眼没说话,宋菁尴尬地笑笑。 又听李河继续道:“宋公公不在掌印公公身边伺候,来这边有事” 宋菁还没来得及回应,李海上药的手微微用力,疼得李河哇哇大叫起来。 李海瞟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别人的事少打听!” 宋菁闻言打着哈哈,“无事无事,就是找小乙子闲聊几句。” 说着,他朝小乙子使了个眼神,而后朝外走去。 小乙子见状一张脸皱在了一起,最终在李河的注视下不情不愿地跟了出去。 可刚来到门外,他就被宋菁强拖着走远了。 小乙子八百个不愿意,却奈何敌不过宋菁。 直到来到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才听宋菁神神秘秘地说道:“我有事要你帮我……” 小乙子闻言蹦得八丈高,一张脸又惊又俱涨得通红。 “不……不行!我可帮不了你!” 第23章 再信你我是狗! 宋菁咂嘴,“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 小乙子白着一张脸往后躲,“不用听了,我定帮不上你!” 说着他脚下一滑,便想逃走,离宋菁远远的。 宋菁手疾眼快,忙抓住了小乙子的脖领子。 “别走啊,咱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 她将小乙子拽了回来,笑着抚了抚他的前大襟。 小乙子怀疑又警惕地看着她,一副说甚么也不会信的样子。 宋菁不在意,转头问起了别的事。 “李海那弟弟怎回事?” 小乙子闻言神色缓和了一些,但还是防备地问:“你问他做甚?” 宋菁面上浮起一丝尴尬。 “前些日子赵德和李海来找我,说他弟弟被抓去了东厂,让我在谢掌印面前说说好话……” 小乙子闻言皱起眉头,“你没答应?” “嗐!你还不知道?我那会刚算计了谢掌印……” 此话一出,小乙子神色立马僵住了。 若说算计自己也有份,如果不是当初他鬼迷了心窍,帮她去散那些消息…… 见小乙子脸色不好,宋菁忙转移了话题。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转头我就在司礼监碰见他了?还说甚么总听赵哥提起我……” 小乙子闻言也是诧异,“他在司礼监当值?” 宋菁忙不迭点头,“可不是,碰见他好几回呢!” 小乙子叹了口气,这才娓娓道来。 “李海家是城郊一处庄子上的佃户,那家地主和高公公有点关系……” 宋菁微微诧异,“好家伙,又跟高立扯上了……” 被打断了说话,小乙子瞪了她一眼。 而后才继续说道:“李海进了宫,在咱们这些个人家里,那是天大的富贵,平日里他弟弟没少炫耀……” 宋菁撇撇嘴想说什么,见小乙子斜着眼瞪她,立马闭上了嘴。 “那日不巧,碰见了地主家的孙子,孙子教训了两句,他不服,两人打起来了……” “就这?不过小孩子间打架,便把人抓进东厂?和高立得是多近的关系啊!不会是高立亲孙子吧?” 小乙子闻言忙伸手去捂她的嘴,“嘴多损啊你!” 宋菁被捂着嘴,呜呜了好几声,又眨了好几下眼睛,保证自己不再乱说话,小乙子这才放开了手。 “他给人家孙子命根子打坏了!” 小乙子眉毛挑得高高的,一脸的惋惜。 宋菁闻言砸吧砸吧嘴,“好家伙,下手真狠啊。” 小乙子蹲在地上,将手拢在袖子里。 “可不是,那人家能放过了他?给李海急坏了!” 宋菁也跟着蹲下去,“那后来呢,怎么给弄进宫里的?” 小乙子撇着嘴摇头,看得宋菁眼睛瞪得老大。 “跟我你还卖关子!” “什么啊!”小乙子红着脸解释,“是不知道!连李海都不知道!” 这下轮到宋菁惊讶了,“连李海都不知道……” “可不是嘛!午间还愁得吃不进饭呢,晚上人家自己就找来了,说都入宫两三天了!” 说到这宋菁突然“咦”了一声,“那你怎不知他在司礼监当值?” 小乙子闻言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人家每回来都出去说话,咱们当然不知道了。” 见他这样,宋菁也将脑袋凑了过去,神秘兮兮地问:“像咱俩这样吗?” 她猛地靠近,吓得小乙子猛地向后撤,一个重心不稳坐在了地上。 宋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给你吓的!” 小乙子红着脸瞪了她一眼,而后握住了宋菁伸过来的手。 可还没等他站起来,忽听宋菁随意般地问道:“诶?我记着你有个哥哥在皇庄当车夫是不是?” 就这一句稀松平常的话,却让小乙子如临大敌。 他猛地松开了宋菁的手,又一屁股坐回了地上,恶狠狠瞪着眼前的人。 宋菁见状愣了,而后气得指着小乙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你至不至于!” 小乙子这回态度很坚决,他以手撑地自己站了起来。 而后板着一张脸,郑重地说:“至于!我想好好活着,你别拉我下水!” 宋菁见状也不强求,只是哭丧着脸叹了一口气。 “行吧,总不能逼着你帮我。” 她耷拉着脑袋缓缓转身,“这就是他的命了,谁也没招……” 小乙子站在宋菁身后,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不忍。 又听她说到命,面上犹豫了起来。 “那个……你说什么事我听听……” 宋菁闻言立马激动地“哎”了一声,“是这么回事……” 小乙子见状犹如吞了苍蝇一样难受,又让她给骗了! 宋菁知道他猜出来,不禁嘿嘿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小乙子转头冷哼一声,却也没阻止她。 宋菁没全都告诉他,只是粗略说了自己有个叔父有危险,需将消息传出去。 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她并不希望真的将小乙子牵扯进来。 “咱们去东安门,只要将信给你哥,让他送去统领府就成!” 小乙子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你确定?” 宋菁肯定地点头,眼里写满了“信我”! 小乙子撇撇嘴,正因是她,他才不信! 但想到自己有可能救别人一命,他咬了咬道:“行!” 宋菁闻言大喜,对着小乙子一个劲儿的作揖。 “小乙兄真是大善人,若此事办成,我给你浆洗一个月的衣服!” 小乙子冷哼一声,“莫要花言巧语,只盼你日后莫要再想起来我来就成!” 宋菁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早已备好的纸条,塞到了他手中。 “不是信吗?” “信多乍眼,你就和哥哥叙叙旧,别让人发现了纸条即可。” 小乙子愣了,“你不和我一起?“ 宋菁没说话,只是露出一个狡诈的笑。 “我在暗处保护你!” 小乙子气的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咬着后槽牙低喝:“再信你我是狗!” …… 雪还没停,飘飘扬扬地洒满了各处。 孙全早已起身,陪着高立去了司礼监。 河边直房一片寂静,可曹双力却还站在廊下。 他身子早已冻僵了,却半分不在意,只扯着脖子往远处看。 终于,一个小小黑影快步而来。 这次,他没有大声疾呼着,只是脚步匆匆朝曹双力而来。 直到走到他身边,才压低了嗓子说道:“公公,她们似是从朝东安门去了……” 曹双力闻言一双眼睛亮得吓人,面上闪过诡异的癫狂。 “那还等什么?带路!” 第24章 不必多说,给我搜! 小乙子出身穷苦人家,全家十口人没几个能吃饱饭。 去年他五哥谋了份在皇庄当车夫的营生,是以他才能入宫讨口饱饭吃。 但家里还有其他人饿着,是以他所有的月俸都会让五哥带回家。 而今日,就是他和五哥约定好见面的日子。 小乙子和宋菁在一起住了大半年,没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是以当他听到她说起五哥之时,直觉便是她又要作妖! 可偏偏他又没办法…… 谁让他耳根子这么软呢! 说起来,小乙子真有些恨自己! 起初得知宋菁不跟着一起时,他是有些不情愿的。 可奈何宋菁实在太能忽悠,他不得不应承下来。 他磨磨蹭蹭了好半天,才将将走出玄武门。 宫里规矩重,他们这些个长随不能随意走动。 是以只能走玄武门,而后顺着护城河,经河边直房去光禄寺方向。 这条路他不是没走过,可没有哪次让人这么害怕…… 小乙子心里头紧张,出了玄武门一步三回头。 他妄图能看见宋菁稳稳心神,可找了半天也没看见她的影子,只能硬着头皮一个人往下走。 “骗子!大骗子!” 他一边走,一边咬着后槽牙骂宋菁。 而后又哆嗦着给自己打气,“不会出事的,肯定不会出事的!” 宋菁躲在暗处,走两步停两下。 按理说两人离得不算近,可她耳力高于常人,小乙子又实在害怕,嘟囔的声音还是顺着风飘进了耳朵。 宋菁不由得失笑。 又不是第一回干这事儿,小乙子怎还如此害怕。 还是干得少,看来平日里得多练! 若此刻小乙子听见这话,定会瞪大了眼睛骂她:“你还是不是人了!” 宋菁暗笑了一声,心里却忍不住有些着急。 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将信送到贾大人手里啊…… 好在小乙子在给自己打气后,没那么怕了。 他微微挺起胸膛,快步朝光禄寺方向走去。 见他不再一步三回头,宋菁放松了不少,却还是远远地坠着。 就怕出什么意外,坏了事不说,别牵扯到小乙子。 可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小乙子即将走过河边直房,朝东安门走去之时,一道尖细阴柔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站住!干什么的!” 小乙子闻言浑身一个哆嗦,僵着身子朝声音方向看去。 只见曹双力揣着手,站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地睥着他。 小乙子见状忙行礼,“小的见过曹公公。” 曹双力不叫起身,只是紧紧盯着他。 “哪里当值的,如此没有规矩!公公问话不知回答吗?” 小乙子被吓得浑身一震,勉强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回公公,小的尚衣监长随,去东安门见我哥哥。” “见你哥哥?咱家怎没听说到探亲日了啊?” 曹双力阴着一张脸看向小乙子,眼里满是不怀好意。 “尚衣监长随?你可认识宋菁?” 这时,坠在身后的宋菁暗叫一声不好,看来这曹双力是冲着她来的! 还不等小乙子出声,她忙从暗处跑了出来。 “哟,远远便听见有人叫我名字,原是曹公公。” 宋菁从远处施施然过来,挡在小乙子的面前。 曹双力见到她,一双眼里迸出强烈的恨意。 “说曹操曹操到,宋公公来得可真是及时啊!” 宋菁笑笑没说话,而是问道:“曹公公找小的有事?” 曹双力冷哼一声,将视线落在小乙子身上。 “找你没事,倒是跟这位小兄弟有些事。” “哦?不知曹公公和他……” 宋菁不知曹双力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心里忍不住提了一口气。 可还没等她问完,曹双力猛地打断了她。 “咱家丢了一块玉佩,就在他刚刚站的地方,现下没有了,定是让他偷藏了起来!” 小乙子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忙解释道:“公公冤枉啊,小的什么也没瞧见,况且刚走到这便被您叫住了,便是瞧见了也没机会啊!” “哼,你说是便是了?从我出来之前可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啊,你说是吧,宋公公?” 曹双力挑衅似的看向宋菁,宋菁忍不住沉下了脸。 看来他是有备而来,笃定了自己不会承认跟在小乙子身后。 宋菁不知他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也不知他意欲何为,只能咬着后槽牙跟他周旋。 “那依曹公公的意思是?” “我要搜他的身!” 说着他大手一挥,一队禁军突然从河边直房内走出。 宋菁见状一双眼睛暗得厉害,看来自己和小乙子暴露了。 不过她想不通,到底是谁给曹双力报的信。 可现下实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宋菁回过神,一步步靠近曹双力。 而后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曹公公何必咄咄逼人,若是因那晚的事,那小的给您赔声不是。” 她嘴角挂着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透着一股子威胁的味道。 不说此事还好,一提到那个晚上,曹双力一口牙咬得死死的。 她竟还敢用这件事威胁自己! “搜!立马给我搜!” 他一句话都不想再与她多说,恨不得立马搜出东西,将两人带走。 禁军得了命令,立马迈开步子朝小乙子走去。 沉重的盔甲随着动作发出碰撞之音,听得小乙子一张脸惨白。 宋菁给他的纸条,他从未打开看过。 他不知上面什么内容,也不知为何曹双力也得了信儿过来阻止。 可这副阵仗就足以说明,这个东西的重要性! 若是纸条被搜出来,他和宋菁都得玩完! 就在他感到六神无主之际,宋菁忽迈开步子,挡在了他的身前。 “曹公公您可想好了,若是今日没搜出您的玉佩,可该当如何?这般大张旗鼓地调动禁军……” 她淡定地看向曹双力,眼里冒出杀意。 “您说若是高公公因此被谢掌印责罚,您……” 曹双力闻言眼里冒出精光,宋菁三番两次阻止自己,不过是为了拖延罢了…… 搜不出东西?他定然不信! 是以还未等宋菁说话,曹双力再次不耐地打断她的话。 “不必多说,给我搜!” 他一声令下,禁军直直奔宋菁而去。 宋菁沉着一张脸,面对禁军的威逼却动也不动。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而她身后的小乙子虽被吓得浑身抖个不停,却趁众人不备猛地抬手,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嘴里! 第25章 当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啊…… 他趁人不备,又动作极快,是以没有人发现他的动作。 宋菁还在和禁军对峙着。 “各位可想好了,贾大人不在,若你们没能从我身上搜到东西,待贾大人回来,你们可要如何交代!” 带队的禁卫军不苟言笑,闻言只是冷冰冰的回复:“尔等不过听命行事,贾大人自会体谅。” 一句话似是噎得宋菁好半天说不出来话。 “好好好!他曹双力为所欲为,尔等又为虎作伥,看来宫里头是没有我等的活路了!” 此时,周围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他们看了半天,来龙去脉早都听个清楚。 听到宋菁的话不免感同身受,他们向来都是这宫里最下等的人,如何都是别人说了算。 可奈何曹双力是高公公身前的红人,他们不敢多说一句话,只能暗自交头接耳,为宋菁两人感到惋惜。 听着人群里爆发出的窃窃私语,曹双力袖子的里手攥得死死的。 又来挑拨这一套! 他眼里阴沉得厉害,“莫要听她胡言乱语,天塌了有我顶着,给我搜!” 原本还有些犹豫的禁军,闻言立马大踏步朝宋菁走去。 围观的太监们都被那气势吓了一跳,纷纷捂住眼睛不敢去看。 可宋菁却还是挺直了脊背站在小乙子身前。 眼瞅着气势磅礴的禁军就来到了眼前,她的袖子却突然被人扯了两下。 宋菁猛地回头,见身后的小乙子不停给自己使眼色。 她愣了一下,犹豫了半响终是按照小乙子的意思,让开了路。 “若你们敢伤他一丝一毫,或是暗地里栽赃,我必告知掌印公公!尔等可掂量着办!” 宋菁不知小乙子有何办法,但还是铺垫好了说辞。 若他们真将纸条搜了出来,她大可以说他们是栽赃陷害。 可那些禁军却没有半分在意,径直朝小乙子走去。 宋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朝小乙子看去。 只见他浑身哆嗦着,一张脸也白的吓人。 宋菁突然有些愧疚,若不是自己非要他帮自己,他也不会遭此险境。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日后必定要好好对待小乙子。 小乙子可没工夫想那么多,他颤抖着张开了手臂,任由身形高大的禁军,在自己身上来回摸索。 这些个禁军虽不是个个都上过战场,但经过贾大人的训练,身上皆是肃杀之气。 此时居高临下地盯着小乙子,让他喘不上来气。 周围喧闹之声渐渐消失了,小乙子耳中只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可半刻过去了,禁军除了在他身上找到了一袋子银两,并无其他。 曹双力脸色渐渐变得难看,怎么可能? 那小太监说得很清楚,他们身上怎什么都没有! 这番大张旗鼓,若真的什么都没搜到…… 他脑中好似已浮现出自己惨死的模样! 曹双力大口穿着粗气,满脸的不可置信。 “不可能!” 他猛地推开了搜身的禁军,“我来!” 今日必须要搜点什么东西出来! 可没等他碰到小乙子的身子,斜岔里突然伸出一只手。 “诶?曹公公这可就坏了规矩。” 曹双力顺着一双手看过去,只见宋菁好整以暇地站在他身侧。 他目眦欲裂,“狗屁的规矩!” 宋菁含笑摇头,“曹公公这就可说错了,眼下的情形,在场之人皆可搜寻,只你不可!” 曹双力气得癫狂,拔高了嗓子怒道:“荒谬!” 宋菁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曹双力见状微微凝滞,他视线扫过人群。 只见大家对着他指指点点,“禁军都搜不出来,他若能搜出来,那可就是栽赃陷害。” “就是,那禁军是他带来的,难道还要帮宋公公吗?” 曹双力闻言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宋菁上前一步,“曹公公,收手吧。再闹下去,对您太不利了。” 她面上满是担忧,一副颇为他考量的样子。 可曹双力却恨极了,“莫要装腔作势!你记着,只要我活着一天,必让你不得好死!” 宋菁被他磅礴的恨意吓到了,“我与你何时有此等深仇大恨?” 曹双力咬着后牙,双目通红。 “你懂什么!” 那被人折磨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本该是她宋菁的下场,而不是他! 宋菁不知他心里所想,只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大,曹双力回过神,深知自己再待下去也是无意。 只能留一下一句:“搞错了”,而后带着禁军灰溜溜地走了。 宋菁还有其他的事,自是没工夫再和他计较。 人群里顿时传来赞赏的声音,“宋公公可真是大度,就这么轻易放他走了。” 宋菁闻言也不解释,只是笑着朝众人作揖。 “多谢诸位公公仗义执言。” 她语气真诚,围观的人只觉不好意思。 “我等也未做什么,只是说两句话而已。” 此时,雪已经停了。 众人忙着回值上,和宋菁寒暄了两句便都散开了。 而这时,一直僵在原地的小乙子,忽的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宋菁见状也长舒一口气,拽着他一路走向了东安门。 “快走吧,你哥哥还等着你呢。” …… 宫里人多眼杂,宋菁和曹双力又不是第一回针锋相对。 是以这场闹剧没费多少功夫,便传到了司礼监。 霖峰甫一听到只觉得好笑,搞这种把戏骗人,是把所有人当作傻子? 可当他把这事当笑话讲给谢司宴听时,却见后者微微拧起了眉。 “你说曹双力带着禁军去赌她?” “是,说是偷了他的玉佩,我看不过是传递消息罢了。” 他语气里带着些不屑和讽刺,但谢司宴却没说话,皱眉陷入了沉思。 霖峰见状微微错愕,难道自己想错了? 值房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良久后,谢司宴才微微叹了口气。 “还当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啊……” 随着他这声叹息,霖峰缓缓睁大了眼睛。 “大人是说……他们不是在刻意演戏?” 谢司宴掀起眼皮看了霖峰一眼,“若是你传递消息,会弄出这么大阵仗,引人注目吗?” 霖峰闻言顿时醍醐灌顶,难道宋菁背后另有其人?! 第26章 就这么吓吓她就完了? 他忙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可谢司宴却哼笑了一声。 “谁知道呢?” 霖峰被说迷糊了,疑惑地看向谢司宴。 只见他对上霖峰的视线,幽幽道:“是以我说她难以琢磨……” 起身来到窗前,谢司宴一双眼睛也暗了下去。 “你心中所想未必不对,我所揣测也未可知。咱们这个小长随,心思难测……” 霖峰犹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浑身发抖。 “大人,不如我直接……”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谢司宴打断了。 “莫心急,还未到最后关头。” 他忽的转身看向霖峰,“昌图那边莫再等了,今晚即刻出发。” “陈将军事一了,她是人是鬼便可知了……” 霖峰闻言心绪逐渐稳了下来。 是了,大人已安排好了一切,无论如何秦阁老都不会如愿,那他们只要静待消息传来即可…… 他拱手称是,却听门外响起另一个声音。 “大人,她回来了。” 风雪一停,各宫各处都忙着清扫落雪。 宋菁在一众注视中回到了司礼监。 如今她在宫里已小有名气,且不说掌印长随这一名号,便是两番从高公公手中逃脱,便足以叫众人记住她的名字。 宋菁闲庭信步,一路揣着手,与和她打招呼的人一一点头问好。 不是她享受名望,只是众人的热情实在难以拒绝。 纸条已交给了小乙子的哥哥,宋菁只觉浑身轻松的不得了。 她在信中已言明利害,现下只看贾大人等如何抉择了。 宋菁长舒一口气,虽说此番自己在赌谢司宴的谋划是真是假。 但谢司宴又何尝不是? 他也在赌,用这个局赌自己是不是高立的人。 虽说消息传了出去,可只要陈将军乃至秦阁老一无所知,他就不能拿自己如何。 想到自己或许性命无忧,宋菁只觉浑身轻松。 谢司宴有心让自己忙活,是以不会急着找自己。 有这空闲,她干脆背着手一路回到了耳房。 这几日始终提心吊胆,是以宋菁刚躺下便觉眼皮沉得厉害。 可正当她迷迷糊糊要睡过去之时,门哐当一下被敲响了。 “小宋公公可在?” 这是一个略微陌生的声音,宋菁被吓得一个激灵,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 “谁?” “公公,掌印大人唤您。” 宋菁微微挑眉,这是知道她办完事了,想敲打试探一番? 她忙应了一声,开门走了出去。 随着耳房门打开,一个身形高大从未见过的侍卫出现在门口。 侍卫见她出来,眼里顿时冒出警惕,还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宋菁有些诧异,却还是微弓着腰点头。 “劳烦爷通传。” 那侍卫见状冷哼一声,率先一步离开了。 宋菁有些莫名其妙,自己从未见过他,可怎从他身上闻到了不喜的味道。 她心下疑惑,脚下却不停,直直跟上了那人脚步。 可就在宋菁渐渐靠近他后,脑中却突然闪过一道精光! 这个熟悉的脚步声,是那晚的小尾巴! 宋菁眼睛顿时亮了,她就说嘛,怎么可能有平白无故的厌恶。 原来两人是故交! 她旋即眉眼弯弯,加快步伐跟在了小尾巴身侧。 “爷看着眼生,是才调到谢公身边的吗?” 小尾巴皱眉斜了她一眼,而后没好气的“嗯”了一声。 宋菁笑得更欢了,“诶呀,看爷这样子,功夫应该是上上乘吧,要不怎能来谢公身边呢!” 小尾巴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用鼻子粗喘了口气,而后加快了脚步。 宋菁偷笑,脚下不停又跟了上去。 “哟,爷怎么不高兴了,是不是小的说错什么话了?” 她话音一落,小尾巴猛地顿住了脚步。 “你别把我当傻子!” 他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宋菁。 真当自己被她骗了一次,就傻到听不出她嘲讽自己除了武功什么也不会嘛! 宋菁不知小尾巴心中所想,若是知道定要喊一声冤枉。 她刚刚是诚心实意夸他武功厉害的啊! 可眼下宋菁一无所知,只当自己热络过了头,叫小尾巴察觉自己知晓他跟踪的事了。 她讪讪一笑,不再说话。 见她安静了下来,小尾巴冷哼一声,转头快步朝公厅值房走去。 这回宋菁不再说话了,没多时两人便来到了值房门口。 她立于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只听门内传来一声低醇的声音。 “进来。” 宋菁正了正脸色,而后弓着腰走了进去。 见她进来,谢司宴掀起了眼皮。 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宋菁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饶是自己胆子再大,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和谢司宴过招,甚至是算计他。 可每当两人面对面时,那种无言的恐惧,都是无法消弭的。 “回来了?” 谢司宴的声音永远都是淡淡的,低沉醉人。 可落在宋菁耳朵里,却始终带着浓浓的杀意。 她浑身一个哆嗦,立马“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公爷恕罪,小的玩忽职守,趁您见万岁爷爷时溜出去玩了。” 宋菁一下下磕头,不住求饶。 “公爷饶命,小的年纪小贪玩,日后定不敢了!” 谢司宴见她此状眼里平淡无波,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起来罢。” 宋菁闻言感激涕零,“公爷仁慈!” 她又“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这才缓缓起身,主动一步跨到书案前,替他研磨。 谢司宴冷冷瞥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砚台,而后一言不发地埋头看折子了。 宋菁见状长舒一口气,心里却忍不住腹诽。 再这么磕下去,就算不傻,额前也该起一层厚厚的茧子了。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两人皆相安无事,可却让宋菁更加提心吊胆。 谢司宴竟就这么吓吓她就完了? 宋菁一直提着一口气,生怕他突然发难。 可直到天色渐渐暗了,谢司宴也没有任何动作。 正当宋菁惊讶之际,霖峰忽顶着寒风回来了。 进了屋他先是深深看了一眼宋菁,而后才拱着手对谢司宴道:“回大人,他们启程了……” 第27章 估计是发情的野猫吧 宋菁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一个个疑问在脑中升起。 还不等她想明白,谢司宴忽得开口。 “嗯,去昌图所行甚远,沿路可都安顿好了?” 霖峰垂首应是,“各驿站都传去了消息,快马皆已备好,算上休整的时辰,差不多五日就到了。” 宋菁听完两人的对话,整个人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她尽量垂下视线,掩盖住自己眼底的震惊。 他们竟然现下出发了! 按照以往,此等大事需得好好筹谋几日,更何况昌图路途遥远,不可能单枪匹马、轻装上阵。 是以宋菁以为,他们怎样也要几日准备行装,带军出行。 可没想到,短短一日,他们便连夜走了…… 如此一来,自己的谋划极有可能来不及! 宋菁心里好似燃起了一簇火,越烧越旺。 “东西可都带好了?” 她还没想出对策,谢司宴的声音复又在耳边响起。 宋菁闻言猛地回神,偷偷掀起眼皮朝他身前看去。 只见层层压叠的折子下,再没了半点信笺的影子。 “回大人,该带的都带好了。” 霖峰这回话大有深意,该带的东西有很多,或许其中就有那密信。 宋菁从谢司宴身前收回视线,心里暗叹一句,他确实心思缜密。 这封信无论是真是假,都不可能再出现在这间屋子里。 谢司宴话极少,闻言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霖峰见状也只是垂首立在一旁,一言不发。 一时间,直房内安静了下来。 此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宋菁刚来谢司宴身边时,他曾有言——她患夜盲,不必值夜。 是以现下见霖峰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忙上前一步,“那小的退下了。” 正好,自己要回去仔细想想对策。 语毕,她侧着身子准备缓缓退出房间。 可没想到谢司宴却突然叫住了她,“等一下。” 宋菁动作一顿,整个人僵住似的看向他。 只见谢司宴头也不抬,“今夜你留下。” 而后对霖峰沉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了,回去歇着吧。” 宋菁顿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这是要拖住自己…… 她僵在原地好半晌,而后才认命似的转回了身子。 反倒是霖峰微微皱眉,似是不赞成。 可犹豫了半天,他终是垂首应是,恭敬地离开了。 看折子最是费眼睛,是以自天色稍暗,值房内便点满了蜡烛。 但折子怕火,蜡烛只能远远放着。 本就昏黄的烛火,带着暗影投到谢司宴眼前,明亮又昏暗。 可他却看得十分认真,仿佛半点也不受影响。 宋菁站在他身后侧一步远的地方,在一片光与暗中盯着他的脸。 谢司宴生得极好,这已不是她第一回感叹了。 他虽身为太监,可周身始终带着贵气,以及谦谦君子之风。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手握鬼头刀的刽子手。 他可以悄无声息的要一个人的命,也可以肆无忌惮地杀了所有与他为敌的人。 宋菁心里忽地升起一个念头,权势当真如此重要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当真那么让人难以拒绝吗? 哪怕牺牲所有人的性命…… 宋菁不知道答案,许是她还没感受到权势的魅力,许是她终其一生也无法理解。 她静静从谢司宴身上收回视线,不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可没想到谢司宴却突然出声,“能看见吗?” 宋菁本来还有几分放松,但闻言突然浑身一凛。 他又在试探自己! 她暗暗咬牙,没想到谢司宴竟多疑至此! 宋菁暗暗吐出一口气,而后垂首回道:“回公爷,能瞧见一些,但烛火照不到的地方,有些费劲……” 谢司宴闻言将头从书案中抬起,微微侧头看向她。 “能治好?” 他眼神淡漠,语气平淡,本是问话,听起来却仿佛是阐述事实。 宋菁略微斟酌后道:“家里穷,没看过。” 谢司宴微微皱眉,“进宫后也没看过?” 宋菁苦笑了一声,“公爷玩笑,咱们这些个长随哪配。” 谢司宴眉眼冷了几分,“领我的牌子,明日去看。” 宋菁闻言“诶呦”一声,“爷慈爱!小的无以为报!” 她面上感激,后背却冒出冷汗。 