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落木》 第1章 当个翻译(1) 岭南道柳州安乐镇萍水县 “怎么才来啊,等你半天了。”一个穿着深青色官服的男子守在萍水县县衙低矮的檐下,看着拐角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褐衣身影,才安心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半旧的麻布方帕,擦了擦头上的汗,他来不及再交代什么,忙差遣站在身边的两个衙役接过那人手里紧紧拽着的矮胖男子,急急地入了县衙。 才入县衙,一名浅绿色官服的男子早已翘首以待,此人正是萍水县县令瞿无干,深青色官服的男子则是他的副手,萍水县县丞聂有明。两人看着师爷翟用仔细地比照画像对着地上那个口中塞了破布条,双手被紧实的粗麻绳捆出血印的敦实男子看了又看,确定地和他们点了点头。瞿无干这才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恢复起自己的官威,中气十足地指挥衙役将这个男子抬到一边,等待发落。 瞿无干老练地干咳一声,一旁机灵的衙役便箭步上前,半躬着身子为他整理好衣冠,又小心地将粘在他灰白胡须上的米粒取下。瞿无干看着眼前这颗早已僵硬的饭粒,心下不悦,摆摆手,示意衙役退下。这才恭敬地和县丞聂有明一同对着正堂侧边行了礼,朗声说:“王爷、许大人,犯人张世祺已经缉捕归案,还请两位验看。” 话音落了半晌,屋旁并无人出来,瞿无干、聂有明两面相觑,得不出所以然来,又看向师爷翟用。这翟用已经是快七十的老人了,他验完了张世祺后就自顾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打起了盹儿,这时候怕是已经在和周公下棋了。 瞿无干环顾四周,天色已晚,县衙照例是只供午食不供晚食的,衙役们早就瞅空溜回家了,只剩他和县丞聂有明、师爷翟用三个人伺候着京里来的几位爷。暮色四合,院子里响起夏虫此起彼伏的叫声,喧嚣声里像是要把仅剩的天光也给叫嚣下去,留给这世间无边的黑夜。瞿无干等的心焦,口干舌燥,他拿起杯子想喝口水润润嗓子,却发现里面滴水不剩。他看看聂有明,他正拿着画像端详着泥鳅似的蜷在地上的张世祺,又看看翟用,老人微张着嘴,已经进入了香甜的梦乡。他摇摇头,无奈地提着壶自己去县衙的后屋接水。 “嘿,好家伙,吓我一跳!”瞿无干正要走出去,被柱子旁的一个东西吓了一大跳,所幸他身手尚且敏捷,虽然受了惊,手却将县衙里仅剩的这个水壶抓的紧紧的,未曾有失。 “原来是你,你怎么还在这儿没回去?”聂有明听见这头的响动,放下画像走过来,见到瞿无干神思不属的样子,便接过瞿无干手里的水壶,边去打水,边问道。 “瞿县令、聂县丞,抓这个人的赏钱还没给呢。”伴随着轻轻的回话,一直以来靠在柱子旁边席地休息的褐衣人站起来,抖了抖自己坐麻的腿,向瞿无干、接水回来的聂有明、被瞿无干一声吵醒的翟用各行了礼,跟在瞿无干和聂有明的身后走到正堂。 在正堂烛火的映照下,隔着窗纸,有人打量着这个抓到张世祺的人:他,不,是她才对。聂有明带着张世祺和她进来时,他们只依稀看到这是个穿着男装、身量不高的人。直到刚刚听到她开口,才知道这个以一己之力抓回张世祺的竟是个女子。 “光顾着张世祺,倒忘了你了。”瞿无干满满的倒了一杯水,一骨碌地喝下,“师爷,去账房给她支三十文。” “瞿县令,说好的五十文,怎么少了二十文钱?”女子没有挪动脚步,坚定地问道。 “你还好意思说,说好的七日内把张世祺给我抓回来。这都第几日了?第九日了,凡晚一日,我便扣你十文。再说了,如今世道艰难,县衙都几个月没发饷了,能给你三十文,已经很好了。”瞿无干说。 女子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沾满泥水的衣服,打了补丁的地方又被划开了新的口子,露出之前补过的密实的针脚。她微动了动嘴,想说什么,抬起头,却什么都没说,理了理自己因为长久没有梳洗而并在一处结的硬邦邦的头发,跟在师爷后头去了账房领钱。 翟用带着人去了账房。正堂侧边却有了动静,一阵乱响之后,只见两个身着官服的青年人前后脚走了出来,后头还跟着一个器宇轩昂的佩剑侍卫。瞿无干和聂有明忙行礼道:“下官见过光王殿下、许大人、林将军。” “瞿大人强将手下无弱兵,佩服佩服。”青年一面走出来,一面恣意打开手中大大的折扇,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只露出自己的一双眼睛在这几人间来回地逡巡打量。那边瞿无干还在说着不敢当、不敢当的谦词,青年话锋一转,接着说道,“柳州刺史悬赏十两白银捉拿的江南大盗张世祺,瞿大人只花了三十文就羁押归案了。只是不知这剩下的银子,瞿大人是打算交还给州衙还是交还给县衙?又或者,交还给我们?” 瞿无干还没有反应过来,还没有听完,脸上的汗倏地就不听使唤地淌下来了,亏得聂有明机警,闻得后半句,忙上前半步拿手肘戳了他的后背,瞿无干忙捧出一张灿烂的笑脸说:“其实下官也是一心为了朝廷,为了陛下,这剩下的钱,自然是要交公的。如今张世祺虽已归案,但还没有上报到州府,贾刺史那儿的赏银恐怕要晚点才能下拨。这……”瞿无干还想借故拖延,昧下这笔赏金。聂有明是个聪明人,忙抢了他的话头说,“两位上官,瞿县令的意思是,虽然现在这笔赏银还没有下来,但是早交晚交都是要交,不如现在就取了交给您,聊表寸心。” “对对对,下臣正是此意,聊表寸心,聊表寸心。”瞿无干擦了擦脸上的汗,忙不迭地给自己找补,生怕惹了几位贵人不快。 “明白,明白。”青年收起扇子,露出一口大白牙微笑着说,“如此,就劳烦二位大人领路,将这笔钱交于我们吧。” “是,是。”瞿无干一个劲地点头,他见另外一个青年一直没有作声,试探着地问:“王爷,您看这样安排是否妥当?” 这个被称为王爷的青年正是先朝宪宗之子,当今圣上之叔,光王李牧。瞿无干谦恭地问毕,行着礼等着回复,可是左等右等,还是不见这位光王说出只言片语,他举着的手有些酸痛,又不敢在此时放下,只能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将自己的双手往下移了移。李牧没有说话,站在他身边的青年善解人意地开了口,“瞿大人的安排王爷觉得十分妥当。只是王爷素日不爱说话,还请瞿大人见谅。” 瞿无干嘴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心中却已做了一番盘算:此前就听刺史府的师爷说起,十六宅里有位王爷呆呆傻傻的,长到二十岁上都不大会说话。据说是永和宫变时受了惊吓,七窍只通了六窍,是以比常人木讷呆滞。他原以为是谣传,没想到见了本尊,才知流言不假。瞿无干恭敬地垂下头,不敢平视李牧,心里却暗自思忖:宪宗皇帝英明一世,遗下的儿子这般光景,怪不得这皇位轮了又轮,都轮不到他身上。倒是他身边这个许彦,年纪轻轻,已经是通议大夫,言谈间条清目晰,从容中不失气度,剑眉星目,目光炯炯,龙章凤姿,莫过于此。瞿无干虽然只是一介小小县令,但他在柳州经营多年,对于长安的人事也有几分了解:许彦,出身世族,其父是太子少保许隐,其母是宪宗皇帝幼妹阳朔公主,几位兄长也都在京中担任要职。 瞿无干心里这般想着,神态动作上就对许彦更多了几分讨好笼络。对于官阶更高的光王,反而倒没有这般热切体贴。聂有明没有瞿无干这么多弯弯绕绕,之前怎么对他们,如今还是怎么对他们。 瞿无干和聂有明陪着李牧和许彦从账房出来,正巧碰上了师爷翟用和衙役郑康在一旁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旁边站着那个抓住张世祺的姑娘,许彦本不关心,他顺着身旁的李牧的视线望去,映入眼中的是这样的景象:她应该是匆忙收拾了一番,身上虽还是乱糟糟的,裤腿袖口都已拾掇的整齐,头发整洁了不少,脸也擦干净了,是个清秀的小姑娘。而比许彦先关注到她的李牧,心中只觉得她不再像个在山间乱窜的野山猫。瞿无干看到两人都看向翟用那儿,心里忐忑,不知他们又有什么搂钱的主意,犹疑地叫了郑康过来,“怎么回事?不在牢里审人犯出来干啥?” 郑康看看瞿无干和聂有明,又看看李牧和许彦这两个师爷口中京城来的大官,手足无措,直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重重扣头,回道:“大人明鉴,那张世祺人醒了,可是他叽里咕噜呜苏了一堆,我们听不懂,我们问他话,他也听不懂。我和老六,审不下去,才来找师爷商量。” 瞿无干听了,这不是在许彦面前说萍水县衙无能嘛,要是自己给许公子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日后还怎么指望升迁。他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训斥道:“自己想偷懒就直说,别动不动就审不了,不能审。他张世祺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说的不是人话?你听不懂,听不懂就趁早把这身皮给我扒了回你们乡种地去。你不能,萍水县有的是人能。” 聂有明和翟用听了郑康的回话,倒是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会这么说。那张世祺出身吴越之地,本是纵横于东南一带的盗匪,不知为何流窜到了岭南,又侥幸在萍水县被擒获,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学会这儿的方言,又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会说官话,自然说的是吴语。安乐镇一片穷山苦水,萍水县更是凄凉之地,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个外乡人的。别说郑康,整个萍水县几乎人人生下来就说桂柳话,当然听不懂张世祺说的是什么。就连瞿无干和聂有明,也只学会了半吊子官话,勉强能和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李牧和许彦进行交流罢了。但是瞿无干现在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官帽,自然没有考虑到这一层。聂有明和翟用虽然想到了这层,但碍于李牧、许彦都在跟前,不好当着他们的面直接点破,只能垂下眼睑看着沾了泥水点子的地面。许彦脸上挂着了然的笑意,一摇一摇地扇着他那把绘金描银的扇子,他眯缝起眼睛,正要开口,却对上一双冷峻的寒眸,他手上一滞,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这双眼睛来自将张世祺抓回来的那个姑娘,她依然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儿,毫不在意地平视着许彦半是戏谑半是嘲弄的眼睛。那一瞬间,许彦觉得自己并不是等待兔子乖乖就范的农人,而是那只被冷眼瞧着撞在树上的兔子。 虽在夏日,许彦后背依然被这双眼睛看出了一层细汗。她依然在看着他,打量着他,许彦略带不自然地将头偏转至另一侧,避开她寒风冷芒般锐利的眼睛。 自然,瞿无干是不会知道此刻许彦的表情的,他只听到悦耳的声音响起,恰到好处地为自己解了围:“瞿县令可能不知,那张世祺是道地的江南人,这位小兄弟听不懂他的话很正常,就别过多责备了。”说话的是跟着李牧、许彦一同前来的护卫林崖。 师爷翟用也补充道:“大人,这是刚刚没来得及呈报上来的张世祺的户籍卷宗,他家在浙江东道越州会稽郡,之前一直在江南道一带活动,不曾来过柳州犯案。不知为什么,今年突然来了我们这里。” 瞿无干已经冷静下来,明白这事确实不能怪在郑康头上,摆了摆手让他起来,脑子里飞速地盘算着萍水县及周围哪儿有能听懂张世祺说话的人。郑康却像罪人似的低垂着头,没看见瞿无干的手势。聂有明和许彦正想叫他起来,一直静静地待在一旁的那个姑娘已经走到他身边,在他身边搭了把手,就将人高马大的郑康顺利扶了起来。郑康跪了不短的功夫,两腿都有些发麻,虽然站了起来,但是走路仍然有些不灵便。 聂有明见状就说:“郑康,这几日你一直在县衙当值,没回过家吧。辛苦了,回家休息去吧,明日再过来。” 郑康忙道了谢,又向其余人依次行了礼,便和那姑娘一道转身离去。许彦用扇子挡住自己俊秀的大半张脸,谨慎地提防她突然回头。两人径直往县衙外走去,谁都没有回头,许彦看到郑康熟稔地从姑娘手中接过那个粗布包,背到自己身上,带着还有些发麻的双腿微微一瘸一拐地往外走着。 第2章 当个翻译(2) “等等,给我站住。”郑康两人正走了没几步路,瞿无干就出声叫住了他们。郑康连忙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大人,还有何事?”郑康不解地问。 “你没事,可以回去了。”瞿无干说,他对着那名女子说,“你且留下。” 郑康一脸疑惑,不知道瞿无干此言何意。许彦看到那姑娘又要将目光转向自己这边,忙将收进来的扇子重新拿出,挡在自己面前。 “师爷,陆娘子是什么时候带着萧萧来咱们这儿的,你还记得吗?”瞿无干不理会郑康的疑虑,问道。 “大概是永和年间。”翟用望着名唤萧萧的女子,召唤出自己陈年的记忆,比划道,“那时,她还是个半大孩子,大概就这么高,瘦瘦小小的一个。” 瞿无干说,“聂县丞,你管着咱们县的卷宗,萧萧母女那会是从江南过来投奔亲友的吧。” 聂有明回答说:“是。按卷宗记载,她们是浙江西道杭州余杭郡人,永和十五年来的。” “永和十五年,永和十五年。”瞿无干喃喃念着这个年号,“十年了,正好十年了。萧萧,你来这儿已经七八岁,不小了,原来生活过的浙江地区的方言,总还记得些吧?”瞿无干自得地摸摸自己稀疏发黄的几搓山羊胡子,满意于自己的机变,如此轻松就解决了萍水县无人听得懂张世祺口音的问题。 还没等女子说话,郑康就抢过话头回答:“那年萧萧老大七岁,她比我小一岁。她和陆婶婶搬来的那天正好是我八岁生辰,我记得可清楚了。” “七岁,也就是七岁之前,萧萧你一直生活在余杭,余杭和会稽相隔不远,两地的方言应该也差不离。”瞿无干满意于自己的细心与缜密,更为自己在许彦面前扳回颜面而激动,这样一来,他的升迁之路,想必已经铺好了青石砖,只等着他提脚踏上去了,“你来,你来做张世祺的翻译。” “不。”瞿无干话音刚落,就遭到姑娘干脆的拒绝。她不理会瞿无干干瘦的脸上浮现出恼怒的神色,接着说道,“瞿县令,我不是县衙的差役,也不是你家中的仆妇,没有义务做你的劳力。” “你,你就是这么对你的父母官的吗?”瞿无干没想到她居然在李牧和许彦面前直接让他下不来台,不免恼丧起来。 “四十文。”就在两人对峙着,互不相让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声音打破了这个僵局。就连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稳稳站立着的女子也有些讶异,循着那个说话的声音侧头看去,说话的是站在许彦身旁的华服青年。那人同许彦一般年纪,个头更高,身形更薄,话音低沉,面色沉静,像是刚从古井里汲上来的井水,望而生寒。 华服青年正是从头至尾始终未发一言的光王李牧,萧萧看向他时,他正望向她的方向,两人目光短暂地交汇,又迅速地分开,就连站在李牧身侧的林崖都没有捕捉到这个瞬间。 瞿无干明显地怔楞了一下,机械式地重复道:“四十文?什么四十文?四十文什么?” 许彦正要开口替李牧解释,四十文是指请这位萧萧姑娘做张世祺的翻译给的酬金。姑娘已经应承了下来:“辰时。”她利落地丢下两个字,和郑康一起走出了萍水县衙。 瞿无干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走出自己的视野,小心地端详李牧和许彦的脸色,李牧板正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没有不悦,也没有喜悦,和瞿无干见惯了的痴傻呆儿没什么区别;许彦则饶有兴味地收了他的扇子,促狭地看着两人走远,好像盘算着什么。只有林崖什么都没感觉,好奇地凑到许彦边上,问他在看什么,这么有兴致。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位萧萧姑娘,”一提到萧萧,站在旁边的瞿无干。聂有明都支起了耳朵,就连老迈的翟用,都挺起佝偻的驼背,想要听清楚他的下文,许彦露出两排大白牙,尽可能亲切地描述道,“挺有趣的。” 听完许彦的话语,萍水县县衙三人明显都松了口气,林崖不合时宜地说:“我看这姑娘不好惹,比军营里的野马驹还厉害呢。” 聂有明忙赔笑道,“萧萧这孩子认生,和生人说话是有些硬邦邦的,可人没什么坏心眼,是个实诚孩子。她功夫好,讲义气,说话算话,县里的孩子都服她,管她叫萧萧老大。” 几人闲聊了一阵,瞿无干、聂有明和翟用便离开县衙各自回家歇息。李牧、许彦和林崖依然立在原处,若有所思。静默半晌,许彦率先打破静默,问道:“林将军,还在想萧萧姑娘的事?” 林崖没有理会,只是喃喃道:“我总觉得她不像这里人。” 许彦哑然失笑,解释说:“她不是从江南过来的吗?不像土生土长的萍水县人没什么奇怪的。” “不,不是。”林崖想要说清楚,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干巴巴地说,“她有我们从前见过的那些人不具备的一种东西,我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感觉。”林崖词穷了,他求助似的看向李牧,看到他正出神地盯着自己身上的佩剑,林崖一下子有了灵感,激动地对许彦说:“剑,她就像一把剑,一把透着寒光的宝剑。” 说着,林崖嗖地打开剑鞘,拔出自己别在腰间的宝剑,月光倾泻在利剑上,照射出皎皎月华,像美人的脸,像诗人的笔,像伶人的泪;又像她挺立的背、倔强的眼、自由的心。 第3章 萧萧其人(1) 夏日的太阳总是出来得格外早,京里来的三人住在县衙里,听了大半晚的嘤嘤虫鸣,狗吠鹅叫,池塘蛙声,好容易艰难地睡去,大早上的又被萍水县各家各户公鸡报晓的打鸣声吵的睡不着觉。 卯时刚过,林崖已经在县衙后头的空地上练完剑。许彦遣退了瞿无干从私宅派来县衙照顾他们起居的侍女,自己粗略地洗净脸,吃了几口粉,就带着昨晚劳烦翟师爷取来的东西和林崖一道来到了李牧的房间。 “起了?”许彦一进屋,原先围在李牧身边伺候他穿衣服的两个婢女便放下手中的差事,羞怯地走上前向他行礼,顺带也向林崖施礼。林崖禁不住她们弱柳扶风的娇态,连忙走到李牧旁边,替他整理衣裳。 许彦对于侍女的示好司空见惯,他套上客气的笑脸,温和地打发两人去了楼下帮忙。两名侍女得了许彦的笑脸,心中激荡,感激地从房中退了出去,轻柔地带上了房门,只留下一地摇曳的少女情怀。 听到两侍女走下楼梯踢踢踏踏的声音由近及远,知道她们已经走远,许彦满不在乎地打开他视若珍宝的扇子,不住地扇起风来,给李牧、林崖处送去一阵馥郁的香风。 闻到这股融合了茉莉、山茶、牡丹等多种花香的气味,林崖迅速皱起了眉头,还没等他开口,许彦就埋怨开了:“瞿无干选来的都是些什么侍女,身上一个个都什么味道,熏得我头疼。” 听了这话,原本想要抱怨一番的林崖倒乐了,调侃他道:“她们为什么这样,不都是冲着你玉面许郎的风姿吗?若不是倾慕于你,她们何须大早上梳妆打扮,收拾得整整齐齐,只为你或许能瞧上她们一眼。” “林将军,这话可不对。她们身为侍婢,拾掇周正再来侍奉主人本就应当。像这样一昧乖张打扮,气味熏人,便是失了为奴者的本分。”许彦正色道,他的脸上早已收敛起虚张声势的笑容,严酷到冷峻。林崖瞥见他的脸色,揶揄的话到了嘴边,生生忍住,默默塞了回去。他暗想,这许通议虽然面上看着和煦,但是骨子里还是刻板端严的。果然许家出来的人,再怎么平易可亲,也是浮在表面,沉不到底。 两人正说着,一直不发一言的李牧自顾自地在喝茶,喝着喝着,突然呛到了,连着咳嗽起来,许彦接过他手中的茶盏,凑近闻了闻,迅速放回桌上,毫不掩饰地嫌弃道:“陈茶。” 林崖恍然大悟说:“怪不得我昨儿喝茶时觉着味道奇怪呢,我还以为是换了地方,水质不同,泡出来的茶变了味道。原来是喝了陈茶的缘故。” “不说这个,看看我带来的东西。”许彦一面说着,一面在李牧身旁坐下,拿出自己带来的一卷文书,说道,“瞿无干看着贪功求进,政务处理倒是超乎预想的完备周全,他吩咐师爷按年整理了萍水县户籍记录,在卷房里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存放着。” 林崖很少有机会见到户籍记录,好奇地凑上前看,只见案卷下方贴了一张布条,用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永和十五年”五个小字,忙催促许彦道:“许通议,别卖关子了,快让我看看里面记了些啥。” 许彦却不着急,目光扫过林崖,停留在李牧脸上,只见李牧依旧是淡淡的,不露声色,好似对他们的谈话丝毫没有关心,接着喝他的半盏陈茶。 林崖在边上一叠声地催促着许彦,许彦从宽大的袖子中取出一方精致的丝帕,仔细地擦了擦手,才拿起那卷册子,不疾不徐地平展开来。既是户籍记录,记载的自然是萍水县永和十五年人口的增减情况,按着时间早晚,依次记下某月某日,谁家添了人口,某月某日,谁人离开去往他处。 林崖顺着卷宗粗粗扫过,萍水县地方小,人口少,半年都没有几宗人口变迁的记录,他奇道:“这萍水县除了各家生死增减了人口,怎么只见有县里人出去,不见有外乡人进来呢?” “莫急,往下看。”许彦安抚道。 果然,许彦并没有唬人。看完了上半年的记录,看到八月时,就发现有外乡人来到了萍水县,那新添的人口不是他人,正是昨日与他们打过照面的萧萧和她的母亲。 “秦萧萧。”林崖顺着记录将她的名字念出声,向许彦和林崖交流说,“原来那姑娘不姓萧,姓秦。”她的名字后头,清清楚楚地写着:秦萧萧,母亲陆婉,浙江西道杭州余杭郡人;父亲秦禾真,浙江西道湖州吴兴郡人,永和十一年身故。 林崖将秦萧萧部分的记录草草看过,便将那份卷宗放在了李牧手边,听许彦接着说关于秦萧萧的事:“听说这个秦姑娘本来还有个弟弟,永和十五年夭折了。她母亲陆氏因此受了很大打击,为免触景伤情,一个人带着女儿从浙江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岭南,从此便在萍水县美人地住下,一住就是十年。我核查过了,两人身份来历应当无误。” “难怪她与郑衙役这么熟络,听县衙里的人说,他家也在美人地。”林崖说。 许彦接着补充说,“秦家母女在萍水县生活了十几年,风评很好。陆氏刚到美人地时,精神有些不好,见着县里的男童就以为是自己夭折了的孩子。后来时间久了,大概是接受了丧子的现实,人便清醒过来。 清醒过来的陆氏是很受萍水县人欢迎的,她文雅娴静,又难得会识文断字,家家户户有个写信誊写的事儿都愿意找她帮忙。据说她不仅识字,字也写的工整漂亮,是能装裱起来的水平。母女俩生活开销不大,没有置田产,就在家中院子里种些蔬果。当然,在不算富裕的美人地她们也属于清贫人家了。早年间,陆氏会给柳州几户绣坊做绣品,但她擅长杭绣不会苗绣,能分派给她的活儿并不多。几年前县里鸡鸣狗盗之徒激增,县衙人手紧缺,郑康就推荐了秦萧萧来县衙帮忙。 瞿无干起先不乐意,嫌她是个姑娘家。但秦萧萧功夫好,胆子大,肯吃苦,没有一次失手,比寻常的衙役能干有用。再加上聂有明和翟用都想把她留下,瞿无干顺水推舟,让她为县衙办差。” “许通议说的不错。”短短几天在萍水县衙的相处,武官出身的林崖已经和衙役们打成一片,其中最为投契的就是心直口快、豪迈爽朗的郑康。林崖从郑康口中听过好几次关于“萧萧老大”的事迹,只是之前秦萧萧一直在外追捕张世祺,无缘得见罢了。林崖向李牧和许彦转述自己从郑康那儿听来的内容:“瞿县令虽然允许萧萧姑娘在县衙当差,但她不算是正式衙役,只是按次接活,把人犯抓回县衙后,县衙再结钱给她。” 林崖一面说着,余光不经意地看到桌上那卷户籍册子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不管是摆放的位置还是展开的部分,都发生了变化。林崖没有深究,继续刚才的话题:“萧萧姑娘虽然能干,但是敌不过瞿县令抠。郑康和我说,萧萧姑娘每次找瞿县令拿工钱,他都挑萧萧姑娘的毛病,还拿她是个女的说事,克扣工钱。就连萧萧姑娘有时收押犯人正好是饭点,瞿县令也从不留她在县衙和大伙儿一块吃饭。所以每次不管将犯人带回县衙多晚,她都得饿着肚子回家吃饭。” 听着林崖的叙述,昨天晚上在廊下静静呆着的秦萧萧的样子又浮现在了李牧的脑海中,她像只瑟缩的小猫,孤零零地企盼着拿到工钱,早些回家。 许彦恰到好处地在类似同情的酸涩情绪在胸腔蔓延开前进行了打断,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出京几月,林将军打听消息的本领突飞猛进。那郑康还和你说过什么关于这位秦姑娘的事吗?” 第4章 萧萧其人(2) “喏,他还说过一些萧萧姑娘还没做萧萧老大时候的事儿:萧萧姑娘她们刚搬到美人地时,大伙都很好奇,也很疏远。毕竟江南风光旖旎,百倍富庶于岭南,正常人都不愿意来萍水县这个穷地方。再说,美人地是个小破地方,生活在那儿的人从祖辈开始就一直生活在那儿没挪过窝,家家户户都沾亲带故。这些人家不是姓郑,就是姓黎,就她们娘俩是外姓人,膈应的很。不过后来,人们发现,陆娘子实在是个好人,萧萧姑娘也懂事,孤儿寡母的,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看了不觉得可怜。人们渐渐接纳了她们,她们就在美人地住下了,陆娘子识文断字,闲了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农忙时还替要下田的人家照看孩子,大伙儿念着她的好,知道她不会干农活,谁家粮食菜蔬有的多,就分给母女俩一些。老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我想大概就是他们这样。 不过,陆娘子愿意教美人地的孩子们认字初衷虽好,可是美人地家家户户都识不了几个字,祖辈上也没出过几个文化人,所以陆娘子教了这些年,也就郑康、萧萧姑娘几个人认识几个字,会做简单的书记。其他人学会写自己名字之后就不想再学,帮着父母下地干活了。” 许彦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在维持生活都很艰难的这里,读书识字实在是件很奢侈的事情。 “对了,郑康还和我说过,萧萧姑娘打架真的很厉害。自从她来了萍水县,就没有她打不过的孩子。郑康说,萧萧姑娘个子小,又是个姑娘,起初萍水县的男孩子们谁都没把她放在眼里,可是她打起人来力气可大,可有劲了。而且她打人不全靠力气,还会动脑子,不到半年,萍水县的孩子全被她打服了,心甘情愿地叫她萧萧老大。”林崖不无感慨地说,“有机会我也想和她过过招,看看她有多会打架,不,我的意思是,看看她有多厉害。” 不止许彦,一直闷声不响的李牧这时都被林崖逗乐了,不动声色地露出些微的笑意,他的嘴上下微微翕动,仔细看去,正是“萧萧老大”四字的嘴型。 “萧萧老大”这四个字像是有魔力一般,许彦也跟着出声复述了一遍,他调侃道,“这位秦姑娘看着落落寡合,想不到竟然如此争强好胜,敢在少年堆里称老大。” “我想,也许她只是想保护家人吧。”一向顺着许彦的话说的林崖罕见地反驳道,“郑康偶然和我说起,萧萧姑娘母女俩刚到美人地的那几年,过的并不太平。起先因为她们是外乡人,美人地乡民都对她们敬而远之,由着她们自生自灭。陆娘子不是一个长于持家的人,不懂农事,也不擅长家务,带着年幼的萧萧姑娘往往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大人们的隔阂最终靠着孩子们的友谊打破,萧萧姑娘打服了萍水县所有孩子,彻底融入了萍水县孩子们之间,东家串门西家蹭饭,慢慢就和各户人家混熟了。美人地人看陆娘子实在不是块做农活的料,倒是个做针线的好手,就给她介绍了县里刺绣的活维持生计。 不想,事情坏就坏在刺绣上。 岭南地区盛行苗绣,陆娘子虽是外乡人,但是在刺绣一事上很有天赋,没绣多久,技法就超出寻常绣娘不少,一时间,四邻八乡许多绣娘慕名过来美人地向她讨教绣法。陆娘子刺绣好,心肠也好,把自己的技巧教给了其它绣娘们,可是她们的绣品依然及不上陆娘子的。” 许彦说:“这不奇怪。林将军,如你所说,这位陆娘子应该出自诗书人家,自有才情,一样的刺绣,在她手里,自然更添雅韵。” “许通议说的在理。不过这对陆娘子而言,实在不是幸事。她的绣品名声在外,很快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其中有一个邻县的富户,郑康说那人是安乐镇首富,看上了陆娘子的一双巧手,想要强纳她为妾。陆娘子不从,几番拒绝之后,那富户光天化日之下,叫来一群大汉来到美人地,打算将陆娘子绑去成亲。” “岂有此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强娶良家妇女,置国法于何地。该死,该死。”许彦义愤填膺地说。 比起出身世家的许彦,在乡村长大的林崖对此见怪不怪,他疑问的是另外的内容:“许通议,那个富户看中陆娘子的手艺,请她为自家绣坊做工不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娶她呢?” “我想这大概和岭南一带的风俗有关。我曾经在书上看到记载:岭南地区大多以家族为一个生产团体,特别是刺绣等极依靠人力传承的,更是最高机密,绝不外传。所以,与其说是这个富户看上了陆娘子想要强占为妾,不如说他看中她的手艺,想通过纳她为妾的方式独占她的绣工和绣技。” “这太黑心了。”林崖说,“若是请人做工,是要付人工钱的。纳为妾室,既得到了人,又得到了不用付工钱的绣娘,合着好事都给他占了。这个富户既不缺钱,也不缺人,还要靠这种方式攒钱,够毒的。” 许彦点点头,表示赞同,他向林崖追问后续道:“那后来呢?陆娘子是怎么摆脱这个富户的?” “她选择了惨烈的方式。陆娘子知道那天富户要带人上门迎亲,提前把萧萧姑娘放在同村人家里托他们照看,自己当着胡富户和他带来娶亲的人的面,在灶堂间点了火。郑康家在萧萧姑娘家边上,他和我说,那时候虽然他还小,可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陆娘子放的那把火有多大,火势蹭地就从灶间起来了,黑烟大团大团地从梁上冒出来,呛得救火的人眼泪止不住。胡富户见事情闹大,怕再逼下去惹出人命官司,灰头土脸地带着人回去了。 富户是走了,可是这火一时半刻扑不灭。郑康说,为了救陆娘子,美人地几乎全村人都放下地里的庄稼赶来灭火,好不容易把陆娘子从火里给救出来。不过,陆娘子的眼睛从此就坏了,看不清东西,能绣花会写字的一双巧手也烧伤了,做不了精细的活计了。好在萍水县的人知道她的遭遇,敬重她的为人,同情她的艰难,谁家有来不及自己洗的衣物就拿去她那儿请她帮忙浣洗,虽然大家都不是有钱人,给不起工钱,但能拿些自家地里出产的粮食抵工钱,总算让她们娘俩不至于饿死。郑康和我说,县衙里的聂县丞和翟师爷也常常私下托他给她们母女带去一些米面。” 屋子里静悄悄的,听完秦萧萧的故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谁都没有出声说话。过了良久,许彦抬眼看向李牧,只见李牧没事人似的专注于整理自己的仪容,他端正地坐在那里,整了整自己的袖口,拢了拢自己的发冠,又试了试茶盏内的水温,慢条斯理地品着陈茶,怡然自得,好像在等待某人在某刻的到来。 屋内的滴漏依旧滴答滴答地响起,有条不紊地走过每一个时辰,滴答,滴答,打更声恰在此时响起,从县衙外传进屋内,提醒着人们卯时已过,辰时已至。“扣扣”屋外响起敲门声,侍婢在屋外柔声细语地通传说:“几位大人,萧萧姑娘到了。” 许彦记起昨日与秦萧萧的约定,便让侍婢请秦萧萧进来。只听得侍婢应声下楼,不一会儿,两人一前一后走上楼来,前者有意放轻脚步,走的迟缓,以便维持仪态;后者走的坦荡有力,每一步都迈的很扎实。 屋外才刚显出二人的身影,不待侍婢敲门通报,许彦便抢先在屋内说:“请秦姑娘进来。” 木门哗地被打开,习习凉风先秦萧萧一步窜入屋内,带来馥郁的栀子花香。大片大片的暖阳直直照进幽暗的室内,毫不吝啬地倾泻在每个人的身上,秦萧萧昂然立于光下,剑眉星目,似孤梅冷月,她坦然地直视着屋里的人们,先看到林崖,再在许彦处略作逗留,最后,目光停驻在李牧身上。风忽然变大了,将平整的书页掀乱,零散的纸张被吹落在地上,加剧了这个乱局,许彦和林崖忙离开位置弯腰捡拾吹落在地上的物品。在这一瞬间,另外两人只听见了风从远方传来的声音,那是风吹过无边树木,打落纷纷树叶的声音,那声音如此萧肃、如此凄清,又是如此的,蕴含生机——蓬勃的无限生机。 “萧萧姑娘,你很守时。”李牧说。 第5章 迷雾重重 巳时三刻刚过,秦萧萧已经审问完张世祺,从萍水县大牢出来,在林崖那儿领了李牧昨日说好给她的四十文报酬,只等着李牧和许彦从看守张世祺的牢房出来,向这两位大人告辞。 午时要来县衙交班的郑康提前到了,见秦萧萧和林崖立在堂前,雀跃地走到他们中间活跃气氛。林崖见到郑康,就像见到救星似的如释重负。先前他几次挑起话头,秦萧萧都只是淡淡地回了一两个字,再不多言,让一向话多的他难得的沉默下来。 “林将军,怎么没见到光王殿下和许通议?”郑康环视四周,只有秦萧萧和林崖枯站在这儿,不见李牧和许彦的身影。 林崖凑近郑康身边,向他指了指大牢的方向,解释道:“王爷和许通议在等张世祺签字画押,一会儿就出来了。”正说着,李牧、许彦二人便在县衙牢头的护送下走了出来,林崖、郑康忙向二人行了礼,秦萧萧也学着二人的样子,囫囵向他们行了礼。 许彦依旧拿着那把与他寸步不离的扇子,他微微侧头歪向李牧,好像是在和他说话,但是大大的扇面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看不分明。一见他们出来,林崖匆忙告别郑康,一溜小跑跟到他们身后,尽好护卫职责。 “王爷、许通议,您二位可算从里面出来了,要不是有其它公事在身,下官一定陪同二位一起在牢房审问那张世祺。”李牧和许彦才出来,瞿无干堆着满脸笑意,迎上前来,殷勤备至地招呼说,“午食已经备好,您二位打算在哪儿用?” 李牧恍若未闻,只顾低头看路,瞿无干本不期待从他那儿听到回答,忙捧出更加热络的笑脸望向许彦,许彦稍作思忖,说道:“送上楼吧,王爷累了,需要休息。” 一行人踩着打更人报更的声音远去,只留下秦萧萧和郑康还在原地,秦萧萧拿手肘拄了拄郑康,催促他道:“快去吃饭。” 郑康假意晃了晃身子,柱在原地没动,反而询问起秦萧萧:“萧萧老大,你去哪儿吃饭?” 秦萧萧掂了掂手上刚拿到的四十文报酬,仔细地将钱袋揣回兜里,回答道:“自然是回家里吃。” “正好今儿轮到我在县里巡查,我们顺路,走吧,陆姨在家里等你回去吃饭该等着急了。”郑康说完,便提步走了,由不得秦萧萧拒绝。 “许通议,萧萧姑娘有审问出张世祺什么东西吗?”房间内,林崖吃到一半,见许彦对着张世祺的口供看的出神,好奇道。 说到这个,许彦不由有些头大,他长叹一口气,将几页口供递给林崖:“他说了一些,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原来,李牧、许彦和林崖三人之所以不远千里从长安到岭南缉拿张世祺归案,是因为他放着好好的江南大盗不做,突发奇想去了趟本朝太宗皇帝的昭陵。不仅如此,传言他还顺手牵羊从昭陵带走了一件稀世奇珍——太宗皇帝生前极为珍视几乎片刻不离的至宝——书圣王羲之《兰亭集序》的真迹。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今圣上听闻密报,龙颜震怒,空穴难以来风,事出必定有因。然而,传言不可信其无,也不可信其全有,为保皇室颜面,他便选派皇室中辈分高、资历老的皇叔光王李牧担此重任。长安人尽皆知,光王幼年时受到惊吓,从此异于常人,不喜说话,反应迟缓,故有“傻子光叔”一称,因此,皇帝又指派许彦、林崖与他一同南下,假借巡视之名,秘密查清张世祺盗陵一事。一行人一路南下,久经周折,才得到张世祺逃窜到岭南的确切消息,联系岭南经略使在岭南道对他展开了隐秘的抓捕,最终在萍水县落网。 林崖接过口供,一目十行匆匆看去,口供中,张世祺坦诚自己确实经不起他人撺掇,去过昭陵。然而,对于盗走《兰亭集序》一事,他矢口否认,坚称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件墨宝。 “我不信。”林崖将口供递还给许彦,强烈地表达自己对于张世祺供词的不信任,“盗贼的嘴一向难撬,这张世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对我们说实话。许通议,你可不要轻易相信他的话。” 许彦不置可否,没有直接回答林崖,他从袖子中拿出一张薄纸递给林崖。林崖接过这份东西,不明所以,追问道:“许通议,这是什么?” 林崖一边问着,一边猴急地打开纸,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纸上写着什么内容,只见上面浓淡不一的墨迹罗列着:鸳鸯莲瓣纹金碗一对,蟠螭纹玉饰一件、嵌松石连珠纹金手镯一副、银鎏金双鹊镂空发钗四只、嵌珍珠宝石金项链一条、白玉镶金小杯一套、花蝶珠石金冠一顶……金银玉石,不一而足。林崖看的眼花缭乱,纸上的这些东西,有些他见过,有些他听过,有些他既没有听到过更没有见到过,富贵程度,简直是令人看了咋舌的程度。 许彦泰然坐在一边,端详着林崖面色的变化,见到他大受冲击的样子后,才曼声回答他之前的问题:“这纸上记的,都是张世祺这些年偷盗和下墓得到的宝贝。此人求财十分胆大,拿到值钱物件之后便迅速转手卖掉,从不囤积居奇,等待来日出得起更高价钱的买家出现。” 林崖咂舌道:“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盗亦有道’?”他总觉着哪里有些奇怪,又拿起纸回看了一遍纸上记载的各式珍宝,不无遗憾地叹惋道,“张世祺有本事,有胆子,只可惜不够识货,只盯着金的银的,又重又难多拿,不及画册书卷轻便易得。不然,估计他早已赚得现在的十倍不止。” 林崖说着,对上许彦循循善诱的眼神,像是在等待他接下去要说的内容。林崖被这份突然的期待惊到了,一时忘记了自己原本接下去说什么。林崖说话的声音轻下去、轻下去,突然,他脑中灵光一现,顺带着语调也一路走高。他用高于寻常的洪亮声音难以置信地说,“许通议,你的意思是,《兰亭集序》真不在张世祺的手里?”对于一个向来只打金银玉器主意、大字不识几个的盗匪而言,就算他真的潜入昭陵,见到了名震天下的《兰亭集序》真迹,也是无法从几个遒劲大字中感受到它的连城价值的。因此,即便张世祺真的从昭陵盗走了什么宝物,也不会是一卷书法。 林崖被自己的推断惊住了,他们轻车简从南下以来,一直都在寻找张世祺的踪迹,奈何张世祺熟悉各地山路水路,刚得到他在某地出现的消息赶去抓捕,他又已经逃窜到了别处,几次眼看就要抓到他了,结果都功亏一篑,让他侥幸逃脱。如今好不容易在萍水县把他给抓住,他却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那这几月来的辛苦,岂不都付诸流水。 “结合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兰亭集序》或许真的不在张世祺手中。”也许是心中有过预想,许彦表现的比林崖平静许多,他起身给林崖倒了一杯茶,平复他激荡的心情。林崖虽是武将出身,但也是个养尊处优的武将,他想起南下以来腿上被蚊虫叮咬的包、不和他口味的驿站饭菜、地方上不服他管教的兵痞,不觉气不打一处来。 “或许。”许彦见林崖听到自己的回答后,脸色愈发灰白了两分,赶忙找补道。不过这个回答并没有安抚道林崖沮丧的情绪,于他而言,听到耳中只觉得这或许二字就是在肯定《兰亭集序》真迹不在张世祺手中。 武人分两种,一种是遇事冲动无法冷静的人,一种是遇事冲动过后能够冷静下来的人。冲动使他们能够拔剑而战,冷静使他们能够收剑求和。幸运的是,林崖属于后者,冷静之后,他敏锐地察觉到许彦的破绽,试探地问道:“许通议,你是什么时候觉得《兰亭集序》不在张世祺手里的?” 许彦利落地打开扇子,遮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只露出狐狸般狡黠的双眼,有意避开林崖质问的目光,躲闪着望向一直默默无言的李牧座位边上投射下的光影。他早知林崖不是寻常五大三粗的军士,相反,林崖胆大心细,很多事情都瞒不过他。自己既然早就在暗中调查了张世祺,那应该早已从他历年来偷盗的物品清单中猜到他不会从昭陵带出《兰亭集序》。许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情知瞒不了林崖,但又不能据实相告,和盘托出,只能半推半就地说:“有段时间了。”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费尽周折抓住张世祺?”林崖不解地问。 “说来话长。”许彦闪避着,不肯正面回答林崖的问题。 林崖不依不饶,执着地追问道:“那就长话短说。” 许彦知道一旦被林崖纠缠上,不给他一个明确的说法他是不会罢休的。许彦求助似的望向一直静默无声的李牧,只见李牧安静地坐在位置上,右手支着几案撑住脑袋,一副进入梦乡的恬淡模样。李牧是指望不上了,许彦在心中狠狠地长叹一声,强作平静地回答林崖:“林将军,张世祺是我们追查《兰亭集序》下落的唯一一条线索,如今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许彦的这个回答乍听起来有些无赖,但是仔细一想,确实有几分道理。对于奉命南下的三人而言,无论张世祺是否盗得《兰亭集序》真迹,他都是唯一的证人。林崖转念一想,当今皇上在派他们南下的同时,派遣礼部官员前往昭陵查看太宗陵寝损毁情况,倘若《兰亭集序》果真没有被张世祺拿走,礼部的人也会有相应的奏报。 在林崖陷入苦思时,他没有注意到,一旁的许彦忐忑地注视着他的表情,生怕他再追问下去。幸而,一声脆响同时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声音来自于房内的第三个人——李牧,许彦和林崖自顾自在他房中交谈许久,却疏忽了他。李牧独自饮茶,独自发呆,独自无言,时间久了,竟然坐着在椅子上睡着了,无意间竟将桌上的茶盏打翻在地。 林崖见状,连忙放下自己的心事,快步走到李牧座位前将碎片收拾了,以免李牧起身时踩到碎片伤了脚。许彦见李牧似梦非梦,知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走出房间叫楼下的侍婢上来服侍他歇息。楼下的婢子听到许彦传唤,忙碎步上楼,仔细地搀着李牧去卧间小憩。 许、林二人见李牧困乏,不便继续在房中逗留。林崖收拾好地上的残片,正要出门,瞥见李牧刚才坐过的位置上遗下了一卷册子,想来是李牧起身时不小心掉落的,顺手便将它摆在了桌上。许彦远远地站在门口,将林崖和侍婢在房内的举动尽收眼底,林崖的这个举动自然也没有逃出他的眼睛。林崖没有注意到那本册子是什么,他却一眼发现了——正是此前他在萍水县县衙卷房拿来的户籍卷宗。许彦不动声色地收起自己对于那份卷宗的关心,与林崖一同走出了李牧的房间,轻声地掩上房门。 这时,林崖猝不及防地抓住许彦正在关门的手,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微小而清楚地问:“话说,张世祺真的没拿昭陵里的宝贝吗?” 第6章 蜡炬成灰(1) “话说,张世祺真的没拿昭陵里的宝贝吗?” “换做是你,你会不拿吗?” “换做是我。”郑康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憨直地回答道,“我就没那胆子进昭陵,更别说顺点东西出来了。” 郑康的话诚挚而坦荡,逗得秦萧萧露出弯弯一抹浅笑,说道:“张世祺江南大盗的名声哪里是白得的,他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我承认他比我强,不过,萧萧老大你能把他抓住,说明你比他更厉害。”郑康一脸钦佩地望着秦萧萧。 对于郑康由衷的夸赞,秦萧萧无法坦然接受,她向自己的儿时玩伴吐露了内心的犹疑:“真的是我太强吗?我总觉得,江南大盗不应该只有这么点本事。从张世祺和我交手的招式来看,他算不上强者。” 郑康不像秦萧萧那般不安,他宽慰秦萧萧道:“萧萧老大,别看轻了你自己。你很强,比我见过的许多剑客都强。那个张世祺,兴许厉害的不在功夫,而在其他方面。我听曾经一起参与抓捕行动的邻县的两个衙役说过,这个张世祺的本领厉害得邪乎,他从昭陵盗宝回来后,没过几个月安生日子,手痒难耐,又干回了自己偷盗的老本行。奇怪的是,此后被他偷过的人家,无一不陷入昏睡之中,对于张世祺的偷盗行径全然不知,足足要到两三日后才会醒来。” 听了郑康的话,秦萧萧若有所思,不由得放慢了脚步。郑康一面走着,正要和秦萧萧说话,才发现她已被自己落在了后面,忙折返回去继续和她说话。在此之前,秦萧萧并不知道张世祺还有这样的本事,她只把他当作一个费心的抓捕对象,抓住了他,便能得到瞿县令允诺的不菲的赏金。她与张世祺交过好几次手,显然,张世祺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实力,相反,她能感受到张世祺为了摆脱自己用尽全力与自己抗衡。明明有这么大的能耐,为什么没有让她陷入昏睡之后自行逃脱呢?是不能够还是不可能?新的困惑萦绕在秦萧萧的心头,以至于让她错过了身边郑康喋喋不休的话语“一直听到你在说话……翻来覆去……听不懂……”秦萧萧不得不抱歉地打断他,问道:“什么?” “我是问你,今天审问张世祺这么紧张吗?昨晚上我好像听见你一直在练习吴语。”郑康关切地问。 “对,你知道的,我对之前在江南的事情都没留下什么印象,对吴语也很生疏。我怕办不好大人们交代给我的差事,所以昨晚一直在房间练习来着。”秦萧萧歉疚地向郑康解释道,他们两家住在美人地的东头,比邻而居。房子建的粗陋,两家离的又近,谁家有点动静,隔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吵到你休息了吧。是我昨晚大意了,只想着要练好吴语,忘了你就睡在靠我家这边的屋子。” “没有的事,我只是临睡前听到了几句,之后马上就睡着了,都不知道你练习到什么时辰结束的。”郑康宽慰道。 从小到大,郑康总是这么善解人意、熨帖人心,秦萧萧内心对于忘记江南旧事的芥蒂未消,但不想郑康为她担忧,便故作轻松道:“聊着聊着,没注意就到地方了。”两人一个往西巡查,一个往东回美人地,走到这儿,便要分别了。郑康正要与秦萧萧告别,忽然想起一事,叫住她道:“萧萧老大,一开始那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秦萧萧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郑康问的是什么,回答道:“你见过进了粮仓不搬点粮食出来的耗子吗?” 郑康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他又忘记张世祺是做什么起家的了,他问道:“如果他没有拿走亭兰序,拿的会是什么宝物呢?” 亭兰序?秦萧萧隐约记得之前她在许彦口中听到的不叫这个名字,到底叫什么,她也记不清楚了。不重要,她心里默默和自己说,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证实。想到这里,秦萧萧想要回到美人地家中的心情迫切起来,她神神秘秘地看着郑康,挑眉一笑,提示道:“那可不好说。他拿走的也许是一锭金子,也许是一支金钗,再或许,只是半截蜡烛呢?” 一见到秦萧萧脸上出现狡黠的神气,郑康就知道她在和自己打哈哈。他素知秦萧萧的性子,她不想多说,他便不再多问。两人在尘土飞扬的路口分别,各自走进漫天的烟尘里。 才和郑康分别,转过身来,秦萧萧收敛起嘴角的笑意,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地继续前行。夏日的阳光灼灼而炽热,透过层层叠叠的树荫直射而下,行路人多半贴着树荫行路,秦萧萧全然不避闪骄阳,我行我素地走着,留给旁人生人勿近的背影。 再行了约两刻钟路,翻过一座矮山,坐落在山脚边的美人地终于露出了它的完整面貌,恰似“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含羞美人。然而,美人地之所以称为美人地,既非此地盛产美人,又非此处物产丰饶。有兴趣的人若是翻阅柳州地方志,便可知道几十年前此处地贫物乏,寸草不生,人们来了又走,走后不归,久而久之,附近的居民就称呼这块地方为“没人地”。又十余年后,藩镇割据,天下大乱,难民纷纷逃窜到地势偏僻,少人问津的安乐镇,在没人地安营扎寨,成婚生子,日子虽然清苦,但总算过上了安生日子。再后来,有了人烟的“没人地”不再是没人地,不知从谁开始,把这块地方叫为“美人地”,这个新名字就被大家伙叫开了。到了现在,秦萧萧、郑康这代人只知有美人地而不知有没人地了。 呈现在秦萧萧面前的美人地,和几十年前被称为“没人地”的地方并没有多少差别。名字的更替没有改变这里地瘠物稀的现状,数十年间,许多人来了又走,许多人走了又回,大浪淘沙之后,留在美人地的人家总数一直维持在十九户,十年前,陆婉带着秦萧萧在这儿落了脚,从此美人地又多了一户人家。在那之后,美人地再也没有迎来过新的人口,也没有送走旧的人家,二十户人家就在这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着孩子们大起来,看着壮年们老下去。 跟随着秦萧萧的脚步走近美人地,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杂乱无章地布设着二十户人家的房屋,横七竖八地在坑洼的地面上拔地而起,放眼望去,就像雨后地里蚯蚓拱起的小土堆,东一个西一个,凌乱的很。不过,它们无一例外营造地粗糙、简陋,外表看上去灰扑扑的,弥漫着陈旧的霉味。今日是个好天,日头晴朗,万里无云,家家户户早都扛着锄头带着干粮去了地里劳作,留在家中看门的是六七岁上下的稚童,他们无忧无虑地坐在门槛上和邻舍同龄的孩子斗草,玩的不亦乐乎。见到秦萧萧回来,竞相奔跑着走出来,气喘吁吁地冲到院门口,热烈地和她招呼。一时间,喊着“萧萧老大”的声音此起彼伏,和着树上不知疲倦嘶叫的蝉鸣,不知哪一方的声音更嘹亮些。 见到雀跃欢呼的孩子们,秦萧萧冷若冰霜的脸上泛起了春水般亲和的笑意,她从袖中掏出才在县里买的一大包麦芽糖,仔细地分成等份,一一递到孩子们冒着热气的手掌心里,嘱咐他们不要一下子全吃完了。孩子们满心愉悦地答应着去了,温热的麦芽糖在空气中散发出好闻的清甜的气味,秦萧萧摩挲着几个缠着她不肯离去的小家伙的脑袋,轻轻地捏捏他们胖嘟嘟有肉感的脸颊,他们本还想继续跟着她,可一看到郑康家的大黄带着新生的四只小花狗神气地走在路上,立马折转方向,蹑手蹑脚地跟在奶乎乎的小狗后面,玩起了新的游戏。 秦萧萧又好气又好笑,自己就这样被四只小奶狗夺去了孩子们的关心。她继续往家走着,遇到几户正要去田里送饭的人家,他们无一例外戴着大大的草帽,提着沉重的食盒,见她回来,都停下脚步操着浓浓的岭南方言和她打着招呼“萧萧回来了。”在岭南生活了十年,相比于吴语,岭南话更让她觉得亲切,她也用磕绊的岭南话问了好,再走了数十步,先跃入眼帘的是郑康家的小楼。大黄带着小狗出去了,郑康家处于无人值守的状态,大门虚掩着,宽敞的院子里铺满了今年新收的饱满的金黄色稻谷,满溢着丰年的喜悦。藏在郑康家高高的小楼后头的,是秦萧萧生活着的名为家的地方。 岭南地气潮湿,蛇虫众多,因此一楼通常不会用来住人,而是架空用做堆场,架起的二楼才是人们日常起居的处所。秦萧萧家也不例外,推开门,左边是用砖块垒起的鸡舍,鸡舍里空荡荡的,鸡群放出去了,让它们尽情地在外头撒欢。食槽里添了食、灌了水,静悄悄地等着鸡群回来觅食。秦萧萧穿过家中这一方小小的院落,来到屋门前,廊下悬挂着一只大大的竹篮,她踮起脚往里看,篮里卧着四枚小巧的还沾着鸡舍稻草的鸡蛋,想来是母鸡今早下的蛋。 秦萧萧没急着进屋,她站在廊下,仔细地把鞋底的泥印擦了,才朗声说道:“阿娘,我回来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应答,只有檐下的燕子窝里探出四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叽叽喳喳地张开嘴巴向她讨要食物。秦萧萧好笑地看着它们,对它们说:“我也等着我阿娘回来呢。” 外头日光正盛,屋里依旧暗沉沉的,秦萧萧走到灶间,见锅里留了饭,旁边突兀地放着一块崎岖的山石,便知是好友黎小容来过,接阿娘去她家了——山石是她、郑康、黎小容三人之间的暗号,因为陆婉眼睛不好,独自烧火并不容易,秦萧萧不在家时,郑康和黎小容总接她去自己家用饭,为免秦萧萧担心,他们在灶间放上山石作为标记,秦萧萧看到山石,就知道陆婉在黎小容或是郑康家里。这会儿郑康正在县里巡逻,接走陆婉的必然是黎小容。秦萧萧放下心,从锅里盛出冷饭,添了勺热水进去泡饭,就着酱菜随便对付着吃了饭,开始打扫起家里。为了将张世祺抓捕归案,她一连大半月奔波在外没有回家,现在总算有了些许空闲,可以让她将家里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了。 虽然大半个月没着家,家里却干净得很,并不怎么需要秦萧萧费心打扫。陆婉是个极爱干净的人,这些年虽然眼睛不能视物,但她也坚持把家里布置的整洁清爽。秦萧萧劝了她好几次,小心磕着自己,陆婉口中答应着,之后依然故我,不肯做出改变。 饶是如此,如今有一件事秦萧萧却是非做不可。 第7章 蜡炬成灰(2) 秦萧萧走上二楼,这里有她与母亲陆婉的卧房,她径直走进陆婉的房间。房间里暗沉沉的,外边的天光很难透过厚实的窗户纸照进来,自从陆婉的眼睛坏了之后,她就一直抗拒阳光,宁愿生活在这个黑暗的小屋子里。秦萧萧在心里唉了一声,替陆婉收拾起她的房间来。一张窄小的仅供一人躺卧的矮床、一把吱吱歪歪缺了个脚的椅子,一张县衙里置换下来废弃不用的方桌,还有一只郑康父亲打坏了的大木柜,构成了陆婉房内的所有陈设。 如果再仔细点,走到木柜前面俯下身子,可以看到柜子下面最深处,安静地摆放着一只与屋内陈设风格格格不入的雕刻精致的红木匣。这是随陆婉和秦萧萧当年从江南一路带到岭南的东西,小时候,秦萧萧总会好奇地跑到陆婉的房间里,趴在地上,伸长手臂费力地将这只木匣从角落里扒拉出来,拿出来后才发现,这只木匣上还扣着一把小锁,无论她再怎么尝试,没有钥匙都打不开这只匣子。 如今的秦萧萧漠然路过木柜,无视在柜子下面安安静静待了整整十年的木匣,走到书桌旁。与房内其它地方的整洁单调不同,桌上满满当当地堆放着陆婉的文房用具,秦萧萧将陆婉用过的毛笔洗净挂在一边,合上砚台,将还没有写过字的竹片收拢放在一旁。做完这些,她才得空欣赏陆婉这几天新写的几幅字。 如今,距离造纸术发明出来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然而,在岭南,纸张依然属于昂贵的消耗品,因此,对于不甚宽裕的陆婉而言,她习字的对象多半是竹片、木板或是平滑的石块。在一旁欣赏了十年母亲娟秀端丽的字迹,时至今日,秦萧萧依然会惊叹于它们的美丽。秦萧萧一边欣赏,一边将墨迹已干的竹片收到一起,她歪头认了几篇竹片上写的内容,有些字认得,有些字认识半边,更多的是不认识的字,没看一会,她便觉得无趣,专心致志地收拾起东西来。 忽然,秦萧萧在几张竹片里抽出一页薄薄的纸来。秦萧萧还记得这些纸的由来,大概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县衙里发完了衙役们的工钱,再发不出给她的酬劳了。瞿县令想起县衙里有一沓泡过水浸坏了的纸,硬是让她把这些纸拿回家抵了两个月的工钱。因为这沓纸,家里连着吃了一个月的咸菜过饭。陆婉没有抱怨,相反,自她眼睛坏了之后,秦萧萧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那样由衷灿烂的表情,抱着那沓皱的不成样子的纸,幸福地像拿到麦芽糖的孩子。许是怕人看见,写的人没等墨迹彻底变干就把纸折了再折,叠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张,塞进一堆竹片中。秦萧萧小心地展开那张纸的上半部分,跃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秀丽小字,秦萧萧记得陆婉曾经告诉过她,这种字体也称簪花小楷,是从一位卫夫人那儿传下来的。 “惟将终……报答……”这几个字,每一个秦萧萧都认得,她还知道这张纸没被展开的下半部分写的是什么,十年来,她见陆婉无数次写过这十四个字。心神激荡中,她一时没把握住力道,用力过猛,将手上的纸撕破了。秦萧萧急忙想要补救,纸已然被分割为两半,她一下子泄了气,不管不顾地将纸撕成雪花般的小碎片,再捏到手里,攥成一团,快步走回自己房里,将窗户开大,把手里的这团废纸远远地扔了出去。 看着纸团在视野中消失,秦萧萧才觉得不平的心气稍微顺过来一些。她打量着这间住了十年之久的屋子,小时候陆婉监督她写的字依然挂在墙上,虽然写的不好,但是一笔一画都写的很认真。和陆婉整洁的卧房相比,秦萧萧的房间显得杂乱无序许多,到处摆着她从小到大收集起来的小玩意儿:少了条腿的竹蚱蜢、奇形怪状的碎石子、风干了的茉莉花、没来得及卖去药铺的蝉蜕……床腿下面还垫着两颗围棋子,费力地保持着床榻的平衡。 秦萧萧忽然想到自己要找什么,俯下身子趴在地上,把手伸到床榻下面,努力地摸索着什么——小时候为了防止陆婉找到她私藏的玩物,她把东西都系在床板下面,紧紧贴着床板不容易被人发现。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尽管陆婉已经好多年没有没收过她的东西,秦萧萧依然选择将东西安放在自己熟悉的隐秘的角落。 熟练地将手伸进床底,从床尾最后一格床板往前数,一格、两格、三格,手在这儿停住,秦萧萧用力往前伸手,探到一个硬邦邦的物什,它被包裹在油纸里,一与她的手指碰触便发出沙沙的响动。找到了,秦萧萧心中默念,她灵巧地解开系在上面的绳子,从床下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油纸包来。 秦萧萧麻利地坐到桌前,拆开油纸,油纸里包裹着的是半只蜡烛。说是蜡烛,也有些牵强,它的样子实在与秦萧萧平素见到的蜡烛相去甚远。秦萧萧将这截蜡烛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从最上端看去,它没有烛芯,却残留着几滴烛泪,显然之前有被人点燃过。烛身比寻常蜡烛粗上两圈,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秦萧萧摩挲过烛身,感觉似有凹凸肌理,她将这只蜡烛拿近眼前,才发现别有洞天,原来烛身上刻着成百上千个囍字,这些细小的囍字合在一起,又构成了一个大的囍字,显眼地刻在蜡烛上,只是因为秦萧萧拿到的只是半只蜡烛,所以最初没有认出烛身上刻着的竟是半个“囍”字。 谁家办喜事这么奢靡,竟然要用上这样的好蜡烛,秦萧萧将这蜡烛卷回油纸中,好奇地思考道。她虽然认不全制作这蜡烛花费的材料,但也能辨别出里面用了金粉、贝母和珍珠,闪闪地让人移不开眼,只能用油纸严严实实地包上。除了它令人叫绝的雕工,还有它散发着的迷人香气,秦萧萧此前从未闻到过如此神秘又挠心抓肺的气味,比峭壁旁的兰花更清幽,比冬雪下的腊梅更凛冽,比夏日里的栀子更馥郁,让人闻之忘忧。 在这股迷离的香味中,秦萧萧蓦地涌起一股冲动,想要点燃这只蜡烛的冲动。她的手迫切地在桌上翻找,将本就杂乱的桌面搅得愈发凌乱,这儿没有,那儿也没有。一边找着,秦萧萧脑海中突然记起郑康曾经和她说过的关于张世祺的传闻:张世祺自昭陵盗宝之后,故态复萌,去到江南的大户人家行偷盗之事。奇怪的是,这些人家全然没有听到张世祺的动静,总要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才能醒转,发现家中失窃。更有甚者,会昏睡两三日方才悠悠醒转。因此,传言说张世祺得了帝陵神脉,能够左右人的神智,决定人清醒与否。 听完郑康神秘兮兮和她共享的这个流言,秦萧萧嗤之以鼻。如果张世祺真有这样的神鬼之力,为何会被她像赶兔子一样在安乐镇山林里仓皇逃窜旬日,最终被缉拿归案。他突飞猛进的本事一定不是靠着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而是依仗着强且有力的宝物。秦萧萧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如果真是宝物,张世祺一定随身携带,片刻不离,被关进萍水县大牢前,狱卒仔仔细细地搜过他的身,没有发现夹带的东西。在他蹲大狱前,最后一个和他有过接触的人,不就是自己吗? 在过去的十年间,秦萧萧不止一次和郑康、黎小容做过暴富的美梦,他们在大夏天捡过蝉蜕、大过年卖过春联,还试着开一家卤水店,这些尝试没过多久都已失败告终。秦萧萧努力按捺住自己砰砰作跳的心脏,不让它激动地想要蹦出胸膛,她的眼神渴切地在桌子左右逡巡,急不可耐地寻找着什么。 找到了。秦萧萧如释重负地靠在椅子上,恭敬地拿起这件承载着她暴富希望的物件,这一瞬间,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要怎样分配即将为她所有的巨额财富。记忆不会说谎,她清楚地记得,在和张世祺打斗时,一个沾着油渍的油纸包从他怀里掉出来。对了,秦萧萧记起来,那时张世祺脸上短暂闪过心痛懊丧的表情,当时她以为是张世祺自知打不过自己,为被抓的命运恼丧。如今想来,是因为丢了油纸包里的东西。 秦萧萧不得不佩服自己果断的判断力和惊人的瞬发力,虽然不知道油纸包里装着什么,出于不要白不要的本能,她飞身挡在张世祺面前,挡住他望向油纸包的视线,然后趁他不备,一个飞腿将那个油纸包踢进不远处的树洞里——抓捕张世祺的地方是她少时常来练功的地方,这儿哪几棵树中空有洞,哪几棵树上置有巢她都一清二楚。她用一个障眼法瞒过张世祺,待将张世祺送进大牢后,自己又折返回来,从树洞中取出了这个油纸包。 张世祺珍视着的这件东西如今安静地躺在秦萧萧的手心,不大不小,刚好和她的手掌同长——一截形状奇特的蜡烛。这真的会是张世祺的宝物吗?因联想到暴富可能而被冲淡的理智此刻渐渐回到秦萧萧身上,她心里打起鼓来,不知道她的判断有没有失误,或者一切都是张世祺的障眼法,在她被油纸包吸引走注意力的时候,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真正的宝贝藏在了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想到这儿,秦萧萧渴切的心如沸腾的水倒入冰窟之中,倏地冷却下来,空余蒸腾的白气在表面袅袅不散。她重新回忆着郑康和她说过的关于张世祺的事情,一字一句不敢遗漏。秦萧萧急于验证宝物的真伪,脑中勾画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还没有思虑完全,手中已经牢牢握住了火石。 不知何时,之前包上的油纸已经散开,现出里面包着的蜡烛,夏日难得的舒爽凉风从开着的窗口送入屋内。风里带着蜡烛的香味,迷人而奇特,秦萧萧没有犹豫地摩擦火石,很快,火星噌地冒出来,攻城略地,扩张成小火苗,她立起半只蜡烛,将燃着的火苗凑近它,很快地,小火苗在蜡烛顶端汇聚成大火光,耀眼地燃烧起来。秦萧萧迷离地望着窗前摇曳的烛火,失望地发现它和其余普通的蜡烛别无二致,她没来由地有些犯困,内心想抗拒这个睡意,身体却很诚实,她喃喃念叨着:点燃了和寻常蜡烛也没什么不一样。就是,没有烟,没有烟罢了。 窗外的风依旧徐徐地吹进来,蜡烛上的火苗弱了,在风中无依地摇摆。长和四年夏日的一个午后,就这样悄然来临,转瞬流进时间长河的缝隙,寂寂无声。 第8章 敲棋落子(1) “你输了。”一个声音冷静地说道。 “不可能。刚刚那步棋不算。”另外一个声音不甘地争辩道,“我下错了,重来。” 陌生的庭院里,两个身量相似的孩童围在棋盘前为着一盘棋局的胜负计较的难舍难分。败局已定的是执黑棋的男童,他正试图拿回棋盘上落的最后一颗黑子,挽回自己的败势。和男童针锋相对的是站在他对面的女童,她比男童高出小半个个头,倔强地立在阳光下,敏捷地伸出手阻止男童悔棋。男童忿忿不平地抬起头,怒气冲冲地看着对手,肉嘟嘟的脸上挂着泪痕,又可爱又可怜。他生了一个挺拔的鼻子,鼻尖恰到好处地落了一颗黑痣,衬得小脸越发楚楚可怜。 “你是姐姐,合该让着我的。”男童的手被对方紧紧地攥住,无法从棋盘上挪动一子。 “你棋艺这么糟糕,合该输给我的。”女童不理会他的歪理邪说,条分缕析地反驳道,“棋道如剑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我若让了你,便是不尊重你,也不尊重我手上的棋。” “说得好,落子就该无悔。”一个新的声音加入了这场对话,“天下没有做姐姐的一定要让着弟弟的道理。” 两个孩童一齐离开棋盘,跑到女子身边撒娇,齐声喊着她“娘亲”,之前因下棋产生的争执随着女子的到来涣然冰释。女子牵着两人的手翩然离去,遗下若隐若现的白昙香味,久久残留在秦萧萧的鼻尖。 秦萧萧是在清晰可辨的白昙清香中醒过来的,她缓慢地从桌上直起身子,困倦地张开眼睛打量四周,梦里的庭院不见了,梦里的棋盘消失了,梦里的女子和两个孩童也随着梦境的结束失去了踪影。秦萧萧晃晃自己的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面前的桌子,面前的窗棂,面前的蜡烛,都和她入睡前一模一样。 窗外的风依旧徐徐地吹进来,不知何时,蜡烛上的火苗已经熄灭,只有淡淡的香味依稀。秦萧萧细嗅一会儿,纳罕道:自己从未见过昙花盛开,更没闻过昙花香气,为什么一闻到这个味道,心里就会认为这是白昙香味呢? 所幸,她没有被这个问题困扰很久。秦萧萧望着已经熄灭的蜡烛,觉得它与普通的蜡烛并没有什么不同——看来,这不是张世祺的秘宝。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拿油纸包上这只承载过她暴富愿望的蜡烛,腾腾腾地下了楼,随手埋进家中存放杂物竹箩里。 堂前的窗棂被外头的大风吹得嘎吱嘎吱响起来,秦萧萧抬眼望天,乌云蔽日,几只离群的大雁奋力扑闪着翅膀仓皇失措地飞过——这是快下雷阵雨的的征兆,想到还没有回来的母亲陆婉,秦萧萧赶紧从门后取出两把半旧的油纸伞,出门去黎小容家接母亲回来。 风声雨声,声声入耳,虽然才是申时,萍水县的天空早已漆黑一片,家家户户点起油灯,以星星之火对抗满天黑云。借着灯笼里的些微光亮,一人赶在闪电落地之前野猫般灵敏地收了伞,开了门,将整个身子藏进屋内,反手将屋门合上,把一记惊雷关在了门外。 这人刚合上门,雷声就在屋外倏地响起,极为响亮的一记脆响,伴着大地的轰隆震动,把县衙的几座小楼都震的摇晃了几下。 “许通议,你怎么在王爷屋里?”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冒雨从县衙厨房为李牧端来哺食的林崖,他虽然进了屋,却一直站在门边擦拭着身上溅落的雨珠,生怕将寒气带进李牧这间暖意融融的屋子。 许彦惫懒地从塌上坐起,似梦非梦地打量着门边的林崖,嘟囔说:“才吃过会食不久,怎么又有吃的了。”饶是这么说,他还是走到林崖身边,拿起食盒放到桌上,打开温热的盖子,将一碗碗小菜端出来。 “豆腐、酱瓜、菜干。”许彦一面报着菜名,一面期待着食盒里剩下的菜色。 “别期待了,和昨日的菜色一模一样。”林崖见许彦闭着双眼虔诚地从食盒里取出最后一碗菜,出声打碎了他的期待,“还有一碗是肉干。”许彦一下子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的这碗肉干,眼神里的希望变成了失望,他默默地离开桌子,补充道:“我们前日、大前日吃的也是这四个菜。” 到达萍水县之前,许彦自认为已经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知道岭南不比长安商铺林立、食物繁多,这里的饭菜简单且单调,而且饭点也比长安人家要提前半个时辰左右。但是面对着一成不变的菜品,他还是情难自禁,发出了一声哀叹。 林崖没有回应许彦无用的哀鸣,将侧卧在床上歇息的李牧叫醒,两人坐到桌前准备吃饭,许彦见他们都落座了,只得乖乖地坐回位子,不情愿地拿起筷子,看着林崖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米饭,含糊不清地向自己说了句话,又毫不客气地继续吃起来。许彦今日格外疲乏,审问完张世祺后,便回自己房中休息,错过了县衙提供的会食。午后到李牧房中小坐,无事可干,两人又睡了过去,醒来外头已是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县衙里除了他们三人,只剩下当值的衙役,瞿无干、聂有明等人早已各自回家用饭了。 许彦环视一圈桌上的四样菜,才决定先从哪样吃起,坐他旁边的林崖已经狼吞虎咽地将自己面前的菜差不多吃干净了,仿佛错过午食的人不是许彦而是他。许彦放下筷子,将自己面前的小菜拨了一半给林崖,自己就着酱菜囫囵吃了半碗饭。余下的半碗,他照着李牧的样子用茶水泡饭,简单几口结束了用饭。 闪电隔着窗纸透出诡异的亮白色,惊雷一个接一个地在屋外炸响,林崖不疾不徐地吃着饭,丝毫没有被外面的响动影响食欲。许彦没有那么镇定,手中的书页翻了又合,合了又开,就是没能静下心读进几页。房间的一个角落,李牧静悄悄地安坐于此,对着棋盘上的残局出神,丝毫没有受外面的风雨干扰。 林崖用完饭,没有惊动侍女,自己利落地收拾了桌子,将食器端回县衙厨房,又一溜烟地跑回屋内,对两人说:“王爷,许通议,县衙空荡荡的,当值的几个衙役估计是溜去哪儿躲懒了,瞿县令派来的几个侍女也没在后堂。” 许彦终于彻底放弃攻略手上的这本岭南志怪录,坚定地合上书页,林崖看着默不作声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李牧,转头问许彦道:“大人,我们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怎么做,这确实是摆在李许林三人面前的一大难题。出京时他们本以为抓住了张世祺,自然就可以拿到他手里的《兰亭集序》真本,回京复命。可如今他们费尽周折,几乎跑遍了半个岭南,好不容易擒获了张世祺,他却说手稿不在他手上。如若张世祺所言不虚,那他们之前的一切辛苦,可就都白费了。不仅如此,关于《兰亭集序》的一切线索,也都将随着他的不知道彻底隐匿于茫茫世间。 许彦稍作沉思,回答道“眼下手稿是不是真的不在张世祺手里,还不确定。此人纵横江南十余年,绝非寻常盗匪可比,他的话虚虚实实,个中真假还需要再琢磨一番。” 林崖点了点头,说:“是,我听许通议的。” “不过,我们也要考虑到手稿确实不在张世祺手里的情形。”许彦接着说道,“如果真是这样,这件事就和我们原本想的走向不一样了。” 林崖赞同地点了点头,和许彦一起走到李牧身旁,那儿正摆着一盘残局。两人没有打扰他,取出另一块棋盘对坐下来,许彦分别执黑、白二棋,复盘道:“圣上不喜武功,独爱文学,众所皆知,一直以来内侍省都有专人为他搜罗天下的名家书画,不足为奇。他曾下诏以白歌诗、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但是,相较于书圣中和之美的行书,圣上素来更青睐于狂放不羁的草书,盛赞杜工部‘挥毫落纸如云烟’一句。之所以一下子对《兰亭集序》起了兴趣,是因为……” 话音才落,林崖先行抢答道:“兰亭舞。” “正是,曹美人凭借兰亭舞一舞动长安。”许彦总结道。这兰亭舞,并不是教坊旧有的舞曲,而是今年新排的乐舞。跳这曲兰亭舞的舞者曹华枝并不是宫中乐坊出身,只是司乐司的粗使宫人,机缘巧合之下,原定的舞姬扭伤了脚,乐坊临时选派了熟稔该舞的她顶替。曹华枝将原本的舞蹈进行改编,加上了剑舞、刀舞,并配以曲水流觞的宴乐主题。不仅如此,兰亭舞的点睛之笔在于收尾,曹华枝轻歌曼舞,似神仙妃子般从水上款款行来,弱柳扶风,眉目生情,伴随着最后的鼓点,在绢布上写成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乐终笔落,不多不少。雅乐、美景、好字、妙人,一曲终了,兰亭舞在今上生辰时大放异彩。曹华枝也凭借这一舞改写了自己的命运,她从司乐司的一名小宫人在短短两个月内连连晋升,许彦等人出长安前还是宝林,如今听说已经是正四品美人了。 第9章 敲棋落子(2) “兰亭舞一出,不仅令曹美人成为了宫中炙手可热的新贵,《兰亭集序》也随着兰亭舞在乐坊的一演再演备受世人关注。美中不足的是,《兰亭集序》真迹已经随葬在太宗皇帝的昭陵,即使是当今圣上,也无缘一睹真容。”许彦在棋盘上落下两颗黑子,代指皇帝与曹美人,接着说道,“今上随和,这件事本该这样悄没声地翻篇。然而,无巧不成书,没过多久,江南大盗张世祺数月前夜探昭陵盗宝而归的流言在长安城里传的沸沸扬扬,更是直指他从太宗皇帝的陵寝中拿走了《兰亭集序》真迹。” “没错。”林崖接话道,“现在想来,曹美人、兰亭舞、张世祺、兰亭集序,这几样东西出现的时机,未免太过凑巧了些。就好像是有人故意安排它们依次出场似的。” “牛增儒和李诗裕如今双双谪贬在外,牛李二党群龙无首,党内人心四散、莫衷一是,大抵是没有精力筹谋这件事情的。”许彦一面说着,一面在棋盘上运筹帷幄,落下几枚白棋。 “既然不是牛李二党中人,那会是谁?”林崖不明所以,想听许彦说个明白。 许彦并没有直接回答林崖,而是引导着他拨开迷雾:“家父教我垂钓时,曾告诉我: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在钓竿将大鱼拉上水面之前,垂钓者预先放下的钓饵,总是最先浮出水面的。林将军,你说呢?” 林崖反复体会着许彦话中的含义,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的答案:“这个钓饵,难不成是曹美人?” “严谨点说,曹美人不过是垂钓者投出鱼饵的鱼线罢了,下钩者借她的一曲兰亭舞,将兰亭集序这个大鱼饵砸向了看似波澜不惊的湖面。”许彦向林崖点点棋盘,指着代表曹美人的那颗黑棋,在它后头连续摆上三颗白子,“曹美人,出身寒微,六岁入宫,迄今经历了宪宗、穆宗、敬宗和当今陛下四朝。未得幸时,是司乐司辖下专门负责乐人演习乐阵舞曲的小宫女。” 林崖只知道曹美人是宫女出身,不曾留意她出自何处,这位曹美人既出自司乐司,那便属尚仪局统管。尚仪局的刘尚仪与谁最为交好,许彦与林崖二人都心知肚明。“兜兜转转,原来将曹美人送到陛下身边的人,就是右神策中尉王守谦。”林崖感叹道,“可是,王守谦早已身居宦官之首,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向皇上引荐一个美人。” 许彦不以为然地微微摇头,解释道:“若是在从前,王守谦确实没有这个必要,可是如今,他很有必要绕这个弯子。你我皆知,刘尚仪与马一贽交好,马一贽又是王守谦倚重的干儿子之一,刘尚仪向马一贽举荐曹美人,马一贽再向王守谦进言,最终出现在陛下面前的曹美人,只会让人觉得是司乐司的小宫女,而不会发散联想到王守谦身上。之所以这样掩人耳目,还不是为了瞒过他的另一个干儿子——仇九州。” 林崖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王守谦统领宦官多年,先后拥立穆宗、敬宗、当今皇上三位皇帝登基为帝,大权在手,从未旁落。为了更好地树立自己的威信,巩固自己的权力,王守谦先后认了四个干儿子,分别是马一贽、陈四平、仇九州和韦十端。除去下落不明多年的陈四平,马、仇、韦三人中最得他青眼的,不是跟随他时间最久、老成稳重的马一贽,而是心思活泛、伶牙俐齿的仇九州。 然而,就是这个被王守谦视为左膀右臂的仇九州,不声不响被擢升为左神策中将,隐隐与王守谦形成分庭抗礼之势。王、仇二人反目之后,不仅宫女、太监纷纷站队,就连朝中的大臣,也开始左右摇摆,选择起依附的宦党来。其中,最为旗帜鲜明站队仇九州的,当属礼部尚书严华。 “所以,兰亭舞名动长安之后,张世祺潜入昭陵盗走《兰亭集序》的消息不胫而走,圣上身为太宗皇帝后嗣,必定不会坐视不理,立即申斥了身为礼部尚书的严华,还责令他和太常寺卿赶赴昭陵查看。”林崖补充道。 “昔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许彦脸上现出淡淡的笑意,调侃道,“今朝美人起舞,意在尚书。不过,他们费尽心思让一向在江南一带活动的张世祺仓皇流窜到岭南地界,只怕还留了后手。”一语未毕,许彦脸上的笑意已荡然无存,恢复成原先不苟言笑的正经模样。 “后手?”林崖不解,“王守谦利用昭陵被盗一事借题发挥,调开了严尚书,削弱了仇九州的气焰,内廷里遍布他的党羽,还有谁值得他放在眼中?” 许彦从棋盘上取回一枚黑棋,凑近烛火细细端详,林崖所问正是他不解之处,岭南经略使、柳州刺史不涉党争,履历清白,应该不是王守谦的目标。何况王守谦行事向来狠辣果决,粗暴简单,习惯以武力制服一切不服之人,以他今时今日之地位,对付一个小小的地方经略使,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他一边想着,一边看向不远处坐着的李牧——他依然入迷地盯着那盘残局,想要在黑子重重包围的困局中为白棋争得一线生机。 “我知道了!” 听得这话,林崖脱口而出问道:“许通议,你知道什么了?”待他直起身来,才发现刚才说话的人不是许彦,而是李牧,他立马改口道:“王爷,您知道什么了?” 对于许彦、林崖二人不自然的表现,李牧熟视无睹,他兴奋地指着棋盘上自己刚刚在六之十一位置下的白子说道:“活了。” 三脚猫棋艺的林崖凑到棋盘前,对着面前一堆的黑棋、白棋,看不出所以然来,不过这局棋,似乎确实被李牧刚才下的一目白子给盘活了。许彦站在林崖后头,远远地便看出这盘棋不再是残局。虽然黑棋依然占据上风,但是白棋也有了攻城略地的机会,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林崖围着李牧的棋局打转时,许彦悄然走回原来的位置,刚才起身得匆忙,他手中的黑子白子都一股脑留在了棋盘上,打乱了原来的布置,王守谦、棋局、后手,搅乱这盘棋局的白子,会是这里的哪一颗呢? 第10章 山间偶遇(1) 月渐西沉,乌沉的天空隐隐约约地浮现出金色的光线,预示着一轮红日即将喷涌而出。萍水县,抱燕山,茂密的树叶将天空中投射下来的熹微晨光遮挡的严严实实,让人无法捕捉到日升月落的时间流逝。清晨的山林里满溢着生灵的喜悦,嘈乱地填满了整条山路。 左耳是山雀叽喳,右耳是夏蝉窃窃,结束了晨练的秦萧萧步履轻盈地走在羊肠山路里,只觉得这个清晨无比的幸福,她熟稔地用手上的竹竿拨开道路两边肆意疯长的藤蔓,在山间穿梭自如。每到夏日,抱燕山的草木就会卯着劲地生长,一天一个高度,一旬一个变化,遮挡住原先清晰可辨的山路,即使是土生土长的萍水县人,在夏日上山也时常会在看似相同时则不同的小道上走错。因此,每年的这个时候,是秦萧萧上山练剑最为惬意的日子,不用担心会被人看见自己用竹竿代替真剑,锲而不舍地模仿着剑客比剑的剑法气势。 今天,似乎是个意外。 半山腰上有人,秦萧萧放轻了脚步,收起竹竿,竖起耳朵,分辨着风中传来的人声。 “你是何人?”一个男人问道,“为何事上山?” “我是大夫,上山来采药的”一名男子回答说,“你们又是什么人,这么早上山做什么?” “这位郎君,你既是上山采药的,药已采毕,且请下山吧。”率先发问的男子用温和但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 秦萧萧侧耳细听,觉得这两个声音都有些耳熟,一个她已大抵知道是谁,一个还需要再多点时间确认。只是她心中不解,他们,为什么大清早出现在这里。 下方传来脚步走动的声音,伴着锄头碰击竹篓的窸窣声,那人应该是下山了,秦萧萧想着,采药人既然问了对方‘你们’,那除了刚才开口说话的一人,剩下在场的,至少还有一人,那会是谁?这时,远去了的脚步声忽然又近了,像是采药人去而复返,秦萧萧纳罕道,他不像是多管闲事的人,为什么又回来了? 和她一样不解的,是看着采药人去而复返的许彦,许是山路陡峭难行,让他心生疲惫,使他的话语里夹带了不耐烦,问道:“又有何事?” “没什么事,我累了,想在这儿歇会儿,不可以吗?”采药人语带机锋,大胆地挑衅道,说着,他索性卸下自己背上的竹篓,放下药锄,找了个背阴的地方,大咧咧地坐下不走了。 “怎么,我在这儿打扰你们了吗?”采药人闭上眼,舒舒服服地靠在竹篓上问道。 “是又如何。”许彦毫不客气地回敬道。秦萧萧虽没见过许彦几面,但他一直都是温和的、疏离的,与县衙诸人保持着客气的分寸,既不让人产生可以与之亲近的错觉,又不让人感到身份悬殊的差距。这样聪敏的人,何至于今日如此失态? 采药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晃动着双腿说:“这山不是你家私物,这树不是你家手栽,既然你说我打扰了,那我就打扰到底了。” 听到这儿,隐藏在暗处的秦萧萧可以确定说话的这人与自己是旧相识,贫嘴的调调,调侃人的语气,明恭暗倨的机锋,全天下只有一人敢仗着自己的不世医术横行霸道。 秦萧萧想着,嘴角不自知地向上扬,想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然而,寂静,风里传来树叶的簌簌轻响、云雀的嘤嘤鸣唱、野兔的噗噗悦动,就是听不见下方的人声。 这并不意味着全无声音,秦萧萧握紧竹竿,绷直了脊背,像拉满的弓弦一样蓄势待发,“嚓”——是拔刀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秦萧萧把手一松,竹竿便顺着坡骨碌碌地滚了下去,横亘在李少赓和许彦面前,两人同时发问:“什么人?”。一语未毕,满头落叶、枯枝的秦萧萧裹着满脚污泥踉踉跄跄地出现在了他们视野内。 “秦姑娘,怎么是你?”许彦迅速找回原先的镇定,强自平静地问道。 “许通议,你怎么在这儿?”秦萧萧计算着话语中应该添加的惊讶分量,用最恰当的语气表现出自己看见许彦出现在抱燕山的诧异。说完,她又自觉回答了许彦刚才的问题,“我?山间僻静,我一向喜欢上山比划比划。”说着,秦萧萧不好意思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竹竿比划道,“我没有称手的武器,平常就用它代替剑练习。” 许彦没有立即回答,他逡巡打量着突如其来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秦萧萧,和前几次见面时的穿着不同,她今日穿了岭南一带普通人家女孩常穿的蓝布衣服,衣袖和裤脚处扎染出几朵素色小花,衣领处绣着两片葱绿色柳叶,衬出少女的清丽来。眼尖的许彦一眼就认出衣领处的绣法与这身衣服其余几处的装饰并非出自一地,柳叶带有明显的江南绣法,想来出自她母亲的妙手。这身衣服虽然看起来有些年头,因为洗的次数过多有些地方已经发白,肘部、膝盖处打了几块补丁,但尺寸也比秦萧萧之前常穿的衣服更为合身。 他记得林崖曾经说起过,秦萧萧平日办差穿的衣裳,都是郑康等几个与她相熟的衙役省下的县衙里下发的公服,虽然她改过大小,但总归不及自己的衣服服帖。她穿着便服,呼吸稍显急促,鬓发松乱;手掌内有一条红痕,应该是练习时紧握竹竿留下的印痕;鞋底的污泥很厚,应该是在山间穿行了很久;如今没有下雨,她的身上却留有细密的水痕,应该是滴到了林间树叶上的雨水, 这样想来,她的说辞没有不妥不实之处,许彦快速地在脑中过了一遍对秦萧萧说辞的判断,悬起的心落在实处,和煦地回答她:“之前听瞿县令说起,萍水县有一座山,形状像一只大燕子环抱着一群小燕子,因而得名抱燕山。今日晨起无事,便同光王殿下一道信步上山来了。” 早在落地站定时,秦萧萧已经飞速地将这儿的三人身份辨明,与许彦一同进山的,不是她先前以为的林崖,而是在县衙里几乎一直隐身的光王——李牧。尽管秦萧萧在发现李牧的那时便疑窦丛生,她还是按捺住自己的好奇,一直等到许彦谈到李牧,她才偏过头看向安静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的李牧,他正垂头拿着一根谷莠草逗引石头上蜿蜒而过的蚂蚁群。 “其实我们这儿的这座抱燕山只是只小燕子。”秦萧萧指着远处矗立着的高大山脉对许彦说,“望仙镇上的那座山才是只大燕子,它环抱了周围的几座小山脉,看起来就像是大燕子抱着一窝小燕子。” “原来如此,哪日得空,还请秦姑娘带我去望仙镇见识一下那座大抱燕山的真容。”许彦谦和地说。 秦萧萧摇了摇头,劝阻道:“这段时间不是上山的好时候。每年夏季,总会有几匹孤狼从大抱燕山上下来到望仙镇觅食,抓鸡偷狗不在少数。前年一匹饿疯了的狼,趁人不备直接叼走了一个婴孩,周边各县出动了百十号衙役,才找到那个孩子的遗骨。”秦萧萧的声音越说越轻,紧接着,她又说道,“虽然这儿是小抱燕山,离大抱燕山还有不少里路,但我们这儿的狼,闻见人味就来了,许通议和光王殿下贵重之身,这些日子轻易还是别再上山了。” “这位女侠说的对极了。”好久没说话的采药人咔嚓一声,倏地将手中的刀收回刀鞘,举起刀柄望着天空。就在秦萧萧和许彦说话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完全全地升至上空,喷薄而出的旭日大咧咧地穿过层层叠叠的树荫,将整个山林都照的透亮,映出刀柄处刻着的歪歪扭扭的两个小字——少赓。 采药人没有理会许彦冷淡的目光,晃着手轻快地走到秦萧萧面前,露出他的一口大白牙,熟络的与她打招呼:“这一次,我们算是重逢吗?” 秦萧萧不理会他的热络,淡淡地说:“竟不知,小神医会记得和病人的每次相遇。” “医者总会对自己的第一个病人多上心些,连带着病患的家属。”采药人依旧满脸堆笑地望着秦萧萧说。 采药人说的这句话,秦萧萧不予理睬,这个人,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让人分不清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这一点,之前她可是深有领会。秦萧萧心里暗暗懊悔:早知道刚才拔刀的人是他,她就不自曝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了,安心等他们三人离开再下山了。现在倒好,有三个人眼巴巴地看着她,等着她领路下山。 对于为什么没考虑到进山容易下山难这个问题,他们是这样回答的。 “沉醉山色,一时忘怀。”秦萧萧腹诽道,不就是忘记记路了吗。 “听说白日里进山采药的本地人不少,只要等到有人上山,便可以和他们搭伴一块下山了。”这样厚颜的回答,秦萧萧平生只从一个人口中听说过。 李牧没有说话,蚂蚁从石头上有条不紊地移走了,他抬起头,无悲无喜地看着秦萧萧,清亮的眸子里有着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沉静。秦萧萧忙移开头,一叠声地答应:“好,好,都跟着我下山吧。” 第11章 山间偶遇(2) 秦萧萧放缓脚步,走在最前头为大伙开路,她拿着竹竿拨开左右两旁的草丛,仔细观察是否有动物穿行的痕迹,是否隐匿着蛇虫的踪影。紧随其后的,是背着竹篓,轻快地哼着小调的采药人,他时不时地还要逗引秦萧萧说上几句话。跟在两人后头的,是沉默的二人组——皇亲李牧和贵戚许彦,许是山路崎岖,许是和采药人的争执耗尽了力气,下山的一路上,许彦变得和李牧一样缄默,只有疲惫的脚步声在后头迟缓地响起,告诉秦萧萧他们并没有掉队。 “听说江南大盗张世祺在你们这儿被捕了?”采药人的嘴才停下没一会儿,又接着开始说话了。 秦萧萧拗断挡在面前的一段枯树枝,跨过地上的水塘,低低应了一声。 “你抓的?”采药人一个箭步冲到秦萧萧身旁,真挚地称赞道,“我随师傅行医时,来看诊的安乐镇人逢人就吹嘘镇里出了个厉害的衙役,没用几天就抓到了岭南各州县一个月都没抓到的盗匪张世祺。那时我便和师傅说,一定是你抓住他的。除了你,全岭南没人有这个本事。” 许彦走在最后,站在高处将下边两人的表情捕捉的一清二楚,只见秦萧萧的脸上迅速泛起了红晕,情不自禁地绽开笑容,默认是自己抓到的张世祺。因着张世祺这个话题,秦萧萧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和采药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许彦在县衙见了秦萧萧许多次,听到她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在山里和这个采药人说的多。就连一直静静跟在他俩后头的李牧,都好像被两人谈论的话题吸引了,越走越快,越跟越紧,想要参与到他们的谈话中去。 “所以,你直接抓了一把面粉,撒到他脸上了?”采药人乐不可支地问。 秦萧萧点点头,向他比划道,“张世祺功夫不怎么样,跑路却是一把好手,好几次我已经堵住他了,可是他就像只老鼠,一不留神就钻进洞里了。我猜,他肯定不止有三个洞窟。” 采药人突然停下脚步,一本正经地看着秦萧萧。秦萧萧正走着,突然身旁的人就被落在了后头,她忙回过头,不解地问:“怎么了?” “你想说的,或许不是老鼠,而是兔子?” 秦萧萧恍然大悟,“狡兔三窟,对,是狡兔三窟!”采药人绷不住脸上的笑意,山林间回荡着他洪亮的笑声,跟在他们身后的李牧和许彦,也都被这酣畅的笑意感染,一同笑了出来。秦萧萧并不恼丧,相反地,她跟着他们一起笑了,一双透亮的笑眼盈盈可爱,煞是可人。 等到众人笑够了,采药人央着秦萧萧接着和他说是怎么用一把面粉抓住张世祺的。 “我见张世祺东张西望,就知道他想逃到人多的街上去,浑水摸鱼趁机逃走。当时我们呈对峙之势,我没有生擒他的把握,索性如了他的意,跟着他一起从窗口跳下。张世祺以为我跟丢了,一人往西走,我猜市集的西口一定有他提前备好的出逃物资,就绕路赶到他前头。没想到西市的人那么少,我才追上张世祺,就被他发现了,他立马准备掉头往回走,我一时情急,看到东摊上有摆着面粉,来不及向摊主解释,直接抓起一大把面粉扔在他脸上。他的眼睛一下子被面粉糊住,辨不出方向,我乘势上去捆了他,把他带回县衙交差了。”秦萧萧流畅地复述了一遍自己抓住张世祺的经过,又补充道,“至于被我抓来用的面粉,我后来有补给摊主大娘钱。” “做得好。”两人异口同声地称赞道。秦萧萧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李牧与许彦双唇紧闭,谁都不像说过话的样子,可她的耳朵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刚刚那句赞扬,出自采药人和光王之口。 “我也觉得我做得很好。”不像其他女子那般忸怩,秦萧萧充分地接受了大家对她的赞许。话锋一转,她问道:“对了,你怎么来了我们县?难道和张世祺有关?” 采药人坦荡地说:“算是为他来的吧。月前江南星夜兼程送了一个病人到师傅那儿,说是前不久家里遭了贼,盗走了好几样奇珍异宝。那日这家人都睡的特别沉,日上三竿了才起,也没见到贼模样。奇怪的是,这个病人始终昏睡着,怎么叫都叫不醒,请了好些大夫看诊,都说没毛病,就是醒不过来。” “这户人家家里进的贼匪,不会就是张世祺吧?”秦萧萧问道。 采药人点点头,补充道:“收下这个病人没多久,又有一个病人被送来,和先前那人一样,家里被贼光顾之后再没醒过来。不过后面这户人家失窃的是一块汉代的羊脂白玉,很快就被盗贼转手卖了,失主一查,就查到了张世祺头上。” “可是,这和张世祺有什么关系?”秦萧萧不解地问。 “这两人的病来的蹊跷,除了张世祺去过两人家中之外,并没有其它关联之处。”采药人说,“所以,我想试试从张世祺下手,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思路。” 秦萧萧轻轻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倒是跟在后头的许彦接过话头,问道:“听闻江湖中一些技不如人的鼠辈会在武林大会比试前晚偷用迷香迷倒对手,使对手错过比试时辰,好让自己不战而胜。那两人会不会也是中了类似的迷香,是以迟迟不醒?” “师傅考虑过这种可能,只是迷香一向被视为旁门左道,制香者闭门造车,从不公开配香秘方,就连他们姓甚名谁,身在何处都罕有人知。一时间想要寻求他们的帮助,谈何容易。”采药人说。 听了采药人的一番话,许彦沉默不语。他知道,采药人说的是实情,迷香易得却难制,往往要耗费数年乃至十数年的时间才能制成一款。若是告知了他人解香之法,就意味着这款迷香失去了效用,制香者为此付出的心血尽皆东流。因此,制香人往往隐姓埋名,不理世事纷扰。 四人再没说话,只顾下山,才走到山脚,一离开树木茂密之处,倾盆的阳光便肆意倾泻下来,将每个人的脸庞都照的灿然闪光。秦萧萧对着日头,在内心长吁一口气:今天的早晨可真漫长。 第12章 婉兮清扬(1) 今天可真是漫长的一天。秦萧萧坐在家中,如是想道。 她取下挡在脸上遮蔽日光的旧衣裳,转头看见和她一同下山的采药人端坐堂内,在为母亲陆婉看诊。侧过身子,就听见隔壁郑康家里传来一阵犬吠,汪汪汪的叫个不停,引得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好奇地趴在围墙上张望。 在郑家,许彦乖巧地坐在郑康家的大藤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围在他身边的四只模样不一的小花狗,它们似乎对他这个外来者充满敌意,一个劲地冲他叫嚣。像是察觉到许彦的不安,郑康带着它们的母亲大黄及时赶来解围,小狗们一见到母亲来了,立马不再出声,一窝蜂地贴到大黄身边,半步也不肯离开。 “殿下,许通议,已经找人去县衙给林将军送信,让他驾辆车过来接二位回去。”郑康禀告道。 许彦颔首,旋即将注意转到面前的动物上来。他对于郑康家的爱犬一直逡巡在自己附近不肯离去这一点表示费解,之前是四只小的,如今连大的都在这儿安营扎寨了。 看着许彦局促不安的样子,郑康走到大黄面前,想要带它去外头院子,可是今日不知怎的,一向温顺听话的大黄就是巴在地上不肯挪腾。郑康只好使出拿出几根肉骨头,远远地丢去屋外,才让家里一大四小五只狗离开。 见狗走了,许彦紧绷的面容舒缓不少,郑康忙代家中不懂事的小狗向许彦赔不是:“许通议,害你受惊了。” “不妨事。是我幼时被家中长辈豢养的恶犬伤过,自此之后,对犬类有些抵触。”许彦说,“只是我有一点不明,若说这犬是出于警惕,故而在我身边徘徊,为何对于同是生人的光王殿下没有这么大的反应呢?” 对于这个问题,郑康无法解释,他抓抓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只能作罢。 许彦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他有个更好奇的问题要问:“郑衙役,你可知那位随我们一同下山,被秦姑娘请去家中的男子是谁?” “你说的是李大夫吧。”郑康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是妙手神医的亲传弟子,孙神医上了年纪之后,去不了太偏远的地方,这两年更是很少出江南行医了。但他知道在江南以外,很多地方的病人急需得到大夫的救治,又没有钱和时间到江南来请他看病,所以就派他的弟子们到各地巡诊。许通议刚刚见到的那位,就是孙神医派出去巡诊的弟子之一,他年纪虽小,但医术高超,这两年更是精进了不少,是以百姓之间将他视为可以继承孙神医衣钵之人,称呼他为李大夫或是李神医。” “这么说,他便是妙手神医孙思远的弟子李少赓?”听了郑康的介绍,许彦迅速在脑中回忆自己知晓的关于妙手神医的内容,向郑康求证道。 “这个,我不确定。”郑康说:“我只知他姓李,没听人叫起过他的名字。其实,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李大夫,以前只听其他州县的衙役说起过,他在那些地方看人瞧病,治好了不少人。” 许彦听出话中的蹊跷之处,追问道:“郑衙役,既然你之前没见过他,如何断定他就是人们口中的李大夫呢?” “瞧我这记性,忘记说了。两年前李神医曾在马平县设点看诊,萧萧老大带着陆姨去他那儿瞧过眼睛。所以我刚才一听他和萧萧老大说要给陆姨重新开药,就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李神医了。” “原来如此。”许彦这才明白,为什么在山间李少赓一见秦萧萧,就熟络地和她说是重逢而非初见,一向在县衙少言少语的秦萧萧,看着与他有几分熟络。 郑康家隔壁,李少赓为秦萧萧之母陆婉诊过脉,重新开了药方,秦萧萧一手恭敬地接过药方,一手递上装在蓝布袋子里的诊金。李少赓接过布袋,用手一掂,便知道手中的诊金一文不多、一文不少,恰是他要求的十两。他将诊金连同蓝布袋一并揣进怀中,妥帖放好,像是在自家一般脱口问道:“秦大女侠,我饿了。” 秦萧萧接过药方,将李少赓写在上面的药名粗略看了一遍,她不识药理,但是久病成医,自陆婉放火熏了眼睛伤了自己之后,她隔三差五去县里的药铺抓药,已经熟悉了不少药名。从李少赓新开的这个方子里,她大概猜出几分母亲的病情。秦萧萧将药方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块,塞进袖中,回答道:“李小神医若要用饭,出门右拐,你来的巧,今日有市集,卖吃食的摊子一定不少。” 这时,才刚听到李少赓喊饿的黎小容已经从秦家灶间盛出两碗饭,拿出一碗装得满满的咸菜放在桌上,招呼二人:“李神医、萧萧,来吃饭吧。” 坐在屋内的陆婉也接话道:“李大夫,粗茶淡饭,还望合你口味。” “陆娘子,黎姑娘,客气了。那在下就敬谢不敏了。”说完,李少赓一个箭步地在桌边坐下,招呼秦萧萧道,“大女侠,快来吃饭。” 折腾了一上午,秦萧萧和李少赓一样,又饥又饿,刚才一心想着李少赓的突然到访,又记挂着母亲的病,一直没觉得饿。如今对着面前的饭菜,看着李少赓在一旁吃的香甜,沉睡在秦萧萧身体中的饥饿一下子被唤醒了,她走进灶间,拿着昨日吃剩的半碟白方腐乳和一壶热水走出来。 李少赓埋头吃饭,见秦萧萧来了,忙把那碗咸菜往她位置上挪了一挪,投桃报李,秦萧萧将那碟腐乳放在他面前。和李少赓不同,秦萧萧不急着开动,她将壶中的热水倒在饭里,做成开水泡饭,才拿起筷子吃饭。李少赓见状,有样学样地将碗里剩下的饭也用开水泡了,三两下消灭了一碗饭。 吃完饭,李少赓自觉地帮着秦萧萧将桌上的碗筷拿到屋后的井边,他还想接着帮忙洗碗,秦萧萧说:“小神医,你今日为我阿娘诊脉,算是我们家的客人,家里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你若愿意在我家多待会,便在院子里坐着晒晒太阳;若是想走,我也不拦着你。” 李少赓正色说:“我为陆娘子诊病,你已经付了我诊金。我刷碗,是还你留我吃饭的报酬。” 听得他这么说,秦萧萧不再客气,将家中的吊桶从屋里找出来拿给李少赓,方便他一会儿从井中取水,便扔他一人在井边洗碗,自己拿了笤帚打扫起院子来。自陆婉伤了眼睛以来,母女俩一直过着一成不变规律单调的生活:每天天不亮秦萧萧出门练功前煮好一日的饭量,将陆婉那份盛出放在屋内,用罩子罩上,等她做完晨课,胡乱开水泡饭吃上几口,就当吃过朝食了。洗完碗、扫了地、洗好衣服,秦萧萧就会出门走去县衙,和衙役们聊聊天说说话,在瞿县令、聂县丞面前露个脸,找翟师爷探听一下最近有没有难缠的官司需要她去抓人。若是县衙里没什么用得上她的事情,到了吃午食的时分,她就会自觉地告辞回家,和母亲陆婉用一餐简单的午食,虽然简单,也是一天中最丰盛的一顿了。 有市集的日子,秦萧萧和黎小容会带上各自家里攒下的鸡蛋去赶集,换些日常的用度回来。她很喜欢市集将尽未尽的时候,卖的好的摊主早早收了摊,一路上买卖人不像热闹时那么多,她和黎小容总能以合适的价格买到一些清摊货,运气好时她还用鸡蛋换了一沓可以习字的纸来。卖纸人说,这纸上浆没有上好,成色不匀,墨写在上面,总会晕染开来,糊得看不清字,搁在摊上几个月了折价也没人买,如今只希望收回些造纸的本钱。对于秦萧萧而言,这沓纸实在是意外之喜,使她不禁喜出望外,那天旁的什么也没买,拉着黎小容飞快地回了美人地,只为给母亲陆婉一个惊喜。 刺绣、临帖、教书,曾是陆婉在美人地生活的重心。如今,她的生活里除了秦萧萧,便只剩了习字,秦萧萧无法想象母亲是怎样靠习字度过日复一日漫长岁月的。这几年秦萧萧大了,功夫长进了,能帮着衙门去外头抓人挣钱,不能保证天天按时回家,黎小容便主动到家里帮着生火做饭,郑康则隔三差五地背几捆柴送来,把缸里的水挑满,美人地的乡亲们,谁家地里多产了菜蔬,总记得回家前绕个弯拐到秦家,往这家栅栏上挂点。 夏日炎炎,井水却凉,李少赓打上满满的一桶井水,在井边铺开一摞碗,摆开要连洗三日碗的大阵仗来。这一头还在洗着碗,收拾完院子的秦萧萧也没有闲着,她从井水缸中取出今早出门前自己在家中院子里摘下的三个白玉甜瓜,拿出一柄短刀,麻利地剖开一个甜瓜,劈成四瓣,又用短刀刀背将瓜瓤一挖而尽,手起刀落,干净利索,李少赓一只碗还没有冲洗干净,秦萧萧已经将三个瓜切好,整整齐齐地码在盘中,端进屋内。 第13章 婉兮清扬(2) 与亮堂堂的院子不同,屋内依旧是昏暗的,陆婉和黎小容守在并不明亮的屋内,脚边堆起小山似的一捧豆荚,桌上的粗陶碗里积累起许多饱满的蚕豆粒。秦萧萧知道她们两人的性子,一定要把蚕豆剥完了才肯吃瓜,便坐在陆婉身边,和她们一起加入剥豆的行列。三个人一起剥豆,没一会儿,剩下的豆子便剩了没多少,黎小容笑着和陆婉说:“陆姨,豆子也怕萧萧呢。她一来,豆子都比之前剥得快了。” 陆婉温柔地说:“是吗,有你们两个帮我,做什么都事半功倍。” 秦萧萧闻言,侧头靠在陆婉身上,接过陆婉手中的蚕豆,轻轻一按,蚕豆壳自动分开,露出里面鼓囊囊的豆子来。她闻着母亲身上熟悉而亲切的味道,觉得无比平静和安宁,感叹道:“和阿娘在一起真好。” “家里有那么好吗?”陆婉轻轻拍拍她的头,问道。恍惚间,陆婉觉得枕在自己肩头的好像依然是当年那个瘦小的女孩,怕疼,爱撒娇,总爱缠着她,说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秦萧萧拖着长长的慵懒的语调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当然了。哪里都比不上家里,比不上和阿娘在一起。” 说话间,豆子不知不觉剥完了,秦萧萧把桌子上的东西清理了,给陆婉和黎小容分瓜,一边说,一边补充道:“在家里还能见到小容和郑康。” 听了这话,黎小容佯装生气地说:“还说呢,我整天在家里待着,盼着你回来和我说说话,讲讲外面的趣事,可总见不到你面,我一个人可冷清了。”黎小容和秦萧萧同龄,在美人地,这个年纪的姑娘不是嫁了人,就是许了人家。因此,从小情分深厚的两人因为这个缘故近两年越发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小容,我错了,以后我一定多回来和你说话。”秦萧萧向黎小容躬身作揖,赔罪道,“只是,谁让我每次来找你时都这么不巧,已经有人在和你讲外面的趣事了呢。” 黎小容粉白的脸霎时泛起一层红晕,透着异样的娇俏。在美人地,她和郑康的事四邻八舍早已默认,大伙都认为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乐见其成。只因黎郑两家旧时有过罅隙,你不提我不提,儿女的姻缘就在两家长辈的漠视中搁置了下来。被多年好友这么调侃,黎小容也不着恼,只是回敬她道:“他说他的,你说你的,只要是你告诉我的,不管听过几遍,我一样爱听。” “那好,我以后天天到你家屋后的那棵大李子树下给你说故事。”秦萧萧说完,往嘴里塞上一片瓜,双手拾起地上的一大把豆荚,捧去院子角落的鸡舍食槽。她才走近鸡舍,就听见黎小容半是无奈半是嗔怪地向陆婉抱怨:“陆姨,你看萧萧,净打趣我。” 围栏里的鸡才不理会黎小容的情绪,它们一看见秦萧萧手中的豆荚,就雀跃得发出咕咕咕的声音,迫不及待迎接今日的加餐。 李少赓捧着一大摞洗干净的滴着水的碗直起身,转头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在鸡群夺食形成漫天飞扬的鸡毛和烟尘里,秦萧萧怡然自得地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甜瓜,准确地用手抓住半空中飘落下来的公鸡尾羽,迎着阳光,检验着手中几根羽毛的质量。 “萧萧,给食槽添食得一点点给,别一下子全给了,那会让鸡群打架的。”陆婉在屋里听到院子里的动静,教育道。 “知道了。”秦萧萧说着,向坐在陆婉身旁的黎小容挥挥手里的鸡毛,开心地说,“这几根羽毛还不错,一会儿给小花做个毽子。” “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四十二……”伴随着孩子们热烈的报数声,新做好的鸡毛毽在半空中升起落下、升起落下,眨眼间又是好几个来回。经秦萧萧的巧手,黎小容的修饰的毽子正被一个人踢得不亦乐乎,惹得院子里围观的孩子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等着毽子落到地上。 “踢不动了。”刚数过六十,踢毽子的人脚一软,忽地瘫在地上。伴随着他气喘吁吁的一句话,毽子应声而落,孩子们顾不上理会这个陌生人,一窝蜂地冲去捡毽子。 眼疾手快的秦萧萧赶在孩子们之前拿到了毽子,将它举得高高的,不让孩子们争抢。“萧萧老大”“萧萧老大”……孩子们仰起头,带着企盼的眼神看着比自己高出不少的秦萧萧,希望她能把毽子递到自己手上。 秦萧萧从孩子们中间拎出一个瘦长个子,眼睛圆圆的女孩子,将毽子递到她手上,轻捏一把她没几两肉的脸颊,嘱咐她道:“小花,这个毽子是送给你的。你带他们去外边踢吧。” 名叫小花的女孩点点头,小手一挥,孩子们便呼啦跟着她走了。走远了,还能听到孩子们央着她想要早点踢上毽子的声音,叫着她“小花姐”、“小花姐”。在地上歇着的李少赓听见,望着远去的孩子身影点评道:“不出十年,又是一个美人地的秦萧萧。” 小花的胞姐黎小容和被认为后继有人的秦萧萧没有理会他的话,她们俩正忙着给炉子生火,准备一会儿煎药。陆婉吃了几块瓜便有些乏,自去休息了。秦萧萧和黎小容备好了柴火,正拿着一团黑乎乎的纸凑近火石,以此助燃。 毽子被秦萧萧给了孩子们,李少赓不好意思和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孩子们抢东西,闲来无事,他便凑到两人身旁,在一筐放着废纸、竹片等易燃物品的竹箩里挑挑拣拣。其中,他看到半截模样奇怪的蜡烛夹杂其中,觉得它与竹箩里的其他东西格格不入,没多注意,重新把它塞回箩筐深处。 “着了,着了。”黎小容摩擦着火石,终于擦出了火星,秦萧萧赶紧将手中的纸团凑近些,以便更好地生火。纸团一碰到火光,迅速被点燃,秦萧萧将燃着的纸团扔进炉子里,忙不迭地再往里头塞进竹片和纸团,让火能够源源不断地烧下去。 李少赓也从竹箩里掏出一捧纸团,正想帮忙,秦萧萧制止道:“够了。”他怀里的一捧纸团重新回到竹箩里,等待着下一次与火的相遇。炉子里的火熊熊地燃烧着,李少赓守在一旁,闲来无事,打开堆在竹箩上层的一个纸团来看。这种纸并非上等,墨一沾在上面便迅速渗开,洇成大团大团的黑墨花,吐着长长的信子,吞噬着落笔者本来的字迹。 “惟……长……,……平生……。”李少赓依稀辨认出其中的几个字,像是一句工整的话来着,他好奇地问,“这上面写的是对联还是一句诗?” 秦萧萧忙着生火,没时间理会李少赓的问题。黎小容在一旁回答道:“听说是本朝一位诗人写的诗句。陆姨很喜欢它,经常见她写这句诗。” “是吗?”李少赓一面回应着黎小容,一面又从竹箩里翻找出几个竹片和纸团,他一一打开看了,果然,陆婉不止一次写过这句。他拼凑着关于这句诗的碎片,试图还原全句,“惟将终……常开……,……平生未展眉。” 李少赓自言自语地念了几遍,感慨道:“这句诗好耳熟啊,像是在哪儿听过。” 第14章 一波未平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坐在县衙派来美人地接两位贵人的马车上,许彦回想着前不久在郑康家中无意听到的李少赓在隔壁院子里反复念叨的那句残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把这句诗给补齐了,“萍水县这地方,可要比我想象的还有意思。”盗遍江南从不失手的大盗张世祺、师承妙手神医医术过人的小神医李少赓、了断过往毅然携女背井离乡从富庶江南繁华地来到荒僻岭南美人地的陆婉。这几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人物,竟然巧合般的在今时今日齐聚于萍水县这方寸之地。 “许通议,你刚才说什么东西有意思?”林崖和车夫坐在外头,听不清马车里许彦的话语,问道。 “没什么。”许彦回答道,行路颠簸,坐在车里头并不好受。他掀开车帘,跃入眼帘的是连绵的山体,抬眼向上看,这座山正是他们之前走下来的小抱燕山。一旁的李牧端坐车内,闭目不语,好似老僧入定,不问尘事。许彦正要仿着李牧的样子,打发回县衙的这段车程,车后头突然响起喧嚣的声音,细细分辨,似乎有人声犬吠夹杂其中。 许彦不知所以,忙问道:“林将军,后头发生何事?” 林崖侧过身,回头往后看,只见郑康家的老狗大黄一犬当先冲在前头,紧紧地追着马车在跑,在它身后,美人地其它几户人家的狗呼啸着紧跟其后,再后头是郑康一手抱着两只小狗,张大嘴喊着什么,像是在叫自家的大黄回来。 “美人地的狗……是在发疯吗?” “小容,大黄现在是……疯了吗?”看着郑康抱着大黄的孩子追着追着马车远去的大黄的身影,秦萧萧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是吧。”黎小容半犹疑半否定地说,“大黄会不会是被狗贩子下了药?” 一语未毕,李少赓感到身侧有一束目光热辣辣地直视着自己,好像要从他脸上探寻个究竟,他扭过头,回避着来自秦萧萧的灼灼目光。 “没事了,他们回来了。”秦萧萧眼尖,老远就看到郑康带着大黄和其它狗正往回走,好像只是带着它们出去溜了几圈。 “回来了,怎么出这么多汗。”黎小容看着满身大汗的郑康,心疼地问,“怎么不知道跑慢一些。” “刚才大黄追着光王殿下的马车没命地跑,我不知道它怎么了,着急忙慌地,就想着要赶上它,把它带回来才行。”郑康接过黎小容递过来的搅干的手巾,胡乱擦了把脸,温柔地说:“我没事,跑这么点路,对我们办差的来说不算什么。是不是,萧萧老大?” “对我是不算什么。对你,可就说不好了。”秦萧萧对于郑康为了在黎小容面前长脸,把他们俩的实力混为一谈的做法嗤之以鼻,毫不客气地揭穿他的真实本事。 不过,这招对黎小容很管用。待郑康休息的差不多了,两人便说说笑笑地提着从泥瓦匠那儿借来的工具向秦萧萧和李少赓告辞,预备去黎小容家修屋顶。秦萧萧这才知道郑康今日轮休不去田里帮着干活,而在家里忙活,不是因为躲懒,而是在准备去黎小容家修补屋顶的工具。岭南这儿的夏季,在炙热的晴日过后,很快会迎来漫长的雨季。黎父前几年伤了腿,爬不了梯子,黎小容的几个弟弟又年幼,顶不了事。寻常人家自己可以完成的简易修补,到了她家,便需要找外援介入。 目送黎小容和郑康离开,确认了现在他们二人不会听到自己的说话声后,秦萧萧板起脸,正色发问:“为什么这么做?” 李少赓依然笑着,只是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了,他辩解道:“我没有给大黄下药,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是没有对大黄做什么。可你分明在许通议身上动了手脚,不是吗?”虽然是个问句,可她说话的语气,显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李少赓没说话,看着直挺挺地站在自己面前的秦萧萧。没有见面的几年时间,她长高了,也变瘦了,没有变化的是她的眼神,清亮而寒冷,像是月光下的剑锋,笔直地穿破迷雾,直抵人心。 既如此,他如何瞒得过她,只能束手就擒道:“我在他衣角上撒了些枳实粉。” “枳实?”秦萧萧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东西。 李少赓从怀里掏出一颗青绿色的小果子递给秦萧萧,说:“就是它。” 秦萧萧接过果子细细端详,它长得和小桔子差不多,表面摩挲起来糙糙的。她凑近一闻,新鲜的果子散发出一股怡人的清香,很是好闻。秦萧萧一边观察着枳实,一边听李少赓的介绍:“这果子的气味是不是很好闻?这是香橼的味道。狗很喜欢这味道,一闻见这味就会被吸引,想吃这果子。但是枳实长在许多尖刺的地方,狗一靠近就容易被扎,扎了就要逃跑。所以很多地方也把这果子叫成狗逃果。” “我把采下来的枳实研磨成粉末,这样可以更加放大枳实的香味,狗一闻见这味道,自然难以抗拒,晕了头地要跟着那味道走了。” “你和许通议认识吗?”秦萧萧问道。 “算不上认识。”李少赓说。 秦萧萧迅速地明白了李少赓话中之意,追问道:“虽然相互不认识,但是打过照面吧?” 李少赓没有直接回答,轻叹一声:“大女侠,能不能不要那么锐利。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能迟钝些。” “那样你就不会选择向我倾诉了,不是吗,小神医?”秦萧萧反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就当是我嫉妒吧。”李少赓坦荡地说,“嫉妒他命好,嫉妒他一直活得那么好。” 秦萧萧许久没有说话,李少赓自嘲道:“怎么,觉得我过于小心眼了吗?知道他怕狗还故意引狗追着他。” “不是。我只是在想他有什么值得你嫉妒的?”秦萧萧真挚地说,“你会给人看病,懂得那么多艰深的医理药理,这么年轻就被尊为小神医。许通议不过是仗着家里有权有势,才能被人尊一声贵人。” “可我,得非所愿,愿非所得。”李少赓沉重地说,他看着一脸淡然的秦萧萧,心知此时的她无法真正理解他内心的煎熬与挣扎。他既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对自己感同身受,又盼着这一日永不到来。世间万物,一直没得到和一直拥有都可以让人甘于平凡,但一旦失去得到过的东西,便很难甘于平凡。 秦萧萧心里明白,李少赓此刻对她说的都是实话。也许是抓久了犯人,也许是被李少赓糊弄的次数多了,鬼使神差地,她脱口而出道:“就这些?” “就这些。”李少赓给予了肯定的回答,他直直地看着秦萧萧的眼睛,闪过一丝疲惫,“对你,我从不说谎。” “可你对我说的,总是选择性的真话,不是吗?”秦萧萧说。 李少赓没有反驳。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秦萧萧不是泛泛之辈,她很清醒,也很冷静,,这是他为什么愿意和秦萧萧说实话的原因之一。有这样一个若即若离的伙伴,偶尔能向她吐露一下心声,听她抢白自己几句,属实是件放松轻快的乐事。 “你问了我这么多,现在换我问你了。”李少赓转换话题道。 秦萧萧点点头,不过,她提出了一个要求:“那你一会儿也要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可以吗?” “一言为定。”李少赓发问说,“我想知道,你抓到张世祺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他身上带着什么古怪的东西?” “古怪谈不上,就是有一件不像是会出现在他身上的东西。”秦萧萧说。 李少赓赶忙追问道:“是什么?那样东西现在在哪里?” 秦萧萧漫不经心地说:“蜡烛。缉拿张世祺的时候,那东西从他怀里掉了出来,我见它虽然短了点,总能燃上一两个时辰。这东西与其张世祺收监时被牢头缴了上交到县衙库房,不如我自己拿回家点了。” “所以,你已经把它给点了?”李少赓掩饰不住脸上惋惜的表情。 “点了。”秦萧萧卖了个关子,慢悠悠地接着说,“没点完。” “那它现在在哪儿?” “你已经见过它了。就是刚才生火时你拿起来看过又丢回竹箩里的那支蜡烛。” 原来是那半截蜡烛。李少赓想起自己不久前拿起过它,除了模样奇异外,没有其它特别之处。看来,张世祺让人陷入沉睡之中的东西,并不是这蜡烛。 秦萧萧看出他脸上的失望,提议道:“我没有搜张世祺的身,他身上其他东西应该都由牢头搜出来保管在库房了。瞿县令的母亲卧床不起许多年了,如果你肯去给他母亲看诊,相信他不会拒绝你想要看一看张世祺东西的要求。” “嗯。”李少赓短短地回了一句,将希望寄托在萍水县县衙的库房,但愿那儿收着解开让人陷入沉睡之谜的钥匙。 “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秦萧萧正色道。 她会问什么问题?我该和盘托出、如实作答吗?她知道些什么了吗?想着秦萧萧可能提出的问题,李少赓心里打着鼓。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句诗,你记起来是在哪儿听过的吗?” “这诗,这诗……”李少赓没有想到秦萧萧想要问的,竟然是这句诗,一向镇定自若的他竟被问得有些堂皇,“你知道多少?” “关于这诗,我应该知道什么?”秦萧萧反问道,这让李少赓哑口无言。 “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行。”秦萧萧平静地说着,李少赓却觉得柔中带凛,不由得打起精神,从头说起。 “长和二年,也就是两年前,我随师傅往长安为一位夫人诊病,在她府上第一次听到这句诗。沉疴易治,心病难医,那位夫人得的便是心病。听说那年开春,府上的仆从带着几位少爷小姐在郊外河边嬉闹,没留意,年纪最小的两个小姐少爷失足掉进了河里,二少爷见弟妹落水,赶忙跳进河里去救人,没成想正值春日化雪,水势湍急,只救起了掉下去的小姐,两位少爷被水卷跑了。捞起来时,人已经不中用了。 一夕之间痛失二子,救回来的女儿受了大惊吓卧床不起,身为母亲的她一时承受不住也病倒了。因为她的病一时不能痊愈,其他来找师傅诊治的病人很多,所以师傅留下我和师兄继续为那夫人医治,自己先行离开了。 一日我正要去为那位夫人诊脉,在屋外听见她在吟诗,前面几句我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一句是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李少赓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好不容易说完了,他觑着眼观察着身旁的秦萧萧,想知道听了这番话的她会有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都没有。秦萧萧不动声色地听完,就走到灶间找出一把笤帚,将掉落在地上的豆荚归拢到一处。才扫完院子,她又走到廊下将檐角溅落的燕子泥给擦干净。 李少赓望着眼前忙忙碌碌的秦萧萧,心下长舒一口气,说实话,他本以为她会问他那户人家的夫人为什么会念这句诗,这句诗有什么含义,甚至会问他,那户人家主人姓什么。然而她什么都没有问,好像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关于这句诗的回答一样。 “萧萧老大,萧萧老大。”李少赓正准备告辞,听见郑康从远处大声呼唤着秦萧萧的名字大步跑来,后头还跟着黎小容。 “发生什么事了?”李少赓一把抓住郑康急切的手,问道。 “县衙来人,说卷房被人烧了。瞿县令让所有人立即去县衙集合,无论如何都要将那个纵火的狂徒逮回县衙。”说完,郑康便弯下腰,大口喘着气。 秦萧萧不像郑康表现得那般着急,她向他确认道:“所有人?也包括我吗?” 郑康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当然包括你。听说那狂徒身上有几分功夫,还会些拳脚。除了你,县衙里还有谁有把握能制伏他?”见秦萧萧还不紧不慢地,他焦急地催促道:“萧萧老大,我们是最晚接到通知的,得赶紧过去县衙集合。去晚了说不好瞿县令又要克扣工钱。” 这句话戳中了秦萧萧的痛处,县衙这半年时常欠饷,瞿县令还总爱揪着错处肆意克扣,她说道:“好,这就过去。” 秦萧萧和郑康快走没几步,忽然同时转过头对黎小容说: “小容,我娘……” “小容,我……” 黎小容体贴地点点头,对秦萧萧说:“萧萧,我会照顾好陆姨的,你放心地去吧。”又对郑康说:“我知道,你去吧。” 郑康还是不放心,折返回黎小容身边,承诺道:“你家的屋顶我一定修好,等我去完县衙就去,你一定等我!” 李少赓、黎小容目送秦萧萧和郑康急匆匆地离开美人地。他们走后,李少赓向黎小容告辞,离开了秦家。才走出院门,他听到黎小容诧异的声音在屋内响起:“陆姨,您怎么下来了?” 李少赓没听清陆婉的回答,只听见黎小容接着说道;“刚才县衙来人,把萧萧叫回去了。” “我听到了。”陆婉不疾不徐地说道。这句话,李少赓站在院外听清了,他暗自思忖,不知道刚才他和秦萧萧在外头的谈话被陆娘子听去了多少。他的思绪回到了两年前,关于那句诗,他向秦萧萧隐瞒了后半部分: 那位夫人撑着病体念完那句诗,服侍在她身边的二女儿问她为何突然念起这首诗来,是想念父亲了吗?夫人叹了口气,和女儿说,不知我死后,你父亲会否像怀念她一样想着我。 这时,一旁的大女儿冷冷地说:父亲的悼念不过是做戏给活人看罢了。母亲可别再被他的虚情假意给骗了。与其记挂身后虚名,不如多替我们三姐妹着想些。听说祖母已经在江南老家派了足足的人手暗地寻访父亲之前那位夫人留下的儿子。 二女儿被姐姐不近人情的冷漠口气吓到,小声地啜泣起来。大女儿不理会妹妹的无助,接着说道:祖母已经放弃我们了,母亲,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才是。 这户人家给李少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连同这句诗,一并深深地记住了。后来他才知道,写下这句诗的不是旁人,就是这户人家的男主人。这样的悼亡诗,他一共写了三首,这句诗便是出自《遣悲怀》其三,悼念他早亡的发妻。因此,当他再一次在美人地见到这句诗时,瞬时觉得十分熟悉,继而迅速回忆起了这桩旧事。 旧事重提,往昔并不如烟。 第15章 来者不善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夫拖着长长的尾调慢吞吞地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亥时伴随着他有节律的打更声一同降落在萍水县的大街小巷,催促着人们就寝。 今夜,注定有一群人难以早早入睡。更夫像往常一般路过萍水县县衙,出乎意料地,平日里早已黑灯瞎火、只留两名衙役值守的县衙今日依旧灯火通明,从里头传出嘈杂的人声,引得他好奇地往里头张望了许久,尔后才恋恋不舍地走开,继续他的打更之路。 安坐小楼的长安贵客一行和更夫一样,对于楼下突然响起的一阵骚动感到好奇,不知道县衙内发生何事。与面上波澜不惊的许彦不同,林崖一听到人声如沸,便按捺不住好奇心,冲出门去下楼探看。李牧与许彦尾随着林崖热切的脚步,一并走下楼来。 正堂里乌压压地围了一群人,召回来的衙役们凑在一处,正饶有兴趣地瞧着什么。见李牧和许彦过来,他们忙躬身行礼,给二人让出一条道来。李牧、许彦面前豁然开朗起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精干老练、目光炯炯的中年男子被粗麻绳捆着,蹲在地上,直愣愣地昂着头,凶狠地盯着他们。许彦目光扫了一眼男子,便将注意力转移到抓住他的人身上。 擒获男子的不是别人,正是秦萧萧,在大伙儿还围着抓回来的犯人交头接耳时,她已经抽身离开,去向瞿无干汇报抓回人犯的经过。另一边,原本紧紧贴在李牧身边的林崖也悄然从人群中走开。 众人并没有过多留意秦萧萧和林崖的离去,仍然围着那男子议论个不停。许彦向随着秦萧萧一道回来的郑康打听道:“这就是白日里放火烧了卷房那人?” 郑康点点头,回答道:“就是他。回来的路上我简单问了他几句,他是外乡人,姓徐,徐什么来着。”郑康看着仍旧蹲在地上的中年男子,思索片刻,接着说道,“对了,徐二狗。他做生意亏光了本钱不敢回家,成日找人打架喝酒。今天不知怎么的,在县上的小酒馆灌了几大碗黄汤发起了疯,拿着酒碗就抡人,还把酒馆的桌椅给砸坏了,酒馆里的人见他疯起来凶恶的很,没人敢拦,由着他走了。没成想他从酒馆出来,见县衙后门没人值守,顺道拐了进来,接着朝卷房放了一把火,没事人似的大摇大摆又走出去了。” 说到这儿,郑康压低声音,轻声和许彦说:“为这事,瞿县令罚了今天值守后门的两个衙役一人二十大板。”郑康为两位同僚抱屈道,“其实他们并没有擅离职守,只是当时他们刚好听到县衙外头有响动,出去巡视了一圈,没成想刚好就让徐二狗乘机溜了进来。” 听了这话,许彦原本随和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看向徐二狗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与探寻。人们依旧三三两两地围着徐二狗指指点点,突然,杂声中蹦出一个粗粝而狠辣的声音“都给我滚开。” 原本聚在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天上的月亮知趣地躲进云彩后头,衬得萍水县的天空愈发幽暗。说话的人正是一直蹲在地上,忍受着素不相识之人言语的徐二狗。这是他被抓回县衙之后第一次出声,短短的五个字,利落地将他不好惹的脾气告知了大伙儿。刚才不知去了何处的林崖已经回到李牧身边,站在他身前,默默将手把住腰间的佩剑,防备徐二狗突然发难。 看着四周寂静无声的人们,徐二狗直起脖颈,轻蔑地说:“凭你们也配来看我的笑话,还不如一个小娘们有胆色。” “把你的嘴巴放尊重些。”林崖和郑康同时出声喝止道。说时迟,那时快,一根细长的竹竿穿过人群,直抵徐二狗左肩,他受力不稳,整个人被掀翻在地,摔了个大马趴。一旁围观的衙役们原本对他心生畏惧,如今看到他这个狼狈样子,不经拍手称快,爆发出一阵哄笑。 “都别笑了,瞿县令让你们将他押下去,好生看管,明日再仔细审问。”制服住徐二狗的不是旁人,正是刚从瞿无干处回来的秦萧萧。纵火之人既已归案,其它不用当值的衙役也各自散了,准备回家,结束这漫长而煎熬的一天。 郑康向秦萧萧竖起大拇指,心悦诚服地说:“萧萧老大,你的功夫又长进了。” 秦萧萧捡起地上的竹杆,丢回廊下,看着衙役将徐二狗带走,才和郑康说道:“少贫了。你是不是忘了白天答应过小容什么了?”郑康一脸迷茫,不知道自己遗忘了什么,秦萧萧无奈地提醒他,“果然给忘了,小容估计还替你守着补屋顶的材料呢。” “呀,真把正事给忘了。”郑康终于想起来之前允诺了黎小容什么,火急火燎地放下茶盏就准备回家,他招呼秦萧萧道,“萧萧老大,一起回去?” 秦萧萧微作思量,推辞道:“不了,你先回去吧。瞿县令还没有把抓到徐二狗的赏钱给我。” 郑康不疑有他,着急地离开了县衙。虽然知道萍水县没人是秦萧萧的对手,他依然在临走时撂下对秦萧萧的关心:“萧萧老大,记得早点回去,小心黑,小心蛇,小心人,陆姨还在家里等你呢” “知道了,我会小心的,你回去路上当心。”秦萧萧嘱咐郑康道,又向着今夜不当值准备回去的一众衙役们告别,“大家回去路上都当心呐。” 不一会儿,喧闹的萍水县衙安静下来,不仅郑康和衙役们回去了,整整一日忙得焦头烂额的县衙长官——瞿无干、聂有明和翟用也在不久前整理好卷宗各自回家休息。秦萧萧掂掂怀里的蓝布荷包,比出门前沉了不少——里面装着这次抓获徐二狗的赏钱。 “萧萧姑娘,大伙儿都走了,你怎么还没走啊。”庭院里空荡荡的,林崖看着仍然站在这儿的秦萧萧不解地问道。还没有等秦萧萧回答,他又自问自答道,“你是在等瞿县令吧,我想起来,你刚刚和郑康说要等瞿县令给你结工钱的。不过,瞿县令不是刚才已经回去了吗?” 林崖接着说道:“天色很晚了,萧萧姑娘,你也快回去吧,不然家里该担心了。”说完,他又想起了什么,叫住一直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的秦萧萧道,“瞧我这记性,差点把正事给忘了。”他掏出一个精巧的绸缎荷包递到秦萧萧面前,让她收下。 “林将军,这是什么?”秦萧萧望着眼前这个荷包,不明所以。 “王爷说,今早麻烦你引路带他和许通议下山了,这是给你的酬劳。”林崖一五一十地转述道。 秦萧萧掂量了一下荷包的分量,里面装的显然比瞿县令给她的赏钱多。辛辛苦苦连饭都没吃费了几个时辰抓一个人犯得的报酬竟还比不上带两位长安娇客走一回土路下山,她腹诽道。不过所谓乱世,就是什么乱象都可能发生,对于这点,她早已见怪不怪。既然是理直气壮靠劳动换来的报酬,她没理由不心安理得地收下。 林崖看着秦萧萧将两个荷包并排塞到怀里,依然站在原地,没有要离开县衙回家的打算。这时,更夫的更声再一次在县衙门外响起,告知着子时的到来,还没有等林崖再次开口,许彦先一步发问:“秦姑娘,可是有事要说?” “我有个疑问,想向林将军请教。” “我?”林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论才智,他不及许彦;论口才,他不及许彦;论官阶,他还是不及许彦。是什么样的问题让秦萧萧绕开许彦,来向自己讨教呢? “嗯,非你莫属。”秦萧萧肯定地说。 “既然如此,林将军,不如请秦姑娘坐下来细说?”许彦提议道。 秦萧萧摆摆手,说:“不必麻烦,在这儿更能说清楚。” 虽然不知道秦萧萧要问什么,但是这段时间以来,林崖与郑康甚是投契,郑康十分敬重从小一块长大的秦萧萧,相应的,他对于秦萧萧也十分尊敬。更何况,从秦萧萧能单打独斗抓到张世祺、徐二狗二人这点,足见她的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因此,郑康爽快地同意道:“萧萧姑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林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知林将军有没有觉得徐二狗有些奇怪?”秦萧萧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此言一出,不仅林崖有些糊涂,就连许彦也觉得秦萧萧的这个问题问的突兀。自徐二狗被秦萧萧抓回县衙,一直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活动,除了性子暴躁、言行粗鲁之外,并没有察觉他有什么行为诡异之处。 秦萧萧看出林崖的困惑,接着补充道:“不是常人看得出的那种奇怪。我与徐二狗交手时,觉得以他的功夫,不应该那么容易被我擒获才对。” 许彦对于武学一窍不通,但他听了秦萧萧的一番话后,觉得有些道理,提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萧萧姑娘的意思是,习武之人,在与对方交手几个回合之后,大都会对对手的武功有一个大致的判断:能不能打败对方,能在几招内打败。如果敌不过,就可以直接认输或是佯装攻击,实则逃跑。”许彦抢先解释道。 听了许彦的回答,秦萧萧轻轻点头,表示赞同,她接着补充道:“关于徐二狗,我发现了一点,或许林将军会觉得有些意思。在和他过招时,我无意中碰触到他的双手,两只手手掌上都结了厚厚的老茧,分不出哪只手上的茧子多一些或者厚一些。” “果然有些意思。”林崖了然地说,他向没有武功的李牧和许彦解释道,“常人舞刀弄剑,通常只用一手。可是徐二狗两手都起了这么多茧子,说明他常用的武器应该是双刀。” “秦姑娘,林将军,我不是习武之人,不大懂武人的规矩。不过我在想,手掌的茧子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原本是樵夫,握惯了斧子留下的;又或许他是木匠,平日里常常拿着工具刨花磨起的?”许彦问道。 秦萧萧摇摇头,否定道:“没有这个可能。樵夫和木匠虽然也会起茧子,但他们长的茧子和武人的不一样。因为我手里也有茧子,所以我一摸到徐二狗的手,就知道他是个老练的武把式。还有一点,更让我费解。自从我把徐二狗带回县衙到衙役们将他押入大牢,自始至终他都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稳稳地立着,这说明他的下盘十分扎实,刚才即使有人对着他面门给他一拳,他都未必会倒下。” 秦萧萧一本正经地分析着,没留意到一旁的许彦看她的眼神发生了变化。这些天他从萍水县衙衙差口中听到不少关于这位萧萧老大的轶事,人人都说她是难得的习武苗子,有天赋、会动脑、肯下苦工、触类旁通。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萍水县的人坐井观天,把三分本事吹嘘成十分本领,现在看来,秦萧萧或许果真有着上天恩赐的过人资质。 听了秦萧萧的话,林崖回忆着徐二狗的动作,模仿着他的样子自缚双手半蹲下来,这个动作看似简单,实则极考验人的平衡能力,稍有不稳,便会跌坐于地。秦萧萧在一旁看着,觉得仍然有不足之处,悄没声地走到林崖身后,夹紧他的双手——就像她捆绑住徐二狗那样。 林崖费力保持着的平衡终究还是没能坚持多久,他晃悠了几下,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秦萧萧忙把他扶起来,歉疚地说:“冒犯您了。” “不冒犯不冒犯。”林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不以为意地说。 “所以,秦姑娘是觉得,徐二狗不像是被你擒住的,更像是自己主动送上门来让你抓住的?”许彦总结道。 “正是。”秦萧萧说道,“不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大白天大摇大摆地进了县衙不说,还一把火烧了卷房,简直是在挑衅瞿县令,挑衅整个县衙。这个时候不应该想着逃得远远的,怎么还会留在县城里,等着被抓呢?” 这个问题没有困扰秦萧萧太久,时间已经很晚了,她既已把心中的困惑告知了许彦、林崖,剩下的事情就不归她思考了。有多大胃吃多少饭,有多大本事解决多少问题,这是郑康一直叮嘱她的,她只是萍水县一个算不上正是衙役的小喽啰,抓住徐二狗,就是她该做的分内事。其他的,就交给更有本事的人去纠结吧。 秦萧萧这么想着,口中简单地和许彦、林崖告辞,一面倒退着往后走。 “萧萧姑娘,小心。” “王爷,留神。” 林崖和许彦的提醒没能阻止两人的相撞,不,准确地说,应该是相擦。在听到林崖出声提醒的那刻,秦萧萧凭着自己敏捷的反应力回转过身,看到了面前和自己咫尺之隔的光王李牧,她连忙慌乱地后退了几步,不敢与李牧靠得过近。郑康曾经和她说过,李牧、许彦这样的皇亲国戚,一定要和他们保持足够的距离,显出对他们的恭敬才行。 如果此刻郑康在场,他一定会后悔自己没有早早告诫秦萧萧,面对李牧这样的贵人,应当低眉顺目,弯下自己的身子,垂下自己的脑袋,不得直视。然而秦萧萧没有从郑康那儿得到这个经验,她好奇地端详着李牧,头一次看清楚这位总是慷慨地给予她报酬的光王殿下的模样。 较之郑康,李牧身材略高、身形更瘦,面无表情、形容淡淡,和美人地寻常少年并无多大分别。若论好看,恐怕还是谈笑晏晏的许通议更得女心。秦萧萧想得入神:即便如此,当大伙为着税赋、蝗灾、水患、战乱愁的整晚整晚睡不着觉的时候,光王却在名为长安的繁华之地过了二十年吃穿不愁的舒坦日子,只因他有一个皇帝父亲,这让他随后有了一个皇帝哥哥,接着又有了两个皇帝侄儿,他也从皇子变成皇弟再成了皇叔。 “可有大碍?” 这句话将神思不属的秦萧萧拉回现实,虽然没有听过这声音的主人说过几次话,她还是一下子分辨出这句话是李牧对自己说的。秦萧萧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没事。”紧接着,她想起郑康曾经告诉过自己,长安城里的贵族大都喜欢用文雅高深的词汇,显示自己身份的尊贵,她忙模仿李牧的话语弥补道,“我无碍,无碍。” 随后,身形敏捷的秦萧萧仔细地看着前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萍水县衙。 第16章 风雨有时 夏日短暂的晴热过去以后,岭南迎来了漫长的雨季。雨丝细密而不打眼,若是不定定地盯着室外仔细瞧几眼,恐怕以为雨已经停了,等人一走到屋外,便被雨丝打个满怀,赶忙退回室内,才知道是着了这雨的障眼法。 对于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的岭南人来说,这样变化无常的天气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他们照样耕作、照例纺织、照例生活。对于打小生活在长安的三位外乡人而言,应对这样的天气着实是个不小的挑战。 许彦和林崖倒没什么,只是稍许有些着凉,喝了几碗姜汤这几日已见大好。李牧则没有他们这么幸运,第一场夏雨落下之后,他就感染了风寒,整日待在自己的屋子里闭门不出。因着他的病,许彦和林崖忙着照顾他,大多时间也都在楼上待着,萍水县衙上至瞿无干、下至秦萧萧,都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他们了。 放眼整个萍水县,现在最常见到他们的人,当属李少赓。他在萍水县上借了一家药铺的店面坐诊,妙手神医孙思远亲传弟子的名头比什么都好使,很快,李少赓的诊台前便聚集了一大帮前来就诊的病人。因着他的好医术,县衙每日派人到药铺请李少赓为李牧诊病。 秦萧萧冷眼瞧着,不知道这位许通议是大度还是麻木,美人地一别,他对沾在他衣角的枳实粉引来狗群追逐一事再未提起,也没有追究是谁将枳实粉撒在他衣服上。他不提,李少赓也没问,如今两人为着李牧缠绵的病情总聚在一起讨论,倒像是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情谊来。 这可绝非秦萧萧杜撰,有一日她与郑康正在县衙值早班,听见楼上有人懒散地念了一句“卧迟灯灭后,睡美雨声中”,另一人立马附和道“美哉,美哉,秋雨夏雨,皆是好雨,白乐天的快活,如今也让我们体会了一番。” 秦萧萧和郑康一向疏于诗赋,好在白乐天的诗向来追求简明易懂,所以他们在楼下听着,也不是完全不懂。郑康虽然听懂了,可他依然不明白,为什么楼上的许通议和李神医大早上的不先紧着吃饭,要站着念诗赏雨呢? 郑康拿着这个问题分别问了林崖和秦萧萧,显然他们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前者一心记挂着李牧的病,后者则为瞿县令放宽要求,不当值的衙役不必每日到县衙点卯的决定暗自高兴——衙役们都明白,这不是因为瞿县令体恤衙役们辛苦,而是因为瞿县令见李牧病势起伏不定,为了让他能够在县衙安心静养才做的决定。 这一日,秦萧萧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从县衙出发,顶着满头风雨艰难地回到美人地家中。只见她收了伞,立在廊下,将伞朝着院子里狠狠地甩了许多下,才重又将它撑开,放置在雨打不到的廊内。远远看去,这把伞好像一朵雨后草丛里兀自长出的大蘑菇,倔强而清冷,独自生长在僻静的乡间。 在外边行路,秦萧萧夹紧了外衣也觉得冷飕飕的,风雨直挺挺地往身上打,让人身上发凉。等到回了家进了屋,屋子里头却闷热得紧,带着雨季特有的潮湿。她身上的凉意还没有完全散去,便化成了黏在身上的水汽珠子,整个儿糊在了她身上甩不开也带不走。她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一块帕子,擦拭着微湿的发丝,意外地听见家中楼上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并不陌生的年轻男子的声音。 秦萧萧擦拭头发的双手微微一滞,放轻手脚,侧耳细听起来。 “……已经十七了,是时候告诉她真相了。”男子说。 回应男子的是久久的沉寂,久到秦萧萧有些担忧,楼上发生了什么,母亲为什么一直没有出声? 秦萧萧按捺不住,正要上楼探查,陆婉温平的声音在楼上响起:“萧萧,是你回来了吗?” 秦萧萧忙放下手上正擦着头发的毛巾,走到楼梯口应了一声。听到秦萧萧的回应,楼上响起一阵响动,秦萧萧忙快步上楼,搀扶住行动不便的母亲,说:“阿娘,我回来了。”说着,她抬眼望向站在陆婉身边,不知何时来到家中的不速之客——李少赓,问道:“李大夫,今日怎么有空到家中做客?”按理,这个时间李少赓不是在药铺忙着给从各乡赶来的病人看病,就是在县衙为李牧开方,怎么有空跑到美人地来找陆婉闲谈。 “今日难得有空,想起前日给陆娘子开了新药方,我怕药效过于强劲反倒容易伤身,便来美人地询问一番。”李少赓不疾不徐地说,“秦女侠今日也得闲?这么早便从县衙回来了。” 秦萧萧想起母亲之前是和她提过,这次换的新药气味更加刺鼻,味道也更为苦涩,不易下咽。正当她对李少赓的回答半信半疑时,李少赓称要去县衙为李牧看诊,起身告辞了。 送走了李少赓,秦萧萧回到屋里,搀扶着陆婉重新坐下。陆婉不待秦萧萧开口询问,拍拍她冰冷的手背,安抚道:“李大夫来,是问我吃了药之后的感受,问完近况,我们又聊了几句闲篇,没有什么大事。你如今大了,有本事,县衙里又肯给你事做,你便用心去做,别总牵念我。” 秦萧萧素来多思,在她回来之前,李少赓分明和阿娘在商议其它的事情,他们现在既不肯说,只能之后找时间旁敲侧击打听了。秦萧萧按捺下心中的好奇,乖觉地伏上母亲陆婉的肩膀,望着她柔和的脸庞,在烛火的映照下泛出淡淡的金光。陆婉早已不再年轻,那个鹅蛋脸、柳叶眉,杏仁眼、贝壳齿,总挂着一弯浅笑的少女陆婉消失在岁月的风尘里一去不返,多年来贫苦的生活在她脸上留下了清晰可见的印记,如今的她两鬓灰白,雀斑隐现,皱纹分明,就连她标志性的笑容也淡了。 在秦萧萧的眼里,陆婉依然是最好看的,比美人地任何人的母亲都要好看。她不止一次地对着镜子比照自己和母亲,疑惑镜中那个粗黑眉毛,顶着一头蓬松乱发,耷拉着嘴角,下巴处带着一颗小黑痣的女孩为什么只遗传到了母亲高挺的鼻梁,除此之外,竟无一处相像。 陆婉轻轻地抚摸过秦萧萧的背,果然,她的担心不无道理:这孩子,明明打着伞,还是能把衣服弄湿。她拍拍秦萧萧,催促她说:“衣服湿了都不知道,快去换一身干净衣服再来吃饭。”秦萧萧忙应了,回到自己房中翻箱倒柜地寻出一件勉强能穿的外衫换上。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秦萧萧麻利地换好了衣服,将灶间的剩饭热了一热,端上楼来,母女俩如往常一样,紧挨着吃了一顿十分简单的饭食。虽然身处偏远的岭南小村,陆婉对秦萧萧的教育仍然沿袭了她闺阁时习得的那套——食不言寝不语。这让每次在外头办差时吃饭都是随便对付几口,只图饱腹不求礼节的秦萧萧有些痛苦。 即使不习惯,秦萧萧还是十分珍惜难得的和母亲一同吃饭的时光,所以她在家中吃饭总会刻意控制自己吃饭的速度,细嚼慢咽,不让母亲发觉昔日自己费心教导女儿的那些礼仪其实早就被她抛诸脑后,弃之不用。 今日也是如此,秦萧萧待陆婉吃完,才装模作样地停下筷子,假装自己也才刚刚吃完。她将碗筷收拾到一处,拿下楼,回到灶堂将一应炊具碗筷洗漱擦干,又拿了块干布把桌子重新擦了一遍才算完事。 屋外的雨声渐渐止了,秦萧萧将楼上房间的窗子一扇扇打开,支上架子,让外头凉爽的空气进来屋里。东南风一起,送着屋外的栀子花香一道徐徐吹入房内,沁人心脾。秦萧萧探出头,张望在家里檐下筑巢的大燕子是否已经回来——还没有,巢里只有新生的四只雏燕挨挤在一块,可怜巴巴地等着父母归巢。 “萧萧,燕子回来了吗?”陆婉问。 “还没呢,如今雨小了,我想它们就快回来了。”秦萧萧回答道,她搀着陆婉走到窗边,栀子花香一阵浓似一阵,热烈而张扬,徜徉着夏日的恣肆。陆婉靠着窗,一只手摩挲着秦萧萧粗粝的手掌,她摸到秦萧萧的手心又多出了几个茧子,她心疼地说:“萧萧,衙门的事要是太辛苦,别硬逞强去做,知道吗?” 