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唐五代第一部:王风委蔓》 序章 张巨源三春课孙辈宋太宗继位搜天下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 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 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 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此一首诗乃有唐玄宗皇帝时襄阳才子孟浩然所作,题为《秋登兰山寄张五》,兰山又唤作万山,在襄阳城西十里处,便是一个田螺状的小小山丘,因其易至易登,北临汉水,南倚荆山,故历来为乐山乐水的文士所垂青。张五有人说便是孟夫子的知音张八子容,五作八,乃传写之误。其实倒未必然的,张氏乃襄阳大族,张五张八遍地都是,孟夫子又交游甚广,何至便只识得个张八哉? 张巨源儿时便听他爷说过,此一首诗便是写与他家十代祖的,那时可是个好太平的年月!好在现如今也太平了,太平了!张巨源老了,去年以来他明显地觉着竹杖也沉重了,提拄吃力,他便逾发祈盼天下太平。襄州是个边州,南边一桨远是南平国,再过去便是武平国,不甚安稳的。不想这朝太祖皇帝(赵匡胤)即位两年,便灭了此两国,三年后又灭了后蜀,六年前(公元971年)又灭了南汉,四年后竟将大国南唐也灭了,他活了九十七年何曾见过如此形势的?如今吴越、清源虽有国,也已臣服,要收灭也容易的,天下不服者唯北汉与契丹国而已,去年登极的天子(公元976年10月,赵匡胤薨,其弟赵光义即位)又富于春秋,与太祖皇帝一般为人,天下安得不太平哉! 张巨源在床上咳了咳,睡在床下的曾孙便应声起来了,伴在身边的玄孙却还呼呼睡着。曾孙要唤,张巨源扬了扬手,没多久,玄孙也起来了,揉着眼跳下床去问了安,出去不久,曾孙妇便端着铜盆进来了,夫妇俩伺候着穿戴洗嗽了,两个存世的老孩儿便过来请了安,左右扶着到中堂坐下,子子孙孙一大屋人按着辈分相继进来拜了。 张巨源照例在两个曾孙的跟随下踱出去,他老了,走不远,不过行到自家的梨树林里罢了。这里不是襄阳城,也不是兰山,而是白鹤山,在他五岁那年他爷便将着他娘与他到了这山上,那年黄巢败死狼虎谷,秦宗权称帝蔡州城,遣大将赵德諲攻襄州,节帅刘巨容败走西川,后来其子赵匡凝嗣位。梁祖朱温收襄州那年,他爷甚至还想往荆山里逃来!春月发陈,万物以荣,散步回来,张巨源感觉身心也轻快了不少,吃了些肉粥,便给小年的曾孙、大年的玄孙捧着往后院去,他气力虽衰了,舌头还使得。在朝阳底下坐好后,张巨源闭上眼,嘴里念道:“乾坤覆载,日月光明。”顿住,抬抬手,便有孙儿站起来接道:“四时来往,八节相迎。”一个一个接下去,记不得了,张巨源便接,他也记不得了,便又另开一书:“盘古首出,天地初分。”孙子便接道:“三皇继之,物有群伦。”诵着诵着,孙孙辈便会做恶,挤眉弄眼,刨草捏土,你抛我掷,他掐你扯,张巨源也由着他们去,他也不渴着宅中出进士,平平安安,康康健健的便好。 这里正念的念,耍的耍,前面便起了些动静,孩儿们都是喜事的,一时都夺了神。张巨源也微睁了眼,这种动静他最明白的,合是官里又来收杂税了,他不由得叹了一声,自梁唐晋汉周至如今大宋朝,赋税最轻的倒还要数梁朝了,也只盼天爷早发下善心,使天子早日收了北汉与契丹,百姓便也好喘气了! “去,看看去来!” 孩儿们得了这一声,瞬间便走了个没影。没多会,长孙便过来了,叉着手道:“祖爷,州衙来了公人,要问祖爷知不知天文术数,年前天子下了严令,命天下诸州大索,敢匿者论死来!”张巨源听明白了,伸了手,长孙便过来扶他。到了前面,几个衙役正坐着大喇喇地吃酒。见了这面色黧黑的长耳老子,手中酒盏一指,问道:“这便是张太公了?”