谢司宴是想借太医查自己夜盲真假,若明日太医看过是假…… 宋菁暗暗倒吸一口冷气,恐怕不用等他查出自己身份,她便要血洒当场了! 毕竟,自己可还撞破了他的秘密呢! 见她应下,谢司宴舒展开眉头,又埋头进书案里。 一时间,值房内又安静了下来,只有他翻看折子的声音。 宋菁心里发虚,不禁腆着脸笑道:“爷,您喝茶。” 说着她往杯里添满了热茶,讨好似地往谢司宴手边推了推。 谢司宴不说话,只是微微皱眉后,拿起茶杯轻呷一口。 而后的一晚上,只见宋菁呲着牙不停地斟茶。 可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长街上,竟隐隐传来一阵猫叫。 宋菁耳朵竖得老高,将这声音尽收耳底。 是他…… 宋菁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下意识看向谢司宴。 只见他眼睛在折子上不停地扫视,仿佛半点也没听见。 宋菁见状只能敛下眉眼,装作自己也没见,又往杯里添满了水。 可窗外声音不停,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就在宋菁忍不住出声之时,谢司宴突然开口了。 “窗外什么声音?” 宋菁见状忙走到窗前,“小的去看看。” 语毕,她推开窗子,却什么也没看见。 宋菁深吸一口气,而后堆起笑意。 “没瞧见有什么,估计是发情的野猫吧。” 谢司宴始终没抬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复又去看折子。 宋菁关上窗,又走回自己原来的位置,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可一颗心,却仿佛被放在油锅里煎一般。 她紧紧盯着谢司宴的动作,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等到他伸手握住了书案边的茶杯。 一晚上,宋菁不停添茶,是以杯子里的茶还是滚烫的。 谢司宴轻呷一口,又听宋菁狗腿子的声音。 “爷,看了一晚上折子了,这会儿子饿了吧?要不小的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 谢司宴没说话,而是抬头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看得宋菁浑身冒汗。 良久后他才道:“去吧。” 宋菁这才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 她提着灯笼,一路脚步不停,直奔厨房而去。 厨房在一进院,就在宋菁的耳房附近。 她甫一踏入厨房,一个黑影猛地朝自己扑过来! 第28章 八百里加急军报 宋菁急忙闪身,却还是被抓住了胳膊。 她只觉一个趔趄,自己便被拽到了厨房深处。 灯笼早已脱手掉在了地上,却正好立在了门口的地方,并没有灭掉。 昏黄微弱的烛火在厨房亮起,叫人只能勉强看见。 “怎得才出来!急死我了!” 一双铁手早在宋菁刚刚站稳时便松开了,她没好气地回道:“我总得找时机出来!” 语毕她快步走到门口捡起灯笼,四下打量见无人,关上了厨房门。 做完一切她埋怨道:“大人也太大胆了!万一被发现了呢!” 可心里却是暗道,来得正好。 贾逢春一身黑衣,闻言有些讪讪。 “我也是没办法……” 说着他一双眉毛竖得老高,“还不是你的信!” “什么叫但凭我等意愿!我等向来听将军命令!你到底是何意思?看不起我们这些人吗?!” 宋菁叹了一口气,那封信上,她写明了自己谋划,若他们不怕牵连自己便听她安排;若考虑家小不愿,她也理解。 怎到贾大人嘴里,就成了她看不起他们了呢…… “前些日子白夸你长进了……” 作为一个小辈,敢这样和长辈说话,实是不像话。 但两人已然习惯,贾逢春又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 是以他只是瞪着眼睛,等宋菁的回复。 可宋菁却不想说那么多,皱眉道:“事情有变,来不及询问了……” 贾逢春的反应已然说明了一切,她不用再问他们的抉择了。 是以,宋菁语速极快地吩咐:“将军回去后立马传书,让他们即刻出发,丝毫不得耽误!” 贾逢春神情一顿,却听她道:“朝廷的人已于傍晚出发,五日便到!咱们恐怕来不及了!” 贾逢春闻言神色巨变,“什么?这么急!那谢司宴那边的人……” “也一同出发了!” 宋菁打断他,将情况告诉了他。 “赌密信真假已无意义,他们早已筹谋好一切,和鞑靼见面那日便是乱起之时,咱们只需再给他们添一把火便可!” 她紧紧盯着贾逢春的眼睛。“救出陈将军是重中之重!” 贾逢春咽了一口吐沫,“那昌图乃至襄平的百姓呢……” 宋菁神色慢慢变冷,“若他们都想除掉陈将军,那自要他们来考虑!” 贾逢春眼里浮上一抹希冀,“你是说……” “我赌他们不敢真的将其视若无物!到那时,对方的弹劾折子恐怕雪花般飞进宫里了!” 无论是秦阁老还是谢司宴,都是极忌惮彼此的。 只要陈将军不死,到时发生的一切都有可能公之于众。 他们怎么承担得起…… 漆黑的夜,矗立在京城中央的紫禁城仿佛一条吃人的巨蟒。 而在紫禁城深处的角落里,一间不为人知的厨房里,亮着荧荧微光。 猛地,厨房里的光不见了。 一个黑影闪身跃上红墙,几个跳跃间,渐消失了身影。 而后一只萤火虫般的灯笼,缓缓从厨房向司礼监深处走去。 直到公厅值房,微光才融入明亮的烛火中,消失不见。 宋菁一口气吹灭了灯笼,而后“咯吱”一声推开了值房的门。 “爷,就剩一碟枣片糕了,您对付用一口罢。” 她微弓着腰,面上还是一副讨好的样子。 谢司宴微微皱眉,不知是不喜她,还是不喜那碟糕点。 “放那吧。” “诶,给您放这了,您趁热吃。” 宋菁将枣片糕从食盒里端出来,见手边的杯里没了茶,又紧忙添上热水。 “爷,您请。” 谢司宴斜眼看了一下,而后喝了一口茶,那碟糕点却是一口没动。 宋菁见状默默记在心里,复垂首立在一旁。 心里没了事,她站了一会儿便有些昏昏欲睡。 本是微微低垂的头,竟不自觉垂到了胸口,而后猛地点了一下头,险些大头朝下摔下去。 宋菁骤然清醒,而后瞪大了眼睛。 大意了,竟然睡着了…… 她偷偷用余光瞄了一眼谢司宴,见他好似毫无察觉,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可就在这时,谢司宴突然低声问道:“困了?” 宋菁脸色顿时红了一片,却还是强撑着呲牙道:“有点。” “嗯……” 就在她以为谢司宴会说这就睡了云云之时,他头不抬眼不睁地道:“那去廊下清醒清醒罢。” 宋菁:“??” 她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谢司宴刚刚说了什么?! 叫她去廊下清醒清醒?! 亏他说得出口! 宋菁反复深呼吸了好几次,而后硬邦邦开口:“多谢公爷,小的看就没这个必要了吧!” 谢司宴闻言从折子里抬头瞥了她一眼,又上下打量了一遍。 “那就清醒点,值夜不是来打瞌睡的。” 他声音还是一样的淡漠,但仔细听,能听出一丝嘲讽。 宋菁被噎得一个字也说不清,半晌后才咬着道:“小的知晓了。” 这一夜,到底熬到了将将天亮才作罢。 当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时,霖峰终于来了。 谢司宴还埋首在书案前,看上去精神抖擞,可宋菁却已经双眼通红。 他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而后冷冷道:“回去罢。” 宋菁强撑着垂首应是,恭敬地退下,而后脚步虚浮地往自己耳房走去。 待回了耳房倒头就睡,直到昏天黑地。 就这样,宋菁足足守了五个大夜,昌图才传回第一个消息。 那已是郭贤等人出发的第六日,他们终是到了昌图。 路上艰险自是不必说,折子上称他们已商讨好和鞑靼见面的日子和地点——便在两日后的城郊,白塔亭。 日子一天天接近,贾大人被派去监工祭天大典,一直未曾入宫。 宋菁对于他们的情况一无所知,内心焦躁不已。 好在这两日依旧是她值夜,是以白日回去还能倒头就睡。 可就在他们离开的第八日晚,一封八百里加急军报,顺着宫门悄无声息地递了进来。 守门的禁军丝毫不敢耽误,捧着军报便往司礼监而来。 可没想到,半路却被人截下了。 月明星稀,寒风萧萧。 霖峰捧着折子疾步来到了公厅值房。 此时,值房内昏暗一片,并没有亮着烛火。 宋菁守在值房内唯一的榻前,心里忍不住翻腾。 今夜,是她来司礼监这么久,谢司宴第一回如此早入睡。 往常他要么是天亮眯一会儿,要么是午睡后熬一夜。 今夜终是早早躺下了,宋菁简直忍不住想哭。 可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际,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大人,您睡了吗?” 第29章 弹劾谢司宴 宋菁摸索着点燃了烛火,值房顿时亮了。 可榻边只一根蜡烛,烛火昏暗,只有床榻周遭能看清。 谢司宴已然起身,宋菁忙拿过衣架上的外袍,披到他身上。 他拢了拢外袍,而后向宋菁示意。 宋菁见状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走到门口打开了值房。 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来搅扰! 也不知是多要紧的事! 她心里忍不住腹诽,可打开门却愣了一下。 只见霖峰微弓着腰站在门外,脸上神色凝重。 宋菁神色一凛,立马将他迎进房内。 霖峰脚步不停,看都没看她一眼,径自走了进去。 此时,谢司宴已然起身。 他身上的外袍穿得整整齐齐,来到书案前坐下。 “什么事?” 霖峰几步走到他面前,将手里的军报恭敬地奉上。 宋菁跟在霖峰身后,见状忙将军报接过,递给谢司宴。 厚厚的军报带着浓浓的寒凉,激得她忍不住哆嗦一下。 可谢司宴却毫无察觉,接过来立马打开了。 厚厚的折子缓缓舒展,就着昏暗的烛火,他一双瑞凤眼在上面飞速的扫过。 时间一点点流逝,谢司宴的神色越来越难看。 看到最后,他长叹一声,将折子合上放在了桌子上。 宋菁一直死死盯着谢司宴的一举一动,和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见他这副样子,一颗心提到了嗓子口。 霖峰也一样,他紧紧盯着谢司宴,眼里的询问之意溢了出来。 “失败了……” 谢司宴声音低沉,“郭贤和副将已死,鞑靼使者尽数歼灭,我们的人没事,但……” 他忽地看向宋菁,一字一句道:“陈将军下落不明!” 宋菁垂着头,这会子早已收回视线,脸上带着藏不住的讶异。 可她心里却隐约有些激动。 他们成功了?陈将军应该没事吧…… 宋菁心里提着口气,面上神色却始终不变。 但没想到,对面的霖峰却比她还要激动。 “什么?陈将军下落不明!怎么会?” “鞑靼和副将突然出手,欲置陈广平于死地,但未得手。就在陈将其歼灭后,没想到郭贤又下黑手,陈广平受伤被突然出现的一伙人带走,下落不明……” 听了陈将军受伤了,宋菁先是心里咯噔了一下。 可随后知道陈将军被救走,她一颗心才终于落了地。 但霖峰却是神色凝重,“怎会这样,那我们后面的……” 他话没说完,碍着宋菁在,硬生生吞下了后半句话。 “大人,那现下我们该如何?” 谢司宴闻言从宋菁身上收回视线,“咱们的人已连夜调蓟镇总兵前去指挥大军,这会儿估计已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了。” “那秦阁老那边?” 谢司宴闻言沉吟半晌后道:“静观其变,且看明日早朝内阁如何说罢……” 霖峰皱着眉应了声是,可眼神却不动声色地看向了宋菁。 宋菁不是毫无察觉,却只能垂着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一时间,值房内安静了。 良久,谢司宴才哑着嗓子道:“你下去吧,这里有霖峰就行了。” 宋菁闻言呲着牙退下了,脚步不停离开了值房,仿佛一刻都不想再待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没有了声音,值房内的两人才将自己的视线收了回来。 霖峰眼里满是寒意,“大人,您说她到底是……” “不是高立的人。” 谢司宴打断他,“若秦阁老知晓咱们计划,郭贤就不会亲自动手,而是等着咱们下手杀了陈广平。” 霖峰眼里迷惑至极,“那她到底是哪方的人,又为何掺和到这件事中来……” 谢司宴沉吟了一瞬,“看来,她该是和带走陈将军的人为一伙了。” 霖峰眉头微皱,“您的意思是,是她给那些人递的消息?” “不然谁还知道,这其中的隐情呢?” 霖峰点头,“那队人明显埋伏已久,且本领极强,不然咱们派去的人不会没有察觉。” “派人去查了吗?” “咱们的人已带队去搜,还用再派些人手过去吗?” 谢司宴摇头,而后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这队人马有如此本事,她背后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可纵是他将朝廷所有官员都在脑中过了一遍,也未想到可疑之人。 霖峰似是知他心中所想,试探着问道:“难道是陈将军的人?” 谢司宴思索片刻后摇头,“陈广平所有心思皆在领兵打仗,他是宋将军的兵,不屑做这些事。” 提起宋将军,霖峰的怔愣了一会儿,而后又恢复了冷漠。 谢司宴也不再说话,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气。 夜深了,天空万里无云,只有一轮明月高高挂在上面。 薄如蝉翼的月光一路倾泻下来,飘扬着洒进了宋菁的耳房里。 她和衣躺在榻上,一双杏眼在黑暗里瞪得老大。 陈将军虽被救下来了,但不知伤得重不重,人又怎么样。 宋菁眼里带着一些担忧,不知又想起什么,叹了口气后终是翻身睡去了。 这一夜,宋菁睡得不算太好。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先是一场遮天蔽日的大雨,而后是乱作一团的宅院;紧接着又是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四散的人群,和满是血污与尸体的城池。 这场梦做了很久,又好似很快就清醒了。 待她满头大汗地睁开眼睛时,天蒙蒙亮了。 在去公厅值房的路上,宋菁听见了很多人议论陈将军的事。 原来今日早朝之上,通政司将军报呈了上去,朝野震怒。 没想到饶是再三防范,还是让鞑靼得了手。 有秦氏一派的官员站出来弹劾谢司宴,称他徇私舞弊,派东厂之人明监察暗毒害。 若不认罪,便要他为独独只有东厂的人活下来做出解释! 宋菁闻言瑟瑟发抖,生怕谢司宴因此迁怒自己。 是以在旁伺候时小心翼翼,连笑脸都不敢露,更不要提出声了。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谢司宴好似什么风声也没听到。 照常看折子、哄皇帝,半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 可朝堂之上的争吵却并没有结束,这一吵便吵了五日。 直到第六日,在昌图连连败退,吃了好几次败仗之后,战场又传来了消息。 而这次的消息,却震惊朝野。 陈广平将军,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第30章 你该不会是会巫术吧? 陈将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他没做任何解释,只是从蓟镇总兵手里接管了大军。 短短三日,他已带着部将狠狠击退了鞑靼,将其打回了边疆。 但这场大战,还尚未结束。 鞑靼蛰伏多年,此次集结多个部落、十万大军,又岂会轻易善罢甘休。 他们在对面安营扎寨,一副誓要斗个你死我活的样子。 可他们伤亡惨重,此番不过是做做样子,实则休养生息。 鞑靼暂时没有了蹦跶的力气,昌图乃至襄平都喘了口气。 可大邺朝堂内外却动荡不已,各方势力吵得不得安宁。 有人请奏派御史前去昌图,彻查此案。 还有人奏请收回陈广平兵权,让其回京都述职。 “荒谬!他们是怕陈将军说出真相,东窗事发连累自己,所以要尽快除掉他吧!” 贾逢春起初听闻,满脸都是不屑。 宋菁也认同他的想法,况且,听贾大人的意思,自陈将军回来之后,已遭遇数次大大小小的刺杀,数不胜数。 看来秦阁老知晓事情败落,已然迫不及待要除掉陈将军了。 可无论他们如何变着花样地找借口,都被谢司宴以大敌当前,不可动摇军心为由堵了回去。 可秦阁老却不会善罢甘休,一而再再而三想和他分出个胜负。 “大人,秦阁老请您前去文华殿议事。” 值房外,一个陌生的声音哆哆嗦嗦着传来。 宋菁立在谢司宴身侧,透过窗纸看向微微颤抖的剪影。 小太监或是文华殿的人,被秦阁老派来传话,显得有几分恐惧紧张。 她收回视线,心里暗道一句年纪小。 大佬之间的对决,这样的差事也敢应承下来嘛…… 宋菁心里暗自摇头,又看向埋首在书案前的谢司宴。 只见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微微挑了挑下巴。 宋菁立马懂了他的意思,仰着嗓子喊了一句:“我们公爷忙着呢,您请回吧!” 这话说得不客气,门外的小太监闻言浑身瑟缩着,仿佛怕得厉害。 想说什么,又哭丧着脸咽了回去,却在门外徘徊久久不曾离去。 宋菁见状收回视线,不再关注。 这样的情形已不是第一回发生,近几日谢司宴数次拒绝了秦阁老。 话一次比一次狠绝,可秦阁老却锲而不舍。 好似一贴狗皮膏药…… 就在宋菁以为秦阁老将要怒而上门时,昌图那边突然来了折子。 折子是陈将军亲笔所书,将那日所发生的一切讲了个明白。 虽如此,却并未道清事实。 他将一切都推到了副将和鞑靼的身上,将郭贤对自己暗下杀手,和东厂趁机除掉郭贤的事,都瞒了下来。 可只有宋菁知晓,除了这封折子,还有一封密信随之送到了谢司宴手里。 她猜,秦阁老也应收到了一封这样的密信。 两人的信中都说了什么,她未曾得知。 但朝堂却因这一张折子并着两份密信,而平静了下来。 年关将至,昌图一封又一封的捷报让这个年好似更加喜庆。 直到最后一封鞑靼认降的折子,被八百里加急送进宫里后,这场险些让鞑靼入主中原的劫难,终是了结了。 鞑靼从始至终连昌图城门都未踏进半步,更不用提襄平。 宋菁提着的一颗心,终是落下了。 她兴高采烈地去找小乙子,想兑现自己为他浆洗一个衣服的承诺,却没想到被拒之门外。 小乙子关上门,而后神秘兮兮地将她推远了,直到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哆嗦着开口。 “曹双力可能要死了你知道吗?!” 宋菁挑了挑眉毛,“怎么回事?细说说。” 小乙子“咕咚”咽了口吐沫,又瞥了一眼四下才开口。 “就去见我哥那日晚上,听说曹双力回去后就病了,一连到现下都没起来床。” 想到曹双力对自己放下的狠话,宋菁有些不在意他死活。 “怎么?得风寒了?也不至于死吧。” 见她一个劲儿撇嘴,小乙子不禁有些急了。 “什么风寒啊!他这病来得快又猛,虽症状相似,又是发热又是乏力咽喉痛,但有一处甚是诡异!” 宋菁闻言微微皱眉,“诡异?怎么个诡异法?” 小乙子眼睛瞪得老大,显然是有几分害怕了。 他压低了嗓子,“除了呕吐泻肚外,他浑身长满了大大小小的包,不知为何物……连太医都束手无策!” 宋菁这下凝重了几分,“那这病实在诡异,该不是什么疫症吧?” 小乙子见状忙捂住她的嘴,“你疯了!莫胡言乱语!若叫别人听见,咱们这些个见过他的人都得叫关起来!” 宋菁忙不迭点头,这才被放开。 他吓坏了,脸色惨白着道:“不过我问了,太医说不是说疫症。” “那你还有何可怕的?” 见他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宋菁不禁有些疑惑。 小乙子犹豫了半晌,“咱们那日……那日与他起了冲突。他是高公公的人,不会因此赖到咱们头上吧!” 宋菁有心逗他,板着一张脸看起来愁容满面。 “也未可知啊,高立心胸狭隘,谁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来。” 小乙子闻言脸色顿时灰白,一副将死之人的样子。 宋菁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小乙子立马反应过来,冷着一张脸呵斥道:“你就知道吓唬我!” 宋菁忙道歉:“小乙兄,我错了,不该拿此事逗你。不过你放心,病了就是病了,与咱有何关系。” 话虽如此,可小乙子却还是狐疑地看着她。 半晌后,他犹豫问道:“那个……你该不会是会巫术吧?可莫要牵连我……” 宋菁抬手敲了他脑袋一下,“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被他气得失笑,宋菁不欲再与他说下去,拿着小乙子的脏衣服回到了司礼监。 陈将军的事告一段落,宋菁心中犹如一块大石头落地。 可她却忘了,自己与谢司宴的事,还未曾了结。 第二日,宋菁高高兴兴伺候了谢司宴一整天。 可就在她即将要下值回耳房时,却被霖峰强按着坐在了太医面前。 宋菁见状只觉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自己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第31章 早晚轮到你 酉时一过,天色便有些稍暗了。 再过一会儿,霖峰便来上值了,宋菁心里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今日就算是熬过去了…… 这段日子,谢司宴对她视若无物,可宋菁心里却惴惴不安。 自己在陈将军的事上,让他吃了一个大亏。 按照谢司宴的性子,必不会放过自己。 可如今他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叫她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 好在从昨日开始,她便不用再守夜,是以不用担心自己露出什么马脚。 眼看着屋里有些暗了,宋菁忙点起满屋烛火。 值房内蜡烛极多,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她也只点了一半。 可这时,门外突然传来霖峰敲门的声音。 “大人,太医到了。” 宋菁点蜡烛的动作一顿,心里有些纳闷。 虽说谢司宴每日埋头书案前,吃得少睡得少。 可她见他康健得很,不像有病痛的样子,太医前来所为何事? 难道是因他日日不得安眠? 随着谢司宴一声低沉的:“进来。”霖峰带着太医缓缓走进值房。 此时,宋菁点完了最后一根蜡烛,垂首站回了谢司宴身侧。 “见过谢掌印。” 太医背着医箱立于书案前,朝谢司宴请安。 谢司宴微微颔首,“韩太医,有劳了。” 韩太医诚惶诚恐,“哪里哪里……” 见两人客套宋菁忍不住在心里撇撇嘴,她可从没见过如此客气的谢司宴。 正当她腹诽之时,却突然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 “宋菁,去吧,让太医给你瞧瞧眼疾。” 宋菁猛地僵在原地,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太医竟是给自己叫的?! 是了,她怎忘了,谢司宴从始至终都没有打消对自己夜盲的怀疑! 可宋菁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直接把太医叫了过来…… 这一刻,她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个画面。 她到底哪里让谢司宴引起了怀疑? 纵是宋菁将这两日通通在脑中过了一遍,也未发觉什么可疑的地方。 忽然,脑中精光一闪,她好似想起了什么。 去厨房见贾大人那晚,还有霖峰带军报来的那晚…… 宋菁暗暗咬牙,自己竟如此大意! 她迟迟没有动作,惹得屋内三人纷纷看向自己。 感受到三股视线,宋菁猛地回神,却汗雨如下。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太医为自己把脉! 夜盲是真是假在此刻都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是个女子! 容貌、身形、嗓音,这些都可以伪装,独独脉象骗不了人。 太医院的太医都不是庸医,自己是男是女他们一搭脉便可知。 假扮太监,欺君罔上,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谢司宴本就怀疑自己,若被当场诊出脉象,她可真死无葬身之地! 宋菁干笑一声,“公爷,小的无碍,近来好些了……” 说着她皱起眉头,面上换上一副担忧的样子。 “还是劳烦太医为我们公爷看看罢,他日日通宵达旦看折子,实是劳累!” 韩太医闻言看向谢司宴,就连霖峰都忍不住跟着看了过去。 谢司宴却淡淡道:“无碍,我知道自己的身子。” 宋菁忙“欸”了一声,“公爷这话可错了,医者尚不能自医呢!您还是该让韩太医瞧瞧!” “这些日子您一个整觉都不曾睡过,熬更守夜最是熬身子,不信您问问韩太医!” 她言辞恳切,语毕带着一丝委屈与心疼嘟囔道:“小的瞧着您眼下都泛着青黑了!” 韩太医没吭声,但脸上也带上了一丝赞同的意味。 就连霖峰都朝谢司宴眼下看去,见果然如此,也忍不住开了口。 “大人,宋菁此言……非虚,您还是瞧瞧吧!” 谢司宴一直冷眼看着宋菁装样,见此刻众人都被她说动,不由瞥了她一眼。 宋菁被他这不咸不淡的一眼,看得后背一凉,却还是强撑着露出担忧的样子。 “也好,免得劳烦韩太医奔波这一趟,却白白折损了身份。” 谢司宴嘴角勾起一个笑,可言语间却是在贬损宋菁不配叫太医诊治。 宋菁不在乎,若是诊出谢司宴有什么毛病,自己的事定会被抛之脑后,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她就不信,谢司宴这么日日熬着,能什么毛病都没有! 果不其然,只见韩太医甫一搭上谢司宴的手腕,眉头便紧紧皱在一起,一刻都不曾松开。 霖峰见状脸上顿时凝重了起来。 韩太医也不见得有多好,他搭完脉又询问起谢司宴的起居与饮食,而后重重一叹。 “谢掌印可莫要再如此了……” 他言语间满是凝重,“正如这位小公公所言,通宵达旦最是伤身子。您如今已有气血不足之象,若再如此下去,待到阴虚亏空,可就麻烦了!” “哟,这可如何是好!韩太医,您可得好好给我们公爷调理调理!” 宋菁面上满是紧张之色,仿佛亏空的是自己身子。 霖峰此时已然顾不上她,殷切地盯着韩太医。 只有谢司宴淡淡看着宋菁,“莫急,待与尔等皆把脉后再开方子也来得及。” 韩太医闻言看了谢司宴一眼,见其神色淡淡不禁咳嗽一声。 “谢掌印说的是,不急不急……” 宋菁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谢司宴今日是不会放过自己了。 她后退一步,面上堆起笑。 “那我也不急,让霖峰兄先来。” 谢司宴哼笑一声,“好,不急,早晚轮到你。” 他声音慢慢沉下来,尾音拉得极长,听得宋菁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霖峰回过神,听懂了谢司宴的话,忙坐下让韩太医诊脉。 他常年习武,身子自是极好,没多时,便轮到了宋菁。 宋菁心里极不情愿,面上嘿嘿笑着,慢慢踱到太医面前。 霖峰看得心急,一把拉过她强按着坐了下去。 宋菁心里咚咚跳个不停,脑子飞速旋转,却没有半点办法。 就在这时,一道响亮的声音自门外由远及近。 “皇上急召!皇上急召!” 随着这声高呼,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纷纷看向门外。 只见一个小太监奔至门前,而后喘着粗气说道:“谢掌印……万岁爷……被秦阁老骂哭了……您快着点吧!” 第32章 来人啊!给我掌嘴! 谢司宴皱起了眉头,“秦阁老一整日都没离宫?” 他一边说一边从书案前站起身,霖峰见状手下微微一松。 宋菁趁机从他手底下逃出来,忙快步上前替谢司宴披上大氅。 谢司宴任由宋菁伺候,站在原地听小太监回话。 小太监喘了两口气才道:“近日内阁事儿少,几位阁老不用议事,是以今儿一整日万岁都被拘在文华殿。” 谢司宴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学了一整日,他还有甚么不满?” 小太监长长叹了一口气,“两人提及太后娘娘,秦阁老……言辞犀利,万岁爷爷为太后辩驳两句,秦阁老大怒,狠狠斥责了爷爷……” 谢司宴冷哼一声,言辞犀利?怕不是破口大骂罢! 秦阁老一向看不上太后娘娘…… 可无论如何说,那也是皇上的生母! 许是气极了,谢司宴眼底一片寒霜。 待宋菁穿好了大氅,他侧身对韩太医道:“今日劳烦韩太医,实在惭愧。” 韩太医自是不敢说什么,忙起身行礼,“皆是职责所在,谢掌印不必客气。” 谢司宴只是微微点头,而后朝霖峰使了个眼色快步离开了。 临走时还意味不明地看了宋菁一眼,道:“好生送送韩太医。” 宋菁垂首应是,直到一行人逐渐没了影子,才敢直起身子。 心脏还在砰砰跳个不停,手脚到此刻才微微恢复一点温度。 她暗地里活动了一下僵住的手脚,才转身看向韩太医。 “韩太医,劳烦您给公爷开个方子。” “小公公对谢掌印可真是体贴啊。” 韩太医感叹了一句,而后仔细斟酌着写下了一张方子。 宋菁忍不住腹诽,体贴?她可没那么好心! 不过是想让他尝尝苦头罢了,良药可苦口啊…… “小公公明日可按照此方去太医院抓药,每日煎了给谢掌印喝下。此方可用一旬,一旬后我再来请脉,届时再看如何调整此方。” 宋菁接过方子偷笑一声,而后将其仔细折好置于怀中。 “多谢韩太医,小的送您。” 天色昏暗,宋菁提着灯笼将韩太医送出了司礼监的长街。 待没了他的身影,她长松一口气转身往回走。 好歹躲过一劫…… 谢司宴去了小皇帝那里,晚上也不用她守夜,是以她提着灯笼一路往自己的耳房走去。 年关将至,宫里各处早早就挂起了灯笼,司礼监也不例外。 大门上挂着红彤彤的灯笼,在一片白茫茫间很是喜庆好看。 宋菁盯着一路星星点点的红,心里却一点点的沉寂下来。 那年的冬天,也是这样的冷。 她和阿爹骑马不慎落水,高烧了好几天后,竟还想着出去跑马。 阿娘不让,她便吵闹,还是阿爹疼她,答应等出征回来再陪她去。 她乖乖听话,可最后等来的却是阿爹叛国通敌,生死不明的消息。 那天,也是这样阴沉的天。 阿娘抱着她一步步走进了牢房,从此开始了地狱般的生活。 短短几日,所有镇北侯府的人死得死,伤得伤…… 阿娘宁死不屈,她也像头小狼一样呲着牙。 她不信,阿爹断不会叛国通敌! 可那些身着蟒袍的人太坏,为了逼阿娘交出子虚乌有的证据,连自己一个十岁的小孩都不放过! 为了保护她,阿娘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当晚便断了气! 连一句遗言都未曾留下…… 她疯了,想杀了所有人替阿娘报仇! 可她却不能,她有自己的路要走,那便是斩首。 镇北侯府上上下下八百口人,到斩首那日只剩下了三百。 他们通通被带到了刑场,就连断了气的阿娘都没能幸免…… 奔赴刑场那日,是少有的好天气。 她本以为自己就此含恨而终,却不成想最后活了下来…… 刺骨的寒风将宋菁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她咽下热泪深深吸了一口气。 以前她很喜欢热闹喜庆,每到岁暮恨不得把身上的所有都换成红色。 她觉得那样才算辞旧岁。 