秦萧萧不好意思地收回自己的手,看了看手掌上新长出来的几个茧子,要不是娘说起,她都没发现。她不以为意地劝慰陆婉:“娘,我没事。” 天下的母亲,怎会轻易地放心呢?陆婉捏着秦萧萧瘦削的左手,不无担忧地说:“萧萧,你别瞒我了,前几日郑康他娘来家里坐了坐,我才知道最近县里来了个功夫了得的外乡人。你最近总比平时早一个时辰出门练功,是因为这个人,是不是?” 秦萧萧不想让母亲为自己担心,走到陆婉身后,一下一下地为她捏肩,斟酌着话语:“娘,徐二狗是比之前我遇到的人厉害一些,但是你女儿比他更厉害,你可以去问郑康,我已经把他抓回县衙,关进大牢了。” 听到秦萧萧说徐二狗已经被押入牢中,陆婉不安的心情舒缓了许多。然而,她不知道,秦萧萧向她隐瞒了藏在心底的真实想法。正如秦萧萧和林崖所说,她始终觉得徐二狗在与她交手时并未使出全力,若他俩再次交锋,她未必占得了上风。因此,这些天她勤加练习,就是防备来日与徐二狗再战。 秦萧萧不愿让陆婉为自己担心,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道:“阿娘,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真打不过我就跑,不会让自己受伤的。你知道的,我逃跑的本事比抓人还厉害,只要我跑的够快,别人奈何不了我的。再说了,我现在是给县衙办差,虽然比不上郑康是正经的衙役,好歹也是份稳定的差事。特别是县衙里新来的几位长安来的贵人,出手特别大方,这个月我攒了以往小半年才能赚下的钱。”秦萧萧期许起未来,“照这个速度,明年我们就可以把家里的屋顶翻新一下,省得每次一下雨家里就漏水,把窗纸也换了,这窗纸太旧了,总漏风呢,再给您买一方新的砚台……” “好,都依你。等有了闲钱,先得给你扯几块布做几身新衣裳。”陆婉说,“都在县衙当差的人了,总穿这两身旧衣服可不行。” 风大了,站在窗口有些寒意。窗外,在外面寻觅了许久食物的燕子父母回到了巢穴,四只雏燕争先恐后地爆发出欢呼声。秦萧萧母女放心地关上窗子,回到屋内。 秦萧萧扶着陆婉回到房间,和往常一样,桌子上平铺着陆婉才写好的未干的习作。只扫了一眼,秦萧萧就知道陆婉今日写的还是那句诗: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看着这诗,秦萧萧小心翼翼地开口:“阿娘,天下那么多好诗,为什么总爱写这一句?” 陆婉愣怔了一下,旋即平静地回答道:“大概是因为这句诗写的格外地好。” 秦萧萧将这句诗念了一遍,随口说:“诗写的不错,就是听了让人心里酸酸的。” 心里泛酸的陆婉强自镇定,对秦萧萧说:“你才念过几首诗,就敢评判别人诗作的好坏了。” 秦萧萧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有反驳。陆婉饱读诗书,一心想把自己平生所学所读教授给秦萧萧,奈何秦萧萧于诗词一道的造诣实在有限,硬着头皮认了几个字,读了一些书,之后她机缘巧合跟着邻家学武的郑康一起舞刀弄剑,不亦乐乎,便彻底丢开陆婉教她的这些东西,一门心思钻研武功了。 “阿娘,我不像你这样能读善写,你会不会有些失望啊。”秦萧萧问出了一直以来萦绕在她心头的疑问。从小到大,她身边的玩伴和他们的父母总有许多相似之处,郑康随了父亲的刚直、母亲的大方;黎小容随了母亲的温柔,父亲的坚毅……可她和陆婉的相似之处实在寥寥,掰着指头都数不上几个来。没等陆婉回答,秦萧萧小声地嘀咕道:“比起阿娘,我是不是更像阿爹啊。” 父亲,这是秦萧萧第一次主动在陆婉面前提到这个名词。陆婉深深地震惊了,原来秦萧萧疏朗大气、拿得起放得下的外表之下,一直隐藏着对父亲的想象和渴望。十年来,她一直以为秦萧萧不需要父亲正如她不需要夫君。她刚想向秦萧萧重申,她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李少赓的话突然浮上心头:萧萧对于过往并非全然不知,她已经十七了,是时候告诉她真相了。 真相和谎言,究竟哪个才是生活的本质,这个答案,陆婉没能找到。也许有朝一日,萧萧能得到答案。 陆婉下定决心,打算将一切和盘托出:“萧萧,关于你……” “萧萧老大,萧萧老大。”郑康急切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打断了陆婉的话。秦萧萧站起来,从窗子里望见郑康双手叉着腰,气喘吁吁地站在院子里。这个时辰,他本该在县衙里值班的,秦萧萧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匆匆地奔下楼去,一面跑着一面叮嘱陆婉道:“阿娘别下楼,我去看看就好。” 郑康还没有喘上几口气,秦萧萧已经飞也似地来到他面前,焦急地问:“怎么了,大牢出事了吗?” “你怎么知道是牢里出事了?”郑康惊讶极了,还没等他说明来意,萧萧老大居然已经猜到了大概,他补充道,“是牢里出事了,有犯人逃狱了。” “是不是徐二狗跑了?”自将徐二狗收监,秦萧萧一直预感他不会安分地呆在大牢中,一听郑康说有人逃狱,她一下子就联想到徐二狗。她一边问,一边和陆婉说县衙有事,要晚点回来,让母亲不必担心。还没有听到回答,心急的她就赶紧拉着没力气的郑康往县衙跑。 郑康被秦萧萧拉扯着往前走,筋疲力尽,断断续续地回答道:“不是……二狗,是……张世……” 祺字还没有说完,秦萧萧突然停下,连带着郑康摇晃了好一下身子,才在地上站稳。秦萧萧不可置信地向他确认道:“逃狱的不是徐二狗,而是张世祺?” 第17章 光王李牧(1) 尽管逃狱的不是深藏不露的徐二狗,秦萧萧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如果徐二狗的逃狱在预料之中,那么张世祺的逃跑着实出乎秦萧萧的想象。换句话说,以张世祺的能力,困得住他的枷锁未必困得住徐二狗,困不住他的大牢一定也困不住徐二狗。 回县衙的路上,秦萧萧缄默地思考着:现下,张世祺逃了,徐二狗安生地留在大牢里。张世祺不可能是靠自己逃脱的,一定有人在帮他,才让他避开衙役,没有惊动任何人全身而退。照郑康所说,最早发现张世祺逃狱的是今日负责查房的狱卒,两次查房时间间隔半个时辰。也就是说,张世祺至多有半个时辰的逃亡时间。那么,此时张世祺已经逃到哪里了呢? 千头万绪在秦萧萧脑海中闪现,饶是如此,她没有放慢行路的进度。大约疾走了两盏茶的时间,她与郑康已经走到了小抱燕山下。连日下雨,雨水将山上的泥沙连带小石子一道冲刷下来,零零落落地堆积在路上,增加了通行的难度。郑康知道此时山体久被雨水浇淋,极易发生滑坡,是以谨慎地走在远离山体的一侧,防止被山上的落石砸伤。他刚要叮嘱秦萧萧走到他身后,却看到秦萧萧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径直走到靠近山体的一侧,俯下身子,查看起上山的小路来。 “萧萧老大,你在看什么呢。最近天气这么糟糕,没人会在这个时候上山的。”郑康朝着秦萧萧的背影说。 秦萧萧向郑康挥挥手,示意他上前查看,只见淌着泥水的路上依稀留着几个残缺的鞋印,显然是不久前有人刚刚踩过的,还没有被雨水完全冲刷走。郑康奇道:“这么糟糕的天气,居然还有人进山。” “郑康,你先回县衙带上一小队人来山上和我汇合。”秦萧萧说,“我先上山,张世祺也许躲避追捕,往山上逃了。” 郑康半信半疑地接受了秦萧萧的分派,他信得过秦萧萧的判断力,他怀疑的是张世祺会选择在这么恶劣的天气进山吗?从山脚下看,小抱燕山确实只是一座不甚高大的矮山,但山间道路蜿蜒,方向多变,且连接着大抱燕山,路口分岔极多,即使是熟谙道路的当地人进山,稍有不慎也可能迷路,更不用说张世祺一个外乡人了。 秦萧萧和郑康就在小抱燕山的进山口别过,郑康继续前行,秦萧萧则拐进了山中。郑康走出几丈远,回头想再叮嘱秦萧萧几句,来路已不见她的踪影。 山路比想象的还要泥泞难行,秦萧萧穿着蓑衣走在山间小道,只听见林中呼啸而过的风声,将叶子刮得沙沙作响,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从枝头坠下。蓑衣沾了雨水,又湿又重,让一向在山间健步如飞的秦萧萧走起来都有些吃力,呼吸声急促起来。 走到小抱燕山的半山腰,路上的足迹到这儿断了,和泥水、沙石混淆在一块,再无法追踪。秦萧萧站到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观察四周的动静。四处都是树,都是雨,看不到人踪,饶是如此,秦萧萧没有犹豫,径直拐进了东面的一片树林,融入天地间树和雨的背景中。 如果郑康跟在秦萧萧身边,一定会奇怪,明明没了脚印,也没有看到人影,秦萧萧为什么这么果断地进了这片林子。原因无他,当秦萧萧在山脚看到脚印时,心头就涌起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张世祺逃狱之后一定会回到当初他被抓的地方,去找当时被她打掉的油纸包。现在,秦萧萧正往那个地方走去,张世祺到底会不会在那儿,很快就能知道。 走到上次与张世祺交手的地点附近,为了便宜行事,秦萧萧将身上的蓑衣脱了,弯下身子,整个人伏在茂密的树丛中,小心翼翼地躲在暗处观察。夏日多阵雨,刚才还下得激烈的骤雨如今已和缓下来,徐徐地降落在叶间树梢,山雀的鸣叫婉转悦耳,迎接着姗姗来迟的日照。 微弱下来的雨势对于秦萧萧而言不是助益,反是负累,雨声小了,相对的,她在山间的一举一动就被放大了。她只得更加谨慎地挪动着步伐,靠近曾经放有张世祺携带着的油纸包的大树。 有人! 隔着层层叠叠的树叶,秦萧萧透过缝隙一眼就看到有人站在那棵大树前面,俯身在茂密的草丛中搜寻着什么。她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停下动作,近乎静止般的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以免身体碰到周遭的植物发出声响,惊动了仍在埋头苦寻油纸包的张世祺。 虽然看不见那人的正脸,秦萧萧从那人的体态、动作断定他就是张世祺。看来,那个油纸包里的蜡烛对他真的很重要,重要到他逃狱之后首先做的不是千方百计设法离开萍水县,反而冒险留在萍水县,进山寻物。可惜,他找得再仔细、再认真都是徒劳,因为那个油纸包早就被秦萧萧从树洞中取出带走了。 秦萧萧就在暗处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张世祺,他还在草丛中翻来覆去地寻找,唯恐自己找的不够精细错过了他的宝物。停在叶尖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打在秦萧萧的脑门上,砸得她额头有些泛红。水滴石穿是怎么个穿法,如今她算彻彻底底地理解了,雨珠耗尽了秦萧萧对张世祺残余的全部耐心,她将遮蔽在自己手前的树枝推到一边,准备起身将张世祺捉回县衙。 又有人来了。 就在秦萧萧打算现身时,她听到张世祺身后另一侧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她上山不过两刻,郑康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带队进山。是敌非友,小心为上。秦萧萧继续在树丛中藏身,这次她更谨慎了,只露出一双眼睛,锐利地捕捉着张世祺和来人的一举一动。 雨似乎总是站在秦萧萧的对立面,当她想要侧耳细听两人的谈话内容时,雨势忽然又变大了,滂沱的雨水哗哗地倾泻在山间,浸湿了她的鞋袜,掩盖了两人的说话声。山风吹过,一向不怕冷的秦萧萧打了个寒战,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是她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站在树旁的两人,他们打着伞,情绪激动地争执着什么。 雨声越来越大,秦萧萧放弃探听他俩谈话的内容,只想找准合适的时机将张世祺和协同他逃跑的从犯一并抓回县衙。两人越说越激烈,脚下的位置也发生了变化,原本被张世祺身子挡住的那个人的侧脸显露出来,好熟悉的面庞。秦萧萧想着,她对这张侧脸的印象如此清楚明晰,显然是近几日有过交集。 他是谁呢?秦萧萧越是努力去回忆,越是记不起这张侧脸的主人。就在她与自己的记忆做斗争时,那人再侧过身来,面对着张世祺,也面对着秦萧萧,毫无保留地露出了他的面容。 居然是李少赓。 不久前他们还在秦萧萧家中见面,李少赓分别时说的话犹在耳边,他说他要去县衙为光王诊脉。说着要回县衙的人如今却和逃犯张世祺待在一块,难道他是打算在这儿见光王吗? 第18章 光王李牧(2) 心想事成这句话,在秦萧萧过往十七年的人生经历中从来没有应验过。意外地,在今天,秦萧萧心中所想好像开了光似的,想什么来什么,既像是上苍的眷顾,又像是命运的玩笑。 见光王。秦萧萧无心的一句腹诽,此时此刻竟成了现实。后头打着伞缓缓走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光王李牧和通议大夫许彦。秦萧萧已经顾不上收拾自己震惊的情绪,目不转睛地看着李牧后头是否会再有人出现。 答案是否定的。一向跟在李牧、许彦二人身边护卫的林崖没有陪同他们一块上山,偌大的小抱燕山里,现在只有张世祺、李少赓、李牧、许彦,以及藏在暗处的秦萧萧。 如果说李少赓出现时,秦萧萧还打算露面逮住张世祺,那么当李牧和许彦出现时,秦萧萧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想要安安静静、不被人发现地悄悄下山。如果来得及,她还要拦住正带队往小抱燕山来的郑康,让他们离这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因为她已经完全明白过来,张世祺是如何成功逃狱的。 里应外合。 李牧和许彦在里。这些天因着李牧的病,瞿县令让许多不用值班的衙役不必到县衙点卯,免得扰了李牧的清净,人员的空缺使得整个县衙出现了很多监管不到的角落。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林崖和县衙里的衙役厮混得十分熟络,对于大牢里巡查的时辰和看守的排班只怕知道的比瞿县令还要清楚。至于打开张世祺牢房的钥匙,那更是不在话下。若是许彦开口,说对监牢有些兴趣,不用他多说,瞿县令一早就命人把牢房钥匙送到他手上了。 李少赓在外。出了县衙,张世祺一个外乡人,想要避开县里往来众人的目光,直接走到小抱燕山,需要一份准确绘制的路线图。李少赓近来不仅在药铺坐诊,闲来还去到萍水县各处不方便走动的病人家里上门看病,几趟下来早已摸清萍水县各处的街巷分布。 不仅如此,秦萧萧想起来,说不定他今日从县衙来美人地这一趟,是为张世祺在前面引路也未可知,众所周知,美人地地处偏僻,从县衙到美人地只有一条路可走,而走这条路势必会途径小抱燕山。 里、外都布置妥当,还需要时不时碰头互通消息,还有什么比看病更好的掩人耳目传递消息的方式呢?李少赓借着给李牧看病的由头,几乎日日都要出入县衙,秦萧萧当值时曾不止一次地见到李少赓与许彦交谈甚密,如今想来,他们表面的热络下暗涌着的是信息的交互。 张世祺绕着大树找了又找,始终没能找到那个油纸包。兴许是李少赓担心他逃狱一事已经败露,催促着他一起先行下山了。秦萧萧的目光跟随着两人离去的身影,李少赓筹谋得很仔细,也很谨慎,他们没有选择从上山路原路返回,而是走了另外一条连本地人都未必知道的羊肠小道。 看着李少赓带着张世祺走远,秦萧萧无暇考虑李少赓为什么会和李牧、许彦结成同盟,他们为什么要从大牢里救出张世祺,救出张世祺后又会把他藏匿到哪里。在她看到李牧、许彦出现在小抱燕山时,她就明白,张世祺何去何从不是她该过问的事情了。 她只觉得庆幸,一是庆幸李少赓选择了另一条路下山,这样他们不会在下山途中和郑康他们撞上,双方都可以顺利避开对方;二是庆幸她没有贸然现身试图抓捕张世祺,今天在小抱燕山上看到的听到的,她打算在下山后统统忘掉。 现在,只需等着李牧和许彦离开,她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们离开后悄悄下山。如果能在半路拦住带队上山的郑康一行,那就圆满了。 秦萧萧心里算盘打得清楚,奈何李牧和许彦不配合。李少赓和张世祺走后,他们二人并不急着下山,反而在深山里聊开了。 “王爷,您当真信任张世祺?”许彦问道,“江湖游医,不可深信。” 一直以来,萍水县衙里的李牧都是寡言的、木讷的,他虽然出席了许多场合,但替他拿主意做决定的是许彦。李牧游离在世界之外,落落寡合,久而久之,人们淡忘了他、无视了他,只知有通议大夫许彦,不知有光王李牧。 许彦没有忘记。秦萧萧早就注意到,这位光王殿下看似不理俗事,不问事务,但是许通议每次做决定前总会恭敬地看向李牧所在,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雨停了,李牧的声音有力而清楚地传进秦萧萧的耳朵里,她想不听见都不行。 “招揽李少赓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放走张世祺?”许彦并不认为有必要放跑张世祺,他不解道,“李少赓说要从张世祺口中知道他给那些人下了什么药让他们一直昏睡迟迟不醒,我们大可以寻个由头让他去牢里盘问张世祺得到答案,为何定要大费周章将张世祺救出来。” 李牧气定神闲地说:“他既有心做我的客卿,我自然不能让他小觑,认为自己选错了主君。李少赓会好好约束张世祺,不让他再在世人面前露脸的。他若被押解进京,圣上为了天家颜面,势必不肯轻饶。你我皆知,他没有盗走《兰亭集序》,得饶人处且饶人,朝臣内斗,已经无端牵扯许多无辜之人,我们就不要再添柴薪助长斗争之火了。” “是。”许彦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李牧的想法,他不无担忧地说,“张世祺逃走了,回京后我们怎么向皇上回报呢?” “何必着急回去,过些时日,陛下有了新的烦心事,也许就不会那么执着于张世祺这个毛头小贼了。”李牧说,他心里默默思量:张世祺既然进得了昭陵,那进景陵,也不是难事吧。 许彦不知道李牧心中盘算,长叹一口气道:“我们要有麻烦了。” 第19章 不速之客(1) “我们现在就有麻烦了。”李牧看着远处一个移动的黑点,它以极快的速度在山间窜行,正往他们所在的地方急速奔来。 许彦顺着李牧远眺的方向看去,起初他被树丛挡着,没有看见李牧所说的那个“麻烦”,只看到林间树叶扑簌簌地跌落在地,像是被什么东西撞落的。随后,他看见了那个黑点,还来不及反应那是什么,耳中传来李牧的声音:“快跑,是狼!” 隐匿在树林中的秦萧萧比李牧、许彦更晚些看到野狼,在岭南长大的她虽然从大人口中听到过许多次关于野狼下山的事迹,但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真正的狼,她屏声敛气,不敢随意活动因久站而发麻的双脚,她的心扑通扑通地加速跳动起来,右手已经握住左袖中藏着的短刀,随时准备与恶狼搏击。 李牧和许彦不像秦萧萧拥有思考的余裕,他们撒腿狂奔,想要靠双腿跑赢身后穷追不舍的孤狼。事与愿违,他们一面向前跑着,一面听着后面逐渐迫近的喘息声,知道自己被狼追上只是时间问题。 有那么一瞬间,许彦紧张地闭上了双眼,一不留神,他脚下一软,被山路上的一块石子绊了一跤,摔在了地上。许彦一骨碌在地上翻了个身,侧头的那一瞬,他见到一双冒着绿光带着腾腾杀气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像是看到了久违的猎物送上门来。 “王爷,别管我。”眼看李牧放慢了脚步,回头往自己这儿折返,许彦近乎咆哮地冲李牧吼出了这句话,整张脸因激动涨得通红,嘴唇因害怕褪色得发白,他来不及起身,直接转动身子,扭动着从泥泞的山路上艰难地滚下去。 李牧没有听从许彦的安排,他迅速跑回许彦身边,一把薅起沾满泥水的许彦,架起他一块往山下跌跌撞撞地跑。身后的孤狼已经迫近,好几次许彦都感受到自己的后脚跟传来的异样的温热,他不敢再闭眼,也不敢回头确认那匹狼的位置。 就在此时,“撕拉”一声,许彦的衣裳一角被那狼咬了下来。很快,狼就发现自己咬下的并不是自己渴盼已久的生肉,它吐掉这角衣料,仰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久久地回荡在小抱燕山间,将本就魂不守舍的李、许二人再度惊出一身冷汗。 李牧和许彦都明白,狼已追至身后,他们再怎么努力跑,都不可能将它甩开。两人默契地同时转身,分别绕到茂密的树林后头,试图逃开狼的追捕。然而,他们的举动似乎加剧了孤狼对他们的兴趣,它摇着尾巴纵身窜入密林,没一会儿又来到了许彦身后。 李、许二人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夺命逃出密林,重新回到山路,他们惊魂未定地看着树林,那匹孤狼像是水滴汇入大海,顷刻间消失在苍翠欲滴的碧色中,寻不到他的踪影。 现在放下心来,为时尚早。 “啊!”许彦惊出一声尖叫,说时迟那时快,消失了的孤狼倏地从林中窜出来,矫健地一个跳跃,直冲许彦面门而来。李牧见状,急忙揽住许彦往自己所在的方向移动,险险地避开了狼对他们发起的第一次正面攻击。 狼彻底被激怒了,它张开嘴,露出里面血红的牙床和发黄的牙齿,咆哮着流下浑浊的散发着恶臭的涎水,一步一步,挑衅似的慢慢逼近李牧、许彦。 伴随着一声快意的嚎叫,它没有再犹豫,迅疾地扑向它的猎物。许彦来不及闭上眼睛,野狼已经跳起,腾空一跃,扑了上来。就在这时,许彦面前闪过一个长条状物品,直直地挡在他和野狼中间,替他接下本应由他承担的攻击。李牧瞄准空隙,将被吓得不知所措的许彦拉到一旁,给救下他俩的侠士腾出地方。 突如其来的树枝救下了李牧和许彦,也彻底激怒了野狼,它暴躁地用前脚掌刨着地面,发出一声又一声不耐烦的嚎叫,本就血红的眼睛张得又大又圆,头上的几缕狼毛迎风直立,势要与这个搅局者争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与想象中的帅气登场不同,秦萧萧原本一直躲在暗处观察野狼的动向。以她从乡亲们谈话中了解到的情况而言,整个柳州只有大抱燕山上居住着狼群,那儿每年偶尔会有孤狼下山滋扰村民,成为当地一大祸患。然而有狼出现在小抱燕山上,还是近十年来第一遭。 在起初见到孤狼的紧张心情平复之后,秦萧萧敏锐地注意到,这匹狼的后脚受了伤,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腹部的毛发枯黄而稀疏,它的眼睛四周结了一层厚厚的痂,显然是与同类打斗时负伤的痕迹,它的牙齿已经开始松动脱落,尾巴也耷拉下来。总体而言,这是匹上了年纪的不在最佳攻击状态的残狼。 按照秦萧萧原先的设想,李牧和许彦二人年轻力壮,脚程应该很好,在他们只顾下山一路狂奔前行时,秦萧萧在暗处在那残狼的前进路上连续不断地丢了十余块石子,想要替他们拖住这匹狼追赶的步伐,好让他们及时下山,逃离狼爪。 然而,秦萧萧高估了李、许二位长安娇客的体力,换做郑康,此时应该已经逃到山脚,他们则还停留在半山腰上,没有往山下走多少里路。同时,她也低估了这匹残狼想要征服人的信念与决心,眼看着它就要追上许彦、张口伤到他时,秦萧萧顾不得向他们暴露自己在暗处偷听的事实,飞身蹿出树丛,向那残狼掷出地上的枯枝,从它口中夺回许彦的性命。 秦萧萧的突然出现让残狼愣怔了片刻,很快,它便明白过来,转换了攻击对象,径直向秦萧萧发起了新一轮更为猛烈的攻击。秦萧萧也不肯示弱,她从袖中取出短刀,紧紧攥在手里,丝毫不带畏惧地挥刀向残狼突进。 山间的形势顿时发生了巨变,李牧一边搀扶着双腿发软走不动路的许彦走到更安全的地方缓神,一边留心秦萧萧和孤狼的恶斗,他有心想要帮帮秦萧萧,又不知对武功一窍不通的自己该如何帮到她。 狼比秦萧萧遇到过的所有犯人更为难缠,她无法以对付人的逻辑对付眼前的这头恶狼。从体型上看,这头狼偏瘦偏小,不如健壮的青年狼有攻击性,秦萧萧试着从这个方向着手着重攻击它的头部、背部,都被它轻巧地躲过了。接着,这头狼向秦萧萧的腿部发起了猛烈的攻击,秦萧萧依靠树木,堪堪避开了狼的几次撞击。初次交手试探下来,秦萧萧腿上多了好几道爪痕,孤狼的皮毛上添了几条血迹。 在这个乱局中,李牧和许彦暂时避退到后方相对安全的一个角落,惊魂才定的许彦凝神关注着秦萧萧和狼的这场决斗。秦萧萧稍稍后退,给自己喘息的时间,趁着狼也在调整的空当,她厉声对自己身后的二人说:“还不赶紧下山。” 话音刚落,对面的狼再一次发动了攻势,秦萧萧没有像先前那样侧身避闪,而是高高跃起从狼的上方翻了过去,短刀在狼背上划出长长的一道血痕。孤狼吃痛,仰头发出凄厉的一声喊叫,许是察觉到秦萧萧着实是个难缠的对手,它改变了目标,重新奔着李牧、许彦二人而去。 不要轻易地向敌人交出你的后背。狼如果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会知道他做出的这个决定有多么的危险,尤其,是把自己的后背暴露在秦萧萧的面前。 狼维持着奔跑的姿势停止了动作,它甚至来不及再发出一声嚎叫,在它的后背,一把短刀深深地扎进了它的背部,瞬间结束了它的姓名。狼向前扑倒下去,倒在泥泞的水潭里,“扑通”一声——这是狼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个声音。 听到身后异样的响动,李牧紧张地回过头,他先看到站在路中间摇摇欲坠的秦萧萧,再看到倒在秦萧萧面前的孤狼。还没有等许彦回过神来,李牧已经放开搀扶着他的手,踉踉跄跄地跑去秦萧萧身边。 秦萧萧觉得自己无比的疲惫,手脚冰冷,寒意一寸寸地从皮肤渗透进她的五脏六腑,她开始发抖,牙齿控制不住地上下颤抖。她想站直身子,让自己清醒一点,腿却已经软了。秦萧萧伸出手,奇怪的是,手掌里盈满了鲜红色的血,她昏昏沉沉地想着,这是谁的血,我的,还是狼的。 不知什么时候,她躺在了李牧的怀里,耳边隐隐约约地传来李牧焦急的问询:“你伤在哪儿,哪里受伤了?”迷糊中她扯出半边微笑,满不在乎地回答说:“哪儿都没有受伤,我可是秦萧萧。”李牧没有理会秦萧萧半昏迷状态下的呓语,她脸上、脖子上、手上、腿上都有伤,他小心翼翼抬起她还在不断涌血的右手,找到了,最严重的伤在她右手的手腕处。 来不及多想,李牧从自己衣服上扯下一截布条,一圈一圈的包扎在秦萧萧的伤处。应该是个很大的伤口,布条才裹上去,很快就被新冒出来的鲜血染红,变成触目惊心的鲜红色。 李牧正要一把抱起秦萧萧,许彦拖着他的伤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按住他,冷酷地问:“王爷,您是要救她吗?” 第20章 不速之客(2) 李牧想都没想,不假思索地说:“当然。她刚刚救了我们的命。” “恐怕她一直藏在山里,看到李少赓带着张世祺走了,也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许彦不带一丝感激之情,冷冰冰地分析道,“那她就知道王爷您是在装傻,不是真傻。她若得救,将此事声张出去,我们都会没命。” “她早就知道了。”李牧正色道。 许彦认真体味着李牧话中的意味,不知他是为了救下秦萧萧故意说的这话,还是秦萧萧真的早就知道李牧并非世人所说是个傻子,却一直守口如瓶没有戳穿。还没等他确认完,李牧伸手遮住了秦萧萧鼻子以下的半张脸。许彦以为李牧被自己说动,打算在山中结束秦萧萧的性命,着急地纠正说:“光捂嘴不行,得把鼻子一块捂住才行。” 李牧却松开手,轻快地说:“我没打算要她的命。”说着,他一把抱起因失血过多陷入昏迷的秦萧萧,催促许彦道,“别犹豫了,我们得赶紧下山找李少赓为她治疗。不然她这执剑的手,从此就得废了。” “她真的,早就知道了?”许彦依然不能相信。一直以来,李牧隐藏得极好,上至李牧故去的兄长穆宗皇帝、一众宗亲,下至十六宅中服侍的婢子,没人觉察出傻子光王不是真傻。秦萧萧,又是如何得知真相的呢? 李牧谨慎地抱着秦萧萧在山路上行走,小心不让她的伤口因为震荡再次出血,淡然回复道:“真的。” 恍惚中,秦萧萧听到了李牧和许彦零星的几句对话,她嘴边扬起不易察觉的笑容,肯定李牧的答案:我早知道了。 光王不是傻子。 岭南道柳州城郊外 衙役秦萧萧,不,小乞丐秦萧萧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顶着乱蓬蓬的一头乌发斜倚在城墙根上,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支着耳朵,探听着拐角处几个柳州盗匪关于张世祺的谈话。果不其然,张世祺就藏在柳州城内,秦萧萧从谈话中得到这个重要讯息,正准备进城摸底,不料迎面见到了曾经三次被她抓住送入大牢的柳州惯偷陈老六。 冤家路窄,秦萧萧低下头,背过身去,不想被陈老六看到。她知道,陈老六出狱后一直想找她好好打上一架,若在平时,她一定随时奉陪,可是现在不行,张世祺近在眼前,抓住他的赏金这么高,她怎么能白白错过。 陈老六还没走近,老远就听到他的大嗓门在呵斥他的小弟:“那个女衙役在哪儿呢,我怎么还没看到她。” 秦萧萧内心连声叫苦,这样下去被陈老六发现只是时间问题,眼角的余光在四处逡巡一圈,她将目标锁定在一辆看着就很昂贵的马车上:马车旁没有车夫,马儿乖乖地栓在一边,不时晃动几下尾巴驱赶四周的虫蝇,车窗外的流苏整齐划一地垂下来,一副安静等待主人归来的模样。秦萧萧嘴角浮起显而易见的笑容,天无绝人之路,必有救我之处。当秦萧萧的余光瞥见陈老六和他的手下在盘查其它人时,她及时避开陈老六视线可及之处,光天化日之下悄没声地一个箭步跃上了那辆马车,不带犹豫地掀起车帘,钻入马车之中。 有人!秦萧萧甫一进马车,差点和马车里的人撞个满怀。她来不及向车内之人解释自己堂而皇之进入他人马车的鲁莽行为,就听到陈老六的声音再次在附近响起:她肯定没走远,给我仔细找,一定要把她给我找出来为止。 如果现在围在马车边上的只有陈老六一人,秦萧萧一定会冲出去和他好好地干上一架,把他再次送入大牢。但是她清醒地知道,一对六,她丝毫不占上风,相反,陈老六和他的五个手下一人打中她一拳就足以让她十天半个月不能去县衙当值。 必要的时间学会适当地示弱,并不是屈从,而是保存实力。在这危急关头,秦萧萧很好地理解了这句话的真意,并且落实到了现实中。当她对上车里那人处变不惊的双眼时,她从他沉静如枯井的眸子里读出了自己脸上的慌乱。好在她的身体先于她的内心,秦萧萧没有细想,直接伸手紧紧捂住了那人的嘴巴,将他牢牢地压在靠垫上,动弹不得。那人好像明白她的意思,并不急着出声,相反,他用眼神示意秦萧萧:“接下来,我要怎么做?” 秦萧萧十分满意于这位贵人不哭不闹、不惊不慌的配合程度,她友好地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示意他和她一样,只需要安静地在马车里待着就好。那人看了她的演示,眼中带笑,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马车内的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两人安分地待在车里,静静地听着外边陈老六的声音近了又远。及至确认陈老六已经离开,秦萧萧才如释重负地放下手,还没来得及向那人道谢,车外又响起说话声,似乎是车内之人的同行者回来了,她害怕节外生枝,打开车窗,像一尾鱼融入河底般悄无声息地滑到马车外头去了。 看着秦萧萧仓皇离去,车内之人安坐其中,继续拿起手边之书阅读。才看了没几页,外头有人掀开车帘,与蒸腾的暑热之气一同坐了进来。这人不是旁人,正是许彦。他捕捉到了车内之人眼角一闪而过的笑意,问道:“王爷,有什么可乐的?” 李牧放下书,指着窗边说:“才刚一只野猫窜了进来,来我这儿转悠了一圈,又从窗子跑了。” 驾车的林崖在外边听见,吱声道:“都说野猫不亲人,看来这猫是看王爷和善,才大着胆子来亲近。” 李牧但笑不语,不伤人便是极好的了,哪还敢谈亲近。 林崖驾着马车离开了柳州城,李牧和许彦坐在马车里各看各的书,各想各的心事,林崖和他熟悉的马儿在一块,并不觉得赶车是件枯燥乏味的事。道路两边的景致变了又变,从大道走到了小路。突然,车帘被一阵风吹起,随风送入车内一大把挂杆的鲜荔枝,鲜红娇艳,散落在车内。 林崖被这从天而降的馈赠惊呆了,一路上他确实见到许多挂果的荔枝树,但车里的荔枝是何人所赠,他却是一头雾水。李牧坦然得很,摘下一颗荔枝剥开皮舒舒服服地吃起来,还招呼许彦和林崖一块来吃。林崖不放心,绕着马车转悠巡视了几圈,周边树木幽深,空无人迹,没有杀手埋伏的迹象。他方才放下心来,拿起荔枝大快朵颐起来。自杨妃自缢、玄宗驾崩后,“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场面便成绝唱,荔枝也渐渐退出长安贵人们的视野。如今,在长安是再也吃不到这般鲜美甘甜的荔枝了。 荔枝再好,李牧和许彦吃了十几颗便够了,剩下的全给林崖包圆。林崖大快朵颐地吃完荔枝,正要驱车前行,一阵风来,将车顶上十余粒荔枝核吹落下来,林崖纳闷地说;“荔枝树上还能只掉下荔枝核吗?” 李牧说:“兴许是只贪吃的野猫吃了荔枝,把核落在车顶了。” 一个接一个怪诞的梦境吞噬着秦萧萧,有的梦里她在和上次梦中的那个男童下棋;有的梦里她有模有样地拿着剑,一丝不苟地操练着;有的梦里她在奔跑,有的梦里她在哭泣……最后一个清晰的梦里,她变成了一只猫,绿眼睛闪着光,站在马车顶上,兴奋地围着一堆荔枝,她抓起一个荔枝,正要吃,才发现果肉已经被人吃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核在里头。 守在秦萧萧身边的黎小容注意到躺在床上的秦萧萧忽然狠狠抽搐了一下,然后又复归之前的沉睡模样。黎小容望着房间外刚给秦萧萧诊完脉的李少赓,犹豫片刻,没有开口叫住他。陪着李少赓一同离开秦家的还有郑康,他接过李少赓刚开好的新药方,准备去县里的药铺给秦萧萧抓药。 梦中,秦萧萧从车顶跌落下来,猫尾巴高高扬起,在触地的那一瞬间,柔软的脚掌一碰到坚硬的地面,猫爪化为双腿,她直立起来,由猫变回了人。梦境在这里终结,秦萧萧灵台逐渐清明,她感知到自己躺在硬板床上,继而听到外头说话的人声。她听见李少赓的声音,犹豫了片刻,决定继续装睡。 秦萧萧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她只觉得头涨涨的,好像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过去时间里的所有记忆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涌入了自己的梦中,如今骤然清醒,她充满了混沌感和陌生感,好像梦中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如今她真真切切躺着的地方却是虚假的。 这种晦暗难言的感受让秦萧萧喉头发涩、心底发苦,她不知道今后的岁月中类似的无力感和虚空感会经常涌上她的心头,企图击溃她的心防,此刻的她一心想着摆脱这份奇怪的感受,梦中原本怎么也走不出的黑暗迷宫突然豁然开朗,她睁开眼,终于完完全全地回到了现实中。 “萧萧,你醒了。” 第21章 此身何寄(1) “萧萧,你醒了。”黎小容又惊又喜地看到躺在床上的好友睁开了眼睛,阳光刺眼,使得秦萧萧才睁眼便落下了一行清泪。她来不及和秦萧萧诉说这几日自己的忐忑与忧心,忙跑去告诉因为担忧秦萧萧的伤势这些天没能睡上一个整觉的陆婉。 秦萧萧挣扎地起身,许是躺的久了,双腿麻木得紧。她想要抬手拭去脸上不知何故涟涟划落的泪水,却发现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受伤的右手不像之前那般灵便,连简单的一个擦泪的动作都难以完成。 来不及多思考,黎小容搀扶着陆婉进来了。一见到陆婉,秦萧萧强忍着语气中的哭腔低声柔柔弱弱地叫了声:“阿娘。” 在秦萧萧昏迷的这几天,陆婉对这个肆意妄为,竟敢一人单挑孤狼的女儿又痛又怜,又愁又气,想着等她醒来后定要好好教育她一番。有时候她会想,如果当初没有让秦萧萧拿起剑,或许她能像萍水县的其他女孩一样绣花织布平凡长大,也不会遭遇小抱燕山这一劫了。 生气归生气,一听黎小容告诉她萧萧醒了,再听得秦萧萧一声阿娘,陆婉这几日为这个女儿操碎的心,揉碎的泪都值得了。陆婉在秦萧萧床边坐下,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抓着她的手,安抚着她劫后余生的情绪。 陆婉一握住秦萧萧的手,秦萧萧敏锐地察觉到阿娘瘦了,薄薄的手背下覆着突起的青筋,手腕不盈一握,若有大风刮过,只怕阿娘即刻会被吹走。黎小容知道陆婉连着几日都不曾好好休息,如今秦萧萧既醒,陆婉便能放下心来,好好睡一个踏实觉,她和秦萧萧连哄带劝说服陆婉回房补眠。 见陆婉踏实睡下,黎小容才蹑手蹑脚地回到秦萧萧屋里,她知道,秦萧萧一定有很多事想问,许多事想知道。果然,醒来的秦萧萧已经自己坐起身来,靠着墙壁,巴巴地等着她回来,“小容。” 秦萧萧的话还没有说完,黎小容坚定地将桌上温热的药碗递到秦萧萧手边,她故意无视了秦萧萧可怜的探询的眼神,连哄带劝地说:“把药喝了,一切好说。” 从小到大,秦萧萧最讨厌的就是喝药。刚到美人地时,许是因为水土不服,年幼的秦萧萧三天两头就要生病,药馆里的大夫都很熟悉这个怏怏的不爱喝药却总生病的小病人。在大夫的建议下,陆婉让秦萧萧试着学习练剑增强自己的体格。 说来也怪,孱弱的秦萧萧一拿起剑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精神抖擞,就连教授她的师傅也啧啧称奇,生平没见过这样有习武天赋的孩子,她拿剑的手势娴熟而流利,运剑一气呵成,流畅如行云流水。就这样,秦萧萧不再生病,远离了让她闻之色变的药罐子,直到今天,残存着热气的药碗再次递回到她手中。 秦萧萧想耍赖,平日里和气可亲的黎小容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不给她搞小动作倒掉药汤的机会。没办法,秦萧萧当着黎小容的面,一鼓作气一口将药汤全部灌进嘴里,然后鼓着她的大腮帮子,一点一点地将它们送进喉咙,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黎小容心满意足地看着秦萧萧的腮帮子慢慢地瘪下去,终于,秦萧萧不情不愿地咽下了最后一口药,将残留着些许药渣的碗邀功似的递还给她。黎小容早有准备,她往空了的药碗里再倒了小半碗开水,摇匀后重新递到秦萧萧面前,半哄半骗地说:“还剩一点,一起喝了吧。” “好小容,先和我说说我是怎么从小抱燕山上下来的吧。”秦萧萧一边央求着黎小容,一边手也没闲着,趁黎小容没注意,将那只兑了水的药碗偷偷地放回了桌上。 “好,我慢慢地说给你听。”黎小容小心翼翼地从秦萧萧怀抱中抽出自己的手,仔细不碰到秦萧萧受了伤的右手。通过黎小容的讲述,秦萧萧终于知道那天在小抱燕山上发生的后半段故事。 “郑康说,那天他和你在山脚分别后就牢记着你和他说过的话,回县衙带上人,一块上小抱燕山追捕张世祺。他带队才上山走了没多少路,就听到山上有急促的脚步声,起初他以为是张世祺及其同伙,一队人不敢贸然上前直接交锋,在山间寻了隐蔽的角落埋伏,没想到走下来的竟是光王殿下和许通议,还有受了伤满身血污的你。”黎小容努力克制自己的不安,向秦萧萧复述着那日的经过。 “大伙儿一见你受了这么重的伤,立刻都慌了神,还好许通议镇定,说你是在山上遇到了野狼,被狼伤成这样的。他当机立断,说要立刻找李神医为你医治。郑康怕陆姨见到你这个样子心里担心,打算先带你去县衙或是药铺治伤,可是你那个时候痛得恍惚,嘴里还一直在喊娘亲娘亲,想来是要回家,就把你送回了美人地。” “原来是郑康带我回来的。等我好了,一定好好谢你们。”秦萧萧真心真意地为自己拥有黎小容和郑康两个朋友感到庆幸。 “不用谢我们,把你带回来的是光王殿下。”黎小容说,“若有机会,好好谢谢他和许通议吧。” 见秦萧萧不解,黎小容解释道:“那天情势紧急,你的伤口出血出得厉害,郑康想从光王殿下手里接过你,被他拒绝了。许通议说光王殿下是怕换人之后加剧你伤口的撕裂,所以由光王冒雨一路从小抱燕山把你带回了美人地。” 虽然秦萧萧早在小抱燕山上就见到了李牧和许彦,但她不知道他俩是怎么向众人解释自己出现在小抱燕山并救下自己的,她故作不解问道:“光王殿下和许通议?他们怎么会在山上?” “听说光王殿下和许通议那日见到有人进了山,不放心便跟了上去。你熟悉山路,脚程快,他们被你远远地甩在后头,等他们遇到你的时候,只看到那头被你击毙的孤狼和奄奄一息的你。”黎小容关切地问,“所以,那天在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郑康说你是为了追捕张世祺才上的山,你有见到张世祺吗?” 不仅见到了张世祺,还见到了李少赓,秦萧萧心想。然而,李牧和许彦已经给她设好了回答,她只能照着他们说的瞎话接着搪塞下去,即使是面对着黎小容,她也只能撒谎道:“没有。我在山上只见到了那头狼,它看上去饿极了,一口就能吃下一个我。没法子,我和它只能活一个,我就使出全部本事放手和它一搏了。好在,活下来的是我,不是吗?”秦萧萧说着,自信满满地看向黎小容,用她坚定的灿烂微笑扫走了黎小容脸上的担心忧惧。 黎小容点点头,赞同道:“从小到大,你总是有办法笑到最后。可是萧萧,以后别再受伤了,陆姨和我们都会为你担心的。” 秦萧萧没做声,只是乖乖地把桌上凉了的药汤拿起来一饮而尽,她用行动回答了黎小容她的决心。只是身在其中,她一日执剑,便有一日受伤的可能,这是剑的使命,也是剑客的宿命。 不过她明白的这些,黎小容不必明白。两个人絮絮叨叨地在秦萧萧的房间里聊着天说着话,不知不觉日渐西沉,月上枝头。 在秦萧萧和陆婉的极力挽留下,黎小容留下来和她们一起吃了晚食。秦萧萧伤才好,不常说话,更多的是听着陆婉和黎小容两个人聊天。 熟悉的声音将这间并不宽敞的小屋子填充地满满当当,一个声音来自她温柔的母亲,一个声音则发自她沉静的密友。秦萧萧听着她们的轻声细语,想着,有时候她觉得黎小容比自己更像阿娘的女儿,她们俩不仅声音像,性子也像,温婉可亲,有让人见之忘忧的魔力。 说话间,开春以来一直借宿在廊下的燕子回来了,引得窝里的几只小燕子伸长了脖子叽喳叽喳地叫唤个不停。陆婉听见燕子的叫喊,说:“是大燕子回来了吧。” “是的。没几天功夫,这几只小燕子长大了不少,四张嘴都要吃饭,大燕子要受累了。”黎小容望着巢穴里的燕子回答道。 “做父母的,看见自己的子女,只觉得欣慰,哪儿会觉得累呢。”陆婉笑说。 秦萧萧听话地点点头,歪着头靠在黎小容的肩膀上,附和道:“就是。” 三人围在一块又说了会话,天色已晚,秦萧萧再舍不得黎小容,也知道她是时候得回家了。送走了黎小容,兴奋了半日的秦萧萧终于感觉到困意,和衣靠在床上睡着了。 陆婉静悄悄地在秦萧萧床边坐下,床上安睡的秦萧萧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表明她已进入了香甜的梦境。陆婉伸手摸到被秦萧萧随意扔到一边的衣物,轻轻地将它们一件一件地叠好,平整地归置到箱笼里。夏日闷热,秦萧萧睡得并不踏实,过一会儿就翻个身,像是梦里也在和炎炎夏日做斗争。 陆婉拿了把蒲扇,坐在一角耐心地为她扇风。在陆婉心里,秦萧萧依然是小时候那个噘着嘴爱黏在她身后问东问西的小姑娘,她沉溺在回忆中,只觉时间飞纵,转眼间,萧萧都出落成独当一面,能够养家的大姑娘了,不知如今的她会生得怎样的眉眼,有着怎样的俊俏模样。 第22章 此身何寄(2) 许是怕惊动了秦萧萧的美梦,美人地一下子安静下来。檐角的小燕子满意地品尝着大燕子新带回来的食物,大黄领着小狗们神气地在四周串门,玩耍着的孩子们也乏了,两手抓着新摘下的甜瓜吃的正香。农田里,经历过漫长雨季的禾苗们吸饱了水分,酝酿着新一轮蓬勃的生长。汹涌翻腾了好一段时间的伶仃河也沉寂下来,将底下汹涌的暗流掩盖,只露出平静的水面。 因雨季在家歇了好一阵子的摆渡人裘老二回到渡口,将渡船里的积水倒了,准备重新开张摆渡生意。雨季结束,漫长的三伏天接踵而至。山间的溪流水势明显地变小了,水位下降,原本看着深不可及的溪石浮出水面,触手可及。张世祺惊弓之鸟般躲在萍水县某处废弃库房的角落,不安地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秦萧萧不会想到,在她无忧安睡时,一些事情的真相已于不经意间浮出水面,搅动的,又何止她一人的平静生活。 夜色已深,美人地里各家各户早就灭了灯,为第二天早起劳作做准备,只有秦萧萧家里还闪动着幽微的烛光。隔壁郑康家的大黄像是被梦魇着了,忽然汪汪地大声狂吠起来,惊动了秦萧萧家院子里圈养的鸡群。它们误将月光当做了熹微的晨光,一个个卯足了劲地扯开嗓子啼叫起来。不仅如此,美人地其它家的鸡舍也都沸腾起来,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咯咯打鸣,一时间美人地被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包围了。 秦萧萧是被这喧闹的响声吵醒的,她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确认自己依旧躺在自己房里,再一偏头,见到在一旁守着自己的陆婉。陆婉虽然看不见,但是她对声音格外的敏感,秦萧萧转身时发出的些微响动早已被她的双耳捕捉,她轻柔地问道:“萧萧,你醒了?” 秦萧萧应了一声,说:“大黄这是怎么了,平日里没见它这个时辰叫过。” 隔壁,郑康睡眼惺忪地从屋里走出,来到院子里安抚着大黄,点了点大黄身下小狗的数量,确认没有少后打着连环哈欠困倦地离场。大黄在郑康的抚摸下平静下来,不再叫唤,温顺地跟在郑康脚后,目送他走回屋里。 美人地重又安静下来,狗不吠了,鸡不叫了,被吵醒的嘟囔着的人声也消失了。好像一场惊梦,短暂地被叫醒过后,依旧回到酣熟的梦乡,才刚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无关痛痒。 陆婉说:“许是大黄头次做母亲,胆子小,听到风声误以为有人来了。” 秦萧萧半信半疑,大黄一向十分乖觉,不像是无缘无故乱叫一通。可惜她身子还没有好全,不能下床到窗边一探究竟,看看郑康家附近是不是真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出没。 “睡吧,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应该多在床上躺着,休息得好才能恢复得快。”陆婉说。 “好。”秦萧萧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陆婉的手,央求道,“阿娘,我一个人睡不好,今晚让我和你一块睡吧。” 陆婉刚想拒绝,忽然想起刚到美人地时,秦萧萧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央着她不要离开。陆婉心下不忍,应允道:“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得到允许,秦萧萧立刻往边上挪了挪,好让陆婉舒舒服服地躺下。躺在秦萧萧的房间里,陆婉百感交集地想到:逝者如斯,曾经只有半人高的孩子已经长成现在顶天立地的大人模样,无数时光就在昼与夜的开合中匆匆奔流而去了。也许正如李少赓说的那样,萧萧真的长大了,她已经成长到可以把所有事情的内情和真相都告诉她了。 秦萧萧不知道此刻的陆婉内心所想,以为阿娘是在为自己担心,她犹豫着开口,问道:“阿娘,你是不是后悔当初让我练武了?” 陆婉并没有像世间寻常父母那样,因为害怕孩子再次受伤就极力阻止她继续练武。她淡然地说:“没有。这是你选择的要走的路,既然选择了,那就得走下去,不是吗?”她话锋一转,接着说,“虽然不能因为受过伤就放弃,但是你应该学着精进自己的武功避免再次受伤。李神医前几日找过我,想让我劝你去江南正式拜师学艺,如果你一直待在萍水县这个方寸之地,你的武功只能靠你自己钻研琢磨,不会有大的提升飞跃了。” 这样的话语,秦萧萧不是第一次听到。翟师爷、郑康和李少赓都曾和她说过,萍水县太小,小到全县没有一个合格的武功师傅,曾经的几个半吊子师傅早已教不了秦萧萧任何本事。她应该去到外面的世界,在更大的田地里施展拳脚,闯荡历练,找一个好师傅,有一群好伙伴,或许她能有一番大作为。 秦萧萧摇摇头,把她曾经对李少赓他们说过的话重新对陆婉说了一遍:“阿娘,江南再好,我不想去。我没有大志向,也没有大本事,我就想和阿娘在美人地待着,哪儿也不去。” 陆婉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又欣慰又抱歉,她知道,秦萧萧是因为知道自己不想去外头,不想回江南,才坚持要留在萍水县的。 好在秦萧萧没给陆婉喟叹的时间,她在黑暗中问道:“阿娘,为什么我的吴语那么糟糕,不像你说的那么流利?”她小心翼翼地补充道,“瞿县令说,七八岁以前我一直待在江南的话,吴语应该很熟练才是。”在审问张世祺时,秦萧萧就感受到自己的窘迫。她与张世祺两人虽然用着吴语沟通,可是张世祺说的话许多她都无法直接理解,只能靠着联想猜测他的语意。 陆婉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有些事她不说,萧萧并非全然没有察觉。“因为家里大都用官话交流,所以你的官话比别人好很多,吴语却不行。”陆婉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异样,尽可能表现得平淡。 这个回答很好地消解了秦萧萧的疑心。她瞒得了旁人,瞒不过自己的心。这个疑虑在她心中由来已久,为什么来自吴地的她不像母亲陆婉一样能说一口流利的吴语?陆婉的回答使她稍许放心下来。确实,她能说一口不逊于李牧等人的标准官话,这一定是小时候在家里学出来的。 黑夜里流淌着无声的寂静,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照在秦萧萧的脸上。陆婉听着睡在身旁的秦萧萧发出刻意均匀的呼吸声,知道萧萧和自己一样没有睡着。陆婉躺在床上,知道外头一定是黑黢黢的。于她,每刻每日每月每年眼前的世界都是黑暗的、没有光明的,这样的生活白日与黑夜并无分别。然而,秦萧萧眼中的世界和她眼中的世界在此刻是一样的,一样的黑暗,一样的看不到尽头。 不,陆婉在心里喊出声来,她不能让萧萧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了。黑夜中,陆婉再次开口:“萧萧,我的夫君尚在人世。” 风又起,人未眠。 第23章 若如初见(1) 漫长的雨季结束之后,萍水县迎来了高悬不下的艳阳,夏蝉嘶叫得更为热烈了,声嘶力竭,像是把全部的情感都融进声声鸣叫中了。陆婉放下手中的笔,结束她每日的晨课——练字,她闻着宣纸上透过的淡淡墨香,心中沉静,倒不觉得炎热难耐。隔着屋外喧闹的蝉声和雏燕求食声,陆婉听见屋内秦萧萧风风火火踢踢踏踏地上了楼,不禁提醒她当心:“萧萧,你慢点。” 秦萧萧的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日日地好起来,虽然还没有正式回县衙当差,但是日常的行动已经不受影响了。伤是好得差不多了,她的脸色始终有些沉郁,常常与她待在一块的黎小容看出了她的闷闷不乐,问她发生了何事,秦萧萧却抿紧了嘴巴,一个字也没有说。 不过在陆婉面前,秦萧萧得体得掩饰着自己的真实情绪,不让母亲看出她神情有异。听到陆婉的声音,秦萧萧麻利地回答:“知道了,娘。”依旧踢踢踏踏地上了楼,震得小屋上下二楼都跟着有所震动。陆婉知她刚刚在外边练完晨功回来,关怀道:“外面热的厉害吗?” “山里还好,走在没有树荫的大路上热得慌。”秦萧萧一边擦汗,一边看向陆婉今日才写的习字,墨迹已干,纸上赫然用簪花小楷写着两句从前没见陆婉写过的诗,秦萧萧不觉一愣,跟着擦汗的双手一滞,也停下了动作,呆呆地看着陆婉。 如果时光倒回,年轻时候的陆婉应该是个十足十的美人。她生着一张古典美人脸:朦胧烟雨中的天目山横卧成她细长的眉,深巷尽头含苞待放的杏花带着清晨的朝露凝放成她含情的眸,她的鼻翼微微翕动,纤细地像河畔彩蝶轻轻开合它绚丽的羽翼。 荏苒时光,风刀霜剑,美人迟暮。美丽脆弱且易折,如今的陆婉只是美人地一个平和的妇人,萍水县一位慈爱的母亲,她背负着世人不知的隐秘内情寂然生活在乡间一隅,生活把十余年的光阴串成一颗颗粗粝的磨石珠子,被毫不留情地放入名为过去的磨盘研磨,一圈又一圈,碾碎成末,飘散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陆婉双眼不能视物,耳朵却分外敏锐,一下子捕捉到了秦萧萧的异常,问道:“萧萧,怎么了?” “这首诗,还是第一次见阿娘写呢。”秦萧萧漫不经心地说。 “从前只得了第一句,一直想不好后一句怎么接。今儿突然想到了,顺手就写下来了。”陆婉自嘲着说下去,“这个道理,我早该明白了。如今明白,也不算晚是不是?” 秦萧萧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阿娘,往后咱们凡事朝前看。” 才说完这话,秦萧萧突然想到什么,急急忙忙地对陆婉说:“阿娘,我想起今天小神医要走了,您先吃吧,不用等我了,我送完他再回来吃。”说着,她风风火火地下了楼,很快陆婉就听到她打开院门的声音,着急忙慌地离开了。 尘土飞扬、毫无荫蔽的官道大路上,李少赓身着寻常布衣,散漫地靠着路沿行走,默默跟在他身后的,是他雇来赶车的车夫。夏日的骄阳公平地落在他们身上,投射下两行备受酷热折磨的身影。比之李少赓来时的轻车简从,离去时他带走的东西着实多了不少,大车上满满当当地堆了小山似的农作物:褪去青涩的橙黄色老南瓜、半人高的大冬瓜、晒蔫了却新鲜着的小青菜、细细长长带着卷的紫茄子、地里刚挖出来的手指粗的番薯……都是李少赓看诊过的病人听闻他要走之后争相送来的。 静静地躺在这堆作物下面的,是两口大大的黄杨木箱子,据说是李少赓自己出钱购置的药材、书籍,又大又沉,装车时请了四个帮工才艰难地把这两口大箱子抬到车上。 “小神医,这就要走?”一个女声从大车后面冒出来,拴住了李少赓的脚步。 李少赓欣喜地回过头,对那人说:“大女侠,你决定和我一起去江南了?” 车夫拉着车正要过一个浅坑,车上的箱子不安分地传来一阵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撞在了箱子上,幸而车夫只关心车轮是否受损,没有留意车上物品的奇怪响动。秦萧萧帮着车夫推着大车驶过了那个浅坑,才优哉游哉地走到李少赓面前,摇摇头,给了他否定的答案,“别让我再拒绝你一次了,小神医。我今天只是来送别的。”箱子里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了,之前的躁动似乎只是个小小的意外。 李少赓是个聪明人,他当即明白秦萧萧还是不愿离开美人地、离开陆婉。他和秦萧萧都明白,继续待在这儿,对她的武功毫无进益。今日她能勉强击杀小抱燕山上的孤狼,来日未必不会遇上更为强大凶悍的敌人,到那时,她的生死就完全掌握在他人手中了。作为秦萧萧的故友,李少赓只能尽力让她保持一个健康的身体,他关怀地问:“你的手恢复得怎么样了?” “好得差不多了。”秦萧萧向大夫灵活地转动着自己受伤的右手,说道,“只是有时候提重物提久了,手腕处还会有一些隐痛。” 李少赓了然地点点头,嘱咐她道:“这是正常的,你的手受的可不是一般的伤,野狼的那一口伤到了你腕处的筋脉。之后的几个月你记得小心将养,别再让它受伤了。”李少赓唯恐秦萧萧不把自己的伤手放在心上,补充道,“倘若再受一次重伤,只怕你的右手从此不能拿剑了。” 秦萧萧听出李少赓言语中的郑重之意,认真地向李少赓保证道:“记住了,我谨遵医嘱还不成吗?” 车夫拉着笨重的大车渐渐落在了两人后头,秦萧萧和李少赓自顾自向前走着,说着话聊着天,不觉得送别的路过于漫长。 “小抱燕山上的事,我很抱歉。”李少赓歉疚地对秦萧萧说,这些天他一直觉得秦萧萧在小抱燕山遇险之事和他脱不了关系,“要是我拦着张世祺不带他上山找他遗失的东西,你也不会为了抓他冒险独自上山,在山上遇见狼了。” 秦萧萧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她平静地说:“你不该对我抱歉,而是该对县衙的所有人抱歉。那天我在山上见到你和张世祺,又看见光王殿下和许通议,便知道是你们合伙从大牢里劫走了张世祺。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选择投靠他们,都不应该和他们里应外合,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把犯人给带出去。 我知道,张世祺之所以被通缉,是因为传言他盗走了一副名家字稿。而那幅字稿很可能并不在他手中,他被捕也挺冤的。但是他蒙冤与否,都应该押解回京交给有司裁决,而不是任由你们处置,平白让县衙所有人为张世祺逃狱这事背锅。 至于我,你不必对我抱歉。我拿着县衙给我的工钱,干着县衙交代我的活,我在山上遇险是因公受伤,与你、张世祺、许通议和光王都没有关系。” 李少赓没有想到秦萧萧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感慨道:“几年不见,你真的长大了。”对着秦萧萧一派释然的眼睛,李少赓忽然觉得自己矮小了几分。 秦萧萧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谈论下去,她回头看了一眼车夫,他正百无聊赖地点着大车上的菜蔬种类。趁车夫没留意的空当,秦萧萧将出门前好不容易从家中竹篓里掏出来的半截蜡烛递给李少赓,说:“有机会替我还给张世祺,这是他那天在山上找了半天没找到的那样东西。”不待李少赓否认,她肯定地说,“别不承认,我知道他就藏在那只大箱子里。你才买了多少东西,怎么装得满两大箱。” “我没打算瞒着你,萍水县衙要是多几个你这样聪明的衙役,瞿县令就该头疼了。”李少赓接过秦萧萧递过来沾了不少煤灰的半截蜡烛,难以置信地说,“真的就只是半截蜡烛?” “希望它对你有用,帮助你研究出唤醒那几个沉睡之人的解药。”秦萧萧坦荡地说,“东西我给你了,什么时候还给张世祺,就是你的事了。反正这东西,原本应该也不属于他。” 李少赓哑然失笑,难怪秦萧萧绕这么大弯把东西交到他手上而不是直接还给张世祺,原来是还想着他之前和她提过的那几个病人。他收下秦萧萧的这份大礼,郑重道谢:“我替他们谢过秦大女侠。” 两人絮叨地说着话,前头已经能望见渡口了,李少赓不无遗憾地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他停住脚步,既是在等后头的车夫跟上来,又是想和秦萧萧多说几句话,“为什么放心地把这蜡烛交给我?” 秦萧萧同样停住脚步,微微仰起头,看向李少赓:“因为我相信你,相信我认识的那个小神医。” 李少赓有些恍惚,不确定这是十七岁的秦萧萧在和二十岁的李少赓说话,还是七岁的大女侠在和十岁的小神医允诺,他听到秦萧萧接着说:“你一直都没有忘记,我们曾经见过面。” “是啊,你曾经带陆婉来找我看过眼睛。”李少赓说着,心潮起伏,不知道秦萧萧说的是他们的哪一次见面。 秦萧萧摇了摇头,确信地说:“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那一次。你的第一个病人,不是阿娘,而是我,对不对?”潮水般的记忆随着秦萧萧的这番话汹涌漫上李少赓的脑海,是的,他一直记得:那年他还没有被师傅收在门下,每日厚着脸皮跟在孙思远后头学习医理药理。在一个残阳泣血的黄昏,陆婉带着连日高烧不退的秦萧萧出现在了医馆。医馆里的病人太多了,多得没有人手可以匀出来看一看幼小的秦萧萧的病况。李少赓成了她的大夫,秦萧萧成了他的病人。 半个月后,孙思远准备离开动身前往下一处问诊地,出人意料地,他让医徒叫上了李少赓。那时,秦萧萧的高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李少赓给陆婉留下药方,跟随孙思远一行提前离开了。只是他没有料到,他治好了秦萧萧连日的高烧,却忽视了持续高热带来的失忆。在马平县重逢时,秦萧萧完全忘记了过去的事情,只当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你记起来了吗?”李少赓不可置信地问道,从陆婉那儿了解到秦萧萧的症状后,他阅遍医术,又向师傅请教,都说这类病人终其一生很难恢复记忆。难道,秦萧萧会是例外? 答案是否定的。秦萧萧回答道:“没有。是阿娘告诉我的,她说我们曾经见过面,是你治好了我的病。可惜我退烧时你已经跟着孙神医离开了。” “可惜我学艺不精,害你忘记了小时候的事情。”李少赓遗憾地说。 “没什么,也许我忘记的都是我不愿记起的,记得的都是我不舍忘记的,我很知足。”秦萧萧宽慰道。 车夫慢腾腾地从后面拉着车赶上了他们,慢条斯理地带着满车的东西去找摆渡的裘老汉一起卸车,把大包小包的东西从车上运到船里。秦萧萧想要帮着他们一块帮忙,李少赓阻止了她:“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大女侠,我们就此别过。” 秦萧萧素来不喜欢黏黏糊糊的告别,李少赓既然这么说,她便不再多送,和他说了声保重就要转头离开。李少赓看着她毫不迟疑离去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明知不可能,仍然冲着她的背影约定道:“若有机会,我们江南见。”秦萧萧朝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听到了,便翩然消失在道路尽头。 望着秦萧萧远去的身影,李少赓有些恍惚,到底是她来给他送行,还是他为她送别。小神医怅然而落寞的身影倒映在伶仃河澄澈的水面上,随水波泛起了数圈涟漪。偶然相逢,匆匆别过,李少赓默念着这八个字,满怀心事地登上渡船,离开了这个有着他新朋旧友的地方。 第24章 若如初见(2) 秦萧萧并不知道李少赓离去时怀揣的心事,她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满心只想着一会儿该做什么菜和阿娘一起吃。 今日的美人地,似乎和往常有些不同。还没有到饭点,远远地却听见美人地方向传来嘈杂的人声,这让秦萧萧有些纳罕,这么好的天气,家家户户不到饭点绝不会提前从地里收工的。有些人家为了抢种,连午食都不回家吃,早上出门时拎上一个食盒,到了中午直接在田边凑合着吃一顿,就接着下地劳作了。 秦萧萧一面想着,一面加快了脚下的速度,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才到村口,跟着大人们跑出家里在外面闲逛的郑家三郎见到了秦萧萧,忙向大人们报信:“阿爹、阿娘,萧萧老大回来了。” 伴随着三郎一惊一乍的喊声,没一会儿,秦萧萧面前就围聚起村里的七八个长辈,还有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的三四个看热闹的小孩子。秦萧萧看着这些伯伯婶婶紧张的神色,心中忐忑,忙问道:“各位叔伯婶子,是我阿娘出什么事了吗?” “没,没什么。”郑三郎的父亲一把抱起家中不安分的三小子,对秦萧萧说。郑家三郎不顾父亲的眼色,急吼吼地开口道:“萧萧老大,别信我阿爹的,有,有事。”还没有等他说出发生何事,他父亲往他脑袋上敲了一个暴栗,将他挎在腰上带回家里去了。 郑家父子似是而非的回答把秦萧萧听糊涂了,她不安起来,着急地想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好,郑康的父亲郑榆年闻讯赶来,简洁明了地告知秦萧萧在她送别李少赓的时候究竟发生何事。原来,陆婉在家焚毁旧时练字的纸张,这些纸张制造得粗劣,才烧了没几张就引得屋内浓烟滚滚。村里人见到她家冒烟,依稀还有火光闪烁,以为又起火了,忙放下种地的家伙回家拿来水桶到井边打满了水赶来救火。到了她家,看到陆婉正皱着眉头置身烟雾之中认真地在烧纸,才知道是虚惊一场,如今正准备散了,各自回去吃饭。 “谢谢各位叔伯婶婶,真是麻烦你们了。”秦萧萧听明白原委,忙向各位仗义的街坊邻居道谢。众人知道陆婉坏了眼睛本就生活得艰难,都说不要紧,人没事就好,便拖着自家不听话的孩子回家去了。郑榆年见左邻右舍散了,才悄悄地和秦萧萧建议:“萧萧,以后你阿娘真要想烧这些纸啊书的,还是你替她烧吧。毕竟她看不见,若是火星溅出来点着房子,那可得出大事。” 秦萧萧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自己也深深后怕,还好今儿虚惊一场,不然她可得埋怨死自己,怎么没在阿娘身边守着。 秦萧萧望着郑榆年穿过院子走进屋内,才抬脚进了自己家院子,火已经灭了,院子里的鸡笼静悄悄的,只有一两只鸡还精神地扑棱着羽毛,偶尔发出几声低沉的鸣叫。秦萧萧把院门拴上,快步走进家里,陆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端正地坐在椅子上,手边还有几沓没来得及烧毁的字稿,七零八落地摊在桌子上。秦萧萧粗粗扫了一眼,一些是陆婉眼睛好时临的文章,娟秀的簪花小楷字,工工整整地映在泛黄的纸上;一些是小时候陆婉教她和郑康他们一块认字时自己做的字帖;最多的还是她写了十年、念了十年、怨了十年的那句诗: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秦萧萧的目光顺着桌子往上看,月前郑康帮忙新粉刷过的墙面被火熏黑了,留下深一道浅一道的印迹,花瓶里插着的几束野花被烟熏得耷拉了下来,难以再有盛放的一日。厅堂里的桌椅被挪动了位置,横七竖八地堆放在一块,想来是为了扑火把它们腾了地方。 秦萧萧拿起桌上的茶壶,满满地斟了一盏茶,递到陆婉面前,平静地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说:“娘,您累了吧。这儿交给我来收拾,您先上楼歇歇吧。” 说罢,秦萧萧就麻利地干起活来,她到井边打了一桶水,又到灶堂找了一块干活用的布块,浸到桶中,待布块吸饱了水,她才把它从汪洋凉水中打捞上来,用力搅干,仔细地将桌椅腿上的每一处黑灰擦干净。 擦完了桌椅,她又将地拖了、花换了、灰抹了,将家中一切尽力恢复成今日她出门前那样。尽管墙壁上触目惊心的黑灰、房屋里隐隐弥漫开的烟味都在提醒她们这儿刚刚发生过什么,陆婉和秦萧萧默契地闭口不提,只当一切如常。 陆婉坐在楼下,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不喝茶,也没有上楼,听着秦萧萧忙里忙外地收拾着家中的大小事务,等到秦萧萧把一切忙完了,她才开口说:“萧萧,家里我练过字的那些废纸,桌上放着的,柜里收着的,后院堆着的,什么时候得闲了你把它们都烧了吧。” “哎。”秦萧萧应了一声。她没再说话,自去外头将井盖盖上,给鸡食槽添上水米,在檐下摆上一个大缸,预备接来日的雨水。将这一切收拾妥当,秦萧萧又忙碌地准备起午食来。 陆婉依旧静静地坐在屋内,她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受到窗外投射进来的暖阳,一如江南的日光,那般宁谧安然。不知何时,陆婉早上新写的那首诗掉落于地,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留取眼前人。 十年一觉,梦醒柳州。窗外,已是换了人间。 第25章 相位风波(1) 张世祺逃狱的余波随着李少赓的离开彻底淡出了萍水县人们的视野。很快,这个小小的偏僻的县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瞿无干焦头烂额地忙着解决各家各户的是非官司:今天是李家的狗吃了张家的鸡;明天是赵家的媳妇和郑家的阿婆因为田里的几株秧苗拌了嘴,吵着嚷着要来县衙找他评理;忙到日暮,黎家的大人又哭喊着来县衙找人帮忙去寻不知去了哪儿疯玩的儿女…… 因着这些琐事,瞿无干甚至没有想到自己身为一县之长,是不是该为张世祺逃狱这件事担责任。等他忙里偷闲想到此事时,许彦及时雨般地亲切告知,光王和自己已经先向长安递了折子,主动向当今圣上请罪,认了看管不力致使张世祺逃狱的罪名。 瞿无干诚惶诚恐地收下了许彦给他的这份意外之喜,他如释重负地躺回椅子,为自己从张世祺逃狱这桩公案全身而退庆幸。瞿无干虽然为人有些迂直,但他为官并不糊涂,就像冬眠醒来的春蛇能够敏锐地感知雷雨的到来,在张世祺逃窜到安乐镇时,他便嗅到了不寻常的感觉。果不其然,先是江南大盗张世祺不在安乐窝江南道好好地待着,跑到岭南兴风作浪;再是长安城几位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下榻县衙,紧咬着张世祺不放;再然后,小神医李少赓悄没声地到了萍水县,支起摊子给人看诊;前不久,张世祺突然逃狱,李少赓打道回府,了了这两桩大事,他这颗一直七上八下的心才算安耽地放了回去。 话虽如此,瞿无干突然想起,如今萍水县大牢里还关着一个目无王法放火烧了卷房的外乡人徐二狗,这让他才放下去的心顷刻间又提到了嗓子眼里,这个人,不会也打算在萍水县掀起什么风浪吧。念头冒出来容易,消散去可就难了,瞿无干踌躇着,是否该和光王和许通议商议一下如何处置一直关在监牢里的徐二狗,他思来想去,若是徐二狗真有心对谁下手,最有可能就是这两位长安贵客。 该不该禀告?瞿无干抬头望着面前这座住着李牧、许彦和林崖三人的小楼,举棋不定。 与此同时,住在楼里的长安来客丝毫不知楼外瞿无干的心理历程,许彦和林崖忙着照顾再次病倒的李牧,无暇他顾。从小抱燕山上下来,李牧不顾劝阻硬是自己把秦萧萧带回了美人地,等到李少赓赶到,确认秦萧萧无性命之忧后,才任由许彦拉着他回县衙歇息。许彦最清楚李牧的身子骨,一回县衙,就拉着他一口气灌了两大碗姜汤下去。 饶是如此,李牧依然没能免受风寒之苦,当天晚上便昏昏沉沉地发起烧来,偶尔神智清醒,也只是呆呆地躺着,没有力气说话,睁着眼任由许彦或者林崖扶着他给他喂药。 李少赓离开萍水县之前,最后的两个病人分别是秦萧萧和李牧。秦萧萧伤得重,恢复得却快,在李少赓离开时已经行动如常,一点都看不出受过重伤的样子。相反,身体微恙的李牧病势缠绵,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梦境之中。 梦中的时间停留在永和十五年,那一晚夜色漆黑如墨,既无星光也无烛火,宫人们惊慌地奔走逃窜,没人顾得上理睬十三皇子。他听宫人们说父皇就在大明宫,想要去找父皇问问母妃去了哪里。甬道那么长,夜晚那么长,今天的梦却不够长,不够支撑他走出这片黑暗。 李牧从梦境里缓缓醒来,身上黏湿湿的感觉不像在梦里,拥有着真实的触感。原来,今日他是被热醒的——许彦和林崖怕他再受风寒,硬是在夏日紧闭门窗,将他房里烘得暖洋洋的,像个蒸笼,而他则成了蒸笼里的包子,挂满了新鲜的蒸汽。 守在屋内的林崖第一时间发现了李牧的动静,他扶起李牧,欣喜地说:“李大夫真是神医,他临走时和我说王爷您的病不出十日准保大好。今日正好是第十天,王爷您的气色看着比之前好多了。” 李牧也觉得身子松快不少,食欲大开,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沐浴一番再进食,便让林崖去隔壁房里请许彦半个时辰后来他房中叙话。 许彦进屋时,梳洗一番的李牧换上日常的衣服,坐在桌前看书。许彦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他端详着面前的李牧,脸色还有些苍白,不过病容已消,看着精神多了。林崖没有急着进屋,而是守在门边仔细观察着小楼四周的动静,只见到瞿无干若有所思地看向这边。 思前想后,瞿无干最终没有上楼,拐弯去了县衙正厅,替山南村的两户人家决断丢了的那头牛该由谁家来赔。林崖见瞿无干走了,这才放心地关紧房门,走进屋里,加入两人的谈话。 先时许彦已经和李牧说了这些日子萍水县的大小诸事。说是大小诸事,其实都是些皮毛小事,不值一提。林崖接话道:“李大夫走后,萍水县显得太安静了。还好萧萧姑娘昨日正式回县衙当差,不然县衙也冷清得很。” 许彦留心观察着李牧听到这句话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李牧迅速进入了下一个话题,问道:“长安可有什么新消息?” “严华在昭陵找到了《兰亭集序》,他已向陛下上书禀明此事,估计他的奏折会比我们禀报张世祺逃狱一事的奏折早两三日出现在陛下的案头。”许彦和李牧默契一笑,这事早在他们意料之中。他们之所以敢主动向长安奏明张世祺逃狱,正是因为他们知道真正的《兰亭集序》好好地留在昭陵内,并未失窃。《兰亭集序》并未遗失,张世祺擅闯昭陵一事便从板上钉钉变成了空穴来风。毕竟,自礼部尚书严华以下,没有一个官员愿意拿自己的乌纱帽开玩笑,承认自己管辖有失,让一个江南贼匪轻易摸进了皇陵。 所以,严华一定会在奏折里咬定张世祺并未进入皇陵,更没有盗得宝物。那么,李牧和许彦放跑的,就不是胆大包天的盗墓贼张世祺,而是爱光顾江南大户人家的小偷张世祺。张世祺还是张世祺,整件事情的性质已经有了根本性的变化。 “算算日子,严华他们该回到长安了。”李牧好整以暇地说。 “回了长安又如何。”林崖带着戏谑的语气谈论起当朝礼部尚书,“如今圣上属意的宰相人选是秦尚书和李翰林,严华已经彻底没戏了。” 许彦附和道:“确实。严华本为李党,李诗裕失势之后,他旋即投靠了仇九州,依靠仇九州在圣上面前几番美言,才保住礼部尚书一职,没有像李党其他人一样外放出京。张世祺盗皇陵一事闹得长安满城风雨,动摇了本就不稳的圣心,加上曹美人圣眷正隆,仇九州在宫中尚要收敛锋芒,避让王守谦一党,自然无暇顾及半路攀附自己的严华。” “这么说来,着紫衣者更有可能是李翰林了?”林崖探寻地问道。众所周知,李子训李翰林与御史大夫郑鱼注交好,而郑鱼注又是宦官王守谦的门客。李子训的背后,有着王守谦和郑鱼注的双重助力。一个是皇帝倚重的内侍,一个是皇帝亲信的外臣,他们二人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皇帝的判断和决策。如若不然,王守谦和郑鱼注怎么能合谋成功扳倒漳王李凑和宰相宋申锡。当今圣上该多么相信王守谦和郑鱼注,才会下令处置了自己的胞弟和老师。 许彦并不这么认为,他分析道:“王守谦和郑鱼注,既是李子训的助力,又是他的阻力。诚然,圣上曾经十分相信他们,决绝地处置了漳王和宋相。但是如今漳王病故,圣上的痛惜和后悔并不是假装。所以他才改将李诗裕贬去浙江西道,令他好好安置漳王养母,以代漳王尽孝。 秦悼和李子训不同,他虽然一直被视为牛党之人,但他本人与牛僧孺及其它牛党要人交情不深,只因为他夫人出身范阳卢氏,属于中坚的牛党一派,才一直被归为牛党。论起私交,只怕他和李诗裕更为亲厚一些。 更为重要的,是秦悼和宦官没有任何关联。当今圣上已经不是初登大位、事事需要依仗宦官操持的圣上了,王守谦始终把持着神策军军权,圣上又怎甘心让宦党再把持相权呢?” 林崖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道:“原来圣上更偏向于任命秦尚书为相。”他敬佩地看着许彦,崇拜地说,“许通议真是洞若观火。” 许彦没有接受他的赞美,他冷静地说:“王爷早就看出来这点,所以之前一直没有急着从张世祺那儿探得《兰亭集序》手稿的下落,就是想避开今日长安这场相位之争,等到尘埃落定、风平浪静之后再回去。” 此前一直没有说话的李牧终于再度开口:“圣心易测,世事难料。严华在昭陵拖拖拉拉耗了几个月时间才查清《兰亭集序》安然无虞,如今却急吼吼地赶着回长安,他一定得到了风声,急于要把立相这潭浑水搅得更浑一些。” 许彦接着李牧的话说下去:“不光严华。就算王守谦年老体衰,不解圣意,看不出圣上存心偏袒秦悼,郑鱼注可是个不折不扣的阴毒种子。无利不起早,他手上一定有对付秦悼的把柄,才敢明目张胆地站队李子训,不遗余力地为他笼络人心。” 说起郑鱼注,林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实在是个睚眦必报、阴险诡谲的厉害人物。他出身寒微,家境清贫,在为官之前一直靠走南闯北做一个江湖游医赖以为生。然而,开局诸多不利的郑鱼注靠自己精湛的医术为自己赢得了贵人的青睐,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命运好似想要弥补他先天的不足,一下子给他送来了两个贵人: 郑鱼注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是襄阳节度使李愬,在用医术取得李愬的信任之后,李愬又为他引荐了时任徐州监军,后来成为神策军右军中尉的王守谦。在第二个贵人王守谦的引荐下,郑鱼注把握机会治好了当今圣上的风疾,凭借他过人的口才得到了皇帝充分的信赖,实现了从乡野村医到朝廷宠臣的惊人跃升。 然而,苦难的过去对于郑鱼注而言并非值得回味的经历,而是急于摆脱的噩梦。如今的他,虽然大权在握,金玉满堂,但是他深知长安世族对他谦和尊重的表面之下隐藏着的鄙夷与不屑。越缺什么,越想拥有什么。对于郑鱼注而言,容貌和出身是他唯二不能靠后天弥补的东西,因此,他对于面相俊俏,家世出众的大臣总是怀抱着非比寻常的猛烈敌意。 林崖还记得,有一回皇上传召时任宰相的李诗裕与时任御史大夫的郑鱼注入宫奏对。李诗裕出身五姓七族之一的赵郡李氏,家门显赫,祖父李栖筠官至御史大夫,父亲李吉甫曾为宪宗朝宰相,他本就是相府公子,自己年纪轻轻也成了宰相,“一门两相公”称赞的便是他与父亲李吉甫。这样的家世已经足够令郑鱼注嫉恨得发狂,更令他跳脚的是,李诗裕青年俊彦,长相十分不俗。 与拥有俊朗外表的李诗裕不同,郑鱼注的长相难看到很难用平凡形容,两人一道走在宫中,孰美孰丑,一看便知。小宫女们第一次见到有着“当世周郎”之誉的李诗裕本尊,激动地手足无措,忽视了站在一旁的郑鱼注。 郑鱼注的回击来得飞快而猛烈,仅仅两天之后,郑鱼注的贵人、宦官之首王守谦下令将那群小宫女以玩忽职守、不敬大臣的罪名杖责四十大板赶出宫去。其中两个宫女受不住杖刑当即毙命,另外的几个宫女更为悲惨,她们在出宫后被活活剜去了双眼,横死街头。大家都知道是谁对她们下了手,却无能为力。对此发出异议的李诗裕两月后被罢免宰相之职,改任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之后,再无人敢多言“宫女”二字。 如此狠辣乖戾的郑鱼注,这次又打磨了怎样的阴毒之箭,准备射向政敌秦悼呢?李牧、许彦和林崖无从知晓。老话说得好,以不变应万变,如今他们能做的,就是待在距离长安千里之远的萍水县衙,静观其变。 第26章 相位风波(2) 似乎是为了缓和屋内凝重的气氛,窗外传来几声鸽子咕咕的啼叫声,许彦赶忙打开窗子,将这只从长安一路飞到岭南的信鸽迎接进屋。他爱惜地将这只鸽子抱在怀里,接过林崖递来的手巾,细心地将鸽子身上的露水擦去,不让鸽子的羽毛湿漉漉地粘连在一块。 许彦擦干了鸽子,将鸽子周身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受伤,这才取出鸽子脚上的信囊,交给李牧。李牧看毕信囊里藏着的信笺,将它递给许彦和林崖,待两人看完,李牧才开口道:“郑鱼注的动作倒是很快。” 许彦嘲弄道:“他要是动作不快,怎能说动陛下一年之内连罢三相。前不久牛党之人还在为李诗裕罢相拍手称快,谁料郑鱼注转过头来将牛党尽数赶出朝堂,只剩下秦悼一根独苗。” “不过,郑鱼注行事既然如此狠厉,为什么会选择用一则空穴来风的流言来攻讦秦尚书?”林崖不解地提问。 原来信鸽带来的信笺上的内容,是关于长安城近日兴起的一个歌舞《莺莺误》:江南落魄的贵族小姐莺莺随母在寺庙上香时偶遇寄住庙中的寒门士子张生,一见倾心,不顾父母反对与他成婚。婚后两人感情和睦,很快有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就在这时,张生离开娇妻幼女,独自上京赶考。张生考取了功名,却抛弃了原配,另娶大家闺秀,害莺莺隐姓埋名在偏远之地苦守多年。 这首曲子曲调哀婉,情节动人,如今在长安十分风靡,完全盖过了兰亭舞的风头,凡饮水处,都能听到人们哼唱《莺莺误》的小调,同情莺莺的悲惨境遇,斥责张生的薄情寡恩。不知何时,有流言称《莺莺误》并非来自文人杜撰,而是根据朝中某位大臣家事改编而成。这样似是而非的传闻,更加助推了人们对《莺莺误》的好奇,暗地里揣测着究竟谁是负心人张生。 “林将军,你没觉得张生指的就是秦悼吗?”许彦慢条斯理地说,信笺上的内容他才看到一半,就明白郑鱼注这是要借民心扳倒秦悼。 “秦尚书,不可能吧。”林崖不可置信地说,“是,他出身寒微,先夫人是江南女子,原配夫人过世后他续娶了范阳卢氏的小姐为妻。可是,秦尚书是在原配夫人过世之后才另娶的夫人,并不像《莺莺误》里的张生,对莺莺弃之不顾,另娶他人。” 像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说辞,林崖接着说道:“秦尚书可是有名的痴情之人,对于亡故的那位夫人,他还写了好几首悼亡诗怀念她,一点也不像冷酷无情的张生,有了家世更好的新夫人,忘了陪他同甘共苦的原配和孩子。” 听着林崖为秦悼的辩白,李牧和许彦不经意间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神色,比起林崖对秦悼的信任,他们俩更相信郑鱼注毒蛇般的攻击力。显而易见,秦悼是李子训拜相道路上的最后一块绊脚石,为了让同盟李子训成功拜相,郑鱼注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秦悼的破绽,将他狠狠地拉下来。这一次,郑鱼注算是咬住了秦悼的七寸。 因为秦悼身居高位数度经历党派倾轧始终不倒,靠的不是过硬的政绩、君王的赏识,而是笼络的民心。为官多年,秦悼将自己包装成一个出身寒微、不忘初心,清廉奉公、一心为民,夫妻和睦、琴瑟和鸣的完美形象,获得了上至皇室宗亲,下至贩夫走卒的信赖。这份信赖,支撑他躲过了政敌攻讦、党魁猜忌、君王冷眼,牢牢地守着自己吏部尚书的位置。如若一朝他的形象完美不再,那他便失去了在朝中为官的基石。 “未知全貌,就别急着下定论。”李牧放下茶盏,平淡地说。 许彦附和称是,他突然想到了前两日从其它衙役那儿听来的一个消息,想要告诉李牧:“王爷,最近我听说了一些关于萧萧姑娘的传闻。” 还没有等许彦说完,林崖匆忙打断道:“许通议,不过是乡野村民无聊间说的闲话,不必说与王爷听了吧。王爷刚刚才和我们说,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林将军,我不觉得这全然是无稽之谈,相反,倒是很有可信之处。”许彦委婉而坚定地想要将这个消息告诉李牧。 李牧见许彦如此坚决,便让他说来听听。 “准确地说,这个传闻并非与秦姑娘有关,而是关于她的父亲。听说两年前,萍水县曾经来过几个打扮雍容,仪表不俗的外乡人。他们一到萍水县就直奔美人地,去了秦姑娘家里见了她母亲陆娘子,几个人关着院门在房间里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说完那群人就悻悻地离开了萍水县,一刻都不肯多待。 虽然他们和陆娘子的谈话刻意压低了声音,不想让旁人听到,但是他们不知道,秦姑娘家的屋子造的粗糙,全然不能隔音,因此他们谈话的内容,还是漏了不少出来。那伙人之所以来找陆娘子,是想把孩子带走。”许彦说道。 “这孩子不是指萧萧姑娘,是指她夭折的弟弟。”林崖补充道,这个传言,是他和许彦在县衙无意中撞到衙役们闲谈听到的,他为秦萧萧母女抱不平道,“萧萧姑娘的弟弟都夭折快十年了才想到来找孩子,这做爹做祖母的也太狠心了。” 许彦见多了大户人家的手段,表现得不像林崖那般义愤填膺,他波澜不惊地说:“要不是她父亲没了儿子,估计他们家到死都不会来认回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 “所以一听说萧萧姑娘的弟弟早已不在人世,那群人立马离开了,都没打算见一见萧萧姑娘。”林崖说。 听到这儿,李牧对秦萧萧的家庭情况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他问道:“那么,萧萧姑娘不知道父亲家中曾经派人找过自己的母亲?” “应该是,那群人到访的时候秦萧萧还在外头埋伏抓人,半个月后人们对这件事的好奇彻底淡了之后才回来的。”林崖回答道,“不过自那伙人来过之后,县里有些好事者总在背后对萧萧姑娘母女指指点点,说些难听下作的话,也许会有一两句传到萧萧姑娘的耳朵里。” 屋内三人都沉默了,李牧想起每回见到秦萧萧时她的眼神,从来都是疏离的、冷淡的,好像走近了就会受伤似的。如今想来,也许她从前受过别人的冷言冷语,所以才选择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方式保全自己。 既然谈到了秦萧萧,许彦便向林崖打听:“林将军,听说秦姑娘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你可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县衙当差?” “就这两天了,昨日我听郑康说,萧萧姑娘整日闷在家里,已经待不住了。奈何李大夫临走前定好了药量,让她一定把这些药都喝完,才许她重新当差。”林崖转述着从郑康那儿听说来的消息。 李牧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虽然知道秦萧萧这段时日一直在家里养伤,但是听到她已然伤愈即将回县衙报道的消息,还是让他空悬多日的心得以放下。旁人不知秦萧萧在小抱燕山受伤缘由,他和许彦却知道得一清二楚,若不是秦萧萧及时出手相救,他和许彦早成了饿狼的盘中餐、囊中物,哪儿还能像现在这样高谈阔论,揣测长安城未来情势变化。 许彦不像李牧这般对秦萧萧心存愧疚,自小抱燕山上下来,他始终惴惴不安,担心秦萧萧会把李牧不是傻子的真相捅出去。若是这样,他和李牧蛰伏多年、隐而不发的努力就白费了,因此,许彦留心着秦萧萧伤愈后的一举一动,如若发现她有半点反常,他便打算绕过李牧,直接让林崖取了她的性命。 林崖对于许彦的计划茫然无知,他一颗心扑在信鸽身上,给它喂食喂水,帮它梳理尾羽,生怕长途飞行累坏了他的宝贝。许彦写完了回信,塞回信囊,交给林崖。林崖对于信上所写内容完全没有兴趣,将信囊绑回鸽子身上,又喂了它一把谷子,趁着四下无人,悄悄放飞了鸽子,将它送入广阔的无边天地之间。 第27章 花开花落 萍水县的官道修得随意,两旁密密麻麻地栽种了许多山毛榉树,这些树生得低矮,若有人骑马经过,十有八九会被树上的枝叶划出几道细口子。如今正是山毛榉结果的时候,秦萧萧走在路上,一路见到的都是这些山毛榉树。只见树上沉甸甸地缀满了青的红的果子。 青果儿小小的,掩映在巴掌大的叶片下,乍一眼看去很难发现。红果儿则不然,它像开屏的孔雀一般,红的夺目,红的耀眼,胀大了身子,随时等待成熟之后的第一阵斜风,将它带至大地的怀抱中去。 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有几道痕迹分明的车辙印,车辙沟里残存着许多红色的熟透了的山毛榉,它们曾经热烈而张狂地在枝头长大,饱食阳光之精,风雨之露,然后在某个不期而至的瞬间,扑通坠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鲜红色的印记——属于它们的印记。在秦萧萧眼中,它们好像一团团炽热的火球,在烧尽最后一丝余烬之后,坦然地接受了自己零落成泥的命运。 一路走着想着,不知不觉,秦萧萧已经走到了熟悉的萍水县县衙后门,她悄悄推开门走进去,发现后院此时正热闹着谈论着什么。今天是沐日,好些衙役却都没有外出,反倒围聚在后院里说说笑笑。见秦萧萧来了,他们自觉地为她腾出一个靠前的位置,好让她一探究竟。秦萧萧凑上前去一看,原来是林崖正在马厩旁给县衙里新到的几匹马儿喂食。林崖极其擅长与动物亲近,无论是猫儿狗儿、鸟儿马儿,他都知道怎样和它们打交道,就连这几匹认生的马儿也是如此,不消一会儿,便顺从地将头抵在林崖宽大温暖的手掌上。 秦萧萧看了一会儿林崖驯马,觉得无趣,悄悄地退出人群,从他们身后绕过,穿过花厅,上了楼。这是县衙里久无人居的一幢小楼,建筑上了年岁,墙体剥落、砖石零碎是常有的事,就连秦萧萧脚下踩着的这几级楼梯,每走一步就能掸下一簸箕的灰来。正因如此,秦萧萧走楼梯时格外放轻脚步,不让自己身体的重量完全压在楼梯上,走的轻盈而灵动,像是琼鸟微微掠过湖面,不在湖心留下层层叠叠荡开去的涟漪。 “秦姑娘,许久未见,身子可大好了?”秦萧萧刚走上二楼,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并不惊讶,像是早就知道有人在这儿等候她一般,丝毫没有慌张,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看说话的人是谁,只是合乎礼数地行了礼,淡淡地说:“多谢许通议关心,我的伤已经痊愈了。” 说话的人正是许彦,他与李牧已经在楼上站了好一会儿了。他们看着秦萧萧从外头进了县衙,绕开楼下的大家伙,径自上了楼。与往常不同,秦萧萧今日穿了一身湖水蓝缀鹅黄小花的衣裳,袖口与裤脚处精心地绣上了几片柳叶,别致而细巧。虽然带着久穿的痕迹,但是衣服的料子、刺绣的纹样都是极好的,看得出当时置办这身衣服的用心。生长于大家庭之中的许彦看着这个花样精巧,多瞅了几眼,越看越觉得这个花样眼熟,似乎不像是岭南一带时兴过的花样,倒像是长安城坊间曾经流行过的样式。 纵有疑惑,许彦当着秦萧萧的面未曾展露出分毫狐疑,依旧和气地关心着她的伤势。他们二人是最明白当日在小抱燕山上发生了何事的,只不过许彦不肯点破了说,秦萧萧顺水推舟,乐得卖他个装聋作哑的人情。两人打着太极绕着弯子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许彦已经牢牢地掌握了谈话的主导权,秦萧萧只需偶尔插上一句“是吗”或者“原来如此”便好。从远处看,只会以为是许彦在和秦萧萧交代事务,不疑有他。 谈话间,秦萧萧敏锐地注意到许彦的站位发生了变化:他原本侧身站在廊上,如今背过身来。这样一来,楼下之人抬头往上看,便只能看到许彦的背影,看不到站在暗处的李牧。即使有人听到了秦萧萧与人交谈的声音,也只会认为她是在和许彦说话,不疑有他。 秦萧萧不知道李牧此时出现在这儿有什么吩咐,她曲下身子,规规矩矩地对着李牧行了礼,一板一眼地称呼道:“光王殿下。”还没等她行完礼,李牧伸手轻柔而有力地将她扶了起来,冲她清浅一笑。秦萧萧没有留意到李牧的笑容,她只闻见他袖里传来的佛手柑香气,清清淡淡,舒爽沁人,就像惯用这香的主人一般。每次走近李牧身边,秦萧萧都能闻到这股香气,不带侵略性,却在不知不觉间让人习惯它的气味,安之若素。 “殿下找我有事?”秦萧萧问道。 李牧摇摇头,诚恳致谢:“小抱燕山遇狼一事,多亏萧萧姑娘及时施援,这份恩情我与明义(许彦字明义)铭记在心,他日必当答谢。” 若换了旁人听到当朝王爷的感谢,多半会诚惶诚恐,说些场面话客套过去。秦萧萧则不然,她心安理得地收下了李牧的谢意,还不忘提醒他:“说话算话,要是之后你不认账了,我会去长安找你讨要这份谢礼。” 李牧和许彦闻言都忍俊不禁,许彦半开玩笑地问她:“秦姑娘,长安与岭南远隔千里,你知道去长安的路怎么走吗?” 秦萧萧没有把这当成一个简单的玩笑,她挥手向北方一指。顺着秦萧萧手指的方向,李牧和许彦看到了楼下驯马的林崖、衙役们;县衙外卖花沽酒的人们;再往北边,是一幢幢低矮的屋舍;再再往后,就到了群山的地带,山后头是什么,他们就看不到了。 但是秦萧萧知道山后头有什么,在此起彼伏的山脉以北,跨过山川河流,一直走一直走,就能走到阿娘曾经和她说起过的长安,她信心满满地说:“沿着这个方向一直走,总能走到长安的。听说长安很大,人多,东西也多。许通议,长安真的是这样子吗?” 许彦点点头,打开了话匣子:“长安又大又繁华,在东西市你可以买到江南的丝绸、塞北的皮货、东海的珍珠、长白山的鹿茸,还有各国商人跋山涉水、远渡重洋带来的奇珍异宝,可以说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长安真的有这么美好吗?听着许彦的讲述,李牧心里并不这么觉得。确实,长安宏大、壮丽、繁华,可是长安再大再好,居住在长安的人们也只不过栖身一隅,成为构成泱泱长安的一个片段罢了。 许彦无法知晓此刻李牧的心思,他兴致勃勃地接着给秦萧萧介绍:“不仅如此,走在长安的道路上,还能见到许多外邦人,他们有的蓝眼睛黄头发,有的高鼻梁九尺高,有的牵着骆驼从沙漠里走了几千里路来到长安,有的在大海中航行了几个月泊船上岸,有贩卖香料的波斯人,有兜售奴隶的大食人,热闹极了。”谈起长安,能够上街自由闲逛的他自然比终日困守在十六宅中的李牧更有发言权。 秦萧萧听着,眼睛里没有流露出羡慕的情绪,她只是静静地听着,长安的香料再馥郁,飘不到她鼻前;长安的饭食再诱人,吃不进她嘴里;长安的衣料再华贵,穿不到她身上。李牧和许彦几乎同时察觉到了她的这份淡漠。 李牧在与秦萧萧的接触过程中发现,秦萧萧是一个有着强大内心的女子,外事外物很难打动她,她的行为全都遵从本心,出自本意。这样的人,即使被打磨成一柄杀人的利刃,也绝不会允许刀柄握在别人手中,为人驱使,这也是李牧坚信秦萧萧不会捅破他的秘密的原因之一,因为他洞悉,秦萧萧不会甘做别人的棋子,在某个瞬间出其不意地向他挥剑。 许彦的感受则更直接,他定定地看着身边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女,她正和李牧望着同一个方向,看着同一片广阔天空出神。许彦近乎嫉妒地发现,秦萧萧和李牧在某些方面存在着莫名其妙又珠联璧合的默契,隐隐有超过他与李牧十数年相携与共、患难之交情谊的势头。这让许彦每每看向秦萧萧的目光中,多了一分警惕与戒备。 然而,还没等许彦收起微蹙的眉头,换上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样,一个人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一日的所有安谧,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飞奔进县衙,近乎气绝地用尽自己剩余的全部力气呼喊出最后一句:“萧萧……快回去……陆姨……” 山毛榉树上的果子落了,啪嗒坠在坚硬的泥路上,砸出深深浅浅的血红印子。 陆婉的果子落了。 第28章 覆巢之下 秦萧萧的马术惊人得好。站在马厩前轻柔地和马交谈的林崖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脸色煞白的秦萧萧发了疯似的从楼上冲下来,一丝犹豫也无,径直走进马厩挑了匹新到的良驹,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萍水县衙。 郑康、许彦慢了半拍,目送着秦萧萧的身影消失,他们才如梦初醒般急匆匆地从马厩里牵出两匹马来,紧追着秦萧萧而去。林崖的比许彦和郑康慢了一拍,好在这一拍让李牧赶上了。李牧不由分说地先林崖一步坐上了林崖从马厩牵出来的最后一匹好马,追逐着先头三人离开。 “王爷,等等我。”远去的马蹄声将林崖的呼喊埋没在无助的风里,无奈之下,他只好劣中选优,从马厩里挑出一匹看起来还能跑得动的老马,试图努力追上秦萧萧他们。 林崖追不上秦萧萧。遑论林崖,即使是紧随秦萧萧离开的郑康和许彦,也只能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被秦萧萧一次又一次的拉开。不光许彦,就连从小与秦萧萧长在一处的郑康也在心中纳罕,从来没见萧萧老大练过骑马,她居然可以骑得这么好。难道有天赋的人,真的什么都能做好吗? 一马当先,骑在最前头的秦萧萧没有时间思考这些,她一路疾驰,两边的树木一个劲地后退,马后扬起半人高的尘土,她握着缰绳的双手不住地颤抖,手指因为用力泛出青白色的骨节,心脏砰砰直跳,像要炸开似的。然而,这些她都顾不上了,只想着快点回家,快点,再快点。 在秦萧萧渴切的盼望下,终于,美人地近在眼前。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害怕得勒住了缰绳,不敢面对接下来将要揭晓的残酷事实。 美人地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冲鼻气味,郑康家后头不停地冒着黢黑的浓烟,秦萧萧踉跄得下了马,差点把自己给摔了。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先是见到了脸上布满黑灰的邻居们,他们都用一种同情关切的眼神无声地安慰着她。秦萧萧别过脸,拒绝接受这样的关怀,因为她知道这样的关怀意味着什么。当年母亲为逃避邻县富户强娶点火烧房时她见到的也是这样的眼神。而这次,比上次更糟糕。 在秦萧萧后头赶到美人地的许彦和郑康坐在马上,见到了秦家几乎被烧没了的屋子。火情已经被扑灭,只有浓密的黑烟还在汩汩地从烧成废墟的屋舍下面冒出来。李牧和林崖几乎在同时到达了美人地,风将浓烟毫不保留地吹向他们,两人被烟呛得熏出了眼泪,不住地咳嗽。 秦萧萧没有眼泪,没有咳嗽,她只是不停地往前走,直直地要走进那堆废墟里去,好几拨人想要拦住她,她的力气此时竟大得惊人,三个男人合力都没拦住她。秦萧萧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向前走,向前走,她要把阿娘从废墟里带出来,不能让她一个人被压在下面。 走啊走,秦萧萧到底被人拦住了。瘦削的黎小容挡在了秦萧萧面前,她的脸上布满了黑灰,眼睛被烟尘熏得通红,却怎么都不肯放任秦萧萧再往前一步。黎小容嘴唇轻动,对着秦萧萧说出别人不忍告诉她的残酷真相:“萧萧,陆姨没了。” 没了?秦萧萧反复默念着这个词,无法将它和阿娘联系在一起。明明出门时一切还是好好的,怎么她去完县衙回来,就会变成这样呢?这个疑问盘桓在秦萧萧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的头隐隐作痛,可是她没有阻止,任由这个疑问在脑中横冲直撞。黎小容眼含热泪,悲戚地望着秦萧萧。 秦萧萧没有哭,她的眼中甚至没有泪光,她就这么静默地站在旧时屋前,看着停在废墟前的那对大燕子。起火时火势将檐下的燕巢一并吞没进熊熊火光之中,穴里的雏燕还没有学会飞翔,不消说,它们也一并葬身火海了。地上散落着烧得不成样子的巢穴,地上站着一对悲情的父母,一个哀痛的女儿。这对大燕子在这儿守了三天,离去时哀鸣不止,叫声凄婉,此后多年,美人地再没有飞来一只燕子。 李牧、许彦和林崖默然站在秦萧萧身后三丈远的地方,帮着来救火的邻居们围在院外,惋惜着陆婉的骤然离世,他们小声地议论道:之前陆娘子自己在家烧纸,旁人见了火光以为家里出了事赶忙来救火,没想到是虚惊一场。偏巧这次赶上农忙,家家户户都在地里干活,没一个大人在村里。还是东头郑家的阿虎看到西边着火去田里叫来大人帮忙救的火。 可惜还是太迟了,最近天干物燥,火星碰着物件,顷刻间就能蹿起三尺高的火舌来。还有人在后头窃窃私语,陆娘子没的蹊跷,阿虎说就在起火前不久他见到一个凶神恶煞的生面孔从东面进了村,就是往萧萧家方向去的,没两炷□□夫,那人又原路折返出去了。阿虎觉得奇怪,跟着那人走了十几步路,就看见萧萧家里起火了。若是巧合,未免也太蹊跷了些。 听到这些捕风捉影的话,李牧和许彦在前头悄然交换了眼神。事发突然,一时之间他们也很难判断这起悲剧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失。可以肯定的是,这对于秦萧萧造成的打击是巨大的,如今的她眼神空洞而呆滞,了无生气,好像一块被人硬生生从树上锯下的木头,浮沉在名为悲痛的汪洋中。 黎小容在院子里守着秦萧萧,郑康和他的父母替秦萧萧谢过各位前来帮忙救火的邻舍。围在门前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散了,火灭了,人没了,生活依然在继续。对于他们而言,明日又是要在地里忙碌的一日,甚至更为忙碌,因为他们得把今日为来救火而耽误下的农活补上,地里的庄稼不会因为他们的善举放慢自己生长的步伐,州府里收税的长官不会因为他们的好心容忍一次欠税。这是生活残酷又无情的真实之处。 许彦看着秦萧萧形单影只的寥落背影,心中不忍,他想到了一点,或许能派的上用场,忙走到郑康身边,小声地问道:“可有通知县衙派仵作过来?” 郑康看了一眼烧得不成样子的秦家房舍,摇了摇头。无需郑康多言,许彦明白他想说什么,烧成这样,即便仵作来了,恐怕也没办法验出什么了。许彦刚要作罢这个念头,李牧在一旁朝他使了个眼色,分明是坚持让仵作来一趟的意思,他只得坚持道:“还是请仵作来一趟吧。” 衙役的职责是服从而非争辩,身为上官的许彦既然坚持让仵作过来,郑康服从就是了,他恭敬地回答说:“是,我这就去请仵作过来。” 郑康正要上马回去县衙,远远地望见一人骑着一匹垂垂老矣的瘦马出现在美人地,他奇道:“难道已经有人请了仵作过来?” 因着这个揣测,郑康从马上轻盈落下,等着看行来的那人是不是县里的仵作。然而,那匹马走得实在太慢了,郑康伸长脖子等了又等,终于看清了骑在马上那人的模样。 “郑衙役,马上那人可是县里的仵作?”许彦问道。 郑康摇摇头,否定道:“不是,是县衙的周衙役。”周衙役这个时候来美人地,会是为了什么事呢?郑康想不出所以然来,只能等周衙役来了亲自问他了。无奈那匹老马实在不中用,驮着周衙役像是在散步而非驰骋。 终于,周衙役带着他的老马出现在了郑康面前,郑康刚想责怪他怎么选了这么匹不顶事的好马,目光一扫,才发现来美人地时自己、秦萧萧、许彦和林崖骑走了马厩里仅有的四匹好马,周衙役骑着的这匹,已经是剩下所有马中最能跑的了。他识趣地闭上嘴,着急想知道周衙役来美人地所为何事。 还没等郑康开口问询,周衙役顾不得向家中突遭巨变的秦萧萧致哀,也顾不上向李牧和许彦行礼,他下了马就着急地走到郑康面前,急切地问道:“郑康,你瞧见聂县丞了没,他们说聂县丞半个时辰前来了美人地,我有急事找他。” 聂县丞来了美人地?郑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个时辰前差不多就是秦家起火时,美人地几乎所有人都过来帮忙救火了,并没有见到聂县丞的身影。他回答道:“你确定聂县丞来了美人地?我没在这儿见过他。” 周衙役也纳闷了,从未擅离职守的聂县丞今儿却没在县衙待着,他究竟去了哪里,他心下烦躁,脱口而出道:“真是见鬼,大牢里一个两个的都逃狱,偏偏今天瞿县令卧床在家,聂县丞又不见人影,到哪儿去抓回徐二狗啊。” 周衙役无心一言,让在场所有人心下一惊:徐二狗逃狱了?李牧和许彦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在他们的帮助下顺利出逃的张世祺,那么,会是有人帮助徐二狗逃狱的吗?郑康被徐二狗逃狱的消息震惊了,张世祺、徐二狗,萍水县县衙难道就那么轻易让这些犯人来去自如吗? 无人注目的角落里,秦萧萧转过身来,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待她确认这次徐二狗逃狱应该不是出自在场任何一个人的手笔之后,一个出人意料却合乎想象的念头瞬间击中了她。 第29章 天网恢恢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秦萧萧已经跑远,她急匆匆地冲到村东头,在一群斗草的孩子中找到郑虎,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在尽可能不吓到郑虎的前提下焦急地问他:“阿虎,起火之前你是不是看见一个外乡人进了村?” 郑虎看着面前红着眼圈的萧萧老大,愣怔地点点头。 秦萧萧深吸一口气,问道:“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话才出口,她又改口问道:“是不是一个黑黑瘦瘦、个子不高、眼睛亮亮,长得像狼一样的家伙?” 郑虎再次上下点头,表示同意,秦萧萧在他的小肉脸上轻轻捏了一把,让他回去玩了。郑虎走后,秦萧萧心头嚯地升腾起满腔的复仇之火,徐二狗,原来他在大牢里老实待了这么多天,竟然是等着放火杀人!一想到徐二狗是被自己亲手押入萍水县大牢的,秦萧萧心里又悔又恨,更加坚定了她要将徐二狗捉拿归案的决心。 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冰冷的雨丝落在秦萧萧的发梢、落在马鞍上、落在被大火付之一炬的废墟上,大燕子的啼哭穿透雨声继续回响在这片土地上,使闻者落泪,令见者伤心。 今日已是徐二狗逃狱的第四天,充盈的雨水使得搜捕徐二狗一事进展缓慢,虽然瞿无干动员了萍水县所有可以动员的人手加入搜捕队伍,依然没能捕捉到徐二狗的任何踪影。 比瞿无干更执着于找到徐二狗的非秦萧萧莫属,自从那日从郑虎口中得知陆婉出事前到过美人地的外乡人极有可能就是徐二狗,这几日秦萧萧没日没夜地跟着衙役们在萍水县各处探寻徐二狗的下落。虽说人死不能复生,但她一定要弄明白徐二狗为什么要向手无缚鸡之力且双眼不能视物的陆婉下手,只有这样,她才能告慰阿娘的在天之灵,让她好好下葬、往生极乐。 连日撒网式的搜寻让冒雨当差的衙役们疲惫不堪,一个个趁现在雨势过大无法继续搜寻的空当瘫倒在县衙的空地上,纾解连日高强度工作的疲乏。就连一向健壮结实的郑康都显露出疲态,无精打采地靠在柱子旁连连哈欠。 在他们之中,只有秦萧萧一个人强自睁着双眼,顾不上挽起淋湿的裤腿,脑中飞速地盘算着徐二狗这几日会在哪里猫着:前日的暴雨使得进出萍水县的唯一一条道路被山上划落的山石堵住,不能通行,虽然已经派人在清理路上的积石,但是人手短缺,还需要费些时日。 陆路不行,那就只能走水路了。在萍水县兴修道路之前,家家户户进出都需要依靠摆渡。因着这连绵的雨势,伶仃河的水位抬高了不少,县里唯一的摆渡人裘老丈早早地收了撑杆,泊好船只,沽上一壶酒,自去家中歇息。那么,徐二狗想要走水路离开,也要等放晴之后。 显然,瞿无干和衙役们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连着三日高强度的搜寻之后,大伙儿都懒散下来,认为在雨停之前徐二狗决计不可能逃出萍水县,他们还有大把的时间慢慢找他。连日奔波加上睡眠缺乏,使得秦萧萧面色发黄、眼底青紫,脚底虽然踩在坚实的路面上,走起来却觉得像是在五里雾中。即便如此,她还是倔强地不肯合眼休息片刻,因为一旦闭上眼睛,丧母之痛便会清晰地涌上心头,将她的心戳得千疮百孔。 正因如此,秦萧萧想要抓到徐二狗的心比以往任何一个人犯都更为迫切、更为执着。终于,她想到了徐二狗如今可能选择的藏身之处会在哪里。依现在的天气看来,短期内徐二狗想要从水路或者陆路离开都很困难,但是对于身形矫健、耐力充足的徐二狗之流,还可以选择走山路出去。 小抱燕山紧挨着大抱燕山,徐二狗若从萍水县进山,翻过小抱燕山就能到大抱燕山,沿着山路一直走,可以直接在别的县出口下山,避开萍水县县衙的追捕。想到这儿,秦萧萧腾地从地上站起来,担心前三日漫无边际的搜寻给了徐二狗从她的眼皮子底下溜走的机会。她才想喊大家起来上山,低头一看,大伙儿累得横七竖八地直接躺倒在硬邦邦的地板上,有几人已经打起鼾来进入了梦乡。 秦萧萧心下不忍,徐二狗是否还藏匿在萍水县,是否会经过小抱燕山,这些还只是她的揣测,没有真凭实据,没必要兴师动众地叫上大家和她一块去小抱燕山上涉险。 秦萧萧打定主意,蹑手蹑脚地走到郑康手边,从他靠着的柱子后头借走了他的佩剑。因为县衙物资紧张,佩剑不足,因此只有郑康等个别得力衙役才配备有一把款式陈旧的铜剑,秦萧萧平日里办差全靠县里的白铁匠帮忙打的一柄小短刀。腰间别着小短刀,手里拿着郑康的大铜剑,身着粗布麻衣的秦萧萧悄然消失在风雨中,拂落了一树的山毛榉果儿。 抱燕山上,秦萧萧冒着雨走在山里,但见树木幽深,杂草交织,苍凉之感扑面而来。虽然仍在夏末,但在如今的秦萧萧眼中,只觉满目苍翠,无边凄凉,风声幽咽,如诉如泣。置身于这样陌生的环境,秦萧萧行走间不觉多了几分警惕,山路尽头,却见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许通议,林将军,你们怎么在这儿?”秦萧萧喑哑着嗓子问。 林崖惊喜地朝秦萧萧挥了挥手,向她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小抱燕山上:“萧萧姑娘,你也来了。”他瞅了瞅四下无人的空荡山林,压低嗓子,神神秘秘地和她说,“王爷说最近连日下雨,伶仃河水势湍急,暗流汹涌,徐二狗是个外乡人,不熟悉水情,断然不敢冒险在此时凫水渡河。去往其它地方的陆路不通,水路难行,徐二狗留在萍水县时间越久,情势对他越不利。所以,他最有可能选择从小抱燕山上翻去其它地方。” 这番说辞和秦萧萧在县衙里所想不谋而合,是以秦萧萧脸上没有表现出过于惊讶的神色。 许彦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秦萧萧的表情,果然,她不是漫无目的地想要上山碰碰运气,而是料到徐二狗会选择翻山出逃,才会进山守株待兔。 秦萧萧再身强力健,连日的奔波和陆婉的骤然离世已使她心力交瘁,她没与林崖寒暄,直接言简意赅地说:“跟我走。徐二狗若想从小抱燕山上出去,有个地方是他的必经之处。”秦萧萧自幼在小抱燕山山脚的美人地长大,又常在山上习武练功,放眼整个萍水县只怕找不出比她更熟悉这座山上一草一木、一沟一路的人了。许彦和林崖正是知道这一点,是以毫无二话地跟在她身后,去往她口中的地点守株待兔。 同样一段山路,秦萧萧打小在山间行走惯了,即便顶着风雨也不觉得吃力;林崖行伍出身,急行军时走上好几个时辰不休息是常事,并不觉得在山间跋涉费劲。可对于许彦而言,可就毫不轻松了。三人在山间才走了小半个时辰,前头带路的秦萧萧便清晰地听见后头的呼吸声越来越沉——不消说,是许彦吃不消了。 然而,此时此刻,徐二狗也许正在小抱燕山间穿行,急于找到通往大抱燕山的路口,她无法浪费时间等许彦休整恢复。于是,秦萧萧便和林崖商定,她先行过去,林崖带着许彦在原地稍事休息,等许彦休整好了再沿着她在路上做的标记追上来,以免放走了徐二狗。 议定之后,秦萧萧径直往山林深处走去,树密叶茂,挡住了不少天光,目之所及都是昏暗的,这更让秦萧萧不得不强打精神睁大眼睛仔细观察周遭一切,留神是否有徐二狗的踪迹。 走出原先所在的密林,秦萧萧的视野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天光敞亮,雨水渐止,后方传来窸窸窣窣熟悉的脚步声——是许彦和林崖,他们已经跟着她留下的标记追上来了。忽然,前头的树林里腾地飞出一群惊鸟,吸引了秦萧萧的目光。 第30章 图穷匕见 天色还早,尚不是倦鸟归巢之时,乍现飞鸟,必是林中出了什么古怪。秦萧萧握紧身上佩戴的长剑,神情严肃,就近找了块能藏人的巨石蹲下,屏声敛气,准备迎敌。她才藏好没多久,林中便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那声音快而轻盈,如同打水漂的石子在水面上连连划过一般轻巧稳健。 万籁俱寂,周遭一下子都寂静下来,连飞鸟都调转方向飞向别处。秦萧萧按住剑柄,静听着密林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很确定,那人正向她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她在心中默数:三、二……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如离弦之箭般从密林里射出来,一下子跃入秦萧萧的视线。 几乎是一瞬间,秦萧萧认出这人正是杀害陆婉的有力人犯——徐二狗。徐二狗才出密林,眼看着就要遁入许彦和林崖所在的另一处密林,秦萧萧当机立断,抽出腰间所系短刀,瞄准他所在的方位掷去。徐二狗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略一侧头,准确避开了短刀的袭击,让它偏离了原来的目标物,转而扎进了徐二狗面前的一棵大树树干上。插在树干上的短刀还在微微发颤,徐二狗已经明白过来身后有人,他就地一个转身,毫不犹豫地向着偷袭他的秦萧萧出手了。 秦萧萧早已料到以徐二狗的身手,很难被她用武器偷袭成功,短刀刚一出手,她便拔出长剑,准备与徐二狗正面对决。徐二狗岂是泛泛之辈,看着他身上别无他物,转身的一瞬间,他已从长靴中抽出一柄短刃,挥刀向秦萧萧袭来。 徐二狗对秦萧萧,短刃对长剑,两人没有犹豫,果决地向对方出招,清脆的一声,是短刃与长剑相接发出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山林中。前一次秦萧萧抓捕徐二狗时,徐二狗本就打算束手就擒,好让自己名正言顺被关入大牢,继续在萍水县蛰伏,是以与秦萧萧过招时并未使出看家本事。而秦萧萧赤手空拳与徐二狗抗衡,没有显露自己使剑的真功夫,是以这一次两人再交手,明显地感受到对方实力的提升,都没有在五十招内胜过对方的绝对把握。 当林崖拖着腿肚子发软,走路使不上力气的许彦走出密林时,急于甩开秦萧萧离开的徐二狗和杀红了眼一心要擒获徐二狗的秦萧萧已经交手了八十二招,两人交手的距离也随之不断缩短。同是习武之人的林崖没有立刻莽撞地加入二人的缠斗,而是在一旁判断现在的情势。 林崖是个明眼人,很快他就发现,虽然现在两人堪堪打成平手,但是秦萧萧和她的长剑在近身攻击时的弊端已经显现。徐二狗拿着的短刃显然不是他的惯用武器,可他越战越勇,打法粗中有细,招招凌厉,秦萧萧拿着的郑康的长剑并不称手,她与长剑之间的磨合也不及徐二狗和他的短刃。很快,秦萧萧就会被徐二狗压制住,由攻势转为守势,相反,一直见招拆招的徐二狗则会从守势转为攻势。这样下去,胜负已分。 眼瞅着秦萧萧不敌徐二狗,林崖不能再在一旁袖手旁观,他把许彦安顿在徐二狗视线无法捕捉到的盲区,拔剑加入到他们的对战中去。林崖的加入很快改变了场上的局面。这些天徐二狗在小抱燕山东躲西藏,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加上与秦萧萧过了近百招,消耗了他不少体力,他一面与林崖过招,一面向秦萧萧讨饶道:“好姑娘,没见过你这么卖力为县衙干活的,县令给你多少酬劳,我出三倍给你,你今日就放了我吧。” “放过你。”秦萧萧打红了眼,招招拼尽全力,朝徐二狗攻去,恶狠狠地回道,“你休想。” 在先前打斗时,秦萧萧就已发现徐二狗右手持刀,习惯自上而下使力,她这一击事先一个高跃,迎头向徐二狗劈下一剑,迫使徐二狗生生自下而上使刀接招,堪堪格挡住秦萧萧的这记猛击。秦萧萧还想继续在剑上使力,压制住徐二狗,好让林崖有机会直接生擒徐二狗,没想到徐二狗握刀的虎口虽然被秦萧萧一招使出的剑气震得发麻,依然敏捷地避开了秦萧萧的下一式剑招,只被她的剑锋擦破了外衫。 秦萧萧听到利器划破织物的撕裂之声,遗憾这次依然没有伤到徐二狗分毫。刚才那一击,实在是用尽了她残余的所有力气,她太累了。林崖和徐二狗习武多年,经验和阅历都远在秦萧萧之上。二人都明白,秦萧萧手里拿着的若是一把锋利无比、削铁如泥的宝剑,徐二狗身上已经多了一道可怖的剑伤。 徐二狗自诩在江湖摸爬滚打了几十年,见识了不少各门各派的独创法门,也领教过不少武学高手的绝妙招式,但今日撞上只知进攻不知退守的秦萧萧,才发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湖之外尚有武学遗珠。秦萧萧的招式并不流于形式,而是意在实用。 同样的一个起手式,枕粱门的人必然是轻轻抬起,以观后招;枯水派的弟子必然是屏气于胸,藏于丹田,待蓄力充足,再一击制敌。这是每个门派的定式,也是江湖中人习武的根基。秦萧萧则不同,面对不同的对手,她会有不同的出招方式,即使面对同样的对手,她也不一定会使出一样的剑招。 徐二狗就吃了定式的亏。他与秦萧萧交手时,下意识地以为秦萧萧会用上次的招式对付他,没成想秦萧萧狡黠得很,全然换了一套招式,使他难以招架。就在此时,林崖瞅准时机和秦萧萧转换了身位,由他做主攻,秦萧萧做助攻,二人合力对付徐二狗。林崖习武之人,又兼行伍出身,出剑干脆,换招流利,剑剑直逼徐二狗命门而去,使本就费力支撑的徐二狗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林崖和秦萧萧的连环进攻。 战局瞬间发生了变化,待在一旁的许彦尽管不会武功,可他冷眼瞧着,很快便发现此时场上攻守交替,徐二狗成了守方,秦萧萧和林崖则成了攻方。徐二狗往西侧发力,想要在西边撕出一个口子,林崖和秦萧萧默契地各自侧身避开他的攻击,反向压制住他的刀刃,不给他逃脱的间隙。 一计不成,徐二狗很快再生一计,他一面留神与秦林二人纠缠,一面向秦萧萧抛出橄榄枝:“小姑娘,你确实有些本事,可惜缺了个好师傅,没人领你入习武大门。若你今日放我一马,我将我毕生所学全部传授给你,如何?” 秦萧萧险险躲开徐二狗的一招,愤恨地回绝道:“你杀我阿娘,还指望我能留你性命吗?” 这下轮到徐二狗震惊了,他语无伦次道:“她是你阿娘?你怎么知道是我杀的她?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会是她的女儿,她怎么会生出你这样天赋异禀的女儿?”没等秦萧萧多质问几句,徐二狗自己什么都招了。他每多说一句,秦萧萧心中的怨愤就增加一分,她完全听不进徐二狗说了些什么,直直地拿剑向他刺去。 哐当一声,秦萧萧心绪不宁,一不留神手中长剑被徐二狗打落,之前受了伤的右手手腕再次有痛感袭来。秦萧萧不肯放弃今日击杀徐二狗的机会,趁徐二狗与林崖缠斗无力□□对付她的空隙,赶忙将掉在地上的长剑捡起,准备再与徐二狗一决胜负。 徐二狗与林崖激战正酣,秦萧萧寻不好时机加入他俩,只听徐二狗半是抱怨半是求饶地说:“早知道他让我杀的是个女人,还是个不会武功的瞎女人,说什么我也不会同意来淌这趟浑水。他说如果我不去除了这个女人,他这辈子都会躲着我,不让我找到他,不给我挑战他战胜他的机会,要不是因为他是我毕生想要打败的人,我才不来这没吃没喝的破地方。” 听着徐二狗的碎碎念,林崖忽然将他和一个人联系起来,试探着地问道:“贪欢剑罗茶子?”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头?”徐二狗一边接招,一边为有人认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感到激动,没过多久,他又意识到不对头,连忙否认,“不不不,我不是他,他才不会杀一个柔软妇人,他是个扶危济困的大英雄。” “呸,什么英雄,敢做不敢当,狗熊还差不多。”秦萧萧眼中怒火熊熊,听着徐二狗,不,罗茶子苍白的辩解,恨不得立刻将他制服,重新送回大牢会审,还无辜枉死的阿娘一个公道,她心潮起伏,剑随心走,一连串招式使得颠三倒四,乱七八糟,徐二狗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她的这次攻击,同时还击了她一个漂亮的背刺。 “小姑娘,想拿下我,你还有的是苦工要下,有的是本事要学。”徐二狗还没有动摇,秦萧萧先乱了阵脚,她追问道:“我阿娘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她?那个要你杀我阿娘才肯和你比试的人是谁?” 徐二狗没有立时回答,他在观察,观察刚才秦萧萧和林崖在站位上留出的缺口能不能让他从这个缺口中搏出一线生机。终于,他算准了时间,当他提步正好落到缺口位时,他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说道:“问你爹去。” 此言一出,在场的另外三人均是一愣。就在这愣神的片刻,徐二狗嗖地一下转过身子,飞也似地钻进他先前钻出的那片密林,找不到任何踪影。林崖晃过神来,拔腿就要去追,被秦萧萧伸剑拦下了,她声音沙哑,言语坚定:“来不及了,从小抱燕山通往大抱燕山的出口就在这片密林南边。这片密林一共只有两个出口,他刚刚已经走了错的那个,现在只剩正确的出口没去了。” 说到这儿,林崖明白现在去追徐二狗已是徒劳。徐二狗就是贪欢剑罗茶子,罗茶子素以轻功卓绝蜚声江湖。论脚程,他和秦萧萧是无论如何都追不上罗茶子的。 秦萧萧比谁都更想抓到徐二狗,可她明白,当下有件事比抓徐二狗更要紧。还没等她开口,许彦抢先发问道:“秦姑娘,令尊可与罗茶子有过过节?” 秦萧萧摇摇头,说来好笑,她对于她的这位便宜父亲除了姓名几乎一无所知。她想起陆婉生前曾经和她说过的那些话,下意识地复述出来:“阿娘曾与我说过,他尚在人世,只是改了名字,另外娶妻生子,我们与他再无联系。” 这件事许彦之前就听林崖说起过,还知道秦萧萧父亲家中还派人到萍水县找过陆婉,如今再听到秦萧萧亲口说,也并不惊讶。林崖随口问道:“那他如今叫什么名字?” “秦悼。”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李牧一行从长安千里迢迢跋涉至此,在听到秦萧萧回答的那刻,他们终于明白自己被下棋人置于棋盘何处。 第31章 鲜克有终 萍水县县衙内,从小抱燕山上下来的三人此刻已端坐在李牧房中。许彦简明扼要地向李牧复述了他们在山上如何巧遇秦萧萧、对战徐二狗,最终放跑徐二狗却意外得知秦萧萧父亲是当朝大员秦悼的过程。 李牧全神贯注地听许彦说完,轻叹一声,看了一眼抱着剑独自坐在角落的秦萧萧。她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母亲,平白无故多出来一个素昧平生的父亲,还有他和其它女子孕育的孩子们,这件事落到谁头上都不好受。 林崖按捺不住好奇问道:“王爷、许通议,萧萧姑娘的父亲真的是我们知道的那位秦尚书,不是同名同姓之人吗?” “籍贯、年纪都能对上。”许彦说,“虽然秦姓不是小姓,但是湖州吴兴郡只有一个秦家,很难有重名之人。” “秦悼的子女取名从草,取草木茂盛之意。”李牧徐徐说道,“萧萧姑娘,如果我没有记错,令弟可是单名一个蔚字?” 秦萧萧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每年蔚弟生辰,阿娘都会给他煮一碗面。今年他的生辰,可以和阿娘在那头团聚了。这样想着,秦萧萧不禁悲从中来,不自觉地滚下一行热泪。 许彦和林崖没有留意到秦萧萧隐忍的悲痛,他们忙着排列秦悼儿女的名字,长女秦蓁、次子秦芳、三女秦菀、四女秦菱、幼子秦菽。果不其然,秦悼和续弦卢氏所生五个子女的名字全都从草。 “可是,萧萧姑娘的名字对不上这个规律。”林崖奇道。 秦萧萧主动开口解惑道:“这个名字是阿娘重新为我起的。秦悼给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取名叫秦莘。” “原来如此,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许彦恍然大悟,不禁感叹世界委实太小了些。谁能想到,长安城里即将拜相的尚书秦悼和千山万水之外的岭南小镇衙役秦萧萧,居然存在着这样深厚的亲缘关系。 这一事实意外但不奇怪,如果陆婉母女果真是秦悼当年抛弃的旧人,那么从兰亭舞开始引发的一连串事端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美人舞袖,意在秦公,想到这儿,许彦脱口而出:“王爷,我明白了。” 林崖和秦萧萧狐疑地看向他,不明白他究竟想明白了什么。许彦厘清思绪,娓娓道来:“从曹美人宫中一曲兰亭舞到传闻张世祺夜盗昭陵偷走《兰亭集序》真迹,我们一直以为《兰亭集序》是关键,其实这只是王守谦一党使的障眼法,他们根本不是要找到《兰亭集序》,而是借南下缉盗为由将我们引到萍水县,亲历陆娘子的去世,揭露秦悼极力想要掩盖的抛妻弃女的过去。” “借刀杀人。”林崖气愤地说,“这是谁想出来的阴险方法,绕了一大圈,就为了拉秦悼下马。” 许彦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茶,慵懒地说:“还能有谁,普天之下也只有郑鱼注想得出这种九转十八弯的毒计。不仅成功暗算了秦悼,还一并收拾了不听话的严华。” “许通议,为什么他们要算计秦悼?”秦萧萧对于他们谈话中说到的众多人名丝毫不感兴趣,只是执着地想要弄清陆婉被害的真相。 许彦轻咳一声,他才想到,秦萧萧对于长安政局一无所知,无法理解为什么千里之外有人为了对付一个薄情男子非要取了自己母亲的性命,他尽可能用通俗的语言向她解释道:“因为他和另一个人都想做天底下最大的官,管除了皇帝以外的所有人。” “无趣,争来争去还不是一样要被人管。”秦萧萧不屑地说,对这个抛弃阿娘的人更多一分恶感。陆婉这样与世无争的人,居然曾经与这般醉心于争权夺利的人生儿育女,秦萧萧实在是为阿娘不值。 “萧萧姑娘,话不能这么说,秦尚书若能拜相,上能劝谏陛下,下能体恤百姓,不能因为他与李子训争夺相位,就否定了他为官的能力。”林崖素来钦慕秦悼,即使现在秦悼在他的心中完美不再,听到秦萧萧如此说,还是忍不住为他辩解几句。 “对于结发妻子他尚能弃之不顾,这样的人,林将军还愿意相信他会是一个造福百姓的好官?”秦萧萧语带嘲讽道,她的锐利不针对林崖,全是冲着秦悼去的。 听着秦萧萧嫌恶中带点稚气的回复,李牧不禁莞尔。秦萧萧虽然一直被郑康他们称作萧萧老大,但总归还是个涉世未深、好恶分明的半大孩子。论年纪,她比许彦小两岁,和自己更是差了足足四年——四年,足够经历很多事情了。 林崖被秦萧萧的话堵得语塞,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秦萧萧没有纠缠在秦悼人品一事上,她当下最为关心的,还是找出藏在徐二狗身后,指使他前来萍水县杀了陆婉的真凶。她提问道:“许通议,为什么你坚持认为是有人为了让秦悼做不成宰相才指使徐二狗害了我阿娘,而不是秦悼抢在别人发现之前命徐二狗杀我阿娘以绝后患?” “好问题。秦姑娘,其实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你。”许彦严肃地说,显然,他已经深思熟虑地推演过这个问题,得出了他的结论。 秦萧萧听着这话,心中有些打鼓,不知道许彦接下来要说什么。好在许彦没有给她太多忐忑的时间,接着说道:“徐二狗若是受了秦悼的差遣,不会不知道陆婉还有一个女儿。秦悼真想要掩盖旧事,不会只让他取陆娘子一人性命而放过你。在小抱燕山上,你与徐二狗交过手,应该清楚,他并不是没有能力杀你。” 林崖不住地点头,同意许彦的判断,他说:“萧萧姑娘,徐二狗,不,罗茶子。不,我们还是叫他徐二狗吧,叫习惯改不了口了。江湖上都称他为武痴,他就是为习武而生的,能够为了提高剑术没日没夜不睡觉不吃饭地练习,为了学到前人的精彩招式在冰湖里跪了一宿,差点没把自己冻死。他这辈子其他人谁都不服,就服武功比他厉害,剑术比他高超的。不论秦悼是个多大的官,在他眼里就是个习不了武举不动剑的渣渣,绝不会甘心听他差遣的。” “那有没有可能是秦悼招揽了一名武学高手,借由那位高手授意的徐二狗呢?”秦萧萧问。 “没有可能,秦悼素来与江湖无涉,不可能结识到比徐二狗更厉害的江湖人物。”林崖果断地否定道,“相反,有好几位前江湖人士拜在力推李子训拜相的王守谦门下做门客,他们更有可能接触到徐二狗。” 秦萧萧沉默着接受了林崖的说法,诚然,在心理上她始终觉得是始乱终弃的秦悼更像幕后凶手,但许彦和林崖的推断更合情理。不论如何,徐二狗一定知道幕后之人的真实身份,与其费心揣测,不如找到徐二狗,问个清楚明白。想通了这个关窍,秦萧萧坚定地抬起头,期待地看向林崖:“林将军,怎样才能找到徐二狗?” 天下之大,总有徐二狗容身之处。秦萧萧心想,无论徐二狗身在何处,踏遍千山万水,她总能找到他的。然而,林崖的话让本就坎坷的前路更添荆棘,“萧萧姑娘,你找不到他的。贪欢剑罗茶子,别号千窟兔。狡兔尚且只有三窟,他行踪莫测,来去无踪,迄今为止,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住所。” 秦萧萧燃起希望之光的眼中再次落满悲伤,许是不忍,李牧加入他们的讨论,问道:“既如此,幕后主使又是如何找到徐二狗的?” “不是他找的徐二狗,而是徐二狗主动找的他。”林崖解释道,“徐二狗既是武痴,平生夙愿就是打败江湖排名在他之前的那些人。屡战屡败也要屡败屡战,为了让别人同意和自己比试一场什么都肯干。徐二狗自己说了,是那人要求他杀了陆婉才愿意和他比试。我没记错的话,贪欢剑如今排在第十七位,不算虚席以待的第一剑圣之位,第二至十六位都榜上有名。按照徐二狗的性子,一定会一个个挑战过去。” “也就是说,幕后主使一定在这十五个人之中?”秦萧萧重新燃起希望,急切地问道。 林崖摇了摇头,说:“不好说。许多高手大隐隐于市,并不愿意自己的姓名出现在江湖排名榜上,搅扰了自己清净的生活。徐二狗这种武痴也有可能自己打上门去,为求一战答应了隐世高手的请求也未可知。” 秦萧萧长叹一口气,所谓的江湖,竟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复杂得很。她有些难过,为自己的无力、为阿娘的错付。这时,楼下传来郑康熟悉的声音,像是瞿县令有事找衙役们过去。秦萧萧收起内心的悲戚,谢过李牧、许彦和林崖,下楼去了。 林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既熟悉又陌生。秦萧萧还是秦萧萧,行走起来还是那么像一把薄剑,寒光四射,但不过一月时间,变故与前尘交织,让这把宝剑蒙了世俗的尘埃,也变得更加冰冷。 第32章 原形毕露 送走了秦萧萧,屋内三人的关注点从萍水县徐二狗杀害陆婉一案回到长安城相位风波中来,许彦细数过去一个月发生的种种,原先看似分散、毫不相干的事情现在想来全都掌握在设局者的意料之中:张世祺盗走《兰亭集序》之事一石二鸟,既将严华调离长安,又让圣上派遣光王南下缉盗;据张世祺交代,有人知会他惹了大祸,只有到柳州安乐镇萍水县暂避才能逃过一劫。 起初张世祺并没有当真,可当他听说皇上龙颜大怒,势要杀了他祭陵,才彻底信了那人的话语,忙不迭地逃窜到了萍水县。张世祺畏惧皇权,吓成了惊弓之鸟,只敢待在萍水县,他被逮到只是时间问题。 抓获了张世祺,李牧一行势必会在萍水县落脚休整。此时,徐二狗便算准时机登场了,待他杀了陆婉,秦悼抛妻弃子的罪名就坐实了,容不得他狡辩。 许彦喃喃自语道:“兰亭舞、莺莺误,原来这也在他们的设计之中。” “莺莺误?这曲子有什么问题吗?”林崖不明所以。 “林将军,你不觉得莺莺和陆婉两人的遭遇十分相似吗?”许彦脸上现出明暗交织的暧昧表情,玩味地说,“莺莺是江南门庭衰微的大户小姐,陆婉则出身曾为江南小七家之一的陆家,两人都倾心于清贫士子,为他生儿育女,最终却落得凄凉结局:莺莺苦守寒窗,陆婉葬身火海。” 莺莺与陆婉高度重合的人生轨迹让林崖不禁咂舌,无巧不成书,可这未免也太巧了。像是读懂林崖心中所想,许彦直接点破其中关窍道:“这首曲子在相位之争的最后关头突然出现绝非偶然,这曲子流传越广,人们对莺莺的同情就越深,对张生的谴责就越激烈。 一旦莺莺传就是秦悼家事的说法坐实,人们对秦悼的兴趣将被拉扯到最高点。人们对于莺莺和张生的情感就会尽数转移到陆婉和秦悼身上,现实的莺莺,也就是秦萧萧的母亲陆婉的结局惨烈更甚莺莺,你说人们会怎么看待秦悼?” “自然是让他做不成宰相。”林崖下意识地接话道,想明白这一点,他不禁为这个计策叫绝,“高,实在是高。” “这不仅是高招,更是妙计。”许彦说,“如果单纯想让秦悼做不成宰相,有更为简单直接的方式。但是设局人选择的这个连环套,不仅让秦悼彻底失去拜相可能,还让他辛苦耕耘了十余载的官声清誉毁于一旦。按当今圣上的性子,只怕再不会起用他了。” “别忘了秦悼现在的妻子出身范阳卢氏,民怨沸腾之际,很可能认为秦悼抛妻弃子背后有着卢氏的助力。迁怒之下,只怕与卢氏同气连枝的中原五姓七望几大世家都会受到波及。”李牧不疾不徐地说。 “可是,王爷、许通议,有一点我不明白,如果不是陆娘子恰好告诉了萧萧姑娘她父亲的名讳,如果不是我们正好和萧萧姑娘一同听到了徐二狗说的话,即使我们被张世祺引来了萍水县,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但是我们目睹所有,经历一切,也绝不会想到陆娘子会是秦悼对外宣称亡故多年的发妻啊。”林崖想得比李牧和许彦稍慢一些,可他并不缺少灵敏的触觉,一下子抓到了环环相扣的事件之中,揭露真相的关键一环纯属偶然。 李牧和许彦并不这么认为。李牧宽解林崖道:“别着急。” “恐怕已经有人准备好了一切,只等着借我们的手公之于众。”许彦一手托着脸,一手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悄声说,“有人上楼。” 三人没有惊慌,熟练地应对着这一状况。李牧走到角落里的大鱼缸前,端起鱼食碟从里面拈出大把大把的鱼食给缸里的鱼儿投食,许彦坐在原位不动,装模作样地拿起一本不知看了多少遍的《战国策》,林崖则坐到李牧原先的位置上,擦拭着本就锃亮的佩剑。 伴随着嘎吱嘎吱的楼梯声,一个干瘦的中等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笃笃笃”,那人笃定地扣响了李牧的房门。 林崖放下手中的黑棋,警觉地走到门边,问道:“谁啊?” 那人压着嗓子低声道:“下官聂有明,有事求见光王殿下、许通议。” 还没等林崖回头问询李牧和许彦的意见,许彦已经给出了回答:“聂县丞,快快请进。” 聂有明不是空手来的,他提着一篮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荔枝,给远道而来的三位客人尝鲜。许彦和林崖道了声谢,顾不上招呼聂有明,便拿起荔枝自顾自吃起来。 聂有明看看二人,又看看仍醉心于喂鱼的李牧,不动声色地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他寒暄道:“许通议,您和光王殿下来我们萍水县有些日子了吧,在这儿吃住可还习惯?” “习惯,习惯。”林崖没有注意到聂有明言语中无视了自己,大大咧咧地替许彦回答了聂有明的问题。 篮里的荔枝没了近半,许彦拿干净的手巾擦了手,换了个位置,懒散地倚靠在座位上。聂有明见许彦吃得差不多了,才接着说:“许通议,刚才仿佛见萧萧从楼上下来,这孩子说话直脾气犟,不知道有没有哪儿冒犯到您。” “没有冒犯。萧萧姑娘人可好了,功夫高胆子大,遇事冷静心思缜密,她只是性子冷,并不是脾气坏。”林崖荔枝吃到一半,顾不上咀嚼,忙开口为秦萧萧辩解,她是郑康心目中的萧萧老大,好兄弟的老大就是他林崖的老大。 话头屡次三番被林崖或是有心或是无意地打断,这让有备而来的聂有明不禁有些着恼,虚浮的笑容僵在脸上,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当着李牧和许彦的面,聂有明自知不能对林崖发火,他只好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寻找新的话题和许彦搭话。 林崖没再搭话,专心吃他的荔枝。李牧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装着心无旁骛地看缸中的小鱼游到水面上方微微抿一抿鱼食,没过一会儿又自动沉下去,循环往复。许彦耐着性子听聂有明把闲话讲过三茬,终于绕回到他最初的目的:“萧萧这孩子,真是可怜。从小没有父亲在身边,如今母亲也不在了。往后她一个人,过得更艰难了。” 林崖刚想插话,反驳说以秦萧萧的本事,一个人到哪儿都能过得很好。李牧在聂有明视野不及之处迅速给他使了个噤声的眼色。林崖乖觉地闭上嘴,再次将手伸向已经只剩浅浅一层的荔枝,用鲜美的荔枝堵上自己不分场合爱接话的嘴。 “是啊,陆娘子突然离世,秦姑娘心里一定不好受。她前些日子才受了那么重的伤,如今旧伤未愈,再添心伤,实在令人叹惋。之前她独自抓回张世祺,擒获徐二狗、勇斗山中孤狼,桩桩件件都令人印象深刻。今日我和殿下见她来了县衙,便叫她上来安抚了她一番。”许彦说道。 “原来如此,您和王爷为萧萧费心了。”聂有明客气地说,话锋一转,他凑近许彦身侧,小声地探问:“许通议,您不觉得陆娘子的死有些蹊跷吗?” 从聂有明敲门的一瞬间,许彦就怀疑他所来目的不纯。如今听他这么说,许彦对他的怀疑,才完全落到了实处。许彦按捺住情绪,顺着聂有明的话头铺陈:“蹊跷,什么蹊跷?我听林将军说,陆娘子曾经几次独自在家焚稿,一次火星溅到外头不慎引发过一场小火,幸得周围邻居及时发现将火扑灭,才没有酿成大祸。这次出事,也是因为同样的缘故吧,只是当时没有及时发现灭火,酿成惨剧。” 聂有明带着神秘的诡笑摇了摇头,许彦忙别开头避开他的正脸,只听见他说:“许通议,你可知陆娘子生前烧的字稿里最常写的是哪句诗?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听到这句诗,一门心思扎在吃上的林崖忽地被噎到了,这句诗,他在从美人地接李牧和许彦回县衙的马车上听到过。当时他听过也就忘了,此时再听得此句,他忽然记起这句诗出自哪儿了——出自秦悼最著名的诗作《遣悲怀》。 像是听到了林崖心中所想,聂有明说道:“这句诗是秦尚书写给故去多年的妻子陆氏的,而这位陆娘子,就是当朝吏部尚书秦悼的原配夫人。” 许彦从聂有明眼中看到自己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自己对于陆婉真实身份的惊慌,他脸上的错愕表情显然是聂有明乐于见到的,他兴奋地说下去:“陆娘子身故之后,下官整理她的户籍资料,才发现卷宗所载存在不实之处。仔细查证,才发现她与秦尚书的关系。”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厚实的册子来,交与许彦,说道,“这是下官查到的秦悼抛妻弃女另娶他人的铁证,还请许通议代为呈递陛下,万不能让此等凉薄之人总揽相权,统领百官。” “短短几日,聂县丞凭着一份不实的户籍记录就能发现秦尚书努力隐藏了整整十年的真相,实在是令人佩服。”许彦一面说着,一面打开聂有明递过来的册子。果然,聂有明已经将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上面,有了这个,秦悼纵有三寸不烂之舌,也难抵赖自己抛弃陆婉另娶他人的事实。 “只是。”许彦掂量了下手中这沓册子的厚度,故作犯难状道,“岭南到长安山水迢迢,千里之遥,这份册子送达长安时,也许秦尚书已经成为当朝宰执了。” 起先听到许彦的话,聂有明还担心事情又有什么新的变故,听明白许彦是在担忧这点,他彻底放下心来,保证说:“许通议放心,各驿站中信使和良马早已准备就绪,必不会耽误正事。” 许彦配合地点点头,心里却腹诽道,原来你们已经安排好一切,只等借我的手将消息送至长安。 一条鱼忽地从水中蹦起来,翻到鱼缸外头。它在空中不过享受了片刻的自由,之后迎接它的就是在地上挣扎的命运。一心等着许彦回话的聂有明被这条突然出现的鱼儿狠狠吓了一跳,不觉将目光转到一直在侍弄这缸鱼儿的李牧身上。 李牧仿佛没有察觉到聂有明的失态和审视,着急地用双手将那条鱼从地上捧起,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水面上,看着它重新游回水中,这才如释重负地放下心来,冲着面前打量他的聂有明露出全无戒心的笑容来。 在一旁警惕地戒备着聂有明的许彦及时打断道:“聂县丞,你让我上奏的东西我收下了,只是我还要亲自代王爷写一份折子说明我们是如何意外得知此事的。写完之后,我会立马派人送往长安的。” “如此,有劳许通议了。”大事已了,聂有明向屋内诸人拱手告辞,走到门边,听到身后许彦问道:“聂县丞在萍水县为官有十年了吧,以你的能力,一直蜗居于此,委实屈才了。” 聂有明不卑不亢地回答道:“下官出身贫寒,曾经屡试不第,生活潦倒,尝尽世态炎凉。幸得一位江湖游医资助,让我得以再次上京赶考,终得名次。后来我仕途失意,又是他向相熟的节度使举荐,为我谋得一官半职。庙堂之高有庙堂之高的风雨,乡野之远有乡野之远的霜雪,不才只知士为知己者死,谈不上屈才。” 说完,聂有明恰逢其时地掩上房门,离开了这间屋子,将一地的风霜雨雪全部留在了屋里,留给了屋内的人们。 第33章 螳螂捕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岭南篇即将收尾,今天更新前发现多了一个收藏!为了感谢这位可爱的读者朋友,此处贡献一个小剧透,本章许彦小妹许沅君有间接登场,第二卷中她还会出现的,不要忘记她在第一卷中已经被提到过了哦。 楼梯又嘎吱嘎吱地叫起来,正如聂有明上楼时那般吱呀作响,李牧看着鱼缸里不知饥饱又浮上来抢夺鱼食的鱼儿,心里却伴着外头的声音想到了其它地方:若是换作是她来走这楼梯,一定不会发出这样聒噪的响动。 聒噪声随着聂有明的离开平静下来,确认他走远后,林崖好奇地问道:“聂县丞临走时说的那番话,到底是真是假。我听着觉得很真,可一想到这位聂县丞一个一直对瞿县令唯唯诺诺,从来不会出言反对的人,不显山不露水的,暗地里居然有这么大的一番筹谋,真叫人吃惊。” “半真半假吧。”许彦如今才放下心来,懒散地靠在榻上接着吃聂有明带来的荔枝。他见李牧一直没有动作,向他丢了几颗荔枝过去,招呼他一起品尝这一岭南佳品。 李牧灵敏地抓住空中飞来的果子,放在桌上,他没有急着吃,而是向林崖给出了自己的观点:“聂有明这番话没有作伪。如果我没猜错,那个在他落魄时施以援手的江湖游医姓鱼,后来改名换姓成了我们知道的那个郑鱼注。那个节度使就是郑鱼注遇上的第一个贵人——李愬。” 许彦才思敏捷,听了李牧的话,再将聂有明、郑鱼注和李愬三人的旧时经历联系起来,果然都能对上。他恍然大悟道:“陆婉遇害那天,把徐二狗从牢里放出来,把他带到美人地秦家的人多半就是聂有明。瞿无干虽然吏治方面能力有限,但是对牢狱一块做得还算不错。若没有县衙内鬼,徐二狗逃出去后很快就会被狱卒发现。” “对了,那天在美人地,依稀是听有人在找聂县丞,说是他也来了美人地。”林崖补充道,“可那天我们并没有在美人地见到他。后来大伙儿忙着为陆娘子料理后事,就把这茬子事儿给忘了。” “估计他留在美人地原本是为了接应徐二狗,等他事成之后再偷偷把他带回大牢,不让人察觉杀害陆婉的真凶究竟是谁。没成想徐二狗发现自己被骗来要杀的人不是什么武林高手而是一个弱质女流,回过神之后恼羞成怒,自己溜了不说,还被美人地的孩子看到了模样,彻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许彦模拟着当时聂有明和徐二狗的想法。 林崖点点头,这个推测确实符合聂有明和徐二狗两人迥然不同的性格,像是他们两人会做的事情。想明白了这桩看似偶然意外实则步步筹谋的事件,他还有一事不明:“王爷、许通议,既然害死陆娘子的人最终目的就是不想让秦尚书拜相,为什么不直接把杀人罪名推到他头上,反而要大费周章地在陆娘子去世之后,借我们之手向长安揭露秦尚书抛妻弃子的真实面目呢?” 许彦赞许地看向林崖,跟在王爷身边这么些年,一向只知舞刀弄剑的林崖如今也学会抽丝剥茧分析暗藏在事件表明之下的隐情了。 “这便是郑鱼注的高明之处。换做是一般人,抓住了敌人的弱点,一定会物尽其用,恨不得用它直接击垮对方。但是郑鱼注即将对秦悼发出的所有攻击指责,全都出于事实,没有半点作假。 假设他直接将陆婉之死栽赃给秦悼,那么清楚秦悼并非真凶的牛党一派势必会抓住这个不实之处一查到底,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这桩案子的真正凶手徐二狗,替秦悼正名。人心容易群情激愤,也容易随处摇摆,一旦推翻了一部分事实,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人们都会自然地怀疑其它部分是否也是虚假的。 面对浮动的人心,牛党势必会推波助澜、诱导民意,将其余真实的不利于秦悼的部分一并说成是谣言。即使没有证据,人们也会相信这是没有证据的真实,重新倒向秦悼。这样一来,反而只会使秦悼离相位更近一步。”李牧总结道,“这就是百姓,他们虽然有时会盲目,会偏激,但是他们绝不允许自己被愚弄,谁都不行。” 林崖感叹道:“这样一来,王守谦一党想不赢下相位都难。” 许彦欲言又止,话到嘴边,最后还是换成另外一句:“林将军,时辰不早了,我们该下去了。”林崖这才想起来,昨儿瞿无干约了他们一道商议追捕徐二狗之事,忙放下手中没来得及吃的荔枝,跟在许彦身后离开了。 两人走到楼梯的半中央,耳灵的林崖仿佛听到楼上李牧房里传来东西撞地的声音,他抬头往上看,那声音已经消失了。许彦察觉到他的异样,问道:“怎么了?”林崖摇摇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与许彦一道走下楼去。 下了楼,许彦没有直接穿过连廊往瞿无干所在的正堂去,而是带着林崖往西拐进了平素很少有人进的旧园。林崖纳罕道:“许通议,瞿县令不是有事找我们过去吗,怎么来了这儿?” “还没到约好的时间。我记起来一件事,想要提前和林将军你通个气。”许彦一脸真挚地对林崖说。 一直以来,李牧是许彦和林崖之间的纽带,一个是他的挚友,一个是他的护卫,他们因为守护着同一个人而熟络,也因被同一个人联结而生疏。这样和许彦独处的情况让林崖觉得有些别扭,有些无所适从,他只好盼望着许彦快快把话说完,结束现在尴尬的场面:“许通议,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我想请你力劝秦姑娘去江南拜师学艺。”许彦神色认真,不像是随口说出的无心之语。还没等林崖问是何门派,许彦就给出了答案:“拜在枕粱门下。” “枕粱门?那倒真是个不错的门派,萧萧姑娘去了那里,武功应该能大有进益。”林崖没有想到一向对秦萧萧毫无关心的许彦居然会亲自为她考虑起拜师一事,或许是因为想要还萧萧姑娘在小抱燕山上从狼嘴下救回他的恩情? 作为出身江湖三大门派之一山三派的弟子,林崖对于创立于百余年前的江南门派枕粱门有些了解。枕粱门虽然门派根基不深、招揽弟子不多,但是自本朝创立至今唯一一位剑圣邹清明将他的剑术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当时的枕粱门掌门,并将跟随自己多年的佩剑清谷剑一并赠予了他。因此,枕粱门历代以清谷剑法为基石,苦修勤练,近二十年来涌现出梁乐、梁愫、梁闻喜等一批剑法卓绝的武学英才,使整个武林不敢小觑了枕粱门。 “如今的枕粱门掌门正是二十年前与师妹梁愫并称枕粱双子,习得清谷剑法真谛的梁乐。他不仅是个出色的剑客,还是个卓越的师傅,教出的几位弟子梁闻喜、祝从容等都十分出色。”林崖向许彦简单介绍了枕粱门的情况,问道,“是要让萧萧姑娘拜梁掌门为师吗?” 许彦的回答大出林崖意料,他想让秦萧萧跟随的师傅并不是久负盛名的梁乐,而是他的便宜师弟——庄亦谐。 “庄亦谐?”林崖奇道,这个名字他并不熟悉。在他还在山三派习武时,只知枕粱门老掌门收了梁乐和梁愫两个孤儿为徒,并没有听说过庄亦谐这个名字。后来,他下山归家,远江湖而近朝堂,对于枕粱门的事情知之甚少。庄亦谐这号人物,想来是后来才崭露头角的武学新星。 “听说此人学识渊博,熟稔各派招式剑术,于武学一道造诣非凡,正适合萧萧姑娘这样有武学天分少武学知识的人。”许彦诚恳地对林崖说。 林崖爽快地答应了,他着急地说:“许通议,我这就去和萧萧姑娘说。” “林将军且慢。”许彦果断地阻拦了林崖的行动,他说:“我和你所说只是我的浅见。我想秦姑娘一定很想亲手抓回徐二狗,可他行踪不定,轨迹全无,秦姑娘想要找他实在是难上青天。既如此,秦姑娘一定会选择增强自己的水平,提升自己的江湖排名,让徐二狗主动前来挑战自己。萍水县习武之风不浓,兼无良师指点,秦姑娘想要提高,必然要向外求援。若哪日秦姑娘找你问起此事,你再按我和你说的那样告诉她便可。若她自己已有打算,就不必告诉她这些了。” 林崖听完许彦的话语,觉得读书人果然比自己想得全面周到,忙应允道:“好,我听你的。” 此事既定,两人再无他事要说,甚至连寒暄的话语也已说过一遍,气氛重新尴尬起来。林崖慌忙丢下一句“许通议,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去找瞿县令了”离开了这个令人别扭的地方,才穿过连廊,秦萧萧突然出现在他的去路上,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啊,吓我一跳。”林崖心中揣着事,没留神秦萧萧是从哪儿窜出来的,他努力平复好心情,和气地问道:“萧萧姑娘,找我有事吗?” 秦萧萧点点头,发梢间有一朵苍白的小花随风摇曳,凄苦无依,动情地提示着人们她曾在顷刻之间失去了什么,她沙哑着嗓子,睁着好几日没有好好休息的血红的双眼问道:“林将军,若我想正式拜师学艺,该去哪儿拜师求教好呢?” 林崖再一次佩服起许彦的神机妙算来,他是怎么算定,秦萧萧会来问自己的呢?林崖不懂,也不愿费力弄懂,他确信自己和许彦是站在同一边的,他们都笃定地站在李牧的身旁,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许彦落在林崖后头一段路,他在拐角处瞥见了前头正在说话的秦萧萧和许彦。果然不出他所料,秦萧萧会来找林崖商量。萍水县没有什么懂武之人,秦萧萧能够请教的只有有过几面之缘的林崖。林崖和郑康相处得不错,也不装腔作势拿架子,秦萧萧找他询问,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虽然许彦听不清林崖在和秦萧萧说些什么,但他心里明白,林崖相信自己,相信他不会做出对李牧不利的事情,所以一定会按照他说的内容告诉秦萧萧。 然而,林崖此刻不会知道,相较于早早显露武学天赋,少年成名的梁乐,他名不见经传的小师弟庄亦谐天赋尔尔、资质平平,是以担着枕粱门小师叔的辈分门下至今没有一个弟子。秦萧萧若是跟着他在烂柯山上习武,只怕这辈子都等不到徐二狗前来邀战。 望着秦萧萧瘦削的背影,许彦嘴角扬起一抹冷酷的笑意,是的,林崖没能知晓的这些内情他都知道,他就是要让秦萧萧一辈子做着迎战徐二狗的复仇之梦困在烂柯山枕粱门——只有这样,她和李牧才能再无见面可能。 说不上来从何时起,许彦开始觉得李牧和秦萧萧之间逐步建立起一种隐秘而切实的默契,这让他觉得危险,变得恐惧,开始患得患失。在许彦的认知里,他将这种默契定义为越界。是的,越界,许彦想起家中努力学着习字作画下棋的小妹,秦悼可以不管自己女儿的死活,他却不能对妹妹的前程置之不理。这样想着,许彦本就坚硬的心房外面又添上一重厚实的心墙。 夏天就要过去了,树上的知了拼了命地嘶叫着,想要永远留在这个最后属于自己的时节里。永远有多远,一辈子有多长,许彦不知道,秦萧萧不知道,他们只是在自己所处的当下这个时间点上,拼了命地想要抓住存在于未来的虚无可能。 第34章 不辞而别 作者有话要说:
