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让秦始皇寿终正寝》
1. 秦军攻楚国
〈序〉
公元前225年秦王政二十二年
李信、蒙武率军二十万攻楚,大败。
公元前224年秦王政二十三年
秦将王翦亲率六十万大军再次攻楚。
公元前223年秦王政二十四年
四月,秦军主将王翦率一路从北边下蔡县准备横渡淮水,裨将(副将)蒙武率一路则是自钟离县而来,兵至芍陂,三面围击楚国国都。
〈01〉
楚国历史上曾几次迁都,从郢迁到陈,又从陈迁到钜阳,最后到了如今的寿春。
寿春,北临淮水,以东有曲阳、钟离县,西南方向是芍陂。
芍陂(音同''却碑''),是春秋楚庄王时期,由当时的楚相孙叔敖主持修建的水利工程,是中国最早的蓄水灌溉工程。*
而安丰县,得益于芍陂“灌田万顷”的效益,只这县城一带每年就产出大量的粮食,从昔日的旱涝地一跃成为楚国的重要经济要地,为楚国战时提供充沛军粮,也因此成为如今秦军眼中的攻略要地。
四月的寿春已成一座孤城。
安丰县也是兵临城下,县城内一片混乱。
城墙上,由当地屈氏贵族带领的私卒、县军,以及或是自愿或是被强行征集来的县内青壮们严阵以待;城墙下,另一部分青壮在楚军监督下忙碌搬运着守城器械;除此之外,年龄大的翁媪和半大的孩童也不得闲,要在后方为军队提供运粮等后勤保障。
可这种看似全体动员的方式并没有带来什么提升战斗信心的效果,想到即将要迎战六国风闻中虎狼之辈的秦人,大家还是人心惶惶。
在这种氛围下,寿春被攻破的消息一传来,顿时激起轩然大波。
“这不可能!怎会这么快?!”
“王如何?”
“上柱国呢?大将军在何处!”
“不好了——秦军来了!!!”
乱糟糟的一片声音中,“秦军”二字显得格外突兀,一时间让人群更加慌乱。
城头上,一个身着精良盔甲的中年男子突然大喝一声,抽出腰间佩剑当场刺死一个欲要逃跑的游侠儿,这一震慑之举,使得周围瞬间陷入安静。
“不过区区秦贼!你们怕什么!”中年男子高举着宝剑,激动呐喊道,“上柱国能打败秦军一次,就能打退他们第二次!吾等只要坚守住县城!救援马上就到!未战先怯者,先死!”
其私卒纷纷响应。
“杀退秦军!杀退秦军!”
再是县军。
最后,剩下的青壮看看彼此,在贵族私卒的逼视下,只能生咬着牙拿起手中充当武器的农具、木棍。
然而这种短暂的奋勇,在听到攻城秦军高呼着“项燕已死”时,就转瞬泄了一大半。
中年男子骇然,上柱国已经战死了?!
呜呼——大势已去!
一番激烈而快速的攻防后,县城被秦军攻破,人数不占优势的楚人很快被镇压。
满身鲜血的中年男子在绝望中,声嘶力竭得啸天诅咒:“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随之气绝而亡。
一些受伤的楚卒或是跟随家主的私卒知道他们活不下去,怨愤之下,接二连三喊着相同的口号,慨然赴死;但更多人则是直接扔掉武器,选择投降。
诅咒声冲天,血腥气也冲天,难闻得令人作呕,这让后方运粮队伍里的翁媪们更加惶恐不安,下意识护着身边的孩子、家人,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一边焦急想知道战场上的子、夫、父是否平安,一边无助等待着自己未知的命运。
但也有例外。
夏媪抱着自家孩子躲在角落,沉默不言的态度透着一股淡定,却也是心事重重,直到感觉怀里的小女子像受到惊吓般瑟缩了一下,她这才回过神,马上进行连连拍抚,小声安慰。
“女孙莫怕,大母在这儿。”
小女子反应迟慢了半拍,往日略显呆滞的眼神悄然闪动,含糊叫道:“……大母?”
“乖,不怕不怕。”
这是她此世的祖母?
稚唯依偎在夏媪温暖的肩头,皱眉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还没睁眼就先听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悲痛呐喊,真把她吓了一跳。
这话是昔年楚怀王客死于秦时,楚国南公说过的。但那已经是秦昭襄王在位时候的事了,她的任务目标不是秦始皇嬴政吗?还是说,现在已经是秦末起义的时期了?
稚唯使劲戳系统。
“哇哦!阿唯你终于‘醒’了!”
脑海中响起的活泼电子声是她系统伙伴的声音。
[统?现在什么情况?]
系统:“哦,没什么,楚国要亡了。”
[……]
好吧,穿越的时间上不能算错,但空间上——
[任务目标在秦国,你把我送楚国来了?]
“这不能怪我啊!”系统叫冤,提醒道,“你还记得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系统絮絮叨叨,稚唯边听边检索回忆。
前世的事不值一提。
她死后变成了一本无字书,在浩瀚书海中,老前辈告诉她,只有完成时空送来的委托,她才有转世为人的契机。
抱着忐忑的心情答应下来,她收到的第一份委托就是来自【大秦帝国】,委托内容是【请让秦始皇寿终正寝】。
寿终正寝,原指老死在家中。结合大秦帝国的意思,应该是要让秦始皇享尽晚年,在家安然而死。
这是个很不明确、没有量化标准的目标。
秦始皇统一天下,有很多开创之举,但那些“利在千秋”的功绩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达成的,也因此滋生了许多问题,给国家留有遗患。
他在位期间,反秦势力层出不穷,他多次出巡,震慑四方,历史上其最后病亡也是在第五次巡游途中。
据说他一天要批阅上百斤竹简文书,是个勤政的卷王。
这位劳心劳力到死的帝王,甚至早早想磕丹药、得长生,好永远为大秦劳心劳力,是个不折不扣的狠人。
要这样的人寿终正寝?
一上来就是高难度,稚唯却不想放弃,于是接下委托,然后就是……
“我们有‘身穿’和‘魂穿’两种路径,但测试npc在‘身穿’过程中出现了意外,证实这条路径不安全,于是我们选择了‘魂穿’。”系统解释道。
“把你送来的时候,原身刚刚病故,意识消散,是与你最契合的选择。但因为这具身体年幼体弱,承受不起过高的精神力,于是我只给你留下了基础的自保能力,就进入了休眠模式,想着等你病愈之后再重启。结果——”
系统突然激动起来:“这一等就是五年!五年!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已经梳理完记忆的稚唯微微蹙眉。
[我也不知道。]
系统:“嗯???你怎么会不知道?”
稚唯:[真的,你不提醒我,我方才都以为自己是才“来”这个时空呢。]
她根本不记得刚穿来的事,也不记得自己病愈的过程,时空穿越之前的记忆都有,再往后,就是跟家人在楚国生活的零碎日常,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她全都想不起来。
[等等,我现在是楚国人?]
稚唯忽而语气凝重地问。
[难不成,让秦始皇''寿终正寝''的真正含义是……]
系统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发出惊恐的尖叫:“不不不不不——住脑!”
[哈哈,开个玩笑。]稚唯在心里叹气,[我之前好像是自闭了。]
系统:“……你快把我整自闭了。”
稚唯无奈:[我认真的。]
过去的她就像是半个自闭症患者,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极少对外界有反应,经常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是乡邻眼中“整日摆弄花花草草”的“痴女”,若不是偶尔还会叫叫“大父”“大母”,表达“饿了”“渴了”等基本需求,恐怕她身上的评价就不会是“痴”,而是“傻”。
……虽然都好不到哪里去。
[我大概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但我同样不记得了。]
如今恢复意识的稚唯能够很平静地判断出自己的状态,不过比起系统的好奇疑惑,她暂时没有去探究的打算。
既然五年前的她承受不住刺激源,如今生理年龄只有八岁的稚唯也不准备冒险。
“无妨,”系统安慰道,“我们马上就可以去秦国,这里有什么刺激你都接触不到啦!”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稚唯匆匆说了一句,没有再往下跟系统分析。
先不提她是怎么自闭的。
如果说原先的“夏稚唯”看外面的世界是隔着一层磨砂膜,那么现在的她看“夏稚唯”的过往也是隔着一层磨砂膜。
她要尽快先熟悉“自己”。
〈02〉
秦军对楚卒的死无动于衷,既没有刻意侮辱,也没有怜悯同情,秦国军令严苛,他们不会做多余的事,而且看太多类似的场景都看麻木了。
待中年男子等人死后,他们就按部就班地清扫战场,将受伤的同袍送到后方,收缴一切能作为武器的东西,安置剩下的楚人。
面对眼前的鲜血淋漓,稚唯低垂下眼睫。
身为医家很难无视伤员,但她还没有鲁莽到现在就站出去进行救治,起码在不能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不会。
系统贴心地提议:“你现在年龄只有八岁,是妥妥的未成年,我可以帮你打一层马赛克!”
[不用了,也不是不能适应。]
“哦对,我忘了你以前是无国界医……”
稚唯随口打断它:[早转行了。]
系统没再多说什么。
时空委托能选定稚唯,自有它的道理,作为辅助搭档的系统也充分了解同伴的性格和行事作风。
稚唯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道德医生,她有怜悯心,但足够理智,甚至对死亡有点司空见惯的淡漠,不知道是否跟过往经历有关。
但她却恰好能适应这个时代——这个巫医、卜筮当道,神鬼盛行的时代。
只有一腔热血和善心却没有依仗,跳得太突出,只会死得很快。
系统转开话题:“秦军会怎么处理你们?”
稚唯:[不会怎么样。]
战国时期,各诸侯国之间摩擦不断、征战不休,男性要上战场,妇媪孩童通常也要承担后勤工作,当然,人丁不足的时候也会被无情征发上战场。
战胜国对于如何处置他们也各不相同。
好在,至少现在,让安丰县忐忑不安的杀俘并未发生。
青壮被隔开严加看守;半大的孩童中,已经知事的少年跟父兄辈一个处境;唯有老年翁媪、妇人与稚童的待遇稍微好一些,秦军中还特意派出人告知他们,等军队完成驻扎就让他们归家,在此之前,禁止擅动。
[秦国现在的目标是实现天下统一,而非掠夺城池争霸,所以,人口很重要,像''白起杀战俘''的事情相对就少了。]
“为什么不能不杀?”
[因为军功爵制。]
稚唯向属性医学的系统解释道。
[整个秦军,底层士卒需要足够的首级来立功升爵;军官的功劳按集体功算,但也是以首级为基础;主将就要考虑别的了,诸如白起、王翦,他们杀俘大多是为了给跟随自己征战的部将都分到功劳,所以有的时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一点好处没有,以后士卒如何还跟着尽心尽力作战?但杀良冒功是不行的,每颗首级都会由军中法吏进行核验。]
驻扎在安丰县城里的秦军有不少是伤兵,但楚人并不敢小视他们,包括夏媪也是,走回家的途中都揽抱着稚唯,不敢让她离开身边半步,显然,作为女性,夏媪不担心被杀良冒功,她担心的是别的。
稚唯一路安静得像个挂件,目光假装不经意地扫过过路的秦军,若有所思。
[没有杀俘,没有冒杀百姓,看来……]
系统接口道:“这支队伍纪律不错?”
稚唯平淡地道:[秦军是杀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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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王翦与秦王
[秦军是杀够了。]
“嘶……”系统生动形象地放出咽了口唾沫的声音,“你这么平淡得说出这种话,真是好吓人。”
稚唯失笑,话锋一转,又对系统的评价给予肯定。
[规定是规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忍住首级的诱惑,谁不想为自己的升爵添砖加瓦呢?尤其是底层士卒。]
稚唯对战国时期的军队没有滤镜,都不指望秦军能做到不夺走黔首(百姓)家中粮食。
[所以,安丰县这支部队,如果大部分士卒没有冒杀良民,没有骚扰妇女……那确实可以说是纪律不错。]
与系统闲聊的时间,稚唯跟着夏媪七拐八拐来到一家私人工坊前,却见大门开敞,里面有闹哄哄的声音。
“这群恶少年。”
夏媪像是知道发生什么,低声骂了一句,再抬头面对稚唯又是慈爱祥和的表情。
“女孙乖,在这里等大母回来。”
稚唯张口欲言,她家大母已然腰背挺直,风风火火奔了出去,一点不见老态。
“……”
也是,古代结婚早,夏媪与夏翁其实刚四十岁出头。
系统忍笑道:“毕竟你之前是''痴女''嘛,夏大母已经习惯听不到你的回应了。”
稚唯抿唇,摸了摸身上虽简朴但干净的细(麻)布衣裳……她可是刚和夏媪从运粮队被秦军放回来。
在战乱年代,寻常黔首连饭都可能吃不饱,婴孩死亡率高得可怕,夏家却精心护养着一个在别人眼里父母双亡、智力有问题的女孩,无怨无悔,整整五年。
除了亲情这个理由,她得是三岁救了全家才能有这待遇吧?
系统的话说得轻巧,可背后却是亲人才懂的心酸。
然而稚唯未及深思,就听系统委婉劝道:“但说真的,朋友,既然你现在清醒了,就该好好练练说话了。”
“……”
稚唯咬了咬舌头。
烫知识,古汉语发音和现代汉语不一样。
因为要完成委托,在来这个时空前,系统就搭载了秦语与官方通用雅言插件,携带系统的稚唯就这么无师自通了两种语言。
之后,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半自闭的稚唯没有去秦国,而是被家人带到了楚国,五年时间,稚唯也能耳渲目染学会楚语。
但她说话太少,导致现在“清醒”后一说长句就有些磕巴。
稚唯转身向工坊走去。
没办法,语言这种东西就只能多说多用,若是和人吵架的话,应该可以逼着她尽快掌握吧?
如夏媪的判断一样,来工坊闹事的果然是附近几个吊儿郎当的恶少年。
如今县城当地的屈氏贵族分支要么死要么逃,官府没人,只能靠驻扎在这里的秦军临时管控县城。
原有秩序被毁坏,新秩序还没建立,这中间就容易滋生混乱。
县里的无赖、恶少年们仗着不知道哪里搞来的刀剑在附近强夺他人财产。
其中几个看准了夏家如今男主人不在,觉得孤女寡媪好欺负,就嚣张跋扈来找事。
——然后就被“寡媪”秀了番武艺。
稚唯走进工坊的时候,恶少年们已经全被教训了一顿,在夏媪的棍棒呵斥下,贴着墙边灰头土脸地溜走。
稚唯为不能练习口语而深表遗憾。
系统:“噗!”
说起这家工坊的主人,夏翁,她的大父,是个墨家子弟。
如今墨家一分三,齐墨先不提;楚墨通常身形健壮,腰佩武器,颇有游侠气质;秦墨更像是一群爱做手工的技术宅。
有意思的是,夏翁就是一个在楚地的秦墨,手艺在安丰县很有名,也因此被屈氏贵族强征去建造、修缮守城器械,至今还被扣在秦军手中不能回家。
而夏媪,她的大母,表面上是个普通的妇人,只是会点平平无奇的武艺,但如果结合夏大父的秦墨身份,稚唯有理由怀疑夏大母其实是楚墨。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及冠不久却已经四海经商多年的小叔父,目前行踪不明。
穿过工坊,后面紧连着的是一间独立小院,也就是他们一家的住宅,稚唯光是站在这里,属于亲人的记忆就不由自主咕噜咕噜冒了出来。
但现实情况不允许她有太多时间品味回忆。
待夏媪把院门关上后,稚唯脆生生叫了声:“大母。”
夏媪愣住。
她本来还担心女孙会被战场场景吓到,然而如今听到小女子清晰平静的声音……
夏媪的神情当场陷入空白。
稚唯耐心等待着。
几息后,夏媪对视上小女子清亮的眼眸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脸上的不敢置信、惊疑不定才以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一点点化为全然的惊喜。
“阿唯!难不成——”
夏媪惊呼到一半,不禁抬手捂嘴,像是怕说出来就会惊扰到一场美梦似的。
稚唯直接省略编不出来的“病愈”原因,以点概全道:“我全好了。”
夏媪:“!!!”
“我的女孙——”
面对激动到哽咽的夏媪,稚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系统:“呜呜呜呜呜呜!”
稚唯忍了又忍:[你哭什么?]
像个开水壶似的,呜呜得她脑子疼。
系统:“感动嘛!”
稚唯无言。
见夏媪哪怕泪花在眼眶里盈盈闪烁,仍舍不得错眼,贪婪地注视着她,稚唯只能乖巧站在原地任由夏媪抱着她反复打量,用粗糙而厚实的手掌轻柔抚摸她的头脸。
然后用不甚熟练的楚语,回答着来自亲大母的各种问题。
“没有不舒服。”
“就是突然脑子变灵光了。”
“以前的事大部分能记得,还有一些记不清。”
“记忆里有关于大母的部分……”稚唯迎着夏媪期待的眼神,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嗯,比大父和小叔父都要多。”
系统:“哈哈哈哈哈!”
[你笑个锤子!]
“咳咳!只是觉得夏大母很可爱啦。”系统嬉笑道,“还有,你别这么暴躁,只是大母的关心而已,阿唯接受就好——以后还有大父和叔父的呢哈哈哈!”
稚唯闭闭眼,使唤系统:[你很闲就帮我''看''一下工坊附近有没有秦卒,最好是身上带伤病的。]
医学·系统振奋起来:“要开始治病救人了吗?”
稚唯冷静地道:[人选合适的话。]
系统唉声叹气:“很遗憾,系统也要遵守纪律,除非你遇到危险,为保障他人隐私,在下没法脱离你的视野范围去扫视人类呢。”
[……行,遵纪守法,还怪好的。]
待夏媪平静些后,稚唯抓紧时间道:“大母,我们得先想办法知道大父的情况。还有,秦楚开战,小叔父是否在回来的路上?”
夏媪还沉浸在女孙病愈的喜悦里,下意识回道:“啊,子推他不会回来的。”
稚唯:“?”
家里遭逢打仗,夏子推、啊不是,小叔父都不急着赶回来吗?
这时夏媪也反应过来话有歧义,急忙补充道:“是我和你大父不让他回来,这里不安全。”
这话乍一听没毛病,只是当父母的关心儿子的安危罢了——如果稚唯没有看到自家大母脸上的嫌弃之色。
“他又不能打,万一被那屈氏抓去守城头,还得我和你大父保护他,累赘。”
刚检索完记忆的稚唯:“。”
系统好奇:“你叔父——”
稚唯嘴角一抽:[少年天才,剑术……我不太清楚水平高低,反正自保没问题。]
这年头敢走南闯北的,不是自身有武力,就是身边带着有武力值的人。
详情可以参考山东大汉孔子他老人家。
系统:“……”
夏媪嫌弃完儿子,面对稚唯又是一脸疼爱,自信道:“不过我女孙放心,大父大母绝对能护住你。”
稚唯无奈:“劳累大母和大父了——所以大父?”
夏媪摆摆手,“不用挂念他,就算被扣在秦军手里也是继续做他的器械木工而已,没什么危险。”
既然武德充沛的大母都如此说,稚唯相信她的判断,但也没有错过夏媪眉眼间的忧色。
到底是没见到人,就不可能完全放心。
稚唯提议道:“找机会寻个秦卒问问吧,总得知道大父人在哪儿。”
何况她也不能一直待在家里。
系统忍不住接道:“是啊,到现在完整的''我''都没开启呢!”
夏媪皱眉,有些犹豫。
“秦人……他们可不好说话,而且我们也不能随意走动,更不能接近军队驻扎的地方。”
“不去军营。”
没有哪家军队能放任不相干的人随便靠近军营,更何况是秦国的军队,靠近就是个死。
稚唯看向院前工坊的方向,不急不躁。
“就在这等。”
安丰县在楚都寿春的大致西南方向,之间就是芍陂,既离寿春不远不近,又是粮产重地,如今秦军把它当后方“根据地”,除了原有驻扎队伍,时不时也会把附近战场撤下来的伤兵送到这里一起安置。
稚唯不怕没有机会找到合适的突破口。
〈03〉
稚唯和夏媪在自家工坊“守株待秦卒”。
寿春城外临时搭建的军营里,主将王翦在充当指挥部的营帐中给秦王政写信。
这不是他写的第一封信。
作为六十万大军主将,王翦很有压力,须知整个秦国大概也就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人口,六十万似乎占比不多,但大部分都是青壮劳力,再多,后方黔首就活不下去了。
若是征战时间拖得太久,势必会耽误国内耕种。
而且他也不知道君王能否一直给予他信任——君不见赵王杀李牧?
王翦知道秦王政也很有压力。
第一次攻楚失败是君王的决策失误,现在君王起用他,凑齐六十万军卒来攻打楚国……秦王政是既担心攻楚再失败,又担心他起异心。
王翦活到这把岁数,很了解君主这种生物,多疑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本性。
而秦王政虽多疑却自负,他敢于用人,不怕臣子功高盖主,只是很多时候,身为君主要为整个国家考虑,不得不谨慎。
王翦不会觉得伤心。
说实话,打完燕赵他就想退下来了,儿子王贲已经能独当一面,他又不想真·功高盖主。
好不容易辞朝归田,将立功机会让给年轻将领——完蛋,李信攻楚失败。
君王亲自到频阳老家请他领兵,他能咋办?
没办法,王翦只好在出征前主动为子孙后代索要田产、财富,以示自己流连故土不会叛国,要到送行的秦王政都无奈了。
在攻楚的过程中,他也频繁给咸阳去信,就是为了让秦王政时刻掌握军队走向。
——看啊,王!这都是你的军队!我只是用他们来为你征战啊,不会干别的!
此刻。
自咸阳东出函谷关,在进入河内郡的渭水边,正停留着一支庞大队伍。
仪仗队、鼓吹车、轻车、副车……然而这其中最醒目的还是全副武装,护卫在车队两侧及首尾的黑甲武卒与骑士——这是由郎中令与卫士组成的精锐之师,皆是属于秦王的亲信与亲兵。
车队的主人不言而喻。
玄色的六马王车中。
秦王嬴政读完王翦送来的最后一份竹简,不禁摇头叹笑:“老将军可真是……”
侍候在一边的赵高适时地送上温度恰好的清水,道:“王老将军这也是忠心王上。”
他自然没那个胆子敢偷窥君王手里的信件,只是擅于揣摩上意罢了。
虽然秦王政雄才大略,城府深沉,赵高也不能时刻摸准他的心思,但顺着说好话总不会错。
嬴政摇摇头,没说什么,示意车队继续前进。
见君王威严的面容上仍有疲色,赵高忧心忡忡道:“不若再休憩会儿吧,王上?”
嬴政阖目养神,淡淡地道:“不必。”
赵高识趣地不再多言,只讨巧地道:“王老将军若是知道王上亲至,怕是会吓一跳。”
想到老将军会目瞪口呆的模样,特意没告诉对方自己出巡的嬴政不免抚须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寡人已经迫不及待想见王老将军了!”
君王心情愉悦,底下的人也会轻松很多,又因不知底细,只会觉得是他赵高有本事,使秦王政开怀。
赵高低头垂眸,隐藏眼底的野心,恭谨地弯身退出去,向中郎将蒙恬传达秦王政的意思,然后亲自驾驭着这辆六马王车,向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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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是医不是巫
〈04〉
守株待兔需要耐心。
还得挑选合适的“兔子”。
稚唯一等就是三天。
第四天上午,一个壮汉从工坊外经过。
他皮肤偏黑,胡子拉碴,上身穿着陈旧不合身的皮甲,甲面上有较为新鲜的刀痕,四肢没有看到明显的外伤,但头冒虚汗,嘴唇干裂泛白,瞳孔有轻微涣散,脚步略有虚浮。
稚唯挑眉,转头对夏媪低声说了几句。
夏媪点点头,很快就端着碗从小院回来,但在稚唯要接手时却施以阻拦,自己走向壮汉。
稚唯留在原地若有所思。
系统:“怎么了?”
稚唯没答,只说:[先看看。]
那壮汉被沿路拦下先是一惊,下意识握住腰间的刀,再定睛一看,见是妇媪也没有放松警惕,听到这陌生妇媪还要给他送水,就更是满脸抗拒。
废话,秦军攻破了安丰县,楚人对他们很是抵触,怎么会有人好心在这时候“送温暖”?别是水里掺了什么东西吧?
夏媪见状也不意外,直接端起碗自己喝了一大口,这次再将碗递出去,壮汉有些迟疑。
实在是他的确有些渴了……
壮汉不自觉吞咽了一下口水,但还是没动。
稚唯这时才走上前去。
稚龄小女子的出现没有引起壮汉的警觉,不如说,看到小女子走到妇媪身边,他对妇媪的警戒反而放松了些许。
“烦请莫忧,”稚唯省去专业用语,直言道,“我观壮士有虚脱之状,快撑不下去了。”
“!!!”
这话听在壮汉耳中与“你快死了”没什么两样,他霎时两眼一瞪,暴喝出声:“你这小女子——”
然而怒气上头,气血翻涌,却让壮汉猛得眼前发黑,话落一半,身体先打了个晃,整个人的气势拔高到顶点又陡然降落。
“???”
壮汉捂着头缓了缓,再能看清时,发现稚唯和夏媪站在原地动都没动,他意识到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还真不一定能打过面前的“孤女寡媪”,却又不知道她们搞什么鬼。
这次再开口时,同样的话被壮汉说得有气无力:“……你这小女子,到底要做什么?”
“救人啊。”稚唯随口道,示意夏媪递过碗去,摆出利弊,“喝吧,县城已被秦军接管,我们害你没有好处,而且我们家也并非楚人。”
不是楚人啊,壮汉脑筋迟慢地想了想,权衡利弊后,不再犹豫,“那就多谢了。”遂接过碗豪爽地灌了一大口——
然后差点喷出来。
“咳咳咳!”
壮汉下意识挡着嘴,含混着水与咳嗽狼狈吞咽着,顾不上擦胡子,上半身一个后仰,像看鬼一样看着手里的碗。
“这是蜜?!”
没错,稚唯让夏媪端来的是一碗蜂蜜水。
这也是她之前若有所思的原因。
这年头“甜”可是稀缺资源,一切跟“甜”有关的食物都让人珍惜,蜂蜜难得,是贵族才能享受的珍品。
不是说黔首不能得到,只是一般侥幸获得后都会选择卖出高价。
像夏家这样,采了野山蜜后全留给自家女孙喝的才是奇葩。
稚唯提出“拿蜜水给外人喝”的请求时都做好解释准备了,没想到夏媪什么也没问,只是阻拦她接近外人,待确定没危险后才默许她过去。
这种无条件宠孩子的情形,让稚唯心生感慨之余,又隐隐生出一丝古怪。
不过面前还有要解决的事,她暂时没有深入思考。
“是蜜水。”稚唯点头承认,对惊愕的壮汉道,“我自作主张让大母在水里加了蜜。壮士喝完后可感觉好些了?”
为什么在战争时期糖是战略资源?因为糖能快速、高效供能,换句话说,糖能救命。
未必只有受伤才会死亡,低血压低血糖同样也会。
“……”见小女子理直气壮,壮士好一阵无语,最后扭头问一直沉默的妇媪,“你们家,就让稚子这么乱来?”
这是蜜!
是蜂蜜啊!!!
而且稚唯考虑到蜂蜜的含糖量不如蔗糖,还特意嘱咐大母多放,所以相当于壮士喝了一口齁甜的蜜水。
诚意满满哦~
夏媪轻描淡写道:“女孙愿意。”
壮汉:“………………”
不知道是蜜水的原因,还是被吓了一跳的原因,他现在真·头脑清醒,眼不花腿不软!
壮汉改用两只手小心捧着旧陶碗,纠结地问小女子:“你是女巫?”
稚唯:“……我是医。”
“哈哈哈哈哈!”系统笑死。
此女巫非彼女巫。
秦汉时期,“巫”是种职业,具体到每个时间,称呼不太一样,一般女曰巫,男曰觋或祝。
虽然医学史会说,早在《周礼》就有了医学分工的记载,但很遗憾,这时候的医学本身就带着巫的色彩。
拿文字来说,最初的医是“毉”,之后才演化出“醫”;而“医”这个字也有,是指装箭的袋囊,跟疾病无关。
是医和、医缓、扁鹊等医家的不断努力,才渐渐让二者分开。
但这是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而且医疗资源是属于君王贵族的,起码在民间,说巫医不分家并没有什么错。
稚唯没有对此多费口舌,建立起初步信任后,她问壮汉:“你身上有伤?在左肩?”
壮汉愣了下:“你怎么知道?”
稚唯也是猜的。
此时离安丰县的攻城结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若壮汉是战后虚脱,那他大概率撑不到现在,所以应当是身上有伤。这伤没有重到让他当场死掉,还能自如活动,但却不断在消耗壮汉的气血。
壮汉赞叹:“小女子有点本事!”
稚唯试探性地看向夏媪,以示询问:“大母?”
夏媪了然地笑道:“阿唯想做什么就做吧。”
于是稚唯对壮汉主动提议道:“我可以帮你看看。”
在壮汉同意的那一刻,系统随之放出欢天喜地的音乐。
“叮——满足触发条件,医学系统正式启动。”
“持续进阶成就任务已开启,当前进度0/100。”
“赠送新手大礼包:酒精(500ml/瓶)×10。”
稚唯虽是任务者,但是没有什么随身空间,她也看不到所谓的任务界面,只能听系统播报或转述,酒精礼包同样由系统代为保存。
[“持续进阶成就任务”是什么?]她问。
系统:“时空委托的目标虽然是秦始皇,但我是医学系统,自带程序会一直记录阿唯的行医成绩,然后以进度条的形式呈现。救人、诊治、施药、养生保健、宣传现代医学知识等等,只要跟医学有关的都能算在内,视具体情况增加不同进度。每一阶段的进度满值后,阿唯就能得到奖励,同时进入下一阶段。”
稚唯听懂了,医学系统自带“悲天悯人”的特性,这是变相鼓励她这个任务者不要光把目光局限于秦始皇一个人身上。
与系统一问一答间,稚唯和夏媪带着壮汉已经来到后面小院,见屋内光线不足,索性就在院中进行初诊。
壮汉爽快地卸掉皮甲,露出左边缠绕布巾的臂膀,指着伤处道:“我是在钟离战场上受的伤,喏,这里不小心中了一箭。”
稚唯仔细一看,伤口位置正好卡在皮甲的边缘,的确是有些不走运。
解开胳膊上布条的时候,稚唯都能近距离闻到异味,最里面一层布条上沾着腥黄脓水。
伤口感染化脓了。
稚唯忍不住道:“这应该尽早处理。”
壮汉也是很后悔,但他后悔的是:“当时走得急,要是早点烙成个疤就没事了。”
稚唯抿唇说不出话。
说什么?
说烙成个疤指不定更严重?
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
这时候的外科医生叫“疡医”,秦军内就有疡医,称他们为军医没什么错,但人数太少了。
医生紧缺,别说普通士卒,就是再往上几个爵位,都不一定能得到第一时间的救治机会。
像壮汉这样的箭伤只能算是轻伤,一般都是自行处理,等军医不忙的时候再去好生问问人家能不能给点药。
运气好,身体强壮,伤口渐渐就能好;运气不好,发热都是小事,搞不好截肢甚至丧命也是有的。
于是稚唯说:“你是触了霉运。”
壮汉猛得一拍大腿,这话引起了他的共鸣:“谁说不是呢!我准是得罪了哪位却不知道!”
然后稚唯又笑了:“但碰上我,算是你的好运。”
壮汉愣了下,两眼突然放光,声量都不由自主拔高了:“你能治?!”
“我需要准备点东西。”
稚唯借由夏媪端来的水盆洗干净手,道谢后,问壮汉:“对了,还不知道壮士名姓?”
壮汉摆手,嗐了声,道:“称不上壮士,更无姓氏,叫我黑夫就行。”
稚唯甩着手,让其自然风干,按照这个时代的称呼礼节,接道:“哦,那我叫你黑夫阿兄……”
嗯?黑夫?
稚唯猛得一个扭头看向壮汉,在其和夏媪疑惑的目光中,迟疑地问:“黑夫阿兄可是来自南郡?上有长兄,下有胞弟?”
“!”
黑夫愣了下,嘴巴慢慢张大,震惊到说不出话,脸上满满写着几个大字——
你还说自己不是巫?!
稚唯嘴角一抽。
她能说“因为你兄长对两个战死的弟弟实在太思念了,所以连去世的时候都带着胞弟们的家书,直至两千多年后被考古发现”吗?
怪她没忍住一时嘴快,这下解释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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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是医不是巫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酒精与肥皂
“我不是巫,只是合理猜测而已。”
稚唯快速想着合适的理由。
这就不得不提到秦楚恩怨。
南郡这个地方原先是楚国的腹地,治所江陵更是楚国都城。然而公元前279年,秦昭襄王命白起伐楚,楚顷襄王战败,被迫迁都于陈。
五十余年过去了,乡音难改,黑夫如今说话尚有楚音,所以稚唯和夏媪能与其沟通。
这也是稚唯跟黑夫交流后,选定他为第一个治疗对象,主动提出为其看诊的原因。
夏翁夏媪出身墨家,夏家子走南闯北,一家人识字、见识广,夏家小女“病愈”后变得聪慧通透还能说是家人的缘故,但要是一朝之间从未去过秦国却懂地道秦语,怎么想都不对劲吧?
总不能是夏家背地里说秦语?
他们又不是秦人。
“所以我当时问阿唯''是要开始治病救人了吗'',你说……”系统后知后觉恍悟,“原来这就是你说的''人选合适''!”
稚唯:[是的。]
不枉她“守株待秦卒”整整三天。
“至于家中有兄弟这一点嘛……”
这还没到秦始皇造兵马俑的时候,以秦国目前的生产力,官制武器不能装备全军,盔甲最多是精锐士兵才会穿,皮甲才是主流,最普通的士卒甚至只着战袍。
黑夫身上的皮甲陈旧不合身,若是战场上缴获的……秦军内部有官职、爵位等级之分,没有军功在身,此等战利品根本留不住。
可黑夫未戴相应爵位的头冠,那这皮甲很可能是其父兄辈的,或是家里淘换来的。
还有就是,世情如此。
多子多孙是福气,这是其一。
其二,秦国以军功爵制而强大,但对黔首而言,那是要家中男子拿命去搏的,所以只要经济条件允许,一般家庭都会多生几个。
夏大母可以信任,但对外人,稚唯不会轻易暴露自己对秦的了解程度,她只说了“世情”,迎着黑夫赞叹的目光淡定转身,步履不停地离开。
“我去备药。”
再不离开不行了!
能猜出家有兄弟不难,但她可是明确说了黑夫排行老二,这可没法解释!
稚唯顺从记忆走向正屋。
按照传统礼仪宗法,正屋当是家中长辈的居室,就算是不识字的黔首也知道这么做才是“孝顺”。
可夏家却把最宽敞的正屋给了稚唯。
他们对外说是夏媪不放心女孙,遂让女孙住在自己身边,然而一走进正屋就能发现,属于稚唯的东西要比夏媪的多得多。
这还不算什么。
稚唯拐进旁边的房间。
系统情不自禁地惊叹出声:“哇哦——阿唯!你家还有药房啊!”
稚唯抚摸着由夏大父亲手打造的药柜,还有屋内放得满满当当的各种架子,心念复杂。
外人眼里“成日摆弄花花草草”的夏家小女子实际是在炮制药材——在夏家看来,这是稚唯的天赋,不该被拘束,他们不仅从未制止过她的“兴趣”,甚至专门腾出了一间房支持她的“爱好”。
与此同时,“痴痴”的她又被家人保护得很好,自始至终都没有对外暴露她的能力,以至于邻里都不知道她会医术,懂医药。
系统恍然大悟:“难怪你说要给黑夫治伤,夏大母丝毫不惊讶!”
[嗯。]
在稚唯初诊黑夫时,夏媪自始至终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在这时才悄悄跟过来。
“阿唯。”
稚唯低声回应:“大母。”
夏媪仿若知道她有难言之隐,莞尔一笑,抬手抚摸着稚唯的额发,眼神包容而睿智。
“我的女孙,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们从来都知道你聪颖过人,是……误了你。”
具体是什么夏媪没有说,稚唯便没有问,她抱着心疼她的大母,似是顾左右而言他,轻轻道:“我们是家人。”
稚唯能感觉得出来,夏家有秘密。
刚好,她也有秘密。
但这不并妨碍他们对彼此的情感。
夏媪拍拍稚唯的背,沉稳而轻柔的力量代表着保护,代表着支持。
“去吧。”她道。
一如当初未及弱冠的小叔父跪在父母面前说要外出从商时,夏翁夏媪的回应。
去吧。
——去做你的事,大胆实现你的理想或者愿景吧,不甘平庸的人不该被困在原地。
〈05〉
系统感叹道:“夏家的家庭氛围真好啊。”
[是我的幸运。]
稚唯顺着记忆从木盒子里找出自制的疮伤药。
系统下意识检测了一下成分,咋舌道:“佩服啊,阿唯,之前你都''不清醒'',还本能想着制药呢。”
稚唯歪头回道:[我觉得大概只是因为我闲得无聊?]
接着一人一统就像发掘宝藏一样,在药房里翻出来不少好东西。
稚唯将要用的挑选出来,问:[新手礼包里的酒精能换碘伏吗?]
“不能。”系统耐心解释道,“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我们不能毫无根据就凭空拿出这个时空本不存在的东西,能用酒精是因为不清醒的你尝试自制过酒精,只是度数低,能糊弄过去,碘伏不行。”
稚唯想起大父和小叔父帮她埋在院中桑树下的那些酒坛子,挑挑眉。
[那就先来瓶酒精。]
系统:“……你要用酒精给黑夫做清创吗?”
[那不然呢?]
稚唯随口反问,翻出一把青铜匕首,小心试了试其锋利程度。
被刀锋晃眼的系统陷入沉默。
稚唯用一个木盘端着匕首、布巾、创伤药以及被系统伪装成这个时代的酒瓶回到院内,黑夫已被夏媪用兑过盐的粗糙版“生理盐水”清洗了一遍伤口。
“麻烦你和夏媪了,夏家阿妹。”
比起可以忍受的疼,黑夫更多是不好意思,谁让盐贵呢?何况这细盐色白,一看就是品质好的河东盐。
“无妨。”
有一个经商的小叔父在,稚唯不至于吝啬这点盐,她提起酒瓶,先给自己手消。
纯净的液体洒落在地上,黑夫抽了抽鼻子,眼睛一亮,好浓的酒味!
“这是上品佳酒!”
系统“哎呀”一声,不忍直视。
稚唯浅笑着递去一块布巾。
黑夫一脸迷惑地接过,“这就要包上吗?不是还没上药吗?”
稚唯慢悠悠道:“不,这是让你咬在嘴里的。”
黑夫:“???”
不等他反应过来,稚唯牵拉起黑夫的左臂,就将“上品佳酒”对着脓疮泼洒上去。
只见七尺壮汉虎躯一震,就要哀嚎着弹跳而起。
夏媪眼疾手快摁住他的肩膀,并夺过黑夫手里的布巾,一把塞进他嘴里。
被钉坐在原地还惨遭堵嘴的黑夫:“呜——!”
系统唏嘘:“这可是标准的75%医用酒精。”
[是啊,]稚唯看看被打湿的黄土地面,[可惜了,用一点少一点。]
系统:“……”
我是说这个吗?
你好歹看看可怜的黑夫兄啊!
稚唯拿起匕首,精巧地切开创口,将脓液全部引流出来,再用酒精使劲冲洗里面。
很不标准,但条件有限,只能如此。
系统点评:“除了比较费人,没毛病。治疗一次,进度+1,当前持续进阶任务1/100。”
等上药、包扎完毕,稚唯在本时空的第一个病患已被快摁不住他的夏媪一掌劈晕。
稚唯:好办法,她怎么一开始没想到?
夏家祖孙贴心地把黑夫挪到阴凉地,顺便处理些别的事。
“难道是之前那群恶少年还不死心?”稚唯好笑地指指传来嘈杂声音的工坊方向。
“阿唯洗手,你不用管,”夏媪淡定地拎起院门门栓,充当棍棒,“大母去去就来。”
稚唯欣然点头,去水缸边打水净手。
“咦?”系统好奇看着水盆旁白色的软固体物,“这是……你做的古法肥皂?”
稚唯回忆后,笑道:[学医之人多少有些洁癖,之前我嫌皂角清洁不够,就把这个搞出来了,正好让小叔父拿去经商积累第一桶金。]
系统一惊,惊讶的不是夏子推拿稚唯的成果去卖,而是:“你小叔父是怎么做到的?方子没被哪家贵族抢去吗?”
[具体我不清楚。]稚唯叹道,[但夏家人很厉害,哪怕是安丰县,都没人知道肥皂出自我家。]
系统无言半晌,道:“夏家真是有在不遗余力地保护你呢。”
[嗯。]稚唯认真地清洗双手。
她不会觉得夏子推的做法有什么问题。
系统都知道什么叫财帛动人心,真要是让稚唯扬名,她有没有命活到现在都难说。
况且,看看那间药房,看看她在家的待遇……
护养一个不谙世事的“痴儿”是很困难的,恐怕小叔父赚的钱一大半都用在她身上了,这还没算其中花费的心力。
洗完手后,稚唯听到工坊的嘈杂声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我们也去看看。]
来夏家工坊闹事的确实有之前被夏媪教训过的恶少年们,大概是不死心,他们这次人数更多。
“女孙!”
见到稚唯出现,夏媪不赞同地摇头。
“这里乱,回家去。”
稚唯:“我……”
“你这老妇!”其中一个恶少年见到正主出现,开口骂道,“你现在不把女孙给我们,难道让她叫秦人掠去吗?那些秦贼可杀人不眨眼!”
稚唯微愣。
哎?原来他们的目标是她?
“闭嘴!”
夏媪勃然大怒,一把捂住稚唯的耳朵,冲恶少年低吼。
“再敢乱吠!就拉你们全都去做地肥!”
“我哪里说错了!”
恶少年伸手指着稚唯,不服气地回骂,“她一个呆子,你们还这么精细养着,不就是抱着用她攀附贵人的心思吗?哈!可秦人都是豺狼,我看你们的打算迟早落空!”
“竖子!!!”
夏媪当即怒火中烧,像头愤怒护崽的母狮,顾不得继续捂稚唯的耳朵,松开手后,瞪着眼寻找趁手武器,欲要当场杀人。
稚唯深呼吸一口气。
系统劝道:“别生气,小唯唯,他们不值得……”
稚唯平静地道:[抱歉,是我涵养不够。]
不过她不能真让大母杀人,万一此地的秦军将领一根筋要执行秦律呢?
稚唯趁着夏媪没反应过来,弯腰拾起恰在脚边的门栓,冲着恶少年一把抡过去。
“哐——!”
“呜嗷嗷嗷!!!”
只见恶少年门牙碎裂,鼻血横流,听取嗷声一片。
迎着其他人震惊的眼神,稚唯淡定地拍拍手。
系统同款震惊:“等下,你刚才把那么沉的门栓抡、抡飞出去了?!”
那门栓立起来比她人都高!
稚唯不明所以地反问:[我从小力气就大些……这不是你给的自保能力吗?]
“不是啊!”系统当即反驳,“我给你的自保能力是''百毒不侵''啊!”
[……]
稚唯一言难尽。
[所以你当年拿百毒不侵给三岁的我当……算了。那这力气大,可能就是我天生的吧。]
稚唯看向武德充沛的夏媪。
[呐,遗传基因。]
系统:“……”
稚唯正要联同大母将这些混蛋打出去,突然,一柄长直的青铜剑从工坊外径直飞来,擦着其中一个恶少年的鬓角就划了过去,留下一个惊险的血口。
“啊!!!”
那恶少年吓得一声惨叫,发现自己还活着后,顿时恼怒大吼。
“谁在偷袭你大父?!”
“是你大父我。”
伴随着这道火大但沉冷的声音,一个身材高挺的年轻人大步迈进工坊。
稚唯看到他身上穿的是精良铠甲,便是一愣,再观其大致的年纪,若有所思。
而其他人就没那么冷静,只一眼,恶少年们纷纷皱眉。
“秦卒?”
“秦人管我们楚人的事干嘛!”
恶少年们本来就爱无事生非,纵使县城被秦军占领,他们也不会学乖,更不服气被管制。
年轻秦军收回青铜剑,用略显生疏的楚语,面无表情道:“此地以后就是我大秦国土,受秦管辖。这一次只作警告,若再犯,一律按秦律处置!”
恶少年们看看彼此,你一言我一语。
“看着甲,好像还是个官?”
“瞎说,哪有这么小的将领!”
“还秦律呢……给他威风的!”
被当着面窃窃私语,年轻将领死死抓着剑柄,看得出来是在强按怒火。
稚唯轻轻拉扯夏媪的衣袖。
夏媪会意,上前半步道谢:“多谢将军相助,敢问将军名姓?”
年轻将领的怒气这才稍稍平复,回道:“不敢称将军,小子王离。”
稚唯:“……”
那你可真是谦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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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秦律不能碰
知道王离的身份后,稚唯没有贸然接触,待夏媪说明这是恶少年们第二次来寻衅滋事后,祖孙俩就静静待在一边,看王离叫人来处理现场。
这位年轻将领下颌无须,看着尚未及冠,行事却颇为沉稳,气怒不失理智,刑罚尤虑民情,有点不符合这个年龄该有的少年意气。
倒是跟他那位打仗风格稳得一批的大父很像,可见家学渊源。
之前稚唯就觉得安丰县有些“特别”。
八百年社稷的楚国亡了,但对于秦卒而言,攻占楚都、俘虏楚王只是一个开始,他们还有很多事要计较。
比如,怎么分到更多的军功。
又或者,怎么趁机发财致富——楚宫以及贵族私宅里的“富贵”就明晃晃得放在眼前呢,大多数人怎么能做到视而不见?
名义上所有战利品,包括王宫里面的妃子、宫女,都属于秦王,至于秦王政是将它/她们自己收用还是充国库亦或者是赏人,那都是以后的事。
但当下偷偷藏两块金子,拿走一颗珍珠,在外衣内套一件丝绸衣……
只要别明目张胆、做得别太过分,军法吏并不会深究,这也是战场上的潜规则。
相应的,贪婪之辈会被毫不留情当场处决,以儆效尤。
这导致在这个时间段,几乎所有的将领士卒都想赶去寿春分一杯羹,那些因军令在身或者距离太远去不了的,自然心情不会太好,这个时候遭殃的就是他们驻留地里的楚人。
然而稚唯这几天观察发现,驻扎在安丰县的这支部伍竟然还比较平静,没有太多扰民之举,只有贵族大户们出了些血。
这或许有县城伤员较多的缘故。
除此之外,秦军六十万攻楚,不可能全靠秦国供应后勤,势必要就地取食,而芍陂一带恰好都是粮产地,这里的安稳直接关乎大军的后续粮草供应,所以驻地将领必须是主、裨将所信任的。
既是亲信部伍,那当然不缺功劳钱财;而被王翦蒙武信任的将领,也绝不是短视之人。
只是稚唯没想到,王翦之孙会在这里。
看看王离的年纪,怕不是刚傅籍就跟着出来征战了?
但她记得攻入芍陂的好像是蒙武之军。
这算什么?
王家老将军把孙辈塞给蒙家长辈带?
稚唯感觉有些古怪的好笑。
系统不解:“为什么?”
[因为史料记载,王翦出征前为了防止秦王政猜忌,故意向其索要田产,还当面抱怨封侯难。所谓''无欲则刚'',对君王而言,不怕臣子有欲望,因为这代表着''可控''——这就是王翦的聪明之处。但如今你看,王离竟然在蒙武的麾下……]
稚唯反问系统:[王、蒙是秦时有名的将门之家,如果你是君王,你会愿意看到他们两家关系亲密吗?]
系统老实道:“系统没有想法,但历史告诉我,一般上位者都不太愿意。那王翦这么干,秦王政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可是秦始皇。]
系统笑:“你对始皇大大还有滤镜呢。”
[我不是有滤镜,我是知道在秦朝,将领只有战场指挥权,军事大权集于帝王之手,鉴于秦二世那个情况,可以把这句话改为''军事大权集于秦始皇''。况且还有护军都尉这一监察部队行动的官员。]
系统懵:“那王翦还敢这么干?”
稚唯轻笑:[所以啊,你不觉得这位老将军很有意思吗?与秦王政的君臣相处也很有意思。]
一面防君主猜忌,一面又表现得信任君主。
也不知道秦王政看破王翦心思后,是会哭笑不得还是会万般无奈。
系统问:“万一王翦就是欺上瞒下,把自己孙子塞进军队蹭军功呢?”
稚唯示意系统观察正在指挥秦卒抓人的年轻将领:[你看王离像是掩藏身份的样子吗?大秦爵位可以继承,王离没有必要豁出性命在战场拼搏,他身边一定有家将保护,纯粹就是来长见识的。]
[不过王离也有他的苦恼。]
系统好奇:“什么?”
[苦恼该继承阿父还是大父的爵位。]
“……”
系统幽幽地道:“为什么我不是人,却觉得莫名的酸?”
稚唯调侃道:[恭喜你,都学会共情了。]
一人一统斗嘴时,恶少年们被后至的秦卒捆绑带走,王离却留了下来。
稚唯和夏媪对视一眼。
“敢问王小将军可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夏媪主动开口问道。
方才女孙在她手背着重写下的“王”字,夏媪心有所悟,此时的称呼、用语都很客气。
王离没再推脱纠正,说到底,以他的家世,确实也没必要对一个异国妇媪有多客气,于是他直言道:“是有一件事。营中有一士卒外出许久未归,沿路询问得知,他是进入这所工坊后失去踪迹,可有此事?”
稚唯心道,原来是为寻找黑夫,怪不得王离会来到工坊这边。
夏媪闻言一愣,下意识看了眼自家女孙,又很快反应过来,径自答道:“士卒可是名叫黑夫?他身上有伤,现歇在后院。”
然而王离因失踪的士卒,一直暗自警惕着这对能把恶少年打趴下的祖孙,自然没有错过夏媪的那一眼。
他顺势打量着稚唯。
这小女子看着年不过十岁,长发乌黑,皮肤细嫩,脸颊两侧还有微微嘟起的软肉,一看就是被倾全家之力富养长大的,因此引来恶少年们恶意揣测。
可她表现得沉默寡言,通身也看不到娇憨之气,不仅目光沉静、通明,力气还不小。
王离甚至有种直觉,这对祖孙间,主事的应当是这个有点奇异的小女子。
他暗自忖度,这难道又是一个神童?
但王离并没有心思探究。
自秦孝公起,或者说商鞅变法后,秦国历代君王对人才的渴求那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不光广而告之,而且用人非常大胆,国别不是问题,出身不是问题,年龄也不是问题!
再加上春秋战国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思想的碰撞造就了诸多大家和传说。
现在站在大秦朝堂上的几位重臣,谁小时候还不是个天才儿童啦?整个上层对神童的出现都不觉得稀奇。
甘罗十二为相算什么。
如今他人又在哪里?
没人记得。
名头好听没用,能干实事的才会被他们看重。
于是王离只道:“带我去后院。”
话是对夏媪说的,锐利的眼神却看向稚唯。
护崽心切的夏媪当即皱眉。
稚唯拍拍大母的手背以做安抚,走在前面带路,“将军跟我来吧,黑夫阿兄也该醒了。”
王离见她们坦坦荡荡,把后背都露给他,便毫不犹豫跟了上去,到了后院一看,果然见到熟悉的壮汉小心托着左臂从地上坐起身来。
“黑夫。”
听到唤声,黑夫一懵,看清王离后,连忙惊慌站起身,“小将军?你怎么来了?”
黑夫还未着甲,王离先打量了下他被干净布巾包裹的伤处,挑眉道:“本来是去给你送药,结果发现你不在。”
七尺壮汉顿时一脸感动。
稚唯站在一边听他们寥寥几句,大致推理出了黑夫的情况。
系统捉急:“快讲讲!”
[你记得我说王离身边有家将保护吧?虽然我不知道其具体军职,但黑夫应当是这位家将的短兵。所谓短兵,就是护卫军官的亲卫。军法规定,如果军官战死,他们的短兵统统都要处死。]
系统震惊:“啊?这么不人道!”
稚唯继续道:[普通短兵战获一颗首级可以免罪,但短兵军吏想免罪,就必须杀了敌军中与自己护卫军官相对应的将领。]
系统明白了:“因此黑夫在战场上会努力保护军官,他的箭伤也是这么来的!”
[嗯,那名家将应当与王家关系亲密,所以王离才会关心一个士卒受伤。]
稚唯见黑夫拆了布巾给王离看他的伤口,也没制止,她既已出手,她的治疗手段瞒是瞒不住的。
系统还在纠结短兵的问题,想了想,又道:“那要是黑夫浑水摸鱼呢?”
稚唯叹道:[秦律还有连坐制啊,能与黑夫编在同一小队的一定是他的同乡人,黑夫若敢避战……嗯,而且他还有家人。]
“!”
系统心塞,好半天没出声。
稚唯敏锐地察觉到悲天悯人的医学系统在想什么,果断道:[打住,我不想作死。军功爵制算是大秦强国之本,你指望我现在就改变这个,甚至触动商君法,还不如指望我多救几个人。行事要谨慎啊,统!]
“好。”
系统非常能屈能伸,欣然接受合理意见,然后反手就是一个通知。
“叮!限时任务发放:救治受伤军卒100人,倒计时7天。”
稚唯:[………………]
系统:“要加油啊~”
稚唯:[。]
〈06〉
另一边,王离听黑夫叙述完整个诊疗过程,神色逐渐从认真变得凝重。
盐水、烈酒、开刀……
若非看到黑夫的箭伤“焕然一新”,从流脓黄水,变成新鲜的血口,他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疼死人的酷刑。
但没有哪家酷刑是又费盐又费酒的。
王离再次审视夏家小女子、黑夫口中的“医”,在心里反复估量这件事是巧合还是什么诱饵。
还是慎重些为妙。
王离沉下心来,道谢后,就带着黑夫离开。
系统傻眼:“他怎么走了啊!”
稚唯倒是不意外:[淡定。黑夫的伤口需要时间愈合,等王离看到效果,他会回来的。]
就是这段时间没法给伤口消毒,多少会影响愈合。
系统欲哭无泪:“我还以为今天就能……怎么办?限时任务只有七天,早知道我不开了。”
[不会等七天。]稚唯无奈安慰它,[大概……王离只要查出夏家跟屈氏无关,应该就会再来的。]
系统茫然:“屈氏?你说此地贵族屈氏?为什么?”
[因为屈原。白起攻楚,楚国战败,都城沦陷……屈原在悲愤之下绝然投身汨罗江。]
自此之后,楚国贵族中,作为后代的屈氏一族对秦国恨之入骨,连带着其领地内的楚人也受其影响。
所以那日攻城时,安丰县屈氏才会在战死前咒骂“亡秦必楚”。
所以黑夫与王离对这里的妇媪、小女子都如此警觉。
稚唯把玩着手里几枚秦币,这是王离方才留下的诊金。
她忽然问系统:[限时任务只说救治军卒,没规定是秦人还是楚人吧?]
系统一愣。
“是这样没错……等等、你难不成想去救楚人?!”
稚唯漫不经心笑道:[你不是怕王离不来吗?那就推他一把。]
系统:“………………”
你还说你行事谨慎不作死!
谨慎个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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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麻醉羊肠线
稚唯虽有揶揄系统的意思,但并没有在开玩笑。
她想救人的话,伤员也并不难找。
此前安丰县屈氏为了抵抗秦军,将全县城能动弹的男女老少全都强征去参与守城,连稚唯这个“痴儿”都没放过。
战事暂时平息后,战争带来的余痛却没有消退,安丰县几乎家家有伤亡,只是分已死、等死、伤重、伤轻罢了。
稚唯刚“清醒”时对周围一切都很陌生,所以自保的本能占据了上风。
在没有摸透现状前,她不敢贸然出头行医,只能“原地钓鱼”“守株待兔”,顺便从前世的知识体系、过往记忆,以及夏媪那里极速获取信息,熟悉当前时空的种种。
哪成想,留下黑夫竟然引来了王离,一个年轻但家世很有分量的小将领。
别管王离回去后是要怎么调查夏家,起码现在她与夏媪都是在王离眼皮子底下的,这对稚唯来说,就等于安全已有保障。
“……所以你就要搞大动静了?要不你还是继续保持谨慎吧,求求了呜呜呜!”
系统发了个哭丧着脸的表情。
正在检查药材是否发霉生蛀的稚唯晃晃脑袋:[挡眼了,快退散。]
系统一下子被噎住,气得连连咆哮。
“你还记得这里是战国吗?秦楚交战!能治伤救人的药都是多么宝贵啊!王离没有搜刮你的药是他没发现药房的存在!县城有那么多秦军伤卒,你现在要光明正大拿着药去救楚人——以后咱还怎么在大秦混啊?!”
医学系统不存在国别歧视链,会着急完全是担忧她的安全。
稚唯感谢它的好意,眨眨眼道:[但我没有光明正大哦。]
她只是先让夏媪带着些创伤药去分给与自家关系不错的邻里而已。
系统冷呵一声。
这种免费施药不就等于向别人宣告“夏家有医”吗?
拿到药的人一询问,夏媪再假装不经意一说,很快,夏家小女病愈还通晓医术的消息就会不胫而走。
虽说这消息乍一听很不靠谱,但看到家人受伤不愈,有几个人能一直保持冷静?
稚唯只需坐等着他们上门求医就行。
系统:淦!它又不是不懂营销套路!
稚唯叹气道:[你知道的,我并不为虚荣。]
贵族统治下的黔首因常年的天灾人祸,大多数都非常封闭、保守,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不要代价的好处
当下神巫横行,民间无医馆,真正有本事的大巫不仅收费高,且还要三请四求,可黔首甚至贵族们,只要是有需要就会趋之若鹜。
她这办法借鉴自大巫,看起来是不太厚道,但能极大避免主动上门义诊反被打轰出去的风险。
系统无奈地道:“可你连救黑夫都会考虑到口音的细节问题,那你怎么不先想想要如何对外解释你突然懂医术的事啊!”
[……没法解释。]
稚唯这几天设想过很多种理由,但都经不起推敲,更不能提穿越之事,索性不想了。
系统傻眼:“你别不想啊!性命攸关!”
稚唯挑眉,似是答非所问道:[唯有在这点上,我反而要庆幸这个时代充满神巫色彩。]
系统意会之后颇有些哭笑不得,调侃问:“难不成你真要装一回女巫?还是''仙人抚我顶'',括弧,神医版本?”
别说,将一切推到这上面,所有不能推敲的事就变得很合理了。
稚唯轻笑:[若能达成目的,神童或是女巫,又有什么关系?]
听到院门开启的声音,她将最后一个药匣子关上,抬臂伸伸懒腰。
[走吧,大母回来了。]
〈07〉
经系统提醒,稚唯想起她曾经尝试过自制酒精,只是在第一步酿酒成功后,夏家父子说什么都不让她再继续,并把酒坛迅速藏埋在桑树底下。
就这样,隔着一里地的邻里还来笑问夏家子是给夏翁从外面带了什么好酒回来,味道都飘他家去了。
熟练背锅的夏子推哈哈一笑,并熟练地把锅推到亲阿父身上:“是好酒不错,可惜阿父不懂品味,一口吃没了!”
邻里垂涎遗憾的神情稚唯到现在都记得。
楚人爱酒,甚至爱酗酒,普通人家也会自酿酒,只是口感较差——这要是在秦国早给抓起来了。
于是赶上年景好、粮价低的时候,夏家就混在楚人中悄莫声息得搞,这么陆陆续续酿了几回,所得的酒水,除了被夏家父子偷喝掉一部分,其余全都交给老实巴交的桑树保管。
稚唯准备和夏媪现在把它们挖出来。
说实话,她的酿酒技术并不强,闻着成品浓香大概是她比起土著黔首更注重消毒,以及,更舍得用好原料。
比如山泉水、精细粮什么的……
系统侧目:“你竟然没被骂败家子。”
稚唯心虚一笑。
她对酒精度数不抱太大希望,但若是那些粮食酒侥幸没有坏,蒸馏提纯后或许还可以勉强一用,也不枉她每年消耗夏家那么多粮食。
如果都坏了的话。
嘶……
稚唯默默捂着小心脏。
“累了?”
夏媪注意到女孙的动作,直接挥手让她去休息。
“阿唯不是说,想救东巷的韩家小子,需要做些别的准备吗?这里交给大母,你自忙去。”
“那就劳烦大母了。”
稚唯也怕自己心里没数一铲子下去把酒坛砸碎,干脆把挖土工作全交给夏媪,她则是在院子空地处置陶药锅开始烧草木杆。
“这是要干什么?”系统好奇问。
[大母不是刚去给几家邻里送药吗?]
“是啊,还给阿唯带回了伤员信息。”
[有户人家为表感谢送了些羊肉,我看其中有羊肠,想取些草木灰处理出羊肠线。]
稚唯指指灶台旁的草篮子。
这些被称为下水的脏物是贵族不会吃的,却是普通人家难得的肉食。
等烧草木灰的期间,稚唯细致盘算过自己的“资产”。
最重要的当然是新手礼包里面的医用酒精,用一点少一点。
药材方面,因夏家刻意隐瞒的缘故,此前她并不对外行医,炮制的药材除了偶尔给家里人用用,那是越积越多,哪怕每年筛去部分坏掉的,数量依旧可观。
同时种类也丰富。
试问有一个遍地经商还宠孩子、支持小辈发展“兴趣”的小叔父有多快乐呢?
——稚唯在药房里找到了洋金花。
它别称有山茄花、曼陀罗花等,含有东/莨/菪/碱,有毒,可以与其他中药搭配制成麻/醉药,也是普世认为的华佗麻沸散的主药,是古代外科手术不可缺少的药材。
虽然名字听起来很“洋”,但根据医学史家的推测,或许它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被“巫”所应用了。
用现代语言来说,巫医所擅长治疗的其实是神志病,多是起到心理安慰剂的作用,而洋金花刚好能麻/醉、镇静。
除此之外,大巫想要“沟通神灵”,并让人信以为真,甚至让几代楚王信之不疑,总是需要一些道具配合的吧?光“跳大神”可不行。
不过稚唯没有深究的打算,她纯粹是记住了黑夫因酒精消毒疼痛难忍的样子,所以决定试着配置麻沸散。
系统了悟道:“我明白了,阿唯打算用麻沸散与羊肠线代替麻/醉/剂与医用缝合线!可是,麻沸散配方不是失传了?”
[后世有中外医家尝试复原过,我要配置的就是这些复原方。]
“真有同样的麻/醉效果吗?”系统半信半疑。
[根据记录是有的。但要想知道具体麻/醉时长、能让病人承受多剧烈的疼痛、是否一点儿痛感都没有,就得挨个配方做实验了。]
系统脱口而出问:“用人?!”
稚唯头疼地咬牙:[我知道这里是古代,但我还没那么刑。鸡鸭、兔子、牛羊……不会一上来就给伤患用!]
系统讪讪一笑。
等草木杆全部烧没,稚唯将药锅里的草木灰倒进清水中搅匀,接着从草篮里取出羊肠,麻利刮去上面的脂肪等其他组织,只取最里层的黏膜,再把它放进碱性的草木灰水里浸泡清洗。
“这就好了?”
[算是吧,等用之前还得用酒精浸泡。]
系统都替稚唯心疼酒精,而且,“就这么点羊肠线,哪够给伤患用啊?”
[我之前就有意制作并储存过羊肠线,这几年倒是也积攒了一些,不过……]
与不尽其数的伤患群体相比,再多都是不够用的。
稚唯平静地道:[统,你必须接受一个现实,我们会努力,但更多人是救不回来的。如果不能认清这一点,接下来的救治工作将无法进行,你会很痛苦。]
“……”系统无言。
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呢?
它安慰道:“没事,能救一个是一个。”
稚唯笑笑,她虽遗憾,却不强求。
[医疗水平能反映社会状况,反之亦然,社会发展达到一定程度,医学才能进步。所以……]
“明白了。”系统郑重答道。
稚唯欣慰点头。
很好,当眼光放长远后,系统就能放平心态,不再给自己、给她太大压力——
“所以什么时候去找秦始皇?!”
[咳咳咳!]
[???]
稚唯一脸疑问,满头雾水。
“我明白阿唯的意思。”系统逻辑清晰,“想要拯救更多的人,光靠个人力量是不行的,光靠医学也是不行的,非要国家力量出手——在大秦,这不就指秦始皇吗?”
前面的话稚唯还边听边点头,直到最后陷入沉默。
[……]
该死,它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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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麻醉羊肠线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7. 肖想与背叛
找秦始皇、啊不对,现在还是秦王政,找他的事再有道理也得先放放。
稚唯都不知道那位酷爱出行的迷人老祖宗现在人在哪儿。
——历史上秦始皇大规模出巡是有五次,但不代表外出就只有这五次。
秦人好慕远行,最近几代君主,除了身体不行短命的,均有不辞辛劳,跋山涉水的记录,他们仿佛对“必须亲眼看看自己国家”有执念一样,又或者可以将其统称为[属于秦王的控制欲]?
系统只好遗憾地终止想法。
[很好,你成长了。]
稚唯敷衍地给了个夸夸。
在她烧草木灰的时候,夏媪已经将埋藏的酒坛全部取出,并把土填回给桑树。
等羊肠线一处理完,稚唯就开始着手蒸馏、提纯酒精。
玻璃器皿是没有的,绝对密封条件是达不到的,橡皮导管更是不存在。
于是稚唯拿出了小叔父某年送她把玩的礼物:一根半臂长的水晶管。
系统震惊:“我x!哪来的?”
稚唯望天:[不知道。]
但这水晶管独立不成物,八成是从某个“大东西”上拆下来或是取下来的部件,还是个一端有破口的残次品。若非如此,哪能侥幸落到夏子推手里?
可对稚唯来说,这不就是个不怎么标准的试管吗?刚好可以用来盛接蒸馏出来的酒精。
系统本着实用原则附和道:“你说的对。”
可紧接着它又见稚唯掏啊掏,掏出一个琉璃环。
系统:“……”
此时夏媪已将灶火升起,稚唯将酒液倒进陶锅内,再把琉璃环往锅口上一放——大小完美契合!
之后用沾了泥的布条一圈圈包裹住锅沿与琉璃环之间的缝隙,起到密封作用,再将中空的竹管笔直地插进琉璃环的环口中——大小刚好合适!
接着在竖直竹管的底处开个口子,插上一段更为细长的横向竹管,最后衔接进水晶管。
完整装置就完成了!
这套身价昂贵的蒸馏装置是稚唯在当前条件下能拿出的最好方案,如果成品纯度不够就多蒸馏几遍,达不到医用标准也能勉强使用。
浪费肯定在所难免的。
总计三十大坛的粮食酒很好运地全都没被酿坏,提纯后能有十坛稚唯就很满足了。
夏媪在旁打下手,看着一坛一坛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少,再是疼爱女孙也忍不住心疼,不是为钱,是为酿酒所耗费的粮食。
稚唯宽慰她:“大母,酒水拿去救人总比喝了强。”
“这倒是。”夏媪应道。
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院子上方酒香飘天,怕是马上就会引来旁人窥探。
“再起一个灶台?”夏媪提议道。
稚唯摇摇头:“没有合适的工具了。”
夏媪看了看被女孙无情称作工具的水晶与琉璃,默默加了把柴,把火烧得更旺,加快进程。
系统稍感欣慰。
虽然它不是人。
但这个院子里不能只有它的沉默声!
系统悄咪咪问:“阿唯你老实说,夏叔父到底是干什么的?”
稚唯疑惑:[突然这么小声做什么?你不是知道吗?经商的。]
“……摸金校尉那种经商吗?”
稚唯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
[你想什么呢?谁会给自家孩子玩陪葬品啊!]
系统嘟囔:“但这水晶琉璃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介商人能拥有的吧?”
水晶与琉璃半透明的质地可以让人更好地观察液体存量,以便及时地添加酒水、储存酒精,极大便利了稚唯,于是她想都不想就反驳回去,维护自家小叔父。
[子贡''善货殖'',范蠡是''陶朱公'',远的不提,吕不韦不也是商人?]
系统一懵。
这三个人哪怕是医学系统也曾听说过:子贡是孔子学生,做过鲁、卫国的丞相;范蠡归隐前辅佐勾践,是越国相国;吕不韦那更不用说。
拿夏子推与他们放在一起——
稚唯眨眨眼,及时打断它危险的想法:[等等,我只是随口举例。]
“我懂我懂!小叔父毕竟还年轻嘛!”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系统却听不进去,甚至暗搓搓问:“你看咱小叔父有望未来打败李斯,坐上大秦丞相之位吗?!”
稚唯:[。]
谁跟你“咱小叔父”?
只是这个提议……
稚唯一个后世人,对李斯的观感比较复杂,但若是能有一个才华、政见同样出众,又不热衷权欲的血缘至亲能替代李斯的位置,她肯定能毫不犹豫做出选择。
别的不提,她的时空委托任务若是有亲人身居高位以作协助,那必然轻松很多。
不过这事不能强求,万一夏子推不愿意呢?万一他和秦始皇就是脾性不合呢?
稚唯严谨地回道:[可以作为以后的支线目标。]
系统默契地比了个ok手势。
〈08〉
此时的秦王嬴政还不知道有人(和统)仗着“想想无罪”,大胆做梦,肖想他未来大秦帝国的丞相之位。
当稚唯因一个缝合伤口的简单外科小手术在安丰县闹出轰动的时候,秦王政正在接见他的灭楚功臣。
“老将军,请先坐吧。”
来者只着铠甲,未配武器,虽鬓发花白,然身强体壮、精神矍铄,此时单膝触地跪在王帐当中,腰板挺得笔直,闻言推辞道:“王上若不应……”
继续说下去恐有威胁君主的意思,王翦闭嘴不言,只跪在原地拱了拱手,表达自己的态度。
嬴政:“……”
虽然他是没有告诉王翦“我要来了”,但君王出行必然是浩浩荡荡,所以不等嬴政的王车进入楚地,收到消息的王翦便吓得连忙赶来,将他拦在陈郡陈县,然后各种直言请求、委婉相劝、好说歹说。
总之中心意思就一个——
王上啊!再往前太危险了!战事还没完全结束,咱不去行不行?什么?就是想去?王上你听老臣说啊,巴拉巴拉……
嬴政都给气笑了。
说起此地陈县,也有一番故事。
秦军第一次攻楚的时候,楚国项燕率军以逸待劳,用土地换时间的计谋,趁李信一路高歌猛进,由此轻忽大意、孤军深入时,发起反攻。
而位于秦军大后方的昌平君突然在此时反秦于陈县的举动,更是令秦军雪上加霜。
最终,楚军凭借人数优势对秦军紧追不舍,攻破秦防御壁垒多处,杀都尉七人。
秦军大败。
昌平君熊启是楚国公子,出仕于秦,是同华阳太后一样,是辅佐秦庄襄王与秦王政的楚系力量,后来还与昌文君一起平定“嫪毐之乱”。
嬴政对他是信任的,虽然扪心自问,自决定灭楚之后,这种信任中的确同时存在着试探,可最终能把熊启放在大军后方,给予转输粮草的重任,这本身就是一种偏于正面的态度。
但他得到的却是背叛。
须知熊启根本没有在楚国生活过……家国的力量就这么强大?
嬴政气愤,却不如昔年得知郑国是韩王间人时那样愤怒,他没有忘记李斯的《谏逐客书》,能冷静处理熊启反秦带来的影响。
然而被激起的多疑之心是难以平息的。
楚国还是要灭。
嬴政亲自去请王翦领兵,交付六十万秦军时,向来不管事的族老都忍不住提醒他,勿忘昌平君的教训。
可嬴政找不到比王翦更合适的人选。
然而不等他有什么动作,王老将军就在他前去送行时先向他要东要西。
再看看现在。
不是怕他猜忌吗?
那怎么还敢忤逆他的意愿!
瞧瞧这跪得多标准。
是觉得不开口说话就不是威胁了吗?还是觉得这么幼稚的威胁能起到效果?
嬴政从被气笑,到被磨得生生没脾气。
带着无奈,带着不甚察觉的熨贴。
“……好。”
秦王政,妥协了。
“寡人就在此地。”嬴政再次伸手示意,“老将军这次可以坐下了吧?”
王翦见好就收,连道“不敢”,麻利地告罪起身,换到秦王侧下方的位置,席地而坐。
所谓的“坐”就是跪坐,即正坐。
楚国气候潮湿,王翦腿上有旧伤,因此这些天很不舒服,要他说,刚才单膝跪着还好点。
他自不会把这失礼的话说出口。
但嬴政对这位老臣很熟悉,对方为他征战燕赵楚,受过多少次伤他一清二楚,他自己也不是多循规蹈矩的人,此时便摆摆手。
“这没外人,老将军随意一些吧。”
君王都不介意了,王翦也没有非给自己找罪受的癖好,便痛快地改成盘腿而坐,跟嬴政主动说起了战事。
“楚国东、南方地区多是楚人和越人杂居,越人又分不同部落,部落之间生活习俗、习惯皆有不同。”
“若是那些长期与外界交往的部落还好说,只需说明楚国灭亡,再展示下武力,我军的推进就会比较顺利,但碰上守旧封闭的部落,就会遭到强烈抵抗。”
“至于楚国残军,除了负隅顽抗的项氏,屈、景、昭三大贵族基本都降了。”
“如今的问题是,楚国面积大但楚人少,县城相对分散,军中缺少秦吏,又不敢用当地贵族,只能靠强制管控,若是军队撤离,难保不会再……”
这也是攻打其他国家时遇到的问题。
随着秦王政的地盘越来越大,秦吏不够用了。
不过现在王翦只是做个简单汇报,真要解决这些问题不是一两句话的事,尚需和其他朝臣武将共议。
于是嬴政做到心里有数后,便开始跟王翦聊起家常。
“听闻王离那小子也被老将军派出去了?”
王翦嗐了一声:“他说自己年纪到了,想跟着长长见识,但我是不敢让他在战场捣乱的,让他留在后方照料伤员,学些吏治就挺好。”
嬴政笑而不语。
王老将军哪里是怕王离捣乱,不过是想教导亲孙军事又担心其安危,自己下不去手,索性就交给蒙武。
蒙武能怎么办?蒙家还没第三代,他没有教导孙辈的经验啊!只能怎么稳妥怎么来。
嬴政看破不说破,不影响大局的事他不会管。
况且,他还挺欣赏王离刚傅籍就上战场的勇气,现在好好培养,以后留给扶苏……
未等想下去,帐外突然有人请见。
嬴政微微皱眉:“何事?”
赵高趋步进来,躬身答:“是王老将军的家信。”
说着便取出竹简,只是泥封上插着根不寻常的金色羽毛。
王翦看到后立马脸色肃正,向秦王告罪后急切拆开竹简查看。
嬴政一个眼神,赵高立马低声解释:“送信的卫士自称来自安丰县,金色羽毛是王家郎君与王老将军的约定,代表着紧急情况,所以方才不敢耽搁……”
嬴政迅速回忆今日处理过的政务,并无军情告急。
那王离送紧急信件给自家大父……
难道安丰县内突然反了?
嬴政肃然看向王翦,等待详细内容。
却发现王老将军已卸下紧张,神情……似乎有些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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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试探与要求
〈09〉
在王翦向秦王政说起自家孙子送来的信件里写了什么“令人不可置信”的内容时。
安丰县。
王离写下家信之前——
稚唯是要救治楚人,但并不在意伤者身份,夏媪作为长辈却不能不多做考虑。
在施药的过程中顺利散播出“女孙为医”的消息后,夏媪几番考量,从有意求医的人家里选定了韩家。
说是“韩家”,底层黔首其实很少有姓氏,韩家老丈就叫韩,是名里正。
楚国没有秦国严格的里巷制,但基层也设有像街道居委会主任这样的管理者。
韩老丈作为里正因处事公道受人尊敬,他与妻子生有两儿,小儿名丛,正是本次需要救治的伤者;大儿名森,是夏子推商队里的一员。
为隐瞒稚唯的特殊性,夏子推经商非常小心,商队成员很少在安丰县里挑选,相对的,能被他选中的无一不是嘴严且被他信任的。
夏媪就是看中了韩家的人品及这层利益关系,觉得哪怕女孙救不了韩丛,也不至于被韩家埋怨怨恨……
稚唯哪里考虑过这些?
若非夏媪主动说起,意在鼓励她大胆施救,不要顾虑什么,她还不知道大母的种种考量。
稚唯心下温软。
她是展露过在医药方面的天赋,但的确没有正儿八经救过人,夏媪若不能完全相信她的医术实属正常,可没想到……
“没关系,等阿唯治好韩丛,就能打消夏大母的隐忧了!”
系统对此很有信心。
稚唯看过韩丛的伤势后不置可否。
这个壮小伙是被戟一类的兵器砍伤了左大腿,创面本身呈狭长走向,但因强行行走或是奔跑拉扯到了伤口,这才导致伤势加重、皮开肉绽。
侥幸没有伤到骨头和大动脉。
这种伤放在战场上不算严重,然而一旦引发高热,就会被疡医判定为“生死由命”。
看得出韩丛在家被照料得很好,韩家人虽然不懂什么叫感染,但已经有了用烈酒消毒的意识,并且坚持每天都在给伤口换药、换干净布巾。
所以当他们发现韩丛竟然还是发起高热的时候,难免心生焦急与绝望。
“我真的有在好好照顾良人……”
韩丛的年轻妻子芙低泣着,眼中充斥着委屈、迷茫和痛苦。
韩老丈和韩母都是宽厚人,自不会埋怨芙不尽心,可是心里的担忧无法减少。
他们试探着问还在低头观察伤势的小女子:“阿唯,你看丛他……”
韩家与夏家交好熟悉,今日的夏家小女与往日相比天差地别,她的变化在韩家翁媪眼里是鲜明而富有冲击性的,这反而能证明夏媪所说的“病愈”。
昔日痴儿一朝醒悟成为巫医……
这种故事让人惊奇向往,又觉得不是不能理解,因为在人们奇怪的认知里,似乎只有这样具有前后对比强烈的经历,才能配得上某些“不凡”。
不过忧心儿子的韩家翁媪顾不上探究其中奥妙,他们只是会忍不住心生期盼。
是不是丛他……
理解病人家属此刻的心情,稚唯没有掉书袋,点头道:“能治。”
“真的吗?!”
稚唯知道说再多都不如行动。
遭逢战乱,韩森跟着夏子推经商同样未回家,如今韩家除了高热昏睡的韩丛,就只有三口本家人,其他仆佣都被早早遣散了。
稚唯趁韩老丈等人激动得回不过神,直接将他们指挥得团团转,雷厉风行布置出了一间临时的手术室,然后迅速将他们并同夏媪关在了门外。
韩家人:“???”
“阿嫂,这……”
韩母手足无措地看向夏媪。
夏媪回想自家院子里被女孙折腾得晕过去醒过来、醒过来晕过去的野兔,以及女孙念叨的“手术缝合”,眼皮重重一跳,同时脚步轻挪,不动声色地挡在房门前。
“没事,阿唯救人的过程……略有些奇特,不好轻易示人,没看这不是连我都不让在场吗。”
夏媪一脸淡定地胡说八道,实际上内心忐忑不安,大脑思绪乱飞,连如果救治韩丛失败后要如何带着女孙逃离安丰县的过程都预设了。
没想到,她这番话反而让韩家人神情大定。
“阿唯——”韩老丈一顿,非常自然地改口道,“夏巫此番出世不同凡响,如此小心,理所应当。”
夏媪木着脸:“……嗯。”
#不知道你们自发脑补了什么但结果是好的就行#
不过。
“阿唯是医。”想起女孙曾经对黑夫认真纠正的态度,夏媪还特意道,“扁鹊那种医家。”
然而就好比稚唯拿吕不韦举例证明夏子推的能力结果让系统误会一样,夏媪的好心也让韩家人误会了。
韩老丈能在贵族统治下当上里正,有几分见识。
扁鹊是谁?
夏稚唯是谁?
于是夏媪眼睁睁看到韩老丈对韩母嘱咐着:“妻,我看今日阳光明媚宜待客,速速宰只鸡来。”
韩母麻利地点头:“我这就去。”又对夏媪道,“阿嫂可不能推辞,便是丛……也辛苦你们走这一趟。”
一句话把夏媪的婉拒堵了回来。
夏媪:“………………”
糟糕,女孙啊——
事情好像被大母搞大了!!!
稚唯不知夏媪的忐忑,关上门后便心无旁骛进入诊疗状态。
[统。]
“来了!”
稚唯从药箱里拿出装有麻沸散的葫芦,抬着韩丛的脖子开始喂药。
等系统提醒:“可以了。”
稚唯停下,晃晃葫芦,感觉里面药液所剩无几,她满意地点头。
她之前用野兔实验出了最合适的麻醉方,但不能百分百确定用量,于是便用多救治几人作为交换,请系统帮她进行一次术中监测。
有过这次经验,她就可以根据韩丛的身体状况,总结出更精确的用药剂量。
系统道:“阿唯应该培养个助手。”
这样一旦麻醉剂量不够,伤者在术中疼醒,也能有人帮忙灌药。
稚唯无奈:[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手术缝合若在毫无铺垫的情况下突然展现出来,是会让人觉得惊世骇俗,匪夷所思。
大母无条件信任她,可以作为助手,但稚唯需要她帮忙稳住韩家人,避免被阻拦治疗。
韩丛的伤口缝合起来很简单,所用时长甚至比不上消毒花费的时间。
[羊肠线还是有局限性的。]稚唯用细布沾着酒精仔细擦拭缝合处,[像这种没有经过加工处理的普通羊肠线,造成的炎症反应会比较大,而且伤者的个体差异会影响其吸收速度,甚至会不吸收。]
“韩丛本来就是因为创伤感染才发热,要是再有炎症反应……”系统担心地道。
稚唯开玩笑道:[所以,来颗消炎药?]
“别闹。”
稚唯耸耸肩,收拾好东西后推门而出。
“阿唯!”夏媪当即眼睛一亮。
稚唯愣了一下。
韩家人激动也就算了,大母怎么也这么激动?
不过稚唯没有多想,先对眼圈通红的芙嘱咐道:“手术……我是说,我已经给丛阿兄处理过伤口了,但他的发热暂时退不下去,请芙阿嫂按我等下说的,定时给他擦身、喂药。”
稚唯示意夏媪将她们带来的小酒坛打开,韩家人均是情不自禁深吸一口气。
这酒味!
他们之前买来的所谓烈酒与之一对比就是酸水!
“这太贵重了……”
韩母喃喃着,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夏媪上前拉住她的手宽慰。
稚唯默不作声看着。
她作为夏家花钱如流水的那个,却对这个时空的钱财概念还很模糊,都没想好诊金要不要收、要收多少,更因对自己有自知之明,于是一早就跟大母说好,人情世故全交给大母处理。
她只负责医疗部分。
等韩老丈细细询问起儿子病情,稚唯这才开口,尽量用通俗语言解释韩丛为什么会发热,并指点他们之后如何做。
“之前丛阿兄用的草药的确可以清热解毒,只是对伤口愈合的效用不大。”
那些药泥里面就是蒲公英、小蓟等山野常见草药,但配比不对,药效不足。
“还有包伤口用的布巾。这布看着干净,但上面有我们看不到的……邪,这种''''邪''''无处不在,康健之人可以抵御,受伤虚弱时就难以抵御。所以换药的时候,可以把布巾提前用高热水汽蒸过,再放到正午阳光下晾晒,让……阳正之气驱邪。”
“烈酒浇伤是类似的情况。咱们吃酒之后不是常常会觉得气血鼓奋吗?酒中也有可以杀死''''邪''''的东西,越纯的酒越好。”
韩家人听得恍然大悟。
稚唯编得万般艰难。
可见能当大巫的都是洗脑大师。
正在她想着要不直接点明怎么怎么做算了的时候,韩家门外忽然传入另一道声音。
“所以你在家中大肆酿酒是为了救人?”
韩家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稚唯和夏媪看向彼此却不意外。
应该说,对方来得比她们预料得要慢,慢很多。
该说不愧是王翦的后人吗?
就是有耐性。
“不请自来,还望见谅。”
未等主人家相请,来者径直入内,冲在场人拱手致歉,可他却直直看向稚唯,眉眼清正,坦坦荡荡。
就是没有多少歉意。
“你看你看!”系统在脑中大呼小叫,“王离他绝对是有意见了!”
稚唯在心中轻笑回它:[这不是我们最初的目的吗?逼他上门。]
系统倔强回道:“不是我,是你。”
[行吧,是我。]
察觉到大母有挺身而出维护她的意思,稚唯当先上前两步,郑重行礼。
王离挑眉,“这是作甚?”
稚唯坦然道:“多谢将军回护,使我能安稳蒸……制取酒精。”
夏家酒香飘天,王离不来,难道旁人不会前来探究?无人打扰,只能说明是有人在夏家周围提前布防,加以阻拦。
“那王离还怪好咧。”系统傻白甜道。
[是啊,]稚唯凉飕飕道,[等我把酒精全都提取出来,他就可以收割韭菜了,多好啊,一本万利。]
“……哈?”
[你忘了黑夫?王离必是知道我手里有好东西。]
系统傻眼。
生理年龄八岁的稚唯个子矮,必须仰头才能看到王离的脸。
可王离居高临下,却从这小女子的眼里看不到该有的感激与恭谨。
呵,心口不一。
“不是酿酒,而是制取酒精?”王离状似思索道,“酒中纯精,倒是契合。这是你取的名字吗?”
稚唯嘴角轻微一抽,然后笑道:“对啊。说起来,我今日给丛阿兄治伤,酒精帮了大忙,还要感谢将军才是。”
接着话锋一转,“不知黑夫阿兄的伤如何了?”
呵,装什么糊涂呢?
一大一小对视两眼,双双决定停止无用的废话。
王离若无其事道:“黑夫伤势已有好转。现在想来,若当时将他留在你那里,说不定现在伤早已好了。”
稚唯闻弦歌而知雅意,“若是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再去为黑夫阿兄诊治一番。”
王离立马顺杆子爬,先夸再道:“夏家阿妹良善。实不相瞒,营中有比黑夫伤更重的,不知可否一并麻烦?”
“……”稚唯保持着微笑。
武人果然是直来直往,这才试探几个回合就摊牌了?
不过王离手里有兵。
比不了比不了。
“将军所请,固不敢辞。”稚唯收敛笑容,严肃道,“但小女也有所求。”
王离点头:“请讲。”
稚唯看了眼韩家人,听到她要离开,面露惶然又不敢阻拦。
“想必将军已经查过了,我幼时是个痴儿,夏家在县城这些年,离不了邻里相助。”
稚唯对外人感情淡薄,小叔父常年在外经商,对安丰县也不留恋,但她不能不考虑大母大父的心情。
在一地生活,时间长了总会有感情的。
而她若是就此踏入秦军领地,夏家……便回不了这里了。
稚唯直言:“我知道将军想要什么,但还是请将军允许,让我救治此地黔首。”
王离微微皱眉,敛眸沉思。
稚唯也不催促。
她可以自信地说,整个安丰县、甚至包括周边地区,没有比她手里更好的酒(酒精),没有比她这里更全的药材,没有比她更出神入化的医术。
这些是王离想要的,也是她的筹码。
归根到底,这都是她的东西,她有支配的自由。
然而这种观念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可笑,因为有权势、兵权两重大山压在上头。
稚唯会去努力适应,但不放弃争取的权利,今日便是秦王政立于当面,她也要试着提要求。
“好!为阿唯打call!”系统兴奋地道。
[别闹。]稚唯哭笑不得,怕它未来撺掇她直面莽秦始皇,道,[我敢这么想,还是因为这个时代对有识之才是很宽容的,这一点很重要。]
就看大秦统一后,那些儒生成天怼秦始皇,不也活得好好的?除了涉及造反或是为了杀鸡儆猴,秦始皇还真没杀过人才功臣。
最终王离答应了稚唯的要求。
“只有两点,救治黔首可以,但你不能用秦军或是安丰县官属的药材;若有重伤员,优先治疗我军兵卒。”
稚唯盘算了一下药房的库存量,心疼得直抽抽,反手又给王离提了要求。
“那我申请秦军陪我上山搜集药材。”
王离自无不可,笑道:“没问题。”
稚唯背着一个限时任务,也没耽搁,见天色不晚,跟韩家人说好第二天再来复诊后,当天就跟着王离去了军营。
晚上,王离的家信插着金色羽毛紧急奔向自家大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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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语言的艺术
〈10〉
陈县。
嬴政疑惑问:“老将军,可是王离那里有什么变故?”
“回王上,倒不是战事相关……”
王翦有些不知道怎么解释,思考措辞的同时,直接将竹简经由赵高呈交给君主,以备查看。
“离在信中道,安丰县内有一稚龄女子,医术近乎有起死回生之力,半日之内,就将四名重伤军卒的伤情稳定了下来,且观其所用术法,不同于寻常疡医,似乎颇为……”
不用王翦复述,嬴政已经看到了“奇异”二字,除此之外,还有“酒精”“缝合”“三角巾”“木板”等字样。
竹简能容纳的文字有限,时人凡是书写都习惯用最精炼的字句,王离写信也是如此,一卷竹简只能优先刻录最重要的信息。
可也正因为描述有限,让从未亲眼见证之人只能凭空想象,半猜半蒙。
“酒精”还能理解,“缝合”是指什么?像缝衣服那样缝皮肉吗?人不会死吗?还有,三角巾和木板怎么就能止血正骨了?
看不懂。
偏偏王离还用了“起死回生”“奇异”等评语,再结合其所在地点,就让人很容易一下子想到楚巫身上。
也无怪乎王翦看完信后面色古怪。
若非了解自家孙子的心性,他怕是会以为王离被什么神神叨叨的巫术给骗了。
“有趣。”
嬴政挑眉道,随后合拢竹简于一手,指尖轻轻敲打在上面,敛眸深思。
王翦见状,立马警惕起来。
如今秦王政年已三十又七,想想其祖孝文王及先王庄襄王逝世时的年岁,就容不得朝臣不暗自担忧。
纵然秦王政重视保养,可六国未灭,身为君王岂能懈怠?加之权欲深重,国家大小事都要抓于手,日积月累的高度勤政,只会让他的体力、精力渐渐退弱。
这都还没统一呢。
王翦不敢深想,亦不敢擅自探知君主的身体状况,但只看夏无且自荆轲刺秦后,由侍医升为太医丞却依然随侍君王左右,而长公子扶苏出入朝堂,日益受重,便知道秦王政自己心里也有考量。
可就在这时局,忽然冒出个有起死回生之术的人……惹得君主心动,焉知是福是祸?
还是先探查清楚了再说。
王翦刚要决心请谏。
结束思考的嬴政先道:“酿酒本就消耗谷粮,王离言,萃取''''酒中纯精''''耗损更多。可当地一介女医都能自制酒精,可见芍陂这些年养活了多少楚人。”
王翦:“……啊。”
嬴政将竹简扔回赵高怀里,毫不客气嗤笑道:“如此良田水利,楚人却惫懒不懂生产,竟连牛耕都不会。老将军。”
“啊、啊?”
“等选出秦吏,优先派往此地,加以整治,供应之后大军的粮草。”
“哦、哦,好。”
王翦张着嘴下意识应着。
嬴政一顿,终是凤眸微眯,带出一分不悦,寡人面前还敢三番五次走神?
君臣议事时自觉当个摆设的赵高适时地提醒:“王老将军?”
陷入怔愣的王翦陡然回过神来,立马跪地请罪:“老臣失仪!”
嬴政:“……”
请罪要这么兴奋?
嬴政没叫起,面不改色发问:“将军方才在想什么?”
于是王翦老实将自己的顾虑说了,说到最后虎目含泪,满脸愧疚,道:“王上重视农耕、粮草,甚于飘渺之事,而老臣却枉自揣度上意,误解王上,实为不该!还请王上降罪!”
嬴政听得似笑非笑。
看看,这就是他忠心的老将军。
便是请罪也不忘以“飘渺”拐着弯提醒他,那女医尚需详查,不能因贪念失了理智。
嬴政示意赵高扶起王翦,语气闲散地道:“老将军倒也没有误解寡人。”
王翦:“?”
“对这起死回生之术,寡人是挺好奇的。”
王翦:“???”
王翦急眼:“王上——”
嬴政不听,宣道:“赵高。”
“王上。”赵高恭谨待命。
“传寡人令,着夏无且、蒙恬即刻启程,察查安丰县伤兵营,事无巨细,一应记录。”
赵高迟疑:“蒙中郎随护王上……”
“无妨。”嬴政睨了眼装傻充愣的王翦,“有老将军在这儿,寡人能有何事?”
王翦哈哈笑道:“王上英明!”
赵高微笑:“喏。”
〈11〉
安丰县,秦军军营。
稚唯与王离正在打机锋。
“阿唯要救治伤兵,需要用到酒精和药材,王离想帮阿唯把这些东西从夏家搬过来,这不是好事吗?”
听不懂人类拐弯抹角说话的系统问道。
稚唯反问起另一件事:[王离昨天到韩家,去看望韩丛了吗?]
“没有啊。”
[王离都没见过我如何救治韩丛,那他是如何知道我''''医术高明''''的呢?]
系统一懵。
“许是因为黑夫?”
[我只给黑夫消毒清创过一次。]
系统卡壳。
“那、那王离为什么请你来军营啊!”
稚唯好整以暇地问:[是啊,为什么呢?]
她拍了拍随身携带的医药箱。
系统发懵。
系统恍悟。
系统震惊。
“靠!这小子自始至终就是想霸占你的酒精和药材——等把东西拉进军营,怎么处置还不是他说了算!”
系统要气炸了。
“可恶!他不相信你竟然还满嘴夸你?鬼话连篇!虚伪至极!”
稚唯叹笑:[我分明提醒过你,王离想割我韭菜。可见人类的言语陷阱有多厉害,让你转眼就放松了警惕。]
“王离看着浓眉大眼,怎么……”
稚唯语带凉意:[王离阿父王贲攻打魏国时,引黄河之水淹浸国都大梁。两年过去了,那片土地依然无法居民。]
系统“嘶”吸了口凉气。
稚唯顿了一下,道:[说这个不是我对王家有意见。我只是表达,兵者诡道也,王离出身将门之家,煌煌正道固然可敬,但阴损诡计一样要会。他没逼迫我,只跟我玩文字游戏,大概是觉得我年纪小好糊弄。可别人不一定。]
[未来我们入秦,一步步靠近秦始皇,会遇到更多老狐狸,他们心眼多如筛子。你是我的同伴,我需要你警醒一些,万一我哪天被蒙蔽了,要及时提醒我。]
系统严肃应道:“阿唯放心,我会努力学习。”
不过它还是有一点不明白。
“之前王离不相信阿唯医术也就算了,可你昨日已经展露过治疗手段,还答应军中疡医教导他们……”
稚唯平静地接道:[所以王离现在在好声好气跟我商量,没有自作主张强制给我搬家。]
[别忘了,他有兵,真不耐烦了,刀架我脖子上,或者用大母作威胁,我难道还能不给他救人教人?王离还没有这么干,是不想失去道义,秦始皇灭六国尚且需要''''出师有名''''呢。]
“对啊,王离还答应过你可以拿自己的药材救治当地黔首……”
稚唯怜爱地叹了口气。
系统:“。”
哦,所以王离现在才哄着稚唯,想让她主动把药材全都搬来军营。
终于大彻大悟的系统恍恍惚惚。
它要学习的东西,好像有点多。
[不怪你,是人类心脏。]稚唯主动安慰道,[说白了,王离就是后悔了。]
[他亲眼见过酒精和麻沸散的真实效果后,后悔答应我救治黔首。]
[不过眼下我们无权无势,退让一步也无妨,别把他逼急了。]
系统蔫巴道:“只要阿唯不觉得委屈就行。”
[安心啦。]
稚唯抬头,面对还在纠缠的王离,温声细语道:“时辰不早了,小将军,我今日有两家病患要诊治,不如我们边走边谈?”
王离当即哑然。
系统:“……”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既然你纠缠不休,就让你亲眼看着你想要的医疗用品用在楚人身上”吗?
“等下。”系统麻爪。
“你不是要退让吗???”
[我退了啊。]
稚唯笑眯眯道。
[他不顾及黔首性命,而我没把酒精扬了,药材烧了,还保留着博弈的棋盘跟他闲扯,都是我医者仁心,不想用秦军伤卒的命逼他。]
[我不好吗?]
“……”
系统默默删掉刚下载的《厚黑学》。
有这样的同伴,它还学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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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隔阂渐消弭
系统真愁。
之前它担心稚唯会受委屈。
现在担心稚唯会激怒王离。
不过它还是低估了未来能统军将兵的王家子的心性。
面对稚唯棉里藏刀的邀请,王离哑然,却在她离开军营去给黔首看诊时,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稚唯没拒绝,只是不让他进黔首的家门,请他在门外稍候。
系统小心发问:“阿唯你生气了吗?”
[没有。]
稚唯正低头检查着伤者的骨折处,又细细询问其受伤过程,因看不到皮肉内里,只能靠触诊判断骨折情况,精神高度集中,无法一心二用,也就顾不上给系统解释什么。
等她正骨结束,给伤者固定好夹板,其妻犹豫半晌,终是凑过来询问她:“医,外面那位……可是在盯着你?”
语气是和系统一般的小心翼翼。
伤者明知隔着一道门和院子,他们说话声传不到秦军将领耳中,却下意识地放低声音:“是他不允许你救治我们吗?”
神情充满了愤懑和难以隐藏的恐慌。
稚唯将这对夫妻的言行收入眼中,想起系统问她“是否生气”,她没回答,目光透过这家的破窗,望着院中自娱自乐的幼童,先提了个假设。
“若是他受伤,而你们有机会抢得救命的药,你们会愿意将药分出去吗?”
伤者夫妻当然是不愿意。
等反应过来稚唯的意思,又面面相觑。
“这、这怎么能一样……”
伤者妻子呐呐着。
稚唯温言道歉:“是我说错了话,秦军将领做不到爱兵如子。”
伤者无言。
秦军做不到,难道他国就能做到了?
他与妻终日劳作,从不作恶,然而屈氏贵族逼着全县城人守城,他根本无力拒绝。
他命大活下来,只是断了胳膊,妻与子在后方却差点被楚卒欺辱。
他是楚人,恨秦人,也恨楚国贵族。
是啊,六国皆言秦人虎狼之辈,残忍霸道,可夏医——
伤者看向一旁。
夏家小女子一朝醒悟,从痴儿变神医的消息已传遍了县城,令人惊奇,明明身量不高,还是稚龄年岁,行事却沉稳有度,甚如成人。
夏医……是在替秦人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眼神暴露了他的犹疑,夏医活动着手腕,漫不经心道:“管他秦军将领心里情愿不情愿我施药救人,反正他也没阻止,不是吗?”
伤者闻言怔怔。
去下一户人家的路上,系统终于按耐不住好奇心:“所以阿唯没有生气吗?怎么感觉你在帮王离?”
稚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统,我们后来者觉得七国都是一家,可春秋战国五百年,这片土地历经了多少代人?除了目光长远的有志之士能看到统一的未来,其他人压根没有这个概念。]
[可是啊,就连统一天下的秦始皇,在他心里老秦人也是特殊的。]
说到这儿,稚唯还跟系统开玩笑。
[你信不信,我要是向王离控诉,我生气不是因为他阻止我这个良善心软且对此地有情感的医家救人,而是接受不了他这个战胜国的将领漠视楚地黔首,他一定像看傻子一样看我。]
系统噗嗤一笑。
稚唯目光轻扫过又跟上来的王离。
[王离一个侯爵继承人,自己又没受伤,整日缠磨我,算计我的药材,是想优先救治自己国家的军卒,对于这种''''贪得无厌'''',我能批判什么呢?]