可冬去春来,她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那么喜庆热闹过了。 也忘了自己有多久没再穿过红色了…… 收回思绪,宋菁忍不住勾起嘴角,加快脚步朝耳房走去。 可就在她走到那排松树跟前时,一行人杂乱的脚步声混杂着抬舆咯吱的响声,从远处由远及近。 宋菁猛地抬头,只见一抬舆缓缓朝自己走来,而其上坐着的人,正是秉笔太监之首——高立! 竟是他! 宋菁见状眉头微蹙,自从来了司礼监,她极少单独遇到高立。 现下谢司宴不在,她不敢保证高立不会对她怎么样。 可此时想要躲开已然来不及,她只能收起灯笼垂首站在路旁,祈祷天色昏暗,高立忍不住她罢。 是以宋菁的头垂得极低,将整张脸都埋进了胸口。 可没想到饶是如此,高立还是认出了她。 抬舆晃晃悠悠来到自己身前,而后被叫停住了。 “等一下!” 高立阴柔尖细的嗓音在宋菁耳边响起。 “抬起头,让咱家看看。” 宋菁咬着牙暗骂一声,老东西,眼睛还挺好使! 手里的灯笼早在刚才便以熄灭,她只抬起一点点,将眼睛露出给他看。 可没想到高立却不想放过她,对身旁的孙全道:“去,照得亮亮的,给咱家看看是哪个小东西。” 孙全重重应了一声,而后拿着灯笼快步走向宋菁。 明亮的灯笼被高高举至宋菁眼前,这下她的面容暴露无遗。 高立见状冷哼一声,“这点子小把戏便不用了吧,宋菁!” 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宋菁恶心的鸡皮疙瘩起了一片。 但以被识破身份,自是再没什么好隐藏的了。 她笑着抬起头,道:“哟,高公公抬爱,竟还知道小的姓名。” 高立闻言嗤笑一声,“你的名字,咱家可忘不掉啊。” 他声音里透着黏腻的暧昧,叫宋菁恶心的胃里一阵翻涌。 “小的竟不知得公公如此青睐,早知如此便改了这一身的毛病。” “放肆!敢如此跟公公说话!” 高立还未说话,一旁的孙全忽然变了脸色。 “来人啊!给我掌嘴!” 第33章 废物!一群废物! 宋菁猝不及防,没想到他们竟随便找个由头便发作了。 仅仅犹豫一瞬,跟在抬舆后的太监们便蜂拥而来。 她放在身侧的手紧了紧,立马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 “高公公饶命,您老可真是曲解小人的意思了!” 宋菁圆润的脸蛋写满了委屈,焦急地瞟了一眼高立。 高立一直虎着脸,居高临下地盯着宋菁。 此刻见她这副样子,心里受用极了,原本阴沉的厉害的双眼,恢复了一点笑模样。 “等等。” 他沉着脸摆了摆手,佯装不悦道:“说来听听,我怎么曲解你了?” 宋菁轻咳一声,一双杏眼左右转着道:“小的是说,幸蒙公公抬爱,入了您的眼,但奈何小子身上毛病太多,不改改怎配得上您的青睐。” 语毕,她腆着一张脸,呲牙笑了。 高立被她这一捧,心情大好。 他笑眯眯瞥着宋菁,嘴角咧得极大。 “起来罢,小东西嘴皮子倒是厉害,怪不得能留在他身边。” 宋菁被高立黏腻的眼神盯着,强忍住胃里的翻腾站了起来。 可高立话却不停,“既然你如此懂事,咱家现下有一事问你……” 此话一出,宋菁和孙全皆是神色一凛。 宋菁是下意识感觉大事不好,而孙全则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两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只听高立夹着嗓子道:“天色黑了,你可愿和咱家一同回去?” 话音一落,孙全立马将手背在身后,做好了朝身后人示意的准备。 而宋菁则像是极力忍着,却如何也忍不住地哕了一声。 夹道里安静的厉害,众人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是以她这一声极为清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高立顿时变了脸色,孙全身后的手指立马动了动。 可还没等他身后的人冲过来,宋菁突然低低地笑了。 她笑得诡异,在漆黑的夜里,仿佛被鬼上身了一般。 众人不知她怎了,一时都被吓得愣住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高立见状皱了皱眉,朝孙全使了个眼色。 孙全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喝道:“做什么!装神弄鬼!” 宋菁闻言笑得更厉害了,直到笑累了才抹了抹眼角的泪。 “回公公,小的不愿。” 她躬身打了个千,说到最后语气慢慢沉了下去。 这时,高立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她耍了! 他脸拉得老长,死死盯着宋菁,眼里阴沉得厉害。 孙全也反应过来,一张脸颜色变幻,半晌后才呵斥道:“敢如此戏耍高公公!我看你是嫌活得长了!”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两个太监忙冲上来,一左一右便想擒住宋菁。 可宋菁只是冷冷看了两人一眼,他们便被她浑身的气势吓得动弹不得了。 就连两人身后的孙全,都被她震得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种仿佛一眼便能杀了你的气势。 这样的神色,他只从谢司宴和秦阁老身上见过,就连高立都不曾有过。 可竟出现在了宋菁这样一个小小的长随身上。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孙全来不及多想,被宋菁略带稚嫩的声音唤回了神。 “小的劝高公公三思……” 她直起身子,双手背在身后,施施然看向高立。 高立此时面上神色十分难看,他盯着宋菁,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哦?咱家便是不三思又能如何,区区一个掌印长随,你当真以为我怕!” 宋菁嘴角勾起一抹笑,“小的当然知道您不怕谢掌印,不过……” 她拉长了声音,忽地看向了文华殿的方向。 “小的想问,您怕秦阁老吗?” 高立闻言神色僵住了,一时没有说话。 宋菁收回视线,好整以暇地道:“小的可是在秦阁老面前挂了名号的,您把手伸到谢掌印这里,秦阁老……会不会多想些什么呢?” 高立嗤笑一声,刚想说什么,却又被她打断了。 “高公公该不会以为,如今还能悄无声息地把我带走吧……” 高立收起了脸上的讥讽,这次轮到宋菁嗤笑一声。 “咱们说了有会子话了,司礼监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总不会都是您的人吧?” 她话音一落,高立神色彻底阴沉下来。 起初,他并没有将宋菁放在眼里。 哪怕如今她成了谢司宴的长随,他也觉得不过是气运罢了。 可现下,他不得不正视眼前这个小东西。 她着实厉害得很…… 且不说秦阁老会不会猜疑自己,便是将此事闹大让秦阁老知悉,自己便会惹得他厌弃。 宋菁见他如此神色,便知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她复又躬身打了个千,“高公公三思!天寒地冻的,您可注意着身子啊!” 宋菁一副担忧的样子,仿若担心自家主子一般。 高立见她这副样子,心里翻腾不止。 半晌后才暗自咬了咬牙道:“孙全,回去了……” 语毕,他从宋菁身上收回视线,又塌腰窝在抬舆里,神色平淡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行人缓缓离开,一如来时。 待他们走远了,宋菁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夹道里吹起一阵寒风,宋菁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此刻寒风一吹,冷得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好歹是躲过了一劫,日后在司礼监碰见高立也不用再怕了。 只不过暗地里,她们两个怕是要不死不休了…… 宋菁微微摇头,长叹一声拎着灯笼回了耳房。 而另一边,离开了司礼监往河边直房而去的高立一行人,却显得狼狈不堪。 他们脚步不停,走得相当匆忙,却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个不小心,惹了高公公生气。 孙全紧紧跟在抬舆的一侧,一样的战战兢兢。 他掀起眼皮朝上首看去,只见高立闭着眼睛假寐,可浑身散发出的戾气,却叫人看着心惊。 可突然,高立猛的出声道:“废物!一群废物!” 他尖细的嗓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显得愈发震耳欲聋。 所有人都被吓得一哆嗦,孙群被吓得收回视线,又硬着头皮看过去。 只见高立又猛地睁开了眼睛,带着精光直直射向他。 “曹双力那个废物呢!三番两次都没能得手,他还有甚么脸活着!” 第34章 浑身的腱子肉养得极好 “回干爹,曹双力他病了……” 高立一双眼睛阴沉地吓人,“病了?他带着禁军大闹东安门,我还没找他算账!他以为病了就能逃过一劫?” 他声音愈发地死气沉沉,“你知不知道,秦阁老已知晓此事,对咱家多有不满!” 孙全浑身一个哆嗦,干爹这是气极了…… 他忙开口道:“儿子回去便去找他!干爹放心,儿子定不会饶了他!” 高立没说话,只是阴恻恻地看他一眼。 孙全顿时浑身汗毛倒竖,敛着眉眼半分神色都不敢露出。 抬舆晃晃悠悠进了河边直房,高立在孙全的搀扶下进了自己的直房。 待将他伺候睡下了,孙全这才躬着身子退了出来。 月高悬,天色如墨般铺开。 他仰头看去,久久不曾动作,良久才低低叹了口气。 一矮胖太监躬身站在身后,见状轻声问道:“公公,夜深了,回去歇吧。” 孙全闻言转过身,只见陈泰立于身后,神色严肃。 他盯了看了一会儿,而后问道:“我记得,那夜是你和曹双力一起去抓的宋菁。” 陈泰闻面上闪过一丝羞愧,“回公公,正是。” 孙全没说话,又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我记着你以前素来和曹双力交好。” 陈泰神色暗淡下去,“是,我俩一同入宫,是以比旁人更为亲厚。” 孙全眼神一闪,“那你怎没和他一起去找宋菁的麻烦?” 似是没想到孙全会问这个,陈泰明显愣了一下。 “小的向来胆子小,除了公公的命令,不敢做其他想法。” “嗯……” 孙全意味不明地点点头,而后迈开步子朝廊下走去。 “走吧,去看看曹双力。” 河边直房最南边的一间直房,屋里没有一丝亮光。 陈泰率先推门进屋,点燃了蜡烛,才迎孙全走了进来。 寒气逼人的直房里,本是四人一间的通铺,如今只有曹双力一人。 他生死不明地躺在被窝里,浑身上下只露出一个脑袋。 许是几日没换过气了,屋子里带着一股子熏人的病气。 孙全下意识地皱眉捂住鼻子,强忍着开了口。 “怎弄成这幅样子了!” 直到这时,曹双力才仿佛听见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 见到来人他眼睛忽地亮了一下,但没撑多久又暗了下去。 曹双力强撑着想要起身,却半分力气也没有,只能点头。 “孙公公,您来了。” 孙全皱着眉,将手放在鼻间扇了扇。 “太医如何说?吃了那么多副药还没大好吗?” 曹双力一双脸毫无血色,“就好了……就好了……” 他身子弱极了,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只咳嗽时才好似常人一般。 孙全不欲与他多说,只是把高立的话重复了一遍。 曹双力闻言一张脸更是煞白,“公公饶命……待小的好了当牛做马……求公公再饶小的一命……” 他喘得厉害,叫孙全看得心惊。 可他还是皱眉喝道:“饶命?你有几条命可饶!” 想到上次的事,孙权脸色更为难看。 “我问你!那小太监本是给我传话,你为何隐瞒不报,而擅自主张行动!” 他眼里闪过一道精光,“我看你是想取我而代之吧!” 曹双力闻言大惊,强撑着一点点从通铺上蹭下来,而后扑通一声跪在孙全面前。 “公公误会……小的再胆大包天……也不敢有如此想法……” 他一边喘一边替自己辩解,“小的只是想活命……小的……实在遭不住了……” 想到那些难以忍受的折磨,曹双力忍不住涕泗横流。 见他如此痛苦,孙全忽地顿住了。 他紧紧盯着地上的人,余光扫到一旁的陈泰,见他不为所动,忍不住长叹一声。 “且信了你的话,再给你一次机会吧。” 孙全负手走向门口,语重心长道:“快点好起来吧,若再拿不下宋菁,咱们谁也别想活!” 曹双力硬撑着将头抬起来,而后砸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咬牙道:“公公放心!小的誓要宋菁的命!” 月光顺着窗户照进满是寒气的直房,也照在歪七扭八跪在地上的曹双力身上。 孙全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眼身侧面无表情的陈泰,忍不住微微摇了摇头。 这一夜,于曹双力来说过得极慢。 他胆战心惊地忍着浑身病痛,熬到了天亮。 可对于宋菁来说,却是过得太快了。 她这一夜睡得极好,是以在睁开眼睛后精神抖擞。 天色微亮,宋菁来到公厅值房时谢司宴还睡着。 她有些诧异,难得谢司宴有睡觉的时候。 往常就算他熬了整夜,这个时辰也该是补完觉了。 难道昨日韩太医的话,他听进了心里? 宋菁忍不住在心里咋舌,没想到他还挺惜命。 不过也是人之常情,毕竟祸害遗千年…… 她轻手轻脚从值房里出去,不想打扰谢司宴难得的休憩。 可没想到她刚要合上门,里间便传来谢司宴微哑的声音。 “服侍我起来吧。” 宋菁动作一顿,忙又走了进去。 她先是拿过外袍,而后朝床榻走去。 正巧此时谢司宴掀开被子,露出一身净白又褶皱的亵衣。 许是睡了整夜,亵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子上,领口被扯松了,露出一大片精硕的胸膛。 宋菁本就微垂着视线,眼里猛然撞见一片白,不动声色地眨了一下眼睛。 这就是成年男子的身子吗?廊下家那几个豆芽菜确实没得比。 宋菁心里忍不住对比起来,手下动作却不停,替他穿好了衣服。 先是伺候着盥洗,又是伺候用饭,直到研完磨,谢司宴埋首在书案前时,宋菁脑子里又浮现出他精壮的胸膛。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谢司宴沉声开口:“我今日有何异样?” 宋菁猛然回神,呲着牙问道:“公爷,我看您浑身的腱子肉养得极好,您可真厉害!” 说着,她伸出大拇指,不住地赞叹。 谢司宴还是无法习惯她这副狗腿子样子,皱了一下眉后不再言语。 宋菁嘿嘿一笑,锲而不舍道:“公爷,可是有什么秘诀?传授小的一二!” 谢司宴不耐提此事,脸色冷了下去。 可就在这时,霖峰忽地敲门走了进来。 他恭敬地呈上一封密信,“大人,带走陈将军的那队人马,有消息了。” 第35章 去了趟太医院 今日房里火盆烧得极旺,是以屋内暖意融融。 宋菁面上神色不变,暗地里却觑着那封密信,背后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谢司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宋菁,她忙垂首上前一步,将密信递到了他眼前。 他起初没动作,而是直起身子复才接过密信。 密信仅一页,上头也只寥寥数语,谢司宴很快就看完了。 “消息属实?” 他将信笺折好,而后重新放了回去。 宋菁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她紧紧盯着密信,仿佛想透过信封看见里面的内容。 “回大人,消息确凿,属下派人核实过,陈将军早年间确曾投在宋将军帐下。” 听见宋将军三个字,宋菁心里咯噔一下。 她早料到谢司宴的人会查到他们之间的联系,只是他们到底知道了多少…… 陈将军已暴露,那贾大人…… 宋菁来不及深思,只见谢司宴点点头。 “宋将军爱才惜才,投他帐下的人数量良多,虽自那之后……但总归还会留下几个。” 他略微沉思后道:“他们目的为何?” 霖峰微微摇头。“除了救出陈将军,他们并未做其他。可若说只为救人,此番皆是秘密所为,他们又是如何知晓的消息?” 说到此处,他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宋菁。 宋菁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脸上波澜不惊,可心里却稍稍松了一口气。 看来他们知道的不多,起码贾大人还是安全的。 霖峰见状不可察觉地皱了一下眉,而后收回视线。 “定是有人通风报信,只是不知这传信之人单单只是救人,还是存了对付咱们的心思……” 谢司宴倚在椅背上,微微动了一下肩膀后道:“去查给他们递信的人,无论目的是何,直接杀了便是。” 他语气随意又平常,语毕直起身子,复又埋头进书案。 宋菁暗地里大惊失色! 她不知贾大人如何递去的消息,但凡事只要做了,皆有迹可循。 按照东厂做事的风格,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查到他们想要的。 如此一来,贾大人的性命岂不是岌岌可危! 宋菁有些急了,整颗心仿佛在油锅里熬煎。 不行,必须要尽快给他报信! 她打定了主意,准备午后找个机会溜出去。 得了谢司宴的吩咐,霖峰拱手应是,而后便退下了。 可不知为何,当房门缓缓合上之时,他透过门缝看了宋菁一眼。 只这一眼,恰好被抬头的宋菁捕捉到了。 她心里忽地涌上一抹疑惑——霖峰的眼神,有些难以形容。 似是意味不明,又带着一些看不懂的倨傲。 宋菁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 半晌后,她突然福至心灵,心头狠狠一跳! 他们怎会当着自己面前说这些事,消息明明就是她泄露的! 他们心知肚明! 是以故意说给自己听,目的就是让自己去通风报信! 宋菁瞟了一眼专心致志看折子的谢司宴,汗毛忍不住竖了起来。 自己大意,若真的给贾大人传了信,那才是害了他! 谢司宴身着黑色织金蟒袍坐在书案前,在日光的照耀下整个人闪着微微星光。 宋菁忽然有些后怕,额头出了一抹冷汗。 来司礼监已一月有余,她发觉谢司宴并非传闻中的喜怒无常、随心所欲。 相反的,他行事甚是谨慎,而且极擅隐忍。 只要能达成所愿,他好似什么都不在乎。 或许这才是真的他,这才是真正的随心所欲…… 书案上的折子一摞接着一摞,谢司宴视线不停,丝毫没有乏累的样子。 直到用完晚饭,霖峰前来换值,宋菁才回到耳房。 一整天,宋菁除了伺候谢司宴,还要替他奔波各处送折子。 不仅如此,她还要应付每次送折子都拉着自己东拉西扯的李河。 是以下了值,宋菁整个人都要累瘫了。 可她仅是胡乱对付了一口晚饭,便趁着日头未落离开了司礼监。 经过尚衣监时,宋菁遇到了好些个眼熟的人。 “哟,宋公公下值了。” 想着自己的事。她脚步不停,瞧着这些眼熟却叫不上来名字的人,只笑着应了一声。 “还没还没,去趟太医院,公公们这是下值了?” 几个太监原本没想着宋菁能搭话,见状忙惊喜地回道:“可不是,累一天了,宋公公既有事便快着吧,小的们不搅扰了。” 宋菁嘿嘿一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脚步慢了下来。 直到一众绣娘从尚衣监里出来,才眯着眼睛停了下来。 她踮起脚尖朝人群中挥挥手,“春桃,这儿!” 原本无精打采的春桃猛地抬头,见到是她红着脸拨开众人走了过去。 “你怎得来了?” 她有些羞涩,但眼睛亮晶晶的。 “我去太医院给掌印取药,正好赶上你们下值,顺便瞧瞧你。” 春桃闻言双颊更红,磕磕巴巴地不知说什么好。 可不远处人群里的小乙子见此一幕,却暗自撇了撇嘴。 重色轻友! 和春桃就是浓情蜜意,和自己就是非利不来往已。 他收回视线,鼻子里重重哼一声,而后加快步子离开了。 “咦,今儿怎没看见小乙子?” 宋菁一边和春桃说话,一边在人群中张望。 见没有熟悉的身影,又自顾自地说道:“嗐,可能回去了吧。我还赶着去太医院,便不和你多说了。” 辞别了春桃,她加快步子直奔太医院。 好在韩太医今日是宿夜值班,宋菁此时来也并未扑空。 “见过韩太医。” 她打了个千儿,而后从怀里掏出昨日那张方子。 “小的以为韩太医已下值了呢,原想着叫药童便可,既太医在便劳烦了,毕竟是您开的方子,掌印最是信您。” 宋菁笑得乖巧,这话又说得好听,韩太医捋着花白的胡子当即接过方子,挑着最好的药材给抓了药。 得了药,宋菁又说了好些吉祥话,这才提着药回了司礼监。 回到司礼监她也脚步不停,忙活着将药煎了。 就在宋菁看着药罐之时,霖峰站在公厅值房的门下听一人汇报着什么。 那人说完后,他冷着点点头,而后转身回了值房。 “大人,她去了趟太医院,没见过任何可疑之人,回来后也再没出去。” “谁也没见……” 谢司宴沉吟了半晌,没想到她倒能沉得住气。 一时间值房内安静了下来。 半晌后,他忽地抬头看向霖峰。 “我记得,宋将军之妻有个兄长。传闻当初宋将军出事之后,他家的稚子下落不明,至今未曾找到。” 第36章 只当是谢司宴还的 “大人的意思是?” 霖峰不知谢司宴这时提及此事的意思,难道他怀疑宋菁和那稚子有关? 谢司宴似是读懂他的想法,“嗯”了一声。 “若宋菁是他们安插进来的,他们便不可能没有任何目的。跟宋将军有关的,只有当年那件叛国通敌的大案……此事涉及颇多,宋将军只一女,当年已斩首,若有人牵头,恐只有那名逃脱的稚子了。” 霖峰沉吟了半晌,“现下只看传闻是真是假……属下这就派人去查!” 他停顿了一下,而后犹豫着问道:“要叫宋菁过来吗?” 提及宋菁,谢司宴脑海忽然浮现出她呲着牙狗腿子般的模样。 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太聒噪,不必了。” 霖峰闻言拱手应是,刚要离去却听谢司宴又问道:“除了太医院没干别的吗?” 他垂首于书案前,视线在折子上粗略地扫视着。 “说是路过尚衣监时跟绣娘寒暄了几句。” 谢司宴哼笑一声,没想到还是个情种。 “她去太医院干嘛了?” 霖峰摇头,“说是抓了副药,回去后便去厨房煎了,现下还没出来呢。” 谢司宴闻言视线一顿,而后垂眸不语。 抓药?难道是治夜盲的? 他思索半晌,而后视线复又落在折子上。 “行了,去吧。” 随着咯吱一声,值房内没了其他声音,只有火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可安静了没一会儿,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谢司宴以为是霖峰,抬头看向门口。 却见一莹莹火光,从远处摇晃而来。 年关将至,宫里各处都挂着灯笼,如此情形还提着灯笼的,只能是宋菁了。 他眉头紧紧蹙起,这个时辰,她怎得来了? 正想着,脚步声已至门外。 一阵敲门声响起,宋菁灵动悦耳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 “公爷,小的来给您送药了。” 值房内烛火璀璨,映衬着谢司宴的脸色极为难看。 这药……是给他的? 谢司宴一时间说不出话,良久后才压着嗓子应了一声。 “进来。” 宋菁闻言呲着牙进了值房,“咦?霖侍卫竟然不在,公爷怎得不叫人唤我?” 她面上虽是惊讶,手上动作却是不停,先是将汤药从食盒中拿出,而后端至谢司宴面前。 “公爷,昨日韩太医临走开的方子,小的特意熬了一个时辰。” 宋菁呲着牙,满脸讨好的笑。 “公爷,您趁热喝了吧?” 谢司宴一直盯着她手里的汤药,闻言掀起眼皮瞟了她一眼。 一句“你闲的”已至嘴边,却终是被他咽下,而后垂下眸子淡淡道:“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枣片糕。” 宋菁本笑着,闻言一愣,狐疑地看向谢司宴。 他不是不喜吃枣片糕吗?这时候要那玩意干什么? 难道谢司宴怕苦?想要用它压一压?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在她脑中疯长。 宋菁又看了谢司宴好几眼,可他神色不变,依旧只平淡地看着折子。 “公爷?您嫌苦啊?要是嫌苦小的给您拿蜜饯压一压吧,枣片糕那东西压不住。” 宋菁试探着问,却收到了谢司宴一记冷冷的眼神。 她被吓得一缩脖子,而后乖乖道:“小的这就去给您拿枣片糕。” 宋菁搁下汤药,立马提着灯笼去了厨房,可这回厨房里哪有什么枣片糕了。 没法子,最后她只能将自己珍藏的蜜饯拿去了。 等她回去时,装着汤药的碗已然空了。 不知是谢司宴喝了,还是叫他倒了。 宋菁拿着蜜饯委屈巴巴地道:“回公爷,没有枣片糕了,这是小人的蜜饯,您若不嫌弃吃这个吧。” 谢司宴见状没说话,可眉头却蹙得死死。 宋菁见他不吱声,将蜜饯放在他手边,而后守在他身侧不说话了。 可只过了一会儿,谢司宴仿佛嫌弃一般拿起蜜饯,放进了口中。 宋菁先是偷笑——看来药确实叫他喝了,他也确实怕苦;而后又觉得委屈——那可是自己珍藏的蜜饯,她自己都舍不得吃呢! 可奈何人家位高权重,她一小小长随,只能将委屈咽下了。 宋菁一连给谢司宴喝了好几天的汤药,将自己那点蜜饯都贡献得一干二净。 她背地里和霖峰抱怨过,霖峰却对此嗤之以鼻。 “莫要诋毁大人,区区汤药,我看是你嘴馋想吃找的借口吧!” 这可把宋菁气坏了,是以当谢司宴再次问她要时,她气呼呼地摊摊手。 “都让您吃了,小的一点儿都没有了!” 说完她还挑衅似的瞪了一眼霖峰,好似在说——看吧,就是你家大人吃的! 可霖峰却不在意她,只叫人拿了各色蜜饯备在值房里。 这下宋菁也不生气了,只要趁人不备便抓起一包藏在自己衣服里。 她丝毫不觉得心虚,只当是谢司宴还的,多的……就当利息了! 这段日子宋菁日日去太医院抓药,是以已和众人混熟了,特别是韩太医。 “小宋公公今日又来抓药啊!” 他笑眯眯地看着宋菁,眼里带着慈爱和欢喜。 “是啊韩太医,今日您这可还有要处理的药材?跟您学了这么久,小的愈发觉得有意思。” 韩太医捋着胡子笑道:“明明是帮我这糟老头子干活,小宋公公不用给我留面子。” 宋菁笑着摇头,“哪能呢!韩太医可真是抬举咱了,这太医院这么多药童,何时用得着小的了,不过是您垂怜,教小的一门手艺罢了。” 韩太医说不过他,只是指着她和众人笑道:“她这嘴皮子,可厉害得很啊!” 众人见状也跟着笑,“可不是,小宋公公不仅嘴皮子厉害,人也好着呢。” 宋菁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挠挠后脑勺笑了。 待她拎着药走去太医院,只觉嘴角都僵了。 回了司礼监,又照常煎了药,送去公厅值房伺候谢司宴喝下。 可当她提着食盒走出公厅大门时,只见一个身着飞鱼服的男子,快步和她擦肩而过。 是东厂的人…… 见他神色匆匆,眉头紧蹙,宋菁心里升起一抹疑惑。 难道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第37章 可不得躲着点嘛! 脚步声逐渐走远,宋菁犹豫着放慢了脚步。 不知为何,她觉得此事或许和自己有关。 待那人越过大门走到廊下后,她小心翼翼地拐了回去,站在大门的暗处朝里看去。 只见公厅值房廊下,霖峰快步走值房内走出,那人垂首和他说着什么。 天寒地冻,随着那人说话,缕缕白气随风飘散。 霖峰站在那人对面,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在听完他的话后立马沉了下去,而后径自转身进了值房。 宋菁下意识觉得此事不简单,趁着东厂的人还没折返,快步回了耳房。 回去后她先是等了一会儿,而后才熟门熟路地翻出了窗子,待稳住身形后,脚步不停地朝司礼监身后而去。 翻过围墙,她蹲在了熟悉的窗下。 值房内,霖峰冷硬的身影和声音透过窗纸传了出来。 “按照当年卷宗所记,那孩子出生后身子孱弱,一直寄养在道观中。宋将军出事后朝廷立马派人去找他,可那道观众人却说孩子早已夭折……” 道观…… 窗外的宋菁在听到这些话后,瞳孔微微放大。 她记着舅舅家的小表哥自小体弱多病,是以懂事后一直待在道观。 幼时自己不知情,每每去外祖父家都会抱怨为何没人陪她玩。 出事后她疲于奔命,自是再也没想起过本就没见过几次的表哥。 这个时候,谢司宴为何突然派人查他…… 宋菁心中疑惑不已,还未等她想个明白,屋内又传来说话声。 “观内上上下下都没有那孩子的身影,只找到了一个牌位,是吗?” 是谢司宴,他声音淡淡的,好似一点儿也并不意外。 “确实。” 霖峰闻言不禁暗自感叹大人料事如神。 宋将军出事之际,谢司宴还是东厂提督身边不起眼的小喽啰,这些辛密自不会知道。 可如今仅凭两句话和一段传闻,便猜出了其中关窍。 “此事过去不久后,那座道观便人去楼空,至今下落不明。” 霖峰继续道:“据说那孩子和宋将军的独女年龄相当,如今若活着,也有十五六岁了……” 外面寒风呼啸,蹲在窗子底下的宋菁身子早已被冻僵。 可当她听到霖峰的话时,手脚却一阵发热。 她心中却涌起一阵难言的激动,表哥可能还活着! 宋菁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贝齿紧紧咬着。 可还没兴奋多大一会儿,她便立马镇定了下来。 谢司宴此番重查此事,恐怕便是对表哥有所怀疑。 若表哥真的没死,此番却被人查到了踪迹,那对他来说岂不是无妄之灾! 她需得找到表哥,且一定要比他们早! 打定了主意,后面的对话便不再重要。 宋菁小心翼翼撤了出去,从原路回到了耳房。 可值房内的对话还没结束,听了霖峰的话,谢司宴缓缓放下了折子。 “如今看来,此前我所说,十有八九。” 霖峰重重点头,而后拱手道:“大人英明,属下这就派人去查他的下落!” 谢司宴“嗯”了一声,顿了一下复又出声道:“宋菁也十四五了吧。” 霖峰猛地抬头,“大人是怀疑她……” 谢司宴没回答,只是淡淡道:“查查她入宫前的经历,事无巨细。” 霖峰闻言后背竖起了汗毛,强撑着拱手退出了值房。 出了值房,他思绪纷飞,就连脚步都有两分虚浮。 天下士族历来以四大家族为首,分别是清河崔氏、陈郡谢氏、荥阳郑氏以及琅琊王氏。 而四大家族其后,还有大大小小无数名门望族。 宋将军的妻族汝南昌氏,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虽然如今的士族已臣服秦阁老,昌氏也在陈将军一案中满门抄斩,就连陈郡谢氏也早已衰亡,然士族之威仍存。 这样的出身,进宫做太监…… 霖峰不敢想象,这样的人为了达成目的会做些什么。 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廊下,刺骨的寒风吹得清醒了两分。 脚步微顿,霖峰突然转头看向了值房。 若宋菁真是昌氏长孙,他希望是大人那样的人…… 霖峰收回视线,深吸一口气快步离开了。 而另一边,在耳房呆了好一会儿的宋菁,终于晃晃悠悠出门了。 此时刚过申时,不少太监刚刚下值回去用饭。 她一出门便碰到了不少人和自己打招呼。 “哟,宋公公出去?” 宋菁两手揣在袖子里,笑着点头回应。 “去趟太医院。” “又去太医院,宋公公为了掌印大人可真是劳心费神啊。” 宋菁一副惶恐的样子,“诶哟,这哪儿的话,服侍爷本就是职责所在。” 那太监自知说错了话,忙打了两下嘴。 “这张破嘴,净胡咧咧,您担待!” 宋菁嘿嘿笑着,“无碍无碍。” 说着她脚下一动便要走,可迎面又走来一人拦住了去路。 “宋公公,您忙着?” 宋菁抬眼看去,只见个子小小的李河,顶着一张憨笑的脸走了过来。 她眼神一闪,心里浮起几分防备。 “可不,去趟太医院。” 宋菁干笑两声,不欲与他多寒暄,便绕过他径自走了。 