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成了女配的姨母》 第一章 “天气寒凉,夫人身子弱,…… “天气寒凉,夫人身子弱,当心染了风寒。”撩起幕帘,刚进里屋的苏嬷嬷便看到自家夫人坐在完全敞着的窗前,忙急声道。 将手中的铜盆置于盆架上,她匆匆上前给衣着单薄的妇人披上氅衣,更是顺手阖上了半开着的朱窗。 待做完这一切,才转头瞪了一眼那守在妇人身旁的打着瞌睡青衣小婢。 “你这小蹄子,叫你守着夫人,你倒好,竟在夫人身边打起了瞌睡。” 她嘴皮子利索,只把那青衣小婢说得面红耳赤,嗫喏着不敢回嘴。 正值寒冬,屋外白雪皑皑,天寒地冻,里屋墙角处烧着好几盆黑碳,温暖如春,还烧着安神的熏香,小婢子尚年幼,困倦亦是常事。 “不怪她,是我自己开的窗。整日待在屋里烦闷地很,便开了窗透透气。”妇人声音带着晨起的懒意,娇若莺啼。 “屋子里暖和,又熏着香,身上暖了自然就容易困倦,就连我坐着都觉得些许困意,何况这孩子都守了我许久了。” 苏嬷嬷细心将盛着铜盆的面盆架移到了身侧,粗糙的手拧将脸巾拧干,然后递给了妇人。 一面看着妇人擦拭着脸颊,一面继续嘴皮子利索道: “照顾夫人是本分,夫人还是莫要纵着他们,省得一个个被惯地忒没规没矩了些。” 妇人对着铜盆细致地拭着自己的脸,擦拭好了之后将面巾搁在了面盆架上。她无奈地笑道: “哪有什么纵不纵的,都是些年幼的孩子,总是这么拘着没得坏了性情。”而后偏了偏眼,见那青衣小婢依旧目露倦意,微笑着柔声道: “先下去吧,我这不需要人伺候。” 披着氅衣的妇人鬓云乌发,螓首蛾眉,丹唇外朗,肌理细腻骨肉匀,这一笑便太阳升朝霞般生辉。 直接让手持美□□的青衣小婢一下看呆了眼,回神后才羞了一张俏脸屈身应是,离去时脸依旧是红扑扑的。 她们家夫人真的是越发好看了。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苏嬷嬷用头油细细地抹在发篦上,后又细细地梳理着如锦缎般的乌发,她的手看着糙,却极巧,很快就给妇人挽了个清简雅致的发髻。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苏嬷嬷看着铜镜里影影绰绰的袅娜身影,满意地颔首。 她们家夫人真是越发貌美了,这肌肤同牛乳一般,这镇上恐怕也没几家妇人能比得上,满意了片刻又忍不住心忧了。 只是这般品貌……也不知是好是坏啊。 寡妇门前是非多,夫人如今不过三十有二,相貌又这般出挑,没了夫婿又没孩子,这以后该怎么活呀,苏嬷嬷有些哀戚地想。 她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梳妆台上的脂粉后,又见自家梳妆好了的夫人已经端坐在书案上读书了。 好像自老爷去了后,夫人便越发喜欢读书了。 苏嬷并未没思虑太久,只以为夫人是哀思难抵,人闲着容易多想,读读书也好。 见夫人在读书,便撩开帘子出去了。 快辰时了,府里伙房正备着夫人的朝食,她得去瞧瞧,省地那帮伙计婢子见自己不在便偷奸耍滑。 里屋熏着香,纯色的象耳缠枝香炉里丝丝缕缕的烟雾缓缓飘起,又缓缓散开,让屋子里整日都萦绕着淡淡的清香。 妇人一双纤纤柔荑,不染豆蔻,素手执卷,泛着柔意的眸光落在书卷上,她看得极认真。 藤纸糊着的朱窗将凛冽寒风挡在了屋外,整个屋里很安静,只有妇人读书时翻页的声音。 良久,外间的帘子被撩起,苏嬷嬷带着满声寒气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几个端着食案的小婢。 她示意身后的婢子将朝食依次搁在案桌上。 朝食已经备好,见自家夫人依旧在书案旁读着书,在外头被冻地鼻尖通红的苏嬷嬷有些无奈。 “夫人,朝食已备好,夫人还是先用了膳再读吧。”她依旧站在幕帘处,刚从屋外进来,满身的寒气,她担心会将这寒气带进里屋。 手不释卷的妇人恍然初醒,放下手里的书,起身在案桌前坐下。 案上的食物不多,但对一个妇人来说却是尽够的。光粥品就有两种,青瓷小碗盛着,妇人用瓷勺将舀起来仔细看了看,是赤豆粥和百合粥。 两碗粥搁在案桌的最前头,后面是四五个小瓷碟,每个小碟上都放着一样精致小点心,妇人看了看,俱和前几日她用的不一样,也叫不出个名儿。 “夫人,可是觉得不合胃口?”身上的寒气被屋里的暖意驱走了,苏嬷嬷也凑了过来,见夫人只是看着,却并未下箸,。 “不是,只是想起方才在书上读到的诗,一时入了迷罢了。”妇人温婉笑道,又瞅了瞅案桌上的朝食,端起了一碗百合粥。 举起瓷勺喝了一口,粥煮地火候正好,稀稠合度,绵软可口,浓郁的米香中带着百合的清甜。 一旁的苏嬷嬷也不闲着,她执起竹箸,往妇人面前的夹了几个精致小巧的点心。 妇人看了一眼她有些斑白却盘地齐整的发,敛了敛眸,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苏姨,这几日可有收到盛京的信?”用完一碗粥,妇人接过了苏嬷嬷递过来的绢帕,一面细细地拭着嘴角,一面问道。 “还不曾。”苏嬷嬷给妇人倒了盏茶,“这几日雪越发大了,路边的积雪都已没过胫处,车马不便,驿差想必都休沐了。” 驿差? ……想必就是古代送信的信差了。 妇人眸中若有所思,用箸夹起了一块点心,酥皮中夹着红豆馅,顶部缀着几粒杏仁碎,红唇轻启,红豆的香气盈满口腔。 “夫人可是盼着表姑娘的信?想想也快到年关了,往年表姑娘的信也是该捎到了。”苏嬷嬷心里数着日子,今日是腊月十五,还有半月便是年关了。 “是有些盼的,许久没见那孩子了,也不知那孩子如今长成什么样了。”妇人放下箸,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遮住了眼里的复杂。 苏嬷嬷不再说话,她自夫人嫁入卫家便跟着夫人,如今已有十四年,对夫人娘家事也是知晓不少。 与自家夫人嫁入商家为妇不同,夫人的姊妹比夫人早两年入了盛京一官宦人家为妾,更是诞下一女后便早早离世。 夫人与其姊妹感情甚笃,更是膝下无子,对这姊姊留下的唯一骨血,那是疼入骨子里的。 只是那孩子现在如何,苏嬷嬷却是不敢多言,她以前亦是在官宦人家当过差的,官宦人家中没有母亲庇护着的庶女,能安然长大的都是幸事。 “那孩子生辰在正月,想想过了年关后,那孩子就及笄了。”妇人想起前两天在书上看到的,大周朝女子年满十五岁及笄。 “及笄是好事。这及笄后便可选夫家了。”苏嬷嬷麻利地收起案桌上空碟,转身交给身后的小婢,笑着附和。 妇人听后微微一怔,再次轻轻搁下了手中的竹箸,眼前的朝食散着香味,可妇人却觉得自己心里异常酸涩,食不下咽了。 想到那本书里,那与自己侄女同名的姑娘最后的下场,妇人心下一涩,置于案上的手微微蜷了起来。 “夫人,夫人,可是身子不适?”见妇人停下箸,苏嬷嬷看了看案上没动多少的朝食,颇担忧道。 “无事。”妇人回过神,正对上她忧心忡忡的眼神,心下一暖,安抚般柔笑:“这几日天冷了,这食欲也一天天地小了。” “这天一寒啊,人就容易惫懒,食欲不振是常有的事。”苏嬷嬷点点斑白的头,“只是夫人前些日子才大病一场,还是得多用些才好恢复元气。”她温声劝慰道。 这女子的体魄终究是不如男子的体魄健壮,夫人前不久才晕倒,后又是大病一场,身子更是一般的女子要虚弱,还是得精细地养着才好。 终究不是尊卑社会中长成的妇人,不愿拂了老人家的心意,她重新执起了竹箸,继续用了起来。 …… 此时,盛京,赵府。 临近年关,府上的人上到主子吓到奴仆俱开始忙碌了起来。 丰年瑞雪,梅花凌寒独自开,此时正是赏梅的好时候,更是盛京官宦子弟之间邀友赴宴的好时候,各家各院的公子小姐打扮地精致华丽,拿着拜帖去赴宴。 主子不得闲,这奴仆更忙碌。采买的,布置宴会的,端茶递盏的,来来往往,热闹极了。 “我听说,三姑娘又被罚跪了?” “听说是被老夫人罚的,好像是三姑娘将二姑娘的发簪弄丢……” “乖乖,这么冷的天,即便祠堂烧了炭也是冷的……” “不止呐,听说还被罚闭门思过一个月。这也快过年了,闭门思过一个月岂不是连年三十的家宴都参加不了?” “要我说,这庶出的姑娘便该有庶出姑娘的样,和嫡出姑娘掐尖要强有什么用?” “谁说不是呢?听说跪了一个时辰,这脚都肿了,回到了院子还发热了……” 翠云端着食盒从伙房里走出,抬眼便看到转角处一群妇人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自家小姐。 她眼中怒气一闪而过,正想冲上前,可想起自家姑娘虚弱地躺在榻上模样,脸色黯了黯。 她拎着食盒左拐右拐,绕过长廊,终于来到府中的一处偏僻的院落。 “咳咳,咳咳,咳咳……”还未推开门,屋里便传出了一阵阵地咳嗽声,翠云脸色一变,忙推开门飞奔入屋。 第二章 屋里烧着碳火,还算暖和,…… 屋里烧着碳火,还算暖和,翠云放下手上的食盒,将案上早就熬好了的汤药端起来,入了里屋。 眼见榻上的小姐挣扎着要起来,翠云也顾不得身上的寒气,忙小跑过床榻,将药搁在面盆架上。 “姑娘,这身子还发着热呢,怎么就起来了?”她将赵筠的手塞进棉被里,急声道。 女郎穿着白色里衣,发丝凌乱,秀丽稚气的小脸一片绯红。见到翠云回来,眼里闪过一丝喜意,紧紧抓住翠云的手,语气沙哑急切: “翠云,帮我把柜子里那封信交给邮驿,寄给姨母。”如今都都快年关了,再不寄,想来姨母该着急了。 “姑娘,”翠云继续掖着被子,“姑娘放心,那封信,奴婢前些日子便已经寄出去了。” 只是这天…… 翠云看向一旁的朱窗,透着朱窗缝隙看向窗外,鹅毛般的雪飘飘洒洒,又想起刚刚回院子回廊下那能够没过胫处的积雪,有些犹豫。 “这几日雪下地越发大了,奴听伙房采买的下人说,这时候驿差大多休沐了。”她在床头处垫了一个枕头,将赵芸扶坐了起来,拿了一件外衣给她披上。 “这信,许得过些时日才能送到姨夫人手上。”她将药端给自家姑娘。 赵筠耷着眼看着眼前散着苦意的药,抿了抿唇,闭目一饮而尽,喝完后又迅速捏起案上的一粒蜜饯塞进嘴里。 这副怕苦的可爱模样引得翠云扑哧一笑,喝完药的赵筠有了些力气,没好气地看了眼前的的小丫头,她自小就怕吃苦,她又不是不知。 “早知如此,我就应该早些拿信去寄。”赵芸嘴里含着那颗蜜饯,蜜饯在嘴里咕嘟,看着稚气,说话也含糊:“不过晚些也无事,只要信到了姨母手中就行。” 翠云见自家姑娘虽然小脸依旧红扑扑,精气神却不错,这几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去了。 她将案上的药碗拿了起来,搁在了外间的桌案上。拎着食盒入了里屋,将食盒中的朝食一一摆在食案上。 赵府虽对庶出姑娘不疼不爱,却也不是在吃穿用度上苛刻庶出的刻薄人家。好歹是自家的姑娘,好好养着,以后说不定也能得个有力的外家。 朝食亦是对着府中分例给的,比不得嫡出姑娘用的丰盛,却也是精致非常。 翠芸用竹箸给她碗里夹了个相思卷,看着终于有精神姑娘吃了下去,嘴角忍不住上扬,又想到现下都腊月了,距离姑娘及笄也没多久了,嘴角又拉直了。 她并不是个急性子,可现下到底是按捺不住的。毕竟,姑娘家及笄可是一等一的大事,代表着可以寻夫婿了,大姑娘的婚事也是早早订下了。 “姑娘,下个月便是姑娘及笄,不知……”翠云话还未说完,嘴里便被塞了一个板栗糕,她有些懵,抬起眼。 “尝尝这板栗糕,可还香甜?我记得你自小最爱吃这个了,一日不吃便守在伙房外巴巴地等着。”似没有听到她的话,赵筠眉眼皆是笑意,神色里毫不掩饰地打趣。 被打趣的小丫头也同样一脸笑呵呵,用手取下嘴上的板栗糕,欢喜地吃了起来,显然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 赵筠见她放下了询问,心里松了口气,继续低头敛眸用着朝食,嘴里的蜜饯依旧咕嘟着,只是眼里却徒然染上了几分落寞。 …… 朱窗外依旧大雪纷飞,苏嬷嬷站在廊下,眯着眼看着这漫天的飞雪,心下担忧。 俗语说瑞雪兆丰年,临近年关下场雪的确是吉兆,可这雪下地也忒久了。 她搓了搓手,缓缓呼出一口气,眯着眼瞧,见这么大的雪廊下还有几个小丫头在玩雪,气地淬道: “这么冷的天闹什么?快些回去。”却想了想,又继续喊道:“去伙房讨碗姜汤喝,要是染了风寒看我怎么整治你们这些小蹄子。” 几个年幼的婢子被她喝地吓了一跳,慌慌地便上了廊,朝着伙房奔去。 她看着几个丫头,直到几个身影消失在长廊,她才转过身。 打了个寒战,正想往正院走,去看看自家夫人睡下没,却听到守门的小厮上前来报有客上门。 这么冷的天,那家客人会上门? 苏嬷嬷有些犹豫,到底还是随着小厮来到了正门。 卫家是商户人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在这镇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日里上门拜访的人也不少。 苏嬷嬷撑着油纸伞,稳稳地行走在廊上,她年轻时苦日子过多了,虽现在头发斑白,可这身子依旧硬朗地很。 朱红色的大门已经开了一个缝隙,苏嬷嬷往门缝里瞅了瞅,一穿着黑色衣袍的男子立在门前,面色冷硬,发上,肩上皆是飘雪。 见门里来了人,黑衣男子朝里拱了拱手,有礼道: “叨扰了,老人家,我们一行人路过此处,天气严寒,积雪难行,不知可否让我等在此处落个脚?” 苏嬷嬷有些惊疑不定,她虽年老,却也不是好糊弄的:“这镇上有客栈,诸位若想休憩,自去客栈就行。” “老人家有所不知,这天寒地冻的,镇上的几个客栈早已关门闭客,我等也是见客栈关门才不得不另寻地方休憩。”黑衣男子依旧彬彬有礼,可一只脚却抵住了门。 苏嬷嬷用力阖了一下,却如何也阖不上,她苍老的双眼颤了颤,却是什么也说不出。 “啧,你吓着老人家了。”从黑衣男子身后走出一个披着鸦青色鹤氅的男子,手上提着沉甸甸的一个布囊,声音清朗和煦: “老人家,我等只想在此处借住一些时日,待雪停了即可离去。”他抛了抛手中那个布囊,打开递到苏嬷嬷面前,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这些全作我们这几日叨扰的房费可好。” 苏嬷嬷仔细瞧了瞧袋子里的银子,俱是十锭的整银,再细细地看了眼那披着鸦青色鹤氅的男子,老眼中泛着的惊疑稍稍褪了下去。 “老婆子我只是这府中的奴仆,做不得这个主,不知诸位可否稍等片刻,我需得叫人去请示一下主家。” 见眼前两人应下,苏嬷嬷稍稍心安,立即派了个守门小厮去请示夫人。 鸦青色鹤氅男子退回黑衣男子身后,颇为得意小声道:“还是白花花的银子好使啊。” 黑衣男子不置可否,只是眼神微妙地瞅了眼自家花孔雀般的胞弟身上鹤氅,这是下面的人上供给主子的,主子不喜花俏奢华,便被他拿了去。 他们在风雪中奔走了许久,鹤氅上沾了不少风雪,可上面精致的织绣和那上好的毛边,却不是风雪可以埋没的。 那名老人家摆明是个有见识的,瞧出了这氅衣的不凡。 他松了脚,朝着屋里头发斑白的老人家略歉意一笑,转身回头往后走。 苏嬷嬷有些疑惑,稍稍将门打开,便看到距离门不远处还笔直地站着几人,大雪飘飘扬扬,看不清表情。 很快,去请示的小厮便回来了。 得了首肯,苏嬷嬷示意小厮将朱红大门两侧全打开。 黑衣男子见朱门大开,转身对着为首的玄衣男子道:“主子,门开了。” 男人颔首,率先起步,进了门。 苏嬷嬷依旧撑着油纸伞,她略警惕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后生,身量看着极高,披着玄色的鹤氅,墨发被玉冠束起,长得倒是极好,黑瞳浓眉的,也看不出年纪,就是…眼神颇冷了些。 男子气宇不凡,即使被打量也泰然自若,还颇有礼地道了一句:“老人家,叨扰了。” 苏嬷嬷收起了打量,微微颔首,打算将一行人领去正堂,还叫了几个小厮煮了几壶茶水送到正堂。 一行人跟个在苏嬷嬷后面缓缓地走着,玄衣男子眸色始终淡淡,眉间,发上,肩上皆是落雪。 终于进了长廊,风雪被屋檐挡住了。 玄衣男子静静地走着,只是在长廊转角时,才若有所感般微微抬了抬眼。 正堂一向是用来待客的地儿,墙角处更是烧了好几盆上好的碳火,挨着风雪疾驰了许久的一行人进了这烧着碳火的屋子,泛着冷意的身子瞬间回暖。 “案上有新备下的茶水,诸位可以饮下暖暖身子。”苏嬷嬷想了想:“不知诸位可用了晚食,可需要老婆子我让火房开灶?” “不满老人家,我们几人今日可以说是粒米未进,不知府上可还有吃食,能果腹就行。”黑衣男子坦言道。 “那你们且稍等片刻,老婆子这便叫小厮送几碟点心过来,再叫伙房起灶。” “多谢老人家了。” “不必谢我,谢我主家便可。”苏嬷嬷再次撑起伞,转身正想离去,却被身后低沉的男声叫住了。 “老人家,不知这府上的主人在何处,在下可方便前去拜访。” 苏嬷嬷闻言转过身,想到霜居在家的夫人,略警惕地看了一眼说话的男子,正是为首的那位玄衣男子。 “客人上门,按理说主家理应出来迎客。”苏嬷嬷缓缓出声:“只是近来天冷,我主家身子虚弱,不便见客。” “诸位安心住下便可,无需这般客气,若有需要,尽可吩咐奴仆去做,待雪停了便离开即可。” “既如此,那在下便不打扰了,还望老人家替我等传达一番谢意。”玄衣男子沉声笑道。 待人离去,堂上本来闹哄哄的十几个男人顿时安静了下来,他们一脸肃穆地看着上首大马金刀坐着的玄衣男人。 想到自己主子刚刚那番奇怪的举动,黑衣男子脸色微变,低声询问道:“主子,可是这宅子有何不妥?” 玄衣男子垂眸,脸上的笑意似乎淡了下来,只淡淡地道了句无事。 他将视线放在一侧的茶盏上,粗糙的大手紧握茶盏,热意从杯盏上传过来,拇指摩擦着青瓷细腻的盏壁。 端起了杯盏,撇了撇浮沫,刚备下的茶水还氤氲着热气,他看着这缓缓飘散的热气,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方才在转角处瞥见那张夭桃秾李般的玉颜。 第三章 苏嬷嬷去了伙房,让伙夫起…… 苏嬷嬷去了伙房,让伙夫起了炉灶,仍是叫了几个小厮将点心送过去,那几位客人俱是些粗糙汉子,也不知品性,让年幼婢子去伺候总归是不好的。 卫宅其实不大,毕竟只是商户人家,与那些官家府邸是不能比的,却架不住主家人少,这些年统共也只有两位正经主子,所以这空置的院子,屋子不少,足够留客了。 只是这些院子屋子有些年头没住人了,桌案上蒙着厚厚的灰,少不得得清扫一番。她挑了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让他们将宅子西院那十几个屋子清扫干净,将被褥统统换成了新的。 卫宅是老宅子,坐北朝南,地势风水都是极好。正院居中居北,东边是一些空置的院子,庭院花草,而西边则相对较偏僻,是十几间屋子,中间还隔着伙房与长廊。 现在这个时辰,收拾院子是来不及的,而且她们家夫人如今正霜居,让男客住东院,显然也不合适。 寡妇门前是非多,有时候流言比刀剑更利害,这万事还是得注意着些。 做完这一切,苏嬷嬷看了看朱窗外的天色,依旧飘着雪,天已经彻底暗下去了。 天太冷了,更夫也停下打更了,她心里思忖了一下,这会大约是戌时了。她再次细细地看了一遍清扫好的屋子,粗糙手指捻了捻案桌,没有尘迹。再看屋子角落处也烧了碳,屋子也渐渐开始暖和了起来。 她满意的颔首,让几个妇人去账房处领了工钱,再叫了个小厮去将正堂那十数位客人带到客房,便急匆匆地离去了。 夫人这些日子喜爱读书,有些时候入了迷便忘了时辰,她得去看着些才是。 屋子是一人一间,玄衣男人后面的十几个男子见主子进了屋,也跟着进了屋。 进了屋子,玄衣男人只粗粗地看了一圈便收了眼。 他缓缓踱步到屋门处,看着那老婆婆撑着油伞,踏着风雪快步的苍老背景消失在长廊转角处,眼皮微垂。 苏嬷嬷腿脚利索地很,很快便赶到了正院。 她进了院后,放轻了脚步,站在正院的回廊上,眯着眼透过朱窗缝往里瞅,果然,书案上依旧点着灯。 急匆匆地放下手中的伞,推开门进了屋。 端坐于书案前的妇人已经换了日里的衣裙,卸了钗环,身上着一件单衣,外罩一件纯色织锦外衣,倾泻如墨的青丝垂于身后。 案上点着烛火,摇曳的烛光映着妇人那张芙蓉玉颜,艳若桃李,妇人玉手扶着书,眼神虚虚地落在书上,却是半响也未翻过一页。 “夫人,天暗了,容易伤眼,还是明日起来再读吧。”苏嬷嬷立于幕帘处,并没有进里屋,而是撩开幕帘,只是探着敦实的身子柔声道。 如入定般出神的妇人被惊醒,她回神后徐徐看向屋外,灯火虚虚晃晃地照着苏嬷嬷的身子。 “苏姨,几位客人都安排妥当了?”妇人放下手中的书,柔声问道。却不期然又想起方才那一瞥,那漆黑压沉,令人心悸的双眸。 “奴已经将几位客人安排在西侧的屋子里了,夫人放心。”待身上寒意散去,苏嬷嬷启步进了里屋。 她先去看了看墙角处炭火,烧着正旺,满意地点了点头。 “夫人,夜深了,奴给您铺床,先歇下可好?” 妇人将思绪收回,回过神看了看窗外,窗外一片寂静漆黑,温柔地笑道:“那便有劳苏姨了。”妇人有些迟疑:“苏姨,家中来客,我是不是应该出面招待一番。” 有朋自远方来,主人理应扫榻相迎,如今这宅子唯有她一个主人,还是位霜居在家的妇人,会不会不太妥当。 苏嬷嬷正铺着床,上好的紫茭席冬暖夏凉,棉絮织锦的褥子柔软暖和,都齐整地铺盖在紫茭席上,蚕丝被上还绣着翠竹。 她曲着腰一边执起衾被掂了掂,然后又盖在了褥子上,一边含笑道:“夫人无需忧心,奴已经同几位客人言说了。” “夫人如今只一人在家,几位客人又都是男子,还是得谨慎些才好,免得徒惹非议。” 说完,还将墙角处的几个碳盆朝床边往床榻处挪了挪。 妇人看着她一番动作,心中更觉暖意,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明白,倘若没有身边这位万事都替她思虑周全的老人家,她恐怕早被人当做妖怪一把火烧了。 “有劳苏姨了,万事为我绸缪。”天色这般暗了,妇人有些担忧:“苏姨,我送你回屋吧。” 老人家再是康健,这眼睛终究不及年轻的时候,要是摔着碰着,是要遭大罪的。 “夫人早些歇下吧。门外还有两个小丫头在,我叫其中一个提着灯送,不怕摔着。”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妇人无法,只能站在火烛旁,看着那个苍老的身影,稳健的一步步走出了里屋。 很多时候,妇人恍惚觉得,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仿佛是知道了,她的夫人已经不是她的夫人似的。 思绪收回,妇人吹熄了火烛,上了榻,放下了满心的思绪,酣然入睡。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了,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雨雪打在屋檐上,发出彭彭彭的声音。 此时已近丑时,卫宅的仆从大多已经睡下,各房各院熄了灯火,只有几个小厮还打着呵欠,撑着眼皮,举着一盏灯火守夜。 西院的屋子许久没住人了,即使那几个妇人清扫地再干净也不可避免带着股淡淡地霉味。 林樟垂首立于屋内,屋里点了烛火,暖黄色的光笼着屋子,照着人脸都是暖黄暖黄的。 “……卫府的男主人名卫旭,半年前已去世,并未留下子嗣,其妻阮氏,如今霜居在家……” 书案前坐着的男人已经褪去了鹤氅,认真地读着案前的文书,当目光扫到“其妻阮氏,如今霜居在家”一行字,转着白玉扳指的手停了下来。 林樟见自家主子已经将文书看完,低声道:“主子,这卫府看起来并无不妥之处。” 男人只嗯了一声,并未说什么,只将手中的文书放在一边,继续转了手里的扳指。 林樟有些不明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家主子毫无情绪的脸,见主子好似并无其他事要吩咐,正准备识相地退出去。 “去将阮夫人的生平查探一番。” 阮夫人? 主子为何称呼卫夫人为阮夫人? 林樟心里诧异,却依旧领命退下。 屋门嘎吱一声被打开,而后又嘎吱一声被关上。 书案上点着灯烛,火光明明暗暗地映在男人脸上,男人的脸上多了几分晦暗,让白日里看起来勉强还有几分文雅的男人无端地添了几分匪气。 他将双手枕在了后脑上,修长有力的双腿交叠曲着搭在书案上,浑身落拓不羁的姿态更是冲淡了身上的文人气质。 屋子里那淡淡霉味以及炭火灼烧时散出的丝丝烟火味萦绕鼻尖。暗沉沉的眼神幽幽地落在屋顶上的横梁,不知在想着什么。 一阵寒风悄然略过,书案上的烛火摇摇晃晃了几下后倏地熄灭了,屋子里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良久后,男人终于阖上了眸。 日子一天天过,雪也终于开始一天天变小了。 一大早,昨夜睡得早的阮秋韵就披着氅衣,站在回廊上,仰着头望着庭院上空明显比前些日小了许多的飞雪,心里极高兴。 这两天雪一天天地变小,想来很快便会停下,到时候驿差就会开始工作了。 一阵寒风吹过,其中夹着的寒意拂过妇人脂粉未施的脸颊,让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她将手举到唇边,呼了一口暖意,而后双手更是将身上的氅衣裹得更紧了些。 这个时间还很早,现下只除了伙房采买的下人起了,其他人大多还未起,因此她走在路上,也未碰到其他人。 在屋子待久了闷,妇人思忖了半响,转身回房取了把油纸伞,想去院子外走走。并没敢走太远,只出了院子,在院外的亭台假山处转悠着。 屋外的空气自是要比屋里的空气清新许多,阮秋韵深吸了一个夹杂着冷意的空气,温柔的星眸中漾起了微微的笑意。 天色越来越亮,很快,洒扫的下人便要起来了。阮秋韵舒了口气,扶着伞,打算往回走了。 昨夜的飞雪在青石地上形成了一层薄薄雪层,雪落地化成了水,沾了水的青石地格外地滑。 阮秋韵仔细地注意着脚下,小心翼翼地走着。走着走着,突然,一双白底黑面的靴子映入了眼帘。 阮秋韵一怔,轻抬伞面,眼眸落在了对面立着的人身上,黑发束冠,玄色鹤氅,黑眸深沉……是前几日她在屋外回廊处见到的男人。 “阮夫人,早。” 男人肩上,肩发上带着些许落雪,看着倒是一派文雅,他脸上带着笑,眉目清冷英挺,身量极高。 阮秋韵眼睫颤颤,心底有些慌乱与不知所措,这是她第一次同卫府外的人接触。 握着伞柄的手指屈了屈,妇人学着书中写着的礼仪,略微颔首,声音温柔却又带着颤意:“先生,早。” 阮秋韵并不清楚这一行客人的具体名讳,因此,只能礼貌地称其为先生。 纤秾合度的美妇颔首,浓密的长睫巍巍颤颤,身上并无太多珠玉钗环,却是显地妇人肌如凝脂,灼若芙渠出鸿波。带着颤意的声音娇娇柔柔,如莺声燕语,婉转动听。 “在下姓褚,盛京人士,一粗人而已,实在当不得阮夫人一声先生。”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言语间带着爽朗。 “某向来晨起喜欢四处闲逛,倒是疏忽了,竟无意间叨扰了阮夫人,实在是罪过。”褚峻拱了拱手,作赔罪状。 阮秋韵内心的紧张在对方疏朗的话语中慢慢消散,微拧着的秀眉也逐渐舒展开。此时听到了对方的陪罪,她缓缓笑着道: “哪里说得上是叨扰,我方才已经是要回院子里的,何来叨扰一说,先生…褚先生多虑了。” 又想起对方此时正在自己家里做客落脚,阮秋韵抿了抿唇,抬眸看了看对方,又说道:“不知褚先生这几日住着可还如意?” 妇人的眸如一汪碧潭般盈满了春水,此时泛着柔意,脸颊被寒风刮地微红,配着微抿着的红唇,娇艳欲滴,霎时动人。 “自是,极满意的。”褚峻眸色沉沉落在了妇人脸上,勾唇笑着道:“只是叨扰夫人了。” 到底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阮秋韵还是有些不自在,她敛下眸,轻声轻语道:“既如此,那我便安心了。” “天眼看要亮了,我便不在此打扰先生雅兴了。” 褚峻识趣地偏过身,举止知礼,言笑道:“天寒地冻,听说阮夫人体弱,的确还是得早些回屋为好。 虽有高墙遮挡着,可庭院却依旧是四面来风,夹杂着雪的寒风一阵阵袭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侵袭着人的身体。褚峻自小练武,又是在严寒的边疆长大,对这样的寒意自然是不惧的。 只是如妇人这般娇弱,久待在这样的凛冽寒意下,实在容易生病。 阮秋韵朝他笑了笑,而后撑着伞缓慢地从他身边走过。 寒风轻轻吹过,将妇人垂落的青丝轻轻吹起,连带着身上那股香甜诱人的体香一起送到了有心人的鼻尖处。 褚峻转身,脸上仅剩的温雅已经已经彻底消失,目光紧盯着前面撑着伞,瑰姿艳逸的袅娜身影。 此时初来乍到的阮秋韵并不知道,这个朝代的女子在嫁人后一般是被冠以夫姓的,只有在与夫君和离之后的女子,才能重新冠上自己本来的姓氏。 ……所以也并未察觉到,其实在此刻起,有些人的心思已昭然若揭。 又过了几日,雪已经彻底停了,厚厚的云层似乎也散去了一些,依稀可见几缕阳光从云层中透出。 再过几日便是年关了,卫宅的下人也开始着手忙碌起来了,这过年要用的吃喝穿用,都得在这几日准备妥当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阖家饮屠苏酒是自古便有的传统,喝了屠苏酒不病瘟疫,这屠苏酒就得提前买。 然后诸如大小门神、桃符、钟馗这些辟邪消灾的物件也是得提前准备妥当的。羊腔、果子、胶牙饧,这些糖果吃食也得备齐待客,大多都得现做的。 以往一般还会有各种的春帖、金彩、缕花、幡胜用来装饰宅子,增添年节气氛。只是今年不比往年,卫宅少了一位主人,这般喜庆的饰品也不合适。 第四章 筹备年货并非一件轻松的事…… 筹备年货并非一件轻松的事,往年所有的安排都是由当家主母负责的。只是今年主母大病初愈,不宜操劳,苏嬷嬷便将一切事宜揽了下来。 阮秋韵看着年逾五旬的老人家为自己忙里忙外,心中愧疚,只是她对这些俱是不懂,想搭把手也不知从何处下手,也只能干看着。 难得的一个晴日,她披着氅衣,手中还捧着精巧的手炉,站在庭院里,冬日里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带来一片暖意。 周围是忙忙碌碌的仆人,清扫积雪的伙计,端着食盘的婢子进进出出,看起来热闹且忙碌。 阮秋韵仔细地瞅了瞅院子里走动着的仆从,心里有些奇怪,她已经在卫宅待了近两个月了,卫宅是普通的商户人家,仆从并不多,那十几个仆从这一个月她多多少少都见过几次。 怎么今日一瞧,倒是多了好些个新鲜面孔。 也许是年节繁忙,人手不够,苏姨往府外新招了人手也说不定,阮秋韵暗自思忖着,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继续虚虚晃晃地看着,眸光在那些忙碌着的仆从身上流连,划过他们头上的长发和古朴的棉衣,眼睫缓缓垂落,心中突然涌现出的浓厚的失落与茫然。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与这个世界是多么的格格不入。仅仅因为一本书,她真的来到了一个与自己所在的世界完全不同的的世界中。 ……一个封建且尊卑分明的世界中。 握着手炉的双手莹白纤细,右手中指却是带着细茧,那是整日用笔摩出来的痕迹,妇人垂眸盯了片刻,左手指尖缓缓抚上,只觉得心底的茫然更甚了。 明明是我自己的躯体,又为何一觉醒来便成了旁人呢…… 妇人满心迷茫,细嫩的手将手中的手炉握地泛白,接连几个月来内心积压的恐慌感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压地喘不过气来,白净的额头与鬓角冒出了细细地汗,身子也不自主地开始颤栗了起来。 “阮夫人?夫人…”褚峻大步地从西院走过来,离远些便见到了正袅袅立在暖阳下的妇人身影。 只是还未待他问好,离近些便看见了妇人脸色苍白,额上还冒着细汗,丰腴的娇躯微微颤栗着的欲坠不坠。 男人神色微变,剑眉拧起,大步踏在了妇人跟前,看着妇人泛白的脸色,眸色凝了凝。并没有在意院子里的仆从,褚峻径直将面前的丰韵美妇拦腰抱起,大步朝着院落走进。 院外的仆从继续低头干着自己手里的活,目不斜视,只好似并没有看到那个陌生的男子将自家夫人抱在怀里一般。 一直跟在自家主子身后,一脸严肃的林樟和眉眼带笑的林轩见到这一幕俱是眉目一凝,兄弟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番,眼中带着惊疑。 “我去请郎中。”林樟沉默了一下,眼睛颇为微妙地看了几眼周围的仆从,对着胞弟颔首道,便转身离去。 被留下的林轩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他身上依旧披着那件鸦青色的鹤氅,虽是冬季,他手上却还是附庸风雅地摇着一把毛竹伞。 手中的竹扇摇了摇,林轩眼珠子一转,眼神开始似有似无飘向一旁正埋头干着活的几个仆从。 褚峻抱着怀里似乎失去了意识的妇人入了屋子,将人小心地放在了榻上。 榻上的妇人似乎是正在做着什么噩梦一般,秀眉的眉微蹙,凝脂般的脸颊上泛着白,就连那本来红润的朱唇也似乎一下子失了血色,整个人如同即将凋零的花一般,诱人怜惜。 褚峻冷硬的眉目紧锁,他并非医者,虽有些心焦,此时也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静静地等着医者的到来。 林樟的动作很快,不到一刻钟,便将附近医坊里的郎中带回来了。 老人家腿脚不便又穿地厚,跑得便不快,郎中扶了扶自己因为跑得太快而七扭八歪的帽子,吹胡子瞪眼般没好气般瞪了眼身边刚刚拽着他的后生。 现在的后生哟,真的是太心急了,老郎中心里没好气地叹息道。 到底是医者人心,郎中自觉大度地不与他计较,很快就来到软榻旁,开始进行诊脉。 皓腕上搭着丝帕,老大夫右手搭在妇人的腕上,有模有样地诊着脉,只是边诊脉还边瞅了瞅妇人那夭桃秾李般秀美的脸。 才几月不见,这卫夫人的容貌倒是愈发盛了。 褚峻眸光凝在榻上的妇人略显苍白的脸上,在察觉到医者的眼神后,看了眼那位须眉皆白的郎中,让郎中诊着脉的手不自主得颤了颤,眼神也不自主地移开。 这后生好凌厉的眼神。 老郎中压下内心的惊惧,略颤着收回了手。 “这位夫人脉象紊乱,应该是悲恐太过,伤思伤神,并无大碍,待老夫我开几剂药,用过便无事了。” 林轩将郎中带进屋后便一直待在外间,自然也听见了里郎中的话。他识趣地将医者带出了里屋,让他在外间的桌案上写下药方。 此时里屋里只剩下两人,得到郎中答复的褚峻依旧眉目敛着,暗沉沉的眼神意味不明地落在榻上的妇人身上。 妇人身上的厚重的氅衣在被男人抱进屋时便已经褪去,屋子里点着碳盆,因为妇人额上还冒着香汗,也并没有为她盖上被子。 此时昏睡的妇人身上只着着一件颇为厚实的裙袄,面色苍白无力地躺在床榻上,延颈秀项,腰似柳枝,玉峰微耸,黛眉轻簇,如同春雨过后被打地七零八落的娇花,精致脆弱,透骨香浓。 男人视线一直落在床榻上,眸光略有些肆意,漆黑的瞳孔里诡谲流转。 悲恐太过,忧思伤神。 这两句话在他脑中缓缓过了一遍,褚峻顶了顶下颚,脸上的笑带着几分匪气,他慢慢靠近了床榻,缓缓俯下身,冷峻生硬的脸距离夫人的面庞不足一寸。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将妇人身上那股勾魂夺魄般的诱人馨香纳入鼻腔,有些短促地闷笑一声,声青低哑暗沉:“夫人……”似恩爱眷侣般亲昵。 “夫人是为了那死去的夫君伤悲吗?” “只此一次了好不好,以后,夫人莫要再想着旁人了,好不好…” 男人凑地极近,呼吸间吐露的灼热缓缓划过妇人敏感的秀项,如同给予回应一般,床榻上的娇躯轻颤了几下,又娇又怯。 身上的男人似也感受到了,轻笑一声,笑意不复爽朗,带着暗意。 …… 阮秋韵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她有些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昏暗,她眨了眨眼,意识逐渐开始清醒。 此时已经是傍晚,太阳已经落山了,屋子里并没有点灯,一片昏暗。 “夫人,您醒了?”察觉到榻上的妇人掖开被子的动作,一旁守着的婢子有些兴奋地喊到。 “奴去点灯。”注意到屋内昏暗,婢子颇机灵道。很快,屋子便亮起了光。 突然亮起的灯火让妇人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她起了身,望向榻边,一个穿着青色小袄,扎着小髻的婢子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看起来不过十一,十二岁的模样,生地粉雕玉琢般可爱,只是有些眼生。 阮秋韵看着她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模样,莫名想笑,秋水般的眸里渗出笑意,她略显苍白的唇勾起一抹温柔地笑:“是嬷嬷叫你来守着我的么?” 屋里的烛火影影绰绰,似在眉目如画般妇人的明眸里淬入了点点星光,妇人脸上的神色温柔地不可思议,让年轻的小婢子一下子羞红了脸。 屋里的暗黄烛光很好地遮住了婢子脸上的羞红,听到榻上妇人的话后,她身子似乎顿了顿,而后笑道:“是的,夫人。” 她微微偏过头,瞅了瞅榻上妇人的脸色,继续道:“苏嬷嬷家中似出了事,已经告假归家了,便叫奴过来伺候夫人。” “嬷嬷家中出了何事?”阮秋韵听到小婢子的话,眼中带着担忧,这个帮助她良多的老人家,她自是不愿意见到她出事的。 婢子头低地更低了,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苏嬷嬷未曾说过是何事。” “只是奴听旁人的说,好似是苏嬷嬷家里的小儿媳怀了孩子,苏嬷嬷回家照顾了,不过夫人安心,年节之事已安排妥当了。” 阮秋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微悬着的心终于微微放下,只是到底还是挂着心,她微微思索着,想着明日可以去苏嬷嬷家看看,再不济也可以让人给嬷嬷捎带一些东西。 垂着脸的婢子此时悄悄抬首,见自家夫人垂眸思考着什么,眼睛闪了闪,而后问道: “夫人,可要用些晚食,夫人今日一日未果腹。” 清脆的女声打断了阮秋韵的思绪,阮秋韵回过神,见到守在一旁的青衣小婢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屋里点着碳盆,朱窗依旧开着一道小隙,阮秋韵透过缝隙看向了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躺了多久。 阮秋韵怔怔地看着窗外,努力地回想着自己晕倒前,刚刚清醒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冥思苦想了一会儿。 身着玄色鹤氅的男人大步朝自己走过来的画面一闪而过,妇人微微蹙眉。 “方才,是谁将我抱进屋的?”声音带着些许不确定,她将眼神投向身边的婢子。 “奴不知,奴过来那会儿夫人已经在榻上了。”青衣小婢应声回答。眼见妇人 “夫人,方才大夫来给夫人看过了,还给夫人开了药,现下已经煎好了,在伙房里温着。”青衣小婢言笑晏晏,脆脆的声音让人闻之心喜。 “夫人不如先用了晚食,也好用药。” 饥饿感从腹部传上来,阮秋韵有些难受地拧了拧眉,而后轻笑道:“好,那便麻烦了。” 青衣小婢得了允,松了口气般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第五章 阮秋韵笑意盈盈地地看着那…… 阮秋韵笑意盈盈地地看着那个青衣身影撩开出幕帘出去。 待人出去后,妇人才将视线投向一旁案上摇摇晃晃着的火烛,从昏迷中醒来的脑袋依旧有些昏昏沉沉,让她不适地抿了抿唇,不由地把头倚靠在床边。 还有两日便到年关了,却还是没有收到那孩子的信,阮秋韵心里有些担忧了,毕竟在那本书里,那孩子在赵家的处境的确不好。 只要一想起那孩子,记忆又不经意地便会再次回到那本书,妇人置于被褥上的手微微握紧,双眸再次闭了起来,那些印入了脑海的那些文字仿佛变成了现实一般。 要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与自己亲手养大的侄女同名的孩子,落得那般众叛亲离的地步,叫她如何能忍心。 妇人再次缓缓睁眼,脸色依旧苍白,眸中却透着某种思虑,或许,她得去盛京见那孩子一面。 …… 夜已深,屋外落雪已经停了,可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过,将堆在树枝上的积雪吹地哗哗落下。 西院依旧点着灯,暖黄色的灯火透过朱窗照在廊下,影影绰绰的影子被投映在廊下积雪上。 一身黑色劲装的林樟匆匆地进入屋内。 屋子与他们最初搬进来时并无太大差别,唯一的特殊的便是,本无一物的书案上不知何时被摆上了一个香炉。 赤色的金螭耳香炉很是精致,丝丝缕缕的白烟从炉口袅袅飘出,安神香的香气驱散了屋子里的残留的霉味与烟火味。 “主子,阮夫人已经醒过来了。”林樟恭敬道。 书案后,正认真地看着手中的文书的男人闻声抬首,眼神不自主地看向了案上的香炉。 “夫人现下如何?” “阮夫人方才醒过来,此时正在用晚食,已并无大碍。” 褚峻微微颔首:“让夫人身边的人仔细地照料着。”想了想,又道,“待夫人用药后,继续让医者给夫人把脉。” 林樟眉目沉静,垂首应是。 “京中可有消息传来?” 褚峻放下了手中的文书,将书案上小巧精致的香炉打开,仔细地端详着炉里正烧着的香料,眼眸眯了眯,漫不经心。 “京中并无消息传来。”林樟垂首回着,声音里透着某种冷淡。 “看来我不在京,他们倒是安分。”褚峻笑了笑,见香炉里的香料并没有燃尽,他又慢条斯理地将炉盖阖上了。 林樟并没有接话,只是想起自家主子在离京时的那番举动,本就垂着的头几不可闻地垂地更低。 香炉继续袅袅地飘散着烟雾,屋子里安神香的气味越来越浓,褚峻眉头轻皱,这安神香与阮夫人房里烧着的香一样,可他却是觉得这味道不及阮夫人房里的好闻。 “主子,这雪已经停了,是否…要立即启程回京。”林樟有些犹豫地询问道。 他们已经在此处停留颇久了,若按照他们以往的习惯,前几日雪小的时候便该离开的,毕竟京中事情繁多,大事小事都得需要主子回京拿主意。 只是,他想起这几日来主子的动作,又想起那位夭桃秾李般清艳的妇人,林樟心中有些摸不清主子的意思,一时间也拿不清主意。 “不急,雪虽停了,路上的积雪却未化,不宜赶路,迟些回也无妨。” 他们赶路俱是骑马,路上些许的积雪,根本不会对赶路造成任何影响,林樟敛眸,却并未多言,垂首应是。 啪嗒,屋子的门被打开又被关上,林樟从屋里出来,还没走几步,便又见到了自己那打扮地花枝招展的胞弟。 林轩见了他,悠哉悠哉地走了过来,边走还边浪荡地摇着他那把毛竹扇。 “如何,主子可说了何时回京?”林轩走近自家兄长,略好奇地问道。 这雪也彻底停了,要按照以往,现在他早就已经在盛京逍遥自在了。 “待积雪化了,我们再离开。”似有些难以忍受地看着胞弟这副吊儿郎当地姿态,林樟冷声道。 林轩没有在意自家兄长的嫌弃,反正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他家兄长有三百六十四日都是看不惯自己的,余下的那日也是无视自己,他都习惯了。 “雪化了再离开?”林轩眼珠子转了转,眼里带上了几分狡黠,他缓缓凑近林樟的耳畔: “唉,哥,你说咱们是不是要多一位王……” “不可妄议!”仿佛知道林轩要说什么似的,林樟冷冰冰地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被截住嘴头的林轩有些悻悻,他就是这多嘴多舌的坏毛病,险些忘了规矩。 “明日你去附近看看有无马车购买,若有,就买下来。”林樟思忖了半晌,吩咐道。 马车?林轩轻摇这竹扇的手微顿,眼里透着古怪,他们这一路一直是风雪疾驰,有时候为了尽早赶会京更是星夜赶路,甚少用上马车。 林轩心里抓肝挠肺般地好奇,小心地瞅了瞅眼前的兄长,却也还知道分寸,只朝着自家兄长颔首后便转身悠哉地离开。 林樟回头看了看依旧点着灯火的屋子,见屋里的主子并无其他吩咐,也转身离开了。 …… 大年三十,因为大雪而陷入冷寂的小镇也开始热闹起来了,大街小巷上人来人往,叫卖声鞭炮声不绝于耳。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一串红艳艳的鞭炮在纯白的积雪上轰然炸开,火红炮纸向四周散开,纯净洁白的积雪顿时被红色所覆盖。 阮秋韵站在屋外的长廊下,阳光透过云层斜着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她笑意吟吟地看着院子里戏耍玩闹着的年轻婢子,莹白如玉的脸上带着温柔,眸里更是流淌着柔意。 人间烟火气,最是抚慰人心,这样与另一时空相似的热闹让她这样身在异乡的旅客也得到了些许安心。 阮秋韵看了一会儿,便转过头看向一旁细心地为她挡着风的小婢,温声道:“你不必守着我,去和她们一起玩吧。” 春彩一愣,然后小脸上绽开了一个灿烂的微笑,俏皮着道: “日头虽然出来了,可外面天还是太冷,奴可不想出去挨冻。”然后又贴心地问道:“夫人可还觉得冷,奴准备了手炉。”说着,将刚刚点上的手炉拿出来。 阮秋韵见她真心不愿出去,也不勉强,只低头看了眼精致小巧的手炉,柔声道: “手炉你拿着吧。这阳光照地人暖洋洋的,我不冷。” 秾丽清绝的妇人垂眸轻语,阳光洒在她身上,温柔地不可思议,轻柔温和的声音传入耳,春彩白皙的小脸渐渐染上绯红。 “好,好的,夫人。”春彩觉得自己两颊好似烧起来一般发热,有些无措地垂首应是。 阮秋韵轻呼一口气,不再看着院子里玩闹的奴仆,而是悠悠出神地望着湛蓝的天空。 “阮夫人新年康乐。”低沉的声音传过来,让阮秋韵徒然回神。 她看向声音的来处,高大的身影正从长廊缓缓走来,身后似乎还跟着个华服年轻男子。 “褚某在此祝愿夫人吉祥如意,喜乐安康。”褚峻步履如风,很快就走到阮秋韵跟前,作揖恭贺道。 “多谢褚先生。”阮秋韵有些惊讶,微微屈了屈身回到:“也祝先生…如意安康,万事顺遂。” 妇人将眸光缓缓移向他身后未曾见过的年轻人,有些迟疑,这位打扮得有些…富贵的年轻人是? “阮夫人新年安好,在下是先生的下属,名唤林轩。”看出妇人眼中的游移,林轩收起了满身的骚气,正经道。 “林…林先生新年康乐。”阮秋韵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道。 “不敢当。”林轩不着痕迹地瞅了瞅身边的主子,俊俏的脸蛋涨地通红,连连摆手道:“阮夫人直接唤我林轩即可。” 阮秋韵被对方诚惶诚恐的推辞模样逗笑了。 “阮夫人今日可还安好?”褚峻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妇人,见她面色红润,双眸清亮,放下心来。 他的话让妇人微怔,这话问的,让她觉得对方好似知道她昨日晕倒了一般。 昨晚一闪而过的玄衣男人大步走来的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里。 “褚先生,昨日是否是褚先生将我扶进屋去的?”阮秋韵有些迟疑地询问,言语间带着几分不确定。 她并没有用抱这样的字眼,这个朝代男女大防虽说不上严苛,可到底还是讲究男女有别的。 褚峻眼中略过笑意,脸上却带着歉意,颔首轻言:“昨日阮夫人晕倒,褚某情急之下便将夫人抱入屋内,唐突了阮夫人,还望阮夫人见谅。” “是我该感激先生才是。”阮秋韵再次屈了屈身,眸露感激:“多谢褚先生。” “阮夫人不必多礼,不怪我唐突便好。”男人噙着笑,身着靛蓝深衣,外套着玄色鹤氅,彬彬有礼,温文雅致。 虽然只见了两次面,可阮秋韵对眼前一直温和有礼的男子还是多了一丝好感。 眸里的柔光越来越温和,阮秋韵主动挑起话题道: “褚先生起地早,可用了朝食?” “今日一便出府了,已在府外用过了。” 阮秋韵好奇:“先生一早便出门?难道是家中有家书寄过来?” 褚峻眼神凝在眼前妇人莹润的脸上,轻笑着否认:“不满夫人,我家中就我一人。” “此时出府只是为了购置一些赶路所需之物,叨扰阮夫人良久,雪已经停了,褚某也是时候离去了。” 阮秋韵听到第一句,心里有些愧意,以为自己提到对方不愿意提起的地方。 直到听到对方提起要离开,才有些怔然,才想起对方其实是为了避雪而暂时借住在卫宅的。 依稀记得,褚先生似乎提起过自己是盛京人士,阮秋韵脸上若有所思。 盛京,天子脚下。 也是原主侄女从生到死,一直生活的地方。 第六章 院子里已经没有继续燃放鞭…… 院子里已经没有继续燃放鞭炮了,可依旧还是有隐隐约约的鞭炮声从府外传过来,若附耳细听,依稀还能听见从集市上传过来的各种叫卖吆喝声。 眼前的妇人明显陷入了自己的思绪,被忽视的褚峻也并不介意,他负手站着,略有些肆意的目光灼灼地落在眼前丰韵美妇身上。 妇人今日也很美,青丝被松松挽成一个斜着的发髻,鸦色发髻上点缀的珠玉不多,只簪着一只质地清透的玉兰簪。 暗沉的目光顺着细腻的脖颈幽幽得落在妇人身上带着素色衣裙上,湖碧色的广袖,外披着氅衣,精致的衣领交叠着隐入深处,衬地妇人肤白胜雪,莹润如玉。 靡颜腻理,艳色绝世。 陷入沉思地妇人并未察觉对面肆无忌惮的眼神,只有一旁正垂首着的春彩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危险般抬头看了眼,却又飞快地将头垂下。 阮秋韵回过神,对着眼前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方才有些走神了。” “无事。”掩下眼中的炙热,男人淡笑着,只略有些担忧地询问,“夫人方才可是想起了何事,面上似有忧色?” 听了他的话,阮秋韵有些意外,眼前的男人举止文雅,可周身自带着一股威严的气势,看着不像那种体贴心细之人,却没想到对于情绪的感知却如此敏感。 “无事,只是方才想起先生曾提起过自己是盛京人士,一时间想起一位久不见面的亲朋罢了。” 阮秋韵温声回复道,那个同筠筠名字一样的女孩,虽说还没见过,可她心里却是一直挂念着的。 “原来如此,”男人了然地颔首,似感同身受道:“久不见面,夫人想必心中是极为挂念的。” 阮秋韵迟地点点头,不可否认,她心里的确想着那个孩子。 “谭若实在挂念,开春了,阮夫人不妨去盛京见上一面,盛京距此处路途亦不过半月。”褚峻面有感触,建议道。 而后又补充道:“不过阮夫人体弱,想来难免会觉得舟车劳顿。” 阮秋韵眉目舒展:“不满褚先生,我也正有此意。” “原本就想着过完年后便往盛京去一趟的。” 那孩子生辰在正月末,若是早些去,兴许还能赶上那孩子的及笄,想到这里,妇人清丽的眉眼带上笑意,开始盘算着到时该给那孩子送什么样的及笄礼才好。 “原来阮夫人心中早有计划,倒是褚某多嘴了。”褚峻爽朗地笑道:“到时候若阮夫人到了盛京,褚某也可尽尽地主之谊。” “不过路途遥远,途中难免会有山匪出没,阮夫人最好还是雇佣一些镖师巡护左右。” 山匪? 映着阳光的瞳孔微微睁大,妇人神色愕然,红润的脸色也白了一分。 似乎看出了妇人的惊愕,褚峻有些迟疑地解释: “阮夫人想必不常出远门。这些年虽说太平安稳,却也不乏一些穷困潦倒为图生计落草为寇之辈。” 褚峻似没有看到妇人泛着白的脸色一般,继续补充。 “他们占据山头,专门靠抢掠路过的行人为生。因此一般在外赶路的旅人都会招几个镖师护送。” 阮秋韵显然被他的描述吓到了。生于和平年代的妇人显然并没有想到在这个时代出一趟门还会有这样大风险。 她玉容泛白,红唇轻抿,眸光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一丝惊惧。 “阮夫人莫怕,一般的山匪不过是乌合之辈,只要请十几个镖师护送,亦不足为惧。”男人垂眸建议,眉目正气凛然,安抚着。 只是那带着深意的目光却不断地流连在妇人因惊惧而显得苍白的玉颜上,嘴角也不着痕迹地勾起。 男人身后的林轩见自家主子这番作态,略无言地抽了抽嘴角,而后又实在看不过眼般垂下了头。 不可否认,褚峻的后面的一番话也很好地缓解了妇人心中的惊惧,古代有山匪水匪也的确不算稀奇事,阮秋韵努力地了稳心绪,又开始盘算着要请几个镖师。 “只是不知这镇上可有镖局?” 镖局? 阮秋韵打起精神,她从未出去过自然不知着镇上是否有镖局,因此也只能将目光放在一旁的春彩身上。 “春彩,这镇上有没有镖局?”阮秋韵温声询问。 正垂着头的青袄小婢闻声抬头,白嫩嫩的小脸作出思索状,而后摇摇头道:“夫人,镇上好像没有镖局。” 得到了否定答案,妇人清亮的眸子也黯淡了下去,明显有些失落,略有些干燥的唇再次轻抿了起来。 高大的男人眼神再次落到妇人轻抿着的红唇上,眼眸深处的暗涌似要将妇人整个吞噬。 身后的林轩见气氛凝滞了下去,毛竹扇子摇了摇,眼珠子一转,知道该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了。 “云镇偏僻,镖局一向只开在商户多的城里,这镇上没有也不奇怪。”林轩笑着出声,他才及冠不久,声音里还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朗。 “原来如此。”阮秋韵有些失望。 “其实也并非没有法子”林轩的声音迟疑,脸上带出了几分为难:“只是不知阮夫人……” 阮秋韵听了他的话,心里从新燃起了希望,那孩子似乎已经成了她心里的一个执念,无论怎样,她都想去见见她。 “其实阮夫人若不介意,大可同我们一同前往盛京。”林轩正色道。 阮秋韵有些诧异:“…与你们一起?” “是的,阮夫人。”林轩笑地眉眼弯弯,他长得俊俏,平易近人的模样很招人好感。 “主子带着的属下都是有能力之辈,平日里也是随侍左右,对付一些不入流的山匪流氓不在话下。” “倘若阮夫人真想去盛京,何必请镖师,我们护送夫人进京即可,也算报答阮夫人允许我们一行人能得以在此落脚避雪的恩情。” 乍一听,这的确不失为是一个去很好的法子,只是……阮秋韵黑睫微颤,微敛的明眸里却带着迟疑。 说到底,他们之间,也只不过是相识不久的陌生人,人生地不熟,她又怎么敢托付全部的信任。 “只是阮夫人体弱,若是同我们一行人赶路,恐怕会委屈。”林轩似没注意到妇人眉宇间的迟疑,他挠了挠头,觉得自己唐突了一般。 他长得俊秀,即使披金戴银般打扮也不显俗气,害羞时候更是有些稚气,轻易就打消了妇人的戒意。 “怎么会,是我麻烦你们才是。”妇人轻言细语,这或许只是对方的一番好意,她也并未立即出声拒绝。 “只是如今家中就我一人,家业不大却也是万事都得拿主意,还得细细绸缪一番才行。” 阮秋韵有些犹豫:“只是不知,先生预备着几时启程。” 林轩说得话也不无道理,只是事关重大,她还需要一些时间去考虑一下。 “褚某是打算在积雪消融后启程赶路,约莫是后日启程。”褚峻道。 后日,阮秋韵若有所思般点点头,那她还有两日的时间去考虑。 夜深,阮秋韵却罕见地并未如往日一般早早入睡,她身着单衣,身披着厚披风,手里揣着手炉,独自坐在庭院的石椅上,抬眸看天。 她没有让人跟着自己,现在心里乱糟糟的,她想一个人整理一番思绪。 雪已经停了几天了,本来遮天蔽日的云层也逐渐变得稀薄,此时看天,除了能看到皎洁的月亮,依稀也能看到几颗闪烁着的星辰的。 夜里风大,带着寒意的冷风刮到脸色,细细密密的寒意驱走了妇人身上的困倦。 无声地叹息,阮秋韵有些茫然地盯着头顶上闪烁的繁星,心间思绪纷乱。 倘若苏姨在就好了,自己身边也可以多个人可以替自己拿主意,妇人无力地撑着手,眉眼轻染愁绪。 思绪纷飞的妇人并未察觉到自己身后的长廊处出现的暗色人影,自然也察觉不到那仿佛要将她吞噬了一般的灼热目光。 脑海里那本书中带着血色的文字与她心中对这个陌生朝代的惊惧紧密交织在一起,让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性子温和,喜欢平静安稳的生活,可那孩子也同样成了自己放下的执念。 思绪越想越乱,头也越晕,妇人有些难受地蹙起柳眉,有些担忧自己会如昨日一般晕倒,便起身进了屋。 朱门微开,暖黄的灯光外泄,袅娜的身影入屋,朱门轻阖,廊下又变回了原来的黑暗。 长廊处的人继续维持着姿势站了许久,久到直到正院窗户里的灯火完全熄灭,才踏着月华离去。 心里装着太多事,睡的自然不安稳。阮秋韵整个身子陷入锦被中,细眉微簇,迷迷糊糊间,那书里的字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赵筠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翠云尸体,脸色惨白,发丝凌乱。” “眼中的泪已经流干,心间涌出的的悔恨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丈夫尖锐的的谩骂与奚落,还有侍妾们各种带着嘲意的窃窃私语,源源不断地涌耳中,她却犹如未闻。” “她突兀地笑了起来,犹如疯子一般嘴里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或许真地如同赵府的下人们说的一般。” “自己就是个灾星,幼时克走了母亲,及笄时克走了唯一疼自己爱自己的姨母,出嫁后连唯一在乎自己的贴身婢女也落得这般下场。” “她细细地抚摸着翠云被折磨地血肉模糊的脸,妍丽的面庞扭曲地如同恶鬼,很快,略微起伏的腹部传来一阵阵剧痛,暗红色的血液沿着裙摆如注般涌出,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第八章 妇人被小丫头灼灼地目…… 妇人被小丫头灼灼地目光盯地有些不自在,只是还是如实说: “我并不打算带人在身边。”刚说完就看到眼前小丫头亮晶晶的眸子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阮秋韵被她看得心软,脸上泛起了温柔笑意。 “天气严寒,你年纪还小,路途辛苦,你受不住的。” 春彩急道:“可是夫人身体还未恢复,这天寒地冻的身边没个人伺候怎么行?” “不过半月的时间,我自己一人自然是可以的。” “且这府上的奴仆族人亲眷俱在此处,又怎好陪着我舟车劳顿,”妇人缓缓将收拾好的衣物装进行囊里。 “待我启程离去,你若想留在这府里便留,若想归家也可以。”苏嬷嬷曾说过,府里的仆从大多只是聘过来的。 春彩眼神一黯,语气有些失落:“奴已经没有家了。” 阮秋韵一顿,正在打包着行囊的手也停了下来,她转头再次看向身旁年幼的婢子,似有些不确定? 没有家? 春彩神色低落道:“奴自小就被亲手父母卖给了人牙子,奴也没有家了。” 她微微抬头,湿漉漉地双眼祈求般地盯着妇人:“夫人,夫人此行能不能带上奴?奴很听话的。” 她看起来也不过十二岁,两颊带肉,脸生得玉雪可爱,身子却是有些瘦弱,不安地微蜷着的手还带着些老旧的伤痕。 这不禁让阮秋韵想起筠筠刚到她家的时候的模样,父母刚去,唯剩她一人,如初生时被遗弃的幼崽,一样惊惶不安,同样惹人怜爱。 她眼底有些怜惜,伸出手,温柔地抚了抚扎着双丫髻的脑袋,柔声道:“那便安心留在府里,我和管家说一声,以后你就在我这院里”。 待在自己院里,总是比待在府里其他地方轻松些的。 “我此去最多不过两月的时间,便回来了,不要担心。” 自己总归是不会在盛京待太久的,盛京是那书里刀光剑影,明争暗斗的中心,太危险了。 察觉到夫人话里的松动,春彩眉目微敛,神色低迷:“夫人待奴好,奴自然是知晓的。” “只是奴还是想跟在夫人身边,夫人从未出过远门,身边多个人也好照应。”她眼眶泛红,眼底尽是不舍。 阮秋韵闻言,脸上有些无奈,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即使这几月囫囵看了些书,自己对这个朝代的了解也还是有限,身边带着个人的确最好。 只是…无奈般看了眼面前稚气未脱的婢子,这般年纪的孩子怎好跟着自己奔波。 “夫人不要看奴年纪小,奴懂的可不少。”春彩小心翼翼地偷看了一眼妇人,见她并没有生气,大着胆子挺这胸脯道。 “好吧,你先去收拾行囊吧,多带些保暖的衣物,我们明日出发。”阮秋韵妥协道。 “是,夫人。”春彩兴高采烈应道,手脚麻利地整理好手上的东西,便转身朝屋外跑去了。 妇人看着那个明显带着欢快的青袄背影,眼底怜惜更甚。 …… 今年盛京的冬季格外寒冷漫长,屋外飘雪虽然停了,却依旧是有阵阵寒风呼啸而过,因此即使雪停了,叫人轻易不敢出门。 正逢年关,严寒天气也让这个年节少了几分热闹滋味,连穿街走巷的人都少了许多。 赵筠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外的被寒风吹地飒飒作响的树枝,心里念着自己前些日子寄过去给姨母的信。 都大半个月了,信也该送到了。 “姑娘,身子才好全,当心又着凉了。”翠云正坐在小凳上绣着花样,她打算给自家姑娘做个新手帕。 抬头就见到自家姑娘被吹地红扑扑的脸颊,不由出声道。 赵筠回神,将窗关小,双手交叠置于案上,脸趴在双臂上,嗡声道:“老是待在这屋里,有些闷了。” 翠云正拉扯着丝线的手微顿,抬头看着正趴在案上的姑娘,又想起昨夜自己经过正堂时,堂内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时的热闹场景,心下酸涩。 她放下手中的绣绷和针线,扬笑道:“姑娘可是馋嘴了?” “奴前几日托采买的买了好些零嘴,味道可好了,奴拿来给姑娘尝尝可好?” “不想吃。”嗡声继续从臂下传上来:“也不知道寄给姨母的信到了没。” 翠云闻言,松了口气,笑着回道:“应该是到了的,都快二十日了,不久就能接到姨夫人的回信了。” 赵筠闻言,快速地将脑袋抬起,下巴搁在臂上,脸被闷地发红却带着笑意,眼底更是盈满了期待。 …… 冬季天色一向要比往日要暗地更快些,才不过酉时,金乌就已近西落。 金辉斜照,高低起伏的山峦也披上了落日的余晖。天边残阳如血,酡红如醉,将云霞渲染成红赤色。 柳镇是隶属于会稽郡北陌府下的一个地方小镇,整个城镇不算大,人却不少,这些年盛世太平,镇上的人家底虽说不上家家富庶,却也大多都有余粮,还算安稳。 柳镇盛产冬枣,几乎是家家户户都在后山上种着成片成片的冬枣树。十月份冬枣成熟的时候,镇上人来人往,吆喝声往来不断,大多都卖新鲜的枣子。 在镇上卖的价格不高,也有些个别的商家机灵,用车马载着枣子到别处卖,每斤枣子的价格都能高上几个钱。 这到了冬天,就卖枣子做成的各色干果蜜饯,凭借着这枣子,柳镇的居民便多了一项进项。 今日难得的阳光,一大早柳镇的人就将干枣用竹簸箕盛着,放在太阳底下晾着。现在太阳快下山了,各家各户也着手着将干枣端进屋里。 咯吱,咯吱,转角传来的声音让正认真地收拾着东西的人不由得朝着声源看去。 十几个牵着高大黑马的男子出现在拐角处,中间还围着一辆看起来颇为宽大的马车。 柳镇是个偏僻小地方,平日里虽也常有马车来往,却甚少出现这般多的马匹,一时间,这条街上的人都被这突然出现的马队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老伯,这县上可有客栈?”一袭鸦青披风的俊秀男子朝正看得出神的老人家礼貌询问道。 老人家一身厚重朴素的灰白棉袄,头发花白,面容黝黑粗糙,听到男子的询问,无措搓了搓被冻地发红的手,生怕得罪了眼前衣着富贵的贵人。 “这位贵人,沿着这条街,拐角就有客栈了。” “多谢老伯了。”鸦青男子道了谢,转身回了队伍里。 随后一行人便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去。 窗牗被打开,冷风顺着吹入了马车里,吹起了淡色的帷纱,清凉的寒意打在脸上,整日舟车劳顿带来的困倦瞬间消散。 这辆马车比一般的要稍大些,从外看平平无奇,内里却是暗藏乾坤。 松木制成的车厢与窗牗表层都覆着一层密不透风的驴皮,只要将窗牗关上,就能彻底隔绝了马车外吹入的寒气。 窗牗上方装着这一层透光透气的淡色帷纱,里头铺着厚实的地毯,后方是用来放置行囊细软的柜子,左下更是固定着着一个能烧碳取暖的暖炉,暖炉烧地正旺。 车厢里不冷,妇人也褪去了厚重的披风,正抵额闭目端坐在榻上,她脸色有些泛白,温柔缱绻的眉眼上是挥之不去的倦意与疲惫。 马车的防震效果差,道路也大多崎岖不平,整日颠簸,第一次坐很难习惯。 见夫人依旧面露疲倦,春彩有些心疼道:“夫人,快要到客栈了。” 听了春彩的话,阮秋韵勉强打起精神,窗牗开着,垂落的帷纱隔绝不了声音,不断传入的说话声让她不由得将眼神移向窗外。 穿着厚实的妇人手脚麻利地收起整盆的枣子,头发花白的老者惬意地抽着旱烟,垂髫小儿也不惧寒意,穿着母亲过年时拉扯的鲜艳冬衣,正捧着雪玩地正欢。 寒风夹杂着饭菜的香味进入车厢,抬眸望天,火红的天色依稀还能见到几缕袅袅升起的炊烟,想是哪家正做着晚食的饭菜。 这天虽冷,可这镇子的烟火气息却是烧地正旺。 阮秋韵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眼里不自觉地含笑,就连眉宇间缠绵着的倦意与疲惫也消散了不少。 “阮夫人,可是还觉得饿了?”低沉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阮秋韵回神,看向马车身侧。 原来不知何时,一直处在前头的褚峻已经落在马车身侧。 阮秋韵摇头,因一整天都待在马车里,她未扎妇人髻,鬓边垂落的的发丝被寒风吹地飞扬,这车子里还有出发前备下各色零嘴瓜果,她自然不会饿着。 “阮夫人面露愉悦,可是想起了什么趣事?”街上不可疾驰,褚峻跨坐在黑马上,握着缰绳,正慢悠悠地走着。 阮秋韵眼底还残留笑意,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她以前是一位语老师,骨子里带着感性。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镇上居民生活过得还算富足。” 她大学时修过历史,自然也清楚,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户户吃饱饭,家家有余粮,就已经是太平盛世之象了。 第九章 妇人脸颊微红,眼眸…… 妇人脸颊微红,眼眸在红色的天色下也透着微亮,褚峻脸上笑意渐深,瞥见正晾晒着枣干。 “柳镇盛产枣子,只可惜现在是正月,鲜枣许是吃不到了。阮夫人若喜欢,不妨让侍女买些蜜饯枣干来尝尝。” 屋檐下的确晾着好多枣子,大多用竹篾编织成的小孔竹筛盛着,阮秋韵细看,晾晒过的蜜枣比拇指大些,表皮黄褐,皱巴中带着细细的纹路,表面还裹有一层微白的糖霜。 看起来与她以前吃过的蜜枣干一般无二,只是个头还要大些。 “这枣极甜,夫人口涩时不妨用上一两颗粒,只是别多食,多食容易口干。”许是看出妇人对于这些地方特色有兴趣,他顺势聊起了一些其他地方特色瓜果。 岭南夏季时瓤肉莹白,浆液甘酸的红荔枝;回讫初秋时圆实如骊珠,入口甘香的紫蒲陶;还有晚夏时分渭阳熟红入火,芳香莹润的蜜桃…… 轻易看得出来,他是一位极为博学的人,游历过的地方也多。名诗典故,风土人情,皆是信手拈来。 阮秋韵认真地听着,还时不时地附和,一时间,两人之间少了几分生疏,气氛极为融洽。 嘎吱,嘎吱。 马车停下了。 “主子,客栈到了。”林樟率先下马,走到马车旁恭敬道。 “阮夫人,客栈到了,今晚便在此处先做休憩吧。”金乌已经完全西沉,天色黯然,褚峻划过妇人在暗色中依旧白净的玉洁脸庞,意犹未尽道。 阮秋韵笑着颔首,这次与褚先生的交谈,也让她了解了这个朝代的更多信息。 天冷,又是年节期间,客栈里清冷,没几个客人。难得来了十几人的大客,掌柜与几个跑堂小二早早地候在了门外。 十几个高大男子已经下马,几个跑堂小二机灵地上前将十几匹马的缰绳牵在手里。 俱是皮毛黑亮,鬃毛顺滑,云蹄强健有力的黑马。掌柜开门做生意,迎四方来客,见识自是不少,也清楚这样品质的黑马一匹的价格恐怕不下百金,态度也更加热情了。 马车车门打开了,扎着双髻的青袄小婢率先下了马车。 随后,一位裹着带帽斗篷的妇人在青袄小婢的搀扶下,也下了车。 天色黯然,客栈里点了灯,灯火暖黄,影影绰绰。妇人的身形隐在斗篷里,令人看不真切。 妇人垂首,只有那莹润如玉的下颌以及红若丹霞的朱唇暴露在灯火下,如同雪纯白地里盛开的红梅,靡丽地叫人不敢去细看。 掌柜只看了一眼,便迅速低下了头。 林轩性子最平易近人,与人打交道最有一手,他笑眯眯朝掌柜要了十几间上房,又从兜里掏出银票递给他。 “待会儿叫人给每房送几个菜,不要酒水。”天虽寒,但出门在外,还是不要饮酒为好。 “二号房里的饭菜多用心些,辛辣味重之物不能放,亦不可大荤大油,记得做清淡些。”思及阮夫人身体,林轩又细细叮嘱道。 掌柜看着那一沓银票,目露青光,连连点头应下,冬季来往客人清淡,他已经三个多月没有什么大收入了,这难得的收入,让他喜出望外。 交代完这一切,林轩将那沓银票放在柜上,然后也跟着店小二的带路,一行人缓步朝着房间走去。 天字一号楼与二号楼毗邻,褚峻站在房门,对着一旁地妇人道:“舟车劳顿,夫人早些歇息才好。” “多谢褚先生关怀,也请先生早些休息。”阮秋韵淡笑地回道,此时的妇人已经将披风风帽摘下,面庞暴露在灯火下。 鬓发如云,乌发红唇,瞳若点漆,丰腴美艳,叫人看了心醉。 眸色渐深,他立于过道,看着妇人缓缓进屋,直到朱红色的木门缓缓阖上,他才转身,大步入了房。 阮秋韵进了屋,略打量了一番。屋里家居用具并不多,床榻,桌椅,书案,面架再加一个梳妆台,屋子四角处放着碳盆。 碳盆应该是才烧起不久,屋子里还是冷冰冰地,并不暖和。指尖轻点桌面,一尘不染,地上也是干干净净,看得出是时常有人打扫。 “夫人先坐着休息,奴去给夫人端些热水来洗漱一番。”春彩将随身带着的包裹放在桌子上,恭敬道。 包裹里面装的是出门时带的细软,都是些贵重的东西,不好留在马车上。 “好,去吧,当心点”阮秋韵叮嘱道。 目送春彩下了楼,阮秋韵原本舒展的眉眼不自觉地染上了几缕轻愁。 春彩虽然才十二岁,却很极为能干。端茶倒水洗衣收拾屋子,样样都做地很好。 只是她总觉得有些变扭,让一个十几岁大的孩子照顾着自己,算怎么回事? 只是每次她想自己动手的时候,那孩子就满脸惊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好似生怕自己不要她似的。 她也没办法,只得由着她去。 到时候多给她加些月钱吧,这也是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小小年纪,却要跟着她风餐露宿,日夜赶路,太辛苦了。 “夫人,热水来了。”正思忖着,春夏就端着一个木盆走了进来,盆边还放着白色的面巾。 她将木盆放在桌上,仰着头,看着在灯光下越显靡丽的妇人道:“夫人,我来服侍您洗漱吧?” 妇人含笑摇头道:“不用,你回去歇着吧。方才林先生给各房都叫了饭菜,约莫也是时候要到了,你先回房去。” 也许是为了照顾阮夫人,春彩的屋子被安排了在她隔壁。 春彩有些犹豫:“夫人,要不今晚奴还是留下给夫人守夜吧,要是夫人口渴了,奴也好给夫人……” “这茶盏在这儿呢,距离内间也近,我又何须要春彩你跑一趟?忙了一天了,回去用完膳就休息吧。”阮秋韵脸色有些无奈。 她那里用得着有人守着她睡。而且现在是冬天,地上冷冰冰地,即使铺上了厚厚的被褥也挡不住从地底下渗出来的寒气,又怎么能叫一个孩子给她守夜。 见春彩还有些忧虑,阮秋韵无法,只好道自己若有事就喊她,春彩才放下心地往外走。 见春彩走出去,将门阖上后,阮秋韵才拿起木盆边上的脸巾,放水里浸了浸。然后用力拧干,细细地擦拭着脸。 虽然一路舟车劳顿,可天气寒冷,她又是整日待在马车里,身上既无汗渍,也少尘土,随便擦拭一下便可。 吃完晚食后,屋子四角的碳火越烧越旺了,屋子里渐渐暖和了起来,阮秋韵便脱了身上厚重的披风。 屋里的窗户稍开着些许,却不够大。有些担心一氧化碳中毒,阮秋韵上前将左边的半扇窗户打开了。 正要往回走,她不经意地抬头,却看见本来应该皎洁明亮的月亮此时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又似被一层水汽所覆盖,看起来雾蒙蒙的啊。 阮秋韵拧眉,目光轻移,果然本该伴着明月一同出现满天繁星今夜却不见几颗。 水浸月,繁星隐,这是有暴雨的预兆。 窗上装着用竹草编织的蓬帘,可以遮挡风雨,她将卷着的蓬帘放下,将下端的草绳系在窗沿上。 做完这一切,阮秋韵才放心地回到里屋里。才刚吃完饭,也不想立即睡下,见书案上叠放了几本书,顺手拿起看了起来。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半夜骤雨突袭,豆大的雨粒拍打在屋檐上,发出一阵阵声音。 一觉起来,雨还在下,炭火虽然已经烧完了,可屋子里依旧残留着暖意。已经天亮了,可下雨天天气阴沉,屋里也没有点灯,看着有些昏暗。 阮秋韵起了身,披上披风,摸索着走到窗户旁,伸手从蓬帘的一角伸了出去。 豆粒一般的雨打在她手上,冰凉带着轻微刺疼,驱散了晨起时的困意。 青丝垂腰,被从蓬帘角边处的风吹起了几缕,感受着雨打手心的滋味,妇人的脸色有些复杂。 “夫人,可起身了?”敲门声响起,门外还传来春夏清脆的声音。 “起了。”妇人回神,微微扬声地应道,将手伸回,摸索到了屋门处,开了门。 屋外同样昏暗,却也是比屋内稍亮堂些,青袄小婢俏生生地立在屋外,手上还端着木盆,圆润的脸颊被冻地微红。 妇人让她进屋来:“这么早就起了。” “嗯”春彩进了屋,将木盆放在桌上,笑地眉眼弯弯:“夫人,外面下好大的雨。” 她将浸湿的面巾拧干递给妇人:“夫人,方才奴碰到林先生了,林先生说雨势颇大,今日就在此处休整,等雨停了再启程。” 妇人接过,一边拭着脸,笑着道:“这雨太大,的确走不了。” “几位先生都起了?”妇人问道。 春彩道:“起了,现下就在堂下,还吩咐小二叫了朝食,方才褚先生还让我叫夫人您下去用朝食呢。” 妇人点头,手上的动作也加快了一些,让春彩给她扎了个简单清爽的发髻,披上披风就下了楼。 第 10 章 此时楼下客堂的几张…… 此时楼下客堂的几张桌案已经坐满了人,十几个身形高大男子端坐在椅子上,神色安静肃穆。 高大的男人独自坐在靠着柜台的那张方案,边捻杯饮着茶,漆黑的眼眸边看着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姿态闲适。 楼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褚峻眉梢微动,扭头看过去,果然见阮夫人带着一个小婢正从楼上缓步而下。 妇人身上披着不带兜帽的披风,月蓝的衣裙,淡色的绣花鞋藏在素色的裙摆下,随着步伐若隐若现。 “阮夫人,早。”待妇人下了楼梯,褚峻打招呼道。 “早安,褚先生。”妇人有些拘谨地打着招呼,环顾了一圈,并没有看到闲置的桌椅,神色犹豫。 “阮夫人若不介意,就坐这里吧。”男人手指搭在盏壁上,示意地笑道:“这客栈小,客堂摆地桌椅也不多,委屈阮夫人了。” 阮秋韵闻言,犹豫了片刻,还是挑着褚先生对面的座位坐下了,只是心里有些奇怪,这客栈看起来规模不小,客堂也宽敞,怎么就摆这么几张桌椅? “阮夫人想用那种朝食,我让伙计拿来。”似没注意到妇人明眸里的疑惑,男人面不改色地问道。 妇人回神,黑睫轻眨,思量的目光落在男人身前放着的几样朝食上,一碗赤豆粥,一碟子卖相精致叫不出名字的点心,还有一份份量颇大的肉食。 “可否给我拿两份粥,两份点心?”又看了看那卤香四溢的肉食,闻起来很香,阮秋韵有些犹豫,这肉份量看着也太大了些,恐怕她与春彩两人也吃不下这一份。 “阮夫人不妨点上半份卤肉尝尝,听说这店中的卤肉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味道不错。” 他们一行人大多都是粗莽武人出身,平日里大多都是要食肉才能保持力气,不过这样一盘卤肉的份量太大,的确不适合阮夫人这般胃口较小的妇人。 “那就再给我们来半份卤肉,有劳了。”妇人对着恭敬立着的伙计轻声道,秾丽的面容还带着感激的笑。 许是得了嘱咐,跑堂的伙计只垂眸紧盯着桌案不敢抬眸看人,待妇人话音落下,连说不敢便转身离去。 春彩还站着,客堂也唯有一张桌子有空座。阮秋韵思虑几瞬,握着小姑娘的手,让她坐在自己旁边,然后看着屋外淅淅沥沥落着的雨,冬季干燥温度低,鲜少下雨,这么大的雨在这个时候的确罕见。 妇人容色昳丽灼人,可脾性却十分恬淡清雅,平日里举止间更是带着书卷气,此时清丽的柳眉轻簇,似有忧色,望之又娇又怜,男人眸色涌动, “阮夫人不用担心,这雨约莫明日就停下了,待停下,即刻便可启程赶路。” “褚先生原来还会观天象?”阮秋韵回神,听到他的话,唇角微扬,好奇问道。 褚峻摇头,眸光落在妇人洁白莹润的脸颊上,唇角勾起:“褚某也曾参军过,行军时见过许多天象,只不过是经验之谈。” 