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恶之花》 1. 传记一 做人不能乱发誓。 否则会被天打雷劈。 她深有体会时,已经因此命丧黄泉。 在身为人类的短短十几年,她因为年少时发过的一个誓而一生都在饱受折磨。 言语向来具有某种无形的力量,但她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说出的短短一句话会在潜意识里影响自己很久很久,久到她自己都不知道它何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扭曲的诅咒。 常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在她出生的年代,妖鬼咒怨是习以为常的话题,小到京都郊外哪家平民丢了鸡是被狐妖所吃,大到京都城内某家贵卿公女被怨鬼附了身,这些都是贵族眷属聚在一起打发时间的饭后闲谈。 他们谈论这种事时总是抱有一种三分恐惧七分轻蔑的态度,好像离自己很远。 被圈在京都里养尊处优的皇戚贵胄大多不常出远门,天皇向下设置的阴阳寮专门培养了能驱鬼除魔的阴阳师保护他们的安全,让他们能一直保持着事不关己的笑容与世隔绝,继续在自己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哀春伤秋、吟诗作赋,当然,京都的大人们永远更关心朝中的政事和子女的婚嫁。 十二岁之前,她也属于他们之中的一员。 她出生贵族,家族在京都里的地位处于能与皇室挂钩的高度,所以她十二岁之前都被好好养在府宅里,基本上没遇到过什么危险,更别说妖魔鬼怪了。 虽然常有人说这是个人鬼共生的时代,后世又称之为平安京,但和大多贵族女眷一样,妖鬼之于她来说本来只是遥不可及的传言,甚至可以说是流言故事或平淡的生活偶尔过腻了就听来解闷的调节剂。 或许对她和他们来说,只有在自己或家中谁人生病时才会觉得妖鬼在接近——这个时代,人们忌讳疾病,认为一切病痛都是污秽诅咒所致,每当谁谁谁生病,都会请德高望重的高僧或阴阳师来念经颂佛以驱邪灵。 她的母亲就曾被这样对待过。 因为她的母亲患有严重的癔症,总是神志不清,胡言乱语,还爱蓬头垢面到处乱跑,给家族丢尽了脸,所以,从她有记忆起,她的母亲就被关在了家中的偏院里,平日无事不许人探视,就连她也没见过她几面,大家都说她的母亲可能会永远关在里面了。 下人们经常这样私下议论,丝毫不避忌身为女儿的她。 因为他们认为她母亲的疯癫是她招致而来的。 她的母亲是京都里数一数二的美人。 那位美人的出生没给家里带来什么大福大祸,一路平平安安长大到十六岁,家中欣喜于她的貌美,本打算将她送进宫中当女御以筑固家族的地位,但却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被打乱了计划。 那个时候平安京盛行走婚制,有情的男女夜间在女方家行事,而后男方离去,就算有了孩子,也可以放在女方家抚养长大。 她的母亲突然被发现有了孩子的时候,全家都是一个晴天霹雳。 那时她的腹部已经拱得半高,平日里遮在层层叠叠的衣物下还能掩饰一二,但打掉的话就会有生命之忧。 她不愿失去这个孩子,可就算问她对方是谁,她也只是流着泪,死活都不愿说。 这般悖逆之举理所当然让家中怀疑与她私通的对象是登不上台面的粗鄙之人,也许还是他们十分瞧不上的平民。 虽不致于将她可怜的母亲逐出家门自生自灭,但随之而来的失望与冷落却是必不可少的。 在她母亲辛苦怀胎十月后,她在一个樱花漫天的春天里不受祝福地被生了下来。 那一天,请来颂经助产的和尚寥寥几人,她的母亲在火烛中声嘶力竭,苦苦挣扎,终于在昏死过去前才将她诞下。 据说,她母亲在那一次醒来后就疯了。 大家都认为她的母亲得了病,患了严重的癔症,他们还怀疑当年她母亲生产时家中请来驱邪的僧人少,让什么上了身,或者,就是她这个不受待见的私生女给她的母亲招来了邪秽。 这些她都是偷听嘴碎的下人们说的。 许是如此,她的母亲也从来都没关心过她这个女儿一句。 从小到大,她都很少正面见到自己的母亲,十几年下来,她的母亲从没有说过要见她这个女儿,也没有提起过她一句,更没有主动来见过她一次,明明当年不管怎样都要将她生下来。 相比她那受到冷落与囚禁的母亲,她其实过得不比对方好多少。 虽然对外她也是贵族家的女眷,但她知道家中乃至下人都瞧不起她。 狗咬人都还看主人,她的母亲以前是那样的形象,大家看碟下菜,时常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还经常偷偷给她使绊子。 但应该说她和家中任何人的关系都算不上好,将她养大的姨母也不怎么喜欢她。 除了她母亲的原因外,她姨母自己就有一儿一女。 儿子是个出生时差点夭折的病痨,快二十岁了还躺在床上,连门都出不得,理所当然的,大家怕被他传染,他受不得待见,今后的继承权大抵也与他无关。 倒是姨母的女儿,是个健康的女孩。 姨母的宠爱自然都给了她那位姐姐,家中也有意培养,想延续她母亲当年被打破的命运,将她的姐姐送进宫中当女御。 但是,她的姐姐和姨母一样生得平平无奇,就算有意搓合,宫中那位大人也对其无意。 她十二岁的春天,天皇驾崩,底下那位大人即了位。 每到这个时候,就要为伊势斋宫选新任的斋宫前往那里组织祭祀。 所谓的伊势斋宫,即是皇室中人侍奉祭祀天照大神的地方,斋宫则相当于天照大神的传话人,是天照大神与人间的桥梁。 这个神圣又高尚的新身份就这么光荣地落在了她身上。 伊势斋宫建在远离京都的三重县,去那里意味着要离开家,离开京都,直至新君换代或是双亲一方死亡才可回京,是个清贫的苦差事,可能有时到老死才能卸任,所以这个身份虽说高大上,但往往是选皇室中不受宠的母亲的女儿去担任的。 虽说她算不上皇女,但家族与皇族挂钩,他们这一代符合斋宫的年轻女孩少之又少,家中不舍让她那位有中宫之命的姐姐去,便将她过继到姨母名下,名正言顺让她被卜定为斋宫。 她没有选择的权利。 从小到大看人脸色行色,乖巧顺从早已成为了她待人接物的面具,就算再不愿意,她也得摆出沐浴恩泽的表情。 确认为斋宫的第一年,她被匆匆接进相关的地方学习占卜祭祀的知识。 那本是她无缘接触的事物,很显然,她也没有多少天赋,一开始连简单的画符都画不好,甚至看不见他们口中所说的灵力或妖怪。 但是赶鸭子上架,不行也得行,至少祭祀之类的礼乐仪态她是不能不会的。 在临时抱了佛脚后,教导她的神官告诉她,在前往伊势正式就任斋宫前,她还需要到宫城外的野宫里闭关,斋戒净身三年。 这样的戒规放在一个十二岁的人类身上,无疑枯燥又难捱。 这个年纪的男孩女孩往往都正是最活泼好动的时候,她也不例外,但她却只能咬牙压抑自己的本性,在远离京城的郊外苦苦熬过那三年的苦修。 十五岁那年,她回京,进行正式册封斋宫的祓禊仪式。 她仍记得那一天是个樱花盛开的春日,她早早就被人换上了端庄的十二单。 斋宫的形象比较讲究,与神社的巫女不同,其服饰并非常见的白衣裶袴,而是在繁复的十二单上再套上一层小忌衣。 一大早的,她漆黑的长发就被打理成了披肩的御垂发,祭司们将她当成人偶,有序地在她的发间缀上金制的簪,还为她描眉点唇,一层一层披上华美的衣物。 当她终于在祓禊仪式上的太阳下安静地低眉垂首时,有缭乱浅薄的纱线从鬓边两侧垂下,迷乱了她的视线。 那位居于人上的大人逆着阳光低身,亲自将梳篦别进她的漆黑的额发里,他温声嘱咐她请勿回京,也切勿爱上任何男人。 她答应了,还发了誓,说自己在就任斋宫期间绝不会动男女情念。 神职者必须以处子之身全心全意侍奉神明,斩断凡尘杂念,不可动情爱。 苦修三年,她一直是被这样教导的。 但事实证明,有些flag不能立得太早。 后来,她确实爱上了一个人……不,不能说是人,确切来说是神,那正是一切根源的所在。 跨物种的爱恋向来没有好结果,她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因为初遇他时,她并不知道对方是所谓的神明。 他是以人类的身份出现在她的身边的。 她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是个花香缭绕的春日。 十二岁的她在从京城前往野郊外清修的路上遇到了盗贼。 他们抢掠她的车队,破坏了她的轿撵。 就算护卫她的人搬出斋宫之名也无法威慑住那群不敬神佛的流冦。 不巧的是,她的眼睛还畏光受了伤,不能视物,既跑不了,也无法向他人求救,只能蜷缩在晃荡的轿撵中听着外面兵荒马乱的缠斗。 隐约间,天空上似乎还响起了她最害怕的雷声。 很快,黏稠的血腥气弥漫而来,眼球的刺痛感不减,黑暗的世界却逐渐安静了下来。 在这之中,她听到了一阵缓慢靠近的脚步声,她试着唤了一下认识的人的名字,但没有人回答。 她不知道他们是扔下轿撵抛下她跑了,还是已经在和盗贼的战斗中死了。 不多时,她就感觉到轿撵的御帘被微微掀起,有衣物窸窸窣窣的动静在响,伴随着来者探入其中的手和声音:“已经没事了,你还好吗?” 那是陌生而青涩的声线。 粼粼的,像是温和的水流一般,属于少年人的声音,在春日里撞击出平静而清冽的质感。 对此,她一愣,微微仰头,在黑暗中,寻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她茫然而迟疑地问:“……是谁?” “……你是谁?” 对方一顿,安静了一会,才用一种近乎温顺的口吻道:“我是人类,就住在附近的村落里,你的眼睛受伤了吗?” ……现在想来,哪有人会在初次见面时特地强调自己是人类的呢? 但当时她吓得不轻,脑袋空白,无暇关心其它,也没去细想太多,只是在将信将疑他不会伤害她后,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在黑暗中摸索着搭上了他伸来的掌心。 温热的体温。 瘦削的指节。 还有经过他身旁的、宛若能刮走所有晦涩与忧郁的清风。 不能视物后,其他的感官被放大。 她颤颤巍巍地被他牵引着从轿中走出来,仿佛因此融入春日明媚的阳光中一般,扑面而来的不再是可怕的血腥气,而是缭绕的花香。 这让她不禁想起眼睛在受伤前看到的景色,很快,她就回想起自己脚下是一片满目的爬地菊遍布的山坡。 耷拉而下的绿叶亲吻着她仰面偏头的脸,温暖的春风拂面而来,山间的树影都在窸窸窣窣的鸟鸣中如浪般翻涌了起来。 纤细的枝条盘踞在下。 花香在鼻尖萦绕。 不远处,波光荡漾的河面上被绿意的浮色点缀,春天的影子斑驳而纷扰,有睡蝴蝶倒映在绿水之上,一片澈蓝的梦境被风晃起的涟漪搅碎。 她尽量在脑海中还原失明前看到的光景,其中,有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人影随着走动的脚步和花开的声音渐渐闯进了她的想象中。 春日,阳光,爬地菊。 少年身形的人。 她一时愣了神,惊骇之余所有的喧嚣和嘈杂仿佛都开始远去。 等到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的时候,她才怯怯地问他那些护卫如何了。 回答她的是他的沉默。 她在这样的缄默中得到了答案。 片刻后,他抬手,微凉的指尖从她的眼角和脸颊轻轻掠过,泛起一种酥麻的痒意,她在黑暗中惊惶地颤动眼睫,当滚烫的泪珠落在他们交握的手心上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哭了。 但是,他却耐心地为她拭去了所有的眼泪,还略带愧疚地向她道歉:“对不起,要是我能来得更早一些……” 闻言,她一边落泪,一边呆呆地摇了摇头。 独自一人的郊外,受伤的眼睛失去光明,连走向哪里都不知道……如今他就是这样的她的救命稻草,她又哪敢有苛责或怪罪他的意思呢? 于是,她反过来安慰他:“为什么要道歉呢?这明明不是你的错……” 在那片令人忐忑的黑暗中,她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甚至可以说是依凭本能地攀附在他身上,像一朵死死缠绕着他的花枝,在他算得上单薄的怀中垂下了头颅,啜泣道:“这不是你的错……就算你赶上了,说不定也会受伤,甚至因此丧命……这不是我想看到的……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找到了我……至少,你救了我……” ……她觉得这定是个温柔且善良的人。 对待她这样一个陌生人还能心怀愧意…… 这样的判断也让她很大程度上获得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勇气。 她在某一刻抬起头望向他,就算刺痛的眼睛因为哭泣而变得灼热,就算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映不出少年的身形和样貌,她也依旧满怀希望地请求他:“带我离开这里吧……” “求求你……” “带我走吧……” 她微微歪头,感觉柔软的鬓发掠过了自己的脸颊。 与此同时,她放轻呼吸,仰面的脸迎着温热的阳光,发出了近乎诱哄的声音:“让我跟在你身边吧,让我和你在一起……” “……好吗?” “……” 伴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在他们之间蔓开的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但是,最终,回应她的是他这样空白的回答:“……好。” 轻轻的,像是风绕过耳际一般,带来少年温热而小心翼翼的吐息。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就那样同那个陌生的少年一起踏进了春日的花海中。 他安静得像是日光中振翅的睡蝴蝶,没有再同她说多余的话,只是拨开了柔软的花枝,牵着她不停走,不停地往前走,好像将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恍惚间,她嗅到了樱花的香气。 她没忍住动了动指尖。 许是以为她不安,他稍稍攥紧了她的手,像在以此给予她安心的力量与宽慰般,将她颤动的指尖都笼进了他温热的掌心里。 那一刻,她的心中好像刮起了一阵暴烈的狂风。 那一年,她才十二岁。 三年后,十五岁的她已经完成苦修,踏上了前往伊势斋宫赴任的路途。 当她再次途经当年遇难的那片山野时,她不禁撩开轿帘,偷偷地看了一眼外边的景色。 如她所想的,一片明媚的花海映入眼帘。 不知为何,那一瞬,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在祓禊仪式上许下的誓言。 事实上,会那样发誓,不仅仅是因为那位大人的嘱托,还因为祓禊仪式前,一个没有依据的预言如狂风暴雨般,袭卷了整座京城—— ——侍奉天照大神的伊势斋宫会爱上万恶不赦的罪神。 预言如是说。 这个荒诞的预言出自宫中,却寻不到具体是谁所说。 流言是可怕的瘟疫,一时间,有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在京城里掀起惊涛骇浪。 但仅凭一句没有实证的预言就想断她的罪,简直是无稽之谈。 她曾经这样想,也不介意用一句誓言去粉饰流言。 然而,她那时还不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在一些人的心里种下,只等在未来开出一朵糜烂的恶之花。 为您提供大神 随迩 的《[阴阳师]恶之花》最快更新 1. 传记一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传记二 “■■■■,这是我的名字。” 十二岁那年,救了她的少年这样告诉她:“你可以这样称呼我。” 但事实上,她当时没有听清他所说的名字,因为她实在太累了,在跟着他前往他口中所谓的村庄时,她感觉自己被他牵着走了好久好久的路。 人类是容易丧失安全感的动物,纵使有他牵着她前进,也不能完全抹消她的不安,同时,不能视物后,恐慌、忐忑、茫然、还有脚下陌生而漫漫的长路好像都随着眼前漫无边际的黑暗而延长放大。 “……还没到吗?” “这里是哪里?” 她总是这样重复地问他,一边根据自己视力外的感官去努力判断自己的处境。 他耐心而温和地安抚她,平直的声线很轻,听不出多大的起伏,但咬字清晰,一字一句落在耳边时,都像落花坠入流水般,自然又冷清,稍稍抚平了她紧绷的情绪。 可是人在未知的环境中,总是会忍不住往消极的一面想,就算他告诉她说他们正在穿过山间的小径,她也忍不住联想到以前听过的鬼故事,然后发挥充分的想象——在黑暗中,脚下布满沙石的土地踩起来仿佛变成了一张会突然扭曲踩空的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吞噬她,那些窸窸窣窣作响的风,宛若无形之物的吐息拂过她的脸颊和凑近她动脉所在的脖颈,周围掠过衣袖的草叶好像也化作了张牙舞爪缠绕着她的鬼手。 本能的恐惧在她的身体里疯狂地升腾碰撞,她竭力保持冷静,想要找个方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于是,她尝试和牵着她的人聊天。 她告诉他自己是从京都来的,家中颇为富裕,若是之后家中的人找到了她,或是他能将她送回去的话,她一定会花重金感谢他的。 其实她个人是没有多少钱的,从小到大,除了那些可以对外展示她身为贵族一员的必要物质外(例如华美的十二单、遮面的绘扇、以及相应的饰品等),她不被允许拥有过多属于自己的财产。 但是,她的新身份能让她值钱,若她能平安回到京都,到时努力恳求他们的话,家中的人也许会看在斋宫的身份上花重金感谢她的救命恩人,当然,那笔钱对他们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本意上,她这么说除了想得到更多的帮助和照顾外,也是希望他高兴的。 在她的认知里,没有人不爱钱,天皇爱钱,贵族爱钱,平民爱钱,奴隶也爱钱,在这一点上,人类是如此平等,平等地贪婪,但是,对于自己可能会获得一笔丰厚的赏金这件事,他却似乎没有因此多惊喜或高兴,反倒好奇地问她口中的京城在哪里。 她敢保证京城是我所在的土地上和时代中人类最繁荣的居住地,没有人会不知道它,因为地位最尊贵的天皇就住在那里,但是要她立马说出怎么去到那里,已经看不见的她也不知道。 她猜他大抵是住得偏僻,也不知道怎么送她回去,这让她一时间有些失落,感觉自己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迷路了一样,陷入了无助的漩涡。 许是察觉到这一点,对方脚步一顿,也不多问了。 她从他掌心的大小猜测他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皮得像欠打的猴子一样,但他显然不是个话多且活泼的人,因为接下来他既没有再安抚她的打算,也没有对她更多的好奇。 寡言与沉默仿佛就是这个少年的底色,眼前的黑暗无形中拉开了他们的距离,理所当然的疏离感存在于他们这两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之间。 她本来也不是太过活泼的性子,但是,为了让他们接下来的相处能够更亲近点,她轻车熟络地笑了起来,主动反过来问他:“你是一个人从家里出来玩的吗?” 闻言,他安静了一秒,喉咙里才发出短促的音节:“呃、嗯。” 那样的声音听上去莫名有些低,也有些闷闷的。 她却又问:“你怎么一个人来呢?这附近有山贼,很危险不是吗?” 他牵着她的指尖下意识蜷了蜷,像是一只被烫到舌头的猫,她能感觉到掌心传来他细微的轻挠,这一次,他安静得久了些,才生涩而晦然地开了口:“因为大家都不愿意和我玩……” 就此,好像被戳到了痛处一样,他的声音不再那么平静无波,反倒带着一种超出了她对他预估的年纪的忧郁和寂寥:“所以我才偷偷一个人跑出来的……” “为什么大家都不和你玩呢?”她下意识这样追问,却很快就住了嘴。 但他非旦没有生气,竟还有问必答,脾气好得像是一只可以躺平任撸的小动物:“因为我以前做错了事,所以大家才不喜欢我。” 这话听起来并不委屈,就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细听竟还带着一点反省和歉意。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不是一个能让他开心的话题,但是,她还是在顷刻间明晃晃地笑了起来,说:“那你如今有我了呀!” 他一顿,似乎停下脚步,偏头来看她了。 她也停下。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禁在春日的山野中笑得花枝招展,双肩都抖得一颤一颤的:“你救了我,找到了我,还帮助了我,我就很喜欢你呀,如果是我的话,我就愿意和你玩,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对吗?” 即便她对他来说可能是个拖油瓶。 他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并不能直观地捕捉到他的反应,但是,恰逢山间刮起了一阵迎面而来的风,她感觉到自己漆黑的长发在胡乱地往后飘,而他似乎也终于笑了:“……嗯。” 他的笑声很轻,不细听几乎无法察觉,但她看不见后听力敏锐了不少。 不常笑的人若是笑起来的话就如同花朵绽开,他也不例外,纵使看不见,她也能捕捉到他的吐息因为升腾起的笑意而变得轻盈。 少年的声音就像滤去了雾气的水,在接下来的言语中呈现出明净而温软的质感:“你也是我偷偷逃出来后遇见的第一个人类……” ……逃? 这个字眼先是让她一愣。 ……这家伙,该不会是离家出走的吧? 她为自己的猜想感到惆怅,心想若真是如此的话,他会愿意带她回家吗? 但是气氛好不容易好转,她自然不想在这时候自讨没趣,便假装没察觉出来,还反过来从自己的身上摸出了两块糖来。 那是她偷偷藏的,糖在这个时代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就算贵族都不一定能天天吃到,但她小时尝过一次糖后就爱上了这玩意,所以总会趁宴席热闹时偷偷藏上一些,要不然的话,平时就算家中有糖,也基本没她的份。 本来她是想藏去野宫外苦修时解馋的,但是如今遇难了没个着落,相比茫茫黑暗的前路,她更愿意把它们分享给身边这个帮助了自己的人。 当然,这也是有贿赂的意思在的。 她将其捧在手心上,像献宝一样递给他。 他好像没吃过,也没见过这玩意,所以一开始并没有接,还像懵懂的小孩子一样,茫然地问我:“这是什么?” “不知道就对了。”她微微扬起头,狡黠地笑道:“这是糖,一种好东西,送给你。” 他依旧没有接过,她便示意他松开她的手,将其中一颗送进嘴里给他看。 半晌后,他才从她的掌心里好奇且迟疑地接过了那颗糖,似乎也送进了嘴里,但他明显不会吃,一进嘴就用牙齿将其咬得咔咔作响的,像是一只无法区分食物软硬的幼兽。 她一愣,竟也在须臾间被他逗笑了。 他似乎不懂她在笑什么,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只能保持一种呆呆的缄默。 她也没解释,而是又大方地给了他一颗,这次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吃,至少她是没听到那样像嚼骨头一样的声音了。 但是,下一秒,她却感觉到他的指尖试探般碰了碰她的手,相比一开始自然地交握,这一次他的五指都在颤抖,还带着火热的温度,好片刻才再次牵起了她的手。 与此同时,他用一种轻飘飘得不带一丝重量的声音说:“……有点甜,但是,不讨厌,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 她这样说,在春日温热的阳光中哼起了轻快的歌。 他们继续往前走。 在感觉他们之间的氛围因此缓和了许多后,她便继续笑,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并顺其自然地问道:“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们交错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他先是一愣,就像终于被激活的木偶,好像也才慢半拍地意识到他们从相遇到走了一路都还没互相交换名字。 于是,他很快就告诉了她。 但是,如前面所说的,很遗憾的,她没能听清。 不久前哭泣的眼泪蒸发掉了她的大部分力气,精神上的折磨比她自己预料的更让她疲惫不堪,当好不容易放松下来时,她就开始急促而飞快地眨着自己的眼睫。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加快,渐渐的,对方正在一张一合的声音也变得模糊,她的耳边滤去了外界所有的嘈杂,只剩下血液鼓动的声音。 很显然,她产生了耳鸣,甚至脑袋也在一瞬间变成了空白一片,紧接着,双腿就是一软,她一个踉跄,整个人像石子坠湖般往下沉,直接摔倒在地,还拉着他一起滚下了旁边的斜坡草地。 天旋地转的感觉就此袭来。 她感觉到滚落的过程中有一双手在须臾间虚虚地抱住了她的身体,对方柔软的发丝在某一瞬好像掠过了她的眼睑,惊起了撞进春日里的小鹿。 下一秒,紧绷的神经断了弦,她的意识也断了片。 等到她再次听到声音时,已经是被背在背上的状态了。 她恍惚地眨了眨湿润的眼,感觉自己做了个可怕的噩梦。 在确认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后,她也不觉伤心了,同一时间,似乎察觉到她醒了,背着她的人微微偏过头来道:“太好了,你醒了……” 那样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惊喜,稍稍拉回了她的意识。 “渴……”她说:“想喝水。” “再等一下,我带你去河边。”他这么说,脚下加快了步伐。 期间,她的脸颊垂下,贴着少年单薄的肩。 他的骨架比她想象中来得更加纤瘦,甚至有些硌人,她趴在他的背上,感觉对方耷拉在脑后的发丝稍长,柔软地覆盖着纤细的后颈,当扫过她的鼻尖时,带来了细密的痒意。 对此,她微微张嘴,回应他的是一句带着哭腔的感谢:“谢谢你,没有抛下我……” 到底是害怕的,她梦到自己孤单一个人被抛弃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在梦里不断地哭,不断地哭,那些护送她却被盗贼杀死的人化作了怨鬼,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想要将她拉进地狱里偿命。 她以为自己即将在黑暗中孤独地死去。 但是,并没有,醒来时,他依旧在她的身边。 而他对此仅仅一愣,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托着她的双臂向上颠了颠,以防她滑下去。 颠簸的脚步让她下意识抱紧了他的双肩,她问他这次是在哪里了。 他小声地告诉她还在山上,但是快下山了,他已经背着她翻过了一座小山了。 闻言,她强忍住掉眼泪的冲动,感觉到周围入了夜,春天的晚风吹来,袭凉地吹动他们的发丝。 但这一次眼睛的酸涩不是因为害怕,相反,鬼使神差地,她不再像昏迷前那么恐惧,而是从这个身形纤瘦的少年人身上感到了几分安心。 心中泛起滚烫的热意,近距离中,她嗅到了来自他身上的冷冽的气息。 她翕合嘴角,道:“放我下来吧……” 他却说:“让我背着你吧,你很累不是吗?” 她没有否认,只是隔了几秒后问他:“……重吗?” “还好,我天生力气大。”他的语调平淡得称得上乏味。 但她依旧说:“我可以把身上的衣服脱掉……” 十二单这种层层叠加的衣饰还是挺有重量的,她本意是想为他减轻负担,但他却说:“夜里寒凉,你还是穿着吧。” “……嗯。” 她抿了抿嘴,乖乖地趴在他的肩头,小声地说:“对不起……” 末了,她又说:“谢谢你……” “不用说这样的话……”他学着她白天的口吻,言语却相当单调:“我才要说对不起和谢谢你,如果不是我的话……” 话音到这,他及时住了嘴,许是怕这个话题又循环起来,扯也扯不清。 她也努力压抑住矫情的思绪,后知后觉才想起了昏迷前的每个细节。 “そ……” <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3. 传记三 素没有食言。 他履行了他的承诺。 在接下来的两天,他几乎背着她走了一路。 如果说她有多柔弱,那么他就有多照顾她。 第二天醒来时,为了轻便,她将厚重的十二单褪去了几层,只留下足以御寒的部分。 即便如此,她依旧时不时问他:“累吗?还走得动吗?” 回答她的永远是他轻轻点头的声音:“嗯。” 脚下的山路并不崎岖,走起来稳稳当当的,平坦得令人安心。 他背着她涉过了溪涧,跨过了山石,她趴在他背上,环着他纤瘦的肩膀,能感受到胸膛映着胸膛的地方传来了彼此平稳而温热的心跳。 纵使看不见,某一刻,她仰起头,也能感觉到温暖的阳光在头顶上的叶隙间浮动,春日的风绕过他们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同山间摇摇曳曳的花枝一起,在时光的深处中晃荡。 少年依旧很安静。 没有对彼此的过往多加好奇,他那副纤细的身躯里,扎根着怎样的枝桠她不清楚,但是,他的静谧仿佛与生俱来,不说话的时候,好像能与黑暗中的万物融为一体,化作一场任她依凭的、盛大的宁静。 她诡异地喜欢他这一点。 没有话说的时候,她便自顾自地唱歌。 她轻轻地唱,唱那些从小到大听过的歌谣,这也许只是打发时间和转移注意力的方式,但是落在他的耳边,却仿佛变成了一种判断她状态的信号。 例如她唱歇了,他就会问她:“是不是口渴了?” 又比如她唱到一些悲情的曲调,他又会迟疑地问她是不是身体上哪里不舒服。 她被他这种近乎笨拙的关怀逗笑,并告诉他自己目前哪里都好。 但是,这样的素却是个极其缺乏常识的人。 当她饿得肚子咕噜噜响的时候,他竟有些茫然地问她:“你们人……你也是需要吃东西的,对吗?” 这可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她压下心中的疑惑,歪了歪头,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哪个人饿了不需要吃东西呢? “难道你不需要吃东西吗?”她反问他。 “……也是要的。”他轻轻嘟囔道,转而将她在一处山石上放下,还问她:“那你想吃什么?”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她答得乖巧又随意。 荒山野岭哪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呢,能有野果裹腹都算幸运了。 她这样想,但是不多时,他却为她带回了好几条又胖又肥的生鱼。 “你真厉害。”她惊讶且毫不吝啬地夸奖他,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将其往她面前推了推,就像森林中用鼻子小心翼翼拱食物的幼狼。 她一时间愣住了。 她其实没怎么吃过生鱼,不止她一个人这样,平安京的贵族们都不怎么吃。 鱼这种食物生腥,不易保鲜,又没有相应的调料进行烹饪,往往都会被处理成腌渍的咸鱼食用。 在她的认知里,生鱼什么的都是用来节日祭祀的,若要她活活吃下一条没有刮鳞去血的生鱼,还是太勉强了。 她为难地向他表达这一点,他好像才意识到这对她来说有多困扰。 对此,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又同她道歉了:“对不起……” 她实在不懂他为什么要道歉,明明自己才是麻烦他的那一方不是吗? 她只能将其归结于他的善良,告诉他没有关系,并且耐心地指导他怎么将这些鱼处理成他们都能吃的状态。 但是,刮鳞去胆这些工作他好像也从来没做过,以至于拿着石头在溪边磕磕绊绊忙活了好一阵才弄好。 春日的山中潮湿,不易生火。 他捡了两块打火石,试了好久才燃起了一丁点火苗。 烤熟的鱼已经比生鱼好很多了,素细心地帮她将鱼刺挑掉,就算味道不行,她还是没有浪费地吃下去了。 等到他们彼此吃饱喝足后,她便在清风与鸟鸣声中拉过了他的手,一寸一寸地抚过了他的掌纹。 他不明所以,指尖在她的抚摸下像是触电般微微蜷起,但并没有阻止和拒绝她继续。 她轻轻抚过了他那些因为处理鱼而产生的伤口,在此之前,他的手明明是光滑如初的。 她其实猜测过素可能是某户家境不错的人家偷跑出来的小少爷。 不怪她这样想,因为他穿的衣料摸起来是上好的绸缎,手心也是没有做过重活的光洁与细嫩。 当今时代,穷苦人家生下来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是养家糊口的劳动力,砍柴、打渔、种地、做饭……哪一个男孩不是小小年纪就落得一手厚厚的茧。 但是,素不是这样的,他甚至还拥有一头柔软得不像营养不良而显得枯燥杂乱的头发。 除此之外,他这么天真善良,不谙世事,若非家中保护得很好的孩子,是不可能养出这样的人来的。 但是,这样的人却毫无怨言地背起了她,还为她烤鱼挑刺,拯救了她身处黑暗的生命。 也是在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动容。 为了尽可能减轻他的负担,她决定自己下来走一段路。 但是,她这么说后,他却在午后的阳光中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那里传来一道密密麻麻的刺痛,也许是早些时候被尖利的草叶拂过时划伤了。 对此,他无悲无喜地说:“你流血了……” 春日的午后,他们一起坐在山间的花海中休息,少年轻轻牵着对方那只手,其拇指慢慢地摩挲着那道细长的伤口,好像陷入了一种被晦涩堆积起来的茫然与忧郁中:“你真脆弱,连最微不足道的草叶都能伤到你。” 说不清是担忧还是哀叹,他温热的指尖覆盖着那道刺目的血色,似乎对此感到难言的失落。 她忍不住笑,觉得这个人真是天真又可爱。 少女的长发垂坠,她抓起他的那只手,让他的掌心抚摸她的脸,就此,他好像被吓到了,想要收回,但她却歪了歪头,将整颗头颅的重量都盛放在了他的掌心上。 她对他说:“因为人类就是很脆弱呀。” “你不也一样吗?”她轻轻用脸颊蹭了蹭他变得粗糙的掌心:“人类很脆弱,受伤了就会流血,受凉了就会生病,伤势重些就会死掉,没有食物和水,没有遮风挡雨的住所,我们就无法活下去。” 闻言,他发出了茫然的声音:“既然如此,那你更加不必让自己劳累,我的身体比你好些,我更应该……” 但是,她轻笑地打断了这个天真又善良的少年:“如果,我只想自己活下去的话,我大可以让你这样做,素。” “就是因为人类很脆弱,所以我们才喜欢群居而生,互相帮助。”她对他说:“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你背着看不见的我往前走,而为了你能够不那么累,我也需要尽量减轻你的负担,我们只有这样相互为对方着想,才能一起走得更远些,所以,我可以自己再走走的。” 伴着着这样的话,他安静了好一会儿,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而她又轻轻地抱住了他。 他的脑袋微微搁在她的发顶上,在她的拥抱下乖巧得像林间一只晒太阳的花鹿。 她听着他近在咫尺的心跳,对他说:“我想陪着你,素,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让我和你一起活下去吧……” 很快,他垂下眼来,她能感觉到他细而密的眼睫颤动着扫过了她的脸颊。 他说:“……好。” 接下来一直到再次暮色渐合,她都是用自己的脚走的。 但渐渐的,空气里刮起了袭凉的风。 春山的潮意卷着浅薄的雾气,夜里开始下起了雨。 好在他们幸运地在山中找到了一处废弃的小祠堂。 不过都说废弃的神社或祠堂大多不住神明,反倒会被山野精怪占据,所以,若是在山里见到那样的建筑,不可随意祭拜。 她一开始还有所顾虑,但是素却已经牵着她一头扎进里面避雨了。 他显然将她的话听了进去,怕她淋了雨生病,当她被里边蹿出来的老鼠吓得尖叫时,他顿了顿,二话不说就开始沿着墙角清理那些蜘蛛网。 少年赤着脚踩在潮湿枯朽的木板上,而她抱膝坐在廊边,抬手去接那些从瓦檐上滴落的雨珠。 到了晚些的时候,雨变得大了起来。 雨天里的湿意卷着早些时的热气蒸腾着肌肤,她能察觉到素对待自己的态度变得愈发细心且小心翼翼起来,他甚至开始担心里面脏乱的灰尘会弄脏她的衣物。 对此,她不禁打趣他说:“感觉你像在养宠物一样呢。” 他起初没有完全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直到她说:“我小时养过一只幼猫,它也很柔弱,我一开始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养活它,毕竟我不是猫,也是第一次养猫,我听不懂它的话,也不懂它们的习性,只是知道要喂它吃东西,不让它挨冻受凉,不让它劳累受伤,你现在就好像在这样对待我,素。” 他却只是淡淡道:“我没有养过猫,但是,这样不好吗?” 她被他近乎直白的反问弄得一愣。 他好像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还慢慢地从角落里走来,将她去盛雨水而浸得冷凉的手收了回来。 而她竟也不知如何反驳他,便只能道:“确实没什么不好的。” 她想,昨日他为了安慰害怕的她,骗她说自己是附近村子的人,在这一点上,他可以说是善解人意的,但是,在其他很多方面,他可以说是纯白的一张纸,与她所理解的人心离得那么远。 这让她一时间觉得这个看不见的少年是如此矛盾又神秘,又是那么割裂又笨拙。 许是因为这个插曲,当天夜里睡下后,她难得梦到了自己以前养的那只猫。 小时,她偷偷捡了一只漂亮的猫回家。 金黄色的毛,眼睛是淡淡的金碧色,毛茸茸的尾巴在阳光下跑起来一摇一摇的,柔软的爪子还会在憇睡时轻轻地抱住她的胳膊,朝她毫无防备地坦露出白花花的肚皮。 但她的姨母和姐姐不喜欢猫,所以她只能瞒着她们,不敢让她们知道,努力躲过了所有的下人,偷偷将它养在了自己的屋子里。 小小的幼猫,充满了生命原始的活力和蓬勃,总爱追着她跑,等到夜深人静或雨夜打雷时,它会温顺地蜷缩在她的手边,发出令人安心的呼噜呼噜声,彻底驱散幼小的她对黑夜的害怕。 但当她在山间的春夜里被阵阵的雷声惊醒时,过去的安心感荡然无存,她吓得瑟缩着捂紧了耳朵。 她害怕打雷,非常怕非常怕。 耳边的雨声淅淅沥沥,远方的春雷震耳欲聋,她听到富有节奏的雨水滴滴答答地顺着角落里缺了口的瓦檐落下。 与此同时,潮湿的风安抚不了莫名的躁意,破旧的木门被吹得嘎吱嘎吱响,听得人瘆得慌。 嘎吱嘎吱—— 像是无数人踩着木板跑来的声音。 嘎吱嘎吱—— 像是野兽咀嚼断骨的声音。 就此,某种凄厉的绝望在黑暗中蔓延,她没忍不住在其中大声地尖叫起来。 但是,有双手臂突然从身边伸来,帮她捂紧了耳朵。 那一刻,她贴着他的胸口,嗅着属于那个少年清冽的气息,隐约听到他像是安抚她似的,唱起了白天她所唱的歌。 听得出来,他其实不是很会唱歌,只能依稀哼个大概的调子,但是,他清浅的声线平和又温软,磕磕巴巴地安抚了她受惊的情绪。 他说:“别怕,别怕……” 她蜷缩在他怀里,未干的眼泪濡湿了缠在眼前的纱带。 她有些绝望地说:“雷声真讨厌……好可怕……” 对此,少年单薄的身躯微微一僵。 很快,他像是失落与难过一样,又说了那句话:“对不起……” ……这是他第几次和她道歉了。 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知道,雷声不知不觉中小了下去,春夜的惊雷转为绵绵的细雨,他在其中放开了捂住她耳朵的手,转而将她整个人都揽进了怀里。 他紧紧抱着她,连她耷拉在地板上的衣角都不放过,尽数收进了能拥抱的范围内。 安静的祠堂里,潮湿的霉味与灰尘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恍惚间,似乎还有老鼠在透不到光的罅隙间窃窃私语。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在那一刻,那个紧紧抱着她的少年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好像比她还脆弱。 她忍不住问他:“你也在害怕吗?”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少年的脸庞贴着她的脑袋,任由她漆黑的长发铺展开来,四面八方包裹着他。 她又问他:“你在害怕什么?” 她害怕打雷,那么他呢? 一个敢于独自离家的人,如今又害怕什么呢? 她对此感到好奇。 他却闷闷道:“我也不知道……” 她便猜:“你是怕有妖怪吗?” 他没有回答。 她一时抓不准,便就着这一点反过来安慰他,说:“没关系的,这座祠堂的神明会保护我们的。” 但是,素却不解风情地反驳了她:“这里已经没有神明了……” 或许这称不上反驳,听上去更像在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 她却撅起了嘴,不满地挑了挑眉,说:“你怎么知道这里没有神明了?” “……” 在这一点上,他很有眼见力地不说话了。 她窝在他怀里,轻声对他说:“教导我的老师告诉我,当今世上的神明大多诞生于人类的愿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4. 传记四 山间起了风。 低垂的樱枝在柔软的清风中摇曳。 清晨的水露遍布野樱垂落的密匝小道,昨夜的春雨埋藏了黑夜余留的忧思,顺山而下的泉眼化作深幽的绿水流经石缝花叶,也从她的指缝间潺潺地流过。 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鸟鸣,山石上覆着青苔,泛着花香的枝叶盖下树阴,她坐在山楂树下,若有所感地仰头,抬手,张开五指,将其放在眼前,感受到温暖的阳光在自己的面上游离。 只听得咕咚咕咚几声响,有这样的声音一下一下砸落在脚边的草地上。 头顶上,枝桠被人为摇晃得窸窸窣窣的,很快,她就被劈头盖脸淋了一身的花雨水露。 罪魁祸首立马从树上跳下来,像做了错事一般,不知所措地为她拂去满身冷凉的水雾。 “别担心,素,这点程度我不会生病的。” 她这样说,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梨窝。 但少年细细地把她身上的花瓣捻掉,捧住她的手说:“你的手很冷。” 她没有否认,任由他捧着,直到自己的双手被他的温度烫软后,他才像安心下来了一样,转身放开她,去捡草地上那些他方才从树下摘下来的野果。 他们坐在山楂树下,明日朝接过了他递来的一颗果子,小小地咬了一口。 ……嗯,又酸又涩…… 但是,不能挑食。 于是,她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希望自己不会因为食物中毒死掉。 可是,下一秒,手上就又多了一颗果子。 素说:“这个,是甜的。” 他将那颗沉甸甸的果子放进她的手心里,平静地补充道:“我咬了一口,帮你试过了,和你给我的糖味道有点像,你应该会喜欢。” 闻言,她寻着声音的方向偏头看向他。 没有实质的目光透过眼皮和纱带落在了对方身上,她歪头,眉眼被浅疏的光影掠过,朝他弯起嘴角道:“谢谢你,你真好。” “……嗯。”他的喉咙轻轻发出这样轻快的音节,似乎因为这个夸奖而变得开心起来,还有些害羞地晃了晃双脚。 黎明时分的那些呢喃好像已经化作了一颗不知名的种子,扎根于他那副纤瘦的身躯之下,当他再次牵起她的手时,少年吹过的风也开始变得热烈且狂乱起来。 这样的素除了缺乏常识外,也不会识文写字,可以说,除了日常的交流外,他基本没有学习过多余的文化。 会发现这一点,是因为她无聊时在他手心上写字。 本只是午后休憇时打发时间,没想到他却认真地问她那是什么意思。 她一愣,才轻轻笑道:“是「素」,你的名字。” 闻言,他指节微屈,赶在她没来得及将手抽回前勾住了她的手指,说:“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你不会写字吗?”她稍稍有些惊讶。 这放在任何一个贵族公子身上都不太正常,但若联想到他所说的过去,好像也不太叫人意外。 但她依旧忍不住说:“你的家人对你可真过分。” 在公家贵族中,就算是遣车送信的下人也能基本识几个字,而原先作为联姻工具的自己就算再花瓶也能得到这方面的教导,她实在没想到素这样的好孩子竟会目不识丁。 对此,素却也没有埋怨的意思,只是含糊地应了几声。 她一顿,觉得这个家伙有点傻白甜。 若是以往,她可能高兴还来不及,因为这样的人非常单纯好糊弄,但若放在素身上,不知为何,她竟觉得有些许惆怅。 她不禁又在他的手心上写了一遍他的名字,笑着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教你。”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迟疑地问她:“……那你的名字怎么写呢?” “あすあさ——「明日朝」。” 她一笔一划地在他的手心上落下。 恰逢飞鸟掠过树梢,惊落了山中的白花。 身下的草地柔软,泛着泥土与晨露混合的清香。 空气中有尘埃和光晕浮动,草尖摩挲着脚踝,漆黑的长发虚虚地披在她纤细的肩膀上。 她发现素有些怕痒,每次碰他的掌心,他都会不自在地蜷动指尖,那些春日的阳光好像跳跃在他的掌心上,她的每一笔都让他觉得滚烫。 反复写了几遍自己的名字后,她示意他也可以在她的掌心上写一遍。 于是,他牵过她的手,学着她在上面划来划去的。 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每一笔都在努力地还原她所写的字,他写得很慢,慢得好像一笔一画都在颤抖,同时,他笔划的力度也很轻,就像害怕因此划伤她似的,轻得比草叶拂过还要微弱。 她忍不住打趣道:“感觉像蚂蚁在爬。” 他一顿,似乎从她的语气中感觉到这不是个多好的形容,便试探性地加大了力度。 于是,她又道:“这次感觉像猫挠似的。” “……” 左右抓不准她的意思,他似乎有些郁闷,连带动作都变得踌躇不前。 她却因此笑得花枝招展,狡黠的笑意明晃晃地在春日里绽放。 见此,明白她是在逗弄他后,许是为了报复她,他先是安静了一会,然后突然低头,用虎牙轻轻咬了她的手指一口。 她一惊,下意识飞快地收回手来。 他也是一愣,茫然的目光随之抬起,好像才从她的反应中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什么错事。 “对不起。”他选择立马道歉,没有再做多余的动作。 “没、没关系。”她扬起一个安抚的笑,对他说:“手比较脏,不能乱咬。” 他“嗯”了一声,这才又试探性地来牵她的手。 等到确定她肯继续让他碰后,他好像才相信了她的说辞,并为自己取得了原谅而松了一口气。 说是这样说,但明日朝刚才真的有一瞬间产生了自己被野兽咬到的错觉。 那种被尖利的獠牙擦过肌肤时的寒意,一路从她的背脊蹿起,在黑暗中,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一头安静蜇伏的野兽盯住了眼睛,惊得她在须臾间颤颤巍巍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但是,这肯定是她太敏感了。 素是那么纤瘦,又是那么善良,他给她的感觉一直都像听话的猫一样可爱又温顺。 也许是她这次逗得太过了,惹得他也有了小脾气。 思及此,这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被她遗忘,明日朝也决定不逗他了,而是转头教起他别的字来。 素的悟性快,基本上写过两遍的字他都能照葫芦画瓢默写出来,她这个老师当得很有成就感。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他们才作罢,一起手牵手再次启程。 很快,傍晚到来。 落日的余辉带走了白昼的温度,山间的鸟雀陆陆续续地飞远栖息。 素为她拨开了前方挡路的灌丛,率先跳下去,然后一只手牵着她,示意她可以跳下来了:“我会接住你的。” 明日朝仅仅犹豫了一瞬就跳了下去,很快就被一双臂弯稳稳当当地抱在了怀里。 但是,他刚放开她时,一个小小的东西就突然从树上掉下来砸在了她的头上,她没忍住像受惊的猫一样,炸毛地抱紧了自己的脑袋。 她失声叫道:“素!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掉我头上了!” 她会这么慌张是因为自从不久前开始,一路走来,她总是隐约听见周围传来了动物咬合啮齿的声音。 她希望这是自己的错觉,在山里若是遇到蛇虫野兽,那也不比遇上山贼好多少。 但越是这样想,她就越敏感,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变成一只受惊的兔子。 对此,素却很淡定,他安静地从她的发丝上摸了摸,然后才说:“只是树叶。” “真的吗?”明日朝怯怯地问:“不是什么毛毛虫之类的吗?” “……不是。”他诡异地停顿一下,然后才说:“别怕,我已经拿下来了。” 明日朝松了口气,也没有加多怀疑,便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但是,很快,又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她头上,这次可不是什么轻飘飘的像树叶一样的东西,而是一颗坚硬如石子的松果。 她吃痛地捂住脑袋喊疼,少年几乎立马就为她抓住了那个罪魁祸首——是一只大尾巴的松鼠,天知道他是怎么抓住它的,在她的印象里,松鼠这种动作敏捷得很,蹿起来快得不得了。 但是,这好像不是素关注的重点。 “不要再欺负她了。” 他平静无波地声音在这样轻轻诉说着,紧接着将那只松鼠倒提着蓬松的尾巴递到她面前,她几乎可以听到它磨牙擦爪时叽叽喳喳的声响。 “原谅它吧,它不是故意的。” 素这么说,声音低低软软的,好像在代那只松鼠请求她的原谅:“它只是想和我们一起玩。” 她抬眼,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突然觉得素真是个善变的男人。 明明之前还担心她被草划伤,现在却要她饶恕一只砸痛她的坏松鼠。 这让她忍不住坏心眼地反问他:“你怎么知道它想和我们一起玩?” 他嚅动嘴角,发出含糊的嘟囔:“我就是知道……” 但她歪了歪头,说:“我才不想和一只砸我的松鼠玩呢。” “那真是遗憾。”他轻声说:“它可能会有点伤心。” 明日朝只当是他哄她的戏言,但他又说:“你说你养过宠物,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动物。” 闻言,她一愣,没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宠物和宠物之间也有很大差别的,我不一定都喜欢呀,像毛茸茸的蜘蛛和毛毛虫就很讨人厌,有人喜欢养鸟,因为它们会飞,但是我保证没人喜欢同样会飞的苍蝇和蚊子,狼和狗它们也长得很像,但是,狗一般让人喜欢,狼却叫人害怕,这些都不一样的。” “唔。”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放开手,任凭那只松鼠跑远。 他的呢喃轻得几乎听不清:“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也还是不要……” 几乎在他这样说后,周围那些一直隐隐约约的啮齿声就消失了,取为代之的,是山丛中突然惊起的鸟雀,以及前方深处突然传来的低沉的咆哮。 她被那样的声音狠狠吓到,下意识跳到了素的背后躲了起来。 很快,有什么东西就懒洋洋地踩着断裂的枯枝走来,一种像大型野兽的叫声由远及近,独具特色,咕噜噜的,低沉而嘶哑,让人不寒而栗。 但是,少年挡在了她的面前,没有移动半步,她紧张又害怕地抓紧了他的衣角,双腿吓得发软。 寒意从脚底升起,她能感觉到某种可怕而危险的气息正慢慢怼近他们的脸,那种呼嗤呼嗤的喘息含着腥燥的血气,毫不掩饰地向他们靠近。 是什么?熊?狼?还是老虎? 她害怕得几乎要晕过去了,心脏跳得飞快,傍晚的夕阳都无法温暖她冷得颤抖的身体。 她很担心自己和素下一秒就会被一张血盆大口咬断脖子,也更担心素会突然扔下她逃走。 但是,没有,相反,他还反过来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像是在给予她安慰和庇佑一样,也将自己保护她的姿态展现给对方看。 时间慢慢地过去,意想之中的危险却没有来临,渐渐的,那样的气息也退去了,世界好像再次恢复了寂静。 她跌坐了草地上,被眼泪打湿的脸颊被少年轻轻捧着。 黑暗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别怕,那只是一只鹿罢了。” ……骗人,那怎么可能是鹿? 她心里这样想,却没力气反驳他。 她觉得素在这方面真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他的每一个善意的谎言好像都能恰到好处地安抚人心。 非旦如此,他还又对她说了那句话:“就算不是也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 黑暗中,好像有温热的水滴坠落,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她什么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传记五 他们如愿在山脚下找到了一处人烟稠密的村庄。 