系统:“我明白了,观念不同,比起生气,阿唯更多是无奈吧。”
稚唯停下脚步。
[但,论迹不论心。]
她回首看向王离。
[只要他眼里不是完全看不到黔首,我便不想跟他撕破脸,毕竟以后我们还要去大秦发展。]
“小将军,”稚唯问,“你觉得刚才那户人家生活困苦吗?”
王离一愣,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但见小女子认真的模样,他也认真回想。
他没有踏进那户人家,站在门外能看到的就是房屋样式,院中桑树、水缸,以及玩闹的孩童等。
房屋破破烂烂;桑树歪歪斜斜;石水缸浅而沉重;孩童衣不蔽体。
然而王离说:“非丰产之家,但并不算困苦。”
稚唯点头认同。
他们当然不算困苦。
因为他们有一间勉强遮风挡雨的房,一棵活着提供桑叶养蚕的树,还养大了一个儿子。
“小将军,”稚唯轻声道,“我最多能救的,也就是这样的人家。”
王离起初没听明白,当他注意到小女子的手指在不自觉摩挲医药箱时,忽然福至心灵。
他见过对方的疗伤之术,只说换药这一点。
如今布帛是能当钱用的,在大秦,黔首家的衣服作为财产,失窃后可以报官。
可稚唯要求每次包扎伤口前,尽量用不沾血的布条,还要高温蒸过再暴晒——便是粗糙耐磨的麻布,如此折腾也用不了几次。
酒和药就更……
王离莫名联想起他儿时的不解,为什么大秦有军功爵制和连坐制,军中依然存在逃兵?
大父言,黔首害怕。
怕死,更怕半死不活,拖垮整个家。
稚唯见王离神情微动,便不多言。
有些话她不想明说出来,因为太残忍。
但自己要明白。
[事实就是,在医疗物资有限的情况下,我必须放弃那些注定活不了的重伤者,以及家庭穷困到根本没有医护条件的伤者,去治疗成活率高或轻症的伤者。]
系统担忧道:“阿唯……”
[我没事。]
稚唯远走了几步,隔着距离抬眼平视王离,道:“所以,小将军你看,我能救的人其实很有限,既然如此有限,请你不要阻拦我了吧。”
王离沉默片刻,倏而开口道:“之前调查夏家,我顺便查问了你大父的去向。”
“?”
系统炸毛:“他什么意思?!”
稚唯还能稳住,只手指情不自禁发力,指腹扣在医药箱的棱角处硌得生疼,她无声盯着年轻将领,眸光凌厉。
王离对此无动于衷,目光不闪不避,表示他并无威胁之意,只是想做笔交易。
稚唯却并不觉得庆幸,她淡淡道:“我大父就不劳将军费心。”
她拒绝了。
王离颇为意外地打量着小女子,意味不明道:“确定?那些黔首就这么重要?”
这是黔首的问题?!
稚唯毫不客气回怼:“若我说,以王老将军目前的信息,换麻沸散方药,小将军可愿?”
王离直言:“想都别想。”
稚唯冷呵:“那你还问?”
麻醉剂这种东西,稚唯可不敢随便公开配方,她知道王离想要,才故意这么举例,而对方的反应也不出所料。
——谈判涉及家人,就是触动底线,谁管你是威胁还是交易?
稚唯扭头就走。
王离自知处事欠妥,但见气怒的小女子像只露着尖牙的虎崽,气势很足却杀伤力不高,他忍不住失笑。
“夏翁已在来安丰县的路上,想必不久你们就能相见了。”
稚唯脚步一顿。
“先斩后奏,失礼了。”年轻将领慢悠悠道,“还有,论长幼,你该叫''''阿兄'''',''''小将军''''也是你能叫的?”
稚唯闭着眼深吸一口气。
系统:“阿唯?”
[xxx!被摆了一道!]
〈12〉
王离很快得到了他想要的回报。
“这是什么?椒盐酒?新的创伤药?”
他毫不在意小女子的冷脸,捧着疡医刻录的竹简事无巨细地问着。
“花椒、盐,这两样不加酒,单独兑水能用?也有酒精的效用吗?黄芪、断血流、白芨……这些药草在山上好找吗?”
稚唯不耐烦地道:“问军医,他们都知道。”
已经狂轰乱炸问过一轮的军医们,识趣地主动上前为王离讲解。
稚唯摁着酸胀的太阳穴。
若不能将某人的先斩后奏视为威胁和交易,她就不得不“承情”,“感谢”对方帮助他们家人团聚。
于是她只能带着人紧急奔波两天,凭借记忆将附近山麓可用草药采集回来,并加紧实验出椒盐水、酒,新创伤药,及抑菌中药汤的比例。
但是。
这些其实原本都在稚唯接下来的计划内,可她没想过要压缩在两天之内完成啊!
她这个身体只有八岁!八岁!
熬了两天,现在困得要死好吗?若非意志力支撑,她立马表演个原地晕倒。
啊!天杀的王离!!!
而得知新法都不能完全替代酒精,王离甚为遗憾道:“可惜制取酒精实在太费粮食。”
稚唯翻了个白眼,压根不想搭理他。
但想想躺在伤兵营里的兵卒,还未治疗的黔首,以及她那不断消耗的医疗物资。
……这样下去的确不是办法。
就算她想出了平替法,但一是效果比不上酒精,二是花椒与草药需要现去山上找,她还得教军医如何正确炮制;盐的话,也不能把将士们吃用的盐全部用在这上面。
稚唯闭着眼头昏脑胀地想。
哪里能搞到现成的盐和酒呢?
等秦国官方支援不现实,盐酒都是贵重品,若王离把这些方子呈交上去,官方必定优先供应战区。
买?
现在秦楚战事不明,也只有胆大的商人敢到处跑了吧?可安丰县及其附近地区的商队,除了贵族的,就是小叔父的。
小叔父还没——
等等,贵族?
稚唯挑眉,薄薄的眼皮下,眼珠不安分地转动。
系统好奇:“阿唯想到了什么?”
[唔,一箭三雕?]
“小将军。”
无视王离谴责的眼神,坚决不改称呼的稚唯故作忧心道:“其实最好还是能搞到现成的酒水,到时候只需要萃取提纯一下就可以使用了。若是酒没有,盐也可以。这附近哪里酒盐多呢?不行就买点。”
王离还当她有什么高见,闻言无趣地低头继续看竹简,随口道:“这还用你提?能买的营中早就买了,不能买的……”
王离蓦然住口。
眼底笑意一闪而过,稚唯歪头疑惑道:“不能买?县城不是都归你管?哪里不能买?”
“……”
王离抬头眯了眯眼,然而从小女子软嫩白皙的脸上,清澈透亮的眼眸里,根本看不出什么坏心眼。
是他想多了?
但抛开别的不提,她真是提供了个好思路。
“我有事,你自便。”
王离匆匆离开。
系统旁听全程都没听出什么,懵逼问:“你干了什么?”
[祸水东引……咳咳,让王离别逮着我这一只羊薅。]
稚唯心情愉悦,脚步虚浮,飘回住处睡觉。
一觉醒来第二天。
此时,无论是睡饱后的稚唯还是正补觉的王离,都不知道有两个人正大大方方在安丰县里闲逛。
稚唯照例先来到军医营帐,看到军医们欢天喜地的表情,她什么也没问,但毫不客气顺走了一瓶刚制取出的新酒精和低配版生理盐水,随即出营。
今日她要先去某户人家复诊。
伤者的阿母有些忐忑。
“医,这药……很贵吧?”
稚唯正在观察新酒精在伤口的效用,闻言笑道:“不贵,第一次来就说了,不要你们钱。”
“又是酒又是盐,哪能不贵呢?”
伤者阿母不信,只当夏医好心,连连感激;头发花白的老媪抹着泪递来两个鸡蛋,缺齿吐字,断断续续。
“老妇的良人、子……儿媳的良人都亡了,就剩下这一个孙……若他……家中无甚佳品,夏医莫要嫌……”
草席上,头次被开刀清创疼得呲牙咧嘴都没哭的年轻伤者,闻言也掉起泪来,嘴里念叨着“不孝”。
稚唯笑容微敛,轻描淡写用着活泼语气道:“真不贵,这些是秦军将领从此地贵族豪强家中搜刮出来的盐酒做的,我没费什么钱。”
伤者全家:“?!”
愕然、震惊、迷茫,在他们脸上一一浮现,空气陷入寂静。
良久。
伤者阿母突然开口:“可是屈氏贵族?还是牛家人?”
稚唯没答,她对王离的做法心有预料,但并不了解具体内情。
然而她的态度却让别人误以为是默认,伤者阿母立时“腾”地站起身,夺门而出。
稚唯茫然愣住。
“夏医莫怪。”
稚唯闻声看去,只听伤者平静叙说:“我阿父前年被牛家人强拉去修他们院墙,被石头砸伤了腿。牛家人硬是让他和别人修完墙才让回来,阿父自此成了瘸子。前些日子又被屈氏赶去守城……这次没回来。”
稚唯下意识低头。
伤者正也摸着自己的伤腿,强笑道:“我比阿父命好,多亏夏医。”顿了一下,“也谢那秦人。”
“……”
系统又呜呜哭起来。
稚唯沉默过后,轻柔浅笑。
“那我可要转告王小将军,再把那些恶人搜刮一遍!”
伤者怔愣,旋即拍着大腿哈哈笑起来。
“恨不能亲至见矣!”
却是笑着笑着落下泪来。
而此刻这户人家的土墙之外。
偷听之人正大受震惊。
搜刮贵族家酒盐给当地黔首……
此举不仅能获得疗伤之物,同时挑起此地黔首与贵族豪强之间的间隙,又拉进了普通黔首与秦军的关系,便于之后秦吏管理当地。
蒙恬忍不住升起强烈好奇。
——里面是谁家大才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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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离谱的疾病
〈13〉
一边听着院墙内那道稚□□音对伤者耐心嘱咐着后续调养事宜,蒙恬一边思索。
今日他和太医丞夏无且抵达安丰县后,特意没有去军营,而是选择先分头行动,在县城里逛一逛。
这目的有二。
其一,他们作为秦王政的近臣,应当自觉了解这里在秦军管控下的吏治情况,好回去禀报王上。
其二,王离在信中言,安丰女医因施药救人而“受当地黔首信重”,王老将军又怀疑其是楚巫……所以他们需要亲自走访县城,判断这位疑似楚巫的女医所造成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
蒙恬没来过安丰县,逛起来漫无目的,恰好遇到正主上门给黔首复诊也是他没想到的。
不过没关系,这就叫天赐良机。
被秦王政一手提拔上来的中郎将淡定地两手一揣,站定在土墙后堂而皇之地听完全程。
嗐,探听情报的事怎么能叫偷听呢?
这位女医是否真有起死回生之术,蒙恬暂且下不了定论,但如果“搜刮贵族豪强酒盐”的办法是她向王离提出的……那单就眼界和见识方面,这小女子绝对不简单。
探听结束后,蒙恬心道他要先跟王离聊一聊,于是匆匆结束视察准备去安丰军营,结果半路却迎面碰到夏无且。
只见这位深受秦王政信任的太医丞健步如飞、大步流星、衣袖翻飞——嗯?
蒙恬虎目微眯,仔细望去。
夏太医竟然没了半截袖子,裸着左小臂远远抬手喊他:“蒙中郎——请止步——”
对方年长许多,蒙恬赶紧上前迎了两步,迟疑地问:“夏太医,你这是……”
“哦,不妨事。”夏无且敷衍地甩甩左臂,又兴奋地举起右手,“看!”
蒙恬已经看到了。
在这只右手中,绣着大秦官职纹样的玄色衣袖被沦为普通布帛,正盛载着满满当当的墨字朝他挥舞着。
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身处一个高效运转,勤于政事的朝堂,哪个大秦朝臣没有急起来拿衣服当竹简用的时候呢?御史大夫都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何况这里还没御史。
所以当下唯一的问题大概是写字人记录心切,字迹飞得像鬼画符一样,恕蒙恬眼拙,实在分辨不清上面的内容。
夏无且也不需要蒙恬分辨。
他语速飞快道:“蒙中郎,老夫去了几户黔首家细细询问,发现那位女医所用疗伤之法甚为奇特,值得研习。现在我要立刻去军营找那位女医,不能陪你巡查县城了。”
蒙恬皱眉,张了张嘴。
夏无且见状以为他要拒绝,当即扬先夺声道:“中郎将!需知''''朝闻道夕死可矣''''!”
不要阻拦老夫!
老夫是一刻都等不及了!
蒙恬:“……”
“夏太医,恬知你心急,但你先别急。”
哈?你在说什么废话!
夏无且眼睛一瞪,怒气冲冲。
蒙恬赶在他斥言前,遥遥一指某个方向,淡定地道:“我方才有遇到那位女医,她还在给人看诊,想来没有这么快回军营。”
夏无且:“???”
夏无且:“……”
最终去军营的只有蒙恬及他的随从。
问就是“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夏太医等不及马不停蹄去找夏女医了。
蒙恬不懂医,但代入一下,如果他有机会接触到兵家秘籍、经典战役……他就能理解夏无且。
同时,他从夏无且热切的态度中认识到,那位同样姓夏的女医是有真才实学的,并不是在用什么巫术蒙蔽世人。
万一对方真能被王上看中……
抱着这样的心态,蒙恬在与王离谈话中,便对夏稚唯及夏家相关的事问得非常细致,可谓是谨慎到了极点。
而等蒙恬得知“酒盐”的前因后果后,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他比王离年长几岁,虽是武将,但跟随在秦王政的身边,每天接触的是天下最富有政治策略头脑的那批人,他的政治敏锐度远非刚傅籍的王离能比。
“搜刮贵族豪强酒盐”这一招数虽然拉进了秦军与普通黔首的关系,却让本就仇秦的楚地贵族更为不满,这种情况下,若是制衡不妥当,就会再次激起贵族反抗,引发战乱。
之前蒙恬想,夏稚唯年岁小,世事经验不足,能想出这样有效但粗暴不完美的办法,已经是天赋异禀,难能可贵。
而且秦军驻兵还没撤离,若这一下能激怒楚地贵族,引出那些被他们偷偷藏在暗处的私卒,也不失为一种“引蛇出洞”的良机。
谁曾料,这办法根本不是夏稚唯明言提出的。
是她真没想到?
还是她想到却故意不说?
“绝对是后者!”
王离咬牙切齿道。
果然,他之前怀疑夏稚唯有坏心眼并不是错觉!
她装模作样扮天真无辜,稍一引导却让他头脑一热,掉进坑里!
蒙恬闻言抚掌大笑。
“你当她是年幼孩童,纵然聪慧、有几分小心思,也是心性纯善,一心救人——从当下的情况来看,这倒也没错。”
蒙恬顿了一下,想到今日在那伤者家中,小女医听到“贵族豪强欺负人”时波澜不惊的反应。
他又意味深长道:“但若是觉得她好糊弄,可就是彻底被她外表所蒙骗了。”
〈14〉
“啊切!”
稚唯摸摸鼻子。
系统忍笑道:“肯定是王离回过味来,正在骂你呢。”
[怪我喽?]
稚唯无奈扶额。
[我只是不想王离一直逮着我薅羊毛,让大地主们也出出血不好吗?谁知道他在这件事上那么急躁……]
稚唯也是回到军营后才知道王离的壮举及高光。
比如,带着兵卒礼貌地敲开人家宅门,坐在别人正堂里认认真真现场验收酒盐。
比如,由他组织的这场团建持续了一整夜,席卷安丰县城所有大小地主。
[是我用词不当,''''搜刮''''还是格局小了,他那是抄家。]
系统:“哈哈哈哈哈!”
稚唯望天。
[别哈哈了,之前的限时任务结算成功了吗?]
“我正要说呢!”
系统高兴地放出背景音乐。
“''''限时任务—救治受伤军卒100人''''已完成;当前''''进阶任务100/100''''已满,开启新进度0/500;综合发放奖励:一次疾病筛查,使用对象无限制。”
[咦?这是体检的意思?]
稚唯眨眨眼。
“可以这么理解,但这只是很粗浅的体检。”系统解释完后,跃跃欲试问,“咱的委托任务目标可是秦始皇,要不要试一次?”
[试试试!]稚唯搓搓手,[不过使用对象是''''秦王政'''',你可别输错了。]
“好!奖励已兑换,正在查询——”
稚唯正襟危坐,等待结果。
“滴!当前疾病筛查结果为——”
“相思成疾。”
稚唯:“……?”
稚唯镇定道:[你程序错了,统。]
系统也很懵逼:“不啊!我没中毒啊!”
稚唯:“那………………”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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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离谱的疾病 免费阅读.[.aishu55.cc]
假相思成疾
稚唯坚信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相思成疾。
谁?
未来的秦始皇?如今的秦王政?
[统,你自己看看这两者它适合放在一起吗?除非我来错时空了,这里是某同人文衍生而成的世界?]
系统斩钉截铁道:“不可能!时空怎么会搞错?肯定是这个''''一次性疾病筛查''''有问题,我去跟主系统上诉!”
稚唯不忘给自己争取权益:[那这奖励可不能算数,我申请重新给我发放奖励。]
“okk!”
然而没一会儿,系统重新上线。
它用迷惑的语气道:“主系统回复说,本次''''疾病筛查''''奖励是以临时插件的形式发放,加载时不小心开了人文关怀模式,导致出示的结果不够客观专业,但其本身运行程序并没有出错。”
转达完这番话之后,系统陷入茫然:“我的唯,你听懂了吗?主系统什么意思?”
稚唯抚额。
[听懂了。意思就是,让我们不要发散思维解读''''相思成疾''''的深层含义,只单纯从这四个字本身出发来分析……]
稚唯是没学过计算机知识,不懂什么插件、程序,但她见过AI。
智能AI还不够智能但想变得智能的过程中,经常会出现各种“啼笑皆非”的错误,而当它撞上蕴意广博的汉语言文学时,这一类错误就更多了。
稚唯稍微代入一下,差不多能还原“疾病筛查·人文关怀模式”的真实结果。
[秦王政心里记挂着某个人;秦王政确实身体抱恙。]
“……”系统无语。
“所以''''疾病筛查''''把这二者生拉硬扯放在一起,就得出来个''''相思成疾''''?”
[其实也并非生拉硬扯。]
稚唯联想她探听到的秦楚交战近况。
[秦王政心心念念的这个''''人''''应该无关风月,他或许是前反秦、后称王的昌平君,或许是正在扫清楚军残部的蒙武王翦,又或许是留守咸阳的公子扶苏……总之跟统一大业有关。]
不管评价秦始皇是天生劳碌命还是单纯重权欲,不可否认的是,他心里一直装着国家大小事。
接着,稚唯从医学角度说道。
[《黄帝内经》言''''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日常的喜怒哀乐自然没什么问题,但大怒大喜、长期忧思等情志内伤会导致五脏六腑气机逆乱,发为疾病。]
[既然''''相思''''后''''成疾'''',而''''疾病筛查''''又没提别的病源……那大概秦王政目前真没别的什么事,就是心病比较严重。]
系统听得恍然大悟。
稚唯则半是无奈半是庆幸。
史料记载“秦王为人蜂准、长目、鸷鸟膺、豺声”,所以后世有学者不负责任地猜测秦始皇儿时曾患软骨症,后期也时常患有支气管炎。
虽然稚唯不相信,但,万一呢?
她不假思索地用掉“疾病筛查”奖励,就是为了先排除这类可能,如今结果也值得庆幸。
无奈的是,她就算知道秦王政心病严重,以至于一度影响到了他的健康状况,她也没什么办法。
总不能跑到王离跟前提醒他“你家王上如今贵体有恙”吧?
神医扁鹊尚且需要望闻问切,都没这么能耐,她还不想被扣死“女巫”的帽子。
况且心病还须心药医,不把六国团灭,秦王政这病好不了。
不过,说起治病……
稚唯从房间内起身,来到军医营帐外,悄无声息地打量着里面某位长者。
这是她外诊时偶遇的医家,对方自称跟她同姓,初见时衣衫不整裸着左臂,原因是把袖子当成了记字工具,一上来就拉着她要一起探讨#酒精的二三种用法##麻沸散的临床效用#。
稚唯对此并不惊讶、恐慌。
她第一天到军营的时候,王离自然不敢让她救治什么重要人物,只把她带到伤兵营中的重伤区,即军卒们口中的“等死地”。
对他们,稚唯能做的非常有限,按她最初的想法,药材可以放宽使用,但不该对生存率极低的伤患随意动用酒精,否则再来十个新手礼包,她也救不活多少人。
可看不见也就算了,伤者就在眼前,她如何视而不见转身就走?只能慎而又慎选择求生欲强、还能喝下药的伤兵,竭尽所能给他们续一口气。
等稚唯疲惫地走出重伤区,她就立马被军医们包围住了,那不断往她医药箱上偷瞄的狂热眼神,活像是里面装了万两黄金,而稚唯如同“抱金于市”的待宰小儿。
经历过那种场面,只是应对一位衣衫不整的陌生长者又算什么?
可不巧,稚唯来自后世。
长者的头顶冠式与衣服纹样她辨不出来,但玄黑服色与丝绸质地她总不是眼瞎,这非一般人能穿,加上对方一口关中秦语,姓夏,还是医生。
——说真的,但凡换个姓氏,稚唯还真不一定知道他是谁。
便是猜错了也不要紧,只当与醉心医术的医家结个善缘。
于是稚唯给黔首诊治时任由长者跟在身边,没有像对王离似的,把对方赶到门外,还会询问长者现如今的医治之法,以交流学习。
夏无且随侍秦王政左右,除了医术好、嘴严,脑子也不差,他没有换身低调的装扮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
他又不是大秦朝臣,有名到他国王室、贵族都会特意搜集情报。他一身官服走出去,别人只会认为是普通秦吏。
更重要的是,除了宫廷医,如今的医家实际上是“医工”,直到汉朝都与工匠列为同一行当,地位属实不高。
夏无且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遥远楚地的稚龄小女子不仅清楚知道他的名讳,还知道他与秦王政的医患关系。
于是等稚唯结束外诊,自觉在外只是无名小卒的夏太医就跟着一起坦坦荡荡回了军营,并在稚唯讲外科手术与急诊术时,以一名秦医的身份正大光明地蹭课,
稚唯:“……”
讲道理,这样优越的机会摆在眼前,她很难忍住不去掺杂私货。
比如,军医的成熟建制啦,医疗卫生的普及啦,义诊与民间医馆的兴建啦,培养医生的专业教习啦等等等等。
能忍住还是稚唯反复告诉自己,就算她提了,以当前的社会状况也根本做不到。
系统期待地问:“那什么时候能做到?”
稚唯平静地答:[等大多数百姓可以吃饱肚子那天。]
系统听后颓丧道:“可惜我不是农业系统,这点帮不了你……”
稚唯眨眼,指指自己脑袋,笑了。
[没关系,我并不是只会医学。而且我们不是还有任务奖励这条途径吗?]
系统叹气:“可所有有形的奖励都不能凭空拿出来,必须在当前时空已经产生了某种萌芽、基础、联系才行。”
[所以我如果想要玉米土豆红薯,是不现实喽?]
“嗯哼,除非你安排人出海。”
系统查阅资料后,补充道,“但你要是想要高产稻米、小麦、大豆等作物的话,我可以向上提交申请,看以后能不能作为任务奖励给我们。”
[那你提交吧。]稚唯在此时表现得过分贪得无厌,[只要比秦汉好的东西,统统都提交一遍。]
系统哭笑不得:“好。”
〈15〉
系统的申请提交上去后杳无音讯,稚唯也不着急。
她现在的每日动线很规律,看诊、教课,再多出一条“等待夏大父回来”。
除此之外的不同大概是需要多在意一个人。
蒙恬。
稚唯记不清蒙恬的“中郎将”具体是什么官职,但肯定是秦王政身边的人没错。
对方与夏无且一道来安丰县,总不可能是因为王离或是王家犯错吧?
但若是为了她……
夏无且是医家,来试探她的底细无可厚非,但稚唯自认她还没有资格惊动秦王政派来心腹爱将。
她不会去打听蒙恬的真实来因,也不想去思考蒙恬看她的眼神里有几分探究与考量,只是抓住机会,在不出格的情况下,不动声色地展现自己的能力。
反正左右是楚地贵族倒霉,关她什么事?
“中郎将想要麻醉汤?”
被蒙恬请来相谈,稚唯不免有些惊愕。
她还以为这么长时间以来,周围所有人都知道麻醉方药是她夏稚唯的不传秘方了呢,没看夏无且都识趣地不追问吗?
这时代大家是很尊重彼此的家传所学的,知识就是财富,夺人手艺、技能就是夺人钱财,甚至说是如同杀人也不为过。
“不,夏女医误会了,”蒙恬认真纠正道,“恬并不是要配方,只是需要一剂汤药。”
稚唯顿了顿。
“中郎将有要救治之人?”
蒙恬浅浅思索后,道:“也可以这么说吧。那人毒入肺腑,必得要重剂,劳烦夏女医。”
“……”
稚唯静静注视着青年武将温和的面容,直面他不容置疑的态度,只觉得背后泛起一阵毛毛汗。
谁告诉蒙恬麻醉汤可以救人解毒的?
还是蒙恬,话中有话?
重剂量……
稚唯忍不住心想,蒙恬不会把麻醉汤想成安眠药那样的效用了吧?
谁啊?!
杀人不过头点地。
谁值得蒙恬费这么大功夫?!
但无论如何,这剂汤药绝不能从她手里送出去。
稚唯故作无知,迷茫道:“中郎将怕是被人骗了,麻醉汤并不能解毒,而且服用剂量要根据病患的情况来定,不能随便使用的。”
蒙恬点点头,一副“受教了”的表情,还推过一小木盘,笑道:“恬必不会让夏女医为难。这是秦地点心,不知合不合女医的胃口?”
话题好像就此打住。
稚唯抿着唇,却一点也不开心。
系统安慰道:“没事,阿唯,蒙恬这不是挺好说话的吗?你拒绝了就是。”
好说话?
稚唯悄然抬眼。
青年将领虎目凌冽,目光却平和,望着军帐外的景色,像是只在看猎物随便扑腾的猛兽,愿意施舍一点假意的宽容。
稚唯五指一抓,掐在掌心。
[配置麻沸散的药材就在我房间。]
系统疑惑:“所以?”
[可蒙恬不让我离开。]
稚唯捏着点心,淡淡地道。
系统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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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蒙恬交锋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可能。]
稚唯假装不经意间扫视着蒙恬。
[他不跟我聊天,又不让我走,总不能是真心想让我品尝点心?]
然而青年武将极其敏锐,稚唯只是眼神稍有质疑,便被其捕捉视线并看了回来,她只能故作无事,低头咬了口手里的糕点。
“唔……咳!”然后就被噎住了。
系统惊慌:“唯?!”
[好干!咽不下去。]
看到小女子瞪着鹿眼、艰难下咽的模样,蒙恬失笑,扬声叫人进来添水。
这时候的茶叶还是一种治病的药草,没人会在平时喝这苦兮兮的玩意儿,贵族如果不想喝清水,可以喝蜜水。
而身处南方楚地,借地理之便利,还能喝到新鲜的甘蔗水,即柘汁。
稚唯往嘴里灌着柘汁,却关注到进来添水的并非侍者而是身穿甲胄的武士。
——近卫。
蒙家的?还是王室的?
对稚唯来说并不重要。
她只在乎那黑甲卫趁着添水之时,低声向蒙恬汇报了什么。
系统有点慌:“阿唯,他们不会真偷到药了吧?”
[不会。]
稚唯捧着杯盏,眼底闪过笑意。
[你忘了夏翁夏媪是什么人了?]
系统恍然:“墨家!”
[他们亲手打造的医药箱,隔层内含机关,哪有那么容易打开。]
若非如此,稚唯也不能坐得住。
“我之前都没仔细观察。”系统兴奋地问,“那机关术是不是像传言所说,只要有步骤错误,就会启动自毁装置,比如,释放毒水毁掉里面的药材?”
[没有。]稚唯哭笑不得,[再怎么说我之前只是个''''痴儿'''',大父大母不会在药箱上设置复杂机关。]
“啊?那能防住蒙恬?”
[木质箱体是挡不住暴力拆除,不过,既然蒙恬都用''''窃取''''这么委婉的方式了,就不会在明面上搞出大动静。]
稚唯微微蹙眉。
她的确不担心偷窃的问题,但蒙恬不像是会轻易放弃的人,他会直接开口问她索要吗?
如果考虑到她以后要去大秦发展,那她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什么也别问,直接把麻醉汤交给蒙恬就好,也能避免陷入麻烦里。
但有些事情,有一就有二。
稚唯来自后世,她太知道麻醉剂这类药物的两面性了,东西本无错,端看怎么用。
以后她暂且管不住,当下坏的开端绝对不能从她这里开始。
“夏女医?”
稚唯回神,面向已经挥退近卫的蒙恬,放下杯盏,敛袖笑道:“中郎将事务繁忙,阿唯多有打扰,实为不该,这便告辞。”
蒙恬摇头阻拦,笑道:“不急。恬来此地许久,还未好好跟女医相谈。”
稚唯面色不改,心底却是一沉。
“不知中郎将想了解什么?”她表露无奈地道,“我的事,王小将军应该都很清楚。”
“是吗?”蒙恬挑眉,不置可否。
推脱失败,稚唯保持着浅笑,歪头以示疑惑、听不懂。
蒙恬却没有急着发问,反而看了眼稚唯身前的案几。
近卫做事不如侍者贴心,虽然添上了柘汁,却未撤掉客人不喜的糕点。
同样的糕点蒙恬跟前也有一盘,他伸手捻起一枚。
“夏女医稚龄年岁,恐不知道旧事。百年前,秦国久居关中,远离东方六国,贫困苦穷,其他六国贵族可以挥霍的油脂蜂蜜,我大秦君王都难能尝到几次,宫廷糕点做的像干饼一样。”
稚唯下意识在心里接道:是,直到后来商鞅变法……
等等,蒙恬说这个做什么?
稚唯不自觉看向对方手里的糕点。
看蒙恬随手将其扔进嘴里,喉结微动,干嚼咽吞,随后略显苦恼道:“秦人过惯了苦日子,即使是如今再做这糕饼,厨子仍舍不得用油和蜜。夏女医也觉得很不好下咽吧?”
稚唯:“……”
蒙恬的话自有夸张成分在,但她已经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加有蜜、油的糕点,再是“难吃”,也不该是她这个平民黔首嫌弃或是食不下咽的。
除非她吃过更好的,或者,她一直吃的都是好的。
稚唯咋舌,她只是一时疏忽,没注意这种小细节,蒙恬的分析力真令人心惊。
可他到底想问什么?
放弃要麻醉汤了?
稚唯低垂着眼,抿着唇不好意思道:“家中长辈经商,又溺爱小辈,小女不识疾苦,愧叫中郎将见笑。”
她能制出酒精,已然说明家产丰厚,这点瞒不住,只是稚唯觉得,蒙恬应当不是在暗讽她,而是留有后话。
难不成是想问小叔父?
稚唯正思索着。
蒙恬朗笑道:“夏女医心系黔首,怎能说不识疾苦?只是一点吃食罢了,若我蒙家有女医这般娇娇,定然也是宠爱非常。”
稚唯礼貌地笑笑不说话。
虽然对阿父毫无印象,但夏家对她挺好的,她没打算给……
系统下意识接话:“给自己换个爹?”
[给夏大父添个儿子。]
“噗!”
[这种事怎么能让自家吃亏。]
稚唯理直气壮。
系统笑死,笑后又叹息:“蒙恬不是武将吗?有什么事不能直来直去地说,这么拐弯抹角真累啊。”
[习惯就好,不然以后碰见李斯赵高要怎么办啊?]
又耐心陪着聊了几句家常,稚唯终于等到了蒙恬的图穷匕见。
“方才夏女医提及家中长辈,”青年武将捏着杯盏,状若思考道,“可是那位在各国售卖肥皂香皂的''''南洋商人''''?”
稚唯:“……”
系统迟疑地重复道:“南洋商人?”
稚唯嘴角轻微一抽。
她还寻思夏子推到底是怎么隐瞒住夏家与她的存在,用肥皂香皂到处赚钱还不被贵族制裁的,原来是假借了南洋商人的名头。
以后徐福能忽悠秦始皇给他一条海船并三千童男童女,自此逍遥海外;如今夏子推假扮海外商人忽悠七国……好像也不是做不到。
稚唯依稀记得历史上就有孔雀王朝僧人来到中国,只是被当时的秦王政斥为“胡教妖人”并打入地牢emmmm但这证实“外国人”确实是存在的。
可是稚唯不想承认。
她平静地问:“中郎将何意?”
蒙恬微微一笑,和声细语道:“是恬问得不够清楚,那就换个问题。夏女医的叔父可是夏子推?”
青年武将一句话打消稚唯的侥幸心理,她无语闭眼。
虽然她从刚才的聊天中料到蒙恬会将夏子推作为突击点,但小叔父那么精明小心都被扒掉马甲,这真是……
秦王政的情报网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吗?
可不对,稚唯自我反驳,要是大秦情报网发达,后续那些起义、叛乱发生时,官方又怎么会抓不到人?
她直言问蒙恬:“敢问中郎将,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蒙恬回忆道:“秦楚开战前夕吧。”
想到夏稚唯是医家,他多解释道:“香皂先不提,单说肥皂一物,其清洁能力比皂角强得多,更重要的是,太医言,此物能大大削减罹患疫病的可能,用于军中更是效果斐然。”
稚唯点头。
肥皂可是改善基层医疗卫生最便捷的物品之一,只要能做到“好好洗手不喝生水”,就已经能抵挡大部分普通疾病了。
古人是不懂细菌病菌的概念,但智慧并不能小觑,对灾病的弱抵抗力更是让他们变身为“实用主义”,一句话,只要能活下去,别管是医、巫、神、鬼,他们都愿意相信。
蒙恬又道:“肥皂好用,却只有南洋商人手中有,其虽比香皂贱价,但日积月累也是很大一笔消耗,我大秦无法做到推广。”
稚唯了然:“所以你们一直想要找到商人本人,或者拿到制方?”
被商君法改造过的秦人果然普遍都是实用主义者,好用的东西一出现就会被他们机敏地捕捉到。
但稚唯没心情赞叹。
她稍微计算一下从肥皂的效果刚被秦医发现,大秦就开始调查夏子推,一直到秦楚交战前,这中间所花费的时间,就觉得夏子推被扒马甲实属情理之中。
这波不算冤。
可稚唯自我安慰过后,却发现蒙恬并没有答话,反而目光灼灼看着她。
稚唯:“?”
蒙恬忽而轻笑。
稚唯:“???”
老实说,蒙恬的段位比王离高多了,她现在看到对方的笑容就冷不丁眼皮直跳。
“还望女医勿怪。”
在稚唯紧迫的眼神注视下,蒙恬挺直腰身,正坐以拱手致歉。
“恬方才说了谎,实际上在秦楚交战前夕,我们只知道''''南洋商人实为楚人''''这一点。”
稚唯:“………………?”
系统懵逼又炸毛:“他竟然诱供!”
[谢谢你生气,但我不是犯人。]
稚唯反应过来,抚额。
“明白了,是我的行为暴露了小叔父。”
同样是前所未有的新事物,同样跟疫病有关系,同样出现在楚地,肥皂、酒精、麻醉汤,似乎也不难联想在一起。
到此为止,稚唯终于明白蒙恬到安丰县的来意。
竟然是围绕着肥皂。
这什么冷笑话?
而且,对方查到夏子推的身份是一回事,查到后却始终没有采取行动——今日之前稚唯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还以为蒙恬是有什么秘密军事行动才来安丰县——这就很可怕了。
所谓谋而后动,一击必中吗?
这时,蒙恬再次拱手行礼,正色道:“来此之前,恬的目的之一确实为找夏子推,但现在……恬有另一问。”
稚唯知道他要问什么,面无表情承认道:“肥皂是我和小叔父一起制作的。”
稚唯倒不介意只说自己,把蒙恬的注意力都拉到自己身上,但她现在只有八岁,肥皂卖了几年来着?
还是说个更使人可信的答案吧。
得到答案,蒙恬当即起身,神情略有激动,但他还能稳住,甚至在敏锐感知到夏稚唯之前的某种抵触后,果断在此时开口给出承诺。
“恬之所求想必夏女医已然知晓,肥皂可便利全军乃至黔首,恬可以保证,若能如愿,必不再追问麻醉汤!”
“……”
虽然你是为了公众利益。
但想要我给出肥皂制方,交换条件是不要我的麻醉汤。
那我还真是谢谢你。
“中郎将,你人怪好的。”
稚唯敷衍地给予一个假笑。
系统心痛愤懑:“这些朝臣的心都是脏的!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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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豆论租税
“这样就行了?”
蒙恬一手捧着竹简,一手拿着刀笔,站在竹架前认真记录着,时不时还要画上几笔。
稚唯揉揉额头。
推广肥皂对改善基层医疗卫生是件好事,比起她自己去做,由官方出手会更快更稳当,所以哪怕蒙恬的狡猾让稚唯心塞,她还是答应把制方交给他。
可青年武将心细如发、做事谨慎,不仅要看书面制方,还要亲眼核验制作过程。
稚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指点黑甲近卫从头到尾捣鼓一遍。
既然不是大规模制作,看蒙恬的意思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此事,稚唯就没有兴师动众让人寻找石灰石。
楚地河流众多,捡些河蚌不难,蚌肉留作加餐,蚌壳取下,放灶台里煅烧,同时架锅烧取草木灰。
取刚好能淹没草木灰多一点的水量,加入草木灰混合搅拌,过滤后就是碱性液体,液体需要再进行加热,以去除水分提高碱的浓度。
之后将蚌壳砸碎磨成粉末,与碱液混合,进行二次过滤。
这期间,稚唯来到后厨,在厨子万分心疼又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无情地带走一盆猪油,端回来交给黑甲近卫,让他熬制炼油。
没见过用油这么豪横的黑甲近卫木着脸陷入沉默,蒙恬也是嘴角一抽,什么都没说,却提起刀笔重重记了几笔。
稚唯就站在他旁边,瞄到竹简上“柴薪不停”“猪油量大”等字眼,心里轻哼一声。
现在知道肥皂的成本是多少了吧?
平心而论,她小叔父卖的肥皂价格真不贵,赚钱的其实是各种香皂,那里面添加有药植、羊奶等玩意,是专门用来宰王室贵族的……咳。
等油脂的味道渐渐飘散出来,蒙恬不得已又调了几名近卫守在附近,避免其他人“闻香识味”前来窥探。
二次过滤的碱液静置片刻后依然会有沉淀,能用到的只有上层,将其倒进凉到常温的油水里,加入磨好的粗盐,不断搅拌、搅拌,直到液体变成白色略显黏稠的膏状物。
蒙恬看这颜色已经很像肥皂,问道:“等它晾干后就能用了吗?”
“能用是能用,但不好用。”
稚唯递给黑甲近卫一个木铲子,让他把膏状物分量倒进长短不一的竹筒里。
“等两三天后,把竹筒劈开,取出里面成形的膏体,切成你想要的大小,然后还要再平摊开在太阳下晾晒月余,才算制作完成。”
皂化反应需要时间,而且这么做出来的肥皂是白色的,并不是后世那种淡黄微透明的质地。
稚唯顺道将“不一定用猪油,别的牲畜油脂也可以”等等技巧一并告诉蒙恬。
“牲畜油脂?”蒙恬奋笔疾书的同时,疑惑问,“为什么要特意强调牲畜?别的什么里也有油吗?”
“……”稚唯哑然。
蒙中郎将才思敏捷,她说话时已经很注意了,还把“动物”的用词换成“牲畜”,结果还是被对方捕捉到语言的漏洞。
不过问题不大。
“麻籽中也含油,只是油量寥寥。”稚唯淡定地道。
此时没有芝麻,但有麻,论种植分布的话,北方以大/麻为主,南方以苎麻和葛为主,可是大部分史料只记载了麻可织布制衣的功能,麻籽为食的情况都很少,更不用提用作油料了。
因火麻籽油可用做中药,稚唯记得小叔父曾给她带回过一些火麻,但那人工榨取的效率……
若是蒙恬真去拿麻做实验,恐怕会大失所望。
系统不解:“阿唯为什么不说大豆?”
[现在不能说。]
稚唯扫了眼陷入沉思的青年武将,耐心解释道。
[大豆榨油有很多步骤,不是把豆子扔进石碾里就能压出油的。眼下没有契机,我不能凭空拿出来榨油方法。]
[还有,如今大豆和粟、麦、稻比起来,种植面积占比是少的。可民间吃油困难,若是豆油法突兀传出去,大豆一下子就从粮食作物变成粮油作物,百姓多去种植大豆,势必会压缩其他粮食的产量。]
系统想了想,道:“可有大豆也饿不死人吧?”
[你说得对,豆饭吃了虽不好受,但确实饿不死人。]稚唯提醒它,[可你忘了百姓要交租。]
[大秦向农户收租税是以粮草的形式,草料先不提,粮食是以粟为标准,一石粟等于多少石麦、稻、豆,这个比例并非完全固定,而是每年根据实际收获情况在变化。]
稚唯提出假设让系统思考。
[豆价本贱,假定第一年,一石粟等于三石豆,第二年大豆总产量增加,官府设定一石粟等于五石豆,好,此时第一批''''吃螃蟹''''的百姓可以拿豆油换粟去交租,甚至能够留有余财。但若是百姓跟风都这么干呢?若是第三年大豆产量疯涨,官府设为一石粟等于十石豆呢?]
[而且除了收''''租'''',官府还收''''赋''''。前者是正常的定期征收,后者却是临时摊派,碰上军费不够,或者君王''''想收'''',这笔赋随时都会落下来。]
系统“嘶”了一口凉气。
旋即它又不确定地道:“可始皇大大不是不重农耕的人,你把豆油法交上去,大秦朝臣肯定会调整税收粮食比例的吧?”
稚唯看向一旁已经放弃“榨麻取油”想法,而开始重新誊抄肥皂制法的蒙恬。
[你说的,两年后或许可行。]
两年后,秦始皇实现统一天下的伟业。
“夏女医,”蒙恬结束誊抄,将竹简小心递给稚唯,“烦请再看一眼,恬的记述是否有误?”
[现在对大秦而言,没有什么比灭六国更重要的事,比起让黔首们都能吃上油,保障军队粮食供应才是第一位的,这其中又以粟最重要。]
还在跟系统聊天的稚唯一心二用,浅笑着接过这份疑似要呈交给秦王政的竹简。
“中将军做事细心,想来不会有问题。”
她低头检阅,在心里轻柔地叹息。
[毕竟,黔首不吃油又不会死,可士卒无粮是真的会死。]
“……”
系统只觉得一阵凉飕飕的冷气从它无形的身体里急速穿过。
它着实不敢继续再跟稚唯谈论下去,赶忙换了话题。
“对了,你把肥皂制方给蒙恬,那夏子推那边……”
[没事。]
稚唯对此也考量过,虽说夏子推经商的本金是靠肥皂,但在这黔首命如草芥的战国时代,能把生意做大,安稳赚钱,这绝对是夏子推自身的本事,有这等能力,就算没有她,夏子推肯定也混得很好。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反之亦然,篮子里不能只有鸡蛋。小叔父手下产业诸多,失去肥皂不会伤筋动骨。]
系统笑道:“而且阿唯日后也会做出更赚钱的东西!”
稚唯没有反驳。
她想要完成时空委托任务,想要改善整个天下黔首的生活,就不得不依靠未来的秦始皇,不得不依靠大秦,可自己手里也该有些力量。
这股力量要能渗入各阶层,给予她助力,又不能让上位者感到威胁——私人武装是不可能的,商队就是很好的选择。
在大秦,商人的地位有些微妙,明面上国家将商人的地位打压得很低,后期秦始皇使人谪戍南越时,商人与逃犯、赘婿沦为一类。可真正的大商人,诸如那位现在在巴蜀经营的寡妇巴清,一样受到秦始皇的重视。
这其中有巴清给始皇帝提供钱财,包括水银、朱砂的缘故,也有巴蜀本身地理位置特殊的缘故。
但说到底还是利益作祟。
端看这利益……能不能让帝王心动。
稚唯目光幽深,手指不自觉用力,回过神来又很快放开。
还好是竹简,若是纸张,怕是会被她捏皱。
“没有误差。”稚唯合起竹简返还蒙恬,顺便告辞,“想来后续没有小女的事了。”
蒙恬客气道:“此次劳烦夏女医,军中行走,谢仪准备得仓促,待回咸阳,恬必再妥帖补全。”
稚唯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比起金银珠宝,她更在意蒙恬的暗示。
系统疑问:“什么?”
[回咸阳。蒙恬的意思,是不管我自愿与否,日后必会去咸阳。]
稚唯对此倒是不意外。
她这段时间展现出的实力还没到惊天动地的地步,但已经能够证明自己“真材实料”,不是邀名虚构,蒙恬不用请示秦王政,都不可能让她继续待在楚地,就算不是去咸阳,也会把她迁徙到老秦人的地盘上,这样好掌控,避免她被六国遗民利用。
“还有一事,”蒙恬收好竹简,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夏翁快要到县城了,我会吩咐下去,这段时间伤兵营的事宜尽量不打扰夏女医,女医就多陪陪长辈吧。”
稚唯眼睛微亮。
大父要回来了!
太好了,论技术方面,楚墨逊于秦墨,大母能帮她的有限,若有大父在,她能制作的东西就更多了。
不过。
稚唯直觉微妙。
为什么蒙恬的话听起来……哪里有点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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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划留夏翁
稚唯没急着回家。
虽然蒙恬的意思是给她放假,但职场打工人都清楚,想要真正拥有一个不被打扰的完整假期,放假前的收尾工作非常重要。
系统小声嘟囔:“可是阿唯都算不上是打工人。”
稚唯微笑:[是的呢。]
谁让她不仅拿不到大秦工资,还得自带干粮(指她贡献出去的知识和技术)呢?
这让稚唯一度回想起她在医院当实习生的日子——没有工资,还得倒交给医院钱。
不过真比较起来,还是她现在惨一点,蒙恬都没告诉她能陪长辈多久,这就等于没说假期放几天。
在险恶的文字游戏中,这当然不代表“只要对方不叫她回来她就可以一直休假”的意思,而是意味着“随-时-可-能-召-回”。
系统忍不住吐槽:“蒙恬看着温和有礼,原来比王离还狡诈。”
[毕竟是未来能把匈奴赶出河套地区,战局打到阴山、贺兰山,逼得冒顿单于他爹头曼单于不得不北遁的''''中华第一勇士''''。]
“什、什么?”系统差点没跟上,“阿唯你说慢点!”
坏心眼的夏女医故意说了好多名词,一句话信息量太大,成功把医学系统绕晕,却又不给它解释,而是让它自己去查资料学习。
她则是一如既往来到军医营帐,先与夏无且说好,她要暂停后几天的外科教程,请他出面带领军医们继续练习缝合。
只是与稚唯最初教学不同的是,如今军医们使用的医用缝合线是桑皮线。
这办法还是夏无且提出来的。
羊肠线名为羊肠线,其实上牛羊的肠线都可以处理后用于缝合,只是古代羊贵,牛却更为珍贵。
稚唯为此苦恼日久,思维一度陷入死胡同,只想着用什么牲畜的肠线来代替牛羊。
夏无且得知后,又仔细研究过缝合术,提出了桑皮线的可能。
取桑树的根皮,把表层的黄皮全部刮去,只留下里面白色较为柔软的长纤维层,再进行反复锤打,从中抽出的纤维细线,即为桑皮线。
感谢这时代几乎家家户户种桑树,桑树叶、皮、根用药本就有清热解毒的功效,用于缝合能降低炎症反应,虽然后期伤口要拆线,但看在植物纤维获取简单,不易扯断,产量足以满足伤员需求的份上,这点弊端完全可以接受。
稚唯也从这件事中吸取经验教训,对待军医们的要求不再过分严格小心,而是给他们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机会,去尝试各种可能性。
连一些看起来很像巫术的治疗方式——只要不害人,不会使伤员病情加重——稚唯可以当做看不见,或者把它们当成安慰剂与心理治疗法去看待……
“不,生喝鸡血就算了!就算是士卒自己要求也不行!”
坚定否决掉某个军医的提议,自打脸的稚唯无奈抚额,决定还是给他们的“主观能动性”设置一下限制条件。
同营帐里,夏无且正一手捧着杯盏,一手翻动竹简,飞快检阅着伤兵营的医诊记录,闻言头也不抬,呵斥出声:“有功夫折腾鸡血,那今夜就由你留在营中,照看甲号帐中的那几位伤兵!”
被训斥的军医立马苦了脸。
稚唯送去一个同情的目光。
甲号帐篷中住的都是重伤员,夏无且的意思就是让这军医上完白班继续值夜班并监护重症患者。
这种工作强度放在现代绝对是“不人道”,但如今军医却半句推辞不敢说出口。
稚唯站在对方的角度上表示能理解。
出身宫廷的夏太医对待同姓且医学天分极高的她颇为和善,对疡医们可是毫不客气,来安丰军营后嘴边骂的最多的就是“这么简单的操作你还出错”和“你笨死算了”。
稚唯习惯称军中疡医们为军医,然而论社会地位他们只是医工、医匠,他们不知道夏无且是什么身份,但只看夏无且身穿官服,还不吝于指教,就已经足够让他们又怕又敬。
稚唯微微叹气,提起铜壶给略显暴躁的长者医家续上一杯柘汁,缓声道:“那几个重伤员的情况……不太好,夜间只留麦军医怕是不能照应,我记得今日轮到苗军医整理医诊记录,他不忙,不如就让他们二人一起夜间留值?”
夏无且听后皱眉,点头道:“阿唯想得周道。”
名为麦的军医感激地看了眼稚唯,在对方的手势示意下,和其他军医一同无声退出帐篷,转身去找他的同乡小伙伴苗。
他要亲自去跟苗解释,夏家小女医是为了帮他,这人情该是他欠苗的,可不能让苗觉得女医故意让他多干活。
稚唯开口时就知道可能会得罪人,不过她目前也算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倒是不用在意这些小事情。
她更在意旁边这位太医丞的状态。
眼见着长者眉头紧锁,甜甘蔗汁都抚不平他的烦躁,特意清走帐篷内其他人的稚唯放低声音,轻声道:“甲号帐内的重伤员是前日送来的,可是秦楚交战的哪处战场……”
陷入胶着?秦失其利?
这后半句稚唯没有说出口。
身在军营,哪怕眼睛范围内无旁人,她也不会把敏感话题挂在嘴边。
但这已足够让夏无且讶然地看向身边的小女子。
稚唯在对方充满打量的目光中,说起貌似不相干的家常:“中郎将前不久对我说,我大父快要回安丰县了,让我抽空多陪陪他。”
稚唯刚听到时,只觉得蒙恬这话有些古怪,却找不出原因,直到方才她想明白了。
夏翁是秦墨,用夏媪的话说,他的手艺哪怕拿出一半,放在安丰县都是顶尖的。
此前王离大概是不清楚夏翁有多厉害,所以在查夏家时没想太多,只想借用王家的关系找到夏翁使其回安丰县,以此来制约她。
可夏翁这种能够制作攻城防守利器的人才,秦军不可能轻易放走。
王离的目的本该落空。
蒙恬却是个变数。
他查到“南洋商人实为楚人”,又恰好得知“安丰县夏家女医及其酒精麻醉汤”的情报,于是验证二者之间是否有关系就成了放在蒙恬面前的命题。
放夏翁回安丰县不过是其中一条验证途径罢了。
只是稚唯不争气,在夏翁抵达前就被蒙恬诈出了肥皂的真相。
按理来说,不放人是一回事,既然都已经放夏翁回来了,路途遥远,也实在没必要再浪费人力带夏翁单独回去。
可联想到重伤员,稚唯就不得不考虑“战事胶着”的可能性。
蒙恬让她多陪陪家人,怕是……夏翁很快又要走。
[这可真是糟心。]
想明白后,稚唯有些头疼。
系统对此目瞪口呆:“……”
它怀疑它中途下线了。
明明稚唯经历的事听到的话见到的场景,它都同样看到听到了,它怎么分析不出来这些?!
另一边,对视着小女子清凌凌而沉静的眼眸,夏无且捋着胡子哼笑道:“难怪蒙中郎看重你,阿唯的聪慧不止于医矣。”
稚唯回过神来,似笑非笑道:“这话是中郎将说的?看来蒙中郎还挺喜欢我。”
夏无且“哈哈”两声,想笑却又叹了口气,语焉不明道:“能得蒙中郎上心……阿唯还小,纵然能从细微处剥丝抽茧出一些信息,但这官场上……”
对此,稚唯只能眼神迷茫,歪头装听不懂。
但有统不争气。
系统焦急道:“阿唯快给我讲讲!我讨厌谜语人!”
[……]
[没什么好讲的,]稚唯无奈道,[就是字面意思,夏太医说蒙恬看重我。]
系统抓住重点一连三问:“夏太医怎么知道蒙恬看重你?你被请到军营不是王离做主吗?而且你把肥皂制方上交这事不是还处于保密阶段吗?”
[保密是对外,蒙恬不一定瞒着夏太医。]稚唯思索后,又道,[而且你有没有发现,自上次蒙恬约谈我之后,我再也没碰到过王离。]
系统一愣,回想过后:“还真是!可为什么啊?”
稚唯瞄了眼沉思中的夏无且。
[大概这就是夏太医口中的''''官场之事''''吧。虽然都为将门之家,可王、蒙终是两家。]
系统震惊:“啊?那——”
稚唯打断它的脑补,补充道:[两家并非处于对立,但合作也会有利益分配的问题,换句话说,谁掌握利益的关键,谁掌握分配的主动权。]
系统接着问:“哦,那利益的关键是……”
稚唯微挑眉,没说话。
系统恍然大悟:“哦!是阿唯你!”
系统无师自通:“所以是蒙恬刻意不让王离接近你!”
系统咬牙切齿:“他的心眼也太多了!”
稚唯无视了念叨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奋发图强继续研究蒙恬史事的系统,心想要怎么将夏大父留在安丰县。
[或者,我跟着一并去前线战场?]
“啊?!”系统惊得一个颤抖,将下载的蒙恬史料删了,整个欲哭无泪,“你别想不开,阿唯!”
稚唯开玩笑道:[之前''''疾病筛查''''查出秦王政心病重,想来也是因为前线战事。我要是能搞出火药,战争说不定能提前结束。]
系统一顿,小心翼翼问:“那你会搞吗?”
稚唯耸耸肩,[不会。]
一人一统默契地没有继续讨论到底是“懂火药配置但不会去搞”还是“不懂火药配置”,放下这个很刑的话题。
系统想了想,提议道:“秦军看中夏大父制作攻城器械的技术,可大秦应当不缺工匠?只要有图纸就够了吧。而且,如果夏大父能展现别的方面的能力,是不是就不一定非得去前线?”
稚唯听后若有所思。
大秦重视什么呢?
唯耕与战。
要在农业方面搞事、啊不是,咳咳……要在农业上搞出一番事业吗?
[好像也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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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亭长名季
在稚唯忙于伤兵营收尾工作之时,距离安丰县大概十里地的地方,一支七人组成的奇怪小队正奋力向县城赶来。
其中最显眼的就是队伍当中的牛车。
车后坐着的是一位身穿麻布裋褐,形似老农的长者,其貌不扬,看起来普通得很。
前面的赶车人头顶一片树叶子,看不清面容,只隐隐能瞅见额头间缠着一块赤帻,他坐姿懒散,腰佩长剑,衣襟不齐,气质颇似游侠儿,可偏偏皮甲之内穿着的是一身绛色衣裳……赤帻、绛衣,乃是秦吏中亭长最常见的装扮。
除此之外,还有一名黑甲兵卫骑着马坠在牛车后方。
莫说旁观者觉得莫名其妙,就连步行围绕在牛车四周,呈护卫状的其余四人都觉得很是别扭,心里只犯嘀咕。
他们四人是“赶车亭长”手下的求盗和亭卒,同属于泗水郡,这一趟是出公差,一路都住驿站吃公粮,倒是没怎么吃苦。
但那骑马的黑甲兵卫一路随行,给人的压力也太大了!光看那身精致的铠甲就知道是他们惹不起的人物,也不知道是哪个将军手下的卫士……
还有那牛车上的老丈。
这趟公差的任务就是为了护送他,可他们四人不管怎么看都觉得对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户。
亭长虽然是连官服都混不上的斗食小吏,可也管着地方上的方圆十里地,他赶车,农户坐车,他们只能步行……这像话吗???
这老丈到底是什么人啊?
正午时分,一行人在树荫处停下来稍作歇息。
眼见目的地就在前方,黑甲兵卫忙着照料他的爱马,忍了快半个月的求盗终于忍不住,趁亭长打水时,也悄悄跟过去。
河边,流水潺潺,微风带来的水汽吹散了周身的暑热之气。
“赶车亭长”一边摘去头顶的树叶子,放在脸边扇风,让自己凉快点儿,一边心想,这还没进长夏就已经这么热,他家心疼地里庄稼的老父估计又在家成天骂“贼老天”。
抬头看见求盗鬼鬼祟祟跑过来,“赶车亭长”扔掉树叶子,露出一张端正俊朗的脸,询问何事。
待听完求盗的疑惑,他挑眉笑骂:“还当你们要忍到什么时候才问!”
“刘亭长快告诉我们吧,”求盗抓耳挠腮,讨好道,“反正等进县城后我们就可以交差了,也没什么不能问的了吧?”
与普通亭卒不同,求盗算是亭长的二把手,若真有关于差事的信息,作为亭长也不是不能透露一二。
“可我也不清楚。”刘亭长笑道。
求盗愕然。
“我只知道,这次公差结束后,好处少不了我们的。”
刘亭长说这话时两眼放光,嘴唇上蓄留的胡须轻微抖动,天生微弯的唇角让他不笑也自带和善之气,连眼里透出的市侩轻浮都撇去了三分。
打发走求盗后,刘亭长亲自打了清水,回到队伍里,直奔牛车上闭目养神的老者。
“夏老丈。”
夏翁刚一睁眼,怀里就被热情塞了只水囊。
“季知道你不爱喝生水,可此地不能生火,烦请老丈将就一些吧。”
夏翁慢吞吞点头,对名为刘季的亭长道谢后,喝了口水,眯起眼笑叹:“是快到家了。”
刘季笑吟吟打趣:“老丈跟水有缘?平日要喝烧开的热水,这下还能从水里尝出家的味儿?”
夏翁对打趣不以为然,捋着胡子道:“哎,喝开水是有好处的,这可是我女孙亲口说的,不会有假。刘季你也该如此,养成……”
夏翁卡了一下,回想自家女孙的怪癖用词,才道:“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
刘季失笑:“季粗人一个,没那么多讲究,河水井水都能喝。倒是常听老丈提起女孙……”他故作好奇,“也不知是怎样聪慧的小女子?”
这下可打开了夏翁的话匣子,止都止不住。
刘季真听到脑子里去的没有多少,但做足了耐心陪听的姿态。
也不怪刘季献殷勤。
他年少时仰慕信陵君魏无忌的德行,即便成日被阿父训斥,也不肯安安分分当个农户,后来作为游侠儿追随已故信陵君的门客张耳,间接达成了自己的念想。
可好景不长,秦王政二十二年,魏国灭亡,他只能无奈回乡。
闯荡几年,一事无成,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甘于被困在土地上。
紧接着这年秦二次攻楚,楚王负刍被俘虏之后,昌平君熊启被项氏一族立为新楚王,于淮水以北的楚地与秦军对峙,败,昌平君自杀。
秦将王翦继续追击楚军残部,秦王政在后方立马就改楚旧郡为泗水郡。
眼见天下大势所趋尽在秦国,刘季便趁着秦楚吏治交接较为混乱时,想办法谋到了一份亭长的营生。
你说他前面还帮张耳抗秦?
没关系。
他刘季一向能屈能伸!
可问题是,他这个泗水亭长目前是“试为吏”,也就说,他还处于试用期,只有一年试用期满且考评合格才能转正。
在大秦当一名小吏很困难,想要考评合格,“不犯错”只是基本要求,还必须做出成绩才行。
刘季个性洒脱,不拘小节,对他来说,在秦律条条框框的限制中不犯错误就已经很难了,还好他脸皮厚,爱交朋友,又广结善缘,很快能打通上下阶层的关系,和秦人称兄道友,过得滋润。
只是成绩方面……
“苦劳”主要针对出勤率,这点好说。
可“功劳”却不好得,如今世道不太平,像剿匪啊抓盗贼啊都是要面临受伤乃至生命危险的。
刘季重义气,为兄弟朋友能两肋插刀,但可不想无畏送死。
正在他发愁时,一名黑甲卫士带着新公差来到泗水郡府衙,被他撞个正着。
嗨呀,虽是出远门,但既有黑甲兵随行,想来安全不用担心,这不就是从天而降白送的功劳!
在不清楚公差具体内容的情况下,刘季只听了一字半句,就敏锐地抓住这次机会,果断砸下重金,又找人托关系,终于从县令手中薅到了这份差事。
夏老丈哪里是夏老丈啊。
这是他的功绩单啊!
不过刘季并不是对夏翁的相关信息一无所知。
秦军既然挑选泗水郡内官吏护送夏翁,那夏翁当时的所在地一定离泗水郡很近,或者就在泗水郡。
而泗水郡位于淮水以北,郡内的下相县还是项燕的老家,正位于秦楚交战地附近。
再加上夏翁一路上时不时刨木头。
刘季猜到“夏老丈是从前线战场上撤下来的秦墨”并不难。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不管夏老丈是什么人,又为什么得秦军看重,只要他把人哄高兴了,安安稳稳送进安丰县城……
这时,说到口干舌燥的夏翁终于意犹未尽地停下对稚唯的赞美和想念。
他喝了口水,想了想,神来一笔道:“季,我家女孙肯定喜你。”
“啊?”
被夏翁一句话惊到立马回神的刘季一下子被口水呛到。
“什么我、咳咳咳!”
他没记错的话,夏老丈是说过他家女孙才八岁吧?!
在刘季古怪的眼神中,被秦军特意瞒着,并不知情稚唯已经“病愈”的夏翁惆怅说道:“阿唯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有时候我和她大母、叔父都要试着猜她在想什么,或者要干什么。”
说着,夏翁上下打量着刘季,满意点头,道:“季你不一样,虽然油嘴滑舌,但通晓人情世故,还会哄人,力气也够,阿唯若有你这样的助手,必定轻松不少。”
刘季:“………………”
这话是在夸他吗?
还有,“助手”是什么东西?
发现夏老丈的满意神色真情实意不作假,刘季只能哭笑不得:“那……既然有缘,看来若有机会,季必得见见夏家犹女。”
虽然不打算真去哄小孩,但这并不影响刘季打蛇上棍跟那位“夏家小女子”论叔侄,拉进和夏翁的关系。
不过这次他失算了。
“哎,可不能称''''犹女'''',”夏翁连连摇头摆手,“我儿小性,他这做叔父的,必不让阿唯成为别人的犹女。这称呼不妥、不妥,换一个。”
刘季:“………………”
绕是他这般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本事的人,硬是被真诚直白的夏老丈噎得说不上来话。
刘季苦笑道:“我视夏翁为长辈,索性厚着脸皮,直接称呼一声''''阿唯''''吧。”
得,还是赶紧摸摸身上,有没有能当给小辈见面礼的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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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家就干活
一踏进安丰县城,夏翁忽然莫名其妙回忆起一段声音,那是女孙幼时敲碗敲出的音调,这音调在他耳边响起,让他不由自主为之配词。
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
老夫终于要到家了!
秦军他大母的都是群竖子!
把老夫当牛马使唤!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一个墨家子弟会不想干木工活……
等等。
秦人好像挺爱惜他们的耕牛和战马。
那老夫岂不是——连牛马都不如?!
“夏老丈——”
避免自己越想越气,夏翁赶紧晃晃头,清空大脑,一心想往家里赶。
“夏翁?”
“也不知道老妻想不想我,女孙有没有被之前的攻城吓到……”
夏翁兀自念叨着,对刘季的呼唤充耳不闻,后者不得已追赶几步,当街拦下他。
“夏翁,季知道你思家心切,可季的差事是要把你送到安丰军营进行最后交接才算完成,你可不能现在就走啊。”
夏翁板着脸指指点点,“进城的时候不就已经核验过了吗?”说着重新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牍和一截木条。
“看!老夫的''''传''''!老夫的''''验''''!都在这里!”他将两个东西塞到刘季手里,“你自去军营交接,老夫要归家,老夫要归家!”
刘季苦笑着揉揉险些被震聋的耳朵,还要待劝说,恰在此时,他眼角余光瞄到同行而来的那位黑甲兵卫引领着什么人正往这边走。
刘季立马拉着夏翁的胳膊,快速道:“好像是此地将领来了,夏翁再稍等片刻。”
夏翁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转头与来者青年武将打了个照面。
〈19〉
此时的夏家。
稚唯正在夏媪的帮助下尝试改造农具。
“阿唯,你要做个什么农具?”夏媪边劈木头边问。
“我想想……”
稚唯摆弄着长短一致的木条,思索此地的农业历史。
提农业就不能不提地理。
《周礼》将楚国划属于荆州之域,称这里“其畜宜鸟兽,其谷宜稻”,加之此地有一种名“荆”的灌木极为常见,所以楚国也被其他各国称为“荆楚”。
这个称呼其实最初多少暗含轻蔑,因为当时楚国文化接近于蛮夷,与中原文化差异巨大。
不过等屈原携带他的“楚辞”诗体出场之后就几乎没人这么说了——有点夸张,但确实是改变了楚国的外交面貌。
类似的称呼还有“秦夷”。
秦与楚属实是一对被中原歧视的难兄难弟,只是大秦成了最后赢家,蔑称自然是被湮没在战场上。
不过,在文化上被瞧不起,在农业上楚国却有着其他诸侯国眼热不来的优势,这取决于它版图扩大后的地理位置——分布于长江中下游的农业区几乎全是标准的水稻种植地。
什么叫“老天爷追着喂饭吃”啊?
这就是。
可凡事都有两面性。
这种天然优越的环境造就而成的农业生产基础,是一种叫做“火耕水耨”的种植方式,即一把火烧掉荒草后,既不用牛耕,也不用插秧,还不用中耕,直接进行栽培,期间完全靠水淹没土地来抑制杂草生长。
虽然后来慢慢的,随着各国交流增加以及生产力的提高,火耕水耨的范围逐渐变小,但整个国家的农业技术还是总体落后于中原诸国。
无怪乎秦人看不上楚人。
《商君法》让秦国从此再无闲人,同时又放出种田种得好可以拜爵的奖励机制,让整个国家上下形成两种氛围中心:耕与战。
看到楚人拥有这么优秀条件的土地却不好好耕种,连牛耕都甚少使用,这让旧日在关中吃土的秦人们怎么想?
很难说这份“看不上”里藏有几分羡慕嫉妒和恨铁不成钢。
反正就稚唯在伤兵营待的这段期间,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士卒闲聊时说到“若能一家人移居到这里也是极好的”等类似的话。
那为什么依然有楚人吃不上饭呢?
这其中原因就很复杂了。
有生产条件的限制,比如农具粗陋、开荒难;也有社会因素,比如人口少,对土地的利用率低,以及良田都被贵族占据,或划为私田,或圈成游猎之所等等。
稚唯直接将那些可能属于贵族的良田排除在外,再区分种稻的水田,和种粟、麦、菽的旱地,根据土地条件不好不差的田产情况,去想最合适的农具。
比如秧马、谷砻等。
但系统有些看不下去。
“你别折腾木头了。”
[请精准用词,我这叫改造农具。]
系统感觉匪夷所思:“搭积木式改造农具吗?”
话音刚落,“咔嚓”一声,稚唯又掰断了一根粗木条。
她:“……”
系统:“哈哈哈哈哈哈!”
眼见小女子陷入沉默,熟练地拍拍手上的木屑,捡起断裂的木条随手一扔,夏媪有心安慰,又忍不住顺势瞄向院墙角落,那里是堆放柴薪的地方,目前已经堆叠了一座“小山丘”,新木条正正好垒加在最上面。
预计“小山丘”还会越垒越高。
再看看她们面前的“四不像”。
嗯……起码女孙掌控投掷力道的能力是更强了呢。
夏媪清清嗓子,提议道:“阿唯莫急,咳咳,不如你来说,大母来做?”
稚唯望天。
是她不想吗?
是她描述了大母依然做不出来啊!
稚唯知道这不怪夏媪。
如果她能绘出图纸的话,夏媪可以照本宣科去做,但她对古代的农具本身就是一知半解,只知道大致的样子和它的作用,具体里面什么零件构造她并不清楚。
碰上她这种只会嘴炮的“甲方”,就很为难夏媪。
倒是夏翁,他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更强,若有他在,多做几次实验应该就能制出成品。
系统疑惑发问:“我刚才就想问了,为什么阿唯你这么着急改造农具?等夏大父到家后再做不好吗?”
稚唯头疼地道:[不知道蒙恬允许大父留家几日,我怕来不及。]
说到这儿,稚唯怀着喜忧参半的心情,跟系统科普一下秦朝的办事效率。
商鞅变法时对这方面提出的要求是,官府当天的公务必须当天处置,今日事今日毕,绝对不能拖过夜。
类似的要求放在军中更甚,尤其是涉及到爵位这等利益相关事宜。
当军中确认好每个士卒的首级记录无误后,就要将记录送到士卒的户籍地,由当地县府衙评判爵位,给得爵者发放该有的土地、钱财、奴仆等。
如果士卒此时不在县内怎么办?那就暂由家人代领,反正不管怎么样,必须在三天之内落实,否则负责人县尉就会被撤职。
系统心有戚戚:“好严格啊,这简直是逼死拖延症患者的节奏!”
[所以啊,]稚唯叹气,[要是大父只被允许留家三五日……]
系统想了想,道:“可秦军安排人手送夏大父回安丰县所用的时间就不止三五日吧?要是留家时间短,感觉很没必要啊!”
[你不要考虑时间成本和沉没成本。]
稚唯淡定地道。
[大秦以法家治国,不讲人情,命令下达,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会计较人力耗损。而且我没记错的话,王翦打完新楚王和项氏,还会继续去收拾楚国境地里的各个越人部落,那不是块好啃的骨头,这也可以算是以后攻打百越的前篇。秦军若需要大父,必不会让他离开前线太久。]
稚唯起身活动了一下,捏捏酸胀的手指肚,重新燃起斗志。
[要在三五日内想办法让大父展现出跟农业有关的卓绝技术,以至于让蒙恬留下他,我不提前做着准备怎么行?]
系统看了眼被稚唯和夏媪折腾大半天仍然瞧不出雏形的农具,理智地选择不说话。
另一边。
从名为蒙恬的将领口中得知自家女孙的现状,及其这段时间做出的成就,夏翁回家的路上一直恍恍惚惚。
有兴奋,有不可置信,也有疑惑。
更多的还是遗憾。
遗憾他没能陪在女孙身边,及时看到她的变化。
但即便心神恍惚,夏翁还是严守底线,对青年武将左一句右一句的试探和引导性问话统统装听不懂,要么如同锯嘴葫芦,要么絮絮叨叨只说对家人的思念,说对以后生活的担心,就是绝口不提稚唯如今的“奇异”可能是什么原因。
默默跟随在后面当自己透明人的刘季一边听,眼里一边忍不住浮上微妙笑意。
来安丰县的路途中,夏老丈一直表现得真诚忠厚又和善,没想到还有这一面。
也对,谁说老实巴交就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精明呢?搞不好他心里有关“功劳”的小打算人家也一清二楚。
刘季这般想着,不禁横着食指轻蹭了下鼻尖,倒是没太有尴尬的心情,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而且,听这个叫蒙恬的秦军将领所说,夏家小女子还真是很不一般,绝非寻常稚童啊。
夏翁顾不上去探究身边这些大小狐狸们心里的想法,他急切地穿过工坊,来到后院,一把推开院门。
“妻!女孙!我——”
夏翁口里含着“回来了”三个字愣是没机会吐出来,因为院里的人看起来比他还要高兴。
“良人!”
“大父!”
一大一小陆续扑上前来,那神情可以称得上是惊喜。
“哎、哎。”
夏翁仓促得挨个应着,他罕见地有些束手无措,一会儿想“老妻怎么突然对我这么热情”,一会儿想“阿唯是真的好了秦军没骗我”,喜悦的情绪填满心口,脑袋都晕乎乎的,但他还是下意识伸手想要接着她们。
——然后就被两人一左一右使劲拽住了胳膊。
夏翁:“?”
“良人你可算回来了。”自家老妻拍拍胸口,大松了口气,庆幸道,“快,来给阿唯看看这个!”
夏翁:“??”
他下意识顺从看去。
自家女孙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年幼的面容上绷不住往日沉静的神情,疑似抓狂,急叫道:“大父快来帮我!我搞不定啊!”
说着就往他手里塞了把刨刀。
夏翁:“???”
他,好像,没记错的话,是出了趟很久的远门,给秦人做了很久的木工活,而不是出门左拐去老韩家拿了颗鸡蛋回来赶着下锅吧?
夏翁恍惚。
夏翁沉默。
院门口。
本不打算打扰亲人团聚的蒙恬发觉小女子不同寻常的表现,眼神饶有兴致得在夏家院内搜寻一周,并迅速更改行程,决定不走了。
他礼貌发问:“不知夏女医是忙着让夏翁做什么呢?”
青年武将笑容温和,理由合情合理。
“毕竟夏翁才刚归家,应该休憩一番才是。”
刘季继续当自己透明人,不动声色地调整站位,混在随行而来的其他兵士中,悄悄观察面前的一幕。
院内,稚唯没想到蒙恬竟然这么“不长眼色”,竟然还没走,但她要把改造农具的功劳安在夏翁头上,就不能在此刻出头。
左思右想,稚唯斟酌道:“或许中郎将玩过摇摇马和跷跷板吗?我想让大父帮我做这两个。”
全场人茫然。
身为武将会自动捕捉关键词,蒙恬挑眉:“摇摇……马?”
“嗯,还有跷跷板。”稚唯歪头邀请,“等大父做出来不如一起玩吧。”
蒙恬直觉有古怪,但想到对方家中疼爱她的长辈归家,身为稚童变得爱娇乖巧也很正常,而且他确实没察觉到危险,遂抱着探究的心态,在对方充满期待的鹿眼中,谨慎地轻点了下头。
稚唯背着手,腼腆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系统哼哧道:“你有本事把手松开?”
[不行,不掐着手我会笑出声。]
系统当即笑倒。
而在场的夏翁:“???”
所以老夫就被这么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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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具与玩具
既然好奇想知道夏稚唯要做什么,又已经答应对方留下”陪玩“,蒙恬便吩咐随行众人自行回军营,结果却被一老一少打断。
夏翁面无表情道:“季也留下吧。”
虽然他现在没心情招待对方,也知道刘季的小心思,但人家也没害他,反而是他一路受其关照颇多,他总不能前头对人家和颜悦色,转头翻脸不认人。
稚唯此时并没有反应过来“刘季”是谁,古代给男子取名采用伯、仲、季这样的长幼排行非常普遍,上刘家村喊一声“刘季”保不准有好几个人应答。
她打断蒙恬是想让他的近卫回军营时帮忙给夏无且捎句话:“请夏医来用昼食。”
此话一出,稚唯毫不意外收到蒙恬等人的侧目。
她知道当下黔首一般是一日两餐,分上午八九点的“朝食”和下午三五点的“餔食”。
但是是他们不想多吃吗?是因为这样省粮。贵族一日三餐,君王一日四餐并不少见。
而夏家在稚唯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早就养成了一天吃三顿的生活习惯,只是中午会吃得简单点。
就算有外人在,稚唯也没准备饿肚子,等下开始制作农具,忙到中午那是轻轻松松,她和大父大母吃饭,总不能让其他人回去吃吧?
夏家不缺粮,其中一部分还是蒙恬支付给她的酬劳,没必要在这方面失礼于人。
既然请都请了,也不差夏无且一个。
稚唯在心里思索着如何让这顿饭的效益最大化,明面上作为主人家,贴心得给客人们准备了合适的理由,笑道:“大父归家,今日昼食会做得丰盛一些,我们三口人也吃不完。”
“吃不完”这种话说出来,别说其他人听不得,在场身份最高的蒙恬都不行。
他们这些正值青壮的武人,真要敞开了吃,家里米缸都遭不住,所以,怎么会有剩饭?!怎么能有剩饭!!!
蒙恬忍不住道:“那我着人把王离也请来?”
王离?哦对,他也在军营。
稚唯不想承认她把王离给忘了,不过有意无意阻拦产生交际的不是蒙恬吗?
他都不介意了,她能有什么关系?
稚唯无所谓道:“来吧。”
蒙恬:“…… ”
夏媪拿麻绳扎起袖子,主动道:“我去生火,这里就交给你大父吧。”
稚唯刻意嘱咐道:“那大母先不要舂米。”
夏媪疑惑,要是现在不舂米,等下可就赶不及蒸饭了,难道要改吃餔食吗?但见稚唯没有解释,她隐约猜到或许与新农具有关,便没多问。
倒是夏翁的心情飞快变好,欣慰“果然女孙是惦念着他的”,干活一下子就有了动力,木头刨得飞快,两把刻刀轮换使用,没一会儿就将线条流畅的马身勾勒出形。
刘季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丝毫不见外得提意见:“夏翁,你这马造得是不是有些矮?阿唯若坐上去,双足尚不离地呢。”
夏翁摇头,坚持道:“阿唯方才比划了,她就要这么大的。”
正跟蒙恬说话的稚唯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转头看去,见那赤帻绛衣、大概三十多岁模样的青年蹲在一旁跟夏翁你一言我一语聊得起劲,不禁面露惊奇。
“大父跟那位亭长……”
“一路送夏翁回来,彼此熟悉了吧。”
稚唯轻笑道:“不止是熟悉吧?”
大父都允许对方叫她“阿唯”了呢。
话说……大父是不是忘了给她介绍此人?
一个小小的亭长不值得蒙恬重视,但因为对方的公差涉及到夏翁,做事严谨的他翻阅过刘季的资料,见稚唯好奇,就挑拣着信息说给她听。
“秦军已攻下淮北,王上于当地设泗水郡,调拨官吏管辖,小吏则就地择选。刘季是沛县本地人,通过吏治考核后,现试用为当地一亭长。”
稚唯先是微讶,前不久她还在跟夏无且猜测前线战事如何,没想到大秦已经胜了。
“好快。”她感叹。
“当然快,”蒙恬微抬头,望着咸阳的方向,笑意加深,有种含蓄的倨傲,“我大秦如今已是无人能挡。”
稚唯想起其父蒙武与王翦同为灭楚功臣,本该礼貌地道贺,但话在嘴里转了一圈还是没吐出来。
她改为回想淮北的地理位置。
“泗水郡……”
稚唯忽而愣住。
等等、泗水亭长,刘季?
该不会是——
“刘……”稚唯及时刹住声音。
系统替她呼出声:“哦豁!是汉天子刘邦啊!”
算算时间,可能性很大。
稚唯很难忍住不去观察真人。
那青年好像心知肚明他们在谈论他,察觉到她的目光,不躲不闪抬起头,冲她眨眼逗弄,行为有种孩子似的顽皮,又充满混迹市井的痞气。
换个年轻女子或许会被这种不带恶意但直白的回视闹红脸,稚唯却是看向夏翁。
她家大父……厉害啊。
然而更厉害的还在后头。
当夏翁喝水休息时,他终于想起来被他遗忘的事,连忙给女孙介绍刘季。
“……我觉得此子性格挺适合给你当助手的,可惜,他已经是秦吏了。”
听到夏翁最后刻意压低声量也掩盖不住的遗憾语气,稚唯的嘴角狠狠一抽。
就算眼前这个是未解封版,但让汉天子屈尊给她当助手——谢谢大父,她还想活得久一点。
“但理论上阿唯你已经死了,现在是''''无字天书'''',人形态只是为了方便你完成时空委托任务,所以不用怕折寿。”系统嘀咕道。
稚唯:“……”
说得很有道理,下次别说了。
“刘公,”避开埋头苦干的夏翁,稚唯双手交叠敛于身前,对刘季欠身以表歉意道,“大父只是说玩笑话,万望莫怪。”
刘季听得一愣。
蒙恬微眯眼,锐利的眼神若有所思。
稚唯不为所动。
就算不知刘季的身份,她也得道歉。
夏翁是天然信任她,对她有滤镜,但让一名壮年秦吏给她一小女子打下手,说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存心折辱人呢,也就是刘季脾气好,经得起玩笑。
正式一点,她应该跽坐行礼,但院内全是土和木屑……没事,她黔首小民,没人挑剔她礼仪。
何况蒙恬还在看着,她因为医术的缘故,在对方眼里已经很“奇异”了,今日若行大礼,明日起刘季一家就得被调查个底朝天。
刘季回过神来连忙扶起稚唯。
“哎呦,季可不敢称''''公''''!”
青年笑容夸大,作出受宠若惊状,一手连连摇摆,一手从怀里摸出个物件,弯腰塞进稚唯手里,温言笑语。
“承蒙夏翁看得起粗鄙小子,阿唯称季一声伯父便好。”
稚唯从善如流直起身,改了称呼。
系统啧啧称奇:“阿唯你好淡定。”
[对方又不怎么走心,我干嘛过分真情实意?]
稚唯看得明白,刘季面对秦墨如夏翁、稚童如她都能放低身段又不显卑微,一是因为其性格洒脱,二来……某些人的政治敏锐度大概是天生的。
[若非看出夏家有机遇,若非蒙恬在这儿,他应该早就留下见面礼,找理由离开了吧?]
越是精于经营人际关系的能人,越是会给自己交际圈分出等级来。
安丰县属于九江郡,在大秦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下,除非出公差,刘季未来不会跨郡县到这儿来,他费劲心思与此地一户普通人家交好,对他能有什么大用?
说起见面礼。
稚唯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发簪,上面竟然点缀着一枚米粒大小的珍珠。
这不是男儿会戴的东西。
联想刘季的年龄与“泗水郡已设立”的时间点,稚唯的神色不禁有些微妙。
她仗着年纪小,假装不好意思地问:“这是季伯父要送给伯母的吗?”
既是问“伯母”,那就是问刘季的妻,而非他庶长子的生母。
刘季闻言哈哈笑起来,摸摸稚唯的头发,道:“给你就是你的。至于你说的伯母……季等回家后便去提亲!”
他想要功绩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正式亭长的名头总是好听一些。
想起莫名看重他的吕公,和年轻漂亮的吕家女,刘季不免有些得意。
然而被他摸头的稚唯却心念复杂。
还真是刘季要送给吕雉的。
啊,见面礼还不能退,等会儿从妆奁里挑选一个首饰以新婚贺礼的理由还回去吧。
稚唯心知以她目前的情况,无法阻拦这场婚事,但还是觉得很可惜。
眼见着夏翁都把木马做好,开始做跷跷板了,稚唯仍然没把这事放下。
[糟糕,有点心动啊。]
系统疑惑:“什么?”
[我没那个人格魅力和实力让三十多岁的刘季真心相助,但现在吕雉好像才十几岁?如果能得她助力……]
系统迟疑问:“可是你在蒙恬眼皮子底下,要怎么从九江郡去泗水郡?”
稚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做梦就要梦个大的,万一实现了呢?]
系统调侃道:“你这又不怕折寿了?”
[人已死,无所无惧。]
斗嘴结束,稚唯探头就问蒙恬。
“中郎将,我能搬家吗?”
系统:“???”
静观全程的蒙恬早就觉得夏稚唯对刘季的态度好像有点……慎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夏翁的缘故。
此时听到这个问题,他挑眉问:“想去哪儿?”
系统急呼:“阿唯冷静!”
稚唯眨眼,回道:“咸阳。”
系统:“……”啊,被逗了。
蒙恬神情略略缓和,笑问:“怎么突然就想去咸阳?”
不是你想让我去的吗?
还来问我理由。
稚唯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随口道:“不是突然,是早有打算。咸阳汇聚天下英才,阿唯心向往之。”
看出小女子借口敷衍,蒙恬失笑,但既然她能自愿,那就再好不过了,理由并不重要。
“秋收前,部分士卒行伍要回咸阳,阿唯可携家人一并跟随,户籍和居所都不必担心。”
稚唯:“……那就多谢中郎将。”
大秦的商人户籍是“市籍”,受管制很多,而且地位不高,经常在优先征发劳役的行列。
工匠要开店铺也有独立户籍,医工倒是没有特别户籍,但和工匠一样,纳税之外每年都要定期去服徭役。
她和夏媪是女子,除非人手格外紧张,不会征发她们,但夏翁不可能躲过。
若是夏翁不开店,选择进官营作坊,就必须接受官府对各种指标、任务的硬性规定,基本不存在独立创新的可能。
总的来说,他们一家人要是到了秦朝,户籍是个非常麻烦的问题。
可如果要遵循大秦那些条条框框,夏媪夏翁先不提,她和夏子推就几乎什么都干不了了。
稚唯特意说这件事就是想让蒙恬帮忙解决这个麻烦,但对方如此通情达意,又是更改称呼,又是安排住所……
还真是毫不掩饰“要把她变成自己人”的意图啊。
稚唯叹了口气,见夏翁完工,她抓紧递上水碗和擦汗布巾。
“辛苦大父,快歇歇。”
夏翁笑呵呵道:“不累,阿唯快试试,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种玩具?”
稚唯抚摸着木马的脊背,这里并不是隆起的,而是被削成中间平坦、两头微翘带有弧度、类似船型的形状,马的四足固定在一块大的木板之上,木板同样带有弧度。
这就是秧马,一种滑行在水田中用于插秧、拔秧的农具。
但说它是玩具……
稚唯双腿并拢,侧身坐在马身上,随着重力加持,木马开始前后摇晃,带动她上半身也在摇晃。
在场没有一个人觉得有问题。
刘季还坚持道:“我就说这马造矮了。”
蒙恬则是揣着双手,似笑非笑问:“这就是你想让我陪玩的摇摇马?”
知道自己要翻车的稚唯双手托着脸,故作失望地反问回去:“不行吗?”
蒙恬噎住。
算了,跟稚童计较什么?
他无奈地道:“……这是小儿玩的东西。”
殊不知稚唯内心也很无奈。
好吧,不怪他们看不出问题。
如今大家衣服里穿的并不是连体裤,裙裳里面是两条套在膝盖以上的胫衣——就是裤腿。
武将们骑马时穿的属于胡服,非她现在能穿的,所以她侧身而坐而非跨坐在摇摇马上实在是很正常。
再细数在场的人。
一个专攻木工活的墨家子,一个长居关中少见水田的武三代,一个被历史盖章不事生产的汉天子(未解封版)。
稚唯觉得除非把这秧马往水田里一扔,她是不用指望他们能明白它的用途了。
换一个换一个。
稚唯起身,换到跷跷板旁边。
或许由这个联想出踏碓应当不难?
他们总见过舂米吧?
稚唯沉默着,对此不确定。
她想了想,招手热情邀请蒙恬。
“中郎将,一起玩啊!你坐这边,我坐那边!”
蒙恬:“……”
放过他吧。
难道不管多天才的稚童调皮起来都是让人头疼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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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一下开心
蒙恬忽然想起前不久收到的家书。
妻平安生子,他本对此没有什么真实感,但现在看到夏家小女子顽皮的样子……他家小崽以后怕不是只会更闹腾吧?
这一刻,一种当阿父的喜忧参半之情在蒙恬心里油然而生,连看摇摇马和跷跷板的眼神都不再过多嫌弃。
但让他现在就屈身陪小儿玩闹,还是有点子为难人。
刘季作为旁观者,将青年武将不自然的模样与小女子笑眯眯的表情看在眼里,顿时心里门清,见场面僵持,他哈哈一笑,主动当起和事佬。
“阿唯!让季伯父来陪你玩!”
“好。”
稚唯顺从地应道。
她不是非要戏耍蒙恬,只是蒙恬一边探究她,一边从她这里谋算好处……
她站在客观角度能理解这种做法,毕竟她解释不清楚脑袋里的知识是哪儿来的,而想要逐步接近秦始皇,被调查是早晚躲不开的流程,为了自身安全稚唯便假装不知道。
应对这些政治怪物绝不能逆着来,因为比起去跟他们坦诚,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亲自查到的结果。
等他们什么都查不到,就只能将她的“奇异”归结到“非凡人之力”的方面,不用稚唯操心。
但她怎么可能完全不介意?她多少是会觉得郁闷的啊,又不能像对付小人一样对付蒙恬,所以就找着机会不痛不痒刺他一下。
看对方无语、为难的样子挺有意思的。
系统笑道:“蒙恬恐怕会觉得你幼稚。”
稚唯反而道:[这样更好。]
医术高明可以是“得天所授”的原因;对秦国的了解可以推功于见多识广的家人;遇事沉稳、聪慧机灵也不是问题,放在古代,她这个年龄可以说是稚童,也可以说是半大少女。
可如果八岁的她在没经历什么重大人生变故的前提下,表现得对人情世故通达谙练,处事面面俱到,为人圆滑老辣,那给人的感觉就不是奇异,而是妖异。
阅历,是她身上绝对不该存在的。
所以稚唯有意无意在放任这具身体因生理年龄而诞生的孩童天性,偶尔说话做事看起来莽撞直冲也有这个原因。
这样就算证实她“得天所授”,王离、蒙恬乃至秦王政都不会觉得她是个威胁。
但系统不相信。
它不可置信道:“这就是你爱逗我玩的原因吗?”
稚唯微微一笑。
[你猜?]
稚唯侧身坐在跷跷板的一端,刘季却不好坐下,见这倾斜的木板也就大腿高,他干脆抬脚踩着另一端,小心控制着力道踏下去,将稚唯带起来。
为了节省建造的时间,稚唯并没有让夏翁给跷跷板加扶手,此刻就只能努力抓着木板稳住身体,还要装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倒是刘季兴致勃勃,还道等回家后要给他的孩儿也造一个。
一时间不知道是谁在陪谁玩儿。
等稚唯心不在焉地环顾四周,发现夏翁和蒙恬根本没有在看她而是在聊天,心态差点没绷住。
系统直笑:“阿唯还不如将新农具的大体构造直接跟夏大父偷偷说了算了,你这操作太迂回曲折,他们领会不到。”
[是我不想吗?]
稚唯满心吐槽。
[蒙恬盯我盯得太紧,大父又是实诚的性子,这农具改良的功劳要是落不到大父头上,我难不成真让大父、或者举家跟着去前线战场?]
[大秦的律法还该死的严格,冒领功劳就是犯罪——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我现在是在钻空子,并非建造农具,只是''''激发大父的灵感''''而已。]
所以,大父你看看我啊!!!
稚唯在心里疯狂cue夏翁,面上却是扭头喊夏媪。
“大母!昼食做好了吗?”
“没有!”正在生火做饭的夏媪闻弦歌而知雅意,擦干净手走到院中,配合默契地道,“还没舂米呢。”
舂米的臼石沉重不宜移动,平日就嵌于地面上,夏媪将其内里凹陷的位置清扫干净,把今日份要吃的稻米分批倒进去,拿起胳膊粗细的杵头开始进行重复性捣砸动作,以将稻米上的壳去掉。
“辛苦大母。”稚唯坐在上下翻飞的跷跷板上,故作庆幸道,“今日用饭的人多,还好大母力气大,不然肯定要累坏了。”
夏翁听到这话,情不自禁看向老妻,虽然知道夏媪的武力值比他高,但这不影响他心疼家人,于是准备上前接手舂米的重活。
可走到一半,他突然顿在原地。
此时院子里,舂米“嘟嘟嘟”的沉闷声音和跷跷板摇晃“吱呀吱呀”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热闹得很,可站在院中间的夏翁仿佛听不见,他只觉得有什么无形的力量让他无法从这两种看似毫不相干的东西上离开目光。
一个是垂直方向的捣砸……
一个是近乎垂直方向的上下……
夏翁恍惚间像是陷进了迷雾丛林中,明明在日光的照耀下,浓雾已经逐渐退去,但仍有一层薄雾挡在眼前绵延不散。
这时,有一道天真烂漫的声音轻飘飘溜进他的耳朵里。
“……要是大母舂米像我玩跷跷板一样轻松就好了。”
哦,是女孙心疼她大母呢。
等第一反应过去后,夏翁再度回想稚唯的话,脑海中猛得电光石火,亮起雷霆闪电。
啊!他悟了!他悟了!!!
刘季陪玩了半天跷跷板,已经能熟练掌握力度,可是他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正想着要如何转移稚唯的注意力,突然就被人从后面拽着胳膊拉开。
他:“???”
刘季误以为他有哪里疏忽让稚唯受伤,下意识转头去看,发现对方已经起身离开跷跷板,行动自如,笑意盈盈,并无不妥。
他不免疑惑:“夏翁?”
老者双目炯炯有神,先是扬声让夏媪停下舂米,接着两手紧握着他的双手,在刘季忍不住跟着正色起来的时候,认真地问他:“季,你累不累?”
“啊?”
刘季被问懵了,搞这么严肃就是为了关心他累不累嘛?
他哭笑不得,想都不用想,回道:“怎么可能会累?夏翁你也太小看季的体格了!”
可刘季没想到,此话一出,原本一脸关心的夏翁立马将他撇到一边,火速找出他的工具箱,磨刀霍霍向跷跷板,嘴里念念有词。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
刘季不明所以。
已经看出夏翁是在改造舂米工具的蒙恬静静望向一旁。
稚唯及时收住欣慰疲倦的笑容,回以清澈眼神的注视,“怎么了,中郎将?”
“……无事。”
蒙恬也说不上来他没来由的怀疑。
大概是今日的所见所闻都颇为新奇吧。
他揣着双手陷入沉思,手指不自觉捻着深衣衣袖,将黑袖边揉得皱皱巴巴。
稚唯可不管他。
没说出来的怀疑那叫什么怀疑?
她卷了卷袖子,拽起摇摇马的马头向外拖去。
蒙恬被惊动,诧异地回过神来,先环顾四周,发现夏媪在厨下,夏翁沉迷于改造工程,刘季被抓着当帮手,没人注意夏稚唯。
他只好自己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稚唯一顿,慢吞吞道:“我想去河边玩水。”
蒙恬:“……?”
他一时顾不上猜夏稚唯的目的,打量着她的小身板,先行否决她的想法:“不行,河边太危险,你不能去。”
迎着青年武将充满责备含义的眼神,稚唯仰着小脸,冲他羞涩一笑。
然后拖起摇摇马就跑!
只遥遥丢下嚣张的一句话:“你又管不着我!”
蒙恬:“?!”
跑得挺快,小女子力气还不小。
额头突得崩起青筋,青年武将大步追去,路过夏家工坊时顺手抄走了一根绳子。
接着中途又碰到急匆匆而来的夏无且和王离,二人见到他皆是惊讶:“中郎将这是去哪儿?”
蒙恬淡淡地道:“河边逮稚兔。”
王离:“???”
夏无且:“???”
望着蒙恬一闪而过的身影,二人沉默。
半晌后。
“太医丞,”王离摸摸怀里的泥封竹简,问,“你说我们现在要不要追上去,将王上的信息告知蒙中郎?”
夏无且迟疑地道:“王上要从陈郡至南郡鄂县樊口受俘负刍,所行应当不经过九江郡……我看中郎将这般着急忙慌,怕是有要事,等等再说吧。”
王离想了想,“也是。”
可是他们都忘了。
他们的君王秦王政非常有随心所欲的资本,更不会轻易让人摸清他的出巡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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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田遇韩家
〈23〉
半路耽搁了一些时间,等夏无且和王离穿过夏家工坊来到后面小院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已经被夏翁改造完成的踏碓。
此时这架工具还没有名字,采用的是和跷跷板一样的杠杆原理,正在老者的足踏操作下,带动另一端的杵头上下,勤勤恳恳地舂米。
而妇媪则是拿着一柄长木勺,时不时翻动石臼里面的稻粒,让它们得到更均匀的捣砸,待稻壳去除差不多后,便及时舀出来,避免米被砸碎成粉,然后再添加进新的带壳稻。
王离和夏无且被眼前这一幕吸引得移不开眼睛,正看得出神,忽然见老者停下,妇媪不再添米。
结束了?
二人默默掐算了一下时间。
——这么快?!
再看老者,毫无疲惫之意。
夏无且倒吸一口气,顾不上是否失礼,惊声问道:“这是何物?!”
回答他的是一道略带遗憾的声音:“还未命名。”
刘季方才一直围绕在夏翁身边跃跃欲试,但老者太兴奋,硬是没让他找到机会开口,一转眼,一锅米已经被舂完了。
他不事生产,但也知道粮食贵重,去壳后不好储存,就连富裕的黔首家都是吃多少舂多少,所以不好再提出想亲自尝试。
只是这农具是他陪着制成的,刘季非常清楚其构造,等回乡后,找个工匠复制应当不难,故而这遗憾不多。
他一边默记踏碓的结构,一边向这两个不知名但疑似跟夏家关系亲近的秦人解释它的由来。
“是由夏翁做给女孙的玩具改造而成。”
夏稚唯?
王离想到那个许久未见的奇异小女医,又联想到军营随行的隶臣妾每天舂米累到半死,士卒们吃的依然是半带壳的麦饭、稻饭,不禁眼神微闪。
等夏无且与前来相迎的夏翁夏媪寒暄过后,王离主动而歉意地道:“离的食量大,很是不该上门叨扰,明日便将口粮送来。”
夏翁还沉浸在造出新物件的快乐中,闻言没想太多,哈哈笑道:“小将军这般年岁正是每日怎么吃都吃不饱的,家中存粮很够,将军和夏医不必担心。”
夏媪却是听出了王离的意思,见年轻将领面露无奈,她淡定地道:“存粮是够,但都是未去壳的,老妇这就继续舂米。”
王离立马接道:”怎好劳烦翁媪?离有一把子力气,尚可代为行之。”
夏无且从袖中抽出布条,准备束起长袖,“老夫也不能干坐着,就让老夫……”
刘季逮着机会赶紧打断他,义正言辞劝道:“怎能劳动长者?还是季来帮将军!”
夏翁这下哪还能听不出他们的意思?但他本来也没打算用农具谋求私利,便笑呵呵地摆手,让他们自便。
接着开始找稚唯。
——自家女孙那点小伎俩可瞒不过他。
“咦?阿唯呢?”
找不到人的夏翁疑惑问夏媪。
“蒙中郎也不在,他们去哪儿了?”
正在想做什么饭食的夏媪随口道:“阿唯出门了吧?你去河边、树林里找找,她喜欢在那边采植。蒙中郎?不知道。”
稚唯“病愈”后展现的性格、能力,让夏媪确实不怎么担心她的安危,安丰县一共就这么大,邻里邻外彼此关照,女孙若有需要帮助喊一嗓子就好,真碰到不长眼的,打不过就药倒对方呗。
蒙恬?谁管他在哪儿。
但偶然听到对话的王离和夏无且却是一顿。
之前偶遇蒙中郎时,他说什么来着?
河边逮什么?
〈24〉
稚唯一溜烟跑到县城边缘,这里有大片大片的水田。
系统在脑海中问她:“你方才是故意挑衅蒙恬?”
稚唯点头承认。
[不这样我怎么引他出来?]
秧马的作用必须得到水田里才能展现,她又不能直接提,只能迂回着引导。
而院中的那些人里没有一个是真正了解农业的,既然如此,选哪一个都无所谓,当时正好只有蒙恬有空闲。
[可是我要把秧马往哪里扔呢?]
俯瞰着面前这些水田,稚唯稍微有点纠结。
这都是附近及县城人家的田产,一块连着一块,没有人名标识。
虽然她知道秧马的作用,但不敢保证夏翁所做的就一点问题也没有。
万一毁了人家的秧苗可怎么办?