清艳妇人今日依旧不施粉黛,乌发只被一支素簪挽成云鬓,齐整清雅,晨起的脸颊微红,又为这份清雅上添了几分慵懒。 妇人并未察觉到对面男人近乎肆无忌惮的流连目光,一边听着还一边了然地颔首。 伙计很快便将她点的朝食送了上来,躬着身子一一摆在了桌面上。 “诸位客人请慢用。”伙计说完,又见客堂中客人并无吩咐,便转身离开了客堂。 “春彩,先用朝食。”阮秋韵将一份赤豆粥和点心推到春彩面前,看了看那份卤肉,又同样将卤肉推到她跟前。 春彩有些不知所措,手紧紧攥着妇人塞给她的竹箸,形色拘束,怎么也不肯下筷。 “阮夫人让你吃你便吃吧。”褚峻悠悠地饮了口热茶,看了眼那被阮夫人心疼着的婢子,语气温和道:“阮夫人心善,主家赐下的东西,受着便是。” 春彩垂着眼,执着竹箸的手指握紧,小声地道,“多谢夫人。”随即拿起竹箸夹起了一个糕点用了起来。 阮秋韵看到这一幕,心里多少有些惊奇,侧目看了眼依旧神色温和的褚先生……她这么总觉得,春彩好像有些害怕褚先生呢? 用瓷勺搅着碗里的赤豆粥,阮秋韵眸子里浅浅地盈出了潺潺笑意,她被自己心里的那个猜测逗笑了。 春彩也没有同这褚先生接触过,何来害怕一说。褚先生气势虽盛,从外表看却是极俊的。许是小孩儿见着不熟悉的人,难免觉得陌生惶恐。 因着下雨,客堂昏暗,可秾丽妇人勾唇浅笑,妍丽不可方物。 男人喉结滑动,狭长的眼眸涌现晦意,低笑道,“阮夫人何故这般心喜?” 笑地妍丽的妇人微愣,笑意微敛,似有些不好意思:“无事,只是想到我这婢子年岁尚小,见褚先生气势威武,难免会心生胆怯。” 褚峻了然般颔首,自嘲道:“某是糙人,这些年走南闯北惯了,又生地这么一副粗犷面容,孩童看了自然是胆怯的。” 听了这话,阮秋韵不由地将目光投在了对面郎君的脸上。 男人剑眉星目,面容极为俊美,眉宇间带着果敢坚毅,不是那种敷粉簪花的白面郎君……这般相貌虽不俊秀,却也实在同粗犷二字扯不上干系。 妇人打量的眼神并不算炙热,可落到男人脸上,却让对方觉得如同火星一般灼热。脸上泛起热意,褚峻不动声色,依旧不徐不缓地用着朝食。 阮秋韵回过神,有些涩然,只觉得自己这般打量别人实在是失礼。“褚先生相貌英武俊朗,哪里是粗糙二字可以形容的。” 议论别人的相貌到底失礼,妇人目光轻移,眼前的卤肉香气四溢,也许是虑到是女眷用的,店家还细心地切成数片小小的片状,浸在了汤汁里,肉香四散开。 她执起竹箸,夹了一块放进了嘴里细细咀嚼,用汤汁卤过的肉肌理细嫩,吃起来唇齿留香,的确很美味。 餐桌上少了交谈声,只有四周用餐进食时的细微声响,一时间竟显得有些寂静。 一顿朝食很快就结束了,褚峻放下了竹箸,看了看门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般落着,即便明显比方才小了不少,也依旧不宜赶路。 他看向同样已经放下竹箸的妇人,笑道:“阮夫人不妨先回房歇息,等雨停了,我们即刻启程。” 阮秋韵看了看身侧的春彩,见她已经将面前的朝食用完,正认真地看着自己,心里宽慰,闻言看了眼那些郎君,也轻应了一声,带着小婢缓缓上楼。 妇人体态丰腴,可腰肢细弱轻柳,明明是弱柳扶风的娇娇弱态,可那抹背脊却无论何时都挺地笔直,素色斗篷的下摆随着步伐,端庄典雅。 男人有些失神,又忆起方才夫人夸赞他相貌一事,褚峻眉目舒展,眼底略过笑意,直到那个袅娜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回廊处,他才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 不知不觉,客堂此时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十数个高大男子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家主子,一时间,只听得到雨点打落在碧绿屋檐,黄褐砖墙上的声音。 妇人用餐后的桌面很干净,装着卤牛肉的褐色瓷碗里的肉片已经没剩多少。 阮夫人平日里更喜食素,今日却出乎预料地多用了几箸这卤肉,想来对这卤肉还是是有些喜爱的。 褚峻眼睑轻垂,招来了林轩,吩咐道:“你去问一下掌柜的,这卤肉的方子卖不卖。” 按理说,这祖传的卤肉方子,原是不该卖的,只是掌柜见多了走南闯北的客人,眼尖地很。他看出了这一袭人来历不凡,不像此地人。既然不是此地人,出的价又高,也当然是乐意卖个好的。 * 等到了晚上的时候,雨果然停了。外面的天已经彻底暗下去了,阮秋韵掀开蓬帘,将手探了出去,果然没有雨点打落手心的冰冷感。 春彩很快又端来了热水,拧干面巾递给妇人,而后欢快道:“夫人,雨已经停了,明天咱们就可以继续赶路了。” 阮秋韵心里一直挂念着书里的侄女,能快些赶路也自是欣喜,她擦着脸,玉面上同样漾起了柔和的笑。 待洗漱完,她婉拒了春彩要给自己铺床的动作,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道:“别忙了,明日要赶路,你今晚也早些休息。” 美貌妇人置于灯火下,眼眸里似淬了一层星光一般,温柔地不可思议,春彩吸了吸鼻子,也不由得收了手,福了福身,端着面盆出去了。 待春彩出去,妇人端坐在铜镜前,一次卸了钗环,如瀑的青丝垂下,她拿执起梳篦随意梳了几下,很快就灭了灯火,上了榻。 房里摇摇曳曳的灯火熄灭。 此时房间里,林轩林樟两兄弟正垂首立着,书案上摆着几封带着火漆的书信。 褚峻坐于案前,随手将信封拆开,将里面的书信抽了出来,在烛火下读了起来。 连着看完了案上的几封信,男人将手里的信纸放下。思及阮夫人对外甥女的关怀挂念,褚峻沉吟片刻,朝着下首垂首的两人吩咐道,“派几个人在暗地照看着。” 林樟垂首应是。 …… 盛京,赵府。 下了几日的雪已经停了,可外头依旧严寒,闺阁里的娇小姐不耐冷,也大多待在屋里,轻易不出去。 屋里两角摆着两个烧着正旺的炭盆,驱散了寒气,翠云用钳子拨弄了几下炭盆,让炭烧地更旺,又仔细地确定半开的朱窗,才搓了搓手来到自家小姐身侧。 屋里只有两盆炭,算不上暖和,赵筠身上还披着一件碧色氅衣,青丝披散在肩后,垂眸间透着少女的清丽。 她看似认真地看着的话本,可手上上本子却久久不曾翻页。翠云知晓在家姑娘的担忧,叹了口气,温声道,“姑娘不要担心,如今积雪还未彻底化开,许是驿差赶路不及,给耽搁了呢。” 赵筠干脆地将手里的话本放下,眸光落到窗外放晴了不少的天上,喃喃道,“今年的雪确是要比往年更大些,驿差赶不及也正常。” 说是这样说,可她心里却是难掩担忧。 翠云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轻声道,“姑娘可要出去看看,听说潋芳园的梅花开得可好了。” 禁足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赵筠也的确是可以出门了,潋芳园里有红梅十数株,虽然抵不过别的府上满园冬梅的惊艳,却也是赵筠为数不多能接触到红梅的地方。 赵筠有些意动了,可是她思忖了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府上姊妹众多,会去潋芳园看梅花的恐怕不止她一人,若是碰到了其他姊妹,再起了龃龉,恐怕最后受苦的还是自己。 翠云见自家小姐,并不觉意外,只是心里有些悲戚。 自家小姐在这诺大的赵府里无人疼爱照看,也只能万事多避让了。 第 11 章 离开柳镇的时候,阮…… 离开柳镇的时候,阮秋韵还是特意买了些蜜饯枣干,统统用油纸包成一袋袋的,放在马车的暗格里。 古代不比现代,交通条件差,车马远行所需要的时间太长,小门小户的人家想要吃点别处的特产并不易,而且晒干和制成蜜饯的枣子耐放,多带些也不碍事。 褚峻看着马车上几个装着枣干蜜饯的油纸袋,沉笑道,“阮夫人若是喜欢吃果干蜜饯,我让人再多买一些?” 已经上了马车的妇人摇摇头,兴许考虑到赶路一整日都会待在马车上原因,妇人并没有束过于繁复的发髻,依旧是簪子简单地挽起,清雅淡洁。 她笑地眼眸弯弯,眼尾笑纹浅浅,语调柔和,“一个地域的特色,总是想试一试才好的,毕竟我也是难得有机会能见识一番云镇外的事物。” 卫府就在云镇。 记忆中,阮秋韵自嫁入卫家后,就鲜少踏出过卫家大宅的大门了,就更别说是出云镇了。 从云镇赶往盛京的路途虽遥远跋涉,但是对于一位久居深闺的妇人而言,却也的确是一段十分难得的经历。 而对于阮秋韵这样初来乍到的现代人来说,更是难得的体验。 妇人这样的回答让男人一怔,紧接着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颔首笑道,“阮夫人说得极是,有些事,总是要试一试,才不枉此遭。” 时人言,一见钟情多起于见色起意。褚峻心知起初也只是贪婪于妇人合乎心意的容貌,只迫切地想要将这般美丽的妇人揽入怀中。 可每和阮夫人的内心多靠近一分,他心中的悸动就会更深几分……这世界上怎会有从相貌到脾性,都如此合乎他心意的女郎呢…… 车门被缓缓掖起,似春风柳枝般柔弱的身影被车门彻底遮掩住,可掩藏在男人心底的侵占欲却如猛兽出笼一般,毫不遮掩地出现在狭长的眼眸中。 而守在他身后的林樟林轩两人,自始自终都垂着脸…… 雨后的天空呈现出辽阔的天青色,一碧如洗,万里无云,阳光似金色琼浆毫不遮掩地洒在地面上,让路上的积雪融化了了不少。 马车行走在蜿蜒的大道上,起伏不平的的道路让马车里多了几分颠簸,妇人柳眉微簇,有些睡不着,她看着守在自己身侧整理着行囊的小婢。 年虽小,可做起事却分外利落,放在现代的时候,应该还是不知愁苦的初中生。 心下怜惜,阮秋韵从格子里取出一些零嘴放在桌上,朝着春彩柔声道,“已经收拾地很好了,过来吃些东西。” “是,夫人。”相处这么多日,年幼的婢子也没有之前那般拘谨了,她扬起笑,俏生生地应了声是。 阮秋韵备着的零嘴的种类不少,各色耐放的果干坚果点心摆在桌子上,虽然每样的份量不算多,却也算琳琅满目。 春彩迟疑地看了看,最后拣起一枚果干放进了嘴里,一边吃着还一边朝着妇人笑,十分乖巧。 “夫人,您不吃么?” 妇人含笑摇了摇头,隐在昏暗马车里的肌肤雪白细腻,“我不喜欢吃,你吃吧。” 她对零嘴说不上喜爱,如果是她自己一个人出行,她是不会备下的。 只是考虑到身边多了个才十几岁的孩子,才会想着备些零嘴……这也是养了外甥女这么多年形成的习惯。 筠筠那孩子从小就馋嘴地很,打小就喜欢吃零食,也不怎么挑食。虽然说不挑食的孩子很好养,可是她也经常也会因为担心她零嘴吃太多而陷入某种担忧…… 妇人的思绪越过时空的距离,再次回到了养育外甥女的那段时光中,一时间,脸上也多了几分惘然。 春彩举动顿了顿,垂下了眸子。 前世外甥女的面容和那些梦中让她心伤的情景相互交织,着实有些磨人,妇人敛下眼眸里的笑意,神思不属。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赵筠和她的筠筠有没有联系。可既然她已经成为了那孩子的姨母,她就会尽全力去爱护她,保护她。 即便凭借她一人做不了太多,却总不至于让她像原著那样,纵叛亲离,最后落得那本书孤立无援,无一人护着的下场。 妇人脸上的惘然散去,捧着糕点的小婢才小心翼翼道:“夫人可是……可是在挂念表姑娘?” 阮秋韵颔首,略有些怔然道:“那孩子我也只在她出生时见过她一次,如今也不知出落成什么样了。” 春彩笑道:“夫人相貌这般好,想必表姑娘也是出落地极好的。” 妇人闻言含笑不语,只是眼眸里依旧含着忧色,出落地怎样倒是其次,关键在于过得怎么样。 要知道,一个孩子的脾性怎么样,大多是靠周围的环境来塑造。 孩子身体乃至心理能够十分健康健全地长大,其中监护人所需要付出的心力与爱,前世养过孩子的阮秋韵深有体会。 那本书中对于赵筠这一角色的着墨并不多,只依稀记得是有一些是关于这个角色嫁过人后刁待人伺物钻刻薄的描写。 一个孩子若是在有爱的环境下长大,是很难成为一个刁钻刻薄的人的。 只有在没有任何爱意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才需要用最激烈的言语去保护没有安全感极度自卑的自己…… 思及此,阮秋韵心里有些烦乱,只觉得暖和的车厢也闷地很,她缓缓掖开纬纱,有些失神地看着窗外辽阔的天际和成对的飞鸟,这一刻,想要立即到达盛京的心到达了顶峰。 夜幕逐渐降临,马车走了一日,终于在一处停了下来。 云镇柳镇是边陲小镇,附近大多都是群山峻岭的荒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并没有可以歇脚的地方。 林樟带着几人在附近巡视了一番,并无发现异常,便命人去捡柴生火。 褚峻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附近,翻身下马后将缰绳递给身侧的随从,来到马车窗牗旁轻敲了几下。 “阮夫人,此处并无落脚之地,恐怕得委屈夫人今夜在马车里休息一宿了。” 很快,马车的窗牖被打开,被晚霞映照着红晕的面容出现在男人眼中。妇人唇若丹朱,脊背挺直地坐于车厢中,盘着的发丝已经有些松散,眼眸柔和似春水。 “是我麻烦了褚先生才是,马车上还备着一些小食,褚先生若不嫌弃,先拿去同随其他先生一同食用。” 阮秋韵有些不好意思,荒郊野岭也没有食肆吃饭,她一整天坐在马车上倒没觉得饿。只是褚先生还有十几个随从都是骑马的,消耗的精力巨大,应该很需要补充点食物了。 这样想着,妇人的眼眸不由地往后瞧,手也朝着身侧的格子摸索。 傍晚十分,天边也只剩下最后一缕霞光,马车里没有点灯,有些昏暗。男人背对着落日熔金,脸上的神色被阴影笼罩着,让人看不真切,只能听到他的话语里带着轻微的笑意。 “阮夫人不必忧心,我已经让随从去猎些野物,今日的晚食不必担心,只是到底粗糙,还是委屈夫人了。” 只是风餐露宿,到底是委屈。 妇人摸索着的手微顿,她并未察觉到男人话语里潜藏的侵占欲/念,只疑惑,“天气这样严寒,山里难道还会有野物出没?” 褚峻笑着解释,“冬日少食,山中常会有出洞觅食的野兔野禽,山上积雪未化,野物过必留痕,所以只要循着痕迹,就能轻易捉到野兔野禽。” 妇人恍然,眉目含笑,看着男人的眸子里带着些许钦佩,“褚先生知道的真多。” 天气预测,人文特色,再加上今日的捕猎技巧,才短短几日,这位褚先生显露出的能力简直叫人惊叹。 妇人神色中的惊叹极易让人发现,男人神色有些愉悦,低低沉笑了一声,又道,“褚某做的炙肉滋味尚可,还望阮夫人不嫌弃。” “那我有口福了,多谢褚先生。” 冬日里打猎并不容易,可都是跟着褚峻身边多年的随从,本事不小,不到半个时辰,林樟就带着手上拿着大大小小的野物的随从回来了。 此时,马车不远处的空地上的雪已经被清扫干净,空出的一片空地上烧起了几簇篝火,明亮的火堆摇曳着火光,将这片地域照得极为清晰。 靠近火堆的一处被铺上了一张驴皮,驴皮上还垫着一张软垫,妇人披着披风坐着,芙蓉玉面被火堆映地微红,黑亮的瞳孔也隐隐带着明亮火光。 青袄小婢子本应该是立在她身后,只是拗不过妇人的坚持,还是坐在了她身侧,小脸同样映着火光,乖乖巧巧。 林樟将猎物带回来的动静并不小,妇人循声望去,血淋淋的野物被拎在手上,多是野兔野禽一类。 处理好的野物插上树枝架在火堆上烤,烤至表皮焦黄后再洒上随身携带的调料,泛着油脂的香味很快就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了。 炙物虽粗糙,味道却是不差,褚峻自认是粗人,炙肉只用刀割下便可食用,可这样的法子,却是不适合阮夫人的。 男人眸色微动,拿出随身带着的刀具,挥开想要上前的随从,亲手割下烤好的炙肉。 切着成片的炙肉被整齐地置于碟子上,涂抹着蜂蜜都炙肉色泽金黄光亮,碟子上还细心地放着银制的银著,褚峻笑着将碟子递给了阮秋韵,“阮夫人尝尝。” 碟子递到跟前了,再不接就失礼了,只是忙碌了一天人还未用,自己一个什么都没做的先用上了,倒叫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阮秋韵捧着碟子,轻声道,“褚先生先用吧,今日赶来了一日的路,辛苦先生了。” 褚峻朗笑,“夫人不要和我客气,我这个人一向粗糙,吃炙肉用刀足以。” 果真见他用刀将炙肉切下,又用刀尖挑起放入嘴里,没有碗筷,动作却十分利落。 阮秋韵见此,收回了手,转而望向身侧的春彩,想要和她一起用,可还没等她出言,机灵的林轩便从隔壁火堆过来,同样将一碟子烤好的炙肉塞进了春彩手里。 春彩望了眼夫人,还是接过了对方手上的炙肉。 阮秋韵见小孩手上已经有了,也不执意递过去给她,只端在身前,用银箸夹起一块炙肉放进嘴里。 冬日里的野物说不上多肥厚,却胜在肉质软嫩,烤地外焦里嫩,表面还带着蜂蜜淡淡的甜味,让许久不曾吃过炙肉的人忍不住眼中一亮。 第 12 章 男人吃了几口就停了…… 男人吃了几口就停了下来,他将匕首拭净置于腰间后,目光顷刻就落在正吃着炙肉的妇人身上。 郊外依旧严寒,妇人坐在软垫上,肩上披着厚重的斗篷,斗篷的兜帽已经被摘了下来,莹润耳垂上并未带着饰品,玉白的脸颊映着闪烁的火光,眉眼静谧温柔。 “夫人可用够了?不若褚某再为夫人切上一碟炙肉?” 烤着火上妇人闻言侧眸,唇角的笑容清浅和缓,她摇摇头,“我已经够了,多谢褚先生了。” 她在马车上坐了几乎整整一日,也未曾出来运动过,本就不觉得饿,吃了一碟子烤肉也已经足够饱腹了。 大病初愈,又久居后宅,妇人身子本就弱,此时即便勉强打着精神,眉宇间些许的倦色也能叫人轻易看出。 褚峻顿了顿,然后笑道,“天色已暗,明日还需早起赶路,不若阮夫人早些休息。” 阮秋韵的确觉得有些累了,只是吃完就睡,终究有些不健康,她摇摇头,轻声道,“才用过晚食,还是不宜躺下。” “看来夫人还颇懂养生之法。” 男人的叹声让阮秋韵忍不住脸颊一热,这都是现代社会中基本的养生常识,倒也谈不上懂不懂的。 在火光的映照下,芙蓉玉面上的红晕并不明显,只是那盈盈眸子里泛起的水色却极为惹眼。 褚峻唇角笑意渐深,搭在膝的手捻了捻,坐于一侧的林樟眼眸抬了抬眼,虽有些不合时宜,但还是莫名想起了自己混不吝的胞弟。 ……在卖乖讨好别家女郎时,也是这般花言巧语的模样。 阮秋韵前世是一名语文老师,在她看来,和褚先生聊天是一件极为轻松愉悦的事,本来浅淡的困倦消散,两人一直聊到月上中天时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成年人睡不睡不要紧,可还在发育中的孩子是需要足够的睡眠的,阮秋韵估摸了一下时辰,朝着褚峻点了点头之后,带着小婢回到了马车上。 马车被一众随从护在中间,雨后的月亮皎洁明亮,月光打在马车顶部上方的桐油纸上,折射出一抹泛寒的光亮。 马车用驴皮和桐油纸蒙着,整个车舆密不透风,舆内还备着软毯和暖炉,即便冬日严寒,车舆内也应当是足够暖和的。 这样的马车,对于急着赶路的人来说,已经算得上极好的休憩条件了,可褚峻想起方才妇人眉宇间的倦色,却又觉得马车实在是简陋了些。 小小的一方车厢,想必是需蜷着身子才能睡下。 冬日的夜间有些安静,偶有寒风呼啸的声音,林樟往火堆里多扔了几根柴薪,柴薪在火堆里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他然后几步走到主子身后道,“主子,先去休憩吧。” 男人嗯了一声,视线依旧落在马车上,“明日一早,你拿着我的令牌,先行策马去下一个城池。” 林樟神色微顿,接过男人手中的令牌,垂眸应是。他神色并无异样,只是在眸光落在被围在中间的马车上时,还是多了几分复杂。 翌日一早。 冬日虽寒,可林间一早,也是有鸟雀在叫的,雀鸟在带着落雪的树丛里跳跃啼鸣。妇人被雀鸟声惊醒,阖着的眼眸睁开,缓缓起身。 桐油布和驴皮将整个马车裹得密不透风,马车里烧着炭火,唯有一个窗牗开着,再加上厚重的被褥,车厢里并不冷。 妇人曲着腿起了身,见小孩的被子露出了一角,她又仔细地将被角掖上,再将四个被角压实压好。 来到这个陌生的朝代已经有一段时日,阮秋韵也从苏姨那里学了些许绾发的技巧,乌黑浓密的青丝垂落腰间,她将所有发丝盘成团髻,将两根细细的发钗侧着从团髻间插入,一个简单的团髻就做好了。 将带着毛边的斗篷披在身上,又将兜帽带上,妇人来到窗牗旁,朝着窗外看了一眼。 没有下雪,也没有雨。 动作轻缓地来到马车门处,阮秋韵将马车门打开半扇,从车厢里出来后又将车门阖了起来。 冬日的清晨算不得安静,除了鸟雀啼叫,林间还偶有传来落雪的声音,精致的绣花鞋踩在覆着薄雪的地面上,不多时就印上了一个个的印子。 “阮夫人早。” 林轩正喂着马,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忙转过身,见是阮夫人,连声打着招呼。 “林轩小先生早,昨夜下雪了。” 妇人的声音依旧柔和清亮,只是不再唤他林先生了。 其实自从在唤了一次对方林先生,对方露出诚惶诚恐的神色后,阮秋韵就不再唤他林先生了。 古代尊卑秩序尤其严厉,将主君和属下架在同一阶级上,容易让主君不悦,也容易让属下惶恐。 林轩身上还披着那件有些华丽的鹤氅,手里拿着不知从那里扯来的树叶子,马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笑道,“是的,昨夜半夜下了小雪。” 阮秋韵闻言,眸露关切,天这么冷,半夜下雪,肯定没有休息好。 林轩看着倒是精神奕奕,“阮夫人不必担忧,所幸只是下了小雪,倒也无碍。” 都是自小随着主子在风里雪里征战了数年的儿郎,他们奔波劳累惯了,即便半宿不睡亦是无碍。 阮秋韵见此,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心里却还是有些不自在,总觉得是自己拖累褚先生一行郎君赶路了。 马车的速度和骑马的速度是比不了的,若不是为了照顾自己,褚先生一行人应该早就到达下一个城镇了,又何须受这样风餐露宿的苦头。 林轩洞察人心,很快将妇人眼底的愧色看在眼里,他神色微顿,却也并不过多解释。 他将主子的心思看得很清楚。 阮夫人此次随着他们回了盛京,主子恐怕不会轻易让阮夫人回云镇的,若是阮夫人愿意也罢,若是不愿…… 掩下眼底的深思,林轩扬笑道,“既然主子已经答应将阮夫人送至盛京,这些都是本分的事,也当全了我等落脚于卫府那几日的房费。” 阮秋韵一听这话,就更加内疚了,从云镇到盛京,这一路说是跋山涉水也不为过,又怎是区区几日的房费可抵的。 只是这些话她到底没有说出来,见面前的郎君一脸认真,想着届时到了盛京,一定要多付一些银钱才是。 妇人抬眉看了眼四周,并不见褚先生的身影,有些疑惑。 林轩察言观色,笑了笑,“主子带着几位弟兄去山里了,昨夜烤野物吃地有些腻了,就想摘些野果子尝尝。” 阮秋韵闻言,不由生出些许好奇,“如今已是冬季,这山里还有野果?” 虽不事农桑,可若是没有记错,山里的野果一般都是秋季的时候成熟,等到冬季雪落下的时候,想来也该没了才是。 林轩解释,“虽不多,却也是有的,有些野果秋熟了却是要经过打霜下雪后才会甜。” 他眉眼带笑,俊秀的脸多了朝气,“主子也就是想着去碰碰运气,兴许能摸着几个也说不定呢。” 妇人闻言,了然般颔首。 虽然飘雪已经停下了,但是马车外风刮地厉害,还是极冷的,林轩看了眼妇人被冻地有些红的脸颊,略恭声道, “天气寒凉,风刮地厉害,阮夫人不如先回马车。”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主子回来,我再派人去给阮夫人知会一声。” 早上的风的确大,即便是披着披风带着兜帽,也刮地人脸生疼,阮秋韵闻言含笑着说了句不用,视线落在看着像堪堪及冠的林轩身上,心里有些怜惜。 “林小先生可曾用过朝食了?” 林轩微怔,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阮秋韵见此,从袖口里掏出了一个荷包,递了过去,“荷包里装着一些零嘴,不多,林小先生可以尝尝。” 碧青色的荷包看着不算太大,却被装地鼓鼓囊囊。 林轩接了过来,沉甸甸的荷包落在掌心里还带着温热,年轻的郎君垂眸看了片刻手里的荷包,“多谢阮夫人。” 阮秋韵含笑摆了摆手,转身回了马车。 妇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帘幔处,林轩垂眸看着手里的荷包,迟疑了一下,正想收入袖口,却猛地听见身后有声音传来。 “这是夫人给的?” 林轩动作顿住,转过身,就看到自家主子一手捧着几串红艳艳的野果站在身后不远处,视线正落在自己手上捧着的荷包上。 识趣地将手里的荷包递出去,林轩道,“是的,主子。” 荷包跟着妇人身上久了,尤带着一缕馨香,褚峻拿过的林轩掌心的荷包,粗糙的指腹摩擦着上头的碧莲刺绣,唇角微扬,“伸出手来。” 林轩怔了一下,然后迅速将掌心摊开。 一手将荷包打开,将里头鼓鼓囊囊装着的零嘴都倒了出来,都是些坚果枣干梅干一类的容易携带的吃食。 零嘴零零碎碎地有些多,一手险些接不住,林轩急忙又抬起另外一只手掌去接。 两个手掌铺满,荷包也空了下来,男人光明正大地将荷包收进自己怀里,笑道,“夫人疼小孩儿,零嘴你记得吃。”说罢,便朝着马车方向走过去。 林轩托着两手的零嘴,看着自家主子逐渐离开的背影,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又垂眸盯着手里的零嘴看了看,捧着两手的零嘴打算和那些兄弟们分分。 第 13 章 阮秋韵下马车不久,…… 阮秋韵下马车不久,春彩便醒过来了,正将被褥叠好收进格子里,见夫人撂开帘子进来,忙迎了上去。 “夫人。” 阮秋韵正将绣花鞋褪去,露出里头白色的罗袜,见小姑娘眸光泛亮地盯着自己,唇角扬起柔和的笑,“格子里还放着一些吃食,你先用一些。” 妇人身上还披着斗篷,带着白色毛绒毛边的兜帽将玉白的脸衬地格外莹润白皙,眸色清亮,声音更是柔和地如同一湖春水,春彩有些不自在地将脸垂下,脸蛋红扑扑的,小声应了声是。 车厢里还算暖和,阮秋韵将肩上的斗篷放了下来,正想将斗篷叠好放起来,却被春彩接了过去,殷勤地叠了起来。 妇人无奈地笑了笑,只好来到格子旁,将一些零嘴取了出来,一一摆放在碟子上。 春菜将斗篷叠好放了起来,转过身便看到放着零嘴的碟子,小姑娘的唇角翘起,又小声道了句谢谢夫人。 路途遥远,其中大半时日俱是要待在车上度过,未免无聊,阮秋韵在收拾行囊时,还特意多带了几本书。 叩叩叩 手里的书还未翻页,马车门响起了敲击声,紧接着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个男声,“阮夫人。” 是褚先生的声音。 妇人怔了一下,而后来到车门处将车门打开,“褚先生。” 马车里的烧着炭,车门打开后,暖意争先恐后地自马车里涌出,妇人手背还搭在马车门上,暖阳从外映入,白的有些晃眼。 车厢低矮,妇人双腿合拢叠坐着,罗群素色,被白色罗袜包裹的足尖朝着里侧交叠着,隐隐约约地藏在素色罗裙内。 褚峻立于马车左侧,一手上捧着颜色红艳的果子,温和有礼。待马车门被打开后,深邃的眸光很快便落在妇人身上,“阮夫人早。” 阮秋韵眼眸喊含笑,也轻声道了句早,“褚先生这是才从山里回来?” 褚峻颔首,将捧着野果的手往上抬,“冬日里山间常有野果,虽比不得荔枝蒲陶甘甜,却也是别有滋味,阮夫人尝尝。” 男人行军打仗的手有些粗糙,看着风霜尽显,嫩生生的野果被置于掌心,饱满红艳……莫名给人一种猛虎细嗅蔷薇之感。 置于马车里,妇人的距离地面还是有些距离的,可鲜嫩红亮的果子被男人高高地捧起,却是伸手可及了。 阮秋韵犹豫了一下,搭在车门处的手离开了车门,覆于男人的掌心,指尖小心翼翼地将一簇簇的红果子拿了起来。 妇人的举动又轻又缓,可即便再怎么小心翼翼,却也依旧无法避免自己的指尖同对方的掌心相触碰。 指尖置于一抹晨光下,看着如同冰雪般剔透,实则却是清软里带着温热,已经握惯了刀枪剑戟的手心泛起轻微痒意,褚峻眸色渐深,笑容却依旧不变。 男人掌心的野果不算太多,一簇簇地还带着枝杆,阮秋韵只拿了其中一簇,红色的果子落入白皙的掌心,更是格外地艳,妇人眼眸弯了弯,道了声谢,“多谢褚先生。” 将手垂下背于身后,手指将野果握紧,褚峻勾起一抹爽朗的笑,“今日想必就能到达下一个城镇了,外面天冷,夫人且先回马车吧。” 马车车门被打开了半扇,妇人虽衣着保暖,却并没有披上遮挡寒风的斗篷,凛冽寒风刮过,必定是冷的。 阮秋韵捧着野果,垂首含笑应下,正要收回眸光,却很快注意到男人腰间的那抹碧色。 这颜色怎么看着,那么像她方才给林轩小先生那个装着零嘴的荷包的颜色…… 循着妇人的视线,褚峻垂眸看了眼怀里的碧色荷包,只笑着解释道,“这是方才从林轩那得来的,褚某糙人一个,如今倒是想着学着那些文人附庸风雅一番了。” 男人自嘲着,又伸手将荷包取了下来,握在掌心里,“夫人可是觉得难看。” 荷包其实就是很普通的荷包,还是当时在柳镇买干枣时,铺子里的伙计送的。因着不算过于私人的物件,阮秋韵便拿来装着零嘴带在身上。 阮秋韵闻言,不由地又再次仔细端详了片刻,认真摇了摇头,“自然不会难看,很衬褚先生。” 妇人神色认真,并没有敷衍的姿态。褚先生身量高大,又常着深色的衣袍,荷包虽不艳,可落在对方身上,却是一抹难得的亮色,看着的确不难看。 只是……总归是自己送出去的荷包,这样被戴在腰侧……目光又重新落在那枚碧色荷包上,阮秋韵心头有些怪异。 自从离婚后,她就带着外甥女一人过日子,又因为职业的原因,平日里面对的也大多是些孩子,所以在某些方面,确是算得上迟钝。 虽觉得有些怪异,却品不出男人举止里的狎昵放肆的暗窥,只以为对方也许真的十分喜欢这个小小的碧色荷包。 而褚峻似没看出妇人的不自在,狭长的眸子微眯,随手又将荷包系回了腰间,拇指还在荷包的织绣上摩擦了几下,轻笑,“既然阮夫人这般说,那褚某倒也不怕旁人笑话了。” * 盛京的积雪逐渐化开,天也变得更加冷了。禁足已经过去,这每日的晨昏定省也是已经恢复了的 丑时,赵筠从床榻上起来,在翠云的伺候下,穿上保暖的袄子,拿着手炉便往嫡母夏氏的院子赶。 来到嫡母院子时,同她一般是庶女的五姑娘赵笙也已经在堂下等着了,见她过来,还扯了扯嘴角。 脚步顿了顿,赵筠垂下眼眸,带着翠云,安静地来到赵笙前头站着。 赵笙同赵筠一般大,十四五岁,正是待不住的年纪,见正院里迟迟不见有奴仆出来,撇了撇嘴,视线落在赵筠身上,颇有些嫌弃道, “你怎么还穿着去年的旧衣啊,这是父亲前几日送我的披风,你瞧瞧,可还好看。” 在无其他外人时,赵笙是向来不乐意叫赵筠三姐姐的。 赵笙的姨娘还在,这些年也颇受赵父的宠爱,因此虽同为庶女,赵笙的境遇却是和赵筠颇不一样的。 虽然穿着保暖的袄子,赵筠却还是觉得有些冷,她将视线落在赵笙的披风上,抿了抿唇,“很好看。” 披风是玫红色的,上头绣着开得正艳的桃花,毛边虽掺了些许杂色,却还是十分好看的,赵笙长相肖极了她姨娘,本就长得杏眼桃腮,穿上这身披风,便是更加娇俏可爱了。 女儿家炫耀的小心思得到满足,赵笙眉开眼笑,眼眸弯弯,觉得眼前穿得有些寒酸的三姐姐也不是那般碍眼了。 “三姐姐是不是觉得冷,我不觉得冷,这个手炉你拿着。”说着,便塞了个手炉过来。 赵筠自己手上就拿着一个手炉,猛地在被塞一个,手里原本拿着的险些要掉下去,还不待赵筠反应过来,守在赵笙身侧的嬷嬷便将手炉拿了回来。 “这天寒,五姑娘还是得注意些,莫要冷着自个了。”嬷嬷边说着,边将手炉塞回到赵笙手里,赵笙有些不乐意地努了努嘴,却还是将手炉抱在怀里。 赵家的姑娘,除了院子里洒扫的奴仆,一般公中都会派上一个贴身丫鬟,而像这种有些年纪的嬷嬷,一般也是跟在夫人或者姨娘身侧的。 想来是赵笙姨娘放不下女儿到正院请安,特意叫身边的嬷嬷跟着过来的,赵筠看着两人的举动,缓缓将眼睫垂下。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正院里终于有人出来了,赵筠抬步走进了正院,而身后的赵笙回过神,也飞快跟了上去。 正院里烧着炭火,正暖和,缓缓走进,赵筠只觉得手臂上隐隐的寒意终于褪去了,她抬眉看了眼堂内,见不止嫡母一人,缓了缓心神。 “给母亲请安,大姐姐好。” 她行了个礼,身后落了一步的赵笙也如是问安行礼。 夏氏收敛起脸上的笑,扫了眼堂下行李的两个庶女,眸光在赵笙身上的玫红斗篷上停留一瞬,后缓缓移开,“起来吧。” 赵筠赵笙两人起来。 夏氏看向低眉垂首的赵筠,“如今既然禁足结束,这事便已经是过去了,你便安生些,莫要掐尖要强没了规矩,平白地又扰了老太太的清净。” 不紧不慢的敲打,当家夫人的气派却是显露无疑,赵筠抱着手炉,忙垂首应是。 夏氏见此也并未多说什么,作为主母,两个庶女在某种名义上亦算是她的女儿,只又按例问了一些日常事宜。 屋子里暖和,两人也并不觉得冷,只是一直站着,难免会觉得有些累。 “母亲,时候也不早了,按着时辰,祖母想必是起来了,不若我们现下就过去吧。”说话的是夏氏的女儿赵筱,赵家的嫡长女。 夏氏闻言看了眼窗外,这个时候虽不算早,但是距离往日前去给老太太请安还有些时候,她看了眼自己女儿,明白女儿的心思,却也还是不忍拂了女儿面子。 “既如此,那我们就先过去吧。” 夏氏边说着,边让身边的嬷嬷给自己女儿披上斗篷,拿上手炉。 嬷嬷给赵筱披上了斗篷,象牙色的斗篷,上头的用偏秋色的丝线绣着的各种花鸟,织绣精致,披在身上时,在火光里隐隐泛着柔光。 是一件,只看一眼便叫人觉得华贵的斗篷,赵筠只瞧了一眼,便将眸光垂下了。 玫红色的斗篷虽好,可在这件面前,便着实是落得有些俗气,赵笙脸色有些不好,抿了抿嘴,却也并未说些什么。 “嬷嬷,将斗篷拿一件过来,给三妹妹穿上。” 如今虽已不再下雪,可屋外却是冷地厉害的,赵筱视线落在三姊妹中唯一没有披斗篷的赵筠身上,吩咐道。 赵筠似怔了片刻,抬眸看了眼不曾言语的嫡母,正想拒绝,却又听见赵筱道,“便拿那件靛青色的吧,三妹妹穿,该是正好合适的。” 第 14 章 奴仆很快就将斗篷拿…… 奴仆很快就将斗篷拿过来了,靛青色的斗篷垂坠着,肩颈处同样是白色不含杂色的毛边,看着也是极好。 嬷嬷递过来,翠芸忙伸手接过给自家姑娘披上,赵筠回过神,抬眸看着朝着自己笑的大姐姐,抿了抿唇,小声地说,“谢谢大姐姐。” 赵筱将精巧的手炉抱在手里,闻言也扬起一抹温婉的笑,轻轻地道了句三妹妹无需客气。 夏氏由着奴仆为自己披上斗篷,将眼前这一幕看在眼里,却也并未说些什么,嫡姐照顾庶妹,也算是向下施恩的一种手段,并非是什么坏事。 御寒的衣物穿好,母亲走在前头,三位姑娘按着长幼走在后头,再加上身后跟着的几个奴仆,赵家大房的女眷便浩浩荡荡地朝着老太太的院子走去。 老太太上了年纪,住的院子也僻静一些,可进了院子后便听到屋里有谈笑声传出,好不热闹。夏氏领着三个姑娘进屋,屋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夏氏恍若不觉,先让嬷嬷将肩上的披风拿掉,才缓缓走上前向上首的婆母恭声请安,紧接着就是几个姑娘的请安。 赵筠在行礼问安,在老太太让起身后就安静地在下首坐下,只垂着眼盯着地板上的纹理古朴的氍毹,默不作声。 因着老太太还在,赵家几房并没有分家,老太太膝下有三子,因此三个房的女眷不算少,二房三房的几个年轻的姑娘围着老夫人说话,只把老夫人逗得眉开眼笑。 见大伯母过来后,也纷纷起身让开,按着长幼有序般坐了下来,上首的老夫人同媳妇们说着话,下首的几位女郎也闲聊着。 “……我瞧着三妹妹披着的斗篷,看着像是去年大姐姐披着的那一件。” 说话的是三房的嫡女赵箐,赵家的二姑娘,被提到的赵筠缓缓抬眸,注意到老夫人的视线也看了过来,抿唇笑道, “只大姐姐的,今日出来时并未披披风,是大姐姐见我冷,便借我披着的。” 赵家几个姑娘都是有特定的分例的,在家中时就连换季的衣物也是公中统一裁制的,看着倒是无甚区别。 可若是母亲姨娘还在的,手头宽裕,往往是会对膝下儿女有所补贴的,所以赵家几位姑娘过得都还算阔绰滋润。唯有赵筠在赵家后院里孑然一身,只指着分例过日子,这么些年穿得也尽是公中裁制的衣物。 见自己猜对了,赵箐眉梢高高挑起,正要说话,却听到上首的祖母发话了,忙住了嘴。 老太太鹤发鸡皮,看着慈眉善目,“咱们家的姑娘转眼便大了,若是没记错,这过了正月,三姑娘也要及笈了。” “几个姑娘一个个地年纪大了,你是当家的主母,有些事你也需得留心一些。” 这有些事,便是婚嫁之事了。 盛京的女郎大多是早早便开始相看,待到了合适的年纪便出阁。庶出的姑娘虽说不顶用,但若能攀上一门好的婚事,倒也不枉赵家养育一番。 夏氏捻着帕子,温声道,“儿媳知晓,待出了正月,便着手安排起来,母亲不必烦忧。” 老夫人点了点头,笑道,“你既心里有章程便好,总归都是你的女儿,若能嫁个好人家,你脸上也是有光的。” 夏氏含笑应是。 “咱们家的姑娘俱是宝,三姑娘这才及笄,多留个两年亦不碍事。”三房刘氏道,眉眼却是多了几分愁色,“倒是这箐儿,这眼瞧着快十六了,儿媳倒是有些心忧。” 这是意图起来了,夏氏端起茶盏悠悠地饮了一口,没有接话。 小儿子大孙子,向来是老人家的心头宝,赵家几个孩子,赵老夫人最为疼爱幼子,连带着也爱屋及乌疼爱三房所出的孩子。 作为三房唯一的女郎,赵箐打小也是在老夫人身侧养大的,老夫人对其的疼爱,自是要远胜于旁的女郎的。 老夫人心里头也挂念着这么一桩事,见状思虑了片刻,也顺势道,“快开春了,盛京中各种宴会也多了起来,届时也可让箐儿就跟着她大伯母一起去玩耍一番。” 这话里是有些征询的意思。 大儿媳出身高,又有诰命在身,所能够接触的人物自是要比刘氏要多些的,不说多多相看,只常带出去多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夏氏对于婆母同妯娌的心思已经心底了然,可脸上却是露出为难的神色,“婆母的话,儿媳也不是不愿,只是底下几个女郎俱长大了,也合该带出去见见才是。” “儿媳是嫡母,外头的人要是见儿媳两个庶出的女郎不带,身侧还带着侄女,会惹人非议,要是落地个刻薄的名声,恐怕……” 老夫人被噎了一下,也明白这个理,女儿家的婚事向来是由父母做主的,即便要带着去相看,也大多是母亲来做,同大伯母并无太大干系,闻言也不再说些什么。 刘氏出身不算高,又心焦女儿的婚事,闻言便有些憋不住道,“那便一起带吧,总归都是一家子不是……” 这话连老夫人都听不下去了,手里茶盏放下,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旁人到别家做客,也不过只带一两位女郎随着,你连带着几位女郎过去算怎么回事,恐怕会被指着脊梁骨说她们赵家的姑娘恨嫁呢。 察觉到婆母的眸光里的不满,刘氏面色讪讪,将嘴里的话咽了下去。 夏氏倒是自在,面不改色地又说起了一些旁的事。 家中几位女郎俱是大了,几位长辈在说着事时,也并没有避着她们,几个未经人事的女郎面上浮出淡淡绯色,尤其是还未订下亲事的赵箐,脸颊火辣辣地疼。 坐在最后的赵筠微垂着脸,面上同样带着粉泽,可眼底却是同平静的潮水一般波澜不惊。 即将离去时,老夫人叫住了跟在嫡母身后的赵筠,“前几日我得了件披风,颜色鲜亮花俏,不适合我这老婆子。” “看着适合年纪不大的女郎穿戴,既然筠儿的生辰快到了,那便拿了去吧。”说话间,伺候着老夫人的奴仆已经将披风拿过来了。 披风很好看,这尺寸看着也合适,赵筠眉眼带笑含着感激,接过奴仆手里的披风,谢着老夫人…… 回到自己院子时,赵筠脸上的笑终于褪了下去,翠云手里捧着披风,喜滋滋道,“姑娘,老夫人给的这件披风极好,届时若是开春去参加宴席,姑娘也不怕没有可以披的披风了。” 公中分的披风亦是不错,但是总归是比不得着手里这件的,如今姑娘即将及笄,更是相看夫婿的时候,翠云自是希望在家姑娘能打扮精致一些,觅得一个好夫婿。 赵筠坐在软榻上,稚气秀丽眉眼带着些许疲意,闻言眸光落在那件被翠云捧着的披风上,并没有搭腔,反而是又将眸光落在外头,喃喃道, “……已经这个时候了,为何还没有书信传回来?” 明明雪早就已经停下了,去岁的这个时候,姨母的书信也早该到了才是。 翠云将披风搭在手臂上,闻言也看了看窗外,她心中亦是疑惑,却也还是宽慰道,“姨夫人离得远,虽说盛京的雪停了,兴许姨夫人那边的雪还未停呢……” 赵筠也清楚这般道理,可心中却还是有些担忧的,去岁姨母就提起过姨夫身子不大好,如今一岁过去了,亦不知光景如何…… * 夜幕降临之际,又赶了一天的路,一行人终于到达了下一个城镇。 这个镇子看着同柳镇相差无几,天已经暗了下去,街道上行人稀少,马车马匹在地面上行走,踏踏踏的声响在寂静的街道上尤为响亮。 嘎吱、嘎吱。 马车停下。 少顷,妇人扶着青衣小婢的手下了马车,待注意到马车停下的落脚处后,隐于黑暗中的面容多了几分浅淡的疑惑。 马车停下的地方是一处宅院门口。门口两侧挂着大红灯笼,贴着红色的春联,俨然像一处有着年节气息的寻常宅院,而不是前一晚那样落脚的客栈。 在宅子两侧灯火的映照下,依稀还能看到一年轻郎君正守在宅子外的,妇人定睛看去,有些惊异,轻声道,“……林樟小先生?” 守在宅子外的正是林樟,年轻郎君正垂首立着,听见妇人有些惊讶地唤自己,立即垂声应道,“阮夫人安好。” “小先生好。” 阮秋韵下意识应道,她心中依旧有些疑惑,眸光很快便落在了已经翻身下马的褚先生身上。 褚峻几步来到妇人身侧,灯笼投下的阴影将妇人整个笼罩着,温声解释道,“天色已晚,客栈也已关门,此处是褚某的一处宅院,因此便叫人收拾了一番,只能委屈夫人在此处休憩一夜了。” 阮秋韵有些意外,轻声道,“不曾想,先生在此处竟还置了宅子。” 褚峻笑,“都说狡兔三窟,褚某这走南闯北的,去得地方多了,总归是会多留下几个窟的。” 他说地风趣促狭,妇人被这话逗笑了,柳眉舒展,丹唇轻扬,眉眼氤氲着潺潺笑意,温柔地如春风拂柳。 男人背着灯火,眸光灼热。 一行人进了宅院。 宅子看着有些大,一行人在奴仆的引路下缓缓往里走,幽径回廊,亭台楼阁,清晰可见。 这宅子,看着远要比卫家还要大些……阮秋韵缓缓地走着,眸光越出长廊,只觉得自己对褚先生的财力又多了一些浅薄的认识。 同几位郎君道别,阮秋韵带着小婢进了其中一个院落,院子里种着一颗梅树,花开得正艳,整个庭院里看不见积雪,都已被打扫干净了。 入了里屋,暖意融融,帷幔云屏,氍毹软榻,一应俱全,就连空气中也隐隐飘荡着瓜果的清新香气。 这看着……倒是不像是匆忙间能够收拾出来的屋子。 “夫人,热水已经备下了。”捧着干净衣物的春彩从屏风后走出,脸上扬着稚气的笑。 思绪着的妇人回过神,柔和地笑了笑,被灯火映地有些绯色的眼眸温柔如水。 沐浴的确是一件能够消除疲乏的事,妇人对镜梳理着乌发,眉宇间的倦色也退散了许多,春彩站在云屏后,正整理着夫人落下的衣衫。 一个粉衣小婢走了进来,垂眸恭声道,“夫人安好,方才郎君派人过来,请阮夫人一起用晚食。” 梳理着发丝的手停住,妇人眼眸轻动,犹豫了片刻,道,“我知晓,麻烦同褚先生说一声,我很快便过去。 粉衣小婢退下,已经整理好衣衫的春彩小跑了过来,“夫人,奴给夫人拿衣裙过来。” 妇人眉眼含笑,将衣裙换上,又随手将青丝挽起,披着斗篷在宅子奴仆的带领下,来到了正堂。 第 15 章 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正堂点着烛火,亮堂堂的,此时桌案上已经坐着人,两侧也有年轻的郎君守着。 妇人迎着烛火走进来,身后的地面被烛火投下一道纤细的影子,已经落座的男人似有所感般抬眸,看着缓缓走进的妇人,扬笑。 “阮夫人。” “抱歉,让褚先生久等了。”将兜帽摘下,妇人映着烛火,玉面华容,柔声歉意道。 褚峻手里还捻着茶盏,闻言爽朗一笑,“膳食还未传上,算不得久等,还请阮夫人落坐。” 青衣小婢上前将妇人已经解开的披风从肩上拿下,将披风叠着置于手臂上,而后恭敬地退至一侧,同林樟林轩两人一般立着。 妇人乌发被素簪盘成云鬓,月白的披风褪去,罗群锦褙,淡青色的交领内衫被细窄的腰带的系着,勾勒地腰肢不盈一握。 夫人无论怎样都是极好看的……只是素了一些。 大周民风开放,夫婿亡故,妇人无需守节,只满七十日后即可改嫁……为亡夫守节的妇人才需要衣着素净,夫人这般品貌,合该着艳一些的衣裙才是,男人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落在妇人身上的目光眸色幽深。 茶水还是温热的,待妇人坐下,褚峻倒了一杯,将茶盏推至妇人身前,娓娓道来,“时间紧迫,这宅子也是草草打扫,阮夫人若觉得有何缺的,还望同褚某亦或者同奴仆说一声即可。” 院子里一应俱全,甚至比卫府里住的院子还要齐全,并没有任何缺的,莹白的指尖搭在茶盏上,阮秋韵唇角笑意清浅柔和,眸色温和地道谢。 想来该是才沐浴完不久,妇人脸颊还晕着淡淡的绯色,饱满的唇瓣略有些干燥。屋里明明无风,却有馥郁香甜气息涌现,随着鼻息涌入鼻腔,男人脸上依旧挂着爽朗的笑,眸光在那抹艳色上停留了片刻,沉了沉。 奴仆很快便将晚食的膳食送上来了。 不同于前几日的粗糙,今晚的晚食却是能用丰盛一词来形容了。案桌上不仅有冬日里难得一见的菜蔬瓜果,阮秋韵甚至还在案上发现了那日在柳镇上吃到的卤肉。 见妇人眸光落在那碟卤肉上,褚峻缓缓解释,“褚某对那道卤肉念念不忘,便将方子买了下来,这卤肉是伙房做的,滋味也是不错,夫人不妨尝尝。” 卤肉切地细,被一片片地盛在瓷白的碟子里,底下还放着碧绿的青菜垫着,汤汁浓香,就放在妇人身前。 阮秋韵没有推辞,用竹箸夹起一片尝了尝,滋味鲜美,肉质柔嫩,不比在柳镇时用的差,甚至在肉质上还略胜一筹。 “味道很好。”阮秋韵细细品尝,轻声夸赞着。 褚峻笑容扬起,“阮夫人若喜欢,亦不妨多用些。” 阮夫人体态丰盈绰约,可眉宇间却总是蕴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虚弱之色,即便是赶路匆匆,总归还是要细细养着才好。 已经熬好的汤品也被奴仆端上了桌案,汤品是两份的,分别置于两人面前,灰黑色的炖盅散着袅袅的白雾。 汤汁白色泛着微黄,闻起来却是带着药材的清香,闻着却是辨不出是什么汤,妇人眼睫轻眨,莹白的指尖捏着瓷勺,抿唇试探性般饮了一口。 白茫升腾的水气将妇人昳丽的眉眼遮地若隐若现,在摇曳的烛火下,沾了汤水而变得格外娇艳欲滴的唇瓣饱满红润,分外惹眼。 男人喉结滑动,喉咙干渴,又再次将手里的茶盏举起。茶汤已经有些凉了,带着凉意的茶水划过喉间,将干渴消去,又同时某种隐秘的蠢蠢欲动压下。 门外有奴仆入内,在林樟身侧附耳小声说着什么,年轻郎君神色敛起,待主子和阮夫人俱将玉箸搁下后,上前两步,轻声道, “主子,郎中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褚峻颔首,迎着妇人带着疑惑担忧的眸光,温声解释,“阮夫人初愈,这两日又接连奔波,褚某便想着让郎中替阮夫人诊脉一番,不揣冒昧,还望阮夫人见谅。” “自是不会,倒是我又劳烦褚先生了。” 阮秋韵忙道,烛火下盈盈眉目依旧带着讶色,显然没有意识到结伴赶路的褚先生心思竟这般细致 来到了堂屋,郎中随着奴仆进门,身后还跟着一拎着药箱的童仆。老郎中须发皆白,面上风霜尽染,目不斜视地来到堂中,跪身问好,身后的童仆也跟着这般行事。 看起来,委实是过于恭敬了一些。 妇人眼眸定住,神色怔然,她抿了抿唇,只觉得那种奇怪的割裂感再次浮上心头。 老郎中很快就诊完脉,又细细地询了几句,然后恭敬道,“这位夫人脉象伏而弱,食欲不佳,想必是心存忧虑,气郁胸中……并无大碍,待在下给夫人开上一方子,夫人饮下即可。” 说着,又细心地交代了几句后,便执笔着手写下药方,交予守在一侧的奴仆。 林樟将老郎中送出府。 褚峻接过奴仆递过来的方子看了一眼,然后递给林轩。林轩垂首接过方子,便径直往外走去。 褚峻目光落在一侧有些怔然的妇人身上,“等会伙房将药熬好,奴仆会给阮夫人送过去。” 阮秋韵回神,在烛火下柔和的眸光落在男人身上,又道了句谢。 晚食结束,阮秋韵回到院子。 几个粉衣的小婢正恭身立于外间,见妇人回来后立即跪着行礼问安。 俱是十几岁年纪的女孩,跪在冷硬的地板上,低眉垂眼间带着奴仆的温顺,阮秋韵脚步顿住,心里有些复杂,“你们起来吧。” “是,夫人。” 几个小婢轻声唤着,很快便起身,躬身退于两侧。 外间不及内间暖和,却也是烧着两盆炭火的,比屋外要暖上许多。 复杂的情绪敛起,妇人温和道,“你们不用守着我,先去用晚食吧。” 几位小婢闻言,面面相觑,虽不解却又生怕惹怒了贵人,也还是拘束地退下。阮秋韵又看向身后一直守着自己的春彩,也柔声道,“春彩,你也去用晚食吧,今夜不用守着我。” 春彩闻言,立即急了,“这可怎么行,夫人夜里没人伺候怎么行……” 阮秋韵无奈,眉眼柔和,“我就在屋子里待着,不出去,也无需旁人守着。” “赶了一日的路,你先去用晚食,待用完了直接回房休息,我们明日还需要赶路,早些休息也好。” 小姑娘眉眼都拧着,看着似还是有些不放心,可在夫人的再三坚持下,犹豫了片刻,却还是转身出了屋子。 伺候的奴仆尽数离开了,妇人缓缓步入内间,将肩上的来到朱窗旁的榻上坐下,将窗户掖开半扇。 内间极暖,屋外寒冷,习习寒风顺着窗牗吹入,还夹杂着零星的雪花,吹地身子有些冷,却又能叫人头脑清醒,明亮的月牙高悬苍穹,洒下一片的银辉。 妇人将手搭在窗上,莹润的手背雪白细腻地如同一捧新雪,她抬眉怔怔地看着高挂的明月,清绝的面容在烛火下明暗掺半,神色怔然。 卫家是普通的商户人家,家里虽然也雇了人伺候,可规矩却并不严苛,并没有见人就跪的规矩。 她自从过来后又不常出院子,也从未见过跪在自己跟前的人,因此即便在去了解这个时代的过程中,心中隐隐有了一个尊卑差异的概念,但对这个概念的感触却并不深。 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跪在自己面前…… 妇人黛眉微蹙,眼睫轻垂,有些不愿去想那同自己所接受的教育相比,而显得有些割裂的场景。 可如今已经身处其中,又如何能逃得开呢……总归是要努力去适应的,不仅是要适应旁人跪自己……还要适应有朝一日,自己跪别人。 在那本书里,盛京是大周的皇都,总归是有很多平头百姓需得叩首行李的贵人的。 月上树梢头,妇人临窗而坐,寒风略过,梅花树飒飒作响,又携着丝丝缕缕的清香随意飘荡,阮秋韵抿着唇,借着带着寒意的梅花清香,努力地将起伏不定的心绪压下,却听外间传来了怯怯的声音。 “夫人,汤药熬好了,奴给夫人送过来了。” 阮秋韵回神,起身缓步朝着外间走去,粉衣小婢手里捧着食案俏生生地立着,食案上放着的是还冒着热意的青瓷碗,还有一碟子橙黄的蜜饯。 “多谢,先放在圆案上,等凉了我再喝。”妇人柔声道, 小婢先是一怔,后小声应是,小心地将食案放下,等了片刻,见贵人并无其他吩咐,便请安旋身退下。 汤药冒着热意,摸着碗壁却并不算烫,阮秋韵将汤药饮下,眉头皱起,又很快拣了一枚黄橙橙的蜜饯放进嘴里。 蜜饯甜糯,将舌尖的酸苦压了下去,远山般黛眉略微舒展,妇人来到朱窗旁,缓缓将窗扇阖上半扇。 投落院子的烛火熄灭,妇人的身影也逐渐隐去,似是上了榻。内间四角的炭火烧地正旺,整个里间暖意融融,梅花清香顺着窗牗飘散入内,催人入梦…… 夜已深,月也已过半,为了生计忙碌了一日的百姓大多已经沉入了梦乡。 寒风萧肃,街道静悄悄,打更的更夫身穿棉袄,穿街走巷地敲打竹梆子,嘴里吆喝着,也更凸显着街道的死寂安谧。 寂静的街道上,随着从远处传来是马蹄声越来越清晰齐整,提着烛火的更夫神色惊疑,立即循声看去,在昏暗的月光下,只看得清沿着这个方向跑在前头的几匹大马。 嘴里的吆喝停下,举着火烛的更夫躬着身子,慌忙地将手上的烛火吹灭,迅速朝街道里侧走了几步。 数十匹马从身前略过,带来一阵阵寒意,寒风刮脸而过,让人生疼。可更夫不敢发出任何动静,呼吸几乎是屏着的,直到察觉到马队已经消失在街道拐角,才战战兢兢地从走出来,看着马队消失的方向,心有余悸。 小城镇里也偶有运货的马匹出现,但也是一两匹,如同这般出现这么多的,倒是第一次见,特别还是这样半夜的时候。 ……莫不是来了什么大人物吧。 更夫心里暗暗揣测着,虽好奇,却不敢升起丝毫探究的心思。 这般威风凛凛的大马,上头骑着的想来都是些贵人,这贵人可不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能够接触的。 又观望了片刻,马蹄声逐渐远去直到消失,更夫松了口气,将灯笼里的烛火重新点上。 冬日寒风吹得骨子生疼,更夫又从怀里掏出酒瓶子喝了两口,然后举着火烛,继续敲着竹梆往前走…… 第 16 章 已近午时,几个院…… 已近午时,几个院子里的烛火都已灭了,整个宅院被沉沉的夜色笼罩着,四处一片静悄悄。 守门的两个奴仆一左一右坐着,手里拿着还亮着烛火是灯笼,脑袋一点一点缓缓往下磕,抵不住倦意正打着瞌睡,也因此并未注意到轻飘飘落在墙跟处的几个黑色身影。 月色昏暗,几个黑衣人影落在墙角处,后迅速移动,很快消失在墙角处,循着风声,朝着主院的方向而去。 锐利的刀尖在月华下闪着凛凛寒光,几个黑衣刺客接连顺利地进了主院。为首的两个刺客推开屋门,进了里间。 里间一片黑暗,刺客直奔床榻而去,床榻上的伏起隐约可见,刺客心神一凛,泛着寒光的刀尖径直就落下—— 嗤! 尖锐的刺刀径直刺入了床板,蒙着脸上刺客眼眸睁大,猛地一手将锦被掀开,却只看到一个被置于锦被下的枕头。 不好。 刺客迅速从屋里出来,可已经是为时已晚了。 一支支箭矢划破了深夜的寂静,从院落的四面飞速射出。 为首的黑衣刺客面巾下的脸色一凛,脚步立即停住,紧接着低斥一声,就急急地朝后退去,似乎是想要退出一方小小的院落。 可却还是被身后突然出现的十几个部曲拦住了去路,眼见着只能束手就擒,黑色布巾下的脸色一片灰白,心一狠,牙齿一咬…… 主院的烛火亮了起来,将院落小小的一方照地亮堂堂,十数高大部曲从院外走进,手执刀剑立于两侧,而几个刺客早已经东倒七歪地倒在黑青的地面上。 林樟面色发沉,几步上前利落地将几个刺客脸上是面巾扯掉,被扯掉面巾的几个刺客的面容暴露在灯火下,格外清晰。 服毒自尽的刺客嘴角溢血,脸色发着青紫,看着俱是面貌平凡普通的男子,体格瘦削小巧,指尖带着厚厚的茧,身上也并无任何表示身份的印记。 将几个刺客的特征细细打量了一番,找不到任何线索,林樟面色越发沉,垂首来到廊道上立着的男人下首。“禀主子,刺客六人,身体瘦削小巧,手持尖刀袖箭,腰间携着暗器,俱已要破齿间毒囊服毒自尽。” 这看着,像是那家的死士。 至于是那一家的死士,倒是有些辨不出来了,如今主子的行踪泄露,想来盛京中蠢蠢欲动的人不在少数……不过此次只派出这么几位暗卫行事,倒闹得像过家家一般。 褚峻没有言语,漆黑沉晦的视线只在几具尸首上停留了一瞬,便不徐不缓地移开,狭长漆黑的眼眸微垂,落在撒着月华的地面上。 十几支箭矢飞射,也有几支射在了刺客身上,暗红的鲜血如注地流在地面上,不大的院落里很快就萦绕起浓重的血腥气。 十数部曲立在院落中,屏息静气,垂眉敛目,气氛安静骇人,如同冰霜一般冷滞。 此时月已上中天,月华寒光洒落满院,明月皎洁,即便今夜只是一弯浅浅的银勾,也是极好看的。 夫人便是爱极了这般的月色,也像极了这般的月亮,立于血腥幽冷的院落廊道中,褚峻心里想着。 他有些想夫人了。 …… 内间四角的炭火烧得旺,暖意融融,内间点着一盏小灯,烛火微弱闪烁,熟悉的气味馥郁香甜。 垂下的帷幔被缓缓掀开一角,床榻上妇人酣睡的面容暴露在昏黄的烛火下。 晚间喝下的汤药里添了能够静心凝神的药材,所以妇人睡得格外地沉,青丝散落,柳眉舒展,脸颊晕红,盖着薄被的饱满弧度随着浅淡绵长的呼吸上下起伏,安然恬淡。 黑色身影坐于床沿处,身姿挺拔高大,泰然自若地仿佛是置身于自己的寝室中,而不是一个在夜里潜入妇人房间偷香窃玉夜探香闺的小贼。 屋内馥郁的浓香将身上的血腥味冲散,黑影的背脊略微俯下,上身几乎要贴近宛如海棠春睡的妇人。 细细地感受着熟睡着夫人呼吸间吐露的柔弱绵长气息,男人狭长的眼眸眯起,涌动着暗光,唇角扬起笑。 顷刻又坐直了身子,就这般置身于盈满妇人气息的床榻边上,却只是坐着,没有做出更进一步逾越的举动。 直至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晨光洒落,身影才起身离去…… * 妇人醒过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户洒落在色彩艳丽的氍毹上了,光斑中隐约可见不断上下浮动的尘埃。 内室里有几位婢子垂目守着,见贵人醒过来,纷纷动了起来。 一人备着更衣的衣裙,一人手捧着洗漱的铜盆和面帕,还有一人守在梳妆台旁静待为贵人梳妆,安静的内室里,一切都显得那么地有条不紊。 纱状的床幔被撩开,醒过来的妇人身着白色里衣,乌发如瀑地垂下,脸颊生出晕色。 妇人先是怔怔地看了眼守在内间的奴仆,待眼里惺忪散去,又环视了一圈,似在寻着什么人。 捧着铜盆的婢子上前两步,恭敬道,“春彩姐姐去伙房取朝食了,夫人,让奴先伺候夫人洗漱吧。” 小姑娘年纪稚嫩,脸上带着笑,眼里却是压不下的忐忑,阮秋韵神色微顿,柔和地笑了笑,没有拒绝。 梳妆的时候,春彩拎着食盒从屋外匆匆走进,见夫人已经坐在梳妆台前,眸色一亮。 “夫人早。”她俏生生地唤了一声,稚气的脸颊被寒风刮地有些红,扬着笑,举着手里的食盒,“先生他们也都起来了,说是用完朝食我们再启程。” 她将食盒置于圆案上,几步便进了内室。 阮秋韵正坐在梳妆台前,任由着两个小婢给自己梳妆,闻言侧眸看她,笑意柔和,“那春彩等下和我一起吃吧,用完了我们便收拾东西,准备着启程。” 妇人眸光轻柔似水,春彩甜滋滋地嗯了一声,又噔噔噔地回到圆案前,将膳食一一摆了出来。 两个小婢年纪虽小,却是十分心灵手巧,很快便将妇人梳妆好。阮秋韵目光缓缓移回镜子,看着镜子中云鬓素钗,近乎完全是古人模样的妇人,一时间也有些恍惚…… 没有下雪,却是有些风,披着素色斗篷的妇人站在宅院朱门处,看着宅院外的一切,一时间,洁白如玉的面容有些怔忪。 “阮夫人,早。” 阮秋韵回神,侧身有礼地打着招呼,“褚先生,早。” 褚峻正立于妇人身后偏右侧,只需略微偏头,便能将妇人的侧脸尽收眼底。 妇人并未将斗篷的兜帽戴起,柔软的耳垂几乎贴着斗篷毛边的绒毛,并未戴任何耳饰,小巧精致,莹润透光。 素色的簪子,素色的斗篷和衣裙,脸颊更是如牛乳般莹白,眉眼缱绻柔和,可唇角透着一抹靡丽的红,便如同盛开于雪地红梅一般的艳色,娇艳却又清冷。 身量高大的男人负手而立,立于妇人身侧,正处于一个不算冒犯的距离内,眸光温和地落在妇人身上,脸上的神色也不复以往的冷峻之色。 褚峻眸色发沉,喉结攒动,却是挑眉笑了笑,主动解释着,“此行路途跋涉,恐遇到山匪,所以某便传书到府城,让部曲连夜赶了过来,只是不曾事先让阮夫人通晓,阮夫人见谅。” 男人的解释地彬彬有礼,也十分合理,很快便打消了妇人的心底的疑惑和那点不安。 宅院外的街道其实还算宽阔,数十部曲安静地站在自己的马侧,他们大多身量高大壮硕,俱是敛目视线平视前方,给人带来极大的压迫感,就连原本宽阔的街道也多了几分狭仄感。 马车依旧被部曲队伍围在中间,可却是明显宽大了许多,阮秋韵眸光落在明显同昨日那辆不同的马车上,脚步再次停住。 这一次,上前解释的是落于身后的林轩。 年轻郎君脸上带着笑,上前两步,拱手垂着眉歉意道,“昨夜起风,原本那辆马车被风刮倒了,染了不少脏污,所以只能在附近的车铺租赁了一辆。” 原来昨夜刮的风竟然这么大。 阮秋韵没有去细想,只觉得自己昨夜吃了药后,的确睡地有些沉了,连这么大的风声都没有听见。 一主一仆上了马车。 褚峻竟也上了马车,他笑道,“这两日骑马有些累了,不如今日就让褚某为阮夫人当一回马夫,夫人以为如何?” 阮秋韵怔住,虽有些意外,还是笑着感谢地道,“那就有劳褚先生了。” 妇人细嫩的指尖将车门的帘子轻轻撩着,玉白的面容隐于昏暗中,幽幽甜香丝丝缕缕,男人唇角上扬,“夫人无需客气。” 车帘放下,遮住了妇人的身影,褚峻转过头平视前方,缰绳抖动,两匹黑色的马匹迈开腿向前跑动。 * 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则息,为了维持生计,即便是严寒的冬季,他们也不会轻易放下手头上吃饭的伙计。 天一亮,小小的镇子就热闹了起来,炊烟升腾,叫卖的要喝不绝于耳,一行人沿着还算宽阔的街道往着镇外走去,坐在马匹上的俱是身强力壮的汉子,一路上的百姓看见后更是避之又避。 一辆宽大的马车被一众部曲护在中央。 木质的马车四四四方,由两匹马拉着,顶部朱红木檐略微翘起,前头的木檐还挂着两抹流苏随风飞舞,整个车厢外壁被灰褐的皮革裹着,从外面看着色彩黯淡,丝毫不起眼 披着氅衣的男人身量高大,长得俊朗,手执马鞭,曲着腿地坐在前室驾着马,看起来唬人地很,不像马夫,反倒是像那家贵人一般。 马车顺利的离开了镇子,从两侧传入的吆喝声逐渐远去,窗牖被轻轻打开,些许寒风从外头灌了进来,有些冷,却也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寒意略过脸颊,让人忍不住身子打颤,阮秋韵眸光落在一侧的跪坐着的小婢身上,有些无奈道,“春彩,还是上榻坐着吧,无需这般跪着。” 新换的马车不仅比原来的马车宽大了许多,就连布置也多了许多,床榻软榻云屏,看着和普通房间也相差无几了。 春彩正认真垂眸地整理着从院子里收拾出来的行囊,闻言眨了眨眼,灵活地将跪坐的姿势改成盘坐,随即扬笑道,“奴这般坐着也舒服着呢,夫人不必担忧。” 铺在马车上的氍毹也是上好的,毛绒厚实,舒适柔软,阮秋韵见状,也并未勉强。 新换上的马车摇晃感比昨日轻了许多,虽然还是有些晃,却并不会让人觉得过于不适,阮秋韵眼眸阖了阖,目光在宽大精致是马车上游移了半晌,脸上有些思量。 这马车看着就很奢华舒适……也不知道租赁这么一辆,需要多少银钱。 妇人黛色眉眼微拧,开始有些担心到了盛京后付不起钱了,只细细地想着自己此行带了多少钱财银票,又缓缓安下心。 前头架着车的褚先生似乎心情极好,还哼起了曲。断断续续的曲调随着风从窗牗钻进车舆,阮秋韵附耳听了片刻,只觉得这陌生的曲调莫名带着些许悲凉…… 第 17 章 临淄是会稽郡的府城…… 临淄是会稽郡的府城,虽不是地处中原腹地的鱼米之乡,却也因着临近沂江的干系,水路四通八达,来往的商户客船众多,也比其余府城要繁华许多。 如今正值冬季,沂江河水冰封,水路彻底被冻住,来往的商户客船少了很多,街道却一如既往地热闹。 郡守府 听着城门校尉来报,正用着晚食的会稽郡郡守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大地几乎要将椅子带倒,清瘦的脸上俱是一片震惊之色。 平北王怎会在临淄? 已经隐隐有些老态的郡守只觉不可置信,眸光闪烁间忙又追了几句,待得到肯定回答后心神颤动,往日沉稳的神色变得有些慌乱不定。 他没有去怀疑守城尉话里的真实性,毕竟如今这个世道,又有那个不要命的敢假冒凶名在外的平北王啊。 这平北王……郡守眉心皱起,有些焦躁地在屋里左右来回踱了两步,待站定后,吩咐下仆道,“你等速速前去府衙,将郡丞郡尉请来。” 下仆领命退下。 吩咐完后,郡守连晚食也顾不得吃了,只立即着人给自己更衣,待郡丞郡尉两人匆忙赶到后,三人急匆匆地就便往东城门赶去。 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等三人赶到时,也只扑了个空,校尉口中的部曲骑兵早已经进了府城,朝着西坊走去 郡丞跟在郡守右侧,神色间带着惊惧。为官数载,他从未见过那位声明显赫杀伐果断的平北王。可一想到这些年来,那些源源不断地从盛京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大冷的天背脊却还是直冒着冷汗, 他同样长得瘦削,看着便是弱不禁风的文人模样,抹了抹额间的汗意,躬着身子气喘吁吁,小声支吾着,“……大人,如今平北王既然已经驾临,我等可要立即前去拜见?” 郡守正细细地询着守城卫,闻言沉吟片刻,最后还是摇着头摆了摆手,“平北王连日奔波风尘仆仆,想必是需要时候歇息才是,我等还是先递上拜帖,待明日准备妥当,再上门拜见。” 说着说着,郡守便叹了口气,无力地抚着须发,只觉得颇有些刀临着颈侧的危险感。 会稽郡守虽远离京都,可为官的总归是有那么几个友人门生在京为官的,他们彼此间也是互通有无的,因此这些年朝堂发生的事,他也向来是有所耳闻的…… 远离朝廷的这十几年间,朝堂发生的事却是不小。前有平北王功高震主被夺兵权囚于盛京,后有先帝英年崩逝,年幼的皇太子继位,平北王一跃成了摄政王。 主少国疑,太后垂帘听政,外戚干政,看似混乱不堪,可整个朝堂却是被平北王这个北地出身的异姓王把持着…… 如今这朝堂,可谓是局势复杂,党羽纷争不断……不过无论如何,都同他这个远离盛京的地方郡守干系不大。 毕竟平北王虽手段凌厉,却总归不是暴戾嗜杀之人。如今这尊大佛既已亲临,自己只需遵守本分,恭恭敬敬地将这尊大佛送走便好了。 而且,说不定也还是个机会…… 会稽郡守神色微沉,心里的忐忑不安也消散了许多,想到守门卫提及的马车里的贵人,又忙吩咐两侧准备明日上门的拜礼。 郡丞也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很快将心里那抹忐忑掩下,应了下来。 * 马车走在方砖铺就的地面上,带来一阵阵声响,马车窗牗开了半扇,淡色的帷纱被风吹出波浪形褶皱,而后又被缓缓掀起,妇人眸光落在街道一侧上。 茶楼酒肆,衣坊药铺,鳞次栉比,街道上人流如织,就这般远远地看着,很是热闹。 而这样的热闹,同柳镇的热闹,却是有些不一样的。柳镇的热闹在于袅袅炊烟,在于鸡犬相闻,在于烟火气息。而临淄街道的热闹,更多的是偏向于繁华地域商业活动的你来我往。 ……就像现代平缓轻和小县城和热闹繁华大都市的鲜明对比。 妇人细细地打量着,玉白面容清晰可见,让一侧涌动的百姓看呆了眼。本以为马车会在客栈停下,却没想道马车并未停留,而是穿喧哗热闹的市集街巷,在一处僻静的宅院外停下。 默默地看着已经迎上前的奴仆,阮秋韵心中又一次生出些许感叹,褚先生的家资好像真的很丰厚。 一行人到达府城时才申时,进了宅院休憩片刻也不过酉时。只是冬季日短夜长,这个时候虽然才酉时,天边却也只剩下落日余晖。 案桌上摆着茶水,还有几碟点心,见阮夫人视线落在外头,林轩摇着毛竹扇子,笑道,“正处于年节期间,府城的坊市街道想必是极热闹的,时候还早,若是主子和阮夫人有兴致,不如去瞧上几眼。” 古代的夜市? 阮秋韵收回目光,心里不由地升起好奇。 学历史时也曾学到过,古代是有宵禁这一制度的,那时候她只觉得古人夜深了便睡,晚间并没有其他的活动。 直到自己身处其中才知道,宵禁也并不是天一暗便开始了的,而是一更三点敲响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后就开禁通行。 妇人心中好奇,却只是笑了笑,并未应下,褚先生一袭人骑了一整日的马,肯定是是很辛苦的,还是多休息才好。 案桌上的茶水烟雾袅袅,褚峻眸光落在妇人身上,指尖抚着盏壁,叹道,“坊市夜街,最是热闹,我也许久未曾去过了。” 黑夜里的璀璨的火树银花,人流如织喧闹的街头杂耍,多种多样稀奇的杂货吃食……褚峻言语风趣,轻易就将曾在盛京见过的夜市景象勾勒了出来,引人入胜。 妇人听着有些入迷,眸光认真轻缓,握着茶盏的指尖不由松开,浅碧的袖摆铺开落于案上,垂着的皓腕纤细羸弱。 “……犹记我第一次抵达盛京时,更是看呆了眼,若非身侧有同友好意提醒,还险些出了洋相。”褚峻笑了笑,眸色幽暗。 阮秋韵有些意犹未尽,闻言不由生出疑惑,“褚先生既是盛京人士,为何……” “褚某祖籍冀州边陲,也是侥幸家中发迹后才迁到了盛京。”褚峻面不改色道。 美貌妇人若有所思般颔首,眸色轻柔如拂柳春风,神色也一如既往地温柔和缓,对于褚先生话里的冀州,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的神色。 褚峻眼眸微眯,“冀州居北地,常有外族侵扰,民风也颇为彪悍,少有商户停留,因此较之大周其他地方,就显得有些荒凉了。 他微微一笑,“所以初见盛京繁华景象时,褚某不免有些失态,也徒惹了不少笑话。” 先生语气温和,娓娓道来,话里却是流露着自嘲和黯然。 阮秋韵神色怔住,视线落在对面的褚先生身上,脑海里却是莫名想起以前班级上的一些学生。 跟随着农民工的父母从农村转学到大城市,黝黑的皮肤,带着浓浓口音的普通话,和别的同学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举止。即便没有做错什么,也总会受到一些明里暗里的抵触和排斥。 虽然有些不恰当,但是在阮秋韵看来,褚先生当初的境遇也和那些转学过来的孩子有着异曲同工的地方。 处于远离政治中心的边塞地界,又与被古人视为蛮夷的外族接壤,即便是最后凭借着能力发迹了,可这一路走来所受到的排挤和讥笑,想必是只多不少。 在班上的时候,阮秋韵安抚过不少境遇相似的孩子,可此时面对同是成年人的褚先生,却是有些嘴拙了。 她想了片刻,还是道,“褚先生出身冀州,如今却还是能靠着自身本领发迹,举家迁到盛京,能力定是不凡。旁人闲言不过是庸人自语,褚先生很是不必介怀。” 妇人柳眉微蹙,纤细白皙的脖颈微垂,柔和的眸光星星点点,烛火下的神色温和认真,红唇轻抿,语调和缓。 这是在安慰他呢。 褚峻看着桌案对面的妇人,明明映着烛火,眸色却是一点点地沉下去,而后缓缓勾起一抹笑,氲着笑,“夫人说得在理。” 喜欢自语的庸人,只当作野草斩杀即可,他自是不会介怀的。 不过能借由这些琐碎之事得到夫人的一句轻声软语的安慰,倒也不枉那些野草来这此间一遭。 盘腿坐着的林轩望天望地,明明还烧着炭火,可手里的毛竹扇却还是风骚地摇啊摇,心里却是默默学习着,盘算着届时回到盛京时,也可以同那些个女郎胡说八道一下自己糟糕的身世。 夜也有些深了,妇人从软垫上起身,向着两位先生道了晚安,便在宅院奴仆的引路下,回了院子。 前头的两位奴仆提着烛火,将路照地光亮清晰,身侧的青衣小婢撑着油纸伞,妇人斗篷下浅碧的裙摆随着步伐轻摇晃动,缓缓离开了烛火笼罩的范围。 炭炉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烟雾氤氲缭绕,窗外漆黑一片,只在烛火洒下的光亮下,才依稀可见洋洋飘洒的霜雪。 褚峻身着灰袍坐于案前,身侧被烛火投下一抹长影,自己身前有一杯盏,手里却还把玩着一个碧色的茶盏。 茶盏清透,在烛火下映着柔光,林樟从外头进屋,视线在主子对面空无一物的桌案上停留一瞬,眼睑很快又垂下。 “主子,会稽郡郡守递上拜帖。” 织绣着金丝的拜帖,映着烛火生辉,看起来着华贵异常。拜帖先行,客人后至,这都是世家大族恪守的规矩,后来也逐渐成了官场上的规矩。 世家大族,总是这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的。 褚峻笑了笑,接过拜帖随意搁在桌案上,又将手里的杯盏放下,缓缓朝杯里倒上热茶,再缓缓将杯盏转过一个方向,举杯一饮而尽…… 第 18 章 临淄作为会稽府城,…… 临淄作为会稽府城,坊与市的分界十分明显,西坊位于府城最西侧,远离两个市集上喧嚣的街道和忙碌的府衙,向来人烟僻静,又因着地段不算好,因此周围大多只是富户人家的宅院。 身着绯色官袍的男子在奴仆的引路下,缓缓进了客堂,虽是青天白日,客堂里却是点着几盏灯火,几个奴仆垂眉守着。 会稽郡郡守坐在客堂下首候着,垂眉敛目,直到听见身后传来沉稳脚步声,连忙站起身,回过头朝着门外看去。 披着氅衣的男人从门外走进,身量高大,面容冷峻,身上气势锐利地像一柄出鞘宝剑……这便是昔日抵御着外敌名震天下,现如今权倾朝野,把持着大周朝政赫赫有名的平北王。 会稽郡郡守石守卿已是年近知天命的岁数,须眉已经染着白霜,面容隐隐已是有些老态,看人的眼底也带着些许浊色。 可他看着北平王那带着几分沉静却熟悉的眉眼,脑海里的记忆却是不由自主地缓缓回溯,竟想起了十几年前,他尚未京官外放时,那偶然的一面之缘。 大周国祚三百余年,面对北地草原上穷凶极恶茹毛饮血的外敌,军力疲乏,数次交战节节败退。 那是这么多年来,抵御北敌中获得的第一次胜利。同样是下着雪的时候,几乎所有在战役中取得军功的将士士兵跟着大周军队凯旋归京,听候封赏。 身披银甲的少年将军,坐于高高大大的黑色骏马之上,面容俊美凌厉,下颚微扬,举手投足间尽是意气风发的桀骜姿态。 这是从冀州边陲之地,用性命博出来的将军。 彼时,自己已过了而立之年,因在官场上也是几度沉浮前途混沌渺茫,在这样举国欢天喜地的日子,他却是在酒楼上酗酒买醉。 置身于酒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街道上掩不住志得意满桀骜不驯的少年将军,心里是隐隐带着几近麻木的讥诮讽刺。 军功卓绝又如何,少年将军又如何……大周朝堂世家林立,世家贵子功勋子弟身居高位,既容不下他一出身低微的寒门之子,又如何容得下一出身卑贱的草莽将军。 幻想着这位得意志满的少年将军在朝堂上左右碰壁,逐渐被磨去棱角的景象,那因被贬到偏远地方任县令而生出的无法排遣的失意感,仿佛也渐渐消散了不少。 不久后,他便离开了盛京,远离了朝堂。 不曾想……一别经年,这大周的朝堂,早已是物是人非,十几年失意者那满腔的讥诮与愤懑,如今倒真成了一摊笑话了。 缓缓掩下眼里的复杂,待男人行至上首,郡守垂眸缓缓拜下,语气恭敬道,“会稽郡郡守石守卿,拜见王爷。” …… 半个时辰后,会稽郡守郡守离去。 看着正端详着木盒中各色首饰,时不时还上手碰上几下的主子,林樟沉思片刻,不由道, “先帝在时,石守卿因在朝中得罪了同入朝堂的刘家子,被陷害贬谪至会稽郡旬邑县知县,后亦是投靠了世家,才逐渐得到高升的机会,如今这般殷勤拜见主子,想来……似有讨好之意。” 林樟眉头皱着,他性子认真直耿,也颇为看不上同石守卿这样首鼠两端的人物,只是有些想不明白为何主子还要召见这样为那些世家鞍前马后的人。 褚峻笑了笑,将手里清透莹润的白玉簪子放下,粗粝的手又捻起一对珍珠耳坠,笑道,“十几年便从一方小小知县,做到了如今的一郡郡守,能力不错,能屈能伸亦善蛰伏,算是个人物。” 这是要用石守卿的意思。 林樟敛眸,不再言语,转而看向主子手上拿着的首饰。 银质耳坠上的珍珠拇指大小,浑圆如满月,纯白细腻,氤氲着柔光,望之便知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临淄靠着沂江,每年开春后水上往来货物数不胜数,各种奇珍的宝石珍珠也被当做货物一般源源不断地汇聚于此,因此也造就了临淄金银首饰铺子开得格外地多。 石守卿有心讨好,登门前是费了不少心思,在打听到平北王身侧还携着一女眷出行后,就别出心裁地奉上了一整套的首饰。 发饰,项饰,臂饰,腕饰……赤金白银的饰品上缀着各式的珠玉宝石,错落有致地摆在红木的盒子里,盒子一打开,流光溢彩华美异常。 这位会稽郡郡守的能力好不好,林樟尚不清楚,可看着满盒子华美精致的首饰,只觉得他这送礼的本事却是一等一。 阮夫人若是喜欢,那主子想必也定会喜欢。 林樟这般想着,见主子又将那对珍珠耳坠放下,沉默片刻,便试探性道,“这些饰物都十分精致,不如属下先行查验一番,再送予阮夫人赏玩?” 阮夫人院子里的物件,也大多亦是事先查验过,再送入夫人院里的,这些流程,林樟熟悉地很。 送予夫人? 褚峻眉梢挑起,摇摇头,继续颇有兴致地把玩着,狭长幽暗的眼眸似笑非笑,“这些你随意处置了,无需送到夫人跟前。” 林樟顿了顿,有些摸不清主子的意思,却也还是按着主子的吩咐照办,在主子放下手后,让奴仆将装着首饰的盒子捧了下去。 待那盒首饰撤下后,褚峻想了想,又道,“派个人去府城驿站走一趟,看看可有从盛京递过来的,给夫人的书信。” 大周这些年的战乱少了许多,一向负责传递朝堂书信的驿站也逐渐朝着官民两用的方向转变,盛京寄出的书信一般先是会存在府城的驿站,然后再逐渐下发到镇县。 若是阮夫人外甥女真寄了书信过来,在府城驿站里,也是有可能可以找到的。 林樟垂首应是。 屋外还是飘着飞雪,虽不算大,但这样的天气还是不宜赶路的,阮秋韵眸光落在窗外的飞雪上,有些心绪不宁地想着这场雪什么时候才会停。 妇人手里执着书,却是久久不曾翻页,春彩守在一侧,见状便道,“夫人,外头的雪已经小了许多,这屋子里闷得慌,不如奴陪夫人出去走走……” 内间烧着炭火,暖烘烘的,却也的确叫人容易觉得闷,阮秋韵放下手里的书,思虑片刻,含笑应了一声好。 屋外的雪的确小了很多,天空中只有飘着那么零星几粒飞雪,这就代表着雪快停了,很快就能够启程了。 妇人心里有些欢喜,黛色细眉舒展,举着的白色桐油伞将春彩笼在伞里,主仆两人一起出了院子,沿着宅院廊道缓缓地走着。 这个时候,假山堆雪,流水冰封,宅里也没有什么景致可看,可开阔的视野却的确让人心旷神怡。 屋外还刮着风,走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冷了,阮秋韵带着春彩往回走,还没靠近院子,就看到不远处有几人正往外走去。 