李河明显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而后转身撵了上去。 “小的可以哪里不招公公喜欢?怎么感觉您老躲着我呢!” 李河瘪着嘴,看上去有几分委屈。 宋菁呵呵一笑,心里想着——既得罪了你哥,你又神神秘秘的,可不得躲着点嘛! 可嘴上说得却是:“哪有哪有,你想多了,想多了。” 但她眼珠一转,又装作不经意问道:“我看你整日给掌印送折子,你在司礼监哪个公公手底下当值?” 李河本还委屈着,忽然听到宋菁主动跟自己搭话,忙笑着回道:“小的就是一杂役,哪有活儿哪去。” 宋菁闻言砸吧砸吧嘴,好家伙,还是个万金油。 见套不出来什么话,她敷衍一句:“也挺好,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着便加快了步子,欲甩开李河。 可没想到他竟好似听不懂宋菁的话,锲而不舍地跟在后面。 宋菁吓得直咧嘴,眼瞧见斜对面的夹道里来了一队禁军,忙咬着牙冲了过去。 她跑得极快,和那打头的禁军撞个满怀。 禁军体格子好,只趔趄了一下。 可宋菁这小身板子哪受得住这个,一下便被弹了出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宫里规矩重,最是忌讳这等莽撞行事。 坠在身后的李河见状忙脚底抹油逃走了,宋菁瞟见心里松了口气。 可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一把闪着光的长枪冲着她门面直来。 “什么人!竟敢冲撞禁军!” 宋菁先是一惊,待抬头看清眼前之人后,顿时咧着嘴乐了。 第38章 你可能会暴露…… 见到老熟人,宋菁一双眼笑得眯了起来。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军爷,是我,宋菁!” 拿着剑的禁军闻言皱起眉头,脸色肃穆。 “莫要攀扯!你冲撞禁军是何居心!若不说清楚,我即刻便押了你去东厂问话!” 宋菁忍不住咋舌,这人脾气咋这么不好! 她将眼前的剑往旁边扒拉了一下,而后呲着牙道:“军爷,您仔细看看!是我,宋菁!咱可打过好几次交道了!” 那禁军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他当然知道这太监是谁。 曹双力两次找她麻烦,他均在场。 上次若不是自己手下留情,她真以为自己那小身板子能挡得住他们? 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他身为禁军,难道还要与一太监攀交情! 越是这样想,他眼中厌恶更甚,手中长枪一横喝道:“再胡言乱语,我手中刀剑可不长眼!” 这傻大个油盐不进,看来攀关系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宋菁长长吐出一口气,而后又堆起满脸笑意。 “冒犯军爷,小的急着去太医院给司礼监谢掌印抓药,您通融通融,莫与小的一般见识。” 见她不再胡说,傻大个微微松了一口气,却还是皱眉道:“你是谢掌印的人?” 宋菁不住地点头,努力地扯着嘴角。 “可不嘛!小的是谢掌印的长随,您通融通融?” 傻大个好似狐疑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才收回了长枪,硬着嗓子道:“下次莫要这么冒失,走吧!” 宋菁嘿嘿笑着,起身拍了拍屁股。 “多谢军爷。” 她打了个千儿,而后从傻大个错身离开了。 傻大个也暗自长松一口气,这个小太监鬼精灵得很,跟她说话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 可就在两人擦肩而过之时,他忽听宋菁压低了的声音。 “军爷,休沐时多去看看戏吧,您得学学!” 傻大个闻言浑身一个激灵,猛地转身向后看去。 见身后众人没有任何异样,狠狠瞪了一眼宋菁。 可他也只能干瞪眼,是以直到巡逻结束都闷闷不乐。 贾逢春有些纳闷,拍了拍他肩膀。 “怎如此不高兴?” 傻大个用鼻子重重的哼了一下,“晦气,遇见谢掌印身边那个长随了。” 贾逢春闻言眉头狠狠跳了一下,“怎回事?说与我听听,可别得罪了谢掌印!” 傻大个闻言猛地回神,可不是嘛,那可是谢掌印身边的人! 反应过来后,他垂头丧脑的讲了来龙去脉。 “她说去太医院取药,我便放了她了。” 贾逢春闻言狠狠松了一口气,“我当多大的事,没事。” 傻大个却急了,忙将宋菁最后的话讲给他听。 只见贾逢春哈哈笑了两声,而后对他道:“无妨,她逗你呢!” 傻大个却不放心,皱起眉头问道:“大人和她很熟?” 贾逢春笑容一僵,忙摆手反驳。 “别乱说!我跟谢掌印不熟!” 他一向独身自好,从不站队,若这话传了出去,说不定自己便成了谢司宴的人。 这可还得了! 他胡乱的摆手,慌乱间竟撞上了傻大个斜着拿的长枪上。 枪头锋利,贾逢春的手顿时血流如注。 傻大个深知自己说错了话,惊得变了脸色。 “大人!” 贾逢春却已平静下来,面不改色道:“无碍,小伤。我去太医院包扎一下即可。” 临走前,他看了一眼傻大个,而后犹豫着说道:“日后说话可千万要三思。” 傻大个臊眉耷眼,刚想说什么,贾逢春却已走远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头低得更厉害了。 日后,还是离那个宋菁远点吧,这也忒吓人了! 被认为十分吓人的宋菁,此刻正等着韩太医抓药。 “实在对不住了韩太医,小的明日太忙,恐没空来。不然也不用劳烦您,一日两次忙活咱的事。” 韩太医将药包递给她,笑着摇头。 “这有什么,小宋公公不必放在心上。” 宋菁接过药包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 “韩太医,小的还有一事相求。” 韩太医见状眉头微微挑起。“哦?可是哪里不舒服?小宋公公但说无妨。” 宋菁脸色有几分窘迫,“可叫韩太医说着了……” 她顿了一下解释道:“小的不知怎得,自入宫后眼睛便不太好。一开始只是在暗处时有些模糊,自月余前,一到夜间竟什么也看不见了!小的这可是夜盲?有何可解啊?” 韩太医闻言呵呵笑道,“小宋公公说得没错,正是夜盲。不必担心,寻常百姓间夜盲者众多,老夫都不用把脉开方子便能给你抓药,保证药到病除。” 宋菁长松一口气,“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劳烦韩太医了!” 韩太医笑着摇头,径自回去抓药了。 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宋菁缓缓吐出一口气,好在韩太医没叫把脉,不然自己又要费一番口舌。 如此一来,待下次韩太医为谢司宴请脉,自己便可逃过一劫了。 兴许还能打消他的怀疑呢…… 正在她庆幸之时,太医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 “快!来人啊!我受伤了!快给我包扎!” 宋菁闻声转身,只见一魁梧的中年男人一脸紧张地冲了进来。 可当他看见宋菁后,却忽的缓住了脚步,板着脸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一旁不太忙的太医见状上前一步,“贾大人,快,您这边请!” 贾逢春垂着视线,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 “嗯,无碍,没什么大事。” 宋菁见他装得像模像样,忍不住嘲讽道:“哟,贾大人怎来得如慢,再晚儿一会儿皮肉都长上了。” 贾逢春见状咬着牙冷哼一声,“宋公公也在呢。” 宋菁躬身笑道:“小的给谢掌印抓药。” 贾逢春没吱声,强忍着痛将脸撇向一边,嘴里却忍不住嘟囔:“小马屁精……” 宋菁没听清,挑了挑眉不再说话。 待韩太医配了药出来,贾逢春的手也包装好了。 他趁宋菁背对着自己,率先一步离开了太医院,一边走,一边龇牙咧嘴地从朝手心吹着气。 可刚走了没两步,宋菁忽的追了上来。 “又不是没上过战场受过伤,这点儿伤疼成这样?” 贾逢春闻言眉毛竖得老高,“你伤一个试试!” 而后又冷哼一声道:“找我有什么事?!” 宋菁正了正神色,不再与他开玩笑。 “我有个表哥,可能还活着,你得帮我找到他。必要之时,我会顶替他的身份。届时……” 她顿了一下,而后凝重地看向贾逢春。 “你可能会暴露……” 第39章 不留余力的试探 日头西斜,昏黄的光将满地的白雪照成了淡黄色。 映在冷了脸的贾逢春眼里,蒙上一层朦胧的黄。 他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两声,“我还以为多大的事!” 宋菁看向贾逢春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子难以言说得情绪。 一个手受伤了都吱哇乱叫的中年男人,怎会真的把生死置之度外。 不过是不想让自己难过罢了。 宋菁心里突然疼了一下,而后收回视线什么也没说。 见她不搭理自己,贾逢春尴尬地呵呵笑了两声,转移了话题。 “你哪个表哥?昌家那个?” 宋菁点点头,“应该是他,谢司宴已在寻找他的下落了。他或是怀疑这次的牵头人是他。若我没猜错,他应当猜到咱们的目的了。” 直到这时,贾逢春面上才真的严峻了起来。 “谢司宴这个人心思难测,若真让他查到证据,很难说他会对咱们做什么。” 宋菁微微叹了口气,“是啊……” 她抬眸看向落日,忽觉得有几分苍凉。 “我是罪人,又居心叵测,弄好了便是大功一件,他于公于私都不会对咱们视而不见。” 贾逢春闻言脸色难看了几分,“是以你打算冒充你表哥?” 宋菁点点头,“若他真的还活着,那也定是隐姓埋名,四处逃窜,因此事连累他,我心难安。我身上罪孽深重,也不怕再多背这一项。” 思及此,宋菁脑中精华一闪,忽地变了念头。 “不必找表哥了!” 贾逢春眼带疑惑,“怎了?谢司宴已然怀疑派人寻找他的踪迹,咱们不该先一步找到,而后将其保护起来吗?” 宋菁点点头,“我先前也是如此想法,可您想想,他现下是安全的,咱们去找他,反而会让他暴露自己。” 贾逢春反驳道:“可谢司宴已派人去找,他早晚会暴露。” “只要我在谢司宴查到踪迹之前顶替他的身份,那表哥便会一直安全下去。” 更何况,有了他的身份,或许谢司宴不会再百般忌惮自己。 她知晓他最大的秘密,想要安稳地活下来,最好的法子就是送上自己的秘密。 这些,她不打算告之贾逢春。 掉脑袋的事,自己知晓就够了,不必让他为自己担心。 宋菁眼中亮晶晶的,看得让人心生欢喜。 可贾逢春眼睛却酸酸的,“如此一来,你自己便陷入险境了。他已知咱们的目的,岂会放过你?” 宋菁见他眼睛发红,十分嫌弃道:“贾大人,您自己都要暴露了,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贾逢春闻言一张脸憋得发青,咬着后槽牙骂道:“你个小兔崽子!” “贾大人不必费心,小人山人自有妙计,定会好好活着!” 宋菁哼哼一句,随即背着手大步朝前走了,只留给他一个欠揍的背影。 贾逢春被气得不行,黑着脸拂袖而去,往相反方向走了。 直到两人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才从几丈后的树丛里走出。 他皱着眉满脸疑惑,想了好半天才揣着手往护城河方向去了。 从太医院回来后,贾逢春始终黑着脸,身边的禁军怕得大气都不敢喘。 傻大个以为他因自己生气,压根不敢出现在他眼前,带着队一趟趟地巡逻,歇都不敢歇。 可另一边施施然离开的宋菁,却丝毫没将贾大人放在心上。 她回到司礼监后一直琢磨着,该如何叫谢司宴不声不响地发现这件事。 直到第二日,她将熬好的汤药送到公厅值房时,也依旧没有想到法子。 宋菁盯着谢司宴端碗的手,可心里却是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司宴皱眉喝下碗里的药,而后拿起一旁的蜜饯飞快扔进嘴里。 他一连吃了好几个,直到将口中那股酸苦的味道压下去才作罢。 嘴里是没了味道,可汤药碗却一直摆在自己手边。 那股子酸苦味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呛得谢司宴都不敢呼吸。 这只碗一连几日都用来盛药,早就被浸满了味道,可宋菁却迟迟不来将它收走。 谢司宴实在受不住,皱眉轻咳了一声。 宋菁这才回神,“哟,爷今日喝得够快的!” 她脸上堆满了笑,似假非假,看得谢司宴厌烦极了。 直到宋菁将汤碗收走,他才硬声说道:“心不在焉的,可是有何难题?” 宋菁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忙浮起惶恐,屈膝跪了下去。 “爷恕罪,小的不是故意的!确如您所说,小的实在不知该如何解决了……” 谢司宴闻言从折子上移开视线,掀起眼皮看向宋菁。 “何事竟能难到你。” 宋菁苦笑,“爷就别寒碜小的了……” 她顿了顿解释道:“小的跟尚衣监的春桃要好……可她最近不知怎了,不太爱搭理小的……” 宋菁面上浮起一抹红,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爷,小的自知上值开小差是犯了大忌!您看在小的年纪小,饶了这一回!” 她哭丧着脸为自己开脱,谢司宴却十分不喜听这个。 太监和宫女配对食是宫里历来的传统了,凡是有些权势的公公身边没有清净的,更有如高立者…… 可谢司宴却并不热衷于此,甚至有些抵触。 自入宫以来,他连多说一句话的宫女都没有。 现下听见宋菁提起这个,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 “只一次,下去吧。” 宋菁得了令,恭敬地退出了值房,直到走出了公厅大院,一颗心才缓缓放了下来。 好险,又堪堪躲过了一次试探。 谢司宴没等到自己和崔寿或是贾大人见面,便不留余力地试探自己。 一旦她掉以轻心,后果不堪设想…… 她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刚穿过二进院,迎面便迎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一瘸一拐的李河,正蹭着步子朝自己而来。 宋菁不自觉地皱眉,怎又碰到他了,而且他怎的瘸了? 对于李河,她一直有些抵触,总觉得这孩子身上有股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还没等她决定好是装没看见擦肩而过,还是主动搭话套套他的底细,那孩子先一步看见了自己。 他眼睛“腾”得一下亮了,朝自己不停挥手。 “宋公公,真巧啊,又碰见了。” 第40章 瞧见了宋菁的大秘密! 宋菁只能打起精神,看能不能套出些东西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李河身前,忙搀扶住他的胳膊。 “哟,这是怎了?怎还瘸了?是伤着哪儿了?” 宋菁面上的心疼和担心是真真的,看得李河一阵眼热。 “宋哥……”他嘴一撇,眼睛里便冒出泪花。 宋菁头皮一阵发麻,怎么还叫上哥了…… 好家伙,自己还没开始套话呢,他可千万别整这死出! 她忙岔开话题,“哟,别哭。我带你去找你哥,出了啥事咱路上说!” 李河闻言使劲抽了抽鼻子,在宋菁的搀扶下往廊下家去。 “到底怎么回事啊?挨打了?” 李河忍着哭一个劲儿的点头,一张小胖脸憋得通红。 “公公的吩咐我没做好,他便打我。上次是打手板,这次是打屁股和大腿根!” 他不知为何那个公公如此爱打人,窄边的竹条抽在身上,疼得他双腿都打颤。 宋菁闻言重重叹了口气,“什么活没错好便这样打人啊!宫里规矩重,竟敢动私刑!你告诉哥,哥替你讨个公道!” 她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听得李河吭吭唧唧又要哭。 可最后却还是咽了下去,含含糊糊地说:“没事没事……” 宋菁看他眼神闪烁,心下了然便不再说话。 没想到这小子嘴竟有几分严,心眼子不少。 随后的路上,宋菁也不再搭话了,只扶着他往廊下家去。 可李河却数次欲言又止,宋菁装作没看见,他最后垂着头默默抿上了嘴。 司礼监到廊下家的路程并不远,可两人竟在冬天生生走出了一身的汗,足以见李河伤得有多重。 当李海看见被搀扶着的弟弟时,整张脸都白了。 他两步窜到宋菁身旁,一把推开她,自己扶住了李河。 “你这是怎了!” 他声音拔得极高,语毕还瞪了一眼宋菁,活一副是她害得他弟弟如此一般。 宋菁还没说话,一旁的赵德忽开了口。 “你这是干嘛!” 他朝宋菁歉然一笑,而后又对李海道:“还是先看看弟弟怎么样了。” 李海冷哼一声没说话,扶着李河往通铺上趴。 好在李河有良心,为宋棠解释了两句,“跟宋哥没关系,她只是好心扶我过来而已。” 李海闻言脸上有些不好看,却也没说什么。 “你看看你,不分青红皂白的!” 赵德骂了他一句,朝宋菁解释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就是见李河受伤着急了。你也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 他又给宋菁倒了杯茶,“快!坐下喝口热茶,你又好一阵没回来了。” 宋菁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李海又不是谁,他如何对她,她不在意。 况且她本也不是什么好心人,扶李河过来不过是想套套话。 “可不是嘛,这阵子忙,连小乙子都好久没见了。” 宋菁打着哈哈,赵德去给李河找药。 一时间,房内再没人说话了。 小乙子也不在,她只能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看李海给弟弟处理伤。 他小心翼翼地褪下裤子,只见胖乎乎的屁股上布满了长长短短的伤痕。 层层叠叠、交叉错落,竟看不见一块好肉。 李海心疼得直喘粗气,李河也忍不住疼嚎啕大哭。 “疼,太疼了!哥,我想回家!” 李河虽然心疼,却还是一边替他挑着伤口里的竹刺,一边骂他。 “活该!谁让你不听话!把人家命根子打坏了,不得不进宫当这劳什子太监!” 外人都以为进宫了便是享尽荣华富贵,可他们哪里知道,下等人永远是下等人。 有几个是谢司宴那样的命,能从长随熬成掌印! 李海嘴上骂得狠,手上动作却越来越轻。 但李河却还是疼得哇哇大叫,“我只推了他一下,是他骑在我身上打!他那处本就坏了,不过找个由头冤在我头上,省得他们家丢人!” 他委屈得嗓子都喊劈了,“他不过仗着他们认识高公公,把我送进那鬼地方受苦!我又没进过宫,怎知宫里好坏。只要不让再在里面挨打,叫进宫当太监我当然愿意!” 李河三两句将他怎么进宫说得一清二楚,宋菁这才知晓其中内情。 只是关键之处却并不清晰,是谁救下他,又将其安排在司礼监呢? 她总觉得,这事一定不简单。 …… 河边直房,最南边的屋子里。 曹双力一人呆坐在通铺上,脸上浮现着异样的潮红。 他一连病了好久,险些要了命,近来几日终是好了。 可到底是伤了身子,刚才只活动一番,便虚得厉害,连胳膊都觉得有几分酸了。 离那小太监走了有好一会儿了,他还是没缓过来。 不仅是身子没缓过来,连心底的兴奋也没缓过来。 若那小太监所说是真,那他这次,是真的抓到了宋菁的把柄。 想到此,曹双力又低低笑了起来,一双深深陷进眼眶的眸子,闪烁着癫狂的光。 半晌后,他又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而后便始终勾着嘴角,一动不动。 他就这样,在房内枯坐到了夜幕降临。 直到月亮高悬,光亮从窗户一路倾泻进房内后,他才松开一直仅仅攥着的手。 随着“啪嗒”一声,一个细长条被随手扔在了地上。 曹双力换了一身干净的贴里,朝最北边的直房走去。 此时,直房内烛火通明,好几个身影重重叠叠。 一阵令人窒息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曹双力犹如被人捂住了口鼻,一丝也喘息不得。 他尽量垂下视线,而后压低了嗓子为自己通传。 “孙公公,小的曹双力求见。”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一阵寒风骤起,屋内烛影摇晃不止,重叠的身影也忽然顿住。 曹双力一颗心立马提了起来,半晌后,孙全这才推门而出。 “咯吱”一声,房门被缓缓合上。 孙全自上而下地看着曹双力,“高公公忙着,没空见人。你有什么事,跟咱家说吧。” 曹双力闻言哆嗦着抿了抿嘴,而后将腰弯得极低打了个千儿。 “请孙公公安,小的就是见您来了。” 孙全垂下视线不看他,而是整了整袖口,淡淡道:“什么事,说罢。” 曹双力没说话,而是露出一个诡异至极的笑。 “公公,您留在司礼监那个小东西来信儿说,他瞧见了宋菁的大秘密!” 孙全闻言动作一顿,一双眼睛如鹰般射向曹双力的面门。 “甚么大秘密!” 曹双力嘿嘿一笑,眼里闪过一丝癫狂。 第41章 你人还怪好的 “他说……他瞧见了宋菁和禁卫军统领贾逢春密谈!” 孙全闻言一双眼睛瞪得极大,眉毛也高高竖了起来。 “千真万确?!” “回公公,那小太监说他看得真真的,错不了!” 曹双力笑得阴沉,一双眼睛自下向上看去,露出眼底的一片白,可怖得厉害。 可孙全却好似没看见,眼神虚虚看向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都密谋了些什么?” 提及这个,曹双力脸色顿时变了。 他垂下视线,嗫嚅了半天才回道:“回公公,那小太监说离得太远,他什么都没听到。” 孙全闻言猛地看向曹双力,一张脸气得通红,连嘴唇都直哆嗦。 他伸出手指着曹双力,嘴里不停念叨着:“你呀你!你呀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曹双力咬紧了后槽牙,这事哪里怨得着自己,那小太监明明是他的人。 他忙躬身认错,“公公莫生气,小的已罚了那小子,量他下次也不敢了。” 孙全冷哼一声,重重甩了下袖子。 曹双力什么也不敢说,只能将身子弯得更厉害些。 良久,孙全才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此事是件大事。如今是宋菁身边得长随,她做事定是为谢司宴,和贾逢春密谋……” 他顿了一下,而后看了一眼曹双力道:“咱家得禀明干爹。” 曹双力哪敢反驳,忙拱手应是。 “但凭公公做主。” 孙全垂眸看向身前矮了自己半个身子的男人,欣慰地点了点头。 “你这次做得很好,没有擅自做主。放心,咱家会替你美言几句的。” 曹双力眼里闪过一丝狂喜,忙打了千儿跪在地上。 “多谢公公,公公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 这次,孙全没再接话,而是郑重地理了理衣袍,转身朝直房走去。 此时,屋内烛火昏黄暧昧,早已没了通亮的情形。 可那股子令人作呕的声音却没有停下,而是渐渐缓慢又旖旎。 孙全见惯了这些场面,面不改色地朝里走去。 “干爹,儿子回来了。” 他跪伏在高立脚边,尽量将声音放得轻柔。 高立哑着嗓子“嗯”了一声,但视线落在缠在一起的两人身上,并不打算移开。 孙全见他不再说话,忙又往前蹭了一点,将脑袋落在高立的膝头。 “干爹,儿子有一事禀告,是有关宋菁的……”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些发喘的老人,眼神突然带着燥热如剑般射向孙全。 “说!” 看着面前有些癫狂的人,孙全暗暗咽了一口吐沫。 “回干爹,曹双力刚才禀告,儿子留在司礼监的小东西,瞧见了她和贾逢春密谋。” 他说得小心翼翼,高立闻言眼里的欲望骤然如潮水般褪去。 他猛地一挥手打断地上的两人,而后一双浑浊干涸的眼睛死死盯着孙全。 “宋菁和贾逢春?!” 地上的两人退下了,屋内的烛火又被重新点燃。 顷刻间,屋子里亮如白昼。 曹双力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喘。 在他将那小太监的所见所闻说个清楚后,直房内便再没了声音。 孙全见状忍不住出声询问,“干爹?” 高立这才从沉思中回神,而后竟是放声大笑开来。 他嗓子尖细声音阴柔,在深夜里听着尤为瘆人。 可他却丝毫不觉,而是朝司礼监的方向遥遥望去。 “这段日子,秦阁老因他那些破事没少斥责于我。今日,终于轮到我出口恶气了!” 高立拔高了声调,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着。 屋内众人见他如此高兴,忙跪倒一片,齐声高呼:“恭喜公公!” 高立闻言心里畅快得很,盯着远方的眼睛微微眯着。 这次看谁能救得了她…… …… 宋菁回到司礼监时,天色将将暗了。 公厅值房的方向早早亮起了烛火,她心里忍不住感慨。 自从来了司礼监,自己日子过得比谢司宴都潇洒清闲。 谢司宴要么点灯熬油的看折子,要么去陪小皇帝,一陪一整天。 再加上十二监大大小小的破事,和东厂那边的案子,竟是没一刻得闲。 而自己,没值过几次夜不说,平日里歇着的时辰比从前在廊下家多太多了。 还是掌印身边的活好干啊…… 她一边砸吧着嘴,一边背手朝耳房走去。 看来得把小乙子弄崔公公身边去呆着,让他也享享福。 自己绝不是为了方便小乙子替自己办事,绝不是! 宋菁心里这样想着,几息又心虚地补了一句——最多是给崔公公找个信得过的帮手。 这回,她心里好受多了。 暗自点点头后,宋菁翻身躺在榻上安心睡了过去。 可刚下值还未回廊下家的小乙子,却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 他皱着眉头抽了抽鼻子,难道自己得了风寒? 再不敢耽搁,他快步朝廊下家奔去。 宋菁对此一无所知,就算知晓了,她也不会承认那个喷嚏跟自己有关系。 她一觉睡到了天亮,精神抖擞地去了公厅值房。 待宋菁到时,谢司宴已然收拾妥当,埋头进书案里看折子了。 霖峰立在门口,虽脸色有些发黄,但一双眼睛还是闪着寒光。 见到她的第一句便是——“你迟了。” 宋菁微微弓着腰,面上不好意思极了。 “瞧我,竟睡过了头,您多担待,下次定早些来!” 霖峰抱着剑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只留给宋菁一个冰冷的背影。 宋菁摸摸鼻子,快步走进了值房里。 “爷,小的给您研墨。” 她腆着脸凑了上去,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谢司宴掀起眼皮瞟了她一眼,“昨晚去哪了。” 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一丝情绪。 可宋菁还是感到背后一阵凉风,拿着墨条的手哆嗦了一下。 “昨日碰见常给您送折子的那孩子了,他犯错被打了。小的瞧着怪可怜,扶他去上药了。” 见她一副委屈可怜的样子,谢司宴用鼻子哼了一下。 “你人还怪好的。” 宋菁好似听不出他的阴阳怪气,扬着头骄傲道:“那爷算说对了。满宫里算,凡是认识小的,就没说有不好的!” 谢司宴不说话,只是冷冷瞟她一眼。 宋菁心头一跳,见状忙嘿嘿的讨好笑着,再不敢张狂。 “明日跟我去祭天大典,再如此张狂,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谢司宴声音平平,没有半点起伏。 可落在宋菁耳朵里,却犹如平地一道惊雷。 第42章 狗腿子第章 马屁精 大邺自古的规矩,便是要在年关将近之时,由钦天监推演出日子进行祭天大典。 用以敬奉天地神灵,祈求风调雨顺。 今年的祭坛设在天地坛,且要足足待上三日方可,而明日便是出发去天地坛的日子了。 可宋菁如何也不曾想到,谢司宴竟要带她去。 近几年来,大邺年年大旱,百姓苦不堪言。 为此,每年的大典极为严苛,凡是涉及其中的人,皆要由钦天监批算命格八字,无误后方可用。 他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八字的?带她去,又是为何? 一时间,宋菁脑海中无数个猜测。 难道谢司宴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亦或是诬陷她是不祥之人趁此除掉? 她被自己的想法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宋菁手中动作不停,可一双眼却微微有些发滞。 见她久久不曾回应,谢司宴抬头看了过来。 “怎么?你不愿?” 宋菁回过神,面上神色却不变,只是呆呆说了一句:“小的……小的哪里配……一个小小长随而已。” 谢司宴冷冷收回视线,半晌后吐出一句:“我说配就配。” 宋菁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了。 是了,他可是谢司宴,想要塞人进祭天大典是在容易不过的了。 是以到底为何呢…… 她百般冥思苦想也没想通,只能惴惴不安地跟着去了。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宋菁便提着灯笼跟在谢司宴的抬舆后,往天地坛去了。 天地坛离紫禁城不算太近,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了大半个上午才到。 祭祀在明日日出前七刻举行,现下只用安顿下来休养生息,以待明日便可。 安顿好住处,宋菁跟在谢司宴身边,去了小皇帝的宫殿。 天性爱玩的小皇帝,自踏出宫门的那一刻便兴奋得不得了。 “谢卿,快来!随我到处逛逛!” 还未到宫殿门口,远远便看见小皇帝朝谢司宴招手。 虽是寒冬腊月,可他依旧热情不减,嚷嚷着要将这天地坛都逛一遍。 谢司宴踱着步子朝小皇帝而去,“万岁莫要贪玩,功课可做完了?” 跟在身后的宋菁闻言瞳孔微微放大。 好家伙,这么扫兴的话,他可真敢! 可小皇帝却并不气恼,“都做完了,谢卿莫要讨嫌!” 少年般稚嫩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语毕将视线落在了身后那人身上。 “咦?这不是那日的小太监嘛!” 宋菁没想到小皇帝还记得自己,忙惶恐又动容地跪下行礼。 “皇上万岁,正是奴婢。得万岁爷记挂,奴婢真是……真是……” 说到最后她激动得哽咽了,捏起袖子拭了拭眼角。 谢司宴看得头疼,索性收回视线不再看她。 小皇帝却十分欢喜,“没事,快起来罢,让朕看看你。” 宋菁闻言忙磕了个头,“谢万岁爷爷。” 待她起来后,小皇帝左右打量了好一会儿。 半晌后才道:“不错,看着还胖了点儿。” 而后又极为老成地对谢司宴点点头,“你把他照看得很好。” 谢司宴表情淡淡的,只是垂首道:“不负皇上所托。” 此刻,宋菁终于知道他带自己来的目的了…… 宋菁心里忍不住唾弃,却见小皇帝朝自己招招手。 “你过来。” 宋菁忙上前一步,“万岁爷爷,奴婢在呢。” 她满脸堆笑,将眼睛挤得弯弯的。 谢司宴见状眉头紧紧蹙起,脑海里不禁浮现“狗腿子、马屁精”等字眼。 可宋菁却仿佛察觉到他的眼神一般,只认真听小皇帝耳语。 “你的事,朕都听说了,做得不错。秦阁老将高立狠狠骂了一顿呢!” 小皇帝前半句还依旧装得老成,可最后说到高立挨骂,便再也忍不住眼里亮晶晶的,语气也轻快了两分。 宋菁闻言嘿嘿一笑,“奴婢愿为万岁爷爷分忧!” 小皇帝闻言拍拍她的肩膀,“不错,朕愈发喜欢你了!” 宋菁惶恐地又要跪下,却被他拦下了。 “行了,伺候你家主子去吧。” 语毕,他又恢复了沉稳,朝谢司宴道:“走吧,谢卿,陪朕走走。” 谢司宴闻言冷冷从宋菁身上收回视线,跟在小皇帝身后走了。 宋菁被他那一眼看得冒出了冷汗,坠在后面咧了好一会儿的嘴,才快步跟了上去。 