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树纪事》 1. 第 1 章 时令是清明的时令,风一遭,雨一遭,春天还算规矩,槐花机灵灵跟人儿似的,晓得了春信,一夜之间,便露了青头。 月槐树公社的章文良,注定是吃不上这一季的槐花了。 他临终前,就想再吃上这么一口槐花,还得是他娘蒸的,一九六|四年,他娘已经谢世三十载了。 堂屋停灵,守着的是章家老二章望潮两口子,还有小儿子章望生。章望生十三岁,脸叫泪给腌过了,面皮子紧绷,一双眼,密密的黑睫毛下头像簇了光光的池塘子。 他出来解手,一群小孩子窜来窜去,跑他跟前跳脚又拍手:“地主老爷上西天,地主老爷上西天!上西天喽!” 章望生看了小孩子们几眼,没吭声,他在心里头只是算了算哒哒这辈子到底看过多少次日头升起,多少次月亮落下,这哪能算清呢? 茅厕用石头垒的,大男人解手一抬头就能瞧见外头,一边撒尿,一边跟过路的打招呼,章望生身量刚想抽条,脑袋堪堪露了点儿边。 “逮住他,快逮住了!”主事的马老六叉腰在外头喊,人群里,有个小小的人影儿,黄鳝似的,刚碰到肩膀手心便打了几回滑,到底人小,被人捉住了,耳朵一拧,给提溜到马老六跟前。 十五不怕人,都抓现行了,不忘把手里猪油全搡嘴里去,蓬头乱发下,脸膛黢黑,只一对眼炯炯的,亮亮的。 不消说了,这两天办事用的猪油,好么,宝玉似的贵重家伙生生叫人抠出几个窟窿,这还了得! 马老六说:“我看不是月槐树的小子,可有人认识?” 月槐树公社说大很大,大到这儿的人们以为这就是世界的中心,好几个自然村呢,往南,往北,往西,往东,那些个生产队都小的很,好像不值得一提。 大伙儿瞧几眼,没人见过,十五那身量也就五六岁光景,怎么计较?无非把耳朵拧上两圈,骂几句,马老六吓唬他:“再偷就打断你的腿,哪来的回哪儿去!” 十五拔腿就跑,一头撞上从茅厕出来的章望生,人熬的有点虚,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险些叫小孩儿撞趴下了,章望生没瞧清楚,十五早已跑远,那双脚上,连草鞋都没得穿,照例燕儿似的,逃得飞快。 堂屋里,章望潮跟妻子出来了,他是个好看的男人,说是男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年轻后生,容貌秀气得像个姑娘,跟妻子凤芝站一起,十分有夫妻相。 “望生,你过来。”他两眼瞧着章望生。 章望生腰上头系着粗麻绳,人在丧服里,显得单薄,他走过来,听二哥说:“席上有肉,你跟嫂子去吃。” 凤芝瞧了瞧土灶旁忙来忙去的乡亲,说:“我去看顾看顾,回头别叫人顺走了东西。” 章望潮阻止她:“算了,人家肯帮忙,够仁义的了,爱拿就拿吧,也没什么好东西拿。” 凤芝便不再说什么,她总是听他的,他不让,那就不干。 章望生看着他:“二哥不吃吗?” 章望潮咳嗽两声,他很温柔,揉了揉望生的脑袋,什么也没说。 开席最热闹,忙来忙去,图的就是屁股一坐能吃上口肥肉,肉味可太香了,梦里都是它,如今到了嘴里,可舍不得一口咽,得含着,润着,细摸咂那个味儿,不是树皮,不是槐花,不是地丁,是肉!是货真价实的肥肉! 人们说说笑笑,高兴得不行,章望生饿了,人可真够怪的,哒哒死了,他伤心,流了许多眼泪,可这会儿见着肉了,他就把哒哒暂时忘记了,死去的尚且躺在那里,可活着的人,得吃饭。 他把瓷碗端到堂屋,让二哥吃,章望潮摇摇头,望生跟凤芝劝他,他勉强吃了几口。 章望潮在学校代课,一个月有几块钱,这回丧事,要是没他那点积蓄,章家连棺材板都置办不了。他家成分太差,乡亲愿意帮忙,再不给肉吃说不过去。 大席吃着吃着,有人吵起来了,无非为几尺孝布,哪怕是一寸,也要争的。争来干嘛?用处可大了,做鞋,做笼布,一块布头都金贵。吵闹的人红了脸,八成得结怨,谁也管不了。 人要吵要争,日头也要往西山走,喇叭班子吹打起来了,章文良得上路,马老六腰上挂着白手巾,一蹦三尺高,跳到大伙跟前,喊那号子: “跳哦跳哦哦哦哦,好了,月槐树的老少爷们儿!你给我听!” 汉子们立马齐刷刷应道:“昂!” “四邻不安吧!” “昂!” “一家有事吧,庄乡为众吧!” “昂!” “帮忙要帮好吧,帮忙要帮帮到底吧,大门以里吧,孝子悲恸吧!” “昂!” “咱抬大杠会吧,杠回头露脸吧!可不要现眼吧!” “昂!” “日落西山吧,最后一天吧,孝子挣脱了吧,咱们要请棺了吧!” “昂!” “菩萨来接引了吧,佛祖也要渡他上西天了吧,八仙还要护金棺了吧,人送万里路吧,玉女接仙班吧,往里请棺吧!” “昂!” “请棺!” 抬棺的都是劳力,里头最扎眼的是狼孩,狼孩大号叫什么倒不清楚,只晓得小时候跟他哒哒一块看瓜棚,好家伙,这小子半夜叫狼悄摸给拖了去,哒哒捞起棍子去追,人没事儿,打那开始他就叫狼孩了。 狼孩今年二十有一,牛一样的身板,三年饥荒,没饿死他,吃树皮都长肉。大小伙子刚娶了新媳妇,这抬棺的力气劲头,就是新媳妇给的,新媳妇叫雪莲,人如其名,浑身雪白,十八岁的新媳妇十斤杂粮面就换来了,没有不羡慕的。 劳力抬棺,妇女们在后头跟,一边跟,一边瞅狼孩的新媳妇,嘀嘀咕咕说,雪莲比凤芝还俊,比下去了,雪莲眼睛更大,雪莲皮子更白,腰就那么一掐掐,屁股倒是肉墩墩的……前头棺材里装着死人,可新媳妇花儿一样,长在春天里。 凤芝前年年尾才做的新媳妇,今年就显得旧了。 棺材走了一半,有人想使点绊子,是谁呢?东头李红波他小儿子李大成,过去那年景,李红波这一大家子五六口人,统共二亩地,根本不够糊那几张嘴的,后来,分得了土地,做了贫农团副主任,全家都很高兴,算是实打实翻身做主人。李大成想娶凤芝,可凤芝家是富农成分,凤芝也不中意他,一来二去,这门亲事没做成。 李大成长得不赖,浓眉大眼,要放从前,那不敢看轻地主少爷,现如今,天地翻了个面儿,一切都是那样不同了。他看不上章望潮那俊白的脸皮子,怎么看都不顺眼,说是来抬棺,半道上撂了担子说没劲,得要口烟,要口辣酒。马老六是主事人,应了他的要求,可没走几步,又要东西。 “大成,你这就是不给你六叔面子了。”马老六不提章家,单说自己。 李大成知道马老六他爹当年受过章家恩惠,心里骂了句,但马老六在月槐树那也是服众的一号人物,乡邻之间,有些鸡毛蒜皮的争执,都喜欢找他出面说和,没有说不好的。李大成便悻悻作罢,说一嘴“那给六叔面子”,这风波只起了浅浅的涟漪,又平和了。 章望生浑浑噩噩的,一路上,叫走就走,叫停就停,孝子对着棺木得叩头,膝盖生疼,跪下就难能起来,兄弟俩相互扶持撑起彼此,又继续走。 一直到黄昏,哒哒住进了老陵里,新翻的土,鲜鲜的,夹杂着正儿八经的春味儿,章望生把脸叩到上头,再抬头,对上人群中露出的一双眼。 那双眼,夹在大人们的腿裆里头,黑白分明,真是明亮得不得了。 章望生一下就被这双眼给看定了,十五不言不语瞧着他,什么也不懂,就是来看出殡的。她不晓得人们为什么哭,为什么喊号子,只晓得死了人,死人是什么?就是要睡地里去,再也不起来了。 章望生出了神,心里一热,差点喊出来。 可那么多的腿,稍微一挪,那双眼就瞧不见了,怎么都寻不着。 晚上还剩个热闹的尾巴根儿,得管抬棺人,一个房头的再吃顿饭,院子里乱糟糟的,油灯挂在树杈上,隐绰绰间,映着个影儿,那影儿小小的,老鼠一样灵敏,手爪子不声不响地伸进了馍筐。 十五抓了馍就跑,可马老六那双眼天生就是捉贼的,十五被搡到人窝前,马老六说: “你这小子还敢来!” 十五抱紧了杂面馍,这孩子,脑袋大脖子细,只那一双眼灵灵的。 这年景,一口吃的就是命,马老六非要问清楚不行,十五年纪小,可是头倔驴,打死不吭声,只把一双眼瞪着。 女人家心软,凤芝走过来,说:“六叔,叫这孩子走吧,也不晓得是谁家跑出来的,事儿办完了,这孩子赶明就不再来了。” 章望生跟在嫂子后头看,他看见十五了,他一看见她,立马往堂屋跑。 二哥一个人在堂屋坐着,很安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像暂时把外头的一切都忘记了。 “二哥,我看见小妹了!” 章望潮抬眼:“谁?” “小妹,我看见小妹了!”章望生过来扯他的胳膊,章望潮动也不动,他晓得,章望生不晓得,小妹早不在了。 那年,他们走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都要死了,哒哒抱着小妹,小妹身上一摁一个坑,半天起不来。哒哒说他抱不动小妹了,谁都抱不动,哒哒说让小住儿在这歇歇脚,找到吃的就再来抱她。 小妹还能说话,说要三哥抱。 哒哒就说,三哥抱三哥抱,章望生连冲她笑一笑的力气都没有。 章家有许多子女,因着各式各样的原因,只他三个在跟前了。 小妹在三哥章望生的背上长到两岁零八个月,就被放在了路边的石头上,还是那样漂亮,像个西洋娃娃。 章海潮不愿想起那个娃娃,说:“望生,累了吧,过来跟我坐一会儿。” 章望生含了泡泪:“二哥,小妹肯定是找着家了,你去看看,看看吧!” 为您提供大神 纵虎嗅花 的《月槐树纪事》最快更新 1. 第 1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第 2 章 这一看不打紧,像招了粘虫,甩不掉十五了。十五是小孩子,小孩子跟那小猫小狗一个样,晓得谁对自己有善意。 章望潮问她:“你从哪儿来啊?” 十五觉得他是个面善的大人,嘴巴张开:“我打南边来。” 南边那可大了。 “你叫什么名儿?” “叫十五,拜师那天是十五,我就叫十五了。” 这名儿倒好记,章望潮听她口齿挺伶俐,她原是跟着戏班子的,再往前,许是年纪太小,也记不大清楚,因师傅打她打的厉害,就跑了。 章望生一直默默瞧着她,瞧她眼睛,鼻子,小胳膊小腿儿,光着的脚丫子黢黑黢黑的,他可真想抱抱她,他记得,哒哒答应过的,要他抱小妹回来,可哒哒都已经死了。 章望潮给了她几个杂面馍,让她走吧,章望生喊了声“二哥”,可十五这小孩已经抱着馍溜了,章望生便跟了出去。 天边挂着个细细的月牙儿,像指甲盖掐的个印子,不抵星子亮,什么数都作不了,村庄黑黝黝地卧在夜色里头。 十五坐在麦瓤垛里啃馍馍,她一天到两头只惦记着吃这件事,什么也不想。 章望生忍不住问她:“小孩儿,你见过我吗?” 十五眼睛定定瞅过来:“见过。” 章望生立刻觉得她就是小住儿了,肯定是,可十五很快说:“人叫你磕头哭你哒哒,你没哭,往一边看嘞。” 她人小,藏人□□缝里什么都看见了。 章望生这才明白她说的见过是什么意思,他有些失望,但随即给她找到了理由,她还太小,自然很难记得两三岁的事情。就是他自己,也不记得两三岁的旧事。 他被哥嫂叫回家,十五就睡在麦茬垛里了,月光黑黑的,照在她身上,她舔了舔嘴唇梦见自己捞着了一个大猪头。 章望生一晚上都在想着小住儿,他这个年岁,跟小孩子已经玩儿不到一起去了,可他想小住儿,希望能再见着她。 十五当真没走,天天赖章家麦茬垛里。 丧事办完了,日子还得过,生产队队长每天照例在月槐树下敲钟,提醒大伙该上工了。 章家就凤芝一个女人上工,章望潮要带课,望生要念书,哪里能挣够工分,一年到头来,还得倒贴队里,亏得章望潮有那十块钱代课费。章家早年光景在这方圆百里,那是数一数二,祖上出过举人秀才,到了章文良这辈,把家里土地、财物献了个干净,成了响当当的一个贫民,加上他平日为人和气,倒免了许多祸事,可不是相当家境的都能做到这份上,有人公审一枪给崩成了个血窟窿,身子还热乎着,那衣裳鞋袜,便给民兵扒了去。如今,章文良死了还能得一口棺木,有人抬,到底是积德。 章家人个个能识文写字,村里好些人的名字,就是章家秀才取的。章望潮兄弟两个,一个能当教书先生,一个高小毕业第一名考进了公社中学,都是极聪明的人。 十五自然是不晓得这些的,她只管把两只眼放章家烟囱上,等炊烟升起,就往人家篱笆院墙外站定了,这年月,谁家都难能随便多养一张嘴,更何况,章家跟十五非亲非故。 章家人耐不住十五那双眼这么盯着,给她口吃的,也知道越这么着,她越来,直到有天,十五伸手接碗的时候喊了声“妈妈”,凤芝脸红了,她才二十岁,没孩子呢。 碗里其实东西少的可怜,无非是杂面片子,撒了把野葱,加点盐巴,十五哧溜哧溜喝了个精光,舌头又在里头舔一圈儿,压根不用刷,碗底精光锃亮。 她跟凤芝说:“妈妈,我会割猪草,还会唱大鼓。” 凤芝臊得不行:“哎呀,我不是你妈妈,别这么叫人啊。”结婚快两年了,这肚子不见动静,本就是心事,被十五这么一叫,凤芝觉得又羞又躁。 十五觉得人家并不烦她,等再来,章家门口多了一筐槐花。那样嫩那样好的槐花,刚能入嘴,十五夜里上树给捋了下来,满满一筐,抢在了月槐树公社所有人前头。 章望生每天跟二哥要走半小时到学校,出门前,看见了这槐花,艳绿艳绿的叶子托着白的花瓣,鲜得很呢。槐花旁边,竟躺了几条死田鼠,十五把那尾巴一提溜,讨好地瞧着这兄弟俩: “我抓了五个田鼠,就有五个尾巴,都给你们。我可会逮田鼠了,我还会割草!” 社员灭鼠,上交尾巴数也要记工分的,天晓得这小娃娃怎样摘的槐花,又怎样去捉的田鼠,章望潮有些吃惊,看了看她,果然没穿鞋的脚丫上有几个红红的口子。 “你识数?”章望生主动回应她,一直瞧着她的小脸蛋,她看着就机灵,太像小住儿了,小住儿两岁就识数了,能背一段《千字文》。 可十五不怎么搭理他,只热乎乎看着章望潮,她什么都懂,晓得当家的是这个男人。 章望潮跟凤芝简单说了几句什么,对十五笑笑,带着章望生朝学校去。 “二哥,你打算怎么办?”章望生问他,章望潮年前受了寒气,眼见春天都一点一点老了,还会咳,章望生便摸了摸他的袖子,“二哥。”袖子上缀了老大一块补丁,可被洗得干干净净。 章望潮脸白,咳的红了:“我也不知道,多她一张嘴,受累的是你嫂子。再说,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她父母会不会在找她。” 章望生不吭气,他明白,嫂子跟着生产队,什么活儿都得出力气,春种秋收,挖塘扒河,家里那点自留地还得顾上,嫂子秀秀气气一个人,像男人一样出力气。 只有放假了,兄弟俩才能帮家里唯一的女人挣工分,可两人一起干力气也顶不上狼孩那样的一个,用老人的话说,这两兄弟是天生吃书生这碗饭的。 章家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人物,民国十几年,章文良的大哥便去了上海念书,后来又留洋,等到建国前夕不晓得跑哪里去了,不知踪影。既然没了音讯,家里便默认是死在了外头,兵荒马乱的,死人最不出奇。 两兄弟下学回来,十五已经帮着凤芝烧锅了,她年纪小,干活却麻利,树枝枝往膝盖上一折,噼噼啪啪,把个灶膛子烧得红旺旺的。十五一边烧,一边说:“我不叫你妈妈,那叫什么呀?” 凤芝和面呢,往锅里贴高粱面饼子:“就……就叫大姐吧。” 十五说:“我想喊你妈妈。”她只记得“妈妈”这么个称呼,妈妈长什么样,是丁点记忆都没有。 凤芝扶着酸了的腰,手背蹭了蹭头发:“哎呦,我哪能有你这么大的姑娘啊。” 十五怏怏塞了把干枝,凤芝不愿意当她妈妈呢,她想要妈妈,凤芝看着可亲了,却不是她的妈妈。她想着,叫了妈妈不会赶她走了呢。 “我也能挣工分。”十五挺认真地跟凤芝说,凤芝笑了,“你多大点姑娘?” “真的,我能割草拾粪,还能抓田鼠,我挣的工分都给你。” 凤芝慢慢不笑了,她没法看十五那双亮亮的眼,热气腾腾的,逼着人没法看。她岔开话,说柴火烧太旺了。 晚饭是高粱饼子,蒸槐花,槐花又软又香,点了盐巴,浇了辣椒油,裹着这一春地地道道的味儿。 十五端着瓷碗,瓷碗上画着火红的小金鱼,可漂亮了。她识趣地跑外头坐着,抬头就能瞅见月亮,月亮大了,月亮孤孤单单挂在那里,就一个,她也是一个。 章家人在商量拿这小孩怎么办,说也好笑,怎么就认准自己家门了呢?章望潮在跟凤芝商量着,他说话斯文,从不粗声大气,凤芝说,你拿主意就好了,我都听你的。 月光照在人身上,章望生坐在月光里吃槐花,槐花一入嘴,他突然就想起了哒哒,哒哒病了很久,吃了许多苦,夜里头难受狠了就低低地叫娘。章望生一吃槐花,什么都想起来了,哒哒在的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都忽的压在了脊背上,章望生眼睛眯了眯,月光成道道银针,往四面八方参差不齐地射了出去。 他希望哒哒在天之灵,能让小住儿回来,等他抹两把眼睛,听二哥说:“望生,你把十五叫进来。” 章望生心里抖了抖:“二哥……” 章望潮道:“去吧,去把那孩子叫进来,我跟她说说。” 为您提供大神 纵虎嗅花 的《月槐树纪事》最快更新 2. 第 2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第 3 章 章家决定要收养十五了,其实也不算,给口吃的,等她父母找上门要叫人领走的,可要是一直没人找呢?还是给口吃的,只要不是三五年前那光景,日子总能捱下去。 “你打南边来是不是?”章望潮记得她这话,十五可激动了,她大概是瞧出点什么苗头了,嘴巴特别甜,问什么,说什么,等章望潮问完,她赶紧道,“我就往北边走,一直走,走着走着就到你们家了。” 章望潮觉得她挺可爱的,确实像小妹,这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叫人伤怀,他想了想,说给十五再取个名儿。 “给你弄个新名儿好不好啊?” “好!” “叫南北吧,这名儿大大方方的。” 十五听不出什么大大方方,但章望潮说话和和气气,一点不凶,她心里高兴,晓得用什么模样讨好人,小脸子全是笑: “那我就叫章南北啦!” 这下章望潮可愣住了,他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后生,看十五说得认真,生怕她要喊自己哒哒,只能说:“你有自个儿的爹妈,不能跟姓章。” 十五失望哦了声,她眨巴眨巴眼,说:“我找不到爸爸妈妈了,能先姓章吗?人都有姓,我没有。” 章望生在旁边听好一会儿子了,他听了这话,心里头一阵难受,跟嫂子对视了一眼,嫂子平时很疼爱他,晓得他喜欢十五,想留十五住家里,因此说: “跟着望生叫吧。” 章望潮也不愿使一个小孩子伤心,笑着说:“那就先姓章,跟着望生叫二哥叫嫂子。” 十五立刻叫人,还晓得叫章望生“三哥。” 章望生被这一声三哥叫得寂寞极了,他不晓得自己怎么了,不像小时候那样简单,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他现在总是想的很多,有些莫名的情绪。哒哒不在了,最亲的人就是二哥和嫂子,现在多了小妹,他真是快活,可快活地竟然想哭。他还记着自己的九岁,一个永永远远的九岁。 月槐树很快都知道章家多了个小娃娃,马老六逢人就说,先头以为是个小子呢,原来是个闺女。马老六关起门来跟媳妇说,章家人心地善,那小闺女偷吃猪油,换旁人早打一顿赶跑了,日子不好过啊,又多了张嘴!媳妇说,哎呦,又不是你多个闺女,操啥心呢? 