村子不大,里边多是纯朴的樵夫和农民,为了相互照顾,大家的茅草屋集中建在一起,出门时一眼就能望见左邻右舍。 她和素以落难的兄妹相称,被那里的好心人收留了。 收留他们的是村中的一户猎人,当家的男主人后来说,他初次见到他们时,一眼就认出她和素不是村中的孩子,因为他们两人的衣着打扮华美矜贵,脸也是干净漂亮的,绝不可能是附近的普通人家。 但是,当时,她和素手牵手站在田垄上看着他,和油菜花田里的稻草人一样,沉默又破碎,所以他没忍住上前去,询问起他们的来历。 猎户的家中有一位妻子和一双儿女,儿子为长,女儿为幼,一个大她些,一个小她几岁的年纪。 他们的到来,叫这四口之家多添了几分热闹,但这所谓的热闹更多是指村里人的探访和好奇,特别是村里的同龄人。 作为异乡人,她和素对这群山村里的孩子来说,就像是误入森林的外来物种,是极具吸引力的。 偏僻的地方交通不好,很多人从小到大都未曾走出过这座大山,在他们看来,她和素身上似乎带着一种外界的神秘感,足以激起他们无限的好奇和向往。 他们到来的第一天,或大或小的萝卜头和花辫子像叠罗汉似的,在门边杵成小山,堆在一起望着他们。 稍小的幼童声音尖锐,笑起来像院外的公鸡一样咯咯作响,明日朝就算累得躺下睡着了,也能隐约听见门边叽叽喳喳的议论,还有调皮又轻浮的口哨声。 “宗介,这是你父亲给你带回来的媳妇吗?” “长得可真漂亮,之后记得带她出门给大家认识一下哦。” 村中的草木屋子不大,窗边的绿树挨着房顶,外边的树丛连成一片,每个人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素呆在她身旁,抬眼望向门边的人,似乎不太懂他们调笑起哄的内容意味着什么,反倒是猎户的长男——名为宗介的少年扬起扫帚,骂骂咧咧地赶走了他们。 于是,所有人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村里有行医的大夫,猎户将其带来为她看眼睛。 但是对方第一天看过她的情况后,就遗憾地表示仅凭自己的医术看不出她是什么眼疾,更无法医治好她的眼睛。 许是怕她伤心,素便告诉她,在她的眼睛能看见前,他是不会离开她的。 明日朝不禁调侃道:“那要是我的眼睛一辈子都只能如此,难道你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吗?” “若是真如此,也未尝不行……” 灯火摇曳的春夜,他将她轻轻拥进单薄的怀里,挨着她漆黑的发丝,在她耳边轻声说:“我愿意陪你到你的生命终结。” 她在黑暗中微微瞪圆眼,那一瞬觉得心中有千万的涟漪泛起。 完全分不清那到底是少年认真的戏言还是不知后果的承诺,她也不敢追问,而是笑着告诉他:“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也不忍心活太长……” 到底在说漂亮话,她漫不经心地想,如果是承诺,那么她活太长的话,他的余生可能都要被她这个瞎子绑着,未来还长,她可不想双方都被这句话束缚。 而若是戏言,那她的话也当是轻飘飘的玩笑吧,到时两人相互一笑,就当揭过这段年少无伤大雅的蠢话,而且,能活长些,谁不愿意呢?对吧。 但是,素却好像对此有些失落。 他道:“别这样说,不忍心活太长什么的……人类的寿命听说本来就很短。” 纤瘦的骨节帮她轻轻打理着柔软的长发,他像是珍惜宝物一样,轻轻地抚摸她的脸:“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你能活得长一点……” 他恍然的声音在说:“拜托你,一定要活得再长久一些……” 这么说的素每天都会为她洗净缠眼睛的纱带,那上边似乎覆带清凉的药物,总能让她感受到眼睛传来的舒适感。 接下来的日子,她原以为寄人篱下的滋味会不太好受,但意外的,在那里的生活称得上是她人生中较为惬意且轻松的时光。 素也很快认识了除她以外的、更多的人。 但明日朝知道,他不是很擅长交际,性格也算不上活泼和自来熟,有时甚至安静得过了头,和他相处,或许一开始还会觉得他不太好接近,这或许源于他的过去,也源于他原生的忧郁与孤独。 这样的人在他们这个年纪的同龄人中绝对不会是受欢迎的对象。 人类大多都喜欢能带来欢乐与趣味的人,笑容和幽默往往各占其一,但两者都没有的素,一开始只能理所当然成为了大家眼中一个陌生而奇怪的人。 大家也都如她所想,没来找他一起玩。 对此,素好像不是很在意。 他大多时间都呆在她身边照顾她。 大夫说她身体弱,需卧躺休养些时日,如此说后,小到亲自喂饭穿衣,大到连她去洗浴都寸步不离,就连入睡素也要在他伸手能碰到她的地方。 村里的人都默认他心系她这样一位眼瞎可怜的妹妹,所以对于他如影随形的陪伴也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但在明日朝看来,是素比之前更黏着她了……啊,说“黏”听起来感觉怪怪的,就像在夸奖一只可爱又无助的小狗似的——事实上,素对她亲力亲为的照顾,除了不想给猎户一家添麻烦增加负担外,或许还有一种别样的倔强在作祟。 之所以会发现这一点,是因为对方会时不时在她面前提起其他人的名字。 “今天隔壁家的佑幸说山里的山洞藏有宝物,他们偷偷跑去找了,但是遇到下雨起雾,差点找不到回来的路,他爷爷把他们大骂了一顿,我听到有些人都哭了,他们弄得浑身脏兮兮的,但是哭过后又笑了,还相约下次再一起出去玩。” “长恭叔叔说他要带杏杏子去河边钓钓鱼,杏杏子太调皮了,她的母亲也无法管住她,今晚我们也许可以吃上鱼了。” “我早上偷偷听到幸介和孩子们今天会上山摘野桃,可是长恭叔叔明明说了不能去摘,我要提醒一下他们吗?但是他们应该不会听我的,对了,他们上山还会偷偷拿上了锅,是打算在山里煮东西吗?” 都是些平平无奇的小事情,像是说与她这个瞎子解乏的,所以她一开始也只是趣事听听就过去了,但是,很快,她便敏锐地察觉到素在不知不觉中单方面记住了很多人的名字。 他口中所吐出的名字越来越多,但是却都没有和他们有实际的交往,于是,她猜测,他定是在平时不动声色地观察了那些人许久,才能一个一个记得那么清楚。 若是这么想来,不免有些惹人怜爱。 所以,当有天他们一起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时,他又谈及宗介,啊,宗介就是猎户的长子——当他又说起宗介和村里的小伙伴上山玩的时候,她没忍住打断了他,轻声问道:“你想和他们一起去玩吗?” 他对此几乎是立刻就发出了反驳的声音:“不……我没有,我只是……” 那样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顿住。 像是要给予她安慰一样,他轻轻握住了她在阳光下的手,说:“我只是想将这些说给你听,你或许会觉得有趣。” “但你也觉得很有趣不是吗?” 她弯起一个柔软的笑,轻轻地反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搭在她手上的指尖触动般的蜷起。 没有错过这一细微的动摇,他很快就说:“椋子带杏杏子去摘蘑菇了。” 椋子是指猎户的妻子。 而杏杏子是他们的小女儿。 素说:“我陪着你,顺带看家。” 但她又问:“这是你不和他们出去玩的原因吗?” 他一愣,好像有些不知道如何与她解释:“我没有那么想和他们去玩,我只是……我觉得能陪着你就很好,椋子也说了,我不需要帮他们做什么,只需要好好照顾你就行。” “那他们可真是善良的好人。”她这么软软地笑道,无论是表情还是说话的语调都轻盈柔和得不可思议:“可是这样的话,我会成为你的束缚吗?” 她说:“你不能出去玩,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能呆在我身边,别人认为我们是血缘相连的兄妹所以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们自己知道的,我们两个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样的我却束缚着你,不会让你觉得不自由吗?” “不会……”他几乎是立马就反驳了她。 也许是联想到了什么,他的语气突然就变得有些惶恐不安起来:“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觉得愧疚或是有负担,你很好,我一点都不觉得照顾你不自由,但如果你因为这样而不再需要我……”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流淌在阳光下的声音都变得失落且难过起来,像一只耷拉着耳朵害怕被遗弃抛弃的幼犬:“请你不要让我离开你……” 老实说,明日朝没有想象中开心。 相反,她甚至忍不住在那一刻做出了违背她本愿的选择。 她说:“素,你知道吗?有时候,人在热闹时反倒会觉得更加孤单。” 少年茫然的目光就像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她像轻轻掀开薄纱一般,揭开了对方可能没有意识到的事实:“自己格格不入,无法融入人群,变成团体外的异类,那种不安和恐惧会让人更加牢牢地抓住自己熟悉的事物想要获取安心感,你最近如此黏着我,不就是想告诉自己,想告诉他们,自己并不是一个人,自己并非异类,也并不孤独吗?他们那些不属于你的热闹,让你想告诉自己,自己也有能缓解孤独的朋友在,就算不和他们玩也没关系,有时候,人往往没有什么,就越想证明什么,就像穷人会喜欢把好不容易攒到的金首饰显摆出来一样,你现在这样,恰恰就是你向往他们和孤独的表现。” 他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她接着道:“你说不要让你离开我,那是因为,离开我后,你若是无法融入他们的话,就又变得一个人了而已,你害怕那样而已。” “……”终于,他放弃了挣扎与反驳,而是迷茫地询问她:“……那我该怎么做?” “我该怎么做?明日朝……” “你能告诉我吗?” “按你的方式,做你现在想做的事就行了。”她笑道。 他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随即像是累着了似的,垂下头颅,将额头轻轻搁在她的肩膀上小憇。 屋外,鸟鸣清脆。 绽开的花洋洋洒洒。 阳光依旧温暖。 素是个言出必行的行动派,虽说可能还摸不清具体的路数,但仿佛信任她所说的一样,他勇敢地迈出了一大步,开始力所能及地帮猎户和村里人做事。 “你说让我做想做的事,我当时和现在,都想报答他们收留我们的恩情。”这样说的少年忐忑而难为情地笑。 但是,可以看出来,在离家前,他或许真的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就算和她在山里折腾了三天,他也依旧对生活上的很多事情感到苦手和笨拙。 村中烧饭烧水都需在灶边烧火,为了控制火势,起先会喜欢用一根竹子放在嘴边吹,他第一次烧火时,据说吹得满脸都是灰,指导他的宗介在一旁大声嚷嚷,觉得他笨手笨脚,非常碍事。 素的力气比寻常人大些,但是他在做事时有时候把握不好那个度,听说第一次帮忙打井水的时候,还把井桶掰坏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大人们尚且温和,总会大度耐心地原谅宽慰他,还时常夸奖他的懂事,但是,同龄的宗介对于这个暂住在自己家的少年倒是不客气,时常直白且不耐烦地训斥素的笨手笨脚。 宗介是村里的孩子王,大家都听他的,看他这样对待素,难免也不会自找没趣,到头来,素并没有如他所想的获得村中小伙伴的亲近,反倒在夜里失落而受伤地倒在她的膝上诉苦,好像十分委屈的样子。 但他并非抱怨宗介他们对他的态度,而是自愧于自己老将事情搞砸。 夜深人静的,另一间房的猎户等人都已睡下,而少年的声音又低又闷,像是要哭泣似的:“我今天又搞砸了,本来宗介他们都快要抓到那只兔子了,但我过去后惊到它了,让它跑掉了,我本来只是想帮忙抓到它的,但不仅没有,还摔下沟里去了,最后还得麻烦宗介拉我上来。” 明日朝低头,将五指轻轻插进少年柔软的发间,当成梳篦抚摸着他的发丝。 少年微微蜷缩着手脚,像一只委屈巴巴的小猫团起。 她笑道:“素你已经这么努力了还会愧疚的话,那我这种不劳而获的,岂不是羞惭得想要自裁?”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闷闷道。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明日朝说。 她听到他说:“我好像给大家惹了很多麻烦,感觉很没用。” 但是,她却笑道:“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是在互相麻烦对方中诞生的。” 察觉到他的不解,她便继续道:“人完美无缺就会有距离感,相反,有时候,适当的缺点和笨手笨脚才更有人情味。” “宗介骂你,但是依旧愿意将你拉上来,之前你做错了也愿意继续指导你,这证明他本质上依旧是个善良的人,而你也从他的善良和帮助中才体会到了感动与愧意不是吗?正因为产生了这份感动,才想要做得更好,才想要报答,看着这么努力又真诚的你,也许等到哪一天,你反过来帮到了遇上麻烦的他,他也会从你这里收获到相应的感动。” “人之人之间的情感就是这样诞生的,素,就像我们两个一样,如果当初,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和麻烦,现在就不会和你在这里,而我如果现在嫌麻烦没有告诉你这一点,你也许就将失去理解他们的机会,人并不是只靠血缘才能维系情感的生物,椋子他们愿意收留我们也是如此。” 闻言,他安静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他终于开口时,他才说:“……我会继续努力的。” 明日朝便笑,拥着他,和他一起躺进温暖的被褥里睡下了。 接下来的日子,素渐渐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相比小孩子,大人们总是更喜欢懂事又乖巧的小孩,素的性子很契合这一点,所以他和村中的长辈都相处得不错,总会帮他们砍柴、搬重物,甚至会主动跟着上山打猎,猎户和椋子都夸奖他是个性格很温和的好孩子。 至于村中的孩子,素最先取得进展的是像杏杏子这样年龄更幼些的奶娃娃们。 村中每户人家基本上都会生好几个孩子,大些的帮忙做家务,小些的忙起来难以照顾,每当这个时候,素就会主动帮忙照看。 但是,小孩子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生物,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因为什么突然哭泣,更不懂他们的小脑瓜子里会突然冒出什么奇思妙想,并且不计后果地实践它。 饶是很多大人也时常被折腾得崩溃,生气地打骂这些惹人恼怒的奶娃娃。 但是,素是个从来都不会生气的人,他的脾气好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总是耐心温和地哄着那群调皮的娃娃们,就算他们不懂事地抓挠他的头发也不会喊痛,他还会在有空的时候为他们制作奇怪又古朴的玩具当作礼物送给他们。 渐渐的,那群孩子都喜欢上了素。 素温柔,耐心,总是不厌其烦地哄他们,陪他们玩,是邻家最贴心的大哥哥。 而人类对于日渐熟悉的人,总会开始慢慢打开心扉,宗介那群同龄人,到底不是真正的坏孩子,每天村头见村尾见的,在渐渐打消了对外来人的陌生感后,他们也开始尝试接纳素的存在。 这个年纪的少年的友情先从一两声不自然的招呼开始,然后就是一次磕磕碰碰的玩耍。 “喂,你。” “那个叫素的家伙。” “就是你,我说,我们要去钓鱼,你要一起来吗?” “……要。” 第一次和他们去玩,素是浑身湿淋淋回来的,无论是衣物还是头发,都在滴着水。 去钓鱼的宗介和那群人也一样,他们带着钓到的鱼站在门外,列成一排,被各自的长辈训骂。 听说他们是去了水流湍急的上游钓鱼,有人不幸落了水,接下来就是下饺子似的互救,虽然后来来了大人,都幸运地被救上了岸,但被发现后依旧免不了一顿毒打。 对此,有不服气的少年顶了几次嘴,立即惹来了几道棍棒,少年们大叫着四处逃开,有人仗义地喊道:“素!快跑啊!别管那些鱼了!被抓到我们屁股就要开花了!” 事后,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少年凑在一起,呜呜地诉说自己身上有多痛,他们聚在猎户家门前,原因无他,只因素是他们之中唯一没被打的,也因为素在那次落水中救了他们之中很多人。 他们和素道谢,说以前觉得他是来自外面的小少爷,喜欢在大人面前装模作样当乖小孩,现在觉得他就是个讲义气的好哥们。 说着说着,他们便凑在一起大笑起来。 有人问,那今后还去吗? 大家先是忌惮沉默,很快又天不怕地不怕地大笑起来,说下次还敢。 少年人的革命友谊就是在这样一次集体闯祸中建立起来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被相似的经历拉近,其中,许是受到感染,素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明日朝坐在屋内,听见外边的他第一次笑得那么开怀。 少年的笑声朗朗的,像是终于拨云见日一般,发出了自初遇以来最明快的笑意来。 从那之后,素开始正式融入村里这个大家庭。 大家都喜欢他,他们渐渐将他看作了村里的一份子,大人夸他乖巧懂事,开始有意教他上山打猎下田农桑的技巧,好让他今后能有养家糊口的本事,村中的孩子们则是三三两两拉着他的手,吵着要他背背举高高。 同龄人也总是喜欢找他到处去玩,告诉他这附近哪里是最有趣的地方。 到底是少年人,天性的顽皮和好动才是底色,在他们的带领下,素也开始变得活泼起来,喜欢和他们一起出去东跑西跑。<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传记六 “你想继续干什么呢?” 明日朝问他。 闻言,仿佛是得到了允许,又或者是单纯想要展示给她知道,少年开始沿着她的掌纹亲吻她的掌心。 温热的嘴角掠过指腹,然后微张,舌尖抵着唇齿,稍尖的虎牙似有似无地摩挲着她手腕的脉搏,好像在寻找下嘴刺入的地方。 她的颤栗一路从指尖升起,蔓延到胳膊,再到大脑和全身。 心里因为他的不寻常而微微犯怵,但她还是想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又会做到哪个地步。 很快,他就用虎牙轻轻咬了咬她的手腕,然后又用舌尖舔了舔那块被刺痛的肌肤。 明日朝原以为他会继续咬,他却停下了,语气很乖地问她:“我可以继续这样吗?” 她没有立即同意或拒绝,而是困惑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呢?这样做有什么含义吗?” 闻言,他沉闷地“唔”了声,好像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那些声音被堆到了晦涩的光影里,含糊得有些听不清:“……你不喜欢吗?可是猫舔你咬你的时候,你也并没有拒绝不是吗?” 明日朝突兀地一顿,好半晌才说:“……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追问道。 “猫是动物,你是人。”明日朝说。 可是他又说:“猫是动物,人也是动物。” “这么说是没错……”她困扰地歪了歪头,突然觉得素真是个逻辑小天才:“可是动物和动物之间的习性不一样,你和宗介他们上山打猎,难道没有注意过这一点吗?同样是睡觉,猫头鹰喜欢站树上,蝙蝠却喜欢倒挂,同样是求偶,孔雀是展屏,而鹦鹉是唱歌……人类和其他动物的习性更是天差地别,或许在猫的习性里,舔咬人类的手指是亲昵的表现,但是你咬我,就感觉很奇怪。” 听到这来,他失落地将她的手放下,不死心地问:“奇怪什么的……你能当我也是想和你亲昵吗?” “可是亲昵的方式有很多种呀。” 她说。 对此,仿佛被她彻底拒绝了一样,他陷入了一种难以理解的沉默。 但明日朝又问他:“你是想和我更亲昵一点吗?” “……嗯。”他慢半拍地点头。 她将怀中的小猫轻轻抱走,转而朝他张开了双手,说:“那你抱抱我好了。” 虽然一开始想做的被拒绝了,但是他还是没有怨言地抱住了她。 明日朝的手则是从少年纤瘦嶙峋的脊椎骨往上爬,最终触及到了他耷拉在脑后的发尾。 屋内一定亮起了照明的火光,且离他们很近,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暖暖的,素满身的水汽被她烫化,终于归于一声安心又满足的叹息。 他柔软的脸颊轻轻埋首在她的颈间,温热的呼吸在耳边流连,只稍一会,她的心口突然就变得火烧火燎起来,伴随着肩骨与颈侧连接处突如其来的一阵疼痛。 惊呼差点从嘴边溢出,但下一秒又被她自己咽进了喉咙里咬碎,她飞快地摸进了少年的发间,捏住了他的后颈,将他提愣开来,恼羞成怒地询问他这个有些野性的坏习惯是哪里来的。 他意识到这次她好像是真的生气了,不由得后退几步,连着吐息都变得木讷。 明日朝摸索着掐住了他的脸颊:“张嘴。” 他乖乖照做。 虽然看不见,但她还是凭着感觉用拇指轻轻摸到了他的虎牙。 尖尖的,感觉比较锋利,但应该不致于像长牙的小动物一样乱咬东西,她放开手,才说:“下次再乱咬,我就生气了。” “对不起,不要生气……”他轻轻握住她的那只手,说:“我不是想伤害你,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自己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来,到最后这个行为是否能被归于亲昵也很难说清。 明日朝觉得素是有点霸道和任性在身上的。 他会怜惜她被草叶割伤,但是自己也会咬伤她。 不过人无完人,他若是真是十全十美的乖孩子,那就不会离家出走了。 明日朝这样安慰自己。 第二天,许是为了道歉加上哄她开心,素给她烤了地瓜吃,还用现摘的野菜烫了道菜给她解馋。 素本来是不会做饭的,对吃的也是一窍不通,当初在山间,他们都是随便吃点现成的野果应付饥饿,但是,来到村子里后,他在村民们的耳濡目染下,学会了很多。 再加之她的口味挑,在平安京被养叼的味蕾一开始很难吃惯村里的食物,为了能让她吃多一点,他便开始研究怎么做饭。 鱼该怎么烤,佐料如何适量,火候又该掌握多大……他对这些充满烟火气息的东西莫名充满了兴趣和热爱,结果很快,他的厨艺就得到了猎户一家的认可。 于是,他高兴地自揽活干,成了家中的掌勺人,牢牢抓住了她和猎户一家人的胃。 这一点上,他称得上狡猾。 因为他前一晚惹她不开心了,第二天就能用一个热腾腾的烤地瓜和一道可口的野菜将她哄回来。 就连她的猫也随着日渐长大而更黏总是给它做饭的素了。 正值春天,是制作梅子酒的好时节,青涩的梅子洗净后在盐水里浸泡,到盛夏就能喝上,村里到处都弥漫着青梅酸涩的气息。 也不知道素是从哪要来的梅子酒,他像将自己身上的糖都捧出来似的,将一碗醇香的梅子酒献给她。 春日的午后,小猫在一旁打滚,她坐在廊边,捧着碗盏,在他安静而期待的等待中,像小鹿饮水似的,低头轻轻抿了一口。 微涩的酒水带着些许辣意淌过喉咙,流进胃里,她感觉被流经的地方都像温水漫过似的,升起一股轻飘飘的暖意。 她没忍住笑了起来,感觉阳光在脸上跳跃,廊上似有花瓣落下,飘在了酒碗里,泛起了涟漪。 素也高兴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难得带着难以掩饰的雀跃和明快,和她说照这个方法再酿久一些,等到夏天他们就能喝到更好喝的梅子酒了。 言毕,他跑远了。 没过多久,他又跑了回来。 当她问他去干嘛了的时候,他说自己把那坛自己酿的梅子酒埋在了一颗樱树下,听说埋在地下的酒越久越好喝。 明日朝笑,问他难不成想在这里呆很久吗? 他一顿,似乎抿了抿唇,也笑了。 他扣住她的五指,说:“都可以,只要你在的话,就算要我一直呆在这里也可以。” 明日朝觉得他确实变狡猾了。 都会这样哄她了。 那一天,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已经记不清了。 没有爬床的记忆,黑夜仿佛被剪去,在梅子酒的作用下,她的世界天旋地转,意识也在春日的阳光中断了片。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到意识变得轻盈,脱离身体的灵魂好像浸泡在温热的酒香中,脑袋昏昏沉沉地痛,冥冥中,她在日渐熟悉的黑暗里看到了一颗灼热刺眼的太阳在头顶上明晃晃地照。 那是熟悉的场景。 梦中的她坐在轿撵里,倚着窗柩望向外边的天际。 春日的太阳照耀着铺天盖地的绿意,花开的原野纷纷扰扰,五颜六色的爬地菊开满草木茂盛的山坡,有受了潮的断木覆着薄薄的青苔,弯曲的藤蔓从屋子底下的泥土中冒出,沿着废墟里的依附物生长,在蝴蝶停栖的地方开了花。 春天是绵绵细细的风,是漫山遍野的花香,和掠过云层的雪白飞鸟。 当时为什么会撩开帘子望出去呢? 她已然忘记。 但是,她知道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山贼,也不是因为护卫恐惧的叫嚷,她只知道抬头望向天上的那一刻,上边刺目的光,竟白亮得分不清是不是太阳。 同一时间,那双受光的眼睛,突兀地袭来了一阵尖锐难忍的疼痛。 她在明亮的春日中惊叫着闭上了灼痛的眼睛,像一只即将湮灭在日光中的怪物般,蜷进了轿内的阴影里。 外边飞溅的血染红了雪白的雏菊,锋利的刀尖撕开滚烫的肉|体,兵刃相交的碰撞混合着鬓马的嘶鸣响彻花开的绿野,她恐惧地用双手紧紧捂着失去光明的眼睛,竟感觉唯有那样异样的疼痛能为她带来一丝活着的清醒。 她知道,也许很快就会轮到自己。 被杀死的命运很快就会降临。 …… 她不是个会喝酒的人。 继那一碗梅子酒后,素坚决不让她喝酒了。 他好像不知道人喝酒会醉,宗介说她那天突然头一歪昏睡过去时,素慌乱得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实在难以想象那样兵荒马乱的场面,她因此被逗笑,说才不要呢,她就要喝。 不然那坛埋在樱花树下的梅子酒,岂不是会很寂寞吗? 过后,素带她去村口听那里的老烟头讲故事。 有一种说法是说年纪大的人是一种宝藏,因为他们的阅历丰富,是金钱无法比拟的财富。 村口的老烟头就是那样的人,他年过半百,年轻的时候在外游历,晚年才归乡回到村里来。 他喜欢将以前遇过听过的事编成故事,温暖的午后就会卷着烟草,坐在村口同村里的孩子们讲。 但所谓故事无外乎都是神神鬼鬼那一套,且都主观带有夸张的成分,老烟头说他年轻时路过一个村子,那里有神明降世,但贪心的人类趁其不备偷了神明的羽衣,阻止祂回到众神之所的「高天原」去。 明日朝听过类似的故事。 故事的发展大多是不能回到天上的神明留在了人间与人类相恋,最后取回羽衣回到天上,与恋人分隔千里,是悲伤的结局。 但村里的孩子对这类故事没有抵抗力,觉得又遥远又浪漫,都听得很入神。 老烟头很快又说起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他说有些人类受到神明的喜欢后,会被邀请到桃源乡中作客,从此就在人间消失了。 人类将这种现象称为「神隐」。 神隐,意为被神鬼隐藏起来。 在平安京,天狗、山姥、狐仙的传说从来都是热门的怪谈,所以每当有人无故失踪时,人们就会击钲敲鼓,喊名搜找,如果找遍后还寻不到,便只能判定失踪的人应该被神祇或鬼怪带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以此为由,老烟头告诫孩子们不要乱跑,特别是天黑的时候,小些的孩子吓得颤颤巍巍的,记在了心里,大些的却嗤之以鼻,觉得老烟头喜欢唬人。 而明日朝是这样评价这两个故事的:“真是贪心的人类和任性的神明。” 闻言,站在她身边的素牵起了她的手,小声说:“神明才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呢……” 明日朝弯着嘴角笑,在阳光中探究性地望向他的方向。 他也没再说什么,而是牵着她的手,去往山花遍野的平原散步。 春日的鸟鸣,仿佛没有尽头。 轻软的风带来算不上热烈的暖意,拂过掌心的枝叶坠着沉甸甸的露水砸下,濡湿了指尖。 她跟着少年的节奏漫步,脚下重叠的脚步和窸窸窣窣的枝桠在耳边晃,她感觉到眼前漆黑的世界好像有一瞬闪过了浮光掠影,就像转瞬即逝的游鱼,快得宛若错觉。 山野的风大些,吹来时像是能刮走所有的忧郁,素随手折下路过的草叶,将其编成草蟀,编成花环,当成即兴的小礼物送给她。 蓝天白云之下,他轻轻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将柔软的花环虚虚地置于她的发顶。 她抬手抚摸鬓边的花朵,鬼使神差的,神思一动,不禁微微低下头去,略带羞赧地笑道:“好看吗?” 他一愣,轻声说:“自然是好看的……” “那你喜欢吗?” 她抬起头,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了些热度。 少年随之而来的沉默叫她的心脏跳快了几拍,好半晌,她才听到了他恍神的声音在说:“……喜欢。” 明日朝被缠在纱带下的眼睫止不住的颤动。 她软软地笑,将自己的手放下,选择再次将其交给了黑暗中的少年。 平和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过,不久后,她被告知椋子怀上了孩子。 猎户一家都十分高兴。 作为母亲,对于腹中的第三个孩子,椋子也依旧显得十分期待。 “是多一个妹妹呢,还是弟弟呢?” 她时常抚摸着自己愈渐明显的肚子调侃宗介和杏杏子。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时节,蓬勃的生命像雨后的春笋争先恐后地冒土而出,对于猎户家的好事,村里各家各户皆送来祝福,有时还会带来肥美的山兔野鸡送给他们,大家似乎对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置身在那样温馨的氛围中,明日朝不免想起了自己和自己的母亲。 下着细雨的午后,她和素都陪在椋子的身边。 屋里烤着取暖的炭火,雨珠在窗柩外淅淅沥沥地落,素去为因为怀孕而总是干呕不止的椋子煮梨水。 椋子拥着午睡的杏杏子倚在床榻边保暖,明日朝靠过去,在椋子的引导下,小心翼翼地摸上了对方柔软的腹部。 暖暖的,无论是她的肚子,还是她说话时笑得温柔的声音:“明日朝能感觉到他吗?” 她诚实地摇了摇头,椋子却只是不甚在意地笑。 她说:“我倒是能感觉到他一直在茁壮地成长,有时还会踢我的肚子。” 明日朝觉得孕育孩子真是一件辛苦的事情,不禁说:“真是调皮,一点都不懂得体谅母亲。” 椋子却又被她逗笑了:“他能这样活泼我倒觉得是好事,让我很安心,等到他诞生在这个世界后,一定也是个活泼开朗的好孩子,我爱这个孩子,所以明日朝,哪怕辛苦我也不觉得难过。” 对此,明日朝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她想,自己的母亲当初怀着她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吗? 她会不会因为辛苦而怨恨腹中的孩子? 她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态硬要诞下她,又在十几年来都如此疏离自己的孩子? 明日朝不得其解。 也许这个答案,得等到哪一天她亲口去问才能知道。 但是,事到如今,她还有这个机会吗? <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传记七 山里的花开始凋落了。 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先是萦绕在鼻尖的花香慢慢减淡,再是泥土与新绿的清新滤去了潮意,最后才是花瓣落下枝头时泛着枯朽腐烂的气息。 在遥远的时光中,静谧的绿连绵不断。 开着白花的桃木林一路从山脚下铺展到山腰,与远山满目绯红的樱枝交融,成片的雪色与火色摇曳起来时像一场铺天盖地的海啸,又随着春色渐深,渐渐褪去了浪潮。 掌心里枯萎的花瓣打着卷,露水深重的林间弥漫着氤氲的雾气,每天清晨都一如既往为她摘来花朵的少年少见地晚归,等到阳光拨开冷雾浮荡于青石之上时,素才捧着一束香郁的花朵回来。 将屋内垂落的花枝换掉,少年心情轻快地哼着从她这里学到的歌谣,把自己亲手摘来的小礼物小心翼翼地插进了屋里简陋的花瓶中。 他第一次晚归时,明日朝没有在意。 他第二次晚归时,她以为他只是在山里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他第三次晚归时,她终于开始有些担忧。 但每每问起,他都只是笑着说没有发生任何事,不用担心。 可是,再后来,少年为她摘花的时间越来越长,摘的花也从一开始满满当当的一束,变成了零落的几朵,屋内原本总是弥漫的山野花香渐渐变成了冷寒的雾气和腥黏的泥,最后全部归于满身的枯叶和一朵破碎的花。 “对不起……” 他说。 那一天,独自走进山林的少年久久未归,在明日朝的请求下,察觉到不对劲的宗介带着自己的父亲和家中的狗,以及村里热心肠的大人上了山,终于在山间的深处找到了失足摔进沟壑里的素。 尖锐的断枝残忍地刺穿了少年的脚踝,掩在深林灌木丛下的泥沟深得透不进光,就算是经验老道的猎人也难以独自从下面爬上来。 据说,他们找到在下面的他时,素全身上下都是枯烂的叶泥和淌血的伤口,他那袭被村中少女们惊羡的金发也失去原本的光彩,那副狼狈又脏乱的样子就像从山里爬出来的小怪物。 但他的手上,紧紧攥着一朵残破的花。 猎户带来游医为他处理伤口,当准备拔掉那根横穿血肉的断枝时,对方还不忍心地给了素一条毛巾,让他咬住,这样等会拔时才不会痛得咬坏自己的嘴唇。 这个过程明日朝是看不见的,无法为他做些什么的她只能站在隔着一层木门的屋后,清晰而无助地听着前廊传来的、属于少年嘶哑的呻|吟与闷哼。 破碎,压抑,疼得失去气力…… 像受伤的小兽一般哽咽的声音。 院中的狗在叫,烧来盛在木盆里的热水被血浸红,在旁帮忙的宗介手脚利落地换了好几盆,待到终于止了血又洗净了脏兮兮的身子后,他躺下睡到了午后才转醒。 明日朝也终于和他说上了话:“你感觉还好吗?” 早些时候,素的身边都是游医和猎户在照顾,宗介尽心地安抚有孕在身的母亲和担忧的妹妹,明日朝则是立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直到他的情况好转大家相继退去休息后,她才静悄悄来到了他身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醒来的少年一开口便是一句:“对不起……” 他说:“害大家这么担心,给大家添了麻烦……” 明日朝屈膝端坐在他的身边,摸黑为他轻轻掖好被褥,软声说:“先别管这个了,好好睡一觉吧,虽然医生说你接下来只需静养些时间就好,但你的伤要是烧起伤来就不好了。” 他闷闷地“唔”了声,一只手反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说:“没关系,我很快就会好的。” 她轻轻“嗯”了声,掌心往上摸,终于摸到了他柔软的脸颊:“下次别再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 完全生不出责怪或生气的心思,她垂首,披肩的长发垂下,轻轻贴着他的心口,惆怅道:“我会很害怕。” 不远处的炭盆燃起淡淡的白烟。 午后摇曳的光影在她的脸上晃荡,荡着,荡着,就变成了虚幻的游鱼。 好半晌,他才轻声说:“对不起,附近的花朵都凋谢了,我只是想走得更远些找到一朵花送给你……” 明日朝一愣,不禁俯下身抱住他。 他失落而愧疚地说:“对不起,早上摘的那朵花,好像被我自己揉碎了……” “没关系,没关系……”她呢喃着,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又哭了。 她觉得自己得为素做些什么。 她想为这样的人做些什么。 她决定为他做些什么…… …… 过了些时日,暮春已至,大地褪去了花衣,葱绿的树梢渐深,太阳也慢慢变大了起来。 素的伤如他自己所说的,好得很快,甚至没多久就能如以前一样下地走动,饶是游医都有些惊奇。 期间,村里的大大小小都来看望他,待到他好时,大家看着他又能活蹦乱跳都十分高兴。 另一边,椋子的腹部也开始拱得明显,家中对待这位有孕的母亲变得愈发小心翼翼起来,几乎是每时每刻都有人寸步不离地呆在她身边。 明日朝可以说每天都陪在椋子的身边。 不知从何时开始,明日朝总要让素摸摸椋子的肚子。 素本来是害怕的,相比椋子腹中的小生命,他本就更忧心椋子自身的状况,前期让他触碰椋子时,他好像也总害怕自己会不小心伤害到她。 但是椋子是位温柔的人,她耐心地引导素,告诉他没关系的,不用害怕,于是,慢慢的,他才从小心翼翼的抚摸到能用耳朵贴着对方的腹部倾听。 那是一次相当笨拙又漫长的尝试。 有了第一次后,接下来就是慢慢接受的过程了,与明日朝料想的一样,素渐渐喜欢上了那样的触摸。 等到他对椋子腹中的孩子由畏惧转为好奇与期待的时候,椋子便对他说:“我们早已将你和明日朝当成一家人了,等到他降生的时候,你就是他的哥哥了,他会成为你新的家人。” 对此,少年因为这样亲昵的新身份而茫然,一时间惊惶得不知所措,惹得椋子欢笑连连。 春末的清晨,明日朝说想出去走走,素便充当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牵着她,去往附近的山间散步。 耳边传来清脆的鸟鸣,当某一刻,她不小心被脚边的石子绊倒时,少年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她。 熟悉的温度和怀抱,和过往的任何一次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怜惜又温柔。 待她站稳后,他才放开她。 他们一路往前走,少年顺道摘了些野菜蘑菇,说要回去煮给椋子吃。 在力所能及的方面,他可以说是尽心尽力的。 但再次谈及她腹中的孩子,他不再像之前那么忧愁,反倒安心地笑道:“有了孩子的椋子也变得很脆弱,但是又感觉很强大,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这么说的人低低的声音轻得像呓语:“虽然你们很脆弱,但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你们这样柔软的腹部竟然能孕育一个孩子,能诞生一条新的生命,真的很神奇,也许,你们比神明还要厉害也说不定。” 对此,明日朝忍不住笑着歪了歪头。 她打趣道:“之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他难为情地搅动手指,似乎为自己以前的看法而害羞。 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第一次抚摸椋子的肚子的时候,我确实能感觉到一条崭新又蓬勃的生命在颤动,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欣喜,后来,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好像,就好像……” 左右形容不出来的素带着有些笨拙的笑意,他颤动地笑,当瘦削的身躯挨着她时,心脏的跳动都清晰可闻。 她听到他吐出的言语都带着难忍的惊喜,那是生命本能中属于新生的喜悦。 哪怕是还懵懵懂懂的少年,好像也能对此感同身受。 明日朝趁机告诉他:“人类就是靠着这样微弱又渺小的希望生生不息的。” 因为感动,因为对生命的敬畏,所以才会在他人受难时力所能及地伸出援手。 “不管是收留我们,还是村中的大家帮助怀孕的椋子,帮助受伤的你,帮助老烟头下葬……” “也像你一样……” 初见时,面对身为陌生人的她,没有避之不及,也没有抛弃她,少年选择向她伸出了手。 脆弱的人类这么多年来却一直没有灭绝,是因为对生命的敬畏,对生命的团结和帮助。 她在葱葱郁郁的山间这么告诉他的时候,少年出奇地安静。 “老烟头去世了,但椋子腹中的孩子就要诞生了,人间就是这样来来往往。” 他们一起走下山,淌进春末的麦田中。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就像你所寻找的春天的花谢了,但还有夏天的、秋天的,就算是万籁俱寂的冬天,也会有梅花绽开。” 轻风拂过蓝天下的水波。 翻涌的草浪连着她的长发胡乱飘扬。 她说:“就算接下来都找不到,就算会因此觉得寂寞,但来年的春天,花朵一定又会再次绽放,所以,不用着急这一时,也不用觉得太难过。” 对此,他似懂非懂,略带寂寥的声音却又问:“但是,来年绽开的花还会是我想要并寻找的那一朵吗?” 她一愣,随即轻轻摇了摇头。 失望的沉默随之而来。 脚下开垦而出的田埂弯弯曲曲地延向前方,绿油油的麦草长至腰间,平原的风卷着雾气从她的指尖飘过。 她抬头,像是在望上天的太阳。 但事实上,眼前只有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 即便如此,她依旧笑了出来。 她能感觉到自己仰头看着少年所在的脸颊被渐大的太阳晒出了火热的温度。 她说:“花期确实很短暂,但是,我会永远记得你这个春天为我摘的花,就算很残破,就算只剩一朵,可今后,就算别人送我再多、再好的,都无法与你的那一朵花相比。” 她在这样的言语中,轻轻牵上他的手。 春末与初夏的罅隙,心跳随着风和麦浪涌动,空气中似有尘埃飘浮,她轻轻抱住他,踮脚,温热颤抖的呼吸像即将死去的睡蝶一般,极轻极轻地掠过了他的嘴角、鼻尖、眼睫,最后虚虚地落在了额心。 她说:“你在我的心中永远不会被取代,任何人都无法比拟,你会是那一朵特别的、独一无二的花。” “……” 那一天,少年又难得地落了泪。 明明就算被断枝刺穿了脚踝也不曾哭泣,但是却再一次在她的怀中,在她的亲吻下泪下落来。 在回去的途中,他们一起途经了一片开满蒲公英的草坡。 将眼睛擦干,他突然问她: “……明日朝,你想回家吗?” “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呢?” 她说。 “因为,椋子说我们是家人。” 他说。 远山的风吹来,毛茸茸的蒲公英被吹得满天都是。 他说:“我从没想过会和谁成为家人,但是椋子说,他们把我们当成家人,家人会住在一起,会相互陪伴,宗介也这样对我说过,还有村里其她的女孩……如果这就是家人的感觉,那我觉得自己能一直呆在这里,但是,比起我,你一定有着自己的家和家人,对吗?” 轻轻的声音这样淡淡诉说着,却听不出多余的情绪,明日朝抬起头,突然很想知道他说话的表情。 脚边细长的草叶摇曳,铺天盖地的绿意窸窸窣窣地响。 “因为我,你才不能回家。” 他无悲无喜地说。 “这样的我,与那将喜欢的人类隐藏起来的神明有什么区别?” “……” 明日朝不知道他为什么总喜欢将一些不可违抗的事情归于自己的过错,明明她是因为眼睛的问题才无法回家的,这完全不是他的错。 但是,她还是顺着问道:“那如果我说自己想回家的话,你就会带我回去吗?” 他点了点头,没有犹豫:“如果你想回家的话,我一定会想办法带你回去的。” “即便会离开这里?” 她笑得十分柔软:“离开把你当成家人的人们,离开你离家后寻找到的第一个归处。” 他一顿。 片刻后,他才再次点了点头。 她随手摘了一朵蒲公英,捻着枝条玩。 这期间,她故意将其放在嘴边,轻轻一吹,将毛茸茸的蒲公英吹散。 于是,那柔软的羽絮像雪一样飘扬开来,沾上了少年的眼睫。 她因此笑得花枝招展。 但他也不恼,反倒继续说:“我很喜欢大家,明日朝,我觉得能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在这里,我懂得了很多,也感受到了很多,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动。”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引导她的掌心从自己的胸口点到腹部,然后告诉她:“每当接受他们的帮助,接受他们的善意时,这从心底里再到胃里升腾起的暖意是什么呢……也许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喜欢」吧,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我想,我是喜欢大家的,所以想和大家在一起。” 少年的声音在说:“但是,果然,明日朝,我没有你是不行的……” 闻言,明日朝的笑戛然而止。 但是,他依旧在说:“之前,你说,我不想离开你是因为害怕再次孤身一人,不是的,明日朝,我发现了,你教会了我许多关于人类的事物,你对我来说是不同的,当你说你会喜欢我的时候,这从心底里涌起的情感,称之为什么呢?” 这样说的人轻轻攥住了自己心口前的衣襟。 他柔软而带着笑意的声音就像温热的风,轻轻地拂过了她颤动的心间:“就算我身边现在有很多人了,就算我置身于人海,但只要想到你不在我身边,只要想到你今后将不在我目光所及之处,我就会觉得不安和害怕,这样的心情,或许就是你所说的寂寞。” “所以,我想陪在你身边,一直一直看着你,保护你。” 他说:“你愿意带我回家吗?” “……” 耳边,风纷纷扰扰地吹。 而她在须臾间抬袖掩面,在黑暗与阳光中垂泪。 老实说,素的情感缺失超乎她的想象。 虽然结合他所说的过去,她能多少联想到他之前是那么的缺爱,但是,她万万没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传记八 伊势的樱花开了。 当她从过去的梦中醒来时,已经进入了三重的地界。 是春,翠绿的叶洋洋洒洒遍布山野。 行进的牛车压着长得老高的草根,留下淡淡的痕迹。 远方的山际连绵成画,巍峨庞大的伊势斋宫依山而建,朱红的鸟居立在山峦脚下,她到达那里的时候,山樱烂漫,灰白的石阶蔓延至眼帘尽头,脚下杂草铺就的长野平原被清晨特有的薄雾笼罩。 一路穿过鸟居前的宇治桥,随手执神乐铃的神官拾阶而上,在前开路的铃铛声富有节奏,破开了山间弥漫的尘埃,她在清风中抬眼望向道路尽头的鸟居,看见上边的注连绳在风中轻轻地飘荡。 都说鸟居是神域的入口,用于区分神和人类所在的世界,她知道,自己即将跨过那道通往彼世的门,今后可能一生都得栖身于此,为她所侍奉的天照大神献出一切。 这一年,她十五岁。 作为新任的斋宫入主神宫,前前后后的祭祀忙了大概半月,等到她终于闲下来的时候,院外满山的樱花已有了凋零之意。 她在一个夜里梦见了一条蛇褪的皮。 莹亮但透明的白色,隐约可见上边的鳞纹,又薄又轻盈,像是能被阳光穿过似的,摊在她的手心上时能与细细的掌纹映在一起,就好像能以此窥透曾经在那副蛇皮之下流动的红色血管一样。 梦中,她身穿层层叠叠的小忌衣,披着漆黑的长发,安静地站在院中的一棵樱花树下,垂眸细细地看着掌心上的蛇皮。 碧青的暮霭迷蒙地照耀着幽邃的山岭,神宫传来的焚香绕着白色的沙石,在她所伫立的地方,绯红的垂樱缭乱地绽放,在枝条上渗出浓丽的艳色。 「喜欢吗?」 她听到有声音在问她。 从头顶传来的,轻轻的,带着些许薄凉的笑意,与窸窸窣窣摇曳的樱枝交融在一起,让人听不真切。 「明日朝……」 她在游离的日光中仰面,抬眼,试图找到声音的主人,但是,印入眼帘的只有满目的樱色。 春日的罅隙里,簇簇扰扰的花絮被风模糊成了缭绕的云烟,如飘雪般簌簌残落的樱花,像一场盛大的花雨,将她淋了个满头。 但是,温热的阳光晃荡,就像春日湖面上搅碎了的浮光摇曳开来,转瞬间,有宽大又雪白的振袖垂下,一只状似人骨却被漆黑蛇鳞覆盖的手从拥簇的樱花中伸了下来,虚虚地抚上了她安静的脸。 「真是无趣的反应……」 「不愧是天照的斋宫……」 梦中的光景太过缥缈,垂落的花迷乱她的眼,她看不清对方的脸,最终只是轻轻拂开了那只手,转身离去,任由梦中的残樱朦胧了所有。 醒来后,辅佐她的神官说,梦到蛇褪的皮是有一定的象征的,可能是吉兆,也可能是灾祸,近日行事需谨慎,切莫让京中的人抓到把柄。 明日朝知道他在担心的是离京时的预言。 ——侍奉天照大神的伊势斋宫会爱上万恶不赦的罪神。 作为辅佐她的神官,他会担心那个没有根据的预言成真,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三年前,她在前往嵯峨野的野宫清修途中遇难,据后来京都的人所说,她连着护送的车队一起消失了整整一个春天,很多人都认为她死了。 按照常理,定是要卜定新的斋宫的。 但是,京都中却传出预言,说她并没有殒命,而是遇上了「神隐」,被神明邀请去了世人所不能及的桃源乡游玩,春天过后就会回来。 本来大家是将信将疑的,但是,当他们遵照预言,在相应的时间前往对方所说的位置时,真的在预言的山野中找到了她。 见她平安无事,既没有缺胳膊少腿的,甚至衣着都十分干净整洁,那群人当时惊异的表情明日朝至今还能记得。 几十个人的车队失踪了,整整几个月都寻不到踪迹,最终却只有其中最柔弱又最重要的那个人回来,这件事在当年还掀了一阵风波。 有些人说她是幸运儿,有些人又说她夺走了其他人的气运才得以苟活,各种声音都有,朝廷上,希望她继续就任斋宫的人和想趁机推选新斋宫的政敌吵得不可开交。 为了堵上那些人的嘴,上边的大人物便伙同阴阳寮的人就着先前传出的预言,为她量身打照编排了一些事迹,说她是连接神与人间的斋宫,被神隐是很正常的事。 而她也如他们希望的,乖巧地应了下来,面不改色地说谎,说她确实遇上了神明。 一时间,神秘与神圣的光环笼罩了她。 有心人开始旁敲侧击,想要印证或戳破她的谎言。 他们让她详细说说那所谓的桃源乡是怎么样的,她又在那里度过了怎样一段快活的时间。 明日朝添油加醋,把在村子里的那段日子描述得天花乱坠,神神叨叨地说那是此间没有的净土,还说车队里的大家都沉迷桃源乡,不会再回来了。 “那你为什么能回来?” 众人如此怀疑:“那样的好地方,你为什么愿意回来?” 明日朝笑道:“那里的神明大人一开始也不愿意放我走的,但我告诉祂,说自己是天照大神的斋宫,我在人间还有未尽的职责需要完成,我请求祂放我回来继续侍奉天照大神,祂感念我的诚心,所以就让我继续回来完成斋宫的职责。” 此话一出,纵使还有所怀疑,那些人也只能不甘心地闭上嘴巴。 天照大神至高无上,历代天皇作为祂留在人间的后人,祂对民众的权威和影响力可以说直接与皇家的统治挂钩,所以在相关的祭祀迷信上是绝对而不容置喙的,她斋宫的身份因此坐得更实,无人敢再提要重新卜定斋宫的事宜。 当然,明日朝也压根不怕自己的谎言会被拆穿。 因为能证明她不是被神隐的村子和人,事后都没有被找到。 她自己没找到,曾有人怀疑她所说的去找也没找到。 葱葱绿绿的山野,只有她一个人的足迹。 那个春天里遇到的少年,以及在村子里度过的宁静而温暖的时光,仿佛就是一场盛大的幻觉。 有时候,她自己也怀疑是一场梦。 也许当年,她遇上了山贼后吓晕了,做了个梦。 梦中,她瞎了,遇上了一个看不见脸和样子的少年,并且和他在偏僻的村落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间。 然后,梦醒了。 她也回来了。 这样也许就能解释自己为什么失而复明的奇迹。 因为她是在做梦,所以才会以眼瞎的形式看不到梦中人的脸…… 也许她是在做梦,所以当时才会以晕倒的形式没能听清那个少年所说的名字…… 正因为是在做梦,所以他才会像破开黑暗的光亮一般,突然出现,拯救了她,又随着滚滚的惊雷,突然消失,将她留在了山间…… 在后来整整三年的苦修中,明日朝将那个春天里的回忆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的角落里。 因为斋宫的修行很清苦,容不得太多凡尘杂念,她好不容易才咬牙熬了过来,但是,如神官所担忧的,三年前的预言造就了她,三年后的预言也可能毁了她。 所以,神官时刻告诫她,作为侍奉天照大神的斋宫,她千万不能忘记自己在袚禊仪式上许下的誓言。 千万不能。 待到暮春时节,神宫的参道上已经坠满残落的飘樱。 林间的竹笋褪去稚嫩而泛着青绿的白,雄浑的远山绵延千里,素墨的光影飘浮在起伏的群峦之间。 座落伊势神宫的神社有上百座,据神官所报,在几年前,她前来赴任前,伊势神宫内的一座偏社在一个雨夜里被天雷劈坏了。 明日朝在清晨之际随神官上了山,抽空去看那座年久失修的神社。 几十年前建起的造物已经倒塌,破碎的瓦檐隐在葱郁的绿意之间。 在那片久未有人踏足的土地上,劣迹斑斑的神翕失去了光彩,腐朽的柱梁和生了锈的摇铃堆叠在黄土之下,长满青苔与杂草的神道上只堪堪立着两根以十字交叉的鸟居,那些本该组成神社的部分如今说成是残垣断壁也不为过。 这自然是要修缮的。 修缮的神木需得取山内百年之龄的苍天古木,工匠也必须得是最好的,还需要大量的金钱。 但是,差去京都的信件久久不回,上边没有拨款,也没有派工匠过来,从上一任斋宫就有的修缮计划,直到她上任都未曾提上日程。 如此一来,又得搁置。 神官头疼叹息,说她才刚来就摊上了这样的烂摊子。 明日朝倒是没有太在意,而是在一个天气好些的日子里,选择了下山一趟。 伊势除了有连绵的群山外,其实还有一望无际的大海。 位于海边的渔村以渔而生,也盛产珍珠。 冬季的时候,海鱼难捕,但珍珠却收获颇丰,每年春季将其制成饰品或磨成胭脂口粉送往京都,颇受贵族女眷的欢迎。 