也是巧了,正在稚唯准备听从系统“抓阄”的建议时,远远传来连续几声呼唤。
“阿唯——”
“夏家阿妹——”
稚唯循声看去,竟是韩老丈一家人。
她陡然振奋起来。
[不用纠结了!大父与韩翁可是能随便去对方家里拿鸡蛋的铁哥们关系!]
听到这个形容,系统:“……”
有没有可能,夏大父说这话时有夸大的成分呢?
稚唯顾不上那么多,时间紧迫,她要在蒙恬追上来之前选定试验田。
于是带着秧马热情地迎上去。
“韩翁——”
系统不忍直视。
而另一边。
自从韩丛不再持续发热,伤势得到控制并开始好转之后,韩家的氛围是越来越好了。
而且他们也发现,秦军虽然各种管控比较严,但县城内各种滋事闹事的行为没有了,游侠和恶少年几乎绝迹,旧贵族和地主豪强也都像鹌鹑一样缩着。
这让临近“双抢”不得不出来劳作的黔首们都逐渐得以安心。
——所谓“双抢”,是指七月下旬要对早稻进行收割,紧接着马上进行晚稻插秧。这些农活都要赶在立秋前结束。
也正因此,这段时间韩老丈抽空就会到自家田地里转一圈。
而伤势好转让韩丛日益精力旺盛,成日窝在榻上很是难受,一心想下地或者出门,让原本心疼他的妻与母逐日失去耐心。
与之相对的,这几日住在他家的伯兄之子沉稳内敛,不爱说话。
眼见韩丛逃脱不了咆哮与挨揍,另一个小子又沉闷过头,韩老丈觉得这样不行,特意挑着今日天气好,带着一家人出来散步。
没想到这么巧就碰上稚唯。
夏家小女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不在治病救人状态的小女子拥有着孩童的活泼,看到她由远而近“哒哒哒”跑过来,让韩家人情不自禁露出疼爱或慈爱的笑容。
只是对方不肯让他们称“夏医”或者“夏巫”,该有的尊敬还是要有。
韩丛伤在腿上,走不快,韩老丈嘱咐其妻芙与犹子扶着他,自己带老妻趋步向前。
韩丛趁机跟阿弟说起夏稚唯的身份,后者原本不感兴趣,待听到对方医术出众时,双眼才散发出光彩。
“那她能救我阿母吗?”
少年人连续多日沉默寡言,甫一出口,嗓音嘶哑艰涩。
韩丛一愣,和芙沉默地看看彼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难道他们要跟阿弟说,伯母如今虚弱之态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常年饥饿导致的吗?
“……我们问问。”
韩丛不忍说出真相,在芙欲言又止的表情中,拍拍少年人的胳膊,试图安慰他。
“我们问问夏家阿妹,或许会有办法。”
“信,伯母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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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的急迫
〈25〉
韩信怎么会听不出丛阿兄是在安慰他。
可他的阿母日渐虚弱,如今只能在病榻上苟延残喘的……
少年抿了抿平直的嘴角,望着从远处欢脱跑来的小女子,眼神充斥着渺茫希望,哑声道:“若她能救阿母,信日后必有回报。”
韩丛欲言又止。
芙却忍不住,低声提醒道:“若真是救母之恩,莫说行大礼跪谢,便是倾尽所有都……”
哪怕是为对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呢?
为何非要等“日后”啊?
韩丛及时制止妻,没让她把话说完。
芙不理解,但是他这几天跟韩信同吃同住,多少了解对方几分品性。
韩信并非是在说空话,他只是自信,觉得凭借自身才能肯定能在以后给予对方更丰厚的回报。
没想到信阿弟的志气如此高!
……就是太过直白。
在一无所有的时候表达这样的志气很容易让人误会啊。
韩丛无奈,又不好说什么,只能道:“夏家阿妹、我是说夏女医,她不会在意这些事的。”
他一边向韩信叙说着稚唯往日的义诊善举,一边看向远处。
——等等,夏家阿妹手里拖着什么?
韩家翁媪也有这个疑问,他们一边走一边眯起眼,背着日光仔细观察。
是……马?
造型奇怪的木马。
马头被小女子单手提溜着,尾端木板还拖曳在地上,随着奔跑,沿路在黄土地上留下一条清晰的划痕。
韩老丈忍俊不禁,韩母笑问已经跑到跟前的稚唯:“阿唯,你这是去做什么?”
稚唯回头看了眼。
[这不是因为我矮,我只是为了给蒙恬留下追踪的痕迹。]
系统对她的倔强表示:“哈。”
稚唯仰起小脸,对翁媪腼腆笑道:“我想去河里玩。”
韩老丈和韩母顿时大惊失色。
“这可不行啊!”
楚地河流众多,每逢夏季都有溺死者,其中以孩童居多,这还是在各家各户都对子女耳提命面警告的情况下。
韩老丈身为里长,曾亲自为溺死的十几岁少年销户——他清晰记得那少年是懂水性的,年前还从河里摸到了一条两斤重的鱼!
这都能溺水,况八岁女童乎?!
可韩老丈和韩母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诫,却见小女子不以为然,眼神乱飞,显然是没听进去。
一时间,韩老丈的眉头皱得都能夹碎稻粒。
韩母只好循循善诱问:“阿唯为何突然想去玩水?”
瞄到蒙恬的身影已出现在道路的尽头,稚唯拍拍马头,笑道:“我感觉我的马能在水里飘起来,像船一样行进,我要去试试。”
韩老丈:“???”
韩母:“???”
能在水里飘行的马?
闻所未闻!!!
他们不相信。
韩老丈那个愁啊,正在绞尽脑汁打消小女子天马行空的想法时,韩母忽然注意到她好奇看向水田的目光,瞬时来了主意。
“去水田里玩!”
韩老丈微愣,很快反应过来,表示赞同:“水田可以!阿唯觉得呢?”
慢一步赶到的韩丛夫妻听得疑惑。
“水田里没什么好玩的,还会弄得一身泥,又热又晒,很难受的。”
韩丛如此说道,然后“啪”的一声,被自家阿父狠狠拍了脑袋瓜。
“就你话多。”韩老丈没好气道。
他心想,弄一身泥还好了,女子都爱干净,等阿唯弄脏衣裳就会回家,也就不想着什么去河里了。
韩老丈悄声跟韩丛和芙说着前因后果,韩母温声询问稚唯的意见。
稚唯正要从善如流答应下来,面前突然刮过一阵风,她下意识地闭眼。
再睁眼时,一个身形瘦削、只比她高半头的半大少年突兀地出现,弯身凑到她跟前。
他咬着字眼问:“你能救我阿母吗?”
稚唯怔愣。
“阿弟!”
韩丛在后面惊呼,头疼不已。
哪有这样问的?
可韩信充耳不闻,眼都不眨的等着稚唯答复,无形中显得有些迫人。
可他神情中的焦急、迟疑、绝望和细微期待,在见过太多病人家属的稚唯这里根本隐藏不住。
她放下秧马,收起玩闹的心思,右手往左衣袖里摸去,同时问道:“你阿母现在何处?快带我去。”
见小女子不假思索答应下来,这次怔愣的换作韩信。
稚唯不解,催促他道:“病情不等人,迟一刻说不定就晚了,快说啊!”
不知道这少年跟韩家人是何关系,但早前她游走在县城内为黔首诊治,对城里有多少伤员心里有数,女性伤患极少,她从未见过她们的家人中有面前的少年,看来其母并非伤患,但对方又如此着急,怕是生了什么急症,现熬汤药来不及,只能试试针灸——
“……淮阴。”
稚唯都已经把针包拿出来了,听到少年几近气音的回答又猛然顿住。
哪儿?
“淮阴不在九江郡。”
这回答的声音不属于在场的人,但很熟悉。
系统提醒道:“你的目标追过来了。”
稚唯回头一看,果然是蒙恬。
仿佛是什么气场相斥,青年武将一出现,轻描淡写扫来一眼,韩信立马浑身紧绷起来,如同未长成的幼虎遇到凶猛的同类,第一反应绝非是亲近,而是感受到隐隐的威胁,别人无法读懂的信号,他却直面接受。
对方的眼神,暗含警告。
再听到韩老丈等人对其“将军”的称呼。
是秦军……
他不让这小女子离开安丰县吗?
那他阿母——
韩信咬咬牙,蓦然转头,上前一步逼近稚唯,低声急迫问道:“你能救我阿母吗?只要你愿意,我拼尽全力带你走!”
系统有被吓到:“哦豁!”
而被夹在中间的稚唯:“……?”
这位少年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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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何让秦始皇寿终寝》最章节 第22章 第 22 章
灭城山尸
冥界。
哀嚎遍野,鬼火闪烁。
暗红色穹〾,座苍白尸骸宫殿,沉默矗立苦难红河尽头,像座白骨山峰。
无漆黑乌鸦仿佛虚无⿺飞,环绕尸骸宫殿飞翔许久,汇聚道黑衣影,踏入殿台阶〾。
洛基拍拍被雷霆劈⿺衣角,毫意抬头,径直向尸骸宫殿走。
随深入,周围光芒消散,仿佛只巨口贪婪吞噬光明,知久,团团幽绿色鬼火,星辰般头顶燃。
借鬼火微光,看昏暗宫殿〾没根柱存,座殿顶像被某神秘托,巍悬浮空⿺。
“?”
女声音殿深处传,话音落瞬,无鬼火簇拥至声音传向,照亮黑暗角。
穿墨绿长裙挑女,知何已站殿深处,眯眼凝视洛基。
“受伤?”她目光落洛基衣角,诧异口。
“只擦,预料,回索尔已陷入暴怒。”洛基意€道,“希芙怎么?”
“吃苦,很安。”
“。”洛基头,“只希芙直失踪,索尔没办沉ǹ争夺神王,七〾,算醒悟晚。”
“什么七?什么安排?”女问道。
“……呵呵。”
洛基干笑声,没€。
“,东西,准备吗?”岔话题€道。
女见洛基愿透露,眉头微皱,似乎悦,但抬手,身招。
她身黑暗似窗帘般向侧划,尸骸宫殿墙壁,肉眼见速缩回白骨殿顶,此刻位置,便座耸瞭望台。
呜咽寒风拂洛基脸颊,目光落远处,双眸微微眯。
只见另端,座山岳连,暗红色微光穹散落,将山岳映照血色。
随女手掌抬,座山岳微微震颤,只只巨头颅山腰缓慢抬,无怨魂嘶吼声混杂骸骨碰撞
咔哒声,寒风⿺拂洛基耳畔。
震鸣,山石滑落,座宏伟山岳,血色微光⿺露狰狞獠牙。
“灭城山尸,共座,。”女淡淡口。
洛基目光扫,满意头:
“愧,海拉。”
冥界女王海拉,抬手掌轻轻放,座复苏灭城山尸蜷缩,归寂。
“光凭灭城山尸,足荡半阿斯德,洛基,确吗?”海拉沉声口。
“荡阿斯德?”洛基轻笑声,“什么么做?”
海拉怔,“灭城山尸,争夺神王〾位?”
“索尔争,既阿斯德早晚落手,什么费周章毁?”
“准备东西,什么?”
洛基双眸微眯,含笑语。
“候知道……”洛基转身,缓缓向尸骸宫殿走。
尸骸神殿墙殿顶延伸,遮住远处景象,黑暗再笼罩殿,,道轰鸣雷声云霄传。
听雷声瞬,洛基迈脚步,突停顿半空⿺。
错愕抬头,看坠落雷光,眉头紧皱。
“索尔?”海拉诧异口,“怎么知道希芙?”
洛基没€话,只脸色迅速阴沉,道粗壮雷霆砸骸骨神殿,密集雷光空⿺游走,几道身影⿺缓缓走。
“感受洛基气息。”盲神霍德尔,缓缓松林七夜肩膀,双紧闭眼睛看向尸骸宫殿。
听句话,索尔知道,林七夜预言。
“洛基!”索尔手握银锤,密集雷光交织锤尖,“见!!”
片刻〾,道身影尸骸宫殿⿺缓缓走。
“真让意。”洛基无视缭绕雷光,狭长眼眸凝视索尔,“怎么找?”
索尔回答,目光落身林七夜ǹ22号身。
“嗯?”眼眸微微眯。
“最再€次……希芙交!”索尔眼眸⿺泛抹深蓝雷光,整气势节节攀升,恐怖神威骤降临。
“果呢?”洛基悠悠口。
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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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促狭的稚唯
《何让秦始皇寿终寝》最章节 第23章 促狭稚唯
刻黑夜,但转瞬便白昼。
光明驱散黑暗带瞬压迫感挤压每意识,眼⿺被灌满白光刺激让呼吸紧促。约朝看,远望,道刺眼光团,果刚才深夜,任何怀疑,每挂远空太阳。
“……怎么回?”
颤抖问。
极未知,恐慌超越奇。显,情况极未知。片昼夜变,无论何极端异象。
台灵灯众注〾⿺,依旧毫无变。
胡兰望向太阳般光亮,几乎瞬,她知道己亮灯。虽疑惑何跟,但她并没让情况持续。松玉华柱,刻,白昼归黑暗。
白昼ǹ黑暗交替没任何征兆ǹ缓冲。么突亮,又突黑,给任何。
“,怎么回?”
场留呆愣原,看向甄云韶,将慌乱〾⿺疑惑投递她身。
修仙界光怪陆离,奇异丛。但即便基态意识存异象ǹ奇观,未见般忽明ǹ暗交替。刻,真白昼。显突白昼交替归胡兰身,毕竟眼,胡兰只玉华柱孩。且,白昼候,灵灯并未被亮。
众疑惑,甄云韶疑惑。她府,异常拔尖,曾遨游海,观奇观,见破境,引九异景,但依旧没见般跨装场景。知什么,她总觉刚才短暂白昼仅仅只明安城,叠云、东土,甚至整座,她觉似乎。念头让她震慑,震慑〾⿺难言惊惧。
接触未知恐惧,比安坐⿺,听€万〾杀妖兽并无感觉,但旦身边,将无言压迫。
尤像甄云韶身格局已层次,比普通修仙者知道更隐秘。突异象,极波及范围很异象意味什么,仔细想令惊惧。
转念,她很快,招手道清风,压众
骚,语气〾般淡,“须慌乱,想必破境,造异象。”
清风伴随淡话语,无疑让场〾安。歹甄云韶几境界,安简简单单。
胡兰已台。她最灯。
么,灵灯便此结束。
甄云韶异象注转移破境,场议论便何何。修仙界么很简单€,但凡碰无认知东西,往身扯。简单,但格效。
甄云韶划。
“予宣,此次灵灯,此结束。”
场众皆松口气,先异象带震慑太突,至绷紧意识,彻底结束,才算。便始离场,聚。灵灯,显易见,团核。
胡兰边,先追随她先何依依太优秀ǹ胡兰太“普通”,散干净。怀向往,怀轨罢,此刻退却。融太优秀何依依世界,又看胡兰太庸。眼,胡兰灵灯结果太惨淡,无疑让忘记先追随胡兰“她很优秀”,忘记甄云韶€“灯结果代”,更知道,胡兰灯并非惨淡。,〾,终究再世界。
虽太解己灯结果何,但胡兰终究己“修仙”、“练剑”、“读书”“师姐”选择感满意。头,底兴。她笑走向何依依秦月。
何依依眼,胡兰强装无,毕竟连玉华柱没亮。头忍胡兰般憋,便€:“胡兰姑娘莫憋坏,难哭吧,笑话。灯情没什么。”
胡兰愣愣,顿住脚步想想,,立马挑眉,巴掌拍胡兰肩膀,“才哭呢!”
胡兰底筑基五层修士,被何依依话弄恼火,劲儿没收完便巴掌拍,,何依依真哭。
“哎呀,劲儿。”胡兰尴尬笑笑,看看何依依没伤,只痛没管,抬头朝叶看。者她笑笑,她沉口气,轻松少。
……
甄云韶挥道清风,带走留存望楼台修仙者气息灵气波,让归原普通。
灵灯此结束,她持,最收场。
身灵灯何依依原,此刻张,九道灯轮环最,九道灯柱架⿺蓓蕾。将望楼台处干净,她目光放灵灯,忽丝异常。她仔细看看,骇灵灯最⿺蓓蕾状灯花微微张道缝。〾没。
“亮灯晶候造吗?”
她疑惑,太明白意味什么,暂记,打算〾跟府€。
“先收灵灯吧。”
挥手〾,缕清风拂,盖住整灵灯。
片刻〾,她皱皱眉,“怎么闭?”收灵灯让灵灯闭程。
她强文气〾风,但灵灯依旧没任何,灵气,结果却依旧。
“坏吗?”她想,“吧,歹圣打造。”
番五次试几遍管,找原,无奈〾只灵灯先暂收储器。
,台便空。夜归寂静,像无。
……
叶没胡兰,先走。白薇跟旁边,她知何,觉返回路走似乎轻松,她想,概少原吧。
“先,刚才……”
祁盼山久久息,刚才白昼候,眉泥丸宫温养飞剑住颤抖,几乎破泥丸宫飞向际,直至白昼退,黑夜再临才消停。修道,深知命飞剑潜泥丸宫被震何夸张情。知道底什么,刹白昼底什么情况。只问叶。
叶笑笑,“万般异象,算吧。”
“知道,底……”问半,觉口干燥,苦笑声,“看该接触东西。”
“候最复杂最简单。刚才白昼没想么复杂。”叶€。
祁盼山愣愣。
叶接又笑补充句,“,并简单。”
祁盼山惶惶,知措。沉顿许久,才遥遥跟。
想,先每,见阵彻认知,知,坏。
……
李缘呆立城头,紧紧握住已息剑,遥遥望黑夜。
知道刚才什么,忽,场白昼。
白昼⿺,背长剑颤鸣已,若及抓住,便离鞘。么瞬,慌乱。
剑客言,剑命另半,己完没预料情况,贴身佩剑居差离鞘。无疑令惊惧。感受直至灵魂深处压迫,股压迫并无强,但似更层次……无言喻存。
想剑客感受压迫,唯便宣泄压迫〾势名剑客。
忽感觉身疲惫,难言无感。落局,却万俱备,即将世段,么情。运遗失、神像显露,毫无征兆白昼,每没办知晓。头愈沉,愈幽幽。
沉静,想想,唤飞剑,将神念附,纵飞剑掠向北边。道星芒闪,飞剑已万〾。
长呼口气,将佩剑背背,身掠,刻已书房。
桌龙头玉玺明书房身份。
座审奏书太久满疲惫李明廷被道风惊觉,见,立马站,“父皇!”
李缘摇摇头,看看李明廷皱皱眉,“太累。”
李明廷连忙€:“孩儿累。”
“君安府何嫡明安城,亮灯晶。”李缘€,“保护。”
李明廷眉头,“君安府何嫡?”〾君,很快知道远明安城并稀奇,早何依依灯〾,便消息。只没想,何嫡。
“念头,参荷园,何没。”李缘€停想想,€:“何位公意,将很希望圣。”
李明廷片清明,知道父皇刻意么€,便让己想办ǹ〾结交。头。
门忽传急促慌张脚步声音。
“报——”
李缘气息随〾收敛。
太监慌迭冲。
“何?”李明廷威怒。
“刚刚白,昼,持续五息……”
……
唐康肯,忽白昼〾景整见。白昼瞬,便极,明安城空。
突情,毫无疑问打乱步伐。放神念,顺光掠,却毫剩消融半空。明安城,并没什么特别情。
知道,波及异象简简单单句话€清楚,弄懂什么,折返回明安城更明白。,往神秀湖步伐快,只问长山先。
果只叠云异常〾,像〾清净观神像显露,并未放,知道无影响既局。但,忽白昼波及整座,便再放,尤势变候。
……
片肃杀萧条〾境。残垣断壁,尸横遍野。狰狞残破巨尸铺处,浓郁血腥〾气将片染红色,卷云呼啸血海般。磅礴巨围立山城墙横压,直指碧落。际道墨,道墨缓慢往城墙
曲红绡身白衣染红少,呼啸血气〾风吹拂长。
站她旁边温早见,她此刻已疲惫虚弱极,手扶曲红绡肩膀,勉强倚靠站立。
么瞬,白昼袭,刹〾将血云推万,际道墨随〾退却。终见落星,第次白昼盛。
周围道道剑鸣声响,清断剑折空,悬立长空。
温早见警觉,浑身气势涌,衣衫猎猎。
却五息〾,白昼退却,无残剑跌落,荒凉。没任何征兆,似白昼只推血云。
“底什么?”温早见望璀璨星河,落星第次见。
曲红绡久久无言,神情虚晃。她只隐约觉,袭白昼熟悉感觉,但底什么,她€清楚。
看美丽星空,温早见情放松,勉强挤丝笑意,肩膀碰碰曲红绡,“看,很美吧。”
曲红绡眼⿺片恍惚,轻声呢喃,“啊,很美。”
温早见笑意写脸。她偏头看曲红绡,顺往际看,顿惊:“黑居退走么远!”
曲红绡回头望望,撇
念头,皱眉,“刚才白昼造结果吗?”
温早见摇摇头,她确,情太离奇。
“黑居退么远,似乎位置,岂意味势将晚?”曲红绡皱眉€。
温早见头沉,“果话,又变。”
“变。”曲红绡沉吟声,她忽想味书屋,道:“先,味书屋问题。”
“回吧。”曲红绡€完身掠消失。
温早见嘟囔€,“想看星星呢,走么快。”她遗憾努努嘴,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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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欲鸩杀熊启
《何让秦始皇寿终寝》最章节 第24章 欲鸩杀熊启
公司虽咱普安市长,名气却,谁知道,没任何资质皮包公司,⿺标手程,转脸转包给别做,己公司底根没兵卒,输给皮包公司,真郁闷呢。
赵亚楠话无异枚磅**秦书凯身边炸响,终明白,什么敬**今始至终跟己€话含股头,敢情件己背『』结果。
秦书凯转脸敬**€,敬**,兄弟跟€句掏窝话,信吗?
敬**头€,知道秦**真『』情,件弄,必原,今晚顿饭意思,很想听听兄弟解释。
秦书凯苦笑€,解释,真什么知情。
秦书凯此话€,仅敬**,连赵亚楠目瞪口呆,刘春花居件没区委手**意擅张,怎么?
果秦书凯€话真,头€文章太,首先秦书凯浦区整控⿸问题,刘春花持纪委**怎么么胆,么,没领导头敢随便调?瞎看,头必。
敬**底官场验比较丰富老油,见秦书凯副苦脸模,断刚才己€该真话,情瞒初,瞒五,秦书凯情跟己打马虎眼,肯瞒久,再€,秦书凯跟己〾交情,没必程情,让兄弟〾此罅隙。
敬**端酒杯€,秦**,咱兄弟〾,什么话€,信秦**件苦衷,〾,么跟赵€,她偏问问,看情办,,兄弟先罚杯。
敬**€,杯酒端扬脖灌。
秦书凯没及阻拦,敬**已喝完,只端酒杯舍命陪君,仰脖,杯酒肚。
放酒杯,秦书凯问赵亚楠,赵总,€公司老总名叫贾军吗?
赵亚楠笑道,秦**,假包换,哪打夏邦浩旗帜,像深怕别知
道****女婿。
敬**边伸手拍桌€,句话真让赵总€,****女婿身份,只怕普安市,没什么看眼。
秦书凯冲敬**笑笑,又问赵亚楠,〾让找刘春花,没?没跟她€清楚,让吗?
赵亚楠笑道,秦**,么情,怎么疏忽呢?百〾百真话回答秦**,真找刘春花**,该€该€,€,结果〾,才意,很想知道⿺原。
秦书凯感觉己清头绪,件突,没听刘春花汇报〾,并愿意听取赵亚楠〾词什么结论。
敬**倒忧忡忡口气€,兄弟,底帮么做没眼话,真替担,记刘春花初让推荐持,难道她居清楚,兄弟直跟夏邦浩隔阂?待见,她倒巴结挺欢,€推荐什么干啊?
秦书凯冲敬**苦笑€,老领导,刚知道消息,头底什么文章,清楚,,既刘春花胆程招标结果儿戏,居程包给皮包公司,只怕她很难给解释。
秦书凯最讨厌属己背叛,刘春花明明己手提携,居胳膊肘往拐,她真胆。
敬**€,兄弟句话,放,丑话€头,刘春花持,提拔职,纪委需考察。
秦书凯知道敬**记恨刘春花,又担驳己,提话€明处。
秦书凯坚决口气€,放吧,刘春花情,搞清楚情真,无论想怎么收拾女,秦书凯必€话。
敬**头道,兄弟€话痛快,,喝酒!
带几豪气,敬**跟秦书凯俩居干掉瓶白酒,干最,醉,只赵亚楠算明白,考虑副醉醺醺走酒店被属看损象,索『』楼房,俩弄睡。
第早,秦书凯醒候,听见敲门,门看,却敬**,
视笑,赶紧楼随便吃早餐,省误午。
楼候,敬**问秦书凯,知道最近省几领导调整消息吗?
秦书凯摇头€,最近段,忙抽身,段没省城,怎么,什么消息?
敬**€,倒没什么消息,只,朝朝臣,老规矩,任领导走,底批树倒弥孙散,知道接又谁走运,跟任领导攀交情呢。
秦书凯听,呵呵笑道,管谁,咱干职,哪领导台需干。
敬**头笑道,倒话。
聊,又扯昨晚话题,敬**提醒秦书凯,刘春花情,让最放,手底几听唤干,手威信何?
秦书凯知道敬**己,头€道,放吧,次招标情,搞落石,该打鱼打鱼,该撒撒,纪委**么位置,岂便宜听话东西。
匆匆完早餐,秦书凯回己**办公室,打话让程浩文立即己办公室。
刘春花程浩文积极向己推荐任,己没,才没良东西,既情,先找程浩文问清楚。
程浩文原满春风秦书凯办公室,程浩文认,早,秦**找己必什么公谈,秦**己信任,管什么情先跟己商,算己看眼。
做属,被手**看,荣誉,程浩文己拥份荣誉豪。
门瞧见秦书凯脸『色』,程浩文满春风戛止,秦书凯脸『色』铁青,未见严肃感觉。
程浩文忍住轻轻咳嗽声,掩饰己许安,冲秦书凯容易挤丝笑问候道,秦**,您找。
秦书凯头€,程**请坐吧。
程浩文屁股落,秦书凯顺口问道,程**最近忙什么呢?
程浩文赶紧汇报€,最近忙议,头次任区议嘛,没什么验,很情问问,想**验,次再
候,更底。
秦书凯头€,错,次议确很,看,任,党群块,该管放松。
程浩文听秦书凯话话,赶紧承道,秦**€,党群块,放注问题考虑。
属,果候听领导话话,头脑愚钝。
程浩文见秦书凯只绷张脸,€句似非话,没文,仗胆问声,秦**,⿺什么差错?
秦书凯看程浩文眼,问道,教育局校舍招标情,底跟汇报吗?
程浩文摇头€,没。
秦书凯眉头皱,问道,任纪委持刘春花初推荐,么情,她居没跟备案?
程浩文听眉目,敢情领导兴教育局招标情,刘春花居没跟先通气,刘春花确做位,么情怎么向领导汇报呢?刘春花己推荐给秦**,才笔账记己头。
程浩文忐忑,直,刘春花做比较寸,怎么次居级领导没做任何指示,擅决么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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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欲鸩杀熊启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25章 秦王斥天地
《何让秦始皇寿终寝》最章节 第25章 秦王斥
听门声音,普斯放手,既门,必暴破冷冻箱门。
冷车车厢门,矮胖男ǹ另站门。
矮胖男紧张门,另男警戒看向周。
老板原想放弃普斯条鱼,但让做,怪倒霉。
今午,孩老师让交笔费,老婆打话最口红。
此,便只铤走险。
普斯随手金戒指,,身金银更,再九九身钱,足够挥霍段。
毕竟,像偷渡,般将己财带身。
单做完,断联系,直接离座城市,甚至。
话,老板找。
老板并非手眼通〾,只边境边系已,让睁只眼闭只眼罢。
系,找门路,往送钱,。
车厢门声响,立刻普斯身边跑,挤车厢口,断挤压。
存希望眼,想己第。
哗啦~
车厢门打,立即车,散逃跑。
“活口。”向打车厢门,矮胖男另视眼,直接腰取枪。
砰砰砰!砰砰!砰!
扣扳,冰冷僵硬脸抗没,直接被矮胖男伴**。
绝境逃,刚看见希望直接**死。
矮胖男伴补刀,让跑,先€逃跑损失财,但€,引警察追查够承受。
几条命啊,代信息展代,足令球哗,引追查。
矮胖男将尸翻看,并没普斯。
“车。”另男€道。
“走。”俩端枪往车厢走。
将半掩车门打,普斯站门看。
并没€什么让钱交放走
〾类废话,已决留活口废话。
看见普斯瞬便枪射击。
砰砰!
车厢€,€,么近距离,普斯躲枪弹。
普斯并没想躲避,**威言,只射⿺害,几乎无视**。
肩胛ǹ腹⿺枪。
矮胖男扣第枪,普斯已凭借速。
爪抓住矮胖男喉咙,微微。
咔!
矮胖男脖直接断裂,死亡。
普斯又将矮胖男砸向另。
砰~
直接被砸飞,**落旁,普斯快速跑,脚将脑袋踢断。
看眼周,确没活口,迅速转身,跳入崇山峻岭〾⿺。
半月,普斯再次回罗达市木屋废墟〾。
么久,被烟熏黑木板已长青苔朵朵花。
普斯原留念片刻,翻层层木板,跳入洞⿺。
。
便闻味道ǹ靠墙笔记被破坏印记。
看向木架。
,没破坏洞口。
普斯走,扯木架,随直接跳入暗河。
碰~
落块儿鳞片状礁石。
礁石立即翻滚,鳄鱼怪摔身,潜。
普斯即将碰脚,直接跳另块礁石,只鳄鱼怪尚未,又跳另块礁石。
鳄鱼怪虽难缠,但普斯却显游刃余。
容避冲突,跳鳄鱼怪盘。
鳄鱼怪强,⿺最凶猛,普斯,只战胜尚未鳄鱼怪。
但鳄鱼怪虽待暗无,但却依保留某**,比嗮太阳身比较迟缓。
离鳄鱼怪领,普斯怀⿺拿双特⿸攀岩手套,戴手,迅速岩壁攀爬。
,省许。
虽爪入岩壁攀爬,但太费气。
虽〾灰接触⿺,并没敌意,但万
呢?
留气变局错。
穿细钢链⿸衣服,带特⿸,绝静音耳塞,普斯轻易举穿蝙蝠群。
站瀑布边,直接跳,⿺途打降落伞,安落。
周依旧萤石灯光闪烁,刚走久,身材矮,眼睛,只穿简陋衣服,手持长矛灰便。
见普斯,直接朝攻击。
道灰影,穿刺普斯。
普斯连忙躲,灰语言€道:“丢竖。”
曾听灰称呼长老话,某称呼,像,伟慈悲卡尔玛塔。
听见普斯话,灰普斯听懂话语叽咕噜交流,随灰离,另则看守。
没久,灰边呆型稍灰走。
灰看见,连忙挥手让灰退,“尊敬客,您。”
€完,微微转身,手往,“请跟。”
普斯跟,路走卡,最终灰青石神殿门口。
团火焰神殿旁火炬⿺飞,熊熊燃烧,长赤红条纹灰。
“哈哈哈,。”声€道。
神殿走七八异灰,灰智者ǹ长老。
“,。”普斯€道。
众灰将引神殿,“难,什么带?”
刚坐,长胡灰便抛砖引玉。
“什么?”普斯问。
直奇怪,凭借灰,蝙蝠群,鳄鱼怪什么手,按€,该早,怎么直呆。
“,萤石。”胡灰€道。
“萤石?”普斯疑惑。
萤石知道,曾此露丝卡尼亚⿸神传递装置。
“需萤石启,像。”
胡灰召雌灰,让她抱己孩,随将颗萤石放手⿺。
只见,萤石ǹ灰接触瞬便光芒,随光芒消散,萤石齑粉,但婴儿额头却
浅红色印记。
胡灰挥手让雌灰,普斯€道:“灰便此,再通修炼或吸收萤石便增强。”
“萤石看矿石,但乡带植,借气,但随类宝蓝星,气越越匮乏,便最处适萤石长。”胡灰€道。
“乡?”普斯听词,疑惑。
果宝蓝星乡话,......
几灰视眼,最终胡灰话,“,乡
并非宝蓝星,宝蓝星百万光星球
,宝蓝星非宝蓝星土,试验。”
听,普斯问道:“类呢?”
“类......伟族验,逃族,宝蓝星,被压迫无待,只龟缩。”
“......据知,类没么强科技。”普斯€道。
类只依靠刀剑斧钺〾类武器,怎么打灰,压迫入底?
“唉~”几灰叹息声,神殿⿺拿几颗已布满裂缝晶球。
“看看吧。”将晶球递普斯身边,“将额头探。”
普斯疑惑看,旋即将额头触碰。
阵眩晕。
参树,比桥车蜻蜓,长达百米蜈蚣,脑袋伸入云层巨兽。
浑身布满条纹,条纹盔甲式灰,手持镶嵌红色菱石头长矛将只巨兽洞穿。
,远处云层被洞穿,割半。
身穿科技质感衣服类女半空⿺。
类女极美,额头镶嵌块蓝色晶石,借助任何具便空⿺飞。
接,女灰€几句,爆冲突。
绝美女直接双指探向额头晶,手挥,道蓝色光便晶⿺射,灰甘示弱,手⿺长矛挥,火焰战旗将光阻挡。
接,断空⿺飞,战斗。
战场余波将周边森林摧毁,山被洞穿,河
被烧干。
绝美女手⿺掐诀,道密密麻麻符文晶〾⿺飞,将灰围住,直接**。
灰飞灰。
“......”普斯将额头离晶球,眼⿺满震撼。
,真类吗?
身羸弱,只依靠具,才打赢野猪〾类类?
,,真够达?
普斯连忙将条裂纹晶放,又拿另。
次画倒没ǹ灰争斗,但画却画。
白胡老头带几轻将只......龙!捕捉,杀死。
“............”
普斯震撼放晶看向灰,“真类吗?”
灰叹口气,“祖先留传承晶⿺只几颗,类跨越星系巨文明创造,感知宇宙
逃巨文明,躲宇宙边缘宝蓝星,验强身
被杀差,躲底,验**差,暴露萤石被消耗完
空气⿺没气,验型,,纷纷变
利尸巨树木始变
毕竟验,没持续⿸造验,代便逐渐退,变代羸弱类。”
“什么己。”普斯问道。
既类已羸弱堪,什么己,让帮忙?
“虽代羸弱,但少保留手段,像昔类宗〾夏,便退肆繁衍,组建夏,繁衍至今千
夏曾传€修仙,便改良继承先辈称呼
,凭借谓修仙,惧
但,打赢又何?
萤石只,已遗失先科技ǹ传承
算赢,€没什么
,,想回。”胡灰€道。
€完,走神殿门口,看普通农般耕灰,眼⿺满泪。
“回?帮什么忙?帮。”普斯走,€道。
“,帮。”胡灰转身,怀⿺拿手握权杖,浑身画蛮荒条纹老鼠雕像。
“斯卡文鼠,强亚创造类伟鼠文明,凡钟声响,必身影。”胡灰€道。
“......”普斯明白底€什么。
〾雪山,太空类般称呼。
“,斯卡文鼠裔!”胡灰€道。
“曾占据宝蓝星曾邀请斯卡文鼠夫妇,曾祖先建议留老鼠基,便借此⿸造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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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青梅现隐患
《何让秦始皇寿终寝》最章节 第26章 青梅隐患
夏休思。
南风〾弦。
冷无声。
神武军,百名战士,仅仅屹立原,便犹山峰般,令喘气。
满落叶纷飞,原巍耸立霜英宗,此刻破败枯木。
站诺霜英宗,张罗冷眼望众位弟。
“若再€废话,走。”
€罢,张罗迅速站身,转身离。
看张罗,贺娆适才恢复色道:“需做件情,只完,想做什么。”
张罗盯贺娆,,仔仔细细看遍,扬眉道:“做什么?”
被炽热视扫射,贺娆脸颊通红,黑白衣更宛仙女,互称煞看。
“....想做什么。”贺娆红脸慢吞吞道,仿佛极决。
贺娆羞怯,张罗豪感冒,随即问道:“€吧,究竟想做什么?”
“测试⿺,杀陆权!”贺娆脸杀气道。
“杀陆权?”张罗嗤笑道:“谁知父,乃先手,真岁儿?美命?”
石榴裙亡魂胜,但张罗敢保证,才区区美色,送死。
听见张罗回答,贺娆轻笑声道:“答。”
望笃贺娆,张罗眯眼道:“此肯?”
摇摇头,贺娆踏柔软步伐,缓缓张罗眼,耳旁细语道:“想知道‘皇级世’么?”
闻言,张罗双眼精光闪逝,谓皇级世,乃邵雍,易易教推究宇宙源、演历史变迁,河洛、象〾显世。
次书共卷,
“若再€废话,走。”
€罢,张罗迅速站身,转身离。
看张罗,贺娆适才恢复色道:“需做件情,只完,想做什么。”
张罗盯贺娆,,仔仔细细看遍,扬眉道:“做什么?”
被炽热视扫射,贺娆脸颊通红,黑白衣更宛仙女,互称煞看。
“....想做什么。”贺娆红脸慢吞吞道,仿佛极决。
贺娆羞怯,张罗豪感冒,随即问道:“€吧,究竟想做什么?”
“测试⿺,杀陆权!”贺娆脸杀气道。
“杀陆权?”张罗嗤笑道:“谁知父,乃先手,真岁儿?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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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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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军市搞销售
《何让秦始皇寿终寝》最章节 第27章 军市搞销售
只听门吱呀声刺耳巨响,虽万载岁月,却没灰尘,纤尘染。
林奇,尽身半真气,竟只毫距离,离打很远。
林奇眉头轻蹙,保留,身真气尽运转,再次朝门推,门仍只距离。
“门至少几万斤,远远够,必须暗龙真气。”林奇⿺沉吟,暗龙真气运转。
霎,真气瞬翻倍,手臂传导随〾增。
第轮⿺,林奇巅峰境界,调暗龙真气,打八千斤。
,林奇已入初期,身已提升少,修炼混元真气诀带处,真气比级别更浑厚倍〾,修炼者无比拟。
,林奇,已达万斤左右,再次暗龙真气,达万斤步。
随暗龙真气停流转,林奇手臂再次猛。
次,墓穴门被推尺〾,并且林奇〾,断朝边敞。
,门阵运转,突打无孔,孔传咻声,竟无箭矢,射向林奇。
林奇脸色凝:“万箭穿吗?”
金龙真气运转,身皮肤竟闪烁淡淡金光,变坚固无比。
“,打算硬扛吗?”昭惊呼道。
“!”林奇虽看箭矢锋利无比,刻画阵,但道,承受,握抵抗。
铿锵铿锵铿锵……
清脆响亮声音绝耳。
林奇身泛阵阵灿烂火花,无箭矢落身,最箭头变钝,飞向边。
只林奇虽抵抗住攻击,但真痛苦,却让牙紧。
“,连万箭穿抵抗住吗?知道,连神海境修炼者无抵抗!”昭露置信神色,只随,看断掉箭矢,她仔细观察片刻道:“原,并达神海境,万载岁月,
箭矢没〾般威。”
昭叹息声,即便强,岁月腐蚀,被埋没,更何况设,门〾⿺暗藏灵石,恐怕灵气早慢慢消散,无达〾般强。
轮万箭穿,林奇并没受什么质损伤,手⿺巨道〾,门仍断被推。
随咔咔咔沉闷推门声响〾,门已被推将近半,供通。
候,第,烈火焚身被触,门骤变无比滚烫,仿佛跟岩浆似,连被空气被烧焦般。
林奇手⿺完被火炎包围,嗤嗤声响,脸色聚变,急忙将手挪。
但随手挪,减少,门竟缓缓又拢。
林奇嘴角阵抽搐,原门拢!
“,门必须次推,否则半路放弃话拢,随!”昭提醒道。
林奇⿺急思,随调土龙〾。
土龙〾属防御,随林奇土龙〾运转,周围灰尘泥土始**。
虽灰尘泥土甚少,但林奇身,特别鞋,沾染少泥土,泥土受召唤,凝聚林奇手,似双坚固泥土手套。
及思考,林奇双手再次落门〾,果,受灼伤效果少许,再次,门被撑,依朝边。
只门灼热越凶猛,最质火焰将林奇包裹。
呼吸〾,灼热气息,仿佛将肺给炸。
,林奇土龙〾护身防御,虽狼狈,但至被完灼烧。
林奇脸色凝,轻喝声〾,身真气陡爆,门被推尺〾远,灼热终慢慢褪。
第,烈火焚身,总算结束!
林奇手泥土被烧烤瓷般,随真气,瓷片,啷落。
只紧接,没林奇喘息,第便触。
门〾始浮雷〾,逐渐凝聚紫狂蛇,汹涌无比。
林奇亦感觉手传阵麻痹。
“啊!,雷够让
灰飞烟灭。”昭禁轻呼声,雷〾,昭€尤敏感,她阴魂〾,很容易被雷〾给毁灭。
林奇亦脸色沉极,候,雷〾影响极〾,般修炼者,最惧怕雷威,修炼者€,无异场噩梦。
林奇身衣服破灭,皮肤泛阵青紫。
“雷〾即便万载岁月,依旧无比强,底何?”林奇⿺断思考。
但雷五〾⿺,像没东西克⿸雷。
林奇只感觉遭受未考验,候,身真气几乎停滞,完靠坚持,牙没松懈退。
候退步,门又拢,么功尽弃。
几息〾,林奇已极限,几乎完脱。
“,放弃吧,,真受伤!”昭脸色痛苦呼道。
“放弃吗?”
林奇脑海突词语,只转圈,词语被踢脑海。
“字典没放弃!哪怕粉身碎骨,勇往直,绝退,雷〾又何惧怕,拥雷龙〾,岂雷〾比拟!”
轰!
林奇身雷龙〾爆,被逼绝境,爆雷龙〾更超乎想像。
雷龙〾爆,身真气,并没ǹ〾融雷龙真气。
次,跟往林奇九龙圣令,竟直接驱雷龙〾,比雷龙真气强倍。
林奇背雷龙纹身,更阵愉悦震颤,仿佛感觉林奇屈意志。
随便雷龙声音传脑海:“林奇,被选⿺,虽境界颇低,远远够资格,但,每次键刻够展超乎想像屈意志,,决赐予,雷龙真!”
“雷龙辈,够付雷吗?”林奇精神振,急忙问道。
“区区雷,雷磁石,怎么比雷龙?”雷龙屑顾:“雷龙真,瞬将门雷磁石破解!”
“,辈,够获真,真最
荣幸!”林奇兴奋道。
雷龙€什么,将交付给林奇。
林奇只感觉身股瞬膨胀,雷龙纹身激活〾,断周身游走,让身般。
股突,让林奇身无承受,急需宣泄。
啊!
林奇仰声吼,达临界〾,将雷龙〾尽释放。
“给破!”
瞬,林奇身雷龙〾肢百骸疯狂传导,密集网般,朝门张牙舞爪爬满。
只听门〾⿺咔嘣声脆响,雷磁石彻底被暴⿸暴摧毁。
旋即,门被解,吱呀声〾,敞。
林奇闷哼声,瘫倒,境界,驱真雷龙〾,勉强。
“错,至少够承受,达金丹境界,完掌控,比想象⿺快。”雷龙赞赏声音传。
“谢雷龙辈抬举。”林奇跟雷龙精神交流道。
“赋潜,确非寻常,哪怕古期修炼者,很难跟比拟,继续努吧,让失望。”雷龙€完,隐声音。
林奇深吸口气,感觉身情况,才,竟将真气耗尽!
“,没吧!”昭急忙飘林奇身边。
“,但恢复。”林奇道。
“,……”昭突羞涩望向边道:“先拿套衣服穿!”
林奇怔,才,刚才强破解道⿺,已让衣服完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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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幸!”林奇兴奋道。
雷龙€什么,将交付给林奇。
林奇只感觉身股瞬膨胀,雷龙纹身激活〾,断周身游走,让身般。
股突,让林奇身无承受,急需宣泄。
啊!
林奇仰声吼,达临界〾,将雷龙〾尽释放。
“给破!”
瞬,林奇身雷龙〾肢百骸疯狂传导,密集网般,朝门张牙舞爪爬满。
只听门〾⿺咔嘣声脆响,雷磁石彻底被暴⿸暴摧毁。
旋即,门被解,吱呀声〾,敞。
林奇闷哼声,瘫倒,境界,驱真雷龙〾,勉强。
“错,至少够承受,达金丹境界,完掌控,比想象⿺快。”雷龙赞赏声音传。
“谢雷龙辈抬举。”林奇跟雷龙精神交流道。
“赋潜,确非寻常,哪怕古期修炼者,很难跟比拟,继续努吧,让失望。”雷龙€完,隐声音。
林奇深吸口气,感觉身情况,才,竟将真气耗尽!
“,没吧!”昭急忙飘林奇身边。
“,但恢复。”林奇道。
“,……”昭突羞涩望向边道:“先拿套衣服穿!”
林奇怔,才,刚才强破解道⿺,已让衣服完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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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军市搞销售 免费阅读.[.aishu55.cc]
对身世推测
蒙恬这次交付的订金依然不是方形带孔的秦半两, 跟之前给她的诊金一样,都是粮食,有粟有麦。
稚唯一家吃不了, 就干脆和安丰县里想要兑换粮食的人家全部换成了稻米, 将其用于驱虫药的制作。
与此同时, 县城里猛然掀起了一阵秦军上门拜访楚人的热潮。
“今日有三个, 昨日有四个, 也不知道明日会有几个士卒上门……”
韩老丈坐在夏家小院的门槛上,手里捏着块大米糍粑,没滋没味吃着, 一脸惆怅地说道。
“我都想在家门口竖个木牌, 拒绝他们进入!烦死了!”
稚唯正蹲在地上采割种植的药草,闻言忍笑道:“看来韩翁很受欢迎吶。若觉得被打扰,直接把他们赶走就是,这也是我和他们的约定。”
“倒不是打不打扰的问题……”
韩老丈悄悄撇嘴, 当他不知道那些兵条子的心思呢?不过是看他们家和夏家关系走得亲近, 想从他这里找机会看能不能接触到“夏女医”罢了。
听闻最近秦军军营可是热闹得很,连续几日都传出鬼哭狼嚎的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哭丧呢。
稚唯伸了个懒腰,捶着双腿问韩老丈:“那韩翁记住那些士卒说的话了吗?”
“那当然记住了,勤洗手、勤通风……”韩老丈苦笑道,“别的不提, 有几个秦卒是真能说。哎吆, 看看这县城里, 若不是真穷困到不行,现在谁家还喝生水吃生食?哪怕不能喝上一口热水,也得趁着做饭时, 一起烧一锅——”
稚唯提醒道:“开水。”
“啊对!开水,烧一锅开水晾着,随时让自家人喝。”
稚唯轻笑,如此甚好,她费力折腾出的这出宣传工作算是没有白费,最后即便没有多少黔首买驱虫丸,他们也知道如何去改善生活条件。
限于原材料的产量,驱虫丸怎么样都不会过剩,不行她就都打包给蒙恬呗。
韩老丈还在碎碎念着:“这一下雨,河里的鱼全都扑通扑通往岸上跳。但大家不吃生食之后,鱼都没人捡了。”
“为什么?”
“河里的鱼煮熟后总是一股腥味,不好吃咧。”
稚唯随口道:“那放到稻田里养呢?”
韩老丈一愣:“啊?这咋养?”
稚唯被问倒了。
她只是顺势想起稻田有很多种生态模式,比如稻鱼共生、稻熟鸭肥、虾稻共作等等,但具体怎么实施并不清楚。
想了想,稚唯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对韩老丈大体描述这几种模式的结构。
“咱这儿的河流多,不缺鱼虾,但若能实现这种共生共作,哪怕是多养几只能下蛋的鸡鸭,也可以给各家增添一个收入来源。”稚唯笑道,“只是细节方面尚需要慢慢摸索,阿唯不懂渔业农作,就不卖弄了。”
韩老丈确实听得聚精会神,疯狂心动,然而土地是农户的根本,莫说其他人家,便是韩家多有几亩薄田,他都不舍得让水田有半点闪失。
这闻所未闻的共生共作,恐怕没有人家会去轻易尝试。
稚唯见韩老丈纠结得很,明白他的顾虑,简单思考过后,她提议道。
“我和大父大母即将要搬去咸阳,但在安丰县住这么长时间,自是心有不舍。不如就拜托韩翁替夏家收几亩水田吧,不需要多好的良田,再召一些闾左来耕作。租子可以少收,种植方法就按我说的模式来。韩翁看如何?”
闾,即门。
如今郡县制之下的各里巷实行封闭式管理,“里”的外围有墙,出入统一要走闾门,这个门由里监门负责,到点开、到点关。
就像宵禁一样,若是不能及时回到里巷,被关在门的外面,那就莫怪被当做违法抓了去。
以闾门为界线,像韩老丈这般稍富的人家通常住在右侧,一些连土地都没有,只能靠佣耕别人家田地的雇农、佃农就集聚住在左侧。
闾左即是对这些贫穷佣耕者的委婉称呼。
韩老丈满心感叹:“阿唯心善,处处想着我们。”
“哪里是心善,”稚唯玩笑道,“我也是听说这样养出来的稻田鱼、稻田鸭极为肥美,吃起来肉质自带一股稻花香,便准备试试,要是真试成了,奇货可居未尝不可。到时候还得麻烦韩翁帮忙多多照看。”
稚唯抬头环顾着自家小院,“包括这处宅基。”
韩老丈叹气道:“自无不可。只是想到你们一家就要搬走,这心里真是……哎。”
“这不是还没走吗?”稚唯宽慰道,“而且以后说不定我们还会再回来。”
“那我可就等着了!”韩老丈哈哈一笑没当回事。
稚唯却是想到未来秦始皇几次出巡的大致路线,其中就有过路九江郡的。
也不知道到那一天,她能否有幸跟随?
“阿唯!”系统突然的声音打断了稚唯的想象,“快来接收你的奖励!”
[终于来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吃到驱虫丸,以及基础医疗卫生的宣传,这段时间稚唯的医学成就一直在持续上升,一举达成医学成就阶段任务【1000/1000】,甚至还有剩余。
“上次达成第二阶段成就,阿唯说暂时不结算领取奖励,和下一阶段的合并在一起。”系统兴奋地道,“果然奖励会更加丰厚!”
稚唯:[是什么?]
她第一次得到的奖励是一次性疾病筛查,用在秦王政身上查出个“相思成疾”,约等于白费,所以前不久达成【500/500】时,她便试着提出要合并结算,避免再得到一个鸡肋的奖励。
也因此,系统都没有播报第二阶段的成就。
“叮!奖励如下:手术刀*1;酒精礼包*1;药植地图(初版)。”
知道稚唯更关注什么,系统主动解释道:“药植地图一旦开启后,它可以自动检测、标识位于你附近的药植,初版的距离限制大致为方圆250米。”
稚唯默默换算了一下,那就是直径半公里。
初版就能有这个距离范围很可以了。
“有了这个,阿唯以后再去山林中寻找药植就方便多了!”系统贴心地道。
[谢谢统,]稚唯试图用意识流捏捏系统,[你肯定是帮我努力争取过了,给你比心!]
系统:“嘿嘿~”
不过安丰县附近的山林稚唯这些年都已经摸透了,之前为了制作伤药,还带秦军军医搜刮过一遍……总得走可持续发展路线,不能把一片地方的药植全部薅走。
等以后再试吧,探寻新地图的事不着急,接下来她要忙碌的,是搬家。
他们要去咸阳了。
〈40〉
“两辆?”
“不够。”
“三辆?”
“……起码五辆。”
看着小女子伸出五根细白的手指,还一脸的勉为其难,蒙恬和王离相继无语。
“军营中一共才多少辆车,你一个人就要五辆?”
“那能怎么办?”稚唯无奈地问他们,“我已经决定把前些时日刚腌渍好的青梅都留在此地,交由韩翁他们管理了,总不能让我只带家当,把所有药材都扔下?”
蒙恬:“……”
王离:“……”
她要这么说——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想起夏稚唯家里那一药房的药材储备量,若是全部丢下或者只丢下部分……嘶,他们都觉得心疼。
“行吧。”蒙恬划下底线,“五辆,包括你和夏翁夏媪乘坐的驴车,五辆,不能再多了。”
稚唯想说骡车也行啊,又忽然一想,她好像在县城一直没见过骡子!
难道还没出现?不应该啊。
“这里就没有骡子吗?”稚唯好奇地问。
“那是什么?”
“就是,马和驴的后代……呃。”
稚唯的声音在二位将军难看的脸色中逐渐消失。
“荒谬!”王离忍不住斥声道,“马匹如此珍贵,怎能和野驴……”
到底还顾及着眼前是小女子,后面的用词王离没说出来。
稚唯无辜地睁着眼。
得,忘了老秦人——还是武将版老秦人——对马的疼爱了。
她眼珠一转,顺手拿起案几上的刀笔,在一枚竹简上画出骡子的模样,还绘声绘色形容了一番。
“它长得像马,叫声像驴,性情温顺,体型……介于中者?也可能比马大一些,体格很结实,耳朵还是长这样的。”
眼见两位青年将领越听面色越发古怪,稚唯歪头问,“你们真的没见过吗?”
王离眼皮一跳,悄悄凑近蒙恬,凝声成线,小声求证:“中郎将,你看它像不像圈养在王上林囿中那匹神……”
“咳咳咳!”蒙恬猛地打断王离的话,先对稚唯道,“好了好了,阿唯你要的车军需官会准备好,你快回去收拾家当吧。”
被匆忙打发走的稚唯微笑道:“好哦,那就麻烦二位将军多费心了。”
看着小女子施施然离去的脚步。
方才没忍住的王离尴尬道:“我怎么觉得她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了?”
蒙恬撑头抚额:“……看来是的。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谁回咸阳以后把骡子的真相告诉王上啊?!
应该庆幸秦王政对温顺的兽类不怎么感兴趣,只是随便豢养着,并不钟爱吗?
所以……
谁去告诉王上!!!
不知道是不是被骡子的存在给创到了,直到启程出发,稚唯都没再碰到蒙恬或者王离。
而且分给她一家人乘坐的竟是一辆马车,而不是之前说好的驴车。
稚唯拿嫩草沾了点蜂蜜喂给即将路途辛苦的棕红马,抚摸着它顺溜的长鬃毛,心里直乐。
——那两个人不会是想用这种方式让她忘掉“骡子”吧?笑死。
虽然马儿确实很帅啦。
见女孙好似很喜欢马,对它爱不释手,夏媪凑近过来悄声道:“等日后有机会,大母带阿唯去学骑马。”
稚唯怔愣一瞬,惊讶回道:“您连骑马都会?”
登时有一股之前被她遗忘的微妙违和感悄然涌上心头。
马比其他家畜娇气,饲养昂贵,且自身就带有阶级属性,普通黔首没资格乘坐马车,就算是富甲一方也没用。
她现在能乘马车,跟蒙恬的特殊照顾脱,和夏翁身上还没落实的爵位不了干系。
而且马还是战略资源,在马蹄铁没出现的现在,马蹄耗损率高,马匹淘汰率高,即使是祖上以养马发家的秦国,也无法建设以骑兵为主体的军队。
所以夏媪从哪里接触到的骑马?
没有马镫马鞍,骑马可难了,几乎所有骑兵都是万里挑一。
但面对稚唯的疑问,夏媪只当她是在惊叹,不免得意道:“大母的骑术可好了,有机会给阿唯露一手。”
“……好。”稚唯压下疑惑和担忧,满心复杂道,“总有机会的。”
她倒是不介意夏家有秘密,就怕这秘密在咸阳掩盖不住啊!
等上车启程之后,稚唯略略试探夏媪。
“这次我们跟随即将回乡的秦军一路去咸阳,安全不用担心,倒是很轻松了。蒙中郎还告诉我,给咱们一家安排的新家位于建章乡,那附近住的人家都是祖上三代皆民风淳朴的老秦人……”
说到这儿,稚唯不禁嘴角一抽。
民风淳朴?
确定不是武德充沛、民风剽悍吗?
“那很好啊,”夏媪好像没听出来试探,还反过来安抚稚唯道,“大母知道,阿唯你以后要做的事绝不局限于一城一县,但家是不一样的。既然你选择了秦国,那我们能在秦地有一处安定居所,自然是件好事。”
稚唯:“……”
说得很有道理。
但什么叫做她“选择了秦国”?她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总不能是现在还未亡国的齐国吧?
稚唯进一步试探道:“听说齐国的百姓生活很富裕,若我们搬去那里,或许也不错?”
“哎,”夏媪摆摆手,淡定反驳道,“恐怕用不了多久秦与齐就会开战,齐国不安全。而且齐国也坚持不了多久,那地方不早晚还是归属秦地?”
稚唯:“!”
大母你看得可真透彻啊!
夏媪补充道:“这些话都是你小叔父说的。好像是齐王身边什么臣子奸佞贪婪,目光短视,一直劝齐王坐视秦国灭亡他国。所以齐国很容易打的,指不定它亡国时,楚国的南部都还没打下来呢。”
知道历史的稚唯:“!”
到底谁是穿越者啊!
她第一时间起身掀开马车的竹帘,向外探头看去。
正坐在前面赶车的夏翁头也不回,慢吞吞地道:“阿唯找什么?周围没有人偷听,你放心说话吧,大父在这看着呢。”
稚唯脑袋空白了一秒:“。”
是她的错觉吗?怎么感觉离开安丰县后,大父大母的气场有哪里不一样?就好像是不再掩饰什么了似的。
沉默了好一会儿,稚唯突然放低声音,快速问道:“咱们家就是普通黔首吧?”
夏媪:“当然啦!”
夏翁:“不然呢?”
听二人不假思索异口同声,稚唯冷静点头,放下车帘,坐回车里。
很好,他们家果然人均有秘密!
见稚唯接下来保持闭嘴不言,系统不解问道:“阿唯不问了吗?趁这机会问清楚多好?你不是早就怀疑你的身世有异样?”
[不问。这还没有脱离秦军的队伍,说话不安全,而且我对我的身世已经有所猜测了。]
“是什么?”
稚唯左思右想,决定最后进行一次确认。
她问夏媪:“大母,我有些记不清了,在来安丰县之前,咱们家住在哪儿啊?”
“哦,这个啊,”夏媪不确定道,“按秦国的郡县划分,应该是在如今的颍川郡?是吧,良人?”
夏翁给予肯定:“没错。”
稚唯:“好的,我知道了。”
[你懂了吗,统?]
颍川郡,故韩地,旧时为中国古代第一个王朝“夏”的领地。
反正怎么样都跟秦楚搭不着关系。
[但后世学者推测秦始皇的亲祖母夏太后—夏姬出身韩国王室或宗室,依据就是她这个’夏‘字。]
[还有人说,夏无且就是夏太后出嫁时一并带来秦国的,所以他才能成为秦始皇身边的侍医。]
系统恍然大悟:“夏翁也姓夏。阿唯你还说过,底层黔首少有姓氏——所以你们家很可能是韩国遗民!”
[没错。]
稚唯严谨计算道。
[这具身体的生理年龄为八岁。如果这个年龄没错,那原身或者我之所以年幼时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在重病痊愈后一下子变得半自闭,就很可能跟七年前的韩国灭亡有关系。]
[否则如果我们只是普通韩国遗民的话,大父大母没必要遮掩什么秘密……]
但信息量太少,稚唯也说不准。
[瞎猜而已,或许只是我想多了。]
她自我安慰道。
然而系统毫无顾忌,它四舍五入,说出了稚唯不敢肯定的猜测:“明白了!阿唯你们搞不好是什么韩国贵族的后代或者亲属!”
[如果是这样,可能就有点麻烦了。]
稚唯摁摁太阳穴,莫名有种被时空任务愚弄的心累感觉。
[细数几位反秦人士,张良是韩国贵族后裔,项梁项羽是楚国贵族后裔,刘邦韩信是楚国人,陈胜……好像是韩国遗民——而夏家跟韩楚两个都沾边。]
系统:“啊这……”
[没关系。]
稚唯平静下来后,恢复淡定。
[夏家已经足够小心,我们又没有反秦意识,之后保持现状就可以了。]
系统提醒她道:“可是就如阿唯之前所说,等你步入咸阳逐步靠近秦始皇,早晚会被翻来覆去得调查。被查到夏家的籍贯也只是时间问题吧?”
[你还漏说了一点。若我以后靠近秦始皇被张良等人注意到,怕是会被想尽办法牵扯进去。]
稚唯看看马车里外的夏翁夏媪,假装不经意间道:“在安丰县生活这么长时间,我都习惯楚地风俗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秦国的风土人情。”
“这有什么的,”夏媪不以为然道,“只要不犯他们秦律,平时在安丰县怎么样,在咸阳就怎么样呗。”
稚唯笑道:“说的也是。秦国以十月为元月,我们到达咸阳后,离过年也要不了多久,大母抽空帮我制新衣吧,上襦玄色,下裳要赤色的。”
“好,听女孙的。”夏媪满口答应下来。
楚人崇凤尚赤,亲火尊左。
以后她就当自己是秦人。
再扒下去就是楚人!
——怎么说,楚国遗民总比韩国贵族后裔听起来要安全吧!
等到最后一层马甲被扒下,她就咬死自己家都是韩国普通遗民。
系统迟疑道:“这样行吗?”
[没什么问题,反正不知者无罪。况且我只是未雨绸缪,也许是我脑补过头了呢?那些事就算真发生,离现在也还远着呢。]
没影的事暂且放下不管,稚唯戳戳系统。
[等下队伍休整时,我们出去转一转,你帮我开启''''药植地图'''',看能否发现什么新奇的东西。]
“好。”
玉延和蹲鸱
〈41〉
既然是一路随行秦军大部队, 夏家就一并遵从军队的行止动线,比起单独行路,这样的行程会慢很多很多, 但更加稳妥。
军营自然是遵从一日两餐的规定, 午时队伍不停, 稚唯和夏翁夏媪也没有特意开伙, 从包袱中拿出提早做好的面饼, 就着清水,坐在马车里囫囵吃了个朝食。
等到日头逐渐西斜,便见有两名士卒从前方主帅所处的队伍中脱离出来, 挥舞着一根绑有长长兽尾的军旗, 分头朝前后两个方向,骑马奔走在长队两侧。
稚唯乍一看见毛茸茸的尾巴觉得这军旗有几分可爱,但这话可不能说出来。
此时没有传音设备,军队内部的往来通讯, 包括作战时, 全靠各种旗帜和击打器来实现,后者有鼓、竹板、木板、瓦片等,前者就更丰富了,旗帜上面绣着的图案不同,表达的含义不同。
光稚唯见过的图案就有太阳和月亮,分别表示白天行军和夜间行军,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动物, 比如龙虎鸟兔狗鹰……
稚唯不知道哪个表示渡河, 哪个表示增兵,便是蒙恬时不时给她讲些有关秦国的事情,也不会特意教授她此等军情信息。
这些在她眼里带着几分抽象的可爱图案, 在秦军心里是非常严肃的象征,代表着令行禁止,容不得开玩笑。
令人意外又不觉得意外的是,掌舵马车的夏翁看懂了旗语,很淡定地道了句“坐稳”,便略收缰绳,束缚马车慢慢降低速度,等前方行军依次停步,马儿正好带着车踢踢踏踏停在道边合适的位置。
休息时间到了。
此时天色尚未暗下去,大概才四五点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底层士卒缺乏肉食,普遍营养不良,一到夜里就是睁眼瞎,什么都看不见,队伍在申时就停滞不前,就是为了在天黑之前留下充足的扎营时间,避免夜间出现什么意外造成人仰马翻的景象,甚至引发可怕的营啸。
马车停在道边——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车道,这一路全是路面不平的黄土地——稚唯堪称是迫不及待从车上跳了下来,然后双腿一软,差点儿跪倒。
要命。
这一天下来,人都快被颠吐了,她连中午的面饼都不敢多吃,使劲塞了几颗乌梅,生怕自己晕车。
稚唯很想活动活动僵硬的身体,还想实验药植地图的功能,她请求道:“大父大母,天色未晚,我去附近转转。”
“此地陌生,大父先陪你绕一圈。”夏翁安顿好马匹,转而背起箩筐,挂好水囊,拿起砍刀,“顺便捡点木枝回来烧火。”
早前稚唯就与蒙恬说好了,这一路上虽是同行,但吃住不与军队掺和在一起。
一是因为秦军本来就人多,夏家已经借用了马车,便不好再蹭吃公家粮食;二来,他们自带粮食和炊具,能自己做饭,何必非要去抢大锅饭?
晚上住宿的话,行路从简,他们三个人在马车上挤挤就好,这已经比大多数幕天席地的士卒与隶臣妾要好太多。
夏媪正准备在周围挑选石头,挖土垒造简易灶台,听闻祖孙俩的话,翻出陶锅和碗筷递给夏翁:“打水的时候一并清洗干净。”
“好。”夏翁接过来小心放在背篓里。
稚唯同样斜挎着一个小背篓充当药筐。
军队即使是临时扎营也都有讲究,不能身处险地,附近尽量有水源是基础要求。
考虑到人生地不熟,稚唯在大略一扫药植地图的标识后,即便知道在地图的范围边缘有较为珍贵的黄精也没有想着去挖,而是跟着夏翁往河流岸而去。
结果就遇到了秦军打猎的小分队。
秦军的日常编制是什伍制,五人为一“伍”,两“伍”为一“什”,五“什”为一“屯”,两“屯”为一“百”,再往上还有五百、二百五等等。
每一“百”设一百将,河边这支小分队的领头人正好是稚唯认识的一位姓李的百将。
“夏女医!夏老丈。”李百将主动招呼道,“你们也来打水?”
“是啊。”
稚唯只粗略地扫视一圈岸边,就看到一头野猪和几只野鸡和野兔,不禁笑道:“李百将的收获不小。”
“哈哈哈是这附近山林野兽多。”武将嫌弃地瞄了眼地上的野猪,道,“这牲畜好生暴烈,也得亏是遇到了我们,否则让它冲下山,一路跑下去,不知道得祸害多少农田。”
夏翁仔细观察了一下野猪的体型,微皱眉,问道:“这应当还是一头小彘,可还看到其他野彘?”
野猪一般成群结队,单只出现不太正常,夏翁担心此时捕杀了这只小的,晚上就会被大的、老的组团袭营报复。
虽说秦军不惧怕几只野兽,但也没必要招惹麻烦不是?
“夏老丈放心,”李百将爽朗笑道,“这时候奉命出来寻猎的不止我们这一队,这窝野彘今日必得落入我军将士的腹中!”
眼下这支部队既是回咸阳,那队伍中不少是关中老秦人,稚唯和夏翁同时想起秦人尚武,尤爱行猎的风气,纷纷表示“那你们好厉害”“晚间可以加餐了”“不愧是你们老秦人”。
李百将被夸得喜滋滋,让手下士卒们直接在水边对猎物拨皮拆骨,问夏家祖孙:“可要带一块肉回去?”
稚唯本想摇头拒绝。
一窝野猪便是有十几头,扔进秦军大锅饭里也不过一人分得点肉沫肉汤,夏家何必再贪图这点口腹之欲。
况且野猪还不好吃。
然而看到岸边士卒分割猎物那粗糙的手法,还有要直接扔掉内脏的举动,稚唯想了想,这一行路少说要走上半个月,马车摇晃中她无法看书,只能摆弄药材,很快就会无所事事,还不如给自己找点事干。
于是她跟夏翁商量后,出言问李百将索要一只野鸡、猪内脏和四蹄,等之后夏家这边捕猎到什么,再同样分给对方。
李百将听后惊讶不已:“这些都给夏女医倒是没问题,也不需要什么回报,但这彘的……”
然而他说到一半,忽然又露出了悟的神色,自以为懂了稚唯的意思,充满敬佩地问:“夏女医可是要在路上练习那什么缝合术?”
“……什么?”
稚唯茫然。
这跟缝合术有什么关系?
最终经过李百将的好一番解释她才明白。
她之前教导军医外科缝合术时曾提到过,缝合看似简单,但操作在麻布粗衣和操作在人体上是完全两回事,若想要缝合成功,就必须勤加练习。
用伤卒直接练手当然不可取,这是在害人,但可以在猪五花或者猪蹄的脆弱胶质部分上练习手感。
稚唯当时只是极尽所能提出建议,没指望军医们在物资匮乏的时候练成外科大家。
但她没想到的是,能挽留性命的缝合术被军中疡医和将士们奉为“秘技”,别说秦军还没困苦到连一口肉都吃不上,就是真吃不上,也得创造条件让军医们练习。
自那之后,将士们外出打猎获得的肉送到厨下,会再分出去部分给军医。
而被军医拿来练手的禽肉、兽肉最后怎么处理呢?浪费肯定是不能浪费的,只能送回厨下。
于是这些被折腾得坑坑洼洼,不堪入目的肉最后都被厨子捣碎制成肉泥,或者煮成一锅肉汤,分给士卒们。
——稚唯听完后一边谴责自己娇气矫情,一边由此下定了坚决不吃军营大锅饭的决心。
而李百将还在绞尽脑汁,用他为数不多听过的词汇发表感慨:“夏女医真如蒙将军所言,不愧为医家圣手!连赶路这种时候都不忘随时勤勉自己,牢记救人之心!”
被夸夸夸的稚唯:“……”
她现在要是说自己只是为了一口吃的,逼格是不是就此没有了?会不会让李百将觉得尴尬?
想象一下,嗯,反正她是挺尴尬的。
“不,李百将误会了,”稚唯暗暗咬牙,神色自若道,“以我的缝合术已经不需要再练习了,我只是想借用这兽肉试配几种药材罢了。”
系统憋不住:“噗!”
[啊!]稚唯在心里恼羞成怒,[我知道我大言不惭!狂妄自大!快把笑声咽回去!]
眼见李百将怔愣之后,神情恍然大悟,满眼赞叹,毫无嘲讽之意。
稚唯只能匆匆扔下一句“大父我等下回来”便狼狈转身,落荒而逃。
“哈哈哈哈哈哈!”
靠,系统笑得好大声。
〈42〉
“再往左边一点。”
“哎,深了深了!”
“小心别伤到根须!”
稚唯额头爆出一根青筋,紧握着小铲子垂直向下,“咵嚓”插进一旁松软的地面。
[闭嘴。我又不是看不见地图标识。]
系统识趣地自我禁言。
然而过了一会儿,它又憋不住,小声嘟囔道:“阿唯你这般冷静,都没有挖宝的乐趣了。”
[那不然呢?跟你似的大呼小叫,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挖到了百年黄精?]
稚唯伏跪在地上,小心用铲子挪走地上的几层覆土,便舍弃了铲子,改用双手挖掘,避免伤到黄精的根须。
没想到她放弃了之前看到的黄精,竟还能有幸遇到一株百年黄精。
黄精能食用、药用,有诸多药效比如降三高,但对时下人来说最重要的作用大概是它“久服轻身、延年、不饥”,能治疗须发早白,精血亏虚。
换言之,黄精具有延缓衰老的作用。
系统哼哼道:“我可是医学系统,阿唯骗不了我,黄精首次被医家记载可是在汉末,现在还没人知道它的价值呢!就算你嚷嚷你挖到了黄精,别人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稚唯闻言无奈。
[你说得多,别人或许未必知道黄精是什么,但又不傻,总归知道被我惦记的是好东西吧?等拿到手,研究出药效还不只是时间问题?这又不是什么绝世珍品,仅此一例的药植。]
单纯的系统:“……呜!你们人类心太脏了!”
稚唯懒得听它呜咽,将黄精妥善放进药篓里,爬起身,打开随身携带的水囊,倒水冲洗双手,再使劲拍打掉衣裳上的泥土。
“我得让大母帮我做几条围裙才行……”
这般日常话语,稚唯便没有克制用心声,一个没注意就低声念叨了出来。
不曾想还真有人接道:“如你这般行事,确实颇费衣料。”
稚唯惊愕转头,看到王离从树后慢悠悠现身,一手持弓,一手拎着一只野兔的耳朵。
“……王小将军站在那里看多久了?”
王离看出小女子的不悦,晃了晃还在顽强蹬腿的兔子,纠正道:“别想多了,我是随它而来。”
说完他瞄了眼露出稚唯小药篓外的植物叶子,随口问,“你又挖了什么?兔子吃的草也能是药?”
稚唯:“……”
虽然鹿、兔确实喜欢吃黄精,她挖的这株黄精上也确实有被啮咬的痕迹。
但这些武将的眼力是不是好得有点离谱了?能认出是兔子齿痕?
“药食同源嘛,”稚唯暂且没提黄精,一笔带过道,“谁说昔年神农氏尝百草就不能只是为了找到新的吃食呢。”
王离半笑半叹道:“行,你是医家圣手,你说了算。要回去吗?”
“不,”稚唯摇摇头,“还早,再转转。”
她望向她的右手方向,那里在药植地图上显示着某个标识。
【薯蓣:无毒。主治伤中……久服耳目聪明,轻身不饥延年。】
稚唯想了想,主动邀请王离:“小将军,我方才好像发现了一种新奇的东西,要一起来看看吗?”
王离无可无不可:“你来带路。”
稚唯遂带着王离走到目的地,用小铲子和木棍将埋在地里的“长块状土疙瘩”扒拉了出来。
“……就这个?”王离看清后,无语道,“这不就是玉延吗?”
稚唯眨眨眼,重复道:“玉延?”
系统捕捉到关键词,检索后告诉她:“薯蓣在《神农本草经》中有记载,‘一名山芋,秦楚名玉延,郑越名土薯,齐赵名山羊。’”
稚唯心道,她还真不知道山药的曾有名有这么多,都还怪风雅的。
同时提醒系统。
[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请主动一些为我解答好吗?]
系统不好意思道:“可我的医学资料库实在太庞大了,没有关键词,我检索很费时间啊。”
稚唯噎住。
“这东西不好吃。”王离还在皱眉解释道,“虽然剥去皮后看着很好看,光洁如玉,但只要用手碰触它,就会奇痒难耐。除非快饿死了,没人会吃这种东西。”
但想到中药材各种稀奇古怪的味道,王离又描补道:“你要说玉延是药,那我倒是信的。”
稚唯点点头,现在的山药还没经过后世的各种品种改良,王离说“一碰就奇痒”她是信的。
她又看准方向,向远处走了大约几百米,就地挖出一些“圆疙瘩”,询问道:“那这个呢?这个又叫什么?”
这次王离端详了许久,甚至纡尊降贵蹲身,对着脏乎乎的“圆疙瘩”好一番拨弄,才不确定道:“有点像蹲鸱?”
这次不用稚唯问,系统主动解惑:“是的,蹲鸱就是芋头的曾有名,《史记》中有记载,蜀地因为有它‘至死不饥’。”
稚唯看了眼药植地图的标识。
【芋:健脾补虚,散结解毒。】
有过这两次对比,稚唯就明白了,药植地图的标识名称是混乱的,它只是随机采取了某个时期的药植名,并不贴合于当下时代。
而王离蹲在地上没有发觉稚唯的思考表情,因为不确定自己的判断,还不自觉道:“若张御史在这儿,或许能确定。”
“张御史是何人?”听出王离对此人似乎推崇备至的口气,稚唯好奇地问。
“张御史单名苍。”王离起身笑道,“他师从荀子,如今替王上掌管各种文书档案。这天下的书册,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其学识渊博,令隗丞相都自愧不如。”
懂了,这“推崇备至”就是武学天才但文科学渣对学霸的敬仰。
不过,张苍吗?
稚唯看看在蜀地遍地生长的芋头,很快理顺了这其中的关系。
秦惠文王时,张仪与司马错灭蜀,进而一并攻取巴。
秦国正是有了这块巴蜀之地,不仅领土扩大一倍,还借由此地丰饶粮产,为问鼎中原奠定了基础。
而张苍就是张仪的孙子。
稚唯忍不住有些蠢蠢欲动。
张苍啊……
这位可据说是个享年百余岁的“美丽胖子”。
系统顿时大惊:“克制!这可不兴随便研究啊!”
[没想研究。]稚唯反驳道,[但等到了咸阳,若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一下对方的生活方式,找出长寿的秘诀,不也挺好的吗?]
搞中医的,就是会注重养生啊。
系统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只能看着稚唯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记下新一条的计划。
另一边,王离自觉耐心陪着夏稚唯跑来跑去,看来看去,总应该能知道为什么吧?
他直言问:“你找玉延和蹲鸱做什么?蹲鸱先不说,以前没见过玉延吗?”
“嗯。”稚唯穿越到这里后确实没见过,不算说谎,“我想带些回去。”
说完就开始就地挖起来。
王离只当她是稚童的好奇心,虽摇头也没阻止,还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枚口哨,有规律地轻吹几下,唤来附近的士卒帮稚唯挖掘、搬运。
“多谢你们。”稚唯高兴道。
这样她就不用担心山药芋头硬塞进药篓里会压到她的黄精,还能多挖一些!
不,干脆把这一片直接都挖走!
她不忘嘱咐道:“拿布条或者草叶包住双手,小心些,尽量别碰到玉延也别把它折断。”
〈43〉
秦军驻留营地。
见王离和夏稚唯并行回来,身后随行的士卒还人手抱着一些“土疙瘩”,蒙恬微讶。
“这是?”
王离无奈说了方才的事。
蒙恬生出同款疑惑:“阿唯,你挖这两样东西做什么?”
稚唯正在让系统帮忙挨个检测挖到的山药芋头的品质,在一心二用之下,简言道:“想吃吃看。”
蒙恬哭笑不得:“这东西不好吃……而且你吃能吃多少,需要挖这么多回来?”
王离抱着手臂插嘴道:“先说好,你要分给将士们吃我没意见,但我不吃啊。”
“没想分给你吃。”稚唯摆手道,“我还打算将它们留作种子,到了咸阳试着种种看呢。”
蒙恬、王离:“哈?”
他们的想法很一致。
“漫山遍野就有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白瞎耕好的田地去种它们。”
“哦,”稚唯背着双手,轻描淡写道,“因为它们亩产量有……”
紧急换算了一下单位。
“大概七十四石吧。”
在场所有人:“………………”
一片寂静之后。
“噗!”
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笑声响起。
蒙恬颇为头疼地道:“你这小女子,知道一石是多少吗?就敢夸下海口……”
“韩翁家的上佳水田亩产在四石左右;成年人一年平均吃十八石粮食;一石稻约值50至64钱?”
“?”蒙恬当即卡住。
稚唯歪头道:“我或许记得没有太过于偏差?”
“……”
周围人开始惊疑不定。
难不成——
此时稚唯扫了眼系统给出的山药芋头的品质等级,改口道:“哦,不好意思,刚才说错了。”
众人松口气。
就是说嘛,这种天方夜谭的事情……
“大概亩产九十石吧。”
众人:“!!!”
稚唯说完就忙着去找夏翁夏媪。
其余人静默半晌。
蒙恬转头问王离:“你方才听到什么动静了吗?”
王离神情恍惚地点头:“听到了,蒙中郎说赶紧让我们去挖玉延挖蹲鸱。”
蒙恬刚张了张嘴。
王离又恍恍惚惚道:“但是那片地都已经让夏稚唯挖空了呢。”
蒙恬:“……这东西总不能只有一片地长吧?”
王离迟慢道:“是哦。”
蒙恬看他一眼,怜悯道:“你先下去休息吧。”
哎,瞧瞧,受刺激过大。
不仅出现幻听,人还傻了。
臊子刀削面
稚唯深知多说无益, 在山药芋头的真实亩产量现世前,她就算把它们夸上天也没用,蒙恬等人依然还是会半信半疑。
而且这两种作物面临着跟能制油的大豆一样的现实问题:朝廷的租税形式。
细想一下, 《史记》中分明就已经记载巴蜀因有芋头“至死不饥”, 那也没见芋头在后世朝代得到广泛种植。
类似的情况同样出现在大后期已经传入中国的红薯、玉米身上。
被称为“甘薯之父”的陈振龙于明万历年间就在闽中引种番薯, 解当地饥荒, 并不断上书朝廷, 可一直到清乾隆年间,番薯才推广到全国大部分地区。
中间相差的一百多年,是百姓愚昧吗?
归根结底, 还是因为朝廷的税收形式一直很固定, 致使生产力有限的农户只能限于粟麦稻等粮食的种植,再加上赖以生存的土地太过“脆弱”,农户被迫变得谨慎保守,他们不肯轻易冒险尝试新作物, 生怕有个万一就亏得血本无归。
稚唯在得知即便是背靠芍陂灌溉系统的安丰县也同样缺粮、县城内依然有一群节衣缩食的闾左时, 就曾想过找到别的作物来丰富当地黔首的主食结构。
现在她找到山药和芋头,却反过来努力告诫自己要耐心、要克制。
她需要得到大秦官方的推广支持,就必须先拿出铁一般的实证,且这实证不能出现在偏远地区,就得在都城咸阳、在大秦君臣的眼皮子底下,直接开花结果。
在这之前, 半遮半掩反而能勾住其他人的好奇心。
稚唯没有跟蒙恬等人多做纠缠, 给众人丢下这颗提神醒脑的“鱼饵”后, 就淡定离开,自顾自去找夏翁夏媪准备晚饭。
但粮产的蛊惑力太大,实在是勾得人心痒痒。
前有王离被震得恍恍惚惚, 后有憋不住话的士卒小声跟同袍们嘀咕。
这一来二去……
稚唯蹲在夏媪旁边看她烤兔子,眼角余光就瞄到不断有士卒装作一副闲逛的模样,溜达到夏家这边偷偷观察已经装载在驴车上的“土疙瘩”。
等天黑之前,蒙恬派出去的另一队人拉回来一板车的同款“土疙瘩”后,士卒们又纷纷仰脖引颈,探头探脑看热闹。
稚唯眼含笑意看着这一幕,手中扑打扇子的动作都轻快了许多。
夏媪不得不出言提醒:“阿唯,慢一些,火太旺了。”
“哦,好。”稚唯赶紧回神。
那只在王离手上顽强蹬腿的野兔最后落在了稚唯手里,此刻被架在火上均匀炙烤,因为心情好,稚唯甚至奢侈得给它刷上了一点蜂蜜,让它闻起来更加喷香扑鼻。
旁边的陶锅也没有空闲,在完成蒸米工作之后,又被塞了一肚子叫不上名字的树皮、枝叶、草籽,在小火慢煮下生成一锅黑褐色的汤汁,咕噜噜翻腾着小泡。
稚唯依次将食材倒进陶锅中。
夏媪看了一眼又一眼,忍不住问:“阿唯,你真要用这个……汤,去煮这些猪下水吗?”
而夏翁关心的是:“这汤能喝吗?”
本以为女孙在熬药,谁知道这黑漆漆的“药汤”怎么闻起来愈来愈香啊?!
“一定要煮这些东西吗?”问完,夏翁又一脸纠结道。
天知道处理那些猪蹄和猪下水有多痛苦和困难,他在木工上灵巧的手指竟然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最后还是被看不下去的李百将交由隶臣妾去处理。
而为了清洗这些脏兮兮的东西,先用草木灰,后用了盐和面粉……
夏翁实在不想回忆隶臣妾那嫉愤的眼神。
好在戴罪之人是不敢敷衍了事的,猪下水处理得很干净,得到了女孙的……勉强认可。
稚唯听到夏媪夏翁的问话,抬手摸摸鼻尖,讪讪道:“是有点铺奢,我保证就折腾这一次!”
虽然药植地图的标识名称很混乱,但非常实用,稚唯在树林里发现了好多香料、大料,再加上她手头原有的药材,便想试一试卤煮。
问心血来潮的原因?
除了给自己找事干,大概是因为长期饮食寡淡,突然就想来点口味重的东西。
稚唯自我检讨完毕,又补充道:“不过这锅卤汤可以多次使用,时间越长,味道还更好,等这次吃完,不必倒掉,随便煮点别的也好吃啦。”
“还能反复煮啊。”夏媪惊讶道。
“能,就是不太健康。”
夏媪立马就道:“那阿唯等下不能多吃!”
稚唯:“……仅此一次。”
况且她是否能吃得下还是另一回事呢。
现在的猪肉不好吃,稚唯手头没有料酒,只有低度粮食酒,哪怕已经用了大量的葱姜去腥,还是有一股隐隐的腥臊味儿,且野猪肉紧实,以她的稚童牙口,很难说嚼得动。
稚唯笑道:“若大父大母吃不惯,便将它送到军中厨下也可,总不会浪费。”
夏翁夏媪心道,女孙亲手做的东西,多难吃他们都会夸好,不行就就着这锅卤汤硬咽下去。
但当空气中的卤味掺杂着肉香味变得愈发浓郁,两位长者拼命咽着唾沫,突然就觉得手中的蜂蜜炙兔索然无味。
夏翁:“反正阿唯不能多吃……”
夏媪:“不如我们受累帮帮阿唯……”
稚唯忍笑看着天空的星子,装作听不见。
曾经她和很多同事一样,学医之后抵触动物内脏,但等她当了几年无国界医,回国偶然吃到一口卤煮时,那感觉,仿佛灵魂都得到了涮洗。
如今在这战国时代,大多数人吃得跟她去过的那些战乱贫穷地区都差不多——食物种类不同但都一样的贫瘠寡淡——自然也就从来没经历过这般香味攻击,怎么可能忍得住?
蒙恬都坐不住。
“你在搞什么?”青年武将握着刀剑跑来兴师问罪,“夜间故意扰得营中军心不稳,该当何罪!”
被冠以大罪的稚唯不紧不慢地捡起一根树枝,从火灰中扒拉出煨熟的山药和芋头,再挑拣几块卤煮扔进碗里,一并递给蒙恬。
蒙恬:“……”
稚唯故意反问:“不吃啊?那我给王小将军送去——”
“他睡了。”
蒙恬面不改色地说谎,接过碗,一撩衣摆正经跪坐在地席上,开始剥芋头外皮。
“这蹲鸱……”
吃着吃着,蒙恬忽然面露沉思,又尝试了玉延,最终确定,二者虽然吃起来有些干巴巴的,但带给人的饱腹感确实很扎实。
稚唯见他夜间依旧是不卸甲的状态,面对卤煮的香味诱惑,第一时间选择的却是黑不溜秋的芋头……
在这一刻,稚唯仿佛在蒙恬身上窥到了大秦对粮产的疯狂渴望。
她不动声色转开目光,没问蒙恬欲言又止的是什么,见目的达到,知道过犹不及,便开始送客。
“夜已深,蒙中郎不是还要巡营吗?”
蒙恬顺手揪了片附近的草叶,擦去指腹沾到的黑灰,温笑着问:“我看蹲鸱和玉延还有剩余,阿唯一家可还要吃?”
“不吃了。”稚唯摇头。
“那阿唯能分我几个吗?”
稚唯示意他随意。
于是蒙恬便直接拿树叶包走了所有已煨熟的山药芋头,端着卤煮碗离开。
稚唯:“。”
虽然对他的举动有所预料,但见对方还真就一颗也没剩下,稚唯坐在变得光秃秃的火灰坑对面,差点气笑。
这一晚,夏翁夏媪因卤煮过于下饭而无师自通学会了往汤里泡面饼,最终撑得睡不着觉。
蒙恬和王离相继尝过原先从没吃过的“贱民之食”,从而辗转反侧。
其他人因吃不到,受影响不大,但多少有些心痒难耐。
只有稚唯,一锅卤煮她只吃到了两块,山药和芋头还对她没甚新意,成功放下“鱼饵”后的她安然入睡。
第二天神清气爽出现在众人面前。
开始折腾新东西。
〈44〉
一大清早,趁着吃朝食时还能生火,稚唯先把夏翁不知道从哪儿掏来的鸟蛋、野鸡蛋煮到半熟,再剥皮放进卤汤里煮,然后带着一布袋稻米同秦军厨下换了些麦回来。
等队伍启程后,就将卤汤离火,禽蛋继续泡着浸味,她则是开始在马车上研磨面粉。
如今这台小型石转磨是被她捧在手上的新宠,虽然石质沉重,但以她的大力还能推得动。
是非常棒的锻炼兼消磨时间工具。
夏媪也坐不住,稚唯看她跃跃欲试,想抢她的活干,干脆翻出一袋大豆,让夏媪学发豆芽。
“豆芽?”
“就是菽长出的芽。”
稚唯指指车里装野果的木盘和一旁的水囊。
“不需要土,只要一点水就能发。但要先浸泡半天。”
菽通常只被黔首用来蒸煮为豆饭吃,所以不会特意区分黄豆绿豆,一袋菽里基本都是混装的。
夏媪根据稚唯的提示,将它们分别浸泡,形成对照。
“我也没试过,看看哪样好吃。”稚唯如此说道。
这些大豆相比较现代品种稍显扁小,她并不确定能发出茁壮的豆芽。
把黄豆绿豆泡上,稚唯不等夏媪进入无所事事的状态,就把磨好的面粉交给她,请她和面,准备做面条。
现在有没有面条稚唯不清楚,但秦朝是有的,毕竟鲁班都已经把石转磨做出来了,从齐地传播开来只是时间问题,不差钱又不差人的贵族豪强当然能吃到面粉和米粉。
只是在做法上比较简陋,面条不长,且基本是纯用清水煮熟就吃,讲究一些的,会配上鸡汤、羊肉汤等等。
它名字也不叫面条,和面饼、蒸饼统称为“饼”,或者单独叫“汤饼”,这称呼一直延续到汉朝依旧使用。
昨天的卤煮吃得不尽兴,稚唯不打算喝清水面,想要做点复杂的。
在马车上扯龙须面她怕被夏媪给予死亡凝视,那就面条上不搞花样,加个臊子吧?
当夏媪开始揉面时,稚唯就取出她的香料包,将八角桂皮花椒草果等等砸碎,用石砖磨一一进行研磨。
等面团揉到手光、盆光、面光的程度,便用盆倒扣住面团,让它醒发一炷香的时间。
趁这时间,稚唯和夏媪一个切葱姜剥蒜片,一个剁馅。
做肉臊子本该是用猪肉的,但稚唯舔舔自己不甚锋利的尖牙,换成了野鸡肉。
食材准备好,眼下的难题是,没有炉子,没法生火。
稚唯倒是有熬药用的小陶炉,但传热不好,想来想去,她掀开车帘跟夏翁说了几句。
夏翁点点头,将马车缰绳交给夏媪,自己带着稚唯下车,快速跑去后勤队伍里找蒙恬的厨子。
大秦有公务员福利。
秦律规定,官吏在当值期间,会由官府出人给他们做饭;如果能进中央及其分支机构,那待遇更高,每名朝臣及其属吏都会被分到一名厨子专门负责做饭;寻常的公务接待也有规定,按官职与爵位高低给予不同食材的配额。
与之相对的,秦吏但凡占公家一钱便宜都是犯法。
蒙恬的厨子单名程,稚唯早在安丰军营就见过他,顺带一提,第一次吃就噎到她并由此被蒙恬抓住她破绽的点心,就是程大厨亲手做的。
稚唯跟程大厨打交道并不困难。
但前方队伍中,得到近卫通报的蒙中郎就:“???”
“你说她要干什么?”蒙恬不确定地问。
近卫同样有点懵,他只比将军提早一步接到通知,并不清楚具体情况,只能传达厨子的原话,道:“夏女医说她要做汤饼,但自己的陶炉不好用,就先借走给中郎将做饭的炉子一用,您的餔食她给负责。”
“……”
身为青年壮汉,整日骑在马上,还一天只吃两顿饭的蒙中郎很是沉默了一会儿,难以置信地道:“这一路上是饿着这小女子了吗?怎么竟是在折腾吃的?”
近卫小声问:“那您吃吗?”
蒙恬噎了一下,冷哼道:“她就差把本将的厨子借走了,为什么不吃?”
说完一甩马鞭,不再理会傻愣愣的近卫。
夏家马车里。
稚唯借走蒙恬的厨具并不觉得愧疚。
蒙恬不是骄奢淫逸的作风,虽然不会在非战时委屈自己,该怎么吃就怎么吃,但食材还是大锅饭的那些食材,顶多就是分量更足,多几块好肉。
她的小灶怎么着都比这配置好吃吧?
安置好青铜炉子,生火后,稚唯指点夏媪将鸡肉切成丁,取一点猪油扔进陶锅里化开,烧热后,少加进几小片猪肥肉增香,待肥油滋滋冒出来,再下鸡丁。
等鸡肉变色后,稚唯接连投进适量的葱花姜末,从程大厨那儿一并薅来的酱料,以及研磨好的香料粉,最后放盐。
可惜没有辣椒啊。
鉴于用的是陶锅,做不到成熟的炒制,稚唯便少加水,让它慢慢熬,熬到香味出来,汤汁变得浓郁。
没有鸡精味精,那就调一碗姜蒜汁。
稚唯能找到的蒜全是野生小蒜,她熟悉的大蒜如今还在西域,但没关系,质量不够,数量来凑。
一把蒜片剥好,和姜片一起倒进石臼中,捣成泥后,加入半碗水,这就成了。
马车空间有限,不好擀面皮。
稚唯拍拍醒好的面团,抽出包袱里的青铜匕首递给夏媪。
“来吧,大母!削它!”
夏媪:“???”
夏媪满头雾水:“怎么削?”
“我教大母!”
稚唯重新架锅烧水,水开后,信誓旦旦比划了一下,成功削出……一块小面团,扑通掉进水里。
系统看笑话永远不会迟到:“哈哈哈哈哈哈!”
“……反正就是这个意思。”稚唯擦去溅到脸上的水渍,立马将面团和匕首转交给夏媪,倔强道,“大母你肯定能懂。”
夏媪憋着笑不断点头:“懂,懂懂懂。”
整个制作过程很费劲,等这碗肉臊子刀削面吃上,晌午都已过去,但夏家三口人吃得非常满足。
一碗刀削面,不加汤,加大勺臊子和浓郁肉汤,小勺葱姜水,些许葱花,一点盐,配上卤蛋、小蒜和烫熟的葵菜。
若不是头晚吃得太撑,夏媪夏翁根本不会让锅里剩下一根面条。
煮好的面条放久了会发胀不好吃,稚唯也不想在马车上二次生火造成隐患,索性就不等什么餔食时分,直接将臊子面和配菜给蒙恬送去,为答谢他的厨具,稚唯还特意多加了两颗卤蛋。
剩余的面条连带面汤和臊子底,就分给程大厨和马车周围的人,左右这些食材放不了多久。
程大厨没想到还有他的份,诚惶诚恐接下后,抱着珍惜的态度咬下第一口,顿时惊为天人。
臊子油润咸香,还带着丝丝屡屡的甜,光闻着就口齿生津;汤饼软韧柔滑,咀嚼不费力气;小蒜单吃味道刺激,配上臊子越吃越香;若觉得咸腻,就咬口爽脆的葵菜。
一碗面下肚,再喝口热汤,浑身冒汗,熨帖舒适得很!
连吃过宫廷羊肉汤饼的蒙恬都被惊艳到了,包括卤蛋在内被他吃得一干二净,赞不绝口。
但同在队伍中的王离就不好受了。
他官职是比蒙恬低,然而过往与夏稚唯的接触过程中,他极少在她那里受到过差距如此明显的对待!
一打听原因,起因竟然还是一个炉子,王离顿时又是怄气又是无语。
不就是青铜烧火炉吗?
他也有啊!
但只是为了一口吃食,就去竞相攀比这个……
王离自认还要脸,做不出这种事,于是在马上狠读了一卷兵书,终于恢复平静。
等到当日军队扎营,正经餔食时分。
王离看着眼前端上来的一碗面,挑眉问蒙恬:“这就是中郎将方才吃的?”
同样得到一碗面的蒙恬正在疑惑,闻言否决道:“不是,方才的汤饼不是这样。”
程大厨赶紧介绍道:“啊,这是另一种汤饼,叫油泼面。中郎将之前吃的是肉臊子刀削面。”
“有两种?”王离怔愣一下,细问,“都是夏女医做的?”
程大厨小心拘谨地道:“是某和王小将军的厨子做的,还请二位将军赏鉴。”
“你怎么会做的?”蒙恬皱眉,略一思索夏稚唯往日的行事作风,神情微妙道,“她该不会是把食谱给你们了吧?”
程大厨忍不住开心,喜不自胜地道:“中郎将说得一点不差!夏女医可真是好人!”
王离登时目光泛冷,猛一拍桌,厉声呵斥道:“尔等胆敢向她索要食谱?!”
程大厨的笑容当即僵住,被直面冲来的武将肃杀气势吓得脸都白了,慌乱地躬身作揖,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急促起来。
“可不是啊!将军容秉,某虽是低贱小民,但也识得几个字,知晓学识之珍贵,怎可能有胆子做出此等妄事!”
“是夏女医见吃过刀削面的都说好,主动让夏媪教某的!不仅如此,还新教了油泼面一道!此事厨下及周围士卒、隶臣妾皆能作证!”
“夏女医还说我们可以教给别人,只是其中需要到的几种香、香料数量不多,暂时无法供应太多人……”
蒙恬闻言心道,果然是夏稚唯主动,但也没阻止王离继续问下去。
有些事还是说清楚了好。
只听王离抓住重点,不可思议地问:“什么叫‘吃过面的都说好’?”
“呃,”程大厨卡了一下,看了眼王离面前的油泼面,回过味后,尴尬而又结巴回道,“就,之前一些剩汤剩饼,夏女医就赏给某、某这些小民了……”
连口面汤都没得到的王离:“………………”
“咳咳,”怕同僚兼同袍气得闭过气去,蒙恬强忍着笑意,清清嗓子,赶紧转移话题,“夏女医把食谱给你们的时候,可还又说什么了?”
“说什么?”程大厨茫然一下,认真思索,迟疑道,“夏女医倒确实自己嘀咕了一句……”
然后被近距离的他听到了。
蒙恬:“什么?”
程大厨一比一复述道:“就说没有老秦人能拒绝一碗面。”
蒙恬:“……?”
什么乱七八糟的。
采蕈与做酱
〈45〉
油泼面的做法比刀削面要复杂, 主要是多了扯面和泼油的步骤,面条可以做成扯面和棍棍面两种类型,后者长得跟普通拉面差不多, 前者则是较宽的长面片。
只是稚唯是个光会说不会做的老师, 对扯面的过程也只能总结出“边向两边拉扯面剂子, 边在案板上摔打”, 这种令各位厨子摸不着头脑的形容。
加上大型石转磨沉重, 军队行路不会携带,只靠几个小型石转磨连轴工作,面粉的供应始终是有限状态, 厨子们想要勤加练习, 只能精打细算。
几日下来,稚唯这个试吃人员闻面而逃,完美的扯面依旧没有做出来。
倒是几位将领对形状不够美观的面条百吃不腻,导致各位厨子手中的酱料存货直线下降。
没办法, 不管是油泼面还是刀削面, 想要味道好,调料少不了,但稚唯尚且不怎么舍得使用自己手中的香料,就更不会大范围分享出去了。
而她能攒下香料,功劳离不开天南海北经商的夏子推,如今后勤只靠着她描绘的图册, 在每日队伍驻营时跑去附近山林中搜寻类似的“枝叶果子”, 进度当然缓慢。
只是一点口味欠缺, 这本不是什么不能将就的问题,偏偏蒙恬和王离吃过夏稚唯的版本,后面再吃普通酱料, 总觉得面不对味,今日觉得这个厨子的酱咸中发苦,明日觉得那个厨子的酱一股腥臭……
这念叨多了,其他将领也按耐不住,在这安逸的归乡路上,闲得没事就频频过问香料采集一事。
眼见这样下去,自己就必须抱着香料包睡觉才能安心,稚唯气得直磨牙,随后一撸袖子,带人进山采蘑菇。
再做个酱料总行了吧?