槐花捋完了,转眼到五月,春天可真老了,三月里的那点绿芽芽现在都漫到了天涯海角,到处都是绿的,独独麦穗开始泛黄了。南北人太小了,哪里真的能去挣工分,她跟着周末不念书的章望生去挖野菜,来这个家不久,她已经跟章望生混熟了,章望潮是大人,是长辈,可章望生是大的男孩子,她感觉不一样,很快就更亲近章望生了。 风有点热,天上的云朵遮挡住太阳,撒下片片影子,南北追着影子乱跑,不大老实,刺儿菜开了花,很美丽,南北掐了一朵放嘴里嚼,章望生本没怎么留意,她是小孩子,自然爱玩儿,也不指望她能干多少活儿。 野菜也不是那么好挖的,打过春后,田地里,山坡上,土路边边就没少见着人,挖荠菜,挖婆婆丁,掐香椿头,掐野豌豆苗,刨狗儿葱,给生产队的兔子割苦莴苣……但凡认识的,全都片甲不留。章望生埋头挖着马齿苋,肩膀被人拍了下,他回头,瞧见南北正张嘴往外哇哇吐血水。 “你这是吃了什么啊?”章望生脸一下白了。 南北皱着脸:“我快死了吧……” 说着吐的更多,都要吐到章望生身上去了,章望生把手里家伙一丢,背起她顺着小路往回跑,南北在他后背颠啊颠,颠的她怪难受的,章望生手长腿长,跑起来可快了。 “骗你的,骗你的!快放我下来!”南北使劲捶他后背,叫唤不停,从他背上硬往下滑。 章望生气喘呼呼把她搁下,她呸呸呸几下吐完,伸了伸舌头:“我吃的刺儿菜!” 章望生问:“刺儿菜怎么是红的?” “它开的花呀!我吃的花!” “刺儿菜怎么能吃花呢?”章望生觉得她可真皮,不过,他是真不晓得刺儿菜的花吃到嘴里会有红红的汁,“你干嘛吓我?”他头上都淌汗了。 南北也不知道,她说:“戏班的程师傅快死的时候就吐红血,吐了好多,吐完就死了,我学他玩儿想吓唬吓唬你,看你害怕不,你真的害怕呀!” 死这个事,对于十三岁的章望生来说是敏感的,他白净的脸被晒红了,红一阵,白一阵,像桃花套着李花。他不爱听人说死,但他没办法跟南北发脾气,她小孩子,不懂那是什么,当成好玩儿的事。 他又疑心怎么小孩子不怕死这个事儿,他怕得很,也晓得人死前要遭罪的,人不人,鬼不鬼,真是太难受了。 “你在戏班学会唱戏了吗?唱的什么?”章望生看她好好的,接着挖马齿苋。 南北有点卖弄的意思,立马摆正身形:“我会唱,可这儿没简版也没鼓,我怎么敲鼓,怎么打简版!” 章望生逗她:“没事儿,你就唱一段我听听。” 南北想了想,清清嗓子,先模仿敲鼓的声音噔噔噔拐了几个弯,这才起唱: “这唱的是,山照青松松照山,山一山里边都藏洞,洞里边藏古仙,人要是想见洞能相见呐,这个人想见仙,这都万万难,”她一口小白牙,落到“难”字上,弯弯的眉毛皱得跟大人似的,看笑了章望生,南北忽然变成个很夸张的表情,“白煞在这修炼八百载,贪恋喽,贪恋红尘配许仙。” 章望生在心里重复这句“贪恋红尘”,觉得唱词很美:“你知道这唱的什么吗?” 南北说:“我唱的是白蛇青蛇,还有许仙,你没听过吗?” 章望生当然听过这个故事,南北掰着手指头:“白蛇修了八百年才遇见许仙,我修六岁就遇见二哥嫂子还有三哥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章望生直笑,不晓得小孩子脑子是怎么运作的。 “你还会唱什么?” 南北摇摇荡荡的:“我嗓子干,不想唱了,想喝水。” 章望生听她吵着渴,把水壶拧开,南北抱着就喝,喝的一脖子一前襟都是。她见衣裳湿了,连忙用手去蹭。凤芝把自己的旧衣裳改小,给她做了小褂小裤。南北像是个要饭的,身上脏死了,又臭不拉几的,一头虱子,凤芝给她逮得脖子酸,在院子里烧了热水,整整洗了三遍,才把人给洗出个原模原样来,南北不黑的,白白的脸,红红的小嘴,就是头毛稀疏,不晓得长大能不能茂密起来。 她喝完水,又吵着累,章望生叫她坐树下头等,南北总踅摸着吃点儿什么,她饿的快,一双眼滴溜溜乱转,瞧见树上有个鸟窝,把鞋一脱,她也不爱穿鞋,几下上去了。 章望生见她上树,昂头说:“你可别摔下来,小心点儿。” 南北得意洋洋:“我早就会爬树了,才摔不着呢!” 鸟窝里有鸟蛋,大鸟不在,南北抓了一个朝边上一磕,仰脖子吸溜进去,连磕了三个,才想起来底下还有个章望生,她舔舔小嘴,恋恋不舍地把最后一个鸟蛋拿手里,下树给了章望生。 “这个给你吃,可好吃了。” 章望生瞧见她嘴角还挂着蛋液残迹,一阵反胃:“你吃生的了?” 南北点点头:“好吃的,你吃吧。” 章望生做不到,他想起一只翠鸟,那样鲜艳,那样美丽,那时候人们都饿的发晕,看什么都想吃,要饿死了,整个世界光秃秃的,土色的脸,沙尘,灰灰的补丁,只有停在芦苇上的翠鸟不一样。翠鸟是那样难捉,人也把它捉到了,所有的活物,都被人们捉到了嘴里。 “以后别吃生的了,想吃拿回家让嫂子煮熟,”章望生说到这儿,又换了个意思,“家里有吃的,咱们能蒸野菜,别掏鸟蛋了。” 南北掏鸟蛋从没被说过,她怪不服气的:“我就掏鸟蛋吃,我饿。” 章望生没法再说什么,人一饿,为了吃的那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田里传来鸟的叫声,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西边,含住山头,便有了点清凉的感觉。 见他不吃,南北毫不客气把最后一个鸟蛋磕进了嘴里,章望生怀疑她吃的一嘴腥,给她水壶让漱口。她来家里后,二哥教她刷牙,月槐树公社没几个刷牙的,但章家人刷牙,第一次南北以为牙粉能吃,抓一把就往嘴里摁,凤芝都拦不迭:“哎,哎,这个不能吃。” “我不想漱口。”南北不愿意接水壶。 章望生可有耐心了:“要讲卫生,小心你的牙被虫咬个洞。” 南北扒拉开嘴,说话漏气:“哪有虫,没有虫!”章望生瞧过去,她口水黏糊糊淌出来了,小白牙上零星散着黑斑,一看就有问题,得刷一段时间才能好了。 这牙刷到生产队收小麦,就干净了许多。布谷鸟天天来,人都忙得热火朝天,割麦打场,趁着响晴的天,抢收呐。生产队的两头牛可给累坏了,一天到晚拉着石磙子在场里转圈,南北跟小孩子儿们都想坐石磙,也不嫌热,人家光着屁股满地跑,南北也想,可章望生交代她,她是小姑娘,不能光屁股,来章家后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南北时不时要叹口气,凤芝笑她,一口长气拉的比她岁数都长。 南北心想,小孩儿也有小孩烦的事情。 轮到她站石磙了,南北高兴地上去,热风大太阳搞的小脸子熟了一样。等章望生来找她,她还在跟人疯玩儿。 学校放了麦忙假,章望潮两兄弟都回来帮忙干活,田间地头,全是晒到黢黑的社员。大伙儿割好麦子,捆的时候有意松松垮垮,掉那么几根,让小孩儿来拾,谁拾算谁的,马老六是队长,睁只眼闭只眼。南北跟章望生一起拾麦穗,她跑的比狗快,章望生都比不上。南北不光腿快,眼还尖,总是能一下就瞧见哪有风干的鸟粪、大便,她高高兴兴捡到粪箕子里头,再背到队里,直勾勾盯着人记分员给她记分。 记分员看她眼睛都不眨,笑道:“南北跟护食的小狗呢。” 这是觉得她小孩子,怎么玩笑都行,正好李大成进来,瞥南北一眼,跟记分员说:“也不知道哪来的小野种,稀罕个屁。”记分员可不敢得罪他,李大成他哒哒现在是公社的干事,配枪的,记分员打个岔问他四清工作的事儿。 南北听出李大成是说她呢,啐了一口,头上小辫儿都跟着一撅一撅的。这一口好巧不巧落李大成脚边,他冷着脸:“往哪儿吐呢?” 南北挺认真地说:“刚有个蝇子碰我嘴了,我嫌恶心,就吐口唾沫。” 李大成上下瞅她几眼,半阴不阳笑了两声,扭头说:“学校也得搞起来,恐怕有些牛皮筋是顽固分子,得狠狠打击他的反动气焰!” 记分员说:“学校还搞啊?我记得搞过一次,挺大的,还有顽固分子?” 李大成很严肃地教育起记分员:“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就知道了!” 为您提供大神 纵虎嗅花 的《月槐树纪事》最快更新 3. 第 3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4. 第 4 章 章家有三间房,石头盖的,当年章文良上山一块块背下来,敲敲打打,亲手盖成。以前章家的房子可气派了,叫章家花园,木结构,上头雕刻着美丽的镂空花纹,后来上交,不晓得哪一年,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章望生见都没见过。 章文良走了,又住进来一个南北,跟章望潮两口子睡。农忙的时令,一天天汗出的跟山泉发了似的,天天都得洗澡,做饭烧水的活儿都是章望潮跟南北的。 “有没有猪油呀?”南北坐那烧锅,看章望生炒苋菜,“搁点猪油吧,猪油香。” 章望生来回铲着苋菜:“猪油过节才有。”他能不知道猪油香吗?可猪油得队里分,平日谁吃得起猪油? 南北怏怏哦了声,她又说:“那我们能不能养个猪呀,去买个猪仔。” 章望生想起些事,摇摇头:“没钱,有钱也不能买,被人知道了不好。” 有些事,南北隐约也知道不行,可她就想见点儿荤气,说:“我看王大婶家喂了两只鸡,天天咕咕咕,咕咕咕,神气得很,肯定好吃。她为什么能养鸡?还去卖鸡蛋?” 章望生说:“王大婶家跟咱们家不一样,她腿不好,是残疾人,残疾人能卖点东西补贴家里。” 南北失望死了,她现在真想立刻断了腿,这样能养个猪,一半留吃,一半留卖,换了钱买布做新衣裳。 她这么想,就这么说,章望生特别无奈,他心里怪怪的,小妹怎么这样了啊。 外头渐渐黑下去,生产队的羊咩咩嚷着回来了,老鸹子飞树上也叫得欢,干活的人们踩着星光,各自散了。章望潮晒得皮子通红,那是晒伤了,凤芝心疼,总要问几句。 月槐树公社人们的习惯是端着碗,到树下吃,到处都是人,坐石板上闲拉呱,什么都说,章望潮两口子从来不去。这一阵,那么忙,晚黑饭过了还要开会,听说外地的干部进来了,要呆好几个月。没人来喊章望潮,凤芝有些担心。 “怎么没来通知咱们?” 章望潮很平和:“没事,估计都是生产队的干部参加。” “可我听王大婶说,她都去两回了。”凤芝眉眼里头有了忧色,“要不要紧啊,我去问问。” 她刚起身,狼孩的新媳妇雪莲来串门了。雪莲听说凤芝这里什么鞋样子都有,过来借,凤芝见人头一回来不好意思不陪客,招呼完一起坐煤油灯下了。 “嫂子,你脚上这双鞋自己做的?真俊。”雪莲挺大方的,她十八岁,长得漂亮人也活泼,嫂子长嫂子短的叫。 女人们在说针线的事,东屋里头,章望潮在备课,一旁坐着望生在写作业。 “南北,想不想上学?”章望潮算着她六岁了,当然,六岁是她自己说的,反正五岁六岁的差不多就是这么大。 南北早看出章家人不一样,有闲空就爱捧着书看看看,她有点怵,是不是上学了就只能坐学校里看书?但她晓得二哥喜欢人家看书,三哥一看书,二哥就会过去摸他脑袋,还问东问西。 她想跟人家做一家人,就要听话,琢磨人家的喜好。 “想。”南北忐忑地回答了,章望潮说好,让章望生先教教她简单的字、算术。他见凤芝还在跟雪莲说话,打了个招呼,自己亲自到王大婶家走一趟。 章望生把自己小学的书掏出来,一瞧见那课本,南北的问题呼啦啦全来了,她指着封皮: “这个姐姐的蓝裙子真好看,她头上是什么?” “这个叫蝴蝶节。” “我也想要。”南北眼巴巴看着,坐章望生怀里,她洗了澡,身上是胰子味儿,特别干净。章望生抱着她,觉得她整个人软软的,香香的,她小辫子刚被嫂子铰成了童花头,蝴蝶节可没法带。 “等你头发长了,让嫂子做。” 第一课是《爱毛主|席》,后头还有《工厂》《农村》《学校》,南北问工厂是什么,章望生说城里有,工厂分可多种了,有练钢铁的,先头哪一年,公社家家户户的锅碗瓢盆都上交练钢练铁去了。还有纺织厂,鞋厂,拖拉机厂……总之工厂的种类特别多。南北听着觉得真稀奇,问长大了能不能去城里,章望生不好回答,农村人是农村人,城里人是城里人。 “国旗,五星红旗在飘扬。”章望生握着她的小手,开始一个个认字。南北扭着身子要下去,说咱们去抓蛐蛐吧,放笼子里。 章望生笑说:“就知道玩儿,二哥回来要检查的。” 一提二哥,南北蔫了,她怕二哥不高兴,要是他老不高兴不要自己了怎么办?她得叫人喜欢才成。 南北这小脑袋瓜子确实机灵,跟着念几遍,章望生随便一指,她都念对了,章望生心里欢喜,他忍不住低头嘬了一口她肉嘟嘟的小脸蛋儿,南北觉得痒,咯咯地笑,忽然抱住他脑袋,从他脑门开始一直到下巴,叭叭叭连着嘬了好几下,她是小孩子,觉得这是三哥喜欢她,她跟他亲近,也喜欢他,就学他的样子也这么着。 章望生被南北嘬的愣了愣,脸上都是口水,他又笑了,继续搂住她:“咱们接着认字。” 煤油灯把两人的鼻孔都给熏黑了,南北喜欢挖,挖出来就给章望生看,章望生说:“你别乱抹啊。”南北偏要抹,抹他手背上,一撇一捺,像是写字。 章望生便握着她小手教她用铅笔,正儿八经写字,写什么呢?当然要先学自己姓名,章望生字漂亮,那是祖传的一手好字,南北照猫画虎,学着写。 “我想吃馍。”她“章”都没写完呢,嚷嚷饿,章望生站起来说,“你好好写,写完了才能吃。” 他出来时,瞧见嫂子跟人说话,雪莲也瞧见了章望生,青春期的男孩子,刚想窜个子,很显眼。 “嫂子,这就是望生吧?”雪莲笑笑的,不住打量他,章望生莫名热了耳朵,他潦草看过去两眼不知该喊什么,雪莲是小媳妇不假,可更像个大姑娘,还是个非常好看的大姑娘。 凤芝让他叫雪莲姐,章望生觉得雪莲姐太漂亮了,他不好意思看她眼睛,他在学校里,有些男同学已经非常喜欢谈论女的了,看她们谁胸脯高,谁屁股大,在厕所里听人炫耀谁见过女的那啥啥啥,总之,十几岁的小子,毛还没咋长齐,心思却很多了。章望生每次听人说这些,觉得怪羞耻的,但又好奇,一方面鄙视自己的好奇,一方面还忍不住听那么几嘴。 这一声“雪莲姐”叫的轻又快,像疾飞的燕子,凤芝笑着跟雪莲说:“这孩子跟他二哥一个样儿,都不怎么说话。” 雪莲在那帮凤芝纳鞋底,说:“我看望潮哥跟望生弟弟这样就挺好,都是文化人,说话秀气,我不爱听人说粗话。” 凤芝其实很高兴听人这样讲,有些自豪,这么一来二去的,雪莲喜欢往她家里跑,渐渐熟络了。南北在外头小嘴特别能说,跟月槐社公社的小孩子们也渐渐熟络了。她胆子大,爬树摸鱼都行得很,小孩子很佩服她。 布谷鸟跟人一样忙活,从东飞到西,从南飞到北,把个农忙时令又叫过去一季子。大会连着开了几次,章望潮两口子打听清楚了,这回,主要是查生产小组跟生产队领导干部的,需要王大婶那样的贫农过去谈话,夫妻俩稍微放下心,本累的那腰酸背痛的,竟也没感觉了。 有收有种,割完小麦就得赶紧种上花生跟玉米。等忙过这阵,说书队来了。约莫有四五个人,全是盲人,公社会管吃管喝,再给点东西带走。条件略好一点的公社,也许能给个几块钱。 南北已经认识好多字了,也会写,尤其算数,脑子转的奇快无比,章望潮跟凤芝说,这小孩真是好苗子,得去上学,等过了暑假让南北直接从二年级开始念。 什么好苗子坏苗子,南北不大懂,她见人吃完饭都往场里跑,闹着三哥也带她去。章望生正常上课了,每天下午放学,要走大半个钟头才能到家,等吃完饭,场里早坐满了人,好位子都被人抢了去。 南北埋怨说:“你不能跑着回家吗?那么慢,你看,咱们只能站最外头一圈了,我都看不见啦!”她踮着个脚,费劲想挤一挤,被人训了,不大高兴地数落起章望生。 这个家里头,她只跟章望生发脾气,不高兴就要说,一见着二哥二嫂又乖又勤快,章望生见她小小年纪那么会演,觉得好笑,但并不说她什么。 天上有月亮,又大又圆,打东山升起来了,照的场里人影儿一清二楚,说书队坐在最中间,他们眼睛看不见,可功夫都在那一张张嘴上,真是神奇,上下两片唇一张一合,无数有趣的人啊事儿啊都跑出来了。 南北骑在章望生脖子上,两只手抱着他脑袋,这一下,坐的高看的远,她心满意足了: “他们打哪儿来的呀?” “不知道,听口音跟咱们不太一样,像西北来的。” “西北在哪儿?远不远?” “远,远的很。” “这么远,他们怎么来的?坐板板车吗?” “不坐,他们走着来的。” 南北惊住了:“可他们都是瞎子,怎么走路?” 章望生让她小点儿声:“别这么说,他们眼睛看不到本来就是个难受的事儿,不能叫人瞎子。” 南北小声嘀咕:“可他们就是瞎子呐,瞎子要怎么出门?” 章望生也不晓得了,他看向说书队,年纪最大的那个得有六十了,剩下的也没年轻人,四五十岁左右。他们瞧不见东西,天晓得是怎么摸到月槐树来的,这一路,想必遇着了数不清的难处。 说书队自己带着弦子,先说了一段革|命故事,人们都听熟了嚷嚷着换个新鲜的,好听的,领队的李豁子脸上露了笑,他们今天吃了顿饱饭,心里高兴,也下定决心要让大伙儿都高兴高兴。 “花花,你想我了没有?”李豁子一开口,弦子也响了起来,一和一应,非常有节奏。 大伙哄地笑了:“想了,想了!” 队里另一个接着唱:“哎呦,挨千刀的老丁呀呦,你听我给你细讲,阳洼的葫芦背洼的瓜,想也没想咱们又能到一搭,风声声那个没响叶叶摆,梦也不梦今黑地你会来,盼星星呀盼月亮,总算盼的你今黑地就上我的炕!” 大伙笑得更大声了,雪莲在最前头,听人叫好,又被后头妇女开了玩笑,羞得脸通红,不肯再听了,嘴里说着要家去,不晓得谁说了句:“雪莲这么急,八成是想狼孩了!”狼孩没来听书,他跟人上山打獾子呢。 雪莲更臊,她一个刚成家的俊媳妇听这难为情,抬了脚从人肩头跨过去,撞到了章望生,章望生一下攥紧南北那两条小腿儿,怕她撅了。 “哎呀,是望生?”雪莲脸还烫着,借着月亮光,瞅清楚章望生脖子上骑着个南北,便笑了,“你跟南北来听书啊?” 章望生总是不大好意思跟她说话,可雪莲太热情了,一到他家来,就跟这个说那个说,特别爱讲。 “雪莲姐,还没完你要走了吗?”他其实怪累的,一身的汗。 南北正听得有味儿呢,她学过大鼓,跟着人拍子哼哼个不停,被雪莲给打了岔,心想,雪莲姐你不听就快走吧,别跟我三哥说话,我都听不清啦! 但她知道嫂子喜欢雪莲姐,雪莲姐在章家是受欢迎的,所以,她不会说叫雪莲姐不高兴的话。 可雪莲好像有许多话想跟章望生说,她也想认字,她一个字都不认识,都比不上南北哩。她到章家串门,很快就觉得章家人跟月槐树公社其他人不大一样,凤芝识字,章望潮更有文化,连章望生说话都那么好听,从不说骂人的话,没有口头语,这对她来说,太稀奇了,弄得她很想这样。 “望生,你能把课本借我看看不?”雪莲当着凤芝的面不好开口,她都嫁人了,要认字做什么? 章望生有些意外,他问雪莲要哪本,雪莲说哪本都成,两人正说着话,李大成拎着马灯过来赶人了。 “哎,哎,哎,我说你们几个怎么回事,谁让你们唱这个的?” 他一来,架子就很足,嗓子也很大,搞得月亮下头的老鸹都忙不迭回巢里蹲着。 为您提供大神 纵虎嗅花 的《月槐树纪事》最快更新 4. 第 4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5. 第 5 章 本来热热闹闹的,一下凉掉了。李大成把说书队教育了一通,几个盲人摸索着站起来,小孩似的听训,李豁子讪讪地笑,想解释解释: “这一路都这么唱过来的,没别的意思,想让大伙乐一乐。” 李大成说:“乐一乐?你们这是缺少思想觉悟!” 