一行人在小皇帝住处饶了一周,还没等去别的地方,便远远瞧见了秦阁老和高立,以及坠在两人身后的孙全。 小皇帝的脸顿时沉了下来,“老师不是晚间才来?” 谢司宴神色不变,“秦阁老布置的课业万岁可熟读了?” 小皇帝没说话,只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可身后却传来秦阁老威严的声音,“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小皇帝黑着一张脸,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身笑道:“老师不必多礼。 秦阁老早在小皇帝转身之前便直起了身子,此时一双鹰眼死死盯着他。 “皇上来了有一阵儿了,怎还在外面闲晃,昨日的书温过了?” 连寒暄都不曾有,秦阁老开口便是一阵劈头盖脸的质问。 宋菁站在谢司宴身后,忍不住一阵咋舌。 这老头子也太凶了,眼前这位可是皇帝,他怎说话如此不客气。 谢司宴也觉得他有些过分了,皱着眉头替小皇帝辩解。 “万岁近日研读功课日日不曾懈怠,年关将至,大典也近在眼前,便是今日松懈一日又能如何?秦阁老实在不该过分苛责。” 秦阁老闻言掀起眼皮看向谢司宴,“我看这帝师之位干脆让给谢掌印好了。” 这话说得不留任何情面,饶是小皇帝再好脾气也端不住了笑脸。 不等谢司宴说话,他沉着脸开口:“老师不必迁怒他人,我这就回去温书便是了。” 他心里带着气,口气也有几分不善和委屈。 一时间,气氛有些僵持。 这时,一旁的高立忽地开了口。 “你们几个,去看看午膳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微微抬起下巴,点了包括宋菁在内的几个,想将几人打发走。 而后又回头对身后的孙全道:“你带着他们去瞧瞧。” 孙全垂首应是,带着几人便要走,可宋菁却不动弹。 她抬眸看向谢司宴,见他微微点头后,才拖着步子不情不愿地跟在几人身后。 孙全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收回和高立对视的视线后,刻意放慢了脚步。 宋菁没有察觉,可越走她越觉得不对劲。 这个孙全,怎么一个劲儿地往自己身边靠! 第43章 好一个问心无愧 宋菁看着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孙全,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她不动声色地往左挪了挪,孙全便跟着往左;她不加掩饰地加快了步子,孙权便也快步跟了上来。 宋菁有些烦了,皱眉直直看向他。 许是察觉到目光,孙全面带微笑地对上她的视线。 “小宋公公不必对咱家多有戒备。” 宋菁心里暗啐一口,脑子坏了才不戒备他。 她面上露出一个假笑,“孙公公这话说的,我可得更加小心才是。” 孙全闻言也不生气,只是笑着看她。 宋菁被他看得直起鸡皮疙瘩,搓了搓手臂道:“孙公公,咱明人不说暗话,小人知晓高公公是刻意将咱们支走——” 她顿了顿,稍稍退开了一步。 “你不必如此,小的不会半路折回去,坏他老人家的好事。” 孙全闻言也不说话,只是嘴角笑意更甚,眼里还带着若有似无的嘲讽。 见他如此诡异,宋菁心里狐疑了起来。 难道支走她不是怕自己坏了他们的事,而是另有目的? 几人脚步不停,在天地坛内穿梭着。 宋菁从没来过天地坛,除了众人的住所斋宫外,她哪里都不认得。 是以只能一边仔细观察周围路线,一边随着他们的步伐。 可她却敏锐地发现,他们一行人越走越偏,眼看着便要来到了天地坛外围。 宋菁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说他们的目的是自己? 她不知道他们到底要耍什么花招,但看孙全步步紧逼,生怕她跑了的样子,此番绝对是冲着自己来的! 宋菁左右瞅瞅,顿时计上心头。 “诶哟”,她坠在众人身后突然大叫一声,吓得一行人顿住了脚步。 “瞧我这记性,临走时谢掌印叫我去唤霖侍卫,我怎把这事给忘了。” 她锤了一下手心,一脸的懊恼,而后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回头拔腿就跑。 “孙公公,小的有事先走一步!” 众人看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都将视线落在了孙全身上。 孙全却是没动,站在原地遥遥看着宋菁跑远的背影。 直到视线里没了她的身影,才缓缓转身不紧不慢道:“人都跑了,还看什么呢,赶紧去追吧。” 众人这才仿佛忽然惊醒般,先后追了上去。 可孙全却好似半点也不着急,嘴角噙笑踱着步子往回走。 前去追人的小太监们个顶个地能跑,可跑了好久也没看见宋菁的人影。 她跑得这样快? 一行人气喘吁吁地停下,狐疑地相互看了一眼,才又拔腿追了上去。 见众人一个个地没了影子,躲在树丛里的宋菁这才缓缓走了出来。 果不其然,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 拍了拍身上的树叶,她从刚才来时记下的一条小路,抄近路往回走。 可刚走到一半,宋菁又迎面撞上一个不想见到的人。 曹双力好似也没想到会遇见她,先是一愣,而后脸上勾起一个讥讽的笑。 “哟,这不是谢掌印身边的宋公公嘛!” 刚送走一双又来一个,宋菁脸色有几分不好看,冷着脸道:“曹公公何时变得这般客气了,可真不习惯啊。不过——” 她顿了一下,眼带嘲讽地看向曹双力。 “这一声宋公公我还是受得起,是以便不跟公公客气了。” 曹双力没想到她如此厚颜无耻,气得咬了咬牙,而后又哼笑了一声。 “宋公公现下也只能耍耍嘴皮子功夫了,咱家不跟你一般见识。” 他阴阳怪气的嘲讽,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样子。 见他此状,宋菁心底忽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难道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曹公公这话是不是说得太早了,我现下可是安然无恙。” 曹双力嗤笑一声,得意道:“看来你还不知道……” 他话说得不清不楚,宋菁一颗心忍不住微微下沉。 到底出了什么事…… …… 几个太监走后,小皇帝身边只剩下了一众随侍,以及谢司宴、秦阁老并着高立。 见几人间的气氛剑拔弩张,高立干笑了一声。 “哟,万岁爷别生气啊!秦阁老是严苛了些,但也是为了您着想不是?您是皇上,肩上的担子自是沉了些,阁老也只是替您着急罢了。” 小皇帝没说话,只是面上显出了几分不情愿的愧疚。 高立见状面上堆满假笑,又朝阁老说道:“阁老也别动怒,谢掌印和您一样,都是心疼万岁爷,只不过您刀子嘴豆腐心,谢掌印定能谅解,您说是不是?” 他嘴上不停说着好话,说到最后一句不禁看向了谢司宴。 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面上替谢司宴解释,暗地里却是在捧秦阁老。 谢司宴眼神发冷,斜睨了他一眼。 高立见状微垂下视线,不与他对视。 一旁的秦阁老见状冷哼一声,“微臣问心无愧,无需谁的谅解。” 他这话面上是对小皇帝说的,可实则说给谁听,大家都心知肚明。 谢司宴勾起嘴角,笑得如沐春风。 “好一个问心无愧,秦阁老该当得起。” 他语气淡淡的,没有任何起伏,但听在他人耳里,却是最阴阳怪气。 秦阁老尤是,他刹那间沉下了脸。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高立忙上前一步,挡开两人的视线。 “启禀万岁爷,听闻百花园中有一双环万福亭,冬日里温酒看雪景,远远地还能瞧见祈年殿,最是惬意。现下也该用午膳了,不如摆驾百花园?” 始终垂头丧脑的小皇帝闻言一双眼睛亮了起来,却是睨了高立一眼。 半晌后才道:“那便着人准备吧,朕这便过去。” 高立高兴极了,笑得跟朵花似的。 “奴婢这就去准备!” 小皇帝点点头,朝谢司宴道:“谢卿,你也去。” 谢司宴还没说话,秦阁老忽重重哼了一声。 “禀皇上,微臣还有公务要处理便不去了。” 小皇帝这才好似想起他,面上顿时浮现羞愧。 “老师,老师也一同去吧……” 他声音弱弱的,欢喜也淡了几分。 秦阁老脸色不是很好看,刚要拒绝,却听高立垂着视线劝道:“如此美景,秦阁老要是错过了,可真是可惜……” 小皇帝附和两声,“是啊是啊,老师不去可惜了。” 秦阁老闻言皱起了眉头,他多看了一眼高立,半晌后才对小皇帝行礼。 “微臣遵旨。” 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小皇帝明显愣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半天才吐出一个“啊”字。 “那快走吧,别误了时辰。” 最后一点欣喜淡去,小皇帝闷闷不乐地率先走了。 谢司宴看了一眼秦阁老,而后跟上小皇帝的步子。 看着两人的背影,秦阁老冷哼一声瞪向高立,仿佛在说——不满意便废了你! 高立哆嗦着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奴婢这就去准备。” 语毕,他脚下不停匆匆离开,仿佛后头有什么追着。 临近午时,日头高高挂着。 照在人身上,连着周身的寒气都仿佛淡了几分。 可宋菁顶着这样的日头,却依旧觉得手脚冰凉。 她死死盯着曹双力,不敢相信从他口中听到了什么! 第44章 傻大个也懵了 “看来你还不知道……” 彼时,宋菁虽察觉到曹双力有些不对劲。 但他言语不详,她实在猜不透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以,只能强装镇定,跟他兜圈子。 “我又不是谁人肚子里的蛔虫,这宫里我不知的事太多了。曹公公若不想说,那便算了。” 说着她便要走,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曹双力气的脑瓜子嗡嗡作响,不知想到了什么,强忍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面上露出难掩的得意和畅快。 “宋公公别急啊,这好事一般都得留在后头。不过……告诉你也无妨——” 宋菁闻言顿住脚步,一副你说吧我听着的模样。 曹双力被气得血气上涌,只顿了一下便泄愤般将其吐个干净。 “你前日两次前去太医院,第一回去给谢掌印抓药,我没说错吧!” 宋菁嗤笑一声,“我当什么事,曹公公,满宫里都知晓我日日给掌印抓药,您拿这个说事,未免有些狗急跳墙了吧?” 曹双力闻言笑了,“我想说的,可不仅仅是此事。你第二回去太医院,可不仅仅是为了拿药吧!” 他语气愈发激烈,说到最后一句俨然成了质问。 宋菁早在他说太医院一事后,心中便有了猜测,如今听到质问,忍不住撂下了脸。 “与你何干?!高公公如今好大的官威,竟任由他的人将手伸到谢掌印身边来了!” “用不着拿高公公压我……” 曹双力笑的阴险,一双眼睛带着快意紧盯住宋菁。 “第二回你前脚在去太医院的路上撞个禁军,后脚禁军统领贾逢春便也去了太医院。而后你俩一同出门,在夹道里密谋了半天!宋菁……今日便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们!” 他的话犹如一道响雷在宋菁耳边炸开! 她被跟踪了? 那日的情形如走马灯一般,在脑中飞快闪过,可她却没找到半点异样。 宋菁心里惊涛骇浪,可面上还得装的无事。 “不过闲聊几句,曹公公便能编出这么多花样来,可真是难为你了。” 曹双力闻言哈哈大笑,“你越挣扎我觉得痛快!你当高公公为何要派人支走你,又为何要让孙全看好了你。跟你说个明白吧——” 他俨然一副看死人的目光,不屑地看着宋菁。 “这条路是去祈年殿的必经之路,你猜我要干嘛去?” 宋菁闻言心头巨震,此次祭天大典,身为禁军统领的贾逢春,职责便是守护祭坛不得半点儿差错。 而祭坛就设在祈年殿…… 此时曹双力出现在这儿,必定是去找贾大人的麻烦。 思及此,宋菁忍不住沉下脸,看来他们早就算好了一切。 那接下来便是要找机会捅破两人的事了…… 她忍下心里的翻腾,冷冷看向曹双力。 只见他狠戾地盯着她,鼻翼耸动。 日头高悬,此时该是一日中最暖和的时候。 可宋菁却觉得浑身都冻透了。 她强忍着哆嗦,发出一声嗤笑。 “曹公公心思可真活泛,小的没空跟您在这儿逗闷子,先走一步。” 说着她微微拱手,而后和曹双力擦肩而过。 她不信,曹双力也不多说。 只是盯着她的背影阴沉地说道:“你当还来得及吗?不过……你挣扎吧,我最爱看这样的戏码。放心,我定会让你亲眼看着你们去死!” 他声音不小,可宋菁却仿佛没听到,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确保曹双力再也看不见自己,宋菁这才脚下一拐飞快地往祈年殿奔去。 贾大人恐有危险,她必须在曹双力之前找他商量个对策! 虽说刚刚那条路是去祈年殿的必经之路,但宋菁却并不觉得是唯一一条。 祈年殿本就地势高,又设了祭坛,是以透过宫墙便能远远看见。 她朝着那个方向疾驰,一路穿密林翻宫墙。 可当宋菁找到贾逢春时,却发现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她被高立给算计了! …… 百花园,顾名思义,被称为天地坛的“御花园”,一年之中春夏最为绚丽。 如今虽是深冬,但白雪皑皑、漫山遍野,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小皇帝登上亭子,既可俯瞰雪景,又可遥望祭坛,玩得好不惬意。 高立好生准备一番,命厨房送来了午膳。 天寒地冻,为了不让主子吃到凉的,他别出心裁地将菜一一用小炭炉煨着。 小皇帝未至弱冠,是以不能饮酒,只能将心思放在吃上。 皑皑雪中用膳,最是新奇。 他吃得开心,一边不停箸地往嘴里送东西,一边劝谢司宴坐下一起。 谢司宴只躬身为小皇帝布菜,“皇上,不合规矩。” 小皇帝想了想也是,只能作罢。 又对秦阁老道:“老师,您也吃。” 秦阁老却没说话,他对此看不顺眼,只是一个劲儿地抿酒。 如此,亭内倒也算得上和谐。 高立见状笑得极为开心,“万岁爷,您吃着,小的还备了您最爱的牛乳茶,您用完膳了再尝尝。” 小皇帝闻言点点头,“你做得很好,去吧。” 得了应允,高立躬身退下,临走时抬眸看了一眼秦阁老。 几人各忙各的,都没注意到他的动作。 只有秦阁老默不作声地放下了酒杯,闭眼假寐了起来。 天地寂寥,一时间,亭内只有小皇帝用膳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小皇帝终是用完了膳,可高立却迟迟未归。 他有些狐疑,“这才怎得如此久,高立怎还未回来?” “许是什么事耽搁住了吧。” 谢司宴不甚在意,找了个借口敷衍。 可就在这时,祈年殿方向却突然传来一道惊呼。 那声音虽然有些微弱,但其中的恐慌却叫人听得明白。 小皇帝猛地站了起来,“出了何事?” 而后便走下了亭子,朝声音方向奔去。 而此时,刚刚来到祈年殿和贾逢春碰面的宋菁,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可还没等两人搞清出了何事,一队禁军猛地从远处奔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而打头的禁军,竟赫然是那日的傻大个。 傻大个也懵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坠在众人身后的孙全突然大喝一声。 “禁军统领贾逢春勾结司礼监掌印长随,意图谋害刺杀秉笔太监高公公,将他们通通抓起来!” 第45章 不配跟人攀交情? 他一嗓子将傻大个喊得回了神,他看向中间的贾逢春两人,眼里满是迷茫。 发生了什么? 傻大个没动作,其他禁军也跟着犹豫了起来。 一时间,密林中安静了下来。 宋菁只愣了一瞬便反应过来了,她被高立狠狠算计了一番! 从高立支走她,到孙全紧盯,甚至是遇见曹双力,都是他们给自己做的局! 先是派孙全麻痹自己,再命曹双力这个恨她入骨的人做扣,狠狠推自己一把! 他们知道自己不会轻信,便一环一扣地将自己紧紧套在局中。 为的就是逼她来找贾逢春,然后再用高立遇刺为引,将众人引至两人面前,再当众拆穿他们! 若她没猜错,这会儿,小皇帝众人一定就在这周围。 宋菁咬紧后槽牙,眼睛微眯着看向孙全。 为了让自己上钩,他们可真是煞费苦心! 此时,贾逢春也是一脸的凝重。 他面容沉沉,一双眼睛带着威压看向傻大个。 “周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本将军需要一个解释!” 周启被问得一愣,他也不知怎么回事! 是孙全突然出现,说高公公遇刺,让他带兵去追刺客。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竟是大人和…… 他迷茫地张了张嘴,“大人,我——” 可他还没说出个所以然,一行人远远从密林的另一头而来。 “抓住那刺客了?” 是小皇帝一行人,而说话的正是秦阁老…… 他身后还坠着由人搀扶的高立。 宋菁见状掩下眉眼间的戾色,长长吐出口气。 果然如她所料,是场难打的仗…… 她深吸一口气,趁所有人未有防备之时,猛地冲了出去。 “万岁爷!您得给奴婢做主啊,奴婢冤枉啊!万岁爷!” 她“扑通”一声在禁军身侧跪了下去,遥遥地朝小皇帝一行人哭喊着。 孙全来不及阻止,被吓得一颗心狂跳。 小皇帝眼睛尖,一眼便认出了那瘦弱的身影。 “咦?”他疑惑地看向谢司宴,“谢卿,那不是你身边那个小家伙吗?” 说话间,几人已行至禁军身侧。 谢司宴冷眼看着眼前哭天抢地的宋菁,似是嫌丢人,只是淡淡回道:“是吗,臣眼拙,没看出来。” 一旁的秦阁老闻言冷哼一声没出声,只是看了一眼小皇帝。 “皇上,您曾言学以致用,如今此案便交于您亲自处置吧。” 小皇帝闻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暗地里却偷看了一眼谢司宴。 见他点头后,才对宋菁问道:“怎么回事?刺客呢?他们围着你和贾大人做甚?” 宋菁闻言哭得更厉害了,“回万岁爷——” 可她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孙全忽高喝一声,将她的声音盖了过去。 “启禀皇上——” 他从众人身后快步走出,跪在宋菁身侧。 “奴婢奉命追刺客,却在此瞧见了贾大人和宋公公两人,他们鬼鬼祟祟不知密谋什么,是以奴婢猜测,他们定是与谋害高公公此事有关!” “笑话!我和宋公公一同出现在此便是密谋?你们司礼监判案都如此儿戏吗?!” 贾逢春怒目相视,一张脸气得涨红。 孙全微微一笑,“贾大人莫动怒,若不是,那便请您说说,祭天大典在即,您怎和宋公公出现在此?” 他脸色猛地一沉,又道:“又怎如此巧合,高公公在这时遇刺!” 贾逢春被他噎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启禀皇上,奴婢有一事想问——” 宋菁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了贾逢春的思绪。 他转头对上她的视线,见她不易察觉地摇头,冷哼一声将头转向了一边。 小皇帝被宋菁吸引了注意力,“你有何要问?” 宋菁吸了吸鼻子,犹豫了半晌才出声:“回万岁爷,小的斗胆想问问,您并着几位大人都亲眼瞧见高公公遇刺了吗?” 闻言,肩上还汩汩冒着血的高立顿时哭嚎起来。 他被搀扶着从小皇帝身后走出,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 “万岁爷!谢掌印!她她她……她这话问的是何意思?!万岁爷您明鉴啊!” 见高立哆嗦着指向宋菁,一脸的愤愤不平,谢司宴面上露出一个笑。 “高公公提我也无用,此事与我无关,但凭皇上定夺。” 想单凭一句话便把他拉下水,高立也太天真了。 语毕,他冷冷看向跪在地上的宋菁。 察觉到谢司宴吃人的视线,宋菁浑身一个哆嗦,哭得更厉害了。 “高公公真是顾此薄彼!我和贾大人不过遇上了说两句话。孙全含血喷人、随意冤枉我们便可,小的不过问一问,您便这般……” 她抽抽噎噎地喊道:“那便都拿出证据来,看谁更有理!万岁爷,您可要替小的做主啊!” 高立闻言恶狠狠看向宋菁,那阴沉的目光里透着两分阴险。 宋菁装作没看见,只一个劲儿地朝小皇帝磕头。 可小皇帝却看上去有些犹豫,一时没有说话。 众人都等着他做决定,这时,密林外围却突然跑进一人。 “禀告皇上!” 那人咧着双腿,疾驰而来。 “小的有证据!” 他猛地扑跪在地,一张脸紧紧皱着。 见他现身,宋菁一脸了然,原来曹双力的用处在这儿。 只不过被她逼着提前出场了…… “哦?你有什么证据,说来听听。” 一向爱热闹的小皇帝,此刻并没有半分兴奋。 许是怕断错了案被老师责罚,他只是紧张地看着几人。 曹双力闻言不敢耽搁,“那日,小的本想去太医院拿药,恰巧瞧见宋公公冲撞了禁军。小的以怕惹火上身便走了,可没想到贾大人也去了!” 他看了一眼贾逢春,“小的觉得不对劲,便藏在附近等了一会儿。果不其然,没多久便看见他们二人在夹道里密谋!” 宋菁闻言冷嗤一声,“是贾大人去不得太医院,还是我不配跟人攀交情?敢情在你们那,我和人说说话就是密谋了?!” “贾大人没病没灾去太医院是为何?” 曹双力咬着牙,一双眼睛带着浓烈的恨意射向她。 “而且,小的亲耳听见她说……说‘有人’要贾大人杀了高公公!” 他越说声调越高,最后一句竟转头直直看向谢司宴。 在场众人闻言皆神色一变,均下意识朝同一方向看去。 只有宋菁没有,她垂下视线,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第46章 熟悉的我问你答 原来如此…… 曹双力从头到尾,说的是假话。 他根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跟着自己的小太监也并不仔细,很多事都未讲给他们听。 最重要的是,他们根本没听见两人的对话。 他们误会两人的碰面跟谢司宴有关,是以想出这个法子。 不仅能坐实她和贾大人的关系,还能拉谢司宴下水。 可谓一箭双雕。 可他们到底还是太心急了,忘了很多重要的细枝末节。 但宋菁并不打算在此刻提醒他们,因为还有一人未曾出场…… “满宫里谁人不知曹双力是高公公的人,更何况,他三番两次和小的作对,早已对我恨之入骨!万岁爷,此人的话不可信!” 她伏在地上哭天抢地,看得谢司宴一阵皱眉,又忽听小皇帝“嗯”了一声。 “你说的事,朕有所耳闻,曹双力的话……确不可尽信。” 他沉吟一瞬,而后对沉着脸的高立道:“你可还有别的证据?” 眼看着自己的安排被一一打乱,高立心里烦躁不已。 他偷偷瞟了一下秦阁老,见他板着脸站在小皇帝身后,一双鹰眼紧紧落在自己身上,心里咯噔一下。 秦阁老不满意…… 高立不顾伤口,忙俯首一下下磕在满是冰雪的地上。 “皇上明鉴!明明是奴婢遇害,如今不仅不治疑犯宋菁的罪,还任由她反审起奴婢来了!万岁爷,您别被她骗了!” “嗯?” 小皇帝有些慌了,先是偷看一眼秦阁老的神色,见他脸色难看,忙向谢司宴求救。 “谢卿,这……” 谢司宴垂着眸子,轻声哄道:“万岁爷是皇上、天子,这世上谁人能大过您?自是您怎么高兴怎么来。” 小皇帝这才松了口气,努力挺了挺胸膛。 “审完你便是她,放心,一个都落不下。” 自谢司宴开口后便一直黑着脸的高立,闻言脸上更加难看。 他一张脸拉得老长,悄悄瞧了一眼身旁的孙全。 而下一瞬,又有一行人,从远处而来。 “启禀皇上,刺客抓到了!” 跪在前头的宋菁闻言转头看了过来。 只见陈泰带着两个禁军,押着一个身着短打的精壮男子快步而来。 她见状暗自勾起了嘴角,重头戏终于来了…… 午时已过,到了一天中最暖和的时辰。 可身处密林之中的所有人,尤其是跪在地上的几人,都有些瑟瑟发抖。 其中那被人反剪着手的男子,更是抖得厉害。 不等旁人询问,他自己便怕得将一切吐个一干二净。 “我说,我全说!” 他一张脸白得吓人,目光不受控制地四处游离。 “是贾大人!贾大人命我埋伏在这附近,找机会杀了高公公!一切都是贾大人的命令!与我无关!” 贾逢春气得血气倒涌,“一派胡言!我都不认得!如何命令你!” 那男子好似一句也听不进去,只一边挣扎一边大吼。 “贾大人!救命!您一定要救救我!我还不想死啊!” 贾逢春圆目怒瞪,仿佛下一瞬便要冲上去杀了他。 “启禀万岁爷——” 宋菁忽然出声,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小的有几句话想问他。” 小皇帝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算是应允了。 宋菁一手撑地站了起来,拖着跪得酸痛的双腿朝刺客走去。 那刺客仿佛怕极了她,一个劲儿地往后挣扎。 “别过来!你别过来!” 宋菁不搭理他,待走到其面前后,猛地抬手狠狠扇了刺客两个巴掌,直扇得他嘴角冒出了血。 众人被她吓得愣住了,又听她轻声问道:“可冷静下来了?” 那刺客被扇懵了,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抬头看了一眼宋菁,再不敢发疯,只喃喃道:“不是我,真不是我!” 宋菁“嗯”了一声,“我问你答。” 谢司宴闻言懒懒掀起眼皮,将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见她并没有看过来,又敛下眉眼,掩去了眼底的神色。 宋菁对此一无所知,待刺客点头后,才缓缓开口。 “你说是贾大人叫你埋伏在此,对吗?” 刺客点头,她又问道:“什么时候吩咐的你呢?” “今早到了天地坛之后。” “那他身上可有什么异样?” 刺客闻言脸上有些僵了,他看了看身旁的陈泰。 见后者并不看向自己,额上露出冷汗。 他皱眉想了半天,才犹豫着说道:“没有,没任何异样。” “好!” 宋菁大喝一声,而后又躬身朝小皇帝问道:“万岁爷,小的斗胆,请问您一行人并着高公公,不在斋宫用膳,又是为何出现于此呢?” “高立说此处风景甚好,朕便来此处赏景用膳。” 宋菁点点头,“奴婢再斗胆一问,此事是一早便安排好的行程,还是临时起意呢?” 小皇帝这下犯了难,犹豫了半晌道:“朕乃临时起意,高公公是否一早便安排,朕不知。” “谢万岁爷,奴婢问完了。” 宋菁打了个千儿,而后站在原地不动弹了。 小皇帝被勾起了兴致,好奇地看向她。 “你瞧出什么来了?” 宋菁微微一笑,没说话,而是看向谢司宴。 小皇帝见状也跟着看了过去,谢司宴无奈,只垂着视线用余光瞟了她一眼。 宋菁这才笑着开口,“禀皇上,这刺客说得乃是假话,他并非受贾大人指使。最重要的是——他压根就没见过贾大人!” 小皇帝闻言眼睛亮了起来,“哦?此话怎讲?” 她微弓着身子解释道:“您说来此赏景是临时起意,那贾大人一直在祈年殿当值,是如何得知您会来此,又命刺客一早便守在这儿的呢?” “是以,他不可能是受贾大人指使——” 宋菁顿了顿,转身看向曹双力。 “而接下来这事儿,和曹公公也有关。” 她缓缓勾起嘴角,“您之前说,贾大人无病无灾去太原便是去找小的密谋,您还记得?” 曹双力闻言狐疑地看向她,“是又如何?” “那您可大错特错了!贾大人,不是无病无灾,他之所以去太医院,是因他手受了伤,这才去太医院包扎。” 说着,她转身示意贾大人亮出手。 只见重重甲胄之下,他原本握拳藏于其中的手上,赫然缠着一道道裹帘! 第47章 贾逢春,你可认罪? “不可能!他……”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曹双力被吓得目眦欲裂。 见他六神无主,宋菁替他将后面的话接上了。 “他没将此事告知你对吧?那是因为当他得了信儿来到太医院时,贾大人已然到了。是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我俩一同出来说话,而且也并未听见说了什么!” 她紧紧盯着曹双力的眼睛,每说一句便向前走一步。 “太可惜了,你派去跟着我的人,竟如此不堪重用……” 宋菁在他面前蹲下,一字一句道:“不过曹公公怎也如此粗心,这般重要之事,竟也不仔细打听一下。” 曹双力闻言脸色寸寸灰败,整个人垮瘫到了地上。 不仅是他,连带着高立等人均是脸色骤变。 宋菁没将他们裹满恨意的目光放在心上,而是猛地起身转向刺客。 “是以,你也一样——” 她又来到刺客身边,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我问你可见贾大人有何异样,你说并无。可你若真当私下面见了贾大人,又怎会注意不到他手上的伤!” 刺客闻言脸色铁青,浑身抖得如筛糠。 宋菁暗地冷笑一声,而后眼里闪过厉色,浑身气势逼人。 “说!到底是何人派你谋害高公公!又为何要诬陷贾大人!” “不是我!不是我——” 刺客猛地一声粗吼,直起身子剧烈地往前挣扎。 宋菁被吓了一跳,不禁后退了一步,心里却松了口气。 说罢,只要说出背后主使,他兴许还能活下来…… 可就在这时,一旁的陈泰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身侧禁军的佩刀。 “护驾!” 他手握尖刀动作迅疾,一个用力便刺穿了刺客的胸口。 “噗呲”一声,血溅当场。 众人皆被这一变故惊了一跳,宋菁也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 她不是没见过杀人,比这更骇人的场面也经历过。 可那刺客马上便要说出真相了,只差一步…… 禁军护驾,铠甲碰撞之声在密林中久久回荡,震耳欲聋。 宋菁隔着人群和贾大人对视一眼,后者骤然重重向前踏出一步。 “何人动刀!疑犯尚未审完,你居心何在?!” 陈泰见状一脸的惊恐,膝头一软忙跪在了地上。 这时,一直未曾说话的秦阁老突然开了口。 “贾大人勿要着急,那小太监护驾心切,尚可原谅。” 护驾心切?是急着杀人灭口吧! 秦阁老发了话,贾逢春自是什么也不能再说。 宋菁朝他微微摇头,贾逢春见状黑着脸冷哼了一声。 “你这个小太监倒是机灵……” 宋菁闻言从贾大人身上收回视线,看向了说话的秦阁老。 “阁老谬赞。” 她忙垂首打了个千儿,又对小皇帝道:“万岁爷,现下奴婢和贾大人可洗脱嫌疑了吧?” 小皇帝故作老成的点头,刚要开口却被打断了。 “皇上——” 只见秦阁老一双鹰眼紧紧盯着宋菁,目光犀利。 “微臣有一事不解,想问一问这小太监,一个长随如何和禁军统领相识,又私下里攀得上交情的!” 宋菁闻言脸色顿沉,该来的总会来。 但她万万没想到,这件事竟是被秦阁老提起。 宋菁微垂着视线,不动声色地看向了谢司宴。 没想到,他的视线也恰好落在她身上。 两人甫一对视,宋菁后背顿时阴风阵阵。 众目睽睽,她只觉腹背受敌,额角不自觉冒出冷汗。 半晌后,谢司宴终是收回视线,懒懒开口。 “阁老问你话,你便答。” 宋菁觑了他一眼,却不敢掉以轻心。 咽了口吐沫,她仔细斟酌道:“说起来,此事和谢掌印也有关——” 此话一出,原本显出颓败之势的高立等人,眼里立马闪烁着精光。 只是宋菁接下来的话,却叫他们失望了…… “奴婢因弄坏了龙袍要被责罚,是谢掌印帮小的说了话,才躲过一劫。而当时,贾大人正好在场。” “嗯,此事朕也听说了。” 小皇帝闻言点点头,却被秦阁老看过来的眼神吓得闭上了嘴。 宋菁好似没看到这番官司,继续道:“若说交情,小的和贾大人可万万谈不上。只是小的看掌印近日来为大典之事劳心费神,遇见贾大人便多嘴问了两句。” 语毕,她心虚地垂下了眸子,不敢去看谢司宴的眼睛。 