但近年来,献给京都的珍珠越来越少,两地的货币流通不景气,明日朝到来后,特地派人去察看一番,才知晓那里正被瘟疫肆虐。 知晓这一情况后,她便戴上了披着绢纱的市女笠,换上了方便行动的壶装束,还带上了神木打造的弓和箭,打算前往那里。 神官欲言又止,试图阻拦她。 他认为她身为天照大神的斋宫,应该呆在神宫里才对,再者瘟疫实在太可怕了,若是不小心染上,那几乎与死无异。 他说:“此事在下会禀报京都,上边会派人来处理的。” 但明日朝却摇了摇头。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上边的作派。 远离京都的渔村在那群只知把酒言欢的贵族眼里,是无关紧要的存在,只要瘟疫没有蔓延到他们脚下,他们都不会太重视。 若是真的等到他们派人来,怕是人早已因瘟疫而死光。 “既然来到了这片土地,就不能视而不见,我们离得近,不想办法解决的话,迟早也会轮到我们。”明日朝淡淡地说:“况且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去了,不是吗?” 这个时代的人认为疾病是污秽,是妖鬼作祟,瘟疫更是天灾,是劫难,是不可忤逆的神罚。 她带着自愿随行的神官去到那里时,渔村凋敝,四处荒凉,森白的鱼骨摊在海岸边上,海岸边的船只在涌动的潮水中孤零零地飘。 她的到来起初并没有引起什么骚动。 因为靠海的渔村非常安静,街道屋舍间都不见一人,海风带来腥燥的气息,生了锈的鱼钩随意扔在沙地上,破了洞的木门嘎吱作响,不远处卷起的海浪拍打在漆黑的礁石上,无数条翻白肚的鱼暴晒在太阳下。 他们左右巡视了一圈,才在几间柴屋里发现了人,都是饿得瘦骨嶙峋的老弱妇孺,看见他们时凹陷的眼窝瞪得死鱼那般大,又因饥饿而好像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咬断他们的喉咙。 这场瘟疫夺去了不少人的性命,死的死,活的赶着有力气逃离了这片被海风腐蚀的土地,无劳动力捕捞吃食的后果就是随之而来的饥荒,最糟糕的是,成群溃烂的尸体被抛入大海中,可怕的病随着涌动的海水扩散,若是再不多加扼制,沿海的村民都要遭难,甚至可能将瘟疫带到内陆去。 明日朝同神官当晚就在渔村里进行了驱邪除秽的祈神仪式,随着她舞动神乐铃的乐声响起,沿海的篝火被点亮,漆黑的海面上映出摇曳的波光。 随后,他们将渔村里仅存的人们聚集起来,依照病情的严重程度开始分批治疗,这一重点的任务就落在了明日朝身上。 暗沉的屋子里,暖金的光芒从她的掌心亮起,面色青白的孩子躺在干燥的稻草堆里,枯瘦的手动了动,任由明日朝的双手覆上了他的心口。 很快,脸上的肿块渐消,身上破裂的流脓被孩子的母亲怜惜地擦掉,明日朝看着那个孩子干裂的嘴角在她手上泛起的虚浮光亮中慢慢地不再发出痛苦的呻|吟,紧闭的眉眼也随着渐亮的光辉而缓缓舒展开来,连着脸上因病痛而发痒被抓破的伤口也在开始愈合。 “不管看多少次,都会觉得是奇迹……” 耳边传来神官这样的叹息。 明日朝没有反驳。 若是过去,这样能够治愈伤痛疾病的能力无疑与她一介普通的人类无关,但是自从决定正式继承斋宫后,她确实在某一天开始,就得到了这份近乎神迹的馈赠。 这些年来,除了在野宫苦修的日子,她总会跋山涉水用这份能力去帮助需要的人,随着事迹渐渐传开,她的特殊也理所当然地被奉为了天照大神的意志。 受她帮助的人夸赞她是救济众生的神女,倾羡她能力的人说她代表的就是天照大神的光辉。 京城中的大人曾在见识过后也希望将她留下,但又惧怕自己的贪婪与私心会触怒天照大神的神威,只能悻悻地作罢,不甘地看着她离去,离开繁华的京城,离开熙熙攘攘的人群。 寂静的屋内,火烛被颤颤巍巍地点亮。 明日朝收回手时,烛泪灼热地淌下,伴随着孩子母亲喜极而泣的感激。 明日朝嘱咐她接下来的照顾事项,便马不停蹄前往下一个病人那。 她问自己的神官:“带来的食物还够吗?” “短期内是够的。”神官说:“但是,他们都才康复,也不像年轻人一样可以下海捕鱼,现在村里没有年轻人,若要支撑到可以开始营生的程度,还是有些困难的。” 明日朝默默记在了心里,便请他将这个渔村发生的事向邻近的城区散播出去,结果不出几日,就有滚滚的马蹄赶至她所在的地方。 如她所料,邻近的城主也染了重病,听闻她的事,特地前来,花重金请她去城中医治。 明日朝依言去了,并为其进行了治疗。 当城主遵守承诺支付满箱的财宝时,她弯身鞠礼,长发垂落,说自己索要的报酬只有一个,就是请他接济并庇护那个渔村的人们,帮助被瘟疫摧残的村子重新恢复往日的生机。 事后,城主的长子亲自送她和随行的神官出城,他私下暗示她可以通过自己的能力偷偷敛财,甚至可以帮助她将既得的利益达到最大化。 “我甚至可以不用您留在城中,留在城内。” “您只需与在下七三分成就好。” “您不要父亲的钱,但是我听闻您想要修缮神社,需要大量的金钱不是吗?” “难道您真的除了那个要求外,什么都不想要吗?” 对此,明日朝没有动摇,而是轻轻看了随行的神官一眼。 对方立马心虚地移开了视线,脸上浮现出些许懊恼的神色。 伊势神宫禁断私币,除天皇以外不得奉币,但这些年来,历代天皇都并未亲自参奉伊势神宫,所以每年的两次奉币都由祭祀的斋宫代劳。 坐在那个位置上,再加之她奇迹般的治愈能力,确实是个敛财的好差事。 但是,明日朝最终还是找了个理由拒绝了。 此后,她一路沿着瘟疫蔓延的路线前进,治疗染病的人们,将所到之处的病痛通通抚平,也将那种会行走的疫病掐断在了夏季温热的太阳中。 等她再次途经那个渔村时,已经是盛夏的尾声了。 短短几个月,原本荒凉寂静的海岸已经改容换貌。 海水碧蓝,潮声迭起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传记九 滴答一声。 有什么在响。 又是滴答一声。 有温热且泛着铁锈味的液体砸在了她的脸上。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没有溺海丧命,而是浸在了腥臭的血污里。 嘴里有咸湿的气息,黏腻的发丝贴在冷凉的脸庞上,与身下流动的血水一起蜿蜒,她的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神经还很迟钝,但是,肉眼已经开始捕捉信息了。 眼帘中,幽暗的四周好似被怪石嶙峋山壁包围,阴涩得没有一丝光,只能隐约窥见有幢幢暗沉的影子在晃。 她感觉到了冷,刺骨冻人的冷,恍惚间好像还嗅到了属于大海的、腥咸的气息,但是,周围安静到有些诡异的程度,海浪与风的动静消声匿迹,只有头顶上垂落下的水滴在响,实在分不清身处何处。 她虚了虚疲倦的眼睛,看见自己的衣袍都被浸脏,但是,她指节泛白的手还紧紧握着一节纤瘦的腕骨。 目光往那个方向蔓延,她偏头,就见一抹属于少年身形的人影正安静地躺在她的身侧。 晦涩的光影中,对方的一切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层古旧的灰,他的脸依旧看不真切,那些稍长的发丝在幽邃的环境中也看不出原生的颜色,只是凌乱而耷拉地覆盖着他的面部,掩去了他五官的轮廊。 她开口唤了几声,尝试得到对方的回应。 但是,没有。 缄默仿佛化作了纱雾,罩在他单薄的身形上起伏,死寂的静和凝固的血色像花一般,交织着绽放在他一动不动的指尖上。 没有声音的少年,就像一只被拍上岸等待腐烂的鱼,苍白,又沉重。 与此同时,周围呛人的雾气升腾,吸进肺里是微微的刺痛感,她瞬间判断出这是有毒的瘴气,很快,就有细碎的窃窃私语从尽头的深处传来,连带着悲惨的尖叫也正在此起彼伏地响起。 神经微微绷紧,她一惊,浸泡在血水中的身体已经下意识动了起来。 但比起害怕,明日朝更先在意担忧的是那片海面之下竟会有这样的险地,她先是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除他们之外再无他人后,她才焉焉地爬起来,将身边的人轻轻地带到了自己的怀里。 少年耷拉在后颈上的发尾是略显弯曲的弧度,她用尽力气扯开了他脖颈上的麻绳,将其抛却在血水中。 但即便如此,他那颗被血浸湿的头颅依旧像一朵垂条的花枝,沉甸甸地垂落在她的臂弯里,其纤细的脖颈因此被拉扯成一道紧绷的线条。 他的情况有些糟糕,瘦削的身板上到处是淌血的伤口不说,其腿骨也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折着,看上去是被硬生生折断的,手腕上还有类似镣铐的东西。 她拍了拍对方的脸,又唤了几声,都没有什么反应,但是,还有微弱的心跳和呼吸。 比起骨折和身上的伤口,也许溺水了才是当务之急,而这不是靠她的治愈能力能解决的。 于是,她又重新将其放在了血污中,开始规律地按压对方的胸口。 紧接着,她轻轻俯下身去,吻上了他冷凉的唇。 这个过程持续了几次,时间好像因此变得漫长,直到她感觉自己都有些气短的时候,身下的人才有了细微的动静。 血丝混着海水咳出,虚弱的咳嗽声与她的呼吸短暂地交融,明日朝心里的石头落下,这才微微起身,任由耳边的长发垂落在他的眼睑上,顺带单手托起了他的后颈和肩膀,重新将他抱进了怀里。 与此同时,以少年的额心为点,有细密而浅浮的金光向两旁扩散,就像夏夜河边烧却的雾气与萤火般,慢慢地亮起了一道状似雷电的金纹。 她一愣,漆黑的眼底因此坠入了光亮。 也是这个时候,借着那一缕微弱的光芒,她才算真正看清了他的脸。 第一眼,瘦削又脏兮兮的,但是,细看,他有一张漂亮到雌雄难辨的脸。 纵使血污斑驳了他的面容,纵使黯淡的光影模糊了他深邃起伏的五官,但是,他紧闭的眼睫、他的鼻尖、他的脸颊、他那好像因痛苦和虚弱而微微耷拉的眉眼……周围幽深而腥乱的浪潮巧妙地为他的一切构建出了另一种艳丽到令人深刻的印象。 但若是再看第二眼,他的长相其实可以说很乖,甚至带有一种原生的忧郁。 看上去年龄才介于孩子与少年的人,可能身高上还矮她半个头。 他的脸庞线条青涩且柔软,并不凌厉,还带着几分初生的稚嫩与精致。 那些分不清是海水还是血的污秽盖着他虚弱又轻盈的身躯,可是手脚脖颈上裸露出的肌肤下又蛰伏着苍白得过分明显的青筋。 他的漂亮可以说是由这些因素搭建组合起来的,也正如明日朝发现,他始终紧闭的眼角淌下血来,其不自然凹陷的眼窝正在告诉她,这个少年此刻是多么的脆弱,可能已经失去了感受光明的眼球。 明日朝不禁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了他的眼睛。 一时间,手上泛起了更为耀眼柔和的金光,驱散了周围的黑暗。 她的力量虽然无法让他重新长出眼球,但至少能止血和止痛,就是以后就算活着,也看不见了…… 思及此,明日朝垂下眼睫,任由扭曲的暗影在角落里张牙舞爪地摇曳,同一时间,最先从少年身上出现的,既不是害怕也不是不安,而是恍神又麻木的表情。 “……是谁?” 他沙哑得变了调的声音听不出原本的声线。 “……你是谁?” “……” 但是还没等她回答,他便用冷凉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她的掌心:“……好温暖。” 这个时候,她是谁的答案好像已经不重要了,少年干裂又失去了血色的嘴角翕合,微微偏头,像是尚未清醒地沉耽在了某场美梦中一样,在她的怀中轻声说:“我好像又梦到你了……” “我梦到自己终于逃出了海渊,但是和我一起逃跑的人类友人们都死了……” “我想回去,想停下来救他们,他们却让我往前跑,说不要回头,要一直一直往前跑……那些妖魔追着我,一直追着我……我好不容易才逃出去……” 周围的血污泛着溃烂的腥气,少年未干的额发还残留着海水的冰凉。 他闭着眼,用轻飘飘的声音道:“我梦到逃出去的自己在大海中飘荡,却没有力气游上岸……荡着荡着,好像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么说着,他微微蜷起了血淋淋的手脚,像一只被冻着的小动物一样,颤颤巍巍地团成了一团,好似委屈,又像撒娇,说:“但是,我梦到你拉住了我的手……我好高兴……” 明日朝安静地听着他状似呓语的呢喃,其泛着暖光的手从他折断的腿骨和手脚上的伤口抚过,那些渗出的血染红了她的手,她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拍拍他的背,给这个脆弱的家伙一点安慰。 而她短暂的沉默好像也让他感到失望似的,那张原本喋喋不休的嘴慢慢安静了下来,最终抿成了一条平直的线。 无数不安与忐忑从他的那副身体升腾而起,他突然说:“……你今天还是不愿意和我说话吗?” “明日朝……” 她的呼吸倏然一顿。 少年眼角的血已经不流了,残留的血色被她用指尖轻轻拭去。 她听到他失落而寂寥的声音在说:“你今天还是不愿意理我吗?” 须臾间,她的手已经慢慢移向了他纤细得好像扼住就能掐断的脖颈。 而他对此好像一无所觉,丝毫没有命脉被别人掌控的危机感,还在用虚弱的声音轻轻说:“……你每次都不理我,这次终于愿意碰我了,我还以为你愿意原谅我了……” “……你还是不愿意原谅我吗?” 黑暗中,自她身上散发的光芒温暖而摇摇曳曳,垂落的黑发掠过她昳丽的脸,鎏金色的涟漪晕开,稍稍驱散了周围蔓延的瘴气,他们彼此重叠的人影倒映在晃荡的血泊中。 某种破碎的静谧也随之而来。 他失去了眼珠的眼睛紧闭着,却似乎寻着光亮虚虚地望向了她的脸。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不知名的少年这样问。 伴随着这样的话,某种疯狂的猜想涌上她的心头。 而他还在继续说:“对不起,把你弄丢了……” 她漆黑的瞳孔颤动,看见黏稠的血污好像终于从他的身上脱落,少年在她的怀中,在她颤动的瞳孔中,试探般的,朝她的脸颊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 “我找了你两百多年了……” “……” 诡异的沉默在她翕合的唇齿间弥漫。 对此,怀中的少年也展现出了相应的温顺和耐心,似乎在对待她的回应。 但是,片刻后,回应他的是明日朝轻轻反驳的声音:“没有人能够活两百多年……” 闻言,他的指尖蓦地一顿,堪堪停在了半空,连着微弱的呼吸先是一窒,随即变得紊乱,最后才是无奈又失落似的,微微放轻了。 “是啊,没有人类能够活两百多年……” 这样说的少年神色空白,将苍白的手认命般地放下了。 在那一刻,他好像才真正从梦中醒来似的,微微偏开了头,脸上的神情也像繁花落下,褪去所有的恍然与脆弱,变得清醒而平静起来,连带声音都带上了几分疏离的冷清。 他问:“你是城中的人吗?你也是被抓到这里来的吗?” “……” 明日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 她的沉默好像又被当成了默认,他挣扎着从她的怀中支起身,每一声喘息听上去都虚弱无比,嘴上却对她说:“……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请快快离开这里,这里是海渊的入口,往深处走就是妖鬼聚集的地方,若是被它们抓住的话,会没命的。” 明日朝收回了治疗的手,看着他用治愈好的、细瘦的双腿踩着满地的血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虽然这样说,但他自己蹒跚的步履却没有向前的意思,而是随手撕下了自己衣物上的一截金纹流动的锦绸,递给她,轻轻咳了两声,说:“用这个捂住口鼻,这里弥漫着妖鬼的瘴气,普通人长时间吸入或被侵蚀的话会神志不清,最终堕为妖魔。” 明日朝接过了那截材质甚好却鲜血淋漓的织物,也站起身来。 “你的眼睛……” 她未尽的言语消散在少年的一个踉跄中。 她眼疾手快地搀扶住了这个站都站不稳的少年,听到他淡淡地说:“被妖魔挖掉了……” 他的声音不冷不热,没有多余的情绪,既没有对黑暗的害怕,也没有对失明的惆怅:“不过没关系,已经不是很疼了。” “……” 闻言,明日朝安静了好几秒。 她的眼底明暗交杂,目光透过他额前耷拉的发丝,落在了他青涩而陌生的眉眼上。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能够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安静了一会,才轻声道:“……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 ……神话传说中掌管大海与雷霆风暴的神明。 但是,她最终什么也没多问。 她只是弯起了嘴角,将那个名字化作抵于舌尖的音节,柔软地吐出:“……好的,须佐之男。” 她的声音清清浅浅,早已随着长大而褪去了以前的青涩和稚嫩,却在这一刻带着某种温和又安定人心的力量,惹得他在黑暗中不自觉地偏头望向她:“看不见也没关系。” 她伫立在黑暗中,轻轻拉过了他的手臂架在肩上,让少年的重量尽数地倚靠在自己身上,以照顾他的孱弱。 明日朝笑。 她的发丝像一张纱雾,迷蒙地掠过了他的脸庞。 她说:“让我成为你的眼睛吧。”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对此,他颤了颤被血黏成一片的眼睫,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她看见茫然的神色从他那张苍白又被血色染得艳丽的脸庞上升起。 但是,他最后也什么都没说,而是迟疑地点了点头,然后在她的支撑下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走了起来。 须佐之男说这里是妖鬼的巢穴,明日朝并没有怀疑。 若是以前还生活在平安京的日子里,她对妖鬼一事都是当故事看的,但是,这些年来到处行走,她确实也见过了不少的妖魔鬼怪。 一路上,虽然幸运地没有遇到妖鬼,但须佐之男简言义赅地告诉她,如今世道妖鬼肆虐,前些日子,妖魔杀进了人类居住的城中,将他和大家掳进了海底的深渊中,日夜囚禁加折磨,很多人都死了。 说这些的时候,他的情绪并没有明显的起伏,但是,他脚步微顿,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动摇般地望向了身后尽头的黑暗:“我的朋友为了保护我已经命丧于此,他们不惜丧失生命也要为我争取一线生机,但他们的灵魂将日日受困于此,不得安息轮回,我……” 明日朝却仿佛看透他所想一般打断了他:“这不是需要自责的事,如果你所说是真,那你现在也根本救不了他们。” 他有些失落地回过头来,不得不无力地接受这个事实。 她揽着他的腰继续往前走:“就算只有你,我也相信他们会希望你活下去的。” 他闷闷地“嗯”了声,无法目视的脑袋微微垂下,明日朝又听到了滴答滴答的水滴声。 她在这样的沉默中突然张开双手,轻轻抱住了他,说:“我在海边看见你的时候,你只有一个人,差点被淹死,但我想救你。” 被她抱在怀中的少年微微踮脚,安静几秒后,才在她的耳边愧疚地轻声说:“对不起,是我将你卷进了这里来,让你遇到了危险……” 她无法瞅到对方说这话时的表情,于是,她放开了他,而他一顿,像初生的雏鸟一般,下意识追寻温暖的所在,虚虚地靠了过来。 对此,她展现的笑意突然就变得生动起来。 她歪了歪头,即便知道他如今看不见,她还是像过去那般,眉眼间难得晃荡出一种花枝招展的柔软来。 她说:“没关系,我很高兴能遇到你。” 闻言,他先是茫然,随即展露出了些许难为情的怯意来。 明日朝也不再多说,而是轻轻牵过他的手,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脸。 平抿的唇线苍白,凌乱的发丝掩住了他的侧脸,脚踝之下的部分浸在腥臭的血水里,从他身上一开始的伤来看,可以想象出他之前遭受了怎样残忍的对待。 他们再次迈动的双腿拨开污秽的暗流,彼此浸了血水的衣物已经脏不可言,同样的腥臭,周围黑漆漆的,压根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们前前后后走了一会都没有找到出口,反倒是有无数瘆人的哀嚎与惨叫从四面八方传来,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 置身其中,须佐之男突然这样说:“……它们可能又抓了新一批人类进来……这里是妖鬼的巢穴,瘴气弥漫,常人容易迷失,是无法轻易找到离开的路的……也许我们从刚才就一直在绕圈子。” 闻言,她已经从上衣的宽袖里拿出了几张纸符,那是阴阳寮的玩意,若是注入灵力绘制相应的符文的话,可以产生相应的效果,但是她在这方面的天赋实在算不上强,当年就算学了,到现在也不能运用自如。 不过引路的符咒她这些年来还是努力学会了,这几年来,她行走在各地,有时遇到迷路的情况就会用,它往往能指引她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传记十 人类自古以来都害怕黑夜。 当白天明亮的太阳落下,幽邃的暮色卷着流云覆盖天际,寒冷和黑暗也会随之侵袭大地。 悄悄爬上云端的月亮从来没有温度,顺着清冷的光指引而来的向来是黑暗中蜇伏的野兽。 人类对黑暗的恐惧,最先缘于一双不擅夜视的眼睛。 妖鬼盘踞的海渊没有光。 通往深海尽头的道路黑得宛若夜晚降临。 黏腻的污潮被迈动的步伐拨开,呼吸间都是漫开的雾气,越往深处走,周围的气温就越低,连类似鸟啼的怪叫都好像覆着一层冷硬的霜。 明日朝独自在这样的黑暗中前行。 原本柔软轻盈的绯袴因浸了污血而沉重地垂坠,雪白的上衣也溅满斑驳的秽迹,她用须佐之男所给的那截织物将稠长的发丝束于脑后,握紧了自己手中已经开鞘的退魔刀。 往日被依赖的视力无法在黑暗中发挥太大的作用后,听觉就变得犹为敏感,随着不断的前进,脚下的残肢断骸愈来愈多,从尽头传来的嘶吼和悲鸣也越来越清晰。 那些原先在眼帘中乱晃的影子早已失去了轮廓,幢幢的鬼魅像被黑暗吞噬了一般,扭曲着融进了周围这片涌动的暗潮中。 滴答滴答。 水依旧在滴落的声音。 腥臭的气息迎面而来,毛骨悚然的窃笑从四面八方包裹着她,明日朝能感觉到黑暗中一双又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正在盯着她,随时准备扑上去将她碎尸万段。 某一刻,有温热的血水从头顶上砸下来,掠过了她的鼻尖。 她抬头往上看,极近的距离下,一袭倒吊的黑发滴着血,挂在钟石上的人头目眦尽裂,脸上还残留着死前的恐惧和狰狞。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来自亡灵的声音。 ‘好恨啊……’ ‘好痛苦……好痛苦……’ ‘好疼啊母亲……’ 无数的残魂从黑暗的尽头涌来,属于人类的亡灵徘徊在深不见光的海底。 此起彼伏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为什么我要遭此厄运……’ ‘为什么我们必须被如此对待……’ ‘好痛苦……’ ‘好恨啊……’ ‘不可原谅……’ ‘我要杀了它们……’ ‘不可原谅……’ ‘我要杀了它们——!’ 伴随着这样凄厉的哀鸣,周围浑浊的血水裹携着流动的瘴气,在她面前构造出一具巨大而丑陋的身躯,怨灵所化的怪物爆发出庞大森冷的气息,愤恨地向她这个活人发起了攻击。 耳边是撕心裂肺的尖叫,其中的恨意像一把锋利的弯刀,划破了海渊的死寂,随之而来的,还有周围伺机而动的妖魔鬼魅。 同一时间,一双双自底下的血渊中伸出来的手攀上了她正欲躲避的身体。 与抓住须佐之男的不同,那些手苍白,枯瘦,没有温度,冷得吓人。 当尖锐的指尖带着来自深渊的气息撕扯开她的衣物和底下的肌肤时,那些黑暗中扭曲得如猛兽利爪的指节咯咯作响,好似饱含了主人的满腔恨意,疯狂而残忍地抓挠她的长发和身体。 对此,明日朝放弃逃开,而是闭目凝神一瞬,再一睁眼时,盛大而纯净的灵力以金光的形式从她身上浮现,只一瞬,就如同花朵绽开一般,以她为中心铺天盖地地向四周迸发开来。 就此,刺目的光芒与浑浊的黑暗疯狂地碰撞,像龙卷风般拉扯着所有接二连三扑上来的妖鬼坠往毁灭的边缘,无数狰狞的鬼影嘶鸣着湮灭在了她毫无阴霾的光辉中。 那只由怨灵化成的怪物发出更加悲异的惨叫。 天照大神赐予的恩惠由她散布,作为伊势斋宫的力量供她驱使,太阳的光芒无孔不入,在深不见底的海渊熠熠生辉。 那些构筑血肉的瘴气被她所迸发的灵力霸道强横地净化,只一瞬,巨大而森诡的血鬼之躯就像洪水决堤一般,在光辉的边缘土崩瓦解。 须臾间,那些破碎而滚落的血水映着她的光芒,竟像闪闪发光的星星,折射出了亡灵们生前的记忆。 金黄的麦田,转动的水车,山坡上慢悠悠吃草的牛群。 放羊的孩子吹奏叶笛,踩着夕阳回家,少年少女们在夏夜荧火漫天的草丛里羞赧地欢笑,垂髫的老人倚着木廊昏昏欲睡,家中年轻的夫妇张罗炊烟等待玩耍归来的孩子…… 她看到了人们记忆中雨后树林的小径。 黎明的樟子树在幽蓝的天际中摇曳,夕阳下涌动的芦苇荡像金色的麦海,春日的阳光中,有明快的少女在遍野的花海中转着圈。 陌生而清晰的笑声从过去的灵魂碎片中传来,细碎的呢喃像来自美梦中的呓语。 这些温馨而平和的点点滴滴就像春日中掀起的水花,很快就被攻入城中的妖鬼打破。 海面上,浓黑的云团掠过风雨欲来的树梢,乱飞的海鸥群发出了凄厉的怪叫,满目的日光最终被无尽的黑暗取代。 来自异族的妖鬼生性残忍而暴虐,天生以折磨人类为乐,于是,永无止境的痛苦开始了。 骨头被折断,四肢被砍掉,眼睛也被活生生挖出,亲人朋友身上的血淋淋的肉块被逼食着吞下,妖鬼啖饮鲜血,还用饱含诱惑的条件驱使人类自相残杀。 无数的尸骸在那片尽头的血污中堆砌,肉|体凋亡的魂魄被执念与怨恨束缚,化作了心有不甘的鬼魂,终日徘徊于死亡之地不得超度。 见此,明日朝只能说:“对不起,我无法救下你们。” 几乎是语音刚落的时候,她就用手中用退魔刀飞快矮下身去,杀了一只试图从脚边的血水中窜出来偷袭她的妖怪。 刹时,狞笑变成凄厉的惨叫。 蕴含阴阳之术的退魔刀劈开了一颗硕大的眼珠,飞溅的血染红了锋利的刃身,溅上她的脸,很快又消弥在了刺目的暖光中。 明日朝的表情没有变化: “请你们安息。” 作罢,她收回刀,站起身来,凛冽的目光绕着黑暗逡巡一圈,那些蜇伏的视线开始像潮水一般,不甘而谨慎地退去了。 她知道,还不到放松警惕的时候,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她继续往前走,身上的灵力变得微弱了些,周围突然就安静起来,黑暗再次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像是随时准备掐灭她所散发出的光芒般,耐心地等待着她像蜡烛一样在黑暗中燃尽自己的生命。 没有昼夜的交替,海渊的时间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明日朝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往哪个方向前行,她只是依靠手中来自须佐之男的耳坠,跟随指引不断地往前走。 当再一次击杀了一波扑上来的妖怪后,她握刀的手心已经痛得发麻。 但是,紧绷的神经一刻也没有放松,手中的刀一瞬也没有收起,她的眼睛干涩得疼痛,因战斗而变得灼热的呼吸转瞬就被寒冷的黑暗冻结。 这些都没有让她的脚步停下。 渐渐的,黑暗中开始有不一样的声音传来。 ‘你的灵力很强大,既能抵挡瘴气,也能驱散妖鬼,但是,你的肉|体却很脆弱。’ ‘这里没有水,也没有食物,甚至没有御寒的衣物和住所,只要你身为人类,那么寒冷和饥饿就足以打败你,只要你在这里多呆一刻,多留一天,你的身体就会控制不住地走向衰亡。’ 那样的低语不再是嘲笑,而是略带同情与怜惜。 但她知道,它们只是想试图击垮她高度集中的精神。 狡猾的妖鬼躲在黑暗中,模仿人类的语言,朝她发出了温柔的诱惑,尝试动摇她前进的意志。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其实可以放你离开,只要你不再继续往前走。’ 但是,回答它们的是明日朝因寒冷而发颤的声音:“你们若是能把抓来的、还活着的人类和不久前从我身边抓走的孩子还给我的话,我就愿意离开。” 她的话让短暂的寂静降临了。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蠕动,隐秘的窃窃私语与其交织在一起,发出了一种枯燥又密密麻麻的声音,让人联想到了蛇或铁链这一类缠黏又危险的事物,头皮发麻。 很快,一扇磅厚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无数的叫喊从门的后边传来,围绕在那里的鬼怪多得数不清。 须佐之男的耳坠突然散发出荧亮的光芒,她知道,只要推开这扇门,她就能到达须佐之男所在的地方。 但是,不久前的声音又响起了。 ‘原来你是为了他们来的。’ ‘可以,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放那些还活着的人类回去,但是,也只是他们而已,你说的那个少年,我们不会还给你的。’ “为什么?” 明日朝问。 ‘因为他是来自高天原的神明。’ 那样的声音说。 ‘虽说是误打误撞把他当成人类抓来了,但是,我们必然不可能让他再出去了,若是他回到了天上,派神军来清剿海渊,我们怕是都会死。’ “……” 之前有关须佐之男的猜想被印证,明日朝的心情一时间说不清是好是坏。 她仰头望向眼帘中的黑暗,说:“原来你们也会怕死,既然如此,那你们虐杀人类、屠戮京城时,难道就没想过后果吗?事到如今才来和我说害怕,未免有些天真。” ‘人和妖本就是异族,人害怕妖、排斥异类是本能,我们也是如此,你们吃鱼捕狼时难道会思考后果吗?猫尚且会玩弄爪子的老鼠,我们遵从本性虐杀人类,也不过是顺应因果报应罢了。’ 明日朝的动作迟顿了一下。 她没有再多说,而是抬手,在妖鬼阴冷的注视中推开了那扇大门,里面的光景向她敞开。 扑面而来的风森冷而腥臭,映入眼帘的是两个正在互相厮杀的人类。 青筋暴起的手臂死死地掐住一方的喉咙,滚在血水中的两具身体张牙舞爪地撕扯起对方的面目来,凄厉的叫声在咫尺之际响起,被抓破的眼球飘浮在污潮之中,飙溅而出的血像鸟居上朱红的漆一样喷上了胜利者的脸。 但是胜利并未给人带来喜悦,相反,浮现在那人脸上的神情麻木不堪,他跌坐在污水中,听到周围传来妖鬼的笑声,有三三两两虎面青獠的妖怪循着死亡的气息爬过去,开始啖饮死者的血肉。 在这片不见光日的海渊尽头,饥饿与死亡就像一头没有形状的怪物,大口大口吞噬着人类的理智与人性,让道德与秩序荡然无存。 妖鬼们逼迫父母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吃下亲生骨肉的血肉,在生的本能面前,哭求与哀嚎变得无关紧要,没有秩序的混乱就像沸腾的水,以人类苦痛为乐的妖魔用食物诱惑他们互相厮杀,强迫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折磨至死。 无止尽的痛苦带来疯狂与麻木,露出皮肉的白骨浸泡在血水中被蛆虫爬满,累累的尸体成堆,食腐性的蚊虫嗡嗡作响,饿得颧骨凹陷的男人低伏于地吸食着腐肉,靠墙而坐的女子面黄肌瘦,正抱着襁褓里已经死去的孩子呢喃。 那副地狱般的景象刺痛了明日朝的眼睛。 嘎吱嘎吱。 黑暗中传来这样的声音。 那是妖怪正在啃食人类的骨头。 她朝里边走进去,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极快,疲累的喘息也开始紊乱。 一路走来,握着刀杀了好多只妖鬼的手已经痛到没有感觉了,呼吸在寒冷的深渊中变得急促而轻微,思维和意识也因为身体的疲倦与寒冷变得恍惚,但是,她身上散发出的光芒却愈来愈烈,渐渐的,甚至强盛到足以笼罩眼帘尽头的血海。 被她的灵力所踱及的人类,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其血淋淋的伤势都在肉眼可见地好转,而那只正在吮吸指节的妖怪回过头来,其腥红的眼睛在某一刻与明日朝对上视线,下一秒就尖叫着消灭在了灼热的光芒中。 明日朝在那片血海中找到了须佐之男的身影。 那幅瘦瘦小小的身体浸泡在污秽的血水中,像一只从天上摔死的鸟。 她看见少年的眼睛紧闭,其发丝覆盖整张苍白的脸,额上的金纹黯淡无光。 非旦如此,她不久前好不容易才治好的腿骨又被折断,他单薄的身体还被尖锐的鬼爪残忍地开膛破肚,腥红一片,就像一片在血色中浮沉的枯叶,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生气。 见此,她瞳孔颤动,突然就觉得一股无名火升起,熊熊地灼烧自己的身躯。 她正想走过去,但是,那道声音又接着响起了。 ‘你可以带走这些人类,但是他不行。’ ‘这里是海底的深处,走出这里就是几千米的海水,人类没有我们打开海道是无法回到地面的,你的身体无法长期在这里滞留,带走他们已经是你目前为止所能做到的事了,否则,你和他们都得死在这里。’ ‘但是,我们可以允许你带走这些人类。’ ‘我们会为你们打开通往地面的海道,你们都可以活下去。’ 有时候,黑暗中透出的一点光比黑暗本身还来得可怕。 几乎是在妖鬼的话音刚落,那些原本没有生气的人类突然都像上了发条一样,缓缓动了起来。 已经被治好的身体不再流血,但是麻木的精神却还没有清醒,他们只是抬起眼,被某个字眼所驱使,遵循着生的本能,争先恐后地追寻着她所发出的光亮而来。 “好温暖……” “好温暖!” 无数攒动的人头从血海的四面八方爬来,像热锅上的蚂蚁,黑压压包围着她。 他们低伏的身影阻挡了明日朝前行的脚步,无数双属于人类的手自下而上,颤抖地攀附上她的身躯,哀求的眼泪簌簌地砸下,悲戚的哭声与请求是多么令人动容:“救救我!救救我!” “求求你带我们离开吧!” “求求你!”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那样的声音是如此尖锐刺耳,又是多么喑哑凄厉,宛若垂死的鸟在引颈嘶鸣:“求求你!!救救我们!求求你!!” 他们的脸在属于黑暗中晃动,像虚幻的影子,被彼此挤得看不真切,细看竟有些扭曲。 嘈杂的哭喊如同铺天盖地的浪潮涌来,裹携着她的情绪,试图将她卷进了这场巨大的漩涡中。 明日朝艰涩地移开了视线。 许是想要的目的已经达到,她听到妖鬼的声音都染上了幸灾乐祸的嘲笑:‘就由你自己来选吧。’ ‘要么选择人多的一方,带走所有的人类,活着离开这里,要么选择一位自顾不暇的神明,所有人都得留在这里,等待死亡,连自己的性命都会失去。’ ‘你谁也无法拯救。’ 她的目光放远,穿过错落的人隙,落在了不远处的须佐之男身上。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他动了动指尖。 紧接着,他轻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就传来了:“带他们走吧……” 她的呼吸一滞,听到少年说:“拜托你了……” “我没有关系的……” “如果能够拯救大家的话,只有我自己也没有关系的……” 她不知道他是用怎样的表情说出这几句话的,少年的半边脸泡在幽暗深邃的血水中,斑驳得看不真切,像一幅被岁月摧残的画卷。 仿佛为了安慰她似的,他好像还极轻极轻地笑了:“不用觉得愧疚……我是来自高天原的神……我不会死的……” “所以,请往回走吧。” “带着大家一起活下去……” “这也是我的愿望……” “求求你了……” 那一刻,明日朝倏然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握刀的手动了动,掌心中的耳坠硌痛了她的拇指,她翕合嘴角,感觉内心深处燃起了熊熊的业火,炙烤着她的灵魂。 但是,最终,她只能这样应道: “……好。” 对此,他像是安心下来了一样,任由自己的声音沉浸进了更深的梦魇中:“谢谢你……” 很快,周围就恢复了寂静。 当她的光芒慢慢从海渊的深处褪去时,在那扇大门即将闭合的缝隙,明日朝还是忍不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回了头。 她看见幢幢的鬼影向里边奄奄一息的少年包围,黑暗再次将他尽数笼罩,而他像受伤的雏鸟一般,蜷缩成一团,不安重新占据了他的脸,细长的眉蹙起,他像冷着了一样颤颤巍巍地缩成一团,指关节都泛着青白。 恍惚间,他似乎微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传记十一 她曾经有一只猫。 初次遇见它,是在踏青回府的路上。 那个时候,京都的贵族公卿春日出城踏青是每年的惯例。 本来是为了解闷,缓解在京都高阁呆腻的心情,顺带感受一下新一年的风土人情,但是,不管满山的樱花开得多么烂漫绚丽,还是挂满枝头的果子是多么青涩苍翠,那群推崇物哀之美的大人们总能先一步看到落樱逝春的悲伤。 花是美的,但很快就会凋零。 美丽的皮囊是美的,但短暂的年华往往稍纵即逝。 生命是美的,但相比历史,就如蜉蝣般渺小。 受此感染,年幼的她也难免惆怅。 于是,开得再如何鲜亮的花枝也会自然而然地染上腐烂之色,再繁美的衣饰宫殿总觉得会有破烂崩塌的一天,那些一只只伸来的手在短暂的情动褪去后也永远不会属于自己。 踏青成了她每年都不太热衷的出行。 但是,在某一次踏青的下山途中,她听到了小径边的草丛里传来尖尖细细的猫叫。 她停下脚步,市女笠下的目光寻着声音望去,就见一只连眼睛都还没睁开的幼猫驱动着细瘦而不稳的四肢,从灌丛里踉踉跄跄地爬出来。 身后为她打伞的侍女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一把油纸伞撑得东倒西歪的,嘴上催促她快些走,晒人的日头要升高了。 她难得没有理会,而是站在原地踌躇不前。 她想,这只幼猫刚出生不久,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看看世界,母亲也不在身边,若是不管它,在山野间可能连一晚都活不过去。 但是,它求生的意志那么强。 在黑暗的世界里跌跌撞撞地前行,追寻着生的本能发出叫喊,那样的声音高亢而凄凉,却充满一种足以胜过满目新绿的、蓬勃的生命力。 她为之动容,怜惜之情不禁升起,觉得自己被阴霾笼罩的心间也开始拨云见日。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发自内心地想要拯救一个生命。 也许她视若无睹的话,它会活不过那个春天,但若是她能伸出手的话,也许它就能焕发出别样的生机。 抱着那样的想法,她难得拥有了勇气,瞒着侍女,偷偷将那只幼猫揣进了繁复的衣物里。 被她藏在底下的小家伙不安地用爪子扒拉她的衣物,那些尖锐的指甲扎穿层层叠叠的衣物,不知轻重地刺疼了她,但她一声痛都没有吭,反倒紧张而隐秘地哄它,希望它能在自己的怀里乖巧地睡去。 ——「别叫……」 她说。 会被发现的…… ——「别乱动……」 会被发现的…… ——「求求你,别叫,别乱动……」 她想要救它…… ……只是想要救它…… …… “言灵·缚!” 言语具有力量。 明日朝在夕阳中抬手,指尖直指须佐之男离开的背影,念出了过去在阴阳寮所学的咒词。 刹时,以须佐之男为中心的海面窜出了几道由灵力构成的、泛着金光的锁链,牢牢地缠上了少年又薄又瘦的身体,将他束缚在原地。 他惊讶地回头,眉眼间似乎在黄昏的余辉中长出了悲异的枝丫。 夕阳坠落,涌动的海浪拍打着礁石。 倒映在她的眸中的,是对方尚且还能触及的身影。 趁咒术还没失效,趁他还没来得及挣脱,她火急火燎地涉进腥咸的海浪里,跑过去,将他扑倒在了余温尚存的海水中。 “留下来,素……” 她这样说。 她的双臂代替了那几道维持不住而消散的锁链,紧紧地抱住了他,仿佛这样就能阻止他离去的脚步。 “求求你,留下来……” 她面对妖鬼时都还冷静的声音不知何时褪去了清冷与平和,变得如过去般柔弱而哀怜。 她说:“留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 远方的海平线上,太阳即将隐匿。 飘浮在天上的云絮好像被风轻轻一吹就散开了。 被她扑倒的须佐之男洋淌进温柔的海水中,他身上的污秽在浪潮的涌动下化作雾褪去,金色的发丝开始裸露出原本的色彩,像海藻一样不断地往上飘浮。 明日朝听到他说:“放开我……” “你不能这样……” 没能顺利地离开这里,在她怀中挣扎起来的少年半张脸都浸泡在海水中。 当他开口时,好像忘记了呼吸,成了一条只会吐泡泡的鱼。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能这样……” 微弱的、压抑的声音。 海水褪去,夕阳漫来,又一波浪潮淹没了他们相拥的身影。 海面掀起涟漪,他想要推开明日朝,但是刚从噩梦中醒来的神明好像虚弱得没有力气,连带反抗的手脚都轻得不可思议。 明日朝看着浅水区的海水没过他的身躯,浪花拨到他不断涌出泡泡的唇角,深海的起伏化作流动的褶皱在他身上呼吸。 迎着云层之上凿落的光,她第一次注意到须佐之男的眼角乃至眼皮上都有一道浑然天成的金影,就像屏风上神来的一笔剪影,那么浓重而圣洁,明晃晃地昭显着与人类的不同。 她的指尖不禁一寸寸拂过了他的发丝、他紧闭的眼睛、他的脸颊,他的鼻尖和嘴角。 而他浸在晃荡的橘子海中,像在经受一场落日的洗礼,身上坚硬又腐烂的外壳在她的触碰中剥落,渐渐显出一种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辉来。 那副光景太过惊艳,以致于她像被蛊惑似的,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她说:“素,你原来如此漂亮。” 葳蕤的樟子树,海风腐蚀远方飘荡的船只。 足以使脚踝深陷的细沙被海浪卷走。 水底下的细沙拂过他脑后微卷的发梢,咕噜噜的气泡上升,腥躁腐烂的气味萦绕,无数断了线的水珠从少年额前的发梢坠落,割裂的水痕遍布那张漂亮的脸。 明日朝又念了一遍咒词:“言灵·缚。” 海面转瞬掀起金色的波涛,扭曲的锁链袭来,他的指尖骤然攥紧了她的衣角。 失去眼珠的双眼紧闭,脆弱地颤动着眼睫。 无法推开她的手,被海水攥夺的呼吸。 像是将要溺死一般、无力的反抗。 他挣扎的动作在她的禁锢中倏然变得苍白而动摇。 少年的声音也逐渐在远去的潮水中平息。 最后,像是绝望了一样,他宛若一只被网住的鱼,任由抵在唇齿间的泡沫拼命挣脱出来,发出了哀悸而破碎的祈求:“不能这样……” “不能这样……” “明日朝……” “……” 在耳详能熟的神话中,来自天上的神明被凡间的人类偷走了羽衣,因而无法顺利回到天上去,只能被贪心的人类禁锢人间。 以前听到这样的故事时,她总觉得离自己很远。 在十二岁前,她明明是不信什么妖鬼神佛的,更别说有朝一日,她竟会对真正的神明犯下这样不可饶恕的重罪—— “……你今天还是不愿意理我吗?须佐之男。” 穿过长长的游廊,一路走到尽头,轻轻拉开一间和室的障子门,置身于寝殿里的影子在她的声音中动了动。 明日朝端着竹编的扁篮,站在门边,对里边安静的少年轻声说:“我去城外采了桑葚,你要吃吗?” 伴随着她的话,有拖动的锁链划过地面发出了沉重的声响,同一时间,周围蓦然浮起了一张又一张泛着淡淡金光的纸符。 上边是用她的血绘制的术语,此时像被触动了的机关一样有规律地饶成了一圈,围着和室中心的人影转啊转,无声地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很快,那些纸符就沉寂下去了,因为对方不再动了,也没有答话,甚至没有看向她,只是沉默地抱着膝,低着头,任由耷拉的发丝掩去了紧闭的双眼。 对于他的冷淡,明日朝也不恼,而是自顾自说:“不过你是神明,应该不需要吃人类的食物才对。” 言毕,她走进去,关上门,将满篮的桑葚放在地上,屈膝端坐在干净的木地板上,与他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时间是白天,他们所栖身的地方是一座高高的城池,若从寝殿从拥有的窗户望出去,能看到不远处的大海和悠远的蓝天。 本是用来防止外敌入侵的战争防线依山而建,百年前筑起的城池参照了京都的建筑风格,由坚硬的白石砌起。 通体白色的外墙和蜿蜒曲折的屋檐构成了这座城邦巍峨的外表,当站在高处的城台上望出去时,能将底下满目的银杏和不远处的大海望尽。 但是,往日的灯火不再亮起,歌舞升平的乐景也不再出现,这座偌大的宫城因为曾经的城主死亡而被遗弃,岁月的风霜将墙体染成青灰,因为伫立在出云的海边,所以大家也喜欢叫它——出云城。 明日朝第一次去到出云见到它时,是因为那里有闹鬼的传闻。 不过,自古出云就是个特殊又神秘的地方。 位于岛根的出云,与伊势对立,是最接近黄泉之国的地方,也是通往死亡国度的入口。 传说中,八百万神明在此而居。 明日朝第一次去到那里的时候,附近的村民告诉她,那座被遗弃的出云城自从初代城主去世后,每到夜里就有女鬼嚎哭,自古以来都无人敢进。 曾经有胆大的盗贼想闯进去搜刮初代城主留下的财宝,但是,最终却被发现尸体漂浮在了银杏林下的护城河里。 大家都说那座出云城里还残留着初代城主的亡魂,会诅咒路过的行人。 当时抱着探一探的想法,明日朝拿着木弓前去时,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非旦如此,她还惊讶地发现,那座被遗弃而显得破败的造物,里面的一切却保存得很好,不管是雕金的房梁立柱,还是绘制精美的屏风壁障,甚至是长长的走廊上摆放的、那些价值不扉的器皿珍宝,都没有损坏,而是蒙着一层时光的灰,只等待尘埃惊起时,过去存在的岁月好像就会娓娓道来。 出云城的亡灵和诅咒其实并不存在。 相反,是她将神明藏在了这个记忆中的地方。 被遗弃的城池,安静,平和,无人惊扰,与世无争,是很适合他们现在栖息的去处。 但是,须佐之男显然不这样认为。 明日朝问他:“须佐之男,你还在生气吗?” 她刻意用上柔软又轻盈的声线,希望能和他更亲近些,但是效果甚微。 从几天前将他强制从海边绑到这里关起来后,他就对她这么冷淡了。 明日朝没有觉得伤心,反倒觉得有些稀奇,那个印象中永远好脾气的少年竟然也会有与她冷战的一天。 时值夏季,遮日的竹帘稀稀落落地从窗柩上垂下。 和室的地面铺着一层被切割的光影,空气中浮荡有细碎的尘埃,没有刻意遮光的寝殿其实并不幽暗,甚至可以说是光鲜亮丽的,那些无人踏及的岁月里,出云城的寝殿侘静而古朴。 她特地将须佐之男安置在一处不错的和室里,这里应有尽有,四面墙上都挂有画轴,角落的桌柜上放置着细颈的花瓶,壁龛里甚至还插有她专门摘来的花。 少年抱膝坐在涂有金漆的屏风下,他换上了明日朝为他准备的衣帛,已经洗净的发丝也纤尘不染,清风吹来时,会在明亮的日光中飘扬。 耳边传来清脆的鸟鸣,窗外高大的树木在云台上笼下绿荫,他突然出声问她:“为什么要将我绑起来?” 明日朝偏头,任由自己的发丝从鬓发垂落,语气很平缓:“因为感觉你不会乖乖呆着。” 闻言,他象征性地动了动,几道沉重而坚硬的锁链从角落里一路绵延至他的手腕和脚踝,泛着绛紫的光芒。 他轻声问她:“这些能束缚我的神器,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她说:“就算我不用这些锁链绑着你,你现在也回不了高天原。” 他保持了一瞬的沉默,明日朝继续温声告诉他:“你自己也发现了吧,你的神格在海渊中受损了,如今你的自愈力下降,连自己的眼睛都没办法恢复,也无法使用神力,所以,就先乖乖呆在这里吧。” 神明与人类不同,受伤和流血都无法使他们死亡,就算是被挖掉双眼、砍断四肢,也能借由自身的神力重新塑造并长出新的肢体,但是,神明并非没有意义上的死亡,神格就是祂们的命脉,若是受损或毁掉,也与人类没什么两样,都是同样的脆弱。 明日朝说:“我折返回去救你的时候,你的神格已经受损,甚至差点在妖鬼的诱惑中捏碎自己的神格,但是,如今,你若好好呆在这里,它们就不会伤害你。” 闻言,平抿的唇线微动,须佐之男赤|裸的脚掌踩在柔软的被褥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而是偏头望向鸟鸣的方向。 他说:“……我讨厌被关起来。” 在他目光所在的地方,有翎羽蓬松的鸟雀落在了敞亮的云台上,外边天高海阔,而他将自己微微蜷起,淡淡地说:“我以前就被独自关在了高塔之上,因为我做错了事。” “现在,我也是因为做错了事才会这样吗?” 他茫然而懵懂的声音有些恍惚。 恰逢鸟雀飞远,翅膀扑凌震动的声响与他言语重合:“……我想救人类的想法,难道是错的吗?” 她一顿,垂下眼睛,慢慢说:“没有,你没有做错事……”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眼皮下的视线终于分了一丝给她。 没有任何怒火和愤恨,他的神情和语气自始至终都相当平和,甚至可以说十分耐心。 几天下来终于愿意和她交谈的少年抬起头来,眉眼间并不阴郁,也不冷冽。 他只是说:“你不是这样的人,明日朝。” “在我的心里,你一直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须佐之男说:“你从来不会强迫别人去做任何事,更不会这样禁锢他人的自由。” 明日朝笑了一下,道:“人总是会变的,也可能是你以前还没完全了解我,就像你如今会对我生气一样。” 她想说他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再多了解一下彼此,比方说当年分开后,他们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但是,须佐之男却闷闷道:“我困了。” 即将脱口而出的笑意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她知道他并不想和她说这些,甚至可能不想再和她多加交流,于是,她只能将其咽下,识趣地起身,抱着满篮的桑葚走了:“那你先休息吧。” 待到夜晚降临,她才又去了关着须佐之男的和室一趟。 轻轻拉开门,她拿着油灯,微弱的光亮划破黑暗,像蛇影一般静悄悄地爬了进去。 幽暗的夜色在他的身边匍匐,躺在里边的少年呼吸绵长,弓着身,蜷缩着手脚,像一个因陷入噩梦而不安的孩子。 夜晚的风袭凉,穿过云台而来,吹动迷蒙的纱幔。 明日朝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行至他的身边,放下了手中的油灯。 即便知道神明不会受凉,她还是为他轻轻盖上了被褥。 澄黄的光化作跳跃的火苗,在他安静的脸庞上蹁跹。 她垂眼,静默地看着,指尖在某一刻伸向了他之前被开膛破肚的胸口。 但是,还没来得及碰上,对方的眉头便轻轻动了动。 察觉到他的呼吸频率变了,她便轻声问: “吵醒你了吗?” 他没有应声,只是像一只疲懒的动物一样,任由金色的发梢在木板上蜿蜒。 明日朝轻轻笑了,说:“今晚的星星很漂亮,等你眼睛长出来后,就可以看见了。” 他依旧没有声音,明日朝也不恼,而是用指尖将他垂落的发丝轻轻拨开,挽到耳后。 静谧的夏夜,火光燃到油芯,她看着须佐之男安静而漂亮的脸,听到外边的海浪声一波又一波,哗啦啦的,漫过她的心脏而来。 明日朝突然掩唇咳了两声,怕打扰他睡觉,她正准备退去时,须佐之男才说:“……你不放我回高天原也行,但是我想回到城中去,可以吗?” 她离开的脚步一停,又重新坐回原地。 须佐之男浸在夜色里,轻声说:“我的人类友人们为了保护我在海渊中丧命,他们临死前交由我的东西,我想带回去让其魂归故里。” “……可以晚点吗?”明日朝软声问。 少年迟疑了一会,才轻轻点了点头。 他甚至没有追问她为什么,这让明日朝转瞬就笑了,他的温顺让她感到安心。 明日朝笑道:“我今晚可以留在这里陪你吗?你以前不是说过害怕自己一个人吗?” 顿了顿,联想到他如今的情况,她又补充道:“……不过,如果你不想的话,我离开也行。” 他淡淡道:“……嗯。” 明日朝一愣,随即像被逗笑了一般,倾身过去,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嗯」是什么意思啦?”她软软地笑,故意摇了摇他的身体,就像过去那般,充满了一种狡黠而明快的逗弄:“可以还是不可以呀?” 对此,须佐之男思考了两秒,才说:“……你走吧。” 心中淡淡的期待转瞬就被打破,明日朝扬起的嘴角微抿,好半晌才道:“……好吧。” 言毕,她起身,这次不再逗留,而是关上门径直离开了。 她安慰自己,须佐之男好歹愿意和她说话了,依他的性格,或许再过一阵子就愿意乖乖听话,到时候一切都会好办很多。 但是,这样的期许隔天就被打破。 之前没有深究的细节在沉默了几天后终于浮上浑沌的海面,并于清早的会面中爆发,她刚踏进屋里,就听须佐之男用略冷的声音问她:“那些人类,真的得救离开海渊了吗?” 她一愣,一声“日安”卡在喉咙里尚且来不及吐出,就被少年的问题砸了个猝不及防。 他说:“如果他们成功回到了地面,那你又是怎么回到海渊救我的?” 她安静了几秒,才组织语言说:“大家自然是已经得救了。” 但是,须佐之男的神色和语气都相当认真,甚至可以说是凝重的。 他说:“你不能骗我,明日朝。” “我没有骗你。”她面不改色地说,思绪没有一丝动摇,而是将新摘来的花插进了窗台的花瓶中。 她绕过须佐之男所在的位置,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把那些凋零的花朵径直扔出了高高的窗外,说:“你现在实在不应该忧心那些,安心呆着就行,至于我是如何救下你的,你也不需要知道。” 闻言,他的态度似乎有所软化,但那并非正面的情绪。 因为他无力地叹了口气,说:“……你什么都不愿告诉我。” 此言一出,惹得明日朝先眨了眨眼。 很快,她就盈盈地笑出声来,道:“什么呀,什么都不愿告诉我的,难道不是你吗?” 她平静而无辜地说:“你不愿意告诉我这些年来你的所遇所见,除了想要离开我外,你也不愿意告诉我其他任何的想法,就算我想告诉你我的事情,你也不愿意听,你才是一直在拒绝我。” “为什么?”她茫然又困惑的声音缓慢地响起,漆黑的眸子有一种粼粼的光亮:“明明是你自己说,找了我两百多年的……” 舌尖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传记十二 明日朝昏迷的时间并不长。 