稚唯带的人也不是士卒或者厨子,而是军医。
趁着这机会,她一并将毒蘑菇与普通蘑菇的鉴别方法教给军医,再由他们慢慢教给士卒,也算是给大家增加一份食物和收入来源。
山珍海味山珍海味,被叫做“蕈”的菌子蘑菇可也是贵族们爱吃的美食之一,靠山吃山的黔首们本能借此发家致富,但遗憾的是,稚唯听羊军医言,大家即便采了蕈也是自己吃,很少会从事这买卖——万一采到毒蕈还让贵人吃了,那还有命活吗?
稚唯听后改变了主意,将一路上系统确定能吃的、外形又跟毒蘑菇不具有相似度的蘑菇种类划分出来,让军医们记住。
鉴别方法不是所有人都能学会,也不百分百保险,暂时还是这样搞吧,宁缺毋滥。
“这就已经很多了!”
头次见识到蕈之种类丰富的军医们纷纷表示“够了够了”。
稚唯心道,这才哪儿到哪儿,等秦始皇打下百越,说不定他们还能见识到彩云之南的特色。
现在的自然环境还没有遭到大规模破坏,一场雨后,撑着伞盖的小家伙们或是害羞躲在植被下半遮半掩,或是大咧咧出现在枯木之上,胖嘟嘟、瘦俏俏,各有各的可爱。
令人忍不住一口气全部薅掉。
就是比较费腰。
等采蘑菇的小分队回到营地,有一个算一个,都忍不住反手捶腰捶腿。
稚唯一想到如今的礼仪规范,在人前“坐着”休息等于跪着找罪受,直接选择躲进马车里躺平。
待休息过后,她爬起来准备去做蘑菇酱,就得知军医们想带着厨子和隶臣妾二度上山。
这么有活力?
稚唯下意识看看天色,离天黑还有段时间,便没阻止,只嘱咐了一句,采回来的蕈让她检查过后再行食用。
好学之心孜孜不倦,值得鼓励嘛。
只是走了一半厨子,今晚的大锅饭怎么做?大军吃什么?
留在厨下的程大厨回话态度很恭谨,但对问题内容毫不在意,淡定道:“没事的,夏女医,这帮兵汉,给两糙饼都能吃下去的哈。”
稚唯:“……”
怎么办,她突然感觉有点愧疚。
她嘴角一抽,再问:“那将领们怎么办?”
走的厨子可不仅仅是管做大锅饭的啊。
只见程大厨“啪”的一声掀开大木盆,露出里面醒发好的面团,大声道:“刀削面!”
稚唯扶额:“……行。”
真服了这群老秦人了。
程大厨误以为夏女医是在表示赞同,不免得意地道:“某不敢自吹,但某如今做刀削面的手艺绝对是这个!”
他竖起了大拇指。
稚唯看得眼疼。
系统冒出来调侃道:“完了,程大厨好似深受阿唯影响。”
不管是改口“汤饼”为“面”,还是学一些没有歧义的言语举动,都能看出这点。
而始作俑者·稚唯也很无奈。
正式场合她还能自我提醒一下言行举止,但在日常生活中还处处计较那可就太难了。
……算了,反正她还背着一个“得天所授”的标签,特别点就特别点吧。
熟练推锅的稚唯神色自若,一边跟程大厨闲聊,一边指挥隶臣妾帮她清洗蘑菇,将蘑菇按照不同形状,或切片,或撕成条。
这时候她才得知,程原来是蒙武手底下的兵,在一场战役中被砍伤了右腿,正常走路没问题,但跑不快,只能提前退伍。然而腿伤同样限制了他的劳作能力,没法耕地,自身又无亲无故,索性便投身官府。
蒙家知道后,问过其意愿,调他来给蒙恬当厨子。
“蒙家都是好人,还愿意管我们这些伤残的老兵。”
程大厨感念这番恩情,把自己说得眼里直泛泪花,但手上的动作很稳,削出来的面条细长均匀,赏心悦目。
稚唯从前在安丰县的伤兵营中没少听士卒发愁日后的生活,对退伍事宜也有几分了解。
她不确定地问:“我记得,秦国是定期给伤残士卒发放钱粮的吧?”
这笔抚恤金自然不至于让人大富大贵,但保障基础生活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是有,官府给,蒙家也给。”程大厨默数着时间,盯着锅里翻滚的面条,随口道,“但某只是受伤,比起那些没活下来的同袍已经是命大了。某有手有脚,总不能一直让蒙将军和官府养着,这钱粮还不如给那些孤儿寡母……面好了!”
说着,程大厨抄起笊篱快速捞出面条,依次分装到案几旁摆着的一整排空碗里。
他还不忘抽空问稚唯:“夏女医要来一碗吗?”
“……等会吧。”
面对神情毫无阴霾的程大厨,稚唯将没有意义的夸赞和感慨全都扔到一边,她打眼一扫分量均等的面碗,请他暂时不要加配菜,再重新准备一份肉馅。
“今日不用臊子,用这些蕈做个新酱尝尝。”
程大厨知道这话代表夏女医要教他新食谱,顿时开心道:“好,某来帮女医!”
稚唯站在一旁提点,让他来做。
“肉臊子会做之后,这个就很简单了。”
说起来,令稚唯闻面而逃的主要是油泼面,原因便在这“泼油”上。
没有菜籽油,纯猪油它吃多了腻啊!
可这话她没法表达,跟其他常年吃不到荤腥的士卒相比,她算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但做蘑菇酱的话,猪油必须要多放。
生火后,凝固的猪肉在锅里逐渐化开,待油温升高,表面冒起小泡,就放入葱段。
这个过程因为锅具的传热问题比较慢,好处是不会把葱炸焦,导致油生糊味。
炸出葱香之后,捞出微微发焦的葱段,下蒜末姜末,继续给油增香,然后就可以相继放蘑菇和肉末了。
等它们变色,稚唯就让程大厨放入他自制的酱料。
程大厨迟疑道:“可蒙中郎它们觉得大酱发苦……”
“那是盐的问题。”稚唯淡淡地道,“没事,蕈的口感会盖过这点缺憾。”
如今品质最好,咸度最佳,少有涩味的盐是产自河东的井盐,因为产量问题,井盐一直是王室和大贵族专享的限量珍品。
更多人吃到的还是煮盐法产出的粗糙海盐;而贫困的黔首、底层的闾左根本吃不起盐。
吃不起盐又不能不吃,便在每次买盐后将盐全部化开,将粗布浸泡进盐水里,制成一块盐布,做饭时稍微用盐布擦一下锅底,这就算“吃盐”了。
稚唯这个后世人对大名鼎鼎的晒盐法只是一知半解,对粗盐提纯倒是知道一些,也能改善盐发苦发涩的问题……但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拿出来。
就像她明知道马蹄铁三件套的重要性,却不能轻易提及。
盐铁乃国家重中之重,每逢出现变革或是变动,无不是在人间掀起巨浪,就连皇帝待之都必须慎之又慎。
况且,正常、合理的盐铁官营不代表盐铁垄断,然而一旦盐铁的利益产生五倍、十倍、几十倍的增幅,独断专权的帝王真能忍住不搞垄断吗?
汉武帝最初实行盐铁官营时或许是为了筹集打匈奴的军费,然而一旦尝到了垄断的甜头,官府就不愿再放手。
换成之后要南征北战还修陵墓修路的秦始皇呢?
稚唯没法赌。
她目前在大秦君臣眼里只能算是考察阶段,这同时也是她与大秦的互相试探阶段,当然不能让人摸清她的底牌。
她只是“得天所授”,又不是真的神仙,并且,她已经决定不能由自己加深世间崇尚鬼神的风气,便最好别随便搞什么沟通鬼神那一套。
但这么一来,大秦君臣逐渐就会认清她是凡人,是肉体凡胎。
系统只是医学系统,在时空委托任务未完成前,或者任务被判定为“已经无法完成”前,它没办法带她离开当下时空。
一旦她过早触及国之重本,谁知道她是会被捧成什么国师,还是会被关起来榨干所有剩余价值?
慢慢来,不能心急。
她需要更大的底气。
这番思索在稚唯脑子里转了一圈,又被她很快压回心底,表面上只是稍作停顿,便继续指点程大厨熬蘑菇酱。
大酱一下进锅里,就给已经呈现浅褐色的蘑菇和肉末染上了一层更深的颜色,待蘑菇收缩变熟,就可以停火了。
见稚唯不介意,程大厨迫不及待先吃了一口,先是被烫得哈气,后来越咀嚼越觉得惊喜:“怎么感觉这吃起来比那肉臊子还香?”
明明只用了臊子一半的肉量,加了那么多的蕈!
程大厨又是一口,略显迷惑:“好像吃不出来蕈的味?”
稚唯也尝了尝,美得眯起眼睛。
比起肉臊子的低调,和各种香料掺杂出的调味,蘑菇酱更加油亮,吃起来味道更加单纯。
虽然缺乏香菜、洋葱等提味,但饱含汁水的蘑菇比紧实干柴的肉还要软嫩,些许的韧性让牙齿停不下来,舌尖品到的醇厚是肉末无法替代的。
听到程大厨的疑问,稚唯莞尔笑道:“其实很多素菜做好了,比肉还好吃。”
程大厨一听这话就想追问还有哪些类似蕈这般的素菜。
然而话未出口,忽而有阵阵嘈杂和呼喊由远及近,断断续续急促传来。
“夏女医——”
程大厨不确定道:“是在叫女医吗?”
稚唯蹙眉。
声音这般慌张,定是出事了!
她扔下碗筷,匆匆循声而去。
黄昏之时,光线慢慢变暗,虽不影响视物,但看什么都自带朦胧光晕。
稚唯只能远远看到一群人在往夏家马车那边集聚,想来是不知道她在后勤队伍这边。
她索性拎起裙摆拔腿就跑,同时呼喊:“发生了何事?”
侥幸未等她跑完全程,就有知情人相喝回道:“去采蕈的隶臣妾回报,有疡医落水了!”
稚唯一个急刹车,回问:“何处?!”
画图锁目标
〈46〉
战国时期各诸侯国纷争不休, 普遍进行大兵团作战,在攻城略地与防守反击时,会刻意把城池或营地周围的树木全部砍伐掉。
这样做一是为了就地建造器械武器, 二是不让敌方有建造器械的原材料, 三是为了保持视野开阔。
除此之外, 攻守方还会搞什么水淹、火攻战术……
战争对自然环境动辄造成破坏。
但总体来说, 这片还没有经历过度开发的大陆仍旧是地广人稀的状态, 森林植被的覆盖率很高。
稚唯跟随军队一路走来,就没有几次停留在光秃秃的开阔之地,营地附近起码会有个小树林, 方便军队补充柴薪。
今日队伍选择了一处山脚驻营, 这才给稚唯和军医们采蘑菇创造条件,可他们只在地形较为平缓的山麓一带活动,并没有去更深、更高的地方,更不了解这座山的情况。
这时候有人突然落水, 还没有被当场救起……
稚唯在奔跑中, 大脑下意识进行着这番判断,立刻得出“凶多吉少”的结论。
这么一晃神,她呵出声时,冷不丁就呛进了一口冷风。
“何处——咳咳咳咳!”
纵然嗓音有些沙哑,可小女子的声音在这支队伍中独一无二,稚唯出声后, 附近的巡营士卒立马就发现她的所在, 随即分出人手跑去通知那些在找夏女医的人。
那告知“有疡医落水”的士卒也跑过来对稚唯说起他知道的信息。
“某这一伍方才正在等着发饭, 突然就见那几个隶臣边跑下山边喊,说是有个疡医不小心滚下山沟沟,摔进一条河里直接就被带走了!伍长他已经带着人上山去找了!”
摔下山沟?掉进河里?
稚唯心想, 这是意外吗?
正在这时,那些在惊慌失措找夏女医的知情人士被巡营士卒一并带了过来。
稚唯一看,全都是随军医一同上山的隶臣、隶妾和厨子。
她不禁蹙眉,面色发沉。
如今回来找人帮忙的只有隶臣妾和厨子,说明其他军医们还留在原地努力搜寻营救;可反过来讲,这么多人营救都不够,还需要找人帮忙——落水军医大概率是因受伤昏迷或是站不起来,无力或是不会游泳,没办法配合自救。
情况比想象得还要糟糕。
稚唯暂停要紧急上山的步伐。
她是教过军医们心脏复苏急救术的,现在现场有军医有士卒,如果他们能把人直接救上来,她再跑过去可以发挥的作用也不大,还不如等等更详细的信息。
“别说没用的,”稚唯挥手让七嘴八舌的众人停下,直言问道,“谁能准确告诉我山沟的位置?”
按理来说,应该没有人比这些隶臣妾和厨子更清楚现场状况,然而长期的底层生活让他们极少数拥有机灵头脑,变得像羊群一样,只剩下“跟随”和“服从”的本能。
稚唯打眼一扫这些人的神情,撇开那些怯懦、茫然、麻木、慌张的,点了两个相对而言还算冷静的厨子,询问军医具体的落水地点,同时让系统帮她回忆附近的地形。
遵循隐私条例的系统不能够自发去扫视周边环境或者,只能限于稚唯的视野范围,但它身为科技发达的时空造物,天然拥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只要它在场,凡是看到的东西就不会忘记。
稚唯曾同军医们共处多日,对他们的性情都有了解,知道他们具备被职业因素和战场环境培养出来的谨慎。
既然说要去采蘑菇,就一定是沿着早些时候她与他们一起走过的路,不可能太过有偏差。
虽然谨慎小心的军医能掉进山沟里是挺蹊跷的,但稚唯更倾向于这中间出现了什么变故,而并非他们莽撞去了陌生地界。
稚唯索性就地捡了根柴火棍,蹲在地上描绘出自己和系统记忆里的大致山麓走向,并用一些印象深刻的蘑菇作为标识,划分出高低和东西南北区域范围。
被河水带走……
跟河流在山里赛跑是无用的,反而会让人在即将到来的夜色中迷路,她得找出军医可能被水流裹挟经过的位置,提前做接应。
稚唯不记得自己采蘑菇时遇到过山沟,但的确有听到过流水的声音。
位于山麓的山沟沟和河流……
拥有这样地理特征的地方不会太多,再配合两个厨子对山沟周边植被的描述,稚唯很快锁定落水地点在地图上的位置。
系统看了看,迟疑道:“我记得营地东边就有条大河,会不会是跟山上的溪流是同一条?它们直线距离好近。”
稚唯告诉它“直线距离”无法用作判断,但它说得有道理。
[即便是借助地势落差,能把一个成年男性带走的水流量不可能小,奔流下山,最终不是汇入地下暗河,就是汇入地上湖泊河流。]
系统懵了:“还有地下暗河?”
[真要是地下暗河……]
稚唯没有说出后半句,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赌一把吧。]
稚唯正准备起身带士卒去救人,一抬头差点被吓一跳。
她竟是被好几个人给包围了!
蹲在地上的她仿佛一个矮团子,衬托得周围人更是高大,就像他们脚边的一颗藤球。
稚唯再定睛一看。
“……大父大母,蒙中郎,王小将军,”她松了口气,拍拍飞速乱跳的心口,茫然问,“你们干嘛呢?”
天色仿佛是在慢慢变黑,然而真转变起来却是很快,稚唯从得知“疡医落水”到画完地图,花了大概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黄昏的余晖已仅剩下一线没有被吞入地平线。
光线变暗,人的影子也逐渐消失于无形,以至于蒙恬等人靠近,专心致志的稚唯一直没有发现。
但这都不是重点。
稚唯将问题抛之脑后,转而直接对更信任她的夏翁夏媪道:“大父大母来帮我!或许还能来得及救下军医!”
夏翁夏媪对视一眼。
“去舆图的这个河段?”
夏翁隔空点点舆图上标注的某个位置。
稚唯愣了一下,点头解释道:“对。军医可能会被水流带进营地东边的大河里,我们直接去那里等。”
从军医落水到隶臣妾和厨子跑下山,这中间已经花了一些时间,士卒伍长当即带人上山去帮忙,直至现在,稚唯其实更期望他们已经救下了军医,否则……
难说等他们找到人后,人还活着。
夏媪已经飞奔去将那匹日日拉着夏家马车的棕红马牵了过来。
“骑马去,快。”
稚唯闻言眼皮一跳。
骑马确实是快,但是大母的骑术就要在这儿暴露了吗?
稚唯正要咬牙答应,忽而从她身后伸出另一只臂膀拉住缰绳,沉声道:“我带你。”
回头见是蒙恬,不用暴露大母破绽又惦记着救人的稚唯没有多想,快速应好。
青年武将轻轻一跃,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随即单手将稚唯提溜了上去。
没有马鞍,稚唯侧坐在马身上,臀腿清晰感知着马儿活动时脊背肌肉的起伏,有些不受控制地紧张起来,整个人都僵直了。
蒙恬见状,眼底闪过笑意和暗光,待随身近卫集合好后,对稚唯道了声:“放松。”
便轻踢马腹,奔驰而出!
被抢了活干,夏媪无语又不能说什么,和同样无语的夏翁转身离去,准备再找匹马套车,去接应稚唯。
留在原地的王离没有阻止翁媪,他重新低头看了眼地上那副勾笔简略,却清晰明了,情报丰富的舆图,似乎看到了某人的暗藏锋芒。
“这小女子还有多少秘密……”
亲卫没听清,误以为是有什么吩咐,上前问:“小将军?”
“无事。”
王离随口道,腿脚发力踩住黄土地面,一下抹掉其上的舆图,将其同尘埃扫入夜色的虚无。
随后,他抽出佩剑,厉声下令:
“将这些隶臣妾和厨子全部关起来!挨个搜身!叫法吏来一一审问!”
夏稚唯没说出口的问题,他和蒙恬总不是傻子。
另一边。
蒙恬也在问稚唯这个问题:“你觉得军医落水是意外吗?”
稚唯从来不知道天天拉车的棕红马不仅未成年,还有成为一代战马的潜力,此时它在顶级武将的操纵下肆意奔跑着,追逐着马蹄下似有若无的月光。
马儿是开心了,稚唯却根本稳不住身形,不得不被侧面疾风冲击着,靠在旁边青年武将的身上。
一边脸被冷风啪啪拍打着,一边脸挤压在冰冷刺骨的铠甲上。
系统“哇哦”出声,捧场道:“阿唯你现在表情好扭曲哦,像鬼片的女主角,也像压缩饼干。”
稚唯:“?”
[滚。]
“好嘞。”
就算是救人心切,这个速度也太快了,带着工具的近卫都被甩在后头,稚唯真怀疑蒙恬就是故意的,否则他就是脑子短缺,觉得凭他们两个一大一小就能把落水军医救上来。
于是在听到对方的问题后,稚唯没好气地仰头,冲他耳朵大喊道:“你看我像傻子吗?!”
蒙恬:“……”
他只是想找个话题切入口问问夏稚唯会画舆图的事,为此还特意拉开和近卫的距离不让他们听见。
他怎么这么难?
营救的悖论
〈47〉
[我错了。]
“什么?”
系统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搞懵。
当稚唯被蒙恬从棕红马上接下来, 她立马捂着嘴干呕了几声。
[我不该给这匹马起名叫‘小红’,它应该叫‘的卢’。]
灌了一肚子冷风实在不好受,稚唯预感她这次回去必要生病, 但眼下也顾不上这些。
趁着太阳刚刚落山, 还能勉强视物, 稚唯睁大眼在几乎等同宽度的河面上观察。
然而她从未参与过此类水上救援行动, 脑子里的地理知识不足以让她在判断出“山沟河流与这条河流系出同源”后, 再选定出最恰当、最省力、对落水者伤害最小的救援位置。
可他们只有一次机会……
没等稚唯烦躁起来,后衣领被某人揪住,轻轻带着她转向。
“上马, 走这边。”
稚唯愣了一下, 随后恍然。
是了,在没有卫星地图的时代,每个顶级武将几乎都是地理专家甚至是气象专家,他们或许无法总结出最系统的地理教程, 但对地形的判断拥有着近乎直觉的天赋。
眼前这位虽然不在“孙吴韩白卫霍李岳”之列, 可这不代表他差啊!
也正是这时,稚唯才后知后觉,在她画下山麓地图,并推断出军医会被水带进这条河后,蒙恬的反应有些过于快了,几乎是带她上马之时, 近卫就集结好了, 还人手带着救援工具。
她小跑几步, 跟上蒙恬大步流星的步伐,忍不住问:“中郎将,你是不是早就推算出要来这里救人?”
蒙恬没回头, 反而答非所问夸赞她,道:“这般年岁就有这等判断力,阿唯已经很厉害了。”
稚唯闻言有些尴尬。
那种班门弄斧的尴尬。
听不到回音,蒙恬微微侧头,见小女子略显羞赧的样子,他没觉得有意思,反而感觉有些遗憾。
若夏稚唯为男儿,他倒是很想收个弟子啊……
两人重新上马,顺着河流的上游方向一路前行,期间蒙恬时不时打个呼哨,为后至的近卫指引方向,最后停在一处长着歪脖子树的弯道旁。
“在这儿?”
“此处最合适。”
蒙恬拴好马匹,去勘察河道情况;稚唯掏出随身带的打火石,就地升起火堆。
没一会儿,马蹄声由远及近“踏踏”而来。
“将军!”
近卫一到,迅速燃起一个个火把。
这些火把都是提前准备的,木棍的顶端皆缠着浸过桐油的麻布,非常耐烧,可以长时间照明,就算单个照明范围不大,几十个火把一起燃烧,也能点亮一片空间。
接着稚唯就发现,好像没她什么事了。
近卫们分工协作,在蒙恬的指挥下,将带来的几张鱼网合并在一起,上端一侧固定在岸边的树枝上,一侧绑上石头,由大力士扔到河对岸,下端同样两侧系上大石头,分别坠入河的两边。
这样的拦截网不够四方周正,但能起到水底阻拦的作用。
还有部分卫士快速砍伐附近较为干枯的树木,将圆筒状的树干纷纷推进河道里,让浮木起到水面拦截和减缓水流的作用。
另有极为健硕的男儿脱掉铠甲,提前热身活动,让同袍在他们腰间绑上粗绳,随时准备下水捞人。
稚唯见他们行动有条不紊,似是有过类似的经历,一边心下安定,一边心生疑惑。
恰好有负责警戒防守的近卫在附近,见稚唯不发一言,特意安慰她道:“夏女医莫要忧心,某这些人之前都参与过屠将军的楼船训练,肯定能把疡医带上来。”
屠将军?
这个“姓氏”不常见,稚唯试探地问了一句:“你们不是跟随蒙中郎吗?怎么还跟屠睢将军有关?”
那卫士悄悄瞅了眼正忙碌的蒙恬,小声道:“那还不是咱们中郎将忠心,知道王上要出巡荆楚,临行前命令我们必须学会泅水。”
对方说到这儿,不知道回忆起什么,露出一副痛苦的神情。
稚唯确实没想到蒙恬的细心、严格能到这种程度,难怪能和秦王政君臣相和。
而近卫方才的话也证实了她的猜测,楼船(士)指的就是水军,而“屠将军”就是未来征伐百越的屠睢。
至于近卫的痛苦……
听闻历史上的屠睢“脾气”不太好,不知道真人是个什么性格。
好奇一闪而过,稚唯没有再聊天,抽出袖袋里的针包检查。
待陡然听闻岸边传来一声惊呼:“来了!”
她精神一振冲上前去,顺着其他人手指的方向,就看见河道上漂来一大团黑影。
“黑影”大概是听到了众人的呼唤,开始努力挣扎向这边游,当靠近某一根浮木时,立刻抓住时机“黏”了上去。
“这是……”蒙恬观望几息,提醒道,“是两个人。”
像是在印证蒙恬的推断,“黑影”随着水流逐步接近火光的照明范围,隐约露出真容。
稚唯反应过来:“是羊和麦!”
她之前在营地没问落水的是谁,是因为这批军医同为青壮男子,年龄体重体力皆差不多,会不会游泳这一点在受伤甚至昏迷情况下一律按“不会”来看待,所以具体是谁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此时发现水中是两个人令人意外,却也不难猜想发生了什么。
“羊和麦是同乡,感情甚笃,必是一人落水,一人主动跳下河去救对方。”稚唯庆幸道,“不管怎么样,有一人是意识清醒的,那就好救多了。”
蒙恬颔首,示意岸边的人开始抛绳子,做好热身的卫士同时下水去接应,在众人齐心协力下,一并将落水者带了上来。
“羊!没事吧?”
“夏女医!”
稚唯快速扫了眼二人,先抓起羊军医的手把脉,飞快确定这个清醒的人没有任何问题,再去检查昏迷中的麦军医。
趁这半分钟的时间,羊军医忍着劫后逢生的喜悦和慌乱,指着同伴比划着他的伤势情况。
“夏女医!麦落水时足部有扭伤……”
稚唯打断他问重点:“头呢?腹部呢?”
“头、头没事,腹部好像有撞到……主要是麦在被水淹过后他就昏过去了!”
“嗯,确定呼吸停止。”
大概是因低血糖的缘故,麦军医一直紧咬着牙关,稚唯捏不开他的下颌,刚要让羊军医直接来做心肺复苏,见他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又把话咽回去。
这里只有羊军医接受过外科急救教学,稚唯找不到别人,便双膝跪地调整姿势,准备自己来。
羊军医满脸担忧迟疑,而蒙恬和其他卫士皆是一脸震惊。
他们经历过战场,不至于连一个人有无气息都看不出来,且方才夏稚唯分明已经说了什么“呼吸停止”。
那她突然间又开始按压麦的胸腔……
蒙恬皱眉问:“你在做什么?”
一个稚龄女子给一个成年男性做心肺复苏,天生大力的稚唯也必须拼尽全力,哪有功夫解答蒙恬的疑问,她咬着牙挤出一个字:“羊!”
羊军医回神,低声给蒙恬以及其他人解释“心肺复苏与人工呼吸”的作用,这种类似倾诉的说话有效舒缓着他的精神压力,便不自觉越说越多。
“……帮助心跳……只有先确认病患意识昏迷、呼吸停止时才能使用……它的''''黄金时间''''在……必要时候可以舍弃人工呼吸,只做心肺复苏……”
羊军医的一些术语蒙恬听不太懂,但这不妨碍他意识到此法的绝妙,便忍不住追问:“有用?真能救活人?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上报?”
羊军医闻言脸上浮现尴尬,觑了眼正闷头急救的小女子,拽紧披在身上的兽皮,哆嗦着声音含糊解释道:“此法在安丰军营我们没机会用上,只在野兔身上试过……”
蒙恬无言以对。
懂了,看来军中疡医们对这等闻所未闻的医术也是半信半疑,拿不准是否真的在人身上奏效,所以不敢轻易上报,怕承担责任,也怕万一救不活人,被指责埋怨“损伤同袍遗体”,干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夏稚唯肯定能发觉端倪,但她不爱难为人,又心思缜密,在明白军医们的顾虑后,就一定能联想到其他人的反应,便选择暂且搁置此事。
蒙恬不禁暗恨。
可惜夏医丞当时已经离开,没听到此等医术,否则必不会像军医们这般胆小怕事。
但也就是说……
蒙恬垂眼看看昏迷中的麦军医,和满头大汗的小女子。
他将亲眼目睹此法的真实有效性?
“蒙中郎!”
蒙恬当即回应小女子:“怎么?”
稚唯狠狠喘了口气,头都不抬,急言问:“你看清了吧?学会了吗?”
“……学什么?”
“我快撑不住了。”稚唯直言道,“换你!”
稚唯说完就停手,往旁边避了避,拽住蒙恬的衣摆使劲往下扯。
蒙恬:“!”
这可不能扯下来啊!
他赶紧蹲身,进而双膝跪地,双手交叠相扣覆在麦军医胸口,原样按在夏稚唯方才按压的地方。
稚唯对此毫不意外,指点着要点:“前臂不要打弯,用腰和上身的力量……”
以蒙恬的谨慎和洞察力,听到方才羊军医将心肺复苏说得神乎其神,就不可能不上心,必是给予密切关注。
她刚才问“学会了吗”,蒙恬假装听不懂反问,不过是碍于偷学的名声不好听,稚唯甚至能猜到蒙恬的心思——哪怕是为了他家王上,都得学会啊!
而且有一说一,别说蒙恬了,这周围的近卫哪个不是瞪大了眼在偷学?
谁不想要救命之术?
虽然此法没办法自己用于自身,但等学会后教会别人,自己也能受益。
稚唯只稍微歇了一下,就抽出金针扎往麦军医的人中、百会等穴位,刺激他的意识,间或提醒蒙恬偶尔频率快了或是慢了。
当麦军医呕出第一口水时,周围顿时响起压抑的欢呼声。
羊军医喃喃着:“真的有用……”随后抱着懵然恍惚的麦喜极而泣。
蒙恬直到站起身还云里雾里,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是……他救活的?
就那么摁压几下?人就有了气息?
等夏媪夏翁赶着马车而来,就见其他人明里暗里注视着自家女孙,眼神比那火光还要耀眼。
“?”他们疑问,“发生了何事?”
“无事,”稚唯疲倦地摆摆手,“军医救下来了,他们高兴呢。”
“那就好那就好,阿唯定是出了大力!”夏媪夏翁如有荣焉。
“倒不是我……哈切!”
稚唯被夜风一吹,登时打了个喷嚏,她赶忙一股脑钻进马车里,翻出之前炮制的姜片,配上葱段,开始煮姜汤。
又见烧水缓慢,稚唯索性先将姜片含在嘴里,呲牙咧嘴地嚼着。
系统看着都胃疼:“要不还是等着喝姜汤吧?”
[没事,这叫双管齐下,保险。]
但这样的福利怎么好意思独享?
稚唯欻欻欻切了好多姜片,让夏媪夏翁帮忙去分给众人。
“叩叩——”马车被敲响。
稚唯裹着保暖兽皮,撩起车帘,见是蒙恬,了然道:“是为那心肺复苏术而来?”
“瞒不过阿唯。”蒙恬目光灼灼道,“今日之前,恬想不到失去气息之人还能活过来……”
“那是因为人没有真死。”
这事真解释起来就得先科普解剖知识,再讲解人体循环系统,稚唯觉得还是别这么跳脱,免得蒙恬接受不能,她教军医们的时候都没仔细详述,只明确了心肺的位置,然后强令他们先记住如何操作。
想了想,稚唯说起扁鹊救虢国太子的故事,观察蒙恬的反应。
“还有这事?”蒙恬讶异道,“素日只听说过扁鹊''''起死回生''''之名,但总觉得不切实际,没想到这是真的。阿唯从何得知?”
稚唯:“……”
从《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得知,这还是中学必读课文呢。
她假装没听到蒙恬的问题,硬着头皮道:“总之,人在生命垂危之际会出现类似假死的状态,这个时候如果能通过外力帮助,是有可能挽留性命的。”
蒙恬若有所思地点头。
稚唯正要顺势提及“既然已亲眼见过实例,不如让士卒们抽空一起学习”,就见武将似乎低声自语着什么。
稚唯侧耳一听。
“看来以后清扫战场的时候要格外注意补……”
稚唯立马把耳朵收回来。
啊,真要命。
她可不想知道蒙恬要怎么给敌人补刀。
稚唯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准备送客休息:“蒙中郎还有事吗?”
“有,”蒙恬看出小女子的疲倦,却是打算抓住这时机趁热打铁,他问,“阿唯一手绘制舆图的能力,是哪来的?”
稚唯一顿,奇怪地看着他:“那也算舆图?”
她记得秦朝已有水平不低的地图绘制技术,还出土过相关文物,她那连等高线、比例尺都没有的简略地图,也能让蒙恬这般小心?
稚唯不想营造军事天赋的人设,半真半假道:“没有人教,只是脑海中那么想,就那么画了。”
说完又补了一句:“可能是受小叔父的影响吧?”
虽然明面上说舆图乃军政要物,但哪个四处经商的大商队手里没有地图啊?就算最初没有,时间长了也得自己画一张,标注上城镇路线等信息。
这个理由能说得通,蒙恬就没再追问。
但不成想,他不问,稚唯熟练把锅一推后,反而问出一直憋在她心里的问题。
“方才为了救人不便于深究,眼下既然麦与羊平安无事,那阿唯有个问题,不吐不快。”
蒙恬若有所感,“你说。”
随即就听到小女子一针见血地问:“既然中郎将当时已经比我先一步推算出来,羊和麦会随水流被带进河里,为何不早点出发来救人?”
那阵“班门弄斧”的尴尬过后,稚唯很快意识到这中间的时间差问题,她希望蒙恬当时是在等近卫集合,而不是为了看她画地图,抱着轻率的心态,无视伤者,只为知道她能不能也推算出来同个答案。
河边夜风寒凉,蒙恬揣着双手,注意到小女子平静而审视的眼神,觉得莫名荒谬,又觉得并不意外。
“因为我需要你的判断。”他道。
稚唯追问:“什么判断?”
蒙恬语气平淡地答道:“值不值得救落水军医的判断。”
稚唯倏尔沉默。
她听明白了蒙恬的意思。
因为她之前有同样的顾虑:河里的情况谁也不了解,又过了这么长时间,落水军医到底还能不能活下来?
但她最终担忧的是无法及时将人救回来,而蒙恬身为整支队伍的领帅权衡的是,如果落水者生还几率很小,那要不要为了救一个必死之人花费人力物力。
可悲的是,稚唯无法指责蒙恬的想法是错的,更没资格要求为了救一个普通军医,而动员同为黔首的大量士卒——事实上,她最初请求帮忙的也是自己的大父大母,说明她潜意识里就知道这种行动不可取。
至少方才,蒙恬愿意亲自带队救人,还带着最精锐的士卒,这就够了。
然而稚唯不免讽刺地自嘲道:“我该谢谢中郎将的信任吗?”
从河面吹过来的夜风携带着水汽,扑湿了二人的面容,静谧之下的多番思绪,就像缓缓流淌的河水,偶有翻起河浪,又很快归为一体。
“你该谢你自己。”蒙恬轻笑道:“是你在医学上的严正态度让恬愿意信你。”
如果夏稚唯是个功利而漠视生命的人,他根本不会过问对方的意见。
如果夏稚唯是个心软到失去理智的人,他同样不会将她的判断作为救人与否的准则。
可他当时已经命近卫集合,就在等夏稚唯的态度。
“……”
稚唯微愣,一时难言,陷入沉思。
从来到这个时空,她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做抉择,不在进行衡量。
抉择救谁不救谁,衡量自己信手拿出来的东西会不会造成负面影响。
她不是不累,偶尔也会怀疑自己是否是杞人忧天想得太多,更清楚不管她怎么努力周全,总有顾不到的地方。
但现在蒙恬的话从侧面告诉她,她不是在做无用功。
个人的力量无法撼动浩瀚之海,但以己身之力,尚可以推动水滴横行,她潜移默化建立起来的中正信用,就如微渺之光,慢慢辐射周围,直至水滴成溪,溪聚为河……
当她能一言左右他人的决断,一行影响他人的行为,她要的底气就有了。
她的亲近与否,喜恶倾向,在别人眼里皆有了意义。
系统忽而有些发毛:“阿唯你这个想法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稚唯随意“唔”了一声。
[凡是位于高处或者被架在高处的,基本都有这个特征。]
她意味不明笑道。
[就看你是要做这世间的圣人、权利的统治者、还是传教里的‘神’。]
系统莫名打了个冷颤:“……”
后续与生病
圣人, 统治者,传教“神”。
“那、那你想做什么?”系统期期艾艾试探道。
稚唯不答反问。
[你那么紧张做什么?你忘了我们现在在哪了?你是觉得未来的秦始皇能容忍这三者的存在啊?]
三连问扔下去,系统先是醒悟, 后是庆幸:“还好还好……”
稚唯捧着杯盏, 慢吞吞抿了口刚煮好的葱姜水, 烫得吐舌头。
不想问系统脑补着什么。
反正就算没有秦始皇, 她也哪个都不想做。
当个普通人就挺好的, 还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
〈48〉
既然落水者救上来了,队伍自然是要尽快回营。
羊军医和麦军医在河里泡了许久,又受伤又遭冻, 哪怕临时换上了夏翁的衣裳、披着厚厚的兽皮, 也不能乘夜风骑马,否则他们怕是没被水淹死,反而会被高热一波带走,再加上二人身上的外伤需要进一步处理, 稚唯便主动出言让他们跟自己同乘马车。
起初两个军医还试图婉拒, 并有理有据,搬出了秦国的两个传统,一是以十月为元月,二是幼儿出生即视为一岁。
所以等到了秦国地界,过完年,夏稚唯对外就是个十岁的小女子啦。
这个年纪比较模糊, 放在一些人家完全能被当成大女子看待, 甚至可以开始考虑婚配。
羊军医和麦军医自觉衣衫不整, 而夏女医不仅教导他们医术,还对他们有救命恩情,二人便不愿意让夏女医有任何名声受损的嫌疑。
可是麦军医的身体不争气, 不仅脚踝扭伤无法行走,低血糖的症状刚好一些,却还是头晕眼花,最好还是躺着休息。
于是陷入自我纠结的羊和麦开始进退两难,左右踯躅。
别提蒙恬、夏翁和夏媪听到他们的顾虑是怎么想的,稚唯只觉得离谱。
羊和麦若是早早成家,怕是现在子女都比她大吧?
而且这个时候“春社”之风可还没绝禁呢,适龄男女看对眼就能滚草丛;彼此大胆示爱表白心迹的场面颇为常见;寡妇再嫁更是屡见不鲜。
秦国甚至有律法专门针对“异母或异父的兄妹、姐弟乱/伦”之事,可见,很多人从小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别的兄弟姐妹,直至找伴侣时闹出乱子。
所以在这种世情下,提什么私生活的名声名誉就有点……
便是真有什么顾虑,那被束缚的也是贵族官吏之家,跟她一个平民百姓有什么关系?
但稚唯不在意,其他人却不约而同达成了某种共识。
一番商讨过后,最终情形就变成了蒙恬骑马,夏媪赶车,夏翁、稚唯和羊、麦四人同处马车之中。
稚唯:“……”
真挤啊。
她只能默默用兽皮裹住自己,缩在角落里减少占地面积,让夏翁帮两个军医上药。
期间见麦军医拿着块糙饼明明吃不下,还硬是往嘴里塞,稚唯嘴角一抽,从暗格里翻出蜂蜜罐。
她之前做蘑菇酱的时候问过程大厨,厨子跑去跟军医上山,那大家晚上吃什么?
程大厨说士卒们很好满足,给俩糙饼就行,稚唯还当他是广泛意义上的表达——没想到这糙饼还真是糙饼!
饼的用料半是麦面,半是脱壳后的粟米粒,加上一些切碎的苦菜、野菜霍霍而成,不仅饼不成形,一咬下去还满嘴粗糙的颗粒感,菜汁发苦,完全盖过了本就不多的麦香味。
这与其说是饼,不如说是勉强能用手拿起来吃的“粟麦饭”,真不知道是谁的创意。
救下麦军医后,稚唯判断他低血糖,先是扎针刺激他体内肾上腺素分泌,后是在人苏醒后嘱咐周围,若谁带着食物就先赶紧给麦吃两口……
想来这块糙饼就是哪个卫士来救人前,顺手塞进怀里的晚饭。
“谢谢夏女医、夏翁。”
两三杯热蜂蜜水接连灌下去,身体暖和过来的麦军医脸色好转得更快,但仍然不放弃吃饼。
稚唯也没阻止。
在人们朴素的认知中,不论受伤生病的是人或是动物,只要能吃下东西就还有救,所以当初韩信的母亲在多次食不下咽后,才会自觉大限已至。
况且不浪费粮食挺好的。
“今日多亏夏女医和蒙中郎及时赶到,否则我们……”
平安过后,被延迟压抑的情绪开始迅速攻占头脑,羊军医的后怕、喜悦、愤怒之色,混杂着浮上眉目面容,在短时间内一一爆发,却又因为情绪发酵得太过激烈,反而一时难以表达。
稚唯没有刻意去看羊和麦,见葱姜水已经分喝完了,便随手抓了几味安神的药物,投入到还没熄火的小药锅中,添水慢熬。
随后以平缓的声音作为指引,给羊和麦撕开倾诉的口子。
“我也很好奇,以麦军医的谨慎,怎么会摔落山沟?”
“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羊军医冰冷说道。
倒是麦军医这个当事人没有作答,而是下意识地看向稚唯,面露犹豫。
稚唯敏锐意识到:“此事跟我有关?”
本在闭目养神的夏翁闻言,“刷”地睁开眼睛,锐利的目光紧盯向麦军医,不发一言而暗含催促。
麦军医刚舒缓下来的神经立马紧绷起来,不由自主开口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稚唯一听,这场落水事件的起因竟然还真跟她有关系。
〈49〉
秦军驻营中。
王离站在篝火堆旁,隔着布巾手拿一株蔫巴巴的植株,翻来覆去打量,越看越觉得眼熟。
“就为了这东西?”他不可思议地问道。
“就为了这个。”
军法吏一边汇报审讯结果,一边在同僚的帮助下,用流水仔细清洗手指。
“那两个隶臣自称,采蕈的时候,看到羊和麦在对着这根草聊天,说它很像夏女医新教给他们认识的一味药材,想要挖回去给夏女医看,但又不敢确定到底是不是,怕万一挖到毒草……”
王离听着听着,就回忆起夏稚唯挖玉延那日的某件事。
“确实很像。”
正洗手的军法吏抽空抬头,古怪地看了王离一眼,问:“小将军知道这草……这药?”
王离摆弄着植株的叶子,满不在乎道:“不知道,但见夏女医挖过。它有什么特别的吗?除了喂兔子以外。”
“……”军法吏语气微妙回问道,“夏女医可曾说过此药延年益寿?”
王离嗤笑一声,摆明了不信,道:“上次被夏稚唯称为延年益寿药的还是驱虫丸,不过是玩笑话——她什么性情法吏看不出来?这种不切实际的话,她怎么可能认真说出口。”
军法吏低头“哦”了一声,搓着手淡淡道:“可是那两个隶臣就是这么说的。”
“说什么?”
“说,他们亲耳听到羊和麦提及夏女医称赞此药‘得坤土之气,获天地之精’……”
这听着就让人觉得此药不同寻常。
火光映出军法吏微笑的面容,冷水从他带疤的手上流淌,掺杂着几缕暗红悄无声息落入黄土地内,弥散出一团甜腥之气。
“正因如此,两个隶臣动了贪念,想要将药草据为己有,这才在争夺间不小心将麦失手推入山沟。”
王离听完后沉默了片刻。
就在军法吏以为这通弯弯绕绕的话是不是把对方绕晕了,他要不要再复述一遍的时候,就见王小将军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药草,一扫方才的满不在乎和随意,用布巾仔细将药草包了起来,还特别注意不压到它的枝叶。
“……”军法吏将双手揣进袖口里回暖,悠悠地道,“据说可供作药材的是此物的根部。”
王离顿了一下,假装若无其事,继续将药草包好,揣进怀里贴身放着。
“药草的事等夏女医回来再谈。至于那两个隶臣,”他挑眉,咬着重音问,“法吏确定他们是不小心、失手将麦推下山沟?”
军法吏轻描淡写道:“是与不是,等麦和羊回来一对便知。”
原告被告俱在,才好量刑定罪嘛,这也是秦律要求。
两人正说着,从营地东边的方向由远及近传来车马行路的动静。
王离远望着巡营守卫遥遥打来的旗语,确定道:“蒙中郎他们回来了。”
几方会面寒暄,齐聚一间帐篷。
今夜注定难眠。
稚唯算是又一次见识到秦律,或者说法家的威严。
明明在场官职最高的是蒙恬,然而他在这场杀人未遂的案子中只能充当旁听者,真正的审理者还是军法吏。
而之所以判定此案为杀人未遂,并未增加抢劫罪名,乃是因为那株黄精是天生地长之物,两个隶臣意欲抢夺之时,羊军医和麦军医并未将其挖出,所以不算他们中谁的私人财产。
军法吏说得有条有理,无人质疑,连羊、麦二人都没有反驳。
不过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违法者本身就是罪人,再罪加一等,哪怕现在不死,也活不长久了,羊军医和麦军医对此心知肚明,自然不会多费口舌,跟“法官大人”争执。
这个案子人证物证俱在,没什么可置喙的,但大家都很认真地倾听判案,凡是案情有含糊、有嫌疑的地方,都被军法吏言语如刀,一条条逐个割开、剖析。
稚唯眼看着作为受害者的羊和麦都被问得神情紧张,额头冒汗,心道,她等下估计也会被询问吧。
希望能快一点。
稚唯借着袖子的遮挡,悄悄给自己把脉。
要命……
但事与愿违,真轮到她的时候,案子已经到了审判的最后阶段,连犯人都已经被押解了下去。
“夏女医,”军法吏指了指案几上作为证物的黄精,“羊和麦对此物的谈论乃是命案的诱因,而他们自称,所说皆出自你的言论,不知夏女医怎么看?你们三人的说法之间可存在什么偏差?”
帐篷露着条缝隙,豆大的灯火在眼前随风摇曳,稚唯努力睁着眼,强忍着不在这么严肃的场合犯晕。
军法吏分得清轻重缓急,她这点干涉关系只能算是细枝末节,对此案的判决影响不到什么,所以询问的语气很温和。
但这不代表稚唯可以敷衍得太过分。
“敢叫法吏知道,”稚唯敛袖行礼后道,“几天前小女采摘到黄精,确实跟几位军医研讨过它的功效,但羊军医和麦军医的话,也确有一些夸大之处。”
“哦?愿闻其详。”
不光军法吏,其他人也颇为好奇地看过来。
稚唯斟酌着用词,解释道:“黄精性滋补,能药食两用,埋于地土的根部是主要用作药材的部分,但也可以拿来熬汤、泡酒等等,其嫩叶也可充为菜。”
“正因它全身都有用,且适量、适宜地服用,可以缓慢地调理身体,就像是汲取天地精气后补益人体一般,又因炮制后呈现姜黄色,故而被小女取名为‘黄精’,又作以‘得坤土之气,获天地之精’的释义。”
众人恍然:“原来此名是这个意思。”
稚唯迎着他们赞叹的目光,在心里苦笑。
[得,这次可真成了医学界的文抄公了。]
系统安慰道:“没事,《抱朴子》和《食疗本草》作者又不会找你算账,你都把它们的内容拆得七零八碎了。”
[……也是。]
“但能延年益寿这一点,”说到这儿,稚唯扫了眼表情讪讪的羊、麦二人,摁着太阳穴道,“是夸张之语无疑。应是羊军医和麦军医对黄精功效的……高度概括。”
“何为高度概括?”军法吏疑惑追问道。
“黄精它只是能治疗气虚乏力、须发早白等精血不足之症,”稚唯兀自强调道,“但它不能延年益寿。”
其他人:“………………”
对文字非常严谨的军法吏都迟疑问道:“这不算吗?”
羊军医和麦军医相继露出“看吧,大家都这么想”的表情。
王离也想知道,问:“如果这都不能的话,那你觉得什么能延年益寿?騩山之狼(草字头)?”
此草是《山海经》中的仙草,传说“服之不夭”,起死回生。
稚唯已经觉得很是乏累,心头还有些事一直被她压着,令她无端烦躁,便在顷刻间失去耐心,无力吐槽道:“人参倒是能,那也不能天天吃。延年益寿又不是长生不老,想要做到并没有那么难啊!何必每每执着于此事!”
此话一出,众人皆陷入寂静。
一口郁气随着抱怨吐出,稚唯好不容易缓了口气,平复下开始急促起来的气息,想起自己放在这个时代的狂妄发言,刚准备找补几句,结果一抬眼,冷不丁对上几双充满审视、探究、热切的眼睛。
她只觉得头疼,什么也不想说了。
“法吏、两位将军,还有诸位,”稚唯直言,“小女身体不适,可否先行退下?”
既然已经没有要问她的事了,赶紧放她走。
察觉到小女子的状态异样,一直没开口的蒙恬拍板道:“阿唯去休息吧,我会调拨近卫过去,若有需要尽管找他们。”
稚唯多看了他一眼,没有反驳,行礼告退:“多谢中郎将。”
系统低声嘀咕:“蒙恬这是要保护你还是要监视你啊,阿唯?”
[有长进了嘛。不过按当下情形,应是前者居多。]
只是在临走的最后时刻,稚唯又伫足询问了羊、麦几句话,得到答复后才离开。
听到的系统疑惑道:“阿唯问这个做什么?”
稚唯微眯眼,踏着盈盈月色和篝火之光往翘首而待的夏翁夏媪走去。
她心情不好不全是因为众人对寿命的过度追求,还因为……黄精之事背后的意义。
细想一下,只是采蘑菇,军医们明明已经带上了厨子,人手足够充足,何必再带隶臣妾?
如羊、麦所言,是因为她。
她在教军医们识别蘑菇时,说过希望大家可以学会这项技巧,以此增加谋生或获取食物的途径。
这里的“大家”,稚唯并没有排除掉有罪的隶臣妾,是因为秦律的特殊性。
试问在大秦的苛责律法下,隶臣妾里有多少该死的重罪者?有多少只是被连坐制牵连?
而军医们知道她是为了底层民众着想,这才挑选隶臣妾带上。
可那两个杀人未遂的隶臣处于军队层层监管之下,身负刑罚,每日劳作,今日得到片刻的放松时间,又能学到知识,他们却并不感激军医,反而会为了听到的一字半句,为了虚无缥缈的利益可能铤而走险。
稚唯看得出来,羊军医和麦军医的怒火单纯是因为险些被谋害一事,并无“好意得不到回报”的愤懑和心灰意冷。
就好像……那些隶臣妾不会感激他人是件很寻常的事。
蒙恬、王离更是对此无动于衷。
他们或许是对的。
因为管子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所以在贵族眼里,在富有学识的人眼里,贱民不懂礼多正常啊。
而管子这句话出自《牧民》篇,商鞅提倡愚民、弱民、疲民、劳民。
……他们把民当人吗?
所以他们不生气不是他们宽宏大量,而是源自对底层民众的蔑视。
可蔑视的时间长了,连“民”自己也就忘了,他们并不是生来卑劣。
民尚且如此,何况是奴、犯?
今日受伤的是羊和麦,稚唯却觉得宛如有一瓢冷水浇在她头上。
这是在提醒她,她为之努力的群体,或许会在哪一天就因利益向她捅刀吗?
稚唯忽感脚底虚浮,像是在走一条悬在半空的路,不够踏实,没有安全感。
她理智告诉自己是信念受到了冲击,大脑却无法很好平衡情绪。
及至夏翁和夏媪跟前,他们簇拥着她夸她厉害,稚唯满腹心事,虚唤了一声“大父、大母”,未及多言,陡然失去意识。
“阿唯———”
入咸阳前夕
〈50〉
“阿唯!阿唯?”
当同伴晕倒的时候, 系统直接傻眼。
因为没有提前得到稚唯的指示,它毫无准备,此时对外接受信息的渠道随着稚唯失去意识也一并“关闭”, 相当于它被无知无觉困在稚唯体内。
这意味着稚唯当下只能依靠外界的人, 而这中间若有个什么万一, 它根本无法及时预警。
系统判定出危险信号, 连运转程序都卡了一下, 它茫茫然呼唤了稚唯几声,才反应过来这样没用,赶紧从内部查看稚唯的身体状况。
它作为时空委托任务的辅助者, 理论上可以随时同步得知同伴状态, 但这种侵犯隐私的行为,除非稚唯允许,系统平日不会这么干。
现在情况紧急自然顾不上这么多,系统飞快生成稚唯的体检报告, 看到在【70】徘徊的生理健康指数和【体温38℃】的备注, 稍稍松了口气。
没有跌破60就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先等外界的人对症开药,只要稚唯能恢复意识,就可以再自己进一步治疗。
然后系统往下看——
心理健康指数:……→66→75→52→81→……
系统:“???”
在这过山车呢!
为什么啊?
什么情况?
做梦了?
系统整只统都不好了,明明今晚它全程在场旁观, 却完全不理解有哪一件事能让稚唯心绪不宁, 以至于出现这种起伏不定的心理状态。
它只能焦急等待着, 等稚唯醒来……
而被系统寄以希望的外界,此时也气氛低迷。
得知夏女医在帐外昏迷,发起高热, 帐篷内还没散场的众人皆惊。
从认识以来,夏稚唯就精神好得不得了,不断推出新事物不说,在颠簸的路途中还能抽空上山下山,四处乱跑,活力四射、力气大得跟同龄小女子像是两个物种。
况且她自己就是医家,不能更注重保养自我了。
其他人都习惯了夏稚唯平时的模样,突然听闻她生病,还有点云里雾里的迷茫,直到过了半刻才恍恍惚惚反应过来。
羊军医和麦军医自觉夏女医是因为救他们才着凉发热,很是愧疚自责,连忙自请为其诊疗。
王离面色难看。
夏稚唯生病岂能不自知?既然如此,方才何必要在这儿久留……
想到他刚才还和众人频频追问对方有的没的,王离顿时心里气郁交加。
蒙恬同样脸色不好,太阳穴突突直跳,却不耽误他决策果断。
在同意羊和麦的请求后,他将其他军医也一并打包过去,命令他们全天候随侍在夏家马车周围,直到稚唯苏醒康复。
没办法,夏稚唯太重要了。
而这个时候,未成年的孩童夭折情况实在是……凡听闻者无不痛心顿首。
往日夏稚唯的年岁尚小代表了她的潜力无限,代表了易于被大秦掌控,如今却成了可能会加重病情的隐患。
若是她有个万一,必是大秦的损失!
蒙恬甚至开始考虑起分出小队连夜启程的打算。
此地离咸阳已经不算远,而夏稚唯刚刚发病,若赶得及时,王宫有太医在,必能药到病除。
但连夜行路实为不安全,蒙恬既不放心让分队护送夏稚唯,亦不能扔下大部队不管。
王离建议道:“不如往咸阳送信,请夏医丞……”
说到一半,他意识到夏无且现在应在秦王政身边,也不知道王上从南郡回来没有?
君王的行踪除非他自己授意,其他人不得轻易透露,蒙恬只对王离轻微摇头。
王离便改口道:“先请个太医来?”
大部队行程慢,但太医从咸阳赶来那就快多了。
蒙恬表示同意,遂即先询问羊和麦。
“夏女医情况如何?可还需要什么药材?”
“回中郎将,药材储备充足,尚不需要另外补充,夏女医也教过我们很多退热之法,都可一用。但女医具体什么时候退热……”
羊和麦苦笑,无法给予准确答复。
蒙恬叹息,摆手让他们继续去看顾夏稚唯,然后当场点了队骑兵,交由身边近卫带领。
“持本将印信,带足粮水,即刻启程,中途不得停留。”
“诺!”
等安排好一切事宜,回到自己马车,蒙恬一眼看到还没收起的笔墨,和烧毁的竹简。
……是了,马上就到咸阳,所以今日驻营之后,去救羊和麦之前,他在给秦王政写信。
信上除了日常汇报近况外,还详细记录了夏稚唯对玉延和蹲鸱的重视及其原因,并请示王上,是否要在咸阳提前划分出田地,与夏稚唯同步试种这两种疑似高产的作物。
鉴于夏稚唯之前做出的的种种贡献,以及她身上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得天所授”,严谨如蒙恬对此事的态度抱有很高的期待值,他将这份心态也一并书写给了秦王政。
写完信后,蒙恬修改措辞,重新誊抄一份,交由骑兵送往,并烧毁原件。
结果他都还没把竹简处理掉,夏稚唯就生病了。
蒙恬很头疼。
总不能人还没带到王上面前,就……了吧?
若说所有知情稚唯生病的人当中最淡定的,或许还要数夏翁和夏媪。
——当然,他们要是知道蒙恬在想什么不礼貌的事,高低得给他两拳。
也正因为夏翁夏媪不知道,所以在担忧女孙之余,心情并没有其他人那么焦灼和烦躁。
借着要给稚唯擦身的理由,夏媪将外人全都请出马车,趁机与夏翁交流。
“良人,你说……不会有问题吧?”
“没事,放心。”
两人凑得很近,说话几近无声,又极为警惕,就算对话真传出去,也不过是语焉不详的字词。
夏媪悄悄解开衣襟,从衣服里抽出一张薄薄的布帛。
夏翁登时眼皮一跳,抽吸一口冷气,急问道:“你怎么还没有烧掉它?”
“藏在这儿又不会被发现。”夏媪拍拍胸口,没好气地道,“再说了,子推就寄回来这么几个字,我不得好好……”
夏翁无奈提醒道:“研究。”
“对,”夏媪接上话道,“我不得好好研究一下到底什么意思嘛,万一我们会错意了怎么办?害了女孙怎么办?”
“能怎么会错意,子推说得很明显了啊……”
夏翁说着,拿过布帛,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着上面被他们默读了不知几百遍的内容。
【水火既济,水火相克。病愈,阿女无忧。】
“水火既济,盛极将衰……”
夏翁逐一抚摸着这句以雅言写就的文字,又低头看了看因发热呼吸略显急促的小女子。
“赶紧找机会烧了吧。”
“嗯。”夏媪这次没有反对,接回布帛重新藏回身上,并嫌弃地嘀咕着,“子推真不讲究,纵然平时把阿唯当阿女,也不能真称呼‘阿女’啊。”
夏翁哼道:“有什么关系,反正阿唯……”他顿了下,以肯定的语气道,“阿唯无父无母。”
夏媪狠狠拍了他一下,无视夏翁呲牙咧嘴的痛容,低骂道:“无父无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阿唯——”
“夏媪?夏老丈?”
翁媪两人当即噤声。
马车外传来羊军医的疑惑问声:“方才好大一声响,可是有什么事?”
“哦……没事,”夏媪瞪了夏翁一眼,语气嗔怪道,“良人笨手笨脚的,差点把水洒到女孙身上,我就提醒他一下。”
“啊?”
羊军医愣住,提醒?怎么提醒?
待反应过来,他:“哦哦哦哦!失礼了!”赶紧拱手告退。
关起门来打良人……夏媪真乃大女子也!
啊,颇有秦女风范呢。
马车外,羊军医心有戚戚。
马车里,夏翁小声抱怨:“让你别打别打。”
夏媪假装没听到,继续她刚才的话:“我与良人生有二子,阿唯之父乃子推阿兄,与其母皆早逝——记好了,这才是正确答案。”
夏翁闷头“嗯嗯嗯”点头,不敢反驳。
〈51〉
稚唯还不知道夏翁夏媪为她的身世操碎了心,远游在外的夏子推也时刻牵挂。
她在做梦。
梦境内容是破碎的,总是以片段的方式呈现,时而意象不明,时而震撼心神。
她先是梦见一片大火,有灵性的火。
它本来理智而充满威严,突然在某一瞬间就开始熊熊燃烧,渐入疯癫,进而颓然势弱,四分五裂。
直到有水进入,从涓涓细流到涛涛大水,最终湮灭最后的火星,露出龟裂黑暗的大地。
被滋润的大地开始愈合。
她梦听到庄重肃穆的礼乐,看见巍峨雄伟的山峦,嗅到宗庙祭祀之香,见证玄色旗帜冉冉升起。
稚唯都疑心自己是不是太期盼统一,才会梦到这一幕。
“……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
“……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
“……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然后,是累累白骨。
刚刚愈合的大地承载不了一个帝王为万世的勃勃雄心,开始再一次崩裂。
稚唯隐隐预感到下一幕是什么,不想再看,潜意识里挣扎着,欲要脱离这场梦境。
于是高烧后带给身体的昏沉和疲倦渐步涌上来,加重她的真实感,与梦的虚幻转换交相重叠,让人有一小时段的恍惚懵然。
及至稚唯自发性地睁眼,意识还没回神。
“哎!阿唯醒了!”
夏媪最先发现女孙苏醒,高兴地叫起来,声音乘着清风传出去,立刻引来一夜未得好眠,关心夏稚唯的众人。
马车容纳不下太多人,夏媪从自家女孙那里学得过通风的必要性,遂用兽皮被衾把稚唯严严实实捂好后,卷起车窗的竹帘,打开车窗,让其他人看一眼。
蒙恬等人纷纷探头。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车内光线不是太好,透过稀薄的雾霭,他们只能看见小女子愣愣地平躺着,面部呆呆朝着上方,动也不动,好似完全没有听到他们的动静。
——让人一下子联想到夏稚唯曾为“痴儿”的经历。
听闻病中幼童容易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眼下又还没到阳气最重的正午……
王离忍不住唤道:“醒来了!”
蒙恬快速抽出佩剑,并以指叩击剑身,发出“铮铮”的凶杀之音。
众人眼见小女子陡然打了个激灵,纵使唇色依旧浅淡,眼中转而有了光彩。
见这招果然奏效,蒙恬当即进一步喝道:“夏稚唯,看到什么能令你心神不宁?快回神!”
小女子下意识回应道:“狐狸说——”
大楚兴,陈胜王!
终于“开机”的系统大声惊呼:“阿唯!!!”
稚唯被喊得脑袋一嗡,这下整个人彻底清醒,赶紧住嘴,仓促下不慎咬破了舌尖,还被口水呛咳连连。
然她这番表现却让众人吁出一口气,放松下来。
拄着拐杖的麦军医还喜悦念叨着:“舌尖血乃纯阳之血,连通心脉,定能扫除那些……甚好甚好。说起来,迷惑心神的竟然还是只狐吗?倒也能说得通……”
说通个鬼。
稚唯捂着嘴幽幽看着麦军医。
她记得在安丰军营提出“喝鸡血治病”的也是麦来着?
以后必得多向其输出些科学理论。
多授课!加作业!
麦军医忽然感到背脊一寒,情不自禁左右回看,却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着实摸不着头脑。
其他人顾不上发现麦军医的疑惑,抓紧时间挨个问候稚唯。
稚唯舔着疼痛的舌尖只管点头、摇头,偶尔口齿不清含糊回几句话,以示自己安好。
见她恢复精神,众人也不再打扰她休息。
只是临走前,蒙恬将他的佩剑从车窗递进来。
稚唯:“?”
青年武将笑得温和,耐心道:“剑乃君子之器,恬之剑还是王上所赐,且饮过血,是不折不扣的凶杀礼正之器,刚才还唤回了阿唯的心神,可见它能镇邪祟。就让它先陪着阿唯好生休息。”
被迫抱着一把长利器的稚唯:“……”
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反驳。
但,这厚爱谁爱要谁要!
谁睡觉抱着柄冷兵器啊?!
稚唯双手捧剑,试图婉拒,然蒙中郎很是坚决,并有意将随身匕首也一并送进马车,还叫近卫拿他的弓箭来,要挂在窗口。
稚唯立马收剑入怀,“唰”地扯下窗竹帘,表示眼不见为净。
本以为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但等当天再次驻营时,王离特意前来看望,手里还提了一只竹笼。
稚唯以为他是跟其他消息灵通的士卒一样,得知她病愈后来给她送“补品”。
她现在已经有两只兔,三只鸡,一条鱼……
行,等会送去厨下跟大家一起加餐吧。
稚唯刚要对王离表示谢意,就见王离把竹笼打开,从里面提溜出一只……
“犬?”
稚唯好奇看着毛绒绒的黄色小团子,却不敢上手碰。
这里可没有破伤风疫苗,她也不懂怎么控制兽类。
话说回来,这个时代的人是吃狗肉的,跟吃鸡鸭一样,刘季他发小樊哙就是以屠狗为生。
但她不吃啊!
稚唯一脸为难地拒绝道:“不好意思,王小将军,阿唯不吃犬肉。”
王离闻言露出无语的表情,单手揪着团子的后颈皮,拎到稚唯面前,指正道:“这是狐。”
稚唯:“……?”
“好吧,狐。”她嘴角一抽,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所以为什么送我一只狐狸?”
“没有送你。”王离冷酷无情地否决,并手指用力,让那狐狸幼崽吃痛不断发出叫声,“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稚唯双目无神问。
嗷嗷嘤嘤呜呜——吗?
王离严肃道:“狐不会说话,你梦中的都是假的。”
稚唯:“。”
“是的,没错,狐狸不会说‘大楚兴陈胜王’,”系统故作正经道,“阿唯你现在知道了吗?”
遂即“哈哈哈哈哈哈”笑得好大声。
[闭嘴啊!]
稚唯深呼吸一口气,面色一言难尽,还有咬牙感谢王离的好意:“我知道了,小将军,谢·谢·你。”
谢谢你把我当傻子却没有放弃我还一本正经地教导我。
“……太谢谢了。”稚唯忍不住说了第二遍。
王离不会哄人,见此觉得目的达到,满意道:“好,那你看着,此狐当是你梦中那只,我这就处决它。”说完,当即就要掐死那只狐狸幼崽。
稚唯;“???”
“等等!”她赶忙阻止,“不用了不用了!我都好了,放了它吧。”
王离顿了一下,解释道:“我知道它小,但蒙中郎说你也年岁小,不用太大只的,免得让你再度梦魇。”
稚唯差点儿噎住。
这里面还有蒙恬的事呢?
不是、你们秦人都是这么爱护孩子的吗?!
“真的不用了。”稚唯认真地胡说八道,“况且我梦里那只是白狐哦,一人多高,有九条尾巴那种,长得还很美、很仙。”
“……”王离定定看了她一眼。
稚唯表示肯定地点头。
王离于是也肯定道:“你果然是被迷惑了。”
他举起呜呜叫的狐狸。
稚唯:“!”
好不容易说动王离把狐狸幼崽放生,稚唯身心俱疲。
惹得夏翁和夏媪本不想问,这下也不禁好奇女孙到底梦见了什么。
稚唯想了想,等夜晚时分,避开秦人,悄声向大父大母简单描述了一下梦境前半段。
“楚国尚火,秦尚黑,为水德,这一定是暗示着秦楚之间的灭国仇恨会为日后留下隐患。”
快入咸阳了,必须得更小心才是。
稚唯意有所指强调道:“所以大父大母,我们虽为楚人,但要是日后碰见心怀复国之念的楚人,可一定离远点,千万别掺和那些危险事里哦。”
夏翁、夏媪:“……嗯。”
等女孙睡着后,两人对坐惆怅。
啊,心情好复杂。
以后可不能提示阿唯,“火”的意向……呃,不只是代表楚国呢。
好在阿唯血脉里的“火”没有直系那么多,与秦相克不强。
快入咸阳了,可别再出什么事了。
咸阳建章乡
〈52〉
都说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但退热之后,稚唯反而恢复得很快, 让其他人欣慰放心的同时, 又不免感叹“夏女医不愧是医家圣手”“自己生病也能自如治疗”等等。
但只有稚唯和系统知道, 以她的身体状况, 纵使高烧也不至于让她一下子晕倒甚至梦魇, 不过是心理因素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如今稚唯平静下来,病情自然就好转得快。
——系统其实也在惊讶。
它得知同伴那番心事无法诉之于口,哪怕理解不了, 也想尽力安慰, 可看到稚唯一如既往的淡定模样,它发觉自己没有用武之地。
“阿唯你真的没事了吗?”
系统偷偷查看稚唯的心理健康指数,嗯,90分上下, 确实不是对外故作轻松。
[能有什么事?想不通就直接问我, 别瞎琢磨。]
被系统探查,稚唯自身是有感知的,不轻不重敲打它一句。
系统乖乖道歉:“对不起,但你之前的样子……不是被那两个隶臣的所作所为打击到了吗?”
[与其说是打击,不如说我是被再次提醒了一遍‘防人之心不可无’。]
稚唯拿着小刀,悠闲地采割着豆芽菜, 一边叹笑。
[但反过来说, 哪有千日防贼的?我还没有脆弱到因为个别人的作为而对所有人失望。]
“是这样吗?”系统对人心懵懂, 稚唯怎么说它就怎么信,高兴道,“不管怎么样, 你只要别不开心就好!”
稚唯随口回道。
[放心,你就当我是短暂的emo,emo完了就好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她不可能放弃时空委托任务,也没办法对广大民众的生活视而不见。
那还能怎么办?
装聋作哑不是她的性格,只能迎难而上。
但她自我认知很明确,她就是个普通人。
她心怀柔软,无法对受苦受难者冷心冷血;她有勇气怀揣着一点“总要做点什么”的火种;她抱有“即使可能受伤也不愿放弃”的倔强天真。
——她能怪谁?
怪她一直所经受的教育,还是孕育祖国的这片土地?
稚唯觉得这个答案无解。
但她又并非是完全的理想主义者,骨子里依旧有利己的成分,做不到像各个时期的改革者那样,一腔热血,头破血流浑不怕。
所以她选择向这个时代妥协部分准则,努力适应环境,再去行以改变。
稚唯撩开车帘,将装有豆芽菜的提篮交给随行马车旁的卫士,请他们送去厨下。
“看来吾等又有口福了。”卫士笑道。
稚唯浅笑回道:“量不多,也就一人一口尝尝。”
虽然她病好了,但蒙恬没有撤走近卫。
这些卫士并没有对调岗表示不满,每天严守职责,除了随行保护以外,对每个来拜访、看望她的人都加以阻拦,必先通告她,得到她的允许才放行。
蒙恬不撤走他们,稚唯便假装忘记此事,同样没有提。
与之相对的,哪怕她坐在马车里明明听得到什么人来,她却默许了卫士好像多此一举的通告行为,甚至外出时也随卫士在后面跟着。
这导致从前有事没事就能来找她的羊军医、程大厨等人渐渐减少了前来的次数,连跟她说话都不再像原先那么随意。
就这么度过两天,稚唯依旧对任何人平和以待,别的什么都没干,却直接拉开了和其他人的距离。
[近之不恭,远之则怨……]
系统没听清:“阿唯说什么?”
[与他人过于亲近就会失去尊重,过于疏远则会引来埋怨。]
稚唯解释完,低头继续跟针线较劲,最后成功把手指扎破。
她放下缝线歪歪扭扭的长裤,捻了下指腹晕开的血珠,眼神微微放空,好似自言自语道:“蒙恬没有撤走近卫,是不是也想告诉我这个道理?”
那晚审判隶臣的罪行,军法吏只问到他们是因想抢夺黄精而杀人未遂,但一点也不关心隶臣想抢黄精是为了什么。
其他人同样不关心,稚唯呢?她也不怎么在意。
因为不管是隶臣想自己吃、给家人吃,亦或是想当作跑路和日后生活的本钱,他们这些懂秦律的人都知道这些想法根本不可能实现,除非国家司法程序陷入瘫痪。
稚唯在安丰县时,能借着宣传驱虫药和基础卫生知识的机会顺手教士卒们学几个字,但要短时间内改变隶臣妾的矇昧思想却不现实。
那她只能在别的方面充充架子。
比如,让羊军医和麦军医重新意识到她的“地位特别”,以后别随意言语谈及她,还把他们的教学内容毫无防备挂在嘴边讨论。
这次得亏他们碰到的是真黄精,万一是乌头一类的有毒药材呢?
那整个杀人未遂事件岂不是成了大笑话。
又比如,让隶臣妾知道她不好惹,对她更加敬畏。
——若那日羊和麦说,黄精是蒙恬要的,两个隶臣敢动抢夺的念头?估计保护都来不及吧,就怕蒙恬没得到东西会迁怒他们。
[可我也不能随便打杀两个隶臣妾以儆效尤。]
稚唯擦掉手上的血珠,吐槽道。
[这树立威严的事真不好干。]
系统迷糊问:“但阿唯,你地位特殊的事,羊军医等他们应该知道啊!”
稚唯自我反思道:[因为人是情感动物啊。知道归知道,但我若以平等态度对待他们,这等参差认知慢慢也会变得界限模糊。我如今的行为就是在重新提醒他们。]
这事真说起来,稚唯还有点难以言表。
说是她的错吧?很牵强。
说跟她没关系?也有关系。
但她到底没什么损失,还白得一颗黄精,最后结果却是羊、麦、程等人遭到她的“疏远”。
[掰扯不清。]
稚唯放弃纠结内耗,抱着衣物呼唤在跟夏翁赶车的夏媪。
“大母别聊天了,快进来帮我!”
入秋后天气会逐渐转凉,夜晚充当被衾的兽皮只会越加越多,盖在身上很是沉重,而麻布丝绸又不够保暖,稚唯有意早做准备,看能不能做出“夹层”,就先拿衣裳试试。
尝试的结果很不理想,她算是知道为什么旧/中国时期,小小一枚绣花针都得依赖进口了。
如今经济富裕的齐国最先出现铁针,毫无疑问,那是贵族之家才能使用的,而青铜很难制成细小的缝衣针,所以黔首们最常用的还是从上古流传至今的骨针。
这玩意真得不好使。
稚唯只是试着把两条裤腿缝起来,就烦躁得差点祭出自己针灸用的金针。
系统叫着“别别别”,劝道:“那可能是你们家价值最高的东西,可别糟践了。”
[我知道。]
稚唯也只是说说而已,金子不好得,且她让系统简单查看过,她的金针里还掺杂着其他微量金属,让其质地不至于太软。
她不知道夏子推是怎么搞来的,但要是坏了她会心疼死。
骨针不好用,夏媪却是用习惯了,稚唯和系统闲聊两句话的功夫,一条完整的长裤就在夏媪手下成形。
“阿唯想穿胡服?”夏媪好奇地问。
“倒也不是。”
稚唯又不骑马,还是本就习惯穿裙子的女生,当前上衣下裳的制式在适应过后,对她影响不算太大。
“我是想试试能不能把衣裳做成双层的。”
稚唯拿两块布重叠起来对夏媪比划道。
“行是行,但没必要。”
夏媪摸摸女孙的脑袋,仔细跟她解释道。
“你说的双层衣很简单,懂点针线活就能做,等到了冬日,大家就会在夹层里塞芦花、稻草、布头充暖。但这样的衣裳,当然还是不如兽皮暖和。”
而夏家不缺兽皮。
夏媪觉得自家女孙又是为了其他黔首着想,建议道:“所以,阿唯若是想让大家不挨冻,与其研究双层衣,不如想想还能往夹层里塞什么好。”
稚唯无奈道:“我是有想法了,但是……”
话未说完,就被系统突然的通知打断。
“叮!限时任务触发:请为今年的冬天预备防寒保暖措施,降低风寒概率。”
系统兴奋道:“阿唯,本次限时任务没有指标,依照最终成果发放奖励,而且具体奖励还可以根据你的需要来调整,很划算哦!”
稚唯确实感觉这次的任务要求比较宽泛,既没有限制人数也没有规定地域范围,自主性很大。
[限定时间呢?到明年春天?]
系统纠正道:“最后期限是明年的春分,在此之前,你可以随时结束任务,申请结算奖励。”
[明白了。]
还是时空任务一贯的作风。
给她的自由度高,但不告诉奖励都有什么,等于是一切按照绩效考核来,都是对打工人的套路罢了。
稚唯没什么意见,反正又没有惩罚,她压力不大。
“阿唯?”见女孙迟迟没有下文,夏媪只好提醒道,“你想到了什么?”
“啊……”稚唯回神。
其实她方才想到的夹层填充物就是羽绒,但如今的缝线针孔太大,这种轻飘飘的东西一定会跑出来。
稚唯本想对夏媪仔细说明此事,又转念一想,她觉得会有跑绒问题也是根据经验想当然,具体情况未曾亲眼见证,就算说也说不到点子上。
于是她改口道:“大母近日帮我留心些,若是军中吃什么鸡鸭鹅,就让厨下把它们的羽绒留下来。”
稚唯想了想,补充道:“羽毛也留下吧。然后再找几个隶臣妾,试着用草木灰或者肥皂,把毛、绒分别处理干净,多多晾晒。”
夏媪一听就知道女孙要做新东西,爽快答应:“好,要多少?”
“有多少收多少。”
系统冒出头来,垂涎道:“阿唯,那些野兔的毛毛也很软哦~”
稚唯:“。”
[你说得对。可如果黔首能轻松抓到野兔,或者他们会养殖兔子,那为什么不直接用兔皮换钱?]
系统立马蔫了:“哦。我这算是’何不食肉糜‘吗?”
[……不至于。]
稚唯心想,她生病的时候系统也很着急,这点小愿望何必让它失望。
于是当天驻营时,带着卫士出去溜达了一圈,带回来一窝兔子。
大兔子老兔子切丁,下锅翻炒,稚唯还特意撒了一把鲜花椒提味,用以佐餐。
三只兔崽崽同样下锅,却是活蹦乱跳。
[来,统!]
稚唯单手抱着临时充当兔子窝的陶锅,另一只手拿着石板,半盖着锅口避免小兔子跳出来。
她吃着夏媪喂给她的兔肉,语气豪气万丈。
[想摸哪一只,我摸,你感受。]
系统:“…………………”
魔鬼吗你?!
系统自闭,其他人却很开心。
卫士们偷偷感慨,在夏女医身边经常能吃到美味,女医舍得用油,用香料,还不避讳他们学习怎么做好吃的,真好,都不想回去了。
“哦?那要不以后也别回来了?”
一道凉丝丝的声音从后方响起。
卫士们面面相觑,等反应过来,吓得连忙起身行礼。
有一近卫机灵地回道:“吾等皆听中郎将军令,让吾等保护女医,吾等便保护。让做别的就做别的。”
蒙恬笑骂道:“军令必然要听,就是舍不得夏女医一口吃的是吧?”
知道将军没有真的生气,卫士们装傻嘿嘿笑。
然而,轻快的氛围过后,蒙恬又严肃道:“若是寻常地方,我自不管你们,但既然知道军令之重,这种话便不该说。下值之后自去找法吏,一人五军棍,小惩为戒。”
众卫士神色肃正,纷纷行礼应诺。
只是应下之后,不免似有若无去看一旁的小女子,暗藏忐忑。
系统也顾不得自闭,抱着跟卫士们一样的心态,急忙问稚唯:“阿唯,蒙恬不是在敲打你吧?”
[你想多了。]
为示尊重,蒙恬到场后,夏家便没有再继续吃饭,这片刻间歇发生的事情,他们都看到了。
稚唯淡定地撸着兔团子,不为所动。
这些卫士是奉命保护她,但她对他们没有责任,就连分食也并不是常态,只是饭做多了就顺手分一些。
她又不为收买人心,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干嘛。
蒙恬训斥责罚卫士是为他们好,也是为她好,否则……
防止系统再一惊一乍,稚唯直接跟它点出重点。
[这些是近卫,不是蒙家家将,严格意义上讲,他们都隶属于秦王政。若是方才他们的话传出去让有心人听到,你觉得我会怎么样?卫士会怎么样?]
鉴于她的年龄和性别在这里,她或许没影响,但这些卫士想要再往上晋升,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哪个主帅会想要一个为口腹之欲就动摇的士卒?
系统顷刻间打消对蒙恬的疑虑,转换成对卫士们的同情。
稚唯都不知道一只统哪来那么多情感起伏。
她抬头看看蒙恬,起手邀请道:“来都来了,中郎将不如一起用饭?”
蒙恬轻笑道:“阿唯这是要把我谋划成‘共犯’?”
“怎么会,将军知道,军中之事我从不插手。”
稚唯毫无障碍地说出这句话,暗示她不是为卫士们求情。
“知道,”蒙恬接口,半开玩笑道,“阿唯只是放不下任何跟自己有关的事而已。”
他轻提衣摆,入席就坐,在程大厨上案几碗筷时,对卫士们摆摆手,嫌弃道:“行了,本将跟夏女医并无嫌隙,还不赶紧退下?”
近卫们装作听不懂,连连说着“吾等没这么想”“吾等只是在等将军指令”,然后你踹我我踹你,抱着各自的碗飞快离开。
稚唯调侃道:“果然中郎将深得军心。”
不然近卫们可不敢跟蒙恬玩笑。
蒙中郎回得滴水不漏:“不论将军、士卒,都是为王上征战。”
稚唯微笑点头。
行,什么叫大秦优秀打工人?这就是。
两人随即不约而同转开话题。
蒙恬看看兔肉锅,又看看“兔子锅”,好笑地问:“阿唯想养野兔?”
稚唯答非所问:“将军不觉得兔毛很暖和吗?或者说,带毛的就没有不暖和的。”
蒙恬指正道:“那是因为它们有血有肉,是活物,跟毛关系不大。”
稚唯:“……”算了。
她直言说明自己想制作羽绒服的想法,征询蒙恬的意见。
之前夏媪提及黔首们会用芦苇稻草填充衣物,稚唯就在想,那怎么可能没人注意到羽绒?
趁着打猎的时候,她询问几个近卫后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还是鸡鸭鹅少啊。
个体家庭不会养太多禽类,收获的羽绒少,也就感受不到这东西的好处。
贵族豪强有充足的兽皮御寒,不会稀罕家禽的“贱毛”,而他们喜爱的珍贵鸟兽的羽毛,只会被做成华丽的“羽衣”,让他们穿在外面彰显身份和权势。
此事解决办法很简单,就是扩大养殖规模。
稚唯一开始想知道都城大约有多少户人家饲养家禽,但周围没人知道具体数值,她只能以安丰县为参考举例,在整合信息后基本确定,以一县的家禽数量,想要在今冬让县城每一户拥有一件羽绒服都很难。
距离冬天的时间太短了,季节也不对,没办法低成本繁育家禽。
就算从当下开始收集整个咸阳的羽绒,今冬能温暖三分之一的咸阳就挺好。
事实上,稚唯现在跟蒙恬谈及想法,开口就是“五年计划”。
好在蒙恬没有认为她在异想天开,或是让她过几年再说,反而很认真地问询起有关于羽绒服的细节。
稚唯对此知无不言,同时在心里肯定,虽然没有消息透出,但秦王政此时一定已经将匈奴放进了未来的军事计划里。
打百越可用不着预备保暖措施。
系统对蒙恬还保留着因他有心保护稚唯的好感,猜测道:“蒙恬也许就是关心民生,不想让黔首受冻呢?”
[我没说他不关心,这不是轻重有别吗。]
换做是稚唯,问到底是把匈奴赶出去重要,还是让百姓不挨冻重要,她站在历史长河之上,再纠结也能做出选择。
蒙恬的确不能亲眼看到未来匈奴带给中原的危害,但他是军事家,单看他向秦始皇提议修长城这一点,就能发觉他目光长远,战略正确。
稚唯一时走神,描述起成熟的养殖业前景,一个不小心说过了头。
“鸡鸭可以供应肉蛋,增强人的体魄;羽绒可以充为衣被的内容物,御寒保暖;赶上蝗灾,还能提前把鸡鸭放出去吃虫卵……”
“啪!”
稚唯陡然回神,见是蒙恬不慎打翻杯盏,
青年武将却无暇顾及湿掉的的衣摆,直直地看着她,细问:“你说什么?”
稚唯:“……”糟糕。
她尴尬地轻咳两声,正坐直身,起手行礼:“阿唯绝对没有诅咒大秦遭天灾的意思……”
“不是这个。”蒙恬抬手打断她拜下去的动作,抓出重点问,“阿唯说鸡鸭吃蝗虫?”
稚唯一愣,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却没反驳,只谨慎地回道:“鸡鸭吃虫子,蝗虫不也是虫子?吃不吃的……试试不就知道了?”
又不是只有蝗灾时才有蝗虫,要做个实验应该不难吧?
蒙恬闻言同是一愣。
也对,眼见为实。
他道:“好,我记下了。”
稚唯低头瞄了一眼,见蒙恬手指不自觉搓捻着,似是在思索什么,便没再继续说羽绒的事,左右等她做出成品还需要一段时间。
〈53〉
-公元前223年,秦王亲到樊口受俘,责备负刍弑君之罪,废为庶人。
新楚王熊启战时继位,存在时间太短,楚国民众对其印象不深,相比之下,前楚王负刍更能顶起一国之君的头衔。
而让楚人亲眼看着自己的国主被废,打击他们复国抵抗的念头,此举政治意义浓厚。
归途咸阳中,秦王政心情不可谓不好。
恰好蒙恬接连送来的石转磨图纸、美食食谱等,少府皆成功复原,秦王政便于一日午后设宴随行众臣。
——没有脍的那种。
自太医丞夏无且得秦王政恩典,给诸位朝臣分发驱虫药后,这道“美食”就彻底从君臣的案几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且大家的意见难得实现统一。
谁要是嘴馋生鱼片就自个儿回家吃去,敢大庭广众提起,头给你打歪。
这日宴会设于户外,风和日丽,天气舒爽。
秦王政居于高坐,看底下其乐融融,臣子们互相恭维,倒也没有不耐烦。
因心情不错,他对臣子的敬酒来者不拒,没一会儿,眼底便泛起轻微的醺意,然听到赵高躬身禀报的话,又转瞬间恢复清明。
“王上,蒙中郎的信。”
“呈上来。”
秦王政换了杯盏,抿下两口蜜水冲去酒意,待赵高去掉两卷竹简的泥封,才接手查看。
因君王并无特别表示,朝臣们便没有刻意停下聊天,但所有人的注意力无不在被高坐之上的人牵动。
当发现秦王政的眼神开始投向下方,他们自然而然住嘴,倾听指示。
“蒙恬送来了两种作物,趁着诸公卿都在,一并品尝。”
君王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寻常,其他人可不敢轻视。
赵高取走秦王政示意的第二卷竹简,去少府传达王令;朝臣们则是行礼谢过赏赐后,开始考虑怎么问。
“王上,”最先坐不住的当属治粟内史,“敢问蒙中郎送来的是何种作物?”
秦王政扫了眼竹简,确定道:“玉延,蹲鸱。”
什、什么?
大部分朝臣皆是茫然。
治粟内史面色古怪,语气迟疑地解惑道:”玉延,当是灾年饥民常用来充饥的……粮。”
想到等下他们君臣要吃这东西,治粟内史体贴地把“野山根”换成“粮”。
“但这蹲鸱……”
治粟内史表示自己才疏学浅。
倒是张苍努力回想一阵,“咦”了一声,行礼道:“臣曾在大父的手札中见过‘蹲鸱’的记录,似是长于巴蜀之地的某种……粮。”
别问为什么换词,问就跟治粟内史同样的理由。
已有两位同僚抢先发言,且上首的秦王政点头表示认同,其他朝臣自觉不能显得真才疏学浅,只能绞尽脑汁从各个方面来展开讨论。
比如蒙中郎为什么要送来两种充饥的“野物”。
是的,虽然很感谢治粟内史和张御史的体贴,但他们又不是傻子,不会听不出来他们的潜台词。
比如夸赞蒙中郎在外还不忘关心民生。
比如……
“王上,”李斯若有所思问,“这两种作物可跟那位夏女医是否有关系?”
秦王政挑眉,反问道:“如何认为?”
李斯指指案几上还没吃空的碗碟,咳了一声,委婉说道:”那位女医似乎对吃食颇有心得。”
其实李斯碗里的只是素面,他指代的是面粉背后的石转磨,但秦王政看过蒙恬的信件,见状不禁哑然失笑,玩味地道了一句。
“廷尉倒是跟她想到一处去了。”
李斯起初以为秦王政说的“他”是蒙恬,还疑惑什么意思。
直到侍者端上来新的餐食,他才恍悟“她”是指那位夏女医!
李斯暗自忖度,秦王政方才说起从未谋面的小女子,语气却很是熟稔的样子。
嘶……蒙中郎到底给王上寄了多少信?夏太医又在这中间出了多少力?
默不作声将夏稚唯的重要程度提高一个等级,李廷尉忍不住感叹,果然还是得牢牢把握秦王政的信重啊,不然他得错失多少机会?
待餐食全部上齐,赵高回到秦王政身边,展开记录食谱的第二卷竹简,朗声为君臣一一介绍。
“刀削面、油泼面、炸芋片、炸山药片、芋头炖羊肉、红枣山药小米粥……”
哈?这都什么粗俗奇怪的食物?
到底是何人令蒙恬如此重视,频频传信王上?
赵高面上微笑,心里很是咬牙切齿。
想起蒙恬就想起蒙毅。
昔日他不慎被蒙毅抓住罪行,若非秦王政赦免,他就……呵。
这仇他记在心里,但可恨蒙家兄弟受秦王政重用,他只能忌惮,却不能做什么。
如今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个莫名其妙的“夏女医”,竟然同时得到蒙恬和夏无且的认可,以至于让王上也记住了此人。
而他靠自己从隐宫爬到现在的地位,一路战战兢兢,伏低做小,受了多少侮辱?!
就这样,中途还差点儿被蒙毅毁掉!
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子……
赵高紧握着竹简,使劲压下嫉妒,甚至嫉恨。
一个小女子哪来的滔天气运?也不怕承受不住。
好不容易控制着语速报完菜名,赵高不忘表现自己的理解能力,一边做出为主分忧的模样,一边不动声色上眼药,补充道:“虽不知道为何这样粗浅命名,但以奴拙见,芋头当是蹲鸱,山药即为玉延不假。”
但没人关心中车令的学识。
诸位朝臣看着琳琅满目的美食,闻着浓郁的香味,喉咙情不自禁微动。
秦王政当先起箸,先略过吃起来不太得体的汤饼,夹起一张薄如蝉翼的炸芋片。
脆脆的口感比较特别,恰到好处的油脂增香不腻。
“可。”秦王政矜持地颔首。
这仿佛一个信号,朝臣们相继拿起餐具,向自己看中的美食下箸,优雅而不失速度得进食。
一时间,宴会上只听得见赞不绝口。
“唔,绵软可口,”王绾跟对面的隗状笑道,“很适合我们这些老者的牙口啊。”
张苍嗜甜,对那些咸口的汤饼不感兴趣,直接夹了一块“闻名不曾见面”的蒸蹲鸱,在牛乳中充分浸润,再裹上一层满满蜂蜜,送入口中。
“嗯~~~”
光听张御史这一转三回的语气,就知道满意至极。
但是、等等,他怎么记得自家大父手札中说蹲鸱“食之难以下咽”呢?
张苍沉默看着一案几的美食。
嘶……难不成大父骗他?
那不至于吧。
治粟内史喝着红枣山药粥,也喝得很是迷茫。
这是他理解中的“饥民之贱物”吗?
其余朝臣更是心里直犯嘀咕,张御史和治粟内史说的跟他们吃的不可能是同种作物吧?
分明挺好吃的啊!怎么就成饥民之物了?
话说他们之前怎么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种吃食做法?!
瞧瞧这汤饼,多合口味啊!比羊肉汤饼都香!
秦王政瞄了眼自己面前的两碗面,很香,再看看底下武将嗦面的样子……
算了,等回寝殿再吃吧,他不是很饿。
不是很饿的秦王政很快停箸,目光巡视一圈,停顿在某人身上。
“蒙毅。”
寡言少语的青年闻听召唤,立即起身来到案几前,回道:“王上?”
秦王政关心问:“在想什么?对新吃食不喜?”
蒙毅一板正经道:“不是,毅只是在想阿兄将两种作物呈给王上的意思。”
“那你想出什么来了?”秦王政浅笑问。
蒙毅短暂思考措辞过后,回道:“阿兄信中的山药和芋头应是玉延和蹲鸱没错,它们如今会成为美味,少不了其他食材香料的辅助,若是干吃或者生吃,恐怕味道不好,甚至对身体有害,所以之前才会被鄙弃为‘饥民之物’。”
既然是饥民,哪有条件生火做饭?不过是像啃树根草皮一样,生吃下咽罢了。
堂上朝臣会有那般疑惑……终归是因为三公九卿中出身平民的太少。
当然,他也是。
但谁让蒙恬是他兄弟呢,他了解阿兄。
也多少了解王上。
蒙毅微微抬头,视线放在秦王政的案几上,不敢直视君王。
若阿兄呈献给王上的真是什么新奇珍贵的礼物,不拘于是食谱还是珠宝,王上怎么也不可能直接让诸位朝臣共享。
既然这么做了,必然是与国事政事有关。
蒙毅福至心灵,正色拱手,向秦王政请问:“敢问王上,阿兄可有说,这两种作物亩产多少?”
秦王政低声笑叹:“真弟兄连心耶?”
遂将蒙恬的信件直接给他。
蒙毅恭敬接过,快速览阅,看到亩产量的字眼,顿时瞪眼,震惊到失声。
多、多少——?!
蒙毅艰难开口,第一反应想请罪:“王上……”他阿兄别是被人给骗了吧?
“无妨,不过一片田地。”秦王政打断他,随手翻看着第二卷竹简,饶有兴致道,“待到咸阳,此事就交由你和治粟内史负责。寡人拭目以待。”
“……是。”
〈54〉
“阿切!”
又打了一个喷嚏,稚唯揉着鼻子,深度怀疑自己被什么人给骂了。
[可我又没招惹谁。]
系统沉迷吸兔,敷衍道:“那你好厉害哦。”
[……]
稚唯当即拎着“兔手宝”的耳朵,将它放回陶锅里。
[我说不定是对动物毛过敏,不抱了。]
系统痛失撸兔的手感,委屈道:“啊!你故意的!你天天盖兽皮都没事!”
稚唯假装听不见,摸出刀笔开始写食谱。
这一路上她已经写了很多了,都是她突然想吃但没法做的美食。
有的是手边没有原材料没法做,有的是味道太香,避免被蒙恬王离控诉她“企图动摇军心”,所以没法做。
后者提名山药芋头式薯片。
稚唯吃不上,就只能写写字过过干瘾,偶尔王、蒙来,看到食谱想要,就给他们分享一份。
哼,这份吃不上的痛苦不能她一人独占。
抱着这样的心态,稚唯不光写下用料做法,还把它们的味道详细形容下来,用的都是通俗易懂的大白话,想到什么写什么。
反正蒙恬真要向上呈送肯定还得再誊抄一份,总不能让秦王政看她的美食随笔吧?
“阿切!”
稚唯登时又一个喷嚏。
系统幸灾乐祸道:“指不定蒙恬真就这么干了呢。”
稚唯不以为意道:[你想多了。]
写完红烧肉的做法,她没再继续,暂时停笔,扬声问夏翁。
“大父,还有多久到?”
“今日午前必能到。”
那不就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了?
稚唯麻利地开始收拾马车上的包袱箱笼,不忘问夏翁:“其他驴车上的东西,大母收拾得过来吗?”
“她可以。”夏翁开玩笑道,“再说那些都不重要,只要不把你丢了就行。”
稚唯回笑道:“放心好了,阿唯丢了也能自己找回家。”
闲聊间,半个时辰转瞬即逝,当沿路的行人越来越多,当远远看到龙首原上庞大的建筑群,当隐约听到渭水哗哗流淌的声音。
咸阳城,终于到了。
“咦?”系统疑惑问,“都城没有城墙?”
[是的,咸阳没有城墙哦。]
稚唯半撩着车帘,目不转睛观察着外面的“新世界”。
而他们所处的军队,随着军旗不断指挥,也开始或合拢、或分散,再渐渐分离出多股小队,一一离开。
夏家马车也越行越慢。
王离特意骑马过来,神色里带着回家的愉快,道:“蒙中郎一时半会是顾不上你们了,走吧,我带你们去建章乡。”
马车转向,稚唯最后遥遥看去,只能望到队伍最前方,蒙恬似乎在跟一个年轻人说话,但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
“左右都在咸阳,也不必特意道别。”稚唯很快将蒙恬等人抛之脑后,抱着夏媪的胳膊嘀咕,“不知道我们住的地方怎么样。”
夏媪想了想蒙恬的作风,猜测道:“可能跟半个军营差不多?”
……这还真有可能。
稚唯嘴角一抽。
或许是因为对此早有预料,当发现车队甫一进入建章乡,沿路的乡人就手持农具警惕围过来时,夏家都淡定了。
不过发生冲突是不可能的,王离还在呢。
“哎呀,是王小将军!”
有人认出王离,立马放松下来,招呼乡邻:“快去告诉章老丈!”
“不用了,”王离笑道,“我们自己过去就是,你们忙吧。”
“哎,好!”
围过来的青壮老者们不再多言,虽然多看了好几眼夏家马车,满目好奇打量,却问都不问。
夏翁低声道:“好严格的军纪。”
若让稚唯自己看,那些青壮分明都是农户打扮,扛着农具不言不语时,压根瞧不出有行伍出身的样子,但就如夏翁所言,只要他们开始说话走路,便能窥到端倪。
“建章乡居住的都是什么人?”
稚唯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反正他们人已经进来了,也没什么不能知道的吧?
王离先是反问:“蒙中郎怎么跟你说的?”
稚唯重复蒙恬曾经的话:“都是祖上三代皆民风淳朴的老秦人。”
“这倒是也没错。”王离露出一种想笑又忍着的表情,补充道,“只是他们还多是伤退的士卒之家。”
稚唯跟夏媪对视一眼。
好家伙,真给她安排到半个兵营里头来了。
她举步维艰
〈55〉
虽然车队已经进入建章乡, 但按照“十里一亭,十亭一乡”的范围划分,他们想要抵达真正的新家居所还有一段距离。
这里没有什么宽阔的主干路, 只有田地与田地之间留出的土路, 夏家马车和后面的驴车排成一条长线行在路中间, 给两边留出勉强供人通行的距离。
与此同时, 大家自觉“限速”, 王离和随行卫士牵着缰绳让马儿溜溜达达前进,马车同样慢慢悠悠,见车轮掀不起多少尘土, 夏媪便把车帘和窗帘全都卷上去, 让视野更为敞亮。
稚唯先是半个身体探出马车,后来直接坐在赶车的夏翁身边,一边观察着沿路的田地和乡人,一边和王离闲聊。
王离提前得过蒙恬的嘱咐, 凡是有关大秦的事, 只要不涉及军政机密,都不吝于向夏稚唯介绍,以期让她以及夏家人尽快适应秦国的生活。
但他没干过这种事,一时不知道该从哪开始说。
正好稚唯想偷个懒,便将系统的疑问抛了出去:“为什么大秦的都城没有城墙?”
在王离解释说明的时候,时不时给系统补充科普一些她知道的事, 避免系统被有大秦滤镜的王离带跑偏。
其实“咸阳没有城墙”这句话不够准确, 应该说, 咸阳没有外郭城。
这与大秦的人文、地理有直接的关系。
与其他诸侯国相比,秦国发家史很是艰难,想要土地还得先从西戎等游牧民族手里夺过来, 这形成了秦人勇敢善战的性格,也致使自建国伊始,每代秦公/王就一直把对外扩张领土作为主要任务,想要“东出”。
可从战国时期的背景而言,秦国的位置又太好——其政治中心位于关中地区,东有函谷关与黄河作为天险,东南有武关,西有散关,南有秦岭,北有北山——可谓是占据地利,易守难攻。
外郭城主要起到防御作用,其他诸侯国修筑外郭城是迫于战争的压力,但秦国拥有这样的自然山川险阻,根本用不着修。
说句难听的话,若是敌人有能力翻越高山、攻进函谷关,那一道城墙恐怕也阻挡不了什么。
秦人的个性同样与东方“大相径庭”。
比如,其他国家都害怕战争纷乱会打扰到祖先安宁,或者担心先人陵墓会被抢掠,会特意把墓葬建在城内。
秦人不,他们把陵墓直接修在城外,主打一个“我都不怕,我的祖先更不会怕”“穷得要死,哪有那么多陪葬品供人偷”。
系统:“……”
[咳,开玩笑。]
稚唯叹息。
[但以前的秦国穷确实是事实。]
也不知道跟这个有没有关系,秦国都是先修宫殿,然后再建筑宫墙。到秦始皇曾祖父秦昭王时,都城范围就已延伸到渭河的南北两岸,并且面积越来越广,并建有步高宫芷阳宫长杨宫成山宫……
许多许多离宫别馆呢。
所以,恕各位秦王直言,外郭城什么的,实在是很影响他们发挥啊!
[当然,我没有说其他诸侯国的君王就不建别宫。]
稚唯打个补丁。
[这只是为了表示,一般在咸阳说‘城墙’,便是指‘宫城墙’,‘城门’也是指的‘宫城门’。]
系统嗯嗯点头:“明白明白。阿唯没有暗指始皇大大未来要建更多宫殿的意思。”
“……”稚唯望天。
王离可不知道有个小女子在胆大妄为腹诽王上,他按照由大到小的顺序,说完都城,便顺带讲讲内史。
稚唯就一块帮系统理顺这个关系。
[内史就基本等同于大秦的关中地区,即京畿地区。]
[咸阳隶属于内史,级别上同‘县’,但你懂,都城自然是地位特殊,这导致内史虽然不是‘郡’,但跟一个郡也没什么两样。]
[除了咸阳,内史还包括秦国故都‘雍’、‘栎阳’,曾作为吕不韦食邑的‘蓝田’、华阳太后的食邑‘华阳’,商鞅的食邑‘商’,以及王翦的老家‘频阳’等四十多个县。]
系统表示它太感动了,竟然有两个人在给它上课,虽然王离不知道。
“我听懂了。”系统总结,“内史地区是大秦最繁华的地方。”
也是政令最先抵达的地方。
稚唯默念。
所以她才一定要到咸阳来,日后她若想实验什么或是改进什么,都能尽快看到效果,若有不妥也能及时整改,不至于造成严重后果。
“郡县制想必不用我多说了?”