为首的是两个男子,一位是她比较熟悉的林轩小先生,另外一位须眉染白,绯色官袍,头戴花翎……看着,有些像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古代官员的样子,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位身着灰衣的下仆。 朱红宅门打开,那位身着绯色官服的的男子在离开时,还十分有礼地朝着林轩轻轻颔首,而后才缓缓转身离去…… …… 妇人细细的黛眉微颦,眼眸里氤着茫然,她缓缓将书阖了起来,起身来到窗牗旁,又仰头看着窗外的迷蒙的月亮,神思不属。 赶路的这几日,阮秋韵从未刻意地去探听过褚先生的职业和身份。 即便是已经留意到到对方身侧带着许多的部曲下属,还有颇有些丰厚的家资,也只下意识地觉得对方兴许是一位生意做得有些大的商人。 一个和原主的夫君一样的,普普通通的商人。 ……可一户普普通通的的商户人家,会同今天这样,有身着绯色官衣的客人上门拜访吗? 阮秋韵不太清楚,她甚至也不清楚这个朝代穿绯色官衣的是几品的官员,只是本能地觉得有些怪异…… “夫人,明日一早还要赶路,不若今夜早些歇息,我给夫人灭了烛火吧……”夜已深,内间还燃着烛火,春彩探着半边身子进来,小声道。 小姑娘不知不觉地,都开始做起苏姨才会做的事了,思绪杂乱的妇人闻声回神,看着探头探脑的小姑娘,无奈柔和地轻笑, “好,我现在立即上榻歇息,你先回屋吧。” 春彩轻应了一声是,而后才转身离开,妇人柔和的眸光缓缓落在摇曳闪烁的烛火上,将杂乱的心绪缓缓放下,微颦着的柳眉也渐渐舒展开。 褚先生是位热心和善的郎君,这一路给予的照顾也不是假的。 他们只是萍水相逢,只待到了盛京,她将欠下的这么多的人情一并还了,兴许就会分道扬镳了,她又何须多此一举去揣测褚先生的身份呢…… 屋里的烛火熄灭,放下心绪的妇人摸索地上了床榻,枕着月色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 19 章 除夕早已经过了十几…… 除夕早已经过了十几日,雪也停了有些时日了,盛京中各种你来我往的各种交际活动也再次恢复了过来。 高门大户举行的宴席,对许多门第较低的官宦人家来说,是一个极为难得露脸机会。因此往日里收到帖子,夏氏向来也只会带着亲生女儿前去参加。 她如今膝下的两个庶女年纪也到了需要相看的时候,她是嫡母,总不好落人口舌,这回也做主一并将人带了过去。 此次举办赏梅宴的是功勋伯爵之家,门第高身份尊贵,即便是庶出姑娘出了外头也代表着赵家的脸面,若是失了礼数便不好了。 “既然到了外头,便是代表着赵家的门面,今日是伯爵府大夫人下的帖子,这礼仪礼貌都要周全些,莫要丢了赵家的脸面。” 马车上,夏氏看了眼两个垂眉的庶女,不轻不缓地敲打了几句。 赵筠捧着手炉,敛眸应是,而向来性子有些骄纵的赵笙虽心里有些不耐烦,此时却也是一脸乖巧听话模样。 马车很快便在候府停下,车厢里的女眷俱是下了车,夏氏同伯爵府大夫人在闺中是手帕交,便带着三位姑娘去见人。 伯爵府大夫人珠翠环绕,看着也和善贵气,此时身侧簇拥着不少官宦妇人,见夏氏带着三个姑娘走近,笑道, “多日不见,你家这几位姑娘倒是长得越发亭亭玉立了。” 夏氏几步上前,也扬起亲近的笑,“是啊,几个姑娘都大了,又正好接着你的帖子,今日就带她们出来见见世面。” 这话说得倒是好听,伯爵府大夫人脸上笑意更盛,又连谦声说了几句。 几位官宦妇人都是相识的,很快便聊了起来,话里话外都说着自家的孩子,所以赵筠时不时还能听见旁人对于大姐姐的称赞。 三个女郎立在母亲身后,赵筱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即便面对旁人的赞美也处变不惊,一举一动尽显大气。 赵笙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却也并未说什么,赵筠脸上同样带着笑,只是垂着眸的模样有些心不在焉。 几位官眷妇人寒暄了几句,少顷,夏氏便让赵筱带着妹妹们各自去玩。 府宅大多有规制,伯爵府的宅院是当初封爵时赐下的,假山碧湖,亭台楼阁,回廊长巷,比之赵家的宅院要精致宽阔许多。 伯爵府里有个梅园,数百株红梅火红似火,映着皑皑白雪迎风招展,开得正艳丽,宾客们置于梅林中,夹杂着寒意香气扑鼻而来。 精致的院落被红梅包围,身着棉袄的奴仆在院落里穿梭来往,不少衣着华贵的妇人女郎正坐于院内,煮茶品茗谈天说地,共赏着灼灼梅花。 时辰还早,还未开席,已有不少女郎过来寻相熟的友人了。 赵筠看了眼不远处几位,正朝着这边招手扬笑的女郎,抿唇轻笑道,“大姐姐过去吧,我同五妹妹在一起便好。” 赵筱作为赵家长姊,也自觉自己有职责带着两个妹妹。只是过年已经有段时日没同友人见面了,她心里也是十分挂念地很。 闻言她犹豫了片刻,也含笑道,“那好,你们自己去玩吧,要是碰到什么事,一定记得让人过来喊我。” 赵笙撇着脸不搭腔,赵筠只能扬笑轻嗯了一声,“大姐姐去吧,我们会留心着的。” 今日宴请的都是女眷,两位庶妹身侧也有奴仆守着,想来也出不了什么事,赵筱放下心,又细细叮嘱了几句,便转身朝着友人的方向走去。 “三姐姐,我们进梅园看看吧。” 赵笙小孩子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看着不远处满片的白雪红梅,忙扯着赵筠的衣袖,有些兴奋道。 白雪红梅,红艳艳的梅花迎风招展,艳丽极了,家里可没有这样美丽的景致,这难得出来一次,自是要玩地开心才是。 赵筠目光早已尽数落在了满园的梅花上,她其实并不是个喜欢侍弄花草的性子,却不知为何唯独对红梅情有独钟,仿佛骨子里刻着的一般,闻言自是很快便应下了。 两姊妹在红梅园里缓步穿梭,感受着扑鼻而来夹带着寒意的清香,赵笙还时不时还要轻轻捻下一支梅花轻嗅几下,一举一动做尽了小女儿的娇俏姿态。 逛了片刻,赵笙就觉得有些累了,步伐也缓缓慢了下去。 她看了眼身侧目不转睛般盯着红梅的赵筠,又看了看四周,见四周没有旁人,便扯着赵筠的衣袖,有些斯斯艾艾道, “……三姐姐,你有没有想过,想过以后要嫁一个怎样的郎君啊。” 这个问题对于还未出阁的女郎来说,着实是有些出格了,赵笙脸颊滚烫发热,心头已经有些后悔问出来了。 赵筠闻言有些怔,下意识地就看向身侧的庶妹。 赵笙本就不好意思,被她这么一看,脸就更红了,哽着脖子跺着脚羞恼道,“……看什么看呢,难道…难道三姐姐当真就未曾想过,以后会嫁予一位怎样的郎君吗?” 虽说她们年岁尚小,可这婚嫁之事可是大事,这未出阁的女郎,那个没幻想过啊。 赵筠闻言,若无其事地将视线移开,垂眸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坦诚地摇了摇头。 赵笙见状,脸就更红了。 她抿着唇,有些恼怒道,“那你现在就想,你现在就想嘛。” 边说着还不满地嘀咕,用眼神直膘她,“三姐姐都是快要及笄的女郎了,还不多想想,到时候若是稀里糊涂就被嫁出去了,可别怨旁人。” 赵筠有些无奈,视线再次回到开得正艳的梅花上,也却也还是顺着赵笙的话想了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又未曾见过多少郎君,又怎会知道自己想要嫁个什么样的夫婿。” 因着有赵父这位父亲在,赵筠心里对所谓的夫婿亦没有任何期待,而且……赵筠抚摸了抚带着冰雪的梅花,指尖的凉意让她思绪更加清晰了许多。 婚嫁一事,自是由嫡母做主,即便她有心仪的郎君又如何,只不过是徒增烦忧罢了。 赵笙听了赵筠的话,只觉无趣地很,也不愿搭理她,很快就几步越过了赵筠,朝着梅林深处走了进去。 席面很快便开始了。 赵家女眷被安排坐到了一起,赵笙赵筠有些拘束地坐着,宴上相熟的女郎们各自聊着天,赵筠甚至还能听到从席面前头传过来的声音。 伯爵府府中负责饲养花草的奴仆恭身介绍着各种品相的梅花,红梅、朱砂梅、玉碟梅、绿萼梅……案桌上还添了不少用梅花制成的茶点,丝缕幽幽的清香在席面上蔓延开来。 女郎们初时大多讨论着最近时兴的衣物和首饰,后又逐渐开始聊起盛京中那些优秀的郎君。 赵筠默默地听着,视线游移,而后停在了席面的某一处,那里同样坐着一位女郎,席面位置靠前,左右却是冷清。 赵笙正吃着糕点,见赵筠扭着头看向一处,也沿着视线看了过去,而后凑了过来,小声地咬着耳朵道, “那是刘家的女郎,”她顿了顿,左右看了看,又小声道,“我听说啊,她父亲得罪了平北王,被贬了……” 刘家是太皇太后的母家。 刘家本就是世家大族,先帝还在的时候,为表孝顺,还多次向下施恩母族,可谓是满门显贵。 若是放在以往,虽只是刘家旁支的女郎,也照样是被捧着敬着的。可自半年前,平北王贬黜了不少为官的刘家子弟后,盛京大半有眼色的显贵都对刘家疏远了几分。 养在深闺里的两个女郎不懂什么朝堂叫党羽之争,可看着被冷落的刘家女郎,又想往日在旁的场合里见着的骄傲孔雀模样,心中不免有些唏嘘。 赵筠收回视线,心里对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平北王,升起了些许敬畏…… * 信笺被数层信函裹着,红色的火漆盖着印子封在信封口,拿在手里沉甸甸,还能看见信封表面的一行齐整娟秀的字。 妇人秋水明眸里尽是压不下去的欣喜与激动,仿佛平静的湖面漾开的了一弯弯柔和波纹,她抬眉看着褚先生,缓缓行了一个福礼,感激地道,“实在是多谢褚先生。” 妇人盈盈拜下,遮掩在兜帽下的玉容扬着柔柔的笑,眼眶却是带着丝丝红意,眼底也似有泪光闪过。 脸上还带着笑意的男人神色微顿,沉晦眸光落在妇人晕着绯色的眼尾,抬手有礼地落在妇人的手侧,虚扶,“只是举手之劳,阮夫人不必如此。” 阮秋韵起身,柳眉弯弯笑了笑,浸了水的瞳孔柔和透亮,她也并未继续说什么,只在心里又默默地将这份恩情记下。 一封信笺,或许对褚先生而言仅仅是件举手之劳的小事。可对这段时日日思夜想着远在盛京的外甥女的自己而言,却是极为重要的大事。 妇人被小婢扶上了马车。 褚峻紧接着也上了马车前室,并未往后瞧,反而是双腿随意交叠搭着,含笑道,“夫人此行去盛京,要留多少时日?” 似在闲聊。 柔和的女声从车舆里传出,带着丝丝犹豫,“兴许只待个几月…” 阮秋韵心里其实也不太确定。 书里筠筠出嫁时才十六,去世时也才十八,她想看到那孩子幸福美满,或许要待上几年也说不定。 马车跑了起来。 褚峻眉梢挑着,眼眸平视着不远处奔腾的黑马,不再继续询问,只是漆黑的眼眸带着一丝莫名的笑。 第 20 章 古代的信笺寄送麻烦…… 古代的信笺寄送麻烦,往来磨损厉害,所以为了防止信笺被损坏,大多会在信笺上多套几层信函,再在信函的外头抹上一层桐油纸,防止雨水浸入。 手里的信函沉甸甸,里头也装地鼓鼓囊囊,阮秋韵小心翼翼地将信函上的火漆去掉,把几张信纸从信函里缓缓抽了出来。 信函里的信纸有四张,每一张都写得满满当当的,阮秋韵将信纸平铺在软榻上,一张张地执起,细细地看着纸上娟秀的字迹,眼角眉稍俱带着柔和笑意。 写地都是一些比较琐碎的日常,阮秋韵还能从字里行间里品出那种对亲人的亲近。她接连将四张信纸看了几遍,待放下后,只觉得来到这个世界后,那颗一直如同风中柳絮般无依的心,终于寻到了一个着落点。 妇人眉眼带笑,眉眼那抹浅淡的愁绪也消散无踪,春彩正将行囊放好,见状,小脸扬笑道, “收到了表小姐的信,想来夫人可以安心了。” 阮秋韵将信笺细致地收好,一封信函也不舍得丢,闻言笑了笑,“那孩子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信里写地好听,也不知道实际过得如何。” 可不管怎样,看到了外甥女的信,总归是心安的,妇人缓缓撩起窗纱,看向窗外的有些雾蒙蒙的天空,嘴角的笑更是多了一抹期待。 …… 大周冬季的天气似有些反复无常,时而暖阳,时而细雪。 因此赶路的途中也是走走停停,耽误了不少时候。不过虽有些曲折,可在阮秋韵看来,这一路却也还是算十分顺利的,毕竟并未碰到褚先生口里说的匪徒草寇。 已经正月二十了,按着褚先生说的,应该还有两日便可以抵达盛京了,阮秋韵望着窗外雾蒙蒙的圆月,心里开始却是想着要给外甥女准备什么及笄礼物了。 筠筠的生日在正月二十五,阮秋韵虽有些不喜所谓的寓意着女郎能够嫁人生子的及笄礼,可生日总是要准备礼物的。 筠筠刚被自己接到家时,年纪还不大,正是五六岁已经开始记事的年纪,怯生生的看人,敏感又胆怯。 阮秋韵自己其实并不是个特别注重仪式感的人,可第一次养孩子,总是照着教程来养的,只觉得要给外甥女足够的安全感和爱意,所以每年无论是是生日还是节日,都会事先准备好礼物。 年幼的时候还好,筠筠喜欢吃的玩的,小蛋糕小玩具或者一身漂亮的公主裙,就能让小姑娘高兴上一整天。 长大后,在礼物的选择上也多了许多困难,可总归能看得出外甥女喜欢什么,也有个选择方向。 可如今…… 分隔两地,原主记忆里对于外甥女的了解也不多,礼物的选择,倒真是有些为难。 毕竟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朝代是女郎十五岁时一般喜欢什么……妇人柳眉微颦,觉得自己有些犯难。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思绪太杂了,阮秋韵竟觉得头好像有些眩晕了起来,她轻轻摇了摇头,眩晕的感觉却并未消失。 已经将衣物整理好,春彩来到夫人身侧,在到夫人有些不寻常的面色后,心里徒然一惊,忙几步上前扶住夫人的身躯,惊呼道, “夫人……” 她神色慌张,小心翼翼地将夫人扶到床榻躺下,连唤了几声却并未得到夫人的回应后,有些六神无主地朝着外间喊道,“来人,来人啊,快快去请郎中过来……” 春彩心里又慌又急,喊人的时候声音还带着些许颤意,待妇人安然躺于床榻后,忙跑了出去…… 小姑娘应该是被自己吓到了。 眼前一片黑暗,脑子昏昏沉沉间,耳旁却还是能听到春彩带着急切的喊声,阮秋韵有些迷迷糊糊地想…… 妇人柔若无骨地躺在床榻上,浓密的眼睫如蝶羽轻颤着,白皙的额间更是沁着晶莹的汗珠,不仅脸颊绯红,就连紧紧抿着的嘴唇也是艳丽非常,整个人呈现着出一种孱弱无力的娇态。 郎中很快就赶了过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直守在宅院里的林樟,他站在外室,向来沉静眼底带上了焦色。 待诊完脉,饮下郎中开的汤药后,夜已经很深了,可妇人身上的热意还未彻底退下。 林樟没有让郎中离开,而是暂时让对方留在宅院里住下。夜深了,郎中离开院子时还细细叮嘱,需得为贵人湿敷降热。 因着郎中的交代,春彩便一直蹲守在床头,她身侧还放着一盆冷水,时不时就有奴仆进来将水换掉,她更是不间断地更换着置于夫人额间的,被冷水浸湿的巾帕。 部曲扈从守在院子四周,神色凶狠凛冽,外室十数奴仆跪了一地,屏息静气战战兢兢。 褚峻就是在这个时候进了内室,进来的时候,他肩膀处的氅衣还没脱下,身上也还带着从屋外风尘仆仆归来时的裹挟着的寒意。 男人立于距离床榻几丈外的地方,沉晦眸光落在床榻上的妇人身上,春彩此时正将白色的巾帕从夫人额间取下,在注意到氍毹上投落的一片阴影后,抬眼看了看,小声嗫喏道,“主子……” 屋里烧着炭火,扑面而来的热意很快就将褚峻身上的寒意消磨殆尽,褚峻利落地将肩上的氅衣脱下,扔给一侧守着的奴仆,寒声道, “下去吧。” 这是对内室所有奴仆说的,包括守着的春彩。 春彩此时手里还拿着刚取下的帕子,闻言神色有些犹豫纠结,见主子逐渐靠近床榻,又看了眼床榻上不醒人事的夫人,还是低声道, “主子,还是让奴留下伺候夫人吧……” “下去。” 春彩顿了顿,最后还是将手里的巾帕放下,缓缓退出了内间。 奴仆已经全部退了下去。 褚峻大步来到了床沿处,铜盆里的水是新换上的,他将铜盆里另一条巾帕拿起拧干,然后又缓缓地覆在妇人的额上。 如此反复多次,待半夜时,妇人额间的热意终于彻底退了下去,而在客房休息的老郎中又再次被请了回来。 待再次诊过脉,确定夫人已经安康无恙后,院子里一众人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特别是今日随着主子一起出门的林轩,他只觉得那颗从得知阮夫人病倒,看到主子脸色同变脸般倏地就变得冷色后就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小心脏,终于安安稳稳地落了下来了。 林轩小郎君衣着依旧富贵,只是一向不离手的毛竹扇此时却是没了,他看着屋里隐隐摇曳闪烁的烛火,有些感慨,“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主子这般心焦的样子……” 即便是三年前,褚老太爷在冀州仙逝,主子也依旧是游刃有余的模样,见惯了自家主子运筹帷幄的姿态,林轩此番亦觉得有些稀奇。 屋外还有旁的部曲守着,林樟淡淡地瞥了胞弟一眼,眼里带着警告之色。 林轩嘴里的话停住,视线在左右的部曲上略过,有些讪讪地笑了笑,闭上了自己有些口无遮拦的嘴。 明明额间的热意已经降了下来了,可妇人却还是迟迟未醒,妍丽的眉眼蹙着,饱满的唇瓣褪去热意,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只是变得有些干燥。 沉沉睡着的妇人被扶了起来,盛着温水的茶盏递到了唇边,妇人也似感觉到了渴意,在察觉到唇边的水意后,唇瓣微微启开…… 第一次这样伺候人的北平王喂地不是特别好,些许温水从红唇角溢出,晶莹的水渍沿着锁骨直蔓而下,略过了莹润剔透的肌肤,而后逐渐没入起伏的深处…… 手里的茶盏已经空了大半,而后男人被随意地放至一侧,紧接着粗粝的拇指就抚上了已经恢复红润的唇瓣,最后停在下唇中心,缓缓下压。 红艳的唇瓣被抵着压下一小片,唇肉内陷,如同冬日里都红梅花瓣般软嫩柔弱,不仅容易让人心生怜意,亦容易叫人生出摧折的欲望。 像明月一般的夫人。 身躯柔若无骨,幽幽勾人的暖香丝丝缕缕涌入,男人喉结耸动,狭长的眼眸已是一片沉色。 他垂眸看着怀里昏睡着的妇人,良久,待注意到那轻颤的鸦睫后,昏暗中脸上无声地勾勒出一抹笑,轻轻抵着的拇指放下,如同放下了獠牙处猎物的野兽一般…… 内室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经被熄灭了。 …… 紧闭的眼睫动了动,而后缓缓睁开,守在一侧的春彩见状忙上前两步,惊喜道,“夫人,你醒了,可还觉得身子哪里难受的……” 自然光从掀开的眼帘映入,妇人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而后侧着黑眸怔怔地看着春彩,紧接着视线逐渐开始游移,而后才无力道,“我没事,春彩你不用担心……”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本就体质偏弱,如今冬天里还连日赶路,生了病也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春彩眼眶有些红,抿了抿唇道,“伙房已经备下了朝食,奴这就给夫人洗漱,郎中说了,待会吃些吃食才好……” 阮秋韵细细地听着,对于春彩说的没有表露太多反应,只是无力地闭了闭眼,“……春彩,褚先生呢?” 春彩停住,看了眼似无知无觉的夫人,抿了抿唇道,“先生昨夜来过,此时想来已经回了院子休憩了。” 妇人敛眉沉默了片刻,脸色有些苍白,显得格外荏弱,抿了抿唇,才垂着眼睫缓声道,“是我又劳烦褚先生了……” 终于有了些力气,阮秋韵从床榻起身,洗漱好,又用了些许朝食,精神总算好了许多。 阮秋韵让内室的奴仆都出去了。 她立于内室,朝着床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将装着钱财的行囊拿出来打开,从一沓银票里数出数张。 妇人向来柔和如水的明眸里隐隐染上惊惶,苍白的唇瓣紧紧抿着,将数出的银票攥在手里,努力地去将异样的情绪压下。 第 21 章 生了病,赶路的途…… 生了病,赶路的途中又耽搁了两日,所以待抵达盛京时,已经是正月二十三。 坊市里茶楼酒肆,布坊金银坊,应有尽有,临淄是会稽府城,坊市街道也已经足够热闹了,可同盛京的坊市相比,还是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习惯性地撩起层层窗纱看着街道两侧,看着几乎占了半数衣着鲜艳亮色,身侧大多带着数个奴仆伺候着的女郎郎君,妇人认真地想。 就像那本书里说的,这就是天子脚下,也是贵人扎堆的地方。 马车继续朝着前头走去。 眼看着就要逐渐远离热闹喧哗的市集,很快就有声音从窗牗逸出,“……褚先生,不如就在此处停一下吧。” 妇人轻柔的嗓音同以往并无差别,可落在旁人耳里,却是有些急切了。明明声量不大,马车和守在马车四周的部曲却还是停了下来。 妇人的玉容显露于窗牗处,脸颊映着午后的阳光,丰润白皙,褚峻笑着看了几瞬,立即翻身下马,来到了马车旁。 男人身量极高,这般立于马车窗牗旁,健硕挺拔的身躯将本来映入窗牗的阳光完全遮挡住,也将马车里是美貌妇人彻底笼罩在了身躯的阴影下。 搭在窗牗的手指不由蜷了蜷,妇人视线游移,唇瓣微抿,即便再如何努力去压制情绪,柔弱似柳的身子却还是很诚实地朝着身后移了移。 褚峻似没注意到一般,覆着笑意的眼底倒映着妇人表面镇定的神色,噙着笑道,“夫人为何想在此处停下?” 男人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礼貌的轻询中甚至还带着些许真切疑惑,妇人眉目轻扬,指尖抬起,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抿唇笑道, “那里有个客栈,”妇人顿了顿,“诸位先生一路护送我们主仆到盛京,我等感激不尽,只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如今到了盛京,倒也不好再叨扰诸位先生了……” 抬起的指尖依旧被遮在阴影下,白皙带着粉泽,最是容易让人想起那夜接触到的温热轻软,褚峻眼眸微眯,顺着指尖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看到了一间客栈。 客栈开在坊市中一个相对僻静的地域里,正是用朝食的时候,此时迎来宾往,好不热闹。 指尖垂下,妇人轻言细语有礼道,“夫家在盛京中并未置下宅院,贸然上门叨扰亲眷亦有失礼节,我想着,还是先在客栈安置几日才好。” 男人沉沉的眸光将妇人身躯笼住,闻言眉锋挑起,唇角徒然扯出一抹笑,“夫人思虑周全,是褚某思虑不周了。” “褚先生言重了。” 逆着光,妇人有些看不清男人此刻脸上的神色,浓密的眼睫颤颤垂下,蜷着的手心已经有些濡湿了,想了想,打开车门下了马车。 马车停下的地方虽然僻静,可街道两侧还是有行人路过的,见马车端坐的贵人下了马车,纷纷将视线投了过来。 从马车上小心翼翼下来是妇人玉貌花颜,皮肤白地如同莹润美玉,唇瓣艳地堪比春日桃花,昳丽美艳,素色的袖摆裙裾随着寒风轻摇慢晃,迤逦风光,袅娜惑人。 ……更多的视线投了过来。 可迎接这些视线的,却是手执着刀剑的部曲。 来来往往的行人只觉背脊一阵寒凉,迅速又狼狈地移开了眸光,低着头迅速离去。 心里还存着紧张的妇人却并未意识到这一插曲,她只看着面前的郎君,又感激般福了福身子,而后将手里攥着的银票递了过去。 数张银票整齐地叠在一起,被妇人的手轻捻着奉到了男人面前,银票的面额俱是整张的十两,这么多叠在一起,想来也是有个上百两的……这对普通人家而言,想必是一辈子都挣不来的银钱了。 褚峻看着依旧笑意温和雅的妇人,挑眉疑虑道,“夫人这是想要付褚某镖费?” 阮秋韵轻轻摇头,坦言道,“依褚先生所言,这一路的镖费便全都抵了在卫府住的房钱。” 她顿了顿,目光避了避,“只是这一路歇脚的房钱,请郎中抓药的诊金和药钱,还有每日里的两人的膳食……这些总归还是要给的。” 这是要同他钱货两讫的意思。 高大男人眼眸里的笑意逐渐消散,晦意的眸光漫不经心地在递出的银票上停留几瞬,良久后,才伸手接了过来。 银票上还残留了一缕许温热馨香,让人忍不住去想,这一叠整齐的银票,在妇人的袖摆里待了多久。 阮秋韵见他接过,心里松了一口气,轻扬柔和的笑容也带上了真切,她眸光看向其他这一路护卫的部曲,也一一感激。 部曲扈从大多是五大三粗的汉子,那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见贵人彬彬有礼地给自己道谢,大多黝黑粗犷的脸带上了绯色,瞅了眼自家主子,忙受宠若惊般连连摆手…… 妇人最后还是带着小婢在客栈里歇息了下来。男人手里还捻着那沓银票,粗粝指腹在银票上漫不经心的划着,划出一弯弯暧昧的划痕,沉沉的视线却是尽数落在了朝着客栈走去的妇人背影上。 “主子,阮夫人这是……” 林樟神色愕然,他素来是心细的,自是很快便察觉到掩藏在妇人温柔言语下的冷淡疏离。 可他却是有些想不明白。 毕竟阮夫人是何等温柔缱绻的性子……这么些时日,他们就从未见过阮夫人生怒的时候…… 褚峻没有在意神色惊愕的下属,待妇人的身影消失在客栈门口后,收回了视线,又转而看着手里的银票。 片刻后,将银票装进了一直挂在腰间的荷包里。被投喂了上百两的银票,碧色的荷包如同吃饱喝足了一般,也鼓鼓囊囊了起来。 上头的碧莲织秀的丝线被抚摸地已经有些泛白了,男人又垂眸抚了几下,而后翻身上马,只淡淡留下一句话。 “派人守着,保护好夫人。” 得到不到主子解惑,林樟有些懵,只忙应了一声是,正想立即策马跟上,肩却被某个不值钱的胞弟搭住了。 林揽着在家哥哥的肩,一脸贼兮兮地凑上前道,“哥,是不是想知道阮夫人为何这般生怒……” 林樟将肩上的手拍下,拧着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不想知道,你也别说。” 林轩还没说完就被噎住,他抚了抚自己被拍地有些疼的手背,极为不满,“我也没说什么,刚刚你不是你自己问主子的吗…” 他耸了耸肩,没有继续说下去,心里却是大逆不道地断定,此番定和主子有关。 他们这些部曲扈从护卫守夜都是按着一定时辰轮值的。 阮夫人生疾那夜下半夜,正好是林轩当值,天色微明时,他可是亲眼看着主子从阮夫人屋里出来的…… …… 进了客栈包了客房,再将行囊物件整理好,已经是傍晚的时候了,阮秋韵看着几近西沉的落日,歇下了要立即去找外甥女的心。 平静安然地休憩了一夜,翌日一早,阮秋韵就打听到了赵府的位置,来到了赵府,满怀期待地递上了拜帖…… “……赵筠的姨母?” 夏氏画地精致的黛眉轻扬,看着手里的拜帖,颇有些兴味道,“这是知晓赵筠的及笄礼要到了,前来观礼来了?” 她想了想,将拜帖放下,淡淡道,“既然这么大老远赶来了,也算是有心,你且将人带到三姑娘院子里吧,仔细着些,莫要惊扰了老太太。” 至于出面招待,却是不可能的,一个妾室的姊妹,尚且当不得赵家的客人。 奴仆应声退下。 只携着一个小婢,又带着幕篱遮掩的妇人,很快就被奴仆引到赵家三姑娘的院落。 已经收到了嫡母院里的奴仆的口信,披着披风,匆忙换上新衣的女郎早早就带着贴身小婢在院门立着,小脸红扑扑,踮着脚尖翘首待盼地等着。 看了几瞬,还要转过头问一问身侧的小婢,自己的衣着打扮可还得体,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也不甚安心,清亮的眼眸里充斥浓浓的惊喜和忐忑。 赵筠从未想过,姨母居然会过来看望自己,这实在是让她又喜又忧,毕竟姨母身子本就弱,这般冷的天气,又如何受得住。 “翠云,屋里点着的炭火可还够,热茶可是已经备好?祖母给的那件披风很是暖和——” 话说到这里,就嘎然而止了。 赵筠怔怔地看着,不远处跟在奴仆身后正缓步而来的妇人,整个人如同愣住了一般,脑子嗡嗡嗡一片。 可一句曾经在书上看到的诗句,却越过一片混沌,莫名地出现在脑海里。 柳如眉,云似发,鲛绡雾縠笼香雪。 款款而来的妇人披着素色斗篷,白色薄纱幕篱垂落直至肩处,幕篱掖开了一角,玉容花面,容色秾丽缱绻。 这便是自己的姨母吗…… 年轻的女郎呆呆地看着自己,眼眸澄澈清亮,鼻尖微红,身材纤瘦小巧……和前世的十五六岁的外甥女,简直是一模一样。 虽早有预料,阮秋韵心里却还是忍不住有些惊喜。她步伐加快,越过引路的奴仆,很快就来到怔然的小姑娘面前。 细细地端详着眼前的女郎,见她还是怔仲地,用着陌生的目光看着自己,阮秋韵心底有些发酸,忍不住轻轻地将人揽进自己怀里, “筠筠,抱歉,姨母来晚了。” 耳畔的女声轻软柔和,赵筠整个人埋在姨母柔软馨香的怀抱里,她渐渐地回过神,只觉得自己整个身躯像是被暖和柔软的棉绒彻底裹住了一般,暖和柔和。 女郎小脸绯红,眼眸却是逐渐浮出迷蒙水意,鼻尖更是一酸,忍不住低声唤,“姨母……” 这么多年,这世上唯一一位会真心关心自己的长辈,如今跨越风雪,还是来到自己身边了 赵筠伸手将妇人抱紧,似要将自己整个镶嵌入妇人的怀里,微红的眼角有泪珠滚下。 真好。 …… 庶出姑娘的及笄礼,算不得多贵重,但总归是女郎的上头礼,对女郎来说也是大事,若按着规矩操办也能得个好名声。 因此除了家里人,夏氏也提前给赵家一些关系亲近的官宦女眷递了帖子,毕竟她们来不来是一回事,但总归自己这个嫡母的责任是尽到了。 正月二十五这日,很快就到了。 22 第 22 章 及笄,即女子年满十…… 及笄, 即女子年满十五结发,用笄贯之。 正宾加礼,赞者相协, 有司托簪,赵家前两位女郎亦是年满十五就举行了及笄礼。所以夏氏作为赵家当家主母,在安排这样一事上,也还算熟练。 赵筠是庶女, 夏氏虽不苛刻, 却也不会真的同对待女儿一般为其过多筹谋,只一切照着规矩来。 正宾请的是族内旁支中德高望重德才兼备的妇人,至于赞者……夏氏思虑了许久, 最后还是决定让自己的女儿出面。 一切也就这么有条不紊地安排着。 赵家宅院是祖辈时便置于下了的, 按着规矩分成前厅后院,前厅一般是家中郎君们住着的地方,后院则是家中女眷是活动之地。 赵家大老爷赵盼山正窝前厅书房看着一沓沓的卷宗,听见后院里的奴仆来喊, 眉头皱起, 放下手里的卷宗淡淡道, “近来公务繁忙, 你同夫人说一声, 我便不过去了。” 书房外的奴仆有些犹豫, 却也还是应声退下。 听到奴仆带来的话, 衣着得体的夏氏拧了拧眉, 可看着四周数位相熟的妇人,却也并未说些什么。 观礼的宾客其实不算多,只十数位妇人零星般围在四周,大多也只是同赵家沾亲带故的族中女眷, 没有多少官眷贵妇。 及笄礼很快便开始了。 正宾妇人高声的吟颂祝辞从堂上传出来,身着素衣襦裙的女郎跪在堂下的软垫上,灵动的双眸平视前方,让正宾为自己正笄,而后对着堂上的嫡母缓缓叩首…… 难得换上一件颜色鲜亮的衣裙,阮秋韵隐于人群里,看着亭亭玉立的外甥女,视线又缓缓游移到堂上,玉色的面容带着些许疼惜。 女郎及笄,上首坐着的,合该是双亲才是。这嫡母都在,做父亲却不在……阮秋韵黛眉轻颦,心中对那书中薄情寡恩的赵父,观感更加不好了…… 赵筠规规矩矩地行着礼,在起身抬首时,视线在嫡母身侧空着的椅子上停留一瞬,而后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对女郎来说这样重要的日子,生身父亲却不出席观礼。即便早有预料,心中却还是有些难受,赵筠抿了抿唇,想着千里迢迢赶过来,如今亦在观礼位上观礼的姨母,努力将心里那抹失落难过压下。 三拜后,礼成。 有司撤去笄礼的陈设,西阶位上摆好醴酒席,正宾妇人揖礼请笄者入席,赵筠乘着这个机会,抬眸朝着姨母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衣着难得鲜亮的妇人立于昏暗的堂下,牛乳似的肌肤盈盈晕光,即便隐于人群里,也惹人侧目。 姨母的眸光柔和如春风,带着无尽的包容,赵筠扬起笑,那抹因为父亲不在而生出的幽怨,也被这缕春风吹地,缓缓散去…… …… 后院隐隐有曲乐声传来,喧闹地让人忍不住心生恼意,赵盼山将手里的卷宗搁下,正要唤人,书房的门却徒然开了,赵府的管家火急火燎地跑进来。 如同是被罗刹鬼追魂索命一般,赵盼山心生不悦,正想呵斥没有规矩的奴仆,却见管家一溜烟儿跑到自己更前,带着急色高声嚷道, “大爷,平北王,平北王登门……” 管家上了年纪,跑地也急,此时喘着大气,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话里的意思却是让人忍不住骇然。 “平北王?” 赵盼山倏地从扶手椅上坐了起来,瞠目结舌,少顷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你是说,平北王在府外头?” 大冷的冬天,管家愣是跑出了一身的汗,他用袖口擦了擦额间,又急忙躬身道,“那能啊,奴已经让人引到客堂了。” 所以……平北王真的登他们赵家的门了? 意识到这点,赵盼山心有些慌,手里沾了墨的笔也迅速搁下,忙撩起衣袍从书房里奔出,匆匆忙地赶到了客堂。 披着氅衣的男人正立于客堂中,身后还跟着不少捧着墨色漆盘的奴仆,漆盘上并无一物遮盖着,让人能清晰地看清楚放置于漆盘里头的物什。 发钗,玉佩,书籍,颜色鲜艳的绸缎布匹……看着,都是些女儿家才会用得上的物什。 赵盼山只粗略地扫了一眼,心就忍不住扑通扑通地直跳,他步履急促,很快就越过两侧的奴仆,来到平北王面前,躬身作揖,“王爷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 “赵祭酒无需多礼。”褚峻似笑非笑地,听着隐隐传来的曲乐声,直截了当表明来意,“听闻府上三姑娘今日及笄,本王素来同那孩子的姨母有旧,今日也过来凑一凑热闹……” 三丫头的姨母? 这,这…… 赵盼山目瞪口呆,作揖的手还未放下,脸上的神色惊疑不定。 …… 平北王登门的消息,在传遍了整个前院后,很快也传到了后院,宴席上的女眷窃窃私语。夏氏得了消息,心里也是有些不安,又派了身边伺候的李嬷嬷前去前厅打探消息。 探听消息的李嬷嬷很快就回来了,身侧还跟着十数位手捧着墨色漆盘的灰衣奴仆,漆盘里置的都是些金贵的女儿家物件,一行人从院外进来,看起来浩浩荡荡,极为吸引眼球。 剔透莹润的玉佩,华美金贵的钗环,笔墨书香的书籍,精美绝伦的首饰,还有各色颜色明丽鲜艳的绸缎布匹……十数奴仆捧着漆盘经过,宾客们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端坐的夏氏也被这般的阵仗惊住了,她忍不住从椅子上起身,视线落在这一排排的漆盘上。 李嬷嬷面上还带着残存的讶色,进了院子后目光忍不住在某个角落停留了一瞬,而后才迅速回到了主母身边,在夏氏身侧耳语了几句。 夏氏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可听着李嬷嬷的话后,脸上的笑容微敛,眸光闪烁间,竟亦是有些愕然。 这是……怎么了? 宴席上的宾客们仿佛也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纷纷安静了下来。 赵筠头上还带着方才戴上的钗冠,身上也穿着新换上的衣裙,目光也跟着那一众垂眉敛眸站着的奴仆上看了几眼,也有些不知所措。 可没人能为自己解惑。 她只能将目光放在嫡母身上,所以很轻易的就能注意到在,李嬷嬷耳语完后,嫡母将惊疑不定的眸光朝着一个方向投了过去。 这看过去的方向……赵筠抿了抿唇,侧了侧眸子,也同样顺着这个方向看了过去,便看到了正坐在席中的姨母。 心头浮现了几缕不安,赵筠唇角笑容渐淡,正想来到嫡母身侧询问询问,却见嫡母倏地从席上立了起来,面上带着滴水不漏的笑,对着宾客道, “各位且坐下安心用膳,今日是我们家三姑娘及笄之日,是我们赵家欢喜的日子,各位且先用着,照顾不周,还望各位见谅。” 这一番话说得着实大气,倒好似真的把这庶出的丫头当自己闺女一般,宾客女眷们面面相觑,虽有些不解,也也还是安然地坐了下来。 夏氏脸上笑意款款,在安抚了众多宾客后,缓步来到了垂眉轻笑的妇人身侧,温声道,“……卫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美貌妇人好似怔住,却也还是很快起身应下,而见姨母跟着嫡母往外走,赵筠有些急,也忙提着裙摆忙跟了上去。 “母亲,您要带姨母去何处,这席面也开了,不如还是先行入席…” 夏氏看了眼跟着出来面色焦急的赵筠,也并无不愠,只笑地解释,“今日咱们家来了位身份贵重的贵客,说是你姨母的旧友,方才那些礼品都是这位贵客送上门的。” “既是卫夫人旧识,母亲就想着,总该是请卫夫人去见见这位贵客才好。” 姨母的旧识? 可姨母这么些年常居会稽,又怎会在盛京有旧时? 莫不是……还未出阁时的手帕交? 从未听姨母提起过在盛京中还有旧识这一事,赵筠心里揣测着,看着明显陷入沉思的姨母,忍不住唤到,“姨母……” 原主当初在盛京时,便只和姐姐相依为命,待姐姐嫁予赵家为妾后,便只身离开了盛京。 记忆中,确是没有所谓的旧识……阮秋韵细细地想了想,还是并未想出熟识的人物,回神就听见赵筠唤自己,朝着外甥女安抚般笑了笑,又对着夏氏轻道, “这么些年了,我也有些记不得了。”妇人黛眉舒展,含着笑道,“不若大夫人带我去看看,兴许我能认出来。” 妇人芙蓉玉面,冰肌玉骨,这容色实在是太盛,夏氏心里暗暗心惊,又忍不住去想当年委身给赵家做妾的阮姨娘。 时候这般久了,她也有些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也是位长相姣好的女郎…… “那我也跟着去吧。”赵筠闻言,也忙着说道,姨母这般温柔的脾性,又长得这般的相貌,若是叫人欺负了怎么好。 夏氏眉目微拧,可看了眼眉眼含笑的妇人,却也并未拒绝,小婢给几人披上御寒的斗篷,几人一道来了客堂,赵筠还是想同姨母一起进去。 有了姨母在身侧,女郎的胆子好似突然大了起来一般,巧舌如簧,“贵客既然已经送了及笄贺礼,那女儿也自该前去感激一番,这才不负母亲的教导。” 这话说得也有理。 夏氏看着一旁隐眉宇隐隐带着纵容的美貌妇人,又想着客堂里的那位贵客,神色顿了顿,并未出言阻止。 一行人进了客堂。 客堂是赵府平日里待客的地方,赵筠在赵府生活了十数年,却也是鲜少踏足过这里。 客堂宽大,烧着炭火,屋里点着烛火,一侧的博古架上摆放着装饰用的瓷器玉饰,赵筠有些好奇地张望,很快便注意到父亲躬身立着的身影,怔了怔。 “给父亲请安……” 没有注意到身侧姨母突然僵住的身躯,赵筠福了福身,朝着背对着的赵盼山请安。 赵盼山转过身,额间上全是汗意,他甚至不敢去看清立于女儿身侧的妇人,只低声斥着自己的女儿,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过来拜见王爷。” 王爷? 哪个王爷? 赵筠有些懵,抬眸往客堂上首看了看,的确见着一个男子的身影,心里正想着是那位王爷,却见位于自己右侧的嫡母垂首福了福身,恭敬道, “臣妇拜见平北王。” 平、平北王? 赵筠眼眸瞪大,下意识地就想福身拜下,可余光却注意到背脊挺地笔直的姨母,心里不由地有些慌。 手也忍不住攥上了妇人的袖摆,慌乱无措间扯了几下,在腕间袖摆牵扯力的作用下,神色恍惚的妇人很快回神,慌乱地掩下眼底的惊色。 平北王。 这个时候,合该行礼才是。 平头百姓在面对真正的贵人时,行礼还是要跪下的,阮秋韵垂下眼睫,握着手心的手缓缓松开,正准备跪下行礼,却不想男人的动作比她更快,已经几步来到了自己身前。 “夫人无需多礼,褚某终于还是见到夫人了。”男人有些叹道。 明明距离那日分别不过一日,可落在对方的嘴里,却好似隔了几个秋一般。 阮秋韵行礼的动作定住,映着烛火的眼睫蹁跹起伏,良久后,终于还是轻声道,“不曾想,褚先生竟是平北王。” 柔软的嗓音里还带着些许哑意,泄露了妇人些许起伏的心绪。 见夫人终于搭理自己了,褚峻眸间泛起笑意,殷切又慢条斯理地解释,“那段时日,我正好从北地赶路回京,为了避免麻烦,便隐去了身份……事从权宜,还望夫人莫怪。” 男人言行还是如同初见那样温文儒雅,落在自己身上的眸光也算克制有礼,可已经有些敏感的妇人却已经不是那般好骗了的。 即便对方再如何伪装掩饰,她却也还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了,那涌动于克制温文皮囊下的放肆贪婪。 ……就像她生病的那夜,一手扼住自己的腰间时吸允的那般放肆贪婪……既凶戾又霸道。 混乱不堪的记忆再次浮现,妇人不愿再想了,她心生畏惧,只抿着唇,没有继续说话。 妇人身上的斗篷还未褪下,难得穿这般颜色鲜亮的衣裙,杏色的交领罗裙,略带赤色的刺绣腰封,耳垂也坠着一抹小巧的珠花,许是被突然出现的自己吓到了,唇瓣微白轻抿,星眸里闪着惊惶。 还是这般可怜又可欺的娇怯模样。 这是又被自己吓着了。 褚峻看了眼夫人身侧已经福身行礼问安的年幼女郎,而后笑道,“想来这位女郎便是夫人的外甥女了,无需多礼。” 父亲还躬着背,嫡母还福着身,可赵筠还是恍恍惚惚地起了身,听着脑子还是一片空白,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起身后又听见眼前这位疑似平北王的人物,和声和气地问自己,那些及笄礼品自己可还喜欢…… 那几排的被奴仆捧在手里的及笄礼,实在是有些多了,赵筠只匆匆扫了一眼,也没有细看,所以说不上喜欢不喜欢的。 她有些无措地挽着姨母的手,巧舌如簧的口舌似在此时也发挥不上多大的用场,只磕磕绊绊地说了几句喜欢的恭维的话,又谢过王爷送的及笄礼,就只觉得自己的舌头开始打结了。 不过幸好这询问,似乎也只是表面功夫顺带的……眼前这位疑似平北王的人物,很快又十分殷切地同姨母攀谈了起来…… 夏氏在平北王示意下起了身,同赵盼山一起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久久回不过神来。 平北王登门,接到消息的赵家大大小小一众人,很快就赶过来拜见了,看到这样一副场景,脸上的神色是毫不掩饰的震惊。 客堂宽敞,他们一个接一个恭敬地立着,时不时还要抬眸看一眼赵筠身侧的美貌妇人,神色复杂,连带着赵筠也得了不少打量的目光。 赵筠被他们瞧地满身不自在,又不自觉地往姨母身后避了避,这些叔伯婶母平日里也不给自己一个眼神,如今这般的打量,着实让人有些害怕。 “……今日是夫人外甥女及笄之日,想来应是有宾客要招待的,既然礼已经送上,那褚某也不叨扰了。” 褚峻笑着说道,紧接着又朝着妇人走近了两步,正色道,“夫人初来乍到,想必是人生地不熟,若是有何要事,尽可差人来王府寻我。” 男人声量虽低,可落在寂静的客堂里,却也足以让所有人听到。 一口一个夫人,当真毫不见外,仿佛真的是在唤自己夫人一般。 阮秋韵柳眉微敛,只得垂眉恭声道谢。 得了句轻言细语的道谢,平北王心情颇佳,眼眸里盛着笑意,又低笑道了句,“夫人无需同褚某客气。” 说着便转身告辞,领着林轩干脆利落地离去,赵家几房的老爷见状,嘴里说着恭敬的话忙追了上去,将平北王恭恭敬敬地送出府。 他来地匆忙,离去地也匆忙。 客堂内明明还有不少人,却是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寂静当中,大家仿佛都在酝酿着各种情绪一般,明里暗里的目光放在神色不明的昳丽妇人身上。 23 第 23 章 阮秋韵不在意旁人的…… 阮秋韵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努力地平复着起伏的情绪,收敛起惶色,而后对着似怔在一旁的夏氏道, “大夫人, 院里还有宾客呢, 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夏氏回过神,赶忙恍然笑道,“是是是, 险些忘了东房里还有宾客呢,那些都是平日里同三姑娘亲近的舅母婶母, 我们也是该回去了。” 另外两房的妯娌李氏刘氏一个激灵, 也笑地迎了上来,“今日可是我们三姑娘及笄的大日子, 我们这些做婶母的也自该去讨一杯酒喝的。” “正好我也给三姑娘准备了及笄贺礼,绿翠,你去将贺礼拿来,今日也一并送到三姑娘院里。” 她们表现地尤为热情,阮秋韵心若明镜,却也只是抿唇笑了笑, 并没有搭腔说什么,只紧紧挽着外甥女的手,往外走去…… 姨母黛眉颦着,妍丽的眉目间笼罩着若有若无的愁意,搭着自己的手也有些凉了,赵筠心里担忧,忙小声询道, “姨母是不是觉得冷了, 手这般凉啊,不若我让翠云到外头请个郎中……” 小姑娘年岁不大,急地都快要哭了,眼眶红红的,阮秋韵细细看着稚气秀丽的外甥女,心中宽慰,拍了拍她手,笑着摇头,“姨母没事,也不觉得冷,我们回屋,回屋后就不凉了。” 赵筠欲言又止,却也只得嗯了一声,脚下的步伐却是渐渐加快,很快就回到了东房。 席面上的宾客见妇人带着外甥女回来,先是静了一瞬,后也俱表现地十分和善有礼,夏氏更是笑地让奴仆将阮秋韵的位置挪到了前排上首,还笑道, “阮夫人是三姑娘的亲姨母,也自是我们赵家的贵客才是,贵客理应上首。” 安排的座位挨着赵筠,阮秋韵没有拒绝,很快便又重新坐下…… …… 及笄礼结束,宾客也陆续离去。 夏氏看着手里的贺礼单子,心里有些肉痛,却也还是让奴仆将今日收到的所有贺礼加上贺礼单子,全部送入了赵筠的院子里。 烛火下,赵筠看着那长长的贺礼单子,眼眸睁大,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讶,喃喃道,“……怎么会有这么多?” 今日来的宾客大多只同赵家沾亲带故,家世大多比不上赵家,所以即便算上平北王送过来的贺礼,也不该这般多才是。 翠云正煮着热茶,她心里高兴,脸上正扬着大大的笑,闻言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道,“奴听其他人说,在平北王离开后的几个时辰里,陆续有不少人将贺礼径直送了过来,说要祝姑娘您及笄喜乐……” 其中还不乏许多家世煊赫的世家送来的贺礼……这想必,都是看在平北王的面子上的。 知道了原因,赵筠眉梢拧起,也没有将礼单继续看下去的心思了,她将礼单随意搁在案上,便朝着屋外看去,暗自思索着姨母何时才会过来。 席面结束了,姨母想来也该过来了。 正想着,便见姨母从屋外走了进来,赵筠有些心喜,眼眸里尽是清亮的笑意,忙赤着脚迎了上去,“姨母。” 四角烧着炭,地上还铺着氍毹,倒也不觉得有寒意,阮秋韵被她挽着手带到了榻上坐下,脸上尽是宠溺的笑意。 大冷的天,席面上菜肴能吃的不多,翠云从食盒里取出才从伙房取来的糕点,一一摆在桌案上。 “姨母,您先用些糕点吧,那席面上的菜肴都冷了,也太难吃了。”赵筠托着腮,有些抱怨道 阮秋韵眉梢带笑,柔和地应了声好,用竹箸拣起一枚糕点用了起来,很快就注意到一旁放着的贺礼单子。 赵筠很快注意到姨母的眸光,她将贺礼单子执起摊开,成排的贺礼在烛火下格外清晰,“这是我今日收到的贺礼,好多啊。” 贺礼单子很长,上面记录了送的人家和所送之物,阮秋韵大致看了看,大多都是不是金银就是玉,都是一些金贵的东西。 赵筠嘀咕,指着礼单中其中一截,小声道,“这些人其实也没有来参加我的及笄礼,却还是派人送了贺礼过来了…姨母,你说我要不要把贺礼退回去。” 赵筠也不甚清楚平北王同姨母的关系,可因着平北王的干系得了这么多的礼,总觉得有些怪异。 手里的竹箸停下,阮秋韵细细看着那一截的单子,心里明白了赵筠的意思。 平北王。 阮秋韵喃着这三个字,心底的复杂却是怎么也掩不下去。 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在那本书里,平北王这三个字,所能代表的意味。 权倾朝野的地位,一手遮天的权势,凶狠凛冽的脾性……这样的人物,只要表露出一丁点喜好的苗头,那些想要讨好的人家,自然是如同过江之鲫般前仆后继。 这样的人物,也是轻易招惹不得。 妇人眸色复杂,将竹箸放下,而后缓慢轻柔地摸了摸女郎的头,笑道,“这是都是都送你的贺礼,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 赵筠眉开眼笑地颔首,虽然心里有些好奇姨母为何会同平北王这样的人物结识,却也没有过多询问,而是又挑了这么些年来的趣事说了起来。 摇曳的烛火下,对面的女郎活泼俏丽,笑得灿烂不带一丝阴霾,看着就是一位备受家中宠爱的小女郎的模样。 妇人眉目沉静温柔,含笑地看着尚且带着天真稚气的女郎,那些起伏不定的心绪在此刻彻底地静了下来。 无论如何,这个陌生的朝代里,自己总归不是一个人,这般想着,阮秋韵侧身道,“春彩。” 守在一侧的青衣小婢心领神会,上前了两步,将手里捧着的三个素色锦盒放在了圆案上。 已经意识到这是姨母送给自己的及笄礼,赵筠正襟危坐,眸露期待,然后在姨母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三个锦盒。 三个锦盒子俱是方方正正的,只是其中一个锦盒要长上许多。 盒盖一一被打开,盒子里盛着着的物件显露人前,一个盛着一个圆如满月,剔透晶莹的玉镯,一个则是一根做工精致的发钗,发钗的末端是两朵开得正艳的红梅,最后一个,则是一块碧绿滴翠的玉佩。 “这个手镯,是当年姨母及笄时,你娘亲送给姨母的。”见女郎打量着几个木盒里的东西,阮秋韵含笑着缓缓解释,又看着玉佩道,“这玉佩,也是当年姨母成亲时,你姨夫送给姨母的,被姨母佩戴了许久。” 至于另外一个梅花发钗……妇人笑着将眼睑垂下,却是没有过多去解释,只看着女郎好奇地这摸摸那看看,又将发钗替换下乌发间的发饰…… …… 回到客栈时,天已经有些暗了,整个客栈空荡荡,只有掌柜和店小二守着,并无其他客人。 以为住店的客人都回房休憩了,阮秋韵也并不得意外,在对着掌柜有礼地打招呼后,就往楼上走。 店小二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正站在柜台外,见这两日常给经常给自己点心果脯吃的夫人带着奴仆往楼上走,小脸纠结地皱成一团,咬了咬牙,正要喊起来,却被掌柜一把捂住了嘴。 掌柜看着瘦弱,力气却不小心,他左右看了看,见外头守着的部曲并无动作,忙厉声呵斥,“喊什么喊,你不要命了?” 眼看着妇人消失在楼梯拐角处,小孩呜呜呜地直呜咽,努力地去扒捂住自己嘴巴的手,可努力却怎么也扒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夫人上了楼,回了房。 小孩被捂地有些呼不过气,脸涨地通红,林轩进了客栈,见状笑意一敛,只径直打落了掌柜的手,然后蹲下理顺着小孩的呼吸。 见小孩眼眶通红,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林轩顿了顿,从腰间里拿出一个纸袋,打开露出里头的果脯,递到了小孩面前…… 楼道两侧的烛火微弱,所以整个楼道也昏暗,春彩走在前头摸索着将房门打开,侧了侧身子就让夫人进去。 这样昏暗的时候,戴着幕篱有些不便,连地面都看不清,阮秋韵正想将头上的幕篱取下,可下一刻,身后的房间里就有烛光亮起。 身后的房门开着,暖黄的烛火透过幕篱映入眼帘,紧接着裹挟着浓浓笑意的熟悉嗓音从身后传来。 “夫人安好。” 妇人摘着幕篱的举动猛地停住,身子立即紧绷,幕篱下的眼眸徒然睁大,反应过来后,面色渐渐发白,还是缓缓将幕篱摘下。 男人高大的身影随着幕篱一寸寸落下,也逐渐映入眼帘,身后的房门已经被打开了,阮秋韵忍不住朝着身后后退了两步,才勉强维持平静道 “褚…王爷,您为何会在此处?” 妇人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冷静,柳眉轻颦。只是一向温柔缱绻的眉眼却是染上冷意,看着冷若冰霜,却又是无端端地就染上几分惶色,垂落于两侧是手却是紧紧地攥着,更是不可抑制地泄露出心底的慌色。 男人狭长的眼眸里是毫不遮掩的暗沉,贪欲涌动,闻言眉锋抬起笑道,“王府距离这间客栈还是有些距离,夫人若是遇了贼人,想来我也是鞭长莫及。” 这话倒是不假。 盛京皇城中,想要平北王这条性命的人何其多,上到那皇座上坐着小皇帝,下到已经被贬黜的朝臣。他们若是得知他这样乱臣贼子有心悦之人,想动歪脑筋的恐怕不在少数。 男人倚门斜立着,整个人背对着身后屋里点烛火,棱角分明的面容隐于黑暗中,轻易就能勾起某些闷热混乱的记忆。 阮秋韵怔怔地看着眼前好似彻底撕下皮囊的郎君,只觉得眼前的郎君给她带来近乎荒诞的陌生感。 这一个多月来,那个在自己面前表现地十分温和有礼,事事思虑周全,学识渊博的褚先生,仿佛就是自己这么些时日来,凭空做的一场梦一般。 如今,这个梦被彻底揉碎了。 那个温和有礼的褚先生摇身一变,成了那本书里权倾朝野的平北王。 那掩盖在温和皮囊下的野兽也逐渐显露了出来了,野兽本性便凶猛贪婪,似乎只待那最后一层窗户纸被彻底戳破,就会跳出来,咬住自己的喉舌,把自己啃食殆尽…… 妇人越想心便越乱,明明心里害怕极了,却是硬是不敢说出一句拒绝的话,只能躲避似地轻轻道一句多谢,而后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最后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她不愿,也不敢去戳破。 随着房间门阖了起来,妇人袅娜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房门外,褚峻笑意敛起,灼热的眸光几乎要越过阻隔着的房门,将怯怯躲避着自己的妇人彻底笼在自己的眸光下。 厚重的贪/欲在这些日子里早已成了参天大树,又如何轻易就能拔除地了,若是此生得不到夫人青睐,想来后半生都是无愉的。 妇人柔和娇怯的眉眼再次浮现在脑海里,男人喉结耸动,眼眸里尽是一片涌动炙热,让人送来了洗漱的冷水,转身又回到了房间…… 神色惶然地回到了房间,妇人匆匆地将窗牗推开,让习习寒风肆意吹进,妄图借助凛冽的寒风将心底的那无处安放的惊惧无措彻底吹去。 脸颊被吹地有些寒了,发丝纷乱,可杂乱的心绪却是如何也定不下来。自己的那些委婉的分隔,刻意的疏离……一切一切代表着拒绝的各种方式,在那个强势的平北王面前,似乎都没有任何作用。 夜幕已深,满怀心事的妇人在柔软的床榻上辗转反侧,却是如何也睡不着,脑海里想了许多解决目前困境的法子,却也是一个接一个地被否定…… 直至晨曦未露时,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醒过来时,脑袋依旧是昏昏沉沉的,妇人坐在梳妆镜前,缓缓梳理着垂落的青丝,清艳的眉目带着轻愁,很快就注意到从门外传来的声响了。 房门被打开,春彩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铜盆,“夫人,晨安。” 如同惊弓之鸟的妇人眉目舒展,勉强扬起笑,对着青衣小婢轻道,“春彩早。” 春彩接过夫人手里的篦子,动作轻柔和缓,一上一下地梳着,最后一如既往地为夫人簪一个清雅的发髻。 最后一根发簪没入乌发,盘起的乌鬓如云,春彩手放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夫人,而后才小声道,“主子,客栈外头,好似有不少部曲扈从守着……” 阮秋韵闻言怔了怔,良久后,才抿了抿唇道,“嗯,我知道了。” 房间门被敲响。 这是送朝食的店小二上来了。 春彩打开房门,接过小二手里盛着朝食的托盘,又习以为常地塞了几颗果干给小二手里,而后才将门缓缓关上。 整整一日,阮秋韵都待在房间里,没有出过房间。 夜幕再次降临,不远处的坊市却是罕见地热闹了起来,妇人倚窗而坐,看着不远处灯火阑珊的景象,怔然出神, 房门北阖起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 妇人似有所感,颤颤回眸,果然见到了光明正大地进屋的男人。 阮秋韵立即站了起来,看着逐渐朝着自己走近的郎君,一步步后退,眼看着即无路可退,正想要说些什么,却听见不远处负手的郎君笑道, “今夜正好有夜集,夫人可有兴趣去逛一逛?” 妇人怔住,在临淄时,她的确表露过对古代夜市的兴趣,可如今……阮秋韵定了定心神,正想拒绝,却见对面的郎君扬眉一笑,紧接着道, “坊市热闹,闺中女郎也甚是喜爱,褚某亦可派人去赵府请赵家女郎,女郎同夫人多年不见,孺慕情深,若是同游盛京,想来赵家女郎定会欢欣。” 筠筠… 阮秋韵沉默片刻,眸光再次落在窗外热闹喧哗的街道上,“…王爷,可否在外稍等片刻。” 这是要更衣的意思。 褚峻笑地欢欣,立即颔首应下,很快就退到了房外,并且让被锁在外头的春彩进屋。 春彩疾步来到夫人身侧,有些担心地唤,“夫人…” 阮秋韵摇了摇头,轻笑道,“我无事,你去将我的斗篷拿过来。” 春彩顿了顿,轻轻应了声是,很快就将斗篷拿了过来,给夫人披上。 房门打开。 妇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身上着的今日晨起的冬裙,色彩鲜亮,衣裙的下摆是大片大片的菱格朵花团花纹样,耳畔坠着珠花,外披着宽大的斗篷。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华服美饰,最是和夫人相配。 换了新衣,戴了新发冠,还特意将须茬剃掉的郎君眸间笑意渐盛,只觉得自己整个心神几乎要摇曳在这丝丝缕缕的香风中。 男人就这么立在身前,垂眸沿着妇人的脸颊看去,眸光贪婪肆意,阮秋韵心神微颤,下意识地避了避,而后轻声道, “王爷,我们下楼吧。” 褚峻笑意潋滟,应了一身好,就侧了侧身,即便此时此刻,也依旧维持着所谓的温文君子的姿态。 妇人见状,神色顿了顿,径直从褚峻身前走过,斗篷的兜帽宽大,两侧的毛边轻轻地划过郎君的下颚,给人带来一阵阵轻微的痒意。 24 第 24 章 直至三更尽,才五更…… 直至三更尽, 才五更又复开张。 如耍闹去处,通晓不绝。 明明还处于寒冷的冬季,正是安然酣睡的时节, 可坊市的夜集就是热闹, 街道两侧灯火阑珊,穿得厚实的百姓来往穿梭,嬉笑打闹。 马车在街道上疾驰着, 随着逐渐朝着市集的趋近, 从窗牗传来的喧闹声也逐渐大了起来, 小小的一方马车中, 面对面地坐着两人, 青衣小婢则坐于马车里侧,眼巴巴地看着面对面坐着的两人, 不敢说话。 马车不大,人与人间的距离便也不大, 这般近的距离, 若是有心之人静下心来, 甚至还能听见同在车舆中人浅淡的呼吸声。 妇人端坐在榻上,背脊依旧挺直, 眼睑垂着,隐于昏暗中的面容神色不明,一双柔荑至于膝头处交叠握着,轻动着的莹白指尖泄露了不安的心绪。 窗牗外传来一阵阵欢快高昂的叫好声, 并且随着马车的移动还逐渐响亮,妇人似乎被这样的叫好声吸引住了,她侧了侧着身子,将窗纱撩开, 朝着窗牗外看了出去。 赤色阑珊的灯火映在妇人的面庞上,妇人那双常常带着柔和笑意黑亮瞳孔仿佛燃起了火一般,绯色一片,艳丽惊人。 褚峻沉着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觉得心里也似有团火在烧着,烧地他心尖发痒发疼,似乎只要有夫人在的地方,他眼里就容不下旁人。 见妇人收回了目光,褚峻笑着道,“这是夜集上的杂耍,最是热闹,夫人若是喜欢,我们等会也可以去看看。” 妇人眼睑垂下,沉默了片刻,只轻声道,“一切听王爷的。” 十分恭敬的姿态。 褚峻狭长幽深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垂眉的妇人,良久后,才徒然笑开,“夫人何必这般见外,我还是更愿意夫人唤褚某褚先生。” 妇人眉目微抬,眼睫轻颤,继续恭敬道,“往日不知,所以没了规矩,如今既已知王爷的身份,礼不可废。” 泾渭分明的尊卑,却是无声地两人的距离拉开,褚峻笑了笑,却是又细细地看了眼妇人置于膝头上那紧紧攥着的细白指尖,没有说什么。 马车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停下,一行人下了马车,十里长街,灯火不休。 打扮地活泼俏丽的女郎很快就来到了跟前,身后跟着的是贴身小婢,还有林樟林轩两人,女郎先是掩不住笑意地挽住姨母的手,待注意到立于身后的平北王后,笑意微敛,福身躬身请安。 自看到外甥女后,阮秋韵脸上就多了几分淡淡的笑意,褚峻和煦地笑着让女郎起身,看着女郎又再次挽上了妇人的手,享受着妇人柔和至极的关怀。 男人眼眸微眯。 妇人带着外甥女走在前头,从肩头及踝的月蓝斗篷在诸多红黄灯笼的映照下,被掺上了各种色彩,如同谪仙堕入凡尘……又如明月坠入红尘。 两侧街道的人有很多,摩肩接踵的,时不时停在一家店铺前看看,尽量将注意力放在街道两侧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店铺上。 元宵才过去不久,街道上还带着新年过后的余韵,店家将各种元宵时没卖出去的灯笼,纷纷挂了起来,远远看去,一片阑珊的灯火景象。 赵筠在盛京生活里这么久,也甚少在夜间来过坊街市集。此时显然有些激动,小姑娘挽着自己的亲姨母的手,走过一条条街道,眼眸晶亮,还指着不远处各色的灯笼叽叽喳喳。 看得实在喜欢,还悄悄地用自己攒下的银钱买了一盏蟠螭灯送给姨母,灯壁四周唯妙唯肖的仕女图随着灯影转动,阮秋韵心中欢喜,也觉得有些稀奇,提在手里走了大半个街道。 夜集十分热闹,不仅有杂耍杂剧,还有各种走戏唱戏……处处人潮涌动热闹喧哗,置身于其中,轻易就能感受到这个朝代冉冉升起的活力与繁华。 阮秋韵静含笑地看着这一切,眸光不经意间瞥见身后不远处的华服衣摆,笑意微怔,脑海里却是不由地浮现出那本书里的内容,书中关于平北王一角的描述,也只不过是寥寥几句。 年少从军,战功显赫,功高震主,权倾朝野。 先帝驾崩多少年,平北王便把持着朝政多少年,甚至在那本书的字里行间,还隐隐暗示着先帝的死和平北王有关,在这本书的后头,还隐隐透露着平北王想要取大周而代之的想法…… 书后面的内容她没有看完,但大概也知道,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平北王所扮演的就是一个反派逆臣的一个角色。 一位反派逆臣,年少时平定疆域,后权倾朝野治理朝政……如今这般的盛世繁华的景象,想来亦是有着平北王的功劳。 天越来越暗,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亥时了,街道上依旧人潮涌动,可对于还没成年的孩子来说,也快到了要休息的时候了。 赵筠知道要回府的时候,依依不舍,几乎是揽着姨母的腰,整个人埋在姨母怀里,不愿意撒手。 阮秋韵失笑,想了想,轻柔地抚着外甥女的头,笑道,“不早了,先回去吧,我们可以下次再来。” 下次是什么时候。 姨母又会在盛京待多久。 被人疼爱偏爱的滋味最是容易叫人上瘾,赵筠小脸红扑扑,忍不住想问,可侧眸瞟看了眼几乎一整夜跟在姨母身后的平北王,抿了抿唇,没有继续问下去。 看着外甥女上了马车,妇人眉眼的笑意久久不散,待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街道拐角后,才收回了视线。 赵筠回府,春彩拿着买的东西先上了马车,阮秋韵缓缓转过身,看着身后的平北王,笑容微敛,垂眸敛衽福身 “王爷,时候不早了,不如,我们先回客栈吧。” 妇人兜帽并未放下,芙蓉玉面上还带着笑意,眸光盈盈如水,温柔地溺人,可这满腔的温柔此时却是尽数给了自己的外甥女,旁人却是分不到片刻。 褚峻眸色幽深,笑着轻轻颔首,看着妇人上了马车后,紧接着也上去了。 马车依旧是过来时的那一辆,氍毹上还放着春彩拿上马车的蟠螭灯,可原本坐于里侧的青衣小婢却是不见了。 阮秋韵怔了一下,眼睫慌乱地颤了几下,以为春彩是跟丢了,正想起身下车,身后却是有安抚般带着笑意的声音传过来, “夫人莫忧,那小婢已经先随着林轩回去了。” 焦心的妇人动作停下,心跳徒然漏了半拍,红润的唇瓣颤动,更是颤颤地侧着莹润的眸子,朝着声音源头看去。 马车车门已经被关上了,蟠螭灯置于氍毹的里侧,灯里的烛火还未熄灭,灯壁上的仕女人像正悠悠地不停转着,让一方小小的马车车舆笼罩于明明暗暗的光影里。 男人依旧坐在来时的位置上,唇角还是一如既往的带着笑,可狭长的眸色却如同深海一般,沉晦地让人不敢直视…… 掠夺,贪婪,阴沉……妇人怔怔地看着,明暗灯火下秾丽的眉目失了欢色,只觉得心尖逐渐泛起阵阵的寒意,而这种透骨的寒意,更是迅速地从心尖直蔓到四肢百骸,手脚彻底凉了下去。 她被吓到了。 马车开始跑动。 而怔住的妇人,直到靠近马车门的男人动了起来,才回过神。 阮秋韵脸色渐白,眼眸睁大,额间渐渐沁出密集的细汗,看着男人逐渐逼近的身影,已经坐在了软榻上的身子,却是不住地哆嗦着往后退。 可马车的空间就这么大,往后退又能退到那里,很快,亮色灼人的裙摆下,还穿着织秀鞋履的踝,就被捉住了。 华服男人单膝跪于的氍毹上,左臂长伸,粗糙的大掌将妇人隐于层层叠叠华丽裙裾下的足踝握住,而后整个圈在大手里。 “王爷,请您放开我!” 里衣单薄,掌心炙热,察觉到了足踝部的异样后,形色惊惧的妇人眼里隐隐沁出了泪。 那个被握住的足也慌乱无措地蹬着,努力地试图将圈着的大掌驱逐出裙裾外。可无论怎么蹬,却也蹬不去。在男人的力度面前,似乎任何的抗拒,都如同蚍蜉撼树般的无力…… 蟠螭灯不知何时灭了。 整个车舆陷入了幽暗当中,马车还未跑出市集,窗牗外不断有孩童的天真无忧的欢笑声传进。 狭小,幽暗,充斥着浓浓暖香的车舆里。炭火烧着,闷热也在不断地发酵,彻底被骇住的妇人一动不敢动,身子紧绷,连带着被圈住的足尖也绷地僵住。 昏暗中,淌着汗的男人看不出软垫上妇人的神色,却也能凭空想象出,靡艳的妇人被自己骇地花容失色的面容。 自己又吓着夫人了。 可是怎么办呢。 夫人待他这般疏离,疏离地如同陌生人一般,他真的很不喜欢。 褚峻眼眸眯起,闷笑一声,将妇人的足尖对着自己的胸膛,缓缓地印了下去。 隔着层层华服的胸膛结实炙热,孱弱的足尖在接触到胸膛那一刻,细弱精致的脚踝更是不可抑制地颤了一下,褚峻感受到了这抹颤意,又是一声闷笑。 “夫人在褚某心尖上。”男人勾唇一笑,残忍地将妇人努力遮掩的那层最后的薄纸撕扯掉,最后甚至还用着商量的语气,“……夫人唤我王爷,生疏地紧,以后夫人只唤我褚先生,可好?” 被彻底吓呆了的妇人泪眼朦胧,梨花带雨,咬着唇忙不慌地应下,整个人颤颤地瑟缩在软榻上,在注意到足踝处的力道消失后,忙将足伸了回来…… 25 第 25 章 车轱辘碾过青石地…… 车轱辘碾过青石地, 发出沉闷的声响,市集的喧嚣声随着马车的跑动逐渐变得微弱,最后直至消失。 昏暗的车舆里 片刻前, 还狎昵地握着妇人足踝的男人此时已经没了方才的强势,像是一个重新披上了□□的野兽, 倾刻间门, 便收敛起了所有外露的狠戾凶性。 将足尖怯怯地缩回去, 妇人倚靠着马车车壁,额角淌着汗珠, 眼眶泛着红看着男人坐着的方向, 唇紧紧抿着,胸脯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 胸腔里那颗心脏扑通扑通急切的跳着,阮秋韵忍不住用手抚了抚, 试图将呼吸理顺, 努力地去将心尖那阵阵的惊惧压下去。 最后那层窗户纸, 还是被彻底捅破了。 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事实,阮秋韵泪眼轻眨,又颤颤抬起眼睫朝着看不清身形的男人看过去, 只觉得自己脑子一片混乱,也不知自己要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对面的平北王。 努力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妇人努力地在一片混乱的思绪里寻求解决的方法, 却如同大海捞针,怎么也捞不着一个有用的法子。 良久, 久到马车已经在客栈门前停下, 久到车夫离开了前室,车外传来部曲恭敬的轻询,妇人才缓缓抬眉, 平静地哑然出声,“褚先生,我是一位孀居的寡妇,先夫也不过离逝半年…” 褚峻声量轻柔,不徐不缓,“今朝寡妇,亦可再嫁,褚某也不过是一鳏夫。” 前朝有着寡妇不可再嫁的旧俗,只是大周建立初始,因几十年战乱人丁凋零,百废待兴。 为了让百姓绵延,朝纲稳固,朝廷也下达了许多鼓励寡妇再嫁的举措。 所以,寡妇是可再嫁的。 而从某些方面而言,他姑且也算个鳏夫。 夫人是寡妇,他是鳏夫,最为相配。 “可即便是鳏夫寡妇,那总归也是要你情我愿才是。” 阮秋韵垂下眼睫,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轻轻地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她经历过婚姻,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也深知有些事既然已经摆到了明面上了,那最好的解决方式便是摊开来说清楚。 方才的惊惧被压下,却也依旧残存在心里,妇人眉目柔和,柔软的声音有些轻,“褚先生抬爱,我受宠若惊,可扪心自问,心中对先生,也不过是感激之情,并无爱慕之意。”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拒绝了。 若是自尊心强些的郎君,在听到这样拒绝后,肯定就会放下了,若是心眼再小些的,没准还会伺机报复… 可阮秋韵顾不得去思考这些了。 方才发生的一切,让她整颗心都乱了。无论是身穿还是魂穿,她总归是占了原主的身份,这些时日用的亦是原主夫君家的钱财…… 妇人神色认真,可攥着斗篷的手心沁出一抹热汗,刻意不去注意对方的举动,只垂着眼看着底下的色彩沉闷的氍毹。 客栈门口两侧吊着照明的灯笼,暖黄的烛火透过窗牗斜斜地落在氍毹上,将上头的黄褐纹理映地清晰可见。 带笑的男声幽幽传来,“夫人不喜褚某,可褚某却是爱极了夫人,日思夜想,这心肝脾肺里啊,装的全是夫人的身影了……” 日日想着伴于夫人身侧,想着夫人身上穿戴满自己送的华服美饰,身上沾满了自己的气息,想着同夫人颠鸾倒凤日夜不休…… 想地越多,心就越燥。 这话听了属实叫人脸热,可妇人脸颊发白,眼眸左右躲闪,微白的唇瓣轻动了几下,不知该说些什么。 身侧的软榻猛地下陷,一抹阴影从身侧探了过来,在妇人还未反应过来时,环在妇人窄窄的腰肢上。 被禁锢着的细柳腰肢轻颤着,阮秋韵眼眸微睁,想要站起,却是动弹不得,唇瓣哆嗦着说不出话。 感受着掌下腰肢美妙的颤动,男人轻笑一声,埋首俯身,几乎整个人都浸在妇人身上的馥郁浓香中,哑言道, “世人都道褚某是佞臣,也唯有夫人至今都将褚某当做君子……” 明明是经了世事的妇人,可身上却总是带着一抹格格不入的天真。即便是旁人觉得低微的奴仆,亦会温柔守礼待之,也总以为只要自己说地足够清楚明白,旁人便会放下。 可怎么可能呢? 兜帽垂下,白色的毛边拂过耸动的喉结,又给郎君带来一阵阵的痒意,可沉溺其中的郎君似不在乎,脖间门沁出的汗意很快就将毛边浸湿,毛边也变得黏糊糊的丝丝缕缕。 后颈处隐隐传来的灼热异样感,很快便让努力维持着冷静的妇人陷入了某种恐慌中。 冷静被击溃,只得低眉垂泪,泪眼婆娑。 肌肤相贴着,野兽是向来不会放过唇齿上的猎物,褚峻眸色幽深,低笑着带着沙哑娓娓喃着,“世人也都道,褚某是个北地出来的蛮夷粗人,夫人亦是知道的,这粗人最是不知礼节的。 他喘着气,“若是褚某唐突了夫人,夫人也只管任打任骂,莫要闷在心里伤了自己……” 蛮夷粗人,还是朝堂上那些世家贵子用来嘲讽平北王的怪气腔调,他们自持出身高贵,却是无兵无权,看不上出身草莽的平北王的出身,可向来也只敢在私底下讨个口头上的便宜。 想来谩骂着的世家朝臣们怎么也想不到,那本意用来讽刺人的话,如今倒成了北地草莽扯旗当虎皮恣意妄为的借口了…… …… 已是亥时,这个时候,赵府的火烛几乎已灭了大半,赵筠回到了院子,才坐下没多久,嫡母院子里就有人过来了。 管事的李嬷嬷垂眉立于外间门,笑着道,“夜深了,大夫人心里念着三姑娘,便遣奴过来看看。” 说着又道,“这夜里寒凉,夫人还让奴给三姑娘送来几簸炭火,都已俱送入屋了。” 用箩筐装着的炭火被李嬷嬷身后的奴仆放进了外间门,看着却是已经超了应有分例了。 赵筠抿了抿唇,看几眼那几筐上好的银丝炭,将手里的热茶搁下,“女儿不孝,还是劳母亲挂念了,只是夜已深,只待明日我便到母亲院里谢过母亲。” 隔着幔帘,李嬷嬷看不清屋里女郎的神色,她只笑道,“三姑娘只管用着,夫人说了,无需说谢。” 赵筠轻嗯一声,“那就有劳烦嬷嬷为我传达一番。” 李嬷嬷笑地应下,而后又恭敬地福了福身,转身就离开了院子,几个奴仆也跟在其身后出去了。 翠云正拿着女郎褪下的披风搭在屏风上,见状立即又给屋里多添了两个炭盆,屋子里一下子便更加暖和了起来了。 这样多的炭盆,想来姑娘晚间门睡下时,定不会觉得冷了。 小丫头喜上眉梢,又想着屋子里已这般暖和了,又去将床榻上的原来厚重的被褥换成更加轻软一些的,她心里高兴,做事也是喜滋滋的。 “你就这般欢喜?” 女郎换上了白色里衣,正盘腿坐在圆案旁,托着下颚看着翠云眉开眼笑的神色,忍不住道。 翠云掂着被褥,闻言边惦便转过头看自家姑娘,眼眸都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姑娘欢喜,我便欢喜。” “你又知我欢喜?” 手里的褥子利落地落下,然后又被平铺在床榻上,翠云压着褥子四角,不由笑着反问,“姑娘这两日难道不欢喜吗?” 赵筠顿住,眼睫眨了几下,想到方才埋进姨母怀里的暖和馨香,想到姨母每次看着自己眼中的星星点点的温柔……她脸有些绯红,轻咳了几下,还是坦诚地抿笑点了点头。 ……她自是欢喜的。 娘亲去地早,她还从未被人这般喜爱过呢。 翠云见状又笑开,嘟囔道,“…莫说姨夫人性子多温柔,待姑娘有多好,就说这两日,府里也是同以往大大有着的不同。” 她说地含糊不清,可赵筠却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家中主母并非刻薄苛刻的性子,可架不住底下人扒高踩低的脾性,赵家的饭食皆是由赵府伙房所制,除了年节时候,各院都需得自己去取食。 赵筠不受宠,翠云有时候去伙房给自家姑娘取饭食,见到有暗地里编排自家姑娘的人,总少不得同旁人辩了几句。 这两日倒是不用了。 每每去到伙房取食,伙夫们给她拿的都是已经事先备好了的,还是带着热气的饭食,总算不用带回来后自己再重新热一回。 这一切的转变,只可能来自于当家主母的刻意敲打,而嫡母这般做……赵筠支着下颚,认真地想了想,又想起今夜那个时刻跟在姨母身后的平北王。 平北王华服玉冠,同她们一起逛着夜街时,亦是一副面带笑色的和煦模样,还对着自己温和的笑,看着远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十五岁的女郎,于感情一事上还有些懵懂,近百年来,世家之风盛行,盛京高门大户中还大多延续着许多前朝的旧例,鲜少有失了夫君的妇人再嫁的先例,因此女郎也并未往别处想…… 可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赵筠蹙眉思索着,翠云已经收拾好床榻被褥走了过来,见圆案上的茶盏已经冷透了,翠云又重新倒了一杯, “姑娘,被褥已经铺好了,夜深了,姑娘早些休息。” 陷入沉思的女郎回过神,应了一声,抬眸间门又看到了还置于外间门的几筐银丝炭,顿了顿。 翠云道,“洒扫的奴仆都睡下了,等明日一早,奴就叫他们端到偏房去。” 几筐炭火很是沉重,一人是抬不起来的,赵筠嗯了一声,又道,“天这么冷,你回屋时,记得带上一些。” 银丝炭价贵,远不是平日里送的黑炭可比的,翠云怔了怔,紧接着抿唇笑着应了一声好。 李嬷嬷回到主院时,夏氏已经觉得有些困倦了,她心不在焉地给自己梳理着头发,见嬷嬷撩开纱幔进来, “如何,三丫头可是已经回府了?” “三姑娘已经回院子了,炭火也收下了。” 夏氏闻言,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李嬷嬷上前接过主母手上的牛角梳,力度轻柔,慢条斯理地为主母梳理着头发, “夫人是嫡母,如今尚且还不知那阮夫人同平北王是何种干系,夫人又何须如此……” 银丝炭本就难得,即便是赵家也是不常用的,如今从夫人从娘家得了些许,还眼巴巴地送去了给庶出的丫头,何等委屈。 夏氏舒服地眼眸阖起,闻言轻笑道,“仅仅是阮氏同平北王相识这一条,也尽够我做的这些了。” 大周皇室势微,而其他世家贵族是的子弟也接连被贬黜,平北王便是这盛京城的天,同那龙椅上的小皇帝,也无甚区别了。 “眼瞧着筱儿入秋便要出嫁了,我这心里总是没个底气。” 