醒来的时候,和室里的血还没干涸,但属于神明的残躯已经消散,只有满地的血色和锁链提醒着她此前发生的一切。 她努力爬起来,血淋淋的五指掩唇咳了几声,咳出了一手腥臊的血。 但是,她没有在意,而是竭力站起来,让还尚且麻痹的身体尽快恢复力气,然后拖着虚浮的脚步走出了城池。 窗外,幽绿的萤火落在云台。 被风卷上来的银杏叶隐约泛着枯燥的黄。 夏天快要结束了。 漫长的白昼越来越短。 孜孜不倦的蝉鸣渐渐沉寂。 黄昏的时候,热浪随涌动的海水退去,吹过平野的风并不热烈,在烧化的河岸边缘,短暂的夜月升起,盘根错节的老树拥簇着草丛里升起的萤火,一种柔弱但充满生命力的跳动在山间流淌的河面上掀起细微的涟漪。 明日朝走进城池附近的山林里,清冷的月辉中,她的身影白衣绯袴,其脚下有鲜红的血迹沿着灰白的石阶蜿蜒向上,最终,消失在了山间尽头的一间神庙里。 她在那里的贡台底下找到了逃跑的须佐之男。 百年前建起的庙宇如今破败不堪,早已不再供奉失去名讳的神明。 多年都不曾有人前来参拜的地方积尘已久,贡奉的香火在人类的遗忘中断绝,来自大自然的足迹重新覆盖这片土地,参道上,人造的神龛被青苔覆盖,爬山虎的藤蔓缠上裂了缝的鸟居。 夏日的夜晚,庙里黑灯瞎火。 周围发黑的古木泛着潮湿的冷意,长满杂草的木门脱落一半,灰瓦砌成的屋顶破了个大洞,幽冷的月光洒下,立在正中的神像劣迹斑斑。 她在那座高大的神像前伫立,矮身,低头,慢慢掀起了贡台上低垂在地的御布,朝里边的影子轻声说:“你在这里呀,终于找到你了。” 疲惫的、无奈的声音。 音量很轻,像怕惊扰什么似的。 “须佐之男……” 她说:“我找了你好久。” 被她注视的对象蜷膝躲在那片晦涩的阴影里。 额心上的金纹黯淡,神庙外的月光和星辉倚着身后破旧的门檐,属于神明的影子无声无息。 阴翳笼罩着他残破的身躯,死寂一般的静默在他瘦削的轮廓上起伏,少年在她的动静下又往里面缩了缩,像一片融入了黑夜的枯叶。 在那之中,唯有一双鎏金的眼睛依旧流转着细碎而富有动态的光。 “……得亏你是神,普通人类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怕是已经粉身碎骨了。” 她这么说,鼻尖却始终萦绕着来自他身上的血腥味。 浓郁的血腥气经久不散,借着头顶上的月光,明日朝看到贡台底下的木板被血色染成暗沉的一块,少年的身上几乎被可怖的血色覆盖,原本雪白的衣帛也被尽数染红,那些被他自己砍断的四肢正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再生。 见此,她动摇地晃了晃身子,脸上荡出了一种难过的神色。 她说:“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呢?” 幽静的夜色中,有诡谲的影子在角落里摇曳,庙外传来树海婆娑的动静,她宽大的衣袖和绯红的袴裙被穿堂而过的的晚风吹扬,同漆黑的长发一起胡乱地飘。 须臾间,有光怪陆离的影子在他们之间蹁跹蔓延。 “为什么不惜做到这个程度呢?须佐之男。” 她的声音很柔软,也很悲怜。 “……你难道不会疼的吗?” 这样说的人试探性地伸出手去,想用自己的光芒触及他。 但是,几丝突兀窜起的雷光阻止了她。 浮动的电流绕着他手腕上原本就有的黑金镣铐噼里啪啦地响,他什么都没说,但是那双金色的瞳孔却微微竖起,就像一头受惊的野兽,其颤动的眼眸陷在夏夜交织的阴翳中,虚虚地倒映出她单薄而昳丽的影子。 对此,她的手也不再向前,而是说:“须佐之男,我向你道歉,是我的禁锢让你做出了这样疯狂的举动,但是……” 伴随着这样的话,尘埃飘浮,神像高大的影子向她那副纤细的身骨威严地压下来,割裂的光影游离在她神情破碎的面容上。 这一刻,她不再像一株摇曳的花枝,而是像一棵快要烂掉的草,正在忏悔地接受来自神明的审判。 她说:“……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 回应她的是须佐之男微微晃动的眸光。 他什么也没说,但是明日朝从他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动摇。 须佐之男疲倦似地垂下了眼睛。 少年的眼皮就像裂开的树皮,枯燥而分明,那些又长又细密的眼睫排列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厚重又繁复的错乱感。 他答非所问道:“逃不出去……不管往哪里跑都逃不出去……这是到底是哪里?” “这里是出云。”明日朝再次这样说。 她的回答十分平缓且耐心,带有安抚的意思:“大家也喜欢称之为出云国。” 但是,他只是茫然地翕动嘴角,显然没听说过这个地名。 很快,他又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额心盘踞的神纹隐隐发亮,骤然抬起的眼睫一簇一簇的,像飞鸟展翅一样,露出底下两颗金亮的眼珠。 “不管往哪跑,最终都会回到城池附近,不管怎么样都回不了高天原……”他说:“而且……” 少年终于再生完整的手心抚上自己的胸口,抓住了柔软的衣襟,神色空白地说:“我感知不到我的神格了,它不在我的身体里了……” “没有神格我就回不了高天原了……” 那本来是很轻的声音。 在她的印象中,他原有的性格注定了他不喜欢大声地讲话,但是,当他好像真的动怒时,他的声音就骤然变得低沉而深重起来:“……所以,你把我的神格藏到哪里去了?” 明明是那么孱弱的姿态,可是他的目光却那么锐利。 那两颗又大又圆的眼珠子镶在眼角偏向狭长的眼眶中,当其压着瞳孔上挑时,其眉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凌厉与乖戾,还有一种近乎淡漠的冷冽。 他用那样的表情,又问了她一遍:“你把我的神格藏到哪里去了?” 但是,明日朝没有回答他,而是神色难过地看着他。 他突然就红了红眶。 晕开的血迹一同染红了他的眼角,但那并没有让他变得更加可怜,反倒使他变得像一头随时会扑上来的野兽,充满了一股不服输的野性和狠劲。 事实上,他也那么做了。 也许是真的生气了,须佐之男从贡台下猛地向她扑来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 明日朝被他狠狠地撞倒在神庙的木板上,她跌坐在地,下意识抬起手腕,以格挡他接下来可能对她施以的攻击。 但是,他没有选择挥拳打她,也没有借用一旁散架的木棍子敲她,而是在那一瞬张嘴咬上了她的腕骨。 咔嚓一声响。 手腕传来剧烈的刺痛。 尖锐的啮齿嵌入血肉,血腥味在嘴边漫开,她吃痛地闷哼一声,细细的眉在一瞬间蹙起。 对此,须佐之男突然讷讷地松开了嘴,浅薄的唇线上都是斑驳的血丝。 他在那一刻像是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瘫坐在地。 明明咬的是她,疼的也是她,可是,豆大的泪珠却突然从他的眼眶中落下来。 一滴又一滴,一下又一下。 明日朝抬手去擦时,他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声音轻得吓人:“我会死吗?” 破碎的眼泪一颗又一颗,他空白而绝望地说:“你会摧毁我的神格杀了我吗?” 这么说的少年被幽暗的夜色烘托着脸庞。 夜露沾湿了额发,金色的眼睫变成湿漉漉的一片,那张苍白的脸在她的掌心中仰起,他紧紧地握住了她淌血的手腕,像溺水的人抓救一根浮木似的,微微瞪圆眼,不断地呢喃道:“我答应了他们的,我答应了他们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我得活下去……那些人类用死换取了我的存活,我得为了他们活下去……” 对此,回应他的是明日朝温柔的笑容:“原来你也会怕死啊……” “……这是你现在求生的理由吗?” 这么说的人轻轻吻去了他所有的眼泪。 须佐之男似乎一直都不太喜欢她这样亲密的举动,明明以前他才是那个喜欢亲她咬她的家伙,但是现在的他却在属于她的亲吻中挣扎起来,像溺水的人那样,手脚胡乱地摆动,连同仰起的脖颈也拉扯出一种濒死的弧度。 他的喉结鼓动,金色的眼睛像怪物的瞳孔一般竖起,惊惧地看着她。 最终,少年只能用颤颤巍巍的声音这么说:“讨厌你……” “……没有关系。”明日朝说。 纵使他身上还萦绕有微弱的电流,但是她还是努力地抱住了他。 手脚都被电得开始发麻,大脑慢慢变得空白,明日朝扣住了他的脚踝,将他彻底从贡台底下拖了出来。 就像一场热烈的腐烂,她将这个少年从血色中捞出来,湿淋淋的,抱在怀里,在月光下朝他晃开一个柔软的笑,说:“虽然是很微弱的神力,但你当时在海边的时候就应该用它杀了我的。” 宁静而盛大的夜色下,在他们的面前,高大的神像怒发冲冠,手持雷枪击穿底下的巨蛇,其周身被滚滚的雷云环绕,威严而肃穆。 祂没有神采的眼睛俯瞰人间,注视着她的灵魂,无悲又无喜。 在神话中,所谓的八百万神明大多诞生于人类的信仰。 古时,这片饱受地震与火山灾害的土地就相当信奉自然的神明,悲观与消极刻在他们的灵魂里,民智未开的人类认为万物皆有灵,放置许久的器具物皿也能诞生灵识,小到一个缺了口的碗,大到一座沉默的山。 这类神明的本身和力量来源于人类的信仰,只要还有人信仰,祂们就不会消失。 但是,须佐之男这样诞生于自然的神明显然不太一样。 他无需仰仗人类的信仰就能存在,其力量的强弱本身大概也不需要人类来决定。 孕育他的雷霆与风暴作为这个世界生来就有的一部分是那么纯粹且强大,电闪雷鸣塑造了他能再生的神躯,来自天地的力量赋予了他不死不灭的概念,但是,他却比她想象中脆弱得多。 还是少年模样的神明就算过了百年,也如人类的稚子般懵懂又纤弱,仿佛人间的苦难就足以杀死他。 对这一点有了切实的认知后,明日朝将重新带回来的须佐之男关得更严实了。 这一次,原本只是禁锢手脚的锁链在某种力量的帮助下层层构建筑成了坚不可破的牢狱,少年新生的眼睛得以视物,但是,云台上的窗被她残忍地封掉,原来明亮的和室变得黯淡无光,他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光明被她近乎蛮横地剥夺殆尽。 为了杜绝他再有自残逃生的念头,明日朝还如实地告诉了他:“你的神格确实被我藏起来了,须佐之男,若是你再这样做,我确实不敢保证你的神格能不能好好的。” 威胁也好,哄骗也罢,做完这些后,她才像松了口气似的,在独自一人时以掌撑额,支在桌案上小憇。 安静的夏日,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扑通一声,青蛙跳下池塘里的水,只要一闭上眼,须佐之男的脸就会在黑暗中浮现。 他被困在锁链之中无精打采时耷拉的发丝,他抱膝垂首时青涩而沉默的眉眼,还有那看着她却不知何时变得失望又冷淡的目光。 这一次被她抓回来的少年,比之前来得更加缄默。 眼睛是会说话的窗户,但是当他看着她时,那双本该流光溢彩的金瞳却没有任何神采。 他明明就安静地坐在那,可是却呈现出一种放空的状态,若是远远望去,或许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洋娃娃,让她觉得一点都不真切。 冷漠变成了他的面具,无声无息的疏离无形中隔开了他们的距离,不愿再和她说话,不愿再对她笑,连声音都归于冷淡,他突然就变得陌生起来,与她十二岁那年记忆中的少年好像无法重合在一起。 但是,明日朝选择了忽视。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 某一刻,她在空荡的和室里自言自语。 这么说时,她眉眼平和,低垂的面容嵌在夏日的阴影中,神情万分地柔软。 她说:“我已经深刻意识到你们神和人类是不一样的了。” 城池外,远山的蜻蜓停在壁龛上的花枝旁。 日光偏倚,拉长了她独自一人的影子。 她的长发垂延,绯红的袴裙铺展一地,窗外,咸湿的海风吹动渐渐泛金的银杏叶,她突然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她说:“须佐之男之所以会选择自断手脚逃跑,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不会死,能够再生。” “他的义无反顾正缘于你们神的不死不灭,就像他当时在海渊放弃了自己让我选择救人类一样,因为他拥有这样的特性,所以,他也并不能像人类一样感受到有人会因为他受伤而伤心痛苦的那种心情。”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当时折返回去救须佐之男的记忆。 那一天,当她重新穿过海渊,走到黑暗的尽头时,她看见的是须佐之男被妖魔抽尸踏骸的画面。 原本已经再生完整的双眼被再次挖出,只留下两颗血淋淋的血洞,艳红的血溅上额心暗淡无光的神纹,凹陷的阴影凿刻着他绽放血色的眉梢,无法凝固的鲜血下,瘦弱的手臂被硬生生撕裂开来,森白的骨头隐隐约约。 开膛破肚已经不足以形容他那个时候的惨状。 选择了让人类活下去而放弃了向她求救的神明,独自在血海涌动的深渊中承受痛苦与折磨,他的一切都被摧残得千疮百孔,失去血色的脸苍白得像被一层厚厚的寒霜覆盖。 她出现的时候,妖鬼们已经砍断了他半截脖颈,正准备彻底砍下他的脑袋。 古时,人们常以呼吸和脉搏的停止来判断死活,若是身体不再活动也与死无异。 但是,有时候,人就算心脏停止跳动,呼吸不再起伏,其实也可能依旧活着。 生物的头颅同样拥有生命。 人的记忆就储存在那,感知疼痛的能力也来源于此。 斩首对即将去死的人来说,并非只是一瞬间就能轻松的事。 在清修的三年,她曾遇到过一只名为「首无」的妖怪。 身首分离的妖怪曾经是人类,死后却提着头在行军经过的路上徘徊。 他说,自己以前是为军队送信的信使,后来因为发生了些事被处以斩首之刑。 当他向明日朝提及生前被砍头的感觉时,他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空白的表情。 他说,被砍断头的那一瞬,痛苦的时间长度会被无限延伸,他当时先是感觉脖颈一阵火辣辣的疼,紧接着,整段整段的喉骨颈椎断裂,一圈皮肉撕扯开来,里边的神经血管抽丝剥离,整个头颅脱离身体…… 外界看来几秒钟的画面,却将所有的疼痛都浓缩在了那一瞬间,痛苦会在转瞬达到巅峰,疼痛将化作闪电,像火药一样在大脑内放肆地爆炸开来,在极度的痛苦中,时间会变得漫长又扭曲,而被密密麻麻凌迟的感官会因承受不住疼痛而变得麻木、空白。 无法弑神的妖鬼就是这样折磨须佐之男的。 杀不死的神明被生锈的钝刀凌迟,那些破碎的伤口和肢体无数次地再生,又被无数次撕裂摧毁,永无止境的痛苦在海渊深处不断地上演。 它们用尖锐的魔爪割了他的脖颈、刺穿他的喉咙,灼热的鲜血飞溅三尺,淌进浑浊的污流里,妖魔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杀死他,甚至用幻觉诱引他捏碎自己早已受损的神格自裁。 但是,来自神明的血能驱散瘴气,他最后的一点血流尽,被自身的神血浸染的少年就像一尊褪去了金箔的佛像,用活生生的肉|体化作了血淋淋的火焰,在地狱深处遍体鳞伤地燃烧。 那副凄痛的画面让她险些落下泪来。 当她小心翼翼地捧住须佐之男那颗快要从脖颈上掉下来的头颅,当她颤颤巍巍地扶着他脖颈上那处还差一点就要彻底断裂的切口,当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血淋淋的脖颈重新覆上再生的肌肉,当她摇摇欲坠地看着他的头颅和被砍断的脊骨被再生的血肉连接时,她感觉自己就像在捧着一朵即将坠落枝头的山茶花。 这样的神明,她要如何才能拯救他? 这样的少年,她要怎样才能保护他? ……最终,她只能选择轻轻握住他的手。 ——「活下去……」 她这样说。 ——「须佐之男……」 ——「就算只有你……」 黑暗中,他那颗隐藏于神躯中的神格若隐若现,在漆黑的海渊中闪着微弱且破碎的光芒。 若是放任不管,迟早会被侵蚀损毁。 于是,她下定了一个决心。 她的手探进了他胸前深深的伤口中,穿过了他温热的血肉,轻轻触碰了里边的神格。 对于人类而言可以称得上可怕的神力在一瞬间化作电流窜上了她的身体,她的意识几乎在须臾间断了线。 但是,来自她身上的光亮也在那一刻化作治愈的暖色萦绕在他的周围。 倾尽所有,耗尽全力,人类的力量也根本不足以修复神明的神格,但是,至少,能短暂地维持他已经重伤濒死的生命…… 耳边,有轻飘飘的声音在蛊惑她。 ‘何必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呢?’ ‘归根结底,妖鬼们只是怕他回去后会招来毁灭的神军,若你能保证让他永远回不了高天原,它们应该也不是不能放他和你离开。’ ‘明日朝,要和我打个赌吗?’ ——「……好。」 …… 手腕处被咬伤的伤口没有愈合得彻底,明日朝在清晨咳了两声后,才往须佐之男所在的和室走。 从那天起,她开始日夜都呆在须佐之男身边。 他不和她说话,就由她来说。 他不对她笑,那她笑就行了。 他不愿意和她分享自己这些年来的事,那就让她分享她的给他听。 明日朝告诉他,自己当年和他分开后就成为了天照大神的斋宫,还获得了奇迹般的治愈能力,这些年来她一直行走各地帮助有需要的人们。 她尽量绘声绘色地和他描述自己的旅途,她说自己见过多么漂亮的星星,穿过多么烂漫的花海,遇见过怎样形形色色的人。 但是,须佐之男都无动于衷。 很显然,他对那些不太感兴趣,或者说是对她现在这个讨厌的人的故事不感兴趣。 明日朝却并不在意。 她只是坐在抬手就能碰到他的地方,轻轻将他放倒在自己的膝上,开始拨弄少年柔软而轻盈的发梢。 出云城外是明媚的日光。 城池内,却是静侘的昏暗。 被迫躺在她膝盖上的神明不需要睡眠,自然也没有午睡的习惯,但是,这些天来,明日朝每到这个时候,都像要哄他睡觉一样,同他温声地讲故事。 她说自己第一次遇到妖怪时,是在十三岁那年。 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只妖怪非常弱小,就算她当时还没学会很好地控制自己身上的灵力,但她也用阴阳寮给的纸符轻而易举地打败了它。 “我在阴阳寮学习的时候,还有那些神官教导我怎么当一名斋宫的时候,他们总是告诉我,妖怪非常狡猾可恶,遇到后一定不能被诱惑,要毫不犹豫地消灭它。” “但是,在我准备杀掉它的时候,那妖怪却害怕地哭泣,不断地喊着——” “——母亲,母亲。” 她说:“我当时动了恻隐之心。” 明日朝垂首,静谧的目光像落花一般,轻飘飘地在他的脸上流连:“因为我觉得,一个会在受伤害怕的时候喊「母亲」的妖怪,本质上和我们人类中的小孩子一样,也许并非完全的坏。” “但事实上,那只妖怪诞生于自然,并没有将它生下的母亲,它之所以会那样叫,完全是因为它有智力,还有模仿的能力,它学习了人类的语言,用它来攻陷人类的心防,从而达到杀害人类和逃命的目的,它在我稍微放松警惕的时候想要攻击我,最终才被我消灭。” “死前,我问它,为什么要喊「母亲」?” “它看上去很茫然,是不是很好笑?它甚至不知道「母亲」这个称呼在人类中代表着什么……” 话音落下的时候,明日朝发现须佐之男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睡着的少年和醒着的时候没什么区别,都是缄默又温暖的色彩。 他躺在她的膝上,雪白而宽大的衣袖垂下,像飞鸟的羽翼一样,其睡颜难得的恬静,似乎做了个不错的梦,在她的身边安静地拢起了自己的翅膀。 明日朝安静地笑,其指尖悬在他起伏的五官上边,像隔着一层透明的墙一样,在不打扰他酣睡的情况下,一点一点地临摹他的容颜。 “须佐之男……” 她轻声说:“我并不后悔这样做……” “就算会被你讨厌,也没有关系……” “……” 须佐之男开始变得嗜睡。 就像一株长期没有晒到日光的向日葵,他的精神肉眼可见地颓废下去,没有根据的疲惫一点一点攀上他的身体,就算他想要强撑着保持清醒的意识,最终依旧会被空白的困意侵占大脑。 这对他来说显然不是一个好状态,因为它会影响思考,影响判断,最终迈向毁灭的惰性。 但明日朝却乐见其成。 她几乎每时每刻都陪在须佐之男身边,给他讲人间的故事,为他哼动听的歌,就算不在他身边时,她也是去外头带来一些礼物送给他,比方说,雪白漂亮的贝壳,生长在海滩沿岸的牵牛花,从附近村庄买来的铃铛,还有当初渔村的人们送给她的珍珠。 和室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大到一幅屏风,小到一只枯黄的草蟋蟀。 有一次,她谈及自己去救一群同样被妖怪困于巢穴的人类。 “当时的情况并不比海渊里的好太多。” 明日朝笑着说。 “但是我比较贪心,我所有人都想救。” 那个时候,被掳去的人类一共有十几个人,都是偏僻乡野的男女老少,妖鬼们也以折磨他们为乐,她先同伴们赶到的时候,十几个人中伤的伤,残的残,伤势各不相同,但都还没死。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传记十三 人最早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来自过去的光景闪现,回溯她身为人类最初的画面,是一条呲牙咧嘴向她扑过来的野狗。 凶恶的畜生无人驯养,四处流浪,饿得瘦骨嶙峋,还抢走了街上行人的食物,被追着打了几条街,最终钻着二条街的某道墙洞进了贵族的偏僻院府,反过来将对人类的恐惧深深烙印在了她幼年的心底。 记忆的开关从此打开。 理所当然的,第一个被她记在心里的人,是突然出现为她赶走了野狗的姐姐。 在牙都还没长齐的年纪,连话都还没有学会好好说,就算想模仿他人叫出「姐姐」这个词,她也只能对着那个比她高些的身影磕磕巴巴地喊道:“尼尼……” “尼尼——” “尼尼。” 豆大的泪水溢出眼眶,她在对方不知所措的安慰与怀抱中哭泣。 在尚且懵懂的幼时,她就像初生的婴儿,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只是本能地哭泣,就算野狗突然闯进她所在的院中也不知道逃跑,就算饥饿又惧人的觅食者叼着骨头朝她威胁性地呲牙,还好奇又傻乎乎地想要摸摸它。 而她的姐姐保护了那样愚蠢又无知的她。 就像一张白纸上最先拥有色彩的英雄,那么小的身影曾经也那么高大,勇敢又温柔地拯救过她年幼的生命。 也是那份原始的恐惧和由她赋予的安心矛盾地拉开了记忆的匣子,拉扯着她懵懂的灵魂迈上人生的长河,让她从那以后,总爱追在年长她些许的姐姐身后。 “尼尼……” “尼尼——” “尼尼。” “姐姐。” 从“尼尼”变成“姐姐”,只经历了一个春夏秋冬。 再长大些,大人的忽视和下人的敷衍便能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从来没有人陪她玩,除了家族必要的宴席外,她一直住在偏僻的院子里,所谓的姨母并非疼爱自己的母亲,就连唯一想见的姐姐,也只有一起学习书画和歌时才能在一起。 可是,她们的关系并没有因此更加亲昵,反倒开始疏远,最后变得避而远之的陌生人。 对此,年幼的她困惑、不解、伤心,追逐跟随的脚步也随之变得迟疑、犹豫、止步不前。 好几次,她站在原地哭,眼泪垂在眼睑处,最后难过地落下,很想要询问那个冷漠离她而去的身影为什么不再理她了。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是我太爱哭了吗?” “为什么不再理我?” “不是说会保护我吗?” “姐姐……” 无法从当事人身上得到的答案,是从喜欢窃窃私语的下人口中得知的。 “那位生得可真漂亮,像她的母亲,就算现在小小年纪也能看出是个美人坯子,将来定像她母亲一样貌美,勾了无数公子的魂。” “相反,她上面那位就不太行,和夫人一样,相貌上平平无奇……当年,夫人和她的妹妹也是这样,所以最后被选定送进宫中当女御的是那位夫人,可惜啊,她自己搞了个私生女出来,断送大好的人生……” 虽是惋惜的口吻,但是却夹着莫名其妙的窃笑,爱嚼舌根的下人总是喜欢说些上面人的风流韵事打发苦闷的时间,他们三三两两聚在光线黯淡的柴房里调笑,丝毫没有想到她会在门外偷听。 他们说:“不过就算如此,那等好事也轮不到夫人,当年夫人可忌妒自己的妹妹了,两人其实很不和,据说还曾经为了同一位公子争风吃醋,所以如今夫人对这个外甥女大概也是不喜欢的,很怕自己的女儿走了自己的老路……” 当时还不懂上一辈的恩怨情仇,也不懂男女间的爱恨嗔痴,她只是迷迷糊糊地知道,自己原来还有个母亲。 而且,在下人口中,她的母亲病了,还病得不轻。 明明还很年轻,可是嘴上却总是信口胡诌,说着一些大家都听不懂的鬼话。 明明在大家过去的印象里,是个文静且优雅的贵族之女,可是却在生了孩子后一夜间变得粗鲁且无礼。 往日擅长的和歌诗赋通通被嫌弃地抛之脑后,曾经恪守的规矩礼仪也覆灭在了她风风火火的十二单下。 据说她用膳时的动静很大,奔跑起来的身躯不像套在束手束脚且沉重的衣物里,而是犹如带风狂冲的野兽。 除此之外,就算见外人她也没有以扇遮面的意识,贵族女眷间流行的黑齿白面她嗤之以鼻,就算告诉她这是贵族的象征她也坚决不弄……还有好多好多在别人看来非常丢脸不堪、甚至可以说是难以启齿的事情都发生在她身上——可以说,几乎所有的礼仪都被她以自己的方式扭曲成了怎么舒服怎么来的风格。 这样的叛逆理所当然遭到了家中长辈的唾骂和摒弃,往日乖巧的女儿突然变成了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异类,当家的对此总是唉声叹气,不愿承认自己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女儿。 她的母亲将这一切解释成了自己的失忆,说自己生了孩子去一趟鬼门关喝了孟婆汤回来全忘了,可另一方面,她有时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让人听不懂的话,于是,大家认定她得了癔症发了疯,一直将她关在府中的偏院。 据说她曾经试图逃跑,还翻墙爬树,最后被别人撞见,直接从二条的大街上拽了回来。 当时她蓬头垢面,一边哭,一边咒骂,其形象完全不像贵族家的女眷,还让京中的人们取笑了好一阵子。 后来,为了防止她后面再次逃跑,或是其疯言疯语让家族蒙羞,上面便下令从此将她囚禁在那里,无事不得外出,更不许他人探望。 所以,身为女儿的她也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但是,在得知了对方的存在后,心中就像埋下了一颗种子般,有什么难以形容的东西开始破土而出,以致于她经常偷偷去见她。 为了见自己的母亲,小小的她学会了爬树攀墙。 偏院的陈设老旧,但为了困住她的母亲都加高了院墙,那里就像一个狭小又冷清的囚牢,若不是院外的一棵老树生得高,幼时的她是见不到她的。 但是,那也并不轻松。 她必须避开人偷偷去,爬树的动静不能太大,还不能惊动任何人。 而且,她细胳膊瘦腿的,衣服又长又重,要爬上那棵老高的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一次,她失败了。 无论如何都爬不上去,衣服和长发都折腾得凌乱不堪,为了不让人起疑,她没有再继续,但是自己却在离开的路上气得狂掉眼泪,从后冷静地抚平衣裙上的褶皱。 第二天,她又再次去尝试。 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前前后后折腾了半年,可能是她技术见长,也可能单纯是她长高了些,她终于如愿爬上了那棵能趴在墙上偷看院中人的老树。 从那以后,她最喜欢的季节变成了夏天。 秋天的时候,树叶开始枯黄,凋落,树上的叶子变得越来越少,冬天,老树的叶彻底落光,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哪怕来年迎来万物复苏的春天,绿芽刚冒的枝头也稀稀拉拉。 只有夏天,绿叶茂盛,蝉鸣响动,能很好地隐藏身形,就算在树上再久,也不怕被人发现。 哪怕那些日子里,大太阳晒得她脸颊通红,哪怕蚊虫咬得她起了红疹,她也能够忍耐忽视。 在那些隐秘而好奇的窥视中,她发现她的母亲意外是个很爱笑的人。 下人口中的母亲总是疯颠无理的形象,但是有时她拖着迤逦的长衣出现在院中时,那不染黑的牙齿笑起来明快又干净,没有刻意抹白的脸也泛着血色的红,比府中的任何人看起来都漂亮。 她看上去过得很好。 虽然家人常年不去看她,也不让她外出,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侍候的待遇都不比外头的好,但是她看上去过得不错,没有想象中的郁郁寡欢或是疯疯癫癫,也不会胡言乱语或忧思成疾。 风华不减的姬君哪怕被藏在偏僻的院落里,也像灼樱一样美丽,那样的人却喜欢夏天的牵牛花。 牵牛花,又叫朝颜花。 白天绽放,夜晚凋零,只有短暂的花期。 夏天的时候,那些常见又可爱的花朵会开满院落的一角,她的母亲就会在那样的景色中散漫地写写字,或是在院中讲讲故事唱唱歌,没事时甚至会直接躺走廊上睡一个漫长到天黑的午觉。 不需要注重繁文缛节,不需要与多余的人虚与委蛇,也不再需要时刻与身边的人勾心斗角,她的灵魂仿佛超脱禁闭的墙院,得到了一种另类的自由和惬意。 连下人都说她被关进偏院里后,就乖上了许多,已经不再像前期那般胡言乱语、大喊大叫了,比以前正常了许多,但是,她一次都没有提起过她这个女儿,仿佛早已将她遗忘。 第一次和那样的母亲说上话,完全是一场意外。 下着绵绵细雨的春日,阴云密布,残花飘落的土地泥泞一片,小小的她拖着长长的衣褂攀上树,却在靠近墙头时没抓稳,一个翻身就从墙头上翻进了院中。 啪叽一声。 像雏鸟落地。 疼痛让眼眶生理性发热,她皱着脸吸了吸鼻子,浑身溅满了污泥,自己努力从院中的湿地中爬起。 可是,朦胧的眼帘中突兀映入一双木屐。 紧接着是一只素白而葱白的掌心。 她愣愣地抬头,就见手的主人站在她面前,撑着油纸伞,低垂着细长的颈,朝她温和而柔软地笑:“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呢?” 不远处,朱红的浮桥架在水波晃荡的池塘上,鱼群翕动的声响夹杂着渐大的、淅淅沥沥的雨。 与她一样黑发黑眼的女人被墙角探来的花枝勾乱了发丝,将满身污泥的她从潮湿的土地上拉了起来。 被春雨打湿了翅膀的鸟雀掠过天际,她们彼此的影子在油纸伞的阴翳下交叠。 已经忘了当时的自己说了什么,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只知道,一只温暖的手不顾脏,轻轻捧着她的脸,为她擦去了脸颊上溅到的泥。 她呆滞,神情空白,耳边仿佛所有的雨声都已远去,只有自己的心跳很清晰,以及她母亲带笑的声音:“你是谁呀?” 她一时呆愣在原地。 偏巧对方还在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就此,一眨不眨的瞳孔微动。 她在黯淡的春日中像一只被雨打湿的雏鸟,脏乱的袖摆重重垂下,与此同时,一种隐秘的期待和忐忑突兀地从心间升起,她的眼底亮起光,其嘴角翕合片刻,才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明日朝。” 她轻声说:“我是明日朝。” 话音落下后,她便低下头去,不安地绞了绞自己的手指,然后抱着一丝羞赧地笑了。 她略带希冀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的反应。 对方的表情不变,脸上的笑容依旧很柔软。 那样的人笑着说:“明日朝是谁呀?” 她的母亲说:“是你的名字吗?” 那一刻,她的笑就那样滞留在了嘴角。 “……” 那一天,自己是何时落泪的,自己又是何时抬袖掩面离开的,她也已经记不清了。 但是,从那以后,她没再去见过自己的母亲。 关于那天的、最后的记忆,是淅淅沥沥的雨,和满天灰郁的云。 她逃跑了。 脚下的木屐踩过残花和泥泞,奔跑时呼吸间都是急促氤氲的水汽,就像是要逃离那个残忍的女人、逃离某种命运一样,她在须臾间闯开了院落的门,头也不回地逃离了她的母亲。 就算对方困惑的声音在后面呼唤,就算跑得喘不上气了,就算像是要窒息了般,她也没有停,依旧不断地往前跑。 等到身后的声音都消失了,她才仰头迎着细碎绵绵的雨,张开沉重的袖摆和双手,像是要拥抱春天,让春雨洗涤身上的污泥似的,一头撞进了料峭的冷风中,大喊道:“我是明日朝呀!” “是您的女儿!您的孩子!” 雨水割裂她的脸,从她的眼角滴落,她在那一刻闭上眼,仿佛隔着一面破碎的镜面一样,好像还能想起不久前自己的影子倒映在对方眼里时的表情是多么空白又伤心。 对此,她像疯了一样,在奔袭的春雨中独自嚎啕大喊:“如果,连您都认不出我,如果连您都不记得我了,那这世上还有谁会爱我?!” 理所当然的,回应她的,只有天上绵绵的细雨和滚滚的春雷。 “这世上究竟哪里才是我的归处?” 明明她就站在母亲的面前,可是对方却记不得她。 明明生活在那个家族里十几载,可是为什么心灵一点归属的重量都没有呢? 明明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可是为何她好像一无所有? 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她又到底是为什么才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无私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传记十四 她没想过自己会有再次醒来的一天。 大地的呼吸贴着后背,涌动的潮水浸泡眼睫,她从黑暗与静谧中浮起,像再次拥有眼睛和耳朵那样,昏沉的意识被来自虚空中的声音唤醒。 “明日朝……” “明日朝……” 名字是咒。 遵从呼唤的灵魂像被一双从上方探下的、无形的手拉扯着,就此,溺水般的窒息感脱离而去,沉重下坠的躯壳好似也变得轻盈。 最终,像是探出了深海一般,呼吸和心跳得以重新回到她的身体上起伏。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印入眼帘的,是一片梦幻般的紫。 起初,她以为那是一道巨大的镜面,明净,澄澈,剔透到空无一物。 黑暗以外的色彩占据视野,像蛇鳞一般龟裂的痕迹在那片瑰丽的紫色中蔓开,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没有映照其中。 但是,上边粼粼的波光突然晃荡,镜面中间一道漆黑细长的竖瞳微动,就像从心脏里蘸取出来的一朵罗兰花,张扬又危险地盛放在眼前。 那是像蛇一样,纤细又冰冷的眼睛。 她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她见过那样的眼睛。 心中几乎一瞬间这样肯定,可是脑海中却一片空白,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她仰面浸在冰冷黏腻的污潮之中,缓慢而恍然地眨了一下沉重的眼睫,迟钝的意识浑浑噩噩。 但是,眼帘中的那片紫色却突然动了起来。 就像一片被搅碎的春日梦境,只要闭上眼,自然的魂灵就会显现。 愚钝的五感好像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回到了她的身上,明日朝很快嗅到了空气里漂浮的血腥和恶臭,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了潮水被拨开的喧嚣,有什么滑腻冰凉的东西游走于她的脚踝间,像冬雪冻土般,稍纵即逝。 她看见那只眼睛远离、消失。 紧接着,一道偌大的黑影像冬日里蜿蜒起伏的远山,从眼前飞速地掠过。 就此,周围原先平静的水面突然掀起了一阵又一阵巨浪,层层迭起的潮水排山倒海地盖过了她浮沉的灵魂。 她在那样可怕汹涌的浪潮中漂泊,晃荡,最后遵循本能,挣扎、翻腾,终于喘着气从逐渐平息的污潮中爬了起来。 分不清是血还是海水的液体从她的脸庞上滴落,海藻般的发丝乱糟糟地包裹着她的身躯,她折膝跌坐,似有所感地抬头,望向视线的尽头。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深不见光的黑暗和无数座残败倒塌的鸟居。 对此,她颤孔颤动,眼球传来密密麻麻的痒意。 蛇。 一条巨大的蛇。 她看见了一条巨大的蛇。 由神木搭建的鸟居褪了漆,裂了缝,像时光的痕迹,在这片幽邃的黑暗中化作黯淡崩毁的尸骸,歪七倒八地堆叠成了如同万花筒的旋涡。 在那些本该伫立于此世与彼岸的「门」之中,有森白的蛇骨缠绕着无数腐朽的神木,属于某种爬行动物的鳞片泛着幽紫而锋利的冷光,周围传来一种密密麻麻的、枯燥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被遗弃的鸟居失去存在的、神圣的意义,在此处化作深渊里层层叠叠的牢笼,囚困着她一个人的身影,但是,在那黑暗的尽头,目光越过那些重重堆积的神门,她看见一条盘踞其上的巨大长蛇正吐着蛇信子,居高临下地俯瞰她。 那是一种轻飘飘的、审视的目光。 冰冷,明净,像冬日冰面上绽放出罗兰花的棱镜,能让她卑微又恐惧的丑态无所遁形。 方才,它正是用那双巨大的蛇目,那么近地、那么近地凝视她。 出于本能的恐惧和寒意不知何时攀上背脊,钉得她动弹不得。 她被那道遮天蔽日般的影子自上而下笼罩其中,无法形容的窒息感如影随形,攥紧了她本不该还存在的心脏。 但是,她见过那样的眼睛。 在无数个虚渺的梦中,在十二岁那年的春末。 对此,她颤颤巍巍的,瞳孔止不住地颤抖。 许久,她才恍然地张开了口。 “……是你吗?” 对着那道诡谲而可怕的影子,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海渊吗?” “……你是来接我去往地狱的吗?” “……我还活着吗?”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看见头顶上盘旋的巨蛇慢悠悠地撤去,隐入了周围的黑暗中。 失去了那抹宠大身躯的遮掩,一道狭长的裂缝印入眼帘,就像神明垂怜时微微睁开的眼睛,有白亮刺目的光从上方那道横陈的裂缝中穿过,安静地洒下来,划开了满目的黑暗。 她抬头,仰面,下意识追寻着那样的光芒而去,便挣扎着爬起身,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冰冷的暗流中变得躁动起来。 但是,那道光离自己好远好远,照不到她身上。 死寂无名的深渊中,没有光亮,没有生命,也没有多余的声音。 再次醒来,她的身体好像遗忘了属于人类的饥饿和干渴,也遗忘了疲惫与睡眠,只是依照本能地驱使身体,追着那道光亮而去。 她在这片深渊的黑暗中跑啊跑,跑了很久很久,都找不到方法触及它。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脚下的潮水突然晃开动荡的涟漪,她所在的地方在顷刻间好像也地动山摇起来。 她在那样的颠簸中跌倒,可是,有一道菱形的金色鳞纹从她身下的污潮中显现,紧接着,是以其为中心向后显现的、通体雪白的蛇身。 巨大的长蛇在腐臭的血污中再次显形。 金色的菱形鳞纹浮现在它的额心之上,她伸手就能触摸得到,在她的身下,之前所见的幽紫蛇鳞尽数褪去,污秽黏腻的潮水从它重生的、雪白的躯壳上剥落,就像她曾经见过的、蛇蜕下的皮一样,自然的神灵似乎经由这场盛大的洗礼而裸露出了它原有的色彩。 它就这么慈悲地用着它的头颅,托着小小的她,向着那道裂缝的光亮蜿蜒而去。 某一刻,当她回头看后望去时,看见了那道雪白而巨大的蛇身自下而上,连接着光影相隔的天地,就像一道长长的、圣洁的阶梯,引领着她攀上明亮的高天所在。 而那些蜕下的、幽暗冷寂的旧蛇皮似乎连同她曾经属于人类的躯壳,被遗落在了遥远的深渊之下。 “……谢谢你。” 她这么说的时候,耳边有风的声音。 眼帘中,那道光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巨大的裂缝近似眼睛的形状,那道光越来越亮,漆黑的发丝纷纷扬扬地往后飘,她下意识眯了眯眼,抬起手去遮那刺眼的光,可是,光亮尽数穿过了她的身体。 她瞪大眼,透过指缝和手掌,眼睁睁地撞进了那道耀目的辉光中,其纤细的身影似乎为其点上了漆黑的珠目。 然后,她听到了海浪起伏的声音。 海鸥在鸣叫,天上的月亮才堪堪落下。 视野中,纱雾般的残雾卷着流云,从远处的海平线涌来。 静谧蜇伏的浪潮后退,黑夜交织而出的蓝沉淀,黎明时的海面宛若幽邃的夜空倒置。 很快,波光粼粼的水波晃荡,远方的天际泛起了淡淡的白,海平线上的太阳升起,云层之上,来自浮光惊穿了人间的歑隙,黎明独有的朝霞包裹着她。 她站在那里,站在海面上,与托着她离开深渊的白蛇一起,看见了黎明的太阳。 但是下一秒,突然从她身上燃起的火焰吞噬了她。 那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她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当升起的日光越过辽阔的海面漫来,像慢镜头一般,一点一点地掠过了她的指尖、发尾、肩膀、眼睛乃至全身时,她已经像一棵被点燃的枯草,在第一缕火苗从指尖蹿起时,就熊熊地燃烧起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尖叫惊飞海面上的白鸟。 顷刻间,张牙舞爪的火焰像蛇一样,翻出如浪花般泛白的燎舌,大肆灼烧着她的身躯。 与此同时,自她身上升腾起的浓烟滚滚,像夏季里翻涌的阴云,呛喉的窒息感攥紧了她的呼吸,绚丽的火花爬上她稠丽的黑发。 痛,灼痛,刺痛! 深入骨髓的痛! 像无数根针一样密密麻麻扎在了身上,又像一锅热油倒在了身上…… 她近乎目眦尽裂,在张扬的烈焰里尖叫着撕扯自己的脸,满目的艳色燎原般的,在她的身躯上舔蚀。 不灭的烈焰化作了铐住她的绞链,嘴边咬着些许鬓发,蒸腾的热气烘干了眼泪,她疯狂地挣扎,打滚,用双手抱紧自己痛得蜷缩起来的身体,在黎明的太阳下仰起头凄厉地尖叫着。 身体里的骨头好像化作了滚烫的烙铁炙铐着她的五脏六腑,大脑像沸腾的水在咕噜咕噜地冒泡,然后从眼睛、鼻子、耳朵、嘴中涌出了滚滚热血来。 来自此身的痛苦让她的心中好像因此也有了一把火在熊熊燃烧着,它们穿透了血管,蒸干了她的血液,灼溃了她的肌肉和神经,汹涌的痛苦和悲哀淹没了她的理智。 很快,她就从白蛇的头颅上跌了下去。 像一团即将燃尽的灰烬,像一只被太阳炙烤的飞鸟,她裹携着灼热的烈焰,再次穿过了那道巨大的裂缝,重新摔回了黑不见底的深渊之下。 耳边的海浪声早已消失,只剩下火焰迸溅的嗡鸣,她想叫喊,可是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眼睛能感觉到酸涩,甚至是灼烧般的疼痛,可是却再也没有一滴眼泪。 她被那些熟悉又腥臭的潮水浸没,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疼痛。 恍惚间,死亡的镰刀好像再次架在了她身上。 但是,渐渐的,那样的声音也小了。 然后消失不见。 深渊中的火焰明明晃晃,最后熄灭在了一望无际的黑暗中。 世界重新回归原始的寂静与黑暗。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一场残酷的火刑过后,她痛苦得失去知觉的瞳孔上翻,其空白而麻木的脸在某一刻抬起,她恍惚地望向了头顶上的裂缝。 “为什么我会遭受这样的痛苦?” 她如此呢喃。 与此同时,出现在她眼帘中的,不再是那道叫人趋之若鹜的光亮,而是一抹雪白的人影。 回答她的,也是对方这样轻柔的言语:“因为你的太阳女神已经摒弃你了。” 慵懒的、轻飘飘的。 像雾和无根的花一般。 在静谧的深渊中那么清晰。 声音的主人虚浮在黑暗的半空,来自深渊之上的天光被再次遮蔽,取而代之的,是一袭繁复矜贵的衣袂和银白的发梢。 属于年轻男性的外形高挑而修长,缭乱荡漾的袖摆好似能兜尽一整个春日的落花。 远远的,她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却能感受到他漫不经心的视线虚虚地落在她身上。 就像她过去多少个酣眠的梦境中感受到的一样。 对此,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只是空白地看着他。 当他们的目光在静默的罅隙间对上时,她在某一刻突然就看清了他的脸。 那一瞬间,她骤然想起了一句话。 ——神明之姿不可直视。 但是迟了。 当对方的脸在眼中清晰呈现的时候,她就感觉自己的一切已经都不属于她了。 她的目光、呼吸、心跳,乃至思考都被篡夺,恍神间,连恐惧与灼烧的疼痛都已远去。 这种感觉很熟悉。 她曾经经历过。 相反,他则是不以为意地偏头,罗兰紫的眼眸微阖,下移,额前细碎的发丝划过额心菱形的金纹。 那是一副俊美细致到不似人类的皮囊。 她看见他浅薄的唇线似笑非笑。 深渊之中,所有的光影好似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黑暗化作细密的褶皱,在他雪白的衣饰上流动,高天之上的光亮被他遮挡吸收,化作了他眉间苍白如病态的冷雪。 他的模样那么深刻、那么深刻地烙印在她的眼中。 他高挺的鼻梁,他凌厉但并不冷硬的眉梢,他瓷白得透不出生动血色的脸庞……他的身姿明明看上去那么真切,可是睥睨她的目光,却无悲也无喜。 就此,某种奇异的圣洁与妖冶同时出现在他的身上,诱惑人心的艳丽与疏离淡漠的冷冽那副身躯上融合得那么彻底和谐。 她见过那样的存在。 神圣,荒诞,危险,像一片浮沉在明暗交界处的羽毛。 她见过那双眼睛。 剔透,绮丽,像浮冰龟裂的大地。 有人说,人类在痛苦到极致的时候会自动屏蔽感知的能力。 此前火烧的疼痛已经麻痹了她的神经和大脑,初生似的懵懂和无知好像又回到了她身上,以致于就算意识到了对方的危险性,她在那一刻的目光也依旧直白得无畏又无惧。 她甚至说:“是你吗?” “你终于愿意出现在我的面前了吗?” “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对方旦笑不语。 身上残留的疼痛告诉她,这并非是一个梦。 他们就这样对望许久。 许久。 直到她再次抱紧自己灼痛的身躯,问:“……所以,这是我的业火吗?” 这次,他终于出了声:“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因为……” 未尽的话音停在这里。 她低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传记十五 路边受伤的野男人不能捡。 她曾经偷偷爬墙去见她的母亲时,就听见对方眉飞色舞地同自己的侍女这样说。 她的母亲说,若是捡了的话,轻则丧命,重则家破人亡,世界毁灭。 就算是小小年纪的她,也觉得这实在太夸张了,只有贵族女眷们流传的故事绘卷中才会出现。 故事绘卷里还说,若是在荒山僻野中遇到长得非常好看的美人,切不可信,因为那往往是山野精怪化成的,专门用来诱惑路过的行人的。 明日朝第一次遇到那样的人,就没经住诱惑。 人是视觉性的动物。 人对美的追求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擅于捕捉的眼睛会下意识追寻美的所在,心脏会因此收缩狂跳,呼吸也好像能够放轻遗忘。 对十二岁的她来说,那个出现在樱树下的男人就是她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看的存在。 她也是头一次见到伤势那么重的人。 在过去,她从没见过那么骇人的一幕。 只见簌簌而落的樱雨中,斑驳的血色化作狰狞的花,在对方那袭黑紫纹样的广袖狩衣上争先恐后地绽放,有柔软黑长的发丝如蜿蜒流动的绸缎,铺展在溅满血迹的草地上。 春日的午后,白晃晃的阳光与暗沉的树翳割裂。 属于他的、灰郁的死色在满地的残樱之上堆积,她看见对方棱角冷硬且病态的脸没有一丝生的血色,其紧闭的双眼嵌在深陷的眉骨下,被缭乱的发丝微掩,泛着某种凌厉的攻击性和易碎的苍白。 就像枝桠被折断,残花落下枝头。 绯红柔软的落樱,与暗沉冷硬的人影。 活生生的红,与死寂的紫。 明暗的色彩强烈得如此刺目。 她躲在树干后,像一只在山间踩光影的花鹿,胆怯而隐秘地窥视着不远处的人,仿佛在亲眼目睹一场明媚至糜烂的春天即将枯朽凋零。 她不确定他是死是活,甚至不知道对方还有没有意识。 在山野中偶然撞见那一幕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觉得麻烦又危险。 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对陌生未知的人和事往往抱有本能的警惕和戒备。 她的直觉告诉她,对方肯定不是普通人。 纵使衣物染血,但一看就知道那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与之对应的,他的一切都矜贵得像一位应该生来就该栖居宫殿的贵公子,但是却独自一人流落在这偏僻的山间。 她想,他要么是出行时同她一样遇上了山贼,要么就是被仇家追杀逃到这来。 ……甚至也许,他可能不是人类。 这个猜想一出,她自己都被吓到。 她觉得自己定是在这山里独自走得久了,竟也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但无论如何,心里的声音都告诉她应该快快走开,装作没看见,不能靠近。 若是以往,她定然觉得事不关己,能跑多远跑多远。 可是,那一天,莫名其妙的,她的脚步钉在原地,踌躇不决,始终无法离去。 天上的日光偏倚,太阳高悬。 春末的风撕裂云层之上的浮絮,盈绿的草坡翻涌,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摇摇曳曳,开在山坡下粼粼的溪涧旁。 那一年的蜻蜓似乎出现得比往年早。 春夏的罅隙,某一刻,当她看见一只虹青色的蜻蜓晃悠悠地栖息在了他颤动的眉梢上时,一种沉重的感觉突然向她怜弱的心头袭来。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决定可能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但是,与之产生的、强烈的使命感却接踵而至。 她蓦地觉得自己的身躯里刮起了一阵狂乱的风,卷走了她所有的忐忑和懦弱,好像还让她拥有了相应的勇气和力量。 被那样的狂风裹携,纵使第一眼觉得他的外表漂亮得不似常人,就算直觉告诉她对方可能不是人类,但是,最终,她还是克服了恐惧的本能,鼓起了勇气,脱离树影,不可抗拒地朝他走去,然后,站在了太阳中,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还活着,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是一种隐约而虚渺的紫。 “你看上去伤得很重……” 起初,第一句话只是为了确认他是否保有清醒的意识。 她甚至习惯性地带上了柔软的笑。 但是,没有理她。 对方的眼皮动都没动一下。 ……该说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忐忑呢?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樱树的边缘。 她突兀地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帮助这个受伤的人。 明明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 但是,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她只有一个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甚至找不到村庄和素了,接下来,若是再找不到人和村庄,也许她也会饿死、冷死,或者被山里的野兽咬死。 失去那个少年后,她竟连基本的生存都受到了威胁。 这样的她,该怎么帮助这个人呢? 对此,她愈发不知所措地搅动自己的十指,一种熟悉的、无力的感觉侵袭了她的心间,她自己先在花雨中红了眼眶。 但是,难得的,她没有掉眼泪,而是选择放轻脚步,安静且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她想,她还是想帮助这个人。 力所能及的、不让自己后悔。 伴随着这样的想法,奇怪的是,自他身上突然泛起的金色流光渐渐消弥了那些血迹斑斑的伤口。 就此,他骤然掀开的眼睫就像濒死的蝴蝶振翅,安静而死寂地笼罩她。 她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那双眼睛中,甚至来不及惊愣和害怕,只能缄默而直白地伫立,看着自己黑发白衣的色彩被风吹得破碎而摇曳,同飘落的绯樱一起,虚虚地掠过了那道缕影浮光的眼帘。 美丽的事物令人向往。 而美丽的生命神秘得令人着迷。 不知名的青年像来自山间深谷里的雾,阴郁,冰冷,虚渺,其纤细尖锐的瞳孔像一口深不见光的枯井,微微动起来时,如同某种冷血没有受到丝毫驯化的野兽。 被那样的眼睛凝视,耳边的喧嚣仿佛都已远去,好半晌,她才轻轻道:“……你还好吗?” 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同情更多一点,她的声音异常柔软,像沁了露水摇曳的花枝。 一般来说,人在受伤时见到同类,都会出于本能激动地求救。 