随着秦萧萧的离开,岭南篇的故事正式进入尾声了 夏天过去了。 寻常的日子里,凉风乘着云彩倏忽溜进了屋内,提醒人们出门记得多套一件外衫。蝉声依稀还有,气势却一日比一日弱下去,只有在西山日薄时,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的人们偶尔听见几声夏蝉挣扎的鸣叫,其中既夹杂着不甘心,也带着无可奈何的悲凉,掺杂在秋收的欢愉中,好像往深不可测的湖心里丢进一粒碎石子,还没来得及激起水花,便径直没入了湖底。 萍水县县衙,李牧一行人依旧住在小楼上,他们没有主动提返京的事,瞿无干也不好开口问,只好眼观鼻、鼻观心,缄默地等着这几位贵客自己说离开。 这日,林崖端着一盘新鲜的瓜果走进李牧屋中,看到他已换上一身轻便的常服准备出门,问道:“王爷,可是要出去走走?” 李牧点点头说:“在屋里闷久了,想去外头晃晃。”他自觉身上穿得不够厚实,又往身上加了一件外衣,才觉得冷暖正好,他向林崖打听道:“这几日县衙里怎么这样安静?” 林崖知道李牧怕冷,忙将屋里大敞着的几扇窗子合拢,只留下手指宽的缝隙便于通风。关上窗子,林崖才闲下来回答李牧的问题:“如今萍水县诸事安稳,并无几桩用得上人的差事,瞿县令和聂县丞体恤衙役们家中农活繁重,人手紧缺,平日无事时就打发他们回家帮忙去了,要紧时才叫他们回来。所以最近县衙里见不着几个人,就连翟师爷都告假了好几天,忙着帮家里晒谷子。” 见李牧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他又补充道,“就算真出了要紧事,靠县衙里的这几个衙役,怕是抵不得什么用处。自从萧萧姑娘走了以后,瞿县令派人抓个小毛贼回来都费劲。”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牧明白过来为何自己觉得如今的萍水县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了——因为有人离开了。 秦萧萧离开了。在秋风刮下萍水县树梢的第一片叶子前,在月亮再圆一回前,在陆婉坟前的青草长出前,在丧母之痛的伤口愈合前,她静悄悄地离开了。除了伶仃河上摆渡的裘老丈,没人确切知道秦萧萧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只带了一个小小的用旧了的松花色云纹包裹,里面装着家中失火后唯一幸免被焚的那只螺钿 红木匣,它曾由陆婉千里迢迢从江南带到岭南,如今又随着陆婉的女儿即将从岭南回去江南。 诚然,萍水县依旧照常运转着,像大锅里新煮开的井水滚了又滚,灶膛里的柴火添了又添,总不让这沸水冷下去,维持着表面的热闹。东村的铁匠新打了一副好磨具,前庄的药材铺进了一批上好的草药,上河的渔民破天荒地捕到一条钓竿都钓不动的大鱼……这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依旧在发生,构成了萍水县繁荣的表象。 可是这样的热闹里少了个人,好像十五的月亮缺了个角,一下子空落落起来。李牧站在廊下,远远地瞥见郑康形单影只地走过来,倏地转了个弯,拐去了另一侧——他有他的寂寥。 也许秋天本就是感伤的季节,林崖像是被这份离愁别绪感染了,站在李牧身后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林将军,何事如此伤怀?”爽利的问候声中,精神抖擞的许彦拿着一沓信纸阔步走来。 “有些想念长安的胡饼了。”一想起长安街市上的胡饼铺子,林崖的喉头一阵发紧,咕噜咽下一口口水。 许彦看着思乡情切的林崖,宽慰他道:“快了,我这有长安传来的最新消息,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尽管陆婉之死没有在萍水县掀起多少波澜,可是当消息传回长安城,这座位于事发地千里之遥的繁华之都,却着实上演了一番轰轰烈烈的好戏。 一切还得从《莺莺传》说起。这首曲子在长安城流行了二旬有余,歌者为了答谢各位观众的盛情,特意加排了一场《莺莺后传》。在末尾,张生和莺莺长大了的女儿得知自己的父亲尚在人世,追问莺莺他的名字,莺莺凄婉落泪,半掩娥眉,如实相告:“汝父姓张名稹,字心卓。” 心字旁边一个卓,正合秦悼名讳中的“悼”字,这已经不是影射,而是指名道姓地说《莺莺传》指的就是秦悼家事了。有心人、好事者们更是以《莺莺传》为蓝本,衍生出关于莺莺的十数个故事来:有说她在寒窑苦守,遭宵小□□的;有说她在古寺出家,与青灯古佛常伴的;有说她在孤村浣纱,艰难度日的……茶余饭后,凡饮水处,都能听到人们津津乐道地议论着当朝尚书的旧事。 民情激愤,物议如沸,迎着这片朴素的、赤诚的民心,关于秦悼和李子训谁更能胜任宰相一职的天平开始往李子训一方倾斜。虽然当今天子对于秦悼的信任依然没有动摇,他照例宣召秦悼入宫奏对,仿佛宫墙外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从未入到他的耳中。 皇帝如此,秦悼亦如此。据许彦收到的京中信件来报,秦悼对于这桩严重威胁到他多年官声的事件并没有采取任何应对措施,只是命家中下人紧闭秦府大门,闭门谢客。 或许秦悼笃定人们记性差、忘性大,所以他才选择以静制动。又或许他问心有愧,无可辩驳,所以他选择不发一言。当响着驼铃的西域商人载着满满当当的货物进入长安、乐坊的舞姬编排出新的歌舞、第一股秋风带着熟悉的冷冽温度回归时,大众对于秦悼的激愤之情在瞬间的喷薄之后,确实逐渐地冷淡下来。秦府关了许久的大门悄没声地重新打开、抬着秦悼的轿子稳稳当当地穿行在街巷中,每到一处人们都自觉敛声回避,不再窃窃私语。 悬而未决的相位天平,随着时间的流逝重新回到了正中央。 直到陆婉去世的消息从岭南传来。人们这才知道,原来秦生的莺莺,名唤陆婉;原来秦生的莺莺,孤身携女在岭南生活了十年之久;原来秦生的莺莺,离开得那样突然而惨烈。 人们的忘性固然是大,可他们对一个女性同情的力量足以对抗时间的遗忘。陆婉在萍水县骤然离世的消息就像是在秋日干燥的平地里往柴火上倒下了满桶的油,倏忽一下,引爆了整座长安城对于秦悼铺天盖地的指责。秦府刚打开的大门忙又灰溜溜地阖上,不仅是正门,几个侧门也都闭的紧紧的,阖府只留下一个偏僻的小门虚掩着,供上街采买的下人进出。《莺莺传》唱响了整座大明宫,朱批一落,宦官便去秦府宣了旨意,命秦悼这些日子不必入宫了。 许彦向李牧和林崖转述完长安城发生的诸事,总结道:“这已是长安十日前发生的事了。王爷,你看拜相之事,还会有反转吗?” 李牧从鱼缸里捞出一条翻了肚子的鱼儿出来,回答道:“这条鱼,不中用了。” 许彦接过李牧捞出来的奄奄一息的鱼,随手放进书桌上闲置着的蓄水琉璃瓶中,貌似随意地接话道:“在这水里不中用,挪个地方,或许能有转机。” “无论如何,这一局,郑鱼注赢了。”李牧为这场相位风波下了定论,他走出屋子,面北而望,群山环绕,层峦叠翠,小抱燕山也在其中。在这群山的后头,山川尽处,长安城静立其中,看尽云卷云舒,风摇雨落。 看来秋天,是个离别的季节,又或者,是个归去的季节。十年前,陆婉带着秦萧萧一路西下来到美人地;十年后,秦萧萧带着无尽遗恨东上江南。春天时,燕子呢喃着在这里筑巢扎根,秋天时,它们细语着去更温暖的地方重建家园。 李牧心里这样想着,口中对许彦和郑康说:“收拾收拾,我们准备回家了。” 长安不远,归途可期。 第35章 黄雀在后(1) 秋风起,秋夜长。郑康如同往常那般在县衙里巡查走动,不同的是他腰间佩上了一把长剑,衬得他整个人精神抖擞,神采奕奕。郑康无意间触碰到剑鞘,想起赠予自己宝剑之人,不免心下怆然。他抬头望向身后的这栋小楼,过去的一段时间,林崖跑上跑下和自己寒暄打闹、小神医上楼为光王殿下切脉看诊、萧萧老大给张世祺做过通译、许通议总站在廊上摇晃着他的扇子给侍婢们讲述长安城的轶事。 如今小楼上门窗紧闭,廊内空空荡荡,只有悬挂在外的几只灯笼摇摇晃晃地迎风摆动。无论是赠他利剑的林崖、洞察人心的许彦,还是寡言沉默的光王,都已经离开了萍水县,远在柳州之外,距离他们的故乡——长安近了一大步。 数数他们离开的日子,想来他们已经在江南道了吧。望着归巢的鸟儿,郑康如是想,他又记起离开多日迟迟没有音信的好友,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萧萧老大现在到了哪里。 郑康所料不差,李牧一行前不久刚离开岭南道进入江南道,现下载着他们三人的客船正平缓地行驶在道州境内,足以让他们在船上隔江一睹江南的迤逦风光。 夜幕降临,秋老虎的余威仍然没有完全散去,李牧和许彦站在船尾,借间或的秋风吹散身上的闷热。岸上的人家一户户点起灯来,与江面上仍在行船的船灯互相辉映,填补了宵禁带来的空荡。林崖在船头和船工们一同饮酒夜钓,他们豪爽的欢笑声从前头一直传到船尾,掩盖了李牧和许彦的私语。 许彦轻摇折扇,微启朱唇:“不知秦尚书如今走到哪儿了,若是他们父女有缘,兴许能在江南遇见秦姑娘。” “圣上准他回乡丁忧不过半月,现在应该还在山南道。”李牧凝视着船底流过的江水,波澜不兴地说。 时移世易,两个月前还是相位热门人选的秦悼如今因母亲亡故回乡丁忧三年,败走江南。他的离开也标志着王守谦一党的胜利,九月,天子擢升李子训为礼部侍郎、同平章事,赐紫袍、金鱼袋,同时还命他三日一入翰林院,讲解《易经》。 “想来秦悼如今应该恨毒了郑鱼注、李子训,自己憾失近在咫尺的相位不说,还赔上了母亲、原配夫人两条人命。”许彦摇摇头,惋惜地说。 原来,陆婉去世的消息激起长安汹涌民愤之后,得不到发泄的人们不仅将矛头对准了始乱终弃的秦悼,也瞄向了秦悼再娶之妻卢氏家族和帮助他隐瞒消息棒打鸳鸯的秦家老夫人。 在江南,民情发泄的更为彻底。相较于出身五姓七望的贵女卢氏,出身江南身世坎坷的陆婉更能得到江南人民的爱怜。更何况,江南士子多有飞黄腾达后北上另娶、抛弃江南发妻的陋习。秦悼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当人们将陆婉的死讯与秦悼多年前作给亡妻的《述悲赋》对照起来看时,总会有受人愚弄之感。因此,秦悼毫无悬念地成为抛妻另娶的江南士子中最众矢之的的那个。 面对铺天盖地的指责批评,秦悼一言不发,只令家仆紧闭府门,阖府上下无故不得随意外出。。当长安城中的秦悼一遍又一遍地在书房重复书写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一句时,江南秦府的秦家老夫人将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坦言强逼陆婉离开秦家的是她、对外宣称陆婉去世的是她、责令儿子再娶的也是她。 当人们还在怀疑她所言是否属实时,这位一生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秦老夫人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夜里寂然离世。据传,秦老夫人去世前并未染疾,也无旧伤,只是悄悄地瞒过所有人停了自己的饮食,四日不进水米。 江南秦家旧院里的丹桂静悄悄地在雨中绽开了小小的花苞,散发出清甜的芬芳,而当年手植此树于庭间的人,已无法再闻到这缕幽香了。得知高堂驾鹤,秦悼即刻写了奏章请求回乡丁忧,为亡母守孝三年。 至此,王守谦一党可谓兵不血刃,大获全胜。 “好大的手笔。”李牧沉声说道,“两条人命,多少人牵涉其中,只为了争得一个宰相之位。不知道接下来,他们还要算计多少人。” “接下来,这么快?”许彦有些吃惊,虽然料想到李子训称相只是开始,但没有想到他们很快就会有下一步动作。 “李诗裕外放,李党一蹶不振;秦悼离京,牛党元气大伤。如今朝中牛李二党惶惶无首,只有依附王守谦、郑鱼注一党的人扶摇直上,他们自然迫不及待地想要改天换日。”李牧说,“不然,郑鱼注为何自请出任凤翔节度使?” 许彦明白过来,凤翔向来是长安附近的军事要镇,驻扎有不少官兵。郑鱼注既然出任凤翔,想来是意在调兵。 调兵,王守谦身为右神策中尉,已然握有一半神策军,为何郑鱼注还要谋求凤翔的兵权?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许彦的脑海,他脱口而出:“郑鱼注这是打算反水?” “归途漫漫,山高水长,我们且耐心等着瞧吧。”李牧说。 “王爷,许通议,王爷……”船行至辰州境内,林崖好像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在船头嚷着要找李牧和许彦。舱里舱外寻了一圈,总算在甲板上让他逮到了躲懒的两人,正一人一杆悠闲自在地钓着鱼。 听见林崖威武有力的脚步声一步步迈近,许彦忙转头向他做了个轻声的手势,唯恐他吓跑了自己的鱼儿。 林崖知趣地收了声,站在他们身后看两人桶中收获几何。低头一看,桶里清凌凌的水中倒映出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大脑袋,还有天上的浮云若干,除此之外,一条手指长的小鱼都没见着。 兴许是看穿了林崖的心理,许彦抢先为自己找补道:“林将军,偷得浮生半日闲,闲适完全在于心境,而不在于钓到了几条鱼。” 林崖见过不少爱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却从未见过许彦这般爱找补的,他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只得悻悻地靠到李牧一侧,默默地为李牧加油,希望他能比许彦早一步钓到鱼。 “林崖,你找我们就是来看我们钓鱼的吗?”李牧见林崖一惊一乍地来找他们,现如今又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看他和许彦钓鱼,提醒他道。 “不是,瞧我这记性,怎么把正事给忘了。”林崖从袖中取出刚刚收到的飞鸽传书,递给李牧,说道,“长安传来消息,莺莺传流行之后,圣上便冷落了曹美人,前些日子曹美人排了新曲请圣上御览时出了岔子,舞袖划伤了圣上的脸。太皇太后听闻后大怒,当即命人杖杀了她。曹美人出事后,推举她献舞的刘尚仪受到牵连被贬出宫。不过,奇怪的是,王守谦半点都没有被连累,圣上反而擢升他做了左右神策观军容使,兼十二卫统军。” 许彦闻言没有立即答话,而是猛地向上一拉鱼竿,拉上来的只有空空如也的鱼钩,水下的鱼儿狡黠地吞掉了鱼食,迅捷地避开了垂钓者的捕杀。“可惜,可惜。”许彦惋惜地说。 听着许彦话中的意思,似乎并不觉得王守谦的右迁是件好事,林崖请教道:“许通议,哪儿可惜了?” “可惜了一位美人啊,平白无故被人当枪使了一回,好好的宫女做不成做了妃子;现在又被人算计着丢了性命。”许彦将鱼线重新扔回水中,慵懒地拿手挡住头顶的太阳,对林崖说,“从前我觉得王守谦还算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他在高位上待久了,人也变得蠢笨起来。郑鱼注和李子训明摆着收拾完了李诗裕和秦悼,现在腾出手来要对付他了,他居然还傻乎乎地交出右神策中尉的实权去换一个观军容使的虚名。” 许彦连连说了两次愚不可及,便说自己钓鱼钓得有些犯晕,把位置让给了林崖,自己先回船舱里休息了。 林崖对许彦的话一知半解,他在许彦原来的位置上坐下,小声地问道:“王爷,这么说来,王守谦离完蛋不远了?” 李牧点点头,开解林崖道:“郑鱼注和李子训骗了王守谦、骗了秦悼、骗了天下人,让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投靠了王守谦,其实不然,他们背后站着的,不是王守谦,而是当今圣上。” 细细思量一番这些日子以来的朝局变动:李诗裕外放、严华遭斥、秦悼丁忧、王守谦兵权旁落,几败俱伤,只有皇上将相权和兵权收回,给到了自己相对信赖之人手中。林崖不禁感慨:“难怪到我们离开萍水县,聂县丞都没有再找过我们。看来这一切都在郑鱼注的预料之中。” 说话间,林崖面前的钓竿猛烈地抽动了几下,林崖顾不上其它,连忙提竿,只见一条手掌宽的鲫鱼随着鱼线一起出现在水面之上,在阳光下鱼肚泛着灿烂的银光。 手忙脚乱之中,那条鲫鱼忽地挣脱了鱼钩,落入水中,与无边波涛融为一体,再寻不见。白高兴一场,林崖的水桶里还是一条鱼都没有入账,不免有些沮丧。李牧安慰他道:“一时得失,不能决定一世输赢。” 似乎是为了印证李牧之言,有风刮过,吹起江岸边无数乔木落叶,萧然肃穆,令人在赞叹大自然造物之神的同时不由得想起一个人来。林崖关切地说:“不知道萧萧姑娘现在人在何处,是否顺利拜师。” 第36章 黄雀在后(2) 李牧丝毫不关注自己的钓竿,转头看向林崖,问道:“拜师?她要拜谁为师?” 林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据实以告:“我就照许通议和我说的告诉了萧萧姑娘,建议她拜枕粱门的庄亦谐为师。” “庄亦谐是何人?”李牧对于武林之事远不如许彦和林崖知道的多,庄亦谐这个名字,他还是头一回听说。 “庄亦谐是枕粱门前任掌门梁与非门下的关门弟子,也是枕粱门现任掌门梁乐的小师弟。据说他博闻广记,通晓各派武功,堪称当世武林百晓生。”林崖解释道,“不过相比于他的见识,他的武功造诣我知之甚少,听说他一直在烂柯山上修习,江湖上近十年没有他和其他人交手的记录,是个十分神秘的剑客。” 李牧随口轻应了一声,不免满腹狐疑:许彦,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呢?如果不是今日林崖随口说起自己受许彦之托向秦萧萧推荐了庄亦谐这位师傅,李牧不会知道许彦私下曾有过这么一番计较。许彦一向不热衷于掺和秦萧萧之事,为何突然转了性子?庄亦谐,果真就是秦萧萧的良师吗? 看来,她的担忧不是多余的,李牧心想。 岭南道萍水县县衙小楼(回忆片段) 聂有明带来的荔枝已被林崖和许彦吃了七七八八,李牧看了眼篮中剩下的几颗零星荔枝,没有食欲,转到书架前信手抽出一本磨了边的《贞观政要》。李牧本想趁着闲暇时间看一会儿书,不料窗外忽然跌进一大捧新鲜的挂着果儿的荔枝,突兀地砸在小楼陈旧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走在外头楼梯上的林崖也听见了屋里传来的响动,他想上去一探究竟,响动又消失了。许彦着急和他说话,拉着他径直下了楼。 屋内,李牧已经猜到外头送礼之人是谁,不觉露出浅笑,对窗外之人说:“外头晒,进来吧。” 话音刚落,一人矫健地飞身翻窗进来,稳稳地落在地上,没有发出会惊动旁人的大响动。蓬松的黑发里漏出一朵苍白的纸花,无所依凭地在风中摇摆,小白花落在李牧眼底晃了又晃,像湘妃竹上洇开的泪痕,放大着主人的伤心。 白花的主人却不像李牧想象的那般软弱无依,秦萧萧才在李牧房中站定,便随意地打量起四周来,她的目光落在聂有明拿来的那篮荔枝上,顿觉无趣:“原来是我来的不凑巧,已经有人送了更大更甜的荔枝来了。” “不,这荔枝徒有其表,并不好吃。”明明还没有吃过一口聂有明拿来的荔枝,李牧一下子回答道,他端起茶壶给秦萧萧倒了一杯水,请她坐下,又将她扔进屋里的荔枝捧到桌上,邀请她一起品尝。 秦萧萧也不客气,拿起一颗荔枝,三两下剥了皮,只剩最底部的一颗蒂,手指轻捏住果肉,送进了嘴里。李牧自己坐在秦萧萧对座,拿起一颗慢悠悠地吃了,这荔枝个头小,味道淡,不那么香甜,却有让人想接着吃的魔力。 李牧还在吃着,秦萧萧吃了不过两三颗便停下了,她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李牧刚才随手藏在鱼食罐后头的那本《贞观政要》,大大方方地问他:“这本书这么好看,你都快把它翻烂了。” 来不及咀嚼嘴里的荔枝,李牧急吼吼地把大半颗荔枝咽了下去,回答她:“这书常看常新,让我获益颇深。”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直截了当地向秦萧萧求证道,“那日,你是不是见到了我藏在身后的《贞观政要》?” “嗯。”秦萧萧没有否认,“我不是故意要看到的,只是我闯入你的马车时,正好瞧见你把它往里藏,心下好奇,就留意了书名。” “你知道《贞观政要》?”李牧接着问。 秦萧萧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当然不知道。不过我觉着好奇,就去打听了下这本书是讲什么的,听说都是些治理国家的大道理。不过你放心,我没有随意和人打听,只是悄悄问了我阿娘。”她的尾音带了些沮丧,想来这勾起了她努力忘却的伤心事。 不论是在长安还是在来岭南的这一路,李牧一直都谨慎地隐藏着自己,不让别人瞧出自己的破绽,戳穿他并非痴傻之人的伪装。许彦和林崖也尽心尽力地为他掩盖,替他拦下各路明枪暗箭,让他免于露馅。谁知刚到柳州,素昧平生的秦萧萧竟然一下子就将他看穿,李牧不禁在内心自嘲百密一疏。 不过,还好是她。李牧十分庆幸自己栽在了秦萧萧手里,她始终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未曾向人提过这位光王殿下的奇怪之处。这样严守口风、独善其身的人,实在是太少见了,少见得不够真实。有时候,李牧宁可希望她能有所求,反倒更让他觉得安心。 好在,秦萧萧给了他安心的名分。 “光王殿下,我打算离开这里。”秦萧萧平静地说,好像她不是在说和自己未来息息相关的事情,只是在和李牧议论这些荔枝的味道。 “想好去哪儿了吗?”李牧拿着荔枝的手微微一滞,看向秦萧萧,她正蹲在鱼缸前看鱼儿们顶着鱼食玩闹。 这个问题秦萧萧显然已经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去江南,听说那儿有许多武林门派,其中有不少高手。我打算去那儿拜师学艺。” “为了找出徐二狗?”李牧问。 秦萧萧摇头,笃定地回答道:“不,有朝一日我会让他自己来找我的。” 李牧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她是立志要让自己的江湖排名居于徐二狗之上,主动引徐二狗出山挑战。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昏暗的屋子,将秦萧萧的背影照得灿烂辉煌,她的眼眸中闪动着报仇的熊熊火光,执着而不甘。不知道徐二狗当日在美人地兴起那场倾覆之火时,会否料想到他投掷下的火星今日会燎起秦萧萧内心升腾的复仇之火。 “你既已有了决断,放手去做即可。”李牧淡淡地说,对于秦萧萧的决定不置可否。 秦萧萧思忖片刻,道出了她的来意:“那我,可不可以向你借点银子?”她抬眼观察着李牧的反应,不知道他会否请愿借钱给自己。岭南到江南路途遥远,路上吃喝住行都要花费,是笔不小的开销。秦萧萧这些年替县衙办差虽然攒下了不少钱,可她和陆婉皆不善理财,赚的少花的多,并没有多少积蓄。前段时间付了李少赓的诊金、取药的药钱,又料理了陆婉的后事,如今秦萧萧身上统共只剩下四十三文钱。 萍水县是个穷乡,家家户户一年到头存不下多少盈余。与其向郑康、黎小容开口,不如直接腆着脸向长安富户李牧张口。秦萧萧知道,她要借的这笔钱,年内未必就能还上,要借,她就得向衣食无忧,不必指着这笔钱过活的人借。 秦萧萧瞅着李牧脸上现出认真思考的神色,仿佛是在权衡该借给她多少,她不等李牧思考完,直截了当地说:“不如就借我十两吧。” 十两?李牧有些好奇她是怎么得出这个数额的,稍加思索,他明白过来——当时许彦开口向瞿县令昧下的抓到张世祺的赏银正是十两。如今秦萧萧开口向他讨还,倒也合情合理。张世祺本就是由她抓回来的,十两银子全数归她无可厚非。 李牧了然的目光对上秦萧萧坦荡的眸子,两人都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李牧痛快地答应道:“好。”他从匣子里取出十两银子,郑重地交到秦萧萧手上。 秦萧萧从李牧手中拿过银子,并不急着走,她转身再向李牧提了一个问题:“光王殿下,我该找谁做我的师傅呢?” 这个问题问的有些没有由头,李牧不知道秦萧萧为何会向丝毫不懂武功的自己求教这个问题,但他还是给出了他的答案:“我读书时,起初一味相信书本上的内容,绕了不少弯子,后来才知道,书上写的东西未必就是对的。我想习武也是这样,不管你拜谁为师,归根结底还是得靠你自己提高本事。至于你的师傅,不妨放亮眼睛寻找,选择你认为最合适你的那个人。” “我听见林将军的脚步声了,正好有事去问他,我先走了。”秦萧萧洒脱地说,她朝李牧扬了扬手中的银子,承诺道,“这笔钱,将来我一定会还你的。” 说完,秦萧萧飞身从窗子中离开,倏忽不见踪影。 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李牧一字一句郑重告别道:“后会有期。” 第37章 欲说还休 王守谦的死讯传来时,许彦和林崖正躲在李牧的房中下棋。秋风萧瑟,船上一日冷过一日,李牧和许彦早早穿上了棉袍,抵御江上刺骨的寒风,只有林崖倔强地不肯向秋凉低头,固执地穿着他从岭南带来的单衣。 “王守谦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恐怕他至死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落得一壶鸩酒的结局。”林崖的黑棋被许彦的白棋逼到了死角,趁林崖苦思对策的空当,许彦悠悠地喝了口茶说道,“他的结局早在分化牛李二党之时就注定了。圣上之所以一直留着他不对他动手,是因为圣上知道朋党之危胜于宦党之害,留着他制衡牛僧孺和李诗裕。结果王守谦自己把自己的护身符贬出长安,又把最有可能接替牛僧孺成为牛党党魁的秦悼逼得在长安无立锥之地,灰头土脸回乡丁忧。他帮圣上把眼中最大的几根刺给拔了,圣上自然就要来拔他这根倒刺了。” 李牧点头道:“王守谦只知道自己要什么,却不知道圣上要什么,郑鱼注要什么,他有此下场,并不冤枉。” 林崖在一旁听李牧和许彦你来我往地议论着朝局,全然无心斟酌下一步落棋之处,他索性将棋局搁置一旁,全神贯注地听两人分析起来。 “郑鱼注的阴鸷手段,我们已经见识过了。这次让我惊讶的人,却是李子训。”许彦说道。 “你是指他向圣上进言命李好古带着鸩酒去王守谦府邸直接将他赐死一事?”李牧想起长安传来的书信内容,问道。 “不仅如此,他还说动圣上召回身为徐州监军的王守谦之弟王守谚,让神策军在中牟县将他就地正法了。”许彦说,“我本以为李子训不过是善解《易经》一书生,没想到他竟有如此狠厉胆色。这一点,较之郑鱼注,怕也不遑多让。” 李牧点点头,恐怕李子训不是甘于长久居于郑鱼注之下的人,不然,他不会趁着郑鱼注在凤翔的这空当,火急火燎地赐死王守谦。 “可是,郑鱼注和李子训不是同盟吗?李子训为什么要急着撇开郑鱼注在陛下面前邀功?”林崖问道。 “林将军,这世上可没有什么永远的同盟。你看王守谦才死,之前依附他的几个干儿子马一贽和韦十端已经迅速向仇九州示好,抱成一团了。一栖不两雄,李子训和郑鱼注,马上就要为了争权在陛下面前斗得你死我活了。” 许彦说着,船体忽然剧烈地抖动了几下,三人皆没有防备,各自东倒西歪地撞在墙上,好不容易才坐起来。林崖看见桌案上棋盘虽在,下到中盘的黑棋和白棋却不知被这颠簸震荡去了哪里,不禁懊丧万分,遗憾地说:“这局棋,还没有分出胜负呢。” 额头在墙上狠狠撞了一下的许彦听了林崖的话,驳斥道:“林将军,棋虽然散了,棋局我还是记得七七八八的,这局棋胜负已分,你再怎么琢磨,也是要输的。” 说着,许彦揉了揉自己发疼的额头,扶着腰回去自己舱里休息。林崖帮着李牧将舱内散落一地的东西收拾好,重新坐回棋盘前出神,似乎不能轻易自己的失败,他向李牧请教道:“王爷,这一局我真的败了吗?” “这局棋是赢是输都不重要。”李牧往棋盘上放下新的棋子,对林崖说,“你看,棋盘上有了新的棋子,新的一局,很快开始了。” 林崖似有不甘,问道:“那这一局,算什么?” 算什么?算前奏,算演习,算警告?李牧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世事如棋局局新,即将过去的这一局棋,从始至终都在皇帝和郑鱼注的算计之中。 除了秦萧萧。李牧不无欣喜地想到,像是在无边夜色里捕捉到远处的一丝亮光。 这局棋,从始至终,只有秦萧萧一个变数。 林崖见李牧陷入沉思,知趣地默默离开,他抬手正要打开舱门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转过身子,郑重其事地打断了李牧的心事:“王爷,你不觉得萧萧姑娘有些奇怪吗?” “嗯?”李牧像是被林崖说中了心事,耳朵没来由地红了一圈,他竭力自持,问道,“哪儿奇怪了?”李牧以为林崖是要和自己说秦萧萧一介孤女居然有钱孤身离开萍水县上路的事情,正要告诉他她是向自己借了十两银子离开的。 不料,林崖开口说的,却是另外的事情:“王爷,那会在小抱燕山上,徐二狗在和萧萧姑娘打斗时知道了她是陆娘子和秦尚书的女儿,脱口而出说‘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会是她的女儿,她怎么会生出你这样天赋异禀的女儿?’初听这句话,我以为徐二狗只是错愕,没有想到萧萧姑娘这么快就找到了他,可是这几天我仔细想想,总觉得徐二狗想表达的不全是这个意思。” “你是觉得,陆娘子和秦悼都不是习武之人,两个不谙武功之人居然生出秦萧萧这样天赋异禀的女儿,有些奇怪是吗?”李牧听明白了林崖的意思,总结道。 对于这点,李牧并不觉得奇怪,书生的后代未必尽读圣贤书,武士的衣钵未必尽传子女,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之辈生出一个根骨清奇的女儿,虽然少见,但是并非全无可能。 林崖却不像李牧这样想,他煞有介事地接着说:“萧萧姑娘的武功好,姑且可以认为她是天赋异禀,常人不及。可是王爷,我们都见过她的马术,她骑马驰骋而去的模样时至今日我仍历历在目,她骑马骑得太好了,出人意料地好,这样精湛、纯熟的马术我只在一个地方见过——定西军军营。” 原本带着浅笑在听林崖说话的李牧收敛了笑容,严肃地盯着林崖,林崖坚定地看着他,向他保证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 定西军,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李牧已经有近十年的时间没有听到有人提起过了。林崖少年入伍时曾经在定西军待过一年多的时间,后来因定西军众将卷入永和宫变,定西军遭到改编,这才归入了其他军麾下。 定西军,为何偏偏是定西军?李牧心中吃痛,脑中飞速地思考着,若是定西军中曾有将士教授过秦萧萧骑术,是否意味着十年前秦悼与定西军军中大将勾结,参与了永和宫变? 林崖接下来的话否定了李牧的这个猜测:“李神医在萍水县的时候,我偶然听他和我讲过一件事,说是一对夫妇心里总犯嘀咕,总觉得大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因为这对夫妇都是双凤眼,生下来的其他孩子也都是双凤眼,可是唯独这个大儿子天生就是一对狭长的丹凤眼。这对夫妇找到了李神医,想要问个明白,李神医就和他们说,不必多虑,两个双凤眼的父母是可能生出丹凤眼的孩子的,可是两个丹凤眼的父母是决计生不出双凤眼的孩子的。” 话说至此,李牧已经明白过来林崖绕了这么一大圈究竟想说什么。他和林崖是见过秦悼和秦萧萧长相的,秦悼生着一双丹凤眼,秦萧萧则长了一对炯炯有神的双凤眼。林崖既然开口和他讲了这件事,一定已经知道了陆婉的眼型。李牧问道:“你是想说,陆娘子有着一对丹凤眼?” 林崖笃定地点点头,离开萍水县时,他忽然想起李少赓曾经和他说过的这件事,半是好奇半是无聊地向郑康打听了一下美人地哪些人是丹凤眼的,谁知郑康和他说,美人地几乎家家户户都是双凤眼,除了故去的陆婉是丹凤眼之外,就连秦萧萧也有着一双迷人的双凤眼。 假若李少赓所言非虚,丹凤眼的秦悼和陆婉决计不会生出一个长着双凤眼的女儿。那么,秦萧萧会是谁的孩子呢?定西军和她又有着怎样的联系呢?李牧按下心中的疑惑,对林崖说:“长相一事未必作准,李少赓虽然医术高明,但是凡事都有例外,没必要觉得奇怪。” 林崖本就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没有往别处胡思乱想,他把压在自己心头多日的不解和李牧说了,就觉得心里松快多了。他嘿嘿地笑了几声,不好意思地挠头道:“王爷,看来是我想多了,您歇息吧,我回去了。” 李牧看着林崖如释重负后轻快的脚步,叫住了他:“林崖,你刚刚和我说的那些话,是否有透露给过许彦?” “没有。”林崖用力地摇了摇头,说,“许通议哪儿都好,就是有些爱算计。我担心他知道了这些会利用萧萧姑娘。萧萧姑娘已经够可怜了,我不想她因为我变得更不幸。” 说完,林崖默默地走出舱内,周到地替李牧关上舱门。李牧静坐期间,于无人处长叹一声,即使许彦不知道这些,他也已经摆了秦萧萧一道了。李牧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着的《贞观政要》,坐到房中隐蔽之处,想要从书中获得平静的力量。他打开书页,只见今日书上满满写着的都是秦萧萧、定西军、庄亦谐、秦悼…… 李牧回想起当时他和秦萧萧的对话,一字一句依然历历在目,不曾淡忘。他曾对林崖说过:“萧萧姑娘会选好自己未来要走的路的,她从来,都知道要什么。” 萧萧老大,如今你觅得良师了吗? 江风送来江岸上无边树木萧萧而下的落叶声,似长啸,似幽咽,将秋的肃杀与萧条展现得淋漓尽致。 数百里外,秦萧萧掷地有声地叩首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秋之将尽,冬之将来,周而复始,还待春来。 【第一卷完】 第38章 换了人间(其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虽名为长安篇,但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会在长安展开,长安会是各条支线、各路人马汇合之地。为免各位读者误会,特此说明。 长和七年春 “少爷,山路湿滑,您留心着点脚下。”烂柯山下,一名腰背伛偻的老仆望着自家主人矫捷登山的背影,不住地后头唠叨。 三步并做两步沿着青石砖路向山上走着的,是一对年轻的主仆。年轻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指实际年龄层面上的年轻,一种是指面容层面表现的年轻。与主人公秦萧萧、李牧等人比较起来,这对主仆的年轻更多表现在他们的外貌上。 “在杭州哪儿都好,就是受不了我爷爷的这个唠叨劲儿。”走在后头的随从李凿不满地抱怨道,“都和他说了多少遍,老爷故去了这么多年,如今公子您才是府上的老爷,他非不听,还是自顾自管您叫做少爷。” 被老家人执着地称呼为少爷,实则早已成为一家之主的青年李诗裕跃步一下跨了三个台阶,走到山势较为平坦的地方停下,等着跟在后头的李凿发泄完心中的不满跟上来。李凿从小和他一块儿长大,两人不仅是主仆,更是至交,他向着自己就好像李伯无条件地向着父亲——哪怕他的父亲早已长眠地下多年。 趁着等李凿上来的空当,这位历任监察御史、翰林学士、兵部尚书、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等职,如今第三度担任浙西观察使的李党党魁正聊有余裕地欣赏着烂柯山上盛放的桃花,全然无心理会人间俗事的模样。 然而,李诗裕风轻云淡的外表之下涌动的是他迫切想要回到长安的内心。如今距离他被贬黜出京已经过去了两年有余,大明宫的垂柳绿了又落、落了又绿,烂柯山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长安城搅动风云的人物换了一拨又一拨。如今,连大明宫的主人也变了,先皇崩逝,即位的新君则是先皇的弟弟、曾经的颖王。代替王守谦手握神策军军权的宦官首领,则是昔日与王守谦反目的仇九州。 李凿没有读懂李诗裕焦急的心意,他无心欣赏烂柯山迷人的无边风景,只埋头赶路,好不容易赶上了李诗裕,来不及停下来休息,他便催促着要接着上山:“老爷,我们走吧,再晚观音庙或许就不接待外客了。” 观音庙,是坐落在烂柯山半山腰上的一座古庙,百余年来香火缭绕,香客络绎不绝。江南的大户人家敬仰庙中居士们的高洁品行,有将家里未出阁的小姐们送至庙中的习俗,是以观音庙只在定期定时接待外客,避免有所冲撞。长和四年李诗裕被贬时,奉诏将漳王李凑的养母、宫人杜氏接回原籍奉养,安置在了观音庙中。 “李凿,你确定你打听到的消息没错?”主仆俩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远远地望见了观音庙,只见庙前门庭冷落,芳草萋萋,连诵经礼佛之声都没有闻得,李诗裕心下有些怀疑。 李凿抬头看了看日头,确实是这个时辰,他犹豫着说:“马府的管家是这么和我说的没错,难道是他们来早了?” 就在此时,一个粗粝的声音响起,迎接李诗裕道:“李尚书,别来无恙。” 李诗裕忙拱手作揖,回礼道:“有劳马监军惦记,某一切安好。” 原来,李诗裕此行上山,既不是为了赏花,也不是为了到观音庙探望杜宫人,而是为了避人耳目,与时任浙西监军的马一贽见面。 马一贽,并不陌生的名字,他曾以王守谦干儿子的身份出现在李牧和许彦的谈话中。王守谦生前一共收了四个干儿子:陈四平、马一贽、仇九州和韦十端。王守谦被鸩杀后,继承王守谦势力的马一贽与自立山头的仇九州为了迎战他们共同的敌人李子训、郑鱼注短暂地联手了一段时间。 两人的势均力敌仅仅维持到甘露之乱,在那场流产的宫廷政变中,仇九州当机立断反扑意图诛灭宦官的李子训一党,挟天子以令群臣,将李子训、郑鱼注一党一网打尽,重塑了宦官的绝对权威与绝对力量,取得了比王守谦在时还要巨大的权力。 一山难容二虎,仇九州势大已成定局,马一贽只得自请下放离京,以图来日。 现如今,来日已来。李凿站在李诗裕身后,悄悄打量着眼前这位得了新君敕命即将回京,坊间传言即将入主枢密的大人物。因为新君的这道敕令无异于是在向天下宣告,仇九州之外,天子尚有亲信宦官马一贽。 马一贽今年三十有九,只因保养得宜,看着倒与三十出头的李诗裕年岁相仿。他有着一双大而凸起的眼睛,鼓囊囊的两颊塞满了肉,酒糟鼻子又红又大,紫红的嘴唇宽而肥厚,像是张口就能吞下一座金山。更有趣的是他嘴唇上的两绺假胡子,生硬地粘在脸上,说起话来吹胡子瞪眼的,直让人想笑。 李凿费力地压下自己上扬的嘴角,低头看地,不让自己的目光集中在马一贽脸上。李诗裕却对马一贽的滑稽样貌视若无睹,殷勤地和他并肩而行,热络地议论起朝政来。 “马监军右迁之喜,文饶恭贺得晚了,还望监军海涵。”李诗裕挂着笑,谦和地对马一贽说。 “李尚书太客气了,您送的贺礼几日前就已收到。您事务繁忙,本不必再特意亲来向我道贺的。”话虽如此,马一贽宽大的脸上遮不住他对于李诗裕今日致贺的满足,笑容快要咧到耳朵根上了。 说着,两人已走到观音庙前。李诗裕早已遣人打听了马一贽的喜好,知道他到任浙西之后,一直想到烂柯山上的这座观音庙进香。奈何这座观音庙规矩森严,约束甚多,轻易不让江南世族以外的人们入内,是以马一贽一直没能如愿。 既然马一贽有此心愿,有求于他的李诗裕自然竭力满足。何况满足这个心愿对于出身赵郡李氏的李诗裕而言,实在轻而易举,他只是遣人去和如今负责看管观音庙的东阳陆家招呼了一声,他们便欣然同意,允予入内。 走到距离观音庙没几步路的地方,马一贽自觉停下了脚步,流连地望着眼前伫立着的庙宇,不敢入内。看着这样畏手畏脚的马一贽,李凿很难将他和权倾一时、呼风唤雨的宦臣联系在一起,他曾经帮着王守谦构陷皇子、诛杀宰相、胁迫君王,视纲纪法度为无物,为何对着一座小小的庙宇却不敢造次,不敢不经许可擅自闯入其中。 也许李诗裕比马一贽更明白他不敢擅闯的原因。宦官今生没有归处,所以他们不敬皇权、不畏相权;可是他们相信有来生,并且比常人更迫切地渴求着来生的自由与幸福,所以他们敬神畏佛,不敢有丝毫的亵渎。比起前几日一大箱一大箱抬入马府的古玩珍宝,今天的这场礼佛,才是李诗裕真正要送给马一贽的大礼。 “两位施主,里面请。”观音庙里的居士见到李诗裕等人到来,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前迎客,指引着二人入内。李凿和马一贽的随从则驻守在庙外,不得进入。 马一贽错愕地看向李诗裕,没有料到自己竟这样轻而易举地进入庙内,李诗裕报以温煦的微笑,轻声说道:“马监军启程在即,浙西无所有,文饶只好借神明之力,祝监军心想事成。” 说话间,两人在居士的指引下走到了正殿,只见殿内森然有序,周遭寂静无声,一尊与人等高的白玉观音像巍然伫立正中,眼神清明、似笑非笑地静穆看向前来进香的人们。 李诗裕虽然亲送杜氏到观音庙修行,但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将杜氏妥帖安置之后就下山离开,并未到过庙中正殿。马一贽首次入内,紧张万分,诚惶诚恐地不知如何安放手脚。幸而两个十二岁上下的道童及时给两人递上三根清香,不致让他们在殿内枯站。 上了香,拜完观音,便有另一位打扮相同玄色道袍的居士请两人到偏厅休息,奉上一盏清茶。接过茶盏,李诗裕不着急喝,端详着茶具说道:“这是越窑打出来的青瓷吗?” 居士简短地回答了一个字:“是。” 李诗裕闻着茶盏中散发出来的扑鼻香气,感慨道:“好香的茶,从前似未喝过。” “这是昨儿萧府新送来的,说是家里农户摘来做的茶,虽然不是什么珍贵的品种,但是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住持说李施主是善品之人,该会喜欢这茶,一早便吩咐我们备下了。”说起这个茶,居士源源不断地解释了许多。一口气将茶喝完的马一贽有些懊丧,没想到一盏茶还有这么多门道,早知道就该像李诗裕那样慢慢地喝,细细地品了。 好在一旁早有人注意到马一贽茶盏中的茶水空了,马上给他续了一盏。就在他仔细回味茶味时,李诗裕又问道:“今日怎么不见住持师太?” 居士解释道:“李施主来的不巧,今日萧、王、杜三府上的几位小姐来了庙里,住持师太正陪着她们在后堂说话。” 萧、王、杜三家皆是江南世族,百余年前就是这几家连同顾家出资建造起这座观音庙,这些家族的小姐们来了,少不得需要住持师太陪同。李诗裕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母亲书信中提及的与萧家的联姻一事,心念一动,不知道要与他议亲的萧家小姐,今日是否也在庙内? 很快,他就将这没来由的念头抛诸脑后,起身向居士告辞:“既然庙内有客,我们便不叨扰了,还请居士代我向各位师太和杜娘子问好。”马一贽本就在庙中待得浑身不自在,听得李诗裕告辞,如释重负,连忙跟着李诗裕一道走出了观音庙。 许是因为庙内有女客在,居士将两人送至庙外,就连忙命人掩上庙门,不再接待外客。马一贽得偿所愿,心情大好,邀约李诗裕道:“李尚书,山下芳菲已尽,山上春色正好,不如我们再一同往山上走走?” 马一贽的邀请正中李诗裕的下怀,他欣然应允道:“马监军,请。” 第39章 换了人间(其二) 作者有话要说:
命运的《兰亭集序》它又出场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这应该不会是它最后一次出场,敬请期待) 李诗裕和马一贽谈兴正浓,从观音庙出来,信步往烂柯山上走了很远。一同跟随的侍从们对这山路都不甚熟悉,奈何两位大人聊得尽兴,只得默默地跟在后面戍卫他们的安全。 李凿不像马一贽的随从那样忧心,李诗裕鲜少有上山踏青的游性,平日里除了到衙门公干,闲暇时总喜欢闷在书房里读书写字,连带着李凿也被困在府中,没有机会出门。今日难得上山,他自然得好好把握机会,饱览烂柯山上的无边景致。 江南的春天总是伴随着从地里冒头的竹笋一同到来,春风拂过,春雨落下,春笋便一溜烟地破土而出,尽情吸收着地上的阳光雨露,痛痛快快地拔高成长起来。 李凿眼中的烂柯山是由竹和花构成的:遍地都是破土而出的竹笋,满山都是娇艳盛放的桃花,间或有嘤嘤鸟鸣穿插其间,令人心驰不已。李、马二人再往高处走,穿过一座石桥、两方大石、三处浅潭,绕到山北背阴之处,忽而发现走入了罕有人迹之处。春花在这儿绝了踪影,只剩下多年的翠竹幽幽,掩映着四下无人的空谷。 走到这儿,李诗裕和马一贽收住话头,警惕地打量起四周的环境,不知自己现下身在何处。放眼望去,四周全是竹子,除了竹,还是竹,黄泥路到这儿断了头,也没有任何标识,透露着荒芜的诡吊。 “李尚书,我们现在是在烂柯山的何处?”马一贽问道。天色尚早,即使竹叶森然,日影斑驳,他们所处的地方还是明亮的,并不让人觉得害怕。 李诗裕虽然没有来过几次烂柯山,但是他对地方志读得很熟,略一思考,他就有了判断:“我想我们是到了枕粱门附近。”他向李凿吩咐道,“去周围打探一下,看看是否有一株烧了大半的梅花树。” 李凿去了半刻钟功夫,兴冲冲地跑回来向李诗裕回报:“老爷,后头果然有棵焦了一半的大梅树,枯了半面,另外半面还好端端地长着呢。” 李诗裕颇有把握地点点头,对马一贽说:“马监军,今日既上了山,不妨一同去见识一下枕粱门,如何?” 枕粱门,与山三派、归磬宗并称为江湖三大门派,蜚声江湖内外。马一贽岂会不知,他初任浙江监军时,曾派心腹几次密上烂柯山,想要聘请一位枕粱门高手做自己的护卫。然而,烂柯山好寻,枕粱门难觅,饶是马一贽派了好几拨人上山,都没能找到枕粱门的确切位置,只好无功而返。这一回与李诗裕上山,不仅进去了观音庙,还能一睹枕粱门风采,实在是意外之喜,马一贽岂有不依之理。 一行人在李凿的带领下,穿过眼前的这片竹林,来到了一处平缓地带。没了修长青竹的重重遮挡,人们的视野豁然开朗,李诗裕口中的那株梅树,一下子跃入了眼帘。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眼见到了这株饱经沧桑的梅树,才真正领悟到自然的造化之功、钟神之秀。人们诧异地看着眼前这株半枯半荣的梅树,不由得为它惊人的生命力折服。就连久居宫城、见多识广的马一贽也微睁双目,鼻息轻动,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诗裕见状,找准时机和马一贽徐徐讲起了这株梅树的由来。原来,这株梅树竟与书圣王羲之有些渊源。世人皆知王羲之与友人齐聚兰亭,曲水流觞,大笔一挥,泼墨写就千古第一行书《兰亭集序》,却不知书圣到访兰亭之前,他曾应友人之邀泛舟西行余杭,登临烂柯山上,亲手植下这株梅树,以作纪念。 斗转星移,世事变迁,琅琊王氏的一支经历战火冲击,决定南下。南下的这支王氏子孙最终在江都定居,被称其为江都王氏。他们知道先人曾在烂柯山上种下过一株梅树,便将这个轶事记载了下来,代代相传。 “这株梅树既是书圣亲植,如此珍贵,怎么会被烧成这样?”马一贽问道,他仔细观察了梅树上的烧痕,不像是被天火所焚,倒像是有人故意纵火为之。 李诗裕轻叹一声,“这得从太宗皇帝痴迷行书说起。太宗即位后励精图治、宵衣旰食,不消几年便让寰宇升平、海晏河清。闲暇之余,他不仅喜欢自己习字,更喜欢鉴赏各位书法名家的传世佳作。 一次,太宗皇帝听说《兰亭集序》的真品在书圣后人中代代相传,继承至今,其时这幅天下第一行书正由王家一位出了家的子孙,法号辩才的和尚保管。太宗心痒难耐,几番派人去找那辩才和尚索要,辩才和尚都推脱没有,回绝了太宗。后来被来人纠缠得烦了,便上烂柯山来在这梅树旁搭了个小棚子,整日伺弄这株先祖手植的梅树。 辩才和尚油盐不进,太宗皇帝那儿催要真迹得紧,前来索要《兰亭集序》的使臣恼羞成怒,一怒之下居然命人放火烧山,想要以此逼迫辩才和尚就范。好在这火才点燃,天降大雨,浇灭了山火,救下了半株梅树和辩才和尚的性命。” 听了李诗裕的话,马一贽才明白这半株梅树的由来,不禁好奇后来的结局:“后来辩才和尚和他手里的《兰亭集序》怎么样了?” 李诗裕强作欢颜,回答道:“马监军难道忘了长和四年江南大盗张世祺盗陵一事?” 马一贽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他记起来传闻张世祺从昭陵中盗得的,不是旁物,正是《兰亭集序》真迹。这样看来,《兰亭集序》最终还是到了太宗皇帝的手上,“那辩才和尚后来怎么样了?” “失去《兰亭集序》后,辩才和尚终日郁郁寡欢,怏怏不乐,最终积郁成疾,不到一年就圆寂了。”李诗裕说,他指着大梅树后头成片的梅林继续说道,“为了纪念辩才和尚,这儿的百姓自发在这株梅树后头种上了许多梅树。如今一到梅开时节,这儿就有十里梅花香雪海的盛景。说来也奇,辩才和尚去世之后,烂柯山上的梅花从此只开六瓣,再无五瓣。” “兴许是那辩才和尚的精魂寄身梅树,化作那多出的一瓣吧。”这个故事凄清传奇,连一向冷情的马一贽都被触动,有感而发。 故事讲完了,李诗裕收起自己的书袋子,回到正事上来,他走到那株晋梅前,朗声说道:“枕粱门下的小侠士,故事听得差不多了,我们如今迷了路,还请现身一见,帮忙指点下山之路。”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们皆是一惊,在这梅林之中除了他们,难道还有旁人不成?马一贽的侍卫们紧张地握住刀把,警惕地环视四周,防备有刺客突然发难。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人影像一把薄剑翩然从不远处的梅树上划落下来,轻盈点地,泰然自若地站在众人面前,质问道:“何人来我枕粱门下?” 侍卫们正待出手,给那人一个下马威,李诗裕主动上前禀明身份,化解一场争斗于无形:“我们只是前来观音庙进香的香客,贪恋春日旖旎风光,误入枕粱门下,实属偶然。还望侠女指点下山之路,好让我们早些下山。” 女子打量着眼前几人的衣着打扮,又从他们身上闻到了半山腰观音庙独有的香烛味道,便知道李诗裕所言虚实参半:他们的确去了观音庙进香不假,可是站在前头的两人身着绫罗、佩玉镶金,又有数人在旁戍卫,绝非等闲人物。她虽心知李诗裕有心隐瞒身份,并不想要点破,而是顺手推舟,往西一点,指路道:“跟着太阳下山的方向一直走,就能走到山下了。” 李诗裕还未答话,马一贽的一个侍卫先开了口:“你这指的是什么路,如今已到山顶,往哪个方向走都是下山路,我们还不是因为找不到能走的山路才来问你,你这小娘子可别不识抬举。” “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女子干脆地说完,强硬地催促这群外来者离开这里,“这儿是枕粱门,江湖规矩,大路朝天,朝廷、江湖各走一边,还请你们速速离开。不然,我就要请你们离开了。” 女子的话语惹怒了跟着马一贽一向在外头作威作福的侍从们,不等马一贽吩咐,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拔刀,想要对那女子动武。 李诗裕素知枕粱门不喜与朝廷打交道的规矩,还在纳罕那女子是怎么一眼判定他们是朝廷中人时,马一贽的手下已经忍耐不住,想要动手。他想要制止,念及马一贽没有发话,想来他一贯默许这群侍卫胡来,自己如今又有求于他,不能越俎代庖。约束他的底下人,只好作罢。 刀才出鞘,只听利落的“唰唰”之声响起,那女子手中不知何时握着几粒小石子,既准又狠地打到了侍从们握刀的虎口。侍从们没有防备,一时吃痛,连忙将刀丢了,捂住自己的虎口止痛。 马一贽看着自己的侍从在外人面前出了糗,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干咳了几声,急于离开这个地方。李诗裕见状,就势给他递了个台阶:“马监军,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下山为好。” 马一贽闻言,朝着零落在地上的几个侍从冷哼一声,拂袖离去。李诗裕和李凿向着那女子躬身致意,告辞离开,紧接着马一贽的侍从们也慌忙捡起被那女子打落在地的长刀,仓皇追随主人去了。 女子看着他们远去,将手里握着的几粒石子丢回地上,自己重新坐回梅树上去,百无聊赖地继续看守着这片梅林,不让外人擅入。因为这株被烧了一半的大梅树后头,就是枕粱门的所在。一个月后,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将要在这儿举行,迎接四方武林人士、江湖门派。 “小师姐,小师姐。”一个稚嫩的声音一边跑一边呼唤着谁,着急忙慌地跑到女子所在的梅花树下,瞪大双眼仔细寻找着人影。女子看着只顾低头找人没想到往上抬头一看的小师弟,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从梅树上翩然落下,稳稳当当地站在童子面前。 “小师姐,你又一个人偷偷上树,不带我,太不够意思了。”男孩忿忿不平地抱屈道。 女子轻轻捏了一把师弟软乎乎的肉脸蛋,说:“说吧,找我什么事?” “哦,忘了正事了。师兄师姐们都比完了,师叔让我叫你回去比武呢。”男孩瓮声瓮气地说。 女子抬头张望了一下太阳的位置,判断如今是什么时辰,有些失望地说:“这么快就比完了,师伯的这些弟子不大成器啊,这么不经打。” 她望了眼远处正往这边走来的两个人影,问道:“黄山、黄河两兄弟都输了?” 男孩点点头,告知女子几场比试的结果:“黄山六师兄被大师兄打败了,黄河七师兄被大师姐生擒了。” “既然已经输了比试,就应该快些过来和我换班。堂堂两个汉子,就这么输不起,被打败了还磨磨蹭蹭的不肯过来。”女子心直口快道。 男孩走近女子身边,悄悄说:“小师姐,其实六师兄、七师兄有些不服气,他们说因为师叔只有你一个弟子,其它师门弟子众多,为了给师叔面子,不让你太早被击败,所以你前头轮空了好几轮,现在去和其他胜者对决,最差也能拿个八等。” 女子听了这话,不以为然,放下狠话:“等着瞧,很快我会打得他们心服口服。” “小师姐,别急着走,你先把我抱到树上嘛。”男童无奈地冲着秦萧萧的背影喊道。 第40章 崭露头角(其一)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存稿较少,暂定之后每周四、六更新一章。存稿较多时会不定时加更 当李诗裕一行人追着太阳西下的方向跋涉在下山路上时,烂柯山上,十里梅林深处,枕粱门正在为挑选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参与今年的武林大会展开激烈角逐。 与李诗裕在梅树前匆忙一见的女子此刻已赶到了比试场地,穿过助威的人群,安静地站到自己师父边上。 “萧萧,你来了。”枕粱门前任掌门亲传弟子、现任掌门师弟庄亦谐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假寐,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窸窣响动,眼也不睁地问道。 “是,师父,弟子来了。”秦萧萧的回答声淹没在围观弟子们的喝彩声中,就在刚刚,掌门梁乐的大弟子梁闻喜一剑击落了师伯俞声最为得意的二弟子迟春早,率先占得了一个四强席位。 这个结果似乎并不令人意外,庄亦谐听到欢呼,没有睁眼就猜到是自家师兄的弟子获胜,掌门梁乐也不曾抬头鼓舞自己获胜的弟子,忙着安抚在先前对阵中败下阵来的徒儿们。 枕粱门创派百余年来,习武者众,发展至今,已历十数代。前任掌门梁与非生前收了三个弟子,分别是现任掌门梁乐、女弟子梁愫和关门弟子庄亦谐。除梁愫下落不明外,梁乐和庄亦谐各自收徒,构成了如今枕粱门下的两系。枕粱门另外两系则分别由梁与非师弟的弟子俞声、钱释道承继。 如今迟春早败北,俞声一系全军覆没。第二组比试双方还没有上场,围观弟子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秦萧萧和她的师父庄亦谐身上,好像预见了下一个全军覆没的门系会是他们。 庄亦谐依旧闭着眼,优哉游哉地等着比试结束他好回自己房里著书立论。秦萧萧冷着脸,直直地盯着已经上场的第二组双方,对于旁人的窥探目光无动于衷。 相比于枕粱门众弟子们,了解秦萧萧过去的读者们更为清楚秦萧萧的实力。这不足为奇,秦萧萧到枕粱门不过两年有余,其师庄亦谐门下始终只有她一个弟子,是以她还是和在萍水县时一样,自己独自练剑,反复校正动作,以求精益求精。 枕粱门各系之间秉持着泾渭分明的准则,认为弟子间相互切磋容易伤了和气,除了今天这样正式的比试之外,其余时候并不允许四系弟子擅自比试。因此其他师门的弟子对于秦萧萧的实力一无所知,只当她是个靠师父庇荫躺进八强的平庸之辈。 “第二场,余泽同胜。” “第三场,祝从容胜。” 前三场的赢家和四年前毫无二致。四年前就是他们三人一路高奏凯歌、过关斩将代表枕粱门参加了上一届的武林大会。 “第四场,秦萧萧对刘鄞。”场外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是为刘鄞提前庆祝的喝彩声。刘鄞是近两年梁乐门下新冒头的年轻弟子,功夫了得,隐隐有赶超师姐祝从容之势,不少弟子私下暗暗打赌,认为此次参加武林大会的三个人选中,会有刘鄞的一席之地。至于庄师叔这位从未显露过真本事的弟子秦萧萧,显然会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秦萧萧握着剑,目光坚定,在一片为刘鄞助威的加油声中登上了擂台。观看席上,安抚完弟子的梁乐面容一肃,用威严的目光喝退了此起彼伏的喝彩,比剑归来的梁闻喜和祝从容也约束着身旁的师弟妹们,不让他们影响擂台上即将展开对战的二人。 场内场外,重归寂静。 刘鄞和秦萧萧按照惯例互相向对方致意,礼毕,刘鄞礼让道:“小师姐,请赐教。” 秦萧萧也不客气,当即出招,剑指刘鄞。刘鄞没料到秦萧萧出招如此迅疾,连忙拔剑应对。 轮到自己的弟子上场,庄亦谐依然没有睁开眼睛关注擂台上战况的打算,不慌不忙地靠在椅子上养神。忽然,周遭响起了一阵惊呼:“她是疯了吗,居然没有拔剑。”还有声音小声地揶揄道:“不会是她太过紧张,忘记把剑从剑鞘中抽出来了吧。” 这下子庄亦谐坐不住了,连忙坐起身来,睁大眼睛注意着擂台上的战况,只见台上刘鄞手中有寒光闪过,显然是剑锋折射的光影。反观秦萧萧,她手中拿着没有出鞘的长剑,游刃有余地应对着刘鄞的各路剑招,有条不紊地见招拆招,格挡到位,使得刘鄞的剑尖根本近不了她的身,更遑论伤到她分毫。 “疯丫头。”庄亦谐对秦萧萧这个冒失的弟子又恨又恼,恨不得现在就去场上把她拉下来,痛骂她一顿,好好改改她的臭脾气。站在边上的弟子清楚地听见了小师叔的话,却一个个站得笔直,大气也不敢出,生怕错过了秦萧萧和刘鄞的精彩对决。 如果有人认为庄亦谐的这句疯丫头是在为秦萧萧提心吊胆的话,那他就大错特错了。比试没开始前,庄亦谐便知道以秦萧萧的武功,战胜初露锋芒,锐气有余、灵气不足的刘鄞易如反掌。所以他一直合眼静坐,对于这场比试的胜负不感兴趣。可他没有料到,秦萧萧被赛前众弟子的轻蔑和漠视激起了如此强烈的好胜之心,居然选择以剑不出鞘的方式夺取这场胜利,失去了剑客最该有的礼敬之心。 她这样做,没有尊重她的对手刘鄞、没有尊重她手中的剑、没有尊重这场比试、更没有尊重如今身为剑客的她自己。 就在庄亦谐为自己忽视对弟子的教育自责时,这场比试胜负已分。 “第四场,秦萧萧胜。”毫无悬念的结果,却因秦萧萧的意气用事添了别样的滋味。刘鄞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失败,他收剑回鞘,依旧不卑不亢地向对手秦萧萧致意,沉静地走下了擂台。 和前面几场比试结束时的热闹场景不同,这场比试结束之后,场上场下全都静悄悄的,弟子们乖觉地打量着诸位师父、师叔伯的表情,不敢笑,也不敢闹,一个个严肃地目送着胜者秦萧萧面色平静地走回庄亦谐身边。 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师父。”半蹲在庄亦谐身边,抬头看着他,目光里闪动着获胜的喜悦,像是等待着称赞的孩童。 庄亦谐没有理睬她,而是向一旁负责安排场次的弟子问道:“下一场比试是在明日吧?” 弟子看了一眼安排,回答道:“是的。” 庄亦谐点头道:“好。”随后起身离开,给秦萧萧丢下四个字,“随我出来。” 临渊潭旁,庄亦谐负手望着清撤潭水,背对着弟子秦萧萧,语带愠色问道:“知道你今日错在哪里了吗?” 秦萧萧站在庄亦谐身后,看着潭水中自由游弋的鱼儿,生硬回答说:“弟子不知。对阵之时,我使的每一招都很准确,使力也很到位,没有给刘鄞留下丝毫破绽。” “是,你使剑的本事是很了得,可你没有一个剑客该有的礼数。我知道,其他门下的弟子轻视你,忽略你,你急于在这场比试里证明自己,不让别人认为你是凭着做了我的单传弟子才入围的八强。”庄亦谐恨铁不成钢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了争这一口气,置刘鄞于何地。你这样做,实在大大失了一个剑客应有的水准。” “可我本来,就没打算做一个剑客。”秦萧萧直着脖子,犟嘴道。 庄亦谐被秦萧萧气得不行,冷笑一声:“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你拜入枕粱门下原不是为了习武,而是为了报仇。” 秦萧萧目光冷冽,星眸中寒光一闪而过。徐二狗,两年多了,你如今身在何处?等着吧,总有一日,我会让你注意到我,主动来与我对决的。秦萧萧握紧手中的剑,坚信距离这一天的到来不会再要太久。 不知何时,庄亦谐转过身来,他看着秦萧萧坚毅的脸庞,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你抱着复仇的念头习武,纵使你有再厉害的本事,也成不了最强的剑客。注定走不到最后,走不到最后啊。” 说罢,庄亦谐离开了临渊潭,将秦萧萧独自留在了那儿。秦萧萧走到庄亦谐先前站着的地方,俯瞰自己落在寒潭中的倒影。她的身影甫一靠近,原本围在岸边的鱼儿倏地一哄而散,四处逃窜。她不禁回想起之前在美人地时自己和黎小容、郑康一起在溪边玩耍的时候,那儿的鱼亲人,不会动不动就游走。 秦萧萧握紧手中的长剑,好似一剑在手,她便能握住逝去的少年时光。她暗暗下定决心,等她找到徐二狗,替阿娘报了仇,她就回美人地去,继续在县衙做一个小小差役,这便是她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未来。 四散的鱼儿重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游了回来,谨慎地潜伏在水下,留心着陆上之人的一举一动。秦萧萧没有发觉,两年多的时间里,时间打磨了她的意志,提升了她的剑术,也增加了她周身的杀气。 未来的道路在她离开萍水县、奔赴烂柯山之时就已和她此前的生活分岔,从此各奔东西,不复重合。 第41章 崭露头角(其二) 次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正是适合剑客们比剑过招的好天气。围观的弟子们将比试场地围了一圈又一圈,站得挨挨挤挤的,都想来看看庄亦谐师叔门下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弟子秦萧萧,今日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只可惜,秦萧萧让他们失望了。 经过昨日的多番比试,最终进入今日车轮战的四位弟子分别是梁乐座下弟子梁闻喜、祝从容;钱释道座下弟子余泽同以及庄亦谐座下弟子秦萧萧。他们每人须与其它三人比试一场,最终胜出场次最多的三人将代表枕粱门参加本次武林大会中年轻一代弟子的比试,角逐成为江湖中人备受瞩目的后起之秀的机会。 日渐当空,四名弟子之间如今已比过三场:首场梁闻喜不费吹灰之力击败了同门师妹祝从容,紧接着秦萧萧连环攻势步步紧逼打得余泽同毫无还手之力,继而梁闻喜使出清谷剑法迎战余泽同的大浪淘沙,两人连过两百余招,终于还是梁闻喜的清谷剑法更胜一筹,破了大浪奔竞的剑气。 如此三场比试结束,接下来秦萧萧与祝从容的对决可谓至关重要。从净胜来看,梁闻喜目前两胜零败稳居第一,提前拿到了三甲名额;秦萧萧一胜,祝从容和余泽同均无胜绩。倘若秦萧萧赢了祝从容,那么秦萧萧和梁闻喜一样同得两胜,跻身三甲席位;零胜的祝从容和余泽同无论谁赢过对方,都将获得最后一个武林大会比试席位。倘若秦萧萧输给祝从容,那么秦萧萧、祝从容各积一胜,接下来秦萧萧与梁闻喜、祝从容与余泽同的对战结果将至关重要。 场外观战的弟子们屏声敛气,期待着秦萧萧和祝从容的对决。尽管秦萧萧昨天与刘鄞的对决让大伙儿对她刮目相看,但是祝从容的实力同样不容小觑,与同门师兄梁闻喜被誉为新一代的“枕粱双子”,以防御周密和进攻果决闻名。 “大师姐,请赐教。”秦萧萧迎风而立,面对即将到来的对剑,她毫不畏惧,只觉得兴奋,又有了一次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秦萧萧拿剑的手微微颤抖,仿佛她的振奋心情已经传递到了剑上,迫不及待地想要出鞘应战。 许是为了满足围观人们的好奇心理,秦萧萧这次早早地拔剑出鞘,认真地对待这次对战。在旁观战的庄亦谐半睁着双眼,看到她的这一举动满意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便继续闭上眼睛,构思他的新作了。 与前几场比试不同,秦萧萧和祝从容的对决更类似于“推拉”。她们二人极其擅长防御,尤其是祝从容,她巧妙地避开了秦萧萧的每一次攻击。秦萧萧擅长连环攻击,她先用一招雷声阵阵佯攻祝从容的左肩,再使一记扫堂腿横扫祝从容的右腿,双管齐下。祝从容同样经验老道,虽然只旁观了秦萧萧与刘鄞的一场比试,她对秦萧萧擅使的套路已烂熟于心,并没有沾沾自喜于躲过她的先手,而是留神防备着她的后手,不让她有机可乘。 如此见招拆招,两人相持不下一百三十余招,引得其它弟子们连连喝彩,惊叹不已,就连俞声和钱释道两人都击节叫好,感慨枕粱门下英才辈出。 百招过后,秦萧萧进攻节奏丝毫没有放缓,反而越战越勇,奇招频出。反观祝从容,则显得有些力有不逮,防御上显出几个漏洞来。就在此时,秦萧萧兵不厌诈啊,再次用了在第二十四招用过的野火燎原,出其不意想要攻击祝从容的后背。祝从容反应过来,迅速转身,不给秦萧萧可乘之机。未曾想待她转过身来,秦萧萧并没有再使第二十五招使的空山见月,而是摆脱模板化的招式,直接用两个手指点住了她的穴道,令她动弹不得。 这一变数发生的太快,以至于过了几秒,场外才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为始料未及的结尾,为精彩纷呈的对决,为拼尽全力的两位剑客。她们尊重手中之剑,尊重这场比试,尊重身为剑客的自己,才会比出如此荡气回肠的一局。 众弟子的掌声中,刘鄞望着擂台上和祝从容致意的秦萧萧,想起今日赛前秦萧萧郑重来为昨日过失向自己道歉,心悦诚服地为她鼓起掌来。 秦萧萧与祝从容对决胜负既分,梁闻喜和秦萧萧各积两胜,拿到了参加武林大会的资格,而尚未拿到首胜的祝从容和余泽同,则需要战胜对方才能夺得第三名。 因着祝从容和余泽同对战的重要性,才与秦萧萧比试完的祝从容体力无法完全恢复,便由稍事休息的秦萧萧与梁闻喜先开始对阵。 按着俞声和钱释道的想法,秦萧萧和梁闻喜既已提前锁定三甲,无需再多比这一轮。奈何不光场下围观的众弟子们翘首以盼两人的对决,就连两人的师父梁乐与庄亦谐,也都对这场比试乐见其成,想要看看自己的弟子水平究竟如何。钱释道只得顺应大伙的意愿,让秦萧萧和梁闻喜准备对战。 一个是从小在枕粱门长大侠义为怀的少年剑客,一个是半路拜师锱铢必较的孤傲少女;一个承袭清谷剑法,一个自创古怪剑招。同在武林,他们的习武经历是如此的截然不同、大相径庭,今日却要同台竞技,分出伯仲。 这场即将开始的比试几乎将枕粱门所有人都吸引了过来,各处要人值守的地方都只留了最少的人,其余人全都赶到了看台上,心潮澎湃地期待着掌门梁乐座下大弟子梁闻喜和小师叔庄亦谐单传弟子秦萧萧的过招。 看台上,枕粱门掌门梁乐神色庄重地端坐其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擂台上的两人。素来行动随性、不拘小节的庄亦谐此时难得地挺直了腰板,手里拿着一把厨娘才煮出来的蚕豆,边吃边等着比赛开始。 “师妹,请吧。”梁闻喜看着擂台前方的香炉中点燃了线香,标识着对决的开始。 “大师兄,你先请。”秦萧萧拒绝了梁闻喜让自己先出手的好意,示意还是梁闻喜先出招。 梁闻喜温润一笑,领了秦萧萧的好意,不再谦让,挥剑出鞘。梁闻喜起势便是清谷剑法中最为经典的春之破晓,利剑划破长空,长啸一声有如惊蛰雷动,直指秦萧萧面门。 清谷剑法,是剑圣邹清明倾尽毕生所学创立的一套剑法,据传剑圣有一同胞妹妹邹谷雨,红颜天妒,过早离世。为了纪念胞妹,邹剑圣各取自己和妹妹名字中的一个字,命名这套剑法为清谷剑法。正是出于这个缘故,清谷剑法亦刚亦柔,刚柔并济,不像其他剑法那样只适合男性或只适合女性修习。相反,无论男女,通过研习这套剑法,均能使他们的武功更上层楼。 春之破晓这招,秦萧萧在与祝从容对决时就见她使过,可如今见梁闻喜使出这招,才知看似寻常的这路剑法,实则蕴藏无限变化。祝从容先用春之破晓,后接雷声阵阵,以防代攻,逼退了秦萧萧三次进攻。梁闻喜则不然,他在春之破晓之后同样用了一招雷声阵阵,却不是为了防守自身,而是来破解秦萧萧的防守。 “好。”台上的梁乐看了擂台上两人你来我往的过招,言简意赅地夸赞道。 一旁的弟子听了,附和道:“师父,大师兄果然厉害,三两下就逼得师妹露出了防守上的破绽。” “我说的是你们师妹。”梁乐盯着擂台上的动静,他这厢话音刚落,擂台上秦萧萧一个下腰,躲过梁闻喜的晴空飞鹤,同时顺势抓住重心,一个扭腰直立,趁梁闻喜意欲收剑、无暇他顾之时,还了他一招晴空飞鹤。 “好,好极了。”梁乐接着夸奖道。弟子们这次不必多说,都明白师父这是在夸萧萧师妹,也跟着为秦萧萧叫好。 梁闻喜和秦萧萧擅使快招,攻防交替速度十分之快,两人你来我往,半柱香尚未燃尽,两人已经打了近八十招,旗鼓相当,未见任何一方显出疲态。 空山见月,不,是猴子捞月,秦萧萧使了个障眼法,假意让梁闻喜以为自己下一招要出空山见月,实则在出剑时迅速换招,腾空而起,试图从上方向梁闻喜落剑。 梁闻喜觉察到秦萧萧剑法有变,本能般地将右腿往前迈出半步,将手中之剑高举过头,生生抗下秦萧萧的迎头一击。 旁观者们均是一惊,嘈杂的场外一下子沉寂下来,无声感叹两人的应变能力竟已敏捷至此,实在非寻常弟子能及。 一直默默观战的庄亦谐开了口:“孺子可教。”甚为欣慰地将手中的蚕豆吃完,随意找了块布头擦了擦手,再次慵懒地躺倒在椅子上,不再关注场上的战况。 “小师叔,萧萧师妹果然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呐。”有与庄亦谐较为熟络的弟子为他添上一盏茶,凑趣道。 庄亦谐闭着眼睛,反驳道:“非也非也,这丫头马上就要输了。” 坐在庄亦谐不远处的梁乐听到了他这句话,侧头问自己的这位小师弟:“后生可畏,你这位弟子未必打不过闻喜。” “刚刚那一击,看似是萧萧占据上风,夺得了主动权。然而梁闻喜举重若轻,实则已经逆转了战局。”庄亦谐睁开眼睛,瞥了瞥擂台前头即将燃尽的线香,总算夸了一句自己的弟子,“不过萧萧丫头撑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久。早知她这么能打,刚才我应该多抓一把蚕豆的。” 梁乐起先听庄亦谐说得认真,后来听他讲起蚕豆,才知道师弟还是师弟,并没有转了性子。他只得无奈一笑,继续纵容自家师弟信马由缰的话头。 师兄弟两人说话间,一旁的弟子们忽然发出一声长叹。擂台上,梁闻喜取得了这场对决的最终胜利,再次证明了掌门首徒绝非浪得虚名。同时,经此一战,枕粱门众人对于一向闭门造车、执着于从书卷里习得武功真谛的小师叔庄亦谐有了全新的认识:武功不好的师父也能教出非同凡响的徒弟。 落败的秦萧萧并不沮丧,真心实意地对梁闻喜说:“多谢师兄,让我见识到完整的清谷剑法。” “师妹亦让我获益良多。”梁闻喜收剑入鞘,抱拳向秦萧萧致意。棋逢对手,胜败已无关紧要,两人心满意足地走下擂台,各自到无人处复盘去了。 望着梁闻喜和秦萧萧下台的身影,梁乐忽然回忆起了多年前自己和师妹梁愫对战完走下擂台的光景。秦萧萧拜入枕粱门两年多来,一直跟着庄亦谐钻研剑道,深居简出,梁乐很少有机会见到她。今日一见,师妹的身影竟与这位师侄的背影重合在了一起,让梁乐古井般沉寂的心为之一振。 枕粱双子,这个名号曾经属于他和师妹梁愫,现如今梁闻喜和祝从容也常被称作枕粱双子。梁乐定定地看着梁闻喜和秦萧萧出神,明白不久之后,枕粱双子的头衔就会易主,落到梁闻喜和秦萧萧的头上。 今日注定是个多思的日子,梁乐又想起了师父临终时的嘱托,让他守好枕粱门,切不可使之没落。时至今日,梁乐终于可以有底气地告慰师父,自己没有食言。梁闻喜与秦萧萧,注定会接过枕粱双子的光环,将枕粱门发扬光大。 只是此刻的他还不知道,这两人还不是最为耀眼、最为出众的枕粱双子,还有一位深藏绝技、未遇名师的少年正跋山涉水、披星戴月朝着枕粱门赶来,彻底开启枕粱门的光辉一页。 后世曾有诗曰: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诗坛如此,江湖亦然。 第42章 剑亦有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对26章、32章中提及的秦悼官职进行了修正,由原来的吏部尚书改为户部尚书,造成不便,特此说明,并加更一章(周四、周六更新照旧),希望大家阅读愉快! 本章解锁新人物萧訚訚——凡人也曾见观音。她会和秦萧萧、许彦等人产生怎样的纠葛,敬请期待。 临渊潭静悄悄的,鱼儿们扎堆聚在浅水区游戏,没有注意到秦萧萧何时来到了岸边。远处,本次擂台赛的最后一场,祝从容和余泽同的对决已经开始。 秦萧萧望着清澈而不可见底的潭水,因为与梁闻喜过招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冷静地对着水面复盘起两人对剑时的一招一式。两年多来,与枕粱门年轻弟子的佼佼者梁闻喜比试,领教清谷剑法的精妙之处一直是她的一大心愿,今天,她终于如愿以偿。 如果说秦萧萧还留有些许遗憾的话,必然不是因为她输给了梁闻喜。对于今天的失败,秦萧萧心服口服,她现在打不过梁闻喜,不代表往后打不过梁闻喜,她不会纠缠于一次的失败舍下来日的无限可能。只是她总觉得,梁闻喜的清谷剑法,和她从师父庄亦谐那儿得知的清谷剑法,似乎有些不同。 “丫头,输了就躲到这儿来哭鼻子吗?”庄亦谐拿着刚从藏书阁里借来的旧书,走到秦萧萧身后。 秦萧萧早发现师父偷偷过来,就藏在自己身后,却不点破,等他开了口,才转过身来,假意抹着眼泪,向庄亦谐说道:“师父希望见到我落泪的样子吗?” 庄亦谐连连摆手,拒绝道:“别,铁打的秦萧萧,是不会因为这点挫折哭泣的。”他正想问秦萧萧今日与梁闻喜的对战有何收获,擂台上传出一阵骚动,像是祝从容与余泽同的比试分出了胜负。 “丫头,你觉得祝从容和余泽同,谁赢了这一局?”庄亦谐考起了自己的弟子。 秦萧萧不假思索,立即回答道:“应该是偏好进攻的钱师伯胜了主张以守代攻的掌门师伯。” “聪明,不愧是我庄亦谐的弟子。”庄亦谐满意地捋了捋自己前不久被烛火烧掉大半的山羊胡子,既是赞扬秦萧萧,又是夸耀自己,“枕粱门这么多年轻弟子里,就属你的脑袋瓜最灵光。不然,我也不会收你做我的徒弟。” 余泽同击败祝从容这个结果,可以说在他俩对战之前就已尘埃落定。这是由他们两人的剑路决定的。 从实力上来看,祝从容与余泽同旗鼓相当,祝从容习武年岁长于余泽同,实战经验更为丰富;余泽同出招力量大于祝从容,攻击实力更胜一筹。祝从容师承掌门梁乐,学习的都是以防守为主的招式,即使用了极具攻击力的招式,也因力道不足而缺乏制敌的能力;余泽同从师父钱释道那儿学到的是如何出快招、如何使狠招、如何一招制敌。 擅于防守而疏于进攻的祝从容对上近一年来剑术大涨出招迅疾的余泽同,除了被动地防御,很难从他剑下讨得取胜的机会。 “今天见识了清谷剑法,感觉如何?”庄亦谐关心起弟子的对战心得来。 “清谷剑法名不虚传。”秦萧萧诚恳地向师父表达自己对于这套剑法的欣赏,同时也吐露了自己心中的疑虑,“不过,我总感觉我领教的清谷剑法,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好像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庄亦谐了然地点点头,点拨秦萧萧道:“剑圣邹清明将平生所学凝练成一套二十四式的清谷剑法,其中奥妙,自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参透顿悟。他完成清谷剑法时,年逾四十,对于生老病死、爱恨别离都有了切身的经历。加上他早年跟随太宗皇帝征战沙场,见惯了,也就看淡了。 相传在他即将写成清谷剑法时,他的胞妹意外离世,这一变故使得清谷剑法的最后两招充满肃杀萧瑟之意,极难运用。今日梁闻喜与你对阵,他便没有使出这两招,不然或许可以早十五招赢了你。 你觉得梁闻喜的清谷剑法和想象的不同,是因为梁闻喜和邹剑圣的阅历不在一个层面上。邹剑圣写就清谷剑法时,太宗皇帝已经即位多年,天下一统、海晏河清,英雄归隐、江湖平静,所以他写就的这套剑法内核不在于求胜而在于制衡。万事万物都讲求一个平衡:阴阳平衡、昼夜平衡、冷热平衡…… 梁闻喜虽然从小研习清谷剑法,但他阅历尚浅,历练不足。今日我看他使出清谷剑法,并不能将平衡二字完全融汇到剑法之中。” 秦萧萧若有所思地听着庄亦谐的话,似懂非懂。庄亦谐看她懵懂的眼神,知道她没有完全理解自己的话。他拍拍秦萧萧的肩头,和她说:“丫头,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别着急,慢慢来,什么时候你明白了我说的话,什么时候梁闻喜就不是你的对手了。” 见秦萧萧呆立在潭边,一副不想明白就不打算离开的样子,他又好笑又好气,一把将她从那儿拉了下来,“好了,站在那儿想个一天一夜也想不明白的。掌门师兄大概派人来找你了,快回去吧。” 秦萧萧回过神来,才看到俞声师伯的弟子封妙昙向自己走来。秦萧萧迎上去一问,果然是掌门梁乐遣人在找她。对战胜负已分,代表枕粱门出战武林大会与其它门派的年轻弟子较量的人选也已确定。今年的武林大会轮到枕粱门承办,掌门自然还有些话要叮嘱诸位弟子,顺便做一番简短的誓师动员。 封妙昙见到庄亦谐,毕恭毕敬地向他行了礼,比往日用心了许多。此次对战,众弟子见识到了秦萧萧小师姐的风姿,也发现了庄亦谐小师叔绝非纸上谈兵之辈。因此,庄亦谐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来,连带着受到的尊敬也水涨船高。 “小师叔,您不回罗英堂了吗?”封妙昙问。 庄亦谐指了指手中的藏书,推脱道:“我就不去了,桌案上堆着好多书没看呢,萧萧去就行了,掌门会理解的。” 罗英堂内,梁乐望着下首齐聚一堂的弟子们,正欲说话。门口忽然闯进两个弟子,没头苍蝇似的在队伍中乱窜,找不到自己师门的位置。其中一个弟子没看准位置,径直闯到最前排,插在了秦萧萧前头,站到了梁闻喜边上。 秦萧萧于位次一事并不介意,见是师伯钱释道门下的弟子乔松石,默默往后退了一个身位,站到了祝从容边上。梁闻喜自小跟着师父梁乐,深知师父极为重视秩序二字,见弟子如此鲁莽无序,必然生气,悄声提醒道:“站错了。” 乔松石今日原应同秦萧萧一同在梅林巡查,不知何故擅离职守,独留秦萧萧一人在梅树前见到了迷了路的李诗裕一行,如今又忘了集会的时间,实在反常。桥松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站错了位置,梁乐已经面露不悦,搁下要说的关于武林大会的事情,责问道:“你二人是从哪儿回来的?” 乔松石拉着师弟黄山一路从外头狂奔着回来,此刻气还没有捋顺,耳边便传来掌门洪钟般的问话,只觉像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响,乔松石嗫嚅着说:“回,回掌门,我们,我们没干什么。” 这样避重就轻、似是而非的回答自然不能让梁乐满意,他转而问黄山:“说,跟着你师兄做什么去了?” 黄山年纪尚小,上月才过了十三岁生辰,对于师父兼掌门向来恭敬有加,不敢违逆。今次迟到,他自知有错,耷拉着脑袋不肯抬头,听梁乐问到自己,不敢有所隐瞒,竹筒倒豆子般如数和盘托出道:“回师父,回掌门的话,乔师兄带我去见观音娘子了。” 烂柯山上,先有观音庙,尔后再创枕粱门。百余年来,枕粱门一直约束弟子,不让他们随意在山间走动,以免打扰了在观音庙里修行的居士。梁乐听黄山如此说,便认为他和乔松石两人是去观音庙周围闲逛了,问道:“山下常有女客到观音庙中进香,你二人可有冲撞她们。” 黄山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否认道:“我们只在山顶远远地望了望,不敢出了梅林。” 梁乐素知黄山胆小,说的应是实情,今日还有正事要说,便不再追究二人的过错,让师弟钱释道和大弟子梁闻喜将门下弟子领回,将这一页揭了过去。 梁乐清了清嗓子,终于说到了正题上来。下首的黄山涨红了脸,恨不得将脑袋缩回脖子里,将属于秦萧萧的位置让了出来,退回自己原本该站的位置。梁乐的话一句接着一句,流畅得听不到语句间的停顿。这些话传到黄山耳边,却像碰到了坚实的屏障,一句也没有进到他的耳中。 黄山刚才所言的见观音,并不是梁乐以为的见了观音庙中供奉的观音像,而是见到了下凡的观音娘子。乔松石带着他去了山上的揽月峰,在那儿可以清楚地观察到观音庙里的一举一动。今日,他分明瞧见那画像上的观音从画中走了出来,衣袂翩翩地进了观音庙中,再不见踪影。那观音娘子只出现了片刻便消失不见,黄山如今回想,越想越觉得恍惚,不知自己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中见到了这尊仙子。 这厢黄山还在纠结,掌门梁乐的话已经讲得差不多了,他轻咳一声,收尾道:“擂台战胜负已分,此次代表枕粱门参加武林大会与其它门派年轻一辈佼佼者进行对决的人选就是梁闻喜、秦萧萧和余泽同。” 梁乐话音才落,与梁闻喜、余泽同同门的弟子们纷纷鼓掌欢呼起来,为各自的大师兄高兴。庄亦谐门下只有秦萧萧一个弟子,对比之下,显得冷清许多。好在有梁闻喜、祝从容、刘鄞和余泽同过来向她道贺。 正事已经说完,梁乐、钱释道和俞声三人还有门内要务亟待处理,先行离开了罗英堂。几位长者离开,堂内的气氛便明亮了许多,弟子们趁着今日不用练武的空当,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闲聊谈天。 秦萧萧素来不爱凑这个热闹,于她而言,有这个时间,不如找个僻静的地方练剑,复盘今日自己是如何败在清谷剑法之下的。一派喧腾之中,没人留意秦萧萧是何时离开的,她绕开聚集的人流,打算从罗英堂的后院离开,不想撞见了同在后院廊下的梁闻喜。 梁乐门下弟子众多,梁闻喜又是最得师弟妹们信赖的,这种时候,向他前来祝贺的人一定很多,怎么也跑到后院来躲清静了?这可不像老好人梁闻喜的风格。秦萧萧这么想着,悄悄地探出头去,才看到梁闻喜身侧还有一人,正坐在廊下,背对着秦萧萧,似在和梁闻喜说话。 说话间,梁闻喜握住了那人雪白的双手,面容真挚,似乎是在安慰她。当过衙役的秦萧萧眼尖得很,一眼便认出那个窈窕的背影属于梁乐门下的女弟子祝从容。梁闻喜与祝从容自小在梁乐门下习武,作为枕粱双子相携长大的那些岁月,锻造了他们的默契,生发了别样的情愫。 看到他们,不由得让秦萧萧想起同她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黎小容和郑康,好久没有收到他们从萍水县寄来的书信了,不知他们是否安好。秦萧萧不忍打断这份美好,正想原路折返,梁闻喜先一步看见了她,向她点头致意,牵着祝从容的手,依旧坦荡地没有放开。秦萧萧点了头回过礼,悄然从反方向离开了。 燥热的晚风送着夕阳渐行渐西,宣告着一天即将过去。秦萧萧站在揽月峰上,抬头望天,只见东边挂着一弯冷月,西边悬着半轮残阳,日月遥相辉映,各领一段风姿,她拔剑出鞘,以日光为伴,月华为友,心无二志地练起剑来。 就在秦萧萧独立揽月峰忘我舞剑之时,观音庙里袅娜地走出一个女子,怔怔地看着山顶舞剑的翩然身姿,不自觉落下泪来。这正是:揽月峰姮娥轻舞剑,观音庙仙子悄落泪。在过去长久的岁月里,两人一明一暗、一动一静,恰如天际的日与月,各自偏安一隅,未能相见。 长和七年的春天,热烈地播种下许多希望的种子,等待着,等待着,等到来日枝繁叶茂,时机成熟,会有重逢之时。 第43章 所谓江湖 暮春时节,烂柯山上,十里梅林中的梅树大都挂了果,长出青色的带着绒毛的小果子,摇曳在沉醉的春风里。站在山上往下看,田间的麦子已经变成了金黄色,在阳光下闪烁着黄灿灿的光芒。 枕粱门上下无暇留恋山上山下的好景致,上至掌门梁乐、下到去年才刚拜入门中的弟子,大伙儿都在为三日之后的武林大会奔忙,就连一向喜欢偷懒耍滑的乔松石也在师父钱释道的严厉督促下,跟在祝从容的身后帮着布置此次前来的各大门派的住所。 若说枕粱门如今还有闲人的话,那非梁闻喜、秦萧萧和余泽同莫属。他们三人肩负代表枕粱门出战武林大会的重任,这些日子各类纷繁杂事都将他们排除在外,全力保障他们安心练剑。 为了不辜负门中上下对他们的期待,梁闻喜占了十里梅林,余泽同选了揽月峰,各自埋头练剑,全然不理门内诸事。只有秦萧萧另辟蹊径,常常不请自到,或是坐在屋檐上看众人干活,或是蹲守在庄亦谐的书斋翻箱倒柜,或是一个人站在临渊潭前发呆,总之,就是没有花时间在练剑上。 这日,秦萧萧又一个人溜进了庄亦谐的书斋三一集,东翻西找,不多时就扒拉出几本记载着关于山三派、归磬宗、伏龙堂等几大门派武学的典籍来。秦萧萧找了个软垫坐下,随手打开一本,正要研究,却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合上书籍,将它高举过头,迎着阳光查验起来。 三一集的门开了,庄亦谐捧着一沓书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顺着开门的空当,倾泻的阳光裹挟着细小的灰尘一并蹿了进来,将秦萧萧手上的书册照得透亮,映出了书里头蚯蚓般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庄亦谐见到秦萧萧拿着书又不像在看书的样子,调侃她道:“怎么,如今长了本事,不用看书也能记住这些招式了?” 秦萧萧见师父来了,忙放下手里的书,跑到庄亦谐身边,接过他手中厚重的一沓东西,给他搬到桌上。庄亦谐拿着这沓东西走了一路,又热又渴,忙不迭地拿了个大茶碗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碗冷茶,一口气咕噜咕噜全喝完了。 喝了茶,解了渴,庄亦谐才接着问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这些天梁闻喜和余泽同可一天都没落下练习,你倒好,成日跑到我这儿来偷懒,你不想在武林大会上夺魁了吗?”边说着,庄亦谐将书斋里门窗都打开,让外头的日光痛痛快快地照进来,将整个屋子照的敞亮,随后将屋内点着的蜡烛一一灭了。 秦萧萧恰到时机地给庄亦谐续上茶,这才回答道:“我自然是想夺魁的。可是临时抱佛脚,抱了也白抱。现在离武林大会开始没几天了,就算我十二个时辰连轴转地练剑,剑术也提升不了多少。” 庄亦谐拿着茶碗,并不急着喝,以他对秦萧萧的了解,她突然转了性子,琢磨起平时碰都不愿碰的典籍册子,必定是为了武林大会。 果不其然,秦萧萧满脸堆笑,讨好地向庄亦谐说:“师父,剑术上比不过,可以从招式上入手啊。”陆婉生前,曾经给秦萧萧讲过田忌赛马的故事,如今秦萧萧想要在武林大会上拔得头筹,难度不小。同门的梁闻喜清谷剑法用得纯熟,剑招老道,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还有其它门派没有对决过的少年英豪:山三派的郑可贤、归磬宗的漆褚宁、伏龙堂的宋英杰……见过的没见过的,秦萧萧无法得知他们的剑术修习到了何等境界,只能从各大门派武学的路数着手,思考破敌奇招。 庄亦谐扫了眼秦萧萧鸠占鹊巢摊在他桌上的典籍,此次来参赛的各大门派,她都找了相应的书籍翻阅,就是少了枕粱门的。庄亦谐奇道:“前不久你不是输给了梁闻喜,怎么不好好研究一下清谷剑法的奥妙?” “清谷剑法的奥妙,师父您不是讲给我听过了吗?”秦萧萧提醒道,她明亮的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笑意,“下次再对上梁师兄,我可不会输了。” “是吗。”庄亦谐找了把椅子随意坐下,听秦萧萧继续说她对于清谷剑法的感悟。 “师父,您不是和我说过,剑圣前辈在写就这套清谷剑法时,讲求的是一个平衡之道。可是梁师兄使出的清谷剑法里,只有平稳没有制衡。若我将他连贯的招式打断,那他的清谷剑法就支离破碎了。”在秦萧萧见到梁闻喜和祝从容的瞬间,她忽然明白过来梁闻喜的清谷剑法别扭在哪儿了,他和祝从容的剑招看似大有不同、风格迥异,其实实质上都带有优柔不决的特质。 “有点意思。”庄亦谐听完,评价秦萧萧想出的战胜梁闻喜的方法道,“可是你这方法,只能胜过他一次。之后他有了防备,你这招就不管用了。” 秦萧萧点点头,顺从地说:“师父,我知道。梁师兄的武功在我之上,我原不想用这投机取巧的方法赢过他的。可是这场武林大会至关重要,我不能输,也输不起。” 秦萧萧的心思,庄亦谐岂会不知呢?他至今还记得当年收她为徒时问她为何要拜入枕粱门下习武,旁人的回答大都是保护家人、强健身体之类,只有她咬牙切齿,视死如归地说要找到徐二狗,为自己无辜惨死的阿娘报仇。 寒来暑往,庄亦谐将秦萧萧的努力和勤奋看在眼里。每日他布置下去的练习量,秦萧萧总要翻番完成才肯休息,一有空闲,她就会如饥似渴地钻进三一集研习剑招。秦萧萧识字不多,好在各路剑招大多图文并茂,她连蒙带猜,靠着惊人的武学悟性,倒也理解了十之八九。 庄亦谐看着这样坚定的秦萧萧,不免有些担心,两年多来,徐二狗人间蒸发似的在江湖上消失了。就算秦萧萧在武林大会上力克众人,拔得头筹,果真可以引来徐二狗现身向她挑战吗? 像是读懂了庄亦谐的担忧,秦萧萧主动安慰他道:“师父,别太为我担心。若我在武林大会夺魁之后,徐二狗没来找我,我会再想其他办法引他出现的。但这次武林大会,即使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引徐二狗出山,我都要全力以赴。” 庄亦谐没有作声,走到书架前找出几本皱皱巴巴长了蠹虫的古董书拿给秦萧萧,“好好研究一下这些书里讲的东西,对你应战其它门派的弟子有所帮助。” 秦萧萧轻快地答应了一声,兴冲冲地接过庄亦谐递给她的几本书,立马翻看起来。师徒俩一人找了一块干净地方席地而坐,各自投入地看起书来。 时间在书页的翻折中悄无声息地流逝了,日光一寸寸地短下来,再照不到秦萧萧在的位置。庄亦谐见秦萧萧对着书看得入迷,自己起身点了火,点燃半支用了还剩手指长的蜡烛,放进灯罩里面,摆到秦萧萧旁边。 秦萧萧对于武学招式一点就通,看起书来速度飞快,如今已经拿起第三本在看,看着看着,她又找出自己刚刚看过的两本,两相对照,发现了奇怪之处:“师父,这本《山三杂谈》好像不是原先书架上的那本。” 没等庄亦谐回答,秦萧萧在自己手边的书册里翻了一圈,翻找出四五本变了模样的书册来,虽然文字、配图和原先那本相差无几,但是明显从原本变成了手抄本。 “原本被我卖掉了。现在在你手中的,是我亲手抄录下来的副本。”庄亦谐毫不讳言,将实情告诉了秦萧萧。 秦萧萧看着手上这些由庄亦谐一笔一画抄录下来的书册,明白如今的枕粱门,终究是要靠变卖这些自创派以来历代掌门费心收集起来的珍本度日了,她有些不敢相信,问道:“师父,真到了非如此不可的地步吗?” 这些日子,为了履行好枕粱门作为此次武林大会承办门派的东道主之责,门内将所有能动员起来的人手全部调动起来:伐木的伐木、采购的采购、清扫的清扫、布置的布置……人心雀跃,一派热闹欢腾景象。 秦萧萧因为要在武林大会上出战的缘故,没有得到指派。她冷眼觑着枕粱门上下为了办好武林大会的热乎劲,发现在掌门并各位师伯勉力维持这份热闹的背后,暗涌着枕粱门步履维艰的不易:擂台上的漆是俞声师伯带着两个弟子亲手刷的、厨房里招待其它门派的碗筷是临时向山下的铺子折价买的、山后的院落许多天都没人去打理了,由着它长草生苔,再不能住人。 “这几年年成不好,官府收缴的税费又高,靠着枕粱门历代传下来的一点田产,养不起这么多张嘴啊。”庄亦谐两手一摊,手心里空空如也,“所以去年开始,掌门师兄打破门规,只要富庶人家想送子弟上山学艺,不论武功根基如何,全都招收,只需他们每年交一点钱粮充作束脩。雪上加霜的是,今年偏又轮到我们承办这个武林大会,靠着原有的几笔收入很难办得成,所以我就和掌门师兄商量,把门内的一些珍本放到当铺里售卖,换回几个钱来,办完了这届武林大会再说。” “师父,其实你是觉得赎不回来那些武学珍本,才偷偷将它们都抄录下来了吧。”秦萧萧说道,“既然世道这么艰难,为什么还要承办武林大会?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嘛。” 庄亦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对秦萧萧说:“正因为世道艰难,江湖风气不比往日,武林大会才更要坚持办下去。生逢乱世,许多剑客练就一身武艺却不走正道,不是想靠杀人越货搂钱自重,就是投靠朝廷大员甘为走狗任人驱使,将剑客的侠义之心忘得一干二净。武林大会就像一面镜子,不管那些人是否与会参赛,能够始终提醒他们,江湖中还有这样一片净土,这样一群有志之士,不该就此沉沦,丢失初心。” “这样做,值得吗?”秦萧萧有些不解,这样捉襟见肘的江湖,真的值得人们这般奉献吗? “值得。”庄亦谐斩钉截铁地说。秦萧萧甚少见到庄亦谐这般严肃的神情,往日他总是乐呵呵地挂着笑,随和而通达,不论外界如何变化,只要守着这书斋,守着枕粱门,他便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你看,这次来参加武林大会的门派都没有带齐所有弟子,许多门派都是一个长者带着两三个参加比试的弟子。他们难道不想让其他人一道过来见见世面,认识认识其他门派的青年才俊吗?”庄亦谐开导道,“这是其他门派体谅我们承办武林大会的不易,不想让我们徒增开销,所以大都轻车简从地来了。” 庄亦谐这么一说,秦萧萧才明白过来。原先她还纳罕,为何其他门派参加江湖中地位尊崇、威望甚高的武林大会准备得这么随便,她见他们大都一身布衣,风尘仆仆,到了枕粱门也不挑拣吃喝,厨娘烧什么吃什么,从无抱怨。有些心细的门派,干脆在包袱里带上了原来在自己门派住着的寝具,不需要枕粱门额外提供。他们安静地在枕粱门住下,安静地练剑,用他们的行动无声地向枕粱门全体表达着谢意与敬意。 这是一个门派对一个门派的感谢,这是一个江湖对一个江湖的体恤。 这个皱皱巴巴、捉襟见肘的江湖,有些意思,秦萧萧如是想,成为枕粱门下弟子这么长时间来,她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认同感。 第44章 武林大会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开始正式进入武林大会副本,秦萧萧、梁闻喜、郑可贤、漆褚宁等人各凭本事,各显身手,本届武林大会的桂冠,究竟会花落谁家呢? 四月十五,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如期在枕粱门召开,秦萧萧和一众枕粱门弟子一样,换上了统一的服饰,迎接各大门派不远千里前来烂柯山上赴会。说是统一,实则有些勉强,秦萧萧拜入枕粱门下时,门中尚有闲钱为新弟子购置衣服,是以秦萧萧身上穿着的便是那时置办的天青色小衫。 成为枕粱门弟子时,秦萧萧已经十七,如今两年多过去,她的个子、身量都没有怎么变动,小衫除了皱了些、旧了些,穿在身上还算像样。 有些弟子没有她那么幸运,枕粱门平日里不拘束弟子着装,众人都挑自己穿惯了的衣服穿,鲜少有人会取出这身衣衫来穿。有些人的袖子短了、有些人的扣子掉了、有些人的衣服被虫蛀了……好在昨夜通宵赶工,总算使这些衣服安稳地套在了大家身上。 秦萧萧作为获得出战资格的弟子,和梁闻喜、余泽同一道站在枕粱门队伍的最前列,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个门派的弟子从自己面前走过。都说千人千色,这句话套用在各个门派上面也一点不错。 首先出场的门派是山三派,他们一共来了十七人,掌门嬴沧海和另外一位长老带了十五名弟子,是出席本次武林大会人数最多的门派。山三派人来的多,气势也足,门下弟子统一身着湖蓝色衣衫,走过时状若波涛、起伏不一。 秦萧萧对于山三派的了解,完全来自于她博闻广记的好师傅庄亦谐。山三派此次出战的弟子中,上届武林大会的头名郑可贤名列其中,他能否以一当十连庄头名成为这次武林大会的一大焦点。为了让秦萧萧知己知彼,庄亦谐给她仔细地分析过山三派的情况。 山三派创派于三山之中,下有三个分支,其中掌门一系居初旭峰,修习天门十八式;一系居苜蓿峰,研习错骨掌;一系居向晚山,勤练晚晴春晓。其中错骨掌刚强有余,灵活不足;晚晴春晓柔韧有余,威势欠佳。山三派的立派之基在于脱胎自奔流不息的长江水势的天门十八式,变化无穷,威力巨大。上届武林大会时,郑可贤就是凭着炉火纯青的天门十八式打败了梁闻喜尚不熟练的清谷剑法。 紧随山三派登场的是武林中的后起之秀——伏龙堂。伏龙堂位于东都洛阳,是各大门派中唯一一个居于繁华闹市而非山水清净之地的。伏龙堂创立时间不久,根基不深,现有的弟子也少,这次来参加武林大会的三位弟子中,最让人眼前一亮的是人称“宋小将军”的年轻人宋英杰。 据庄亦谐所言,江湖传闻宋英杰是剑南节度使的外甥,家中送他到伏龙堂是为了历练一番他的胆识,增强他的武艺,为来日入朝为官做准备。好在宋英杰虽然家境优渥,远胜大多数江湖弟子,在枕粱门住下的这几日,他本人倒是随和风趣,十分好相处。更为周到的是,伏龙堂从洛阳一路奔波,不仅带了人,还给各大门派带了许多风物特产,让大伙儿交口称赞,感念不已。 掌门梁乐还在台上不疾不徐地说着欢迎词,秦萧萧在下面站着已经开始觉得无趣。她躲在梁闻喜身后,避开梁乐的目光,东张西望地寻找起师父庄亦谐。四周找了几圈,哪儿都见不着庄亦谐的影子,秦萧萧猜到他一定是溜回三一集看书去了,不禁腹诽道:真是个老狐狸,惯会开溜。 庄亦谐身为梁乐的小师弟,又是上任掌门的关门弟子,大伙儿对他的出格行为总是宽容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秦萧萧不能像自己师父那样散漫自由,只好老老实实地站着迎接其他门派。 山三派、伏龙堂之后,隔了好几个门派,秦萧萧忽然眼前一亮,这是一支全由女弟子组成的队伍——木兰盟。木兰盟名声在外,素来只接收女弟子拜入盟中,培养出了许多优秀的女剑客,蜚声武林。秦萧萧看着这群英姿猎猎的姐妹持剑走过,心中升腾起一股暖流,既为她们骄傲,又为自己鼓劲。谁说女子不如男,这次她就要证明给江湖中人看看,女剑客同样可以拔得武林大会的头筹。 梁乐不紧不慢地介绍着接下来出场的门派,光是听他介绍出席此次武林大会的各大门派就花去了足足一个时辰,台下众人都有些疲惫。好在梁乐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拖沓,加快了速度,一炷香时间之后,他终于介绍到了最后一个门派——归磬宗。 归磬宗一行是今日清晨才赶到烂柯山下的,是以作为东道主的枕粱门弟子,秦萧萧也无缘提前见到归磬宗弟子。她伸长了脖子,有些期待与枕粱门、山三派并称为江湖三大派的归磬宗会培养出怎样的弟子。 与她期待的不同,归磬宗此次只来了三位参加比试的弟子,宗内长者一个也没有来。秦萧萧竖耳听着周围其它门派弟子的议论,得知领头那人便是郑可贤的劲敌,上届武林大会次席——漆褚宁。漆褚宁一身白衣,面容悲戚,跟在他后面的两位弟子也面带悲色。秦萧萧不明白他们何故如此,手指捅了捅前头梁闻喜的后背,悄声问道:“梁师兄,归磬宗出了什么事吗?” 梁闻喜昨日才从师父梁乐口中得知归磬宗掌门仙逝的消息,扭过头向秦萧萧比着口型说:“掌门逝世。”随即摆正身子,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不让梁乐发现自己在和师妹窃窃私语。 秦萧萧听师父庄亦谐说过,归磬宗的掌门申屠司不过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怎的忽然就过世了?归磬宗遭此变故,想来各位长老确实需要留在清音岛料理申屠司的后事,无暇赴会。 最后一个门派归磬宗入场就位之后,梁乐说着要长话短说,还是絮叨了一盏茶的时间,这才宣布武林大会正式开始。 武林大会,顾名思义,是整个武林的盛会。更为准确地说,是为武林中有为青年举办的一场盛会。李义山曾有诗云: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武林大会以武会友、以武论剑,为的就是提供一个公平公正的环境试炼初出茅庐的新人剑客。但凡在武林大会中脱颖而出的剑客,后来大多成为了各门派中的中流砥柱,使江湖不老、武林未竟。 此次武林大会虽然与会人数较往届有所减少,但是参加比试的弟子仍然有三十一人,和往届参赛人数持平。赛制沿用了之前的抽签制,分为上下两个半场,两两对决,胜者进入下一轮,败者止步。 秦萧萧和其余三十位参赛弟子围在抽签台旁,一人抽取了一根竹签,抽到一甲签的人与抽到一乙签的人进行对决,以此类推。秦萧萧站在后头,听见前头闹哄哄的,好像是郑可贤和漆褚宁已经抽好了签。没等挂上对阵表,心急的弟子已经嚷嚷开了:“郑可贤和漆褚宁提前在上半场对上了,郑可贤一乙,漆褚宁七甲。” “下半场的人签运真不错,不仅有一人首轮轮空,还能搏一搏这次武林大会次席的位置。”一个伏龙堂的弟子看着自己手中上半场的签次,艳羡地看着对阵表上挂出的下半场的对决名单。 “大师兄,小师妹,你们的签抽的怎样?”余泽同看着写着自己名字的木牌挂上了对阵表,显示他和郑可贤、漆褚宁一起分到了上半场,关心起梁闻喜和秦萧萧的抽签结果来。 “我还不错,分在了下半场。”梁闻喜摊开手中的木签给余泽同看,他抽到的是九乙,第一轮对上的是木兰盟弟子洪九娘。 “小师妹,你呢?”余泽同看着对阵表几乎已经快挂满了,还是没找见秦萧萧的名字。 秦萧萧抽完签后,没有急着看自己的签号,反而站在抽签台外围左右环顾,想要寻找徐二狗的踪迹。徐二狗如此争强好胜,想来也会留意新冒头的武林后辈,观察是否有人会动摇到他的江湖排名。然而,秦萧萧仔细确认了四周,都没有发现类似徐二狗长相的外来人士。 余泽同没有等到秦萧萧的回答,先从对阵表中推测出了秦萧萧的签号,只见第一场至第十五场的对阵名单均已出炉,唯独找不见秦萧萧的名字,余泽同替秦萧萧开心道:“小师妹,你运气真不错,第一次参加武林大会就抽到了轮空的签子。” 秦萧萧闻言,从袖中取出自己刚才抽取的那支木签,签上果然空空如也,没有写着任何分组。这第一场比试,她不战而胜,自动进入了下一轮的比试。对于这个意想不到的轮空,秦萧萧浅浅一笑,算是对余泽同的回应。 她扫了眼第十五场的对阵双方,均是平沙派的弟子,无论他们谁赢,她接下来要对上的一定是平沙派。秦萧萧想起自己对于平沙派的武功知之甚少,和梁闻喜、余泽同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开,到三一集找师父庄亦谐请教平沙派武功去了。 第45章 初露锋芒 为期六日的武林大会随着秦萧萧的轮空正式拉开了序幕,第一日的十五场比赛没有任何悬念地结束了。上半场郑可贤和漆褚宁不负众望双双晋级下一轮,代表枕粱门出战的余泽同战胜了浮光阁的弟子;下半场梁闻喜胜了木兰盟,秦萧萧不战而胜,枕粱门的三位弟子全都进入了十六强的比赛。 第二日的比赛较前日的初赛多了几分胶着和悬念,上半场郑可贤和漆褚宁势如破竹,再下一城,率先赢得了八强席位中的两席。而枕粱门唯一一位分在上半场的弟子余泽同对上了伏龙堂的宋英杰,两人你来我往对打了近三百招,最终以余泽同体力不支落败。这是枕粱门在此次武林大会上遭遇的首败,门下观战的弟子都有些灰心。幸而余泽同赛完不久,下半场的比赛开始了,弟子们重新围在擂台边上的看台,为大师兄梁闻喜加油助威。 比赛进行到第二日,秦萧萧还是第一次上场,面对自己的第一场比赛,第一名对手,淡然坚定如秦萧萧也有些忐忑。秦萧萧和平沙派弟子的对决是本日的最后一场比赛,看台上的各家弟子看了一天的比赛,体力、兴致都有些欠缺,因此最后一组选手上场时,看客已经走了不少,只有寥寥几位弟子还坚守在看台上,打算将今日的比赛看到最后。 秦萧萧对于有多少人会来看自己的比赛并不期待,武林大会才刚开始,她迟早会让大家见识到她的本事。正式对决前,秦萧萧扫了一眼看台,出乎意料的,同门的梁闻喜、余泽同和祝从容都没有离开,围坐在一个角落上默默观赛。再往后看,秦萧萧嘴角流露出笑意,她的师父庄亦谐独自一人坐在最后排摇着把蒲扇,手里端着碟花生米,惬意地准备欣赏自己弟子在武林大会上的首次亮相。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平沙派弟子最擅长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秦萧萧和平沙派弟子刚对上,就发现眼前的对手出招温吞,欲迎还拒,显然是在引诱她先行攻击,然后趁她不备,迅速给予还击。秦萧萧看穿了他的套路,却不拆穿,连用四击野火燎原,步步紧逼,迫得对手连连后退,只有勉强招架的能力,没有绝地反击的空隙。 五、四、三、二、一。秦萧萧一面紧逼对手,一面在心中默数,五个数数完,平沙派弟子的后脚已经跨出了擂台,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秦萧萧见状,伸手一拉,将他从边缘扯了回来。那名弟子愣愣的,还没有明白过来自己是怎么输的,就听见主持这场比武的裁判宣布了结果:“第八场,枕粱门秦萧萧胜。” 胜负已分,便没理由再在擂台上停留,秦萧萧飞快地收剑入鞘,急匆匆地准备回去吃饭。她刚想问庄亦谐是否要她将饭菜打好送到三一集去,只见看台上原先庄亦谐坐的位置空空如也,余泽同也不见了。掌门梁乐不知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正和身旁的平沙派掌门热络地交流些什么,梁闻喜和祝从容则乖巧地坐到自己师父梁乐的后头,两人隔得老远,生怕被师父看出什么端倪。 秦萧萧走下擂台,路过对战表时,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明日的对阵表已经出来。比完今天的比赛,参赛的三十一名弟子只剩下八名明天还会出现在这擂台之上,余下的二十三人,都会坐在看台上观赛。 明天将要出战的八人,分别出自山三派、枕粱门、归磬宗、伏龙堂和木兰盟,其它门派的弟子均止步十六强。就像秦萧萧刚刚击败的那名平沙派弟子,在他落败后,平沙派弟子在此次武林大会上的比赛就都结束了。 这是江湖的残酷,这是武林的法则,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有一战到底的资格。 更为残酷的比试,在第三日如期到来。 上半场的两次比赛安排在上午,下半场的两场安排在了下午,这使得每场比赛之间都有一段时间的间隔,便利了各派弟子前来观赛。秦萧萧也不例外,虽然她下午要对战归磬宗的后起之秀曾少谙,但是现在距离对决尚早,她和师父庄亦谐悄悄地坐在看台后排最角落的位置,观看上届武林大会的冠亚军郑可贤和漆褚宁的比赛。 “好一招飞燕踏浪,漂亮!”第一场比赛刚刚开打,庄亦谐便全身心地切换到观战模式,对郑可贤使出的剑招连连称赞。 “第十式天门洞开,破了对方的雷霆诀,太漂亮了!” “稳住,接着走天门十八式。” “对,就是这样,不要给对手留下攻击的空隙。” “错了错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接一招平地波涛,应该用第十七式劈山断海的。”庄亦谐看着郑可贤与伏龙堂弟子你来我往地过了近百招,胜利显然已经往郑可贤这方倾斜,然而他始终无法完全地掌握这场比赛的节奏,使得整场比赛迟迟无法尘埃落定。 秦萧萧虽然想投入地观看郑可贤的比赛,但是身边的庄亦谐时不时冒出来的点评语总是往她耳朵里钻。当第四次看到前排的山三派弟子投来的不满眼神时,秦萧萧再也按捺不住,悄声对庄亦谐说:“师父,您别点评了,山三派弟子看你的眼神像是要把你给吃了。” “有你在,十个山三派弟子都吃不了我的。”庄亦谐满不在乎地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弟子秦萧萧手中。 “可是,坐在我们前面的山三派弟子有十二个。”秦萧萧一本正经地抬杠道,她还不忘补充一句,“师父,我对付得了十个人,可您未必打得过剩下两个吧。” 庄亦谐把目光从擂台上收回来,看了看前头攒动的山三派弟子的后脑勺,知道秦萧萧所言非虚。他悻悻地压低声音,指点秦萧萧道:“要弄明白天门十八式的人不是我,是你啊,傻徒儿。” 庄亦谐接着说道:“是,你是把我让你看的几本书都看完了,可是关于天门十八式,你了解得远远不够。”庄亦谐指着擂台上熟练切换应用着天门十八招各式的郑可贤对秦萧萧说,“山三派的立派之基就是天门十八式,它从连绵不绝、变幻莫测的水势中得到灵感,演化而来,看似轻柔若水,实则蕴含千钧之力,绝非你想象的如此简单。” 庄亦谐还想接着点拨秦萧萧,看台上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原来是郑可贤获胜了。庄亦谐看着在欢呼声中离场的郑可贤,叮嘱秦萧萧道:“郑可贤今日还没有使出天门十八式中的绝学,这四年,他着实进步不少。” “庄贤弟,许久不见,可有新寻到什么残卷秘本?”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拍拍庄亦谐的肩膀,一听这个中气十足,雄浑有力的声音,秦萧萧便猜到是山三派的掌门嬴沧海,忙起身行礼。前排的山三派弟子也辨认出自家掌门的声音,忙不迭地转到后头行礼。 嬴沧海生性豪迈,不拘小节,忙挥手让一众弟子们坐下,不要扰了其它门派弟子观战的兴致,自己在庄亦谐旁边坐下。故交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要聊,秦萧萧见师父有客,起身往三一集去了。刚刚庄亦谐和她说的天门十八式的奥秘,她还没有完全理解,要再把郑可贤今日展现出来的招式和典籍中所载的内容进行对比,好好领悟一番。 至于随后漆褚宁和宋英杰的对决,不出意外,实力明显更胜一筹的漆褚宁应该能赢下这一局,在上半场的决胜局提前迎战郑可贤,再次上演四年前武林大会时的那一场巅峰对决。 果不其然,用过午食的秦萧萧提前来到比赛场地准备观看师兄梁闻喜与木兰盟弟子何玉成的比赛,她看到对战表上已经预告出明日的第一位胜者将在郑可贤和漆褚宁之中决出。 下午的第一场比赛开始了。梁闻喜这轮面对的是木兰盟最优秀的年轻剑客何玉成,她擅使软剑,轻功极高,许多男剑客对上她,都会败在她的流萤剑下。面对这样一位不可小觑的对手,梁闻喜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准备用清谷剑法迎战。 秦萧萧在看到梁闻喜使出清谷剑法的瞬间眼中一亮,前两轮比试,梁闻喜都没有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清谷剑法对敌,这让自认为已经勘破了梁闻喜剑路的秦萧萧有些郁闷,梁闻喜不用清谷剑法,那就无法验证她的判断是否无误。 这厢秦萧萧还在思考,擂台上梁闻喜与何玉成已经开赛,两人一开始就出快招,互不相让,想要用速度打乱对方的出招顺序。然而,梁闻喜和何玉成都是老成之辈,心性坚忍,不会轻易遂了对方的心意。只见二十招过后,两人都明白过来这样不会动摇对方的心志,出招的速度便也恢复正常,正式比拼起清谷剑法和流萤剑法来。 秦萧萧站在擂台后方,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过招,有好几次,梁闻喜本可以使出晴空飞鹤打掉何玉成的流萤剑,获得这场比赛的胜利。可是他没有,他习惯接上一招雷声阵阵,将自己和对方的距离重新拉开,使自己居于一个相对安全不易被攻击到的位置。 在梁闻喜又一次错失决胜点之后,站在后头的秦萧萧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和对手保持距离不被攻击固然重要,可这也使自己失去了继续攻击的大好机会。清谷剑法是讲求找准时机,可是没让使剑者错失良机啊。 秦萧萧抬头望天,飞鸟扑簌着翅膀从擂台上空划过,毫不眷恋身下的风景,想来是梁闻喜的优柔也令它们叹惋。她不用看也知道,使过了雷声阵阵,梁闻喜接下来一定又是一招春之破晓,将胜负重回原点。秦萧萧不禁好奇,心生恋慕之后连剑法都会相似吗?梁闻喜如今的出招方式和祝从容多有相似,长此以往,若形成定式,被对手勘破,梁闻喜的清谷剑法便成为一盘散沙,任人攻击。 终于,梁闻喜意识到决胜点回到了自己手中,当机立断使出晴空飞鹤,清谷剑在半空接住何玉成的流萤剑,一记飞鹤展翅,流萤剑便从何玉成的手中脱出,当啷掉在地上。 “第三场,枕粱门梁闻喜胜。”随着梁闻喜和何玉成的比赛尘埃落定,秦萧萧知道,马上就轮到她上场了。 就在秦萧萧准备迎战山三派弟子曾少谙时,已经完赛的山三派弟子郑可贤毕恭毕敬地跟在掌门兼师父嬴沧海身后,仔细聆听他的教诲。听到一半,嬴沧海突然停住不说了,郑可贤有些奇怪,顺着师父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擂台上意气风发的秦萧萧,她手中持着一把旧旧的毫不起眼的长剑,整个人挺立在阳光之下,不知是剑成了她,还是她成了剑,洋溢着势不可挡的光芒。 嬴沧海指着秦萧萧问弟子郑可贤道:“她便是你庄世叔招入门下的弟子?” “是。”郑可贤回答道。 “庄亦谐自己武功不行,眼光倒毒,要么不收弟子,一收便收了这么个有灵气的好苗子,真让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嬴沧海看着擂台上与自家弟子曾少谙过起招来的秦萧萧,一时忘了自己要嘱咐郑可贤什么,出神地看起山三派与枕粱门的对战。 嬴沧海不愧是一派掌门,见微知著,才看了二十招,便摇摇头道:“这女娃子厉害得很,少谙远不是她的对手。”他又对郑可贤说,“本届武林大会,你真正的对手不是归磬宗的漆褚宁,也不是枕粱门的梁闻喜,而是她。” 第46章 鹿死谁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里串联许多故事的蜡烛终于在第二卷里正式有了名称:蜃烛。它曾作为新婚贺礼出现在某人的婚房,又伴着那人直至香消玉殒的最终时刻。百年之后,兰亭集序尚在,蜃烛并未成灰,它们见证了新的故事。 蜃烛既已现世,第一卷里的人物们也要陆续再出场了。 在江湖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嬴沧海眼光岂会有错,不到两炷香时间,秦萧萧轻松地战胜曾少谙,夺得了四强赛的最后一个席位。如此,本届武林大会的优胜者便会在山三派、枕粱门和归磬宗三家之中产生。 连打了三天擂台,无论是参赛者还是旁观者,大伙儿都有些乏力。四强既出,武林大会的赛程也已过半,第四日便被定为休日,郑可贤、漆褚宁等四人各自调整,以待次日再战。 这一日的调整时间对于晋级比赛的四人难能可贵,对于其他弟子来说,没有赛事的一天就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为了不让其他各派的弟子觉得无趣,本届武林大会的主办方枕粱门特地开辟了一项新活动,由枕粱门坐庄开设赌局,各弟子们来猜这四人最终的排名。谁若将四人的名次全部猜中,便能进入枕粱门的藏书阁饱览群书,自由学习枕粱门典藏的各类武功典籍。 枕粱门立派至今已有一百余年的历史,所藏珍本种类繁多,又兼有一位书痴庄亦谐这些年来广罗群书,大大增加了枕粱门的库存书籍。这个赌注,很难不让各派弟子为之心动。 是以今天擂台上虽无对战,可是擂台上人头攒动、摩肩擦掌,挤满了前来下注和看热闹的弟子们,倒是比前三日更为热闹。梁乐门下的弟子刘鄞带着双胞胎兄弟黄山、黄河守着小小的下注台,努力不让这方搭得仓促、不慎牢靠的台子被大伙儿的热情挤垮,丢了枕粱门的面子。 黄山、黄河两兄弟忙着维护秩序,刘鄞紧握着手中秃了半截的毛笔,在嘈杂的人声里努力辨别出面前这位浮光阁弟子预判的四强顺序,他扯着喉咙努力盖过后头排队人们的闲聊声,确认道:“郑可贤、梁闻喜、漆褚宁、秦萧萧,是这个排名对不对?” 那名浮光阁弟子用力地点点头,看着刘鄞将记录着自己预测结果的木签写好,投入了右手边的木匣中,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向刘鄞抱拳行礼,把位置让给了下一个人。 刘鄞趁着难得的空隙抬眼看了眼下一个下注的弟子,原来是钱释道师叔门下弟子乔松石,他抱着些期许问道:“乔师弟,你赌谁会赢?” 乔松石毫无迟疑地回答道:“既是枕粱门弟子,自然以本门荣誉为先。”他义正言辞地说完这句,给出了他的答案,“但是这擂台竞技,还是要靠本事说话,我赌是郑可贤、梁师兄、漆褚宁、秦师妹。” 又是这个顺序,刘鄞的下注台搭了半日,听到的回答大部分都是这个,几乎所有弟子都认为,郑可贤与漆褚宁提前在半决赛相遇,等于是提前决出了头名位次。至于下半场枕粱门的内斗,大伙儿都没抱太大期待。无论谁胜胜负,枕粱门至少已经确保了本届武林大会的第二名,平了立派以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最好成绩。要知道,距离枕粱门弟子上次打进武林大会决赛,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有余。 黄山、黄河两兄弟素来与乔松石交好,看到他下注的名单后打趣他道:“乔师兄,你这可有些不地道,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枕粱门的威风吗?” 乔松石下完了注,一身轻松地从座位上起身离开,走到黄家双胞胎身旁,给他们一人敲了一计脑袋,坦然自若道:“我这叫承认差距。人家郑师兄的天门十八式确实厉害,既然山三派注定夺魁,何不让我赌赢这局把去藏书阁阅览群书的机会留给我们枕粱门呢?至少枕粱门还能靠我扳回一局。” 黄山、黄河被乔松石的话唬得一愣一愣的,隐隐竟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还是刘鄞不为所动,一边稳重地询问起下一名弟子猜测的四强排名,一边点醒这两兄弟道:“他说的全是歪理,也就你们俩会当真。” 擂台上的热闹进不到临渊潭,秦萧萧持剑独立,望着潭中的鱼群发呆。想到明日即将到来的对决,她虽然心中有底,但是依然不由自主地害怕,她败在梁闻喜的清谷剑法之下不过数日,靠着这几日的勤学苦练,她悟得的破剑心得真的能够在明日帮助她胜过梁闻喜吗? 秦萧萧不是输不起的人,可是这一次,她绝不想输。她承受得起失败,承受不起这次失败带来的后果:若是她明日无法战胜梁闻喜,那就没有站在决赛场上与郑可贤或漆褚宁一较高下的机会。徐二狗是不会注意到区区一个武林大会的败者的,要想吸引他的目光,非得横空出世惊动武林才行。 武林大会四年一度,若是这次输了,再等下次又要四年,她等不起,也不想等。阿娘在天上看着她呢,她不想让阿娘再等四年。秦萧萧想起师父经常告诫她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握紧了剑鞘,在脑海中飞速地第七次复盘起梁闻喜的清谷剑法来,生怕自己遗漏了他的一个招式。 “小师姐,小师姐。”秦萧萧才复盘完清谷剑法,蓦然睁眼,才看到枕粱门年纪最小的弟子宗蔚然不知何时蹑手蹑脚走到了她身旁,屏声敛气地等着她睁开眼睛,像是有话想对他说。 秦萧萧的这位小师弟是掌门梁乐的弟子,生得玉雪可爱,像个软糯的团子。上次在梅林,就是他来叫秦萧萧去参加的比赛。秦萧萧不知这位小师弟因为何事过来找她,俯下身子,平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道:“小师弟,可是找我有事?” 团子脸上显出委屈的神色,抱怨道:“小师姐,没事我就不能来找你了嘛。” 秦萧萧被他一说,才发现自己确实说错了话,揪了把他的道童髻讨饶道:“好好好,是我错了,小师弟没事过来找我,我很欢喜,可以了吗?” “这还差不多。”半大的孩子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凑近秦萧萧的脑门,几乎要把纸条贴在她的脸上,兴奋地说:“小师姐,今天五师兄奉了师父的命令带着六师兄、七师兄在擂台上设了赌局,让大伙儿猜你们四人里面谁会获胜。我赌你会赢。” 秦萧萧扒拉下脸上那张被宗蔚然藏得皱皱巴巴的纸条,上面还带着一股馒头味——不消说,宗蔚然肯定是怕严厉的俞声师叔发现他挑食,把午食吃不下的馒头偷偷藏在怀里带出来处理了。秦萧萧领教过俞声师叔训人的厉害,对于宗蔚然的无奈感同身受,便没有戳穿他私藏馒头的事情,认真看起纸条上的内容来:“秦萧萧、郑可贤、梁闻喜和漆褚宁(排名不分先后)。” 她奇怪道:“梁闻喜和漆褚宁,排名不分先后,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两个人打平,这样你们四个人都能有奖了。”宗蔚然摇头晃脑地向秦萧萧炫耀道,“这是我想出来最好的结果了。” 秦萧萧哑然失笑,果然还是小孩心性,剑客以剑论英雄,哪儿有握手言欢,共享荣誉的美事。她不忍戳破宗蔚然的幻想,只是问道:“你认为明日我会赢,那梁师兄怎么办?” 宗蔚然一脸得意地凑近秦萧萧的耳朵,悄声说道:“我和大师姐说好了,我赌你赢,她赌大师兄赢。这样对你和大师兄就公平了。” 听到小师弟一本正经的回答,秦萧萧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不错,这样确实很公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也凑近宗蔚然的耳朵,悄声和他说:“祝师姐赌梁师兄会胜的事情,只有我们知道,别和别人说了。旁人知道了,或许会奇怪的流言传出来,掌门不喜欢听到这种事情。” 宗蔚然一脸你小看我了的表情,无声做了个闭紧嘴巴的动作,表示自己会严守此事。秦萧萧充满爱意地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蛋,忍住了想要亲亲这个可爱得犯规的小师弟。 “对了小师姐,看在我选了你会获胜的份上,你是不是该给我点奖励?”宗蔚然严肃地问道。 “为了不辜负你的期待,我会拼劲全力把对手打败的,这样还不够吗?”秦萧萧逗着宗蔚然说。 宗蔚然甩了甩他因为肉嘟嘟而显得格外沉重的大脑袋,继续从怀里掏东西,掏了半天,从鼓出来的肚子那儿找到一个小布包,嘟囔着说:“它怎么这么不听话,掉到我肚子这儿了,难怪我刚才还没有吃饱就觉得肚子鼓鼓的。”他献宝似的递给秦萧萧一样东西,“这是我提前准备的给小师姐的获胜贺礼,作为回报,你要是赢了,能不能抱我上梅树,我想坐在树上看看烂柯山。” 秦萧萧没有想到宗蔚然竟还给她准备了一份礼物,一面拆开布包,一面承诺道:“好,到时候我把你抱到最大最高的那株梅树上,我们一块儿看风景。” 因为宗蔚然年纪小,梁乐一向不许他独自爬高近水,怕他出了什么意外。宗蔚然得了秦萧萧的许诺,瞬时心花怒放,将怀里的馒头拿出来,大块大块地投喂给临渊潭中的鱼群,一点儿也不担心它们会不会吃撑,或者这馒头会不会已经馊了不能再喂给鱼儿吃的问题。 这厢宗蔚然与鱼儿打得火热,一旁的秦萧萧打开了布包,难以置信地看着布包里宗蔚然送给他的礼物: 布包里竟是一支完整的刻着成百上千个囍字的火红蜡烛,安静地躺在里面,和当年秦萧萧从张世祺手中夺得的那只蜡烛惊人地相似。要不是这支蜡烛是完整的,秦萧萧几乎以为是她交给李少赓的那半截蜡烛回到了自己手中。 “小师弟,这蜡烛你是从哪儿找到的?”秦萧萧疑惑地问。 “前几日我跟着大师姐他们打扫书库时找到的,它被压在长满了蠹虫不知道在那儿放了多久的故纸堆里,积了指甲盖那么厚的一层灰。”宗蔚然全身心投入在喂鱼上,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秦萧萧的问题,“我见这东西长得古怪,像是小师姐你会喜欢的,问过了大师姐能不能把它带走,大师姐爽快地应允了,说这东西的年头兴许比枕粱门创立的时间还久,早没人要了,嘱咐我仔细这东西上面的积灰,就让我拿走了。” 祝从容和宗蔚然对这来历蹊跷、模样奇怪的蜡烛毫无关心,秦萧萧想到李少赓和她说过的关于这蜡烛的内容,小心地将它包好,放进了自己随身带着的小包。 临渊潭边,秦萧萧和宗蔚然忙里偷闲;擂台之上,刘鄞脚不沾地得从早上忙到了现在,总算有时间歇息一会儿,喝口水润润干燥得快要冒火的喉咙。日渐西沉,酉时将近,快到下注台收摊的点了,黄山黄河忙了一整日,东倒西歪地躺在擂台上面,四仰八叉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想要把身子交给流云一并在天空遨游。 黄山喘了口气,疲惫地说:“五师兄,这个点应该没什么人会来了,我们早些收拾了东西去吃饭吧,黄河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半天了。” “明明是你自己饿,干嘛非扯上我。”黄河不满同胞哥哥拉上自己说事的态度。 刘鄞摇摇头,拒绝了黄山的提议:“说好到什么时辰就得到什么时辰。我们不能失信于人,丢了枕粱门的脸面。” “就是,黄河,五师兄说你呢,让你的肚子再忍忍吧。”黄山贼喊捉贼地说。 见兄弟俩还有力气斗嘴,想来不是很饿,刘鄞放下心来,迎候可能会来下注的最后一批客人。 一个影子袅娜地走到刘鄞面前,递上一张字迹娟秀的纸条,刘鄞头也不抬地接过这张纸条,只见上面已经写好了预测排名:梁闻喜、郑可贤、秦萧萧、漆褚宁。这样的预计,刘鄞今日还是第一次见,他一面取下一根新的木签,照着纸条上的顺序写下排位,一面不禁好奇地抬起头来,想知道这是哪位剑友下的判断。 一抬头不打紧,见到了下注之人的面容,刘鄞立马站起身来:“大师姐,原来是你。”黄山黄河原本歪斜地躺在地上,不去理会新来下注的人,如今听刘鄞如此说,慌忙站起来,向祝从容问好:“见过大师姐。” 祝从容温温柔柔地朝他们笑了笑,递上一个食盒:“今日你们辛苦了,若是饿了便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充饥吧。” 许是考虑到几位师弟在她面前拘谨,反而吃不好饭,祝从容说完话,将食盒递到黄河手上,迈着轻柔的步子离开了。 刘鄞和黄家兄弟感念地目送大师姐离开,见当下没人,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狼吞虎咽地将里面的食物瓜分一空。才吃完没多久,下注台上又迎来了新的下注人。 “师父、庄师叔、赢掌门。”刘鄞、黄山和黄河一见到来人,几乎一下子就从位置上跳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向三位尊长问安。 庄亦谐是最不喜欢受这些虚礼的,他一见三位师侄行礼,便侧开身子,快步走到他们身后,随手从木匣中拣出几根木签,看众人预测的头名是谁。 郑可贤、郑可贤、郑可贤……漆褚宁。一连看了七根木签,六根都猜的是郑可贤夺魁,只有一位归磬宗弟子,期待的是自家师兄漆褚宁获胜。 庄亦谐拿着一把木签,递到梁乐面前,恨铁不成钢地说:“师兄,归磬宗统共只来了三名弟子,其中漆褚宁还不参加下注,另外两人都知道相信自家师兄获胜。咱们枕粱门这么多名弟子,你瞧瞧,竟无人期待枕粱门弟子获胜。” 黄河刚想插嘴,告诉庄师叔祝师姐就坚信大师兄能够夺魁。刘鄞挡在他前头,不让他当着掌门的面说出此话。 梁乐对于这个结果并不讶异,他坦然地说:“这说明枕粱门确实技不如人,我们的弟子虽然武功不行,观赛的眼光却不错。换做是我,我也认为是郑世侄连任武林大会的头名。” 听了梁乐的话,嬴沧海说道:“梁兄过谦了,此次入围四强的弟子,枕粱门独占两席。群雄逐鹿,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嬴沧海说着漂亮的场面话,庄亦谐却当了真,他自信地接过话道:“师兄,赢掌门说得不错,我觉得萧萧和闻喜两人,近来武功进益很大,无论他们谁进入了决赛,都能为枕粱门争一争桂冠。”说完,庄亦谐还觉得不够,大声问刘鄞道,“今日有多少人赌萧萧会赢?” 刘鄞扯了扯庄亦谐的衣角,小声地说:“小师叔,两人。” “有两人吗?”庄亦谐大喜过望,追问道,“是哪两人这么有眼光?” “这,是蔚然小师弟和萧萧师妹自己。”刘鄞越说越没底气,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根打算作废的木签,拿给庄亦谐道,“晌午的时候,萧萧师妹过来我这,说要参加,我和她说了参赛者预测了不算数的,她还是问我拿了一根木签,把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 庄亦谐接过木签一看,不禁乐了,开怀大笑道:“真不愧是我的弟子,只写了自己的名字上去。”刘鄞看着乐不可支的庄亦谐,觉得庄亦谐和秦萧萧真是天生的师徒。 晌午时,秦萧萧接过木签,唰唰把自己名字写了上去,就把木签放到台子上准备走人,刘鄞问她为什么不预测其它三人的名次,秦萧萧满不在乎地说:“我只需知道我会是第一,剩下三个人,他们爱当第几当第几,与我何干。” 当着师父和赢掌门的面,刘鄞自然不会把当时的情形转述出来。出乎意料地,虽然师父面上略有不悦,但也没说什么。赢掌门对于秦萧萧这一出格之举更是颇为激赏的模样。 梁乐和嬴沧海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深知武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么个性鲜明又武功出众的人才了。秦萧萧的出现,无异于一块巨石,直直地砸入了武林这潭沉寂已久的活水,今后,她能掀起怎样的巨浪,在令人不安的同时,又拔高了他们的期待。 “赢掌门,师弟,不如咱们各自拿一木签,写下心中四强的排名如何?”梁乐提议道。 “好。”嬴沧海和庄亦谐欣然应承道。刘鄞取来三根崭新的木签,请三人各自写了,直接放入木匣上层,连他本人都没有看到三人各自的预测结果。 “三位尊长,等后日比赛终了,木匣自会再开。”刘鄞说道。 下注台撤走了,擂台重又变得空空荡荡,刘鄞回望着擂台,比任何时候都期待着明后两日将在这里展开的激烈较量。 第47章 各凭本事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更新的两章将会对武林大会的赛事进行收尾,鹿死谁手,即将揭晓 备受瞩目的第五日比赛终于拉开了帷幕,在许多人心目中,今日的比赛结果直接决定着本届武林大会的第一归属。郑可贤和漆褚宁谁赢下了今天的比赛,谁就提前锁定了头名的桂冠。 相比之下,大伙儿对于另一场比赛的主角梁闻喜和秦萧萧,关注度就小了不少。因着这一缘故,虽然梁乐坚持按着上下半场的顺序先由郑、漆二人对决,再是梁、萧比试,奈何拗不过众人的意愿,最终还是在同意调换两场比赛顺序这件事上点了头。 此刻,秦萧萧和梁闻喜已经准备就绪,站上了擂台,只等开赛的号令一下,便各凭本事、各显身手,争夺今日第一张决赛门票。看台上,各大门派的弟子们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不为别的,只为提前占个好位置观战一会儿的郑、漆对决。 宗蔚然年纪小,头一次参加武林大会这一武林盛会,不知道好位置先到先得这个道理,等他赶到看台时,已经没有看得着擂台的好位置留下了,他只得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宗蔚然走到一半,忽然看到空荡荡的前头冒出个熟悉的背影,他忙跑过去,问安道:“小师叔,今天小师姐和大师兄打擂台,您怎么没去观战啊?” 庄亦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过来问起了他:“听说昨天你赌了萧萧丫头会赢?” 宗蔚然肯定地点点头。庄亦谐爱抚地摸摸他的头,对他说:“我也是。”随后他狡黠地向宗蔚然眨了眨眼,像是和分享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既然我们相信她会赢,去不去观战又有什么重要呢?” 年幼的宗蔚然霎时觉得小师叔的话说得好有道理,带着相信小师姐会赢的坚定信念,被庄亦谐拐去了三一集整理书库。 就在庄亦谐带着宗蔚然离开的时候,擂台上秦萧萧和梁闻喜之间的同门竞争已经到了即将决出胜负的关键时刻。祝从容煞白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梁闻喜,此时他的对手秦萧萧右侧身位出现了空隙,这意味着他面临着一个绝佳的攻击点,若一击即中,梁闻喜便能拿下这场比赛的胜利。 紧张的不止祝从容一个,梁闻喜的师父梁乐颇为欣慰地看着台上的弟子,如今的梁闻喜剑气沉稳、剑法老练,和参加上届武林大会时相比,显然进益不少。如今他最为欠缺的,怕是对于时机的掌控,以及,对于陷阱的觉察。 “哎呦喂,这居然是个幌子,还好大师兄没有上当。”看台上的黄山第一个发出叹息。刚刚秦萧萧露出的那个破绽,居然是她有意为之,就是为了试探梁闻喜是否会当机立断,用一招晴空飞鹤拦住她的下招。 若是梁闻喜刚才果然用了晴空飞鹤,他就会发现这个空隙是个诱敌深入的陷阱。秦萧萧只需再使一招空山见月,就能完全压制住他的后招。果然,梁师兄还是没有用晴空飞鹤,秦萧萧不无遗憾地想。梁闻喜提防秦萧萧使诈,保守地沿用了自己惯常使用的雷声阵阵。 雷声阵阵的起式一出,剑身处倒映出执剑人秦萧萧微不可察的了然笑意,她知道,雷声阵阵之后,梁闻喜一定会接着用春之破晓。可惜,她不会给他再出下一招的机会了。 胜负是在一瞬间决定的,秦萧萧回退半个身位,收剑起式,直接一招天门洞开,梁闻喜正要施展春之破晓,正面洞开,给了秦萧萧可乘之机,趁其不备,直接将剑尖抵到了梁闻喜咽喉不到半寸位置。 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看台上霎时间安静极了,许多人没有留意刚才擂台上发生了什么,定睛一看,才发现秦萧萧手中长剑已经直抵梁闻喜喉咙,使他再无还手之力。看清楚秦萧萧使了天门洞开的山三派弟子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天门十八式乃山三派的绝学,不过短短几天,枕粱门的弟子居然学会了其中的招式,还借此破了同门的清谷剑法。 嬴沧海和梁乐坐在前排,将场上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嬴沧海率先在台下为这场精彩的比试鼓起掌来,随后,看台上相继响起热烈不绝的掌声。借着外头的掌声,嬴沧海用内力和梁乐耳语道:“梁贤弟,贵派弟子果真是英雄出少年,悟性不俗。即使今天和梁师侄对战的是我门下的郑可贤,只怕也使不出这样凌厉的天门洞开。” 梁乐看到秦萧萧使出山三派的天门十八式时,心下也是一惊。江湖上没有不许各派弟子使用其它门派招式的规矩,只是别派弟子不懂心法,很难习得其中的真正奥义,遑论做到秦萧萧这样,以别派招式作为制胜一击。如果说此前秦萧萧在梁乐心中不过是一位有天资的弟子的话,如今的她在梁乐看来,可以算得上是个无师自通的英才了。 梁闻喜与秦萧萧对战的余温一直持续到了郑可贤与漆褚宁的比赛。郑漆之中,必然有一人会是秦萧萧明日遇上的对手,因此秦萧萧休整完毕后来到看台,想在挨挨挤挤的人群中找一个位置观战。 周围的弟子看见秦萧萧想要找个位置坐下,连忙自觉地往两旁挤了挤,愣是挤出了足足能坐下两个人的宽敞空间。秦萧萧感激地向他们欠身致意,坐了下来。她才坐下,后头挤上来一个人,大摇大摆地在她边上落座,光明正大地借了秦萧萧的光。 周围的弟子刚要出声制止,发现坐在萧萧女侠边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授业恩师庄亦谐,只好收回自己眼中的鄙夷,将目光转回到擂台上。 庄亦谐一坐下就没闲着,避开周围山三派的弟子对秦萧萧说:“丫头,上午打得不错。只是那招天门洞开本来可以不用的。”庄亦谐指着擂台后头正在和郑可贤耳语着什么的山三派掌门嬴沧海,推断道,“他指定是在嘱咐自己的得意门生,一会儿和漆褚宁的对战不要使出劈山断海。” “师父,他们就这么怕我吗?”秦萧萧眼角噙笑,张扬问道,“郑可贤都练了这么久的天门十八式了,就算侥幸被我习得了一二招去,也没必要畏手畏脚到这个地步吧。” 嬴沧海拍了拍郑可贤的肩头,目送他走上擂台。擂台的另一边,漆褚宁早已等待多时。掌声、欢呼声、加油声此起彼伏,无论四年前是否亲眼目睹过两人争冠之赛,看台上的弟子们都怀揣着热切的心情,期待着即将上演的双雄对决。 郑可贤和漆褚宁的对决开始了。武林大会开赛至今,秦萧萧还没有见识过漆褚宁的功夫,饶有兴趣地琢磨起他的功夫来。和大多数参赛弟子使剑不同,漆褚宁的武器是双刀,即使远远地坐在看台上,秦萧萧一眼就看出漆褚宁手中的双刀绝非凡品,削铁如泥不在话下。 更让秦萧萧震惊的是漆褚宁的武功,她原以为漆褚宁的功夫如传闻中那般介于郑可贤和梁闻喜之间。如今看来,漆褚宁实在是被大大地低估了。他和郑可贤的实力实际相差无几,输赢难料。 郑可贤应该是谨记着嬴沧海的教诲,无论漆褚宁如何步步紧逼,就是用天门十八式中的前十六式招架,不肯使出劈山断海的大招。漆褚宁察觉出郑可贤的畏手畏脚,愈加肆无忌惮,挥动双刀向郑可贤发起攻势。 两人如此这般过了百十来招,郑可贤始终被漆褚宁压着打,渐渐避退到了擂台的外围。再这样下去,他可就要被漆褚宁逼下台去了。 郑可贤的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瞳仁里闪过的都是漆褚宁的双刀锋芒,他大喝一声,竭力逼退了漆褚宁用尽全力使出的一记左刀,将他震得连退了好几步。趁着这个空当,郑可贤望了一眼台下观战的师父嬴沧海,旋即扭过头,双目圆睁,挥剑使出了天门十八式的最后一招——百川归一。 秦萧萧头一次见郑可贤使这一招,只见剑气如虹,势如破竹,漆褚宁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就被郑可贤除去了左刀,双刀变成了单刀。好在漆褚宁身经百战,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迅速站起,双手持刀,打算继续与郑可贤鏖战到底。 漆褚宁的算盘落空了。百川归一之后,郑可贤孤注一掷,将周身所有力气都倾注到手中的宝剑——寒江剑上,毫不犹豫地向漆褚宁使出了他的杀手锏。 “劈山断海。”庄亦谐喃喃道,“他还是用了这一招。” 看台上的观众没有料到郑可贤的劈山断海已经精进到了如此境界,一招出而风云变;郑可贤的师父嬴沧海也没有料到漆褚宁在这四年间的武功精进至此,使得郑可贤非使出绝招才能取胜。 漆褚宁被郑可贤的剑气直接震下了擂台,他没有想到郑可贤的劈山断海威力如此巨大,身体仍旧保持着紧绷的状态僵直地落了地,就在他落地的瞬间,坐在靠近擂台位置的几位掌门清楚地听到了腿骨的弯折声——漆褚宁的腿折了。梁乐立马冲上前去,看护漆褚宁,一叠声地让弟子去请大夫。 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突然的变故,郑可贤丢下寒江剑,来不及享受这场来之不易的喜悦,连忙跳下擂台观察漆褚宁的伤情;归磬宗的另外两名弟子着急忙慌地从看台上跑出来,搀扶着受伤的师兄。围观的弟子们渐渐地散了,庄亦谐拉住了想要离开的秦萧萧,仔细叮嘱她道:“明日比赛千万小心,你和郑可贤不要受伤才是最要紧的。” 秦萧萧正色答应了,离开前她回首一望,看见大师兄梁闻喜一脸凝重地望着被一群人围着的漆褚宁,若有所思。 第48章 乾坤一剑 因着昨日漆褚宁的意外受伤,万众瞩目的决赛日笼罩上了一丝愁云惨雾。无论在哪,各大门派的弟子们都议论着今日梁闻喜和漆褚宁的对战,漆褚宁是否会因为负伤直接退出比赛,拱手将第三名的位置让给梁闻喜。 黄山将这个消息转述给一道在饭厅用饭的秦萧萧、祝从容等人时,祝从容面上淡淡的,手中却放下了筷子,平和而不失坚定地说:“就算漆褚宁愿意给,师兄也不会要的。” 坐在秦萧萧身边艰难地学着用筷子吃饭的宗蔚然跟着点了点头,附和道:“大师姐,我也这么觉得。” 秦萧萧和往常一样漠然地吃着饭,没有发表任何评论。黄山在他们几个这儿讨了没趣,又不甘心这个话题就此终了,自己跑去外头和别人交谈去了。秦萧萧将宗蔚然歪向外边的头掰回来,递给他一只勺子,敦促他吃饭。 宗蔚然委屈巴巴地看向对面坐着的大师姐,不料祝从容不为所动,和秦萧萧站在同一战线:“快些吃饭,一会儿还要去占座呢。” 祝从容、秦萧萧带着宗蔚然紧赶慢赶到了比赛场地,只见看台上已经乌泱泱地坐了一大群人,祝从容想在这群后脑勺里寻觅梁闻喜的踪影实在困难。三人徘徊之时,刘鄞忽然叫走了秦萧萧,只剩祝从容和宗蔚然两个人大海捞针似的找空位。 “祝师侄,这儿还有空,过来坐吧。”祝从容张望了一圈没找到是谁在和她说话,还是宗蔚然耳聪目明,率先看到了庄亦谐。庄亦谐来得早,像是给谁预留好了位置,左手边还空着没人去做。 祝从容对于这位师叔一向只有点头问安的交情,有些羞赧。宗蔚然胆大,直接拉着祝从容走到下首的位置,两个人和庄亦谐挤了挤,倒也勉强在两个位置里塞下了三个人。 “庄师叔,这位置是为萧萧师妹留着的吧?我和小师弟占了她的位置,她一会儿就没地方观战了。”祝从容开口道。 “没事,她不会来了。”庄亦谐满不在乎地说,说着还往宗蔚然嘴里塞了一颗豆子,他见祝从容不解,补充道,“刚才闻喜去找你们师父了,以他的性子,肯定不愿乘人之危,我猜他多半是去退赛的。所以我师兄才让刘鄞把萧萧叫去,让她准备和郑可贤对战。” 话音刚落,梁乐便走上了擂台,向众人宣布了漆褚宁和梁闻喜退赛的决定。梁乐不顾场下惊讶哗然之声,接着说道:“接下来进行的是山三派郑可贤对枕粱门秦萧萧的比赛。” 历来,武林大会的决赛局被誉为武林大会之花,进入到决赛的两位弟子谁能夺魁,谁就能在剑柄上刻花留念。不信的话,仔细看一看郑可贤的寒江剑,就会发现他的剑柄上刻有一朵盛放的芙蓉,彰显着上届武林大会冠军的荣耀。 寒江剑随着主人的脚步缓缓走上一级又一级台阶,欢呼声中,郑可贤登上擂台,准备迎战。另外一侧,秦萧萧的出场则平淡许多,她像往常一样三两步走上擂台,按照武林规矩向郑可贤致意,便拔剑出鞘,准备接招。 “开打了!”看台上,宗蔚然不安分地坐在庄亦谐腿上,紧张地看着台上的秦萧萧和郑可贤对战。庄亦谐嘴上虽然不说,实则为自己的弟子担心了整整一夜。经过昨日与漆褚宁的苦战,郑可贤剑气如虹,势不可挡,再加上山三派独门功夫天门十八式和寒江剑的助力,秦萧萧想要赢下这局,着实艰难。 没有人比场上的秦萧萧更明白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勇猛的对手。如果说之前郑可贤手中的天门十八式是平和的、波澜不惊,那么今天的天门十八式是汹涌的、波涛汹涌的。秦萧萧每次接招,都害怕郑可贤的招式会将自己吞没,不给她留下任何逃脱的机会。 面对这样的郑可贤,秦萧萧除了躲避别无他法,野火燎原、雷声阵阵、大浪淘沙、春之破晓……所有她能想到的招数她全都试了个遍,希望能有一招助己突围。然而,郑可贤的剑尖近在眼前,秦萧萧知道若是自己再后退两步,便会和昨日的漆褚宁一样摔下台去,以落败告终。 不,不可以。秦萧萧紧咬银牙,握紧长剑,没有用如何剑招,生生接下了郑可贤的飞燕踏浪。郑可贤没有想到秦萧萧的臂力如此强劲,居然面不改色地扛下了这一剑。趁着他诧异的间隙,秦萧萧敏锐地往旁边闪去,为自己赢得了短暂的喘息时间。 饶是如此,明眼人都能看出,秦萧萧输给郑可贤只是时间问题。纵然她侥幸躲过了这次,那下一次,下下次,她还能拥有这样的好运吗?看台上心急的山三派弟子已经整理起衣裳,准备为大师兄蝉联冠军鼓掌。 庄亦谐抱着宗蔚然,一老一少绷着脸严肃地盯着秦萧萧的一举一动,着实为她捏了一把汗。祝从容端坐一旁,双手紧紧交握在膝上,默默为秦萧萧加油。 出乎意料地,郑可贤的胜利并没有很快到来。两炷香后,随着秦萧萧掌握了逃脱的技巧,郑可贤和秦萧萧陷入了你追我逃的循环怪圈,无论郑可贤怎样交替变换着天门十八式向秦萧萧出击,秦萧萧总能找准时机避开。渐渐地,两人的对战从比拼剑法转变成了比拼耐力,谁能支撑得更久,谁就更可能笑到最后。 庄亦谐是场内最先瞧出秦萧萧这点小心思的。秦萧萧看似柔弱,耐力却出奇地好。拜入枕粱门后,她每日坚持下山上山三个来回,刮风下雨从不间断;为了锻炼臂力,提升平衡,一旦有空,她就提着重物站到临渊潭中的方石上练功。寒来暑往,秦萧萧的耐力就在这些磨练中不断增长着。 秦萧萧的算盘打得哗哗作响,郑可贤也不是泛泛之辈。起初他是没能察觉出秦萧萧想要拖延时间磨着他、耗着他的打算,如今时间长了,他也发现了端倪,自然不能轻易让她如意。 台下的看客们看着擂台上剑影闪烁,听得郑可贤气壮山河地大喝一声,硬顶住秦萧萧的剑法,缩短两人之间的间距,好让自己摆脱秦萧萧的制压,能够酣畅淋漓地使出他的绝招——劈山断海。 快刀斩乱麻,利剑割昏晓。擂台上的秦萧萧只觉背后一阵寒凉,紧接着一声凄厉剑啸划破晴空,如同山崩地裂,滔天巨浪就从那骇人的裂缝中迸发出来,向后背无依的秦萧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躲,如何躲?避,如何避? 即便是郑可贤的恩师嬴沧海,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弟子竟然能在武林大会决胜局的关键时刻茅塞顿开,将天门十八式中劈山断海一式的奥秘尽数习得,并且完完全全地应用于实战。 劈山断海一出,庄亦谐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可惜了。”秦萧萧对郑可贤这一战,本没有多大胜算。论阅历、论武功、论剑法,郑可贤都比她更为成熟卓越。但是秦萧萧想到了以静制动这一招克制郑可贤的天门十八式,任凭郑可贤如何出击,她都轻灵挡下,为自己谋得获胜的微弱可能。庄亦谐原本估摸着,若是秦萧萧能将郑可贤拖至三百招开外,他二人胜负难料。谁知就在二百九十一招时,郑可贤福至心灵地彻悟了劈山断海,断送了秦萧萧获胜的可能。 时耶?命耶? 命也,时也。 两剑相接,碰击出清脆的声响。秦萧萧所持的不过是一把普通长剑,又如何挡得住寒江剑裹挟着劈山断海的雷霆之势呢?山三派的弟子们从座位上站起来,急不可耐地为自家大师兄喝起彩来,就连一向持重的嬴沧海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率先离开位置,凑近擂台想看看两人对决的最终结果。 郑可贤的衣袖挡在了众人眼前,只露出些许寒江剑的剑尖来,晃荡着看客们的眼睛。无论是近前的嬴沧海,还是靠后的庄亦谐,都还没看得真切,个头小小的宗蔚然好奇地离开位置,挤到前排蹲下身子侧着脑袋绕开郑可贤的衣袖探看擂台上的情形。 擂台上的两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地柱在那儿,让其他人干着急,不知道台上究竟是何场面。只有宗蔚然摇晃着他肩膀上的那颗大脑袋,碎步跑到庄亦谐边上,不嫌弃地拉着他五日没洗沾了菜汤的发黄衣袖,大声地和他交流道:“小师叔,小师姐反手背剑,挡住了那个厉害师兄的厉害宝剑,让他的剑没能击中自己。反倒是小师姐,她的剑抵在了那个厉害师兄的心房位置,刺中了他的好看衣裳。这样的话,是不是就是小师姐赢了?” 童言无忌,宗蔚然的话就像一盆冰水,浇进了本就沸腾不已的滚水里,呼啦一下,蹿起大片大片的白雾来,辨不清事物原来面貌。大伙儿原本以为这一局使出劈山断海的郑可贤稳操胜券,可他在擂台上一动不动,没有半分得胜的喜悦。细究表情,倒有几分错愕的神色。加上宗蔚然的一番话,使得本届武林大会的最终胜负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风成了此刻最好的助攻,东风吹过,吹开郑可贤遮挡着全貌的衣袖,将秦萧萧和郑可贤最终的对战结果原原本本地展现出来。宗蔚然没有说错,郑可贤的剑离秦萧萧的后背还有半指,秦萧萧的剑尖已经抵在了郑可贤的心头,若她再往前刺入一寸,便可轻取了郑可贤的性命。 梁闻喜和祝从容担心秦萧萧出了闪失,相携赶到了擂台前,清楚地看明白了这场比试的结果。然而,即使他们看到了定格的终局,也没有想通自家师妹是如何绝地反击,逆袭取胜的。 “乾坤一剑。”嬴沧海愣怔地看着擂台上的二人,转头看向枕粱门掌门梁乐,喃喃重复道,“二十多年了,乾坤一剑到底还是打败了天门十八式。” 梁乐也没有想到,本门失传已久的绝学乾坤一剑会在今日、会在此地以这样的方式重现武林。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使出这一招的,会是门下初出茅庐的年轻弟子秦萧萧。 枕粱门和山三派的纠葛,得从二十多年前的那届武林大会说起。那一年,闯入最终决赛的是被誉为“枕粱双子”之一的梁愫和公认为山三派接班人的严子陵。如今的枕粱门掌门梁乐是梁愫的师兄,二人并称“枕粱双子”;山三派掌门嬴沧海则是严子陵的师弟。 时移世易,梁乐和嬴沧海对于决赛那日的场景依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当年,梁愫与严子陵皆善诡剑快剑,两人在擂台上对战激烈,剑花四射。英雄相惜,所见略同,在比赛的决胜点时,两人不约而同地使出了自己的绝招——乾坤一剑和天门十八式。 抛开剑客的资质单论这两门功夫的高低,是很难得出答案的。唯一可以明确的是,在比赛当时,风头无两的梁愫使着乾坤一剑对上少年英杰的严子陵和他的天门十八式,势均力敌,胜负只在微末之间。 如果说乾坤一剑着力在于速度,那么天门十八式则胜在力量。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比赛中,速度惜败给了力量,梁愫以毫厘之差输给了严子陵;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枕粱门后起之秀秦萧萧用一记乾坤一剑狠狠回击了成名已久的山三派弟子郑可贤和他的天门十八式。这一次,速度赢过了力量。 这时,擂台上的郑可贤回过神来,低头看着不知何时举到自己胸前的秦萧萧的利剑,他害怕得直接将手中握着的寒江剑丢在了地上,向众人宣告了他的失败。郑可贤没有搭理地上的寒江剑,走到秦萧萧面前,友好地向这位师妹伸出一只手,强而有力地将同样神思不属的她一把拉了起来,心悦诚服地道贺道:“秦师妹,恭喜了。你的乾坤一剑出招的时机、力量、速度都很到位,可以说是臻于完美的一击,我甘拜下风。” 看台上的众人这时才真正反应过来,经过漫长苦战,竟是秦萧萧胜了郑可贤,摘得了本届武林大会的桂冠。枕粱门轰动了,烂柯山沸腾了,人们交头接耳,争相想要了解这位新科头名的来历。在这片闹哄哄的环境中,只有几个人面容严肃,像是遇到了棘手之事。 梁乐的脸上阴晴不定,他一面带着得体的笑容回应着各派掌门、长老们的恭贺,笑意盈盈地接受秦萧萧为枕粱门争得的第一个武林大会桂冠;一面不时地觑着自己的师弟庄亦谐,想要从他脸上猜出他是什么时候将乾坤一剑传授给自己徒弟的。 宗蔚然苦着脸,想到自己无心一赌,竟然完全猜准了这次武林大会的排名。除了师兄梁闻喜和漆褚宁不战而平,秦萧萧和郑可贤的最终胜负竟也和他猜想的完全一致。宗蔚然对于猜对排名就能进书库博览群书的赌注毫无兴趣,相比之下,他更希望小师姐能够尽快兑现诺言,将他抱到树上去让他看看坐在树上看到的会是怎样的风景。宗蔚然小小年纪,已经为这事烦恼得皱起眉头,求助地望向平日最好说话的小师叔庄亦谐。 没有人会比庄亦谐看到秦萧萧使出乾坤一剑更震惊了。因为旁人都认为这招是庄亦谐亲自传授给了秦萧萧,使她在武林大会的关键时刻使出了这个杀手锏,逆转战局,一举夺魁。只有庄亦谐自己知道,他从未将乾坤一剑的一招一式传授给秦萧萧,她在末盘的这记反杀,究竟从何学来,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处在暴风眼中心的秦萧萧异常凌乱,她顾不得之前受过伤的右手因为刚刚拼力阻挡郑可贤的劈山断海如今正一阵阵地感知到疼痛;也顾不上品尝战胜郑可贤成为武林大会新任冠军的喜悦,她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不明白刚刚自己是如何使出乾坤一剑的。好像是脑海中的灵光一现,亦或是对于胜利的过分渴望,让她如有神助般下意识地使出了神来之招——乾坤一剑。 这场胜利来得艰难而轻巧,偶然中又带着冥冥中的命中注定,就在各方犹疑之时,今日在梅林当值的迟春早拨开擂台边上围观的人们,径直走到梁乐身旁,双眼盯着秦萧萧,悄声和梁乐耳语了几句。 梁乐听完,顾不得再和其它门派的众人寒暄,快步走到秦萧萧面前说道:“萧萧,有人在毕至居等你,去见见吧。” 这正是:平地一声动惊雷,山外人间起更迭。 第49章 山外来客 作者有话要说:
阅读量破千撒花ヽ(°▽°)ノ谢谢大家的阅读,今日加更一章。 这个时候,会是谁不请自来呢? 庄亦谐看着自家弟子离去的身影,心里冒起了嘀咕。这丫头,好不容易打败了郑可贤,拿到了她梦寐以求的第一,还没从比完赛的亢奋中缓过神来,又该有事做了,她注定闲不下来啊。 一个念头闪电般击中了庄亦谐,他站在师兄梁乐的后头,机械地陪同梁乐接受着各路人马的道贺,心中忐忑:难道,真是徐二狗来了? 师徒俩相处时间长了,不知不觉,生发出了不言自明的默契。秦萧萧快步走在前去毕至居的路上,心里想到的来客正是徐二狗。 秦萧萧毫不迟疑地两阶并一阶跨上了毕至居,她薄剑般挺拔的身姿毫无保留地投射在毕至居的地上,烙下一个深深的影子。屋内的两人看着这个影子由远及近,从小至大,不约而同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迎接着她的到来。 秦萧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萍水县一别,已有两年有余。今时今日,若不是亲眼瞧见,她绝不敢相信会在烂柯山上见到故人。来人一见到秦萧萧,眼圈马上红了,带着哽咽的哭腔呼唤道:“萧萧老大,总算找到你了。” 秦萧萧强自镇定,鼻头微酸,叫出来人的名字:“郑康。” 不知何故,本应该在萍水县安安稳稳地当着衙役的郑康,兀自出现在群英汇聚的枕粱门中。秦萧萧怕伤到郑康自尊,只看着他灰不溜秋的脸,不忍多看他褴褛的衣裳。 刚才进门时她只瞟了一眼,就看到郑康脚上穿着一双不合大小的草鞋,破烂得不成样子,沾满了灰泥和血迹。郑康是萍水县有名的大脚,他的脚趾头如今畏缩得挤在一处,不敢伸出来让人瞧见。这是郑康对秦萧萧的尊重,他不想在枕粱门弟子面前给好友秦萧萧丢脸。 “萧萧师妹,既然这位小兄弟确是你的好友,你们就在这儿好好叙话吧。”迟春早今日虽在梅林值守,但消息灵通的他已经从别人口中得知秦萧萧夺魁的消息。他满脸堆笑,客气地向这位深藏不露的师妹接着说道,“这位剑友是随这位小兄弟一同上山来的,他有事要见掌门,我就先带着他去找师父了。” 秦萧萧嗯了一声,关心则乱,她这才注意到郑康对面还站着一个少年,气定神闲地打量着自己。 好厉害的剑气。秦萧萧一对上这个少年,迎面感受到了他的桀骜疏狂。剑客最能感知到同道中人的气韵,显然,郑康属于武夫,而此人,真真正正是个以剑为生的剑客。 秦萧萧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走到郑康前头,挡在他和那人中间。那人似是感觉到了秦萧萧对他的防备,即使背对着他,秦萧萧在那人跟着迟春早离开的侧面清楚地瞥见他目空一切的余光,直直地射向她手中那柄普普通通的长剑。 虽然秦萧萧对这人的蔑视感到气愤,但是她知道现在最主要的是问清郑康的来意。这几年她一直待在枕粱门中未有下山,与郑康和黎小容依然有着断断续续的联系。郑康突然来访,必然是萍水县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秦萧萧竖起耳朵,确信迟春早带着那名傲得不行的男子走远了,忙不迭地拉着郑康坐下,急切地问询道:“郑康,发生什么事了?” 郑康满脸愁容,凄楚地说:“萧萧老大,小容被人抓走了。” 秦萧萧脸色大变,抓紧郑康颤抖的胳膊,问道:“说清楚些,小容被谁抓走了,抓去哪儿了?” 郑康有个毛病,遇上事就说不清楚话,秦萧萧耐心地听着他的叙述,在他颠三倒四的话语里终于厘清了黎小容被抓去的前因后果:安乐镇是个穷镇,萍水县更是安乐镇里数一数二的穷县。去岁年成不好,先是春天暴雨,淹了地里一半的新苗;后来遇上大旱,又晒死了不少稻谷,秋天交税,每家每户都显得有些吃力。 好不容易在乡里乡亲的帮助下,大伙儿七拼八凑地凑足了税钱交到县衙,让县令瞿无干总算可以向上头交差。今年正月,年还没过完,年纪轻轻的先皇说崩逝就崩逝了,紧接着新君即位,各州县紧锣密鼓地布置着一应事宜,工事一级级布置下去,层层加码,到了百姓头上,压成了一笔天大的税钱。 去年田里收成差,庄稼没卖出好价钱。萍水县家家户户心里都憋着口气,年前花钱屯了种子,就等着开春立时播种,挣一个好年成出来。大明宫风云骤变,谁成想聚拢在长安城头上的一朵乌云飘到萍水县这儿,竟能变成一场飓风暴雨。 这场暴雨首先落到了黎小容头上。黎家家贫,去年年底新添了一个奶娃娃,正是揭不开锅的时候,哪里凑得出那么大一笔税钱,只能一日日地拖着。突然有一日,州府里呼啦啦来了一大群人,气势汹汹地进了黎家,一通打砸,将家里值几个钱的东西全搬走了。临走时见到姿容出众的黎小容,不由分说就把她一并拖走驮在马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郑康接着和秦萧萧说,那日黎小容被掳走后,黎家小弟立马跑到县衙里找他打听情况。县令瞿无干和县丞聂有明都没有听说过这伙人,怕是直接从上头下来的。郑康东奔西走地打听了不少时日,才听说黎小容是被人带到了江南,如今就关押在城内一间名为风雅颂的乐坊内。 “乐坊?”秦萧萧不解道,“为什么他们要把小容关在乐坊里?” 郑康说完上面一大段话,口干舌燥,正在大口喝茶,听得秦萧萧发问,连忙放下茶盏,接着说:“好像是为了给长安城里的一位大人物贺寿。萧萧老大,不瞒你说,来你这儿前我一直待在风雅颂,想着找个机会偷偷带小容逃出去。 可是太难了,实在太难了,那儿名为乐坊,实际藏着好几个和小容境况相似的女子,都是那起子王八羔子从各处搜罗来的家贫貌美的姑娘。” “她们,都是寿礼?”秦萧萧不寒而栗,对这个可怖的世道多了一重新的认识,她直截了当地问道,“怎样才能把小容救出来?” “萧萧老大,你有钱吗?”郑康揪着自己的衣角,无助地看向秦萧萧,“萍水县的大伙凑齐了黎家没能按时交上的税金,可将她抢去的那伙人拿了钱却不肯放人,说是将她卖到了风雅颂。知道小容被带到了哪里,我一刻都不敢歇下来,走到了风雅颂,想让他们把小容放了。可是他们居然要我再交五两银子赎人,五两,就是把我卖了也换不了五两银子啊。” 郑康痛苦地捂住脑袋,直直地往桌上撞,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分担黎小容此刻孤身待在风雅颂的绝望。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和郑康一同到来的那名青年如今已跟随迟春早来到了热闹的擂台外围。刘鄞正带着黄山、黄河两兄弟打开木匣,取出前日众人下注的木签,一根根地核验过去。 木匣中的签子所剩无几,梁乐、嬴沧海、庄亦谐几位尊长的木签是最先拿出来的。赛前他们三人虽然嘴上说着自己的弟子不才,比不得旁人,下注时手却很诚恳,都把自己弟子的名字放在了头一个。 梁乐猜的是梁闻喜胜,嬴沧海认定郑可贤会赢,庄亦谐自不用说,一门心思想的就是秦萧萧一鸣惊人。三人之中,庄亦谐虽然猜对了一位的秦萧萧,可没有猜中梁闻喜和漆褚宁会以平局收尾。 庄亦谐揉揉宗蔚然吃得圆滚滚的小肚子,提前吓唬他道:“到了藏书阁里,可不许像小耗子一样在里面胡吃海喝,脏了我的宝贝书册,知道了吗?” 宗蔚然垂头丧气地答应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木匣里的木签越来越少,可完全猜中四强排名的人始终只有他一个。那名陌生青年的出现让宗蔚然眼前一亮,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来干什么的,只是没来由地觉得他的出现,会让今天结束得不一样。 梁乐久在江湖,一眼就看出这位青年身手不凡,必是武林中人。他气沉丹田,沉稳发声:“在下枕粱门梁乐,敢问这位小兄弟来我枕粱门有何指教?” 那青年毫不堂皇,不卑不亢地回答道:“久闻梁掌门大名,晚生关山度,无门无派,不过江湖一草莽。听闻武林大会历来有踢馆的规矩,不知还作不作数?” 听了这位关山度的话,场上众人皆是一惊。诚然,武林大会素来有踢馆的规矩,无论辈分、无论长幼,若是有谁对武林大会的前三甲不服,都可以站出来挑战。若能战胜,那踢馆之人便能顶替了落败方的名次,跻身三甲。 不过,这规矩立下这么多年来,还从未有人真的拿着这个规矩来踢过馆。一片错愕中,只有宗蔚然窃喜地捂住嘴,不让旁人瞧见他的笑意,若是这人真的踢馆成功,那他的预测可就错了,便不用去藏书阁看那些费脑袋的大部头书了。 梁乐到底见多识广,处变不惊,关山度的请求虽是意料之外,倒也在情理之中,他抬手稳住众人,和缓问道:“自然作数。敢问关少侠,想与哪位参赛弟子切磋?” 说着,梁乐便想将旁边挂着的对阵表上列着的最终排名指给关山度看,让他择一进行挑战。谁料关山度看也没看,直接报出了自己想要挑战的对象:“山三派,郑可贤。” 第50章 相逢不识 半个多时辰前才刚见证过秦萧萧和郑可贤胜负的擂台上,又将亲历郑可贤和关山度的对决。四散开的人群重又聚拢在一块,想要看看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是如何败在郑可贤的天门十八式下的。 毕至居里的秦萧萧和郑康对擂台上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秦萧萧听了郑康的话,心中瞬时有了主意,她带着郑康到了伙房,请厨娘给郑康下了一大海碗的葱花面。又随便在路上拉了两个面熟的枕粱门弟子,央着他们给了她一套穿不上的旧衣裳。 如今枕粱门内,秦萧萧夺魁的消息传遍各门各派,枕粱门的弟子见她要得急,必然是遇上了急事难事,二话没说跑去自己房里各拿了一套半旧的衣裳过来,秦萧萧接过时还闻到了衣裳上的皂角味,果然是洗了又洗,才会留下这么浓的气味。 秦萧萧千恩万谢地接过两身衣服,死死地盯着两位同门几眼,确保自己下回再见到他们时不至于忘记。她见这两位同门面善,一事不烦二主,便请他们捎话给师父庄亦谐,说她有要事需要下山一趟,请师父不必忧心。 两人见秦萧萧一脸郑重,赶紧答应,自去转告师叔庄亦谐。待他二人走到演武场时,擂台上关山度和郑可贤正打得如火如荼。他们绕过围观的人群,静默地走到庄亦谐身后,悄声将秦萧萧的原话转述给了他。 庄亦谐听完,神情凝重,不像平常那样随和可亲,凡事打个哈哈便能从他眼皮子底下糊弄过去。两位弟子疑惑地对视一眼,见庄亦谐没再发问,便默默地退到后边,观战起擂台上的对决来。 天门十八式的精妙,大伙儿通过这几天观战郑可贤的比赛已经有了十分直观的了解。但是关山度的招数,则让众人看得云里雾里,不知所谓。即使博学如庄亦谐、广游如嬴沧海,也都看不明白关山度的剑路。 关山度的剑法很怪。这个怪,不是故弄玄虚的古怪,而是特立独行的奇怪。他的身位时进时退,他的长剑时东时西,他的剑招时攻时守,没有定数。有时候你觉得他必输无疑,他往往绝处逢生,避开了郑可贤志在取胜的凌厉一招;有时候你觉得他可以一举翻盘,压制住郑可贤的剑招,他却左支右绌,白白丢了机会。 若说他没本事,他已经在郑可贤的寒江剑下走了整整八十招,胜过了在场的七成弟子;若说他有本事,他居然没有发现郑可贤刚才的一剑摆明是虚招,一头扎进了郑可贤的陷阱,郑可贤干净利落的一记劈山断海,直接切断了关山度的攻势,让他虚无而直接地输掉了整场比赛。 嬴沧海激动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热烈地鼓起掌来。其余围观之人对这个结果并不惊讶,三三两两地鼓着掌,立马四散开去,陆续地准备回去用饭。 台下的人们散漫他们的,台上的两人专注自己的。郑可贤向跌倒在台上的关山度伸出手,想要拉他起来。关山度左手捡起跌落在地的佩剑,右手一把握住了郑可贤宽厚温暖的大手,一个支棱敏捷地站了起来。 “多谢。”关山度惜字如金,他向应允了自己和郑可贤比试的枕粱门掌门梁乐、山三派掌门嬴沧海拱手致谢。“败在头名剑下,我心服口服。”他转向郑可贤,邀约道,“四年后,我再与你一战。”说着,关山度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郑可贤没有接受他的称赞,快人快语道:“这位小兄弟,我虽是上届武林大会的头名,今次大会的魁首却不是我,而是枕粱门的萧萧师妹。” 关山度正走到对战表下,抬头一看,果真见上头枕粱门秦萧萧的名字赫然列在山三派郑可贤之上。他不禁剑气翻涌,只想着再与这位秦萧萧酣畅淋漓地比试一场,他转过头,问道:“她在哪?” 一旁的迟春早看热闹不嫌事大,凑趣道:“关少侠,和你一起上山来的那位小兄弟要找的人就是萧萧师妹,你与她在毕至居见了的。” 关山度自言自语道:“原来是她。”不等其他人反应,拔腿冲去了毕至居。各门各派皆有严格的规矩约束,何曾见过这样来去自由不懂礼数的少年,梁乐刚要命人去拦,好一会儿都沉着脸不说话的庄亦谐开口制止了师兄,解释道:“萧萧丫头临时有事,已经下山去了。” 梁乐松了一口气,连日来筹备武林大会的疲惫一下子涌上心头,好不容易等到头名花落,没成想又跑来一个踢馆的关山度,让他原本松弛下来的心弦再度绷紧,一张一弛,实在让他浑身没力。 擂台周围的人们渐渐散了,周遭越来越小的动静预示着这届武林大会真的就要结束了。梁乐揉了揉自己酸胀的双眼,看着一旁风华正茂的年轻弟子们,忽而忆起了师妹梁愫。 当年这个擂台上,正值妙龄的梁愫也曾挥动着飞星剑顾盼生姿,神采奕奕地向着他和师父展示自己新悟得的乾坤一剑,也曾像关山度一样对严子陵邀约过四年后再战一回。 二十年过去了,擂台上的人换了又换,梁愫和严子陵的比试有如昙花一现,那年武林大会之后,二人俱不知所踪,音讯全无。梁乐声音嘶哑地嘱咐弟子梁闻喜道:“我有些累了,你在这看着他们好好收尾。” 梁闻喜答应了,与余下的弟子恭敬地目送掌门梁乐离开。待人们都走远了,梁闻喜才关切地问道:“师叔,可是在为师妹担心?” 庄亦谐点点头,沉声道:“这丫头不让人省心啊。” “梅林道路曲折,岔路极多,外人很难寻得出口,师妹既已下山,关少侠应是拦不住她了。”梁闻喜宽慰道,“况且师妹如今武功了得,山下寻常武人伤不到她的。” “她这回下山,只怕是为自己的友人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去了。小丫头焉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呐。”庄亦谐后悔地说,“这两年净教她怎么堂堂正正地赢了,碰上那起子坏心眼使暗器的歹人,只怕十个她都招架不了。” 此刻,秦萧萧正带着郑康疾驰在下山路上,全然不知枕粱门内关山度急不可耐地想要与她对战。郑康跌跌撞撞地跟在秦萧萧后边,费心绕开山间的乱石枝丫,仍旧放不下心中的担忧,焦急地问道:“萧萧老大,你有五两银子吗?” 银子,秦萧萧自然是没有的,若说起负债,她倒是还欠着长安城里某人五两三钱,一直没能还上。好在秦萧萧虽然囊中羞涩,但是她成竹在胸,知道该去哪儿拿到五两银子,她快步前行,宽慰郑康道:“等我们下了山,会有人心甘情愿地奉上这笔钱的。” 郑康不明所以,见秦萧萧如此笃定自信,便将自己悬了许久的心往肚子里放了放,跟上秦萧萧的脚步,埋头下山。 说来也巧,这头秦萧萧和郑康忙着下山解救好友黎小容,那头李诗裕主仆信步闲游,往山上走来。两伙人在半山腰的位置撞上了。 “老爷,马监军才刚走到汴州,就收到皇上的诏命,让他不必赴京,原路回浙西任职了。”长安城里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似的,没几天便翻山越岭,传到了远在江南的李诗裕耳中,李凿心疼着李诗裕之前命人送去马一贽府上的几大箱子贵重礼物,肉痛地说,“据说是仇九州坐不住了,担心马一贽回来之后要与他分庭抗礼,硬生生让圣上改了主意。” 李诗裕面上淡淡的,并不觉得自己做了桩亏本的买卖,他气定神闲地说:“圣上看在仇九州有拥立之功的份上,如今还不想与他翻脸,才让了他一次。下一次,恐怕谁都阻止不了圣上的诏命了。” 李凿半信半疑地看着自家主人,询问道:“马监军真能回京?可我听说好几位大人家听闻他折返的消息之后,巴巴地去马府讨要之前送去的贺礼呢。” “井底之蛙,看到的只能是眼前的这方天地,成不了气候。”李诗裕吩咐道,“我们不仅不能去讨要礼物,还要再备一份厚礼送去。” 这下,李凿更不明白了。他十分不解地问道:“老爷,之前送的礼送了就送了,为何还要再送一份过去?” “之前我让你送去的那份厚礼,无论再怎么别出心裁,不过是锦上添花,马一贽未必感念。可如今他乍然失势,一下子从烈火烹油的热闹跌入无人问津的冷情,现在送去的这份礼物可以说是雪中送炭。待他来日重回长安,大权在握,必然不会忘记我。”李诗裕洞若观火,提点李凿道,“一前一后两份礼物,换来马一贽的相交,值得。” 看着眼前运筹帷幄的李诗裕,李凿猛地发现不知不觉间,李诗裕和故去的老爷越来越相似。不光是眉眼、衣着,就连说话的气度和神态都越发相似。李凿还记得当年老爷贬谪之时,也曾这样和父亲讨论着政事,尔后没多久,就接到了召他回京为相的旨意。从小和自己一块长大的少爷,会像老爷那样,得到东山再起,一展胸中抱负的机会吗? “当然会。你别担心了。”李凿心里藏着事,没成想近处突然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阴差阳错地回答了他心中的疑问。 主仆二人听到人声,便停住脚步,等着山上的人先走过狭窄的山道,再往山上去。 才刚说话的人便是秦萧萧,她不厌其烦地再次安慰郑康,让他不要担心筹钱的事情。话音刚落,她轻盈地走过才半人宽的山道,落到相对宽敞且平坦的土坡上,伸手扶住腿肚子有些发软的郑康,帮着他稳稳当当地走下山道。 “这位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郑康才刚站定,李诗裕便认出他是几日前在观音庙庙门前向他问过路的人。李凿热心肠地问他:“后来你找到枕粱门了吗?有没有见到你要找的那位朋友?” 李诗裕久在官场浸淫,识人断事的能力皆是一流,这厢李凿还在等着郑康的回答,他已经认出郑康身边的女子便是之前在梅林有过一面之缘的枕粱门弟子,想来她就是郑康要寻的旧友了。 郑康见到李诗裕、李凿二人,又惊又喜,连忙回答道:“找到了,找到了。我和那位关兄弟在山上盘桓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你们和我说过的那片梅林,在那儿见到了枕粱门弟子,带着我们进了枕粱门,还见到了我要找的朋友。” “那就好。”李凿真心为郑康高兴。 “我们还有事,告辞。”秦萧萧并不为这次意料之外的重逢激动,直接地打断了李凿和郑康的对话,对李诗裕和李凿微一颔首,带着郑康径直下山了。 山间树影婆娑,或明或暗地落在下山人的背上,交织成奇特的纹路。李凿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有些遗憾这样送走了他们,他还想多打听些枕粱门的故事呢。日渐西沉,天晚山路难行,他收起遗憾,跟着李诗裕继续上山到观音庙探望杜宫人了。这正是:相逢有时人不识,再见无期恁谁知。 第51章 碎银五两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忙了一整天,更新晚了,还请见谅! 夕阳西下,市集的人流显见地下降了许多。按着规定,再过两刻功夫,市集上的所有摊贩都得收摊回家,不能再做生意了。秦萧萧和郑康是市集南片这家茶摊的最后一桌客人,两人合点了最便宜的一盏清茶,放在桌子正中间,谁都没去动它,由着它由烫转热、由热变凉,再冒不出一丝丝热气。 待到浮起的茶叶末重新沉到杯底,郑康终于忍不住将头转过去死死盯着街角那家平平无奇的医馆,渴切地盼着从那个黑黢黢的门洞里走出一个人来。 没有人出来,医馆外头那幅悬壶济世的条子被风吹得四处摇晃,将郑康的心搅得不得安宁。秦萧萧拿手轻轻在沾着茶垢的桌子上敲了两下,提醒郑康回头:“别看了,拿到了钱,人自然就出来了。” 郑康百般不舍地转回头,看着那盏茶不自觉地舔了舔上嘴唇,咬下一层秃噜出来的嘴皮。秦萧萧知他口渴,一把将茶水推到他面前,命令道:“喝吧。” 郑康着实口渴极了,没有推辞,举起茶盏一饮而尽,喉咙里发出水牛在河边饮水时咕嘟咕嘟的巨大声响。喝完,他咀嚼着嘴里的茶叶末含糊地说:“萧萧老大,这江南十文钱一盏的茶水喝起来和美人地的苦叶子茶也没什么区别。” 十文钱一盏的茶水,秦萧萧生来没有喝过;五两银一支的蜡烛,她如今是铁了心要卖出去。秦萧萧比郑康老练,也更善于隐蔽自己。她用余光看着前头铜镜铺留着的那面大镜子里倒映出来的医馆景象,留心着这笔生意能否做成。 “出来了。”郑康激动地说,想要立刻迎上去。 秦萧萧眼疾手快地按下了他,轻声道:“坐下,那孩子不会拿着钱跑了的。” 铜镜中倒映出一个七八岁孩童的身影,她正跨过医馆高高的门槛抱着一方裹了东西的帕子出来。见她跨门槛吃力,医馆里出来一个人,将她一把抱起,越过了门槛,在门外放下。 那人放下女孩,半蹲在地上替她整理好衣衫,平视着女孩和她说了会话,才站起来依依不舍地目送她离去。这时郑康同样发现了铜镜观景的妙用,和秦萧萧一同全神贯注地通过铜镜注视着医馆门前发生的一切。 从医馆里出来的那位大夫送走了女童,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在周围逡巡许久,像是在寻找什么人。这时,那位大夫侧过身子,正面完全被铜镜捕捉,让观镜的二人明明白白地见到了他的模样,郑康惊讶地张大嘴巴,不敢出声,用口型对坐在一旁的秦萧萧比划道:李神医。 秦萧萧一点也不惊讶,淡然看着铜镜里的景象,镜中李少赓的眼光明明落在了秦萧萧和郑康二人落脚的茶棚方向,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他继续站在医馆门口张望了一阵子,无甚收获之后,黯然回去了。 郑康这才起身,发现他们坐下的位置正好被对角风筝摊悬挂的各式各样的大风筝挡住了,李少赓站在医馆那儿往这边看,只能看到茶棚的棚顶,看不见棚下坐着的茶客。而他们却能借着铜镜的倒影,将医馆门口的动向探查得一清二楚。 好妙的位置!明白了秦萧萧特意选择在这儿落座的用意,郑康不禁在心中暗暗叫绝,对于秦萧萧的佩服之情更上了几层楼。不管是在萍水县衙做捕快,还是到了枕粱门学武艺,她始终都在提升自己,从没有松懈过。 刚才出现在医馆门口的女童从茶棚后头绕进来,走到秦萧萧一桌旁边,乖巧地将拿了一路的帕子放到桌上,对秦萧萧说:“姐姐,我把那东西卖给医馆里那位长得好看的大夫了,卖得的钱全在这儿了。” 秦萧萧将帕子展开,里面果然装着些碎银子,她将帕子里的银子拿到手上掂了掂,比五两只多不少。救出黎小容,这些足够了。秦萧萧从怀里掏出一串沉甸甸的串在一块的铜钱,小心地装进女童的衣兜,嘱咐她道:“谢谢你,把这个带回家拿给你娘吧。” 女童答应着离开了,秦萧萧对郑康说:“快要闭市了,我们也准备走吧。” 说着,她便站起身来,将桌上的茶盏递还给老板,为两人叨扰此地良久向老板道了声谢,又从怀里取出十文付了茶水钱。虽说秦萧萧在这儿待了两年多,可她一直住在烂柯山上,从来没有下山见过杭州的真正繁华,是以还是郑康对这儿的道路更为熟悉。 在郑康的引路之下,两人离开茶汤巷,拐进潮王弄,上了卖鱼桥,进到哑巴弄,沿着这条弄堂越往后走,越能听见边上传来的丝竹之声、琴阮之音,间有歌女乐声穿插其中,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风将歌声送得很远,清晰地送入秦萧萧的耳中。她待在烂柯山上,自然不知这是现在江南最时兴的曲子《金缕衣》,只听曲调哀婉,歌声动人,秦萧萧一时神牵,细细听得其中的词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郑康跟在秦萧萧身后,不无担心地问道:“萧萧老大,李神医为何这么爽快地就给了那个女童五两银子,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一开始,秦萧萧找到那个女童,将袖中藏着的几日前宗蔚然送给她的那支蜡烛交给她,教她拿蜡烛向李少赓要五两银子的时候,郑康觉得秦萧萧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天底下有谁会为了根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蜡烛在这么不景气的时候花上五两银子。 秦萧萧知道,若天底下有一个人愿意为这蜡烛破费巨资,那个人必然是李少赓。因为他自信自己的医术天下第二,仅次于恩师妙手神医孙思远,绝不相信这天下会有他治不了的疑难杂症。但是这蜡烛给他出了难题,张世祺当年迷晕的几个人,如今还有一个人迟迟不醒,一直昏睡在他的医馆里,半生半死,成了李少赓的一块心病。 两年多过去,李少赓依然坚信这人沉睡不醒的关键在于蜡烛,可是始终难有进展,如今又一根蜡烛现世,无论秦萧萧开多少价钱,他都一定会欣然应允,只为拿到蜡烛继续钻研。 “不会的,小神医是医痴,只要对他研究病理有用,旁人看起来不值一钱的东西他都愿意用值千值万的宝贝去换。”秦萧萧说。她太了解李少赓的脾气了,正因如此,她才敢让人拿着蜡烛去换那五两银子。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不直接露面找他拿那蜡烛换这五两银子呢?”郑康接着问道。 若是李少赓知道他们要拿这五两银子去风雅颂赎人,势必不会袖手旁观。秦萧萧生性不喜欢别人欠她,更不喜欢她欠别人。心救出黎小容,有她就够了,何必再拉不相干的人下水呢? 秦萧萧这样想着,却没有和郑康说破。她探出脑袋,一抬头就见到坐落在钱塘江边的风雅颂描金绘银的大门,门边驻守着八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各个横眉竖目,冲着来往的行人摆架子。 好大的威风,秦萧萧腹诽道。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江岸边的柳树和远处江面上的游船变得模糊起来,像是融在了一副画里,蒙上了朦胧的雾感。风雅颂里走出来几个穿金戴玉的侍女,弱柳扶风般行将出来,颤颤巍巍地挂上灯。 就在她们走到外头点灯的时候,里面的侍女像是约定好了似的,同一时间点起亮来,灯火通明,将整座乐坊都照得透亮,煌煌如白昼。 点上了灯,风雅颂里头一下子热闹起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叮叮当当的饰物撞击声、踢踢踏踏的脚步上楼声、叽叽喳喳的侍儿说话声……或嗔或笑,或娇或媚,全都灌进了秦萧萧的耳中。 秦萧萧抬头看了看天空,西沉的太阳与东升的月亮同时嵌在上头,昏黄与银白交相辉映,好不热闹。按照郑康所言,再过半个时辰,风雅颂就要正式开门迎客了。 江边的夜游船向来开张得比风雅颂早,今儿天好,几艘小船上已经坐上了乘兴夜游的客人,船上的歌姬拨弄着琴弦,嘈嘈切切地弹将起来。风时有时无地将水面上的歌声传到秦萧萧耳中,依稀可以听出唱的是时下江南最为风靡的《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有花堪折直须折…… 唱词哀切,歌声婉转,秦萧萧听着心中却毫无波澜,只盘算着何时进入风雅颂要人最为妥当。再等了一会儿,秦萧萧向站在稍后侧的郑康招了招手,确认道:“现在是风雅颂防卫最弱的时候吧?” 郑康点点头,指着门口正要换班的守卫道:“按着风雅颂的规矩,先从里头开始换班,楼里一层层替换下来,换到大堂,大堂里站岗的人换完了,才轮到外头的这伙人换班。萧萧老大,你看他们几个心不在焉的模样,等不及想换完班去搭乘东岸邵娘子家的夜游船游湖了。” 听了郑康的话,秦萧萧深觉这儿就是个销金窟,但凡踏足这儿的土地,很难不把兜里的钱财尽数留下。她看着眼前富贵逼人的风雅颂,想象着里头的气派恢弘,不禁心生疑窦:如此富贵之地,真的会让她和郑康用区区五两银子赎回黎小容吗? 秦萧萧心生一计,附耳在郑康身边细语一番,二人做足了准备,带着势要带走黎小容的坚定信念在无边夜色中走进了风雅颂这厢繁华之地。 第52章 言而无信 井然有秩,忙中不乱,这是秦萧萧进入风雅颂的第一个感受。下山多日,她和郑康好不容易找到李少赓的所在,从他那儿换得了五两银子,又片刻不停地过来了风雅颂,自然不修边幅、风尘仆仆。 自踏足风雅颂的那刻起,秦萧萧直观地感受到自己和这儿的格格不入。她沾着泥土的草鞋踏在风雅颂纤尘不染倒映得出人影的地上,落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泥脚印;她腰上的长剑哐当哐当地晃动着,这动静把楼上娇滴滴的小娘子吓得连忙命侍女紧闭房门,不肯出来;她走过的地方投射下一道凌厉的背影,像利剑划过,显现出深可露骨的裂痕来。 站在这道裂痕中逶迤而来的,是一位年过四十、保养得宜的妇人,她对秦萧萧这位贸然闯入的女宾毫不惊慌,面上也不流露出对她贫寒外表的鄙夷。与此同时,秦萧萧毫不畏惧地打量着她,正如那女子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一样。 “敢问这位侠士,师出武林何门,今日来我风雅颂有何见教?”那女子丹唇轻启,亲切地问道。 秦萧萧虽是第一次来,该有的礼数还是知道的。她向着那妇人拱手道:“我无门无派,一介爱武之人罢了。今日踏临宝地,是为了替人还债。” “哦,是吗?”妇人对于秦萧萧的回答不置可否,只是微笑着望着她,像是打量着自投罗网的猎物,“敢问侠士此来为谁还债,还多少债?”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听闻前些日子贵楼买下一位岭南女子,说是要拿五两银子才能为她赎身。敢问夫人,可有此事?”伸手不打笑脸人,秦萧萧脸上堆起笑容,强作欢颜道。 秦萧萧话音才落,楼上西首尽头的一间小屋外里忽然起了响动。那位貌美妇人粲然一笑,故作不知地说:“这我可真是不知道,落霞,你听说过这么个人吗?” 唤作落霞的侍女低垂着头,嗫嚅地说:“楼夫人,咱们这儿没有这个人。” “是了。”楼夫人伪善的笑容里闪过一丝狠厉,对秦萧萧说道,“应该是委托人打听岔了,他想赎的那位姑娘,并不在我们这儿。” “是吗?”秦萧萧一边说着,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掏出三根银针,笔直地向着楼上嘈杂的那间小屋门上射去。三根银针齐刷刷地被钉在了门上,生生将门外想要入内的仆僮们挡在了外头。 “敢问夫人,住在这间屋子里的姑娘又是谁呢?不妨请她下来一见,我也好向我的雇主有个交代。”秦萧萧握着腰间长剑,客气地说。 楼夫人处变不惊,依然笑容满面地说道:“瞧我这记性,咱们这儿确实来了位会说桂柳话的岭南姑娘,就在楼上住着呢。” “楼夫人打理风雅颂上下诸事繁多,疏漏些也是难免的。既然夫人记起有这么一个人,不如现在请她下来,我也好交了赎金,把人带回去,了了一桩差事。”秦萧萧对于楼夫人推三阻四的这套伎俩了如指掌,之前她在萍水县抓人时,经常碰见这样抵赖耍滑之人。楼夫人这样的雕虫小技,她自然一眼看穿,见招拆招。 “不急,不急。”楼夫人噙着笑,又摆出了另一套说词,“我们这儿是住着这么一位姑娘。可是侠士似乎有一点弄错了,这位小娘子的赎金可不是五两,而是五十两。” “太过分了。之前明明说的就是五两。”一直不见踪影的郑康趁着秦萧萧大摇大摆进入风雅颂前厅,吸引了楼内大部分守卫注意的时候,悄然从江面上攀援而上,想要爬进之前黎小容被关押的房间,探视黎小容。 郑康屏声敛气地守在窗边,看着门外侍从们的倒影,紧张地聆听着楼下秦萧萧和楼夫人的谈判。听到楼夫人眨眼之间将原来的五两赎金狮子大开口抬高到了五两,忍不住出言反驳。 五两成五十两的变数没有吓退秦萧萧,她做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坦荡地说,“原来是五十两,想来是我之前听岔了,少听了个字。” 楼夫人以为自己反口一言,成功逼退了秦萧萧,顺水推舟道:“是呀,想来是消息传递时出了岔子,害姑娘白跑一趟了。” “夫人客气了,像我这种人,哪说得上辛苦二字,不过是尽心帮人办事罢了。”说着,秦萧萧从怀里取出一方包得满满当当的帕子,说道,“委托人知我马虎,特意让我多带了几十两银子过来,以备不时之需。这不,刚好用得着。夫人您点点,看看够不够赎人。” 许是怕自己说的还不够气人,秦萧萧不依不饶地补了一句:“若是还不够,我这儿还有。” 看着秦萧萧双手奉上的这捧银子,楼夫人不动声色地向着身后的侍婢使了个眼色,回答道:“说好了五十两就是五十两,哪有狮子大开口的道理。落霞,还不上楼去请姑娘下来。” 风雅颂里留用的侍从各个都是一等一的伶俐乖觉,一听楼下主人发了话,连忙从房间里搀扶出一位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除了一双狭长美目,再不露出其它容貌。 秦萧萧心疼地看着那女子小心翼翼地被人搀扶着走下楼,尽管她走得缓慢,秦萧萧仍旧迅速地发现女子身上有伤,严重到影响了她正常的行走。可以想象,被抓来风雅颂的这些日子,黎小容吃了多少苦头,挨了多少鞭打。 看着那女子挪动着脚步靠近自己,秦萧萧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不让自己登时发作,用手中之剑给面前一脸伪善的楼氏一点颜色瞧瞧。人精堆里修炼出来的楼氏对于这点岂会不知,她笑语盈盈,眼波流转,向秦萧萧开口要钱:“人已带到,五十两银子,姑娘是不是该给了?” 秦萧萧没有言语,将信将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深藏不露的女子,许久未见,不知黎小容身量是否变化,这使得秦萧萧不敢确信此人是否就是黎小容本人。 “姑娘,快到我们这儿开门迎客的时辰了。您再不决断,就要耽误我们今日的生意了。”楼夫人催促道。她话音才落,正厅里忽然呼啦啦冒出十几个身形健硕的大汉,面露凶光地在四周逡巡走动,隐隐有要把秦萧萧包围起来的架势。 这些人看着人高马大,可秦萧萧只扫了几眼,就知道这些汉子不过是空有蛮力、不懂招式的大块头。他们加在一起来对付她,只怕也不及熟习天门十八式的郑可贤更具威胁。秦萧萧飒然从腰间取下长剑,云淡风轻地将剑拿在左手,眼风一扫,便将那群莽汉吓得不行,连连后退了两步,不敢和她靠得太近。 楼夫人站在楼梯上,将手下人的怯懦无用尽收眼底,不由在心中暗骂一句废物,脸上却没有显露出半点不悦,只是微笑着等待着秦萧萧的决定。 秦萧萧伸出右手,将那方帕子递了过去,楼氏沉静地望着她,示意婢女接过装了钱的帕子。秦萧萧的手递到一半,楼上忽然起了喧哗之声,划破了寂静的江面。 郑康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大声向秦萧萧示警:“那人不是小容,他们把小容带去长安了!”原来,郑康觉得待在黎小容原先住过的房间内的这名女子有些古怪。趁人不备,他翻入了另外一名女子的房间,从女子口中探得了黎小容日前已被送去长安的消息。他又惊又痛,唯恐秦萧萧落入楼氏圈套,赶紧出来给秦萧萧报信。 听到楼上异响,秦萧萧心中警铃大作,心知有异。随后她听到郑康的呼喊,更加确信楼氏对她使诈,连忙将帕子收回袖中。二话没说,拔剑出鞘,与朝她包围过来的风雅颂侍卫们陷入混战。 说是混战,双方目前尚处于相互试探的阶段,谁都不愿意抢先暴露实力,以免着了对方的道。然而,突如其来的变数没能救出黎小容,却搅乱了被困在风雅颂无处可逃的姑娘们向往自由的心。 江上夜游的船客们狐疑地望着还没有正式开业的风雅颂,只见楼上楼下各间屋子里齐刷刷地点起灯来,将这座小楼映照地辉煌灿烂,如同江边镶嵌着的一颗明珠。更奇的是,楼里陆续有人扑通扑通地从窗子里跳下来,像是脱水已久的鱼儿,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水的怀抱中去。 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早有人跌跌撞撞地跑下楼禀告:“夫人,不好了,好些个姑娘翻窗跳江跑了。” 楼夫人气急败坏,连声叫人去追。她怨愤地看了一眼秦萧萧,要不是她的出现,将风雅颂的侍卫全数吸引到楼下,怎会让楼上的姑娘们有机会浑水摸鱼,逃将出去。她抬头看到还靠在栏杆上的郑康,知道他和秦萧萧是一伙儿的,连忙叫人将他拿下。 秦萧萧冷眼瞧着楼内众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样子,冷笑一声。纵然她今天不能救出黎小容,能救下其它和黎小容一样遭遇不幸的女子,也是好的。 秦萧萧这样想着,飞身一剑,将一楼的烛光尽数挑灭,又一楼楼地快步跑上,颇有耐心地将各楼点起来的灯光一一斩灭。让原本灯火通明的风雅颂,一下子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众人被她这一记唬得措手不及,到处回响着碰撞到了的“哎呦”之声,还有东西被砸落在地的碎裂声响。 一片漆黑之中,做成这一切的秦萧萧摸黑走到郑康身旁,拉住他的手,悄悄说道:“我们走。”然后脚尖点地,带着郑康翩然从窗边离去,将那方手帕搁在了窗台花盆边上。 楼氏气急败坏,再顾不得体面礼数,一叠声地命人点上亮,势必要将今夜离开风雅颂的人们全数抓回来好好处置。风雅颂豢养的家仆们连连称是,憋着一肚子邪火怒气冲冲地出发了。 风雅颂内,楼氏由贴身的丫鬟搀扶起来,楼里重新点上了蜡烛,屋子里重新亮堂起来。只是满屋子的狼藉碎片,任谁进来都不愿在这样的风雅颂流连。楼氏看着自己耗费心血打造的风雅颂如今被秦萧萧糟蹋成这幅模样,不禁气得银牙暗咬,追悔不已。 事已至此,后悔无用。楼氏只好吩咐小丫头们在门外挂上闭门谢客的招牌,让风雅颂内的人们先把损毁了的东西收拾了,再商量日后迎客的事情。一个粗使丫头收拾着前厅的残局,发现了秦萧萧搁在花盆旁边的手帕,怯生生地将它递到了楼氏面前:“夫人,这似乎是那姑娘留下的东西。” 楼夫人不知秦萧萧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没好气地让人直接打开,只见里面裹着的是几锭碎银,目测加起来大概在五两左右,正是秦萧萧向李少赓兜售蜡烛换来的银子,也是楼夫人当初报给郑康赎回黎小容的价码。 碎银之外,帕子里还附着一张纸条,上面歪斜地用黑炭写着:两清。 不消说,秦萧萧打算用这五两银子赎回黎小容。她把这五两银子留在这儿,就是告诉楼氏日后她寻回黎小容,黎小容与风雅颂再无相干。至于今夜在风雅颂造成的其它损失,便是楼夫人自己的事儿了。 楼氏的亲信不识趣地凑上来哭诉道:“夫人,今夜从剑南道和山南道收来的三个丫头趁乱逃了,她们和早先送去长安的那几个丫头都是要送去的贺礼啊。仇公公的寿辰就快到了,如今少了人,届时咱们拿什么给他老人家贺寿啊。” 楼氏眼中闪过阴毒的恨意,她猛地将帕子里的碎银掷落在地,将那方帕子狠狠揉搓一番,放到烛火上点了。 “夫人,您仔细烫着手。”身旁的丫鬟小心地开口道。 楼氏丝毫不理会丫鬟的好意,面露凶光,吩咐道:“她不是来寻黎小容的吗,现下黎小容已经被送去了长安,她和她的同党一定会去长安救人。”她心有不甘地补充说,“看来,只能请他出马了。我要让她有命进京,无运出京。” 第53章 多事之秋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长安了,要出场的人们一个个都要来了! 仇九州最近有些不开心。 这和他即将到来的四十岁生辰没有关系,古人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距离知天命还有整整十年的时间,他已经拳打宰相、脚踩诸王,比当年自己师傅王守谦更早地坐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高位置。 说起遗憾,人生在世,谁又能应有尽有,了无憾事呢?远的不说,就说大明宫里坐着的新帝李桢,阴差阳错地,他从十六宅中一介不起眼的王爷摇身一变成了万重宫阙挂名的主人,可他面对尚宫局司簿司那丫头,不是照样束手无策吗? 想起李桢在王阆兮面前吃瘪的样子,仇九州连日阴郁的脸上终于罕见地露出了零星的笑意,短暂地将他的老对手马一贽回京正式就任枢密使一事抛诸脑后。顺道不再去想马一贽甫一上任,就在新帝李桢面前屡次进言,推举李诗裕回朝复任的事情。前脚刚收拾了牛党的中坚力量杨嗣复和李珏,后脚便来了更加难缠的李党党魁李诗裕,现下长安的朝局,怎么不让仇九州心烦意乱。 见仇九州难得地露出半张笑脸,跟随他多年的宦官韩述儿连忙将这几日收到的礼单呈上,凑趣道:“干爹,您老人家过寿过得清闲,送礼的可是要把仇府的门槛都踏破了。这几日我们几个没日没夜地点数各地送来的贺礼,累得脚不沾地,片刻都不得闲。” 明知是奉承话,可是这话从最会讨人开心的韩述儿嘴里说出来,格外地舒心畅快,仇九州佯装恼怒,呵斥道:“既然你几个兄弟忙不过来,你这泼猴怎么到我这儿来躲懒。” 韩述儿怎么会不知道仇九州的脾气。仇九州就是只顺毛的狮子狗,只要你知道怎么顺着他的心意往下讲,没有说不成的事,没有邀不成的功。韩述儿就是深谙此道的翘楚。 听了仇九州的话,他连忙用手扇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子,自嫌道:“是了,还不如是因为儿子我没用,帮不了干哥哥们什么忙,他们才把我踢到您这儿来。如今您这儿也容不下我,我只好出去找一口钟撞了算了。” 听了韩述儿的话,仇九州脸上的笑意更多了,连带着眼角的笑纹也更深了。仇九州素来不爱保养,是以他这一笑,越发显出他如今的年纪来。王守谦生前收养的四个嗣子中,除却下落不明多年的陈四平之外,仇九州的年纪在其余三人之中居长,成熟老练的马一贽反要比他小上两岁,韦十端则是四人中年纪最小的。 如今,仇九州扶立新帝李桢有功,地位超然,自然是独一档的尊荣;马一贽贬谪了这些年,李桢扶持他做了枢密使,未来必有重用;独独这个韦十端,他被王守谦收为养子时年纪尚小,这么些年过去,他依旧平平淡淡地待在宫里,既无建树,又无野心。 韩述儿最是乖觉不过,见仇九州被自己三言两语逗乐了,早早地陪着仇九州一起笑开了,只是他虽然脸上在笑,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只想着趁仇九州高兴的时候多为自己讨点好处,免得哪天仇九州失势了,他也能把他一脚踹开,过自己的好日子去。 他这么想着,嘴上更是抹了蜜似的恭维仇九州起来:“干爹,您手上的这份礼单是外人送来的寿礼。我们哥儿几个虽然不成器,拿不出什么值千值万的宝贝,但是我们给你老人家贺寿的心意是真真的。” 说着,韩述儿从袖中掏出一份异香扑鼻的礼单来,只见那礼单薄如蝉翼,打开竟是一份长长的画轴,上面生动地绘着若干妙龄少女。仇九州起初对于韩述儿几人献上的贺礼无甚兴趣,只是淡淡地瞟了几眼,待他看清了画上人物,完全来了兴致,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张礼单,像打量物件般审视起画上的美人来。 韩述儿跟在仇九州身边的时间不长,对于仇九州的花花肠子钻研得倒透。与王守谦、马一贽相比,仇九州算不上最贪财,也称不上最恋权,但就爱慕女色这点,他称第二,没人敢做第一。 单论仇九州在宫外购置的这座仇府,除了外宅必要的看守,府内一应活计,全都由正值妙龄的侍婢完成。抹墙的、锄草的、挑水的、逗狗的……韩述儿在仇府一路行来,见到的全是仇九州从长安附近州县搜罗来的女子。 这些女子之中,不全然是和黎小容有着相同遭遇的贫寒女子,也有出身商贾的富贵人家,或是来自门庭衰微的官宦之家,她们的父兄为了给自己挣一个好前程,为家族谋一条康庄道,近乎冷血地将自己的骨肉至亲送入仇府,以期博得仇九州的一眼垂青。 美人如花、美人似霞,再好看的娇花和霞光都有看腻的那天。韩述儿深谙此理,所以联合仇九州的其他几个干儿子,命人着意在大江南北挑选了十数名别具风情的女子,献做仇九州的寿礼。其中坐落在浙江西道杭州城内的那座风雅颂,幕后说一不二的真正主人,便是在仇九州面前一味做小伏低的韩述儿。 “好,你们几个这次做的很好。”仇九州摩挲着绘着美人像的礼单,心中喜悦,恨不得今日就是自己的生辰。什么马一贽、什么李诗裕,统统让他们靠边站,再没什么比他的生辰更重要,他忍不住向韩述儿打听道,“这些小妮子,如今都在哪儿住着呢,可有怠慢了她们?” 韩述儿谄笑着回答:“好着呢。她们如今一人一个房间,身边好几位大娘管着,教导礼仪规矩。得闲了还教她们唱曲舞蹈,刺绣女红,日子别提多舒坦了。她们各个都想快些入府伺候您呢。” 仇九州轻笑一声,是了,如今藩镇不平,强敌环伺。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既然生逢乱世,在哪儿都不如在他仇府过得富贵安泰,她们心生向往,也是正常的。仇九州像是想到了什么,嘱咐韩述儿道:“这事儿你们做得可隐秘,李诗裕那小子可要回京了,别被他抓住什么把柄,下了我的面子。” 正说着,屋外传来几声细微的敲门声,仇九州眉心一蹙,心下不喜,恼怒道:“是谁?” “老爷,我是玛瑙。刚刚翡翠姐姐来说,琥珀姐姐前日带着祥瑞去花园,祥瑞贪玩,捅了马蜂窝,连人带狗都被叮了许多包,受伤不轻。琥珀姐姐今日身上不大好,怕是不行了,翡翠姐姐来请您示下,是不是请个大夫到府里看一看。”一个少女带着娇怯怯的声音说道。 这么点小事也要来烦他,仇九州腾地升起一团火,劈里啪啦地斥责道:“蠢材,我是白养你了吗?琥珀那起子没用的东西,连条狗都照管不好,让人拿席子裹了丢出府去;至于祥瑞,它怎么吃得了那样的苦头,还不赶紧请太医过来给它诊病。” 门外的侍女抽噎着去了。说来这个侍女琥珀,韩述儿还有印象,她是仇九州两个月前在京郊陪同皇上打猎时无意瞧上的农家女。仇九州见她眉心生着三颗大小一样的红痣,认为大吉,命人丢下二两银子,说是宫里选秀,要将琥珀选入宫中做宫女,二话不说强抢了进府。如今新鲜劲儿一过,琥珀触了仇九州的霉头,他便忙不迭地要将她赶走了。 “晦气东西,每次她一敲门准没好事。”玛瑙虽然走了,仇九州不肯就这么放过她,“刚才就该把她和琥珀一块丢出去。对了,之前我们说到哪儿了?” 韩述儿连忙弯下腰,凑到仇九州耳边说:“您放心,美人们都安置好了,您生辰那日,准保把她们一个不落地送到府上。” 仇九州放心地点了点头,乐呵地哼起前几日乐坊流行的新曲来。韩述儿也是个常在酒肆乐坊流连的主儿,和着仇九州的调子唱将起来:“……劝君惜取少年时……莫待无花空折枝。” 喑哑歌声里,仇九州半闭上眼睛打起盹来,韩述儿看他有些犯困,悄然将礼单搁下,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门外伺候的侍女见他出来,恭谨地行礼致意,安安静静地合上屋门,垂下头目送他离开。 秋意正浓,为着即将到来的主人寿宴,仇府里摆满了花房培育出的各色菊花,百媚千娇,分外妖娆。廊下,身姿婀娜的侍女们流水般抬着一筐筐肥大的螃蟹穿行而过。 韩述儿轻吐了口气,信手从身旁的花盆里折下一枝盛放的蟹爪菊,细嗅芬芳,随后招来近处侍立的一名婢女,将这朵金黄的菊花直直地插入她的发髻。侍女惊慌极了,颤抖着跪下,诚惶诚恐地接受韩述儿一时兴起给予的赏赐。 “无趣。”韩述儿冷笑一声,将整盆菊花拂落在地,泥土直直地溅到婢女的身上,她也不敢活动身子。这是她在仇府学到的第一课——主人的恩赐与惩罚,都是她必须承受的,不得推拒。否则,她的下场会比琥珀更惨。 倦鸟归巢,残阳泣血。女儿情、女儿泪,无尽女儿心事,都付诸一曲哀凄的《金缕衣》,唱断天涯。韩述儿走了,廊下侍女依旧跪着,听着府中豢养的伶人咿呀咿呀地继续唱着:“劝君莫惜金缕衣……” 第54章 拉人下水 如果有人听到了仇九州和韩述儿在屋内的谈话,就会提醒韩述儿他的话说得武断了些。三个多月前在杭州风雅颂内与楼氏斗智斗勇的秦萧萧和郑康现下正蛰伏在长安勋贵云集的十六宅内,全神贯注地盯着仇府的动静。 说起来,秦萧萧和郑康能够轻而易举地寻到仇府,多亏了风雅颂明面上的主人楼氏。当日,秦萧萧斩灭烛火之后并未立刻离去,而是攀在梁上听去了楼氏与其亲信的交流。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说要将黎小容作为寿礼献给某人。既是寿礼,想来收礼之人必定生辰将近。 为了不错过这场盛大的寿宴,秦萧萧和郑康星夜兼程,靠着两人为数不多的盘缠风餐露宿,总算赶在仇九州的生辰之前,来到了长安。秦萧萧和郑康站在启夏门前,望着面前巍峨雄伟的长安城,自觉个人的渺小微茫,两人从怀中掏出皱皱巴巴的过所给守城的兵士验过,随即被允予放行。 进了城门,他二人如同春日里的幼鱼汇入冰雪消融的伶仃河内,很快与东市挨挨挤挤的人群融为一体,再寻不见其中走着的,哪个是来自烂柯山的秦萧萧,哪个是从美人地走出的郑康。 原先在路上,秦萧萧和郑康还担心进了偌大的长安城,一时间找不到是哪家贵人做寿,不知道黎小容会被送往何处。谁料一踏进车水马龙的东市,便听见周遭十个人里有七个人议论着仇九州的寿宴,两个人私语着李相公的复起,剩下一个人探头探脑,两桩事情都想打听。 知道了寿宴的主人公是仇九州,秦萧萧带着郑康在仇府戒备森严的府外一连守株待兔了十数日,想知道黎小容的去向。 盯梢了这些日子,进出仇府的达官显贵不少,各个身着绫罗绸缎,前后奴仆开道,就是不见有人带着女子进去。郑康在墙角蹲的时间久了,双脚有些发麻,他凑到秦萧萧身旁,焦急地问:“萧萧老大,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啊,咱们还是沿着长安各坊市找人吧。” 韩述儿哼着小曲儿悠闲地从仇府走出来,看似无心地往四周张望了一圈。秦萧萧见有人出来,连忙侧过身子,不让人见到自己。她摇摇头,细致地向郑康分析道:“不,如今我们能做的,只有等。” 秦萧萧随手在沙地上比划起来:“长安城比萍水县大多了,人多,房舍也多,随随便便一间屋子就能藏下不少人。我们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靠我们两个人,猴年马月才能找到小容。” “要不,我们去找找光王殿下,或是许通议,实在不行,找林将军帮帮忙。”自进入长安以来,郑康一直犹豫着想央求秦萧萧去找曾在萍水县有过几面之缘的李牧等人帮忙,奈何秦萧萧像是压根忘记了在长安有这几位熟人,根本没提起过他们的名字。 “郑康,我和你一样很想立刻把小容救出来。一想到她可能受到的折磨,我有时会喘不过气来。”秦萧萧掏心掏肺地对郑康说,“可是我们不能找他们帮忙,他们帮不了我们的。” “不可能。他们一个是王爷,一个是贵族,只是向仇府要一个人,有什么难的?”郑康不明白。 和一门心思在长安城东奔西跑四处搜寻黎小容下落的郑康不同,秦萧萧一面留心着黎小容的去向,一面耳目灵通地听着各路人马的消息,厘清了现下长安城错综复杂的派系关系。 她冷静地说:“你这么说,太低估仇九州的势力了。他扶持新君登基之后,立马赐死了陈王、安王两位王爷,杀害了先帝宠妃杨贤妃。这样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一个人,怎么会把光王他们放在眼里?” 郑康惊愕地说不出话来,他现在才知道,黎小容将要进入的是怎样一个深不可测的魔窟。权利的牢笼张开它的血盆大口,无休无止地想要吞噬掉外边盛放的花朵。 秦萧萧随意地靠在墙上,她的衣服早就脏了,再脏些也无妨。她不想寻求李牧、许彦等人帮助的原因,她只对郑康吐露了一半。还有一半她没有说,因为郑康不够了解李牧,不够了解许彦。像他们那样深藏不露的人,讲求的是互惠互利。今日她若向他们求援,来日,他们又会怎样要求她呢? 如果说起初秦萧萧不了解李牧和许彦,那么在抱燕山上见到他们和李少赓结盟之后,她便清清楚楚地明白,他们所谋甚远,所图甚大,远大到出乎她的想象。 李少赓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没有把他的故事讲给秦萧萧听过,秦萧萧也无意打听。她和他们注定是泾渭分明的陌路人,轻易还是不要招惹得好。 秦萧萧很清楚,她身上能被利用的无非两点:一是秦悼;这个人给阿娘带来了无尽的伤痛,秦萧萧不愿意再和他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二是她手中之剑;秦萧萧习武只为报仇,不想沦为别人争权夺利的工具。秦萧萧不想失去自我,不甘被人利用,所以向李牧等人求援的念头,她想都没有想过。 但是她想救黎小容。这一点从始至终没有改变。还没有等郑康问出怎么办三个字,秦萧萧主动和他说了她琢磨了这些天想出来的解救黎小容的办法。 “萧萧老大,你疯了吗?”郑康听完秦萧萧的想法,惊讶地大声叫嚷了出来,随后他怕引来周围行人的注目,自觉地降低了音量,“你打算进仇府抢人,还是在仇九州寿宴当天?” 秦萧萧没有迟疑地点点头,真挚地告诉郑康他没有听错:“我想过了,仇九州生辰当天,仇府迎来送往的宾客侍从一定很多。这些天到他府上拜会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门口的侍卫盘查很严,我们很难藏在他们中间混进去。 可是寿宴当天就不一样了。仇府开席,米油粮面、瓜果蔬菜、曲艺班子……样样都得从外面进来,少不得要多开几道偏门,加派一些人手。人一多,场面就容易乱,我们趁乱摸进去,找到小容的所在,悄没声地把她带出来就是了。” 听着秦萧萧的思路,郑康不得不承认,她的话确有几分道理。可是,郑康还是不放心:“就算一切都像你想的这么顺利,我们能在重重守卫的仇府中救出小容,可是他们迟早会发现小容不见了的。仇九州正是得意的时候,要是我们在他眼皮底下劫走了人,他一定会恼羞成怒,布下天罗地网来抓捕我们的。” 诚然,郑康一心想要将黎小容救出,但是他决不想让秦萧萧为了他俩冒这么大风险。秦萧萧这样做,无异于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一旦东窗事发,仇九州绝不会对她手软。 “怎么,你以为我这个武林大会新科状元的名号是天上掉下来砸中我的吗?”秦萧萧戏谑道,想要靠几句玩笑话冲淡郑康的担忧,“放心,仇府那些不中用的假把式,伤不到我的。” 秦萧萧见郑康仍然举棋不定,正色道:“郑康,我知道这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可是如今距离仇九州寿诞没有几天了,光凭我们两个人,找不到他们把小容藏在哪里的。 人既然是要作为寿礼送给仇九州的,那么一定会在仇九州生辰当天大张旗鼓、声势浩大地送入仇府。到了那天,你要做的,就是等我把守卫引开之后,悄没声地带着小容离开仇府,记住了吗?” 郑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认可了秦萧萧的计划。他侧过头,看着秦萧萧坚定的目光,原本摇摆不定的心似乎正在被她的笃定说服。 秦萧萧补充道:“郑康,既然我们别无选择,那么这个选择就是我们最好的选择。如果今天被抓去的是你,在我身边准备营救你的人是小容,她一定会相信我,相信我们能救出你的。” 眼前秦萧萧的模样和脑海中黎小容的相貌叠合在了一起,郑康忽然明白过来,秦萧萧和黎小容看着性格迥异,实则内心深处都有一份坚不可摧的笃定,正是这份笃定,支撑着她们迎难而上、不言放弃。 正如幼时他们发生争执之后总是秦萧萧说服郑康那样,这一次,郑康同样选择了妥协。但是他粗中有细,察觉到在秦萧萧的计划之中,没有把她自己放进来。于是郑康问道:“萧萧老大,那你呢?” “我?”秦萧萧懂装不懂,反问道,“我怎么了?” 郑康到底在萍水县衙做了几年的衙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容易被秦萧萧糊弄过去,他追问道:“救出小容之后,你让我带小容离开仇府,那你呢,你怎么离开仇府?” 秦萧萧轻松地说:“我们三个里面,我功夫最高,心眼最多,我留下来给你们断后。然后等没人注意我的时候,我自己随便翻个墙就出去了。”许是怕郑康多疑,秦萧萧立马交给他一个新的任务,贴着他的耳朵耳语了许久,叮嘱他道,“你带着小容离开仇府之后,一定记得按我告诉你的离开路线走,千万不能走岔。” 郑康疑惑地看着秦萧萧,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秦萧萧成竹在胸地看着坐落在不远处的仇府,心知她将要面对的是一场必须要赢的硬仗。她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剑在,人在,她必不会输。秦萧萧忽然记起了什么,回头向郑康伸手道:“郑康,你还有多少余钱,都给我吧。” 郑康一头雾水,乖乖地解下自己的钱袋,交到秦萧萧手上。萧萧老大做事一向有她的道理,他照做就是。秦萧萧先是把两人一路上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铜钱拨出五十文,她抬头望见郑康面黄肌瘦的样子,心有不忍,又往他的钱袋里放回去了十文钱,将袋子还给了他。 “萧萧老大,我没事,你就拿去吧。”郑康想把钱袋塞给秦萧萧。秦萧萧朝他挥挥手,示意不用,郑康立马停止动作,乖觉地将钱袋揣进自己兜里,温顺地目送秦萧萧往西边去了。 秦萧萧拿钱要做什么,往西边去找谁,秦萧萧没有说,郑康也没有问。世事荏苒,他们能够维持旧日情谊实属不易,不必事事坦诚相告。在郑康知晓陆婉的身份之后,在他见到枕粱门内意气飞扬的秦萧萧之时,他清楚地知道,秦萧萧不会回美人地了,她注定不属于那方小小天地。 沿着仇府门前的大路往西走,走过门庭冷落的故安王府、故陈王府,再走一段路,便能看到一座并不恢宏的府邸,上面潦草地挂着匾额——光王府。秦萧萧漠然地路过了府邸,将手中的钱袋扔了出去,不偏不倚地落在门口东首的石狮子口中,发出响亮的一计脆响。 门前的守卫打着哈欠,磨蹭着走到石狮子面前,不耐烦地从石狮子嘴里掏出那个钱袋,见怪不怪地抱怨道:“两年了,这都第几回了,又有人来给王爷还债了。你,送进去给王爷吧。也不知道王爷在哪儿结识了那么些穷酸破落户儿,隔几个月送几十文钱过来还债,折腾。” 石狮无言,轻风有声。一出好戏,即将开场。 第55章 众里寻她 细心的长安城民众会发现,这些日子,城里来了许多身着玄衣,头戴斗笠,蒙着面纱的游侠。他们来去匆匆,行踪不定,腰间佩着镶嵌着碧玉的长剑,即使是骄矜不可一世的五坊小儿见了他们,也不敢随意惹事,顺眉低目地侧到一旁,恭顺地请他们先行。 郑康和秦萧萧一路跋涉,余钱本就不多,秦萧萧又拿走了四十文钱还债,两人的生活愈发艰难。这不,为了节省每晚住店的房费,他们凑合着在郊外废弃的城隍庙打地铺休息。 今儿是个落雨天,瓢泼似的大雨没完没了地在天上下了一整夜,从外头回来的郑康脱下身上被雨浇得发沉的蓑衣,在台阶上理干净脚底的污泥,湿漉漉地走进庙里,递给席地而坐的秦萧萧一张温热的薄饼。 秦萧萧也不客气,一口咬下半个,来不及咀嚼味道,三两下就把饼吃完了。吃毕,她迫不及待地向郑康打听道:“收到回信了吗?” 郑康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封薄薄的信笺,递给秦萧萧。秦萧萧急忙拆了,一目十行地浏览过去。来长安前,她怕师父多日见不到她回山心中担忧,找到平日里经常上山给枕粱门送菜的农户,托他给庄亦谐带了口信,并附上了郑康定居在长安郊外的远房表叔的住址。如若有事,可以往这个地址寄信。 信是从枕粱门寄出来的,但是不是庄亦谐写的。秦萧萧一见信上密密麻麻的娟秀小字,就知道这封信出自大师兄梁闻喜的手笔。梁闻喜的性格,说好听点是谨慎,说糟糕点就是啰嗦。秦萧萧识字本就不多,梁闻喜写信偏喜欢斟酌用词,引经据典,害得她好几处话都没看明白。 秦萧萧在心底暗暗对这位大师兄发了几句牢骚,虽然梁闻喜总爱把两句话说清楚的事情掰成五句话来讲,但是他总归是能把事情给说明白。 按照梁闻喜信上所言,武林大会结束之后,各大门派下山之后没有散开,而是结伴去了清音岛,吊唁前不久故去的归磬宗申屠掌门。枕粱门自然不能例外,掌门梁乐让庄亦谐、俞声带着门下几位干练能干的弟子一同去了清音岛。就在接到秦萧萧的口信当天,庄亦谐一行已经打点好行囊,准备动身下山了。是以庄亦谐来不及给秦萧萧回信,交由梁闻喜代劳了。 除此之外,梁闻喜还在信中絮絮叨叨地嘱咐秦萧萧,她初涉江湖,不知其中险恶,遇事千万冷静,不可依仗自己有些功夫就随意与人起争执。秦萧萧接着往下看,梁闻喜在信里念经似的叮嘱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秦萧萧看到文绉绉的话,立刻跳过往后看去。梁闻喜在信尾提到,随郑康一同上山来的少年还没有离开,坚持要等她回来,和她痛痛快快地比试一场。那人连郑可贤都没打过,怎么还异想天开能打赢自己。秦萧萧没有把关山度的挑衅放在眼里,从信上知道师父和枕粱门一切安好就好。 她将信纸丢开,不知道第几次和郑康核对起仇九州生辰那日他们俩定下的救人计划来,全然忘记了当日与郑可贤对战时,全靠她福至心灵使出了从未有人教授给她过的乾坤一剑,逆势翻盘,险险夺下了来之不易的一胜。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对于秦萧萧而言,如今她只记得她是当之无愧的武林大会头名,她要凭着手中之剑,躲开仇府内外的天罗地网,将她的好友黎小容救出来。 到了仇九州生辰这日,秦萧萧和郑康一早拿着过所畅通无阻地进了城,几乎和前去仇府送花的花农们同时到达了仇府。尽管这些天秦萧萧和郑康日日都在仇府周围把守,几乎是看着仇府一点点地布设起来,但是到了正日子,装点得富丽堂皇、焕然一新的仇府还是让他们大开眼界。 仇府的下人们一早就忙碌了起来:东侧门,穿着崭新衣服的男仆帮着花农将一车车望不到头的鲜花端进府里;后门口,一贯在内院伺候的侍女们难得的走出院门,帮着从郊外赶来的农户摘洗菜蔬,清洗瓜果;正大门,管家早带人提着三大桶清水将地面擦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迎候着今日前来给仇九州贺寿的各路权贵。 不过,仇府周围还游荡着和这份气派体面格格不入的一群人。好些天过去了,那些游侠依旧穿着来时的玄色衣裳,无论天晴天雨始终戴着斗笠、蒙着面纱,不想叫任何人看出他们的真实相貌。 见到他们出现,郑康有些吃惊,向秦萧萧问道:“萧萧老大,这伙人怎么还没走,他们也是来给仇九州贺寿的吗?” 这伙人什么身份,郑康不知,秦萧萧却是知道的,这多亏了她博览群书、通晓今古的师父庄亦谐。 秦萧萧向郑康说明道:“他们不是来贺寿的,是仇九州花钱请来护宅的江湖人士。仇九州大权独揽,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这次如此大张旗鼓地办寿宴,自然要请些武艺高强的能人帮他提防着有人来砸他的场子。” “可是,江湖与朝廷不是向来泾渭分明,不许他们为朝廷中人驱使吗?”郑康问。 “规矩是规矩,生活是生活。”秦萧萧不觉得这些人掺和到仇九州的家事中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大家都是人,在这个乱世凭本事赚钱没什么不好的。侠士也要糊口,剑客也要养家,只要不暴露自己的真实名姓,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廷,都对他们这种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秦萧萧指着他们遮得严严实实的外表说:“江湖上把这种打扮的人称为‘两不知’,可以理解成是天不知地不知,也可以解释为江湖不知朝廷不知,默许他们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帮着朝廷中人做些类似看家护院、护卫安全之类的差事贴补家用。只是有一点,不许伤及无辜、害人性命。” “这样的话,若我们从仇府救走了小容,他们是不是会帮着仇府来追我们,硬要将小容带回去?”郑康看着仇府门口围聚着的“两不知”们,充满了担忧。 “这是我和他们的事情,我会看着解决的。”对于这点,秦萧萧并不忧虑,她自信地拍拍郑康的肩膀,“你只要负责将小容带出来就行了。余下的事,包在我身上。之前和你说过的那条线路,你还记得吧?” 郑康用力点头,表示自己记得清楚。“两不知”的余光扫向了二人藏身的地方,他们连忙噤声,躲在角落,静静地等待初升的阳光照耀在富丽堂皇的仇府院落,等待着黎小容和他们一同见到自由阳光的时刻。 当东升的太阳将仇府的匾额照得金闪闪的时候,街角忽然起了骚动,一大群人抬着几顶软轿鱼贯向仇府走近。秦萧萧好奇地张望过去,天色尚早,谁家这么早就来送礼,真是稀奇得紧。 仇府的下人显然和领头的那人是熟识,两人聚在一起嘀咕了一阵,仇府之人便去请了管家出来,笑容满面地将那人迎了进去。落下的软轿重新被人抬了起来,轿中之人似乎非常沉重,抬轿之人咬着牙费力将轿子抬了起来,行动迟缓地走进了仇府。 寻常再魁梧的男子坐在轿中,四个体格强健的轿夫将他抬起来也不会有这么吃力。秦萧萧狐疑地盯着进入仇府的轿子,总觉得里面坐着的不像是前来赴会的宾客,而像是送入仇府的礼物。 显然,郑康也觉出不对劲,他怕打草惊蛇,没有说话,拼命向秦萧萧使着眼色,示意要跟着轿子进去,看看他们把轿子抬去哪里。神出鬼没的两不知们这时重新出现在了仇府门口,秦萧萧赶紧转过身子,不让他们发现自己。 仇府本就守卫众多,如今又多了两不知在府里巡视,若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难度不小。秦萧萧一个人想要进府,自然费不了多大功夫,若是多带一个郑康,可就有些犯难。 郑康像是读懂了她的心事,没等秦萧萧开口,主动提道:“萧萧老大,你功夫好,你先进去。不用管我,找到小容才是最要紧的。” 秦萧萧点点头,知道这是现下最好的选择,不再浪费时间,悄然起身,往前日她打探过的仇府防卫相对薄弱的西抱院去了。 仇府的西抱院紧挨着后厨,平日里切菜剁肉乒乓声不绝,间有厨娘伙夫的叫喊骂人声,几乎就没个清净的时候。西抱院的墙角处,种了三颗又大又粗的香樟树,树荫深深,一直长到了墙外的街头,和外头的大榆树缠绕在了一起。 因着这条长街毗邻仇府,左右住着的都是十六宅的皇亲国戚,平日里没有什么人经过此处。秦萧萧打量周围,只见四方无人,嗖地一下使出她在烂柯山上锻炼出来的爬树本领,蹭蹭地上了树。她身子轻盈,手脚敏捷,整个人完全隐匿在巨大的树荫里头,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树上有人。 不远处,两不知和仇府的守卫结伴走到了西抱院这头,几人戒备地往秦萧萧所在的方向探查了许久,一无所获,转过身从连廊里回去了。秦萧萧胆大,趁着厨娘招呼几个帮工帮忙将院子里的屉子搬进灶间的说话功夫,没几步从榆树上跨到了樟树上,等待着从树上下来的好时机。 第56章 青梅相见 没等多久,时机就来了。秦萧萧趁着灶台起火,后厨众人纷纷赶去灭火的混乱,麻利地从树上滑下,蹑手蹑脚地避开人们的目光,离开了西抱院,往别处寻找那几顶轿子的下落。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偌大的仇府,秦萧萧不偏不倚溜进了西抱院,她才从那儿走出,就撞见了先前抬着轿子进入仇府的几名轿夫。他们将轿子放下,如今正由仇府的下人引着,带他们去前头歇息。 见他们迎面走来,秦萧萧并没有慌里慌张地急着躲闪,而是自觉地退到一边,恭顺地低下头,让他们先过。仇府今日宴客,不仅阖府上下的仆从尽数出动,仇九州收的几个干儿子也殷勤地遣送了几十名仆妇过府,供仇府差遣。 仇府的下人见着粗衣麻布打扮的秦萧萧,心中纳罕,不知是哪府这么没有眼色,巴巴地送了这样不入流的下人过来。不过今日府中事多,他安置好了韩府送来的这伙轿夫,一会儿还要忙着招呼其他府上送礼过来的下人,实在腾不出手来整饬一个微不足道的丫头。他摇摇头,装作没见到秦萧萧,径直带着轿夫们往前头走了。 混入仇府后的第一个考验,秦萧萧算是勉强过了。 经过这回,秦萧萧不敢声张,不敢随意探头探脑,若是仇府中好事的仆人逮住她问东问西,不出三句话,她准保露馅。 虽然没有人指路,但是秦萧萧凭借她多年追捕犯人的经验推断黎小容等人既然是作为礼物送入仇府的,一定和其它礼物放在一块儿。又因她们不是物件,不大可能会将她们随随便便搁在某处,很大可能会把她们安置在摆放寻常礼物的屋子旁边。 秦萧萧心中有了计较,不再迟疑,快步走到一队捧着沉甸甸的盆景贺礼的仆从身旁,自然地从一人手中接过他拿不动的大盆景,粗声粗气地说:“就知道你不中用。管家让我来替你,你去其它地方帮忙吧。” 仇九州今日过寿,仇府上下早提前两个月开始忙碌。因为人手不够,许多做粗使活计的杂役是临时从西市上招来的,他们自来了仇府,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供人驱使,早已累得筋疲力尽,叫苦不迭。如今听见有人接过自己手上这份苦差,高兴都来不及,根本没去计较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听从的又是仇府哪位管事的号令。 走在前头的人手上拿着的盆栽又大又沉,即便听到了后头的响动,也无力转身训斥,自顾自地往搁置礼物的屋子走去,满心满眼想着的就是早日卸下手上这沉甸甸的大家伙,好让自己的双手和胳膊松泛一会儿。 秦萧萧是习武之人,平日练功时总会负重些许,如今她手中的盆景对于旁人或许过分沉重,于她而言不过是寻常一半的练功量。她抱上盆景,健步如飞,没走多远就赶上了前头的大部队,顺顺当当地跟着他们绕过迷宫般的仇府连廊,进到了仇府堆放礼物的地方。 世间竟有如此视珍宝如无物的地方。一进到屋里,秦萧萧就惊到了:成匹成打的绸缎横七竖八地搁在大箱子上,丝滑地倾泻下来,散落在地上,搬着礼物进来的侍从没一个将它们放在眼里的,一个个脚印毫不犹豫地踩上去,只为能少走几步路。 秦萧萧被他们的豪横惊吓到了,自己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些绫罗绸缎,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将手中的盆景放了下去。和她一块来的几个人见她这般束手束脚,嗤笑道:“小家子气,这些东西,仇府的下人都看不上,也就配给我们哥几个擦鞋。不然,它们在这儿放到发霉虫蛀都没人会用。” 说罢,几个人谈笑着从绸缎上踏过,全然不把凝结着数人心血的东西放在眼中。秦萧萧看着他们,只觉陌生可憎。在屋里时,他们个个趾高气扬,仿佛自己才是这些珍品的主人;走出屋外,一个个瞬间躬起身板,哈巴狗似的低眉顺目,生怕不留意冲撞了府中的正经主子。前倨后恭,大概如是。 对于仇府里的这些珍宝,秦萧萧不感兴趣。再无瑕再珍贵的东西,遇上她手中之剑,还不是落得个玉碎的结局。完满是一时的,破碎是永恒的,这个道理,她一直都知道。秦萧萧尾随着那群人出了门,却没和他们一块离开,而是背道而行,一间间堆放礼物的屋子摸索过去,想要找到黎小容的下落。 从前只听人说过长安城宏伟气派,如今真的置身其中,才知道天下第一城名不虚传。萍水县最大最好的瞿宅放到这儿,只怕比不上仇府随意一处院落敞亮大方。秦萧萧深觉仇府构造复杂,弯弯绕绕甚多,好像一个精心设计的迷宫。在这座深不可测的迷宫之中,黎小容会在哪儿暗暗垂泪呢? 找到了。 秦萧萧长出了一口气,心中惴惴不安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让她寻到黎小容的秘密武器不是其他,正是女子身上散发出的脂粉香气。作为一名合格的剑客,秦萧萧打小就不爱涂脂抹粉,更不喜往身上喷洒带有气味的香啊蜜啊露啊。 她虽然不喜欢用,但是她的鼻子灵敏得很,才一靠近这间屋子,就闻见一股子馥郁芳香扑鼻而来,和那些礼物上洒的香啊水啊气味不同,混合了人们身上特有的体味。 秦萧萧用手指在窗户纸上戳出一个小洞,往屋子里探进去,只见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数名青春正好的美娇娘穿戴整齐,被人打扮得木然而精致,捆绑着手脚干坐在屋里发愣。 在一群呆滞的美人之中,秦萧萧的好友黎小容蜷缩在一隅,别扭地保持着一个扭曲的姿势,好似有几分难言之隐。秦萧萧见黎小容面色不豫,唯恐她受了什么伤害,见此刻四下无人,大大方方地推开门走进屋子。 秦萧萧突如其来的出现让屋里的人们大吃一惊,待看清她的模样打扮之后,她们纷纷松了一口气,脸上旋即浮现出疑惑的神情,不知道这个显见不是仇府之人的少女为何来到这里。难不成,她和她们一样是被抓来献给这府中主人的寿礼? 抱着这样的念头,几名女子看向秦萧萧的眼神中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同情。她们默默地叹了口气,既惋惜秦萧萧的懵懂不觉,又怜悯自己的命数多舛。秦萧萧没有留意到屋内众人的神色变幻,一进屋子就直奔黎小容所在,从头到脚端详过去,唯恐她受了伤害。 黎小容起先对于门外来人不为所动,一心想着自己的私事。即使秦萧萧走到了她面前,她也耷拉着脑袋,恹恹得很。还是秦萧萧的一声“小容”唤醒了她的意志,黎小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惊觉阔别两年多的好友竟出现在自己面前,有条不紊地为自己解着束缚手脚的绳子,她轻轻软软地嗷呜一声,脸上泛起笑意,笑着笑着,不知何时,眼里便噙了泪。 不过这份温情没有持续多久,黎小容来不及回答秦萧萧一个接着一个往外冒的问题,忸怩地提起裙子,小声向秦萧萧说:“萧萧,我憋不住了,先去更衣。” 声音虽小,此时屋里静得很,人人都听见了。好几名女子显然有着和黎小容一样的烦恼,求助似的看向秦萧萧,请她帮忙解开绳子,让她们能够出去方便。 粗粗一算,屋子里的女子只怕已经被捆了两个时辰有余,即使现在不急,一会儿也是需要的。秦萧萧索性挨个将她们身上的绳子都解了,放她们痛痛快快地自由一会儿。 待众人解决了燃眉之急,各自乖觉地回到原先的位置上,毫无怨言地将绳子拿在手上,示意秦萧萧将她们重新捆起来,假装她没来过,她们没有活动过。 秦萧萧不解地看着这些素昧平生、一脸稚气的女子,她们看起来比她还要小上几岁,如何肯情愿就此当作一个物件献给比自己年纪大了整整一倍的仇九州。她接着看向黎小容,黎小容哀愁地看着她,仿佛在和她诀别。 秦萧萧腾地涌上一股火气,随手扔开黎小容手上的绳子,对她说:“我山水迢迢地赶到这儿,不是来见你一面的,而是要将你完好无损地带出去,把你带回美人地的。” 黎小容起初面露戚色,并没有掉泪,听到美人地三个字,成串的滚烫热泪骨碌碌地溅落下来,无声地表露着她的心迹。秦萧萧见了,知道她心里对于美人地有着深深的不舍和眷恋,一把抓起她的手,坚定地许诺道:“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个贼窝。” 一向看起来柔柔弱弱的黎小容不知何时有了这么大力气,硬生生挣脱了秦萧萧的手腕,强自镇定地说:“萧萧,我不走。我们是被抓来献给这家主人的寿礼,姓甚名谁,家在何处,亲戚几何,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说带我走,又能带我走到哪儿去。” 另外一个看着胆大的姑娘接话道:“离开了这府邸,外头还是他们的地盘。我们已经这样了,何苦再连累家人。” 原本被秦萧萧的话有些说动的女子听到家人二字,眼中雀跃的火苗一下子熄灭了。是啊,她们怎么能不为家中父母兄姊考虑,只顾自己逃离苦海呢? 秦萧萧半蹲在黎小容面前,平视着她了无生机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道:“小容,你信我。我既有办法带你出去,定也有办法保黎家平安。纵使姓仇的再手眼通天,天下到底姓李,不姓仇。” 许是被秦萧萧的话打动,屋内的几个姑娘中有人开始心思活动起来,想要借着秦萧萧的本事逃离仇府。黎小容看着秦萧萧,心道:果然,萧萧老大从小就擅长说动别人,就连自己,也被她说动了。 纵然心动,黎小容还是冷静地询问道:“萧萧,你说要带我们离开,这府上这么多侍卫,这么大院落,我们如何有把握不被人发现安全隐蔽地离开?” 这个问题,秦萧萧早就和郑康盘算过了。诚然,仇府占地广阔,一路出府需要花费不少功夫。加上今日仇九州寿辰,在府上巡查的人手比平日多了许多。要避开这么多人的耳目,安然脱身,着实要费一番功夫。但是,越是家大业大,底下的人越容易起歪心思,越容易给她们可乘之机。 原来,在黎小容几人所在的屋舍不远处,就是仇府的后花园所在。今日前头宾客盈门,往来甚多,阖府的女眷全被拘在了内院,无事不得随意进出,免得冲撞了外客。是以留在后花园看顾的人手本就不多。 更令秦萧萧和郑康惊喜的是,仇府后花园中原先有个可供小犬进出的狗洞。近几日不知仇府何人将主意打到了这个狗洞上头,趁人不备,将这个狗洞越掏越大,时至今日,这狗洞已经豁然成了个大口子,足够正常身形的女子勉强通过。 刚看到这个狗洞被人越挖越大,郑康还不解,不明白是谁费了这么大劲,硬是把这狗洞挖大了足足四倍不止。还是秦萧萧一点即通,明白是仇府的下人想要趁着仇九州生辰之际,浑水摸鱼,偷偷想府外传递物品,便把心思打在了狗洞上面,想要借这隐蔽的狗洞,与外界私相授受,充盈自己的腰包。谁知无心插柳柳成荫,有了这个能钻人的狗洞,倒是省了秦萧萧和郑康的不少功夫。 即便她们真的能出得了仇府,离开仇府之后的道路通向何方,依然是一个未知数。屋子里的姑娘们面对着未卜的命运,在短短的时间内做出了抉择。 有两人选择跟着秦萧萧和黎小容一同离开,另外几人则选择用绳子将自己松泛片刻的手脚重新捆绑起来,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们安静地目送着秦萧萧带着三人离开,听着她们急促的脚步声与前院喧闹的说话声一并远去,去往她们没有亲见过的世界。 第57章 贵乡公主 这个时辰,仇府花园果然守卫松弛,秦萧萧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顺顺当当地带着黎小容等三姝来到了狗洞边。 秦萧萧的脚一踏上狗洞边缘的地,敏锐地发现这附近的泥土有新被人翻过的迹象。想来,是有人为了转移财物,提前将东西埋在了地里,只等着无人之时,悄没声地把东西从地里挖出来,送出府去。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两女听着秦萧萧的指挥,趴在地上从狗洞中钻了出去。最后一个出去的是黎小容,她拉着秦萧萧的手,有些担心,有些期待。秦萧萧用力地握着她的手,鼓励道:“小容,出去之后,郑康会在外头接应你们。别担心,跟他走。” 黎小容不担心自己,她忧虑的是自己的青梅至交秦萧萧,她不安地问:“萧萧,你不和我们一起离开吗?过不了多久,仇府就会发现我们跑了的。” “放心,有我在,仇府的人一时半会发现不了你们逃走的。”秦萧萧耳力极好,她听到不远处似有均匀的呼吸之声,赶忙催促黎小容离开了。 外头郑康吹起了他们约定的哨声,表明已经见到了黎小容。秦萧萧如释重负地走出灌木掩映的花园外围,朗声道:“出来吧。偷听壁角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如此说来,挖人墙脚也算不得君子行径吧。”一个明丽清澈的声音响起,簌簌衣料摩擦声中,一名穿戴隆重、满头珠翠的年轻女子出现在了秦萧萧的视野之中。 如果秦萧萧有张世祺一半懂行,就会发现这女子简直将长安城的一条街穿在了身上。不说别的,单是她脖颈上那一串沉甸甸的嵌珍珠宝石金项链,就令人挪不开眼睛:巨大而晶莹的鸡血石鲜艳明媚,被周围一圈浑圆透亮的极品珍珠包围着,雍容大气,旁边镶嵌着的青金石大气沉静,中和了鸡血石的热烈张扬,雍容地平卧在女子雪白的肩颈上。 秦萧萧虽然不认识眼前这个女子的饰物,但是她看人的本事极强,只打量了她两眼,便看出她不是仇府之人,大抵是今日仇九州请来赴宴的贵客,无意撞见了黎小容等人逃府的行为。 秦萧萧心想:这女子目睹了所有经过,却不急着声张,而是饶有兴味地等着被发现,想来不会多与自己为难。想明白了这点,她定下心来,思考如何好生将这位金枝玉叶的贵客请走。 要想送走她,自然要弄明白她的身份。秦萧萧冷脸问道:“你是谁?” “我是仇九州请来的客人。”女子直言不讳仇府主人的名字,想来身份不低,她接着问道,“你又是谁?” “我和你一样,都是这府里的客人。”秦萧萧淡淡地说,她故意站在树荫底下,往来经过花园的仆从皆只能注意到日光下立着的那位女子,忽略了就在不远处站着的她。 “胡说。仇九州这起子拜高踩低的势利眼,哪儿会想到请你。”女子心直口快地说道。 “我用不着他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是这府上的不速之客。”秦萧萧一本正经地胡说着。 那女子被秦萧萧的话戳中了笑穴,忽然乐不可支地咯咯欢笑起来,连带着头上的步摇都摇曳起来,丁零当啷地响个不停。秦萧萧不知道她因何发笑,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无法和她互通悲喜。 女子笑够了,自己停下来,接着对秦萧萧说:“刚才仇府的人几次想走过来瞧花园里的动静,我把他们打发走了。你若无事,早些离开吧,这儿可不是什么见得天日的好地方。” 不待秦萧萧说话,女子自顾自转身走了,留给秦萧萧华贵寂寥的背影。秦萧萧远远见到两个相貌不俗、穿戴得体的侍女走到那女子身后,陪着她一块离开了。随后,秦萧萧瞅准四下无人的空当,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仇府花园,消失在复杂的仇府后院。 与秦萧萧安静地离开不同,那名贵族女子兴致高得很,一路上与身旁的两名侍女说着话,走到了今日举办宴席的地方。见她到来,已经就坐的一大群人呼啦啦地站了起来,恭敬行礼道:“见过公主。” 原来,这女子乃是宪宗之女、穆宗之妹,当今圣上的小姑姑——贵乡公主。她年纪虽小,辈分却大,是以人们不敢慢待了她。今日仇九州过寿,他亲自下帖子请公主到府中做客看戏,免得公主久在宫禁之中,长日无聊,心情郁结。 不仅如此,当今圣上对于这位待字闺中的小姑姑也十分看重。贵乡公主得了帖子,心中雀跃,却又担心自己没有知心女伴,全然不懂宫外的礼数规矩,到了仇府手足无措、孤立无援,特地向今上李桢讨了两名聪敏伶俐的宫女,陪着她一块到了仇府。 李桢原是不想答应的,奈何拗不过贵乡公主的情面,还是答应了,命宫人王阆兮和萧寄篱今日陪着贵乡公主一块到仇府来。 贵乡公主落完座,席上林林总总已经坐满了近八成宾客,她随手拿起桌上玛瑙盘中的葡萄尝了一颗,对左手边的侍女道:“这葡萄还不错,你们也尝尝。” 王阆兮和萧寄篱微微欠身,谢过公主好意,却没有挪动半分位置,更不用提真的拿一颗葡萄来吃了。主子的美意可以心领,但若把它当了真,那便丢了她们做婢女的本分了。 贵乡公主没有想那么多,她的心思已经转到新的地方了,她坐在女眷的主桌,正对着搭好的戏台子,视野极佳。趁着还没有开席,她正好东张西望地瞅瞅今日仇九州请来了人。 皇帝李桢虽然没有亲临,但他在宫中提前向仇九州道贺过了,又遣人送来了一份不可谓不厚重的贺礼,大大地给了仇九州面子。 在席上,贵乡公主见到了太皇太后郭氏母族的儿郎、还看到了前不久升任御史大夫的许氏子弟许彦。在他旁边那桌坐着的,是时任刑部尚书的醉吟先生白乐天和吏部尚书严华,其余在座的是其余四部的尚书们。贵乡公主没有见过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名姓。 “十三哥也来了。”贵乡公主有些惊讶,转过头去和自己的兄长打招呼。 与贵乡公主的尊崇待遇不同,她的兄长、宪宗皇帝的第十三子、当今圣上的十三皇叔——光王李牧被安排在角落里,与前来祝贺的马一贽、韦十端、韩述儿等人的席面相距不远。 李牧埋头对着自己桌上的这盘葡萄,正煞有介事地将它们一个个垒起来,想要堆出一座葡萄塔来。贵乡公主远远地喊了他三次,他都充耳不闻,一心想把倒了的葡萄塔搭起来。 对于贵乡公主的盛情,李牧始终不为所动,便有其他人打圆场道:“公主,别去理会光王了。全长安谁不知道傻子光王痴傻得厉害,心智还不及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呢。” 话音才落,周围的人捧场似的笑开了。贵乡公主没有和他们一块笑,而是怜悯地看了一眼远处的十三哥,吩咐下人将自己桌上的这盘葡萄送到光王那桌去。既然十三哥想玩葡萄,那就让他畅快地玩个够吧。希望沉浸在自己世界之中的他,不必感知到外界的冷言冷语、奚落嘲讽。 人们对于光王李牧的兴趣很快散了。仇九州今日邀请了这么多人,哪个人身上都有故事,光王李牧的老黄历他们早不爱谈了,很快,他们的关注点落在了一个面生的年轻人身上,交头接耳地打听着他的来历。 贵乡公主也不能例外,她向身旁的萧寄篱打听道:“那人是谁?” 萧寄篱弯下身子,附在贵乡公主耳边说:“据说此人是妙手神医孙思远的关门弟子。” 还没有等萧寄篱报出名字,贵乡公主便接过话头道:“李少赓,他就是李少赓?” 萧寄篱点点头,说道:“公主知道他?” “听底下的宫人们议论过几次,说他医术精湛,堪称当世华佗。”贵乡公主对李少赓好奇,不免多看了他几眼,暗自纳罕道:不想此人竟如此年轻,足见英雄出少年一句所言非虚。 李少赓不卑不亢地坐在位置上,安静不语。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头穿行而过,头也不回地经过李少赓身旁。倘若秦萧萧此时就在此地,一眼便能认出那是林崖。只见林崖行色匆匆,小跑着走到了李牧身后,耐心地替他捡拾起滚落在地的葡萄,低声向他细语了一句,细看唇形,应该说的是“他来了。” 坐在前头的众人忽然骚动起来,贵乡公主探出头去,远远地就看见今日的主角仇九州笑容满面地在仆从的簇拥下缓步前来。韩述儿怎会放过在众人面前大出风头的机会,连忙抢在前头迎了上去,挤到了仇九州右手边的位置。 “不是说李诗裕已经回京了吗?”贵乡公主环视左右,没有见到李诗裕,疑问道,“他今日怎么没有过来?” 默然许久的王阆兮侧头看了看萧寄篱的神色,只见她不为所动,神态自若,她到底是不忍心,开口解释道:“听说李相公的马车在城外遇到点麻烦,耽误了些许功夫。” 贵乡公主轻轻哦了一声,没再细问。宴席开始了,满面春风的仇九州志得意满,与在场的宾客推杯换盏,好不快活。韩述儿端着酒杯,尽职尽责地守在干爹仇九州的旁边,替他挡下了不少酒。 酒过二巡,席面上已有空位。贵乡公主早就吃饱了,无聊地把玩起席上的象牙雕花筷来,她想起一直侍候着自己的王阆兮和萧寄篱还没有吃过东西,催促道:“这会没什么事,你们先下去用饭吧,叫郁姑姑过来伺候就行。” 贵乡公主体恤,王阆兮和萧寄篱却不敢同时离开贵乡公主身边。二人推让了一番,最终决定由王阆兮先下去用饭,萧寄篱留在公主身边伺候。 贵乡公主辈分大、地位高,实则还是小孩心性,久坐无聊,看着面前的人们面上笑语晏晏,背地各怀心事,不由觉得十分无趣,甚至想要快些回宫卸去钗环,好让自己松泛一下筋骨。 好在贵乡公主没有无聊太久,一个身着玄衣,头戴斗笠,蒙着面纱的人突兀地出现在了高朋满座的前院。在满场华贵绫罗的铺陈之下,此人的玄色衣裳显得尤为扎眼。 不仅贵乡公主,席上没有喝高的宾客里好几个都将目光移到了那人身上。那人迟钝地感受到自己吸引了太多人的注意,连忙将斗笠拉得更低些,低下头,逃到后头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第58章 不期而遇 两不知素来喜欢穿着一身宽大的衣裳行走,不露真容、不知名姓,因此,即便同为两不知的成员,互相之间也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正是因为知道这点,秦萧萧才打晕了一名在仇府后院巡视的两不知,将他拖进了柴房,换上了他的行头,大胆地装着是仇府请来的两不知,混迹忙碌的仇府众人之中,留神着仇府的动静,唯恐他们太早发现了黎小容等人出逃的真相。 郑康,记得带着小容按照我和你说的路线走。秦萧萧藏身在闷热的两不知着装下,默默地为现在不知逃窜到了哪儿的友人祈祷。希望她的计划没有纰漏,他们能顺顺利地摆脱仇府,逃出生天。 秦萧萧一心惦记着郑康和黎小容的安危,漫无目的地在仇府四周巡查,不成想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只见那人穿着两不知的衣裳,身形精干,四肢强健,背影望去像极了一匹恶狠狠的孤狼。 仇府之中,竟然有这样丝毫不掩饰江湖狂气的剑客,实在罕见。此人与秦萧萧这几日在仇府内外见到的两不知完全不同,既傲且狂,无法无天得很,全然不将仇府和它身后的仇九州放在眼里。 这样的人,为何会甘心成为仇九州手里的一把刀,为他看家护院呢?秦萧萧有些奇怪,三两步跨到那人的斜前方,隔着一扇镂空的花墙在暗处观察那人。许是热得紧了,那人完全无视两不知不许私摘衣饰的严令,自顾自地解下斗笠,大力地用斗笠做扇,向自己吹风。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他黏答答的发丝滚落下来,让人对他的燥热感同身受。 秦萧萧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人扇着斗笠的双手上,那是一双掌心里结满了厚厚的茧子的手,粗粝而厚实,仿佛一巴掌扇过来就能把人打倒在地。顺着这双有几分眼熟的大手往上看,秦萧萧看清了此人的眼睛,那双恶狠狠的不带有一丝怜悯的跋扈的眼睛,和她当年在美人地见到的徐二狗的眼睛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双眼睛更老了,更浑浊了。秦萧萧冷酷地看向徐二狗,痛快中不失遗憾地发现,他老了,说起话来中气不是很足,与别人多说几句就喘上了。 徐二狗在老去,而阿娘却连变老的权力都没有了。秦萧萧悲从中来,紧紧地跟着徐二狗,势要与他好好算一算当年杀母毁家的旧账。徐二狗虽然年老,警觉性依然不差,似乎是发现周遭有凛冽的杀气,他不再与人寒暄,戴上斗笠,快步合流到一群身形相似的两不知队伍中,离开了秦萧萧的视野。 好不容易发现了徐二狗的踪迹,秦萧萧哪里肯放。她跟着那队两不知,一路直行,从仇府后院走到了前头,才发现那队人不知去了哪里,再找不见踪迹。秦萧萧心里恼丧,情知他们一定是知道仇府的连廊构造,刚才从另一个出口绕了出去。而她不熟悉地形,直愣愣地从连廊尽头穿了出来,来到了今日仇府做东宴请的主会场。 贵乡公主见到的那名兀自出现在前头的两不知正是追丢了徐二狗的秦萧萧。当秦萧萧回过神发现自己把徐二狗跟丢之时,她已经惹眼地在那儿柱了好一会儿,不止贵乡公主,近处几桌的宾客也好奇地打量着她,猜测着她出现在此处的原因。 此时此刻,秦萧萧没有闪过片刻的张皇失措是虚伪的。但她到底不是离群索居的羊羔,置身茫然无际的草原,在心怀叵测的虎豹豺狼之中寸步难行。秦萧萧迅速地镇定了下来,打量了一番今日前来仇府赴宴的宾客。人头攒动之中,不想见到了几张熟面孔——李牧、许彦、林崖,他们在萍水县见过面的。还有,李少赓。 李牧现下将葡萄丢在一边,品味起侍女新给他斟满的梅子酒来;许彦才与白尚书对饮了一盅,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林崖戒备地站在李牧身后,对于席上的热闹视若无睹;李少赓,他带着衣袖上残留的药香,正与邻桌的客人谈论《黄帝内经》的好处…… 就在此时,李牧微醺着端起酒杯,无心地望向了秦萧萧所在的位置。他不知看到了什么,拿着酒杯的手停滞在了半空,许久没有动作。秦萧萧连忙拉低斗笠,低下头,转过身,随便找了个就近的口子,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回想起那天,秦萧萧总会觉得,好些事情就像冥冥中注定了的那样,阴差阳错,阳错阴差,无论人力如何转圜,始终向着命运既定的路线在进发。 秦萧萧才从前头宾客宴饮之所出来,就被同样穿着两不知服饰的一人抓了差:“你怎么还在这儿磨磨蹭蹭的,韩公公那儿急着用人呢。”说着,那人就走到秦萧萧身边,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急吼吼地说,“仇府有家奴趁乱钻狗洞跑了,韩公公已命人去神策军军营调兵搜捕了。在神策军到达之前,你先去城门那儿守着,不许放一个可疑人物出城。若是发现了出逃的家奴,就点燃焰火示意,明白了吗?” 那人推搡了一把秦萧萧,就丢下她去忙别的事了。说是家奴逃跑,其实是黎小容等人出逃事发。仔细算算时辰,郑康带着小容她们离开已经是一个多时辰前的事了,应该已经安然出城了吧。 按照原定的计划,郑康和黎小容离开之后,秦萧萧也该回到西抱院去,攀援着那儿的大树,原路离开仇府。可是刚才秦萧萧亲眼见到了徐二狗,又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眼前,如何肯无功而返。 秦萧萧想着,既然徐二狗如今和她一样,都穿着两不知的衣裳,那么他一定也被派去搜捕在逃的黎小容她们了。她不妨将计就计,一面装着搜寻仇府走失的家奴,一面留意寻找徐二狗的下落。 秦萧萧心里有了主意,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伐。韩述儿带着酒气,一脸不满地看着姗姗来迟的秦萧萧,嚯地冲着她狠狠就是一鞭,在空中划出清亮的一记脆响。韩述儿有心责打秦萧萧立威,然而他酒意上头,手里失了准头,这一鞭擦过秦萧萧的身子,落在了地上,空虚地扬起地上的轻尘,漂浮在两人之间。 韩述儿本想借着这几个姑娘向仇九州大献殷勤,一举越过仇九州前头的几个干儿子,博得仇九州的好感。谁知那几个丫头竟是不安分的,敢在仇九州寿宴这日自己逃了出去,狠狠地打了韩述儿这个献礼人的脸面。才刚猛灌下去的美酒此时已成了他肚中的苦水,让他咽不下,吐不出,摧心肝得难受。 更令他难受的消息还在后头。这厢韩述儿还在整队,他手底下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公耷拉着脑袋,怯生生地跑来向他禀告道:“韩公公,一名逃走的婢女找到了。” “找到了?在哪儿找到的,还不快把她给我拖进来痛打一顿。”韩述儿胡咧咧道。 那个小公公的头垂得更低了,向韩述儿说:“已经带进府里了。只是,只是她是被李大人带来的。” 酒劲上头,韩述儿的脸被醺得红扑扑的,言语间都泛着酒气,他不清醒地问道:“李大人,哪个李大人?居然蹬鼻子上脸,管起仇府的事来了。” 被迫接了这桩通传差事的小公公此时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底,不知道该如何向韩述儿回话。韩述儿不依不饶地还在追问,他只能横下心来,紧闭双眼,如实回答道:“是李诗裕李大人来了,正在前头询问仇公公那侍女的来历。” 李诗裕,这个名字像是一桶深井里的凉水,一下子浇醒了浑浑噩噩的韩述儿,他立马清醒过来,甩开搀扶之人的手,大步走到回话人面前,一手托起他的脑袋,追问道:“李诗裕知道她们的来历了吗?” “不,不知道。”小公公犹犹豫豫地说道。 韩述儿一把放下小公公的脑袋,沉吟片刻,吩咐道:“把那几个没逃的贱婢悄悄地带过来,别让人看见。” 底下的人答应着去了。秦萧萧和其他的两不知一道沉默地站着,不知道韩述儿接下来的打算。 没一会儿,仇府的下人押着曾与秦萧萧有过一面之缘的几位姑娘来了,韩述儿看也不看,随手指了一名两不知,下令道:“这些人留不得了,下手干净些,别脏了我干爹的院子。” 那名两不知沉默着接了命令,没有半分犹豫,走到那几名女子后头,干净利落的一记锁喉,生生将她们脆弱的脖子掐断了。那些女子来不及发出她们在世间的最后一声哀鸣,就这样随着秋日的落叶凋零在长安城凄清的风中。 不知何时,秦萧萧的后背上起了一层冷汗,腻得她心慌。长安,原来是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里的权贵视人命如草芥,视法纪如无物,人命轻贱,竟至于斯! 韩述儿轻飘飘的一句话,葬送了几位青春少女的大好前程,始作俑者却一脸轻松,为没有给李诗裕留下把柄而松了一口气。李诗裕甫一回京,不急着进宫面圣,而是先到了仇府,想来是有备而来。韩述儿想起在逃的几名女子,事不宜迟,果断吩咐在场的两不知道:“那几个逃出去的贱骨头,一旦发现,就地杀了。” 第59章 仇府逃奴 两不知们听从韩述儿的命令纷纷离开了仇府,四散到长安城各处,找寻黎小容在内的几名漏网之鱼的下落。不仅如此,韩述儿还调来了神策军,由他们把守在长安城各处城门,不许人随意进出。 秦萧萧没有随其他两不知一块离开,她刚才瞧得分明,派去找人的两不知之中,并没有徐二狗。他分明,还在仇府。秦萧萧不想这么错过徐二狗,她避开众人,独自留在仇府,想要找到徐二狗。 当仇府中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两不知时,本就打扮奇特的两不知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惹眼。秦萧萧借着两不知的装扮在陌生的仇府里东游西荡,搜寻着昙花一现般现身又消失的徐二狗,殊不知,她自己已经置身于他人怀疑的视线之中。 秦萧萧不知道身后的这双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着自己的,当她从执着于揪出徐二狗的踪迹的偏执中抽离出来时,几乎同一时间,她发现身后有人密切地关注着她的动静。 这不是好奇的、亲切的、善意的眼神,秦萧萧凭着剑客的本能感知到身后那道目光的不怀好意。他在怀疑、在试探,在探究她的来历、她的目的。秦萧萧感受到了未知的危险,她不再执念于找到徐二狗的下落,而是战略性地后退。 最后一队两不知三三两两地结伴准备离开仇府,秦萧萧悄没声地跟在他们后头,顺利地和他们一道出了仇府。走出仇府大门,前头带路的两不知往西拐进了一条秦萧萧没有去过的小巷,她登时觉得身后如芒在背的那道目光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初春的落雪见到了东升的旭日,瞬间消融在暖融融的空气中。 两不知本是囊中羞涩的江湖侠士迫于生活才选择的一条谋生道路,谁成想今日仇府竟将他们派出来搜捕手无缚鸡之力的几个弱女子。出了仇府,领头的几个人便有些无精打采,脚步迟缓地带着一队人在长安城繁华的街道中游荡。 说来也巧,偏偏是这支散漫无序的队伍,撞上了仇府急着回府报信求援的下人。这人在城中奔波了许久,好不容易遇见了秦萧萧他们,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紧紧拉着他们的手,告诉他们有两名和逃跑之人穿着相似的女子赶在城门设卡前逃了出去,径直往南边去了。仇府其余几人追着那两人出了城,派他这人回来喊人。 与见到两不知欣喜非常的仇府之人不同,听了他传达的消息,两不知们僵硬地立在原地,面面相觑,谁都不愿接这个烫手的山芋。原本,他们来为仇府戍卫就犯了江湖中人的忌讳,如今,仇府又让他们帮着去抓几个出逃的下人,更是有违侠义之道。 最为要紧的,仇府管家说好的结工钱的时间就要到了。这个时候,没人愿意为了出城耽搁自己拿钱。毕竟这年头,手头拿着真金白银,比什么都要紧。 “我去吧。”一个女声突兀地响起,两不知们纷纷回头看向说话的同伴。这是一个陌生的身形,不知什么时候加入到他们这一队来的。藏在两不知着装下出声应允之人就是秦萧萧,估摸着时间,小容她们应该已经出城了,若是有仇府之人尾随,以郑康的武功,很难将他们完全甩开。 一头,秦萧萧心里担忧着,顺水推舟打算让仇府之人带着她找到他们。另一头,仇府下人见有人愿意与他们一块去,喜不自胜,连连作揖,在前边引路,带着那人三步并两步地飞速向城外走去。余下的两不知得了她的人情,依旧在仇府周边的地方闲逛不提。 说回出城的这几人,仇府下人心中着急,引着两不知走得飞速。他们一路疾驰,穿过长安城内大街小巷,未几便来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兵士已经得了消息,在出入城的口子设了关卡,严格盘查今日想要出城的年轻女子。 设卡的这会儿功夫,城门口已经围聚起几十名被拦着不肯放行的女子,气鼓鼓地想找人讨个说法,还有与她们一块同行的人们,也都一脸烦躁地等着兵士们查验完毕,好让他们结伴出城。 “好军爷,麻烦您稍微快点,我内人的娘家舅爷病得很重,去晚了可就见不上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了。”一人恳求道,他的妻子排在队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允与放行。 “已经等了这么久了,还要等多久才能让我们出去啊。再晚些出城,我们可就赶不到城门下钥之前回来了。”两个稚气未脱的少女焦急地点着脚尖,数着自己前头还有多少人。 等待的人们按捺不住性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城门口说开了,都想让守城的兵士快些放行,好让大伙儿出城各自忙各自的事儿去。 “吵什么吵,嫌命太长了是吧。”一个瞧模样左右是个小头头的兵士大腹便便地走到喧闹的人群中,不耐烦地拔出腰间长剑,亮出白闪闪的剑尖威吓心浮气躁的众人,吓得人们纷纷后退,生怕被这利剑刺伤。 那头目又粗声粗气地对手下的兵士呵斥道:“今儿仇府丢了人,哪怕是把所有人都给我拦在这儿,也不能把出逃的贱婢给我放走,知道吗?” 一片寂静中,他手下的兵士响亮回答:“小的明白。” 小头目对于自己的威势十分满意,踱着步子慢慢地回去他的屋子里喝茶等消息了。他一离开,躁动的人们在私底下议论开了:“谁府上丢了人了?”“少了个奴婢,也值得这么兴师动众?” 一位好心的兵士提醒道:“大伙小心点说话。天子脚下,除了宫里的那位公公,还有哪个仇府?” 原本群情激愤的人们一下子安静了,缄默着等待兵士一个人一个人查验过去。没人多话,没人抗议,默然着接受了所有的安排。秦萧萧将这一幕小小的插曲不动声色地尽收眼底,等着仇府下人和守城门的兵士交涉完毕,好让他们带着自己出城。 仇府的人进去了没多久,那个凶悍的小头目满脸堆笑地将他们送了出来,亲自移开关卡,放他们出了城。他们走后,那人迅速命人将关卡移回原位,继续困着那些已经困了不知多久的人们。 秦萧萧虽与郑康在长安盘桓了数日,但是一直在仇府周围的区域活动,除了每日夜宿城隍庙,并未在郊外的其余地方多做停留。因此,秦萧萧跟在仇府之人身后,留神记着出城的方位路线。 他们出城之后,她隐约听得城门那儿又有一阵喧哗,想来是人们和兵士起了冲突。秦萧萧一心记挂着黎小容他们的安危,听过便罢,没有回头理会城门处发生的事情。 许是有秦萧萧这位两不知在旁,出城之后,仇府的下人并不着急与他们的同伴汇合,而是唠起了家常。秦萧萧心里嫌他们聒噪,害她分辨不出周遭的细小动静。可她不知道黎小容他们的去向,现在还得依靠仇府中人为她引路。 “找着她们了。”不知何时,仇府下人找到了和黎小容一块逃出的两名女子的踪迹,急吼吼地就要上去抓人。 那两名女子又累又怕,见到身后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追兵,仓皇失措,一不留神你的右脚绊了我的左脚,两人齐刷刷地摔了下去,砸出好大的一记响动。仇府的追兵见了,连忙赶过去,想要将她们擒拿回府。 那两名女子摔在地上,惊恐难安,想要立刻爬起来接着逃窜,奈何腿上已经没了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后头的追兵越来越近,眼瞅着就要抓住她们了。 就在这时,全身上下被遮得严严实实的秦萧萧快步走到仇府下人的后头,飞掌击昏了他们,将惊魂未定的二女拉了起来,缓声轻问:“还能走吗?” 虽然秦萧萧穿着两不知的衣服,二女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她的声音,连连向她道谢:“多谢姑娘再次相救,我们还能走,不妨事的。” 秦萧萧见二人面色苍白,眼神却坚定,不像是不能走的样子。一炷香之前,已有人在郊外燃起焰火,向仇府四散开来找人的仆从示意找到了逃跑侍女的行踪。为了避免她们再被追兵发现,秦萧萧不再和她们闲谈,催促着她们快些离开。 二女情知接下来的路,要靠她们自己走下去,没有犹豫,两人互相搀扶着,继续往东南方走了。 目送她二人离开,秦萧萧懊悔地想起,刚才只顾着救她们免遭仇府爪牙毒手,忘了问问她俩郑康和小容是否安好。不多时,她转念一想,她二人不过弱质女流,尚且已经逃到长安城外,郑康带着黎小容,一定走得比她们还远,不会被别人追上的。 秦萧萧虽然这么想着,心底总还有些不放心。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两不知的打扮,决定趁着现下城门没有下钥,再潜回城中,探探仇府的动静。纵使她是铁打的,大半日折腾下来,她也觉得有些疲惫,这一天,可真够漫长的。 西斜的日光全无保留地照在她身上,将她的身子拉得老长。秦萧萧难得童心大动,顺着自己的影子看过去,一转身,却发现在她影子的尽头不远处,还有着另一人的身影。 原来这漫长一日,还未到头。 第60章 狭路相逢 顺着地上的影子往上看,一双做工考究的绸缎鞋纤尘不染突兀地落在尘土飞扬的泥路上,绣着山形纹样的缎子鞋上,一名四十出头的蒙面男子静默地立在远处,神色复杂地打量着遮蔽得严严实实的秦萧萧。 他是一名剑客。秦萧萧不假思索地判断出了此人的身份,剑客与剑客之间,无需多话。几乎在判断出那人是一名剑客的同时,秦萧萧断定他是一名高手。秦萧萧在脑中将庄亦谐这些年和她说过的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客特征和此人一一进行比对。 不像,这人似乎并不常在江湖行走,以至于连庄亦谐都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的存在。 还好她们已经走远了,秦萧萧庆幸地想。很快,她就想明白,这人不是冲着仇府逃奴来的,他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在一旁冷眼瞧着自己叛变,从仇府众人手中救下那两名女子。待到她们走远才现身,就是想和自己单挑。 秦萧萧看了一眼被她打晕横七竖八地躺在一旁的仇府之人,一时半会,想来他们也不会醒,不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像是明白秦萧萧的顾虑,那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静静地等着她。 终于,秦萧萧整理好了一切,从容应战,向那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率先出招的机会让给了他。 “你就打算这样与我过招吗?”那人并不急着出招,开口问道。 秦萧萧点点头,反问道:“有何不妥?” “将自己的真容遮挡在面纱之下,算不得光明正大。”那人沉声道。 藏在面纱之下的嘴边浮起笑意,伴随着她的笑容,秦萧萧利落反击道:“彼此彼此,阁下不也正因为担忧人多眼杂,才选择尾随我一路,直到刚才才蒙面现身,与我相见吗?” “好厉害的一张嘴,不知道你的功夫,有没有你的嘴皮子那么利索。”话音一落,那人从旁边的树杈上拗下一根树枝代替武器,箭步上前,直抵秦萧萧眉心而去。 秦萧萧虽然下山多日,但是她并没有疏于练习,对于突如其来的这记快招,秦萧萧侧身一闪,灵巧避过。秦萧萧见那人用枝丫代替利剑,自己在躲避的同时从地上捡起一根挂了几片枯叶的断枝,与那人缠斗起来。 他进,她退。秦萧萧不知此人为何执意要与自己在这荒郊野地比试,一边着意避让,一边摸索着他的路数。两人各自有所保留,不肯露出自己师承何派,有何独门绝学,你来我往的,转眼已过了一百二十余招。 若是在以往,秦萧萧一定无法躲过此人咄咄逼人的试探。然而这次武林大会,她几乎是一场不落地观摩了各门各派杰出弟子的比试,对于各家招式有了一定的掌握,因此很好地化他人之长解自身之围,令那人无功而返。 那人没能试探出秦萧萧的底细,相反地,他虽然刻意隐藏,但是秦萧萧还是在他的招式之间发现他的功夫似乎与山三派渊源颇深——天门十八式,她在武林大会上不仅看郑可贤与别人对战时用过,在最后的决战场上,郑可贤也屡屡使出这套剑招与她抗衡。 明面上看,郑可贤使的天门十八式和此人用的招数并非一路。郑可贤的招式看似凌厉,实则果决不足,常常错失胜点,让对手获得喘息。 这人的剑招与郑可贤迥然不同,他每次出手看似温和,实则狠辣,就像涨水期时水面平静的伶仃河,没有人知道,平坦如镜的河面下何时会掀起惊涛骇浪,将河面上的一切船只、人畜无情吞没。 劈山断海,这一招秦萧萧见郑可贤使过几回,他往往将这招作为制敌的不二法门,要么隐而不发,一旦出招,便势要一招结束战局。然而,如今她面前的这个人显然不打算用劈山断海打败她,只见他举重若轻地将劈山断海的招式全数带过,并不急着攻击,而是用做铺垫。 这让秦萧萧有些不解,天门十八式之中,劈山断海已是威力极强的一招,不用这招,他还能再出哪一招?很快,秦萧萧就知道了答案,只是,她似乎明白得有些晚。 百川归一!他居然用百川归一接上了劈山断海! 只见那人虚晃一招,只为从侧方攻击秦萧萧毫无防备的背部。秦萧萧从未见人如此运用天门十八式,心神大乱,不知如何应对。眼见着那人手中的枝条即将袭来,鬼使神差之间,秦萧萧再次复刻了当日在烂柯山上与郑可贤对战的那一幕,使出了自己也不知从何习得的乾坤一剑。 两人手中的枝条撞在了一块,被强大的外力几乎震成碎片,连带着手握枝条的两人也被对方的剑气猛然一震,各自后退了半步。那人到底经验多、底子好,率先站稳,重新打量着眼前踉跄的秦萧萧,感慨道:“好一招乾坤一剑,枕粱门式微了这些年,竟培育出这么棵好苗子。” 还未等秦萧萧说话,那人又接着说道:“可惜,实在可惜了。” 秦萧萧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在可惜些什么。突然那人袖间银光一闪,掏出一把一寸见宽的短剑,冲着秦萧萧的喉咙刺去。没有防备的秦萧萧出于本能,就势向一旁的空地滚去,不让那人的图谋得逞。 然而,那人一击不成,紧紧追着秦萧萧而来,一副不取她性命不肯罢休的样子。秦萧萧一路滚着,滚到了一棵大树边上,再不能滚下去。那人见她动作稍有停滞,赶忙抓住这一空隙,朝着她的身上刺去。秦萧萧赤手空拳,对上此人的锋利短剑,没有几个回合,便完全被他压制住,身上划出了好几个不浅的血口子。 身上的伤汩汩地流着血,此刻的秦萧萧却没有时间感知身上的痛楚,她在那人的眼中看到了□□裸的杀意,那是要将她除之而后快的狠辣决心。她与这人,明明今日是头一回见面,何至于让他对自己穷追不舍,赶尽杀绝? 危急关头,想不想的明白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该如何觅得机会绝处逢生。这些年,秦萧萧遇到过许多危机时刻,每一次看着都险象环生,逼入绝境,但她每一次都凭着自己的毅力和智慧逃出生天。她不会退却,也不会闪躲,每一次,她都选择迎难而上,直面困境。 这一次,也不例外。 那把剑悬空着对着她的胸口落下来,秦萧萧不假思索,死死地夹住那人的双臂,不让他再将剑落下分毫。秦萧萧圆睁着双眼,拼尽全力对抗着一个成年男子的力量。她伤口上的鲜血原本已经有些凝固,此刻全都迸开,不知疲倦地往外流去。 秦萧萧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场面对自己越不利。她双手钳制着那人的两臂,猛地扬起脑袋重重地向那人头顶砸去,两个脑袋撞在一处,发出狠狠的一声脆响。那人没料到秦萧萧居然用上这么稚气的方式来对付他,一个不防被撞在了地上,手里的短剑也被震落,飞去了一旁的地上。 趁着这个空档,秦萧萧歪斜地扶着身后的树干站起身来,想要去夺掉落在地的那把短剑。那人显然明白她的心思,扑过去想要抢在秦萧萧前头拿到那柄短剑。 就差一个指尖的长度,那人抢在秦萧萧前头拿回了那把短剑。两人之间的角逐,主动权重新回到了那人手中。 秦萧萧靠在树干上,有些急促地喘着气,等待着那人的下一次攻击。果然,那人没有给她过多喘息的时间。他才站定,便迅疾地持着短剑,往秦萧萧的左肩刺去。 出乎意料地,秦萧萧这一次没有立时闪避,而是等到眼前的这柄短剑送到了面门前,才一手死死格挡住他的攻击,将那柄短剑扎进了树干,一手顺势扯下那人蒙面的面纱,想要看看他的真容。 事发突然,那人没有防备秦萧萧会突然出手揭下他的面纱,仓皇之间放弃继续击杀秦萧萧的良机,回身扯下外衫的一处衣角,遮在脸上,不让秦萧萧看到他的相貌。 胜负未分,两人还欲再战,忽然树林里传来动听的吟诵声,仔细一听,那人说的是:“后周德衰,乃乘青牛车去……” 城门将要下钥,这个时候,会是谁过来了呢?显然,那人和秦萧萧同样一头雾水。既然不是他的同伙,那对于秦萧萧来说,这名第三人的到来,对她而言着实不是个坏消息。那人如此谨慎,不愿暴露自己的面容,一定不想节外生枝。 果然,随着吟诵声越来越近,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蒙面男子不甘心地望了眼秦萧萧,纵身窜入了密林之中,与正好从林中走出的青年擦肩而过。 秦萧萧戒备地看着从林中走出的那名青年,不知道他此时出现意欲何为。如果说他是无意经过的话,这时机选择得未免过于巧合,替她解了方才生死之围;如果说他是有意选在此时现身,想来他旁观了适才她与蒙面男子的打斗,想要坐收渔利。 秦萧萧强撑着自己疲惫已极的身体,打起精神,准备与这青年周旋,定睛一看,却见这青年正是当日与郑康一同上到烂柯山的男子。当日匆匆一面,不想山水迢迢之远,竟在长安郊外,再次见到了他。 “好厉害的乾坤一剑,好厉害的枕粱弟子。”关山度还是一如既往地不驯,明明是赞扬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总让人怀疑在说反话。 秦萧萧斜睨了他一眼,吞下喉头上涌的鲜血,勉力回击道:“少侠这个时候出现,难道是为了与我说这两句风凉话的吗?” 关山度不理会秦萧萧的冷淡,走近她身旁,邀功道:“要不是我出现,那人可真会要了你的命的。” “那得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话音才落,一根冰冷坚硬的利器猝然抵在了关山度的后颈处,让他不自觉耸了一下肩膀。 原来,秦萧萧左手袖中一直藏着一根玄铁打造的簪子,锐利无比。她与那名蒙面男子对战时,假意装作没有武器,赤手空拳与那人过招,全然是为了让那人放松警惕,趁其不备,一举偷袭,了结了他。 关山度移开自己的脖子,小心翼翼地从秦萧萧手里拿过那根簪子,那簪子上沾了她的血,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关山度替秦萧萧擦拭干净簪子,重新将它还回她手中,语带艳羡地说:“师父到底疼你,枕粱门这么宝贝的玄铁,他拿来打成簪子送予你做暗器。” “师姐,不管你信不信,是师父让我来帮你的。”关山度郑重地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师弟了。” 第61章 几家欢喜 “老爷,夫人,来了,来了。”随着小厮连声的禀报,沉寂已久的内院忽地沸腾了起来。不仅是下边伺候着的丫鬟小厮、仆妇嬷嬷,就连默不作声在屋里吃饭的许府小姐许沅君都流露出期待的神色,探询着地将目光投到不动声色吃着饭的父母身上。 许沅君渴盼地望着父母良久,谁知父亲许隐和母亲阳朔公主眼观鼻、鼻观心,迟迟不肯开口放她出门。没有法子,许沅君只能自己央求道:“父亲、母亲,萧家四姐姐好不容易来长安一趟,就让我去门口迎迎她吧,好不好,好不好?” 许隐看着幼女期待的眼神,心下不忍,和许沅君一道看向与自己结发多年的妻子——阳朔公主。阳朔公主感受到了父女俩殷切的目光,放下碗筷,柔声道:“阿沅,哥哥已经去门口接訚訚了,你就和我们在这儿等他们进来吧。再心急,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阳朔公主开了口,原先有些喧哗的廊下登时安静了下来。这许府看着姓许,其实大事小事都由这位地位尊贵的公主娘娘说了算。即使是为官多年的老爷许隐想花十两银子买根玉簪送给公主,也得巴巴得去向公主请示了,才能从账房里支出这笔银子。 许沅君虽然被母亲的几句话劝住了,心里还是忿忿不平着,为什么哥哥可以在前头等訚訚姐过来,自己却要被困在内院,憋屈极了。 许沅君不知道的是,此刻的许府门前并不安耽,仇府的爪牙满长安地搜查在逃的女奴,一副势要将长安城翻个底朝天的架势。纵使是在许府正门对出去的长街,他们也丝毫没有想要收敛的意思。 许彦带着府中的几名家丁守在门口,冷眼瞧着仇府狗仗人势的家伙们肆意盘查街上来往行人的物件,见到称心的,顺手就拿走几样,全无商量的余地。一名下人看不过去,窃窃对许彦说:“少爷,仇府的人敢在咱们门前如此嚣张,要不要让他们尝尝苦头?” 许彦眯起他那双狭长的狐狸眼睛,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过了许久,他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且等等,不着急。” 说完,许彦命人从府里取来一些金叶子,礼数周全地送到了仇府之人手中,好声好气地送走了他们。仇府的人走了,许府内外迅速地寂静下来,静地连水漏报时的滴答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寂静声里,马车轱辘的声音渐渐地近了,一辆轻便小巧的四人马车奔着许府驶来。门前的家丁看到车马出现,知道这会萧家小姐是真来了,连忙第四次进去向主家禀报。 马车不疾不徐地平稳行进,车帘上的碧色流苏一晃一晃的,搅得一向稳重的许彦不平静起来。他快步走下台阶,走到街上看马车行到了哪里;没看一会,又自言自语地走上台阶,守着府门口的那只石狮子心潮起伏。 终于,马车停在了许府门前,车夫连忙跳下车,搁置好供人下车的脚踢子,挨个请车里的人下来。第一个下车的萧訚訚的贴身侍女杨柳儿,她穿着一身八成新的藕荷色衣裙,挽了一个松松的双丫髻,落落大方地下了车,向许彦问了安。 “就你们两个服侍着着四姐姐来的吗?”许彦笑着问。与杨柳儿一起从小服侍着萧訚訚长大的侍女梧桐儿今次没有和她一起坐在车里,而是与一名瞧着眼生的持剑少年一同随车走着来的。 看到这名持剑少年,许彦心里闪过一丝宽慰,接着又涌上淡淡的遗憾。不过很快,这份复杂晦涩的情感就被洋溢着的快乐挤走了。 杨柳儿向许彦行过礼,噙着笑回答道:“许少爷,这是嫌弃我们伺候得不够周到了?小姐这回就带了我们俩过来,少爷要是觉着不够,让府里多添几个人伺候就是了。” 杨柳儿能说会道,又和许彦打过多次交道。听了她的话,许彦连忙驱走在车前等着搀扶人下来的车夫,自己站到那边上,想要亲自迎接萧訚訚下来。 车帘上的流苏随风摇摆,车内飘出一阵清幽的空谷兰香,随着这股子香气,从车上利落地跳下一个人来。那人没有理会许彦伸出的搀扶的右手,径直跳下了车,走到那名看着眼生的持剑少年身边。 许彦被这突然的变故搞的有些愕然,不知道刚刚从车里出来的这名女子是何来头,怎么坐在了萧家的车里。许彦转过身去,想要看清那名女子的长相。只见那女子穿着一身嫩黄衣裳,上衣绣着一只活灵活现的燕子,下裙上绣着祥云如意并蒂莲花样,下摆还缀着一排密密匝匝的珍珠,如假包换的长安贵女装扮。 衣服虽好,穿在女子身上却有些不合身,显得女子被这衣服包裹得紧绷绷的,使不上力气。许彦瞧着她低垂的脸庞,心下一惊,这人不是两年多年在安乐镇见过的秦萧萧。只是不知她为何会穿着这身衣服,坐进了萧訚訚的马车。 许彦还记得,秦萧萧穿着的这身衣服是是母亲阳朔公主前几年裁了料子请匠人们做的,许沅君和萧訚訚一人一套。因着这衣料名贵,做工也费,只有沅君在大日子穿过几回,从未见萧訚訚穿过。今日得见,竟是穿在了秦萧萧身上。 许彦这么想着,出神中,杨柳儿已搀着萧訚訚从马车上下来。等到许彦回过神,想要搀扶萧訚訚下来时,一转身,一脸倦容的萧訚訚就站在他面前,无喜无悲地淡然向他问候:“明义,烦你到门前迎我。公主和舅父应该等久了,我们快些进去向他们问安吧。” 顺着萧訚訚的意思,许彦带着萧訚訚一行入了许府。许府的下人们帮着把她们的行李拿了进去。阳朔公主和许隐早得了消息,已经在花厅等着萧訚訚他们过来。 秦萧萧和关山度算是萧訚訚带来的人,他们二人不在意料之中,许彦只让下人去向父亲报备了一句,并不打算带他们去见二老,让管家把他们和杨柳儿、梧桐儿二姝先带下去安置。自己陪着表姐萧訚訚过去花厅。 许彦与萧訚訚许久未见,去花厅的一路上有好多话想和她说。许是长途跋涉累了,萧訚訚没有想要和他搭话的意愿,只是留神着脚下的路,缄默着走到了花厅。 “哥哥,你可算回来了。”许彦和萧訚訚刚出现在堂前,早已等得没了耐心的许沅君飞奔着扑到兄长怀中,把玩着他腰间系着的羊脂玉鸣蝉配饰,撒娇道,“怎么接四姐姐接了这么久,让我和父亲母亲好等。” 许彦挣脱开许沅君的怀抱,撇下她领着萧訚訚去向父母问安。阳朔公主嫁入许府时,萧訚訚的母亲、许隐的妹妹许怡尚未出阁,姑嫂相处融洽,无话不谈。及至许瑜嫁到江南,两人各自为人妻、为人母,书信往来也从未间断。 阳朔公主细细问了萧訚訚家中的情形,关心了许怡的病情,说着说着,将话题转到了萧訚訚的婚事上来。 “李家的孩子,你可曾见过?”阳朔公主问道。 萧訚訚点点头,说道:“见过的。” 阳朔公主瞥了眼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许隐,知道他心里并不十分赞成这门亲事。奈何这桩婚事,本是由李家起的头,如今李家风头正盛,萧家无论如何是推却不得的。说句不好听的,萧李若真结成秦晋之好,萧家才是获利的一方。 好处都让萧氏拿了,萧訚訚再说不肯,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所以在这起婚事中,最无关紧要、无碍大局的,就是她的态度。正是知道了这一点,阳朔公主絮絮地问了许多,始终没有过问她的心意。 另一边,许府的管家已命人将东抱院收拾出来,供秦萧萧和关山度居住。秦萧萧挑了北向的小间,出门就能看到院子里的郁郁翠竹;关山度选了敞亮通透的正屋,舒舒服服地冲洗了一番,拾掇一新地出门去找秦萧萧说话。 入城前,关山度已经简单地替秦萧萧包扎过伤口。她原来的那身衣服沾了血,未免进城时引起守城兵士们注意,萧訚訚让杨柳儿从车里的包裹里找出一身自己没穿过的衣裳给她换上,只说秦萧萧是和她一道上京探亲的友人。 关山度来到秦萧萧屋外,摘下院子里的一片叶子凑近嘴边吹出一段悠扬的曲调,提醒着秦萧萧有客到访。他吹了没多久,紧闭的房门忽地开了,秦萧萧没有迎他进屋,兀自回去坐下,等着他跟在身后进来。 对于她这样冷淡的态度,关山度也不生气。他堂堂正正地将门敞开,在一旁找了张椅子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盏茶,慢条斯理地喝起来。他知道,比起他想问秦萧萧的,秦萧萧有更多的事情想要问他。 “你是谁?带我到许府的这位小姐又是谁?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和我素不相识,为什么你和她说了没几句,她就愿意让我上车,还带我到了许府?”果不其然,关山度坐下没多久,秦萧萧就向他抛出了一连串问题。 “别着急,总得让我一个个回答你吧。”关山度不紧不慢地说,他调侃道,“现在想起来问我是谁,是不是太晚了些。刚才在郊外,我向萧小姐介绍你是我师姐的时候,你可受用得很,并没有急着拆穿连我名字都不知道的事实。” 诚然,之前在郊外时,秦萧萧好不容易逼退了身怀绝技的蒙面男子,对于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便宜师弟并不排斥。相反,她甚至有些欣喜,欣喜自己身边有人相帮。 这份细小的欣喜在看到关山度身后冒出来的那辆马车时紧接着放大了数倍。饶是铁打的筋骨,也有百折易挠的时候。但是在脱身之后,秦萧萧冷静下来,她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才能知道眼前的关山度和素昧平生的萧訚訚,是不是值得信赖。 第62章 剑之九境 “我是关山度。带着我们到府上的萧家小姐,她是这家主人的外甥女,此次上京似乎是为了议亲。”关山度说道,“本来我和这位萧小姐,八竿子都打不着。偏巧不巧,我为了挑战武林大会的头名去了烂柯山进了枕粱门,挑战完郑可贤,那群人才告诉我郑可贤不是头名,你才是头名。 我就想来都来了,打不过郑可贤,不代表打不过你啊,就想着再去挑战你。没想到你和郑兄弟火急火燎地下了山,我不熟悉烂柯山的山路,怎么追都追不上你们。 我不甘心呐。我走了老远的路才找到的烂柯山,没和你比上一场怎么过瘾。我就想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既然是从枕粱门出去的,早晚是要回枕粱门的。我干脆就在枕粱门住下了,每日跟着你的师兄弟们练功比试,日子倒也过得自在。” 秦萧萧不知道关山度竟是个隐藏的话痨,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比她师父庄亦谐还能扯闲篇。她不耐烦地打断道:“所以你和这位萧小姐是怎么认识的呢?” 关山度再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说道:“马上就说到了,能不能有点耐心。” 于是他接着说下去:“我每天就跟着你师父,不,现在也是我师父在枕粱门里晃悠,不,练功。本以为你下山不过日就能回来,谁知半个多月过去了,你音讯全无,我不好意思在你们那儿白吃白喝,就帮着大伙儿挑挑水、砍砍柴,谁有事没空去梅树那儿当值,替他们值个班,日子倒也逍遥。 逍遥的日子没过多久,有一日半山腰上那座观音庙里的一位师太忽然来了,说是一位常在庙里修行的小姐有事要去长安,点名要让师父的弟子亲去护送。 枕粱门上上下下,师父的弟子不就只有你一个嘛,偏巧你又不在门内。观音庙的师太又和枕粱门颇有渊源,梁掌门和师父虽然觉得这个要求十分古怪,但是不忍推拒此事。” 点名让师父的弟子护送萧家小姐上京?秦萧萧琢磨着这个奇怪的要求,心中同样充满了不解。若是换做武功上乘,名满武林的梁乐,请不动他,请他的得意门生前来随扈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这个人不要誉满武林的梁乐,不要大器晚成的钱释道,偏偏点名要的是她师父——庄亦谐的门生。枕粱门的前任掌门晚年收了个资质平庸的落第书生做关门弟子这事,全武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个人的用心,着实有些让人看不透。 不过有些事情,秦萧萧已经明白了。不等关山度接着说下去,就说道:“所以师父就收了你做他的弟子,这样既满足了要求,又全了枕粱门与观音庙的情谊,是不是?” “能当得武林大会头名的人果然聪明,是,你说得都对。”关山度轻笑了一声,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可是师父之所以收我为徒,这只是一半的原因。你这么聪明,不妨再猜猜另一半是为什么?” “你爱说不说,我不关心。”秦萧萧对于关山度自以为是的欲擒故纵毫无兴趣,她知道,不论她想不想猜,关山度都会把另一半理由告诉她的,因为他想用这点打击她。 秦萧萧猜对了。 关山度对于秦萧萧的态度视若无睹,径直说出了庄亦谐收他为徒的另一个理由:“师父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弟子勘破剑之九境。” 关山度说完这句话,定定地看着秦萧萧的表情,想要从她脸上看出她对于成剑之九境的渴望。 然而他没有。 秦萧萧依旧很平静,仿佛他说的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关山度想起自己在烂柯山上与庄亦谐的对话: “秦萧萧,无法达到剑之九境吗?” “她不行,至少现在不行。她习武练剑,为的不是行侠仗义,匡扶正道,而是为了替她母亲报仇。这样的信念,最多只能支撑她练到剑之六境,成为不了天下第一剑,更不能勘破剑之九境。” 天下第一剑,是江湖上对于当世最高剑者的尊称。它既是荣耀,又是负累。因为在残酷的剑客世界中,天下第一剑常有,能达到剑之九境者罕见。本朝创立已有二百余年,真正达到剑之九境的剑客,只有枕粱门的创派祖师——剑圣邹清明一人而已。 很多当世剑术最高者在成为天下第一剑时,达到了剑之七境或剑之八境,离达到剑之九境看似只有一步之遥。然而他们穷尽毕生所学,昼夜苦练,几近走火入魔,都无法到达剑之九境。 这一点,庄亦谐明明白白地和秦萧萧说过:她的剑空有来处,没有去处。剑气凌厉,剑法纯熟,这对于其它剑客来说,是个难能可贵的长处;于她而言,恰恰暴露出她的短板——她的剑没有灵魂。别人的剑下支撑着他们的或是热爱、或是信念、或是坚持,而她的剑下只有仇恨。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关山度再次挑起了话头,问道:“关于在郊外袭击你的那人,你有什么头绪吗?” 关于那个突然出现和自己莫名其妙打了一架又匆匆离开的男子,进城时秦萧萧已经思考了一路,她和关山度分享道:“那人大概认识徐二狗,他在仇府看到我死死跟着徐二狗,便悄悄跟着我出城,想要试探我的功夫。” “如果是单纯地试探你的功夫,为什么后来要对你痛下杀手呢?”