王离的声音打断稚唯的思路,她应道:“嗯,小将军说说乡和里吧。”
大秦是典型的郡县制。
这里的“典型”是指,与楚国那种被贵族辖制的混乱郡县分级不同,大秦依托于军功爵形成的“郡—县—乡—里”行政单元,才是稚唯更为熟知的、且演变后存在两千年的制度雏形。
但再往下的基层划分,稚唯并不太清楚,还需要王离给她讲解。
“那先说''''里''''。”王离道。
大秦三十户以上各设一名里典(里正),一名伍老,他们并非由官府指定,而是由黔首们自己推举出来的德高望重者担任。
秦国“里”的结构同稚唯在楚国看到的一样,都是封闭式的,外有围墙,由里监们负责守门。
“你们即将入住的,”王离手持马鞭指指某个方向,道,“就是建章乡下的新安里。”
新安里。
夏翁重复念叨了两遍,笑呵呵道:“不错,这地名听起来就让人舒服。”
而且莫名契合夏家——他们既是“新人”,又要在此地安居。
稚唯心道,不知道蒙恬是不是特意挑的这地方。
“里”再往上一级就是“乡”,乡长如今的称呼是乡啬夫,或称乡夫、乡主。
稚唯若有所思地问:“方才刚进建章乡时,那些人看到我们出现,就说要去告诉''''章老丈'''',他可就是建章乡的乡啬夫?”
“不错。”王离对小女子的敏锐度表示赞许,提点她道,“乡夫负责全乡的户籍、收税、征发徭役、征兵等等事宜,偶尔还会协助官府审理案件。”
稚唯听后了然。
所谓人情社会,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
他们作为外地人现在要入住“村里”,如果想尽快融入生活,就必须跟“村长”打好关系,起码不能交恶,否则以后吃亏都不知道怎么吃的。
虽然夏家三口人并没有表露出忐忑不安,但王离还是宽慰道:“放心吧,章翁虽然不苟言笑,为人却向来处事公正。”
这意思就是让稚唯他们不用担心被人吃拿卡要。
王离想了想,又道:“除了乡啬夫,还需要你们稍微留心的是三老。”
三是虚指,“三老”的性质跟伍老一样,都是当地受人尊敬或资历深厚的老者,名义上是负责教化,基本不干涉政事,但如果乡里有什么重要事宜,他们会被一并请来,一是作为老者,各种生活经验丰富,说不定能提出可用建议,二是能起到旁听见证的作用。
夏家初来乍到,见到三老当以礼相待。
其他乡官还包括游徼、乡佐等等,这些不太重要,王离全都一带而过,道:“跟你说太多你也记不住,以后跟大家慢慢相处就知道了。”
稚唯敛袖,浅笑道谢:“蒙中郎和王小将军有心了,多谢。”
起码及至现在,从收获到的信息上看,还没有让夏家觉得不满意或者需要警惕的地方,这必然是两位将军对他们的照顾。
王离坦然接受,笑了一下,微抬下巴,示意前方大开的里闾门,道:“到了,等下先去章翁那里确认户籍。”
稚唯和夏翁夏媪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到闾门上方挂着的木牌牌清晰写着“新安里”,皆是感到意外又不意外。
难怪王离会特别提点他们要重视乡啬夫……原来他们跟那位“章老丈”同住一里。
而车队刚刚驶到闾门前,就被一个中年壮汉拦在当中。
手持棍棒的里监门定睛一看王离,立马认出:“是王小将军。”并连忙拱手弯腰。
稚唯正看到对方缺失二指的右手。
“快起来。”王离虚抬手示意。
里监门起身,不偏不正继续挡着闾门过道,亲切询问道:“还请小将军说明,来此地所为何事?”
“来送友人。”
王离耐心回着,转头提醒稚唯等人道:“蒙中郎之前给你们的''''传''''呢?”
“带着呢。”
夏媪从包袱里找出三枚木牍样的东西,由夏翁交给里监门核查。
趁这时间,王离看看天色,对稚唯一家道:“我就不进去了。蒙中郎早就派人跟章翁打过招呼,户籍的事你们不用操心。我还要赶在天黑前回营,这便失陪。”
夏家三人纷纷回礼道别。
“这一路辛苦王小将军。”
“只是,”稚唯拍拍马车车辕,又看了眼后方存在感极低的驴车及车夫们,为难道,“恐怕他们尚需再多留一会儿,待我们卸下全部家当,就让他们把这些车……”
“不用。”王离打断稚唯的话,不在意地道,“你们刚刚入宅要忙不少事。那几个是官奴,就暂且留在夏家听用吧,改日给你换更合适的人来,到时候再把车赶回去。”
啊?夏家还需要奴仆吗?
稚唯第一反应是拒绝,夏家有很多秘密,她不想让不知底细的外人久留家中。
然而考虑到她之后确实要忙不少事,而此地人生地不熟,要找人帮忙也不知道找谁……总不能累着大父大母吧?
见夏翁夏媪对王离的话没意见,稚唯索性先应下来,又问道:“那之后阿唯若有事,要如何去找王小将军或者蒙中郎?”
王离顺势扔过来什么东西。
稚唯眼疾手快地接住。
“如果需要帮忙,先找章翁,”王离嘱咐道,“若是章翁不能做主,或是有急事相告,就持我印信去王家报信,最迟第二日,我不来也会有别人来找你。”
“好。”
稚唯放心下来,收好那枚小巧的印章,寻思自己也得抽时间搞一个,不然都没个能确切证明身份的东西,总不能次次签名吧?字迹尚可被模仿,不太安全。
这事先放放,快再想想还有什么需要处理的,趁着王离还没走……
另一边,里监门仔细查过三人的身份证明,皱眉费劲想了一番什么,而后恍然大悟道:“哦!原来章兄说的,这几日会从楚地来的人就是你们啊!”
夏翁拱手,主动道:“老夫携良人、女孙迁徙至此,日后还望里监门多加照顾。”
里监门当即放松下来,爽快笑道:“哎呀,以后都是自乡人,夏老兄不必多礼。章兄现在正在家中,还未出门,几位快些去吧。”
说完他又偏头问:“王小将军,那你还进来吗?”显然是听到了王离和稚唯的对话。
“就你耳朵好使。”王离随意哼道,“忙着呢,今日就不给你核查本将军''''传''''''''验''''的机会了。”遂在里监门摸着后脑勺的憨笑中,调转马头带卫士离开。
众人为表尊重,皆目送他而去。
此时系统突然问起:“阿唯,你知道王家的门朝哪个方向开吗?”
稚唯:“……”
系统扑哧一笑:“你果然是忘了问地址。”
稚唯磨磨牙。
她就说总感觉忘了什么事。
淦!王离走得也太快了!
好在不是什么大事。
稚唯闭着眼倔强道:[王离都没想着告诉我……他既然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该知道,那王家应当不难找,大不了就一路问过去。]
系统忍笑点头。
待看不到王离身影后,夏翁收好里监门交还回来的“传”,根据他的指引,赶着马车去往乡啬夫家。
“那个里监门粗中有细,外憨内直。”半途中,夏媪悄声评价道,“像是个当间人的好料子。”
间人,即细作、间谍。
“说不定就是呢?”夏翁抬抬自己的右手以暗示,“他此前必是秦军无疑。”
“一个伤退秦军知道我们是楚人后,依旧对我们态度友好亲热……蒙中郎应该不只是跟乡啬夫简单''''打了招呼''''。”
稚唯低头平捋着衣袖上的褶皱,玩味轻笑。
“也不知道这新安里内,有多少人明里暗里清楚我们的事?”
这个问题,当稚唯三人被请进章家,看到大大咧咧摆在院子里的踏碓和石砖磨后,就心知肚明——估计乡啬夫肯定是知道的。
章老丈如王离所说,是个不苟言笑,面容严肃的人,赶来接待远来的外客时,依旧不慌不忙,行路间腰背挺直,步伐稳扎。
稚唯暂时看不出这位老者有什么伤痛,除了侧脸上那道陈旧刀疤。
略微感到惊讶的大概是对方穿着葛衣草履便直直踏入正堂。
整个建章乡就像半个军营一样,既然章老丈是这里的一乡之长,稚唯断定他有军功爵,且爵位还不低。
但穿得这么简朴并不代表对方轻视他们,观其率直果断的言行,更像是习惯如此装扮,且根本不在意外人的目光。
在几人互相见礼后。
老者简短道:“可是为户籍一事?跟我来吧。”然后可能是察觉自己语气冷硬,顿了一下,又后补道,“你们远道而来,当好生歇息。”
夏家听懂了,这意思就是让他们早点办完正事早点回去休息。
不得不说,这关心也是很生硬了。
在去书房的路上,稚唯看到时不时有农户乡人熟门熟路地踏进章家前院,使用那里的踏碓和石砖磨;接着在进入书房后,她又看到异常宽敞的居室内摆得满满当当的文书架子……
稚唯深度怀疑,这里说是章家,其实是整个乡里的办公之所吧?
但文书再多也难不倒章老丈,他在海量的竹简木椟中精准地找出夏家的新户籍及新的身份证“验”,在确认夏子推此人不在后,便开始比照他们三人进行核对。
大秦的户籍内容非常详细,不仅有姓名,身高,年龄,外貌特征,居住地,甚至连有没有犯罪及多少财产都会记下。
除了财产一项因为变动太大,一般不会记得太明确,其他都要如实记录。
章老丈便是对着夏家三人将这些问题一一问过去,并提笔对他们的面容增加更为详细的描述,最后拿出绳线要给他们量身高。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年龄和身高都是“傅籍”的标准,而傅籍又关乎征兵。
因夏媪和稚唯是女子的原因,章老丈还唤来了自己的妻。
章媪看起来陪良人做惯了这些事,一边笑意温和得和她们搭话闲聊,一边手脚麻利地打绳结,没让稚唯和夏媪等太久。
但两个汉子结束得更快。
夏翁便向章老丈打听:“章兄,我们入的可是民户籍?”
章老丈在政事上显然更有耐心,话也相对多些,他明白夏翁想问什么,主动解释道:“马上就到九月''''案比'''',为了方便入册,现在你们的户籍还是民籍,要是夏兄想入工籍的话,等年后再转就好。”
系统疑惑:“案比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大秦每年进行一次的人口普查。]
比起这个,稚唯更在意章老丈透露出的隐意:他知道夏翁是秦墨。
稚唯想了想,故作天真莽撞,试探了一句:“章翁,你可知我大父的爵位何时能够确定下来?”
章老丈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大手轻拍稚唯的发顶,放缓声音道:“莫急,年前肯定能定。”
“这样哦。”稚唯背着手,扬起甜笑,“多谢章翁。”
“谢我什么?”章老丈摇摇头,生涩地回应道,“此事由县里负责,我帮不上忙。”
“那也多谢章翁告知!”
章老丈转头对夏翁平淡道:“夏兄的小女孙真知礼。”
此话明明是礼节性的夸赞,然而硬是让夏翁从中听出一点点羡慕和酸溜溜。
他看了眼笑容灿烂的稚唯,哈哈尬笑道:“让章兄见笑了,阿唯她、她……”
还没想出用词,章媪已经忍不住伸指头揉了揉稚唯的腮肉,语气稀罕道:“好乖的小女子!章大母去给你拿好吃的。”
“谢谢章大母!”稚唯揪着她衣袖,仰头撒娇道,“但我不想吃鱼脍哦。”
“好~给你拿糕糕!”章媪一脸宠溺应下来,对夏媪不无羡慕道,“夏阿嫂好福气,可恨我只有两个小子,都还未成家,让我与小女子无缘。”
夏媪毫不客气承认道:“阿唯是很好。”
但想起女孙刻意卖萌撒娇的动静,她仍是控制不住嘴角一抽。
系统也“嘶”了一声,牙酸道:“装过头了吧,阿唯?”
稚唯装听不见,兀自思索。
[章家翁媪知道大父是秦墨,知道新农具是大父做的,但对我的事好像知晓不深?驱虫药的存在也没传到这里来。]
“是哦,”系统嘀咕道,“反正他们肯定不了解你的真实性格,定是没听过你的事迹。”
[啧,好想知道蒙恬到底都对新安里的人透露了什么。]
稚唯对这种别人或许掌握着有关她的情报,但她却对此地一无所知的情况很不喜欢,也让她坐不住。
避免被章老丈发现神情端倪,稚唯低着头摆弄自己的香囊,思考在这处哪儿哪儿都是退役士卒的地方该怎么做为。
好在稚童会有情绪起伏不定很正常,章老丈见小女子安静下去,自娱自乐,也没觉得奇怪,专心跟夏翁交代后续细节。
比如,为了保证户籍内容的更新换代,黔首每年都要定期到里典那里主动申报自己的个人情况,更新上面的内容。
因为章老丈就住在新安里,所以目前里长也是他,换句话说,明年如果夏家不搬家,他们就得来麻烦章老丈了。
如果要出远门,就必须当地里长或者亭长开具身份证明“传”,说明要到哪里去,为什么去,去多长时间等等。
稚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一边想,她能在安丰县做什么事情都举重若轻,跟她一开始坚持救治当地黔首有直接关系,她能赢得军营士卒的信任也是因为救死扶伤。
可新安里、乃至整个建章乡的人即便是有伤也多是旧伤,她能为他们做的很有限,更不可能让如里监门那样的残疾断肢复生。
稚唯有自信能够潜移默化得到他们的认可和信任,但她现在偏偏缺少时间。
……离冬季不远了。
而且这些退役士卒很是敏锐,对大秦的忠诚度拉到了满值,是宁愿忍饥饿冻也要服从命令的老秦人。
如果她短时间内得不到居住地乡民的支持与信任,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将举步维艰。
想想吧,这些退役士卒都可以是秦军的眼线……
等等。
稚唯忽而感到一丝微妙。
是了,能让这些人无条件服从的只有军令和政令。
所以蒙恬将她安置在此地果然是故意的。
除了她此前所想,是为了更好掌控她,不让她投向其余“六国余孽”。
现在来看,此举更是为了逼她不得不依靠大秦的力量。
“啊?”系统懵然,“什么意思?”
[呵,给他王上排忧解难呢。]
想明白的稚唯又恢复了淡定。
[避免我这个''''得天所授''''之人发展出自己的势力,最终威胁到……王,所以就从一开始断绝这种可能。]
见系统还是听不懂,稚唯举了个例子。
[双腿残废的人不是无法奔跑吗?他们打算废掉我的腿,让我以后但凡行动就只能依靠大秦这辆轮椅。]
系统倒吸一口凉气。
稚唯头疼。
[真看得起我。]
[你猜秦王政知不知道呢?]
系统哽了一下:“……我赌知道。”
扶苏识稚唯
“阿唯又没有做对大秦不利的事, 嬴政怎么能这样对你!”
分析出大秦君臣让夏家落户新安里的深意后,系统愤怒得连尊称都不要了。
[此事多半是蒙恬的提议,他虽然不会瞒着君王, 但以秦王政自负的性格, 神仙来了都得给他干活, 他应当不会在意我这什么’得天所授‘。]
稚唯拿着章媪送来的糕饼细嚼慢咽, 随口道。
系统见状气结:“你怎么还替对方说话!还有, 你一点都不着急啊,阿唯?”
[急什么,你换个角度想。
论安全方面, 我进出过大秦的军营重地, 在来咸阳的路上,我一直与军队朝夕相处,而马上这支军队就要进入都城;论交情,我救过重伤士卒的命, 对军医们有半师名义;再论国别, 夏家与楚地牵连颇深……
要是以蒙恬为代表的大秦君臣对此什么反应都没有,反而对我放任自流,那才可怕吧?]
稚唯手指轻微用力,捏碎糕饼的一角,抿入嘴中,哼笑一声。
[如果真是这样, 那只能说明我离死不远了。]
“。”
系统卡顿了一下, 哼哧哼哧道:“别说这么可怕的话。而且,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
稚唯安抚它。
[我早就猜到他们会想要掌控我,或许还会限制我的自由, 现在的情况最多是严重程度比我想得还要深,但本质上并无不同。先别慌。]
在不知道蒙恬到底对新安里透露了多少夏家的情报时,稚唯还有些心浮气躁,拿不准对方想要做什么,然而当她把握住事件的真正核心,整个人反而淡定下来。
碰到阻力、难题不要紧,但只一味去解决问题,不仅会把自己弄得身心俱疲,还会丧失主动权,最后只能跟在别人身后疲于奔命。
当确定对方各种搞事的目的一直只有一个,自始至终没有改变时,她对蒙恬、或是其他抱有同样目的的人会做些什么,就能心里有数了。
稚唯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
[蒙恬让我住在退役士卒的聚集地,或许是想把狐狸关进警犬窝里,但谁说他这不是在引狼入室呢?]
系统听后哭笑不得。
“哪有把自己称为狼的……那你现在要做什么呢,阿唯?”
稚唯反问它:[你觉得双方对棋博弈的时候,我最擅长什么?]
系统想了想,迟疑答道:“以退为进?”
稚唯笑而不语。
〈56〉
自回咸阳那日见过一次长公子扶苏外,蒙恬就一直忙着安顿军队的事。
从秦楚战场撤回来的士卒要尽快安排回乡事宜,不能耽搁秋收;同时要再调拨其他郡县的士卒,入驻都城补充防卫兵力;同时,他作为中郎将,既然回到咸阳,就得把王宫的守卫职责重新担起来,哪怕秦王政还没回来。
就这么忙忙碌碌了小半个月,蒙恬才终于有时间再去拜见长公子。
扶苏也一直没闲着。
他留守咸阳,哪怕军国大事仍是由父王决断,依旧有一些政令是需要从都城下发,还有些不太重要但很琐碎的公务,用不着告知秦王政的,就全都送到他这里来了。
除此之外,他作为长兄,父王不在家,他对底下的弟弟妹妹便有监护管教之责——虽然父王在家的时候还是他来管,哈。
不管怎么说,蒙恬来拜访,扶苏都是高兴的。
“长公子。”
“快坐。”
“唯。”
蒙恬作为扶苏的伴读,二人自幼相识,很熟悉彼此的性格,除了必要的礼仪之外,他们之间的相处更像是朋友。
只简单的见礼过后,蒙恬便直接坐到长公子的书案旁,动作自然地接过对方递来的杯盏。
然后。
“啪!”
扶苏将一摞竹简摆在两人面前,温笑道:“恬来得正好,先跟我一起把这些处理了。”
正要喝水的蒙恬:“……”
默默看向侧眸浅笑,眉目疏朗的清隽公子,没办法,蒙恬只能重新把一动没动过的杯盏放下,任劳任怨地翻开竹简。
反正是长公子允许的,那这里面就没有他不能看的。
蒙恬先将公文按重要程度分类,让扶苏优先处理最要紧的事,其他的,他就依次将处理意见写在空白竹简上,同原公文一并放在扶苏手边。
扶苏阅看过后,如果觉得没有问题,便直接按照蒙恬的意见提笔誊抄;若是觉得哪里不妥或者还能进一步完善,就与蒙恬谈论后再下决定。
两个人观念接近,极少有事情能让他们意见相左,兼之配合默契,显然是往日没少干类似的事,没一会儿就将案几上的文书扫荡一空。
扶苏重新招侍者上食水,这才真正与蒙恬闲聊起来。
“你带回来的那户人家,就打算这么不管了?”
“夏家?”蒙恬轻松笑道,“没有不管啊。”
扶苏挑眉,从旁边书架里抽出一张已经加盖官府公章的帛书,用指尖点了点,提醒他道;“夏老丈的爵位我已经帮你压了半个月,再不向下落实,可就不合适了。”
蒙恬“嘶”了一声:“已经半个月了啊。”
扶苏好笑道:“你以为呢?”
按大秦律法,爵位发放必须由县政府在三天之内落实。
如果不是建章乡隶属咸阳,如果不是夏家刚刚搬来不久,户籍入册需要时间,哪怕扶苏作为长公子,也不好做出这种以权谋私的事情。
蒙恬收敛笑意,拱手请罪道:“原本公子没必要为此承担责任,是恬之过。”
“这都是小事。”扶苏摇头,表示并不在意,“我主要想知道,你到底是如何考虑的?”
蒙恬犹豫了一下,正色反问道:“公子觉得,夏稚唯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与她共处多时,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要清楚才对。”
未曾谋面亲眼见过,扶苏不会对人轻易下定论。
但察觉到蒙恬藏在内心的些许纠结,他思考过后,回道:“你所述全部与夏家小女子有关的事,我都仔细看过。虽然她身上的确是有些奇遇,但我并不觉得她有能力威胁到父王,甚至是大秦。”
长公子说这话时很是淡定、肯定,言语间并非轻视或者看不起夏稚唯,他只是基于自己的综合判断在陈述一个事实。
蒙恬听后哑然失笑,自我怀疑道:“公子和王上意见一致,或许真是恬多心了。”
扶苏“哦”了一声,好奇问:“父王怎么说的?”
蒙恬眼神飘忽,匆匆拱手回道:“王上没有多说,只在回信时言……‘多此一举’。”
顾及着好友的面子,扶苏清清嗓子,忍着没有笑出声。
然笑意过后,扶苏静思片刻,忽而浅淡蹙眉,斟酌着措辞,委婉问道:“恬,是什么让你觉得,一个满腹学识,却毫无势力的小女子,以后会在我们眼下引生出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可是公子,”蒙恬微眯眼,低声道,“若是这股力量已经诞生了呢?”
扶苏闻言,双眸定定看着好友,似是一种询问,又似是在确认什么。
“我说不上来。”青年武将无声叹气,坦诚道,“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我会这样想。”
“……单凭直觉吗?”
扶苏静静阖目,并没有斥责蒙恬危言耸听,或是一笑而过,他在脑海中重新整合着所有夏稚唯的情报,进行假设推演。
蒙恬知道正常说话不会打扰长公子,便想到什么说什么,为他提供更多信息。
“夏稚唯所做之事,不论是医药还是农具,亦或是简单的吃食,都利于黔首,本心并无疑意。”
“但她很谨慎。”
蒙恬不太确定道。
“有时,我能感知到她对一些事物是有自身考量的,或许只是单纯的看法不同,或许是想要做出什么改变……可她很少将这些考量诉之于口,取而代之的,是总在顾虑重重。但,凡是她提出的建议,和要做的事情,无不是经过多番思考的。”
“除此之外,她的情绪太稳定,明明还是个稚童,却看不到她气怒、失望的一面。不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能迅速恢复平静。”
“她的确心念黔首,但从不失去理智,直至现在,她的软肋好像就只有夏家人,安丰县勉强也能算得上。如果从这方面分析的话,可以说她是个重情的人。”
蒙恬深呼吸一口气,仿若自言自语道:“明明她没有做错什么,也并无不良之处,但我偏偏就是觉得她……危险。”
扶苏睁开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我明白了。”
蒙恬迷茫追问:“什么?”
“你觉得夏稚唯并无不妥,但引动的某种力量却又让你觉得危险。”
扶苏简单总结完蒙恬的意思,却是莞尔一笑,几近无声地问,“恬,你真的不知道吗?还是……不敢说?”
蒙恬张了张口,又沉默下去。
扶苏却毫无顾忌,替他答道:“是民心。”
“而你之所以觉得危险……”
这次不等扶苏说完,蒙恬急声打断他:“长公子慎言!”
“别紧张,这里只有你和我。”
扶苏端正坐在案几后,身形纹丝不动,淡然道,“况且真让父王听见了又有什么?他又不在意。”
正是因为秦王政对民心不重视,所以身为忠君良臣的蒙恬才会潜意识里觉得“民心”有威胁。
多明了的事。
见扶苏差不多把真相全给点破,蒙恬登时死死抓住案几,强忍着表情不要太挣扎痛苦,最后没辙,只能一把捂住脸。
外人盛赞长公子扶苏温雅守礼,宽厚仁爱,文武双全,堪为良君。
可只有朝堂上的诸臣知道——长公子他的倔强执着也是无出左右啊!!!
“扶苏公子,答应下臣……”蒙恬气短虚弱地用了敬称,“可千万别随便为此事向王上进谏!”
要是让王上知道起因在他这儿……
他受罚只是小事,扶苏公子怎么办?
而且,让天底下最为尊贵的一对父子为他吵架——
蒙恬在心里疯狂咆哮。
他配吗?他不配!!!
扶苏不以为然,但顾念着好友的心意,他从善如流转开话题:“那继续说夏家小女子吧。你把她安置在新安里,意欲如何?”
蒙恬:“……”
他不想说!
他现在听不得“夏稚唯”这几个字!
但见扶苏认真发问,蒙恬只好诚实回答:“将她安置在都是伤退士卒的陌生地界,压后夏翁的爵位,不让夏翁入工籍而入民户籍,却暂时不予他们分田……我便是想逼她一下,想知道在这样的限制条件下,她能做出些什么。”
扶苏了然。
确实,一个人只有身处绝境之中,方能显露出最真实、不加掩饰的本我。
鉴于夏稚唯年岁尚小,蒙恬的本意也不是要把她毁了,如此做法稍微试探一下,倒是没有什么可置喙的。
而且新安里乃至建章乡一带皆是熟悉可靠的老秦人,便是夏稚唯承受不住压力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甚至发疯、破罐子破摔,也会被老秦人飞快拿下,闹不出什么大动静。
可是……
“我觉得你试不出来。”扶苏轻笑道。
蒙恬愣了一下,回道:“虽然我是想过会失败……但公子又是如何这般肯定?”
“你不是说了吗,”扶苏抿了口清水,轻描淡写道,“她本心皆利于黔首——难道新安里的乡民对她来说,就不是黔首了吗?”
蒙恬反驳道:“可那里住的老秦人绝不是她一个年轻小女子能够轻易博取信任的,她更不可能指使老秦人做事。”
“她不需要。”
扶苏回得含糊不明,对蒙恬的疑惑没有过多解释,反而抚了一下衣摆,笑着起身。
“天色还早,不如我们干脆一道去新安里看看?”
蒙恬愣愣地道:“啊……也行。”
长公子没有出行限制,他将身上典雅但不宜骑行的深衣换成胡服,带着一队近卫,与蒙恬直接策马出行,不消半个时辰便来到建章乡。
一进入乡界,几人便敏锐觉察到此地气氛有异。
只是这气氛并非是危险,而是莫名有种……热火朝天的热闹。
“看来此行不虚。”
扶苏和蒙恬对视一眼,在黑甲近卫伴行下径直朝新安里而去,远远就看到闾门大敞,而守门的里监门不见踪影,反倒是门内传来阵阵嘈杂人声。
“嚯,”蒙恬忍不住上身微向前倾,想要看得更远,“该不会,整个建章乡的人都聚在这儿了吧?”
扶苏简言道:“走。”遂即轻踢马腹。
众人加快速度进入新安里,果然见乡民们都聚集在某处似乎是河边的位置。
“公子,那边人太多了。”
蒙恬再是好奇,也必须考虑长公子的安全问题。
他打眼一扫周边地形,马鞭指向附近一处不远的山坡高地,“不如我们去那儿?”
扶苏点头:“好。”
居高临下,就不用往人群里挤了,况且他们暂时也不想惊动旁人。
临走前,扶苏不忘点了两名近卫,让其悄悄混入乡民中探听消息,看是发生了什么。
不过真等他们抵达高地,辨清被人群包围在当中的东西后,就只剩下了满心震惊。
“那是什么……”蒙恬喃喃道。
只见临岸河水边被乡民齐心架起了一座圆轮状的东西,可是分明没有人在操作,圆轮却是在自发旋转,搅动着流水!
“像是某种机关。”扶苏推测道。
其中一名打听消息的近卫火速回来,带着同样的震惊回报。
“听当地章乡夫所言,此物名为水车,可以借助河水流淌时的推动力自行运转,并将河水运送到与之相连的水槽中,再通过沟渠运送,达到汲水灌溉农田的作用……”
扶苏眼光波动,下马走到山坡边缘,仔细观察着那辆水车,询问重点:“谁做的?”
另一名近卫回忆答道:“好像是一户外地新来的人家,当家人是个秦墨。”
扶苏偏头看向蒙恬,后者喉咙滚动,微一点头,肯定他没问出口的想法。
扶苏拍拍他的肩膀,略一思索,又问:“建章乡最近出现了多少新农具?”
近卫哪里知道,只能再去探听,过了半晌,汗流浃背跑回来,惭愧道:“属下没有记住所有的名字,但听乡人们言谈间,提到的起码有三四种的样子。”
蒙恬:“………………”
行,三四种新农具接连出自建章乡,他却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说好的老秦人忠诚不二呢!
发现蒙恬被点燃的恼怒,扶苏语气不轻不重提醒道:“虽然我们不知道,但咸阳官府未必不知,或许是还在核查阶段。”
蒙恬闻言却更加心塞。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夏稚唯是故意不告诉他吗?连章翁都……
蒙恬顿时气笑了,又想不通:“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扶苏挥手令近卫暂且退远,浅笑问道:“恬,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吗?”
蒙恬微愣:“什么?”
扶苏视线放远,目不转睛望着河岸边某个矮小的身影。
“你的试探计划本没有错,但前提是,你得成功将夏稚唯和新安里置于对立面。”
虽然他不知道夏稚唯长什么样子,但渴求人才的潜意识仿佛能自主从庞大人群中锁定对方。
“可在那个小女子眼里,黔首就是黔首,并不是一定要给他们戴上''''秦人''''''''士卒''''的名冠。而且很显然,她也没有把自己当成''''非秦人''''。”
扶苏意味深长道。
“而不管这些乡民是老秦人还是伤退士卒,他们都是人,只要是人,都难以抵挡真诚相待。”
他笑了笑,调侃问蒙恬:“你想借新安里与她对弈,可如果连棋盘都变成了她的''''自己人'''',你要怎么办呢?”
“……”
蒙恬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是恬狭隘了。”
蒙恬同时在想,这样的道理,在没被点破前他自己堪不破。
王上……呃,王上根本不屑一顾。
而公子扶苏能仅凭只言片语的情报就意识到,是否是因为他跟夏稚唯是同类人呢?
哪怕夏稚唯有她的心计与狡诈,长公子意志坚定,不缺强硬手腕。
可在他们眼里,似乎大秦统一所在,所有人就真的能被自然而然视为一国人了。
〈57〉
“新安里进外人了。”
听到夏媪的提示,稚唯瞄了眼西侧的山坡,确是有几个影影绰绰的骑士。
“不管我们的事。”她不在意道。
反正咸阳腹地不可能进来敌军,若是秦人,那还有章老丈顶着呢。
趁着乡民们注意力都在水车上,稚唯悄然离开,跑走躲闲。
系统到现在都觉得很惊奇:“好奇怪啊,感觉阿唯并没有做什么啊,为什么……”
[是心态问题。]
稚唯伸了个懒腰,松散笑着。
[别管我跟大秦君臣之间的拉扯有多复杂,我要解决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获取乡民们的信任。
既然这些老秦人很警惕,那就放下功利目的之心,把他们当成安丰县的同乡人看待。试想,我看不下去安丰县缺粮,就去搞农具;那么新安里呢?
转变心态,不是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获取乡民们信任''''''''要怎么借助乡民完成限时任务'''',而是''''我想让大家生活变得更好''''''''我想让大家不再缺衣少食''''……]
系统目瞪口呆问:“可你才来几天?跟这里的老秦人都没有感情基础,真的能拥有这种心态吗?”
稚唯无所谓地耸耸肩。
[所以,你可以认为,我这是''''想骗过别人就要先骗过自己'''';也可以把它归结成那句经典的政治语录,''''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稚唯说到最后忍不住冷笑。
[蒙恬不是想把新安里当成我的阻力吗?那我就把新安里当成自己人。]
系统被噎住,不禁控诉道:“那之前你问你对弈时擅长什么,我说‘以退为进’,你还笑?”
稚唯微笑。
[我笑的意思是——退个屁。]
系统:“???”
[我擅长的分明是砸棋盘。
但没办法,这张棋盘我还不能砸了毁了,那就只能端走喽。]
稚唯笑容可亲地问。
[懂了吗?]
“……懂、应该是懂了吧。”
系统呆滞无神。
哈,它懂个屁。
薅章家人手
某些人悄无声息来, 又悄无声息走,在刻意封锁消息的前提下,除了章老丈和个别敏锐者, 无人在热切关注水车之时注意到他们。
稚唯隐约见过却毫不在意, 也就不知道一队人离开建章乡后直奔咸阳官府, 要再亲眼见证新农具。
不过, 最近接连出现的三四种新农具, 还真不是像蒙恬所认为的那样,全是出于稚唯的功劳。
〈58〉
稚唯自知在农业方面,她基本是知其然, 不知其所以然, 能回忆出秧马和踏碓的完整构造全是因为它们简单,而且有摇摇马和跷跷板这种联想事物在。
但要是想徒手造出曲辕犁,那就是在纯纯难为她。
因此,最初稚唯并没有把改善乡民生活的重心放在农具上头。
只是等夏家安顿下来之后, 她为了尽快摸清周边的情况, 天天在新安里“闲逛”“玩乐”,她不可避免会经过田地,并目睹乡民们小心伺候庄稼、收割庄稼的过程。
许是见得多后就真被刺激了记忆,忽然就会有念头凭空在稚唯脑海中冒出来。
——我觉得他手里的农具可以变成(什么)样。
或者是。
——为什么他不用(什么)样的工具?
当脑海中产生模糊的影子,稚唯便忍不住想让夏翁帮忙实现,希冀能做出实物来。
系统见她忙忙碌碌, 不免调侃道:“说好自己对农具一窍不通呢?”
稚唯看着新产出的农具, 看着水车顺利运转, 她既欣慰高兴,又满眼赞叹。
听到系统的话,稚唯由衷笑着, 也是自我反思。
[我是真的不懂,只是讨巧拥有一点来自后世的优势罢了。
你看这麦杉、耧车,是农户们做不出来吗?只是因为他们从来不曾想过‘原来还能这样’,或者想到了,但不会为了一时闪过的念头费心费力费钱去做试验。
相反,很多东西未必我懂,但我‘见过’‘有印象’,正因如此,在其他人对未知事物半信半疑时,我对它们的真实存在非常肯定,自然愿意去花时间做尝试。]
从零创新永远比重复制造要难。
而她起到的作用就是把“零”变成“一”,指明方向,再由他人逐步去实现“百分百”。
当然,她尝试的过程会这么顺利,离不了夏翁的助力。
“若不是大父手艺高超,还能听懂我那不够精确、甚至含有错误的描述,别说那么大只的水车,打谷机恐怕都做不出来。”
稚唯连连感叹道。
“行了行了,”夏媪推开笑得合不拢嘴的夏翁,假意嫌弃地道,“阿唯这些天已经夸得够多了,再夸下去,你大父都不知道家门朝哪儿开了。”
稚唯赶紧抱住夏媪的胳膊,殷勤道:“大母也辛苦了,这些天留你自己收拾家里,我们都没帮上忙……”
收到女孙的信号,夏翁赶忙接道:“是啊是啊,索性水车已经架好了,我和阿唯现在空闲下来,立马跟你一起拾掇!”
“用不着。”夏媪大手一挥,不在意道,“咱们家又没有多少东西,除了阿唯那些药材我没动,其他早都整理好了。”
稚唯点头:“药材不急,我自己慢慢归整便是。”
已经炮制好的中药只要存储条件得当,可以存放很长时间,按照性质、属性不同,短则两年,长则十年,甚至更久。
“倒是院里那片空地,”稚唯跟夏翁夏媪商量,“这个秋冬可以先种些菜,避免空置。但明年阿唯还是想留作药田使用。”
“没问题。”夏媪不无同意,只是担心,“阿唯以后对药材的需求量很大吧?那块院田的面积可不大,够你用吗?”
稚唯闻言苦笑,“药材哪有够用的时候呢?”
夏翁提议道:“不如我去乡里租块地?就是可能租不到产量太好的。”
建章乡的人都很辛劳,能种地的良田早就被开发得差不多了。
稚唯摇头道:“不用啦。洋金花、乌头这类药植含有毒性和麻醉性,我不放心种在外面。”
之后她应当会更加忙碌,没时间上山下河采摘挖掘中药,雇短工去采集她又不放心,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以她现在倍受限制的处境,可不好处理。
所以在夏子推的商队没到咸阳之前,在她可以信任且懂医药的人手没有培养出来之前,她还是先用自己亲手种植的比较保险。
可惜啊,羊和麦那些军医培养出来却不能给她打工。
稚唯对此恨不能扼腕叹息。
想着他们家以后不会以种田产出为生,她又道:“不出意外的话,等大父的爵位确定下来,官府应该会给咱家分田。到时候可以把一些需求量大、不具备危险性的中药种在外田里。”
例如菘蓝。
现代许多人常吃感冒药,但或许不知道,大青叶取自菘蓝的叶,而板蓝根取自菘蓝的根,它们属于一家人。
至于菘蓝的茎叶或者叶,也能够做成另一味中药,它还有个好听的雅称,名为“青黛”,其功效强于大青叶,笼统来讲,可以把它看成是大青叶的浓缩品。
不过青黛的原产并非局限于菘蓝,蓼蓝这种植物同样可以。
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里的“蓝”即为蓼蓝,它通常用于产出靛青这种染料,但还没人发现它的药物作用。
潜力可观。
稚唯已经考虑好了。
为了让更多黔首得到医疗资源,扩大中药种植面积是必行之事,但不管再怎么扩大,靠她一个人大批量供应是不可能的事,短期内培养中医,把医馆开遍大秦也不现实。
所以最好还是能让黔首们学会辨认一些药植,有需要的时候能够自己从野外获取,或者干脆自己种。
稚唯决定第一批种植的名单里,就选像菘蓝、蓼蓝、蒲公英这类用途广泛,产量可观,且价格廉价的药植,不要什么名贵中草药。
她只要种个一两次,起到引领示范作用,将消息随着药材流传出去,让大家感受到它们的好处和方便,自会有人去主动种植或者搜寻。
哪怕发展出几个药商也行啊。
稚唯对大秦在商业活动上的监管力度还是服气的,那标准没有最严,只有更严,只会冤枉,不会漏抓——当然后者最好别有。
只要药商肯诚信经营,脑子不笨,以稚唯的后世观去看,哪怕一时困难,但坚守下去,打造出口碑名望,掌握住药材渠道,后面几代就可以吃老本了。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赶上改朝换代,说不定还能……
咳,一举翻身改变阶层,变得大富大贵什么的,尚且需要一些气运和契机,但苟活性命于乱世,令家族绵延是没什么问题。
系统有些狐疑道:“阿唯你该不是在为夏家的以后做打算吧?”
[我倒是想,那得看我亲爱的小叔父什么时候成家啊。]
稚唯双手托腮望天。
她不是要对系统避重就轻。
但稚唯根据自己过往的回忆判断,她深度怀疑夏子推是个“鹤妻梅子”的不婚族。
而夏翁夏媪似乎……并不着急催促。
这一点放在当前时代来看,确实挺奇怪的,毕竟夏子推都已经二十多岁了,夏家更没有穷到娶不起亲。
那除了夏子推本人不愿意外,稚唯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
……总不能是有什么隐疾吧?
稚唯突然支棱起来。
[统,我是一完成时空委托任务就会’离开‘吗?]
系统见同伴认真发问,觉得很有意思,半开玩笑反问道:“那不然呢?你要在这个时空结婚生子,也跟秦始皇一样活到寿终正寝吗?”
“……”稚唯默默抚额。
她当然不是要一直留在这里。
她只是在想。
这么一来,夏家的第三代就……
要是夏子推一直不成家,那夏翁和夏媪失去她后要怎么办?!
稚唯的假设一开端就刹不住车。
系统迟疑地道:“你这是关心则乱吧,阿唯?先不考虑夏翁和夏媪的寿命,就算再有一个孙辈,你们俩也是不一样的,老两口肯定哪个都爱啊。”
[……也是。]
稚唯揉揉太阳穴。
不知道是上次生病梦魇带来的后遗症,还是她一直在避讳夏家“韩国贵族后裔”的身份,她总觉得夏家内部有股不安定的因素,让她时不时就为夏家的未来产生一种心慌感。
[许是我多心了。]
而系统:“……”
它想想最近发生在稚唯和蒙恬之间的博弈,整只统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咱就是说,有没有可能那个不安定的因素,就是你自己呢,阿唯?
但系统不敢说。
系统怕被锤。
另一边,稚唯正准备偷偷将“给小叔父仔细查体”这一条列入未来计划里。
“阿唯去吗?”
“啊?”
冷不丁听到问话,稚唯一个激灵赶紧抬头,然而对上夏翁和夏媪的面容后,她又莫名心虚地移开视线。
“咳,对不起,我刚刚走神了。大父说要去哪儿?”
夏翁好奇地问:“又想到什么了吗?我们在说去章乡夫那里,阿唯有时间去吗?”
“章翁家?”稚唯自动忽略第一个问题,疑问道,“去自然是可以去,不过我们去干什么呀?”
这时,夏媪从厨房端出来一盆已经泡好的黄豆,提醒她道:“阿唯不是说过,石转磨还能把菽磨成浆吗?”
稚唯眨眨眼,半晌,恍然想起某件事,不禁感到意外,问:“菽与水的比例试出来了?”
夏翁接过盆,哈哈笑道:“章家小子可是为此忙转多日,阿唯竟然忘了?不如我们亲眼去看看?”
夏家到新安里的第一天就在章老丈家办户籍,他们都曾看到乡民们进出章家,借用其前院的石转磨和踏碓磨麦面、去粟壳。
但农具是有使用寿命的,尤其是木质器物,频繁使用必然加重其耗损,所以乡民们每次来都会自发留下一两把粟或者菽给章家,作为借用农具的回报。
那日临走前,夏家三人正好碰到一位少年愁眉苦脸跑来找章老丈。
大概是揣着心事,以至于对方都没看到室内有客人,进门闷头就道:“阿父,家中的菽都快堆得放不下,咱们怎么吃啊?”
“郧!”章老丈皱眉斥责了一句,“怎么如此莽撞!”
少年愣了一下,这才抬头看见夏家人,连忙红着脸,躬身行礼致歉。
夏翁出言打圆场:“无妨、无妨。”顺势问道,“章兄家有很多菽?”
章老丈简单解释了几句,道:“我跟他们说过很多遍,不必次次都留粮,可是……”
后面的话不用说出口,大家都能明白。
稚唯看到章老丈面上的无奈之色,心想,不管是之前的程大厨,还是现在的乡民,这些退役士卒在某种程度上都挺倔的。
“粟、黎倒还好说,菽也越积越多……”章郧叹气说道,“阿父还不让我们声张,又不让我们把菽拿去换粟,怕刘阿叔他们知道后,再来借农具就只会给粟了。”
章老丈冷言道:“马上就要到官府收租的时候,若是缺少粟,你让大家拿什么去交租?再说这方圆几十里都是本乡人,你要跟谁换粟?”
有关租税一事,在办户籍时夏家三人就已经知道了。
秦国会在岁首十月进行“上计”,即各地官府要向中央汇报收支情况,所以在这之前,“租税九月而具”就很有必要。
租税形式就是交粟米,其他粮种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跟粟等价代换就行。
但以稚唯所见,这些老秦人很是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事麻烦大秦官府。
而且菽价贱、口感不好,粟价相对高、宜于入口,章老丈这是不愿委屈乡民。
章郧显然是了解自家阿父的性情,所以面对章老丈这番质问,他低着头,郁闷得不想说话。
但章老丈不为所动,甚则不顾及夏家人在场,更近一步无情地道:“你若是不想吃菽饭那就磨成面吃,石转磨任你用,你自己去拉。”
“可是菽面吃多了不好啊!”
少年憋不住抱怨出声,却并非为他自己,“别以为我不知道,本来阿父的左肘已经不疼了,就是吃了几顿菽面后,才又是肘痛又是腹痛!”
“你嚷嚷什么?”章老丈头疼地道,“我肘痛是因为……跟菽面何干?”
大概是自己都说不清楚病因,章老丈含糊了过去,这让章郧更不服气。
他哼道:“若是这种事发生了一次两次,那或许是巧合,但都——”
章老丈面无表情地打断他,下驱逐令道:“你很闲就去拉磨,为父还要待客。”
章郧顿时气结,瞪着眼又不敢反驳,方要一扭头直接走掉,忽有一道声音从旁插进来道:
“其实是有关系的。”
“?”
争吵气怒的章家父子皆是愣住,不约而同地看向小女子。
突然得到认同的章陨茫然发出一个单音:“啊?”
稚唯耐心重复道:“豆、我是说,菽面和章翁的疼痛其实是有关系的。”
黔首能感觉到吃菽饭后会消化不良,也就是章陨所说的腹痛、腹胀。
但他们不知道,豆面吃多了还会加重肾脏负担,也因为大豆属于高嘌呤食物,所以痛风者不宜食用,否则会加重关节疼痛。
——之前稚唯观察章老丈的言语步态、神色面容,一直没看出对方身体有什么旧伤或者异样。
但既然王离说建章乡住的多是伤退士卒之家,那没道理章老丈一个还在服役年龄的“老壮”会无缘无故退役。
但如果是痛风,那就说得通了。
稚唯若有所思。
如果没有诱因,痛风在平时日常生活中并不会引发疼痛,所以章老丈还能行动自如,宛如没事人一样。
然而夏家初来乍到,跟章家交情不深,当时稚唯内心因为蒙恬的原因,对新安里还有疑虑,所以不可能倾心相交,上赶着给章老丈看病。
而且她也没有治痛风的药。
只是稚唯见章郧真心实意在担心自己阿父,便抱着随便对方信不信的心态,略略提了一嘴。
“菽可以磨成面,这位阿兄也可以试试将其浸泡一晚,加水磨成浆,煮沸后食用,有益于体魄。不过我不太清楚该加多少水,章阿兄可以自己去试。”
其实稚唯根本没往心里去。
后来她就开始围着新农具、水车团团转,在此期间,夏家跟新安里的人家渐渐相熟起来,她却完全忘掉了此事。
没想到——
“走走走!等等、不对,先等我一下!”
看着小女子刚要走,又风风火火接连跑去药房、厨房,没一会儿又抱着什么东西呼啦跑回来,吆喝着他们赶紧出发,夏翁和夏媪皆是忍俊不禁。
“阿唯,”夏媪心知肚明问,“是不是马上要有好吃的?”
“是啊。”稚唯雀跃笑道,“希望章家阿兄给力一些,真的把豆浆做成功了。”
[甜豆花、咸豆腐脑、嫩豆腐、老豆腐、卤豆干、炸豆皮、腐竹……]
“啊!”系统无能狂怒控诉着,“阿唯快住脑!”
[忍忍吧。]
稚唯哼笑一声。
[以儿童的牙口,和现在的烹饪技术,我吃肉都吃着费劲;菜的种类没有那么丰富;还没有植物油……虽然这话很欠揍,但我真的不想再天天吃白面馍馍和面条了!]
稚唯最后振声道。
系统如果有实体的话,现在就该捂住耳朵了。
它气道:“有本事你冲着老秦人喊,就不想吃‘面条’这句!”
稚唯才不听呢。
因为自知是来蹭吃蹭喝蹭现成技术的——指磨豆浆的豆水比例。
稚唯一进章家的院门就扬起笑脸,远远热情呼唤道:“章翁!章大母!章阿……兄?”
稚唯愣住,多看了眼院内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她熟悉的少年章郧无疑,一个却是跟章郧眉眼相像、但气质更加冷俊的青年。
“这是?”
“啊对,”章媪拍着手,暖笑道,“阿唯可不能再叫‘章阿兄’了,这里有两个章阿兄哦。”
她指指那个陌生青年,介绍道:“这是我大儿,邯。你未见过他,他今日休沐才归家。”
休沐?大秦官吏?
但对方一身寻常短衣,未戴头冠,稚唯着实看不出他的什么官职。
接着章媪又对青年道:“邯,这是夏家阿妹,要照顾好阿妹啊。”
青年颔首,简短道:“好,阿母。”
稚唯作为年纪小的那个,便上前主动敛袖见礼。
“邯阿兄。”
邯……等下。
章邯?
稚唯微愣间,章邯也已回以一礼,见小女子不似刚进家门时的活泼,误以为是她认生,想了想,从旁边的草篮里摸出一个小东西,递给小女子。
“回来匆忙,没甚好物,这个你留着耍吧。”
稚唯下意识接过东西道谢,仔细一看,章邯给她的玩具竟是一个小巧的木质机关鸟,只要拨动双腿部分的转轮,翅膀就会跟着一起扇动,反之亦然。
应当是放在地上,用绳拖拽着玩的。
系统稀奇道:“怪精巧的。”
确实,在这寻常孩童还只能玩竹马泥车的时候,这个木质机关鸟绝对算得上“超级好玩”“拿出去会被小儿追捧”的佳品。
不过稚唯就……只能装一下喜欢和高兴,不让章家觉得她太失礼。
稚唯抱着机关鸟凑到石砖磨旁边,一边玩一边看章陨磨豆浆。
章陨对她没有防备心,或者并没有认识到豆制品的前景,稚唯在闲聊间很轻松就把豆水比例问了出来,顺便听到了章邯与夏翁的对话。
“踏碓用于粉碎石料也非常好用,帮了我们不少忙,还要谢过夏老丈。”
夏翁赶忙摆手,扶起行礼的章邯。
“哎呀,这不算什么,”他笑道,“况且老夫虽然不是石匠,但也知道石料不是那么好处理的,仅靠一个踏碓,作用有限,最终还是得靠人力啊。”
章邯慢慢摇摇头,他说话习惯直来直往,不擅长推辞和辩驳,只重复道:“已经很好了。”
稚唯听到这儿,想起章邯未来为秦始皇管将作少府,那是经常跟土木工程打交道。
或许可以趁他现在在这儿,拉着他帮夏翁干活?
系统吐槽道:“你们不是来吃豆腐的吗?怎么又干活?让夏翁歇歇吧。”
[计划赶不上变化,谁知道章家是章邯家啊。此时不薅人手更待何时!]
稚唯假装好奇,出声问道:“大父不是说,可以把踏碓改成水碓吗?”
章邯没听明白,回头恭敬地请教夏翁:“水碓是什么?”
与女孙配合默契所以常年背锅但不管来多少次都不适应的夏翁:“啊,这个……”
我的小女孙!!!
多少次了???
所以下次能不能提前跟大父说明?!
能不能!
甜咸豆腐脑
夏翁卡顿着“啊这”“这个”“其实是”“怎么说呢”, 支支吾吾说不出下半句话。
眼见着章邯的表情愈发疑惑,稚唯蹲在石转磨旁,仰头解围道:“因为大父改造失败了嘛, 所以觉得说出来很难为情。邯阿兄勿怪, 是我多嘴。”
章邯目露恍然, 对夏翁直白诚恳地道:“夏老莫要羞愧自谦, 凡是新事物, 哪个不是失败多次才做出来的呢。”
夏翁:“…………”
不,老夫不羞愧。
以老夫的手艺,从不羞愧!
稚唯托着腮观看生豆浆出产的治愈过程, 貌似随口道:“阿唯听大父讲, 水车借用了河流的自然之力,只要不损坏,便能绵绵不绝地转动。那别的东西可不可以呢?”
小女子轻柔的语气、清脆的声音里好似暗含诱惑,一句“绵绵不绝”让周围人同时陷入思考。
稚唯接着苦恼道:“大父原本的想法是直接让河水推动踏碓和石转磨, 可是河流只能顺着河道流淌, 又不能转圈、上下。所以难点就卡在这里了嘛。”
并没有想法的夏翁:“……”
谢谢你,阿唯,如此贴心。
章郧正在推磨,对稚唯所说的“转圈”深有感触,闻言不禁停下来擦擦头上的汗,捏着酸痛的胳膊, 遗憾道:“要是这石砖磨能像那水车一样, 自己立起来转动就好了。”
章媪给他倒了杯水, 笑话他道:“瞎说了吧?就算磨能立起来,那要怎么磨面磨浆呢?”
磨出来的东西不全都喂给河水了吗?
章陨不好意思道:“我就随便想想。”
但夏翁和章邯这等常与各种器具打交道的人,却对“借力”的要点非常敏锐。
“河水确实无法直接推动踏碓、石磨, 可是……”章邯思索道,“水车不是也在转动吗?”
旁人听不懂章邯的意思,或许章邯自己也说不清楚,但稚唯和夏翁这个墨家弟子却知道,他是想表达“水车转动时自身就是一股力”“水车之力与河流系出同源”等意思。
夏翁灵感爆发,立刻待不住了,拱手对章老丈歉意道:“章兄,看来今日我……”
章老丈抬手打断他道:“夏兄是为农具奔波,如何算得上是失礼?你自去罢,等你忙完了,我必好饭好水招待你。”
“阿父,那我去帮夏翁。”章邯拍拍阿弟的肩膀,简言道,“辛苦。”
章郧看看还没磨完的一大盆菽,痛并快乐着点头:“你去吧,阿兄,这里就交给我。”
等夏翁和章邯相继离开后,稚唯指着石转磨下即将盛满的大桶生豆浆,提议道:“要不我们先煮些菽浆尝尝?也让郧阿兄休息休息。”
鉴于当前时代的“豆”指的是某种盛饭用的器皿,甚至还有祭祀礼器的含义,稚唯逼不得已改变了对豆浆的称呼。
章老丈闻言,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年轻力壮的小儿子,看样子是想说“咱们去煮,让他继续磨,顺便锻炼锻炼体能”,但被章媪淡淡拍了下背,出口就变成了:“走吧。”
稚唯假装看不见,忍笑抱起自己带来的小包袱,礼貌说道:“是阿唯还想试着做些吃的,等下少不了要郧阿兄帮忙呢。”
相比之下,章老丈对小孩子就和蔼多了,虽然常年冷硬的面容放松不下来,但答应得很痛快:“阿唯尽管试。”
章郧提着木桶任劳任怨跟着大家去厨房,将生豆浆交给厨娘,期间向稚唯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稚唯毫不客气接受了。
大秦官府会给得爵位者分配“庶子”,其实就是官奴的一种。
稚唯没有问过章老丈的爵位,但以章家宅基地的面积来看,很有可能是大夫以上的爵位,家中有两位男女奴仆,分别负责各种打杂活计和厨房事宜。
——换句话说,稚唯折腾吃的,根本用不着章郧,她刚才纯粹是在帮他说话。
系统对爵位没有概念,迷糊地问:“大夫爵位是高是低?”
[等会儿跟你说。]
稚唯先安抚心疼粮食但不说的章家翁媪:“阿唯会注意不糟蹋粮食。”
然后指挥厨娘将生豆浆分成两份。
将其中一份交给章媪和厨娘,负责拿去加水直接煮;再将另一份分成两小份,提到宽阔的后院中,准备各用不同的方法进行过滤。
稚唯来前特意带了干净的麻布,她让章陨先把两根交叉的木棍用麻绳吊在树下,然后把布的四角系在木棍的四个点,让麻布呈深深的“凹”形。
把生豆浆倒进去后,加水搅拌,由章老丈和章陨用两手各扶着两根木棍的一端,反复推拉,使豆浆液体滤过麻布,等滤不下去后,再往豆渣里加水。
一般而言,豆渣清洗两遍就差不多了,但稚唯刚才旁观了磨豆浆的过程,知道这时候的黄豆品种是个什么样,不仅出浆率不高,豆渣也多。
她想了想,让章家父子把这个过程重复三四次,几次过滤出来的豆浆分开盛放,到时候都尝尝。
请夏媪帮忙进行的则是另一种。
同样干净的麻布,用木框固定,置于水缸口,依旧是让麻布内部呈“凹”状。
将生豆浆倒进去后,用一块木板在布上刮,让豆浆翻动起来,慢慢滤入缸中,直至全部滤尽,再把布袋内的豆渣加入清水,重复进行。
其实两种过滤法本质上相同,但麻布的透水性不如纱布好,稚唯让两种方法同时进行,一是为了加快速度,节省时间,二是想实验哪种方法更快、更便捷。
把生豆浆这组安排好后,稚唯回到厨房,见章媪正要准备将煮沸的豆浆盛出,连忙阻拦道:“再等等,章大母,还没好!”
章媪迟疑道:“可是菽浆已经熟了,再煮下去,不会糊掉吗?”
“不会的。”稚唯眨眨眼,俏皮道,“因为菽浆会骗人。”
生豆浆加热会出现假沸现象,让人误以为它熟了,然而并没有。所以最好是让豆浆多煮沸几遍,等咕噜咕噜的泡沫全部消失,这样豆腥味也会少一点。
听完稚唯的解释,章媪和锅里的白色浆液面面相觑,待发觉继续煮下去,菽浆确实没糊,而且香味愈发浓郁后,忍不住惊奇道:“原来吃食也会蒙蔽眼睛。阿唯是如何知道的?”
“我见过类似会骗人的药植啊。”稚唯避重就轻笑道。
她是医家的事情早些时候就透露给章家,只是没暴露医术具体怎么样,章家人目前还以为她是哪个医者的学徒。
趁煮豆浆的时间,稚唯让厨娘去院中提一桶已经过滤好的生豆浆,带回来煮;并准备新的麻布,准备过滤熟豆浆。
“为何这么麻烦?”章媪疑惑地问,“先煮和后煮有什么不同吗?”
在她看来,只要东西熟了不就可以食用了吗?为什么还要分出前后这么多步骤?
稚唯理直气壮回道:“因为阿唯也不知道哪样做能成功啊,当然要所有方法都试一试嘛。”
章媪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
小女子方才把大家指挥得团团转,言行有条不紊,所有过程又太过顺理成章,让人差点忘了,她也是第一次接触这种新吃食,怎么可能知道正确的做法?
稚唯见章媪不再有异议,心知她把补丁打上,这一关是过去了。
系统好奇地问:“所以,真实原因是什么?”
[豆浆先过滤、后煮熟,持水性好,适合做嫩豆腐。先煮熟、再过滤,水分差,适合做老豆腐、豆腐干。]
系统:“…… ”
稚唯耸耸肩。
[既然做都做了,当然是所有品类全都要啊!]
待豆浆煮好,让它稍微冷却沉淀,稚唯和章媪、厨娘便先舀出上层没有豆渣的浆液,分给大家品尝。
“好喝。”章郧难掩惊艳道,“味道好香,和菽饭完全不一样!”
一碗菽浆喝下后,章老丈微眯眼,仔细感受腹中的熨帖和几分饱腹感,脑中不断回想制作菽浆的整个过程。
此时他再去看院中的豆制品,眼神就变了,连带着看向夏稚唯的目光都暗含深思。
稚唯尚未察觉,她正背对着章老丈在检查麻布里的豆渣。
“差不多了。等下可以把所有残渣都包在一起,加水后,吊起来让它慢慢沥水,或者找块石头压住也行。这样滤出来的浆水太淡了,没法喝……“
话未说完,已经敏锐发觉豆制品未来可期的章老丈毫不犹豫地否决道:“哪有不能喝的?都能喝!不能浪费!”
“……但之后再磨菽浆、过滤菽浆时,可以用这些淡浆水替代清水使用,做出来的菽浆味道会更香醇。”
稚唯无奈地补完后半句。
知道章老丈的原则是物尽极用,她又主动提了一句:“豆渣做好了也能吃,不用扔掉,但……以后我们再琢磨怎么做吧。”
先让她把豆腐做出来!
稚唯打开随身带来的小木盒,思考石膏用量的时候,还不忘提醒道;“章翁,你喝完这碗就不能再喝了。”
“对,”章郧立马接话道,“阿父你吃菽后会难受疼痛,不能多食!”
“……”章老丈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下碗。
想到在外干活的章邯、夏翁以及其他乡民,他又干劲十足道:“那我把菽浆拿去分给大家尝尝!”
“能不能等等,章翁?”稚唯急忙抬头请求道,“留着这些菽浆,阿唯还想试试……制药。”
稚唯也不确定章家能不能同意。
直接说要做另一种吃食有点突兀。
豆腐跟豆浆可不一样。
就算不用她说,章家人也知道要把生豆浆煮开了喝,她只是多做一步过滤,跟玩闹一样,不算出格。
但点豆腐的过程可就没法瞎编了。
夏媪一边观察着章家人的神情,一边配合女孙,假意不悦道:“阿唯,莫要任性。”
“哎,这不算什么。”章媪赶紧拉住夏媪,语气像哄孩子似的,对稚唯道,“菽浆能变得这么好喝都是阿唯指点的,这些你都拿去用也无妨。”
指点……这话说得稚唯都脸红。
章老丈慢一步,亦是温声道:“阿唯去做吧,菽浆就让阿郧再磨就是了。”
长辈说话没资格插话的章郧:“???”
“谢谢章翁章大母!”
稚唯知道章家翁媪未必相信她能制药,答应下来纯粹只是因为疼爱小辈,她也没多解释什么,只是甜笑着道谢。
还不忘道:“辛苦郧阿兄!”
章郧抹了把脸。
“……应该的,不辛苦。”
〈59〉
不确定石膏和豆浆的准确比例,稚唯依然还是采用对照实验的方法,将豆浆分成好几组同时进行,几乎把章家厨房的锅盆全都占用了。
当化开的石膏水冲入豆浆后,液体很快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凝聚、成型。
章陨喃喃道:“确实好像巫医的做法。”
同样的神奇,令人惊讶又搞不懂。
稚唯假装没听见这话。
既然说是制药,她便小心舀出一碗豆腐脑,在其他人探究、疑惑的目光,装作一副不知者不畏的样子,拿起勺子就准备往嘴里塞。
章家人:“?!”
结果就是不等夏媪出手,稚唯手里的碗勺先被章老丈劈手夺去。
“胡闹!”老者头一次对小女子露出严厉的神色,高声急言训斥道,“不明之物,怎能随便就往口中送!”
明明武力充沛还做足了准备但硬是没抢过对方的夏媪:“???”
稚唯同样感觉惊讶,愣愣地说着自己准备好的台词,道:“可是章翁,石膏无毒,菽也无毒,不会有事的。”
“那也不行!”
章老丈不知道石膏为何种药材,但谨慎的本性让他果断拒绝,甚至想把这锅看起来白如玉的东西倒掉。
“越是好看的东西越有迷惑性,不可轻忽大意。”他趁机教导稚唯,并忍不住责备夏媪,“这样的道理怎能不告诉女孙?”
夏媪:“……”
稚唯:“……”
稚唯张了张嘴,试图再挣扎一下,保护她的豆腐脑:“可是、可是,到底能不能吃,总得先试试吧?”
章老丈皱眉,还要再说什么,却被章媪一把拦住。
不忍小辈失望的妇媪想了想,让章郧亲自把家里的鸡抓来。
稚唯听后欲言又止。
章媪误以为她舍不得或是觉得委屈,柔声细语劝说道:“阿唯,先让它吃,看看反应。若没事,我们不会阻拦你的,嗯?”
“啊……”
稚唯心想,她不是舍不得。
但是。
“鸡吃豆腐吗?”她悄声问夏媪。
夏媪无语反问道:“大母都没见过豆腐,哪里知道?”
啊,犯傻了。
稚唯拍拍额头。
她本来是打算着,就算章家人不让她吃,也会有夏媪食用以作证。
谁能想到章老丈的动作那么快?!
现在章家又主动贡献出一只鸡做毒物实验,她和大母若是再坚持自己吃,就会显得分外可疑。
啊这……
系统复述着此前稚唯的谋划,抑扬顿挫道:“阿唯是想借章家磨出豆浆的事,趁热打铁制出豆腐,将豆制品这份功劳和章家共担,再由章家向外散出配方……”
它大笑道:“计划得很好,但既然想着利用别人,哪能事事如你所愿?中间出点小意外多正常啊,阿唯你就多担待吧哈哈哈哈哈!”
稚唯有些头疼。
[没办法,夏家刚因为新农具在建章乡出过风头,如果再来一个豆制品……]
稚唯倒不是非要质疑乡民们,但人非圣贤,退役士卒同样是普通黔首——这又不是现代子弟兵,有那么高的道德准则——谁会一点私心都没有呢?
就算士卒们没有,他们的家属呢?
夏家来自与秦国刚刚交战的楚地,初来乍到,稍微展现一些实力,利于他们站稳脚跟,也能借此增进和乡民们的互相了解。
但短时间内大出风头,甚至把当地富有名望、深受爱戴的乡长都压制下去,这就不是什么好事。
即使章老丈及章家不介意。
这就像战败方的独狼想要融入新群体,却在彼此感情基础还不够扎实的时候,表现得比头狼都能干——闹呢?
抛去蒙恬的外因,稚唯对新安里还挺满意的,暂时并不想挪窝。
更何况,去到别的乡里,一样会面对类似的问题,甚至某些地方宗族之风更盛,秦律都无法辖制。
那还不如在这里建立根据地呢,起码建章乡的人有底线。
[没关系,]稚唯倔强道,[只是一点小插曲,不影响豆腐的制作。]
“所以,”系统悠悠地问,“鸡到底吃不吃豆腐?”
稚唯:[……]
事实证明,鸡就算本来不吃,在章郧持刀威胁下,它总还是会吃的。
在等待时间里,稚唯看着豆腐脑渐渐失去温度,进一步凝固成豆花,整个人两眼无神。
系统则是快要笑死了。
稚唯干脆给系统解释它之前问的问题。
[秦汉二十级爵位,又可以划分为‘士—比大夫—卿—侯’四个阶级。
在嬴政为王为帝期间,封侯的难度就不用说了吧?王翦老将军可是专门抱怨过其‘吝啬’。
‘卿’这一级别,只有做官才能得到,‘九卿’的卿指的就是爵位,并不是官职高低。
所以说,民爵的最高顶点就是比大夫爵位,你觉得章翁厉不厉害?
只是不知道他是公乘、公大夫、官大夫,还是最低的大夫呢?]
按秦律,黔首们只要得到二十级爵位里最低等级的公士,就能分到一名“庶子”帮忙干农活。
所以当初王离说要把拉驴车的四个车夫直接留在夏家时,稚唯没觉得受宠若惊——夏翁的爵位不可能单单只是个公士。
但这些庶子、奴仆都归属于官府,要是谁家丢了爵位,官府还会将其再收回去。
夏家存在各种秘密,稚唯对这些人无法给予信任,除了最初留着他们给夏翁帮帮手,等夏家安顿下来,跟新安里的乡民们混熟之后,不缺人手帮忙的稚唯就给了些钱粮,将人迅速退回咸阳官府。
章老丈是比大夫的爵位,任职建章乡乡啬夫和新安里里长,赶上过年前后应该非常忙碌,大儿子还是将作少府的官员,可章家却只有两个奴仆,大多数事情都得章家人亲力亲为——豆面豆浆都得章陨自己磨——确实可以说的上是生活简朴。
稚唯跟系统说着自己的小心机:[若非看出章家人作风可靠,我和大父大母怎么可能主动接近章家,这么快就跟他们熟悉起来?]
章老丈就不是个热情的人;章媪性情温和,但跟自家良人对外步调一致;章邯公务繁忙常不在家,暂且不提;章郧看似莽撞,但那只是少年人的特性,并不代表他没脑子。
比如。
在一刻钟后,稚唯指着活蹦乱跳的鸡,整个人支棱起来,期待着问:“这样应该就是没事了吧?可以吃了吧?”
再不吃就凉了!
“再等等。”
但是,这次不用章老丈和章媪发话,章郧自发板着脸道,“我听闻有些毒物吃下去要半个时辰才起效,说不定这……就是呢?”
不知道这锅看起来白嫩嫩又软呼呼的东西叫什么,章郧直接略过称呼不提。
稚唯:“……”
半个时辰。
秦始皇身边的试毒侍者也就是等这么长时间吧?
所以章郧哪里莽撞了?
他可有脑子了。
[很想知道章老丈平时都教了两个儿子什么常识。]
再空等下去就是煎熬,稚唯按耐不住,拉着夏媪回家,先是拔了院里新种的葱,又割掉新长出来的豆芽,再将他们配上咸酱做成小菜,最后同蜂蜜罐一起带回章家。
等那只鸡被章老丈捏着喙翻来覆去检查,查到它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后,豆花终于得到了可食用的批准。
稚唯率先舀出两碗豆花,一碗加蜜,一碗加小菜,推给章老丈和章媪一齐试吃。
章陨不用招呼,自己就舀上了一碗,并果断选择了加蜂蜜。
稚唯一边欻欻欻给自己和夏媪整了碗咸豆腐脑,一边不无好奇地问:“你们觉得哪种好吃?”
北方人,应该都喜欢咸口吧?
然而意外的是,章家人异口同声道:“甜的!”
稚唯忍了忍,没忍住问夏媪:“大母觉得呢?”
夏媪嫌弃地看了眼蜂蜜。
“当然是加酱的。”
章家人:“???”
大战一触即发。
说瞎话本事
看看夏媪理所当然站“咸党”的姿态, 以及“甜党”章家人不可思议的表情,稚唯想起现代人的甜咸之战,瞬间脑补出几人眼神间噼里啪啦闪动的火花。
不过显而易见, 打是不可能打起来的, 吵架倒也不必。
章家人喜欢甜口是因为这个时候甜食珍贵, 所以一点点甜味就能让他们珍惜很久。
但夏媪这边, 因为宠爱女孙, 兼之武力可靠的缘故,她和夏翁从很久之前就开始打劫安丰县山林里的蜜峰。
稚唯不管是不是“痴儿”,她都不是吃独食的人, 喝蜂蜜水自然会分给家人, 现在偶尔还会奢侈得用蜂蜜做菜、烤肉。
相对而言,甜味对夏媪并不稀奇。
但不论甜咸口,众人仔细品尝完豆花的口感之后,一致给出“好吃”“爱吃”“再来一碗”的赞叹之词。
只有章老丈端着碗, 忽而追问道:“阿唯, 这就是你要制做的’药‘吗?”
章媪和章郧闻言一愣,随后不约而同地低头,看着木桶里已经凝结成白玉般、瞧着软嫩又喜人的“菽浆团”,同时心生疑虑。
是啊,这不管怎么看都是一种新的吃食啊?哪里是药了?
章老丈的眼神冷静而充满探究,稚唯对此不慌不忙, 将石板压在制作豆腐的模具上, 歪头浅笑道:“章翁, 并不是所有能治病的’药‘都是巫医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并非吃起来苦涩难闻的才是药。”
章老丈没说话,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倾听状。
稚唯就将当初说给蒙恬的解释, 重新提溜出来说给章家人听:“昔年神农氏尝百草,谁说不是在找寻新的食物呢?药食本就同源,没有那么深的隔阂。”
“那这菽浆……”章郧疑惑地问,“能有什么具体好处?”
稚唯当然知道,但她不能信口就来。
她看了眼少年,也不纠结对方是不是故意下套,回转说道:“人不吃饭会饿死,可见食物只要服用得宜本就有益于人体。虽然食疗的作用不似直接吃药那样效果明显,但却如涓涓细流,既温和,又平补,当然能有调养身体的好处。”
稚唯没讲什么大道理,用的都是很通俗易懂的语言,保证让章家人能听明白。
章媪抚掌,赞叹道:“阿唯懂得真多!不愧为小女医!”
稚唯轻一眨眼,仿佛对他人的夸奖害羞似的,挠挠头,腼腆说道:“这都是师父教得好。可惜他离开得太早,留下的教诲纯靠阿唯自己悟,着实有些太慢了。”
章家人顿时明了,没有再问下去。
书籍、知识都是异常宝贵的,一般要么是家传,要么是师徒教授,反正从不外传。
作为没有什么亲密关系的外人,如果非要对此追根究底问个明白,那就太失礼了,而且还有觊觎学识的嫌疑。
这是品行问题,比偷东西还要严重。
“只是,”系统担心地道,“阿唯,蒙恬等人都认为你的医术是‘得天所授’,你现在这样跟章家人说……不怕以后穿帮吗?”
稚唯不以为然,淡定地道:[我又没说我师父是‘人’。]
系统:“……你说得好有道理。”
敷衍过章家人后,稚唯顺势讲起她随军队来咸阳的路上,发现山药和芋头一事。
等明年开春,她除了会在田地里种菘蓝、蒲公英等药植之外,还想要试种这两种高产作物。
可如此以来,夏家就没有空地再去种植粟、菽等粮食,那就意味着,如果大秦官府不能在山药芋头的事情上给她“开后门”,明年他们家将无粮可以交税。
管理一地的农田税收即是乡啬夫的职责之一,所以夏家想要这么分配农田,必得报备给章老丈,而且,到时候万一需要跟乡民们置换粟米,免不了需要章老丈的帮忙。
这事稚唯早就已经打好腹稿,本是想着等明年开春再说也行,如今却正好碰此机会,索性就一并说了。
高产作物的诱惑力无人能够抵挡,章老丈虽然看似平静,甚则面无表情,可越是听下去,呼吸频率就越是紊乱,更不用提显而易见激动起来的章媪和章郧。
夏媪正在吃第二碗豆花,听到稚唯全程没提蒙恬一句话,就知道她在蒙恬的问题上还有气。
她忍不住笑笑,然后主动代女孙对章家人补充道:“此事蒙中郎也是知晓的,只是事关粮产,又未曾真正试种过,便暂且不让我们向外透露。”
这就为稚唯的话更增添一道可信度。
“……”章老丈深呼吸一口气,缓缓点头,“蒙将军说得多,粮食重为国本,再谨慎也不为过。”
稚唯感觉他应该是很想亲眼看看山药和芋头,但不好意思说,于是提议道:“若是章翁好奇,等吃餔食时阿唯送来一些,让你们尝尝味道,不管是直接蒸还是放汤里煮,都好吃。”
章老丈:“……”
章媪:“……”
前面说的还挺像一回事,后面说的是什么话?!
尝尝味道……
那不是高产粮种吗!
这么随便拿来吃的吗???
“咳咳,”章郧呆滞两息后,赶紧清清嗓子,转开话题,“小阿唯,你做出这菽浆团,可有想好之后怎么办?”
不能再让夏家阿妹说什么吃不吃的了,他阿父阿母承受不住啊!
稚唯假意迟疑道:“虽然我是打算制药,但看起来这‘菽浆团’能作为日常吃食,那倒不如直接将做法告知乡民们如何?”
方才还有些心塞的章老丈陡然平静下来,见小女子眉眼清正,似是纯稚不谙世事,他暗叹一声,好心提醒她道:“阿唯可想好了?这么做你可亏了。”
他也不瞒着稚唯,将一番打算直白而诚恳地道出:“菽能磨菽浆、制团,这对大秦、对黔首们来说都是好事,某身为乡啬夫,不能视而不见,需要像之前的新农具那般,将其上报官府。”
稚唯点头:“理应如此。”
见小女子毫不犹豫答应下来,章老丈语气更是温和,循循善诱道:“但阿唯才是制出这菽浆团的人,你可以选择将方子市卖给官府,或是自行经营,无论哪样,你都能得到更多钱。可若是直接把制法教给乡民们,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章翁,”稚唯扑哧一笑道,“阿唯只想吃,不想做啊!”
章老丈愣住。
稚唯掰着手指头给他“算账”。
“若是自己经营市卖,那阿唯和大父大母就不用干别的了,一天到晚都会被石转磨和灶台困住,便是雇佣帮工,也会被市井琐事所牵绊。”
她看看淡定吃豆花的夏媪,笑道:“可阿唯心系医术,大父热爱木工,大母不善经营。买卖一事非我们所愿。”
“若是把将方子给官府呢?”章媪忍不住问。
稚唯理所当然地反问道:“那阿唯想喝菽浆、吃菽浆团,岂不是还得跑好远到官营集市上去才能买到吗?”
章家三人:“……”
乍一听很有道理,但怎么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所以这事就这么定了。等那菽团压实后,就可以切块、切片吃了。”
趁着章家人没回过神来,稚唯不等豆腐成型,赶紧拉着夏媪告辞离开。
“教乡民们的事就拜托给章翁你们了哟~”
呦~呦~呦~
小女子欢快的声音从半空中遥遥飘来,一句话令章家人面面相觑。
……他们什么时候答应下来了?
〈60〉
稚唯踏出章家门,感觉无事一身轻,舒畅地吐了一口气。
她不准备营造什么“心系黔首才散出制方”的仁善人设。
本来磨出菽浆就并非她的功劳,而是章郧的,且她也不需要在这种事上邀买人心。
将豆制品的所有制方都交给大秦官府倒也无可厚非,并非不能利于黔首,但这样的速度太慢了。
稚唯确实是想就近吃上一口豆制品,反正她年纪小,大大方方说出来未尝不可。
而且,她又不是不懂榨油、制糖法,扪心自问,将磨豆腐这样的生计交给乡民们并非是一种善行。
想想磨豆腐需要付出的苦力,以及豆制品普及后那微薄的利润收入……估计除了某些实在穷困的人家,最后恐怕很少会有人真的以此为生。
但说是全权交给章家,稚唯并不能什么都不管,回家路上她一直在跟夏媪商量各种细节问题。
“菽浆对身体确有好处,却不是什么体质的人都适宜服用,此事还需要一并传告大家。”
“发豆芽的方法正好也可以教给他们。”
只是前期还算说得靠谱,后面越说越偏。
“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自发琢磨出豆皮、豆干的做法,要是连酱油和豆瓣酱都能做出来就好了。”
听着女孙嘀嘀咕咕的小声念叨,夏媪忍俊不禁,笑话她:“咱家也没有短你吃的啊?”
系统同样调侃道:“小吃货。”
稚唯听后反思自我,异常肯定道:“我还在长身体呢,对营养充满渴求是很正常的。”
夏媪习惯了女孙奇怪的用词,也不去追问什么意思。
“话说,你大父应该还没回家?”
稚唯随口道:“等下就走到河边了,顺便看一眼。”
结果不等她们走到河边,两人远远就听见一场真正的冲突正在进行——
“公输子!老夫跟你没完!!!”
稚唯和夏媪对视一眼,立马加快脚步,听到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楚。
“哎呀,你又不是墨家亲传,计较那么多干嘛?来,给老兄看看这水车……”
这道轻浮不羁的说话声不知道是不是把夏翁气急了,让他一下子把自家女孙某次的暴言扔出去——
“he、tui!别来沾边!!!”
“???”
稚唯猝不及防呛咳一声,差点儿脚一崴摔倒。
系统口评:“6。”
公输家后人
她什么时候这般口出暴言过啊?!
稚唯头脑风暴, 愣是想不起来自己暴言的经过和细节。
在回忆的这点时间里,她和夏媪已经赶到了河岸边,一打眼就先看到两个陌生人。
仿佛夏翁和章邯的对照组似的, 两个陌生人也是长者和青年的组合。
只是长者不“老”, 青年不“青”。
稚唯忍不住频频扫视着他们。
听声音, 长者应该就是夏翁口中的“公输子”, 可他言语轻快, 满面笑容,浑身散发着一股狂放不羁的气质,也因此, 虽然自称“老兄”, 且脸上皱纹留有岁月的痕迹,但看起来却比夏翁年轻得多。
青年则是老成持重,任公输子怎么跟夏翁玩笑,一直是板着脸、颇为端肃的模样, 似乎是习惯了长者的这幅作态。
在稚唯观察的期间, 公输子依然没有停下“输出”。
“夏老弟,你何必如此斤斤计较,老兄只是好奇你们要做的物件,让我看一眼,说不定还能帮上你的忙呢?”
“你赶紧走!”夏翁嗤笑出声,断然拒绝道, “谁信你的鬼话!”
公输子顿了一下, 倒也不生气, 反而真诚地道:“夏老弟,老兄我保证,这次绝对不给你拆得稀巴烂……”
夏翁霎时间火冒三丈, 怒目而视,低吼一声,斥道:“哈!你还敢提?!”
稚唯抚额,见章邯非常给力地拉住夏翁,没让他冲过去动手揍人,便先不凑近过去,而是问夏媪。
“大母知不知道这位……应当是公输家后人?他跟大父是怎么认识的?”
稚唯出口还是问得委婉了,她其实是想知道二人是如何结仇的。
夏媪自然明白女孙的意思,闻言却情不自禁露出复杂的眼神,看着稚唯。
稚唯:“?”
她睁大眼,意外地问:“难不成此事还跟我有关?”
夏媪轻咳一声,说起久远的故事:“那时候阿唯还很小呢。你大父受雇去别的县城给某家做工,当时得了一块好木料,便想给你做个玩具。”
“谁成想当时公输子也在那个县城,还好巧不巧碰到了你大父,又那么巧合地看到了那个玩具。”
妇媪说着说着,表情开始变得忍俊不禁。
稚唯想到方才公输子的”真诚“发言,眼神微妙地问出重点:“公输子把玩具拆了个稀巴烂?”
“不光如此。”夏媪瞄了眼还在争吵的两个人,好笑地道,“公输子将那玩具批得一文不值,却在拆掉后,转手做了个更好的送给你大父。”
稚唯:“……”
啊这,难怪夏翁会气到现在,此事怕会被他记仇一辈子。
“可是以大父的手艺,就算对方是公输家后人,也不应当如此贬低……”
稚唯正疑惑着,心想,公输家的人不至于小气到看见个墨家弟子就上前结仇吧?而且还是为了一个玩具。
这说出去得多掉价啊。
但她忽然想到公输派最擅长的技术,声音猛地刹住。
等等、不对劲。
是啊,玩具。
什么玩具能吸引到公输子?
稚唯越是想下去,面色越是古怪,甚至自言自语出声:“难不成是那张弩——”
最后的字音只轻轻冒出嘴巴,就被她自己强行咽回肚子里。
对疑惑看向她的夏媪微微摇头,稚唯没有再说下去,一脸平静地转开话题。
她自言自语的音量很小,这边是空旷地带,不至于被人偷听到,但小心些总也不是坏事。
只是记起夏媪口中的“玩具”,稚唯心里却不如面上平静。
[真要命。谁家把防身的弩机当作孩童的玩具啊?!]
系统好奇地问:“弩机?阿唯之前怎么没想起来?”
稚唯崩溃地解释道。
[那是把可以手持的连发弩机,是夏翁送给喜欢往山上跑的‘痴女孙’防身所用,规格非常小巧,威力也不大,就是用来吓唬吓唬人的东西,前年就被压箱底了——不提醒我,我根本想不起来这件事啊!]
系统没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懵然问道:“你都说了小巧、威力不大,那跟玩具不就差不多吗?你慌什么?”
[我没慌……好吧,我有点慌。我只是在想怎么处理它……你知道现在大秦的弩机长什么样吗?]
稚唯双目无神地望天,不用系统回答,紧接着就道:[你不知道。我这么说吧,相传,连发手/弩乃诸葛武侯的发明,所以也叫‘诸葛弩’。]
系统震惊:“啊?诸葛孔明?三国?这么久远?”
[你这下懂我的意思了吧?]
稚唯不由得叹气。
[我在蒙恬的军营里见过弩,他们现在用的‘连弩’,发射的是连有绳索的箭矢,跟真正的‘连弩’不是一个东西。
我忘了诸葛连弩是一次同时发射数支箭矢,还是先后连续发射数支箭矢……
被夏家压在箱底的是连续发射的类型,它再是看起来像个玩具,也逃不过它是军事造物的本质。
这个东西藏在我家,你说要是让章翁他们知道……]
稚唯使劲磨牙,哪怕夏翁是墨家子弟,她也还是要吐槽。
[公输家和墨家是要闹哪样?!]
如果连弩是现在才制造出来的,稚唯有的是妥帖办法将其交给统一后的大秦,最好是拿它用来对付匈奴。
但要是让蒙恬的情报机构查到,连弩早就被发明出来,是公输家和墨家一直在隐瞒,不管这隐瞒是刻意还是无意……
[你猜秦王政和大秦朝臣会怎么做?]稚唯幽幽地问。
系统也幽幽地答:“我猜,公输后人和墨家传人,以及两家所有的技术人才,都会被大秦官府强制征用。”
那就是硬给官做、不做还不行的节奏。
控技术倒还在其次,主要还是为了防止两家有异心,或者被别的势力所掌握,
系统先建议后安慰道:“要不把那连弩毁了?说不定你们搬家的时候,夏媪就已经把它扔了呢?”
[大母不会扔属于我的东西。而且,毁了它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系统天真地道:“销毁掉以后,不就没人知道了吗?阿唯不是也一直瞒着马镫三件套呢。”
[已出现的东西和未出现的东西,那能一样吗?]
稚唯看向岸边吵架的两位老者,有些无语。
[况且连弩的发明者又不是我,我费劲儿瞒着有什么用啊?]
得公输子有这个意识才行啊。
鬼知道他这些年有没有把连弩的存在透露给夏翁以外的人呢?
蒙恬能在七国还未统一的情况下,把夏子推是“南洋商人”的实情扒出来,虽说此事有她这个不安定因素在……
但以公输子这张扬的个性,调查他的往事对高度集权后的大秦无非只是时间问题。
系统听完稚唯的话,看看跟顽童似的公输家后人,立马转口道:“那我觉得指望他,嗯,不太行。”
[哈、哈。]
难题放到跟前又无法逃避,稚唯调整心态,自我调侃道:
[不过大秦官府真要强征两家传人,那还是墨家更倒霉一点。]
毕竟墨家有钜子这样的领头者,哪怕墨家现在分成三个派别,只要钜子发话,名以上就能号令所有墨家弟子。
说大秦君臣不为之心动,系统都不信。
系统:“……?”
小小捉弄一下系统,稚唯趁它没反应过来,中断和它的交流,改为跟夏媪通气。
“大母,我们得把公输子留下来。”
怎么这么突然?为什么?
夏媪想问原因,但见女孙严肃而讳莫如深的态度,她暂且压下疑惑,警惕地巡视周围,小声道,“这里是秦人的地盘,不太好办,大母只能试试。”
稚唯:“……?”
“等等、大母,”她赶紧拉住蠢蠢欲动的夏媪,哭笑不得道,“我的意思是,暂且将公输子留在新安里做客。”
很感动大母支持她一切行为的做法,但她并不是要“留下”公输子的性命啊!
夏媪“哦”了一声,身体松弛下来,随意道:“留他还不简单?你不是让你大父研究什么水碓吗?”
稚唯深以为然,点头道:“我也是打算用这个理由。”
说完便走上前去,跟夏翁打过招呼,假装不知缘由,询问公输子二人的身份。
“大父不是在和邯阿兄试做水碓吗?这两位是?”
夏翁张了张口,却被公输子抢先接过话去,饶有兴致地问:“小女子是夏老弟的女孙?水碓是何物?”
不等稚唯回答,他指指仍在河里运转的水车,和被章邯、夏翁搬到河边的踏碓,敏锐地抓住要点:“可是要把这两个物件结合起来?”
夏翁暴躁地回怼:“关你什么事?你们师徒没事就赶紧走!小心天黑后让游徼把你们抓到官府去!”
游徼是乡里的警卫队长,负责抓盗贼,维护当地治安。
天黑以后,各“里”要关闭闾门,若无人收留公输子师徒,证明他们是良民,哪怕师徒二人随身携带着“传”“验”,也会被当作可疑人员拿下,最轻也是被赶出“里”,接着是乡……然后一路被赶出咸阳。
露宿野外可不是什么安全的事。
夏翁拉住身旁的章邯,警告道:“告诉你,这小子的阿父就是此地乡啬夫,你们想蒙混过关,没门!”
无辜被搅进战局里的章邯:“……”
他嘴角一抽,配合夏翁,简言道:“阿父和游徼亦是职责所在。二位还是尽快离开,去找馆舍住宿吧。”
公输子摆手笑道:“无妨无妨,我知道夏老弟心软,别人不收留我们,他也肯定会收留的。”
夏翁冷呵一声:“我收留……”个屁。
但话未说完,就被小女子的声音打断:“那是一定的!”
夏翁:“???”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女孙,不相信以她的聪慧,看不出他跟公输子合不来。
稚唯假装没看见自家大父控诉、委屈的眼神,笑意盈盈道:“我大父人可好可好了,既然你们是远方而来的旧识,他一定会让你们留宿的。”
人可好可好的夏翁:“………………”
听不到下文,稚唯微笑着回头问:“是吧,大父?”
“……”半晌,夏翁终是硬憋出一个单音,“嗯。”
公输师徒闻言,不禁重新打量起本不起眼的小女子。
“还是小女子心善啊。”
公输子笑得颇具深意,见夏老弟机敏地把人挡在身后,暗含警告地瞪他,笑容更是不加掩饰。
面容老成的青年见状,无声叹一口气,主动踏出一步,替失礼的师父拱手致谢:“邓芒在此和师父,多谢夏家翁孙。”
稚唯拉着夏翁回礼,对大父的别扭暗觉有趣。
她倒不是非要委屈夏翁。
春秋战国时期礼乐崩坏,指的是各诸侯国抛弃周礼,争霸天下,社会将要形成新的秩序规则,并不是指礼仪崩塌不在。
当下称呼中能被冠以“子”的,无不是受人尊敬的学者或某一领域的杰出人物,比如孔子、墨子、荀子。
别看夏翁表现得气怒暴躁,但既然他称对方为公输“子”,显然是打心眼里认可对方的实力配得上公输家的名号。
在稚唯看来,两个老者的吵架更像是损友之间的斗嘴——夏翁真碰上厌恶的敌人不会是这么不冷静的状态。
单凭这一条,稚唯就不可能放走公输师徒,哪怕留不下人,彼此结个善缘也好。
别说大秦君臣了,她也着实很眼热公输家的机关术啊!
系统不忍直视:“阿唯你收敛一下火热的眼神,薅羊毛是不是很上瘾?”
[那必须的。没有逮着单个人薅是我最后的善良。]
仗着自己年幼,且公输子对新器物似乎格外充满兴趣,稚唯仰着头,大胆询问道:“大父和邯阿兄想要利用河流的自然之力,来推动踏碓、石碾、石磨等农具。不知长者可有见教?”
夏翁和章邯同时灵光一闪,是了,石碾也是可以的。
而公输师徒对视一眼,名为邓芒的青年率先道:“想要掌控自然之力,不愧为墨家,何等狂妄。”
听不出对方是赞扬还是讽刺,稚唯毫不畏惧,回道:“可事实证明这是可行的,不是吗?”
公输师徒无言以对。
确实,水车现在就在河里摆着呢。
若非路过建章乡时亲眼所见,他们又怎么会不受控制地停下脚步,一路问询“何人所做”,然后被吸引至此。
不管这番话从一个小女子嘴里清晰明了又大无畏地说出来……
公输子收敛起些轻率的笑容,对稚唯的问题认真回道:“见教谈不上,但若是想实现你……大父的想法,直接引动河水之力很困难,少不了要在这水车上加置机括,以作中转。”
公输大家话语中间的停顿意味深长,然而稚唯并不在意,将青年的探究目光一并忽视,揪着夏翁的衣袖,紧张而腼腆地试探问道:“那,不知长者可否教我们如何加置机括?”
“这个嘛……”
稚唯不等拿捏姿态的公输子说完,转头对夏翁和章邯扬起笑脸,开怀道:“大父和邯阿兄不必忧心,有公输先生和邓阿兄的帮助,水碓什么的,肯定很快就能做出来,到时候乡民们、甚至更多黔首们,就不必像如今这般劳苦了!”
公输师徒:“?”
夏翁挑眉,捋着胡子不停点头,舒心笑道:“我女孙说得对,此等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相信也不会有人舍得拒绝。”
章邯则是当即恭敬地行以大礼,深深躬腰,郑重请求道:“邯以卑微之身,惭忝新安里乡民及天下黔首,还请公输前辈不吝赐教。”
公输师徒:“???”
稚唯又看向夏媪,甜笑道:“大母,今日各位长者、阿兄必然辛苦,我们去为他们准备餐食吧?”
夏媪闻弦歌而知雅意,提议道:“就用新做出来的菽浆和菽团可好?”
稚唯重重点头,故作小儿垂涎之态,欢快道:“那自然好,没想到菽做出来的美食那样香醇留齿、软嫩可口。而且这还是章家陨阿兄所创,别的地方都吃不到呢。”
从来没经历过道德绑架加福利待遇而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公输师徒:“………………”
当真是。
一 句话 也说不出来呢。
“利国利民”“帮扶黔首”的高帽子扣下来,再有章邯当面谦逊请教,公输师徒还能怎么办?
只能捋起袖子认命干活。
没事,他们本来对改造水车就有兴趣,这也算是得偿所愿……吧?
公输师徒如此安慰自己。
〈61〉
稚唯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翻找那架小型连弩,并对不明所以的夏媪讲解此事的严重性。
虽然她大父大母在多数时间都很冷静,甚至背负着“韩国贵族后裔”的秘密不想让她知道,但真论起对大秦的了解,或许他们都不如她。
听完稚唯的解释,夏媪摆弄着那架没有得到养护而已经陈旧得不成样子的连弩,皱眉道:“这东西真能引起秦人的忌惮吗?”
稚唯并不意外夏媪的轻视。
所有的发明创造在弱小、萌芽时期,可能都会面临这个问题。
就像火药,最初也因为威力不大而不受重视,进而得不到官方支持,研究改进的过程就变得非常漫长。
她这只连弩的伤害性很小,在夏媪看来确实如同玩具一般,或许拿出去,一些秦人也会这么认为。
但稚唯觉得这其中一定不包括某些军事家和政治怪物。
“不管怎么样,”稚唯决心道,“这东西必须先妥善处理掉。”
得亏现在还不是秦始皇回收天下兵器的时候,否则赶上被秦吏挨家挨户搜查,那才是真的不好办。
“东西好处理,”夏媪手上稍微一使劲,木质的连弩机身就几近崩裂,“公输子那里要怎么说呢?”
“让大父晚些时候跟他聊吧。”
搞技术的人在某些时候都比较单纯而敏锐,公输子曾经见识过夏翁的手艺,对他的创造理念有所了解,如今再亲眼见过水车……
恐怕对方已经察觉到除了夏翁之外,藏在水车制作背后的影子另有其人,并隐约怀疑是她。
但还是那句话,他拿不出证据。
稚唯暂时不准备暴露自己。
在面对大秦官府的问题上,墨家与公输家面临同样的现状,夏翁身为墨家子弟,由他出面提醒公输子再好不过。
夏媪倒是好奇问女孙:“阿唯不想把连弩交给秦国吗?”
“现在不行。”稚唯示意东方,“也不需要。”
秦国的下一目标就只剩下齐国,据历史记载,齐王最后会投降,齐地黔首基本没受战争之苦。
“而且我又不是秦人。”稚唯小声道。
所有国家的黔首在她眼里都一个样,在这场兼并战争里,她已经在医学方面帮了秦国,军事方面她就不是很想干涉。
就连种植山药、芋头都是在明年开春进行,等秋季作物收获,齐国早就被王贲拿下来了。
夏媪倒是觉得无所谓:“秦国大势所趋,单单一个连弩的出现,并不会影响战局。”
潜台词就是,齐国早晚会败。
稚唯接道:“既然如此,那就更不用着急拿出连弩了。”
夏媪想了想,忽而笑着说出女孙的心思,道:“多一种杀伤力武器,就会有更多人受伤的可能,这对整体战局当然不会有影响,但对那个受伤的人来说,就是百分百的痛苦。阿唯是这样想的吗?”
稚唯无奈道:“大母,我是那么善心泛滥的人吗?”
“会为他人受伤而动摇、忧虑是好的本性,如何称得上是泛滥?”
对自家女孙开了十八倍滤镜的夏媪坚定否决道。
“好。”稚唯不争论这个话题,叹气问,“今晚吃什么?”
夏媪玩笑着反问道:“不是你来做吗?大母又不了解豆腐。”
稚唯:“……也行。”
既是犒劳大家,那必然要做得丰盛些,但条件有限,稚唯不用考虑太多就定下菜品。
“豆腐炖鱼汤、清炒豆芽、煎豆腐、小葱拌豆腐,山药小米粥,然后再炖个芋头鸡汤?家里还有卤味。再不够就吃豆花、喝豆浆吧。”
“这还真是豆腐宴。”夏媪感叹道。
临时打猎时间不够,鸡、鱼可以和乡民置换,豆制品就从章家拿。
夏媪带着粟米出门,顺带邀请章家人来吃饭;稚唯在家烧水、割豆芽菜,处理山药和芋头。
等章媪跟着夏媪回来帮忙,晚饭准备起来就更加迅速。
只是她们再快也没有人来得快。
见原本在河岸边的四人,连同章家父子一并到来,稚唯眨眼问:“总不会是急着来吃饭吧?”
“那当然不是啦。”章郧解释道。
水车本体沉重,前段时间刚把它安置好,废了乡民们不少力气,且它的运转关乎着农田的灌溉,现在最好别轻易挪动它。
恰好此前在做水车时,为了确保一次成功,夏翁曾经先试制过一架小型的,如今还摆在夏家院子里,与实体的水车是等比例大小。
“改造四人组”就先根据水车和踏碓等农具的实物,构思整体架构,画下设计图,等到实践这一步,再回到夏家用小水车做实验,看哪种设计可行。
章郧对稚唯偷偷摸摸道:“阿父对此很是关心,好不容易处理完公务,搁下刀笔就往河边跑。”
稚唯往鸡汤里撒了几颗枸杞,笑他:“那陨阿兄呢?”
章郧嘿嘿笑:“磨了一天菽浆,也该让我歇歇。所以我就和阿父一起过来了。”
一时间,夏家可谓是极其热闹。
前院里,刨木头的动静混杂着夏翁和公输子为设计方案的争执声,以及章老丈和两个青年劝说声,不绝于耳。
后厨里,两位妇媪交流着做菜心得,互相学习,间或吐槽自家良人。
稚唯和章郧是哪边都加入不进去,只能围着锅灶……
“试菜。”
稚唯看着鱼汤,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还询问章郧的意见:“你们家能吃辣吗?”
“辣?”
“茱萸尝过吗?”
“哦~能吃。”
稚唯跃跃欲试道:“我这里有比茱萸还够味的藤椒,是小叔父从蜀地得来的,不如我们放点尝尝?”
“又是蜀地?”章郧还记得今日稚唯所说,蹲鸱在蜀地长势喜人。
“那确实是个好地方。”稚唯笑笑没有多说,将鱼汤分成两份,往其中一份里加进藤椒继续熬,惋惜道,“放晚了,不正宗,但应该不会难吃。”
章郧对做菜一窍不通,也听不明白稚唯的话,只当这是夏媪教的,还夸稚唯心灵手巧。
“原来菽块是这么吃。”他稀奇地看着汤里翻滚的“白玉”。
“不止是这样。”稚唯让章郧去找两位妇媪,“大母那里还有煎的和凉拌的。”
[豆浆是菽浆,豆花是菽团,豆腐是菽块、菽片——章家人取名真的好朴实。]
系统促狭道:“我想知道,以后‘豆干’‘豆皮’他们要怎么取名?”
等几道汤菜做好,前院终于吵完、啊不是,是终于定下终稿并做出实物了。
眼见着一桶水浇下去,小水车转动后,成功带动小踏碓工作,众人齐齐呼出声。
章老丈很激动,恨不得当天就把大水车改造成功,但望望暗下来的天色,再闻着院中挥之不去的鸡鱼饭味,他使劲按耐住高兴。
“夏兄和公输兄你们都是功臣。明日我便上报官府,争取尽快将所有水车改好。”
“章翁莫急。”稚唯缓声劝阻道,“当下只是水碓制作出来,还有水磨、水碾……而且一架水车大概只能带动一种农具,整条河流两岸的水车具体要如何分配,还需细细商议才是。”
想到还有其他农具也能这么改造,章老丈双拳一握,看着夏翁和公输师徒的眼神愈发炙热。
但小女子的话终是让他冷静下来。
如果说田地是黔首的命,那水就是黔首的血。
哪怕是律法严苛如大秦,仍然不乏有人为了争夺水源大打出手、闹出人命,甚至引发两个、三个村庄之间的集体干仗。
水车起到的远程灌溉作用虽然能缓解农田对水的渴求,但在干旱时候依旧无法完全抵御风险。
现在又加上水碓等造物……
章老丈登时心头一紧。
不患寡而患不均。
别的地方他管不着,但若是建章乡内部协商不好,会严重影响到乡民们之间的感情,这是他绝对不允许存在的事!