在她过去接触的人中,她发现,愈是位高权重的人就愈爱惜自己的性命,平安京里的公卿贵族无一幸免。 因为他们拥有享乐的资本,不甘愿放弃这一生所得到的荣华富贵,所以他们往往将自己的生命看得特别重要,就算被刺客袭击、失去尊严地痛哭流涕、跪地求饶,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能活着。 当然,她也不例外。 她曾经也最最最看重自己的性命。 不过,她倒不是因为地位,而是因为一无所有。 不管是钱、地位还是朋友,甚至是最寻常的爱,她都没有。 恰恰因为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的生命是属于她自己的,所以,她格外地珍惜自己的性命。 她想,既然没有人爱她,那她就爱自己。 她最最最爱自己。 除了自己外,没有人值得她爱,没有人值得她付出什么,她最爱自己的生命了。 只要能活着,那么寄人篱下地讨好别人又有何难?只要能活着,那么说谎扮乖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活着,那么费尽心思地装可怜,诱哄那些男子,从他们身上得到好处又何必被苛责?只要能活着,那么放弃那只小猫的生命好像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只要能活着…… 或许让她跪地求饶也没有关系。 但是,他没有。 对于她的出现,他很平静,也不在意,既没有求救,也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情绪。 仿佛她和满目山野的花草树木没有任何区别,他的眼神视若无物,甚至都没有看向她。 对此,她立在原地,更加不知所措了。 一种贫瘠又窘迫的无力感化作春雨,将她自上而下地淋湿,让她显得那么狼狈又无助。 很显然,他对她不抱有期望,事实上,她就是这么柔弱又一无所有,连帮助他人的力量都没有。 她像一个囊中羞涩的穷人,最终,只能拿出自己不久前捡到的苹果递给他。 理所当然的,讨好般献出的苹果也没被接受,只能孤零零地滚落在草地的一旁。 但是,那仿佛是一个信号,是一种以表好意和亲近的礼物,她大着胆子靠近他身边,安静地垂眸,在他寂寂的注视中用力撕扯自己素白的外衣,将其变为帕子,想要为其拭去掌心上的血。 葱白的指尖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触碰对方那身矜贵繁复得不似常人能穿得起的衣饰,她低垂着细长的颈,细密的鬓发擦过眼角,仔细地擦拭着他的掌心。 他依旧没有回应她。 但同样的,也没有拒绝她。 仿佛一具失去了生气与行动力的木偶,他只是安静地任由她动作。 她也没有抬眼观察他的反应,却能感觉到属于他的目光像纱雾一般,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 很快,那些雪白的帕子就被染红。 但是,奇怪的是,她发现,在那些血迹底下,并没有实质性的伤口,反倒是她指尖抚过的地方,似乎都有金色的阳光在其上蹁跹跳跃。 她以为是自己晒花了眼,便没有太在意,反倒因他的伤势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而暗自松了口气。 期间,她试图同他聊天,或许是安抚,也是亲近,但更加的,是想要知道关于他的事。 “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你是哪里人?” “你是谁家的公子吗?” 这些他都没有回答她。 她知道,受伤的人不能说太多的话,否则伤势会加重,但是,他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能与树翳、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 她甚至开始怀疑他其实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直到她哀怜地说:“你为什么伤得这么严重呢?” “是谁如此残忍地对待你?” “……我要怎么才能帮到你呢?”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她在那一刻抬头,正好与他耷拉垂下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手上的动作蓦地一顿。 沉默突然就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 ……不能害怕,不能胆怯。 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特别是被他尖锐而纤细的竖瞳盯住的时候。 沾血的手指微微蜷起。 她仰头,空白地望着他的脸。 ……不要颤抖。 ……不要尖叫。 即便那是如同野兽一样,饥饿的眼神。 她瞳孔微动,在那一瞬间,产生了一种会被眼前那个人拆骨入腹的错觉。 明明他那么苍白孱弱。 明明他与人类的外形那么相似。 可是,他看着她的眼神,却像看食物一样,冰冷,锐利,虎视眈眈。 他仿佛在说,那就让我吃了你吧。 冷入骨髓的凉意突然就从脚底窜起,她被冻在原地,僵着身子,微微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唇珠却抖了很久都没有吐出一个字。 好在,那样的视线很快就消失了。 因为他突然偏首,头颅耷拉下来,那袭细长的黑发下,蜇伏着动脉与青筋的脖颈随之撕扯成一道紧绷而脆弱的弧度。 她忍不住用掌心轻轻托住了他的头颅,见漆黑的发丝从他的额角垂落,像水一样滑过他略显疲惫的眉梢,绕着她的手背流淌。 他轻轻阖下了眼皮,似乎正准备睡去。 她赶忙说:“不能睡。” 闻言,他掩在发丝下的眼睛似乎微微上挑了一点,其中隐含的不满,穿过罅隙,像一只栖息在山洞里被人打扰了冬眠的动物,危险地看着黑暗外她这个无礼的人类。 她顿了顿,好片刻才想了个借口,用近乎哄骗的口吻告诉他:“老人说,不能在春天的樱花树下睡觉,因为有一种活在樱花树影子里的蛇妖,以吞噬人类的记忆为生,它们会趁其睡着时潜进别人的身体意识里,然后吃掉他们的记忆。” 但显然,这不是个能唬住他的理由。 他很快就垂下了眼睫,与之一起的,还有那副像残枝败柳一般慢慢倚下来的身体。 见此,她也俯身,掌心托着他近乎温顺的头颅,随他一起缓缓躺下来,与其一同洋淌进残花落樱中。 其实,她刚才想说的是,他怎么能就这样睡着了呢? 明明受了伤,明明是如此狼狈落魄的姿态,但是面对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他既没有一丝警惕,也没有半分抗拒。 但是,那是否能称得上是一种信任呢? 大抵不是的。 她对他人的神态很敏感,所以她能隐约感觉到,他的平静并非出于被帮助的安心,而是一种轻飘飘的不在意,就像巨象不会在意蚂蚁会咬疼它一样,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藐视。 也许,她的存在对他而言就像草地里的虫蚁一般,渺小又无害。 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恼火。 相反,一种轻盈的感觉突然就充满了心间,她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树翳外,斑驳的阳光透过枝桠的间隙,温柔地洒下来。 当她在某一刻侧头,望向身旁的人影时,她发现,对方闭眼睡着了的脸柔和、静谧,在浮光掠影中滤去了浓云般的阴郁,变得不再具有侵略性,而是像沉寂的夜色一般,只为等待日落后的苏醒。 她忍不住笑了,问:“你是神明吗?” 回应她的只有清风吹过草地时哗哗哗的声音。 她蓦地放松下来。 与此同时,莫大的疲倦突然也袭卷了她。 但她没有睡过去,而是看着他,然后在阳光中垂下眼睫,为这个即将睡去的人哼起了安眠的歌谣。 哼着哼着,她也不确定对方睡着了没有,但是,她轻轻笑道:“明日朝,这是我的名字。” “你呢?” “你愿意和我回家吗?” 天地间,风吹草动。 山坡翻涌的绿,像来自深海的麦浪。 眼帘中,一朵盛开在不远处的、小小的牵牛花是嫩紫的色彩。 他安静的身影在摇曳的花枝中朦朦胧胧,那抹浓烈而细密的影子随着轻浅的呼吸起伏,他们头顶上那些树隙中闪闪烁烁的日光也化作了温暖明亮的色彩,终于触及到了他。 明日朝眼睛一颤,突然就落下了泪来。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的傍晚了。 火红的落日嵌在远山的边缘,天边的尽头翻涌着浪潮般的火烧云。 嫩绿的草地被白昼的阳光烘得暖暖的。 流云飘浮在太阳的边缘,春末的空气里仿佛飘浮着细碎的尘埃。 她坐在低伏的草叶中,纤细的身影浸在夕阳的染缸里,侧过头来时,鬓角细密的发丝随撩在耳后的长发一起晃荡出稠丽的质感。 她笑,脸色却异常的苍白:“你终于醒了……” “你已经睡了好几天了……” 她关心地问:“你饿吗?口渴吗?” “你需不需要吃东西?”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低垂的眉眼不自觉染上了一丝愧疚与怜意:“对不起,我其实已经累得走不动了,不能去给你找吃的了。” 她说:“在遇到你之前,我自己已经在这座山里走了几天几夜了,实在太累了……这附近没有村庄,除了你,我也没有遇上任何人……我已经守了你几天几夜了,接下来又要入夜了,但是,我好像也生病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了。” 草地上似乎传来蛇类爬行的声音。 他半个身子都浸在残花里,落日的余辉化作流动的火,像要吞噬他似的,在他的发间燃烧。 明日朝低头,她的体温异常滚烫,但是身体却在晚风中因冷而发着抖。 如她所说,她生病了。 或许只是单纯受凉了,又或许是之前在山间吃了不干净的野果,也可能是什么时候被有毒的虫蚁咬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几天的风吹日晒中渐渐变得糟糕。 脱离了人类的庇护,她的生命柔弱得像飘落的樱花。 她很累,发烧的脑袋烧得她意识浑浑噩噩,但她还是一直守在他身边,对醒来的他笑道:“不过,你看上去并不像人类一样需要衣食住行才能活下去,你看,你几天不吃东西好像也没什么问题,真是太好了……” 伴随着这样的话,那些天积压在喉咙深处的言语似乎也终于能柔软地吐出来了:“你是妖怪吗?” 这样问的时候,她的神情上竟然一点惊惧都没有。 生病已经耗尽了她大部分的精力,她能保持意识坚持到这个时候,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她说:“我没见过妖怪,只在故事里听过,听说它们或丑陋或美丽,以吃人为生……” 那一刻,她纤细的身影终于像支撑不住的枝条,重重地倒了下去。 但是,迷糊中,似乎有一双手托住了她的后颈。 与此同时,她说:“如果你是妖怪的话,就吃掉我吧。” 那是轻得宛如呓语的声音。 他终于动了动眼皮。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软绵绵的,被他托住了头颅。 在顺从黑暗的前一秒,她看见他漆黑的发丝飞扬,有扭曲的蛇影从他身上浮现,然后化作无数缠绕的藤蔓,将她轻轻卷起, 青年人形的异类垂眸看她,看她在自己的掌心中像一只温顺的羊羔,仰头,阖眼,献上自己如同祭品的生命。 就此,璀璨的夕阳好像在他的眼底燃烧,凝聚。 她恍惚又麻木地说:“你吃掉我吧……” “如果这样能够帮到你的话……” 与此同时,她听到心底有一个年幼的声音在说:“为什么要这样?” 她知道,那是以前的自己。 ——「为什么要选择帮助别人?」 那个小小的她说。 ……闭嘴。 ——「为什么要为一个陌生人做到这种程度?」 ……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要靠近他?」 ……不要再阻止她了…… ——「为什么当时不逃走呢?」 ……因为,若是逃走的话,岂不是就和以前的自己一样? 自私自利,不懂爱人,也不会去帮助任何人,只会说一堆好听话哄人开心……她其实和那些曾经抛弃她的人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到头来,她什么都没改变吗? ——「为什么不再只爱自己了?」 ……因为,她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去帮助他人,去爱他人…… 明明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 明明想要做出改变…… 她想成为像素一样的人…… 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以此为由,十二岁那年的春末,她为自己留下了这样的遗言:“我在等人,可是,我可能等不到他了……” “所以,你吃掉我吧……” 那一瞬间,一种自愿牺牲的强大令她柔弱的身心变得莫名勇敢而畅快。 也是那一刻,他是人类还是妖怪其实已经不重要。 或许,她只是想要一个理由。 一个能让自己接受死亡的理由。 她想,被爱的人才有价值。 比起一个人孤零零地病死在山野,或许被他吃掉还更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传记十六 你想要什么【有?…… 这个世界上,有些名字会变成一个不能轻易被提起的咒语。 以前她还不是很能理解这句话。 但是,当自称「八岐大蛇」的神明突然提起须佐之男的名字时,明日朝倏忽地感觉到身体的某处疼了一下。 偏巧他还在笑道:“还记得当时赌约的内容吗?” “你说,你会将须佐之男一直留在你身边,让他永远都回不了高天原,若是失败,你就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我,为此,我还借给了你囚禁他的力量……” 接下来的声音,好像都开始在耳边远去。 随之而来的,是那个雨夜里海浪的呼啸和惊天动地的雷鸣。 她瞳孔颤动,呼吸困难,身体像再次浸在了冰冷的海水中一样,突然惊惶地颤抖起来。 自醒来后就刻意不去回想的记忆被勾起,那个名字引发的效应就像一场狂乱汹涌的风暴,也像一道灼热的烈火,唤起了她死前所有的怨气,撕扯着、燃烧着、折磨着她如今的灵魂。 与此同时,那些已经随着天雷降下而泯灭的器官、神经仿佛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塑造出了能够感知痛苦的肉|体。 她剧烈地哆嗦,几乎站不稳,弯身低伏下来,紧紧抱住了自己。 似乎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原本的声音突然停下,尖竖的蛇瞳一动,他听到她低着头问:“……须佐之男呢?!” 就此,微抬的嘴角平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她颤粟而压抑的声音在问:“他离开海渊了吗?!” “他回到高天原了吗?!” 伴随着这样激烈的言语,她感觉自己陷入了天旋地转的浪潮中,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起先,她只是这样呢喃着:“……须佐之男……须佐之男……须佐之男……须佐之男……须佐之男……” 后来,慢慢的,过去的记忆开始在她的灵魂深处混乱地闪过,交织,重叠,然后燃烧。 “素……须佐之男……须佐之男……素……须佐之男……素……素……素……素……” 她胡乱而凄厉地叫嚷着,混沌中已经分不清自己在叫着他的哪一个名字。 “须佐之男……” 夜很漫长。 今晚的风很大。 无形的气流穿过她透明的身体,枯落的叶绕着山间的树影转。 不再依凭肉|体,死后的灵魂是否还会流泪? 她不知道。 但是,某一刻,确实有一只冰凉的手伸来,轻轻从她痛苦紧闭的眼角掠过。 须臾间,一种犹如雪崩似的、铺天盖地的悲悸将她淹埋,但是,当她从汹涌澎湃的浪潮中挣扎出来的时候,那片记忆却倏然变成了一片被雪覆盖般的、白茫茫的大地。 万籁俱寂。 于是,沉寂下来的心绪像被大雪冻住一般,某种温度与疼痛好像也一起消失了。 那种感觉并不难受,相反,轻盈得令人畅快。 她感觉身体里好像刮起了一阵风,所有的沉重和忧郁都被吹散。 同时,有带着笑意的声音穿过了漫天的雪雾,终于将她从苍白得空无一物的记忆中拽出:“忘了他吧……” 当她在月光下骤然抬起头睁开眼的时候,不知何时行至她面前的神明,用蛇鳞覆盖的手轻轻拭去了她脸上并不存在的眼泪。 居高临下的眼睛如同漩涡,漂亮得摄人心魄,比月光还要瑰丽,吸引了她所有的目光。 望着望着,就好像被吸了进去。 明日朝恍惚地眨了下眼。 然后,她说:“……忘了谁?” “那不重要。”他这样说,明日朝看见他在笑,但那咧开的弧度并不温和,反倒有种不加掩饰的快意。 “比起这个,你还是先考虑找个能够遮挡太阳的地方吧。”他收回手,侧身,转头,银白的发梢拂过脸颊和微笑的嘴角:“这里是海上的一座荒岛,太阳很快又会升起,趁着天还没亮,借着月光往前走吧。” 她慢半拍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问:“……所以,你不会让我去黄泉之国吗?” 罗兰色的瞳孔下移。 他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没有回答。 但她已经从他戏谑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一时间,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无奈,明日朝沉默了一会,也没有表现出生气或不满,而是安静地垂下了脑袋,慢慢地站了起来。 双方第一次站在同水平的地面上,明日朝发现他的身形比她高得多。 属于他的影子笼罩下来,好像能将她彻底吞噬。 好片刻,她才再次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既然如此,那你应该将我一直关在深渊里的,这样我就永远去不了黄泉之国了,为什么又要将我多此一举地带出来?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对此,他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他好像对她的反应称不上满意。 但她的口吻并非苛责与嘲讽,而是饱含一种真挚的平淡:“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了,不是吗?” 这样说的明日朝摊开自己的双手,满盈的月光尽数穿透她的掌心,她抬眼,像是捧着一抔从指缝里流失的泉水般,将如今贫瘠又空荡荡的自己近乎坦诚地呈现在他的眼前:“我失去了治愈的力量,没有生前的灵力,也没有实体,也许如你所说,白天的太阳就足以让现在的我魂飞魄散,这样的我,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 她软声问:“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从我这里,从这样的我这里得到什么?” 可是,他没有回答她,而是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 只稍一瞬,他的影子就化作了银紫交融的雾散去了,只留下她独自伫立在荒山野岭中。 明日朝一顿,随即慢慢地垂下了手。 ……这位邪神,似乎有些难以捉摸。 她想。 既不让她去黄泉之国,又好像不打算让她做什么…… ……但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觉到多么害怕或恐惧。 失去了生命和灵魂依附的肉|体后,有些情绪似乎都变得不太强烈,她只是恍然地往前走,没有得到明确的指令和要求,她自己很快就找了个方向往前行进。 夜晚的山脉被分明的光影切割。 秋末的晚风寒凉,流动的溪涧泛着粼粼的波光。 她独自穿过了层层叠叠的灌丛和林立的树木,头顶上的月亮皎洁如初,随着渐浓的夜色慢慢偏倚,照亮了她前行的长路。 第一夜,她是在一个山洞里度过的。 已经化作鬼魂的她不需要吃喝睡,就算不小心踩着石子摔下了溪流,身上没有实质的衣物也不会被浸湿,失去了影子和重量后,就算走动起来也不再会发出声音,哪怕经过夜间出来觅食的野兔时,都不会惊动它们。 所以,当她在黎明到来前寻到了一个有巨熊踪迹的山洞时,她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站在洞外,轻轻道:“打扰了,请让我留宿一天吧。” 言毕,她举步往里走。 越往里走,就越黑,可见巨熊所打的洞很深,足以让她规避阳光。 但是明日朝并没有在洞里发现巨熊的身影,她行到黑得彻底不见五指的深处才停下,然后抱膝,安静地躲进了黑暗里。 她已经不需要睡觉,但是习惯这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掉的,所以,她还是遵照了人类时的生物钟,在寂静的山洞里闭上了眼睛。 但她很快就被野兽的吼声惊醒了。 当她隐约听到属于熊类的咆哮时,她已经飞速站了起来,还下意识做出了引箭搭弓的动作,将警惕而凛冽的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可是,手上空荡荡的,叫她一时愣了神。 往日趁手的武器不在,就算遇到危险也只能赤手空拳,置身黑暗,已经失去了灵力的她不再能驱邪除秽,就此,她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不安。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抹巨大的身影从黑暗的前方慢慢踱来,一步一步的,好像踩得地动山摇,很快,一种不属于人类气息就扑面而来,她隐约看见了巨熊高大雄壮的轮廓,它近在咫尺,浑浊的眼睛在某一刻与黑暗中的她对上。 而她只能微微屏住呼吸,这样软声说:“……抱歉,打扰了。” 但仅仅一秒,那头巨熊就像没看过她似的,继续往前走的身躯径直穿过了她的灵魂。 明日朝一顿,随即轻轻松了口气。 也是这一刻,当她看着自己脚下还跑过了几只小狗大小的幼熊时,明日朝才意识到,原来,她还没习惯自己已经死掉了这件事。 但是,最终,她只是安静地看着那些小熊和巨大的母熊一起三三两两拥簇相拥在一起入眠,然后轻轻吐出了一句无关的话:“啊,冬天要到了……” …… 冬天要到了。 在人类社会中,冬天是一个特殊的季节。 古时,一提起冬天,率先想到的就只有寒冷。 在还没有发现取暖的火种之前,冬天对于世间的飞鸟走兽来说是一场灾难,于在地上行走的人类更是一道毁灭性的难关。 每到冬天,大雪覆盖大地,严寒能让赖以生存的土地寸草不生,飞鸟走兽隐去踪迹,万籁俱寂,脆弱的人类不仅需要御寒的住处和衣物,还需要在冬天到来前储存够足够的食物。 但那并不容易。 风调雨顺的季节尚且不论,若是遇上哪一年旱涝或瘟疫,便足以使一整个秋天都颗粒无收,那样的冬天,往往会饿死和冻死很多人。 有些时候,生活困窘的猎户还会冒雪上山,妄图从白茫茫的大地中掏出兔子洞,但是在那之前,他们往往会因为大雪积厚,不幸失足,摔死在山间,于是到了每年春天,山里都能发现新的尸骨。 久而久之,冬天一到,封山禁行就成了人们心照不宣的规矩。 明日朝生前也没上过几次冬天的山。 但是,她知道,冬天快到时,很多动物会像熊一样,找一个地方,打一个洞,储存食物,然后在里边冬眠,以度过寒冷的冬天。 在怕冷这一点上,它们和人类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世间的寒冷似乎已经不再涉及她这个孤魂野鬼。 秋末的最后一片枯叶掉落后,冬天的第一场雪如期到来。 大地覆上茫白,苍穹裹着灰郁,冷硬的冻土连接着失去了墨黛之色的远山,天地间似乎笼罩着冷冽的雾气。 入冬的林子里银装素裹,平日里的山兽鸟雀隐了踪迹,大地被苍白的大雪掩埋掉了无数的声音和色彩,唯独她,还能在入了夜的山间行走。 明日朝独自在这座荒岛上晃悠了两个月。 经过她每夜坚持不断的行进和观察,她发现这座浮于海上的岛屿很大,而且四面环海,孤零零地飘浮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若是没有成熟的的航海条件,人类是无法到达这里的,当然,现在的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离开。 无法离开这座岛去往黄泉之国,探索它便成了明日朝目前的乐趣。 但是,很快,她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不管从哪一处往里走,都是愈发险峻的深山和丛林,这座无人踏及的海岛仿佛与世隔绝,没有一丁点属于人类的足迹和文明,更别提想要寻到能遮阳蔽日的屋子了,她已经连续两个月都在巨熊的山洞里落脚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呀。 她每天晚上都只有几个小时能出来,又得在太阳出来前赶回去。 夜里,她就像蜇伏的野兽一般,循着月色出来。 白天,她躲在黑暗里,静静地等待白日的太阳落山。 按她的脚程,夜晚那么短的时间就算一直跑也跑不出这座岛,在山里每一次来返也让她走不了多远。 简直就像有人拿了根绳子绑在了她的脚上,还将她钉在了原地,让她只能在那么小的地方转圈圈一样。 明日朝这样想的时候,途经的树梢上突然一个晃动,砸下了一团厚厚的积雪。 原本应该盖在她头顶上的白絮径直穿过了她透明的身体,落在了她的脚边,与满地的白雪融为一色。 她抬头,看见大雪纷飞的夜色中,灰蒙蒙的天不见月亮和星光,但是,有晶莹的冰霜坠在枝头,眼帘中,光秃秃的枝桠交错横生,如同长着尖利獠牙的鬼影在张牙舞爪。 恰逢一阵稍大的风吹来,漫开轻盈的白雪,树梢上堆积的雪絮也像飘落的白花散开,迷蒙了她的视线。 追寻着风的方向往后望,她看到的是没有留下她一丝脚印的雪地。 明日朝一个恍神,抿了抿嘴,说:“……原来是风。” 这场初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 下雪的第二夜,她独自在山间里发现了绽开的梅花。 一棵歪脖子的老梅树,生于深不见底的大裂谷旁,明日朝看见它的时候,黯淡灰蒙的雪幕中,艳红的一点,小小的花,一朵又一朵,开在了漆黑的枝干上。 眼中仿佛因此被点亮了一样,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着那些柔软的花朵冒着严寒,在冬夜里摇摇曳曳,被风雪打了个七零八落。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见到冬天绽放的红梅。 渺小,寥落,但是惊艳又刺目,像一滴又一滴凝于心间绽放的血花。 京都里的人往往更爱樱花。 樱花绽开时,意味着寒冬已去,春日将来,万物复苏的时节如期而至。 人们讨厌冬天,所以很难想起只在严冬中绽放的梅花。 但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它是如此热烈又惹眼的存在,就像一团又一团在冬雪中燃烧的火焰。 对此,她笑了。 与此同时,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她探头往巨大的沟壑里望,从底下涌起的狂风发出类似鬼哭狼嚎的呼啸。 她一顿,试探般唤道:“……八岐大蛇?” 但是,回应她的,只有依旧凛冽的风声和一旁拽曳飘落的梅花。 大雪没有停的迹象。 初雪的第三夜,大地已经积了一层非常厚重的白絮。 她在狂风暴雪中撞见了一只独自游荡的豺狼。 寒冷像刺骨的刀,随呼啸的风雪钉入骨瘦如柴的血肉之躯,灰黑的毛发干涩寥落,蒙上一层死色的白,茫茫的山野,独自在外的狼只步履蹒跚,浑浊的眼睛饱含饥饿的厉色。 明日朝经过它时,忍不住回头望,便见它转眼就倒在了雪地中,远远望去,那细长的影子像一截枯灰的树枝。 她走过去时,它已经咽气,其冻僵的躯壳很快被飘雪染上苍白的色彩,但是,它那双浑浊的双目却并未闭上。 都说死不暝目往往是生前的执念重,明日朝分不清它是因为饥饿还是寒冷而死,但是,她能断定,这是一匹孤独的狼。 狼都是群居动物,就像人类的族群一样,一起捕猎,一起活动,团体间互帮互助才能活下去,极少单独行动。 若是在野外遇到孤狼,那么它的族群要么都死了,要么,就是被赶出了狼群,不再被其需要。 不管怎么说,感觉都挺可怜的。 明日朝伸出自己的手,拂过了它的眼睛。 她想,若是自己还拥有治愈的力量,也许本来能够救下它。 但是,透明的掌心在飘飞的大雪中穿透了它的头颅,她已经连为它阖上眼睛都做不到了。 它死后会变成像她一样的孤魂野鬼吗? 明日朝想。 也许会,也可能不会。 野兽虽不通人性,但是灵魂却因此而纯粹,它们一生大多遵循天性和本能而活,不像人类一样,有太多纠缠不清的怨结。 对此,明日朝突然一愣。 ……这么说来…… ……她的怨念是什么? 她死前有过什么深重的执念,能让自己不得往生吗? 她站起来,在纷纷扰扰的雪夜中茫然地眨了眨眼。 ……想不起来了。 就此,她开始往前走。 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死掉的了…… …… 起初,她只是慢慢地走。 但是,逆风而行时,那些狂暴的大雪迷乱了她的视野。 隐约间,她还听到了属于乌鸦的啼叫。 那是否是错觉,她不知道。 她只是突然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一步,两步,三步。 风雪中的鸦啼隐隐约约,犹如凄厉的鬼魅。 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她突然在迷蒙的大雪中逆风奔跑起来。 她试图追上那样的声音,试图拨开撞破茫茫的雪雾,所以,她不断地往前跑。 眼帘中,苍白的大雪连成模糊的一片,通通被她抛之脑后。 扑面而来的风带来幽深的夜色,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漆黑的云层浓郁得化不开月色,但随之而来的,是脑海中不断掠过的记忆。 清晰的,模糊的。 无数个日日夜夜。 明明都还记得…… 她的名字是明日朝,今年十五岁。 家中是平安京的皇亲贵族,而她是伊势的斋宫。 她是天照大神的使者。 是太阳女神的祭司。 明明这些都还非常清晰…… 但是,有关于自己死前的记忆,却一片空白。 “我忘记了什么……” 她突然这么说的时候,脚下一个踩空,直接顺着积雪滚下了山间的陡坡。 待到耳边的风声都沉寂下来时,雪好像都变得小了些。 深邃的苍穹被浓云遮蔽,迷蒙的雪雾化作纱,轻轻地笼罩下来。 耳边,河水流动的声响潺潺,可是,不久前听到的鸦啼却消声匿迹。 河岸边,白雪覆盖了一片飘摇的芦苇荡。 夜色下,细细长长的枝杆随风飘摇。 淡白的羽絮如蝶一般依附在上边,被风一吹就摇摇曳曳,四散开来。 她仰面躺在其中,神色空白,被窸窣的枯芦苇拂过衣角。 恍然间,风雪也变得温柔起来。 黎明似乎又即将到来。 但她没有火急火燎地离开,相反,好半晌,她才爬起来,坐在河岸边,看着粼粼的水面清澈如镜,映出了岸边摇摆飘飞的白芦苇,却唯独没有映出她的模样。 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像在确认什么似的,轻轻地抚过了自己的眉眼。 也是这个时候,她透过明净的流水,突然看到了对岸的水面上虚虚地映出了一道白蛇的影子。 她一愣,慢慢抬头望去。 苍白的芦苇荡随风摇晃,立在对岸的身影被风吹扬了银白的发和衣摆,纷纷扰扰的苇絮混着飘雪,拂过了他宁静的眉眼,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他的一切其实和过去的那个春天没有任何区别,好像都是美丽又轻飘飘的灵魂。 “……八岐大蛇。” 她下意识呼唤他的名字。 她知道,他也在看她,那如瑰紫的眼球是如蛛网般龟裂开来的竖瞳,无端剥离出非人的阴郁感来。 下一秒,他便开了口:“你在找什么?” 轻轻的声音,好像没睡醒一般,懒散又索然,但是,那似乎并非关心,因为它不带一点温和与安抚,更像是一种逼仄的质问。 他细长的眼角似乎晕着雪夜的冷色,表情很淡,有种近乎空白的冷漠。 他说:“这些天,你一直试图在找什么?” 两个月不见,他似乎相比上次没什么变化,但是,她敏锐地发现了他心情似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17章 传记十七 习惯是一种可怕…… []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随手拿过的杯子,经常走的夜路,穿衣拂袖的顺序,还有搭弓挽箭时抬起弯折的手臂…… 熟悉的事物会赋予身体和肌肉记记,既而诱发自然的条件反射,甚至成为潜意识里的本能。 据说,人在短短二十几天里就能养成一个习惯。 但当年,明日朝初到嵯峨野宫时,花了整整三个月才适应了每日一次的净身。 作为每一任斋宫的清修之地,嵯峨野宫盘踞在山麓之上,那里的群山顺着竹林与小篱笆环绕的小径往下走,一路遍布许多座或大或小的佛寺,秋天的时候,满山的枫叶摇曳起来,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灼目又热烈。 如果说,那里的枫叶在视觉上有多温暖,那么与之相反的,那里的水在体感上就像融化的雪一样凉。 若是顺着枫叶盛开的路径往上攀爬,行至山野的半山腰,就会在那里发现一道分叉的瀑布。 她每日净身的地方就在那道瀑布泉下。 她每天都必须到那里去,坐在瀑布下受山泉冲刷,以此洗脱此身与尘世的污秽。 规训她的神官说,这是将来正式成为斋宫前必要的修行,除了净身之外,也是为了锤炼她的意志,让她摒除杂念,提高专注力和忍耐力,以此达到身心合一。 一开始,她还没有概念。 但是,当不停歇的水压自上而下冲打着她的脑袋、背脊、乃至全身时,她骤然感受到的是一种令人哑然的疼痛与震撼。 来自大自然的历练宛若化作了千斤的重量,像是要压断她的骨头似的,哗啦啦地淹没了她的身体。 初夏的天气,山泉冷得彻骨,浸入血|肉的寒冷就像一场能够冻结万物的雪,冻僵了她的四肢,也使她的神经和思考都变得麻木和空白。 第一天,她就冻得瑟瑟发抖、脑袋发昏,直接失去意识倒进了瀑布下的溪泉里晕倒了,后面是被随行监督的人湿淋淋捞了回去的。 当晚,她就生病了。 无论燃了多少炭火都还是觉得冷,不管喝了多少热汤都无法驱散身体的寒意,她发着抖蜷缩在被褥中,紧闭的睫毛和嘴唇都在颤动,就像一只被雨淋湿的鸟。 照顾她的人帮她换了一次又一次毛巾,点着油灯的屋内,纸糊的格栅门上印出几道窃窃私语的人影,她感觉自己做了个噩梦,因此发出了迷迷糊糊的呓语,混乱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脑袋好像有一把火在烧,身体却冷得如坠冰窑。 某一刻,她还感觉自己好像哭了。 眼眶温热,发酸,好像井一样,能冒出不断滚落的热泪来。 生病的人会变得格外脆弱,痛苦与害怕致使她开始胡乱叫着谁的名字,也许是当时烧得太狠了,时至今日,她已经忘记了那个名字是什么,但是,昏昏沉沉间,她隐约听见了屋外响彻不断的蝉鸣。 原来,夏天已经来了。 ——「何必让自己受如此酷刑?」 独自受苦病煎熬的深夜里,有这样的声音问她。 “这是酷刑吗?” 她空白地问。 ——「难道不是吗?」 “可是……”她迷迷糊糊地呢喃道:“他们说,每个成为斋宫的人都要经历这个,这是向来如此的规定……” ——「向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黑暗中,似乎有声音在轻飘飘地笑。 ——「你已然拥有凡人不可企求的力量,又何必遵照人类所定的规则?」 “……?” 她迟钝地翕合嘴角:“……什么力量?” ——「哦呀。」 ——「……看样子你自己还没有发现……」 剩下的声音在耳边渐渐模糊,但是,有微凉的手掌覆上滚烫的额头,她微微睁开眼,见屋内暖色的烛光幽幽地晃,有一个纤瘦的人影端坐在她的身旁。 逆着火光,她看不清模样,一时分不清哪个照顾她的神官,只隐约瞅到对方有一袭披肩的长发。 对此,她轻轻歪头,蹭了蹭那只手,笑了,说:“顺从规则总会活得轻松些……” “就像离群的羊更容易被狼杀死一样,如果不接受清修之行,他们就会训诫我,如果逃跑,我就当不了斋宫,也许我还会被赶出去,也回不了京都,我知道,他们不会接纳一个放弃逃跑的斋宫的,我的家族也不会再庇护我……也许,我只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能够接纳我的归所……” 这样说的人被火光晕亮了泪眼婆娑的双目,但是她依旧在笑。 那一刻,好像生病的苦痛终于全部离她而去了一样,她近乎恬静地闭上眼,像顺从命运的落花,声音在飘摇的流水中远去:“为此,我会好好努力的……” ……自第一次的净身过后,接下来的第二次、第三次似乎就变得轻松些了。 先是一天,两天,然后是一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很快,夏天也过去了…… 她的身体开始适应每天的净身之行。 然后是秋天,冬天,又一个春天…… 整整三年,曾经青涩柔弱的肢干长成更加成熟纤细的身骨,净身也从痛苦的折磨变成了习以为常的日常,哪怕是下雪的冬天,她也没有怠慢过。 她渐渐地习惯寒冷,习惯疼痛,习惯又重又冷的泉水打在身体上的感觉,她的思考从起初的空白到试图东想西想分散注意力,最终已经能够彻底心无旁骛地接受那场洗礼,她已然习惯怎么适应外界带来的痛苦与麻木。 或许,那正是她身为斋宫清修的意义所在。 期间,也不是没有想过放弃逃跑的时候。 但是,最终让她得以坚持下来的原因…… ……噫? ……最终让她得以坚持下来的原因…… 是什么呢? …… “明日朝。” 回忆戛然而止时,熟悉的声音又如过去那般,在耳边唤她了。 但她没有抬头,只是垂着眼睫,随着走动的脚步,静静地看着雪后初晴后的大地。 直到一条黑紫的细蛇饶过她的手腕,她才一愣,既而有所觉地抬起头,看向了声音的主人。 “……抱歉,八岐大蛇。” 她这样说,目光落在对方垂眼的脸庞上:“……我还不太习惯你这样真正地站在我身边说话。” 她说:“我以为我回应你了,像以前一样,在心里面。” “你刚才说什么了吗?” 闻言,八岐大蛇并没有说什么,他看上去不是很在意,只是散漫地瞥了她一眼。 明日朝也没有追问,而是将目光落在了他们交握的双手上。 没有下雪的冬夜,苍穹之上褪去浓雾,漫天的星星仿佛从世界的边缘涌来,幽邃的夜色低垂,晚风拂过山间高耸的树梢,天空和星光近得好像伸手就能够到。 过去的年岁里,她看过无数次星星。 小时候,总喜欢独自在夜里抱膝,望着满天的繁星发呆,寻找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 长大后,星星也总是陪伴着她的旅途。 但是,像这样和八岐大蛇一起手牵手看星星,是第一次。 被她握在掌心中的手,骨节分明,却被一层漆黑的蛇鳞覆盖,摸起来并不柔软,反倒像锁链一般,又硬又凉。 她从没牵过这样的手。 但是,她这缕本该穿过世间万物的鬼魂,在牵上他的手时,奇迹般地从他的身上再次拥有了触碰的实感。 质地,温度,还有尖锐的指尖微蜷时刮过手背的刺痛。 他的一切突然就变得真切起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 他就走在她身边,不仅仅只是虚无缥缈的声音,他的目光、视线、漂亮的眼睫抬起时弯弯翘翘的线条,还有瞳孔下移时将她的窥视抓在眼底后嘴角处那道似笑非笑的弧度……就像是拨开迷雾在眼前显现的魂灵,过去无形的声音已经化作了名为「八岐大蛇」的存在,成为了她和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联系。 明日朝对此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 所以,她紧紧牵着他的手没有放开。 他也没有拒绝,在这一点上,来自传说中的邪神的耐心与慈悲稀罕得令人惶恐。 她忍不住用一个柔软的笑作为回应,然后仰头,抬手,指着上边闪闪烁烁的光亮,同他介绍一颗又一颗星星。 她告诉他,哪颗星星是冬天才会出现的,哪颗星星会从哪里升起,又在哪里落下,她还告诉他,哪几颗星星连在一起能构成一个图案,就像阴阳师们喜欢在纸符上画五芒星一样。 在京都,有隶属的阴阳师和巫女都会被教导如何观天象、占星卜,明日朝自然也不例外。 在接触了相关的知识后,她才知道,原来星星也是有名字的。 北斗星、天狼星、参宿、青龙、白虎……那些奇妙的名字随着轮转的星轨往往会被赋予不同的意义。 自古以来,星星似乎就冥冥之中与命运之类的连系在一起,每到入夜,星星就会遍布高高的天空,无法够到星星的人类仰望苍穹,只能用眼睛看,并试图在四时轮转中窥探天机的一角。 经过漫长的观察和钻研,他们终于总结出一些星象的规律。 哪里会有旱涝灾害,明年的收成如何,地震海啸什么时候会来……资深的占卜师往往能通过观天象为人类预测灾难、规避危险,星星就像命运之河里沉淀流动的沙,人类总是试图用自己的智慧窥透长河的流向。 但是,八岐大蛇对星象显然不是很感兴趣,甚至可能觉得很无聊,连敷衍的附和都不曾有。 他总是这样,漫不经心的,很多时候,都不会出声叨扰她,就算某种意义上他们已经相伴了三年,就算她能感受到他隐秘的目光总是无处不在,但是,寡淡和沉默其实才是他的常态。 就像每个人脚下的影子,你能知道它就存在于你的身边,几乎与你形影不离,它聆听你的哭笑,注视你的悲欢,随你越过一座又一座山,涉过一条又一条河,甚至能在太阳与月亮的光辉中倚着你入睡,可是,它的沉默就像一张单薄的剪纸,轻飘飘地落在了一片混沌腻稠的水面上,你始终无法窥透并触碰它真实的存在。 但是,偶尔,当明日朝像现在这样,突然停下絮絮叨叨的声音时,他反倒一挑眉,低声问:“怎么不讲了?” “你看上去不是很感兴趣。” 明日朝老实说。 他神色不变,只是道:“因为已经听你讲过无数次了。” 这个回答叫她缓慢地眨了眨眼。 “……有吗?”明日朝茫然地发问,随即回想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生前确实不止提起过一次关于星象的话题。 清修的那三年,她走访各地,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人们对她最大的好奇无非是与身份挂钩的东西。 治愈的力量、祭神的仪式、还有那些与偏山僻野格格不入的学识。 在她所在的时代,除了繁华的京都,大多穷乡僻壤里的孩子们都不识字,更别提能接触星象方面的知识了。 每到夜里,村庄的孩子们便喜欢缠着她讲故事,明日朝不知道讲什么,就指着天上的繁星,向他们介绍那一颗又一颗的星星。 在那些闲暇的时光中,夏天热,乡间的男女老少喜欢出来纳凉,大家围坐在一起唠嗑,一旁往往会点上一小堆篝火,他们说,艾草燃烧的气味很特殊,能驱蚊灭虫,还能驱蛇,蛇最怕艾草的味道了,于是,艾草被加进燃烧的柴薪里,摇曳的火亮中会升起一种特有的苦香。 温热的晚风带着艾草香拂来,围绕着她的孩子们一个挨着一个,冷调的星辉与温暖的火光拉长他们小小的影子,那一张又一张算不上细嫩的脸蛋被生活打磨得粗糙,却又被火光晕得充满一种饱和而神圣的色彩。 回想起那些宁静又平和的夜晚,她仿佛还能听到夏季孜孜不倦的蝉鸣和风拂过草叶时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问八岐大蛇:“好像也没有讲过很多次,我明明只和旅途中遇到的孩子们讲过,原来你每次都在听吗?” 八岐大蛇没有回答,反倒是她开始笑。 她说:“那个时候,孩子们总会问我一个问题。” 关于星象的理论知识千篇一律,翻来覆去也就那些,其中的玄妙之处不是仅仅了解就能深入,还得靠自身的悟性和钻研才能参透,但单纯的孩子们可不管这些,在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中,他们的目光往往只会追寻着天上最大最亮的那颗星星,然后追问她,明日朝大人,明日朝大人,那颗最大最亮的星星叫什么名字呀? 她每每都会抬头,循着孩子们的指尖所指望去。 可是,每个人的眼睛不一样,有时所见的星星也会不一样。 有人认为那颗星星最亮,有人认为那颗星星最大,他们口中的那颗明亮的星星总是千变万化,一下说是那一颗,一下又说是这一颗,但是,最终都会指向统一的那一颗。 明日朝便笑,说:“那是启明星。” 启明星,夜空中仅次于月亮那般亮的星星。 据说,太阳走到哪,它就会跟到哪,所以,有时候,黎明的天空上能见到它,傍晚的苍穹上也能见到它,大家又喜欢叫它「晓星」或「昏星」。 古时人类喜欢用它预示福祸,因为它时而在东方高悬,时而又在西方闪耀,让人捉摸不透,有人还因此说它既隐喻死亡,又象征复活。 但不管怎样,它总是天空上最明亮的星星。 小时候,每每望着那颗在夜空上闪烁的星星,她都会像每个孩子一样,天真地思考一个奇怪的问题:“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吗?”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想,不是变成太阳、月亮,而是变成星星。 所以,当村庄里的孩子也那样问她的时候,她会反过来问道:“为什么是星星呢?” 她问那些孩子们,就像在问幼年的自己。 “你们想变成星星吗?” 脸颊红红的孩子们先是面面相觑,仿佛不知道她会那么问一样,茫然、不知所措,试图从另一个小伙伴嘴里得到答案。 往往到了最后,才会有一个孩子小声说:“爷爷奶奶这样说的,说他们死后就会变成星星,一直一直在天上看着我,只要抬头,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他们。” 在对死还没有那么深刻认识的年龄,孩子们谈及这个话题时并不沉重,反倒活泼天真得可爱。 明日朝也没有反驳。 她低头,垂眼,在那些夏夜的蝉鸣声中笑。 她说:“嗯,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每当那个时候,她也会忍不住想,如果人死后会变成星星,那她也能成为谁的夜空上那颗最亮的星星吗? “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原来人死后是不会变成星星的。”明日朝说。 八岐大蛇却只是不以为然地笑道:“你已经见过不少死后无法往生的孤魂野鬼了,为什么还会觉得你们人类死后会变成星星?” 闻言,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安静地低头,机械性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看着自己虚浮的脚步没有在山间的雪地上留下任何脚印和影子。 但是,八岐大蛇有。 他有影子,有脚印,当他随着她走动起来的时候,宽大的袖摆微晃,如雪的银发飘扬,那副套在繁复衣饰下的身形便被隐约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对此,她突然放开了他的手,像玩跳格子一样,开始蹦蹦跳跳地踩着他的影子玩。 八岐大蛇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往前走。 很显然,他正在等待她的答案,为此,他甚至拥有十足的耐心与包容,哪怕是她明目张胆的试探。 某一刻,当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时,那抹烙在地上的影子便随之晃动,她看见那袭扬起来像飞鸟振翅一般的衣摆剪影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力似的,在星光下扭曲,糅合,最终随着飘扬的发梢一起,尽数化作了数道诡谲而实体的蛇身,从影子里浮现,缠上她的脚踝,扯住她的灵魂,将她从雪地里卷起。 与此同时,她突然说:“人类想变成星星,或许是想追求一种永恒。” “你是说永生?”八岐大蛇回头,低吟的声音染上了一丝兴味。 这好像是个让他感兴趣的话题,但是,明日朝却抬头,说:“不,我觉得不是永生。” 在京都,哪怕是好酒好肉供养着的贵族平均年龄也不过三、四十岁就会撒手人寰。 人类的寿命最长不过百年,很少人会不自量力地奢望过肉|体上的永生,这仿佛就只是故事里才可能出现的妄想,例如在海边吃下人鱼肉的女孩。 “不过,「永生」和「永恒」确实是个相似的话题。”明日朝说。 她在雪地上站好,看着蛇影像潮水一般,从她的身上褪去,隐入了他的影子里:“人类正因为寿命短暂,所以才会追求永恒,也许我们口中的永恒指的是另一种意义和形式的永生,是指生命的意义和价值,而不是肉|体的不死不灭。” 八岐大蛇笑道:“寻欢作乐的人也是?” “也是。”她说:“对于每个人来说,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所在都不一样。” “你也是?” 她一愣,随即笑道:“也许是,希望自己的生命也能拥有价值,也能被人记住,所以才想当斋宫,去帮助他人。” “真悲哀。”他这么说,但并不悲悯,相反,脸上是一种轻飘飘的笑。 明日朝不置可否。 她追上他往前走的脚步,弯着眼睛笑道:“正因为这样,星星对人类来说才是永恒的象征,因为不管世间沧海桑田如何变化,它们都永远挂在天上闪烁。” 八岐大蛇又道:“那为什么不是太阳或月亮?” “因为太阳和月亮只有一个呀。”明日朝毫不犹豫地回答:“独特,唯一,不可或缺,那么那么地夺目耀眼又重要。” “但星星有很多,就像人一样。”她说:“每当仰望星空,人类的渺小和广泛就如同无法与日月争辉的星星一样,没有人会奢望变成独一无二的太阳和月亮。” 对此,他只是垂着眼笑,没有再说什么,但是,当明日朝再次抬头望向满天的繁星时,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八岐大蛇像一根被拉扯的线,随之伫立,侧过身来。 也许是她那一刻的表情实在太过怪异,以致于他忍不住开口问:“怎么了?” 视线往上抬,明日朝瞳孔颤动,掀起的眼睫一眨不眨,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什么似的:“……我找不到那颗最亮的星星了。” 满天的繁星闪闪烁烁。 温柔细碎的光芒从世界的尽头涌来,遍布幽暗的苍穹。 但是,那都不是她想要的。 生前夜里抬头时永远能看见的启明星,在她死去后醒来,就再也没见过了。 这几个月,不管怎么找,不管怎么追寻,她都没有在夜空上看见那颗熟悉而明亮的星星了。 一直照耀着她、陪伴着她…… 仿佛能属于她的星星…… 对此,她的神情异常的空白。 不久前的言语仿佛已经成为了被击碎的谬论,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灵魂里流逝了一样,忍不住向前方的神明发出了苍白的询问:“……星星也会消失吗?” 就此,山野的风拂过地上的飞雪。 扬起的白絮模糊了他的面容,但是,她听到八岐大蛇在笑。 他的声音那么轻盈,轻盈得仿佛能与飘雪融为一体:“只要是存在世间的东西,都有陨落消亡的一天,星星也不例外。” 这么说的青年朝她走来。 他并未低头,却尽数掩去了她动摇的目光。 有幽深的夜色游走于他的面容,在那一刻,他的眼睫上仿佛流动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光:“但是,别担心,明日朝,我向你保证,你喜欢的那颗星星会再次升起的。” “……真的?”她茫然地眨了眨眼。 “真的。”他咧开嘴角笑,微微眯起的眼眸明暗交杂,像神秘又危险的漩涡:“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明日朝一顿,好几秒后,才安静地低下头,任凭自己的眉梢隐入他笼罩下来的影子中。 也是那一刻,她突然听到了黑暗中传来的声音。 ——「明日朝……」 ——「……我以后,也能变成你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星吗?」 她蓦地一愣。 可是,当她猛然抬头望向声音的方向时,看见的却只有八岐大蛇安静的身影。 她忍不住问:“……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闻言,一丝动容的困惑从他眼底飞速掠过,但很快就消失在了他微微眯起的瞳孔中。 “是我。”他笑道:“怎么了?” “……没有。”她空白地翕合嘴角,突然张开双手,试探性地抱住了眼前的影子。 微凉的、真切的怀抱。 不知为何,眼眶突然感觉有些热,她埋首在对方的怀里,说:“不要什么星星了,我只要你就这样一直、一直呆在我身边就好……” 回答她的是头顶上一如既往轻飘飘的笑声:“一直以来,不都如此吗?” 她微愣,随即像是安心下来一样,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明日朝牵着心情好像还不错的八岐大蛇在山野里走了许久。 最后,她将他带到之前栖身的山洞前,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随自己进来,并让他看见里边靠在一起入睡的巨熊和熊崽。 