李大成说话永远一套一套的,章望生听过许多次,月槐树的社员们也听过不知多少次,大伙都会背了。他要赶说书队走,说是新社会了,他们这些人说来说去就爱讲上不了台面的那一套,这是思想堕落,会教坏社员,公社怎么能管这种人吃喝?一群瞎子,不劳动,靠一张张嘴就想吃饭,简直伤天害理。 说书队被骂的头都抬不起来,他们劳动的,在老家过了农忙出发,一路默默念叨着山神保佑河神保佑,才到了一个又一个地方,说到底,还是为了口吃的,人活着,就这么点儿事。 李大成越骂越有劲,没一个社员吭声,大伙儿都起了身拍屁股上的土,那样一些灰尘飞舞,月亮都跟着不那么皎洁。 章望生觉得李豁子脸上难为的很,月亮照在他一条条皱纹上,那么深,那么重,他是领队,要是不能带点干粮上路太对不起队员了,也对不起日日夜夜走的每一步路。 李豁子看不见月亮,看不见社员,只能听见李大成的声音。 最后,是马老六出来说:“人大老远来一趟不易,再说,毕竟眼睛瞧不着东西学习肯定有困难,慢慢接受教育嘛,是不是大成?” 李大成最烦马老六仗着资格老指点这指点那的,都是贫农,他觉得马老六可没他觉悟高,只爱当老好人和稀泥。 两人在那争论起来,南北打心眼里讨厌李大成这个人,她觉得他真坏啊,他一来,说书队就不唱了,她从章望生身上下来要回家。章望生背起她,回头瞅了眼月亮地里的说书人,心里很替他们忧愁,他们往后到哪里去?有饭吃吗?夜里住哪儿? 这世上的事可太复杂了,不是他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能解决什么的。李豁子的眼,在月亮下头黝黝的黑,像兔子洞,章望生瞧着那样一双眼,觉得眼前也黝黝的黑,南北催着快走,他沉默地背着一个小娃娃,往家去了。 南北本来叽叽喳喳的,很快没了声,她困,嘴巴张着淌了章望生一后背口水,黏糊糊的。章望潮两口子正在篱笆院子里忙着绑茄子棵,趁月亮光好干活。这是片自留地,基本家家户户都有,就在房前屋后,凤芝每天干完队里的活,剩下所有心思都在这片自留地上。 章望潮下了学会帮忙,他手巧,给豆角扎架,大葱培土,西瓜压秧,什么都做的比别人规整漂亮。凤芝手也巧,她就是补补丁都能补出个花来,大姑娘小媳妇们喜欢找她帮点小忙,免个裤脚,做个书包,那走线比缝纫机都整齐。 “望生,回来这么早?”凤芝见他驮着南北回来了,努努嘴儿,“南北睡了?” 章望生把李大成去的事一说,两口子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凤芝摆摆手:“望生,你把南北放床上去,过来看看西瓜,咱们的西瓜这就能吃了。” 南北听见嫂子的声音,平时睡的像死猪,这会可灵醒,揉着眼忙不迭就要下来看瓜。这西瓜她天天都得看,从顶着花苞苞,她就开始幻想啃西瓜的那个滋味,她没吃过,听嫂子说西瓜是甜的。 西瓜当真又大又圆,跟月亮一样,南北摸来摸去,问:“明天能吃吗?” 凤芝敲了敲,说:“再等个两三天吧?” “那这个呢?”南北早就数清楚了,除却半道死的,还有五六个瓜呢。那个死去的,都有花苞了,南北伤心地哭过一场。 章望生已经非常了解她了,替她摸一遍:“你就问嫂子哪个能吃吧。” 南北怨怨地瞪他,好像他破坏了自己在三哥嫂子面前的形象,凤芝看看章望潮,对南北说: “你背个文章明天咱们就吃西瓜。” 这难不倒人,南北能背古诗,背乘法口诀,还会背文言文,见人记分员打算盘,她瞅几回就知道怎么打,慢慢的,都知道章家捡的这孩子鬼精鬼精的。 南北吃上了西瓜,红红的瓤子,漆黑的籽儿,真漂亮,水灵灵的西瓜怎么这么好吃!南北吃的哪儿哪儿都是,手上,嘴上,胳膊上,她光着上半身不愿意穿短褂,小肚子挺老高,蹲在月槐树下,边吃边尿,把西瓜皮啃到发白。 “南北,咱们是姑娘家,解手要去茅房,知道吗?”凤芝这话其实早说过,南北有时记得,有时一遇到吃的就忘。 她还在吮手指头:“我怕去茅房回来就没有了。” 晌午头家里只她两个,兄弟俩在学校忙期末考,一个西瓜,四分之三都叫南北吃了,她贪心得不得了,本来想给二哥三哥留几块,但架不住脑子里两个小人打架,懂事的那个输了。 天热,回头搁到晚上别坏了,南北这么安慰自己,反正嫂子还给留了一个呢。凤芝并不计较这些,她想着小孩子嘴馋是难免的。 “早起我见嫂子摘了四个西瓜呀!” 凤芝说:“有两个送说书队了。” 南北哦了声:“辣椒也是给说书队的吗?” 凤芝点点头,她一大清早摘了点辣椒大葱,合着两个西瓜,给李豁子他们送去了。李豁子不好意思拿,凤芝说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估摸公社能给点干粮,这辣椒大葱改改味儿吧。 李豁子说闺女你真是厚道呐,凤芝直笑,哎呦,我不是闺女,我结过婚了。 这么一听,李豁子从褡裢里摸出木头刻的小鸟,对嘴吹可响快了。李豁子说这个给你娃娃,凤芝有点脸红,说还没娃娃呢。李豁子说,那不打紧,总会有的,给娃娃留着。 凤芝一上半天都在生产队挖河,晌午回来做饭,又给南北切西瓜,这才得空想起这个小鸟,给了南北。 南北得了新玩具,神气得很,一直吹一直吹,也不嫌晒跑出去炫耀一圈,小孩儿都觉得新鲜,想摸一摸。南北嘴巴一撅,歪着脑袋抱在胸前:“你别给摸坏了!” “就摸一下,不能坏的。”小孩儿们七嘴八舌挤在一起,眼巴巴看着。 南北想了想,不是很情愿但还是答应了:“那就摸一下,你们小心点儿。” 小孩儿们轮流摸,摸完了哪里够,还想吹一吹,能吹出南北那样响的动静多有意思啊。南北死活不肯了,说:“你们又不刷牙,嘴巴臭,把我的小鸟都弄臭了。” 可大家又开始求她,也不晓得刷牙是干什么的,只想吹小鸟。 南北被缠的烦了,说:“算啦算啦,你们一人吹一下,回去我再洗洗。” 平时,马老六的小儿子八福跟她玩儿得最好,她就打八福开始,叫人排队。 等小孩儿摸完吹完,对这小鸟兴致缺缺了,南北发现大树下头有个小男孩一直没往跟前来,她认出是孙婆婆家的外孙冯长庚,冯长庚比她大一岁,就跟着孙婆婆,不晓得父母在哪里。 “冯长庚,你想不想摸?”南北喊他。 冯长庚这小孩自尊心强的很,天天没啥表情,看着跟人都欠他工分似的。 “不想。”他没啥表情地看着南北。 南北笑了,眼睛看着八福说:“你们看冯长庚傲的吧,还不想,冯长庚,你不想你在那老看我们做什么?你就是想!” 八福跟着说:“你想!” 冯长庚露出个不屑的表情,扭头就走,这下气坏了南北,冯长庚居然不稀罕她的小鸟! 她气冲冲带着小鸟回家,一直到晚上,凤芝开始做饭,南北才把小鸟丢一旁,看嫂子拿青椒炒瓜皮,又用辣子炸油浇在切成细丝的葱段上,别提多香了。吃肉是件难事,凤芝就想法子把饭菜弄的有味道些,她在烙馍,鏊子烧得滚烫,南北帮忙拿着擀面棍翻馍,火烤着脸,一会儿汗透透的。 章望生不让她帮忙,她确实想溜号,可一天没见三哥她想他,想把今天的事情高兴的不高兴的再给三哥讲一遍,因此,两人蹲那一起帮凤芝翻馍。 “冯长庚可傲了,明明想摸我的小鸟,还装不想。” 凤芝听见了,说:“那孩子爸爸好像在县城,家里有些变故,才住姥姥家的,不太爱说话。” 南北在凤芝跟前也不怎么拘束了:“他都不跟我们一起玩儿,老耷拉着脸,我们都不喜欢他。” 凤芝劝道:“别呀,他就是不爱说话,你们小孩儿在一块儿玩儿多好。” 南北嘻嘻笑,一身黏黏的往章望生身上蹭:“等放暑假了,三哥就能天天跟我玩儿了。” 章望生暑假要温书,要放羊,要割草,像半大不大的牛犊子那样忙活。他像是没听见南北说话,没搭腔。 南北又喊他:“三哥!” 章望生有心事,今天学校里来了几个干部,找二哥谈话,不光找了二哥,还找了一个从城里借调过来的英文老师,那老师也会俄文。老师们平时上课,课下也不闲着,种菜挑粪,什么都做。 章望生想不出有什么事要找二哥,但莫名的,心里就是紧张,兄弟俩回来的路上,他问二哥,二哥只说没事。章望潮这人虽年轻,可看起来永远平平和和的,不会跟人红脸。 烙馍卷葱可真好吃,南北正咬的香,有干部来了。一个妇女,一个李大成,妇女干部是外边来的,打着手电筒。 “呦,这晚上还弄两个菜呢,章望潮,你们家这生活水平可真不赖。”妇女干部一边说,一边用手电筒把桌上的饭菜和人统统照了一遍。 章望潮两口子早站起来了,筷子搁下,招呼两人。 李大成说:“章望潮,这是刘主任,来了解了解情况。” 章望生拽了南北一下,南北机灵,把嘴一抹也跟着站起来,她是小孩子,轮不到她说话的。 “刘主任吃了吗?”凤芝赶紧问,刘主任一笑,说吃过了,说完就在章家到处看,章望潮两口子在后头跟着。 “你家这房子石头的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我看啊,一百年都毁不了它!” 社员们的房屋大都是麦秸和泥盖起来的,要用到公社的牛。章家是石头房,很少有,章文良会点石匠活,自己就能敲敲打打盖房子。 章望潮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李大成接道:“你哒从山上背的石头?” 凤芝抢忙说:“没叫人帮忙,哒哒力气足都是自己一块块背下来的。”她唯恐李大成以为章家又雇劳力干活,可李大成什么不晓得? 李大成慢悠悠说:“这山,可是公家的,山上哪怕是只蚂蚁臭虫,那都是公家的,章文良从山上开石头那就是侵占国家财产!刘主任,您说是不是?” 那石头,在山上不晓得存在了多少朝,多少代,有能耐弄下来的就弄来盖房子,还得会手艺。章望潮很耐心地听李大成教育完自己,他说: “是哒哒疏忽了,我也没尽到提醒的责任,这事儿确实是我们家做的不对。” 南北听大人说话,这会安静的很,她不懂,山上的野石头为什么不能砌房子?她只觉得来的人很讨厌,本来一家人高高兴兴吃饭,全被搅和断了。 章望潮让望生带南北出去玩一会儿,但不要跑远。章望生懂二哥的意思,带着南北出来了。 他牵着她的小手,攥很紧。 “三哥,李大成跟那个女的,为什么来咱们家?” “没什么,问问情况。”他不自觉跟二哥学会了,语气很像。 南北说:“为什么要问情况?什么情况?” 这个问题可太难了,章望生不知道怎么说,反而问起她的小鸟呢。 星光漫天,南北欢快地从裤兜里掏出小鸟,吹了起来。 小鸟的声音可真响,也真脆,好像能直达远远的高高的夜幕。 章望生想,小孩子真好,可他像南北这么大时似乎就已经知道忧愁是怎么回事了。 为您提供大神 纵虎嗅花 的《月槐树纪事》最快更新 5. 第 5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6. 第 6 章 闹不清是哪天了,章望潮开始写材料,一个假期白天干农活,晚上写东西。 这一写,就写到了秋收。 豆子在太阳下头噼里啪啦作响,蚂蚱多的要命,南北跟小伙伴们把蚂蚱串成串,想烤着吃,可没油没盐它不香啊。上哪儿弄油呢?家里的油那是无比珍贵的,谁也舍不得,真想吃油光光的烤蚂蚱,所有小孩儿心里都这么想的。 八福也五六岁的光景,脑袋大,脖子细,一年到两头只有冬天不光屁股蛋子,小孩儿们在一块玩儿没觉得有什么,很多小孩儿都这样,没衣服,没鞋子,夏天一脚踩洋剌子身上,疼死了。 八福是马老六的老来子,皮猴一个。 他告诉南北,大队食堂油多的很。 “真的,我看见李大成在食堂吃炒鸡蛋,我闻着味儿了。” 南北问:“你怎么知道的?” 八福可不敢说自己想去食堂偷馍馍,说:“我撵羊,羊跑食堂后院去了,我就跟着过去,一下看见李大成一个人吃炒鸡蛋,我娘说李大成家里肯定有不少鸡蛋。” 南北出神想了会儿,八福还在说个不停,那意思,是想大伙儿一道去大队食堂偷点儿油。 章家人早就说过,不能偷东西,偷东西不对。南北对偷不偷的一直不太清楚,她只晓得饿,饿得手软脚软,空的难受,就想尽一切法子去弄吃的哪里懂什么对不对。现在不一样了,她有家,有哥哥有嫂子,还有吃的。 “你别老李大成李大成叫他大号,回头他知道了,看不打你。”南北知道不能得罪李大成,那人心肠不好,章家人从没当她面这么说过,她就是这个感觉。 八福家不一样,大人说话不晓得避讳小孩子,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听不明白。 其实这会儿南北已经开始上学了,在公社小学,她确实是直接念的二年级,班里有跟她差不多大的,也有十几岁还在念二年级的。她跟冯长庚一个班,冯长庚念书也聪明,字认得多,算数算的快,南北不大服气,觉得冯长庚不可能比她厉害。 冯长庚也不怎么跟他们这些小孩在一起玩儿,八福说,冯长庚的哒哒是个右|派。南北觉得右|派这个词儿特别耳熟,可又不懂,回家问章望生,章望生回答的很含糊。 秋收学校放假的,可秋收过了,章望潮还在家写东西,写完了要到场里去念。底下坐着老老少少,有奶娃娃的,有纳鞋底的,妇女们手里总归要有点活计。章望潮的材料写的文绉绉的,社员们也不大懂,反正通知来开会就开。 马老六在最前头坐着,跟他媳妇说:“没意思。” 他媳妇捣他几下:“你可别多管闲事。” 马老六还要说:“都多早以前的事了,家里该献的都献了,人老老实实教他的书又没做啥子,有啥好反思的?” 他媳妇说:“就你话多,就你看不惯的事多。” 马老六倒也不怕,他马家祖祖辈辈贫农,清白的很。 章望潮把材料念完,李大成还得总结,慷慨陈辞,很是激动,章望潮低着头,一言不发。凤芝搂着南北,章望生紧挨她身边坐着,他看了看嫂子,嫂子嘴巴一直抿着,两只眼,紧紧瞧着二哥。 农忙过去了,公社有水利任务,生产队得安排些力气大的劳力出外工,加固堤防,开河挖渠,这样的活儿工分按十分计。李大成说章望潮需要劳动改造,等改造完了,通过考验,才能回学校去。 章望潮一到秋天就咳嗽,成病根了,这一天天抬土,肩膀先是被杠子硌的酸,再后来变得又肿又疼,非常难受。他力气没少出,还不算工分,因为这是劳动改造。 每天晚上凤芝熬一锅草药,拿毛巾浸了给他敷敷,南北瞧出家里不太对劲,很有眼色,洗草药,烧锅,毛巾凉了抢着跟凤芝换。 “南北,让你嫂子来,去玩儿吧。”章望潮笑笑地开口,摸了摸她脸蛋。 南北对着他肩膀吹气:“三哥,吹吹就不疼了。” 章望潮点点头:“还真是,南北这么一吹真不怎么疼了。”他笑着跟凤芝说,又给章望生丢个眼神,“功课温习好了就带南北出去玩儿会儿。” 二哥很关心自己的功课,每天再累,都要检查的。章望生在学校里,也没心思跟那些男生闲聊了,他对哪个女同学漂亮不漂亮已经没任何兴趣,只想着家里。 “二哥,你什么时候能回学校上课。”章望潮最关心这个。 章望潮说:“快了吧。” 章望生知道这是二哥宽他的心,他也不懂,二哥到底需要改造什么,他有些茫然,听见远处传来狗吠。 再对上二哥的眼,二哥很平和地说: “不会一直这样的。” 二哥说话轻声细语的,就这么一句,但章望生听起来却像磐石那般,他忽然哽咽,这些年,打他记事起,就有许多许多事发生,他希望像二哥说的那样。 雪莲吃完晚黑饭,又来串门,她才不管李大成怎么在外头说章家人,她喜欢章家她就来。她这回来,带了点东西,有膏药,有南瓜,有糖豆子,这下可把南北高兴坏了。 “雪莲,这些东西你打哪儿弄的?”凤芝见她拿了好些家伙,把门闩了。 雪莲什么都不瞒凤芝:“嫂子,我只跟你说,狼孩去年冬天到大柳林业站那偷偷弄了点副业,往家里带回些吃的用的。这南瓜,是我公公把自留地朝山脚扩了边儿点的,你们煮粥喝。” 章家是最谨慎的,凤芝有些忧心说:“这成吗?你可得让狼孩留点神,别大意。” 雪莲把小零嘴塞给南北,说:“明白嫂子,狼孩那人胆子大心也不粗。” 南北在一边把糖豆子嚼得嘎嘣响,她吃一颗,就往章望生嘴里塞一颗,雪莲问她:“好不好吃?” 南北嘴比糖豆子还甜:“好吃死了,雪莲姐,你真好!” 每次雪莲来,都跟南北一块儿认几个字,章望生教她们,雪莲学的挺上心,她喜欢听望生念文章,文章从哪里来呢?是一本叫《收获》的杂志上。 这可稀罕了,整个月槐树公社只有章家看杂志,这是章望潮拿工资托那位城里来的英文老师代买的。雪莲脑子里问题也很多,喜欢问,丝毫不因为望生比她还小个几岁而羞于请教。 她小时候村里请私塾先生写个对子,都兴给拿点东西,现在来章家学习,也得这么着。其实公社前几年弄过夜校扫盲,她不爱那个氛围,乱哄哄的,人都不自觉,只晓得拉呱,她喜欢章家的这个感觉。 章家的事,她听人说了,章望潮在场里念检讨她也在下头坐着,她对这些不太明白,也不在乎。婆婆说雪莲啊,最近别老往章家跑了,我看风头不太对。她不管,想来还是来,她就是这种性子,像鸟儿,想朝哪飞谁也管不着。 蝈蝈叫得挺欢,屋里很静,雪莲察觉出这两口子话都少了,章望潮看着很疲惫,她不是没眼色的人,东西搁下没多会要走。 凤芝说:“我送送你,没月亮地外头黑。” 雪莲居然有个新手电筒,可见狼孩在外头还真是弄着了好东西。南北见手电筒太新鲜了,和平牌的,又轻便又明亮,好像一下把白天给塞回了夜里。 “雪莲姐,我能摸摸吗?” 雪莲特别爽朗:“当然,我教你用。”她扭头对凤芝笑道,“嫂子,我带两个孩子到外头走一圈,再把他们送回来。” 凤芝不太好意思:“那多麻烦你,别了吧。” 但她架不住雪莲的热情,随她去了,只交代两个孩子不要在外头耍太久。 手电筒可真亮呀,南北觉得太奇妙了,轻轻一动,光就射出来了,射到哪儿,就能瞅清楚哪儿,她兴奋得不行,最后,拿着往天上射: “怎么照不到星星?” 秋天的夜有凉意了,浮着山野才有的气味儿,跟家里不一样,章望生往心肺里深咽了几口,觉得身上轻巧一些。 “星星太远了。” 雪莲牵着南北,几乎是一同问的:“多远啊?”雪莲一下笑得非常响,非常清脆,“有咱们公社到北京那么远吗?” 她洗完澡来的,不晓得用的什么胰子,身上很香,那个香气仿佛是被笑声震散的,一阵阵的钻过来。章望生其实对胰子味儿不陌生,嫂子身上的,南北身上的,可她们对他来说,是亲人,雪莲姐不是。 他觉得雪莲姐挨得太近了,香气直扑,他有点害羞,青春期男孩子的害羞。 “比那远多了。”章望生说完,雪莲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啊,真厉害,你是不是以后要到城里念大学?”她还在笑,“长大了是不是娶城里媳妇?” 这下把章望生弄得更害羞了,他都说不出话,手忽然被人攥住,热乎乎的,是南北: “才不,三哥长大娶我!” 雪莲笑得更厉害了:“哎呀,你这小孩真不害臊!” 南北听得心里不痛快,突然就怪讨厌雪莲姐的,她在胡说什么呀? 她立马忘记了雪莲给的糖豆,眼前的手电筒,闹着回家。 雪莲心想这小孩果然不是章家人,脾气大的吧,不过小孩子她也不会去计较,要折回去,南北却拉着章望生跑了。 雪莲站在原地给他们照路,章望生回头:“雪莲姐,你回去吧,这条路天天走我熟。” 等那光消失了,章望生才问:“南北,你生什么气?” 南北嘴巴能挂油瓶:“她说你。” 章望生脸热热的:“说什么?雪莲姐闹着玩儿的。人刚给你糖豆子吃,还让你打手电筒,你看你,说摆脸子就摆脸子,这样不好。” 南北振振有辞:“我想摆就摆,就摆!” 章望生说:“雪莲姐真是闹着玩儿的,别这样,你看二哥天天写材料,雪莲姐还愿意来咱们家,还拿膏药给二哥,以后别给人摆脸子,耍脾气,真的不好。” 南北嘟哝着,说知道了。 “那二哥什么时候回学校?他是不是犯错了?