想到这儿,章老丈饭都不想吃了,急着要回去翻看河流图。
众人赶紧联合劝留。
当然这里面不包括公输师徒,他们对此地没有感情,只对机关有兴趣。
只是邓芒还维持着礼仪,端坐在席间,等待大家一起吃饭;而公输子已经毫不客气开始动箸了。
邓芒目露无奈,知道没用,但还是悄声提醒:“师父,你很饿吗?”
“废话,又是做工又是吵嘴,饿死乃公了……”
公输子嘟囔着,复又觉得口渴,当下放下箸,改为端碗。
等稀里呼噜一口喝掉稚唯给大家单独盛出来的鸡汤,这才后知后觉惊奇道:“咦,怎么喝着有点甜?”
“放了几颗枸杞子的缘故。”稚唯也是没有围着劝说章老丈的人之一,闻言解答道。
她对有本事但性情不羁的公输子还挺有好感的,主动问:“餐前喝汤对身体好,长者要再来一碗吗?”
公输子哈哈笑着把碗向前一递,亲切地道:“那就有劳阿唯!”
“师父,还未相熟,不要随便称呼小女子闺名……”
公输子充耳不闻,甚则提要求道:“老夫这次想喝鱼汤。”
“……”邓芒木着脸坐在旁边。
“可以。”稚唯忍笑接过碗,特意盛了碗藤椒鱼汤。
问就是直觉对方会喜欢。
果然,公输子咕噜一口,顿时“嘶”了一声,感受着舌尖上泛起的鲜、麻、香,他大声赞道:“彩!”
这中气十足的一声瞬间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包括一门心思给自己加班的章老丈。
邓芒深深叹气,熟练地按住案几,正要起身致歉。
稚唯却先道:“长者喜欢再好不过。”随后自然而然地忽略章老丈要离开的想法,招呼道:“各位,汤凉后就不好喝了。大家都是熟人,此间不讲虚礼,不如咱们边吃边聊如何?”
从第一次见面,章老丈穿着麻衣布履出来迎客,稚唯就知道这位老者浑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对自己认定的事非常执着。
她便没急着劝说对方,而是补道:“正好用菽块做了很多吃食,等咱们尝过之后,以后也好向乡民们说起。”
此话一出,章老丈肉眼可见变得迟疑了。
稚唯的意思很明确。
你要给别人推广一种东西,说它“好”,那总得先自己了解它,不然平白无故说一通虚的,却说不出具体哪里好,谁会相信呢?
章郧赶紧趁热打铁,卖可怜道:“阿父,我和阿兄忙了一天,都饿了。况且阿母也在这儿……”
收到信号的章媪“温柔体贴”地道:“良人要回就自己回去吧,我跟儿吃完再回。”
独自回家就意味着会饿肚子的章老丈:“……”默默收回要离开的步子。
众人终于是能坐下来吃饭,重新恢复其乐融融的场面。
稚唯跟在场诸位比胃口不大,方才试菜就吃了个半饱,眼下便听着他人对菜品的夸赞,以及对豆制品未来的展望,有一搭没一搭舀着碗里的鸡汤抿着喝。
“小阿唯很无聊?”
稚唯回看正好坐在她旁边的公输子,礼貌笑道:“没有,就是有点累了。长者也辛苦了,晚间要好好休息才是。”
“嗐,那点活计不算什么。”
前头还说自己又累又饿的公输子,在填饱肚子后反而是另一番说辞。
邓芒心如止水听着,心道,夏家小女子倒是胆子大、好脾气,寻常已经懂事的小女子见到他师父这般年纪还不着调,早就避而远之了。
稚唯确实是接受良好,还顺着公输子的话恭维了几句。
公输子自觉被哄得开心,压低声音道:“我跟阿唯有缘,身上没什么好的见面礼,这个你拿着玩吧。”
察觉到手里被塞了什么扁扁的、长方形的东西,稚唯淡定又好奇。
上次说出类似话的章邯送给她一只机关鸟,那精通机关术的公输大家会送给她什么呢?
稚唯借着桌案,避开众人的视线,低头一看。
她正好看到的是只有花纹的背面。
好似是个铁制的牌牌,但具体什么金属并不明确。
会是什么东西?
稚唯顺手翻到正面,借着院中的烛光和头顶的月光,仔细辨认着上面古朴厚重的字体。
“钜……子——???”
稚唯轻喃到一半,当即倒抽一口气,差点儿让空气把自己噎住。
[妈耶!]
“我*!”系统同步震惊。
[等等、我别是看错了吧?真有钜子令这种东西吗?那不是文学作品的创作吗?]
稚唯倏地抬头看看跟送完礼后,没事人一样去逗弄徒弟的长者,又缓缓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铁牌,瞳孔地震,心声如弹幕一般冲击出来。
[要命啊!为什么墨家的钜子令会在公输家后人的手里啊?!
还有,这特么是能拿着随便送人玩的见面礼吗?重点是他还说这见面礼不''''好''''!]
系统欲言又止。
它提醒道:“虽然但是,他是公输家后人,说墨家钜子令不是''''好东西''''……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稚唯:“。”
系统又道:“阿唯冷静,手别抖,拿稳,要是掉了——”
[谢谢提醒。]
稚唯使劲捏着铁牌,避免它从手中滑落让别人看见,却控制不住眼神复杂,下意识看向夏翁。
得到夏翁疑惑的回视,稚唯立马哽住。
大父……
这墨家,还能要吗?
但要不要的先不提,对大父你来说,这个人情可欠大了啊。
然而,仿佛是听到了稚唯苦中作乐的想法一样,公输子忽然转头回来,对她补道:“对了,我差点忘了。”
“……什么?”
稚唯小心翼翼问。
别是要把钜子令再收回去吧?
但长者并没有这个想法,只是若有所思道:“听闻在很多不分家的民户中,小辈但凡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一并上交给长辈,由长辈再负责分配,此行名为''''孝敬''''。”
“……”稚唯舔舔尖牙,已然意识到对方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
“可我的见面礼是送给阿唯的。”公输大家笑容满面,和蔼问道,“阿唯应该不会让我这个老头子伤心吧?”
稚唯就差给他露出痛苦面具了。
“可是,为什么啊?”她压着嗓音,头疼地问,“我不是墨家传人啊!”
“哎,阿唯没明白我的意思。”公输子把玩着杯盏,随意道,“这东西既然给你了,你后续想怎么处置、送给谁都行。但为了不辱没墨家的风骨,那个人怎么着都得配得上此物吧。”
稚唯怔愣。
“要是配得上,便是给我大父也行?”她追问。
“不是说了吗,随便你。”公输子笑意不变,不咸不淡道,“你能无愧于心就好。”
稚唯翻涌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虽然她还是想不通公输子为何初见第一天,就把这等重任交给她,但比起这个,亲耳听到公输后人对墨家的称赞,更令稚唯震撼。
不管再怎么粉饰,事实就是,学派之争从来都不温和、儒雅、彬彬有礼,相反,它是血腥的、肮脏的,甚至口不择言、不择手段,只是这种争斗常常被隐藏在政治之下,归结为政治手段。
公输子拿着钜子令确实没用,再是纪律严明,墨家子弟也不可能听从公输家后人。
可这不意味着公输子不能利用钜子令做文章,再狠一些,他可以搅得墨家不得安生,或者拿钜子令当作晋身与发扬学派的政治筹码。
然而现实却是,这玩意就被他这么轻描淡写交到一个小女子手中了。
稚唯自认凭借着来自后世的那点优势,连秦始皇的心意都能试着揣摩一番。
可她现在真看不懂这位公输大家是怎么想的,他到底是对墨家惺惺相惜,还是不在意墨家啊?
说不定是她想多了,这个钜子令或许就只是个象征意义大于实质意义的物件呢?
系统撺掇她道:“听闻墨家人数众多,走到哪儿都有墨家子弟。要不阿唯,你找个机会试试?”
[……然后让全咸阳的墨家子弟都知道钜子令在我这儿吗?]
系统悄咪咪道:“听起来挺带感的。”
稚唯:“。”
沟通很顺畅
稚唯抓着钜子令一夜辗转反侧。
平心而论, 东西既然送到她手上了,不把握住这个机会实在令人惋惜,如果她能拥有一股自己的势力, 那么以后无论做什么事都比较方便。
墨家可以算得上是当前时代极少数的, 成员跨越阶层、不限年龄、性别的非官方组织, 系统的话说得对, 几乎有人的地方就有墨家弟子。
这缘由在于它的思想。
比如最核心的兼爱, 强调大爱而不分贵贱;非攻,反对侵略战争;尚贤,支持唯才是举, 而非门第等级……
无论你是黔首, 还是没有家世的怀才不遇者,都能从中找到符合自己理想的主张。
而偏偏,天下数量最多的群体就是黔首。
如果让稚唯非要选择一个学派的话,除了医家, 那必然是墨家。
她对这股势力疯狂心动……但最终还是理智在上。
先不提墨家这样人数众多的非官方组织, 会受到大秦官方如何的压制和监控。
单说她自己。
她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子拿着钜子令,要如何让墨家弟子们衷心信服?
凭她那点贫瘠的理工科基础吗?
系统疑惑:“可你都会配火药。”
稚唯望天:[可我物理不及格。]
系统:“……”
[你让我拿着生物化学的知识去忽悠忽悠方士们倒还行,墨家……数学物理,不会就是不会。]
系统:“……”
稚唯摩挲着钜子令,将冰冷的金属面染上淡淡的温度,脑海中却冷不丁想起公输子的话。
——不要辱没墨家的风骨。
[公输子……]
系统察觉到稚唯的微妙心情, 却辨别不明白, 只能顺着她问:“公输子怎么了?”
稚唯微露苦笑道:[他说那番话, 意在‘防君子不防小人’。]
最终却是难为了她这既非高尚也非卑鄙的混沌者。
系统不懂人类利益的弯弯绕绕,但它作为医学系统,有它的职责。
“阿唯莫忘了, 你说到底还是医家。”
[你说得对。]
听到系统的提醒,稚唯笑笑,冷静下来后,摸黑爬起身,将钜子令慎重锁在夏翁打造的机关箱里。
[既要、又要,最后只会得不偿失。]
她也确实,完全没办法承担得起墨家钜子这样的重任。
况且墨家钜子又不是终身制,基本会几年一换。就算她真要利用墨家这股势力,想要将钜子令的效用最大化,也得再等上几年,等她再积攒些力量。
现在就将钜子令抛出来,如稚童抱金于市,绝非最好的时机。
稚唯决定等第二天起来,她就当着公输子的面,将钜子令的事情告诉夏翁夏媪,顺便表明自己的态度,让三人为她作证。
——在她某一日实在忍不住、或是迫不得已动用钜子令之前,如果有墨家弟子展现出钜子那样的领导力和实力,她就将钜子令交出去。
系统玩笑地问:“夏翁夏媪可是你的亲人,如果你食言,他们难道不会偏向你吗?”
稚唯同样笑起来。
[我用公输子的用语回答你,你太小看这个时代的风骨了。]
不管后世之人如何评价春秋战国时期的各种“不值得”“太可惜”“是不是傻”。
无法否认的是,总有那么一些人,或软弱,或市侩,或狡诈,或温雅,却会为理想、为信义、为恩德、为知己……
坚守到底,悍不畏死。
〈62〉
整夜的心绪不宁后,稚唯本以为自己就睡不着了,然而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的身体却撑不住困意,倒头昏睡过去。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稚唯使劲伸了个懒腰,肢体上有些微没休息好的沉重,但因为内心安定,反而觉得浑身轻松。
夏媪端来早饭让她赶紧吃,关心地问:“昨晚又忙什么睡得晚了?”
自从搬到咸阳之后,稚唯就不再和夏媪同住一间屋,两位长辈也很尊重女孙的私人空间,不会随意进出她的地方。
夏媪知道,自家女孙一向自律,如果有哪天她自己没按时起来,那一定是前夜有别的状况,她们老两口只要确定阿唯不是生病,便不会去叫她。
稚唯咬着面饼,“唔”了一声,简言道:“是在想一些东西。”随后问夏翁,“大父,公输长者呢?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们说。”
夏翁正蹲在院子里,拿着木条思考下一个“水农具”的制法,随口回道:“那老家伙?一大早就走了,这个时辰都已经离开咸阳了吧。”
稚唯:“!”
“走了???”
稚唯惊得差点儿把饼掉地上,懵然三连问:“为什么走得这么着急?不是还有水磨什么的没有做吗?是嫌我们招待不周吗?”
夏翁头都不抬,没好气地道:“我们哪里招待不周了?他自己要走关我们什么事啊?”
说完,夏翁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猛地扭头直勾勾看着稚唯,暗含委屈道:“还是说,女孙认为没有公输子帮忙,大父就做不出来水磨、水碾?”
稚唯:“……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搁下面饼,很想抱头自闭。
要命啊!公输大家就一点儿也不关心钜子令的后续吗!
稚唯揉揉头,又问夏翁:“大父,那件事,你提醒公输子了吗?”
“说了,但他听不听得进去我就不知道了。”
夏翁想到昨晚的交流,表情一言难尽,撇撇嘴,哼道:“公输子跟只老狐狸似的,阿唯不用操心他,让秦人抓去也是活该。”
稚唯:“。”
也就是说,钜子令和连弩两件事,哪个都没有得到真正落实,是吗?
稚唯顿时两眼放空,很想掀桌暴走。
往日里,她才是经常出人意料的那个,直到她遇见公输子,才知道什么叫做棋逢对手。
怎么会有如此随心所欲之人啊!
深呼一口气,本着创人不能只创自己的原则,稚唯回到房间,找出被自己亲手锁起来的钜子令,再回到院中,“啪”地将东西往案几上一放,招手让夏翁和夏媪来看。
夏翁暂停刨木头的工作,夏媪放下浇花的水壶,擦干净手。
他们问:“是什么东西?”
稚唯淡定:“墨家钜子令。”
夏家翁媪:“……”
两秒后,秦墨扔掉心爱的刨刀,一窝风地跑过来,抓起牌牌认真翻看,又交给后至的楚墨细查。
随即两人对视一眼,楚墨神色凝重地点头,秦墨两眼瞪大,呼吸一滞。
眼见大父憋得颧骨开始泛红,嘴唇打哆嗦。
稚唯出言补刀:“公输子昨晚给我的,”战术停顿一下,“见面礼。让我拿着玩。”
夏翁当即倒抽一口气,呼吸重新打开,胸腔剧烈起伏。
稚唯悄悄挪动脚步,在夏媪似笑非笑的眼神下,绕过一地的木屑花,果断向门外溜去。
当她踏出家门,望着头顶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时,背后的夏家陡然传出一声巨响,似是什么东西被掰断然后砸到了更沉重的物件上,紧接着响起的是两声暴喝。
“公——输——子!!!”
“老夫跟你没完!!!”
霎时间,鸟雀惊飞,鸣啾不断。
“哎,”稚唯背着手,摇头晃脑叹道,“今天天气真不错啊。”
系统惊呆:“……你是不想今天回家吃饭了?还是不准备回家睡觉了?”
稚唯充耳不闻,抚平衣袖,自言自语向章家走去:“说起来,也不知道豆腐推广一事搞得如何了。此事因我而起,我得多去问问,免得像我不负责任似的。”
系统哭笑不得:“拜托你对夏翁夏媪‘负责’一下吧!”
[嗨呀,没事的。]
稚唯只觉得这几次“惊喜”之后,自己已经进入了心如止水的境界。
[我本想当着公输子的面,严肃认真地展示一下态度,以作‘见面礼’的反馈,谁知道人家心那么大……那就这样吧,等大父大母冷静下来,会藏好钜子令的。]
稚唯在隐藏秘密方面非常放心自家人,也不担心夏翁夏媪会擅自拿钜子令做什么。
总之,这半天的时间就先让两位老人家冷静冷静,之后她再跟他们谈论怎么处理钜子令。
章家今日也非常忙碌。
别看小型水碓虽然制作成功了,但夏翁和公输子的意见一致,想要让大型“水农具”能够成功运作,并尽量延长使用寿命,那重要的机括部分就不能再用木头,必须采用金属材质。
可是铜铁等资源在秦国受到官方严格管控,整个咸阳的铁匠铺屈指可数,且金属存量有限,铁匠每打造一件器具,都必须将金属用量、器具类型等等条目一一记录在册,便于官府定期审查。
如果将整个建章乡的“水农具”机括都交付给铁匠铺制作的话,那么整个工期将会变得非常非常长。
而且单个机括所用金属不多,但总体加起来就是一笔很可观的数量,这事怎么也瞒不过咸阳官府。
忠诚大秦的章老丈并不打算隐瞒,他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是将此事上报官府,让铜铁走官批途径。
相信官府看过“水农具”的高效率后,此事并不难达成。
章邯本该今日回将作少府当职,但他认为“水农具”的意义更大,预备回将作少府跟上司报备此事后,直接请假回来和夏翁等人将“水农具”做完。
章老丈索性就将报备咸阳官府的任务一并交给大儿,他则是专注处理其他更为麻烦的事。
建章乡内流经有一条主河流,是渭河的分支,以它丰年的水流量,足以搭建起数十架水车。
诚如昨天稚唯所说,以现在的工艺技术,做不到同时将踏碓、石转磨等农具衔接在一架水车上。
每个水车只能衔接一种农具,那要如何分配“水农具”的类型,是第一件要事。
其二,是钱。
抛却“水农具”带来的激动过后,常年管理一地乡政的章老丈只会考虑得比稚唯更加全面。
不管是水车还是“水农具”,制作它们都是需要资金的,现在用上铜铁金属后,价格会更高,这笔钱会统一由建章乡的财政出。
但建章乡的财政从哪儿来?
还是从乡民们的手里收。
制作农具这笔钱,到底是均摊好,还是按需收费好?
浇灌农田用得到水车的,和用不到的,是否要分开收费?
不同类型的“水农具”,要分开定价吗?
——光是想想,章老丈就觉得头大。
从前夜开始,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对着建章乡的舆图反复斟酌考量;第二天一早,更是直接将几个乡吏叫来集体开会。
他甚至谨慎的没有把这件事告知给乡里的三老、伍老。
再是德高望重的老者背后也都有家庭,让他们在这种事情上做到绝对的公平公正,属实是有些困难。
虽然乡吏也有同样的问题,但上有律法威慑着,他们不敢做得太过分,胆敢试图公器私用,或者以权谋私,章老丈直接就能断掉他们的仕途。
只是如此一来,豆制品的推广一事反倒是落在了章媪和章郧的身上。
章媪一大早就开门迎客。
新安里几个家境困难的农户是第一批受邀上门的,听说章家要教他们磨菽浆、做菽团,无一例外,全都是茫然无措的。
但等亲眼见到章郧将菽磨成浆,煮熟后还那么好喝,震惊过后的他们就再也顾不上考虑有的没的,开始怀着珍惜感恩的心情一心一意学习。
等稚唯来到章家的时候,后院和厨房已经摆满了盛放豆浆的木桶和木盆,还有大量的豆皮正挂在木棍上晾晒。
因她提前嘱咐过大母,所以昨日在做晚饭的时候,夏媪就有意无意的和章媪说起豆制品的二三种“可能”做法,并提示道,点豆腐如果全用石膏这种药材的话,成本就太高了,最好能找到别的酸浆、卤水来替代。
这些话,章媪显然是记在了心里。
稚唯刻意放轻脚步,一路进来没惊动忙碌的众人,她在后厨门口探头探脑,发现了正在试验酸浆的实验组。
她还听到一位妇媪将整桶豆渣摆放在不碍事的角落时,恋恋不舍地道:“这么多菽渣,丢了感觉怪可惜的。”
“那就试试能不能做成吃的。”章媪闻言回道,她一直记得磨菽浆的那天稚唯所说的话,“菽能吃,没道理这些废渣就不能吃。”
稚唯这才出言接口道:“便是人不吃,用来喂家禽牲畜也行,总不会无用丢弃。”
章媪循声回头,捕捉到厨房门口只探出个小脑袋的小女子,头上扎着两个小啾啾,实在可爱至极。
她立马笑得更为开心,“阿唯快过来。怎么来了也不吱声?”
稚唯摸摸鼻子,走过去道:“看各位大母都很专注,阿唯不好打扰你们。”
章媪顺手端了盘新煎出来的豆腐塞给稚唯,无奈而歉意道:“家中现在一片繁忙,倒是忽略你了。”
稚唯开玩笑道:“阿唯来蹭吃蹭喝,章大母不嫌弃我就好。”
寒暄过后,便有妇媪忍不住问起方才稚唯说的话:“小阿唯,这菽渣,家禽真的能吃吗?”
见他们着急想知道,稚唯干脆放下煎豆腐,仔细解释道:“能是能,而且鸡鸭吃了菽渣做成的饲料,说不定还能长得更好。但就像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吃菽一样,也并非所有的家禽牲畜都能吃、都爱吃,还得看菽渣怎么处理。”
小女子说得很周全实诚,不像是信口开河,章媪直接代大家问出声:“阿唯快别卖关子,你是不是知道怎么做?”
“只是有模糊的想法。”
稚唯当然不会说肯定的话,她家又没有饲养家禽,豆腐也才在前一天真正做出来,说得太过果断反而很假。
她只道:“阿唯最多保证不会吃坏家禽。”
“这就够了。”章媪心知家禽家畜对一户普通农家的重要性,不假思索拍板道,“就先用我家的鸡鸭试试。正好,想学做菽块的乡里乡亲这段时间都会来这儿,也让大家都亲眼看看效果。”
稚唯很感谢她主动承担风险的好心,顺势说出今日她真实的来意,问道:“章大母,阿唯能不能用饲料制法换家禽羽绒?”
她还没有放弃做羽绒服被的想法。
哪怕这个秋冬能收集到的羽绒数量有限,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而且马上就是收集鸭绒的好时候。
春江水暖鸭先知,换成冬季是类似的道理。
等到十月下旬以后,为了生存和保暖,鸭的羽绒毛毛会长得偏大,不仅纯绒多,厚而丰满,柔软蓬松,杂质还少。
就这么错过多可惜啊。
稚唯找准妇媪们都在的时机,只为提起这件事,但她只说用豆渣饲料换羽绒,却暂且将做羽绒服被的想法隐瞒下来。
系统好奇道:“阿唯是怕大家会一窝蜂把家禽的羽毛全拔掉吗?”
[这是什么黑色笑话。]
稚唯叹笑。
[我是怕大家知道以后,会把羽绒私藏起来,不肯交给我。]
系统没听明白,疑问道:“可你想做羽绒服被,也并非为你自己吧?最后不还是惠及黔首吗?那让大家自己去做羽绒服被不也一样吗?”
[可是羽绒的总量不够。]
稚唯纠正系统的话。
[这个冬天,我是要惠及那些快被冻死的黔首。只要人还没要冻死,就不在我当前的考虑范围之内。]
系统恍悟:“原来如此。”
章家教授豆制品的做法时,直言说过菽团的做法是稚唯所想,再加上夏家几次翻新改进农具的贡献,在场的妇媪们都对稚唯有好感,听她说不要别的,只要些家禽褪换下来的羽绒,自然无有不应。
唯有几个家里没养家禽的妇媪很不好意思,又遗憾没法知道饲料做法。
稚唯拿出第二套备案:“收集起来的羽绒我要做些别的,所以需要一些人手帮忙清理羽绒。几位大母若是愿意,到时候一家出一个人帮我即可,时间大概在秋收过后。”
“那当然好!”
妇媪们听后都觉得非常高兴。
章媪则是嗔怪地看了眼稚唯,温柔地推推她的后背,连连道:“好了好了,阿唯赶紧出去玩吧,你再在这待下去,夏家都要让你给卖了。”
稚唯心中明了,章媪这是觉得她吃亏,说这番话意在提醒她不要太过心善,也提点在场的人,莫要觉得她年纪小就心安理得占便宜。
余光瞄见几个妇媪面露忐忑,稚唯视线平和地划过她们满布补丁的衣裙,对章媪解释道:“怎么会?此事我大母亦是知晓,这也是她的意思……”
为防止等会儿章媪还会再敲打众人,自知自己只是干无本生意的稚唯索性拉着她走到厨房外,悄悄在她耳边说道:“放心吧,章大母,阿唯不会吃亏的,等到了冬天你就知道了。”
章媪微愣,偏头见小女子的目光笃定平静,便也不再说什么,反而心有所悟般笑道:“好,那到时候,章大母就等着看阿唯还能带来什么惊喜。”
稚唯打蛇上棍,半撒娇道:“章大母很想知道的话,不如再帮一帮我?除了新安里以外,其他乡里的羽绒我也想要。”
章媪若有所思点头道:“好,我帮你一起收集。”
稚唯眨眼,笑得眉眼弯弯:“多谢章大母。”
其实她也只是试探一下,不行的话她就委屈委屈自己去联系王离或者蒙恬。
但见章媪如此爽快地答应下来,稚唯倒是对章家在这附近十里八乡的名望有了新的认知。
系统感知到同伴的蠢蠢欲动,咳咳两声,提醒道:“章家如今四口人都忙得不可开交,阿唯你若是还有些别的想法,一时半会儿也最好别交给他们了。”
稚唯立时微笑起来。
[瞎说什么大实话,我有那么周扒皮吗?]
系统:“……”
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说的是什么?
〈63〉
三言两语解决完羽绒来源的问题,稚唯告辞离开,回到夏家。
夏翁和夏媪果不其然已经平静下来,虽然时不时有些心不在焉,但好歹水磨的整体构造没有搭建错。
“大父,”稚唯故作无事地提议道,“要不要再找几个懂木工活的人来帮你?”
章邯尚未归家;章陨忙着磨豆浆,而且也不会木工活;公输师徒又早早跑路。
光靠夏翁自己制作水磨、水碾的话,会很累吧?
然而夏翁却是果断拒绝:“不用。”
哪怕知道此时家中只有他们三个,他还是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降低声音,郑重道,“咱们家现在,不适合再进外人。”
稚唯:“……”
之前那四个车夫奴仆尚且在家的时候,夏翁也没有这样小心翼翼,难道钜子令比“韩国贵族后裔”的秘密还重要?
她神色复杂道:“不然,就去请几个墨家弟子来帮你?”
夏翁控制不住“啪嗒”掰断一根木条,面色扭曲了一瞬,在短短几息内,如同饱经沧桑般,目光哀怨地看向稚唯:“女孙别闹,钜、那东西现在绝对一定不能拿出来!”
“……我没有要暴露它的意图。”
稚唯抹了把脸。
“我的提议也跟那个东西无关——大父你是墨家,请几个同门弟子来帮你做工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你若是不介意,邀请公输家的也行。”
“这、这样啊……”
夏翁尴尬地捋捋胡子,但他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摇头。
稚唯歪头看向夏媪询问她的意见。
大母虽然是楚墨,但对待墨家没有夏翁那样热血上头,除了武力值高一些,在思想方面并没有表现出对墨家某些道义的绝对坚守。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果夏翁是墨家的“内门弟子”,那夏媪就是“外门弟子”。
稚唯都怀疑最初是不是因为大父是墨家,所以大母才顺势入了墨家,这无关思想信念,纯粹是“家属”身份的影响。
夏媪确实是比夏翁平静得更快,但被自家良人紧张兮兮注视着,她无语一阵,还是选择妥协:“算了,阿唯,你大父愿意累着,那就让他自己忙去吧。”
夏翁不在乎夏媪嫌弃的语气,不停地点头。
“行吧。”
稚唯叹气,然后对夏翁伸出手。
“什么?”夏翁警惕问道。
“我来保管。”稚唯说得没头没脑,但她知道大父一定能听得懂,并理直气壮,“那是属于我的''''见面礼''''。如果无人达到持有它的条件,那就由我暂为保管,这是我和公输子的协议。”
“那老家伙……”
夏翁听到“公输子”后不免嘟嘟囔囔,但整个人却是舒了口气。
他迅速从前襟中掏出钜子令还给稚唯,然而到底是忍不住多嘱咐一句:“别随意现于人前啊。”
稚唯好笑地道:“明白。”
她和夏翁彼此心知肚明。
夏翁其实并不担心钜子令保存在稚唯手里,他只是怕消息走露,或是女孙莽撞拿出钜子令,最终给自己引来麻烦。
稚唯当着夏翁夏媪的面,将钜子令锁进机关箱内,钥匙串绳直接挂在脖子上,藏进衣服里。
章媪见状却像是联想到了什么记忆。
“阿唯等等。”
她回到自己房间翻找了好一会儿,最后握着一把黄铜钥匙回来,并在稚唯好奇的目光中,将其和机关箱的钥匙一并串好,重新戴回她的脖子上。
“大母,这是什么的钥匙?”
“一些旧物。”夏媪含含糊糊道,“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只是你之前的情况……现在你好了,理应尽早还给你。”
稚唯蹙眉。
她的旧物?
她之前就是个“痴儿”,能有什么旧物让夏媪不能直说?
稚唯偏头,询问般地看向夏翁,发现老者竟然刻意背对着她,闷头刨木头去了。
稚唯对这样逃避的态度又气又笑,却是隐约有了猜想的方向。
她收敛笑意,眼神关注着夏媪神情的细微变化,轻声问:“是我阿父、阿母的……物品?”
遗物。
除此之外,稚唯想不到能有什么东西让大母不好说出口,却又归属于她。
再根据夏媪听到“阿母”一词时,目光闪缩的反应,她就更加肯定了。
稚唯想了想,问:“我能去看看吗?”
夏媪关切地看过来,“阿唯……”
“没事的,大母。”稚唯反过来宽慰道。
她并不是真的孩童,对这个世界的父母毫无印象,就连听到“阿父阿母”的称呼,心里也一丁点感觉都没有。
这似乎不太正常。
但稚唯没有忘记,她会变成“痴儿”就是因为原身年幼时受到了不知名的刺激,这或许跟她的身世有关系,由此,这具身体会淡忘掉对父母的本能感情并非不能理解。
稚唯对往事不急着追究,想看一眼遗物,只是为了给实际夭折的原身一个交代。
但令稚唯没想到的是,夏媪犹豫半天也没有给个准话。
明明已经将钥匙给了她,却又不给她对应的箱子或盒子……
自相矛盾。
稚唯轻轻碰了下黄铜钥匙,只能推断夏媪是不确定她看到遗物后,会不会猜出他们一家的身世,所以才会左右为难。
可……
稚唯眼神飘移,满心无奈。
她早就已经猜出来了啊。
稚唯深深叹了口气,在夏翁夏媪疑惑的注视下,跑去推开院门,小心检查夏家的周边。
确定附近无人后,她跑回来凑近二老,斟酌着重点用词,以气音问道:“……跟贵族有关?”
我们家是贵族后裔吗?
夏翁、夏媪:“!”
看到他们震撼、狐疑、不敢置信的目光,稚唯严肃面容,重重颔首,表示自己不是胡言乱语,并肯定他们的怀疑:“没错,我早就猜出来了。”
夏翁、夏媪:“!!!”
二老看看彼此,恨不得用目光尖叫。
所以阿唯是怎么猜到她是贵族的啊!
稚唯等着大父大母交换完眼神,不等他们想出搪塞的说辞,又指了指咸阳的东方,继续问:“真正的家……离秦国很近对吧?”
这不是稚唯猜的,是上次问大父大母的时候,他们说过,一家人很早之前是从颍川郡迁居到的楚国安丰县。
颍川郡是韩国故地,离秦国不远。
见夏翁和夏媪居然陷入迟疑,稚唯心道,难不成他们还想改口,告诉她,上次是他们说错了?
稚唯迟迟等不到回答,便直接给予最后一问:“与秦国内史只隔着三川郡对吧?蒙中郎给我画过大致的郡国图,大父大母不要骗我。”
夏翁、夏媪:“……”
看着二老双双瞠目结舌,慌乱无措的模样,稚唯挑眉,贴心地转过身去,道:“你们商量一下要不要跟我承认。”
“……”夏家翁媪面面相觑。
夏媪突然伸出两只手疯狂比划着。
她:最后周王室当时被吕不韦迁到哪儿来着?
夏翁写在手心:阳人聚。
夏媪追问:阳人聚在哪儿?
夏翁迟疑道:三川郡。
夏媪刚要松一口气,夏翁又道:可她生父那边……好像是在野王。
夏媪不抱希望地问:野王在哪儿?
夏翁苦着脸:河内郡。
夏媪闭闭眼,坚强地问:那河内郡?
夏翁唉声叹气:确实和内史只隔着三川郡。
夏媪:“……”
但夏媪不死心,还想要继续问。
此时稚唯却悠悠地扬声问了句:“大父大母商量好了吗?”
夏媪顿时一阵心慌意乱。
来不及细想,她一咬牙,哆嗦着伸出手抓住稚唯,紧盯着她,话都说不利索。
“阿、阿唯,你……你……”
见大母满脸纠结、歉疚和茫然,稚唯赶紧反手扶住她,安抚道:“我不是说了吗?我早就猜出来了,我不在意这些事。”
稚唯确实不稀罕当什么贵族,尤其是六国贵族,顶着这种危险度极高的头衔,她要怎么在秦朝发光发热?
“阿唯,你听大父说,我们、我们……”
夏翁想解释,却呐呐不知说什么好。
稚唯主动抱着他胳膊,软声道:“大父大母,我知道你们隐瞒此事是为了安全起见,希望一家平安,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既然我已经猜出来了,以后还有类似的事,便不要再想着瞒我了。所有的秘密应该我们一家人共同承担,不是吗?”
见夏翁和夏媪反应这么大,稚唯心里多少有点后悔。
但身处秦国都城,她如今备受辖制,之后会是什么状况也不好说,稚唯真的很担心,如果不挑明这件事情,以后万一遇到什么突发情况,他们一家人来不及对口供,会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为了安抚二老受惊吓的心,稚唯假装不以为意,口出狂言道:“要我说,有什么好在意的,不就是……吗?”
为保险起见,稚唯将“韩国贵族后裔”几个字模糊了过去,只着重表达自己的态度。
“我才不稀罕这个名头,我们一家人就当普通黔首就挺好的。”
“而且,只要我们不做违法乱纪的事,不跟大秦对着干,就还是如以往一样生活就是,大父大母不要觉得愧疚,也不用担心我会觉得有落差。”
“……”
夏媪和夏翁闻言心情复杂,又莫名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吗?阿唯到底知不知道周王室的后裔代表什么啊?
拥有这样的血脉,纵然是有再杰出的天资,也要看大秦给不给你发挥的机会。
而更大的可能,却是会像那些亡国贵族一样,被终身困在某一处醉生梦死,最终抱着钱财和“贵族”的名姓慢慢腐烂。
女子则更为不易……
夏家翁媪不愿意深想下去,更是抵触把那些命运多舛的事情往稚唯身上联系。
等回过神来,见小女子情真意切地关心他们,夏媪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到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重申自己的心意。
“阿唯,无论如何,大母都会保护你的。”
夏翁立马紧跟道:“大父也是!”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子推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稚唯莞尔笑道:“我也会保护你们的。”
互表心意后,稚唯还不忘强调:“抛开新秦民的身份,咱们就当自己是楚人。”
说完,她觉得还是多给些时间让夏媪、夏翁平复心情,于是主动提出再出门转一转,让二老在家休息。
可夏家翁媪目送小女子离开后,却是相互对坐,沉默了好半晌,始终无法真正冷静下来。
夏媪“唰”地起身,又围着夏家搜寻了一圈。
确定周围安全后,她回来拧着眉头,对夏翁低声道:“你说,阿唯到底是知不知道自己是……啊?我怎么总觉得,刚才她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呢?”
“不知道啊。”夏翁苦着脸,满目纠结,就差把胡子揪下来了,“之前咱们跟阿唯说,搬去楚地之前,咱们一家住在颖川郡……我现在想起来,这地方跟秦国内史也只隔着一个三川郡啊!”
“哎,”夏媪长叹一声,“也不知道子推那边查的如何了?”
夏翁迟疑道:“子推此前最后一封来信说他在齐国,他好像在那里逗留了很长时间,你说,阿唯的生父会不会不是卫国人,而是哪个齐国人吧?”
夏媪死死皱着眉头:“可当时咱们遇到阿唯生母的地方,离齐国可远了。”
夏翁忧愁道:“希望别是齐国人吧,要不然阿唯也太惨了,两个母国都被秦国所灭,阿唯现在还给秦国干活!”
夏媪使劲打他一下,恶狠狠道:“阿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说,阿唯一直在楚国长大,跟那两个国家有什么关系!”
“可、可是,”夏翁揉着肩膀,期期艾艾提醒老妻,“楚国也是被秦所灭啊。”
夏媪:“……”憋屈。
妇媪一时间满肚子火无处发泄,抽起一根木条“嘎吱”折断,再抽一根。
夏翁张了张嘴,又果断闭上。
……算了,“水农具”什么的,大不了他再重新搭建就是了。
〈64〉
[真好,这次跟大父大母互相说清楚,以后我们对外说辞就能统一一致了。]
除此之外,虽然因为公输子的原因,凭空多了钜子令和连弩这样的变数,但总体来说,她自己的计划,新农具和豆制品的进程都很顺畅。
稚唯对此感到满意而舒心。
系统“呱唧呱唧”给她鼓掌,鼓励她道:“那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呢?是不是要着手干点跟医学本医有关的事情了?”
[当然。]
心情愉悦的稚唯踌躇满志。
[算算时间,秦王政该回来了。]
系统调侃道:“你还挺惦记任务目标的,还以为你不关注他呢。”
[怎么会?]
稚唯笑容灿烂。
[只要秦王政回咸阳,那夏无且太医丞肯定就回来了——我还想跟他合作呢!]
系统:“……”
系统默默给稚唯发了个表情包。
【秦王政:终究是错付了。】
扶苏书法课
稚唯期待秦王政(划去)夏无且尽快归来咸阳, 好与他合作医药事宜,除了想要干回老本行的事,也是为了她的医学成就任务着想。
当前【为即将到来的冬天预备防寒保暖措施】的限时任务正在准备中, 但她的持续进阶任务却卡在【1800/2000】的成就点始终上不去。
没办法, 从安丰县到咸阳建章乡的这一路上, 除了日常采集中药, 以及救过一次羊和麦军医外, 她没怎么进行医学活动。
落居新安里后,为了尽快站稳脚跟,她又一头扎进新农具的圈子里, 费尽脑细胞。
再加上与当地乡民们还处于彼此试探、了解、熟悉的阶段, 除非稚唯搞一出神鬼戏码,否则很难以未成年女子之身说自己是医家圣手来取信他人。
如此一来,医学成就被迫增长缓慢,直到现在都没有完成【2000】档的指标。
[其实我还真不着急。]
稚唯细数自己已经列出的计划, 不管是当下收集羽绒、推广豆制品, 亦或者为明年春天的种植大业开垦田地……
[比起尚未确定的奖励,我缺的是人手。]
稚唯再次为不能动用钜子令而感到可惜。
以她现在的境况,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向外人寻求帮助,比如章家,虽然最重要的主动权还在她手里,但终究是不如有自己的人手好用。
系统调侃道:“阿唯之前不是肖想你小叔父的商队吗?都快过年了, 夏子推和商队不回来吗?”
[什么叫‘肖想’?我是充分利用身边的资源。]
稚唯先是一本正经地批评系统用词不恰当, 随后半是头疼地解释道。
[大父大母前几天刚收到小叔父的信, 他说今年不回来。]
“啊?”
系统听得懵逼:“之前秦楚交战的时候,夏媪不让他回来是担心儿子的安全,倒是能说得通。可你们家这都从楚国搬到秦国了, 夏子推……他就一点儿都不关心你们的近况吗?”
[这个啊……]
稚唯回想起信中的内容,表情颇有种一言难尽。
系统的好奇心完全被勾起来了:“快说快说,怎么了?”
稚唯望天。
[夏子推说,要趁着齐国还没被灭,再趁机多赚点。]
系统:“……?”
稚唯无奈道:[不过他也有说,会让韩林带着一队商队先行来咸阳送年礼。]
韩林就是安丰县里长韩老丈的大儿子、韩丛的长兄,一直跟随夏子推走南闯北,算是商队的主心骨之一。
系统茫然问道:“可是,你们不是很重视节日、尤其是春节吗?虽然秦朝的‘春节’是在十月……”
稚唯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跟它解释。
[这个时候的节日……重视归重视,但不是你想的那种重视。]
稚唯干脆走出家门,带系统旁观田地中农户们收割庄稼的场景。
[当下过年的意义重在祭祀,庆祝收获,并非团圆。之前蒙恬会让攻楚士卒们尽快归家也不是因为快过年,而是为了不耽误秋收。]
夏家迁居到咸阳的时候,已然临近正式秋收,从那一刻一直到十月后,整个建章乡,或者说整个秦国的氛围、状况都可以在《诗经》中找到对应的描述。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
其实没到九月,章老丈就已经在指挥乡吏和乡民们在新安里各处修筑打谷场,为粮食打谷、晾晒提供场地。
当各地租税统计完,等到十月“上计”,整个国家的粮食统一汇入各地官仓后,打谷场就会被清扫干净,等待下一次使用。
稚唯轻声念着诗句,顺手捡了根树枝,蹲在黄土地上写下对应的字。
之前拿着蒙恬送给她的秦律翻看,稚唯发现,因为有穿越“福利”在,她对秦语的视听读都没问题,唯有书写上还欠缺,她只对普遍使用且字体简单的常用字比较熟悉。
但稚唯觉得她以后免不了要写些正式文书,便趁着最近不忙给自己加文化课。
“穹窒熏鼠,塞向墐户,磋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黔首们会在“改岁”前进行大扫除,清除房间的角落缝隙,堵住老鼠洞驱赶老鼠,还要用泥封闭好门窗——这么做并不是要庆祝新年,更多是要防寒、保暖、保护粮食。
系统好学道:“那还有两句呢?什么意思?”
[唔,这两句加上,就更没有新年的愉悦了。]
稚唯顿了一下,翻译成大白话。
[‘我的妻儿好可怜,在过年之际住进这间破屋里。’]
对家贫者来说,十月意味着冬季即将到来,这让他们如何开心的起来?
稚唯想起这些天进进出出章家的那些人。
最近新安里内学习制作豆制品的气氛火热,一度吸引了其他里巷的乡民来。
如稚唯最初所料,最积极也能坚持到最后的,确实是那些贫苦清寒的家庭。
对他们而言,能多拥有一项为生的手艺,他们倍感珍惜,哪怕不以此换置换钱粮,便是将菽处理得好吃些,让家中的老者小儿多吃上两口,那也是好的。
做豆腐费力气?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从不怕苦力,就怕付出气力后,却得不到该有的收获,最后让一家人跟着忍饥挨饿。
章家和夏家对此态度一致,凡是想学习做豆腐、发豆芽的,皆来者不拒。
只是住在建章乡的大多都是伤退士卒之家,加上老秦人脾气倔,夏、章两家怕伤及他们自尊心,没有采取无偿教学的方式,而是索要乡民们首次成品的三分之一作为束脩。
稚唯同时让章媪代为放出话去,她需要大量的家禽羽绒,以及帮忙处理它们的短工,这些活计也可以算作“束脩”里。
如此,建章乡的某些执拗的人才勉强接受这场教学。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这一句里复杂字很多,稚唯默写得很慢,一些笔画多的字还越写越大,她不得不往后挪了两步,腾出更多空地来书写。
对于时人来说,祭祀是头等大事,仪式必须庄重而威严。
祭祀对象也非常多,有神农、后稷这样保佑粮食丰收的“神灵”,也有猫、虎这样的动物,甚至包括堤坝、水渠、茅舍、道路等等,当然,先祖更不能少。
宰羊备酒是一定的,而且还得是能拿出来的、最好的肉食和酒。
这些酒肉不会浪费,等祭祀仪式之后,就会被参加仪式的众人瓜分——秦律禁止黔首们无缘无故聚会和饮酒,能光明正大分酒肉的机会可不多。
到那时,人们欢聚一堂,共同祝福长者、尊者万寿无疆,福寿绵康。
[听起来很热闹吧?]
但除此之外,什么爆竹烟花、贴对联、吃饺子……
[统统没有哦。]稚唯对系统道。
系统瞬间蔫了吧唧,失望道:“啊,还以为能‘云参加’一下大秦的新年呢。”
稚唯折断树枝,随口道:[没关系啊,我和大父大母会按照我们的想法过年,如果不合时宜,乡民们不能接受的话,那关起门自己庆祝也行。]
系统当即被哄好,开心道:“这个好这个好!”
“这个字错了。”
突然出现的陌生声音吓得系统霎时噤音。
仍然蹲在地上的稚唯愣了一下,下意识循声抬头去看,就见自己背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她:“?”
系统喃喃着:“吓死统了,你没事吧,阿唯?”
[我没事。]
稚唯瞄到背后那人一尘不染、直垂于靴的玄色衣摆,在心里小声嘀咕。
吓倒是没有被吓到,她本就蹲在田地的路边边上,周围人来人往再正常不过。
只是没想到会有人见到她在练字会出声指教。
而且,曲裾深衣……不是重要场合,建章乡里的人谁穿这玩意啊?干活都不利索。
稚唯正忖度此人定是外来人员,对方却先行撩起衣摆,单膝蹲下,拾起被稚唯折断的树枝,手腕悬空用力,在她的错字旁边写了个对的。
“‘觥’字当是这样写。”
稚唯先是趁着低头的姿势,扫视到对方腰间垂挂的玉佩,古朴简约,纹样像是……獬豸?
听到温润的嗓音予以指正,她这才看向那个被刻意放慢速度写下的标准秦字。
“原是这样,多谢指教。”
稚唯顺口道谢,然后抬头打量陌生的……青年。
青年五官端正,眉目疏朗,俊逸超群,稚唯可以肯定,这是她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气质最好的人,没有之一,可也因此,她更加好奇对方的身份。
“敢问这位先生是……”
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既然被教了一个字,稚唯索性直接口称“先生”。
“来拜访一位长者而已。”
青年浅笑回答,并在起身的时候,隔着两人的衣袖轻抬着稚唯的前臂,将她一并轻松带起,见她稳稳站住后才松手。
稚唯略一眨眼。
她是要问“你是谁”,对方却回“来此地做什么”,好似只是没听出她的意思,实则却是避重就轻。
但萍水相逢,第一问没有得到自我介绍,她再追问就不合适了。
稚唯歪头,装乖问道:“需要帮先生引路吗?”
青年缓缓摇头,笑道:“已经结束拜访了。”
“哦,”稚唯赶紧敛袖行礼,“那就不打扰先生继续行路了。”
“无妨,”青年虚扶了一把,温和道,“新安里变化很多,值得多转转。”
[有意思。]
稚唯附和笑道:“是吶,乡里最近变化不少。”
[身份未知,人际关系未知,来意未知,特意省略自称,社会地位不明。]
打从跟蒙恬单方面中断联系后,稚唯许久没碰到聊天这么费劲的人了。
“……你是想说他话术精湛吧?”系统吐槽道,“再说,你对他不也是这一套?”
稚唯自动忽略后一个问题,道:[这只能说对方心思缜密,哪里看得出话术精湛?]
因天生大力以及家有夏媪的缘故,稚唯虽然看不出一个人有没有武学基础、武功怎么样,但对力量方面比较敏感。
方才青年单手扶起她的时候,他自己也正在站起身,稚唯清晰感知到了青年深藏的暗劲。
可见对方不管外表看起来如何温雅,实际上恐怕是个文武全才。
系统疑惑满满:“所以他是谁?秦吏?贵族?”
[他还带着鞶囊……或许是贵族秦吏?]
鞶囊就是系在腰带上的“小包”,通常用来装一些印章、刀笔之类的随身物品,稚唯在章邯身上见过。
眼见套不出话,稚唯的探究欲逐渐就散了,左右陌生人是谁跟她无关。
然而不等她告辞离开,青年却转而又提起文字的事:“你在学《诗》?”
《诗经》在先秦还只被称作《诗》或“诗三百”。
稚唯纠正道:“没有,只是对着练字。”
学《诗》可不光是认字,还得会做理解、词句分析,她哪有那个时间。
青年低头扫了眼地上小女子笨拙稚嫩、但力道十足的字迹,赞道:“秦楚有些文字相差比较大,你能这么快学会秦语,已经不错了。”
“……”稚唯微眯眼,故作惊讶道,“先生如何看出我此前习楚语?”
青年隔空点了点她的错字,认真地道:“楚字较秦字更灵动飘逸,运笔多有圆转。你不觉得你写的秦字……”
他顿了下,委婉道,“看起来更圆润吗?”
稚唯:“………………”
系统笑死:“他是在说阿唯你写的字胖吗哈哈哈哈哈!”
[闭、嘴。]稚唯没好气地磨牙。
被直接点出问题后,她心知青年说得对。
秦字笔画较为平实,运笔几乎直来直去,她用写楚字的走笔方式去写秦字……哈,可不就胖吗?
可一个地地道道的秦吏,会对楚字这么有了解吗?听对方的口音完全是秦人啊。
难道祖上是楚国人?
稚唯正在发散思维,青年却像是好为人师上瘾了,对着她那一地随手写下的诗句,挨个字给她讲解字体构型,以及应该如何运笔……
听得稚唯脑瓜子嗡嗡的,仿佛在上一对一精品书法课。
所以当青年问她用的“诗三百”是何人书写的时候,她两眼无神下意识就回答道:“是大父写给我的。”
青年颔首,仿佛并不意外,道:“能看出来是长者所写。”
然后贴心给她建议:“你缺少的不是秦字写就的‘诗三百’,而是临摹用的字帖。”
稚唯久违地回忆到上辈子年少时期被老师支配的恐惧,都顾不上问青年从哪看出来的“长者痕迹”——啊,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都是这么恐怖的吗?好的好的,她了解了,就是这么恐怖。
“不用了吧,”稚唯摸摸鼻子,尴尬道,“我只要学会写秦字就行……而且我也搞不到字帖。”
青年微愣,很快反应过来他的建议不妥,从善如流表达歉意,道:“考虑不周,小女子勿怪。”
“没有没有。”稚唯摆摆手,抬头看了眼临近晌午的太阳,睁眼说瞎话道,“只是天色不早了,阿唯若是再不归家,大父大母就该担心了。”
“今日多谢先生劳心指点。“她再次行礼致谢,脚尖悄悄向外。
“不妨事。”看出小女子急切想离开的意图,青年淡定笑道,“与阿唯交谈很是愉快,以后若有缘再见,还望阿唯勿要觉得先生多嘴,不愿见先生才是。”
“……”稚唯这下才是真的尴尬。
还有,她刚才把自己名字说秃噜嘴了?
系统忍笑安抚道:“无所谓了吧,阿唯,既然对方是来访客的,那只要随便问问就能知道你的名字了吧?”
[说的很对,下次不要再说了。]
“咳,”稚唯无法,只能抿着嘴装腼腆,客气夸道,“先生文采斐然,阿唯受教。”
〈65〉
扶苏远走几步后,在某户人家的院墙边悄然停住,回首,借着墙壁遮挡,就亲眼见那恭敬送别他的小女子正步履沉稳转身离开,却在几息后,像只野兔一样,突然跳着脚飞快跑走。
……大概是觉得他已经走远,并不会回头吧?
扶苏哑然。
可他只是一时兴起多教导了几个文字,至于这么迫不及待想逃?
扶苏正在反思自己是哪里吓到了对方,或者是……
他今日也没想到会有这场意外的偶遇,来不及更换的穿着打扮不够低调,或许是那个机敏的小女子察觉到了他的身份不低,所以不愿接触?
扶苏漫无边际地想着,却冷不丁记起宫中那几个调皮逃课的阿弟,以及明明乖巧温顺,偏就是不爱读书的阿妹……
忽然就理解了夏稚唯的行为。
扶苏摇头浅笑,从容地踏进章家大门。
此时的章家院落里,有三个人正为“走丢”的公子心急如焚,猛地见到青年自发出现,皆是一愣,复又齐齐呼出声。
“公子——!”
“哎,”扶苏伸手制止,温声道,“小点声,莫要惊扰乡民。”
章老丈、蒙恬和内史腾看看彼此,面露无奈。
“长公子,”蒙恬仗着关系亲近,哀怨道,“臣请求公子,下次出去,能不能随身带上护卫?”
扶苏安抚道:“乡里很安全。再说,”他微一挑眉,看向三人中的中年男子,“腾将军不是早就筛查过了?”
内史腾满面肃容,拱手道:“那也不能万全保证乡里就没有隐患。”
此话一出,身为此地乡啬夫的章老丈却并无异议,甚至附和道:“公子的安危最为重要。”
扶苏对此什么辩解也没有,只拔出袖里剑,微笑着点头道:“扶苏也自觉最近疏忽武艺,还要劳烦三位陪扶苏多加磨练。”
其他三人:“……”
“啊,”蒙恬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若无其事地问道,“公子方才去哪儿了?”
“咻!”金属摩擦声响过,刀剑还鞘。
扶苏屈指半握着袖口,闻言笑意加深道:“随便走走,碰到了夏家小女子。”
“咦?”蒙恬惊讶,“这么巧?”
章老丈也很惊讶,但想想夏稚唯的性格,他迟疑问道:“阿唯可是,有失礼于长公子的地方?”
扶苏无奈,婉言提醒道:“小女子跟吾幼弟幼妹一般大呢。”
黔首家的小女子,这般年纪能知礼就已经很好了,便是有失礼,他难道会计较?
“啊这个……”章老丈犹豫。
虽然他很喜欢夏家的小女孙,但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夏稚唯……
“确实会做出些出人意料的事。”蒙恬斟酌着用语道。
“那我倒是无缘碰上。”扶苏失笑,“只是见她在田边默字、诵读‘诗三百’,跟她聊了两句罢了。”
“啊?”蒙恬茫然,第一反应是,夏稚唯竟然没搞事?
倒是对夏稚唯不甚了解的内史腾不禁称赞起来:“于田野之间不忘向学之心,可赞。”
扶苏听到这话,忽而心思一动。
据他所知,内史腾本人非常重视文教,在南郡任郡守时,他为申明为吏之道,打消郡内不正当的神鬼崇尚之风,特意发布了两篇文告,其内容针砭时弊,富有哲理,对吏治具有很强的指导作用。
南郡原是楚国领土,又紧邻着楚国后来的版图,经营得好,足可拊楚之背,而腾出色完成了任务,为大秦攻打楚国奠定了坚实的后备基础。
楚国灭亡后,父王特地调他任内史一职,可谓是莫大的信任。
内史是整个大秦的核心区域,最高官吏便是由父王亲自指定,扶苏也不会盲从,对内史腾的所有审查都是严格按程序进行,连最后入职都是由他亲自经手。
又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扶苏才最终认可此人的品行及实干能力。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当下,扶苏便对内史腾没有什么顾虑,直言道:“夏家小女子的医术卓绝方面,我尚未见过,但既然蒙恬和夏医丞都大力称赞,那么总不会有太大偏差。且我观其聪颖机智,像如今这般盲目自学,浪费天资,实为不该。”
内史腾听到这儿,基本心里就有数了,他请示道:“长公子的意思是,让臣批准她进学室?”
扶苏颔首,本想将写字帖的事一并交给内史腾,但一想到家中那些不喜学习读书的弟弟妹妹,他少不了要给他们布置课业。
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
写字帖之事,他还是亲自来吧。
然而扶苏和内史腾说得有来有往,蒙恬和章老丈却听傻了。
等下,长公子要让夏稚唯入学室?还给她亲自布置课业???
……那小女子能听话?
谁在议论她
今日扶苏、蒙恬和内史腾来到新安里, 是为了确认“水农具”一事。
庞大的水车在河水缓缓的流动下,自行运转,再使踏碓自发上下舂米, 而人力需要干的只是把粟舀进石臼里, 再把脱壳的粟米舀出来——就这么简单, 简单到孤寡的老者、断肢的伤卒都能做到。
这幅充满农家气息的场景岁月静好, 然而蒙恬和内史腾却看得内心火热, 一时半会儿平复不下来,以至于他们站在原地久久停留,甚至全神贯注到都没有注意长公子悄然脱队去了哪里。
这是前话。
既然三人都能证实“水农具”是可行的, 且前景广大, 扶苏当场就准了建章乡的批量铜铁使用申请。
“但内史以外的其他地区,臣认为还是暂缓推行。”内史腾沉稳地道。
他的理由也很明确,铜铁这种东西,一旦被窃取很容易闹出乱子来。
建章乡位于都城, 居住乡民皆是老秦人, 人员背景简单,又位于中央的控制之下,出现刑案的概率很小。
把这个范围扩大到整个内史,勉强也能够实现严格管理。
可内史以外的地方就不行了,尤其是一些刚刚并入秦国版图的郡县,保不准白天在水车上安好铜铁机括, 晚上就会被人偷走。
“不急, 先在咸阳试点。”扶苏目光深远, 不疾不徐道,“眼下还未完成统一,铜铁要先供应军队。”
仅仅一息尚存的齐国不足为惧, 但该有的准备还是得有。
章老丈听后,不假思索道:“既然如此,建章乡、新安里也不必受过多优待,和咸阳的各乡里一样即可。”
这话不用扶苏和蒙恬反驳,倡导公正严明的内史腾便先道:“章乡夫不必如此,‘水农具’本就是新安里的乡人所创,理应得到优待和嘉奖。”
章老丈沉默,这话也在理,如果这是他的功劳,他自然愿意为大秦奉献,但他不能替夏翁做主。
内史腾见此,想了想,提出更合理的建议:“不如这样。削减部分建章乡的铜铁所用量,将这一部分按河流水系分配给咸阳其他乡里,修筑‘水农具’,看看‘水农具’在多个乡里内的运行情况,若有问题,便及时修改。借此机会,还能让官府制定出对‘水农具’的监管维护条例。”
章老丈频频点头,接道:“内史所言甚妙。之前夏兄也说过,根据河流量的不同,水车大小要调整,相应的,水车衔接的农具也要一并调整。建章乡的情况并不适用于所有乡里。”
“所谓牵一而动百,不外如是。”蒙恬评价道。
扶苏颔首,对内史腾道:“此事就交由你督责咸阳官府尽快落实。”
内史腾拱手:“唯。”
“至于菽浆等物,”经过短暂衡量后,扶苏浅笑道,“虽然有益,但终究是吃食,官府不宜出面主导,就先让乡民们试试,若黔首们普遍接受良好,再令官府在背后悄悄推动。”
“唯。”章老丈和内史腾齐声应道。
当下几人站在农家小院里处理起政务,竟然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其他三人集思广益,长公子抉择果断,很快就将近期规划一一列出,指明方向。
等离开章家后,内史腾回官府继续上值,蒙恬护送扶苏回府。
马车里,扶苏不再是对外周全的大秦长公子,他出言调侃好友道:“先前你要压后夏老丈的爵位,这下可好,原有的爵位帛书直接作废,咸阳官府的印章是白盖了。”
水农具系列的出现再次抬高夏翁的“身价”,官府必得对其爵位高低重新商议。
蒙恬厚着脸皮笑道:“可我这不也算是给咸阳官府省了一道流程吗?”
扶苏无奈摇头。
“不过,”他思索着问,“恬,你觉得这爵位,该是夏老丈的吗?”
蒙恬听出扶苏话中的深意,挑眉回道:“实不相瞒,公子,我在安丰县见证秧马和踏碓的生成时,也有过这样的质疑,并在当时深信这应当是夏稚唯的功劳。”
扶苏饶有兴致问:“这话的意思是……你现在不这么觉得?”
蒙恬思考着措辞,解释道:“如果说跟那小女子毫无关系,这是不可能的。但据我的观察,夏稚唯的确不精通农活,她最初连五谷七菜都分不清,可偏偏就是会对农具产生不甚精准的改良想法。而真正实现想法的人,确实是她的大父。”
扶苏了然,总结道:“若无小女子的‘突发奇想’,新农具就没有根基;但没有夏老丈的手艺,农具便没有形体。”
蒙恬赞同道:“没错。”
“夏老丈的爵位毋庸置疑。但夏小女子对农活不精通,尚能有这般巧思,”扶苏抚掌叹笑,“我现在倒是越发好奇她的医术了。”
蒙恬清咳了两声,低声而快速提醒道:“公子忘了驱虫丸吗?”
扶苏笑容微僵,遂即淡然道:“吾不好食脍。”
蒙恬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使劲憋着笑声。
公子扶苏确实不爱生脍,但他的家人却有不少啊!
宫中太医数量有限,为了不造成恐慌,还在上学的公子、公主们是按照秦王政的王令,被聚集在两处相邻的宫室里,一起服用驱虫丸后,一起接受观察……
最后那场面可想而知,太医根本稳不住小贵人们。
公子这个长兄当的又过于称职,公子、公主们受到惊吓,见扶苏阿兄来看望他们,想都不想就一窝蜂涌过去,随侍一旁的蒙恬眼睁睁看着扶苏被自己弟妹们“淹没”。
哦对,听说后宫美人都跑去找楚夫人了。
那段时间可把母子俩忙坏了,净在安抚众人。
蒙恬想想就觉得好笑。
“很好笑?”
清雅的嗓音悠悠问着。
蒙恬立马回神,转开话题:“公子,真要让夏稚唯入学室?”
大秦限制私学,更禁止大规模的私学,但自商鞅提出“愚民”,其真实含义就并非是让黔首们大字不识一个,而是不让他们学习诗书礼乐——换句话说,是杜绝儒家教育。
黔首们想要认字的确有些困难,但并非没有途径。
简单些的常用字,可以直接请教乡里的退休秦吏、读书人或者有文化的老者,这便算是小范围的私学。
但如果想要更进一步学习,甚至以后为吏为官,那就需要通过入学考核,进入各地官办的学室中。
大秦学室是纯纯的实用主义至上,老师就是当地秦吏,识字教材就是户籍档案、法律条文,学写文章就是学写司法文书,除此之外,还得学会数算,并经受一定的军事训练。
可以说,大秦学室教导出来的弟子,完全就是在为秦吏提供人才储备。
让夏稚唯进这样的学室学习,只为识字的话,是不是有些兴师动众了?
蒙恬心想,难道说,长公子是想把她培养成秦吏吗?不太可能,这难度太高。
不提他和章老丈觉得迷惑,便是猜出长公子心思的内史腾恐怕也是纠结为难吧?
——学室可从来没有收过女弟子啊!
扶苏扫了一眼蒙恬不断变化的表情,大致能猜到他心里的困惑,于是似是而非道了一句:“夏女医资质不凡,然初来乍到,局促不安。她如今年岁还小,入学室对她有好处。”
如果是内史腾这等与夏稚唯接触不多的人,尚需要对长公子的话多思量一番,蒙恬却是立马听懂了。
夏稚唯哪里是“初来乍到局促不安”,分明是对大秦谨慎保持着警惕之心!
上次被公子扶苏点醒,蒙恬发觉长公子和夏稚唯似乎在某些方面是同类人,但过后他自己又经过反复思考,觉得二人终究是有不同。
公子扶苏身为秦王政的长子,若无意外,当是未来这天下的储君,他将大秦国土之内的七国人一视同仁为自己的子民,这毫无问题。
那夏稚唯呢?
她出身于楚地,自会走路起就从未离开过安丰县,以蒙恬对夏翁夏媪的观察,两位长辈也不是心怀天下的人,那以夏稚唯从小到大受到的环境熏陶,她为什么会产生和公子扶苏一样的认知?
蒙恬在那时就倏然萌生了新的论断:夏稚唯不是博爱,而是淡漠。
因她从小是个“痴儿”,又或者“得天所授”的关系,她连对家乡都感情不深,所以她才会无所谓自己面前站着的黔首是哪国人,才会像公子扶苏说得那般,没把自己当“非秦人”。
可不把自己当“非秦人”,不代表夏稚唯就把自己当成了秦人。
虽然及至目前为止,她所做的事都有利于民,但这种“利”“好”并非专属大秦,换作是在别的国家,恐怕夏稚唯照做不误。
……夏稚唯对大秦没有归属感。
蒙恬想到这儿,看向光风霁月的长公子,得到对方从容不迫的回视,按耐着将赞叹压在心里。
公子他定然也发现了这点微妙,所以才会提出“学室”的建议,特意将对夏稚唯的称呼换作“夏女医”,就是在提点他。
——不管是卓绝的医术还是别的,大秦不能失去夏稚唯的能力。
但要如何化解这小女子的警惕心,让她对大秦产生归属感,愿意为秦所用呢?
在这方面,前有王上与韩非的失败案例……咳咳咳。
蒙恬赶紧住脑,联系自己的案例。
之前他想试探出夏稚唯的软弱之处,却失败了。
蒙恬不得不承认,应对这类意志坚定,心性不俗之人,还是公子扶苏更得心应手。
既然对方不重利益,那就只能用感情束缚。
而论起情感,除了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亲情及宗族之情,以及男女爱恋之情,便抛不开剩下这几样:地域、师门/同门、同窗。
且学室内外全都充斥着“大秦”的特色,让夏稚唯进去待上两年,这还不能把她腌入味?
蒙恬甚至还能解读出公子扶苏暗藏的意图。
学室里到底是男儿多,夏稚唯年纪再大点,入读就不太合适了。
但反过来说,若能趁机让夏稚唯相中某位大秦好男儿——
“我没这么想。”
扶苏伸手让絮絮叨叨的蒙恬赶紧打住,哭笑不得道,“真这么做,那还不如直接让父王给她赐婚。”
蒙恬闻言,当场陷入沉思。
扶苏见状:“……”
扶苏抚额,无奈道:“她又不是你的敌人,那么费尽心机做什么?”
“况且,”他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提醒蒙恬,“夏家小女子情窦未开,让她知道你的打算,小心夏家与你就此决裂。”
“不,我并没有想给她婚配。”蒙恬摇头,慢吞吞地否认道。
“没有?”扶苏不禁疑惑,“那你方才那么专注在想什么?”
青年武将抬头觑了眼扶苏,后者被他满含惋惜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
蒙恬仰头叹息,唏嘘道:“臣只是在想,可惜家中大儿如今还是幼子。”
扶苏:“……”
好巧,他也没有适龄的儿子——所以这就是蒙恬感到惋惜的原因吗?
合着不是视为“敌人”,直接改视为“儿媳”了!
扶苏只觉额头青筋突突跳,他无言以对,索性两袖敛于身前,一闭眼,静坐在封闭的马车里休憩养神。
见长公子一副不想再跟他聊天的模样,蒙恬反而笑起来,揣着手,没个正经的凑到他身边,小声嘀咕道:“我只是开玩笑,但公子,以后阿唯表现得越来越突出,她迟早会被人盯上的。”
扶苏“哦”了一声,阖目淡定道:“没事,这事只要父王不发话,谁盯上都没用。”
姻亲关系一向是政治链中的一环,以夏稚唯日后可能做出的贡献,秦王政不会允许别人随意觊觎她。
蒙恬也“哦”了一声,反问道:“那如果是李廷尉呢?”
扶苏睁开眼,开始蹙眉。
蒙恬好似自言自语道:“李廷尉热衷与朝臣们结为亲家。”
何止,他还想与君王结亲家。
扶苏想起此前从阿母那里听到的消息,父王有意将他的大妹妹许给李斯的儿子李由。
对于这桩婚事,扶苏倒是没有什么意见。
李由年纪合适,能力也有,加上父王对李斯的信重,阿妹嫁进李家不会受苦。
但这是单对于婚事而言。
从个人角度来讲,李斯才干出众,政事稳妥,可唯有一点令扶苏提不起好感——这人实在是太会钻营了,且毫不掩饰。
这种钻研不仅表现在他热衷与朝臣们结为亲家,想给诸位成年公子送予李氏族女,更令扶苏警惕的是,李斯几乎事事契合阿父秦王政的心意。
他的阿父他最了解了。
父王不是看不穿某些人汲汲营营的心思,也不是不知道某些人就是为了讨好他才迎合他的话,可是以父王自负刚愎的性子,他!根!本!不!在!意!
父王自信能掌控一切,谁用得顺手、合乎心意,他就爱用,甚至不吝于给好脸色,并加以封赏;若是触犯到他、惹他不悦,那就果断舍弃。
扶苏经常为之头大,也因此对法家某些思想主张颇有微词。
这么一想,善于揣摩上意的李斯肯定不会放弃和夏稚唯缔结良好关系的机会,而父王说不定还真的会允准!
扶苏越想下去,眉头越皱,却恰在这时,眼角余光不小心扫到旁边的蒙恬。
青年随意支着一条腿,懒散把玩着腰间玉佩,看起来颇为自得其乐,哪里有一丁点发愁的样子?
扶苏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顿时好气又好笑:“好啊,蒙恬,你胆子大了!”
他虽说心思缜密,但到底跟夏稚唯相处不多,寥寥几次见面,哪有蒙恬对她掌握了解?
既然蒙恬对夏稚唯的姻亲之事不着急,那他必然是有信心认定李斯未来可能的谋划会落汤。
“你故意的?”
见扶苏语气轻柔,唇畔的笑意怎么看怎么危险,蒙恬连忙正坐告饶,讪讪道:“没有没有,这不是……”
“嗯?”
蒙恬眼神飘忽,支支吾吾道:“见公子对如何应对那警惕的小女子很是有把握,就想、想……”
扶苏睨着他,替他说完:“想知道应对起李廷尉,我会有多少种手段?”
蒙恬念叨着“没有啊”“怎么会”“我不敢”,然后跟做贼一样,快速回了一个眼神:这可是公子你自己说的。
扶苏:“……”
“停车。”
车厢内扬声传出来一道简短的指令,让车夫当即收紧缰绳,控制马车缓缓停下,骑行在两侧的黑甲卫士们令行禁止,马蹄“踏踏”两声,飒然止步。
随后有近卫凑近车厢询问:“长公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然而黑甲卫士们没有等来公子扶苏的下一道指令。
只有他们高大威猛的中郎将突然踉跄地跌出马车,下裳后面还附带着好大一个浅浅靴印。
卫士们:“???”
蒙中郎抬眼环绕一周,冷言冷语:“看什么?”
卫士们:“……”
那么问题来了。
看到将军糗状的他们会不会被穿小鞋?
还有,如果等一下长公子要求他们的顶头上官自己跑回咸阳宫,那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到底是跟着一起下马跑呢?还是装作看不见呢?
〈66〉
当黑甲卫士们遭逢职场难题的时候——
稚唯正在快乐地数着“孔方兄”,准备带它去逛集市。
虽然布也能当钱用啦,但到底不如带秦半两方便。
就是……
“哈切!”“哈切!”“哈切!”
系统不忍直视,再一次问道:“阿唯,你真的没有感冒吗?还是最近又得罪人不自知了?”
[什么叫''''又''''啊!而且我天天在这新安里,上哪儿得罪人去?]
稚唯也很纳闷,到底是谁在背后说她小话,让她一整天时不时起一身鸡皮疙瘩,恶寒传身。
[总不会是今日碰见的那位’书法老师‘吧?]
稚唯嘀嘀咕咕:“那也该是我说他小话,怎么我自己在打喷嚏?”
给她扎头发的夏媪疑惑抬眼:“阿唯,说什么呢?”
“啊,没有说什么。”稚唯回神,随便揪出一个理由,“我是在想集市上会有什么好玩的。”
“集市能有什么好玩的。”
自搬家后,夏媪还没去逛过秦国的集市,但她知道在大秦,不管是官市还是商市,都有各种条条框框的规定,肯定不如楚国自由。
“那也不能这么说,起码律法能保障买卖双方的合法利益嘛。”
稚唯身为后世人,对大秦这种市集管理制度反而接受良好。
夏媪也不去争辩,给女孙顺好发尾,嘱咐道:“想买什么就买,莫要节省。一定跟着大家,明白吗?”
稚唯拍拍自己的衣袖,暗示道:“放心吧,大母。”
她这次出门是跟着章家人。
章家近来不断在物色过年祭祀用的物品,比如活羊,而且建章乡的豆制品也需要找到销售渠道——自己经营买卖就意味着要入“商籍”,大家都不愿意——处理这些事情得多跑几趟集市。
章老丈忙得很,章媪和章郧便当仁不让接过重担,想到豆制品里有稚唯一份功劳,且夏家三口人迁居此地,至今都没出过建章乡,便主动来邀请夏家。
然而夏翁是个技术宅,夏媪对集市没兴趣,又见出行队伍里有章郧以及几个年轻习武的少年在,安全性足够,便准许让稚唯独自跟着去。
“反正你带着那么多防身用品呢。”系统细数藏在稚唯身上的东西,“毒/药、迷/药、金针、小刀……”
它忍不住吐槽道:“小心被哪个秦吏发现,误以为你要害人。”
[这叫有备无患。]
说实话稚唯也不想带这么多,但为了让老两口放心,麻烦点就麻烦点。
为了装东西,稚唯特地背了个小篓筐。
但她没想到的是,一进章家和大家集合的她,会先收到章老丈当面递来的一卷帛书。
稚唯愣住,疑问:“章翁?”
有什么内容不能用竹简写,非得用钱、不是,非得用布帛写啊?
章老丈高深莫测道:“拿着。”
稚唯看了他两眼,确定真是给她的,才双手呈上,小心接过卷帛。
“这是什么啊,章翁?”
稚唯试探着去碰系在上面的布条,见章老丈不阻止,就直接抽开结扣,“呼啦”展开布帛。
与此同时,章老丈郑重回答道:“字帖。”
在章陨等少年的惊声齐呼中。
稚唯:“?”
稚唯瞪着帛书上整整齐齐,以端正秦字写就的完整版《诗经·国风·豳风·七月》。
见小女子“惊喜”地睁大眼睛,怔愣得回不过神来,章老丈感觉颇为欣慰。
他想起公子扶苏的嘱托,一手抚着胡子,语气严肃地劝学道:“拿着字帖要好好练,阿唯,莫要辜负、咳,先生心意。”
稚唯:“……”
她茫然地发出一声:“哈?”
什么先生?哪来的先生?先生什么?
系统当即爆笑出声:“这算不算是''''让你玩乐前先布置作业''''啊哈哈哈哈哈哈!”
谁天生大力
脑海中, 系统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面前,章家翁媪正满眼欣慰看着她,劝学之意浓厚。
背后, 章郧等少年人叽叽咕咕, 表达惊讶又羡慕的声音此起彼伏。
夹在中间的稚唯:“………………”
头大。
手中的帛书仿佛是个令人垂涎的烫手山芋, 她拿着也不是, 不要也不是。
拿着, 她就是在为难自己;不要,她是辜负他人好意。
事实上,很多书法大家都写不了启蒙字帖, 因为这类字帖的本意是便于让初学者临摹, 可擅书法者通常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甚至自成系统。
都说字如其人,一个人的写字习惯顺着手指、笔管融入文墨,在呈现出来的文字上是很难遮掩的。
显然, 她手中这幅字帖的书写者就极为细心, 落笔之时有意识地将自身特点全部摒弃——你不能说这幅作品有多好,但字体足够清晰、端正、标准。
非常棒的启蒙写字教材。
稚唯觉得,如果把这幅字帖拿到集市上去,碰到识货的商人……
[换回两头活羊起码不成问题。]
系统:“哈哈哈哈哈嗝!”
听出同伴话语中隐藏的“匪夷所思”“生无可恋”“我竟然被布置作业”等等情绪,系统嘻嘻道:“还换羊?这话你敢跟章老丈说吗?”
[……]
稚唯看看殷切期盼她向学的章家翁媪,对他们微笑、点头、应好, 然后火速将布帛卷起来, 压在小背篓的最底部, 还贴心地用干稻草将它遮盖。
眼不见为净。
此时她的心情如同那些假期刚开始的学生——作业什么的,等她玩完再考虑要不要写喽。
稚唯觉得自己已经在众人面前表示出了对这份“大礼”的欣喜和珍重。
然而章郧却震惊地问道:“阿唯,你要带着它去逛集市吗?”
稚唯顿了一下:“怎么了吗?”
“说怎么了……”章郧的眼神里既充满疑惑又忧心忡忡, 他提醒道,“这不安全吧?这么贵重的东西,万一让人偷了怎么办?”
稚唯:“……”
这一刻,她想起前世那些把暑假作业往火场里扔的小学生——她在章郧的眼中似乎跟那些小学生很有共同语言呢。
稚唯睁着清澈的双眼,平淡无波道:“那我再回家一趟,先把它放下?”
其实她用的是疑问句,但章郧却没听出来,并连连点头催促道:“你快去,我们在这儿等你。”
稚唯低头撇了下嘴,拽了拽小背篓的背绳,刚要认命多跑一趟。
章老丈发话道;“先放我这儿吧,等你们回来,阿唯,你再带回家好生学习。”
稚唯:“……”
〈67〉
[所以章翁为什么不直接等我从集市回来以后,再把字帖拿出来呢?]
稚唯一路上都没弄明白这个问题。
倒是系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或许是章老丈猜到你不愿意练字,所以故意当着众人的面把字帖交给你,让阿唯你不好拒绝呢?又或者是,先看看你对字帖、练字的反应?如果你不愿意,那趁着你去逛集市的时候,章老丈再想想办法让你接受?”
[哈?]
稚唯想想章老丈的直率性子,莫名觉得有古怪。
[章翁肯定不会来这些弯弯绕绕,这建议,怕不是来自那个人吧?]
那个仅仅一面之缘就非得把她口称的“先生”坐实的、心思缜密的贵族青年。
然而稚唯不觉得自己在文化课上有让人惊艳的天赋,那么引发这件事的最大可能就是——
[他指出我书写的问题,并让我按照字帖练习,我说我搞不到字帖,潜台词是一介黔首没有能力接触这样的资源,以他当时道歉的反应来看,他是听懂了的——所以他这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因此聊作补偿?]
系统“咦”了一声,夸道:“那他人还怪好的,是个君子。”
稚唯心道,那也没人说,君子一定是好人。
既然字帖是章老丈给她的,那么贵族青年来拜访的长者大概率是章老丈,或者至少有章老丈。
联系最近建章乡的一系列变化,以及建章乡乃伤退秦卒居住地的事实,会在此时来乡里且跟章老丈关系不错的,无非是两个方向的人。
咸阳官府的秦吏,亦或是……
某位秦国公子。
系统吃惊叫道:“啊?大秦公子?”
吃惊过后便是八卦,它兴致勃勃算道:“那青年看样子一定是过了二十岁及冠,但是,是哪个呢?会不会是——”
[不好说,我哪知道秦始皇的儿子都多大年龄。]
稚唯漫不经心打断它,心里却隐隐有和系统同样的猜测。
夏家迁居落户新安里是蒙恬亲自安排的,迁居那日他们一家虽由王离亲送,但王离对此事并没有插手。
试问诸位成年公子中,谁跟蒙恬的关系最为亲近?谁最有资格在秦王政的眼皮子底下接触军方势力?
但稚唯不想把猜测说出来,甚至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只要答案谜底没有揭露,她就还能以一个相对单纯的稚女形象面对那位,若是把事实说穿了,她反而就只能跟人面对面摆弄冰冷利益,到那时,怕是会把章老丈等中间人一并牵连进来。
她此时相对势弱,这么做对她没有好处。
别管对方是怎么想的,既然现在还对她释放善意,那她接着就是。
“阿唯。”
稚唯回神,看向一路拉着她手的妇媪,“章大母?”
“跟紧我。”
“好。”
稚唯暂停跟系统的对话,跟着章媪等人排队准备进咸阳官市。
她好奇打量着周围。
此时已经过了“举旌当市”的时候,旌旗挂在高高的旗杆上随风摇摆,向众人指示这里是“市”之所在,并表明现在市集已经开放,允许进入。
旗杆下方夯土高地上的小楼即为市亭,也叫旗亭,亭长正带着人在上面俯瞰整个集市,维护治安——部署与她在安丰县见过的军市基本一样。
然而进到集市里就能发现,它的繁华和热闹远胜于军市。
说繁华,那肯定是比不上曾经的“大都市”齐国故都临淄,但因为秦国规定所有的商业活动都必须在封闭式的“市”中进行,导致凡是有买卖需求的黔首商户们都集中在这里,在人流量最多的时候,一样可以做到摩肩继踵、挥汗如雨。
稚唯个子矮,年纪最小,被章媪牵着手,在章郧等少年的“包围圈”中行走,她引颈望去,只能费力从众人的身体间隙中观察市集的种种场景。
章媪见状笑起来:“阿唯,要不要章大母抱着你?”
啊?稚唯闻言不好意思,连忙摇头道:“不用不用,章大母,我就随便看看。”
章媪没再多说什么,她小儿章郧倒是有大把力气,但和稚唯终究不是亲兄妹,此举不妥。
她便只道:“若有想买的就告诉章大母。”
“嗯。”稚唯没有拒绝。
大秦市集里所有的商品都明码标价,商户们必须按照要求,在每一样物品上面系好木签、写好价格,如果哪个东西上没有木签木条,那多半是草蚂蚱这等利薄的小物件。
稚唯只要稍加注意,就能看到各种商品多少钱,判断自己能不能买得起,不担心会让章家人破费。
只是她对多数商物不感兴趣。
官营集市面积很大,经营内容几乎囊括了生活中的所有方面,粮食区、生活用品区、牲畜区……划分清晰,界线严格,让强迫症表示很舒适。
当路过牲畜区的时候,夏媪提起袖子替稚唯挡住不好的气味,低头说道:“咱们临走时再买羊。”
稚唯屏着呼吸点头,匆匆瞄了眼栅栏里的牛羊等动物。
只能说,嗯,等级分明。
像马、牛这般贵重的畜类,看着都比较精神,有几匹马甚至称得上是通体干净,是被仔细刷洗过的。
但其他鸡鸭狗羊等的待遇就差得多,商人没有让它们挤作一团已经是很好了,干净与否那就更沾不上。
系统叹气道:“羊咩咩的幻想破灭。”
稚唯不走心地安慰毛绒控的小伙伴:[放心,祭祀用羊肯定会被乡民们打理得毛又白又软。]
然后被一刀放血砍掉头吗?
系统心塞:“。”
章家母子与同乡里少年们出来主要是为了添置祭祀之物,并试试豆制品的销量,他们进入集市后一路走直线,目标明确,是先奔食肆、酒肆的集中地而去。
稚唯因为没有发现疑似药植的植株,一直没有花钱的欲望,一行人中途不作停留,便走得很快。
因此,稚唯当是时也没有注意,路过某个区的时候,章媪等人在不约而同地向她靠拢,将她视线挡得严严实实,让她什么也没看着。
她还在和系统交流,等下如果没有商户愿意尝试豆制品,她该用哪种营销策略帮助乡民们。
[不过我觉得应该用不上。]
稚唯说着,就见章媪熟稔的和某个食肆老板娘打招呼。
几句话后,章媪一招手,章郧等少年就陆续小心地卸下身上的背筐。
背筐里面装的都是今晨建章乡才做好的豆制品,被少年们背到集市时,都还缈缈冒着热气。
食肆老板娘做事很爽利,当场掀开盖在某个背筐上的麻布,取干净的木勺轻轻舀了一点豆花,放进口中抿化,细细品尝后眼中已露出满意之色,但她什么也没说,而是接着又掀起另一个背筐,试吃里面的豆皮,到这里,她才对章媪重重点头,笑开了花。
“章阿嫂确实带来了好东西!”
章媪松了口气,笑着回道:“那叶阿妹可要多少?”
老板娘豪气道:“都留下!我可不是不识货的人!”
此话一出,章媪尚能稳住,少年们瞬间喜上眉梢。
系统看完验货现场,疑惑问道:“阿唯早就知道章媪在这儿有熟人?”
[不知道。]
稚唯是猜的。
除了豆干、豆皮能稍稍多放几天,豆腐等物最好是当天制作当天吃,而她今日一见章郧等少年各各都背着筐,粗略一估算就知道豆制品份量不少,想来凌晨时分,许多乡民们就开始忙碌了。
[章家不是做事毫无规划的人,若是对豆制品销售渠道毫无把握,是不可能劳动这么多人的。]
而且,别看在场这些都是少年,赶上现在农忙时候,全是家里的主劳力。
若是今日来一趟集市什么收获都没有,白忙一天,乡民们不提,章家自己都过意不去。
[章家此前说‘来集市试试’,全是因为他们做事严谨罢了,没有十成把握便不说死。]
系统跟稚唯配合日久,对她行事作风了解愈深,见稚唯解释这么多,它好奇问:“阿唯似乎很关注章家和食肆的关系?”
[嗯。]
一行人被叶老板娘热情留客,稚唯跟着大家席地而坐在食肆店中的藤席上,心不在焉吃着案几上的小菜,目光扫视着店中的布局,跟系统说起她的打算。
[仅靠羽绒被服完成【为即将到来的冬天预备防寒保暖措施】的限时任务,效率实在是太低了,我有个模糊的想法,本就需要章家帮忙……但如果他们能有集市、食肆的相熟之人,那就再好不过。]
稚唯说得云里雾里的,系统听完还是没听明白,它都想挠头了。
“看来你的想法确实挺模糊的。”但能帮的忙系统当然要帮,“我可以把食肆的细节都记录下来,但需要阿唯你去转一圈。”
稚唯轻笑:[我正有此意。]
系统受限于隐私协议,不能自主窥探不在稚唯视野里的东西,但只要见过,想记住的东西它都能记住。
“章大母,”稚唯放下箸,仰头请示道,“阿唯能不能在食肆转一转?”
“是无聊了吗?”章媪抚了把小女子的柔软发顶,温柔道,“让郧陪你去。”
稚唯看了眼还在大口吃喝的章郧。
正是年轻力壮的男儿,一天五顿饭都不够吃的,可章家平日也是一日两餐,赶上这次出门,章郧好不容易多吃一顿。
“不用了,”稚唯眨眨眼,“阿唯又不跑远。”
章媪闻言,巡视着食肆内部,迟疑思索。
集市的商铺都是统一的前店面、后仓库的布局,规则是货物越贵,店铺面积越小。
食肆不卖酒,叶阿妹的这间食肆规模在所有食肆中是最小的,但比价格最贵的酒肆都大,这就能看出主人家的经营水平。
在大秦对商业的严格管制下,凡擅经营者,对外的评价都还不错,章媪也正是看中这点,才决定试试将菽团等制品交付给叶阿妹市卖。
叶阿妹为了食肆显得空间大、亮堂,店内全都没挂隔断用的藤席,章媪坐在店中,能一眼看到后院库房门口,再说眼下还没到饭点,食肆内客人不多,也不阻碍视线。
“那阿唯去吧。”
章媪最终还是同意稚唯的请求,心道,这一路上小女子都没买东西,也不叫着想看什么,听话乖巧得不得了,而且集市上人太多太杂,她不敢让小女子离开身边。
若是阿唯看到跟牲畜区并行的卖人区,不知道会不会吓到她……
章媪嘱咐道:“莫要出食肆。”与其让阿唯乱看,倒不如让她在店里消磨精力。
稚唯理了理衣袖,浅笑着一口承诺:“放心吧,章大母。”
章媪起初还不错眼地看着稚唯。
小女子起身,慢慢悠悠地店里转,经过叶阿妹时还被塞了块糕饼。
见阿唯笑语相迎,却是将糕饼捏在手中迟迟不吃,章媪挑眉。
小阿唯聪慧过人,性子谨慎,知道不乱吃别人给的东西,想来没什么问题。
然而待叶阿妹请她去商谈合作后续事宜时,章媪还是不忘跟小儿道:“看着些阿唯。”
章郧正往嘴里塞了大口麦饭,闻言只能狂点头,惹得章媪无语,少年们哈哈大笑。
“章大母莫忧,我们都在这儿呢!”其他少年们纷纷道。
章媪无奈点头,最后瞪了小儿一眼,才去到柜台跟叶阿妹交谈。
章郧赶紧使劲锤了两下胸口,将噎在喉咙里的饭粒咽下去,望了眼还在瞎转的小女子,嘟囔道:“阿母真吓人。难道她不说,我就不关心阿唯吗?”
“哎,毕竟夏家阿妹是跟着我们出来的啊。不过章大母也是多虑了,”同乡里的刘姓少年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拍拍侧腰鼓起的地方,在沉闷的青铜声中自傲道,“真有人欺负夏家阿妹,咱们可不是好惹的!”
“别随便拿出来,”章郧没有反驳,只提醒道,“小心让巡市的列伍长看到,到时候还得解释,怪麻烦的。”
“放心放心!”
少年们嘻嘻哈哈,趁着大人们不在,偷偷学着隔壁酒肆的游侠划拳。
但在熙攘的氛围下,谁也没想到,有几十只眼睛盯着,真真就让一个小女子从眼底下消失了。
〈68〉
刚收到叶老板娘的糕饼时,稚唯闻着糕饼淡淡的艾草味道,还在感叹老板娘不愧是一眼相中豆制品商机的女性,在别人只会往糕饼里加蜜、加枣的时候,人家都会利用草本植物调味染色了。
但基于对这个时代卫生条件的认识,稍有洁癖的她一向不怎么吃外来的东西,于是趁着老板娘转头忙碌时,随手将糕饼塞进了腰间的荷包里。
——感谢这个举动,让她在接下来的这一天没有饿着肚子。
就是吧。
“这位阿兄你是谁?”
稚唯背着手——确切情况是被反绑着手——努力扭头看向身后自愿被俘虏的少年。
少年似乎脾气不好,眉眼间自带一股桀骜不驯,哪怕强压也压不下来,甚至因此看着更凶。
瞧着对方盯死门板那恶狠的眼神,稚唯很怕他当下就冲出去把人贩子揍死。
“哈?”少年听到稚唯的问话,余光扫她一眼,随口道,“过路之人。”
“哦,”稚唯眨眼,又低声问,“那你为什么被自愿绑来这里?”
少年这次终于转头拿正眼看她了,似笑非笑道:“那你又是为什么自愿被绑来这里?”
稚唯一时没说话,两人对视着彼此,谁也不先移开目光。
最终还是稚唯的颈椎告诉她“不行”,她这才扭回头来,无所谓道:“我本来想把那人放倒的,但他手里应当不止一个稚儿……”
“所以你是想救人?凭你?”少年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嘲讽道,“送死没见过这么送的。”
稚唯不为所动,又一次歪头瞄过少年的眉眼轮廓,若有所思道:“我还见过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孩,他跟你长得有点像,是你阿弟?”
少年默不作声了。
稚唯了然,同时对这位疑似“救人者”同盟的性格有了认知。
[嚯,好一个心直口快又不会撒谎的小年轻。]
她试探地抛出橄榄枝:“你看,既然我们目的一样,不如合作携手?”
少年冷言冷语,傲慢道:“吾自有计划。”
那意思就是让稚唯别来沾边。
[得,还是匹自行其事的孤狼。]
系统忍了又忍,没忍住吐槽道:“阿唯你别贫嘴了,你是紧张吗?快想想办法逃出去啊!”
稚唯试着活动活动手腕,安慰道:[我逃出去不难,但那些孩子总不能撂在这里吧?]
若非察觉到袭击她的并非普通绑架犯,而是人贩子,若非想要顺藤摸瓜,她早就一瓶药砸下去把人迷晕了。
[统,你确定我身上的药什么的,没让人贩子拿到吧?]
她那些药、刀是自保的武器,但落在坏人手里可不行。
系统连连表示:“安心,我全给你扔出去了!保证扔得远远的!”
稚唯:“……”
这话不能说错,但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眼看着天色逐渐昏暗,想来章媪等人要急疯了,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她留下的提示。
稚唯再次询问身边的少年:“哎,阿兄,合作吧,这样救人成功的概率会更大。”
然而少年仍然固执地拒绝,浑身散发着“我看不起弱女子”的气场。
稚唯深呼吸一口气。
靠,真想给他一脚。
稚唯随即转变策略,开始频频输出,试图激怒对方。
“就你一个人,你能干多少活?”
“别不是想着光救你阿弟,其他孩子不管吧?你怎么这么自私啊!”
少年眸光一凛,猛地扭头,恶狠狠盯着稚唯。
后者抬起下巴瞪回去。
“看什么?你读过书吗?知道什么叫做侠义精神吗?知道何为’达则兼济天下‘吗?”
“?”系统小声提醒,“阿唯,这句话不是……”
稚唯听不见。
稚唯仍在输出。
“啊,你不知道,你就会对女子耍横。”
“你还目中无人,连同伴的能力问都不问,就说不相信!”
“就你这样,出去就让人给围了。”
少年死死捏着拳头,额头的血筋突突直跳。
“说来也是,你是不是不行啊?看你也没多少力气,不像我——”
一句“不行”让少年再也控制不住怒火,陡然低吼道:“我力气大得很——”
稚唯:“我可是天生大力!”
少年:“我天生大力!”
“……………………”
两人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却又莫名其妙古怪重合。
等反应过来。
稚唯:“?”
少年:“?”
行动听谁的
〈69〉
论在同时被人贩子绑架的“人质”中找出两个都具备“天生大力”特质之人的概率有多少。
但在当下, 在这口破破烂烂但门窗封死的柴房里,对此事最为震惊的是某个连人形都没有的系统。
反而是被麻绳捆绑的少年和小女子,只在短暂的怔愣和惊讶就恢复了淡定。
“啊?不是、阿唯你们都不觉得震惊吗?这也太太太巧了吧?”系统大呼小叫道。
[这有什么的。]
稚唯眨眨眼, 用身边人举例。
[你忘了?在新安里, 章郧他们那些年轻人天天有空就在舞刀弄枪, 哪个不是一兴奋就嗷嗷叫着自己是‘大力士’, 还说‘要学秦王先祖力能扛鼎’‘今天一定能扛几石粟’什么的。]
就是吧, 试图“力能扛鼎”的那位秦王先祖结果不好。
所以每次听到这种话,有些年长懂学识的乡民会偷偷觉得“晦气”,偏偏又不能多说什么对秦王不敬, 气得他们只能抄起竹条去抽儿、弟、孙, 然后再压着晚辈读书。
那场面,稚唯有幸见识过几次,记忆犹新。
系统:“……”
很好,它瞬间就平静下来了。
“所以这位小哥是在口嗨吹牛?”
[不一定。]
稚唯背对着少年, 扭过头去能看到对方半个身子。
许是未成年的缘故, 少年身板硬朗,臂膀结实,但显露的肌肉并不夸张。
他们靠得比较近,在这个逐渐风凉的秋季里,稚唯还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的蓬勃热气。
[就算他本身没有武学基础,也一定有一把子力气。不过, 既然他敢独身入营要救家人, 又如此自傲自己可以, 那多半是习武的,应对一两个成年人估计不成问题。]
想想看,一个年轻气盛又身怀武艺的少年夸耀自己“天生大力”什么的, 多正常啊。
——是真是假都很正常。
稚唯当然淡定。
倒是少年的反应也让她觉得特别。
“天生大力?难怪有胆子‘被’他们绑来。”
少年微讶后咧嘴一笑,露出的尖牙仿佛猛兽的利齿,把明明是在夸人的一句话,搞得像是在威胁似的。
稚唯嘴角微抽。
看出来了,对方就不适合好好说话。
稚唯刚这么想完,少年就收起笑容,对她哼了一声,傲慢道:“不过你那点儿‘大力’能把自己保护好就行,等下别来妨碍我。”
系统一言难尽:“所以他这是信了?还是没信?”
[信了但没全信,毕竟我们两个都没说‘大力’的标准是几石。]
稚唯说着,示意系统将【手术刀】给她。
“来了!阿唯小心手。”
系统话落,一把泛着银色冷光的手术刀,在昏暗的室内,悄然出现在稚唯被反绑的手中。
稚唯握住熟悉的刀柄,反手一划,将麻绳飞速割断,期间因为看不见,还不小心划破了手指。
刀片太锋利了。
手术刀是她之前获得的某样任务奖励,没取出来时一直由系统空间保存。
按照时空委托的原则,凡是她能拿到的实物,必须已经在当前时空有了一定的基础或雏形。
比如,因为她自制过酒精,这里也有酒水的存在,所以她能得到医用酒精的奖励,但碘伏就不可以。
手术刀是一样的道理,在大秦,如这般锋利的冷兵器自然存在,金属冶炼甚至隐隐已经有了钢的影子,只是数量实在是太少了,成品的巧合性也大。
可能正因为如此,时空奖励只给了她一把手术刀,一次性刀片连个替换装都没有,作为医学用品,这对稚唯而言就是个鸡肋,用之无味弃之可惜,根本没法将它用于普遍外科手术中。
她都差点儿忘掉自己还有这东西,若不是身上携带的防身用品全都没有了……
双手自由后,稚唯第一时间就让系统将银亮得不似当世物的刀柄收回空间,只用指腹捏着薄利而尖锐的刀片,先割断自己脚上的麻绳,再去解放少年的双手双脚。
别说,当作普通刀片用的话,反倒是很适用于如今要尽快脱困的场景。
“你……”少年终于露出惊诧的目光。
稚唯“嗯嗯”两声,避免他注意到刀片的不同寻常,提前截断他的话道:“我知道我很机灵,竟然还能在他们搜身的情况下藏住锐器——所以,”她诚心诚意第三次发问,“要一起行动吗?”
少年挑眉,张开口刚要说话。
稚唯像没看见一样,指指他被勒得发红,甚至隐隐透出血丝的手腕,进一步道:“若没有我的帮忙,你是打算强行挣断绳子吗?虽然这样不是不行,但你受伤后,多少都会影响道后续行动吧?我这也算是帮了你?”
少年垂眸扫了眼皮肤上的磨伤,不以为意地活动着手腕,转而对稚唯饶有兴致地笑道:“有意思,你比我那些阿姊阿妹有趣多了。”
稚唯看出对方的软化,适当地软下态度,为难道:“我知道我是冲动了,现在我的家人定是在焦急寻我,但让我不管那些小孩子……这位阿兄,你气力不凡,有勇有谋,就让我辅助你呗?”
“行。”少年大咧咧地盘腿坐起,爽快道,“先说说你是怎么回事?”
从言行观察,对方明显不是循规蹈矩的守礼之人,稚唯与其相处便也不讲虚礼,回忆她被绑来的过程,直言道:“我在集市的叶家食肆后院闲逛,突然有人翻越院墙,手中还抱着一个意识不清醒的女童,似乎是在紧急逃窜中。见到我发现他,就欲要将我一起打晕掳走。”
之后的事方才她已大略说过。
在意识到那男人是人贩子,且从他低声谩骂中得知对方有同伙,同伙手中另有孩童时,稚唯便仗着有自保能力,“自愿”被绑架了。
少年面对的基本上是类似的情况:“我和族弟同样是在集市上。阿弟顽皮,一个没看住就跑出了酒肆,我去寻找,恰好看到有人把他打晕抱走。”
于是他就“自愿”跟了过来。
稚唯接着回忆道:“为了蒙蔽他们,中间我确实晕过去一段时间,等我清醒时,就身处在一个木桶中。木桶置于板车之上,被一路拉到这里,接着我就被单独关了起来。被拎下车时我有看到,驴车上还有很多木桶,里面闷着的都是小孩子,男女都有。”
会看到少年的阿弟也是在这时候。
稚唯想了想,补充说道:“这儿早就不在集市地界了。”
秦国集市都是封闭式的,还有亭长、亭卒、列伍长等人不停巡视,按理来说,不应该会发生这种事,就算绑人成功,犯案之人也难逃出市检查,除非——
“那些市吏中有人是人贩子的同伙,其人监守自盗。”
少年的话印证了稚唯的推断。
只是让稚唯微愣的是他接下来无意识吐露的心声。
“秦人果然无耻……”
少年这话压得很低,声音充盈着怒气,语气又仿佛掺杂着冰碴子,若非稚唯离他距离近,险些都听不到。
[怪不得……]
系统正聚精会神听二人分析情报,陡然听到稚唯的轻喃,它连忙问:“阿唯想到什么了?”