明日朝蹲下身来,轻轻抚过巨熊某处淌血的腹部,道:“它之前外出捕食时受伤了,伤口一直没好,我怕它可能熬不过冬天,你能帮帮它吗?” 见此,八岐大蛇只是挑了挑眉,语气相当的淡:“这就是你这些天一直想找到我、甚至不惜被太阳烧尽也要逼我现身的理由吗?” 她没有反驳。 明日朝抬眼去看他时,他的面容隐在山洞的黑暗中,看得并不真切。 她其实不确定他会不会顺应她的请求帮忙。 在她看来,八岐大蛇是位相当随性且包容的神明,但这并非正面意义的,他的包容更像一种高高在上的旁观,不管是好的、坏的发展他都会一视同仁,相伴的那三年,虽然能感觉到他隐秘的观察,但他几乎从不插手她的事,哪怕是她曾经数次身临绝境,亦是如此。 可如今她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有试着请求他的帮助。 对此,他反倒问她:“这是你的私心吗?” 明日朝一愣,想说这和私心有什么关系吗? 如果,现在躺在这里的是一只受伤的狼,是一只猫,一只狗,也许她也会想要帮助。 但是,下一秒,当她开口时,她却听到自己的声音饱含这样的祈求:“请不要让它们失去母亲。” 伴随着这样的言语,她自己都是一愣。 很快,她就偏开头,没有再看他,但是,她依旧这样说:“拜托你,如果这头熊死掉的话,它的这几个孩子也很难熬过冬天。” < 第18章 传记十八 我不会放过你…… [] 夜里起了风。 她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 嘭——嘭——嘭的,一下又一下,规律、沉稳、有力,隔着胸膛,在闭上眼睛的黑暗中,像夏夜里骤缩骤放的萤火……让人忍不住想抓起来,拢进手心里。 她贴着对方的胸口,耳边有轻浅的呼吸,属于生命的律动近在咫尺,令她感到安心。 “明日朝……” 将她轻轻拥在怀里的存在,有着一副属于少年人的声线,青涩,又温软:“……明日朝,人类的生命真的很短暂……” 柔软的衣物盖着她纤细的身骨,她听到了有风铃在响,黑暗之外,春夜的风夹杂着雨丝裹携而来,她垂在木板上的双脚在属于春雨的夜风里赤|裸而寒凉,却被对方拢进了能拥抱的范围里。 “……你今后,也会像老烟头那样死去吗?” 话音的主人挨着她,满身的水汽氤氲,但并不潮湿。 周围似乎有暖色的火光在晃。 看不见模样的少年,像一只不安而忐忑的小狗,轻轻地吻着她的鬓角。 “会哦。”她垂着眼睛笑,没有睁开的眼帘被黑暗笼罩。 她说:“没有人能一直、一直活下去……” 就此,某种失落从他的沉默中漫开。 下一秒,她安慰似地握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怀中垂首,说:“但是,听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也许老烟头变成了星星,你只要抬头,就能看见他。” 闻言,对方的呼吸似乎有了一瞬的停顿。 很快,所有的失落好像都被黑暗中燃起的信任取代,他的声音充满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希冀与确认:“……真的?” 她弯着嘴角,点了点头。 那不过是一个哄人的谎言,但是,对方似乎真的相信了。 少年原本惆怅的声音终于放松下来,染上了隐秘的笑意。 他说:“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活得更长些,最好比老烟头还长。” 她却笑道:“不可以哦,我大概不会活到他那么老。” 她在对方蓦然隐去的笑意中反倒更轻快地笑出声来:“我无法接受自己衰老的样子,我无法忍受那样丑陋的自己。” 她说:“我身上只有脸还过得去,或许,当我的容颜开始衰退的时候,就会被人抛弃,就像扔掉皱巴巴的烂橘子一样,我实在无法接受。” “怎么会呢?” 那样的声音饱含某种惊惶与不知所措,说:“头发变白也好,牙齿掉光也行,脸颊变得皱巴巴的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明日朝就是明日朝,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抛弃你。” “……那样的话真是太不公平了。” 她那样说,倚着对方单薄的肩头与起伏的胸膛,好像很委屈似的,竟在黑暗中垂泪:“你能看见我年老色衰的丑样子,我却看不见你的。” 对此,他好似更加慌乱地握紧了她的手。 他说:“……你想看见我老去的样子吗?” 她点了点头。 “……那可能会有点久。”他的声音重新染上忧愁与怅然:“你得活很久很久才能看到。” “很久很久是多久呢?” 她忍不住问。 “五十年?还是一百年?” “或者,我到死都恢复不了光明,只有死后变成鬼了,才能看见你。” 对此,他慌张得不知道如何回答。 明日朝却乐哼哼地笑出声来。 他感觉上茫然极了,似乎不懂她为什么这么善变,前一秒还在哭,下一秒就能笑得花枝招展。 但是,她却只是满足地倚着他,在属于他的怀抱中陷入梦乡:“如果真是那样,那可真是最好的善终了……到时候,不用像对老烟头这样为我伤心,一想到能看见你,死亡都变得没那么可怕,我一定会很幸福的……” “也许,就算是变成鬼,也没有关系……” …… 那一夜,关于和八岐大蛇的那个吻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已经记不清了。 人对于遗忘,总是不会觉得奇怪的。 忘记了哪个许久不见的人的名字,忘记了自己的东西之前放在哪里,忘记看书册时随手夹在里边的书签是落下的树叶,忘记了曾经说过的哪一句话……记忆这种无形的东西,那么杂乱,又那么单薄,丢了也不会有声音,不见了也不会觉得天要塌下来,很多时候,只有在突然想起来时,才会恍然大悟地意识到自己曾经忘记过什么。 但她觉得八岐大蛇一定偷走了她的记忆。 明日朝这么对他说的时候,他只是懒洋洋地挑眉,漂亮的眼眸轻飘飘瞥来时,细密的睫毛随着眨眼的频率慢慢扇动,看上去竟是那么从容又无辜。 他不辩解,反倒先问她:“为什么这么觉得?” 都说被冤枉质疑时,最好的办法不是自证,而是让质疑人举证,八岐大蛇贵为神明,但是对人类的了解倒是比她想象的深,明日朝一时间确实哑口无言。 她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死的,这个认知也是基于“我死了”这个事实,死前的情景怎么都无法回想起来,但这是否真的与八岐大蛇有关,他若不愿意告诉她,她也并没有实质的证据。 她只是冥冥之中这么觉得,或许也是出于一种奇怪的直觉,明日朝对他说:“你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会吞噬人类记忆的蛇吗?” 闻言,八岐大蛇弯着嘴角,声音相当的轻漫和平静:“你是想说我是那种蛇妖吗?那不是你们人类胡编乱造的谎言而已吗?” “呀,你竟然知道那是谎言。”她黑亮的眸子瞪圆,随即就弯了弯,没有丝毫被戳穿的羞愧。 关于那个蛇妖的故事,确实源于一个谎言。 自古春天都容易困倦,又逢值插秧耕种的时节,需要干很多活,有时候,人累了困了,就会偷懒躺在荫凉的樱树下睡觉,睡醒了,发现该干的活没有干,为了免遭家人的责骂,就会说自己一觉醒来后不记得了很多事,以此掩盖自己偷懒的事实。 久而久之,樱树下的影子里隐藏着会潜入人身体里吃人记忆的蛇妖的故事就传了出来。 对此,八岐大蛇是如此评价的:“你们人类还真是会为自己找借口。” 明日朝不置可否,伸出掌心去撩动夜色中粼粼的河流。 苍茫的雪色覆盖大地,既初雪过后,山间又陆陆续续下过了几场大雪。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来到了冬末,雪将化未化时,最是寒凉之际,飘着小雪的夜晚,她同他再次出来散步,明日朝坐在他们之前相逢的那条河边,将自己的脚和绯裙都一并浸入冰凉的水中,身旁身后,苍白的芦苇荡与大雪融为一体,在夜风中低伏,摆动,飘飞的白絮如同振翅的蝴蝶,掠过了八岐大蛇雪白掺紫的衣袂。 他就呆在她身边,像随时都会倒向她的芦苇荡一样,安静地挨着她,看着她垂落在畔边的裙摆被柔软的水流穿过。 就像八岐大蛇之前所说,她接下来的时间,变得相当漫长了。 人类最开始对时间的概念,来源于日升月落和白昼黑夜的交替,后来,渐渐的,变成了四季的轮换,然后,又变成了一棵棵愈发高大的树,一个个长大的孩子,以及一只只死去的狗,和一位位老去的人——于是,一天,一夜,一个月,一个季节,一年,十年,五十年,百年……时间的计数单位越来越多,越来越长,一直以来,人类都习惯通过自身和周围环境的变化来感受时间的流逝。 小到头发和指甲又长了些许,身高慢慢抽条,大到脸上的皱纹又多了一条,佝偻的背越来越弯。 但是,化身孤魂野鬼后,世间的时间已经再也无法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被树枝划到不会流血受伤,冬天的寒冷也不会让她受凉,饥饿,睡眠,疾病,疼痛通通离她而去,作为人类的肉|身已经与灵魂脱离,理所当然的,她也不会再成长,变老,她的样子似乎永远停留在了十五岁。 意识到这一点后,就想给自己找点事干,以此打发无聊的时间。 整整一个冬天,明日朝在八岐大蛇的陪伴下逛遍了整座岛,一遍不够,她逛了两遍,三遍,四遍……等到她都已经对岛屿的地形烂记于心时,八岐大蛇反倒主动问她:“你不想离开这里吗?” 她一愣,困惑而惊讶地看着他。 冬夜的月光下,她偏头,对方将银白的脑袋搁在她的肩上,她可以看见他隐在发丝下的眉梢并不凌厉,像是蒙了层落雪,朦朦胧胧的。 她笑道:“你将我带来这里,又不让我去黄泉之国,我以为你不会让我离开。” 他自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哼笑,明日朝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当然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身边,除此之外,你想去哪里,去做什么都可以。” “真的?”她问。 他没有再说话,狭长而妖冶的眼睛上挑,她又产生了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八岐大蛇长得好看,不是一般的美,他一身白,容易让人联想到一种与黑夜不符的纯洁与神秘,但是,他有着一双令人向往和陶醉未知的眼睛,他的目光让人渴望沉溺,他无声的沉默已经给出答案。 她却别过头,以此躲避那种被他掌控的感觉,又踢了踢无法触碰的水,轻声说:“除了黄泉之国,我现在哪也不想去,就先让我留在这座岛上吧,等到我想离开的时候,你再带我离开,好吗?” 尖细的瞳孔微动,八岐大蛇对此没有惊讶,他甚至还笑了,他惯有的笑容总是让人很难分清情绪。 “你真的很无趣,明日朝。”他这么说时,她不禁在河边抬头,看着他在雪白的芦苇荡中站起,惊飞了无数渺小的羽絮,他无风自动的衣物让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虚渺轻盈。 但是,他伸出了手,居高临下的,却饱含某种耐心与默许。 明日朝微愣,片刻后才牵上他的手,也站起来,笑着说:“看时间,新年应该也要到了。” 在京都各地的神社寺庙中,每到除夕夜里就会敲响一百零八下钟声,意味着前世、今生、来世的烦恼都已烟消云散,也象征着新的一年已经到来,但死后来到这里,没有人类特定的计时方式,时间的概念也变得模糊,她已经无法准确知道新年什么时候到来,只能估摸着猜测。 她说:“新年过后,春天就要来了,你喜欢的樱花也会绽开。” “那你到时要小心自己的记忆又被樱花树下的蛇吃了。”他散漫地说。 这话让她脚步一顿。 她像发现一个属于神明的秘密一样,觉得八岐大蛇竟然意外的孩子气,不禁新奇地笑出声来:“你是在怪我怀疑你偷了我的记忆吗?” 但是,赶在对方的目光落下来前,她便收了声,语气轻快地对他说:“我和你讲个故事吧!八岐大蛇!” 还没等他回应,明日朝就已经开始说了:“很久很久以前——” 世界上很多故事总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的。 明日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位以织衣为生的人类女子,她心爱的丈夫离开她在外谋生,只有每个月会寄些财钱回家,她有天在樱花树下睡着了,被吃记忆的蛇潜进了身体里,当她发现自己开始自己忘了很多事情后,为了不哪天醒来忘记自己的丈夫,她连睡觉都不敢,每天晚上都通过织衣一遍一遍回想自己与爱人的记忆,但是当她有天发现自己的丈夫原来迟迟没回来是因为在外面爱上了别的女人、还有了孩子后,备受打击的她终于累得倒下睡着了,她睡了整整三天三夜,醒来后,她彻底忘了自己心爱的人,潜藏在她身体里的蛇吃掉了她一直以来都不愿遗忘的记忆,但她从此从疲惫中解放,再也不用苦苦挣扎着记住他了,也不用因他的背叛而痛苦。” 这么说的明日朝放开了他的手,在月光下踩着他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往前跑:“就算是你偷走了我的记忆,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不管那份被遗忘的记忆是否与你有关,不管我是否是因为你而死,那一定是一份非常悲伤又痛苦的记忆。” 她跑到梅花凋零的山坡上,抬手,朝身后的他挥了挥,像在邀请他一起走进即将到来的春天里一样,扬起一个明晃晃的笑,说:“也许它已经悲伤痛苦到我记起来就会因此离开你的程度了,但是我现在想和你在一起,所以,若是它会让我离开你的话,那我暂时不想起来也没关系,但是,我想请求你,如果有一天,我想起来了,请你不要再偷走我的记忆了,据说,那种以记忆为食的蛇潜进人类的身体里后,就会变成寄生关系,为了让宿主不死,可以一直一直为它提供新的记忆作为食物,它会保留宿主的一部分记忆以维持人类一天的日常活动,但是,那仅仅是行尸走肉的程度,我不想变成那样,就算是非常悲伤痛苦的记忆,我也还是想成为我自己。” 对此,回答她的是八岐大蛇突然不停的笑声。 这是明日朝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笑,不是嘲笑,也不是不以为然,他往日的懒散和优雅被一种近乎纯粹的快意取代。 笑够后,外表相当年轻的神明才踱着慢吞吞的步子,追随着她的身影,微垂着冰冷的眼睫,说:“当然可以,我答应你。” 就此,明日朝的笑意加深。 她笑得花枝招展,像拥抱一场大雪般,轻轻地抱住了他。 “八岐大蛇……” “八岐大蛇……” 她如此呢喃着他的名字,像是要给予自己某种勇气一样,蓦然变得安静下来。 明日朝仰头望向他的眼睛平静又冷清。 但是她说:“真希望是你呀……” 那一晚过后,明日朝沉睡的时间开始变长。 也许是因为死去后的时间开始变得漫长,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无聊占据了她大多数的时间。 她不想出岛,但留在岛上也没什么事想做,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她开始白天黑夜都睡觉。 有时候睡得久了,没有身体机能强制她醒来,以致于空白的梦境一直一直延续下去。 在那些变长的睡梦中,她偶尔会梦到过去的事。 梦里,她回到了还在嵯峨野宫清修的时候。 那里的秋天向来是热烈的季节,与世隔绝的净地,受天照大神的庇护,满山的红枫开得像火一般,随风摇曳起来时,好似能连同风中的萧瑟之感都燃烧殆尽。 泛金的红叶铺满大地,丰收与凋零的季节,浓烈的金与黯淡的枯黄交织,嚼着那份干涩的枯草香,十二岁的她踩着落叶,看着离弦的箭从她手中的木弓上射出,然后在距离靶子很远的地方就歪歪折折地摔落在地,惊起了林中觅食的野兔。 她垂下酸痛得发颤的手臂,失望地跑过去捡起自己的箭矢,回头,一直以来教导她的神官就站在身后,老实说,他严厉而板正的表情总是令她害怕。 红白相间的狩衣被秋日的晚风吹扬,远方,火红的落日嵌在山的边缘,风尘仆仆的教导者刚从宫外回来,连沾了纤尘的衣物都没来得及换下就第一时间寻到她所在的地方来。 见到明日朝的第一句话,他便面无表情地说:“你这个时候应该在练祈神舞。” 对此,她讷讷地点头,一边偷偷将练习箭术而磨得发泡的掌心往后藏了藏。 可是那显然没瞒过他的眼睛。 作为侍奉天照大神的神官,他的情绪很平静,但是垂下没有波动的眼睛审视人时,却苍冷得令人胆怯:“听说我不在这期间,您开始擅自练习箭术了。” “嗯。”明日朝的声音小得可怜:“因为您曾经说过,我在阴阳术方面的天赋实在糟糕,要想将来有所造诣,只能在别的地方多加努力,我也想拥有能保护和帮助别人的力量,可是,大家都不肯教我……” “因为您努力错了方向。”他淡淡说:“箭术对您来说没有什么必要。” 她困惑地抬头,在纷纷扰扰的飘叶中注视着向她走来的人。 高大而年轻的男人在她面前伫立,就算她仰头,将纤细的脖子折得生疼,他也没有弯下身来的打算。 他只是注视着她手中的弓,很平静地告诉她:“您将来会一直呆在伊势神宫里,不会出去,也根本不会有用到弓箭的机会,之前让您学习阴阳术是为了让您更好地理解神与妖鬼的区别,也是为了让您更深刻地感受宗教的理念,作为将来侍奉天照大神的斋宫,您真正需要学习的是祭祀、祈神,是向祂奉献身心,是如何取悦神明。” “……取悦神明?” 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她慢半拍地眨了眨眼,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木弓,茫然之色浮上颜表:“可是……” 未尽的言语下一秒就消弥在了对方冰冷的目光中,她发怵地垂下脑袋,看着自己脚下的木屐,好片刻才失落地点了点头。 于是,手中的木弓很快被熟悉的神乐铃取代,已经跳了一遍又一遍的祈神舞,哪怕已经烂记于心也不被允许停下。 传说中,祈神舞就是来源于取悦天照大神的一种仪式。 很久很久以前,作为太阳的天照大神曾经躲进过天岩户,天地因此黯淡无光,陷入一片漆黑,为了将其唤出来,一位名为天钿女的神女便执神乐铃跳起了舞,方将因好奇而探出天岩户的天照大神引出,使其回到了高高的天上,继续照耀人间。 对于这个传说,明日朝曾经觉得特别矛盾,刚被卜定为斋宫的时候,她还好奇地问过神官:“大家都说斋宫要清心寡欲,可是天照大神也会因为神女跳的舞而好奇,神也有欲望,若是祂没有欲望,你们为什么又要我取悦祂呢?我们给神明献上牛羊鱼肉,献上喜欢的祈神舞,每年都花很多钱为其奉币,还让神官和斋宫都献上纯洁无欲的身心,这些都是取悦祂的一部分吗?如此说来,到底是人想从神身上得到东西,还是神从人身上得到东西呢?” 这个问题一开始自然遭到了神官的训斥,他说天照大神全知全能,祂的光辉所到之处恩泽万物,人类从祂那里得到的恩赐远远大于人类所献上的供奉,在这一点上,神明的仁慈已经不容置喙。 神官总是那样说,但是,在曾经的她看来,比神明所谓的慈悲更加霸道的却是神官规训她的诫律。 在嵯峨野宫清修的初期,神官不仅不让她干与斋宫不相关的事,也严禁她走出嵯峨野宫,甚至连踏出山下的鸟居半步都不允许。 她曾经反抗过,说:“我不想一辈子呆在这里面。” 神官说:“您不会一辈子呆在这里,等到三年后的袚褉仪式,您成为正式的斋宫后,就会前往伊势神宫,那里比这里繁华很多,您会喜欢的。” 但是,她又说:“我也不想一辈子呆在伊势神宫。” 神官也道:“那等您将来卸任后就能离开,到时候,您能回到京都,也可以想去哪就去哪,在此之前,请您好好履行自己的职责,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在他的眼里和口中,她似乎是个顽劣贪玩的小孩,哪怕被卜定为斋宫了,也没有承担责任的觉悟,甚至十足的幼稚和天真。 但是明日朝说:“我不确定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卸任,可能到死一辈子都不行,也可能卸任的时候,我已经是个老婆婆了,到那个时候,我也许已经眼花看不清人,也走不动路了,我想当不一样的斋宫,我想在还有力气的时候,能够走出去帮助更多的人。” 记忆中,她说这话时,神官终于看了她一眼。 但是,他却是十分冷酷地说:“这才是您想学箭术的原因吗?您说想去帮助别人,但您有什么能力去帮助别人呢?” 那个时候,她依旧未曾发现自己已经得到了能治愈生命的力量,所以,神官的话就像刀子一样,那么锋利露骨地划开了被宗教与神秘掩盖的现实:“您在家不受宠,您什么也没有,所以才会被卜定为斋宫,这个身份对这样的您来说已经算是一种不错的归宿了。” 他问:“您知道白拍子吗?” 她知道。 所谓的白拍子,是指雅乐的拍子,也指表演歌舞的女子。 它们原本也是巫女的一种,服饰也与巫女服相似,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但是,她们无需被要求无欲无求只为神明献身,相反,她们可以作为舞者,向任何人表演祭祀的舞蹈。 不过,那也并没有多么令人羡慕,因为从事白拍子的人,大部分是妓|女。 她曾经远远见过一些贵族邀请有名的白拍子进府表演,在那些本该神圣肃穆的祈神舞中,流转在人群间的,却都是毫不掩饰的调笑和贪婪情|色的目光。 神官说:“您和她们是不一样的,她们只能以此生存,但只要您愿意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做好该做的事,您就能不愁吃穿地度过一生,来到这里的大家都是这样想的,没人想出去,您在这里,您就是尊贵的斋宫,您若是出去外边,没人愿意追随您,您不会得到这里的人的帮助,您现在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里,说到底,是因为活在天照大神的庇护下,是因为站在这座被天照大神庇护下的野宫里。” 他说,走出去的话,您谁也不是…… …… 当春天的第一声雷声响起时,明日朝骤然从梦中惊醒。 胸口剧烈地起伏,原本已经不存在心脏的地方不知为何传来了难以忍受的疼痛,她睁开眼时,瞳孔止不住地颤动,同时看见自己漆黑的长发像绸缎似的,铺延一地,她蜷缩起来的双腿外,绯红的袴裙凌乱地覆盖在雪白的单衣上。 但这次醒来,周围并非熟悉的黑夜,相反,有浅光疏影游离而来,像虚幻的鱼群在翕动,她看到了一片由古褐色木材平铺而成的天花板。 她恍惚地起身,唤了一声八岐大蛇的名字,没有声音回答她,但是,轻轻歪头,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干净整洁的和室里。 窗外,晃白的日光透过木柩洒进来。 和室里点了缭绕的檀香。 鼻尖萦绕着一股树木与泥土混和的气息。 由上好的木材所构成的居所无比熟悉,不管是底下干燥的榻榻米,还是糊有窗纸的格栅门和墙上挂着的浮世绘风的书轴都告诉她,这里是她原本所居住的伊势神宫。 屋外,日光洒来。 风吹动门上垂下挡光的竹帘,被切割的影子斑驳地烙在地板上。 她倚在阴翳中,放远目光,看见了一片繁盛的樱花林。 绯色的花瓣纷纷扰扰地飘,远方的群山和高塔嵌在雪蓝的天空边缘,斑斓的光影从葱绿的树隙间漫来,雪白的飞鸟掠过瓦檐,院中的青石小桥覆着一层浓绿的青苔。 她听到耳边有清脆辽远的鸟啼,属于春日的光景明媚而盛大,就此,她恍惚地站起身,往前走,就像影子湮灭于日光中一般,任由黑暗中的自己坠进了外边满目的暖阳中。 但是,意想之中的灼烧和疼痛没有迎来,她仰头,望向樱花之外的高天,那颗又圆又大的太阳白晃晃地悬挂在上边,明日朝愣愣地轻抬掌心,感受到了没有形状的温暖与光明再次将她笼罩,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而确切。 不知道为什么,她倏然流下了泪来。 被泪水迷蒙的视线扭曲而晃动,满目摇曳的樱花窸窸窣窣地落,淋了她满头,她忍不住在这片熟悉而静谧的光景中沿着山间的小径走动起来,她张开五指,掠过沿途的草木,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明日朝大人!原来您在这里!” 她在簌簌的樱花雨中转头,看见平日里侍奉自己起居的巫女抱着把油纸伞急匆匆地跑来,满脸的急切之色:“看见您不见了实在吓了一跳!没想到您是已经醒了!真是太好了!” 对此,明日朝茫然地眨了眨眼:“……发生什么事了吗?” “您还说呢!您忘记了吗?!”年龄尚小的巫女平日里是个爱笑开朗的孩子,但是这会,她十分责备地看着比自己高的明日朝,红着眼眶嚷嚷道:“渔村的人都说您突然冲进大海里!幸好孩子们及时叫了大人们过去才将您捞起来了!不然您就……” 说到这,她哽咽了一声,晃动的水光从眼底溢出,转瞬就掉落下来:“您已经睡了很久了,神宫里的大家都很担心您,您要是出事了,我们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闻言,明日朝却是淡淡地笑了。 她抚上对方的脸颊,这个时候,所有的感官好像都回到了她身上,她好像重新拥有了能触碰世界的躯体,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少女眼泪的温度是那么灼热,也看到了自己脚下实质的影子,那个死去后化为亡魂的认知,仿佛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她将对方温热的眼泪尽数拭去,安抚性地笑了笑,唤起她的名字,道:“没事了,就当成做了一个噩梦就好,秀奈。” 名为「秀奈」的女孩似撒娇,又似埋怨地瞪了她一眼,片刻后才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将手中的油纸伞撑起,说:“春天多雨,花露也深重,还是撑着伞好,明日朝大人,您还是该先回去休息,大家都急疯了,我要去通知他们您已经醒了。” “……好。”她点了点头。 再次见到神宫里熟悉的众人,不知为何,感觉已经过去很久了。 明日朝问他们:“我睡了很久吗?” 春日的风温和,叮叮当当地吹动檐下的风铃。 阳光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满院的樱青之色影影绰绰地映在擦得澄亮的木廊上。 身穿祭服的神官跪在她身后,为她打理漆黑绸长的发,他低眉垂眼,说:“您已经睡得太久了,都瘦了一圈了。” 明日朝对此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同他说:“我梦到上一任侍奉我的神官了。” 身后的人安静了几秒,才道:“……梦到那位大人真是难得。” 明日朝笑了,她道:“在梦里,他依旧那么严厉地训诫我,要我好好呆在神宫里,履行自己的职责,做好斋宫的本分,也许,他一直是对的。” “那位大人总是那么严厉,就算他已经因罪流放,不再侍奉您,也依旧影响着您的言行。”身后的神官用雪白的檀纸将她披肩的长发束好,轻声说:“但是,明日朝大人,您和其她斋宫是不一样的,您所拥有的力量拯救了数不胜数的生命,也指引着我们,所以我们愿意追随您的意志,跟着您去任何的地方。” 闻言,明日朝无奈地晃开一个笑,道:“在这一点上,您知道的,医者不自医,我的力量其实无法治愈自己,我也会受伤、生病、变老,等到我有天死去,或者失去这份力量,不再是斋宫,你们又当何去何从呢?” 那一天,回答她的只有神官的沉默。 他们都知道,在伊势的历史上,斋宫大多早逝。 要么是因为通奸或被诬陷通奸而卸任,要么就是在前往伊势神宫或野宫的群行路上发生不吉利的事情而留下污点,备受遣责,含恨而终。 少数能活着回到京都卸任的斋宫,虽然规定上能嫁与皇室,但最后大都不知所踪,没有留下太多相关的记载。 所以,伊势斋宫这个身份,对养尊处优的皇戚贵胄来说,不仅仅是份清贫的苦差事,往往也是早逝悲运的象征。 起初被卜定为斋宫,明日朝是不情愿的,那个时候,她还不觉得这能与所谓的命运挂上钩,充其量不过是被讨厌自己的姨母安排算计了。 但是,最初教导她的那位神官却总是用一种冰冷而复杂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她已经早早坠入了一条无法上岸的命运之河。 他最常劝诫她的,就是让她就任期间千万不要动男女之情。 在历史上,曾经有位斋宫因在鸟居前与路边折花的男子说上几句话,就被诬陷与其通奸,后为自证清白而自裁。 许是如此,为了尽量规避那样的命运,当她一次又一次提出想要外出的请求时,那位神官才会非常严肃地拒绝她,甚至不允许曾经的她踏出野宫一步。 他说,她十二岁那年已经在群行路上遇到了非常之事,绝不能再让京都的人捕风捉影,像以前的斋宫一样,给了他们编排诬陷她的机会。 “现在想来,他其实是对的。”明日朝恍然地对自己如今的神官说:“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死了,成了无法往生的亡魂,我失去了生命,失去了天照大神赐予的力量,我甚至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死了,也许,是因为我违背誓言真的爱上了谁………” 这么说的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忍不住用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最后有所感地停留在了唇畔上。 她倏然想起了与八岐大蛇的那个吻。 明明已经记不清那夜后续的情景了,可是,她却还清晰地记得属于对方的触碰是那般生涩又冰冷。 回到伊势神宫后,八岐大蛇没有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也没有再听到他曾经相伴左右的声音,这明明算是一件好事——因为他是传说中的邪神,若是还像以前一样,将他当成寻常的山野精怪让他继续呆在她身边,呆在供奉天照大神的伊势神宫里,对她或他来说,总归是一件错事。 她心里这样想,但随之而来,却是心中某种空落落的感觉。 也许习惯真的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她不禁继续道:“或许,也是因为我做了其他的错事,但是,如果,我一直呆在神宫里,可能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神官问:“那您是在后悔吗?后悔您一直以来坚持的旅途?” 明日朝摇了摇头,她说:“我不后悔……但是,这次醒来后,看到秀奈,看到你们,我只是觉得,梦中的我就这样留下你们,十分地不负责任……我死后,你们会如何呢?继续侍奉下一任斋宫?还是会因为我的死而被降罪流放……” “如此说来,您的心中已有答案。”神官如此笑道:“但不管是离开这里继续您的善行之旅,还是一辈子呆在这座伊势神宫里,我们都会一直陪着您。” 闻言,她也忍不住笑了。 她的笑容很淡,声音也很轻,仿佛春日的风一吹就散,她说:“谢谢你们……” 伴随着那样的话,从那一天开始,明日朝不再像以前那般频繁地外出,而是日夜呆在伊势神宫里,投入身为斋宫的日常中。 在她昏睡的那段时间里,关于那座需要修缮的神社也终于迎来了京都的拨款,一切的问题似乎都在一觉醒来后得到了解决。 在那笔项款中,还有一封来自那位大人的信,信上简单关心了一番她的近况,让她多多注意身体,切勿再外出冒险。 对此,念信的神官还问她是否要回信。 明日朝说不必。 神官也没再说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明日朝都只关注修缮神社的工作,甚至没有再怎么想起那个梦和名为八岐大蛇的神明。 神社的修缮枯燥又繁琐,不仅要兴工动土,还要考虑不能惊扰到神宫各处所供奉的神明,为此,她时常需要祭祀、祈神,一系列的监工和仪式下来,也算筋疲力尽。 当第二年的春天,原本荒废的建筑终于变成了一座崭新的神社后,她才终于歇了口气。 春日的山野中,朱红的鸟居在阳光中泛着鲜明生动的艳色,有风在吹,层层叠叠生得繁簇的绿叶悉悉窣窣 第19章 传记十九 没有关系 [] 那座无人的荒岛上,有一棵樱花树。 最初发现它的时候,以为只是寻常的山樱。 冬夜落了雪的枝桠,光秃秃的,远远望去,像历经大火烧焦的骨骸,张牙舞爪地伸展着延向高高在上的天际,横乱交错间,孤零零地伫立在山野的深处。 那并非常见的、漫山遍野的吉野樱。 她猜测过它的品种,是千本樱呢,还是八重樱——千本花瓣细嫩,花色香艳,叶片发亮,绽放的时候宛若罗裙摇曳,而八重枝条拱形下垂,花半重瓣,盛开时的花量巨大,气势恢弘,美得令人震撼。 但一切都要待来年春天花开的时候才能知晓。 她将这个发现当成了一个值得期待的秘密,告诉了从冬天中苏醒的神明。 “八岐大蛇,八岐大蛇……” 漆黑的长发垂坠,柔软圣洁的白衣红裙是神职者的象征,奔跑起来像一团热烈的火,被远方拂来的风穿过。 但是,她的声音轻盈又缓慢,像春日里流动的水。 黑夜里,她的灵魂贴着冰凉冷硬的蛇鳞,丝毫不畏惧对方尖锐的獠牙会咬上自己,而是轻轻地说:“很快,你喜欢的樱花就会绽放了……” 但是,第一年春天,那棵樱花树没有绽放。 光秃秃的绿梢上没有冒出红艳的花蕾,待到幕春时节才迟来地钻出新绿,春天似乎被它在梦睡中略过,随着夏天的到来,茂盛的树荫笼罩下来,再到秋日泛散枯落,最后又在寒冬里变回初见时那棵寂寥而空无一物的影子。 她失望,他却不以为然。 世上千万棵樱树于他来说,似乎都一视同仁,一样的没什么特殊的意义。 但她一直都知道他喜樱。 他们两个似乎与樱花有某种奇怪的缘分,相遇时是在山间盛开的樱花树下,此后,她所在的伊势神宫里也有漫山遍野的山樱。 每逢那些春暖花开的时节,侍奉她的巫女总会搜罗些樱花去做樱饼,有时候,她会发现案台上的樱饼突然少了一两块,但是她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偶尔会在无人时自言自语地笑道:“是哪只野猫偷偷叼走了我的樱饼呢?” 过去的画面还算不上久远,属于他的寂静总是在漫长的沉默中蔓延。 他总是与樱为伴,偶尔梦见他时,他的身影也总是隐匿在重重的樱海中。 每当那个时候,她站在梦境中的樱花树下,看着那只覆有蛇鳞的手漫不经心地拨动樱枝,都会联想到自己曾经在樱花树下遇到的身影,于是,那些无形又虚渺的声音倏然就有了妖冶又邪异的形象。 梦中的时光,总是很短暂。 但是,她开始回想起很多关于他的事。 身处嵯峨野宫的第一年。 冬。 下雪的午后,阳光浅薄如雾。 幽静的山野被苍茫的雪色覆盖。 神乐铃的铃声破开缭绕的香火和云雾,庄重的雅乐伴随着祭台上的祈神舞流连,有繁复的十二单祭衣层层叠叠,由金绣织成的花绽放在朱红的衣裳上。 无意间听见此起彼伏的笑声,像林中的雏鸟一般叽叽喳喳,遥遥地从林外传来,她在祭祀结束后的途中偏首,跓足,额上别的前天冠垂下金红的流穗,与披肩的黑发交融在一起。 遣散了跟随的人员,她偷偷涉过参道上的积雪,拖着十二单,独自站在了空旷的鸟居之下。 眼帘中,长长的阶梯一路向下,通往嵯峨野宫的外面,属于少年的笑声从尽头的平原上传来。 冬日的午后,周围村庄的少年裹着厚厚的衣物,来到嵯峨野宫的附近玩耍。 她远远望去,能瞅见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玩闹的身影,但她只是安静地看着,直到底下的那些同龄人注意到她,也不害羞,挥着手,热情地朝她高声笑道:“你要下来和我们一起玩吗?!” 对此,她先是不知所措,垂在重重衣袖中的双手紧了又紧,提了提繁复的衣摆几下,随即陷入了沉默。 祭祀的妆容还未卸去,身上繁美而庄重的衣饰也还未脱下,飘落的雪花垂在她单薄的双肩上,她被束缚在那袭华美而厚重的祭衣中,双脚像失了气力一般,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往前走去。 与此同时,在看清她的模样后,他们也不邀请她了。 长长的石阶是他们的距离,门内和门外,巍峨的鸟居隔绝了此间和彼岸,从野宫深处传来的梵音肃穆而威严,无一提醒着她和他们,不可越界。 但是,那一天的最后,有一道少年的声线打破了他们之间漫长的沉默:“你是这里的神明大人吗?” 随之在耳边响起的,还有那道无形中充满笑意的声音: ——「你不想出去吗?」 她一愣,轻轻地摇了摇头。 雪安静地下,目光放远,遥遥的,她只能瞅到声音的主人拥有一头束成马尾的黑发,她看不清那个少年的模样,只隐约窥见他有一双幽紫色的眼睛。 她见过那样的眼睛。 所以,她没有离去,反倒轻轻笑了起来,问道:“你们在玩什么呀?” 底下的少年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即笑着嚷嚷道:“捕麻雀。” 在他们身后的雪地上,一个竹筐醒目地倒扣在雪地上,他们冻得红通通的脸颊晃开属于那个年纪的笑,像是炫耀似的,将竹筐小心翼翼地支起一角,想要向她展示里边的战利品:“现在麻雀可少了,这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才捕到的。” 但是,话音刚落,竹筐与雪地间的缝口就飞快地窜出一抹小小的影子,少年们眼疾手快,立马将竹筐狠狠扣下,想要阻止它的逃跑。 鸟雀的翅膀尖一时间被粗暴地压在了竹筐的边缘,凄厉而微弱的啼叫响起,但是,它还在使劲挣脱开,扇着一顿一顿的羽翼飞向了前方的高处。 少年们发出不甘心的惊呼,纷纷抬头,追寻着它飞翔的方向奔去,但是,他们最终止步于石阶前,只能眼睁睁看着逃跑麻雀颤颤巍巍地飞过鸟居,落在了她抬起的指尖上。 “它受伤了。”她这么说,轻轻将染血的羽翼拢进掌心里。 底下的人顿时发出不太高兴的嘀咕,似乎觉得就是她的出现才让他们好不容易捕到的麻雀飞了。 她也隐约觉得这是自己的错。 但是,当她低头,看着捧在手心里蜷成一团的小家伙时,那点愧疚立马被某种怜惜与庆幸取代。 同一时间,自她手上泛起的、金色的暖光笼罩了那只麻雀小小的身躯,她惊讶地看着它受伤的翅膀正在肉眼可见地愈合,那奇异的一幕伴随着温暖的光芒展现,小小的生命在自己的掌心中逐渐舒展开蜷缩的翅膀。 那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具有奇迹般的力量。 可是还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高兴,一只摊开的掌心就闯入了眼帘。 她一愣,呆呆地抬起头,便见黑发紫眸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穿过了长长的石阶,站在了她的面前。 寂静的冬日,灰白的石阶上有浅浅的脚印,巨大的鸟居伫立在他们之间。 疏浅的阳光凿下云层,纯白的雪落在他漆黑的发间,眼帘中的少年纤瘦,比她高些,面容清秀,是人类的模样,第一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许是逆着日光的缘故,细碎的发丝在冬日的清风中掠过额心与眼睫,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阴郁,他瞳孔下移看向她,那本应该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与视觉,但是,他蓦然弯起嘴角时,在清风中的眉眼倏忽柔和了几分。 她听到底下的人在叫喊——那是劝告,是阻拦,他们劝阻自己的同伴说,快回来!千万不能跨过去!那是天照大神的伊势神宫!除了皇室和神职人员都不能入内!否则会遭天谴的! 但他置若罔闻,也没有越界,只是在鸟居外摊着手心,朝她轻声笑道:“把它还给我吧。” 对此,她轻轻地将手往后缩,下意识想要拒绝:“不……” 她抬头,目光却在触及到对方幽紫色的眼睛时心虚而哀柔地低垂、闪避,试图以此得到对方的垂怜。 但是,他好像不吃她这一套,只是乐哼哼地弯了弯眼睛,以打趣的口吻道:“这是我抓到的不是吗?这是我的东西。” “可是……”她轻轻地翕合嘴角,盯着自己脚下的雪看了片刻,才迟疑地放开了手。 灰褐的翅膀扑腾几下,才从她的掌心中飞离。 她眨着眼睛,忐忑地看着它越过鸟居,即将飞向高高的天际。 但是,将欲高飞的鸟雀下一秒就被一只快如蛇噬物的手抓住了。 对此,她被狠狠吓了一跳,心脏咯噔了一下,心中那块忐忑的石头瞬间被高高吊起。 她望向了手臂的主人。 只见黑发的少年人微微眯着眼,双手合起的掌心中传来那只麻雀尖锐的叫声。 她忍不住说:“……别那么粗暴。” 他却笑道:“让你还给我,你却想把它放走,若非我手快,它就又飞走了。” 她的目光晃了晃。 他注视着她欲言又止的面容,眼底的竖瞳微缩,将合起的掌心伸到她的面前来,歪了歪头,任由鬓发掠过脸颊,阴柔地弯起了嘴角:“这样吧,你若能猜对它死没死,我就放了它,怎么样呢?” 闻言,她一顿。 迟疑与犹豫爬上了她的脸庞,她先是看了看他微笑的脸,而后又看了看他合十的手。 观察了片刻,她才紧张地说:“它还没……” 她这样的声音在对方突然微微紧缩的双掌中消失,当她抬头时,他依旧只是笑,安静地笑,仿佛在期待她所给出的选择一般。 ……是的,选择。 ——是选择它的生,还是选择它的死……。 那一瞬间,她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踏入了对方的陷阱中。 若是她选择它的生,对方很可能当场就捏死它,但若是选择它的死,对方也可能顺从地杀了它。 那一刻,她明明才是做选择的人,却好像也变成了他手中的那只鸟雀,一切的外因都已消失,全然由他来决定生与死。 她忍不住想,他会大发慈悲地放过她吗? 还是继续坏心眼地捉弄她呢? 思来想去都得不到答案,她安静了半晌后,最终给出的回答依旧是原来的那个:“我猜它还是活着的。” 这么说的人目光粼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少年人瑰丽而神秘的眼睛。 一种隐秘的期盼与祈求从她的眼底浮现,对此,他稍稍一挑眉,似笑非笑的嘴角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几秒后才在她的目光中摊开双手。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紧张与忐忑中跳快了几下,连带呼吸和眼睫都飞速地起伏起来。 而他好以闲暇地欣赏着她动摇的神情。 下一秒,一只蹦蹦跳跳的鸟儿像钻出初生的蛋壳一般,在少年人的掌心中振翅,飞远。 就此,她盈盈地笑出声来。 心中悬起的石头骤然落下,粼粼的水光在眼底晃开,她仰头,视线追寻着那只麻雀自由而轻盈的身影远去。 柔软的羽毛在空中浮沉,跟随着纯白的雪絮晃悠悠地飘落,她笑着抬手,抓住那根羽毛时,另一只手同一时间抓住了她的那只手的五指。 她一惊,飞速低头时,看到的是一双不似人类的眼睛。 纤细而锐利的瞳孔微动,视野中,不知何时已经越过了鸟居的少年紧紧地攥着她的五指,上挑的眼眸笑起来时,有一种不属于此间之人的邪异:“抓到你了。” 她空白地瞪圆眼,脚下的木屐下意识后退。 但是,对方拉着她的手,已经将她猛然地往鸟居外扯去,就此,她倾向他的怀中,当她不可抑制地脱离了野宫的鸟居时,他倏然将她横抱而起。 像劫掠财宝的强盗那般蛮横而粗暴,厚重的十二单在他怀中好像变成了轻盈的羽毛,前天冠上垂落晃动的朱穗在冬日的阳光中摇曳,他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开始跑下石阶,像是要逃离身后的野宫一样,又像是要带着她逃离某种命运一般,不断地朝着远离鸟居的方向奔跑。 而她颤抖着眼睫和嘴角,脑海中闪过的忌讳与规定让她懦弱又害怕,她在那一瞬像是疯了般挣扎、叫喊、反抗,她厉声斥喝,她说,我是天照大神的斋宫!不准对我这么无礼!不能逾矩! 剧烈的挣扎间,手中的羽毛不知何时放开的,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她突然拔下了头上的钗饰,既而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肩膀里。 吃痛的一声闷哼传来,抱着她的双臂骤然失去了力量,她从少年人的怀中摔落,化成一团揉皱的花朵,滚落在了长长的石阶上,连带木屐都掉了一只。 但是,当跪坐在白雪中抬起头时,她看见有鲜红的血珠滴落在了被雪覆盖的石阶上。 他的肩膀上潺潺地流出血来,她一骇,行动已经快过思考,她惊惶地抬起双手,本能地想要为他止住伤口的血,金色的光芒却瞬间从她的掌心中散发而出,笼罩了少年的伤口。 血色瞬间停止扩散,然后凝固,结痂,最后成了衣物上的一块疤。 她惶然的眼睛对上他轻飘飘低垂而下的瞳孔,好几秒后才惊尤未定道:“你快走吧……” “明日朝大人!” 远处,鸟居内,有三三两两的祭司寻着她方才的叫喊匆忙地赶来,而底下的少年们也早已趁乱逃走。 那一天的最后,她独自跌坐在苍白的石阶上,委屈又可怜地啜泣道:“不要再捉弄我了……” 但那样的示弱反倒引来了耳边的笑声。 ——「你看,你已经走出来了,不是吗?」 …… 第二年的春天,那棵樱花树依旧没有开花。 她从过去的睡梦中醒来,看见的是枝桠之上皎洁的月亮。 她恍惚地眨了眨眼,躺在新绿铺就的草地上,凝望着头顶上那棵一如初见的樱树,以及那条盘踞其上的白蛇。 雪白的蛇鳞灵活地缠绕着黑褐的樱枝,在俯身坠来时化作了一身白衣紫袂的人形,惊飞了树上栖息的鸟雀。 “今年也没有开花呢……” 她这么说,但神情上并没有一开始那般失望。 相反,她对身旁的神明晃开一个柔软的笑,说:“我梦到自己第一次正式走出嵯峨野宫的事了……” 那个时候,因为无意中发现了自己拥有了那份恩赐般的治愈之力,她在第二年的春天,终于如愿以偿,得以光明正大地踏出嵯峨野宫了。 邻近城主的少主出城打猎时摔伤了眼睛,无数的大夫怎么都治不好,其中,有人提议说,蛇皮可以入药,兴许能治好那位少主的眼睛。 于是,城里城外开始大规模捕蛇,就连附近的山野都没有放过。 但是,如此兴师动众,那位少主的眼睛依旧没有恢复光明,相反,由于大肆捕杀蛇类,周围的鼠兔没人天敌,一时间泛滥成灾,新生的草地庄稼都被吃光了,引来了一定范围内的饥荒。 得知这件事后,她自愿请求去那里,说:“让我去吧,我已经拥有了力量,也许我可以治好他,我想,如若这真是天照大神赐予我的恩惠,那一定有它的意义,我愿意承担起这份力量的责任。” 那一次,曾经不准她踏出鸟居半步的神官破天荒地同意了。 从此,她正式踏上了自己的旅途。 “现在想起来,那位少主真是个爱哭鬼呢,担心自己再也看不见了,担心自己要在黑暗中过一辈子,所以失明后就一直哭,把本就受伤的眼睛哭得更糟糕了……” 晴朗的春夜,月光冷清。 袭凉的晚风穿过了她及地的白衣和红裙。 谈起过去的事时,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宛若隔世的笑:“不过,我当时觉得自己很能理解他……” 她仰面迎着月色,在胸前交叠着十指,像在虔诚祈求着什么一样,表情异常的端庄与肃穆。 她说:“我对他说,我也曾经失明过一段时间。” “一开始彷徨,害怕,绝望……” “甚至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了……” “但是,那位少主却突然打断我,问我是不是在那样的绝境中遇上了神明……” “他说,京都和外界都在传,说我当时是遭到了神隐,被神明邀请去了桃源乡中做客……” “面对他的好奇与疑问,我在那一天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如今,在梦中,亦是如此。” 这么说时,她的神情异常的空白。 她说:“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告诉他,自己其实并不是遭到了神隐,那些传闻只是矾固我斋宫身份的谎言——而现在,在梦中,面对他相同的疑问,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同他说,我其实,已经忘了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得救,后来又为什么恢复光明了……”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她在那一刻轻轻侧头,对上了上方投下来的视线。 她用一种充满歉意的声音说:“八岐大蛇,我已经忘了……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个山间遇上你了……” “没有关系……”他却是这么慈悲地说。 紫罗兰色的眼眸安静地盯着她恍惚的面容,纤细的瞳孔似乎因颤动而变得尖竖起来。 眼帘中,银白的发丝飘渺,被春夜柔软的风拂过。 苍苍郁郁的古木高耸,月光纷纷扬扬地洒下来,穿透了他的发梢,为其晕开了绛紫的色彩。 他正半躺在她身边,以手支颐,像矜贵的公子一般,懒洋洋地笑,一袭繁复的衣饰像草地上漫开的白花,将她拢在了伸手就能触碰的地方。 他轻轻笑道:“那些并不重要,你只需记得,此后,我一直都注视着你,就足够了。” 闻言,她也笑了。 像是初生的稚子无条件信任第一眼看到的事物一般,她轻轻翻过身,拥抱他,让自己的灵魂陷入属于他的影子里。 再次闭上眼之前,她望向虚空之上的月亮和光秃秃的樱枝。 心中有一种微弱的希冀与失望在交织。 她想,她还能想起来吗? ……下一次醒来,它会开花吗? …… 此后,第三年、第四年、第十年、第二十年、第五十年……到第一百年,年复一年的春天如期而至,那棵樱花树的枝干在悄然流逝的岁月中伸展得越来越高,越来越粗壮,甚至需要好几个人张开双手才能圈住,若是盛夏覆满墨绿的树冠,将茂盛得足以遮天蔽日。 但是,它依旧没有开过一次花。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从过去的梦中醒来了。 她在熟悉的黑夜中恍然地注视着头顶上的那棵樱树,躺在由它编织的影子中,喃喃道:“……它什么时候才开花呢?” 回答她的是八岐大蛇一如既往的笑声:“它是万年樱,传说中万年才开一次花的樱树,你若要见它开花,还得等上些时日。” 对此,她抬眼望去。 远方的风带来属于春天的花香。 有漆黑带金的蛇鳞绕过她的指尖,苍穹之上,巨大得与山岳相衬的白蛇在山脉的边缘盘旋,游荡,属于他的影子巍峨得遮天蔽日,像守着财宝似的,盘踞在整座岛屿之上, 再次醒来,一切好像都没什么变化。 不管是白蛇所化的神明,还是樱花树,亦或是夜空之上,那轮清辉依旧的明月。 她看着巨蛇慢条斯理地游离而来,而后慢慢化作了一身白衣的青年。 看着她如梦初醒般茫然的脸,踱着步子而来的神明轻笑着朝她伸出手来:“这次又梦到了什么呢?” 她一顿,在他的牵引下慢吞吞地坐起身,片刻后才笑道:“梦到我独自去救被妖鬼囚禁的村民了。” “那个时候,我明明救了他们,他们却将我推了出去,献给了妖鬼……” 她这样说着,至今也还能回想起当时的场景。 被想要拯救的同类背叛,落到了憎恨她的妖鬼手里,接下来的待遇可想而知。 妖鬼们高亢地大笑着抓挠她的长发,折断她的手骨,摧残她疲惫而无力的身体,疼痛与折磨不可避免,但是,与之而来的,并非那些人类得救的欢笑,而是更为凄厉的惨叫。 异族的妖魔鬼怪没有相应的道德,它们并不受人类的承诺与规则约束,所以,当他们将疲倦不堪的她推给了对面时,再不受灵力庇护的人们遭受了出尔反尔的妖鬼更为强烈的折磨与报复。 她当时也以为自己会死。 但是,奇怪的是,就算头破血流,就算目眦尽裂,也并没有愤怒和怨恨,她既不憎恨背叛她的人,也没有咒骂即将杀死她的妖鬼。 她只是觉得悲哀。 她的力量能治愈世间的伤痛苦病,却并不能治愈自己,纵使后来的灵力再强大,她依旧只是人类的肉|体凡胎,她知道,世界上很少有两全其美的事情,能得到那份力量已是命运的馈赠,奢求太多就是贪心,她从来都没有想要得到更多。 可即便如此,依旧有一种奇异而渺小的渴求从心底的某个角落涌现。 她在渴求什么? 渴求生? 渴求解脱的死? ……不,好像都不是…… 只记得,她在喊着谁的名字。 微弱的呢喃从淌血的嘴角中吐出,趴在血潮中的十指像是不甘心一样,用尽最后的力气扣进地里,抓得血肉模糊。 她说:“为什么还不来见我?!” “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明明,我已经快死了!” “明明,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找你了……” “■……” ……那个已经记不起来的名字,到底是谁的呢? 就此,她悲哀于濒死之时依旧孤身一人的自己。 她悲哀于连杀死自己的敌人都不怨恨、却依旧渴求着某个人的自己。 那些痛苦而麻木的绝望中,脑海中闪过的,是十二岁那年春光倾泻的山野,是黑暗中模糊而遥远的拥抱。 但是,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为什么怎么也无法记起曾经的时光呢? 伴随着梦中那样无声的哭泣,一同忘却的,还有当时得救的记忆。 对此,她忍不住问八岐大蛇:“……当时,是你救了我吗?” 银发紫眸的蛇神旦笑不语,他居高临下凝视她的眼神晃荡着,无声中似乎给了答案,又好像没有。 她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浸在了那片属于他的罗兰花海里,像一片花瓣般飘着,飘着,就什么都遗忘了。 于是,她也不再追问,而是在月光中再次垂下细密的眼睫。 这次反倒是对方问她:“……你又要沉睡了吗?” 她一愣,微微抬起眼皮,笑道:“怎么了吗?” 说起这一点,他微微挑了挑眉,罕见地有些不悦的样子。 虽然他依旧在笑,但是,她就是感觉他不太满的样子。 