人不叫他回去了?” 章望生发现许多事,他都是没有答案的。 “会回去的。” “那二哥还能领工资?”南北最关心这个,领了工资,嫂子就能带她去供销社买东西,她想吃卤肉,卤的烂烂的那种,花椒八角入味的那种。 “二哥的工资能买肉,买糖人,能不能给我买个书皮上的蝴蝶节呀,我想戴蝴蝶节!”她说的眉毛都要飞出去了,好像攥了一大把钱,啥都能买。 凉风吹散了章望生脸上的热意,因香气而起的那点无名悸动,早已消散,他看见了窗前的油灯亮着,二哥的影子很瘦。 等到夜深,凤芝搂着南北睡着了,章望潮才停笔,他起身出来倒洗脚水,却见章望生从西屋被窝里爬出来,趿拉着鞋,正看自己。 “望生,怎么还不睡?” 章望生说:“南北今天问我你是不是犯什么错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二哥,你没有犯错对吗?” 章望潮抖了下身上披着的衣裳,让他去睡觉。 “二哥,你会回去上课的对吧?”章望生有点仓皇地望着他,他容易有心事,一点心事,就把心给占得满满当当,他觉得害怕,具体怕什么,又说不清楚。 章望潮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会的,放心吧。” 章望生便不再问什么了,他看二哥出去,走进了黑黑的夜色里。 起风了。 为您提供大神 纵虎嗅花 的《月槐树纪事》最快更新 6. 第 6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7 章 雪莲渐渐也不来了,她怀孕了。雪莲的肚子都有了动静,可凤芝还是没有,这可真值得说叨说叨。 妇女们有的说章望潮肯定不行,看着就不行。他不黑,也不壮实,只白瞎个大高个子。也有的说,凤芝不行,她不是块好土地,要是块好地,啥种子都长,野种子都长。老头子都死大半年了,不会真守个一年不同房吧? 这时候,驻在此地的干部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说公社干事李大成是个四类分子,偷吃公家鸡蛋。举报信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不大成样,月槐树公社会写字的不多,能认很不易了。 写信的纸,是记分员常用的练习本,干部们把记分员叫来,对比字迹,八竿子打不着。于是开个大会,让公社所有会写字的,都写几个字看看,没一个对得上的。既然有群众举报,这事儿就得调查,李大成嗷嚎着自己冤枉,快要气疯了。 下雪的这天,马老六来家里告诉章望潮材料不用写了,赶紧回学校上课。那声音,响快的很。凤芝特别高兴,请他进来说话。 雪下的紧,北风大吹,马老六一边跺脚一边掸雪,完了两手又揣进袄袖。 雪势不小,天地之间迷迷茫茫的一片,学生们下学早,都白眉毛白头发的回来了。 窗户糊的不严实,直露风,呜呜的小鬼一样,南北本来听得害怕,但一家人围着小木桌喝面疙瘩汤,又暖和又安全,她也不怕了。 “嫂子腌的萝卜干真好吃!”南北嚼得上牙错下牙,特别脆。 凤芝说:“要不要再添饭?” “要!我要就着萝卜干吃!” 萝卜干上洒了花椒粉,非常有味儿,花椒是初秋她跟三哥一起掐的,晒干后嫂子给磨成了粉,放在瓶子里。 章望潮说自己能回去上课了,一家人都很高兴。 收拾碗筷时,章望潮帮着凤芝烧热水,他说:“正好该考试了,得好好给学生们复习复习。” 凤芝拿丝瓜瓤刷碗,刷锅,又拿舀子往热水瓶灌热水:“你说,那举报信会是谁写的呢?” 章望潮摇摇头:“难猜,不过还是得谢谢六叔替我说话,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人家,我这还剩几个练习本明天留八福写字用。” 凤芝笑了:“八福那小孩儿你还不知道?除了念书,你让他干什么都行,练习本回头肯定被婶子拿去擦屁股。” 章望潮说:“小孩子总归贪玩儿,也许哪天就开窍了。” 两人说到小孩子,触动心事,凤芝就忽然不说话了,风言风语的,她都知道,心里也急。章望潮很懂她的心事,摸了摸她的手:“咱们还都年轻,会有的。” “要是我不能生,可咋办呀?”凤芝难为地看着他,章望潮却说,“你怎么不想万一是我的事呢?” 凤芝轻轻呸了几声:“瞎话一说,大风吹跑。”她红着脸,“不说这个了,今儿冷,让南北跟望生都早点睡。” 章望生跟南北两个,在学校里都听说李大成被人举报的事了,外地的干部,在查他旧账呢。南北今天想跟三哥一起睡,她还没张嘴,没成想嫂子先开口了:“南北,晚上跟三哥挤被窝好不好?” 章望生也很意外,南北很高兴:“好,我给三哥暖脚!” 两人头一回这么睡觉,说好暖脚的,南北听头顶上风在鬼嚎,赶紧跑章望生这头来,雪打得窗棂沙沙的响,外头是苍苍的夜,可真长啊。 “三哥,你给我讲个故事,好玩儿的故事!”南北习惯听故事,嫂子跟二哥睡前经常给她讲故事,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章望生不习惯搂小孩儿睡觉,南北跟虫呢,又不老实,小手一会儿摸他脸,一会儿摸他肚子,搞得他很痒。 “你想听什么样儿的?”他一说话,口鼻喷出的热乎气儿全到南北脸上了,南北瞅着黑黝黝的梁头说,“今天我跟八福堆了个雪人,你说,他在外面夜里会不会冻死?” 章望生很无奈,南北就这样,一会朝东一会朝西,刚还闹着讲故事呢。他摸了摸她细软软的头发,说:“他又不是真人,你把他弄屋子里烤火是暖和,那他可就化了。” 南北抱着他的手,放到胸前,像摆弄什么玩具:“可我把他想成一个真人,外头多黑呀,又那么冷,他会不会害怕?”她觉得会害怕,她一想到雪人一个人孤零零在学校外头呆着,心里不痛快。早知道,跟八福他们堆两个了,两个就是伴儿。 章望生说:“那要不然,明天你们再堆一个?” 南北哈哈就笑:“我跟你想一块儿去了!”她一边笑,一边往章望生怀里乱拱,小声说,“三哥,我有个秘密告诉你。” 章望生对她这套小把戏太熟了,天天都有秘密,今儿趁八福蹲着从人身上跳过去,明儿背课文比冯长庚快把人气死…… 但他对她总是很有耐心,一点儿不拂她的兴致,他把她当小住儿,他最爱的就是小住儿了。 “什么秘密?” “举报李大成的信是我写的!”南北说的耳语,非常骄傲。 章望生愣着了,茫茫然愣了一会儿,才问:“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可不能跟我扯谎。” 南北亲亲热热挤着他,挨着他:“你别跟二哥嫂子说,我就只跟你说了。” 真是答非所问,章望生第一次严肃起来,他把南北搂到胸口:“到底怎么回事?” 南北鼻尖冻得冰凉,嘴巴呼呼吐着热气:“就是我写的,我在记分员那撕了张纸,把他做的坏事告给干部,这样,他就不能再整二哥了,都是他害得二哥不能回学校,我知道。” 章望生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 “你为什么撕记分员的纸?你不是有簿子吗?” 南北把小嘴一撇:“我傻呀,我用写作业的簿子不就露馅了吗?人一看,这是作业本!” 章望生觉得非常吃惊,为她小小年纪这么缜密的心思。 “你不怕干部当成记分员举报的?” “不会,记分员的字我看过,不是那样的,我故意写丑的,谁也看不出是哪个写的!”南北越说越得意,“现在好了,我听说李大成干事估计干不成了,二哥也能回去喽!” 她本想着章望生肯定激动坏了,会亲亲她,夸夸她,南北怎么这么聪明呢?可她等了一会儿,章望生像是睡着了,半晌没吭声! 南北戳戳他:“你怎么不说话呀?” 章望生不知道说什么,南北做的对?还是错?如果叫人知道了那就是很大的祸事,她年纪这样小,做事却那样胆肥心细!她真的鬼精鬼精的,旁人没说错。 “你怎么知道李大成都做了什么事?” 南北终于等着他出声了,赶紧说:“八福告诉我的,他在家听他哒哒说了好些李大成的事,我就记下来了。” 章望生说:“那你怎么知道六叔说的是真是假呢?” 南北都要搞不懂他了。 “马六叔对咱们家好,我知道,李大成就是坏的,而且,八福也看见他偷吃公社的鸡蛋。” 章望生这才想起她这段时间,天天抱着个字典,写字也勤快许多。他没办法怪她的,也许,小孩子的爱恨就是这样简单,黑白分明。她不晓得利害,只是想这样做,就做了,甚至还动用了所有的智慧。 “三哥,你怎么不说话呀?” 章望生想了很久,在风雪声里跟她说:“南北,以后你做什么事儿得先跟二哥或者嫂子说,你是小孩儿,万一做的不对,会有麻烦的。” 南北其实想顶嘴,但她听三哥的声音那样低,都要被窗棂的飞雪声给掩住了,总归不算高兴,她便乖顺地答应下来。 下着雪的夜,那样长,那样安静,南北在章望生的故事声里睡着了。章望生迟迟没有困意,他打小就喜欢听雨声,雪声,声声扣在破窗棂子上。就这样,许多年过去,他长到了十几岁。 不晓得是几点,东屋传来动静,章望生披了棉袄轻声轻脚走了过去。 屋里二哥跟嫂子像是在说话,又或许没有。可动静是黏糊糊的,像是撞击,他很清楚地听见嫂子叫唤出来,他第一次听见嫂子发出这种声音,很妩媚,女人的声音。很快,那些□□声,击打声,交错着混乱地袭来,在这雪夜里,简直一清二楚。 这让章望生一下红了脸,他仿佛晓得了里头在干什么,又不是太清楚,这是男人跟女人在一块儿睡觉,学校同学说,男人干女人时就像公狗骑母狗。 那样的场景,他在路边看见过,真是难看,小孩子看见了还要用石头扔它们,想把它们分开,它们狠狠连在一起,石头砸到身上都分不开。 二哥跟嫂子也是那个样子吗?章望生心里发紧,他觉得非常难受,好像二哥跟嫂子变成了别的人,不认识的,二哥跟嫂子怎么可能是那个样子的呢? 他都要听不下去了,可奇怪的是,那声音又让人迷瞪瞪的,听得耳朵热,心口热,他觉得羞愧,心里有一种非常强烈复杂的感觉,一下下冲击着太阳穴。 章望生躺回了被窝,南北正说梦话,在骂人,她翻了个身,胳膊腿都压在了章望生身上。这会儿,他觉得有些烦躁了,给她挪过去,南北开始磨牙,非常响,章望生真想叫醒她。 他逼自己再好好想想怎么跟二哥说举报的事情,或者,什么都不去想,只管听雪。什么时候睡着的,章望生不晓得,雪下的深,梦也深,梦里他看见嫂子光着身子,二哥依旧从后头骑她,没完没了,全是声音,男人的,女人的……章望生醒来时,□□那湿透,冰凉凉的,黏了一手,他羞愧得不知道怎么好,怕南北知道,看过去一眼,这小孩还睡得跟猪一样,把她扔外头雪地里都不见得醒。 章望生呆了片刻,他觉得太难堪了,没法见人。 为您提供大神 纵虎嗅花 的《月槐树纪事》最快更新 第 7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8 章 一连几天,章望生都不大跟凤芝说话,心里别扭,他其实也不太想跟二哥说话,可南北那事得提。 雪下得实在大,学校停课,生产队也没了活儿,家家户户都在忙除雪。屋檐下的冰溜子结的老长,南北拿了竹竿,跟几个小子姑娘一起打下来吃,小孩子不觉得凉,咬的嘎嘣嘎嘣响。 雪一化,到处都是稀泥糊糊,难能走路。章望潮找了几块石头,隔几步垫一块,这样院子里勉强能走人。凤芝把秋天晒的南瓜片子拿出来,准备炖腊肉,那腊肉是雪莲给的,没舍得吃,到底是稀罕东西,至于狼孩是怎么搞到的腊肉,雪莲没细说,凤芝也不好问。 “嗳,你有没有觉得望生最近话少了?”凤芝留心到章望生的异常,他半大小子,不太好问。 章望潮脚踩着石头,试了试,蛮稳当的。 “可能还是因为南北那个事。” 凤芝说:“你交代交代南北,小孩子家不知道轻重,不过你说,南北这小孩可真是聪明,哪像个六岁的娃娃!” 章望潮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他站在石头上:“我倒情愿这孩子笨一些,可她天生这个样儿,我们也只能往正路上教导,叫她心思得花正路上。” 凤芝低声说:“南北做的这事儿,要我看,也没什么错,有时候小孩子看人做事反倒比咱们大人简单,黑是黑,白是白。” 章望潮停了会儿才接话,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有时候做事情不能这么直接,她打小得明白这个道理。” 凤芝打起精神来:“她还小嘛慢慢教不急,我看啊,这年前八成是不太能上课了,咱们好好过个年!” 章望潮笑笑,说他也这么打算的。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天大的事临到头上,也不怎么吭声,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哒哒是这么过来的,娘也是这么过来的,他们都走了,他想着,自己八成是一样这么过。人只要活着,就得什么都能受得住,哒哒临到头了生那样重的病,疼的哎呦哎呦,可还想活,活着就还能喘上那口气,呼进去,吐出来。哒哒说活着能瞧见庄稼,瞧见儿子,这多好,死了太吓人了,谁晓得那头什么样,就这口气是真的,哪怕这口气又苦又涩。 哒哒一辈子都是个要强能受得起罪的人,章望潮一想起哒哒,什么都能受住了。 寒冬腊月里,月槐树公社人事有了些变动,李大成职务没了,变成了普通社员。大冷的天,公社一边忙活杀猪,一边开诉苦大会,工作组的干部让李大成交代自己的罪行。李大成坚持自己犯了错,可没罪,他家里也死了人。社员们说那确实,李大成的奶奶就是饿得去上吊,他家当年那确实是穷的叮当响。 这事闹到年关,组织说给李大成个机会,他家里世世代代贫农,是要团结的对象,便没再□□他什么。 南北次次不落跑去场里参加诉苦大会,她巴不得人都拿石头夯李大成,可没有,她有些失望,真想冲上去鼻涕一把泪一把数落数落李大成,最好能给他挂个四类分子的牌子,让他一天到晚带着。 她早把二哥三哥对她的教导忘了,不叫她去,她要偷溜了去。 可诉苦大会很快没社员去了,因为杀猪,杀猪这事儿才是最要紧的。社员们都等着分猪肉,一年到两头,最快活的要数年关,什么事儿都得先搁一搁。连队里脾气最怪的李奶奶,领猪肉时都会露个笑脸。 供销社里也热闹,看的人多,买人的少。章家不一样,章望潮有工资,凤芝手巧做了些针线活儿被雪莲拿去,说狼孩有什么门路,给换了几块钱回来,这件事,是偷摸弄的谁也不敢让知道。 南北一听说能去供销社,自然不再关心什么大会,她高兴死了,章望生带她来买东西。 玻璃柜里全是好东西,香胰子,俊手帕,花花绿绿的糖果,饼干……副食店里就更好了,南北爱闻酱油味儿,柜台高,她够不着,踮了会脚觉得累,让章望生抱她。 她不是三岁小娃娃,章望生抱着她,没多大会儿胳膊就酸了,只能驮着。南北什么都想要,一直咽口水: “三哥,我能要什么呀?” 章望生说:“买有用的。” 南北说:“我想买个牛心吃,行不行?” 一个牛心好几毛呢,章望生想了想,说:“买了牛心就不能买别的了。” 可她还想吃糖果,瓜子,再要块漂亮的手帕。 章望生让她想清楚,一共五毛钱的花头,多了没有。 南北幻想着开学炫耀手帕子,这下黄了,到最后她还是要了牛心。章望生背着她,她一直在问:“我能不能先吃一口?” “本来就是给你买的。” “你要不要尝尝?”南北的手伸到了他嘴边。 空气像冰,可也冻不住牛心的香气,章望生恍了下神,他硬是忍住了:“你吃吧。” “你咬一口嘛。”南北往他嘴里搡。 都到嘴里了,那真是没法再拒绝了,章望生咬了一口,太香了,牛心的味道好极了。他心情都跟着好起来,人就是人,一点口腹的满足就能让人上天,世界上没有比见荤更快活的事了,最起码当下一刻是这样的。 “好吃吧?”南北嘻嘻问他,章望生点点头,南北就攥紧牛心,露了点头,“那你再吃一口吧,但是不能咬太多。” 她有点紧张地看着章望生,章望生扭头也在看她,忽然就笑起来,笑出声了都,他一下被南北这个样子逗地想笑,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那我要是想咬多怎么办?” 南北“啊”了声,心里真难办,她当然愿意给三哥吃牛心,可又不希望三哥吃多了,三哥比她大,一口肯定也比她大……南北觉得好痛苦,三哥还看着自己呢,她最喜欢三哥了。 “你咬多吧,”南北虚弱地回答,“能不能给我留点儿,我也想吃。” 章望生在她冰凉凉的脸蛋上亲了下,他觉得这才是小住儿,他的小住儿。小住儿没了后,他心里一直空空荡荡的,什么都填补不了,现在南北来了,他觉得天看着了边儿,地也望见了界,非常好。他很高兴地背着她继续往家走,南北真聒噪,一路不停地问能不能再吃一口,再吃一口。 等到家时,牛心吃完了,两手光光,连手指头上的油脂都舔干净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过年是件热热乎乎的事儿,就连雪,都落得显和气,北风那样狂也成了好操行。这是南北正儿八经过的第一个年,嫂子给她扯了两尺红头绳,在脑袋中间,扎起个小啾啾,特别可爱。 除夕夜雪没停,这叫瑞雪兆丰年。先头菜园子里种的南瓜,结的很多,凤芝会挑几个嫩南瓜切成圈,不薄不厚正正好,把籽掏去,放进盆里洒一层草木灰,再连晒几个大太阳,这样就成了南瓜干。入冬后,拿来炖肉最好吃了。 平时没肉,便盼着过年。年真到了,章望潮带着两个孩子包饺子,凤芝洗南瓜干,准备炖肉。南北不爱包饺子,她喜欢烧锅,尤其下雪的时令,柴火点起来,灶前亮堂堂,暖哄哄的,脸蛋能叫火苗给烤得滚烫,太舒服了。 锅烧热了,凤芝铲了块猪油,一下锅,噼里啪啦,可把南北香坏了,她鼻子一抽抽的,像哼哼的小猪。凤芝紧跟着炸了点花椒、桂皮、干红辣子,这下更香了,南北忍不住站起来看。 章望生抬头瞧见了,说:“你还吃不吃猪油?” 南北脸蛋红红的,她浑身都很暖和像揣了个太阳。 “嫂子,三哥笑话我!” 凤芝就说:“让你二哥揍他。” 南北冲章望生做个鬼脸:“二哥揍你!” 一家人都非常高兴,这样的年景,特别令人满足,人在,能吃饺子能吃肉,还有什么缺憾呢? 要说有,那便是哒哒不在了,夫妻俩还有望生,都想起了哒哒,还有更早离开的娘。这样的忧愁,很快在雪声里埋葬,肉炖好了,饺子也等着下锅。 凤芝捞出碗饺子,要给独居的老秀才吴有菊送去。吴有菊是个大夫,能写会画,就是一辈子也没混上个一家人,无妻无子,唯一黑犬相伴。 “李奶奶也是一个人,给她送吗?”南北趴锅沿问,凤芝说,“李奶奶不要,她从不受人东西,吴大夫虽说也不大跟人来往,但给他送碗饺子他还是乐意的。” 外头雪紧,凤芝把碗细致裹了,章望生说他去给送,章望潮说你嫂子忙一天了你送就你送吧。 南北急着吃肉,但见望生要去,便跟着出门。 雪花扑的脸冰凉,眼都睁不开,他们一敲门,吴有菊那条狗就叫个不停,等吴有菊开门,一团黑影窜出来南北立刻搓它脑袋: “狗,狗,你也看清好人坏人再叫,我们是来送饺子的。” 吴有菊脾气是有点怪哩,不咋爱笑,瞧,都给他送饺子来了,都不知道说招呼人进屋坐,南北歪着头往堂屋偷偷瞥去,黑不隆冬的,他不点灯呐? “吴大夫,嫂子叫我……”章望生刚张嘴,吴有菊嘟囔着知道了,知道了,接了碗,转身进屋在一片黑灯瞎火里摸索出个碗,饺子倒出来,他又拿舀子砸上冻了的水缸,舀出水,把碗洗干净了才又慢吞吞出来。 