两个儿子及时点头,道:“官爷,我阿爷实不知天文术数的,只知道些刑名之学,年轻时也在州里充过小小执事来!”一个面善的起了身,道:“太公,且坐,别怕!不知便罢,知更好了,州里送了往汴京见皇帝来!”张巨源点头坐下,带着笑道:“老子岂不愿见天子去来,便是不曾学得!” 另一个道:“张太公,你说你不会,可这左近都说你会的,兵荒马乱的年月,活得恁高年寿,又养得恁多儿孙,不知些术数,如何趋吉避凶的?可别谎,累我几个是轻,累了这一宅儿孙是重!”张巨源道:“官爷,老子委实不知的,趋吉避凶也有他法!”那人问道:“什法?”张巨源道:“为善守分!为善者神庇佑,守分者人不害!”儿子道:“官爷,我爷不是这性,也有机缘做一任官的!”衙役都笑了笑,面善的袖里掏出个小册子,取了簪在公帽上的笔道:“太公是什年的生人?”张巨源道:“大唐广明元年腊月!”面善的道:“哦,那是黄巢称帝之岁呀!” 张巨源点了点头。面恶的道:“黄巢可到过襄州?杀了多少百姓?”张巨源道:“据说有经过的,没入城。”面恶的道:“朱温可入过来?”张巨源点了头,面恶的道:“杀人不少啵?”面善的道:“太公是何处学的刑名?师从何人?”张巨源这些都记得的,一一的回答了。衙役吃了一嘴油,却没接钱,一道去了。 张巨源重新回到后院坐下,继续课他的孙孙辈:隋卅七年,共传四世。辛丑丁丑,起讫可记。 唐祖李渊,太原起义。电掣雷击,九锡为帝。 太宗世民,紾兄之臂。受禅施仁,树立不易。 高宗聚麀,二圣同制。女主临朝,宠用酷吏。 赖有五王,中宗复辟。诛除武韦,睿宗复立。 玄宗受禅,开天大治。惟李与杨,渔阳变起。 肃宗分道,灵武用玺。收复二京,郭李辅弼。 代宗嗣之,宠信阉寺。德宗图治,性复多忌。 朱李作乱,乃设中尉。两税宫市,苛征无已。 顺宗婴疾,王文好弈。宪宗明断,二裴三李。 削藩除乱,天下归一。穆宗好逸,河北再弃。 敬宗冲年,夜死狎昵。文宗惩奸,甘露变矣。 武宗得相,击叛胜狄。灭佛信道,服丹致疾。 乃遗宣宗,… 章 一 朱家枣树李家花兴亡无端亦有端 后梁太祖朱温,降生于唐宣宗大中六年(公元852年)孟冬十月二十一日的晚上。据史书记载—— 当天入晚时分,宋州砀山县午沟里的百姓,遥遥地望见朱家的庐舍上腾起了一片赤红的火光,于是大呼起来,纷纷汲水挑桶赶去扑火。及到了朱家门外,却是屋舍安然,丝毫不见火起的痕迹。 那时朱家的门大概是虚掩着的,简陋的院子里一片寂静,草堂上的火烛摇摇曳曳,有着一种特别地温暖、安宁,这是火烛在冬日独有的一种味道。突然,从天际迫降下来一股冷风,这风嗖嗖地扫过院子里的两棵高大枣树,直灌堂中。 孟冬的枣树虽说早已不复春夏时的婆娑,但它还大体有着盛时的形样,依旧有枝柯的交纵,叶叶的覆压,只是在人们眼目难及的地方,它生命的活力正在衰退、枯槁。 这股从天际迫降下来的冷风,啸着扫过枣树时,便卷走了它所触及到的所有树叶,叶柯喀喀地发出骨断般地脆响,离枝的枣叶在空中沙沙地呻呤,痛苦地颠转。然后被狠命掼到地上,嗞啦嗞啦地打在尘土里,啪啊啪啊地撞在土阶上,最后无声地跌扑在了草堂里。 堂上的火烛被冷风一拍,灯芯瞬间吹折了,火焰歪斜在灯台沿上,抽搐了一下,暗弱下去,发出一股刺鼻的焦味。这时,堂后传出一串婴儿降生的啼哭。接着两三个人影便出现在了堂上,一个手脚麻利的妇人抽出发髻上的铜锡簪子,轻巧地拨弄了一下灯芯,灯便又明晃起来。另一个稍显富态的女人对院子里提着木桶乡邻笑嚷道:“朱五经又得了个小厮!” 众乡邻都觉得朱家三郎可能有些来历,只是他们不会想到,这个刚刚诞生的婴儿在将来有一天,会成为他们新的皇帝。他们想不到这些的,皇帝去岁收了河、湟十一州,又平了党项,息了兵,时日渐次便要好了,哪里便来改朝换代的事来? 唐宣宗李忱已经在位六年了,他还将继续在位,直到七年后的八月才会宫车晏驾,撒手人寰。在这近五千个日子里,他一直小心地行使着皇帝的权力,深抑住内心地冲动,努力不去触犯那些不合触犯的势力,虽然那些势力是远比吐蕃、党项更能戗害到他的性命与他的天下的! 