他从未在自己面前提过大典,只是现下不得不走这一招险棋了。 “哦?谢掌印当真是吾辈之楷模,心中所想之事甚多,连前朝的事,都忍不住要伸手了!” 宋菁闻言头垂得更低了,祭天大典向来是礼部总理,太常寺承办。 钦天监只需选定吉日便可,是以面上此事与司礼监半分关系全无。 可实则谢司宴深得皇上宠信,宫内大大小小的事,都脱不开他的手。 只见他面无表情,淡淡说道:“万岁爷一年就这一个机会出宫,不得不万分小心。” 他说得理所应当,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半分逾矩。 可如此一来,也算承认了宋菁的说法。 宋菁长长松了一口气,这才敢微微抬眸偷瞟了一眼谢司宴。 谢司宴并不看她,只是垂着视线,虚虚落在小皇帝身上。 秦阁老见他如此肆无忌惮,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气得脸色铁青。 这时,小皇帝犹豫着开了口。 “老师,您可还有疑问?” 秦阁老来不及收敛神色,猛地瞪向小皇帝,吓得他忙错开脸。 “启禀皇上,微臣没疑问了,一切但凭圣上定夺。” 许是察觉有些不妥,秦阁老缓和了脸色,但声音还有几分冷硬。 “既如此,朕便来断一断此案——” 小皇帝兴致勃勃地挺直了胸膛。 “高立遇刺一案,刺客已然伏诛,此事确和贾逢春两人无关,然祭天大典本该戒备森严,竟叫刺客来去自如,他该担失察之责。贾逢春,你可认罪?” “臣有罪!” 贾逢春跪倒在地,小山般的身子强折着磕了个头。 小皇帝见状点点头,又朝跪在地上的高立众人说道:“尔等此番经历无妄之灾,朕心生怜惜——” 他话锋一转,看向摊在地上的曹双力,“但此人妄加揣测,满口谎话,实在叫人心生不喜……念他护主心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可贾大人一样,自行下去领板子吧。” 语毕,小皇帝偷瞄了一眼秦阁老,见他神色不善,又蹙眉看向了谢司宴。 谢司宴安抚地点点头,小皇帝这才松了口气。 “行了,都散了吧。” 话音一落,密林中响起震耳欲聋的齐唱。 “皇上圣明,恭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送走了小皇帝,秦阁老黑着脸瞪了一眼跪了满地的众人,而后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高立心惊胆战,一口气没倒上来,竟晕了过去。 众人又是一番手忙脚乱,最后密林中竟只剩下了宋菁和谢司宴。 宋菁重重松了口气,身子一沉,一屁股坐在了小腿上。 谢司宴淡淡瞥了一眼身后的人。 宋菁见状心里咯噔一下,忙直起身子站了起来。 “爷——” 可还没等她说话,他又忽然沉下了脸。 密林之中,寒风乍起。 霖峰不知从何处疾驰而来,手持尖刃一把架在了她颈间。 “老实跪下!” 第48章 大快人心的好事! 脖颈间一凉,宋菁猛地瞪大了眼睛。 这一幕太熟悉,好像不久前的那个夜晚。 只不过,当时是谢司宴亲自拿着刀,抵在她的脖子上。 宋菁咽了口吐沫,小声地唤了一声。 “爷,您这是……” 谢司宴闻言看向缩在刀下,如猫一般的人。 “觉得冤枉?” 宋菁不敢说话,只半跪在地上,怯怯地看着他。 谢司宴缓缓勾起嘴角,眼里却冷得骇人。 “你我已交手多次,不必再在我面前装样子。” 宋菁闻言一改浑身哆嗦的惊恐样子,长长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您技高一筹……” 谢司宴冷哼一声,不再说话,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俯首磕头的人。 “爷饶小的一命,小的必定知无不言。” “还敢讨价还价!” 一旁的霖峰忽然发怒,手里的刀再次贴紧了。 宋菁面色不变,只是抬眸看向谢司宴。 直到谢司宴缓缓眨了下眼睛,算是应允,她这才缓缓开口。 “小的给爷讲个故事吧……” 宋菁眨眨眼睛,不再等谁说话,径直说了起来。 “世人皆知,昌家长孙是个病秧子,自懂事后便被送进了道观。一年到头,也只有过了正旦才能见到前来探亲的家人。直到,十岁这年……” 她微垂下眸子,用最平淡的语气说道:“元宵佳节,世间各处皆灯火璀璨,可道观里却满是手握火把的士兵。” “他们打砸抢烧,将道观搜刮得一干二净,却堂而皇之地说是奉命搜查!原来,病秧子的姑父叛国通敌,惹下诛九族的大乱,是以连他这个将死之人都不得善终。” “好在道观的师父心善,将他藏了起来才没被带走。可他们却不得不仓皇而逃,流离失所。五年间,师父们一个个走了,最后只剩她自己在这世间流浪。好几次,差点没了命。” 不知为何,宋菁忽然嗤笑一声。 “说来也怪,她本是将死之人,却每每都能从险境中捡回一条命。一路颠沛流离,她竟不知不觉流浪到了京都,遇上了贾大人……” 说到此处,眼睛忽有些酸了,她抬头看向谢司宴。 “爷,一个人她想活着,这有错吗?” 寒风凛冽,吹得几人衣袍猎猎作响。 谢司宴没回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你只想活?” 宋菁咬牙,“是,小的只想活!” 只有活着才能做其他的事! 谢司宴一时没说话,半晌后,才回答了她刚才的问题。 “想活没错,但前提是,你该活。” 宋菁懂他这话的意思,他是说病秧子不该活着,是以想活便是错。 可她不认,凭什么他不该活? 这场祸事即便是真的,从头到尾也与他无关。 但宋菁并不争辩,只是垂首问道:“爷,小的讲完了,您该饶了我吧?” 一旁的霖峰闻言后槽牙咬得咯吱直响,“大人!万万不可!” 谢司宴挥手打断霖峰,“为何救陈将军?” 宋菁呼吸一顿,错了错眼珠道:“陈将军曾救了小的一命。” 她依旧跪在地上,寒气顺着衣料钻进骨头缝里,冻得人浑身不自觉地发颤。 谢司宴看了她好一会儿,“地上凉,起来罢。” “哎!谢爷体恤!” 宋菁笑得跟朵花一样,抬手小心翼翼挪开了颈间的剑。 霖峰握着剑牙关紧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宋菁好似没瞧见,腆着脸虚扶着谢司宴的胳膊。 “爷,天冷了,咱该回了吧。” 又见这副狗腿子面孔,谢司宴不动声色躲过了她的手。 只对霖峰道:“走吧,回去。” 此时,日头微微西沉。 高立在随行太医的医治下,终是醒了过来。 待他睁开眼睛,看见榻前零零星星跪着的几个人,心里猛地窜起一阵火。 “废物!全都是一群废物!” 见他抬着头,一张脸涨得通红,孙全的心狠狠提了起来。 他跪着行至榻边,哭喊着劝道:“干爹勿要动怒,您千万小心身子!” 说着,似是为了让高立撒气,孙全猛地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都怪儿子!都是儿子的错!干爹,您要怪就怪我!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高立一双眼瞪地鼓起,见状狠狠躺了下去。 半晌后,才仿佛终是倒过了一口气,挥挥手无力道:“都下去吧。” 现下在天地坛多有不便,待回了宫他再与他们算账! 孙全见状忙叫陈泰,和跪在地上犹如一滩烂泥的曹双力下去。 直到这时,屋内才算真正安静了下来。 孙全依旧跪在地上,瞧着高立脸上有了些血色,才轻轻开口。 “干爹,刚才您昏着之时,秦阁老命人来过了。” 高立闻言猛地提起沉重的脑袋,眼带希冀地看向他。 “秦阁老可是派人来看我?” 孙全心里一虚,垂下视线不敢与之对视。 “秦阁老……” 他犹豫了良久,才将实情吐出:“阁老派人送来了一面镜子,并说——” 孙全顿了一下,偷瞄了一眼高立,才闭着眼睛道出了实情。 “说叫您下次再想弄宋菁之时,先照照镜子瞧瞧自己,再想想是怎么爬上这个位子的。” 他语速极快,听得高立目瞪口呆,面上的血色瞬间便褪去了。 他……他到底是被秦阁老厌弃了! 高立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好似被人一闷棍敲在了头顶。 他强忍着没晕过去,可当夜便病倒了,一蹶不振。 好在祭天大典一切顺利,很快三日之期便过去了。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又如来时一般回到了宫里。 天地坛是为祭祀所建,见不得血光,是以贾逢春和曹双力回了宫才受罚。 众人午时进宫,午时三刻,整个紫禁城就响起了不绝于耳的惨叫声。 宋菁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发誓以后一定不再气贾大人。 好容易捱到下值,她连饭都来不及吃,便跑去找小乙子了。 宋菁将这两天发生的事,一股脑讲给他听,直听得小乙子捂耳朵。 “我不听了!你没安好心,定是又让我帮你干坏事!” 宋菁被他这副避之不及的样子,逗得直咧嘴。 却板着脸佯装生气,“哪儿能啊!小乙兄就这么想我?!” 小乙子不信,捂着耳朵就要跑,却被宋菁一把拉住了。 她将小乙子的手扒拉开,嘿嘿笑道:“不是坏事,是好事,大快人心的好事!” 第49章 今日特来送你一程 一别三日,谢司宴的书案前又堆了好几摞折子。 可直到天色昏黄,东厂的人退下后,他才有工夫一一查看。 送走了东厂的人,天已擦黑,霖峰快步回到值房,将满屋的蜡烛一一点上。 霎时间,值房内亮如白昼。 “她人呢?” 忽然,谢司宴轻声开口。 霖峰手上动作一顿,放下烛台快步行至书案前。 “回大人,宋菁回宫后便去了廊下家,现下还未回来。” 谢司宴闻言点点头不再说话,可霖峰低头拱手,看起来欲言又止。 “有话便说。” 谢司宴垂眸扫视着折子,却将他的犹豫尽收眼底。 霖峰微微抬头,见大人不曾看向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开了口。 “大人,您真的就这样放过她了?” 谢司宴视线不停,反问道:“不然呢?” “按照往常,您会寻个由头将她送进东厂。” 而后再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霖峰在心里默默补上后半句。 “你是觉得我对她不一样?” 霖峰闻言头垂得更低了,“属下不敢!只是……属下担心她会连累您。” 谢司宴视线顿了一下,思绪忽然回到了那个晚上。 他被人撞破了秘密,又错失了杀人灭口的最好时机。 待一步步走到如今,宋菁早已杀不得。 她夜盲真假尚未可知,又是这么个身份。 若宋菁早将自己的秘密告知她背后那些人,那她死的那日便也是自己的忌日。 可现下两人手里都有彼此的把柄,相互牵制是最好的法子。 宋菁经不起任何风浪,而自己也必须万无一失…… “大人?” 霖峰见谢司宴久久不说话,忍不住出声询问。 “属下并无质疑您的意思,属下只是担心……” “无妨”,谢司宴回过神,微微摇了摇头。 “我留她,暂且有用。” 霖峰闻言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可又另皱起眉头。 “大人不全信她?” 谢司宴点头,“哪里都能活,为何偏偏是宫里——” 他放下折子,抬头看向霖峰。 “她想报仇,便总有一日会是咱们的帮手。” “可……此招是否太过凶险,一旦她身份暴露,秦阁老定会治您包庇之罪。” 谢司宴没说话,又垂眸看向手中的折子。 半晌后才淡淡回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霖峰自知大人做的决定,他人无法劝说,只能闭嘴。 却又听谢司宴道:“日后再不必派人跟着了,她耳聪目明,咱们没工夫、也没人手陪她换来换去。” 霖峰拱手应是退下了,可眼中却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 入了夜,紫禁城一片寂静。 从上空俯瞰,一对对高高挂着的红灯笼将偌大的皇城勾勒个仔细。 细看,还能在密密麻麻的红灯笼之间,瞧见一只不断摇晃的宫灯。 握着宫灯的手似是有些害怕,哆嗦个不停。 是以宫灯也晃得更加厉害,叫人险些看不清脚下的路。 宋菁有些不耐烦,一把夺过宫灯,再腾出一只手拽着身边的小乙子。 “你怕甚么?宫门还未落锁,便是禁军来了,也没理由抓咱们。” 小乙子极不情愿地跟在她身边,时不时往后扽着身子。 “不行……你这太草率了!咱回去吧……明儿再来成不?” 宋菁不回答,只是手上使劲,脚步不停地拉着他往前走。 如此这般还不忘轻声安慰道:“别怕,小乙兄,一切有我呢!” 小乙子闻言都要哭出来了,就是因着她,自己才怕的! “祖宗!我求你了!你饶了我吧!为贾大人报仇,不急于这一时!” 两人始终压低了嗓子,可此时他忍不住拔高了音调,听得宋菁直咧嘴。 “嘘!你小点声!” 她一把拉着小乙子躲在了墙根下,“咱都到了,现下说什么也晚了。” 说着宋菁松开了小乙子,朝头上的窗户指了指。 “就是这儿吧?” 小乙子哭丧着脸,朝身后一排房子看过去,而后点点头。 “是最南边的这间,我打听了,他说曹双力自上次病了之后便始终一个人住。这次又挨了板子,没人管他,现下生死不知。” 宋菁笑着点头,拍了拍小乙子的肩膀。 “小乙兄真是厉害,这等辛密都打听得到,还有什么可怕的。” 小乙子闻言急得瞪大了眼睛,“这哪是一回事!” 宋菁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都一样,都一样。” 她左右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又嘱咐道:“一会儿翻窗进去,你先捂住他的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出声,记住了吗?” 小乙子吓得浑身哆嗦个不停,只一个劲儿地摆手。 “不行……可不行……我……我来不了这个啊!” 宋菁却不听他的话,薅着他站了起来,而后猛地推开窗子将他推了进去。 小乙子没有防备,被一把折了进去。 只见“扑通”一下,整个人砸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趴在通铺上的人好似听见了声音,轻轻动了一下,小乙子吓得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待宋菁轻手轻脚地落地后,只见他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通铺边,死死捂住了曹双力的嘴。 直到这时,曹双力才醒过来。 待他睁开昏沉的眼睛,从左边瞧见宋菁那张悬空的脸,险些吓得一翻白眼晕过去。 宋菁见状嘿嘿一笑,朝他拱了拱手。 “许久不见,曹公公可还好啊?” 曹双力被捂着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见他这副样子,宋菁撇着嘴,不住地摇头。 “啧啧啧!真可惜,曹公公现下不能说话。不然我真想听听,你想留些什么遗言。” 曹双力闻言立马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他眼睛瞪得老大,额角青筋迸出。 可他本就大病初愈,又挨了板子,身子早大不如前。 是以眼下的挣扎太过苍白,小乙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其压制的死死的。 宋菁没动作,只是看着他徒劳地挣扎,而后眼里一寸寸冷了下去。 “我不知你为何如此恨我,原先我想着你也不过是替高立办事,是以一直不曾对你下狠手。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打我身边人的主意!” 她顿了一下,又笑道:“可我这个人,到底还是心太善,不忍你受苦。是以今日,特来送你一程……” 第50章 高立病好了 “曹公公自己也该想到的吧,待高立病好,你便该是生不如死,而且求死不得。” 她语气平淡,却听得曹双力眼里逐渐没了生机,最后停下了挣扎。 见他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宋菁神情冷了下来。 她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放在了曹双力的手边。 “这是我特意为你搜集的药,敷在伤处保管药到病除,无声无息。” 宋菁的声音很轻,轻到曹双力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见他无动于衷宋菁也不意外,只是示意小乙子松手,而后施施然翻窗离去了。 走出河边直房,小乙子还在担心。 “这样便可以了?他不会告发咱们吧?” 他坠在宋菁身后,紧紧扒着她的袖子,紧张兮兮地问个不停。 宋菁不说话,只是顿住步子,转身看向河边直房的方向。 往常那里总是灯火璀璨,如今虽依旧,但却并不热闹。 廊下依稀可见人来人往,脚步匆匆,皆向高立直房而去。 他病了,众人都忙着侍疾。 宋菁又改了视线,朝最南边那间屋子看去。 那是河边直房里唯一暗着的房间,他也伤了,甚至更重,却无人在意。 宋菁收回视线,极低地叹了口。 “不会的,他会感谢咱们。” 小乙子闻言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她,似是在说——你俩谁病了? 宋菁不解释,只是轻轻拽了拽自己的袖子,朝小乙子嘿嘿笑着。 “小乙兄,今日多亏你了。我瞧你动作快准狠,很是不错嘛!怎得老说自己不行?” 小乙子扒袖子的手一顿,立马窜得老远,再不敢挨着她。 “我不行!浆洗衣服也不用你了,咱俩两清了!日后莫要再找我!” 说着他加快脚步,撒丫子朝廊下家跑去。 见他跑得像兔子,宋菁对着背影打趣道:“小乙兄别走啊,明日带你去见崔公公,你莫着急……” 可小乙子哪儿还敢再听她说话,一溜烟跑没影了。 宋菁哼笑一声,摇着头回司礼监了。 可她刚回到司礼监,竟远远瞧见了谢司宴。 寒风萧萧,谢司宴身边没跟着人,从二进院踱步而来。 宋菁被抓了个正着,往前走不是,回头离开也不是,一时尴尬在了原地。 瞧着前后左右来回转身,却一步也不挪腾的人,谢司宴眼里忽然起了一丝嘲弄。 “干什么去了?”他沉声问道。 宋菁见状也不躲了,呲着牙上前扶住谢司宴的胳膊。 “哟,爷,大半夜的,您怎自己出来了?” 谢司宴不动声色的躲开她的手,视线冷冷扫了过去。 “规矩呢?” 宋菁忙躬身认错,“爷恕罪。回爷的话,小的去廊下家串门去了。” 谢司宴这才收回视线,抬头看向前方。 “爷,怎就您自己?霖侍卫怎没跟着?您这是要往哪儿去,小的给您去叫抬舆?” 宋菁嘴不停,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谢司宴皱起眉头,“聒噪!” 宋菁脚下一顿,忙闭上了嘴,面上一副委屈样子。 谢司宴瞥了她一眼,半晌后淡淡道:“陪我走走吧。” “哎!” 宋菁忙应了一声,跟在谢司宴身后不远不近地坠着。 酉时已过,天下稀稀拉拉飘起了雪沫子。 看不真切,只砸在脸上才能感受到。 宋菁只觉脸上凉凉的,抬头一看谢司宴肩上已铺了薄薄一层。 “爷,下雪了。” “嗯”,谢司宴轻轻应了一声。 半晌后忽然问道:“那些师父怎么走的?” 宋菁先是一愣,而后沉下了脸。 她很久都没应声,谢司宴疑惑地转头看了她一眼。 “怎么走的都有——” 宋菁忽然扯了一下嘴角,而后极其平淡地开了口。 “有病死的,有受伤了来不及治的,有掉下山崖摔死的,还有……替我挡箭死的。” 谢司宴点了点头,“一个都没活下来。” 宋菁也点了点头,“是,一个都没活下来。” 但心里又默默想到——也不是都死了,陈将军就活下来了。 只是这话,却不能告诉他。 “你吃了很多苦。” 是肯定,不是疑问。 宋菁抬头看了一眼谢司宴,而后垂下头答道:“跟师父们相比,算不得什么。” 谢司宴又“嗯”了一声,然后便不再说话。 他不说话,宋菁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一时间,寂静的紫禁城,只有雪粒子飘飘扬扬撒在两人身上的声音。 久久回荡在耳边…… 这段诡异的记忆,宋菁睡了一晚便忘记了。 第二天当她神采奕奕去当值时,却听见司礼监上上下下都议论着什么。 她打听了一番才得知,原来河边直房死人了。 死的正是曹双力。 “听说他被打了板子之后,一直扔在没人住的直房没人管。活活叫伤给拖死了!” “可不是嘛!听说死样可惨了,浑身长满了大包和疹子,身上烂的一块接着一块,都没有好地方了!” “诶哟哟,你说说!这得是造了多大的孽啊!” 众人议论纷纷,却听得宋菁直皱眉头。 自己送去的药,没这么大效力啊。 她这个人最是善良,不会欺骗将死之人,说无声无息便真的是这样。 难道曹双力没用那药?还是说有别人也想让他死,而且是不得好死…… 宋菁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搓了搓手臂,不再听闲话,往值房去了。 待伺候完谢司宴下了值,宋菁连忙赶去了廊下家。 小乙子见到她,哭丧着脸将她赶了出去,只道日后莫要再来找他。 宋菁无奈,只能三天两头地哄,这才能踏进他的直房。 可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她又听说了一个坏消息。 高立病好了…… 河边直房一扫前段日子的颓败之气,人人脸上都露出了笑意。 可也只维持了一个时辰,便又紧张了起来 只因高立要开始清算了。 一时间,河边直房人人自危。 “禀干爹,人都到齐了。” 孙全躬身站在一干人等身后,额间满是冷汗。 高立坐在上首,哪怕屋里火盆烧得极旺,身上也盖着厚厚的大氅,足以见此次病得有多重。 此时,他冷眼看向地上跪着的众人,忽然皱起了眉头。 “不对,怎少一个?曹双力呢?” 他阴恻恻扫视着众人,咬着后槽牙将曹双力三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众人吓得浑身一个哆嗦,脑海里皆浮现出一个念头——高公公真是恨极了他…… 第51章 送你一份大礼 亮如白昼的直房内,此时压抑的厉害。 众人皆垂首跪在地上,生怕发出一丝声音,被上首的高立注意到。 孙全立在几人身前,见状暗自长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拱手应声。 “回干爹,曹双力……死了。” “死了?!” 高立怒目圆瞪,尖细的声音阴沉得厉害,落在众人耳朵里,犹如催命符般。 “没有我的允许,谁让他死的?!他陷我于此等境地,竟如此轻易就死了!” 他似是不信,一张脸扭曲得厉害。 孙全离他最近,见状立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回干爹……确是死了……被发现时,浑身都烂得没有好肉——” “便宜他了!” 孙全话还没说完,高立猛地一拍桌子,吓得众人浑身一颤,顿时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他红着一双眼睛朝外喊道:“去!把他的尸首给我挖出来!就摆在廊下!我要亲自鞭尸!叫他死也不得安宁!” 孙全闻言只觉一股寒气从头窜到脚,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可高立却并未停止,眯着眼睛瞪向跪在地上的众人。 “还有你们!我千挑万选派你们跟着我。结果呢?一个个都是废物。全都给我拉下去,不穿肠烂肚一个也不许放过!” 随着他声音落下,一个个身强体壮的青年冲进屋内,将人都拖了下去。 一时间,直房内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高立和孙全。 孙权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微微抬头觑着高立,只见他喘着粗气,一张脸阴沉可怖得叫人不敢去看。 孙全忙收回视线,却忽然感觉那道阴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紧接着,高立死气沉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派去跟着宋菁的那个东西呢?把他带过来。” 孙全心神一凛,忙叫人将关在自己屋内的小太监带了过来。 那小太监被关了好几日,早就吓得六神无主,见有人带自己出去,忙脚步不停跟着走了。 可当他一踏入进灯火通明的直房内,便后了悔。 直房内压抑的厉害,叫人喘不上来气。 上首的高公公他远远的见过,虽十分威仪,却远不及今日这般可怖。 他刚入宫不久,哪里见过此等场面,膝头一软几乎是瘫在了地上。 可就在这时,头顶上却传来尖刺的声音。 “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怕得连话都说不清楚,磕磕绊绊地回道:“回……回公公……小的……小的名叫李河。” 李河怕极了,原本就瘦弱的身子骨此刻缩成一团,瞧着叫人徒生怜爱。 高立见状眉头一挑,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生气了。 “抬起头,我瞧瞧。” 李河不敢不听,强忍着哭意抬起了头,可嘴角却忍不住耷拉了下来。 高立一直眯着的眼睛,在他缓缓露出一张小脸后,猛地睁大了。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只痴迷地看着李河那张稚嫩的脸。 一旁的孙全始终用余光注意着高立的神色。 此刻见他这副样子,心里不禁一喜,忙道:“干爹,这东西年纪小办错了事,但还算懂事,此次便先饶他一命吧……” 李河也算聪明,闻言忙不停磕头求饶。 “公公饶命,公公饶命,小的日后当牛做马报答您!” 高立被拉回了神,一双浑浊的眼睛,带着意味不明看向了孙全。 孙全忙垂下头,继续道:“我看他还算聪明,不如放在您身边亲自教导。” 高立没说话,只是眼里的阴沉褪去了两分。 半晌后才压着嗓子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似是累了,摆摆手道:“拉下去打三十大板,能活着再说吧。” 孙全心头一喜,忙磕头谢恩,“谢干爹饶恕,儿子不孝,日后定殚精竭虑!” 一旁的李河不知两人打得什么哑谜,只被吓得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三十大板,会要了他的命…… 可到底是上天垂怜,没带走李河。 行刑结束,他便被哥哥和赵德带回了廊下家。 李海见弟弟半死不活的样子,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什么鬼地方!怎么就不给我们这些个人留条活路!” 说着,他又锤了一下晕过去的弟弟的胳膊,泄愤似的骂了一句:“又惹祸!早晚丢了这条命!” 赵德在一旁看得直抹眼泪,小乙子也不好受。 正如李海说的,这宫里,半点活路也不给他们这些下等人。 宋菁听到小乙子这番感慨,忍不住笑道:“想多了,这宫里谁的活路都不留。” 小乙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可还不等他问这话什么意思,便被宋菁拉着跑了。 “走,过几天便过年了,我送你一份儿大礼!” 小乙子闻言吓得脸都变了色,“我不要!” 可他却挣不脱宋菁的手,被推着去了尚衣监。 待两人站在崔寿面前时,小乙子只觉浑身都变得滚烫。 “崔公公,她……她在说胡话……您……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他磕磕巴巴地解释着,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宋菁怎如此胆大,竟敢要求崔公公收自己做他的长随。 自己才进宫半年,不过是尚衣监做杂活的长随,哪儿配做崔公公的贴身长随。 虽然自己曾替崔公公办过事,但也是因自己与宋菁交好,去寻她的下落…… 等等…… 小乙子脑中好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可还没等他仔细思索,宋菁忽然张了嘴。 “小乙子不错,帮了我很多忙,很是能干,崔公公大可以信任他。” 崔寿张了张嘴,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 “贾大人可知晓?” 宋菁摇头,“无碍。谢司宴已知晓我昌氏的身份,咱们日后不必防备他。只是高立那边还需小心,是以我将小乙子留在你身边。他不起眼,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他,这样很多事便方便许多。” 崔寿闻言瞳孔缩了缩,欲言又止,半晌后才道:“包括联络贾大人吗?” 宋菁点点头,“是的,我信他。” 崔寿见状阖下眼帘淡淡道:“知道了,明日起便来我身边当值吧。” 语毕,两人一起看向小乙子。 小乙子只觉脑子好似被人敲了一棍子,僵在原地半点动弹不得。 他们刚才,在说什么??? 第52章 爷,您有什么心愿? 安排好了一切,崔寿离开了直房,将屋子留给了宋菁和小乙子两人。 小乙子还是懵懵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宋菁被他逗得发笑,打算将掺杂着表哥的真相,讲给他听。 小乙子听得一愣一愣的,待反应过来想要捂耳朵,已经来不及了。 他额角流出密密麻麻的汗,“天老爷啊!这……这……这到底是什么事啊!” 宋菁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一边擦眼泪一边道:“你想跑也来不及了。” 小乙子一脸的懊恼,就差哭出来了。 “我这知道,跟着你小子,绝对没好事!” 此时,宋菁忽地沉下了脸,变得异常肃穆。 “对,你说的没错。跟着我,确实没好事。是以,你想好了。” 她握住小乙子的肩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虽说我逼着你干了这么多事,但你完全可以当作没听见这些话,依旧做你的长随。” 小乙子被她吓到了,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垂下头,半晌后才道:“你让我想想。” 宋菁也不逼他,笑着松开他的肩膀。 “好,你好好想,此事确实需万分慎重,不急,你慢慢想。” 小乙子头垂得更厉害了,宋菁拍拍他的肩,两人一起出了值房。 日头西沉,尚衣监绝大部分的人都还没下值。 宋菁刚从掌印值房出来,便被人围住了。 “小宋公公,是小宋公公来了!” 李子最爱凑热闹,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忍不住出来看。 见是宋菁来了,忙叽叽喳喳地回去报信儿。 “姐姐们,小宋公公来了!” 自从宋菁在宫里名声渐响后,众人便不再叫宋菁名字,而是叫她小宋公公。 绣娘们还总是打趣春桃,整日里“小宋公公”长,“小宋公公”短。 此刻听见宋菁来了,众人的目光又不禁飘向了春桃。 “哟,春桃妹子,小宋公公怕是又来看你了吧?真是叫我们眼馋啊!” 春桃此时早已羞红了脸,“她是来看大家的!” 语毕,她跟着众人一起出了门。 昏黄的日光落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也笼罩着宋菁的身影。 只见她笑着摆摆手,而后穿过重重人群朝自己而来。 宋菁在她身前站定,却仅仅只是与她对视一眼,而后便从怀里掏出各色玩意,送给一众绣娘。 “过几日便是正旦,我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可赠,便只能备下这些小东西讨各位的欢喜。” 