南北直跺脚,说:“以后再不给他送饺子了,我看他一点不承情!我回去就告诉嫂子,哼!” 章望生安抚她:“别生气,吴大夫一个人怪孤单的,他承不承情咱们心意到了就行。” 南北鼓着腮不说话,等见吴有菊终于从那片黑不隆冬里走出来,故意说:“哎呀,慢死了慢死了,我等着回家吃肉呢!” 吴有菊把冰凉凉的碗还给了章望生,大手突然往他兜里搡几下,又嘟囔说:“走吧,快走吧!”说完门一关,两人听见闩子落下的声音,黑狗也不见了。 原来是把炒花生,混着几颗糖,这一看就是供销社买的,吴有菊有积蓄。 章望生手心摊开:“看,吴老师承情的。” 南北左顾右盼:“三哥,你说那条狗是不是叫小黑?” 章望生晓得她是不好意思了:“也许吧。”南北一阵瞎比划:“它嗖一下出来像股黑烟,我都以为是妖怪呢!” 章望生忍不住笑,嘴里全是风雪的凉气。 他牵紧她的手回家,在雪地里留下许多脚印,又很快被新雪覆盖。 家里筷子没动,夫妻俩等他们呢,问了几句,一家人坐下吃饭。章望潮说好好劳动才有饭吃,要爱惜粮食,南北只想快点吃,可章家的规矩就是过年时要好好总结一下这一年的生活,她听得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等到开吃,一口下去,比瓢都大。 饺子是猪肉大葱馅,真是香死了,一口饺子一口蒜,南北冲着章望生哈气,他攥住她手腕,笑笑躲开:“烦不烦啊?” 南北说:“我就要烦你,臭死你!” 一家人的影子在煤油灯里一晃一晃的,像被风给吹乱了,数南北笑声最大,笑得无忧无虑。章望潮听外头的风雪声,跟凤芝说: “怕是要下一夜。” 凤芝便答道:“横竖也没什么活计,在家睡觉。” 她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是忘记了两个孩子还在跟前,章望生见嫂子脸红红的,他一下懂了,睡觉跟睡觉是不一样的,他又一下不自在起来,于是问南北: “那天除雪,我教了你一首诗还会不会背?” 南北来章家背了不少东西,她张嘴就来:“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章望潮听了笑:“南北,知道这写什么的吗?” 南北说:“不知道,三哥叫我背,我就背了。” 章望潮跟她解释:“青海和玉门关都是地名,都在咱们祖国的大西北,快到边疆了,那儿的冬天,冷得要命,比咱们这冷多了。” “什么是边疆?” “边疆就是,快到祖国的边边了。” “那儿有人吗?和咱们一样吗?” “有,和咱们一样,得干活,得吃饭。以前人们在那守边疆,很想家。” “我不想家,我现在就在家里!我的家是就是最好的家!”南北很兴奋地比划,章望潮揉了揉她脑袋跟凤芝对视一眼,“这孩子……” 南北真这么想的,她满足得不得了,外头那样黑,雪那样大,可她却坐在屋里吃着热乎乎的饭,跟人说话。她想着,永远这么着就好了,一点都不要变,天天过大年多好啊! 很快,南北吃太饱直打嗝,便偎着凤芝看她裁鞋样子,说好守夜的,却撑得眼皮打架,窗花成了一片血红。凤芝看她困得前仰后合,跟章望生商量: “望生,南北今天跟你睡,你俩暖脚成不成?” 章望生现在算是明白了,二哥跟嫂子一做那事,南北就得跟自己睡。他假装不懂,只是答应了。 南北一跟他睡就来精神,缠着他讲故事,章望生不困,便把古代传奇讲给她听。 他讲到一个妇人,有夫有子,有一天路过山林,瞧那风景熟悉,立马想起自己原是一只老猿,既然如此,便告别了男人孩子,化猿而去。 南北听得瞪大了眼:“哎呀,人怎么是猴子!”她不免忧心忡忡,“三哥,那嫂子会不会也是猴子变的,她要变回去怎么办?” 章望生敲她鼻子:“傻,这是假的。” 南北听得提心吊胆,最后得了个假的结论,倒难能相信了,不觉轻松,人呆呆地想着什么。 章望生搡了搡她,南北说:“要是嫂子变猴子,我就拽住她,不叫她走!” 章望生直笑:“放心,嫂子不会变猴子的。” 南北撅着嘴:“我不想听猴子的故事了,换一个,一点都不好玩儿。” 章望生又讲了个黄粱梦,南北更失望了: “什么呀,原来是做了个梦,你到底能不能讲个好玩儿的,我都要瞧不起你了!” 章望生没说话,他喜欢黄粱梦这个故事,二哥第一次讲给他听时,他年纪小,后来发生许多事,便像这黄粱梦在自己身上一样。 他被南北缠得没法儿,只好讲起《酉阳杂俎》,这下了不得,什么小姑娘的脑袋能在漆黑瞎摸的长安城里飞一夜,想往哪儿去,往哪儿去,南北羡慕坏了。章望生又告诉她,鱼片最后化作蝴蝶飞走;老虎的眼珠子变成珍珠…… “这些都是假的吧?” 章望生点点头:“全是胡说八道。” 南北说:“这个怪有意思,三哥,你再跟我胡说八道一会儿吧?” 章望生说:“不困吗?明天还要去庙里。” 南北可是一点不困,撑着了,哼哼唧唧,缠着章望生继续胡说八道。 这一说,便断断续续说了半年,直到一九六五年的夏天,章望生才把看过的这些稀奇古怪东西讲完。刚入秋,生产队正忙着呢,章望潮不晓得怎么回事,又病了,人们都说,这是留了根怕是肺痨。 为您提供大神 纵虎嗅花 的《月槐树纪事》最快更新 第 8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9 章 这时候,学校慢慢变得乱糟糟的,学生们很躁动,说县城里如何如何。谁晓得县城什么样子,也没几个人去过。 今年秋老虎毒着呢,知了叫得比伏天里还欢,像是要把太阳给叫下来。章望潮病着难受,见教学也混乱,决定回家来。 章望生初三了,想考高中,可大伙心思好像都不放学习上,搞运动很积极,章望生向来不爱掺和别的事,只管学自己的。 秋收刚结束,学校又放假了。 “说什么时候复课吗?”章望潮见他回来,不算吃惊,他心底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说不太清楚,但十分强烈。 章望生摇头,他把书本都带回来了。 章望潮就没再说什么,他胸闷,人像熟久了的果子,里头烂,外皮薄薄一层摇摇欲坠搂着。凤芝把端午晒的艾叶拿出来烧,一直烧到暮色下来,山头也跟着烧起壮丽的晚霞。 时令仿佛一下摸着秋的边儿了,叶子到处凋零,黄绿相间,悠悠飘到屋顶,地头,窗棂上。南北听说二哥放假,非常高兴,她每天都盼着二哥回家,家里只有咳嗽声,艾叶味儿,秋天又萧萧索索的,她见二哥越来越瘦,心里有些害怕,不敢同他亲近了。 坏的是,章望潮很快被队里叫去参加集训和义务劳动,要上政治课,队里还给他派了个新活--给牲口拉料。 这弄的一家人都很难受,凤芝想替都不行。 南北还在上学,一群小孩围着她唱歌,说她二哥是什么什么分子,拉磨比驴快,她心里气,但也没争辩一句,只跑得飞快往家里去。 体力劳动和忧思,让章望潮夜里也不得安生,他睡眠很差,直到有一天晕倒在一堆糠皮里,马老六说情,才让他回了家。 “望生,你在家烧饭,我去吴大夫那再抓点药。”凤芝累的腰疼,这一天天的,挖不完的水渠,修不完的大坝,她有气无力地安排望生,但她心底是高兴的,望潮不用再去拉料了。 章望生什么都能做,只不过,平时哥嫂不太使唤他。他下地窖找了两块红薯,洗干净,拿刀咣咣剁成块,南北在旁边看着,有从案板上蹦下来的,她就立刻捡起来塞嘴里,一边嚼,一边说: “今年的不脆呢。” 章望生也尝了块,脆不脆的,倒没什么要紧。他让南北烧锅,自己开始和面蒸红薯叶窝窝头,南北都吃腻了,觉得剌嗓子眼,吃肚里里除了屁多,真不压饿。 章望生在给二哥单独下面条,拿花生油炸了点葱花大蒜,打上颗鸡蛋,滴上芝麻油特别香。南北瞅着二哥的小灶,心里怪羡慕,想着我要是生病就好了,能吃鸡蛋。 “三哥,你让我闻一下成吗?” 章望生端过碗,让她闻了一下。南北说:“三哥,啥时候能天天吃鸡蛋就好了。” 章望生被她这话说的愣了下神,月槐树公社跟别的公社没什么两样,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辈子的力气都耗在了这片土地上,可从没想过要是能天天吃鸡蛋是什么样的日子?做梦都不敢这么盼。 这样劳作,却连鸡蛋都难能吃上,到底是为什么? “我听八福说,雪莲姐生了个小子,天天在家吃鸡蛋,都吃这么一盆!”南北比划的非常大,章望生笑道,“胡扯吧,雪莲姐吃得下吗?” “要是我,我就能!”南北很肯定地说道,脑子里却想,生娃娃怪好,能吃鸡蛋。 家里的鸡蛋是王大婶送的,因为凤芝帮忙做了几双鞋,哪儿哪儿都满意。王大婶年轻的时候铡牛草没留神,缺了两个指甲盖,这细活就不能干了。 南北趴章望潮跟前看他吸溜面条,章望潮要分给她一挑子,她不肯,说二哥你给我留口汤就好了,她还想,二哥吃上鸡蛋面病总能好了吧? 家里开始煎药,吴有菊的方子写得龙飞凤舞,生怕人认得。但章望潮认得,都是田间地头的草药,他也看了西医,太费钱。同事们劝他到县城里好好看一看,他没同意。 就这么拖着,拖到冬天,学校复课了课上的稀松,内容也在变,学生们开始背语录。章望潮在家里躺着,半口气进,半口气出,凤芝哭着求他到县城里去,她看着他,一天天看着他变样子,太痛苦了。 章望潮夜里开始叫唤,那是憋的,他一直忍,一直忍,忍到再受不了了,就会长长地叫唤一声。自打他病,南北就跟着章望生睡了,二哥一叫,两人都非常灵醒,一下就坐起来了。 “三哥,二哥会不会……” 章望潮在黑暗里捂住了南北的嘴,两人都不说话了,直到听见章望潮又叫唤一声,这一声声的,仿佛极疲惫,极老朽,章望生从不觉得二哥像哒哒,二哥那样的年轻,可这声音,这几乎一模一样的病中长叹,太让人害怕。 哒哒死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天塌地陷的事儿,他知道哒哒病了,一日又一日,他对他死这个事,是有准备的。人上了年纪,哪个不病不死?他甚至在听哒哒哀嚎时,期盼过他去了吧,去了便不用这么难受了。他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冷血,不正常,他这面相怎么看都是个秀秀气气的好小子,没坏心眼儿,但他竟然想过哒哒不如去了。 二哥不一样,二哥的脸,身体,还是那样的紧致,像刚入夏的叶子,鲜亮亮的,阳光一照,全都是生命力。章望潮没法把死跟二哥放一块儿想,以为他只是一到冷天,就得病一段时间,等天暖和,这病跟着北风就一道去了。 他趿拉着棉鞋下去,听见二哥要嫂子开窗,这样冷的风,二哥怎么能受住?!嫂子不知道这窗户该不该开,二哥还在求她:“凤芝,给我口气儿吧……” 凤芝流着眼泪把窗户开了很细的缝,冰凉的风立马挤进来,是冬夜的味儿。她给他披了袄子,袄子上有一大块靛蓝补丁,上头的针脚非常细,非常密,章望潮摸了摸,便耷拉着脑袋,咴儿咴儿喘气。 他跟生瘟的畜生一样,丝毫精神也没有了。 黑暗中,章望生流下了好些眼泪,像嫂子那样,等他回到被窝里,南北抱住了他,她小孩子家,阳气足,身上总是滚热滚热的。她不大清楚死是怎么回事,但知道,那必定是永永远远不能相见了。 “三哥,我抱抱你,你别哭啦。”南北摸了一手的泪水,章望生动也不动,只是流泪,像失了群的一头马驹。 天越来越冷,大地变得奇硬无比,风特别大,把人吹得脸发红又发黑,脏兮兮的。家里给二哥煎药费柴,生产队分的那点秸秆根本不够,凤芝要忙队里积肥,章望生烧饭,出门搂柴禾的活儿,成了南北的。 南北拿着耙子,跟八福一伙去找柴禾。一群小孩子,往没开荒的沟边河岔去,那儿野草多,可都往那去,也变得不多了。南北是这几个孩子里最机灵的,别看她来的晚,可她每每遇事总是胆子最大,因此别人也服她。 她让大伙去坟堆,大家害怕,怕鬼。 平时再佩服她的也不敢,只有八福,说他敢,八福鼻涕挂老长,眼见到嘴了,跐溜一声,又吸回去了。 南北觉得怪恶心的,虽然她以前也好这样。 但这会儿就八福最忠心耿耿,她便把很欣赏的眼光送给八福,说:“好,八福你最有种了,咱们一起去!”说完,有意无意地唠叨两句,“坟堆那柴禾多的很,搂都搂不完哩!” 最后还是只有八福跟她去了,北风呼呼的,月槐树看着像死了,黑乎乎的树干,风一吹,它们就摇头晃脑摆着光秃秃的枝桠子。一出了村头,哪儿哪儿都像是风口。 八福有点畏缩了:“南北,我害怕。” 南北说:“怕啥?” 八福说:“怕小鬼,坟地里有鬼!” 太阳还在北风里挂着呢,南北说:“没有鬼,我二哥三哥都说过,世界上没有鬼。”其实她本来不信的,她也怕鬼,但二哥跟三哥既然说没有,那便是没有啦。 八福觉得风已经在鬼叫了,他怕得不行,想回家,南北告诉他,要是这样的话,就再也不一起玩儿了。 “我不跟胆小鬼一块儿,要回你回吧!” 八福连自己回去的勇气都没有了,青天白日也害怕,他只能跟着南北。坟也没个碑,不晓得埋的谁,就这样日日月月,月月年年在这春生野草,秋又凋零。 这儿腐败干枯的长草确实怪多,八福忘记了害怕,赶紧跟南北两个搂起来。南北往无名氏的坟上搂,八福说:“你不害怕吗?” 南北瞧着坟头,突然想到,二哥要是死了是不是就住这样的土包里?二哥那么大的一个人,土包这么小,放得下他吗?她呆呆地看着坟头,都忘记了搂柴禾。 喜鹊哗啦啦从头顶飞过,吓人一跳,八福听见那头传来一阵动静,嗷地一声,哭出来:“鬼来了!”他一边哭一边胡乱抱起自己的耙子,背篓,“我说有鬼你就说没有……” 南北攥紧耙子,盯着对面坟头:“谁在那里!出来!”她想,也许是只傻獾子呢? 可对面站起个小子来,是冯长庚,他也搂柴禾。 南北能想到的,冯长庚显然也想到了,这儿好搂。 她有点霸道地告诉冯长庚:“这一片呢,是我跟八福先找着的,你换个地方。” 冯长庚说:“怎么,这些坟头都是你家的吗?” 南北气急败坏道:“你什么意思?” 冯长庚说:“我差点忘了,你不姓章,这儿也不是章家的祖坟。” 南北知道他跟姥姥,立马回嘴:“章家祖坟不在月槐树在哪儿?冯家祖坟肯定不在这儿!” 冯长庚阴沉着脸,他被欺负惯了,如今,连比他小的南北也能欺负他,他不吭声,只管拿起耙子继续搂草。 南北看他不走,睐过去两眼,跟八福说:“咱们快点搂,不要让他占便宜!” 她带着火气把一篓子柴火背到了家,章望生问她缘由,她把冯长庚骂了一顿。 “南北,柴火谁都能搂,咱们家里需要冯长庚家也需要,你这样不对,他跟着他姥姥不容易,以后别这样。” 章望生把背篓里的柴火倒在灶前,又夸了她几句。 南北还撅着嘴,不大高兴,坐在灶前一直踢锅台。 “我知道你想多给家里拾柴火,可入了冬,家家户户都得烧柴,是不是?”章望生坐她跟前,“冯长庚想给他姥姥多弄点柴也没错,你们都是好孩子。” 南北对当不当好孩子没兴趣,她拿起根树枝,在脚边瞎划拉。外头有人喊:“章二哥在家吗?”南北听出是八福,赶紧跑出来。 八福手里提溜个野兔子,灰灰的毛,肥肥的身子。 章望生也跟着出来,八福说:“哒哒打的,叫我送来给章二哥炖肉吃。” 南北抢先一步把野兔子接过来,嗬,还真沉,她喜笑颜开地说:“马六叔真厉害!野兔子跑那么快都能打着!”八福便露出很神气的表情,觉得特别骄傲,他家有鸟铳,马老六能打野鸡野兔子,斑鸠,麻雀,一到冬天就会在山林里转悠。 这只野兔子,很快变作了肉,变作了汤,它的皮毛被完整地剥下来,挂在屋檐下,嫂子答应了南北,会给她做双兔毛手套。南北很高兴,她暂时忘记了看到的坟头,二哥还活着,还在那里,喘着气,是个活人。 为您提供大神 纵虎嗅花 的《月槐树纪事》最快更新 第 9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10 章 这个冬天,马老六送了好几次野味,有时是野鸡,有时是野鸭。自然,这些都比不上正经猪肉香,但打打牙祭,聊胜于无。学校的课上的稀松,因为冷,一屋子学生得有一半在抹鼻涕,八福的袄袖子蹭得油光锃亮,南北和他坐同桌,她也淌清水鼻涕,但她有手帕,在章家的教育下知道讲究卫生。 一到课间,学校里都是乱跑乱闹的,南北也跑,跟人玩儿跳房子,玩儿腻了,就换拾石子。石子是捡来的小石块打磨的,不硌手,玩儿的时候讲究一个眼疾手快,南北玩儿得熟,总是赢,觉得怪没意思。八福问她章二哥的病好了吗,她摇摇头。 “章二哥要是不能好了,你以后上谁家去?”八福这话是平时听大人说话问出来的,南北一下恼了,“谁说我二哥好不了?人吃五谷杂粮,就会生病,难道人生病就不能好了?” 八福被南北吼的都不会说话了,他也是小孩子,他对周围人的看法源自哒哒跟娘两个,他们说谁好,那他就觉得谁好。章二哥是好的,所以如果章二哥不能好了,他是伤心的,他更关心他的小伙伴南北,可南北像被薅了尾巴的狗,一蹦三尺高,他乖乖闭了嘴。 小孩子对死要说一点概念没有,也不是的,知道死人的人家会难受,会哭,会办大席,清明烧纸,但那死了人的人家平日里还是照旧过以前那样的日子,劳作,吃饭,睡觉。 南北不知道二哥什么时候好,反正现在三哥不去学校了,就在家照顾二哥。她觉得日子又快又慢,怎么转眼又是冬天了呢?好像,昨天还在篱笆那捏蜻蜓,今儿就下雪。可二哥病着,日子又非常慢,一眼看不到头。 现在她是彻底跟着章望生睡了,二哥不再写字不再看书,家里很寂寞,像冬天这样寂寞。腊月里的一天,凤芝带着章望潮坐汽车往县城去了,起的很早,天还漆黑漆黑的,南北在被窝里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动静,眼睛睁不开,嘴巴张不动,又睡死了。 等起来,才知道二哥跟嫂子进了城。 家里就她跟三哥,南北倒觉得猛一敞快,太阳照过来,她坐门槛上看《水浒》。她平时看个书总要问东问西,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她这会很安静,像光里不吭不响的浮尘。 院子里,章望生抬起酸涩的腰,他把衣服洗完了,晾了一绳,秋衣袖口都湿了。他进来问南北想吃什么,南北正读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她想,要是三哥能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就好了。 可只生产队有黄牛,春种得犁地,秋收得拉车,没听说生产队杀牛吃的。 “我想吃菜馍。”南北想了个能吃上的。 章望生说:“我也想吃菜馍。” 南北笑得很大声:“哈哈,我跟三哥想一个鼻窟窿眼去了!”她跟着章望生到地窖,看他下去,她蹲上头接白菜,等章望生爬上来,她赶紧坐灶台前等着烧锅。 南北觉得自己跟三哥这样配合的挺好,也不是不能过,可没了二哥,就没人往家拿工资,嫂子也许就要嫁别人了,自留地里的豆角啊,南瓜啊,白菜啊,都没人管了……一切变得凄凉起来。 她要上哪儿去? “三哥。”南北喊了章望生一句。 章望生正在猫腰擀面,应了声。 “三哥。”她又喊。 章望生转头看看她:“怎么了?” “要是有一天,你不当我三哥了,我就不能长大了。”南北想长大,可不是每个小孩都能长大的,不能长大怎么办?半道没了,那就不长大,又不是没有这样的事。 章望生忙着铺白菜,撒盐巴,又滴了点芝麻油。 他让南北添柴火,南北把树枝折得噼啪响,像放炮,她一想着要是以后不能守着这样的灶台都想哭。 “我什么时候说不当你三哥?”章望生身上都忙热乎了,脱了袄子,很细致地把菜馍放竹篦子上,竹篦子下头,还煮了红薯饭。 南北抬头:“那你跟我拉钩。” 章望生早不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了,但还是伸出小拇指,南北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狗!” 章望生其实知道她担心什么,他没点破,南北也没再说,好像这个事一旦从那两片嘴唇跑出来,就可能成真,烂肚子里好了。 两人一块吃菜馍,喝稀饭,南北吃得直打嗝,今天三哥给菜馍放了很多油,特别香。过了三点钟,大地就冷起来,太阳的暖和气儿好像被风一下就给刮跑了,树梢子乱晃,五点来钟的时候就要烧晚霞,太阳要下去了。 夫妻俩摸黑走的,又摸黑回来,章望潮的脸冻得发青,凤芝的头巾裹在他脖子里,一咳嗽,嘴里呼出的白气便被风刮斜了,乱了。 他们拿了些药片,用小纸袋子装着,有白色的,黄色的,章望潮先喝了碗章望生下的面条,坐了会儿,才把这些药片放嘴里就水咽了。南北在旁边悄摸看着,心想城里的药肯定能治好二哥。 这个冬天可真长啊,又开始下雪,雪一下,月槐树公社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鸡鸣狗叫,人呢?人都坐家里该干嘛干嘛。 马老六跟一群劳力结伴上山,听说打了头狼,不知真假。这会儿已经临近小年,他来瞧瞧章望潮,一同来的,还有八福。马老六给章望潮送了狼毛,以前章文良活着,会用狼毛做毛笔。他还给拿了些鸡蛋,凤芝觉得很过意不去。 “他六叔,你看这都送几次东西了,家里也没什么好回礼的。” 凤芝有些憔悴了,但说话还是带着点温柔的神气。马老六说:“我前儿打的那头狼,乖乖,最后剥了这么大一张皮,我托人弄外头卖了几个钱,手头宽敞着呢,凤芝,你把这鸡蛋给望潮蒸上。” 章望潮握着他的手,非常虚弱了:“六叔,这么冷的天难为你还上门看我。我这老咳嗽,屋里气味不好。”他很难为情,生怕传染给了旁人。 “哪有的事,等惊蛰一过,看看能不能打头獾子,这会儿獾子不好打,都鬼精鬼精的。” 马老六看他那样子,心里头叹气,他坐这说了会儿话,八福揣着狼牙正跟南北炫耀。 狼的牙齿非常光洁,被马老六钻了个孔,拿红毛线一串戴起来很漂亮。八福问南北想不想要,南北很想,嘴里却满不在乎: “狼都不刷牙的,脏死了。” 八福也不刷牙,他也听不出南北的挖苦劲儿,要送她,南北有些惊讶:“你不要了?” 八福说:“娘说小孩戴狼牙能辟邪,这个给你吧,我还有一个!你戴上求观音菩萨,说不定章二哥就好了。” 八福怪大方的,南北一听这话也不管先前听得什么有鬼没鬼赶紧要了。她跟八福道了谢,不忘告诉他:咱俩永远搁一块儿玩儿! 其实这狼牙只有一个,八福给了南北,回家就被他娘拧着耳朵骂得狗血喷头,说他缺心眼,让马老六去章家把狼牙要回来。马老六说送都送了,怎么好再要回来?女人唠叨了几句,也就算了,倒是八福小子,被娘骂了觉得委屈一个人跑外头耍了会儿,冷不丁瞧见个流着哈喇子的野狗,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两只眼直愣愣的,毛也脏,吓得他又赶紧回家来,窝他奶怀里听长毛的陈年老呱。 月槐树每年冬天没几场雪,是过不去的。又到了置办年货的时候,货郎先生推着板车来了,拨浪鼓一响,把小孩儿从四面八方召集过来,围着车摸摸这,摸摸那,欢喜地不得了。 都知道章望潮病了,外头都在传,说他那光景至多能挨到年关,因是肺的病,再没人上门来求对子。雪莲抱着娃娃想来家里坐坐,被凤芝婉拒了。 凤芝没心思打扫家里,她守着章望潮,两只眼睛像长他身上了,她害怕得要命,夜里不敢合眼。马上要过年,朔风狂野,雪也大,月槐树的人都说这几十年没见过这样大的雪了。 窗棂响得厉害,也不晓得是几点钟,章望潮吐了血,凤芝哭着把章望生和南北两个叫过来,章望生说他去找吴有菊,推门就跑了。 “南北,快,拿马灯跟紧三哥!你俩小心路!”凤芝给她胡乱戴了顶帽子,马灯搡到手里。 风一下就能把人给噎倒,雪花子飙舞,跟风一道扑到脸上来,凉辣辣的一片生疼。大约是黄昏吧?谁晓得呢,天这样的暗,地又这样的大,没边没际的只有风雪。 章望生让南北回家去,她要跟着,一步步踩着三哥的脚印在风雪里走,外头一个人影儿都没有,风雪裹着两人往前一点点地挪。 吴有菊家的大门是敞开着的,停了个板车,上头拿被蒙着什么。章望生跟南北走到门前,就看见马老六跪吴有菊跟前正哭号着,吴有菊说:“救不了的,我是真没本事救的,你拉到城里怕也救不了。” 马老六把头磕得吭吭响,他的胡子,眉毛,连黢黑的皱纹里都落着雪。吴有菊一直摇头叹气,说这是命,谁都拗不过命。马六叔突然又站起来,像是谁也没瞧见,他踉跄下来,扑到板车跟前,把绳子套自己肩膀上,风那样烈,雪那样猛,他头也不回地扎进风雪里头,拉着他的板车,往北边去了。 “吴先生,我二哥咳得吐血了,麻烦您快到家里看看吧?”章望生心口窝热烘烘的,他觉得应该害怕,但风把人脸都刮木了,二哥会死吗?他已经想这事想太久,也痛苦太久,脑子这会儿就像茫茫的雪,不辨东西。 吴有菊掸了掸脖颈里的雪:“你二哥是肺里的病,我去又能做什么数呢?我就这点本事,看个头疼脑热罢了,不过你既然来了我跟你走一趟。”他把脚跟前乱蹭的黑狗撵进院子里,落了锁。 “吴先生,马六爷也找你看病么?”南北瞧见马老六的身影远了,在苍茫的风雪里,那样渺小,像芥子,风一吹,就给淹没了。 吴有菊两只手揣袖子里了:“是他家小子,被疯狗咬了救不回来了。” 章望生跟南北都站着不动,南北急问:“是八福小子吗?” 吴有菊说:“是八福小子,捆着来的,不捆不成万一咬着人不得坏事?” “疯狗咬人救不活吗?”南北掏出狼牙,它被皮肤暖得滚热,“城里能救活吗?” 吴有菊十分肯定地说:“救不活,没听过救活的,别说城里,全中国都没有能救活的。” 南北站在风雪里,她扭过头,再怎么努力看,都已经瞧不清马老六跟那个板车了,当哒哒的,拉着他唯一的儿子,走在这样黑冷又寂寞的雪夜里,要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马老六再也拉不动板车才算完。 她都不晓得那个板车里,拉的是八福,她跟着喇叭班子见过许多人家出殡,死了老人,死了媳妇,唯独死了小孩子不兴办席,因为没成人。 死的那些人,都跟她没有关系,非常遥远。 可八福的狼牙还在她手底攥着,八福小子是要跟她永远搁一块儿玩儿的人,他被他哒哒拉进风跟雪里头去了,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南北挣开章望生的手,朝北跑了几步,她想喊八福,嘴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心里,突然叫风吹破了个大窟窿。 为您提供大神 纵虎嗅花 的《月槐树纪事》最快更新 第 10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11 章 社员们心里早都合计了哪些人挨不到开春,千算万算,不成想马老六唯一的幺儿竟没活到六五年的年尾。马老六那天拉着八福,倒在了雪地里,没有走到县城。 小孩子不能入土,找个草席子,朝身上一裹,扔到山脚,也就算完了。死了小孩子,为人父母的自然要伤心,伤心了怎么办,只能哭,马老六的媳妇哭得撅过去,掐人中又醒了,接着哭,她一边哭,一边捶马老六,鼻涕眼泪把声音糊的凄厉: “你个天杀的要面子,我说把狼牙要回来,你不要,我说要回来,你不要……” 马老六任由她搓打,这下月槐树公社的社员们就都知道了,八福这一灾,替章家捡的女娃娃挡过去了,没那个狼牙,指不定死的是谁。可这话传着传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毕竟,章家的章望潮看着是没几天好撑的了,这家人晦气。 天这样冷,八福在山脚躺着就像睡着了,夭折的孩子,都在这里呆过。活着的小孩子们,疏远了南北,认定她是索命的。 供销社照例卖着诱人的玩意儿,年关热闹,可这热闹,跟章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南北没去生产队听放炮的,她白天受了奚落,一群小孩子冲她吐唾沫。 只有冯长庚没这么做,但他也没什么表示,冷冷站着,像看笑话的。 除夕夜,凤芝打起精神做饭,章望生打下手,等饭做好了,不见南北。地上的雪没化完,一到黄昏,又硬邦邦冻上了,特别的冷。 其实,做饭前头,南北就说要出去玩一会儿,两人也没在意。凤芝让章望生去街上找一找,章望生找了半天,人都回家吃年夜饭去了,哪里还有人? 他难免有些急,到狼孩家借手电筒,又跑了出来。 风一刀刀地割脸,真疼,天上的星星升的老高,亮亮的,没化完的雪映着月槐树人家的炊烟,远方有鞭炮声传来,提醒着人们,又是一年过去了。过去的,就这样过去了,新的一年并没什么可悲痛或者可欣喜的,但过年能吃口肉,那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南北!南北!”章望生大声喊她,冷风灌进来,嗓子眼就跟着一噎又一疼。 他走到村口时,看见个人影,很像南北。那人影一看就是个小孩子,确实是南北,她一个人去山脚了,天黑着,家家户户都忙着备年夜饭。只有她自己,往山脚跑了,她一边在风里跑,一边喘粗气流眼泪,那是吓的。 风实在太大,鬼哭狼嚎的,她记得这条路没这么远的,可走起来没完没了。 至于怎么回来的,她也说不好,只管跑,踉踉跄跄,摔了几回。 直到一束亮光打在脸上,她手一挡,很快就有一只手把自己给拽过去了。 章望生显然带着气,他没跟她发过火,这会忍不了了: “你跑哪儿去了?我跟二哥嫂子都快急死了,你乱跑什么啊?你不知道家里这会儿都在等你吃饭吗?” 南北冻的嘴冰凉,她扁扁嘴,说:“我去找八福了,把狼牙还给他。” 章望生很惊讶:“你说什么?你疯了吗?” 南北忽然就哭出来了:“你不要再怪我啦,我心里难受,你干嘛对我那么凶!”她呜呜直哭,不停用袄袖子蹭眼睛,她快冻死了,又冷又怕,都不晓得八福到底在哪个位置,反正她把狼牙丢了过去。 “我早知道不要他的狼牙了,可我不知道……”南北越哭越难受,她大约晓得死是怎么回事了,死这个事儿,还会落到二哥头上,人一死了,再不能说话,再不能吃饭,就只能孤零零冷冰冰躺那儿,谁也不会去陪他。 她把狼牙还给八福,八福也不会再喘气,不会跟她玩儿了。 人都在过年,就八福小子一个人躺山脚,南北觉得太痛苦了,简直都没法呼吸。 章望生把她抱在了怀里,揉揉她的脑袋,太冷了,她没戴帽子头发都像是被冻冰了。 “没怪你,只是你出去得跟我说一声对不对?这么晚,我们都找不到你,家里很担心的,况且二哥还病着,你以后要是去哪儿都先跟我打个招呼行不行?” 南北闭着眼,眼泪把睫毛濡湿了,她什么也看不见,脸在章望生凉凉的袄面上贴紧了:“我怕我说了,你不让去。” 章望生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让去,你跟我说了,我就会带你上山。”他在她脸上抹了两把,“八福的事,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听人乱说话,他们说的都不对。” 南北嗯了声,章望生把手电筒给她:“你给我照路,咱们回家吃饭。” “三哥,你说八福会不会怪我?他生我气吗?” 章望生说:“不会的。” “我想叫八福一直活着,我还想跟他一块玩儿。” 这样的心愿,章望生没法回应她。 南北趴他后背上,章望生一步步往家走,就眼前一点亮光,她盯着那亮光看,三哥章望生的棉鞋在光里一会露个黑头,一会儿露个黑头,她心里想,我永远都不要离开三哥。 家里饭热了两茬,凤芝见他们回来赶紧迎上去,把南北摸了又摸,抱她下来。章望潮在被窝里坐着,下地很费劲,得把饭菜端过去吃。南北一见二哥跟嫂子,又拘谨了,她怕夫妻俩骂她。 章望生让她自己说,南北小声说了,屋里很静。 “人平安回来就好,吃饭吧,南北肯定饿坏了。”章望潮根本没有责备她,他觉得八福很可怜,南北也可怜,她把闲言碎语当了真,一个小孩子家,除夕夜自己跑山上去,大人也不敢的。 “二哥,我以后听话,再不乱跑了。”南北拿了个热馍馍,递给章望潮。 章望潮笑起来像坏了的白菜帮子,南北看着,心想要是能把坏的边边揪掉就只剩好的了。 不管怎么说,一家人还能在一块吃年夜饭,南北很快忘了冷,忘了八福,她吃得很香,小肚子圆滚滚的。她吃撑了,特别有劲跳到床上给章望潮凤芝表演绝活——学人吆喝: “磨剪子来呵,戗菜刀!” “哎,小——鸡呦,卖小鸭!” “豆腐乳臭豆腐大疙瘩老咸菜!” “麦子换苹果,换西瓜,一斤换一斤!” 吆喝得起势,一板一眼,调子悠长,好嗓子那是不能少的,南北学的可像了,章望潮笑得咳嗽起来,脸都红了,他一笑,南北更卖力,又蹦又跳,小辫子都散了。 直到凤芝劝她歇歇,她才滚到章望生怀里大喘气地笑。章望生摸摸她脑门,出了点薄汗,他帮她拨弄几下流海,南北小声说:“你看二哥高兴不?” 章望生点点头,他说二哥累了,你过来我带你玩儿。 东屋里章望潮在跟凤芝说话,这两人,跟别的夫妻不一样,两人总爱凑一块说话,和和气气地说话。章望潮既不是那种一脚踹不出屁的闷葫芦,也不是那种骂女人打女人的,他斯文,好像从不生气。凤芝就更好了,她勤快,通情知礼,嘴里从不说人的不是,不乱嚼舌根子。 章望潮知道自己的身体,对于死亡这个事,他恐惧过,成宿成宿不能安眠,他想,不求长寿但求哒哒那个岁数总行的吧,可老天是无情的,它既不好也不坏,不会帮任何人也不会惩罚任何人,万事万物,该什么样就什么样。 “你跟我这几年,没什么好日子让你过,尽是伤心事,伺候完哒哒又伺候我,真是太苦了你了。”章望潮在煤油灯里看凤芝,她才二十出头,年轻,健康,是这样的好,他对不起这样的好。 凤芝人有些麻麻的,她太累了,生产队的活累,照顾一家子累,这是她们女人的命,嫁给谁,都要这样累的。可她很知足,她嫁给喜欢的男人,所以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如今,老天爷连这份心甘情愿都要收走吗?她疲倦地伏在他膝头,泪是咸的: “我不苦,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不苦。” 章望潮摸着她油黑的好头发,半晌不言语。 “人这辈子,好像越求什么越没有,我也没求什么,不贪心,再累再苦都不怕,可就这点儿心思老天都不看顾……”凤芝声音飘飘忽忽的,“那几年,日子多难,人都肿了身上一摁一个坑,半天起不来,现如今总比那会儿好过些,我想着好好干生产队的活,把咱家自留地也好好打点了,你教书,望生上学,咱们再添个娃娃……” 她说不下去了,她跟望潮哥没孩子,她还幻想着,有个孩子,孩子就是希望,可从头到尾都没人给这个希望,她想不通,想不通的事太多了,没地方说理去。 章望潮便说下去:“凤芝,总归是我亏欠你,你这辈子还长着,要是有好人家……” 凤芝抬手捂住了他的嘴,眼泪直流:“你这说的什么话,别说了,别说了。” 章望潮不能不说,他声音转低,又说了什么,凤芝哭得很厉害,这叫西头的章望生听了去,那种压在面缸里似的声音,极难受。 “是嫂子在哭吗?”南北正跟他一起剥瓜子,剥了很多,都放在碗里,等攒够了她拿给二哥吃。 章望生看她一眼,示意别说话,果然,东屋里头凤芝出来了,她眼睛红红的:“望生,你二哥有话跟你说,你过去。”凤芝走过来摸摸南北的脑袋,“吃花生糖了吗?” 章望生拍拍手,他往东屋里来了。 “望生,来,坐这儿。”章望潮摆摆手,他胳膊真细,像秋天的一截芦苇杆子,摆动时,章望生觉得脸上过了阵秋风。 “二哥。”他不晓得应什么,就喊一声。 章望潮觉得弟弟长高了,什么时候长的?他有点恍惚,仔细瞧瞧,望生的鼻尖也不晓得什么时候生了颗淡淡的痣,他记得,望生小时候没有这颗痣呢。 他看到弟弟的脸,心里头是另一种痛苦了。他觉得望生太可怜了,他一走,望生太孤单了,再没一个血缘至亲,望生还没长成人……章望潮想到这点,眼泪流了下来。 我真想看着你再长大些,望生,我见了哒哒跟娘该怎么说? 这些话,在章望潮脑子里滚了又滚,他觉得都没脸见哒哒跟娘,他觉得这具肉|体,正在离开,没有人跟他是一样的,凤芝不是,望生不是,南北也不是,他在等死的边缘里是一个人。 可还有这口气,有这口气,就得用上。 “望生,过了年开春你就满十五了,书还能不能念,不好说,学校的事情老师们也做不了主,万事不要强求,遇着了就是遇着了,这条路走不通了就换一条,懂吗?” 章望生说“知道”。 章望潮握住他的手:“如果有一天,你嫂子要离开这个家,你不要怪她,你自己要想法子过下去,带着南北,你俩做个伴儿,人活着有个伴儿还是好的,不到过不下去那一步,都别扔下那孩子。” 他这是替望生打算的深远,哪怕有只小猫小狗,趴脚边呢,都是个慰藉,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 章望生低头哭,他知道时候又到了,只要是人,都有这样的一个时候,但二哥的时候来的太早,早到他无法理解,不晓得该去问谁。 二哥说了许多话,他有一瞬间觉得二哥也许明天就好起来了,二哥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二哥说什么,他都答应,二哥最后说饿,章望生把剩的饺子端过来给他吃了两个。 章望潮吃完饺子,在凤芝的搀扶下去了茅房,拉了个干净,拉完了,他就仰面睡倒了。 老人们讲,能吃得下一口饭,就还有活路。章望生心里存了点盼头,春风快点吹,快暖和起来,二哥的病跟着雪一同化了吧。 初一一大早,凤芝起来,身边的章望潮已经断了气,几时过去的,谁也不晓得。 为您提供大神 纵虎嗅花 的《月槐树纪事》最快更新 第 11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12 章 章望潮一死,凤芝成了寡妇,一个年轻的,漂亮的小寡妇肯定是不能永远当寡妇的,社员们都这么说,又说章家祖坟风水本来是好的,后来哪儿哪儿动了,就坏了事。 但凤芝不能下蛋,也难找人家。这话不晓得哪个先说的,传得飞快。一个女人,不能生养那是不能要的。 丧事过去了,这一回,马老六没出头,是生产队会计帮衬应付的。凤芝开始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该念书的念书,该干活的干活,章望生问嫂子钱哪里来的,她也不说。 一场丧事,几个人都哭过了头,人蔫蔫的,没什么精神。