关山度问道。秦萧萧与蒙面男子打斗之时,他正护送着萧訚訚的车驾进入密林,老远听到了激烈的打斗之声,这才让车马缓行,自己先走到前头一探究竟。 关山度在暗处开始观战两人打斗的时候,正是秦萧萧使出乾坤一剑之时,之后,他们两人的打斗从你来我往的切磋升级成了针锋相对的见血肉搏。 秦萧萧纠正道:“他没有想要我的性命。事实上,他是故意装作要取我性命的样子,想要逼我使出自己的绝招与他应战。”这一点,也是秦萧萧坐在马车上嗅着车内令人安心的兰花香气时明白过来的。 那人起先和她交手,大概只是把她当成一个跟踪狂,想要教训她一番,绝了她继续跟踪徐二狗的心思。及至她使出乾坤一剑,那人才真真正正正视起她来,想要看她的真实水平究竟几何。 可惜,秦萧萧让他失望了。虽然她偶尔能在危机关头使出乾坤一剑使自己避开致命一击,但是对于这一招的精妙之处全然不知,完全不能与深谙百川归一真理的蒙面男子相提并论。 “对了,你在郊外格挡住那人的绝妙一招是枕粱门的哪计绝招,我在烂柯山上待了这么久,没见别人使过这招。”关山度好奇道,他对于剑术有着孜孜不倦的渴求与热爱。在这一点上,他和庄亦谐可谓相见恨晚。他凭借着脑海中残余的记忆,模仿着秦萧萧的举动,向她比划着乾坤一剑的招式。 秦萧萧淡淡地回答道:“听说,那一招的名字叫乾坤一剑。”这还是临下山前,庄亦谐匆匆派小师弟宗蔚然告诉她的。当时她记挂着黎小容的安危,来不及再向师父请教更多关于这一剑招的精华,回想起来,难免有些遗憾。 “乾坤一剑?这就是乾坤一剑?”关山度惊喜非常,一副捡到宝了的样子,“听说你在武林大会上就是凭着一招乾坤一剑一举逆转战局,战胜了郑可贤。之前我还遗憾,没能亲眼看你使出乾坤一剑,今日阴差阳错,竟然得以目睹。这趟长安之行,我可真是来着了。” 和关山度的欣喜不同,秦萧萧的心头隐隐浮起一层担忧。关于她是如何习得乾坤一剑的,枕粱门掌门梁乐不知,她的师父庄亦谐不知,就连她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关于乾坤一剑的招式碎片,好像很早就存在于她的记忆之中,当她遇到无路可逃、无处可避的困境时,这些记忆就会一下子生动鲜明地涌现出来,驱动着她的四肢,流利顺畅地使出这一招来。 “师姐,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关山度记起庄亦谐临走时的叮嘱,问道。 秦萧萧不确定地摇摇头:“至少不是现在。我在这儿,还有一些事要做。” 关山度知道秦萧萧主意已定,劝不动她,他只能客观地陈述事实道:“新帝初登大宝,万事尘埃未定。长安城如今高手云集,危机四伏,若你再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该如何脱险呢?” “这样的情况,从前我不是没有经历过。以后再遇到,他们又能奈我何。”秦萧萧回答道。然而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不自觉地想起关山度转述给她的师父对她的评价:她达不到剑之九境。 师父,在你心中,凭我的资质和努力,真的没办法达到剑之九境吗?秦萧萧默默地在心里向远在清音岛的庄亦谐发出质疑。她对关山度说,也是对自己说:“我的仇人不是这世上顶尖的剑客,即使达不到剑之九境,我也一样能为我阿娘报仇。” “是吗?”关山度倚在窗前,看着天色一点点地暗下去,天与地的边界不再那么明晰。入夜了,许府的下人们早就点上了灯,对抗这无边的黑夜。善与恶、对与错的界限仿佛也变得不甚分明,夜色给所有的人和事笼罩上了晦暗的外衣,让行走在其中的万物有迹难寻。 在这片寂寂无声的黑夜里,关山度喑哑着嗓子,低低发声:“万一有一天你发现你的仇人是天下第一剑呢?” 秦萧萧没有想到关山度会提出这样一个假设,以她对徐二狗的认知来说,终其一生,他都不会有可能被冠上天下第一剑这个只可远观难以接近的名号。不过她还是认真思考了半晌,告诉了关山度她的答案。 这个回答,关山度此生都记忆犹新,难以忘记。 “真有那日,我便成为剑圣好了。” 第63章 漫长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动干戈的一日终于结束了,主要人物和隐藏人物基本上都在这一天出过场了。 下一章掉线许久的主人公之一李牧同学回到主线,并将持续在线了 秦萧萧和关山度在东抱院议论着剑之九境的当口,将他们二人带来许府的主人公萧訚訚已经从花厅回来,回到了自己在许府的住处,杨柳儿和梧桐儿忙不迭地收拾着从江南带来的大包小包,完全不觉天色已晚,夜幕深沉。 “很晚了,就先把今儿要用的东西理出来,剩下的明日白天再理吧。”萧訚訚看着埋头整理东西的侍女们,和声细语地说。 “旁的就罢了,咱们从家里带给许府各位主子的礼物可得紧着送出去,不然失了礼数,别人会在暗地里议论萧府没规矩的。”梧桐儿比萧訚訚和杨柳儿大几岁,一副说一不二的架势。 听了梧桐儿的话,原本想停下来休息一阵子的杨柳儿看着摊在手边的一大包东西,继续弯着腰在一旁默默地收拾起东西。 萧訚訚看着全情投入忘我整理的杨柳儿和梧桐儿,轻叹一口气,情知她们比自己更注重维护萧家的脸面,不再多言,默默地帮着她们一道整理起未归纳好的东西来。 闲来无事,年纪小的杨柳儿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好奇地向自家小姐萧訚訚询问道:“小姐,关少侠的那位师姐看着凶神恶煞的,为什么要把她一块带回府里啊?” 梧桐儿在旁点点头,附和道:“在车里帮着秦女侠换衣服的时候,我无意间见到她身上的伤疤,大大小小的,得有十几处呢,看着可吓人了。” 萧訚訚不这么觉得,她虽然是个闺阁小姐,但是胆色惊人,对于秦萧萧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子并无戒心。相反地,当她听关山度说了秦萧萧是为了从仇府恶奴手中救下那两名女子才受的伤,十分爽快地邀秦萧萧与她同乘一车,以免走动时牵引伤口,加重伤势。 “那些伤疤,都是秦女侠勇敢的见证。”萧訚訚说道,“你们没听关少侠说吗,她是为了救那两个女奴才受的伤。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当时被人追赶着的是我们,她的出现不啻于神兵天降,还会在意她是否凶恶,是否伤痕累累吗?” 杨柳儿和梧桐儿想起了自己入萧府前在家乡被人追债、东躲西藏的日子,不禁频频点头,深有同感。 萧訚訚接着说道:“如今这世道,生存不易,我们女子想要安身立命,更是难上加难。我倒希望世间女子,多一些像秦女侠这般顶天立地、行侠仗义的巾帼,少一些像我这般寄人篱下、身似飘萍的菟丝。” 萧訚訚说得伤感,似是触动了愁肠,梧桐儿忙开解道:“小姐这话说差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萧家再不济,到底是江南的名门望族,不会让小姐受委屈的。再说了,李家是钟鼎之家,李大人更是青年俊彦,正得人望,日后小姐嫁了过去,吃穿用度自然不缺,就是做个一品夫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杨柳儿附和着点点头,李大人如今可是长安城炙手可热的香饽饽。虽说他前头亡故了两位夫人,遗下了三位年幼的少爷小姐,身边也有几位照应衣食起居的妾室,但按老爷夫人的话来说,自家小姐年纪也不小了,前头订了娃娃亲的那位府上又出了那样的事。李府能属意选萧訚訚续弦,是萧家满门天大的福气。 萧訚訚显然没觉得这是什么好福气,她人是来了长安,心还在烂柯山上拴着。才说了没一会儿话,神情便飘忽起来,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杨柳儿和梧桐儿对于自家小姐这样的表现早已见怪不怪,低着头继续整理明儿要送去李府的礼物来。 小院静悄悄的,主仆三人忙着自己的事情,倒也不觉得冷清。在江南,杨柳儿和梧桐儿习惯了出神发愣的萧訚訚,她总是这样静悄悄地坐着,想着自己的心事。 萧訚訚的时间停留在了永成十五年,那儿埋葬了她所有的少女心事和青葱岁月。自那以后,她的世界再无未来,只有过去。 过去,过不去。 许彦是在这个时候过来的,他欣喜地拿着一屉冒着热气的藕粉桂花糕,想要带给表姐尝尝。他站在院子里两棵硕大芭蕉树的阴影之下,看着月光下出神的萧訚訚,她是那么美,又那么空洞。 杨柳儿和梧桐儿发现了许彦的到来,刚想站起身来行礼,许彦摆摆手,不让她们打扰到萧訚訚,将糕点轻轻在石桌上放下,准备离开。 一个小厮飞也似地跑进来,向许彦禀报道:“少爷,李大人来了。” 萧訚訚一下子回过神来,机械地微笑着,侧耳听着许彦和那小厮的对话。 “哪位李大人来了?”许彦有些不耐烦,厉声问道。 小厮的头低得更低了,回答道:“李诗裕,李大人来了。” “李相深夜到府,可有说所谓何事?”许彦问道。 小厮摇了摇头:“不曾,老爷现在前厅招待李大人用茶,只说叫少爷您过去呢。” 许彦回望了一眼萧訚訚,她对于李诗裕的到来没有任何表示,倒是一旁的杨柳儿和梧桐儿,面上流露出期待的眼神,想要见见这位未来的姑爷。他对萧訚訚说:“四姐姐,夜深天凉,早些歇着吧。我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 前厅里,许隐和李诗裕喝着茶,说着话,一个是几朝老臣,一个是本朝新贵,两个人精难得地坐在一起说话,倒也不觉得长夜漫漫、月色凄凄。 许彦赶到时,两人正巧聊到了李诗裕与萧訚訚的婚事,只听许隐说道:“訚訚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要不是当年出了那档子事,也不至于耽误了她这么多年。不过兜兜转转,还是李萧两家缔结秦晋之好,把她交给你照拂,我和她父母都很放心。” 许彦没有听到李诗裕的回答,不过以他多年来对李诗裕的了解,他一定维持着客气疏离的微笑,点头不语,用沉默回应着父亲许隐。这份缄默在别人眼中是默许,只有他知道,李诗裕的缄默代表着不置可否。 说穿了,对于李诗裕而言,谁会成为他的续弦都无关紧要。他历来政务繁忙、甚少在家,他只是需要一个可以帮他打理家事、交际应酬、照顾幼子、赡养长辈的妻子。至于那人是萧訚訚还是李訚訚,毫无分别。 萧訚訚娇花照水般温柔的脸庞浮现在许彦心间,他愤怒了,他在心里深深地为萧訚訚不值,她的大好年华不该被禁锢在李府的后院里,她应该留在许家,和真正关心、体恤她的亲人待在一块。 许隐留心到屋外的脚步声,站起身来,看到了门外踟蹰的许彦,笑着对李诗裕说:“他来了,你们年轻人在一块多说说话吧,我这把老骨头要先回去歇着了。” 李诗裕立刻站起来,和许彦一道目送许隐离开,直到许隐的背影消失不见,两人才互相行了礼,分别落座。 这两人,论起来都算得上是世家子弟里的翘楚。李诗裕出身赵郡李氏西祖,家世显赫,世代簪缨,人才辈出。李诗裕的祖父官至御史大夫,封赞皇县公;父亲曾两任宰相,封赵国公。常言道,虎祖犬孙,可还有句话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显然,李诗裕就是后者。 与根基深厚的李家相比,许彦的家族不遑多让。不单如此,许彦的父亲许隐尚阳朔公主,细论起来,当今圣上还得称许彦一声表叔。 相似的家庭背景、相似的成长环境、相似的人生轨迹。如今,许、李两家又因为李诗裕和萧訚訚的议亲极有可能亲上加亲。若是萧訚訚嫁到李家,李诗裕就将成为许彦的表姐夫,两家的关系更上一层。 然而,年龄的差距横亘在两人之间,长达十岁的年龄差使他们难以亲近起来。当许彦还在牙牙学语时,早慧机敏的李诗裕已经名满长安;当许彦凭借他的才学初露锋芒之时,少年老成的李诗裕已经进入朝堂,赢得了立锥之地;当许彦靠着祖辈荫庇始涉政坛之时,独当一面的李诗裕已经摆脱祖辈的光环,开创了属于他自己的政治天地。 这世间万事,仿佛一步错过,便步步错失。 第64章 难得糊涂(其一) 虽已入秋,晨起的日头还是早早地从东边升了起来,一下子将整个许府照得敞亮起来。 许隐和许彦一早出门上朝去了,阳朔公主今日得了太皇太后的传召,梳洗得当便进宫了。暂住在许府的秦萧萧和关山度保留着在枕粱门时晨起练功的习惯,各自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练习起来。 萧訚訚院内,杨柳儿和梧桐儿揉着酸软的双肩,一宿的熟睡没能彻底缓解上京路上的车马劳顿,她们强打着精神,侍奉着萧訚訚梳妆打扮。院里院外静悄悄的,只听得见海棠花跌在大青石上的声音。 杨柳儿将用过的水端出去倒了,哗啦啦地好大一通响,把还在屋里的萧訚訚和梧桐儿吓了一大跳。萧訚訚本已净手焚香,从书屉里取出一沓干净的云纹信纸,正向父母长辈写着报平安的书信,被她这阵势一扰,笔下的字倏地一歪,扭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梧桐儿见状,连忙拿来一张新的信纸换上,替下这张写废了的,佯装埋怨,实则替杨柳儿遮掩道:“大概是我昨晚上说梦话,没能让这丫头睡个好觉,她今儿起来便有些脾气。” 萧訚訚知道她在替杨柳儿遮掩,不过这有什么必要瞒着自己呢?萧訚訚容色淡淡,说道:“只怕让她睡不好觉的另有其人。” 昨夜,杨柳儿在院门口守到很晚,死活拖着不肯回屋休息,就是等着前厅来人请自家小姐过去。萧訚訚还听到,杨柳儿和梧桐儿在外头小声地说着家乡话嘟囔:“李大人既来了府上,也不想着请小姐一道出去坐坐,或者捎句话进来也好。许家哥儿也是的,怎么也不向李大人提一句小姐在府里,好让两位见上一见。” 梧桐儿是个伶俐的,听到萧訚訚此话,就知道自家小姐昨夜恐怕已经听到了她们两人的对话,解释道:“杨柳儿也是为小姐着想。 一直以来,您和李大人的婚事都是两家的长辈在张罗,您二位别说参与了,就是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好容易昨儿李大人来了府上,既知道您在府上,好歹该派人捎句话来的。他和许少爷谈完了事儿,一句话没多说就走了。” 虽然谈的是自己的婚事,但是萧訚訚没事人似的静静听梧桐儿说完,继续写她的家书了。梧桐儿看着不为所动的自家小姐,心知对她而言,这门婚事成与不成,她毫不在意。 要不是怕见到萧家几位老太爷的难看脸色,梧桐儿也觉得自家小姐还是不成婚的好。在萧家水深火热,到了李家,未必就能逃脱苦海。 她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嘴上还是说:“昨晚我已经说了杨柳儿了,她那点心思若是被旁人知道,不晓得要生出多少是非。没得让那起子眼皮子浅的小人以为咱们府上等不及要让小姐出阁,嫁到李家呢。” 萧訚訚惨然一笑,将写好的信纸递给梧桐儿,让她拿去寄回家中。她低声道:“这难道不是事实吗?若是李家今日上门说要我明日嫁过去,只怕家中长辈们一早就让我穿戴整齐,好送去李府得个好价钱。” 这是实话。梧桐儿自小跟在萧訚訚身边服侍,最知道这十几年萧訚訚是怎么过来的。 当年萧訚訚青梅竹马,订了亲事的李家一夕遭难,无人生还。在她最需要家人安慰、最难熬的时候,萧家的几位长辈一句命硬克夫就把萧訚訚打发到烂柯山上的观音庙修行。 如今李家合了萧訚訚和李诗裕的八字,说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一听说这消息,萧家巴巴地把萧訚訚从庙里接了出来,送来长安的许府小住,摆明了是想借着许隐和阳朔公主的威势,早点和李家把这门亲事给定下来。 杨柳儿垂头丧气地拿着空了的盆子回来,梧桐儿一见到她,怕她心绪不宁,又在萧訚訚面前说些不该说的话,借着让她出去寄信的由头将她支开了。 杨柳儿拿着信出去,才走出院门,就见外头乌泱泱的一伙人簇拥着人进来了。她拉过相熟的一个许府下人,好奇地问道:“是谁来了?” 许府下人拉着她远远地让到一边,低着头等这群人过去了,这才直起身来,告诉她道:“好姐姐,可不敢这么大声说话。刚才过去的两位是光王殿下和贵乡公主。” 这些年杨柳儿一直跟着萧訚訚在烂柯山上久住,上一次来长安还是十几年前。那会子还是宪宗皇帝在位,对于他的幼子光王、幼女贵乡公主,杨柳儿依稀有所耳闻。 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杨柳儿不禁好奇地抬起头来,想要看看这两位皇子龙孙的相貌。可惜待她抬起头来时,光王和贵乡公主早已走远,连一片衣角都见不着了。 杨柳儿拉住准备离开的许府下人,问道:“光王殿下和贵乡公主怎么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来了府里,平日里他们也常过府来玩吗?” 那人点点头,告诉她道:“贵乡公主和小姐要好,时不时地会过来府上找小姐一处玩。从宫里直接到咱们府上难免打眼,公主打着见光王的名头先去光王府,再让光王府的人陪着来府上。有时候拗不过公主,光王也会一块过来。” 他补充道,“就像今天这般。” 杨柳儿明白过来,贵乡公主作为宪宗皇帝的遗腹子,年纪尚幼,至今生活在宫里,没有开府自立。贵乡公主年纪虽小,辈分却大,在宫里很难找到合宜的玩伴,只能借着找皇兄光王的幌子到宫外找姑母阳朔公主的女儿许沅君玩耍。 这番议论自然是传不到贵乡公主的耳朵里的。她满心欢喜地和兄长李牧走在熟悉的许府院落里,期待着和许沅君的见面。 昨儿白天才出宫去仇九州府上瞧过热闹,晚上许府忽然捎信过来说许沅君新得了几匹夹擷料子,请她今日抽空来府上瞧瞧。 贵乡公主哪儿经得住这诱惑,一大早就从宫里出来,到光王府转了一圈,急吼吼地拉着皇兄李牧一块到了许府。 早朝散了没多久,知道今日贵乡公主要来,许彦下了朝就回府叮嘱人打扫布置,好生收拾了一番。 许隐一早和相熟的大臣约了要去东市的几家古玩铺掌掌眼,让人回府传话,今日不必给他留饭了。阳朔公主也从宫里递出话来,太皇太后今儿在兴头上,留几位公主、夫人一起在宫里用饭。 两位贵客到府的消息传到许彦耳中的同时,许彦之妹许沅君也知道了。 她登时放下手中的棋谱,将面前的棋盘一推,黑白棋子四处奔走,骨碌碌地撒了一地。许沅君没空搭理这些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的玉石子儿,小手一挥,让书房的下人去收拾,自己提起裙摆,风一般地走去前头迎接她的手帕交——贵乡公主李悠。 “悠姐!”水榭的那头,许沅君在呼喊。 “沅妹!”水榭的这头,贵乡公主在回应。 走在李悠前头的李牧被这两位女子情深意切的呼声夹击,不禁有些想笑。他停住脚步,给从他身边呼啸奔来的许沅君让出一条道来,免得阻碍了她和李悠姐妹相认、互诉衷肠。 两位非亲姐妹在一边旁若无人地腻歪了一阵,这才想起一旁还站着一个光王殿下。许沅君连忙扶正发髻,深深向李牧行了一个礼,问安道:“小女许沅君,给光王殿下请安。”又转向贵乡公主道,“给公主殿下请安。” 还没有等李牧开口,贵乡公主已经扶起许沅君道:“好妹妹,我们之间还在乎这些虚礼干什么。快带我去看看新来的物什吧。” 许沅君笑着把脸转过来,李牧这才看清许彦幼妹的长相,她长着一张肉嘟嘟的小圆脸,画着细细长长的远山眉,眉心一点花钿宛若娇花映在水面,可爱得紧。一双葡萄般黑亮的眼睛全无心机,坦率而天真,和贵乡公主就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两个年画娃娃。 两个人拉着手离开了,呼啦啦地带走了身后伺候的一大群人。浩荡的队伍前行了没多少路,忽然停住。李牧正疑惑她们二人发生了何事,就看见许沅君从队尾钻出来,冲自己说道:“光王殿下,哥哥从凉州淘来要拿给你的那本棋谱我忘在书房了,麻烦您自己过去拿吧。” 说完,她又像一条鱼钻进人群里,声势浩大地带着一伙人远去了。 原本挨挨挤挤的水榭一下子冷清下来,水面上只倒映着李牧和林崖两个人的身影。林崖凑近李牧身旁,用只有他们俩人可以听清的声音说道:“王爷,许御史已经把无关的下人都支走了,咱们可以过去了。” 这是许彦和李牧之间的默契。 李牧身份特殊,他虽有王位傍身,但既无实权,又无资源,处处受到太皇太后郭氏一党的掣肘。若他一人来许府拜访,难免惹人猜疑,是以在许彦的牵线之下,许沅君和贵乡公主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好友。 好比今日李牧的到访,全在许彦的筹谋之内。他命人将新得的料子送去小妹许沅君的院里,又着人提到贵乡公主昨日闷闷不乐地回了宫。许沅君很快就派人下帖子请贵乡公主今日到家里来玩,而贵乡公主又顺道带上了自己的皇兄——李牧。 李牧看着波澜不惊的水面,不知道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许彦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他的,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第65章 难得糊涂(其二) 李牧和林崖在许彦随从古依然的陪同下从廊下穿过,经过三重抱院,轻车熟路地走到了许府的书房。院子宽敞而空旷,只有一秋千架、一石桌、四石凳。秋千架安在蔷薇树下,显得有些陈旧,不过显然时常有人过去坐坐,架子上干干净净的,连一片落叶都没有沾染。 相比之下,石桌这边就显得伶仃不少。桌脚处长出了不少青绿的苔藓,于无人处耀武扬威地霸占了它们的地盘。走到桌旁,一不留神就会踩到一两枚缺角的围棋子,那还是李牧和许彦少时在这儿下棋时遗落的物件。 每每来到这处已经成为许彦专用的书房,李牧总觉得时间仿佛不曾经过此处,一切都和他们少时一般无二。就连秋风,也像极了那时,他在这儿一个人下着棋,风将不远处许彦的练剑声传递过来,提醒着他该努力些,更努力些。 距离许彦上次练剑,已经有好些年头了。这若有若无的响动,会是谁在练剑? 这一点,不止李牧好奇,林崖也很想知道,许府几时来了个舞刀弄剑的客人。于是林崖向古依然问道:“是谁在外头练剑?” “是昨儿护送萧家小姐到府上的两位少侠。”古依然一面回答着林崖的问题,一面提醒李牧小心台阶,“王爷、林将军,少爷已经在屋里等候多时,我就出去在外头候着了。” 推开门一进去,林崖就大咧咧地对着正前方空无一人的房间说道:“许御史,府上来了两位好本事的剑客,怎么不和我说一声,让我抽空和他们切磋切磋?” 许彦拿着一卷残破的书稿掀开帘子走出来,将那卷书稿递给李牧,这才回答道:“不过是初出茅庐的两名江湖剑客,怎可与你同场竞技。” 李牧接过书稿,知道这就是许沅君先前和他说过的那本棋谱。他不急着落座,站在一旁略翻了翻,其中所载的残局他大多都已在别处见过,并无太大新意。李牧将这书稿递还给许彦,揶揄道:“这上面的棋局无甚新意,你还是留着给你家小妹学吧。” 许彦苦笑一声,的确,他有心栽培许沅君学弈。奈何他这妹妹,从小喜动不喜静,学什么都没有长性。这不,为了哄着她好好下棋,他从各处搜罗了不同式样、做工精致的棋盘和棋子,就为了让她肯耐下性子来多下半个时辰的棋。 李牧随手从棋笥中取出一把围棋子,随意地在窗前坐下,一边布局,一边向许彦问道:“听说昨儿夜里,李诗裕来过你府上了?” “正是。”许彦没想到李诗裕登门的事情这么快就传到了李牧耳中,不禁自嘲道,“看来李诗裕的一举一动真是备受关注,今儿长安城的官员之间,约莫都在议论他夤夜来访的事儿了。” 林崖也许是最后一个知晓此事的人,他稀奇地问道:“他这么晚了还来拜访,所为何事?” 许彦抬起手,向两人指了指仇府的方向,解惑道:“还不是为了昨儿仇府婢女出逃的事。” 原来,贵乡公主昨日难得出宫,新鲜劲儿一过,便厌烦起仇府人多口杂,吵得她头疼,朝中的几位大臣见她也去了宴席,脸上有些不快,想来是要向当今圣上指责她的行为。刚好宫里派人来催促她早些回宫,贵乡公主顺水推舟,早早地带着两名婢女回去了。 既然贵乡公主要走,与她一道前去仇府的光王李牧不胜酒力,两人结伴一道提前离席了。林崖身为李牧的护卫,自然没有撇下主人自己还在席上饮酒的道理。是以三个人中,只有许彦亲历了仇府食不知味的下半场宴席。 仇九州只在宴会开始时短暂地出现了一会儿,随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韩述儿本应该是下半场宴席的主角儿,可是他献上的女子在仇九州寿辰当天,不知天高地厚地从门禁森严的仇府逃了出去,让他哪儿还有心思继续留在那儿推杯换盏、粉饰太平,忙不迭地将手底下人全都撒出去找人了。 “这么说,昨儿还真有婢女趁着仇九州过寿,阖府忙乱之时趁机偷偷逃了?”林崖昨儿也听见了半耳朵这个传闻,向许彦求证道。 “是有人从仇府逃出去了,不过不是仇府的婢女,是有人从各地搜罗来献给仇九州做贺礼的良家女子。”许彦正色说道。 “岂有此理!这和欺男霸女的恶棍有何区别。”林崖义愤填膺地说,“仇九州手底下的人真是太无法无天了,天子脚下,岂容他等轻狂。” “再不能轻狂,他们也轻狂了多次了,还少这一次吗。”许彦略带无奈地说,“只是这次,有名出逃的女子撞上了李诗裕的车马,向他告知了此事。” 林崖恍然大悟:“所以昨天他刚回长安,就去了仇府,为的不是给仇九州贺寿,而是查访那女子说的是否属实?” 许彦点点头,接着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留意着李牧的神色。棋盘上的白子渐少,已有被黑子包围的态势。不知为何,今日李牧下棋有些心不在焉。这盘棋,不像是他应有的水平。 “可惜他无功而返。”许彦有些可惜地说,不知是为那女子的命运,还是为李诗裕未酬的意愿。 “那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单凭那女子的一面之词,很难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林崖问道。 林崖的问题,正是长安城里一众官员想要问的。 宦官、党争、藩镇,这些年来一直是影响朝廷稳定的重要因素。宪宗皇帝在位时,时任宰相的李诗裕之父李仁甫因见举人牛增儒等人批评朝政,否定了他的施政理念,便寻机在宪宗皇帝面前进言,称牛增儒因与考官有私交才得以榜上有名。 宪宗皇帝重用李仁甫,自然信以为真,非但没有重用牛增儒等人,还将负责此次科举的考官除名。此事一出,朝野哗然,纷纷为牛增儒等人抱屈,指责李仁甫嫉妒贤能。迫于众臣压力,宪宗于同年将李仁甫罢相,外放到地方为官。至此,拉开了牛李两党近几十年的党争序幕。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百姓的生活如此,朝堂上的纷争亦如此。这不,先帝文宗在位时,牛李两党便交替进退,一党得势,另一党势必被排斥为外任。一直到甘露之乱爆发前夕,李子训、郑鱼注受文宗皇帝重用,两党双双被贬出局。 如今,文宗皇帝崩逝,新君上位,牛党的杨嗣复和李珏早早被罢了相。圣上急急召了李诗裕进京,明眼人都明白,新君的朝堂,就要改弦更张了。此时此刻,身为李党党魁的李诗裕对于宦官之首仇九州的态度,可以说决定着此后朝臣与宦官之间的亲疏关系。 众人都在等待,众人都在观望。仇府逃奴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偏不倚能做一颗投石问路的棋子,看看李诗裕这位朝臣新贵,是就此偃旗息鼓,还是作势敲山震虎。 棋盘上的胜负已分,李牧见自己难挽败局,并不勉强,干脆地往棋盘上投子认输。 许彦从座位上站起来,回答林崖道:“犹未可知。” “所以,李诗裕昨晚为何来见你?”李牧开口道,他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喜多言,从不废话。 看似轻巧的一个问题,李牧不假思索地抛给了许彦。许彦的脸上忽地显出一丝犹豫,这是在犹豫要不要说实话的神情。很快,他的脸上浮现出另一种神色,这是在犹豫要说多少实话的神情。 李牧很清楚许彦,他的表情总会出卖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而这一点,许彦同样很清楚。 在迟钝的林崖察觉到回答距离李牧的问题间隔时间过长之前,许彦整理好自己的神情,向他们说出了实话:“李诗裕来找我,是因为那个从仇府逃出来的姑娘,认识我。他来找我求证,看那姑娘是否所言非虚。” “是吗?”林崖一下子被激起了好奇心。按说,许彦认识的女子养在深闺,贵不可言,怎会被当作寿礼送入仇府。这里面,莫非有什么反转和误会?他接着问道,“你当真认识那位姑娘?” “勉强算认识吧。”许彦知道自己再怎么兜圈子,都兜不过李牧和林崖,坦诚相告道,“那姑娘你们也认识的,她是岭南道柳州城萍水县的黎小容,黎姑娘。” “郑康心仪的那位黎姑娘?”林崖大吃一惊,向许彦确认道。 萧萧姑娘要好的那位黎姑娘?李牧在心里确认了一遍。 谁都没有想到,他们离开岭南之后,岭南的故人旧事,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 然而,令他们震惊的事情不止于此。许彦接着说道:“如今在长安待着的,不止黎姑娘一人,郑康也在。据李诗裕昨夜与我所言,郑康是和黎姑娘一同撞上他的车驾的。也就是说,郑康带着黎姑娘逃出了仇府,在出逃的路上巧遇了李诗裕。” 林崖大吃一惊,刚想发问。许彦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扬起嗓子,对在门外远远守着的古依然说道:“依然,去请东抱院的萧女侠过来。” 许彦转而看向李牧,给了林崖肯定的答复:“如你所料,秦萧萧来了。” 第66章 难得糊涂(其三) 走进许府这间老书房时,秦萧萧心里有些恍惚,李牧、许彦和林崖齐刷刷地坐在位置上,抬头看着她进来,仿佛回到了在萍水县县衙做衙差的那段时光,那时候她每天早起醒来,满脑子想的就是把徐二狗抓捕归案,好去县里找瞿县令多讨几个赏钱。 “萧萧姑娘,这么巧,我们又遇见了。”林崖第一个站起来和秦萧萧打招呼,他神采奕奕地问道,“长安是不是又大又繁华,热闹得让你来了就不想离开?” 秦萧萧礼节性地对林崖的友善回以微笑,长安,她对长安的印象只有仇府冰冷的大门、倨傲的人们,还有城隍庙里撕了又结的蛛网,落雨天不知会从哪儿漏下的雨水。 这些,想来不会是林崖和其他两位想要知道的东西。所以秦萧萧只是笑着,既不驳斥,也不应和。 一别三年,秦萧萧的变化是显著的,她长高了些,人也结实了,双凤眼大而明亮,炯炯地盯着许彦。许彦被注视得有些忐忑,连忙避开她的眼神,向她转述昨儿夜里李诗裕告知他的黎小容和郑康的近况。 秦萧萧平静地听完,向许彦确认道:“这么说来,小容和郑康暂时会在这位大人府上住一段时间,是吗?” “有他在,仇九州的人动不了他们的。”许彦的话打消了秦萧萧的疑虑。 “这位李大人既然从小容和郑康口中知道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他会怎么处置这件事情呢?”秦萧萧问道。从昨日仇府之人不依不挠地追杀逃到城外的两名女子来看,他们肆无忌惮得很,并没有因为事情泄露而有所收敛。 “处置?”林崖重复了一遍秦萧萧话中的这个词语,略带嘲弄地揶揄起李诗裕这位新晋的门下侍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来。拜李诗裕为相的消息是今儿一早皇帝亲自在朝会上宣布的,旨意还是热乎的。 林崖大大咧咧地议论起这位新晋宰相来:“昨儿李诗裕和仇九州两人还剑拔弩张的,今儿一下早朝,马一贽就陪着仇九州到李诗裕府上道贺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秦萧萧不由担心起如今住在李诗裕府上的黎小容和郑康两人的安危来。仇九州今日去了李府,会不会是去找李诗裕要人的?李诗裕初登相位,现在为了一个婢女就与如日中天的仇九州撕破脸面,是否太不现实? “李诗裕不会把他们交给仇九州的。”像是读出了秦萧萧内心的担忧,一直没有说话的李牧出言宽慰她道。 秦萧萧转向李牧,不解地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李牧露出了然的微笑,说道:“因为他知道人命的可贵。”也许是怕秦萧萧留有隐忧,他继续说道,“李诗裕会把此事同仇九州做个了结,之后你就能和你的朋友们安心地回家了。” 家,这个字眼突然狠狠地在秦萧萧心上刺了一下。慈母已逝,何以为家。萍水县没有她的家,烂柯山同样也没有,她早已是游荡在这世间的生魂了。 “萧萧姑娘,这些年你都去了哪儿啊?”林崖问道。自从萍水县一别,白云苍狗,他便再没有听说过秦萧萧的消息。 “你不知道我在哪儿吗?”秦萧萧讶异地反问道,紧接着她看向许彦,将问题抛给他,“许御史应该知道吧。听关山度说,不是你派人点名到枕粱门要找家师庄亦谐的弟子护送秦小姐上京的吗?” 李牧和林崖这才知道,秦萧萧果真去了江南,上了烂柯山,拜入枕粱门下,做了庄亦谐的弟子。 秦萧萧这般直截了当的问题是许彦没有料到的,她的话和她的剑一样直接坦荡,不带半分转圜。许彦虽然没有在武功一道取得长足的进展,但是他在朝堂上历练颇多,学会了何时圆滑,何时世故。 就像现在,他的脸上挂着合宜妥当的笑意,让人无法回避他言辞中的恳切,只见他说:“我只是听说枕粱门庄亦谐大侠武功不凡,将毕生所学倾数教授给了门下单传女弟子。恰好一直在烂柯山上修行的訚訚四姐有事要来长安,就想着请这位侠客护送一程,护卫我家四姐周全。” 许彦接着说道:“想来是我消息闭塞,竟不知庄大侠的这位女弟子就是萧萧姑娘。不然,一定早早知会姑娘一声,不必劳烦关少侠了。” “原来如此。”秦萧萧说道,“派来找我师父的那人只说要请他的弟子,并没说要男要女。当时我恰好不在门中,师父便派关山度护送萧小姐北上了。” “不妨事。”许彦带着主人翁的口吻亲切说道,“两位是枕粱门的出色剑客,能应允我的请求送四姐来京已是我许府的荣幸。还请两位在长安停留的这段时间,安心地住在府上,一应开支,都由我来负担。” 许彦的话说得客气,且又面面俱到,由不得秦萧萧拒绝。按着早先秦萧萧和关山度商量的意思,萧訚訚既已送到,他们二人便打算告辞离开。但是如今黎小容和郑康还在李诗裕府上,秦萧萧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长安物贵,居大不易。天气渐冷,一直住在城隍庙里也不是办法。为今之计,只能在许府叨扰一段日子了。 许彦像是知道秦萧萧不愿在许府白吃白喝的心理,主动邀约道:“秦姑娘不必感到负担,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你与关少侠应允。舍妹年幼好动,没事喜欢比划拳脚,长安武师虽多,有真才实学者寥寥,两位少侠无事时,还请帮着指点指点小妹,别让她练错了路。” 昨日秦萧萧与关山度进府时,确实有瞥到一个穿着考究、打扮明丽的小姑娘拿着一条鞭子在练习,想来她就是许彦口中的妹妹了。教一个小姑娘习武,应该不是什么难事,秦萧萧想着,平时她在枕粱门里怎么教宗蔚然,依样画葫芦教给许小姐就是了。 宫里的规矩多,几人在书房里说话的当口,宫中太皇太后已遣人来催促贵乡公主回宫。贵乡公主再不情愿,也不能违拗太皇太后的旨意,只能乖乖地跟着兄长李牧离开了许府。 送走了贵乡公主,林崖重新回到马车上,在李牧身边坐下。李牧有些疲惫,靠在车上休息,听到林崖进来,也没有睁眼,只是往边上换了个姿势靠着。 林崖小心地坐在一旁,用只有他们俩人听得到的声音询问道:“王爷,今天是不是累着了?要不要请太医来府上瞧瞧。” 李牧摆摆手,否决了林崖的提议。他微动嘴唇,问道:“林崖,刚才在许家,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许彦?” 马车穿行过东市熙攘的人流,车外叫卖声、讲价声、嬉笑声从无断绝。在这样喧闹的环境下,保证了两人的谈话隐秘而不为人知。林崖耿直,但不愚笨,正如当年他向李牧告知的那般,庄亦谐一向以渊博广知闻名武林,本人武功实在平平无奇。 在枕粱门两座大山枕粱双子梁乐和大器晚成钱释道盛名之下,这些年他的存在更是微乎其微。许彦何以特特选择拜托师太延请庄亦谐的弟子出山护送萧訚訚呢?况且,当年还是许彦提出,可以建议萧萧姑娘去枕粱门拜庄亦谐为师。这桩桩件件,总让他觉得萧萧姑娘在长安城的出现,绝非偶然。 “难道,许御史一直以来喜欢的人,是萧萧姑娘?”林崖发散着想开去,若非如此,许彦为何费尽心思想让秦萧萧上京,又在她摇摆不定时,好言挽留她不要离开? 这个荒谬的想法很快被他自己否定了,“不可能,许御史好像不喜欢侠女。” 李牧对林崖的善变哭笑不得,他打趣道:“那你觉得,许彦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这个林崖,自己的事情尚且想不明白,居然关心起许彦的事来。 林崖没有听出李牧话语中的调侃意味,深思半晌,这才认真地回答道:“萧家小姐那样的。” 一语未毕,他自觉失言,想起如今李诗裕正与萧訚訚议亲,连忙找补道:“我的意思是,许御史大抵更喜欢萧小姐那样的容貌性情。” 李牧是聪明人,聪明人是不会介怀别人的无心之语的。他闭着眼睛,没有答话。许彦一直以为自己的心思被隐藏得很好,没有人发现他的异样。可是现如今,连一向迟钝的林崖都发现了他的真心。那么,阳朔公主夫妇还会浑然不知吗? 萧訚訚的婚事因为当年李家的变故一搁就是这么多年,如今骤然提起,背后未必没有许彦父母的推波助澜。李牧情知这事板上钉钉,难以转圜,只好在心中喟叹一声,就此作罢。 “不过王爷,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马车缓缓地驶出热闹的集市,往无人静谧的十六宅去了,林崖在车内小声地向李牧请教,“许御史为什么要让萧萧姑娘上京呢?” 萧萧,秦萧萧。李牧默念着这个名字,睁开双眼,晦暗的车厢内光影斑驳,让人看不透他此时的神色。林崖没有听到回答,以为李牧在休息。 过了一会儿,李牧忽然装作无心地提起一句,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秦悼,是不是要回来了?” 马车平稳地在光王府门前停下,车夫熟练地长呼一声,稳当地从车驾上跳下。林崖看向还在闭目养神的李牧,知道他并未睡着,而是在等待,等待属于他的机会来临。 第67章 未有归期 没有人问,没有人提,秦萧萧和关山度跟着萧訚訚一块儿在许府静静地住了下来。长安城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城,他们几个外乡人的进入好似一滴水珠落入茫茫海面,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李诗裕和萧訚訚的婚事因为李诗裕伯父的急病暂时地搁置了下来。李家与萧、许两家依然来往频繁,联系热络,但是二度拜相的李诗裕再也没有登门拜访过。 李诗裕的行程繁忙而一致,上朝、下朝、回府、入宫。长安城的官员们从皇上召李诗裕入宫觐见的频率中窥见了当今圣上对于这位年轻宰执的信任,他们时常在大明宫内谈论朝政至深夜,依然谈兴正浓,不肯罢休。 许府上下对待萧訚訚的态度依旧,江南来的书信则显得不那么友好。杨柳儿和梧桐儿每每帮着萧訚訚拆开信笺,里面不是在催促萧訚訚早些和李诗裕完婚,就是在哭诉萧家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把萧李两家的联姻当成维系萧家百年门楣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萧訚訚总是平心静气地看完那些或哭或闹的书信,然后逐字逐句认真回复。在杨柳儿看来,在自家小姐心里,她写的这些信和她帮着阳朔公主抄写的那些佛经一般无二。 有几次她在旁研墨时,还听见小姐一边写信,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地诵经。如果被萧家的长辈知道,恐怕要气得在府里摔东西。不对,现在萧家已经没有可以摔的东西了,只能委屈他们生几场闷气了。 在许府,深居简出的萧訚訚是无法成为天性活泼、热烈好动的许沅君的好玩伴的。由于贵乡公主感染时疾,卧病不出,秦萧萧很好地填补了贵乡公主的缺位,成为许沅君在许府的朋友。 秦萧萧没有食言,在许府住下之后,她便承担起教习许沅君武功的职责。当然,秦萧萧明白,富贵人家的习武不过是为了让子弟能在冶游踏青时有所长项,不致离群。所以她对许沅君的教导更多让她活动筋骨,强健身体,并没有真的想把她培养成为一名手持长剑的侠士。 “秦姐姐,我来了。”柔软的小手轻轻地拍上秦萧萧的左肩。这是许沅君的手,秦萧萧并非不知。她拥有武人敏锐的听觉,许沅君还没有踏进院门,她就听见许沅君急促的脚步踏在青砖路上的声音。 尽管早就知道许沅君会从背后偷袭自己,秦萧萧依然乐于配合她。她故作惊吓状扭头向左后方看去,身后空无一人,只听见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在右侧响起,欢欣地说:“秦姐姐,我又骗到你了。” 秦萧萧正欲答话,许彦不知何时下了朝,戳穿道:“就你这点小伎俩,怎么能骗得过秦女侠。”看到许沅君脸上露出不开心的神色,许彦忙住口不提,转而问起小妹的课业来,“今日师父教你的东西可都学会了?前几日听黄师傅说,你的棋艺不仅没有长进,反而退步了许多。” 不问则已,说起下棋,许沅君原本耷拉的神情愈发委顿了几分,她闷闷不乐地说:“我就不爱学那些黑的白的劳什子,挨挨挤挤地挤在棋盘上,看着就憋屈。” 这些日子与许沅君相处下来,秦萧萧发现她被许彦连哄带骗,安排着学习许多自己并不喜欢的课业。例如许彦提到的下棋、刚刚结束的作画,都不是天性热烈,向往外出的许沅君所喜欢的东西。 这一点,秦萧萧知道,身为许沅君兄长的许彦更是了解得一清二楚。许沅君不止一次地向他央告,希望可以免了每日雷打不动的和师父的对弈,然而许彦置若罔闻,甚至在之后越发严格地督促许沅君精进棋艺。 除了爱在这方面强人所难之外,秦萧萧不得不承认,许彦称得上是一位臻于完美的兄长。虽然秦萧萧自己没有兄弟,但是许彦对许沅君的疼爱溢于言表。听许府下人说,许彦对这位妹妹宝贝得紧,从小到大不曾说过一句重话。 知道她常日待在家中无聊,经常去街上给她搜罗好吃的好玩的;见她不开心了,一向严肃自持的许彦各种耍宝,定要见许沅君笑了才肯放心。人都说长兄如父,有时候秦萧萧觉得,许彦对许沅君,不像个兄长,而像位操心的父亲。 许彦爱抚地揉揉许沅君的头发,替她扶正发髻上歪了的金玉梅花珍珠簪。这支簪子他昨儿刚带回府送给许沅君,今儿她就戴上了。许彦细致地挑走簪子旁勾住的发丝,满意地看着这支簪子戴在自家妹妹头上,想象着她来日戴上沉甸甸的金玉首饰,接受众人拜见的端庄模样。 他这么想着,原本想要劝许沅君今日再练三局棋的意志动摇起来,投降道:“好吧,既然今日学累了,就休息半日,带着丫头们去玩吧。” 许沅君的脸色霎时明媚起来,眼睛扑闪扑闪的,比她鬓间的珍珠还要皎洁,显然是对许彦的让步喜出望外。看着她急不可耐的样子,许彦不得不加了一句:“只是一点,明日乖乖上课,不许偷懒。” “知道了。”许沅君丢下三个字,带着自己的侍女一溜烟地跑了,看她离去的方向,十有八九是去找萧訚訚了。看着许沅君没心没肺离去的身影,许彦的话语恢复了平日的温度,客气而疏离地对秦萧萧说:“小妹年少,懵懂无知,让姑娘见笑了。” 秦萧萧见许彦支走了许沅君,知道他定是有话要单独与自己说。只是许彦有几分孤拐性子,总喜欢绕着圈子说话。秦萧萧知道这一点,不代表她会顺着他,她回以客气的说辞:“许小姐心无城府,最是坦率赤诚。” 许沅君为人坦诚,反过来不就在说许彦藏着掖着嘛。许彦觉察到了秦萧萧话语中的机锋,不想与她正面冲突,将他今日的来意和盘托出:“仇府逃奴一事尘埃落定了。韩述儿滥用职权、纵奴抢人,杖责五十、罚俸一年;圣上当面申斥了仇九州几句,令他管束手下,不得扰民。” 秦萧萧沉默着,等着许彦的下文。短暂的寂静之后,秦萧萧明白过来,刚刚许彦说的,就是关于仇府逃奴一事的全部后续。她用力地摩挲着剑柄上的花样,凹凸不平的纹路硌得她指尖发疼,问道:“那小容和郑康呢?他们能平安地回家吗?” 许彦肯定地点点头,承诺道:“李诗裕和仇九州既已谈妥,仇九州实在无需对黎姑娘赶尽杀绝。”然而他一语未毕,接着说道,“只是不知道李诗裕与黎姑娘说了些什么,黎姑娘忽然不想走了。” “小容不想回去了?”秦萧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小到大,黎小容都是最舍不得离开家的那个。柳州城里赶集庙会,各种热闹活动她都不愿意参加,只想安耽地待在美人地,替大伙儿守着家。 “黎姑娘打算做宫女。听说这是她主动向李诗裕请求的,如今李诗裕已替她打点好了入宫的一应事宜,择日就要进宫了。”许彦说道。这正是他不理解的地方:宫中挑选宫女,历来要经过内廷统一的择拣,以李诗裕今时今日之地位,独独帮助黎小容进宫,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秦萧萧盯着他,等着他说下去要拜托她的事宜,许彦情知秦萧萧不会主动接茬,自己说道:“秦姑娘,你与黎姑娘自幼在美人地交好,能否请你在她入宫前见见她,问问她为何突然想要入宫?” “是问问她李诗裕让她入宫做些什么吧?”秦萧萧一针见血地问道。许彦对黎小容和郑康从无关心,如今突然和她聊起小容的近况,显然是疑心李诗裕的用意。 “如果可以问到这点,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许彦诚实地说,“如若不是李诗裕对她有所嘱托,我实在想不出黎姑娘为何不愿意平安返乡,而要选择入宫。” 秦萧萧看了一眼许彦,无论在岭南还是在长安,许彦都不能设身处地地为无力的百姓们思考一番。她有些疲惫,缓缓开口道:“许御史,或许你知道人言可畏这四个字的分量吗?有时候人们的唾沫星子,就足以葬送一个人的一生了。” 黎小容狼狈地被人带走,几个月音讯全无,忽然毫发无伤地回到美人地,会引起这座偏僻的小城怎样的骚动,引起怎样的流言蜚语。许彦没有想到,李诗裕替她想到了。所以他在寄人篱下借住长安和打道回府直面流言这两条对于黎小容而言都不够理想的前路之外,另辟蹊径给了她另外一种选择——成为宫女。 长安的秋风呜咽着吹过许府的亭台楼阁,如泣如诉中,隐隐现出肃杀的晚秋气氛来。秦萧萧忽然想起那些年与黎小容和郑康在美人地金黄的晒场上度过的秋天来。他们捧着刚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的烤饼,呼呼地吹着气,手忙脚乱地躲着大人们的视线,藏匿在草垛后面分食着简单的快乐。 那年长安远在天外,那年故乡近在脚下。 君问归期,再难有期。 第68章 海市蜃楼(其一) 黎小容入宫的日子定在八月十五,宫里举办中秋佳宴的当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秦萧萧便守在李府的侧门,不想错过送别黎小容的机会。 在此之前,许彦旁敲侧击地想要通过她寻找合适的时机问问黎小容,待在李诗裕府上的这段日子,李诗裕有否问起当年他们在萍水县的经历。秦萧萧隐约觉得,在帮助黎小容入宫这件事上,除了帮助她脱离困境之外,李诗裕还有着另外的考量。至于他所考量的,是否就是许彦所揣测的,秦萧萧不得而知。 李府的侧门吱嘎一声缓缓打开,里面鱼贯走出神情恍惚的郑康、打扮一新的黎小容和一位宫人装扮的女子,后头还跟着几位下人打扮的女子。那几名女子将手上的包裹递出门,外头候着的车夫便伸手接了过去,放到马车上。 黎小容眼睛肿肿的,眼底发青,显然昨晚哭了一夜,没有睡好。尽管如此,在见到秦萧萧的时候,黎小容眼中倏忽一亮,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宽慰着好友,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 放好了包裹,车夫小步走到宫人身旁,请示道:“萧掌言,是否现在就启程回宫?” “不急,让黎姑娘和好友们好好告个别吧。”那女子带着不容分说的语气说。说完,她向秦萧萧几人微微颔首,先坐回车上去了。李府的下人有心想请她进府喝盏茶润润喉,被她干脆地回绝了。 秦萧萧感激地看向这位宫人,发现她便是仇府寿宴那日陪在华衣女子身边的宫女。既然车夫称她为萧掌言,想来是位宫中有品级的女官了。 因着萧寄篱的体恤,秦萧萧、黎小容和郑康有了短暂的话别机会。郑康和黎小容此前一直借住在仇府,已经好好地道过别了。郑康知道秦萧萧和黎小容虽然同在长安,但是一个在李府,一个住许府,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说话,知趣地退到一旁,把时间留给秦黎二人。 萧寄篱他们才走,黎小容就已紧紧握住秦萧萧的双手,她的手冰凉而僵直,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冻了许久。秦萧萧回握住她的手,用力地按了两下,想要传递给她力量。她对黎小容说:“小容,你做得对。进宫之后,以前的事就别想了,往后我们,都看着将来好好活着吧。” 黎小容点点头,将脑袋凑近秦萧萧,从远处看,好像是将头伏在秦萧萧肩上啜泣。然而黎小容的细语清晰地传入秦萧萧的耳中:“萧萧,李大人问了我许多当年许御史他们在萍水县查案时的事情,你如今住在许府,万事千万小心。” 说完这句,黎小容抬起头来,一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一边恋恋不舍地望向郑康,对上郑康留恋的眼神。还没等她开口,郑康抢先承诺道:“我等你。” 本就猖獗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在黎小容脸上决堤成无声的泪海。黎小容扔下“你放心”三个字,头也不回地跑到马车上,登车离开了。 黎小容离开之后,空荡的街上只剩下秦萧萧和郑康二人,秦萧萧拍了拍郑康的肩,指着墙角下放着的一个深褐色小包问:“小容进宫后,你有什么打算?” 郑康拿起那个包裹,丝毫不在意包身上沾染的尘土,径直背在身上,狠狠吸了一口鼻子,带着厚重的鼻音回答道:“我在这儿等她。”他指了指西边,说道:“林将军帮我在城西租了间矮房,又给我找了份差事,我就在长安等着小容从宫里出来。” 郑康身强力壮,又有在县衙办差的经历,在长安谋个生计算不上难事。见他主意已定,秦萧萧不再多言,只叮嘱他好生保重。反倒郑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秦萧萧不知道他想要对自己说什么,问道:“怎么了?” 郑康鼓起勇气,快人快语:“萧萧老大,你打算一直在许府住到什么时候?” 秦萧萧没想到郑康会问她这个。关于这个问题,她在许府和关山度交流过几次。庄亦谐等人已经从清音岛返回,不日就会回到烂柯山。依着关山度的想法,萧訚訚人已送到,秦萧萧的好友郑康和黎小容也各有去处,该是他们俩回去的时候了。 武林大会一届已过,各门派的弟子们已经摩拳擦掌,在为四年后的下一届武林大会做准备。他们二人已经在长安城中羁留许久,再不回山勤加练习,只怕会被他人赶超。 除此之外,关山度急于回山还有一份私心。他有心想与秦萧萧好好切磋一番,但在许府内碍于主人面子,无法尽情施展拳脚。与郑可贤一战之后,他反复研习当日对战时自己的疏漏,刻苦研究天门十八式的关窍。另外,在见识过秦萧萧的乾坤一剑后,他更是不遗余力地收集关于乾坤一剑的情报,想要在对战中赢过秦萧萧。 然而秦萧萧并不急着回去。贪欢剑罗茶子,也就是徐二狗一直下落不明。仇九州寿辰那日,她分明在仇府见到了他。秦萧萧的直觉告诉她,徐二狗还在长安。只要她留在长安,一定会把他从某个角落揪出来,就像那些年在萍水县揪出那些逃犯一样。 秦萧萧没有敷衍地回答郑康,而是认真盘算了一会儿,回答道:“等我了了大事,便要回枕粱门了。” “那你知道,许家的表小姐正在与李诗裕李大人议亲吗?”郑康问。 秦萧萧点点头,接下来郑康说的,就是她不知道的了。 “除了许李两家议亲之外,秦许两家,也有议亲的打算。”郑康缓缓说,“听说商量的,是许小姐与秦公子的婚事。” 许沅君是许彦唯一的妹妹,郑康口中的许小姐,自然是许沅君无疑。可是那秦公子,是哪家的儿郎,又与她有何干系? 秦,秦萧萧忽然想到了自己身上,向郑康求证:“你说的秦公子,难道是秦悼的儿子?” 郑康点点头,同情地看着秦萧萧,生怕这个消息惹她伤心。秦萧萧却没事人似的说道:“看来他要回京了。” 郑康的住处在西边,与许府不是一个方向,他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便和秦萧萧在李府分别。这些日子,除了按时给许沅君教授剑术之外,秦萧萧在许府的行动一切自由。她几乎每日都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游荡,捕捉着徐二狗的踪迹。 许沅君今日与其它府上的小姐约了出门赏花,要到晚上才会回去。许沅君不在,秦萧萧便有了大把自由时间,如今她对长安城中的大街小巷已经十分熟悉,无需旁人指引,她已走到了热闹的西市。 与毗邻达官显贵的东市相比,西市摊位上售卖的物件更加贴近民生,价格也更为低廉。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许多人家携家带口结伴出游,带着孩子亲人一起上街采买。过往的人流中,有提着篮子的、也有背着布包的;有吃着烤馕的、也有喝着牛乳的;有穿着绫罗的,也有披着葛布的…… 被这种气氛渲染,一向不喜欢在摊位上流连的秦萧萧驻足在一个卖香烛的摊位上,左看右看,摊主摆出来的无非是些寻常款式的蜡烛,无甚新意。秦萧萧正想放下离开,那摊主不愿意放走今日光顾的第一位客人,出声挽留道:“这位姑娘,可是这些蜡烛入不了眼?我这儿还有些款式,拿出来你再瞧瞧?” 秦萧萧见这摊主言词恳切,不忍直接离开,便站在他的摊前,等着瞧他口中所说的新款式。只见摊主猫在后头东翻西找,窸窸窣窣地拨拉了好一会儿,终于蓬头垢面地攒出一屉陈旧的蜡烛块。 这一屉的蜡烛块或长或短,看起来年纪比摊主还要大上许多。它们一放上来,立马浮起一层灰尘,让人不得不捂上口鼻,免得被它们误伤。这些蜡烛块虽然看着陈旧,但从式样来看,的确不同于如今市面上常见的品类。 单是其中一截莲花模样的蜡烛,每瓣花瓣上密密匝匝地雕着许多囍字,中间的莲心里嵌着一颗浑圆的镂空月白石,摊主见秦萧萧留心这个,贴心地为她介绍道:“这是花好月圆烛,您看这雕工,再看这玉石,皆非俗物,可是当时天下最好的制烛工匠花费整整三月,精心设计制造出的心血之作。只可惜这蜡烛好看不好燃,用做花烛做不到彻夜长明。办喜事的人家嫌弃它不吉利,渐渐就没人做了。” 花烛,喜烛。秦萧萧忽然想到张世祺曾经藏着宝贝的不得了的那截蜡烛,它上面也雕刻着许多囍字,会不会和这莲花烛出自一人之手?她向摊主打听道:“老伯,你这儿有这么多蜡烛,那有没有见过一种红烛,烛身上雕满囍字,颜色、光泽和寻常的蜡烛完全不同,像是制烛时加了许多昂贵的材料。” 听了她的描述,摊主摇摇头,笑言:“姑娘,你说的太不具体了。类似这样的蜡烛,能工巧匠能造出许多,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种。” “对了,那蜡烛还有香味,奇异的香味。非梅非兰,非菊非桂,但惊人的好闻。”秦萧萧补充道。 “有些香味是天然的,有些是人工的,味道自然不同。”许是光顾的客人实在太少,摊主见秦萧萧愿意和自己交流,十分乐意给她解惑。 “会不会有一种蜡烛,燃烧时会让人陷入沉睡?”秦萧萧想起关于那截蜡烛的揣测,大胆提问,“更或者,让人沉浸其中,无法清醒?” 听到这话,摊主起先以为秦萧萧是在夸夸其谈,痴人说梦,可听到她说到后面,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看向秦萧萧:“姑娘可曾亲眼见过这样的蜡烛?” 秦萧萧点点头,期待着摊主为她解答疑问。只听他颤抖着声音,轻声说:“若世上真有这样的蜡烛存在,那必然只有一种,那就是蜃烛。” 第69章 海市蜃楼(其二) “蜃烛?什么是蜃烛?”秦萧萧不解其意,追问道。 摊主手忙脚乱地从自己身后的杂物堆里翻出一本残破泛黄的书卷,兴致勃勃地小心捻开其中的一面,向她介绍道:“姑娘可曾听说过海市蜃楼?” 身着异国服饰的大食国商人牵着骆驼不紧不慢地从这对商客身后经过,驼铃声声,奇香阵阵,他们吟唱着自己国家的歌谣,与乐坊中传出的《琵琶行》乐声互为应和。波斯女郎金发碧眼,眉目流盼,脚腕处银铃婉转,引得胡人装扮的长安少女流连不前,将她们的打扮从上到下仔细揣摩个遍,心里想着下次定要打扮成这样出门冶游。 人来人往,云卷云舒。一人一剑的秦萧萧独立摊前,投入地听着摊主向她细数这蜃烛的来历:“你看这书上写了,蜃烛原名忘忧烛,点燃之后能让闻烛之人陷入甜梦,忘却世间一切忧愁。” 摊主被烛火熏染多年以致变黄发黑的粗壮手指顺着被虫蛀出许多小孔的书页往下指,点到下面,接着说道:“你看,相传前朝末年,江南有一制烛名家的小女儿精通烛道,她认为点燃此烛不过能给予人短暂的快乐,梦中所得,不过海市蜃楼。至此之后,这忘忧烛便被称为蜃烛。” 秦萧萧还欲再问,忽然听得身旁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自顾自地加入他们的对话,随口念出几句歪诗道:“人说巫山好,我言黄粱一梦最荒唐。人说湘江远,恁知烂柯十年太凄凉。” 一名带着淡淡药香的少年露出他标志性的大白牙,腰上别着一把短刀,晃晃悠悠地从不远处走来。秦萧萧眼尖,一眼看出那刀把上刻着“少赓”二字。显然,李少赓刚刚从药铺出来,他虽是行医之人,平日身上并不爱沾染那些草药味。总会在沐浴之后出门。 蜡烛摊的不远处,就开着两三家药铺。今儿西市人多,进进出出药铺的人也多,秦萧萧听得入迷,竟没有察觉李少赓是几时发现自己的。 突如其来的李少赓丝毫没有为自己打断摊主和秦萧萧之间的谈话而感到歉疚,而是自然地加入到他们之中,熟稔地接话道:“蜃烛再好,不过只是传说罢了。老人家,你可知道如今是否还有蜃烛存世?” 摊主摇了摇头,诚恳回答道:“不瞒二位,从我的曾祖父辈起,我们家便世代制烛售烛,代代钻研烛道。然而这蜃烛,一向只存在于古籍之中,从未见过实物。”老人沉吟半晌,接着说道,“蜃烛制作工序繁多、工艺复杂、耗材巨大,加之它的制造方法早已失传,据传真正制成蜃烛的只有当年的制烛圣手邓先,他多番试验,最终也只制成了一对。” “老人家,那您可知道那对蜃烛的去向?”秦萧萧问道。 摊主再次摇头,看着眼中闪着热切的光芒的两人,说道:“邓大师故去之后,他的弟子寻访他生平得意之作,记载成册,集成《问烛》一书。然而这书上并未有任何关于蜃烛或是忘忧烛的记载。世间到底是否真的有过蜃烛问世,不得而知;邓大师辞世已近两百年,即使蜃烛果真制成过,只怕早就化成一滩烛泪了。” 秦萧萧和李少赓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他们都想到了那两支奇怪形状的蜡烛:一支是秦萧萧从张世祺手上截下的,一支是烂柯山上宗蔚然无意发现交给秦萧萧的。这两支蜡烛,如今都到了李少赓手里。 两人在蜡烛摊前叨扰了摊主好一阵,临走时李少赓选了几支造型别致的蜡烛让摊主包上,这才和摊主作别,再往其他摊位上逛去。 一别三年,秦萧萧和李少赓虽为故人,骤然重逢彼此却无话可说。两人一前一后地错开半掌距离在闹市中走着,远远望去,倒像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不论是在美人地还是烂柯山,秦萧萧的生活重心都不在享乐买卖一道,所以她虽然走在天下第一大城长安最为繁华的西市大道上,对于沿街各铺售卖的奇珍异宝全无兴趣,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希冀能在某个角落捕捉到徐二狗的身影。 走了又走,当秦萧萧即将走到西市尽头的时候,终于有一家铺子引起了她的注意,李少赓加快脚步,跟上她走进铺子,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家逼仄昏暗的铺子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利剑。 果然,人的取向很难在短时间内发生变化。即使置身长安,秦萧萧也更愿意花时间在钻研剑道上。只见她熟练地从剑鞘中抽出一把把宝剑探看,用手指轻敲剑身,切实感受每把剑的硬度和利度。 铺子里的伙计许是见惯了像秦萧萧这样二话不说进门就看剑的主顾,丝毫没有见怪,由着她东拿西看,自己站在柜台后面,并不横加干涉。李少赓不懂剑,但他见秦萧萧看得入神,没有打扰她,静静地立在一边,打量起这家铺子的布置来。 和药铺、医馆的陈设不同,这家剑铺显得有些杂乱无章。除了伙计们所在的柜台,铺子的其他地方到处都摆满了剑,横七竖八的,很难说这些剑的摆放遵循了什么样的分类规则。 秦萧萧倒是很快熟悉了这间铺子的特色,晃荡在这些短剑、长剑之间自得其乐。李少赓见她想要拿手指触碰剑锋,连忙出言提醒道:“小心。”秦萧萧却没事人似的试剑给他看:“这儿的剑都没有开锋,伤不了人的。” 原本因李少赓外行人的提醒抬起头来的伙计听了秦萧萧的内行话,重新把头埋了下去,在柜台后面窸窸窣窣地摆弄自己的活计。秦萧萧将拿出来的剑细心地放回剑鞘,摆到它原来的位置。 李少赓以为她没有挑中合适的剑,正准备往门外走,没想到秦萧萧重新走回柜台前,认真地向那伙计打听道:“你家的剑做的不错,想来长安城有名的武士都从这儿置办武器吧?” 赞美话人人爱听,何况出自懂武之人的真心赞赏。那伙计放下手中之前一直在忙的活计,挺起身板,抬起头来,带着竭力隐藏却依然张扬的笑意回应秦萧萧的恭维:“女侠您来我们这儿可是找对了,武林有名之士都爱来我们这儿定制武器。您瞧瞧,这地上搁的、墙上挂的、柜里藏的,都是侠客们在我们这儿定的称手宝贝儿。” 伙计一直忙着做自己的事情,并不知道秦萧萧在他们店里看了些什么。李少赓看得分明,秦萧萧虽然四处走动,看了不少武器,但是真正合她心意的,一件也没有。那么她想向伙计打听的,会是什么信息呢? “那你们这儿接定制双刀的活儿吗?”秦萧萧一脸诚挚地打听道,两手并用地向伙计比划着双刀的大小,“我师父最喜欢使双刀,下月是他老人家的寿辰,我想在这儿给他订一副双刀做寿礼。” 听着秦萧萧的话,伙计来了兴致,热情地追问道:“双刀可不好随便打。使刀人的体格、腕力不同,惯使之刀的重量、长度就会发生变化。不知女侠能否报出尊师的身量,好让我们做个参照。” 秦萧萧上京一事,李少赓已从许彦和林崖口中知晓,自然也知道她现下拜了枕粱门的庄亦谐为师。庄亦谐其人,嘴上功夫了得,手上本事却十分一般,听说他连使剑都使得一般,怎么驾驭得了双刀这种考验双手腕力的武器? 秦萧萧面不改色心不跳,沉着地向伙计报出了一个人的体型:“家师身长七尺,手不过膝,惯使双刀,可以说是武林中使用双刀的佼佼者。所以这双刀,尽管按最顶格的标准制作就是。” “巧了不是。”听了秦萧萧一番扯谎,那伙计连忙翻找着近日订购了武器的账单,激动地向她说,“原本咱们这儿不常做双刀,不常备着做双刀的材料。不过半月前,有一位侠客恰好订了一副双刀,也要的顶格配置。为免制作出了纰漏,耽误交货时日,掌柜的特意多定了一副材料备着,您要是想要,咱们这儿立马就能安排上,耽误不了尊师的寿辰。” 伙计说着,便要忙活起制作双刀的事宜。秦萧萧听得伙计这么说,面上倒是有些露怯。她刚才的说辞,完全是为了探查徐二狗的踪迹,并没有真的想要定刀。再说了,这家店既然开在长安闹市,面向王公贵族、知名侠士售卖,所售武器的价格自然不菲。以她的财力,显然是负担不起这把双刀的。 李少赓及时地为她解了围,他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送到伙计面前,说道:“如此甚好,这是定金,还请贵店认真打磨,不要耽误了这位姑娘的正事。”他又担忧地问道,“只是您这儿前面已然排着一副双刀的订单,不知会否因此耽误了制作这副双刀的进程?” 伙计收下银子,一连声地否认道:“不会不会。前头这副双刀只等再淬炼一遍便能交货。掌柜的已经和那位大侠商定了,十日之后他便来小店取刀,耽误不了您的活儿。” “掌柜的,别人的活儿你没耽误,我让人吩咐你给我打的那柄长枪做好了吗?”一语落地,店里呼啦啦挤进来四五个人,将本就不大的店面挤得满满当当。前呼后拥之中,一位穿着窄袖紧身胡服、脚蹬羊皮小靴,浓眉大眼、英姿勃勃的少女挥舞着牛皮短鞭,昂首走到了秦萧萧的面前。 第70章 秦家有女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最近现生中发生了很多令人沮丧颓废的事情,直接影响到了我的思路。最近需要停更一段时间,缕清思路,再继续更新。不会鸽太久,会尽快调整好心态回来更文的。 这名俊俏挺拔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在家奴的簇拥之下,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秦萧萧所在的这间铺子。她径直略过了站在一旁的秦萧萧,将手中的鞭子啪嗒一声扣在柜台前,扬声问:“叫你们掌柜的出来,我要的长枪几时能够做好?” 先前在这儿守着铺子和秦、李两人聊天的小伙计哪里见过这阵势,连忙缩着脑袋,一溜烟跑回后院去请掌柜的。那名少女等得有些不耐烦,甩着鞭子抽打着柜台,扬起许多积年的灰尘来。 少女一边等着,一边环视着这间小铺,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供她消遣。她扫过一眼在一边站着一言不发的秦萧萧,很快就把目光从秦萧萧身上移到了旁边的李少赓。少女定睛细看了几眼,有些不敢确信。李少赓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冲她露出自己标志性的两排大白牙,自证身份。 “李大夫,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少女惊喜地问,离京数年,没想到回京之后遇见的熟人会是李少赓,况且是在这样一间铺子里。惊上加喜,她不由得提高了声量,疑问道。 李少赓倒是没有太意外他们的重逢,他平静地向少女问好,说道:“大小姐,别来无恙,令堂身体可否安好?” 少女点点头,回答说:“母亲身体有些起色,不过还是经不起车马劳顿,是以这几年她都住在范阳外祖父家中养病。”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伙计从后院急急地请了掌柜的出来。这家小店在天子脚下立足了数十年辰光,接待过无数南来北往客商,掌柜的眼尖,一眼就认出少女是谁家千金,连忙招呼道:“秦大小姐,稀客稀客呀。胡小弟,还不赶紧给大小姐上茶。” 少女对于奉茶这些虚礼并不讲究,她心心念念惦记着她的长枪,问道:“茶就不用了,我来是想问问,前些日子我托许家小姐给我定的那柄长枪你们做好了没有?江南的师傅没有你们的好手艺,打不出令我称手的长枪,我可等着你们家的货呢。” “好了好了,哪儿能耽误您的大事。”掌柜连声许诺,头随之低得更低了,不住地安抚这位大小姐的情绪,“一会儿我将它仔细包好了,亲自送到府上去。” 少女本想着现下就将日思夜想的长枪带回家去,转念一想,父亲和弟妹都在外面等着自己,众目睽睽之下拿着柄长枪在街上穿行有些不妥。今日是他们一大家子回到长安的第一天,还是低调行事,免得落人口实。她点点头,说道:“也好,那你一会儿可别忘了。”说着,她挥舞着手上的鞭子,施施然准备离开。 少女的鞭法没个准头,在场的众人都害怕地往后退了两步,不想被这她的鞭子打中。只有秦萧萧岿然站定,静静地看着她耍弄花拳绣腿的表面功夫。掌柜的见少女准备离开,小心地开口打听道:“大小姐,尚书大人此番是和您一道回来的吗?小的承蒙尚书一直关照,想要找个机会到府上向尚书问安。” 谈到自己的父亲,少女的声调低了下去,迟疑地回答道:“他最近应该很忙,没有闲暇。” 掌柜的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气馁,而是依旧恭敬地将少女送出门外,看着她上了马,远远地冲着街上一人行过礼,这才转身回到店内。秦萧萧所在的位置,正正好对着门口,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名少女在下人的搀扶下上了马,挥动着鞭子敦促马儿前行。 再往前看去,少女前方还有一匹皮光锃亮的灰色大马,矫健异常。挺身骑在马上的是一个瘦削的背影,头发有些花白,脊梁竖得笔直,不像是名武士,倒像是个文人。秦萧萧暗中观察着这一行人的穿着打扮时,车马缓缓地向前移动了,打头的骑马人走后,紧跟着的是一辆辆马车,里头显然装了许多东西,车轱辘轧过路面发出沉重的闷响声,让人不由得担心起道路的承载能力来。 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去,其中一辆马车上坐着的孩童许是在车里闷得久了,有些待不住,趁着车里服侍的嬷嬷没有看住,腾地掀起车里的帘子,露出一个圆乎乎的脑袋,头上顶着两个结实的小辫子,眨巴着浑圆的黑眼珠,好奇地打量着车窗外的景象。 街上围观的人被这突然的举动惊呆了,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坐在车里的嬷嬷已经发现了这个突发事件,赶忙放下小主人两手紧紧抓着的帘子,将车内车外的世界重新隔绝起来。虽然只是短短一瞥,秦萧萧却已发现车里的这名女童和先前那名少女长相上有着诸多相似之处,想来应该是一双姐妹。 姐姐英武,妹妹娇憨,是一对可人的姊妹花。秦萧萧不由得有些好奇,向李少赓打听起这户人家来:“这位秦小姐,也是你的病人吗?” 秦萧萧无心一问,李少赓有话难言。他沉默半晌,跟着秦萧萧一前一后出了这间店铺。这会子街上的人流较之前少了许多,显出稀疏的态势来。两人走到僻静处,李少赓才回答道:“数年前,我为她母亲诊过病。” 一直走在李少赓前头的秦萧萧毫无前兆地转过身来,没有防备的李少赓险些直直撞在她身上,还没等他问她出了什么事,秦萧萧像是想起了什么,严肃地问道:“她是秦悼的女儿?” “她单名一个莘字,是秦悼和卢氏夫人所生长女。”李少赓据实以告。 先前那个骑在马上的瘦削身影蓦地浮现在秦萧萧眼前,这么说来,那个人就是秦悼了。在此之前,秦萧萧从来没有设想过秦悼的模样,如今,她却有些后悔,刚才没能见到他的面容。 “看来他挺疼爱女儿们的。”秦萧萧生硬地说。不论是秦莘还是她的妹妹,她们的脸上都流露出被悉心疼爱与被精心呵护的幸福感,吃穿用度,样样都不必发愁。但凡是她们想要的,作为父亲的秦悼应该都会一一满足吧。 李少赓小心地回答道:“秦尚书是长安城有名的慈父。” 秦萧萧没有再说话,她从许府出来有些时候了,再不回去,只怕会让许府上下担心。借宿他人府上,还是尽可能不要惹出是非来才好。这一点,秦萧萧知道得很清楚,她和关山度在许府尽可能低调行事,不敢给许彦一家惹出什么麻烦。好在黎小容一事已了,仇九州的人也没有查到她的头上。 许府和李少赓如今落脚的医馆并不顺路,可他依然跟着秦萧萧往许府那儿去。秦萧萧察觉到了李少赓的跟随,也不赶他,两人依旧一前一后地这么走着。待到走到了许府坐落的那条街上,李少赓这才再次开口,问道:“秦萧萧,这么些年没见,你就没什么事想问我的吗?” 秦萧萧微微蹙眉,不得不停下脚步,和李少赓走到一处少人看见的角落,满不在乎地说道:“我想问的,刚才都已经问过你了。” “好,你没什么要问我的,我却有些事要问问你。”说着,李少赓从身上掏出半截蜡烛来,拿到她眼前,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问道,“这东西,是不是你让人拿来卖给我的?” 半截蜡烛换五两银子的买卖,确实是秦萧萧指使的,她不想隐瞒,痛痛快快地承认道:“是我。你愿意买,我愿意卖,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李少赓的声调急促起来,难以相信地质问她,“刚才摊主的话你也听到了。若我所料不差,这半截蜡烛连同当日你从张世祺那儿得来给我的半截蜡烛,就是传闻中的蜃烛。这么宝贝的东西,区区五两银子就卖给我,你不后悔?” “这蜡烛在我手中,不过就是个蜡烛,给了你,说不定你能研究出让那昏睡之人苏醒过来的法子。我们各取所需,没什么好后悔的。”秦萧萧向来干脆,说一不二,对于给出去的东西,再没有死乞白赖拿回来的道理。 “好,那这东西,我暂且替你保管着,若你哪天想要来取,记得拿五两银子来赎。”见秦萧萧心意已定,李少赓也不多和她磨洋工,向她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你一直留在长安,是还有什么事情要办吗?” 秦萧萧不想隐瞒,向李少赓托盘而出道:“当日在仇九州寿宴上,我见到了徐二狗。你还记得徐二狗惯用的兵器是什么吗?” 李少赓将信将疑地说:“好像是双刀?” “对,就是双刀。刚刚在那铺子里你也听到了,前不久有人在那儿定了一副双刀,十日后会来取。放眼武林,能有实力定下这对双刀的人,只可能是徐二狗。”秦萧萧笃定地说,“只要我盯住了那间铺子,一定能够找到徐二狗的下落。” 李少赓放下心来,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秦萧萧始终是心思缜密、有条不紊的秦萧萧。既如此,他向秦萧萧说出了最后一句忠告,随即与她在这儿分别:“小心许彦,别让他拿你做秦悼的文章。” 第71章 一团和气(其一) 不管秦萧萧是否想要知道秦悼的消息,作为长安城曾经的风云人物,秦悼携家眷回京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宫里宫外。就连久病初愈的贵乡公主拉着兄长光王李牧到许府散心时,都和许沅君说起秦悼的事儿来。 当今圣上即位以来,先是在仇九州的授意之下雷霆手段赐死了陈王、安王两位王爷,接着又下令先帝宠妃杨贤妃自尽。紧接着,圣上又将李珏、杨嗣复两位宰执罢免,召回了李诗裕,任命他为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门下侍郎。 帝位轮转,轰轰烈烈的牛李党争一夕掉了个个儿,牛党日薄西山,李党蒸蒸日上,如今朝中要职,除了秦悼这个前牛党要人还占着一个户部尚书的位置之外,竟再无见得一个牛党中人。 可以说,秦悼起复与否,决定着当今圣上与李诗裕君臣二人对于牛党的态度,是赶尽杀绝,还是一线生机。这一点,不仅牛李二党十分关注,就连不涉党争的许家父子,这几日也常在闲谈中提及此事。 按着许隐的意思,当今圣上多半不会重用秦悼。如今李诗裕在朝中的威望如日中天,一山尚且难容二虎,更何况是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上,两党相争,只会让政事停滞,长久陷于扯皮的泥淖之中。 李党得势,对于许、萧两家而言,不可谓不是一桩幸事。然而古依然总觉着自家少爷并不高兴,无人时总显得恹恹的,提不起劲儿来。原本许彦可盼望着萧家表小姐上京的,可是表小姐真的在家里住下了,他却没了精气神儿,五次里总有三次避着不去见她的。 古依然心里想着,少爷一定是和表小姐起了什么龃龉,才会三番两次地避而不见。他们两人小时候多亲热啊,无论表小姐去哪儿,少爷一定是要跟着去的,牛皮糖似的,怎么赶也赶不走。为着这,萧家姑爷总打趣说要认少爷当儿子,带回杭州城和表小姐一块长大呢。 不知不觉,当初的小孩子如今都长成了大人,可是彼此之间的关系,却生疏了许多。古依然这么想着,脚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萧訚訚住着的院子,迎头撞上了脚底生风的杨柳儿。 这两人对于对方的出现没有防备,连忙收住脚步,还是晚了,重重地撞出了一计闷响。杨柳儿身手敏捷,马上站定,狠狠地剜了古依然一眼,埋怨道:“大白天的见鬼了吗,走路不长眼,急吼吼地赶着投胎让你下辈子做主子啊。” 杨柳儿年纪虽小,嘴皮子却老练。古依然哪里是她的对手,只能不好意思地揉揉自己被撞得发红的下巴,嘿嘿地干笑两声,算是给她赔不是了。 古依然有心息事宁人,杨柳儿却无意小事化了,她不依不饶地揪着古依然,连珠炮似的质问道:“你怎么来我们这儿了?往日你从来不往我们这儿来的,今儿怎么鬼鬼祟祟的,这么凉快的天气,你怎么还出汗了?我就知道,你这是做贼心虚……” 古依然原本问心无愧,坦坦荡荡,禁不住杨柳儿的胡搅蛮缠,倒让他有理也成没理,反被杨柳儿占了上风。 “好呀,没想到看上去一脸正经的古依然也有今天,信不信我现在就喊管家过来,让他告诉表少爷,你不好好在前头做事,跑到后院来耍滑头。”杨柳儿一脸拿捏住了古依然的神色,洋洋得意地向他索要起好处,“想让我别说出去也行,好哥哥,你打算给我点什么好处呢?” 多年不见,古依然没想到当年话都说不利索的小丫头如今张牙舞爪地在自己面前卖弄,不禁叹息江南萧府这座大染缸竟将好好的一个姑娘浸染至斯。深宅大院,将杨柳儿原本纯白无暇的本性全数磨光,只余下市侩功利的壳子,支撑她的一颦一笑。 古依然冷静地打掉杨柳儿摊在自己面前的手,沉声道:“你爱叫人就去叫吧。如今这是在许府,可不是萧家。” 杨柳儿这才发现自己踢到了一块铁板,她讪讪地收回手,不敢对许彦的贴身小厮、许府老人古依然轻举妄动。 两人正僵持着,不知如何收场时,梧桐儿恰到好处地从小院里走了出来,轻巧地招呼道:“依然,这么巧,今儿有空来我们这儿转转?” 梧桐儿和古依然原是旧识,她性子沉稳,人也大气,许府上下没有不喜欢她的。见梧桐儿出来,古依然收起脸上的不豫神色,和往常一样与她见了礼,寒暄道:“今儿天好,表小姐来府上有段时日了,总不见她带你们到前头转转,今日特来给表小姐请安,顺便问问你们屋里可曾缺了什么,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尽管和我说。” 古依然话说得圆满,梧桐儿支走了杨柳儿,这才悄悄地和他说道:“你来得不巧,昨儿傍晚李府来人传话,说今儿稍晚时候,李大人要来呢。这么要紧的时候,我家小姐自然不方便随意走动了。” 李诗裕和萧訚訚的婚事,如今已是板上钉钉。因着萧家的长辈都在江南,无人陪同萧訚訚一块北上。阳朔公主和许隐便成了萧訚訚在长安唯一的倚仗。按着阳朔公主的意思,既然李家长辈年事已高,这些日子又多病痛,两人的婚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拖过今年,免得夜长梦多。 听了梧桐儿的话,古依然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值此非常时刻,李诗裕处在风口浪尖上,萧訚訚自然是一动不如一静,避免惹来太多的目光了。 两人再无他话,各自忙去了,随即将这场小小的风波抛诸脑后。然而,有一个人并没有释怀,她忿忿地躲在角落里,挖出一个不深的小坑,振振有词地嘟囔着什么,随即她从大树后头抱出一只雪白的活物来,揪着它的后脖颈,将它埋进了坑里。 那只小东西对于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懵懂无知,还来不及发出声响,便被泥土无情地掩埋在了地下。少女脸上露出得逞后的痛快表情,用力在那块地上踩了几脚,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那女子走得坦然,离开之后大摇大摆地进了萧訚訚住着的院子。殊不知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中间自有许多眼睛注视着万事万物。今次就有一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树上,不动声色地将才刚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树上有什么好看的东西吗,让我也上去瞧瞧。”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树下软糯地说着。说话的人仰着脖子,眼巴巴地瞧着安然坐在树杈上的秦萧萧。 秦萧萧早察觉有人到来,只是她一心想知道杨柳儿究竟要做什么,所以没有出声戳破在树下偷偷窥伺的那人。如今杨柳儿已然离开,她自然腾的出手来和树下之人交谈。 秦萧萧往下睨了一眼,才发现树下之人果真是旧识——正是当日在仇府花园里有过一面之缘的贵族少女,贵乡公主。秦萧萧纵身一跃,轻而易举地从树上跳到了地上,一下子站到了贵乡公主的面前。 贵乡公主猝不及防,猛地见一个人影到了自己面门前,惊得后退了两步。甫一站定,发现是故人,惊讶地问道:“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了。”与贵乡公主打过一回照面,秦萧萧知道她生性纯良,是个还没长大的半大孩子,总让她联想起师门中的小师弟宗蔚然,言语间不禁总想着逗逗她,“你不是也来了吗?” “我,我是跟着皇兄来姑母府上串门的。”贵乡公主肯定地说,“姑母一向喜欢见到我。” 秦萧萧是听说今儿光王殿下会带着自己的妹妹贵乡公主来许府做客。这么说来,眼前的这位小姑娘就是李牧的小妹妹,贵乡公主了。他们兄妹俩,长得可一点儿也不像。 对于自小长在美人地乡间的秦萧萧而言,她不知道繁华的长安城深宅后宫之中,一个男人可以左拥右抱三妻四妾,他的孩子们会有着不同的生母。她从小接触到的朋友们,他们和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有着相同的母亲。就连在许府,许隐也只有阳朔公主这一位夫人,为他诞育了许彦和许沅君一双儿女。 贵乡公主并不在意秦萧萧的调侃,她眼巴巴地望着树上,软绵绵地央求秦萧萧道:“我想上去,你把我抱上去,好不好。” 虽然贵为公主,整日锦衣玉食地供着,但是贵乡公主的身板并不比终年吃着山羹野菜的宗蔚然壮实多少。若要抱她上树,费不了秦萧萧多少力气。正踟蹰间,远处传来许府的下人找寻公主的呼喊声,秦萧萧不再多想,三下五除二除去贵乡公主身上繁琐累赘的饰物香包,丢在不起眼的草丛里,嘱咐她:“一会别忘了去拿。” 贵乡公主还没来得及回应,秦萧萧已经揽着贵乡公主,带着她攀上了树,将她搁在最为粗壮的树枝上,免得她一个没坐稳摔了下去。 找寻贵乡公主的仆从们此时已走到了树下,左顾右盼,愣是没发现贵乡公主去了哪里。遍寻无果的人们纳闷极了,刚才还见到公主就站在这儿呢,一转身的功夫,人就没影了。 贵乡公主坐在树上,拼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看着底下的人们没有方向地胡乱找着自己。秦萧萧有些好笑地看着身旁的贵乡公主,她正努力地压抑住自己颤抖的双肩,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第72章 一团和气(其二) 作者有话要说:
才看到有读者大大给我投了营养液,希望我的感谢没有来得太迟,也希望你能看到我在这章写给你的留言( ̄︶ ̄)!感谢在2022-09-1520:39:03~2022-09-1812:20: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茹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围在树下的人们一走远,贵乡公主迅速乐不可支地咯咯笑了起来,像是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秦萧萧像是打量着天外来物似的打量着她,不明白避开仆从的寻找为何是件值得如此可乐的事情。 贵乡公主捕捉到秦萧萧疑惑的眼神,镇定下来,主动和她搭话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干嘛不想让他们找到我。” 秦萧萧点点头,补充道:“我只是疑惑,并没有一定想知道答案。”自她来到长安之后,发觉这座城里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令人费解的地方。 李牧比在岭南时装得更为痴傻;萧訚訚总在无人处黯然神伤;萧訚訚的侍女杨柳儿看着文文弱弱,却在无人处不带一丝犹豫地活埋了一只兔子;许沅君活泼好动,一天一半以上的时间都被禁锢在闭塞的屋子里对弈、临帖、摹画。 许彦算是这群人之中最为正常的一个,夜深无人之时,秦萧萧坐在树上,总能见到他一个人枯坐亭中失神落魄的样子。 虽然秦萧萧没有要求,贵乡公主还是自顾自地告诉了她缘由:“从小到大我身边总围着那么多人,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做些什么。我想做的,从来都做不成。” 平实的一句话,话尾却那么的哀伤,很难想象这样的话会从贵乡公主这么一个半大孩子口中说出来。秦萧萧诧异地看向贵乡公主,她却将视野投向了远处,神态自若,仿佛刚才那句话并非出自她口。 今日的许府热闹非常,除却和秦萧萧待在树上躲懒的贵乡公主,困在自己院子里苦等李诗裕到访的萧訚訚之外,人们围聚在水榭四周,享受着难得的悠长秋日。 起初,许隐和阳朔公主两位长辈跟着这群小辈一块儿在水榭里游戏。阳朔公主拉着贵乡公主说话,宫墙之中的秘密往往不消几日,就能长了翅膀飞到宫外,她们窃窃地议论着,说着只有身为公主才知道的宫闱秘辛;对于许沅君而言,许隐称得上是一位称职的慈祥的父亲,听闻她最近棋艺少许有些进益,许隐主动与她在水榭一隅拉开棋盘,煞有介事地对弈起来;林崖不知从哪儿抱来了一对小鸭子,嘎嘎地叫个没完,他和李牧撒欢地追着两只鸭子满场子乱跑,玩得不亦乐乎。 来为阳朔公主看诊的李少赓被侍女们带着来到水榭边,等着两位公主说完体己话;关山度刚从外头给师傅庄亦谐寄完信回来,路过此地,林崖不由分说地拉过他一块儿加入了赶鸭的队列。 许沅君的棋艺一如既往的糟糕,下过三盘,盘盘皆以她的惨败告终。许隐强撑着严肃的神情,不让自己的笑容伤了女儿的心。饶是如此,许沅君对于下棋的热情已经全部耗尽,一把推开棋盘,活动活动自己麻木的双腿,飞也似地和李牧等人一块去追鸭子玩了。 许沅君一走,许隐和阳朔公主相携着也离开了,将这方天地留给年轻人们肆意撒欢,免得他们在长辈面前拘束,不能尽情玩乐。李少赓跟在许隐夫妇身后去了内室;关山度和林崖英雄相惜,在一旁宽敞的地方切磋起武艺来;许彦坐在太阳找不到的水榭里闲闲喝茶,看着自家小妹和李牧赶鸭玩。 贵乡公主是几时离开走到树下,邂逅同样对树木情有独钟的秦萧萧的,就连一直跟在她身旁的随侍们都不知道。多年的宫廷生活让贵乡公主学会如何安静地生活,安静地逃离,一如她现在安静地和秦萧萧坐在树上,树叶被风吹打着哗哗作响,叶儿放肆地划过她玉雪般娇嫩的肌肤,她也全不在意,只想静静地在树上坐等日沉西山。 就在大伙儿各自结伴玩儿得正酣时,许府管家带着李家长辈和李诗裕从外头进来了——他们是来同阳朔公主和许隐商议婚期的。一行人不想兴师动众,默默地路过了这群玩兴大发的少年少女。 只有洞若观火的秦萧萧捕捉到,许彦在与李诗裕错身之后,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发呆,一时忘了手中还握着许沅君让他帮忙拿着的逗鸭的摆设,引得许沅君隔着老远冲着他挥手,让他把手里的小玩意儿丢给她。 李家和许家两家相见,李少赓不便再待,走到外头来和许彦闲聊。贵乡公主头上戴着秦萧萧随手编成的树叶帽,手里一片片地撕着枯树叶玩,看着焦黄色的干叶子稀稀拉拉地从树桠间落下去,匍匐在尚有翠色的草地上,像极了一只只展翅欲飞的枯叶蝶。 秦萧萧和贵乡公主在树上坐了多久,关山度和林崖就比试了多久。与三年前相比,林崖的功夫显见得精进了不少,摒弃了长安城习武之人常有的浮华之气,招式里更加注重切中要害,一招制敌,隐隐具有成熟剑客的风姿。 更令秦萧萧意外的,是关山度的进益。烂柯山上初遇关山度,及至长安城外再见故人,关山度的剑始终徒有剑气,难具剑魂。然而这段时间在许府沉淀下来,关山度通过与秦萧萧的过招不断积累,迅速提升,不仅熟练掌握了枕粱门本门剑法的奥妙,而且对山三派的天门十八式都有了较为深刻的认知。 当然,他的飞跃离不开秦萧萧的帮助。尽管秦萧萧坚持自己对于勘破剑之九境,成为天下第一剑乃至当世剑圣毫不向往,但是当日关山度向她提及的剑之九境的话题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 尽管庄亦谐如今已是枕粱门一众晚辈后生的师叔,靠着对于各派武功的熟稔在武林立有一席之地。但庄亦谐身为武林中人,武艺不精始终是他一大隐痛。一入武林,再回首暮色已四合,庄亦谐此生在武学一道不可能再有突破,所以他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徒弟身上。 秦萧萧无意于此,但她愿意为自己的师弟关山度助一臂之力。 “你打我,我打你有什么可看的,亏你还看得那么入神。”在树上待得时间久了,看着前来找寻自己的仆从们从眼皮子底下晃了几圈再也没有来过,贵乡公主一下子失落起来,为无人在意自己感到落寞。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在贵乡公主身上,秦萧萧发现外行有时候连热闹都看不来。她看得津津有味的对战,于贵乡公主而言实在索然无味。秦萧萧没有回答,迁就地顺着贵乡公主的目光看去,只见她看向了许彦和李少赓,他们两个一脸严肃地交谈着什么,时不时地抬起头巡视周围,警戒地不让他们的谈话被他人知晓。 秦萧萧有些纳罕,许彦和李少赓几时这么熟悉了。当日在抱燕山上,两人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如今再见,已是私语窃窃的紧密关系了。转念一想,秦萧萧将两人关系的突飞猛进归结到阳朔公主的病情上。 阳朔公主虽然贵为金枝玉叶,从小锦衣玉食,生活无忧,但是她身上三灾五病不断,是以李少赓来京之后,经常被许府请来为阳朔公主诊治。一来二去的,借着讨论阳朔公主病情的契机,两人便熟络起来了吧。 不知何时,一只肥硕的胖头鸭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许彦和李少赓身边,两人先时没留意,被身边突然出现的活物惊了好大一跳,许彦不自主地抓住了身旁李少赓的胳膊,求助似地躲到了他身后。 “没想到明义哥哥还是这么怕动物。”贵乡公主远远地嘲笑道,“猫儿狗儿他怕,连这呆头呆脑的鸭子也能吓住他。” 这厢说着,那厢许彦已经镇定下来,假装刚才的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许沅君很快发现鸭子往自家哥哥所在的位置过去了,忙不迭地追过去,抢在李牧前头将那只鸭子抱住,高兴地举过头顶,雪白的鸭羽与她脖子上莹洁的羊脂玉环交相呼应,愈发现出少女的娇怯。 和在萍水县运筹帷幄、遇事先决的形象不同,长安城中的李牧或是沉默寡言、不懂应答;或是兴致昂扬、横冲直撞。李牧明明比许沅君年长好几岁,两人玩在一起时完全就和心智未熟的小孩子一样,让人忍俊不禁。 看到许沅君四处炫耀着自己的战利品,李牧不甘下风,抱起另外一只小鸭子,气势汹汹地走到许沅君面前挑战。两只鸭子像是感受到了两人的剑拔弩张,争先恐后地张开嘴巴,发出嘎嘎、嘎嘎的好斗之声。 许是联想到自己在宫中举步维艰的困境,贵乡公主不由喟叹道:“还是皇兄这样最好,无忧无虑的,活得多自在。” 秦萧萧侧过脑袋,看到贵乡公主澄澈的眼睛,知道她所言非虚,对于李牧确是发自内心的羡慕。可是这样的李牧果真快乐、果然自由吗?秦萧萧想起当年在萍水县衙里避人耳目,小声地敞露胸怀、畅所欲言的李牧。若是可以,他一定不愿做这样的富贵王爷、自在闲人吧。 一旁的贵乡公主原本在树上坐得笔直,这时忽然弯下身子,竭力将自己藏在茂密的树叶丛里,好像不想被人发现似的。秦萧萧有些疑惑,定睛一看,许府管家正迎着什么人走进来。想来贵乡公主是怕被这来客抓住,才忙不迭地想要找地方藏身的。 李悠已然贵为公主,有什么人会让她如此胆怯?她扯了扯秦萧萧的衣角,央求道:“快带我下去吧。晚了要是被他抓住,准保去圣上那儿告我的状。” 秦萧萧见她说得恳切,再不多言,揽住她的腰身,紧紧抱着她,一手攀住树枝,一脚挂在低矮的树桠处,平稳地将贵乡公主放在了地上。贵乡公主手忙脚乱地将秦萧萧收起的首饰摊开来,胡乱地往头上手上琳琅挂了一身,提起裙摆打算去和李牧他们会合,免得公主不见了的传言钻到那人的耳朵里去告状。 “都怪秦悼,把我好好的一天搅得乱七八糟的。”贵乡公主脚上行动着,嘴里不忘抱怨道。细碎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裙摆的窸窣声微弱了下来,贵乡公主小跑着离开了,将震惊、愕然、局促统统留给了停留在原地的秦萧萧。 那年有女子姓陆名婉,将珍贵一生托付汝手,秦悼,汝还记否? 第73章 所谓父女 作者有话要说:
220922:最近天天加班,回到家里打开电脑已经十一点多了,周四、周日会尽量保持更新,字数可能会有所减少,请各位见谅了 220925:本章更新完毕暗流汹汹,秦萧萧和李牧各自将会迎来巨大的危机与挑战 贵乡公主察觉秦悼突然登门的同时,许彦等人也留心到了他的到来。许彦和李少赓迅速分开,各自找了个闲适的位置待着,仿佛他们从没有凑在一起说过话。 与许彦、李少赓敏捷的反应不同,关山度显得有些迟钝,他迟疑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将正在进行中的这一招比完再休战。幸而林崖也发现了秦悼的到来,果断地收了剑,退到一边,恭敬地为这位尚书大人让出一条道来。 秦悼神情严肃,双目炯炯,一张脸绷得直直的,阴沉得像是暴雨将至的天空,湿漉漉地可以拧出水来。他没有理会许彦等人的问候,径直穿过水榭往后头走。先前侍立在周围的仆从们已经得到消息,东奔西走地忙碌起来,通传的通传、备茶的备茶……有条不紊地预备起来。 贵乡公主瞄准了秦悼行进的路线,灵巧地避开他的视线范围,从他的斜后方位置突进,加入了许沅君他们的队伍,掩盖了此前好一阵子她都不曾露面的缺位。 没有防备的,一只鸭子突然飞到了道路中间,挡住了秦悼的去路。为了营造宛在水中央的玲珑景象,水榭周围的道路蜿蜒狭窄,一次只能供一人通行。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变数,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手足无措之际,许沅君兀地加入了进来。在场众人之中,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发现秦悼来访的人。她弯下身子,双手一个劲地拍打着,以此吸引鸭子的注意,完全没有留意到在那只鸭子身后不远处,还站着秦悼。 许沅君一心想抓住这只鸭子,抱着它好好地给它洗个澡,晚上带着鸭子们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让人给它们在兔舍边上搭一个鸭棚,和自己一块玩耍。她这么盘算着,脚步便急促起来,哒哒哒哒地一个劲往前冲。那鸭子听到动静,慌忙往脚步的反方向跑去,眼瞅着鸭子和许沅君就要先后撞上秦悼了。 许彦在一旁叫着许沅君的名字,想要叫住她,不要再往前冲了。奈何许沅君满心满意都是抓住鸭子赢过李牧,根本听不到耳边传过的声音。许沅君这儿行不通,古依然眼色快,连忙绕路跑到秦悼身后,让人们退后,好给秦悼让出回退的位置来。 曲径通幽,往常许府中人没谁这个设计觉得不好,但是今日,在场的人觉出它的不妥来了。过道狭小,走在秦悼后头的仆从们一个接着一个后退,要花上不少时间才能给秦悼腾出足够的位置来。按着许沅君一个劲儿猛冲的势头,还没等后头的人挪腾出来,她就要一头撞上秦悼了。 若是秦萧萧距离许沅君再近一些,或许她可以出手让那鸭子移开。可是她现在虽然从树上下来了,但距离许沅君仍有好长一段路,她身旁围着那么多人,秦萧萧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不能贸然出手。 千钧一发之际,另外一只鸭子嘎嘎地从水面上游来,招呼自己的同伴一道下水游玩。蹲在小道上许久一动不动的鸭子听到同类的呼声,迅速起身,刺溜一下进到了水里,自得其乐地在湖面上凫起水来。 许沅君的计划被鸭子突然的下水打乱了,忽地抬起头来,看见了离自己脑袋不足半尺的秦悼,着实唬了一跳,为自己没有撞到贵客暗自庆幸。她低下了脑袋,涨红着脸,深深向秦悼行了个礼,一溜烟小跑着往原路跑走,躲到兄长许彦和光王李牧身后去了。 高,实在是高。一切的变化几乎是在片刻之间完成的——事变有痕,落地无声。这一招不仅妙,而且巧,借力打力,恰巧援手之人手边就有这么一只鸭子,能让他顺势利用,不起眼地化解了这次冲突。 林崖带来的这对鸭子,一只吸引了许沅君的目光,另外一只,自然是在李牧的手上。秦萧萧朝着李牧所在的方向望去,只见他蹲在水边,手里捏着一把蔫儿了的荇草,关注着水面上两只鸭子的动向,想要吸引它们过来。 “秦尚书,劳您亲至,文饶有失远迎。”不知何时,李诗裕在后院得了消息,自己先走了出来与秦悼相见。许隐听得秦悼亲自上门,不知宫中发生何等大事,连忙赶了出来一探究竟。 见到李诗裕出来,秦悼长舒了一口气,向着李诗裕见了礼,点头道:“李大人,见到你就好,如今只有你能劝住陛下了。” 距离今日早朝结束并没有多久,短短几刻之间,何事引得秦悼如此焦急,亲自登临许府;何事需要劳烦秦悼来找李诗裕,一同商议对策。此时一头雾水的,不止李诗裕一人。 许彦看似置身事外,耳朵早早地竖了起来,留神探听秦悼和李诗裕在一旁的私语;林崖好奇宫中发生何事,流露出想要探听消息的渴切;贵乡公主和许沅君则带着凑热闹的心态,急于同大伙儿一块儿知晓这个秘密。 关山度素来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他见林崖无心再战,自己溜达着回房中休息了。秦萧萧这些时日从长安城的书铺里搜罗来不少年久失传的武林典籍,成捆地放在他房中,供他打发漫漫长日。 就在众人将注意力放在秦悼身上时,冷眼旁观的秦萧萧瞧出了另外的一丝端倪:李诗裕虽然侧开身子,附耳贴在秦悼嘴边,看似认真地听他说话,但是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一个背影,片刻不曾挪开过。 这是秦萧萧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她在萍水县衙里见过这个背影许多次。这是光王李牧的背影,在长安城里,它被视为傻王光叔的背影。 就在刚刚,李诗裕亲眼见到了许沅君如何差点与秦悼相撞,如何阴差阳错地因为一只鸭子的牵引,避开了这一意外的发生。目睹了全程的他,自然知道那只鸭子是谁恰到好处地放出来的。 试想,一个整日痴傻,无言诺诺的王爷,真的会偶然地通过这个方式避免一场近在眼前的事故吗?换做秦萧萧,她不会信,遑论人中龙凤、长了无数心眼的李诗裕。 拥有许多心眼的李诗裕不仅擅长见微知著,更擅长一心二用。他一面紧盯着李牧不放,一面将秦悼说与他听的大事掌握在心。 听毕秦悼的耳语,李诗裕几乎没有犹豫,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既如此,辛苦秦尚书与我同往宫中,请圣上收回对李珏、杨嗣复二人的旨意。” 李诗裕的爽快让秦悼有些错愕,来许府之前,他心里有五成把握,料想李诗裕会应允援手;但他对于李诗裕这般干脆的应允始料未及。牛李党争由来已久,李诗裕自己曾因牛党得势屡遭谪贬,李珏、杨嗣复更是在其中出过大力。 对于自己昔日的政敌、曾经的竞争党派,李诗裕在此刻展现出来的宽宏大量与既往不咎让宦海浮沉多年的秦悼大受触动。易地而处,秦悼自问做不到李诗裕这般冰释前嫌,尽心帮扶。 秦悼到底是在朝中为官多年的老人,他的失神只有片刻,他很快应允下来,说道:“好,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进宫面圣。” 许隐听到秦悼来访的消息,此时正站在不远处,李诗裕正想向他和阳朔公主告别,许隐先一步说道:“朝政要紧,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秦悼、李诗裕带着两人的随从这便动身往外走,水榭里一下子忙碌起来,仆从们收拾着东西,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许沅君和贵乡公主见人们表情严肃,受不了大家伙儿一本正经的板正样子,相携着从里头逃出来,亲亲热热地挨在一块儿讲话。 两人皆是孩子心性,对于其他人十分关心的秦悼对李诗裕说的内容全然不感兴趣,自顾自地往外头走着,聊起长安城中眼下最流行的夹擷式样来。走着走着,许沅君忽地瞥见了隐在树中注视着水榭里一举一动的秦萧萧,兴奋地招呼她道:“萧萧师父,你也来这儿看热闹?” 许沅君的声音虽然不响,但是周遭众人皆敛声屏气,四下寂静,是以在场的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们三人的对话。 秦萧萧说不清楚,对于秦悼在场的这个热闹,她心中究竟是排斥还是期待。无论如何,她的行动比她的理智先一步做出了决定。秦萧萧将手上的金丝玛瑙白玉坠递到贵乡公主面前,不带一丝情绪波动地说:“你的坠子。” 贵乡公主这才发现自己一直随身佩带的玉坠落在了许家花园中,要不是秦萧萧发现,恐怕得回宫后婢女收拾贴身饰物时才会发现丢了坠子。要是被太皇太后知道,准得挨罚。贵乡公主庆幸这个坠子的失而复得,对于秦萧萧更多了一份感激,热络地说道:“原来你叫萧萧。” 还没等秦萧萧说话,许沅君心直口快地替她作答道:“她姓秦不姓萧,和蓁姐姐是本家。” 秦萧萧。 这三个字如惊雷般在秦悼的脑海中兀地炸响,振荡出嗡嗡的回声。他径直往前走着,脚步却不自主地慢了下来,与正常行走的李诗裕拉开了几尺距离。 在他身后,秦萧萧坦荡的话语紧接着响起来:“两百年前,在江南,出过一位顶天立地的女英雄。这位少年英雄生逢乱世,却从未被危局打倒:江南水患,她当机立断派人转移灾民,泄洪疏水;战乱频频,她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供他们穿衣吃饭,平安长大;兵临城下,她主动请缨入城与敌寇谈判,不战而屈人之兵,保得城中百姓安然。” 在场的人们有的听说过这位秦萧萧的事迹,有的只是知道她的名字,有的对于她的故事全然不知。不论之前了解过多少,现在他们都出神地听着秦萧萧讲述起另一位秦萧萧的故事。 悠扬的男声恰如其分地接上话茬,秦萧萧一听就知道,这是李少赓的声音。他在江南待的时间比自己长,对于那位秦萧萧女侠的故事,知道得比她多。 只听李少赓讲到:“当时运河新开,信息不通,很多商人高价从江南买下的物品运到北方无人问津,使得江南货物的价格被压得很低。她在各地设立了信息站,每日收集各地市集上的货物信息,再将这些信息飞鸽传送到江南,告知各路商贾,使他们有的放矢,平抑物价,不使物贱伤民。” “本朝建立之后,天下一统,万民归心,秦萧萧孤身一人归隐于烂柯山中,创立了如今的武林大派——枕粱门。”秦萧萧删繁去简,利落地为这位女侠的传奇故事做了收尾,“在江南,人们不喜生男喜生女,爱给自家新生的女儿取名为萧萧,就是为了纪念这位秦萧萧。我娘希望我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自爱自强的人,所以为我取名为秦萧萧。” 秦萧萧借前朝事为今朝的自己与秦悼割席,用话语告诉他,陆婉当年为自己取名做秦萧萧,并非留恋前缘,而是敬慕着萧萧女侠。 有些人全听懂了;有些人懵懵懂懂;有些人浑然不知。 许沅君感慨着说道:“好名字,好故事。”许隐怜爱地看着站在一脸坚毅的秦萧萧身旁憨态可掬的女儿,知道她什么都没有听懂。他慈爱地向女儿招手,叫她过来,牵起她汗津津的小手去吃京郊新摘下来的柿子,又命人把水上的两只鸭子捞起来,送去小姐的院子里好生养着。 他的女儿,不适合也不应该待在他们成年人的是非漩涡里。许隐看了一眼与林崖细语的自家儿子,知道他在这个漩涡里陷得无法自拔,摇了摇头,径直带着许沅君往后院去了。 第74章 如履薄冰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依然是疯狂加班的一天,这章更得有些少,国庆有空的时候会重新补正一下这章内容。请大家多多见谅!220929 今天是九月的最后一天了,本章内容已经完善,预祝大家国庆假期愉快!220930 虽然不知道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是见到秦悼与李诗裕一同进宫的阵势,人们便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容小觑。贵乡公主第一个担心起宫中的风向来,不知道今日回去会面临怎样的局面? 这么想着,来许府自由小憩的美好心情被消解了不少,贵乡公主坐立不安地柱在一边,不知道自己该走该留。 就在这时,一直半蹲在岸边玩水草的光王李牧僵硬着身子站起来,将手中的荇草的一扔,狠狠地在地上跺了几脚,丢下一句话:“不好玩,回去了。”随他一道前来许府的贵乡公主立马跟上,与他一道回去了。 出乎意料地,秦萧萧主动提议道:“公主殿下,可否载我一程?” 这个提议虽然唐突,贵乡公主还是欣然应允了。秦萧萧跟着贵乡公主一行一块儿到了宫门口,与林崖看着贵乡公主在宫人们的簇拥下进去,这才转过身往回走。 “萧萧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林崖亲切地询问道。 秦萧萧指了指西市的方向,对他说:“林将军,西市有家售卖兵器的打铁铺,你可认识?” 林崖点点头,回答道:“当然知道,那家店看着平平无奇,来头可大。不然,怎么能在天子脚下公然贩售兵器这么多年?”说着,他向秦萧萧发出邀约道,“刚巧王爷也要去买西市大食人开的铺子买胡饼,既顺路,不如随我们一块去吧。” 一向不愿承别人人情的秦萧萧明快地答应了,不需要车夫的搀扶,自己上了马车。原本坐在车里的林崖则选择了骑马,在马车前头开路。 掀开帘子,一股淡淡的佛手柑清香不显山不露水地将秦萧萧环抱,给人以安定与平静。见到她进来,坐在里头的李牧报以微微浅笑,示意她落座。车夫吆喝了一声,马儿一边长嘶,一边抬脚起步,载着车上的两人往西市去了。 好一阵子,李牧和秦萧萧没有说话。他们静静地等待着,等到周遭的喧闹人声响起来,马车越行越缓——西市到了。李牧要买的胡饼在西市的拐角处,秦萧萧要去的铺子在市场另一头。 林崖已经吩咐过车夫,不许摆出王府的架子强逼百姓让行,须得慢慢地往前走。按着马车现在缓缓前行的速度,至少要走上两炷香的时间。 虽然在长安城中见过几次,但是像今天这样有说话的机会还是头一回。秦萧萧单刀直入,提醒李牧道:“光王殿下,今日在许府,李诗裕大概已经对你起疑了。” 这样的情况,李牧早在心中演算过许多遍。当幻想中的这一幕真正成为现实在他眼前上演时,李牧表现得比他想象的还要镇定,他自嘲道:“看来是那只鸭子惹祸了。” 秦萧萧点点头,补充道:“你用那只鸭子救了许沅君之后,李诗裕盯着你看了好久,像是要把你看穿似的。” “是吗?难怪刚才我觉得背上像是要烧起来似的,火烧火燎的,灼得生疼。”三年未见,李牧说起了俏皮的玩笑话,虽然他的玩笑说得蹩脚,秦萧萧还是捧场地抽动了下嘴角,算是对他玩笑的回应。 李牧还是李牧。寒暄完后,他很快正视起自己即将面对的困境来。 “之后,你打算怎么办?”秦萧萧问道。破绽已露,再想弥合,只怕很难。 李牧的脸上显出一丝疲色,他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无奈地回答:“走一步看一步,继续装傻,总有把李诗裕糊弄过去的办法。”话虽如此,李诗裕此人,心机深沉,绝非是个好糊弄的主儿。能否顺利过关,李牧心中着实没有十足的把握。 尽管内心焦灼,当着秦萧萧的面,李牧依然保持了最大的风度,他宽慰她道:“当时情况紧急,除了放出鸭子,引开沅君的注意之外别无他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个猛子扎过去撞着秦悼吧。”李牧半开玩笑地说,“小丫头看着瘦瘦小小的一个,真要被她撞一下,只怕秦悼的腰要被撞折。” 秦悼的腰是不是真会折断不得而知,秦萧萧知道,这一撞会让许彦这些年来的苦心经营化为乌有。无论是为了多年知交许彦,还是为了天真表妹许沅君,李牧都得拼尽全力化解那一场相撞。 说完了李牧的事儿,李牧也有好奇的事儿想知道,他问道:“萧萧姑娘,这三年过得可还顺遂?怎么想到过来长安的?” 因为在萍水县共同经历了许多事情,加上在长安城举目无亲,对着昔日故人李牧,秦萧萧不知不觉打开了话匣子,从她离开萍水县说起,讲述自己如何独上烂柯山,拜入枕粱门下学武;简明扼要地将自己在武林大会上力敌各派青年俊彦夺得大会头名的事迹告诉了李牧;又向李牧叙述了郑康如何找上山来,他们一道跋山涉水到了长安,救回了黎小容的。 秦萧萧看着不喜言辞,真要她说起话来,却是流利清晰得很,随着她的话语,李牧身临其境地跟着她一块经历了三年来的丰富经历,几乎让他忘记了自己面临着的被戳穿的危险。 听到这里,李牧正想问秦萧萧接下来在长安的打算,马车外头传来一阵诱人的熟肉香气,还有摩肩擦掌的涌动人声。林崖从帘外递进两份冒着热气的胡饼,招呼他们道:“王爷,萧萧姑娘,吃点胡饼垫垫肚子。” 李牧接过胡饼,拿帕子垫在胡饼下面,递给秦萧萧道:“来长安不尝尝这家的胡饼可是一大憾事。” 刚出炉的胡饼又烫又香,诱得人既想下口又拿不住手,有了帕子垫在下面,很好地阻隔了热气,好让秦萧萧能够趁热吃上最新鲜的胡饼。李牧并不贪食,胡饼纵然好吃,他不过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倒是秦萧萧,她在岭南和江南时从没有吃到过这种胡人做的面饼,外层撒了香甜酥脆的芝麻,里面夹着厚实的羊肉馅儿,还放了胡椒和豆豉。一口咬下去,饱满的肉汁裹挟着扑鼻的食物香气直冲面门,让人欲罢不能。 尽管胡饼烫嘴,没多少功夫,一个胡饼已经被秦萧萧吃下了肚。待她心满意足地吃完,李牧自然地给她递上一块干净的方帕,接着问她道:“郑康和黎小容各自有了着落,你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故人羁旅,总有归乡之时。秦萧萧从来都明白,长安城不是自己的久居之地。近来关山度几次向她提及回枕粱门之事,她并非没有考虑。只是,从始至终,她上山学艺的目的就是为了报仇。如今既已寻得徐二狗踪迹,她如何肯轻易放弃,收手回山? 一时间,静默笼罩在车内,秦萧萧和李牧谁都没有说话。 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今时今日,二人各自怀揣着新的烦恼,对于近在眼前的明日无所适从。李诗裕会否将自己对李牧的疑心尽数禀报给当今圣上,明日徐二狗是否如约亲自到铺子里取刀,他们的选择全然不由李牧和秦萧萧掌控。 行过胡饼铺子,西市的人流开始稀疏起来,马车行驶得异常通畅。林崖的声音清晰地透过车帘传进车内:“萧萧姑娘,你要去的铺子到了。” 这么快,李牧内心想着,感觉秦萧萧才上了马车没一会儿功夫,这么快就到了她该下车的时候。 秦萧萧掀开车帘一角,已经能见到那间眼熟的兵器铺子的门面。秦萧萧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想到自己还没有回答李牧的问题,来不及赘述,她便简短地向李牧说了三个字:“徐二狗。” 说罢,秦萧萧扬声请车夫停车,自己掀开车帘,如鱼入水般敏捷地混迹在西市挨挤的人群中。林崖坐在马上,怀里揣着刚从摊上买来的糖人,一回头,已经不见了秦萧萧的踪影,仿佛她从来没有上过李牧的马车一般。 果然是萧萧老大。林崖暗暗在心中敬佩道,约莫三年不见,秦萧萧的武功进益非凡,举手之间就能感受到她作为一名武者周身散发的强劲气场。从她下车之后迅速消失来看,她的轻功也有了很大的提升,寻常人若想跟踪她,只怕不到一炷□□夫,就会被她甩下。 净顾着做别的事儿,反倒把最重要的正事儿忘了。林崖在马上打了个激灵,忽然想到在许府分别时许彦给自己打的暗号,分明是有事要和王爷商量。本想着送贵乡公主回宫之后直接把王爷送回王府的,偏生又揽上了送萧萧姑娘来西市的差事。现在贵乡公主和秦萧萧都已送到,是时候启程回府,听听许御史要和王爷商谈的大事了。 林崖夹紧马腹,一收缰绳,马儿乖觉地掉转马头,向着光王府所在的方向去了。马车上,车夫紧随着林崖的步调,驾车离开了西市。 远处,秦萧萧已经在兵器铺周围占据了一个具有极佳视野的角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家店铺的动向。 明天,就是徐二狗与铺子约定的十日之期了。他是否会如期而至呢?立在萧瑟的秋风中,秦萧萧渴切而紧张地等待着。 第75章 棋差一着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此时参考的历史背景应在李商隐做《乐游原》一诗前三四年,仅为文学性援引此诗,特此说明。 奋战到22点,终于把这章写完了,努力每一次都更到3000字以上 期盼已久的日子按期而至,秦萧萧如同往常一般,早在东方天际露出鱼肚白时就晨起练功,舒展筋骨。毕竟,谁都无法预料今天她将面临的是怎样的一番局面。 平日里,这个时辰和秦萧萧一道起来的还有在隔壁房中休息的关山度。然而,今天他的屋子里房门紧闭,动静全无,显然还在熟睡之中,并未起床。就在秦萧萧练功的当口,陆续有许府负责洒扫的下人们起来。他们看到秦萧萧正在园子里练剑,对这一幕司空见惯,各自忙活自己手头上的活计去了。 秦萧萧很难不注意到下人们疲惫的面庞、无神的双眼、倦怠的神情,无不写满了“渴睡”二字。就连一向勤于练习的关山度,昨晚都没睡好,一大早封印在床上补觉。 这也难怪,昨晚上整个许府灯火通明,上上下下全被动员起来为许沅君找她走丢的那只小白兔子,一直折腾到后半夜。要不是阳朔公主最后出来遣散众人,让大伙回去休息,许家的两位男人大概会因为娇女幼妹的涟涟泪水命令下人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只有运无命的小兔子找出来,只为不让许沅君伤心。 可惜,无论人们怎么努力想要找出那只兔子,结果都是徒劳。因为那只兔子,早已被杨柳儿埋进园中的地下,难见天日。虽然昨夜许家人为了许沅君的兔子大动干戈,几乎将整座许府翻了个底朝天。可是许彦并不允许下人们为了这桩小事打扰到表小姐萧訚訚。 因着这个缘故,萧訚訚所在的院落以及附近的几处园子得以幸免,罪魁祸首杨柳儿坦然大胆地躲在自家小姐身后,避开了这场干戈。 就在秦萧萧收拾妥当准备前往西市时,萧訚訚所处的梧桐小馆的院门忽地开了,惫懒的杨柳儿趿拉着鞋子,慢悠悠地端着一盆水走出来,看也没看,朝着外头哐当一倒,砸出好大一记声响。 杨柳儿没有理会自己在清晨制造出如此突兀的大动静,会搅扰多少人的清梦,自顾自地走回去,眼见要走过院门了,一抬脚,踢了一脚院门,院门一面吱呀作响,一面晃动,最终在风的助力下摇摇晃晃地合上了。 虽然杨柳儿一直陪伴在萧訚訚身边,鲜少在许府其它地方走动,但她乖张残忍的本性早已在秦萧萧面前暴露无遗。秦萧萧不愿与这样的人扯上瓜葛,将短刀别在自己腰间,抄近路往许彦常来歇息的向晚亭走去。 向晚亭,向晚之意,出自李义山的《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是以有此亭向晚之名。然而,许隐在为此亭取名时,大概更为心有戚戚焉的是此诗的后两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亭名的寓意秦萧萧自然是不懂的,极其偶然地,倒让她发现了许彦不惜绕路都要到这座小亭子来小憩的奥秘。 梧桐小馆,之所以取名为梧桐小馆,显然是因为馆内种植了许多的梧桐树。梧桐高大,树叶繁多,层层掩映之下,主人所居的院落就被遮挡地严严实实,从外面看进去几乎只能看到满墙满院的梧桐树荫,见不到里面居住的人们。 将这座小馆收拾出来供云英未嫁的萧訚訚居住,阳朔公主可谓费了很大一番心思。然而,阳朔公主始料未及的是,梧桐虽密,终有百密一疏之时:若是有人站在向晚亭里往梧桐小馆望去,恰好有一个角度避开了所有树叶的遮挡,看到屋里人投射在窗子上的剪影。 秦萧萧看到的剪影里,萧訚訚正在窗前梳头,一位留着双丫髻的侍女举着铜镜站在她面前,另一位挽着飞云鬟的侍女站在她身后将她低垂至腰间的长发一一梳平,再一把把地拢过头顶,固定成发髻。 原来如此,秦萧萧恍然大悟,心中澄明,又像撞破了别人心事似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逃也似的离开了向晚亭,径直往西市去了。 秦萧萧到达西市入口的时候,距离开市还早,只有零星的店主已经到达,手里提着要拿去贩售的货物,有序地为今日的营业做准备。人们关注着自己手里的活计,对于秦萧萧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面孔没有显露出十分的关心。她衣着朴素,饰物全无,只消稍稍瞧上一眼,就能知道她不是潜在的大主顾。 这样的无视对于秦萧萧而言不失为一种助力,她此行只为守株待兔,觅得徐二狗的踪迹,如此不引人注目,正好合了她的心意。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寂静,当宣布开市的鼓声敲响了三百下,西市署的署吏们板正着脸,严肃地查验放行。秦萧萧排在第十二位,很快就通过了署吏的查验,时隔一日,再次踏上了西市的土地。 与昨日坐在车内纵横西市的场景不同,与之前同李少赓漫行西市有别,秦萧萧今日独自前来,少不得要仔细留心自己所处的方位地点,以免走岔了路,与徐二狗错身而过。 虽然没有来过几次西市,但是秦萧萧潜意识中却保留着一份对于西市的完整印象。一进西市,她很快就掌握了这座市场的“井”字布局:南街与北街横跨东西,东街与西街纵横南北,将西市划分成了九个片区。 秦萧萧要去的兵器铺在生铁行区域,而她当下所处的位置则是在靠北的波斯邸。趁着现在西市的人流不算太多,秦萧萧来不及在这几处商铺多加流连,一径往生铁行走去。 若你有什么想买的东西,请你来西市看看;若你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也请你来西市看看,一定能够找到自己忽略了而实际需要的东西。西市,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诱发人的欲望的地方。 在这个神奇的地方,秦萧萧希望找到的不是一样物件,而是一个人——徐二狗。 西市,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空手而归。 这一次,也不例外。 当第十九名碧蓝眼睛的波斯少女婀娜着从秦萧萧眼前经过时,她因为长时间注视着兵器铺而撑得酸疼的漆黑瞳仁里闪现出一道精光,一个身影像一道迅猛的闪电哗地劈落在兵器铺门口,倏忽一下,便进了店内。若非秦萧萧在此地守株待兔已久,只怕不会如此轻易地发现徐二狗的行踪。 那人是徐二狗。这一点,秦萧萧十分确信。 确认了徐二狗的身份之后,秦萧萧并不急于出手。一来,西市是长安的重要市集,朝廷在这儿设立了西市局和平准局两大官署稳定秩序、维持物价。贸然在西市与徐二狗发生冲突,很快会将驻守在附近的官兵吸引过来,小事化大;二来,在庄亦谐的谆谆教诲之下,秦萧萧深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三年前她没能打败徐二狗,三年后她同样没有制服徐二狗的必然把握。 力敌为下,智取为上。 秦萧萧旋即起身,披上请许府针娘缝补如新的两不知的外衣,戴上斗笠,蒙上面纱,在周围人狐疑的眼神中,镇定自若地跟在徐二狗身后,进入了兵器铺。 兵器铺里陈设如故,除了东首多悬挂了几把宝剑、西侧少放了一对铁锤之外,看不出什么变化。当秦萧萧出现在店铺门口,投射下一道既高且远的影子时,徐二狗正饶有兴味地用手握着他的双刀,测试着刀锋的尖利程度。 秦萧萧的到来没有打断徐二狗试刀的兴致,他只是睨了一眼门口的身影,便转过头继续把玩起他的宝刀,丝毫没有将秦萧萧放在心上。店里的伙计这些天见惯了两不知打扮的江湖侠士来店里问刀买剑,对于这样装束的秦萧萧并不陌生,热络地凑上前来推销商品。 秦萧萧假意与伙计攀谈,有意无意地走到了徐二狗下定的双刀面前,对于这件武器赞不绝口,后悔自己没有早来几天买下这件惊世之作。听着秦萧萧浮于表面的虚假称赞,徐二狗与伙计的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获得感,接着秦萧萧的赞扬互相吹捧起来,丝毫没有听到有细微粉末掉落在地上的声响。 过犹不及,溢美之词听得多了,徐二狗耳朵开始起腻,他火速地付了双刀的钱款,取下自己的新武器,快步走出了这间铺子。 秦萧萧一面与伙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面密切留意着徐二狗的举动,见他要走,她顺势将两人的谈话快速收尾,随手拿起墙壁上挂着的一柄短匕首放到柜台前准备结账离开。 事在人为,人为之外,尚有天命。就在秦萧萧计划好了一切,准备走人时,门外传来一阵脂粉香气,一群青葱少女簇拥着两位穿金戴银的小姐走了进来,为原本冰冷刚硬的铺子增添了几许明媚柔情。 长安城里的小姐们穿惯了襦裙披帛,偶尔喜欢换上胡服骑装,再购置几柄称手的兵器搭配并不少见。秦萧萧起先也以为只是两位闲来无事的小姐过来瞧个稀奇,待二人走到室内,看清楚她们二人的相貌,秦萧萧知道,今日,恐怕又要让徐二狗逃脱了。 第76章 冤家聚头 说不上为什么,在看清到来的两名女子容貌之后,秦萧萧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离开。也许是她的内心已经提前预判到在她与秦莘对视的那一瞬间,她不会选择避让,而是义无反顾的,坦然地迎上去。 “萧萧师父,真巧,你也到这儿来看兵器。”与秦莘手挽手一起进店的少女,既是秦萧萧挂名的弟子,又是秦莘为数不多的手帕交——许沅君。尽管秦萧萧穿上了两不知的打扮,许沅君还是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 这不是因为许沅君的眼力出众,而是因为针娘缝补好衣裳送还给秦萧萧时,许沅君正好在场。拗不过许沅君孩子心性的再三请求,秦萧萧在她面前穿过一次这套行头。 对于从来没有听说过两不知这号人物的高门小姐许沅君而言,即使今天穿着两不知衣裳站在她面前的是旁人,她也会误认为是秦萧萧,脱口而出她的名字。 偏巧不巧,今日站在她面前的人,正好就是秦萧萧。更为巧合的是,就在她们进门的当口,徐二狗先一步出了门,秦萧萧则被留在了店内,继续与秦莘和许沅君周旋。 还没等秦萧萧说话,秦莘先一步发难道:“掌柜的,如今你家的门槛沦落到这么低了?阿猫阿狗都能进来挑挑拣拣,乱摸乱看了吗?” 自来长安,秦萧萧并未与秦家人正面发生过任何冲突,也不存在出现过任何龃龉的情况。如今秦莘骤然发难,对自己不依不饶,联想到之前许沅君称呼自己为萧萧师父,秦萧萧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秦莘多半知道秦悼当年抛弃的那个女儿改名为秦萧萧。如今对着自己这个萧萧,天然地抱有敌意。 若让她知道自己就是那个秦萧萧,还不知道这位大小姐心中的醋海敌意,会增加几分。 在场的其他人对于两位秦氏女的纠葛前缘全然不知,掌柜的好心出来打圆场道:“秦小姐,这位女侠此前在小店定了一副双刀,本该这两日出货送过去。只因鄙店人手不足,这些天都在按您的吩咐赶着修改那柄长枪,这才耽误了双刀的工期。”说着,掌柜的向秦萧萧做了一揖,赔礼道,“秦女侠,真是不好意思,还要请你再多等些时日。” 双刀本就是当日李少赓为了套出徐二狗的行踪使的幌子,庄亦谐的寿辰早就过了,况且他使不惯双刀,做好了也只能放在枕粱门的库房里积灰。秦萧萧不以为意,一旁的秦莘却因为掌柜的一声秦字彻底炸了锅。 “掌柜的,那副双刀多少钱,我出双倍的价钱。”秦莘挑衅地望向秦萧萧,摆出一副非它不可的架势,即使是横刀夺爱,也要抢在她前头买下双刀。 听到秦莘的骄横之语,掌柜的面露难色。虽然秦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但是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这双刀本是秦萧萧先定的,断断没有价高者夺的道理。 一向乖觉的许沅君也发现秦萧萧与秦莘两人之间异常汹涌的暗流,连忙拉起秦莘去看长枪——这才是她们今日来这儿的目的。 昨日,秦莘之父秦悼火急火燎地赶到许府请了宰执李诗裕一同进宫面圣,为的是恳请当今圣上收回赐死前任宰相李珏、杨嗣复的旨意。秦悼走了一步险棋,也是一步妙棋,皇帝对李诗裕的信任是空前的、巨大的,即使仇九州再在一旁推波助澜,想要置李、杨二人于死地,皇帝还是犹豫了,决定在今日开武英殿问对,决定对李珏和杨嗣复的处置。 因着这次震惊朝野的李杨之事,李牧、李诗裕、许隐父子等人今日皆在武英殿列席;当今圣上的亲祖母、太皇太后郭氏被昨日皇上的莽撞行径气得不行,一早就宣阳朔公主、贵乡公主几位公主前去侍疾。 这一出闹下来,今日得闲出来的就只有秦莘和许沅君二人。秦悼与李诗裕分属牛、李两大阵营,彼此又无私交,李诗裕会否尽心施以援手,秦悼没有肯定的把握。 许沅君见秦莘在府上郁郁寡欢,担忧着身在宫中的父亲,这才提议出来看看秦莘前些日子让人拿回铺子里修改的长枪改得怎么样了。没想到在这儿,惹出了新的官司。 秦莘是铺子的老主顾了,掌柜的不敢得罪这位大小姐,只能好声好气地和她商量道:“这双刀确实已经有主了,若您实在想要,我让伙计们昼夜赶工,再给您打一副一模一样的出来。” “不,我就要这副。”身为秦悼与卢氏的长女,秦莘从小众星捧月,说一不二,养成了她骄纵泼辣的脾气。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位大小姐顺心时热烈似火,逆意时冷若冰霜,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儿美人。今日这根刺,她是铁了心要扎在秦萧萧身上了。 许沅君正想着替秦萧萧打圆场,劝说秦莘不要执着于这对双刀时,秦萧萧丹唇轻启,评价道:“真是被父母宠坏的女儿。”她说话的声音虽小,却能让在场的所有人清清楚楚地听到她说了什么。 秦萧萧此话说的不差,这一点在场的人们知道,秦莘自己也知道。可是她哪儿是会低头认错的主儿,肆意回击道:“至少父亲愿意宠我。” 此话一出,秦萧萧心下彻底明白过来,果然,秦莘是知道秦悼与阿娘的旧事的。她不仅知道阿娘是秦悼的发妻,还将自己视为同父异母的姐姐,会与她分享秦悼的父爱。 秦萧萧冷冷地看了秦莘一眼,接话道:“既如此,你出三倍的价钱,这副双刀就归你。” 秦莘没料到秦萧萧这么快就偃旗息鼓,败下阵来,心里没有得胜的喜悦,反而有些莫名的失落。更令她着恼的是,家里的仆从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掂量着她的脸色,禀报道:“小姐,今儿出来得匆忙,没有带够银两。” 秦莘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好发作。她忙拉过许沅君,耳语着向她借钱。谁知许沅君在家是个从来不碰阿堵物的清贵散人,出门在外事情皆由父兄包揽,不需要她亲自操心。这样散漫的性子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身边的侍女,今日出门,许府上下竟没人带够五两银子。 掌柜的在西市经营日久,惯会察言观色,见秦莘面有不豫,很快猜出可能她是荷包羞涩,一时拿不出三倍的银两,忙命人取来已经改好的长枪,柔声说道:“长枪已经做好,双刀还需费上几日功夫才能制得。如若秦小姐不弃,请先拿了这柄长枪回去玩,待双刀做好,我亲自送到府上去。至于工钱,到时候您瞧着小店做得还行,没给您丢脸再看着给就是了。” 这话说的客气恭敬,滴水不漏,既给了秦莘面子,又不伤她的里子。许沅君见秦莘心意松动,忙扯了扯她的袖子,提议道:“莘姐姐,我有些饿了,咱们去吃些果子吧。” 秦莘原本没觉得饿,听许沅君在旁边软糯糯地提了一嘴,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有些饿,算来她们二人出来也有些时辰,吃完东西,就该到回府的时候了。 跟着秦莘、许沅君出来的两府下人都是见微知著一等一的好手,见两位小姐要走,立马行动起来,接过长枪的接过长枪、预备车马的预备车马,早有仆从提前去了她们爱吃的果子行,给她们把平日爱吃的几样果子点上,又命人打包了几样不容易坏的点心,等会回去的时候送去给府里其它院里的少爷小姐吃。 秦萧萧本不欲与秦莘纠缠,见她要走,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掌柜的见秦萧萧息事宁人,没有再与秦莘起争执,心中对她无限感激。对于秦萧萧向他打听的刚刚取走双刀那人的情况,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秦萧萧知道了不少关于徐二狗的情报。 按照掌柜的所言,徐二狗不是第一次过来这间铺子,去年十一月、前年七月,他都来过这儿定制过兵器,订的都是双刀。江湖中惯使双刀者寥寥,徐二狗前来购买的双刀,应该都是给自己用的。 凭着这一点,秦萧萧很快推断出,这两年徐二狗与人交战频率很高,以致双刀磨损频率提升,一年一换。秦萧萧和掌柜的交流着徐二狗这些年更换的双刀制式之时,秦莘与许沅君已经带着她们的侍从们撤出了这间小小的铺子,转换好心情准备去北边的果子行。 秦萧萧正要和掌柜告辞,离开这间铺子继续追寻徐二狗的踪迹时,只听秦莘和许沅君不约而同地向一人打招呼道:“李大夫。” 秦莘与许沅君都认识的李大夫不是旁人,正是秦萧萧也认得的李小神医——李少赓。只见他见到二位小姐,开怀地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与她们寒暄道:“两位小姐,这么巧,在这儿遇上了。” 许沅君点点头,真挚地回答道:“李大夫,你也出来逛吗?今儿天气好,来西市的人都比以往多了不少。” 李少赓附和道:“来了长安城许久,还没有好好地在这繁华闹市走上一走,岂不可惜?” 听着三人在店铺外头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秦萧萧知道自己此时出去,难保不会再和秦莘正面相对,引出什么新的纠葛来。双刀之事,她已退让,休想她一让再让。 这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一聚头来几时休。 第77章 留有后手(其一) 为了避免再与秦莘引起不必要的争执,秦萧萧耐着性子,等到外头的人声脚步声远去,这才和铺子里的诸位告辞,走了出去。 秦萧萧才走出去没几步,人还没有离开铺子外头檐角的阴影区域,李少赓从后头追了上来,与她并排而行,汇入了西市熙攘的人群之中。 “我这儿可没有名满长安的果子给你吃,要蹭饭你可找错人了。”秦萧萧对于身边的李少赓熟视无睹,目视前方,敏捷地避开路上挑着担子的商贩、举着糖葫芦串的孩童、勾肩搭背蹦蹦跳跳的少年,冷静地调侃起这位小神医来。 手里拿着几包药材的李少赓对于络绎不绝从对面过来的人流显然不具备和秦萧萧一样出色的应变能力,不是药材碰到了别人的布匹,就是和别人狠狠地擦肩而撞,狼狈极了。 秦萧萧见状,没有多言,放慢脚步走到他身后,一个错身就走到了李少赓的外侧,让他走到内侧,靠近各式摊位,不至于经常和对面走来的行人相向而行。 才换到内侧,远离了与人相撞的烦恼,李少赓就理直气壮地对秦萧萧说:“偷听壁角可不是侠士所为。”一听秦萧萧说起果子,李少赓便知她在铺子里将他与秦莘、许沅君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见秦萧萧不搭理自己,李少赓反问她道:“处处相让不是你的作风,秦莘咄咄逼人,你就这么让了?” “偷听壁角也不是医者所为。”秦萧萧知道刚才自己和秦莘在店铺里的谈话多半都被李少赓在外头偷听了去,便拿李少赓自己说过的话来堵他。 李少赓这回没话说了,只听秦萧萧接着说道:“在外头看戏看了这么久,不进来做和事佬,你这个朋友,我算是白交了。” 秦萧萧这么说,李少赓有些不乐意了,他狡黠地点破秦萧萧的心思,说道:“记着今儿是徐二狗约好来取刀的日子呢。这不是怕你错过他,我特地早早在外头蹲守着,不敢放过一个可疑的人物。我来得比你早,先见到徐二狗进去,随后你也进去了,再然后,徐二狗拿着双刀走了出来,秦莘和许沅君进去了。 见你没能顺利出来,我想你在里头有事被绊住了,刚想跟着徐二狗过去,就闻见他身上那股枳实粉的味道,浓的隔着好几个人都闻得见。萧萧女侠既然早已留了后手,我又何必多管闲事,多此一举呢?” 李少赓切中要害,确实,徐二狗还在铺子里的时候,秦萧萧趁他不备,已经往他衣服下摆撒了足足的枳实粉,用量是当年李少赓撒在许彦身上的三倍,不信长安城的狗不往他身上扑。 不过有一点,李少赓没有说对。秦萧萧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我虽然撒了许多枳实粉,可是那味道寻常人闻不出来,只有你这种狗鼻子才能一下子发现异样。” 秦萧萧说得正经,李少赓看着她认真地说着,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像是听到了多么可乐的事情。可惜,并肩而行的这条道路再长终究有尽头,算算时辰,秦莘和许沅君该吃的差不多了,方才他已允诺秦莘,随她一同回秦府为其母卢氏诊病。 秦萧萧本就没想过带上李少赓一起追寻徐二狗的下落,既然他有事要忙,她便和他在西市的岔路口分了别,自己顺着东北侧的犬吠声去寻人。 从西市的北面出来,经过延寿坊、太平坊,便到了皇城下的含光门,一路上都有各式狗儿摇晃着尾巴,着了魔似的往东奔去。路过的人们见到群犬狂奔的稀奇景象,都停下手中的活计,驻足围观,对这十年不遇的景象啧啧称奇。 知道个中缘由的秦萧萧没有因此停留,她绕开不明就里的人们,紧跟着撒开腿使劲跑的狗儿,不知不觉间连过含光门、朱雀门、安上门三重宫门,来到了平康坊的地界。平康坊再往东去,便是东市所在。短短一个上午,徐二狗在西市取了双刀之后,马不停蹄横穿长安,自西向东,来到了城东。 他,意欲何为? 狗群们横冲直撞地穿过平康坊,来到了东市的西北角,三三两两地散开,或趴在树边休息,或蹭着行人们的腿撒欢,好像一下子失去了追击的目标。它们的散漫让秦萧萧有些不解,以李少赓配制枳实粉的水平,不至于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失效的。除非,是有什么东西比枳实粉更能吸引狗儿的注意。 秦萧萧往后看去,只见东市的这头,紧挨着就是几家肉铺,新鲜的肉类被商贩们悬挂起来招徕客人,也吸引了饥肠辘辘的狗群。一只两只狗儿流连在肉摊边,纵使人们再怎么驱赶,它们都不肯挪窝。 枳实粉再纯正,也敌不过肉对狗的天然吸引力。不想秦萧萧算无遗策,竟在这一处细节出了纰漏。徐二狗身上的枳实粉将狗群吸引到了东市之后,狗儿就被肉香诱惑,没有再追下去,可见徐二狗确实来过东市。只是东市有八个出口,秦萧萧孤立无援,哪儿知道他会从哪个口子出来呢?亦或者,徐二狗早已办好自己要在东市做的事,动身离开了。 秦萧萧这么想着,脚步有些沉重起来。好运不会无端降临在她身上,她曾经在兵器铺得到一次,却又在此处失去。得而复失,搁在谁身上都不会好受。尽管希望渺茫,秦萧萧仍然不肯放弃,她决定留在这个出口蹲守,万一,徐二狗还留在东市,就从这个口子出来呢? 秦萧萧振作起来,走到沿路的铺子边上,打算找一处隐蔽的地方歇脚,不想近处的茶棚里有人小声地和她打招呼道:“萧萧姑娘,来这里。”秦萧萧环视了一圈,没有见到面熟的人,定睛一看,才发现林崖穿着便服,没有在角落里蹲着,而是煞是惹眼地坐在正中间,带着笑容向她招手,请她过来一道喝茶。 今儿是什么日子,一向紧紧跟在李牧身后寸步不离的林崖竟然独自出现在这里喝茶。秦萧萧心里嘀咕,他可不是个爱喝茶的人,不会为了喝茶特意跑到这儿来消遣。这么想着,她还是挑了个不那么扎眼的位置坐下,用余光留意着从市门出去的人们。 林崖不像秦萧萧这般谨慎,秦萧萧一落座,他便凑到她面前,打听道:“萧萧姑娘,你也是来蹲徐二狗的吧?”没等秦萧萧说话,他又接着说道,“王爷说今日徐二狗也许会在西市生铁行露面,人多力量大,让我今日不用陪着他入宫,去西市碰碰运气。” 或许是怕秦萧萧以为李牧派他过来是怀疑她的能力,林崖连忙解释道:“当然,王爷和我都知道你的武功很厉害,只是你对长安城不够熟悉,有我一道守着,也能多一重保障不是。” 秦萧萧感念李牧的心细如尘,昨日她在马车上和他说的话,他半猜半蒙,竟也猜出了八九分。他怕事有变动,特意让林崖过来帮忙。林崖的帮助固然令秦萧萧欣慰,可是此时此刻,她更关心徐二狗的行踪。 秦萧萧打断林崖的碎碎念,直截了当地问道:“林将军,你可知徐二狗现在在哪儿?” 林崖信心满满,指着茫茫东市道:“就在这里头。”他从西市跟着徐二狗一路东行,跟近了怕他发现,跟远了怕把他跟丢,见他在东市左逛右逛,气定神闲,自己便也慢慢悠悠地找了家茶舍坐下来,等着徐二狗买齐了东西,再跟上他不迟。 “东市一共有八个出口,你怎么断定他一定会从这个口子出来?”秦萧萧问道,她担心林崖轻敌,一个不留神放跑了徐二狗,让他从别的口子逃了。 林崖不像秦萧萧这般紧张,他指了指不远处东市的饆饠肆,说道:“徐二狗一来东市,就先在这家铺子里定了五个饆饠。这儿的饆饠如今可是长安城最风靡的食物,求购者众,每人每次只能买三个。既如此,徐二狗只能先买了三个,自去其它铺子买他要买的东西,等他一圈转下来,指定还会回这儿来取剩下的两个饆饠。” 林崖说得笃定,秦萧萧无法,只能将信将疑地和他一块儿在茶棚里坐着喝茶。安静了没一会儿,林崖闲不住,凑到秦萧萧边上,和她念叨起饆饠来:“萧萧姑娘,真的不来一个饆饠吗?这家铺子的饆饠,味道真是没话说。”林崖说着,竖起一个大拇指来,赞不绝口。 饆饠,是本朝由西域传来的一种带馅的面点。秦萧萧在许府上见许沅君吃过几回,饆饠内嵌的或是肉馅、或是水果馅,品种繁多,不胜枚举。林崖极力称赞的这家铺子,会在夏季樱桃成熟时卖他们家的拳头产品:樱桃饆饠。与一般的水果馅饆饠不同,他家的樱桃嵌在饆饠之中,蒸之颜色不变,食之口味如新,十分难得。 可惜,现在是秋季,这家铺子的樱桃饆饠已经下市,想吃也吃不到了。林崖惋惜地将茶碗中的浓茶一饮而尽,遗憾地结束了关于饆饠的话题。 与林崖的意犹未尽不同,秦萧萧此刻目光如炬,目不转睛地看着从东市大街上走来的一个人,他左手拎着一壶酒,右手提着一夹肉,步履轻盈地来到饆饠铺前,捎上两个饆饠就走。 徐二狗,再次出现在秦萧萧的视野之中。 第78章 留有后手(其二) 有了才刚错失徐二狗的前车之鉴,秦萧萧生怕再有第二个秦莘出来搅局,忙不迭地跟在徐二狗后头,出了东市,往北走入一片宽阔宏伟的建筑中。 与西市不同,东市坐落在连片的达官显贵的家宅之间,其东北角的放生池,就是各家少爷小姐们常爱去逛的地方。林崖和秦萧萧没有多话,两个人默契地跟徐二狗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既不让他察觉被人跟踪,又不致跟丢了他。 越往北去,行人越少,周遭也越寂静。周围都是大门紧闭的深宅高院,里头的些微响动根本传不到外头来,偶尔传来几声下人粗鄙的叫骂,也很快被压下去,没有了后续。 秋风将树上的叶子吹落,秋叶落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遑论秦萧萧和林崖两个大活人的脚步声。他们的轻功再好,脚步再轻盈,也不可能一点声音也无。 徐二狗纵横江湖数十年,耳上的功夫不是糊弄人的假把式,有好几次,他察觉出了几分异样,狐疑地停住脚步,往后逡巡许久,想要找出身后的蹊跷。幸而秦萧萧和林崖反应迅速,总在徐二狗回头前敏捷藏身,不致露馅。 除此之外,二人之所以可以平安无事,还得感谢李少赓精心研制改良的枳实粉。兴庆宫附近的坊市虽然没有野狗,但是风将枳实粉的气味越过高墙,送进了各家犬舍之中,狗儿们一闻到那味儿,就兴奋地在院子里左冲右突,发出汪汪的犬吠声。 纵使徐二狗听到了什么声音,那声音很快被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掩盖,再想探查,也不过是无功而返罢了。 秦萧萧和林崖对徐二狗一路紧跟,不敢放松,只见他在前头毫不迟疑地行进,走着走着,二人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周遭的住宅不知何时已然远去,只剩下一片逶迤的高大府邸坐落在前方,享受着唯我独尊的孤独与崇敬。 林崖与秦萧萧藏在一处矮墙后头,关注着徐二狗随后的动向。对于眼前的这处地方,林崖简直不能再熟悉了,他用口型向秦萧萧说道:“十六王宅。” 十六王宅,是本朝皇子们集中居住的场所,除了入主东宫的太子之外,几乎所有的皇子都会在这儿度过自己的一生。看似和这儿八竿子打不着的徐二狗,缘何来了这儿呢? 不止秦萧萧一人丈二摸不着头脑,边上的林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真正的答案,只有徐二狗自己知道。到了这儿,秦萧萧和林崖愈发不敢放松警惕,牢牢跟紧了徐二狗,想要探知他最终的目的地会是哪里。 出乎意料地,徐二狗走到的地方是十六王宅中林崖最为熟悉的一处府邸。徐二狗大摇大摆地在正门口晃了一圈,看门的小厮正凑在一块儿聊天,正眼都没抬起来一下,压根没有看到有个沽了酒、提着肉,生着酒糟鼻子的男人在王府前乱晃。 到了这儿,林崖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冲上去呵斥看门的几个人,让他们打起精神值班;也想要立刻冲上前去,将徐二狗捆了,送去官府问罪。秦萧萧察觉出了他的不忿,紧紧按住他的双手,不让他一时冲动,打草惊蛇。 徐二狗不疾不徐地围着整座王府转了三圈,对这宅子哪儿防卫薄弱、哪儿适合偷袭研究得一清二楚。随后,他没事人似的翻过王府边上的旧城墙,猫进一个散发着混合臭气的犄角旮旯,只见那儿蚊虫乱飞,苍蝇成群,邋遢得不成样子。 徐二狗全不在意,身子一缩,丁零当啷地带着自己在东市购置的家伙哐当推开其中一扇年久失修的矮房的大门,随后用脚把门一带,咚得一声,落下厚厚的一层灰,温顺地躺平在青苔纵生的阴沟里。 看来,这就是徐二狗在长安的栖身之所。知道了这一点,秦萧萧生拉硬拽地,将还想继续观察一阵子的林崖牵走了。她已经发现,枳实粉不再具有效力。这一片野狗繁多,可是一路走来,徐二狗不再吸引它们的注意力。当他从一群野狗边上经过时,它们甚至宁可研究一块发臭多时的腐肉,也不再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的关心。 再近身跟踪下去,他们被徐二狗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秦萧萧将林崖拉到远处少有人至的空地上,免得他情急之下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来。林崖对此十分不解,秦萧萧一松开手,他便急急忙忙地说道:“徐二狗在监视光王府,他盯上了光王殿下。” “我知道。”秦萧萧冷静地说,看徐二狗刚才那架势,他对于光王府周围的地形地物并不熟悉,恐怕开始盯梢光王府也就这两天的事。 “那你刚刚怎么拦着我,直接把他抓起来送官不就结了?”林崖心直口快,想到的主意也和他的性格一样,直接快速。 “没了徐二狗,还会有李三狗王四狗冒出来。与其这样,不如让比较熟悉的徐二狗监视着我,我们也比较省心。”光王府内,从宫中回来的李牧面有疲色,耐心地对林崖解释秦萧萧不让他轻举妄动的原因。 秦萧萧在一旁看着林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想还是李牧说的话能让他听进去。明明一样的道理,非得从李牧嘴里说出来,才能让林崖信服。 因着林崖的不服气,秦萧萧和他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选择到光王府来让李牧评理。林崖是王府的常客,自然顺顺当当地从门口走了进来,顺带申斥了那几个心猿意马的守门的小厮。 秦萧萧则不同,要是林崖带她一块从门口进来,少不得要被盘问她的姓名籍贯,白白惹人注意。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她索性直接从外头翻墙进来,不露痕迹地进到了李牧的书房。 “徐二狗不会平白无故找你麻烦的,他这人,一向唯利是图,一定是受了谁的指使,才会来监视你的。”秦萧萧站在一旁说道。她打量着李牧如雪洞般干净朴素的书房,堂堂王府,倒比许府还要素净几分。 