同赵家嫡长的女郎定下婚事的是勋贵高门的郎君,这勋贵高门的门第对比着赵家的门第,算是高嫁了。 高嫁有好处,却是亦有难处,娘家家世不显,更是容易叫人看轻,从小在自己跟前养大的女儿,夏氏自是希望女儿万事顺遂。 若是平北王能够出席女儿的婚席……即便再是如何低头,那也是值当的。 …… 平北王褚峻,这朝堂之上心里恨不得他死的人不在少数,可在一手遮天的顶盛权势下,想要讨好的人也如同过江之鲫。 平北王登门赵家,并且给赵家庶出的姑娘送出及笄贺礼这一消息,在那么多宾客的渲染下,很快就在盛京的官宦人家间门传开了。 一时间门,上门拜访的人也徒然多了起来,其中还不乏比赵大老爷官职还要高上许多的官宦人家,赵家门庭若市,就连平日里女眷收到的帖子,也比往日多了许多。 26 第 26 章 又是一日的朝会。 …… 又是一日的朝会。 宣政殿内 赵盼山紧紧捏着手里的黑色笏板, 躬着的身子颤抖着地立于朝堂末位,弯着的背脊不断冒出冷汗,汗渍近乎将官服浸透, 很快就被冻地生冷生冷。 可此时他却也顾不上难受,只低着头死死盯着光洁的地面, 不敢朝着殿内那两个被像拖死狗一样被拖出去的官员投上一眼。 哭求声嘎然而止,宣政殿下立着的朝臣无人敢往殿外瞧,沉闷的梃杖声却还是从殿外传进, 一下又一下地,更是宛如落入了宣政殿内朝臣心里。 上首的小皇帝畏畏缩缩地缩在龙椅上瑟瑟发抖,坐于屏风后垂帘听政的太后亦是面色发沉, 眸色沉沉地盯着身前的福禄寿大屏风, 保养得体的指甲几乎要陷进了肉里。 五十梃杖, 杖杖到肉, 再是上好的肉也都成了一坨烂泥。 浓重的血腥味不断在殿外蔓延开, 让已经过惯了金尊玉贵生活的朝臣门忍不住作呕, 两个血肉模糊的身影被从板凳上拖了下来, 放在了地面上,本被堵着的嘴此时已经被弄开, 此时却是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早已是昏厥过去生死不明。 平北王靠着卓越军功封王,他一身亲王规制的朝服,立于一众武将之首, 直到殿外的梃杖声嘎然停下, 才只是偏过头看了眼殿外那趴着的几个血肉模糊的身影,又很快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 眼皮掀起,看着上首缩成一团惊骇交加涕泗横流的小皇帝, 褚峻笑了笑,语气和缓恭敬道, “陛下尚且年幼,平日里所受教导皆来自于几位舍人,难免会被旁人挑唆,在行事上有些差池。只这一次便罢,只是以后,陛下可万万不能如此了。” 下首的声音穿上,犹如铡刀在颈,小皇帝本就颤抖着的身子更加抖若糠筛了,他惊骇交加,甚至一眼都不敢看立于殿下的平北王,只整个人努力地往龙椅后缩着,嘴里口不择言地喊着, “母后,母后救儿臣……” 惊恐的喊声在安静的宣政殿内格外清晰,可大周的朝臣们却只是敛眉垂首静默,即便是心里暗恨着平北王多时的臣子们此时竟也不敢多言。 此时能够说话的,也就只有垂帘听政的太后了,沉沉的女声很快就从屏风后传过来了,太后凝眸道, “平北王,宣政殿是群臣朝议国事之地,不是你在北地上坑杀戎狄的战场,何况如今还是在皇上面前,还望平北王莫要失了体统。” 褚峻神色不变,只轻笑一声,垂首告罪,又命人将殿外趴着的两人拖走,看似礼仪周全,姿态却是说不出的散漫放肆…… 早朝在一片沉默中结束了,朝臣陆续地从宣政殿里退下,殿外青砖地面上暗红的血迹星星点点,浓重的血腥味经久不散。 赵盼山愣愣地看了片刻,彻底歇下了要同平北王攀谈的念头,只颤着腿脚往宫外走,出了宫后连忙上了马车,连声催促着车夫走快些。 天气严寒,后背被汗浸透的官服已经冻成了冰,赵盼山在前院里也待不住,思绪片刻,还是放下要去寻姨娘的念头,朝着正院走去。 屋里点着灯,夏氏正看着底下庄子献上的账簿,见着赵盼山形色狼狈地进屋,眉目微挑,略有些惊讶,却也还是连忙迎了上去。 “老爷,你这是怎么了?” 夏氏边说着边让奴仆拿来换洗的衣物和热茶,换了官服的赵盼山手里捧着热茶,心终于缓了过来。 夏氏拿起圆案上的几沓账簿,让奴仆拿进内室,而后在赵盼山对面的位置上坐下,又执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见她神色舒缓,不由问道, “老爷为何这般慌色?” 夏氏年少时是世家旁支出身的娇小姐,所见所闻也比普通闺阁中的女郎要多些,赵盼山有时也会同她说说朝堂之事,今日心里惊惧,来正院也是抱着倾诉的心思的。 他又喝了一口茶,然后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娓娓道来,夏氏听地云里雾里,可在听到两个太子舍人被当众杖杀后,心却是有些惊。 这太子舍人可都是当今陛下身侧最为亲近之人,也皆是刘邹两家的旁系子弟,竟就这般轻飘飘地就被杖杀了? 赵盼山又咕嘟地饮了一口茶,将茶盏里的茶汤一饮而尽,叹道,“被杖杀的两人,俱是刘家子弟。” 刘家。 夏氏执着茶壶的手停住,停顿了片刻后又继续着手里的动作,然后有些疑虑笑道,“这刘家近些年来,似乎运道有些不济……” 这又是病又是贬又是被杖杀,似乎每回都撞到了平北王手上,而且听盛京中传闻,宫里的太皇太后身子也不大好。 赵盼山看了自己夫人一眼,面上的神色有些怪异,只又饮了两口茶,才神神叨叨道,“这可同运道没多大干系,这平北王同刘家啊,亦是有些旧怨在的……” 夏氏给自己斟了杯茶,闻言更是惊讶,忙做洗耳恭听状。 有些事在京中亦并非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赵盼山说出来倒也不惧,抚摸着须髯道,“平北王故去的王妃,正是刘家女。” 夏氏讶异,“平北王曾有过王妃?这我倒是不曾知晓。” 赵盼山在外任职过一段时日,夏氏带着儿女也一直陪同在左右,亦是近些年才回京述职才返回盛京的,盛京中的事亦是有许多不知的。 只是…这刘家女? 刘家主支侧支的女郎不少,大多也在盛京中,这些年除了那位几年前最受宠却病逝的嫡出女郎外,其他的夏氏在宴席上也是多多少少见过几次的。 “就是那位嫡出的女郎。”赵盼山没卖关子,示意道,“已经去了的那一位。” 夏氏愕然。 赵盼山又抚了抚须髯,觉得还是有些冷,便又吩咐奴仆去添了些炭火。 元光十三年,又是一次抗击草原戎狄大捷,先帝龙心大悦,给首功的将军封了上将军,又赏了侯爵。 平北王当时亦不过初初及冠之年,功勋卓越仪表堂堂,先帝顺势也就起了乱点鸳鸯谱的兴致,因此也一并赐下了一桩婚事。 只是…… “刘家那位女郎是元光十六年殁的,那时还未出嫁,可元光十七年时,灵位却是被太皇太后下旨迁到了侯府,我听说就连墓碑上刻着的亦是候府夫人,还入了族谱……” 赵盼山声音放低了一些,“不过想来如今,亦是已经迁出来了……” “……老爷的意思是,这是一桩冥婚?” 饶是夏氏这般稳重冷静的性子,也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嘴皮有些哆嗦道,“这平北王如何能答应的,这、这也,这也忒不吉利了一些…” 时人最忌讳生死了,这生时还不曾成婚的女郎,死时却要被葬入别家祖祠,还入了别家族谱,岂不荒唐? 可先帝不就是这般荒唐的人物么。 赵盼山不在多言,只闷头又饮了几口热茶,而后悠哉悠哉地起身,朝着爱妾的院子走去,并没有主动给夏氏解惑。 这可不是当时还是侯爵的平北王答不答应的事,连着数次大捷,北方草莽将军在大周军中的名声曾一度高于陛下。 草莽将军功高震主,元光十六年秋,被召回盛京夺了军权,圈在了盛京,已是一枚废棋。而先帝在时,对太皇太后又是出了名的孝顺,对其母族更是及其优待…… 表面是这般,可是当真是刘家疼爱嫡长女郎,还是先帝为了泄愤故意折辱,这便不得而知了……可把人得罪狠了。 自先帝崩逝以来,这刘家子弟每次殁了一两个,每回又被贬黜一两个,平北王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多年来的经营一点点地分崩瓦解,世家贵族的体面不复存在…… “这是钝火割肉,文火煎心啊……”夏氏喃喃道,想着那日登门赵府温和笑着的高大郎君,一时间,心里竟觉有些不寒而栗…… …… 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朝会,却又殁了两位太子舍人,宫里太皇太后本来已逐渐痊愈的病症,似乎也变得越发严重了,满朝臣百官更是战战兢兢,生怕平北王下一个拿自己杀鸡儆猴。 黑袍暗卫躬身立着,一五一十地向主子汇报着宫中太皇太后的境况,正锻炼着体魄的男人放下手中巨石,面无表情地用巾帕抹了抹额间的汗,耐着性子听着,而后才笑道, “听闻宣平公也是久卧病榻了,可见在生疾一事上,这两姊弟是颇心有灵犀的。” 黑袍暗卫垂眸,不言。 暗卫离去,褚峻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杏色巾帕,徒然又勾起一抹笑意,他端坐于堂上,将管家召了过来。 “府里可有女郎喜欢的物件?”他思索了片刻,“就是诸如首饰衣裙之类的?” 伺候了自家主子多年的管家褚伯愣了愣,有些想不明白主子为何这般问,而后细细地想了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主子这么些年孑然一身,自那件事后也一直未曾娶妻纳妾,府上既无主母又无妾室,更别说是小女郎小郎君了。 褚峻敛眸,正想差人出去购置一些,却又见眼前的管家思索片刻,然后道,“府里虽没有现成的首饰衣群,可当年先帝赐下的赏赐中,还有王爷这些年在外征战的战利品中,却都是有不少玉料宝石和各色花样的布匹的。” 满满地几十个库房装的都是,只是这些年主子一直不曾提起,他们也未曾主动去提起过,都层层叠叠地堆在了几个库房里。 褚峻闻言,眼眸盛着笑,“那便寻十几位擅制首饰和剪裁衣裙的巧匠入府候着,将库房里金银珠宝和布匹都拿出来交予他们来制。” 顿了顿,又道,“赏赐那一部分便不要用,只用本王从战场上还有从冀州带过来的那些就好。” 要送给夫人的华服首饰,自该是送出他自己的才是。 嗯,抢着的就是他的。 褚伯细细记下,不过几刻,很快就将十数人寻进了王府,都是盛京闻名的巧匠与绣娘。 得知这回的东家是平北王,十数位匠人和绣娘们面上是压不下去的惶恐,却也还是认真地听着上首管家的吩咐。 珠宝金银布匹已经尽数搬到了匠人绣娘工作的院子里,为首的绣娘听着管家吩咐的话,顿了顿,有些迟疑地上前两步福了福身,“民妇拜见王爷……这首饰易得,只是这裁衣,却是要裁量过贵人的尺寸才行……” 尺寸? 听到奴仆来报,已经捯饬过自己,将自己整个人捯饬地格外挺拔俊朗,正想前去寻夫人的男人脚步停住。 夫人的尺寸啊…… 郎君眸色幽深,心尖翻滚着热意,唇角徒然又扬起一抹笑,脚步一转,朝着匠人绣娘们做工干活的院子走去。 27 第 27 章 床榻上美貌妇人沉沉…… 床榻上美貌妇人沉沉地睡着, 青丝散落在软枕上,眼眸紧闭,干燥唇瓣紧紧地抿着, 光影下蹁跹浓密的眼睫轻颤着,额间还不断沁着粒粒细汗,仿佛陷入了某种噩梦一般。 “夫人, 夫人……” 耳侧传来熟悉的呼喊声, 终于还是将陷入噩梦中的妇人唤醒,妇人眼睫颤颤睁开,迷蒙了片刻,才半阖眼眸笑道,“我没事……” 春彩心焦地抚了抚夫人的额间,见并没有发热才有些安心,却还是担忧,忙道,“夫人, 我去请个郎中过来瞧瞧。” 阮秋韵摇了摇头,笑道,“我真没事。” 春彩无法,只得小心翼翼地扶着夫人从床榻上坐起身,见夫人面色已经恢复, 才松了口气,小声道,“夫人方才一直在唤着表小姐的名讳, 可是心里想着表小姐了?” 妇人垂睫,脑海里还浮现着这几日里常梦到的情景,她定了定神, 才勉强笑道,“是有些想了,毕竟,也是有两日没见了。” 这两日生出的事让她又惊又惧,心力交瘁间精神亦是有些萎靡,所以也没有去过赵府看筠筠了。 “夫人既挂念着表小姐,不如便去见见表小姐,亦或同表小姐一同出去走走。”春彩笑道,“夫人同表小姐这么多年不见,想来表小姐亦是挂念着夫人的。” 同前朝相比,大周如今的风气也还算开明,并没有所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未婚的女郎亦是可以上街玩耍的。 阮秋韵有些意动,她倒也并非一定要同外甥女去哪里玩耍,只是想着梦里带着血色的一幕幕,心里还是想着见一见筠筠。 阮秋韵想了想,道,“春彩,你下楼问一问掌柜,就问我能不能借客栈的伙房一用,我想弄些吃食。” 春彩有些懵,反应过来后很快应下,在确认夫人身子并无不适后,转身下了楼…… …… “姨母会在盛京留多少时日啊?” 吃着姨母亲手制的美味菜肴,赵筠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眸,她咬着竹箸,看着正坐在软榻上含笑看着自己用食的姨母,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 这个问题让阮秋韵怔了怔,她看着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神色中带着微不可察的忐忑的小姑娘,含笑着反问道, “你希望姨母在盛京待多少时日?” 自然是越久越好。 只是这话,赵筠却是不会说的。 如今姨父已经不在了,想来卫家还有许多家业要姨母去打理,卫家才是姨母这么多年生活的家,她不能这么自私,要姨母独自一人留在盛京陪自己。 这般想着,赵筠却觉得自己心绪还是有些乱了,也觉得案前的饭食都失了味道了,玉箸戳着碗里的米饭,垂着脸,不吭声。 不过才堪堪满十五岁的小姑娘,却已经将满腹的心事都藏在了心底,阮秋韵有些心疼,温声道, “姨母也是难得来盛京一趟,一时半会儿还是不会离开的。” 说着,便拿起一旁的竹箸,往对面女郎碗里添着菜,姨母做的菜肴都是自己爱吃的,说的也让自己安心,赵筠笑地眼眸弯了起来,喜滋滋地嗯了一声,又垂头吃着姨母夹过来的菜肴。 外间传来走动的声响,正柔和地看着外甥女吃着朝食的阮秋韵侧眸往外看,却见外间来了几位灰衣奴仆,手里端着几个食盒,正躬身站着,为手的是一位嬷嬷。 这位眼熟的嬷嬷上前两步,福身行礼,笑道“阮夫人好,三姑娘好,大夫人得知阮夫人今日上门,特意让奴送来了一些新做的点心。” 说着,身后的几个奴仆躬身上前,将几个食盒置于圆案上打开,几碟糕点映入眼帘。 糕点被整整齐齐地放在几个花瓣状碟子上,梅花糕,枣酥,荷花酥,糖果子,板栗糕……各色各样,小巧精致。 待几个奴仆退下,李嬷嬷才继续笑眯眯道,“这是伙房今日新制的,滋味正是可口,伙房才做好,大夫人便差奴送过来了。” 赵筠竹箸停下,朝着那几碟看了两眼,抿了抿唇不说话,阮秋韵有些惊讶,而后起身感谢道,“大夫人客气了,还望嬷嬷替我谢过大夫人。” 李嬷嬷笑得说着不客气的话,然后很快便躬身退下了。 本来还算大的圆案又被几碟点心放地满满登登,色彩艳丽的糕点看起玲琅满目,阮秋韵细细看了看,又抬眸看了眼只闷头用食的赵筠,轻笑道, “正用着朝食,点心还是不宜多食,筠筠可不要贪嘴。” 这般说着,守在两侧的翠云春彩两个小丫头很是机灵,上前便将几碟点心撤了下去。 外甥女在赵府里住的院子,带着这一次,自己也已经来过三次了……感受到周身比前两次更加温暖的温度,阮秋韵唇角笑意淡了淡,看了已经被放置于外间的糕点,想了想,眉目蹙起。 朝食很快便用完了。 食具被收了下去,圆案上被置上了茶壶茶盏,那几碟糕点也被重新摆在了圆案上。 刚煮好的茶汤咕咕直冒着着水气,茶叶在茶水里翻飞,茶香扑鼻,妇人执起茶盏倒着茶,清丽的眉眼氤氲在飘渺的水气中,更是温柔缱绻。 赵筠端着茶盏怔怔地看着,看得脸都有些红,忍不住就扬起叹道,“姨母可真好看。” 放下手里的茶壶,阮秋韵柔和地看了她一眼,面带宠溺道,“又贫嘴了。” 女郎已经放下了茶盏托起了腮,闻言不甘心地嘟囔道,“我才没有贫嘴呢,姨母本就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女郎了。” 说着还看向一侧站着的小婢,“你们说是不是,我姨母是不是你们见过的最好看的女郎?” 翠云春彩怔了怔,俱也是笑开,然后异口同声道,“夫人(姨夫人)是奴见过的最好看的女郎了。” 赵筠摇头晃脑,得意地仿佛身后都要长出了尾巴了一般,还看着亲姨母,一脸怎么样我没说错吧的神色。 阮秋韵轻笑,只得道,“是是是,你说说得都对,都对。”说着还伸出食指刮了刮外甥女的鼻尖,“我们筠筠也是姨母见过最好看的女郎,姨母最喜爱的女郎……” 最喜爱的女郎…… 她是姨母最为疼爱的女郎…… 赵筠怔了怔,脸霎时泛起一阵阵的红,眼眸左右看看,在撞上姨母盛着笑意的清亮双眸时,不知所措般又捧起茶盏咕嘟咕嘟地饮了一大口。 女郎不知所措的稚气模样实在可爱,阮秋韵就这般看着,笑纹轻浅,眼眸里带着浓浓的笑。 成长路途中缺了爱的孩子,就用爱去包围她,成长路途中缺少夸赞的孩子,就用赞美去包围她……只有这般,以后才不会为了旁人的一丁点的善意,一头坠入了求而不得的深渊里。 那本书里的内容又再次浮现在脑海里,那个自己没有看下去的结局,是显而易见的美满…… 没了她的外甥女后,在她的外甥女死后,显而易见的美满。 阮求秋韵不愿再去想。 桌案上的茶点香气扑鼻,大户人家在用茶的时候,常常用茶汤辅茶点,用做下午茶。阮秋韵在几碟糕点上看了片刻,用干净的帕子拣起其中一枚梅花酥,递了过去。 赵府的伙夫不仅手艺好,手还特别巧,梅花酥被制成五瓣粉梅花的模样,中间缀着点点白芝麻作花蕊,小巧玲珑,香气扑鼻。 正院送来的吃食,前几日她是不碰的,赵筠心里有些小别扭,却因着给自己递的是姨母,还是伸手接过了。 “往日里也没有这些,只这几日每日都送……”身侧是最亲近的姨母,小姑娘也没有藏着掖着,只拧着眉,有些嘟嘟囔囔地抱怨道。 自那日及笄礼过后,正院不仅送来了几箩筐的银丝炭,每日还常送来不少烧好的菜肴和新制的点心。 几个叔母也是连日地上门,时不时还要遣人来问候一番,只不过是及笄后这几日的功夫,赵筠听着那些叔母说的关怀的话都快赶上前十五年了,就连那个平日里看不见她的父亲,也罕见地差人过来问了几句。 阮秋韵又拣了一块糕点递给了自己身后的春彩,让她坐着吃,赵筠见状,也拣了一块板栗糕递给翠云,也让她坐下吃。 妇人笑着看着女郎的举动,闻言柳眉轻颦,垂了垂眼睫,捻着茶盏道,“他们如此,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吗? 赵筠吃着梅花酥,垂眉想了想,后摇了摇头。 被人关怀,吃穿用度都变了许多,还不用受欺负的日子,当然是要比以前的好的。 梅花糕一片花瓣被吃下,小姑娘嚼着糕点,细细地想着,终于憋出了那么一句话,“……我只是觉得,好不自在啊。” 太不自在了。 特别是那些平日里正眼不带看自己的叔母,却围在自己身侧和声关怀时,就更加不自在了。 他们对自己的好和姨母对自己的好是不一样的。 姨母对自己的好,也只是单纯是因为自己是外甥女,所以给予自己无条件的爱,也像嫡母对大姐姐,两位叔母对另外几位姐姐一般。 而他们对自己…… 赵筠眉头蹙成一团,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反正就是他们对自己那么好时,她觉得有些不舒服。 听明白了外甥女话里的意思,阮秋韵眸色有些复杂,捻着杯盏的手微轻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往往皆为利往,突然的转变和刻意的讨好,总归是带着意图的。 平北王。 眸间的复杂情绪不断翻涌,那夜马车上男人低低喘/息中带着笑的话还犹如回荡耳侧,阮秋韵眉眼微敛,不再继续问下去,转而轻声笑道,“姨母做的饭食怎么样,你若是喜欢,以后姨母做了常送过来。” 姨母做的自然好吃! 赵筠很快就不去想那些了,眼眸晶亮,很快便肯定地点头,只是又想了想,却还是有些迟疑道,“……只是,会不会累着姨母?” 姨母身子本就柔弱,准备膳食这样的事想必是辛苦的,赵筠拧着眉,正想拒绝,却见姨母已经伸手过来了。 阮秋韵伸手揉了揉女郎的脑袋,唇角弯弯笑道,“又不是天天如此,怎么会累着。” 妇人的柔荑温热柔软,动作又轻又缓,女郎又有些红了,只抿着唇笑了笑,低低应了一声嗯…… 回到客栈时,已经是申时了,天还未暗下去。 客栈四周都有部曲守着,身披戎甲的部曲大多高大壮硕,手持刀剑看起来气势凛冽非凡,这几日不知吓跑了不少不明所以的行人。 见不远处披着斗篷的妇人带着小婢缓缓走来,他们神色一凛,皆是收了刀剑垂首问好。 林轩今日也在,他罕见换下了往日里花枝招展的华服,穿上一身玄色轻甲,见妇人带着婢女走过来,亦是有些忐忑地垂首问好。 “林轩小先生好。” 阮夫人一如既往地柔声有礼地问好,这却让林轩更加不敢抬头了,只觉得一贯胡说八道惯了的自己心里虚地厉害。 阮秋韵并未注意到林轩的不对劲,带着春彩进了客栈,很快就上了楼,在上了楼后,看了眼自己对面的客房。 当看到对面的房间关着门时,妇人心微不可察觉地松了松。 她将春彩手里拎着的空食盒拿过,看着春彩笑道,“先回屋吧,小二应该很快就将晚食送上来的。” 春彩敛眉,福身应是。 妇人推门进了房间,将门栓栓好转身往里走,抬眸后神色一顿,轻缓的脚步停住。 屋里没有点灯,因此这个时候,屋里已经是有些昏暗了,些许赤色的霞光透过只开了半扇的窗牗映入,落在圆案旁的男人身上。 男人坐在椅子上,面容陷入明暗中,看不清神色,手搭在圆案上,好似正百无聊赖地轻敲着。 妇人愣住。 紧接着手里的红木食盒猛地跌落在地,顶层盒盖开了,盒身东倒西歪,里头已经洗干净地碗箸也被尽数撒在了地面上。 她面色微白,即便明知道客栈底下方全是对方的部曲,自己其实早已是避无可避,却也还是忍不住朝着身后退去,转身迅速将门栓拉开。 “夫人见着褚某便想离开,竟是这般不喜褚某?” 身后笑意盎然的男声传来,语调听起来竟似还有些委屈,妇人搭在门栓上的手停住,眼睫颤颤巍巍地抖着。 就是不愿过去。 可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已经两日未曾同夫人见面了,褚峻是牵肠挂肚,早有些受不住。此时见着丰腴美艳的夫人,只觉得这心底便好似窜了火一般,热意上涌,竟是片刻也等不得。 夫人,他的夫人…… 只起身径直就来到背对着自己的妇人身后,眸色幽深地垂眉望着妇人带着颤抖的身躯,延颈秀项,腰肢似柳……只下一刻,有力的臂膀就环了上去。 腰肢不盈一握,抱在怀里馨香满怀温香软玉,男人呼吸一窒,长臂一捞,而后疾速往回走,褚峻径直将妇人抱起来入了里室。 妇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整个人被置于软榻上,回过神后,星眸又开始沁出泪。 似想起什么,竟又颤颤抬眸看着对方一侧的脸,可屋里却是没有点灯,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大概看见男人高大的身影。 客栈准备的软榻本就狭小,妇人一人躺着也才堪堪足够,这上了两人便就更挤了。 褚峻上了榻又径直将妇人抱在怀里,待注意到夫人的眸光后,竟抚了抚自己昨日被扇了一巴掌的脸,话里裹挟着浓浓笑意, “夫人那日打得不疼,印子倒是很快便散了,倒是让夫人手遭罪了……”这话听起来,竟还有些遗憾一般。 担心外甥女,阮秋韵心里其实是不愿意得罪这样的人物的,可那天在马车上,她实在是心急,径直打了对方一巴掌。 阮秋韵被他紧紧地搂着,动弹不得,心脏急促地跳动着,闻言也只是垂眉抿唇不吭声。 不搭理人,像生闷气似的。 褚峻挑眉,又低声道,“夫人莫恼,若是夫人欢喜,只管现在再给褚某来个几巴掌……” 要印上重重的印子才好。 妇人还是不吭声。 褚峻亦不勉强,只将视线落在外间洒落一地的碗箸上,颇有些吃味道,“夫人,这是做了吃食,给赵女郎送过去?” 阮秋韵垂睫,闻言顿了顿,只轻嗯了一声。 “赵女郎好运道,竟能吃着夫人做的吃食……只是不知褚某何时才有这般运道。”男人叹着,听起来竟有些酸言酸语了。 见对方提起外甥女,妇人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抿唇不语。 褚峻亦不在意,他锢着妇人的腰肢,幽幽甜香不断涌入鼻腔,脸又忍不住扎入了夫人的脖颈里,肆意吸吮着夫人身上香甜的气息。 妇人被他拱地实在难受,忍不住朝着一旁侧了侧,咬着下唇,眸泛星点泪意,眼尾绯色,潮红自凝脂的肌肤逐渐浮现…… “夫人…” 不知多久,垂首的郎君终于舍得抬头了,眸光灼灼地看着妇人哑声带笑,“褚某想要为夫人制些衣裙,只是听那些绣娘告知,想要为夫人制衣裙,只是还缺一些……” 缺些什么? 男人举动的停下,让妇人混乱的思绪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阮秋韵又侧了侧眸,看着神色怪异的男人,心中却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却见嘴唇殷红的郎君眸色幽深,轻轻俯身在自己耳侧,哑声笑道,“…这制衣裙,还需要夫人些许尺寸才是。” “我舍不得让旁人这般亲近地触碰夫人,夫人,不如就让褚某亲自为夫人裁量吧……” 裁量尺寸… 如何裁量? 怎么裁量? 阮求韵有些迷茫,可更多的却是不安,泛着泪意的眼眸眨了眨,细白的手指蜷着,唇瓣轻颤着想要问清楚一些,却很快就被男人从衣袍袖口出拿出了一样物什所吸引。 长长地被圈成一团,上头还打着结,被拿出来后就散开了,甚至还弯弯曲曲地落在了自己的衣群上,这是……绳尺? 当初家里制衣时,苏姨曾经也用过这个给自己度量尺寸,所以,所以这是……妇人心有些慌,可脱口而出的拒绝却是被堵住了。 明明方才还是礼貌的轻询,此刻却又强势地容不得拒绝。 昏暗的房间里,一方狭小的软榻上,粗手粗脚的郎君化身尽职尽责的“绣娘”,量好一个报一个,甚至有时候觉得自己量地不准确,还要重新多量几次。 可又实在生疏,量地准确的竟比不准确地还要多,带着哑色一个个尺寸被报了出来,落在了妇人的耳朵里…… …… 无论那个朝代,百姓们对于身披戎甲的士兵,似乎都是会心存畏惧的……阮秋韵立于窗牗旁,看着底下因畏惧部曲私兵而宁愿绕道的百姓,抿了抿唇。 “春彩,你可知晓,如果我要租赁下一个宅子,该怎么做才好。”犹豫了许久,阮秋韵还是轻询道。 春彩正在用着烧开的水泡着热茶,闻言抬眸有些讶异,“夫人是想着,到客栈外头去住吗?” 妇人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手腕上带着些许绯色,有些失神喃道,“如今这般,住在客栈里,总归不好。” 而且如果离开了客栈,住进了自己租赁下的宅子,也许不会这般放肆擅闯民宅吧……这般念头才出现,妇人就想起昨夜堂而皇之地待在自己房间里的人,心里满是不确定。 可不管怎么样,起码还能不打扰到旁人。 春彩想了想,道,“若是需要租赁宅子,得寻牙人才是。牙人都在牙行里,云镇便有,想来这盛京中亦是有的。” 她这般说着,就将茶壶放下,俏生生地站了起来,“夫人您等等,这掌柜肯定知晓,我下去问一问掌柜。” 长的文文静静的小姑娘,做起事来却是雷厉风行,风风火火地转身就跑,转眼就奔出了房门。 阮秋韵怔住,回过神后无奈笑了笑,也下了楼。 年纪不大的小二在柜台旁探头探脑,机灵可爱,阮秋韵眸带笑意,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了几颗枣子,递了过去。 小二接过,眉开眼笑地说谢谢,又小跳着来到妇人身侧说着一些话,掌柜看得心惊,只觉得自己心都快跳出来的,生怕这个缺心眼大侄子扰了贵人,忙把人打发走。 掌柜躬身垂着头看地,不敢抬眼,听着贵人的娓娓道来后,马上道,“西坊那边便有个牙行,里头庄宅牙人不少,贵人若是想要凭宅,只管去西坊即可……” 西坊。 妇人若有所思,对着掌柜道谢,在用完朝食后,便带着小婢朝着掌柜所说的西坊走去。 28 第 28 章 西坊是相对于盛京其…… 西坊是相对于盛京其他市坊而言, 更加远离盛京皇城的一个坊市,地处偏僻,来往多为百姓白身, 甚少官宦人家往这边过来,所以衣坊金银坊这些铺子也要比旁的坊市要少上许多。 百姓们看着身后跟着几个披甲部曲的妇人走过,也忙朝着两侧避让。 妇人带着幕篱,身上还披着看着就十分金贵的斗篷,身侧跟着一个年幼的侍女, 看着就像话本里说得贵人一般。 只见对方在牙行门前立了片刻, 很快那位贵人就进了牙行, 而几个浑身散发着胆寒气息的部曲,则在门外两侧守着。 见贵人进来了,牙行的负责人很快就迎了上前, 那是位有些年纪的妇人, 身着灰褐袄子下裙, 发上裹着棕色巾子, 笑容可掬,看起来十足的干练利落。 做牙人这等行当的,高门大户三教九流都是接触过的,早已炼就了金睛火眼,妇人笑着道, “夫人安好,小妇人是此处的掌柜, 我们这里是大多是正经的官牙, 无论是宅院奴仆还牲畜布匹……我们都能给夫人寻摸着,不知夫人过来呢,是想要寻那种牙人?” 阮秋韵还是第一次见女掌柜, 她心里有些稀奇,见掌柜这般问自己,也忙温声道,“我想租一间宅院。” 有生意上门,还是看着就矜贵的贵人,掌柜喜笑颜开,特意唤了位平日牙行里门路最多庄宅牙人过来,被唤的牙人很快便过来了,细细地询着贵人对宅院的要求。 “我想租一间一进大的宅子,宅子的地段,我希望能够距离城南的大同巷近一些,最好便是走路便能去到大同巷……” 大同巷便是赵府所在街巷,既然要租宅子住下,自然要租间距离外甥女近些的宅子,也方便她以后去看外甥女。 贵人带着白色的幕篱,面容隐于隐隐绰绰的白纱里,让人看不清,可说话却是轻声细语,莺声燕语,甚是温和。 过来的牙人只觉有些受宠若惊,也忙着给贵人介绍,他门道的确多,很快就从一众宅院里寻出了几处符合贵人要求的宅子。 图纸是黄色的粗纸,捻在手里还能感受到颗粒起伏感,阮秋韵细细看着图纸上宅子的布局,越看越觉得有些满意,侧了侧眸子缓声道,“那这几间宅子,能方便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这个要求实在正常,自是无不可的,牙人很快便应下。 出了牙行后,几个高大的部曲也迅速默默地跟在身后,牙行走在最前头引着路,回头看了几眼,看着贵人的神色更加恭敬了。 拥有部曲扈从的贵人,大多是高门大户出身的人家,他们这些牙人可吃罪不起。注意到牙人更加拘束的神色,阮秋韵也偏过头看了眼身后的部曲,幕篱里的纤细眼睫垂下。 图纸的几处宅院大多都在大同巷附近,所以走得也不算太累,几间宅子面积看起来相差无几,只是在布局和布置上略有不同,价格也都是大差不差。 盛京是政治中心,普通宅院的租价比别的地方要贵上很多,每月约莫是十数贯的价格,牙人的牙钱是租金的一成,也就是一贯左右。 阮秋韵认真地看着,细细地听着牙人介绍着宅院附近的情况,又一一循着牙人说的路走了一趟赵府,思考了许久,还是很快就决定赁下其中一间。 这单若是成了,这牙钱至少便有一贯,牙人喜笑颜开,忙又带着贵人回到牙行,签下契约,交换契本。 牙行掌柜也在,见契本上写着的一进宅院,心里虽疑惑贵人为何要租下这般小的宅院,却还是热情地推荐道, “夫人可还需要些守门做工的奴仆,我们牙行也有人牙子,寻常的小厮丫鬟婆子都能寻摸,亦可为夫人寻上一些……” 奴仆? 阮秋韵侧眸看了眼守在自己身侧的春彩,想了想,又轻声询道,“奴仆就不用了,想问一下掌柜,这里可有雇长工短工的?” “有有有,也自是有的,只是不知夫人是要那样的,是婆子还是丫头?” 阮秋韵想了想,“那麻烦给我寻一位婆子吧,平日里只负责洗衣做饭就好。” 掌柜连连应下,便说倒是便带入到府上。房子租好后,交付后的前五日是给出的用于搬家迁房等事宜的时间。 今日看宅院用了不少的时间,天色也逐渐暗下来了,一行人又回到了客栈,妇人头上还带着兜帽,站在房外,打开了房门往里看了两眼。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妇人心松了松,进去了,春彩也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也跟着夫人进去了。 房间昏暗,春彩几步上前点灯,然后上前伺候着将夫人的兜帽和斗篷褪下,她显然有些心事,一边褪着衣服,一边斯斯艾艾地看着夫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灯火摇曳,妇人的芙蓉玉面映着烛火,温柔醉人,她唇角扬笑,潋滟的明眸里笑意浅浅,“怎么了?” 春彩将夫人的斗篷兜帽抱在怀里,闻言抿了抿唇,有些忐忑小声道,“夫人,是不是奴婢伺候地不够细致……” 阮秋韵微怔,却还是很快就明白春彩在担心什么了,她笑着摇摇头,“没有,你做地很好。” 她柔声地解释,“只是以后我们就搬出去了,这做饭洗衣打扫的事也会变得多,也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来做,这也太累了。” 知道夫人不是嫌弃自己,春彩心里的忐忑消散,笑着甜甜地嗯了一声,又小声道了句谢谢夫人,就抱着怀里的兜帽,步履轻快地进了内室。 阮秋韵含笑地看着她。 其实一开始时她是没有雇人的打算的,毕竟身边已经有春彩了,虽然到了这个世界后,自己的身体不算太好,但一些简单的事自己却还是能做的。 目前她们还住在客栈里,每日要食用的饭菜都是客栈送进房间的,不用做饭不用收拾,也还算轻松,可要搬到了客栈外面去住,洗衣做饭收拾房间……要注意的地方,也会更多。 两个人一起做倒也忙得过来,可小姑娘却是个倔强的脾气,每次自己一动手做事就争着抢着去做,自己不让还一副泫然欲泣可怜巴巴的样子。 所以在掌柜的提起后,她心里就生出了,不如多雇一个人手的想法了…… 客栈的朝食物很快就送了过来,用过朝食后,阮秋韵就让婢子回了房间,她自己坐于书案后,仔细看着牙人递给自己的宅院图纸。 如今都自己租了宅子,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可以偶而让筠筠过来,同自己一起住? 妇人青丝散落,眸色柔柔地看着书案上画着宅院布局的图纸,颇有些期待地想。 …… 平北王安然回朝,这对于不少深受对方折磨的世家朝臣而言,是个惊骇万分的消息,而对于一些早已经向平北王投诚的人而言想,却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平北王府,梅花林,四角亭内。 四周的梅花开地正艳,方案上摆着香炉烟气袅袅,一个插着虬劲红梅的窄颈素色花瓶置于其中,已经沸腾的茶汤在严寒的环境下源源不断地冒出更多的热气。 披着厚厚的斗篷的清瘦文人颤抖着呵着寒气,只抖着手捧起茶盏喝了一口,直到暖意的茶汤划下喉舌,他才缓过神来温和地道, “品茶赏赐梅,王爷好雅兴,只是天这么冷,微臣身子骨弱,还是需得静养着才是。” 清瘦文人对面坐着的男人肩颈健硕,明明这般冷的时候,身上也只着薄薄的一件外衣,想来是才炼完武,额间还带着汗。 褚峻闻言笑道,“你们这些文人,冬日里不就最喜欢这些雅事吗?” 可谁家品茶赏梅的在这么一个空荡荡的,四周透风大亭子里赏?不过这灼灼红梅也的确是好景致。 姚伯羽看了片刻,有些叹道,“不曾想,王爷不过从北地回来一趟,竟变得这般风雅起来了。” 王府以往可没有这般的好景致啊。 这还熏香插花呢。 褚峻挑眉饮了一口茶,粗粝的大手依旧将一簇簇精挑细选的红梅花插进瓶子里,只耐心地等着对方道明来意。 姚伯羽见状,只得单刀直入,“陛下登基已有六年了,今年已十二,想来只再过两年,可就亲政了。” 大周帝皇年满十四即可亲政,太后因着身份的干系,即便是垂帘听政亦是有所避讳,可这小皇帝一亲政,可就大不同了。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有些低,“近日来刘邹两家皆不安分,想来也是因着这个原因,微臣还听闻王爷在北地时,屡遭敌袭,回程时更是屡遭暗杀,近来京中偶有谣言……只是微臣不知,王爷这心中,究竟是何种章程?” 平定疆域护佑河山,整顿朝堂治理天下,摄政王之职已经尽到了,如今天下太平,皇室和世家这几年也被打落势微,也合该是平北王将甜美的果实摘取的时候了…… “世家势微?本王倒是觉得未必。”褚峻捻起一朵梅花细嗅了嗅,狭长的眼眸似笑非笑,“大周几乎有一大半的军权在本王手里,可亦有一部分的军权在旁人手里,不是么?” 姚伯羽手里的茶盏顿住,“王爷的意思……” “项午请旨归京了。” 姚伯羽眉目拧起。 项家祖上便是开国功勋,世代勋贵世家,这些年执守南疆,对大周更是忠心耿耿,如今南疆战事平息,项家请求归京的旨意,倒是不好不允。 只是若是项午返京,恐怕会为皇室所倚重,项家同邹家亦是姻亲,小皇帝年纪渐长,只过两年便可亲政,想来这也是太后的意思…… 让人将姚伯羽送出府,平北王又有了闲心雅致,他细细端倪着自己插的一束梅花,他满意地左瞧右看,看向一侧的年轻郎君,笑道, “如何?” 林轩垂眸看着方案上的,几乎是被塞地满满一瓶子的梅花,默了默,有些委婉,“好看自是好看的,只是属下觉得,这梅花,插地好似有些多了……” 已经不是有些多,而是非常多。 艳丽的梅花在狭小的瓶子里一簇簇地挨在一块,还带着冰霜的舒展花瓣紧紧贴着,层层叠叠。 褚峻倒是自我感觉良好,他摸着带着胡茬的下颚,笑道,“夫人喜欢的梅花,自然是花团锦簇些才好。” 林轩沉默了片刻,又道,“王爷这瓶梅花是想送予阮夫人?” 自然。 褚峻毫不犹豫地点头,又用笑着看着花瓶,颇为满意。 红梅白瓶。 雪色映姝色,活色深香。 不知想起了什么,男人眼底盛着幽幽的笑,他将瓶子拿起就往亭子外走,解释道,“今日是夫人的乔迁之喜,我是要送上贺礼才是……” 29 第 29 章 一连几日,阮秋韵都…… 一连几日, 阮秋韵都经常带着春彩来到新租的宅院里布置着宅子,时不时还要上街采买一些宅院里需要用上的东西,看起来也有些忙碌。 可是这样久违的忙碌在阮秋韵看来,却是极为值得的, 看着布置过后焕然一新的宅子, 阮秋韵想了想,她又去了一趟赵府。 赵筠也很快就知道了姨母在盛京里置宅一事, 只挽着姨母的手喊道, “这便是乔迁之喜了, 姨母什么时候搬过去, 我也要过去看看。” 阮秋韵柔软笑道,“好,你也去看看,宅院里有一个你的房间, 也可以亲手布置布置。” 赵筠脸上的笑容越加璀璨,轻快地嗯了一声。 翌日, 就是阮秋韵决定从客栈里搬出来的时候,在用完朝食后, 就开始收拾客栈房间里的东西。 衣物,手饰,钱财……这些主要从云镇带出来的东西都放在了客栈里, 东西不算多, 全部收拾完满打满算也只是几个行囊, 两个人拿着轻易就能带走 牙行掌柜找来的婆子也在迁屋的时候到了, 阮秋韵结清了这几日的房钱,三人一起离开了客栈,缓缓朝着新家走去。 围在四周的部曲只垂首看着妇人离去, 离得近些的部曲看了眼在同夫人问好后一动不动的林樟,迟疑了片刻,道,“……统领,我等现下可要跟上前去?” 林樟看着阮夫人离去的方向,想着主子的吩咐,摇了摇头。 在客栈住了几日的贵人终于离开了,包围在客栈四处的私兵部曲也以着极快的速度撤离,客栈再次了回归了以往的平静状态。 躬着身子战战兢兢的掌柜抹了抹额上的汗,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他又哼着小曲回到了柜台后,看着柜台前前一大一小的两袋银钱,心里美滋滋…… 这贵人啊,出手就是大方。 …… 宅院打扫地很干净,所以并不需要过多的打扫,赵筠用完朝食后也带着翠云早早就过来了,看着同赵府相比显得有些窄小,却让她觉得倍感温馨是院子,小脸却尽是欢喜。 见姨母回来,赵筠迎了上去,接过姨母手里的行囊就抱在怀里,边走还边活泼道,“姨母,这宅子收拾地可正好看。” 一进的宅院不大,坐南朝北,北面是宅院的宅门,正房和两个耳房位于南面,正对着宅门,两侧则是东西厢房。 院子里是呈十字的过道,过道铺着灰石转,也已经被打扫地干干净净。没有铺灰石砖的便是院子的四角,四角中其中有三角种着树,听牙人说种的是梧桐树,只是大冷的冬天碧绿的叶子也掉了,显得有些光秃。 最后一角置了一个青瓷大缸,牙人说这缸里原本是养着几条鲤鱼的,只是之前租赁的人家离开后,鱼就没了,水也冻上了。 赵筠兴致勃勃,翠云想要接过自家姑娘手里的行囊,她也兴奋地不撒开手,继续有模有样地规划着,“……姨母,您说到时候我们在缸里种上荷花怎么样,一缸荷花肯定可好看了。” 妇人缓缓地走在租赁好的宅院小道上,看着她外甥女愉悦高兴的模样,心里也是欢喜,笑道,“那姨母就把布置这院子的任务交给你了。” “好啊!”赵筠惊喜喊道,她轻咳几声敛起笑,作保证状,“赵筠一定给姨母布置地漂漂亮亮的!” 她边说着还边拍着胸脯作保证状,看起来就是一副正色的模样,阮秋韵抿唇轻笑,柔和的眸中笑意荏苒。 新请的短工才来一日,阮秋韵没有让对方先下厨,晚食是她亲自准备的,赵筠吃地一脸满足,吃过晚食后天已经隐隐有些暗了,虽然新宅距离赵府不远,可阮秋韵还是有些担忧,起身执意要送赵筠离开。 “我以前也常常跑出来,有的时候比现在还要晚才回去呢,姨母不用担忧,我和翠云一起回去就行了。” 赵筠不答应,姨母今日又是收拾屋子又是准备晚食,累了一日了,也该早早歇息才是,见姨母还是带着忧色,她想了想,又软声道, “那就让婆子送我吧,等我回到家,让婆子给姨母报平安,可好?” 新来的婆子正是姓王,王婆子来到了新东家心里拘束,也是想好好表现一番的,闻言也忙起身应道,“夫人且安心,奴定会安然地将表小姐送回府的。” 阮秋韵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身材看起来颇有力度的王婆子,也只迟疑地应下了…… 等了两刻钟左右,王婆子很快就回来了,说已经将表姑娘安然送到了赵府,阮秋韵这才安心下来。 夜彻底暗了下来,外头的风也就更大了,呜呜呜地刮过,吹得窗户也有些作响,几颗光秃秃的梧桐树也飒飒作响。 风声树声彻底盖过了脚步声,早早就让小婢回去休息,自己正准备卸着钗环的妇人并未注意到身后隐隐传来的脚步声,只将已经卸下的钗子放进妆奁里。 直到身后清晰地传来刻意家重的脚步声,这才让妇人执着银钗手顿住,阮秋韵细白的柔荑用力攥紧,不安的感觉滋生。 “夫人安好。” 还是熟悉有礼的问候声。 青丝已经坠肩的妇人停顿了片刻,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涌现着果不其然的荒谬感,很快却又继续着手头上的动作,银钗很快没入妆奁,对于身后的问候声不投以半个眼神。 十分刻意的,冰冰冷冷的态度。 褚峻笑意不变,他环视了一周,看到一个高高的木架子,几步上前将手里的花瓶摆在了木架上。 这是屋子里极为显眼的位置,红梅白瓶本就显眼,这样放着,更是一眼就能够看见了。 男人满意,来到了妇人身后。 对方的面容出现在铜镜里,眸光灼灼眉目带笑,阮秋韵眸色微动,不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反而是立即垂下了眸光。 妇人方才洗漱过,只着白色衣裙,鬓间的发饰已经全部取下,泼墨青丝直坠而下,秾丽的面容不带一丝笑意,没了以往的惶色,置于高悬的烛火下,如同一尊不沾脂粉的玉佛。 也像月亮。 他的夫人。 他爱慕的夫人。 褚峻笑意渐盛,倾耳俯身。 光影晃动,人影交叠。 铜镜朦胧,倒映着人影。 屋里烧着炭,已经足够暖和,肌肤相贴间更是带来暖烘烘的热意,只将人烤地面红耳赤,整个人如同置身于大火炉中一般…… 妇人整个坐在男人身上,身下是对方炙热魁梧的身躯,白色的襦裙随着足尖散开垂落,阮秋韵望着他,泪眼婆娑,贝齿咬着艳色的唇瓣,娇躯轻颤,香汗淋漓,幽香四溢。 细弱是腰肢被紧紧地揽着,柳眉难受地颦起,似再也忍受不了一般,丰润孱弱的柔荑去追寻握住上那不断作乱的大掌,却还是无力地又被反手掌住,粉泽的指尖随着热浪却是受不住般蜷起,娇娇怜怜…… 妇人无力地伏到在郎君宽阔的肩处,手无力的耷着,樱色的红唇微张着呼吸着,胸脯随着急促的呼吸不断地起伏,身子娇颤着,眼尾一片绯红。 男人的呼吸重了许多,他搂着香汗淋漓的妇人喘着粗气,又垂首整理着夫人已经有些散乱的素色裙裾,偏过头低笑询道, “还有两个月就开春了,开春后微风和畅,夫人可喜欢那个时候?” 思绪一片混乱的妇人似没有到褚峻的询问,鬓发贴面,眼眸闭着,面色潮红一片。 她没有听清楚。 褚峻又重复了一遍。 妇人这回听清楚了。 阮秋韵心颤了颤,勉强撑起身子望着正垂眸盯着自己的郎君,被泪水洇湿的眼睫轻眨着,柔软的嗓音带着哑意,不确定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妇人的双手撑在自己的胸膛,五指压在玄色的衣物上,更显眼眸里带着微弱的希望,似乎在希望着男人话里的意思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可是,怎么会呢? 褚峻笑了笑,眸色暗沉,俊朗的面容带着匪气,毫不犹豫地击溃夫人心中微弱的希望,“自是在挑选我同夫人成亲的好时候。”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 震地妇人半天回不过神来。 阮秋韵怔怔地望着正含笑看着自己的男人,半晌才反应过来,唇瓣哆嗦,有些急地摇着头,“我没有答应过要同你成亲……” “可是我揽过夫人的腰,亲吻过夫人的唇,还为夫人度量过——” 阮秋韵已经彻底听不下去了,她脸颊爆红,只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样泼皮无赖的人,挣扎着要起身,还正细细数着自己做了多少孟浪无耻举动的郎君却还是紧紧地揽着人,很快便低笑着做出最后的陈词。 “……我同夫人已有过肌肤之亲,夫人又如何能对这样我始乱终弃。” 阮秋韵双颊绯红,耳根子也热地厉害,她不再执着从男人身上起来,只勉强维持住岌岌可危的理智,“褚先生同我之事,其中的来龙去脉,褚先生想必自己心里清楚。” 明明拒绝也拒绝过了,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冷暴力也冷暴力过了……还有对方嘴里所谓的肌肤之亲,也不是她主动去贴的去亲的…… 书里写着的狠厉冷然的平北王,如今却好似个完全不要了脸面的市井无赖色中饿鬼一样,每次见着自己恨不得便直接往就自己身上扑,看着便如同想将整个将自己拆吃入腹。 妇人心乱如麻。 一时想着正日渐活泼的外甥女,一时又想着书里那个杀人如麻平北王的性子,一时又想着方才平北王说的话…… 那些这几日刻意压下的情绪再次席卷而来,惊惧,怒意,担忧,茫然……各种复杂的情绪错综交杂,逐渐杂糅了一团的乱麻,只把她冲的头昏脑胀,神思不属。 褚峻垂眸细细地看着夫人的神色,对于夫人的拒绝并无任何异色,只紧紧地揽着妇人柔软的腰肢,平静道, “赵女郎如今也不过及笄之年了……” 怀里妇人幽香柔软的身子一瞬间紧绷。 褚峻唇角轻扬,继续娓娓道,“……这么多年在赵府多受冷落。这未来的相看还有婚嫁之事,身侧若无亲近之人守着,想来亦是无人会为赵女郎过多绸缪的。” 郎君伸手捋了捋贴在夫人脸颊处的鬓发,又垂首怜惜地吻了吻,嗓音里带着笑,“夫人夫婿已逝,如今世上也唯有赵女郎这一个亲眷了,难道夫人真的舍得离开赵女郎,回到云镇卫家吗?” 她当然是舍不得自己的外甥女,甚至如果可以,她愿意一辈子将外甥女带在身边……可是…… 阮秋韵满脑子混乱,只觉得自己此时已经成了一个贪食的兔子。而不远处的道路上正有人拿着鱼竿,钓着一个香甜可口是胡萝卜,引诱着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只待自己再多走几步,就会落入猎人精心设计的陷阱之中…… 怀里的妇人陷入了各种复杂的情绪当中,褚峻见好就收,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搂着绵软幽香的夫人又是温存了一番,才笑道,“今日夫人乔迁之喜,褚某应该给夫人送贺礼才是。只是这贺礼兴许迟了一些,褚某改日再给夫人送过来。” 阮秋韵并没有记住他的这话,翻涌的情绪再次因为男人徒然的举动而濒临溃散…… …… 赵家是清贵之家,最是看重规矩,晨昏定省之事,次次不可少。 即便嫡母叔母这些时日对自己态度转变,可赵筠却也还是不敢在这些事上拿乔,她如同往日一般,早早便起了床,梳洗打扮来到了嫡母的正院。 来到正院时,五姑娘赵笙也早就已经来到了,见三姐姐赵筠缓缓走过来,她眸光在对方穿着的发饰上看了几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有些不乐意地移开了眸光。 跟在赵笙身后的依旧是之前那位老嬷嬷,权嬷嬷看了眼自家生闷气的五姑娘,又笑着对着赵筠福身请安。 “三姑娘安好。” 赵筠看了眼恭敬垂首的权嬷嬷,抿了抿唇,轻轻颔首,然后径直来到了赵笙跟前, 长幼有序,赵筠作为府上的三姑娘,按着家里的规矩向来是站在赵笙前面的。以前也是这般,只是赵笙瞄两眼赵筠身上的衣服,只觉得心里更气了。 她小声地嘀咕,哼唧唧,“我先来的,你怎么站我前面。” 赵筠无奈,侧着身子,偏过头睨了她一眼,“那你上前面来?” 赵笙像被踩着尾巴的狸奴一样,眼睛瞪大,“长幼有序,你站你的!” 她要是站前面,待会进了嫡母的院子,被嫡母看到了,肯定是会被训斥的。 这样别扭的姿态让赵筠忍不住笑了笑,赵笙显然也明白自己闹了笑话,耳根子绯红,见嫡母院子里头有下人出来了,忙道,“看什么看,你还不快些进去。” 赵筠憋着笑,眼眸里似淬着星子,闻言也不再看她,抬脚就朝着嫡母院子里走去。 夏氏正坐于堂上,见两人进来,目光也同样在赵筠身上的发饰上,眸光闪了闪,让两人坐下笑道, “三丫头头上的发饰倒是不曾见过。” 赵筠正坐下,闻言怔了怔,抿唇笑道,“这是姨母送女儿的及笄礼。” 夏氏闻言,笑着颔首,“阮夫人挑地好,这梅花簪子,正正是适合三丫头这样才及笄的女郎。” 嫡母的态度极为和颜悦色,虽然这几日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可赵筠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她又是抿唇笑了笑,道了句母亲说的是。 一来一去的寒暄,表面看着十分和煦,终于到了时辰,大房的女眷又浩浩汤汤地朝着老夫人的院子走去。 其他两房的女眷还是一如既往地来地早,待嫡母和长姐福身问安过后,赵筠习惯性去忽视明里暗里打量的目光,行完礼后就在后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两位叔母刻意温和的关怀一成不变,赵筠心里只觉得腻味儿,却还是起身笑着对两位叔母道谢。 今日老夫人罕见地留饭,坐了一会儿,底下几个姑娘便就被打发了去偏厅里用朝食。 看着家里的几位女郎依次离开,老夫人捻着佛珠,看向一侧的大儿媳,轻声询道,“老大家的,这三丫头的婚事,你心里是个什么样的章程?” 夏氏看出了老夫人是刻意将家中几位女郎支开的意思,却没曾经支开的原因竟是为了询问三丫头的婚事,她思索片刻,还是苦笑坦言道, “不怕婆母责怪,儿媳亦是有些不知…” 平北王登门,还奉上了及笄礼,这对于他们这种四品官的官宦人家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天大的事了。 按着规矩来说,四品官宦人家的庶女,一般是同同品阶家的庶子亦或者年轻的举子结亲。 可没想到这个规矩在自己那个庶女身上,却是有些让人犯难了。 那位容貌美艳的阮夫人和平北王究竟是何种干系,她也有些摸不清,可观那日平北王的言行举止,其对于阮夫人的看重,却是不加掩饰的。 而三丫头是那位阮夫人是亲外甥女,看着也是极疼爱了,这若是照着规矩来,那位阮夫人以后若是有个大造化,恐怕她外甥女是名声也是水涨船高…… 赵筠及笄那日发生的事,赵老夫人也听几个儿媳提起过,闻言凝眉沉思了片刻,道, “亲外甥女的婚嫁大事,作为亲姨母也自是有权力过问的。” “母亲的意思?” 老夫人最后拍板道,“既是三丫头的姨母,也自是同我们赵家有亲,选个合适的时候,请那位阮夫人到府上一叙,也正好说一说三丫头的婚事……” 姜还是老的辣。 夏氏也觉婆母这个主意甚好,闻言也忙笑着应了下来,“母亲说的极是。” …… 一觉醒过来时,阮秋韵只觉得整个脑袋还是混沌的,窗牗帐帘彻底遮着,里室一片昏暗。 阮秋韵随手掖开,在床榻上坐了起来,春彩见夫人醒过来了,忙将铜盆至于面架上,“夫人。” “春彩,早。” “夫人,早。”春彩见夫人下了床榻,拧着面帕笑道,“想来夫人昨日是累着了,今日才睡地这般沉,王嬷嬷已经在伙房准备朝食了。” 身上衣裙带着褶皱,妇人敛眸垂首看了眼腕部的痕迹,另一只手忍不住蜷起覆上,只得有些若无其事道地嗯了一声。 没有点灯,窗牗也只留着夹缝,屋子里太暗了,妇人赤脚踏在柔软的氍毹来到窗牗旁,将窗牗彻底打开,而春彩也将烛火点亮了。 “奇怪,这梅花是哪里来的……” 身后传来小姑娘惊讶的喊声,阮秋韵循声看了过去,却见小姑娘手里拿着一个瓶红梅花左右端详,嘴里还喃喃自语着。 红梅花放在里室的一个木质架子上,白色的瓶子,极为显眼,阮秋韵怔了怔,干燥的嘴唇抿了抿,浅笑道, “春彩,我有些饿了,你能不能去伙房看一看嬷嬷朝食准备地怎么样了?” 正打量着的那束凭空出现的梅花的春梅回过神,应了一声是就放下手里的花瓶朝着门外走去。 花瓶又被摆放在了木架子上,开得正艳时被摘下的艳丽梅花层层叠叠,妇人缓缓走近,昨夜以为没有听清的话,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今日夫人乔迁之喜,褚某应该给夫人送贺礼才是,只是这贺礼兴许迟了一些,褚某改日再给夫人送过来……” 这不是贺礼。 那贺礼又是什么? 30 第 30 章 紫宸宫 …… 紫宸宫 瓷器打砸的声音不断地从殿内传出来, 殿外的宫侍宫婢跪了一地,身躯颤颤发着抖,见太后从不远处过来, 如同看见了救星一般, 纷纷伏倒在地, 恭声请安。 太后立于殿外, 温婉端庄的面容不带一丝情绪, 凝眉耐心地听着从殿里传出的打砸声,直到从里头传出的打砸声彻底停下,她才推开殿门缓缓走进。 紫宸宫是帝皇寝宫,摆设布置富丽堂皇。此时铺着华丽氍毹的地面上一片狼藉,随处可见细小的瓷器碎片。 十二岁的小皇帝手里还拿着一个茶盏,喘着粗气,再也不复那日在朝堂上时的怯懦, 本来清秀还带着稚气的小脸此时更是一片狰狞。 见母后进来,小皇帝眼眶一红,手里的茶盏哐当落下, 也顾不上地上还散落着的碎瓷片, 只奔在前头一把揽住母亲的腰, 嘴里委屈地喊着,“母后,母后……” 太后摸了摸小皇帝的头,轻言细语, “陛下贵为皇帝, 怎可这般轻易哭泣呢?” 小皇帝抬起头,眼眶里红彤彤,却并没有眼泪, 满脸的委屈,“母后,平北王他以下犯上,母后既然都说朕是皇帝,那朕为何不能下旨斩杀了他?” 太后抚着小皇帝头的手微顿,而后继续笑道,“陛下,我们再等等,再过两年,陛下就可亲政了。” 小皇帝抬眼看着自己母后,期待道,“是不是朕亲政了,朕就能下旨斩杀平北王?” 太后含笑颔首,又道,“太皇太后生疾了,陛下理应去探望才是。” 小皇帝闻言,松开揽着母后的手,有些不乐意地撇撇嘴,“朕不想过去。” 每次过去,皇祖母都只会督促自己读书,他才不想过去呢。 太后也并没有继续勉强他,只是轻抚着小皇帝的头,轻声道,“太后是陛下的祖母,世人最是看重孝道,母后已经让尚食局准备好了汤羹,陛下亲手带过去就可以了。” 小皇帝有些不乐意,可看了眼母后神色,心颤了颤,却也还是乖乖地朝着殿外走去。 太后看着小皇帝离开的身影,才拿出一张帕子拭了拭手,眸光又停留在被小皇帝触碰到的衣裙上,脸上温婉的笑意逐渐消散…… …… 披着披风的女郎跑了进来,她跑地急,脸颊红彤彤的,坐于书案后的妇人见状,放下手中的笔,起身笑道, “怎么跑地这么快?” “想见姨母了,当然要跑地快些!”赵筠扬着笑,目光落在书案上,赞道,“姨母这是在练字吗?写得真好看。”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动过笔墨了,也就随便练练。”阮秋韵温和笑道,从书案后走出来,带着外甥女在圆案旁坐下,给外甥女倒了杯温茶,“用过朝食了吗?” 赵筠端起茶水喝着,闻言神色顿了顿,也迅速点头,“我已经在家里用过了。” 守在她身后的翠云闻言,欲言又止,春彩这时也端来一些王婆子新做的茶点,赵筠拣起一个吃了起来,边吃着还边用着茶。 阮秋韵见状,支着手眉眼含笑看她,“吃过了还这么饿?实话和姨母说,是不是没吃就过来了?” 糕点最容易果腹,筠筠平日里也不怎么爱吃,这回一坐下就吃起了茶点,实在反常。 果不其然,正埋头吃着糕点的赵筠闻言,手里的动作一顿,有些讪讪地放下手,一旁的春彩见状,心领神会地出了门。 “吃了是吃了,只是没吃多少……”女郎抬眸看着姨母,小声嘟囔道,眼睫轻眨,继续将嘴里的茶点往下咽。 又给外甥女倒了一杯茶汤,阮秋韵眉目微敛,并没有出声,只认真地听着外甥女说的话。 过去这么多年,赵筠吃饭也一向是在自己院子里的,今日嫡母却是一反常态的唤她去正院吃饭了,虽然一起的还有赵筱赵笙两位姊妹,可赵筠就是觉得挺不自在的。 “今日的朝食是在正院用的,嫡母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好似在询我喜欢什么样的郎君……” 其实嫡母还想问她姨母的住处,赵筠那时听了心里不解烦闷,也顾左右而言他,这朝食也没有用多少。 妇人脸上柔和的神色顿住,握着茶盏的五指收紧,而后才缓缓放下,眸光落在边又捻起一枚茶点吃了起来,小脸苦恼的外甥女,眼睫垂下。 “我有些不习惯,所以朝食就没吃多少,的确有些饿了。”赵筠有些心虚地朝着姨母讨好一笑,阮秋韵唇角扬笑,轻声道, “烦闷归烦闷,饭却不能少吃,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赵筠忙举手点头作保证状,保证自己以后绝对不会这么做了。 春彩很快就端好了王婆子新做好的饭菜,一一摆在了圆案上,扑鼻的香味让人看了就忍不住食指大动。 “先吃饭,吃饱了再想其他。” 圆案上摆着的都是她喜欢吃的菜肴,赵筠眼眸弯弯,欢快地嗯了一声,便举起竹箸夹起菜来…… …… 将床榻上的被褥铺平整,春彩又给四角的炭盆添了炭火,一切收拾妥当,她来到了书案旁,看着似有些怔然的夫人,轻唤了一声, “夫人,夜深了,先休息了吧。” 沉思的妇人回过神,将手里一直不曾翻页的书阖起放下,看着春彩笑道, “好,你也先回去休息。” 春彩没有离开,她看着夫人脸上的神色,抿了抿唇,颇有些担忧道,“奴看着,夫人今夜,似有些心神不宁。” 烛火氤氲着暖光,阮秋韵看了眼比外甥女还要小一些的春彩,敛了敛神色,还是笑道,“我没事,只是今日突然听见筠筠提起婚嫁之事,有些慨然而已。” 及笄时才十五岁,及笄后竟然就可以谈夫婿了,虽然心知古人的平均寿命比较短,所以婚嫁年纪会早许多,可她这心里还是难以接受。 “明明才十五岁,怎么就开始准备择婿嫁人了呢……”至置于烛火下的妇人小声喃着。 十五岁,明明还是才上高中的年纪,十八岁,也才只是刚刚成年的年纪。 春彩只以为夫人是舍不得表姑娘,闻言不由小声宽慰,“夫人莫忧,即便表姑娘许了人家,以后也定是在盛京的。” 可才十五岁,为何要许人家,妇人眉眼微敛,笑着看着守着自己的小姑娘,有些无奈道,“我并没有担心这个,我只是觉得太早了一些。” 可大周的女郎大多都是十五十六这般的年纪许配人家的啊,要是家中有晚嫁的女郎,按照大周律例,这家中是需要多收赋税的,若是再迟一些,便要由官服强行许配人家了的。 春彩挠了挠头,有些想不明白夫人话里的太早了一些是什么意思。 古代平均寿命低,为了努力增加人口,无论男女,晚嫁亦或者不嫁都是需要罚款的,只是按着不同朝代年纪早晚罚款多少而已。 听了春彩的话,阮秋韵有些恍然,又被小丫头抓耳挠腮的模样逗笑,暂时放下心里的忧虑,眉目舒展,“我没事,已经很晚了,你快回去睡吧。” 见夫人神色无异,春彩放下心,笑着应了声是,转身离开了正屋。 正屋的门被阖上,可从窗牗夹缝处透出烛火却久久不熄,坐于书案后的妇人又起身拿出了一本书,不断地翻看着…… “夫人晨安。” 翌日一早,才用过朝食的阮秋韵又听到了这句熟悉的问候,她抬起眼眸着宅院外的青天白日,神色惊疑,脚步也忍不住后腿了半步。 猜测出妇人心中所想,郎君噙着一抹笑,狭长的眼眸盛着笑意,“我今日是给夫人送上乔迁之礼来了,夫人,今日可否让褚某登门?” 举止有礼,言语斯文,仿佛只要主人家一拒绝,就会立即转身离开一般,可阮秋韵却分明能够感受到对方眸光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一抹贪婪热意。 阮秋韵心有些乱,想不明白对方一大早的堂而皇之地登门的目的,也猜不透对方嘴里口口声声说的贺礼是什么,下意识地就想像将宅门阖上,可速度太慢,只被男人一手抵住。 妇人抿了抿唇,目光在对方身后看了看,只僵持了片刻,手上的力度很快就妥协般地松弛了下来。 褚峻这一次不是单独前来的,身后还跟着数位的私兵部曲,看起来浩浩荡荡明显不凡的排场,惹得宅院两侧的人家纷纷出门看热闹。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阮秋韵也摸不清对方的用意,松了力度后也不再挡在门前,只是转身就朝着宅子里走。 东厢房是特意留出来待客用的,妇人并未回到正房,而是来到了东厢房,而褚峻也紧随其后跟了上来。 春彩和王婆子以为是有客上门,忙着去烧水煮茶了,东厢房里只摆着原来的几张案桌,案桌上也还没来得及摆上茶盏茶壶,看起来空荡荡的。 阮秋韵心中不解,有心想问清楚对方这一次的来意,可才转过身,就突然被几步上前的男人搂住。 斗篷的兜帽再次被褪了下来。 褚峻熟练地揽住夫人的细腰,几乎将夫人丰腴流脂的身子嵌入自己的怀里,自己则更是躬身将面庞埋在了夫人的肩颈处,搂着几日不见的夫人,沉沦着,“几日不见,夫人有没有想起过我?” 想起过我,而不是想我。 一字之差,意思却是谬之千里。 阮秋韵被对方的动作吓惊了一跳,待回过神后听清对方的话,本能地想要反驳,可细想后,却不知如何去反驳。 举止越加放肆的高大郎君见状,闷笑一声,本来孟浪的举动终于还是轻缓了下来,温热濡湿不断的触感不断游移蔓延,妇人眼睫如羽翼轻颤。 片刻后,褚峻才抬起头,在妇人的耳畔沉声低笑道,“我也想夫人了,日思夜想辗转难眠,更恨不得日日夜夜伴在夫人身侧。” 他总是爱说这样出格的话。 男人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静,可眼底似带着赤色,阮秋韵抿了抿唇,缓缓移开眸光,努力轻言细语,“褚先生,你方才说的,乔迁贺礼是什么,你能不能给我说说……” 显然有些拙劣的转移话题的手段,可褚峻偏偏就吃这一套,毕竟夫人绞尽脑汁去对付自己的模样,也是又娇又怜。 褚峻环着夫人的手不曾放下,只是朗声朝着屋外喊了一句,“进来吧。” 屋外很快又脚步声响起,阮秋韵努力去忽视置于自己腰间的大手,只朝着门外看了过去。 率先进来的是两位披甲的部曲,高大壮硕,两个布部曲间隔着距离,走地有些慢,身后隐隐还跟着一位走地更慢的人。 这是…… 妇人眼眸睁大,下意识就想挣开腰间的臂膀,迎上去。 31 第 31 章 头发斑白,身着灰青…… 头发斑白, 身着灰青棉袄的老妇从两位部曲身后走出,看着年老,走得也不算多快, 可每一步走地却都是稳稳当当的。 锢于腰间的臂膀缓缓放下, 可注意力却一直放在不远处老妇身上是妇人却是无知无觉, 见苏嬷嬷径直朝着自己走来,立即迎了上前。 苏嬷嬷脸上带着笑, 见到自家夫人也并未立即行礼,而是站着仔细端详着自家夫人的面色, 在发现夫人并没有明显的清减,面色也同在云镇时并无太大差异后, 一路上悬着是心终于安了下来。 她又快步走到夫人面前, 稳稳当当地屈身行礼, 笑着唤道, “夫人。” “苏姨。” 阮秋韵唤着, 急忙躬身扶住了苏嬷嬷的手,带着苏嬷嬷站了起来, 她上下细细地打量着这位一直以来对自己多有照顾的老人家,见对方眸光清明, 精神尚好, 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老人家的手带着久经风霜的粗糙,同几月前自己第一次醒来, 握着自己轻声安抚时一般无一,阮秋韵握着苏嬷嬷的手,心生依赖,只温声道, “苏姨, 这天寒地冻的时候,你怎么来盛京了?” “奴看了夫人给奴留的信了,看过后后便赶过来了。”苏嬷嬷也并未多说,只笑眯眯地道,“老奴都伺候夫人大半辈子,夫人前来看望表小姐,老奴又如何安得下心待在云镇呢……” “那苏姨那怀了身孕的小儿媳又如何,身侧可有人在照料着?” 苏嬷嬷闻言,反握着夫人的手,宽慰道,“夫人安心,奴用夫人给的那笔银钱请了个长工的婆子,在家中照料着,奴那不成器的儿子也整日在家守着,出不了事。” “那就好,那就好…” 阮秋韵颔首喃道,心也有些安了,其实她想要问的还有许多,诸如这般天寒地冻的时候,苏姨一个老人家是怎么赶路过来的,还有为什么会被褚峻带到自己跟前…… 只是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人,只觉得这满腹的疑惑,现下却并不是能够解答的好时候。 春彩很快便捧着煮好的热茶进屋了,抬眼看到立于夫人身前的老妇,先是一愣,后扬起笑,轻唤道,“夫人,茶来了。” 苏嬷嬷的手有些冷,阮秋韵取过一杯放在她手上,让老人家先在椅子上坐下,而后眸光才缓缓落在一侧站着的男人身上。 而褚峻也望着夫人,见夫人终于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自己身上,笑道,“这乔迁贺礼,不知夫人可还喜欢?” 阮秋韵不明白对方嘴里说的乔迁贺礼是指苏嬷嬷,还是指将苏嬷嬷送到自己身侧的举动,可在确定了是苏嬷嬷自愿来盛京后,而并非被人绑来的,那满心的猜疑也渐渐散了。 阮秋韵认真地道谢,却见几步外的郎君突然走近,来到自己身前俯首,眸色幽深笑道,“夫人欢喜,那我便也欢喜。” “既如此,夫人不如把外头的贺礼,也一并收了吧。” 外头的贺礼? 阮秋韵怔了一瞬,却见外头方才已经阖上的宅门再次被打开,十数婢女手托漆盘鱼贯而入,各色的饰品和衣裙置于托盘上。 首饰夺目,衣裙鲜艳。 一件件簇新的衣物整齐地堆叠着置于黑色漆盘里,袄子,褙子,抹胸,各色的齐腰罗裙绣花长裙,还有各种各样的斗篷披风…… 大多是些颜色鲜艳明亮的服饰,鲜亮的布料上的织秀精致秀丽,被小婢捧着这般置于日光下,熠熠生辉。 妇人彻底怔住。 …… 苏嬷嬷动作轻缓地给夫人梳理着黑亮的乌发,面对夫人带着关怀的轻询,也笑着娓娓道来。 “回家没几日,奴就收到夫人遣人送来的银钱了,捎东西的小厮说夫人晕倒了,奴这心里急,对家中稍做安置,便火急火燎地便赶回府里赶了……” “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日,奴赶回去时,夫人已经离开云镇了,只留下一封书信。” 说到自己是怎样一路来到盛京的,苏嬷嬷手里的动作停顿了片刻,神色有些复杂,思虑了许久,却也并没有瞒自家夫人, “卫府外一直有人守着,奴收拾好行囊正准备赶路时,便有几个高大的郎君找上了奴,说要送奴上盛京。有他们护送着,虽是冬日赶路,可这一路,也没吃什么苦头……” 卫府外一直有人守着。 妇人鸦睫轻颤,漆黑柔和的眼眸怔忪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置于膝盖上的指尖蜷了蜷,那因为水汽而稍显红润的唇瓣也在听到这样的话后,微白了一瞬。 手里的牛角篦子被轻轻放下,苏嬷嬷看着铜镜里越加秾丽清绝的妇人,怜惜地叹了一声,“夫人受苦了。” 这般出色的容貌,这般柔弱平和的性情……若是那日她不曾收留下那一伙借宿的过路人,想必如今夫人还好好地待在云镇,也定不会遭遇这般事……苏嬷嬷早已心知肚明,心里越想越悲,竟忍不住老泪横纵。 阮秋韵转过身,忙用拇指去抚着苏嬷嬷眼眶底下泪,只抿唇笑着安抚道,“苏姨何出此言,我这一路,亦是挺好的。” 夫人这是不愿自己忧心。 苏嬷嬷识地清好坏,很快眼泪也停下来了,将夫人手握住放下,看了片刻,眸色复杂。 这位夫人柔荑的食指处还带着细细的茧,脾性对柔软亲和,却并不自卑怯懦……是同以前那位夫人完全不一样的脾性。 苏嬷嬷怔怔地抚上妇人食指上那一处小小的茧,带着些许浑浊的双眸看着正担忧望着自己的美貌妇人,只徒然笑道, “夫人……其实是不爱读书,亦不爱笔墨的,奴进了这卫家为奴快一十年了,在夫人身侧服侍亦有十数年了,也甚少见夫人提笔写过字。” 抚着的柔嫩指尖似有些僵住。 而苏嬷嬷却恍若不察,只怜惜道,“过去的便已过去了,这人活着,总是要看着以后的,无论以后如何,老奴都还是会陪伴在夫人左右的。” 青丝披散的妇人身子彻底僵住,只抬着眼眸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老妇人,半晌都说不出话,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一句话。 她一直是知道的 …… 快到晚食的时候了,赵筠带着翠云,正想偷偷地从后门溜去姨母家吃饭,却不曾想嫡母身侧的李嬷嬷再一次是来到了她院子里,请她到正院用饭。 赵筠心里不大愿意,却也还是只能做出乐意至极的模样来了正院。 方案上已经摆好了膳食,方案侧除了嫡母和几位嫡兄嫡姐,还有一位,便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父亲。 这架势让赵筠忍不住心里直打鼓,她小心翼翼地朝着嫡姐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得到了一个不甚明确的眼神,只能朝着父亲嫡母请安,请安后立即被嫡母笑着免去礼节后,心里打着的鼓就更响了。 这是宴无好宴啊! 果不其然,在用饭时,嫡母就轻笑说道,“筠丫头,你这几日可有常去看望你姨母?” 来了来了。 立即将竹箸里夹着的笋干放进自己身前的碗里,赵筠打起精神,抬起眼小心翼翼道,“我前几日才去过,这两日便没有过去。” 夏氏闻言,眉眼微敛,有些语重心长地不赞同道,“你姨母千里迢迢赶到盛京,身侧又并无亲近之人陪着,你是阮夫人的外甥女,理应得多陪陪才是。” 赵筠低眉垂目,柔声应是。 赵盼山眉头拧起,又瞥了眼夏氏,夏氏顿了顿,又和煦轻笑道,“不过既是我们姑娘的亲姨母,也是同咱们赵家有亲,及笄那日没有招待好阮夫人,待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便给阮夫人下帖,也好请阮夫人到我们府上一聚。” 赵筠神色顿住,抬眸看了眼正慈爱地笑着望着自己的嫡母,还有笑得异常期盼的父亲,心里不明所以,却只能闷闷地应了声是。 晚食用完,又坐了一会儿,几位郎君女郎一一离开的方案,垂首告退。 奴仆收拾着方案上的残羹剩饭,夏氏同赵盼山缓步来到了屋里,她看了眼身侧的赵盼山,有些疑虑道, “阮夫人脾性好,可……”夏氏朝上指了指,讳莫如深,“这般贸然邀请,会不会有些失礼?” 赵盼山坐下,接过奴仆递上的茶水,闻言摇头晃脑笑道,“如今阮夫人还声名不显,正是交好的好时候才,若是等了阮夫人将来有了大造化再交好,岂不是落了下乘。” 他饮了一口茶汤,而后有些自得地吹嘘,“若非今日我回家时见着,恐怕是谁也想不到,平北王竟有一日会亲自登门一妇人家中,还送上了诸多讨女郎欢喜的首饰衣物呢……” 夏氏捏着帕子坐下,虽心里还是有些不安,脸上却是压不住的欢喜,“这英雄难过美人关,倘若真的如老爷所说,想来这倒也是我们赵家的运道。” 赵盼山将茶盏放下,闻言抚了抚须眉,似想到了什么,又小心叮嘱道,“筠丫头的吃穿用度这些,你作为嫡母,还是需得看紧一些,莫要让那些个卑贱奴仆欺了去……” 夏氏连连颔首,她不是蠢货,即便是夫君不交代,这些她心里也是都记着的…… …… 赵家等一切算盘,阮秋韵没有察觉。 自从知晓了赵家已经准备给外甥女相看夫婿了,阮秋韵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不安和躁动之中。 书中的赵筠,十五岁及笄,十六岁出嫁,十八岁时因受刺激怀着孩子难产……花骨朵一般的青涩的女郎,还未彻底绽放,就这么死在了所谓的后院争风吃醋险恶当中。 之后的接连几天,阮秋韵整日翻看着那本大周律例,翻看着上头对于男女婚嫁一事的诸多规定。 大周律例,若女郎超过十七岁,郎君超过十九岁,还未有出嫁或娶妻,一律需要收取一定程度上的赋税。 按照现代的说法而言,就是所谓的单身税。 因着这项赋税的原因,大周的女郎几乎大部分都是在十五十六岁这样的年幼的年纪出嫁,然后出嫁一两年后就怀孕生子…… 十六七岁的年纪怀孕生子,发育还未彻底完全……又有多少是能够平平安安地生地下来的? 妇人怔怔地看着书案上的律例,一时间,竟觉得有些胆寒,即便是在历史书上见过这样的描述,可从未置身其中的时候,也没办法去领会到其中的残酷。 昏暗的烛火亮堂了许多,阮秋韵侧眸看了过去,见苏嬷嬷正用簪子挑着烧好的灯芯,她看了片刻,有些突兀问道, “苏姨家中那位怀了身孕的儿媳,今年几岁啊?” 苏嬷嬷放下手里的簪子,闻言不由朝着夫人看了过去,妇人的面容在摇曳的烛火美艳清绝,她想了想,道, “想来应该也有十九了。” 十九,阮秋韵若有所思般颔首,十九岁生孩子,在这个时代里,也不算太早。 可却又听见苏嬷嬷有些惆怅道,“奴那小媳妇年前怀了孩子,谁知生下来竟没活成,这等了年,终于怀上了第一个了。” 若非如此,她也是不会撇下夫人赶回去的。 年前,十六。 十六岁生孩子。 妇人敛了敛眉目,有些歉意道,“抱歉,苏姨。” 脸上的那么惆怅很快散去,苏嬷嬷摆了摆手笑道,“这女郎生孩子便是鬼门关,这怀了生不下,生下了活不成的可多了,也只能怪那孩子命不好。” 阮秋韵良久没有说话,眼睫下垂,看不清神色,只是良久过后,才轻声道,“是啊,怀了生不下,生下了又活不了的,可多了。” 可为何要这样呢。 如今又并非开国时百废待兴,急需人口的时候,为什么要这样催着还未彻底盛开的花骨朵绽放孕育呢? 阮秋韵想不明白。 这一晚过后,苏嬷嬷能够明显感觉到,夫人似乎对于同医术相关的书生出了不小的兴致,不仅买了不少同妇人生子相关的医书来看,还常常亲自到附近的一些医坊,向一些医者郎中求取有关于妇人生子的诊籍脉案。 这个时代其实并没有现代社会中患者隐私这个说法,可病人的诊籍脉案却也不是随意就能给的,阮秋韵接连去了许多的医馆,却还是被大部分的医者给拒绝了,只收集到寥寥数张。 被精心撰抄在纸张上的诊籍被摆在了书案上,纸张被分成两部分,分别被两个石头镇纸压着。 一沓上头写着,年满十八岁生产,另外一沓上却是写着,未满十八岁生产。 一沓薄,一沓厚。 都是在生产过程中,孕妇出现了难产情况的诊籍。 看着两沓诊籍,良久,阮秋韵才翻开写着未年满十八的那一沓。 十,十四,十五,十六,十七……诊籍上记录的年纪让人触目惊心,阮秋韵只觉得自己的心被像是被沉沉的石块压着一般,呼吸不上。 她有些有些不忍心继续看下去,只将诊籍合上,起身来到了窗牗旁,将窗扇彻底打开,看着外头无尽的黑夜。 她试图将心慌意乱冲散,身上甚至还没有穿上御寒的衣物,寒风刮过身躯,那些在梦中见到的,血腥的一幕幕,却依旧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镇纸被放地匆忙,有几张散乱的纸张没有被压上去,窗外的凛冽的寒风刮过,将几张纸张刮到了氍毹上。 几张纸张被一只大手拿起,上头被撰抄的诊籍字迹娟秀,在明亮的烛火下清晰可见,褚峻看了眼被两个镇纸压着的书案,眸光落在立于窗牗侧吹着冷风的妇人。 “夫人体弱,竟还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当真是叫褚某心里忧虑。” 已经被寒风吹得醒神的妇人心颤了颤,而后才缓缓伸手将窗牗阖上半扇。 冷风吹地久了,身子也带着凉意,褚峻将自己身上披着的大氅退下,拧着剑眉,来到了妇人身侧,径直用大氅将妇人整个裹住,而后抱着妇人朝着床榻走去。 大氅还带着男人身上的温度,厚实暖和,能够将寒意彻底隔绝,阮秋韵浓密的眼睫垂着,一声不吭。 夫人被置于床榻上,被抱着捂了片刻后,褚峻用脸探了探夫人脸颊上的热意,在察觉到凉意消散后,就将夫人身上裹着的大氅脱下…… ……这一切一切的举动,夫人都没有同以往一般,表现出十分明显的抗拒。 意识到这点,褚峻拿着大氅的手一顿,紧接着就有些急不可耐地直接将手里的大氅从床榻上丢下,大氅落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而男人却是径直上了榻,只来到了坐着的夫人身前,垂着眸,沉沉地看着。 并不似那晚的白色衣裙,夫人今夜身上穿的只是一件极为普通的里衣,青丝散落,交领的白色领子延着沟壑蔓延深入,脖颈纤细白皙。 