可春天来了,草发芽,树开花,田野得耕菜得种,月槐树又绿起来了,像一大片清爽的云,蜂子醒了,蝴蝶也醒了,人间还是这样,病了的老了的去了,新的幼小的来了,月槐树公社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 狗有窝,猪有圈,人也都在自己家照样过着自己的日子,谁家没死过人呢?章家没什么特殊的,除却在那样孤独的夜里有过些幽幽的哭声,便再没别的了。 章望生跟南北继续念书,偶尔,雪莲姐领着那个已经能下地走的小娃娃过来坐坐,小娃娃还在吃奶,有的小孩子长到六七岁都在吃奶。雪莲跟凤芝说话时,孩子会突然扑到她怀里,她娴熟地撩开衣襟,一边说,一边露出硕大的乳|房给孩子喂奶,她奶水太好了,她跟凤芝说一家子都在喝她多出的奶。 凤芝没生养过,她觉得羞耻,又觉得痛苦,她已经不喜欢跟雪莲来往了,这不是雪莲的错。她没办法谈论男人,孩子,奶水。 可雪莲觉得她一定很寂寞,狼孩总往外面跑,她跟公婆没什么话要说,她真心实意替章望潮夫妻俩个难过,所以带着孩子来玩。 她跟其他妇女一样,得奶孩子,能随时随地撩起衣襟露出乳|房,章望生有一回瞧见了,那孩子正松了嘴,奶|头像什么塞子啵的一声被吐出来,嫣红嫣红的,像很小的花朵,他顿时面红耳赤,从一边走过,装作没看到。他想起那个月夜下的雪莲姐,向他借书,那是很近又很远的事了。 可南北要问:“你看见雪莲姐喂奶了吗?她天天褂襟子都湿一块,女的生小孩都这样吗?她的奶水都能泚出来!泚这么远!”南北隔着衣裳捏着自己没发育的奶|头,做了个动作。 她八岁了,但到底是小孩,伤心也就一阵的事,像夏天的暴雨,过去便有太阳冒出头。他跟嫂子不一样,冬天飞的清雪是没有春天的。南北对雪莲喂奶的事好奇,就想问问,章望生说: “你作业写完了吗?” 南北回答道:“早写完了。” “那你去玩儿吧。” “你还没说是不是呢。” 章望生被问的有些心烦,他看见了女人的胸脯,他臊得慌,他甚至想到如果嫂子有孩子也是这样的……但二哥不在了,嫂子以后会被别的男人变成这样吗? “不知道羞,你是小姑娘,不要问这个,等你长大自己会明白的。” 南北就去找小孩儿玩儿,她跟姑娘们比谁尿的远,憋好大一泡,一使劲,能泚到墙上。她因为泚的远,又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可与小子一战。 “那我为什么是平的,我没有奶。”南北还在问,章望生觉得她真是太没羞耻心了,便说,“你还没长大,这种话你在外面不要乱说。” 他在慢慢长大,他很好看,学校女同学爱和他讲话,她们总有由头,借本书,请教个问题,都蛮正当的。开春学校又陆续正常上课,但劳动变多了,考高中的消息一直没确定,大家的心很散,男同学们更关心哪个女同学身材好。 章望潮白天把南北教导了一番,夜里听着杜鹃叫,他做了春|梦,梦见很小的花朵,嫣红嫣红的,那人靠近了,是雪莲姐,他是被骇醒的,一片污渍,湿湿的,像粘虫一样叫人恶心。 人怎么能这样?哒哒没了,二哥没了,他居然还能梦见这种东西,春天里身体躁动着,他甚至恐惧,为什么梦见的是雪莲姐,他觉得自己很亵渎,压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这个梦让他惭愧许久,一直到六月,学校老师说今年高考推迟了,没过几天,竟然又有了新说法:废止现行的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办法。 高考都没有了,那还考高中做什么呢?学校一下乱了套,县里工作组来了,说得停课。每个人都很亢奋,很激动,学校里很快成立“x卫兵总部”,准备大干起来。章望潮心里太失望了,他一下没了目标,像只蚂蚁,突然被放进了一条河里,莫说随波逐流,他觉得自己直接沉下去了。 他不想挎着书包回来,这条路,他走得次数太多了,二哥在时跟他说过,这条路走到头会是条更宽的路,一切说变就变,这条路的尽头,变成了回家。 嫂子在生产队干活没回来,章望生找了把镰刀,戴上二哥的草帽,把门闩好,一个人到山坡上割草。草籽完全熟了,风一吹,掉进凹坑里,那里存了点雨水,叫太阳晒成了泥糊糊,章望潮把鞋脱了,在里头捞了几条泥鳅黄鳝,特别滑手,也许是吃了草籽的缘故,这些家伙长得格外肥。 公社里半大孩子不念书的居多,不念书又不到正式挣工分的年纪,就只能瞎跑,下河捉鳖,上山打鸟,要么帮生产队放羊,放牛,反正是到处窜。章望生见着了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少年,他跟人也打招呼,但没什么话可说,人家同样如此。 他割草割累了,就躺下来,看天上白云慢慢地变形状,看风吹着白云跑,一会儿聚,一会散,喇叭花就开在他的脸庞,紫红紫红的,他很喜欢艳丽的颜色,便摸了摸喇叭花。他刚开始还会想一些人,一些事,到后来,什么都不想了,只是瞧着天空,有蜻蜓从眼前飞过去,甩了下翅膀。 如果不能走到那条更宽的路上去,就在眼前的路上好好走,该什么样,是什么样,这是章家人的生存之道。 学校乱套了,凤芝比章望生愁,她把他当亲弟弟,她无比在意章望生的前程。 “呆家里可怎么行,你得去学校。”凤芝把粪箕子从他背上扒拉下来,“我就不信,先生们都不教书了!” 正是秋收时节,凤芝累得又黑又瘦,章望潮在时,她每天都要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用香皂,用雪花膏。现在她潦草了,很像个乡下妇人,她力气变得更大,声音变得更粗,好像不这样就没办法安心当个寡妇,她得是粗鲁的,娘们做派。 章望生低着头:“我不想去学校,学校很乱,没人学习了,我也不想跟别人一样,他们闹着要给老师挂牌子,他们要扫四旧。” 凤芝半信半疑,她以为那样的事情都过去了,不会再有,她又问:“那老师们不用讲课了?” 章望生摇摇头,他不晓得该怎么跟嫂子说,但凤芝到底是劝着他又去了趟学校。 学校里的图书馆被砸了,书被扔出来,统一焚烧,火烧红了半边天,空中飞着灰色的沫子,章望生眼睛里映着火苗,火舌很猛,把所有东西都卷进去了。 墙上贴着大字报,几乎所有老师都上了大字报,字写得非常大,措辞非常严厉,学生们极其愤慨,跟老师一夜之间有了深仇大恨。章望生瞧见男同学拿着喇叭,在大字报跟前正激情演讲,他没兴趣,他只心疼那些被烧毁的书。 “章望生,怎么这阵都不见你?”同学挤过来,很热心地问他,“我们十月去北京,你去吗?” 章望生说:“你们去北京做什么?” “搞串联。” 人群里忽然一阵叫喊,太吵了。 章望生在嘈杂声中瞧见英文老师被押了出来,老师耷拉着头,看不见眼睛,他就在一张张激动的面庞中安静看着,不过,他很快看不下去,扭头跑出了学校。 后头还有女同学在喊“章望生!章望生!” 他像没听见,一口气跑出很远,不晓得跑到哪段路上,一下绊倒,膝盖那戗烂了,裤子破了,皮肉流出鲜血。 家里南北放了学,正在门口跳房子,她一蹦一蹦的,头上的红绳也跟着蹦。南北见他回来,立马跟小伙伴说不玩儿了,跑到章望生身边叫他:“三哥!” 章望生跑的嗓子痛,他很疲惫,盯着南北的红头绳,觉得下一刻要烧起来了,这让他眼睛非常难受。他到厨房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南北看着,突然叫唤起来: “三哥,你膝盖淌血啦!” 章望生便坐在石条上,说:“你给我抓点草灰来。” 南北跑灶前小心翼翼捧了一捧过来,蹲下身子,帮他摁在伤口上。 “三哥,你叫狗撵了吗?”她怪认真地问,想到了八福。 章望生摇头:“没有,我摔倒了。” 南北一听不是狗,笑嘻嘻的:“你这么大人还能摔倒,羞不羞呀!” 章望生心里烦闷,南北又没什么章法,摁得生疼,他把她拽起来:“我自己弄吧。” “那我给你吹吹。”南北张开了嘴,对着他膝盖一直吹气,非常卖力。章望生看着她,觉得南北很像一只小狗,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南北头发好,又顺滑又黑,他心里有种想哭的感觉,好像手里只能把握住这些头发。 南北说:“三哥,你怎么了?” 章望生手松开:“好好的,小学校里正常上课吗?” 南北想了想:“高小的人说不用上学了,但我们先生还上课。” 章望生就不再说话了,南北陪着他,两人在门口长石条上坐着,篱笆边有狗尾巴草,南北揪了几个,让章望生给她编个兔子。 “我喜欢小兔子!”南北对着兔子亲了几口,又跑到章望生跟前,抱住他脑袋,从额头啪啪亲个不停,她的毛病就是这样,喜欢什么,就一顿狂亲。 章望生真的觉得像被小狗给舔了个够,他笑起来,心情好了许多:“你脏死了,都是口水。”南北拿小兔子蹭他脸,怪痒的,章望生朝她屁股拍了两下,暮色慢慢重了,他知道嫂子快从生产队下工回来,对南北说:“你烧锅我做饭吧。” 早秋的黄昏,凉凉的,鸟也开始回巢,他脑子这会儿什么都不去想了,这样带着南北,等嫂子回家,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如果能这样永远过下去,也是好的。 为您提供大神 纵虎嗅花 的《月槐树纪事》最快更新 第 12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13 章 十月的时候,公社中学的几个学生真去了北京,没去的,在附近几个公社破四旧。章望生这天在家里洗衣裳,门突然叫人踹开,一群人冲进来,有比他大的,也有跟他年纪相仿的。 “好好搜!”不晓得谁喊了句,人就都跑进堂屋里头了,章望生旁边的皂角,被人踩到脚下,脸盆也踢翻了,他愣了片刻,跟着人跑进堂屋。 这些人进了屋,把东西全都扔地上,乱翻一气,章望生上前阻止为首的那个,这男生比他要高一点: “章望生,你家家谱呢?” 章望生说:“我们家家谱早没了,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来破四旧,怎么,你在学校没接到通知?哼,你们家什么情况,搜搜就知道了!” 他们把章望潮留的书,平时练习的毛笔字,画的画,日记,全都扔到院子里,章望生像慌张的蛾子,扑到上头,他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往怀里搂,这一点都没用,他先是被人扯开,又被人揍了一顿。 “这什么?”带头的捞起《水浒传》,砸章望生脸上,“章望生,我早就听说你家里思想有问题,果然是!瞧瞧,还有《红楼梦》!好啊,你们章家藏的全是旧文化!章望生,你认不认罪,证据都在这儿呢!” 章望生嘴角全是血,他说:“我有什么罪?” “好啊,章望生,我看你小子骨头能硬到什么时候?!你等着吧!” “那是我二哥的!”南北不晓得什么时候跑回家的,她飞奔过来,护着章望生,声音非常大,“我二哥早病死了,这些东西我三哥不懂就觉得是二哥的东西,才没丢,你少诬陷人啊!” 她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愣着眼,那架势像是谁要上来,就要跟谁同归于尽似的。 都没见过小孩这样的,她看起来像疯了,那两只眼,都要顶到眉毛上头去。这些人愣了片刻,南北也站着不动,像在打什么主意,突然,她往地上一滚就滚到了他们脚边,又是吐口水,又是乱叫,谁说了句“莫不是叫疯狗染了疯病吧?”,这伙人赶紧纷纷退开。 月槐树公社有疯狗咬死人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这些人心里着实有些害怕,一哄而散了。 南北把章望生扶到旁边的石板上,她一看他嘴肿了,眼也青了,气得拼命咬拳头:“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我一定要报仇!报仇!”她恨起人来,好似夏天里的老阳,一百个老阳那样,不把大地晒透了,人啊庄稼啊,不晒死绝不罢休。 她什么都不懂,不想懂,她只知道有人伤害了三哥,谁伤害三哥,她就想让谁死,死了就不能喘气骂人打人了,她八岁,能想到最厉害的报仇就是死亡。 南北开始骂那些人,她脏话非常多,都是在戏班子那会儿学的,她来章家就不骂人了,因为章家有家规。但现在她流着眼泪,凶狠地骂着人。 她像头没人能驯服的小野马,小豹子,正在发疯。章望生本来非常痛苦,他看她这样,看她为了自己竟然这个样子,看了许久,才给她擦眼泪:“别骂了。” 南北眼泪是黑的,她没洗手,一边哭一边问章望生:“三哥你不恨他们吗?” 章望生起来又跪下去,一点点收拾起二哥留下的那些东西,字迹如生,他看着那些字,觉得生死之间也许是近的,不过隔了道永远不能掀开的帘子。南北看他跪那,也爬过来,抽噎着捡散开的画纸,真奇怪啊,二哥死了,可为什么留下的东西还是真的呢?二哥死了,反而像是个假的。 “二哥说过,日子不会一直这个样的,我信二哥,你也要信二哥。”他这么说,也是这么想的,人的希望不会附丽在黑暗上头,只能长在心里,你觉得有,那就是有。 他说这些,没什么太激愤的样子,南北呜呜爬他怀里捧着他脸问:“三哥,你疼不疼啊?”章望生对她笑了一下,南北看着他笑,心里就更恨了,她年纪小,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没有第三种。 凤芝在生产队干活时,听说家里去了人,她一下急了,可又走不开,旁边的妇女给她出主意,就说去茅厕,去了就不要回来了。生产队里干活,社员会躲滑的,拉屎能拉半天,她没偷过懒,不好意思这么干。王大婶过来说:“你家里头就望生那个半大小子,年轻气盛,可别出什么事,回去吧,要是有人找我给你打圆场。” 等凤芝走了,王大婶跟人说:“不是长法,小叔子一天天大了,她在这个家呆着不好,还是得赶紧做打算。” 旁边的妇女说:“是这个理,又不是旧社会,凤芝守个一年也算对得起章望潮啦!他婶,你可有合适的,给凤芝说说。” 王大婶眉开眼笑的:“还真有一个。” 两人正说着,李大成溜达过来了,听了几耳朵。他今年不知怎么的,又活动起来了,跟着中学那伙学生天天跑,很积极,跑到学校里跟县里来的工作组汇报了很多事。 喇叭花慢慢合上了,把它美丽的颜色都收进了夕阳里头。凤芝到家时,跑出一身汗,自留地里章望生正跟南北摘辣椒,准备做晚饭。 凤芝听章望生把事情说了,低头垂泪:“你二哥的东西呢?” 章望生说:“都在屋里,嫂子,那些人还会再来的,我之前听说只许留字典,现在看是真的。” 凤芝抹了抹眼睛,一家人好一会儿沉默,她才开口:“望生,嫂子想的是书往后哪天也许还叫买,眼下这么个情形,你二哥留下的东西要不然咱们自个儿先烧了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嫂子,我听你的。”章望生看着她的眼睛。 凤芝眼泪直淌:“咱们心里别忘了你二哥,”她忍不住把南北拉过来,抱在怀里,脸颊贴着柔软的童发,“南北,你二哥给你画的小老虎你记心里边儿,啊?可千万别忘了。” 南北搂住凤芝的脖子,她跟着哭,她心里还是气还是恨,但也隐约明白,有些事人得低头,只能这样,日子还长着,这辈子早着呢,她要跟嫂子三哥等不一样的日子过来。 他们担心别人瞧见火光,在堂屋烧的,蹲着围成一团,每烧一样,眼泪就哗地涌一阵,谁都没说话,直到灰烬随着风不知吹往哪里去。 等人再来,当真搜不到什么了,吆五喝六一通,也就散去。 秋收过了,月槐树公社变作另一种热闹,南北跟小孩儿一起,到场里看斗人,她瞧着那些跟三哥年纪相仿的学生一个个呲牙咧嘴的,很凶的样子。 南北跑回家,章望生拿着木棍在地上练大字,什么痕迹都没有,像是空比划。她把书包一扔,一下爬上他后背蒙住他眼睛: “猜猜我是谁?” 章望生摸到她的小手,很配合说:“小狗吗?” “不是!” “那是小猪?” 南北就学猪哼哼两声,猛得松开手,在他脸上飞快嘬了几下,章望生摸了摸脸颊,上头都是口水。 “三哥,我去场里看见杨老师了,他被学生揍得都不敢吭声。”南北抓起搪瓷缸子,舀井水喝。 章望生捏着木棍:“以后不要去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南北拿袖子蹭蹭嘴:“好多人,都在那看,可热闹了,比那年瞎子说书还热闹。” 章望生神色变得忧郁,他跟嫂子在外头都几乎不说话了,只是干活,他宁愿跟牛,跟羊呆一起,只要不跟人说话交流就好。他有时会遇到同学,有男生,有女生,他们总是过来请他一起去做某件事,他毫无兴趣,只想逃开。 “你是去看热闹的?那种是热闹吗?”章望生有些严肃地看着南北,“那不是热闹,如果二哥还在,二哥也会在那里跟杨老师一样,你也要看那个热闹吗?” 南北好动,她闲不住,月槐树公社周边早跑了个遍,她觉得心虚,她就是爱热闹,人多的地方总想瞧瞧在干嘛,她看那个热闹,不觉得愤怒,也不悲伤,就是单纯觉得人多。 她一听章望生提二哥,有点难受,说:“我不去了。” 章望生觉得这些事她不会懂,只能道:“在外头别乱说话,放学就回家吧,咱们一起。” “什么叫乱说话?” 章望生被问住了,他想了想,回答说:“做人本来就应该谨言慎行,意思是,话要想清楚了再说,做什么事都不能脑子发热,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南北觉得他跟二哥似的,她听得似懂非懂,说:“那我只跟小伙伴说吃的,玩儿的,其他的不说。” 章望生点点头:“你乖。” 下了几场霜,自留地里只有白菜鲜灵了,梁头下挂着风干的红辣椒,一串串的,大葱也都薅了,捆得整整齐齐。他们天天吃白菜,缺油少盐,全靠辣子花椒提香,南北想吃肉,自己一个人跑熟食店去闻味儿,她每次都要问: “这是猪肝吗?” “这是牛肚子吗?” “这是大肠吗?” 人家都认得她了,懒得搭理,她也不害臊,等看够了闻够了再跑回家。这天,她在回来的路上碰到王大婶,王大婶头上裹着手巾,挎个小篮,篮子里搁了几枚鸡蛋,还有两枚青皮! 本来是拿枕巾盖着的,可王大婶见了南北叫她瞧瞧,南北眼馋得不行:“王大婶,你要去哪儿呀?” “去你家呀。” 南北试探说:“那你带着鸡蛋青皮干什么呐?” 王大婶笑说:“家里下的多,叫你嫂子给你炒鸡蛋吃好不好?” 南北高兴地围着她打转儿,她一路说这说那,到了家,凤芝正在门口摔鞋底,昨天下雨了,地里黏,一鞋底全是泥啊草的。 一番寒暄,王大婶把篮子给了凤芝,两人拉拉扯扯的,进了堂屋。王大婶又探出脑袋喊章望生:“望生,你把鸡蛋炒了吧,我跟你嫂子说几句话。” 既然有炒鸡蛋,谁还吃大白菜?南北在灶台前剥葱,剥了好长一根,抬头说:“三哥,你多放些芝麻油行吗?那样能起大泡泡,香得很。” 章望生往堂屋方向瞧了瞧,他心里不是味儿,突然就这么一阵泛上来了。南北两只眼也跟着他的目光动,说:“三哥,王大婶肯定是来找嫂子做鞋,要么就是套小袄套棉裤!” 她说完还挺得意,嫂子手巧,就没见哪个小媳妇像嫂子这样手巧的,连三哥都跟着学会补袜子,接衣裳了。 堂屋里,王大婶说的嘴唇都堆满了白唾沫:“孩子啊,你这么年轻可得趁早打算,还真一辈子耗章家啊?