他说:“你说你不想从这座岛上出去,我允许了,但从那一天起,你就开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沉睡,你就这样让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着你,这似乎不太公平。” “可是,如你所说,时间太漫长了。” 回答他的是她轻轻歪头的笑。 巨大的樱花树下,她站起来,仰头望向比她高大得多的神明,轻轻牵过他的手,让其抚上自己的脸颊,以感受他久违的温度与真实。 她偏头,漆黑稠丽的发丝淌过青年的指缝,样子说不出的乖巧与温顺。 但是,迎着月光,她漆黑的眼睛闪烁,像个无措又无奈的小孩子一样,说:“你不让我去黄泉之国,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度过这么长的时间。” “等一棵樱树开花,实在太漫长了。” 八岐大蛇却只是淡淡道:“你今后有的是时间。” 这次她摇了摇头。 她说:“距离我死去,感觉已经过去很久了。” “足足有一百年了。”他这样说,但是微笑的神情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反倒是愈发低沉下去的声音在无形中带上了几分蛊惑的笑意:“永生确实是一件漫长又无聊的事,所以才需要偶尔找点乐子,你就不想去做点别的什么事吗?” 她没有动摇,只有轻轻笑道:“如果你是这样想的,那你也可以不用守着我,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便好。” “你真是这样想的?” 他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忍不住发出几声讥诮似的笑。 在那样的目光中,她感觉自己变得透明,赤|裸,无所遁形。 习惯性用包容的姿态掩藏的东西被他无悲无喜的眼神撕开、戳穿,她安静了一会,才又说出了那句话:“不要再捉弄我了……” 他却像欣赏她哑口无言的窘态似的,乐哼哼地将她拥进了怀中。 他亲吻着她的黑发,眼里明暗交杂:“不要再睡去了,我就在这里,就在你面前,你为什么一定要沉浸在睡梦中?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溺于过去追寻那些遗忘的记忆?和我一起创造新的记忆,不是更好吗?我就在这里,来探寻我,渴求我吧,明日朝。” 她只是轻声道:“可是,人是由过去的记忆组成的。” “难道人遗忘了一部分记忆就不会是完整的人了吗?”八岐大蛇漫不经心地反问她:“难道你们人类还会执着在母胎时的记忆吗?” 她先是一愣,随即被逗笑。 她发现八岐大蛇是个能言善辩的家伙,如果他愿意,也许朝廷中的政客都说不过他,但是,他的出发点总是那么奇怪,所以,她又问他:“八岐大蛇,你还记得自己诞生之时的记忆吗?” 头顶上一时没了声音,属于他的呼吸没什么温度,平缓地落在她的颈间,她不知道他是在思考,还是不愿意说。 来自他的沉默蔓延了很久,久到她都以为他不会再出声时,他反倒不以为然地开了口:“当然还记得。” 那一夜突然就变得很漫长,传说中的神明告诉她,他诞生时的记忆可追溯到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天地初开,人类都还没有诞生的时候他就存在了。 初生时,他从一片腥潮的大海中醒来,拥有了意识,紧接着是形体,睁开眼时,他看到的不是所谓的母亲,而是无数同他一样诞生与那片大海中的生命。 他还说,大海最初并非蓝色的,而是漆黑黏稠的一片,天地间没有光,没有群星,也没有雷鸣,只有铺天盖地的海水涌动间吞噬了一切,同他一样的生命像群星闪烁,转眼就被卷入深海中毁灭,只有他,从那片污潮中脱颖而出,踏入了此间。 “那你一定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吧。” 她说。 她倚在他怀中,拨弄他的五指,轻轻笑道:“感觉很不可思议呢,你这样古老的神明竟然愿意一直陪在这样的我身边……” 她如此说,却在安静了几秒后,又问起了自己曾经问过的问题:“……八岐大蛇,你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她笑着说:“□□?灵魂?生命?还是……” 但是,他的声音轻轻打断她:“你在不安吗?” 那一刻,她陷入了沉默,但是,她依旧在笑。 好片刻,她才又说:“我只是实在不知道,你不让我前往黄泉之国的原因。” “你看,你连那么久远的事情都还记得,你拥有那么漫长的回忆,那些都是属于你的、独一无二的东西。” “但是,八岐大蛇,我们果然是不一样的,你说,我也可以拥有永生,可是,这对你来说仅仅的一百年,对我来说已经很漫长了,你到如今还能回忆起自己初生时的事,可是我发现,我越想找回遗忘的过去,记忆就变得越模糊。” 她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回应她的是他闪烁的眸光。 他俯身而来,冰凉的手指掠过她的脸颊,将垂落的鬓发挽到耳后,好像想要更清晰地看清她的脸。 她的面容好似在那一刻终于浮现在了他明澈的眼底,她微笑的嘴角在说:“也许,这就是时间给予人类的特性,人类的记忆并不像你们神一样,可以永远永远清晰,我想在梦中找到遗忘的记忆,可是时间越长,我所记得的也变得越来越遥远,老实说,我已经快要忘记我母亲的脸了……” 这么说的人抬头望向头顶上的樱花树。 那些光秃秃的枝桠一如既往,交错杂乱地横陈在偌大的天空下。 在那些由过去所组成的梦境中,她常常梦到故乡的樱花。 身为人类短短的十五年,除了后面当斋宫的三年,她有十二年都是在平安京度过的。 平安京的樱花总是很盛大。 有时候,雪还未化完,满城的绯色就已侵占视野,清风拂过时,满目的花瓣洋洋洒洒,像纷飞的花雨,足以迷乱人的眼睛。 她生命里大部分的时间都被那些繁花裹携、拥簇,那些过去独自一人时悲伤的、寂寞的回忆,总有樱花相伴。 自幼时不再偷偷去见自己的母亲后,她每到春天,依旧会站在高高的阁楼上透过樱花遥望那个方向。 十五岁那年的春天,当她从嵯峨野宫回到京都准备袚褉仪式时,她其实有去看望过她的母亲。 那一次,不再像以前一样偷偷去的,而是没有任何隐藏与扭捏的,勇敢地站了对方的面前。 春日的落花中,她的母亲就坐在院中,鬓间别着她的丈夫为她摘下的樱花。 据说,她的母亲自她去了嵯峨野宫后便从那座偏僻的院中出来了,她不再像过去那般疯言疯语,也不再胡搅蛮缠,而是安分守己,变得如以前般乖巧温顺。 囚禁的十几年,对任何人来说,都很漫长。 那些岁月似乎磨平了她的棱角,让她又变回了那个长辈们心仪的女儿。 但从院中出来的母亲,容貌依旧具有当年的风采,听说,她还遇到了一位贵公子,两人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很快就在第二年结成了夫妻。 当她再次见到自己的母亲时,她的鬓角上除了有丈夫为她别上的樱花外,怀中还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 那一天,她站在簌簌的樱雨中,看着对方在太阳中明媚的笑脸,忍不住走了过去。 她柔软地微笑道:“夫人,日安。” 时别多年不见的妇人,笑起来时一如当年那个春日的雨天。 她的母亲注视着她,黑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你是?” 她的笑容没有变化。 不再像过去一样,伤心、难过,也没有再懦弱地逃跑,她只是弯身,朝对方晃开了一个笑,道:“只是随阴阳寮的前辈来此的巫女罢了,偶然听见孩子的笑声,好奇就过来看看,这是您的孩子吗?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是女孩哦,是我最爱的孩子。” 犹记那一天,这么回答她的人笑得眉眼弯弯。 明明是对她说话,可是对方的目光却全然落在了怀中咿咿呀呀的孩子身上。 那一刻,她母亲的笑容是那么幸福又满足。 幼时,她常常会在夜深人静想,她该怨恨自己的母亲吗? 恨她忘了她,恨连自己的孩子的名字都不知道,恨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不出来,恨她从没给过她一丝一毫的爱…… 但是,最后一次见她时,当她看着对方幸福的笑脸,当她看着她的母亲遗忘了她这个女儿、看着她母亲没有因为她这个女儿而困扰的笑容时,她竟然全然没有一点恨意,反倒庆幸地松了口气。 没有关系…… 她在心底里对自己说。 她总是说没有关系。 只要她的母亲能幸福…… 只要她的母亲能再次拥有阳光和笑容…… 那么就算忘了她这个女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母亲已经拥有了全新的未来。 而她是她母亲过去的伤痛,是害她被囚禁冷落的罪魁祸首,是她身上曾经的一块疤。 今后,她们将永不复见。 但是,她的离去、消失、甚至是死亡,都不会让那位母亲伤心、难过、流泪…… 这样对她来说,便好…… 便好…… “可是,时日今日,我已经要连她当时的笑容都忘却了……” 寂静的月夜,她这样对八岐大蛇说。 “人总是需要回忆才能活下去,憎恨也好,痛苦也罢,我不想连同那身为人类的十几年的记忆也忘了,所以,我只能通过这样一遍一遍的梦去寻找,去回忆。” “即便如此,你依旧不愿意告诉我吗?” 伴随着那样的话,她那样哀怜地看着他,带着一种无声的祈求。 枝桠上圣洁的月光洒下,穿透她透明而昳丽的脸庞,她说:“人类的记忆就像树的枝干和脉胳,春去秋来,总会开出绚烂的花,我有预感,也许我下一次醒来,这棵樱花树就会开花了……我会一直一直在梦中寻找,回想,如果一次找不到,那就回想第二次,如果两次找不到,我就回想第三次……我会一直寻找到你愿意让我去黄泉之国或是我想起来的那一天。” 就此,纤细的蛇瞳微动,他微微眯起眼。 一种邪异而危险的感觉从他的身上升腾而起,惯有的笑从他俊魅的面容上褪去,苍白而冰冷的底色裸露而出,属于神明原生的表情,无悲又无喜。 但是,她依旧在笑。 仿佛不知道即将面对什么,也不知道将会迎来神明怎样的怒火,那一刻,她突然又重复了百年前的那句话。 她说:“真希望是你啊……”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她在寥落的樱树 传记二十 [] 几乎在他的声音开口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她凄厉而怒火中烧的尖叫就夹杂着纷扬的燎舌再次熊熊地燃烧起来:“你竟敢忘了我!” 她在明艳的大火中叫喊:“你怎么敢忘了我?!” 无止境的怒火像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淹没了她,来自太阳与雷电的痛苦折磨着她的灵魂,难以忍受的疼痛令她无法保持理智,从心底里滋生出的怨恨让她无法思考,她只能遵从人性中最大的恶意,开始进行无意义地咒骂:“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 春日的烟波拂过草尖。 满目金色的花田在清风中低伏地淌过少年赤|裸的脚踝。 也许是她现在怒不可遏的样子实在太过可怕,他金色的瞳孔颤动,突然后退了一步。 因为这个细微的动作,她的声音倏然死寂了下去。 耳边,噼里啪啦作响的雷电禁锢她的行动,将她牢牢地钉在白晃晃的太阳底下。 但是,有袭卷着油菜花瓣的远风拂过,天上突然投下了大片大片的云翳,来自太阳的光因此变得不再那么强烈,从她身上渐渐弱下去的火焰在溃烂的伤口上舔蚀,摇摇曳电的火光中,她看见须佐之男身上有罗织的纱带像起伏的雾一样,在眼帘中飘。 属于少年的色彩,突然就变得扭曲、苍白,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灼烧的烈焰染红了她破碎的视线,他的影子朦朦胧胧的,伫立在温暖的花海中,像一场遥不可及的美梦。 她突然就不再挣扎了。 她突然其来的安静让她身上蹿起的火焰也变得不再张狂,在那一刻,她褪去了所有凶恶的表情,也一改方才的愤怒,而是空白地放轻了声音,像怕惊扰什么似的,轻轻道:“我是明日朝呀……” “须佐之男,我是明日朝呀……” “……你忘了我吗?” 她说:“……你是因为忘了我才这样对我的吗? 仿佛刚才的怨鬼不是她似的,这样的声音饱含一种如流水般柔软的宽容,她支离破碎的面容在不灭的火焰中晃开了一个明明灭灭的笑:“对不起,我之前其实也忘了你……你是因为我之前那样过分地对你才忘了我的吗……不过忘了也好,没有关系……这样你也许不会再像以前那么讨厌我了……只要你不再逃离我……”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对方茫然而迟疑的目光轻轻地笼罩过来:“你到底是……” 面貌尚且青涩而稚嫩的神明看上去是那么纤尘不染,就算看不清他的表情,看不清他在春日中的脸,但是,她依旧能看见对方额上那抹如闪电般盘踞其上的神纹像汲取了所有的光亮一般,似乎象征着某种蓬勃而张扬的生命力。 身体某处的钝痛突然就被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冲淡。 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像一片汹涌的深海,但是,有欢欣的气泡正从漆黑的海底升腾而起,然后,浮上海面,消弥,破碎,最后,全部化作她眼眶中溢出的、咸湿的眼泪。 曾经那个在深不见光的海渊中被抽骨踏骸的少年,如今正以这般鲜亮明艳的姿态与她重逢……这是多么令她欢喜的奇迹啊! 可是,那样喜悦就像大海中的泡沫一般微小、脆弱,已经不能够平息她心中因怒火而沸腾的波涛,温热的泪水哪怕哭瞎了眼,也并不足以浇灭她身上燃烧的火焰,此身的疼痛持续了很长时间。 对于疼痛,她本该早已习惯。 从小到大,她的姨母时不时会莫名其妙地打她。 起初,茫然、困惑、无措、不明所以,她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不敢大声哭,也不敢质疑,身上火辣辣的疼痛让她咬紧牙关,指甲在隐忍攥起的掌心里留下弯弯的痕迹。 后来,她与当时那位还是东宫的大人第一次见面那天,她的姨母在高高的阁楼上撕碎了她收到的绘扇,还哐哐给了她两巴掌,生气地说她是和她母亲一样喜欢偷人东西的狐狸。 那个时候她才恍然大悟。 脸上火辣辣的疼,她跪坐在阁楼上,仰头望向前方的长辈。 「……是我的错吗?」 她直言地问自己的姨母。 「因为我得到了那位殿下赠予的绘扇?」 「因为我今天出现在那里?」 「还是因为我是母亲的孩子?」 这些声音得到的是对方的怒目而视,她却反倒轻轻扯开疼痛的嘴角,柔软地笑了起来:「不是的,我终于知道了,原来不是的——」 她说:「明明,是因为姐姐入不了他的眼睛……」 第一个巴掌扇过来时,她躲不及,被扇偏了纤弱的身子。 厚重的十二单迤逦一地,将她钉在原地,她知道自己的力量打不过一个成年的女人,正何况周围还有侍从,但她还是继续笑道:「明明是因为您自己当初没被选进宫中当女御……」 又一个巴掌扇过来。 她的头偏到另一边,身子几乎因为那样的力度背过去,那些因疼痛而打颤的四肢下意识动起来,开始不断地后退,想要逃跑。 但是,她的嘴巴不受控制,依旧在说:「明明是因为您忌妒我的母亲……」 意料之中的疼痛像追来的鞭子扇在她脸上,纵使她连滚带爬地后退,对方带着怒火的惩罚也像野兽一般连连追来。 可是她没有停下笑。 她的姨母怒吼着让她住嘴,像是要掐死她一样,将她逼至无处可逃的墙角。 可怕的影子笼罩下来,她蜷缩成一团,但是,奇怪的是,那一瞬间,并不觉得害怕,相反,一种快意的报复感从心中升腾而起。 她微笑道:「明明是因为您得不到心爱之人的垂青……」 就此,重重的巴掌再次落在了她身上。 可是,她的姨母越生气,打她打得越狠,她就越开心。 那个时候,疼痛好像已经不单单是肉|体上的折磨,而是一种胜利的象征。 那种胜利的快感美妙得难以形容,她觉得,就算对方抓挠她的长发、撕拦她的脸,就算被打得血破血流,就算因此死去,那一天,也是她的胜利。 ……那是勇敢的反抗?还是正值年少的叛逆? ——已经分不清。 但她心里很清楚,那是一种病态的、不正常的情感倾向。 她知道,自己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滑向那样的地狱。 她还知道,疼痛说出来也不会得到安抚和怜惜。 所以,她几乎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疼。 但是,光影缱绻的春日,太阳所化的业火炙烤着她,她在漫天的花海中,眼泪簌簌地落,突然对须佐之男说:“好疼啊……” “好疼啊,须佐之男……” 就此,胸口处穿过的雷枪突然消失了。 眼帘中,金黄的花海如麦浪般起伏,在他本欲离去的脚步旁掀起一波又一波波澜。 少年的眼睫像被惊飞的蝴蝶似的,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他翕合嘴角,纤瘦的身影顿住,既而开始往前走。 他像一只谨慎又敏感的小动物,漫过蓝天白云下的花海,小心翼翼地靠近她。 她流着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在她的注视中变得愈发迟疑,许是害怕她直白而又灼烧的目光,他微微偏开瞳孔,垂下了眼睫。 但随着他的走近,身上的禁锢越来越少,既胸口的雷枪消失后,就是双脚上的,当将她钉在原地的力量骤然撤去时,她已经站不稳,脚下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了花田里,低着头,啜泣着匍匐在地。 春日的新泥和雨露潮湿。 草叶下有序绕过的蚂蚁贴着她的鼻尖。 漆黑的长发垂坠,纷纷扰扰地掩盖了她的脸。 透过浮动的火光,她看到了一只小心翼翼伸到了她面前的手。 葱白的指尖发着细小的颤,像是胆怯的孩子一般,被风吹过骨节分明的指缝。 当她的眼泪落下砸在了他的掌心上时,他像被烫着了一般猛然一颤,但是依旧摊在她的眼前,像当年初见那般,安静且耐心地等待她的回应。 她看着那只手。 仅仅是看着那只手,仅仅是看着它,她就仿佛能回忆起它曾经的柔软与温度,曾经,被它牵着,被它拥抱,由它赋予的安心感就像黑暗里的日光,照进她荒野一片的心间。 但是,这一次,她没有递上前去。 她只是轻轻呢喃道:“你总是这样……” “这样温柔……” “善良……” “天真……” 伴随着最后的话音落下,她突然猛地抬头扑上前去,狠狠地将那个少年撞了个趔趄,跨坐在他身上,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咙:“——又这么残忍!” 山野中,有惊飞的白鸟掠过天际,在她身下剧烈挣扎起来的须佐之男周身转瞬浮动起刺目而可怕的雷光。 属于神明的力量庞大而圣洁,瞬间让她发生痛苦的惨叫,但是,她没有放开手,就算感觉下一秒就要湮灭在惊雷之下,她也依旧拼尽全力死死地掐着他纤细的脖颈:“去死!!须佐之男!!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凄厉的咒怨不断响彻花开的田原。 春日的阳光穿过了羽蝶的薄翼。 云翳之上的天光再次凿下,她身上的火焰再度熊熊地燃烧起来。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与怨气化作激荡的浪花,拍打着她的心间。 狰狞的尖叫声中,有嘎嘎乱叫的鸟类停在树梢上,用乌黑的眼珠瞅着下边的一幕。 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撕裂一般地疼痛,失去了肉身束缚的情绪比平时来得更加真实热烈,气愤像爆发的火山一样冲昏了她,她看见眼帘中的须佐之男窒息般地挣扎、反抗,那双半失焦的瞳孔像被苍天之上洒下的暖阳烫到一样,痛苦地眯起。 心中残留的、属于人类的同理心在深处告诉她这是不对的,可是这一刻,看着对方在她的手中、由她所赋予的爱恨而流露出的、这么生动激烈的挣扎,她竟感觉到心中翻涌的仇恨好像都转化为了快意……或许,只有杀了他,那些密密麻麻啃噬着她灵魂的火焰才能够熄灭。 “都是因为你……” 她这样说的时候,少年手中凝聚起一柄尖锐的雷枪,猛地刺向她的脖颈。 耳边尖锐的雷鸣像嘶吼的玄鸟乍响,几乎穿透她的耳膜。 但是,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袭来,相反,被雷光萦绕的、锋利的枪尖在须臾间堪堪地停在了她的颈侧。 那一瞬间,打断他的是她簌簌砸下来的眼泪。 丝毫不在意即将到来的雷枪,她只是注视着他,手上开始松开了力道,一边落泪一边说:“都是因为你,我才会这么痛苦……” ……能忍受疼痛或许本来是一件好事。 但是,遇到须佐之男后,她却发现自己变得更加脆弱了。 因为,她知道,世界上会有个人担心她唱歌累,怜惜她被草叶割伤。 疼痛突然就变得再难忍受。 她对疼痛的感知开始变得敏感,变得激昂,一点小磕小碰就能让她落泪,一点淤青划痕都能使她难受地蹙起眉头,然后,她就能如愿得到黑暗中来自少年的拥抱和安抚。 ……啊,感受着他的担心与怜惜,感受着他直白坦率的保护和陪伴,疼痛不再需要隐忍,就像春日里钻出的嫩芽,疼痛也变得不再可怕,反倒能从痛苦与荒芜中带来新绿般的、生动的喜悦。 原来疼痛也是会上瘾的。 她或许早就生病了。 但是,她医不好自己。 就像生前明明拥有治愈他人的力量,却始终无法治好自己的伤口一样。 为什么她要遭受如此磨难…… 为什么她总得靠外界带来的苦难才能感受到片刻的欢愉? 为什么她总是只能依附他人才能感受到自身的价值? 为什么连当年得到的、那点珍贵的爱,都只能是侥幸呢…… 这样的想法从心底里冒出来时,她突然有了一种坠落的感觉。 心中的怒火骤然就被浇灭了,她像冷着了似的,颤颤巍巍松开了掐住他喉咙的手。 属于他的、窒息般的咳嗽传来,她不顾身侧警告似的雷枪,俯身,温柔地撩开了他额前缭乱的发丝。 一张清瘦但是漂亮至极的脸一览无疑。 她眨了眨眼,看着他那双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眼睛,突然觉得心底有一股烦躁之意窜起。 她低下头凑近他,像是要亲吻他一样,压低声音恐吓他:“再这么看我,我就挖掉你的眼睛……” 也许可以说是威胁了,她不知何时变得尖锐的指甲已经触及到了他的眼角,似乎只需指尖稍稍一用力,他那颗漂亮的眼球就能蹦出来。 对此,他微微瞪大眼,瞳孔微动,却没有移开。 这是她死后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他的眼睛。 鎏金色的眸子,剔透,干净,些许阳光落在里边,像水晶一样,明亮澄澈,漂亮极了。 但是她却觉得更烦躁了。 ……为什么是这副表情呢? 她想。 ……为什么是这副平淡的表情? ……为什么这双眼睛,还能这么干净? 明明她这样对待他了,为什么她还看不到他深切的恨意? 与那时不同,明明他现在比她强大得多,只要他愿意,瞬间就能让她灰飞烟灭…… 为什么还不动手呢…… 她如此不解,以致出了神,可是转瞬间,她就看见他眼底竟清晰地映出了她的模样。 这是她死后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没有实体的孤魂野鬼本不应该再次拥有这样的东西才对。 但是,当触及到对方眼底的那一瞬,她却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匆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然后连滚带爬地从他身上离开。 春日的清风中,燃烧的火焰还在灼烧着她,她却仿佛才刚感受到疼痛一样捂住了自己的脸,末了,她像个只能隐于黑夜的怪物见到了太阳一样,开始想要逃往日光照不到的地方。 那一刻,须佐之男好像也变得不太重要,她抬头起身时,看到周围的树梢上歇了很多乌鸦。 它们的眼珠子漆黑,却闪着精细的光。 这样的描 传记二十一 [] 她行走于茫茫的雪原。 满目腰际高的芦苇荡在晃,四周落满了纯白的雪。 柔和的月光下,细长轻盈的枝条呈现在眼前,荡漾的苇叶开出雪絮般飘飞的绒花,无数的苇穗随着风的吹拂,荡起层层的絮浪,像一幅流动的画卷。 漫步于这片雪白的海洋,她知道自己梦到了岛上的山野。 在那片白茫茫的平原中,有一颗粗壮的樱树伫立在眼帘的尽头。 光秃秃的枝桠有着独特的形态,像天空遍布在大地上的脉胳,蜿蜒盘旋着延向上方。 在那里,她看到了树底下轻轻倚靠着树干的、一抹雪白的人影。 她一愣,几乎没有犹豫,立马跑了起来,在冬夜的大雪中,漫过低垂涌动的芦苇荡,朝对方奔袭而去:“八岐大蛇!” 越跑近,他的面容就变得愈发清晰。 瑰丽而深重的鎏紫遍布垂地的衣袂,雪白的袖摆拢着柔软的羽絮,群蛇在他的身边游走。 柔软的银发耷拉,细碎的发丝垂在额前,纷纷扰扰地拂过额心的金色菱纹,他轻轻偏头,朝她弯了弯缀有金纹的唇角:“来得太慢了,明日朝。” 她终于来到他身边,像初见那般,低伏在他身上,双手下意识抚上他的衣襟,细细地检查起他身上可能存在的伤口。 之前群雷撕裂蛇身的光景好像还能骇然地浮现在眼前,她说:“你之前受伤了……你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以这种方式见我?” “我不就在这里吗?”他轻轻笑道。 她摇了摇头,倚着他的膝哭泣:“对不起,我丢下受伤的你离开了,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他自喉咙发出低哑的笑,纤长的五指游走于她稠长的发间,轻轻地梳理拨弄着:“当然不会,你不过离开了我一会,这与你千年的沉睡相比,不值一提。” 闻言,她侧头,抬眼,他的手就势卡住她的下巴,抬起,尖锐细长的指尖像野兽的利爪,轻轻刮过了她淌泪的脸颊:“不过一会没见,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很丑吗?”她迟疑地问:“你不喜欢吗?” “怎么会?”他低头,眸子垂下,轻易抚过她眼角处的蛇鳞:“你现在身上可是有属于我的东西。” 她困惑地眨了一下眼睛,听到他说:“或许也是因为你当时在天雷下溅上了我的血,我的神躯诞生于「虚无之海」,血里有来自那里的瘴气。” “「虚无之海」?”她恍然地呢喃,这个陌生而晦涩的字眼让她感到些许不安:“就是你当初说的那片漆黑的海吗?” 他不置可否。 但他温柔地抚摸她腐烂的脸,然后是柔软的唇角,最后才蛮横地卡进去,用拇指轻轻磨着她尖锐的牙尖,反过来挑了挑眉:“你不喜欢?” 她一时哑言,湿漉漉的眼睫垂下:“不要捉弄我了……” 他无悲无喜地笑,放开了手,没再说什么,而是继续抚摸她的脸。 奇怪的是,被他抚过的地方,一寸一寸的,竟重新构筑出了光洁柔软的肌肤,她细长而稠丽长发、她曜黑明亮的眼睛、她适合微笑和哭泣的嘴角……她的一切,都变回了原来的模样,清晰地倒映在了他罗兰色的眼底。 熟悉的夜色带来闲适的寂寥之感。 冷意卷着浅薄的雪雾穿山而来,满目雪白的芦苇荡随风摇摆,像无垠而广袤的大海。 不说话的时候,她就安静地依偎着他。 她半趴在他的膝上,垂眼,细数着他手上覆盖的蛇鳞有几片,有蜿蜒的群蛇不甘寂寞,沿着她的双腿盘绕,攀上她的身体,圈上她的细颈。 他突然说:“你没有什么想再和我说了吗?” 她抬眼再去看八岐大蛇的时候,苍白的月光跳跃在这位神明安静而邪异的眉眼间,但是,并不觉得清冽,反倒有些虚渺。 “你违背了我们的契约,明日朝。” 他这么说的时候,似笑非笑,她无法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任何情绪:“你明明已经将自己的灵魂献予了我,如今却又不经我允许,就要须佐之男弑杀你。” 对此,她先是呆愣,随即才火急火燎地说:“对不起,我只是太害怕了,我怕自己伤害会须佐之男……我感觉自己不受控制,我已经掌控不了自己的暴虐了,我好像不是我自己了,若是不这样,我也许会不受控制地伤害他,我明明那么爱他,却又不可抑制地恨他……” 她这么说,垂泪的模样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愧疚,八岐大蛇好以闲暇地看着她,反倒问道:“你恨他什么?” “恨他对你许下过相伴一生的承诺却没有兑现?恨他说要保护你却让天雷劈死了你?还是说,你恨他没有给予你你想要的爱?” 闻言,她恍惚而茫然地张了张嘴,却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尖锐的蛇瞳下移,他似乎乐于欣然她这样滑稽的模样,冷淡地说:“有光就有影,爱恨本一体,或许我当初确实不该放任你想起他,他就是你痛苦的根源。” 但是,她却只是道:“我不后悔,八岐大蛇……” 他笑道:“你既然如此爱他,那为何现在不怪我当初抹消了你的记忆呢?” 她说:“因为我知道你只是想让我从痛苦中解脱……” 对此,他安静了片刻,才说:“也不全然。” 恰逢一阵稍大的风拂过,满目的雪絮飘飘洒洒,某种黯淡的色彩掠过他的眼帘,他的声音在偌大的风声中突然就变得有些迷蒙:“你对爱其实很模糊,明日朝,你如此爱他,但只要忘记他,你便会认为自己爱的是我……但遗憾的是,千年来,我也没有感受到你对我的爱。”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的神情渐渐像褪去了色彩的画一般,变得苍白、单薄。 但高高在上的神明只是慢条斯理地说:“你能够将灵魂献予我,为我去死,你甚至亲吻我,但你却不会如你嘴上所说的爱我,时至今日,当我看见你想起须佐之男后对他的那份情感,我更加清楚地知道,你从未爱过我,所以,你能沉睡,留我在梦境外独守千年。” “不是的……”她空白地说。 但是,更多的反驳之语怎么都无法再倾吐而出,她只是惊惶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片刻后,仿佛意识到什么一样,她突然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摇了摇头,乞求道:“不要抛弃我……” 但他只是继续温柔地抚摸她的脸,就像神明偶然垂怜轻拂人间的花朵那般,随意又漫不经心:“你们人类当真是有趣呀,薄凉,自私,擅于欺骗和伪装,你尤甚,明日朝……从小到大,有多少人被你佯装出来的善良与深情欺骗,又有多少人识破你呢?你渴望爱,追寻爱,但是又不懂爱,还无数次的被自己假想构筑出来的爱毁灭,我已经看得足够乏味了。” 温热的眼泪再次溢出眼眶,她听着他所说的一字一句,感觉心脏所在的位置开始针刺般地痛。 明明她已经被他赋予了新的血肉,但是,她又感觉到自己的皮囊被他活生生剥下来一样,血淋淋的,底下是一个被戳穿了面目而无所遁形的自己。 即便如此,她依旧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讨好般地笑了起来,试探地说:“……你在说什么呀?你是生气了吗?对不起……我向你道歉,如果还有机会,我不会再让须佐之男杀了我的……我会离开他,去找你,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去找你,我甚至可以不再见他……我也可以不再想去黄泉之国,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 但他没有动摇,只是垂眸说:“我允许你去黄泉之国了,明日朝。” 她突然一僵,在他的掌心中垂泪,听到他说:“与其让你被须佐之男杀死,不如顺了你的愿,去往黄泉之国吧。” 她偏头,轻轻蹭着他的指尖,终于绝望地问:“但你不会再陪着我了,是吗?” 他没有再回答。 寂寥的光影似乎牵动着他的嘴角,他掀动颤动的眼睫,里边似有浮光掠过。 就此,有巨大的白蛇卷着她,将她带离他的身边,拉扯着她脱离梦境。 她看到那个人影越来越远。 对此,她不甘心地攀着白蛇的头颅,目眦尽裂地想要挣脱禁锢去往他身边。 她尖叫,大喊,哭泣,月光打在她和白蛇身上,晦暗的光影化作细碎的褶皱流动,梦里的风吹扬了她的长发,纷纷扰扰的罅隙间,她看到那个离她越来越远的身影仿佛已经与满目的白雪和芦苇荡融成一片。 “连你也要这样对待我吗?!” 她声嘶力竭地说。 她觉得自己本该气愤,本该生气他的愚弄。 他难道也像以前那些人类男人一样,给了她被珍惜的错觉后,又要在乏味后就抛弃她吗? 她只是新鲜过后就能丢弃的玩具吗? ……不对。 高高在上的神明,遥不可及的存在。 是她怎么都不敢企及的存在。 她从来都没想过得到他的爱。 生前,还不知道他是所谓的神明时,她只是隐秘地希望他能慈悲地分出一点点时间,陪着她一生就好。 不管是身为斋宫不得情爱的一生,还是济世救人的旅途,她都只是希望他能陪在身边罢了。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 不管是须佐之男,还是他,她确实贪心地希望他们能陪她一生,但是,她从没奢求过永生。 永生于她而言,不是恩施,也不是天赐。 神明的永生漫长而无聊,但是对她来说,永生意味着漫长的时光中,她还可能经受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和抛弃…… 也许,这才是她一开始一定要去黄泉之国的原因。 她不敢奢望他能一直一直陪着她,所以,她明明奢求的只是人类的一生罢了。 但是,他用千年的陪伴换取了她的信任。 他用那么漫长的时间,证明了他的与众不同。 事到如今,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 神明的生命漫长到无边无际,难道,她只是他当初口中那个无聊的时光长河中打发时间的乐子吗? ……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明明!你明明!” 她这样哀怜而语无伦次地大喊的时候,冬夜的幽暗涌来,他的身影浸在沉寂的月光中,像是将要消散那般,荒诞又轻盈。 她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他遥远而轻飘飘的声音突然这么说:“我爱你,明日朝。” 宛若无根的花朵坠落,那是不带一丝重量的声音,仿佛只是无意间发出的一声呓语。 她却是骤然一愣。 ……记忆里,他从没说过喜欢或爱她。 就算是在认为自己生前爱上他的年岁,他也不曾借此说过爱她。 所以,她已经分不清那句话是真实还是虚假,亦或只是她的错觉。 她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突然这样说,他到底出于什么心思才会在即将离她远去的时候,还说出这般残酷的言语呢?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所有的哀悸和怒火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与此同时,她看到了某种盛大而璀璨的樱色在眼帘中骤然绽放。 他缥缈而慵懒的声音也在那片簌簌而落的花雨中响起:“我就在那里等你,明日朝……” “偶尔,也要让你来追寻我才对……” 伴随着这样的话,最终,她不再挣扎,只是朝樱树下渐远的影子竭尽全力地伸出双手,像是要再次拥抱他一样,恍然地说:“你看,樱花树开花了……” “八岐大蛇……” …… 她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眼角有温热的眼泪滑过。 但是,有柔软蓬松的绒毛拂过她的脸,她恍惚地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座木制的屋舍里。 寂静的夜色中,没有点灯,但是,有金色的流光闪烁,一抹金色的影子窜着电流,甩着毛绒绒的大尾巴,正从她的眼前掠过。 那是一只猫咪大小的动物,四肢短小,跑起来倒是灵活,似乎注意到她醒了,它立起的耳朵动了动,随即就转身跑远,只稍一会便消失不见,压力没给她看清的机会,只留下明日朝空白的呢喃:“……猫?” “不是猫。”这样的回答伴随着几道轻巧的脚步声响起:“是我用一丝神力化成的神兽。” 她寻着声音抬眼望去,看见半开的格拉门外,幽暗的夜空布满星星,朦胧的星光透过墙上的窗户安静地洒下来。 有窸窸窣窣的树影在清风拂过的屋檐下低声细语,在那之中,属于少年身形的影子立在门边,悄无声息地蔓延至她垂在地板上的指尖。 轻盈的飘纱垂在身侧,抬起的手扶住老旧晃动的门框,来者逆着黯淡的光线,伫立在门边,安静地望进来。 她因此对上了一双鎏金的眸子。 细长柔软的发丝耷拉在额前和肩膀上,是砂金般浅薄的色彩,并不如他的眼睛那般夺目具有侵略性,但是,他额上的神纹流动着足以驱散黑夜的光芒,连带鬓边悬浮的两枚黑金的耳坠也显得那般神圣与庄严。 但是,除此之处,少年的身形单薄,膝盖以下没有衣物遮挡的双腿细瘦白皙,裸露在外,他依旧那么年轻稚嫩,与过去无异,以人类的标准判断,他的年纪看上去还不过十五,这让他的面容愈发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她注意到他身上拥有着许多精美贵重得不像当今人类所能锻造的造物,不管是细致精简的衣饰,还是雕着花纹的颈环和坠有勾玉的项链……再一次见到这样的须佐之男,她才有了真正美梦破碎的实感。 她曾经所拥有的那个少年,他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基于神明这个高贵超然的身份。 是她眼睛受了伤,将他误以为是人类。 ……所以,当初,村庄的大家为什么能那么自然平和地接受他这样的存在呢? 他这副模样,不管如何看,他都不像人类的孩子。 第一次来到人间的少年神明,连人类是否需要吃饭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洞悉世间的法则学会伪装呢? 他当初也许正是用这副模样降临在她的面前,又懵懵懂懂地带着身为人类的她走进了人类的村庄。 村庄里的人们也许早就识破了他们自称兄妹的谎言,或许,曾经那些爱慕他的少女们也已经无数次提醒她了,是她不愿多想,宁愿欺骗自己,忽视心底里的一丝隐秘的不安。 但是,那样的过往好像已经是相当遥远的记忆了。 十二岁那年的春日铺展开来的光景永远都是黑暗,就算此刻他的面容尚能与生前的画面重合,也已经宛若隔世。 原来,时间真的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面对这样的须佐之男,这一次醒来,她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诡异的沉默一时间在他们之间蔓延。 她眼睁睁看着他口中那只所谓的神兽灵巧地跳上了他微微抬起的手臂,而他自己则迟迟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距离她几米的门外,像一只在山野间踩着光影踌躇不前的花鹿,那么安静而平和地望着她。 过了一会,反倒是屋里突然响起了老鼠窸窸窣窣的声响打破了寂静,他手上那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像被习性驱使一般,“喵嗷”一声,敏捷地跳下,飞快地追着角落里三两只乱蹿的黑影而去。 对此,明日朝轻声道:“……还说不是猫。” “……不,它真的不是猫。”他这么反驳,平和的声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与天真:“它可以比猫更雄壮威猛的。” “是吗?那真是可惜。”她侧躺在冰凉冷硬的木质地板上,凌乱的发丝像海藻一样盖着她的脸,她神色平静而空白,贴着地板的脸颊可以嗅到尘埃与春雨潮意混合的气味:“我还挺喜欢猫的。” 他安静了一秒,略薄的唇线抿成一条平直的线,看上去平添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郁闷。 无视了角落里噼里啪啦的小家伙,他不再与她讨论这个话题,而是迟疑地开口道:“……你好像冷静很多了。” “……嗯。”她一动不动的,只是用轻轻的声音回应:“这里是哪里?” 他平乏无波地说:“是山野里一处无人居住的屋舍,你似乎怕太阳光,我便将你带到这来了。” 但是,她却是轻声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明明让你摧毁我的……我好不容易才拥有那样的勇气……” “我觉得暂时还不能那么做。”他说:“至少,你认识我,不是吗?我想要确认一下。” 她没有回答,反倒偏开了目光,不再看他,而是将视线随意地落在了窗边的木柩上。 他平静的目光没有显露出多余的情绪,但是却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这一次醒来后明显的忽视与冷淡。 对此,他看上去也没有多在意,只是问道:“你原本是人类?” 没有回应。 他也不恼,而是继续问:“你以前是怎么认识我的?” 依旧没有声音。 “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你说自己对我做过过分的事?” “你遭遇了什么才来到我面前的?” 这些声音一道一道地抛出去,都像沉入湖底的石头,没有掀起一点波澜与回声,与此前的景象天差地别。 五指细微地攥紧了门沿,他平静的眼底终于有细微的流光晃动。 他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看着夜色化作迷蒙的纱雾,在她的身上流动、起伏。 片刻后,他在门边蹲下身去,招手唤回那只还在屋里打滚的小家伙。 但是,被电晕拍在地上的老鼠一只又一只,直挺挺地堆在了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对此,少年试探性地探进头来,迈进屋子里,像怕惊扰她似的,小心翼翼地越过她,用神力化作的电流,将那些老鼠都捞出了屋去。 期间,赶在他离开之前,她突然开了口,说:“须佐之男,你若是现在不杀我,那就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吧,接下来,我要去黄泉之国,我不会再让你杀了我了。” 他一愣,离去的脚步在她身边顿住。 “……黄泉之国?”头顶上传来他茫然而困惑的声音:“那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吗?”明日朝转动眼珠,说:“传说中死亡的国度,亡者的归宿,灵魂的安息之所。” 身上传来炙烤般留下的灼痛,她看到自己的双手上都是火舌焚烧过后破碎而糜烂的伤口,也许不止是双手,还有脸和身体,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脸依旧是腐烂的状态,或许那只是一个有关于八岐大蛇的梦,但可以肯定的是,太阳的光辉给她的灵魂留下的伤痕与疼痛,已经无法磨灭。 这份痛苦可能还会折磨她许久许久,久到她终有一天会不受控制地失去自我,化作憎恨太阳的怪物。 但是,她是天照大神的斋宫,她怎么能憎恨太阳呢? 她想要赶在那之前,让一切都得到平息。 但是,须佐之男匆匆地处理完手上的东西,又走进来,轻声说:“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地方……” “没关系。”明日朝轻轻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要去那里了而已。” 就此,某种缄默突然从他的身上浮现,他沉寂了片刻,慢慢地在她身边坐下。 属于他的气息,像一阵缭绕的轻风,轻轻地笼罩下来。 她没有赶他走,但是也没有再理会他。 直到她看见他的手试探性地伸来,想要撩开她脸上凌乱的发丝时,她才轻轻地开了口:“都说了不要看我的脸。” 他的指尖堪堪地停在她的眼前,然后蜷缩了一下,慢慢收了回去。 他抱住自己的膝盖,眉梢间绕着几分原生的忧郁,几秒后,他才小心翼翼地问:“你说,黄泉之国是亡者的国度,那么……你是已经死了吗?” 她安静了一会,才平静地说:“身为人类的我已经死了,大概有一千年了吧……” “一千年……”他呢喃着这个数字,似乎在回想什么:“可是,你看上去那么年轻,你是怎么死的?” 闻言,她苍白地张了张嘴。 但是,她最终只是用平淡的口吻说:“因为做错了事,所以,受到了惩罚。” “什么过错需要以死谢罪呢?”他问她:“你杀了人吗?” “……没有。” 他无害的目光静止着,落在她柔软纤细的肩颈线条上:“那与你所说的,对我做过的、过分的事有关吗?” “……” 没有得到相应的答案,但是,她的沉默仿佛已经是一种回答。 他看着她,没有再追问,而是将视线轻轻笼罩着她支离破碎的影子。 抗拒与回避并没有让她呈现出僵硬或紧绷的姿态,相反,她垂头蜷缩的样子低怜,从俯瞰的角度望过去,她隐藏在黑发下的眼睫一览无余,根根分明,像一只被大雨打湿的鸟。 很快,他用略带迟疑和愧疚的声音说:“你受了很严重的伤,对不起,但是我的力量与你现在的互斥,无法为你治愈。” “为什么要道歉呢?”与之前张牙舞爪的姿态相比,她现在发出的声音可以说是那么温柔且善解人意,几乎很难让他再联想到白天所见的怨鬼:“我已经堕为妖鬼,你歼灭我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说:“反正现在还不会魂飞魄散,我只是需要休息,积攒一些力气再去黄泉之国,请你不要再管我了,等到我有力气后,我就会离开这里。” 闻言,少年垂眸,一簇一簇的羽睫翕合,流动的夜色渡及他的半边脸,他的眉梢上好似晕着一种圣洁的白:“你所说的黄泉之国,在哪里?你可以一个人去到那里吗?” “……应该可以。”她不确认地说。 “有人会在那里等我,我想我可以找到他的。” “你说的那个人是叫八岐大蛇吗?”他淡淡地问。 < 传记二十二 [] 【伊邪那岐大人……】 【这个世界上永恒不灭的神明……】 【我尊贵的父神——】 【我在想,花朵凋零,来年仍会绽放——这世上既有不灭的「生」,那是否也会有复生的「死」?】 【……我遇到了一个人类的亡灵……】 …… 须佐之男如她所愿没有再说了,因为她紧紧地抱着他,脸颊贴着对方跳动的胸口,双手绕过他纤瘦的腰身,又细又长的指尖像柔软的藤蔓攀爬延伸,沿着少年的脊梁缓慢地游走至起伏的肩胛骨,她放任自己像株糜烂的花枝,攀倚着他这道足以支撑她苟延残喘的黑篱。 他对此不知所措,特别是在她不断啜泣的情况下。 金黄的向日葵安静地摇曳,几片花瓣脱离花枝七零八落地垂在地上,少年人的四肢像春日的枝桠般展开,两道隐约可见青筋脉络的手臂胡乱地摆了两下,最后都不知道该落在哪里。 他只能发出一种苍白的声音:“你可真是个爱哭鬼……” 那是一种由无措所延展而出的无奈,他僵硬地立在原地,全然不敢后退或偏倚地承接着她的重量,直至她的拥抱缠绕着覆盖了这位比她还矮上些许的少年神明的身躯,将他近乎蛮横地放倒在地。 这一次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只是嘴角翕动了一下后,僵持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了下来。 耳边的哭声变得愈发微弱,春日的午后,阳光的尘埃在空气中浮动。 细碎的光影从屋舍的罅隙间透出,属于他的暖色覆盖着她的红裙,光影在细密的衣褶上淌动。 明日朝温顺地躺在他怀中,被他的气息所包裹,待到彻底冷静下来后,天色已经临近傍晚。 残阳的暮色染红了天边,很快又随着飘逝的流云归于深沉的幽暗。 有隐隐的雷鸣从云层之上翻涌而来,毛茸茸的小家伙抖擞着一身金色的绒毛,用爪子扒拉垂在地上的花朵。 期间,须佐之男仿佛化作了一尊没有声音的地藏石像,只是安静地等待她自己不再哭泣。 他总是这样沉默又具备耐心。 她自己慢半拍地从这样的神明身上爬起来,摸黑抱起那束向日葵,在他安静的目光中走向屋外。 屋外飘起春夜的绵绵细雨。 月亮和星星不见踪迹,浓云之上有苍蓝的闪电盘踞,袭凉的晚风纷纷扰扰地穿过她的身体。 她站在屋檐下,听见身后追出来的声音轻轻问:“你现在就要走吗?” 她点了点头,随即头也不回地踏入了没有停歇的春雨中。 黑灯瞎火的山林,雨声淅淅沥沥。 无数多余的喧嚣被滤去,一望无际的绿意变成灰蒙蒙的云烟,连绵的山峦浸在黑夜的薄雾中,向着远方伸展开去。 她听到被雨水泡得发软的土地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撼天的雷声轰隆隆,仿佛能穿破耳膜。 但是,她没有退缩。 满目的春雨落下来,尽数穿过她仍然饱受灼痛的身体,她仰头,怀抱着由神明所赠予的礼物,在惊雷之下,不断地往前走。 身后有纤瘦而静谧的影子跟来。 翻涌的树海垂着枝条,林立的灌木丛熙熙攘攘,冷雾卷着氤氲的水汽弥漫眼帘。 她心有所觉地回头时,苍穹之上闪过落雷。 刺目的冷光割裂雨幕。 被雨淋湿的少年耷拉着发梢,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没有撑伞也没有带遮笠,断了线的雨珠从他的脸颊、下巴、衣角坠落,像感受不到冷一样,他面无表情,脸色苍白,只是站在那,明亮的眼睛像蜇伏的野兽,越过偌大的雨幕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肃穆而寂寥。 “须佐之男……”她终于忍不住呼唤他的名字:“……你为什么跟来了?” 以此为信号,两颗镶嵌在眉骨下的琥珀石动了动。 “你是妖鬼……”他略带迟疑的声音被夜风撞得支离破碎的:“如今妖鬼横行,魔物作乱,很多人类都被杀了……” “你是担心我之后会伤害人类吗?”她轻轻笑道。 他一顿。 隔着朦胧的雨水,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并没有生气,反倒轻轻地笑出声来:“我说了,你要么就在这里阻止我,要么就放我离开,只要我还有意识,我就一定要去黄泉之国。” 他却是轻轻摇了摇头:“你一个人根本去不了黄泉之国,现在世间妖鬼横行,人类与鬼族的战争已持续多年,我从高天之上一路来到这里,到处都是尸横遍野。” 也许是淋了雨的缘故,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生气和血色,活泼和明媚仿佛不存在于他的眼中。 尚且年幼的神明空茫茫地说:“妖鬼暴虐无道,连同族都可相食残杀,我有很多人类朋友都死在它们手中,而这里是我父神携神族抵御鬼族才拥有的一方净土,如今我奉命守护于此,人类可以在这里继续繁衍生息,我也已经决定允许你留下。”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他开始慢慢朝她走来。 他穿过迷蒙的夜雨,踩过流淌的积水,裹携着滚滚的天雷和冷风,摇摇晃晃地站在她面前:“你若是留在这里,我就会保护你,但你若是离开这里,你这样弱小的孤魂野鬼就会被外边的妖鬼吞食啖饮,化作它们力量的一部分,而且,太阳很快也会升起。” 对此,她神情不变,好片刻才说:“你为何允许我留下呢?若真如你所说,这里是隔绝妖鬼的、属于人类的净土,那我更不应该留下,我已经不是人类,若是留下来,终有一天会造成祸患。” 闻言,雨水浸过他额上的神纹,少年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睫,听到她的声音在这样轻盈地笑:“说到底,是因为我很弱,无法对你产生威胁,你可以随时随地杀了我,所以你才能这样从容慈悲地放过我并且允许我留下,是吗?须佐之男。” 他张了张嘴,但是没有反驳,她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不加掩饰的茫然,他显然语言贫瘠,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能像大雨中的雕像一般,呆呆地立在原地。 明日朝继续说:“你看,你已经忘了我,你对我并没有任何足以使你留下我的私心,你的善良不该用在这样的地方,如果今后我如初见那样伤害你——或是不受控制地伤害了这片土地上的人类,又该怎么办呢?” 他就此陷入了某种缄默,闪动的眼眸像在诉说某种未尽的言语。 明日朝没有再看他,而是转身继续往前走。 但是,很快,他还是追上来了。 这一次,遥遥的,他的声音就急不可耐地传来了:“你说错了,明日朝!我也许是有私心的。” 她一愣,回头时看见属于少年的色彩正拨开了纷纷扰扰的树影,火急火燎地追来。 夜深之后的春雨变得大了些许。 金色的碎发贴着脸颊,绵绵的细雨打在他身上,像无数道凿在他身上蜿蜒的裂缝。 他那么苍白地说:“因为你说你爱我。” 那么说的神明浸在盛大的雨夜里,仿佛与她隔着一个世界,柔软的飘带耷拉,就像雏鸟垂下稚嫩的翅膀,他一字一句的呼吸好似都在颤抖,有种近乎脱力的紧绷感:“我很好奇,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明日朝的脚步停顿,恍然地偏了偏头。 他也停下来,像是刻意与她保持安全又礼节性的距离一样。 可是,他抬眼来看她,微卷的发梢划过眉眼,那张隽秀的面容在黯淡的光线下被割裂出细微的表情。 尖锐的瞳孔颤动,一丝躁动的因子从他的眼底浮起,有平静的浮冰破碎,有忐忑的潮水涌动,最终挣扎杂糅成一种近乎坦率与直白的困惑。 他懵懂而空白的声音在说:“你一边说爱我,又说恨我,你明明当时那么愤怒地想要杀了我,但又能为了不伤害我让我杀了你……你那么张扬地来到我面前,现在又宁愿面对妖鬼也要离开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就此,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大雨淅淅沥沥的声音。 