赤色烛火下的面容玉软花柔,漆黑眼眸明亮如星,床榻上的馨香更是比别处要浓厚许多,丝丝缕缕的软香争先恐后地涌入鼻翼。 呼吸重了几分,褚峻伸手将妇人整个抱了起来,就这般径直地坐在了自己的腰上。 丰腴的娇躯几乎整个贴着壮硕的上半身,腰上的柔若无骨的身子颤了颤,呼吸更重了一些的郎君扯褚出了一抹笑,眸光贪婪灼热,近乎病态地看着妇人星眸里溢出星星点点的泪意。 夫人又哭了。 又被自己欺负哭了。 真可怜,以后可怎么办呐。 郎君有些厚颜无耻地想,却是又垂首覆上了轻抿着的红唇,直到感受到身前胸脯欺起伏后,才不急不徐地放缓唇上是举动,却也依旧衔着吻着,只把人欺负地泪水涟涟,娇声轻斥。 像饿了许久的狼一样,肆意把玩,不肯放过。 待美貌妇人失了神智,褚峻才缓缓将自己手里的那几张纸张举起来,将自己额头抵在夫人白皙带着细汗的额头上,哑声低笑道,“夫人这几日,可是在寻妇人生产时难产的诊籍?” 几张纸张,实在显眼,妇人回过神,泪眼婆娑的眸子看了眼将诊籍举在自己身前的男人,低声应了声是。 褚峻将几张纸张折好放在一侧,搂着依旧无措地坐在自己腰上的夫人,又是一吻才笑道,“夫人若是想要,我便给夫人寻来。” 妇人泪眼迷蒙,如同彻底失了神志一般,怔怔地看着痴迷般搂着自己的男人。 是啊。 他是平北王,也是摄政王。 的确能够轻易将那些诊籍寻来。 这手中的权势,骇人的手段,也足以改变许多的陈规陋习…… 32 第 32 章 床榻外的帐幔不知何…… 床榻外的帐幔不知何时被放下了, 轻质的薄纱垂坠着,将从外头映入的暖黄烛火遮掩地隐隐绰绰。 妇人的呼吸依旧急促,床榻里隐约有光, 却还是有些昏暗。 泪眼朦胧的时候, 她看不清眼前郎君的面容,只能感觉到紧贴着自己额间门的那抹炙热, 腰间门被搂着时的力度, 还有肌肤相贴间带来的热意…… “那些饰品衣物, 夫人喜欢吗?” 带着湿润温热的触感再度传来,让人忍不住心神颤抖, 待察觉到身上的身子再次轻颤了后,褚峻轻声笑着问道。 阮秋韵偏过头, 只隐忍道, “…喜欢。” “夫人骗我。”颈侧的力度再次加重了一些, 郎君嗓音低沉,可语调带着些许委屈,“既然喜欢,那这几日为何不穿戴?” 没想到还有人时刻注意着自己的衣着打扮,阮秋韵受不住般地躲闪着,有些说不出话,只抿着唇,昏暗中泛着汗意的细白手指只将男人的衣襟紧紧握紧攥住。 闷热发酵,只让人觉得头脑昏昏沉沉,思绪即将抽离之际, 却听见有人在耳畔俯身沉声低笑道, “华服美饰,最是同夫人相配, 那日送过来的夫人若不喜欢,褚某明日再让人送来…” “若明日送过来的夫人还是喜欢,后日便继续送过来……世上华服美饰这么多,总归有一日,总会送到夫人喜欢的……” …… 二月过后,天气就逐渐暖和了起来了,虽还没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可夜间门屋子里用着的炭盆数量却是明显减少了几个。 赵筠托着下颚,看着书案侧正在垂眸练字的姨母,抿唇笑着,清亮的眼眸里盛着满满的惊艳。 将今日最后一个字写完,妇人将手里的笔置下,抬眸就注意到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外甥女,不由伸手刮了刮女郎的鼻尖,缓缓笑道, “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赵筠回过神,皱了皱被刮过的鼻尖,托着腮的手却并未放下,反而是托着的脸左右摇晃,笑着道,“姨母今日的装扮,可真好看!” 妇人身着艳色的抹胸襦裙,外披着一件清透朦胧的对襟大袖的纱衫,宽袖下的皓腕羸弱细腻,外露的肌肤氤着柔光。往日只簪着一支素簪的云鬓,此时缀上了不少珠翠,偏首抬眉间门,步摇随着举止轻摇慢晃,着实耀眼生辉。 赵筠还未见过姨母这般艳色娇贵的装扮,一时间门,竟自是有些看呆了眼。 阮秋韵闻言,微怔,她垂眸看了眼身上穿着的艳色繁复的衣裙,敛眉笑道,“又嘴贫了,今天怎么过来了,不用上学吗?” 天没有那么冷后,赵家给几位姑娘请的先生也同往日一样上课了,赵筠平日里多了要去上学的时候,连来看姨母的时候也少了一些。 赵筠闻言,托着腮的手放下,双手交叠趴在书案上,脸朝着书案一侧,眼睛却还是朝着姨母看去,一脸无精打采,“先生今日告假了,所以就没有去上学。” 阮秋韵正收拾着书案上的笔墨,见状不由笑道,“既然困了,就先回屋睡一会儿吧。” 先生告假告地突然,几位女郎也是一大早早早起来时才知晓,所以现下困倦也实在正常。 可赵筠摇摇头,还是振作精神道,“我方才已经喝过苏嬷嬷泡的茶,现下已经没有那么困了。” 因着先生重新上学的原因,赵筠已经有几日没来看望姨母了,今日先生好不容易告假不用上学,她可不愿意将时候全花在睡觉上。 明明脑袋都几乎要趴在桌子上了,还嘴硬说自己不困,阮秋韵眸里笑意潋滟,却也没有勉强她,只是很快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书案上。 妇人端坐在椅子上收拾着笔墨纸砚,柔和的眼眸微垂着,容色姝丽,赵筠一手支着下颚,认真地看着姨母,心中的思绪却是杂乱纷飞。 那日从嫡母正院里出来,大姐姐说的那番话话,如同自己送给姨母的走马灯一般,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自己脑海里。 姨母,同那日给自己送上了及笄贺礼的平北王,究竟是何种关系…… 想着传闻中平北王那狠厉恣睢嗜血无情的脾性,赵筠心中略有些不安,她又将头抬起,正想对姨母说些什么,却见春彩从屋外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张帖子。 金色的帖子,看起来还有些眼熟,赵筠怔了怔,见到上头熟悉的字迹后,眉头更是忍不住皱了起来。 春彩很快进了内室,来到了书案旁,躬身将帖子置于书案上,轻声道,“夫人,这是赵府主母递上的帖子。 赵府主母,赵大夫人。 阮秋韵闻言,正整理着桌案上的散乱纸张闻言手里的举动停住,不由地看向一侧似又在出神的外甥女。 而外甥女也正盯着桌案上的那张帖子,秀丽的眉头紧紧地皱着,阮秋韵见状,心里渐渐生出了些许担忧,很快便拿过桌案上的帖子。 外皮金色的帖子看起来十分地郑重,阮秋韵将帖子打开,一五一十地将帖子看完,待看清楚上头写的内容后,悬着的心才缓缓松了下来。 见姨母将帖子打开,赵筠立即起身,几乎将整个脑袋伸到了书案的另一侧,也很快就将帖子上的内容看完了。 “赵府这几日可是有什么喜事吗?”阮秋韵将手里的帖子缓缓放下,看着已经坐回去的外甥女,心中却是不由生出了些许疑惑,“可这帖子上也没有提及……” 及笄宴,生辰宴,婚宴,赏花宴…没有一处提及的,就好似赵府特意递了个这么郑重的帖子,就为了让自己登门吃一顿饭一样。 赵筠心对于父亲嫡母的心里的那些小心思已经心知肚明了,看着姨母有些疑惑地神色,小声道, “赵家最近其实也没什么喜事……”她顿了顿,又有些小声道,“我觉得也并非无缘无故邀请姨母上门作客,想来是没安好心……” 这话就更让人有些听不明白了,妇人柔和的眸色看向支吾的外甥女,赵筠咬了咬牙,也并未藏着掖着,将那日在正院吃饭时父亲同嫡母的旁击侧敲,大姐姐偷听到的话,一脑股地全说出来了。 “……我那父亲和嫡母,向来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的,想来是觉得姨母同平北王关系匪浅,所以才觉得有利可图……” 在姨母身边的时候,赵筠的嘴皮子越发好了,她边倒豆子般说着,还边还忍不住去观察姨母的神色,见姨母脸上柔和的笑逐渐消散,赵筠有些慌,连忙起身来到姨母身侧,用手环着姨母的脖颈,依赖般倚靠在姨母的肩膀上。 “姨母别生气,他们本来就是没安好心,姨母若是不喜欢,那只将这个帖子扔掉就可以了,我们全当做没见过,反正他们也不敢上门扰姨母……” 外甥女啪啪啪地就说了一大堆,边说着还倚靠在自己摇晃了起来,阮秋韵心里那点点怪异还未彻底升起,就被她这般的举动给摇地烟消云散了。 “姨母没生气。”阮秋韵转过身,看着半蹲在自己身前的外甥女,轻轻拍了拍外甥女的手背,温柔的眉目敛起,轻笑道,“他们这般想,这般做,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平北王在整个盛京里是个怎样的人物,阮秋韵心里清楚,哪怕仅仅只是沾染上那么一丝的关系,也足以让盛京的无数高门贵眷趋之若鹜…… 只是…… 阮秋韵看着明显陷入沉思的外甥女,有些迟疑,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同她提起,却见外甥女抬眸担忧地看着自己,抿了抿唇轻声道, “姨母,当真是喜欢那位平北王吗?” 阮秋韵一怔,正想要解释,却又见外甥女来了精神,嘴里的话又同倒豆子一般噼噼啪啪地说起来了, “姨母您可千万不要被那日平北王和善的模样给骗着了,那都是表现出来给姨母看的,您可知平北王在盛京中是怎样一个名声……” 手段凛冽狠毒,脾性冷漠暴戾,朝中官员更是有被不少是被其贬职或是斩杀的……总而言之,就一句话,那肯定不是姨母的良配。 小姑娘神色极为激动,说起来几乎是手舞足蹈的,说得声音又大,嘴里的平北王更是一口一个地说着,全然没了往日在又听到那家被流放那家被斩杀时的敬畏。 阮秋韵静静地看着外甥女不停地说着,眼眸里再次氲出浅浅的笑意,待外甥女停下后,将春彩上的茶盏递了过去。 赵筠说得也的确有些渴了,拿起杯盏饮了一口,而后才作出再次的重复道,“……这样脾性的郎君,姨母当真是喜欢的吗?” 阮秋韵望着抬眸看着自己,神色认真的女郎,鸦黑眼睫轻垂,只笑道,“若是姨母真的喜欢,筠筠会如何?” 若姨母真的是喜欢…… 赵筠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竟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她尚且年幼,平日里同情爱相关的也只限于和五妹妹赵笙看一些话本,只觉得喜欢便应该在一起,只是平北王…… 姨母这般温柔缱绻的性子,待人又这般和善的脾气,平北王这么凶狠冷漠,姨母若是被欺负了该怎么办…… 哎呦,怎么办呐。 赵筠吃完晚食,带着满腔苦恼回家了,送人的照旧是王婆子,阮秋韵站在宅门外,看着外甥女逐渐离开的身影,脸上温柔的笑意久久不散…… 至于赵家递上的那个帖子,阮秋韵想了许久,还是想不明白该如何处理。 苏嬷嬷见状,笑道,“上头亦没写具体的时候,夫人若是不愿去,大可以回递一个帖子表明意愿,若是愿去,只待上门前的一日,递帖表明登门时候即可。” 妇人眸色和缓,似懂非懂地望着手里的帖子,想着原来这主动权,倒是在自己手上…… 褚峻在几乎挑明了一切后,行为举止就越发肆意了起来,那幅谦谦君子的皮子荡漾无存,不止夜间门喜欢做梁上君子,白日里还堂而皇之地屡次登门,让妇人只心里惊惶却无可奈何。 赵筠这段时日也时常过来,每每过来总会对姨母说着一些平北王这不好那不好的话。 她甚至还特意找了一个小本子,每隔几日就去市井的茶馆酒楼里坐上一个时辰,将那些同平北王有关的流言蜚语统统记下来,每日就专门念给姨母听。 阮秋韵心里却担忧有一日外甥女会同那人碰上,只让赵筠用晚朝食后就回去,还尽量让褚峻白日不要过来。 赵筠倒是乖乖听话,夜里也不在姨母这里过夜,可架不住有些人就是同狗皮膏药一般,最爱粘在夫人身侧。 33 第 33 章 “盛京人人都说平北王…… “盛京人人都说平北王不近女色, 可我还是还从那些人口中得知,原来平北王曾经是有过一位王妃的,只是听说王妃嫁入王府时便殁了……” “虽说鳏夫实属正常, 可这刘家嫡女郎在嫁入平北王府没多久便没了声响……姨母, 这平北王,兴许有克妻之嫌。” 朝食过后, 赵筠照例翻看着手里记录的密密麻麻的本子,而后乖巧地坐于姨母面前,一五一十地念着,捧着的本子小巧厚实,看起来可以轻易收入袖中。 关于平北王的事,在那本书上亦是有提及过, 阮秋韵并不惊讶,只是眉目敛起,有些疑惑,“这也是你从茶楼酒馆里面听来的?” 赵筠脆声应是,将本子置于书案上,撑着下颚有些神神秘秘道, “姨母可不知, 这混迹于市井里, 能够在百姓中知晓的秘辛可多了。” 虽然大部分的百姓都是一知半解模模糊糊,可总归是有线索的,只沿着线索推测, 能知晓的事可多了。 往日赵筠鲜少出门, 即便是出门也不过是去一次当铺将母亲留给她的首饰当了,冬日里多买上一些吃食和炭火,甚少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逗留。 却没想到, 那些市集坊间,竟是一个这么有趣的一个去处。 茶楼酒馆里,高谈论阔的人不在少数,只要换上简单的衣物,只需在酒楼茶馆上坐上几刻,就能知晓许多事。 女郎想着这几日在外头寻着的乐趣,便忍不住又眉开眼笑。她笑地明媚张扬,完全不复初见时的腼腆不安,仿佛同书中那个敏感又脆弱的女性角色越离越远…… 阮秋韵柔和地看着外甥女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却是宽慰,只是想到赶路的所见所闻,还是是忍不住细细叮嘱道,“出去走走自然是好的,只是茶楼酒馆还是有些乱,筠筠千万不可一人独身前去,姨母实在是不放心……” 这带着浓浓关怀的话,让赵筠脸上的笑意更加浓厚,同妇人一般无二的眼眸成了一弧弯弯的月牙,对着姨母亲昵地嗯了了一声,又道,“姨母无需担忧,我平日里都是同翠云一起去的,去的也是一些距离家比较近的坊市。” 东侧的坊市热闹,因靠近皇宫,守城卫管理更是森严,霄小贼人轻易不敢在东市闹事,所以相对于其他坊市而言,便更加安全,也是众多未出阁女郎游玩的地方。 阮秋韵闻言,担忧略略放下,她眼眸里盛着宠溺,看着正笑地开心的外甥女,眼睫轻轻垂下,尽量用着平缓的语气道,“筠筠真的这么…讨厌平北王么?” 赵筠闻言,小脸微顿,还是坦诚地摇了摇头,毕竟她也未曾见过那位平北王没几面,讨厌不讨厌的,实在说不上。 女郎一张小脸皱起,有些苦恼道,“我只是觉得,那位平北王……我就是有些担心姨母被欺负……” 平北王在盛京中,向来是积威甚重的,朝堂上时不时被拖下几个朝臣,就足以将赵盼山吓得不动都不敢动。 便赵筠对朝堂上的事不甚清楚,可那些官家女眷宴会上时不时少了的几位眼熟的几位女郎,还有贵女们字里行间的讨论,也足以让赵筠对于平北王这样的人物,有个模糊大概的印象了。 这样的人成为自己的姨父,还要同自己性子最是温柔和善的姨母在一起……真的是有些吓人啊。 阮秋韵认真地听着外甥女说出的理由,这几日沉沉压在心间的石头,也好似渐渐松了下来。 前世的时候,外甥女出生还不够一月,就被自己接到身边养着了。 失败的婚姻让她在后来一直没有想过要去再婚,所以外甥女是一直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她们这个小家从来没有出现过其他人,她能够给予外甥女足够的安全感…… 只是如今……阮秋韵心绪有些复杂,她看着抬眸望着自己的外甥女,伸出手,只能将女郎缓缓按入了自己的怀里, “姨母知晓筠筠是担心姨母,可你放心,没有人会欺负姨母的……” 阮秋韵如今依旧不甚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书里的世界,可怀里的同外甥女长相相似遭遇相似的小姑娘,俨然已经成了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唯一的寄托。 这个世界里,也许有许多事她没有能够去选择的权利,可看着外甥女同前世那般欢快康乐地长大,却还是有机会的。 再次被姨母抱在了温暖馨香的怀里,赵筠微怔,而后迅速伸手揽住姨母的腰,双颊绯红,嘴角抑制不住般翘起,眼眸很快又弯成了月牙,亮晶晶的。 正屋的门半开半敞,妇人的嗓音隐约从里间传出,轻软柔和,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浓浓爱意,男人眉目轻敛,眸色幽深,并没有同以往一般直接进屋。 春彩捧着茶点在廊上走着,注意到立在门外的平北王,心里一惊,忙福身行礼,脆声道,“奴见过王爷。” 里头传出来的声音停住。 褚峻挑眉,看了眼装似战战兢兢给自己请安的婢子,似笑非笑,他还是并未进屋,反而装模作样地叩了几声屋门,才笑着唤道,“夫人安好。” 外头好像有人在唤姨母。 沉醉在姨母的温柔中,赵筠有些晕乎乎地想,只是她依旧埋首在姨母的怀里,对外头的声音听地也有些不清晰,确定有声音传过来后,才抬头嗡声嗡气道, “姨母,外头是不是有人在唤姨母啊?” 是苏嬷嬷王婆子吗? 可声音听着有些不像。 难不成姨母在盛京中还有旁的友人? 赵筠心里不断猜测着,却并没有察觉到抱着的柔软身躯的一瞬间僵硬,阮秋韵垂眸看了眼外甥女,眸色复杂。 赵筠在软榻上坐了起来,正有些不明所以,却又听见了从屋门处传来的声音,十分地清晰…… 眼眸徒然瞪大,赵筠倏地从软榻上站了起来,认真地听着外头不算特别熟悉的声音,沉默了片刻,眸光移动,而后才有些艰涩道,“姨母,外头那位,是不是平北王……” 别看赵筠这段时日在自己姨母面前像念经不断地念着平北王的坏话,可在真的要面对这位全盛京世家官眷都恐惧的摄政王,心里还是会害怕的。 阮秋韵并没有瞒她,只沉默了片刻,才颔首,才安抚般地握住了外甥女的手。 虽然有些慌,可手背上的柔软温热还是让赵筠的心安定了下来,她看着面上并无异色的姨母,一个出乎意料的认知在一片混混沌沌的思绪中破土而出。 原来姨母同平北王之间的关系,其实远比自己以为得还要亲昵许多。 …… 赵筠垂眉敛目,立于姨母身后,翻涌着各种情绪是眸光小心翼翼地在平北王和自家姨母之间游移,心绪一时间竟也有些复杂。 这平北王,这么看着,好像的确挺温和有礼的,对姨母,好像也挺关怀殷勤的…… “没想到赵女郎今日竟在此,倒是褚某疏忽了。”平北王温声道,言语间竟有些今日贸然登门的淡淡歉意。 这倒是让赵筠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垂眸看了眼姨母,从姨母身后走出,忐忑地福身请安,“臣女赵筠,见过平北王。” 女郎稚气,不同于那日在赵府时的拘谨,看着倒是开朗了许多。 褚褚眉目舒展,慈爱地看着这位备受夫人宠爱的女郎,略微抬手,温和道。 “赵女郎客气,既是夫人的外甥女,那也合该是本王的外甥女,无需这样多礼。” 赵筠更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抿唇有礼地笑了笑,起身后又来到了姨母身后,看似心不在焉地垂着眸,实则继续认真地看着姨母同平北王两人的相处。 这般宛如考察的阵势,让回首注意着外甥女的阮秋韵有些想笑。 妇人柳眉舒展,昳丽的眉眼染上了浅浅的笑意,温柔醉人,褚峻眸色渐深,捻着手里的杯盏,笑道, “这几日,索离进贡上一些品相上好的骏马,褚某有幸得了数匹,其中还有一匹未长成的小马,也正好送予赵女郎赏玩。” 正细细观察着的赵筠愣住,有些呆滞地看着笑着望着自己的平北王,又看了看身前的姨母,半晌,竟有些不知所措。 送她一匹马? 赵家如今现成的马也就两匹,还是每日轮流着套车用的,送自己一匹马,还是外族进贡给朝廷的马,这也太贵重了一些…… 赵筠又从姨母身后走出,正想福身推辞,却又见平北王只看着自己姨母,笑道,“那日是及笄礼,这便是见面礼,还望赵女郎莫要推辞。” 赵筠福身的举动顿住,忍不住侧眸求救般看着身侧的姨母,注意到外甥女略有些无措地目光,阮秋韵眼睫垂下,轻声道,“既然是王爷送的,便收下吧。” 赵筠闻言,迟疑了片刻,还是福身谢过。 下午还需上学,赵筠并没有继续在姨母家里待太久,只是仔细观察平北王,发现对方对姨母并无太过逾矩的举动后,就安心地带着翠云离开了…… 外甥女的身影远去,阮秋韵收回视线,她看着手已经顷刻覆上自己手背的平北王,眉目轻敛,低声道, “为什么这个时候过来,你明明知道……筠筠这几日每日都会过来的。” 妇人轻柔的嗓音有些急,显而易见地有些气恼了,男人不急不缓,继续把玩着手中的柔荑。 手背莹润白皙,看着宛如一捧新雪,捧在手里柔若无骨,被粗粝的大手十指交缠地紧紧覆着,怎么挣了挣不开,牛乳一般的肌肤很快就泛起了花瓣的绯色。 褚峻有些不满足,又小心翼翼地将妇人抱在了怀里,边同夫人亲香,边有些委屈道, “夫人的外甥女,不也是褚某的外甥女吗?莫不是夫人还想将褚某藏着掖着,让褚某做那等见不得光的糟糠之夫吗?” 妇人抿着唇,不愿搭理他。 褚峻亦是不在意,将夫人抱起,反客为主般进了里室,将夫人置于软榻上,后缓缓揽住了夫人的腰肢,覆于妇人背脊上。 乌发尽数被盘起,后颈处的软肉覆上一抹接一抹的红痕,此时的男人已经全然没了方才的温和,额角处绽着青筋,狭长的眼眸露着幽幽凶光,细嚼慢咽着犬齿旁的猎物…… 褚峻搂着夫人不愿撒手,见夫人的发髻已经乱了,伸手将珠钗拿下,幽香的青丝泼墨般散开,他深吸一口气,咧嘴笑道,“夫人听了褚某这么多日的坏话,心里可觉得害怕?” 怀里的身躯又是一僵,妇人偏过头看自己,羽睫轻颤,眼眸迷蒙带怯。 “夫人莫怕。” “那些都是子虚乌有之事。” 抚着夫人柔顺的青丝,褚峻笑道,“褚某的王妃,这么多年以来,也唯有夫人一人……” …… 傍晚的时候,才用过晚食,赵筠就听到了父亲身侧的小厮过来唤自己去前厅。 前厅是待客的地方,赵筠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匆匆披上了披风,带着春彩跟着小厮来到了前厅的客堂。 客堂未曾点灯,有些昏暗了,已经聚集了不少赵家的人,父亲,嫡母,两位叔父叔母,几位兄长,还有姊妹…… 除了上了年纪的祖母和一些不能现于人前的妾室,赵家宅子里几乎住着的赵家人全部都聚在了堂屋里。 这是出了什么事吗? 赵筠有些不安,正想匆匆跑到众姊妹下首站着,可才跑图客堂,却见客堂内一众人的目光炯炯地看了过来。 赵筠被看得心里直发毛,脚步也缓缓停下,还不待她询问出了什么事,却见她那个父亲提着衣摆,嚷着道, “筠儿,平北王送了一匹马过来,林都统正在府外头候着呢,你快快去见客……” 这时候才送过来,莫不是平北王竟在姨母院子里待了一下午……赵筠不合时宜地想。 赵盼山见自己这个三女儿还发着呆,恨铁不成钢地轻斥,“愣什么愣呢,客人还在府外等着呢,你还不快些出去。” 这可是平北王赐下的东西啊。 若不是生怕惹怒了王爷,赵盼山简直恨不得代替女儿去谢过平北王了。 赵筠还未回过神,就被一众人赶着催着往外走,她看着立于赵府石狮前的年轻郎君,正要福身形礼,却见年轻郎君拱了拱手。 “赵女郎无需多礼。”林樟垂眸看着眼前的年轻女郎,侧了侧身,轻声道,“这是王爷命卑职给赵女郎送来的索离马,乃是索离国近日上供来的贡品,还望赵女郎喜欢。” 天边霞光璀璨,枣红色的小马被披甲的高大部曲牵着,姿态悠闲,鬃毛浓密,棕色的尾巴左右上下摇晃着,马蹄踢踏,时不时还要打上一个响鼻。 “索离上贡的马匹同普通马匹的喂养方式会有些不同,因此还特意配了专门饲养的马夫,马夫两人的的银钱俱由王府拨出……” 林樟正正经经地介绍着,赵筠却全然听不进去了,她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匹枣红色的马匹上,眸光灼灼,半晌才回过神,抿着唇笑道, “臣女十分喜欢,还望林都统替臣女谢过王爷。” “赵女郎客气。” 再次寒暄过后,林樟让部曲将马送入赵府,赵盼山如同终于找到了机会一般,抚髯笑道,“府里正好有马厩,臣立即让人带路。” 说着,便让管家带着执着缰绳的部曲入内。 马已经送到,林樟带着一众部曲,再次拱手告辞。 赵府外很快只余下赵家一众人,赵筠心心念念着那个方才惊鸿一瞥的马,在一众人还未彻底反应过来时,抬脚就往着马厩的地方跑去。 赵家一众人很快就回过神了,赵家二老爷三老爷在人群里疯狂寻找着赵筠的身影,找不到人就连忙凑到自己大哥身侧, “大哥,这又是送及笄礼又是送骏马的,平北王待筠丫头如子侄,这可是我们赵家难得的运道啊……” 皇室势微,平北王权势滔天,这滔天的权势哪怕只是沾上一丝一毫,也足以鸡犬升天了。 他如今亦在朝中任职,这么多年也仅仅只是个小小的员外郎,倘若能搭上平北王一丝的干系…… 思及此,赵家二老爷赵全山看着自家大哥眼里也忍不住带上一丝火热的艳羡。 赵盼山对于二弟的心思心知肚明,心里忍不住多了一抹得意,他抚了抚须髯,无不得意道,“这是筠丫头的运道,我们赵家只需沾上这么一两分,亦是足矣……” 一众人抬脚往宅子里走,赵家小一辈的郎君女郎看着走在一起说着话的父亲(伯父)(叔父),俱是垂眉敛目不发一言。 他们对于自己父亲他们的盘算一无所知,只怔怔地想着方才在府外见到的那一幕,只依稀地感觉到,这赵家的天,在今日,彻底地变了。 …… 又过了一月,天气终于变得更加暖和了起来了,冬天里的枯枝冒出了嫩绿新芽,护城河破冰,莺歌燕舞。 平北王要娶妻了。 自平北王在朝上堂而皇之地递上了折子告假后,这个写于折子上的缘由,很快就传遍了盛京的高门大户,紧接着又从高门大户蔓延到市井之中。 而平北王府为了迎王妃而进行的准备,更是丝毫不曾掩饰的看重。 盛京数十位绣工出色的绣娘被传召入府,紧跟着的还有各种锻造金银的金银铁匠,修葺房屋的木匠泥匠,精通花木的花匠草匠…… 平北王妃。 摄政王妃。 简直是浸在了权势巅峰上的称讳。 34 第 34 章 垂垂老矣的妇人在宫…… 垂垂老矣的妇人在宫侍的搀扶下艰难地起身, 看起来身子显然已经不大好,颤颤巍巍地抬起浑浊的眼眸,看着下首姿态恭敬的儿媳, “平北王乃朝中肱骨之臣, 如今娶妻,于朝堂而言亦是大喜,哀家自会让人赐下贺礼……” 殿下的太后一身华丽宫装,满头珠翠,妆容精致,闻言温婉笑道,“母后说地极是,平北王娶亲, 是为大喜,本宫亦合该赐下贺礼才是。” 她状似沉思了片刻,目光落在上首神色披靡的老者身上,又扬眉笑道,“平北王膝下尚无后嗣, 本宫想着,母后曾赐给本宫的送子观音甚是灵验。” “如今本宫既已膝下有子,倒不如借花献佛了, 赐予平北王妃, 让平北王妃早日为平北王诞下子嗣。” 倚在床榻上的老妇面慈眉善目, 闻言也并无异色, 只继续和蔼地看着下首的儿媳, 笑道,“难为你舍得,那樽送子观音是本宫当年特意给你求的, 还特意在玉泉寺开过光,如今你既已无用,送予平北王妃倒也是正正好。” 太后敛眉轻笑,“母后说的是,这有灵性的物件,总归是要有好去处才是……” 太皇太后病重,不可过多打扰,太后很快离开了长生殿,回到了自己的寝宫,才坐下不久,便让人将那樽送子观音拿了出来。 送子观音高七寸,通体是由一整块羊脂白玉雕琢而成,观音面带慈爱笑餍,足踏莲座,手抱着穿着肚兜的孩童,雕刻精致,栩栩如生。 这观音被自己摆在了寝殿十数年,倒是吃了不少她供奉的香火,太后面色阴沉地打量了几瞬,面带讽刺,只命人将观音收好。 …… 在这么多的诊籍中,孕妇在生产时遭遇难产的概率高达的了三成,其中年纪在十七岁以下的女郎,更是占了八成。 阮秋韵将手里最后的一张诊籍放下,看着自己在纸张上统计出来的让人触目惊心的数字,指尖也带上了颤抖。 十五十六岁的年纪,又如何能够嫁人生子呢,阮秋韵怔怔地想着。 “姨母!” 清脆的唤声从门外传进,正沉思着的妇人回神,忙用一侧的书将书案上的诊籍盖过,起身走出了书案,来到了圆案处坐下。 赵筠风风火火地从屋外跑进,身后还跟着同样跑得风风火火的春彩,径直跑到了圆案侧坐下,又唤了一声姨母便倒着茶水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外甥女脸蛋红扑扑,额头上全是汗,阮秋韵脸上染上笑意,拿出帕子细细地给外甥女擦拭着额间的汗,轻声道, “怎么跑地这般急,”她看了眼外甥女身上不甚显眼的衣物,了然道,“又去了那些茶楼酒馆了?” 赵筠抿唇讨好地朝着姨母笑,“我今日才只去了一个时辰,没有待多久呢……”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抱怨,“嫡母叔母还有叔父他们,实在是太烦人了,我不想待在家里,就出去了。” 自平北王要娶妻的消息传开后,盛京的世家高门大多忙着探究即将成为平北王妃的女郎那家的女郎,是何种的身份。 只有赵家心有成算,不慌不忙。 如今赵筠去正院同父亲嫡母他们一起用膳,更是常有的事,几个叔父叔母更是时不时来自己院子里看看,见着自己恨不得笑出一朵菊花来。 “既然不想待在家,那就在姨母这里待着。”阮秋韵温声道,眉眼皆是笑意,她将帕子放下,“也正好,可以陪陪姨母。” 自己好像的确还未曾在姨母这里留过夜呢,赵筠眸色一亮,连连应下,说着便起身道,“姨母,那我先回家拿些换洗的衣物,更快就回来……” 说着,就又跑出去了,翠云愣了一瞬,左看右看地,紧接着也小跑了出去。 即将出口的话停在了嘴里,阮秋韵有些宠溺地无奈摇头道,“这孩子……” 春彩笑道,“表小姐性子这般活泼,想来夫人心中定是欢喜极了。” 外甥女距离书中那个自卑敏感的女性觉得越来越远,阮秋韵心中的确是欣喜的,她抿唇笑了笑,眸色柔和,“无论是活泼还是文静,只要能够平安喜乐地长大,就是极好的……” 即将四月的天,已经不冷了,所以换洗的衣物也不厚,一个行囊装上几件就已经足够了。 收拾好衣物,赵筠正要出门,可还未出到院子,便看到两个叔母带着几个堂姊妹来到了自己的院子。 长辈在前,赵筠的步伐只能停下,她看着即将来到自己跟前的两位叔母,福了福身行礼,“给两位叔母请安。” 刘氏同李氏并排走着,身后跟着有些不情不愿的赵箐,还有垂眉敛目的赵箬,她是最先注意到往外走的赵筠,忙几步上前,开门见山,“三丫头不用多礼,叔母今日带着你二姐姐上门,给你道歉来了。” 道歉? 道什么歉? 赵筠不明所以,却又听到三叔母将二姐姐拉到了前头,笑道,“那日你二姐姐因着那簪子的事,同你生出了许误会,让你受委屈了。” 簪子? 赵筠眨了眨眼,终于想明白了三叔母说的是什么事了,她看着被扯到自己身前,眼眶红红地道歉着的二姐姐,心里有些复杂。 最后也只是敛眉笑道,“已经过去了,三叔母不必再提,都是些女郎间的口舌之争,不算什么的。” 刘氏闻言,脸上的笑容更大,又说了几句夸赞大气的话。 赵筠只静静地听着,神色平静,又听见另外一位叔母问,“筠儿这是要出府?” 显然,这是注意到翠云手里拿着的行囊了,赵筠笑道,“我想姨母了,这几日想去姨母那里住几日,几位叔母过来可是还有旁的事?” 筠丫头的姨母,岂不是那日见到的那位妇人,未来的平北王妃? 刘氏立刻就有些激动了,正想说些什么,却被身侧的妯娌一把拉住了手,李氏攥着妯娌不松手,只若无其事笑道,“既然筠儿要出府,那就先去吧,莫要等到晚上天黑了再去。” 赵筠弄不清叔母她们这一次来自己院子的意图,闻言也只是轻应了一声,又很快带着翠云离开了。 刘氏眼睁睁地看着赵筠离开,转过头看着拉着自己的李氏,拧眉不悦道,“为何拉着我?” 李氏瞥了眼她,淡淡道,“不拦着你,你要同三丫头说什么?” “三丫头不是要去拜访那位夫人吗,我们正好也可以上门拜见……”刘氏不假思索道,可紧接着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这般贸然上门打扰,若是惹怒了那位平北王妃……刘氏心颤了颤,有些不敢想,她近日的确是被平北王成婚的消息冲昏头脑了。 自己这个妯娌做事是向来不经大脑的,见她反应过来了,李氏才淡淡收回视线…… …… 抵不过外甥女的央求,阮秋韵答应了今晚同外甥女一起睡的请求,只是并没有在正屋休息,反而是在西厢房里休息。 西厢房是阮秋韵早早就定下的外甥女的屋子,里头的被褥帐幔一应俱全,衣橱里甚至还放着阮秋韵之前便特意给外甥女准备好的换洗衣物。 赵筠换上了姨母准备衣物,忍不住在床榻上打滚哀叹,“早知道姨母准备了,我就不回家取了。”还碰上了几位叔母,倒霉。 已经梳洗完的妇人看着她,眼眸里忍不住氤出浓浓的笑意,“你跑地太快了,我还没说,你就跑了。” 赵筠心头又是一阵后悔。 这还是第一次同姨母一起睡,赵筠显然有些紧张,烛火已经熄灭了,她翻过身子,透过些许光影看着姨母的柔和地侧颜,陷入了沉思。 “是睡不着吗?”姨母声音传过来,赵筠回神,眼睫垂下,抿唇轻轻嗯了一声。 “既然睡不着,就同姨母说说话吧。”阮秋韵转过身,轻笑道。 “好。” 赵筠很快就来了精神,脆声应声道,身子更是朝着姨母那侧移动了一些,几乎整个人进了姨母的怀里。 姨母身上的气息香甜温软,渐渐将赵筠心里的忐忑抚平,她这些时日活泼了许多,很快就恢复了平日里在面对姨母时话唠的性子。 市集里听到的趣闻,面对家中长辈时的烦恼,还说起了那次同二姐姐赵箐的争吵矛盾和今日三叔母带着人来道歉一事。 “……明明是她先骂我的,我有些生气,就把她簪子给扔了,那是她才得来的首饰,可心疼了。”女郎的声音里带着得意,显然对自己的报复很是满意。 阮秋韵没有问外甥女是怎么被骂的,书里的赵筠,从来不是易怒的性子,只是伸手将外甥女揽进怀里,轻声道,“我已经来盛京这么久了,还没去见过阿姊呢。” 怀里的女郎安静了下来。 阮秋韵眼睫下垂,又轻声道,“到时候,筠筠带我去见见阿姊好不好,阿姊最喜欢芍药花了。” 怀里的女郎安静了许久。 半晌后,才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 阮秋韵垂下眼眸,眉目柔和似水,将怀里的外甥女揽地更紧了。 ……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是为婚嫁六礼,阮夫人双亲和长姊已逝,身侧除了一位外甥女,在盛京亦无其他亲眷。 纳征当日,流水一般的聘礼从平北王府胎出,紧接着迎着铜锣鼓炮声,来到了平北王妃住着的宅院外,束着红绸的聘礼一抬接一抬地抬入,很快就将不大的宅院通通装满,最后直分成两侧摆到了门外,并且还不断地朝着街道两侧延伸。 街道两侧俱是披甲的部曲守着,最爱看热闹的百姓立于那些部曲后,看着街道上连绵不断的聘礼,嘴里也不断地发出惊叹的唏嘘声。 赵筠换了一身衣物,带着春彩也混迹其中,听着百姓们的惊叹,看着那一抬抬的聘礼,虽然还是觉得有些变扭,但是心中对于平北王,倒是没有太多芥蒂了。 只要待姨母好,她就觉得好。 待全部聘礼送完,已经是几个时辰后了,不小的街道被数量庞大的聘礼挤的满满,一抬抬的金银布帛在阳光下映着光,璀璨夺目…… 婚期最后定在了四月十八。 四月十八日。 今日已经是四月初,距离成婚的时候,其实也并不远了。 阮秋韵垂眸,看着手里被整理出来的各种妇人生产时的数据,想着这些时日不断出现在梦中的滴血字句,想着书中平北王一手遮天的权势……本来还躁乱不安的心,在此时,还是静了下来了。 她的筠筠,会一辈子安康喜乐的。 …… 平北王成亲当日。 平北王府正门大开,华贵艳丽的氍毹从平北王府一直铺到了大同巷里侧,沿路不断地有私兵部曲守在两侧,礼炮轰鸣声不绝于耳,两侧是百姓欢呼祝福响彻云霄,喧哗热闹堪比昔日君主娶妻。 吉时快到了。 花轿也到了。 坐于软榻上的妇人,听着身侧奴仆的来报,还有外头连绵不断地轰鸣声,浓密的眼睫颤颤垂下,交叠置于膝间的手,竟有些颤了。 屋门被推开了。 密集的珠帘遮挡住了视线,阮秋韵隐约只看得见一个逐渐朝着自己走近的高大身影,紧接着,身体就腾空被抱了起来。 几乎是同一时候,一带着笑意的男声响起,“让夫人久等,我来迎夫人了。” 新娘子被抱着走,显然是有些不合规矩的,可守在四周的奴仆礼人却好似没看见一般,就这么看着王爷抱着王妃出门。 红男绿女,侍女执扇。 锣鼓开道,旌旗招展。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朝着平北王府的而去。 平北王府此时更是彩灯红绸,鼓乐齐鸣,席间瓜果盈香,八珍玉食,宾客席中高朋满座,觥筹交错,身着艳色衣物的婢女小厮来往穿梭,端茶递盏。 高堂之上并无双亲,随着一声礼成响起,身着红色婚服的郎君扬眉郎笑,望着妇人的眸光灼灼,像个第一次成婚的年轻郎君一般,肉眼可见地志得意满。 额前的珠帘依旧不停地摇晃着,四周贺彩声不断,也让阮秋韵心头更加恍惚,她只觉得这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一般。 礼成后,她便被无数侍女簇拥着往新房走,她怔怔地抬着脚步随着侍女的引路下往前走,只是在即将踏出屋子那刻,回眸看着那方才拜过堂的地方,却见红色婚服的郎君依旧立于原处,看着自己。 回到了新房,坐在了床沿处。 龙凤红烛将整个新房照得亮堂堂,大红色帐幔绣着金色丝线,大红的地毯铺地,大红的屏风遮掩……随处可见的大红色,充斥着浓重热烈喜庆的气息。 阮秋韵没有细看,只看着今日为自己忙了一日的苏嬷嬷,温声道,“苏姨,忙了一日了,还是先去休息吧。” 苏嬷嬷看着装扮娇艳的夫人,脸上尽是笑意,只笑道,“夫人安心,奴不觉得累。”说着还为妇人整理着裙摆,又笑道,“夫人可觉得饿了,我为夫人去取些吃食过来。” 阮秋韵摇头,眼睫轻垂,轻声道,“我方才已经吃过了,不觉得饿。” 夜幕降临,前厅的热闹却久久不散,阮秋韵以为褚峻不会这么快回来,可没想到,这天才暗下去,门就被打开了。 守在屋内的侍婢鱼贯而出,就连平日里最依赖的苏嬷嬷也随着一众奴仆出去了,门也被关上了。 关门声响起,让阮秋韵心颤了颤,鸦色眼睫缓缓抬起。 烛火摇曳,穿着红色婚服的郎君缓缓走了进来,在屋内色彩艳丽的映照下,轮廓硬朗的面容也多了几分俊美之色。 遮眼的凤冠珠帘早已经被取下,阮秋韵能清晰看着对逐步朝着自己靠近,只觉得心头越发地紧张了。 身着婚服的夫人端坐于床榻上,乌发云鬓,眸如点星,掩不住慌色地看着不断靠近的自己,花颜玉容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心心念念的夫人。 那回廊中惊鸿一瞥的夫人。 如今终于成为他的王妃了。 褚峻笑了起来,眸色涌动,只径直靠近床榻,将床榻上的夫人抱了个满怀。 熟悉的馨香中多了几分脂粉的气息,却还是轻易就能勾地人情/潮/涌动,男人身上带着浅淡的酒气,却并无醉意,只抱着夫人笑道,“今日让夫人受累了。” 阮秋韵整个人被揽在怀里,僵着身子,紧张地不知说些什么,只敛眉道,“还好,也不是特别累……” 虽然起地早,但是无论是更衣还是梳妆,都是有奴仆伺候着的,的确并不觉得很累。 褚峻眼眸里盛着笑,对夫人所说的不累不知可否,只又道,“今日我同夫人结为夫妻,夫人唤我一声夫君,可好?” 要改称呼了,阮秋韵抬眼望着自己的郎君,迟疑一瞬,还是有些陌生地唤出了那两个字,“夫君……” 嗓音柔和轻软,尾音还带着颤意,日思夜想地一幕终于还是出现了,褚峻笑意渐消,眼眸彻底暗了下来。 云鬓上还簪着一些朱钗,只轻轻地将朱钗取下,泼墨的青丝就垂落而下,洒落肩头,阮秋韵怔怔看着对方的举动,指尖微蜷,却并未制止。 光影摇晃着,象征婚嫁的红绿两色衣衫层层跌落,顺着大红帐幔落于地面上,纠成一团。 春日微凉,墙角依旧烧着一盆炭,如今床帷之间,到成了多余无用之物,细密的汗珠自凝脂逸出,指尖本来无力地攥着褥子,紧接着就被大掌牵起,十指交扣着。 耳畔一次又一次地温声细语,反而成了最大的谎话。 汗珠自棱角分明的轮廓划下,落入了大红的被褥上,郎君沉沉地望着妇人绯红的脸颊,眸色翻涌,又不厌其烦地俯身在夫人耳侧说着些哄骗人的话。 妇人泪眼婆娑,白腻地晃眼的手臂搭在宽阔的肩上,轻摇慢晃,压抑不住的呢喃啜泣从抿着的唇瓣里逸出,娇娇怜怜…… 35 第 35 章 红帐春宵里,翻云雨…… 红帐春宵里, 翻云雨,足缠绵。 龙凤红烛依旧烛火摇曳着,只是已经烧过了大半, 红色的蜡油沿着烛壁落在了案上,点点滴滴凝结成了一团。 熟睡了的夫人眉目舒展, 鸦黑鬓发濡湿,面容柔美沉静, 就这么沉沉地睡在自己怀里, 呼吸轻柔绵长,没有了往日轻微的抗拒和警惕,也没有同前些时日那样,陷入梦魇当中。 的确是被自己累着了。 粗粝的指尖拂过夫人濡湿的鬓角, 将鬓发朝后拂, 而后揽着夫人腰肢的臂膀才缓缓收紧, 褚峻这才紧贴着夫人的背脊,缓缓地阖上眼眸…… 翌日一早 源源不断的热意透过薄薄的布料从身后从腰间从腹部传来,无端端就能让人感觉到闷热, 羽睫轻颤, 昏昏沉沉的妇人醒了过来。 大红的帐幔最先映入眼帘,热烈刺眼的颜色让混沌的思绪逐渐清明,阮秋韵缓过神,酸痛的身躯缓缓转了个身,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男人没有醒,狭长的眼眸紧紧闭着,眉目舒展,硬朗的轮廓也多了一丝柔色,阮秋韵怔怔地看着, 却莫名想起昨夜对方将脸颊贴在自己耳侧低语时,吐露在自己耳间的一抹抹的炙热气息。 本来以为模糊的记忆如同被钥匙彻底打开了的阀门一般,争先恐后的朝着脑海涌现,喘/息,低泣,水声,冲撞,…… 妇人柳眉轻颦,有些不愿意继续去想,想要掰开圈着自己的臂膀起身,可男人圈地太紧,怎么掰也掰不开。 “夫人晨安。” 懒散带笑的声音突兀地自上而下,阮秋韵的动作停下,她看着正望着自己的男人,迟疑了片刻,也道了一句,“…夫君,晨安。” 褚峻注意着夫人的神色,而后才笑道,“昨夜累着夫人了,夫人不如再睡一会?” 阮秋韵脸有些红,摇摇头,解释道,“我睡够了,也不觉得困。” 虽然身体酸痛,却并没有其他不适,她心头如今还有些乱,还是想快些见到外甥女。 眸光落在夫人斑驳的脖颈上,褚峻没有说什么,只带着夫人起了身后,环着夫人的臂膀松了松,却依旧没有放开,反而是掀开帐幔,径直将夫人抱下了床榻。 这举动实在是突然,泛红的足踝悬在半空,妇人见帐幔掖开,不由朝着帐幔外看去。 大红色的帐幔打开,屋子里混乱映日眼帘,红绿嫁衣跌在氍毹上团成一团,云屏上湿漉漉的衣物也分外显眼,即便没有往云屏后看去,也能够猜测到,云屏后的一片狼藉…… 阮秋韵不去细看了。 被置于绣墩上后,守在屋外的奴仆鱼贯而入,皆是低眉垂目不敢抬头,安静地收拾着屋里的狼藉。 苏嬷嬷领着几位侍婢也来到了夫人身侧,她细细地看着夫人的脸色,见夫人面色无恙,也松了一口气,为夫人梳妆了起来。 而已经更衣后的男人,则是立于夫人身后,望着镜子里分毫毕现的夫人,阮秋韵不经意抬眸,注意到男人的眸光,不由轻声道, “夫君,这府里,可是有其他的长辈需要看望?” 阮秋韵知道褚峻双亲已逝,可古代宗族的体系里,一些旁的长辈亲属,应该也是有的,既然是长辈,总归是要去看望的。 这声自然而然的夫君,让男人唇角扬起,镜子里的夫人也正注视着自己,褚峻笑道,“褚氏族人都在冀州,府里没有其他的亲眷,夫人安心。” 阮秋韵闻言,虽然有些意外,却也还是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 初春渐暖,身上的衣物的厚度也随着天气回暖而逐渐变薄了,新婚第一日穿得喜庆,缕金挑线抹胸纱裙,外罩着轻薄的纱衫,铜镜里的妇人挽着堕马髻,簪缨丽影,如玉树琼枝。 衣裙是他亲手丈量了夫人身子的尺寸制成的,饰物上的宝石玉珠是他征战时的带回来的战利品……夫人从里到外,俱都充斥着他的气息。 这种感觉,实在美妙。 男人眸色幽深,喉结攒动。 镜子里的高大身影缓缓俯身,虔诚地亲上后颈处还泛着红痕的软肉,镜子里的妇人被惊住,眼眸睁大,神色近乎慌乱地朝着屋里的奴仆看去。 奴仆们低眉敛目,即便是才放下手的苏嬷嬷,视线亦是落在了夫人的裙摆上…… 透过镜子,男人眼里的痴迷让人忍不住心惊,阮秋韵心惊胆战地望着镜子里对方的举动,几乎要出声制止,却见正埋首的郎君终于停了下来。 “我带夫人在府里走走,可好?” 男人才抬起头,眸色涌动,却还是笑道。 妇人眸光怯怯,心有余悸地看着他,几乎顷刻就点了点头应下。 自己又吓到夫人了。 褚峻笑了笑,牵起夫人的手,就往外走。 平北王府是当初褚峻封王时赐下的,严格按照亲王规制建立的宅院,虽比不得占地广阔皇宫,却也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府里亭台楼阁,曲巷回廊,多走几刻就能叫人觉得累,褚峻并没有让夫人走多久,只看了几处就抱着夫人往回走,任凭阮秋韵怎么说自己不累他也不撒手。 褚峻抱着夫人回了正院,将夫人放在软榻上,视线下移,手覆上了夫人纤细的腰肢上,又轻又缓地揉捏着。 阮秋韵怔住。 却见垂眉的男人道,声音里含着歉意,“我也是头一回同夫人欢爱,举动孟浪失了分寸,夫人若是觉得不舒服,尽可告知我。” 阮秋韵脸颊霎时发烫。 …… 婚宴盛大,几乎盛京的大半高门权贵皆参宴祝贺,平北王妃露面后,她的身份在诸多的探究下,就再也掩不住了。 因此婚宴后没过两日,赵家又迎来了一波接一波登门的贵客,伴随着春季到来,各种宴会邀请的帖子收地手软,其中更是有不少指明了要邀请赵家三女郎的帖子。 能同高门大户搭上干系,参加门第更高一些的宴席,赵家一众人自是欣喜,可赵筠却是不厌其烦,更不想搭理每日话里有话的父亲嫡母,转头就又跑出了赵府,来到了姨母身侧。 “给姨父,姨母请安。” 熟门熟路地在侍婢的引路下,来到平北王府的正院,赵筠见姨父也在姨母身侧,忙笑着请安道。 这位备受夫人疼爱的外甥女,褚峻也自是爱屋及乌的,他笑着让外甥女起身,示意她坐下。 侍女给女郎上着茶水,赵筠看着正给姨母诊脉的医女,拧了拧眉,有忧心忡忡道,“姨母是生病了吗?” 阮秋韵看了眼望着自己的褚峻,脸颊有些红,眼睫垂下,只轻轻摇头,“别担心,只是寻常的诊脉而已,并不是生病了。” 赵筠闻言,虽然忐忑少了许多,却还是在听到医女说并无大碍后,心才彻底放了下来。 褚峻看着面带笑意的夫人,心知夫人要同外甥女说些私密话,也笑着借着由头出去了。 诊脉结束,阮秋韵心里却还记着方才外甥女进来时的郁色,她将手腕举起,袖摆滑落,望着外甥女柔声道,“怎么了?方才怎么这般不高兴的模样。” 她想了想,柳眉轻蹙,“可是他们又说什么了?” 阮秋韵清楚外甥女的性子,能让外甥女这般不开怀的,也唯有赵家那群长辈了。 赵筠抿唇,蹲在姨母身侧,依赖地倚靠在姨母身侧,又同以往一般说着最近让她感到心烦的一些事。 阮秋韵细细地听着,抚着外甥女的发丝,在赵筠说完后,轻声道,“那些递过来的宴会帖,你不喜欢么?” 赵筠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也并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他们同父亲叔母一般,变得太快了。” 自己这段时日都挺喜欢去热闹的地方的,能出去玩耍,自是没有不喜欢的。 只是高门大户的人家,向来是看不上庶出女郎的,更何况是身世不显的庶出女郎,赵筠心里明白地很,所以往日出席那些宴会时,也十分有自知之明地和五妹妹待在一起。 她看了眼温柔看着自己的姨母,又小声道,“他们对我这般好,是因着姨母。” 也更是因着姨父。 赵筠心里十分清楚的。 威名赫赫的平北王成了她姨父,那些人为了巴结姨夫,自然也会来讨好自己。 可这一切发生地太快了,快得让她觉得无所适从。 阮秋韵静静地听着,指尖温柔地抚着女郎的发丝,心里也有些明白了外甥女心里的变扭。 一位本来处于盛京贵女圈子里边缘的庶出女郎,一跃成为诸多人关注的焦点中心,心中难免会生出惶恐的。 “如果不想去,那便不去。”阮秋韵想了许久,才柔声道,“倘若要真的想去玩耍,那就只管自己玩地开心便好,旁人的态度,无需在乎太多。” 无论是轻忽还是讨好,那都是别人的态度,与其在乎,还不如过好自己。 赵筠将头枕在姨母的膝头,侧着耳听着姨母的这话,似懂非懂,若有所思…… 外甥女离开,阮秋韵却是坐着久久不曾回神,褚峻自屋外进来,望着柳眉簇着的夫人,笑道,“夫人可是有烦心之事?” 阮秋韵回神,仰头看着褚峻,缓缓摇头,才轻声道,“没什么事。” 褚峻眸色微深,没有继续问下去,只将夫人抱进怀里,让夫人坐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在椅子上坐下。 又是被这般抱着了。 哪怕过了洞房,确切地有过了肌肤之亲了,可阮秋韵在感受到身下的炙热时,还是有些不习惯,她将手环在男人的肩上,试图减少自己压在男人腿上的重力。 褚峻就这般看着夫人无力的举动,眸色不明,只顺着力度又亲了亲夫人肩颈和脸颊,又啄了一口夫人的红唇,低笑道,“夫人又骗我了,夫人同我已是夫妻,既有烦心之事,为何不可以告诉我呢?” 阮秋韵不知道他怎么看出自己有烦心事的,脸颊晕红,却还是试图去解释,“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男人叹了一声,又垂首啄了一口,将夫人剩下的话堵在了嘴里,“这世上能让夫人烦心之事,对我而言,都是大事。” 阮秋韵怔住,眼睫颤颤。 她心头杂乱,不知要说什么。 褚峻爱极了夫人的一切,又垂眉吻了吻蹁跹的羽睫,然后笑道,“我知夫人心忧赵女郎,已经让人收拾出了清念院,过几日,让赵女郎过来陪着夫人即可。” 可是…这合规矩吗? 阮秋韵心中意动,还没问出来,却又听搂着自己的男人在耳侧低声笑道,“赵女郎是夫人同我的外甥女,自是无需守着那些规矩的。” 耳尖又是被亲了一下,“旁人的讨好追捧,亦是理所应当。” 高悬着的皎皎明月,自是被捧着敬着畏着才好。 36 第 36 章 “王妃同赵女郎这么多…… “王妃同赵女郎这么多年没见, 心里甚是挂念,王爷不愿见王妃忍受思念之苦,所以特意邀赵女郎至王府住上一段时日, 想必赵大人应该不会介意。” 林轩一身华服翩翩,站在赵府客堂处,拱着手对着赵盼山笑道。 到平北王府上住一段时日? 赵盼山先眼睛一亮, 后又有些迟疑,女儿能同她那位王妃姨母拉近些关系自然是好的, 可若不在府上了…… 赵盼山迟疑的神色十分明显。 林轩眼眸微眯,心里已经有些摸清楚了王妃想要将赵女郎带出赵府的原因了,他并没有继续看赵盼山, 反而是负手来回踱了几步, 笑道, “王妃对赵女郎疼爱非常,见女郎这几日闷闷不乐,这才想着将女郎带在身侧看顾。”他轻轻一笑,别有深意。 “不过赵女郎总归是赵大人的女儿,若是赵大人认为此举不妥,亦不可勉强, 在下自会为赵大人在王爷面前分说清楚缘由。” 短短的两句话,却让赵盼山背脊泛起了彻骨的寒意,他神色一顿想着这几日里赵家的那些举动, 忙躬身连声道, “王妃挂念筠儿,想筠儿在侧陪伴,这自是理所应当。还望林校尉稍候片刻,我这就让人为筠儿收拾好东西——” 林轩笑地客气, “赵大人客气,只是不必,赵女郎的物件,也自该是我们平北王府的奴仆收拾才是。” “王府的侍婢已经在外头候着了,还望赵大人派个奴仆给她们引路,赵女郎念旧,想必用惯的物件也多,只需统统带去王府即可。” 赵盼山这回没敢迟疑,很快就指派了一脸熟的奴仆带着一众侍婢往后院走去,林轩立于客堂上,细细想了想,又仿佛记起了什么,对着身侧的一位部曲道, “王爷送给赵女郎的索离马,听闻赵女郎亦是极喜欢的,你随着奴仆去马厩一躺,将马带回府。” 这是暂住,还是搬家啊……赵家其他人心里有些忐忑地嘀咕,却也不敢表露什么,还是只能派着一个家仆将那名部曲引了过去。 而早已经得了姨夫姨母的叮嘱的赵筠,待在自己院子里也不闲着,在屋子里上下看着,将想要带走的东西一一找了出来。 翠云跟在自家姑娘身后,手里也抱着不少东西,眉开眼笑,“姑娘,我们真的要搬去王府住么?” “自是真的,昨日姨夫姨母同我说了,以后我就同姨母住在一块了。”赵筠心里欢快,也笑着应道。 翠云看着比以往更欢喜的姑娘,她的嘴角亦是高高地扬起,想着那位身份尊贵,待她们家姑娘极为宠爱的王妃,总觉得心里有些如同做梦一般的不真实感。 半年前,她还在为姑娘即将到来的及笄礼而心生忧虑,生怕赵家的轻忽让姑娘被旁人看轻,如今不过转眼而已,这境遇竟已经是大不相同了…… …… 烛火明亮,妇人垂首,青丝直坠,认真地看着书案上的账簿,妍丽的眉眼温柔似水,让人心动,褚峻来到书案后,搂住了夫人。 聚精会神地看着账簿的妇人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眼眸颤颤抬起,望着抱着自己的男人,似有嗔怪之意。 沐浴过后的夫人,馥郁的浓香中又带着浅淡的皂角气,褚峻看了眼书案上的账簿,笑道,“夜深了,读书伤眼,夫人不如明日再看。” 想了想,褚峻又轻声道,“若是不喜打理这些庶物,只交给管家就好。”府中家仆无数,夫人又何须这般劳累。 这些都是王府上下奴仆的名册,还有一些庄子铺子的收支账簿,属于王府后宅之事,理应交予当家主母才是,是今日管家亲手交到阮秋韵手里的。 阮秋韵也不过才看了些许,明日再看也好,她边收拾边笑道,“无事,整日都在府里,有些事做也挺好的。” 账簿名册被收了起来,书案上一侧的几沓厚厚的诊籍就极为显眼了,褚峻视线在书案上停留一瞬,而后低头垂声询道,“夫人,这些诊籍,我可以看看吗?” 置于账簿上的手微顿,阮秋韵眼睫轻垂,轻声道,“自是可以的。” 褚峻笑了笑,又爱怜地亲了亲夫人的脸颊,遂伸手将几沓诊籍拿到了书案前头。 诸多的诊籍被分为四沓,每一沓都已经有白线缝合制成了书的模样,每一沓的书衣上,都贴着一张小巧的纸张,上头也是夫人写着的娟秀字迹。 年逾十八,生产难产者。 不足十八,生产难产者。 年逾十八,生产顺产者。 不足十八,生产顺产者。 一沓薄,一沓厚,一沓厚,一沓薄。 每一沓褚峻都认真地翻看了数页,直到最后一沓翻看完,才缓缓将这些诊籍放下。 手又再次回到了夫人的腰肢,将夫人紧紧地抱紧,男人狭长的眼眸微眯,将带着些许胡茬的下颚,抵在夫人柔弱的肩脊上,叹道,“女子生产如同鬼门关,世人诚不欺我。” 阮秋韵轻柔眸光落在那几沓被自己整理好的诊籍中,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道,“年纪小的女郎身体还未发育完全,小小年纪有了身孕,很多最后亦是难产的。” 自己还是孩子,身躯里却早早地孕育着孩子,生产时各种情况,一尸两命者亦不在少数。 阮秋韵说完,侧眸看着将下颚抵着自己的郎君,思绪里良久,还是并没有瞒他,“其实,我是故意让你看见的。” 故意地将这些诊籍放在书案上,放在轻易就能见到的位置上。 褚峻并无意外,也只是笑了笑,看着正望着自己的夫人,漆黑的眼眸盛着笑意,“我知道,夫人是忧心赵女郎。” 男人的瞳孔漆黑深邃,仿佛能将自己心中所有的小心思全部看透,阮秋韵垂眉,并没有去否认他的话,那满片暗红的地面已经彻底成了她心中的梦魇,外甥女本就是自己最初的初心。 只是当初的初心,在那一页页触目惊心的妇人诊籍中,扩大了不少。 褚峻没有继续说什么,只将怀里的夫人楼紧,直到宽阔的胸膛和柔弱的背脊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他才低声笑着询道,“夫人说得有理,只是我想知晓,夫人希望我如何去做?” 阮秋韵怔住,似有些不敢相信对方能这么快接受,直到褚峻又重复了一次,才回过神,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如今女郎成婚的年纪太小了,十七岁不嫁便要多缴赋税,如今也并非乱世,若是能将女郎成婚的年纪延后一些……” 妇人轻言细语地说着,虽然不甚细致,还是将心中想法的大致框架描述了出来,褚峻认真地听着,时不时还颔首应和。 阮秋韵说完,侧眸有些忐忑地看了眼沉思的男人,她其实心里也明白,有些思维其实已经算得上是根生蒂固的,要是想要改变很难的,但是,万一呢…… “其实历朝历代关于郎君女郎娶妻出嫁的律例,都是不同的。如今沿用的律例,是大周开国时便定下了的。” 迎着夫人带着希冀的眼眸,褚峻并没有说什么,而是慢条斯理解释道,“那时数十年的战乱烽烟,造成了举国上下人丁数量锐减,开国时所余人口不过十万户,为了增加百姓人丁,太祖皇帝便修了律例……” 开国皇帝命人制下的律例,更是在全国上下沿用了数百年,即便是大周历代的帝皇想要修改动摇,也是不简单的,对朝臣而言,向来只会被视为动摇国之根本。 何其困难。 阮秋韵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有些迷茫,又有些怯,朱色的唇瓣动了动,正迟疑着要不要放弃心中那个念头,却又见俯首在自己耳侧的男人话锋一转, “不过此事若想要改变,其实亦是不难。”褚峻呼吸着萦绕在鼻尖的馨香,言语里透着玩味,“只需将如今的律例推翻,重新制定即可。” 出乎意料的话,让阮秋韵愣住,她怔怔地侧眸看着依旧埋在自己颈侧的男人。 将如今的律例推翻,重新制定……可谁能够将大周开国皇帝制定的律例推翻,谁又能够重新制下新的律例呢…… 即便在那本书中,平北王的野心已在字里行间昭然若揭,可阮秋韵此时听到对方在自己面前毫不避讳地提起,还是有些心惊。 正院的屋子里此时没有奴仆守着,褚峻细细地注意着夫人的神色,见夫人隐隐有些惶色,沉默了片刻,“是我不好,我吓到夫人了。” 阮秋韵摇摇头,对于对方表露的野心也并未说什么,只是看了看外头,只小声道,“以后你莫要说这些话了,若是被旁人听到,有些不好。” 褚峻笑着低声应下,只是又道,“夫人可会因此不喜我这等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窃国逆臣。 这些都是一些世家官员催死挣扎时唾骂他的话,他已经听得有些腻了,就连他那位为国尽忠了一辈子的祖父,临死前,亦是这般指着自己唾骂的。 褚峻不怕他们骂,只是不愿夫人同旁人一般不喜自己,会觉得自己心狠,正胡思乱想着,想着要不要说一些以前的事来挽回一下形象,却见怀里的夫人凝眉思虑了片刻,而后才轻声道, “自是不会的。” 阮秋韵摇摇头,认真道。 她并不是在封建皇权社会下长大的古人,骨子里更是缺少着对封建皇权的敬畏,更是对于书里早早已经昭示的事并没有太多惊讶。 褚峻唇角轻扬,也并未问为什么,而是眸光又继续落在书案上那几本诊籍上,眸色幽深…… …… “驭~~” 奔跑着的枣红色马匹脚步缓缓慢了下来,随着缰绳的牵扯,最后彻底停了下来,衣着利落的女郎翻身下马,身后的马夫立即上前将缰绳握住,还接过了女郎手上的马鞭。 “如何,我学的可还好?不给几位师傅丢脸吧?” 赵筠面色发红,额头带着细汗,她也顾不上擦拭,只来到一众同样服饰利落地郎君女郎面前,兴冲冲地询道。 这话将几位女郎郎君逗得有些发笑,其中一位皮肤黝黑的高大郎君朗声笑道,“七日就学会骑马了,虽然比不得我,但勉强也算不得丢脸。” 这话一出,本来还笑哈哈的一众人皆是出言埋汰, “得了吧你,徐梁,你当初学骑马的时候可是同我一块学的,我明明记得,你用了小半月才勉强学会呢。” “就是就是,夸赵筠就夸赵筠,你还特意夸夸你自己,真的是,显得你。” “不知道当初是谁,被徐叔叔放在了马背上,抱着马背瑟瑟发抖不敢动弹,现在倒是装起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名为徐梁的郎君被说得有些恼了,他脸涨得通红,追着锤着那些拆自己台的发小,一众人哈哈哈地散开,纷纷上了自己的马,朝着远处跑去。 又是半个时辰的策马奔腾,赵筠属实是有些累了,她下了马,来到了一旁的凉亭,接过了翠云递过来的茶盏,又咕嘟咕嘟了几口。 其他几位女郎郎君也进了亭子,纷纷接过了奴仆递过的杯盏,同样快速地喝了起来。 “我们等会儿去市集逛逛吧,也许久未去了,我听说飞鸿居出了新鲜菜式,不如我们去试一试。” 徐梁擦拭着额上的汗,想着今日派人去飞鸿居听到的新菜,神采奕奕道。 其他众人纷纷响应,赵筠心里还是想回家同姨父姨母一同用晚食,可转而想着姨母对飞鸿居的菜式还是挺喜欢的,思索片刻,也颔首应下。 如今天气逐渐热起来了,又跑了两个多时辰的马,都累出了一身大汗,众人纷纷换上了从家中带来的衣物,就朝着市集走去。 去得是东市,街道两侧俱是开门迎客的铺子,一行人走走逛逛,时不时买点东西,很快就来到飞鸿居了。 飞鸿居是盛京有名的酒楼,厨子手艺极好,每回出新菜都是客似云来,一楼的客堂坐不下,几人上了楼上的雅间。 雅间带着窗牗,视野开阔,赵筠同一位女郎在窗牗旁坐下,支着下颚歪着脑袋,等着店小二上菜。 “唉?” 对面的女郎惊讶的声音传来,赵筠循声望去,见对方真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外,她循着视线同样看了过去,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因此不解道,“瑜姐姐,怎么了?” 叶瑜回神,将脑袋凑了过来,指着下首,神神秘秘道,“你看,那个,下面那个穿蓝衣服的女郎……” 赵筠朝着她指着的方向往下看,果然很快便看到一个穿着蓝色衣裙的女郎在街道上走着,身后还跟着一位玄衣郎君几位部曲和奴仆,看着像是大家出身。 不认识的女郎,只是看着那蓝色的衣裙,只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赵筠有些疑惑,视线依旧往下看,只侧过头询道,“瑜姐姐,这位女郎,你认识么?” 叶瑜收回了视线,见赵筠感兴趣,犹豫了片刻点点头,然后道,“这位是定远将军的掌上明珠,项家唯一的女郎,项真。” 项真。 有些陌生的名讳。 赵筠若有所思般颔首,嘴里小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却发觉的确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心头不解,却又很快散去,她也没有去细想,店小二很快就将饭菜送上了,赵筠细细品尝了殿里的新菜后,觉得姨母姨父会喜欢,就让店小二装了一份,带回了家。 回到家时,姨父姨母正在食厅用着晚食,阮秋韵看到外甥女拎着一个食盒进来,眼眸里立即氲出浅浅笑意, “回来了,可用过晚食了?” “给姨父姨母请安,已经用过了,是在飞鸿居用的。”赵筠嘴角翘起,笑道,“今日飞鸿居出了新菜,是个凉拌的菜,吃着爽口,我带回来给姨父姨母尝尝。” 春彩接过赵筠手里的食盒,将里头的菜取出,轻轻置于食案上。 赵筠在姨母身侧坐下,颇有兴致介绍道,“这道菜名脆琅玕,其实就是凉拌的千金菜,姨父姨母尝尝。” 褚峻闻言,笑着夹起一尝了尝,觉得味道的确不错。 千金菜,就是莴笋,阮秋韵看着碧绿青翠的凉拌莴笋,也执起玉箸夹起一箸送进嘴里。 凉拌莴笋不算少见,但是飞鸿居的手艺很好,调的酱料同别家不一样,吃起来青翠爽口,的确不错。 见姨父姨母都喜欢,赵筠心头欢喜,嘴角再次翘起,眼里的欢快几乎要溢出来了。 她并没有打扰姨父姨母用膳,只在姨父姨母品尝过后,很快就离开了食厅,回了自己的院子。 风风火火地进来,又风风火火地出去,阮秋韵无奈地看着外甥女逐渐离去的背影,秋水澄澈的眼眸里再次淬出了浓浓的笑意。 天逐渐热了起来,凉菜也的确是开胃爽口,褚峻见夫人喜欢,笑着道,“夫人喜爱飞鸿居厨子做的菜,不如让人将厨子聘回王府?” 阮秋韵眸色柔和,闻言也只是摇头轻声道,“家里的伙夫手艺也很好,飞鸿居虽好,偶而吃上几回就可以了。” 飞鸿居生意这么好,靠的也是一位手艺好的厨子,想要吃只需要让人去买就行,没必要把人请回府里。 褚峻闻言,并没有坚持。 春日已经过半,眼看着就要入夏了,各个院子里被花匠照顾地很好的花此时依旧是姹紫嫣红。 已近傍晚,天边一片晚霞,霞光斑斓五彩,映照在夫人带着浅笑的面容上,姝丽美艳,褚峻眸色沉沉地望着,在夫人看过来后,才尽数将眼底的沉色敛起,又是温和相。 “再过五日,便是太后的千秋宴了,宫中设宴庆贺,百官携家眷前去,夫人想去么?”将夫人揽进怀里,褚峻笑道。 阮秋韵对这些也不甚了解,闻言眉目微敛,微微有些不解,“我不想去,便可不去么?” “夫人不愿去,自是无人能够勉强夫人。”褚峻眉目轻敛,轻声道。 太后的千秋宴,应该是很正式的宴席的,其他百官想来亦是会带上自己夫人的,阮秋韵细细地想着,很快说自己想去了。 褚峻对于夫人的决定,并没有表露任何异议,闻言只是轻应一声,就牵起夫人的柔荑,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可阮秋韵却因为他提起了太后,很快就联想到了一些旁的事,想到前些时日看到那张贺礼单子,她想了想,问道, “我前几日看了一张贺礼单子,里头有太后还有太皇太后送来的贺礼,我们需要摆出来么?” 书上说的,天家赐下的物件,总是要摆出来供奉着才好的。 贺礼。 褚峻神色不变,眸间的笑意却是深了深,“那贺礼只放在库房里即可,不用特意摆出来。” 阮秋韵并未察觉到郎君话里的凉意,很快便颔首应下,她回过神,很快便察觉到了对方正带着自己,朝着同正院相反的方向走过去。 王府太大了,百数个庭院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即便已经在王府住了有一段时日,可阮秋韵却还是没有将所有地域逛完。 天逐渐暗了,附近的景致也随着脚步逐渐变得有些陌生,阮秋韵心生疑惑,又有些不安,“夫君,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可牵着自己往前走的人却并没有回她,反而是继续走着,很快就在一处庭院处停下,庭院亦有奴仆守着,褚峻笑着将夫人抱起,推开屋门进去了。 猝不及防的腾空让阮秋韵有些心惊,待看清楚屋子里的一切后,彻底怔住。 屋子很大,四周点着烛火,将整个屋内照得亮堂堂的,一个椭圆状的池子正袅袅散着热意,通体雪白如玉,池水清澈见底,波澜不惊。 这是……温泉? 不,不是温泉。 是浴汤。 和浴盆相比,有些大的浴汤。 阮秋韵还怔忪着,耳侧却很快出来了男人笑声,言语里还带着可惜,“都说温泉养人,我本想为夫人引一池温泉,却不曾想,这盛京城里,并无泉眼。” “不过无事,在盛京郊外有一处宅子,里头就有一眼泉眼。”褚峻抱着夫人带到池子旁,慢条斯理道,“待闲暇时,我带夫人去庄子住上几日,亦可养养身子。” 所以没寻到温泉,又为何要建这么大个池子,妇人抿了抿唇,柳眉轻簇,正有些不解地想,却见抱着自己的男人勾唇笑着,竟是又叹道, “那夜在浴盆里,实在是委屈夫人了……” 这话再次让阮秋韵怔住,回过神后,她望着池子里干净清澈的池水,只觉得记忆中那连绵不断暧昧摇晃水声又浮现在脑海里,竟有些不愿再看。 她抿了抿唇,看向正沉眸望着自己的郎君,眼睫轻垂,心头却又是一颤…… 艳色玄色的衣物陆续落下,最后盖在上头的是白色的里衣,随着地面堆积的衣物不断增加,如同注视着自己的猎物一眼,狭长的眼眸里暗沉继续不断涌现。 池水不再波澜不惊,反而是如同受了种种外力一般,圈起一层接一层的波涛。不知是太热了,还是太凉了,池水在划过凝脂时,竟还泛起了阵阵的薄红。 妇人面色绯红,丰腴美艳,本就饱满的唇瓣此时更如同碾碎了花汁一般,艳红缀着点点露珠,颤颤地抖着,更是惹人怜惜。 雪白的手背无力地搭在玉白的池边,染了水渍莹润的指尖泛着白,很快又一个粗糙麦色的手背搭着,紧接着就被交缠着拾起…… 37 第 37 章 些许的躁意被淅淅沥…… 些许的躁意被淅淅沥沥的春雨消弭, 下着雨,赵筠今日并没有同往日一般去习马,而是来了正院。 “姨母。”见姨母坐于书案后, 她笑着唤道。 虽下着雨,窗牗敞着屋里却并不昏暗,坐于书案后的妇人闻声抬头,沉静的眉眼一下子柔和了下来,笑着应了一声,起身走出了书案。 正安静地守在屋里四侧的几个侍婢见状,也纷纷福身请安,原本的茶水被换下, 圆案上也很快新添上几碟子的瓜果点心。 “姨母方才还是在看账簿名册么?”赵筠有些好奇, 这几日她每日过来,发现姨母都是看着书案上的册子, 不由疑惑道, “是不是那些账簿数目很乱啊?” 她也曾见过嫡母处理庶物,也清楚一些,宅子里的奴仆下人皆在跟前, 好管一些, 那些庄子里的管事仗着不在跟前,倒是常有些欺上瞒下之举, 赵筠眉眼拧起,心里暗忖, 想着莫不是有人欺负姨母了吧。 小姑娘的心思掩盖不住, 阮秋韵敛眉轻笑,摇摇头,“不是, 姨母只是想着,看仔细一些。” 赵筠安下了心,眉开眼笑,又说起了这几日在外头玩耍时碰到的趣事。 “……我去飞鸿居时,瑜姐姐还碰见了一位认识的女郎,不知为何,我看着那位女郎,总觉得有些熟悉,也许是以前见过,可是我却是有些记不得了。” 阮秋韵听着外甥女的话,若有所思,不由追问道,“能不能同姨母说说,那位女郎叫什么名字?” 这自是可以的,赵筠想了想,“瑜姐姐说,那是定远将军家的女郎,名字好像叫做…叫做项真。” 项真。 那本书里,出现得最多的一个名字,这整一本书的女主,项真。 阮秋韵神色不变,可捻着茶盏的手指却是略微收紧,她眼睫轻垂,看着面前一脸笑容的赵筠,抿了抿唇,却并没有说什么。 赵筠说完了这几日的趣事,见姨母好似有些心不在焉,眨了眨眼,有些担忧道,“姨母怎么了?” “没事,只是想着昨夜你姨父同我说的事。”阮秋韵回神,若无其事地含笑道,“太后生辰快到了,四日后宫里举办千秋席,他让我问问你,想不想入宫参席。” 千秋席? 赵筠对于这个倒有些了解。 她那位父亲在朝中任四品祭酒,嫡母因着父亲的缘故也得了个四品恭人的诰命,因此宫里举办的一些宴席亦是能够参加的,往年这种时候,嫡母也常常会带着嫡姐入宫。 赵筠对于这些宴席宴会兴致不大,自从在外头玩耍后就更觉得不喜欢了,可看着温柔望着自己的姨母,想着平日里在宴席上碰见的官眷,心里还是不免生出些许担忧。 姨父权势盛,旁人的确是不敢轻易得罪,可宫里的席面想必是男女分席的,诸如刘家邹家这些世家官眷想必亦是都在的,特别是刘家,姨母这般温柔的性子…… 赵筠秀丽的眉眼拧起,而后扬眸笑道,“当然想去,我还未曾进过宫呢,是不是同姨母一起去?” 阮秋韵温柔颔首,唇角微扬,“是的,姨母也是要去的。” 赵筠闻言,唇角扬起,眉开眼笑道,“那我也要同姨母一块去。” “好,那就同姨母一起去。” 阮秋韵看着眉飞色舞的外甥女,唇角笑意不变,可眼眸里的柔色却是愈深,似乎方才因为听到了那个出乎意料的名讳后而生出的异样情绪,也随着女郎愈发璀璨的笑容而逐渐地散去。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她不能仅仅因为一些还未发生的事,就阻止外甥女同其他人见面的机会。 眼前的外甥女,已经不再是书中那个敏感又内向的小女郎了,即便是即将面对那本书中的主要人物,她也应该要安心一些才是。 …… 随着掌着十万边军的定远将军从边塞回到盛京,又因戎戍有功,被封为定远侯后,大周朝堂本就复杂的局面变得更加错综复杂了。 世家朝臣向来看不起武官,可此时却如同摒弃了往日的嫌隙,寻到了主心骨一般,对新鲜出炉的定远侯多加维护。 寒门朝臣勋贵冷眼看着,位卑言轻的小官战战兢兢,就是这般古怪的气氛中,迎来了太后四十岁整岁的千秋宴。 皇室势微,可该有的体面却还是有的,陛下孝顺太后,千秋宴就被定在了含元殿,偌大的皇宫张灯结彩,四品以上的朝臣携家眷出席,殿内丝竹管弦,够筹交错,好不热闹。 可在这种热闹之下,却是充斥着各种风起云涌。 朝臣们边推杯换盏庆贺着太后福寿安康,边不断地将目光投向男女席面上那还空着的首位,时不时还注意着上首陛下太后的脸色,简直心惊胆战。 回盛京不久的定远侯一席华服,坐于男席的第个席位上,身后随伺的宫侍为他倒上酒,他端起酒杯将里头的酒一饮而尽,黝黑的眉头拧了拧,放下后朝着席面第一个位置看了看,而后眉目挑起。 坐于他身后的世家官员见状,只笑着见缝插针道,“那便是平北王的席位,侯爷久不在京,想必有所不知,平北王那贼子最是傲世轻物,如今竟是连太后殿下的千秋都敢缺席,想来——” “平北王到!” 守在殿门外的宫侍扯着嗓子的一声尖锐叫唤,瞬间打断了他的话,正说着话的官员面色一滞,忙闭上了嘴,循声朝着殿门看去。 因着设宴款待朝臣亲眷,含元殿的殿门大开着,一身亲王规制华袍的平北王从殿外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妇人和女郎。 走在后头的妇人乌发云鬓,红绸珠翠,裸露着的肌肤冰雪白皙,在烛火的映照下莹莹晕光,丰腴美艳,裙摆迤逦,身侧还挽着一位青涩俏丽的女郎…… 众人先是一怔,后又有些恍然。 想必这一位,便是这些时日未曾露过面的平北王妃了。 众人暗暗打量着,又暗自心惊,那日珠帘掩着,谁都不曾看清,却不想,竟是这样好颜色的妇人……只那位女郎又是何人? 莫不是平北王族中的那位旁支女郎? 一些消息不灵通的朝臣们心里不断暗揣着,却也不敢多看,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而此时,褚峻则已经带着夫人和赵筠来到了殿前,龙椅高高置于上首,右下首即是太后的位置。 平北王眉眼带笑,对着上首的陛下和太后拱了拱手,温声道,“臣来迟,望陛下,望太后恕罪。” 小皇帝有些不敢说话,只看向自己的母后,而太后只是笑道,“这宴席还未开始,又何来来迟一说,平北王还请入座。” 褚峻放下手,也并没有推脱,他看向身后眸光盈盈望着自己,似有些不知所措的夫人,笑道,“夫人席位在那边,我送夫人入席。” 本已经准备着行礼问安的阮秋韵看着眼前的男人扶着自己的手,眼睫轻扬,轻声道,“有劳王爷了。” 就这般将夫人和外甥女送入了席位,褚峻才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殿中一众人默默地看着平北王的举动,喧闹的气氛也好似安静了一瞬,紧接着才掩耳盗铃般热闹起来。 平北王妃的位置对着平北王的席位,位于女席的第一个席位,而外甥女则在她身侧。 才一坐下略微偏过头,便能够感受到许多明里暗里投过来的目光,阮秋韵柳眉轻颦,垂眉看着面前摆满珍馐的案桌,有些不自在。 “姨母,我身侧隔着一个席位的这位女郎,好像就是那日在飞鸿居时见到的那位女郎。”赵筠小心翼翼地凑到姨母身侧,悄声道。 阮秋韵被这话吸引了心神,她朝着外甥女身侧看了过去,果然就看到了一身着宝蓝色衣裙的女郎。 女郎长得精致秀丽,背脊挺地笔直,她这时也正朝着这边投着目光,似注意到自己的目光被发现了,女郎眼神躲闪,后又不好意思般抬眼,朝着阮秋韵抿唇笑了笑。 很可爱的一位女郎。 同那本书上写地一般无二。 即便阮秋韵心绪有些复杂,可看着女郎朝自己扬起的笑,她也唇角轻扬,也眸色柔和地笑了笑。 美丽温柔的夫人映着摇曳烛火,柔柔一笑,霎时如同千百烟火在脑海中彻底炸开,项真面色涨地通红,呆呆地看着,直到夫人移开了目光,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 项真身后的粉衣贴身小婢自小同自家姑娘在边疆长大,这也是第一次随着自家姑娘入宫,心弦本就崩地紧紧的,发现自家姑娘的异样后,更是忍不住惊呼, “姑娘,你怎么了,姑娘……” 青涩的嗓音又急又高,很快就吸引了不少女眷的注意,纷纷将目光朝着这边投了过来。 项真面色依旧绯红,死死将目光定在食案上,不敢侧眸看那位笑地极艳的夫人一眼,闻言也只是瓮声瓮气道,“你小声些,别嚷,我没事,只是有些醉了。” 醉了? 小婢愣住,垂眸看着自家姑娘食案干干净净的酒杯,抿了抿唇,有些怔怔地想,姑娘坐下还未饮下一杯酒呢,又如何能醉? 小小的闹剧不足吸引眼球,席面上的人很快又将视线收了回去,而坐于女席正对面的平北王和定远候两人,却是将一切尽收眼底。 平北王将目光从夫人身上收回,隔着一个席位看向不远处的定远侯,笑道,“数年不见,昔日的小女郎也长成大姑娘了,亦不枉当年侯爷的一番筹谋。” 定远侯淡然一笑,因风沙而变得黝黑粗糙的面容也依稀可见昔日富贵公子的从容,“时移世易,本侯亦不曾想到,曾经伶仃一人的王爷,不过数年不见,如今竟娶了王妃。” “王爷大婚当日,本侯还在赶回盛京的途中,不曾给王爷送上贺礼,日后定会让人补上,望王爷不要嫌弃。” 褚峻眼眸微眯,只笑道,“侯爷客气,那本王就恭候侯爷大礼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看着温温和和客客气气的,完全没有言语上的机锋,却还是让一众朝臣胆战心惊。 毕竟是宫宴,食案上的菜肴奢华丰富,可看着却是没有了半点的热气,阮秋韵看了片刻,心里有些庆幸刚刚吃过了饭才进宫。 赵筠也是第一次参加宫宴,她对什么都有些好奇,身后的宫侍倒了一杯酒,她还端起来轻闻了一下,然后侧过身对姨母,轻声道,“姨母,这酒好似用药材制成的,你闻闻。” 的确有股药材味,更浓的却是酒味,不适合小孩喝,阮秋韵这般想着,便细细叮嘱道,“你还小,不要喝酒。” 赵筠对酒一点也不好奇,闻言也是很听话地颔首,她将酒杯拿了回去,却在不经意地侧眸间,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嫡母和长姐。 四品官的位置,才是堪堪能够上朝的品阶,几乎属于席位末端了,赵筠沿着嫡母长姐的席位往对面看,很快就见到父亲正坐在男席末处,此时更是正朝着自己看过来,神色激动。 赵筠抿了抿唇,想着这些时日父亲不断让人给她捎的书信,眉头轻蹙,对着父亲生疏有礼地颔首后,就缓缓地移开了眸光。 宣平公身子抱恙,家中子孙侍疾,所以即便是公爵之家,府上的人都没有出现在千秋席上。 两个时辰的千秋宴,很快就在众人各异的心思中落幕了,待回到王府的时候,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阮秋韵亲自去伙房里煮了两碗简单的汤面,让奴仆端了一碗去外甥女院里,另外一碗,就端回了正院。 