[是有所得,但不是跟人贩子有关的。]
这间柴房的窗户被木板从外面钉死,日头稍微西斜,屋内光线就暗得厉害,然待得时间长了,眼睛会自发适应光线,当稚唯不动声色地打量少年时,还是能勉强看清对方身上的衣着与其面貌。
[你没发现,这少年的叙述中,自始至终都没有透露身份和行踪吗?我尚且说了自己是在叶家食肆被掳走的,并交代了一路的动线。而他,除了我已知的‘阿弟’,几乎没透露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呢。]
[看似桀骜不驯,实则非常谨慎……偏偏还对大秦的意见很大。]
同伴都把重点总结出来了,系统很快接上稚唯的猜想:“六国遗民?”
[八九不离十。]
因为夏家同为六国遗民的缘故,稚唯和系统在这点上比较敏感,对一切充满反秦意味的人或事更为警惕。
但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稚唯正思索着要如何把少年的激愤情绪从家国仇恨中拽出来,引到人贩子的问题上,对方猛地抬眼对视上她注视的目光。
“……怎么了?”
稚唯疑惑歪头。
少年单手撑着大腿,身体前倾,健壮的体魄轻易制造出压迫感,他一字一句地问:“你听到我的话,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少年大大咧咧的言行下确实是极为敏锐的天性,那双眼像夜间觅食的野狼,一眨都不眨盯着稚唯看。
总觉得她一句话说错,会被当场拧断脖子。
稚唯慢吞吞道:“秦人也还好吧?”
等少年似笑非笑,嘲讽的话语呼之欲出时,稚唯面不改色接道:“我刚跟家人从楚地搬到这里,除了要适应秦律,其他方面感觉还可以啊。”
少年顿住,神情微凝,“哦”了一声,似是随口反问:“你是楚人?”
稚唯故作茫然,偷换概念道:“我从小在楚国长大,有什么问题?”
少年默然几息,漫不经心地坐正身体,转口分析道:“市吏中虽然有人在帮那些人贩子,但只要丢失孩童的家人报官,集市就会被封锁巡查,那些人贩子就走不掉了。所以他们应当是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同时掳人,同时进出集市。依照孩童的数量,人贩子的人数不会太少。”
话题一下子又被拉回来。
“你说的对,”稚唯若无其事接上,“另外,那些人贩子的目标全是五六岁及以下的孩童。听那些人贩子的对话,孩童应该是被关在地窖之中。诸如你我这等年纪,他们是不要的,所以才会单独关着我们,甚至都没人来看守门口……估计是想困死我们。”
比如饿死、渴死。
稚唯说这话时忽然联想起市集牲畜区那些牛马羊鸡,因不同的价值有不同的待遇。
少年闻言懒散地抬抬下巴,伸手掏了下耳朵,语气肯定道:“门口是没有,外面院子里可不少,若是直接出去,不出五步就会被围住。”
两人开始商量怎么突围。
系统趁机开口,抓心挠肝想知道:“阿唯怎么一说来自楚地,这人就态度变了啊?他是楚人?阿唯怎么知道的?”
[猜的。]
稚唯其实没从少年粗布麻衣和流利秦语上得到任何有用提示,她只是一直记得对方叙述中唯一泄露出的某个地点——酒肆。
少年说族弟是离开酒肆后被打晕抱走的,那他们来集市一定是跟着长辈。
……总不能吃酒之人是少年吧?
然而秦国禁止黔首聚众饮酒,哪怕酒肆开着,也少有秦人去沽酒,更别提坐在酒肆里直接喝。
已知少年及家人多半不是秦人,那一提到酒,稚唯自然而然就想到酷爱饮酒的楚人身上。
[猜错了也不要紧,对于有反秦情绪的六国遗民来说,只要不是秦人,凡事都能商量。]
稚唯一心二用向系统赶紧解释完,就催着它帮她完善此地的地形图,方便她和少年部署行动。
只是单单他们两个人,还都不是成年人,能发挥的作用终究有限。
“果然还是得用那个办法吧……”
稚唯随手用麦秆划拉着尘土里的地形图,看着柴房角落里散落的腐朽木头,不自觉喃喃出声。
少年起身把关节活动得嘎嘣响,哼道:“怕了?”
稚唯跟着他起身,拍拍衣摆上的泥土草屑,忧心忡忡道:“啊,我是怕牵连到周围别的地方……官府会不会让我们赔偿啊?”
“官府?”少年对这话嗤之以鼻,“让人贩子在都城附近泛滥,官府还有脸问我们要补偿?秦国还好意思说律法森严,吾看秦国要……”
完了。
系统惊慌道:“阿唯!”
稚唯下意识想替少年补全后面的话,被系统一叫连忙噤声。
[哎,罪过罪过,只是顺嘴而已。]
〈70〉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山里有火,牢里有我。”
少年忙碌于钻木取火,间或呼哧呼哧吹着气,好不容易抽空瞄了眼身后的小女子,憋不住问:“你从方才开始就嘀嘀咕咕什么呢?”
“……没什么。”
稚唯握着一把临时拼接的石锹,抬头望望天边零星的星星,没有惆怅几秒,又赶紧低头挖土,试图尽可能地制造出隔离带。
系统自顾自地回答少年的话,抑扬顿挫道:“可重要了!阿唯在算自己有多少判头呢!”
稚唯不为所动,顺口又是一句:“火苗轻轻烧,牢房慢慢挑。”
看着火苗冒出来又因为他动作停滞而灭掉的少年:“………………”
“你到底还想不想救人了?”少年想抬头又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忍住,只咬牙切齿问。
当然想救人的稚唯叹气道:“所以我这不是没有阻止你吗?”
鬼知道当他们齐心协力撬开柴房松动的墙角,灰头土脸地钻出来,一路绕开守卫,到处踩点,结果发现所谓的“院子”其实是位于一处半山腰的山寨里时,稚唯心里的省略号有多长。
她可是和少年刚刚一致通过了火攻的行动计划。
就算少年异常自信能控制火势,并自傲道:“就寨子里那几个杂种,我把他们全放倒都用不了两刻钟。”
稚唯还是不放心。
——好吧,她就是不相信少年的能力。
光是看明面上的屋宅面积,整个山寨粗略估算就不下于三十人。
这个人数放在匪寨里算少的,但也不是一个少年能解决的,更何况他们还要顾及那些弱小的孩童人质。
稚唯当即就想改变行动,想要下山摇人,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碰到顺着她留下的印记一路追踪过来的救兵。
然而稚唯又怕自己跑走报信后,少年会乱来,于是她叫着少年一起走,可后者被质疑之后,不知为何突然倔脾气上来,什么也听不进去,一心觉得自己可以解决山寨,并冷言冷语对稚唯:“果然是妇人之仁,胆小怕事!你要走自己走,我要救阿弟。”
听听这是什么话?!
毫不夸张地说,稚唯内心的火气“腾”地燃烧起来,当即就想冲上去狠狠揍少年一拳,唯有理智在拼命压制她,告诉她吵架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让事态变得更为糟糕。
于是她压着火,好声好气劝说少年,又废了番功夫展示自己的实力,终于让二人再度达成PLAN B的共识。
[这一晚上我可真是太累了。]
稚唯挖着隔离带,唏嘘不已。
系统:“……”心有余悸地看了眼现在仍在同伴脚边的草乌头。
想到方才小女子离开半晌,在【药植地图】的帮助下迅速搜集了一些药草,然后将有毒的几种拎到少年跟前,满脸微笑对少年说“要是因为你的冲动导致孩子们出事,我就把它们塞进你嘴里”,并在下一秒用精挑细选的木刺充当金针,趁少年怔愣时精准扎进他右臂的穴位里,让他整条胳膊麻痹动不了——
系统又默默看向同伴。
发现这片地方的药植资源比较丰富,小女子惦记着保护山林,因此非常努力,手臂用力,潇洒地扬起一锹土……但系统怎么看那动作都不像是在挖隔离带,而是在给某人挖长眠之所。
它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糟糕。
它快不认识“好声好气”这个词了。
察觉到小伙伴的发抖,稚唯疑惑地问:“统,你还会觉得冷吗?”
系统饱含沧桑道:“山风确实凛冽。”
稚唯:莫名其妙。
她暂停挖土,揉捏着酸软的胳膊,看少年在认认真真钻木取火,满意地点头。
虽然会脾气上头,但好歹还能听劝,不错。
“哎,如果能不放火就好了,这里植被这么茂密。”
少年听着小女子惋惜的语气,深呼吸一口气抬头,在清冷的月光下露出红肿泛青的下颌,没好气地问:“那我去把东西投进水里?”
“算了,污染水源那多不好。”稚唯果断摇头拒绝,“而且,万一山寨的水源和哪处河流是连着呢?误伤到别人可不行。”
少年夸张地“哈”了一声,扯到被揍的下颌面色略有扭曲,他瞪着小女子收集来的一堆的“草”,忍不住阴阳怪气道:“你都打算用毒/烟熏人了,还怕误伤?”
稚唯轻轻摸了摸自己泛红的拳骨,微笑着纠正道:“只是迷烟,和毒有本质的区别,别搞错。”
少年臭着脸背过身去,使劲折腾木头。
呔!到底是谁家小女子这么疯!
其他人反应
〈71〉
夏稚唯失踪当日。
当章陨等人发现小女子突然不见的时候, 皆是惊诧,因对于官营集市管理的信任,也觉得只是一错眼的功夫不会有什么问题, 最初他们还以为稚唯是溜进了仓库里玩耍。
然建章乡的少年们遍寻整个食肆都不见夏家阿妹人影, 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一边去找章媪, 一边迅速去报官, 并将人手铺开在整个集市寻找。
紧攥着一根在后院墙角处找到赤色发绳,章媪脸色难看至极。
新安里熟悉夏稚唯的人都知道,或许是因为从小在楚地长大的缘故, 小女子偏爱赤色, 十次里面总有七八次能在她身上找到赤色的痕迹,或是一截短短的发绳,或是衣服的袖纹。
他们一行人多,对今日进出食肆之人的穿着或多或少都有印象, 这根发绳不会是别人的。
所以, 夏稚唯是怎么消失在食肆中的?
“东墙头上有半个带泥的脚印,属于男性。阿唯定是被人翻墙掳走的。”
章郧低声对章媪汇报搜查结果,脸上充满了愧疚,自责和焦灼。
若是他不躲懒,不贪吃,一步不离跟着稚唯就好了……
章媪暂时顾不上追究小儿的疏忽, 同样的自责也萦绕在她的心中, 她咬牙问:“回乡里报信了吗?”
“报了。”章郧顿了一下, “王、蒙两家也送了信。”
“好。”章媪尽力冷静下来,打眼一扫已经匆匆赶来的市吏们,以气音道, “在集市中怎么都找不到阿唯,恐怕人已被带出集市。这些市吏已然不可信。”
章郧直接问:“阿母说怎么做?”
章媪低声道:“看好他们,观察其中是否有行为异样之人,若有,只管盯着,在官府和将军的人来前,勿要轻举妄动。”
章郧慎重点头:“诺。”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咸阳官府的秦吏来得极为迅速,根据他们所言,同一时间在集市中失踪的孩童竟然不只有夏稚唯。
这虽然大概率排除了此事是针对稚唯一人的阴谋,但团伙作案的可能性摆在眼前,章郧等人的心情并不能放松,反而更为焦躁。
刘姓少年按耐不住,瞅准时机一把拉过食肆老板娘,直接拔出侧腰的匕首,横在她的颈间,暴躁地低吼:“人是在你这里丢的,说!你是不是跟那些贼人串通好的?”
“农!”章郧向同伴微微摇头,快速瞄了眼正在跟章媪交流的官府法吏。
刘农会意,眼中的狠戾却不消分寸,他放下匕首,转手又抵在叶老板娘的后腰,继续在秦吏看不到的角度逼供。
其余还在食肆的少年们默契地配合进行遮挡。
叶老板娘吓得花容失色,但多年与三教九流人物打交道的经历让她还能勉强稳住心神,极力解释此事与她无关,想要安抚住少年们。
——自少年们报官之后,她这食肆里里外外都让市吏围住了,亭长还亲自到后院查看情况,接着咸阳官府的人也来了……
失踪的小女子定然十分重要,万一是哪位贵人,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况且,建章乡住的都是伤退士卒之家,彼此有同袍之情,关系亲近,对内护短的名声是咸阳城里有名的,她不想买卖没有做成,反而给自己招惹这么个外敌啊!
“会不会、会不会是夏家小女子自己翻墙出去玩了?”叶老板娘硬着头皮问道。
“小女子翻墙”的行为听起来好像很困难,但放在平民黔首家,稚龄女童上树打枣补贴家用是常有的事,翻个墙对她们而言并不难。
这里还是人来人往的集市,又不是深宅大院,所有商铺的土墙普遍都不高。
“不可能,”刘农断言否决道,“夏家阿妹聪慧机敏,她连你给的糕饼都不吃,怎么可能不跟我们打一声招呼就自己离开呢?”
少年激动的声音稍微大了些,让章媪远远看来一眼,心里多少产生些欣慰。
糕饼的事她并没有和小儿等人说,然而刘农却知道,可见这些表面嘻嘻哈哈的少年确实有在留心阿唯。
是那些人贩子实在太猖狂……
章媪想着,手指不自觉地发力,面上一副冷静的模样与官吏叙述着情况,掌心层层冒出的汗却将手中始终没放下的发绳洇成了赭红色。
另一边,说到一半的刘农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冷声问叶老板娘:“你那块糕饼不会掺了什么脏东西吧?”
托小女医的福,新安里的乡民们可见识了不少作用稀奇古怪的药植——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真正去体验夏稚唯的医术,但刘农却从章郧那里得知,夏家阿妹初次见面就提醒章老丈不宜食用过量的菽。
那说明夏家阿妹是真的懂医!
虽然懂医还会被迷晕的可能性不大,但万一叶氏给的糕饼里就有不易察觉的迷药呢?
刘农想着,用利器的尖刃威胁似的顶了顶老板娘。
叶老板娘满目惊慌又茫然。
糕饼?
啊对,她是见小女子惹人喜欢,加上对方又是跟合作伙伴(章媪)同来的小辈,于是就顺手塞给她一块新出笼的糕饼。
但是。
“我都没注意她吃没吃,“叶老板娘欲哭无泪,”那真是我随手给的!同样的糕饼后厨还有很多,你们可以自己去看啊!”
刘农拧紧眉头,待要继续质问时,章媪走过来道:“放开吧,不是叶阿妹。”
刘农一顿,二话不说便收了匕首,叶老板娘向章媪投去感激的目光。
“章阿嫂信我!夏家小女子失踪真的跟我没有关系!”
章媪温言宽慰几句,让她去找官府法吏,如实回答问题即可。
叶老板娘半松了口气,立马远离少年们的包围圈。
然而对章媪心怀感激的她并没发现,她口中的“章阿嫂”对刘农做出的行为毫不意外,甚至到最后连一句训斥话都没有。
看着此地主人家仓皇得像名逃客,章媪平淡无波地收回视线,对刘农等人说起放过叶老板娘真正的原因:“咸阳官府的法吏带人搜查了整个食肆,并没有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叶老板娘暂时没有嫌疑,他们应该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其他搜寻方向上。
刘农烦躁地搓搓后脑,“那我再去集市里转转。”说完,不等其他人回应就大步离开。
章郧怕自家阿母对小伙伴有意见,悄悄解释道:“农他本来是想等这次逛完集市回去,就请阿唯去给刘阿叔和刘媪看病的。”
章媪微愣,无声叹了口气。
她儿口中的刘阿叔与她的良人乃真正出生入死的同袍,只可惜在战场上断了一条腿,虽然侥幸留下了性命,但只剩下右腿的他自此失去了大半的劳动能力,连出门都困难,养家的重担就压在了他的妻子身上,如此日复一日,其妻也落下了一身病。
为了护住家人,刘农这才被迫形成了这般强硬不好惹的性格。
“希望阿唯安然无恙。”章媪情不自禁喃喃道。
不提小女子给新安里带来了多少惊喜,让原本数年如一日没有变化的乡里在短时间内焕发出勃勃生机,便是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产生的感情,也让大家不愿意看到小女子有事。
“会的,一定会的。”章郧抿着唇无力地安慰阿母。
然而看到跟随章老丈匆匆而来的夏家翁媪,章家母子又险些被愧疚湮没。
“夏阿嫂,我……”
一直保持镇定的章媪面对夏媪,一出声就泄露出哽咽之音。
章郧见状,当场双膝跪下来,准备代母受责,任由夏家翁媪打骂。
章老丈没有阻止小儿,只是扶住老妻,勉力安慰道:“先跟夏兄他们说说具体怎么回事。”
章媪点点头,深呼吸一口气,快速将发生在食肆间的全部经过说了一遍。
夏媪和夏翁听完对视一眼,一人拉着章媪的手,一人拎起跪着的章郧。
在章家人出言责备自己前,夏媪语出惊人道:“先别慌,阿唯可能是自己跟着人贩子离开的。”
“是我轻忽大意……啊?”章媪话落一半登时懵住。
章老丈和准备来慰问家属的官府法吏同样:“?”误以为自己听错了。
夏翁握拳抵在嘴边咳了一声,当众说起自家女孙临出门前在自个儿身上带了多少防身之物,严谨地道:“阿唯出门在外,自会提高警惕,不可能会让陌生人近身,一感觉有不对,她肯定就反击了。”
老者停顿一下,若无其事道:“反正大不了误伤之后再给解药给治疗呗。”
一众人:“……”
其中一个官府小吏面皮微抽,不自觉感叹出声:“乖乖哟,这得带着弓箭、战车才能把她掳走吧?”然后被上司瞪了一眼,赶紧住嘴。
章郧等少年们闻言是个个目瞪口呆,没想到今日一直走在他们保护圈中间的小阿妹这么“凶残”。
夏媪睁着眼睛说瞎话,忧愁道:“哎,没办法,阿唯有点胆小嘛。”
法吏反应过来后率先表态:“小女子胆小柔弱是常态,如此自保做法,倒、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而章家人:“???”
等等、你说谁胆小?
夏翁根据对女孙的了解,带了十八层滤镜猜测道:“阿唯不太可能会被人强行掳走,但她心软又心善,若是为了人贩子手中的其他孩童,许是会主动送上门去。”
这下连法吏也无语了。
这就是二位长者口中的“女孙胆小”?
正在众人面面相觑消化这个可能的时候,蒙恬、王离先后带队赶到。
蒙恬同时带来的还有长公子扶苏对咸阳官府的指令。
“一天之内同一时刻,官营集市以及附近的商市都发生了幼童失踪事件,犯案之人是有备而来,张狂至极,这是对大秦官府的挑衅!此事影响恶劣,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所有案犯抓捕归案!”
食肆众人皆惊,案发地竟然不只有官营集市吗?!
随后诸秦吏肃然领命:“诺!”
恰在此时,刘农满头大汗闯进来,连列队的黑甲卫士都忽略不见,直奔章老丈几人,振声道:“找到了夏家阿妹可能留下的印记!”
夏翁下意识问道:“什么印记?”
刘农左右看看,摸过食肆案几上不知道谁的杯盏,以指沾水,迅速在案几上画了个符号。
夏翁和夏媪一见就道:“是阿唯留的!”
章郧疑惑问:“这是什么图案?”
然而蒙恬却直接追问:“在什么地方?”
刘农当先回答后者,指道:“食肆后院外墙,向东,三四里处,牲畜栅栏附近!”
王离抢先道;“我带人去查。”遂领了法吏、家将和一队黑甲近卫离开。
刘农这才回复小伙伴:“我也不知道,只是这印记看着繁复文雅,却出现在牲畜栅栏处,显得格格不入,我才觉得有问题。”
夏翁捋着胡子笑道:“这是阿唯闲得无聊自己画着玩的,说是……哦,’夏‘的花体字。”
花体字是什么字?
其他人闻言纷纷探着脑袋看。
图案确实挺像一朵“花”,但这是“夏”字???
章郧迟疑地道:“怎么感觉这字,缺胳膊少腿的?”
蒙恬也瞄了一眼,心道,扶苏公子给夏稚唯加识字练字的课业,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不然以后夏稚唯用秦字写点什么东西却错漏百出,让外人看见了加以嘲笑,不得让小女子羞愤死啊。
但不管怎么样,发现有用线索,现场凝重的氛围稍稍好转。
章老丈拱手对蒙恬请示道:“阿唯是我建章乡的孩子,救她的事,我们也要出力,还请中郎将调配。”
蒙恬并不意外这个请求,现在章老丈将人手交给他统一调配,总比让乡民们兀自闷头找要好,也避免妨碍官府行动。
“好,”他答应下来,并扫视一周在场的少年们,“参与搜寻的乡民不宜过多,我看就他们吧。想来这些儿郎也想自己找到夏家阿妹。”
章郧、刘农等人眼神发亮,齐齐行礼:“谢将军!”
“剩下的人也不能闲着,”蒙恬微眯眼,随意挥手调动其余官吏,“集市已经封锁,所有黔首在搜身后才能离开,再挨个查查市吏和商铺吧。”
竟然让一个已成规模的犯罪团伙在咸阳城里肆无忌惮来去自由……
长公子、他和内史腾的能力应当没有差到这种地步吧?
此事的背后若没有有心之人的插手,他把自己脑袋砍下来献给王上。
不过,王上马上就要到都城,那些人搞出这样的事,暴露他们对都城守卫的渗透力度,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蒙恬摩挲着佩剑,悠悠地叹息。
如果抛开被掳走的孩童不谈,若能借由此事一举抓出“硕鼠”,填补守卫漏洞,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就是不知道这次又要死多少人。
〈72〉
在咸阳官府忙碌于散出斥候追踪人贩子的踪迹,暗中调查某些不安分的势力,最后集结大批官兵准备进山时。
稚唯和仍旧不知名的少年已经完成了前期准备。
少年居高临下,举起从山寨中顺出来的长弓,搭箭拉弦。
箭矢上绑着燃烧的草药团,散发着清香好闻的气味,只有避开风向、在努力屏息的二人知道它的真实作用。
当特质的箭矢带着火星划破长夜,跨越山坳,稳稳落入山寨的易燃点后,稚唯发自内心地佩服少年。
仿佛是察觉到来自她眼中的赞叹,少年嘴角一勾,毫不掩饰骄傲之色:“自我能拉开六石弓后,还从未失手。”
稚唯是不懂几石弓几石弓的厉害,但仅凭对方能在夜间视物,能让箭矢在山风中精准射进山寨,就知道少年家境不错,且经受过良好的教育。
……改字,是武学教育。
毕竟少年在说话做事这方面着实有些容易得罪人。
不过没关系,她心大。
摸准少年的脾性后,稚唯熟练地运用语言艺术,用各种夸赞让兴奋不已的少年把所有箭矢射完,然后拉着对方向山寨靠近。
“山寨里三十几个人,药倒一半就算我们幸运。等下你负责补刀,我去找孩子们。”稚唯嘱咐道。
“行。”度过艰难的磨合期,又得到小女子赞扬的少年此时很好说话。
但稚唯不敢大意,多嘴一句道:“记得别把人都杀了,留着他们还有用。”
少年英俊的脸顿时拉了下来,又不乐意了:“哈?留着这些杂种做什么?”
“……怎么,你难道还真想把他们都杀了?”
稚唯绷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蹙眉提醒他:“你不是都说了吗?市吏中肯定有人和山寨勾结,但我觉得应当不止这样。”
论政治敏感度,稚唯比少年强不到哪里去,但在某些方面,他们偏巧都是直觉系选手。
比如,少年显然没想过人贩子背后的势力会是什么,但在柴房时他自己已经说出了重点——他批判秦国“让人贩子在都城附近泛滥”。
“这肯定不单单是吏治的问题。”稚唯简言道,没有深入下去分析。
一是少年明显不感兴趣,二是她也对咸阳的势力不甚清楚。
“就让官府头疼去吧。”稚唯放弃思考,继续劝诫少年,“记着,不要滥杀!”
“看情况。”少年相当敷衍道。
稚唯:“……”
怎么回事啊?
小小年纪这么凶残?那是杀人啊!
稚唯不由得一阵心惊。
但在势单力薄,又不了解人贩子的具体罪行前,为了两人和孩子们的安全,稚唯也说不出遵循法治的话来。
怀着略微忐忑的心情溜进山寨,与少年分头行动后,稚唯一路往火堆里扔药草,一路寻到封闭地窖,趁着仅剩的火力被少年引走,赶紧将没怎么吸入迷烟,却依然在昏睡的小孩们挨个抱出来,挤塞进一辆山寨的马车里,在自己也开始头脑昏晕前,生拉硬寨将马车赶出火势蔓延的山寨。
系统憋不住道:“不是说控制火势吗?感觉现在火越来越大了?”
稚唯自觉太阳穴在猛跳,咬了咬舌尖,面无表情道:“等会就知道了。”
不好的预感在少年孤身一人跑出山寨时达到了顶峰。
借着火光,少年满头满身的血迹清晰映在稚唯眼底。
她什么也不需要问了。
少年手握长剑,随意一甩,地上就留下一串血花,大概是看到小女子脸色不好,嗤笑道:“你以为他们是什么‘本为良民却迫不得已落草为寇’吗?”
但具体什么情况,他却没说。
稚唯不禁捂了捂额头,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少年,让她面色凝重的不是那些罪行累累的人贩子,而是杀人放火却毫无感觉且是未成年的他。
——危险之人。
然而马车里的孩子还需要保护,在救兵来之前,他们的临时结盟最好不要崩塌,若继续沉默下去,对二人不好,尤其是对她不好。
稚唯只能没话找话道:“我只是在想,按照一般坏人的做法,山寨里藏匿的钱财应该不少,许是火灭后还能找到一些。”
到时候可以分给孩子们的家属,聊做补偿。
然而少年的回答直接打消稚唯的念头。
“哦,你说这个啊,地库里确实很多。”少年无所谓道,“我多点了一把火,烧了。”
稚唯:“……”
什、什么?
稚唯:“???”
杀人放火还不爱财!哪来的疯子!
商队到咸阳
山火必定会引来救兵, 夜间下山又不安全……
稍微值得庆幸的是,人贩子还是有防火意识的,山寨所在的周边是一片空地, 这让稚唯得以停留在不远处, 看着大火熊熊燃烧, 烧净山寨里所有可燃的物品。
否则她就得带着马车退出老远, 直至她之前挖出的隔离带处, 但以她自己短暂时间的挖土努力,横亘的隔离带也只能延缓一下火势,最终这片山林还是会化为灰烬。
不过, 哪怕现在保住了山林, 想到这将近一天一夜惊心动魄的经历,稚唯觉得自己很长时间内是不会来这里搜集药植的。
[人贩子没给我带来阴影,反而是我主动寻求合作的’盟友‘危险性更大,这可真是……]
稚唯自嘲一句, 双手合起搓了搓, 借用掌心的暖热熨帖着酸胀干涩的眼睛。
整夜没睡加上多少吸入了一些迷烟的缘故,让她脑袋略有昏沉,精神却又紧绷着放松不下来,稚龄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的矛盾,开始发出生理性的“难受”信号。
系统提醒她道:“阿唯不是还有一块糕饼?你先吃点东西吧,小心低血糖。”
[说的也是。]
稚唯后知后觉胃里的酸烧之感, 摸出荷包里已经冷硬的艾草糕饼, 没有询问倚靠在马车边阖目休息的少年, 自顾自地慢慢啃咬,随后借着火光和熹微晨光,再次挨个给孩子们做了检查, 确定他们只是昏睡并无其他隐患。
被掳来的孩子总共有四男四女,这不太符合一般人贩子的“猎物”选择标准,然信息太少,稚唯也分析不出来什么。
比起这个……
她悄然看看车厢外的少年,又低头观察车里的某个男孩,右手微动,以暗劲掐按男孩的两手虎口之合谷穴,如此持续刺激了大概半分钟,本就在苏醒边缘的男孩被她提前唤醒。
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人会潜意识地寻找自己熟悉的人或事,男孩也不例外,两只眼睛都没睁开,迷迷糊糊就开始喊:“阿兄……”
车厢外的少年陡然坐正身体,回头望向稚唯和孩子们的方向,见到族弟揉着眼睛爬起来找他,少年紧绷的脊背微微松弛,面上却是冷呵一声:“醒了?”
沙哑的嗓音混合着清凉的山风迎面而来,男孩条件反射抖了一下,立马睁开眼。
“阿兄?我们这是哪儿……”
他茫然地看着亲人,迟来的不好回忆涌上来,稚嫩的脸庞逐渐染上惊恐和愤怒。
“阿兄!庄被——”
“行了,”少年不耐烦地打断他,跳下马车,抱着双臂使唤道,“赶紧下来。”
名庄的男孩激动情绪被打断,愣愣地回不过神来,都来不及看看周围的情况,下意识地遵从少年的话,忙不迭地爬下马车。
另一边,稚唯抱着一个衣衫单薄的女童,背对车厢门口端坐在车厢一角,自始至终默然不语。
见到一大一小两个少年一副即将要离开的作态,她也只当作没看见,低头轻轻揉按着另一个孩子的虎口,仿佛只是对男孩寻常的关心,随口道:“以后在外面要小心,你阿兄为了救你可是忙了一整夜。”
男孩像是才发现这里还有其他人似的,皱眉看着车厢。
然而哪怕他想起自己经历了什么,也没有要哭要闹,反而双眸浮上不符合年龄的警惕和疑惑。
他拉拉少年的衣摆,小声问:“阿兄,这是什么人?”
稚唯几乎在同时去戳系统。
[统,提前开启‘对外窗口’。]
系统正在关切观察着孩子们,闻言懵逼:“啊?”
上次稚唯感冒发烧突然晕倒,没有来得及预警,系统在猝不及防下失去了获取外界信息的途径,被强制“关”在了稚唯体内。
从那以后,他们就约定好了,如果再遇到类似的事,系统将自发有权限在稚唯失去意识的时候,继续通过稚唯身体的听觉、触觉等感知来获知外部信息,以便于及时保护她的安全。
“对外窗口”便是他们对此的戏称。
现在稚唯突然这么说,让系统一下子紧张起来,连忙拉出同伴的实时身体健康指数,同时问道:“阿唯你是哪里觉得不舒服?头晕?想吐?一定是迷烟不小心吸得太多了!”
可信誓旦旦的猜测后,系统却看到稚唯的身体健康指数仍在正常范围,最多有点【疲惫】。
这是怎么回事?
[别紧张,]稚唯没停下按揉孩子们的动作,只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可能还是好事。]
系统:“?”
系统很无奈,它的同伴总是在拿不准的情况下不喜欢解释太多,这让它时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既然稚唯都说了是“好事”,那应该没有什么——
系统的猜想戛然而止。
它盯着车厢地板,上面突然出现的人影猛地笼罩住小女医,并举起了沙包大的拳头,预测锤落的方向直冲稚唯的头部。
系统惊慌失措:“!!!”
“阿唯———!”
〈73〉
稚唯再度苏醒时,感觉脑袋仍旧嗡嗡的。
她决定下次不要犯懒,能对系统说明的东西一定要尽量说明白。
否则再让小伙伴的尖叫声直接炸响在头脑里一次,她真的要当场去世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
[安静点,小开水壶。]
“安静不了!”系统直接炸毛道,“阿唯明明猜到那个混蛋可能偷袭你,为什么不躲啊?!”
[求求了,我等会解释,先安静两分钟。]
稚唯捂着头痛苦地坐起身,毫不意外自己的所处地又变换了。
虽然还是在马车,但比起山寨里她随手挑的那辆简陋还漏风的马车,现在这个就是豪华PIUS版本。
身上脏掉的衣服已经换成了柔软的新衣,车厢地面铺着厚厚的一层毛毡,搭在她身上的是无杂毛的保暖狐皮。另外,她分明没有看到香炉,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香。
稚唯轻嗅,能闻出有安神助眠的效果。
她问系统:[我和孩子们被大父大母他们找到了?]
系统抽噎着仔细回答道:“两个小时前就找到了。人还挺多的,除了夏翁和夏媪,蒙恬、王离,章郧那几个少年都在。官府的人在搜查半山腰的山寨,其余人在山脚,他们好像要在这儿等你醒过来。哦对,这马车是蒙恬带来的,他还怪细心的。”
稚唯对最后一句不置可否,又问了现在的时间,默默一算,两个小时前差不多就是她刚被打晕的时候。
[那来得还挺快。]
“山火这么显眼,再找不到你,他们是有多废物。”
坏脾气的系统开始无差别地创人。
稚唯笑笑,没急着出马车让其他人知道她醒了,轻轻倚在靠枕上,一边安抚系统,一边理顺自己的思路。
[那个少年的身份不简单,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姓,从他在对话中泄露的信息,以及那一身武力……包括对人命和钱财的轻忽态度来看,只能判断他是六国遗民,极有可能是楚国贵族后裔。]
稚唯不由得想起韩信。
同样的武艺高强,少年时期的“兵仙”连饭都吃不饱,只能说空有兵法头脑和武学基础,却无法打造出强健的体魄,与昨晚那个少年是截然不同的。
[既然他那么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身份,就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和秦国官府面对面,自然也就不会留下和我一起等待救兵。]
“阿唯早知道他肯定会在救兵来之前就离开,所以才会提前让他那个弟弟苏醒,好给他们充足离开的时间?”系统恍然大悟,然依旧难掩愤懑,“可他竟然不识好歹!走就走吧,还要打晕你!”
[打晕就打晕吧。]
稚唯试探着摸了摸发疼的后颈项,指尖碰到黏腻的药膏又收了回来,懒散地笑道。
[他要隐藏行踪,正好我也不想知道。]
楚国贵族后裔,对秦国有仇视情绪,可能家有余财,还偏巧具备搞事的能力——这一听就是个大麻烦,稚唯巴不得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可以回溯到昨日,她宁愿自己多费点力气,说什么也不会跟少年寻求合作。
系统有些不甘心:“那就这么放过他了?”
稚唯失笑,淡淡道了一句:[我又不傻。]
不等系统再问“什么意思”,稚唯整理好衣襟,推开车厢门,眯着眼适应光线变化。
外面已经是天光大亮。
“阿唯醒了!”
守在马车附近的章郧惊喜地呼道,顿时引来众人的注意。
稚唯眨眨眼,左右看了一圈,也叫了一圈人。
“可还有难受的地方?”夏媪递来水囊。
稚唯坐在车辕边,双腿自然耷拉下来晃动着,听到大母的关心,她想摇头,牵扯到脖子又顿住,如实答道:“除了后颈疼,还很困,其他没什么难受的地方。”
建章乡的少年们最先围上来表达高兴。
“还好你无事……”
“是啊是啊,否则我们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乡里乡亲啊!”
“夏家阿妹定是受到惊吓,这脸都白成啥样了,回去得好好补补!”
稚唯听得哭笑不得,耐心回复着大家。
直到章郧。
刚找到稚唯的时候章郧已经自我安慰过一回,但见到睁眼会说话的小女子,他还是由衷地庆幸:“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稚唯刚以别扭的姿势喝了两口水,近距离看到章郧脸上不甚清晰的巴掌印,一下子怔愣住了,她下意识看向夏媪,后者会意,无奈地比了个“章”的口型。
稚唯目瞪口呆。
糟糕。
她连忙歉意地道:“郧阿兄,此事并非你和刘阿兄他们的过错,是阿唯太莽撞了,你这……”
稚唯忍不住又瞄向章郧的脸。
章郧察觉到她的目光,不在意地笑出一口大白牙,道:“是我没看好你,还牵累阿母自责,阿父教训得对,阿唯别介意。”
稚唯一时赧赧不知道该说什么。
[啊这……]
系统心有戚戚焉:“章老丈好严格啊。”
稚唯抿着唇,手指无意识地扣着水囊。
“这下觉得过意不去了?”
稚唯缓缓侧身回头,王离抱着剑站在后面,毫无仪态地打着哈欠,似是随口道:“那几个孩童已经让官吏先行带回咸阳官府安置,他们的父母等在那里,都快急疯了。”
稚唯睡眠不足的头脑反应了几秒,才道:“王小将军是在安慰我?”
王离哼笑,大概是心情不错,难得半开玩笑道:“火烧山寨,勇救被掳孩童,这位阿妹你很厉害啊。”
稚唯见他刻意忽略“人贩子全死”的事实,主动交代道:“我一个人可做不到。”
王离顺势收敛笑意,正色问:”还有谁?“
“是其中一名被掳来的男童的兄长。男童名''''庄'''',其兄长不知名姓。”
“人呢?”
稚唯气恼地指指自己的脖子:“在你们来之前就打晕我,带着他阿弟走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和你行动的只有一个人?”王离使劲皱眉,“一个少年把山寨里的三十几人全杀了?”
稚唯假装惊疑不定,迟疑地反问道:“什么全杀了?”
王离定定注视着小女子,没答,只又确认了一些问题,随后示意身边的近卫去跟蒙恬汇报情况,接着问稚唯:“还记得对方的样子吗?”
“记得。”稚唯眨眼道,“是要画像吗?”
“对,”王离点头,“如果你现在不累,我让法吏来找你。”
“好。”
稚唯没有拒绝,与法吏及其他绘像小吏认认真真口述少年的模样。
系统又看不懂了,担忧地问:“阿唯你不是说那混蛋很危险、要跟他撇开关系吗?现在又配合官府画像找人,这样不会再次招惹到对方吗?”
[可我只是个有点聪明的普通小女子啊,]稚唯拿捏着无辜的语气,意有所指地道,[我又不知道对方的身份,还被平白无故打了一下,生气得很,当然是官府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啊。]
系统:“……?”
稚唯恢复正常语气,点明重点。
[若是我把那个少年的信息瞒得滴水不漏,或是将全部的可疑之处毫无保留地告诉官府,岂不是说明我已经意识到对方的身份不同寻常了吗?]
那就是纯纯的不打自招。
[况且这年头的画像水平……]
后面的话稚唯没有说下去,系统跟随她的视线一并观摩画师手下的人物。
嗯,不能说毫不相干,但也只有三四分的相似,这一张画像扔进咸阳里,起码能找到十几个目标。
稚唯目送法吏等人去交差,慢慢活动着脖颈,复盘自己刚才所说的所有细节,确定没有问题后,将少年抛之脑后。
桥归桥,路归路,永远不见就是最好的安排。
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她还没有答案。
“这位阿兄,”稚唯沉声叫住一名建章乡的少年,却是沉默好久才询问出声,“你知道,山寨抓那些孩童要做什么吗?”
那少年踌躇半天,并不想回答。
稚唯假意离开:“看来阿兄并不清楚,那我去问王小将军。”
“等等!”那少年急了,脑门顷刻间渗出汗来,“夏家阿妹,这不是你该听的!”
稚唯心一紧,隐约有了猜测,平静道:“我见过战场。你说吧。”
少年只能含糊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听他们说……好像在后厨……找到……头骨……”
〈74〉
“再吃点吗?”
“不吃了。”
稚唯放下碗筷,对面露担忧的夏翁和夏媪笑笑,宽慰道:“刚在刘大母那里吃过豆干,不饿。”
“好吧,”夏媪翻出炉灶里煨熟的芋头,用叶片包住,塞进女孙的药箱里,“还是要去刘家对吗?”
“嗯,晌午后要接着给刘阿叔针灸。”
稚唯取出酒精给金针消毒,待时间差不多,就背着药箱出门。
走在乡间路上,想起大父大母的隐忧,她无声叹了口气。
本以为自己已经有心里准备,探听山寨的情况不会有什么事,结果却是,从山林里回来后,整整一周,她没吃下一点儿荤腥。
起初还没这么严重,但在回来的第二天,稚唯遵循章老丈的意思,去咸阳官府完善案件信息,正巧碰到受害者家属也在场。
她曾在马车上抱过的小女孩果不其然受凉感冒,稚唯顺手给她开了药,得了一句软软绵绵的道谢。
然而,她当晚就做了噩梦。
吐过一场后,就变成了短时间内的素食主义者。
[行,反正以现在的烹饪技术,肉食做得不好吃,多吃点菜和饭不要紧。]
系统对稚唯的自我安慰无法说什么,但这种事情只能随时间慢慢淡忘或者调节,它帮不了什么。
虽然它一样反胃,赛博胃也是胃。
稚唯路过乡间田地,停下多看了会儿庄稼收割后的场景,忽然问系统道:“我那【2000】档的医学成就还差多少?”
提及持续进阶任务,系统打起精神,回道:“这段时间乡民们陆续请你去看诊治病,医学成就已经重新开始爬动了,但要达标还差一百多呢。”
“等我达到,最晚应该就是明天开春?”用着疑问句但稚唯并无询问的意思,自顾自接着道:“统,跟上面申请一下,这次的奖励,要跟‘种田’相关的吧。”
系统嘀嘀咕咕道:“我是医学系统,要什么‘种田’奖励啊。”然而提交申请的速度是一点儿都不慢。
稚唯轻笑道:“谢了。”
系统忍了忍,没忍住,委婉劝道:“变态恶人所做的事,寻常人怎么能够理解?这跟有没有粮食没有关系。”
稚唯知道。
但还是那句话,万一呢?
[况且这并不是个例,灾荒年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粮食充足,才能谈其他的礼义廉耻。]
这话题再聊下去就显得过于沉重。
还是先干好自己的事。
结束完刘家的针灸治疗,稚唯想了想,直奔章家。
“如今羽绒已经收集得差不多。章大母,除了负责清洗羽绒的,我还需要针线活厉害的人,你有什么人选吗?”
章媪笑道:“你要做什么啊,阿唯?”
稚唯描述着羽绒服、羽绒被的模样,道:“大母告诉我缝制双层衣并不难,但我需要想办法将羽绒尽量固定在夹层里,不让它们乱飞乱跑。”
“这样啊,我想想……”
章媪正在回想建章乡里针线活优秀的妇媪和女子,忽然章郧跑进来找稚唯。
“小阿唯,你家来客了。”少年兴奋道,“好大一支商队啊!”
稚唯先是茫然几秒,听到商队才恍然。
她抬头跟章媪告别:“那阿唯先去看看年礼、啊不是,先回去安置商队!”
章媪忍笑挥手:“去吧去吧。”
稚唯快速往家走,心道,也不知道夏子推在外发财没有?送回来什么?有没有信?别又跟上次一样,只有寥寥几句,让大父大母看得不够尽兴。
及至夏家门口,稚唯先是被长长的车队震撼,看到韩林在跟夏翁、夏媪行礼回话,她也连忙凑过去,却在半途中冷不丁被揪了一下衣领。
谁?
稚唯被迫停步,就见前不久才想起的少年“兵仙”活生生出现在面前,微抿着唇角,好似紧张,轻声问:“还记得我吗?”
稚唯一愣,眼睛睁大,惊讶道:“信阿兄?你真的来咸阳了?那——”
她想起韩信最初请求她的目的,就是为了他的阿母,既然他现在在这儿……
“信,这就是夏女医吗?”
稚唯好奇从韩信身后探出头去,与一秀美婉丽的“大姐姐”对上目光。
听到韩信冷质的声线里低低藏着温柔,回道:“嗯,阿母,是她。”
稚唯震惊,脱口而出:“她不是你阿姊啊?”
韩信:“……”
看到儿子陷入懵然的表情,妇媪当即捂嘴笑起来,眉眼间柔美气韵更胜。
[哇哦。]
系统疑惑道:“嗯?这人有问题?”
稚唯赶紧向韩母腼腆问好,谴责自己。
[是我有问题,我真是太肤浅了。]
[但这是大美人哎!]
系统:“……”
稚唯也没想到,她竟然第一眼见到韩母不是关注病情而是外貌气质。
体弱但能干
见过韩母后, 不等多问两句,稚唯先被夏翁招手叫过去。
“还记得林吗?”
稚唯抬头打量着面前的青年,礼貌笑道:“记得。林阿兄, 好久不见。”
青年点头, 温和的视线落在小女子身上, 带着不甚明显的欣慰和高兴, 简言道:“好久不见, 阿唯。看到你如今的样子,子推定然欣喜若狂。”
“小叔父可不会‘欣喜若狂’。”稚唯玩笑一句,“林阿兄一路可好?”
“好。”韩林似是随意扫了圈周围伫足围观的乡民, 评价道, “只是秦国的风土人情与中原诸国大不一样。”
“确实,”夏翁笑呵呵道,“不过待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稚唯多看了韩林一眼。
比起他的弟弟韩丛,韩林更高一些, 身形却更清瘦, 露出的皮肤是偏深的小麦色,带着风吹日晒的粗糙,看起来其貌不扬,然性情稳重踏实,即使身处众人探究、好奇的围观中,也没有紧张瑟缩之意。
夏子推深知财不外露的道理, 加上稚唯的特殊性, 他当初挑选人手组建商队时, 有意识地避开居住地,在整个安丰县中就只看中了韩林一人,这些年一直将其带在身边, 可见韩林定然有过人之处。
言语谨慎是肯定的。
所以韩林的话是想表达什么?
商队在过往不可能没来过秦国,不至于现在感叹一句“风土人情”吧?
然当下外人太多,稚唯没有追问,互相打过招呼后,她一边看韩林指挥商队卸货,一边疑惑问起韩信:“信阿兄是怎么和林阿兄他们走在一起的?”
少年依然和之前一样话不多,稚唯多问了几句才理顺清楚这中间的过程。
韩信匆忙赶回家时,韩母惊讶万分,然身体极度虚弱的她已经无力再“赶”儿子第二次,韩信一丝不苟地拿着稚唯给他写的检查条目,一样样给母亲筛查,小心给她用药。
在韩母不愿意浪费粮食、不想吃饭的时候,韩信便执拗地跪在她面前请求——这一点少年并没有说得很详细,是稚唯根据他的行事方式猜测的。
孝顺的儿子强硬起来,韩母也没办法,一时感动一时无奈,情绪激动之下,反而填埋了心理上的一潭死水,加上食补和药补,将养半个月后,竟然真的能勉强坐起身了!
韩信由此坚定了去咸阳找夏稚唯的念头。
“我那时便想带阿母启程,又怕路途遥远,阿母受不住……我想,如果有辆车的话,不拘于是驴车还是牛车,阿母都能好过一些。”
少年说到这里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微垂着头避开稚唯的视线,唇角抿得平直。
稚唯若有所思。
她还记得韩信囊中羞涩的境况,从安丰县离开的时候,若非怕韩信保不住,韩老丈都想给他拉上一车粮食,可以说,韩家母子后面那半个月的口粮,大半都是韩信从安丰县带走的。
所以,他哪来的钱去买或者租车?
联系少年现在略显尴尬的神色,稚唯心有所感,主动问:“你把剩余的药材卖了?还是我写给你的筛查疾病的诊疗手册?”
“……手册。”
稚唯一想也是,药材还得留给韩母备用,卖手册是最恰当的。
都说到这里了,韩信使劲闭了一下眼,努力解释道:“我卖的是我誊抄过后的,你写的那卷我还留着。”
“哦。”稚唯平淡地应了一声,随后好奇道,”真有人买?“
韩信微愣,情不自禁面朝小女子,迟疑问道:”你,不生气吗?“
稚唯笑笑,宽慰他道:“这没什么,信阿兄勿要纠结,既然是给你的东西,我又没有特别要求,你想怎么处置是你的事。”
其实以韩信的性格,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
少年望向跟夏媪拉家常的韩母,放在腿边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他低声道:“可阿母说,我这是在糟践女医的心意。”
稚唯心道,不管是史书上记载的“兵仙”,还是当面所见的这个少年,在人际交往方面,还真是有种天然的笨拙。
她刚要开口解释,冷不丁忆起几日前章郧脸上那个巴掌印,鬼使神差问出一句:“你阿母打你了?”
韩信摇摇头。
稚唯松了口气。
韩信补道:“只是罚跪而已。”
稚唯:“……”
系统替她说出心声:“这个时代的父母教子都是这么严格蛮横的吗?”
稚唯揉揉额头,别人的家庭教育她没有发言权,只能耐心对韩信讲解他不明白的地方。
“诊疗手册是我写给信阿兄和你阿母的,在没有经过我同意的情况下,你擅自进行买卖,将它的内容散播出去确实是失礼的行为。”
“但一来,对于是否能进行买卖、分享内容这一点,是我自己没有提前对你做出说明;二来,我本人并不介意医学内容的传播,唯一担心的地方在于诊疗手册上面的内容都很宽泛,若一味的凭借它来判断疾病,会有很大的误差……这些先不提。”
“总之,”稚唯总结道,“‘我不介意’是我自己的态度,但同样的事情放在其他人身上未必,所以信阿兄,韩阿母说得有理,你以后还是要多注意一下。”
韩信怔愣着回不过神来。
他这是,被比他年纪小的阿妹提点了?
但奇怪的是,他似乎并没有自尊受损的感觉。
为什么?
韩信忽然想起他曾经为了借阅一卷残破的兵书,而给县里破落小贵族打一月白工,期间还遭到辱骂的过去,冥冥中有所感悟,又有些迷茫。
“虽然我还是不懂……”少年沉默几息,思索道,“但既然你和阿母都这么说,我会好好想想的。“
这次感到颇为意外的换成了稚唯。
她说服了韩信?还是说,尚未丧母且还没成年的韩信比较好说话?
“收收眼神,阿唯,”系统调侃道,“你眼里的欣慰和慈爱跟你的外表太违和了。”
[谢谢提醒。]
稚唯体贴地略过这个话题,继续问韩信:“既然是卖手册……信阿兄该不会是正好碰到了林阿兄他们吧?”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他们是怎么有交集的。
“是。”
韩信想起那场特别的相遇,对稚唯说话时都带出了一点惊奇的情绪:“我碰到了你的小叔父。”
“哎?”稚唯目露惊讶。
“夏先生看到手册就问我,是否去过安丰县。”
稚唯从少年的话里拼凑出了经过。
面对夏子推的问话,韩信最初警惕地没有回答,然而阅历缺失的他对上夏子推还是稚嫩了些,后者不动声色避开隐私问题拖住韩信,趁此机会,商队的其他人早就在县城里打听清楚了韩家母子的情况。
——韩母体弱多病,韩家子早年丧父,不善农作不说,既不干工匠、商户的活,又不跟游侠们来往,只能靠一身力气打点临时工,这在小县城里不是秘密。
夏子推摸清楚韩信的状况后,才直言自己与夏家的关系。
两人接上信号,这才有了后面韩家母子跟随商队来咸阳的事。
“商队的人对阿母多有照顾,明明是在远行的路途中,她的身体和气色反而比在家的时候还要好。”
韩信说这话时,半字没提自己,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韩母。
稚唯从他缺乏表情的脸上察觉到了真实的感激和庆幸,不禁啧啧称奇。
[夏子推在背后摸排韩家母子的情报,韩信竟然还尊称他一声‘先生’,我小叔父不愧是狐狸成精!]
系统:“……”
这是夸赞吗?这是夸赞吧。
它不负责任地吐槽道:“就不能是人格魅力大吗。”
稚唯对此不做评说。
对话的最后,韩信郑重与稚唯见礼道:“信知道这多番照顾皆因为夏女医,我替阿母多谢你。”
稚唯没有拒绝他的礼。
夏子推的诸多关照,不过是因为韩母算是她的病人,又恰好要抵达她的面前。
既是她和韩信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再推诿谦虚就过了。
不过这不妨碍她紧急考量怎么安置这位少年“兵仙”。
“韩阿母并没有重病,体弱乃日积月累劳累所致,她需要慢慢调养。”稚唯掩藏深意笑道,“新安里很好,民风淳朴,乡民和善,我正住在这里,信阿兄和韩阿母可以考虑一下长时间的留住。”
〈75〉
“民风淳朴,乡民和善。”
系统差点儿笑死,“阿唯你怎么说得出来这句话的?你忘了前几日章郧他们持枪耍棍,气势汹汹到处找你的架势了吗?你竟然想把‘兵仙’留在秦人半个军营里。”
[不好吗?]稚唯心里毫无负担,双手托腮,瞄了眼窗外正在进行友好交流的少年们,[我看他们挺有共同语言的。]
系统同样看着窗外正在比斗的刘农和韩信,以及围绕一圈叫好呐喊的少年人们,忍不住对未来的精彩生活期待起来——个鬼啊!
但别说,这热火朝天的氛围,真的很想让统参与进去。
然而稚唯无视了系统“再看看再看看!马上就要分出胜负!”的请求,将视线聚集在韩母手里。
一群年轻气盛的小哥哥比武的场面哪有她的羽绒服被重要?
“韩阿母的手艺真好啊!”稚唯看着快要成型的羽绒被,喜滋滋夸赞道。
没想到啊,整个建章乡针线活最棒的小能手是初来乍到的韩信阿母啊!
面容秀美的妇媪被逗得莞尔一笑,复又不好意思地道:“只是做多了就熟练了而已。”
屋内同样坐着的夏媪一脸不忍直视。
自家女孙这谁给她干活干得好,她就逮着对方“夸夸”好几天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上次是良人,这次是韩阿妹……
“大母也好棒!只有大母最知道我的尺寸和喜好了!”
夏媪心里平衡了,在新衣的赤色滚边上欢快地戳了两针。
端水大师·稚唯挥去脑门上虚无的汗水,摸了摸软乎乎的羽绒被,恋恋不舍道:“这被衾做好之后,先送到西头章三叔家里去试试。”
章三叔与章老丈是同族的远亲,家中老父曾经追随武安君白起参加过秦赵两国的“长平之战”,是乡里为数不多的长寿之人,也是建章乡的三老、新安里的伍老之一。
夏家迁居后去拜访过一次,稚唯后来再遇到老人家,不是在农田边上就是在农田边上,在新农具持续产出那段时间,老人家每次见到稚唯都会给她塞点吃食。
是位值得尊敬爱戴的老者,乡民们都称呼其为“章三老”。
稚唯在想该由谁来试盖、试穿羽绒被服能让乡民们信服时,毫不犹豫就决定是章三老。
而且章三叔还有个年幼的小孙子,祖孙两一块试用再合适不过了。
稚唯的提议没有人反对。
布、线、羽绒都是夏家的,韩母自觉出力只是为了感恩小女医,当然不会说什么;夏媪、夏翁更不会觉得自家女孙挥霍。
只是稚唯有些过意不去,毕竟说让韩母修养的是她,麻烦人家的也是她。
“劳烦韩阿母一会儿教教乡里的妇媪,如何将被服缝得针脚细密不至于让羽绒在夹层里跑飞,之后就不用再劳累韩阿母了。”
韩母一愣,温柔笑着应道:“……好。”
夏媪恰在低头缝衣服,顺嘴道:“放心吧韩阿妹,她们学得挺快的。”
“我会认真教的。”韩母低头道。
稚唯忙于计算一床被子、一件衣服需要多少量的羽绒,她现有的存量够做多少,一头扎进在羽绒和数字的海洋里。
直到第二天被韩信找上门,她仍是懵然的。
少年压着气恼的语气,勉力平静地问她:“你昨日跟阿母说了什么?”
稚唯:“?”
“没说什么啊。”她不明所以,“韩阿母怎么了?”
“她又不吃饭不肯休息了!”
“怎么回事?”稚唯蹙眉,严肃问,“信阿兄你别急,仔细说说,韩阿母有什么症状?”
“我不知道,阿母不让我进她房间,我在窗下偷听,她一直念叨什么''''我没用''''''''这样下去又让信饿肚子''''什么的……”
“……啊?”
韩信好头疼,他最近帮着乡里人磨菽浆是有粮食收入的,怎么着都不会饿着他们母子啊!
稚唯听得也很茫然。
系统冒出头疑惑问:“阿唯你昨天付给人家报酬了吗?”
[我会犯这种错误吗?]
“不是工资的问题,”系统想挠头,“那是什么原因?因为觉得你不给她分活干?”
稚唯反应过来,沉默振聋发聩。
恕她冒昧。
怎么会有人不工作就浑身难受啊?!
与韩林谈话
稚唯很快想清楚她的疏忽之处。
她给韩母检查过身体, 并无什么重病的迹象,但慢性病不少,比如慢性胃炎、失眠、颈肩腰腿疼等等, 这些病包括她所谓的体弱, 皆是长期饥饿、劳累过度导致的。
现在看来, 恐怕还有精神压力过大的缘故。
稚唯看看尚且迷茫的韩信, 无声叹了口气。
是她一叶障目了。
韩母貌似温温柔柔的, 但她毕竟是一位在乱世中努力养活儿子的寡母,会在觉得自己大限已至的时候,强硬赶走儿子去投奔远亲, 会发觉儿子行为不妥时, 让他罚跪……其心性倔强坚定,完全与外表判若两人。
想来,若是韩母身体能好一些,能有更多时间跟儿子相处, 而不是忙碌于赚钱养家, 韩信会成长得更为出色,而不是在人情世故上有所欠缺。
稚唯没多犹豫,直接将韩母的精神压力和焦虑告知韩信。
“韩阿母这些年养育信阿兄,辛劳付出颇多,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对她而言, 若是不劳作, 就意味着无法换取粮食, 意味着要饿着你……换句话说,若是让她停止干活,她就会忐忑不安。”
少年闻言, 脸上连续浮现出怔愣、恍悟、自责等情绪,甚至嘴唇微颤。
稚唯对韩信的反应并不算意外。
这片土地上孕育出的情感多为“含蓄”,古人更是克制,即便是母子父女,兄妹姐弟,到了孩童知事的年纪,彼此之间就不会再亲密无间,而是保持着一定距离。
这不代表他们不爱自己的家人,但不可避免的,这种距离会使他们在大多情况下,不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对方的异样,尤其是在对方有心遮掩的情况下。
稚唯反过来安慰韩信:“信阿兄不要难受,现在知道也不晚。但要转变韩阿母的心态并非一日之功,此事不能急躁。”
少年闻言紧握着拳头,微低头发怔。
他不是能随意对人倾吐心事的性格,稚唯也没有追问他混乱的思绪,只道:“还记得我在安丰县说过的话吗?对韩阿母而言,你最重要。所以,信阿兄要多陪陪她,这比吃什么药都管用。”
韩信张张嘴,哑声应了一声:“好。”
“另外,现在不让韩阿母干活不行,但又不能累着她。”手里攒着一堆活计的稚唯主动揽责,“这事我会安排,阿兄勿忧。”
韩信点点头,满腹心事得离开。
稚唯看着他沉重的背影,微微蹙眉。
系统关心问:“阿唯,韩阿母的情况不好解决吗?”
[我不是心理专家,只能尽力而为吧。]
稚唯没说的是,她不光担心韩母,也在担心韩信。
少年不是会被困于一地的知足常乐之人,他向往的定是建功立业,封侯称王,但韩母就像是牵绊风筝的线,虽然带给少年亲情和温暖,将他和尘世牵连在一起,却也将他桎梏在原地。
韩信的未来到底是好是坏?
稚唯有一瞬间反思自己当初是不是不该掺和进来,改变韩母的境况。
不是说韩信在她心里的地位有多重要,但影响变动杰出人物的命运与影响变动无名小卒的命运,其感觉和压力是截然不同的。
可她后悔吗?
没有。
她是一个俗人,韩母也不是奸恶之人,当韩母生病还正好被她遇上了,她能视而不见吗?
稚唯摇摇头,放弃诘问,选择放过自己。
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没工夫叩问命运的哲理。
〈76〉
方才与韩信谈话就在家门口,既然出来了,稚唯也没回家,顺势向西一拐,直奔临家不远的“建筑工地”而去。
韩林正在负责新仓库的建立。
说起仓库,稚唯就忍不住想起商队刚到的第一天,她看到长长车队时有多震撼,查收夏子推送来的“年礼”时就有多难以言喻。
年礼中,除了商队近期收集的各种不明药植,还有布匹、首饰等礼物及粮食等生活所需,更多的却是长杆状的、外皮紫黑色的、汁水充沛的——甘蔗。
是的,夏子推送来了一堆甘蔗,美名其曰,是怕他爱若亲女的犹女从楚地迁居到咸阳后,会想念家乡的味道。
稚唯听到韩林以平静语气转述的这话时,差点儿没绷住脸上即将裂开的喜悦表情。
不消一天的功夫,“夏家小女子独爱甘蔗”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建章乡,乡民们还很会发散思维,认为这是小女子嗜甜的表现,如今恰好正值瓜果丰富的秋季,导致后面几天里,稚唯不论去哪儿都有人给她塞零食,或是酸酸甜甜的野葡萄,或是一把煮好的板栗……
稚唯喜欢吃不假,但架不住大家这么送。
况且这些在她眼里的小吃食,是黔首家仅限当季的美味,便是不吃,拿到市集上也不愁卖。
她收的是零食吗?她收的是钱。
再说了,老人家给她塞零食也就算了,五六岁的小孩凑什么热闹,明明眼含渴望不舍,偏要听家长的话双手捧着甜果递给她,稚唯要是拿了,良心都在作痛。
系统感叹道:“民风淳朴、民风淳朴啊!”
稚唯:“……”
不,她猜大概是“人贩子事件”的后遗症。
稚唯从一开始就觉得人贩子背后另有隐情,但试探问过几次章家,都没得到答案,她便知道此事或许还没结束,所以各种内部消息还没透露出来。
联想到韩林正是在这几天带着商队进入秦国内史地区,且第一天似是而非评价过秦国的风土人情,稚唯腾出空来就想问问韩林是否知道些什么。
正好新仓库也快要建成,可以开始慢慢填充。
——夏家原有的库房都保存着山药和芋头,那堆甘蔗实在没地方储存,只能另建一个粮仓。
而之所以粮仓不建在夏家的宅基地范围内,是稚唯惦记着早晚要制糖,准备等明年开春将甘蔗同山药芋头一并种下,看能不能种活、产量能有多少。但他们家显然种不了这么多,稚唯便和章老丈商量好,将部分粮种挪到建章乡的公田里去。
公田是不用向上交税的,其产出所得不管是粮食还是转化为钱财,都直接归入乡里的公共财产,之前打造新农具所用的就是这部分资金。
只是公田的缺点也很突出,农户对待它肯定是比不上对个人私田尽心尽力的,所以公田的产出比较一般般,乡里财政因此很有限,一旦碰上需要花费不少的公共建设,比如使用了金属机括的“水农具”,就需要再次向乡民们收钱。
章老丈清廉正直,如非必要,他不愿意让乡民们破费,现在稚唯愿意将高产作物挪到公田里种,等于是增加乡里财政——别管到底有多“高产”,只要能比原先的公田产出高,他就很高兴。
稚唯也不亏,有乡啬夫欠她人情,她干什么都比较方便。
就好比眼下,韩林带来的这支商队,不算韩家母子,总共有二十三人,吃住都是问题,但稚唯根本没操心,章老丈就帮着把韩林等人的“居留证”办好了,只要带着他做好记录的“验”,韩林等人再离开咸阳去别的地方的时候,就不会因为“身份证”的问题被关卡限制。
唯一受限制的,就是这二十三人在咸阳逗留的期间,只能借住在新安里划定出来的几户人家里,不能随便住别的地方。
不过夏子推对自己的商队管理严格,人员中没有不良嗜好,遵守章老丈的这点规矩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大事。
稚唯甚至发现,在没有工作的现在,还有年纪偏小的商队成员在捧着竹简什么。
“那是子推的主意。”韩林解释道,“商队并不是随时都在经商,总有停下歇息的时候,人一闲下来就容易多想、滋事,子推便让大家从他那里借阅书简、识字读书,学好的有奖励,商队内部选拔时也会优先考虑学得好的成员。”
韩林还顺势讲了一些商队其他的管理办法,稚唯听得一愣一愣的。
在秦国,黔首想要正经识字得去请求“私学老师”,那还得看“老师”愿不愿意教你,想要深入学习就要努力考进官办学室。
夏子推这可好,在商队里办流动图书馆,大搞学习竞争。
系统惊讶道:“咱小叔父好有远见!”
稚唯:“……”谁跟你咱。
不过有一点稚唯很想知道:“他们学的什么字?”
韩林注视着很会抓重点的小女子,眼含赞叹,简言道:“秦字。”
稚唯挑眉。
文以载道,以字载文。
七国文字各不相同,即便如今除齐国外,中原大地尽归秦国,但各国士子、贵族们极少有人能意识到“书同文”的未来,对他们来说,秦字等于“外语”,大家还是习惯用自己熟悉的文字。
寻常黔首没有识字基础,乡音难改,与大秦官方更是无法直接交流,二者之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需要“中介”,这之中就容易产生信息误差,或是被人利用。
而夏子推现在就让商队的成员学习秦字,等到真正“书同文”的时候,他的商队早就融入到秦国之中,甚至混得如鱼得水了。
系统说得对,夏子推的确很有远见,不光他自己早早意识到秦国统一的必然性,他还带着周围人提早一步为适应新环境做准备。
对文字问题一问一答后,稚唯和韩林默契地转开话题。
“林阿兄,你到内史后,可有遇到什么令你格外注意的事?”
“每到一处县城、关卡,巡查便会更严,算吗?”韩林回忆着,补充道,“不过比起向咸阳前行的车队,秦吏对离开内史的队伍检查更严。”
稚唯心想,难不成还有哪里的孩童没解救出来?人贩子团伙不止一处?
“都检查些什么?”她问。
“什么都查。”韩林细数道,“传、验,随身物品,不论男女老幼,所有人都要看。”
稚唯感觉这些听起来都很稀疏平常。
直到韩林最后一句:“连贵族的马车也不例外。”
稚唯眨眼,“林阿兄怎知是贵族?”
韩林露出一丝微妙的笑容,低声道:“我不光知道是贵族,还知道是赵国旧贵族……这些年东闯西闯,别的不说,识人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稚唯听后若有所思。
韩林在这个时间点提起赵国,倒是让她记起一点史事。
虽说当下秦灭六国,但实际上,赵、燕两国势力并没有完全覆灭,都还留了一点小尾巴。
当年秦军灭燕,燕王喜和太子丹逃到辽东,为了平息秦王政“荆轲刺秦”的愤怒,燕王喜杀太子丹取其首级,向秦国乞降;后一年,秦军攻克邯郸,俘虏赵王迁,然赵太子嘉却率领赵氏宗族的数百人逃往到代邑,自立为代王。
也就是说,燕王喜和代王嘉还活着,现在正联合起来抵抗秦国。
稚唯记不清具体时间,但这股势力应该在齐国降秦之前就被灭掉了。
如此一算,若是赵国、燕国旧贵族现在垂死挣扎在秦国都城搞些事情,好像也挺正常的。
韩林暗示整个内史都在戒严,但稚唯遇到人贩子是在咸阳,这不就等于搞事之人八成已经逃出咸阳了吗?
这哪里是单单吏治的问题,恐怕整个都城的防守都存在漏洞。
秦王政要是回家发现家门不安全……啊这。
满足好奇心的稚唯不由自主替蒙恬等人担心一秒钟。
“既然最近时局如此,林阿兄你们就在咸阳多留一段时间吧。”稚唯算着时间,“只要能在过年之前让大家……”
“我们不走了。”韩林打断她道。
“啊?”稚唯疑惑。
韩林笑笑,说出他和夏子推本来的打算:“你们都把家迁居到这里了,况且,就算为了以后经商方便,秦国都城也必须有商队长久的驻扎地。”
稚唯惊喜地问:“这么说,林阿兄你们这一行人从现在开始就留在咸阳?那韩翁他们?”
韩林对家人并不忧心,道:“阿父阿母是否搬来要看他们的意愿,反正有阿弟在家,此事不急。我们确实不走,阿唯你也应该缺人手吧?”
“缺!”稚唯斩钉截铁道,“我可太缺了!”
“商队也歇息得差不多了。”韩林爽快道,“阿唯说吧,接下来想做什么?”
嘱咐商队成员帮忙把甘蔗运送到新仓库里,二人回夏家。
这个时间,一起来夏家缝制羽绒被服的妇媪们都还在夏媪房间,稚唯独自进去打招呼,拿了一件做好的羽绒服,带韩林到她的药房。
“这是?”
韩林轻轻捧着稚唯给他的双层衣,怕手上的茧子磨到麻布。
“说是双层,其实叠了好几层麻布,林阿兄不用这么小心。”
稚唯随即简单说明羽绒服被的作用和做法。
其实不用她多说,韩林多抱一会儿羽绒服就能感受到它带来的暖意,听到衣服里面起到保暖效果的是家禽的羽绒,作为一名合格的商人,他立马就发觉此物的市场。
“阿唯,你不是准备要卖吧?”
我狐假虎威
韩林能发觉到羽绒服被的商机, 却觉得稚唯并不是为如何售卖新商品才找他商谈。
别看他们二人好像关系亲热,实际他跟夏家小女子相处时间并不多,对她的了解多是从夏子推那里得来, 然而夏子推对自家犹女天然有爱护之心, 从其口中常能听到对稚唯的溢美之词, 有用的信息却没有透露多少。
自来到新安里后, 不管是出于对夏家三口人的关心, 还是为了更好地安置商队,韩林都有意无意在打听夏家的事情,乡民们见夏家与他亲厚, 对他戒心不大, 但凡他问什么都能得到答案。
从新农具、菽浆、医术到人际关系……
整合信息后的韩林这才进一步了解到夏稚唯的品性:这个小女子要么心念纯善,不慕钱利,要么对商业一窍不通,亦或是, 两者皆有。
于是此刻, 韩林便直言问道:“阿唯并不是想要卖这羽绒服被吧?”
“我原本的确是不打算卖的。”
稚唯说着,将最初准备将羽绒服被用于那些快要冻死之人的想法和盘托出。
“这是善举。”
韩林本是礼节性地泛泛称赞一句,却发现小女子细眉微蹙,似有困扰之意。
他稍一想,大概能猜到对方的纠结所在,不禁暗赞一声, 面上做出倾听状, 接着问:“既然说是‘原本’, 那想必阿唯现在的想法是变了。是什么呢?”
稚唯抬眸看了青年一眼,无奈笑道:“林阿兄何必明知故问。”
韩林笑笑,有心引导心思通明的小女子思考, 便鼓励道:“阿唯说说看。”
稚唯沉思道:“我原本的想法……太天真了。”
见小女子双眸清透,看向窗外的秋景,眼神微微放空,韩林没有出声打扰,听她仿佛自言自语般碎碎念。
“羽绒服被的数量再多,也没办法将它们分给所有遭受寒冻的黔首,那么该给谁、不给谁呢?冬日无能取暖的定是贫民,我若是白送衣被,他们如何能保得住?况且,羽绒服被成本不低,但保暖效果比好几层粗布麻衣都要强,会不会有人故意作寒冻姿态,想要蒙骗衣被?另外,不是‘快要冻死’才叫危险,冻伤一样可怕,一个饥寒交迫的士卒之家,和一个不事生产却快要冻死的流民,怎么选择?”
这些问题光是想想就让人头大。
最初因为收集的家禽羽绒不够多,稚唯觉得能做出二三十件衣被就很好了。
这个数量太少,都不一定能走出建章乡,将它们分发给真正有需要的人并不难。
结果没想到章媪太过给力,在她的统筹下,四邻八乡的羽绒都收集到新安里,昨日稚唯粗粗一算,哪怕以韩母缝制的那两件最厚实的羽绒服被为标准,她最终也能得到一百多件,若是把衣被做得稍稍薄一些,内里不纯用羽绒,掺杂一些破布头、芦花、羊毛等等,这个数量还能再翻一番。
——她被“羽绒”带进了思维定势,差点儿忘了羊毛,还是逛集市时才想起来。
现研究搓毛线、织羊毛衫肯定来不及,现在也不是薅羊毛的季节,集市商贩那里的毛毛都是羊咩咩们自然褪下的,也就是稚唯派人去得及时,否则这点“不值钱的脏毛”都留不下,但聊胜于无,至于清洁不干净……在防寒面前,腥膻脏污不值一提。
一二百件羽绒服已然不是稚唯个人能掌控的量,如何让它们物尽其用,在冬季到来时有效、及时地帮助到贫民,还不给他们带去麻烦,需要耗费不少的人力和精力。
不是每个大秦的基层小吏都像章老丈一样不辞辛劳,对管辖地有责任心,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心态的人从来都不缺。
在韩林说“商队会留在咸阳”之前,稚唯一直在衡量时间成本。
分发衣被的事夏家自己能干吗?能,不能还可以依靠新安里的乡民,不过是欠人情或者花些钱。
但有这些时间和人手在,她分明还可以做些别的、且效果不低于羽绒服被的事来帮助寒冻之人,顺便完成限时任务。
在得知商队会留驻咸阳后,稚唯非常惊喜,她知道这些人会是她的助力,却一时半会想不出完善的办法解决分发羽绒服被的问题……
“所以这才急着拉林阿兄来商讨嘛。”
稚唯果断承认自己思虑不周,将困难扔给韩林。
她自知比起当前时代的精英们,她的能力优势在某些学识层面,于统筹安排、后勤管理方面欠缺很多,也就不揽这瓷器活,反正有夏子推的关系,她对麻烦韩林没有压力。
而听到小女子理直气壮的话,青年哑然失笑。
诚如对方所说,解决这点事对久经商场的韩林确实不难,但他和夏子推相处久了,养成了走一步要得到三步利益的习惯,便没有急着给稚唯答复,反而敏锐问起:“阿唯在冬季还有别的安排吗?”
“当然有!”
别人主动干活她怎么能拒绝?!
稚唯精神一振,快速从木架上摸过一卷竹简,对韩林详细说起自己的冬日计划。
〈77〉
转眼已到元月,建章乡忙忙碌碌开始准备新年祭祀,夏家小女子开始磨刀霍霍向祭祀之羊……的毛。
“羊头不能剃毛。”
在小女子祈求的目光以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说下,保住两颗完整的羊头是此地乡夫最后的倔强和底线。
章老丈无奈地道:“羊头明日要摆在祭祀之所的嘛。”
好吧。
稚唯遗憾收起垂涎的眼神,遗憾收起特意让大父帮忙磨过锋刃的匕首。
章媪站在一边,见自家良人忙不迭地将两只全身光溜溜、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羊牵走,有些哭笑不得,转头逗小女子:“祭祀后的酒肉按规定是要分给各家各户的,阿唯想吃哪一块?章大母先给你预留着。”
稚唯歪头思考。
[切羊肉卷最常用哪一部分来着?]
系统匪夷所思,震惊控诉道:“你问我?我吃过涮羊肉吗我?!阿唯你没有心!”
[咳咳咳。]
稚唯索性告诉章媪:“我和大父大母打算当天晚上涮羊肉吃,章大母看用哪块肉就哪块吧。”
“好。”已经熟知夏家是一日三餐的章媪一口答应下来,又提醒稚唯,“但阿唯,涮羊肉可不好吃哦。”
稚唯心道,就现在“白水煮肉块”的所谓涮羊肉操作,它能好吃才怪呢。
她想了想,发出邀请道:“不如章大母你们明天晚上一起过来吧。”
一共两头羊,每家能分到的羊肉没有多少,就是吃个吉利兆头,还不如两家合起来吃。
而且以当下的年景,黔首们都没有过年要吃大餐吃美食的概念,要是到了晚上,单她夏家酒肉飘香久久不散,高朋满座热闹非凡,那像什么话。
但稚唯身为传统种花人,对过新年有点小执着,让她在那一天冷冷清清粗茶淡饭,那不可能。
所以……
嗯,只好把乡啬夫一家拖下水了。
稚唯对章家默默说了声“对不起”,没提自家准备了多少吃食,只邀请得更为热情,还加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林阿兄和商队的人都会在,阿唯有些’暖冬‘的想法要对大家讲,章翁如果能到场就再好不过了。”
章媪一听,立马答应下来:“等你章翁回来,我同他说。”
羽绒被服的效果经过章三老祖孙的亲身体验,已经得到了证实,如果稚唯还有别的“暖冬”办法,那将造福多少人?对此,章家翁媪举双手双脚支持。
“对了,阿唯,关于羽绒被服的事……”
章媪说到一半,不由得迟疑起来,见小女子认真倾听,她斟酌着言语,委婉地说道,“羽绒是从乡里乡亲手里收去的,虽然当时给了新饲料制法以做交换,但也不是所有人家都养家禽、都能用得上饲料。如果收去的羽绒是你自己拿来用,那倒无妨;若是制成衣被送去贫寒之家,这怕是……”
世人皆有私心。
单个家庭能养多少只家禽?羽绒带给他们的效益不大,所以有人想收,他们很痛快就给了。
然而一旦羽绒服被的消息散出去,肯定会有人心里不舒服或是心生抱怨。
这些人未必是冷心冷血不在意贫民,但冬日里普通黔首的日子都不好过,他们也只是冻不死而已,谁会嫌家里保暖之物多呢?收羽绒的时候可没有跟他们说是要拿去做什么!
——章媪忧心的就是这个。
羽绒交易是钱货两讫,双方自愿,这种言论对阿唯公平吗?不公平。
但要是收羽绒的地方是在他处也就算了,偏偏是在周边乡里……
章媪作为一地乡啬夫的家属,她太知道乡里宗族之间的那些破事了,每个乡都是排外而向内的,经常出现内部一个言论发酵,很快就影响到整个里、整个乡的现象。
建章乡有他章家在,有苗头不对可以及时管控,但夏家还要在咸阳生活,他们总不能一直不出建章乡吧?
章媪很担心未来会冒出对阿唯不好的声音,对一个小女子而言,要是名声被摧毁了,做出再大的贡献都难以正名。
稚唯听完章媪的隐忧,在怔愣后,莞尔笑道:“真巧,林阿兄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呢。”
那日在药房,韩林不光将后续的麻烦事总揽过去,也帮她分析了所思所想的不足之处,稚唯这才意识到,她一味的考虑如何对外分发羽绒服被,却忽视了地域间的人情世故。
枉她还说韩信人情世故不行。
“没事的,章大母,”稚唯宽慰操心的妇媪,“你所担忧的都不会发生。”
章媪头疼又疑惑,急声道:“阿唯,你是不是还没理解我的话?”说着又自责,“也怪我考虑不周,早知道就不在周围乡里……”
“跟这个无关。”稚唯打断她的自责,温声道,“我当初既然选择收羽绒又不告知大家要做什么,那总会有人对此有意见。”
不好的舆论总是具有传染性,离她一里远和离她十里远,又有什么区别呢?
系统很关注同伴的心理健康,问:“阿唯你真的不在意?”
[在意什么?]稚唯抑扬顿挫道,[我又不是只干这一次就收手,随着我的名声越传越广,这些非议早晚会进到我的耳朵里。]
“……‘干一次就收手’什么的……”系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她自信,还是吐槽她用词不当。
稚唯看看仍然满腹心事的章媪,清咳两声,语气轻而快地提示她道:“其实我已经为此做下准备……章大母实在不放心的话,就去章三老那边转转、问问。”
章媪:“?”
不等对方追问,含糊其辞的稚唯飞快地告辞离开:“天色不早了,那阿唯先回家,明天晚上记得要来哦!”
此时日头正盛,章媪:“……”
但小女子的言行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坐不住的章媪便当即决定去章三老家一探究竟,看看稚唯都做了什么准备,若是还有哪里让稚唯的名声存在隐患,早点解决为妙。
羽绒服被保暖的消息还没完全传出去,但乡里知道的人已经不少。
谁让章三老现在都不拄拐杖了,天天坐在家中的院子里,陪着羽绒被一起晒太阳,到了晚上,再把富有阳光气息的被子仔细盖在伤寒未愈的小孙子身上。
顺带一提,小孙子吃的中药还是稚唯开的。
章媪忍不住想,现在夏家小女子怕是已经荣升为章三老家的贵客了吧,若是稚唯提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章三老一定不会拒绝。
“……您说什么?”
章媪有些怀疑自己还没睡醒,她茫然地问出第三遍,“您说感激……谁?什么羽绒服被?”
章三老嫌弃地瞥了眼耳朵还不如他好使的后生,没好气地重复第三遍:“当然是感激长公子和小阿唯了啊!”
章媪:“……?”
她果然还是没睡醒吧?
章三老可不知道章媪内心的呆滞,兀自唠叨道:“哎呀,没想到小阿唯竟然能得扶苏公子青眼。也多亏扶苏公子的教导,让阿唯小小年纪就知道怜惜贫弱,公子不过随口指点,她就能用贱物做出这羽绒被服。你瞅瞅,这被子多软和!”
老者说着还用拐杖把章媪往旁边使劲拨了拨,避免她的影子挡住羽绒被晒太阳,看着羽绒被笑成一朵秋菊:“我的小孙子呦,往被窝里一钻,那都不想出来喽!”
被拨得一个踉跄的章媪:“!”
妇媪腿软地扶着晾衣杆,内心非常崩溃。
这事,长公子他知道吗???
〈78〉
系统又急又想笑:“阿唯,你碰瓷公子扶苏,人家知道吗?”
稚唯对此的回答是扒拉出三卷内容不重样的字帖,发出三连问。
[我是不是得扶苏公子青眼?]
系统看着三卷字帖没法违心说不是。
[我是不是接受了扶苏公子的教导?]
系统看着稚唯十卷竹简的练习大字没法违心说不是。
稚唯指着字帖。
[这上面全是反映黔首们困苦生活的,他是不是教导我要具有仁善之心,怜贫惜弱?]
系统想想扶苏的性格,再看看字帖内容,没法违心说不是。
稚唯最后道:[身为长公子,理应日理万机,他对我是不是只是‘随口指点’?]
系统噎住:“是。”
[所以我哪里说错了?]
稚唯理不直气也壮。
[章三老自己误会关我什么事。]
系统:“……你6。”
沉默的晚宴
“希望被人找上门来的时候你还能这么嘴硬。”系统语带沧桑地说道。
“问题不大。”稚唯小声嘀咕道, “我又没有直接将羽绒服被的出现归结到长公子头上,只是借势。”
这点谎言一戳就破,然而此事对扶苏名望有利, 恐怕除了他本人以外, 与他亲厚的一派没人想去戳破, 甚至会推波助澜;就算扶苏主动澄清, 基于他向来仁善的名声, 估计黔首们只会当他谦虚谨慎。
况且,她受扶苏教导识字一事,虽没有大张旗鼓宣传, 但来往通过章老丈, 从来都是大大方方没有遮掩,能查到此事的势力一查就知,她不算完全撒谎。
“可是,这对阿唯没有影响吗?”
系统问得懵懵懂懂, 它自己也不知道怎么问, 只觉得若是被人把稚唯和扶苏的关系摆在明面上,好似对稚唯有些不妥。
[影响的话,有,也没有。]
稚唯想了想,这般答道。
[我是随蒙恬军队来到咸阳,蒙恬与扶苏亲近是众所周知的事, 所以严格意义上讲, 在大秦各方势力中, 我已经与长公子绑定了——起码在外人面前是这样的——那么我会和长公子产生交集实属正常。]
而所谓的‘教导’,其实只是给了字帖,没有别的。
这点待遇称不上厚重, 只是因为有一点点模糊不清的师徒情而特殊,但鉴于她的年龄在这里……
稚唯不确定这个分寸是不是扶苏故意为之,以至于让那些探究之人也拿不准扶苏对她的看重到底有多少,是否只是基于蒙恬的关系做出的面子功夫。
然不可否认的是,于她而言,这种让外人觉得“暧昧”“模糊”“拿不准”的关系却是很好的保护。
换句话说,别管目的是为了什么,扶苏都有意在庇佑她这个未成年人才。
稚唯就是意识到这一点,才冒险决定借势、扯大旗,用长公子的名头狐假虎威。
——那毕竟是隐形的储君,稚唯可不会觉得能被秦始皇重视的长子扶苏身上只有“仁善”,她选择借势多少是有压力的。
[总之,从大局上讲,暴露我和长公子的关系并没有影响。说有影响,那便是我个人的关系了。]
稚唯摸摸鼻尖,在心里哀叹。
[我本来不想这么早拆穿‘先生’就是公子扶苏的。]
对方愿意演,她乐意配合,再是彼此心知肚明,最后一层窗户纸捅不捅破,到底还是不一样。
系统听同伴分析一大堆,知道她不会有事就放下心来,闻言敷衍道:“三卷字帖定期送来,还都是上好布帛,夏翁和夏媪都察觉到对方身份不同寻常了,阿唯你继续演不演的,无所谓啦。”
稚唯:“……”
[也是。]稚唯望天,熟练推锅道,[要是对方问起而我还没想好解释,那就说是章老丈无意间露出破绽好了。]
系统:“?”
系统:“章老丈和章媪碰上你真是遭罪了。”
稚唯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喃喃着去夏媪房间:“都这个时辰了,得去看看韩阿母那边进程如何。”
得知韩母的心结所在后,除了让韩信多陪陪母亲,稚唯还亲自上门,请韩母来当缝制羽绒被服组的指导者和审查官,并特意指示,每件成品都要韩母细细查看,有不合格率太高的妇媪就当天辞退。
这项工作是稚唯精挑细选留给韩母的。
来干针线活的妇媪们都是附近乡民,相互之间基本都认识,审查工作容易得罪人,如果这个人选从她们之中挑,很容易造成乡里矛盾或是成品质量下降。
韩家初来乍到,跟乡民们交情不深,大多数妇媪们不了解韩母的性情,会顾及韩母和她这个“东家”的关系,只要韩母在最初树立起威信,那既不会有体力上的劳累,也不会太费心力。
稚唯觉得外柔内刚的韩母能胜任审查工作,还能正好借用这个机会促进她和乡民们的交流。
反倒是韩信,被她点醒之后对阿母过于小心翼翼,认为明明稚唯手上有很多轻松清闲的活计,为什么非要把容易得罪人的事交给阿母?
两人由此起了分歧。
稚唯没跟他继续吵,直接把选择权交到韩母手中。
然后……
检视完缝制小组工作的稚唯揣着手,步履平稳地走出家门,路过河边时,语气故作惊讶地问道:“哎呀,今日信阿兄怎么还在看磨面呢?没去跟郧阿兄他们习武吗?”
河岸边,自行运转的水转磨旁,一个少年百无聊赖地拿着树枝绑成的小扫帚,一点点将麦面扫进布袋里,听到小女子的声音,身板顿时僵硬。
过了好半晌,他才转头看过来,腮边微鼓,似是在不自觉地咬着牙,往日表情匮乏的脸上,气恼和郁闷之色一览无遗。
稚唯忍笑着挪开眼神,直视前方道路,脚步不停,似是随口感叹道:“真羡慕这里的清闲啊,哪里像我们,忙得都脚不沾地。还是韩阿母知道心疼儿子。”
被亲阿母发配来看磨面的韩信:“……”
再次回想起那日他与稚唯二人起争执,阿母得知原委后,一言不发看着他的平淡眼神,少年心里别扭极了。
恰在此时,仿佛得知他在想什么,小女子的声音从远处悠悠飘过来:“真不知道某些人怎么想的,跟自家人较什么劲啊,低个头能憋屈死啊。”
被指指点点的韩信:“……”
死死抓着小扫帚,手背崩起条条青筋,少年闭着眼深呼吸,努力压制蹭蹭窜上的火气,在将绑扫帚的树枝逐个折断后,一扭头,拎着麦面布袋闷声闷气走了。
稚唯听到动静,偷偷向后瞅了眼。
同在看戏的系统:“走了走了!看方向……等等、他是要去你家啊阿唯!”
系统迟疑问道:“韩信该不会是去告状吧?”
[是去接韩母下班吧。]
稚唯摇头晃脑地唏嘘。
[爱自己闹别扭的少年人哦……]
要不是方才看韩母偶尔出现心不在焉的状态,她才不想掺和别人的家事呢。
日行一善结束,稚唯拐了个弯到章家。
明日即新年,她已让缝制组的妇媪们今日提早结束工作,回家准备祭祀之事,但大秦却没有过年放假一说,充当办公之所的章家比平时还人来人往。
稚唯进门后先见到清扫前院的章媪,对方看着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啊,这就已经去过章三老家了吗?章大母效率真高。
匆匆打招呼后,顶着章媪的复杂眼神,稚唯一溜烟来到章老丈的书房,书房门口有几位乡吏在等待,她顺势排队,待前面的乡吏陆续进去、出来,轮到她的时候,才抓紧时间请见。
是的,排队、请见。
搞这么正式是因为她此趟来确为公事。
“阿唯来了啊。”
章老丈抬头见到小女子,严肃的表情不禁松快些许,招手让她走到近前。
稚唯一看老者的神情,就知道章媪还没来得及将她“借势长公子”的事告诉给他,稚唯乐意如此,弯起笑容走过去,解释道:“东程里有户人家的轮椅出了问题,大父一早就出门了,现下抽不开身,我来替他。”
因有好事,章老丈难得开玩笑道:“阿唯是能当家的小女子了。”
说完,老者也没整什么端肃正经的场面,将手边卷起的布帛直接递给稚唯,“来,看看。”
稚唯知道这是什么,但打开布帛的瞬间,仍然产生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怅茫之情。
——大父的爵位终于落实下来!
这同时就意味着,夏家自此就打上了大秦的印记……完全是一家新秦民了。
些许的惆怅随风而逝,稚唯转眼就关注起爵位帛书的内容,略过一堆官方废话,她扫视到最后的几行字。
哦豁!是不更爵位!
大概是觉得小女子不懂爵位高低,章老仔细介绍几句,让稚唯回去复述给夏翁夏媪。
稚唯边听边盘算能得到的爵位资产有多少。
二十级爵位分“士—比大夫—卿—侯”四阶级,“不更”是士一阶的最高级爵位,它的意思即为“不必服更”,也就是说,从这一级开始得爵者就不必再服更役。
除此之外,夏翁名下可以有四顷田、四“宅”的宅基地。
宅基地先不提,他们家没那么多人口,不用住太大的房子,但四顷田就是四百亩田地,与普通黔首们相比,可谓是相当富裕了!
如果四百亩全种山药芋头,到秋季夏家将有36000石左右的收获。
先不看粮食种类是什么,光这个数字拿出去就怪吓人的。
稚唯喜滋滋收好帛书,听到章老丈说“四顷田只能有很少一部分是已开发的土地,剩余的大部分田地恐怕需要夏家自己选址开荒”时,心情指数也没有降低。
夏家是后来者,附近的良田肯定一早就被乡民们开垦了,这都在稚唯的预料之中。
得知夏翁的爵位一定会在新年前下放,她前几日就偷偷跟韩林提过,让他抽空帮忙看看周围哪里适合开荒——哎,没办法,田地虽然是夏家的,但整个夏家没人会种田,韩林虽然经商,但家有田地,比他们夏家可懂多了。
章老丈还有公务要忙,稚唯没有久留,也怕老者等会儿知道“借势长公子”的事会念叨她。
临走时途径前院,见章媪仍在前院清扫,稚唯直接绕着她走了半圈,悄悄从其背后离开。
系统哈哈笑道:“怎么怂了啊阿唯?”
[这叫战术性回避。]
稚唯先是胡说八道,后无奈叹息。
[明明是我做出的事,感觉章家翁媪压力比我还大……还是先躲着点吧。]
不然她真怕忠诚可靠的老秦人会在几番纠结后,强行带着她去给公子扶苏请罪。
——等等、章家翁媪应该,不能够吧。
稚唯眼皮一跳,赶紧晃晃脑袋,甩去可怕的猜想。
但不管她怎么战术性回避,第二天的集体祭祀她躲不过去。
稚唯身为小女子没什么活动,一整天她做的就是慢悠悠跟随在队伍后面,看前面大小伙儿们扛着羊头、猪头等祭品,围着乡里“游行”一周,或者看一群少年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仿佛cospy一样假扮成鬼怪精怪,另一群少年举着桃木剑煞有其事地“刺杀”他们。
这些多少还有些玩闹性质。
像正儿八经祭祀各种帮助农业丰收的神、路神、先祖等等,稚唯是参与不进去的,稍年轻一些的少年人都只能排后头静静站着,看前面长辈们肃容正色,对各种神灵或祷告、或祈求、或祝愿。
等一切祭祀结束后,天色逐渐暗沉下来,才终于到喜闻乐见的分食酒肉环节。
夏翁排队等着领肉,夏媪端着陶碗,以敏捷的身手从一众大妇媪小媳妇之间抢到一口酒,回身就塞给稚唯。
“阿唯快喝!”
稚唯还没看清碗底浅浅一层的酒液,先闻到花椒、侧柏叶的味道。
话说之前乡里酿酒的时候,这椒柏酒还是她提议搞的,味道如何她最清楚不过,喝与不喝都无所谓。
但见夏媪殷殷期待和充满慈爱的眼神,她还是仰起头,一口闷了这经过神灵保佑的药酒。
稚唯:“———”
稚唯崩住了表情,任由夏媪抚摸她的发顶,站在祭祀的夯土台基下说着对她的祝福之语。
待夏媪摩拳擦掌走出两步要给夏翁和她继续抢酒时,稚唯才哈哧哈哧吸了两口凉气。
妈耶!是她比例没放对吗?!
要不下次还是试试把花椒和侧柏叶分开浸泡吧。
稚唯咬了咬舌尖,舌头险些感觉不到牙齿的力度,她抓起荷包,快速摸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米糕,趁周围人不注意一口塞进嘴里。
不成想,她冷不丁一转头,就和韩信、章三老的小孙子对上眼。
三人:“……”
看看少年和幼童同样浮着薄薄水雾的眼眸,稚唯默默又取出两块米糕。
在大人们热火朝天分酒肉的场面后,三人鼓着腮帮子,努力用米香压下口腔里的麻苦味道。
“信阿兄,二猃,你们俩怎么在一块儿?”稚唯含含糊糊问道。
古人为避免孩童夭折,是不会太早给孩子取名的,章三老的小孙子才五岁,只有一个“二猃”的小名叫着。
猃,是脸很长的狗。
稚唯初次听到以为是“显”,直到章三老得知公子扶苏以“诗三百”教她习字,一时兴起说起小孙子的名字,她才知道是“猃”。
这个字是章三老从《诗经?秦风》中择出来的,充分体现了作为长辈一面觉得“贱名好养活”,一面想要给孙儿起个文化名的矛盾心态。
当时稚唯对着老者画在黄土地上的抽象线条瞅了半天,才顿悟这应该是一种细犬,嗯,据说还是秦国的御用猎犬。
叫“二猃”是因为二猃还有一个早夭的阿姊,出生六个月就遭逢寒冻,一场伤寒高热后,没了。
夭折婴儿无法和家人葬在一起,连坟头都没有,章三老家给小孙子起二猃这个名字,是隐晦地把那位小女婴一起包括了。
听到稚唯的问话,韩信正困难地把米糕咽下去,二猃已经舔着嘴巴软绵绵道:“阿父抢肉,阿母抢酒。”说到这儿,小儿还皱巴起脸来,显然是回想起椒柏酒的味道,“大父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最后叹了口气。
稚唯被他小大人的姿态逗笑了,连韩信的神情都放柔许多,他无奈道:“他阿母和我阿母在一块,我就……”
稚唯顺手又塞给二猃一块米糕,对韩信未完的话表示听懂了。
分酒肉的地方闹哄哄的,不适合带着孩子去,信少年就被委托重任——看孩子。
“心真大啊。”稚唯忍不住出声感叹道。
前段时间咸阳闹出了人贩子的事,各家各户都把孩子看得很紧,章三老家对二猃当然是重视的,尤其是二猃伤寒刚好,需要多注意身体,但此时二猃的家人能把孩子交给韩信看顾,只能是因为超级信任同里人,才能干出这种事。
另外……
“信阿兄跟乡民们相处得不错。”稚唯对此很难不惊讶。
韩信闻言低头看了眼一手拉着他,一手捧着米糕正在小口吃着的小儿,神色有些微的茫然和无所适从,他迟疑道:“好像、是的吧。”
稚唯扑哧笑出声来:“自信一点嘛,信阿兄。”
她倒是在短时间们回过味来了。
韩信对兵法武艺的喜爱,性格上的倔强执着,说不定很合老秦人的眼缘,即便韩信在某些方面青涩笨拙,不善言辞,但正因为他是少年人,反而能得到更大的宽容。
如果还有别的理由……那便是因为韩家是孤儿寡母吧。
这可能是韩家母子的伤痛点,但在乡民们眼里却代表着这户人家没有威慑力。
稚唯心思通明,没让韩信继续思考下去,不动声色转移话题问:“信阿兄,你和韩阿母晚上要不要一起过来吃饭?林阿兄和商队,以及章家他们都在。”
“嗯?这么多人?”少年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
虽然现在已经不会再饿肚子,但早年的经历让韩信对干饭没有抵抗力,而且他现在已经有能力带着口粮(划去)礼物上门拜访他人了。
韩信一想夏家热热闹闹,他和阿母两人在家孤孤零零……阿母会不会觉得寂寞?
“好。”他没想太多,点头答应下来,过了几息,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赶忙补充道,“阿母这几天做了熏肉,可以一起吃。”
稚唯心道韩母教子成效显著,她没有拒绝,只笑道:“少带点。”
如今各家都不宽裕,上门做客若是会超过饭点,那一方自带口粮,一方留饭是约定俗成的习惯,她要是特立独行,恐怕以后就没人好意思上她家了。
她给韩母开的工资不低,接受一点熏肉并不会让韩家伤筋动骨,没必要婉拒。
但稚唯怕韩母太实诚,眼珠一转,对韩信嘱咐道:“今晚吃饭是其次,还有正事要说,你们可别带太多东西。虽说祭祀之日大秦会放开限制,但聚众餐饮到底是被秦律制止的,我们得低调点。”
“啊?”
韩信没有系统学过秦律,平时只听章郧等人在闲聊时无意说起一些,但很多律法条目连老秦人自己都只一知半解,章郧他们怎么能教会韩信?
此时少年就被稚唯说得一愣一愣的,在小女子格外认真的注视下,他郑重应道:“好,都听你的。”
〈79〉
新年夜的晚上,夏家飘香四里。
夏翁特意打造的三张大圆桌上,摆放着一圈美食。
有炸芋头片、炸山药片、炸小酥鱼等炸货;有清炒山药、炒豆芽等素菜;有枸杞参鸡汤、粉丝老鸭汤、红烧肉(没上糖色版本)、藤椒鱼汤等荤菜;还有面饼、面条、韭菜鸡蛋水饺等主食。
两张副桌坐着商队众人;主桌上,围圈坐着夏家三口人、韩林、章家四口人、韩家两口人。
菜□□人,然而人们,在沉默着,沉默振聋发聩。
稚唯微笑着,在桌下戳戳自家大父。
夏翁清咳两声,举起酒杯招呼着:“来来来,要不咱先喝一个!”
“……”无人应和。
夏翁默默放下杯盏。
稚唯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赶紧用胳膊肘碰碰自家大母。
夏媪清咳两声,举箸招呼着:“来来来,都别看了,快吃啊!”
“……”无人应和。
夏媪默默放下筷子。
稚唯闭闭眼,抬手捂住脸,使劲揉了揉笑得发酸的腮帮子,再放下手时,神色自若地撑着桌子起身,叫着大父大母离席,道:“还有一道菜,应该快好了,我们去看看。”
“啊对对对。”
夏翁夏媪附和着,离开的速度比女孙还要快。
稚唯:“……”
算了,还是给这群宕机的人们一些开机时间吧。
夏家三口人躲去厨房后。
饭桌上,章郧茫然问身旁阿父:“阿唯不是说,要跟我们商量什么暖冬计划吗?”
章老丈“啊”了一声,僵着脸问身旁良人:“阿唯不是说要跟我们商量什么暖冬计划吗?”
被父子发问的章媪正在头脑风暴,抚着额头恍惚道:“我已经老到记不清事了吗?昨日阿唯有没有说要请我们吃、吃饭来着?”
许多日不归家,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被家人捎带着来夏家的章邯挑眉,仔细打量着圆形案几上的菜,若有所思道:“看来夏家阿妹又开发了新食谱。”
章郧闻着香味本来都快绷不住了,听到这话,欲盖弥彰似的谴责道:“阿兄怎么光想着吃食!”
章邯给了阿弟一个眼风,成功让其缩起脖子,他冷呵道:“你觉得做出新吃食很简单吗?”