宋菁笑得真诚,一众绣娘也不客气,左不过都是些不值钱的小东西,一一道谢后收下了。 待众人走了,她才又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对宫花递给了春桃。 “喏,这是你的。” 宫花很是好看,正是近日女官们私下里时兴的样式。 春桃眼睛亮晶晶的,将宫花放在手心里端详半天,才仔细地放了起来。 “听说你前头去天地坛又险些出事?” 宋菁笑了两声,“无事,红人是非多。” 春桃眉眼弯弯,见她此刻安全也放心了。 两人闲话几句,宋菁便急着回司礼监了。 马上便是岁暮,宫里上上下下都忙得厉害,司礼监也不例外。 她跟着众人里里外外忙地活着,不过三日,公厅值房里外便喜气洋洋。 霖峰看着门上贴的门神,以及到处五颜六色的挂钱及红灯笼,眉头皱得紧紧的。 见宋菁一脸的兴致勃勃,忍不住斥责。 “这些个东西太过碍眼,都赶紧撤了!” 宋菁刚挂好最后一盏灯笼,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辞旧迎新,各宫都欢喜得很,偏你在这儿叽叽歪歪!” 自从她身份暴露,霖峰更是看他不顺眼,时常贬损她几句。 宋菁从一开始的委屈,到现下与他互呛,胆子着实涨了不少。 霖峰气得直咬牙,“往年都是干干净净的,偏你一来便弄得乱七八糟!” 宋菁冷哼一声,不甘示弱。 “就因你往年不曾好好置办,是以司礼监都没有个人情味。瞧瞧你,整日一副别人欠你的样子,任谁看了都心烦!” “你——” 霖峰眼睛一瞪,浑身杀意骤起。 “好了,都住嘴。” 谢司宴忽然隔着房门出声,打断了两人的争吵。 宋菁看了霖峰一眼,吐吐舌头后,弓着身子进了值房。 “爷,今晚还要守岁,您歇歇,别看折子了。” 房门“咯吱”一声被关上了,谢司宴闻言从书案中抬起头,看向宋菁。 她还是那身青色贴里,上头什么图案都没有,不如他自己的黑色织金蟒袍好看。 但纵然如此,宋菁瞧着还是好看的。 她长得秀气,一张小脸虽还带着婴儿肥,但那双滴溜圆的眼睛,任谁看了都会不由自主的陷进去。 谢司宴收回视线,暗道怪不得高立喜欢。 就这副模样换上宫装,便是女子也要逊色几分。 宋菁见谢司宴不说话,又呲着牙上前一步。 “爷,您饿不?现下便摆晚膳?” 谢司宴忽然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而后摇了摇头。 是他高估她了,这副狗腿子模样,可坏了女子的风骨。 宋菁见状挑了挑眉,“那爷您口渴不?我给您上盏牛乳茶垫吧垫吧?” 这下,谢司宴连掩饰都不曾,紧皱着眉头沉声道:“聒噪!” 宋菁连忙闭了嘴,再不敢说话。 此时踏进值房内的霖峰暗自冷哼一声,讥讽地看了一眼宋菁。 宋菁不在意,只垂首立在一旁。 直到天色逐渐黑了,两人一一燃起蜡烛,谢司宴才放下手里的折子。 “今年不用陪万岁爷守夜,你们也不必陪我了,都回去玩罢。” 霖峰闻言摇头“大人,属下无处可去。” 宋菁见状也不甘示弱,不住地点头。 “爷,小的陪您守岁!” 谢司宴无奈,只能将两人都留下。 直到夜深,才活动活动身子对两人说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正旦在即,宫里到处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宋菁和霖峰并排走在谢司宴身后,三人脚步缓缓,在偌大的司礼监逛了起来。 忽然,天上飘起了雪花。 谢司宴停下脚步,抬头朝天上望去。 “瑞雪兆丰年,明日定是个好年。” 身后传来一道悦耳的声音,谢司宴朝宋菁看去。 只见她也抬头看着天,嘴边挂着笑。 还未等他收回视线,宋菁忽然看了过来。 “爷,快要到时辰了,您可有什么心愿?” 语毕,她自顾自地说道:“小的希望明年是个好年,咱们所有人都能好好的。” 谢司宴微微一顿,而后看向霖峰。 “你有什么心愿?” 霖峰垂眸沉思片刻道:“属下希望明年大人能平安。” 谢司宴点头,只听宋菁问道:“爷,您呢?您有什么心愿?” 第53章 当夜便叫东厂的人屠姚氏满门 雪花飘飘洒洒,一路从空中落到几人肩头。 谢司宴没说话,盯着漫天大雪看了半晌,才轻声吐出一句话。 “希望明年能多下几场雨。” 他声音低醇,叫人听了心头不自觉地放缓。 霖峰不动声色地看向谢司宴,眼里带着恭敬和仰望。 宋菁却是听得愣住了,好似第一回认识似的,仔仔细细将他看个清楚。 察觉到她的目光,谢司宴缓缓转头看向她。 “怎么?” 宋菁回过神,先是扯了一下嘴角,而后又露出讨好的笑。 “心怀百姓,爷真是大义!” 谢司宴轻声哼笑一声,没再说话。 倒是霖峰冷哼一声,讥讽道:“狗腿子,你第一天认识大人吗?” 宋菁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道也不听听外面是怎么传的。 你主子可是冷心冷面的阎罗,蛊惑圣上的大奸宦! 碍着谢司宴还在跟前,她咽下了心里的话,可视线却忍不住往面前的身影上飘去。 不过,谢司宴难道真的和传闻中的不一样? 疑惑一闪而过,随着紫禁城内报更的鼓声响起,三人定住了脚步。 大雪飘飘扬扬,听着耳边的鼓声,宋菁欣然开口。 “明年定是个好年,咱们的心愿都会成真。” 谢司宴闻声转过头去,只见她站直了身子,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漫天大雪。 这一刻,他仿佛在宋菁身上,看到了所谓的世家风骨。 …… 守岁用不着守一夜,待时辰一过,便可去歇息。 明日是正旦,按照旧历宫里要举办大朝会,宴请百官。 届时霖峰不好跟着,只能宋菁贴身伺候。 是以她后半夜便回去睡了,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才跟着谢司宴陪在小皇帝身边,一同去了太和殿。 朝会分为两步,先是百官祝颂献礼,而后便是皇帝赐宴。 皇帝仪仗浩浩荡荡一行人来到太和殿时,殿内已是人声鼎沸。 随着王盛的一声通传,满殿的人跪了一地。 “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齐声高喝,震耳欲聋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宋菁跟在谢司宴身后,掀起眼皮朝下看去。 只见秦阁老带着另三位阁老跪在最前面,而他们身后则是密密麻麻的百官和家眷。 所有人皆神色肃穆,恭敬地俯首在地,叫人忍不住血脉沸腾。 这便是万人之上的感觉嘛? 怪不得这么多人斗得头破血流,也要站在皇帝身边。 “众爱卿平身。” 小皇帝刻意沉着稚嫩的嗓子,瘦小的脊背挺得直直的,倒真有几分威严的样子。 他坐在最上首,左手边是谢司宴,右手边是秦阁老。 随着小皇帝举起酒杯,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朝会正式开始了。 接下来,便是百官献礼。 有人献奇珍异宝,有人献古籍书画,看得宋菁眼花缭乱。 见她双眼冒光,坐在前头的谢司宴微微咳嗽了一声。 宋菁猛然回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而后垂下视线不再看。 此时,正好到内阁献礼了。 尚阁老献得是一块珍品徽墨,乃是他珍藏十余年之物。 小皇帝心生不忍,将今年徽州府的贡品徽墨又赏给尚阁老。 萧阁老献得是一本古籍画卷,乃是小皇帝寻了许久之物。 小皇帝爱不释手,直说了好几遍萧阁老有心了。 姚阁老献得是一座翡翠玉观音,玉观音有半人高,通体祖母绿,远远望去栩栩如生,叫人心生敬畏。 这玉观音难得就难得在做工及大小,小皇帝很是新奇,看了好半晌。 一连三位阁老,献礼可谓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最后,便只剩下秦阁老。 众人早已翘首以盼,可等了好一会儿,秦阁老才捧着一卷书画千呼万唤始出来。 小皇帝也十分好奇,盯着他怀里的书画不动。 就连宋菁都忍不住抻长了脖子,朝殿中看去。 “微臣没什么可送皇上的——” 秦阁老压着嗓子,面上无悲无喜,而后缓缓展开手中的画卷。 “只能送臣自己的亲笔之书用以激励万岁,还望皇上莫怪。” 画卷徐徐展开,只见上面洋洋洒洒写着十四个大字——百丈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秦阁老的字恢弘大气,却也锋芒毕露,将其野心展露无遗。 一时间,殿内寂静无声。 任谁也想不到,他竟只送了小皇帝一副自己写的字。 宋菁心里也暗骂一声,这老东西恐怕不是给小皇帝送礼,而是来添堵来了! 小皇帝脸色也不是十分好看,却还是强撑着露出一个笑。 “多谢老师,朕定会勤奋读书,早日亲政,不辜负老师的期望。” 亲政二字一出,百官顿时神情各异。 谁也不知,如今秦阁老把持朝政,哪怕小皇帝年纪渐长,也终究只是个傀儡罢了。 秦阁老闻言将书卷收了起来,面上的表情不知是满意,也不知是不满意。 他两步跨回了座位,突然抬头看向了谢司宴。 “不知谢掌印给皇上献了什么礼?” 谢司宴双手交叠放在腿上,闻言抬眸瞥了一眼秦阁老。 “内臣能坐在这朝会之上,已是万岁爷开恩,献礼一事,还是莫要拿出来污了皇上和各位大人的眼了。” “谢掌印此言差矣,您既已说开恩,难道不更应该谢恩吗?怎还堂而皇之的想躲过呢?” 说话的是姚阁老,他嘿嘿笑着,仿佛这样便不是在逼迫谢司宴一般。 宋菁纳闷,这个姚阁老上次还是个中立的,怎这次便开始替秦阁老说话了? 她悄悄看了一眼谢司宴,只见他也瞟向了姚阁老的方向。 “哦?那不知按姚阁老的意思,内臣该当如何呢?” 姚阁老微微摇头,似是思索了一番说道:“微臣知晓皇上一向偏爱你,不会因此治你的罪。现下也确实仓促,不如你就和秦阁老一样,写一副字送给皇上吧。” 他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可底下的百官却已是心惊胆战。 谢司宴可是和秦阁老分庭抗礼的人,姚阁老是不要命了,敢如此和他说话。 更何况谢司宴再怎么说也只不过是一个太监,他写出来的字,能和当朝首辅兼帝师的秦阁老相比? 难道姚阁老就不怕他当场翻了脸,当夜便叫东厂的人屠姚氏满门嘛? 可就在众人瑟瑟发抖之际,谢司宴却忽然点点头,淡淡应道:“如此甚好,只不过内臣不才,不如让我的长随给万岁爷添一乐儿吧!” 第54章 爷,没给您丢人吧? 被提到名字的宋菁一脸迷茫,眼看着众人将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才猛然回过神。 她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地看向谢司宴。 可谢司宴却不看他,只是冷声吩咐人拿笔墨纸砚。 宋菁哭丧着一张脸,忍不住弯腰压低了嗓子唤了一声。 “爷,您开玩笑的吧?” 谢司宴微微侧目,“东西都摆上来了,你说呢?” 宋菁闻言都要哭出来了,“爷,您都没问问小的会不会写字?!小的哪儿敢在上面出丑啊!” 谢司宴收回视线,无所谓地道:“无碍,上去写便是,我信你。” 宋菁在心里哭得一塌糊涂,谢司宴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嘛! 但此刻所有人都盯着自己,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书案被放在了殿中央,她哆嗦着腿走了过去,拿起笔后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上首。 只见小皇帝用鼓励的目光看着自己,这让宋菁心安了不少。 只要他站在自己这边,哪怕她写得再不尽人意,也能活下去吧…… 将笔蘸满了墨,宋菁望着空空如也的宣纸犯了难。 要写些什么? 正犯愁之际,她忽然觉得有一道令人不适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宋菁抬眸看去,只见秦阁老讥讽地看着自己,脸上的不屑丝毫不加掩饰。 这样的神情,并不陌生。 她总觉得,有时秦阁老看向小皇帝的目光,也是如此。 不知为何,宋菁心里忽然窜起了一股火。 她直直对上秦阁老的视线,而后微不可查地翻了个白眼。 秦阁老一怔,随即沉下了脸。 可宋菁早已收回视线,并没有看见。 她盯着宣纸,脑中飞快旋转。 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勾起,而后笃定落笔。 一时间,殿内众人议论纷纷,皆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宋菁却不在意,只是在纸上挥毫泼墨。 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即逝,众人由最初的不屑,慢慢变成了抻长了脖子去看。 如此长的时间,若是写字早就写完了。 这小太监,弄什么幺蛾子呢? 就在众人疑惑之时,宋菁终于停下了笔。 她看着书案上的宣纸,缓缓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众人见状更加好奇,小皇帝也是如此,见她完成立马叫人展开。 候在一旁的小太监们不敢耽搁,待纸张干透后,立马将其举了起来。 只见白色的宣纸上,是一马平川的平原。 一人一马驰骋纵横,马上少年挽弓搭箭,正对准了天上的鸿雁。 少年纵意,箭带凌厉,画面栩栩如生,仿佛就站在众人面前。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愣了,就连小皇帝都眼里都带着惊艳。 宋菁这才施施然打了个千儿,“禀万岁,小的献丑了。” 众人被她这一声唤回了神,带着惊诧议论纷纷。 谁也没想到,一个太监竟有如此出众的画功! 只见小皇帝盯着那画眼睛都挪不开,直叫人将画呈上来,待拿到眼前,更是爱不释手。 但宋菁心里明白。 小皇帝其实不是喜欢这画,而是向往那画中的世界。 他正是爱玩的年纪,又整日被关在宫中读书,半点不得松懈,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这是哪儿?你可曾去过?” 果不其然,小皇帝被勾起了兴趣,一个劲儿地追问宋菁。 “回皇上,这是小的家乡。小的曾……和家父学过几日骑马射箭。” 小皇帝闻言眼里忽然暗淡了一下,半晌后才又恢复了高兴。 “好好!画得好!赏,重重有赏!” 宋菁忙激动地跪地谢恩,“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司宴见状缓缓开口:“姚阁老,不知内臣长随的画,您可还满意?” 姚阁老一张脸涨得通红,却说不出半个不字。 他也没想到,这小太监的画功算不得鬼斧神工,在看惯了大家画艺的几人眼里不过尔尔。 而且最重要的是——对比秦阁老的字,小皇帝显然更喜欢她的画! 他偷偷看向秦阁老,见后者脸色铁青,只能硬着头皮打着哈哈,而后一言不发地只顾低头喝茶。 得了此画,小皇帝高兴极了,又行了一回酒后,宴会正式开始了。 络绎不绝的宫人捧着一道道精美菜肴进了大殿。 宋菁接了赏赐,退回到谢司宴身边。 “爷,没给您丢人吧?” “嗯,还成。” 谢司宴面上虽无甚表情,但眼里的笑意还是泄露了心情。 宋菁见状也呲着牙乐了,直起身子看向秦阁老等人。 只见他黑着一张脸,看向宋菁的眼神带着浓浓的不满。 宋菁偷笑了一下,而后躬下身子,专心为谢司宴布菜。 接下来的宴会便是吃吃喝喝,赏舞听音。 她跟着看了好一会儿,暗道怪不得那些奸臣日子过得奢靡。 这些舞姬跳得可真是好看啊…… 宋菁看得一双眼睛都快掉进去了,秦阁老却看什么都不顺眼。 他瞪了一眼再也不敢看自己的姚阁老,起身告假来到了殿外。 身侧的小太监有些紧张,亦步亦趋地跟着,却叫秦阁老更加烦躁。 “不必跟着了!” 他快步走向殿外,连吸了两口冷气,才觉得胸口的憋闷好了许多。 将囤积在胸口的废气吐出,秦阁老重重哼了一声,眼里杀机顿显。 真是什么东西都敢骑在自己头上了! 谢司宴也就罢了,一个小小的长随也敢如此! 自从当上首辅,秦宗贤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如此羞辱过了。 若不是高立那个废物…… “阁老,您怎出来了,奴婢正想找机会去看您呢!” 说曹操,曹操到。只见高立躬着身子,快步走暗处走来。 秦宗贤见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病好了?” 他斜眼看向高立,语气要多不满有多不满。 高立闻言愣了一下,又忙堆起满面笑意。 “蒙阁老挂念,好了大半了。” 秦宗贤冷哼一声,“那就是还有小半没好,没好就老实呆着。别到处走动,还嫌自己不够丢人嘛!” 高立被训斥得一愣,但也知晓阁老是在说当初宋菁的事。 再结合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立马便想通了是怎么回事。 他一张肥腻的脸紧紧皱在一起,“阁老这是怎了?莫不是宋菁那狗东西又惹您生气了?!” 秦宗贤冷冷瞥了他一眼,“消息倒是灵通。” 高立忙又露出一个笑,“替阁老办事,自是不敢松懈。您放心,奴婢一直叫人看着她呢!只要她出了差错,定叫她死无葬身之地!不过您放心——” 他忙又解释道:“这次奴婢必不会轻举妄动,奴婢蠢笨,只有您亲自坐镇,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秦宗贤闻言斜眼看向他,声音阴沉得厉害。 “你得了什么消息?” 第55章 是你腿太短 高立愣了一瞬,而后讪讪道:“奴婢暂时还未有什么消息。” 秦宗贤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没有便闭上嘴,勿要给我惹事生非!” 高立吓得忙垂下头,连声应是。 秦宗贤见状冷哼一声,收回视线遥遥看向太和殿方向。 一片黑暗中,灯火通明的大殿伫立在远方。 他脸色逐渐沉了下去,一双眼里逐渐染上不屑。 “一个小小长随而已,不用如此大费周章。正值年关,不要凭白惹了晦气,且让她再蹦跶些时日。” 高立微微皱了下眉,微小的动作被秦宗贤尽收眼底。 “怎么?你三番两次栽在她身上,还不死心?” “不敢,不敢!” 高立忙躬身认错,“奴婢是阁老一手提拔起来的,若没有您就没有我,小的怎敢不听您的话!” 秦宗贤斜眼狠狠瞪了他一下,“你知晓便好!” “最近莫要生事,待过段日子我有事交给你去办。” 语毕,他拂袖负手朝太和殿走去。 高立闻言大喜,秦阁老这是不生他的气了吧! 他忍着兴奋朝秦阁老背影躬身行礼,直至那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寒风猎猎,吹在高立已被汗水浸湿的后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时,孙全从暗处走了出来。 “恭喜干爹,贺喜干爹!” 高立长叹一声,缓缓直起腰身。 孙全忙伸手扶住干爹的胳膊,却听到他阴柔低沉的声音。 “那个李河,怎么样了?” 孙全一顿,微微掀起眼皮看向他,而后恭敬答道:“没死,但也丢了大半条命,现下正将养着。” 高立闻言长叹一口气,感叹道:“到底是命大啊……那等好了再送我身边来吧。” 孙全躬身应是,而后垂下视线,掩去了眼底的神色。 大朝会直到临近酉时才散去,小皇帝早早回了寝宫,只剩下喝得微醺的百官,携家眷浩浩荡荡的出了宫。 太和殿门口,宋菁守在谢司宴的身侧,陪他遥遥望着众人离开的背影。 谢司宴身形挺拔,立于烛火与黑暗之间。 面前是暗,背后是光,他仿佛融入两者之间,成为它们的过渡。 独身一人,不作声响。 宋菁心里忽然有些触动,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谢司忽然开口了。 “走吧,回去。” 他并没有乘坐抬舆,而是和宋菁两人一同散步回去。 一路安静,只有谢司宴身上的淡淡酒香,萦绕在宋菁鼻尖。 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有些沉重。 为了缓和气氛,宋菁呲着牙开了口。 “爷,小的今日表现不错,您不赏小的些什么?” 谢司宴头也不回,“你想要什么?” 宋菁嘿嘿一笑,“既然爷让小的自己提,那小的可不客气了?” “说来听听。” “那小的可得好好想想。” 宋菁小声嘟囔一句,而后认真想了起来,脚步不自觉放慢了。 谢司宴闻言没说话,只不紧不慢走着,却始终和宋菁保持半步的距离。 “有了!” 宋菁激动地喊了一嗓子,而后呲着牙仰头问他:“爷,您许小的三日假,成不成?” 谢司宴步子一顿,回首打量了她好几眼。 “你要作甚?”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宋菁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道:“小的只不过想休息几日,和尚衣监的人聚聚。” 谢司宴哼笑一声,“想的挺美。” 宋菁顿时泄了气,面上有两分失望,却又听他道:“两日,不能再多了。” 宋菁闻言猛地睁大了眼睛,欣喜若狂。 “谢爷!爷您简直是菩萨心肠!” 她强忍着激动,嘴上不住嘀咕:“小的明日要先去看看春桃,再去看看小乙子、崔公公——” 宋菁掰着指头数,说到最后却声音越来越小,忍不住叹了口气。 “要是能出宫就好了,小的还想去看贾大人,也不知道他屁股的伤好的怎么样了?” 她一边说一边偷瞄着谢司宴,却听他说:“莫要得寸进尺。” 宋菁失落地收回视线,先是瘪了瘪嘴,又兴奋地自说自话起来。 “那明日和崔公公商量,大家一起吃个团圆饭最好了。” 说着她嘴角露出满足的笑意,说起了席间要备什么菜。 谢司宴微微侧目,看向身侧笑得灿烂的小人。 她不过刚到自己胸口,说到吃得眼里还泛着光。 不知为何,他心头忽地热了一下。 谢司宴愣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耳边又响起宋菁叽叽喳喳的声音。 “人多热闹,爷,您喜欢热闹吗?” 还不等他回答,宋菁又自顾自地答道:“霖侍卫说您喜静,那小的便不叫您去了,您可别怪小的啊!” 谢司宴闻言原本平淡的脸上,忽然皱起了眉头。 “聒噪!” 语毕,他长腿一迈快步走了。 宋菁一愣,反应过来忙快步跟了上去。 “爷,您慢点!等等小的!” 可谢司宴脚步不停,她追了一路,回到公厅值房已是气喘吁吁。 “爷,您也走的太快了,小的都跟不上了。” 谢司宴冷冷看她一眼,“是你腿太短。” 宋菁被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说道:“小的还能再长呢!” 可谢司宴却已不再搭理她,手握书卷就着烛火看书去了。 …… 第二日,宋菁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她慢慢悠悠地收拾了一番,这才往尚衣监走去。 到了初二,宫女太监们的年便算是过完了。 各宫的主子们还沉浸在年节里,但下人们却又要忙活起来了。 司礼监也算清闲,但尚衣监却一如往常。 宋菁去逛了一圈,和众人说了会儿子话。 可各人都有各人的活计,她就去缠了会崔公公。 得知贾大人一切都好,小乙子上午不用当值,宋菁又说了晚间想一起吃个团圆饭的念头。 崔寿被烦得头疼,应承下了之后忙将她赶了出去。 宋菁无奈,只能去找小乙子。 可她来到廊下家时,却被吓了一跳。 “李河到底犯了错,被打成这幅模样?又怎是你在照看?” 彼时,小乙子正手忙脚乱。 他拿起热乎乎的手帕,用凉水打湿了,又放在了李河滚烫的额间。 “李海和赵德都上值去了,他又发着烧,我总不能不管他吧?” 语毕,他转身看向宋菁。 “不行,他烧了一夜了,我得去瞧瞧能不能找个药童来看看。你先帮我照看他一下……” 第56章 李海他这次太过分了 宋菁立马急了,“这……这哪行!” 眼瞧着便到午时了,到时李海回来,又不定生出什么事儿。 况且,李河出事的节点也太巧了。 高立病刚好,他便犯错被罚…… 再加上自己心里那股挥之不去的不对劲,她说什么也不愿单独照看他。 小乙子也急了,“那怎么办?他再烧下去可就没命了!” 宋菁眉头紧紧蹙起,想了半天认命般说道:“我替你去找药童吧……” 小乙子看出她有些不情愿,犹豫着问道:“行……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宋菁话里带着气,“我跟太医院的人更熟一些,去找人也方便。你去——” 她打量了两眼小乙子,“未必能找来人。” 小乙子吭吭哧哧半晌,才不好意思地说:“那谢谢你了,这次算我欠你的。” 宋菁冷哼一声,“那当然了,我是帮你,又不是帮他们!” 语毕,她瞪了一眼床上趴着的人,径自出了门。 小乙子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嘴里嘟囔了一句:“刀子嘴豆腐心。” 而后又投湿了一方手帕,替李河擦起身子。 宋菁脚步不停朝太医院走去,心里却忍不住唾弃自己。 真是没脸!叫李海知道了,少不得说自己猫哭耗子假慈悲。 叹了口气,她又忍不住宽慰自己,就当自己以德报怨了。 思索间,太医院近在眼前。 “小宋公公!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太医院了!” 宋菁闻声望去,只见韩太医站在廊下,笑着同自己说话。 她忙快步上前,躬身行礼。 “见过韩太医,自从大典过后忙得脚打后脑勺,小的也没空过来了,更何况——” 宋菁忽倾身靠近韩太医,压低了嗓子。 “我们掌印怕苦,不爱吃药,巴不得早日停了那!” 韩太医被逗得哈哈笑,“没想到,谢掌印竟也怕吃药!” “可不是嘛!”宋菁锤了一下手心,“谁能想到呢?” 韩太医呵呵一笑,又问道:“您眼疾如何了?” 宋菁忙又拱手,“说到这个,小的须多谢韩太医,您那药果真好用,小的已好多了!” “那便好,那便好。如此说来,小宋公公此次前来……” “不瞒韩太医——” 她面上似有几分不好意思,将来意说个明白。 “小宋公公早说,这可耽搁不得,下官这便同您过去!” 宋菁被吓了一跳,连忙阻止。 “这可使不得!怎能劳烦您老人家?” 韩太医拿起药箱就要走,闻言义正言辞道:“此言差矣,医者父母心,凡病者不分四六九等!” 他一双眼里满含坚定,宋菁忽然觉得有些羞愧。 她朝韩太医深深作了一揖,“小人羞愧,韩太医请!” 两人脚步不停,直奔廊下家而去。 待小乙子见到韩太医,吓得整个人都哆嗦了。 “韩……韩太医……” 韩太医点点头,来不及寒暄,直奔通铺上的李河而去。 小乙子惊了一呆,在他背后扯住了宋菁的袖子,而后用眼神询问。 宋菁回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静静等着韩太医诊治。 韩太医把完脉后,大笔一挥开了两张方子。 “他这是伤口感染致使的发热,你现下便随我回去抓药——” 说着他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瓷瓶,“这是金疮药,每日敷在伤处,切不可沾水!” 小乙子好一番感谢,将两人送出了直房。 待宋菁抓完药回来,他这才一脸惊奇地问道:“怎回事?韩太医怎亲自来了?” 宋菁长叹一声,只说了一句:“韩太医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医者。” 小乙子低着头看向手里的药包,也说了一句:“是啊。” 平常人,谁会管他们这些人的死活。 两人感慨一番,在廊下支起了炭盆,将退热的药煎好了。 “我有点肚子疼,要不你帮我给李河服下,我回来继续煎另一副药。” 小乙子面露痛苦之色,强忍着跟宋菁打商量。 宋菁有些不愿意,犹豫了半晌,可小乙子却早捂着肚子跑了。 没办法,她只能去喂药了。 李河烧得迷糊,连嘴都不知道张,宋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喂进去小半碗。 可就在这时,李海和赵德回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李海猛地瞧见宋菁不知喂什么黑乎乎的东西给李河,顿时急了。 他一把推开宋菁,扯着嗓子大喊:“你干什么呢你!” 宋菁没有防备,被推得一趔趄,手里的药立马洒了大半。 滚烫的汤药泼在手上,立马将手烫得通红。 她龇牙咧嘴地将药碗扔在炕沿上,皱眉对上李海愤怒的目光。 此时,落后一步的赵德反应过来,忙扯住了李海的胳膊。 “你别急,宋菁是不会害小河的!” 李海重重哼了一声,“别放屁了!她早就对我们俩兄弟怀恨在心了!谁知道她喂我弟弟吃的什么?!” 宋菁也急了,她就知道不该帮这个忙!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是药,给你弟弟退热的药!太医院韩太医亲自开的!” 李海闻言一愣,赵德忙将他拽到自己身后。 “听见了吗?你冤枉人家了!” 说完他连忙给宋菁赔不是,“真是对不住了宋菁,李海他这次太过分了,我替他给你赔罪。” 宋菁还没说话,李海忽咬着牙开口了。 “谁知道你说得真假!” 宋菁气得直咬牙,“真是晦气——” 可她话还没说完,门突然被推开了。 只见小乙子冷着脸快步进来,指着李海的鼻子大骂。 “早知道你如此忘恩负义,我真不该让宋菁去找太医帮你弟弟看病——” “不对,便是我都不该替你照看李河!我看你真是让猪油蒙了心了!就因着当初宋菁没帮你求情,你就记恨到如今?你咋不记得咱们刚进宫时,她忙前忙后的照顾你呢?!” 他气得眼睛都红了,“当初宋菁出事,你生怕牵扯到自己,风凉话说尽,宋菁可埋怨你?如今你这般……你还有没有良心了!” 李海被骂得满脸通红,却依旧不肯低头。 这时,通铺上的李河缓缓抬起了头。 “哥,你误会小宋公公了……” 李海见状猛地一步跨了过去,“小河,你醒了!” 李河面色惨白,朝他哥摇了摇头,而后看向宋菁。 “小宋公公,我替我哥给你赔不是了……” 宋菁冷眼看着两人,一言不发。 李河见她不说话,艰难地咽了口吐沫。 “小宋公公,咱俩能单独说两句话吗?” 第57章 活像个妖怪…… 日头高悬,暖意十足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落在宋菁的身上。 她微微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趴着的李河。 而李河面色苍白,正眼带祈求地盯着她。 屋内静极了,几人皆一言不发。 赵德见状扯了一下小乙子和李海,瓮声瓮气道:“咱们先出去吧。” 小乙子似是有些不情愿,皱眉看向宋菁。 见她面无表情,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最终被赵德拽着走向门口。 可宋菁却在这时冷冷开了口:“李海留下。” 李海本就不愿意离开,闻言冷着脸停住了脚步。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了三人。 宋菁率先开口,“说罢,什么事。” 李河看了一眼门口的哥哥,而后强撑着爬了起来。 李海一惊,忙几步窜到炕边,扶起他的胳膊。 宋菁冷眼看着,只见李河跪在通铺上,郑重地朝自己磕了几个响头。 李海急了,“你这是干什么!” 李河挥手打断了他,抬起身子看向宋菁。 “小宋公公,我对不住你。你几次三番相帮于我,此次更是救了我一命。可我……” 他说着眼角流出了一行清泪,李海见状眉头皱得死死的,抬眼瞪向宋菁。 可宋菁却是无动于衷,“可你什么?” 李河抽抽噎噎着哭道:“我……他们叫我看着你……我做不好他们就罚我,我受不住!我没法子!” 