李牧注意到秦萧萧目光几度流连在书房的角落,对她说:“我一向不喜欢多余的装饰,这样就很好。” 秦萧萧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李牧书房里的陈设既精且简,墙上挂着几幅信手涂鸦,桌上放着从各地搜罗来的各式棋盘、棋子,除此之外,就只有常规的摆设,再无他物。 就在秦萧萧观察书房的时候,李牧悄悄支走了林崖,让他到外头等候。林崖出去之后,李牧才说回刚才的话题:“我想,我知道是谁派徐二狗过来的。” 秦萧萧想到昨日在马车上和李牧的谈话,略显迟疑地问道:“李诗裕?” “八九不离十。”李牧几乎已经将目标锁定在了李诗裕身上。 李诗裕此人,深谙兵贵神速的道理,出手快,下手狠,收手准。一旦有什么引起了他的怀疑,他不会给被怀疑者留下太多掩饰的余暇,第一时间就会前去探查虚实,是个不达目的不死不休的狠角色。 “不仅是徐二狗,他还派了其他人来探我的虚实。”今日秦萧萧不来见他,李牧本也打算让林崖请她得空过来一叙,他说道,“昨日宫中惹出事端,圣上突然下令将一批未到放出年龄的宫女遣散出宫。黎姑娘就在这批出宫宫女的名单上。” 小容才进宫不久,这么快就能放出来了吗?秦萧萧想到苦苦等待着的郑康,为他们二人的未来感到欣慰起来。这样的话,他们很快就能在长安聚首了。 李牧的话打破了秦萧萧的幻想,他接着说道:“这批宫人虽然出了宫,但是并不是恢复自由身,而是被分到各位王爷、公主府上侍候。”他稍许停顿了一下,揭开了黎小容分配到的所在,“黎姑娘被分到了光王府。” 听到这个结果,秦萧萧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正好与李牧隐隐含忧的眼神四目相对。显然,他俩都不认为这个结果出于巧合,而是带有深深的人为意味。 李诗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李诗裕,果然已经深深怀疑起李牧了吗? “你会好好照顾小容的吧?”秦萧萧替自己的好友向李牧要一个承诺,黎小容对于自己即将面临的险境一无所知,稍有不慎,就会在李牧和李诗裕的博弈中化为齑粉。 李牧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相反的,他向秦萧萧发出了邀约:“萧萧姑娘,倘若你能留在光王府的话,我想黎姑娘的安全可以得到充分的保障。” 这是个大胆而令人意外的提议。虽然秦萧萧并不打算无期限地和关山度在许府住下去,但是她也从未考虑过借宿在光王府。早些时候,她和关山度收到来自枕粱门的书信,信中说到不日师兄梁闻喜就要下山前往长安办事。届时师兄妹三人碰头,再商量在长安何去何从。 李牧看出了秦萧萧的犹豫,为了不让她感到负担,轻笑一声,继续说道:“这只是我的一个小小提议,不必现在就答复我。来与不来,全凭姑娘做主。只是许府接下来要忙着办喜事,恐怕顾不上姑娘了。” 喜事?秦萧萧想起关山度一路护送的那位萧家小姐,许彦和许沅君没有婚嫁消息,许府的喜事,只能是萧訚訚和李诗裕的了。 萧李二人成婚与否,对于秦萧萧和李牧而言无关痛痒,话题很快回到徐二狗身上,李牧问道:“今日可见到了徐二狗?” 谈起徐二狗,秦萧萧的表情不像三年前那般一提到他就咬牙切齿,相反地,这一次,她用怜悯的语气说起他:“他老了。” 在兵器铺里,秦萧萧从伙计口中套出了这些年来徐二狗下定的双刀的分量。徐二狗老了,身上又有伤,不是当年力能扛鼎,肩能摔人的勇士了。衰老不仅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也悄然夺去了他的手劲。他能举起的双刀分量也在不断地减轻,再减轻。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对于剑客而言,老去同样令人难以接受。秦萧萧如今风头正盛,武功突飞猛进,是一个剑客最容易进益的峥嵘时期。徐二狗则不同,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不断被年轻人超越的局面。 得知徐二狗的现状之后,秦萧萧悬挂已久的心忽然轻松下来。她决定等待,等待徐二狗身后的指使之人浮出水面。到那时,她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一网打尽,以慰陆婉在天之灵。 第79章 所为何来(其一) 倘若今日要在坐落在长安城东北的十六王宅里选一处最热闹的所在,光王府一定傲视群雄。它迎来了退隐江湖多年的贪欢剑罗茶子(也就是徐二狗),送走了初露锋芒的秦萧萧,就在刚刚,有着小神医之誉的李少赓带着自己的药童,由林崖陪着,大大方方地进入了这里。 罗茶子,不,还是叫回他的化名徐二狗。徐二狗趴在光王府的屋檐上,手里捧着一个硕大无比的柿子,嘴里塞着一个,百无聊赖地目送李少赓进了光王府,穿过前院、绕过回廊、路过亭子,进了李牧平日歇着的屋子。 真是个病秧子,三天两头要喝药,徐二狗腹诽道。这厢李少赓才进去为李牧诊病,那厢小厨房里已经煎起药来,冲鼻的药味顺着风一路蹿上了屋顶,让徐二狗闻着顿觉手里的甜柿不香了。 徐二狗嫌恶地瞧了眼李少赓所在的房间,觉得一个郎中给病人看病实属稀松平常,并不值得监视。若是那人问起,他便说无事发生好了,总不能收了那人的钱,他就要时时刻刻在这光王府里盯梢不成。 这样一想,徐二狗心里顿时有了主意:郎中看病最讲究望闻问切,像这种大户人家,还要絮絮叨叨地问上许多话,没有半个时辰指定开不了方子。既如此,他在这儿守着也是白费劲,他又不懂药啊草啊汁啊,看了也白看,不如去东市溜达一圈,填饱了自己的胃,再来寻摸光王府的门道。 徐二狗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事不宜迟,他顺手又从光王府的柿子树上摘下几个柿子,塞入衣服里的内袋,展现出与他的面孔不相配的轻盈跃动,瞬间消失在屋后。 徐二狗不会料到,在他离开后不久,房门轻轻地拉开一条窄缝,林崖拿着药方引着李少赓的药童去后头煎药,留下李牧和李少赓主客二人,不声不响地待在屋子里。 即使有人趴在窗户边上听壁角,他也只能听到屋子里水漏滴答作响的报时声,除此之外,一无所获。李牧和李少赓并不在正室之中,而是移到了房间内的一处静室。 李牧喜欢下棋,喜欢自己和自己左右互搏,这处静室便是李牧的兄长,故去的穆宗皇帝,在位时特意嘱咐当时修建光王府的工匠,为了自己的幼弟能够不受外界干扰心无旁骛地下棋单独辟出的一块净地。 人去楼未空。九泉之下的穆宗皇帝不会想到,他一片拳拳爱弟之意,时隔多年,仍然庇护着他的弟弟,避开外界探询质疑的目光。 事与愿违的是,穆宗皇帝命人修建这处静室是为了让李牧专心下棋,不理外事。然而,李牧与李少赓端坐此地,并不是为了探讨棋道。 “来的路上,我听林将军说,今日萧萧姑娘来过了?”李少赓熟稔地走进静室,找了把椅子自在地坐下,显然对这儿的陈设十分了解,不是头一回进来这儿。 李牧比李少赓稍晚些时候落座,他接过李少赓递来的茶盏,浅抿了一小口,许是茶水不合他心意,他立马将茶盏放回了几案,然后对李少赓说:“来过了。” 言简意赅的三个字,并没有告诉李少赓关于秦萧萧的更多信息。不过这并不让他气馁,为了听到他想知道的结果,多说几句话,多绕几个圈子,又有何妨呢? “徐二狗既然得了指令要监视光王府,想必萧萧姑娘对于他的行踪很感兴趣,继续留在许府,只怕会给她对徐二狗的追踪平添许多麻烦。”李少赓一张嘴,口口声声都在为秦萧萧着想,似乎他对她接下来的衣食住行,已经有了全新的安排。 “不着急。”李牧慢慢悠悠地回了三个字。要不是李少赓知道他心智成熟,口齿伶俐,全然不像长安人说的那般愚笨迟缓,只怕也会认为眼前的光王,是个从小驽钝的傻子王爷。 可他今日,为何这般爱答不理呢?精明过人的李少赓吃不透李牧的心思,只得接着和他周旋下去:“那她可有答应住到王府来?” 这回李牧连三个字都没有了,他摇摇头,给了李少赓否定的答复。 对于秦萧萧回绝了搬到光王府这件事,算是在李少赓的意料之中。他不是今天才认识秦萧萧,深知她不是欣然答允的性格。不过这不表示他要放弃让她搬来光王府的打算。 新帝即位,李诗裕回朝,牛李两党形势逆转,更有仇九州气焰嚣张不可一世,长安城的水越来越深,越搅越浑。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有外来的鲶鱼卷入其中,将这趟水搅得深无可深,浑无可浑,彻底盖住他们的行动才好。 “不着急,李秦两家结亲,一个是本朝新贵,一个是世族千金,长安城得痛痛快快地热闹上好一阵子。”李少赓说道,“听闻枕粱门近日有一位弟子下山,也是往长安来的。如今她和关山度在许府住了一阵子,再多一位枕粱门弟子,恐怕许隐要担心许府变武堂了。” 梁闻喜下山来长安的消息,除了关山度,秦萧萧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可是李少赓的消息网竟如此灵通,这么快便得到了消息。可以说,他吃准了秦萧萧不愿也不能再在许府长久借宿下去,这才一力想要促成秦萧萧住到光王府来。 秦萧萧是秦萧萧,李少赓是李少赓。李少赓出于什么目的,一力想要促成秦萧萧搬到光王府来呢? 显然,这个想法不是在徐二狗监视光王府之后才形成的,而是李少赓一开始就想好的。如果说许彦留秦萧萧在府里是为了借机与秦悼打交道的话,那么李少赓又是想利用秦萧萧接近谁呢? 论人脉,李少赓打着妙手神医孙思远亲传弟子的招牌几乎毫不费力地叩开长安城大小贵族的府门;论实力,李少赓青出于蓝,秦萧萧小荷初露,比不得他的学识能力。李少赓如此费尽心力,想要将秦萧萧送到自己府上,所求为何? 李牧抬起头,重新审视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李少赓,用细小但掷地有声的话语向他抛出了自己的问题:“你,所为何来?” 这个问题将谈话的主题一下子从秦萧萧转到了李少赓身上,李少赓打着哈哈,状若随意地回答道:“我,江湖郎中一个,到了长安,自然是为争名夺利。” 这番话李牧自然是一个字不信的,但是他知道,李少赓此人处心积虑接近自己,不是为了对他下手,相反地,李少赓有想要知道的东西,一定要借他的手才能揭开谜底。 “争什么名,夺什么利?”李牧咄咄相逼,不肯退让。他对李少赓的疑心已经超出他可以容忍的限度。今天,李少赓不说出他的秘密,李牧不会让他有机会走出光王府。 李少赓先是浅笑了一下,几颗大白牙若隐若现,随后他低下头拨弄了一下指甲,迅速抬起头来,爽朗地露出牙床上标志性的两排牙齿,和李牧打着太极:“自然是争千秋之名,夺万世之利。”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野心。这话若是从李诗裕或是许彦嘴里说出来,李牧兴许会信上三分。但是李少赓说的,他一个字也不信。 这样绕圈子的话语,再来回说上一百句,恐怕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李牧与李少赓两人都很清楚,今天他们这场谈话,不是为了刀兵相见,而是为了更好地坦诚以待。 “我不信。”李牧淡淡地说。 李少赓又笑了,他重新拿回了谈话的主动权,发问道:“那依王爷所见,草民所为何来?” “争清白之名,夺公义之利。”李牧不假思索地说,他心里有两个疑团,一个关于李少赓,一个关于秦萧萧。他隐隐觉得,这两个疑团,都可以在李少赓身上得到答案。李牧坦诚地说出了他的猜测,“十三年前,你当时十岁吧?” 李少赓没有否认,他继续补充道:“对,那是永成十五年。如果我没记错,那年王爷十一岁,萧萧姑娘七岁。” 李牧沉默了,虽然他大概猜到了李少赓与秦萧萧都与旧事有关,但是再次想起前尘,他依然难以抑制内心的痛楚。 “那年发生了什么事,王爷您应该记得比我更清楚。”李少赓放低了声音,语带沉痛地说。 当然记得,刻骨铭心地记得。李牧在心里嘶吼道,他这一生,或许都忘不了永成十五年,过不去这道坎。准确地说,李牧的迟缓失语并非从头至尾都是装的,在永成十五年之后的几年里,他确实因为巨大的心疾无法出声说话。等到他慢慢恢复,能够说话后,又因为太长时间没有与人正常交流而导致不能跟上人们的说话语速。 然后,他发现作为一个痴傻王爷活着,好过作为一个正经王爷活着容易,活得长久,他便选择戴着痴傻的帽子更好地活着。 也许是过去的事情太过痛苦,在之后的时间里,静室里迎来了久久的沉默,李牧和李少赓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各自在内心里咀嚼着、消化着、反刍着往事带给他们的巨大伤痛,直至伤口重新结出血痂,掩盖住其鲜血淋漓的内在。 第80章 所为何来(其二) 当徐二狗吃饱喝足,腆着他圆了一圈的肚腩重新回到光王府的屋檐上时,整座长安城已经笼罩在落日的余晖中,散发出柔和的、浅金色的光芒,像是慈爱的母亲,将她的孩子们环抱在坚实的臂弯中,哄着他们快快入眠安睡。 东、西市的生意也已关停,铺子打了烊,人们各自回去歇息,准备着明日的买卖。李少赓早带着药童从光王府告辞,自回医馆去了,他这样的名气,排队等着他看病的人数不胜数,多在光王府耽搁一刻钟,便少了给一位病人问诊的时间。 虽然没有从李牧那儿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李少赓还是恪尽医德,认真为李牧进行了诊治,开的药方也是切实可以缓解李牧的头痛之疾的良方。 说来也怪,李牧的先祖之中,确有几位头风严重,乃至病情危重、英年早逝的。到了他的祖父顺宗、父亲宪宗,连着两代都没有再受头风之苦,可到了李牧这儿,头风病时不时地袭击他本就孱弱的身体,让他饱受折磨,苦不堪言。 徐二狗注视着林崖小心地端着药碗,屏退伺候在门外的侍女,一手轻轻地推开门,一手仔细地看着碗中的药汁,像一尾灵活的黑鱼,倏忽游进了屋内。徐二狗对林崖不感兴趣,屋外面容姣好、艳若桃李的侍女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不由自主地将头转向东边,恨不得追随着她们的身影一同离去。 坐在静室里的李牧还没有看见林崖,先闻见了一股熟悉的药味,不,是比平日更浓郁的苦味。李牧皱了皱眉头,侧过头,不想直面林崖端来的这碗苦汁。林崖知道李牧有多抗拒喝药,直接将药碗端到了李牧面前,温和而果决地说:“王爷,该喝药了。” “李少赓医术不错,要是能多下点功夫让药喝起来不那么难以下咽,就更好了。”李牧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拿起药碗,将里头浓黑如墨的苦药一饮而尽。药汁虽然全都咽了下去,可是口腔里残余的涩味还是让李牧难受得将整张脸皱成一团。 “良药苦口。”林崖照本宣科式地劝慰李牧说,“李大夫果真名不虚传,王爷您喝了他开的药,今年头痛发作的比前两年少了许多。” 是否只有苦口之药才是良药,是否李少赓果真有回春之术,李牧不予置评。但是头风发作的次数确实比之前少了,这让他如今有了更多的时间思考,有了更多的精力绸缪。 比如,名为李少赓的这个谜题。 林崖按捺不住好奇,想要知道李少赓这张谜面的谜底,他问道:“王爷,李大夫果真如您和许御史所料,是永和十五年的旧人吗?” 李牧微笑着,没有说话。林崖麻利地将药碗和托盘端出去放在外头的桌子上,又从几案上取来一碟子撒了满满的红糖粉的嘉应子,供李牧吃着解乏。 林崖不可置信地接着问:“王爷您怎么那么确定?那日您和许御史说的时候,我看他说得含糊,并不十分确信。” “你还记得在岭南回长安的行船上,你和我说,李少赓无意间和你提过,双凤眼的夫妇生不出丹凤眼的孩子一事吗?”李牧没有直接回答林崖的问题,而是将话头挑开,论起了三年前的闲篇。 “记得,当然记得。”这本是林崖在李少赓那儿顺耳一听,到了李牧那儿顺嘴一提的一件小事,可因为这件看似毫不起眼的事情,最终让他们发现秦萧萧并非陆婉与秦悼亲生的秘密。是以林崖此后每每见到秦萧萧,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双凤眼与丹凤眼的事儿来,再不能忘记。 喝了药后,李牧的头痛之症有所缓解,但并没有全好。他一面缓缓地和林崖说话,一面闭着眼睛,靠在软垫上休息,以求忘却颅顶不时冒出的针扎般的刺痛感。 “你觉得李少赓是个怎样的人?”李牧当起了考官,向林崖提问。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不过林崖向来是有问必答的人,对于李牧的话,更是言听计从。他略略思考了下,便自信地回答道:“李大夫很适合当大夫,乍一看大大咧咧,粗枝大叶的,其实内里仔细得很。” 人与人相处得久了,再擅长伪装的人也会在不经意间显露出自己的真实性格。借着李牧的问题,林崖回忆起李少赓和他们在抱燕山上初遇的场景。言犹在耳,那时的李少赓和他现在给人的印象可以说是大相径庭,毫无关联。 李牧很满意林崖对李少赓做出的判断,林崖为人刚正直接,有时候难免只见树叶,不见森林。但是在观察李少赓一事上,他还是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 他循循引导道:“李少赓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往往喜欢耍小聪明,把可以直接说出来的东西兜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子旁敲侧击地告诉别人,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摘出来,坐山观虎斗。” 林崖没有辜负李牧这些年对他的耳提面命,听罢李牧的话,他很快反应过来,如梦初醒般感叹道:“所以李大夫是故意让我们知道萧萧姑娘并非秦悼之女的?”林崖随即产生了新的疑问,“可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揭穿萧萧姑娘的身世?知道这件事,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们,都没有什么用。” 不知是不是李少赓开的药起了作用,谈到秦萧萧,李牧觉得自己原本昏沉沉的脑袋如今清明了不少,他坐起身来,耐心对林崖说:“起初我也觉得这或许只是一个巧合,可是再仔细想想,如果这不是巧合,如果这是李少赓有意为之呢?”李牧说话声音虽小,一字一句都掷地有声,“那么从萧萧姑娘入手,一定能找到突破点。” “萧萧姑娘虽然身世未知,但是她与母亲陆婉在岭南一隅安贫乐道生活了整整十年。这十年她们并未接触外人,也没有参与任何大事件,因此和终日与病人及家属打交道的李少赓相比,自带疑点的秦萧萧整个成长轨迹反而更加简单明确的。这侧面说明,这十年不是突破点。”李牧理性而冷静地分析道,“以我们对她的了解,她的身上存在的谜团只有一个,那就是永和十五年,她缘何忘记本名,阴差阳错做了陆婉与秦悼的女儿。 巧合的是,同样在永和十五年,李少赓拜入妙手神医孙思远门下,成为他的关门弟子。那一年孙思远刚届知天命之年,便对外言明不再收徒,李少赓在他一众弟子之中的分量,可想而知。” 种种不可思议的巧合惊得林崖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过了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支支吾吾地提出异议来:“王爷,会不会只是巧合?” 李牧轻微而笃定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也想相信这只是巧合。可你我都清楚,医术与武道,是极需要天资的两样东西。李少赓与秦萧萧一药一剑,皆非平庸之辈。在他们的身后,一定有深厚的家学渊源起到了支撑作用。” 许是为了增加他言语的可信度,李牧接着说道:“你还记得你曾和我说过,萧萧姑娘骑术非凡,那样好的骑术,你只有在定西军军中见过吗?” 定西军,有些遥远而陌生的名字。生在穆宗朝之后的人们,大概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永和十五年之后,定西军就已不复存在。 乍然听李牧提到定西军这三个字,林崖的心一阵绞痛,他曾在定西军中度过了无忧而快乐的少年辰光,时移世易,都无法磨灭他对定西军的感情。当李牧提到秦萧萧和定西军时,林崖几乎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李牧对于秦萧萧和定西军之间存在某种联系的推测。他将自己在见到秦萧萧时感到的亲切之情归结为在她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属于定西军的特有气息。 这种莫名而熟悉的气息,让林崖感到无比亲切与激动,他问道:“即使萧萧姑娘在永和十五年确实经历了什么,可这又与李大夫有什么关系?” 如果说,关于李少赓的秘密,秦萧萧给了李牧揣测,那么另一个人,则给了他确信。 李牧说着说着,觉得自己的头风大大地得到缓解,他从位置上站起来,拍了拍林崖的肩,走到静室外的书架上,取出本朝大家颜真卿临的一副字帖,拿到林崖面前。 林崖不明所以,低着头翻看这本字帖。他虽然是个武将,但是常年跟在李牧和许彦身边,耳濡目染,没看几行,便知这字帖是临的王右军的《兰亭集序》。 “还记得张世祺吗?”李牧突然问起这个时运不济的小贼来。 看着手中的《兰亭集序》,林崖一下子记起这个倒霉蛋来,他后来被李少赓带着离开了萍水县,隐姓埋名跟着孙思远行医采药,倒也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当然记得,张世祺他怎么了?”林崖不解地问,适才一直说着秦萧萧和李少赓的事儿,怎么一下子扯到张世祺身上去了? 很快,林崖就知道李牧并非是头风发作得紧,说起了胡话,而是真真切切地疑有实据。 “当时张世祺之所以摊上一脑门官司,纯粹是因为他去了趟昭陵,被人诬陷盗走了墨宝《兰亭集序》。可是他这些年没有记牢教训,居然在别人的教唆下,又去了一次皇陵。”李牧平静地说下去。 “他上次吃的亏还不够大吗,还敢再去一次昭陵?”无知者无畏,林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张世祺什么好,擅闯皇陵,寻常人一辈子都不敢闯一次的大祸,他居然还敢一而再地重蹈覆辙。 “他吃了亏,自然也学得聪明了些。他没有再去昭陵,而是去了景陵。” 今天的谈话内容大大超乎林崖的想象,他机械地重复道:“景陵?景陵?宪宗皇帝的景陵?”林崖望向李牧,怀着半是期待半是抵触的心情听他说下去。 景陵里葬着的不是旁人,是李牧的父亲——宪宗李淳。永和十五年一夕变天,宪宗驾崩、定西军解体、王守澄拥立穆宗上位……那日服侍在大明宫中的所有内侍近臣全部被杀,真相,随着他们的去世被粗暴地掩埋在新帝即位的升平歌舞之下。 时隔多年,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物件可以窥见真相,其中最具可信力的,就是埋在景陵之中的宪宗遗骨。 林崖看着李牧的眼神一寸寸地冰冷下去,滋生出幽蓝的仇恨火光。李牧的瞳仁本就黑中带蓝,平时不仔细看瞧不分明,此时却能看得清清楚楚,他接着说下去:“张世祺看到,父皇的脖颈处有明显的断裂痕迹。这说明,他不是因为服用了过量的药剂暴毙的,而是被人用绳子活活勒死,随后伪装成药石不灵的样子。” 说了一句话的功夫,林崖像是在深渊里浸了几个时辰,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顾不上李牧还在一旁站着,腿肚子一软,自己先坐下了。 穆宗皇帝登基之后,他的生母郭贵妃自然而然地被尊为太后,王守澄也因拥立新君有功稳坐宦官第一交椅。然而,利益的既得者们并没有止步于此,他们毫不犹豫地赐死了宪宗皇帝最为信任的宦官承璀和庶长子黎王李浑,进一步巩固了他们的地位。 雷霆手腕,铁血风格,引得人心惶惶,议论纷纷,当时坊间就曾流传过隐秘传闻,说宪宗皇帝死得蹊跷。如今想来,传闻竟是真的。 沉浸在震惊中的林崖此时有些镇定下来,他咂摸了下自己因为惊讶而变得干涩的嘴唇,问道:“这些,与李大夫有什么关系?” “那晚在中和殿当值的太医,姓李名泌。父皇驾崩是夜,王守澄命神策军闯入他的宅子,不问老少,一律斩杀。”李牧抬眼望向窗外漆黑不见五指的天际,悲悯地揭开李少赓的惨痛身世,“李少赓是李泌的孙子,他就在那夜成了孤儿。” 风声呼啸着从窗外疾驰而过,奔向前途未知的远方,谁都知道,它意味着凛冽的深秋即将到来。夜深了,长久地蹲守在檐上的徐二狗终于耐不住寒冷,站起身来活动自己僵直的四肢。在他的正上方,一轮圆月隐匿在深厚的云层之中,始终无法让抬头仰望它的世人窥得全貌。 大抵,世间的命理便是如此,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云开月明,真相不晚。 【第二卷完】 第81章 訚訚初嫁(其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不知道替李、秦两家择定婚期的人是不是一边选着日子,一边想起了有位伊人在水一方,将李诗裕与萧訚訚的成婚之日定在了长和七年的白露。 婚期既定,备婚之事顺理成章而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秦家远在江南,许隐作为萧訚訚的舅父,当仁不让地承担起替外甥女筹措婚事的重责来,整个许府陷入空前的忙碌之中,所有人都全身心地投入到萧訚訚的这桩婚事中来。 在许府上下忙得天昏地暗的这段日子里,长安城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儿。先是枕粱门掌门梁乐首徒梁闻喜,轻装简行来到了长安,在秦萧萧的牵线之下,暂时借住在林崖家中。再是宫中放出的一批宫女,如今已依序下放到各位宗亲的府上,黎小容进了光王府,如今就在王府的花厅做事。 险些忘了,还有一事。销声匿迹了三年的江南大盗张世祺,现下正安分守己地待在小神医李少赓坐诊的医馆里,帮着灵枢、素问两位药童,一起分拣药材,研磨药粉,俨然一副医者模样。 秦萧萧与关山度月前就已向许隐夫妇提出辞行,奈何许彦兄妹苦苦挽留,好说歹说,非要让他们在许家喝了萧訚訚的喜酒才能走。盛情难却,加上林崖那儿如今已有梁闻喜住着,秦萧萧和关山度再住过去,屋子便显得局促了。 于是几人商定,秦萧萧与关山度师姐弟俩在许府待到萧訚訚成婚,帮着许家人筹备好萧訚訚的婚事再离开。林崖和梁闻喜趁着这段日子打听打听周围是否有更便宜的小屋出租,好让四人能在长安有个安稳的落脚之地。 终于到了白露这日,许府上下早早地焕然一新,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红色的喜绸悬挂得到处都是,人们来去之间都得小心地侧着身子,以免踏在了波浪一般丝滑的绸子上,冲撞了新人的喜气。 作为今日的主角,萧訚訚从昨儿夜里起便没有合过眼,她静静地待在梧桐小馆中,像个绵软的面人由得喜娘、侍女、嬷嬷们轮番上场装扮自己。梧桐儿和杨柳儿打扮一新,寸步不离地守在萧訚訚身旁。她们二人虽然穿着一样的衣服,戴着一样的首饰,可是脸上的神情迥异。 杨柳儿神情欢愉,雀跃无比,满是对即将踏入宰相府的期待;梧桐儿神色落寞,隐有浅忧,不时将目光扫向端坐在铜镜前的萧訚訚。喜娘和嬷嬷们围在新娘子身边,对着经由她们的手装扮出来的萧訚訚赞不绝口,纷纷夸赞起她的美貌,真真和李相公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因着刚出国丧,李诗裕和萧訚訚的婚事并未大张旗鼓地操办,许多繁文缛节能免则免。不过这桩从简的婚事在秦萧萧看来,依然耗费过多,铺张甚大,一点儿都没有节俭到哪儿去。 这也难怪,这桩婚事再想从简,今日李府席上的宾客,不仅有与李家相熟相知的亲朋好友,还有各位皇子公主、朝廷重臣到场,尤为要紧的是,今儿晚上,圣上也将亲至李府,喝上一杯这对新人的喜酒。 “小姐,吉时到了。”梧桐儿走到萧訚訚身边,附在她耳边悄声地说。萧訚訚漠然地由着侍女们将自己架起来,一步又一步地抬着自己走出去,走出梧桐小馆,走出后宅,走出许府。 喧天的锣鼓声从前街一直响到了后头,一向喜欢热闹的许沅君都有些受不了了,跑到秦萧萧身边,说道:“萧萧师父,这儿实在太吵了,哥哥已经护送着訚訚姐去李府了,咱们也快些过去。再在家里待下去,我都快成聋子了。” 秦萧萧望着消失在许府门前的红色送亲队伍,并不觉得与许宅只有一街之隔的李府会比这儿清净多少。相反地,作为今儿的主场地,李府那儿只怕要比许家这儿还要热闹百倍。 事实证明秦萧萧所料分毫不差。她陪着许沅君乘车才到李府所在的街口,就被前头一字排开等着入府赴宴的车马阵仗震慑住了。许沅君自小跟着父母参加过不少婚宴,从未见过谁家的婚事会有这么多人带着这么多贺礼登门的。 前些日子仇九州的寿宴比到今日李诗裕的婚宴上来,也要相形见绌,自愧弗如了。登门道贺的宾客虽多,好在李府的下人们训练有素,有条不紊地收了礼单,登记下来客的姓名,便由专在前头伺候的仆从带着去宴席上入座,并不慌乱无序。 秦萧萧和许沅君待在车上,等了一会儿,便从李府正门进入,到了宴客的地方。因为一会儿圣上将至,为免冲撞圣驾,客人们大都提前到了。才到地方,许沅君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先到的贵乡公主,两人亲亲热热地坐在一块儿说体己话去了。 今日李诗裕与萧訚訚成婚,许府同样请了与萧、许两家交好的亲友们吃席,是以许隐和阳朔公主留在许府,没有随许彦兄妹过来。脱离了父母的管束,许沅君在李府越发如鱼得水,丝毫不觉得周围的宴乐声啁哳了。 秦萧萧见许沅君有了同伴,身边又有侍女们陪着,自己再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反而约束了她的行动,便和许沅君说了一声,自己走到廊下盼着宴席结束,好将许沅君安然无虞地送回许府,了了在许府的差事。 廊下虽然远离了席上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但是各府各院的女使婆子都坐在廊下休息,三三两两地围在一块儿,预备着主子们不时的召唤,丝毫不敢大意。人多口杂,闲话自然也冒了出来。秦萧萧耳力极好,又站在下风口上,将人们地闲言碎语一字不落地全部听了进去。 “老姐姐,才刚你见着那位新妇没?”一位妇人捶着腿,满不在乎地斜靠在柱子上,惊叹道,“那样貌,真是一等一的标致。以前听人说这位小姐貌若天仙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才知道这世上真有这样的美人儿。” 萧訚訚的美丽,不在于她让初见的人惊艳,而是即便是日日见着她的人,久见之后,看到她依然会有恍若神仙妃子的观感。对于妇人发出这样的感叹之语,秦萧萧丝毫没有异议。萧訚訚的美是毋庸置疑的,今日她挽上发髻,梳作妇人模样,与昔日的少女装扮相比,更具成熟风韵,迷人风姿。这样的她,配得上任何的赞誉。 “美是美,可惜是个十足的冷美人。”一个年级尚小的侍女插嘴道,“孔嬷嬷,你刚才没见到她的样子,一张脸绷得紧紧地,半点笑意都无,一点儿都不像要成婚的人的样子。” “就是,换了是我,嫁给当朝这么年轻的宰相大人做夫人,怕是晚上做梦都要笑醒。”另外一个小圆脸,杏仁眼的侍女凑上前,掩盖不住自己对李诗裕的倾慕之情,无限期许地说。 前头那个侍女咦了一声,笑骂道:“你这小蹄子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没想到心里竟然想着要去做宰相夫人的大梦。我劝你早点死心,老老实实干活要紧。” 几个年纪小的侍女说着笑着,顷刻间扭糖似的扯在一块儿,廊上蓝的绿色黄的白的衣角翩跹,分不清谁是谁了。她们议论了一会儿李诗裕,话题又转回萧訚訚身上,相较于李诗裕这位从小在长安城家喻户晓的相府公子,来自长江以南的萧訚訚更让她们好奇。 “听说,这位新夫人先前许过人家,可惜没过门男方一家都没了。江南各府都嫌弃她克夫,这才让这么一位美人云英迟嫁。”一位小侍女压低了声音,窃窃说道。 其余几人头一回听到这回事儿,惊讶得眼睛瞪得老大,两手不自觉地捂着嘴,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被称作孔嬷嬷的老妪轻咳一声,制止了姑娘们的妄语。背地里说两句牢骚倒也罢了,怎么越说越不像话,议论起主人家的私事来。要是被管事的听到,准叫人拖出去痛打一顿。 几个年轻姑娘被孔嬷嬷的气势喝住,安分了一阵子。待到孔嬷嬷被人叫走,她们故态复萌,依然聚在了一起,围到另一位唤作朱娘子的身边,缠着她想知道萧訚訚先头那位夫婿的事情。 秦萧萧与萧訚訚同在许府住了一阵子,从未听许府的下人们议论起这位表小姐的过去。可见许府管束得当,内有阳朔公主坐镇,外有许彦操持,不让这起子闲言碎语传到萧訚訚的耳中。 秦萧萧不想再听下去,抬腿想往廊上走,奈何前头廊里不知何时坐满了婆子仆妇,没有她能下脚的地方。进退两难之时,朱娘子已经打开了话匣子,和几位姑娘们谈起了旧事:“这件事,说来话长了。 这位萧小姐,年岁还小时便由家里做主,许给了同是江南出身的赵家幼子。萧、赵两人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自幼玩在一处,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只等两人长到一定年纪,就要给二人完婚的。 世事如棋局局新,下到何处谁人知。赵家世代习武,那一年赵老爷领军西征,大胜而归,被封为定西大元帅,领五万定西军。一家老小也跟着他一同北上,赵郎萧娘,便分隔两地,再未见面。” 年纪稍长的几位侍女听到定西军三个字之后,了然地哦了一声,不再多问,显然是知道了赵家的结局。只有几个年纪小的没有经历过永和十五年的变故,依旧追问道:“然后呢?” “永和十五年年初,定西军主帅赵起被指与黎王勾结,图谋不轨,全家伏诛。” 第82章 訚訚初嫁(其二) 熟悉的感觉倏地升腾起来,像一股温热的暖流回荡在秦萧萧的胸腔之中。她一时分不清,是说话人的声调熟悉,还是今日反复提及的定西军三字熟悉,亦或是这个故事的悲伤结尾熟悉。这样的故事,她在烂柯山上听师兄们说起过好多回。 一回头,秦萧萧了然这份熟悉感从何而来。原来,直截了当讲开这个故事结局的是不知何时从花园里横穿过来走到廊后的李少赓。 见有生人过来,几位碎嘴的姑娘连忙住了嘴,不再多话。秦萧萧原本就想离开,无奈前后满满当当塞满了人,这才留在原处。此时见李少赓另辟蹊径,从园子里穿了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一抬腿,跨出廊下,迈步走到了园子里。 人们这才发现就在她们闲话的当口,这名眼生的女子一直默默地站在不远处,不动声色地将她们的话语全都听了去。几个侍婢不禁有些后怕,望向秦萧萧的眼神里带了防备和警惕。 李少赓觉察出这些眼神中蕴藏的不善,迅速转过头去,冲着她们咧开嘴扯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大笑,生生把她们探询的目光逼退了回去。李少赓有仇必报的性格让秦萧萧哑然失笑,她问道:“想不到堂堂小神医,居然还有闲情在这儿和几个小姑娘斗气。” 李少赓耸了耸肩,摊开手向秦萧萧表示自己的无奈,直率地说:“没办法,谁让她们一直盯着我,让我浑身不得劲。” “这不是她们的错。”秦萧萧看看自己,又看看对面的李少赓,指向宴席上落座的众宾,说道,“我和你,和他们像是一伙儿的吗?” 没等李少赓回答,秦萧萧自己给出了答案:“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这四个字好像一根细小的银针,不经意间插进李少赓遍地疮痍的内心,他本能地抗拒着正视自己和许彦等人之间存在的鸿沟。可是秦萧萧一句话,再次将这道鸿沟鲜血淋漓地摆在他的面前。 顺着李少赓沉痛的目光望过去,远处的宴席上,八成宾客都已落座,相熟的几个聚在一块儿聊天。许沅君和贵乡公主好得像一个人似的,走哪儿都要两人拉着手一块去。这不,今儿阳朔公主缺席,其余几位公主或抱病,或有事,贵乡公主便和许沅君等几位臣工家的女儿坐在了一块儿。 年轻未经事的姑娘们坐在一桌,少不得要聊聊长安城现下最时兴的花纹式样、簪子钗环。这些老生常谈的话题,聊来聊去便无话可说。贵乡公主是贵客,几位小姐搜肠刮肚,想要找些新鲜话题说给公主娘娘听。 一位小姐凑趣道:“公主娘娘,您今日带的两个宫女看着眼生,先前服侍着您的两人呢?这些日子都没见到她们。”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到王阆兮和萧寄篱二人,贵乡公主的脸色阴沉下来,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不好回答,良久没有说话。还是许沅君不忍拂了金家小姐的面子,打圆场道:“陛下垂怜,赐阆兮出宫到母亲的公主府上当差。寄篱这些日子受了风寒,留在宫中休息。” 金家小姐不常往宫中走动,对个中内情一无所知,附和着说:“如此甚好。公主府比宫里规矩少,虽然还是宫人,总更自由些。萧掌言既然病着,留在宫中养病有助于她身体恢复。” 其余几位小姐或有知情的,或是同金家小姐一般懵懂不知的,纷纷点头赞同。在这一派祥和的融洽气氛之中,穿着一身干练男装的秦蓁加入了她们的谈话,她话里有话,说道:“有些人怕不是伤心得哭肿了眼睛,才不敢出来见人。” 一向惟秦蓁马首是瞻的几位小姐见到她来,忙不迭地应和道:“是呀,麻雀就算飞上了枝头,也成不了凤凰。”“是该给她们些颜色瞧瞧,否则有些人还心存妄念,不知道天高地厚,门当户对的道理。” 秦萧萧站在远处,不知道许沅君和贵乡公主那儿发生了什么,只见贵乡公主涨红了脸,像是在和秦蓁争辩着什么。许沅君也不甘人后,帮着贵乡公主与众人理论:“阆兮与寄篱都是品性端正之人,你们不知道内情,就别跟着那起没见识的人起哄了。” 众位小姐对于王阆兮的名字十分耳生,但是对李诗裕和萧寄篱之间若有若无的羁绊有所耳闻。李诗裕与萧訚訚议亲之前,长安城谁家的小姐没有思慕过他,倾心于他,然而他对各府的小姐们视若无睹,独独对萧寄篱另眼相看。 这样复杂的纠葛,这样鲜明的对比,怎能不让长安贵女们对萧寄篱心怀怨愤。即使李诗裕与萧訚訚的婚事尘埃落定,她们对于萧寄篱的心结依旧存在。空拳难敌众手,独木难以成舟,贵乡公主和许沅君势单力薄,无法为王阆兮和萧寄篱两位命途坎坷之人辩白。 好在门外一声清响,当今圣上李桢的前头车马已经先行到了李府,李诗裕与李府的各位尊长早在门口相迎。圣上车驾虽至,但当李桢真正踏足李府之时,已经又过了两刻钟有余。 所有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迎接圣驾的到来,秦萧萧跟着李少赓笨拙地下跪行礼,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随着前头的侍女们一样行女子的礼,而非像李少赓那样行男子之礼。好在她站得远远的,礼数不周全也没人看见,更不会有人前来责罚。 作为帝王,李桢算得上温和随性,他没有让众人跪拜太久,很快就让大家起来。秦萧萧虽然离得远,但是她耳力好,早早听见李桢说了“平身”二字,率先站起身来,突兀地立在周遭齐刷刷跪倒的人群里。 李少赓透过余光看到了特立独行的秦萧萧,不禁咧开嘴无声地笑了。果然是萧萧老大,做什么事都有她独特的魅力。 就在李少赓回望秦萧萧的时候,已经站直身子的秦萧萧怀揣着好奇心看向当今圣上。李桢,宪宗之孙、穆宗之子、文宗之弟,换句话说,他也是李牧的侄儿。李牧与李桢辈分上虽是叔侄,可是两人年纪不过相差四岁。 二十岁的年轻帝王剑眉星目、目光炯炯,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浑然的王者气韵。秦萧萧不禁在想,如果他是一名剑客,该是怎样的一把剑才能配得上这样的风流人物。 李桢初登大宝,行动间还保留着当初在十六宅做王爷时的习惯。他先与李家的几位长辈一一寒暄,又向对自己亦师亦友的李诗裕道了喜。许是因为并非第一次成婚,李诗裕的表情实在平淡,似乎今日大喜的不是自己,而是他手下的幕僚。 恭贺完了李诗裕的新婚之喜,李桢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小姑姑贵乡公主,他关切地问:“小姑母,今日在李府可还尽兴?怎么没见到三姑母?” 贵乡公主与这位大侄儿一向关系融洽,见李桢发问,一五一十地回说李府招待周到,吃得喝得都很满意。至于阳朔公主姐姐,她今日留在许府帮着招待宾客,是以无法过来李府。 帝王的目光,注定无法只在一处流连。刚与贵乡公主寒暄完,李桢的脸上扫过淡淡的一丝遗憾。这份短暂的遗憾只在他脸上逗留了片刻,很快他又走到旁桌与十六宅中的诸位叔伯兄弟闲话。 秦萧萧饶有兴致地跟随者李桢的动线,想要看看这位陛下今儿一天要和多少人说话,过问多少政事。只见他拿着酒杯,走到了十三皇叔——光王李牧的身旁。 做皇帝的一大好处在于不用开口,手下的人自己变着法儿地想要揣度你的心思。李桢还没有开口,巴巴地守在仇九州身后的韩述儿已经往李牧的酒杯里斟了满满一杯。韩述儿这起子极喜钻营的小人,今儿在李府上蹿下跳一天还不够,他看准李牧痴傻,不为李桢看重,竟想让李牧出丑来讨李桢的欢心。 站在外围的许彦看得清楚,韩述儿趁着李桢与大家伙儿闲谈的空当,将李牧桌上的果酒换成了后劲极大的烈酒。他虽将韩述儿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然而列位亲贵大臣已经围着皇上走到李牧面前,众目睽睽之下,他如何能给李牧使眼色,让他小心酒有蹊跷。 “十三皇叔,我敬您一杯。”李桢话少礼不少,一语才毕,便满饮杯中之酒。秦萧萧看着许彦脸上显出百般挣扎终无可奈何的落寞神情,眼睁睁看着李牧将自己杯中的满满烈酒尽数喝下,随后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迅速变得潮红,泛出异样的红晕。 这酒比许彦想象得还要强劲,李牧喝完酒,人立马变得摇摆不定,像是秋风里随处摆动的芦苇,飘摇无依。几个素爱嘲笑他呆傻的王爷已经笑开了,一边笑一边推着搡着李牧,害他摔了一个屁股蹲,许久没能坐起来。 今日这样的场面,许彦只能叨陪末座,跟着李桢一行人的脚步走,断不能掉队回来搀扶李牧。偏生林崖被叫去京郊办事,没有随李牧一起到李府赴宴。如今李牧能依靠的,没有旁人。 “王爷,您喝多了,我扶您去厢房休息。”恍惚中,李牧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那双手冰凉而有力,一抓住他的手肘,就将他整个人扶了起来,好让他半靠在自己肩上,不至于太无力。 李牧强撑着迷离的精神,使劲想要睁开眼睛,奈何此刻酒劲已有八分上头,心力难敌醉意,他只好亦步亦趋地顺着那人的步调,一步步地挪将出去。他虽然醉着,心下还是有几分清醒的,知道别人搀着自己往外走并不容易,尽力配合着她的步伐,好让她轻松一些。 不知两人半拖半拽地走了多久,总算走出了人流密集的地方,走到外围宽敞些的区域。这儿是供各府的侍女小厮们等候主子的地方,见到李牧出现,今儿跟着李牧头一回出王府的黎小容忙迎上来帮忙。 恍惚之间,李牧觉得自己的身子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手里,他连忙拽住那人的衣角不放,口中喃喃念叨着:“萧萧老大。” 此话一出,李牧身侧一左一右搀扶着他的黎小容和秦萧萧俱是一惊,不知道他为何会叫出这个名字。要知道,一向只有美人地的同伴或是孩子才会这么称呼秦萧萧。 这正是:十年弹指过,一觉。何时真言吐,半梦半醒间。 第83章 訚訚初嫁(其三) 秦萧萧和黎小容将李牧安置在李府的厢房休息,见他睡得正沉,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两人便轻轻地将门掩上,走到不远处的回廊,这样即便李牧醒来,也能第一时间知道。 黎小容到光王府之后,碍着种种缘故,秦萧萧和郑康一直没有机会和她见上一面。今儿两人恰好在李府遇上,自然有许多体己话要说。 好一阵子没有见面,黎小容脸颊圆了,人也丰满了些,宫中和王府的生活看来还算如意,并没有让她吃苦。见到黎小容,知道她最近过得不差,秦萧萧为挚友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可以落地了。不想黎小容接下来告诉她的一番话,又让她刚刚放下的心提了起来。 黎小容告诉她,出宫前,枢密使马一贽单独把她叫了过去,秘密叮嘱她,要她在光王府多听多看多留意,光王与王府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第一时间禀报于他。 原来,出宫不代表着黎小容远离了是非的漩涡,相反地,她被这个漩涡吸引着下陷,沉沦进更深更远的泥淖。 秦萧萧曾听许彦和林崖提过几嘴,如今宫中派系林立,其中一派奉仇九州为尊,他们拥立当今圣上即位有功,俱是从龙之臣;一派以马一贽为首,他们多是当年宦官首领王守澄留下来的旧人,与仇九州有隙,如今紧紧抱团围绕在马一贽身边。 仇九州还没有对李牧起疑,倒是马一贽抢先防备上了。秦萧萧下意识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马一贽这些年外放为官,在宫中根基不稳,人脉不广,即使有王守澄旧属的鼎力支持,也难敌仇九州这些年在宫中的苦心经营,断没有他的消息比仇九州更为灵通的道理。 除非,有人对马一贽说了什么。秦萧萧心念一动,登时看向了萧訚訚的郎君——李诗裕。只见他一袭红色婚服,站在一群人中格外扎眼,一眼便能分出哪个是他,哪个是旁人。 这次的旁人似乎有些眼熟,秦萧萧记起来,她曾在烂柯山上见过他,那时他便是和李诗裕一道上山的。黎小容见秦萧萧望向李诗裕所在的方向,将那人的身份说与她听:“萧萧,站在李相公身侧那人,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马一贽,马枢密使。” 原来是他。秦萧萧彻底明白过来马一贽为何突然会派黎小容到光王府监视李牧了,幕后的授意之人多半就是李诗裕。他和马一贽早有私交,如今两人同在京中,自然更要无间合作了。 想明白了个中关窍,秦萧萧不愿让人注意到自己在打量着李诗裕和马一贽,旋即转过身子,不再去看他们二人。就在她转头的当口,她依稀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方不圆,人群里随便一捞就能抓出一大把的形体。可是秦萧萧知道,这是能使出天门十八式之人的背影。 她和他,当日在长安城郊外交过手,所以她记得清楚,记得分明。 秦萧萧终究还是慢了半拍,当她记起来这个身影曾在哪里见过之后,她赶紧回头去看,李诗裕和马一贽身旁,哪儿还有那人的踪影。那人消失得太快,以至于连秦萧萧,都有些恍惚自己是否真的有见到过那么一个身影。 “萧萧,你在找什么呢?”黎小容不明就里,看秦萧萧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什么,想要帮着她一块找找。 左看右看,还是没有见到那个人的踪迹。想来以那人的武功,早已成功从自己的视野之中消失。秦萧萧转头望向好友,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粉饰太平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宴席上的客人们已经走了不少,光王殿下什么时候才能醒转过来,总不能让你拖着烂醉的他回王府吧?” 秦萧萧的担忧不无道理。酒过三巡,不胜酒力的客人们大多已经离席;女眷们食量本就不多,此时也都成群地到厢房、花园休息谈天;只有许彦在内的一帮公子哥儿还在席间拼酒,没有要打道回府的意思。 别人倒也罢了,许彦素来不是贪杯爱酒的性子,许是今日萧訚訚出嫁,他听旁人说多了自家表姐貌若神仙妃子,见之忘尘、惊才绝艳的赞语,一时与有荣焉,高兴地忘乎所以,多喝了几杯。许沅君抛下贵乡公主,到他身旁劝了几次不要再喝,都没能让他放下手中的酒杯。 年轻的君王李桢早已摆驾回宫,今日虽是他最爱重的臣子的大喜之日,李桢喝了几杯酒,便登车回宫批阅奏折去了。消极的情绪一阵风似的传开了,李桢和李诗裕君臣二人的情绪一个比一个低落,提不起什么兴致。 黎小容环视四周,悄悄对秦萧萧说:“萧萧,秦尚书、严尚书等几位尚书已经走了,几位王爷们也都散了,我该跟着光王殿下回去了。” 匆匆一聚,终有别时。秦萧萧目送光王府一行驱车离开,刚要去找许沅君,许家小娘噘着嘴气鼓鼓地自己过来找她了。一见到秦萧萧,她便撂狠话道:“萧萧师傅,不等哥哥了,我们先回去吧。” 从席上远远传来许彦等人嘈杂的不连贯的歌声,他们喝多了,放开嗓子在席间自娱自乐起来。许沅君甚少见兄长这般放浪形骸,风度全无,只想快些离开李府,别再听到许彦口中唱出的荒腔走板的曲调。 许沅君既然要走,秦萧萧自然要陪着她将她安全地送回许府。只是秦萧萧想起之前待在一处的李少赓,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人了,自己要走了,还是去和他招呼一声比较好。 可是秦萧萧左张右望,东寻西找,哪哪都没见到李少赓的踪迹。大概他已经离开了好一会儿了,周边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何时离开的。秦萧萧心想,这位小神医,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时而从天而降,时而消失无踪,让人捉摸不透。 遍寻不着李少赓,秦萧萧便随许沅君上了许府的马车,两人一块儿往许家去。今日过后,萧訚訚正式成了李家的人,许府上上下下人仰马翻地忙活了这些日子,总算能空闲下来了。再过几日,秦萧萧与关山度便打算正式向许府辞行,谢谢他们这些日子的盛情款待。 秦萧萧主意已定,闲闲地靠在车上休息。按着她的脾性,拘在马车里受罪哪儿及得上一个人骑马自在。只是许沅君不会骑马,又不喜欢其他人在车里配着,秦萧萧只得迁就她的习惯,和她一起塞进狭小的车厢里挨罪。 往日许沅君得空可以出门,坐在车里总是乐不可支地和秦萧萧东拉西扯,一张嘴讲个不停,没人说得过她。今日却是反常,自李府出来之后,许沅君闷声不响地坐在车里,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秦萧萧有些纳罕,只见许沅君不知愁苦的脸上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阴翳,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秦萧萧仔细回想,李府喜宴上许沅君起初是和贵乡公主待在一块儿的,没人得罪过她,她和贵乡公主两个那时一直有说有笑的,并无半分不快模样。然后,她们便被李家的几位小姐邀约着赏花看鱼,众人都客客气气的,没有谁惹着她。 “小姐,少爷的车马从后头追来了,想来是来和小姐一起回府的。”跟在马车一旁的侍女燕草看到许彦的车马出现在后头,连忙向许沅君汇报道。 许沅君听闻这话,将头扭向一边,赌气地说:“谁要和他一块回去。阿嗣,快些赶车,别让那人追上我们。” 阿嗣最是个实诚人,听许沅君这样说,登时将马车驾得飞快,车轱辘骨碌骨碌地碾过空无一人的长安大街,风声一阵高过一阵地在窗外响起。车外的侍女们忙不迭地追在飞驰的车后头,灌进了一肚子的寒风。 秦萧萧听见后头侍女们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气声,刚想出声让车夫慢些,许沅君已经软下心来,吩咐道:“阿嗣,慢点儿。燕草她们都赶不上了。” 坐在车外的阿嗣没有吭声,马车却立时在将要拐弯的当口停下了。许沅君不防阿嗣这么快就将车停住,来不及坐稳,一个猛子向前头撞过去,幸而秦萧萧眼疾手快,一下子伸手将她歪斜的身子拦住,没让她栽倒。 许沅君还没有坐稳,心有余悸地质问阿嗣道:“阿嗣,我是让你赶车赶得慢些,没让你把车给我停下来,刚才差点儿没把我摔了。” 阿嗣擤了擤鼻子,委屈巴巴地解释道:“小姐,这和我没关系,这儿有马车挡在前头,我们的马车过不去了。” 这个时辰,除了许家的马车回府需要经过这条路之外,还有谁家的马车会停在这儿挡路?秦萧萧不动声色地将许沅君护在自己身后,右手按住车顶,左手握住腰间别着的短刀,附耳听着前头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跑过来。 那人走到阿嗣面前,一面递上一张拜帖,请他转交车内之人;一面客气地对着一帘之隔的姑娘们说道:“萧萧姑娘,我家老爷有请。” 第84章 物归原主 许府的马车,许府的车夫,里面坐着许府正经八百的小姐许沅君,这个第一次见的侍从张口提的却是秦萧萧的名字。秦萧萧心下纳罕,嘱咐许沅君乖乖待在车里别动,自己掀开帘子,不消车夫搀扶,轻盈一跃从车上跳下,稳稳立在了平地上,沉声问:“我就是秦萧萧,有何事在这儿说了便是,何必遮遮掩掩。” 听了秦萧萧的话,那名仆从面露难色,眼神飘忽地往身后马车的方向望去,打算回去征求主人家的意见。在他犹疑之时,一位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背着双手,缓缓从马车后头走出来,自报家门道:“在下秦悼,有事想与姑娘一叙。更深露重,这儿不宜说话,如若姑娘不弃,可否过府一叙?” 当秦悼从马车后头走出来时,秦萧萧一眼便认出了他是谁。等到他用浑圆厚重的嗓音郑重其事地向秦萧萧介绍自己时,坐在车内的许沅君按捺不住好奇,一把掀开帘子,想知道秦世伯与萧萧师父之间有什么瓜葛,能让世伯从李府喜宴上早早离席,特地守在她们回许府的必经之路上一直等她。 “沅君,嬷嬷们平日教你的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和秦悼饱经世事的深沉声音不同,这会儿教育着许沅君的这个男声更为年轻,更为清亮,他一本正经地说下去,“放下帘子,回你的位置坐好。时辰很晚了,再不回去,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该忧心了。” 匆匆赶来的,是被许沅君故意落在后头的许彦。因着许沅君和秦萧萧的马车被秦府的马车挡在了拐角处,就在他们停下交涉的空当,许彦的车驾已经赶上了他们,他急着走上前来调停这场家务事。 信息的不对等在这几伙人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之中有对自己不是秦悼与陆婉之女一事心知肚明的秦萧萧;有自以为知道秦悼是秦萧萧生身父亲,想要尽力在外人前替他遮掩的许彦;还有对整桩事情一无所知的许沅君之流。 无论如何,秦悼与秦萧萧的这段公案,无论是为了秦悼的官声,还是为了秦萧萧能够继续在长安城立足,都不应该也不能够在街上摊开来说。许彦从许沅君那儿听说过几次秦莘与秦萧萧针锋相对的事迹,若秦悼真把秦萧萧请到了秦府,只怕他的这两位女公子今晚能把秦府点着了给全长安城看热闹。若是在这儿,大庭广众,秦、许二府的下人都在,明早儿流言蜚语便会传遍长安,成为街头巷尾饭后的谈资。 许彦原本在李府多喝了几口酒,浑身燥热,头昏脑涨。回府的路上担心着怄气先行离开的小妹,让他的酒意散了一半,再见到秦悼与秦萧萧这对别扭的父女,又兼深秋的寒风一吹,将他残存一半的酒意也吹得远去了。 许彦很清楚,越拖下去越不容易解决问题。这时候,需要有人挺身而出,居间调停。秦悼与秦萧萧置身其中,许沅君一问三不知,能够出面的,只有自己。他向秦悼行了礼,礼貌而不失真挚地邀约道:“秦世伯,听父亲说您极善颜体,是当世颜体大家,我与小妹自小研习颜体,然资质粗浅,难有进益。今日有缘相遇,不知能否请您到家中见教一二?” 在场众人心知肚明,许彦所说只是幌子,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地请秦悼与秦萧萧到许府说话。台阶已给,秦萧萧和秦悼知道两人今日必得有个结果,便不再推辞,各自坐回马车里,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穿过空无一人的街巷,往许府去了。 许府那儿早有下人提前回去,禀报了许隐和阳朔公主秦悼将随许彦一行一同回府的消息。及至许彦等人从侧门进府的时候,无关紧要的许府下人都已经被支去别处,只留下几个得力的嘴严的仆从守在一旁,迎接着客人。 回来的马车上,许沅君几次想要从秦萧萧嘴里打探她与秦悼的关系,但是秦萧萧双目紧闭,一言不发,摆明了不想回答许沅君的问题,她只得悻悻作罢。回到府中,许沅君毫无睡意,想要跟着兄长和秦萧萧一起到书房议事,阳朔公主早在一旁等着她了:“沅君,今儿出去胡闹了一日,该歇着了。燕草,还不赶紧伺候小姐回屋。” 燕草在后头清脆地应了一声,赶紧低着头走上前去,扶着许沅君回房中休息。今日发生了这许多事,她的小脑袋到现在还是乱的,要不是主母阳朔公主提点,她都忘记了自家小姐还在前头等着瞧热闹呢。 阳朔公主亲眼瞧着许沅君回了屋,又看了看站在许彦后头的秦萧萧。秦家的事儿,她多多少少听过一些风言风语,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自然是不愿掺和的。许彦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他和秦悼同朝为官,日后少不得要与这位尚书打交道。如今他心里有了主意,阳朔公主也不插手,自回房里休息。 阳朔公主和许沅君一走,呼啦啦带走了许府一帮女使丫头。许彦身为主人,便在前头引路,带着秦悼与秦萧萧等人往书房里去。 来的路上,秦萧萧原以为许彦是让她和秦悼到许府说话,免得她去秦府撞见秦悼如今的夫人和孩子;到了许府,她才发现许彦似乎另有打算。 当日李少赓嘱咐她的话语一下子浮上心头,“小心许彦,别让他拿你做秦悼的文章。”难不成,许彦有意借自己这个假女儿的名头拉拢秦悼这位真尚书?秦萧萧一面走着,一面对走在前头的许彦多了几分防备。 从侧门走到书房的这条路既近且静,不一会儿就到了。跟着秦悼一块儿来的秦府侍从双手捧着一只大大的木盒,将它小心地放在书房的桌子上,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现下书房中只剩了秦悼、秦萧萧与许彦三人。许彦见秦悼与秦萧萧父女俩有话要说,自己是个外人,不便再在屋内,便主动提出:“秦尚书,秦姑娘,这儿僻静少人,请放心在此畅谈。我会在外头等候二位,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和我说。” 许彦说完,就打算往外走。秦萧萧却拦下了他,说道:“许御史,先前在府中多有叨扰,一事不烦二主,今日我与秦尚书所说,还请你在场,一同做个见证。” 许彦虽然对秦悼大晚上来找秦萧萧一事十分好奇,毕竟明儿还有早朝要上,什么事非得在今晚说,不能另外选个得空的日子好好说道说道,但是他身为官宦子弟,知道什么可以打听,什么不能打听,所以他本打算在外头替这对别扭的父女守着,不让外人打扰他们的谈话。 秦萧萧这么一说,倒让他没有离开的道理了。秦悼没有作声,默许了秦萧萧让许彦留下了的要求。门户已闭,秦萧萧直截了当地地问道:“秦尚书,深夜找我,有何见教?” 秦悼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说:“秦姑娘,小女骄纵顽劣,前些日子横刀夺爱,我与她母亲已经申斥过她。今日特将当日夺走的那副双刀奉还,冒犯之处,还望姑娘多多包涵。” 听完秦悼所言,秦萧萧三下五除二地除了木盒上面累赘的装饰,径直将盒子打开来。果然,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当日在西市铺子里被秦莘强行买去的那副双刀,刀口锋利,一如全新,想来秦莘还没有机会耍这副双刀,就被秦悼收走了。 “一个愿买,一个愿卖,买卖东西和为人处世一样,总得两厢情愿才好。秦小姐出的价钱比我高,这双刀自然是她的,没什么包涵不包涵的。”秦萧萧不再看那副双刀,啪嗒将盒子合上,冷着脸转过身,望着秦悼,“物能归原主,人能归原位吗?” 许彦没有料到秦萧萧如此直接,和秦悼还没说上几句话就骤然向他发难,字字带刺,直指他的软肋。 秦萧萧在江湖了连滚带爬历练了几年,不仅功夫长进了,话语间的气势也比先前在萍水县时强大了不少。不过她今天面对的,可是在兵不血刃的朝堂上久经沉浮仍屹立不倒的秦悼,他稍一沉吟,便坦然给出了一个在许彦看来十分不错的条件:“你若耐得住深宅大院的枯燥无趣,想进秦府做个闺阁里养着的小姐,不是不行。” 许彦在一旁垂目听着这个意想不到的话题走向,不知道秦萧萧是否真心想要和秦莘称姐道妹。不过这是秦悼的家务事,他只能静听,不能插言。 “做个泥塑金身的大小姐有什么意思。”秦萧萧并不留恋于秦府小姐的名头,她一心只想为阿娘陆婉讨个公道,“秦尚书好大方,居然愿意接纳我这个非亲非故不知生父生母是何人的江湖草莽做女儿,都不愿对我阿娘有所弥补吗?” 长时间待在温暖如春的书房内,许彦消退下去的酒意一点点地重新上头,对于秦悼与秦萧萧之间的对话也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乍然听到秦萧萧这句话,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非亲非故?秦萧萧不是秦悼和陆婉的女儿吗?秦悼和陆婉的女儿去了哪里?秦萧萧的父母是谁?越想越绕,越想越头疼,许彦猛地灌了一大口凉茶进去,打起精神听他们接下来的对话。 秦悼张了张嘴,几次尝试想要出声说话,但是嗓子眼里像是被什么堵着了,徒劳地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字句。终于,他艰难地开口道:“你原本可以将这件事永远隐瞒下去的。” 秦萧萧利刃般锋利的目光尖锐地划过秦悼的脸庞,像是想看穿他方才所言是否出于真心。随后她淡漠地表示:“我是我阿娘的女儿,阿娘若在,定不愿我做劳什子的尚书小姐。” 许彦不敢吱声,艰难地消化着今夜意外得知的真相,秦萧萧居然不是秦悼的女儿,这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很快想到,既如此,他想借着秦萧萧这个由头与秦悼进一步来往的打算落了空。沅君与秦莘虽说关系尚可,但是姑娘家之间的感情时好时坏,没有个准头。 秦悼与秦萧萧两人看似你来我往地在交谈,实则中间隔着已然香消玉殒的陆婉。秦悼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你阿娘……”。才说了三个字,他便说不下去了。 秦萧萧今日不是来听秦悼迟来的无用的追悔的,秦悼的悼亡诗她从小到大听了那么多遍,一颗心早已麻木冷酷,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脸上神色有异的许彦,坦荡地说:“正好今日许御史在,请为我和秦尚书做个见证,我与他既无血缘之亲,又无旧时之谊,日后各走各路,互不相干。” 半醉半醒的许彦木然地点点头,心里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秦萧萧继续说道:“我与尚书的事儿厘清了,可尚书欠我阿娘的,打算怎么还?”她的双凤眼凛凛地逡巡着秦悼周身,对比得秦悼的一双丹凤眼越发细小,快要连成一条缝了。 许彦强打精神,他分明瞧见秦萧萧贴近秦悼耳边,小声与他说了几句,途中他还听到秦悼不确定地回了句“他们都已不在了”。随后秦萧萧又与他嘀咕一番,秦悼点点头,同意了。 秦萧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重新走到距离秦悼好几步远的地方站着,摆出一副送客的姿势。一个让走,一个还要留,秦悼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还有话要说:“你阿娘,我问心有愧。” 这两人像是在他跟前打着哑谜,可自己喝多了酒,脑袋晕晕乎乎的,就在眼前说的话,怎么就记不住呢。一向自诩克制的许彦头一回懊悔不该在李诗裕府上灌那么多酒,他觉着自己被秦萧萧诓骗了,可究竟被她诳去了什么,骗走了什么,他说不上来。 秦悼准备回府了,秦萧萧走在他后边,指了指他命人拿来的那副双刀,推拒道:“这个,还是带回去吧,免得秦大小姐知道它到了我手里,又惹出什么是非来。” “好。”秦悼郑重其事地允诺了。 “倘若再有下次,我的剑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秦萧萧的话音冷冷的,与这样寒凉的秋夜十分相配,屋门呼啦打开,溜进屋里的不止有刺骨的冷风,还有冷冽的月色,打在几易其主的双刀上,显出别样的凄清来。 月光打在秦悼远去的背影上,秦萧萧不由想到,此时此刻,这样清冷的月色,也正照在阿娘的坟茔上吧。 这正是:物有重归日,人无再还时。 第85章 君去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临近年末,工作繁重,近期《萧萧落木》可能只能做到一周一更,本周内容会在周日更新,非常抱歉!周四更新《壹中事》第二章,这是我几年前写的故事开头,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次日晌午,许彦揉着酸痛的脖子、睁着困倦的眼睛,趔趄地从房中出来。小厮古依然坐立不安地等在外头,见自家少爷起来,连忙走上前去,说道:“少爷,您可算起了。老爷已经上完早朝回来了,公主娘娘替您告过假了,只是二位脸上都不是很好看,您一会儿请安的时候千万小心些。” 许彦扶了扶额头,对于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只有模糊的印象,记不真切。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他,秦萧萧不是秦悼的女儿。可是这个消息太过离谱失实,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他一定要找到秦萧萧,当面再问她一遍才行。 许隐和阳朔公主安坐堂上,相敬如宾地说着不足挂齿的微末小事,许沅君陪在他们身边,兴致缺缺地看着许彦几日前拿给她的新棋谱。见到许彦进来,阳朔公主脸上闪过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很快,她又恢复如常,笑着和许隐谈起天来。 父母对自己睡过早朝的不满,许彦作为当事人比谁都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了这一点。自他入仕以来,除了出京公干,他从未在早朝上迟到过一次,更别说缺席了。可是今天,他居然直接错过了早朝,只因昨日在席上多喝了几杯。 昨日喜宴的主人公——新郎官李诗裕,今儿一大早就出现在了宫里,神采奕奕地奏对议事,丝毫瞧不出连日疲惫的模样。对比之下,许彦表现得过于狼狈了。 好在许家父母是一对开明的夫妇,对于儿子的疏失,他们虽然心中失望,但是面上依然不动声色,没有给他施加压力。请过了安,他们便让许彦早些回去,多多地喝些醒酒汤,免得宿醉难受。 许彦辞了父母,不急着回自己屋里,熟门熟路地绕到园子后边,路过萧訚訚未出阁时住过的梧桐小馆,再走一小段路,到了秦萧萧和关山度住着的东抱院。 一走进东抱院,就见到三四个仆从在里头洒扫整理。秦萧萧和关山度师姐弟一向不喜欢劳动别人做事,也不喜欢旁人打扰,他们平日里都是自己收拾,从不假手于人。今日一进东抱院,看见这群仆从,许彦心里泛起了嘀咕,连忙抓住一个下人问道:“秦姑娘人呢?” 侍从们一心一意地收拾着屋子,没想到许彦会来,连忙放下手头的活儿,纷纷向他请安。许彦摆摆手,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秦、关二位少侠去了哪里?” 一名仆从代表众人回答道:“回少爷的话,两位少侠今日一早收拾好东西,在老爷上朝前向他和公主娘娘辞了行,离开了。”他向许彦展示着身后纤尘不染的屋子,补充道,“他们二位离开前将东抱院的一应物件都摆放回他们来之前的在的位置,桌椅床柜都仔仔细细地擦了,地也拿水冲洗地很干净。” 许彦瞅了一眼屋内,果然如那名小仆所说,秦萧萧和关山度在离开前将所有的一切都归置好了。想来他们早就想要离开,只是因为萧訚訚婚事在即,出于道义帮着府里将婚事筹备妥当,这才向府里辞行。 东抱院一切如旧,好像秦萧萧没有来过许府一般。许彦不敢相信秦萧萧就这样离开了,甩开古依然想要搀扶自己的手,撑着宿醉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去到了书房。 此时正是打扫的时辰,书房和东抱院一样,侍女们见到此时本不该出现这里的许彦,惊慌地赶紧放下手里擦拭的抹布,纷纷向他行礼。许彦对于这些虚礼毫不在意,他左右翻找,想要找到昨晚秦悼命人拿来的那只大盒子,那只装着两柄弯刀的大盒子。 服侍的下人们不知许彦在找什么,束手束脚地不敢上前,只听得许彦喃喃道:“昨夜明明放在这儿了的,怎么不见了?” “哥,什么东西不见了?”追着许彦过来的许沅君此时也赶到了书房门口,见他焦急地找寻着东西,连忙问道。 “昨儿搁在这儿的一只盒子。”许沅君昨天没有随他们一起到书房来,想是对这个盒子没什么印象。许彦回答完小妹的问题,自顾自地找起东西来。 许沅君听了这话,手舞足蹈地比划给许彦看:“是不是那么长、那么宽,挺周正的一只木盒子?” 许彦原本以为许沅君会错了意,并不关心她的回答,但见她比划起来有模有样,长与宽确实与昨天秦悼拿来的那只盒子大小吻合,心中升腾起一阵希望,急切地问:“是了,就是这只盒子,你在哪儿见到它的?” 许沅君对于兄长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有些奇怪,如实回答道:“先前与秦莘去西市闲逛时,在一家专给人打兵器的铺子里见过。那种盒子,应该是拿来装刀剑的吧。” 原本浮起希望的心再次沉了下去,许彦有些恼丧,但是小妹不知内情,他不能发作,只好苦涩地干笑一下,谢过许沅君这番好意。许家兄妹二人,从小亲密无间地长大,许彦一个细小的表情,许沅君便知道自己刚才的回答不是兄长想要的。 她接着说道:“说起来,今日萧萧师父走之前,将一只差不多大小的盒子寄放在我这儿,说等来日得闲再过来拿。你要找的,会是她遗下的那只盒子吗?” “你可知道那里头装着什么东西?”许彦忙不迭地问道,想要从妹妹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今早秦萧萧和关山度向许隐、阳朔公主辞行之后,就到了许沅君屋里,一来多谢她这段时日对他们的照拂,二来是秦萧萧向她托付这只大木盒子。许沅君一向心大,别人说什么她便信什么。秦萧萧将这只盒子寄存在她这儿,她一口答应,也不让人瞧瞧里头放了什么,就让侍女拿去放好了。 幸而燕草机灵,怕盒子里若是装了易碎易腐之物,来日秦萧萧来拿时,东西缺损,不好向她交代。存放之前小心地打开盒子查验了一番,看清了里头装着什么,这才重新将盒子盖上,存入库房仔细安置了。 “像是两把刀吧。”许沅君先头听燕草回过自己盒子里装了什么,可她那时候正忙着和两只鸭子玩耍,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压根没留意燕草究竟和自己说的是什么。此刻见许彦问得郑重,便向一旁的燕草求助道:“燕草,盒子里头装的是刀吧?” 燕草肯定地回答道:“是,里头装着两把一模一样的刀呢。” 许彦的一颗心这时总算落了地,知道昨夜秦悼与秦萧萧夜谈之事确然存在,并非自己胡乱猜疑,夜有所梦。许沅君不知道兄长询问这刀所为何事,关切地问:“哥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无事,是我庸人自扰罢了。”许彦从来不愿许沅君知道太多许府以外的事情,含糊着搪塞了过去。他看着眼前一脸关切的许沅君,忽然想起了一事,问道:“燕草,前段日子我让人拿过来的棋谱,小姐这些日子练得如何了?” 许沅君最烦听到棋这个字,见许彦关心起自己的棋艺进展,连忙拿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装着没有听见的样子,一溜烟跑走了。 主仆俩匆匆忙忙地走了,谁都没顾上带着秦萧萧离去前托付给许沅君的那只大盒子。许彦倒是记得,他眼风扫过那只盒子,吩咐古依然道:“将这只盒子收好,找个时间送回小姐那儿去。” 古依然答应了一声,默默将那只盒子收好。他与许彦自小一起长大,情分远非寻常的主仆可比,他大着胆子,问道:“少爷,您说秦姑娘让小姐替她保管着这东西,是不是说明将来她还会回来?” 许彦却不这么认为,他说道:“秦萧萧母仇未报,如今离开府里,未必甘心一无所获回去烂柯山上继续做那没有出路的剑客。她离开许府,并不意味着她一定会离开长安。前些日子不是有消息说枕粱门又有一位弟子下山上京了吗,她与关山度说不定就是去与他汇合的。” “是。况且就算她回了枕粱门,少爷您也有办法再让她下山。”趁着众人离得远的缝隙,古依然用极小声的话语说道。 许彦眼中寒光一闪,深深睨了古依然一眼。古依然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低下头,将那只大盒子端在手中,再不多言。 秦萧萧,秦萧萧,你既不是秦悼的女儿,又会是谁遗下的孩子呢?许彦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 许彦与李诗裕同为世家子弟,他们从来都有着对政治的野心与欲望。先前李诗裕贬黜外放,艰难求存;许彦安立朝堂,稳扎稳打,虽不及李诗裕位高,两人也能勉勉强强打个平手。如今新君即位,李诗裕扶摇直上,备受青眼,许彦却默默无闻,无人问津。 如今许隐在朝位高而不权重,李牧装疯卖傻以求自保,身边全无助力,许彦怎能不另辟蹊径,想借秦萧萧为由头与秦悼交好,在朝堂中闯出一番天地来。可惜他苦心经营一场,焉知人算不如天算,秦萧萧与秦悼远日无父女之情,近日无父女之分,他的愿望,只怕是落空了。 一场秋凉,一声叹息。 第86章 卿来有痕 作者有话要说:
年底事多,改为每周日一更,望见谅 天气一天天冷下来,走在外头哈口气,半空里瞬间变出一球白乎乎的气团来,像是大雪天里堆出的雪人儿,绵软可亲。徐二狗裹着厚实的袄子,脸上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黑不溜秋的眼珠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光王府的动静。 虽说监视光王府的动静只是一笔差事,但是徐二狗还是坚持每日一早就趴到光王府的屋檐上,借着树丛的遮蔽,关注着光王及其府中众人的动向。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徐二狗不禁感慨,长安城的权贵是真有钱,尤其是十六宅里这些皇子皇孙。光王不过一个痴傻王爷,呆头呆脑整日不是待在屋里喝药睡觉,就是在园子里追鸭逗狗,何必安排这么多人过来伺候。 先是宫里拨了几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宫女过来伺候,过了一阵子,说是王府太大,光王夜里睡不安稳,王府里管事儿的又从外头挑选了几个会些功夫的丫头小厮进来,整天跟在光王身后,替他护卫安宁。 这样浩大的声势,这样隆重的护卫,徐二狗除了心疼光王府每月支出去的流水似的银钱之外,更添了几分对这位傻子光王的鄙夷,这样不中用的王爷,谁会来对付他,每次出去时都要前呼后拥地带上那么多伺候的、护卫的,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监视的日子久了,徐二狗对那位雇了他来监视光王的雇主也充满了同情,好嘛,妥妥的冤大头,许了他那么多银钱,原以为是桩多棘手的差事,没想到就这,也忒轻松了些。 收了钱,就得好好给人办事,这是徐二狗身为江湖人的义气,也是他身为江湖人的自尊。徐二狗这般鞭策着自己,一边紧了紧自己裹着的袄子,一边往边上挪了挪位置,换了个更舒服的角度观察光王府的动静。 一伙侍女站成一列,鱼贯从厨房里拎着食盒走出来,她们穿着一样的衣裳,梳着一样的发髻,就连身量也一般无二,走在一起,很难一眼分辨出来。徐二狗起初对这群侍女并不留意,每日都有一班侍女去给李牧送菜——这不稀奇。可是今儿这伙侍女中,就有这么一个,身姿挺拔,步法有章,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一个在光王府伺候的侍女,他会在哪儿见过呢?徐二狗粗粗回忆了一圈,没有想起这么个人。正待细想,偏厅里走出一个气势轩昂的佩剑男子,扫了一眼饭菜,让她们进去了。让他在意的那名女子跟着前头侍女的步子,转进了屋内,再也看不见踪影。 侍女们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端出,悄声放在桌上,待到布置完毕饭桌,领头的侍女轻移莲步,向佩剑男子行了礼,默默地领着众人出去。只听佩剑之人随手一指,点了其中一人,说道:“你且留下,将餐具布置好了再走。” 听了这话,领头的侍女默默带着其余人离开,只留下被点到的那名女子。等到所有人走远了,佩剑男子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大喘气地说:“萧萧姑娘,你明知道徐二狗就在房顶上趴着,怎么敢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他面前的。在萍水县,他可见过你好几次。” 秦萧萧浅浅地笑了,这个疑虑,她来光王府之前也曾有过。幸而师兄梁闻喜开导她,徐二狗,也就是罗茶子,打他十几岁起便被人称作武痴。他与人过招从不刻意认人,只看对手的剑法招式。秦萧萧虽然与他交手过几次,可那已是三年前的旧事,在这三年之中,徐二狗没有闲着,一直在与其它江湖高手切磋过招。 梁闻喜对秦萧萧说,如今即使秦萧萧站在他面前,徐二狗未必能认得出她来,最多只是觉得她眼熟罢了。梁、萧师兄妹二人说话时,关山度在一旁听着,听到这儿,兀地提醒秦萧萧一句:“前提是你不用使出当时与他交手时的招式。徐二狗此人记人记性不怎么样,记招式可是过目不忘。看到似曾相识的招式,他一定能记起你是谁。到那时,你不想打草也已经将蛇给惊了。” 听了秦萧萧转述的梁、关二人对徐二狗的原话,林崖咂摸着嘴唇,对徐二狗这个怪人的了解又多了一分。 趁着林崖还在回味,秦萧萧没有将梁闻喜告诫她的后半段话说出来:江湖中人,别和朝廷里的人走得太近。走得近了,只怕会伤害到你自己。若是换了旁人,梁闻喜说的这话自然是对的,但是对秦萧萧而言,自她在萍水县接下替李牧和许彦抓捕张世祺的那单开始,她便与朝廷有了联系。 亦或者说,永和十五年她被陆婉救下,成为秦萧萧的那一日起,她注定与朝廷有了瓜葛。他日种因,今朝结果。若想彻底斩断纠缠,秦萧萧必须将往昔之事一一了结,才能拂尘远去。 秦萧萧与林崖说话的时候,李牧从外头走了进来。秦萧萧已听黎小容对她讲过,李牧用饭时向来不喜欢众人在一旁伺候,只有林崖和许彦能陪着他一块儿吃饭。偶尔许沅君随许彦到光王府中做客,也是在花厅另开一桌,不与李牧同席的。 秦萧萧从黎小容那儿得知了李牧的习惯,如今见他进来,自然乖觉地准备离开,给李牧腾出一个清净的地方。不料李牧伸出手,拦住了作势要走的秦萧萧,邀约道:“萧萧姑娘,不如和我们一起在这儿吃了吧。” 就在李牧说话的时候,林崖正一一将倒扣在菜上的碗盖掀开,他见今日的菜品中添了好几道岭南特产,原以为是李牧难得地改了食性,想要换换口味。不料是王爷打定主意想留萧萧姑娘一块吃饭,这才特意命厨房上了这几道菜。 “王爷,如今我是您府中的婢女,与您和林将军同桌用饭,怕是不合规矩。”秦萧萧婉拒道。从许府出来之后,关山度与梁闻喜一起在郑康租住的小屋子里凑合着住了,三名男子轮流在地上打地铺,倒也不妨事。秦萧萧则由林崖举荐,混迹在若干习武女子之中,一块进了光王府。 “王府中哪有这么多规矩。萧萧姑娘在我府中,不过担了个女使的虚名,我和林崖,始终奉姑娘为客,不敢轻慢。”李牧诚恳地说道。秦萧萧缘何改变心意,突然来了王府,他没有问,也不打算问。无论如何,有她在王府,黎小容和徐二狗那儿,他都能松一口气,不再疲于应付府中四面八方时时刻刻监视着自己的眼睛。 林崖也附和着说:“萧萧姑娘,一块儿坐下来吃点吧。这儿没有外人,你就放心吃吧。” 秦萧萧来光王府时日不长,但她已经发现这府中外松内紧,并不像外头看来的那般杂乱无序。李牧虽然一直装傻充愣,对于王府里的事务一概不管,但是这偌大的王府,只有他一位正经主子,本就无需多少人近身服侍。宫里派来的几名宫女看似在光王府身居要职,可正因如此,她们百事缠身,没有机会时刻关注李牧的动向,无从寻得李牧的破绽。 至于徐二狗,不知是雇他的人没说清楚,还是徐二狗自个儿躲懒,他日日点卯似地到王府的屋檐上报道,一趴就是一日,从未见他挪过窝。秦萧萧来光王府,最大的心愿便是顺藤摸瓜,跟着徐二狗找到他身后设局之人。说来也怪,徐二狗每日两点一线地勤奋监视了这么些天,就是不见他向谁传递信息,这让秦萧萧开始疑惑,她坚信存在的幕后之人是否真的存在。 李牧与林崖盛情相邀,秦萧萧只好却之不恭,与他们一块坐下吃饭。李牧脾胃不好,王府的厨子一向只做些软和清淡的饮食。李牧吃了半碗饭,略夹了几筷子菜,又喝了小半盏银耳羹,便放下筷子,不打算再进食。 林崖与秦萧萧都是习武之人,每日练功消耗甚大,食量不小,是以两人荤素不忌,无言将一桌子饭菜消灭了七七八八。李牧将两人吃得热火朝天,一副可口美味的样子,不觉勾起了胃肠里的馋虫,又拿起筷子,细嚼慢咽地多吃了小半碗饭。 三人吃毕,正要喊人进来收拾的时候,有侍女轻扣屋门,怯生生地禀报道:“林将军,许御史和李大夫来了,不知王爷是见还是不见?” 林崖看向才刚吃完饭的李牧,只见他脸上忽而现出凝重的神色,似有不快。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答应让他们进来。 得了李牧的回答,林崖快步走到门口,向侍女低声说了几句,让她将许彦和李少赓请到书房等候。侍女答应着去了,李牧对林崖和秦萧萧二人说:“他们二人甚少同时来我府上拜见,想必发生什么事了,我们不妨一起过去瞧瞧。” 林崖与秦萧萧答应了,李牧在前,林崖中间,秦萧萧垫后,三人一起在徐二狗的眼皮底下走出来,堂而皇之地往书房去了。 不知许彦与李少赓的这次来访,会带来怎样惊动人心的消息。 第87章 永和旧人(其一) 自李诗裕与萧訚訚成婚之后,许彦还是头一回来光王府。不知是那日喝多了几口冷酒,还是灌多了几阵寒风,次日夜里,许彦身上便发起急热来,头昏脑涨,几次惊搐,吓得许家二老从太医院请了太医轮番在家守着,又将李少赓请了过来,一块斟酌用药,如此半月,许彦才算彻底恢复了。 随后,他又在家将养了几日,听说李少赓连日都在许府待着,没有到光王府给李牧问诊,急急地带着李少赓过来光王府了。 许彦这一病不打紧,不仅错过了萧訚訚成婚后第三日回许府看望许家二老的大日子,而且在他抱病休养的这段日子里,新婚燕尔的李诗裕干劲十足,连上三道奏折,向当今圣上痛陈朝政弊病,慷慨陈词,要求政归中书,宰相拥有辅弼之权;与此同时,他还要求限制宦官权力;严刑峻法,杜绝如今官场盛行的受贿之风。 此三道奏折一出,文武百官瞬间炸开了锅,其中蹦跶得最高,反对得最为激烈的,当属宦官之首仇九州和他的拥护者们。仇九州与李诗裕,一为权宦,一为贵相;一有从龙之功,一有辅政之谊,若能同气连枝,共同辅佐圣上,自然事半功倍,如虎添翼。 然而,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仇九州与李诗裕的角逐,早在杨嗣复与李珏二位废相的去留问题上正式从桌下抬上桌面,水底浮出水面,连带着朝廷与宫中,人们纷纷靠边站队,主动或被动地加入这场不见血光的战争。 “所以说,现如今仇九州不甘心李诗裕先发制人,想要通过煽动禁军将咱们这位李相公驱逐出京,外放为官?”趁着李少赓给李牧把脉的空当,许彦对这些时日朝局的动向有了大概的了解,问道。 “是的,只怕以李诗裕今时今日之地位,仇九州想要靠这点手段扳倒他,几乎没有可能。”林崖的回答,也是朝中许多人心中所想。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许彦见李少赓替李牧把完了脉,收起话头,关心起李牧的身体来,“李大夫,王爷的身子可有大碍?” 李牧的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今李牧吃了几贴药下去,头风病不再发作,脉象平稳,李少赓照实说道:“王爷一切安好,精心保养,当无大碍。” 听了李少赓的话,许彦放下心来。见李少赓收拾医箱,顺嘴指派打从刚才起一直跟在林崖身后没有吱声的王府女使道:“还不把李大夫的医箱拿下去,照着方子让人去抓药煎药。” 那女使听了许彦的话,没有作答,直起身子不紧不慢地从李少赓手中接过药方,交到了林崖手里。许彦从没见过如此不按规矩办事的女使,正要出言责骂,一抬头看见她的面庞,心脏倏地漏跳了一拍,半是惊吓半是茫然地叫道:“秦姑娘,怎么是你?” “许御史这话说得奇怪,我怎么不能出现在这儿了。”除了许彦,在场的其他人对于秦萧萧出现在这儿并不诧异。许彦滞后地发现,在他卧病在床的这段日子,实在错过了太多大事。 一向嘴快的许彦难得地磕巴起来,他对秦萧萧说:“不,不是。只是没想到你还是来了王爷府上。” 秦萧萧住进了李牧府上,这件事让许彦措手不及。他原以为,秦萧萧自爆不是秦悼之女后,会与关山度离开长安的。谁知她没事人儿似的进了光王府,神色自若地与李牧、林崖等人来往,把他们蒙在了鼓里。 当着秦萧萧的面,许彦没法直接说出那晚秦悼与秦萧萧在许府书房里谈话的内容。他只能急切地望了眼李牧,又看了看林崖,想要寻找机会支开秦萧萧,好将她的身世和盘托出。 好在这个机会很快就到来了。李少赓为李牧诊完脉,拿着药方前去煎药的女使去而复返,说是药方上的几个字认不清楚,怕抓错了药,乱了药性。王府的粗使婢女大多不识字,对于生僻的药草名称更是听天书般难懂,李少赓怕自己说与女使听了,女使到了地方不是记错了药名就是忘记了药方,索性自己跟着女使亲自走一趟来得稳妥。 许彦见李少赓要出去,连忙见缝插针,拜托秦萧萧道:“秦姑娘,沅君托我给王爷捎了两只竹蔑蛐蛐儿过来,我来时匆忙,大概落在马上了,烦你替我走一趟,将这份小礼物拿给王爷。” 许沅君是许彦的妹妹,打小常跟着她哥哥与李牧一块儿玩,是以李牧将许沅君当成自己的亲生妹妹看待,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记得与她一起分享。加之李牧在外头始终以颟顸驽钝的面目示人,久而久之,许沅君将李牧当成和自己一般年纪、心智未开的大哥哥,自己得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也会让哥哥给李牧带上一份。 竹蛐蛐事小,随便打发个下人去拿便是了,本不必特意劳动秦萧萧。林崖知道,秦萧萧虽然以婢女的身份待在光王府,但是李牧从来没有将她视作婢女。李牧没有,林崖也没有。林崖正想劝许彦换一个人去拿就是,许彦眼风一扫,分明有事要说。 秦萧萧何等眼力,知道许彦有意支开自己,有事要与李牧和林崖单独分说,多半就是自己并非秦悼之女的事儿。她心里明镜似的,不会赖在这儿当没眼力见的人,麻溜地跟着李少赓出去了。 “你说,我们离开之后,他们会在里头说什么?”李少赓看着闷头走路的秦萧萧,快走几步挡住她的去路,咧开满嘴的大白牙,微笑着发问。 秦萧萧对于李少赓近乎幼稚的行为嗤之以鼻,低下身子,从他手臂下边绕了出去,淡淡地回复说:“左不过是我的身世罢了。许彦知道我不是秦悼的女儿了。” 李少赓愣了一下,旋即好意提醒她道:“那你往后在光王府中行事可得小心些才是。许御史对你恐怕会有些防备。” “相比于他,我是不是更应该防备你?”秦萧萧单刀直入,揭穿了李少赓的底牌,“你早就知道我不是秦悼的女儿了吧?” “你们早就知道她不是秦悼的女儿了?”屋内,许彦将那晚秦悼与秦萧萧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李牧与林崖,换来的却是两人平静的反应。许彦惊讶于他俩的未卜相知,好奇他们是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 “萧萧姑娘在来王府前,就将这事告诉了王爷和我。”因着许彦连日卧病在床,林崖没能找到合适的时间前去探望,自然没有机会将这件事告诉他。 李牧捕捉到许彦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趁他不备,向林崖使了个眼色,林崖接着说道:“其实,三年前,李神医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大概说的是一对丹凤眼的夫妇生不出双凤眼的孩子,那时我以为他常在乡野村间走动,听到些村夫野妇随口胡诌的言语也是有的,就没有放在心上。如今想起来,倒觉得与秦尚书和萧萧姑娘父女俩的事儿有几分相似。” 李少赓,好一个李少赓。果不其然,许彦的心思完全被李少赓讲的那个故事吸引过去,他反复推敲着李少赓所言,字字句句,无不指向秦萧萧并非秦悼与陆婉所生。现在想来,李少赓当年就已知道秦萧萧的身世,可他竟只将这事笑说给了林崖!若当时在场的听众中有他,只怕他早就明白了其中关窍,何至于等到现在。 这么想下去,许彦在屋里坐不住了,他借口屋内憋闷,走到外边去散散心。李牧和林崖没有阻拦,任由他去了。 屋门划地一声被人拉开,伏在屋檐上的徐二狗打了个激灵,抬起头来往下看,想知道光王府里发生了什么。只见左一件右一件穿得臃肿的许彦慢慢吞吞地从屋里走出来,被穿堂冷风一击,立马将脖子缩了进去,两手插进兜里,笨拙地往东边去了。 徐二狗的目光随着许彦绕着光王府转了半圈,才看到路那头出现一男一女两个身影。男的约莫是个大夫,女的看装束是光王府里的婢女,并排说着话往许彦在的方向走过来。 一向不擅长记人脸的徐二狗这次也不负期望,丝毫不记得曾经在萍水县打过照面的李少赓,看着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走了过去。李少赓到底不比秦萧萧,当听说徐二狗就在不远处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时,忍不住想要扭头过去瞅一眼徐二狗身在何处。 秦萧萧和李少赓走过徐二狗眼前,将两个背影留给他。秦萧萧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叮嘱李少赓:“别回头,别让徐二狗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他了。” 李少赓到底不是习武之人,这种被人盯着后背的感觉让他后脊梁骨发寒。但是秦萧萧在他身边坦然地走着,不疾不徐地引导着他,他也略带僵硬地点了点头,努力跟上秦萧萧的步调,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走得更为自然。 许是为了缓解李少赓的不适感,秦萧萧和缓着自己说话的语调,扯闲篇似的和李少赓聊起了张世祺——这位曾经的风云人物,已经淡出大众的视野好久了。 李少赓与张世祺一同在孙思远门下共事了这么久,对于他的为人品性还算有些了解。张世祺此人,小节有亏,大节不失,看着无法无天胆大妄为的,其实内里有几分骨气在,并不是真正作奸犯科、无恶不作的歹人。 秦萧萧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评价张世祺,原本她只是想找个话题让李少赓不那么在意身后注视着他们的徐二狗,如今却被李少赓的话激起了兴趣,追着问他为何会这样评价张世祺。 原来,张世祺自幼家境贫寒,人多粥少,难以为继。在活着都显得十分艰难的世道里,没有人告诉张世祺什么是对错、什么是善恶,他认为自己童年遇到的大善人就是带他入了盗窃这一行的金扒手王绺子。 靠着王绺子教给他的这手盗窃功夫,张世祺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盗窃门户底子不厚,禁不住自己来偷。偷盗的年岁久了,张世祺盗来的财物够他一家子吃喝不愁,可是他从小到大只学了盗窃的本事,别的兴趣能耐一概没有。 偷着偷着,张世祺让自己偷成了江南大盗,也险些将自己盗进了别人精心设下的陷阱。好比在萍水县,稍有不慎,只怕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个张世祺,这些年待在我师父身边,性子比先前收敛了不少。可他行事全凭自己好恶,不论是非对错,一意孤行,一旦离了我师父的管束,只怕还会接着惹祸。”李少赓有些不安地说。 “人各有命,怎能强求。”秦萧萧不像李少赓这般多情善感,两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长廊尽头,到了要拐弯的地方。秦、李二人敏捷地一个侧身,拐进了屋舍的后头,饶是徐二狗目力惊人,也再望不到他们的去向了。 第88章 永和旧人(其二) 在徐二狗看不见的长廊拐角,秦萧萧与李少赓一转过身,迎面撞上了出来寻他们的许彦。秦萧萧耳力过人,一早听见了在旁的脚步声,对于突然闯到面前来的许彦并不十分惊讶。李少赓和许彦各怀心事,没防备前头会有人出现,乍一对上,两人都吓了一跳,惊得往后退了两步。 待到反应过来面前之人是谁,两人都有些讪讪的——为自己的多疑和胆小,他们不约而同地瞥了一眼淡定地站在一旁的秦萧萧,丝毫没有被意料之外的相遇惊吓到。 “许御史,怎么忽然出来了?是又想起有什么东西落在哪里了吗?”秦萧萧泰然自若地问道。 许彦这才想起刚刚为了支开秦萧萧随口扯出来的不存在的竹蔑蝈蝈儿,旋即附和道:“是啊,我怕萧萧姑娘你找不到它们在哪儿,还是自己来走一趟。” “可是,刚才我问了跟着许御史一块儿来王府的下人们,都说没有见过这玩意儿。”秦萧萧说道。 “是吗,那可能是我来得匆忙,把它们落在府里也未可知。”许彦打着哈哈,将这事一笔带过,“劳烦姑娘走这一趟了。” 劳不劳烦的,许彦心中最有数。秦萧萧与李少赓无意在细枝末节上与许彦起无谓的冲突,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三人熟门熟路地走回李牧与林崖在的屋子,继续刚才未尽的话题。 “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光王府了吗?”李少赓方才落座,秦萧萧便单刀直入,毫不犹豫地向他抛出了问题。 既然现在在场的几人都已知道秦萧萧并非秦悼之女的事实,李少赓不再藏着掖着,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怀疑:“若我所料不差,姑娘应也是永和旧人。” 永和旧人?秦萧萧从未听过这个称谓,不知是指什么。她虽然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生身父母何在,但是按照她被陆婉收养时的年纪推算,她应该是永和年间出生的。算起来,他们五人年岁相仿,是生在宪宗朝时期的一代婴孩。 “陆娘子在世时可有对姑娘说过,是何时何地遇见了姑娘,将姑娘带在身边养大的?”李少赓问道。 这一点,陆婉在遇害前几日,确实有和秦萧萧明明白白地讲过。如今想来,仿佛她早就知道自己会有那一日,提前将这些事情一一嘱咐给秦萧萧,使她不至于对自己忘记的过去一无所知。 “永和十五年冬春之交,长安郊外。”秦萧萧言简意赅地说。她记得很清楚,陆婉是用着怎样伤痛的语气,将这段旧事讲给她听的。捡到她的时候,陆婉刚从秦家手里抢回自己的女儿秦蓁,母女俩从混乱的长安城里挤着出去,偏巧见着了奄奄一息倒在路边的她。 这便对上了,李少赓清楚地记得,陆婉是那年仲夏带着虚弱不堪的秦萧萧和发着高热的秦蓁来到孙思远的医馆的,孤儿弱母,走了近半年的时间从北到南,实属不易。 秦蓁是在抵达医馆的那天夜里咽气的,在那颠沛流离的半年里,她一向活泼康健,悉心照顾着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秦萧萧,谁知寻常的一场骤雨,竟让她染上风寒,病势一下子沉重起来。纵使挨到了孙思远的医馆,依然在那儿悄无声息地断了气,临走时一直拉着陆婉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 反之,一直说着胡话、病势沉重的秦萧萧靠着最后一口气,在孙思远和李少赓一日又一日汤药的灌注下,一天天地好起来——只是忘记了自己是谁。李少赓亲耳听到秦萧萧稚气地问过陆婉:“姨娘,我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和你一块儿来到这儿呢?” 陆婉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抱住秦萧萧,无言地呜咽着。直到秦萧萧痊愈,陆婉带她离开医馆时,李少赓都不知道她的名字。直到多年后秦萧萧为了替陆婉治眼睛再次与他相逢,他才知道陆婉给她取了秦萧萧的名字,两人像一对真正的母女寂静地生活在岭南乡下,与世无争。 这样的好日子是在李牧等人到达萍水县之后打破的,随之而来的,是人与人之间漫无止境的争斗。 时间流逝,一切在变,一切又似乎没变。 “永和十五年,发生了什么吗?”秦萧萧语调淡淡,却用一句话锐利地揭开了在场所有人对于永和旧事的痛苦记忆。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料峭的寒风似乎从永和十五年跨越到了这里,不由得让人打了个哆嗦。 李少赓先开了口:“我祖父曾是太医院的医官,永和宫变那晚,他在宫中值守,再也没有回来。踹开我家大门的是一群穷凶极恶的神策军,他们不由分说见人就杀,一夜之间,屠灭了我李家满门。” 第二个说话的是林崖,他向众人说出了他与定西军之间的渊源:“年少时我被家中长辈送到定西军中历练,在那儿习得了一身本事。永和十五年,赵将军奉召回京述职,莫名其妙地卷入永和宫变,被人杀害。尔后王守谦等人指认将军与黎王勾结,图谋不轨,赵氏满门伏诛,追随将军的定西军众将或杀或抓,好好的一支军队被他们分化成了十余股,分散到了其它军队麾下。” 林崖说完,众人好像约好了似的,齐刷刷地望向老僧入定般坐着的许彦。许彦家中高堂俱在,兄妹和睦,并没有卷入永和宫变中去。他承受不起四人探询的目光,移开脸去,别别扭扭地认输投降:“我家的事儿,你们都知道。我们许家没卷入永和宫变中去。” “可是萧家那位表小姐,可差点儿成了将军大人的儿媳妇。”林崖揭露道,“要不是赵小将军不明不白地失踪了,也轮不到李诗裕把萧小姐娶了去。” 林崖说完这话,许彦可有些不乐意了,他无情地将萧、许两家与赵家割席:“即使他还活着,如今也是大逆罪人之后,姑父姑母断然不会将表姐许配给他。” 可萧家小姐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不然,怎么会为了小将军苦等了这么些年。林崖在心里忿忿地回击许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萧訚訚对赵胥,不可谓不情深义重。只可惜她坚持了这么些年,最终还是没能守得住。不过能够做到这样,已经十分令人钦佩了。 “既是永和宫变,想来永和十五年宫中发生了巨变,才会让那么多人突遭横祸。”听完李少赓、林崖和许彦三人所言,从来没有听说过永和宫变的秦萧萧询问似的看向了李牧。 “永和十五年,父皇于大明宫中和殿暴毙,王守谦等人声称黎王兄勾结定西军主帅赵起,指使太医院医官李泌等人毒杀父皇,企图改朝自立。在父皇驾崩当晚,将定西军、太医院、中和殿等处与此事有关联的所有人诛杀殆尽。”寥寥数语,重现了永和宫变当晚长安城中发生过的血腥屠戮。 李牧没有停下话头,接着说道,“尔后,王守谦等人拥立皇兄即位,郭皇后顺理成章成了太后,我被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许少保让人偷偷告诉我,非常时期,要学会装聋作哑。我在宫中经历了几次意外,觉得与其做个哑巴,不如做个傻子来得痛快,就装疯卖傻苟活到了现在。” 许彦和林崖深有感触地点点头,这些年李牧遇到的明枪暗箭,旁人不知,他们一直追随在他身侧,岂会不晓。 “说了那么多,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没有拐弯抹角,秦萧萧径直问道。 “彻查永和宫变当晚,发生了什么事情。”李牧斩钉截铁地回答。 秦萧萧看着面前神色坚毅的四张面庞,他们的眼中升腾起一团名为真相的熊熊烈火,像是吸引着奋不顾身的飞蛾前来扑火。可惜,秦萧萧不是鲁莽的武夫,更不是无知的飞蛾,她不为所动,反问道:“与我何干?” “姑娘一直没有记起来自己是谁,家中父母兄弟何在,难道就不想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甘愿一辈子顶着秦萧萧的名字活下去吗?”林崖劝说道,“你这一身好武功,定然有家学渊源在。就像你的好骑术,分明是定西军军中将士教授出来的。” “林将军这话说差了,这些不过是你一家之言,做不得准。天下之大,每日有多少孩童失去父母,多少百姓家破人亡,你可知道?或许我只是凑巧在永和宫变前后生了场大病,失去了记忆,又正好被阿娘救下,捡回了一条命,与永和宫变毫无关系。” “萧萧姑娘此言说得在理。”李牧慢条斯理地说,“彻查永和宫变一事,原是我的主意,林将军、李大夫等人是为了帮我,才想到了姑娘你。既要彻查,自然会多方探查当年旧人,对于那年发生的事情了解地越多越好。 李大夫已经在江南找到了一位当年在中和殿里服侍宪宗皇帝的内侍,只是他老病交加,又聋又盲,无法告诉我们太多关于永和宫变的内情。此事已经过去了十年有余,知晓内情的人们不是在当年糊涂横死,就是下落不明,生死难料。是以发现姑娘可能是永和旧人,便是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想试一试。如若姑娘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那能帮助姑娘恢复记忆,找回家人,也是好的。” 李牧说得恳切,说得动人,秦萧萧第一次发现这位深藏不露的光王殿下不仅思维过人,而且善于捕获人心。她不知道自己和李少赓是怎样走出那间屋子的,只记得自己缓缓地点了点头,半推半就地上了这艘名为“永和旧人”的破船。 第89章 漏网之鱼 “为什么是光王?”秦萧萧和李少赓从李牧等人待着的屋子里离开之后,李少赓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和秦萧萧一块儿到了茶房。茶房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人安静地听着炉子上煮水的声音。 秦萧萧的话问得没头没尾,换做旁人,一定不知道她在问什么。可是李少赓知道,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为只能是光王。只有他,和我一样迫切地想要知道永和宫变的真相。” 水还没开,热气温吞地一点点上升,李少赓见秦萧萧不明白,索性一人找了个小矮凳,坐在炉子旁,细致地和她讲起宪宗皇帝的后代子孙之间的关系来。永和,是李牧故去的父皇宪宗皇帝一朝的年号,永和宫变中,宪宗皇帝一夜暴毙,留下了包括李牧在内的众多皇子。 永和宫变当时,最受宪宗皇帝信赖的宦官是与他一块长大的承璀。承璀几次想要劝说宪宗皇帝废掉太子,改立庶长子黎王李浑。而另一派宦官首领王守谦,则坚定地站在郭皇后及太子一边。双方明争暗斗,几成水火之势,然则永和宫变一夜变天,宪宗皇帝暴毙,郭皇后一党名正言顺地推举太子登基,是为穆宗,彻底铲除黎王及承璀一党,赢得了天下。 穆宗皇帝在位不过四年,便撒手人寰。其长子即位,是为敬宗。敬宗即位不到两年,便为宦官弑杀,兄终弟及,文宗皇帝被推举为下一任君王,年号长和。文宗皇帝在位期间,在郑鱼注、李子训的撺掇下意图摆脱宦官的挟制,策划了甘露之乱,然而,却被宦官抢先一步识破,功亏一篑。 甘露之乱事败后,文宗皇帝郁郁寡欢,于长和七年辞世。皇位再一次上演了兄终弟及的戏码,交给了穆宗之子,敬宗、文宗二帝之弟——颖王李桢,也就是当今的天下之主。 秦萧萧在萍水县与陆婉相依为命、与世无争的十年时光里,大明宫的宝座上竟然更迭了这许多皇帝,她不禁讶然:“说到底,他们不都是宪宗皇帝的后代吗?” 炉子上的水壶嘴上渐渐呼出白花花的雾气来,李少赓隔着这炉子,小声地点化秦萧萧道:“他们更是穆宗皇帝的后嗣。永和宫变之后,几度被宪宗皇帝考虑废立的太子顺理成章地登基为帝,郭氏一族更是成了权势滔天的外戚。这其中的好处,可全被太子一党得了去。” 秦萧萧全都明白过来。即使宪宗皇帝的死因真有蹊跷,身为既得利益者的穆宗后嗣自然不愿意也不能够站出来拨乱反正,不然就是承认了自己的帝位来路不正。 李少赓接着和她说:“虽然宪宗皇帝膝下子嗣众多,但是活到现在的皇子寥寥。谋逆被杀的、病弱早夭的、无端暴卒的……放眼望去,如今十六宅中,宪宗皇帝的子嗣已经没有几个了。” 这就是李少赓选择光王殿下的原因。秦萧萧在心里默默替李少赓说了,若有其它更好的人选,他不会孤注一掷选择这位既无威望也无权势的“痴傻”王爷。李牧为了不被有心人盯上,宁可在长安城装疯卖傻十数年,也不肯放手一搏,以图自由。他是否真能揭开永和宫变的真相,犹未可知。 “你们真的觉得我与永和宫变有关吗?”秦萧萧目不转睛地盯着炉子上准备沸腾起来的水壶,“可任凭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我在遇到阿娘前,经历过的事情。” 李少赓不像秦萧萧这般悲观,他安慰她道:“别太着急,我可是个大夫,我会想办法试着让你恢复记忆的。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想起来,哪是那么容易说恢复记忆就恢复记忆的。” 秦萧萧静静地听着,李少赓继续说:“说起来,我才是你的救命恩人。那时候本想着等你醒来之后好好向你讨这笔诊金的,谁知道你退烧之后,什么都记不起来,也没好好谢谢我的救命之恩,就和陆姨一块儿离开了。” “看来,你今天是来找我讨回当年我欠你的那笔诊金了。”秦萧萧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李少赓连连摆手,笑着说:“那倒不必。只盼将来哪日我被人追杀时,萧萧姑娘能慷慨拔剑,救我于水火,让我这个江湖游医从他人刀下,捡回一条小命。” “好啊,我一定会把你救下来,好让你在我受伤时为我疗伤。”隔着白蒙蒙的水汽,秦萧萧干脆地答应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收敛了笑容,闷闷不乐起来。 李少赓有些纳罕,打量着她的神色,问道:“怎么了?” “我在想,或许当年阿娘不该救我。如果不救我,秦蓁或许不会被雨浇湿,也就不会死了。”秦萧萧眼神黯然,低沉地说,“本来该死的不是她,是我。” “不,不是这样的。”李少赓毅然决然地否认道,“没有那场雨,秦蓁姑娘也活不到成年的。” 秦萧萧一脸错愕地看向李少赓,不知道他刚才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李少赓一鼓作气,不假思索地将实情和盘托出:“一个健康的七八岁的小姑娘,不会因为淋了一场雨就轻易地去世的,更何况她还遇到了我和我师父。但是她的五脏六腑不同程度地受过伤,这场雨成了压垮她身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谁?谁这么狠毒,竟然要对一个小姑娘下此毒手?”秦萧萧克制不住内心的愤怒,连珠炮似地质问李少赓,她知道,李少赓一定知道真相。她定定地看着李少赓,求证道,“我阿娘,知道这件事吗?” 李少赓点点头,回答说:“知道的。当年我师父觉得小秦蓁去得突然,仔细检查了她全身,发现她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药石难医了。” “是秦家的人,是不是?”秦萧萧的眼圈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她紧咬下唇,盯着李少赓不放,“是他们容不下秦蓁是不是?” 李少赓没有正面回答秦萧萧的问题,只是委婉地说:“害她的人大概是想一石二鸟,既除了秦蓁姑娘,又让陆姨没了依靠。只是没有料到她会在半道上捡到你,为了你,她没有伤心欲绝、寻死觅活,而是振作起来,远离了长安、江南两处伤心地,带着你去到岭南,在那儿好好把你抚养长大了。” “我阿娘,真的是这世上最好的阿娘。”秦萧萧怅然地说,说到最后,语调的尾音里是满满的遗憾。 直到炉子上的水烧开,咕噜咕噜地颠着壶盖响个不停,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秦萧萧心里想着事,没留神烧开的水从壶里满出来,顺着壶壁淌下来。李少赓见状,自觉地站起身来,在边上找了一块半旧不新的帕子,包住壶把,不顾炉子上腾腾的热气,将热水灌到装水的壶里。 秦萧萧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来,想要接过李少赓手里的差事。李少赓连连摆手,让她回去歇着。 秦萧萧虽然坐了回去,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如果我是永和宫变的漏网之鱼,那你也是吗?那些人既然打定主意要赶尽杀绝,为何会放过我们?” 李少赓一心二用,一面继续接水,一面问道:“你觉得呢?” “你听过赵氏孤儿的故事吗?”秦萧萧问,她曾听陆婉给美人地的孩子们讲过这个故事:它说的是在主人家遭难之时,程婴为了替主家保全血脉,宁愿献上自己的孩子换下赵家之子,这才保住了赵氏遗孤。 “现如今,还会有人愿意做程婴吗?”李少赓轻挑细眉,不置可否。 不等两人接着说下去,外头有女使过来,站在远处叫着秦萧萧的名字,似乎是来找她一块儿去奉茶的。秦萧萧连忙收拾出一套茶具,端着刚烧开的沸水,答应着出去了。 说话的听众没了,李少赓环顾这间小小的屋子,再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便也准备起身告辞,回自己所在的医馆去了。他虽然没有用言语回答秦萧萧的问题,可是在他心里,一直都装着这个答案。 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世上,本没有谁生来就该为谁牺牲。与秦萧萧的侥幸逃脱不同,他这条漏网之鱼,完全是靠自己搏杀出来的生机。 我的祖父是一名大夫,我的父亲是一名大夫,似乎我生来合该也做一名大夫,治病救人是我的使命。李少赓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秦萧萧渐行渐远的身影,似自语又似乎在与她对话:你是我救的第一个人。可是在我学会如何救人之前,命运让我先学会了如何杀人。 他思绪纷飞,瞬间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负甲持刀的兵士砸开李府脆弱的大门,见人就砍,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那时人心涣散,各个想着如何跑得快过别人,好为自己谋一条生路,早没人愿做劳什子程婴,将自己的孩子舍弃出来换主人家孩子的活路。 在那个血腥的夜里,弥漫着人心的贪婪与恐惧,浸淫着权势的嚣张与霸蛮,若要生存,必得自救。李少赓被人推搡着从中庭一路逃到后院,追杀,被追杀。眼见着跑在他后面的丫鬟、小厮被人击穿身体,没有一声嘤咛就瘫倒在血泊里,无声地离开这个爱欲交杂的残酷世界。 那时他年方十年,舍下一身的勇气从血泊里捡了把没人在意的长剑,见人就砍,见人就杀,硬生生为自己杀出条血路,他熟门熟路地走到马厩,一剑砍断所有马儿的绳索,放任马儿们嘶鸣着跑出去。人马交织,让整座李府乱上加乱,李少赓趁乱骑到了一匹小马身上,手里还拿着那把刚在血海里洗过的长剑,抓紧缰绳,一夹马腹,离开了那座人间炼狱。 只知行医救人的李大夫在那天夜里死去,活下来的,是知道鲜血何味的李少赓。 第90章 静水流深(其一) “李神医,可以给您提一点建议吗?” 李少赓伸出耳朵,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说吧,我听着呢。” “下次可以开点不那么苦的药吗?”秦萧萧皱紧眉头,整张脸扭曲得很,如释重负地将喝空的药碗放在桌上,庆幸自己终于把今天要喝的药喝掉了。 “有那么苦吗?”李少赓拿起残存着药渣的药碗,凑近鼻子闻了一闻,否认道,“这药不苦啊。” 在看到秦萧萧绝对真实的苦相之后,出于对她所受痛苦的尊重,李少赓勉强改口道:“或许是有那么一点苦。”在看到李牧波澜不惊的表情时,他找到了为自己的药方辩解的理由,“光王殿下的药可比你的苦多了,没见他皱过一记眉头。” 像是为秦萧萧作证似的,李牧恰逢其时地在李少赓回头看他时抽动了嘴角,表示自己同样深受其苦。 这下李少赓真是百口莫辩,只好向他们求饶:“下次我努力在药方里去掉几味偏苦的药,让你们喝起来容易一些。” 这还差不多,听到李少赓的这句话,秦萧萧欢欣地冲着李牧扯了个得意的笑脸,欣喜于两人之间无需言语的默契配合。李牧接受到她的笑容,脸上不自觉地咧开笑意,他忙将头低下,不让其他人瞥见他的愉悦。 秦萧萧并不满足于此,进一步向李少赓提要求道:“小神医,这药也喝了一段时间了,可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是不是说明喝药没有作用,要不还是先停了吧。” 说起这事,李少赓有些沮丧。失忆之症历来是医家难题,自从知道秦萧萧不记得永和旧事之后,他就一直留心钻研能够帮助恢复记忆的良方佳药,与师父孙思远也多有交流。这帖药,他信心满满,原以为秦萧萧置身熟悉的长安城中,加上药性的推动,定能让她想起些旧事,哪怕是吉光片羽的记忆也好。可惜,他想错了。 见李少赓许久没有答话,秦萧萧怕自己让他回想起了当年家破人亡的惨痛记忆,连忙改口道:“要是你别灌我喝那么苦的药,我能坚持吃下去。” 李少赓感念秦萧萧的心细如尘,接受了她的好意:“萧萧老大,有道是大女侠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秦萧萧笃定地回答道。 若是林崖在,一定会在一旁大声叫好。今儿少了他这个热闹人儿在,整个光王府里显得冷冷清清的。纵使李少赓和秦萧萧你来我往地斗着嘴,也掩盖不了这座府邸的压抑与沉重。 李少赓感受到了林崖的缺位,问道:“王爷,林将军今儿去哪儿了,怎么没在王府见着他?” 这段时日,李少赓为长安城内不少的王公大臣内眷诊病,广受赞誉,每日的行程安排的满满当当。毫不夸张的说,李少赓如今可算是长安第一忙人,李诗裕和仇九州府上都没有他的医馆热闹,是以并不知道林崖的动向。 李牧朝秦萧萧所在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李少赓去问她,揶揄道:“这问题你可问错人了,林崖去了哪儿,得问萧萧老大才是。” 秦萧萧坦然地认同了李牧的说法,向李少赓道出林崖今日的去处:原来,在李少赓忙得脚不沾地的这段日子里,林崖与郑康、梁闻喜、关山度三人的友谊持续升温,他们经常一起蹴鞠、一起练剑,兴致来了,还会从光王府借走几匹好马到城郊的孤山驰骋赛马。 与滞留长安,无拘无束的关山度不同,梁闻喜是奉了师父梁乐的指示来长安办事的。在长安无所事事空等了这么些日子,前两日梁闻喜接到消息,与托他办事的长安富户接了头,登时忙碌起来,不再有时间与另外几人无事逍遥。 关山度与梁闻喜同是枕粱弟子,师兄有事,身为师弟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两人一道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他二人与郑康住在一块儿,他们这一忙,家中的大事小事都落在了郑康头上,好在郑康身为家中长子,在萍水县时便做惯了一应家事,倒也不觉得困难。只是两手难敌百事,难免手忙脚乱,林崖见状,想着今日王府无甚大事,便向李牧告了半日假,帮着郑康料理杂事。 “原来如此,怎么今日也不见许御史?”李少赓纳罕,许彦一向与李牧形影不离,甚少见他和林崖都不在李牧身边的时刻。况且如今光王府中有徐二狗在一旁窥伺,即使李牧蜗居王府闭门不出,也不见得安如磐石。 “贵乡昨日派人传信过来,说今儿午后要和沅君来王府看假山石上冬眠的乌龟。许彦一会儿带着她们二人一起过来。”李牧说。再者,如今徐二狗不总在光王府四周监视,许彦和林崖放心不少,也有余力去对付其他事。 说曹操,曹操到。门外的侍女进来通报,说许彦带着贵乡公主和许沅君到了。李牧在屋内折腾出噼里啪啦的响动,旋即换上一副欢欣的声调,向外头传话:“快快快,快让她们进来。” 李牧这样迅疾的应变能力,秦萧萧和李少赓在光王府见识过多次,早已见怪不怪。贵乡公主和许沅君这对姐妹淘来了府中,王府今日必然要有好一番热闹,他俩连忙站起身来,催促着李牧快些出门,好跟着去瞧李牧和许彦两人的妹妹今日带了什么新鲜玩意儿过来,许彦又会传来朝堂上的什么消息。 两人的愿望落空了一半。许彦刚把贵乡公主和自家小妹送到,自己没有进府,径直掉转马头,带着古依然等人疾驰回府了。秦萧萧听许沅君话里的意思,说是之前随萧訚訚陪嫁到李府的张嬷嬷忽然回了许府,想来是李家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萧訚訚身边服侍的老人赶回来报信。 许沅君不知发生何事,神色张皇,很是担心的样子。贵乡公主在一旁安慰她:“你哥哥已经回去了,有他在,不必太过担心。” 许沅君紧绷着身子松弛下来,抽回了原本抓在贵乡公主手臂上的手,她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兔子,圆睁着小杏仁般漆黑的眼睛,在看到李牧的时候彻底放松下来。 贵乡公主和许沅君是来惯了光王府的,李牧亲昵地摸了摸皇妹李悠的脑袋,随后一视同仁地拍了拍许沅君的。李悠不喜欢兄长这样的关怀,弯下身子侧过脑袋躲了过去,许沅君倒不反感,坦然地接受了李牧的关心。 “沅君小姐,到了这儿怎么还怏怏不乐的,是谁惹你不开心了?”李少赓见许沅君不似之前那么紧张,脸上仍有些阴翳,连忙打趣道。 “还能有谁,许大御史这位好哥哥每日给她布置那么多功课,谁能乐得起来。”贵乡公主心直口快,将其中原委说了出来,“今日学作画,明日与棋博士对弈,后日到马场练骑术,得空还要临帖,每天过得比要上京赶考的举子还忙。” “这着实太忙碌了些。”李少赓感慨道,“幸而许御史还愿意放你来光王府玩,不然可不得天天关在府里憋屈死了。” 这一点,许沅君深有体会。她和贵乡公主今日带了一大捧花籽过来王府,就是打算来这儿做一回花匠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对姐妹花手拉着手,顺带着捎上李少赓,小跑着带着一堆下人往王府的花园去了。 李牧不喜欢有人在身边伺候,挥挥手让余下的下人们跟着贵乡公主和许沅君到花园去了。 “怎么不一起去?”李牧轻声问身侧之人。四下没有旁人,监视着他的徐二狗也离开了,这让李牧得以放开胆子在开阔的室外卸下伪装,正常地交谈。 “你觉得,我会有养花撒籽的心境吗?”秦萧萧不带任何感情地回答。她虽然扮作光王府中的侍女,可她腰间,一直别着一把锐利无比的短剑。只要危险出现,她随时都会抽剑出鞘。 “是我忘了。”李牧歉疚地回答。 “不,像你们这样的贵族,琴棋书画才是正理,不会真正懂得我们的想法的。”秦萧萧两手支在石桌上,半曲起膝盖,看似懒散实则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以防有人趁虚而入。 徐二狗没有出现。秦萧萧略略放下心来,向李牧说起今日她发现的一桩趣事:“王爷,你说稀奇不稀奇,许家小姐明明是见了虫子就害怕的性子,作画时偏偏总挑些蛐蛐蝈蝈、春蚕夏蝉来画;明明小时候坠过马,见到大马腿肚子直打颤,还要跟着许御史一块儿出城赛马;棋博士教她下了那么久的棋,可她的棋艺依然毫无进益。” 李牧补充道:“好在她还算喜欢习字,不然许彦逼着她刻苦研习这几项技艺,真得让她在府里憋坏了。” 秦萧萧扭过头,定定地看向李牧,欲言又止。 心细如尘的李牧发现了她的反常,主动发问:“想问什么?问吧。” “光王殿下,难道你没发现,许家小姐勤学苦练的这些才艺,不像是寻常的闺阁小姐会学的,更像是为了迎合某人的喜好特地培养的吗?”秦萧萧没有将自己的疑问藏在心里,坦荡地对着李牧提了出来。 “准确地说,是许彦在培养他妹妹的喜好,努力地让她能投其所好。”李牧淡然地回答,看样子,他早就看破了许彦在自家小妹身上动的心思。 投其所好?投你所好才对。秦萧萧不由得在心里说,在光王府的这段时间,除了有徐二狗这双眼睛时不时地盯着府上的一举一动之外,李牧这个富贵王爷的日子过得还算不赖。 晴日下棋,落雨作画,闲来习字,构成了李牧的日常。虽然不善骑马,但是他一直欣赏马上功夫了得的骑手。除了许彦,没人如此了解李牧的喜好。 “许彦费尽心思,想让沅君拥有和我一样的喜好。”李牧直直地盯着秦萧萧的脸庞,想看清此刻她眼睛里蕴藏的情绪,“他这般用心,我岂能辜负。” “果然,你一直都知道。”秦萧萧念及对此事一无所知的许沅君,觉得许彦和李牧二人未免过于残忍,在她懵懂无知时便决定了她的将来。 李牧捕捉到秦萧萧眼底涌起的愤怒,随着秦萧萧在光王府待的时间越长,他对她、她对他的了解都在与日俱增。他无意为自己辩解,但是对她,他不想有所隐瞒:“不出意外,有朝一日我会娶她。既然早晚要生活在一起,她若能与我志趣相投,来日相处一处,便不会太过难捱。于我于她,都是好事。” 第91章 静水流深(其二) 好事?秦萧萧并不这么认为,李牧身为皇子龙孙、天子叔父,即使他一直装傻作痴,出了王府,他仍有广阔天地可去。可是许沅君,她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位官家小姐,嫁人之后,便只有后宅这一方小小天地。为了迎合夫君的喜好,她这一生还要花多少时间在那些她并不关心的爱好上? 许沅君欢快的声音由远及近,秦萧萧望见她双手提着裙摆在碎石子小道上健步如飞。看来她已和贵乡公主将花籽一一种了下去,现在盛情地过来邀请他们一道去园子里赏冬。 两名少女的脸上神采飞扬,拥有着长安城中无人可比的快乐。秦萧萧依稀记得黎小容私下与她讲起,如今太皇太后有意将贵乡公主这位宪宗皇帝遗下的幺女许配给郭氏家族的儿郎,或许开春便会过了明路,下旨为两人赐婚。她们这样无拘无束、肆意欢笑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呢? 想到这儿,秦萧萧心中一阵伤感,侧过身子,不再去看贵乡公主与许沅君,仰头看向灰蒙蒙阴沉沉的冬日天空。这几日一日冷过一日,北风呼呼地蹿进每个人的衣袖,毫不犹豫地将寒意送上。听林崖讲,这是要下雪的征兆。 不知,今年长安的第一场雪,会在什么时候落下?秦萧萧一面想着眼前的事,一面盘算着徐二狗的动向。他今日来得格外迟,都这个时辰了,还没在光王府里外见过他的身影。 这些天徐二狗总是来得晚,去得早,来去匆匆,让秦萧萧捉摸不透他的行踪。 “皇兄,沅君说她最近棋艺长进了不少,我们打算去书房下棋,你也一块儿来吧。”贵乡公主兴冲冲地向李牧提议。 还不等李牧应答,贵乡公主与许沅君一人架着李牧的一边,连拖带拽地将他拉走了,风中传来许沅君俏皮的声音,是她在和贵乡公主讨价还价,耍赖不想对弈,只想玩连五子这个简单的游戏。 和秦萧萧一样留在冷风中的,还有一人。又一阵北风刮过,秦萧萧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这件袄子,不肯轻易地向严冬低头。人群远去,李少赓低下头,看着不远处猫儿一样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秦萧萧,配合地压低了声音,近乎唇语地问道:“你在干嘛?” 秦萧萧被他没来由的这一出逗笑了,挺起身板,正大光明地回答他:“在等徐二狗。” “哦,他今日还没来过啊。”李少赓漫不经心地往四周打量了一圈,果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即使徐二狗在,他也发现不了他的存在。这就是习武之人与寻常人的区别,他们有豹一样的迅疾,猫一样的敏捷,狼一样的果敢,手起刀落,便主宰生死。 不过现在,确认徐二狗并未到来的秦萧萧飞快地将自己的身份从习武之人转变为寻常侍女,趁着服侍的主子们不在,管事的头领去了别处,大摇大摆地在边上坐下,扭动着她的手腕,像是在活动筋骨。 李少赓却不这么看,他的表情严肃起来,盯着秦萧萧的右手看了许久,一本正经地问道:“你的手腕最近总疼吗?” 秦萧萧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停下正在活动着的右手,将它抬到自己眼前,努力想要回忆这段时间以来使用这只手的感受,随后她回答道:“不时会有一些隐痛。” 她的回答印证了李少赓的猜想,他来不及向秦萧萧解释,一把抓过她的手腕,仔细查看她的伤势。 秦萧萧一向信得过李少赓的医术,对他突发性的行为并不着恼。相反地,她顺着李少赓的目光,一起端详起自己的手腕来。秦萧萧的手腕算不上纤细,长期持剑的习惯让它变得结实、有劲儿,稍一用力,隐藏在皮肤下边的血管便饱满地突起,像是向主人炫耀着自己的强健。 然而,李少赓不这么想。他用拇指仔细地确认过秦萧萧手腕上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抬起她的手腕,向她询问道:“痛吗?” 秦萧萧摇摇头,李少赓见状,轻微地改变了手腕上扬的角度,轻柔地加大弯曲的力度,问道:“现在呢?” “有点疼。”秦萧萧斟酌着字眼,尽可能如实地向大夫陈述自己的感受。 李少赓没有就此结束他的问诊,他继续变换着角度,探问着秦萧萧的感受,问道:“这样感觉如何?” 秦萧萧微微皱眉,很清楚自己的手腕出了问题,坦诚相告:“更痛了。” 李少赓叹了口气,将患者的手放回她的膝上,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你手腕上的痛感发作多长时间了?” “有段时间了。”秦萧萧回忆道,因她惯使的剑较为轻便,是以平日练剑并不会让她感到疼痛,但若与人交手受力过大,手腕便会隐隐作痛,限制了她发力。幸而秦萧萧一向十分坚忍,即便有四五分痛意,也能咬咬牙生扛下来,不给对手可乘之机。 “一年,还是两年?”李少赓对于时间的准确度十分敏感,不让秦萧萧用含糊的字眼搪塞过去。 秦萧萧细细想来,手上的痛意似乎由来已久,不止一年之数,她回答道:“大抵有两年多了。” 原来如此,李少赓微不可闻地再度叹气,他已经明白过来秦萧萧的手腕是怎么伤的了。他没有瞒着秦萧萧,直接将他的判断告诉了她:“还记得当年在抱燕山上你与孤狼激斗时,那匹狼咬伤了你的手腕吗?当时你血流不止,休养了好些时日才恢复过来。 那个伤口说深不深,说浅不浅,恰好伤在你经脉上。你伤好后,一直没有提起手腕有疼痛之感,那时我以为你运气很好,那头恶狼没有伤到你手腕的根本。” “可是你想错了,是不是?”秦萧萧听李少赓说了个开头,便明白他想要说什么,截断他的话头,只想听他告诉自己结论。 “是。那狼没能完全伤了你的手腕,却割伤了你的经脉。没等手腕上的伤好全,你便远走江南,独上烂柯山,拜入枕粱门下,从此日日持剑练功,再无间断。日积月累,这道残伤越积越重,越积越深,终于影响到你正常的生活。”李少赓客观地、公允地将这一事实告诉了他的老熟人。 “这会影响到我挥剑的速度吗?”秦萧萧并没有显现出难以接受这一事实的悲痛,而是冷静地向李少赓发问。 李少赓不作迟疑,当即回答道:“当然。你这手,若是再不好好养着,拖个年,只怕来日再想持剑都不成了。” 秦萧萧没有作声,周遭寂静,严冬用沉默回应着李少赓。李少赓以为秦萧萧乍然得知自己将来可能无法做一名剑客了,一时接受不了,他便体贴地没有再出声,想等秦萧萧情绪稳定下来,再和她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然而此时的秦萧萧心里想的,却和李少赓猜想的完全不同。三到五年,三到五年,她细细思量着,盘算着伤病留给自己的时间,应该来得及,她还有时间……不过手腕的伤给她敲响了警钟,无论如何,她得抓紧了。 秦萧萧没有将自己心底真实的心思摆在脸上,只见她苦笑了一下,神色凝重地向李少赓这位医道怪才打听:“小神医,我手腕的伤,你能治吗?”像是担心听到他否定的答案似的,还没有听到本尊的回答,秦萧萧自己先改口道,“即使不能痊愈,能开个方子让我在使剑时少受些痛楚也好。” “这不难,等我回医馆后给你开个方子,让灵枢配好药后给你送来。”李少赓满口答应下来,他担心秦萧萧因为手腕有伤,日后与人对阵会因吃痛而无法承受对手的强攻,另外提议道,“若实在疼痛难忍,也可以试着用麻沸散止痛。只是这东西极易上瘾,除非到了要紧关头,否则还是避免服用为好。” “知道了。你见识过的,我一向很能忍痛。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上你说的那个费散的。”不待秦萧萧多试探几下,李少赓自己把秦萧萧想了解的东西说了出来,实在让她喜出望外。她在心里默念了几遍麻沸散,确信自己来日不会忘了这个名字,便顾左右而言他,想将话题引到别人身上。 “许御史家里,似乎和永和旧事没什么关联。他为什么也这么热衷于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趁着现下光王府众人都在后院围着李牧、贵乡公主和许沅君三人打转的空当,秦萧萧终于抓着机会向李少赓打探盘桓在她许久的疑问。 从知道李牧和李少赓是奔着彻查永和旧事这个共同的目标结盟之后,秦萧萧对一直跟随在李牧身边对李牧装傻充愣一事心知肚明却始终守口如瓶的许彦加入其中的动机产生了好奇。 李牧为亡父,李少赓为家族,林崖为同袍,那么许彦,又是为了什么呢? 第92章 雪泥鸿爪 “下雪了,下雪了!”伴随着少女欢脱的呼声,许沅君穿着单薄的夹衣,手里抓着一把上乘质地、莹洁剔透的羊脂白玉棋子雀跃着从屋里跳了出来,丝毫没有被屋外凛冽的寒风吓退她对于今年第一场冬雪的热情。 在她身后,几个侍女连忙提着银碳暖炉、捧着火狐大氅、拿着灰鼠手围跟着出来,麻利地往她身上套衣服,恨不得给她裹成一个厚实的胖粽子。许沅君玩兴正浓,不想被这些搅了兴致,连连向她们摆手,把侍女们赶回温暖如春的屋内,让她们快些套上刚才忙着照顾她而来不及裹上的保暖的大棉袄。 “你们怎么还窝在屋里,快些出来呀,快看,今儿这雪下得好大,明早睁眼,外头该是个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了。”许沅君搓着因为寒冷而冻得通红的双手,小孩子气地往空中吹气,呼出一团又一团白花花的热气,将悬在半空尚未坠落在地的雪花一并吹化了。 李少赓远远地看着玩得兴起的许沅君,笑着对秦萧萧说:“许彦这个妹妹在长安生活了那么多年,看见雪就像第一次看到下雪的南边人似的,咋咋呼呼的,性子和她哥哥一点也不像。” 说着,他又将话头转到秦萧萧身上,“萧萧老大,我在行医时曾听人说:岭以南无雪,霜亦不常见。美人地应该不常下雪吧,怎么你见到下雪,一点儿都不兴奋呢?” 寻常的一句玩笑话,李少赓说者无意,浅笑着转过头,想要看看一旁站着的秦萧萧的反应。谁知潋滟的笑意一触到秦萧萧乌漆嘛黑的眼眸,就像被吸入海上半夜无端形成的漩涡一般,顷刻间消失殆尽。秦萧萧一向喜怒不行于色,可今日她脸上的神色比纷纷扬扬下着的雪花还要冰冷,令人望而生惧。 即使与秦萧萧相处时日不短的李少赓见了此刻的她,心底都有些发憷,不知道此刻她的内心翻江倒海汹涌着的,是怎样的心思。 “我不喜欢雪。”秦萧萧冷冷地说,她说话的语气凛冽得像一把锐利的冰刀,无比锋利又无比坚硬地刺进李少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房,“在我的记忆里,雪不是雪,而是淋漓的鲜血,撒在没有人气儿的雪地上。” 秦萧萧简短的几句话,将李少赓在大冷天惊出了半身冷汗,还有半身,才钻出体肤,遇上外头寒冷的空气,吓得一下子又给缩了回去。他将信将疑、半疑不信地问道:“你想起来了……什么吗?” “永和十五年那天,也是一个雪天吗?”秦萧萧凄然一笑,不抱任何期许地问道。不管她想不想相信,或许她真的和李牧、李少赓等人锲而不舍、执着追寻的永和旧事有所关联。 李少赓愣怔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秦萧萧在说什么。他甚至不用再花时间回忆,那年那日的桩桩件件每一天都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闪过,让他无法淡忘,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天没有下雪。” “但是在那日之前,长安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雪,将整座城包裹成一个银装素裹、冰天雪地的小天地。”旧日的回忆与现实的大雪交织,编织出李少赓深埋心底已久的梦魇。 秦萧萧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两人肃然站在雪中,听着这场初雪降落在檐角、井沿、帘下,窸窣得像少女的呢喃、枕边的耳语,柔和而轻软,将整座光王府笼罩在呓语般的梦境之中。 在这场李少赓不愿醒来、秦萧萧不愿走进的幻梦里,一个披着大红色鹤氅的俏丽身影兀地出现,打破了这个镜像,将人们拉回现实。定睛一看,原来是披上外袍的许沅君,她露出一口瓠犀似的皓齿,笑眼盈盈地说:“哥哥让人从西市买了些胡饼过来,一起来吃。” 盛情难却,更何况对着许沅君这位巧笑倩兮的含苞美人儿,无论是李少赓还是秦萧萧都没有拒绝她的能力,各自谢过她的好意,拿了一个品尝起来。 吃人手短,拿人嘴短,李少赓最知道这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才浅尝了一口,便夸赞起胡饼的美味来,仿佛这该是天上有、地上无的极佳珍品。秦萧萧一面在心里默默评价李少赓奸猾,一面满足于李少赓的巧舌如簧,由他应付着许沅君这张快嘴,她才得以心无旁骛地吃下一整个尚余温热的胡饼。 好吃,真好吃。李少赓像是知道秦萧萧心中所想,大声地将这五个字诚意满满地转述给许沅君听。许沅君向来对这位年少有为的小神医十分钦佩,听得他这么夸赞哥哥让人拿到王府来的胡饼,一张小脸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被这身鹤氅映衬得白里透红,煞是可爱。 “可惜十三哥脾胃不好,吃不了这胡饼。”许沅君不无遗憾地说,一面将未分完的胡饼又给了秦、李二人一人一块。 十三哥,是许沅君私下里对李牧的称呼。她与许彦的母亲阳朔公主是宪宗皇帝的妹妹,论起来,许沅君和李牧是姑表兄妹,寻常人家大可以称一声表哥表妹。奈何两人身处皇室,碍于礼数规矩,许沅君只偶尔在私底下略显亲昵地喊李牧几声十三哥。 至于许彦,他一向知道君臣礼数,断断不肯失了规矩,无论是在荒山野岭的美人地,还是繁华喧嚣的长安城,见了李牧,都会敬重地称他一声“光王殿下”。 许沅君眼里的十三哥李牧,与秦萧萧这些日子观察到的光王李牧,似乎大相径庭。李牧虽然脾胃弱,身子脆,可他偶尔还是能吃几口胡饼的。半月前,林崖去郊外巡查,回来时路过西市,还特地捎了几个胡饼分来,李牧贪心,手里的那块胡饼还没有吃完,便想着和林崖抢剩下的最后一个胡饼吃。 秦萧萧吃得快,许沅君和李少赓说笑着还在吃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掉在四周的渣子,好整以暇地观察着雪日王府的动静。在许、李二人完全没有察觉异样的时候,秦萧萧微挑右耳,听到了身后屋檐上细小的动静。不必特意回头,她便分辨出那是徐二狗上来的声音——巳时二刻,他从没来得这么晚过。 秦萧萧在心里默默记上徐二狗今日到来的时间,大雪日过后,徐二狗来得一日比一日迟,他在外头一定有什么别的事儿绊着他了。等有时间,她一定要去探探徐二狗的虚实,看看他现如今在做些什么。秦萧萧心里有种笃定的预感,一直隐身在徐二狗后头,指使他做这些事的幕后之人就在长安,似近还远,就蛰伏在她身边。 就在秦萧萧出神的当口,许沅君分完了胡饼,裹紧身上的衣服,踏着雪蹑手蹑脚地小跑回贵乡公主和李牧那儿去了。空空荡荡的屋外,又剩下秦萧萧和李少赓两人,难得的,一向最关心她有没有想起什么来的李少赓今日没有主动来问这件事。 相反地,这一次,秦萧萧主动想说些什么。 “小神医。”秦萧萧选择用这个熟悉而亲切的称呼作为开场。李少赓对于秦萧萧要说的内容全然不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只听秦萧萧继续说道:“你相信梦吗?梦里发生的事情,会是真的吗?” 这句话不像是秦萧萧的作风,李少赓不禁认真思量起她说这话的意图,一本正经地说:“梦不是病,梦里之事,不在医家的诊域之内。” “在美人地的时候,我曾经做过一个梦,一个似乎不属于秦萧萧的梦。”女子话音微颤,声调平稳,娓娓道来。 跟着她的话语,李少赓听着入了神,对这个梦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与兴趣,“梦里一男一女两个幼童在一块儿下棋,下到一半,男童输了,拉着一个年轻女子,喊做娘亲,想找她来评理。那个女童不服气,争辩说,棋道如剑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 棋道如剑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这个故事李少赓第一次听,这句话他却耳熟得很,秦萧萧大病初愈躺在师父孙思远的医馆里的时候,她曾对陪着她一块儿下棋的李少赓说过。 李少赓抬起眼睛,心下起伏不定,他原本落满灰烬的胸膛里忽然被这句话点燃了,燃烧得一发不可收拾,火光熊熊,一直从胸腔烧到了眼睛,冒出闪着幽蓝火焰的欲望之火来。因为他知道,秦萧萧梦中的那个女童,分明就是她自己。 陆婉救下秦萧萧之后,母女俩相依为命,而秦萧萧,始终唤她做阿娘。所以,那个在梦中被称作娘亲的女子,十有八九就是秦萧萧的亲生母亲。 李少赓激动着看着秦萧萧,想从她眼里看出更多的信息,只见她丹唇轻启,继续说道:“我想,也许我曾经有过一位娘亲,有过一个弟弟,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爱说爱笑的弟弟。” 回到岗位上继续坚守自己使命的徐二狗捧着手炉,大为不解地看着大雪中,外地来的那个不知是神医还是神棍的年轻大夫和光王府里的一个侍女直直地立于亭下,神色凝重,既不想着打伞避雪,又不打算到屋里取暖,傻气极了。 他没能听到大雪纷飞里,隔着数不清的雪霰子,秦萧萧对李少赓说:“之前我从未做过这样的梦,之后我也再没有记起更多的事。这些年我偶尔想起这个真实的不像梦境的梦,思来想去,也许是我在那天出于好奇,点燃了张世祺遗落下的那支蜡烛,才触发了这场海市蜃楼。” 雪,依然在下。 第93章 新春宫宴(其一) 雪,一直在下。 自那日从秦萧萧处得知蜃烛的秘辛之后,李少赓回到医馆的第一件事就是修书一封,亲自送去驿站请人加急送去给自己的师父孙思远,请他代为试验寄放在他那儿的那对传闻中的蜃烛,是否真有传闻中所说那般神奇。 送出信后,李少赓每日都在期待着收到身在远方的师父遥寄来的书信。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与盼望中,长和七年走到了岁末,这不仅标志着一年的结束,也昭示着文宗一朝的彻底终结。 新君李桢,携手能臣李诗裕,开启了属于他们的永昌时代。 永昌,这个被赋予了多重期许与希冀的美好年号,在人们道不完的吉祥话里拉开了帷幕。 天刚蒙蒙亮,光王府里已经热闹开了。按着惯例,守岁时府里各处的灯是不能熄的,亮着光儿从长和七年进入到了永昌元年。王府里的下人们往常仗着主子是位不得势的痴傻王爷,干起活儿来十次里总有九次要偷懒耍滑,不肯好好做的。或许是新年伊始的缘故,今儿他们罕见地主动在庭院里铲雪修枝、灭灯除雾,忙得不亦乐乎。任谁进府,见到的都是一派主慈仆忠的深情模样。 秦萧萧和黎小容已经收拾妥当,打开房门,见到外头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不禁讶然,不约而同地抬头往东边瞧瞧,看看今晨的太阳是打哪儿升起来的。 “别瞧了,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的。”林崖穿着新簇簇的熊皮袄子,戴着顶略显滑稽的瓜皮小帽,哈着手吸溜着鼻子,小跑着走到她们身边,为二人解释道,“一会儿宫里会有公公过来赏赐东西,他们能不表现得好点嘛。一年到头,就属今儿这一日最积极。” 林崖武将出身,不会说弯弯绕绕的漂亮话,一开口就是粗粝的大实话。实话扎耳,但很在理,岭南二姝一下就明白了王府众人今日这么巴巴表现的缘故。打扮一新的黎小容微笑着,附和道:“原来如此,多谢林将军。” 林崖手足无措地咧开嘴,笑着回应了黎小容,说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过去了。” 按照惯例,李牧作为皇室成员,初一这一日是要进宫向皇帝、太皇太后等众位贵人问安的,这是礼节,也是尊重。往年李牧都会带林崖一道入宫面圣,今年也不例外。 与昔年不同的是,今年李牧带了秦萧萧和黎小容同去。坐在入宫的马车上,秦萧萧半闭着眼睛,斜靠在后座上休息;黎小容则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地微微掀起帘子,看看光王府的马车行到了哪里。 “萧萧,你不紧张吗?”黎小容再一次放下车帘,失落地坐回车里,焦躁不安地向自己的闺阁好友问道。 秦萧萧睁开眼,从车内变亮的光线中判断他们从光王府出来已经过了好一阵子。从时间上来看,她们应该距离宫城不远了。她缓缓地说:“不紧张,不过是陪光王殿下去趟宫里,没人会留心我们的。” “可是,可是我想马公公会把我找过去问话的。”想起在宫中时见过的那位不苟言笑的公公,黎小容心中就有些发憷,“我想他会盘问我,在光王府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问我光王殿下在府里平日都做些什么,和什么人接触。这让我觉得害怕。” 正如李牧与许彦料想的那般,宫中将这批宫女们外放到各路王爷、公主府上,用意并不单纯。不过这样的伎俩,各府也都心知肚明,沉默地接受了宫里的这一安排。这不,今日入宫觐见,他们都默契地带上了先头宫中赐下的宫人,好方便宫中之人盘查。 秦萧萧轻轻拍打着黎小容冰冷的双手,安抚她焦躁的情绪,宽慰道:“没事儿,若真有人问起你光王府中的事情,你如实说就是了,不必害怕。” “可惜盈盈姐这两日病得厉害,不能一起随光王殿下入宫。”黎小容不无遗憾地说。当日从宫中外放到光王府的共有两名宫女,一名是她,一名是她口中的盈盈姐——许盈盈。这位许宫女突染急病,无法下床,只得由黎小容一人入宫。为了给自己加油壮胆,黎小容去林崖那儿央求了好几次,才允许今日由她和秦萧萧一同陪伴光王入宫。 外头赶着马车的车夫哪里知道黎小容的心思,他只知今日是光王入宫觐见的大日子,千万不能误了时辰,耽搁了主子的大事。只听外头的马儿温驯地叫了一声,乖觉地放下前进的双蹄,不紧不慢地原地停下,车夫在外轻扣门板,向里头坐着的秦、黎二人说:“姑娘们,到地方了,快下来吧。” 秦萧萧习惯了在抱燕山间、烂柯山上自由行走的日子,到了长安,出行动不动就是坐车,将她的好拳脚全束缚在方寸大小的车厢里,憋闷得很。听到车夫这话,她没有等车夫过来搀扶她下车,自己一个跳跃,就站在了平地上。 车夫将车停在了某个宫门前,秦萧萧虽然算不上不学无术,但是识字不多,宫门口的匾额上写着“某某门”三个大字,她只认出了最后一个门字。