看着方案上泛着热气的汤面,褚峻眉目挑起,他望着夫人,狭长是眼眸里俱是笑意,“往日筠儿能够享受到的福气,今日褚某倒是有这个运道了,亦能够享受到了。” 阮秋韵没有搭理他这促狭的话,只将漆盘上的面条端出来,放在了褚峻面前,轻声解释,“我见你晚食未用多少,席上亦未用多少,吃得少晚上肯定会饿,多少吃一点。” 海棠碗上还置着玉箸,褚峻缓缓攥住了夫人正想要收回的手,面容在烛火下半明半暗,低笑道,“夫人这是关心我,我自然定会食完。” 阮秋韵看着自己被攥着的手,看着一手用玉箸吃着面,一手攥着自己不松开的的郎君,眼睫轻闪,没有说话,没有挣脱。 无奈又温柔的纵容,最是容易让人得寸进尺了。 明明对面的郎君正垂眉认真地吃着面,可粗糙炙热的大掌却是不动声色地将妇人丰润白皙的五指缓缓张开,指尖一个接一个地插入指隙,而后又紧紧地相扣。 这是一个十分熟悉的动作。 太熟悉了,以至于让妇人不可抑制般地,想起了些难以启齿的记忆,她羽睫轻颤,眸浮盈光,抬眸看着状似认真吃着面的男人,没有回握,亦是没有挣开…… …… 千秋宴落幕后,已经成婚一月余的平北王妃终于显露人前,身份至尊至贵,容貌靡颜腻理,即便许多人碍于平北王的权势不敢多言,可盛名却还是很快传遍了整个盛京。 神秘的面纱被揭下,各种邀约的帖子亦是同冬日雪花般纷至沓来,阮秋韵看着书案上各色各异,时间甚至还重叠着的帖子,颇有些无从下手。 “夫人若是不喜欢这些,只管将帖子置于一侧就好,统统不理会就好。”褚峻弯腰亲了亲夫人轻颦的眉眼,缓声笑道, “若是觉得在家中无趣,亦可挑几个喜欢的去看看,只不过夫人身侧还是得带着部曲和侍从,若不然,我实在不安心。” 直接置之不理? 阮秋韵心里觉得不妥,她望着正亲吻着自己的男人,不自在地偏了偏头,而后认真询道,“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好?” 虽然她没有经历过,可在现代社会的时候,也是听说过夫人外交这一词的,递帖子的都是些朝臣官眷,若是通通拒绝,应该是不太好的。 褚峻敛眉轻笑,他搂着夫人,难得有些促狭,“夫人的夫君在朝堂嚣张跋扈惯了,朝堂的群臣也得罪个遍了,夫人恣意一些,自然是理所当然的。” 这话说得倒是挺真的。 又是迟到,又是扶着自己不行礼。 那日他在千秋宴上的举动,的确是有些跋扈嚣张了,可阮秋韵心里还是有些不安,轻柔的眸光落在那堆成一沓的帖子上,想着到时候还是选几个看一看,总归不能像他说的那般,全部推掉的。 38 第 38 章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 湖光秋月两相和, 潭面无风镜未磨,春日的湖水碧波荡漾,波光粼粼,也是难得观赏的好景致。 姚伯羽欣赏了片刻, 转而便见到一位奴仆走进了凉亭, 对着平北王躬着身子道,“王爷, 定远侯爷派人送了贺仪, 说是送予王爷王妃的新婚贺礼。” 褚峻正垂眉看着石案上的棋盘, 手里捻着一枚黑色的棋子, 闻言略微侧眸, 饶有兴致,“都是何物?” 奴仆继续道,“奴看着, 都是些稀奇的物件, 听来人说, 是定远侯爷从南边带回来的。” 褚峻笑了笑, “先让府医查验一番,若是无事, 再送到王妃面前。” 奴仆应声退下。 春日湖景依旧漂亮,可姚伯羽却没了看下去的心思了, 他放下手里的茶盏, 敛眉笑道, “旁人都道定远侯此番回来定是为了护国君, 清君侧……” 他顿了顿,“……可下官怎么觉得,王爷同定远候的关系, 没有旁人所想的那般…不好?” 褚峻继续垂首看着桌上的棋盘,黑色棋子应声落下,闻言神色不变,笑道,“哦,伯羽何以见得?” 姚伯羽笑道,“王爷爱重王妃,这寻常人送上的贺礼,王爷又如何会送到王妃跟前。” 这话褚峻爱听,他先示意姚伯羽落子,而后才似笑非笑道,“元光十六年,有过一些交情。” 元光十六年。 这是王爷当初被夺了军权,囚禁盛京的时候,捻着白子的手顿了顿,而后又缓缓落下,姚伯羽眉目微敛,看了眼对面的王爷,神色不明。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元光十六年,亦是昔日定远侯,带着家中亲眷赶往南边交州戍守的时候。 南边民风不化,比之北边的游牧戎狄更甚,又多有沼泽瘴气,是个比之北边更不好的去处,所以即便是需要将领戎戍,按理说,亦不该是当年正炙手可热的勋贵子弟去的才是。 姚伯羽心有疑惑,却还是秉持着幕僚的立场道,“十六卫,城防军,禁军,八大边营。” “如今禁军在王爷手中,冀州军又为八大边军之最,而后便是定远候手里的交州军,余下六营兵力不足,分散各营,不足为惧,若是王爷同定远候交好……” 姚伯羽没有说完,可话中的意思却是十分明显了,虽然边军远在边域,却也是有着拥护朝廷之责的,若是定远侯在盛京中出事或者是一声令下…… 天下表面太平,可北方的戎狄依旧虎视眈眈,时不时还会侵扰,若是能不费刀枪安然过渡,无论是对朝堂还是对百姓,都不失为一件好事。 捻着黑棋再次落下,褚峻对于姚伯羽的话不置可否,只是眉目敛起,轻笑道,“余下六营若是散乱着,的确不足为惧,可若是不散,就是不小的麻烦。” 王爷这话里的意思…… 姚伯羽眉心皱起,神思不属,白子被落下后,才想明白般神色一凛,“莫不是,已有世家之人联系了六大营?” 褚峻没有回他,只是刻意加重的落子声却是无形中肯定了姚伯羽的猜测,姚伯羽眉心更加皱起,心里快速地想着联系六大营的究竟是哪一世家。 如今朝堂世家势微 太后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便代表着邹氏一族的态度,邹氏倾向于定远侯交州军,那么联系六大营的世家……也唯有刘氏了。 可六年下来,刘氏虽朝中依旧有朝臣官员在,可大多数也已经被贬地七零八落了,这朝中余下的也唯有那么一两个…… “军饷?” 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翘,姚伯羽拧眉,疑声道。 若他没记错的话,户部中也是有刘氏子弟在的,若是每季趁着户部将军饷送予边营各军时,同六营达成联系……的确不足为奇。 白子再次落下,黑子彻底落败,褚峻有些可惜地看着棋盘,随手将手里的黑子丢入了棋奁,笑叹道, “六大营青黄不接,向来只靠着军饷吃饭,世家巨富,能搭上干系也不奇怪。” 时候不早了,他该去陪夫人了。 这般想着,褚峻起身,正要抬脚离开,似又想起了什么,“你如今在吏部,会稽郡郡守石守卿,就想个法子,将人调回盛京吧。” 他轻轻一笑,带着深意,“也不用调到旁处,正好有熟人,户部就可以。” 会稽郡郡守,石守卿。 这名讳倒是有些陌生了,姚伯羽挑眉,含笑着和声应下。 回到正院的时候,奴仆也正将定远候送的新婚贺礼奉到了夫人身前,随行的还有一同而来的还有王府的府医,一行人见王爷从屋外进来,忙垂声问安。 数个奴仆手捧着漆盘,上头放着的正是定远候送来的贺礼,褚峻随意扫了几眼,来到夫人身侧坐下,望着夫人,笑吟吟道, “这些都是定远侯送给我同夫人的新婚贺仪,听说都是从交州带回来的,夫人看看,可有那些喜欢的。” 府医机灵,亦是很快几步上前,恭敬道,“回王爷王妃,这些贺仪大多是首饰布匹雕饰摆件等物,小人已经查验过,并没有异常之处。” 阮秋韵闻言,眸光落在奴仆手上捧着的漆盘上,漆盘上放着的东西不少,看着像玉雕的圆形摆件,织秀精致的布匹,色彩浓艳的瓷器…… 每一件,都透露着及其鲜明的异域特色,在现代社会的时候,阮秋韵也曾经去一些南方的城市旅游过,因此对这一类特征鲜明的摆设刺绣并不陌生。 交州。 阮秋韵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玉色的面容若有所思,如果没有想错的话,应该是和现代时沿海一些城市差不多的地方。 夫人对这些南方的物件,似乎颇有些喜欢,褚峻想了想,让人将一些瓷器摆饰放在屋里博古架上摆着,剩余地那些,全部收入了夫人的私库。 屋里的奴仆尽数退下,褚峻握着夫人搭在圆案上的柔荑,笑着娓娓道,“交州居南,虽靠着大海,却因着多有沼泽瘴气,往来的人烟极为稀少,向来是大周犯人的流放之地……” 妇人垂眸认真地听着,耳垂处坠着明珠泛着浅淡柔光,眉眼温柔缱绻,看着就叫人觉得心动,褚峻言语顿了顿,眉目敛起,在夫人正疑惑抬眉间,又是轻轻落下一吻。 阮秋韵已经有些习惯了他时不时的举动了,她静静地等待着对方亲吻结束,然后又用眸光示意着他继续说下去。 求知若渴的模样,不免让褚峻有些失笑,他继续说道,“……交州近年来亦有蛮人侵扰,因着瘴气的原因,屡次在交州边界横行作乱。” “为何说是瘴气的原因?” 阮秋韵抬眸看他,有些疑惑。 “瘴气无色无味,吸入之后,容易让人头昏脑胀,胸闷气短。”褚峻细细地为夫人解惑道,“蛮人习惯了沼泽地域,不惧瘴气,可士卒却常为瘴气所扰,每每驱逐,死伤过半。” 所幸蛮人的掳掠并不似北方戎狄一般频繁,向来亦是几个月才作乱一次,倒也免去了不少士卒吸入瘴气的危险。 只是即便如此,交州驻守兵卒死伤的数目依旧不小,想来定远侯此次回盛京,亦是同此事有关。 所以,目前这个时代,对于南方的那些瘴毒,其实还是没有明确的治疗的办法的……听明白了褚峻话里的意思,阮秋韵若有所思地想。 治疗瘴气啊…… 她想了想,抬眉看着褚峻,细细柳眉微颦,神色有些迟疑,却还是轻声道,“我曾在一本古籍中,看到过一些关于治疗瘴毒的法子,也不知有没有用……” 治疗瘴毒的法子。 褚峻眉目敛起,正想要询问一番,却见夫人已经语调柔和地将那些法子全部讲了出来了。 薏苡仁久服,槟榔吞食,雄黄苍术烧熏,皆可除瘴…… 现代时代少有瘴气侵扰,这些其实都是曾经在书上看来的办法,阮秋韵也不知道对于交州的瘴气管不管用,她说完后,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心,只又细细叮嘱道, “这些都是以往的古籍中所记载的,我亦未曾去实切地探究过,若是夫君要用这些法子,还是希望能先试验一番才好。” 夫人眉目柔和,轻言细语,似乎并没有觉察到,若是这些法子对瘴毒真的有用,对于褚峻来说,对于这么多年戍守的定远候而言,是个怎么样的大事。 褚峻眸色微沉,并没有立即应下,而是认真地望着自己夫人,轻声询道,“若是要验此法,想来兴许是要告知定远侯。” 这话说地有些莫名其妙,阮秋韵先是一怔,而后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在过问她的意见? 她心中犹疑,看着对面望着自己的郎君,还是敛眸轻声道,“既然我已经将这法子告知夫君,这法子怎么样去用,也端看夫君了。” 褚峻没有再说什么了。 他起身将夫人抱在怀里,习惯性地去吮吸追逐着夫人身上香甜的气息,良久后,才低声笑道,“那我便替多年戍守交州的士卒,多谢夫人了。” 这些办法还没有试验清楚,又那里来的谢,阮秋韵有些怔,身后揽着自己的郎君却是理直气壮地笑道,“无论这些法子有没有用处,夫人挂念着边戍士卒的一番心意,却是真切的。” 所以夫人对他们的好,他们也合该牢牢念着才是,褚峻漫不经心地想。 阮秋韵被他的话弄得有些不自在了,坠着明珠的晶莹耳垂有些泛红,无论是成婚前,还是成婚后,她总是被对方堵地哑口无言。 褚先生真的是位巧舌如簧的郎君,阮秋韵如是想着,她觉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了,努力地转移了话题。 “苏嬷嬷的小儿媳很快就要生产了,我正想着,要不要让人送苏嬷嬷回家一趟。”阮秋韵轻声道。 对于要不要送苏姨回云镇这件事,她其实还是在考虑当中的。 毕竟在这个寿数不长的时代,苏姨的年岁已经不算小了,虽然看着身体康健,可这样来回奔波对身子不好,阮秋韵私心里,其实不太希望苏嬷嬷继续奔波的。 可这些时日,她却还是经常注意到苏姨失神忧虑的神色,虽然苏姨并没有在自己面前提出想要回家的意愿,可阮秋韵还是生出了一种要不要送苏姨回云镇的念头。 “老人家挂念儿孙,自是理所应当的。”褚峻笑着顺着夫人的话题走,他揽着夫人的腰身,道,“只是妇人生子,旁人在亦是无用。” “不如就派些医女医者前去照料,待孩子生下后,若是苏嬷嬷想儿孙,再安然将一家子接来盛京,夫人以为如何?” 这个办法听起来不错,可阮秋韵却还是觉得要问过苏姨的想法才是,因此在用过晚食后,她便询问了几句。 小儿媳即将生产,苏嬷嬷心里的确心忧,闻言心中自是感激欣喜,眼睛眯着笑道,“夫人安排地这般周到,奴心中自然欢喜,奴谢过夫人。” 盛京中的医者医女,医术自是要比云镇的接生婆好上不少的,有医者医女守在小儿媳身侧,她心中也自是心安许多的…… …… 随着马术的接连进步,赵筠便越来越喜欢往马场跑了,平日里同她一起的,还有这些时日认识的几位友人。 可这几日,马场上却总是出现一位不速之客,赵筠看着眼前比自己矮一些,脸也涨地通红的女郎,有些不明所以, “你说什么?能不能说大点声?” 能感觉的到身侧不断看过来的目光,项真有些不知所措,她看着眼前明显比自己高,骑马也比自己好的女郎,心里有些怯。 可想着那位对着自己笑得极温柔的夫人,项真还是努力提着声量,客客气气道, “我是说,我想和你交朋友,你能不能带我回家做客!” 39 第 39 章 这一句话声量比方才…… 这一句话声量比方才支支吾吾地高, 倒是格外地清晰,聚集在赵筠身后的一众人笑容停住,互相看了几眼, 却并不做声。 而赵筠则是彻底地呆住了。 自从平北王成了自己姨父后, 赵筠每日里都能见到许多形形色色对着自己笑脸相迎的人, 可却从未见过如此这般, 挡在自己面前说要同自己要交朋友, 却依旧十分明晃晃地将登门入室摆在脸上的人。 她一时怔在了原地,眼眸瞪地滚圆, 呆呆地看着眼前矮自己一些的女郎,反应过来后才有些瞠目结舌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哪有这样的, 一上来就说要同自己交朋友, 说完交朋友就想登门的啊。 其实话一出口, 项真也很快意识到是自己失礼了, 可既然已经说出来了, 项真也不愿遮着掩着。 她脸蛋依旧红扑扑的,一双眼眸却是亮地惊人,认真地看着眼前好似呆住的女郎, 以为对方已经忘记了自己,便小声地自我介绍着, “赵女郎好, 我是定远侯府的女郎, 我叫做项真, 不久前才从交州回到盛京,那晚千秋宴那晚,我还坐在你隔壁的隔壁席位呢……” 赵筠还是久久有些反应不过来的, 待回过神后,就看着眼前女郎长长一句的介绍 她心中盈满不解,可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着对着笑意盈盈的女郎,她顿了顿,也还是呐呐地颔首道,“项女郎好,我是赵筠。” “筠姐姐好。”得到了回应,项真心喜,连声唤道,眸光落在赵筠身后的女郎郎君身上,也是笑着唤着,“各位女郎郎君好。” 虽说武将家的孩子大多疏朗大气,可徐梁他们也的确未曾见过这般热情的女郎,他们愣了愣,又是面面相觑了一阵,最后也也大多笑着应声。 项真见状,唇角笑意上扬,很机灵地趁热打铁道,“我见诸位骑马都很好,我最近其实也正在学骑马,不知几位姐姐能不能教一教我。” 她笑地眼眸弯弯,举着手,姿态娇憨,“我保证,我定会好好学的。” 赵筠被她方才的那一声筠姐姐唤地心神恍惚,即便是在家中,那些妹妹也不过唤她三姐姐……她抿了抿唇,有些疑惑问道,“你不会骑马么?” 定远侯是盛京有名的世代勋贵子弟,按理说眼前这位女郎也该是将门虎女才是,怎么可能不会骑马呢?赵筠有些不信。 项真放下手,眼眸垂下,有些羞愧地小声道,“我其实会骑一点点的,就是、就是没有诸位骑地那么好。” 她是在交州长大的,交州多山,又多瘴气,父亲担心她,平日里不怎么让她出宅院里。不常出门,所以于马术一道上,的确有些愧对将猛虎女这四字。 这话倒是让赵筠有些相信了,她看着正期待地望着自己的女郎,心里有些不大自在,“我其实也是刚学会不久的,瑜姐姐她们骑地好,你让瑜姐姐他们教你吧……” 这是同意自己加入他们的意思,项真只觉得自己同那位夫人又靠近了一些,立即喜笑颜开连连颔首应了声是…… 刚回到侯府的定远侯,还未察觉到自己宝贝闺女正不遗余力地同平北王的外甥女攀着关系,他询问了管家,在得知女儿出门后,眉头拧起。 管家见状,立即笑道,“姑娘出门时,身侧是带了足够的部曲侍从的,侯爷安心。” 女儿身侧的部曲亲卫都是自己亲自选的,是一等一等的好手。 定远侯闻言,心的确安了不少,想着自小被自己关在宅院里的女儿,叹声道,“在交州时,我总不让她出去,如今终于回家了,多出去看看也好。” 管家两鬓已经斑白,看着眼前自己从小看大的郎君,也是含笑附和,“姑娘同侯爷一样,侯爷年幼时,也整日喜欢往市集里跑呢。” 这一点,她女儿的确是像自己, 定远侯抚了抚须髯,脸上的笑意也逐渐变深,了解了女儿的情况后,定远侯正想往书房走,却见守门奴仆跑了进来,双手还捧着一封书信。 奴仆将手里的书信奉上,并且恭敬道,“侯爷,是平北王派人送来的。” 平北王派人送来的? 项午眉头拧起,脚步停下,转过身接过奴仆手上的书信,并没有立即拆开,而是随口询道,“这送信的人可有说些别的”?” 得到了否定的回答,项午挑眉,转身来到了书房坐于书案后,才缓缓将书信拆开。 黄色的纸张被摊开,上头熟悉的字迹清晰可见,项午一目十行将书信上的内容尽收眼底,面色微沉,才缓缓放下手里的信纸,将起置于一侧,而后执起笔墨…… …… 用过了晚食后,天边残余的晚霞也逐渐消退了,夜幕沉沉,圆月皎洁,褚峻看了看月色,而后才踏着烛火进了正屋。 腰身又被一双手缠上了,阮秋韵回过神,眼睫轻扬,偏过头望着身后搂着自己的男人,神色一怔。 锦衣华服,玉冠高束。 有些,过于隆重的打扮。 阮秋韵不解,以为他夜里有事要出去,正想询问,却听见揽着自己的郎君道,“今晚北市有夜集,我同夫人一起去看看吧。” 还是询问的语气。 可明明都已经把衣服换好了。 阮秋韵能够清晰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眸光,她抿着唇沉默片刻,眼睫垂着阴影,而后才缓缓颔首。 两架低调的马车从王府跑出,朝着北市的方向跑去,而后在北失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停下,车门缓缓打开,有人从马车上下来。 后面的一架马车上,率先下来了几个穿同样衣服的,看着像奴仆一般的人物。 而另外一架马车,身量高大的男人率先从车上下来,随后朝着马车伸手,将一位带着幕篱的柔弱妇人扶下了马车。 柔情蜜意,恩爱缱绻。 想来是那家家境富裕的恩爱夫妻,那郎君看着年岁也不算小,这个岁数还这样恩爱的夫妻可不常见。 街道两侧路过的行人心里好奇,多看了两眼后,也缓缓移开了视线。 夜市依旧是人潮涌动,热闹喧哗,只是同上一次相比,两侧的铺子上少了许多明亮耀眼的花灯,显得略有些黯淡,却依旧是灯火通明的。 褚峻牵着夫人的手,他并没有带着夫人往人流里头挤,而是循着人少的一侧街道,缓缓地走着。 热闹喧哗的气氛最容易让人产生共鸣,阮秋韵同众人一般,朝着欢呼声不断地的杂耍看了过去,眸色柔和,唇角轻扬。 褚峻却并没有朝着人流看过去,他带着夫人穿过一条条的街道,眸光却时刻落在了正沉浸在热闹中的夫人身上。 夫人带着幕篱。 这是他第一次见夫人带幕篱的模样。 昳丽美艳的面容被覆于一层薄薄的白纱下,饱满红艳的唇瓣隔着白色纱巾,若隐若现,每当经过一簇簇明亮的烛火后,幕篱下的面容才映着火光清晰起开,娇艳欲滴。 手心被扣着的手越来越紧,也越来越热,正看地入神的阮秋韵回过神,侧眸撞上的,便是男人沉地骇人的眼底。 瞳孔乌黑,本是沉冷幽深地如同一片深海一般的颜色,却又带着无尽的热意,仿佛是一座压在死寂深海里的火山,仅仅只需一瞬,就能够直接喷涌而出。 明明还温和地笑着的郎君,给人的感觉,却好似下一刻就会立即扑上来啃食的野兽一般。 这样沉的眸,这样浓烈的占有欲,即便已经成婚一段时日了,阮秋韵却觉得自己依旧不怎么习惯。 她的心颤了颤,幕篱下的红艳唇瓣轻抿,指尖略微贴着濡湿的手心,只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视线…… 在夜集上闲逛了一个时辰,夜已经深了,准备回府。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市集,市集上依旧人潮涌动,热闹喧哗,百姓们暂时放下了白日里对生活的忧愁,乐此不疲地享受着晚间尽情的欢乐。 窗牗被打开了些许,微风从窗外闯入,带来一丝丝的凉意,阮秋韵将幕篱拿下放在榻上,轻柔地眸光落在窗外,更是努力地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窗外的一切上。 可当阴影在马车里垂下,足踝再次被印上了一片热意的时候,那努力转移的注意力,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再次回到了马车里。 鞋履罗袜不知何时被褪下了,凌乱地散落在艳丽的氍毹上,粗粝的五指在熟悉的喘/息中,几乎陷入罗裙之下丰润柔软的腿肉里。 阮秋韵颤颤抬睫,望着那昏暗中淌着汗的脸庞,魂不守舍间,只觉得自己那抹被直接接触着的足尖热地滚烫…… 马车远离市集,窗牗外的喧闹声逐渐消失,街道两侧一片漆黑静悄悄,哒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中极为明显,几乎彻底盖过某种暧昧的声音。 窗牗只是略微敞着,缕缕的微风将轻柔的窗纱吹地朝马车里侧扬起,时不时还拂过妇人汗湿绯红的脸颊上,柔软的纱料沾染了一片晶亮的濡湿。 无力地伏在男人坚毅的肩膀处,宽大的裙袖从手臂上滑落,莹润白皙一片,阮秋韵整个人汗津津,鬓发贴着脸颊,最后还是忍不住在男人耳侧啜泣,无力可欺极了, “我们回家、回家呜……” “好,我们回家,我们很快就回家了。”又沉又哑的男声从而耳侧响起,一个接一个灼热的吻又落在了汗湿的颈侧,男人带着低笑道,“夫人安心,我们现在就回去。” 柔弱的妇人搂着男人垂着的脖颈,无力地啜泣哽咽,饱满艳丽的唇瓣轻动着,却显然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馥郁香甜的浓香随着啜泣霎时变得更浓了,狭长的眼眸暗潮涌动,只停了几瞬后,后沉沉笑了笑,又是一个接一个安抚的吻落下。 已经泪眼朦胧的妇人依旧伏在男人的肩头,指尖将那华服布料攥地发白发皱,樱唇轻启,轻颤着喘息着,额间一片晶莹汗意…… 马蹄声踢踏,马车门紧紧地关着,将微弱的泣声和喘息声困在了一方小小的空间里。 翌日一早,赵筠一大早地就来到了姨母的院子,可见到的是桌案旁的姨父,却并不是姨母。 面对外甥女带着担忧的疑惑,褚峻面不改色,只笑道,“昨夜我同你姨母去了北市的夜集,回来地晚了,你姨母还在睡着。” 看着女郎一身骑服,褚峻挑眉,笑道,“这么早就起来,还换了骑服,可是要出去?” 听到姨母并非生疾了,赵筠也将担忧放下了,闻言下意识地笑着嗯了一声,后解释道,“我今日约一些朋友在马场,想着来比一场马。” “既然约了朋友,那就快点去,莫让人久等了。”褚峻放下茶盏,言语温和道,“不过比马需要小心一些,部曲和奴仆,也一定要带上。” 外甥女搬过来的那一日,褚峻就将王府中一部分的部曲分到了外甥女手里,虽说盛京有禁军护城军守着,可有足够部曲在身侧,总是要安全一些的。 赵筠没有立即应下,她视线朝着里屋看去,神色有些犹豫。 “今日不用上朝,我会守着夫人的,你去就好。”褚峻宽慰道。 有姨父在家中,的确是不用担忧,赵筠彻底安了心,笑意盈盈地着有礼地请安退下,而后离开了正屋。 而褚峻则起身朝里屋走去。 本来垂着的帐幔已经被掀开了些许,妇人正从床榻上起来,惺忪的眸光在接触到大步走进的郎君后,柔软的身躯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这是镌刻在身体里的惧意。 阮秋韵抿着唇,视线在里屋里又细细地环顾了一圈,一张芙蓉玉面再次浮现了点点的绯色,眸泛水泽…… …… 赵筠来到了马场的时候,其他人也已经全部到齐了,凉亭里,数位女郎郎君分列站成两排,身着各色的骑服,远远看去,潇洒利落! “筠姐姐!” “赵筠!过来,过来这边!” 见到赵筠过来,项真叶瑜连声唤着,徐梁等人也高声喊道,赵筠脸上扬起大大笑,拿着鞭子的手扬了扬,立马跑了过来! “抱歉,我来晚了。” 叶瑜摆手笑道,“没事,还没开始呢,不算晚。” 凉亭里站着的所有人,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的,都对着赵筠客气有礼地打了声招呼。 这么多天,赵筠也有些习惯了,所以她也不管认不认识,一律颔首笑着应下。 她来到了项真和叶瑜身侧,看着往日的马场多了这么多不认识,有些疑惑,侧了侧身子小声道,“今日这里怎么这么多人啊?” 叶瑜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可惜,“我也不知道,不过照这种情况看来,我们今日的马赛,是比不成了。” 马赛本来就是他们几个为了检验他们这段时日习马的成果,并且顺势选出一位教导项真骑马的小先生而随便定下的,只是没想到,这个本来没几个人的马场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人。 这马今日是比不成了。 这小先生也是选不成了。 叶瑜还是觉得有些可惜,她向来是说到做到的利落性子,这定下的事却没有做成,她只觉得心里难受地紧。 因此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眼几位好友,小声道,“我有个庄子在城外,里头亦是有个小马场……不如,不如我们去城外吧?” 见好友们都有些犹豫,叶瑜继续道,“我们今日身侧都带着部曲呢,没事的,难不成你们今天不想比了?” 她眸光顺势落在项真身上,揶揄道,“要是这样,教项真骑马的小先生可能迟迟都选不出来哦!” 项真闻言,就有些急了,她看着赵筠,摇着胳膊急声道,“那我们就去吧,瑜姐姐说得对,反正我们身边有部曲跟着,跑远一些也没事的。” 赵筠心里也有些想去了。 不仅仅是为了骑马。 她想起及笄时收到了姨父送的及笄礼,及笄礼除了常见的布料首饰,里头好像也是有一座庄子的,如果距离地近的话,她也正好可以去看看。 都是一些年少不知事的少年郎,自然是说走就的走的,只是赵筠在离开的时候,还特意交代其中一位部曲,让他帮自己回家告诉姨父姨母一声。 一行人很快就出了城门,在叶瑜的带领下,骑了半个时辰的马,终于来到了一处庄子。 庄子很大,里头养着马,还有个不算小的马场,赵筠他们看着喜笑颜开,很快就在马场上不断追逐了起来。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追逐,终于还是选出一位教项真骑马的小先生,叶瑜! 赛马终于结束,今天骑马的瘾也是过足了,赵筠等人正想着回去,叶瑜却觉得难得来郊外一趟,也不想这么早就回去。 庄子里其实也是一直有奴仆守着的,她想了想,笑着建议道,“骑马骑了这么久,我们也都觉得有些饿了,不如就在庄子吃过饭再回去吧?” 的确是饿了,特别是赵筠出来时有些急,朝食也没用多久,很快就应下了。 一般庄子里会留家一到两户的佃农或奴仆看家护院的,这回贵人们饿了,准备膳食的也自然是这些佃农或奴仆。 一道道具有乡野气息的菜肴被不断地端上来,从未吃过这样的菜肴的女郎郎君们都觉得有些稀奇,赵筠不觉稀奇,只是也觉得饿了,正想动箸,却见身侧的项真用手肘撞了撞自己, “筠姐姐,你有没有觉得,那位郎君,好像有些眼熟……” 赵筠循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果然见一粗布麻衣的郎君端着菜肴走了过来,郎君还未束冠,看着白白净净的,略有些病态的,同他们的黝黑的兄弟姊妹倒是有些不一样。 至于熟悉…… 好像的确有些熟悉。 但是也说不清楚熟悉在那里。 将菜肴放下的小郎君显然是注意到了两位贵人的打量,白净的皮子浮着淡淡的粉泽,赵筠项真反应过来,也很快意识到她们这样直勾勾看人很无礼,连忙将视线收了回来。 他们本想着用完膳后立即回城,却不曾想天公不作美,本来还艳阳高照的天一下子变了脸,竟打起雷下起雨来了。 这雨下了一个多时辰还没停下,也不知道要下多久,赵筠支着下颚看着天,心里想着姨父姨母这会肯定担心自己了。 赵筠想地也没错,她姨父姨母的确担心她了,见下着雨孩子都没回来,连带着几家的家长一起,朝着庄子赶来…… 40 第 40 章 骑了一整日的马,几…… 骑了一整日的马, 几位娇生惯养的郎君女郎们也觉得有些累了,见大雨一直下着,他们也彻底歇了要立即归家的念头, 而是在佃农奴仆的引领下, 各自在庄子上寻了一间门屋子, 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幕降临,大雨依旧倾盆而下, 天空中雷鸣电闪,时不时就有一道白光划过, 轰鸣声响彻云霄。 好不容易酝酿出些许睡意的赵筠被突如其来的惊雷声惊醒, 她有些烦躁地睁眼, 正要直起身子, 却很快察觉到身侧有人不停地拽着自己的衣袖,还不停地唤着自己。 “筠姐姐。” 身侧的女郎小声小声地唤着, 赵筠翻了个身, 房间门里有些暗, 她看不清晰女郎的面容,只是有些倦意地疑惑道,“真真, 怎么了?” 项真蜷着身子,举起手指了指屋外,声音有些颤, “筠姐姐, 我好像听到外头有声音,好像是刀剑的声音,你听听,是不是……” 刀剑的声音? 赵筠困意顿时消散, 她坐起身,仔细地听着外头的动静,除了沙沙的雨声和时不时的雷鸣…似乎的确有铁具碰撞的声音隐隐传来。 赵筠屏息,眉头皱起,更加仔细地去听,只是雨声太大了,有些听不真切。 “筠姐姐,是不是……” 身侧的项真又再次出声,赵筠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然后竖起手指作噤声状,项真反应过来,脑袋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赵筠心有些慌,心里不断猜测着是不是遇上了山匪,她胡思乱想着,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榻,轻手轻脚地来到了房间门的房门前,贴着耳朵听外头的声音。 随着这个举动,外头的刀枪剑戟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清晰了,赵筠胸腔的心跳声越来越急促,只觉得下一刻就要跳出来了,她咬了咬牙,还是颤着手,打开了门阀,将房间门的门扇打开了小小一条缝隙。 门扇的缝隙太小,能看到的范围也小,可赵筠却还是能够清晰地看见,漆黑雨幕下,那一柄柄闪烁着寒光的刀剑,还有那一具具随着刀剑抽出后,倒在雨泊中的黑色躯体…… 只看了一眼,赵筠便把门彻底关上了,在确定房间门的门伐被彻底关上了之后,她背对着房门坐了下来,喘着大气。 终于缓过神,赵筠才又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床榻,床榻一片昏暗,她掖开了被褥钻了进去,什么也没有说。 “筠姐姐…” “别出声,外头的确是有人。”心跳终于逐渐恢复过来,赵筠才用着气音道,努力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觉得应该是有匪徒闯进庄子了。” “那该怎么办啊…” 项真有些急了,忙小声询道,又想着还在其他房间门的友人,起身就想下床。 赵筠一把制住了她的动作,又竖起手指作噤声状,继续道,“你出去有什么用,外头已经打起来了,想来肯定是匪徒被发现了。” “他们应该没有进屋就被发现了,我们就在屋里安静地待着,不要出去……” 项真的动作在赵筠的声音下逐渐停了下来,两人披着被子,抱着膝蜷在床榻上。 她们看不见门外院子里的情形,心跳如鼓静静地等待着,一直到隐隐传来的刀剑声彻底消失,那颗一直悬着的心落下,而后又被高高地提了起来。 刀剑声消失良久,两人都没有动作。 是匪徒已经彻底被赶走了吗…… 还是说,还是说…… 赵筠心里不断地胡思乱想着,却见项真已经伸出手无声地,朝着门口处的方向指了指,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和项真一起身下榻,朝着门口走去。 又将耳朵贴近了门扇,屏息静气地听着从外头传来的声音,雨声依旧很大,却是彻底没有了刀剑相交的声音。 项真又做了一个开门的手势,赵筠手覆上门阀,犹豫不决,还是决定先等一等,再决定要不要开门。 两人蹲在门前静静地等待着,赵筠耳朵一直贴在门扇处,仔细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雨越下越大,路也越来越不好走,马车摇晃地厉害,褚峻将夫人揽在怀里,垂眸望着夫人带着焦色的面容,沉声安抚, “筠儿身边带着不少的部曲,定不会有事的。” 可这样的安抚,显然已经不能够让妇人起伏的心绪平静下来了。 阮秋韵眼睫垂着,面容上焦色却依旧没有消失,她正怔怔地想着那本书中的内容,女主第一次见到男主的时候,也是在一处庄子上。 也是这样下着大雨,电闪雷鸣的时候。 夜里有匪徒潜入了庄子,男主那双作为佃户的父母被匪徒残忍杀害,连带着男主也受了伤。 女主身边有私兵保护,毫发无伤。她对失去父母的男主心生怜悯,将其带回了家中,后来才逐渐接触产生了一系列感情的纠缠……可本书中的这一段剧情的时候,是只有男女主这么两位关键的剧情人物的。 也许不是这个时候呢,这仅仅只是一个巧合……阮秋韵不断地用着各种理由去安抚着自己,可听着马车外那噼里啪啦的雨声,内心深处的那抹不安,还是怎么也抹不掉。 几架马车终于停下了,马车前后数十骑着马,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部曲率先下马,空气中飘荡着的淡淡血腥气很快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林樟神色微变,率先带着几个部曲进了庄子,庄子后头是马场,前头则是一坐宅院。 此时宅院的院子里,黑衣匪徒七横八竖地倒在了地上,跟在表姑娘身侧的几位部曲正处理着一切,大雨不断地冲刷着地面,血液从匪徒身上的伤口顺着雨水流出,浓重的血腥味萦绕着整个小院…… 林樟面色一沉,在确定了院子里安全后,吩咐部曲去寻找表姑娘同几位女郎郎君的下落后,便转身回到了马车旁,对着马车里头低声说着什么。 马车已经停下了,自己却一直没能下去,阮秋韵不明所以,又有些焦躁,她望着揽着自己的郎君,很快便提出了要下马车的想法。 褚峻没有立即应下,而是又垂眸望着怀里的夫人。 夫人听不出林轩话里的意思,此时已经有些心急了,莹白丰润的手指攥着自己的衣襟,饱满艳丽的唇瓣紧紧地抿着,望着自己春水般柔和的眼眸里盛满了焦急。 褚峻这次没有拒绝,而是带着夫人下了马车,后面几架马车上的人也下了来了,然后一起朝着庄子里走去。 院子里此时已经围了许多的部曲,十几具尸体已经被处理干净了,可青石板上不断被雨水冲刷涌动的血水和浓厚弥漫着的血腥,却依旧昭示着院子里发生过什么。 褚峻立于夫人身侧,举着伞,翠色的伞面倾斜,为夫人遮挡了大半的雨水,可即便是如此,还是不可避免地有雨滴随风跌入,溅落在了夫人身上。 雨滴落地,飞溅的雨水也很快就沾湿了精致的绣鞋,夜幕昏暗,阮秋韵看不清院子里的情形,却依旧能够清晰地闻到那不断萦绕鼻尖的血腥气。 纷杂的思绪在这一瞬间门定住,心里暗存的侥幸也在此时消失无踪,阮秋韵怔住,回过神后本能地就想往雨幕里跑,可腰身却被身后的男人锢住了。 褚峻一手撑着伞,一手揽着夫人,制住了夫人要往前跑的举动,不断沉声地安抚着,“夫人莫慌,筠儿无事,林轩已经找到了,没有受伤。” 这句话让心焦如焚的妇人缓缓冷静了下来,可院子太黑了,她看不见外甥女,偏过头正想询问,却见一侧传来了外甥女的声音。 “姨母!” 清脆熟悉的女声让阮秋韵怔住,而后转过头,猛地朝着那个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 不算大的客堂里,此时已经站满了人,沉沉睡着的叶瑜等人也被喊了起来,正站在客堂里,蔫头耷脑地听着来自于父母的训斥。 庄子里的佃农奴仆也尽数起了身,他们也都知道了庄子里有匪徒潜入一事,脸上皆带着惊魂未定。 阮秋韵将外甥女紧紧抱在怀里,在确定了外甥女真的安然无恙后,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安了下来。 定远侯是位颇为严格的父亲,又向来看重女儿的安危,即便他再疼爱这唯一的闺女,也少不了训斥几句。 项真垂着脸,只心不在焉地听着,却在听到夫人对外甥女柔声地安抚后,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朝着身侧的妇人看了过去。 客堂里点着烛火,亮堂堂的,美貌妇人只簪着素色的钗环,鸦黑的鬓发染上了几粒晶莹的水珠,螓首蛾眉,望着怀里女郎的眸光更是柔和似水……项真呆呆地看着,看着看着脸就又浮起了红霞。 好漂亮,好温柔的夫人啊…… 褚峻站在夫人身后,眸光一直停留在细心安抚着外甥女的夫人身上,林樟很快从屋外进来,垂首在主子身侧耳语了一句,褚峻神色不变。 这会儿夜已经深了,他看着搂着外甥女的夫人,笑道,“时候不早了,夫人不如先带着筠儿去休息吧。” 阮秋韵回首望他,嗓音里带着有余悸道后的哑意,“我们今夜不回去么?” 那些匪徒会不会再来啊? 虽然书里没有提到这一点,但阮秋韵还是有些担心。 “雨很大,夜里路也不好走,我已经让部将整个庄子守住了,不会有事的。”褚峻看着夫人,笑道,“夫人先带着筠儿去歇息吧。” 阮秋韵望着他,即便心里还残存着昨夜的惧意,却也还是安了安心,她轻声应了一声,而后在婢子的引路下,带着外甥女回了房间门,叶瑜等人也被父母斥回了房间门。 匪徒的尸体被部曲搬到了另外一个房间门里,房间门很大,是平日里放置置放柴火的地方。 十几具尸身平整地躺着,脸上的面纱也已经被彻底掀下来了,面容苍白普通,褚峻扫了一眼,就淡淡收回了目光。 “……刺客十二人,身体瘦削小巧,手持尖刀袖箭,腰间门携着暗器……”林樟顿了顿,而后道,“不是一般的匪徒,看起来,他们和在会稽郡时行刺主子的刺客,是同出一脉。” 所以很明显,这一次和上次那般,又是一次刺杀。 可他们要刺杀的人…… 林樟眉头拧起,继续道,“表姑娘和另外几位郎君女郎皆宿于正房厢房,可依照部曲所言,刺客并非直奔正房厢房而去的……而是首先朝着耳房奔去。” 正房厢房都是主人家住的,住在几件耳房里的,大多是守庄子的佃农或者奴仆。 褚峻还未说话,定远侯却在这个时候进来了,他正好将林樟的这番话听了个大概,闻言眉目挑起,揶揄笑道, “所以动了这么大的干戈,就为了刺杀这个庄子的佃农奴仆?莫不是那家同叶家生了仇怨,特意来寻晦气?” 这话谁都不信。 褚峻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只是思虑了片刻,便道,“让耳房里住着的人进来。” 林樟应是,一直站在屋外的佃农奴仆很快一个接一个地进来了,恭敬地唤着贵人,看着一具具战战兢兢地站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慌。 看不出异样。 守着庄子是一户的佃农,还有几个奴仆,一共将近十人,此时他们站成一排垂首立着,皆是皮肤黝黑庄稼人,同样粗布麻衣,面容病态的郎君置于其中,十分显眼。 ……也十分地眼熟。 定远侯戏谑的笑停住,黝黑的眉头猛地拧起,又目光沉沉地上下打量着年岁看不起来不大的郎君,心里突然涌现出一股子的荒诞感。 褚峻唇角勾起,轻声询道,“这位小郎君看着面熟,只是不知,今年年岁几何?” 纪景心里还害怕着,还没彻底反应过来,说不出话来,他身边的父亲已经几步上前了,讨好道,“这是小人的幺儿,今年十二,这也快十三了。” 十二。 定远侯眉头越拧越紧,他看着那张越发熟悉的脸,忍不住冷声询道,“老实交代,你儿子是几月出生的?他可当真是你儿子?” 老佃农闻言,苍老的面容显然有些紧张,他望着怒目圆睁的贵人,扑通一声跪下,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 而一旁的小郎君依有些不明所以,在看到父亲跪下后,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雨后的空气总是清新的,在一整夜大雨的冲刷下,院子又再次恢复了原来的洁净,一直萦绕的血腥气,如注涌动的血水……全部都消失不见了。 这个时候,庄稼已经种下了,绿油油的一大片,阮秋韵走出了庄子,缓缓来到了田埂处,而她身后,褚峻也默默地跟着。 天气热了起来,身上的衣裙也轻薄,夫人置身于晨光中,衣袂飘飘,恍然若仙,褚峻眸色一沉,大步来到了夫人身侧,同往日一般,搂住了夫人的腰身。 夫人不说话,他就径直垂眸道,“夫人可是还生我的气?” 阮秋韵这才抬眸看他。 终于得了反应,褚峻又低声道着歉,明明是位年岁不小的冷脸郎君,此时却是腆着一张俊朗英挺的脸,说着一些夫人莫气我以后定不会如此我真的知道错了……诸如此类的软话。 可这些话,无论是在榻上还是在榻下,她都已经听了许多次了,现在是一点也不信他了,只偏过头,看向别处。 褚峻顿了顿,环着夫人腰肢的臂膀松了松,步伐轻移,又再次同夫人的面庞对上。 很幼稚的一种行为。 阮秋韵抿了抿唇,她脸已经有些红了,浓密的眼睫扑动,终于抬眸看他,认真地用着商量的语气轻声道,“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同前夜那般了?我不太喜欢。” 妇人性子柔和,本就不是个容易生脾气的人,可前一夜所发生的事,却还是让她忍不住有些羞恼。 明明还在马车上,明明还在街道上,明明很快就回到家了,她也知道旁人听不见,也知道那街道上并没有人……可她还是不喜欢,也觉得害怕。 就好像,她明明心里清楚,眼前的郎君对自己很好,不会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她在乎的人,可每次感受到对方接触自己时的炙热温度,听见那熟悉稍重些的喘息,心里还是有着惧意。 或许是因为对方能让她惧怕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滔天的权势,阴晴不定的脾性,还有每每在床榻上几乎想要将自己拆之入腹的浓重欲念……即便这一切没有真切地伤害到她和她在乎的人,她也还是会本能感觉到害怕与忌惮。 夫人抬眉认真地看着自己,眉目依旧温和,声音也是一如既往地轻柔,可眸间门星星点点的惶色,却也还是将情绪透露了出来。 褚峻顿住。 41 第 41 章 眼里的笑意还是缓缓…… 眼里的笑意还是缓缓消散了, 褚峻垂眸看着脸上不掩惊惶的夫人,久久不曾言语。 夫人畏惧自己。 无论是成婚前,还是成婚后, 夫人一直都是怕自己的……这个事实, 褚峻其实心中也一直很清楚。 却一直不想去面对。 眸色涌动,良久, 他才缓缓俯身, 在夫人耳畔处轻声询道,“是不是我, 弄疼夫人了?” 这话让阮秋韵怔住, 还未反应过来,却又听见眼前的郎君自问自答, “那我以后定会轻些, 绝不会再弄疼夫人的。” 弄疼…什么弄疼? 耳廓有热息扑来,阮秋韵觉得自己的脸颊又有些发烫了, 她柳眉轻拧,抿了抿唇,继续道, “我不是因为这个。” 怀里丰腴的身躯轻动, 洁白如玉的脸庞染着粉泽,眼眸泛着水光, 望之如同春日的桃花,又娇又怜, 褚峻喉结攒动,神色认真, “我知夫人的意思,前一夜的确是我猛浪了, 夫人若不喜,我以后定不会如此。” 这话听着像是保证,阮秋韵半信半疑,却又听眼前的郎君继续认真道,“我爱极了夫人,自是恨不得日日同夫人赴云雨,可又实在是粗鲁不知事……若是让夫人难受,还需夫人同我说道说道,我定会改正的。” 可谁会拿床帷之事出来说道啊? 男人一脸正色,态度看着极为端正。 阮秋韵脸颊发烫,觉得对方说得话隐隐有些不对,可想了许久,又无法发现是那里不对。 她抬眸望着正用恳求的眸光看着自己的郎君,良久,才迟疑地点点头。 褚峻笑意渐深,转过了头,他又盯着夫人不带丝毫阴霾的柔美侧颜,许久才低声道,“昨夜下马车时,夫人可是被吓着了?” 阮秋韵此时已经将眸光落在了碧绿田埂处,闻言微怔,又稍稍侧眸,半晌,才点点头,“是有一些。” 其实不止一些。 下着雨,整个院子都很暗。 虽然周围已经围满了部曲,身后还站着褚峻,她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可空气中不断萦绕鼻尖的浓烈血腥气,却也还是明晃晃地昭示着院子里不久前发生过什么。 一场恶斗。 兴许还是有了伤亡的恶斗。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外甥女安然无恙,她只觉得自己整个大脑已经被彻底冻住了一般,四肢也彻底没了知觉。 那种绝望的感觉,阮秋韵有些不想再去回忆,眼睫轻动,她轻声询道,“昨夜可有部曲受伤?” 虽然已经从林樟口中知道了没有一位部曲死亡这一事,可想着昨夜那股浓烈的血腥气,阮秋韵还是忍不住想问一问。 被手臂环着的腰肢紧绷,褚峻面不改色,笑道,“昨夜匪徒还未潜入,就已经被几个部曲发现了,所以他们并没有出现伤亡,夫人安心。” 没有人受伤就好。 阮秋韵闻言,也的确安心了不少,她唇角轻扬,若有所思地颔首,视线很快又落在绿油油的田野上,眸光轻软温和,洁白的面上依旧不带任何阴霾。 恬淡,柔和。 如同一缕春风一般平静。 可褚峻却还是无法忘记,昨夜夫人被自己的臂膀锢着时,柔软身躯上那抹细弱可怜的颤抖。 在那个时候,他能明显感觉到夫人的害怕,不是往日伏在自己身上,香汗淋漓颤着的那种害怕,而是第一次接触到残忍事物后的崩溃和无措。 像月亮一样明亮皎洁的夫人。 来到了自己身边,被自己抱在了怀里,兴许以后,还会经常接触到这种残忍。 褚峻剑眉拧起,眸光沉沉地看着夫人,而是松开了一个臂膀,视线循着夫人的眸光,落在了碧绿的田埂上…… 阮秋韵回到庄子时,其他人也都起来了,她也曾经听说过外甥女提起过她那几位新认识的友人,对他们也有几分认识。 可对于他们父母的了解,却实在不多,所以面对他们的问好,也只是含笑有礼地回了几句,很快就来到了外甥女身边。 “姨母。”赵筠唇角扬起笑,唤道。 这么多人,阮秋韵并没有同昨夜一般抱着外甥女,可昨夜的事实在让她心有余悸,还是忍不住紧紧握着外甥女的手腕,不愿松开。 她用另外一只手捋了捋女郎两颊的发丝,慈爱地笑道,“可吃用过朝食了?” 赵筠看着平静慈爱的姨母,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姨母昨夜睡梦时,发丝散乱,额间带汗,揽着自己不断轻唤筠筠时的模样。 她任由姨母握着手,眼眸弯弯,唇角一如既往地扬起弧度,连连点头应道,“嗯,已经吃过了,姨母可吃过了。” 外甥女这样活泼的模样,让阮秋韵松了一口气,她轻笑一声,“姨母起地早,也已经吃过了……” 妇人笑地极为慈爱柔和,最是吸引旁人心神。 自王妃夫人进门后,项真的视线就再也无法从王妃夫人身上离开了,她望了望正对背对着自己同部曲说着话的父亲,又看了看正朝着筠姐姐笑地极为温柔宠溺的夫人,心里翻涌着犹豫。 可王妃夫人在啊……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 项真心中闪过纠结,可到底不愿放弃这个千载难得的机会,她抬眸小心翼翼地瞅了瞅自己父亲,几步移到了筠姐姐身侧,一把挽上了筠姐姐的手,看着王妃夫人一脸乖巧地唤道, “王妃夫人晨安,项真给王妃夫人请安。” 王妃夫人? 还未曾有人这般唤过自己。 这突然出现的小姑娘,还有十分别出一格的称讳让阮秋韵一怔,反应过来后她抿唇轻笑,眼眸里笑意潋滟,也轻笑地道了一句项女郎好。 一抹温柔的笑加上一声温柔的项女郎,已经足以让项真整个脸蛋通红了,她呆呆地望着垂眸浅笑的王妃夫人,愣了良久,才反应过来小声道, “我是筠姐姐的朋友,才从交州回来,我想问一问王妃夫人,以后,以后我能不能,到府上去寻筠姐姐玩啊?” 小女郎比外甥女稍矮一些,看着年岁不大,长得粉状玉琢,望着自己的杏圆眸光带着微不可查的忐忑,一张小脸更是涨地通红。 这是书里备受宠爱的女主。 也是一位极为讨人喜欢的小女郎。 阮秋韵怔怔地想着,轻柔的眸光落在两位女郎亲密地挽在一起的手上,外甥女也并无任何抗拒的举动,她眸色复杂了几瞬,却还是很快便含笑应下, “自是可以的。” 话音刚落,小姑娘立即喜笑颜开,眼眸亮晶晶地说着谢谢,简直是又蹦又跳,一副极为欢悦的姿态。 被挽着的赵筠也看着疼爱自己的姨母,眼眸弯弯,嘴角也上扬起了弧度,也是一副极为高兴的模样。 这时嘱咐完部曲私兵的定远候也转过了身,他眸光在平北王妃上停留一瞬,而后还是落在了自己笑地极为喜悦欢快的女儿身上,只觉得心里有些苦恼。 他这一次回来,可是隐隐有着和褚峻那家伙对上的势头的,如今倒好,这朝堂上的党羽之争还未开始呢,他这定远候唯一的闺女就被人家王妃给笼络走了。 他们项家,铁定是和褚峻这一家子犯冲啊,这般想着,定远候看着闺女,却也并未说什么,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雨停了,天也亮了,也该是回家的时候了,待马车套好后,一行人也可以准备离开了。 阮秋韵上了马车,跟在身后上马车的就是褚峻,赵筠坠在后头,同几位友人说这话,还未上来。 阮秋韵有些挂念外甥女,掀开窗纱往外看了看,没见着外甥女,却正好看到一位看着年岁不大的小郎君跟在定远候等人身后。 小郎君一身粗布麻衣,面容白净,还时不时留恋地朝着身后看去,十二十三岁的模样,看着又有些眼熟。 “这是这庄子里守庄的佃农家里的孩子。”褚峻伸手揽着夫人,循着夫人的视线看过去,漆黑的眼眸意味不明,只笑道,“定远候说觉得投缘,便想带回家中养着。” 佃农家的孩子……想来这位小郎君,应该就是那本书里年岁还不大的男主了,阮秋韵若有所思。 这本书她也没看太多,女主视角的书里,前部分是亲情,后部分是爱情,男主的主要着墨在后面,所以阮秋韵对男主的也不甚了解……可男主父母这一次没有出事,男主却还是被女主家里带回去了。 这一个男女主相遇的重要剧情点,虽然一些细枝末节已经改变,可主要的剧情,却还是没有改变的。 男女主终究还是会相遇。 也许以后也还是会相知相恋。 所以,筠筠最后的结局,真的能够改变么? 赵筠告别了友人,正从马车外进来。 阮秋韵怔怔望着外甥女喜笑颜开的活泼样许久,眼睫缓缓垂下,心里又浮现了些许不安…… …… 再次收到赵府的帖子的时候,天已经有些热了,王府里湖面的荷花隐隐有些开了,屋子里也已经摆上了几个冰盆,阮秋韵看着手里熟悉的帖子,犹豫了片刻,对着身侧的婢子道, “幼翠,你去一下清念院,看一看表姑娘在不在院子里。” 阮秋韵成婚后,身边又添了五个贴身的侍婢,连带着一直带在身侧的春彩,一共就六个,负责贴身伺候王妃和打理王府正院。 青衣小婢福身笑着应下。 赵筠今日并未出门,因此很快来到了姨母院里,她兴许走地急,脸有些红,笑着唤道,“姨母。” 阮秋韵手里执着帖子,她笑着从书案里出来,带着外甥女在圆案旁坐下,将手里的帖子递了出去。 赵筠不明所以,却还是接过帖子打开看了看,待看清楚帖子上的内容后,眉头一拧,抿了抿嘴。 她将帖子收了起来,放在了圆案上,而后拧眉道,“祖母六十整岁的寿席,作为孙女我自该是要尽孝才是,只是姨母同赵家非亲非故……还是不过去为好。” 虽然是自己的亲祖母,可仅仅只是一位四品官家老太太的寿席,姨母贵为平北王妃,若是出席,岂不是纡尊降贵了。 而且…… 赵筠敛眉,不再去想那些人。 外甥女抿着唇,看起来已经有些生气了,阮秋韵摸了摸外甥女的头,轻声笑道,“筠筠不愿意姨母去吗?” 赵筠没有丝毫犹豫,干脆利落地摇头,“不愿意。” 阮秋韵神色不变,只是将帖子摊开,而是又轻声询道,“为什么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 赵筠就有些犹豫了,她想了想赵家那几位所谓长辈的一贯行事作风,挣扎了片刻,还是咬了咬唇,坦言道, “姨母贵为平北王妃,身份自是尊贵,我那些个长辈,大多素来是个会钻营的性子,若是姨母前去……我只是有些担忧,他们会扰了姨母。” “可姨母还是想要去看看。”阮秋韵眸色柔和,笑道,“姨母去赵家的时候不多,也未曾仔细看过你成长的环境,这一回,筠筠就带便姨母去看一看,可好?” 即便心中还是不喜赵家人攀附姨母,可看着姨母带着期待的神色,赵筠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赵筠同姨父姨母用过晚食后,就离开了,阮秋韵进了里室,似注意到什么,来到了屋子一侧的云屏旁。 云屏上本空无一物,此时却是多了一样垂坠着的东西。 原本碧青色的布料已经有些黯淡了,上面碧色织绣中间也褪了不少丝线,看起来有些狼狈,就这么挂在通体白玉的云屏上,十分地显眼。 阮秋韵细细地看了片刻,而后伸手将碧色荷包从云屏上取下,柔嫩的拇指摩擦着上头的碧莲织绣,感受着指腹下的粗粝感,眸色复杂。 “这荷包是我从夫人身上得的第一件信物。”腰间再次环上了一双臂膀,来人话里还带着些许可惜,“只是我想夫人一回,就把玩一回……如今竟有些坏了。” 阮秋韵已经有些习惯男人的举动了,可闻言还是拧了拧眉,轻言细语地纠正道,“这是零嘴铺子送的荷包,并非是我的。” 而且即便是她的,她也是将荷包当做装零嘴的袋子给林轩小郎君的……她那时候哪里想得到,那位温和儒雅的褚先生,竟还从一个小辈手里要东西啊。 “可夫人不是说我戴着好看么?”郎君将下颚埋进夫人幽香的肩颈处,轻笑着道,“夫人既说我戴着好看,怎么就不是信物了?” 可那天他一身黑,戴什么自然都是好看的,而且,她总不能说他戴着不好看吧。 阮秋韵罕见有些无言了,她眸光再次落在手里几乎已经脱线的荷包上,抿了抿唇,“我其实并不擅女红。” 所以即便是故意让自己看见,她对这个快要脱线,颜色也褪了不少的荷包,也是无能为力的。 褚峻自然知晓。 他将夫人抱起坐在软榻上,感受着怀里身躯的柔软,眸光略过了那枚荷包,然后就落在了夫人身上,认真道,“我只是想让夫人知晓,我对夫人是如何思念入骨的。” 又是这样露骨的话。 莹润的指尖将荷包攥紧,阮秋韵眼睫轻颤,努力地面不改色,可耳尖还是不可避免有些红。 褚峻笑了笑,大掌将夫人的指尖缓缓挣开,而后又十指相扣,将那个荷包夹在两人的手心,才继续道,“而且无论是买的,还是旁人做的,只要是夫人送给我的,我都喜欢。” 原来的那个荷包,是他从林轩手上抢的,如今自己和夫人已经成婚了,想得到一个夫人亲手送的荷包,总不过分吧。 这是明晃晃的讨礼物的意思了。 的确也不算过分。 阮秋韵看着眸光灼灼望着自己的男人,犹豫了许久,还是迟疑道,“我可以送你,但是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个要求。” 这是要交换的意思。 夫人眼眸莹润,带着忐忑,褚峻眸色幽深,轻笑一声,立即做洗耳恭听状。 “你能不能,夜里不要问我那些问题了……”虽然已经是妇人的年纪,也经了人事,可阮秋韵还是有些不自在,她脸颊已经红透了,却还是努力将要求说出来。 自从从庄子回来后,阮秋韵很快就察觉到,自己再次陷入了对方的诡计当中了。 回到王府后,他们的欢爱也并不算频繁。 可每每在床榻之上,几乎每回快要要失了神志时,郎君总是抱着自己,伏在自己耳侧,哑声问一些羞于启齿的问题……什么重不重,疼不疼,累不累,难不难受诸如此类的话。 阮秋韵不继续去想,只认真望着褚峻,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怀里的夫人丰腴美艳,此时脸颊脖颈肩颈……皆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绯色,如同一颗已经彻底熟透了的春桃一般,只需轻咬一口,就有浓郁香甜的汁水流出。 褚峻眸色微沉,挑眉有些为难,“夫人不喜欢我这样问吗?我是粗人,若是伤了夫人就不好了。” 阮秋韵敛眉,很快摇头,“我不喜欢,你以后也不要这么问。” 褚峻眸中笑意潋滟,很快便低笑应下,“既然夫人不喜,那我以后定不会继续问了。” 虽然他也很喜欢床榻之上,夫人泪眼婆娑看着自己,颤着身子,努力呜咽着颤着嗓音回应自己的模样。 但是没关系。 只要是夫人,他都喜欢。 像如今这般,对着自己说不喜欢的模样,他亦是爱极了。 …… 老夫人的六十岁整寿就要到了,这是赵府这些时日来最大的一件大事,分发帖子邀请宾客,制定菜式,采买……各种各样的琐碎事,简直让当家主母夏氏忙地脚不沾地。 不得已,也唯有让两位妯娌过来帮忙,三个儿媳妇将一切安排妥当,直到寿宴宴席前一日,才终于能够闲下来歇息了。 又是一日的晨昏定省结束,姑娘们已经早早回了自己的院子,而三个妯娌却还是待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心思各异。 刘氏捏着帕子,看着上首精神奕奕的婆母,忍不住有些担忧道,“……这若是明日平北王妃不过来,那又该如何是好?” 这话彻底打破了屋里的寂静。 夏氏看了眼急不可耐的三弟妹,冷声道,“平北王妃是筠儿的姨母,老太太寿宴,我等递上帖子是合乎礼节之事……至于王妃过不过来,想必王妃也自有考量,三弟妹又何须这般急切。” 刘氏有些不赞同,“可旁人都看着呢……”这些日那些人送来的贺礼也比前些年要厚上几分,若是王妃不过来,岂不是—— “旁人看着又如何?”上首的老太太淡淡瞥了眼小儿媳,冷声发话, “我们赵家又不曾打着王妃的名头去宣扬我这个老夫人的这场寿席,王妃身份尊贵,若是莅临赵家,便是我们赵家蓬荜生辉。否则,便是我们赵家没这个福分,关旁人何事,旁人如何说道,那是旁人的事。” 刘氏被婆母斥地噤若寒蝉,呐呐不敢说话,老夫人移开目光,不再看她,而是看向一边的大儿媳, “往年整岁是怎么办的,今年便怎么办,也莫要过了。” 夏氏垂声应是。 很快从老夫人院子里出来,夏氏回到了自己的正院,见最疼爱的女儿在屋里等着自己,端庄的面庞很快扬起了一抹慈爱的笑。 “今日起得早,怎么不回自己屋里休憩片刻?” 赵筱望着面带疲色的母亲,起身站了起来,给母亲端上热茶,轻声道,“昨夜睡地早,女儿也不觉得困。” 夏氏接过女儿递过来的茶汤,饮了一口,而后放下轻声道,“是有什么事么?” 知女莫若母。 夏氏向来最是了解自己女儿的。 赵筱看着慈爱的母亲,缓缓在母亲身侧坐在,如同儿时一般,将头倚靠在母亲身侧, “母亲,女儿觉得女儿的婚事也挺好的……母亲不必这般的。” 这话一出,夏氏便知道女儿已经知晓自己的打算了,她眉目舒展,也如同儿时那般抚着女儿的发丝, “傻孩子,这勋贵之家岂是这般好嫁的,高门大户眼高于顶,若不多多筹谋一些,以后在后宅亦是难过……” “可是……” “你安心,母亲不会做什么的,咱们家门第低,母亲只是希望能借一借平北王妃的势,你未来的婆家也能高看你几分。” 夏氏叹了一声,又有些可惜道,“我知你疼爱你三妹妹,母亲也自是不会做得过分的。” 可三妹妹最不喜的,就是这般。 赵筱咬着唇,有些心不在焉地想。 …… 42 第 42 章 赵家老夫人的六十寿…… 赵家老夫人的六十寿宴, 办得并不是特别地大,也依着往年的一些习惯,除了一些族亲和姻亲外, 只给相熟交好的人家递了帖子。 平北王妃是赵家庶出三姑娘的亲姨母这一事, 在整个盛京城中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如今亲祖母六十整寿, 按照礼法而言, 作为亲孙女的赵三姑娘定是要归家的。 听闻平北王妃最是疼爱这个亲外甥女, 也不知平北王妃到时会不会给赵家脸面,出席赵家老太太的寿席。 毕竟赵家虽门第不高, 可若真的搭上了平北王府, 那同盛京里那些高门大户也差不了多少了。 盛京不少高门大户都在观望着,一些收到帖子的人家也早早地送上了贺礼表了心意,他们心有揣测,这贺礼也比往日要厚上了几分。 寿席当日,赵家正门大开, 宾客如云, 鼓乐喧天,喧闹不已, 待平北王妃真的驾临了赵府后,更是笙歌鼎沸。 鬓发斑白的老人家身着五福捧寿的衣裳, 脸上扬着有礼恭敬的笑,带着一众女眷对自己行礼问安, 阮秋韵虽依旧对赵家心有芥蒂, 但是在面对上了年岁的老人家,还是笑脸相待的。 给老人家祝寿的规矩颇多,除了宾客拜寿奉礼之外, 家中儿孙更是要行叩拜之礼。 赵筠一身翠色华服,如同往日一般同赵家几位女郎站在一起,对着上首的老夫人行叩拜之礼。 女郎面带笑意,俯首请安,神色恭敬,祝辞有礼,心绪却并没有为上首老太太难得的慈爱的笑产生一丝波动。 叩拜之礼行完之后,也很快进行到宾客宴饮了,赵筠恍若没看见嫡母和两位叔母欲言又止的神色,嘴角扬着有礼的笑,很快来到了姨母和友人身侧,同姨母一同往待客宴饮的厅堂走去。 叶瑜项真都是盛京有名的勋贵女郎,赵家门第不高,又自觉清贵,因此若无姻亲干系,向来是不会往勋贵人家中递帖子的。 只是叶瑜项真等人对于赵筠在赵家的一些事也不太清楚,在得知今日是赵筠祖母六十岁寿辰时,她们想着作为晚辈,也跟着过来祝寿了。 阮秋韵将外甥女的举动看在眼里,她眸光在那几位笑得极为和煦慈爱的赵家夫人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侧眸轻询,“怎么了?” 赵筠此时已经挽上了姨母的手,心里喜滋滋,闻言神色顿了顿,有些不乐意,“也没怎么……我只是有些不想同他们说话。” 自从搬出了赵家之后,赵筠同几位嫡母叔母其实也有一段时日没见了。 今日因着是亲祖母的寿席,她就来得早一些,却不曾想,嫡母和两位叔母一见着她,就上来挽着她说一些瘦了胖了高了这些嘘寒问暖的话。 她们又未曾给她丈量尺量称量过,又怎么知道她是胖了瘦了高了还是矮了。 她还是觉得虚伪。 也有些心烦。 阮秋韵笑意不变,眉目微敛,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外甥女的手背,而后朝着宴饮的厅堂缓缓走去。 平北王妃身份尊贵,席位自然被安排坐在女席的首席,所以阮秋韵连带着赵筠几位女郎,也同寿星坐在了一个席面上。 平北王妃自成婚后,依旧甚少现于人前,如今难得一次出现,那些想要上前讨好攀附的人,也大多是蠢蠢欲动的。 可她们看着温柔和善的王妃身后跟着的侍婢,还有端庄高贵的王妃,大部分人亦是不敢轻举妄动。 这可是平北王妃。 贸然上前攀谈,若是能混个脸熟自然是好,可若是失礼惹了王妃不喜,那可就坏了。 众人心中各有思量,以至于平日里的寒暄亦是少了许多,席面也显得过于安静。 大家都好像很不自在……席面上的菜肴琳琅满目,阮秋韵略微抬眸,只用了几口后,就缓缓放下了手里的竹箸。 夏氏余光时刻注意着平北王妃的举动,见王妃将手里的竹箸放下,心里有些紧张,忙笑道, “可是席间膳食不合王妃心意,王妃若是不喜,不如臣妇让伙房再送些可口的上来……” 阮秋韵温和一笑,摇摇头轻声道,“大夫人客气,这膳食是很好的,只是我并不觉得饿,所以便没用多少,大夫人不用为我操心。” 她略微侧眸,见坐在自己右侧席位上三位女郎也放下玉箸了,顿了顿,又抿唇笑道,“筠筠常说,这赵府里头的景致秀丽非常,我心中一直好奇,不知可否在赵府看一看?” 这自是可以的。 夏氏忙不迭地起身,就想亲自带平北王妃在府内一观,可却又见对面貌美艳的妇人面带笑意,柔声推辞,“今日是老夫人寿席,大夫人是当家主母,又怎可因为我而离席呢。” 阮秋韵轻笑道,“筠筠在赵家生活了十数年,想来对赵府是极为熟悉的,大夫人不用忙,只让筠筠带我前去看一看即可。” 已经放下了手里的玉箸的赵筠闻言,眼睛一亮,立即笑着起身应道,“母亲无需担忧,还是留下招呼宾客吧,我带姨母去看看就可以了。” 夏氏有些迟疑,见平北王妃心意已决,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笑着朝着赵筠道,“那筠儿可要照看好你姨母。” 赵筠脆生应是,很快就挽着姨母离开了席面,叶瑜项真两人对视了一眼,也轻声说了几句,忙跟了上去。 赵家的宅子不算特别大,但是假山峭石,庭院回廊,也是应有尽有的。离开了那个有些安静的席面,赵筠整个人如同彻底放松下来了一般,唇角微微翘起,眼眸弯弯,笑容满面。 她亲昵地挽着姨母的手,边带着姨母走着,还嘟嘟囔囔着,“这一顿饭吃得,简直是累人。” 姨母是平北王妃,旁人自然是不敢随意打扰,那苦就苦了她这个平北王妃的外甥女了,那些稍有些亲缘干系的长辈妇人,都朝着她来了。 满桌的几乎都是同赵家有亲缘的长辈,必须得保持着礼节,面对一些表面关切实则奉承的问候,也只得恭敬回应。 阮秋韵宠溺地看着外甥女,对于她的抱怨,不置一词。 叶瑜项真也好奇地坠在身后,她们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女郎,很快就从赵筠的只言片语里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项真面带不解,有些好奇地问,“筠姐姐是不喜欢她们么?” 她家中只有她这么一位女郎,因此对于一些嫡庶之事也不甚明白,可方才在筠姐姐身侧看看了片刻,也觉得筠姐姐那些长辈还是挺慈爱的。 每个见着筠姐姐都是乐呵呵的。 可不就是很慈爱么。 赵筠撇了撇嘴,也不瞒她,“她们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如今倒是对我越发和颜悦色了。” 和颜悦色地让她觉得有些害怕了。 只生怕下一刻,又给她说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事。 叶瑜闻言,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面色柔和的平北王妃,而后才感同身受地笑道,“你说得这些我可懂了,爹爹当初被官复原职时,那些叔父叔母堂兄堂姊们,也大多是变了一个嘴脸。” 赵筠深以为然地颔首。 项真则还是有些似懂非懂。 家庭里备受宠爱长大的女郎,对这些的确不太能够理解。 阮秋韵含笑地看着外甥女同两位友人的寒暄,眼睫轻动,也并未说些什么。 姨母想细细看一看自己成长的地方,赵筠首先想起的,自然是自己从小到大住着的院子。 这个院子是在赵府一个相对比较偏僻的角落,赵筠已经搬出去有一段时日了,可院子看起来还是很干净,是日日有人打扫的模样。 院子距离嫡母的正院也远,其实当初赵筠及笄后,夏氏有提起过给赵筠换院子这个想法,只是后来还是被赵筠拒绝了。 “这是娘亲在时,我就同娘亲一起住的院子,这么多年也已经住习惯了,也不想搬。”赵筠看着熟悉的院落,转了个身,然后指着不远处一道侧门,对着姨母笑道, “这是一个赵府的一个侧门,平日里少有旁人进出,我小的时候,还常常带着翠云从这里偷偷溜出去,旁人也不知晓。” 阮秋韵视线循着外甥女指着的方向,落在院子不远处的小侧门处。 侧门是由褐色的木头做的的,平整的门扇饱经风霜,上面已经有了许多青苔和各种划痕,小小矮矮,看着只能容纳下一个娇小女郎的身子穿过。 这个侧门,在那本书里,其实也是有所提及的,赵筠也的确是时常从这方小小的侧门出入的。 年幼的女郎带着同样年幼的婢女,穿过小小的侧门来到府外头的街道上,有时候是去外头的店铺典当一些自己娘亲留下的物件,置换一些花销的银钱,然后用这些银钱买些吃得用的。 有时候是纯粹觉得很无聊,不想待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就带着翠云在外头瞧瞧…… 在那些父亲不闻不问的年岁里,这么小小的一道侧门,见证着赵筠的成长。 而小女郎也是在及笄后的某一日,从这个侧门出去后,被偶然出现的贼人抢了手里仅剩的银钱,然后……就喜欢上了一位郎君。 英雄救美的桥段总是会出现在许多地方,可完美的结局却大多只出现在通话故事里…… 越想越多,阮秋韵心绪便越复杂,她缓缓移开眸光,视线又再次落在了这个其实自己已经来过几次的院子里。 每一次过来都没细看,也不敢去细看。 石案,石凳,青苔,翠树…… 视线划过这个小院子里的一切事物,那本书里,那些关于外甥女的,或贬低或暗讽或不屑的细枝末节,又再次逐渐浮现在了心头,阮秋韵有些怔,搭在外甥女手背上的指尖也慢慢地收紧…… “姨母…姨母?” 阮秋韵回神,望着围在自己身前的三位女郎,眉目舒展,若无其事笑道,“我无事,我只是看着这个院子,就有些想着阿姊了。” 前世中,她的亲姐姐去世也有将近二十年了,若不是墓碑上的那张黑白照片,她恐怕已经记不清亲姐姐的面容了。 她同原主长相一样,外甥女长得一样……那姐姐,是不是也长得一样呢? 原主记忆里的阿姊早已经斑驳模糊,有些记不清了,阮秋韵这般想着,正想问问有没有阿姊的画像。 但在看到外甥女有些黯然的神色后,询问便停在了嘴里,阮秋韵眉眼含笑,轻声道, “带姨母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赵筠黯然很快散了一些,她甜甜地嗯了一声,很快就带着姨母去了旁处。 赵府不算大,但是要逛完还是要花一些时辰了,姨母身子弱,赵筠没有带姨母去太多地方,只大致地走了几个她以前常去的院子便停下了。 她们回到女席的时候,席面也即将结束了,宾客们大多还未散去,见平北王妃带着几位女郎回来了,也纷纷站起了身。 阮秋韵心绪还有些乱,并没有注意其他人,只是有礼地对着众多妇人轻轻颔首,便带着外甥女同夏氏提出了要归家的话。 赵家老夫人上了年纪,早已经回了院子,主事的就是夏氏,面对平北王妃的辞别,夏氏自是不敢说什么,只是她看了眼挽着平北王妃的赵筠,想了想,慈爱笑道, “自筠儿搬到王府后,她们这些姊妹也许久未见了,今日正好是老夫人寿席,筠儿今夜不如留在家里,同几位姊妹说说话?” 她顿了顿,又有些可惜道,“你那院子,母亲也每日让人打扫着,你大姐姐入秋就要出嫁了,这几日心里一直念着你呢。” 入秋距离这时,其实已经不算太远了。 大姐姐…… 正想拒绝的赵筠有些犹豫。 赵家的那位大女郎,阮秋韵也曾在书上看到过,是在外甥女最后的一些回忆里,依稀记得,是位和善的女郎。 看出了赵筠的的犹豫,阮秋韵眉目舒展,轻声道,“那今夜就在这里住一夜,正好可以同姊妹说说话,姨母让幼翠也过来跟着。” 赵筠对旁的姊妹没有太多感情,可对于这位常常帮自己的大姐姐,的确是有些感情在的。 赵筠犹豫了片刻,听了姨母的话,迟疑地点了点头后,还是忍不住叮嘱道,“那我明日一早就回去的,姨母你莫要担心我。” 阮秋韵失笑,情不自禁地抚摸了抚外甥女的发丝,十分宠溺地应了一声好。 平北王妃果真对这位外甥女宠溺非常啊,就连赵女郎在自己家中住亦是不甚放心,还特意安排了贴身婢子随着呢。 不少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叹道,看着赵女郎的一抹抹目光里,又多了几分的热意…… …… 回到王府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暗了,但是天边却依旧残留着艳丽的晚霞,阮秋韵刚从马车上下来,还没回到正院,就被迎面而来的男人牵起了手,在府里四处闲逛着。 每日傍晚时分的散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成了两人的固定消遣了。 阮秋韵边静静地听着牵着自己的郎君说着话,边尽量地控制着两人散步前行的方向,努力地不往某个方向走去。 褚峻自然很快便看出了夫人的心思,他无声笑了笑,也随着夫人的步伐,朝着远离某个院子的方向缓缓走去 “褚氏的族人?” 阮秋韵心微松,盈盈抬眉,望着眼前身量高大的郎君,面庞被霞光映地些许红晕的姝色,带着些许惊讶。 “虽是姓褚,但也只是一些闲散旁支,算不得多正经的族人,夫人无需过多理会。”褚峻沉沉笑道,视线却是不断地在花圃里徘徊。 他视线很快停住,而后伸手摘了一朵还未合上的艳色月季,然后俯身小心翼翼地簪在了夫人的云鬓上。 月季桃红艳丽,同夫人霞光下秾艳的面容相映生辉,雾鬓风鬟,丰神绰约,艳如桃李。 不算多正经的族人。 阮秋韵任由对方动作,只心里念着这么一句,不由生出了些许好奇,她抬眉望着眼前的郎君,轻声询道,“那正经族人为何不过来么?” 褚峻手里的动作微顿,而后又细心地将月季枝往里簪一些,才放下手,垂声笑道,“夫人这是在好奇褚氏的正经族人,还是好奇褚某的正经族人?” 这两者,有区别吗? 阮秋韵有些不解,却见眼前郎君很快沉声笑道,“自是有区别的。” 褚峻有些叹道,“倘若夫人想要了解褚某的事,对于褚某而言,自然是天大的事啊。” 43 第 43 章 褚某。 …… 褚某。 这个生疏而有礼的自称, 自从成婚以后,阮秋韵就已经许久没有听见了。 她怔了怔,虽依旧不觉得方才所说的这两者有何区别, 却还是敛眉轻声重复道,“我的意思是, 你的族人。” 同她成婚的是褚峻, 她心里好奇的,自然是褚峻的族人, 而不是褚氏的族人。 其实她心里一直是有些好奇的。 古代盛行宗族文化,宗法和同乡盘根错节,一个人的功成名就,身后往往会跟随着一个极为庞大的同姓亲属集团。 身边的近位亦或者是倚重的下属中, 也往往会有几位同姓氏的族人在旁辅佐。 可自成婚后, 阮秋韵很快发现, 这一点,在褚峻身上,却是完全看不到的。 成婚时没有褚氏族人过来, 贺礼单子上也没有褚氏族人的身影,就连身边的下属,也没有一位是姓褚的。 明明是在冀州有族人, 可却好像是,完全同褚氏割裂了一般,即便冀州距离盛京遥远,可也不该是这般才是。 夫人的话让褚峻笑意渐深, 他并没有立即为夫人解惑,而是牵着夫人继续朝着湖边走着,很快就来到湖心的六角亭里坐下。 身后的奴仆奉上茶壶茶盏, 然后恭身退至了亭子外,褚峻执起茶壶倒了杯茶,放在夫人身前,而后才笑道,“我的族人,如今也唯有夫人一人。” 搭在盏壁的指尖停住,阮秋韵不解抬眸,却见对面的郎君轻声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元光二十年时,我便被褚氏除族了。 “所以严格来讲,褚某如今也算不得褚氏之人。”褚峻顿了顿,笑道,“如今同夫人成婚,自然是同夫人自成一族。” 除族。 被除族的人,无法进族坟,无法接受族人的拜祭,即便是做了官,仕途也会因此受到很大的影响。 在宗法制盛行的是时代里,这样的惩罚,已经算得上是极为严苛的了。 阮秋韵眉目轻敛,望着依旧笑着的褚峻,她捻起茶盏饮了一口,而后才轻声询道,“我能不能知道,夫君为何会被除族?” 六角亭处于湖心,湖面上的荷叶宽大翠绿,荷花大多是半开未开,更是隐隐有轻柔的湖风拂过,将翠色的荷叶带着轻微摇晃。 鬓角处艳色花瓣随风轻摇,夫人素手执盏,轻抿茶汤,饱满红艳的唇瓣更显润色,褚峻眸色渐深,带着些许深意笑道, “我是乱臣贼子,悖逆之徒。旁人自然不愿与之为伍。” 所以元光二十年,在他一跃成为摄政王,紧接着把持整个大周朝堂的朝政后,他就收到了从冀州递过来的断亲书。 那位送自己上战场的祖父,亲手写的断亲书,自己在族谱上的名讳,也被祖父亲手划去。 无论祖父是忠君爱国也好,还是为了保全褚姓族人也罢,总归他如今只是名讳前有个褚,而非冀州褚氏之人。 这话听着,倒是有些可怜。 指尖再次停住,阮秋韵抬眸看着面色如常的郎君,眼睫轻动,心里也是犹豫,一时间,竟有些不知如何去安慰。 褚峻笑意渐深,“所以即便是褚氏之人登门,夫人也无需过多花费心思,只当做平常人待之即可。” 阮秋韵眉目舒展,轻应一声。 …… 外甥女留宿于赵家,虽然是外甥女的家,可阮秋韵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所以特意留下身边的幼翠照看着,因此赵筠在赵家住着的这一晚,身边便有翠云幼翠两个贴身侍婢跟着。 平北王妃离开后,赵府的一众长辈依旧表现地十分慈爱热切,就连已经回了院子的老太太也派贴身的仆妇往赵筠的院子走了几趟,赵筠虽依旧觉得烦闷,却还是笑脸盈盈,不失礼节。 除了赵家大姑娘,赵家的另外几位姑娘也皆来到了赵筠住着的院子,两位叔母们将自己女儿送过来时,还美其名曰几位姊妹多培养培养感情。 兴许被母亲特意叮嘱过,即便是性子最骄纵的赵箐也少了平日里对赵筠的不待见,几姊妹围坐在圆案前说这话,有说有笑,看起来,气氛也还算和煦。 赵笙年纪最小,正是最是喜爱各种好看的衣裙首饰的年岁,此时她也只是吃着糕点不说话,看着三姐姐身上的华服首饰,眼睛几乎都开始冒青光了。 “三姐姐这身上的首饰,可是出自珍玉坊?” 珍玉坊是盛京中最有名的首饰铺子,平日里更是官眷贵妇们光顾的首饰铺子,赵笙曾经从父亲那里得了一个珍玉坊的簪子,可是稀罕了许久的。 正听着大姐姐说着话的赵筠一怔,下意识地看了看颈间戴着的璎珞,而后摇了摇头,解释道,“这是姨母给我准备的,至于是那家铺子的,我亦是不知。” 