你听我说,这人我知根知底是老实汉子,这汉子对你中意的很,莫说你没娃娃,就是有娃娃,人家也愿意养。” 凤芝低着头,半晌都不吭气。 王大婶继续说:“你是不是有顾忌?外头那些瞎话别往心里去,望潮早早走了,可见身子骨不行,你到那边,肯定能生娃娃的。” 凤芝还是不说话。 王大婶有些急了:“凤芝啊,晓得你重情重义,可这小叔子一天天大了,你想过没有,也就差了几岁人家要说闲话的,就是不说闲话,你真打算给小叔子当娘啊?这望生还有几年不娶媳妇?你自己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凤芝终于抬起脸,她像是想笑,又不是个笑的神情:“婶子,南北还小,我要是走了,望生带着她怎么过日子,我的事……晚两年再说吧。” 王大婶拍着大腿哎呦了一声:“凤芝,你糊涂啊,”她眼睛朝外快快地一瞟,“那个女娃娃跟你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你替这个想,那个想,回头把自己全耽误了!” 凤芝心里早拿好了主意,说:“婶子,要是能叫我带两个孩子过去,我就答应。” 王大婶听得头直懵:“凤芝,你疯了呀!你,你这想什么呢!” 凤芝想,我可不是疯了么,我疯不疯的又有什么?她清楚,肯定是没人愿意的。 鸡蛋炒好了,黄黄的,油汪汪的,闻一下就醉了。章望生瞧见王大婶出来,嫂子跟着,他上前招呼了句:“婶子,留下吃过再走吧。” 王大婶心里不大痛快着呢,给凤芝说的,是她娘家表侄子,三十多的人了,太老实,一见女人就脸红发抖,一个屁也放不出来,家里有屋有院,愣是娶不着媳妇。她寻思着凤芝要模样有模样,要品性有品性,这事成了娘家老表们都得好好谢她哩。 “你们吃吧啊,我家里一堆活儿等着呢,走了啊!”王大婶勉强维持语气,肩膀一高一低地走了。 章望生这人敏感,他听出那里头的忍耐,看看嫂子,凤芝笑着说:“饭做好了?” 南北扑她腿前,仰着头:“三哥炒的鸡蛋,还烧了一锅红薯饭,贴了饼饼。” 凤芝便进了厨房,揭开大锅盖子,热气上来,是红薯饭的味道。 “嫂子,王大婶来说什么事?”章望生在身后问她。 凤芝一边盛饭,一边说:“她娘家弟妹坐月子,想要个小娃娃的背带棉裤。” 南北抢道:“看吧,我就说是这样的!”她头一昂,冲章望生飞了个眼神。章望生轻轻拧了把她的小脸蛋,南北高兴地喊道:“吃鸡蛋喽,吃鸡蛋喽!” 为您提供大神 纵虎嗅花 的《月槐树纪事》最快更新 第 13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4章 第 14 章 道阴魂,似乎最厉害仙修苏楠念想。 整元界此刻漆黑,涌阴魂,已哀鸿惨叫声,耳。 惜道。 毕竟此宗,已,只见透明玻璃般倒扣住整护山阵,已阴魂袭击。 但护山阵强悍。 即便袭击护山阴魂仙阴魂,护山阵。 此,整,抬头看挂满护山,密密麻麻,断拿头撞击道护山阴魂,被吓头皮麻。 “护山么强悍?”敖黑吃惊宗护山阵,瞠目结道。 护山阵,青洲,但只宗缩龟壳,除非护山消耗殆尽。 “道宗号令,将汇聚护山阵,维持护山阵运转!”,慕容雪喝道。 慕容雪话音落。 道,无道灵光冲,汇聚护山。 慕容雪,真云,雪姥。 敖黑见状,知道,否则很容易命给划没。 想罢,敖双手,手,顿道灵光,,汇聚护山阵。 为您提供大神 纵虎嗅花 的《月槐树纪事》最快更新 第14章 第 14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5章 第 15 章 《月槐树纪》最章节 第15章 第 15 章 片刻,杀戮终停止,夜空恢复死寂。 此,整破庙横七竖八,猩红鲜血将整染红,张红色毯。 包括丹神丹王百名丹神殿员,片刻殒命! ,黎南看目光,破庙神像般,阴沉冷漠,没丝毫感情。 随即,黎南飞身,伴随声破空声,黎南便直接消失真武界夜空黎南再次候,广海。 此,已清晨,边已鱼肚白。 黎南手街边早餐店打包热气腾腾早餐,回龙组总,聂凌春黎南吃苦,任何守望,最让折磨,黎南认足够。 “春姐,吃饭!” 黎南推门,便笑喊道。 只,房任何。 “吧,床吗?” 黎南哭笑。 只刻,黎南卧室候,却,此刻空空,哪聂凌春。 “春姐?春姐?” 黎南又几声,依旧没任何黎南准备询问候,却无意茶几知何张纸条。 黎南拿纸条看眼,顿。 纸条聂凌春留。 “黎南,张纸条候,该已广海整整知道吗,很苦告诉,永远再回信,信,己喜欢知道幸福吗!” “,昨世俗界明白,再只情需做,像昨,再次累赘!。” “虽,却 只晚,足够很幸福,真很幸福!够确认很幸福!” “回龙城次,每次看背影,很难次,换吧。永远,聂凌春!” 看完整封信,黎南情复杂无比,五味杂陈。 怎么,聂凌春竟傻女。 看早餐,黎南口气,股莫名失落。 片刻,黎南想通。 既聂凌春选择! 想,黎南失落情绪缓解。 随,黎南直接飞身离龙组总,黎南便回霞丹别墅。 姚恨竹她照顾盛玉眉,诺言。 回别墅,黎南便直接盛玉眉卧室门。 “喂,陛!太阳屁股!” 黎南门口喊道。 只,房安静,没任何。 “喂,啊,再直接!” 黎南再次喊道。 ,却已任何声音。 黎南紧。 己才离已,该什么吧?! 敢再任何犹豫,黎南直接房门。 只,映入眼帘,却空荡荡。 床空空。 “**,……怎么回?” 黎南懵。 只感觉吧,怎么? 聂凌春离候,书信,盛玉眉离候,却什么未免劲啊。 且,黎南,跟昨什么区别。 ,昨整晚,盛玉眉竟睡觉! 想,黎南却狐疑。 盛玉眉世俗界已,,除,她认识,她怎么? 黎南越想始仔细回想情,想什么疑。 片刻道灵光忽黎南。 “**……” 黎南直接惊件很情。 ,昨耀便直接朝药王堂办公似乎忘记给饭钱…… 想,黎南彻底懵逼很清楚,昨盛玉眉候,身像什么钱没带,且连什么值钱东西盛玉眉昨直接饭店饭菜遍,价值至少百万! 盛玉眉…… “靠靠靠!” 想明白,黎南便再没任何犹豫,赶忙飞身最快饭店飞身。 尼玛,负责吃饭,结果饭吃给仍简直够意思今,黎南,只希望千万别什么ǹ,霞丹山山腰五星饭店厨师热火朝忙碌火焰油烟。 片热火朝杂乱环境,却靓丽身影,显ǹ环境格格入。 身影皮肤雪白,身材极佳,举手投足透露ǹ伦比贵气息。 管怎么看,肤白貌美气质精致象。 此刻,神俱佳,气质,此刻竟双肤凝脂,若柔荑般玉指,刷盘…… 没错,盛玉眉! 昨,盛玉眉五星级饭店享受顿极餐,让她饿整整满足。 只盛玉眉吃完饭准备拍拍屁股走候,尴尬。 服务她跟脸笑意让她付钱。 直,盛玉眉才终知道,原混蛋离候,竟付钱!! 盛玉眉,毕竟,盛玉眉候,完身无,哪钱付饭钱! 盛玉眉告诉饭店老板己没候,老板话,老板饭店,什么场没见。 直盛玉眉! 吃霸王餐吃霸王餐竟饭店饭菜给吃遍! 尼玛,吃倒闭吗?! 饭店老板直言,老么嚣张! 诶,今! 饭店老板气吐血,直接盛玉眉送巡捕局盛玉眉,才终饭店老板意,暂先让她留饭钱,另盛玉眉,她朋友很快己送钱饭店老板听她犹豫饭店老板看,眼气质显吃霸王餐便盛玉眉优势。 她身气质掩盖,即便展露情况,别底认她绝凡夫俗饭店老板远见,别什么误便答盛玉眉请求,让她暂饭店且,饭店老板只给送钱盛玉眉送巡捕局。 此,盛玉眉整简直委屈至极。 她做梦己堂堂代女帝,今竟沦落刷盘步! 简直太窝囊么欺负啊! 盛玉眉边刷,嘴念念叨叨。 “混蛋!死郎,别让再见,再见宫刑!赐次!百次!呜呜呜……” 为您提供大神 纵虎嗅花 的《月槐树纪事》最快更新 第15章 第 15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6章 第 16 章 《月槐树纪》最章节 第16章 第 16 章 愿意让爷爷担想花费脑细胞欺骗爷爷,话爷爷只更担,并且爷爷别墅,估计堕落指掌。 席城准备,情愿爷爷话。 爷爷语气倒没什么变,仍旧非常像任何影响情绪般。 风霜,早已情绪隐藏轻易露,智慧深藏露。 爷爷让席城周末回别墅趟,情。 “爷爷,什么候,非吗?”席城问道。 “臭么长看爷爷,难道爷爷让别墅么难吗?”爷爷语气略气,席城拂逆爷爷意思,想想己最近,确挺让失望。 席城担忧,爷爷该教训番吧,哎,吗?公司女强…… 席城颓废,意志消沉,春候,永远席城。 鲜少陪郊区春游,但席城太忙,竟,却及完解安积累失望绝望,留情,走么绝情。 安,席城曾偷偷场,勇气将安,只眼睁睁她随登记通道,泡沫消失。 既爷爷,席城拒绝静静周末班,每知道周几,翻候,才草长莺飞月,距离安。 难怪窗阳光明媚,让漫长,真想永远停留。 周 末至,席城周末,特意没酒吧,调查清楚想再见花少,更想被白无故冤枉。 谢安繁忙,席城将谢安调岗位,每非常琐碎,谢安光花费,甚至留班,哪调查花少情,情便被再耽搁。 谢安随意捡套春穿休闲衣服,将刮干净,看总算狼狈己瘦离谱,衣服像已,脸菱角明,原瘦长脸显骨瘦嶙峋爷爷别墅别墅停车场竟辆车,辆席城认识,车,股强烈厌恶感,另辆车倒谁呢? 席城猜测,爷爷今什么情呢?看别墅挺热闹席城疑惑候,客厅阵阵笑声,声音。 席城猜没错,别墅果热闹,别墅,席城走,管,接席城手礼品,席城道:“少爷您。” 席城惊,什么场么隆特意见客厅爷爷,见,老又衰老少,笑容,今似乎很,脸深沉假笑,,席城她喜欢。 席城继续打爷爷,别墅夫妇,女孩瘦弱背影,知道什么头。 看爷爷笑容,看非常尊敬。 席城爷爷打声招呼。 “爷爷,,今吗?” 目光席城看,爷爷席城道:“总算饭。” 席城目光落别墅夫妇赵氏夫妇吗?短短,竟做强,收购少公司,迅速跻身财富榜,堪称传奇。 席城,笑盈盈席城道:“介绍席城,席城,赵氏创办身边姑娘女儿赵瑶瑶。” 席城礼貌打招呼,尽管充满满,但影响懂礼貌注。 “果才啊,青才俊,早席城名号报纸帅气……”赵氏夫妇席城放溢美词。 席城赞美早**晚辈,礼貌又客套赵氏夫妇道:“哪,赵伯伯赵伯母才传奇啊,听闻直想结识,,今幸,位……” 客套寒暄番,总算,期赵氏夫妇席城非常满意,倒身边女儿副乖巧,很安静,话,席城。 “既认识欢迎。”席城近乎讨笑容。 席城看假惺惺知道今什么才赵氏夫妇请别墅看席城,似乎特别喜欢赵瑶瑶,往她夹菜,问她喜欢吃什么,姑娘倒非常温顺,脸笑容,没候,便静默吃饭。 赵氏夫妇席城让席城,难道今爷爷情宣布,?席城爷爷消息,饭桌,席城眼看见爷爷情。 席城按捺,清清嗓爷爷道:“爷爷,您宣布吗?怎么?” “臭,难道情宣布?”爷爷席城。 席城知道情肯么简单,既此,继续观望,看看接什么情。 吃,赵氏夫妇似乎并没意思,仍旧坐客厅席城寒暄。 “席城,陪 瑶瑶别墅花园走走,艳,姑娘非常喜欢。” 席城将席城瑶瑶支,席城只便让知道,此并没意愿,带瑶瑶朝花园走,爷爷果,虽,仍旧将别墅打整整条,并且非常美丽。 鲜花,瑶瑶喜悦,看女孩鲜花没抵抗,难怪男喜欢送花。席城知道什么,看瑶瑶次安情景,瑶瑶般,脸掩饰喜欢。 “花摘吗?”瑶瑶礼貌,询问。席城头,回答道:“喜欢话随便摘。” 瑶瑶立刻像般走花丛,穿梭五颜六色花朵,像只鲜艳花蝴蝶般。 席城仍旧想,回忆情景,夕阳,么希望倒流。 瑶瑶采摘少鲜花,花朵颜色**桃花映红。 “瑶瑶吧,什么呢?”席城,既身富贵,少她迹,但什么她印象。 瑶瑶笑容,似乎鄙夷席城。 “没系,印象。”瑶瑶语气并太友善,席城莫名妙,像并没罪眼姑娘呀,她偏见呢? “呵呵,吗?印象怎么?”席城索瑶瑶玩笑。 瑶瑶假思索回答:“印象。” 席城惊,更猜疑。 “瑶瑶,充满敌意,什么?”席城问道,知道什么最近身边总情,难道倒霉候,连喝吗?姑娘见眼冒桃花。 “席城,吗?”瑶瑶脸凑席城。 席城看张五官清秀孔,双细长眼睛,皮肤很白嫩,嘴巴,脸条流畅,五官比较寡淡,但非常舒适,她非常淡妆容,长长乖顺,身材纤细…… 席城瑶瑶,道:“真想提醒提醒?。” “呵呵,您,让告诉吧,酒吧,吗?” 瑶瑶嘴角仍旧挂怀笑容,像讽刺席城。 席城回忆酒吧情景,老酒吧搭讪美女,灯光很暧昧,席城基很少注身边。 席城突猛拍脑袋,想,她花少身女孩吗?只很浓夜店妆,差别很。 席城仔细瑶瑶,非常似。 “怎么?想吧?非常失望,慕者。”瑶瑶口气像故意让席城。 “慕者,谓。”席城惦记瑶瑶酒吧句话,她害花少罪魁祸首。 直知道句话罪魁祸首。 “难道知道吗?今安排庭聚,该故意装傻吧?” 瑶瑶鼻孔,她收张乖张孔,席城极尽冷嘲热讽,让席城非常感。 “什么啊?今?”瑶瑶提醒,席城似乎突想明白,难怪爷爷哄骗己回。 看席城席城瑶瑶什么呢?席城怒警告,让她再干涉情,但,她竟又做。 席城将眼花朵给踩稀巴烂,只**。 “切,非常幼稚吗?界传闻,又才又貌,今此吗?。” 为您提供大神 纵虎嗅花 的《月槐树纪事》最快更新 第16章 第 16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7章 第 17 章 《月槐树纪》最章节 第17章 第 17 章 许没想沈清鸣己道歉,李盈盈默,才摇摇头身,“秦陵园情,适才才听连星,此或许爹爹。”见沈清鸣没驳,李盈盈道:“爹爹让李汐交权,又并非狠手辣,怎么孩。” “意思,杀死,另?”沈清鸣满脸置信,究竟谁杀死?难道,暗连李权? 李盈盈摇摇头,“旁清楚,既爹爹,便。” 沈清鸣苦思无果,见李盈盈妆,提醒她屋梳洗,己则告辞。 “今夜吗?”李盈盈突背影问道,声音丝期待,丝害怕。 “安。”沈清鸣没回头,句话虽低沉,却。 李盈盈脸便露笑脸。 仪居,吩咐完切,李汐独膝盖坐寝宫,思考情,想丝头绪。 衣敲,低声道:“,秦嫔身适,请太医院几老太医,皇边陪,脱身。” “罢,明儿早,再ǹ皇兄罢。”李汐疲惫,想情忽略皇兄,她愧。 衣犹豫片刻,又道:“听,皇贵妃。” 李汐微微顿,思绪慢慢涌,低声道:“乾清宫请沈公看看罢。” “。”知道殿病非李盈盈搞鬼,她只黑锅,李盈盈。“烦,花园走走。” “。” 花园百花已谢,零星将谢未谢花,看凄凉,衣讪讪笑,见此景情怕,诺诺头跟李汐身知怎么口。 走,眼景色忽衣抬眼看,原己早已离花园,殿向走。 “走走?”话衣便,暗嘴,却见李汐停脚步,迎袭白衣翩翩,脸抹温笑意。 衣脸喜,迎礼,“殿万安。” “公脸愁容?” “殿消息精通,虽月别居待头什么殿眼?“李汐未言语,衣便抢话,暗责怪嘴。 李昭便道:“巷皆已传遍,宫沸沸扬扬,管,又担忧。” “偶此撞见公,见公忡忡免担忧,虽无解忧,若幸做听众。” “哥哥。”李汐衣嘟嘴站做声,拢拢衣袖,“结,够将,查清楚,无论皇兄、、亦或哥哥,。“ 李昭神情微微僵硬,未曾话,便见李汐缓步向,略思索便跟。 听李汐静静安排,看向她几许复杂色。慢慢次李汐刚才话,眉头轻皱。思无果,缓神却听耳旁声轻笑。 “哥哥想什么想此入迷,曾听见。” 李昭笑,“哥哥想,汐儿真够独,真。” “凤尘没错,将皇兄保护愿承受接受,。”李汐微微仰头,语调已轻松许。“ǹ艾,倒精神彻底解决,什么坎没遇,何必存胆怯。” “既汐儿已无碍,便放,先回月别居。” 李汐衣送李昭,肯,便。 翌清晨,昨儿令免朝,李汐醒做,便换便服,乾清宫寻李铮。 却被魏良告知,“皇昨儿秦嫔宫,便宿,眼未回。” 李汐看看头,微微皱眉,皇兄向宿妃处,今儿怎么想秦嫔?难道秦嫔转李盈盈,想怀? 略微思,她便带衣朝秦嫔宫殿赶李盈盈诞,先顺利继承太位,安长问题。妃嫔懂,秦嫔孤注掷,什么阴谋? 芦荟馆,却被告知皇昨儿 便回芦荟馆夜。 李汐懵乾清宫,芦荟馆,皇兄衣安慰道:“急,昨儿皇贵妃吗?想甘露宫。” 又紧赶甘露宫,李盈盈睡觉,连星迎,问及皇惊讶,“皇昨儿甘露宫,公什么?” 李汐才知道,立即禁军,寻找李铮。 禁军将整皇宫翻遍,李铮般。 李汐闻言几近奔溃,膝盖躲乾清宫,脸色苍白。 李昭闻讯赶衣口情始末,立断道:“即刻封锁皇宫,检查昨夜入宫禁车辆,另,派通知凤将军ǹ候,请封锁城门,若,立即拿。” 见李昭,李汐仿佛找骨,她拉李昭手,哭道:“哥哥,皇兄弄丢,怎么办,怎么办?” 李昭拥她,轻轻拍背安慰道:“汐儿放,皇哥哥向保证,皇。” 易安慰李汐,见她己怀沉沉睡,李昭再住,咳滩血。 门边传声惊呼,李昭转头看,将李盈盈穿鹅黄锦缎长裙,惊恐滩血。 ,让她帮忙将李汐扶床,“替她。”便。 李盈盈忙叫住,颤声问道:“……”她知道李昭,只愿意信。 “无碍。”李昭身微微停顿,便往勤殿向赶**末,却哥哥。 勤殿,凤尘、兰青言、安佑静**,见李昭,纷纷礼。 短短段路,李昭却咳次,坐头,又伏剧烈咳嗽。童儿站旁担忧无比,次次怀药丸喂李昭服,却缓解苍白脸色。 稍稍缓,李昭便道:“位想失踪,此张扬,否则炎夏必打乱。” 李昭很急,喘几口粗气,又道:“知道,汐儿已,此次皇失踪,怕她什么。凤尘,汐儿身边,她。” 凤尘头。 李昭又安佑道:“六皇叔若知道皇失踪,必汐儿施,令她交权,便待乾清宫,假装皇,只病,。” 安佑收敛向玩世恭,头。 李昭又看向兰青言,“皇失踪情,ǹ头先帝寝宫失火、皇陵坍塌、秦陵园、太湖仙石息息继续追查几件案,任何蛛丝马迹。” 兰青言少见。 李昭又咳嗽,整抽搐,最身朝抱拳,“炎夏安危几位身。” 知非客气候,告辞离。 李昭才缓口气,随又招良询问昨夜详细情况。 未入夜,仪居却安静,李汐静静,紧紧皱眉头及额角冷汗,显示她睡安稳。 嘴低声念什么,摇头,双手死死抓,怕失什么。 李盈盈床边,冷眼看,明灭灯火照见她脸片阴霾。 “李汐,什么,昭哥哥,李铮,凤铭安果,。” 念叨,李盈盈忍住伸手,带护甲手指慢慢李汐白皙。眼闪,渐渐,“只受苦。” 她,手慢慢,看李汐脸色愈苍白,呼吸变急促,很快挣扎。 她再顾什么礼仪,脚按住李汐挣扎双腿,手,直李汐挣扎逐渐,脸狠厉慢慢退散,换做丝冷笑,“只解脱。” 双苍劲手突按住李盈盈手,令她双手,退步看白衣男,“做什么?” “问问做什么?”沈清鸣李汐,脉,确无碍,才又看向李盈盈,“刚才差她,做什么?” “连她!”李盈盈近乎疯魔低吼牙看沈清鸣,服道:“她,她。” 她低吼,被沈清鸣。 沈清鸣 将被己给李汐掖,看近乎疯魔,声音再温,“知道杀她,什么吗?” 李盈盈近乎奔溃,她抱头蹲,带哭腔道:“想管只想管己,只李汐死李铮!” 沈清鸣么久,知道李盈盈长期承受,找泄口,此刻尽被牵引。知晓她无辜肩膀,轻声安慰道:“李铮久,王爷逼迫继位君,届。” “真吗?”此刻李盈盈,抬首满脸希冀沈清鸣,紧紧抓臂膀,仿佛抓住救命稻草。 沈清鸣郑头,仿佛承诺般,又安慰几句,便让连星,扶李盈盈回宫休息。 殿只剩沈清鸣,,眼情绪复杂明。 李汐嚷渴,便端,李汐嚷热,便湿帕擦拭她额头。 朦胧,李汐看见袭白衣躬身己擦汗,张脸虽朦胧,她却知道,。 她朦胧拉住手,轻声呢喃:“汐儿,汐儿。” 女毫无意识呢喃,令沈清鸣抽回手慢慢顿顿,底,她,她希望肩膀给己靠靠。 恻隐,令沈清鸣失神,任李汐拉手,靠坐床边。 凤尘仪居,看便幕。 李汐躺,沈清鸣靠坐床边,手,紧紧。 看凤尘,沈清鸣抽手身,张脸愤怒笑,“驸马爷。” “做什么?”凤尘沈清鸣敌意李汐愤怒。 沈清鸣慢条斯身,却被李汐死死拉住,“走。” 沈清鸣故无辜朝凤尘耸耸肩,“听闻公晕倒,沈某特意看看,谁知公让走。” 看脸安稳,凤尘胸怒火燃烧,几步,甩李汐手,拳打沈清鸣脸 为您提供大神 纵虎嗅花 的《月槐树纪事》最快更新 第17章 第 17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