不过这并不打紧,眼下这宫门前,车马熙攘,人声马声风雪声,交杂在一起,一窝蜂地刮进耳朵里,吹得脑袋嗡嗡作响。 新君新气象,今日宫中设宴,不仅沿袭旧例,请了宗室的各位王爷、公主赴宴,还把朝中各位股肱大臣也都请了过来。是以一时间宫门外车水马龙,人流络绎。秦萧萧和黎小容下了车,很快在一堆穿红带紫的朝臣中找到了站在冷风中傻乐的光王李牧和随侍一旁的将军林崖。 昨儿的大雪下了整整一个晚上,空气中的温度似乎都随结冰的雪花一块儿凝固在了漫天的雪白里。大伙儿都裹紧了衣裳,戴上暖和的帽子,套上紧实的手套。只有一人,显得格外的不畏严寒。 黎小容吃惊地看着光王殿下敞着外袍,光着手拿着一对冰棱子把玩。这是前两日李牧去许府时和许家小姐在府里玩了一下午的玩意儿,他们绕着许府的屋舍转了整整三圈,将各个屋檐下悬挂着的各串冰棱全数叫了打了下来,聚在一块儿垒宝塔玩。 许沅君疯玩了半日,寒气入体,染了风寒,这两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府里养病,李少赓正在许府看顾她,不让她的病情继续严重下去。少了许沅君这个志同道合的玩伴,李牧一个人依然玩得不亦乐乎。 玩者无心,看者有意。不知是内官的疏忽还是旁人的轻慢,李牧一行明明是头几个到了宫门外,递了牌子准备入宫的,可是眼瞅着迟来的几位王爷并阳朔公主、贵乡公主等几位府上都有内官引导着入了宫,光王府这儿依然无人问津,放任光王殿下在天寒地冻的大雪天里拿着两支冰棱嬉闹。 终于,在十六宅里的各位贵人依次入了宫之后,一个瘦骨嶙峋、身形伛偻的内侍走到林崖身前,做了个请的手势,带领着光王府众人走过宫门,真正进入了天子所居的宫城之内。 除了秦萧萧,李牧、林崖和黎小容都是来过宫里的,对于皇宫并不陌生。甫一踏上宫城,秦萧萧心中便升起一种感觉,一种并不属于这里的感觉。她学着一旁黎小容的样子,小心地低下头,盯着地上的路而不是周围的人看,顺着引路内官熟稔的步伐,一步步地往宫中深处走去。 原先引路的内官将他们带至一道角门,便与一早就在此处等候的内侍交接,由这名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出头的小内侍继续为他们引路,林崖也在这儿停住了脚步,再往前去,便是内宫所在,除了奉召进入的男性之外,其余成年男子都不能踏足其中半步。 在来的路上,秦萧萧已听黎小容与她讲过,今日宫宴,她们会跟着光王殿下先到兴庆宫拜见太皇太后,再去拜会两宫太后——义安太后和积庆太后,最后再到大明宫,参加此次的新年宫宴。 由于短短数年,帝位几易,如今宫中一共居住着三位太后。头一位便是秦萧萧即将要见到的太皇太后郭氏,她是光王李牧的嫡母,也是故去的穆宗皇帝的生身母亲;义安太后王氏,是已故敬宗皇帝的生母;积庆太后萧氏,则是去年新逝的文宗皇帝的生母。 稚气未脱的小内侍走在最前面为李牧打伞挡雪,一双手因为在外头裸露了许久而被冻得通红肿胀。李牧此时丢下了原先一直拿在手上玩耍的冰棱,双眼无神,呆滞地走在小内侍的身后,猜不透他此时内心真实的想法。黎小容低着头,恨不得将整个脖子缩进衣服里,不让雪花飘进自己的颈中,化成一滩冰凉的雪水,分走自己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热气儿。 秦萧萧很好地融入了王府侍女这个角色,她已然明白,在这个偌大的宫城之内,见到谁她都得问安,是以麻木地跟在青梅黎小容身后,瞥见一双做工考究的绣鞋进入视野便低头致礼,全了王府的礼数。 走着走着,忽然上了台阶,走到廊下,隔着门帘传来馥郁的夹带着满满当当温暖的甜腻香气,秦萧萧头上、身上的雪花一下子全化了,变成一粒粒晶莹的水珠悬挂其中。秦萧萧低着头,不知道跟着走到了什么地方,一双水葱般标致的手捧着一块冒着白气的热毛巾递到她面前,柔声说:“姑娘身上沾了雪,快擦擦吧,太皇太后不喜欢有人把寒气带进屋子里去。” 入宫以来,秦萧萧第一次挺直身子,仰起因为长久弯下而酸疼不已的脖子,看清这双纤纤玉手的主人——她曾见过的,那日仇九州寿宴,这女子便跟在贵乡公主身侧,不显山不露水,却自成山川大河。 若诸位还有印象,当日陪在贵乡公主身旁的两位侍女,一者名曰王阆兮,一人唤作萧寄篱。其中王阆兮与黎小容一同被外放出宫,如今在阳朔公主身边服侍。是以秦萧萧现下见到的这位,便是掌言萧氏——萧寄篱了。 第94章 新春宫宴(其二)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开始,转折出现! 以秦萧萧的眼光来看,这位萧掌言不仅人长得极美,接人待物的风度也极佳。与一般宫人对光王府的冷待不同,她见李牧他们来了兴庆宫,依礼恭谨地向光王殿下问了安,并不因为光王素有痴名而随便敷衍。尔后见到秦萧萧身上挂了积雪,不动声色地为她支招,让人心中熨帖,不觉突兀。 萧寄篱待下温和,处上也十分机变。她把握着时辰,待李牧等人收拾好了衣着,便有位阶低的小宫女递话出来,说太皇太后请光王殿下进去。这位寄篱姑娘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暖盈盈地目送李牧和秦萧萧前后脚进了兴庆宫,旋即命人将宫门合上,免得室外的寒风搅扰了宫室里温暖的春意。 即使置身萧寄篱密不透风的温柔攻势之下,秦萧萧依然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们将黎小容扣了下来,只允许李牧带着一名随侍进入兴庆宫。秦萧萧倒是不担心自己这位好友的安危,刚刚在外头,她见到好些府上的侍女都被拦在外头,不让她们入内服侍。 兴庆宫的主人是曾经的皇后,如今的太皇太后,任谁进了宫内,都得殷切地做小伏低,伺候好郭氏,又怎能允许这些伺候太皇太后的人带着服侍自己的人入内伺候呢?再者说,黎小容对于马一贽还有大用,眼下朝局紧张,频生事端,他还有留着这个岭南姑娘替他监视李牧在光王府里的一举一动。 “十三郎,你来了。”秦萧萧走在李牧身后四五步远的位置,才走到中半程,就听得前方传来一声问话,这声音中气十足、铿锵有力,让人不禁想要拜倒在她的气势之下。 李牧见惯了这阵势,听到这个熟悉的女声,连忙按部就班地拜倒在地,向自己这位地位尊崇的嫡母请安。他在外人面前表演惯了,演到太皇太后面前也丝毫不怵,慢慢腾腾地向郭氏行礼,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早已不时新的祝词:“祝太皇太后身体康健,多子多孙,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秦萧萧在后头静静地看着前头权势无匹的一家人各怀鬼胎,互相伪装。在听到李牧努力捋直舌头,向这位后宫第一人恭祝多子多孙时,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腹诽李牧的狠辣。其夫宪宗皇帝已逝,哪儿来的多子;其子穆宗皇帝早亡,哪儿来的多孙。 当然,没人会和一个傻子王爷计较。李牧说完了吉祥话,他今日在太皇太后这儿应尽的义务就算了了。秦萧萧埋头看地,只见地上满铺着西域进贡来的描金绘银的名贵画毯,富丽堂皇,如同置身神秘幻境。耳畔响起的,是官家女眷们清婉的、流丽的官话,你一言我一句的,恰到好处地恭维着兴庆宫主人,让这位年逾五旬的妇人舒展笑颜,坐享太平。 秦萧萧有些恍惚,她还记得五年前,在美人地,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迎新年的方式是打开屋门,在院子里点两支蜡烛,祈愿天上的神明能够在下凡时见到地上闪烁的微弱烛火,顺着洞开的屋门,来到自己家中坐坐,为一家一乡带来一整年的好福气、好运气。 五年后的今天,在灯烛摇曳的兴庆宫里见识到了真真正正的繁华之后,秦萧萧觉得,包含着乡亲们无限希冀的美人地里的幽微烛光,大概早就被兴庆宫里的烛浪淹没,彻底消失在苍茫大地之中了。 兴庆宫里温暖如春,秦萧萧内心冷冻成冰,当她听到纱帐后面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尊口一开,让李牧可以去向两宫太后请安时,她长舒了一口气,甚至对宫外凛冽依旧的寒风起了感激之情。 兴庆宫外,来时见到过的萧寄篱连同黎小容等人纷纷不见踪影。听人说是被尚宫娘娘叫去帮忙了,李牧没有在意这事儿,径直由宫人引着,去向两宫太后请安了。 见识过兴庆宫的富丽豪奢,义安太后和积庆太后的住所就显得清冷多了。李牧过去的时候,两宫太后那儿零星地坐着几位先帝的妃嫔,有一句没一句地哭着先帝,囫囵话儿还没说上几句,年轻孀居的妇人们脸上就淌下泪来,像是在哭自己悲戚的命运。 两宫太后名分上是太后,按辈分看,实则都是李牧兄长穆宗皇帝的妃嫔,她们一人诞育敬宗,一人生有文宗,与李牧素来没有多少交集。新年拜见,不过是为周全礼数,众人见了礼,落了座,十分寡言,不过才进去待了半柱香的功夫,李牧便带着秦萧萧出来了。 见完了两宫太后,宫人们带着他们去往的地方是今日皇帝大宴群臣的场所——大明宫。此次宫中设宴,不仅邀请了宗室子弟,还请来了一众大臣,皇亲国戚、文臣武将,齐聚一堂,显示着新帝重振朝纲、革故鼎新的魄力与愿景。 当然,请这么多人过来赴宴,不仅仅是为了施恩群臣,替新君树威,用许彦的话来说,这次新春宫宴,是圣上煞费苦心为了缓和李诗裕与群臣、宦官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 原来,就在年前,李诗裕向圣上进言,陈明如今上至中枢、下至州郡,各级官员的俸禄都很难维系家庭生活所需。尤其是那些寒窗苦读多年,一朝上京赶考取得功名的贫民子弟,几乎人人都背负着严苛的债务。而在他们就任之后,便会发现自己每月所得的俸禄,无法偿还家中沉重的债务,是以许多官员贪赃枉法,中饱私囊。 因此,为了遏制官场贪腐之风继续盛行,皇帝应允了李诗裕奏章所言,给各级官员增加俸禄,同时增设一笔养廉银,对于那些家中负债的官员,可以向国库借钱,偿还债务。这一举措,对于天下负债累累的众多官员而言,不可谓不是一桩幸事。 然而,李诗裕的举措不止于此,为了彻底有效地在短时间内遏制住朝廷内贪赃枉法的不正风气,激浊扬清,开廉洁奉公之门。前道旨意才下不久,皇帝便听取李诗裕的意见,再次下诏,对于收受贿赂超过三十匹丝绢等值的官员采取严厉的处置措施。 此诏一出,朝野震荡,众臣纷纷上书表达对宰相李诗裕的不满,希望皇帝能够收回成命,放宽惩治标准。当今圣上收到这些上表的奏章之后,阅而不批,批而不发,一直堆在书房那儿积灰。几位尚书问了又问,等来的却是宣众人参加新春宫宴的旨意。 李牧和秦萧萧到场的时候,受邀参加宫宴的文武大臣已经到了不少,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着庆贺的话语互相拜年。许彦父子是与阳朔公主一道入宫的,阳朔公主在兴庆宫里陪太皇太后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正和早到的几位尚书谈天。 在这种场合,李牧照旧表现得笨拙呆傻,他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多加停留,像个提线娃娃跟在宫人背后,中途不知是谁使坏,趁李牧不备,嗖地踢开一张凳子,正正好拦在李牧的面前。李牧没有防备,或者说他根本不想要防备,被凳子脚一绊,整个人向前倒去,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狗啃泥。 秦萧萧不熟悉宫中的规矩,生怕哪里露出马脚,让人揪住光王府的麻烦。一入宴会场地,她便低着头,远远地跟在李牧身后,没成想走在前头的李牧被人一记暗算,在众臣面前出了好大的洋相。 不需要刻意去听,李牧一摔倒,宴会场中便四处响起克制的、窃窃的笑意,里面有包藏坏心的、不怀好意的、起哄嘲讽的,秦萧萧忍下心里替李牧打抱不平的冲动,再顾不上什么宫规礼仪,箭步冲到李牧身旁,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问:“没事吧?” 无人看见的角落,李牧冰凉的手指轻轻拍着秦萧萧温热有力的掌心,暗示她放心。见他无事,秦萧萧放开搀扶着他的手,默默低着头,退回到自己该在的位置,将宴会还给光王,把地面留给自己。 地上忽然多出了一个人影,和光王殿下的影子挨在一块儿,那个影子的主人似乎在关怀李牧刚才的伤势,这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气镇丹田、中气十足。秦萧萧今儿头一回觉得这场宫宴有趣起来,朝廷大臣之中,竟有一位深藏不露的武学高手,这件事林崖怎么从来没和她说过。 她正觉得好奇,想要抬眼看看此人容貌时,一位内侍走到外侧,用尽气力郑重宣布:“圣上驾到。”随着他的这一嗓子,场内的所有人纷纷停下自己的举止,端正衣冠,随后跪倒在地,山呼万岁,恭迎这位年仅二十一岁的少年天子的到来。 秦萧萧跟着在场的其他宫女,照着先前在王府时黎小容教过她的行礼规矩,拜倒在地,重复着拜见皇帝的动作。就在此时,秦萧萧忽然瞥见自己右前方,一名男子的鞋底纹路格外眼熟,分明在哪儿见过。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完成拜见圣上的,只记得有人在远处说了一句话,大伙儿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那人也是。在他站起来的瞬间,秦萧萧捕捉到了他穿的那双鞋子——做工考究的缎子鞋,上面绣着精致的“山”形纹饰。 电光火石间,秦萧萧想,她记起这人是谁了。 第95章 大隐于朝 仇府寿宴,长安城外,蒙面剑客,百川归一。 原来是他。 那日在荒僻郊外,秦萧萧与这人素不相识,他自遮面容,没说上几句话便要与她开打。先时秦萧萧以为这人好武,在暗处见她料理了几个仇府家奴,一时技痒,想要与自己切磋一番也是有的。谁知在她使出一招乾坤一剑之后,那人招式忽变,招招狠辣,步步都想致秦萧萧于死地。要不是关山度机变,妙计智退此人,她或许已经不明不白地丧生于那人的天门十八式之下。 秦萧萧的目光追随着那双别致的缎鞋而去,一点儿没有留心周围人们的言语。皇帝落座之后,先前站着的王公大臣、宗亲贵戚也都依次落座,宫女们迈着有条不紊的步子,络绎从两旁为众臣换上花样百出的菜品。 宫鞋交织,挡住了秦萧萧一直盯着的缎鞋,她不做多想,迈开步子想要上前拨开挡在前头的宫人,好拉住缎鞋的主人,看清他长得什么模样。 “萧萧。”黎小容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他们身边,悄无声息地站在秦萧萧身旁,极为小声而坚定地喊着秦萧萧的名字,唤回她的理智,“不要上前,这是大忌。” 坐在前边与众人举杯共饮的李牧似乎听见了后头的响动,趁着大伙儿将注意力集中在皇帝身上时,他宽大的衣袖扫过桌角的一碟点心,将无辜的它们洒落在地。秦萧萧和黎小容见状,连忙上前帮忙收拾。 这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且又是在极短时间内完成的,没有人留意到站在李牧身后低眉顺目的宫女先将从后头伸出脚,想要上前;尔后光王桌上的点心才适时掉落,从而掩盖了秦萧萧的逾矩行径。 “萧萧,你怎么了?”从宫里出来,秦萧萧一直心有旁骛,坐在马车里神思不属,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鞋子发呆,黎小容不知好友发生何事,关切地问。 黎小容的说话声从秦萧萧的左耳朵进去,很快又从她的右耳朵出来,如今占据她思考的,是那个穿着华贵缎鞋的神秘男子。起初在郊外见到他时,秦萧萧以为他同徐二狗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见到旁人会使几招绝妙的功夫便要与人过招;后来见他对自己狠下杀手,秦萧萧又以为他与自己旧日有隙,或是仇九州派来围追堵截的人。 看厌了自己的鞋子,秦萧萧又把目光挪到近前黎小容的鞋子上,她们二人穿着王府统一发给侍女们的布鞋,藏青底,鞋头点缀着小小的竹叶花样。这鞋子看着好看,实则不具实用性,穿着它们走在下着雪的道路上,只消走上一小会儿,双脚便会冻得通红,五个趾头僵直得分不出来缝隙。 那人的鞋子却不是这样。那双缎子鞋做工精巧,鞋底做了防雪防雨的加厚跟,里头夹了厚实的绒里,很好地保护了穿着者的双脚。更难得的是,据秦萧萧刚才的观察来看,穿着这双鞋子走起路来并不会给穿着者带来额外的负担,十分轻便舒适,一看就是出自匠人的手笔。 能够穿上这样的鞋子,出席皇帝在大明宫举行的新春宫宴,秦萧萧可以肯定,他不是像她这样跟在光王身后以侍女的身份参加盛会,而是光明正大地受到圣上的邀请,名正言顺地出席此次宴席。 既如此,此人的身份可想而知。秦萧萧有些懊悔,刚才那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摆在眼前,她竟没能瞥见他的长相,不禁脱口而出:“可惜没能看清他的模样。” “谁?”黎小容听出秦萧萧话里的遗憾,试探地问道,“你是在说严尚书吗?刚才在宫宴上我就见你一直盯着他站着的地方,他一动你也跟着想动,还好我把你拦住了。” 严尚书,谁是严尚书?秦萧萧初听到黎小容前半句话时一头雾水,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尚书毫不在意。然而,当她听完黎小容说的后半句话时,心头一阵狂喜,真正是应了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许是发觉自己的话说得太过突兀,黎小容解释道:“我回到光王殿下身边的时候,见你一直低着头顶着光王前边的空地。我正纳罕,地上又没有什么宝贝,你怎么看得那么出神,再一看,就见到严尚书站在前边,想来你是在看他的那双鞋子。” 黎小容的这番话,不仅让秦萧萧确认了她所说的那位严尚书就是自己苦寻不已的那双鞋子的主人,更传递给秦萧萧一个讯息:这位尚书大人对于鞋子的执念,恐怕并不简单。 果不其然,黎小容虽然只在宫中待了数月,可是这位严尚书爱鞋成痴的癖好,宫人们口耳相传,已成了宫中公开的谈资。人非圣贤,性情不一,各有各的癖好自是人之常情。然而,这位严尚书古怪就古怪在他一年到头,无论刮风下雪,日晒雨淋,每每入宫,一定会穿着一双娇贵得不能再娇贵的缎子鞋面圣。 有一回,殿前一位刚指派到茶水房负责奉茶的小宫女不慎打翻了茶盏,溅了几滴茶水到他脚上,脏了他的鞋面。这事虽然错在宫人,但是换了李诗裕、许隐他们,至多呵责几句便罢了。不料这位尚书当场翻了脸,指着犯了错的小宫女破口大骂,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言辞激烈,不堪入耳,简直不像在森严皇城之内,倒像是市井泼皮寻机滋事。 自来到长安城,秦萧萧见识了不少朝廷大员,他们或是许隐那般温和儒雅,具有长者风范;或如李诗裕沉着冷毅,生有朗逸风姿;尽管秦萧萧不想承认,秦悼私德有亏,可作为一个宦海浮沉的老臣,他进退有度,不失文士风骨。 这位严尚书,倒是朝臣中的一个异类。 黎小容见原本在车中委顿发愣的秦萧萧对自己说的关于严尚书的事儿感兴趣,搜肠刮肚,又讲了桩事情给她听:小宫女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见惹得贵人发了这么大一通脾气,回去立马央求当时同在陛下身边伺候的王阆兮王姑娘帮忙。王姑娘曾在尚服局待过一阵子,与司衣司的几位女官交好,便托人设法打听,能否找出严尚书鞋上所用的缎料,找手巧的宫人做成鞋面,好向他赔礼道歉。 说来也奇,偌大的尚服局,众人翻遍整个库房,都没能找出这样一种缎料来。听尚服局上了年纪的嬷嬷说,这料子华而不实,只在永和年前短暂地时兴过一阵子,之后就束之高阁,没人再用了。 “那那个小宫女,后来受到责罚了吗?”秦萧萧不禁为这位素不相识的宫人的命运揪心起来。 黎小容笑着说:“没有,有阆兮姑娘在,陛下都不曾怪罪,严尚书又怎能开口惩戒她呢。碍着陛下的威仪,严尚书虽然恼怒,但是没有再追究,只是之后每次轮到给他上茶,宫人们都推三阻四的不肯过去,生怕一个不小心,脏了他金贵的鞋子。”似乎是想起什么旧事,黎小容说话的声音低了下去,遗憾地叹着气,“再惹事,可就没有阆兮姑娘费心为她们从旁周旋了。” 正说着,先前一直平稳行驶着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黎小容一时不防,重心不稳,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前头栽过去。眼瞅着黎小容的脑袋就要撞上车内的门框了,秦萧萧眼疾手快,一手抱住黎小容纤细的腰肢,一手提前放到门框上,好预防黎小容撞到上面。 好在王府的车夫驾车多年,面对突发情况处变不惊,马车及时地停了下来,没让车里的人们受伤。天子脚下,繁华闹市,发生了拦下了光王府的马车呢?秦萧萧收回原本打算保护黎小容的右手,往自己腰上一探,确认自己清早出门时带上了兵刃,随后用目光示意黎小容在车上安坐,自己下了车,前去一探究竟。 秦萧萧一下车,就见到先头光王车驾上的车夫也从车上下来了,悠闲地站在马儿的身边,充满爱意地抚摸着它乌黑发亮的毛皮,安抚着它的情绪。秦萧萧原先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了些许,左右环视,一步步走过李牧的马车,走到了车队的前面。 原来是前头的路面因为连日大雪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马蹄一碰到那冰层,就止不住地打滑,如此几次,马儿害怕,便不肯再往前去了。秦萧萧走到前面的时候,只见原先骑在马上的林崖已经在冰面上组织大伙儿一块扫雪铲冰,好给过往的车马行人清扫出一条道来。 见无大事发生,秦萧萧放下心来,将一直贴近兵刃位置的手从腰间挪开,顺手抄起一把没人捡拾的秃柄铲子,走到林崖身旁,帮着忙碌的大家伙儿一块除起冰来。 风将马车上的帘子吹开了些,有人将脑袋凑到了窗户边上,看着林崖和秦萧萧两人的身影,在前头一边忙碌着,一边谈起话来。此番事有不巧,半道上横生枝节,不知会生出怎样的变数来。 第96章 尚书严华 林崖见秦萧萧加入其中,热情地招呼道:“萧萧姑娘,你也来帮忙。”忙活到现在,他总算腾出手来擦了把脑门上细密的汗珠,“我是男人,这些事,交给我们来做吧。你和黎姑娘在车上坐一会儿,我们很快就弄好了。” 秦萧萧明白林崖的好意,但这一次,她不想领受他的这份关心,立马投入除雪工作,热火朝天地工作起来,一边做,一边说:“我是女人,这种事,我能做。” 李牧原本安坐车内,风吹帘起,他在间隙里见到秦萧萧熟悉的身影走过,不禁心动,凑到车窗边上,将耳朵贴到一旁,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才刚坐定,李牧便听见秦萧萧与林崖两人上述这段对话,几乎想为秦萧萧拍掌叫好。 这位萧萧老大,果然是天下难得的妙人,武功出众、性情磊落,与他实在投契。纵然是时刻戴着伪装的面具欺骗世人的李牧,此时也不由得在无人盯梢的马车内,自然流露出自己的真性情,痛快地扬起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个小插曲发生在车内,被偷听壁角的两人谁也没能发现李牧的动静。林崖一向是个直肠子,听得秦萧萧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自己狭隘了,心悦诚服地致歉说:“萧萧姑娘,是我失言了。” 话已说开,两人都是襟怀坦荡之人,谁也没再把这桩小事儿放在心上,齐心协力地帮着大伙儿一道除起雪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条路地处偏远,一向照不到多少太阳,兼少人烟,地气寒冷,一下雪,路面上就积起厚实的冰层来。众人手脚并用地忙活了半晌,只除掉了约莫三分之一的冰面。 人们闷头干着活儿,时间一久,难免有些枯燥,三三两两地靠在一起唠起嗑来。秦萧萧与林崖挨在一块儿,离其他人都有些距离,许是为了打发时间,秦萧萧主动与林崖攀谈起来:“林将军,我听小容说,今儿宫宴上六部尚书都来齐了?” “是啊,白尚书、许尚书他们都来了。”林崖嘴快,本想接上一个秦尚书,话到嘴边,忽而想起秦萧萧与秦悼两人的纠葛来,忙住了嘴,没再说下去。 此时的秦萧萧心里想的全然不是林崖猜测的那回事,她对于秦悼无念无想,只想从林崖口中旁敲侧击得到关于那位严尚书的消息。谁知林崖对于她的意图全然不知,深怕自己说多说错,戳中她心中的痛处,一副紧咬牙关,不肯多说半句的样子。 除冰的活儿干了这么些时候,人们原本冻得僵硬的四肢因为持续的活动变得舒展活络,身上也热了起来,暖意融融的。眼瞅着冰面越来越小,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要完工了,秦萧萧没时间再和林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除了这几位尚书,今儿赴宴的是不是还有一位姓严的尚书?” 林崖见秦萧萧的关注点不在秦悼而在严华,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也不去细想秦萧萧为什么忽然问起一个素不相识的尚书来,大喇喇地回答道:“是啊,严尚书一向不喜欢参加这种活动,像平日各位大臣家里的宴饮聚会,他都只是命管家送份厚礼过去,自己不怎么出席的。” 为了更好地向秦萧萧说明他对于这类活动的排斥,林崖举例道,“例如仇公公、李相公这类朝中极显赫人物的席面,他也只是到个场,送个礼,略坐坐就走了。所以严尚书在朝中为官这么多年,没什么要好的同侪,一向独来独往惯了。” 这么说来,这位严尚书算是个中立派,既不是牛党,又不是李党,秦萧萧一针见血地想。她联想到当日在郊外林中此人对自己不依不饶、至死方休的样子,委实无法想象他能够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上始终独善其身,不参与任何一方的权利争夺。 “这位严尚书,是不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秦萧萧试探性地问,不知道这位尚书是否深藏不露,向所有朝臣隐瞒了自己有一身好武艺傍身的事实。 秦萧萧的猜想落空了,林崖痛快地承认了严尚书武功过人,他向秦萧萧絮叨:“岂止是有些功夫,严尚书当年可是武状元出身,宪宗皇帝亲口赞誉的‘武学奇才’,有着一身好本事、真功夫。只是如今上了年纪,又身居高位,鲜少见他亲自与人切磋比试了。” 说着,林崖自己陷入了回忆之中,上一次听说严尚书出手是什么时候呢?他想了许久,只记得一个模糊的时间,“好些年没见严尚书比划过拳脚了,不知道他那些厉害招式,如今还能不能派上用场。” 能,当然能。秦萧萧想起严尚书对自己使的天门十八式来,招招狠厉,式式到位,完全不像一个经年不习武的人能在瞬间使出来的本事。看来,他把很多人都蒙了过去。 “林将军,既然你说这位严尚书武功这么厉害,你可知道他师从何派,使的是哪一路传世功夫?”既然问了,秦萧萧今儿打算在林崖这儿刨根问底,将关于严尚书的所有事情了解清楚。 这个问题可问倒了林崖,他挠挠头上戴的小帽,面露难色:“萧萧姑娘,这我可真不知道。我没亲眼见过严尚书的身手,也没听别人说过他的武功路数。不过,想来应该是很厉害的功夫。” 山三派的天门十八式,自然是了不得的功夫。何况以此人运用百川归一的熟稔程度来看,他对于天门十八式的理解和运用较山三派这一辈中的杰出弟子郑可贤更胜一筹。只是秦萧萧不明白,山三派一向门规森严,从未听说有弟子下山入仕的,那这位严尚书,是如何习得天门十八式的呢? 盘算着严尚书的年纪,他若是山三派弟子,应该是郑可贤的师叔伯一辈。秦萧萧对于山三派上一代弟子知之甚少,她想着师父庄亦谐素日爱记各大门派的谱系关系,说不定能从他那儿得到些线索,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问道:“林将军,你可知道,这位严尚书的名字?” 这个问题可比之前几个好回答多了,林崖不敢在众人面前直呼尚书名讳,做贼心虚似的凑到秦萧萧身边,小声地告诉她:“严华。” “严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郑康家中,关山度一听到秦萧萧发问,没有多想就果断地否认自己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秦萧萧本就没指望他,旋即将目光转向大师兄梁闻喜。梁闻喜自然感受到小师妹向自己投来的热切目光中的期待,歉疚地移开脑袋,给出了和关山度一样的答案。 从黎小容和林崖那儿意外得到了关于严华的那么多情报,秦萧萧一鼓作气,除完冰后借口找郑康有事,没有随众人一块回光王府,径直来到这儿找她的两位师兄弟们商量,看看这位严尚书是否曾在武林中活跃过。 “若真如你所言,他使得是天门十八式的功夫,那必然与山三派脱不了关系。”梁闻喜见秦萧萧问的郑重,在边上给她出主意道,“这样吧,回去之后我请师父给山三派的嬴掌门修书一封,问一问他们门下是否收过一位名为严华的弟子。” 关山度则对梁闻喜一板一眼的正道作风不以为然,正大光明地给秦萧萧出起馊主意来:“何必这么麻烦,回去的时候拐弯去趟山三派,随便找个山三弟子让他把门派里的弟子名录找出来,我们看一遍不就完了。来回写信磨叽时间不说,人家山三掌门未必肯告诉我们实话。” 从道义上来看,梁闻喜的方法自然万无一失;但从效率上来说,关山度的方法虽然路子野了些,但是更有可能得到有用的信息。毕竟武林中人一向秉持着江湖、朝堂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若真有山三弟子出将入相,或许会有损山三派几代英名。 见秦萧萧神情失落,关山度开口说:“要我说,这严华就算真是山三弟子,他下山之后完全可以改名换姓,以另外一个身份做官啊。你靠着这一个名字就想找到他,简直做梦。” “是啊,师妹,关师弟话糙理不糙,或许这位严尚书原先不叫严华这个名字,你又该如何在茫茫武林中找到他的痕迹呢?”梁闻喜附和着关山度的意见。 秦萧萧并不这么想,她目光炯炯,坚定着自己的想法:“一个人通常会在衣着打扮上掩饰自己,但很难改变自己穿鞋的习惯。若一个人十数年如一日地穿着一样的鞋子,此人必定极为自负,极为自爱。这样的人,必然十分珍视自己的名姓,不会随意舍弃的。” 关山度狭长的双眼中闪烁着狡黠的、玩味的光芒,对这位素未谋面的严尚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自言自语地说:“有点意思。” 庄亦谐唯二的徒儿们交换着眼神,嘴角边扬起不易察觉的笑容,是惺惺相惜,也是所见略同。 第97章 无心插柳 从郑康那儿出来,已是日渐西沉。秦萧萧过来得仓促,没来得及和王府各位管事的一一告假,如今出来这半日功夫,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了。原想着能从梁闻喜和关山度那儿打听到一些关于严华的消息,不料竟是无功而返。 秦萧萧心底长吁一口气,安慰自己不必急于一时。她拢紧了自己身上穿着的外披,迎着风雪,一步步地往光王府的方向走回去。原本她是想向林崖借匹马过来的,当她和林崖提到借马一事时,他却面露难色,和她说,她骑马骑得太好了,若是孤身一人纵马到郑康处寻他们,只怕一路上会招来许多人的注目。于她、于郑康等人、于光王府都不是好事。 幸而长安城大街方方正正,记住了光王府所在的方位,骑不成马,走着回去对于秦萧萧这个外乡人而言并不困难。她走在道路的一侧,低着头,自然轻易地融入到各自奔忙的人群里,就像一滴水汇入水平如镜的湖面。 走着走着,秦萧萧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熟悉的地方,东首的这间医馆正是李少赓在长安落脚的地方,她正想进去瞧瞧小神医的近况,走到门口,却看见门把上挂了块牌子,上头写着“外出看诊”四个大字。看来,李少赓又去哪户富贵人家给人诊病了。 既然李少赓不在,秦萧萧便接着往前走,没走几步路,就见着当日将蜃烛来历告诉自己的那个蜡烛摊摊主,正从底下的木盒里掏出各式新奇百变的蜡烛摆到摊位上,想要吸引拖家带口出来赶集的人们掏出钱袋,博孩子们一乐呢。 如今是正月,孩子们手里攥着新从长辈们手上拿来的压岁钱,正是无忧无虑大肆花钱的时候。蜡烛小巧,花费不多,是许多孩子们采买的首选。还没有走近蜡烛摊,秦萧萧便看见摊主身前围了一堆穿红戴绿、模样可爱的孩子们,争着抢着想要在他这儿买蜡烛回去做兔儿灯。 秦萧萧见摊主忙着做生意,不便打扰,打算绕到他的摊位后边,悄悄地过去。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雪而来。秦萧萧目力惊人,只见一匹皮光锃亮、乌黑发紫的宝马上坐着一个东倒西歪的束发男子,一马一人歪斜着前进的路线,竟是奔着熙攘热闹的市集! “快,快往边上靠。”秦萧萧率先发声,拼尽全力扯着嗓门,尽可能让周围的人们都听见她的声音。周遭的人们听见她的预警,纷纷行动,扯着小的,搀着老的,往路沿两旁靠拢。一时间,原本熙熙攘攘的大街中空出了一大块,像是特意留出来供策马者飞奔的驰道。 秦萧萧将两边的孩子们护在身后,不让他们随意走动。人群才一散开,那匹高头大马便耀武扬威地载着自己的主人飞驰而过,撞歪了两户摊位、踢飞了三块招牌。肇事人却像没事人儿似的,扬长而去,空荡的主路上回响着那厮口齿不清的叫唤声,直让人作呕。 在那匹马儿后边,跟着一串服侍他的家奴,他们穿戴着上好的护具,扣子却扣得七歪八扭的,看见被主人损毁的物件,轻蔑地一脚踩上去,嬉嬉笑笑的,好像它们不是有用的物件,而是弃之不用的废品。 家奴们一脚接一脚地扫荡过主子留下的战场,为首的那个瞧见两旁人们愤怒的眼神,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从腰间拿出一个半新不旧的弹墨掐丝荷包来,从里面丢出几块碎银,轻蔑地说了声:“拿去吧,这是我家少爷买下你们这些赔钱货的银子。” 跟随着他的小喽啰们捧场似地尖声怪笑起来,阴不阴阳不阳的,看得秦萧萧一阵无名火起,想要直接上去教训他们一顿。还没有等她有所行动,一直安静地站在她手边的女孩拉住了她的手,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说:“他很凶,会打人,不要去。” 秦萧萧看着四周手无缚鸡之力的稚子幼童,若她此时出手,混乱中或许会伤到无辜的人们。蜡烛摊的摊主认出了她,跟着劝说道:“姑娘,这伙子人欺凌百姓惯了,没人能制住他们。” “没人报官吗?”秦萧萧记得林崖曾说过,在长安城遇到了麻烦事,可以向就近的官衙求助。 “报官?报什么官。”另一位摊主无奈地摊手,对秦萧萧的提议不以为然,“他就是官,出生在天下数一数二的官宦之家,就是皇帝小儿来了,也奈何不了他。” 摊主义愤填膺地说了个痛快,周围的人们听他谈论起国事朝政,纷纷低下头装作没有听到。秦萧萧不知道纵马飞驰的男子是何来头,抓着蜡烛摊摊主这位旧识打听道:“骑马的那人,是什么来头?” 蜡烛摊摊主一面分拣着刚才因混乱而倒了一地的蜡烛,一面悄悄对秦萧萧说:“姑娘你还不知道?他可是郭氏子弟,当今太皇太后最宠爱的娘家侄孙——郭槐啊。” 郭槐?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秦萧萧记得,今儿上午在兴庆宫见过的那位华贵美妇,确实出身郭氏家族。想来这个郭槐,就是仗着自己外戚的身份为非作歹,欺凌百姓。 郭槐带着他的家奴扬长而去,被他惊出一身冷汗的人们望着他嚣张跋扈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又在心里痛骂了他好几句,终于还是恢复他们平日正常的秩序,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当作可有可无的一段插曲,就此掀过不提。 旁的不说,秦萧萧倒有些意外的收获。当时林崖说她的骑术太好,骑马走在街上太过惹人注目时她还不信。刚才见了郭槐歪歪扭扭、十分不稳当的马术,她方信了林崖所说不是恭维,而是她的骑术确实出众。 孩子们重新围聚在蜡烛摊前,七嘴八舌地下着订单,蜂拥而至的生意把摊主忙得团团转。秦萧萧见市集恢复平静,正准备离开,摊主忽然叫住了她:“姑娘,今儿要不是你,郭槐的马说不定就伤到人了。我这儿没什么好东西,你从这里挑几样喜欢的带回去吧。” 秦萧萧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对于这些花头精十足的蜡烛不感兴趣。然而拗不过摊主盛情,她扫了一眼摊位上琳琅满目的各式蜡烛,忽然想到自己身边也许会有一个人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她从角落里拎出一个六瓣梅花状的异形蜡烛,想着师门中的宗蔚然小师弟或许会喜欢,便向摊主道了谢。 虽然摊主一片盛情难却,但是秦萧萧知道生意人小本经营的诸多难处,趁着摊主在和其他顾客交流,她从荷包里取出一串铜板,悄悄放到摊主收钱的小屉子里,准备离开。 大路上被来往赶集的人们围得水泄不通,秦萧萧见状,便想绕开人群,从一旁的小巷子穿出去,之后再重新回到通往光王府的大路。谁知就在这时,她竟瞥见前头一条荒僻的巷子里,一个形貌酷肖徐二狗的中年男子步履匆匆,闷着头往里头走了。 徐二狗,他不应该在光王府继续监视李牧吗,怎么来了这里?秦萧萧心下生疑,顾不上其它,当即改变路线,跟在徐二狗身后,往巷子里去了。 小巷幽深,很难想象在那么喧嚷的集市边上,竟有如此冷僻的一处地方。这儿虽然冷僻,积雪却还没有凝结成冰,很容易分辨留在上面的脚印。今日至少有两个人来过这儿,一个人的脚步既深且重,在雪地上留下了串串鲜明的印迹;另一个人则走得很小心,只在雪地上留下了浅浅的鞋头痕迹,像是有意隐瞒自己的行踪似的。 里头隐约地传出男子说话的声音,因为边上便是闹市,嘈杂的人声循着缝隙钻进秦萧萧的耳中,纵使她努力去听,也分辨不出他们在说些什么。离得远听不清楚,那便再往里头走几步,或许就能听清楚了。 按着秦萧萧仔细谨慎的性格,她本想踩着那个痕迹分明的脚印往里走。谁知没走两步路,一低头,她便发现了问题:即使自己刻意放轻脚步,她的脚印也会在前人的脚印上留下痕迹。有心人一看,便知道这里有其他人进入过,暴露了她的行踪。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秦萧萧有些希望李少赓在自己身边,他那儿有一肚子的鬼点子,一定能想出办法来。她看了眼李少赓所在的医馆依然紧闭的屋门,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向一旁店铺的掌柜借了把稻草,杂乱地铺在路上,借机将自己方才留下的脚印全数毁去;又仔细地记住这条小巷周围的店铺、匾额,打算来日再探究竟。 做完这些,秦萧萧重新绕到李少赓在长安寄住的医馆那儿,绕着店铺前后走了一圈,确认这位小神医果然不在馆内后,将摊主馈赠的那支梅花蜡烛揣在兜里,不无失落地回到了光王府中。 第98章 空余烛泪(其一) “萧萧姑娘,你总算回来了。”一进府,还来不及回自己房间放下东西,和黎小容猫在床上多说会儿话,林崖便在门前叫住了秦萧萧,一边来回搓着手,一边对她说,“李神医来了,在王爷那儿等你。” 今日不是李少赓定期为李牧诊治的日子,又在新春佳节,什么事情让他特意从医馆跑来光王府一趟?秦萧萧料想李少赓此来,必有大事发生,没有多话,直接同林崖往书房去了。 与屋外冰天雪地的风景不同,书房内炭火生得足足的,暖意盎然,李牧和李少赓安坐其中,聚在一起聊得甚是投契。秦萧萧进屋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和气融融的画面,一见她进来,原先就在屋内的两人立时站起身来,不约而同地向她让出了自己身边靠近炭火的位置。 秦萧萧没有按着他们任何一人的想法行动,她随意地在边上找了个位置,闲闲坐下。她知道,他们会有话要问她的。 果不其然,秦萧萧坐下之后,还没等她喝上一口热气腾腾的姜茶祛寒,林崖率先问道:“萧萧姑娘,黎姑娘有没有和你说,今日她在宫里是被谁叫走的?都问了她些什么?” 和黎小容同一批外放出宫的宫人们,今日大都入了宫。这是一个默契球,李牧等人默默接受了宫里指派给他们的宫人,装聋作哑地允许她们在各府上做宫里安插到外头的一只耳朵,但是她们反馈回宫里的消息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小容说今日她在宫里见到的是位眼生的宦官,不知是仇九州还是马一贽手底下的人。问了问这些日子王爷在府里做些什么,和什么人见过面,是否有过什么奇怪的举动。”秦萧萧平淡地说着,仿佛自己只是在讲再稀松平常不过的小事,“小容本就不是光王殿下跟前服侍的人,只把她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如实说了出来。” 林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秦萧萧接着说:“不过,小容也说了,她觉得光王殿下没有传言中那般痴傻。”她放慢了语速,用余光捕捉着屋内众人起伏不定的表情。当她说完这句话时,秦萧萧断定自己受到了左手边之人的注目,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秦萧萧补充道:“小容和那位公公说,光王殿下十分爱惜下人,从不厉声指责,也不会因为搞砸了事情而责罚她们。当年光王殿下榻萍水县时,见到有人被恶狼咬伤,奄奄一息,奋不顾身抱起她狂奔了十余里地去找大夫诊治。天上下起雨来,侍从想给他打伞,他却宁可自己淋雨,也不愿让伤者淋湿。” 这说的是当年李牧抱着浑身是血的秦萧萧去找李少赓看病的事儿了。这件事,黎小容是听说来的,三名当事人现在可都坐在屋子里,最清楚这事儿的来龙去脉。秦萧萧那日受伤之后便昏死过去,李牧如何救了她的经过,她还是头一回知道。 屋内凝重的气氛缓和下来,林崖迟钝地在秦萧萧、李牧和李少赓三人之间来回逡巡,总觉得应该有点什么,可又捕捉不到。 李牧自嘲道:“黎姑娘此番为我辩解,倒像是欲盖弥彰了。”不消说,他们已经猜到了那位公公的神色,他在听完黎小容转述的关于光王李牧的这桩好事之后,轻蔑地笑了一声,不带掩饰地讽刺道:“还真是个傻子,傻得不能再傻了。” 在黎小容眼中李牧为了救护秦萧萧奋不顾身的情谊,落在世人眼中,只剩了荒唐二字。一个十六王宅里金尊玉贵的王爷,一个岭南乡下名不见经传的小捕头,贵贱有别,怎能舍己为人? 那名内侍这么想,他的上级,宫城里的其他人也会这么想。无形之中,黎小容的三言两语,误打误撞地消解了众人对李牧这位痴傻王爷的疑心。除此之外,皇帝与李诗裕这对配合默契的君臣,早就不满于仇九州在朝野上下一手遮天的僭越行径,想要肃清以仇九州为首的宦党势力。而仇九州在宫中苦心经营多年,怎会束手待毙。 山雨欲来,谁在浑水摸鱼? 身为钓鱼者之一的李少赓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抢先说道:“现在长安城人人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想看李诗裕和仇九州谁能笑到最后,没空腾出手来管咱们,正是追查永和旧事的最佳时机。” 屋里烛光闪烁,像是喝醉了酒站不稳的醉汉。摇曳几下后,整间屋子忽地变暗了几分,秦萧萧定睛看去,原来是一支蜡烛的灯花爆了。因着众人聚在一块儿说话,屋内没有留人伺候,秦萧萧正要起身换烛,只见李牧朝林崖使了个眼色,林崖抢先一步站起来,拿过烛台,默默出去了。 秦萧萧何等敏锐,知道他们有话要与自己说,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坐在位置上,等着先沉不住气的人开口。 “萧萧姑娘,你还记得张世祺在江南为盗行窃时,曾经迷晕了几户人家吗?”先开口的是李少赓,出乎意料地,他舍近求远,谈起了旧事,“其中有几人一直昏睡未能苏醒。后来,他们的家人实在没有办法,就将人送到了我师父那儿,希望能寻得法子让他们苏醒过来。” 秦萧萧当然记得这桩公案,说来也奇,这几人一直昏迷,身体却没有其它损伤,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在长安与李少赓重遇之后,她还向李少赓打听过这几人的近况。那时李少赓和她说,他们依然如故,没有醒转的迹象。 “就在今日,我收到了师父加急送来的信函,说那几人前些日子已经醒过来了。”李少赓急不可耐地秦萧萧分享了这个难以置信的好消息。 李牧静静地坐在边上听着,游离着眼神,看着端着换上新蜡烛的烛台走进屋里的林崖,显然他们俩对于蜡烛更感兴趣。秦萧萧见他们这般模样,便知李少赓先前已将此事说与他们听了,如今只是重复一遍内容告知自己。她没有插话,安静地等着李少赓为自己揭晓谜底。 “师父在信里说,这些日子,他没有变换药方,也没有用上新疗法。思来想去,或许他们苏醒的秘密,和那对蜡烛有关。”李少赓兴奋起来,语速越说越快,连珠炮似的向秦萧萧分享这个秘密,“我仔细问过张世祺了,当年他迷晕他们的时候,点的是较短的那支蜡烛;这次师父燃起的,是较长的那支蜡烛。” “世上果真有这般神妙无比的蜡烛吗?”回到自己位置上的林崖插话道,若这蜡烛真有控制人沉睡与否的效用,还要军士将领何用?两军交战,直接在城门上点上几千几万支蜡烛,放倒敌军将士即可。 别说林崖不相信蜃烛能力至斯,就连李少赓自己也觉得师父此番结论下得过于草率,不能轻信。是以他没有对李牧等人提及孙思远在信末提到的关于蜃烛的传闻。孙思远在信中写到:相传蜃烛制不成单,但凡制成,必为一对,一曰生烛,一曰死烛。 想来张世祺得到的那支应是死烛,点燃后令闻者沉眠。秦萧萧偶然从宗蔚然手里得到的则是生烛,燃之可使人清醒。不管传闻总归是传闻,即使是见多识广的孙思远,也不敢断定令昏睡多年的人们苏醒过来的确是蜃烛的作用。 所以李少赓只能回答林崖“不确定”三字。 秦萧萧见李少赓说到了蜡烛,立时付诸行动,从手边就近挪了盏蜡烛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攒动的烛光出神,貌似无心地向李少赓抛出问题:“所以?” “所以我想请萧萧姑娘再点燃一次蜃烛,看看是否能记起更多你忘记了的旧事?”李少赓诚挚地请求道,“之前你和我说,你在美人地点过一次,睡梦里见到了不属于秦萧萧这个身份经历过的事情吧?或许,这一次会有新的收获。” 当时梦中那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异样感觉又一次向秦萧萧袭来,她忽然觉得眩晕起来,像是被一双大手狠狠地卡住了喉咙,一点点地想要拗断她的脖子。这令人窒息而难缠的感受很快由内而外地传递到了她的脸上,清瘦的脸上浮起异样的红晕,像火烧云时诡丽的天空。 “萧萧姑娘?”恍惚中,有一个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她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人松开了一些,新鲜的空气通过嘴巴传到了喉咙,顺着喉管艰难地传送下去,使她恢复了些许理智与力气。 那个声音继续说道:“若是为难,不必勉强。” 她睁开眼睛,攫住她喉咙的那双大手不见了,眼前只有李牧温润的脸庞,关切地注目着她。她清清喉咙,像是要把记忆中糟糕的感觉彻底遗忘,然后用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说:“不,不为难。”然后她转头对一脸期待的李少赓说,“值得一试,不是吗?” 第99章 空余烛泪(其二)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元旦快乐~2023年,好事发生 天色已晚,为了赶在宵禁前回到医馆,李少赓不便在王府久留,向主人告辞后,挨个从屋子里走出。外头侍候的侍从们早得了准信,备好了能在雪天照亮的八角琉璃宫灯,打着伞在廊下等他们出来。 得了秦萧萧的准信,李少赓出门时一脸喜色,只待回去研究透了这对蜃烛的秉性,确保不会伤到秦萧萧的身体后,将蜃烛拿来请她一试,或许她能记起关于永和旧事的一些线索。 林崖走在李少赓身旁,好生送他出去。到了夜里,雪越下越大,雪花落在伞上发出噗噗的声响,很难不让人注目到它们的存在。积雪虽大,王府内供人进出的道路却早已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走在地上完全不用担心会因为路滑摔跤。 不知为何,才走了没几步路,李少赓忽然停下脚步,扭头回望。林崖不明所以,连忙吩咐边上的随从们停步,关切地问道:“李神医,可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李少赓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回答道:“是我记岔了,没有落下东西。” 林崖不疑有他,打量着他们刚从里面出来的屋子,烛光摇曳,窗纸上倒映出一个窈窕的人影,无声地在屋里游走。 林崖与李少赓往外头去了,屋子里头,倒影的主人——秦萧萧,手里拿着一把剪子,正仔细地剪去蜡烛上新结出来的灯花,好让它们燃得更充分些,带给整间屋子更大的光明。 剪完了烛花,秦萧萧没有像李少赓和林崖一样离开,而是放轻声音,走到坐在主位上的李牧身边。光王府的主人此时一手扶额,双目微闭,默默承受着头风发作带来的痛苦。 秦萧萧见李牧难受,不想惊动他,从袖中掏出装着自己攒了许久银钱的钱袋,悄声地放在李牧手边,准备出去叫人。 李牧头痛难抑,耳力却依然出众,他叫住了秦萧萧:“萧萧姑娘,这是做什么?” 秦萧萧以为他是问自己要去做什么,指了指外头说:“既然你这么不舒服,刚才李少赓在的时候,怎么没让他给你切个脉,换个新药方。现下大夫走了,只能按他原先给你开的药方煎副药来了。” 李牧强撑病体,缓缓坐直身子,像是有话要对秦萧萧说。秦萧萧见他病体难支,连忙走到李牧身边,在他身后放了几个弹墨软垫,好让他靠得舒服点。李牧望着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这么多天相处下来,秦萧萧知道李牧的脾气,按照他的意思坐下,用眼神向他提问,问他想要做什么。 李牧低下头,手指指着秦萧萧刚才放下的钱袋的位置,像是有话要问。 秦萧萧很快会意,知道他是想问自己为什么给他这个钱袋。她把钱袋往李牧身前一推,告诉他:“当年你借我的十两银子,这些年我陆陆续续还了大半。剩下没还的银两,都在这儿了。” 她见李牧现下身体欠安,恐怕没有力气清点银钱,便说道,“银子我还了,等你身子好点可以自己点一点,或是找林将军来帮忙数一数。总之,欠你的,我还上了。” 不等李牧回应,秦萧萧语速很快,一句接着一句地说下去:“徐二狗最近来王府监视的次数越来越少,想来是他身后之人对王爷放下戒心了。再过一阵子,我想他不会再来了,你和许御史不必再担心。 “至于小容,她对王爷你一无所知,不曾有过半分疑心。她留在王府做事,不会给你、许御史或是林将军添麻烦的。美人地是个小地方,村言村语很多,她和郑康短时间内很难回去,还望王爷和林将军能够给他们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 如此推心置腹地听秦萧萧说话,李牧还是第一次。他先是有些诧异,连带着忘记了一直困扰着他的头风病。李牧抓住灵台短暂清明的片刻,问道:“你一直在说别人的事,那你呢?” 这个问题问得理所当然。但是这个问题却难倒了秦萧萧。是啊,当一切水落石出,她将何去何从?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过遥远,秦萧萧看不到那么遥远的未来。她微微低下头,避开李牧探询的目光,假装没有听懂他的言下之意,糊弄道:“王爷忘了吗,我才答应了小神医,再次点燃蜃烛,看看能不能记起什么的。” “之后呢?”即使在病中,李牧依然不好糊弄。 “等长安的事情结束之后,我自然是要回枕粱门的。”秦萧萧笃定地说,“我是枕粱门弟子,自然是要回门中去的。此番在长安逗留许久,一是因为放心不下小容与郑康;二是因为寻到了徐二狗的踪迹,我不愿白白放过;三是因为梁师兄与关师弟在这儿恰好有事要办,江南路远,我们约定等他们完事之后一道回去。” 李牧看着面前一副王府侍女装扮的秦萧萧,她和府里的那些侍女们穿得一般无二,可是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彰显着她与她们之间的不同。这身衣服虽然熨帖地穿在她身上,可这不适合她,不适合天下无双的萧萧女侠。 这一点,尽管李牧一直知道,一直提醒着自己不要忘记,可在他沉迷的时间里,他仍不由自主地企望她能长久地留在这里,留在这座有名无实的寂寞府邸。 李牧渴切地望向秦萧萧,想要从她明丽的眼眸中寻觅到名为不舍的蛛丝马迹。然而他又一次失望而归,秦萧萧眼神清亮,刚才所说一字一句全都发自真心,全无作假。 对着坦荡真诚的秦萧萧,一向擅长伪装的光王头一回丢盔弃甲,他凄然一笑,不由自主地捏紧了秦萧萧放到他面前的那只钱袋,手指不停摩梭着袋中的铜币,一幅要掏穿钱袋的气势。 秦萧萧发觉了李牧的反常,只当他是病得难受,连带着神智不清起来。她想去叫熟谙李牧病情的林崖过来,李牧却又开口,清醒地不像一个病人:“萧萧姑娘,我要向你道歉。白天的时候,我在马车上无意听到了你和林崖之间的对话。” 他说得磊落,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秦萧萧不知道李牧突然提起这件事有何用意,疑惑地看着他,想要听他说下去。 只听他问她:“严华此人,有什么问题吗?”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说得着实在理。当李牧向秦萧萧询问起严华的蹊跷时,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许彦曾经刨根问底地向她盘问过李少赓的来历,生怕李少赓的到来会给本不明朗的光王府的未来蒙上一层阴翳。 如今李牧只是随耳听她向林崖打听了一声严华,便对严华起了疑心,怀疑起这位严尚书的底细了。 他的直觉,或许是对的。相比朝中在任的其他几位尚书,严华着实过于平平无奇、默默无闻。在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热热闹闹纷争不断的朝堂上,不涉党争、毫不起眼的严华居然担任了三品尚书这一要职,并且一做就是十年。若说他没有些异于常人的真本事,秦萧萧是不信的。 其他几位尚书的本事,在许府和王府借住的这段日子里,秦萧萧已经听说了一二。手握户部的秦悼有人望,执掌兵部的白乐天有韬略,深耕礼部的许隐有家世,遑论以宰执之身兼任吏部尚书的李诗裕,更是人中龙凤,无一不精。 那么,严华有什么?秦萧萧想,或许他所拥有的,就是他深藏不露的一身好武艺。严华、徐二狗、来自江湖各处的两不知,再算上梁闻喜、关山度和自己,如今长安城中藏龙卧虎的武林高手着实有些太多了。 不过这一切还只是秦萧萧的猜测,她摇了摇头,对提问者说:“严华有没有问题,有什么问题,现在我还回答不了。也许将来,我能解开他的秘密。到了那时,我会告诉你。” 秦萧萧的回答和没有回答没什么分别,提问者却不觉得她是在用大而无当的空话敷衍自己。李牧强忍不适,笑着与她说:“那这次,萧萧老大可别让我等太久啊。” “不会的,这次要不了这么久。” 说着,两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看安静地躺在桌子上的那只钱袋。秦萧萧从李牧那儿借来十两银子只花了一两刻功夫,还钱却细水长流,还了整整三年多的时间。 “没有留下姓名的信封,门口石狮子嘴里衔着的钱袋,都是你送来的?”李牧摩挲着钱袋上粗糙的织物纹理,回想这些年来收到的一笔笔不知来路的钱款。每次收到它们,林崖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以为是哪家小孩子胡闹,故意耍弄王府。 秦萧萧点点头,补充道:“不过我不是匿名还的钱。要是你不知道是我送来的钱,这些钱我不是白还了嘛。”她从袖中掏出一块风干的荔枝,摆在钱袋上,向李牧展示道,“每次还钱的时候,我都在里面放了一小块荔枝干的。” 林崖不知道荔枝的渊源,李牧知道,秦萧萧知道,这是他们二人共同分享而不为外人道的记忆。岭南道中,从马车外从天而降的一大捧荔枝,是他们缔造情谊的开端。 想到这儿,烛火闪烁中,二人四目相对,会心一笑,随后目光像是被烛光烫到一般,各自移开,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外头的雪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天上的月亮不知是什么时候隐入云间的,正如不知道天下无二的秦萧萧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屋内的蜡烛燃尽了,在烛台边围起一圈又一圈触目惊心的红蜡,林崖悄声遣散外头伺候的随从,拿着替换的蜡烛蹑手蹑脚地走进李牧身边时,只见到被病痛折磨得不堪的青年憔悴的脸庞,浮现着淡淡的不知来处的笑意。 第100章 请君入瓮(其一) 作者有话要说:
请君入瓮共有三章,私以为算是第三卷的一个小高潮了,祝大家这两周阅读愉快。 新春宫宴过后不久便是元宵,元宵过后,正月也很快地过去了。永昌元年的头一个月过得风平浪静,让不少参加宫宴时疑心当今圣上与李诗裕摆的是鸿门宴的朝臣松了一口气,认为新朝新气象或许只是他们摆出的一记幌子。 似乎是为了让大家伙儿过一个好年,二月伊始,新君与李诗裕便向众人展现了他们决心整顿吏治、肃清贪腐的铁血手腕。他们不顾三省阻拦,硬是下发了一道诏书,言明凡有官吏贪污满千钱的,即处以死刑,无有例外。 千钱易得,一命难续。这道旨意颁布之后,城东各位官员的门前一下子冷清了不少,各个成了惊弓之鸟,生怕撞上李诗裕无情的箭矢。 府外惊涛骇浪,府内波澜不惊。若说全长安此时谁家府中最为稳如泰山,自然非光王府莫属。正值休沐日,许彦带着小妹许沅君来这个神仙洞府躲清闲,顺道和李牧切磋棋艺。 为了照顾许沅君的兴致,许彦和李牧今天没有对弈,而是选择了连五子。小小的一方亭子里挤满了人,围在他们周围看热闹,许沅君拉着秦萧萧站在李牧身后,林崖和古依然选择了许彦。两人你来我往地下了几局,对黑白棋子兴味寥寥的许沅君便待不住了,悄悄扯了把秦萧萧的手,嘀咕道:“萧萧师父,看他们下棋忒没意思了,你陪我去踢毽子吧?” 踢毽子?秦萧萧心下一喜,隐约有些许密谋之事被人不经意间拆穿的窘迫感,她忙侧过脸,满口答应道:“好,我这就给你找个毽子去。” 许沅君小手一挥,粉嫩白净的脸上显出畅快的神色来,抬高嗓门对就在近处的许彦说:“哥,我的毽子带来了吗?” 许彦原本占了上风,被自家小妹这样一搅和,心里一惊,手中的棋子应声而落,砸在玉石棋盘上,他连声惋惜地站起来,见棋子已经乱了位置,只好紧着先去满足许沅君的要求。 毽子拿来了,许沅君没来得及对兄长道一声谢,就在庭院里摆开阵仗,兴致勃勃地将毽子抛到空中,热火朝天地踢起来。 “一,二,三,四……”一旁服侍的下人们聚在外围,异口同声地帮着许家小姐数数。不想许沅君看着姿势娴熟,气场十足,第一次上脚居然只踢了七个,毽子就像吃了败仗的兵士,耷拉地立在地上。 “第一次不熟练,能踢七个已经很好了。”林崖不像在边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许彦,温暖地替许沅君遮掩道,鼓励她再试一次。 林崖的话十分奏效,听到许沅君耳中不啻于褒奖,她立马打算再试一次。早有伶俐的侍女将毽子捡起来,低着头轻柔地递到许沅君手里,还没有等她回到原位,许沅君手里的毽子在空中高高低低地扑腾了几下,重新坠落在地。 周围数数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要替许沅君掩饰掉这次失败的挑战,不肯将“五”这个数字宣之于口。许彦干脆将头完全扭转过去,不忍直视妹妹的踢毽子实力。 许沅君气馁地望着周围一圈人,凡是被她眼风扫到的人们无一不默默低下头,生怕被这位大小姐抓差去教她踢毽子。然而,从前秦萧萧在许府时没能得知这一内情,当许沅君望向她时,她正想着自己的事情,完全没有在意许沅君朝自己说了什么。 愣怔间,一个小巧的毛茸茸的小玩意儿已经放到了自己掌中,秦萧萧低下头一看,原来是毽子。既然许沅君把毽子拿给了自己,秦萧萧没有推诿,立马上脚踢起毽子来。 “一、二……十九、二十……”只见毽子灵活地翻飞在秦萧萧的脚上,一上一下,完成了一个又一个来回,完全不像之前在许沅君脚上那般笨重。许沅君在一旁看得呆了,她只听哥哥说过,萧萧师父武功很好,没想到她踢毽子也踢得这么好,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果然,武功好的人做什么都出色。林崖佩服地看着毽子在秦萧萧脚上变得听话而温驯。和别人惯用右脚不同,秦萧萧虽然习惯用右手持刀,但是踢毽子时却用的是左脚。 李牧和许彦早忘了下棋这回事,目不转睛地看着秦萧萧如何驯服这只毽子,让它在脚中变换出各式花样。他们在心里默默地为秦萧萧数着数:四十五、四十六…… 踢到第五十二个的时候,毽子依然服帖地围绕在秦萧萧身边,可不知为何,秦萧萧自己停下踢着毽子的左脚,任由毽子从空中直直落下,砸在地上。四周爆发出一阵叹息的声音,既为计数的停止,又为无法继续欣赏秦萧萧踢毽子的风姿。 毽子一落地,许沅君大步流星地走到秦萧萧身边,拉着她的胳膊央求道:“萧萧师父,你怎么什么都做得好,快教教我踢毽子吧。” 秦萧萧看着面前的许沅君,明明她们差不了几岁,可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将许沅君当成稚气未脱的小孩子看。刚刚她说的话,分明还是小孩子家赌气的口吻。 成为大人之后的一个表现就是无法违拗小孩子的心愿,秦萧萧概莫能外。她摆出正确的姿势,面对面地给许沅君纠正错误,扶正她的站姿,将脚部发力的正确要领传授给她。 一面教着,秦萧萧一面拿眼角的余光对准东侧房舍檐角露出来的一角帽子,那是徐二狗趴在屋顶监视的痕迹。秦萧萧轻声对许沅君说:“不对,左脚再往西半步,看到这间房子了吗?很好,当毽子落下来的时候,对准这个方向踢过去就行。” 许沅君捣米似的连连点头,迫不及待地接过秦萧萧递给她的毽子,冲着亭子里看热闹的许彦挑衅地说:“看好了,我要展示我的真实水平了。”话语未落,她将手中的毽子高高抛起,就像秦萧萧教她的那样,对齐准星,稳准狠地抬脚踢去。 只听空中划过短而急促的一计碰撞声,分明是许沅君踢中毽子的声音。然而,那只毽子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垂直下落,而是偏移了方向,高高地踢向了房顶。许沅君没成想自己一脚竟释放出这样巨大的力量,又恼又喜,脱口而出:“踢偏了!” 说来也怪,离弦般飞向屋顶的毽子没有径直落到房顶,而是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像是撞到了什么重物。庭院里的下人们惊恐地捂住嘴巴,像是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大惊失色地叫嚷起来:“有人,屋顶上有人!” 霎时间,庭院中众人乱作一团,许沅君一心想着她的毽子,没有看到刚才在屋顶上一闪而过的男人脑袋。听到侍女们的尖声惊叫后,她丝毫不怕,反倒好奇地抬起头,想上前去凑个热闹,看看屋顶上那人是何方神圣。 慌乱中,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掌紧紧地拉住了她,牵制着不让她往前走,而是带着她往反方向走,将她带回到许彦身旁。 “萧萧师父。”还没有等许沅君回过神来,她已经被秦萧萧交接给了许彦。许沅君不满地看着秦萧萧,想要抗议她阻止自己去瞧好戏的行为。 显然,秦萧萧的行为正中许彦下怀,只见他一把揽过自家小妹,郑重其事地向秦萧萧道谢道:“多谢姑娘。” 被许沅君的这记毽子一踢,在光王府蛰伏了多日的徐二狗彻底暴露在王府众人面前。内院外庭的护卫们纷纷出动,听从林崖的指挥,将整座光王府围得水泄不通,势要将窥伺王府的贼人一网打尽。 饶是如此还不够,许彦一边硬拉着心潮澎湃的许沅君和他一起坐下,一边吩咐小厮古依然骑上快马去官府报案,请京兆尹派人共同护卫光王殿下的安全。这头光王府内众人严阵以待,十六王宅中相邻的几处府邸也已经得到消息,侍卫倾巢而出,严阵以待,生怕那贼人狗急跳墙,进到自家宅院里来。 许沅君在家中一向被保护得极好,几时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她半是激动半是紧张,一只脑袋东张西望不知道往哪边张望才好。许彦担心徐二狗寡不敌众,逼得狠了做出丧心病狂的事来,不敢放松警惕。还是李牧见许沅君心潮澎湃得过分,在桌子上挑了碟她爱吃的盐渍梅子往她面前送去,用零嘴安抚下她过于燥热的情绪。 忽然,门前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人声、脚步声、兵器交接声,混作一团,隐约听到林崖高喊一句:“快追,他往那儿跑了。”呼啦啦一群人随着他的声音追出去了,许沅君正想和她的萧萧师父交流发生在眼前的桩桩件件,转头一看,却发现院中各处都不见她的身影。 秦萧萧不见了,她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许沅君一点儿也没察觉到她的离开。许沅君心中好奇,想要挣开哥哥强有力的大手,走到外头瞧瞧事情的进展,不想许彦看穿了她的心思,将她抓得更紧了,摆明了不放她走开。 “哥哥,萧萧师父不见了。”许沅君急切地说,她担心秦萧萧会出事。 “我知道,那是她的事。”许彦极为冷静地说,瞳仁中透出许沅君娇小柔弱的模样。他要守护的,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人,旁的人,于他而言,都是旁的事。 第101章 请君入瓮(其二) 说实在的,徐二狗怀疑自己今天是不是出门没看黄历。他好好地在光王府潜伏了这么长时间,一次也没有被人发现过。偏巧今日有别家的小姐到府上玩耍,耍耍就算了,别的不玩,偏要玩毽子;玩毽子也罢了,偏生要把毽子踢得那么高,重重地砸到他脑门上。他一时吃痛,没有忍住,从屋檐后冒了头,才被光王府的人发觉,遭此一劫。 好在徐二狗监视光王府一事虽然被识破,但是他一早做了被人发现的准备,一见苗头不对,他就纵身跃出光王府,按照他为自己安排好的逃跑路线消失在十六王宅。 当林崖带着王府守卫备齐兵器,整装待发时,他们的缉拿目标徐二狗已经一路逃窜,汇入西市的熙攘人流,完美地将自己藏匿在形形色色的百姓之中。若非有人知道他的相貌身份,只怕再分不出哪个是徐二狗,哪个是上街来采买的民众。 今日的西市和往常一样,没有比平时多热闹一分,也不比平时冷清一分,平常得让徐二狗起不了一丝疑心。既如此,徐二狗放慢脚步,努力让自己的步伐与周边人们一致,平复心情,东走西看,掩饰着自己急于想横穿西市大街的心情。 不知为何,徐二狗越往里走,越觉得这儿的寻常中透着一股反常。最让他觉得奇怪的,就是周围商铺一反常态热情揽客的态度。 西市大街上新支了个套圈的摊子,就摆在蜡烛摊和医馆的中间,挡住了去往边上小巷子里的唯一通路。摊主年纪不大,头发却已经白了大半,留着一圈令人发笑的小胡子,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热情地延揽着来往的人们。 这副可疑的相貌大大地降低了摊位上架着的“免费套圈”招牌的可信度,人们看了看摊位上摆放着的玩具用品,又看了看摊主的样子,实在不觉得他是个踏踏实实做生意的老实人,连忙摆手,逃开了他异常积极的邀约。 徐二狗不知道这个摊位的古怪之处,他来得匆忙,一个不注意,就看见摊主迎面走来,微笑而强硬地将手里的木圈环递到了他手里,不由分说地将他带到了自己的摊位前,向他比了一个大大的圈,又向他摆了个“请”的姿势,大概是让他可以开始套圈了吧。 兴许是光王府进了贼人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西市署那儿,从徐二狗踏入西市到现在,在西市摊位间来回巡逻视察的兵士明显增加了不少,这不由得让本就心虚的徐二狗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因着这个缘故,徐二狗按捺下自己的暴脾气,忍耐着将摊主硬塞到他手里的圈环换了个便于套圈的姿势拿着,只想快点套完,好让那不识时务的摊主尽快放自己离开。 徐二狗开始套圈了,原本对于摊主将信将疑的人们见真有人相信世上有免费的好事,纷纷围聚到这个摊位边上,饶有兴味地看起来。徐二狗算得上江湖名列前茅的武功高手,这样大尺度的圈环,这样近的距离,套中奖品几乎毫无悬念。在人们的欢呼声里,徐二狗迅速将手里的圈环一个接着一个的扔了出去,几乎百发百中,鲜有失手。 “郎君好本事。”徐二狗一下子套走了七八样东西,摊主的脸上却一丝愠色也无,他比徐二狗还要兴奋,将徐二狗套中的奖品捧在怀里,东一个西一个地塞给徐二狗,也不管人家到底想不想要。 这名摊主着实古怪,徐二狗面无表情地接过摊主拿过来的一堆不值几个钱的小玩意儿,并不流连,顺手将它们分给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们,这又使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恨不得他再套上十个八个,好让他们见者有份。 套圈套了,奖品分了,周围巡视的兵士也散了,徐二狗见时机成熟,自己没必要再锁在这个窝棚里东躲西藏的,仓促地撂下一句“多谢”就准备离开。谁知这个摊主牛心古怪,他眼见徐二狗着急要走,连忙挽留他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刚你套中的那个毽子我忘记拿给你了。稍等片刻,这就拿给你。” 毽子而已,又不是什么值千值万的东西,不要就不要了。徐二狗并未将这件小东西放在心上,便和摊主说:“忘了就忘了,我不要了,留给你吧。” 徐二狗说话的时候,摊主已经火急火燎地跑到自己摊位后面的空地上,翻箱倒柜地给想给他找出一个新的鸡毛毽子来,连忙挽留徐二狗道:“使不得,使不得,你既已套中了它,你就是它的主人。” 围观的人们越聚越多,听了摊主的话,深感此人做生意的诚心质朴,连连帮着摊主挽留徐二狗道:“再等会儿吧,他很快就找出来给你了。”“好歹是摊主的一份心意,就再等等吧。” 一面是苦苦恳切的人海战术,一面是心急如焚的出城之路,徐二狗心里煎熬,又不能表现在脸上,他想要出去,却发现自己身后已经层层叠叠地围上了许多人,若不遂了他们的意,拿走那个摊主死活要给他的毽子,只怕他也穿不破这人墙。反而容易惹出是非,引起兵士们的注意。 “找到了,找到了。”摊主小碎步地跑到徐二狗面前,将一个压扁了的、羽毛参差不齐的杂毛毽子交到他手上。徐二狗已经在这家摊位前耽误了许多功夫,他随意接过这枚轻飘飘的毽子,顺手揣在怀里,含糊地向摊主道了声谢,在大伙儿艳羡的目光中,艰难地挤出了众人的包围圈。 毽子在怀里放着,徐二狗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和先前在光王府被许沅君一脚提来砸中自己的那枚毽子比较起来,这枚毽子显得又轻又小,没有几两分量。若换了旁人,势必一眼就能看出这两枚毽子中,不是一枚缺斤少两,分量不足;就是一枚加了铜板,分量多了。 偏生徐二狗自小痴迷武艺,会走路起就与棍棒刀剑为伍,竟从未与伙伴有过踢毽子的体验,是以毽子应有多重,能踢多高,他一概不知,只当是寻常之事,就此撂下不提。 徐二狗虽然离开了,但是他留下的骚动仍在继续,人们信了这家摊主的承诺,争先恐后地挤到他面前,想要参与套圈。人声渐远,城门渐近,徐二狗加快了脚步,想要赶紧出城。 “侠士且慢。”一位形容清癯的男子信步从医馆走出,拦住了徐二狗的去路。 徐二狗不知道他有什么企图,好不容易忍住一拳揍上去的冲动,面目狰狞地没好气问道:“做什么?” 男子走近徐二狗身旁,扑面就是袭人的药香,徐二狗以为他是名药童,谁知他一开口,谈的却不是医道:“某乃相士卜算子第十八代孙卜灵,仰慕侠士英姿,特来为你相上一面,无偿。” 几日不来西市,如今这儿做买卖的风气变成这样了?徐二狗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先是免费套圈,现在是免费相面,如今的生意人,都不想着赚钱的吗?徐二狗猜不透这些人的心思,也不想费神去弄懂,他粗暴地甩开药香男子殷勤伸出想为他看相的手,二话不说径直就往城门走去。 那男子也是奇怪,尽管徐二狗这般对他,他仍是不计前嫌,朝着远去的徐二狗喊话道:“侠士,你面相带煞,今日不宜出行。若真要出门,你的克星主西,千万别往西边去。” 倘若徐二狗不是一心急着出城,能稍微停下脚步正眼瞧一瞧对着自己胡搅蛮缠的青年;又或是徐二狗本人不这么缺乏识别人脸的能力,能够记得自己最近见到过的面孔,那么他就会发现一个惊人的巧合:这个死乞白赖想要为他相面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这些日子频繁进出光王府为光王看病的大夫——李少赓。 若他的记性再好些,能够记得三年前见过的人的话,他就会记得,刚才套圈摊位上,打扮得不中不洋的那位摊主卸去脸上滑稽的装扮后,分明和当时萍水县衙里的一名捕头共用一张面孔。那名捕头就住在美人地,住在陆婉母女的隔壁,他们俩人打过不少次照面。 当然,对于现下的徐二狗而言,这些都是后话了。他对于自己已经陷入的困境一无所知,正如他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危局。 此刻,李少赓在徐二狗身后吼得拼命,他的话传过人群顺利进到了徐二狗耳中,徐二狗对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半吊子看相人说的话半分也不相信。再说了,西市西市,顾名思义,自然位于长安城的西边。徐二狗从光王府出来,贯穿西市,到达的最近的城门自然是位于城西的金光门。 出城不往西边去,难道还舍近求远地在长安城里乱晃,等着京兆府的人把自己抓起来吗?徐二狗不屑地嗤了一声,阔步挺胸,来到了金光门下。 第102章 请君入瓮(其三) 徐二狗走到金光门下,给守城的官差看了过所,官差们一脸倦容,看也没看他过所上的内容,就放他通行了。得益于守城士兵的大意,徐二狗不费吹灰之力,腰侧系着他平日惯用的双刀,平安无事地出了城。 虽说距离太阳下山还有好长时间,但是天色已经阴沉下来,天空中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滴,大有要下暴雨的趋势。进城出城的人都显得着急起来,行色匆匆地走在宽敞的道路上。 出城之后,徐二狗没有跟着人流继续走大路,相反地,他打量周围无人注目自己时,转身走进一条杂草丛生的荒僻小道,靠着蛮力拨开两旁带刺的灌丛,往纵深处走去。 在经历了忐忑心酸的半日煎熬后,走出长安的徐二狗终于放下心来,觉得自己摆脱了光王府的追兵。虽然他仓皇逃窜,走得匆促,除了随身带着的一把双刀外,只携带着从西市市集上赢来的一只毽子,几枚铜板。 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徐二狗眯起自己狭长的双眼,靠着他过人的目力发现前方有一辆破旧的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找出来的小马车正一路疾驰,蹚过泥泞的水潭,颠簸地驶过去。 要是这辆马车能是他的就好了。虽然这辆小马车其貌不扬,看上去随时都有要散架的风险,但是此时的徐二狗顾不上挑三拣四,再怎么说,有匹马有辆车总比靠双脚跑路来得舒坦多了。可惜看那马车行驶的方向,并不是往自己这儿来的。纵使他健步如飞,也没办法拦下那辆马车。 仿佛听到了徐二狗的心声似的,一直坚强奔走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任车夫如何抽打在前头拉车的马儿,马车还是纹丝不动。在车夫抓耳挠腮不知马儿抽了什么风的时候,远处的徐二狗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关窍。马车的突然停步不是因为马,而是因为车。 正值冰雪消融之际,这些天雨水又勤,许多泥路积攒下许多泥水,久而久之,就形成泥淖,专门坑害不知轻重,盲目驾车的车夫。眼前的这位车夫就犯了这个错误,他只知向前赶车,却没有发现路上的陷阱,害得马车的车轱辘陷入泥潭,如今任凭他如何费力拍打马儿,它都无法将马车拉出泥沼。 车夫情知不能太过依赖马儿,连忙跳下车来,走到车后去推车。车轮在泥沼中轻微地动弹了几下,还是没能□□。若是换了旁人见到这幅景象,此时已经上前帮忙推车了。但徐二狗不是这样,他依然柱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车夫是如何手忙脚乱地让马车离开泥沼的。 徐二狗的血液中流淌着的除了冷酷之外,还有一种名为老练的做派。诚然,这辆马车又破又小,可是徐二狗一眼就看出其中至少可以塞下两个人。如若要打劫马车,与一人相争还是与多人相抗,相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所以他在等,他等着看这辆马车上是否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年纪轻轻、容易对付的车夫。 车夫一人艰难地在后边推着车,在他的努力之下,马车晃动地比先前厉害了些,可是距离将车轮移出泥沼还有很大的距离。车夫焦急地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终于,他像见到救星一般发现了远处的徐二狗。 年轻的车夫顾不上手上已经沾满了浑浊的泥水,直接往脸上一擦,伸直双臂热情地向远处站着不动的徐二狗招呼道:“大哥,小弟第一次独自驾车上路,车不小心陷进里面了。能不能请你过来帮我一起推一推它,让它动起来啊。” 小年轻的话简直说到了徐二狗心坎里,他原本疑心车里还有其他人,既听那小子如此说,他便放下心来,二话没说加入了推车的行列。两人一鼓作气,力往一处使,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将陷在泥里的车轱辘给推了出来。车夫顾不上擦拭脸上的汗水,连连向徐二狗道谢:“这位大哥,亏得有你,不然我和这车,今儿都得被困在这儿了。” 谢不谢的,都在其次,反正这车,徐二狗是打定主意要抢了去的。徐二狗打量着眼前瘦瘦小小,胳膊上没长几两肉的小伙子,嫌弃他怎么会这么力气。刚才推车的时候,只有刚开始的时候感受到他使了几分力气,后来就只有他一个人在使劲儿,可把他累得够呛。 罢了罢了,反正现下马车已经安然离开泥沼,可以供人驱使了。徐二狗一言不发,直接跳上马车,拿过缰绳,抛下呆愣留在原地纹丝不动的小车夫,鸠占鹊巢,迅速驾着车,头也不回地往前头去了。 徐二狗原先以为这个年轻人只是身子骨不好,没有力气,谁知他脑子也不好使。按理说,一个陌生人在自己面前公然偷走了自己的车马,怎么也得上前拦一下,或者抱怨几句。这个小伙子倒好,不哭不闹的,怕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徐二狗心下狂喜,着实为自己的好运气兴奋。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好运气到了一定程度,也会如满溢的流水,十五的月亮一般无情地消散。徐二狗驾着马车奔驰了没多久,听见后头一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钉在了马车上,呼哒呼哒地,像是哪里漏了风,声浪一声高过一声。 徐二狗只道是车夫气不过,从后头丢了什么物件过来泄愤。他满不在乎地回头一看,只见整座马车已经四分五裂、摇摇欲坠地架在两只车轱辘上了。他没有想到这座马车如此地脆弱,不堪一击,还没有等他想出对策,后头的马车已经在顷刻之间分裂开来,彻底散架。 马车既不能用,徐二狗当机立断,决定弃车保马。他正要上前去拉马,谁知原本套在马儿身上的缰绳忽地断裂,徐二狗手里空握着缰绳,马儿却已经一溜烟地跑走,再也不受缰绳的使唤了。 徐二狗追悔莫及,同时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来。太巧了,从看到马车,帮人推车,到夺人车马,再到一无所有,小半个时辰不到,他就经历了这许多事,从身无长物到富有车马,然后再回到一无所有。 此时此刻,徐二狗面临的境况已经容不得他再多想。他敏捷地从车上跳下,回到地面,刚一站稳,就听见后面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是习武者的脚步。徐二狗握紧了腰间的双刀,想要和身后来人决一胜负。然而,稳操胜券的来者似乎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两条绳索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徐二狗的双脚,他刚要转身,与布下这盘大局的幕后之人正面对决时,脚上的绳索立时收紧,将他连人带刀腾空挂起。等他回过味来,他已经被人倒挂着吊在了树上,手中的双刀也被人用铜钱击落,无力地躺在地上。 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对于一向自负武功一流的徐二狗来说,这样束手就擒的经历实在是让他比输还难受。他不甘心地扭动着身子,想要用手去够脚上的绳索,解开这个束缚着他身子的负累。 刚才那个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还在走近,越走越近,几乎快要到他身后了。徐二狗费劲地扭动着脖子,想要转过去看看这个算计了自己的人是什么模样。似乎是听到了徐二狗的内心,那人没有在他身后止步,继续往前走着,来到了他面前。 一看清那人的长相,徐二狗本就不平静的心理顿生波澜,怒海汹涌,他拼命挥动着双手,想要拉住那人的衣领,狠狠地揍上他几拳出气——原来,他看到的正是之前驾着马车的那名车夫。 徐二狗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能接受自己被区区一介小车夫算计的事实。他挣扎着,扭动着,绳索绑着的裤腿处被磨出深浅不一的痕迹。这个绳索系得很巧妙,他越是反抗,双脚就被缠绕得越紧,血液一股脑地倒流进脑袋,使他的长脸涨得通红,几乎是发紫了。 无处宣泄的愤怒让徐二狗彻底失去了理智,他开始爆起粗口来,脏字连篇,尽是些不堪入耳的村言野语。讲着讲着,徐二狗不满足于痛骂车夫本人,开始从问候起他的家人来,从父母兄弟到亲朋好友,就差没有数落他的祖宗十八代了。 这时,陷入在怨愤之中的徐二狗还不明白自己犯下了一个怎样巨大的错误。起初,在徐二狗开始骂人的时候,车夫一直冷眼旁观,并不理会,只当是落败者的情绪宣泄,可当他听到徐二狗侮辱自己的母亲时,他猛然上前,狠狠扇了徐二狗几个嘴巴子。 然后,他用冰冷的手指捏紧徐二狗干瘪粗糙的下巴,操纵着他把脑袋超向自己,好让他能看清自己。车夫的声音一下子变了,不再是含混不清的尖细声音,而是变得清楚明丽,完完全全是一名年轻女性在对他说话,向他施压。 徐二狗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眼前倒立的世界里发生的变化,他伸手想要够住那名车夫。可那个该死的女人竟然不偏不倚地站在他抬手能够够到的范围一寸之外的地方,冷冷地宣读着他的罪行: “徐二狗,你杀了我娘还不够,如今还要咒骂她,让她在地下也不得安生吗?” 第103章 真作假时 徐二狗这才如梦初醒,定睛一看,站在眼前的车夫哪是个小伙子,分明是个正当妙龄的年轻姑娘,圆睁着大眼,怒目相视。徐二狗向来自诩胆大,不怕仇家上门寻衅。可不知为何,听了那姑娘刚才的一句话,他竟有些汗毛耸立,心如擂鼓。 徐二狗素来认不清人脸,看来看去觉得人都生得一个模样,两只乌珠眼,一个双孔鼻,一张血盆嘴,想不起来这位车夫与自己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自己何时杀了她的母亲。 既然徐二狗记不得,与他有着杀母之仇的车夫自然会让他记得。徐二狗只瞧见那女子两瓣嘴唇一动,提示他道:“长和四年,岭南道柳州,安乐镇美人地,你做过什么事,如今已经全忘了吗?” 一个晴天霹雳在徐二狗脑中嗡地一声炸响,他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原来是她,她是她的女儿。原来是她,她是她的娘亲。看到这儿,诸位想必已经明白过来,此番大费周折将徐二狗带到此地,又将他捆系其中,只为替亡母报仇的,就是历经变故身世坎坷的秦萧萧。而她要为之讨回公道的,则是她的养母,隐姓埋名偏安一隅长达十数年的陆婉。 “没有忘。忘不了,不敢忘。”徐二狗没有闪避,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这倒出乎秦萧萧的意料,她原以为像徐二狗这样的江湖悍将,落入罗网后为了能够让自己逃出生天,一定使出浑身解数替自己脱罪,为自己讨饶。 “为什么?”秦萧萧将萦绕在自己心里整整三年多时间的疑问问了出来,这些年来,她一次又一次地复盘过当时的情形,纵有推波助澜的外因,见到双目失明、行动受限的陆婉,也该对她动一下恻隐之心吧。究竟是为什么要将这样贫弱不堪的一个女子生生送上绝境呢? 徐二狗没有说话。 “这么快就没话说了?”秦萧萧嘴角扬起一丝冷酷的笑意,追根究底问道,“是回答不上来,还是问心有愧,说不出口?” 徐二狗还是没有说话。 秦萧萧的忍耐度是有限的,更何况,是面对着自己的弑母仇人。她没有给徐二狗太多沉默的时间,拿着绳索的手一收,将吊着徐二狗的绳子往里收回了半人高的长度,让徐二狗忽地往上提了许多,像风中芦苇似的,飘荡在半空。 徐二狗到底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老人,简单的一次悬空吓不到他。相反,他现在知道了绑他来的人是谁,知道了秦萧萧为何绑的他,心下反而镇定了些。左不过一条命,她要,给她便是。徐二狗脑中血气翻滚,头晕得很,他索性闭上眼睛,不再理会呈现在自己眼前的上下颠倒的世界。 徐二狗没有低估自己的决心,但是他却低估了秦萧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辣。秦萧萧见徐二狗合上双眼,就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吓不到他。很好,她原本就没指望堂堂贪欢剑罗茶子会被这么点小伎俩吓倒。 她将绳子系在一旁的大石头上,自己走到徐二狗面前约莫一个拳头远的位置,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地宣布:“嘴长在你身上,你不想说,我奈何不了你。只不过明天辰时,伏龙堂弟子的车马将会经过这里,见到一位挂在树上,衣不蔽体的男子,地上,还插着他享誉天下的兵器——贪欢剑。” 似乎是觉得这样说了还不够,秦萧萧继续说道:“伏龙堂弟子不仅各个健壮如牛,武力惊人,听闻他们说嘴的功夫也十分了得,一件事只要被伏龙堂的人知道了,那消息不用长腿,很快就能人尽皆知。不知我说得对不对,罗茶子前辈?” 不论徐二狗是否愿意承认,事实就是,秦萧萧太知道怎样戳中徐二狗的软肋了。徐二狗平生爱武如痴,自诩天下没有人比自己更热爱武学,是以他才该是天下第一。然而,二十年前梁愫、严子陵双星闪耀,二十年后群英荟萃,习武以来,他一直没能如愿登顶过,这成为了他心头最大的遗憾。 秦萧萧这番打算,无疑是将他的心病放大再放大,真真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我说,我说还不行吗?”禁不住秦萧萧的攻心之计,徐二狗只得向她求饶,“一切,还得从我的胜负心说起。我这人这辈子没有别的爱好,没有成家,没有挚友,赤条条来,将来也赤条条去。然而我就是不服气江湖排名在我前面的那些人,不相信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都在练功的我会及不上他们。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向他们下战书,想和他们一决胜负。 长和四年,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退隐江湖多年的一名高手,想请他与我酣畅淋漓地比上一场。然而,那人轻易不肯与我进行比试,非要我帮他完成三件事情之后才肯出手与我较量。 那时我自视甚高,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只求快快替他完成了那三件事情,好与他切磋武艺。他说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我去岭南道替他取一个人的性命。” 秦萧萧一边听着徐二狗说的话,一边气愤到颤抖,她怒不可遏地质问徐二狗:“难道你为了满足一己私心,就可以随意夺走我阿娘的性命了吗?你的江湖道义、你的侠义心肠,都被狗吃了吗?” “不,不是这样的。当时我不知道他让我去杀的人是谁,以为他定是个江湖中人。江湖之中,生死决斗本就是寻常之事,胜者活、败者死,若是我死在他人剑下,我也无话可说。所以我听从他的指使,什么都没有多想,去到岭南。 到了那里,我蛰伏了许久,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你们家,见到了我要杀的人的真容,才发现,他要我杀的人,竟是个瞎子。原本,我是真的想对她下手的,可我真到了你家,见到你阿娘双目已盲,杀害这么一个人,实在有违江湖道义,所以迟迟没有下手。”徐二狗为自己开脱道。 “可你最终还是杀了她,这是事实!”秦萧萧一把掐住徐二狗的咽喉,对于他为自己百般开脱的无耻行径忍无可忍,想要直接上手了结了他。 徐二狗能够自由活动的双手死命地向前扑腾,想要让秦萧萧松开她鹰爪般刚健有力的手指,让他能透出一口气来,他存着最后一口气,拼命挤出一句话来:“不,不不不,我没有杀她,你阿娘是自杀的。” 禁锢在徐二狗喉管上的利链霍地松开了,无力地向下滑去,秦萧萧抓起徐二狗倒立着的脑袋,逼迫他盯着自己的眼睛,想要判断他是否为了活命说出了违心之语。 秦萧萧想从徐二狗的眼睛里看出他在说谎的迹象,哪怕有一星半点,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拗断他的脖子。然而她不能欺骗自己,徐二狗的眼神告诉她,他说的是真的。 “咳咳咳咳咳……”徐二狗好不容易从生死线上抢回了半条小命,还没来得及止住咳嗽,他就扯着自己作疼的喉咙艰难地向秦萧萧回忆起陆婉去世那天的情形,“那天我潜入你们家中,想要找机会对你母亲下手。可是一进去我就发现,她看不见东西。我承认,我不是个好人,可我也不是以杀人为乐的魔头,对你母亲实在下不了手。所以我就一直蹲在你家楼上的犄角格拉,进退两难。 就在我想不好该怎么做的时候,突然就看到你母亲毫无征兆地呕出一大口鲜血来。我吓坏了,顾不得其他,连忙过去扶住你母亲,想找人来帮忙。谁知那毒蔓延得很快,没一会儿功夫,你母亲已经气息奄奄,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我当时害怕极了,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居然笑了,和我说,她有一个为了她奋不顾身的女儿,想要她命的人太多了。不管谁杀了她,她女儿都会为了她不惜一切去□□,和人拼命的。可是她女儿还那么小,打不过那些人的。” “还有呢?”秦萧萧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哽咽了,她无数次构想过自己为母亲报仇雪恨的场景,却没有料到,抓住徐二狗之后,得知的竟是这样一个真相。 “没有了,说完这些,她就没气了。我想,你母亲是不想让你为了给她报仇赔上自己的性命,才选择自我了断的。”许是为了安慰掌握着自己身家性命,阴晴不定处于失控边缘的秦萧萧,徐二狗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安慰她道,“那毒药其实挺好的,发作很快,你母亲几乎没受什么痛苦就离开了。” 徐二狗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他不说最后一句话还好,一说简直将秦萧萧心中积蓄已久的愤怒彻底引燃了,她的眼睛涨得血红,狰狞地向他咆哮着:“毒药是怎么来的,大火又是怎么来的,你还说和你没有关系!” “药,毒药我不知道,真不知道。火,火是我放的,你娘死了之后,我又悔又怕,不知道该怎么收场,被人看见肯定会认为是我把她杀了的。我想把你娘抬回床上去,结果太害怕,将桌上的蜡烛打翻了,那间屋子里到处都是纸,火一下子就起来了,怎么扑都扑不灭。我实在太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能离开那儿,管自己逃走了。” 第104章 乍泄天机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祝大家兔年快乐,美人地旧事的秘密,就让它在旧年与大家见面。新年第一章已经在存稿箱了,是温暖平淡的小日常,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无论秦萧萧多么不愿意相信,她心里已经明白,徐二狗没有说谎。不是因为徐二狗如今深陷泥淖自顾不暇,秦萧萧觉得他不敢有所隐瞒;而是因为秦萧萧与陆婉相依为命整整十年,深谙陆婉性情。 当陆婉察觉旧事沉渣泛起,情知自己在劫难逃,但她不想将秦萧萧牵连进来,也不愿她为了给自己报仇赔上自己的性命。所以陆婉将秦萧萧的身世告诉了她,又安排好了一切,从容赴死。 徐二狗还在秦萧萧耳边絮絮叨叨地追悔往事:“我真的不知道他会让我去杀一个妇人。要是知道他让我去做的是这件事,我当初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替他完成三件事来换得和他比试一场的。” “他是谁?”秦萧萧说话的时候,神情冰冷极了,仿佛她说出的不是话语,而是见血封喉的毒针。 原先还愧悔难当的徐二狗忽然收敛了神色,郑重地说:“我不能说。他和我说过,如果我在完成三件事情之前将他的身份说了出去,他便不会同我比武了。” “是吗?”秦萧萧若无其事地走到吊着徐二狗的绳索边上,将绳索往上又拉升了半人高的距离,轻轻松松地威胁他道,“你觉得你不告诉我他的身份,你还能活着去和他比武吗?” “你不会让我死的。我要是死了,我不能和他对决事小,你也永远不能知道他究竟是何人,永远也不能给你娘报仇了。”虽然身家性命都攥在秦萧萧手里,但是徐二狗心里明白,秦萧萧立时取不了他的性命。 秦萧萧不得不承认,徐二狗说的是对的。她可以将徐二狗擒了来吊在树上,也可以选用任何手段折磨他、拷问他,可她不敢杀了他,因为她比世上其他人都更迫切地想要找出这个藏在徐二狗背后兵不血刃谋划一切的凶手。关于这个幕后之人的全部线索,只有徐二狗一人知道。 对她而言,他很重要。 “既然你不能说出他的身份,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你取我阿娘的性命?”秦萧萧换了个方式向徐二狗打听关于那人的信息,想要借此推测出关于那人的一些线索。 “这个问题我问过他,他说只能怨你阿娘命不好,摊上了秦悼。”徐二狗冷漠地说,他对于秦悼与那人的恩怨纠葛毫无兴趣,在得到回答之后没有再纠缠这个答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秦萧萧不甘心,接着盘问道:“他不是让你做三件事吗?那么另外两件事是什么,你都做了吗?” 徐二狗惦记着明日伏龙堂弟子要来的消息,吊在树上巴不得秦萧萧快些帮自己把这绳索解开,好让他离开这个糟心的地方。他竹筒倒豆子地说出来:“从岭南回来之后,好一阵子都没有收到那人的消息让我再去做什么。谁知新皇登基不久,我收到了他的消息,让我做的第二件事是去十六宅监视光王的动静,这件事简单。本以为很快就能完成第三件事的,可是这第三件事,让我犯了难。” “这第三件事,他要你做什么?”秦萧萧听着,很想知道是什么事难倒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徐二狗。 徐二狗叹了口气,不安分地挂在树上来回晃动,连带着树上的叶子也被他晃下来不少,渲染着冬日的凄凉。在这凄诡的氛围中,徐二狗说道:“他要我找一个会使乾坤一剑的姑娘。” 乾坤一剑,好耳熟的名字。秦萧萧记得,师父托关山度转告自己,当日在武林大会上,她与郑可贤交战时鬼使神差般使出的致胜一招就是乾坤一剑。后来,在长安城外的小树林中,面对来势汹汹的严华,她又一次如有神助地使出了乾坤一剑。 徐二狗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瘦削身形的女子就是他苦寻多日而不得,能让他轻而易举地完成第三件事的人。他心中苦闷,又无人可诉,今日索性将肚子里的这潭苦水倒给秦萧萧听:“这第三件事,着实难倒了我。好在我多方问询,打听到这次武林大会的头名使出了在江湖上失传已久的乾坤一剑。 想来我上次见识到乾坤一剑的奥妙,还是当年梁愫没有离开枕粱门的时候,偶然瞥见她用过一次。我正打算长安这儿的事情一了,就动身往烂柯山去,看一看梁乐,再去会会他教出来的那个小丫头。看看她使的,到底是不是乾坤一剑。” 徐二狗看着寡言少语的样子,没想到提起乾坤一剑来,竟然滔滔不绝地说了那么许多。秦萧萧无暇理会他的愁苦,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若她所料不差,那人让徐二狗去找的会使乾坤一剑的人,多半就是自己。 是什么人会如此大费周章地指使徐二狗来找自己呢?秦萧萧一时没有头绪。庄亦谐、梁乐或是枕粱门中的其他人,都没有教授过她乾坤一剑的要义。这一招式她是如何习得的,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武林大会人多口杂,见到她使出乾坤一剑的人不在少数。各派弟子回到自己门派后,一传十、十传百将她会使乾坤一剑的事情传扬出去不是没有可能。从这个方向入手,想要猜出那人的身份实在是太难了。 那么,换一个角度想呢? 秦萧萧忽然茅塞顿开,若将那人要求徐二狗做的三件事串联在一起来看,整件事情就变得有趣起来。第一件事针对的是秦悼,第二件事观察的是光王,第三件事算计的是她秦萧萧。纯粹的武林中人只会关心乾坤一剑的法门,不会理睬朝廷上秦悼与李牧的私事;完全的庙堂中人只会在意光王和秦尚书的动向,不会探查乾坤一剑的下落。 除非那人,既处江湖之远,又居庙堂之高。 秦萧萧心中豁然开朗,霎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那人穿着一双精致的山字纹缎鞋,背着光站在暗处,不动声色地将人们的举动尽收眼底。秦萧萧双眼放出光来,成竹在胸地盯死了徐二狗,出声试探道:“我知道那人是谁了。我见过他——严……” “严子陵,你怎么知道我要挑战的人是他?”还没有等秦萧萧把话说完,徐二狗自己抢先着揭开了幕后之人的庐山真面。话一出口,他便惊觉自己失言,连忙找补道,“不是我说的,这可是你自己猜出来的。” 严子陵,好熟悉的名字,分明在哪儿听说过。秦萧萧背过身去,不让徐二狗有机会捕捉到她眼神中闪过的迟疑。刚才,她想说出口的是刑部尚书严华的名讳,不想徐二狗先她一步,抢在她前头将真正幕后之人的名字报了出来。 天色渐晚,风大天寒,饶是徐二狗再钢筋铁骨,几个时辰被人吊着挂在树上,身子也有些吃不消了,他不住地咳嗽着,半是讨饶半是商量地说:“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告诉你了,总可以把我放下来了吧?” 秦萧萧沉浸在严子陵这三个字带给她的震撼之中,她曾听师父说过,山三派严子陵与本门师伯梁愫,曾是江湖上公认的最有可能成为登顶剑之九境的天才剑客。然而,不知何故,两人先后退隐,从此江湖只余两人的传说。 时隔多年,严子陵这个名字,居然再一次地出现了。 从烂柯山上下来这么长时间,秦萧萧头一回这么想念她的师傅。若是庄亦谐在她身边,一定能将严子陵大大小小的事迹、本领如数家珍地一一讲给她听。可惜庄亦谐远在江南,写封信一来一回起码要花上一个多月的时间,她怕是等不起。 “喂。”徐二狗见秦萧萧没有反应,心里着急,嘴上便不客气起来。秦萧萧一个眼神扫过去,他立马老实了,好言好语地说:“姑娘,女侠,可以把我放下来了吗?再过几个时辰,伏龙堂的那群兔崽子,可就要来了。” 出乎意料地,秦萧萧想也没有多想,爽快地答应了徐二狗的要求,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徐二狗会将他们今日的会面宣扬出去。这是因为秦萧萧摸透了徐二狗的脾气,徐二狗这人,粗中有细,极好面子,今日他被自己擒于林中,早已失了脸面,必然不可能将这件大大丢份的事情说与旁人。 更何况,她还有一个杀手锏没有使出。 徐二狗没有想到秦萧萧答应放自己答应得这么干脆,愣怔之时,秦萧萧杀了个回马枪,问道:“你真的很想和严子陵比试一场吗?” “废话。能和他真正较量上一场,我就是登时死了,也没有遗憾了。”徐二狗带着和他本人此时的处境极其不相匹配的万丈豪情回答道。 “死而无憾?”秦萧萧反问道。 “当然。”徐二狗义无反顾地说。 “好,很好。你要找的那个人,我知道她在哪儿。”秦萧萧笃定地诱惑着徐二狗,像是料定他会照着自己的话行事,“回去之后,你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等到时机成熟,我自然会让你见到她的。” 第105章 王府夜话 掌灯时分,秦萧萧方才回到光王府中。 白日里的一出抓贼闹剧,将整个十六王宅搞得人仰马翻,愣是没将那个贼人捉拿归案。好在各府清点财物、人丁之后,都没有什么损失。京兆府尹擦拭着额头源源不断冒出的汗珠,匆忙离开光王府,回官衙里挥斥方遒,写自己的请罪折子。 光王府中前来探看的官兵们已经撤离,只剩了两个卫队的兵士在近处巡逻。许彦和许沅君乘兴而来,被徐二狗这出大戏一闹,为了不给光王府添麻烦,早早地告了辞。皇上、太皇太后、两宫太后都命人从宫里前来安抚宽慰,又赐下许许多多的东西;十六王宅中的其他各府,见宫中赏赐,不甘落后,纷纷派人到光王府里探望受惊的光王。 秦萧萧回府的时候,府里刚刚送走最后一拨前来慰问的信使,上至府里的总管、主事,下至屋里的侍女、小厮,全都累得一脸憔然,无精打采。见到阔别半日之久的秦萧萧,他们丝毫提不起兴致,也使不出力气,打开角门,半句言语也无地放她入了府,便瘫在一边选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休息。 “萧萧姑娘,你来得正好。”与先前见到疲惫的众人不同,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秦萧萧背后响起,还没等她说话,那人就向前递给她一个茶盘,上面放着一只加了盖的瓷碗,趁着碗与盖的缝隙向外吐着白烟。 秦萧萧见是林崖托给她的东西,懵懵懂懂地接了,正要问他这是做什么,林崖先火急火燎地甩给她一句话:“我赶着去给府里的侍卫操练,王爷的药就麻烦你了,记得要看着他把他喝了。” 话音才落,林崖的身影就消失在长廊里。秦萧萧看着手里凭空多出来的这盏药碗,想着林崖嘱托她的事情,收起自己脑子关于严华与严子陵二人的纷繁思绪,往李牧常待的书房走去。 一盏孤灯,点燃在化也化不开的浓墨似的黑暗里。书房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零星的几个侍从守着。与其说是在守卫李牧的安全,不如说是哥儿几个借着护卫的名义聚在一块儿吃酒赌钱。 秦萧萧走路一向脚步极轻,连猫儿都没有她这样轻盈的走姿。侍从们听惯了林崖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的咋呼劲儿,不防今日换了秦萧萧来给光王送药,直到秦萧萧走到他们跟前,他们才惊觉身边有人,忙不迭地藏好露在外头的赌钱家伙,又羞又臊地站起来,讨好似的对她说:“姑娘辛苦,大冷的天,还得过来给王爷送药。平日里,都是林将军送药来的。” 一边说着,一边打起灯笼,送秦萧萧向亮着孤灯的那间屋子走去。到了廊下,侍从便不再上前,站在原地替秦萧萧通报道:“王爷,您该喝药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像是没有听到屋外的通禀,没有传来说话声。倒是前头,林崖已经带着阖府的侍从们有模有样地操练起来,整齐划一的口号声几乎响彻整座王府,震慑着对于光王府虎视眈眈、不怀好意的窥视者们。 “进来吧。”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侍从打算第二次通报的时候,屋里传来李牧沙哑着嗓子,有气无力的声音。 秦萧萧推开门,外头的冷风先她一步蹿进了温暖的室内,企图成为这间屋子的主人。秦萧萧连忙将手上的药碗放在桌上,转身将门关上,不让寒冷蚕食了这儿的热气。 “阿嚏。”饶是秦萧萧动作如此迅速,坐在屏风后头的李牧还是被风吹着了。换了别的侍女,这时候早就跪倒在地,请求光王宽宥了。可是秦萧萧不过是个挂名的侍女,对于这类规矩一概不知,她见李牧抱恙,大步走过去,将药碗往他身前一送,理直气壮地说:“王爷,该喝药了。” 听到秦萧萧熟悉的声音,一直面无表情的李牧抬起头来,看着这道昳丽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显出几分喜色,不问她这几个时辰去了哪里,只是催促她打开桌上放着的那屉食盒。 秦萧萧不明所以,照着李牧的话,打开食盒一看,才发现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几只喷香的胡饼。瞧见这胡饼,秦萧萧才想起来,打从自己白天离开王府之后,一直在与徐二狗费心周旋,完全没有顾上吃饭这回事。 如今诸事暂毕,置身温暖房中,先前被她遗忘许久的饥饿感此时尽数变本加厉地向她扑了上来。秦萧萧没有客气,拿起胡饼向李牧道了声谢,便津津有味地大口品尝起来。 王府的厨房很有本事,如今东西二市早已关张宵禁,从市集上买来的胡饼却能一直保有余温,口味不减。秦萧萧吃得畅意,见一旁的李牧正襟危坐,本分地等着她吃完,她从食盒里取出一个温热的、喷香的胡饼,递给李牧。 “多谢,我不饿。”李牧温和地拒绝了秦萧萧的好意。 “真的吗?”秦萧萧将手中的胡饼一分为二,又将其中的半个对半分开,塞到李牧手上,说道,“可你脸上分明写着:我很想尝尝。” 秦萧萧说得生动,演得传神,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李牧见状扑哧一笑,乐不可支地捂着自己的肚子,唉哟哎呦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秦萧萧也笑了,看着李牧拿着胡饼吃了一口又一口,吃完了自己递给他的那份儿,又将剩下的小半也吃了。李牧虽然破了晚上不再进食的规矩,但他到底是贵族做派,每一口都细嚼慢咽,秦萧萧吃东西没有那么多规矩束缚,大快朵颐,吃饱算数。 一慢一快,一少一多,当李牧吃完秦萧萧分给他的半个胡饼的时候,秦萧萧已经风卷残云般将食盒里剩下的几个胡饼落肚为安,又满饮了一大盏滚烫的茶汤,为今日奔忙的一天收了个好尾巴。 吃饱喝足,秦萧萧这时才记起来林崖让自己来书房,原是为了给李牧送药。她连忙在炉子上支起药罐,将已经变冷的苦药汁子倒进罐子里,守在炉边等药汤回温。 李牧原以为秦萧萧吃了胡饼,喝了茶汤,会将桌子上的这碗药忘掉。没成想她一吃完东西,就麻溜地记起来林崖托付她的这桩差事,并且决心不折不扣地完成好它。 “就不能不让我喝药吗?”李牧低沉着嗓子,沙沙地问。 “就不能不问我今儿干什么去了吗?”秦萧萧盯着灶上咕嘟咕嘟发出声响的药罐,头也不抬地问道。 “可以,我不问你。”李牧不假思索地说。 秦萧萧没有想到李牧会这样回答自己,药已经好了,在炉子上沸腾开来,她无暇回复李牧,赶紧取下药罐子,将药重新倒到碗里,端到李牧面前,对他说:“你还是问吧,因为不管你问不问我,我都会让你喝药。” 李牧闻言,苦笑着将双手接过那只药碗,并不急着喝,而是双手摩挲着碗身,像是在隔药取暖。为了监督李牧喝药,秦萧萧的目光注视着药碗,顺带看见了他苍白不见血色的双手。这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若是执剑,怕是江湖上又要多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 “见到徐二狗了?”李牧慢悠悠地问。 秦萧萧点点头,看着李牧从怀里取出一个模样歪斜的毽子,放在桌上,拔出插在上面的羽毛,从它的底座上取出几枚铜板,放到秦萧萧面前,说道:“你的工钱就这样没了,不觉得可惜吗?” 果然自己的这点小伎俩是瞒不过慧眼如炬的李牧的。秦萧萧本来就没有打算藏着掖着,见李牧把话挑明,她索性大大方方地收好桌上的铜板,笑嘻嘻地说:“辛苦赚来的银子没了,自然觉得可惜。一回王府,我就四处找寻这个倒霉毽子,不想哪里都寻不着,原来是王爷替我收着了,多谢多谢。” 原来,砸中徐二狗的那只毽子并非坊间市井中售卖的那般轻巧,而是被秦萧萧暗中加塞了好几枚铜板,使得它在踢起来时格外发沉、吃力。是以徐二狗才会被毫无内功的许沅君无意踢来的一发毽子击得吃痛,以致无法忍受疼痛,在众人面前现身,引发今日的一场追贼风波。 “虽然我让林崖及时收起了这枚毽子,不让别人拾了去,但是许彦何等敏锐,兴许早已发现其中的端倪。”李牧有些担忧地说,“你本可以不让沅君牵涉其中的。” “如果我说,我没有想到许小姐会真的踢中徐二狗,你会信吗?”秦萧萧鲜少会为自己辩解,可是这一次,她努力着想要向李牧解释清楚。聪敏如她,此刻也看不清楚,李牧向她追问许沅君的事情,是因为她是许彦的妹妹,还是因为她是他未来的夫人。 “我信。”李牧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只是我怕许彦会多心。要知道,他对他这个妹妹,可是宝贝得紧。” 话说到这儿,两人忽然都没有再接下去说话。坐在昏暗的烛光里,难得地听着窗外的风声,好让慌乱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 第106章 关山难度(其一) 作者有话要说:
被动当了很长时间背景板的关山度终于迎来了属于他的章节。 风声渐紧,汤药微凉,秦萧萧将李牧放下的药碗往他面前挪了几寸,恭恭敬敬地说:“王爷,您再不喝药,药就要凉了。” 李牧无法,知道在让他喝药这件事上,秦萧萧比林崖更难让步,只得乖乖拿起药碗,皱着眉头将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 秦萧萧见李牧一口气将一碗苦药尽数喝下,显然十分痛苦。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不待李牧发问,她便将白天与徐二狗交锋的事迹删繁就简,拣了其中要紧的告知于他。 纵使秦萧萧想要说得简明,但是一天下来发生的桩桩件件皆非无足轻重的小事,待她说完去郑康家里向梁闻喜和关山度打听了关于严子陵事情的时候,屋外已经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彻底地安静下来。 秦萧萧说得沉醉,李牧听得入神。待她说完,又想起有些内容没有来得及说,连忙找补着说了。李牧微笑着,静静地等她说下去,等到她终于讲无可讲,恰到好处地往她手里塞了一盏茶,让她润润喉咙。 “多谢。”谢字还没有说完,就被秦萧萧连茶带沫一块儿喝了下去。 李牧一向安静,这时候也是如此,他安静地等秦萧萧解了渴,恢复了力气,这才开口道:“这么说来,当时命令徐二狗到岭南去对令堂痛下杀手的,是严子陵?” 李牧的意思是,让徐二狗去到美人地行凶的不是严华。 “是,又不是。”秦萧萧说出了这个她思考了大半晌的答案,“我总觉得,严华严尚书,绝没有那么简单。” 秦萧萧的意思是,在严子陵身后,或许还有其他人在操纵着一切。 “说起来,严子陵是谁?”李牧不解地问道,这个名字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秦萧萧这才想到,李牧不是江湖中人,对于武林之事一概不知,便向他介绍起这位曾在武林中大显身手的山三弟子:“严子陵曾是山三派的弟子,他使得一手好剑术,又师承山三掌门,习得了天门十八式,江湖之中鲜有敌手。他与我枕粱门的梁愫师伯,被当时武林视为最有可能问鼎武林至尊的后起之秀。” 秦萧萧又怕自己这么形容,长于深宫的李牧无法全然理解,给他打了个比方道:“如果说江湖中人按照武功分官的话,严子陵和梁愫可以做执掌一部的尚书,距离成为宰相只有一步之遥。” 李牧了然地点点头,显然已经明白秦萧萧和他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见他理解了自己的意思,秦萧萧接着说道:“就是这么两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武林英才,忽然急流勇退,在永和年间先后隐退,不知所踪。” “也就是说,做官的人好好的官做到一半,还没等他们官拜宰执、执掌六部,忽然自己向朝廷请辞致仕了?”李牧一点就通,向秦萧萧问道。 “是这个理没错。”秦萧萧难得遇上李牧这般玲珑剔透、一拍即合的好听众,一时兴起,显露出自己在枕粱门时的习惯,举起右手想与对方击掌。举手举到一半,秦萧萧蓦然清醒过来,对面坐着的不是自己没大没小的师父庄亦谐,也不是可以随意对待的师兄弟们,而是十六王宅里风刀霜剑熬过来的光王李牧。 “啪”清脆的一记击掌声。李牧没有犹豫,随和地对上了秦萧萧伸到半空停下的手掌,浅笑着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秦萧萧隐隐觉得刚才那个举动有些出格,又觉得这只是稀疏平常的一个动作。她不再多想,接着和李牧说严子陵隐退后的事儿。 与其说是事迹,不如说是传言。秦萧萧对于严子陵的了解,就到刚才她告诉李牧的那部分为止,接下来她要说的,是她才刚从师兄梁闻喜和师弟关山度那儿听来的内容。 “梁愫与严子陵各自归隐后,不少武林侠士踏遍山川,想要与他们一较高下,再见识一番乾坤一剑和天门十八式的精妙。然而,这些人都无功无返,江湖中再没有出现过梁愫和严子陵这两号人物。”秦萧萧复述着梁闻喜的话。 “不过,耐人寻味的是。虽然那些要与梁愫和严子陵对战的人没有带回关于他们的消息,但是他们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说明一些事情。”秦萧萧模仿着关山度冷漠而轻蔑的口吻说,这是关山度发现的蹊跷,“去找梁愫对决的剑客,全部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无人伤亡;而那些想要与严子陵比试的人,半数都没有再在江湖上出现过。” 带着同样的目的出发,结果却大相径庭。秦萧萧看李牧眼中流露出不解的神色,便为他解惑道:“江湖规矩,这种由一方主动找上门去进行一对一的较量也称生死对决,非死不能决出胜负。所以结果要么一生一死,要么两人同死,绝没有一同生还的道理。” 秦萧萧原样照搬着关山度的话语说下去:“去找梁愫的那些人都活着,不代表着他们击败了达到剑之七境的梁愫,而是因为他们没有人找到梁愫。而那些为了找寻严子陵而再无音讯的剑客,极有可能已经死在了他的剑下。” 关山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极其冷漠,极其疏离,他的脸上浮现出扭曲的快感,这是他每次评论起武林高手时习惯性出现的神态。梁闻喜私下曾对秦萧萧说,对于这些昔日高手的黯然离场,关山度感到的不是痛惜,而是蔑视,对他们没有坚守武学一道的轻蔑与鄙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关山度与徐二狗都是武痴。只不过徐二狗痴在表面,关山度痴在内心。 痴人痴语,本不作数。然而秦萧萧不得不承认,即使关山度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也是个清醒的疯子,理智的疯子。 “关山度对我说,严子陵十有八九还活着,可是梁愫,如果不是她藏匿得足够好,隐蔽到武林众人无人能够找寻到她的下落,那么她多半早已不在人世。”秦萧萧向李牧复述着关山度的判断。 刚才在郑康家,关山度说完这句,挑眉转向梁闻喜,问道:“梁愫是你师叔,与你师父梁乐自幼一块在枕粱门长大,情谊匪浅。即使她归隐山林,不问江湖诸事,总不能连昔日好友也就此不再联系了吧?” 梁闻喜没料到关山度会突然问起梁愫师叔的事情,他生性温和敦厚,做不得假。枕粱门中,想要找他打听梁愫师叔消息的师弟妹们不在少数,可是敢这样直截了当向他发问的,关山度还是头一个。 “早些年依稀听师父说过,梁师叔刚下山时,隔几个月就会给先掌门和师父写封信报平安。日子长了,书信来往得少了,不过每年过年,总能收到师叔的只言片语。再往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师叔的消息了。”梁闻喜低着头,如实回答道。 梁闻喜的声音越说越低,显然不想再多谈关于梁愫的事情。关山度哪儿肯放过获取关于梁愫消息的大好机会,乘胜追击道:“你师父最后一次收到梁愫来信,是在什么时候?” “有十好几年了吧。”年代久远,梁闻喜已经记不清楚。他只记得师父收到梁师叔来信的时候,总是十分高兴,红光满面的,对于弟子们犯的无关痛痒的小错误,也都一反常态地一笑而过,不会严惩。可是后来,先掌门辞世,梁师叔也不再来信,每年过年,师父总是阴沉着脸,很少真心高兴。 “这么推算起来,梁愫最后一次给梁乐写信,还是永和年间的事儿了?”关山度信奉武功至上,对于门派间的长幼尊卑并不在意,无论是梁愫还是梁乐,他一律直呼其名。梁闻喜刚开始与关山度接触时,对于他这样目无尊长的行径十分介意,逮到机会就想纠正。 对于梁闻喜的美意,关山度总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人生下来取了名字就是让人叫的。要是每个人都师父、师叔、师兄这样喊过去,还要名字这劳什子做什么。 道理很歪,可是关山度说得气壮。久而久之,梁闻喜非但没有说服关山度,反而隐隐有被关山度的歪理带偏之势。 梁闻喜没有说话,默认了。梁乐最后一次收到梁愫的来信,是他们的师父梁与非驾鹤五个月后。久不在江湖的梁愫迟迟收到消息,彼时梁与非早已入土为安,梁愫无法,只得写信给梁乐,请他将自己的一片哀思,代为在师父墓前烧了。 这之后的谈话,秦萧萧没有再说与李牧。 “我在江湖上流浪的时候,曾听到过一个有趣的传言,说是有人许多年前曾在河南道一带见到一位模样极似梁愫的妇人,她怀里抱着一个男童,身边站着一个小姑娘。男孩、女孩身量、相貌都很相近。”关山度一字一句地说着,单挑左眉,饶有兴趣地看向秦萧萧。 梁闻喜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仿佛在害怕,害怕关山度接下来要说的话。可是关山度想要做成的事,岂是他能够阻挡得了的。关山度的嗓子一下子变得尖细起来,似乎在说着世上顶顶有趣的笑话,“算起来,那两个孩子现在应该和你差不多年纪。” 第107章 关山难度(其二) “这么说,那两个孩子也和你一般大。”秦萧萧镇定自若地回击道。在这对师姐弟你来我往的交锋中,没人注意到一旁听着的梁闻喜脸色大变,丝毫没有将关山度的戏言当作一个纯粹的玩笑。 “是了。”关山度的声音柔和下来,他本想借此好好打压一下秦萧萧的声势,没想到自己差点碰了一鼻子灰。他收起自己并不好笑的玩笑,正色道:“永和年后,江湖上再没有人知道梁愫的消息。相反地,关于严子陵的流言一直没有消停。想来这些年,他的武功精进不少。若我所料不差,他的功力应该无限接近剑之九境了。” 秦萧萧和关山度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了然地交换了目光。如果严子陵的武功真的达到了这个程度,那么他有理由让徐二狗执着多年,疯了似的想要与之对战,并且甘愿践踏自己的良知,刀山火海也要完成他提出的三件事,换得一个与他交手的机会。 “真是个疯子。”秦萧萧在心里想,徐二狗此人为了和严子陵比试,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她侧过头,看见关山度若有所思,他脸上浮现的不是匪夷所思的神色,而是惺惺相惜的表情。这让秦萧萧不由得思量,倘若有一天这样的机会摆在关山度面前,他是否会做出和徐二狗一样的选择? 秦萧萧没有把这一段说给李牧听,闲坐王府的李牧自然无从知晓这一段公案。他听秦萧萧提到梁愫是在永和年间失了音讯的,不免来了兴趣,问道:“梁女侠是在永和十五年彻底销声匿迹的吗?” 不论是李牧还是李少赓,亲身经历了永和宫变的人们总是对于永和年间发生的事情格外上心,生怕遗漏了蛛丝马迹,使得他们对于永和宫变做出误判。 秦萧萧虽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是她能够体谅他们身为人子,无法置身事外的焦急心情。她尽力搜刮脑中留存的关于枕粱门往昔的记忆,回答道:“不是。我记得师父和我说过,枕粱门前任掌门梁与非是永和十二年冬天谢世的。梁乐掌门最后一次收到梁愫师叔的消息,应该是永和十三年的□□。” 这样看来,永和宫变与梁愫不存在什么直接的关联。李牧轻叹了口气,随即掩盖自己眉眼间流露出的失望神色,自然地将话题说回秦萧萧与徐二狗之间:“先时在萍水县见到徐二狗的时候,他铁骨铮铮,一副混不吝的样子。你今天使了什么法子,那么容易就撬开了他的嘴?” “多亏关山度给我出的主意。”秦萧萧没有隐瞒,如实说了关山度在其中的贡献,“之前我和郑康、李少赓商量今日在西市的谋划时,他刚好也在,顺带听了几嘴。他同我说,徐二狗在世上孑然一身,轻易不会被说动,所以要从他最看重的东西着手,才能让他吐出真东西。” 徐二狗生平最大的愿望,莫过于打遍天下无敌手,赢得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头。李牧了然地问:“所以你才诓他,说明日会有伏龙堂的弟子经过他被绑着的地方?” “当然。他既然这么爱惜自己的名声,我偏要以此威胁他,他岂有不说之理?”秦萧萧狡黠地说,“他虽然还算不上武林至尊,但是贪欢剑的名头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一块招牌,自然不肯让我轻易砸了它。” 李牧注视着秦萧萧的脸,由衷地说:“是个好办法。”他略微停顿一下,加上一句,“只是难免要多费上些口舌。” 秦萧萧奇道:“王爷,你和关山度说的,几乎一模一样。他说我想的这个主意磨磨唧唧,拖泥带水,没有他的办法干净利落。” 这会儿轮到李牧好奇了,“他有什么好办法?” 关山度的主意和他的人一样简洁了当:让秦萧萧向李少赓讨一大把枳实粉。抓了徐二狗之后,脱去他的外衫罩袍,只留下单衣,去河里汲一桶冰水倒在他身上,再将枳实粉涂在他身上。不消半个时辰,保管把京郊的家狗、野狗全部吸引过来。这样一来,保管徐二狗撑不到太阳下山,就什么都招了。 不论是秦萧萧还是李牧,听了关山度的这个法子,他们不得不承认,这招虽然阴毒,但是确然有效。 只是,李牧忽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他收眉敛笑,严肃起来,向秦萧萧求证道:“当年在萍水县,李少赓是不是就是用的枳实粉,让那些狗儿追了许彦一路?” 秦萧萧没有吱声,算是默认。李牧好长时间没有言语,罢了看着秦萧萧动人的面庞,终究不忍说什么重话,只是好言劝导道:“这东西以后还是别用了。李少赓当时或许只是一时意气,但是许彦若是知道了此事原委,未必能忍下这口气。” 这些年相处下来,李牧或许比许彦更为了解他的性情。许彦或许能够为了心中宏图接纳江湖游侠、乡野村医,但决不能容忍他们对他的存心戏弄。 不消李牧向秦萧萧多解释什么,她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他的建议,并且打定主意从此不再提“枳实粉”三字。因为秦萧萧识人断物的本领从来都是一流,许彦的性子,何须李牧多言,她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秦萧萧和李牧凑在一块儿,对于今日徐二狗对秦萧萧的说词继续细细研究了一番,没能找到更多的线索。按照徐二狗所言,利用他前去萍水县杀害陆婉的幕后之人无疑是在江湖上已然避世多年的严子陵。但就陆婉遇害一事在朝堂上掀起的狂风巨浪来看,这显然不是单纯的江湖纷争,而是你死我活的朝堂倾轧。 通常来说,谁是最大的受益者,谁最有可能是设局者。陆婉一死,引发了朝廷中对于秦悼的信任危机,继而秦母辞世,秦悼丁忧,将半个朝堂拱手让给了不可一世的郑鱼注和李子训。 如今郑鱼注与李子训坟头的青草已经长了老高,自然不可能再在朝中搅弄风云。是谁,还能是谁?幕后之人看似呼之欲出,但又远在天边。 想着这些,李牧的头又开始痛了,他扶着额头,低低地垂下脑袋,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秦萧萧在光王府待了这些日子,对他的病情已经十分熟悉,知道他的头风病又发作了。她连忙起身,扶着他的身子,想让他慢慢地躺下歇会儿,自己去外面找林崖让他去请李少赓过来给李牧诊治。 出乎意料地,李牧拉住了秦萧萧的手臂,他斜靠在位置上,半闭着眼,坚定地不让秦萧萧出去喊人:“我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王爷,你真的没事吗?”秦萧萧看着李牧苍白得不带一丝血色的脸,不由为他的身体捏了一把汗。 “真对不住,让你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李牧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宽慰着一旁悬心的秦萧萧,“老毛病了,不会有事的。刚才你和我说了这么多,还没和我说你是怎么处置他的。最后还是把他放了吗?” “放是放了。”秦萧萧盯着李牧的脸看,他脸上虽然全无血色,但是精神尚佳,不像是装出来的。秦萧萧这才放下心来,接着说道:“不过让他吃了点小小的苦头。” 李牧奇道:“这话怎么说?” “多亏了关山度的主意。人是得放,可是不能这么便宜了他。我从他身上搜出了他的兵器,将它插在距离他被绑的地方二十步远的位置,让他自己够着去拿。只要他够得着,他就能用自己的兵器斩断捆住他双脚的绳索;够不着的话,那地方荒凉的很,他就只能等有好心人路过将他救下来了。”秦萧萧一五一十地告诉李牧。 秦萧萧说得轻巧,可这法子当真做起来却难。李牧虽然不谙武功,但是他也知道这样不仅考验徐二狗的腰力、臂力,更考验他的耐力。因着指使徐二狗做下伤天害理之事的幕后黑手还没有抓到,秦萧萧现下不能对徐二狗做什么,得留着他引蛇出洞,找出真正害了陆婉性命的主使。 关山度给秦萧萧出的这个主意,明面上小惩大诫,没有伤到徐二狗一分一毫,实际上却替秦萧萧和陆婉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对于徐二狗而言,秦萧萧确实给了他生路,活与不活,全在他自己手里。实在是个绝妙的主意。 “他可真是个疯子,不是吗?”秦萧萧倒了盏热茶,送到李牧手边,见他沉思不语,替他说出了他心中所想。 “是,他是个有趣的疯子。”李牧噙着笑,想也没想地回答道。 风声渐息,月上柳梢。秦萧萧和李牧谈完了正事,悄没声地端着空了的药碗走出书房,和在外头望风多时的林崖相视着点了个头,自回住所休息。黎小容已经歇下了,桌子上放着尚有余温的食盒,是她去厨房给秦萧萧打来的饭菜。秦萧萧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小声地咀嚼着,吃完了给自己留着的晚食。睡梦中,黎小容迷迷糊糊地嘟囔着秦萧萧的名字,“萧萧?” “是我,睡吧。”秦萧萧小声地回应着好友的呼唤,哧溜钻进已经铺好的被子,结束了东奔西走的一天。 第108章 归去来兮(其一) 作者有话要说:
(1)本章原本不打算分成上、下两部分的,无奈越写越多刹不住车,最后写了五千多字。思来想去,还是分成两章传了。 (2)本章可以视作第三卷【祸起永和】的总结章,细节很多,伏笔很多。第四卷里的新人物都在本章或明或暗的出场了。 (3)本章结束后,将迎来第三卷最后也是最大的高潮。秦萧萧的命运,将再一次迎来转折。 虽说是三月里,可是今年的春意来得格外晚些。清晨的风里夹杂的不是芬芳的花草清香,而是料峭的瑟瑟春寒。往年的这个时候,长安城各府女眷们早已换上了时兴的纱织批帛、夹擷绸缎,赶着与满园春色争奇斗艳。如今众人却拘束得紧,仍是裹着厚重的袄子,揣着轻便的暖炉,走过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无趣,无趣!”光王府里,许沅君穿着一身笨重的冬装,气鼓鼓地坐在池子边,三心二意地给里面的鱼儿喂食,愤怒地向兄长质问,“表姐夫为什么要向圣上奏请罢免曲江集宴?我早就和贵乡姐姐约好了,要一同去看今年的新科进士游宴。” 曲江集宴,乃本朝传统。新科进士发榜之后,圣上便会在曲江池旁的杏园赐宴,款待及第的进士们,场面热烈,繁华无二。然而,几日前李诗裕向皇上上书,要求不再举办曲江宴。在得到当今圣上的首肯之后,这项传承多时的盛会随着李诗裕的这道奏章宣告落幕。 许彦没有理会许沅君的胡搅蛮缠。近来,李诗裕、仇九州两党斗法愈发激烈,隐隐有水火不容之势。此次取消进士曲江集宴,可以说是李诗裕釜底抽薪的一记猛招,不让朝中仇党趁机拉拢新科进士,避免更多的朝臣参与到派系斗争中。 牛李党争方落下帷幕,衙司之争又有卷土重来之势,摆在当今圣上和李诗裕面前的,着实是个糟糕的局面。这些,许彦自然不会讲给自家小妹听,许沅君童真未退,生性单纯,实在不该为这些事情伤神,他只是板起脸孔,假意训诫道:“什么表姐夫,你该尊称他一声李相公才是。” 许沅君没有搭理兄长,自顾自地给池子里的鱼儿们喂食,她的大手笔引得所有的鱼儿都推搡着聚到一处,等着她丢下鱼食。 许彦见许沅君没有言语,不再管她,看向独自待在远处的李少赓和秦萧萧,向一旁戍卫着李牧的林崖悄声打听:“他们俩神神秘秘地在做什么?”在二人中间,摆了个烛台,烛台上竖着一支花样繁复的蜡烛,精致而古怪。许彦从没见过那般模样的蜡烛,不禁多说了一句,“青天白日的,点什么蜡烛。” 林崖见李牧专注地在给假山上冬眠的乌龟搭窝棚,没有听到许彦的话语,向许彦使了个眼色,两人往外头走出几步,压低着声音,窃窃说道:“那可不是普通的蜡烛,是蜃烛。听说这蜃烛可厉害了,能让活人变死,死人变活。” 听林崖如此郑重其事地说,许彦不免对那蜡烛平添了几分兴趣,多看了几眼,问道:“那蜡烛果真有这么厉害吗?” 林崖伸出右手,摇晃着比了个否定的手势,“这些日子,李大夫与萧萧姑娘试了三四回了,一点儿没用。” 正说着,李少赓和秦萧萧那儿出了乱子。一阵妖风吹过,将亭子里垂着的帷幔吹了起来,流苏绳子正好飘到了燃着的蜃烛那儿,火星一下子咬住了轻薄的帷幔,肆意地吞噬着布料上的经天纬地。 事发突然,李少赓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救火,而是要保护蜃烛。他连忙端起烛台,连带着烛台上安着的蜃烛,一块儿拿到安全的地方暂避。秦萧萧对于李少赓不救火先救烛的行为早已见怪不怪,从腰间取下一柄短刀,冲着着火的帷幔划去,只听清脆的“刺啦”一声,烧着的帷幔已顺着风向悄然飘落,跌入亭下汩汩流淌的池水之中。 火已灭,烛尚燃,人平安。李少赓心有余悸地护着蜃烛走回亭中,见秦萧萧神色自若,便知这次点燃蜃烛依旧是无功而返。他喃喃自语:“怎会如此。怎能如此。” 秦萧萧不似李少赓这般难以接受,她一手掩住烛火,凑过身子,将蜡烛吹熄了。绸白色的烟雾袅袅地升腾起来,散发出安谧的香味。 “或许,上次那个梦只是偶然,并不是因为燃了蜃烛才让我做了梦。”秦萧萧安慰道。 李少赓明白秦萧萧的心意,惨然一笑,沮丧地说:“我知道。这些日子,我仔仔细细研究了这对蜃烛的成分,无非是制烛的原料用得讲究了些,和其它的蜡烛没有什么分别。至于生死烛的传闻,其中一只蜡烛里加了许多助眠的药材,另外一只里添了些醒神的成分。” “可是那些被张世祺用蜃烛迷晕的人,确实昏睡了很久啊?”如果蜃烛没有传闻中的神奇功效,李少赓的推断解释不了那些人昏迷多年的原因。 “一同被张世祺迷晕的人里,好些人第二天就清醒了。”李少赓驳斥道,“或许只能用人与人的体质不同来解释这种情况了。”医之大者,即使博闻如李少赓,也有许多无法探知的奥秘。 “看来在我离京前,没有办法想起什么对你有用的记忆了。”秦萧萧歉疚地说,她明白,李少赓有多想查明永和宫变的真相。可是她能记起来的,只有那个与人对弈的模糊的梦境。 “没事儿。”现在换了李少赓来安慰她了,他自嘲地说,“这桩旧案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说不准和你真的没有关系。你只是恰好在永和十五年遭遇劫难,被好心的陆娘子救下,做了十多年的秦萧萧。再说了,永和宫变牵连涉事者甚广,主谋者杀得了一个两个,杀不尽天下悠悠之口。” 李少赓轻轻拍着秦萧萧的肩膀,说道:“许御史打听到,永和宫变当时,有一位在中和殿近身侍奉的宫人尚在人世,她几经辗转,如今流落到了江南。” “江南?江南何处,或许我回山之后可以帮忙打听一二。”秦萧萧说。 “目前只知道这位宫人姓杜,至于她去了何处,还需要再着人细细打听。”李少赓说,“萧萧老大,回去之后专心练剑,专心习武,别操心这些事儿了。” 眼瞅着话题沉重起来,李少赓故作轻快地问道:“我听林将军说,你的师兄弟在长安的事儿已经做完,这几日便准备动身回江南了。” “是,明日我们便启程回山。”秦萧萧坦然说,“我已向王爷、许御史、林将军他们辞过行。本来想去医馆和你说一声,今儿你既来了,就一并和你道别了。” 秦萧萧抓了徐二狗监视光王府的现行之后,徐二狗再没有出现在光王府邸附近,也没有其它形迹可疑的人出现。黎小容和其余几位宫里派到光王府来的宫人在王府安静地生活着,管家不会给她们近身服侍光王的机会。 在萍水县,黎小容这样的经历,很难让她在众口铄金的舆论中全身而退。但是在长安城,她与郑康不过是偌大都城中的一粒石子,一颗砂砾,没有人会关注他们从何而来,因何常驻。长安以它的包容悦纳了这对异乡儿女,并给予了他们新生的资本与助力。他们就这样默默在长安城扎下根来,构想着他们的未来。 秦萧萧已经和他们当面道过别了,山高水长,来日再见,不知何年。不过他们坚信,只要活着,总会有相见的一日。 作为大夫的李少赓见惯了生离死别,寻常告别对他来说不过尔尔。知道秦萧萧要走的消息,他没有什么反应,仿佛只是听秦萧萧闲话家常。末了,他还好奇地向秦萧萧打听道:“令师兄弟在长安做的究竟是什么大事?似乎神神秘秘的,连林将军和郑康都蒙在鼓里?” “不过是拿人钱财,保人平安。”秦萧萧淡然言之。如今武林式微,各大门派大都入不敷出,勉力支撑着全派上下的日常用度。虽说武林中有不成文的规矩,江湖中人与朝堂上下泾渭分明、互不相干,但是为了生计,如今各门各派暗地里也会接些私活,替朝臣富户做些看家护院、押送家眷的苦差,凭本事换取些真金白银维系门派开支。 关山度护送萧訚訚从江南一路北上是一单;梁闻喜和关山度替长安大户看守门户是另一单。只是有一样,江湖人不准对不懂武功的百姓挥剑,更不能伤人性命,坏了江湖规矩,失了武林正气。 第109章 归去来兮(其二) 李少赓正欲再和秦萧萧说话,忽然王府管事急匆匆地往李牧那儿走去。众人知有大事发生,连忙都放下手中在做的事,站起身来,张望着李牧那儿的动向。 只见李牧听了管家的禀报,面上没有波动,倒是许彦和林崖率先忙碌起来,支使下人们准备起来,好迎接宫中的赏赐。一干人等忙碌了半晌,才刚收拾妥当,宫里的使者已经带着圣上赏赐的东西到了前厅,李牧率领光王府众人在前厅谢恩。 说是赏赐,其实不过是皇上对于自己这位光王皇叔下赐的关怀小物。秦萧萧似懂非懂地听了一多半名字,对于这些名字对应的是什么物件一概不知,只知道皇上赐了李牧好多东西。传旨的内侍话音才落,身后跟着的宫人便鱼贯而出,将手里捧着的赏赐一一传递给光王府的侍从。 “韦公公,今儿怎么劳您大驾,亲自来光王府?”许彦时常进宫,与这位宣旨的总管太监并不生分,趁着管家逐一给宫中来人打点的时候,熟络地和他交谈起来。 “许御史,瞧您这话说的,都是宫里的,谁来不都一样。”领头的内侍不卑不亢地说。秦萧萧瞧着这位公公的言行,倒与平时来光王府宣旨的内侍不大一样。 其他人来传旨时,一副急不可耐想要离开的样子,不屑与李牧这位傻子王爷多敷衍几句。可是他却不同,不仅周到地向光王问安行礼,客气地与许彦答话,即使是对着光王府的下人,礼数也做得足足的,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若是此时黎小容在秦萧萧身边,便会告诉她,这位公公可不是宫里寻常内侍。他可是曾经的宦党之首王守谦继马一贽、陈四平和仇九州之后,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为自己挑选的最后一位干儿子——韦十端。 面容清秀,一脸与世无争的韦十端与王守谦的其他几位干儿子不同,甘露之乱后他一直谨小慎微,不曾崭露头角。是以仇九州、马一贽如今在宫中呼风唤雨,身居高位,他却始终平平,至今只是一个小小的总管太监。 趁着王府的侍从与宫里的内侍交接赏赐的时候,韦十端接了侍女递过来的茶水,与李牧、许彦等人一同到偏厅小坐。李牧照旧是不开口的,需要应酬的话都由许彦说了,林崖也在一旁打趣,不让气氛冷淡下来。 秦萧萧冷眼瞅着,这位公公虽是在和他们寒暄,但是他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他们身上,就和他不及两颊的笑容一样,明明白白地写着客套二字。不知是不是秦萧萧的错觉,她总觉得韦十端的余光一直往李牧的方向扫去,像是有话要说。 正狐疑时,韦十端开口了,不过不是对李牧,而是向着李少赓:“李大夫果然医术过人,如今十六王宅之中还有哪位王爷的府上是您没有去过的?”还没等李少赓客气,他接着说,“今儿我出宫前,还碰见兴庆宫的张尚宫,说是太皇太后身上不爽,要派人接您入宫呢。我估摸着这会儿接您的人马已经到了医馆,知道了您在这儿,马上就得来王府请您入宫呢。” “李大夫不愧是妙手神医孙思远的弟子,入京短短数月,竟得了太皇太后的青眼。”许彦看了一样李少赓,极其自然地接话道,“看来将来之成就,不可限量。” “岂止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圣上对于李大夫的医术也是极为信任,几次请他过去看诊。太医院的几位太医,这些天常请李大夫过去一道探讨医道。”韦十端一点儿也不端着,平实地向众人转述着李少赓在宫中受人欢迎的场面。 韦十端客气,许彦善道,林崖捧场,李少赓谦和,四人你来我往地说着话,没一会儿功夫,宫里便有内侍递了帖子传话进来,说是听闻李少赓到光王府出诊,特来请他入宫。 众人见宫中派人来请,知道韦十端先头所言不虚。既是兴庆宫来人延请,光王府自然不能和宫里抢人。王府付了李少赓厚厚的一笔诊金,由管事的引着李少赓出去。 韦十端见状,顺道向光王府诸位告辞道:“赏赐已经送到,久留不便,在这儿谢过光王殿下的美意了。” 明明从韦十端入府到此刻他要离开,李牧一句话没说,一件事没干,韦十端依然恭谨地以他为尊,向他拜别。秦萧萧对于眼前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男子产生了莫大的兴趣,直勾勾地站在远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韦十端是个敏锐的人,秦萧萧几乎下意识地感受到他回望向自己灼热的眼神,那是探寻的、挑衅的眼神。韦十端侧着身子,这让秦萧萧只能看到他的左半边脸,这半边脸上的他勾着笑,像是在和她打招呼;虽然秦萧萧看不见他右半边脸庞,但是她可以猜到,另外半张脸上呈现给许彦等人的表情一定是谦恭的、顺从的。他在向旁人假意逢迎的同时,向秦萧萧展示出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来王府时,李少赓带上了他的药箱医具,他不喜旁人动他的东西,一切事情要亲自动手,收拾起来需得费一会儿功夫。韦十端来王府带的赏赐已经全数交给了光王府的人,自然没有什么要带回去的东西,便先李少赓离开了。 林崖守在李少赓边上,想要给他打打下手,可他对于医药一窍不通,想要帮忙都无从下手,只能站桩似的立在一旁张望,干等着李少赓忙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对秦萧萧说道:“萧萧姑娘,前日你托我拿去西市尽头那家兵器铺售卖的那把刀,有人看上了,约你明日未时在铺子里见面。” “多谢。”秦萧萧说。 “对了,萧萧姑娘,那把刀可真是把好刀,要是那人开出的价钱少于十五两银子,你可千万不能卖。”林崖念叨着那把刀的好处,叮嘱着秦萧萧。 “好,多谢你,林将军。”秦萧萧接受了林崖善意的提醒。 李少赓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他一边装着东西,一边听着秦萧萧和林崖的对话,好奇道:“哪把刀,我怎么从没见你身上带过刀?” “别人的。”秦萧萧不愿与李少赓多说,催促道,“你该走了,别让外面的人等急了。” 李少赓觉得今日的秦萧萧有些反常,停下手里的事情,严肃地看着她:“刚才不是你说有事要问我吗?现下我就要走了,还不知道你要和我说什么事呢。” 秦萧萧起初是想问李少赓的,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问了也是白问。现下他自己开口问了,秦萧萧也就不再吞吞吐吐,耽误大伙儿时间,开门见山地问道:“明日你有事吗?” “明日,明日是上浣,按例朝中官员可以在家休沐,不必上朝奏事。应该会有官员请我过府看诊。”李少赓推断着问道,“怎么,是你的手腕疼得厉害了吗?” 秦萧萧摇摇头,向他展示自己灵活依旧的手腕,笑着回应道:“没事。明日你自去忙,我没事的。” 其实,原本秦萧萧是想问李少赓,明日若是无事,是否可以到京郊的独山等一等她。或许,明日会有一个巨大的生死考验等待着她,她很需要李少赓这位妙手回春的神医。 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微笑着目送李少赓离开了。 第110章 应约而至 作者有话要说:
贪欢指徐二狗的佩剑贪欢剑;飞星则是秦萧萧的兵器。此处是飞星剑第一次出现 结尾句用词进行调整,由原先的“他们来了。她到了。”两句修改为“他们到了。她来了。”能与下章开头更好地进行呼应。——修改于2023年2月10日 次日,西市做生意的商贾们刚刚打开店门,准备着今日开市买卖的货物,尽头的兵器铺里,已经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客人。这名客人穿着朴素,窄袖窄衫,裤腿扎得紧紧的,身体里蓄满了用不尽的力气。懂行的伙计一眼就看出这是位武林中人,轻慢不得,一面捧着笑脸上前招呼,一面打发学徒去后院通知掌柜的。 “这位少侠,莅临小铺不胜荣幸。”早有铺子里老练的伙计走到这位客人面前,亲切而有分寸地问道,“今儿来想看什么,短刀还是长剑,双锤还是单鞭?” 那人环视了一圈,眼中没有放下任何一样武器,只是淡然站在中间,像是在等什么人。 伙计见状,知这人来铺子有其它目的,没有再上前兜售游说,安静地退回到柜台后边,放任这名古怪的客人一言不发地伫在铺子中间,适时地送上一盏茶润喉。 “掌柜的,我已经在这儿侯了您一刻钟了,您打算让我在这儿站到什么时候?”这位客人在铺子里待了一刻钟之后,终于说了来到这儿的第一句话。前头忙活的伙计们听到这个清丽的嗓音,不由得都愣了一下。虽然他们早已从身形上判断出这是位女客,但不想她的斗笠下面藏着的,竟是位这样年轻的女侠。 还没等伙计们回过神来,只见前头通往后院的小门上虚挂着的蓝花布帘子被人随手那么一掀,两手沾着铁锈的掌柜乐呵呵地走了出来,连声致歉:“对不住,真对不住。后头有些事儿急着处理,没耽误您吧?” “前儿我在你们这儿寄放了一把刀,昨儿听说有人愿意买,约了今儿见面的。”女子冷着脸,平静地说。 听她这么说,铺子里的伙计们好奇地抬起头,想看仔细那把刀的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掌柜的却镇静极了,走到女子身边与她耳语了一会儿,确认了她的身份,这才击掌为号,示意一直躲在后头观察动静的神秘买主出来现身。 掌声消失了,帘子后头静悄悄的,没见有人出来。 “怎么,还是不信任我?”女子双唇微启,脸色未改,右手往上一抬,便将罩在头顶上的斗笠取了下来,现出她的真容来。若各位读者恰好光临小铺,便会发现,此女不是秦萧萧,还能是谁? 见秦萧萧不再藏着掖着,在后头蛰伏多时的买刀人也不再遮掩,用刀把掀开帘子,大大方方地从后头走了出来,却是自郊外树林一别后久无音讯的徐二狗。 看到这儿,眼尖的读者或许已经明白过来。买刀是虚,相见是实。秦萧萧与徐二狗假借买卖兵器之名,约在西市这家兵器铺交易,其目的,是为了避开旁人的耳目安静地见面。 “信,当然信。”徐二狗声音沙哑,面容疲惫,陡然老去了十岁有余,“要不是因为信你,老子说啥也不会回来。” 既然见到了秦萧萧,徐二狗没必要再在这件铺子里耗费时间,他粗声粗气地说:“刀我买了,你开个价吧。” “十五两银子。”秦萧萧按照昨儿林崖告诉她的价位,一个子不多一个子不少,要了徐二狗十五两整。 徐二狗闻言,没皱一下眉头,果断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扔给秦萧萧,大咧咧地说:“不用称了,只多不少。赶紧走吧,别耽误了我的正事。” 铺子里的伙计看多了讨价还价的买主,像徐二狗这样爽快大方的没有见过几个,一个个看直了眼,揣测着他的来历。秦萧萧却不像徐二狗那般猴急,她从徐二狗给她的滑腻腻的沾着油渍的钱袋里取出一小块一两多重的银子,交到掌柜的手里,算是请铺子代为售刀的酬金。 徐二狗见了,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对眼前这个小姑娘多了一分敬重。秦萧萧年纪轻,江湖规矩却知晓得不少,样样都不露怯,有江湖人行走市井的侠气豪气,这是如今武林青年弟子中稀缺的品质。 交接完了酬金,徐二狗便急着要走。不料身后的伙计火急火燎地捧着一样东西跑了出来,拦下了他。徐二狗正要发作,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刚刚买下的那把刀。 伙计苦着脸,生怕踩到他的死穴,紧张地问道:“这位侠士,您的刀忘在小店了。掌柜的让我拿给您带上。” 徐二狗堂堂武林悍将,阅遍江湖利器,对于这把普通材质锻造出来取悦官家少爷小姐的刀具毫无兴趣。他买下它,无非是借此与秦萧萧会面,再送她一个顺水人情,并不是真的需要这把刀。他心里惦记着要紧的事,看也不看那把刀,随口吩咐道:“这刀我看过便是它的福气,你自行把它处置了就好,不必知会我。” “什么?”伙计一脸不可置信,手足无措地捧着刀站在原地,求助似的望向秦萧萧,想请她给出个靠谱的主意。 “这刀虽然入不了你的眼,可也比那起子粗制滥造的兵器精良许多。再说了,这把刀是这铺子掌柜亲手打的,你这样轻易地处置了,实在不该。”秦萧萧打圆场道,“既然你用不上,那我给它寻个有用的去处,你不介意吧?” “随你。”徐二狗已经心焦地不行,恨不得拉上秦萧萧飞奔出城,满口答应着她的请求。 征得了刀主人的同意,秦萧萧凑近小伙计耳边,在他耳旁轻声说了几句,然后向他确认道:“明白了吗?” 那伙计笃定地点了点头,尔后像是怕秦萧萧怀疑,追加道:“掌柜的经常上他们府上送货,这家的大小姐爱使些刀啊剑啊,都是来铺子里定的。” 秦萧萧放心地将送刀的任务交给了这名小伙计,又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塞到他洗得发白的衣服口袋,说道:“拜托你了。” 伙计捧着刀往回走了,秦萧萧则跟着徐二狗,三步并两步地快速穿过西市,往城外走去。徐二狗大步流星地的走着,见秦萧萧落在后头,便放缓脚步等她。他这时候好奇起那把刀的下落来,问道:“你让那小子把刀送去谁家府上了?” “秦悼。”秦萧萧言简意赅地说出两个字,便不再多言,加快步伐超过徐二狗,抢着走到了他的前头。说来她卖给徐二狗的那把刀,就是先前秦莘抢在她前头买下,尔后秦悼又特地物归原主送还的那对双刀中的一把。 秦悼,户部尚书秦悼?徐二狗顾不上自己这时候被秦萧萧甩在了后边,愣在原地出神地想着:这小妮子为什么要把刀送到秦悼府上?再一寻思,他咂摸出味儿来了,她的母亲,不,养母,不正是秦悼的原配夫人陆婉吗? 这么想着,徐二狗心里不是滋味起来。秦萧萧走在前面,留给他一个晃荡的背影,像是在提醒着他,他还欠着她一条命。 徐二狗疾走起来,奔命似的追上秦萧萧,他费劲调息,想要与秦萧萧并肩同行:“知道要去哪儿嘛就走那么快,走错了路可别想着让我喊你回头。” 秦萧萧好笑又好气地看着一脸正经地等着自己向他求饶的徐二狗,飞给他一个不屑的眼神,然后丢下两个字:“独山。” 这会儿轮到徐二狗诧异了,他什么都没和她说,她是怎么知道严子陵约他在独山见面的?这姑娘不显山不露水的,着实有些真本事在身上。他顾不上细想,连忙追着秦萧萧,不依不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是你联系他的,还是他来和联系你的?” 其实,严子陵会和徐二狗约在独山见面这一点,秦萧萧完全是自己猜的。在放走徐二狗之前,她与他约定,她会把严子陵要找的那个会使乾坤一剑的女子带到徐二狗面前,让他能完成这第三件事。相应的,作为回报,徐二狗要把严子陵的下落告诉她。是以他们约定在西市的兵器铺见面,那儿江湖人士云集,借买卖兵器的名头相见不会显得太过突兀。 当昨日秦萧萧听说有人今日要来买刀时,她便留了个心眼,请人帮忙打听了严华今日的行踪。有意思的是,据说每逢沐日,严华便会轻车简从,到独山小住。所以在徐二狗带着她出了西市,继而出城,径直往独山方向奔来时,秦萧萧便猜到他此行的目的地,会是独山。 秦萧萧没有说话,她的沉默让徐二狗越发狐疑起来。还没等走到独山,他一把拦住秦萧萧,质问道:“人在哪儿?你已经知道他在独山了,什么时候把会使乾坤一剑的姑娘给我带来?” 秦萧萧没有理会徐二狗的阻拦,自顾自地往独山走。徐二狗飞身上前,伸手就是一记擒拿,想要制服住秦萧萧。秦萧萧哪儿那么容易被人擒获,一个侧身,反手捆住徐二狗的左手,用腕力压制住他。 “把人给我。”徐二狗唇齿间冒出嘶嘶的叫疼声,可他不在乎这个,满心满眼想的都是要见到那个会使乾坤一剑的姑娘。 “她已经在了。”秦萧萧松开手,不理会徐二狗的痛楚,独身一人继续往独山走去。一步,一步,又一步,她走得坚实而有力,她看到山上人影幢幢,都是做两不知打扮的无名侠士。 秦萧萧放缓步伐,侧耳细听前方山上传来的细碎的脚步声,那是有人下山的声音。落叶顺着他们下山的方向簌簌划落,细小的树枝在他们的脚下被无情地踩断,遍布的荆棘划破那人华贵的外裳,留下一声尖细的锐响。 他们到了。 她来了。 第111章 相见时难 作者有话要说:
想要自然而然地递进感情线真的好难,不知道之前的铺垫写得怎么样,李牧在这章表明心迹不算突兀吧? 这一章本来和下一章顺序是倒个个儿的,但是仔细想了想还是这一章放在前面比较顺。第三卷的结尾照样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20230211 “她走了?”难得的好日,一向闷在王府里闭门不出的李牧今儿被许彦强拉着出了府,撇下众人,自个儿躲到官山享清闲。两人一路走,一路歇,停停走走,不高的一座山,走了一个多时辰,竟也才走到半山腰上。疏于运动的李牧还没有喊累,自负年轻力盛的许彦倒先吃不消,半瘫在山石上喝水提气,貌似无心地向李牧问起她的行踪。 许彦没有明说“她”指的是谁,然而李牧心下一片澄明,他想问的人,除了萍水县美人地的那位萧萧老大,还能是谁。 “他们走了。”李牧含糊地说。今儿一大早,秦萧萧就拿上行李,离开了光王府。不出意外,她是去和师兄弟梁闻喜、关山度汇合了。李牧没有正面回答许彦的问题,但却已经给了他答案。 许彦没有再纠结秦萧萧的去处,于他而言,秦萧萧既已离开,那她这一页就算翻篇了。眼下他要考虑的,是李牧与他的未来。 费尽心思地将李牧从光王府约出来,许彦决不只是为了想要知道秦萧萧的下落。今天找李牧出来,他是有个重要的消息需要立刻告诉李牧。 “昨儿父亲从宫里回来,说陛下近期便要下诏加封仇九州为观军容使。同时,保留他左神策中尉的职务。”许彦努力按捺着心中的激动,尽可能平静地向李牧传达这个消息,“仇九州与李诗裕不睦,已经是朝中人人心照不宣的事儿了。如今李诗裕却主动向圣上进言,要给仇九州这么大的一份尊崇。事出反常,其必有妖。” “外示其荣,内夺其权。”关于仇九州这次意料之外的拔擢,李牧和许彦的想法一致,这绝不是皇帝和李诗裕为了缓和朝臣与宦党之间的矛盾而想出的权宜之计,而是刻意让仇九州放松警惕的投石之举。 “如果他们以为这么一点小小的恩惠就能迷惑住经历五朝的仇九州,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许彦不以为然地说,“只怕这道旨意一下,仇九州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要命令神策军枕戈达旦,严阵以待了。” 许彦的玩笑看似无心,实际道出了仇九州大权在握、屹立不倒的核心原因:兵权。只要仇九州一日掌控着神策军,李诗裕就一日奈何不了他。所以他们二人如今争夺的核心,已经从新皇初登大位时的权利瓜分激化到一触即发的衙司之争。稍有不慎,前朝的甘露之乱便会再次血染长安。 许彦所说并非全无道理。这些日子,林崖也向李牧说了一些从交好的神策军军士口中听到的滑稽流言。流言虽然无稽,但是有着极佳的扰乱人心的能力。当神策军兵士们听到圣上正与宰相李诗裕商量准备削减禁军衣料及粮草供应的消息时,他们心中的天平更多地偏向了一直主张为禁军谋求更多福利的仇九州。 “李诗裕太心急了。”许彦想到了发生在长和四年的那场甘露之变。那时他和李牧还在从岭南返回长安的路上。长安城内,郑鱼注和李子训扳倒了王守谦,却没有料到在仇九州身上栽了跟头。 仇九州还是那个仇九州,站在他对立面的人却从郑鱼注换成了李诗裕。想到文宗皇帝和郑鱼注一党的悲惨下场,许彦已经提前为当今皇帝和李诗裕预设了结局。在他为新一轮可能涌现的帝位更迭的机会内心跃动的同时,他还是分出神来考虑到萧訚訚的处境。无论李诗裕下场如何,他都会拼尽全力换得她的安宁。 眺望远方,李牧的目光像是要穿透青葱的群山望向未知的未来。如果说许彦设想的是他们或有可为的未来,那么他接下来要说的,则是击碎许彦幻想的锐利现实。 “明义,这一次仇九州赢不了了。”李牧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冷静地陈述着他对于仇九州命运的预判。无论怎么分析,他始终觉得仇九州没有胜算。 这下轮到许彦诧异了,他和李牧很少在谈论朝廷大事时产生分歧,尤其是如此大相径庭的分歧。但是许彦知道,李牧从不会毫无缘由地妄下定论。他会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 “诚然,仇九州很老练。他在朝中浮沉多年,他的机警帮助他屡次化险为夷,青云直上,甚至达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度。可是他忘了,这个天下姓李而不姓仇。当年武氏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其党羽盘踞朝堂数十年。然而武氏一死,其党羽旋即四分五裂,再无复起之力。”李牧缓缓开口,仿佛说得不是自家旧事,而是他人秘辛。 许彦争辩道:“可是甘露之乱的时候,仇九州赢了。” “那是他刚好遇上了我那优柔寡断的侄儿还有急于求成的李子训和郑鱼注。”李牧用轻视的口吻谈起这对在甘露之乱中丢盔弃甲、大败而归的君臣。即使当时他们面对的不是仇九州,极有可能还会落得同样的结局。 李牧接着说下去:“仇九州自信自己可以再导演一次甘露之乱。可是他忘记了,当今圣上沉毅有断,绝非文宗皇帝能比。在他身边坚定不移的辅佐之臣也不是小人郑鱼注和草包李子训,而是厚积薄发的李诗裕。” 许彦原本心下喷薄的热情冷却下来,他不得不承认,相较于他的一厢情愿,李牧的思虑更为长远、更为实际。紧接着,他重新正视起他和李牧所处的现实来。当今皇帝正值青年、风华正茂,他的肱股之臣李诗裕年富力强、春秋鼎盛。如若没有意外,此君臣二人还将携手并行很长一段时间。 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不易,旧臣难移。这对于自少年时便认定李牧为主君的许彦而言,实在是一件痛苦而煎熬的事儿。 这种感觉,对于自小装傻以求自保的李牧而言,再熟悉不过了。他拍拍许彦的肩膀,和他一起看向山下长安城内星罗棋布如画卷般徐徐展开的坊市街巷。这些年来,他们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在这幅巨尺画卷挥斥方遒,施展他们的才华,展现他们的能力。 “明义,若你尽数展现你的才学,陛下未必不会将你视为第二个李诗裕委以重任。”看着又一次希望落空、闷闷不乐的许彦,李牧终于对他说出了心中深藏许久的话语。 “既生瑜,何生亮。”许彦惨然一笑,否决了李牧的提议。从小到大,许彦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夸赞自己有公瑾遗风。因为明明一时瑜亮,瑜在亮前,可是世人往往却更偏向于诸葛孔明。然而,纵观许彦的一生,他的命运或许在幼时的那句“公瑾遗风”里便已注定。 人生路远,未行至半。许彦对于未来并不像李牧想的那般悲观,事在人为,他和李牧多得是机会。若是此番仇九州与李诗裕斗法失败,那么与李诗裕交好的宦官马一贽势必接替李诗裕,成为新一任宦党之首。南衙北司之争,绝不会因为区区一个仇九州的失势而宣告终结。 许彦信心满满,很快恢复了活力:“王爷,咱们不是还有一颗隐藏的棋子吗?如今他在宫中越做越好,将来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出奇制胜的。” 春风吹过,将许彦与李牧的私语搅散在树叶的窃窃声中。除了他们二人,没人听到那人的名字。他就这样隐于风中,继续隐姓埋名地做着一枚不知何时启用的暗棋。 “太皇太后已经做主,将贵乡许配给郭家的小子,明年开春正式行礼。”李牧说着小妹李悠的婚事,延伸到了许彦之妹许沅君的归宿,“沅君虽说比贵乡小几岁,但也是时候为她物色合适的夫婿了。” 李牧不顾许彦惊诧的神色,诚恳地接着说道:“我明白你的想法,一直以来,你都希望由我娶了沅君,善待她、珍重她。但是你我都明白,我还要继续装傻,也许要装到我老、装到我死。你忍心让沅君嫁给这样无用不堪的我吗?” 面对李牧的肺腑之言,许彦无力反驳,他知道,若他为沅君找到了合适的归宿,李牧会将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看待,对她与贵乡公主一视同仁。可是他仍旧不甘心,既不甘心李牧此生就此终老、碌碌无为,又不甘心自己和他的家族止步不前,难堪大用。 不甘与不忿充斥着许彦的胸膛,让他气血上涌,脱口而出向自己的知己李牧质问道:“你当真喜欢上她了?”许彦定定地凝视着李牧脸上的表情,势要认清他的心意。 纵然李牧想要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但是许彦的问题来得突兀而直白,让他无力招架。许彦清楚地观察到,李牧眼神闪烁,双颊闪过异样的绯红,像极了被人说中心事的少年郎。 许彦已经得到了答案,不需要再从李牧口中得到答案了。 然而,李牧没有闪躲、没有回避,他郑重其事地对许彦说:“我对她,珍而重之。” 虽然两人都没有明说那人是谁,可他们心里明白,他们谈论着的不在场的主人公是秦萧萧。许彦没有料到李牧会这样坦率地承认自己的心意,他低估了秦萧萧在李牧心中的分量。 像是为了劝李牧回头,又像是为了沅君争取,许彦一针见血地指明两人身份之间存在的不可逾越的鸿沟:“可你们注定不是一路人。十多年前不是,十多年后依然不是。环境在变,身份在变,世道在变,可你们永远也走不到一块儿去。” 十多年后,秦萧萧是枕粱门下的一个小徒;十多年前,她是寻常人家的一个女儿。秦萧萧无法记起的过去让她原本的名姓不可考证,然而,李牧和许彦都很清楚,她和他们从不是一个阶层的同伴。 这又如何? “我知道。”李牧淡然回答说,“不管她是何身份,身处何地,只会让我对她更加珍而重之、重而爱之,爱而敬之。” 这份隐秘而不为人知的爱意,如何能经山历海,传递到主人公耳中呢?李牧心知枉然,仍不禁牵念起他的爱人来,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顺利出城了吧? 第112章 庐山真面 正如李牧所料,秦萧萧已经顺利出了城,独山近在眼前。才走到独山山脚,秦萧萧便发现,单靠自己今儿怕是上不了山了。两队衣着统一、身形高大的两不知身披玄衣,肃然立于山脚,将进山的道路遮挡地严严实实,不容外人进出。 紧跟在秦萧萧后头的,是徐二狗。他焦急地追上秦萧萧,追问道:“人呢?这都到独山脚下了,怎么还没有见到你说要带来的人?”徐二狗狐疑地看着不为所动的秦萧萧,害怕她给自己下了套,从他嘴里骗得严子陵的下落之后,不帮他实现严子陵交办给他的第三个任务。 “人已经到了。”秦萧萧肯定地对徐二狗说,“她就站在你面前。” 徐二狗削尖了脑袋,踮起脚来往秦萧萧和站在她身后的两不知后头望去,除了山,还是山,根本看不见其他人的踪影。他失望极了,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气势汹汹地问道:“人呢?人呢!” “她没有骗你。我要的人,已经到了。”山上传来男子气定神闲的声音,悠远、飘逸,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修行之人,幽幽地向世人说着山外的故事。秦萧萧一听到这个声音,就想到师父庄亦谐曾经和她谈论过江湖中失传已久的“空谷传音”。 据武林典籍所载,“空谷传音”不仅能让近处之人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相隔很远的地方发出的,还能让远处之人说起话来像是就在耳边。这一招虽然不能克敌力招,但是极易迷惑对手,无法准确判断敌人所处的位置。 与严子陵正面交锋在即,他用一招“空谷传音”先发制人,让人不敢小觑了他的能力。如此想来,严子陵的武功深不可测,实在是个难敌的对手。秦萧萧心中这么想着,面上始终没有显露出分毫退却的神色,镇定自若地站在那儿,像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 徐二狗显然已经习惯了严子陵这样但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说话方式,听见严子陵这样说,安下心来,不再多话,等着听他下一步的安排。秦萧萧则警惕得多,将自己所处的位置细细打量了一番,又将包围着自己的两不知们一个个看过去,想要知道他们的武功路数、师承何人。 还没等秦萧萧熟悉独山山脚的情况,山上又传来严子陵的命令:“带他们上来。” 两不知们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一伙人绑上秦萧萧和徐二狗的双手,紧接着又给他们戴上蒙眼的布条,不让他们看到上山的道路。这是江湖中通用的规矩,秦、徐二人早已见怪不怪,处变不惊。 秦萧萧的眼睛虽然被人蒙上,但是她的耳朵还能敏锐地捕捉到周围人们的行动。在她听来,剩下的两不知们则迅疾地分散开去,把守着通往独山的道路,不让闲杂人士轻易上山。 正要上山时,上边又传来严子陵如临云上的空渺之音:“把她的耳朵堵上。” 紧挨秦、徐二人的两不知迅速行动起来,东张西望地在四周寻找适合捂耳朵的东西。不料独山草疏树稀,连点像样的东西都找不出来,还是站在外围值守的一个两不知找到一段烂了半截的麻绳,将就着塞到徐二狗的耳中。 “不是他,是她。”严子陵指正道。手法生疏的两不知连忙把徐二狗嫌弃得要命的麻绳从他耳朵里取出来,不管秦萧萧乐不乐意,代替着塞进了她的耳朵里。折腾了一番,这才带着半聋半盲的秦萧萧、没了方向的徐二狗进了独山。 秦萧萧虽说在长安待了几个月功夫,但是她对于京郊久负盛名的官山、瓜山、孤山、独山四山只停留在听说层面。至于徐二狗,他一到长安就在李牧府上蹲点监视,想必没有闲暇来独山闲逛。 虽然不熟悉独山的地形,但是好在今日是近来长安少有的晴日。阳光明媚,就连山中也同沐和煦暖阳。来的路上秦萧萧就发现,独山上树木稀疏,实在算不上草木茂盛。两不知虽然蒙住了他们的双眼,带着他们在山中七弯八绕地走了许久,可是阳光透过树影打在秦萧萧的脸上,让她仰面就能通过阳光投射来的方向判定自己所处的方位。 这是她久在抱燕山与烂柯山生活,自然而然培养出来的能力。严子陵蒙住了她的眼睛,捂住了她的耳朵,可是他没有料想到,这并不能束缚住秦萧萧。 两不知带着秦萧萧和徐二狗在山里兜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松开二人,让他们在地上站定。独山不高,山势不险,山脚还有一条逢申河流经。小半个时辰,足以从山脚走到山顶了。 严子陵大费周章,又是蒙眼又是捂耳,其目的就是让秦萧萧和徐二狗以为自己身处山顶。可是秦萧萧知道,上山的路上两不知带着他们走了不少回头路,现如今,他们不过是站在靠近山腰某处地势平坦的地方罢了。 “又见面了。”捂着耳朵,严子陵说话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像是隔了几道围墙才传到了秦萧萧的耳朵里。她侧着脑袋,努力想要分辨严子陵的所在。 徐二狗在秦萧萧旁边蠕动了几下,似乎还支支吾吾地说着什么。秦萧萧丝毫没有受困于自己现下的处境,她气沉丹田,胸有成竹,准确地朝着严子陵所处的位置招呼道:“严子陵,或许,我该称呼你一声尚书大人?” 还没等两边的两不知反应过来,秦萧萧已经自行解开了捆在自己手上的绳索,取出塞在耳中的麻绳,又将蒙在眼上的布条扯了下来。她的眼睛很快适应了树林中的光线,甫一睁开眼,她不急着见识严子陵的庐山真面目,反而低着头,盯着严子陵脚上的那双缎鞋不语。 还是那双熟悉的鞋子,似曾相识的山形纹样,三座云山服帖地躺在主人的脚上。这双鞋子,秦萧萧在长安郊外的蒙面人脚上见过,在新春宫宴的严尚书脚上见过。今天,这双鞋子又出现在避世多年、杳无音信的严子陵脚上。 一切无形可遁,一切有迹可循。一个念头忽地从心海深处升腾而起,浮出水面,膨胀成一个晶莹的水泡,“噗”的一声,气泡破了,秘密跃上水面。秦萧萧蓦然想到,念旧的严子陵不会无缘无故地偏爱山形式样,这一定和他的过往密切相关。 三座云山,云山三座,岂不暗合“山三”之意!山三派严子陵,即使如今远离江湖、身居高位,他所怀念的,兴许还是当年在初旭峰习武的少年。 严子陵似乎察觉到秦萧萧正盯着自己的鞋子不放,一向谨慎的他不露声色地将双脚收了回去,藏在自己宽大的长袍下面,不叫它们给别人看了去。随后,他怕秦萧萧揭穿自己在朝中的身份,便让留在山上的两不知退到山脚下驻守。这些两不知和徐二狗一样,只知他是退隐多年的严子陵,不知他是宦海浮沉的严华。 这一切,徐二狗全都置身事外。他依然被人蒙着眼,捆着手,木头桩子似的杵在一边,巴巴地等着严子陵能将注意放到他的身上——他完成了三件事,终于获得了和他对决的资格。徐二狗被这种无声的无视激怒了,他扭动着身子,像仲夏夜里在田间四处游窜的草蛇,窸窣地挣扎着,扭到秦萧萧面前,让她给他解开身上的绳索。 秦萧萧无奈地看了一眼依旧乖乖地蒙着眼睛,等着有人给自己松绑的徐二狗,觉得他内心有股和外貌毫不相干的憨直,更准确地说,是迟钝。但是秦萧萧还是给他松开了绳索,又解开了遮在他眼睛上面粗糙的布条,迟来地点醒他:“捆住了你的手,又没有堵住你的嘴,你想松绑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好像有些道理。”徐二狗愣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你是对的。被他们拉着走了半天,我都忘了我还能说话。” 徐二狗恢复自由的功夫,山上的两不知已经全数撤到了山下。空荡的山间只剩下他们三人,秦萧萧和严子陵却没有当着徐二狗的面接着谈论他们刚才的话题。持续的寂静后,徐二狗再次如梦初醒:“那么,我也走?” “好。”严子陵痛快地说。 “随你。”秦萧萧回答得干脆。 徐二狗这次学乖了,他权当只听见了秦萧萧的话,大摇大摆地留在原地,爽快地接话道:“我只想与严大侠光明正大地比试一场。你们有事你们先聊,我不急,保证不打扰你们。” 严子陵正要说话,徐二狗自己接茬道:“生死局,死生有命各凭功夫。打不过你,我把命给你。” 徐二狗的话既直且糙,既没有给自己留后路,也没有给严子陵留余地。他既这么说,严子陵便不再坚持要他下山。 秦萧萧心里明白,严子陵就是严华之事,两不知们不知,徐二狗也不知。只要她此时说出了严华这个名字,严子陵不会放过一同在场有份听到的徐二狗。所以她没有点破严子陵的另外一重身份,而是意有所指地问道:“你有这么多身份,我该怎么称呼比较好呢?” “怎么称呼,重要吗?”严子陵轻蔑地笑了,露出杀伐之人惯有的冷酷目光,紧紧地盯着面前绷直着身子的秦萧萧,挑衅道,“我以为,你是来找我偿命的。” “你杀了我阿娘,我自然不能放过你。”秦萧萧面无惧意地说,“我问你,为什么指使徐二狗杀我阿娘?” 严子陵又笑了,他笑得诡异,笑得放肆。严子陵满不在乎地说:“听说你是被秦悼不要的原配捡来的,忘记了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那实在太可惜了,我一直在等你。” 严子陵的语调一下子变了,变得幽深而诡谲,像是潮湿天井下滋生出的罪恶,假借他口宣之于众:“等你问我,永和十五年,为什么杀了你娘梁愫。” 第113章 幕后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飞星剑是秦萧萧的兵刃,干将剑是严子陵的武器 梁愫,她的名字不止一次地被枕粱门中众人提起。她是枕粱门创立以来最为优秀的弟子之一,被誉为天才少女、枕粱之花。她耀眼如星辰、璀璨如新日,在武林大会上一举成名,她的风姿至今仍让后辈望洋兴叹,难望其项背。这样耀眼的她,璀璨的她,却在实力上升期骤然退隐江湖,武林内外,空余梁愫女侠的无尽余韵与无限传说。 对于时常在刀口剑尖上行走的江湖人来说,隐姓埋名、避世归隐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江湖常言,对于归隐后断了联系的故人,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这意味着故人真真正正卸下了江湖身份,隐于世间,不用再去理会武林纷繁诸事,过问江湖险恶人心。 这么多年过去,包括与梁愫并称为“枕粱双子”的梁乐在内的梁愫故人都愿意相信,卸下武林奇才光环后的梁愫安于平淡、甘于平静,在他们不知道的天下一隅和家人过着和乐融融的美满生活。然而,严子陵一语击碎了他们勉力维系着的残念。天不假年,人不遂愿,梁愫竟早已撒手人寰,不在世间。 “是你杀了梁女侠?”秦萧萧虽然听清楚严子陵刚才说了什么,可是她还是难以置信,梁愫与严子陵曾经并称为武林双星,势均力敌,即使梁愫一时不敌,处于下风,也不能够被严子陵轻取了性命。 “自然是我。放眼武林,当时除了我,还有谁能杀得了枕粱梁愫?”严子陵不无得意地说,在他眼中,被他斩于剑下的并非鲜活的人命,而是供他夸耀的本钱。 严子陵无视秦萧萧眼中的鄙夷,洋洋说道,“听说你是被秦悼的弃妇在半路上捡到的,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儿了?原先我以为你是装的,没想到你是真不记得了。这世道真是,该死的没死,还救了另外个该死的,天下就是因为有了你们这些该死的存在,才变得越来越糟糕,都快让我无处落脚了。” 严子陵说着,看着秦萧萧就像看到污秽东西一般,显出不耐烦的神色,低头欣赏着他引以为傲的缎鞋,仿佛这是世间至纯至净的美好。他向秦萧萧和徐二狗炫耀起他在多年前杀害梁愫的场面:“怪只怪梁愫命不好,嫁谁不好,嫁了个定西军的废物夫君。那晚我奉命去除了定西军那起子祸害,不料梁愫从中作梗,带了一小部分人跑到了独山,想要借复杂山势躲避神策军的追杀。” “可惜啊,她救得了他们一时,救不了他们一世。那群蠢材躲都不会躲,一个两个都被我的人杀了。”严子陵冷酷地回忆着永和宫变那晚的混乱情形,活生生的人像蝼蚁一般被他轻而易举地斩于剑下。 “忘了说,梁愫的废物夫君没能活着逃到独山,就被我一剑穿心,惨死在了定西军军营。她比那个废物能干得多,亲眼见着夫君丧命,还能强忍悲痛,带着你这个小拖油瓶逃上山拖延时间,妄想等到援军。” 尽管秦萧萧失去了幼时的记忆,无法确认自己是否就是严子陵口中所说的梁愫之女。但是她很确定,严子陵现在所说的永和旧事,就是李牧和李少赓苦苦追寻了十数年的永和宫变当晚的另一个角度的事实——他们未能知晓的定西军军变的真相。 斗转星移,时移世易,人们口口声声指责的定西军军变,原来竟是驻扎在长安城外的军士被严子陵率队全灭。活着的一方,天然拥有颠倒黑白的特权,这是长眠地下的一方永远也无法拥有的权力。 秦萧萧眼中晦明难辨,她看着眼前不可一世仍在夸夸其谈的严子陵,只恨自己学艺不精,当初在长安城外没能以乾坤一剑取了他的性命,让这样一个满手鲜血的魔头继续为非作歹,危害武林。 严子陵没有理会秦萧萧的情绪,继续对着空荡的山间夸耀着他的罪行:“山上的其他人都被我们杀了,只剩下梁愫,还有被她紧紧护在身后的你。”严子陵嫌恶地看了一眼秦萧萧,“为了亲手结果梁愫,我让其他人都留在山下,自己与梁愫公平地进行对决。可是她太弱了,远不如当年在武林大会上与我平分秋色的时候。她嫁人之后显见得疏于练习,无论是出招的力度还是速度,都不能和我匹敌了。” 严子陵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带着令人不快的得意表情向秦萧萧演示道,“我们才打了五六十招,她就使出了本该作为绝杀的乾坤一剑,想要了结这场胜负。”严子陵右手拿着剑,在虚空中信手一挥,秦萧萧认得那是百川归一的招式,“对手这么弱,我也没了和她接着打下去的欲望。呲,这么一下,天下就再没有梁愫这个人了。” 这是永和宫变的最初,这是一代侠女的最终。斯人已逝,空山绝响。 “梁女侠就这样没了?”徐二狗蜷缩在远处的一个空心树桩旁,难以置信地向严子陵确认。 “不然呢?”严子陵没好气地回复说,他不在意徐二狗的想法,只想知道近旁秦萧萧的心思,“你怎么想?” 秦萧萧并不完全相信严子陵的话。当然,刚才他所说的杀害定西军军士之事应当是属实的。因为即使是一直在追查永和旧事的李牧、李少赓等人,都不曾了解到定西军军变的内情。严子陵所言,既与外界了解到的事实相符,又具有充分的连贯性,不存在作假的可能。 但是严子陵所说的她的生母是梁愫一事,尚且只是他的一面之词。诚然,当年的梁愫会乾坤一剑,如今秦萧萧机缘巧合之下也习得了乾坤一剑。但是剑法并非一家一姓独有,而是依靠门派师徒之间的言传身教。换句话说,无论是作为梁愫的女儿、作为梁愫的弟子、作为枕粱门的徒弟亦或是作为天赋异禀的江湖客,秦萧萧都有可能习得乾坤一剑的奥秘。 秦萧萧没有纠结于自己和梁愫的亲缘关系。她很明白。严子陵之所以费尽口舌告诉她梁前辈的死因,最直接的目的是为了激怒她。他在忌惮,正如他在二十年前忌惮梁愫前辈的乾坤一剑一般,如今他也忌惮着会用乾坤一剑的秦萧萧。 而无论她与梁愫前辈是否真的是母女,严子陵都是指使徐二狗道岭南杀害她阿娘陆婉的幕后主使。她与他有着杀母之仇,这是毋庸置疑的。 “那些两不知,都是受你蒙蔽来到长安的?”秦萧萧跳出永和旧事的圈子,问起两不知的事情来。 “是。”严子陵大胆干脆地承认了这一点,“江湖规矩明令江湖人不得涉足朝政。可你看看这些年,各大门派哪个不是过得紧巴巴的,一点儿油水都没有。” 严子陵嘲讽道:“枕粱门虽然是三大门派之一,情形也好不到哪儿去吧。我特意想出两不知这个名头,让吃不起饭穿不起衣的那些所谓武林正派有借口赚些外快,有什么不好?” “你自己不甘在江湖行走,退隐后入仕为官,本与江湖再无瓜葛。可你偏偏利用原先在山三派时的身份之便,召集不明就里的江湖人士做了两不知,明为看家护院、镇宅除恶,其实他们都被你愚弄利用,做了你铲除异己的一把刀!”秦萧萧一针见血地指出严子陵的真实目的,她很清楚,严子陵绝非善类,更不可能造福武林。 “那又如何?”严子陵像是听到天下最滑稽的笑话,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连带着整张脸的五官都扭曲起来,“能为我所用,已是他们最大的福分。” “这些事,你本可以不告诉我们的。”徐二狗迟钝得很,目瞪口呆地听到了不该他听到的事情,无法相信地问道,“告诉了我们,你就不怕我们说出去,让江湖中人都知道你严子陵的真面目吗?” 严子陵像是第一次见到徐二狗,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用一种招呼小猫小狗的语调说:“想知道为什么?走近些,我悄悄地说与你听。” 在秦萧萧听来,这几乎是在哄骗了。眼见着徐二狗这呆子被说动,意欲上前,秦萧萧连忙喝退了他:“呆子,你是想自己送上门去,好让他一剑杀了你吗?”她见徐二狗还没有明白过来,直接点破严子陵的险恶居心,“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他之所以告诉我们,是因为他不会放我们活着下山。” 严子陵笑得更加肆意了,他指着秦萧萧,显出无法言说的满意。他不无惋惜地说:“可惜你知道得太多了,不然我定熏瞎你的眼,毒哑你的喉咙,击聋你的耳,留你一条小命做我的谋士。” “可惜,我这人天生反骨,从来不肯附庸在别人身上,替别人做事。”秦萧萧无情地回击道。她说着,从腰间取下一把剑。这把剑是关山度临下山时,掌门梁乐特意嘱咐他让他拿给秦萧萧在危急之时傍身的兵器,此前她一直好生收着,从未拔剑出鞘。 徐二狗本能地感受到将要发生在秦萧萧和严子陵之间的激烈对决,不由得往树墩后面躲了躲,旁观他二人的战况。如今严子陵杀心已起,山下两不知严阵以待,他只能祈愿秦萧萧力克严子陵,杀出一条生路。 只是,她迎战的兵器怎会如此朴实无华,丝毫不像绝世神兵的样子。徐二狗看着秦萧萧拿在手上的堪称粗陋的剑鞘,心中对于秦萧萧胜算的预期不由往下掉了几成。 就在他低头喟叹的时候,秦萧萧面无表情地拔出了这把尘封已久的宝剑,只见寒光四射,剑影如星,“飞星”之称实至名归。 正可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当年梁愫持飞星剑与严子陵拼死血战的景象历历在目,一晃数年,兜兜转转,飞星剑落到秦萧萧的手中与她并肩作战,而它面对的对手,依旧是严子陵。 第114章 命悬一线(其一) 严子陵一看到这把剑,就认出了它原本属于自己曾经的对手——梁愫。在梁愫还是枕粱门弟子时,他们二人每一次交锋时,她都是用这把剑与他交手。然而在他俩独山对战时,梁愫身边并没有带着这把宝剑,想来是她在辞别师门时,将飞星剑留了下来。 “你看,我没有诳你。连你的掌门,梁愫昔日最要好的师兄梁乐,也把你视为师妹梁愫的女儿,连她昔日最为珍视的飞星剑都传给了你。”严子陵尖声说道,“这可不是随便哪个枕粱弟子就能拿在手中赏玩的宝器。” “废什么话。”秦萧萧不理会严子陵的激将法,摆开迎战的姿势,准备与严子陵殊死一搏。 与秦萧萧的严阵以待不同,对面的严子陵仍是一副自由散漫的样子,仿佛并不把会使乾坤一剑的秦萧萧放在眼里。这让一旁观战的徐二狗看得有些迷糊,不知道严子陵是虚张声势还是稳操胜券。 徐二狗看不分明,秦萧萧心里却是洞若观火。这是严子陵在试探,他在等全神贯注戒备着他的自己松懈的那一刻,一旦时机成熟,他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击自己,企图轻取胜利。 认清了严子陵的意图,秦萧萧故意微微侧身,露出半个身位的破绽。果不其然,严子陵觊觎多时,见秦萧萧分神,立马拔剑出招,劈风斩浪似的朝她袭来。熟悉的劈山断海,这一招果然是天门十八式中最具攻击性与杀伤力的招式,无怪山三派弟子这么爱用。 秦萧萧不慌不忙,劈山断海虽强,但她在武林大会中已经见郑可贤用了多次,清楚这一招的落点及力度。加之她早有防备,化用本门清谷剑法中的晴空飞鹤轻盈躲过,让严子陵的这记强招扑了个空,生生将她背后一株十年树龄的柳树对半劈开,歪斜着向两边倒去。 “干将剑。”秦萧萧听得徐二狗在一旁惊呼,才将目光投向严子陵所用的宝剑。刚才她全身心投入在对付严子陵使出的劈山断海上,没有留意到他用的竟是这把素有“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之誉的神兵利器——干将剑。 干将对飞星,山三对枕粱,严子陵与秦萧萧的对决,不仅关系自身胜败,也代表着他们身后两大门派武学奥义的激烈碰撞。许是受到两人紧张气势的感染,一时之间,独山上风止叶静,气氛凝滞。 没有喧天锣鼓,没有如云看客,一人一剑,秦萧萧和严子陵在经历了彼此相对保守的初轮试探之后,终于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势要在今日与对方一较高下,分出胜负。 没有犹豫,没有退却,秦萧萧抢先占得攻方位置,将飞星剑横在胸前,双足点地,轻盈一跃,娴熟地使出一招飞燕踏浪凝聚剑气,连人带剑向正前方的严子陵迅疾打去。 徐二狗在一旁看得呆了,不想这个小妮子竟有如此本领,无怪严子陵对她如此上心,大江南北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到。秦萧萧现下不过二十岁出头,正是在武学之道上进益最快、突破最大的时候。假以时日,她定会成为严子陵不容小觑的劲敌。 显然,严子陵对于这点心中十分了然。是以他今日与秦萧萧的对战分明使出了十足十的本事,势要与她分出胜负,在她羽翼未丰前将她的根基彻底剪除。 兴许是高手所见略同,就在秦萧萧使出山三派绝学天门十八式中第九式飞燕踏浪的同时,严子陵不假思索地回以枕粱门立门之基——清谷剑法中的晴空飞鹤,干净利落地避开了飞星剑的剑光,并在瞬间收剑变招,向尚未结束飞燕踏浪一式的秦萧萧予以还击。 碧水东流!秦萧萧虽然没能亲眼见识过碧水东流,幸得她有一个博览群书通晓万事的好师傅庄亦谐,他曾告诫过秦萧萧,天门十八式一招一式都留有后手,变幻莫测,绝非第一眼看到的那么简单直接。 既然明白天门十八式暗藏玄机,秦萧萧自然早早留神注意着严子陵的动静,一见他有变招之势,便迅速将飞星剑支在身前,防备严子陵突然变招。论起来,碧水东流不孤不险,比不得劈山断海和百川归一两招迫人心魂。然而,剑术卓绝的严子陵会在这紧要关头选择碧水东流,自然有他的一番用意。 碧水东流这一式名字听着缠绵宛转,仿佛是在春水碧蓝的江上独泛轻舟,悠游自在。然而,对于自小在河边长大,熟习水性的人来说,他们太清楚风平浪静的水面下隐藏着多大的暗流汹涌。 这一招之所以能排在天门十八式之六,绝非实不符位。它前招平和,貌似后继无力,实则后来居上,有万马奔腾之势。好比行舟之人原本泛轻舟于湖上,惬意舒适,不料湖下波涛汹涌,猛地一个大浪掀来,轻则船翻人倒,重则人船两失。若非秦萧萧早有防备,严子陵这一手就已将她辖制得服服帖帖。 严子陵见秦萧萧轻而易举地躲开自己精心埋线的一招,心下暗惊。握剑的手不由得暗暗加重了力气,不再心有旁骛地地使用其它门派的招式试探秦萧萧的武功进益,按部就班地运用他早已熟谙于心的天门十八式与秦萧萧一较高下。 另一方面,秦萧萧面对实力显胜于己的严子陵,自然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在刚才与严子陵交手的数招里,她已经确认,严子陵如今的武功已经达到了剑之八境,也就是江湖中人俗称的化境。不仅如此,她还发现,严子陵的功夫不仅仅是达到化境这么简单,而是已经臻于完美,几近剑之九境了。 达到剑之九境,是多少前辈英杰梦寐以求之事。如今眼见严子陵大业将成,如何不让在一旁观战的徐二狗跃跃欲试,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能与其酣畅淋漓地比上一场。 就实力而言,勉强够上剑之六境的秦萧萧如何是已臻化境的严子陵的对手。然而,秦萧萧自有秦萧萧的好处。从小在美人地长大,没有受过正统武林宗门教育的秦萧萧可谓半路学艺,这使得她不晓套路,是以不循常理。 与武林诸人相比,秦萧萧出招更为敏捷、变招更为灵活、接招更为果决。这让自幼在山三派接受了正统武学熏陶的严子陵大为头疼,无法预测秦萧萧下一招会翻出什么新花样。 细究起来,这并非秦萧萧有意为之。与严子陵、郑可贤习武伊始便专研天门十八式不同,秦萧萧拜入枕粱门时年岁已长,选的又是无甚所长的庄亦谐做师父。庄亦谐会得不多、练得不精,但是胜在懂得最全,师徒二人在烂柯山上常以对问各门各派的招式为乐。 时日一长,寓教于乐,秦萧萧不知不觉间便已熟习各家招式之长,又兼在武林大会上亲眼见到各门派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们如何操演这些精妙招数,自然无师自通,凭借各家之长,将严子陵的天门十八式一一化解。 相反地,严子陵虽然少年成名,多年来未敢荒废武学,对战经验也比秦萧萧丰富许多。可他到底已经安居庙堂十年有余,除了永和年间他与梁愫那场酣畅淋漓不死不休的激战之外,其余时候,只有几个草野莽夫间或闯入他的平静生活,硬要与他比试做了他剑下之魂。 他的剑法,到底是生疏了。 秦萧萧有秦萧萧的欠缺,严子陵有严子陵的不足,正因如此,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几十招,轮流占着上风,却始终无法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徐二狗在一旁看得入神,明白自己不是他们二人任何一人的对手。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他这一代江湖子弟,前有严子陵风采未减,后有秦萧萧雏凤翔天。他的执念,注定只能成为夙往了。 就在徐二狗默默为自己的武道坎坷神伤时,秦萧萧和严子陵两人的交手不知不觉已突破了九十招。待到百招开外,对战经验更为丰富、运招更为老练的严子陵凭借开始持续占据此番对战的主动权,干将剑压着飞星剑,迫使秦萧萧疲于防御,再难主动出招制敌。 严子陵与郑可贤同为山三弟子,同使天门十八式。庄亦谐在看到郑可贤一门心思只知用百川归一时曾不无惋惜地说,若他始终执着于精进劈山断海,他日再难有长足的进步。 今日见到严子陵使的百川归一,秦萧萧才算真正明白师父当日话中真意。当日武林大会上,她之所以能赢下郑可贤,一来因为她出招的速度更快,二来因为郑可贤用的是劈山断海而非百川归一。 面对熟谙百川归一的严子陵,天门十八式的精妙卓绝在他手中被彻底激发出来,秦萧萧再想赢,只能背水一战,抢占先机。 秦萧萧既已打定主意,一面与严子陵虚与委蛇,使出一招空山见月为自己拖延时间,一面暗留一手,准备出其不意使出乾坤一剑,扭转战局。然而,严子陵岂会这么容易被她的障眼法骗过,就在秦萧萧斜持飞星,准备向严子陵出招时,严子陵一个转身,露出藏在后背的干将剑,抢先使出百川归一。 干将剑裹挟着千钧之力,毫无阻碍地冲着秦萧萧面门而来,秦萧萧急忙收招,转攻为守,右手持着飞星剑抵在面前,生生吃下严子陵的这记百川归一。剑气呼啸而来,岂是肉身凡胎所能轻易抵挡的力量,她的剑招被百川归一击垮,将她击倒在地。虽留性命在身,可秦萧萧直觉右手手臂钻心刺痛,手腕却麻木不堪,未有痛感。 秦萧萧吃痛不住,紧咬牙关,唇齿间还是有叫痛声流出。更令她在意的是,虽然落败,但她仍想攥紧飞星剑,再与严子陵一较高下。然而,她已然不能灵活地使用她的右手,她想要用力抓住不断下滑的剑柄,终是徒劳无功。 飞星剑落,乾坤招残。 第115章 命悬一线(其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正式进入尾声了,预计下周更新完后就将进入第四卷【人为刀俎】,请大家继续期待! 严子陵看着狼狈倒地的秦萧萧,没有仁慈地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向她宣判:“若是再给你十年,兴许你还能勉强与我战成平手。可惜,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了。” 说着,严子陵拿着他的干将剑,一步一步地逼近秦萧萧。秦萧萧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严子陵的双眼,他的瞳孔中全无仁慈,只余杀戮。她心里明白,严子陵对她起了杀心,如今她右手手腕旧伤添新伤,即使勉强拿得起飞星剑,也不可能再使出乾坤一剑与严子陵抗衡。 严子陵明白,现下他要取秦萧萧的性命易如反掌,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然而他没有,他用他手中削铁如泥的干将剑,走到秦萧萧跟前,用这把锋利异常的宝剑,在她身上划出一道一道或短或长的血口子。 与其说严子陵是在和秦萧萧过招,不如说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侮辱一位剑客。秦萧萧极尽所能地躲避着干将剑,右手肘支在地上,左手死命拖着飞星剑不放,在干将剑袭来时用她不甚熟练的左手持剑,继续与严子陵缠斗。 “别费劲了,以你现在这个样子,是不可能活着从我剑下离开的。”严子陵蔑笑着,打量着不自量力的秦萧萧。他开始烦躁起来,秦萧萧和他先前见过的那些一旦输了就丢盔弃甲举手求饶只为求他放过他们性命的所谓江湖勇士不一样,她顽强、倔强,还带着不识好歹的孤勇。 严子陵冷眼看着刚才被秦萧萧用飞星剑擦破的衣袖,他可以用百川归一打败她,却不能从精神上击垮她。这让一向喜欢看着敌人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溃不成军的严子陵觉得十分扫兴。他想起当年在孤山上抵死不降的梁愫,她们都是一样的冥顽不灵,一样的无药可救。 杀了秦萧萧,从此世上只知天门十八式,不知乾坤一剑。严子陵不想陪秦萧萧再在这儿耗下去了,沐日难得,他还要回去焚香煮茶,享片刻安宁自在。严子陵最后看了一眼飞星剑,将干将剑高举过头,摆出百川归一的起始招式,预备以杀死梁愫的方式了结秦萧萧的性命。 秦萧萧冷峻地看着严子陵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深知他无意再与自己周旋下去,打算结果了自己。她默默地从头上取下自己一直戴着的玄铁发簪,藏于袖中,伺机向严子陵发难。秦萧萧自知性命难保,只打算与严子陵拼个鱼死网破,哪怕能多伤他一分也是好的 起势,蓄力,出招,一枚坚硬的物件划过秦萧萧与严子陵眼前,嚓啷一声弹到干将剑上,将剑锋打偏了几许,随后严子陵才挥剑向前,冲着秦萧萧所在斩去。趁着剑锋偏移的空当,秦萧萧敏捷地拖着伤躯离开先前所在的位置,避过了严子陵下了死手的百川归一。 秦萧萧意外地看着自己手中没能来得及使出的玄铁发簪,不知自己全靠哪位好汉暗中相助,才能如此侥幸地逃过一劫。与此同时,突遭偷袭的严子陵一时难以确定是谁阻拦了他的好事,暂时放过秦萧萧,走到外侧机警地环视四周,生怕有人悄然潜伏在旁,倒让自己中了他人的圈套。 “严子陵,严尚书,我答应你办的三件事,如今全都办到了。你可还记得事成之后,你答应了我什么?”不待秦萧萧和严子陵找到那人,出手之人自己先跳了出来。徐二狗手持贪欢剑,昂首阔步,从不远处走了出来,堂堂正正地向严子陵约战道。 严子陵原已打算就此结束秦萧萧的性命,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没有眼力见的徐二狗来。严子陵不想节外生枝,不耐烦地敷衍徐二狗:“徐大侠,在下这会儿正忙,来日再践对战之约。” 徐二狗却不依,他粗着脖子,大声地嚷嚷着,雄浑的水牛音穿透空旷的树林,响彻山间:“严子陵,你今日明明闲得很。难不成是看不起我老徐,只肯和那女娃娃交手不是?” 说话间,徐二狗眼风一扫,暗示元气大伤的秦萧萧往边上躲躲,离严子陵的干将剑越远越好。秦萧萧原本打定主意,今日势要与严子陵拼个鱼死网破。如今,徐二狗突然出来现身搅局,倒为她争得了片刻苟延残喘的机会。 严子陵心下不豫,显然是没把徐二狗放在眼里。对他而言,今日最重要的就是要除去秦萧萧这个心腹大患,否则来日她练成真正的乾坤一剑,必会成为他的心腹大患。 天不遂愿,徐二狗本就是个不会看眼色的,今日不知怎么,他仿佛压根不懂察言观色为何物,不仅粗声大气地胡咧咧个没完,还径直对严子陵动起手来,硬是要让严子陵今日与他过上几招,圆了他渴盼已久的对决之愿。 徐二狗虽是莽汉一个,但是他单打独斗的实力不弱。只见他将一柄贪欢剑舞得虎虎生风,声势浩大,纵使严子陵有天门十八式与干将剑在手,一时间也难以近得了他的身。 秦萧萧侥幸逃过一劫,可她没有拖着残躯独自逃下山,而是选了个能够清楚地看到严、徐二人对战情形的位置,哆嗦着从怀里掏出先前从李少赓那儿拿来的凝神固气的药丸,不管三七二十一干着嗓子全数咽下,又从衣间咬下一块粗葛布条,艰难地靠着左手将它绑在受伤严重的右手,好让暂时自己忘记身上的痛楚。 与秦萧萧这儿的平静安稳不同,严子陵和徐二狗激战正酣。严子陵先前已与秦萧萧大战了百十来个回合,剑气如虹;徐二狗好不容易得偿夙愿,能与严子陵一较高下,同样战红了眼,招招到肉,式式见血,整座林间回荡着他二人对战的激烈声响。 饶是严子陵武艺超凡,他与秦萧萧对战许久,消耗了大量体力,短时间内难以恢复。而徐二狗行走江湖多年,刚才又旁观了严子陵如何使用天门十八式与秦萧萧相抗,自然没那么容易被他打败。 攻守之间,秦萧萧听得干将剑与贪欢剑猛烈碰撞,在林间激起千层回响,震耳欲聋。近处林子里的鸟儿早在秦萧萧与严子陵开打时便已四散飞走。现在又来了严子陵与徐二狗这一出,整座独山的鸟儿都被惊动了,展翅高飞,散作一团。秦萧萧抬头望去,只见空中密密麻麻地飞满了扑腾着翅膀的鸟群,争先恐后地往山外飞去。 众鸟离林,遮天蔽日,严子陵与徐二狗也暂时偃旗息鼓,稍事休整。没想到,这一停顿,又生出新的事端。 “谁让你上来的?”严子陵粗声厉气地冲徐二狗所在的方向怒喝。徐二狗呆住了,不明白严子陵为何突作此语。秦萧萧却立时懂了,只见徐二狗身后林间,冒出一个玄衣蒙面的两不知的来。 仔细一瞧,不是一个,竟有一群。这些两不知们兴许是在山下听到了严子陵与徐二狗对战的动静太大,担心山上出了状况,这才违背了严子陵的命令,前来探查究竟。 还没有等他们说话,严子陵已经怒火中烧,暴戾十足地问道:“你们上来多久了?” 两不知见严子陵发问,互相看了一眼,犹犹豫豫地走上前,像是想要当面向严子陵回禀情况。 “站住。”严子陵气沉丹田,用“空谷传音”之法向山上山下的两不知们传话,显然是对这群他亲自带到独山的两不知起了疑心,怕他们一直躲在旁边偷听,得知了他在朝中身为严华的另一重身份。 秦萧萧胆战心惊地端详着严子陵的神色,只觉他双目通红,似有魔怔之像。她忽然害怕起来,担心严子陵不肯放过他们,连忙替两不知们澄清道:“他们是刚来的,什么都没听到。” 纵然秦萧萧出言相劝,谁知严子陵此刻已经杀红了眼,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手持干将剑,目不斜视地朝着两不知们所在的方向笔直走去。徐二狗瞧他脸色有异,心下恐惧,连忙拿上自己的贪欢剑给他让道,走到还能喘气的秦萧萧身旁商量对策。 “他要干什么?”徐二狗使劲压低嗓子,小心翼翼地向秦萧萧请教。迟钝如他,也已经感受到严子陵身上杀气腾腾,望而生惧。 “他要杀人。”秦萧萧刚才拼尽全力,向严子陵喊话,已经消耗完她残存的所有力气,现下她气若游丝,用徐二狗勉强可以听见的蚊呐声回答他。 “啊?”徐二狗再一次跟不上秦萧萧的思路,追问道,“他要杀谁?两不知,还是我们?” 秦萧萧用左手揪着徐二狗的衣服,想要让他快些出声阻止严子陵,唤回他的清明神志,然而,徐二狗纠结在严子陵想要杀谁的问题上,没能明白她的意思。 另一边,撇下秦萧萧和徐二狗不管的严子陵已经走到两不知们面前,手起剑落,一剑一命。这些两不知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徐二狗已经干脆利落地结果了他们的性命。 徐二狗本来等着秦萧萧告诉他严子陵要杀谁,一扭头,就看见两不知们横尸当场,死状惨烈。他双腿一软,失了力气,浮萍似的倒了下去。与此同时,秦萧萧强忍身上剧痛,颤颤巍巍地扶着飞星剑起身,命令他道:“拿上你的贪欢剑站起来。” “什么?”徐二狗不解地看着秦萧萧,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他要杀光在场的所有人。”秦萧萧面色沉毅,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你、我,还有两不知。” 第116章 一念之间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严子陵在独山大开杀戒,血洗两不知后,向着秦萧萧与徐二狗磨刀霍霍。另一边,李牧和许彦在官山风淡云轻。他们谈完了正事,眺望远山权当怡情。 “王爷,你瞧。”许彦似乎发现了什么端倪,指着远处的鸟群诧异地说,“那边山上怎么惊起了这许多飞鸟?” 顺着许彦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乌压压的大片飞鸟,像是林中有异,不得已从山中飞出来的。 “难道是有人在山间捕猎?”许彦提出了一种可能。 李牧略一思索,摇头否定:“若是狩猎,没道理将整座山里的憩鸟都惊动了。况且,独山一向猛兽频出,少人进入。如今冰融雪化,时有饿兽下山觅食,再大胆的猎户,也不敢选在这时候进山。” “王爷,这话你可说差了。”许彦依稀记得林崖昨日对他说过,严华今日会去独山沐浴,“严尚书就很钟爱独山的野汤泉,每到沐日,都会去那儿泡上一会儿。” 严华,糟了。李牧心念一动,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之事,他来不及向许彦说明缘由,三步并两步急走下山,呼喊着在山下戍卫的林崖。 “王爷,什么事这么着急?许御史被您远远地落在后头了。”林崖听到李牧的呼喊,又见他匆匆下山,连忙迎了上去。 李牧俯下身子,来不及把气顺平,就急着告知林崖“李少赓”三字。 “李大夫?他今日诊单甚多,此刻应该还在哪位大人府上看诊。”林崖不知李牧为何突然说起李少赓,只能将他知道的李少赓今日的动向告诉自家王爷,“您可是要找李大夫?要不,我遣人去医馆说一声,请李大夫出诊回来,速去王府见您。” “不,来不及了。”李牧神情焦急,似被烈火煎熬,他好不容易缕清思路,呼吸均匀,立即斩钉截铁地吩咐林崖,“无论李少赓现在何处,都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是,是。”林崖甚少见李牧如此疾言厉色,知事情紧急,忙连声答应,正要去找李少赓,他忽然想起一事,回到李牧身边,怯怯发问,“王爷,找到小神医之后,我该如何?” 李牧凝神一想,轻声向林崖耳语数句,为防万一,又向他嘱咐道:“若在那儿找不见人,便向四周散开,各处找找,切不可轻易放过。” 林崖答应着,飞奔到饮马处,牵上其中脚程最快的一匹结骨马驰骋而去。山脚处,才从山上追着李牧下山的许彦还没喘匀气,又吃了一肚子马蹄溅起的扬尘沙泥,呸呸呸地在一边吐个没完。 待他恢复过来,李牧神色如常,未见异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许彦奇道:“王爷,您让林将军做什么去了,走得这么仓促?” 李牧避而不答,只是说:“但愿是我想错了。” 秦萧萧所料不差。严子陵三下五除二收拾了两不知,剑锋果断转向了她和徐二狗。看着眼前杀人如麻的严子陵,秦萧萧很难将他和传言中那位端方谦和的山三弟子联系起来。 “他这是怎么了?”徐二狗始终无法明白,严子陵怎么突然成了这幅模样,先前他与严子陵见面时,他虽然惜字如金、冷峻严酷,但还算是正常。 “他应该是练功练得走火入魔了。”秦萧萧谨慎地判断道,她曾听庄亦谐提及,剑之九境之所以难以练成,除开它对剑术水平要求极高之外,也极考验剑客的心境。许多根骨绝佳的剑客练到最后,往往误入歧途、走火入魔。 先前与严子陵过招时,秦萧萧便觉他的招式有些极端疯魔,与郑可贤所使的天门十八式在像与不像之间。她万万没有想到,严子陵已然丧心病狂至此,竟把自己带来的两不知也都杀了个干净。秦萧萧惊惧地看着杀疯了的严子陵,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他。 秦萧萧凝神细思的时候,徐二狗也没有闲着,他本就对严子陵的武功路数了如指掌,刚才又亲眼见他如何与秦萧萧、自己和两不知们过招,对严子陵擅使的天门十八式有了更深的体悟。 干将剑在地上拖出尖利的声响,严子陵噙着笑意,无痛无惧地拖着染血的宝剑向秦萧萧和徐二狗走来。他走得不疾不徐,不慌不忙,像是看着自己十拿九稳的猎物,在生吞活剥他们之前,仁慈地施舍他们最后的自由。 趁着严子陵慢步的空当,徐二狗与秦萧萧商量着如何对付练至剑之八境的严子陵。只听他向秦萧萧耳语:“姑娘,你我单靠一人之力势必赢不了严子陵。不如我们通力合作,乾坤一剑擅长正面攻击,便由你来拖住严子陵。我会在边上找准空隙,寻找突破天门十八式的口子。” 干将剑划到了地上的一颗荒石,剑锋在石头上留下长长的一道疤痕,伴随着石头尖利的刺耳的挣扎声。徐二狗不悦地噤了声,等待这磨人的声音过去。徐二狗的提议,看似合理,但是经不起仔细推敲。 秦萧萧先与严子陵对战,耗去他大半的精力,又生受了严子陵一招百川归一,几近力竭,无法再与严子陵久战。徐二狗则不同,严子陵没能打垮他,他尚有余力与严子陵一战。 秦萧萧冷漠地看着鬼厉般前来夺命的严子陵,明白自己一招乾坤一剑下去,多半就是绝命招了。可她如今顾不得那么多,心中只想着要和严子陵同归于尽。即使徐二狗想要借她的手除了严子陵,她也没有计较。 “好。”秦萧萧清清楚楚地从齿缝里露出这个字来。 徐二狗明白,自己这样安排,无疑是将秦萧萧放到了最危险的地方。严子陵与秦萧萧一剑之遥,只要他想,一剑就能结果了她。徐二狗在说出这个方案时就做好了被秦萧萧拒绝的准备,然而她没有,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只向他提了一个要求: “杀了他。”秦萧萧心如磐石,一字一句地告诉徐二狗。 徐二狗没有答话,但是他已经在心里应承下来。严子陵越走越近,逐渐逼近秦萧萧和徐二狗藏身之地。二人不敢大意,分散开来。依照徐二狗先前的布置,秦萧萧没有闪躲,直挺挺地迎着严子陵前进的方向,手持飞星剑,做好了迎战的准备。而徐二狗,则瞅准了严子陵左手边的空当,想要趁虚而入。 秦萧萧虽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是这不意味着她会送死。她凝视着杀气腾腾的严子陵和他手中凌厉无比的干将剑,深知只有速战速决,才有可能赢过严子陵。 习武以来,秦萧萧从来没有一刻比现下更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握紧手中之剑。然而,手腕上的伤没有因为短暂的休息而有所好转,长时间持续的疼痛让她的右手麻木无力,即使她有飞星剑在手,又能使出乾坤一剑的几分威力呢? 那有如何,今日,她定要和严子陵一较高下,生死定输赢。 秦萧萧心中澄明,无惧无怖,拿起飞星剑,一个跃身,倒挂在树上,对着还没有完全进入状态的严子陵迎面就是一击,坚决有力。这是合用了清谷剑法中倒影入林与春之破晓两招使出的一次妙击。 严子陵显然没有领教过这般灵巧多变的清谷剑法,他以守代攻,干将剑一挥,直接上了一招劈山断海,以刚克柔,将春之破晓的威势斩于剑下。 好霸道的剑法。秦萧萧不禁在心中暗叹,她原本就没指望严子陵会被她开局的这两招给唬住,但见他如此干脆利落地化解了江湖上久负盛名的清谷剑法,还是有些怅然。看来她还是低估了严子陵如今的武学进益。 秦萧萧强忍痛意,用负伤的右手持剑与严子陵继续打了三十余招,奈何她的手旧伤又添新伤,飞星剑的攻势和力度都大幅下降,明显落于下风。徐二狗一直站在侧边置身事外,没有加入两人的战局。 秦萧萧没有功夫理会他保存实力是为了之后更好地攻击严子陵还是更快地跑路,一门心思钻研如何在精于天门十八式的严子陵身上撕开一个口子。 机会来了! 严子陵一招天门洞开大开大合,为的是乘胜追击。谁知秦萧萧另辟蹊径,用一招双溪泛舟直入天门,破了严子陵的围挡。严子陵原以为此局秦萧萧必输无疑,不成想她会使出如此冷僻的一招双溪泛舟,令他猝不及防,露出了破绽。 这个破绽恰巧就在徐二狗身侧,他只需挥动贪欢剑,便能成功地攻击严子陵一回。然而他没有。徐二狗意味深长地看了秦萧萧一眼,对她说:“小姑娘,不需要十年,你就能超过他的。” 不待秦萧萧明白他话中之意,徐二狗像疯了似的,擅自改变了他向秦萧萧商定的策略,用强行硬战代替了借力巧攻,与严子陵几乎同时使出了杀招。只不过,徐二狗的剑,笔直地刺向了严子陵;而严子陵剑锋所指,朝向的是秦萧萧。 秦萧萧棕褐色的瞳仁里闪现出干将剑寒光四射的剑锋,她来不及细想徐二狗的反常举动,出于自保的本能,也出于报仇的渴望,将伤痛抛之脑后,拼尽全力靠着记忆中浮现的画面,如有神助地再一次使出了乾坤一剑。 这正是:乾坤一剑风云动,飞鸟出林蔽日来。 第117章 绝处逢生 深夜凝墨,干将饮血。顺着干将剑的方向望去,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庞:粗眉小眼,白面黄牙,套在他中等身材的身子上,拼凑成长安城里最普通不过的一介男丁。 往下看去,十多年前的月光毫不吝啬地倾泻在男子的缎鞋上,整整齐齐地绣着墨绿色的山形纹样。清凛的月光照在鞋上,又反射回男子的脸上,清晰地照映出严子陵的模样。 秦萧萧迷迷瞪瞪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岁至几许。只觉得面前的严子陵和她先前见到的严子陵似一样又不一样。面前的他,更年轻,也更凶悍,一招百川归一,霸道而狠辣地刺穿了对手的腹部,直接残忍地断送了那人的性命。 谁是他此次的对手?谁成了他的剑下亡魂?秦萧萧从严子陵身边走开去,好让自己瞧见那人的面容。 是她!秦萧萧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肩膀耸了耸,又耸了耸,止不住地战栗起来。那日蜃烛初燃,这位带着幽微白昙清香的女子误入秦萧萧梦中。如今她一袭玄衣,身躯渐冷,手中依然紧紧地握着一把长刀,维持着出招攻击的姿势。 这是乾坤一剑的最后一式。 也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剑。 秦萧萧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永和十五年的独山,这是严子陵和梁愫的生死一战。原来,一代英侠梁愫是以这样的方式谢幕的。 白昙香仍在,犹护幼子安。 记忆中严子陵的相貌渐渐模糊,与秦萧萧眼前的严子陵重合起来。他老了,剑也老了。在他纤尘未染的名贵衣裳上,飞星剑干净地割开衣物细密的经纬,准确地刺入了他的胸膛,鲜红的血流不受控制地透过锦缎渗出来,开出妖艳而诡丽的红花。 秦萧萧有些讶异,她原以为,严子陵拔剑的速度快于自己,受伤的会是自己而非严子陵。她顺着颤抖着的飞星剑剑柄往自己身上看,衣服上斑驳着凝固的血迹,没有新添伤口。 百川归一,招无虚发。山三派的天门十八式之所以享誉武林、屹立不倒,正是因为其中的最后一式伤敌从无失手。秦萧萧疑惑起来,严子陵不是初出茅庐的新手了,他怎会放过这个轻取自己性命的好机会。 一旁的徐二狗闷哼了一声,哇地从嘴里喷出一大口鲜血来。紧跟着又是一大滩血从他口、鼻、耳各处冒出来,瞧着吓人得紧。徐二狗自己觉察到了身体的异样,伸手去擦,却是徒劳,他身上的血就像是从水底冒出来的,怎么止都止不住。 秦萧萧看着受了重伤的徐二狗,又看着被飞星剑在胸膛偏左一寸位置刺出伤口的严子陵,忽然明白过来。在她按着徐二狗说与她的策略攻击严子陵时,原本打算侧面佯攻、伺机突破的徐二狗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心意,与她同时向严子陵主动发起了攻击。 严子陵的百川归一原本是直直地冲着秦萧萧而来,但他招发一半,预判徐二狗出招的速度快于手腕受伤的秦萧萧,力度也不遑多让。在察觉贪欢剑的威力更甚于飞星剑的瞬间,严子陵猛然改向,生生扭转了干将剑的攻势,在贪欢剑刺中他的身体之前,借百川归一之力,将干将剑刺入了徐二狗的胸膛。 无论是秦萧萧还是严子陵,都没有料到徐二狗竟会在最后关头改变心意,是以两人抱着决一死战的心理向对方使出了杀手锏。不成想徐二狗一念之间,让本来板上钉钉的战局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山间寂静,只有徐二狗不停吐血的可怖回响。他伤得很重,咳血咳得像是要将身体里的血全都倒出来似的,谁都看得出来,他没有几个时辰好活了。秦萧萧看着这样的他,忍住身上剧痛,咳嗽着说:“你实在是太傻了,你原来有机会活着下山的。” 人心易变,尤其在生死关头,更容易摇摆不定、犹豫不决。自私自利、骄狂自大的徐二狗生平见惯蝇营狗苟、尔虞我诈,本来他确如秦萧萧所料,打算就此将秦萧萧作为诱饵扔给严子陵,自己趁机跑路下山,搏得一线生机。可是危急关头,他见秦萧萧答应地如此爽快,慨然赴死,竟生出几分无用的恻隐之心来。 人的一生,总会遇到这样一瞬间,由这一瞬间决定往后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命运走向。在那一瞬间,人们不会预见一念之差带来的沧海桑田,然而当多年后他们再次回望往昔,才恍然大悟,明白日后歧路殊途,原是在那一念之间就已决定好了的。 血水从徐二狗的嘴角恣意地涌出,他满不在乎地拿手擦了又擦,整双手都被鲜血染得通红醒目,他却没事人似地笑了,笑得开心而满足:“我终于和严子陵战上一场了。” 说罢,他再支撑不住身体尚可的假象,额头挂满汗珠,颓然地抓着贪欢剑不放,勉强靠在树上苟延残喘。 秦萧萧见状,不禁在心中暗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疯子。命都快没了,还惦记着和人比武之事。不过秦萧萧也没比徐二狗好到哪儿去,她先前就已受了重伤,此次虽然用乾坤一剑伤到了严子陵,因着手伤,没能发挥乾坤一剑的全部威力。随后她又被严子陵和徐二狗二人掌风的余波接连相震,大大损伤了根本,如今连飞星剑都拾不起来了。 徐二狗和秦萧萧两个重伤之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调侃着,借说话缓和伤口的痛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严子陵虽然被秦萧萧和徐二狗两面夹击受了重伤,可他到底是到达剑之八境的绝顶高手,拼着一股狠劲,竟忍痛将秦萧萧刺在他身上无力取下的飞星剑拔了出来。紧接着,他又捡起跌落在地的干将剑,眼底带血、面色如土,带着掩盖不住的腾腾杀意直冲秦、徐二人而来。 与尚有贪欢剑傍身的徐二狗不同,秦萧萧伤了右手,失了飞星剑,可以说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严子陵宰割。秦萧萧意识到这一点,牙关紧咬,艰难地用左手取下她一直带在身上的玄铁发簪,试图避开严子陵手里拿着的两把长剑,与他近身搏斗一决胜负。 严子陵手持两剑,看也没看躺在近处的徐二狗,径直走到秦萧萧面前。秦萧萧知道,严子陵杀不杀徐二狗还是其次,他的首要目的是要杀了自己。待她一死,世上再无会使乾坤一剑之人。 严子陵右手拿着他惯用的干将剑,劈头盖脸向着秦萧萧砍去。秦萧萧向西侧一闪,堪堪躲过了一击。才缓过神来,严子陵左手一松,飞星剑便笔直地朝着自己的旧主射来。 再往西去,拦头就是一株大树,已是避无可避。秦萧萧无法,只得用玄铁发簪正面挡了一挡,总算让飞星剑擦着她的肩膀飞了过去,渗出斑斑血迹来。秦萧萧左手虎口被飞星剑震得发颤,麻木不堪,可恨严子陵手中还握着一把干将剑,她该如何躲过下一次呢? 严子陵目带寒光,直奔秦萧萧而去。不想徐二狗忽然从严子陵背后扑将上来,用他的身子将严子陵压到地上,贪欢剑和干将剑扭打在一起,乱成一团。严子陵不防徐二狗突发此举,拼命想将徐二狗拉下去,干将剑仍然冲着秦萧萧挥去。 秦萧萧看着徐二狗,他的嘴边不住地往外渗出血珠,目光涣散起来。不知为何,他对着秦萧萧笑了,笑得畅意且自如,猛地掀翻压在身下的严子陵,自己直起身来,对秦萧萧说:“欠你的那条命,今天终于能还了。” 然后他对着秦萧萧狠命一脚,将她踹下了山崖。 秦萧萧飞速地下落着,耳边是越来越近的潺潺水声,眼里是徐二狗含笑坦荡的面容。她眼睁睁地看着徐二狗被回过神来的严子陵一剑毙命,瞪大了眼睛,僵直地倒在了地上。 武疯子,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疯子。秦萧萧没入湍急的河流时,心里来来回回想着的只有这句话。 严子陵一脚踢开没了生气的徐二狗,拖着残破的身躯,追着秦萧萧到了崖边,只见山下河水潺潺,水流湍急,哪儿还有秦萧萧的踪迹。他又急又气,深悔当时带徐二狗和秦萧萧上山时没让两不知把徐二狗的耳朵一并儿堵上,让他趁机听见了山脚湍急的流水声,给了秦萧萧一线生机。 春来雪化,冰冷刺骨的雪水将秦萧萧冻得麻木,湍急的河流带着她一路下行,去往未知的远方。秦萧萧的过所不知何时从她怀里飞了出来,无人注意的独山角落,秦萧萧的过所形单影只地横在泥里,雨水打湿了上面的字迹,逐渐看不清它所记载着的,关于秦萧萧的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到这片结束的战场,捡到这张沾染了血迹、泥泞、渣土的过所,大声地呼喊着秦萧萧的名字。 可是,无人应答。 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即将到来。 信鸽扑打着翅膀奋力向南飞去,在长安城的南边,烂柯山静静地俯仰天地,开合横纵。人来人往、日升日落,钟声响、山门开,这一次,它会迎来怎样的动人故事呢? 【第三卷完】 山中岁月 作者有话要说:时间来到了永昌五年,距离文章简介中提到的秦萧萧命运的转折点——永昌六年,已经没有余下多少时间了。hr size=1 / /p 子余泽同,获得了第二个参赛席位。今日,关山度、迟春早、黄家兄弟等人齐聚演武场,使出浑身解数竞争代表枕粱门出战武林大会的最后一席。 /p “好师姐,好老大,快和我过去吧。”宗蔚然圆睁双眼,恳切而热烈地抬起头望着秦萧萧,央求道,“大家伙儿都想见识见识你的乾坤一剑。” /p 乾坤一剑,好威风的名字,可是它未必能一剑定乾坤。秦萧萧苦笑着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这双手因为长久地没有握剑而变得柔软光滑,原先因为苦练长出的老茧、血泡慢慢地变淡变浅,成了陈年的古董、经年的老物。 /p 在枕粱门,很少有人可以拒绝憨态可掬的宗蔚然,秦萧萧也不例外。她一则拗不过宗蔚然,二则想知道自己跟着师傅庄亦谐闭门造车的这些日子,门内的其他弟子进益如何,便有意不去想掌门梁乐厉声警醒自己的话语,狠下心来,携了宗蔚然一道往演武场观赛。 /p 还没有走近演武场,一向目力极佳的秦萧萧便将场上场下的情形看了个明白:场上正在对垒的是黄山黄河兄弟俩,两人剑拔弩张,都想获得这场比试的胜利;场下第一排端坐着的是俞声和钱释道两人,他们一人一盏,对于黄家兄弟的比试并不十分关注;后排的弟子们则显得热切很多,乔松石和刘鄞带领着一帮年轻师弟师妹,正不遗余力地为场上两人加油。 /p 秦萧萧扫过场外形色各异的人们,眼光瞥见在一旁试剑的关山度,在他身旁,余泽同和迟春早一脸紧张,神思不属地等待着下一场比试的开始。 /p 许是留意到秦萧萧的目光,宗蔚然抢先和她解释道:“师姐,刚才俞声师叔门下的妙昙师兄过来和掌门说了几句话,之后我师父就叫上你师父,两人一道离开了演武场,现在还没有回来。” /p 简简单单的事情,却被宗蔚然几句话说得如此复杂拗口。秦萧萧不禁深思,以宗蔚然的文字功底,是否真的能够领会清谷剑法的口诀。既然师父和掌门有事,她倒乐得自在,不必在演武场上仔细掌门的脸色。 /p 秦萧萧是在寻人,不过,她不是在找自家师父庄亦谐。她向宗蔚然打听道:“小师弟,怎么没见梁师兄和祝师姐?” /p 梁师兄,指的是与宗蔚然同门的梁闻喜;祝师姐,则是指枕粱门一众女弟子之首祝从容。宗蔚然睁大眼睛,在演武场的观众群里找了一圈,指着西首最角落里埋首低头的一个女子说:“大师姐在那儿呢。” /p 秦萧萧定睛一看,那个消瘦的身形不是祝从容还会是谁。只是她没有想到,她在三一集闭门数月,祝从容竟枯槁至此,像是遭逢大难,心气郁结。宗蔚然附耳悄声对秦萧萧说:“前些日子,大师姐接到家书,她的兄长随军参与了泽璐之战。泽璐平定后,他却没有随队归来,这才知道,他已经失踪整整一年了。” /p 至亲之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这事情落到谁身上都承受不住。秦萧萧深有同感地向孤坐一隅的祝从容投去同情的目光,这种时候,她更感受到梁闻喜的缺位,她向宗蔚然问道:“梁师兄今日怎么没来观战?” /p “萧萧师姐,你还不知道呢。大师兄取得参与武林大会的资格之后,马不停蹄地收拾行李匆忙下山了。除了师父,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宗蔚然一五一十地说。 /p 秦萧萧没有言语,和宗蔚然一道熟练地抄近道走到了演武场入口。黄家兄弟在场上对战正酣,吸引了场下所有弟子们的注意,没人留意到秦萧萧和宗蔚然两人的到来。 /p 只见黄山力气渐衰,隐约接不住弟弟黄河的招式。黄河察觉到这点,一心想着要乘胜追击,拿下这场比试的最终胜果。黄河势在必得,黄山未必肯低头认输,突然,他一面用右手与黄河死拼,一面从袖中抽出一把三寸见长的短刀,挥面向黄河人中砍去。 /p 黄河不防兄长使诈,他将全部精力都放在手中剑上,分身乏术。见这短刀来势汹汹,自己无法躲闪,一时竟要翻覆输赢。电光火石之间,黄河短叹一声,当机立断回转长剑,全力对着短刀就是一击,不想这一击,又生出新的事端。/p 无用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的副标题可以命名为危机之下的秦萧萧。 /p ps:个人很喜欢106、107关山难度两章,不过从量上看好像大家没有很喜欢它们,希望可以听到大家的意见,不胜感激( ̄︶ ̄)hr size=1 / /p 值隆冬,大伙儿穿得都很单薄,有几个不抗冻的,在黄山质问秦萧萧的时候,身上止不住地瑟瑟发抖起来。再一想近来的伙食,已是许久没有见过世面荤腥了。 /p 这两年,当今圣上运筹帷幄,知人善用,平定昭义,继而泽璐大胜,天下难得地止了兵戈,有了休养生息的时间。对于天下人而言,不可谓不是桩幸事,但是这幸事之下,愿意学武之人少了不少,着实打击了庄亦谐一直经营着的武学秘籍手抄本生意。 /p 是以近来他在三一阁指点秦萧萧武功的同时,总是一心二用,钻研着制造些捕猎动物的机关。想来是打算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用这机关捉几只野味回来给大伙儿换换口味。 /p “秦萧萧,你自己不想着为师门分忧就罢了,还不许其他人帮着分担。”黄山指责道,“如今武林大会召开在即,你却迟迟不参加门内选拔,到底还把不把自己当成枕粱门人?” /p 钱释道和俞声身为师叔,一向袖手旁观惯了,见到掌门门下的黄山与庄亦谐门下的秦萧萧当着众弟子的面争执起来,并不劝阻,反而一块儿凑上了热闹。 /p 宗蔚然有心想帮秦萧萧说话,可他人小力单,哪儿能和黄山针锋相对。他剁了跺脚,求助似的望向大师姐祝从容。祝从容家中有难,心绪本就不宁,加上梁闻喜业已下山多日,迟无音信,更让她愁肠百结。她心中忐忑,黄、秦两人的纷争,竟一字都没有听进耳中。 /p “照你这么说,我是门中第一无用之人了?”秦萧萧面色不改,淡然凝视着黄山的双眼,直截了当地问道。 /p 黄山眼神闪烁,不敢对上秦萧萧质询的目光。他梗着脖子,半歪着头,跳上演武场,直愣愣地咬定说:“是。除非你今日站上演武场,堂堂正正地和我比试一番,给大伙儿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被人废了武功。” /p 说了那么多,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自己。秦萧萧心里发出一声冷笑,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冷静地应对黄山不怀好意的要求:“好。不过要打败你,用不着上演武场。” /p 没等黄山反应过来,秦萧萧回身从后面拔下那柄断刀,右手向黄山所在的位置信手一挥。手起刀落,残刀已然立在黄山两脚之间,死死地将他的后衣角和演武场的木板钉在了一块儿。黄山被秦萧萧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大跳,紧接着衣服又钉在了地上,一时受力不均,害他整个人仰翻倒地,摔了个大马趴。 /p 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来不及拉住秦萧萧和黄山中的任何一方,秦萧萧就已将黄山打败在地。看到黄山输得这样彻底而迅速,大伙儿顾不上照顾黄山的面子,哄然大笑起来。 /p 只有黄河羞红了脸,低着头走到黄山身边,一言不发地帮他把那柄断刀拔出,又默默将他扶了起来,不让他成为更多人的笑话。 /p 重新站定的黄山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暴起,怒目圆睁,像是要把场下的秦萧萧生吞活剥了。他扯着喉咙,用几近破音的嗓子向秦萧萧吼道:“有本事你堂堂正正上来和我比一场,耍这些花活儿就想骗过我。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p “堂堂正正?这四个字从在场的谁口中说出来,也不及从您黄少侠嘴里吐出来令人发笑。”第三个人加入了这场争执,他语带轻视,凌天蔑地,带着混不吝的傲慢劲儿,向黄山发难,“就在刚才,众目睽睽,是谁向自己的同胞兄弟下的黑手?” /p 黄山激将秦萧萧不成,又给自己招来个难缠的对手关山度,心下愈发急躁起来。他不理会关山度的挑衅,依旧咬着秦萧萧不放,想要逼迫她上场比试。 /p 关山度不忿黄山咄咄相逼,出言喝止道:“你既这么想与她比试一番,何不先去问问你师父,为何独独不许她参加武林大会。” /p 梁乐训诫秦萧萧不准参加武林大会的时候,不止关山度,梁闻喜、祝从容、余泽同等人皆在,并非他信口胡说。然而,闹到了这个份上,黄山已经无路可退,他叫嚣着,对秦萧萧说:“你可是秦萧萧啊。这世上只有你不想做的事情,哪有别人不让你做的事儿。” /p 秦萧萧粲然一笑,坦荡地承认道:“是。是我自己不想参加武林大会。我心如此,你能奈我何?” /p 没人能够看出秦萧萧万无一失的笑容背后暗藏着怎样的痛楚。她的身子,她最清楚。刚才为了打消黄山对她右手的疑虑,她故意用右手出招,狠狠地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可是之后,她的手腕不受控制地抽痛起来,无法再使劲用力。 /p 这些年来,李少赓但凡有空,便会专程赶到烂柯山上为她医治右手,精心调理,珍贵的药材不知用了多少,始终没有好转。黄山今日这场大闹,说了许多无凭无据的瞎话,可有一点,秦萧萧不得不承认,他说对了:无用之人。 /p 她的右手废了,不能再拿剑了。不能再拿剑的剑客,到哪儿都是无用之人。/p 风雨飘摇 有用无用暂且放到一边不论,演武场内众人抛下黄山黄河兄弟俩未竞的比赛,热烈地参与到黄山与秦萧萧的纷争中。俞声和钱释道虽是长辈,心中对秦萧萧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侄也颇多好奇,索性由着弟子们争辩,丝毫不加劝阻。如是这般,演武场上气氛越演越烈,众口嘈嘈,纷繁无序,怎一个乱字了得! /p 前文有叙,烂柯山人杰地灵,枕粱门依仗十里香雪海为天然屏障,立派于揽月峰间;而在山腰处,肃立着一间观音庙,百余年来香火不断,最是灵验不过。恰在此时,观音庙内传来一阵涤荡人心的木鱼敲击之音,一声两声,源远流长,其间夹杂着女尼虔诚恭敬的诵读之声,更显世外神秀。 /p 众弟子聆听着方外之音,不禁将争斗好胜之心去了大半,纷纷掩口住手,不再为黄山抑或秦萧萧摇旗助威,擂鼓呐喊。 /p 黄山没了其余弟子的助力,面对着气势超然的秦萧萧,不自觉矮了一头。更兼她身旁还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关山度甘做后援,更让他气馁了三分。黄山的胞弟黄河自幼与他心有灵犀,第一时间察觉出了他的畏缩,怯怯地在他身后建议道:“哥,今日你做得实在过分,收手吧,别让自己下不来台。” /p 黄河所言,正中黄山心事。可他心中所想,怎能由他人宣之于口。黄山狠狠地剜了弟弟一眼,扭过头去,正看到师父梁乐与小师叔庄亦谐二人神情严肃,行色匆匆地往演武场走来。 /p “剑都比完了吗?”枕粱门掌门梁乐人未到,威压先行,他气若洪钟地向众弟子训话道,“在演武场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p 听见梁乐的声音,无论是先前站在场边看热闹的弟子,还是坐在位置上作壁上观的弟子,纷纷整理仪容,收敛脾气,恭敬地向他与庄亦谐问安:“见过掌门、小师叔。” /p 庄亦谐一向对自己的弟子没有那么多规矩,只有师徒三人在场时,他从不让秦萧萧和关山度行这些虚礼。今日梁乐、俞声与钱释道三位师伯俱在,秦关二人少不得随着他们几人的弟子,依样画葫芦施礼问安。 /p 梁乐今日脸色不豫,话语间颇有些不耐烦的意味。黄山历来看不上庄亦谐这位便宜师叔,对他门下的秦萧萧和关山度也不甚服气,唯独忌惮掌门梁乐和大师兄梁闻喜。如今他见掌门震怒,不免心下畏惧,双腿控制不住地打起寒颤来。 /p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梁乐今日着实有些懊恼,先是山下的米铺不肯再赊米给枕粱门,随后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足以让他焦头烂额好一阵子。到了演武场,非但没见到弟子们武功大有所成的过招场面,反而看到他们为逞口舌之快的嘈杂乱象,更令他怒火中烧。 /p 梁乐眼光一扫,瞥见观众台上郁郁寡欢的祝从容,知她还在为家中之事暗自神伤,心下不忍,惋叹一声,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p 余泽同,他这几年武功进益很大,可他始终在本门内部打转,没有太多与外派弟子交手对战的经验;迟春早,功夫不行,经验来凑,早些年还能与余泽同打成平手,如今已经被余泽同拉开很大一段距离;刘鄞,自小喜欢摆摊下注,除了对武功不感兴趣,对其它一切都很有兴趣;黄家兄弟,那就更不成了,老大爱耍小聪明,老二又太老实,都不是能下山独当一面的人才。 /p 看过黄山黄河,梁乐看到的,是圆睁着眼睛,晃着脑袋狐疑地看着自己的宗蔚然。这小子,天生就不怕他,反而对他有种天然的信任与尊敬。宗蔚然着实太小了,梁乐自然不会把他考虑在内。 /p 顺着宗蔚然蓬松的脑瓜顶看去,长身玉立的秦萧萧和关山度立时吸引了梁乐的目光。梁乐自诩阅人无数,对弟子们传道受业尽心尽力,可他不得不承认,在收徒带教这方面,他和俞声、钱释道三人加在一起,也不及庄亦谐的一半。 /p 庄亦谐自己没有学武的好根骨,偏生有收徒弟的好运道。长和七年秦萧萧在武林大会上横空出世,如今关山度亦不容小觑。以梁乐对关山度、余泽同等人武功水平的了解,今日演武场上夺得武林大会最后一张入场券的人多半会是关山度。 /p 论起来,除却梁闻喜,枕粱门众弟子中下山单独出过远门的就只有秦萧萧与关山度二人。眼下这件天大的棘手难事,只有从他们二人中选一个去办才有可能做到。 /p 梁乐主意已定,指着两人中的一人说道:“你,随我到临渊潭去。” /p 秦萧萧早已感受到掌门梁乐的目光在自己和关山度之间来回逡巡,如今听掌门发话,她和关山度交换了眼神,均不知道梁乐点的是自己还是对方。关山度一盘算,自秦萧萧回山后,梁乐几乎没有过问她的情况,对她视而不见,想来应该点的是自己。 /p 关山度利落地将裂云剑收回剑鞘,准备随梁乐一道离开。庄亦谐难得地开口了:“你小子收什么剑,比都没比就要认输?” /p 关山度不知自家师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向他指了指掌门离去的背影,又点点自己鼻尖,想要分辩掌门明明是要自己去临渊潭。 /p 庄亦谐明白关山度的意思,他不由分说地接着命/p 令:“萧萧,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上,难道你要让掌门在临渊潭等你不成?” /p 一锤定音。秦萧萧跟着庄亦谐追随梁乐去了临渊潭;演武场内,众人依次落座,继续今日未完的比武竞技。 /p 临渊水寒,掌门面沉。 /p 见庄亦谐带了秦萧萧过来,梁乐本就铁青的脸上更添一层阴翳,他沉声问道:“你怎么把她带了过来?” /p “掌门师兄,放轻松些。”庄亦谐还是泰山崩于前不改容色的豁达性子,婉言替梁乐将他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你心里原本也更属意萧萧下山去救闻喜,不是吗?” /p 秦萧萧没有理会梁乐和庄亦谐这对师兄弟的恩怨纠葛,直奔主题,问道:“救闻喜?师父,梁师兄出什么事了?” /p 秦萧萧果然机敏,庄亦谐三言两语起了个头,她便抓住其中最关键紧要之处发问。庄亦谐偷瞄了眼师兄梁乐,见他没有要阻止自己的意思,放开胆来,将梁闻喜失踪的原委完完整整地告知秦萧萧。 /p 原来,梁闻喜此次下山,是接了江南萧家的一趟差事。目的地不在它处,正是天下的中心——长安。按说,这趟差事并不复杂,萧家是枕粱门熟悉的主顾,来回长安的路线也是梁闻喜早已熟悉的,可是距离最后一次收到梁闻喜的书信,已经过了整整一月有余。 /p 听庄亦谐说了大概的情况,秦萧萧双眉微蹙,沉吟不语。这位大师兄的性情她是再了解不过的,稳重谨慎,但凡外出,必然旬日一报,从无懈怠。此番月余没有音讯传来,必然是在长安遇到了极为棘手的事情,令他无法传递消息出来。 /p “我去吧。”秦萧萧斩钉截铁地向两位师长请缨道。 /p “你?你不行。”梁乐看了一眼长剑般瘦削清癯的秦萧萧,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她,“严子陵视你如眼中钉,恨不得立时除之而后快。武林大会我尚且不放心你去,更何况是孤身去到长安他的地盘?” /p “倘若一直怕他躲他,我如何挺身昂立世间?”秦萧萧毫不犹豫地接话道。她一扫先时的郁郁寡欢,为自己不再是一个无用之人而兴奋不已。这些年,因着手伤,因着严子陵,掌门梁乐对她管教甚多、约束甚严,几乎让她成了烂柯山中最无所事事的闲人。 /p 知徒者,莫若其师也。不仅秦萧萧,庄亦谐也在一边为她敲边鼓:“此言甚是。师兄,就让萧萧去吧。” /p 梁乐左思右想,平心而论:祝从容关心则乱,遇事缺乏冷静;关山度跳脱善变,处事总走偏锋;剩余的弟子们,大都涉世未深,练达不够。有勇有谋的秦萧萧确实是最佳之选。 /p “师弟,该教的,你都教给她了吗?”梁乐向庄亦谐确认。 /p 庄亦谐点点头,向秦萧萧投去一个狡黠的目光,这是属于师徒二人的秘密。 /p 梁乐仍不放心,转向秦萧萧说道:“飞星已残,让刘鄞带你去库里再选一把好剑带着。无论如何,剑客行走江湖,总要有把趁手的兵器。” /p 这句话的意思,分明是同意让秦萧萧下山。秦萧萧内心澎湃,激动不已,深深地向着梁乐和庄亦谐两位师长鞠了一躬,婉言谢绝了梁乐的好意:“掌门,我用惯了飞星剑,它虽然残破,但总归是把好剑,还请您允许我带着它下山。” /p 梁乐纵有迟疑,面对眼前诚挚而热切的秦萧萧,想着长安下落不明的梁闻喜,终于上下点头,同意了秦萧萧所请,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只是淡淡一句:“下山小心,早些回来。” /p 短短八字,不像是对徒弟,倒像是对亲人。秦萧萧没有庄亦谐那般敏感,得了梁乐的首肯,自回去收拾行囊准备下山不提。 /p 商定了此事,庄亦谐没有像往日那般急着回三一阁钻研学问,而是并肩站在梁乐身边,宽慰他道:“她会平安的。” /p “当年她娘亲,也是她这个年纪下的山。”梁乐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p 梁乐与梁愫师兄妹朝夕相处多年,是以梁乐经常会在秦萧萧身上看到师妹昔年的影子。可是庄亦谐不同,他从未混淆过梁愫与秦萧萧二人,看着秦萧萧坚定离去的背影,他耳边响起她对他信誓旦旦的邀约:“师父,请将您毕生所学全数传授弟子。我们一起看看剑之九境究竟是怎样的世界。” /p 是日,秦萧萧没惊动任何人,一人一剑一行囊,就此下山。/p 动如参商 烂柯山到长安城的这条道,秦萧萧上回与郑康一同北上前往仇九州府邸解救身陷囹圄的黎小容时就已走过。时隔五年,她独身重走,丝毫没有觉得陌生不便。相反地,官道比昔日更为整洁有序,来往的客商也愈加多了。 /p 人来人往,马骡交织,当秦萧萧将行囊里的所有衣裳都套在身上,抬头一望,眼前恢弘的城楼上赫然写着“长安”两个大字。 /p 与北上长安的一路畅行不同,进入长安城时,守城的兵士对着秦萧萧那张污糟残破的过所盯着看了好久,像是疑心她这张过所的真伪,又像是疑心她孤身执剑入京的用意。 /p 好在与他交班的兵士原是江湖出身,一见秦萧萧便知此女襟怀坦荡,从容不迫,绝非歹匪贼盗之流,大手一挥,示意让秦萧萧入城,又将她的过所仔细折好,双手奉还。末了,两人互通门派姓名,才知这名兵士曾拜在钱释道门下,得其教诲三年。细论起来,秦萧萧还得称呼他一声师兄。 /p 这段插曲,是秦萧萧没有料到的。虽然不曾预料,但是与同门师兄意外相遇,总是令人喜出望外的。与钱释道之徒偶然相遇之后,秦萧萧不由得想到了一同在烂柯山上相处多时的大师兄梁闻喜。 /p 关于梁闻喜的失踪,从师父庄亦谐的口风中,秦萧萧探听出掌门梁乐疑心是严子陵所为。这些年,严子陵斡旋于皇帝、李诗裕、马一贽三方之间,进退有度,持中而立,颇得圣上青眼。许是为了与马一贽麾下的神策军抗衡,在皇帝的默许下,长安城中的两不知不减反增。 /p 秦萧萧才从金光门进到城内,就见到几个穿着两不知的衣裳的游侠在西市口子边晃荡,没有携带兵器,不像是奉命办事,倒像是闲来逛街的。 /p 就在秦萧萧打量着这群两不知的时候,不远处的两不知们也在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 /p 因着幼年失怙,秦萧萧确切的出生年月已无法考证,但从她的身量样貌判断,她应该出生于永和八年前后。照此推算,秦萧萧现在已有二十来岁,完全是个成熟老练的大姑娘了。 /p 这个年纪的姑娘,若生在寻常人家,多半已经儿女成行。秦萧萧幼逢家变,少失慈母,随后上山学艺,拿起长剑一练就是八九个年头,多舛的命途锻炼了她的意志,经年的习武重塑了她的身姿。 /p 这样一个挺拔俏丽的女子健步如飞地走在熙熙攘攘的长安街头,身侧还挂着一柄看不出名头的长剑,着实很难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尤其是在同为剑客的两不知之间。 /p 秦萧萧很快感受到了身后来自两不知们热切的探询目光,可她没有理会这些无谓的试探,脚下生风,靠着昔年的记忆在西市两旁鳞次栉比的屋舍中穿行无阻,到达了她此行长安的第一个目的地。 /p 与周围铺子的热闹熙攘相比,这间狭□□仄的店面委实太冷清、太陈旧了。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拨开云朵,漫不经心地往云下扔下自己的几缕分身。显然,这间铺子没能得到垂青,依旧躲在阴沉沉的背光面,没能从昔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p 到了铺子门口,秦萧萧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不远处打量着铺子现下的光景:店面比先时小了一半,南首那爿铺子如今做了药铺。说是药铺,卖的却不是头疼脑热时吃的治病下火的良药,而是各路道士各显神通炼出的传说能长生不老的丹药。 /p 瞧着丹药铺门前排长队的架势,想来需要道士们不舍昼夜地赶工炼制,才能满足长安民众对于升仙得道的巨大渴望。秦萧萧对于飞升成仙一途向来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她虽然读书不多,但也听陆婉和她讲过秦始皇为求长生而未果的故事。 /p 千古一帝尚且无法如愿以偿,天下万民又怎能皆偿所愿。然而秦萧萧不知道的是,当今圣上对于道士赵归真圣眷正浓,凡他所进献的丹药尽数服用,深信服食之后可以驱邪治病,得享万年。即使宰相李诗裕多番婉言进谏,圣上依然无动于衷,反而与李诗裕更加疏远了。 /p 自古以来,上行下效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皇帝如此,天子脚下的民众更是饱含热情地一头扎进了丹药潮中。李诗裕纵有心阻拦,也无力回天了。 /p 从丹药铺说回它隔壁的这间小铺,里头只有一老一少两人埋首忙碌。丹药铺前排队买药丸的队伍弯曲着排到了小铺门口,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完全无视铺子内的两人。 /p 秦萧萧挤开周遭拥堵的人群,轻盈地踏足铺内。虽然是白天,店铺内昏暗得紧,许是为了节省灯油钱,里头没有点灯,一老一少凑在一块儿借着窗外的天光正在打制一把式样寻常的铜刀。 /p 若不是长久生活在黑暗环境中的人们,初涉此地定然觉得眼前一黑,伸手难见十指。不过秦萧萧生来目力惊人,很快适应了店里的光线,见主人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里的活计,没有惊动他们,自己站在入口处打量着店内的布设。 /p 与先前铺子内琳琅满目的各类兵器不同,现在的铺子里堆满了各家送来的菜刀、砍柴刀、杀猪刀……杂乱无章地堆在地上,散发着令人不快的复杂的气味。墙上/p 有着明显的被火熏黑的痕迹,刀与火交织在一起,无言地陈述着这间铺子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p 秦萧萧灵巧地绕开各式刀具,在主人身后站定,客气地寒暄道:“掌柜的,别来无恙?” /p 老人专心致志地打磨着手中的刀具,完全没有听到秦萧萧的话语。在他身边的小徒察觉到了店内来客,拘谨地转过身子,见是位没有见过的生面孔,以为她是到隔壁求药误入店内的,友善地指了指南边,说道:“这位娘子若是求药,还请移步旁边。” /p 想来是走错铺子的人多了,小伙计对秦萧萧的到来见怪不怪。说完这句话,没有再搭理她,自去寻研磨刀口的工具。 /p 掌柜的听到小徒说话的声音,才知道有客到来。他将手里的活计收尾,收拾好工具,整理了衣着,又擦了擦手,转身与客相见。 /p 掌柜的比秦萧萧印象中的模样苍老了不少:头发灰白,手指微曲,后背佝偻,眼睛里写满了疲惫与沧桑,若不是在铺子里见到,走在长安街头,秦萧萧简直认不出来了。 /p 与秦萧萧眼中骤然苍老的掌柜的不同,老人晃了会儿神,此刻已经将秦萧萧这位昔年主顾认了出来。她比之前瘦了,也更舒展,长途的跋涉没有损耗她的精神,反而让她潜藏着的活力彻底迸发出来,好像一枝芳心半卷的木芙蓉,从容地绽放在天地间。 /p 论买卖,秦萧萧不是经商的老手;论阔绰,秦萧萧不是花钱如流水的富户;这间铺子风光的时候,每日迎来送往的客人不知几何。掌柜的之所以能认出秦萧萧,是因为曾在这儿订过双刀的客人十分稀少,来订双刀的女客更是只有她一个,是以时过境迁多年,老人还是认出她来。 /p “姑娘,是您呐。许久不见,您的武功愈发进益了。”老人诚心诚意地对秦萧萧说,来这儿打兵器的武林中人数不胜数,他从他们说话的神态气势中就能看出他们的武学渊源。 /p 秦萧萧对掌柜真心实意的夸奖回以沉静的微笑,她向老人问道:“掌柜的,这儿发生了什么,怎么就到这般田地了?” /p 提及此事,掌柜的长叹一声,喑哑着嗓子,闷声闷气地说:“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说完这几个字,就伤心地说不下去了。 /p 少年见老人感伤,乖巧地走到他身边,递上一盏清茶,又端起另外一盏,奉到秦萧萧手中。末了,对秦萧萧说明铺子遭逢不幸的原委:“您是老客,应该知道铺子里先前常做些刀兵武器供人选用,也接些定制兵器的私活儿。刀剑无眼,做咱们这行的深知这点,所以铺子内的兵器卖出前一律是不给开锋的,唯恐客人一着不慎,失手伤了旁人。 /p 那日,宫里仇公公的爱子吴内侍带着郭驸马来店里试剑。吴内侍是铺子里的常客,知道店里的刀剑都是没有开锋的,便和驸马开起玩笑来,让他把剑架到他脖子上划拉他一道试试。 /p 驸马初始不敢,吴内侍和一起来的其它公公们一直撺掇他,言语里就有些奚落嘲讽。驸马不堪其扰,闭着眼睛狠下心来往那吴常脖子上就是一刀。手起刀落,血溅当场,吴常当即断了气,其他起哄的人见出了人命,飞快地跑开了,只有可怜的郭驸马惊得跌坐在地,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 /p “郭驸马,是尚了贵乡公主的那位驸马吗?”秦萧萧依稀记得,在她离京之前,有听说贵乡公主的喜事将近。 /p “正是。可怜公主惊闻此事,忧惧之下早产加难产,一尸两命,就此玉殒了。” /p 秦萧萧见过郭槐放浪形骸的样子,并不同情他的遭遇,但她深深惋惜因此事英年早亡的贵乡公主。 /p 提到此事,主客双方都心有戚戚,不忍再提。秦萧萧想起来访铺子的目的,与掌柜的轻声耳语了好一阵子。二人说定细节之后,秦萧萧将一直带在身上的飞星剑寄放店内,付了定钱,这才从铺子里走出来。 /p 秦萧萧在铺子里着实待了好一阵子,等她从店里走出时,冬阳西沉,天色昏暗地可怕,像是要下大雪的样子。隔壁丹药铺的客人买到了所谓的长生之药,心满意足地四散在长安的市井街巷。 /p 两不知们不见了踪影,许是往别处去了。秦萧萧拢紧衣领,挎上行囊,径直往西面去了。/p 雪夜归客 秦萧萧从兵器铺出来,离开西市,再往西行,一路上见到的都是平房矮屋,整整齐齐地排布其间。天色已晚,陆续有人家燃起灯芯,点起蜡烛来。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仅有的几个晚归人和秦萧萧一样,裹紧了衣裳,快步疾走,想要在大雪来临前走到抗风御寒的屋内,免受风雪之苦。 /p 可惜,天公不作美,还没等秦萧萧走到今晚要借宿的人家,天空已经飘起柳絮大小的雪花,轻轻软软的,没一会儿就挂满了秦萧萧一身。北方的雪和南方的雪不同,带点干、带点燥,落在身上并不急着化,而是像芒刺一样紧紧地粘在衣服上,黏人得厉害。 /p 雪下大了,周围的人打起伞来,在避雪的同时以伞御寒。下山时,秦萧萧随手捡了把破了小半扇的旧伞放入行囊。那伞在半月前就已经残损得不成样子,秦萧萧可惜伞骨,拿去给补伞匠人修,匠人只看了一眼,就向她摇了摇头,表示这伞破损太多,再无修复可能。 /p 旧伞修不好,再买把新伞太不值当,秦萧萧掂了掂荷包里所剩无几的铜板,雨里雪里,愣是咬着牙这样闯荡着走到了长安。于她而言,受累受冻都是小事,只是有一样,她怕希望落空。 /p 忐忑间,前头的一座矮屋忽然开了门,一只半大的黄狗摇晃着尾巴率先从屋里蹿了出来,兴奋地冲着周围吠叫。跟在黄狗后头的,是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双手端着一盆水,一面对屋里说:“容妹,别出来了,外头冷,冻着你。”,一面三步并两步走到屋外,快快地往墙外的沟渠里倒水。 /p 倒完了水,男子就想拉着自家黄狗回屋。不成想这狗今日似乎魔怔了,连声地冲着屋外叫唤,像是遇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人事。 /p “康哥,黄小今儿是怎么了,叫个没完,平常它可不这样。”屋里传来年轻女子的清婉之声。 /p 男子循着名为“黄小”的狗儿叫声望去,看见了全身上下挂满雪珠的秦萧萧,露出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咧开嘴笑容满面地看着他,与他招呼道:“郑康,你和小容还好吗?” /p 这对青年夫妇不是旁人,正是秦萧萧在岭南时的旧友郑康、黎小容。郑康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屋内的黎小容已经听出了好友的声音,箭步冲出门来,又是哭又是笑地拉着秦萧萧抱个不停,如此好一阵子,两人才紧握双手,依依不舍地进了屋。 /p 与黎小容见到秦萧萧的激动外露不同,郑康表现得更为沉稳内敛。他替高兴得忘乎所以的黎小容把她抛诸脑后的鞋子找到,在炉边烘得暖和了,这才递到她脚边给她穿上;见屋里火炉里的柴火少了,忙去屋后木头搭的棚子里抱了一大捧干柴进来,往里面添了足足一倍的柴薪,不让冒雪前来的萧萧老大冻着。 /p 如此振奋人心的重逢时刻,郑康没忘了还在院子里不知所措的黄狗,抱着异常兴奋的它将它放回了屋外新搭的狗窝内,又给它的碗里添了水米,不让它挨饿。做完了这些,郑康才有片刻的时间休息下来,在寒风大雪中默默消化久别重逢的感慨之情。 /p 不得不说,郑康实在是个仗义的朋友、熨帖的丈夫。他与秦萧萧故人重逢,内心自然难以平静。可他还是选择先将屋子留给秦萧萧和他的妻子两人,让她们有足够的时间互诉衷肠。等到青梅二人说了好一阵子话,彼此澎湃的心潮平静下来,这才适时回到屋子里,绝口不提自己在外面经受的寒冷,三人和乐融融地闲话家常来。 /p 秦萧萧上次离开长安时,黎小容还在光王府服侍,常到王府探视兄长李牧的贵乡公主李悠见黎小容机敏能干,便向李牧开口,要了她到公主府伺候。永昌二年,驸马郭槐杀人获罪,贵乡公主忧惧而亡,公主府中一众侍从无处可去,唯恐牵连获罪。 /p 为了黎小容的安全着想,郑康腆着脸麻烦林崖向许彦求了恩典,由阳朔公主出面,开口将黎小容要了到阳朔公主府上伺候。之后,郑康不敢违拗许彦几次三番的招徕,去到许府当差,就在许彦手下打理杂事。 /p 许府与阳朔公主府间隔不算太远,公主又常在许府留宿。因为这个缘故,郑康和黎小容这对年轻夫妇倒也能时常见面相聚。借着屋内昏黄的烛火看去,秦萧萧见到的是两张洋溢着幸福的脸庞,正肩并肩坐在一起,望着自己绽放笑容。 /p 满怀心事的秦萧萧不由得被他们二人的喜悦感召,按下心头大石,透过薄薄一层窗纸指着屋外的狗窝问:“这是你们新养的黄狗?上次梁师兄从长安回来时,没有听他说起你们养了狗。” /p “这是年前我爹娘托镇上的人费了好大劲给我们捎来的。是大黄的孙子,我们给它取名叫黄小,算是对大黄的一份念想。”郑康跟着秦萧萧的视线,一齐看向屋外安闲地待在自己小窝里入睡的黄狗,想起了曾经伴随他们长大的大黄。 /p 听说大黄离开前,一直趴在郑康家门口,望着郑康原先从县衙回美人地的路口,久久不肯离去,死命地撑着它老迈的双眼,想要再看一看思念的主人。它不吃不喝地等了整整三天,像是怕错过郑康回来的那一瞬间。 /p 大黄是在第四天不见的,它的脚印消失在抱燕山入口,然后/p 再也没有人在美人地见到过大黄了。 /p 郑康和黎小容在长安的生活,虽然清贫,总算波澜不惊。说完了他们的近况,夫妇二人自然而然问起了秦萧萧此来长安的缘由。 /p “萧萧,你来长安,是同梁少侠那样来料理门内事务的吗?”郑康与梁闻喜、关山度曾相处过一段时日,感情甚深。其后梁闻喜来长安办事,得空总会与郑康聚聚,彼此也能说些推心置腹的话语。 /p 郑康和黎小容对于秦萧萧和严子陵的纠葛一无所知,当日秦萧萧与他们告别时,只说要随师兄弟回师门精研武艺。二人不疑有他,偶传书信,互相只是报喜,从不报忧。 /p 是以秦萧萧只知郑黎二人喜结连理,不知贵乡公主亡故,黎小容另投新主;郑黎二人同样只知秦萧萧在枕粱门习武练剑,不知她数经生死,是被李少赓生生从鬼门关前救回来的游魂。 /p 秦萧萧不愿将郑康亦或黎小容卷入梁闻喜失踪之事,避重就轻地回答道:“差不多。好长时间没来长安了,顺道来见见你们。” /p 黎小容满心欢喜,拉着秦萧萧的胳膊有一箩筐的话要说。她年轻的丈夫郑康看了一眼昔日朝夕相处的好友,觉得秦萧萧此来长安没有她话中表述得那么简单。 /p 趁着黎小容出去给邻居家大婶送针线的空当,郑康轻掩屋门,正色问道:“萧萧老大,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p “我想请你帮我给许彦递句话。”秦萧萧本就打算找机会请郑康帮忙,如今郑康自己问了出来,省了她打腹稿的精力。她告诉郑康,“我想见萧小姐一面。” /p 萧小姐,许府哪儿来的萧家小姐?郑康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秦萧萧想找的是谁,不过没多久他就反应过来,她相见的是宰相之妻,许彦之姐——萧氏訚訚。 /p “好。”郑康没有多问,简简单单地回了秦萧萧一个好字。 /p 门开了,披着外衣的黎小容缩着肩膀从天寒地冻的室外小跑进来,怀里抱着一大筐烤白薯。白薯是刚在煨着的柴堆里取出来的,冒着腾腾的白气,极冷的雪花落到上面,没一会儿就化成了白烟,和白气交织在一起,往天上去了。 /p 见黎小容回来,郑康连忙从她手中接过那筐沉重的白薯,催促她到火炉边暖和暖和,给她倒了盏热茶,一边问道:“庄婶给的?她可真是个好人,对咱们也太客气了。” /p 黎小容喝了口茶暖暖身子,两只脚在地上来回轻跺,想要借此回复身上的热气。她回答道:“是的,庄婶老家来了人,足足挑了两扁担的白薯上京。他们家里如今全被白薯占了地方,连给人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p 说罢,黎小容和郑康一齐联想庄婶家遍地都是白薯的场景,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p “对了,庄婶在窗边缝补的时候瞥见萧萧了。她刚才问我,这么俊朗的姑娘是打哪儿来的,看着不像是咱们这片生养出来的人物。 ”黎小容向两人分享说。 /p 秦萧萧笑而不语,郑康却没有跟着笑。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匆匆地取来自己的蓑衣蓑帽,向妻子和好友致歉:“我想起今儿有事忘记和少爷说了,出去一趟。若是回来晚了,你们先睡吧。你们睡里屋,我在外头睡。” /p 说着,郑康便出门去了。黎小容望着他径直离去的背影,想要叫住他带上几个白薯在路上充饥都没机会。她递了一个圆鼓鼓的白薯拿给秦萧萧,有些好笑地抱怨道:“真不知道是什么大事,值得这么晚还特特出去一趟。” /p 秦萧萧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但是她心里,隐隐有些明白郑康这一反常的举动是因为什么 。 /p 那晚,郑康是赶在宵禁的最后一刻回来的。他悄声告诉秦萧萧:“萧萧老大,许家少爷让我转告你,阳朔公主明日会请李夫人来府里做客。” /p “谢谢你,郑康。”秦萧萧郑重其事地向郑康道谢。她知道,这是郑康为她和梁闻喜争取来的机会。千言万语,话到嘴边,不过是平平淡淡的一声感谢。 /p 夜渐深,雪益厚。这一晚到底还是沉寂地过去了。/p 初露端倪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亲爱的读者朋友投给我的营养液,我会继续努力的!hr size=1 / /p 女梧桐儿一块随萧訚訚赴京的萧府老人。自梧桐儿两年前嫁人之后,杨柳儿俨然成了萧訚訚身边伺候着的资格最老的侍女,穿着打扮比一般人家的夫人小姐都要体面富贵。 /p 听得主人询问,杨柳儿略一思忖,扬起头,抑扬顿挫地向萧訚訚汇报道:“大多是江南新出的丝绸缎料,玉石玩器,您让我平分成几份,分别送去老夫人和各位小姐房里了。萧少爷从各地搜罗来的拓片古墨,您命我送去给相爷了。剩下没有分出去的东西,我都让观止记录在册,存到库房里了。” /p 小小的一个人儿,说起话来砍瓜切菜似的,雷厉风行得不行。秦萧萧不由得多看了杨柳儿几眼,换来的却是她不屑的眼神。就是这个眼神,让秦萧萧回想起在许府花园眼睛眨都不眨活埋了许沅君心爱的小兔子的那名侍婢。多年过去,杨柳儿暴戾冷僻的乖张性子倒是一点儿没变。 /p “原来是这些东西”杨柳儿的话印证了秦萧萧来时预设的猜想,萧家让梁闻喜带来长安的东西之中没有什么稀罕物品。梁闻喜的失踪,应该与萧家和萧家托他带来的物件无关。 /p “萧小姐,敢问我师兄是几时将东西送到府里的?我离开师门下山之际,梁师兄尚未回山,掌门和诸位师伯,都有些担心。”秦萧萧诚恳地问道。 /p “杨柳儿,外头怎么如此吵闹,你出去看看,别让她们在别人府上失了礼数。”萧訚訚语带严厉地说道。杨柳儿得了命令,不论她愿不愿意,只得走到外头,约束那些李府来的倚老卖老的妈妈们。 /p 廊下妇人们的笑骂声渐渐息了。杨柳儿实在是个弄权的好手,萧訚訚只需给她一丁点权力,她就能把它运用到十成,将一干人等管束得服服帖帖,大气儿都不敢出。 /p “梁少侠应该是年前来的,腊月二十八、二十九的样子。”萧訚訚细细回想道,“那几日天寒地冻,正赶上元正给假七日。相爷难得有空在家休息,知道江南有东西带上来,兴致勃勃地喊人备砚试墨。” /p 如今元月将尽,梁闻喜若已返程,这么多天一定会有书信寄回。既然长安之行顺利无阻,那么问题,一定出在回程之中。秦萧萧这么想着,脱口而出问道:“我师兄将东西送到之后,直接离开贵府了吗?” /p 秦萧萧的问题问得奇怪,幸而萧訚訚喜她坦荡直接,同样据实以告:“不。相爷听说梁少侠武功不凡,特命李凿将他请去书房一叙。他不是醉心武学之人,想来与梁少侠没有多少能聊的话题,闲谈几句,就送他出府了的。” /p 原来师兄去见了李诗裕。听了萧訚訚的话,秦萧萧有些明白师兄梁闻喜为何一直下落不明了。还没等她想得再明白些,伺候在许彦身边的古依然匆忙跑来禀报:“表小姐,李相爷来了,说是来接您回去的。” /p “他,来接我回去?”这回轮到萧訚訚不信了。她与李诗裕成婚数载,始终相敬如宾,从无缱绻情谊。从前她每回来许府小坐,从没见他亲来相迎的。萧訚訚向古依然打听:“相爷可还有说些其它的?” /p 古依然被问住了,他抓着耳朵想了一阵,补充道:“李相问起府里是不是来了位武林侠士。” /p 萧訚訚和秦萧萧相视一笑,两人同时发现了李诗裕此来许府的目的:接妻是假,见客是真。古依然不明就里,继续说道:“少爷已经和李大人解释了,秦姑娘是表小姐待字闺中时的故人,不是什么惊世侠客。李大人听后,没有再问关于秦姑娘的事了。” /p 许彦带着李诗裕往静室走来,想必是来接萧訚訚回府的。秦萧萧见状,不欲与李诗裕遇上,照他对自己的好奇程度来看,若是见了面,必要费上一番口舌。秦萧萧轻声向萧訚訚道了谢,告了辞,绕过静室中间摆着的巨幅仙鹤屏风,往后头走了出去。 /p 她前脚离开,许彦与李诗裕后脚就到了静室。寒暄了一会儿,李诗裕便要带着萧訚訚离开。秦萧萧这才发现自己选了个好地方,她能透过窗纸清晰地瞧见静室内众人的一举一动,里面的人却瞧不见外头人的动静。 /p “你不觉得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十分和睦吗?”一个幽魅的声音在秦萧萧身后响起,她每说一个字,好像蛇行田间,嘶嘶作响,“他看她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 /p 秦萧萧没有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声吓到,她来到这儿的时候,就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发现了这处地方的妙用。秦萧萧转过身去,见到了此时本应在萧訚訚身边服侍的杨柳儿。 /p 杨柳儿的眼里盛满了渴望与欲念,像饥饿多日急需猎食的野鸮,正瞪大了双眼,将自己的前程全数压上,准备做一笔关乎己身命运的大买卖。 /p 秦萧萧忽而记起,当年在许府寄住时,她无意中听见杨柳儿与其它小丫鬟们抱怨:秦萧萧,她算哪门子的小姐,也就你们会称她一声秦小姐。正经的秦小姐在尚书府里住着呢,她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罢了。 /p 秦萧萧毫不畏惧地对上杨柳儿的眼睛,像是照镜子一样把她内心的真实想法读了出来:“你一直知道,那双看着李夫人发光的眼睛,不是李诗裕,而是许彦。”/p 愿者上钩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又名:说疯子谁是疯子。 /p 感谢在2023-03-21 20:14:57~2023-03-27 20:34: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p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哦呃 5瓶; /p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hr size=1 / /p 萧玩起了字眼上的游戏,旁敲侧击地将她想了解的内容一点点告诉他。 /p 听到许彦说李诗裕还没有让梁闻喜有所动作,秦萧萧心中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李诗裕此人城府极深,师兄自小在掌门身边长大,不知朝堂险恶远甚江湖,怕是会被李诗裕蒙蔽,做下错事。 /p 秦萧萧向许彦打听道:“我怎样才能见到我师兄?” /p 许彦朝她摆了摆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他不急着回答秦萧萧的问题,尽起了地主之谊:“秦姑娘,恕我招待不周,你来了这么久,竟忘了请你用茶。” /p 说着,不等秦萧萧推辞,许彦便让门外侍奉的婢女重新给秦萧萧上了一盏新茶。秦萧萧知许彦有意拖延,磨她的性子,只得用左手端起茶盏,细细将茶吹凉,慢慢品了,才等到许彦的下文。 /p “瞧我这记性,喝了杯茶,连刚才我们说到哪儿都忘了。”许彦自嘲地干笑两声,接着说道:“现下梁少侠人在相府,自然是见不到他。不过两日后便是最后一场冬狩,不仅李诗裕、严华、秦悼等各位王公大臣会去,陛下也会亲临狩猎。我想,你能在那儿见到你师兄。” /p 听着许彦报出来的一长串人名,秦萧萧知道两日后的冬狩会是一场盛大的集会。皇帝亲临,意味着马一贽会带着神策军在猎场附近值守;严华去,两不知也会跟着去;李诗裕人单力薄,一定会带着梁闻喜过去。 /p 无论如何,能在冬猎场上见到师兄,这就够了。秦萧萧如是想,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尚未解决。不过秦萧萧很快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她由衷地向许彦作了一揖,说道:“多谢许御史为我解惑,大恩不言谢。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p 说罢,秦萧萧起身离开,昂首阔步地消失在许彦的视野中。 /p 来有影,去无踪。秦萧萧就这样走了,两日后便是冬狩,她自有许多事情需要筹备谋划。 /p 静室内,许彦原以为秦萧萧会向他求助,询问该如何混入把守森严的冬狩场中。如今秦萧萧翩然远去,独留他一人怅然若失。许彦不禁讪笑出声,笑自己的失误,低估了秦萧萧的武功与计谋。 /p “少爷,为何你不把所有的计划都告诉她?你不怕到时候她一击拍死整船人,连带着,把我们的船也掀翻了?”先前不知藏身何处的杨柳儿如幽魂般倏地蹿了出来,袅娜地走到许彦身边,毫不避嫌地将自己的染了蔻丹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背上,暧昧地凑近他身旁,在他耳畔吹兰吐气。 /p “秦萧萧知道得太多,反倒误事。”许彦用力地捏了一把杨柳儿的耳垂,瞧见她今日换了一副玛瑙金耳环戴着,脸色一变,命令道,“谁许你戴它出门招摇的。” /p 杨柳儿被许彦说变就变的脾气吓了一跳,乖觉地从他身上滑下来,嗫嚅着辩解道:“这是夫人新近赏我的,我想着戴上它,能够显示夫人待下优厚,笼络人心。” /p 许彦的脸色和缓下来,手指摩挲着这对曾由他送给萧訚訚,如今萧訚訚又赏给杨柳儿的耳饰,轻声告诫杨柳儿:“在我这儿,她永远是表小姐,不是什么夫人,记住了吗?” /p 语调虽柔,话语中暗含的严厉依旧让杨柳儿不寒而栗。她不敢在许彦面前显露出自己内心的恐惧,反而更加用力地环住了他的胳膊,问道:“少爷,那你想用秦萧萧做什么?” /p “我只需要一条在冬狩那日将潭水搅浑的鲶鱼。”许彦不动声色地笑了,“我原本计划的是用郭槐那个蠢材,他脑子坏,出身却好,最适合被人利用。没想到他那么不争气,试剑都能被人算计了去。正愁没人用呢,秦萧萧自己找上门来。论起来,她比郭槐更合适。” /p 杨柳儿娇声嗔怪道:“这可倒好,严尚书派了两不知下场,李相公选了梁闻喜,少爷你又放了秦萧萧进去。明明是朝廷斗法,你们自己都不出面,倒让置身事外的武林中人不明就里去送死。” /p “那有什么,最高明的人不在这儿。”许彦抬手指天,暗指大明宫中坐享天下的当朝天子,心有不甘地说,“任我们怎么斗法,都逃不过人家的手掌心,他不仅要灭佛,顺道还要把光王殿下算计进去。” /p “那有什么,直接让秦萧萧在猎场上把光王殿下救了不就成了,值得这么大费周章吗?”杨柳儿不以为意地说。 /p 提到光王,许彦的表情严肃起来,他掰开杨柳儿死命缠绕在自己手臂上的五根水葱似的手指头,像是要为两人划清界限:“光王殿下天潢贵胄,秦萧萧不过一介江湖草莽,合该是泾渭分明的两路人,做什么要把他们再拢到一块儿去?” /p 说完,许彦撇下杨柳儿,自去前厅和阳朔公主、李诗裕、萧訚訚等人闲话家常。杨柳儿站在阴影中,早已看透了许彦的谎话:“说到底,你最在乎的,还是你妹妹。只要她幸福,别人是生是死,是苦是乐,你根本不在意。 ” /p 说着,她银牙暗咬,手指猛地一用力,竟将修长的指甲拗断,跌进不见天日的角落之中。/p 旧识新客 作者有话要说:《萧萧落木》中最后一个主人公在本章正式出场了。 /p ps:写这章前犹豫了很久,是否要在文章的中后段加入新人物,怕打乱整篇文章的布局结构。但是想来想去,还是应该给秦萧萧完整的一生。hr size=1 / /p 仔细算来,这是秦萧萧第一次见到当今圣上。不过她对这位尊贵的皇帝陛下并无兴趣。作为一名皇帝,他出行携带的随侍并不算多,其中一位女官模样打扮的是秦萧萧曾在兴庆宫外遇到过的宫人萧寄篱。 /p 彼时秦萧萧遇见萧寄篱,她年纪轻轻便已官至掌言,如今更是成为历朝宫中最为年轻的尚宫。在她身边走着的,是一名容颜姣好的女子。秦萧萧不懂衣料饰品,但即便是不懂行的人看了,也能瞧出这女子身上所穿所戴,用的都是极好的东西。 /p 相比之下,费心为今日打扮了一番的秦莘与许沅君都要被她比下半个头去。秦萧萧虽然不知当今天子后宫几何,但是从这女子的穿着打扮来看,想必是皇帝颇为爱重的宠妃无疑。 /p 皇帝走在前边,这位身份贵重的女子稍稍落后三两步的距离,谨小慎微地保持着自己与天下之主的分寸。相比之下,她与尚宫萧寄篱挨得很近。两人间或目光相交,默契地相视一笑,就像相识多年的知己。 /p 秦萧萧这才认出来,这名似是皇帝宠妃的女子就是当年与萧寄篱一块儿在仇九州府上服侍贵乡公主左右的侍女。盛会已终,斯人已逝,萧寄篱与王阆兮的命运却一波三折,令人难以预料。 /p 王阆兮,如今应该称呼她为王才人了。正如秦萧萧猜想的那样,王阆兮如今是皇帝李桢近乎独宠的后妃。前些时候,李桢不顾群臣反对,坚决要立无子的王阆兮为后,在朝堂上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最终,一意孤行的皇帝被稳重老练的宰相劝服,这才将立后之事作罢。 /p 然而,这件事上皇帝虽然做了让步,可是李诗裕对此事的激烈反对到底让君臣二人伤了和气。立后一事嫌隙已生,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怕是当时他们谁都不曾预料到的。 /p 在帝妃之后,与皇帝亦师亦友的卫国公李诗裕与夫人萧訚訚相携走了出来。这是他们夫妇二人成婚以来难得共同出席的场合,萧訚訚素来不喜欢参加这种热闹的活动,今日能来,实在令人意外。 /p 秦萧萧没有心思留意李诗裕夫妇的动向,一心想要从人群中找到师兄梁闻喜的踪影。刚才李诗裕和萧訚訚携手入内时她分明瞥见了打扮成普通侍从模样的梁闻喜。不料李诗裕出现之后,很快成了人群中的焦点。待遮挡着秦萧萧视野的众人离去,梁闻喜早已不在原地,不知所踪。 /p 皇帝驾临之后,出席此次冬狩的重要人物就算到齐了。秦萧萧对于官场上的表面文章不感兴趣,只想知道师兄梁闻喜去了何处。她想着,师兄既然是由李诗裕带来的,那么盯着他,一定能找到师兄的下落。 /p 为了更好地在狩猎中一展身手,大多数人都钻进帐子里换正式的猎装。李诗裕早早换好了衣服,正在场边与几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说话。他的夫人萧訚訚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位置。这位置恰好在他视野之内,恰好听不见他说话的内容,任谁看都挑不出什么错处。 /p 若论错处,大概是今日的萧訚訚过于迷人。秦萧萧分明瞧见,李诗裕一面与人寒暄,一面将目光看向了不远处遛马的许彦;许彦一面心不在焉地牵着马儿,一面关切地注视着萧訚訚的一举一动。 /p 萧訚訚没有察觉到异样,她只是站在那里,就足以成诗入画。萧訚訚怅然若失地凝望远方,神色悲戚,带着与炽热的狩猎气氛截然不同的清冷之感。起初,秦萧萧以为她只是在出神,关注得久了,她发现萧訚訚竟然始终盯着一个吐蕃装束的青年男子。 /p 忘了说,秦萧萧虽然初次踏足狩猎场中,但是她到了这儿,她便一眼瞧出今日场中来了一些特殊的客人。泽璐平定,今上龙心大悦,接受了众臣为他上的尊号“仁圣文武章天成功神德明道皇帝”。此外,为了一展□□国威,还破例将吐蕃、党项等国和谈的将领邀至此地,向他们展示泱泱大国气势。 /p 那男子虽然身着吐蕃国的衣饰,但他眉眼俊朗,炯然有神,显然是个汉人。安史之乱后,汉人外化的情形不在少数,穆、敬两朝之后,这类情况更是数见不鲜。 /p 秦萧萧早前听闻在中原与吐蕃边境,汉人受不了节度使百般盘剥欺凌,自愿投靠吐蕃以图栖身的情况不在少数。想来此人也是因为这般缘故做了吐蕃的将领。 /p 说起来,这男子绝非寻常人物。他举手投足间都颇具将领气质,武功显然不弱。奇怪的是,以他的功夫,萧訚訚在一旁打量了他那么久,他没道理不发现,可是一直装得若无其事。可当他发现秦萧萧从另一个方向注视着他时,他敏捷地转过头来回看是谁在暗中窥视自己,并在看清她面容的瞬间大惊失色,窘迫地移开目光 。 /p 这男子好生奇怪,秦萧萧纳罕。她与那男子素昧平生,他为何见到自己如此仓皇失措?男子的奇怪行径显然引起了包括萧訚訚在内许多人的注意,纷纷顺着他的目光朝秦萧萧这个方向看来。 /p 为免众人瞩目,秦萧萧弯下腰,借着面前的一顶帐子做掩护,避开人们的关注。她自己则躲在帐子后面,认真地思考自己是否曾将那男子斩落剑下,害他颜面尽失,再不敢直面自己。 /p 江湖人行走江/p 湖,哪能如此拿不起放不下。秦萧萧轻嗤一声,不再去思考这个行止古怪的吐蕃人。如今,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师兄梁闻喜,重新出现在她的视野中了。/p 众里寻他(其一) 若不是秦萧萧目光如炬,是很难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发现梁闻喜的。他低着头,大半张脸都埋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看不清眼睛以下的部分。只见他穿过人潮,径直走到李诗裕身边,与他附耳低语了几句。 /p 秦萧萧看得真切,李诗裕没有说话,只是微不可察地向梁闻喜点了下头。梁师兄得了他的指令,很快将李诗裕身边的位置留给其他人,自己转身往北去了。 /p 北面,北面是地势复杂的密林与深山。先行探路的官员已经将此次狩猎的主要范围确定下来,定的是面东一望无际的平川。那儿草盛物丰,很能吸引在山间饿了一整个冬天饥肠辘辘的野物到那边觅食,也将会是陛下御狩的重要场所。 /p 不出意外,过会儿大部分的朝臣都会跟随御驾去到东川狩猎,神策军兵士也会伴驾前往此地。 /p 此时梁闻喜先行去往北山,实在令人费解。秦萧萧心头掠过一丝不安的预感,觉得师兄恐怕要在那儿与人动手。 /p 江湖中人,与朝廷大员过从甚密已属不该。若再与人动起手来,更是错上加错。秦萧萧担心师兄误入歧途,犯下无法挽回之过,心下焦急,想要立时跟上他,前去一探究竟。 /p 老话说,无巧不成书。就在秦萧萧打算动身之时,天子李桢换好了猎装,与才人王阆兮一同走了出来。原本躁动的现场随着绝对权威者的出现安静了下来,人们纷纷站在原位,毕恭毕敬地向李桢行礼。 /p 在这样的情形下,秦萧萧只得放弃追踪师兄梁闻喜的想法,停下脚步,和众人一起等待李桢拉开这场冬狩的序幕。 /p 李桢不过二十来岁,真正是一位少年天子,许是连番的车马劳顿让他有些疲累,出营帐到上马的短短几步路,他竟走了好些功夫。 /p 秦萧萧现下知道了梁闻喜的去向,自己又无法行动,闲着也是闲着,百无聊赖地守着看李桢几时率领大伙儿出发狩猎。 /p 守着看着,秦萧萧觉察出些许端倪:李桢走起路来脚步虚浮,不像是康健之人应有的步伐 。这位少年天子生得阴柔内秀,不十分高,与换上骑装英姿猎猎的王阆兮一前一后走着,不像夫妇,倒似一对儿孪生姐妹。 /p 李桢与王阆兮上了马,紧接着,李诗裕等人也上了马,随着一声清脆的号角声,群马驰骋,黄沙漫天,永和年间的最后一场狩猎,开始了。 /p 混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秦萧萧与人们背道而驰,迎着满面黄土、满身风沙,一径往北去了。 /p 没有人知道许彦是几时发现秦萧萧的,他没有随大队人马一起出发去往东原,而是斜立马边,手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挥舞着一枚青玉圆环,目光依依不舍地从萧訚訚身上收回来,指着远去的一个黑色圆点对身旁的林崖笑说:“林将军,你看她像不像秦姑娘,你可知道她是几时来了长安的?” /p “萧萧姑娘?”林崖大吃一惊,连忙往许彦指着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那人不是秦萧萧又会是谁,“从没听说她回京的消息,不知她此次上京,所为何事?” /p “是吗?”许彦三言两语就试探出林崖对于秦萧萧到来之事一无所知。林崖每日在光王府戍卫,若秦萧萧去见了光王,他没理由不知道。许彦细细打量着林崖震惊的神色,确认他所言非虚。 /p 在得到令人心安的消息之后,许彦也加入了策马东猎的队伍。他将手里握着的那枚玉环顺手赏给了今日为他牵马的仆僮,顺道给郑康留下一句话:“仔细瞧着,好像又不是秦姑娘,你觉着呢?” /p 没等郑康反应过来,许彦已在一叠声的千恩万谢里扬长而去。郑康想着许彦的话,定睛看去,北边哪还有秦萧萧的人影,早已与黄沙白雪交织在一起,漫漫无踪了。 /p 重新说回秦萧萧。这位身负重任下山寻人的枕粱弟子跟着自己师兄梁闻喜北去的步伐一路向北。越往北走,树丛越密,积雪越深,猎场喧闹的人声、激烈的犬吠、箭矢离弦的风鸣、脚掌踏冰的碎响……全都听不见了,只有穿林夹树的呼啸风声,不知疲倦地穿过逆风行人的身子两旁,让她体会到刺骨的寒冷。 /p 约莫往北走了大半个时辰,路上的积雪已经没过秦萧萧的小腿,让本就艰难的寻找梁闻喜之路更添坎坷。天寒地冻,好在秦萧萧一口气跋涉了这么多路,手脚心里已经热得冒出汗来,身上暖烘烘的,像是在地窖里捂了一个冬天的白菜。 /p 血腥味,很浓的血腥味。这刺激的气味让见惯了比武厮杀的秦萧萧一时停住了脚步,犹豫着不敢向前,她担心,她很担心,再往前走,她见到的会是师兄梁闻喜横尸雪地的惨状还是他大杀四方的惨烈景象。 /p 秦萧萧没有再笔直往前走,她望着前边不染纤尘的雪地,决定不在地上留下自己的脚印,绕开大路,往密密匝匝的林中走进去,迂回地走到了血腥味的发源地。 /p 远远地,秦萧萧瞧见了师兄梁闻喜的背影,与此同时她一并看见的还有横七竖八躺在他身边的尸体。那些人穿着玄色衣袍,蒙着面纱,和秦萧萧先前见过的那些两不知一般无二。红色的鲜血从他们的身下蜿蜒开来/p ,提醒着人们关于一条条生命的逝去。 /p 这场惨绝人寰的杀戮是在不久前发生的,雪地上的血迹还没有凝固,挣扎着想要往前进一步,再进一步,好进到外面告知在猎场中意气风发弯弓射箭的人们林间发生的惨事。 /p 秦萧萧没有惊动梁闻喜,安静地继续往前面走去,好看清这场惨案的细节。梁闻喜的双手在寒风中不住地颤抖着,几乎握不住他的清谷剑。秦萧萧头一回见到清谷剑沾染上这么多血,血珠从上面一路流淌,汇于剑尖,滴滴答答地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如幽冥红梅,妖冶盛放。 /p 这是秦萧萧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梁闻喜,不禁骇然。她见梁闻喜疯了似的将清谷剑扔了出去,像是个烫手的山芋,由不得他不摆脱。随后,梁闻喜将地上那些两不知的面纱一一粗暴地扯去,忽然,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其中的一个人看了许久,着急忙慌地扑到旁边,将那人抬了起来。 /p 秦萧萧看着面前与先前温文模样截然不同的师兄梁闻喜,不觉讶然。她潜意识里认为大师兄疯了,连忙从一侧走了出来,出声制止道:“师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p 梁闻喜不曾料到死寂一片的静林里发出人声,自己先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后脚跟碰到了一具两不知的尸体,惊得他一个激灵往前扑倒,摔了个嘴啃泥。梁闻喜虽然惊魂未定,但是他听出了秦萧萧的声音,一抬眼,在他面前站着的可不就是他熟悉的萧萧师妹,他努力对着秦萧萧扯了个淡然的笑容。 /p 这一笑,秦萧萧心里略略安定下来,梁闻喜没疯。不仅没疯,看他不知所措又可怜无辜的表情,人也不是他杀的。 /p 有时候,眼神或许可以欺骗人,但是实力不会。秦萧萧扫了一眼躺在地上被梁闻喜解开面纱的两不知们,他们大多都与她在上一届武林大会上打过照面,是武林各派的翘楚。以梁闻喜目前的实力,一对多,全身而退尚且勉强,根本不可能将他们尽数除去。 /p 面对眼前可怖的这个烂摊子,很难有人可以镇定自若,即使沉稳如梁闻喜,他也难以接受这场对于两不知的屠戮。秦萧萧在这一时刻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冷静,她没有惊慌失措,没有崩溃质疑,更没有尖声怪叫,她问道:“师兄,我出声制止你之前,你想对木兰盟的何玉成做什么?” /p 秦萧萧已经认出,方才梁闻喜抬起的那名两不知是木兰盟掌门的大弟子何玉成。秦萧萧一语惊醒梦中人,梁闻喜见到自家师妹喜出望外,竟将何玉成抛诸脑后,他颤抖着声音,激动地说:“师妹,何女侠没有死,她还活着,刚才我取下她面纱时,探得了她的鼻息!” /p 救人事大,问话事小。秦萧萧听师兄这么说,来不及向他询问是谁犯下如此杀孽,连忙帮着梁闻喜将何玉成扶起,查看她的伤势。 /p 清谷剑在何玉成的胸腔处留下了一道可怖的伤痕,鲜血直流,稍微一动就会牵引到伤口,让血往外涌得更加剧烈。不用说,这道伤口划在身上一定很疼。秦萧萧仔细瞅着何玉成的脸色,她的一张杏子脸因为失血过多痛得刷白,眼睑翕动,无言地向秦萧萧诉说着她的痛楚。 /p 秦萧萧小心地探看何玉成的伤势,伤口虽是清谷剑造成的,可是伤她的不是枕粱剑法,而是天门十八式。没有谁比秦萧萧更明白百川归一的厉害,当她看到何玉成身上的伤痕时,一下子明白谁是造成今日这场惨案的幕后黑手。 /p 梁闻喜的话证实了秦萧萧的猜测。他将秦萧萧视为世上最可以信任的人,颠三倒四地向她解释道:“师妹,萧萧师妹,他们不是我杀的,真不是我杀的。你是对的,他抢了我的剑,眨眼的功夫,就把他们都杀了。” /p “我听说两不知要谋害朝中官员,想来阻止他们。没想到来晚一步,人已经被他们杀了。我正要回去,告诉李相这个消息,那个人来了。师妹,你说得没错,那人真是疯子。明明是他指使两不知来杀人的,他们把人杀了之后,他反手把他们都杀了,都杀了……”梁闻喜念念叨叨地说个没完,沉浸在刚才发生在自己面前的一幕幕惨剧中,无法自拔。 /p 这一幕,对于秦萧萧而言,惊人地熟悉。她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孤山上尸横遍野的惨状、美人地里烧成废墟的小楼,耳边萦绕着梁闻喜的碎念:“他把他们都杀了,都杀了。” /p 秦萧萧的眼神倏地变冷,严子陵,你还是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了。/p 众里寻他(其二) 行走江湖,人人都会些止血治伤的本事。秦萧萧简单给何玉成包扎了一下,又给她上了药止住血,性命应该是无碍了。 /p 何玉成之所以能从严子陵的天门十八式中侥幸逃脱,不是因为严子陵剑术不精,而是因为她的心脏比别人长得更中间些。她的伤口看着吓人,其实没有伤到心脉,好好将养,个把月便能痊愈。 /p 在秦萧萧给何玉成治伤的当口,梁闻喜渐渐冷静下来。他看着地上僵硬冰冷的同道尸体,又见到被自己丢在地上的凶器清谷剑,逐渐明白过来严子陵留下自己这个活口的目的——嫁祸于他。 /p 梁闻喜喑哑着嗓子,悒悒不乐地说:“师妹,严子陵打定主意要把杀害两不知的罪名栽赃到我头上了。” /p “他不会得逞的。”秦萧萧显然比梁闻喜先一步想到了这点,她镇定自若地将对策告知现下六神无主的师兄梁闻喜,“何女侠活着,她亲眼目睹是严子陵用清谷剑杀害武林同道的,她会替你洗刷污名的。” /p 梁闻喜这才想到天地之间,除了他和严子陵之外,还有尚在昏迷的何玉成知道真相。他登时来了精神,站起身来,急于想要回去和李诗裕通气,将今日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告知于他。 /p 看着一下子来了劲头的梁闻喜,秦萧萧一眼读出了他的想法,制止道:“师兄,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江湖中人,是枕粱弟子,不是卫国公的门生宾客,你今日所作所为,已经逾越了一个江湖人的本分。” /p 秦萧萧的话说得不算严厉,可是她表达的意思十分明确:梁闻喜不该再和李诗裕有任何瓜葛。细究起来,梁闻喜今日一劫,完全是因为轻信李诗裕酿成的苦果。 /p 梁闻喜被秦萧萧的一番话劝住了,他望了眼被他抛弃的染血的清谷剑,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p 这份深深的厌恶被秦萧萧尽收眼底,她径直走到梁闻喜面前,将身上的飞星剑递到他手里,嘱咐道:“这把剑虽然之前被砍坏了,但是我已经找人将它修补过了,还是把好剑。何师姐重伤不久,你们离开这儿总得有把利剑防身才是。” /p 说着,秦萧萧麻利地打扫起地面来,不让人看出惨案发生后有人来过的痕迹。她一面收拾,一面叮嘱梁闻喜道:“何师姐的伤我已经处理过了,不碰水应该不会恶化。这儿少了一具两不知的尸体,严子陵知道之后一定会派人在各大医馆药铺严加盘查,看是否有人将人救了出去。 /p 不要去任何一家医馆找大夫给何师姐诊治,江湖游医也不行。老练的大夫一眼就能看出她伤得蹊跷,寻常人下不了这般狠手。若是何师姐伤情反复,你就去药铺抓几幅止血的药来,自己煎了拿给她喝。 /p 即便是买药,也不能在一家药铺买齐所有药材,要将一副药分成几贴,分别去隔得比较远的好几家药铺买。这样才不会被严子陵的耳目发现。” /p 梁闻喜沉默地听着,一直等到秦萧萧说完,他才慢条斯理地问道:“萧萧师妹,你不和我们一起离开吗?”这时的梁闻喜逐渐恢复到秦萧萧熟悉的模样,恢复成她熟悉的那位大师兄。 /p 秦萧萧摇了摇头,从她踏进猎场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该为他提供的消息付出相应的代价:“师兄,你来这儿的消息我是从别人那儿打听来的。那人从来不做利人不利己的买卖,我找到了你,却还不知道他要让我做什么,我不能和你们一块儿离开。” /p 梁闻喜素来知道秦萧萧是个有主意有见地的奇女子,见她执意如此,不再勉强。梁闻喜一言不发地接过秦萧萧递给他的飞星剑,轻柔地将何玉成抱了起来,尽量不弄疼她的伤口。 /p 昏迷中的何玉成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嘤咛,她像是知道自己脱离了危险,很快又陷入昏睡中了。临走之前,秦萧萧忍不住再叮咛自家师兄一句:“大师兄,只要你还是枕粱弟子一天,就不要越界,这会给你还有枕粱门带来巨大的危险 。” /p 梁闻喜一言不发地带着何玉成走远了。秦萧萧最后看了眼躺在地上永远不会醒来的那些熟识亦或陌生的年轻面孔,捡起被旧主梁闻喜狠心抛弃的清谷宝剑,借着莹洁白雪将剑上的无名血迹擦净,收剑入鞘,往来时的路返回。 /p 先时与梁闻喜一块待着时,秦萧萧被动着接受了严子陵一时疯魔,杀害了自己招徕的两不知们的事实。如今梁闻喜带着何玉成离开,独留秦萧萧一人返回,每走一步,她的脑海中便不断浮现出那些武林同侪惨死的景象。 /p 更有甚者,因为秦萧萧与严子陵交手不止一次,她对严子陵的招式十分熟悉,她一面想,一面可以猜到严子陵是如何见血封喉,一剑毙命的。这让见惯生死的她无声走在冰天雪地的时候,不禁打了好几个寒噤。 /p “萧萧姑娘,果真是你。”熟悉的声音打破了长久的寂静,像是往废弃的荒井里投下一只坚实的水桶,原来只想打起半桶水,不成想捞上来一支金簪。 /p 那个声音喜出望外地向秦萧萧寒暄道:“刚才许御史和我说在猎场上瞧见你了,我还将信将疑的,见着真人,才知道他没诳我。” /p 秦/p 萧萧克制着自己狐疑的情绪,挤出得体的笑容看着面前意外见到自己欣喜激动的林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分明是许彦将自己引来猎场的,她承了他的情,靠着他的情报找着了师兄梁闻喜。 /p 梁闻喜身后是李诗裕,而与李诗裕针锋相对的,是严子陵和他手底下的两不知。这两方势力与林崖毫无关系,与许彦也无甚瓜葛。许彦为何特特要将她的到来看似无意地透露给林崖知晓呢? /p 林崖还是一如既往地心直口快,这让秦萧萧大感欣慰,她的脑子已经思考了太多东西,现在只想从别人嘴里听到答案,而不是打哑谜似的让她费尽心思去猜。他告诉她:光王不见了。 /p 宪宗之子,天子之叔,堂堂光王,怎会平白无故地在猎场里消失无踪?秦萧萧觉得李牧的失踪透着蹊跷。 /p 林崖却说,这两年光王失踪个天的,大伙儿已是见怪不怪。就在月前,李牧入宫觐见太皇太后出来,走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宫道,前后还有许多宫女太监跟着,愣是没看住,回说找不见光王殿下了。 /p 等到光王再被人们找到的时候,他灰头土脸的躲在废弃多年的西偏殿里,额头上,鼻梁上都带了伤,手臂、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是遭了大罪。宫里来人问他躲着的这几天去了哪里,怎么伤的,李牧却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p 今日,大概也是一样的套路。只是,秦萧萧环顾四周,他们站立的地方哈气成冰,若是有人在茫茫雪地中走失,纵使没有受伤,在酷寒的天气煎熬下,很难在室外撑过很长时间。 /p “光王殿下不见多久了?”秦萧萧问道。仔细回想,她似乎只在众王齐聚时在猎场上见过李牧的身影,之后便再也没有瞧见他了。 /p “少说有两个时辰了。”林崖说着,摘下自己的雪帽,将上面积累的厚厚一层积雪掸去。今日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天上虽然没有下雪,可是越往林中深处走来,树枝上挂着的积雪越厚,人走在树下,帽子上很快攒起了一大摞不算松软的雪花。 /p 两个时辰,秦萧萧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番。李牧不是习武之人,脚力显然没有她好,她追寻师兄梁闻喜的脚步一路向北,路上始终没有见到第二个人留下的痕迹,说明李牧并没有向北走。 /p 林崖是从南往北寻过来的,既然他没有遇上李牧,那么李牧也不会在南面。除去北、南两个方向,李牧可能所在的方向不是在东面,就是在西边。 /p 猎场的雪积得又深又厚,为了让猫了一冬的野物在狩猎这天倾巢而动,打前站的人们没有刻意清扫这里。冬天的日头本就又短又薄,过了正午,阳光就冷了。 /p 事不宜迟,秦萧萧当机立断,对林崖说:“林将军,这次狩猎,众人会在猎场停留几日?” /p “两日。朝中事忙,陛下只抽出两天的时间出来狩猎。”林崖回答道。 /p “好,那我们分头去找找光王殿下。”秦萧萧果决地下了判断,“你是打南边来的,我刚从北面过来。接下来,我们就去东、西两边看看。无论如何,总要在大部队返回之前找到光王殿下。” /p 林崖一面听着,一面觉得秦萧萧说得在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秦萧萧,她鼓鼓囊囊地往身上套了许多衣服,可是都是单衣,并不足够抵挡风霜雪雨。脚上穿着四面漏风的草鞋,薄袜早已被地上的雪团浸湿了,凉浸浸地将她的双脚冻得僵直。 /p 还没等秦萧萧反应过来,林崖已经三下五除二地将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手里捂的,一股脑脱下来,不由分说地塞到秦萧萧手里,怪不好意思地解释说:“这些都是我新置办的,没怎么穿。今儿天冷,别把你冻坏了。” /p 秦萧萧捏了捏手上突然多出来的一大堆衣物,暖乎乎的,就像揣了个手炉在身上,源源不断地往身子上输送热气。秦萧萧丝毫没有忸怩,落落大方地收下了林崖的好意,爽利干脆地与林崖在相会处分别,两人一东一西,去寻李牧不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