祖母过寿,子孙也自得穿得富贵一些,赵筠平日喜欢骑马疾驰,也不常戴首饰,所以今日身上的穿戴,也都是姨母准备的。 听闻三姐姐说是平北王妃准备的,赵笙心里有些羡慕,却也只是呐呐地说了句真好看,也不再多说什么。 赵筠依旧同赵筱说着话,赵笙却是连圆案上的点心也不吃了,她一手支着下颚,目光一直停留在对面坐着的三姐姐身上。 内室四角点着灯烛,将不大的内室照地十分明亮,女郎置于暖黄的烛火下,华服美饰,颈上垂下的璎珞坠着各式华美的珠玉,秀丽的面庞上带着轻松惬意的笑。 看着就像是……一派高门大户中,备受宠爱的女郎的娇贵模样。 赵箐心不在焉地想着,很快就又想起了方才过来时姨娘不断叮嘱自己的话,她抿了抿唇,在其他姊妹停下饮茶的间隙,娇憨道, “三姐姐,我听说三姐姐已经学会骑马了,我在家中觉得有些无聊,我以后,能不能去王府寻三姐姐玩啊?” 寻自己玩? 赵筠微愣,还未反应过来,却见身侧的大姐姐轻笑道,“家中这么多姊妹在呢,五妹妹竟还觉得无聊,那你三姐姐一人在王府,岂不是更无聊了?” 赵箐歪着头,托腮笑道,“那便正好,三姐姐无聊,我亦可以前去陪三姐姐啊。” 赵筠此时也已经反应过来了,她垂眸看着青涩的五妹妹,敛眉道,“我倒不觉得无聊,平日里也常同几个友人出去,你要是到王府寻我,恐怕也寻不到我。” 这话很快便揭过去了。 赵箐也没有继续再提起。 夜逐渐深了,除了赵大女郎外的其他几位女郎,也很快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 赵筠留宿是为了大姐姐,所以晚上睡下时,也是同大姐姐一起睡下的。 内室里点着一盏小灯,烛火微弱,新换上的床幔已经被放下,纱幔轻薄,床榻上也氤氲着些许弱光,两姊妹头并头脚并脚地躺在了一起,不断地轻声聊着一些话。 在面对这位照顾自己良多的大姐姐时,赵筠还是有很多话说的,她将这段时日在王府住时遇到的有趣的事,一一对着身侧的赵筱说着。 习得马术,交得友人,同友人比马,在庄子里遇到匪徒……搬出了赵府的三妹妹,言语生动活泼,完全不同往日在众姊妹中的寡言少语,简直如同变了一个人。 赵筱含笑静静地听着,时不时还颔首附和,在赵筠说完后,也同三妹妹说了一些赵家这段时日发生的趣事。 夜逐渐深了,依稀能够听见从街道上传来的更夫打更声,身侧的声音停了下来,赵筱眸光落在帐顶处,许久后,才迟疑地轻声询道,“三妹妹……是不是对父亲母亲他们的做法,有些不喜?” 这话问地,实在有些突然。 赵筠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也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赵筠的回答,赵筱并不意外,她侧了侧身子,透过隐约的烛光,目光落在正躺着的三妹妹身上,又道, “平北王妃身份尊贵,盛京高门大多都是要攀附的,父亲母亲还有叔父叔母他们,自是也想要去讨好了。” 虽然讨好攀附这样的话有些难听,可却十分附和父亲母亲他们这段时日做的事,赵筱顿了顿,又道,“妹妹若不喜欢,只不搭理他们即可。” 三妹妹便是赵家长辈讨好平北王妃的主要桥梁,倘若三妹妹不搭理那些人,那些攀附的手段,也是使不出来的。 身侧许久没有应声。 赵筱心里有些忐忑,正想着三妹妹是不是已经睡过去了,却见身侧冷不丁传来三妹妹的声音, “那大姐姐呢?” 五妹妹今日这般,想必亦是她娘亲叮嘱的,那大姐姐呢……可曾被母亲叮嘱过,可曾生出过讨好的心思? 赵筱一怔,后抿了抿唇,迟疑坦言道,“大姐姐,亦是不知。” 赵筱的确是不知。 父亲钻研大半是为了朝中仕途,母亲钻研大半是为了膝下儿女。 她是赵家的嫡长女,得祖母看重,得父母宠爱,府里上好的衣物首饰,姊妹中贵重难得的好姻缘……这些皆有祖母父母等人为她筹谋,悉数送到她面前,从来无需她自己去操心。 她身前是祖母父亲母亲,所以不需要去攀附旁人,去向旁人讨要……可万事都没有绝对的,如今不去想,并不代表以后不会去想。 成婚后,就再也不会有人同祖母父亲母亲那般挡在自己身前了,届时为了夫婿的前程,为了膝下的子女,她同母亲叔母们一般,亦未可知…… 思及此,赵筱心绪有些杂乱,心中对于即将到来的婚事,也多了几分未知的迷茫和恐惧。 床榻上陷入了许久的寂静,守夜的侍婢将烛火吹熄,帐幔里一片昏暗,感受到身侧大姐姐的翻身,赵筠阖了阖眼,轻声道, “大姐姐是在害怕么?” 片刻,“是有一些。” “大姐姐莫怕。” “嗯,不怕,你明日还需早起,早些睡吧……” ……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飞鸿居的菜牌上也多了许多的凉菜凉食,雅间的两个角落更是放上了两盆驱散暑气的冰盆。 定远侯没滋没味地夹着案上的菜吃着,抬头看着悠然饮茶的平北王,只觉自己这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将玉箸撂在案上,语气有些不善,“平北王心里到底是个怎样的章程,能不能给我个准话,那小子整日养在外我府里,算是个怎么回事?” 褚峻挑眉,反问,“定远侯要本王给什么准话?” 姓褚的还装傻充愣呢。 两人在雅间里,门外还有部曲守着,定远侯也不藏着掖着,拧眉冷肃道,“那小子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平北王难道不该同本侯说清楚吗?” 同太后颇有些相似的面容,同当今如出一辙的年岁,又引来一群死士刺杀……那位小郎君身份若是无异,他项午名字倒过来写。 众所周知,如今的太后,昔年的皇后也才生产过一次,倘若这一位才是当年的那位小皇子,那龙椅之上的,又是何人? 狸猫换太子还是双生? 只要一想到这些,定远侯就觉得头大地很,恨不得将侯府里那个每日对着自家闺女笑得开心的小郎君赶出府,他心里气急,只觉自己当初就不该回京躺这一趟浑水。 倘若姓褚的这家伙真的对那位置有意思,也合该不留那个小子才是,昔日的修罗,如今倒是做起大好人,还让自己带回家中好吃好喝地养着。 褚峻眉目舒展,对于定远侯的斥问也不置一词,反而笑着询道,“本王交予侯爷的那些治疗瘴毒的方子,侯爷试过,觉得如何?” 方子…方子自是不错的。 定远侯轻咳一声,沉声道,“那几个方子确有利于治疗瘴毒,此次,是本侯欠下王爷人情了。” 可即便是欠人情,也不该让自己将这么个大杀器藏于家中才是。 褚峻摇摇头道,“侯爷说笑,这都是王妃的功劳,王妃遍阅古籍学识渊博,这些方子,可都是王妃从古籍里寻到的。” 他轻轻一笑,“若说是要欠下人情,合该是侯爷和交州军,欠下我家夫人的人情才是。” 定远侯闻言,惊异挑眉,待细细看了平北王认真的神色后,思虑片刻,才朗声笑道,“王爷说得对,本侯的确是欠下王妃人情。” “还望王爷替本侯转告王妃,王妃赐方之恩,项午铭记在心,日后定会知恩图报。” 褚峻自是应下。 近来天热,夫人最是喜爱飞鸿居的凉菜凉食的,虽然早已经过了朝食了,可褚峻想了想,还是略过了定远侯欲言又止的神色,让小二做了几样夫人爱食的凉食装进食盒里,拎着回了府。 褚峻进内室时,夫人正坐于软榻上。 已经有些时日没同夫人亲热过了,褚峻将手里的食盒递给奴仆,便迫不及待地揽上了夫人的腰肢。 男人眼眸里的暗沉实在是让人无从招架,羽睫颤颤,阮秋韵伸手环过。 夫人身上的衣裙实在单薄,手上贴着的腰肢温热纤软,褚峻抱着夫人软香的身躯,就像大狗见着喷香的香肉一般,在妇人的洁白优美的肩颈处不断吸吮。 伺候的奴仆皆已退下,内室里已经早早就放着两盆冰盆,随着一阵阵寒气四溢,本来已经不让人觉得热了,可雪色和铜色的肌肤相贴摩擦间,还是凭空生出了不少汗意。 朝服凌乱,衣裙散落。 青天白日,纤毫毕露。 扶着的臂膀青筋毕露,狭长的眼眸漆黑如墨,唇角扬起,没了以往虚伪的哄骗声和不断的轻询声,让啜泣声更加明显了。 无力地伏在汗津津的宽肩处,正对着妆奁,妇人泪眼朦胧,有些不敢看镜子里满面绯红的自己,只觉得自己整个人淌在了热水里,热地烫人…… 44 第 44 章 皇宫,长生殿。 …… 皇宫, 长生殿。 古朴宽敞的主殿中,中间香炉熏烟袅袅,四角的冰盆寒气飘飘。 殿内的宫侍早已经被屏退左右, 须发皆白的宣平公老态龙钟坐立不安,只不断抬眉望着上首坐着的端庄老妇, 神色焦躁。 上首坐着老妇灰衣庄重,手里捻着一串滚圆的深色佛珠,眉目依旧沉静,却再也不负前些时日的孱弱老态,说话的语态亦更是和缓, “可是人没有寻着?” 宣平公心颤了颤, 起身躬着身子,有些支吾, “寻着是已经寻着了,只是、只是……” 想着新派去的死士传来的消息, 宣平公咬了咬牙,心狠了狠, 还是道,“那日派去的死士皆没有回来, 就连郊外的庄子也完全空置了下来。” 而那一家子的佃户, 也好似凭空消失了一样,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任何踪迹了, 那个身份有异的孩子, 更是怎么寻也寻不到。 想起那孩子的身份,宣平公有些心焦,他抬眸看着神色不变的老妇,垂首急声道, “太皇太后,臣认为,定是邹家发现了那孩子,派人将人夺了回去,不如太皇太后让陛下下旨邹家,让邹家将那孩子交出……” 太皇太后静静地听着下首宣平公说的话,待听宣平公说完后,才敛眉淡色道,“你慌什么?” 可这怎么能不慌呢。 混淆皇室血脉,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若是被旁人知晓,那刘家上上下下这么多条的人命…… 自收到死士没有回来的消息后,宣平公整个人就已经是六神无主了,他望着上首坐着的长姊,忍不住询道, “阿姊,我看那孩子留着也总归是个不小的祸害,不如我还是多派些人出去,寻一寻,兴许还能寻回来,到时只要将人除掉……” 到时只要将人除掉,那龙椅之上的陛下,也才能坐得安稳。 “有什么可慌的,如今在皇位上坐着的,是陛下。”太皇太后不轻不重地说着,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然后淡淡地瞥了眼神思不属的胞弟,“是先帝唯一的子嗣,大周的陛下!” “面容肖似太后,又并非肖似先帝,昔日的太医产婆早已离世,谁又能证明其是龙子?而非邹氏子弟?” 一个长相仅仅只是酷似太后的郎君,身上又无表明身份的证物,接生的产婆和医女皆已离世既无人证物证,又如何能够攀附皇家。 莫不是邹氏大逆不道,生出了混淆血脉,从偏远旁系选出来的子弟,试图将大周皇室取而代之的念头? 太皇太后的话让宣平公惴惴不安的心安了一些,长姊如今是整个刘家的支柱,即便如今已经年老,成了大周的宣平公,可他却依旧习惯对长姊的命令唯命是从。 惊惶的情绪逐渐消散,其他的小心思也很快生出,宣平公想到龙椅之上坐着的年幼陛下,心中贪婪得意之时,又忍不住生出些许不满, “阿姊,这陛下待太后以及邹氏一族,是不是过于亲近了一些,这眼看着再过两年便要亲政,以后若是被邹氏笼络了去……” 他们这些年的筹谋,可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想着这两年陛下待太后母族的诸多亲厚,宣平公直了直腰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地想。 “太后是陛下的母后,邹家便是陛下的母族,陛下自该待其亲厚一些。”太皇太后敛眉,语气不明,“如今平北王盘踞朝堂,虎视眈眈,陛下身后还需有邹家同其他世家的支撑才行,莫要轻举妄动。” 宣平公敛眉,心有悻悻,虽还是有些不甘心,却也只得呐呐应是。 “陛下那里你无需忧心,陛下身边的舍人缺了几个,你在家中旁系或者依附的家族中选几个机灵些的郎君,让人举荐上来。” “如今冀州戎狄战乱平息,平北王已经归京,这万事还是需得谨慎一些,入秋后军饷粮草即将运往各营,让户部的人注意些。” 宣平公又是垂首应是。 胞弟这样木讷的模样,让太皇太后看得有些头疼,她眼不见心不烦地摆了摆手,有些厌烦道,“只将这些做好即可,便安心待在府里,什么也不用做。本宫累了,你先回去吧。” 宣平公见状,也不敢多留,很快便起身离去。 殿门打开,伺候着太皇太后的老嬷嬷从殿外进来,她看着上首支着手的太皇太后,福身行了一礼,而后缓缓走了上去。 手悄无声息地覆上了主子太阳穴的位置,老嬷嬷边轻轻地揉按着,边轻声自责道,“早知如此,当年老奴就不该假手于人,合该亲手处置了才是。” 贴身嬷嬷的动作很好地缓解了头疼,太皇太后幽幽叹道,“这不怪你,那孩子命硬,兴许本就命不该绝。” 可祸害总归是祸害,即便再是命不该绝,如今也合该绝,手里的佛珠缓缓落下,老妇苍老的双眸阖起,将眼底的狠色彻底遮掩。 揉着的手指顿了顿,老嬷嬷细细打量着主子的神色,而后继续揉了起来,敛眉轻声道,“主子说得是。” …… 定远侯府。 偏院书房。 六月里的阳光炙热明亮,午后日头西斜,带着热意的阳光透过窗牗洒落在氍毹上,滚烫一片。 小郎君再也不复粗布麻衣,身着一袭绸缎锦衣,同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一般坐于书案前,垂眸看似认真地看着手里的书,可久久不翻过的书页,却暴露了其中的心不在焉。 “纪郎君,纪郎君……” 女郎的唤声从远至近,小郎君眸色一亮,本能地就想将手里的书阖起来,可却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眸色渐渐黯了下去,又机械地将书打开,生硬地执起。 敞开的书房房门很快就进来了一个月白的身影,项真眉眼带笑,可当看到正看书看入了迷的郎君,脸上的笑意一顿,嘴里不断唤着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纪郎君又在看着书呢。 打扰旁人用功,总归是不好的。 项真有些犹豫,站在在书房房门处看了片刻,见书案后的郎君全心全意地看着手里的书,抿了抿唇,颇有些失落地往回走。 待女郎离开后,一直假装看着书的郎君才缓缓抬起头,想着几日前侯爷告诫的话,手里的书又再次阖了起来…… 正值伏月,正是荷莲盛开的时候,东市的茶食坊里出了不少新的点心,还有极受欢迎的瓜果冰碗,叶瑜想了许久,一大早就带着两位友人去了茶食坊。 花月楼是东市最有名的点心铺子,因临着翡月湖湖畔,二楼还设有品茶赏景的雅座,临窗观湖,品茗赏莲,可是雅事。 “你们昨夜是相约做贼去了?怎么一脸无精打采的?”叶瑜眉头拧起,看着对面的两位友人,不解道。 赵筠不理会友人的调侃,只捧起茶盏将盏里的茶汤饮尽,耷着的眼皮才勉强抬起,打着精神,“我昨夜看书,看得有些晚了。” 叶瑜目光飘向项真。 项真本就没多少城府,她支着下颚,眉目皱起,有些苦恼地坦言道,“也不知为何,这几日,我总觉得纪郎君在躲着我。” 自己去寻他,他不是不在,就是在看书。一次两次还好,但次次都如此,即便是性子天真的女郎,也不由心里有些嘀咕。 叶瑜赵筠两人相视一眼,而后,叶瑜才轻咳一声,端起茶盏,若无其事道,“人家小郎君读书用功着呢,你去寻他做什么?” 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询道,“你这几日,不会是常去寻他?” 项真毫无防备,只百无聊赖地嗯了一声,努了努嘴,“我也没有天天去啊,只是在家里待着无聊的时候,就找人出来玩而已。” 她才回盛京不久,对什么都有些好奇,总觉得那位小郎君有些熟悉,又有些亲切,而且友人许多时候也有自己的事,总归是不能天天一起出来玩的,所以家里那位年纪相仿的小郎君,就成了她的玩伴的最佳选择。 赵筠闻言,放下手里的茶盏,将一只手搭过项真的肩膀,轻声笑道,“姨父姨母给我请了几位先生,这几日我都在家里读书,真真若是在家中无趣,自是可以来寻我。”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字写得不太好,姨母有时也会教我写字,我们可以一起读书写字。” 王妃夫人教自己写字? 还有这种好事? 无精打采的项真眼睛一亮,支着下颚的手猛地放下,眸光灼灼地望着赵筠,嘴里却还斯斯艾艾地违心说着,“筠姐姐,其实我字写得也不太好,只是……会不会有些烦扰王妃夫人啊。” 赵筠嘴角翘起,松开了环着的手,“你要是不愿意去就算了……” “愿意,我自然是愿意的!”项真一听这话,瞬间就有些急了,她整个人凑到赵筠身侧,手几乎整个挽上了赵筠的手,兴奋笑道,“筠姐姐每日什么时候练字,我也要过去!” 什么纪郎君小郎君的,这个时候,早已经被项真丢到脑子后头了。 赵筠叶瑜见状,又是相视抿唇一笑。 …… 既然答应要送褚峻荷包,总归还是要做到的,可无论是记忆里的原主,还是阮秋韵自己,对于针织女红一项都说不上熟练。 若是随手买一个或让旁人绣一个,总是有些敷衍的,正好苏嬷嬷精通女红织绣,阮秋韵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和苏嬷嬷学上一些。 也不需要学太多,只能绣出一点点的花样,足够做一个荷包即可。 所以待褚峻下了朝回来,进了里室便看到了,正举着圆弧小巧的绣绷,往翠色布料里扎着针的夫人。 窗外阳光正好,夫人背对着阳光,身着束腰衣裙,鬓发松松扎着发髻,鸦黑羽睫轻垂,正垂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绣绷,后颈处的软肉一片香软莹白。 眉梢挑起,步履放轻,褚峻挥退了一众奴仆,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夫人身后,待夫人将布料上的针线扯出,大掌才轻轻地扼住了夫人的皓腕。 “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手腕覆上了一层热意,心思还在绣绷上的阮秋韵有些懵了,直到身侧有带着笑意的男声响起,她才逐渐回过神。 指尖还捻着细短的绣花针,阮秋韵略微侧眸,眸色疑惑,她学得认真,早上没有喝过水,唇瓣已经有些干燥了,却也还是轻言细语地解释道,“我最近在学刺绣。” 褚峻沉沉的眸光停在了夫人捻着绣花针的指尖上,兴许是捏着绣花针时间有些长了,柔嫩的指腹也被压下一道道的红痕,就像花瓣被压下了一条条褶子一般。 褚峻握着夫人的手腕不松开,只笑问道,“夫人学了几日了?” 阮秋韵敛眉,虽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轻声道,“昨日才开始学的,也没多久。” “那我可以看一看吗?” 这个请求并不奇怪,阮秋韵颔首,指尖捻着的绣花针就随着力度松开而坠落,她将绣了两日的绣绷朝着身后递过去,却见对方接过绣绷后看也不看,直接伸手放在了圆案上的篮子里,然后径直将自己的手接了过去。 阮秋韵有一瞬间的懵,却见郎君一大掌拖着自己的双手,另外一手将自己的五指分别张开,一个指尖一个指尖地垂眸看着。 回过神后,阮秋韵已经有些明白对方在看什么了,她眼睫微动,将手伸了回来,迎着郎君不带笑意的眸光,又轻声笑着解释道,“我学的时候很认真,绣得也慢,手并没有被扎到。” 其实初学者总是免不了会被绣花针扎到手指的,可阮秋韵学得认真,又学得很慢,每下一针都会想地很清楚,确定不会扎到手后才扎下,所以这两天也没有被扎到过手。 褚峻知道夫人不会在这样的事上骗自己,没有继续坚持检查下去,他将夫人抱在怀里坐下,又习惯性地将下颚轻轻搭在夫人的肩颈处,低声笑道, “我不要荷包,夫人也不要学女红了。” 夫人喜欢看书写字,亦喜欢看雪看湖看花,兴致起了也可以在奴仆的伺候下做些吃食,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些都挺好的。 女红精细,却是伤眼又伤手的活计,府里养着这么多的绣娘绣匠,又何须夫人去操劳这些。 阮秋韵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顿了顿,试图去解释,“我绣得很慢,这两日也并没有被针伤到。” 而且也不是天天绣,只是偶尔绣上几针而已,她心里想着。 “嗯,夫人自然是心灵手巧,这两日的确没被伤到。”可初学者无论再怎么小心,总会有被伤到的时候,褚峻不为所动,炙热的掌心又将夫人的手背覆了起来,沉声道,“是我的错,我不该同夫人说荷包的事才是。” 褚峻敛眉,紧接着笑道,“若是夫人喜欢,我自是不拦着夫人,可夫人明明不喜,就不要去学了。” 阮秋韵柳眉拧起,抬眸望着近在咫尺的郎君,想了想,最后轻声应下,“嗯,我知道了。” 其实说不上喜不喜欢,只是不想敷衍了事,既然这个被送礼的人不在意是不是亲手做的,她自然也不需过多在乎。 褚峻笑意渐深,眸光落在夫人略显干燥的唇瓣上,眉目舒展,取过圆案上的茶盏,将里头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微凉的茶汤变得暖和,在秀项颤颤地仰起后,将干燥的唇瓣染地润泽艳红……阮秋韵羽睫抬起,望着抵在自己颈窝处的郎君,想了想,轻声询道, “定远侯从庄子里带回来的那位小郎君,身份可是有异?” 45 第 45 章 那本书上后面的许多…… 那本书上后面的许多内容, 阮秋韵的确没有看完,可即便对于男主的身份不清不楚,这些时日细细想了想, 却也还是很快便察觉到了其中的些许端倪。 阮秋韵对于男主的印象,全部都来自那本书里前半部分的描写,失去父母的小可怜被高门女郎带回家中, 充做玩伴小厮养着,在定远侯同意后,更是同高门女郎日夜相对, 彼此生情。 可初时,定远候对于男主的态度, 其实并不算好的。 就像无数对试图将自己女儿拐走的郎君一样,定远侯得知消息后暴怒, 一面没见就恨不得将人立即赶出侯府, 横眉冷对。 男主起先是被女主藏在家里的, 定远侯那时也归京不久,日日事务繁忙, 也没有过多留意, 后来东窗事发,更是执意要将男主赶出府。 而态度出现转折的时候, 是在他同男主第一次见面后……此后不仅派了奴仆伺候, 还给男主请了先生悉心教导。 伏在妇人肩头的郎君阖着眼,似没有听清夫人的话, 阮秋韵颦眉,忍不住抬手杵了杵,褚峻这才睁眼,笑意潋滟地看着夫人, 颔首附和道, “嗯,夫人聪慧,那小子身份的确有异。” 果然是这样,阮秋韵凝眉敛眸,认真地听着。 “那夜潜入的匪徒并非一般贼人,而是旁人重金豢养的死士,那小子面貌肖似太后,所以我猜测,他极有可能是太后当年诞下的龙嗣。”褚峻道。 可太后当年不是只生了一个孩子么,难不成,是双胞胎?阮秋韵正疑惑,却又听见身侧的郎君道, “双生胎自是有可能,可太后从被诊出孕息到诞下皇嗣,也是足足十月,而太医署的脉案诊籍里,太后孕时亦是一切如常,并没有关于双生胎的记载。” 听说医术好的医者,的确是能够通过把脉把出是不是双胞胎的,可不是双胞胎,那便是——“狸猫换太子?”阮秋韵瞳孔微震,若有所思地轻喃。 褚峻没有否认,只是唇角淡淡勾起,狸猫的确是狸猫,还是邹氏家养的狸猫,可这太子是不是真太子,就不一定了。 如果男主真的是皇子的话……阮秋韵略微侧眸,望着身侧的正懒懒看着自己,一脸笑意的郎君。 “倘若那位小郎君真的是先帝留下的皇嗣,夫人,我是定会杀了他。”察觉到夫人的打量,褚峻笑意荏苒,毫不避讳道,“那位小郎君今年也不过十一,夫人可会觉得我心狠?” 心狠吗……杀这个字眼,还是让阮秋韵心颤了颤,她眼睫眨了眨,思虑了良久,而后才轻声道,“这自是不会的。” 她也不是全然不懂的。 虽然很残酷,可历朝历代的皇权纷争,向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阮秋韵本能地不愿去想那日在庄子外瞥见的那位小郎君,只蹙着眉,想着那本书里的字句。 只是男主若真的是皇子,那么整本书的最后赢家,肯定是男女主……所以,褚峻不仅仅是大周的反派逆臣,还是整本书里的反派逆臣? 那些风靡网络的文学作品里,最终反派都是个什么样的下场来着? 阮秋韵神思不属地想。 褚峻没有注意到夫人略显怪异的眼神,在得到了夫人的回答,也没有继续着这个话题,反而是询道,“我听管家说,夫人这几日连日都召了府里的医者医女,可是觉得身子不适?” 阮秋韵心不在焉地否认,“我不是身子不舒服,只是心有疑惑,便召医者医女过来问一问。” 她顿了顿,回过神,感受到从背脊传过的热意,柳眉轻颦,“你先放开我,我觉得有些热了。” 对方总喜欢从背后搂着自己,天气凉的时候还好,天气热的时候,汗意都能够将背脊处单薄的衣裙浸湿了。 褚峻顿了顿,将夫人放在了软榻上,可揽着夫人的臂膀却依旧不撒开,还召了奴仆进来,将冰盆稍微移近了一些,自己拿过奴仆手里的扇子扇啊扇。 凉意扑面而来,将身后的暑热缓缓褪去,阮秋韵有些好笑地看着郎君的举动,将些许复杂的心绪放下,还是敛眉娓娓道,“我这几日又看了许多关于怀孕妇人的脉案诊籍……” 这个时代其实是有不少医女存在的,只是和数量相对较大的男医相比,医女还是少数,而且大部分都是同平北王府一般,被高门大户豢养着为女眷诊治疗服务,平民无法接触。 百姓妇人生产时,所能够接触到的也只有产婆,可产婆医学知识有限,大部分时候在面对孕妇难产时,也是束手无策的。 男性不能进妇人产房,所以即便是难产时将郎中请来,大部分时候更是无济于事。 所以古代的时候,妇人生产时死亡率这么高,不仅和女性的生育状态有关,还和恶劣的生育条件脱不开关系。 在想到这些之后,阮秋韵就将府上养着的府医和医女都召了过来,细细地问了许多。 褚峻边听边颔首,他望着夫人神采奕奕的面容,笑道,“那夫人有何发现?” 发现自然是有的。 阮秋韵来了精神。 士农工商的社会中,医者是属于三教九流中的一行。在古代整个社会里,除了世代杏林世家出生的人,甚少人会选择成为医者,而其中选择成为医者的女郎,就更是稀少了。 风气虽还算开放,可大社会却还是男尊女卑的,上了年纪的医者对于自己用的药方丹方讳莫如深,向来只会传给自己挑选的合眼缘的男性徒弟,除了亲女儿,甚少有传至女性身上的。 因此,医女学习医术的渠道很少,大部分医女是靠着衣坊里一些简单的医书自学成才的。所以也就造成了大部分医女在医学一道上只是学了个皮毛的功夫,仅仅只能为深宅的官眷妇人把个平安脉亦或者开几副安胎药这一现象。 阮秋韵抬眸看着褚峻,认真道,“……我只是觉得,倘若医女的医术能够再精进一些,大周的医女也更多一些,想来妇人生产时难产的危险,定会有所减少。” 其实不仅仅是孕妇,若是医女医术提高,许多妇人一些难以启齿的疑难杂症,没准也会有许多治疗的法子。 想着一些从医女手里得来的脉案诊籍,阮秋韵默默地想。 褚峻看着夫人娓娓而谈的柔美面庞,还有那双淬了繁星一般柔亮的眼眸,眼眸里笑意渐深,待夫人话音落下后,他才笑道, “夫人心慈聪慧,这其中倒是大有作为。” 大有作为? 阮秋韵迟疑看他。 怎么大有作为? 这其实只是她一个建议,不说这个时代会自愿选择成为医女的女郎有多稀少,就说想要得到医者世代相传医术的传授,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褚峻也并没有卖关子,更是敛眸一一解释。 鸿鹄之志,不抵纹银四两。 士农工商在整个大周中界限的确分明,医者也的确处于三教九流行列,可对于大部分正处于底层的穷苦百姓而言,一切隐形的条条框框却还是抵不过一日两顿的温饱。 入奴籍的女郎不少,若是从中选出一批机灵些的女郎学上两年,再派到大周各处行医悬壶,不仅能够积累美名,也能让百姓们看到医女的本事,在看到自家年幼的女郎时,也有多一种选择。 至于医术传授……褚峻笑道,“著书立说,开宗立派,倘若能作出流芳百世的医书,他们应是愿意的。” 真的就这么简单? 阮秋韵心里是有些不信的,可看着褚峻面不改色的模样,也还是似懂非懂地轻轻颔首。 其实这些自是不简单的。 不说要培养出一批医术合格的女郎需要花费多少银钱和年月,就说要让那些上了年纪的古板固执的老匹夫点头著书,就不是一件易事。 可富贵迷人眼,财帛动人心,想要那些古板的老匹夫们点头,对于平北王而言,并不是一件难事。 褚峻一脸正色,沉声安抚道,“女医大周亦是有的,于对于朝堂而言,并非数典忘祖之事,自是容易成事,夫人且安心。” 男人神色认真,不复方才嬉笑,明显是真的将自己的话听进去,阮秋韵抿了抿唇,眼睫轻垂,轻轻道了一句谢,却依旧是思绪复杂,心底还罕见地泛起了一丝愧色。 虽然自己成婚时就是带着一些利用的心思的,主要只是想要保护原著里的外甥女,也想要那些怀孕了的女性能过稍微得好一些的心思,可自己……是不是利用地太彻底了一点。 褚峻手里的团扇依旧不缓不慢地轻摇着,冰盆上凉意漂拂,夫人脸颊的浮红很快便随着凉意褪了下去,此时面带愧色,眸光躲闪,更显玉软花柔。 他面不改色,依旧笑意温和,只是看着夫人带着愧意的面容,眸色漆黑深沉,心尖热地厉害,只觉得胸腔里对夫人那满腔的怜爱,几乎要溢出来了。 因为利用了自己帮了旁人,而对自己生出愧意的夫人,也实在是过于可怜可爱了一些……褚峻心里低声笑叹着,却是不动声色敛眉,只笑着邀请道, “这几日翡月湖的荷莲已经尽开了,楼船小舟漫于千顷碧莲中,最得趣味,夫人可愿同我出府去看看?” 阮秋韵心里正愧疚着,自然是没有不应的道理,正想着要不要带上外甥女一起去游湖,可望着郎君喜出望外的神色,心里愧色更深,没有继续说什么。 46 第 46 章 数十的小女郎排成两…… 数十的小女郎排成两列, 身材瘦小,面容稚嫩,每一个看起来都是怯生生的模样, 被领头的奴仆一一领着从正院里出去,赵筠多看了两眼,心头就有些疑惑。 领着的奴仆行礼问安时,赵筠在那些垂眉敛眸的小女郎身上又看了几眼,不由轻声询道, “这些都是什么人?” 奴仆垂声恭敬道,“回表姑娘,这些都是管家新采买的侍婢丫鬟,管家让奴领过来, 给王妃过目。” 新采买来这么多侍女? 赵筠闻言有些不解,却还是很快就让对方起来,自己进了正院。 姨母坐在书案后, 眉目温和,正垂眉看着手里的书, 赵筠给姨母问安, 然后又同往日一样坐在书案前,支着下颚, 有些好奇询道,“姨母, 方才那些女郎是家里新来的侍女?” 阮秋韵将手里的诊籍合上,柔和笑道,“不是侍女,是医女。” 医女? 这么多医女? 赵筠有些惊讶。 女郎才十五岁,双手支着下颚望着自己, 眼眸干净澄澈,面容青涩稚嫩,阮秋韵犹豫片刻,还是缓缓说出了自己想要在府里多养些医女的用意。 赵家门第不比世家高门,家中并没有豢养医女,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请郎中医者,女眷生子产子也是请的稳婆和接生妇人,赵筠的确不知还有这样的事。 学医的女郎。 也就是女郎中了。 赵筠心里想着,也不由对姨母口中的医女学堂生出些许好奇,她眼眸里带着新奇,望着姨母,轻声询道,“姨母,家里请来给那些女郎上学的先生,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 外甥女面带期待,阮秋韵抿唇一笑,轻声道,“上学的先生,都是姨母请来的。一些是府里原来的医者医女,外头的郎中,还有一些则是盛京中有名的稳婆。” 这都是阮秋韵心中设想的。 对于医女的教导,不用拘泥于怀孕的妇人,普通的医者和郎中学什么,医女也可以学什么。 而在医女需要学习的东西里,其中有关于妇人怀孕的许多事都是必不可少的,所以阮秋韵在深思熟虑后,又派人请了盛京里比较有名气的稳婆。 虽然稳婆没有经过正规的医术教导,可毕竟也为妇人接生了大半辈子了,一些经验总该是有的。 赵筠了然颔首,她看着姨母带笑的柔美面庞,想了想,而后兴致勃勃地笑道,“那姨母,我可以去医女学堂看一看吗?” 外甥女这个出乎意料地请求让阮秋韵微怔,目光落在面带期待的筠筠脸上,阮秋韵也并没有立即应下,而是温声询着赵筠想要去医女学堂看看的原因。 赵筠眉眼带笑,将撑着的手臂交叠置于书案上,然后将下颚置于手臂上,笑道,“姨母方才也说了,那些医女学的许多都是同女郎身子有关的医术,我也是女郎,也自是想去看看的。”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多去看看学学都挺好的,阮秋韵温柔地笑了笑,也不作他想,但是却也没有立即答应下外甥女的请求。 她含笑看着外甥女秀丽认真的小脸,指背轻刮过外甥女的鼻尖,然后抬起一只手,一一掰着手指笑着数着, “每日读书,骑马骑射,寻友人玩,还要同姨母习字练字,如今还想同医女们一起上课……筠筠,你告诉姨母,这么多事,你忙得过来吗?” 一日十二时辰,这么多事,自然是有些忙不过来的。 可以前在赵家时,家里请的女先生只是教花艺绣活这些闺中女郎之事,赵筠心里不喜欢,如今到了姨母身侧,见到感兴趣的,总想学上一些才好。 赵筠抿了抿唇,抬眸望着姨母,而后小声道,“我又不是日日都去的,我就是去看看嘛,其实也不费什么功夫的。” 顿了顿,又道,“瑜姐姐和真真都说过来家里寻我,我们可以一起去学学,我就不用去寻她们玩了。” 样样都想看看,样样都想学学,阮秋韵展眉轻笑,在外甥女不断的央求下,还是温声答应了,只是最后叮嘱道, “若是去看了,便认真听,倘若不想听了,便轻手轻脚出来,断不可以打扰旁的医女学习……” 孩子想多学一些东西,阮秋韵当然不会不答应,只是那些孩子初来乍到,还是不要被惊扰到才好。 得到了姨母的准许,赵筠喜出望外,她眼眸弯起,连忙郑重地起身,一脸正色地保证,自己绝对绝对不会打扰到旁的女郎学习的。 阮秋韵被她这样作怪的模样逗得眉开眼笑,眸色轻软柔和,赵筠怔怔放下手,脸颊绯红,只觉得自己要溺死在姨母眼眸里氤氲着的宠溺中了…… “筠儿说了什么呢,竟让夫人这般高兴?” 姨父回到正院时,赵筠也还未离去,温和慈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赵筠忙起身朝着姨父行礼,褚峻神色温和,很快让外甥女起身。 赵筠起身,抬眸正想同姨父说说姨母为何这般欣悦,却很快被姨父腰间门坠着的香囊吸引了注意力。 香囊是翠色的,一头系着绑着的绳,一头坠着同色的流苏,香囊里里面明显装着东西,圆滚滚的。 表面的织绣看不出花样,却分外熟悉,让赵筠想起了,前两日姨母手里执着的绣绷上的翠色布料。 “这是你姨母给姨父亲手制的,觉得如何?”似察觉到外甥女的目光,褚峻将香囊捞起,郎声笑道。 原来姨母前两日真的是在给姨夫制香囊啊,赵筠心里惊讶,正想说姨母制地自然好看,却见姨父已经来到了书案前了。 赵筠眼睛一转,抿唇笑了笑,连方才姨母说得留饭也忘了,很是机灵地福身同姨父姨母请安道别,很快便转身离开…… 亲王朝服的颜色深沉厚重,因此腰间门坠着的翠色滚圆香囊也变得格外惹眼注目。 阮秋韵无奈地将目光从外甥女离开的身影收回,起身从书案后走出,迎来到了褚峻身侧,眸光在格格不入的香囊上停留了片刻,而后才缓缓地移开眸光。 “夫人所赠香囊,果真是厉害,夏日蚊虫厉害,我在宣政殿站了许久,竟真的不曾给蚊虫叮咬。”褚峻凑近夫人身侧,贪婪地嗅着夫人的气息,夸赞道。 香囊里头装着的是白芷、丁香、金银花等一些普通的驱蚊药材,虽然的确是有一些驱蚊的功效,但是却远没有褚峻说得这么夸张。 阮秋韵眉眼带笑,来到圆案旁坐下,给褚峻倒了杯茶水,轻笑道,“宣政殿是天子殿堂,想必是日日熏香驱蚊的,又怎么可能会有蚊虫存在。” 褚峻在夫人身侧坐下,捻起了夫人倒的茶汤,闻言眉梢挑起,似笑非笑道,“如何没有,夫人可不知,这宣政殿里,蚊虫可多了。” 大的小的,整日嗡嗡嗡地叫着,虽然咬人不疼不痒,却也实在是惹人烦厌。 这话里的意思,听起来倒是不是指普通蚊虫这么简单,阮秋韵心里想着,有些困惑地看他。 难道是朝堂上出了什么事? 朝堂上的确出了一些事,却都是一些污糟事,褚峻望着夫人的面容,也并没有立即说与夫人知晓,只是敛眉一笑,说起了一些其他事,“管家送来的那些女郎,夫人看过了,觉得如何?” 想到刚刚见到的几十个小姑娘,阮秋韵眉眼的笑意渐淡,她顿了顿,还是轻声道,“都是很聪慧的女郎,我也都一一询问过了,看起来,并没有不对的地方。” 可就是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才最让阮秋韵觉得毛骨悚然。 这个时代,父母对于还未彻底长成的孩子,是有着绝对的话语权的,父母对年幼的孩子,甚至还拥有着能够将亲身孩子随意买卖的权利。 人牙子买卖奴仆不算违法,官牙手里的奴仆大半是其父母卖掉的,在出手给其他人的时候,也不算违法。 可拐带却是违法的。 也常有一些私牙人会将从别处拐来的孩子充当做货物卖到其他地方,管家手里的孩子都是从明面是官牙人手里买来的。 阮秋韵本来还想着,仔细询问询问这几十个小姑娘,要是真的遇到被拐卖的孩子,也正好可以让人送回去。 只是没想到……阮秋韵眉目颦起,声音有些平静,“那些孩子,大部分都是被父母抵身为奴仆的,还有一小部分是家道中落后,自愿卖身为奴的。”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已经没有家了的,都是些送不回去的孩子。 阮秋韵心里有些难受,又觉得有些心惊,王府里伺候的奴仆很多,她也大半看过名录,大部分都是前些年战乱时流离失所后卖身为奴的。 而她从云镇一直来到盛京,见到了大部分都是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盛世景象,也满心地以为这样的一个还算安稳的时代,不会有太多残酷的事。 只是没想过,在暗处,在私下里还有这么多卖子卖女的事存在。 夫人面容平静,可置于圆案上不染豆蔻的指尖却是微微蜷着,透露了些许情绪,褚峻神色不变,放下茶盏,只在夫人话音落下后,笑着宽慰道, “家中穷困,便常有卖儿卖女之举,毕竟对于许多百姓而言,与其在家中坐以待毙饿死,卖了兴许还是一场造化。” 他顿了顿,“如今她们进了王府,遇见了夫人,又何尝不是一场造化呢。” 夫人待人极为温和,平日里虽不喜房里有奴仆伺候,却依旧待之宽厚有礼,对于这府里的奴仆而言,也合该是他们感恩戴德的恩人才是。 褚峻不愿夫人继续想下去,敛眉笑道,“今日阳光明媚,我方才经过翡月湖,湖面的荷莲已经尽开了,我同夫人一起去看一看吧。” 47 第 47 章 翡月湖襟江带湖,几…… 翡月湖襟江带湖, 几乎横垮整个盛京,立于湖边遥遥望去,辽阔非常,进了初夏后, 湖面波光粼粼, 四周的杨柳依依, 枝叶婆娑。 殿阁临水,云屋连簃。 三层高的巨形楼船置于岸边, 水面湖风拂过, 楼船在湖面上缓缓移动,雕梁画栋, 彩画间金,远远看去层层叠叠, 既精致又大气。 置于三层高的楼船之上,不仅能看见不远处喧哗热闹的街道, 还能轻易将碧波浩渺,一碧万顷的湖面尽收眼底。 这般地居高临下地俯瞰碧水平波, 只让人觉得壮志在怀, 心胸都开阔了许多。 “翡月湖西侧种着莲塘,荷叶层层叠叠遮天蔽日, 荷莲娇艳。”褚峻将茶盏推到夫人身前, 抬眉笑道,“夫人若喜欢, 等会也可换上一叶乌蓬舟, 乌蓬舟虽小,倒也能体验一次泛舟采莲的乐趣。” 这样看湖景,的确是十分美丽, 阮秋韵看着湖面荡漾的碧波,昳丽眉眼的郁色散去了不少,唇角也微微扬起。 妇人背脊平直,美艳端庄,眉目映着如画山水,美不胜收,雪白的手背矜持地搭在案上,艳丽的宽大袖袍迤逦而下,长长的眼睫垂着,眸光轻柔似水。 夫人看着湖面景色,而褚峻则是眸色沉沉地望着夫人,久久不曾移开视线,待阮秋韵回过神来,她很快就察觉到身侧郎君灼灼的眸光。 耳尖泛起热意,阮秋韵目光轻移,将指尖搭在茶盏上,抿了抿唇,若无其事地询道,“方才出门时,我听见奴仆说,家中似有人登门?” 马车即将出发的时候,好像有人跑过来说了些什么,隔着一层马车,奴仆的话听不真切,阮秋韵只听出似乎家里有人拜访,却听不清楚奴仆说登门拜访的是何人。 可无论如何,既然有人登门拜访,作为主人家,理应在家招待才是。 只是她还没提出疑惑呢,想着要不要取消今日的游玩时,马车就径直跑了起来……褚峻似乎并不愿见到登门的人。 褚峻伸手握过夫人袖摆下的柔荑,望着十指相扣的双手,眉梢轻挑,更是不由笑道,“夫人明明答应了陪我出来观湖赏景,怎么这会儿又想起了家里的事?” 心知夫人还牵挂着家里,褚峻顿了顿,又道,“夫人莫忧,那是承恩侯府上来的人,也算不得咱们家正经的客人。” 承恩侯。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大周皇后被选定下旨封后时,皇后母家更是会在同一时间被加封为承恩侯,今上年幼,这后宫中尚无皇后妃妾,所以如今的承恩侯府,依旧太后的母家。 所以,今日登门的,是太后的母家。 前些时日,倒是没有收到过来自承恩侯府的帖子,阮秋韵心里暗忖着,只是莫名地,竟想起那位待在定远侯府里的原男主,她顿了顿,轻声询道, “夫君可知,今日承恩侯府来的,是什么人?” 除了新婚那几日,夫人是不常唤自己夫君的,所以每一次听见夫人柔声地唤自己夫君时,褚峻心里都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夫人,是自己的夫人。 褚峻眸光落在夫人沉思的眉眼上,轻笑道,“来人正是承恩侯,至于承恩侯是为了何事而来,我亦是不知的。” 承恩侯登门,那一定是一次十分郑重的拜访了,阮秋韵心里想着,她望着郎君漆黑的眼眸,缓缓将自己猜测说出来,“夫君,你觉得承恩侯登门,会不会同那日定远侯带回来的那位小郎君有关系?” 虽然定远侯看起来和平北王关系不差,可按着如今盛京里太后是为了遏制平北王才将定远侯请回来的说法,定远侯将纪小郎君一事告知太后也是有可能的。 而那本书里,男主也算是定远侯的女婿,定远侯若是不遗余力帮助男主登上皇位,也是十分有可能的…… 方才落在了湖景上的目光收了回来,夫人眉目沉静,显然是陷入了沉思,褚峻起身来到了夫人身后,唇角勾起,宽阔有力的背脊弯下,臂膀环住了夫人的腰肢。 立于里侧的十数奴仆见状,皆是无声地敛眉退下。 腰间的臂膀灼热结实,带着轻微的牵扯力度,阮秋韵恍恍回神,眸露惊色,却还是很快随着男人臂膀的力度起了身。 褚峻带着夫人来到了楼船栏杆处。 栏杆处有蓬遮着,阳光晒不进来,可楼船已经驶入了湖中心,因此这时候的湖面风却是不小的。 阮秋韵红唇轻抿,只觉得自己鬓发上的流苏步摇被湖面风吹得左右摇晃,叮叮直响。 可很快,这种让人烦闷的叮叮声就消失了,感觉到鬓发上些许轻微的力度,阮秋韵先是一怔,紧接着颤颤抬眸,望着正搂着自己的人。 郎君面容俊朗硬挺,狭长的眼眸里带着笑,指腹间捏着一支银色流苏的蝴蝶步摇,此时湖面风刮过,上头精致的银质蝴蝶在湖面风下羽翼颤颤巍巍,仿若随风飞舞。 “湖面风大,步摇扰了夫人,我为夫人取下。”褚峻将手里的步摇收入怀里,然后一双手搭在了夫人腰间,笑道,“还望夫人莫恼。” 阮秋韵自然不会因为这事而心生不悦,只是这样面对面地被抱着,抬头就能呼吸交缠,虽然已经成婚两月,她还是微微觉得有些不自在,闻言也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敛眸不再多言。 褚峻见状,沉声笑道,“夫人说得极是,兴许同夫人所言,真的同那位小郎君有关呢……毕竟无论纪小郎君是何种身份,总归是承恩侯的外孙。” 男人胸膛坚硬壮硕,说话时,声音沉沉闷闷的,还带动了胸腔起伏,阮秋韵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后,她细细品味着褚峻刚刚说的话,心里又生出些许疑惑。 无论纪小郎君是何种身份,总归是承恩侯的外孙……这话是什么意思? 楼船随着湖面的波涛缓缓前行,湖面风徐徐吹过,浮过肌肤时带来一阵清爽凉意,阮秋韵眼眸半阖起,将疑惑藏在了心里。 翡月湖很大,楼船行了半个时辰后,才划过了湖心处,朝着湖面西侧行去。 西侧湖水浅,底下多淤泥,因此被围成了荷塘,种着大片大片的荷莲。 远远望去,接天莲叶层层叠叠,挨挨挤挤,每几步就有一朵半开半绽的莲花探出头来,十分壮观。 阮秋韵是见过莲叶莲花的,却是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大片一大片的莲叶莲花,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丝毫不觉察脚下的楼船已经停了下来了。 “下面已经准备好了乌蓬船,夫人我们下去吧。” 阮秋韵回神,心里难得有些期待,笑得应了一声好。 很快就来到了楼船底层。 楼船上的桡夫已经停下了手上划桨的动作,他们皮肤黢黑,身量魁梧壮硕,此时同旁的奴仆一样,皆是垂眉敛目。 乌蓬船已经备好,正置于楼船隔壁的湖面上,虽说是乌蓬船,却和阮秋韵以前坐过的乌蓬船并不一样。 阮秋韵以前见过的乌蓬船是很小的,而眼前的船看起来却并不算小,尖尖的两头同样带着密不透风的遮阳蓬,中间一小段空隙没有蓬,却带着划船的浆。 褚峻率先上了乌蓬船,然后伸手将夫人接了过去,阮秋韵本以为还会让一位会划船的桡夫过来,却不曾想,待自己过来后,那个连接着楼船和乌蓬船间的绳索便被人解开了。 阮秋韵惊讶,正想询问,却听见身侧已经坐下的褚峻看着自己,笑道,“我少时也曾和桡夫学过划船,不如今日,就让我为夫人撑一回船桨?” 没想到,褚峻竟还会划船。 划地还有模有样的。 阮秋韵心里惊异,这样的异色也很快也带着在面上了,见滑动着船桨的男人看过来,妇人抿唇一笑,轻柔的嗓音里带着笑, “没想到褚先生连划船也会,不仅知道的多,会的也多。” 丰腴美艳的妇人展颜一笑,靡颜腻理,夭桃秾李,比之身侧含苞待放的莲花还要美艳绝伦。 同半年前,夜里坐于烈烈篝火旁的毯子上,对着自己毫无嫌隙地笑,柔声说褚先生知道的真多时的神色,一般无二。 褚峻眸色沉沉的望着难得展颜的夫人,喉结剧烈上下滑动,却很快随着主人的心绪,平静了下来。 莲塘从外头看起来郁郁葱葱,密密麻麻,可当置身于其中时,阮秋韵却发现,莲塘里的空间还是不小的。 完全足够他们划着的乌蓬船进入。 碧绿宽大的荷叶,亭亭玉立的荷花,以及伸手可及的莲蓬,还有集中夹杂着阵阵清淡绵长的莲花香……很快就来到了乌蓬船的四周。 阮秋韵并未伸手去够触手可及的莲花莲蓬,轻柔的眸光随着乌蓬船的移动而缓缓划过,阳光透过荷叶片的缝隙,时不时映在夫人脸上,肌肤似瓷,白地晃人。 “外面阳光大,夫人不如进蓬里避一避吧。”褚峻笑道,衣袖挽起半截,臂膀青筋毕露。 已经半个多时辰过去了。 阳光的确不小,摸了摸脸颊,感觉到脸颊已经有些发热了,阮秋韵含笑应了一声,扶着栏杆缓缓稳住身子,小心翼翼地朝着蓬里进去。 乌蓬船不算小,里头布置地也很精致,软垫褥子,两角处还置着小冰盆,开着门户的一侧,还有密不透风的薄纱分隔两侧。 这布置地…… 阮秋韵怔住,脸颊带绯色,她停下脚步,敛眉正想退出去,身后却传来了木浆同船身碰撞的声音。 乌蓬船停了下来了。 停在了整个莲塘最中央的位置。 一舟乌蓬船被四周密密麻麻的荷叶彻底遮蔽着。 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灼热气息,阮秋韵眼睫颤了颤,心跳徒然漏了一拍,直到腰间覆上了一双手,她还是没有转过身去。 莲花淡淡的清香同妇人馥郁的浓香交缠在一起,明明蓬里两角放着寒意飘飘的冰盆,可阮秋韵却还是觉得十分闷热。 腰间已经覆上了的大手,可跪立在自己身后的郎君还不断温和询着自己的应承,阮秋韵眼睫颤颤,唇瓣轻动,正想拒绝,却又听见身后的郎君低声笑道, “此处居于莲塘之中,莲香萦绕,我想着夫人定会喜欢……夫人莫忧,这云雾纱薄如蝉翼,却是密不透风的。” 背脊后一片灼热,单薄的衣物想必也早已经湿透,浓烈熟悉的气息将阮秋韵整个包围,她思绪已经逐渐有些混沌沉沦。 额间汗珠滚落,褚峻眸色漆黑粘稠如墨,粗重贪婪地呼吸着夫人身上香甜的气息,更是耐心地等着夫人的回复,只待夫人一拒绝,便立即带夫人返回船楼。 他心里想同夫人亲近。 想地要命。 若夫人不愿,那便回楼船上,或者回家,总归是一定要亲近的。 褚峻心里沉沉地想着,揽着夫人腰肢的臂膀正要松开,却在垂眸间,见怀里的夫人紧紧抿着唇,点了点头…… 如烟似雾的云雾纱还是被缓缓放了下来,遮住了蓬下的无边春色,片刻后,停摆着的乌蓬船荡漾起了圈圈轻波。 乌蓬船里的馥郁软香越来越浓,几乎要将满塘的荷莲气息彻底盖过,月白色的云雾纱本来自然是垂着的,却不知那里受到了那一股力,突然变得紧绷了起来。 似有似无的啜泣声溢出,带着惹人怜惜的哑意,昏暗间,一抹白腻被铜黄罩着擒住,那被云雾纱反复紧绷了几次,又变回了原来垂坠的样子…… 48 第 48 章 长生殿内。 …… 长生殿内。 衣着素净的太后立于下首, 正垂首福身,对着上首的太皇太后行礼问安。 太皇太后坐在椅子上, 头发斑白,可精气神看起来却是不错的。 她让太后起身,然后赐座,待太后坐下后,才接过一旁宫侍递过来的茶盏,笑眯眯道,“太后日夜操劳宫务,实在辛苦, 今日煮的金丝燕窝,太后很该尝一尝。” 说着,便让人去小厨房端燕窝。 太后带着笑, 又起身谢恩,“处理宫务,乃儿媳分内之事, 又何来辛苦之说,谢母后赏赐。” 宫侍很快将燕窝端了出来,白色的一小碗,放在了太后手侧的方案上, 太后噙笑看了一眼,只用手捏着帕子,并未立即享用。 太皇太后见状,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直接道,“麻烦太后跑一趟,本宫此番唤太后过来, 是有一些事需要商议的。” 太后立即起身,敛眉垂目,“母后有事,儿媳自当服其劳,还望母后请讲。” 太皇太后脸上笑意渐深,细细打量着这个儿媳脸上的神色,忽而却是叹了一声,怅然道,“先帝英年早逝,本宫膝下也唯有先帝这么一个孩儿,先帝去时,本宫实在是爱之痛之。” 太后怔了怔,很快脸上配合着露出悲色。 “……陛下是先帝唯一的孩子,那模样实在是肖似先帝,又早早没了父皇,本宫望之生怜。本宫如今年岁已大,如今唯一的心愿,便是盼着这么唯一的孙儿成家立业了。” 太后不置一词,脸上神色却是更加悲戚。 太皇太后的话顿了顿,而后道,“陛下今年十二,转眼便要十三了,待亲政后,这婚事也要提上时候了,你是陛下的母后,心里对这些事,也应该有些章程才是。” 太后若有所思地颔首,适时不解出声,“母后的意思是?” “太后管理宫务,日夜繁忙操劳,如今陛下也渐长,不如先为陛下订下一门亲事,届时将人召进宫里住上两年,你教导两年,待陛下亲政后,也正好可以成婚。”太皇太后满脸慈爱,叹道。 成婚? 太后捏着帕子,面露犹豫,想了许久才迟疑道,“陛下娶妻,这是天下大事,未来的皇后亦是一国之母。如今陛下不过十二,这般早早地定下国母,若是这两年中有何变故……” 一国之后,无论是于朝堂还是于天下,都是十分重要之事,若是这般早早就订下婚事,若是还未成婚时就遭遇变故,是为不祥之兆。 大周历代的皇后,也全部都是在皇帝或是太子到了适婚年纪后,才下旨选后选妃的。 太皇太后也自是了解这些,闻言她也并未立即生怒,只笑着不赞同道,“太后多虑了,大周福泽深厚,陛下更是洪福齐天,有这样的福泽庇护着,皇后又如何会出变故?” 太后没有继续辩驳。 她眼睫抬起,直直地看着上首的太皇太后,探究般询道,“母后说得极是,大周福泽深厚,自是会庇佑皇家,只是着盛京贵女如云,不知母后看中了哪一家的女郎?” 太皇太后面色不变,她放下手里的茶盏,只望着下首的儿媳,淡淡道, “定远侯府同承恩侯府素来交好,听闻定远侯府的女郎更是难得的聪颖过人,若是能同皇家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太后的目光定住。 良久后,才敛眉道,“母后所言极是,只是项女郎是定远侯膝下唯一的子嗣,想来是定不舍将唯一的女郎送入宫里的。” 这儿媳嘴在虽还在拒绝,可看着却已经是开始心动了。 太皇太后笑意渐深,心里的那抹怀疑也在此时缓缓放下,她恍若没有听见太后的婉言推拒,只笑道, “定远侯戎戍半生,是大周朝堂的肱骨之臣,项女郎自有贤名,如今这满盛京里,也唯有定远侯府的女郎,才堪配得上国母之位……” 太后神色恭敬,唇角笑意宛如欣悦般渐深,只是眼眸深处,却依旧波澜不惊,她平静地听着太后的一言一语,直到走出了长生殿,脸上恭敬的神色才顷刻消退。 回到了永安宫里,她挥退了宫里的一众宫侍,只留下从闺阁时候就伴着自己身侧伺候的侍女,如今的永安宫掌事姑姑明夏,而后在书房里怔怔地坐着。 明夏给主子端来了一杯热茶,目光在主子手里的信笺上停留了片刻,而后才缓缓移开视线,轻声安抚道, “主子莫忧,如今既已有了小主子的消息,侯爷也必定是会上门问清楚的。” “问清楚了又能如何。”太后将手里的信笺放下,眸色寒凉,只冷声笑道,“如今龙椅上的陛下,不是本宫的皇儿,平北王若是借由此事生事,本宫又能如何。” 那个孩子当真是还活着,并且落在了平北王手里……无论如何,对自己来说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往浅了说,大周如今唯一的正统血脉在悖逆之臣手里,无异于自寻死路;若是深了说……涂着艳色豆蔻的五指紧紧攥着,太后面色发白,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她想着那个在自己腹中待了十个月的孩儿,想着孩儿出生时完全不作假的喜悦,想着十三年前的在先帝面前撒下的弥天大谎,想着那龙椅上面容越发肖似先帝的今上……一时间,竟有些心乱如麻了。 夜色逐渐笼罩,指尖陷入了手心,陷入昏暗中的太后却是无知无觉,她眸色沉沉地想着,少顷后,才沉声让明夏磨墨备纸…… 一钩初月临妆镜,蝉鬓凤钗慵不整,阮秋韵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手里握着的玉梳怔怔地抬着,唇瓣抿着,颇有些犹豫不决。 夫人才起身不久,此时身上只着一件轻薄里衣,肩颈孱弱单薄,垂落的青丝如泼墨,褚峻几步来到夫人身侧,俯身望着镜子里的夫人,笑道, “夫人竟也起地这般早。”见夫人还是没有动作,褚峻顿了顿,掌心覆上了夫人握着玉梳的手,笑道,“不如今日,我为夫人梳妆吧。” 对着假发髻练了这么久,如今也能够派上用场了。 镜子里的郎君精神很好,不带一丝疲色,阮秋韵看着看着,心里没来由地涌现出了一股闷气,她眼睑垂下,缓缓将手从男人掌心抽出,把玉梳放在妆奁上,轻声道, “好,那你给我梳吧。” 这话里带着冷色。 夫人向来最是温柔的。 这样的态度,让褚峻心里打了个鼓,他罕见地迟疑了片刻,却也还是拿起了妆奁上的玉梳,缓缓地梳理着夫人腰间坠着的乌发。 青丝柔顺乌亮,带着浸润许久的浓香,拿惯了刀枪剑戟的五指穿梭在缕缕青丝间,褚峻眸色微沉,脑子里闪过了却是昨夜夫人情动时,背对着自己,那汗吟吟地贴在一片雪白背脊上的墨色…… 指尖将青丝挑开,被青丝遮掩住的脖颈也暴露在了镜子前,褚峻看着镜子里夫人被几抹红痕覆着的纤细脖颈,手里的动作停住了。 夫人体弱,因此即便是于欢/爱一事上,褚峻也是万般注意的。 府里的医女医者留下了不少膏药,每每同夫人欢/爱过后过后,他总会十分殷切地涂抹在夫人身上,所以阮秋韵虽每次都觉得很累,却并没有感觉到难以忍受的疼痛感。 可吸吮过的痕迹,即便是膏药,也是很难立即除去的,红痕斑驳地印在瓷白的肌肤上,看着如同粘在了无垢白瓷上的点点朱砂,其实并不疼,只是着实显眼。 阮秋韵的目光同样落在了自己脖颈的斑斑点点上,这么明显的痕迹,要是同往常一样将头发盘起妇人发髻,肯定会被旁人看到的。 这般想着,她缓缓转移了视线,视线落在了镜子里正站在自己身后的高大郎君身上。 迎着夫人的眸光,褚峻面不改色,只动作轻柔地将夫人的青丝束起,紧接着视线又在夫人的妆奁上细细看了一遍,而后犹豫地拿起一盒妆粉,细细地为夫人将脖颈处的红痕遮住。 妆粉是粟米制成的迎蝶粉。 是大周常用的敷面妆粉。 盛京的郎君女郎大多爱抹,抹上之后肌肤润泽,清透白皙。 阮秋韵在现代社会的时候就很少化妆,来到这个古代世界后,就更加不常涂脂抹粉,如今成婚后倒是用过几次,只是都不是用在脸上,而是常用在了身上。 阮秋韵平静地看着镜子里郎君的动作,直到郎君将那些显眼的斑斑点点全部遮掩住,她眉目才缓缓舒展,犹豫了片刻,又试着商量道, “你以后能不能不要亲我的脖颈。即便是亲,也不要亲地这么重……” 毕竟那样的力度,总会留下许多羞于启齿的痕迹。 阮秋韵不是一个很喜欢要求别人的人,可此时回过神,想到不过才成婚短短两个多月,她就已经对男人提过三个要求了。 而且每一个要求,都是和房事有关。 思及此,阮秋韵眉目颦起,嘴里的话也不由地停了下来,她是个性情柔和的人,也知道既然他们已经结为了夫妻,肌肤之亲是不可难免的,可起码不该…… 不该这样……阮秋韵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只觉得依旧心有余悸。 虽然她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可还是能够感觉到,对方每一次将头埋在自己肩颈上时,那些力度都会徒然加大……给她一种一种戾鸷痴迷的感觉。 镜子里的夫人又有些失神了,却并没有恼自己,褚峻唇角勾起,很快便对着夫人方才说的话一口应下。 这应得实在是太干脆了。 阮秋韵犹疑地看他。 49 第 49 章 自决定去医女课堂里…… 自决定去医女课堂里听那些先生授课后, 赵筠平日里的闲暇时间更是一减再减,一整日下来,也唯有习马时才有机会同几位好友碰一碰面。 灼灼烈日下, 尘土飞扬, 几位女郎郎君在马场上你追我赶, 少年人鲜衣怒马,衣袂翻飞, 举手投足皆是意气风发的潇洒昂扬, 俨然已经成了酷暑下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天太热, 只跑了几刻后就开始觉得燥闷了, 伏在马上蓝衣女郎有些受不住, 她脸颊红扑扑, 率先下了马,来到了马场旁的凉棚下纳凉。 很快地, 马场上另外几位郎君女郎也俱下了马, 同样也来到了凉棚处。 姨母曾经说过的,跑完是不可以立即饮下凉茶汤的, 赵筠额间带着点点汗意, 脸颊滚烫绯红, 她站了片刻,才接过翠云递过来茶盏, 将茶盏里的温茶一饮而尽。 项真也咕噜咕噜地灌了几口,而后接过帕子不断地擦拭着额头汗渍,边擦着还边对着身侧的女郎询道, “筠姐姐,等下你没有有时间啊,我们去一次药坊看看吧?” 赵筠放下茶盏, 也接过了翠芸递过来的帕子,她擦着额头,闻言侧眸望她,不解道,“为何突然想要去药坊?” 项真解释,“昨日郎中不是在堂上说了一副治疗箭毒的药吗,我想去药坊看看,也可以辨一辨是那些药。” 父亲受过箭伤,因此项真在郎中说那几副治疗箭伤的药时,学得十分认真。但即便课堂的先生也带了一些药材过来给她们辨认,可药这么多,只看几眼终究还是有些记不住的。 家里也养着府医,府医住的院子里药材也不少,只是这般去做,少不得会被父亲知晓,因此项真才想着到盛京的药坊看一看。 赵筠恍然,犹豫了片刻,想着午后难得没有事做,也很快便应了下来。 叶瑜徐梁等人见状,心里好奇,也纷纷凑趣,一行人换下了被汗水浸湿了的衣物,穿上了素净的衣物,笑着闹着来到了东市最大的药坊,悬济药坊。 药坊有一位整日坐堂诊脉的医者,是位有些岁数须眉皆白的老者,看起来颇有一番仙风道骨的姿态,望着容易让人信服。 求医的百姓已经在医者的方案前排成了一整排,他正闭眸捻须,不徐不缓地为前来求医的百姓把着脉。 赵筠在纸上写下昨日在课堂上习得的治疗箭毒的方子,让药坊伙计给她们找照着方子抓取所需要的药物。 能在这样大的药坊干活,伙计不仅会算,也是个识字的,他只执起纸看了几眼,很快就笑着应下。 悬济药坊的药斗子很大很高,每个屉子里都放着一种药材,屉子外都写着药材的名字,项真视线在一个个屉子上游移划过着,想着那些是在课堂时学到过的药材。 叶瑜徐梁几人大多出生富贵,家里也一直养着府医,因此从未来过这些府外的药坊医坊,此时也揣着对新接触事物的好奇,细细打量着药房里的布置。 一样接一样的药物被盛在草纸上,然后被整齐摆放到了柜案上,赵筠静静地等待着,眸光却时不时落在大堂中正面向着门外的老郎中。 药坊外传来了喧闹声,很快就将赵筠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她定睛一看,却见一粗布麻衣的黢黑汉子从门外艰难地挤了进来,风一样跑到正把着脉的老郎中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在老郎中跟前说着什么,然后老郎中白眉拧起,抓着药箱带着药童便随着汉子离开了。 赵筠被这一幕吸引了心神,即便是药坊伙计唤人也没回过神,药坊伙计有些好奇地顺着着客人的视线看过去,只看见被汉子带着跑的老郎中,还有正排着队不断抱怨着的百姓。 自以为自己寻着了客人走神的原因,他边将盛着药材的黄纸折叠好,边讨巧笑道, “施老郎中是这东市里医术最好的郎中,平日里附近的百姓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会上我们家药坊请施老郎中诊治的,今日兴许是那东坊老李家的夫人生了,客人放心,不过一刻就回来了。” 一刻。 赵筠闻言敛眉,不由道,“妇人生产,轻则三个时辰,重则更需一日一夜,郎中只去一刻,又能做什么?” 药材已经拿齐了,也已经包好了,伙计麻利地将几包药材扎成一捆,闻言不由憨厚笑道, “给妇人接生那是接生婆的事,那里是郎中管的,也不过是开几副催生药,扎上几针,自然不费什么功夫。” 药坊伙计的话,让赵筠想起了自己经常会在姨母书案上看到的,那一沓沓残酷沉重的脉案诊籍。 她眉心拧起,看了看一脸笑色的伙计,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接过了伙计递过来的药,却也没有立即离开。 果然,伙计将药包收拾好递给赵筠后不久,那个提着药箱的药童很快就回了药坊,身后悠哉悠哉跟着的老者,赫然是方才急匆匆出门的老郎中。 这般算算,果然前前后后,的确也不过是一刻钟,赵筠默然,看到老郎中回来后,也招呼友人离开药坊。 正是午时,街道上人不算太多,赵筠眼睑垂着,脚步有些快,提着药心不在焉地走在前头,很快就迎面撞上了人。 她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撞到人了,正想垂眉道歉,下一刻,敏锐地察觉到腰间多了一个牵扯的力度。 垂眉看去,本来系于腰间的荷包此时已经彻底没了踪影,妍丽的眉眼霎时沉下,赵筠眉目一寒,正要厉声呵斥,却见那执着自己荷包的手被一只手握住。 得手后正想拔腿就想跑,可被擒住的手却阻着了举动,小贼见自己被捉住,立即面还露凶光,他凶狠地看着擒住自己的郎君,另外一只手迅速就往后腰摸索。 看出了贼人的意图,青袍郎君面色一凛,握着贼人的手力度朝下,腕间的剧痛让忍不住贼人痛呼出声。 而后更是抬脚直接就踹到了对方的腹部,贼人甚至还来不及拔出后腰的尖刀,就径直被踹趴在了地上。 身躯的跌落扬起了不少粉尘,贼人手一直颤着,面露痛色,在地上不断地哀嚎,突然的声响让四周路过的百姓脚步停停了下来,投着目光议论纷纷。 赵筠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跳,脚步忍不住后腿了两步,可目光在接触到贼人手里还紧紧被捏地发皱的荷包后,眉头锁起,后腿的脚步也猛地停下。 这是姨母给自己准备的荷包。 这般想着,停下的脚步向前了几步,紧接着猛地踩在了正不断哀嚎的贼人的手腕处,耳边的哀嚎声顷刻变大,那本来还死死攥着荷包的手也因为疼痛,五指很快展开,荷包跌落在地。 赵筠立即俯身捡回自己的荷包,又几步后退了两步。 女郎的举动迅速而突兀,几乎是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依旧维持着潇洒轻松的姿态的青衣郎君见状,也不由面色一怔。 赵筠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怔忪,在拿回荷包后,她只轻轻拍打着荷包上沾染的粉尘,而落后几步的友人也很快跟了上来,紧接着数位部曲从身后上前,将地上哀嚎的贼人团团围住。 外出时部曲是必须要带着的,可赵筠不喜招摇过市,所以常让部曲匿于百姓中。 此时部曲没有披甲,只着常服,却每一个都身量高大,体格粗犷壮硕,眸光冷寒嗜血,浑身毫不遮掩地散发着让人胆寒的气息。 这位被抢了荷包的女郎,显然是那家的贵人。 意识到这一点,围观的百姓心里一颤,也不敢继续多看,忙垂眉敛眸,朝着四周走去。 被围在其中的贼人嘴里的哀嚎声也在此时降了一个度,他看着围在自己四周凶神毕露的部曲,终于面露惶色。 叶瑜是第一个来到了赵筠身侧的,她上下打量着友人,边看着还边忧心道,“筠儿,怎么样,你没事吧……” 项真也很快追着围了上来,后面的几个其他友人紧随其后,很快就将赵筠团团围住,不住地上下打量。 荷包上的粉尘已经被拍打干净了,赵筠小心翼翼地将荷包系回腰间,闻言笑道,“我没事,只是方才碰到了一个偷窃的小贼。” 众人闻言皆是松了一口气,这才将注意力放在被部曲围着的小贼身上。 叶瑜性子最是火爆,又自幼随着父亲习得一些武力,她看着被部曲制住的贼人,柳眉横竖,正想上前教训一顿,却见赵筠握住了自己。 她摇摇头,眸光落在小贼身上,“光天化日,当街行窃,还是将贼人送到京兆府吧。” 部曲显然也听到了赵筠的话,垂首应下,两位部曲迅速堵住了贼人的痛哭求饶的口,朝着京兆府方向走去。 贼人解决了,赵筠略从友人包围着的圈子里出来,看着方才出手相助的青衣郎君,福身有礼地执了个平辈礼,表示感激之情。 “郎君方才出手相助,实在感激不尽。” 青衣郎君回神,眸色复杂地一一略过呈半圆状包围的几位女郎郎君,最后眸光落在了对着自己福身道谢的女郎身上,也拱了拱手, “路见不平,自该相助,女郎无需多礼。” 郎君一袭青衣,头束玉冠,面如冠玉,看起来气度不凡,给人一种熟悉感……赵筠心里不解,她想了想,起身笑道,“郎君可否留下名讳,此番相助,我合该道谢才是。” 青衣郎君闻言,挑了挑眉,脸上划过一丝了然。 他眸色微凉,似笑非笑,也并未留下名讳,只径直转身往后走,“不过是萍水相逢,女郎无需在意,某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这态度…… 赵筠拧眉,有些不喜对方这般轻忽的态度,却碍于方才对方对自己的帮助,没有多说什么。 很快就将这件事丢在了脑后,赵筠心里又开始挂念起了方才在药坊里见到的事。 思虑了良久,回府时,她还是掖开了马车车帘,对着右侧跟着自己的部曲,轻声道,“你去一趟东坊,打听一番,今日可有被唤做老李家的妇人生产……” 部曲垂首敛眸,很快便离开了。 天还很早,回家后,赵筠并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捧着方才在点心铺子里选好的点心,又来到了正院。 “姨母。” 人没到,声音就先到了。 女郎的声音活泼喜人,阮秋韵眉目柔和,见外甥女进来后,立即从书案后起身,来到外间的圆案前坐下。 赵筠抱着点心盒福身行礼,又同样在圆案旁坐下,而后如同献宝一样放在姨母面前打开,点心的香甜气味扑鼻而来。 “这是花月楼新出的点心,滋味轻软香甜,姨母尝尝,味道可好。”赵筠眼眸带笑,双手托着脸,一脸娇憨笑道。 点心盒里的点心琳琅满目,各样各式,大多小巧精致,阮秋韵唇角扬起,笑纹浅浅,用帕子拣起一枚,放进了嘴里。 糯米制成糕点有些许粘劲,吃进嘴里却是冰冰凉凉,带着淡淡茶香,并不是特别甜,味道的确不错。 王府伙房里的伙夫大多万里挑一,做出的点心也都精致美味,但是偶尔细细品味一番外面应时节的点心,也是别有风味。 阮秋韵细细地品味着,迎着外甥女期待的眸光,轻笑道,“味道很好。” 赵筠整个小脸一下子亮了起来,她下颚微扬,颇有些自豪地抿唇直笑,整个表情都是在说,看吧,我真的找着姨母喜欢吃的了。 阮秋韵被她这志得意满的模样逗笑,然后又吃了三枚,待正想吃第五枚时,点心盒却被外甥女一把盖上了。 赵筠一边将点心交给奴仆,一边对着姨母嘟囔道,“先生们都说了,江米面制成的糕点,是不能吃太多的,姨母只吃一些,解解馋就好。” 自从去医女课堂学了一些东西后,整日就开始注意这些吃食了。 阮秋韵哑然失笑,而后将手收回,又刮了刮外甥女的鼻尖,轻笑道,“不让姨母多食,那你还买这么多回来?” 赵筠让奴仆快些将点心带下去,最好是放在水上冰着,闻言不由笑道,“我是给姨父姨母带的,姨父姨母一人四枚,不多不少。” 她这个外甥女,可是很公平的。 阮秋韵宠溺地看着她,褚峻很快也下朝来了,在吃掉了外甥女带回来的点心后,一起用着晚食。 王府里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赵筠坐在姨母身侧,边吃着还边说着今日在药坊里见到的事,阮秋韵默默地听着,就见外甥女眼睑轻敛,有些忐忑道, “我已经让部曲去东坊打听了,也不知如何……” 阮秋韵眉目柔软,手覆在了外甥女的手上,轻声安抚道,“待部曲回来,若是有异样,可以让医女过去看一看。” 赵筠轻嗯了一声,她勉强打起精神,又对姨父姨母说了自己从药坊出来后,遇到了贼人一事。 天已经暗了下去,昏黄烛火闪烁着,赵筠没有意识到身侧姨母神色的不对,依旧对着姨母说道, “……我让部曲将贼人送到了京兆府,也谢过那位帮我的郎君,只可惜不知那位郎君的名讳,要不然我也可好好感激一番……” 外甥女话里带着淡淡的遗憾。 阮秋韵心尖一片寒凉,指尖的玉箸久久不曾动作,只觉得自己那抹纠缠自己许久了的血色暗影,又再次死灰复燃。 玉箸轻轻置下,阮秋韵敛眸,借着光影挡住了面上的异色,只平静询道,“这么看来,那位郎君,倒是一位极为有礼斯文的郎君。” 有礼? 赵筠眉心拧起,虽然心里感激对方帮了自己,却也还是不赞同道,“那位郎君的确帮了我,可要说有礼,却是十分说不上。” 自己只是想表示一下谢意,若是不愿说直说便是,这样转身就走……好像生怕自己缠上他一样。 褚峻眸色微闪,视线落在夫人的面容上,闻言眉目挑起,伸手覆住了夫人略带寒凉的柔荑,笑道, “看来筠儿对这位郎君的观感,似有些不太好。” 赵筠闻言,有些心虚。 到底是帮了自己的人,这么明显地表露不喜,的确不太好。 赵筠垂眉,她抬眸望了一眼姨母,虽然有些担心姨母会不喜,但对于姨父说的话,却也并没有否认,甚至还闷闷地附和地应了一声。 将外甥女心虚的表情看在眼里,阮秋韵只觉得那股溢上心头的窒息感正逐渐消退,她眉目缓缓舒展,而后才缓缓笑着道, “不喜就不喜,那位郎君帮了你,总归是欠下人情,以后若是有机会能够见面,姨母定会感激那位郎君一番的。” 知恩图报当然好。 只是这恩,她记着就好。 50 第 50 章 晚食过后,赵筠白天…… 晚食过后, 赵筠白天派去的部曲就回来了,还带来了那位那位妇人安然无恙,已经平安地诞下了一个女郎的消息。 因为在姨母书案上看了许多同妇人生产有关的诊籍脉案, 赵筠吃饭时心里就一直挂念着在药坊里见到的事, 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这时听了部曲带回来的消息,她虽面上不显, 心里却还是隐隐松了一口气。 阮秋韵听了这个消息, 面上也多了一丝柔和的笑意。 案上的菜肴已经撤下去了,换上了解腻的茶盏,阮秋韵捻着茶盏,抿了几口茶汤, 片刻后, 看着神色轻松的外甥女, 不由怜惜地笑道, “母女平安是好事,既然已经得了好消息,你也该安心了, 今日在外面逛了一日了,也该早点回去洗漱休息了。” 夏日最容易觉得渴,赵筠手里的茶盏已经空了大半杯了, 她放下茶盏本还想着同姨父姨母说说话, 闻言先是一怔,后转过头望着窗牗外的夜色。 窗牗外一片沉暗, 没有了用晚食前的霞光,看着的确是已经不早了。 赵筠心里想着,很快起身笑地同姨父姨母告别,身后跟着翠云还有两个提着灯火的婢子, 很快便转身朝着屋外的昏暗走去…… 手里的茶盏泛着热,阮秋韵笑容渐淡,她怔怔地看着外甥女一步步步入屋外的黑暗,久久不曾回神。 褚峻身前的茶盏依旧是满的,他看着夫人略带失神的面容,又垂眸看了眼夫人紧紧捻着茶盏的指尖,而后伸过手,将夫人手里的茶盏接过。 手里的茶盏被夺了过去,感受到异动,阮秋韵才缓缓回神,她垂眉便看到自己的手被握着,而身侧的男人正敛着眉,粗粝的指腹正在自己的指尖上轻轻摩擦着。 才泡好没多久的茶,虽然捧在手里不算特别烫,但长时间捻在手里,指尖还是容易被盏壁灼地泛红。 妇人垂眉,浓密的眼睫在眼睑投落一片阴影,她试图将手伸回来,在确定男人没有松手后,才抿唇笑道,“茶不烫,我没事。” 褚峻神色不变,却也没有说话,只接过奴仆递过来的被帕子裹住的冰块,缓缓覆在了夫人指尖上。 冰块寒凉,却因为数层布帕而不刺骨,不过几瞬,指尖那抹刺眼的红色很快就退下去了。 褚峻将帕布递给身侧奴仆,才轻笑道,“夫人饮茶时还心绪不宁,往后我应该同奉茶的下人说说,给夫人上的茶盏,合该用冰水湃过再上。” 阮秋韵抬眸看他,轻轻一笑,“被冰水湃过的茶汤,可不好喝。” 毕竟茶汤本就是寒凉的东西,冷了之后不仅不好喝,还容易伤胃。 褚峻挑眉,将夫人面前的茶汤端了起来,毫不避讳地垂眉饮了一口,然后笑道,“那便不备茶汤,备着一些夫人爱吃的饮子也好。” 这举动做地突然,阮秋韵怔怔看着他这番动作,回过神后眉眼柔和无奈,并没有搭腔。 茶水味道清淡,可以常用来解渴去腻的,阮秋韵在现代社会时也经常喝,也觉得不是一般的饮料能够代替的。 这个时代的饮料五七八门,青饮,白饮,黄饮,四时饮……甘甜酸涩,辛辣苦咸,各种滋味也是应有尽有。 夏天天气热了起来,阮秋韵有时也会在伙房里准备几分份酸梅汤和乌苓茶,每日让人送去书房里的褚峻,还有在课堂上着课的外甥女,在这个时代也叫做乌饮和乌苓饮。 褚峻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将夫人茶盏里的茶汤饮尽,而后又握着夫人,敛眉笑道,“月色正好,夫人不如同我一起出去走走。” 吃过饭了他们总会出去走走的,而且因为外甥女方才的话,阮秋韵还是有些心神不宁,她想着在屋外走走吹吹风也好,很快便颔首应下。 夏日的月色不及冬日明亮,可如今正是六月中旬的时候,夜幕里的月亮圆若玉盘,皎洁明亮,正向下挥洒着成片成片的月华。 夜间有风,带来清爽的凉意,没有白日那样炙烤的暑热。 屋外没有点灯,有些暗,不知为何,身侧也没有跟着提灯照明的奴仆,阮秋韵有些看不清路,就这么被牵着手,随着褚峻的步伐,一步接一步地走着。 掌中的手腕伶仃,骨肉丰润,在这样看不清四周的昏暗中,夫人能够依赖的,也只有自己。 这个念头,让褚峻眸色微沉,他唇角轻勾,粗糙的指腹摩擦着夫人腕间细腻肌肤,占有欲如同不断攀爬肆虐的毒蛇一样,在心低不断地流窜。 牵着自己的人不知何时停下了,甚至还转了个身,可牵着自己的手依旧往前走,阮秋韵没有察到,也依旧往前走着,最后缓缓走进了对面人的怀里,随即被搂住了。 额间贴着上下滑动的坚硬喉结,夏衣单薄,仅仅只是一两层的布料,体态丰腴的妇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了魁梧壮硕的郎君怀里,只觉得被按在了一片火热当中,身躯微颤。 腰间的臂膀太过牢固,阮秋韵怔了怔,有些挣不开,正想要抬头询问一番,光洁的额头却同男人带着胡茬的下颚相触,一片热意。 抱着自己的是熟悉的人,气息也熟悉,可只是这样抱着自己,却一句话也不说,周围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阮秋韵心中有些不安,轻声询道, “夫君,你怎么了?” 她唤地很轻,本意是想让男人放开自己,却不曾想这一声轻柔的夫君,却让腰间的有力臂膀更加收紧了,褚峻眼眸暗沉,唇角的笑炙热危险,阴沉贪婪地呼吸着夫人身上的气息,几近要将怀里的夫人揉进自己的骨血中。 身躯更加贴近,柔软和炙热紧密相触着,阮秋韵没有感觉到痛意,心头却是越发地有些慌了,她抿了抿唇,安静地倚在男人的胸膛处,没有继续再唤人。 晚风徐徐地吹着,倾下的月华越来越亮,很快映照在拥着的两人身上,最后还是在地面上留下一抹朦胧的影子。 就这么被抱了许久,待察觉到腰间的力度松了一些,阮秋韵才又将脸颊抬起,又轻声询道,“怎么了?可是朝堂上出了什么事了?” 阮秋韵从未见过他这样。 夫人仰着头,面庞置于昏暗的月华下,也让人看不真切,褚峻唇角勾起,低声笑道,“朝堂无事,只是月色正好,就想抱一抱夫人。” 呼吸交缠,炙热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阮秋韵看了看天边皎洁干净的圆月,柳眉敛起,只将信将疑地小幅度颔首。 明明已经抱过了,褚峻还是没有将夫人彻底放开,而是埋在夫人的肩颈处,笑着询道,“夫人可是不舍得筠儿这般早就嫁人?” 话题一下子就跳到了外甥女上,阮秋韵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很快敛眉颔首。 云鬓上的花树步摇轻晃两下,柔软的耳尖划过了脸颊,褚峻呼吸略重,起身将夫人抱在怀里,随意在一处花圃旁坐下。 “怪不得夫人今日听闻筠儿碰到了一位郎君时,竟这般紧张呢。”