似是早有预料,宋菁神情十分平淡。 “于是你就跟踪我,将我和小乙子去东安门见他哥哥的事告诉了他们,又说了我和贾大人在太医院见面的事,是吗?” 李河闻言羞愧地垂下头,哭得更厉害了几分。 “我真没法子了,小宋公公你饶了我吧!” 他“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一旁扶着他的李海却早已是目瞪口呆。 他一把扯着李河的胳膊,逼迫他和自己对视。 “你说什么?” 李海眼睛瞪得极大,吓得李河哭得更厉害了。 “哥,我错了!我知道你说过,高立他们不是好人,可我没法子……我不这么做,他们不放我出来……我不想在东厂呆着,那不是人呆的地方!” 李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海顾不上心疼,一个大嘴巴抽在了他脸上。 “那你也不能做这种事啊!” 饶是他和宋菁再不对付,也从未想过要害死她。 可弟弟做的这些事,每桩每件都能要了她的命! 再想想宋菁为李河做的事,李海羞愧地淌下眼泪,又忍不住连扇了自己两个巴掌。 他们兄弟俩可太不是人了! 一旁的宋菁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冷眼看着两人。 早在李河说单独说话之时,她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心中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证实,宋菁心中无波无澜。 “你现下说这些是作何?良心不安,想让我原谅你,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李河闻言泪眼婆娑地看向宋菁,“不是,我……我只是——” 他慌忙地解释,却被宋菁无情地打断了。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都不会原谅你。被胁迫也好,无可奈何也罢,你都切切实实伤害了我,和我身边的人。” 她面容沉沉,眼神凌厉但平静。 “这些伤害不会因为你的一句歉意便烟消云散,是以我不会原谅。你的坦白,只能让我做到不报复你,仅此而已。” 李河哭得伤心欲绝,悔不当初。 可他听懂了宋菁的话,这是自己的抉择,须要自己承担后果。 宋菁见状也不再说什么,直接转身朝门口走去。 可当她正欲推门时,李海却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等一下……” 他垂着视线,面上有些不好意思。 “我还欠你一句道歉……对不住,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曲解你,我——” “不必。” 宋菁冷冷打断他,头也不回地说:“对我来说不重要。” 语毕,她猛地推门朝外走去。 外面阳光刺眼,逼得人不得不抬手挡住视线。 待适应之后,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雪白。 小乙子和赵德就在那一片雪白之下,直直地看向自己。 两人眼中皆是担忧,但谁是为谁,对她来说却一点也不重要。 宋菁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朝两人走去。 “等了好一会儿了吧,外面冷,快进去吧。” 赵德搓着手嘿嘿笑道:“没事没事,你们……” 他略有些迟疑地问,小乙子也投来担忧询问的目光。 “没事了,都说开了”,宋菁面上还是那副笑模样。 赵德闻言长长松了一口气,瓮声瓮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而后他又一脸歉意,说想进去看看李海两人。 宋菁自是欣然答应,只是招呼道:“我和崔公公说好了,晚上在尚衣监摆两桌,赵哥若是不嫌弃,便一起来热闹热闹。” 赵德憨笑着应下来了,丝毫没觉得任何不对。 宋菁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感慨。 “这样单纯的人,能在宫里活下去,也不容易。” 小乙子也不多问,只是掀起眼皮偷瞄她一眼,而后嘟囔道:“你道谁都跟你一样,活像个妖怪……” 宋菁闻言收回视线,挤着眼睛朝他道:“那你就是妖怪的帮手。” 小乙子顿时浑身打了个寒颤,瞪大了眼睛喝道:“大过年的!你别胡说八道!” 宋菁嘿嘿一笑,缠着他一同去了尚衣监。 午后小乙子上值了,宋菁不再缠着他,而是和绣娘们一同闲话。 绣娘们一边做工,一边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直到天擦了黑,崔寿在尚衣监厅堂摆满了两桌子的好菜,叫宋菁过去了。 与宋菁交好的人陆陆续续去了,男一桌,女一桌,众人围着两张桌前,喜笑颜开。 赵德也来了,本想叫李海一起,但他支支吾吾地说什么也不肯去,最后便作罢了。 崔寿张罗好一切要走,却被宋菁拦住了,最后被众人推着坐在了首位,脸上露出了些笑模样。 大家都是苦命人,聚在一起图个热闹,是以没什么规矩,待吃得差不多便开始行酒。 一时间,尚衣监热闹非凡。 深夜寂静,吵闹声传出去老远,连司礼监都能隐约听见。 守在门口的霖峰听得皱起眉头,门内却突然传来了谢司宴的声音。 “今日宋菁可曾来过?” 霖峰忙快步走进值房,“回大人,不曾。” 谢司宴视线不动,握着折子的手却微微顿了一下。 “那尚衣监可派人过来?” 第58章 你没请我 霖峰被问得愣了一下,却还是恭敬地答道:“不曾。” 谢司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可霖峰却敏锐地察觉到,大人眼里似有些不满。 他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等了半晌见谢司宴没了别的事,便准备退下。 可就在这时,谢司宴忽然又说话了。 “如此过年,下面的人会不会觉得太无趣了些?” 霖峰猛地抬头偷看了一眼谢司宴,见他一切如常眉眼多了一丝动容。 “多谢大人关切,咱们司礼监一向如此,大家都习惯了。” 谢司宴闻言放下了手中的折子,沉吟半晌后看向霖峰。 “你明日准备几桌宴席,犒劳犒劳下面的人。” 似是觉得亏欠,他眉头微微蹙起。 霖峰心中甚是感动,低头拱手应是,久久不曾动作。 可当他收敛心绪,正要抬头时,却听谢司宴犹豫了一下说:“改成后日吧。” 霖峰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天色渐深,寒风骤起,吹起一室清冷。 而另一边的尚衣监,却丝毫不受其影响。 大家推杯换盏,玩得不亦乐乎。 可李子不能喝酒,吃饱喝足只能干瞪眼,不禁有些无聊。 她捅了捅身边的春桃,问道:“春桃姐,白日里他们说小宋公公会作画,是真是假啊?” 春桃刚放下酒杯,脸蛋红扑扑的,闻言低下身子回话。 “我也不知道——” 她脸上闪过少有的狡黠,“不如你去问问她?” 李子一向初生牛犊不怕虎,闻言大着胆子跑去了宋菁身边。 见她过来,宋菁忙让出位子,让李子坐在自己身边。 “小宋公公,现下大家都传你会作画,是真的吗?” 李子声音不大,但恰好大家刚行完酒,屋内正是安静的时候,是以这话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宋菁在朝会上作画的事在宫里传了个遍,大家都知道,此时听见有人求证,皆既惊讶又好奇地看向她。 只有崔寿和小乙子一如平常。 崔寿早就知晓她的身份自不必说,小乙子却是觉得宋菁是个妖怪,说她会什么都不惊奇。 宋菁不知晓小乙子的想法,见大家都如此好奇,不禁轻咳一声。 “此事嘛——” 她刻意卖弄起关子,气得几个急脾气绣娘直朝她扔杯子。 宋菁嘿嘿一笑,而后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是真的,我不仅会作画,还会读书写字呢!”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惊呼。 他们都是穷苦出身,活着都困难,又哪里入过学。 这紫禁城的宫女太监,恐怕也只有掌印尚仪才能识得几个字。 此时听说宋菁不仅会作画,还会读书写字,纷纷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春桃眼睛亮晶晶的,隔着桌子看向站着的宋菁,脸上是藏不住的骄傲。 她就知道,她什么都会! 李子忽然扬着嗓子喊道:“小宋公公,那你能教我写自己的名字吗?” 宋菁低头看去,只见她眼睛闪着光,期盼地看着自己。 她笑着点头,“当然可以了!” 李子还来不及欢呼一声,其他人立马蜂拥了过来,直呼自己也要学。 就连小乙子和春桃都忍不住站了起来。 李子被人群淹没,奋力蹦着大喊:“我先来的,我先来的!” 宋菁被扯得东倒西歪,欲哭无泪,突然脑中灵光一闪。 “等一下——” 她叫停了众人,“不如,我教你们读书识字吧?” 众人听得愣住了,“我们还能读书识字?” 宋菁直起胸膛,坚定反驳道:“为何不能?大家都是人,只要活着就可读书识字!” 众人被她这番话惊到了,互相对视一眼,不知说些什么。 她们确实是人…… 可这世间,人也分三六九等,更不用说是紫禁城了。 他们是伺候人的奴婢,哪里配得上读书写字…… 李子年纪小心直口快,将这念头说了出来。 见众人脸上皆是一副失落的样子,宋菁心中忽然升起了一团气。 她环视一周,而后定定说道:“没什么配不配的。咱现下确实干的是伺候人的话,可不是一辈子都要伺候人!” “谢掌印原来是干嘛的?不是也伺候人的,可人家如今呢?不说他,便是各监的掌印和女官们,不也是一步步爬上去的。” 宋菁心口燃起一团火,“正因咱在宫里,不管是什么人,皆须万分小心,是以才更要读书。读书明理,正心修身,这样咱们能好好活着!” 她一番话说完,屋内鸦雀无声。 厅内烛火摇晃,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 她们直直看向宋菁,面上神情激荡,仿佛打开了另一扇大门。 不知是谁忽然抬起胳膊,高呼了一声:“我要读书!” 紧接着,偌大的厅堂响起此起彼伏的喊声,震耳欲聋! “我们都要读书!” 宋菁扫视一周,只见小乙子和赵德都举起了手,就连春桃都瞪大了眼睛看向自己。 她忽然笑了,眉眼弯弯好看的紧。 “那咱们说好了,明日下午申时,就在此处见!” 直到落锁前,宋菁终是将人一一送走了。 亮着灯笼的尚衣监门口,只剩下了她和崔寿。 崔寿斜了她一眼,问道:“你平日还要上值,哪里有工夫教她们读书识字。” 宋菁脸上立马露出苦相,“诶呀!一时喝上头,忘了此事。这下可坏了,崔公公赶紧帮小的想想办法!” 崔寿闻言狠狠瞪了她一眼,“满嘴没一句真话,我才懒得管你!” 语毕拂袖而去,再不看她一眼。 看着崔寿气呼呼的背影,宋菁弯起了眉眼。 弯月高悬,寒风呼啸。 席间喝得梅子酒甜滋滋的,没什么酒味。 是以现下宋菁浑身暖融融的,一点也不觉得冷。 她背着手,踱着步子慢悠悠朝司礼监走去。 可刚踏进司礼监的大门,便瞧见了两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哟,爷,您还没歇下?” 谢司宴看着脸蛋红扑扑,浑身酒味脚下虚浮的小人儿,一双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今晚可还高兴?” 宋菁闻言晃着身子呲牙乐了,“高兴!高兴极了!您都不知道有多有意思,您没去可太可惜——” “你没请我。” 谢司宴打断她的话,语气冷硬非常,看起来带着几分不满。 “嗯?” 宋菁听得一愣,似是没听清般,抬起迷蒙的眸子看向谢司宴。 “爷,您说什么?” “我说,你没请我。” 第59章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宋菁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吭哧了半晌才回道:“您……您不是喜静……小的——” 谁能想到他会想去…… 她们这些人不是长随就是绣娘,若是他也去了,谁能玩得自在。 可这番话宋菁不敢说,只能微微抬眸偷瞄着谢司宴。 只见他板着一张脸,沉着嗓子“嗯”了一声,而后说道:“明日司礼监也要热闹一下,可惜你不能一起。”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霖峰忽地抬眸看了过去。 明日?大人不是叫他改成后日了吗? 可他不敢多嘴,只是默默垂下了头。 宋菁闻言愣了一下,而后呲着牙笑了。 “爷,小的只是告假,不是不在宫中了,宴席还是可以——” “不可。” 谢司宴义正言辞拒绝了她,宋菁撇撇嘴,心里暗道小气。 “一切听大人安排。” 她躬身打了个千儿,还未起身听他沉声道:“一身酒气,退下吧。” 宋菁暗自皱眉,不知谢司宴今日为何脾气如此之大。 直到洗漱一番躺在床上后,也没想通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宋菁索性将所有念头抛之脑后,闭上眼睛睡觉了。 一夜无梦,她第二日又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待到临近申时,宋菁按时去了尚衣监。 此时尚衣监厅堂内,众人早已等候多时。 李子最是激动,叽叽喳喳地和宋菁说:“我们今日加紧了做工,又和崔掌印说好了早下值,早早就等在这儿了!” 宋菁看着春桃、李子和当初帮自己作证的几个姐妹,点头肯定道:“你们都是好样的!” 余光又扫到小乙子,小乙子忙道:“我也一样!” 宋菁嘿嘿一笑,也点点头,却忽然发现了少一个人。 “咦?赵德呢?他昨日不是说也要来?” 小乙子闻言皱起眉头,“早上出来之时,我俩还约好了一同来读书呢……” “还未到申时,再等等吧!” 而此时,赵德正在廊下家,苦口婆心地劝着李海。 “李河现下也没什么大碍了,左右咱俩都换了班值,你便随我一同去又能如何?” 李海给李河擦着身子,神情恹恹。 “昨日之事我又不曾参与,此时去无非是讨人嫌,你莫要再劝,我是不会去的。” 赵德闻言长叹一声,“你就是想得太多,昨日也是一样,既然已和宋菁说开了,又怎不能像往常一样呢!” 李海动作一顿,烦躁地将手帕扔进水盆中。 “你知道些甚么!” 赵德也急了,“我是不知道,那你倒是说出个一二三来!” 眼瞧着两人要吵起来了,李河忙出声打断。 “赵哥,我哥不是不想去,就是我……实在太拖累他了。全是我不好,若是……” 赵德闻言声音忙软了下来,“你这孩子,与你有什么关系,莫要这么说!不去便不去吧……待我回来再讲与你们听,一样的。” 李河闻言耷拉着脑袋,轻声应了一句,“那真是谢谢赵哥了。” 赵德叹了口气,“哎,咱们之间不说那个。” 语毕,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待屋内没人,李河突然抽泣了起来。 “对不起,哥,都是我……” 李海没说话,只是闷着头一个劲儿地给他擦身子。 …… 出了廊下家,赵德忙快步朝尚衣监跑去。 好在他跑得快,赶在申时之前到了厅堂。 厅堂之中早早摆起了桌椅,宋菁一人一桌立于最上方,微笑着看向他。 “你来了,快坐吧!” 赵德喘着粗气,坐到了小乙子身边的空位上。 这下一来,所有人便到齐了。 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宋菁轻咳一声,沉着嗓子开了口。 “既如此,那我们读书会,从今日起便正式开始了!” 她带着一丝浅笑,环视着众人。 而后从身前的桌案上拿起笔,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放下笔后,她将宣纸举至胸前,展露给每一个人看。 “这是我的名字——宋、菁。” 她举着纸张,在众人之间来回踱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你的名字就代表了你整个人。而读书,便是要人知道,你是谁,你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以第一日,我要教你们的,便是如何写自己的名字。” 宋菁将纸放在书案上,回首看着满面兴奋的众人,只觉心中聚满了一团气。 “来,我一个一个教,大家都莫急!” 先是最前方的春桃、李子,而后是几位绣娘姐妹。 宋菁一一问着每个人的名字。 “我叫惠娘!” 平常最爱调侃春桃的少女,此刻红着一张脸大喊着。 宋菁忙踏步过去,一笔一划写给惠娘看。 惠娘高兴极了,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笔尖,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动作。 待教到最后只剩下小乙子一人,可宋菁却有些犯难了。 小乙子叫着顺口,却只是他的姓氏。 他本名叫乙十,虽和宋菁一样有名有姓。可还不如春桃、李子、惠娘这样的名字。 小乙子看上去有些窘迫,憋了半晌才犹豫着问道:“你……能帮我取个名字吗?” 宋菁眼神闪烁,“你确定?” 小乙子闻言重重点头,“确定!我家孩子多,爸妈根本不在意我们叫什么,可我想要个属于自己的名字,而不是随便的九、十!” 听着这么说,宋菁反倒迟疑了起来。 她站在书案前,满脸凝重。 “既如此,我需得好好想想……” 小乙子重重“嗯”了一声,殷切地看着宋菁。 宋菁想了好一会儿,犹豫着问道:“乙鹏怎么样?” 她看着一脸茫然的小乙子,将这两个字写在宣纸之上。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个字虽平平无奇,但寓意非常,又不惹人注目,最适合小乙子。 而他正是这样看起来普普通通,心里却怀揣着不平凡的人一个人! 小乙子嘴里念叨了好几遍,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乙鹏……乙鹏……这个名字好!我以后就叫乙鹏了!” 宋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个名字平常得很,又不是很好听,你喜欢便好。” 小乙子一双眼睛亮得罕见,肯定地说道:“我喜欢!” 窗外寒风飞雪,屋内赤心热忱。 宋菁嘱咐众人平日里要多加练习,才能记住自己的名字。 而后约定好了,明日酉时于此地行读书会。 众人欣然应下,可没想到第二日还未到酉时,便出了事…… 第60章 听说你在教人识字? 嘉定八年,正月初四。 告了两日假,宋菁一颗心早已飞得不知所踪。 待她好不容易收了心,回到谢司宴身边当值,却没想到迎接她的是杀人诛心。 还不到午时,司礼监上上下下便没了人影。 宋菁陪着谢司宴从乾清殿回来,一张脸上满是惊诧。 “爷,咱司礼监怎没人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谢司宴坐在抬舆上以手撑额,闻言动也不动,只是微微张开嘴。 “无事。” 宋菁狐疑地皱眉,还未来得及反驳,只听他继续说道:“可能都去吃席了吧。” 宋菁愣了一下,随即满脸惊诧。 “爷,您说什么?” 谢司宴懒懒掀开眼皮,斜眼看向她。 “不是告诉你了,司礼监也要热闹热闹。” 这下,宋菁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笑着问道:“爷,小的莫不是哪里得罪您了?” 谢司宴转头冷冷看她一眼,“何出此言?” 宋菁也不装了,哭丧着脸说道:“您先是说不许我参加,如今小的当值了,您也不准我去……小的哪里做错了,您要这般罚我!” “谁说我不准你去。” 谢司宴垂眸看向腿上的皮毡,声音淡淡不带半点情绪。 宋菁闻言一愣,再抬头看去,只见抬舆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 而面前的值房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宋菁顿时嘴角咧到了耳朵后,“您深明大义,是小的误会了!” 可心里却直呼救命! 他去了,旁人还怎么热闹…… 果不其然,当两人踏进屋内后,原本吵闹的众人顿时噤了声。 宋菁有些尴尬,可谢司宴却丝毫不曾觉得。 众人面面相觑,连大气都不敢喘。 好在他没待多久,用完膳便离开了,众人这才敢放开了玩闹。 可宋菁却与之无缘,她须陪着掌印身旁,一同回公厅值房。 直到天微微擦黑,霖峰来换值她才得以脱身。 走出公厅值房,宋菁长长松了一口气。 好在当初没叫谢司宴与他们一同热闹…… 酉时将近,宋菁按照约定提前去了尚衣监。 可没想到,尚衣监内却已吵成了一团。 “不许走!连着两日早早离开,谁知道你暗地里在干什么勾当!” 说话的是一个长相秀丽的绣娘,宋菁和她不大熟悉,只是暗地里听她讲究过自己两回。 可惠娘对她却早已看不顺眼,当初便是她对春桃和宋菁两人阴阳怪气的。 自己回怼了两句,她便怀恨在心,时常针对自己。 如今眼见她拦着自己不让走,惠娘心里涌上一股气。 “我的活计早已做完,凭什么不让走。你嫉妒便直说,莫要往我身上泼脏水!” 一旁的李子也应声附和,“就是!平日里就属你最懒,多少活都是我们帮你做的!你不感恩怎还血口喷人!” 宋菁闻言挑了挑眉头,李子不错,才一日的工夫,竟出口成章了。 “呸!我的绣工是院里数一数二的,用你们帮!我早就绣完了,定是惠娘调包了我的绣品,还反咬我一口!” 那绣娘尖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宋菁钻进人群,挤到春桃身边,问清了始末。 原来,众人提前完成了绣活,想早点去读书会。 可珠秀不知为何,忽拦下惠娘,非说她偷懒,无论如何也不叫走。 惠娘气极了,两人对峙起来。 她拿定了惠娘没法证明哪个是自己的绣品,是以有恃无恐。 宋菁皱眉,低声朝春桃问道:“你们平日都怎么区分自己的绣品?” 春桃沉着脸回道:“我们一针一线皆有定数,不分你我。除非绣工参差,否则很难区分。” 这下便是宋菁,也觉得有几分为难。 她担忧地看着惠娘,刚想上前一步替她辩驳,却见惠娘紧皱的眉头忽舒展开了。 惠娘眉目含笑看向珠秀,“我且问你,你说的话可有证据?” 珠秀冷哼一声,得意地挑起眉头。 “你又有何证据?只要你能拿出来,我便放你走!” 惠娘不慌不忙道:“再加一条,若我能拿出证据,你须得给我赔不是!” 珠秀面上的不屑更浓,讥讽道:“行!别说赔不是,便是叫我给你嗑一个都行!” 惠娘见状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那好,你且听好了……我的绣品边角处,绣着我的名字!” 随着她声音落下,珠秀顿时愣住了,人群内也顿时议论纷纷。 “她会写自己的名字?还能绣出来?” “只有掌印才认字,她怎么会认字?” 珠秀闻言也反应过来,立马反驳道:“不可能!咱们都是一样的出身,我还能不知道你!咱们整个绣院便没有识字的人!” 其他绣女立马应声附和,她们都是穷苦出身,极少识字。 若是识字便不在这满是太监之地做工,而是去做女官了! 此时听惠娘说绣品上她的名字,只觉不可思议。 惠娘不急着解释,只是微微一笑。 “不信,你们便去瞧。” 一个年纪大点的绣娘不信,拿起惠娘的绣棚。 只见绣棚外围的边角处,果真歪歪扭扭绣着惠娘两个字。 她瞪大了眼睛,惊呼一声。 “天哪!真的有!惠娘绣出了自己的名字!” 一众绣娘闻言蜂拥而上,而珠秀却是满脸惊诧,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怎么可能! 她反应过来,一把推开其他人,将绣棚握在手里,仔仔细细地查看。 在看到那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后,面上顿时烧了起来。 众人见状一把夺过绣棚,聚在一起左看右看。 惠娘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珠秀。 珠秀咬着下唇,硬着头皮说了一句:“对不住……” 惠娘微微皱眉,“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珠秀猛地抬头,一张脸红得似要滴血,“对不住!是我误会了!” 她奋力吼了一嗓子,而后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地跑了。 惠娘这才扬着头,一脸得意的朝她背影用力瞪了一眼。 众人见状也不敢再阻拦,一行人顺利地来到了厅堂。 甫一进屋,李子立马扑了过来。 “惠娘姐姐,你也太厉害了!才学了一日,便学会自己的名字了!” 一同读书的姐妹们纷纷附和,“是啊,惠娘也太厉害了。” 惠娘此刻一改强势,忽然红了脸。 “也没什么,平日里多练练,便会了。” 她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宋菁,宋菁立马笑着点头。 “惠娘说得没错,只要勤练,大家都能学会!” 这时,李子忽然小大人似的感慨了一句。 “看来,还是得读书才行……” 有了此事的激励,众人识字的热情空前高涨。 宋菁很是满意,又教她们练了好几遍,才回去司礼监。 可刚回去没多久,便又被谢司宴叫了过去。 “听说你在教人识字?” 第61章 亲了便得娶了我! 宋菁一愣,而后嘿嘿笑了。 “什么事都逃不过爷的眼睛。” 谢司宴没理她,扫视着手里的信笺说道:“宫里规矩重,哪怕结对食也有章程,私下里太监不可和宫女走得太近。” 宋菁闻言神色郑重,“爷提醒得是,小的省得了。此事是小的考虑不周——” 后半句不再干的话还没说出口,谢司宴突然开口打断了。 “小心即可。” 宋菁猛地抬头看向他,见他神色不变她忽地咧着嘴笑了。 “多谢爷!爷您真是深明大义!满宫里都找不出第二个您这样的人物了!” 谢司宴微微皱眉,“少溜须拍马。” 宋菁被训斥也不觉得尴尬,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忙叠声应是。 谢司宴见不惯她这幅狗腿子模样,挥了挥手让她退下了。 虽被嫌弃得不轻,但宋菁还是把谢司宴的话听进去了。 在和众人商量后,她把读书会定在了每隔一日的酉时。 这个时辰,众人也下值了,宫门还落锁,虽然紧迫,却也是众人唯一能空出来的工夫。 有了谢司宴的提醒,众人来读书会时便分外小心。 “咱们好像做贼一般,每每都偷偷摸摸来到此处,真是叫人心惊胆战。” 李子心直口快,脱了斗篷后一脸紧张地说道。 一旁的赵德憨笑着回应:“可不是!小乙子胆子小,天天守着屋子,来一个吓得心一颤!” 语毕他大笑起来,众人也都跟着笑,一时间屋内满是低低浅浅的笑声。 小乙子被调侃的面色发红,也只是不好意思的笑了。 日复一日中,众人读完了《千字文》,识得的字也越来越多。 寒意渐去,白雪消散,紫禁城逐渐露出了本来的样貌。 “你看,外面那棵柳树是不是抽芽了?” 李子靠在窗口,眼巴巴看着庭院里的那棵柳树。 春桃收起绣棚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笑着答道:“是吗?怪不得我觉得这两日有些热了。” “你听她胡说,这才什么时节,柳树抽芽早着呢!” 李子闻言忙转过身反驳,“我才没胡说,不信你来看看,前日小宋公公也说她瞧见了!” 春桃柔柔笑道:“可不是嘛,我好似也瞧见了。” 惠娘哈哈一笑,刚要调侃春桃,不远处的珠秀嗤笑一声。 几人闻声看过去,只见她嘴角向下撇着,满脸的不屑。 “不过一个小太监,一个二个的巴结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宝呢!” 惠娘见状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有什么便冲着我来,累及旁人算什么本事!”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春桃拉住了袖子。 见她面无表情地朝自己摇摇头,惠娘牙关咬的紧紧的。 珠秀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你们这些个眼皮子浅的。” 语毕将手里的绣棚随手一扔,扭着屁股走了。 惠娘被气个够呛,大步一迈便要去追,却被几人拦下了。 “你们拦我作甚!这小蹄子三天两头的找不痛快,我不给她点颜色瞧瞧,我就不叫惠娘!” “别和她作对了,你们没听说吗?她攀上高枝儿了!也不知是哪个大人,说是要娶她回去做妾呢!” 几人都愣住了,惠娘更是停下了挣扎,半晌后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给人做妾是高枝儿?哈哈哈,我以为她有多大能耐呢!” 听了笑话,惠娘也不生气了,拽着春桃几人小跑着去了读书会。 还不等进门,便把此事传开了。 小乙子好奇问道:“可听说是哪个大人?” 惠娘撇撇嘴,“她能搭上的能有几个,左不过哪个禁军领队。” 宋菁不置可否,只是招呼众人开始读书。 屋内烛火跳动,众人低声朗诵着今日读的书。 待熟悉后,又开始一一临摹,这是宋菁教他们的法子。 她环视一周,见大家用功得很,心里很是欣慰。 而此时,北中门的长街上,却有一人影疾步而来。 这人提着灯笼,头也不抬地一劲儿往前走。 可半路却突然冲出一个黑影,一把将她按在了暗处的大树上。 “诶呀,你轻点,弄疼我了。” 黑影嘿嘿一笑,搂着女子的腰往自己怀里带去。 “好珠秀,好几日不见,想死我了。” 随着动作身上的铠甲发出叮叮当当当的声音。 珠秀娇俏地偏过头,躲过他凑过来的嘴唇。 “你可想好了,现下若是亲了便得娶了我!” 男人不满的嘟囔了一声:“行行行,都依你!” 珠秀闻言得意地扯起嘴角,而后半推半就地顺了他的意。 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珠秀才推开了他。 “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男人有些依依不舍,她眼里露出满意,眉眼含笑地走了。 珠秀提着灯笼脚步飘忽,脑子里满是日后当了主子的欢喜。 可当她路过尚衣监时,发飘的身子却忽然顿住了。 最近一段时间,春桃那帮人总是莫名瞧不见踪影,该不会是这儿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她一双眼睛左右乱转,思索了一会儿拐了方向。 …… 烛火昏黄,照在纸上叫人有些看不真切。 太监们皆有些眼花,时不时用手背揉揉眼睛。 可对绣娘们来说却是小菜一碟,她们做活非得仔细非常,是以眼睛好得很。 可不知为何,春桃却紧紧皱着眉头。 宋菁见状踱着步子走了过去。 “我见你一劲儿的皱眉,可是哪里不懂?” 春桃闻言不好意思地抬眸笑了,“这几个字我总是写不好。” 宋菁将视线落在纸上,而后展眉笑道:“这几个字有些难,你初学手腕尚且无力,来——” 说着她握住春桃的手,一笔一划教给她。 “这样一来,就好很多了。” 春桃顺着宋菁的手用力,脸色微微发红。 可就在这时,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宋菁耳朵尖,最先听见了动静。 她率先走到门口推开门,只见重重墨色之下,一个提着灯笼的影子疾步跑走了。 那身影瞧着慌张又陌生,很是不对劲儿,宋菁心里发沉,忍不住皱起眉头, 众人见状也跟着过来,待看清人影后有人惊呼了一声。 “是珠秀!完了,她定是去告发咱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