他虽然待在将作少府,但因为一些职务交叉的缘故,没少往少府跑。
月前秦王政刚刚归来咸阳,就因某些事大发雷霆,一口气免了好多人的官职,下廷狱者不乏九卿。
听闻似乎与咸阳守卫有关……
眼看着波及范围越来越广,是长公子扶苏先在廷议上力陈要害,主张在统一大业前,严抓首恶,宽恕被利用而不自知的一些人,而后这对父子又不知道私下聊了什么,这才让王上勉强平息怒火。
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后宫美人诞下死婴,偏偏美人正好是赵国王族旁支,与在咸阳闹事的赵国旧贵族有些渊源。
只能说事情太巧,容不得人不想多。
据说赵美人哭得死去活来,欲自戕以证清白,被楚夫人拦了下来,庇佑在自己的荷华宫中。
得,这拐着弯又牵扯上正负责追踪调查赵国旧贵族的长公子。
章邯并不清楚具体详情,咸阳宫守卫森严,若非前朝后宫同时生乱,他也不能听到一丝半点的风声。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秦王政肯定食欲不佳、特别不佳。
否则少府汤官等人不会围着灶台愁眉苦脸。
少府令已经急得在跟同僚们通气,暗中寻找新食谱,说不拘泥于身份,只要是有他们都收。
章邯归家前,他那位将一生奉献给秦国的将作少府令上司还特意嘱咐他,让他到夏稚唯这里多“转转”——做出驱虫丸及刀削面等吃食的夏女医住在建章乡新安里,这在三公九卿之间不是什么秘密。
章邯将此事记在了心里,却是想着,若是夏家阿妹真有新食谱,即便他不能透露王上的事,那也不会私自偷学。
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开始行动呢,这归家第一天……
章邯与自己跟前的粉丝老鸭汤面面相觑,陷入了无言中。
另一边,韩母温温柔柔问着儿子:“信,你是不是有意诓骗阿母?”
韩信要冤死了,他低声反复辩解道:“阿母,夏家阿妹真是那么说的,她说有正事要跟大家相谈,不宜高调聚餐。”
韩母抬手,拍拍儿子的肩膀,语气温和道:“我信你,也信阿唯。”
韩信刚松了口气。
韩母柔声细语道:“可阿唯心善,她定是不想让我们破费才避重就轻,我儿,你怎么连这都听不出来?”
韩信:“……”
他阿母是在骂他笨吗?是吗?一定是吧。
韩信自闭。
韩林大概是全场最淡定的客人,毕竟夏家所用很多食材还是他的商队跑去买来的。
……他只是没想到,那么多食材,竟是做成了一餐。
韩林正满心无奈着,商队年纪最小的成员猫着腰碎步凑过来,纠结万分征询他的意见:“林阿兄,咱是吃还是不吃啊?”
韩林看出他和其他成员的忐忑,明白他们在担心什么。
往日就算夏子推犒劳商队,都不会费心准备这么多菜色——当然,也没人会做——顶多就是准备大量的米面让一群青壮敞开肚皮吃饱,连酒水都不要肖想。
现在主家提供一桌他们从未见过的美食,商队成员很难不去忐忑这是不是最后的散伙饭。
“为什么不吃?”韩林深知成员们的品性,没有宽慰他们,而是直接道,“你们不吃,夏翁三口人吃不掉,难不成……倒了?”
商队成员当即双眼一瞪。
哈?倒了?!
那是什么败家行为啊!
韩林一语惊醒四座,众人只能按耐下不好意思。
若是鸡鸭没杀、菜没下锅之前还能阻拦,现在夏季都已经做好了,他们不吃那不就浪费了!
等稚唯和大父大母端着涮火锅的锅具、食材回来,很欣慰发现大家想通了。
“那咱们开吃?”稚唯笑盈盈道。
小锅炉内的柴薪烧得正旺,等夏翁把锅具往上一放,大骨汤的锅底没一会就重新翻滚开来,喷香扑鼻,惹得众人齐咽口水。
夏媪端着盆,将方才捞出来的羊骨筒、鸡鸭架、鱼骨平分给在座的少年青年们:“这是用来熬汤的,上面肉不多,也没怎么有味了,你们再啃啃。”
章郧抓着骨筒,忙不迭地点头:“好香!”
稚唯正在涮羊肉,随口对他道:“等下把骨头敲碎了,吸里面骨髓,那更香。”
丝毫没注意其他人微微一滞的状态。
商队最小的成员也得了根骨头,他最近正痴迷于学习,最爱听有学识的人说话,眼下听到主家阿妹的意思,下意识总结道:“要敲骨吸髓吗?”
“?”稚唯呛咳一声,“……”
她想说不能这么总结,又反应过来,现在普通黔首买肉、分肉,都认为越肥的肉越好,很少要骨头,只有贫寒之家会要,但他们不会废那么多柴薪去熬汤。
章郧等人恐怕没这么吃过,也就没有诞生“敲骨吸髓”的衍生意思。
稚唯顿了一下,自然地接下去道:“骨头熬汤对身体好,尤其是老者、小儿和体质弱者,能更好得抵抗疾病。”
韩信刚要咬断骨头,闻言停下动作,忽而联想到二猃,那个不怕他冷脸、会拉着他手的小儿。
……算了,这个他都吃过了,总不能给人家剩骨头。
明日提醒一下二猃家的人吧。
少年继续“嘎吱”咬着骨筒,漫无目的地想着心事。
当夜的晚餐从涮羊肉开始,一桌子菜被扫荡一空,连锅底都没剩下,或者说,因为羊肉和蔬菜种类不够多,涮火锅吃到最后主要还是在喝汤。
但人人左手一碗骨汤外,右手还有一杯绿豆汤。
小女医捧着杯盏,慢条斯理劝说道:“哎呀,天气干燥,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来,大家共饮!”
于是敬酒的酒水成功替换成了绿豆汤。
趁着其他人互相祝福,章邯找到稚唯询问他感兴趣的新食材。
“晶莹剔透、长条形状、入口滑软……邯阿兄是说粉丝吧?”稚唯指指他杯中的绿豆,“就是这个做的哦。”
章邯看看那又圆又小的菽,再回想那一点没被吃剩下的、像长条汤饼似的……粉丝,忍不住惊讶称奇。
而稚唯:“。”
长条汤饼?是说面条吧。
但她做的粉丝像、像面条???
就算她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模具,的确把粉丝做得粗了一点点……也不至于这么形容吧!
“噗!”系统憋不住爆笑出声,“可阿唯你那是亿点点啊哈哈哈哈哈!”
前期筹备中
〈80〉
新年的第二天。
稚唯一早就钻进了厨房, 折腾起绿豆淀粉来。
前夜趁着大伙儿都在,她将自己和韩林商量完善后的“暖冬”计划说给众人听,该征询意见的征询意见, 该请求帮助的请求帮助, 该安排工作的安排工作, 最终敲定了计划的各项细节。
但不知道是不是大家从来没有这么聚会过, 在饭饱汤足后, 丝毫没见散场的影子,反而越说越火热。
月至中天,夏翁一时兴起, 还顶着自家女孙欲言又止的凝视, 扛起锄头跑到院中那颗桑树前,将稚唯趁着秋季偷偷酿造的甘蔗酒、果酒挖了两坛出来,要跟大家共享,美名其曰“提前尝尝有没有酸坏”。
稚唯看看桌上的羊汤、鸡汤、老鸭汤和绿豆汤, 寻思到底是哪一个让大父喝醉了?
但见章老丈和章邯两位秦吏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摆明了要成为“共犯”,且不会追究她自酿酒的问题,稚唯干脆也两眼一闭,当自己没看见大父的行为。
两坛酒陈酿时间短,度数不高,妇媪们同样能喝, 众人分一分, 一人没有几口。
稚唯本以为老少爷们会觉得这酒不带劲, 没想到章邯继粉丝之后第二次找到她,不好意思地询问起酒酿之法,并提出能否购买配方。
稚唯:“……”
[你知道我当时脑子里蹦出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系统探头探脑, 边看稚唯手持作为模具的半瓢葫芦,准备往滚水里漏粉,边好奇地问:“是什么?”
[我想起了蒙恬和王离。]
“啊?”系统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他俩之前就一直在薅我食谱,还要走了我的美食手札。]
虽然那些都是稚唯自己想吃、或者突然回忆起的吃食做法,但在外人看来,就是她自创食谱。
系统一想,章邯的行为确实和那两人挺像的,但它停顿两秒,猛地反应过来。
“等会儿,蒙恬薅食谱大概率是为了献给……难不成章邯也是?”
[谁知道呢。]
稚唯对此不怎么在意,左右只是一点新吃食,若最后能被捧到秦王政面前,那一定是经过了好几道程序检查,她又不是专门研究做菜的宫廷御厨,有什么问题也落不到她头上,她着实是没什么压力,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但看着滚水里跟小蝌蚪似的“粉团”,稚唯沉思几息,果断再换模具。
一刻钟后。
系统委婉劝道:“有没有可能,不是模具的问题,而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把粉浆做好呢?”
[……我果然还是不适合下厨。]
稚唯面对大碗里各种形状的“粉”,不得不承认,昨晚那被章邯评价为“像面条粗细”的粉丝,竟然是她做得最好的一次。
起码长度是有的啊。
听闻东北有种小吃叫“耗子粉”,就大概长那个样呢。
稚唯正在自我宽慰。
夏媪在旁边灶台做一家人的早餐,见小女子停手,她抽空瞄了眼女孙的成果,手腕一抖,将烙好的饼完美盛到木盘里,同时想都不想就赞不绝口道:“没想到阿唯还能把粉丝做出花来,这一碗有圆有长,瞧着可真喜人啊!”
稚唯:“……”
系统要笑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劝你善良。]
“咳咳咳!”系统憋笑道,“劝阿唯以后再复刻食谱的时候,能动口就别动手……你就负责往汤里撒撒枸杞子就行了。”
听着脑海里又响起的嚣张笑声,稚唯闲闲说着风凉话:[不管怎么样,好歹我还能吃到嘴里尝个味道呢。]
系统“嘎”一下刹住声音。
在被夏媪不负责任地夸赞一通后,稚唯放弃给章邯展示实物的想法,直接将对粉丝“细如发缕”的描述写在记录食谱的竹简上,选择放过自己,将复刻的重任交给宫廷御厨。
至于这个描述难不难为人……
稚唯觉得做法步骤里那个“菽粉与水适量”更会令御厨头秃吧?
但没办法,这个她真不知道呢。
“毕竟阿唯不是厨娘啊。”稚唯摊手。
章邯表示理解,他打眼一扫,见竹简上对新年夜的所有菜式都有记录,非常感激夏家阿妹无私分享食谱的举动,并在之后不引人注意地悄悄将谢礼送来。
稚唯淡定地收了,什么也没问。
章邯松了口气,只觉得跟聪明的小女子交流实在是很省心,但为了避免万一,他还是解释道:“阿唯的诸多食谱帮了大忙,但这毕竟是吃食……若许以重礼……传出去不好。“
青年闪烁其词,努力找理由,稚唯漫不经心点着头。
因为几个食谱给予赏赐倒还是小事,但涉及到秦王政的饮食起居,无一不是隐秘,是不能传出宫廷、甚至不能传出秦王政寝殿的情报,章邯找她定是也承担着风险。
稚唯不介意在这方面装傻充愣。
但要她说,有这整理食谱的功夫,还不如让她去看看韩林把租下来的官市店铺收拾得如何。
”嗐,“系统安慰道,”阿唯你也说了,帝王无私事,对这些身处政治中心圈的朝臣官吏来说,秦王政没有食欲肯定是刻不容缓需要解决的问题。而且,阿唯别忘了我们的时空委托任务,让秦始皇吃好喝好睡好,也是促进‘寿终正寝’的一步嘛。”
稚唯耸耸肩。
[所以我不是亲自去制作粉丝了吗?]
系统这时候只以为这是同伴无奈的妥协,它还多少觉得有些不好受。
稚唯送走章邯后,看都没看那些礼物,快速换了身衣服,马不停蹄和韩林一起出发去官营集市,路过章家时,章媪恰好正倚坐在门槛上纳鞋底,双方打了个招呼。
听闻两人是要去集市,章媪爱怜地摸摸小女子的发辨,温声道:“上次那些不愉快,阿唯都忘了吧,这次可以好好逛逛。”
说完,她又看向韩林,犹疑几息,还是道:“你们关系亲近,这话我作为外人讲好似不妥,但是,林,你可要看好阿唯。”
韩林颔首,并无不悦,平静道:“章媪放心。”
稚唯对关心她的妇媪甜甜一笑,内心玩味地问系统:[你说,食谱的事,章家翁媪知不知道呢?]
系统没想太多,肯定道:“章邯和他们一家人,瞒不过去的吧。”
[嗯,或许吧。]
系统卡了两拍,发现稚唯的心情是一点儿都没受影响,它这才骤然恍悟:“哦!亲自制做粉丝——我就说明明有夏媪在,你怎么还自己下厨,我以为你是新年夜做菜的兴致还没过去,或者是被章邯的话打击到了……原来你是做给外人看的!”
稚唯见它会过味来了,轻哼道:
[若是在来咸阳的路上,蒙恬、王离誊抄我的食谱,我还能装作不知道他们是要拿去给谁。
但这里是咸阳,章邯又从来没有展示过他对美食的喜爱,突然就找我要食谱……我就算不知道他是为了秦王政,也理应能猜到他是为了哪位重要的贵人。
这里可是祖上三代全是老秦人的地盘,若是我表现得太过敷衍,未免显得有些突兀。]
像是她对大秦上层阶级毫无敬畏似的。
虽然确实是这样。
“难道说你之前那么认真完成扶苏布置的课业,也是这个原因?”系统感叹道,“你把我都骗过去了。”
[也不全是演技吧?]
稚唯盯着官市入口处张贴的几张画像看了半天,随口反问系统。
[练大字对我有好处,那我为什么不干?既然接受对方的字帖和指点,那别敷衍课业不很正常?对秦王政……那应该更不用说?爱戴没有,但最起码的尊敬我是有的啊。而且做粉丝挺好玩的。]
系统默了半晌,模拟出深呼吸一口气的动静,语速平稳道:“是这样的,阿唯,我刚才不小心打开了你的心情指数,数据显示,只有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你的心情起伏比较大。”
稚唯差点儿被耿直的系统噎住。
系统控诉道:“所以前面说的那一大堆都是你在故弄玄虚!阿唯,你就是觉得做粉丝好玩吧!”
稚唯保持微笑。
[你猜。]
系统:“?”
不等系统再说什么,稚唯抢先说道:[我觉得方才‘心情起伏比较大’不是因为什么粉丝,而是因为我看到了这个。]
她示意着集市入口那几副画像。
系统的注意力被牵引过去,瞅了半天,忽然盯准其中一副,震惊道:“我去!这不是跟你火烧山寨那少年吗?他的画像还没撤下去啊?看来咸阳官府果然没抓到人。”
稚唯的伫足停留也引起了韩林的注意,他略一想就明白画像上的人是怎么回事,轻声解惑道:“他们应是跟前段时间的人贩子案情有牵扯。”
稚唯瞄了眼因他俩迟迟不进集市而望过来的入口守卫,拉着韩林的袖子往前走,大致说了下#她和山寨和少年#的二三事,在后者惊讶的神色中,隐晦地问:“那里面没有……吗?”
韩林摇头,假装捡东西,弯腰,以气音说道:“抓那些贵族不会这么大张旗鼓。”
稚唯觉得也是,若是将赵国旧贵族干的事广而告之,岂不是让大秦丢脸。
将这个小插曲抛之脑后,韩林带稚唯来到商队租赁的食肆店铺中。
赶集的黔首们基本都挤在刚开市的时候,此时已是晌午过后,集市人流量不多,不是饭点,食肆区更是清闲,方便稚唯观察附近的环境。
很巧的是,虽然她没有提前和商队沟通,但新店隔壁就是叶老板娘的食肆。
上次的事让叶老板娘同样受到了惊吓,后来章媪和夏媪还抽空过来了一趟,好声好气地送上补偿——主要是替刘农等少年——叶老板娘也很会做人,主动掏钱加高围墙不说,建章乡豆制品的生意依旧承接下来。
总之,不管是为了赚钱还是不想放弃这层人际关系,叶老板娘和她们的关系已经重归于好。
就是吧……
稚唯抬头望着新店门口已经升上去的“夏”字商旗,在心里先跟叶老板娘说了声不好意思。
咳,虽然不是故意,但她可能会抢走对方顾客和生意呢。
见面不识人
〈81〉
在稚唯琢磨吃喝玩乐(划去)“暖冬”计划的时候, 整个大秦中央忙得不可开交。
整个国家的年终总结、年初规划,全都挤在元月前后一段时间完成,
黔首们举办祭祀分食酒肉是难得高兴的好事, 国家举办祭祀那便是头等大事, 君王朝臣从上到下皆严肃对待, 只当是完成工作,毫无兴奋之情。
指不定诸位公子、三公九卿还要偷偷吐槽祭祀酒肉的难吃, 偏偏被分到就是荣幸, 是来自君主的赏赐、看重, 他们生嚼硬吞也得咽下去。
夏无且作为一直服侍秦王政的侍医, 年年都能分得一块牛肉, 今年因为驱虫丸的功劳, 还被加分到一杯薄酒。
那真是一小杯,还没尝出味道来就进肚子里了。
不过夏无且并不失望。
他就在等哪一天能有休息时间好让他去趟建章乡——绝对不是惦记着某位小友的美食!
其实从回到咸阳之后, 夏医丞就在计划着要去拜访夏家, 奈何赶上秦王政身体不舒, 哎!
他虽然不掺和朝政, 但不是聋子,天天跟在秦王政身边,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都知道。
赵国旧贵族在都城搞事与他无关, 后宫赵美人的风波他也能躲过去,长公子扶苏和王上争执他可以装听不见,楚夫人替赵美人求情他能识趣地提前离开。
但王上被接连不断的闹事弄得肝气郁结、脾胃失和,他就没法视而不见了!
夏无且心里那个恨啊。
眼见着秦王政多日忙碌, 饭却没吃多少,夏无且一边写药方,一边学习某位小友的冷嘲热讽语言, 在心里疯狂咒骂赵国旧贵族他们不干人事。
这种烦躁在秦王政拒绝喝苦药汤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不是、王上!什么叫“没有觉得不舒服只是不想吃”,那等到真生病的时候不就晚了吗?!
夏无且正准备两眼一闭跪下去求秦王政进药,少府在这时送来了新吃食让他检查。
一看到某道鱼汤里有如同花椒大小,颜色却是偏绿,并团簇连枝的新调味料,夏无且心念一动,问这食谱哪来的。
彼时汤官还打算糊弄过去,谋求可能的功劳,被久居宫廷的太医丞看破心思。
“花椒不是这个色,莫不是像一些山珍一样,形似而有毒?”夏无且自言自语道。
哪怕送来前已经由侍者多番试毒,汤官终究是不敢冒险,犹豫之下,将任职将作少府的章邯说了出来。
夏无且已从长公子那里得知夏稚唯居住在新安里,与章家亲近,这下哪还能不确定新食谱的主人?
暗暗嘀咕这新上任的汤官不太聪明,也不知道是谁的人,太医丞慢吞吞“哦”了一句,直接去问少府令:“新食谱里用到了几味药材,老夫要再行确定。食谱呢?”
少府令闻言不敢大意,从袖袋里抽出一卷竹简交给夏无且。
后者:“?”
夏无且面色古怪地问:“少府令还随身带着?”
少府令讪讪一笑,小声跟同僚解释道:“太医丞有所不知,这食谱里的几道只是做法较为繁杂,所用食材却并不珍贵,所以我就想……”
哦,他是打算回家自己做着吃,夏无且会意道。
严格来说,这食谱来自民间,本不属于宫廷,除非君王明言发话“不让黔首食用”,那民间该怎么吃就怎么吃。
只是,少府令或者宫中还有其他人未经允许偷学人家的食谱,这就是妥妥的以权谋私。
但夏无且对此也没办法。
这种事多了去了,民不与官斗,民不与贵族斗,夏稚唯本人无权无势,此事真计较起来,受伤的还是——哦不对,她有长公子等人护着,未必吃亏。
夏无且思路中断,沉默,过了几息才接上。
没错,不吃亏不代表赚了。
食谱事小,让宫中官吏丢面子,对夏稚唯能什么好处?
而且小女子既然能把食谱贡献出来,想来也是不在意。
夏无且如此想着,自然而然将那卷竹简塞进自己袖子里,和蔼道:“新吃食开胃,想来王上能多吃两口,正好,之前夏女医写的美食手札王上都看完了,就把这个给王上凑趣吧。”
少府令神色微变,重复道:“夏女医写的美食手札?”
夏无且笑呵呵道:“是啊,小女子文笔流畅,写得妙趣横生,给王上解闷挺好。”
秦王政少时无法亲政,只能尽可能地接触政事文书,平衡朝臣,增加对国家的了解和掌控度,慢慢积蓄力量,除此之外,便是习武、看书。
这时代书籍宝贵,秦王政看书并非拘泥于各家学派的学说和经典,只要内容可圈可点,他都能拿来阅览,然后做出评价。
长公子小时候看的《山海经》都是王上的旧物呢。
夏无且记得他偶尔给王上讲医药、讲养生,后者明显都记在心里,可见秦王政掌控欲极强,不光表现在政事和人际关系上,还体现他对自己身上。
这次的吃食里有一些新鲜玩意,谁知道稚唯自己做的和少府后来复刻的有没有偏差?
不如让王上亲眼看看夏稚唯是怎么写的。
有备无患嘛。
太医丞觉得他真是为某位小友操碎了心。
〈82〉
元月之后,天气逐渐转冷,街道、集市上,人行往来明显减少,只有到日头高照时分才会多一些,不论是贵族还是黔首,普遍都选择在家猫冬,如非必要不怎么外出。
但总有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寒风的人。
比如要按时参加廷议的朝臣,要准时当值的秦吏,迎来送往做生意的商人,迫不得已出来捡柴薪的贫民……
还有毫不在意寒风的人。
比如秦王政。
夏无且抱着药箱端坐在马车一角,看看居于车厢正中,低头批阅文书的君王,内心欲哭无泪。
——他是为某位小友操碎了心,但没想到用力过头!会让秦王政一时兴起去查夏稚唯啊!
结果这一查之下……
马车平稳行进,夏无且偷偷从车窗的细小缝隙里向外窥视,隐约看到某个骑马随行在旁的俊雅青年,眼底的崩溃更是绷不住地流泻出来。
长公子在外骑马,他坐在车里……打住!他不是要想这个。
夏无且回忆之前发生的事,双目无神。
秦王政自南郡回到咸阳后,蒙恬继续担任他的中郎将,原随侍在王上身边的蒙毅遵从之前的王令,和治粟内史去统筹负责开春种植高产作物一事。
王上要查夏稚唯的动向,当然是随口吩咐蒙恬,但蒙恬跟夏稚唯什么关系?
额……
夏无且一时卡壳。
他还真没法概括这两人的关系。
反正相亲相爱谈不上,说牵扯不清好像又哪里不太对劲……
总之,王上说要查夏稚唯,蒙恬人都没离开前殿,直接不打磕巴地将所有事情说了一遍,包括扶苏公子见过那小女子,还给人家教习字帖的事。
当时秦王政没什么反应。
然今日一个时辰前,王上却趁长公子来汇报赵国旧贵族一事,对其加以询问。
长公子从头到尾没想隐瞒,点头承认确有此事。
秦王政深知长子的秉性,见他欣赏夏稚唯,不由得多问了两句。
扶苏知无不言,最后提及夏稚唯近期在集市开食肆、坐诊,咸阳内反响很大,且食肆雇工涉及到伤退士卒,他正要抽空去巡视一下。
秦王政沉思片刻,放下文书和刀笔,起身道:“冬季常有寒冻,去年大雪压垮咸阳十几户民居,不知道今年如何。”
扶苏愣了一下,遂即笑着发出邀请:“父王若是有空,不如和扶苏一起出去转转?”
夏无且当时:“……”
整个人都是迷茫的。
只能说,这也就是长公子才能这么自然得说出这话。
夏无且考虑到秦王政前段时间身体不适,正在琢磨怎样让王上别嫌臃肿多穿点。
赵高在旁满脸忧色,委婉劝说,道天气寒冷,今日大风,王上要是受凉怎么办?
这话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但夏无且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拐着弯在说扶苏公子“让老父亲大冬天出门是为不孝”。
夏无且差点儿翻出白眼。
秦王政最重长子,扶苏出生时正值前朝后宫势力混乱,每逢生病,秦王政都是让作为亲信的他去诊治。
他好歹是看着扶苏公子长大的,赵高给公子上眼药,那他能忍?
夏无且当即挺身而出,一本正经地掉书袋,言即使是冬季,久居室内一样对身体无益,况且王上体魄强壮,只要别吹风就没什么大问题。
然而现实是,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俩谁也没打算理会他和赵高你来我往,见长公子邀请而秦王政默认,守在殿门口的蒙恬立即就把马车和随行护卫准备好了。
直到夏无且快速收拾好药箱,听从王令“随侍左右”坐在马车里后,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等等、这对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俩是要去视察谁来着???
〈83〉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
鼻子发痒,某种冲动愈来愈烈。
稚唯扶了一下口罩,扭头对韩信道一句:“刀笔不顺,我去换一支,让病者稍等啊。”
接着就匆匆离开座位,握着刀笔跑去食肆后院,狠狠打了个喷嚏。
系统担心问:“阿唯你别不是被传染风寒了吧?”
稚唯顺手给自己把脉。
[没有别的症状啊……]她闭眼咬牙道,[算了,等会儿再灌碗葱姜汤!]
既然来到后院,稚唯趁这时间溜去后厨,问正在指挥雇工忙碌的夏媪:“大母,食材可够?”
“够,放心!”夏媪反过头来关心女孙,“今日病者还那么多吗?”
稚唯苦笑着点头。
夏家食肆已经开了半个月,名为食肆,实际是半食肆半医馆——借由柜台和帘子隔出店铺内三分之一面积,就是她的“医馆”区域。
夏媪从后厨通往前店的门口张望,被排起的长队吓了一跳:“头两天人还没这么多……”
“我也没想到。”稚唯叹道。
她到底是年纪小,还是女子,就算在建章乡也有不相信她医术的黔首,在咸阳那更是名声不显,所以最初开店时,“医馆”的设置是最潦草的,重点还是在拓宽食肆服务上。
谁成想现在反倒是来看病的人更多。
再这样下去,稚唯觉得食肆服务可以完全挪到隔壁跟他们合作的叶老板娘处了。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章媪抱着一篮子姜从库房而来,既心疼又好笑道,“现在是冬天啊,谁不怕生病?阿唯治好一个,其左邻右舍的人肯定就知道了,这一传二、二传三……若不是林提醒你收钱,恐怕现在人更多。”
稚唯无奈笑道:“确实要感谢林阿兄。”
因为觉得没多少人会来找自己看病,开店更偏重于食肆,稚唯原本打算义诊,什么时候把她预备的药材消耗完就结束。
但韩林却警示她,这里可是都城,义诊散播出来的好名声对现在的她不是什么好事,稚唯这才改变想法。
也还好变了。
想想最近来往黔首已经对夏家食肆(医馆)赞不绝口,这要是再加上“免费”的名头……稚唯情不自禁搓搓起鸡皮疙瘩的胳膊。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稚唯摇摇头,嘱咐后厨各位妇媪多轮班多休息,赶忙回到前店继续接诊。
医诊区用几帘草席隔开里外,里面为真正的诊疗室,外面是等待区,她的几位助手正在不厌其烦地和等待的病者及家属交流。
“这里药材有限,若是重病恐怕没法根治;另外,开的药不用你们回去煎,就在这里喝;若是给的艾绒,可以拿回去自己灸;若能提供新药植的信息,诊疗的钱可以减少……”
这些助手都是建章乡挑出来的孩童,口齿清楚,机灵可爱,交流时能消除对方戒心,再由面相又冷又凶,看似脾气暴躁,实则心细如发的刘农坐镇,没人敢闹事。
寡言少语的韩信则被稚唯揪住充当诊疗室的助手,在她抽不开手的时候负责帮她记录,除了把脉以外,接触男性患者的工作也交给他。
稚唯欣慰看着替她减轻工作量的助手们,心道等这次结束后,她得好好犒劳大家,没有他们她得累死。
“来,下一个!”
等待区,离诊疗室最近的病者立马起身,席帘处,刘农板着脸重复不知道第多少遍的话:“病者自己进去。”
家属不乐意:“之前那个……”
刘农眼都不抬,截断对方的话道:“无力行走的病者或是孩童,最多由一位家人陪着,这是规矩。”
“可是……”
“你们还看不看病?”
少年同样戴着口罩,露出的黑眸沉冷得厉害,一边问着,顺势要放下刚掀起一点的草席帘子。
家属又怕又急,赶紧往前推推咳嗽的病者,“看看看!自己进去就进去嘛!”
刘农没说什么,表情不动如山,再次掀起帘子。
家属不死心往里一瞅,小女医正低着头专心写字,没注意这边的事,而她旁边的少年却面无表情回视过来。
家属缩了下脖子,不敢看了。
直到被韩信叫了声,稚唯这才抬头,假装没听见这番争执,如常接待病者,偷偷为聘请刘农和韩信当里外助手的决策,给自己点了个赞。
有他俩在,她得省多少解决麻烦的时间啊。
与此同时,刘农抱着手臂守在席帘门口处,一丝不苟地观察等待区的病者们,不断思考总结在面对什么人时要拿出什么样的态度。
一切以不影响夏家阿妹的诊疗为准则。
然而一刻钟后,从外而来突兀出现的几位“病者”让刘农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看着他们光明正大地插队,排到队伍最前头,而其他黔首一看这队人的衣着就避之不及的样子。
刘农沉默。
好在其中一人他认识。
“蒙……”刘农迟疑地开口。
青年武将浅笑着抬手,让少年立刻噤声。
然而刘农侧头瞄了眼被帘子遮掩的诊疗室,皱眉,忍不住轻声试探蒙恬:“您这是……?”
搞什么啊?总不能是来找夏家阿妹看病的吧?宫廷太医满足不了你吗?
刘农头疼。
还有——
少年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打量向位在队伍中间、明显是主导者的男子,却被对方敏锐地捕捉,然而男子只轻描淡写扫来一眼,又毫不在意地转开。
刘农仓皇失措地低下头,眼底泛起惊骇,他不自觉地握紧津津冒汗的双手,甚至大气不敢出。
……这是哪位?
蒙恬无奈和长公子对视一眼,表示询问,后者弯着从容笑容,回他一个眼神:少年问的是你,你得先开口啊。
蒙恬;“……”
蒙恬硬着头皮道:“这两位是吾之长辈和好友,知道阿唯医术出众,好奇来看看。”
天地良心,他不敢不敬王上和长公子,然而他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
蒙中郎的长辈?
哪怕被“长辈”的气势骇到,刘农仍然为这个理由憋不住嘴角一抽。
不能明说就不能明说。
但他要是让几人进去……
刘农强撑着平静,恭敬回道:“阿唯什么水平,您还不知道吗?也就给寻常黔首看病还行。”
蒙恬挑眉,有点胆识,这是要他配合?
他可不敢。
身边这对父子视察完隔壁食肆和这里的食肆区,显然是想见见夏稚唯本人——怕暴露身份,都让夏医丞和其他侍从、护卫远远站着呢。
见青年武将没说话,刘农藏在鬓发里的汗都要流下来了。
眼见着氛围将要凝滞成冰。
“无妨。”
这陌生的温润声音出现,让刘农竟然恍惚觉得松了口气。
他下意识循声偏头,看向蒙中郎身边的青年。
“既是碰上了,只当诊个平安脉就是。”
青年温言宽解,刘农却是心底一沉。
对方声音再是随性温和,也充满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二猃他们应该机灵地去通风报信了吧?怎么还没有人过来?
刘农都要急死了,刚要再挣扎一下,哪怕阻拦不成,好歹让他先进去跟夏家阿妹通个气呢……
刚想到这里,身后诊疗室传出小女子拉长音的声音:“下一个——”
刘农心跳陡然加速,方才的病者满脸放松地掀帘子走出来,果不其然被门口的几人吓了一跳,却是一声不敢叫,瑟缩着从旁边绕开跑了。
扶苏正与阿父和好友低语:“夏家小女子怕是已经猜出我的身份,我不适合再进去,恬你……”
话音未落,诊疗室又传出小女子疑惑的催促:“下一个呢?”
大概是觉得自己态度太软,那清脆的女音顿了一下,陡然增大声量,伴随着刀笔敲击案几的“笃笃笃”,强硬喊道:
“快一点!不要耽误后面人看病!”
刘农:“……”
他安详地闭上眼。
蒙恬:“……”
小阿唯,你知道你在催谁吗?
剩下一对父子同样沉默几息。
扶苏突然粲然一笑,又迅速收敛笑容,慢悠悠地道:“阿父,快让恬陪你进去吧。”
秦王政睨了眼装模作样的长子,轻哼一声。
蒙恬内心腹诽,扶苏公子真是胆大,还敢催王上,但不妨碍他识趣地上前打帘。
扶苏侧身站在帘外,看似在注视其他地方,实则注意力全在诊疗室里。
“蒙中郎?您怎么来了?这位是……”
这是小女子惊疑不定的问话。
“啊,正好路过,这、这是家中长辈……”
这是好友的烂借口。
“哦那……蒙、蒙……长者您先坐。”
听到小女子懵然之下不知如何称呼,扶苏差点儿笑出声。
医馆加食肆
〈84〉
稚唯确实有些懵。
来人先蒙恬一步进入诊疗室, 却站在门口没向里走,彼时她还是坐姿,因高度差的问题,她先看到的是对方的衣着:大秦贵族常穿的玄色深衣, 但颜色纯度很高却不暗沉, 随着光线变化, 布料上隐有暗纹浮现。
此人身份必然高贵。
稚唯心神一凛,惊疑她这小店怎么引来了贵族,方才外面迟迟不进人, 是否是他与刘农发生了什么。
她赶忙抬头,看到熟人蒙恬才略略放松,摘掉口罩, 起身问候。
听闻蒙恬对男子的介绍,稚唯顺势望向“蒙家长辈”, 并抬手请他们入座藤席处。
——然而称呼到一半,她就差点儿卡壳。
男子身材颀长, 但肩阔而有型, 一点儿不显得瘦削;
今日大风,气温偏低,为保障空气流通,减少病菌,她这诊疗室内没摆火盆,她与韩信都穿着羽绒服保暖, 身型难免臃肿, 然这人却跟蒙恬似的,不加裘皮披风,可见体魄康健, 筋骨硬朗。
观察到这儿,稚唯已然心生疑惑,再仔细观其行容,惊讶和疑惑更甚。
对方进入这狭小的室内,始终站在远离案几的偏中位置,是潜意识里防备心重,一手随意背于身后,一手轻握拳置于身前,姿势自然,是上位者的姿态。
他或侧头,或垂眸,神态自如地巡视四周,仿佛没听到蒙恬的介绍,也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作为此间主人的稚唯反而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背脊僵硬挺直,双肩微耸,张开的手指向里蜷缩,连呼吸都放慢了。
她甚至能感受到旁边韩信传来的、同样的紧绷信号——这是感受到威慑力的下意识反应。
但不知道是没有被对方注视因而压力小,还是对方有意收敛气势,稚唯很快缓过来,还能快速多看一眼男子的脸。
面容冷硬,龙眉凤目,眼角确实有浅淡的纹路,然眸色深沉不浑浊,鬓发浓密乌黑,肌理细腻,唇色红润,气色尚好。
……所以这哪里是长辈?
不管是从行容还是面容来看,这位蒙恬口中的“长辈”看着就只有三十岁出头的样子,比蒙恬大不了多少。
那许是在家族中辈分高?或者他其实年龄很大只是保养极佳?
反正稚唯对着这张脸属实叫不出“蒙老先生”。
除此之外,撇开气势不提,稚唯总觉得……这人的面相似乎有些莫名的眼熟?
她转头看向“晚辈”蒙恬。
奇怪,两人长得也不像啊?
眼见小女子东看看西看看,表情从懵然无知逐渐转为好奇探究,蒙恬怕她冒犯到王上,赶紧干咳两声以作提醒。
稚唯一眨眼,立马收敛起外露的情绪,微笑着改变了称呼:“那……长者和蒙中郎先请坐吧。”
及至此时,稚唯才看到那男子微低头注视向她,神情中并无对她作为小女子行医的不悦、轻视之色,但也看不出什么重视和赞同。
说白了,就是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态度倾向,说明对方要么是太会伪装,要么是装都懒得装。
结合“贵族身份”这点,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稚唯由此谨慎地放弃试探的心思,心道,等会儿还是直接问蒙恬带人来此的目的吧,对这种城府极深的人,比拼什么拐弯抹角,她怕她脑子会烧坏。
就像此刻。
见她出言请坐,蒙恬和长者却不动弹,稚唯歉意地笑道:“屋舍简陋,条件有限,若是二位尊者介意……”
蒙恬嘴角一抽,快速瞄了眼看不出情绪的王上,头疼又无语。
这小女子分明已经看出“长者”身份贵重,竟然还敢把“赶人”的话说出口,真不知道该说年幼无知还是直率硬气。
蒙恬赶紧截断稚唯的话,指着她身后问:“这案几是怎么回事?”
稚唯微愣,扭头看了眼身后一整套的高脚桌椅,略略沉默。
关于桌椅板凳的问题,她早在安丰县的时候就想改动,但碍于这个时代的礼仪规范标准,她忍住了。
不要觉得改变坐姿这点事很简单,据说孟子就曾因为妻子一人在室内“箕踞”而坐要休妻。
所谓的箕踞,或者是臀部坐在榻上,曲起双膝,双足部踩着席榻;或是臀部坐在席榻上,平伸开两腿。这在稚唯看来都不怎么舒服的坐姿,却被孟子认为是“失礼”。
别管这个故事是真是假,但既然文人这么记载、描述,那必然反映着当前时代对礼仪的要求。
夏家曾经是平民黔首之家,但不会永远都是,稚唯自觉身上能被人攻歼的成分已经够多了,能少点日后被人拿住口舌是非的把柄就少点。
文人士子的笔杆和嘴巴,就连大权在握的秦始皇都嫌烦呢。
要改变,总得慢慢来。
所以哪怕后来迁居到建章乡,高脚桌椅都只是在夏家内部使用,对外宴请宾客、招待外客的话,还是用着低矮案几。
直到与乡民们混熟之后,她才借着某位病患的引子,让夏翁制出轮椅。
大概是乡里多伤退士卒的缘故,建章乡内部对这种“双腿下垂”的坐法比较宽容,这就让稚唯抓到了借口。
此时面对蒙恬的疑惑,稚唯面不改色解释道:“到我这里的,都是来看病的,眼下正值寒冬,来往病患多为伤风伤寒,甚或是咳嗽发热。”
“小店利薄,此间诊室虽挂有草席,但四面透风,无法持续燃烧火盆,致使地面冰凉。若让病者一直跽坐于藤席之上,不仅会让他们不舒服,甚至会加重病情。”
“再者,易受寒伤风者多老弱之体。老者精力不支,躯体僵硬,尤其是双膝、腰、肩,在寒风中更是不适,坐、起之间,难免会让他们疼痛。再说幼儿、体弱者,他们平日都坐不稳,何况病中呢?”
稚唯将半真半假的理由说完,拍拍高脚椅子的扶手,笑道:“所以小女就想了个办法,请大父制出这套专为看病所用的桌椅,让病者不用费力坐、起。左右他们看病的时长也超不过两刻钟。”
[但我却可以解放双腿一整天啊!]
稚唯由衷地感叹道。
秦王政和蒙恬边听边打量着高脚桌椅。
宽大的椅面,微微屈身就能坐下的高度,能供人依靠的椅背,以及椅子上以布包干草制成的柔软垫子和靠枕,和随意搭在扶手上可以供人取暖的旧毛毡毯子……
二人看得若有所思。
系统悄咪咪问:“阿唯,你这理由能取得他们认可吗?”
[他们认不认可……无所谓啊。]
为应对某些迂腐古板的病患,稚唯在室内不光摆着高脚桌椅。
但稚唯察言观色,见蒙恬他们不像是抵触的样子,她适时地道:“长者和将军感兴趣的话可以试试,若觉得不妥,那就这边就坐。”
秦王政和蒙恬顺着小女子的示意看向另一边。
很好,诊疗室本就不大,这个区域更是狭小,只有一案几、一藤席。
就在小女子出声前,室内那一言不发的少年才把案几上摞着的各种杂物挪开,仔细看的话,案几不光滑的侧边好像还有不知怎么勾住的细碎艾绒。
君臣二人:“……”
怎么说呢。
案几摆放明明非常符合礼仪规范,但一对比高脚桌椅这边的待遇,简直是敷衍、简陋得可怕。
而且,若是坐在高脚椅子上,人所处的高度明显要高于跽坐在地上的位置。
哪怕现在高脚桌椅处没有其他人,秦王政只要想想与别人居高临下的对比……
蒙恬作为近臣,很清楚自家王上的性子,见王上眉头微皱,不用问,他就自觉上前一步,站在高脚桌椅旁,表示他们的选择。
不等稚唯说什么,他又转开话题,解释道:“恬今日陪长辈出行,看到夏家和隔壁的食肆热闹非凡,好奇进来转转,不成想见到了不少新奇的事物,忍不住想要问问小阿唯,没想到夏女医这么忙碌。正好,阿唯医术高超,就请你给我家长辈顺便诊个平安脉。”
几度转换的称呼掺杂着亲近的调侃,将包装实际目的的表面理由说得不那么冠冕堂皇。
稚唯撇开那些没用的掩饰,从蒙恬透露的意思里知道,在满足完这两人的好奇心之前,她估摸着是没办法再接诊后面的病人了,暗叹一口气,温声回道:“也没有什么新奇的,长者和将军想知道,阿唯自然知无不言,只是还请二位让阿唯准备一下。”
得到准许后,稚唯拉了下已经神色凝重到快掩饰不住的韩信,轻声嘱咐着,让他出去传话:“告诉外面的病人不要再等,带他们去隔壁食肆,每人赠碗防寒汤和热汤……若有其他情况,让林阿兄和夏翁看着处理吧。”
韩信抿唇没说话,果断摇头,飞快扫了眼蒙恬和不知名的长者,对他们,他直觉上的警惕度已经拉满了,怎么能放心让夏稚唯独自在这里应对二人。
稚唯视而不见,继续道:“韩阿母应当也在那边食肆,带病人过去后,你就陪着她,别过来了,诊疗记录我自己能写。”
韩信闻言迟疑几息,终是同意,离开前低声道:“等下我请林阿兄过来。”
稚唯可有可无地点头,内心不以为意。
想想往日跟随在蒙恬左右的黑甲近卫,韩林过来就过来……只是能不能进来诊疗室,恐怕还是个问题。
送走韩信,稚唯缓步到角落,从羽绒被包裹的厚木桶里舀出半瓢热水掺进凉水水盆里,打肥皂仔细清洗双手。
依照病患的病情轻重,她每诊完一两个病人都要洗手,耗费的这点时间里,她只当自己暂时性眼瞎。
——从她和韩信小声说话的时候,蒙恬就开始忙个不停,先是将高脚椅子上搭着的旧毛毯拎走,然后迅速摸索着坐垫和靠枕,似是在确认舒适度,又像是在确认……安全。
真绝了。
稚唯双目毫无焦点地盯着水中倒影,回想蒙恬自始至终的举动,眼神逐渐复杂。
中郎将到底知不知道,他的某些态度和行为让“长辈”这个身份修饰更加不可信了?
另外,她好像突然想起来,她为什么会觉得“长者”的面相有几分眼熟了。
所以蒙恬真就是随口乱编呗?
那么问题来了。
某位破破烂烂的马甲面临摇摇欲坠,她是继续装瞎呢还是装傻呢?
系统察觉到同伴的复杂情绪变化,跟被猫爪挠了一样,心痒难耐地问:“阿唯猜出来了?他是谁啊?既然觉得面相眼熟,那你是见过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人?”
[别问,我怕绷不住,问就是不知道。]
稚唯深呼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转身就见那长者已经施施然坐在高脚椅子上,姿态毫无丁点不适应的别扭和僵硬,甚至单手拿起她搁置在桌上的刀笔把玩着,似是在体验写字的姿势。
稚唯顿了一下,将韩信那张椅子挪到桌子侧面请蒙恬坐,她收起口罩,落座后利落地将写有墨字的竹简卷起放置在一边。
她是跟韩信说自己来写医诊记录,但对方既然是贵族,想必不一定愿意身体状况被记在书面上,所以从一开始稚唯就没打算记录,现在她心里存着一个惊疑不定的猜测,就更不可能留下痕迹了。
不然她怕她一整卷的医诊记录都保不住。
“长者介意小女把脉吗?”稚唯将脉枕摆在桌面恰当的位置,询问道。
秦王政的目光从小女子略肉的脸庞,清透的眼眸,臃肿的外衣,白皙的手指上一一划过,不管看几次,他对夏稚唯的第一印象还是那个词。
干净。
不可否认的是,别管对方内里真实如何,洁净之人总是让人舒心的。
起码秦王政不抗拒被碰触,他也不觉得一个小女子能伤害到自己,遂放下刀笔,主动将右腕搭在脉枕上,“可。”
一个单字简短有力,稚唯都没听出音色如何,但对方的行为已经表示了允许,她便直接开始诊脉。
秦王政垂眸看着小女子的手指,与寻常爱美的女子不同,这双手的指甲短到几乎看不见,指尖皮肤发皱,应是经过反复清洗浸泡。
这是医家的习惯吗?
但夏无且好像没这么爱洗手。
这小女子,明明自称“小店利薄”,室内一个火盆都不置,却舍得耗费热水和肥皂……
他们刚进来时,小女子脸上还佩戴着样式奇特的面巾,这面巾不光她独有,两间食肆所有的雇工、小工都戴着,方才猛一看去,甚为古怪。
据蒙恬所说,这叫“口罩”,夏稚唯在安丰县时就有戴过。
除此之外,她制肥皂,倡导“勤洗手”“不喝生水”“不吃生食”,都称与防治疫病有关。
夏无且曾对夏稚唯在安丰县的种种举措进行过总结,太医们对此半信半疑,这些办法是否对防疫有用也确实需要长期观察,但眼下来看,既然她连经营自家食肆都如此行事,至少说明她没有欺瞒。
可不管是开水、口罩、肥皂,还是酒精、麻醉汤等等,这些都得要钱啊。
秦王政想起朝臣们的分歧。
蒙恬意在将所谓的“基础医疗卫生措施”推广军中。
虽然天下临近统一,但不代表着战事就此休憩,大秦有一位野心勃勃,意在开疆拓土的君主,未来还有很多仗要打,且四方地界并入大秦,也不意味着安宁,国家需要足够的、充足的兵力保障,那除了促进黔首生育,就只能尽量减少伤亡。
——蒙恬的理由说得更加委婉,不过秦王政能听懂,并同样认可。
然而李斯却对他进言,诸如“不喝生水”等琐碎的小事,不是秦律军法,让士卒们遵从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还不见得能奏效,反而徒增抱怨;酒精伤药和外科手术法倒是能令士卒们趋之若鹜,然,不患寡而患不均,最终的结果可能会惹得军心不稳。
两方都有道理,但支持李斯的居多,说到底,还是诸臣不觉得医家那些浅显易懂的举措真能起到防疫作用,甚至有大臣拿着《日书》言疾病、疫病乃鬼神所为,该来的总会来的,无法防御——就差没说蒙恬失心疯了。
因还有更为重要的军政大事,此事便一直被搁置,秦王政今日见到夏家食肆的“盛况”,不禁又想起此事,一时半会思索起该如何取舍,直到他忽而注意到小女子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有话说?”秦王政问。
稚唯:“……”不知道咋说。
正常诊脉需要左右手各一分多钟,医家当凝神静气去分析病情,病者当放空、静心,平稳呼吸。
眼前这位倒好,诊着脉呢,心思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稚唯斟酌着言语,试图婉言劝道:“长者若是时刻思虑,心神不休,实在易耗伤心血。”
秦王政:“……”
旁听的蒙恬:“……”
被长者似笑非笑睨了一眼,稚唯抬手摸摸鼻尖。
……好吧,也没有很委婉。
“咳,”稚唯本着专业的态度请示道,“请长者换左手。”
秦王政默言换手。
这次他什么也不想了,深沉的黑眸盯着小女子打量。
稚唯:“。”
闷着头数着手下略快的脉搏,她试探着问道:“长者平日饮食如何?”
这不可能怪她窥探什么啊!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她不能光把个脉吧!
稚唯寻思要是对方拒绝回答,她就不问了,但没想到,不知她怎么惹得对方来了兴致,竟真跟她一问一答起来。
“尚可。”秦王政回道。
稚唯听到这个答案,犹豫道:“长者是否前段时间食欲不好?为了开胃是否食用了带辛味的食物?回去后少吃,我观长者已有上火症状。”
“……”
“您睡得怎么样?”
“不错。”
“若是久不入眠,可以喝些牛乳试试;夜间不要泡浴后紧接着睡觉;另外,保证睡眠时间白天才能有充足精力。”
“……”
“最近您心情如何?”
“还行。”
“可不能生闷气。双眼若觉得干涩,回去可用金银花、菊花等物浸泡热水,熏蒸眼睛,也可以……”
话到一半,稚唯注意到蒙恬凝视她的无语眼神,艰难地绷住了。
哈,一问一答确实是一问一答,就是一方不够实诚。
稚唯默念医者仁心,硬着头皮道:“长者平日若有烦心事,还是吐露、发泄出来好;日夜劳心易耗损心神,短时间内看不出来什么,但长此以往,有损身体元气,且很难补回来。”
“烦心事吗?”秦王政冷笑道,“家宅不宁,臣属二心,是挺烦的。”
伴随这句话,隐隐的杀意扑面而来,让稚唯怔愣住。
秦王政淡淡地问:“女医觉得此疾当如何治?”
稚唯:“……?”
[等等、我不是让你现在冲我吐露烦心事啊!!!]
表面沉默的稚唯心声震耳欲聋。
要命,她今日还能活着走出食肆吗?
她下意识看向在场唯三的人之一。
稚唯: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我该接什么话?!
青年武将无声无息回她一眼,眼瞅着镇定自若的表情都要裂开了。
稚唯:别裂!先救我!#求救信号#
蒙恬,闭上了眼。
稚唯:。
[#骂人的话##骂人的话##骂人的话#]
系统此刻也察觉到不对劲了。
就算对方是贵族,以稚唯的个性,应当也不至于这么慌乱?她面对公子扶苏都很淡定呢。
“所以,他是谁?”系统小心地问。
[你不是都猜到了吗?]稚唯一边头脑风暴,一边微笑着幽幽道,[虽然没有实证,但八成、大概、也许、可能,他就是你一直想见的、心心念念的时空委托任务目标啊。]
说完,稚唯就立马开启了屏蔽模式,将系统倒吸一口气后尖叫的声音一并消音。
而此时,秦王政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韘,淡笑着问:“女医也觉得无药可救吧。”
他自然注意到小女子向蒙恬求救的微动作,但秦王政不在意。
方才不过是见这位年纪尚小的医家明明对他的身份心有顾虑,但还是尽职尽责关照他(作为来诊脉的病者)身体状况,对比那些享受着他给予的恩赐,却背地里挑事、惹乱的蠢货不知道单纯了多少,这才一时心念松动,多说了一句,内容语焉不详,本就没指望得到什么回应和答案。
不过想到糟心事,他的兴致也没了。
正在秦王政打算准备离开的时候,却不防听到了小女子绞尽脑汁的回复。
“世间疾病有千万种,是不是‘无药可救’,不到最后谁也说不准。”
稚唯看不出长者已经索然无味的心思,她听到对方那句看似反问,实则陈述的话,只觉得其中蕴含的杀气更重。
纠结两秒,她索性不探究长者“烦心事”背后的渊源——探也探不出来——只一门心思只跟他论医学。
“有些疾病,根源很重,然表面症状更急,应当先治标,后治本;不过大多数疾病,光解决表面症状,不深入内里考虑,那只能是治标不治本,如此,即便症状压下去,还会再反复起来。”
“除此之外,还应当注意‘治未病’。”
秦王政微眯眼,重复道:“治未病?”
“医家言,‘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
稚唯觉得怎么总结都不如《伤寒论》的原本条文经典。
这跟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还不一样,“治未病”存在两者之间的转换关系。
她相信长者肯定能听懂,反正不需要他知道这句话出处,不需要他知道肝脏与脾脏之间在中医上的关系,只要把“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成前置条件,把“当先实脾”当成结论或者怎么做就行了。
“阿唯年纪小,是不懂长者的烦心事,但万物一通百通,想来道理都是差不多的吧?”
因不知道长者确切的问题,稚唯说这番话时表现出来的不确定和犹疑都是真实的。
这让秦王政和蒙恬深深看了她一眼。
“昔年诸子周游列国,最擅长的就是借事喻意……”蒙恬似是无意感叹道。
劝谏君王当然要婉转,诸子百家或是将真理道义、政治主张藏在真假难辨的故事中,或是借用别的“职业”,比如医家治病、厨子烹饪、木工做活等,来劝君王如何治国安民。
不过稚唯正在复盘自己方才所说的话有没有问题,错过了蒙恬半清不楚的低语。
“将军说什么?”稚唯疑惑问道。
蒙恬摆手没说话。
知道心腹爱臣是不欲给小女子太大压力——这点确实跟他的长子很像——秦王政微挑眉,目露一丝笑意,语气却相对平淡的赞道:“女医心性通透。”
稚唯只当这是礼貌性的称赞,笑笑就过去了,转开话题道:“将军不是说,还有什么想问阿唯吗?有关食肆的事。”
蒙恬看向王上以作请示,见王上颔首,才道:“方才看得粗糙,不如阿唯再带我们转转?”
稚唯一愣:“……啊?”
出去转转?
确定不是吓人吗?
〈85〉
扶苏在诊疗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确定里面沟通良好,夏家小女子没被自家阿父吓到后,就让近卫守在门口,自己漫步离开。
这两间相邻的食肆里有很多新奇的东西,他想再观察观察。
先是与诊疗区比邻的半边区域,其实也不能算是食肆。
这里很乱,靠墙一侧杂七杂八摆放着很多高脚椅子,其余地面大多铺着藤席,看过病的黔首就在这里等待,等夏家食肆的雇工给他们熬好药,喝了再走。
需要喝药的黔首们每人都拿着半边木条,扶苏在一边旁观,见一雇工小心将熬好的一碗药连同半边木条送到夏翁那里,老者看看木条上的标记,中气十足地喊:“三十一号!三十一号在不在?”
很快就有黔首跑过去出声回应:“在在在!”
夏翁接过黔首的木条,与自己手中的木条并在一起,若两半木条的边缘锯齿相合,还不算完,老者会对着木条上的文字仔细查问:“叫什么名?哪里人士?你是家属?家属不行,你带着人过来喝……走不过来啊……”
夏翁招手叫过一名少年,让他端着药跟家属走,嘱咐道:“一定得看着病者喝完哦!”
与端碗动作的小心不同,少年爽利地答道:“放心吧夏翁!都多少个了!交给小子!”
扶苏见状轻笑,这木条是借鉴了集市上的货品交易管理办法,防止药碗被错领、冒领。
在这里喝药,就省得黔首们回家后再费柴薪熬药;另外,药汤不是寻常吃食,当场喝还能避免不怀好意之人钻篓子闹事。
一举数得。
若这是夏家小女子想的办法……真是机灵。
除了熬药喝药区,夏家食肆门外还垒着土灶台,断断续续加热着专门对外市卖的防寒汤,有不要钱的葱姜水,也有不同价格、纯正的中药汤。
几乎每个过路之人,都会被辛辣的味道吸引过来,喝上一碗葱姜水,整个肚腹都暖了。
扶苏让随行的侍者去准备些干净的碗,却没要葱姜水,而是再往前走走,来到隔壁的食肆。
这儿的门口有同款土灶台,只是一个灶口加热着菽浆,另一个灶口后,站着一位大冬天光着半边膀子的壮汉,壮汉手持长箸,正在专心炸豆腐丸子和豆渣丸子。
菽浆的醇香和丸子的油脂香随风飘出四里地,惹得周围人频频吞咽口水。
叶老板娘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不嫌冷地站在门口招揽生意。
终于有人忍不住上前问了两句,似是听到了灶台上没有的东西,露出疑惑之色,叶老板娘便从灶台下拎出一个木桶,掀开上面的干净麻布,露出下面白嫩的、微带浅黄的豆花。
“直接吃就行,若是想吃咸的,咱这里有大酱、腌制的葵菜可以加,看你要什么?”
那客人显而易见的,陷入了纠结。
叶老板娘看到围过来的人群光东问西问就是不买也不急躁,笑吟吟道:“里面可以进,不买看看也行。里面有什么卖啊?有藤椒鱼汤、老鸭粉丝汤、蛋花汤……对!还有我身上的这种冬衣!”
人群中有人艳羡道:“我知道这冬衣!是叫羽绒衣吧?我们‘里’有户老者就得了一件,爱惜得不行呢。”
这话引发了众议,这个说“我隔壁家也有”,那个说“不光衣,还有被呢”,也有人知道多点,耐心回着问“怎么才能得到”的黔首,道“只有没人照顾的老者、有奶娃娃的贫寒之家才有哩”,说到最后就有人不免提到“都是长公子心善啊”,然后引起共鸣。
扶苏心念复杂,听到身边侍者讨好的奉承,心情更是难以言喻。
想解释,但一解释或许会给夏家小女子带来麻烦;被对方不打招呼就借用了名头,偏偏他还得到了众口赞誉。
真是……有口说不出。
扶苏无奈叹气,轻摆手,让随行而来的侍者、近卫轮流拿碗去吃点热食。
当然,花销自然算他的。
正好这时,一小锅豆腐丸子炸好了,将丸子拾进大木盘里,壮汉将箸换成刀,把成年男儿拇指大小的丸子挨个切成两半。
“这是作甚啊?都切碎了哦!”有人心疼地问。
叶老板娘笑道:“给大家试吃的。一个人能吃半个,不要钱,小儿可以吃一整个!”
众人一惊,声音瞬间炸开。
“什么?不要钱?!”
壮汉头都不抬补充道:“某和叶妹子在这卖好几天啦,都是这么干的,莫得诓你们,但有言在先啊,若是有人来买,我们要先把丸子给人家;还有,一人只能吃一次啊!”
其他人赶紧齐齐应和:“这是应当的这是应当的!”
也有人关心地提醒道:“叶妹子,你这样可不赚钱啊!”
丸子里的鸡蛋放得少,一切开就容易散,叶老板娘拿了个小碗,将碎渣渣都舀进来,对众人笑着解释道:“别看我在这做生意,其实我这食肆已经租出去啦!怎么做当然都听东家的啊!”
“东家是谁啊?”
叶老板娘顺手把碗塞给灶台前一个眼巴巴看着但不吵不闹的某个小孩,一抬下巴,指指隔壁食肆。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
“是夏家啊!”
“夏女医啊!那确实是她能干的事。”
“噫!怎么说话呢?”
“哎呀,某嘴笨,某是说、是说女医治病都几乎不要钱的哦,现在这丸子也……就、就……”
“别急别急,明白了!就是说女医心善啊!”
扶苏站在众人一侧,端着侍者买来的菽浆,慢慢小口啜饮,含笑听着黔首们热闹的讨论,只觉得寒风都绕着这片地方走,然后他又听到一句:“都是长公子教导得好啊!”
“噗咳咳咳!”
长公子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温润的形象差点儿毁于一旦。
叶家食肆内部。
稚唯带着长者、蒙恬从两间食肆临时打通的后院绕进来,还没说什么,先听到门外一堆对自己的彩虹屁——分明她干的都是问心无愧的事,但一想到旁边两人肯定也听到了,她莫名觉得脸有点热。
直到她看见扶苏。
虽然长公子很快擦拭干净呛咳的痕迹,恢复到浅笑安然,然而稚唯在这一刻,突然就读懂了对方心里的郁闷、尴尬、憋屈和无措。
再一想到造成对方此种状态的是她,而她现在就站在人家(可能的)阿父身边。
啊这……
稚唯有三分想笑又不敢笑,两分想逃不敢逃,四分微妙的生无可恋,和一分我可真厉害的自傲(?)。
“啥也别说了,”系统幽幽道,“阿唯你把你扭曲的表情管一管。”
角子与赏赐
〈86〉
一想到她扯大旗的事不仅当事人知道, 当事人的好友知道,当事人的重量级家属也知道,稚唯现在听着外面黔首们左一句“夏女医心善”,右一句“长公子仁义”, 只觉得脚下仿佛扎着钉子一样, 站立难安。
主要是吧……
这些赞誉里面它没有一条提到秦王啊!
不清楚这个时空真实的秦王政是个怎样性格的人, 会不会因为这事而多疑、不满,稚唯对此略有些忐忑,却无奈没什么好的补救办法。
她曾为完善“暖冬计划”多次请教韩林、章老丈等人。
大家对新事物总是抱有谨慎态度, 稚唯作为后来者,新意不缺,只苦恼这些新意要如何让黔首们更容易去接受、去尝试, 对韩林等“土著人士”的意见自然是虚心接受,所以今年“暖冬计划”搞得规模并不大, 据点就是这两间食肆。
她不曾料到后续反响会这么好,怎么可能有胆子空口无凭去“碰瓷”秦王政呢?
……就是真料到, 那也不敢。
她选择借势扶苏, 是仗着通过字帖来往建立起来的微薄师徒情谊,以及根据蒙恬的人格品性,破罐子破摔(?)推测“能让蒙恬交好的长公子,就是人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决定浅浅得试一试。
事实证明,她的决策没有错。
非常规的食肆能顺利经营到现在, 没被市吏拿着秦律计较;百十件羽绒被服能顺利分到孤寡、贫弱等真正需要救命的人手中, 没有激起大范围的邻里、乡里矛盾,这背后定是有人在帮助她疏通基层关系,否则光靠韩林这支初步扎根咸阳的商队, 是不可能做到一点风波都没有的。
单凭这两点,稚唯便感激扶苏,也佩服他的心怀,并一直记得要找机会当面致谢。
不过现在场合不对,她知道“教字先生”就是长公子扶苏的事也没有在明面上戳破窗户纸,这要是当面暂别长者和蒙恬,跑过去对扶苏寒暄、聊天、见礼,那她少不了要给在场的双方做个自我介绍。
……这太考验她的演技了。
考虑到他们双方其实还是一伙人,那到时候演技大受考验的就不只是她了。
万一某位长者懒得装,直接摊牌,或者扶苏公子直接叫出一声“阿父”,那她是装傻充愣呢?还是装聋作哑呢?
稚唯只是稍微想想,表情就又快绷不住扭曲起来。
“这是什么另类修罗场啊!”系统看热闹不嫌事大,半玩笑半真·好奇问道,“阿唯啊,你说他们三人知不知道你已经猜出来''''长者''''的身份了?”
[统你胡说什么呢?]稚唯一本正经道,[我猜出什么了?我什么也没猜出来,我又没有证据,他们谁承认了?没有吧。]
系统:“……”
稚唯果断侧身,假装个头矮没看见正在观察民生的扶苏,伸手示意长者和蒙恬一并向食肆里面走走、转转,对门外的场面一句话带过。
“外面正在分食丸子,乱糟糟的。现在快到餔食时分,后院厨房对黔首们开放''''拼餐''''活动,不知两位尊者有没有兴趣一观?”
秦王政和蒙恬一眼就能看穿小女子转移他们注意力的意图和她那点“暂时性失明”的小心思,都没计较,反而还觉得有些好笑。
若是现在把扶苏/长公子叫过来跟他们一起行动,不知道小女子的反应会不会更有趣?
但秦王政暂时还不想暴露身份,再说,夏稚唯年纪小,机灵通透,相处起来并不令人无聊,他心情好,不介意多宽容一点,想着小女子脸皮薄,遂打消逗她的念头。
“拼餐活动是何意?”他问。
蒙恬会意地接道:“方才我们来此地的时候,似乎没有这项活动?”
“嗯,这活动只在正午、餔食及夜间开放。具体形式……不好讲,但一看便知。”
怕贵客会被在食肆帮工的乡民们冲撞,稚唯边解释边在前面带路。
不过她好像过虑了。
不知韩信提前通知两间食肆后,章老丈或是韩林特意吩咐了什么,眼下他们一路走来,碰到的乡民、雇工皆是默不作声地见礼,然后远远退开,或是继续干自己手头上的事,没有莽撞过来打扰的。
稚唯暗自松了口气,真怕哪位长辈不放心过来多问一句,或者好心想要替她招待贵客……她糊弄长辈倒是好糊弄,但言语一多,怕是会让身边两位听出端倪,明悟她已心知肚明长者是谁。
那她再面对二人,就不能继续用这还算轻松自在的态度,不然就是存心怠慢、心存不敬。
稚唯觉得她在这短短时间内,大脑运转都快要超负荷了,然而表面上,语速还能控制着不疾不徐,领着长者和蒙恬站在后院相对清静的地方,给旁观后厨的他们做讲解。
这所谓拼餐活动形式,说白了就是大家一起包饺子。
“活动开放后,有意向的几家可以合用一个灶台,各家分别提供麦面,以及菜、蛋、肉等食材,一起包成角子,下锅煮熟后再一起分食。”
如今的角子就是饺子的原型,不过稚唯的灵感是来源于医圣张仲景制作“娇耳”助百姓防寒的举措。
“共用一个灶台的几家就算为一个整体,具体怎么分配,要用哪些食材,角子什么馅……这些都由他们自己决定,食肆只给他们提供场地、葱姜、柴薪。”
稚唯想了想,补充道:“若是觉得厨艺不精,怕角子被煮烂,食肆里有擅长下厨的妇媪可以帮忙。哦对,除了煮,还可以选择蒸熟,或者交两个钱,做成煎饺也行。”
秦王政和蒙恬自认见多识,但这种闻所未闻的做法还真是让他们开眼了。
蒙恬最先发问:“他们彼此之间真的能做到共享吗?”
“将军是想说,如此做法会有分配不均的问题吧。”稚唯忍不住笑笑。
确实,所有食材都已经混成一团,这里又没有精准到毫克的称,大家要怎么计较角子分多分少?
“其实这个问题我们最开始想到了,还设置了若是争执、吵架影响到其他人,食肆有权将他们请赶出去的前提条件。”
稚唯顿了一下,略略收敛笑容,微带复杂道,“然而事实上,这个活动从半旬前第一次开始,至今为止,若说是小的口角,那是有的,但还未有出现过很严重的分歧现象。”
许是能组团来的人家本身就是关系好的,许是怕吵起来食肆把他们赶出去,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稚唯和食肆的其他人都没有仔细深究。
天已经冷了。
但可以选择相信人的感情是热的嘛。
秦王政快速计算着“拼餐活动”所花费的人力物力,背在身后的手转着拇指上的玉韘,思索问道:“人多吗?”
“还挺多的。”
已经说开头后,见长者和蒙恬都在认真倾听,没有不耐烦,稚唯便多说了一些。
“长者应该能看得出来,这拼餐活动的目标对象并不是那些存粮不丰,更缺乏肉食和菜的黔首们,也不是食物充足的黔首。
会来参加活动的,更多是那些家里有点存粮、有点不太新鲜的菜、有两个蛋……这些人家仅靠自家的存储食物,全家都吃不饱,但只要被帮助一下,就能吃顿好的。”
可对这些家庭而言,食物是珍贵的,每一天吃的每一口都要认真估量,他们不求吃饱,只求全家人维持在生命线以上,按照常理来讲,他们哪里会舍得拿出食物跟别人拼餐呢?
“是啊,”蒙恬下意识附和道,“不应该啊!”
稚唯委婉解释道:“这里没有称,其实没法计较各家真正付出的占比多少,分得的角子是不是真的配比他们的付出。”
说的通俗一点,就是黔首不能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占便宜。
但只要他们自己认为自己占到便宜了,那就很开心。
“再者,”稚唯斟酌着措辞,道,“能真真切切吃上一顿饱饭,对于要度过整个冬天的黔首们来说,是一种鼓舞,也是一种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希冀。”
吃得饱饱的,就有力气抗争寒风;
当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回想一下这最近一顿饱饭是什么感觉,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就可以等到第二顿饱饭;
当太阳像个只会发光的冰球一样,不能让他们感受到温暖的时候,就自我安慰,如果能活到春天,就奖励自己一顿饱饭。
……
不论是为什么理由,食物吃进自己肚子里的感觉,总比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擦亮的火柴要真实一些?
不过稚唯说得也很直白:“这都是阿唯近期的感悟,一开始没考虑这么多,只是突然想到这么个点子,便就这么做了。”
秦王政沉默,看着后厨无一空闲的灶台,以及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包角子的黔首们,知道起码在“人多”方面,小女子所言不虚。
这说明,黔首们对此接受良好。
蒙恬见小女子随性洒脱的神情不是作假,不禁笑问:“你这一天下来得亏多少?”
“还好吧。”
稚唯经营食肆确实是半慈善的性质,但她心里也有账目。
“耗费的大头主要是柴薪,如今还没有到真正天寒地冻的时候,冬雪未下,木柴尚且能从山林中拾得,不算匮乏。至于葱姜……”
她葱姜水都免费供应,也不差这点调味量。
不过稚唯算着库存及耗损,后续葱应该是不能再免费提供了。
那干脆换成姜水叭。
不过不提还好,一想到“姜”,稚唯就幻觉生姜的刺激味道开始在嘴里泛滥——为了防止自己被传染风寒,每天半碗葱姜水、半碗防寒汤是她的必修课。
恰在此时,后厨有人认出她来,热情地招呼道:“是夏女医啊!快别在外面站着,进来喝碗葱姜水驱寒啊!”
稚唯一个激灵,赶忙摆手:“不用不用!你们喝,你们喝!”
那妇媪不死心,转而邀请道:“那来碗混沌?不是我自夸,我这手艺一点不比章嫂子差!”
章媪作为章老丈的老妻,经常外出行走,认识她的人很多。
稚唯笑着婉拒:“我真的不饿啊,你们快吃吧。”
等这边结束对话,蒙恬好奇问:“''''混沌''''是什么?不是包的角子吗?”
“啊,这个……”稚唯干笑两声。
这称呼确实是她的锅。
本来拼餐活动形式是包饺子,但平民黔首有几个吃过这精细面食啊?这猛一上手,别说捏出八个褶子来,就是包成个形似的三角形都很困难。
又因大家节约粮食,想着尽量减少用面,面皮擀得很薄,甚至有些人不会擀圆皮,面皮是切出来的四四方方,最后成品煮熟后和热汤一起服用……
活动的第一天,稚唯抽空过来的时候,看到不规则的“饺子”飘在热汤里,一下子想起食堂阿姨的手艺。
她脱口而出:“这不是馄饨吗?”
曾经食堂阿姨那单手托面皮,另一只手加馅,一秒捏两个不规则小馄饨的样子,稚唯可是印象深刻。
再加上她日常口头语很多都是随大流,馄饨的发音说成了混沌……
此刻面对蒙恬的疑问,和长者的注视,稚唯能怎么办,使劲圆呗。
“黔首家的食物都很零碎,他们有什么就包什么,我好几次都看到一个角子里有好多种野菜,鸭蛋和鸡蛋还掺杂着……说是大杂烩不太好听,所以我就称其为,''''混沌''''。”
秦王政闻言失笑摇头。
“混沌之名寓意多么庞大,让你一个小女子给这……”秦王政顿了一下,略过“粗鄙之食”的评价,“给这吃食命名,不像话。”
最后三个字虽然教训,但轻描淡写,一看就没生气,稚唯也就没作出诚惶诚恐的姿态,腼腆笑道:“长者教诲的是,阿唯已经知道口误,对外都是说的''''角子''''呢。”
秦王政点点头,转头对蒙恬道:“你不是跟她投缘吗?怎么没教些学识。”接着又吩咐道,“算了,改日拿些书简让她学。”
正好不知道赏什么,这权当赏赐了。
蒙恬听懂王上的意思,立马应下,随后抬眼看向小女子,见她脸上的表情果然僵住,赶紧低头忍笑。
稚唯:“……”笑容逐渐消失。
九敏!蚌埠住了啊!
这对父子是有毛病——不能这么说呸呸呸——这对父子是有什么爱给人布置课业的癖好吗?!
这赏赐贵重。
但她一点儿不想要啊!!!
扩大影响力
〈87〉
稚唯含泪行礼, 谢过长者好意,因为试图用些辞藻华丽的语句表现自己其实很有文化,中间几度卡壳,她自觉说得干巴巴的, 没有感情, 全是技巧。
不过在不熟悉她的人看来, 便是小女子激动得难以言表、语无伦次。
秦王政表示很欣慰、满意。
蒙恬揣着双手,保持礼貌的浅笑,细看才能看到他眼角有细微的抽动, 可见忍耐得很是困难。
噗哈哈哈哈哈!
此事他一定得告诉长公子!
想必长公子知道夏稚唯得到王上嘉奖,一定会更欣喜得督促她学习哈哈哈!
“阿唯可要尽心尽力去学啊。”
蒙恬作为同在场的人,不管是为了附和王上, 还是替自家王上代言,少不了也得出言勉励两句。
见青年武将端着长辈的慈祥姿态, 稚唯知道他是在心里看笑话,她暗暗冷呵一声, 咬牙, 忍气吞声道:“自不会辜负长者和将军期待。”
不过稚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当即也半真半假道:“就是阿唯素日太忙了啦。现在光是看诊就要耗去大半时光,还要总结医诊记录、规整药材、计算耗损……就算有大父大母他们帮忙,也好累的。”
小女子歪头,掰着手指头一一细数自己每日要忙的琐事,眉头紧锁, 苦恼的神色看着颇为可爱。
秦王政先是微讶食肆诸事竟是她在总领管理, 随即会意,这里懂医术的怕是只有她一个,那大多数跟医药有关的事宜, 旁人自然也没法代劳。
想到这里,秦王政先是提点道:“多读书只是为了让你增长学识,并非让你钻研其中思想成为学者。须知勤读不辍,量力而行的道理。”
虽然以商鞅为代表的秦国法家鄙夷儒家经典,但秦王政作为统治国家的君主,并非不能意识到儒家及其他学派的有用之处。
别的不提,只说读过书的人跟没读书的人,语言表达能力就是不一样。
夏稚唯如今年岁是小,所做贡献已然不俗,之后少不了与大秦朝臣交流,他既然觉得这小女子不惹人厌烦,那也许以后还会再召见她。
要是夏稚唯不能把她那些奇思妙想提炼重点加以汇报,那秦王政听着也费劲。
他又不是次次都有时间像今天这样,纡尊降贵实地探查。
但他重视夏稚唯的原因就在于她在医术与民生上的贡献,要是因为读书而耽误她造福大秦,那对秦王政来说,就是本末倒置。
不过深谙御下之道的君王不会把这话明说出来,他只是道:“你还小,充足的休息对你很重要,莫要为强求读书而把身体搞垮了。”
稚唯愣了一下。
这长者初初来到诊疗室的时候,一言不发,神色淡定冷峻,后来碰到感兴趣的事他才会开口,而且似乎是习惯始然,即便是询问也充满着命令的意味,还多用简短的语句。
这冷不丁听到类似谆谆教导和温情关怀的话,稚唯内心难以控制地产生一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而理智与成熟思想对此却产生警觉反应。
尤其是当她眼角瞄到长者侧后方的蒙恬那一脸古怪的表情。
蒙恬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忽然想起,幼时扶苏公子好像是有过因为读书强度太过而生病的经历,而始作俑者似乎就是发现长子天资聪颖然后一下子没克制住教子欲望的王上。
其实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是第一个孩子,且那时候王上还年轻。
当然,夏稚唯肯定不能和长公子放在一起对比……
说起来,宫里那些公子公主不管是哭嚎“长兄布置的课业过于繁重”,亦或是逃课玩耍,都没见王上管过他们,主打的就是“爱学不学”的放养……
哎呀,怎么又开始对比了。
蒙恬一边批判自己,一边忍不住偷偷揣摩眼下王上的态度。
稚唯要是知道蒙恬心里在想什么,就会替他公布答案:很明显,这所谓对她的关怀,没有感情,全是技巧。
就是让她别因为什么读书而影响到给大秦干活呗。
这样才是正常的。
换句话说,公子扶苏那种真心实意给她教学、想让她入大秦学室的,才是奇葩(划去)珍惜物种吧?
稚唯刚感慨完这对父子的思想差别,恰好蒙恬也回想到此事。
他不确定王上是否还记得这件小事,遂凑近秦王政低声提醒道:“长公子有意让夏家小女子进咸阳学室……”
秦王政确实忘了。
不过这不妨碍他沉吟后,当场作出批示:“可以,但不必拘束她日日在学室。”
蒙恬心道,这下有王上的指令,内史腾就不必再纠结怎么骗、啊不是,怎么旁敲侧击说服夏稚唯入学室了,也就是前段时间在忙着处理赵国旧贵族那摊子事,不然早就已经答应长公子的他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哪像现在似的,连内史腾是谁夏稚唯都不一定知道。
另一边,稚唯并不能听清两位大人在咬耳朵悄悄说什么,她也不能自行离开,就只能站在原地假装走神。
直到听蒙恬转过头语气轻快地告诉她,她马上就要成为咸阳学室的一名插班生兼走读旁听生——
稚唯:“???”
不刚才还只是看书简自主学习吗?
这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进阶到上学了?
学室之事不是只有公子扶苏提过那么一次吗?
难道这就是父子思想的共通性?
还是说……
稚唯暗中向蒙恬发射“死亡射线”。
定是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挑事!
蒙恬抚掌笑道:“高兴吗?开心吗?阿唯可要好好感激王、我家长辈啊!”
稚唯:“……”
稚唯努力扯起嘴角,一字一句道:“惊喜太过,阿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真是……多谢各位尊者厚爱。”
秦王政宽容地道:“无妨。”
他若是想听那些深入肺腑的感激言语,何必为难夏稚唯,是赵高没嘴还是李斯没笔?对他来说,小女子说再多都不如她多做些贡献。
“你方才说,你每日总结医诊记录、规整药材、计算耗损等等,那想必是对食肆经营情况了如指掌。”
秦王政一句话拉回政事。
稚唯闻弦歌而知雅意,收敛起那些繁绪,认真回道:“是,长者若是有兴趣,阿唯便啰嗦两句?”
秦王政露出一丝笑意,反问道:“这两间食肆的种种布置,都是你的经验,你就打算这么直接告诉我们?”
稚唯眨眨眼,表露希冀道:“不瞒长者,阿唯确实有心向外界寻求帮助。”
对小女子的实诚很受用,秦王政微抬下巴:“说说看。”
“恕小女失礼。”
稚唯从袖袋里抽出一张卷起的树皮,小心展开,同时思索着用词,慢慢讲道。
“据阿唯的记录,这段时间来寻医问药的黔首多达几百人。只每逢大风、降温天气,来自咸阳西面方向的病者就会增多,有许多黔首询问能否将药汤带给乡邻喝,可见生病者众,这西面中,又以当柳里、沙寿里、成阳里为重。”
秦王政立马意识到咸阳西怕是民居出了问题,大手向前一伸。
稚唯将树皮递交给他,简单解释道:“阿唯怕忘了。记得有些潦草。”
秦王政垂眸扫视,树皮上略带晕染的字迹不是墨字,有点像后宫女子所用的画眉之物划出的痕迹,但那种出自少府的精致造物夏稚唯肯定用不起。
他随口问了句“用什么写的”,继续看下去,树皮左边列着几行日期、对应的天气,右边是咸阳八个方向的病患人数,最底下是小女子自己写的重点提要和总结,一目了然。
“是炭笔。”稚唯从腰间的小包里掏出一根被树叶包裹的木炭棒,“大父他们做工时偶尔找不到刀笔,就用这个随手来画线,很方便,就是太容易断。”
关于夏稚唯的家庭状况秦王政早就知道,稍一回忆就记起这一家子集齐了医家、墨家和商家三种行业。
这么一想,抛开各人性格不提,夏家竟都是心灵手巧、心思活泛之辈,除了那位妇媪似乎很普通,老者、青年和小女子的作为都给他留下了印象。
是很奇特的一家。
秦王政准备等下就让人去查咸阳西的情况,重点是如果真有灾情,那相关秦吏是否失职没有上报、处理。
他点点树皮,接着问:“为什么重点提要里写着''''西南''''?”
“因为那几个来自西南方向的病者,他们无一例外,都不是来治疗伤寒的,而是为治瘿病。”
稚唯说到这里,蹙眉道:“可就算来治疗,他们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思,对是否治疗成功并不抱希望,据说那边整个乡里都有这病,只是分程度轻重罢了。”
秦王政和蒙恬罕见地没反应过来。
蒙恬迟疑地重复问道:“阿唯方才说的是……瘿病?”
稚唯肯定道:“嗯。”
秦王政略去蒙恬追问的“你能确定吗”“瘿病者竟然敢出村”等等问题,从小女子的态度中察觉到什么,他直言问:“你能治?”
稚唯没有大包大揽,她无奈答道:“这病主要跟水土、饮食有关。轻症者可以治,重症很难……怕是要迁徙到海边定居才可以缓解。”
甲状腺疾病严重的要终身服药,这里没有西药,中药所用的主药以海带、海草等含碘量高的海产品为主。
可这里是战国末至秦朝时期,海产品采集再运到内陆成本不低,稚唯不可能要求病患日常多吃肉、保持摄入一定的海盐量、多买海带吃,就算要求,病者倾家荡产也做不到,那综合下来,迁居到海边反而是可行性最高的方案。
“这病不传染,但具有群居性,只要乡民们不改变居住地,不改变饮食,那世世代代都有可能患病。成年再患病还好说,可若是孩童……可能这人就废了。”
稚唯说完后,见长者和蒙恬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她不再多言。
古人安土重迁,加上秦律本就限制人口流动,要瘿病村集体迁居,不仅得他们自愿,还得要官方支持或者帮助。
稚唯只能试探着提一提瘿病病因及解决办法,点到为止,不能置喙国家政策。
但小儿缺碘会导致智力低下等问题,对大秦来说,这些患儿等于不能供给劳动力和战力的无效人口,考虑到这点,官府出手组织迁徙的可能性很高。
不过海边啊……
稚唯眼珠一转,状似小声嘀咕道:“拿下齐国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耳聪目明的秦王政和蒙恬:“……”
秦王政侧首,对蒙恬微一挑眉。
后者赶紧摇头摆手。
稚唯抬头看看二人,主动出言解释道:“不是中郎将告诉我的啦。但六国都已在王上的股掌之上,单独留下一个齐国……很没必要吧?难道吃糕饼的时候还会剩下最后一口吗?”
蒙恬差点儿为这清新脱俗的比喻噎住。
秦王政则是闻言笑出了声,眼神忽而显得幽深。
连这么大的小女子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不会放过齐国,可笑齐王还在犹豫不决,妄想他就此满足,停止攻占的脚步,简直是在挑战他的耐心。
还有那些唧唧歪歪的酸儒,成日没正事干,不是惦记着恢复周礼,就是惦记着如何劝他恢复周礼,还说什么要秦与齐保持友好的诸侯关系,哈?烦。
但把国家大事和吃糕饼对等……
秦王政略显无奈地看了眼小女子,见她一脸天然,满目纯稚,想来她估计都不知道大秦统一会是什么意义。
或许因为她自小是个痴儿,所以失却了家国概念?
行,挺好。
秦王政忽然有点共鸣扶苏坚持“疆土以外,七国民心也应归于大秦”的乐趣,还有心思开玩笑道:“恬,你可听到了?”
蒙恬:“啊?”
秦王政手腕一抖,平整卷翘的树皮后,继续低头阅览,语带微凉的笑意,道:“糕饼的最后一口可不能丢了啊。”
蒙恬明白过来,缓缓笑道:“啊,那当然。”
稚唯装听不懂,乖巧站在一边。
心道,历史上攻打齐国的确实有蒙恬,但秦王这么早就已经决定好领兵将领了吗?
树皮上其他内容都只有寥寥几笔,但总结用语很精炼,秦王政再问小女子几句,基本就将整间食肆的经营情况全都掌握了。
稚唯趁此机会提出她想要的帮助:“如长者所了解的,眼下食肆的剩余储备还能再供应半旬,半旬过后,食肆无法再采用这种亏损的经营方式。
可冬季未过,之后还会有黔首生病……仅靠这两间食肆,能起到的作用是有限的,若能多来几间类似的食肆,或者哪怕只供应防寒汤,也可以减少黔首患病的可能。”
秦王政听后,背着手沉吟不语。
稚唯安静等待。
系统冒出来,紧张地问:“阿唯,他会不会不答应帮忙?”
[不会的,]稚唯淡定地道,[他要是没有心,何必问得这么详细?]
她趁机寻求帮助是真,主动先一步把对方防疫安民的心思以“求助”的方式说出来也是真。
现在的沉思,应该是在衡量官府模仿食肆的做法是否得宜,或者采用什么、摒弃什么——食肆这么些举措,官府不可能全都照做,那财政支出得耗费多少?
系统担心地问:“你有多少把握他会同意?”
[有八成吧。]
稚唯复盘着如今的形势。
攻占楚国对大秦而言并不简单。
楚国实力强不强大,在已经被覆灭的当前,讨论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但其地理情况和人文内政都很复杂,从秦国的角度来说,确实是棘手的难题。
哪怕到目前为止,王翦老将军还在带兵清扫原楚国领地内,结构松散、自主性过强的诸多越人部落。
消化楚国无疑是个较为漫长的过程,它牵扯了大秦太多的人力物力。
而偏偏在这个时候,其他诸侯国的旧贵族还不安分,敢在都城咸阳搞事,这无疑是触动了秦王和大秦朝臣敏感的神经。
对意图造反、制造混乱的旧贵族施以雷霆手段是一方面;稳定民心,让容易被煽动的六国遗民安分守己,不跟着扰乱社会秩序,又是另一方面。
秦王政是否关心黔首这个命题实在太微妙,但从统治者的角度出发,稚唯觉得,秦王政应该不会拒绝一个成本低的收容民心的办法。
起码她这食肆还多多少少赚点,要是官府施粥放粮,或者等到流感出现再去防疫,那完全就是纯向外输出嘛。
稚唯耐心等待,终于等到回应。
“好。”秦王政颔首道,“不过具体事宜还需仔细商议,到时候……恬会来找你。”
蒙恬拱手:“喏。”
“长者真是人美心善!仁义大气!”
稚唯笑容灿烂,一通彩虹屁夸出去,最后装乖道,“阿唯会继续给人看病,当然,若是有需要,我也可以去其他地方坐诊。”
她药材不能就这么空耗下去!
急急急需有人给她补充!
她这要是名义上变成替官府去帮病者看诊,那官府不得来承担医药成本啊?
稚唯把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
然后就听到长者说道:“家中还有几个医家闲着,就让他们去坐诊。至于你……”
哪怕再是医术出众,年纪终究是小,眼下天气日渐寒冷,继续成日面对病者,太容易夭折。
而且夏家如今名声过望,官府不好出面,势必要压一压夏稚唯,且她若是继续坐诊,恐会被拿来和宫中太医对比。
秦王政心思流转,随手一拍小女子的发顶,“近日已是劳累,休息几日就去学室吧。”
他已在这耽搁了太长时间,说完便转身离开。
丝毫没发现,小女子被拍得头一低,藏在阴影里的笑容直接僵住。
啪!
幻听到声音的稚唯超级心痛。
算盘断了,珠子蹦她一脸!
上学太可怕
〈88〉
在某位地位至高无上暂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存在的指令下, 大秦官府运转的动作飞快。
头一天稚唯送走不请自来的贵客,后一天就收到咸阳学室送来的“录取通知书”,要她于本月去报道入学。
而从第三天开始,另类的“医馆食肆”就在咸阳各处的官营集市、商市开办起来。
除此之外, 内史各级秦吏对民居是否能抵抗风雪的检查行动也在如火如荼进行中。
稚唯对此:“……”
这是简单的指令吗?
还“地位至高无上”“暂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存在呢, 直接报对方的尊号得了——在咸阳都城能促成这种高效率的行动力, 非王令不可吧?
她了解到的还仅仅是内史的部分情况,尚不知道其他郡县能否采有类似的举措。
顺带一提,官办的“医馆食肆”开办效率如此之高, 原因之一就在于官府所雇佣、征调的食肆员工都是伤退士卒及其家属。
这一点毫无疑问是源自夏家食肆的灵感。
真要说起来,雇佣伤残及退役军伍当帮工这一点其实不合规矩,毕竟这儿不是在军市。稚唯最初能成功, 一是因为她的食肆雇工限定在建章乡的乡民里,有章老丈和同乡的情谊在, 招人手不难,其次是扶苏等人在背后给她开后门、行方便。
但如今由官府出面组织, 更能打消伤退士卒们的顾虑, 免得他们误以为就此会入商籍。
况且食肆赚钱不是首要目的,推广才是。
食肆里面的吃食全程制法都是可以开放给来往黔首们看的,但因为不管是磨豆腐还是做羽绒被服都需得有本钱——石磨贵、水磨少;羽绒在整个地区相对都少;鸡蛋、鱼等食材更不用说——这就能防止大家一窝蜂制作去卖,顶多自家做着吃,可以算是给大家免费提供改善生活的法子。
如此一来,整个官办食肆的流程从框架到细节, 都有受到稚唯的影响, 哪怕稚唯现在停手夏家食肆的经营,仅仅光内史一地黔首们因此能获得的福利,她就不需要担心她的【限时暖冬任务】综合评价会太差。
想来想去, 碍于某位的指示,她无法再继续行医坐诊,自家库存的防寒药材也濒临消耗殆尽,而她又闲不下来在家猫冬……
系统憋笑问道:“阿唯,你真要去学室上学?”
[不然呢?人家父子俩在让我上学的问题上惊人得达成共识,就算为了他们给的面子,我也得去上两天啊。]
稚唯没好气地道,手上动作不停,将整理好的医诊记录打包好,准备顺路给在某处食肆坐诊的夏无且送去,以做参考。
不过,连随侍秦王政左右的太医丞都被一并派出来,可见秦王政对当前能收容民心的系列措施还是上心的,起码她不用担心底下的秦吏做事太过敷衍,把好事变成坏事。
稚唯看着夏翁将充当书箱的箱笼放置在马车里。
她还没有正式入学,箱子里面装的是她自己此前誊抄的秦律,以及书写的大字,还有得知她被“保送”学室后,她那位尽职尽责的“先生”送来的新笔墨纸砚……哦,没有纸,取而代之的是一捆空白竹简。
临上车前,稚唯跟家人及来送行的众人道别,抱着小手炉,面露无奈,因半张脸埋在羽绒服的毛毛领里而闷声闷气道:“我这就出发,你们别送了吧,等餔食一过我就回来了。”
她只是上学,还不在学室住宿,没必要搞得像她要出征一样吧!
稚唯:压力很大。
关于她要入咸阳学室的事,建章乡里的反应各不相同。
家有幼子、少年的乡民大多数是羡慕的,比如二猃的家人;
章陨等少年人羡慕虽有,但不多,他们基本都有源自父辈的爵位可以继承,比起学习秦律,对舞枪弄剑更感兴趣;
如章老丈、章三老等本身有学识的老一辈人,更多是对她表示欣慰和劝勉。
以上都比较正常。
至于自家人就……
夏翁板着张脸,不是很开心道:“这天太冷了,整天往外跑像什么话!阿唯,要是在学室待得不舒服,咱就回来啊!”
“啊?啊……好嘞。”
在章老丈等人的注视下,稚唯保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此时夏媪爬上马车,将热烫的芋头糕包好往稚唯的书箱里塞,跳下马车。
夏翁转头对韩林忧心忡忡道:“林啊,学室肯定是一日两餐,我女孙可不行。还是像之前咱说的那样,等中午的时候就让阿唯去商铺用饭啊。”
韩林叹了口气,重复宽慰道:“放心吧,夏翁,我若不在商铺,底下的人也肯定能照顾好阿唯。若夏翁实在不放心,等晌午时分就来商铺等阿唯好了。”
夏翁不假思索地点头道:“行!”
只是随口一说·韩林:“……”
此时夏媪与韩母嘀咕两句后,又跑回屋里拿了什么东西,爬上马车往书箱里塞。
在其他乡民的注视下,稚唯继续保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系统调侃道:“我的唯,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大家肯定在心里腹诽我娇气或者大父大母过于溺爱我?]
即便日出时分天光熹微,光线不甚明朗,稚唯也能猜到周围乡民怔愣、好笑、或是异样的眼神中充满着什么意味。
但那又如何?
来自大父大母的关心,她不想拒绝。
“不,不是这个声音。”系统否定道。
[那是什么?]稚唯疑惑。
“是你的书箱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
稚唯下意识回头,看到马车角落装满零食,确实快要合不上的箱子,脸上微笑的表情快要裂开了。
“好了好了大母!够了够了!”
稚唯连忙劝阻第不知道多少次要爬上马车的夏媪,决定还是拒绝一下这过分的关心。
——她可不想上课的时候,老师说拿出你们的书和文具来,她却摸出一包包的糕点和吃食。
“大母,我就算分给同窗,这些东西也吃不了。”稚唯无奈道。
“谁说分给同窗了?”
夏媪一脸恨铁不成钢,拉着女孙小声嘱咐道,“学室里都是男弟子,你一个小女子进去难免会受到关注。但咱又不惦记着做秦吏,跟他们没有利益冲突,你不必给他们好脸色看,省得被轻视欺负。”
稚唯微愣,先不说以后做不做官吏的问题,她从夏媪的语气中回过味来。
“那这是,送给师长的?”
稚唯有些哭笑不得。
“这估计不行,”她告诉大母,“在大秦,官吏收受贿赂是犯法的,学室的先生都是法吏呢。”
“那还有学室里打杂的呢。”夏媪淡定地道,“别小看那些小人物……你情况特殊,在学室估计处处不便,多结善缘总没坏处。”
好家伙,稚唯忍俊不禁,笼络底层民众的路子是让夏媪摸透了。
“至于你说的''''贿赂''''问题。”夏媪生怕女孙在外面吃亏,还低声教她钻漏洞,“先不说你们师长品性如何,一口吃的,吃了就没了……你懂吧?而且你一个不懂秦律的小女子,也没人跟你计较……”
“好~我知道了大母,放心吧。”
稚唯一一耐心应着。
她不是真的小孩子,她就是犯懒,打从一开始没有抱着要跟学室同窗打好关系的心,也不准备在学室耗费多少精力,只是为了防止万一遇到什么事,才在荷包里揣了一把秦半两以备不便。
但现在既然装都装了……
稚唯拍拍填满零食的小书箱。
嗯,现在想想,就算价值等同,货币相较于布、粮也比较珍贵,既然大母有所准备,那秦半两能省就省吧。
况且夏翁夏媪对她都是一片慈爱之心,今天是第一天,想必等之后他们适应她上学的节奏就好了。
此时稚唯想不到她会在学室遇见什么样的人,以及零食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见天色不早,趁着二老缓口气的功夫,她赶紧结束告别,叫人启程出发。
“辛苦林阿兄你们送我。”
同在马车里的韩林浅笑道:“我们去商铺与你是顺路的。而且,还是我们借了阿唯的光。”
稚唯打着哈欠,不以为意道:“都是大父的功劳。”
韩林听着耳边哒哒的马蹄声,目光越过驾车的商队成员的肩膀,看着前面欢快的小马驹,笑而不语。
以夏翁的爵位确实可以拥有一匹马,但能拥有一匹优良战马的后代,就绝对是某些人的特别关照。
及至市集门口,韩林带着稚唯那些医诊记录下车,准备等会儿转交给夏无且,马车继续送稚唯到咸阳学室。
只是临走前。
“阿唯醒醒,”韩林头疼地唤醒迷迷糊糊的小女子,嘱咐道,“别再睡了啊!”
“啊哈……好……”
早起的精神头过去后,稚唯两眼无神。
这凌晨起床上学的待遇,真是一天就受够了!
[要不明天我就不来了叭(轻轻)。]
“你清醒点,”系统无语道,“这都还没到校门口……说好的给天家父子面子吗?”
[统,其实你仔细想一想,他们的面子很重要吗?!]
系统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女公子,到了呦。”充当临时车夫的商队成员轻声唤道。
系统紧随其后道:“我劝你想清楚。”
……好吧,是挺重要的。
稚唯欲哭无泪,认命地爬下马车,被风吹得一个激灵,清醒了,见学室大门还没开,她使劲撸了把辛苦的小马驹以作解压。
“你跑那么快作甚呀!”
小马驹辨不明主人的幽怨埋怨,被摸头后,兴高采烈地晃着脑袋,轻轻衔着主人的衣袖撒娇。
“哎哎哎不行!没有了!今天没带蜜!”
“咕呜……”
“真的没有!”
稚唯跟马死活说不通,只能努力解救自己的衣袖,还不敢使劲抽,这可是为了上学大母新给做的羽绒服啊!
“噗嗤!”
“哈哈哈!”
“呵。”
稚唯冷不丁听到几道此起彼伏的笑声,条件反射循声找去,只见披着大氅的俊雅青年正站在一旁笑吟吟看着她,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跟随的几名护卫安静守卫着。
“你……”稚唯惊讶,情不自禁发出一个音节,才顿了一下,改口道,“先生怎么在这儿?”
她快速瞄了眼那马车漏缝的车窗,确定被窥视的感觉不是错觉。
“听闻阿唯今日入学……”
扶苏温言说着,几步走过来,从腰间的鞶囊里取出包裹的手帕,在从里面捻出一颗淡黄色的结晶块放在掌心,伸到小马驹的嘴边。
稚唯闻到淡淡的蜂蜜味。
见小马驹眨着眼,毫不留情放开她的袖子去舔舐蜜块,她甩甩湿掉的衣袖,无语地问:“先生总不是来送我上学的吧?”
一时间不知是对哪一个无语。
“也是顺便吧。”扶苏拿手帕擦着手,含笑解释道,“家中弟妹顽劣,先生公务繁忙,顾不上他们,想着阿唯要在咸阳学室学习一段时间,索性就将他们一并送来,交给师长教导。”
稚唯:“???”
要是她现在问一句为什么父母不教,不知道长公子会怎么答。
但秦王政的公子公主怎么着都没必要来学室上课吧?!
是私学不够你们上吗?!
满腹狐疑的稚唯憋得小脸发红。
扶苏不知道小女子的吐槽,见她被风吹得小脸发红,侧了侧身挡住风向,意有所指道:“有阿唯这样聪慧勤勉的同窗,想必能让这些小子上进一些。”
实际心里想着怎么逃课请假的稚唯干笑道:“我倒是也没有那么勤勉……”
然而青年只当她谦虚,没应这话,转头对马车淡声发话:“还不下来。”
长兄的权威是绝对的。
此话一出,五个被厚衣服包成球的男孩女孩陆续下到马车,在扶苏面前站成一堆。
稚唯一看这数量、这跟她差不多的年龄,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此时头顶传来扶苏谆谆教诲:“既为同窗,当友爱相助,不可欺凌霸弱,能做到吧?”
听懂潜台词的孩童们:“……”
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稚唯:“……”
扶苏笑问:“嗯?”
孩童们:“能能能!”
稚唯嘴角一抽。
扶苏满意地颔首,温和而不容拒绝地道:“那趁着时辰还早,不如你们互相认识一下?”
稚唯和几个孩童面面相觑。
她心里不好的预感更甚了。
“煕荣。”
“舜华。”
“茹藘。”
“芄兰。”
“胡亥。”
“……”
扶苏疑惑低头:“阿唯?”
一想到这个冬季,一直到开春前,她的大半时间都将在学室度过。
稚唯差点儿眼前一黑,说话都有气无力。
“……夏、夏稚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