这种小心的根源在于他十一岁那年,父亲的突然弃世。虽然朝廷公开说法是“宪宗皇帝服食金丹,性渐躁怒,一夕暴崩”,可是人间却别有他说,而少年的李忱也相信,父皇的暴崩(享年四十三岁),是郭皇后(郭子仪孙女,宣宗生母郑氏本为郭太后之婢)为了三兄(穆宗)的最终嗣位串通权阉谋逆的结果。 虽然李忱是一个看上去很憨质的少年,可是他的心却分外透亮,他有自己看法,他相信这种说法,因此当他在大明宫龙榻上坐稳当后,他便大肆诛窜弑逆罪人——相关的宦官、郭太后之亲族乃至东宫宫属。此种虽则大受朝野讥议,(事既暧昧,如此为作便是诬母诬兄)但是直到最后他合上眼撒手人寰的最后一刻,他也还是相信这种说法。他父皇归天的那年是一个很关键的节点,不独对于他,更是对于大唐的天下!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二月二十一日,叛乱的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的首级被送到了长安。“自代宗广德(公元763年)以来,垂六十年,藩镇跋扈河南、河北三十余州,自除官吏,不供贡赋,至是尽遵朝廷约束。”(虽然幽州、成德犹是表面奉从,可心气已詟。宪宗崩后一年,两镇相继归国)安史之乱以来,祖宗之法大坏,恶而不能去者,在外曰藩镇,在内曰宦官。藩镇割宰国家土地,倔强则僭号兴兵;宦官手握天子禁军,跋扈则胁君专擅!藩镇既平,这时横在他父皇跟前的只剩下了宦官,而他父皇的暴崩便发生在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正月二十七日。 《通鉴》记载:“上服金丹,多躁怒,左右宦官往往获罪,有死者,人人自危。庚子,暴崩于中和殿。时人皆言内常侍陈弘志弑逆,其党类讳之,不敢讨贼,但云药发,外人莫能明也。”不管真相如何,这段记载清楚地揭示了宪宗在“暴崩”前确实表现了对“宦官”的强烈不满——而他不满的对象绝对不是陈弘志这种五品下阶的内常侍,陈弘志若为逃死而弑君,那到头也是难逃一死的!使陈弘志敢于弑君,使南牙文武百官(南牙即南衙,中书、门下、尚书皆在皇城之南,故称)“不敢讨贼”的只有两军中尉! 随后李忱的三兄(穆宗李恒)在神策右军中尉梁守谦及一干宦官的拥戴下夺得了皇位,而他的二兄(澧王李恽)和拥护他的神策左军中尉吐突承璀(宪宗悌己腹心)及一干宦官都被杀死。 李忱永远记得那个仲夏,在他父皇的梓宫移赴山陵的路上,万里晴空在毫无征兆下,突然狂风大作,黑云填空,雷在低空轰鸣,电似要顺着高矗的引魂幡直劈下来,这时,送丧的文武百官、六宫嫔妃、禁军仪卫、执事傔从都四散逃开去,只留下他和一个长髯的老臣(令狐楚,后来宣宗重用了他的儿子令狐綯)匍匐在雷雨中。 也许大概就是从那时起,人们就视他为憨子。他渐渐地长大,就越来越觉得作为一个皇子来说,憨未尝不是件好事,就这样他一憨就是二十七年。他三兄的三个儿子(敬宗、文宗、武宗)先后做了皇帝,又先后死了。 他十五侄(武宗李瀍,后改名李炎)的死,让北司大松了一口气,尽管他们手握禁军,但是一个英武的皇帝还是能给他们——特别是他们中的某个人以巨大的震慑,迎立武宗的神策左军中尉仇士良因与武宗产生嫌隙而不得不早早卸任两军中尉(仇士良与右军中尉鱼弘志共同拥立武宗,后仇士良兼押左右两军),次年被削去官爵,籍没所有家资。继任者唯唯诺诺,任南衙宰相李德裕指划,大气也不敢出。 这些都让内侍们难安,好在武宗皇帝又步了宪宗、穆宗的后尘,服食金丹暴崩,年仅三十三岁。会昌中兴,戛然而止!又憨又贱的光王李忱(其母郑氏是浙西节度使李锜之妾,李锜作乱败死后,郑氏被没入掖庭)便成了继任的绝好人选。李忱也很乖觉,即位次日便将中兴名相李德裕遣出了长安,最后贬死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