他垂着头,像一只被雨打湿的幼犬。 他忧郁地望着她,寂寥的底色化作灰黑的枝丫,扎根于那副纤瘦的躯壳里。 在少年那样安静的目光中,她仿佛化作了一片漩涡,突然出现,又要突然离去,就像涌来又退去的浪潮,卷着沙滩上的细沙,拉扯着岸边的人,狡猾地引诱他,要让他随流动的沙一起,淌进危险又神秘的大海里。 明日朝被他近乎无声的谴责困住。 她安静了半晌,慢吞吞地移开视线,像是没想过他会突然这样说一样,先是呆滞,然后恍惚,最后才是如梦初醒。 片刻后,她迟疑地朝他伸出手去。 摊开的掌心并不光洁,反倒布满灼烧的伤口。 雨水淌过错乱的掌纹流下,那似乎是某种无声的邀请。 她又说了那样的话:“因为我爱你呀,须佐之男。” 对此,沾了水的眼睫掀起。 他纤细的瞳孔微动。 她似乎听到少年的身体里刮起了一阵狂乱的风。 她说:“你愿意再陪我走一段路吗?也许我也是有私心的,因为我怕打雷,但是有你在身边的话,感觉就没那么害怕了。” 闻言,他这才缓慢地动了起来。 先是走了几步,然后加快速度,紧接着就是不停歇的奔跑,他穿过雨幕,奔上前来,像是得到了糖果一样,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轻轻扬起一个笑,说:“先找个地方避雨吧,不然会生病的。” “我不会生病的。”他不解风情地辩解道。 明日朝没有理他,他也不再说什么,而是牵着她的手,跟随着她的脚步,淌进前方风雨交加的夜色里。 接下来的几日,都是阴雨绵绵的天。 春天是多雨的季节,雨水滋养万物,新生的绿意在滚滚的惊雷中生长复苏,空气中到处都是潮湿的雾气。 白天的时候,她窝居在山洞和树洞这些能遮阳的地方,到了晚上,才继续向前走。 须佐之男陪着她,跟着她的脚步,将她一步一步带往这片净土的边缘。 白昼的时间漫长,无聊的时候,明日朝便同须佐之男说起自己与他的过往。 她说自己曾经是人类,和他也是相遇在一个温暖的春日,他从盗贼手中救下了眼睛受伤的她,还带着她在人类的村庄生活过一段时间。 说这些的时候,她简言意骇,没有多余的添油加醋,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没有任何情感色彩的事实。 她还略去了自己在海渊救下他并后来囚禁他的事,只道他们在春日里分开就结束了。 但是须佐之男显然好奇又不太满足她所说的三言两语,他直觉她没有说实话,并茫然地说自己完全没有印象。 明日朝对此并不难过。 她已经不奢望须佐之男能够想起他们之间的恩怨,若是想起,他必然会像过去那样逃离她、讨厌她,反倒是现在这样愿意跟在她身边的模样,还一如当年。 她对须佐之男说:“须佐之男,你不必为我的爱感到困扰,之前是我神智不清,才会再次来到你身边,不管是以前身为神的你和人类的我,还是现在依旧是神的你和已经堕为妖鬼的我,我们都注定无法站在同一个高度,我之所以爱你,也许也是曾经以为你是人类。” “……为什么?” 他看上去茫然极了。 苍茫的月夜下,树影幽幽,他们一起漫过风吹草动的平原。 明日朝浸在沾满雨露的草浪中,张开的双手被叶尖窸窸窣窣地拂过。 没有林立的草木遮挡,天空显得十分低垂,被风撕成柔絮的云彩从天边掠过,仿佛伸手就能够到。 明日朝抬手,溃烂的五指在风中摆了摆,她望向远方,而不是看向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她的少年,说:“如果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神明的话,我也许就不会放任自己爱上你。” “……为什么?” 他依旧这样问。 明日朝没有再回答,但她的目光看上去那么悲哀,仿佛他的每一句懵懂的追问都在捥掉她心口的一块肉。 少年后知后觉地闭上了嘴。 也许是怕她又因此哭了,须佐之男很长时间都没有再问。 他们的脚步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前行。 期间,那束灿烂的向日葵,在她的怀中枯萎了。 向阳而生的花朵,被摘离日光照耀的天地,由少年送进她所在的、深不见光的黑暗中,很快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花朵腐烂的气味并不好闻,盛放时香气馥郁浓厚,凋零时却酸涩、熏臭,和世间一切具有生命力而溃烂的尸体没有任何差别。 明日朝一开始有多喜欢宝贝它,后边将它扔在了湿润的土地上就有多随手轻飘飘的。 须佐之男将其看在眼里,也没有说什么。 他只是默默地为她摘沿途的花,一朵又一朵地送到她面前来,又看着她一朵又一朵地将其葬在了他们途经的土地上。 很显然,须佐之男是个闲不住的神明。 白天的时候,他会去山间到处摘果子回来送给她。 明日朝告诉他自己不饿,不用吃东西,他也不勉强,自己就把那些或酸或涩的野果都吃了,但是隔天依旧会摘来一大捧。 除此之外,相比明日朝,他好像总是更忧虑一些。 他每天都要到处跑,提前在前路为她寻找白天可以规避太阳的地方,他经常在黎明时分催促她走快一点,因为太阳就要照常升起,有些时候,他甚至直接抱起她就往前跑,只为赶在日头照耀前将她安置好。 在这一点上,他相当笨拙,他只能在某个晴朗的夜晚中告诉她:“我的父神教导我,不可太过干涉人间的事,若我驱使神的权能为你遮云蔽日,将会影响人间的四季耕作,若我每到一处就为你搭建房屋,也会兴工动土,破坏生态草木。” 对此,明日朝笑着评价道:“你守护着这片没有被妖鬼侵扰的净土,就像在守护自己的花园一样呢。” 他先是一愣,随即也没有否认,而是无悲无喜道:“这个世界是我父神创造的,普天之下皆为神庭,世间万物包括人类都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在这片庭院里繁衍生息,我承蒙父神的教诲守护它,自然要像守护自己花园里的花花草草一般。” “……是这样吗?”明日朝奇怪地问他:“你是这样想的吗?” “嗯。”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伴随着他的声音,一种熟悉的违和感再次袭上心头,明日朝看着他,看着夜色下少年青涩而柔软的脸庞像在亲吻月亮。 她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何从说起,只能沉默地看着他为她拨开前方纷纷扰扰的草丛。 这样的少年神明似乎与她所认识的须佐之男有所差别。 起初她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当他们数次路过属于人类的村庄时,他都刻意避开了走,他似乎没有踏入人类生存的领地的意识,每次都疏离地游走在外,带着她绕过那些明火倏亮的村庄,从不惊扰里边的人们。 春日的午后,她从白日梦里醒来,又听见少年在唱歌。 她在山洞里的黑暗中爬起身,看见须佐之男的背对着她,坐在洞口边缘,像守护着财宝的巨龙一样,抱着自己的膝,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在逗大尾巴的小家伙玩。 小小的神兽好些天不见了,正像小猫一样,追着摇摆的玩具上窜下跳的,玩得翻来覆去的,滚了一身落叶和脏兮兮的泥。 似乎注意到里边的她醒了,须佐之男头也不回道:“天还没黑,你再睡会吧。” “睡不着了。”她随口这么说,支着身子在那看了半晌,才好奇地出声道:“说起来,它是你用神力所化的,那么是不是等同于你的孩子呢?” 拿着狗尾巴草的手一抖,少年略带惊讶地回头,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但他很快还是解释道:“不是,与其说是我的孩子,不如说是我的分|身,它与我的意识相通,如今这模样也是我小时候的样子。” 闻言,明日朝反倒笑出声来。 她说:“真的吗?” “……真的。”他安静地别开视线,不知道是因为她的笑声而难为情还是羞恼,声音莫名变得闷闷道:“……腿又短又呆,还长得不太聪明,真是对不起。” “……呀。”她无辜地眨了眨眼:“你竟然真的知道我之前说的坏话。” 他没有再吱声,而是不甚在意地甩着手中的狗尾巴草。 明日朝却是走过去,突然从背后轻轻抱住了这个纤瘦的少年。 他惊得瑟缩了一下,背脊挺得笔直又僵硬,显然不太习惯她突如其来的亲昵。 但她贴着他那瘦削得好像一折就能断的身板,其手腕越过他的身侧,伸向了那只毛茸茸的小家伙。 明日朝说:“那我亲它的时候,你也知道吗?” 她伸手,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听它发出咕噜噜舒服的声响,随后,她的指尖沿着它的背脊往尾巴走,抚摸它的大尾巴,又轻轻抚上它柔软的肚皮。 明日朝在他耳边说:“我抚摸它,亲吻它,还抱着它睡觉,它看上去都很喜欢,它总是很乖,还经常贴着我撒娇,让我摸摸它……它的眼睛真像你,和你一模一样,看着它,我总是忍不住亲亲它。” 仿佛为了应证她的话一般,小小的神兽不堪其扰,用爪子轻轻抱住她作乱的手,目光迥迥地盯着她。 而她继续问须佐之男:“我给它取了名字,叫「素」,好听吗?” “呃,嗯。”他胡乱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拿着狗尾巴草的手不再动作,只是僵硬地任由她的身体贴着他的后背。 明日朝说:“要让它来我怀中睡觉吗?” 他艰涩道:“……这个得看它自己……” “你不是说它与你意识相通吗?”她的手从它身上收回,转而覆上少年的手,其五指扣进他蜷缩起来的指缝里,说:“它所想不就是你所想吗?它喜欢的,不就是你喜欢的吗?所以,你要来我怀中睡觉吗?” “……不……神明不需要睡眠……”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她的手正试探性地沿着少年胸前敞开的衣襟往里滑。 当她触到对方锁骨上闪着金光的神纹时,一种触电般的酥麻与刺痛从指尖蔓延,沿着她的背脊窜起,无声地阻止了她大不敬的言行。 他木讷地说:“我守着你就好……” 明日朝顿住,然后将他凌乱的发丝撩到耳后,发现那里是一片淡淡的绯色,但她决定不逗他了,于是收回手,只是贴着他的背,问:“你经常这样和‘自己’玩吗?” 他一愣,头垂得更低了,几乎埋进膝盖里,淡淡地说:“我自诞生起身边就没有同伴,我的父神虽然收养了我,但一直在外与鬼族周旋征战,所以只能这样,后来,我就私自来人间玩了。” 她问:“那你还记得自己遇见的第一个人类吗?” 闻言,他先是茫然,然后倏然变得缄默起来。 他用狗尾巴草在土地上胡乱笔划几下,春日的泥土湿润,泛着一种与雨水混合的、好闻的气息。 他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用一种半是失落半是寂寥的声音说:“我已经忘记他们的模样了,当年,我来到人间玩,受到了他们很多的照顾,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那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但是,我后来离开了,等我再想起他们回到那里时,他们的子孙都好几代了,人类的生命实在太短了,新生的人类也不会是之前的那个人了,他们的后代长得不是很像他们,也没有和我相处的记忆,对我来说,他们就是不一样的人了,从那以后,我也不再常呆在一片土地上,更不再终日混迹于人类之中,而是遵循父神的教诲,像现在这样,游离在远远的地方守护他们就好。” “你是害怕分开与离别吗?” 明日朝问。 他也不瞒,垂着细密的眼睫,道:“是害怕他们陌生的目光。” 午后的日光堆积在他的眉梢上,他偏头,目光放远,仿佛在回忆什么,说:“不管与他们度过多久的岁月,不管结下多么深厚的情谊,只要他们的生命结束,一切就会烟消云散。” “那样很寂寞,是吗?” 明日朝贴着他的背,轻轻笑道。 “……没有。”起初,他还能这般冷淡倔强地反驳她。 清风扬起他柔软的金发。 明日朝却继续说:“你们神明的时间漫长,人类之于你们就像庭院中的花草,渺小,短暂,花开一季就凋落,来年在枝头复生的也不再是你想要的那一朵,所以,你只能用这样笨拙胆小的方式规避猛烈的欢喜与失落。” “……才没有。”他依旧这样说。 但是,明日朝却轻轻抱住了他。 她怜惜而包容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到底在寻求什么呢?须佐之男,这样太寂寞了,去爱些什么吧,须佐之男,你将来的生命依旧漫长,你不能一辈子让自己这么孤单,你明明这么喜欢人类,为什么要让自己徘徊在外呢?热闹过后就会觉得寂寞,繁华落尽就只有悲凉,抱着这样懦弱的想法的话,你永远都会孤单的。” 对此,他指尖蜷缩了两下。 他偏过头来时,眼底似乎有某种冷色在剧烈地碰撞,少年用一种警惕又疏离的目光审视她。 他说:“你这样说,是希望我爱你吗?” 这一次反倒换她愣住了。 眼睫颤动,嘴角翕动,似乎没想过他会这样说一样,她的神色先是空白,随即才轻轻扬起了一个柔软的笑。 她说:“在你看来,我这么贪心吗?” 这一刻,偏倚而来的日光掠过她的裙角,火红的焰火燃起来的时候,少年突然一惊,反过来火急火燎地抱住她,将她扑进了身后的黑暗里。 相比于他的着急,明日朝反倒突然明快地笑出声来。 她笑得那么开心,笑得胸口剧烈地起伏,就算须佐之男困惑的目光投来也没有停下。 后背贴着山洞里冰冷的土地,须佐之男毛茸茸的头颅倚着她的胸口,她慢慢平复自己的笑意,才轻声说:“你不喜欢我,也不爱我,为什么总是要这样温柔地对待我呢?” 他没有回答,只是像一只被戳破了气的河豚,骤然垮下肩来,说:“……我能这样在你怀里睡一会吗?” “当然可以。”明日朝笑。 她的五指抚摸着他的背,梳理着他柔软的金发,为他哼起歌,轻声说:“晚安,做个好梦吧。” 闻言,他像濒死的蝴蝶一般,挣扎地翕动翅膀,最后才安静地垂下了眼睫,陷入了白日梦中。 …… 那一天过后,须佐之男并没有产生多少改变,他依旧会带着她绕过人类的村庄,也会刻意避开人类的活动,但是,一次偶然的机遇下,明日朝发现,他其实并非如他自己所言,对人类只抱着旁观守护的态度。 那已经是入夏的时候了。 当他们无意间发现山间的河流有好几具面容枯瘦的尸体时,他们很快就发现附近的村庄爆发了疫病。 原以为须佐之男不会管,但是他却二话不说就决定改变行径前往那里。 那是明日朝死后这么久第一次遇见人类。 明日朝跟着过去后,发现村庄闭塞,水源已经被去年冬天死掉的动物尸体污染,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染病,很多年轻力壮的男人也死于这场传染病中。 那种病对明日朝来说倒是不难治,虽然须佐之男用神力也可以暂时拯救他们于水火,但是对人类以后的发展来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明日朝这么告诉须佐之男后,还告诉他可以去山间采摘哪种草药入药,罢了,她还催促他融入人群,去组织能动的人们去山上摘草药。 须佐之男乖乖照办,行动力飞快。 相比须佐之男的忙碌,明日朝倒是很清闲,白天的时候,明日朝随便躲在村中废弃的屋舍里,现在除了须佐之男外,村里的人都看不到她,这倒是省了不少事,如今她的样子怕是会把人类吓得不轻。 到了晚上,她会漫步在村里,从每家每户的窗口望进去,看须佐之男置身于切割的月光中,一宿接一宿地照顾每一个生病的人。 每当那个时候,他总会满脸愧疚地向她道歉,又略带希冀地看着她。 他说:“对不起,可能要耽搁些时间才能送你去黄泉之国,你会抛下我先离开吗?” “……不会的。”明日朝也总是这样柔软地说:“我等你。” 时间就这样在须佐之男的忙前忙后中一天一天的过。 眼见病症逐渐好转,她便让须佐之男劝动大家烧了早些时候染病的尸体,这对那些人类来说有些困难,毕竟都是至亲至爱的血|肉,情理上自然希望死后的尸体能完完整整好好下葬。 但是明日朝说不行,染病的尸体埋进土里,就会污染土地,葬进水里,也会污染水源,对于赖以耕种的人们来说,那正是疫病盛行的原因。 兴许是人们哭泣难过的样子实在令神明动容,某天晚上,明日朝陪须佐之男上山采药的时候,对方突然问她:“明日朝,你说,他们会像你一样,化作亡灵或妖鬼回来吗?” 山间的小道竖着被风雨打残的灰石地藏,寒凉的晚风卷着浅薄的雾气穿山而来。 她一愣,走在前头,头也不回地问:“为什么这么问呢?” 他背着装满草药的背篓,闷闷的声音裹携着春夜的雨飘过来,无端的清冽与料峭:“我只是在想,他们都有父母,有兄弟姐妹、妻子、孩子,他们死了,大家都很难过吧,如果他们能像你一样回来的话……” “不能这样说,须佐之男。” 明日朝严厉地打断他。 身上的伤口仍在灼痛,就算想要忽略,也始终习惯不了,她莫名又觉得心中窜起熊熊燃烧的怒火,烧得她咬紧牙关。 但是,她回头望去,眼帘中,葱郁的绿意被细雨打得飘摇,少年干净清澈的眼睛像群山里一只初生的幼鹿般,正含着氤氲的水汽,朦胧地看着她。 心中突然就觉得一软,所有的火焰都被浇灭,她忍不住放轻声音,道:“死后无法获得安宁,仍然徘徊于世的亡灵大多都有怨念,那样不管是生者还是死者,都无法得到真正的幸福。” 闻言,他懵懵懂懂地点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却没有再开口,只是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 明日朝一顿,随即慢慢扬起一个笑。 她抬手,指了指天上的星星说:“听说,人死后要么去黄泉之国,要么就会变成星星,你就当他们都变成星星了吧。” 本意其实只是安慰他的,但他在听了后微微抬起耷拉的眼皮,漂亮的眼睛像是燃起一点希望的火苗一样,略带期待地问:“……真的?” “真的。”明日朝面不改色地扯谎:“你就告诉他们,说大家会变成天上最亮的星星永远看着他们好了。” “……嗯。”他略带迟疑地点了点,迷糊的样子看上去既没有完全相信,也没有怀疑。 接下来,须佐之男艰难地劝了好几天,才劝动人们,这其中最大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什么人死后会变成星星的宽慰之言,而是因为须佐之男的出现为这座村庄的绝境带来了转机,大家虽然情感上难以接受,但最后还是愿意听取他的意见。 这一来二去,天气转暖,夏天迈向中旬,气温逐渐升高后,肆虐的疾病也开始慢慢消散。 疾病得到控制后,就该考虑农桑了。 此前村庄萧条凄败,没有多余的劳动力耕作,但是夏天一过,寒冷的冬天就将来临,当时实在派不出人手,如今又过了耕种的时节,明日朝提议可以走远些,找到另一个村庄,向他们借粮以用来过冬。 “不过,那应该不太容易。”明日朝道:“当然,你也可以用神力让他们不劳而获。” 对此,须佐之男思考了半晌,才理智地摇了摇头。 他决定安排几个已经能行远路的男人随自己去借粮。 这次明日朝没有跟去,只是嘱咐他说,对方若是愿意借粮,必定要收取代价,如果他们要求村子以后每年上交超过一定数量的粮食,请一定要酌情拒绝,因为那对村子的人来说会是一笔很沉重的赋税。 须佐之男点了点头,很快就带着人走了。 十天后,他才带着粮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很高兴,他说此行相当顺利,大家都是好人,那边没有无理地要求村子今后上交粮食,还额外多给了一点种子给他们明年的春天耕种。 他这样说的时候,和煦的风都仿佛穿过了他清亮的眼睛,少年柔软的金发飘扬,额上的神纹熠熠生辉,可是,他身上的耳坠、金饰制成的颈环和项链都空荡荡的,再也不见踪影。 明日朝对此也没有再说什么。 待到一切安排得差不多后,已经是秋天了。 须佐之男在村民们的挽留和感激的目送中随她离开了村子,路上明日朝问他高兴吗? 他起初还一知半解,但是明日朝说告诉他,说她偷听到村民决定之后要给他雕建石像,以感激他如神明般出现拯救了他们的恩泽,她说,他的事迹会随着石像的建立而流传,就算今后这些人死去,不再记得他,他们的子孙后代也会因为石像而记得他的存在。 听她这么说后,少年难得流露出几分难为情的羞赧,他坐在岸边红了脸颊,漂亮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烁,细瘦白皙的双腿浸在山间的河流里踢了踢,朝她直白又坦率地笑道:“这样感觉也不错……” …… 此后,他们又一起路过了其他的村庄。 当他们又在山间无意间发现一具人类的尸体时,正在下着秋雨。 竹条编就的背篓摔在一旁,里边的果子和草药滚落一地,不算多健壮的男人独自躺在被压倒的草地上,其额头砸在山石上,流了很多血,没了气息,已经 23. 传记二十三 [] 黄泉之国,又被称之为黄泉比良坂。 在她作为斋宫所信奉的神道教中,黄泉之国是世界上第一位死去的神明所居住的国度。 据说,世间由此划分出了明确的生与死,生者居于人间,死去的亡魂去往黄泉,天地轮回的规则由那位神明的死而衍生,赋予。 但是八岐大蛇告诉过她,古时的神明自天地而生,不受人类的信仰约束,那样的神明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根本没有什么能够杀死祂们。 如此说来,不免有些好奇,那第一位死去的神明为什么会死去呢。 这实在是相当矛盾。 自古以来,死亡实在是个叫人避忌的话题。 人和动物在刚死去时,其实身体上还会有余温。 流动的血还未凝固,气息才刚刚从鼻孔消失,皮肤也还没有变得青紫,宛若安静地睡着一般,渐渐的,脉搏才像秋日到来的蝉声平复,体温犹如褪去的海浪变凉,到最后,涣散的瞳孔放大,变得灰雾浑浊,身体彻底变成一堆沉重僵硬的肉块。 她短短的一生中,已经见过无数死去的生命。 被打死的猫。 饿死的狗。 病死的人。 还有,被妖鬼杀死的人类。 十五岁册封斋宫的袚褉仪式,净身的神水在太阳中洒下,前天冠垂下的流苏摇曳,她拖着迤逦的小祭衣,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神情肃穆的神官在念冗长的祭词。 他说过去的罪责将被净去,此身不再作为人,而是奉献给太阳的使者,请天照大神细数她曾经犯下的过错,并施以宽容的威光。 神道旁向前一盏一盏点亮的石灯,随着她一步一步向前的脚步后退,浮光掠影的春日,她的眼前浮现出过去一幕又一幕的光景。 过错这种东西,有时候其实很暧昧。 小点的叫错误。 大点的叫罪孽。 而她总是在犯错。 这一生的错误能与罪孽并列的,也不是没有。 她幼时死去的猫,是她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在京都,死亡和疾病是人人避之的忌讳,每年鸭川无力埋葬处理而抛弃的尸体多如春日疯长的草芥,阴阳寮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举行驱邪祛秽的祭祀。 她第一次去往鸭川,就是将自己死去的猫偷偷埋在那里。 十二岁那年,护送她前往嵯峨野宫死去的人们,是她犯下的第二个错误。 那些尸骨无存的灵魂将去往何处? 他们亲人哭泣的模样、坠落的眼泪都被她虚假的谎言掩盖。 此后,作为卜定的斋宫踏上旅途,犯下的错误开始变成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她犯下的错误越来越多。 因为她曾经放弃过一些生命。 有形的生命脆弱又短暂,残忍狡猾的妖鬼肆虐无度,兜兜转转的过程中,依旧会遇到和之前一样的情况。 同样只有她一个人。 同样哭泣求救的人类。 青面獠牙的妖鬼拿残存的人类威胁她就范,诱惑内心脆弱的人们背叛她以换取求生的机会。 和那次同样的境地。 第一次,她贪心而自大地想要拯救所有人,到最后没有任何人得救,她自己也差点葬身妖腹。 但是,第二次开始,不再让自己置身险地以拯救那些被当作人质哭求的人们,她利落又果断地引箭、搭弓,没有再理会众人的哭嚎,而是不断地射箭。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妖鬼一只又一只在她的箭下凄厉地消亡。 人类哭喊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救救我!」 脚下有路过的男人拖着残躯,遵循生的本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脚腕。 她用箭尖射穿对方的手,迫使他放开自己,然后不断地向前走。 就此,恶毒的咒骂混合着凄凉的惨叫从那人的嘴中不断地响起。 「你要去哪里?!」 尖锐的嘶吼。 「快救我!」 疯狂又危险的目光。 「快救我啊!臭女人!」 充满恶意的欲望。 「谁让你往前走的!」 「我在这里!」 最终,那样的咒骂也归于寂静。 属于他们的血在污秽的大地上蔓延,原本还在挣扎的手脚软绵绵地垂地,妖鬼的残骸与人类的尸骨七零八落地混在一起,她最终独自站在黑暗中,脸颊、发间、身上都溅了温热的血。 黑暗中,残存的人类惊惧地看着她。 她安静地朝他们递出手。 回应她的,只有他们瑟瑟发抖后爆发的哭喊。 「为什么不救她?!」 狰狞发红的双眼堪比恶鬼。 「你刚刚明明能做到!!」 怒吼狂哮的声音比野兽还要暴怒。 「你离得那么近!」 拽着她质问的力气将她的双脚提离地面。 「你明明可以救到他!」 但是,她没有一丝动摇,也没有一丝愧疚。 她冷淡而平静地凝视含怒的人们。 人类有时候真的很贪心。 自己侥幸获救了还不够,还奢求自己爱的人也能够活着。 但这是人之常情。 苛责不得。 她说,他们被我放弃牺牲了,但你们获救了。 她只有一个人,拯救不了所有人,就算像第一次那样,用灵力治愈好所有人,但只要无法逃离妖鬼的魔爪,无法消灭妖鬼本身,那么最终迎来的依旧是永无天日的折磨。 她治好一次,妖鬼开膛破肚一次,她治好第二次,妖鬼折肢断骸两次,她治好第三次,妖鬼嘶咬啖血三次……如此往复的疼痛与折磨将持续到她死去,那她的力量与存在,又到底是为他们带来生的希望还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呢? 有时候,为了更多地拯救什么,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 她不是神,拯救不了所有人。 只有神明才负责拯救众生。 她能救的,只有力所能及的部分。 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只是偶尔,也会有累和麻木的时候。 曾经有一次,她对面一大群妖鬼,那一天,到底在血腥的密林中战斗多久,日月升了几次,星星流转几轮,已经忘记了。 只记得,自己不断地射箭。 所带的木箭没了,就用灵力构筑的箭矢。 所带的弓断了,就用退魔刀挥动。 周围此起彼伏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安静下去的,也没有印象了。 腥红的血水浸透湿黏的大地,林立的树影上挂着目眦尽裂的头颅,属于妖鬼的残秽化作黑烟,在红月之下消散。 长时间的战斗让意识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不断挥动刀箭的四肢和身体带着生命受到威胁时爆发的杀意,当她在寂静之中听到草丛的方向传来的细微声响时,她猛然转头紧绷的神经已经驱使自己转瞬抄起脚边遗落的弓和断了半截的箭,将染血的箭尖对准动静传来的方向。 几乎没有思考。 噔的一声。 弓弦留下颤动的残影,如飞鸟一般疾迅的箭矢瞬间脱弦而出。 凄厉而孱弱的叫声回荡在血月之下。 咩的一声。 她空白地站在原地,溅了血的脸上还残留战斗刚刚结束的麻木。 还在飞速转动的脑袋其实已经判断出自己杀了一只羊。 但是,那只是一个结论。 就像一句没有任何情感的、仅仅在脑袋里停留了一下的话。 直到激荡的血液平静下来,属于人类的情感才仿佛回到身体里,她慢慢走过去,拨开草丛,在那里看到了一只幼小的羔羊。 雪白的羊毛染上污秽凝固的血块,锋利的箭已经贯穿了它的身体,夺走了它的生命。 浑浊的眼睛凝视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是看向前方仅存的、一块绿盈盈的草地。 而她凝视它的眼睛。 都说羊的眼睛像神的眼睛。 那一刻,她仿佛在凝视一位神明死去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又犯下了一个错误。 善解人意的神官在事后安慰她,说那不是她的错,是它不该出现在那里。 他说,它的出现是错误的。 就像突然出现在战场上的幼儿。 那不是她的错误。 但是,奇怪的是,那一次,她并没有得到宽慰。 明明那只是一只羊而已。 明明有时她连同类都可以放弃。 或许,那不仅仅只是一只羊。 它会让她联想到在她眼前无辜死去的人们。 那些因她而死去的人和生灵若因怨气化作徘徊人间无法往生的亡灵,那么,她是否也需要让他们得到安息才能使自己得到慰藉。 为此,生前的她已经决定去寻找黄泉之国。 她离开嵯峨野宫,穿过东西的陆地,走遍出云的土地,路过那里的海,穿过被诅咒的出云城。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将出云与自己想要找到的少年联系起来。 她只是想要找到灵魂的安息之所。 不是为了自己往后的死。 她只是想要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 只是想要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 当须佐之男说要为她建立黄泉之国的时候,明日朝狠狠吓了一大跳。 她惊惧,惶恐,第一反应不是他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或谎言,而是觉得冥冥之中,自己似乎窥到了某种沉重的命运。 那是一道转瞬即逝的预兆,快得就像错觉,她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被须佐之男所掀起的风暴袭卷。 金色的平原刮起了偌大的风。 苍冷的闪电划过天际,月光被翻涌的云层逐渐隐蔽,丰饶饱和的麦香萦绕在天地之间,打雷的瞬间,整个天空都仿佛被撕裂开来。 一种无法抗拒的压迫感如巨浪般涌来,世界骤然变得幽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暴雨欲来的冷凉之感,诞生自雷霆风暴的神明拥有的力量似乎足以翻云覆雨。 但是,当她站在缭乱的狂风中,却见眼前的少年那么安静地走过来,又那么温柔地伸出掌心,想要牵起她的手。 她没有动作,若是往常,她总是主动地、贴心地、柔顺地迎上去,所以这一次的无动于衷仿佛已经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她像在看一个天真的孩子:“你又没见过黄泉之国……在遇到我之前,你甚至不知道它……” 他却轻轻道:“但是,如果真有那样的地方能让你的灵魂得到安宁,那我愿意去相信它的存在,也愿意去为你创造。” “……”明日朝觉得须佐之男有点狡猾。 他其实总是这样狡猾。 而她只能无助地摇头,不断地摇头。 她垂眼说:“有一位神明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闻言,他终于不再说什么,反倒像一只被掐住了喉咙的鸡,哑口无言。 鎏金的瞳孔微微眯起,就像蜇伏的野兽流露出的一丝不满一样。 安静的等待在他们之间蔓开。 少年的沉默来源于他本性的寡淡,但是,最终,绵延的寂静却是率先被他无力的声音打破:“再往前走,就是我在这片土地上所设置的结界的边缘了,穿过它出去后,都是肆虐的妖鬼,但我要守护这里的人类,守护他们生存的这片净土,无法再送你往前走了……你真的要离开这里吗?” ……啊。 她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对此,他才继续轻声道:“明日朝,你说人死去后还徘徊在人世是有无法了却的怨念,那么你的执念是什么呢?你来到我身边,难道仅仅是为了这样离开我吗?” 对此,她张了张嘴,茫然的神色爬上了脸庞。 ……是呀,她为什么还要来到他身边呢? 是因为爱吗?还是因为恨? 明明已经没有见他的理由了。 所有的爱恨嗔痴都应该随着那一天劈下的天雷泯灭。 不管是她违背自己的誓言爱上他,还是她自己将灵魂献给八岐大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是她自己种下的果。 她难道会因此怪他吗? ……不会的。 那难道她真的怨恨他没有实现陪伴她一生的承诺吗? ……还是怨恨天雷夺走了她的生命……? 认真地思索几秒后,她只能这样说:“……也许,只是为了再见你一面。” “但是我却已经忘了你。”他平静地接上她的尾音,明亮的瞳孔凝视她的时候仿佛已经透析人心。 满目的麦草涌动,天边轰响的雷鸣照亮他倏然变得有些冷淡的脸。 方才还让她觉得天真的神明褪去稚嫩的一面,让她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面容青涩的少年已经是存在上千年的神明:“你一开始跨越山海而来,哪怕被太阳驱逐都想见的‘须佐之男’一定是拥有和你的记忆的须佐之男吧,可是我不是,你所说的那些事我无论如何都没有记忆,我有时一直在想,或许我并不是你爱的那个须佐之男。” “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呢?须佐之男。” 她下意识想要回避这个话题:“你今天真的有点奇怪。” “……我在你看来就这么迟钝吗?” 他突然这样问。 她一愣,摇了摇头。 相反,她记忆中的须佐之男纤细,敏感,沉默,忧郁,像水中月一般,虚渺又脆弱。 那些都与他原生的孤寂有关。 自诞生起就被独自关在高塔之上的神明,天真,空白,对人世间的一切都那么懵懂,就像初生的幼儿,连感知情感和善意都那么笨拙,又因此那么纯粹的温柔和善良。 但是,眼前的这个却那么直白又冷酷地说:“我记得自己诞生时的情景,记得自己被父神第一次牵上手的感觉,我也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人间的心情,我自诞生起,就一直追随着我的父神对抗鬼族,他教会我有关神明的一切,还教诲我继承他的意志,他带领我向人类传授知识,帮助他们共度难关,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所经历的所有,里边唯独没有你,这其实让我很不安,明日朝。” 他那么动摇地注视着她。 随之而来,就是寂静的等待。 也许,他在等待她像往常一样给予他安慰。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麦田外,属于人类的屋子像被遗留在过去的时光中一样,在黑夜中明明灭灭。 好像怕她会被什么拉扯走似的,须佐之男依旧想要握住她的手。 但是,他那么残忍地说:“你说自己对我做过过分的事,你说你恨我,但是,你却不愿意告诉我你和我更多的过往,也不愿意告诉我自己是怎么死的,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突然一愣。 下一秒,仿佛意识到什么一样,她晃了晃身子:“不要再说了……” 可是,他依旧在说:“你说你害怕自己伤害我,说我曾经讨厌你……但是,我都没有印象,你是怕那些说出来后,会发现与我、与眼前这个‘须佐之男’不符合吗?” 不要…… “你是因为这样才坚持要离开我吗?” 她的目光略带乞求。 ——不要说出来。 “……你爱的须佐之男,真的是我吗?” 那一刻,她几乎呆立在原地。 眼帘中,他的身影不知不觉在水光中模糊。 就此,他也变得那么晃荡,脆弱,就像一触就会扩散消失的涟漪,跌跌撞撞地朝她走来。 好片刻,她才空白地移开了目光。 一直以来的违和感化作巨大的海浪淹没了她,心中隐隐约约的预感被戳破,她却只能这样阻挡他的脚步:“……我已经不奢求再见到他了……” 这仿佛已经是一个无法挽回的回答。 她说:“我已经将自己的灵魂献给那位名为八岐大蛇的神明了,能让我再见你一面,能让我去黄泉之国或许已经是他的慈悲……” 少年蓦然垮下肩来,好像被重石压住单薄的双肩一般。 青涩的神明在夜色涌动的边缘,任由饱满麦穗坠上了他的衣物。 “……去往他身边能让你获得永恒的安宁吗?” 他阖下眼眸,张开的五指轻轻拨弄手边饱满的麦粒 不久前折下的麦穗还在他的指尖飘扬。 “你不会再受伤了吗?” 他不甘心地追问。 “你不会再哭泣了吗?” 少年的声音传来时略带失落的试探和寂寥。 “……明日朝,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眼帘中,他垂在额前的发丝在逐渐变大的晚风中翻涌。 少年柔软的发梢被闪电苍冷的光穿透,飘飞起来时宛若要化作振翅的飞鸟脱离那副跓扎着枝丫的身躯。 在纷纷扰扰的罅隙间,他那双漂亮得不属于人类的眼睛死死地落在了她身上。 对此,她先是摇了摇头。 “不能这样,须佐之男。” 她说。 “不能因为害怕离别而忽视眼前。” 看见美丽的繁花就只想着腐败的凋零。 看见绚丽的烟火就只想着转瞬即逝的消亡。 她已经知道,这是错误的、悲观的想法。 “你拥有漫长的生命,你要好好享受每一个时刻,我希望你能开心的、不再寂寞地活下去,不管你是不是我爱的须佐之男,我都这样希望着。” 她伸出手去,想要像往常一般,轻轻牵上他等待已久的掌心。 “可是……”他惆怅地说:“你却不会陪我了。” 闻言,她无奈地晃了晃目光,像看一个坏孩子一样,宽容地、柔软地笑出声来:“那我就再陪你一会好了。” 她说:“我现在不是还在这里吗?须佐之男。” “我就在这里呀。” “过来抱抱我吧。” 那一刻,盛大的雷光盈满他的掌心,他空白了一秒,慢慢的,才像被逗笑了似的,眉梢在夜色中绽放出几分明快的笑意来。 他慢慢走上前来,像怕惊扰脆弱的梦境一样,两只掌心在缭乱的晚风中愈靠愈近。 但是,下一秒,她的声音就被一只突然从身后伸来的、冰冷的手堵在了喉间。 一股无法违抗的力量拉扯着她往后坠去,眼帘中的麦田好像在逐渐远去。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像锋利的刀骤然从身后刺穿她的后背和胸口,又从她的胸膛开始往下劈开的时候,她伸出去的手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回。 剧烈的疼痛让眼前泛起短暂的空白,那一瞬间,她看到天地间有巨大苍白的蛇骨在游动,震耳欲聋的雷鸣突然自天上朝她所在的地方劈下,一同的,还有眼帘中须佐之男瞬间变得空白且破碎的表情。 那一刻,她觉得眼前似乎闪过了无数纷乱的光影。 漆黑的长发被斩断些许,代表神职者的、柔软的白衣和绯袴被撕裂,正从丰盈起伏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肢上脱落。 一道几乎贯穿她身体的伤口自胸前到腹部,在她被太阳灼烧得遍体鳞伤的身躯上破裂、撑开。 她好像听到了须佐之男在怒吼的声音,她第一次听到他那么生气的声音。 他好像在叫着她的名字,又好像没有。 遥遥的,她已经听不清楚。 完全无法思考,大脑已经无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眼睫无力地颤动,从那道裂口间疯狂汹涌地流失出去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 只觉得像血,像水流,像从灵魂深处倾泻而出的记忆和情感。 冰凉和空虚的感觉转瞬袭卷了她。 但是,并不觉得轻盈,一种与之违和的沉重感拖着她空白的意识坠向地面。 ……要去哪里? 她向着虚空伸出手。 你们都是我的东西。 ……你们要去哪里? 那副逐渐变得空洞的躯壳仿佛不再属于她,变得空无一物,既而慢慢升腾起一种渴望被盈满的贪婪。 ……什么都好。 棉花,大米,沙子,水流,花瓣…… 爱恨嗔痴,悲欢怨喜…… 什么都行…… 来填补她吧。 来充盈她吧。 就像修补一个弄坏的木偶那样。 伴随着这样的意识,生前的记忆就像皮影戏,争先恐后地从她的脑海中掠过、消失。 有熟悉的、金色的雷光吞没一切。 苍穹之上的风声在骤然间变得如同激流般猛烈,漆黑的天际,乌云疯狂地聚拢在一起,再次孕育出震耳欲聋的雷声。 仿佛要将一切吞噬,漆黑的天际骤然撕开一道巨大而狭长的缝口。 以其为中心,暴风眼般的漩涡袭卷了目光所及的一切,世界宛若在震颤,龟裂的大地浮起破碎的沙石。 纤细的脖颈向后仰成一条宛若濒死的弧线,颤动的瞳孔紧缩又放大,她漆黑的长发和破碎的衣物飘扬,目光恍惚地看着那山崩地裂的一幕。 视线沿着蜿蜒的河流望向远方。 巨大的裂缝像恶鬼睁开的眼睛,也像她胸前撕裂的伤口。 有漆黑黏稠的浪潮从上边倾泻而下,不祥的黑雾裹携着云层咆哮着漫开,无数只庞大而可怖的鬼手从黑压密布的天际上遮天蔽日地朝她压下,一同的还有无数青面獠牙的妖鬼化作汹涌的支流,伴随着缠动的云雾,从那片坠落的浪潮中涌现。 巨大的爬虫攀着云层,无数扭曲的怪物像膨胀开来的肉块,转着咕噜咕噜的眼珠子,争先恐后地涌来。 但它们下一秒就在可怖的夜色中被急速的飓风撕裂。 一道由嘶鸣的风暴雷霆构筑的结界化作巨大的屏障,笼罩在这片土地的上方。 不断汹涌坠下来的怪物化作高天之上的灰烬,漫天的闪电凝聚成巨大的雷枪指向妖鬼所在的苍穹,金蓝交织的光辉映照出压城的雷云。 下一秒,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如同一只庞大的手掌,将大地死死按住。 狂风暴雨中,雷光耀目。 苍穹之上,尖锐的闪电和雨滴像一支又一支的箭,凿破云端,穿过缭绕的瘴气,从高高的天上坠落,击穿怒吼的妖鬼,疾风暴雨般射向她所在的大地。 就此,在夜风中金浪般摇曳翻涌的麦田被雪花般密密麻麻的色彩取代,在那之中,那个说着爱她的须佐之男——他奔来的身影、他愤怒呼唤的声音、他动摇的目光、以及他火急火燎伸来的手也都在她的五感中远去。 耳边,只剩下有力的心跳混合着冰冷的吐息,随着眼帘中飘扬的银发,清晰地撞在她的心上。 “须佐之男,你就好好看着吧……” 覆盖着蛇鳞的指尖轻轻拂过她胸前的裂缝,仿佛在温柔地为她缝合伤口。 她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带着轻飘飘的笑意,像往常一样,含着能将她的灵魂剥夺殆尽的力量,舔舐着她的鬓角:“到这里来吧,恶神们……” “这是天照的斋宫,她曾经承载过天照的力量,她的灵魂已经在「虚无」的力量中重新构筑出新的、适应你们的身躯,她可以孕育与天照力量同等的罪恶,这是最适合你们的容器。” 伴随着那样的宣判,修长尖锐的指尖从她身上抽离,雪白的衣袂像一片在黑夜中随风轻盈上升的羽毛,对方在落下话音后就将她像花瓣一样随手地掷下。 那一瞬,她用尽全力,虚虚地望向身后的存在。 她开始涣散的目光看着那抹身影在盘旋的蛇骨中飘上半空。 她不被捂住的嘴角终于恢复了声音。 “……八岐大蛇?” 困惑,茫然,不解,空白。 冰冷纤细的蛇瞳下移,犹如等待一场好戏的观众,清晰地映出她在麦海中摇摇欲坠的模样。 高高在上的眼神。 似笑非笑的嘴角。 犹如注视蝼蚁一般的轻盈。 全然陌生的目光。 那一刻,仿佛终于意识到什么一样,她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不……” 她对着满天的妖鬼,作出了最后的反抗。 “不要……” ——不要过来…… “不要……” ——不要这样对我…… “不要……” 最后,她赤|裸着被开膛破肚的上半身,像一朵被贱踏得糜烂的花枝,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不要伤害须佐之男…… …… 须佐之男说,爱一个人,会想和对方繁衍后代。 不可否认的是,繁衍是人类的本能。 但繁衍是否能与爱挂钩,她觉得还有侍商榷。 她曾经想和一个人拥有孩子。 在出云城时,她也这样对须佐之男说过。 但那个时候,不愿理她的少年只是微微掀起了沉重的眼皮。 明日朝告诉他,自己所在的平安时代绮丽而奢靡,京城中上自皇戚贵胄,下至平民百姓,都在追求一种绚烂而繁华的美。 在那样的京城中,风流多情不是罪,而是一种风雅,哪家的贵公子与哪家的寡妇千金幽会,都是一些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 她说自己第一次遇见那位想为其孕育子嗣的大人的时候,还是十岁那年,比遇见他还早。 在她生活的时代中,人类中地位最高的人是天|皇,在他之下的未来继任者又叫东宫,她曾经想为那个未来会继任天皇的男人孕育子嗣。 与那位大人的相遇,其实称不上多好。 那一年的春日,京都举行每年一次的祭礼,皇亲贵胄都会去,女眷也不例外。 但是,她所乘坐的牛车在熙熙攘攘的京都大道上不小心冲撞了一位贵妇人的牛车,纵使不断地道歉,对方也没有放过她的意思,最后索性直接蛮横地撞坏了她的车辇,逼得她不得不下车来。 在京都,女性贵族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在街上众目睽睽中下车会被视为极大的羞辱,她当时举着遮面的绘扇,在明晃晃的日头下小心翼翼地躲避周围那些或哂笑或讥诮的眼神和声音,将为难而希冀的目光望向姐姐的车辇,可是,没人来,留给她的只有渐行渐远的车辙。 最后,一只从车厢中向她递来的手将她拉上了牛车,为她解了围。 那位长相清俊的殿下询问她是否受伤的时候,她没有委屈地落泪,也没有诉苦,而是安静地举着绘扇,没有答上一句话。 他没有怪罪,反倒乐呵呵地说她不必如此拘谨。 对此,她在扇后微微动容,在片刻后,才好奇地偏头,偷偷越过绘扇窥视对方的面容。 象征尊贵的牛车在晨间朦胧的春日中缓行,铁制的轮轴一圈又一圈地转,车篷上紫红的流苏摇曳,日光浅薄地掠过了他们所在的窗口,一身绀色狩衣的少年撑着脸颊,侧头去望窗外繁扰的春樱,被拂过的微风吹扬鬓边的墨发。 他突然偏头对上她的目光时,她惊得立马缩回了扇后。 心脏跳得快了几拍,修长葱白的指尖越过绘扇伸来,她紧张得闭了闭眼,对方却只是从她的发间拭下了一片绯红的樱瓣。 她一愣,忍不住又偷偷望去。 他正在不以为然地拨弄手中的花瓣。 对方当时的目光至今还能记得。 漫不经心的,闲适的,没有嘲笑与蔑视,也没有令人不适的灼热与专注,只是在阳光中闪着神秘而幽邃的光,仿佛她的出丑、失态、隐秘的窥探……她的一切都稀拉平常,不甚在意。 一种诡异的轻盈感突然就从心间涌现,她就是那个时候决定要为他繁衍后代的。 但她知道,她当时不应该上车的。 她很清楚,家族想要将姐姐送进宫里,在其继任天|皇后让她当中宫。 但是,那个时候,当那只掌心从车帘里伸来时,自己为什么会递上手去呢? 是为了勾引他、接近他吗? ……不,一开始不是的。 至少那一刻不是的。 那一瞬间选择递上手,只是为了躲避街上所有人看笑话的目光。 只是为了维持她自己那一点仅剩的自尊心罢了。 但后来就算被姨母掌掴,她依旧没有选择与对方断去联系。 ……是为了爱吗? 她一开始以为是的。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爱他的。 但是他说她不懂爱。 如今想来,她总是在犯错。 错将对方举手之劳的帮助当成一种可以依附倚靠的爱怜,错将自己那个时候的感动当成情感的依托。 若是能和他拥有孩子,为他孕育子嗣,就能让她今后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生活,为此,她倾尽当时自己的所有对他好,引诱他,希望他能爱上她,她甚至不愿去思考女人生育的痛苦与艰辛,不愿去想自己可能还会献上生命,因为她知道,她是为了自己的未来,也是为了报复自己的姨母。 她卑劣,自私,利用那位大人最初对她的善意与怜惜来报复讨厌的姨母。 她有想过那样做会对不起自己喜欢的姐姐。 但是,她的姐姐若是因此愿意恨她的话,甚至愿意来到她的面前咒骂她,那更好,至少比十年如一日的视而不见好。 许是她的心思如此恶毒,所以才遭到了报应。 那位大人自初见那次后,再没有那般平常地看待她。 她的身世能令他怜惜,但也始终惹人垢病。 对那位大人来说亦是如此。 纵使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但是,她依旧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温柔的表面下涌动的介怀如针刺一般,扎在彼此的心间。 她就算长得再好看,对他百依百顺,对他百般好,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他的中宫。 若是不能成为中宫,她的姨母必然也不会让她进宫当女御和姐姐争宠,也许,再那样下去,她只能成为没有名份的情妇。 明明都作好那样的准备了,明明都已经这样了,到头来,她曾经想为其孕育子嗣的男人还是抛弃了她。 他说是她不懂爱。 全然把错都归在她身上。 人呀,都是那么自私又卑劣…… 世界上果然很难有无私的爱…… 神明也一样…… …… 缭乱的狂风绕过田野。 麦草涌动,天边轰响的雷霆照亮了黑云翻涌的尽头。 古时,秋天打雷被人认为是异象,是不详之兆,那意味着收成减产,年景不好,盗贼遍地,更严重点,甚至恐有洪水之灾。 连绵不断的田垄被枯黄的草低低掩去,茅草搭筑的住房亮起明亮的光,嘎吱的木门被推开,人类的村庄一点一点燃起照明的柴火,村民们在睡梦中起身,不安地望向电闪雷鸣的夜空。 滚滚的浓云覆盖整片天际,天地间陷入幽邃的黑暗。 凄厉尖锐的窃笑从云层之上传来,属于人类的火光连夜延绵至山林的深处,过去平和安详的日子持续上百年,古老的祭祀早已被遗忘,山间废弃已久的祠堂在今夜重新摆上供奉的祭品,铜币一枚一枚扔进蒙了灰的木箱里,没有神明居住的神祠破旧年老,老鼠窜过的动静惊动堂里尘封百年的神乐铃。 振铃。 摇缎。 舞动。 旋身。 空灵的铃声幽幽地响彻黑夜。 林间栖息的鸟雀惊起,惶然地掠过浓云翻涌的天际。 平息吧…… 村中临时上阵的少女穿上祭衣,生疏地扬起手中生锈的祷器。 为什么愤怒…… 为什么那么狂躁…… 平息吧…… 雷鸣…… 她念着生涩拗口的祷词。 平息吧…… 响彻不断的雷鸣…… 平息吧…… 令人害怕的、狂暴的雷鸣…… 你因何而如此愤怒…… …… 她又梦到了那只羊。 她总是梦到它。 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它绵白的影子是唯一鲜亮的色彩。 小小的羔羊,尚且年幼稚嫩,只有小狗的大小,用双手就能抱在怀里,连羊角都还没长坚硬。 都说羊的眼睛像神的眼睛,有一种近乎怜悯的无悲无喜,它就用那样的眼睛,倒在梦境的尽头,安静地看着她。 她同样凝视着它的眼睛。 梦中,它像刚经历过一场水难,那些豆大的水珠从弯曲蓬松的羊毛上一颗颗落下,被她赋予的血色像一块擦不掉的污垢,刺目地贯穿它的身躯。 但它看上去依旧那么纯结,天真,懵懂,年幼。 曾经被她杀死的羔羊。 错误的羔羊。 ——“你是来责备怪罪我的吗?” 她总是这样问它。 不通人言的动物,自然无法回答她。 但是,这一次,她看到满目的妖鬼在追逐它。 可怕的、讨厌的雷光也是。 而它拖着那副被她伤害过的残躯,踉踉跄跄地,不断地向前跑。 心中不知为何泛起酸涩的苦水,心脏开始莫名地钝痛,她闭了闭眼,压下眼眶温热的湿意,义无反顾地追了上去,对着那些盘踞的雷光和狞笑的妖鬼说:“都到我这里来吧……” “不要伤害它。” 她这么说,伸出了手,像是要拥抱什么一样,张开了怀抱。 “这边,这边。” 她犹如母亲一般充满诱哄之意的声音带着柔软的笑意。 “都到我这里来吧……” “我愿意被你们吃掉……” “也愿意被你们杀死……” “只要你们不再伤害它……” 在祭祀中,羊这种动物总是被杀的祭品。 它们温顺,平和,是纯洁的象征。 她拉开自己的衣襟,袒露出应该横陈在胸前的那道裂口,像全然献祭一般,对它们说:“来吃掉我吧……” “都到我这里来……” 伴随着这样的话,有什么东西像被暴风眼袭卷而来,疯狂地涌动过来,转瞬就将她空晃晃的意识占据。 “都到我这里来……” 曾经被她杀死的羔羊…… 这一次,至少在最后,她想要保护它…… ……但是,为什么,即便如此,它还是像以往的梦中一样,倒在了地上呢? 她奇怪地想。 眼帘中,所有追逐它的妖鬼和闪电都已在不知何时消失,但它还是濒死般的瑟瑟发抖,颤颤巍巍的色彩伏在黑暗中,四肢都在痛苦地痉挛。 “……很痛苦吗?” 每个梦中,她都这样问。 噗嗤噗嗤粗重的喘息,无法控制的、不断流失的血液,慢慢变得微弱的嘶鸣…… 还有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的自己。 梦中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仿佛要将她的罪状赤裸裸地摆在眼前,用来掩饰她的错误的外衣都被褪去,失去了治愈的力量,失去了所谓神女的光环,她只是一个剥夺了他人性命的罪人。 但是,她知道,她还是会继续犯错。 世界上有些错误,第一次,罪责在他人,第二次,罪责在自己。 她蹲下身去,安静地掐上它的喉咙。 “很快就不痛苦了。” 她温柔地凝视它的眼睛。 “我现在就让你解脱。” 用力的双手开始收紧。 就此,它的挣扎趋于平和,呼吸渐渐停止,痛苦的颤动也归于死亡的寂静。 人和动物在刚死去时,其实身体上还会有余温。 摸起来的肢体还很柔软,宛若睡觉一般的安详。 她的手微微松开,往上走,抚上它开始变得浑浊的眼睛,想要为其合上。 但是,某一瞬,她只是眨了一下眼,那双浑浊的羊目就变成了一双金色的眼睛。 她骤然一惊,在须臾间连呼吸都骤然忘却。 …… 头顶上传来陌生的声音。 雪花般的、苍白的光景像剥落的墙皮,从眼前一点一点地落下、褪去。 漆黑的天际展现,翻涌的浓云掠过低低的大地边缘,她重新听到了声音,看到了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