恍若没有察觉怀里身躯一瞬的僵硬,褚峻若有所思,敛眉笑道,“我还以为夫人是认得筠儿碰到的那位郎君,方才夫人的脸色都有些变了。” 阮秋韵指尖微颤,很快就放松了身子,她眼睫抬起,轻声解释道,“筠筠不过及笄之岁,正是年幼的时候,也是年少慕艾的时候,我只是有些担忧筠筠太早对旁的郎君生了好感……” 褚峻噙着笑,认真地听着,在听夫人解释完后,也并未继续这个话题,反而是询道, “我昨日在屋里时,听夫人说要下人准备一些香烛纸钱,这些都是祭祀所用之物,夫人可是想要去祭拜长姊?” 阮秋韵心神松了松,眉目舒展,很快便轻声应是,然后解释道,“过几日便是我阿姊的冥诞了,我同阿姊十几年未曾见过,我所以想带筠儿去见见阿姊。” 不管那位是不是她在现代时的大姐,她既然顶替了原主的身份,的确很应该去看一看的。 “那我同夫人一起去吧。”褚峻垂声道,“夫人的阿姊,也自是我的阿姊。” 阮秋韵迟疑,不是她不愿意让褚峻去,只是这几天褚峻看起来都很忙碌,整日待在书房里,王府里也常有幕僚臣属出入,所以阮秋韵方才才以为是不是朝中出现什么大事了。 想了片刻,阮秋韵还是应了下来,即便到时候褚峻有事也没事,她带着筠筠去就好了。 夏日本就是蚊虫多的季节,府里的两位主子总喜欢傍晚时候在府里走一走,因此整个王府里一些距离正院比较近的的院子,里头的招蜂引蝶的花草都被换掉了,统统被换成了可以驱蚊驱虫的花草。 所以这时候坐着,也并没有招来蚊虫的叮咬,褚峻看了一眼天边的圆月,又垂眸望着伏在自己胸膛处的夫人, “夫人很喜欢看月。” 不是疑问的语气。 阮秋韵微怔,眉目微敛,并没有否认,“月色皎洁,很美,我自然是喜欢的。” 其实不仅仅是这样的。 置身于这么一个陌生的时代里,几乎一切都和自己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时代不一样,阮秋韵能够找到一丝熟悉的事物,也唯有这千万年来亘古不变的日月了。 褚峻附和了一声,低笑道,“我同夫人一般,也喜欢明月。” 夫人即是他的明月。 温润,神秘,又琢磨不透。 他爱极了这轮明月,明月既来了自己身边了,便不能再走了。 51 第 51 章 一别十数年,盛…… 一别十数年, 盛京街道人声鼎沸,看起来一如往日地喧哗热闹,不……倒是比数十年前, 自己离开盛京时还要喧闹许多。 石守卿抚着微白的须髯, 缓缓放下了车帘,马车又再次跑了起来,石夫人冯氏怀里爱怜地抱着膝下最小的孙儿, 望着若有所思的夫君,不由笑道, “盛京乃天子脚下,望着要比之临淄繁华不少,以后夫君在盛京为官, 这番景象是时时可见的。” 她面上带着笑意, 轻易能够看得出来, 石夫人对于自己夫君如今能够回到盛京为官, 只极为欢喜的。 石守卿面长亦有笑意,对于夫人的话也不知可否,他望着夫人怀里胖嘟嘟的小孙女,眼底慈爱,伸手将小孙女接了过来。 他一边逗弄着牙牙学语的孙女, 一边含笑对着夫人道, “此番回盛京, 为夫确是有些意外。” 进士科举取士后,一般需得在朝中翰林院任职三年,再经过京官外调派往各处,而后才有机会调回盛京任职。 而石守卿则是在旬邑县知县这个职位上蹉跎了数年,后还是得了始平冯氏的青睐, 解除了仕途不顺的危机,得以一步步地高升。 思及此,石守卿望着跟随自己的老妻冯氏,他一手抱着孙女,一手握着老妻的手,苍老的面容长的神色更是柔和了许多。 冯氏只是嗔地看了眼石守卿,略带老态的面容却也尽是笑意。 数架马车一直走着,很快就穿过了热闹喧哗的街巷,来到了石守卿事先托友人在京中买下的宅子。 石家入口兴旺,子孙繁多,四进的宅子也足够大了,奴仆整理着从临淄带过来的行李,虽然尽量地轻手轻脚,但是进进出出的,也足够杂乱了。 伺候的人虽然都是往日熟悉的奴仆,可石夫人还是有些不放心,她细细叮嘱了大儿媳几句,又让伺候的奶娘将小孙女抱回屋子,才同石守卿一起回了主院。 主院早已经收拾妥当了,坐了一整日的马车,石守卿也累了,他在藤椅上坐下,似想起了什么,猜对着妻子笑道, “我明日回吏部述职,夫人让他们看着些家里的孩子,莫让他们出去乱闯乱逛了。” 盛京不比临淄,这里遍地都是高门贵户,若是一个不注意冒犯了旁人,便有些不好了,石夫人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很快便颔首应下。 她整理着奴仆拿过来的衣物,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夫君你说……我需不需要去拜见拜见平北王妃?” 自家夫君得以述职回京,各种缘由石夫人也颇有些了解,于情于理而言,她还是觉得上门拜访拜访才好。 石守卿沉吟片刻,而后才抚着须髯道,沉声道,“待为夫述职后,先去拜访了平北王,之后再说吧。” 听闻平北王素来爱重王妃,若是贸然上门,惊扰了王妃,便是不好了。 石夫人敛眉应下。 …… 作为妾室,亡故时女儿也还年幼,赵筠的娘亲是不能够葬入赵家祖坟的,可随意丢在乱葬岗也不合规矩。 只是不受宠的妾室得了急症亡故,赵家大夫人夏氏只从公中拿了些许银钱,买了个棺椁后便草草在荒郊野岭外下葬了。 娘亲去时赵筠还年幼,但是也是还记得母亲埋葬的地方,她每年也都会去娘亲坟前祭拜一次,亦或者在庙观里为娘亲点上一盏供奉的长明灯。 一年时间,坟前已经长满了许多杂草,部曲立于四周,严正以待,跟随前来的奴仆则一一清理着地上的杂草。 每年祭祀娘亲的时候,赵筠总会带着翠云清理大半天,这回有这么多人帮着清理,坟头的杂草很快就被清理地一干二净了。 少了杂草的遮掩,石头墓碑上的字也很快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阮氏之墓。 没有葬入赵家祖坟,仅仅只有一个姓氏,就这么一个墓碑,还有膝下留下的女儿,能够证明那位赵家大房妾室曾经存在过。 晚辈祭拜,需得下跪。 平辈祭拜,只需礼拜。 待香烛贡品一一都已经摆上了,赵筠便跪了下来,阮秋韵怔怔地看着,眸光落在仅仅只有四个字的墓碑上,看了许久。 四周的奴仆已经离远了,赵筠靠近墓碑,小声小声地对着墓碑说着一些诸如姨母回来看女儿了,女儿现在过得很好……这些诸如此类的话。 以前清明节时,自己带外甥女去扫墓时,筠筠也常会说这些话……阮秋韵回过神,摸了摸跪在地上的外甥女的头发,同以前一般,无声地安慰着。 赵筠抬眸对着姨母笑,眼眸澄澈干净,起来也并没有太多的伤感,毕竟娘亲已经过去了快十年了,她也已经习惯了没有母亲在身边的日子。 阮秋韵静静听着外甥女对母亲的倾诉,眉眼沁着似水柔和,待外甥女说完后,她望着墓碑上的四个字,也缓缓在蒲团上跪了下来。 这番举动让赵筠微怔,紧接着就连忙想扶姨母起身,阮秋韵轻轻摆了摆手,背脊挺直,温声笑道,“妹妹祭拜姐姐时,这般行为,也并不失礼。” 这自然不失礼,只是也太重了一些。 赵筠有些无措。 她心里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她更明白的是这个世界的尊卑有序,不说姨母和母亲是平辈,只说姨母如今是身份尊贵的平北王妃,娘亲也不过是四品官的妾室…… 咬了咬唇,赵筠忍不住看向立于姨母身后的姨父,想让姨父帮着自己将姨母劝起来,却见姨父眸光一直停留在姨母身上,完全没有一丝阻拦的意思。 她顿了顿,又望着姨母柔美温和的侧颜,抿了抿唇,没有继续说这什么。 阮秋韵双手合拢,望着墓碑长的字,唇瓣轻动,最后还是没有说话,一些不可言道的秘密,只能在心里缓缓地说了出来。 自己不是原来的阮秋韵。 一样的名字,一样的外甥女……她不知道这位阮秋凝是不是她前世的姐姐,但是她既然来了这里,以后肯定是会同以往一样,照顾好外甥女的。 默默地将想要说地说完,阮秋韵也没有跪太久,她放下合拢的手掌后,注意到外甥女正担忧地看着自己,唇角微扬,扶着外甥女的手站了起来。 握着外甥女的手,阮秋韵笑道,“我听说这附近有庙观,我们就去庙里,给你娘亲点一盏长明灯吧。” 这是书里说的。 赵筠每年在祭祀完自己娘亲后,都会在附近的庙宇里,为自己娘亲点上一盏长明灯,这一习惯,即便是后来出嫁后,也一直没有改变。 只不过出嫁后,也才点过一盏。 思及此,阮秋韵心尖有些刺痛,她敛眉,将外甥女的手握地更紧。 赵筠乖乖地被姨母牵着手,这时眼眶已经有了些许微红,她抿唇一笑,很快便瓮声瓮气地应了声好。 褚峻的视线也一直落在夫人身上,直到看清楚夫人的神色后,眼底的沉晦才逐渐散去些许,而后才落在了夫人身后的那个不足一个小童高的坟包上…… 荒郊野外,车马不便,六月的天更是如同顽皮孩子的脸,忽然就变,一行人才下到半山处,本来还风和日丽的天一下子就暗了下来,雨点也很快就落下了。 雨下得突然,一时间,整个队伍兵荒马乱。 奴仆反应很快,油纸扇下一刻便撑了起来,褚峻接过奴仆递过来的油纸扇,将夫人的身子罩住。 还没走几步,雨越下越大了,风也越来越大,夫人身上单薄的素色衣裙被风吹得衣袂飘飘,飒飒作响,翩然若仙。 豆大的雨珠被风吹斜,径直落在了夫人玉白的脸颊上,褚峻停下了脚步,撑着伞的手径直环过夫人的腰肢,将夫人抱起,还遮挡着雨就往山下走。 男人臂力惊人。 这个举动让阮秋韵惊了一下,待回过神后,缓缓伸手搂着郎君的的脖颈,然后朝着后头看去。 雨虽然大,却还是有几位仆妇撑着伞守在外甥女身侧,阮秋韵稍微安了心,察觉到还是有雨水滴落,她又将目光落在郎君的脸颊上。 山脚下停这几辆马车和是几匹马,四周还有部曲守着,见主子和主母还有表姑娘等人下来了,连忙迎了上去。 雨越下越大,看起来还要许久才会停下,为了安全起见,马车依旧停在山山脚下,也并没有继续跑起来。 马车宽大,云屏软榻一应俱全,幼翠春彩她们还事先为王爷王妃准备了换洗的衣裙。 身上的衣裙下摆湿了大半,阮秋韵看着架子上堆叠整齐的衣裙,眼睫轻颤,犹豫了片刻,还是来到了云屏后。 空中乌云密布,马车里也有些昏暗,褚峻看不清晰,却还是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听清楚了从云屏后传来的轻微声响。 那是夫人身上的衣裙,被缓缓褪去时,所发出的些许声音……褚峻眼睑垂下,看了眼自己,方才只顾着将夫人护在怀里,身上上衣物被淋湿了许多。 凉冰冰,湿漉漉,本来黏在身上就让人觉得难受,这时候就更加难受了……褚峻想着,抵着马车,阖着眼,唇角勾起。 衣料落地的声音停下,被搭在屏上的衣物也一件件地被轻轻拿下,然后穿在身上……很快,夫人便从云屏后出来了。 阮秋韵回到了软榻上,看了眼对面似睡着的郎君,又看了看郎君几乎湿透了的衣物,轻声说道,“夫君,你身上的衣物已经湿透了,不如先去换一件衣服吧。” 褚峻眼眸睁开,迎着夫人担忧的目光,轻笑地应了一声。 换下身上的衣物,褚峻坐在了软榻身边,将撩着窗纱看着外头的雨水的夫人搂进了怀里,笑道,“这雨很大,想来一时半会也停不下。” 阮秋韵闻言,又看了眼外头越下越大的雨,并没有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 褚峻却还是轻易看出了夫人的失落,他顿了顿,低声哄道,“今日过来时,我已经让人传信去了禅林寺,这个时候,想来长明灯已经点起来了。” 听了这话,阮秋韵惊讶地抬眸看着褚峻,良久后,又道了一句多谢。 夫人红唇雪肤,眸若点漆,此时鸦黑的鬓发上带着几滴晶莹的水珠,柔软的身躯就这样依偎在自己胸膛上,既娇又怜。 褚峻唇角笑意渐深,他执起夫人的手,挑眉戏谑道,“夫人可知,我点了多少长明灯?” 长明灯不是点一盏吗? 筠筠前几年也只是点了一盏的。 阮秋韵对这些佛家的东西,也不是特别清楚,她心里疑惑,只答道,“一盏。” “点了七盏。”褚峻含笑解释道,“也都是听那些和尚说的,我也不甚清楚。” 褚峻从未去过佛寺,若不是前两日事才先问了几个常去寺庙祈福的幕僚,他本想点个几百上千盏的。 长明灯是祭祀祈祷所用,他不仅多点了几盏,还让人多供奉了许多的香火火烛,特意将排位供奉在禅林寺里,让人日夜守着……他做了这么多,夫人那位阿姊想必也吃了许多他供奉的香火了,所以也合该多保佑保佑自己夫人才是。 无论自己夫人是不是她原来的姊妹,是不是赵筠的亲姨母,她都应该承认,且要多保佑一些…… 褚峻敛下眼底不断涌现的暗色,又看着怀里还思索着的夫人,唇角勾起,又将下颚埋在夫人的颈窝处,拦着夫人腰肢的臂膀却是缓缓地收紧。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天也越来越暗,雨是渐渐地小了,可风却依旧很大,荒郊野岭的地面上已经满是泥泞了,明明是夏天,天气却因为下雨的原因而变得有些凉了。 这个时候赶路,会不会有点危险。 阮秋韵心里想着,眸光往远处眺望,又想了片刻,建议道,“我们先走一段路吧,方才过来时,有看到庄稼,也许可以寻到人家避一避雨。” 褚峻自无不应。 马车很快往前走,也正是百姓们准备晚食的时候,很快便在雨幕下看到了丝缕袅袅的炊烟,紧接着再多走了一些路,很快便进了一处村子。 马蹄声被雨声盖过,村子里许久没有人出来,披着蓑衣的部曲从马上下来,很快便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高大魁梧的部曲看着像一座座的小山,披着蓑衣更是让人心生惧意,粗布麻衣的庄稼汉手里还拿着旱烟,他以为土匪上门呢,待听清楚对方的话后,才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庄稼汉隔着雨幕看着道上的几辆自己从未见过的马车,犹豫了片刻,虽然心里忐忑,却还是很快便应了下来。 庄稼汉的妻子带着儿女出来招待客人,碗里倒上了用稀碎的陈茶泡出来的茶水,阮秋韵对着略有些拘束的老妇人笑着道了声谢,才双手捧起茶盏饮了一口。 贵人衣着华贵,待人更是和善,老妇人心里的敬畏和拘束少了一些,双手却有些紧张地捏着茶壶壶柄。 庄稼汉的旱烟早已经放下了,也正拘谨地站在一边,褚峻很快便和那位庄稼汉攀谈了起来。 从这天气说到这几年收成,再从这几年收成说到一些旁的……阮秋韵指尖扶着微热的碗壁,看着警惕性明显不断放松的农户一家,只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外头的雨又大了一些,农户家资不算丰厚,却也还是有几个闲置的屋子,被褥是干净的,淡淡的皂角味随着呼萦绕鼻尖。 夏日的被子很薄,身后紧紧搂着自己的躯体也热地厉害,阮秋韵眼睫轻颤,努力放软着身躯,困意也缓缓袭来。 思绪混沌间,屋外的雨声也逐渐变得虚无,睡过去的前一刻,感觉到脸颊有丝丝痒意,只听到有人伏在自己耳侧,低声轻叹道, “夫人会离开我吗……” 52 第 52 章 褚峻是从不信鬼神之…… 褚峻是从不信鬼神之说的。 少时进了军队, 跟随着大周军队征战四方,刀剑之下皆是亡魂。见多了生死,便也不再畏惧鬼神, 不再相信鬼神。 年幼时颇桀骜不驯,总觉得这世上倘若真的有鬼神, 凭借着自己驭兵的能力, 鬼神也不过是供他驱使。 可如今…… 屋子狭小, 烛油金贵,农户心中不舍,因此屋里只点着一盏小小的烛火。 烛光微弱, 只照亮了案上小小一方的空间, 身侧的夫人已经熟睡了过去了, 褚峻看不清夫人的脸颊, 却能清晰地听到夫人熟睡时柔软绵长的呼吸声。 环着细软腰肢的大掌覆在夫人置于腰间的手上, 褚峻噙着笑,将夫人的手缓缓执在手里, 并拢地执着夫人的指尖。 丰润柔软,柔弱无骨。 捧在手里时带着一丝微凉,本以为整个柔荑都是柔软细腻的,可指腹缓缓下移, 却还是在中指关节侧处, 寻到了一处细细的茧子。 不是自己手心上握惯了刀枪剑戟而形成的粗糙坚硬的老茧,更像是读书人多年读书写字后, 随着执笔写字后逐渐形成的一层薄薄的细茧。 可若是毛笔写字, 除了中指关节侧处外,食指指腹和拇指指腹也是有茧的。 云府时林樟探听到的消息,夫人睡梦时的呢喃呓语, 能够治疗瘴毒的方子,仿佛见过的交州贺礼,还有那晚忽变的神色…… 一幕幕曾经的异样随着回忆,再次缓缓划过心头,褚峻眸色幽深,缓缓松开了夫人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熟睡的夫人揽入自己的胸膛,俯首,细细感受着夫人的心跳声,唇角勾起。 夫人纯善美艳,又这般喜欢看苍穹明月,莫不是真的是从明月上下来的,不谙世事的仙人? 褚峻眼睑微垂,甚至还颇有些认真地揣测着,后唇角笑意渐盛,又俯身轻轻地吻上了夫人的额间。 神佛也好,鬼魅也罢。 夫人已经是自己夫人。 即便是仙人,以后也只能在自己怀里。 翌日起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下了,雨后的空气格外地清新凉爽,整个天空万里无云,呈现出一碧如洗的天青色。 昨日闲聊时,阮秋韵已经知道了借宿的这家庄稼汉姓柴。 正要离开的时候,柴老汉一家子毕恭毕敬,一口一个主家夫人的称谓下,不复昨夜的拘谨不安。 阮秋韵有些不明所以,可看着他们热情恭敬的样子,却还是敛眉温和一笑,很快便上了马车。 马车开始跑动,而柴大爷一家还在马车侧守着,阮秋韵心里的疑惑逐渐加深,她放下撩起的窗纱,想了想,望向一侧的郎君。 “夫君,你刚刚是不是和柴大爷说了什么?” 要不然,柴大爷一家人的态度怎么会变得这么快?昨夜还是贵人贵人地生疏拘束地唤着,不过是一夜,一个个都改了称呼,唤主家和夫人了。 主家夫人……如果阮秋韵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家里的奴仆或者短工长工才这么叫的。 夫人若有所思,褚峻也没有瞒着夫人,为夫人解惑道,“我雇了他们一家做长工,他们的确应该唤夫人主家。” 迎着夫人不解的眸光,褚峻温声解释,“夫人阿姊位于盛京远郊,来回一趟也需几个时辰,坟前有人守着,夫人和筠儿也能安心一些。” 所以,是雇来做守墓人的意思。 阮秋韵颦眉,古代人对生死十分忌讳,又怎么会甘愿做守墓人呢? “他们是农户,一年到头的吃穿用,全靠着几亩田地里的庄稼。”看出了夫人的疑虑,褚峻挑眉道,“能多一样进项,他们是愿意的。” 若问柴老爷子愿不愿意。 柴老爷子自是愿意的。 他家里田地几亩,人丁却是不少,吃穿嚼用都从田地出来,平日里在山上捡一些山货,精打细算一些,勉强也还能过下去。 可底下几个孩子如今也一一长大,儿郎要娶妻,女郎要嫁人……这那一样都是要花钱的事,便开始捉襟见肘了。 后山他们也常去,捡个山货时时不时给坟墓除除草,上上供,一年便能得个十几两银子,又怎么会不愿意呢。 长明灯,守墓人……阮秋韵没想到褚峻会安排地这么细致,她望着正垂眸看着自己的郎君,眉目微敛,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 “下官会稽郡郡守石守卿,拜见平北王。” 听到上首传来的脚步声,石守卿放下手里的茶盏,忙起身站了起来,对着书案后的平北王恭敬地拱手拜下。 “起来吧。”平北王一袭玄服,笑了笑,很快便抬手虚扶,望着石守卿看了片刻,不由叹道,“朝中诸多个职位空虚,朝中无人,本王才不得不将文海召回京中,石郡守跋涉千里,实在是辛苦了。” 石守卿,字文海。 “王爷体恤,下官不觉得辛劳。”石守卿受宠若惊,再次拱着手,笑道,“下官能再次回到盛京,还是多谢王爷的提拔之恩。” 褚峻笑了笑,只让石守卿坐下,“明日文海的任命诏书就下来了,本王听说石大人精通算学,想必是极适合户部的。” 户部。 自己是四品郡守,如今调回盛京,再不济也会是个平调,户部尚书并未乞骸骨,如今整个户部上下,唯一空缺的职位,也唯有左侍郎一职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户部右侍郎,是刘家子弟……石守卿心里暗暗有了揣测,脸上笑意却是越发恭敬,很快又起身对着上首的平北王恭敬拱手…… 即将离开时,石守卿看着上首的平北王,拱手苦笑道,“下官久居会稽郡,已经许久未曾回过盛京,那日同老妻望着偌大的盛京城,真的是颇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他顿了顿,笑道,“下官老妻仰慕平北王妃许久,恰逢此次回京,老妻也数次念叨着想着上门拜访王妃,只是不知,可会叨扰王妃……” 褚峻挑眉,笑道,“若是想拜见王妃,只让人递上拜帖即可。” 至于王妃愿不愿意见,也端看王妃的意愿了,石守卿明白了王爷的言下之意,只笑着拱手应下,很快便转身离开了王府。 待石守卿离开后,几人从书房屏风里走了出来。 姚伯羽走在最前头,手里还执着一把折扇,来到椅子上坐下,边端起茶盏,边笑道,“世家拜帖之风盛行,下官记得,王爷以前是最不喜这些的。” 这话说得揶揄,姚伯羽心中却实在是惊奇,世家之人日日骂着平北王军匪草莽,不知礼节……这些话,虽骂地难听,可大半骂地却也是对的。 毕竟他们这位主公,无论去谁家都是直接上门的,都是从不做先礼后兵的那一套的,如今倒是罕见让人见王妃先递帖子了。 褚峻没有搭理姚伯羽的调侃揶揄,见几位僚属皆已坐下,眼睑垂下,捻了捻书案上的镇石,示意他们说话。 下首几人见状,皆敛了笑意。 灰袍青髯的幕僚一脸正色,率先起身拱手,颇有些顾虑道,“属下观之,这石守卿颇为圆滑,加之更曾有过屈膝世家之举,其妻又是世家贵女……属下以为,实在不可尽信。” 世家延绵千百年,最是同气连枝抱作一团,这石守卿,确是不能轻易相信。 褚峻神色不变,继续听着。 一青衣幕僚见状,也很快起身拱手道,“杰城此言有理,纵使石守卿同刘家有深仇,可石守卿品行摇摆,若是中途反悔……” 几位幕僚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顾虑,有一些则是寒门幕僚,无外乎是介意石守卿曾向世家投诚,还娶了一位世家女为妻。 褚峻眼眸漆黑,并无笑意,只静静地听着,也没有打断几位幕僚的话。 坐于前头的李迁和姚伯羽,一人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一人端详着手里的扇子,并未立即插嘴。 书房很快安静了下来。 李迁见状,放下茶盏,也起身拱手道,温声道,“石守卿的生平,属下也曾看过,曾任旬邑县知县,在旬邑县知县一职上蹉跎几年,后救了冯氏旁支的女郎,才得冯氏青眼,一步一步高升。” 他顿了顿,又笑道,“脾性的确圆滑,血性却也不缺,也是当年在朝中得罪了刘氏不肯低头,这才被贬到了偏远地方为官。” “正如王爷所言,心性不缺,血性亦有,能力在一众外放官员中也算出类拔萃,若是用得好,不失为是一枚好棋。” 冯氏,刘氏,邹氏,谢氏……朝堂上远不止刘氏一个世家,这些世家看似没有出了太后皇后的刘邹两家显赫,手里也并无兵权,可实则世家子弟却是占据了朝堂大半的官职。 同门情谊,姻亲情谊,师徒情谊……个个盘根错节,互相维护,王爷不过摄政六年,三年一次才科举取士,三年入翰林院,三年外放为官,也起码六年后才堪堪调回……身居高位可用的寒门官员实在太少。 李迁推心置腹,有条有理,其他僚属纷纷颔首,即便是方才反感最过的那两位,也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作为世家子子弟,姚伯羽置身事外地摇着扇子,一直到结束,除了李迁外的一众僚属离开,这才看了眼李迁,又笑道, “石守卿的任命诏书明日就下了,想来王爷早已想清楚了。” 褚峻唇不置可否,见两位僚属还坐着不起身离开,“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同夫人用晚食,书达你们就先回去吧。” 李迁,字书达。 这是明晃晃地赶人的意思。 出了前厅书房,姚伯羽长吁短叹,他漫不经心地将扇子阖起,对着身侧的幕僚笑叹道,“我们王爷自同王妃成婚后,如今像是变了个人。” 以前不是披甲就是玄衣,活得如同野彘一样的郎君,如今倒是整日华服美冠,就连平日里的须髯都剃地干干净净,看着比他这些世家出身的郎君还要讲究美姿仪。 自王爷成婚后,王府里的茶点美味了不少,李迁听了同僚的话,只是温和一笑,从奴仆手里接过给自家夫人带的茶点,而后才感同身受道, “谦泽还未成婚,不懂这些也理所应当,等到成婚后,应该就会明白了。” 说着,便撇下了怔仲的同僚,小心翼翼地拎着手里的食盒,朝着自家马车走去。 而立之年,还未成婚,姚伯羽姚谦泽被同僚这话说得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摇摇头,竟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同一众僚属论事论得有些晚了,回到正院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去。 进了院子,主屋敞着门,可夫人却并不在屋里,褚峻心下一动,招来了侍婢,得到了夫人在正院偏屋后,眉目轻挑,抬脚来到了偏屋。 似有似无的水声隐约从闭着的门缝里传出来,褚峻抬手,制住奴仆们行礼问安的举动,在门外立了片刻后,才缓缓推开门,脚步放轻地走了进去。 王府正院的主屋很大。 因此还未成婚时,褚峻为了方便,一向是在主屋隔着一道屏风洗漱的,成婚后的一段时日里,还经常同夫人一起洗漱……只是不久,夫人便让人将洗漱的物件搬到偏屋里。 思及此,褚峻心尖有些热。 云屏前垂坠着层层叠叠的帐幔,很快便被一只大掌掀开了。 步伐迈进,水滴落下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屋里点着烛火,烛火闪烁摇曳,搭着一些衣物的玉质屏风上,很快便投落下了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 屏风后的水声停下了。 褚峻立在云屏后,没有继续往屏风后走去,可如同小山一般壮硕的昏暗身影,一动不动,却还是叫人心有余悸。 脸颊处滴落了几滴的水珠,肌肤浸了温水,更加水润细腻,阮秋韵眉目敛起,攥着帕子的指尖略微收紧,眼睫颤颤地抬起,望着投落在屏风后的身影,抬声道, “你先出去,我今日不太方便。” 要不然,也不会再洗一次澡。 备好的月事带还搭在屏风上,褚峻靠近时自然是看到的,他唇角勾起,伸手捻了捻月事带的边角,柔软服帖的布料让他眸色渐沉。 听了夫人的话,他眼睑敛起,只沉声笑道,“我听府医说了,夫人身子不适,洗漱又不喜奴仆守着,我担忧夫人。” 担忧什么。 担忧她会晕倒吗? 阮秋韵拧眉,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屏风外的壮硕身躯乎动了动,似转了方向,又见外面有声音传来,“我转过身了,只守着夫人,夫人莫忧。” 阮秋韵半信半疑,虽然成婚后没有那么多避讳了,她脸颊却依旧滚烫,眸子水润。思虑了片刻后,才抿了抿唇,又重新伸手握着舀水的器皿,重新洗漱了起来…… 淅沥落下的水声再次响起,几乎能让人想象出来水流划过白腻粉泽时的画面,馥郁的浓香夹杂着淡淡皂角气味,如同天罗地网一样,从云屏后逐渐延伸蔓延,将人团团缠绕,让人心神不属。 已经转过去的男人呼吸粗重,幽暗如狼的眸光紧紧落在不远处的烛火上,被烛火映照地昏黄的脖颈上青筋暴起,远远看着,如同枯树老枝虬结交错,十分可怖。 “我已经洗完了,你能不能帮我唤春彩他们进来。”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屏风后,夫人的迟疑柔和的嗓音传了过来。 褚峻回神,回过头看了一眼。 屏风上挂着的衣物…还有艳色的月事带,都已经消失了,云屏后也点着烛火,夫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他没有应下夫人的话,也没有去唤人。 而是径直转过身,大步行至了屏风后,来到了夫人身前。 夫人身上的衣物十分齐整,乌发云鬓,唇瓣饱满红润,被盘起的发丝上坠着几粒晶莹的水珠,正颤着鸦睫怔怔地看着自己。 这一刻,心尖上是足以燎原的热意。 方才淅淅沥沥的水声仿佛还犹在耳侧,褚峻眼底一片暗潮涌动,在夫人还未缓过神的时候,伸手轻轻揽住了夫人的腰肢,将夫人整个抱起,带着夫人来到了偏房的软榻上。 洗漱时未穿鞋履,莹润的足尖踏在柔软的软榻上,榻被沾湿了,榻面还有些些许下陷。 夫人在上,攀着自己。 他知道夫人不舒服,也并没有做其他的,只是扶着夫人的腰肢,着迷地吻上了夫人娇艳欲滴的唇,试图用夫人的气息,驱下心尖的热意。 柔软覆着炙热,唇舌交缠间,柔若无骨的身躯随着喘息一阵阵颤栗。 53 第 53 章 阮秋韵初时还有些慌…… 阮秋韵初时还有些慌张, 待注意到男人只是亲吻着自己,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后,心绪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本以为很快就会结束, 却不曾想,直到屋子里的烛火烧了过半, 揽着自己的郎君却还是没有停下来。 唇边一片意乱情迷的热意,妇人柳眉轻蹙, 呼吸紊乱, 她有些艰难地垂眉望着近在咫尺的郎君, 手缓缓抵着郎君胸膛处,推了推。 唇上的举动停顿一瞬。 很快,力度轻了一些, 几息之后, 炙热的触感也消失了, 唇瓣也艳丽地惹眼。 褚峻松开了衔着夫人的唇,注意到夫人略颦起的柳眉,将额头贴在夫人的额间上,揽着夫人腰肢的手不愿意松开,褚峻细细地注意着夫人的脸色, 然后笑道, “会稽郡郡守石守卿近日调回了盛京,今日过了王府拜见。” 阮秋韵注意力被郎君的话吸引,记忆回溯,很快便想起了当初在临淄宅院时, 那位被林轩小先生引路出去的绯色官袍的身影。 抵着的手落下,阮秋韵安静地听着。 褚峻笑意渐深,执着夫人的手, 说着今日石守卿拜见时,说他夫人仰慕平北王妃,意图拜见一事。 他顿了顿,笑道,“不日石家就会递上帖子,夫人若是不喜,只管拒绝了。” 王府每日都会接到一些拜帖,阮秋韵也有些经验了,闻言也只是略微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 她心里还挂念着另外一件事,“郎君说过褚家的人会过来,可知道过来的人是谁?” 王府里的管家褚伯是褚峻从褚家带出来的老人,阮秋韵在那晚褚峻提起了褚家后,思虑了许久,也询问了一番褚伯关于褚峻的家庭情况。 家里父母健在,叔伯不少,不同母的兄弟姊妹加起来也有二十多位。褚家虽不及世家显赫,却也是一个庞大的家族。 原来的褚家家主是褚峻的爷爷,而褚老爷子三年前去世了,如今担任褚氏族长的人,是褚峻的亲生父亲。 “应该都是一些平日里不太亲近的旁支叔伯。”褚峻敛眉笑道,“夫人莫忧,我那父亲继承了老爷子的族长的位置,想来也一贯会遵守老爷子留下的遗志。” 他脸上笑意不变,毫不在意道,“也许有生之年,褚氏的主家大宗一脉,都不会轻易踏足盛京。” 大宗一脉即褚峻的父辈祖辈上下一脉,嫡长子为大宗,旁的子嗣为小宗。 大宗一脉的态度就是褚氏一族对外的态度,可大宗一脉的态度,有时却是和族里其他族人是相悖的。 褚老爷子三年孝期过了,族内旁系就有不少族人想搭上这位一手遮天族人平北王了。 阮秋韵若有所思,总归是褚峻的血脉亲人,还是想着到时候人要是到了该如何招待。 褚峻不愿夫人在这样的事上放太多的心思,将夫人抱起,回了正屋。 晚食过后,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因着夫人身体不舒服,两人并没有在院外闲逛,而是消食了片刻,就在软榻上坐下。 褚峻将掌心罩在夫人的小腹上,垂首看着夫人蹙着的眉目,笑意渐消,就想让人将府医医女召过来。 阮秋韵制住了他的举动,眉目微敛,解释道,“药已经喝下了,也好了许多,不用召府医过来。” 褚峻低应了一声,“夫人疼吗?” 他对于妇人月事一道上不甚了解,也是近日时常询问过府医医女后,才知道有些妇人来月事时,是会腹痛难忍的。 阮秋韵抿唇一笑,摇了摇头。 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后身体情况弱了很多,可月经时会出现的症状却和以前相差无几的,虽然偶尔会有一些轻微的抽疼,可更多的还是酸胀。 褚峻没有继续询问,炙热的掌心在夫人小腹上轻揉着,试图用医者所说的法子为夫人减轻痛苦…… 几日后,石夫人果然递上了拜帖。 拜帖被装在一个纯木匣子里,匣子表面雕刻着许多吉祥如意的图案,看起来十分地古朴郑重。 姨父早早便上朝了,赵筠也早早就起来陪姨母用朝食了,大周官员早朝五日一次,赵筠掰着手算着日子,每到姨父上早朝,就会借着机会过来同姨母一块用朝食。 对于外甥女的操作,阮秋韵无奈,“你天天过来都可以,不需要挑日子。” 赵筠轻笑不言,姨父姨母新婚燕尔呢,她日日打扰算什么事啊。 此时,她嘴里还吃着糕点,见姨母将拜匣打开,也探头来到姨母身侧,看着帖子念着,“户部左侍郎石守卿之妻,冯氏……姨母,这家夫人我倒是从未听说过。” 赵家门第不算高,可父亲是朝中四品官员,来往的也多是一些家世相近的官宦人家,因此即便赵筠很少跟着嫡母长姊她们出门,她对于盛京中一些人家也是略有耳闻的。 见外甥女感兴趣,阮秋韵将帖子递了过去,然后又给外甥女碟子里又夹了一个点心,才笑着解释道,“石大人是原来会稽郡的郡守,前几日才回到盛京,你以前没听说过也正常。” 会稽郡郡守。 会稽郡位于荆州,距离盛京不算特别远,是姨母原来住着的州郡,赵筠了然颔首,心里的好奇也放下,将帖子放入拜匣里,吃着姨母夹过来的点心。 阮秋韵将拜匣递给春彩,看着垂首吃得十分认真的外甥女,不由轻笑询道,“今日医女课堂不上课,筠筠等一下可要出去?” 赵筠今日是想在家里陪姨母的,自然不想出去,她放下玉箸,正想摇头,下一刻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眸弯弯,嬉笑地抿唇道, “姨母,再过几日就是乞巧节了,这几日坊市里也极热闹,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要不然姨母整日待在王府里,看着那些诊籍脉案还有账簿名册,也太无趣了一些。 七月初七,乞巧节,又称女儿节,是大周女郎极为喜爱的一个节日,乞巧节当日,许多女郎回会出门游玩,阮秋韵这才记起,还有四天,就到七月初七了。 外甥女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阮秋韵没有犹豫多久,也很快含笑地应下了。 乞巧节快到了,坊市里行走的女郎也多了不少,从马车里往外看,针织布坊,金银饰坊,各种点心铺坊……这些女郎常光顾的铺子,尤其热闹。 还没入秋,下了马车后,坊市的热意夹杂着喧闹扑面而来,阮秋韵脸色不变,也并没有戴上幕篱,只眸色柔和地看着身侧的外甥女。 天还是有一些热,赵筠心疼地看着姨母有些泛红的脸颊,忙将姨母带进了一家卖点心果子的铺子。 铺子是二层楼高的小楼,装饰雅致,一楼处摆着各式各样的点心,还有一些干果果脯的零嘴,阮秋韵细细打量着,却听见身侧的外甥女介绍道, “姨母,这就是花月楼,姨母前几日用的糕点,都是我从花月楼买的。” 原来这里就是花月楼。 阮秋韵若有所思颔首。 守在铺子里的伙计见有客人上门,很快便迎了上来,花月楼卖的点心果子是盛京独一份,平日里不少高门大户都会派人过来订点心,有时候贵人经过,也少不得会亲自进门买上一些。 接待的贵客多了,守店的伙计们也练成火眼金睛了,此时见着从门外进来的两位贵人,心里却也是忍不住一惊。 两位贵人看着像是一对高门大户的母女,俱是华服美饰,身后还跟着许多伺候的奴仆部曲。 奴仆敛眉恭敬,部曲高大骇人,女郎俏丽灵动,笑意盈盈,妇人更是高贵美艳,温婉柔和……即便是自觉见多识广的花月楼伙计,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那些部曲的目光给人带来巨大压力,伙计心里有些怵,却还是几步上前,唤了贵人后,为贵人一一介绍着花月楼里的糕点。 阮秋韵听着伙计的介绍,眸光也落在了铺子里琳琅满目的糕点上。 “……乞巧节将至,我们花月楼也备下了许多诸如巧果巧酥五子乞巧饼等吃食,贵人若是喜欢,不妨试一试。”见贵人面上并无意动,伙计话一转,立即机灵道。 巧果巧酥都是一些油炸过的面食,看起来和现代社会里的麻花有些相似,五子就是桂圆、红枣、榛子、花生、瓜子五种零嘴,乞巧饼是糯米粉做的,侧边花瓣状,看不出里头裹着的内陷…… 都是一些很适合用来做零食的食物,这个时候吃也应时节,阮秋韵想了想,让伙计各自拿了一小包。 一小包的分量不算多,距离乞巧还有三天,可以买一些回家里试一试,要是好吃的话,到时候可以多买一些,分给王府里的人吃…… 距离女儿的婚事已经不足一个月,夏氏也开始操持起席面上要准备的东西,所以一早便带着仆妇奴仆来了花月楼,打算挑选几个合心意的点心蜜饯,放在女儿婚事的席面上。 嫡亲女儿的婚事,夏氏总想做得尽善尽美一些,为女儿多添一些脸面,花月楼的点心虽然价格上比旁的铺子稍高一些,但在盛京中却是久负盛名的,放在席面上也是出彩的。 选了许久,终于选下了几个适合的点心,再三叮嘱了花月楼管事在女儿成婚那日一定要送到赵府,夏氏便扶着李嬷嬷的手下了楼。 一楼站了许多人,李嬷嬷定睛一看,而后靠近主母耳侧轻声道,“夫人,是平北王妃。” 平北王妃。 夏氏心里一惊,忙朝着被奴仆仆妇簇拥着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真看见了平北王妃,还看见了她们家筠丫头。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 夏氏立即松开了仆妇的手,端庄的脸上扬起一抹笑,快步朝着平北王妃走去。 “臣妇给平北王妃请安。” 正看着其他点心的阮秋韵回神,回过头往声音处看去,看清楚来人后,敛眉唤道,“赵大夫人。” 身侧的赵筠也认出了姨母,她眉目蹙起,还是按着礼节福身行了一礼,“母亲。” 夏氏忙忙慈爱地笑着让赵筠起身,然后对着平北王妃笑道,“还有一月就是臣妇长女成婚的日子,今日臣妇是特意过来花月楼,订席面上用的糕点蜜饯的,没想到却是有幸碰上了王妃。” 阮秋韵颔首,温和笑着恭贺道,“长女成婚,赵府喜事临门,我给大夫人道喜。” 夏氏脸上笑意渐深,并没有留太久,只又说了几句,便对着王妃告辞离开。 赵筠被嫡母这番举动弄得有些懵。 这么难得遇到姨母的机会,就这么就结束了?她都做好自己随时打断嫡母的话,然后立即拉姨母离开的准备了! 直到出了花月楼,赵筠也依旧还没反应过来,阮秋韵看着眼眸已经几乎瞪地滚圆的外甥女,心里头觉得有些好笑。 她抚上外甥女的头,眼底盛着柔和的笑,“在想什么呢?” 赵筠回神,嘴唇动了几下,还是没有将心里的疑惑问出来,嫡母不打扰姨母就好,她摇摇头,很快便带着姨母往旁的地方走…… 回到家的时候,褚峻已经在正院里等着了,他看着桌案上碟子里的东西,挑了挑眉,伸手取了一件放进嘴里。 换完衣服出来,阮秋韵注意到对方的举动了,眉目带笑询道,“这是在花月楼买的巧果巧酥,郎君觉得味道怎么样?” 褚峻没有说如何,只在夫人坐下后,又捻起一小半段,递到了夫人嘴边,眸色漆黑难明。 阮秋韵毫无所觉,唇瓣微启,将郎君递过来的巧果吃进嘴里。 夫人红唇饱满艳丽,巧果被炸地焦黄酥脆,抿着巧果时,唇瓣中部略微下压,呈现粉泽,郎君的指腹顺势进了些许,带着热意几乎整个印在了夫人柔软的唇上。 阮秋韵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立即抬手将郎君的手拂下,将巧果吃进嘴里后,又接过春彩递过来帕子,擦拭着嘴唇。 褚峻觉得夫人这是在嫌弃自己,不免有些委屈,解释道,“方才我已经净过手了的。” 郎君脸皮厚,什么不要脸的姿态都能摆出来,阮秋韵已经见多了,此时只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也眉眼温和地解释, “巧果油大,我方才也是擦一擦油,不是嫌弃你。” 夫人这话挺没说服力的。 褚峻眸间笑意潋滟,长臂一伸,将夫人抱在了怀里,低声笑道,“三日后是乞巧,盛京处处热闹,我同夫人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许久,怀里才传出一声好。 54 第 54 章 “元光五年夏,雍州…… “元光五年夏, 雍州大旱,户部司巡梁春来,勾结雍州地方官员, 将赈灾粮充坐商粮,恶意抬高粮价……” “元光七年秋, 户部度支司主事杜安通,勾结荆州地方官员,巧立多项名目,中饱私囊,约四百万石……” “元光九年冬, 户部金部司主事……” 宣政殿内。 尚书左丞手持芴板,恭敬地立于殿中,一板一眼地向着上首的陛下和太后奏禀着。 接连的一长串名单,几乎是将整个户部上下撸了个遍,朝臣百官垂首听着, 心中却都是如明镜。 司巡主事之流, 不过都是一些户部的寻常小吏, 平日里也只是干些杂七杂八的伙计, 可若无上头人支使着, 寻常小吏如何有胆子贪墨这么多。 这般想着, 朝堂众人很快就将目光落在了户部尚书和两个侍郎身上了,眼神中俱有深意。 侍卫扛着一箩筐进来,箩筐里的物件哗啦啦地全部都倒在了地上,随后摊开在地。 几月前就已经准备好的地方官员口供, 还有这几日在户部以及几位小吏家中搜出来的账簿账本…… 尚书左将一连串的官员和贪污之行一一念完,最后才垂眉拱手陈词道,“……贪官蠹役, 国之蛀虫,实在是不可饶恕,还望陛下,太后明鉴。” 随即,伏倒在地。 左丞话音落下,整个宣政内即刻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死寂当中。 朝臣百官的目光纷纷凝在那被倒出来的口供账簿账本上……这些人证物证,无一不是需要很多时间去查证的,而其中所需花费的人力物力,都是巨大。 能收集这么多的账簿口供……众人屏息静气,俱是敛眉垂目。 尚书省弹劾过后,朝廷还需要派人进一步查证,在查证期间,涉案官员也需要进行收押审讯。 对身后或忌惮或惊惧的百官视而不见,褚峻神色不变,甚至没有一丝询问上首垂帘听政的陛下太后的意思,只下令将贪污涉案的大小官员通通羁押。 尚书省涌入了许多披甲禁军,在一众人不明所以之时,大半的户部小吏被下了大狱,整个户部的办事堂一下子空了下来。 其余个部的官吏看着这一部,背脊密密麻麻布上了汗意,只觉得胆寒心惊。 下了早朝,褚峻并没有立即回府,出了皇宫后就直接进了大理寺狱。 夏日天时多变,进去时还是风和日丽好天气,出来时天上已经是雾气笼罩蒙蒙细雨。 今日是乞巧节,这般下着雨,看来自己同夫人是看不成乞巧灯会了。 褚峻心里惋惜,漆黑深沉的眼眸平视着弥漫着雾气的雨幕,林轩举着油纸伞过来,注意到正立于廊下看着雨的主子,快步地走上前来。 浓烈刺鼻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林轩面不改色,垂首恭敬地唤了一声,“主子。” 褚峻看着他,吩咐道,“知会一声禁军,将刘岱及其家人下狱。” 林轩垂声应是。 满身的血腥气,夫人定会不喜,褚峻敛眉,看了眼越发大起来的雨,推开林轩递过来的油纸伞,直接走进了雨幕…… 花月楼糕点是盛京一绝,伙夫手艺极好,就连简单易做的巧果巧酥等时节吃食滋味也要比旁的点心铺子好上许多。 羡慕地看着春彩幼翠几人滋滋有味地吃着零嘴,莲荟抿了抿唇,径直趴在了桌面上,渴望地看着案上包地鼓鼓囊囊的油纸袋。 却只是看着,一动不动。 平日里最贪食,什么都想吃一些,这回却好似彻底转了性子……难道是不喜欢巧果巧酥这一类油炸的吃食? 幼翠嚼着巧酥,心中不解,将嘴里的吃食咽下去后,不禁询道,“荟姐姐,你不喜欢吃巧果巧酥吗?” 莲荟头一抬,可还不待她说话,坐在床沿边上的莲蝶便抿唇轻笑,拣起一块巧果放进嘴里,眯着眼笑道,“你荟姐姐什么都爱吃,只可惜,昨夜犯了牙疼。” 巧果巧酥都是重油重糖之物,犯了牙疼,的确不宜多食,连平日里的饮食都需得清淡。 见莲荟神色一瞬间又披靡了下去,幼翠心中了然,忍不住笑道,“那荟姐姐这几日正好消消食,来正院伺候这几月,你这都吃胖了多少斤了。” 夏日天热,这两月王妃苦夏,胃口不佳,伙房里铆足了劲给王妃备吃食,王爷表姑娘还时不时带一些坊市里好吃的吃食回来……王妃也总是会赏给身边伺候的婢子仆妇一份。 都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吃食,仆妇大多是带回去给自家孩子吃,年幼的婢子吃不下也是或藏着或带回家中,只有荟姐姐,每次一分到手里就会立即食掉。 女郎都是不愿自己被说胖的,莲荟拧眉,正想出声,却听见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靠近房门的春彩立即站了起来,将房门打开,门外站着的是个绿衣小婢,她看着春彩,立即道,“王妃知道荟姐姐牙疼,特意让府医过来了。春彩,你快让荟姐姐出来。” 小婢的声音传到屋里,莲荟一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回过神后站在屋门处,伸长脖子往正院外看去,果然见府上的府医正拎着药匣立于院外。 王妃知道自己牙疼呢。 还给自己唤了府医呢! 莲荟喜滋滋,清秀小脸上披靡之态一扫而空,立即红光满面,她连放在案上的吃食也顾不上了,只扬着笑着步履轻盈地便往正院外走去。 幼翠看着看着,抿了抿唇,只觉得自己手里的巧果都不香了,莲蝶见状,将自己手里还剩着大半的巧果递了过去,挑眉笑道, “有什么可羡慕的,你也多吃一些,争取早日牙疼,到时候王妃肯定也会给你请府医的。” 这话说的,实在是促狭。 而且前几日她来月事腹痛时,王妃也是给自己召了府医的。 幼翠心里的羡意淡了淡,她没好气地将对方递过来的油纸袋推了回去,可莲蝶手直直地伸着,油纸袋实在推不回去。 两人僵持着,片刻后,幼翠才实在忍不住道,“你吃你的吧,我才不要又看府医呢……” 谁还天天病痛看府医啊! 大周风气开明,乞巧节当日的活动不少,除了夜里花灯满街的热闹坊市,待在家中的女郎还可以在夜间拜月祈福,投针乞巧,若是爱美的女郎,还可以捣弄一些风仙花汁,涂抹在无名指和小指上,染“红指甲”,乞手巧。 赵府女眷众多,每一年的乞巧取乐的花样也很多,赵筠虽然不怎么参与其中,但是看多了却也是知之甚详。 此时还未到夜间,屋外还下着雨没有太阳,什么对月穿针卜巧丢针这些是弄不了的了,赵筠思虑了许久,灵机一动,让人弄来了一些已经捣好了的凤仙花泥。 她在赵府时也时常帮几位姊妹染指甲,因为做起来也是极为熟练,看起来十分专业。 看着被抱成小粽子一样的指尖,阮秋韵沉默了片刻,眼眸里氤氲出浅浅笑意,看着外甥女,轻声问道,“不是说只染无名指和小指吗?怎么都包起来了?” “全染才好看。”赵筠脆生生答道,眼眸笑成一抹弧度,“姨母手生得这样好看,染了肯定很漂亮。” 金凤花开色更鲜,佳人染得指头丹,盛京妇人大多爱俏,平日除了喜爱涂脂抹粉外,染甲也是常有的事,只是在姨母身侧这么些时日,赵筠从未见姨母染过。 所以便想着为姨母染上一回。 花泥染色需要将近一个时辰,阮秋韵就这么将手置于案上将近一个时辰,待将指尖的片帛全部解掉,又在清水里清理了几回,确定不掉色后,终于才算染好。 阮秋韵舒展着五指,带着水珠的指尖轻动,甲片上的色彩艳丽莹润,她看着手里被染成艳红的指甲,颇觉有些稀奇。 因为职业的原因,她以前从没有去染过指甲,却经常见外甥女做美甲,现代社会各色各样的指甲油都有,可用凤仙花染指,算是一种极为稀奇少见的古法了。 姨母的指甲染得真的好看! 赵筠兴致勃勃,“姨母,除了凤仙花,我听说西域也是有一种名为海娜的花也是可以染指甲的,染了的颜色是白色的和黄色的,只是盛京却不常见到……” 西域应该是新疆一带,盛京的确不容易见到,阮秋韵含笑认真听着,屋外有请安的声音传了过来,她看过去,正好见褚峻正从外间走进来。 赵筠显然也听到了,她很快停下,起身笑着请安,褚峻慈爱地抬手让外甥女起来,眸光落在夫人身上,很快便注意到夫人染红了指甲。 外甥女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讨喜的自夸,“这是我给姨母染的指甲,是不是很好看啊姨父……” 夫人十指丰润白腻,本来莹润泛粉的指尖此时被一抹艳丽的血色所代替,置于乌黑的桌案上,艳丽惊人。 褚峻眸色幽深,称赞道,“筠儿好手艺,给你姨母染地很好看。” 赵筠闻言,脸上笑意更灿烂了,她视线在姨母姨父身上游移了片刻,又抿唇一笑,借着要去医女课堂上课的功夫又离开了。 “衣服怎么换了?” 阮秋韵眸光落在郎君的衣物上,有些疑惑。 褚峻在夫人身侧坐下,闻言笑意不变,解释道,“今日雨太大了,赶回来的时候淋湿了,便干脆去书房换了一身。” 阮秋韵不疑有他,视线在褚峻滴着说的头发上看了一眼,不由拧眉,对着身侧的婢子轻声道,“玉竹,你去伙房,让伙夫煮一碗姜汤。” 玉竹应声退下。 阮秋韵眉目依旧拧着,将人带到了内室,让褚峻在自己妆奁前坐下,褚峻唇角勾起,依着夫人照做。 阮秋韵来到屏风后,很快拿了一条大毛巾走出来放在一侧,轻声道,“把发冠松下来,我给你擦一擦头发。” 褚峻敛眉笑了笑,望着镜子里立于自己身后的夫人,听话地伸手将自己头上的发冠松开。 湿漉漉的头发很快散开,水珠还顺着头发滚落在了氍毹上,白色的大毛巾很快就覆了上来,在头上轻柔地揉搓着。 发丝粗糙散乱,擦拭的时候少不得需要理一理,染了蔻丹的指尖穿梭在粗硬的发丝上,时不时还轻轻擦过头皮,似有似无的麻意顺着头皮直蔓而下,最后堆积在心尖。 褚峻眸色涌动,透过镜子望着正给自己擦拭着头发的夫人,唇角勾笑道,“外头下着雨,想来一时半刻也停不了,花灯许是看不了了。” 待将发丝擦拭地蓬松不再滴水,阮秋韵才将毛巾放下,闻言只是回道,“下着雨,我们还是待在家里吧。” 乞巧节上的花灯纵然稀奇,可下着雨去看,体验总归是要大打折扣的。 褚峻应了一声,并未说什么,而是在夫人转身时起身将夫人抱住,来到了软榻上,贪婪地埋着夫人柔弱馨香的颈窝。 阮秋韵习惯了对方这般模样,正想询问他有没有用了朝食,可话还没问出,下一刻,眉目又拧了起来。 郎君长得高大魁梧,虽然每日都会早起练武,但是每次练完武后都会沐浴更衣,往日身上除了一股皂角味和淡淡的汗意,也没有别的味道。 而且,这是……血腥气? 阮秋韵敛眉,侧眸看着男人的侧脸,轻声道,“你身上有一股血腥味,是不是受伤了?” 埋首在夫人软肉中,褚峻眸色笑意沉沉,侧了侧头,将面庞对着夫人的侧颜,沉声笑道,“夫人莫忧,这是旁人的血,不是我的。” 旁人的血。 阮秋韵怔住。 血腥气浅淡,若隐若现,可淋了一身的雨,换了一身衣物,却都还是能嗅到……这是多少的血才能造成的。 阮秋韵只觉得喉咙有些艰涩。 久久说不出话。 褚峻眼睑垂下,大掌执起了夫人的指尖,指尖的蔻丹染地极好,鲜艳如血,艳丽非常,缓声道,“今日审讯了几个贪污的官员,所以才染了些许血腥气,我还特意换了一身衣物……夫人可会畏我?” 畏惧吗? 也许是有一点的。 可更多的是不习惯。 不习惯伪装地极好的郎君,突然在自己面前暴露出血腥残酷的一面。 即便早已经有过千百回的心里思想准备了,却还是会有一些不习惯,阮秋韵敛眉,思绪了许久,才坦诚道,“有一点。” 褚峻笑意渐深,没有再说什么。 他伏在夫人的肩头,闷声道,“夫人若是不喜,那我以后定不会让夫人看见。” 55 第 55 章 乞巧节当日,下了整…… 乞巧节当日, 下了整整一日的雨,整个天阴沉沉的,当日户部右侍郎刘岱一家老小就被下了大狱。 水至清则无鱼, 官场向来是行污纳秽之地,为官者也或多或少贪墨过,乌云很快笼罩在整个朝堂上, 朝臣百官心惊胆战,人人自危。 刘岱是太皇太后母家的旁系子弟,其父是太皇太后和宣平公同父同母的亲姐弟, 即宣平公是刘岱的亲伯父, 太皇太后更是刘岱的亲姑母。 刘家子弟在朝中接连被贬黜,刘岱官居户部侍郎, 已经是刘家如今唯一拿得出手的子弟了。 在刘岱一下子下狱的第二日, 久抱病体缠绵病榻的宣平公再次进宫面见了太皇太后。 说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只是后来隐隐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出, 那日宣平公从太皇太后宫里出来时,脸色十分差, 行至宫外时,几近要晕厥。 这般境遇, 让不少经历了三朝的元老官员为之唏嘘,自太皇太后成为大周皇后之后, 本就是世家的刘家就越发显贵了。 诞下了唯一的子嗣,唯一的子嗣更成了大周的君主后, 刘家的荣光也愈发不可收拾了。 先帝爱重母族,不仅时常赏赐母族金银财物,还时常为刘氏子弟加官进爵……刘家子几乎占据了朝中大半的官职, 整个大周朝堂俨然有了“刘半朝”的外戚姿态…… 却不曾想,显赫一时的刘家,不过六年时日,竟已经这般寥落了。 贪污受贿并非灭门的大罪,经过一段时日的查证和审讯后,刘岱被判斩立决,家中亲眷无论男女年岁,皆被判流放交州,世代家财也全部充入国库。 刘侍郎一家与宣平公一家早已分家,虽有着血脉情谊,可此事却并未波及到宣平府,直至刘岱被斩杀,亲眷全部流放离开盛京,事态逐渐平息,宣平公府上都未曾有一人出面。 流放当日,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翁老妇,还是年幼的郎君女郎,身着皆穿着污糟的囚服,脖带枷项,脚锁镣铐,赤着的脚底一片磨伤,血肉模糊。 娇生惯养的人,一朝天塌,那里受过这样的苦楚,他们脸上的神色怨恨与迷茫交加,只在解差的催促下,颤颤地朝着城门走去。 百姓不解朝堂倾扎结党营私,只知道走过的是大贪官的家眷,是趴在他们身上啃食着血肉的蛀虫 群愤激昂,随着第一个人的动作,各种烂菜叶子和污秽之物,皆是朝着身着囚服的一行人落去,年幼的郎君女郎避之不及,直接被砸到了脸上,很快就抽噎起来了。 看起来,着实是有些可怜。 项真趴在窗沿,望着下首穿着囚服被自己母亲抱在怀里不断安抚的小女郎,心里一软,忍不住喃喃道,“这么小的孩子,也要被流放吗?” 这也太可怜了一些。 赵筠的目光落在一位瑟缩着身子的熟悉女郎身上,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直到一行人离开街道后,才收回视线,垂眉淡淡道,“惠不及子女,才祸不及子女。”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像自己虽在赵家不受宠爱看重,可总归是赵家养大的,若是赵家犯下了滔天大罪,她也是要被连坐的。 律例如此,没什么可怜不可怜的。 项真其实也知道是这样的道理,但天性纯善的女郎的心总是最软的,她的目光再次回到小女郎上,沉默了片刻。 而后嗓音难得带上了些许讽意,“人都已经要流放离开了,宣平公府的人还没出现过一次。” 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总归是亲兄弟的家眷,一点动作都没有,未免也太过无情了一些。 项真从交州回盛京,一路上也是见过不少被判流放的罪犯的。 盛京到交州,路途极为遥远。 五千四百多里,罪人至少需日行五十里,只凭脚力也需要三个月,风餐露宿一路艰辛,时不时还要忍受一些屈辱……宣平公府门楣显赫,若是有人能够为这些流放的家眷上下打点一番,他们也不会这么辛苦。 叶瑜也往下瞅着,闻言看了一眼项真,有些纳闷问道,“你这几日怎么了?” 她性子暴烈,赵筠脾性也偏清冷,项真是他们几人中公认脾性最好的女郎,这几日倒是情绪不太好,每每一听到宣平公府,就好像吃了火药一样炸开。 项真收回视线,想到那日在爹爹书房里偷听到的事,抿了抿唇,眼睑垂下,勉强说了一句无事。 嘴上说着无事,到底是不会遮掩心思的女郎,脸上的强颜欢笑赵筠几人看得一清二楚。 叶瑜没有继续询下去,徐梁眉目挑起,熟练地转移起话题,“我听说今日有诗会,你们可有收到帖子?” 叶瑜很快接过话茬,可惜叹道,“收到了,可惜我文墨不通,要不然真想去凑凑热闹。” 徐梁轻笑,“不通就不通,既然已经送了帖子过来了,我们也可以去看看,也许还能蹭一点文气呢。” 叶瑜闻言,看向另外几位友人。 帖子直接递到了王府,赵筠自然也收到了,她支着下颚,百无聊赖道,“我无所谓,你们要是想去我就去。” 项真回盛京有些时候了,还从未参加过所谓的诗会,闻言也没异议。 诗会多舞文弄墨,因此举办的地点也有些讲究,多选在近山近水诗情画意的地方,盛京城南有一圆盘小湖,四面垂柳,湖水翠色,虽不及翡月湖大,景致却是极好。 湖畔有一道长廊,九曲十八弯,一直从湖畔延伸到湖中心,长廊末端湖中心高高矗立着一处宅子,雕梁画栋飞檐斗拱,被碧绿湖水环绕,精致非常。 将帖子递给门口守着的人,守门的奴仆确认过,便可直接进去了。 宅子里正热闹着,曲乐不断,还不断有抚掌击节欢声雀跃的声音传出,院里曲水流觞,女郎郎君席地而坐。 逐渐靠近人群,看清楚众人簇拥围观着的奏乐女郎后,赵筠恍然,原来这些诗会上,竟还有长相姣好的歌伶奏乐相伴。 诗会开始有些时候了,众人你来我往乐得开怀,已渐入佳境,可几人从屋外进来,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这一次诗会的东道主,是名满盛京的中书令谢家的郎君,起意是为了好友姚庭珪接风洗尘。 谢书云听着曲乐,眼眸微阖,手里捻着的杯盏却是不轻不重地摇晃着,在察觉到有人进来后,眼眸略微睁开。 进来的是几位女郎郎君。 应该也是收到帖子的。 他视线在来人身上移动着,心绪涌动,很快便认出了其中几位的身份。 兵部尚书尚书家的女郎叶瑜,刑部尚书家的郎君徐梁,定远侯府女郎项真……这最后一位,暗藏探究的目光落在项真身侧的女郎身上,谢书云犹疑不定。 盛京中同这几位勋贵子弟玩在一起的,也唯有四品祭酒的庶出女郎……那位传闻中被平北王妃千宠万爱的外甥女,赵筠。 没想到随便递了帖子,倒是真的将这樽大佛请了过来了,眼底的探究之色渐渐隐去,谢书云唇角勾笑,将手里的酒盏置下,起身打起了招呼。 “几位贵客请入席。” 赵筠看了过去。 只见郎君一席月白衣袍,唇角带笑,身姿颀长高挑,面如冠玉,站着如松如柏,看起来极为温文有礼。 都是一些身份贵重的郎君女郎,赵筠没几个是认识的,只是有礼地打了声招呼,便和友人找了个位置坐下。 歌伶还在奏着乐。 曲子婉转悠然,赵筠认真地听着,并没有察觉从四周投过来的,隐隐带着打量探究的眼神。 一曲毕,余音绕梁。 赵筠跟着众人抚掌击节,放下手后,却听见有一带笑男声传来,“赵女郎觉得这伶人奏得如何?” 赵筠循声望去,见出声的是席面末端的一位陌生的郎君,虽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坦言道,“悦耳动听,余音袅袅,自是好听的。” 郎君长得还算俊朗,闻言颔首,忽而扬起一抹恶劣的笑,眼底尽是毫不遮掩的恶意,“听闻平北王妃少时亦擅曲调歌舞,只是不知,比之这伶人如何。” 自平北王妃现于人前后,别有用心之人早已将平北王妃的生平调查得一清二楚,阮氏的姐姐正是因为擅弹曲子才被赵老夫人看重,最后成了赵家老大的院里人的。 这姐姐会的,妹妹应该也会吧。 思及此,郎君的笑又多了一丝轻忽。 众人一下呆愣在原地。 朝中不乏憎恶平北王的人。 虽说心里清楚平北王妃少时是良家女郎,却如何也挡不住有心人的恶意揣测,但也只是少部分世家之人也不过心里暗想,还从未见过谁这么大的胆子这样直愣愣地说出来的。 伶人属贱籍,将身份尊贵的平北王妃同卑贱伶人相比,无异于是屈辱了。 众人回过神后,目光纷纷落在出言不逊的郎君身上。 东道主谢书云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他同样冷冷地看了眼出言不逊的郎君,很快就认出了是同刘家交好的某个小世家中的子弟,正想要出声呵斥。 却见女郎握住了身侧想要起身的友人,不慌不忙地淡淡道,“我姨母从未习过歌舞,就连姨父也从未有幸见过,不知这位郎君,又是哪听来的胡言乱语?” 这是要恼羞成怒了? 那位郎君状似沉思,后恍然,只噙笑歉意,“赵女郎莫气,在下也不过道听途说,只是生来喜欢曲调歌舞,提问平北王妃擅歌舞,便想问一问……” 赵筠面眉目冷寒,闻言挑眉笑道,“竟不想这世上还有这般爱歌舞成痴的郎君,人不能叶公好龙,既然这位郎君这般喜欢歌舞,还是自己去跳才好。” 歌舞乐人实乃卑贱,他一世家子身份尊贵,又如何能做?那人眉头拧起,正要出言讥讽,却猛地发现,已经有数位部曲从屋外进来了。 部曲披盔带甲,虎目圆睁,身上隐隐带着久经沙场的血腥气,气势凶狠凌厉,后头还跟着面色发白阻拦不及的守门奴仆。 他们心头缓缓浮现一丝不安,正想出声缓和一下气氛,却见捻着茶盏的女郎垂眉敛眸,淡淡道, “南市象姑馆很多,表演的伶人更是不少,这位郎君这般喜爱歌舞,想来平日里定是习过不少,那就去象姑馆表演几日。” 象姑馆? 众人被这话惊地一怔。 盛京男风不算盛行,可总归还是有的,象姑同相公,正是盛行男风的狎妓之地……这是要将人送入好男风的妓院青楼当中? 出言不逊的郎君目瞪口呆,来不及反抗就已经被部曲捉住了,他本就恼怒,闻言更是目呲欲裂,愤怒地斥道,“赵筠!你敢,我乃官家之子,你安敢这样待我……” 下一刻,被部曲堵住了嘴。 他心中惊骇难言,嘴里不断地发出声音,双腿不断地挣扎着,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还算俊朗的脸也涨得通红,一双眼眸泛着赤色,死死地盯着席面前头悠然自得的女郎,怨色浓郁得几近噬人。 赵筠闻言,眉目挑起,手懒懒支着下颚,侧了侧脸颊,迎着对方愤怒的目光挑剔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好心情地吩咐道, “长得不丑,就选一家生意最好的象姑馆丢进去吧。日夜派人守着,没有接到客人,不许出来。” 这话让已经被堵住嘴的郎君挣扎地更厉害了,求救的目光不断往席面上其他人看过去,嘴里还不断地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目光所至之处,皆是一片避让。 部曲牢牢地制着人,闻言垂首应是,只架着人就往屋外走去。 声音随着远去逐渐变小,直至完全消失,众人如梦初醒,目光落在明眸善睐的女郎身上,心间颤了颤,眼底那丝隐隐的轻视早已消散无踪。 虽官职低微,但好歹也是官宦之子,这般无所顾忌将人送到象姑馆,也太过于肆无忌惮了一些。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一众人还未从被送进象姑馆,不接客不得出的恐怖惩戒中缓过神来,就听见一侧有十分突兀的鼓掌声响起。 赵筠循声看了过去,郎君一袭青衣袍子,坐在靠近伶人不远的地方,眉目如画,姿态懒散。 是上次在街道上帮过自己的郎君。 赵筠眉目颦了颦,想着姨母说过的话,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这样毫不遮掩的不喜让姚庭珪顿了顿,他唇角笑意渐深,继续旁若无人地拍着,竟也丝毫不觉尴尬。 脸皮还挺厚。 赵筠敛眉,也不愿意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起身就往外走,回过神的项真几人见状,也忙起身跟着出去了…… 众人如梦初醒,视线游移地落在不远处的人声鼎沸的南市上,最后落在了身为东道主的谢家郎君身上。 东道主谢书云也只觉一片头疼,他方才的确是被赵女郎惊世骇人的举动吓到了,以至于部曲将人捉走,还未彻底缓过神来。 好好一个诗会,竟搞出这么一桩事。 谢书云无奈抚额,最后还是让几个奴仆去南市象姑馆里寻一寻,看人被丢去哪里了…… 再三叮嘱了项真叶瑜两人不可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姨母后,赵筠就憋着一肚子的气回了王府。 时间还很早,她想了想,又去正院给姨母请了安。 阮秋韵看着情绪不高的外甥女,含笑询道,“怎么了,看着有些不太开心。” 赵筠摇摇头,抿了抿唇,只一头扎进姨母的怀里,呼吸着姨母身上柔和清浅的气息,面不改色地嗡声抱怨道,“都快入秋了,天还是这般热。” 只是这样吗? 阮秋韵眉目微敛,爱怜地抚了抚腰间的小脑袋,也并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让伙房送了一小碗冰镇过的糖酥酪。 吃过又甜又凉的糖酥酪,赵筠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她想起今日还没完成的功课,很快就告别姨母回了自己的院子。 外甥女有心事了。 阮秋韵刚刚没有刨根问底,心里却还是挂念着的,她有些担心外甥女是不是又遇到了上次那位郎君,想问一问跟着的部曲,又觉得自己会不会侵犯了外甥女的隐私。 “夫人在想什么呢?” 耳边有询问传来,阮秋韵心里正纠结着,想得有些入神,以为是苏姨,一时不察,直接道,“想筠筠……” 话没说完,就回过神了,阮秋韵看着还未换下朝服就径直凑过来的男人,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筠筠今天似乎有些不乐,我想着要不要问一问部曲随侍……” 褚峻看着夫人烛火下清冷柔和的面庞,只觉得心尖不断有恶意腐蚀涌出,他笑了笑,眸色沉冷,“筠儿大了,也许是友人中磕磕碰碰的事,夫人不必担忧。” 这话说得其实也对。 外甥女十五岁了,的确是会有自己的小情绪了。 阮秋韵若有所思地颔首,想着褚峻还未用晚食,正想让人准备晚食,却猝不及防地被郎君压到在软榻上。 软榻下陷,脖颈上不断传来湿润炙热的触感,力道不算重,却是如同燎原一般不断在肌肤上蔓延,让柔软的身躯不断地颤栗,更是试图后退。 热意直蔓而上,很快就覆在了娇艳欲滴的唇瓣上,啃噬辗转研磨,妇人眼睫含泪,紧接着颤颤地阖了起来。 深入,勾缠,吸吮……朗君双手规矩地搂着妇人的腰肢,完全没有多余的举动,却还是将妇人欺负地喘息不断,眼眶通红。 疾风骤雨逐渐转为和风细雨,衣群虽有些褶皱却依旧整齐,褚峻着迷地轻吻着夫人,感受着夫人的气息,汹涌而出的戾气更是不断冒出。 细雨也停了下来。 妇人面色绯红,颤颤抬睫。 指腹抚着夫人略带热意的脸颊,褚峻眉目温和,眼眸深处却是染上丝丝戾气。 他们怎么敢这么诋毁夫人。 56 第 56 章 赵筠垂着脸,有些忐…… 赵筠垂着脸, 有些忐忑不安地站在书房里,别看她昨日在诗会上那么跋扈嚣张,可总归是借着姨父的势,因此在面对姨父时, 总还是会有些心虚的。 而且……都说打了小的就来了老的, 小的这般无礼傲慢, 那老的定也不是好相与的, 也不知自己昨日做的事, 那些老的有没有向姨父告状。 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子弟, 兴许还是讲究脸面的世家子, 这般被丢入象姑馆也的确不太好,兴许还会给姨父带来麻烦……赵筠默默反思着,心里却并不怎么后悔。 竟敢这般诋毁姨母,合该吃多些教训才是, 即便丢了名声也是活该的事。 “昨日将人丢进象姑馆了?” 赵筠回神,敛眉乖巧地颔首应了声是。 “做得极好。” 如果姨父责怪下来的话, 大不了她也去赔礼道歉呗, 再不济她也在象姑馆待个几日…嗯?啊? 不是预料中的指责。 赵筠心里讶异,立即抬起眼看着书案后的姨父, 姨父脸上带笑,似还带着赞赏……看起来并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 赵筠眸色一亮,心里有些欢喜,想了想,却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道,“那人昨日出言不逊,我就小惩了一番,想来, 如今人还在象姑馆里。” 她顿了顿,又呐呐道,“姨父,那位郎君应该亦是朝官亲眷,我这样做,会不会给姨父惹麻烦?” 外甥女满脸稚气,带着忐忑,褚峻捻了捻腰间的香囊,敛眉朗声道, “姨父何曾怕过麻烦,以后若是再碰到冒犯了自己或是冒犯了你姨母的人,无论那种身份,只管随着心意处置就好,无需忧虑。” 姨父这是肯定了自己的做法。 赵筠心彻底安了下来,脸上再次扬起笑,很快又想起了姨母,沉默了片刻,又有些斯斯艾艾地商量道,“姨父,这件事,能不能不要告诉姨母啊,我怕,嗯,我怕姨母会担心我。” 那人说话说地极难听,姨母性子最是温柔和缓的,赵筠有些担心这些似似而非的谣言会惹得伤心,而且…… 她其实还是有些心虚的。 自己一个女郎,众目睽睽之下将一郎君送进象姑馆,即便是对方有错在先,这一举动着实是有些彪悍骇人了。 姨母最是纯善,自己在姨母面前一直都是天真活泼的性情,赵筠也想着,要维护维护自己在姨母面前的形象。 女郎目光游移,小心思昭然若揭,褚峻哑然失笑,“不想让夫人知道?” 赵筠肯定地点点头,满脸不情愿。 褚峻含笑应下,只是还是叮嘱道,“姨父不会告诉你姨母,只是筠儿需得记住,你身后的部曲不是摆设,若是有事就让部曲去做,不可自己上手。” 赵筠也连连点头,一脸受教。 叮嘱过后,外甥女离开了书房,褚峻笑意渐淡,眉目微沉,看向一侧守着的林轩。 林轩答,“又饿了三日,还是没有交代。” 褚峻却并不意外,他起身离开了书房,来到了王府的私牢。 私牢建于平北王府的地底下,被层层铁门困住,不见天日。若是牢房里不点灯烛,整个牢狱一片漆黑,寂静骇人。 守门的披甲部曲很快将门打开,锁链被团在铁门上,互相碰撞,在静谧的牢狱里发出的悉悉索索声,很快就惊醒了牢狱里沉沉睡过去的中年男人。 烛光点燃,漆黑牢狱霎时明亮了起来,蜷着身子缩在墙角稻草垛的男人一身污遭囚服,发丝凌乱成团,蓬头垢面,已经长久适应了黑暗的双眼被亮起的烛火照得难受,有气无力地眯起。 若是此时有朝堂官员在此处,定会立即认出,这正是前几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已经被蒙头斩杀了的户部右侍郎,刘岱。 牢房房门也很快被打开了,光亮宣泄而入,将布满脏污的地面照得清晰可见,来人背对着光亮从门外走了进来,刘岱看不见是谁,只依旧蜷着身躯一动不动,眼睛却是微微睁开,看着行至自己跟前的鞋履。 “还是不肯说?” 年轻熟悉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来,让刘岱略有些涣散的思绪逐渐回笼,他艰难地略微抬头,抿了抿干燥的嘴唇,长时间的干渴让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沙哑艰涩。 “罪臣不知,阁下这是何意。”他顿了顿,又颤颤道,“罪臣贪污有罪,愧对了百姓,愧对朝廷,也愧对了陛下,如今已伏法认罪,只管让罪臣治罪伏诛,至于旁的莫须有罪名,罪臣不知。” 这话听起来倒是挺坚定。 可贪污所得的钱款如今却依旧不知所踪,林轩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草垛上黑乎乎的一团,嗤笑,“如今名义上,你也的确是个死人了。” 刘岱不解其意,心中却隐隐不安,只能努力地抬头,却只听见不远处年轻的郎君别有深意道, “七月二十,前户部右侍郎刘岱已被斩于狗脊领,翌日一早,刘侍郎府上上至年老双亲,下至懵懂幼子,皆被流放至了交州。” 这话……什么意思? 明明乞巧当日,自己就被禁军带到了这座牢狱里了,他如今羁押在大理寺狱,可明明还是活着的……刘岱愣了愣,只觉得自己脑海嗡了一声,彻底炸开。 能够朝为官多年,自然不会是什么蠢人,刘岱很快便想明白了这段时日的不对劲,不见天日的牢狱,自己也从未被提出审讯过,还有披甲的“狱卒”……回过神后,立即环顾了一圈这个自己几乎待了半月牢房,不断喃喃道, “这里,这里不是大理寺狱…不是,这里不是…” “这里不是大理寺狱!” “禁军把我带到了别的地方,这里不是大理寺狱,平北王,你动用私刑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好似在极端的愤怒里恢复了些许体力,刘岱声音越喊越大,也越来越沙哑,他眼睛赤红,死死抬眉看着近在咫尺郎君的身影,几乎是要癫狂起身。 可连着三日来滴水未进,此时早已经是前胸贴后背,又如何有力气起得了身,纵然再愤怒,也不过是像一条濒临死亡的游鱼一样扑腾,不断地在稻草垛上垂死挣扎。 这样恶毒诅咒的话,让林轩脸上划过一丝凉意,他看了眼立于牢房过道里的高大身影,并没有说什么。 褚峻立于牢狱外,静静地看着牢狱里刘岱发疯的这一幕,脸上的面色不变,漆黑深沉的眼底却是透着刺骨冰凉的寒意。 受了刺激的世家子大喊大叫,情绪激动哈,很快就精疲力尽昏死了过去了,门外的部曲适时端来一盆冰凉的井水,熟练地朝着对方脏污的头劈头盖脸地倒了下去。 水声哗啦,直朝着鼻腔涌去,这么一盆水下去,如同一条死狗的人狼狈地咳了几下,最后才幽幽转醒。 对刘岱恨不得杀人的目光视若不见,林轩挑了挑眉,垂眉轻笑道,“不瞒刘大人,在下亦知,乞巧节那日下朝后,宣平公曾给刘大人递过一封书信……你们这双伯父亲侄,这信上会说些什么呢?” 刘岱神色顿住。 林轩恍若不察,只将毛竹扇收起,搭在手心里作沉思状,然后娓娓道, “刘大人莫怪,在下不曾见过那封书信,如今也只能猜一猜了,唔,想必是让你认下了贪污的罪名,还叮嘱你不可将其他事泄露,甚至还会说一些,会努力保全府上亲眷这样空口白牙的话……” 他顿了顿,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墙角的中年男人,似笑非笑,“刘大人不是蠢人,你当真以为,若是你被斩杀后,太皇太后和宣平公会保全你的那些家眷?” 这话,这话什么意思…… 家眷里还有他父亲,是伯父姑母嫡亲弟弟,他们,他们当然会去保全啊…… 刘岱瞪大赤红的眼眸,努力地稳住心神,不断地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被这个北地蛮子的下属言语迷惑住,可无论如何告诫,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仔细去听对方说的话。 林轩笑意渐深,状似不解,隽秀眉目带笑,询着身侧的部曲,“一日过去,这个时候,人应该走到那里了?” 那位部曲闻弦知雅意,闻言思索片刻,沉声应道,“那群罪眷是昨日才启程的,如今不过过去一夜,仅凭脚途,想必才至盛京郊外。” “原来才至盛京郊外。”林轩若有所思自言自语,看了一眼逐渐变了脸色的中年男人,略有些可惜叹道, “流放之路一路辛勤,从盛京至交州,需得行走三个月才能到达。听说宣平公和太皇太后,也未曾有一人出面给罪眷上下打点过,刘大人幼子还未周岁,这一路奔波,若是途中夭折……” 刘岱紧紧捏着身下的稻草,手背青筋暴起,面色剧变。 林轩点到为止,让人端来饭食,很快出了牢房。 锁链悉悉索索的声音再次响起,牢房房门再一次被锁了起来,烛火摇曳了几下,然后被熄灭,偌大的牢狱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漆黑当中。 脚步声逐渐远去。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置身于极致黑暗的环境中,正常人的思绪也容易变得混乱模糊,更何况是已经在这样黑暗的环境中被关了半月之久的刘岱。 饥饿、干渴、闷热,再加上方才年轻郎君那一番意有所指的话……一切都如同一只只黑黢黢的老鼠,不断密密麻麻地啃食着刘岱的理智。 刘岱瑟缩着身躯,牙齿紧紧咬着自己的手指,行色癫狂,指尖几乎被咬地要出血…… “主子,刘岱已经交代了一部分。”林轩将手里一沓纸张放在了桌案上,恭敬道。 一部分。 褚峻挑眉,拿过几张纸看了看,又递了回去,吩咐道,“派人顺着刘岱说的这些,先查下去。” 林轩接过,垂眉应是,而后又迟疑道,“主子,刘岱在交代这些前,提出了一个请求,他请求主子将他的家眷接回盛京。” 褚峻擦拭着手里的黑墨,端详着桌案上的画纸,随口问道,“是要本王将其家眷接回,他才将另一部分交代?” 林轩顿了顿,谨慎道,“刘岱的确有这个意思。” “那便去接吧。”褚峻又执起一支朱色的笔,敛眉思虑了片刻,落在画像里的衣裙上,“再带其中一个过来,让他见见。” 林轩应声退下。 褚峻继续在画纸上涂涂抹抹。 作画是精细的活,一个手重就能完全毁了一副画,褚峻画了许久才停下。他缓缓置下笔墨,看着丝毫没有透露出妇人神韵的画像,眉头拧起。 一介粗人,对于所谓的书画终究少了天赋,褚峻心里有些可惜,只觉得少时就应该跟着那些西席先生多学学作画。 这样自己就能将夫人画下来了。 …… 谢书云顾不上已经被彻底搞砸了的诗会,他听着去象姑馆里寻人的奴仆回来的禀告,皱起的眉心几乎能夹死蚊虫了。 奴仆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自家郎君的面色,咽了咽口水,继续道,“……长春坊前后两个门都有私兵部曲守着,虽能入能出,只是每个进出的都要仔细看过,奴也无法将马郎君带出来…” 他面色泛白,隐隐带着惊恐,显然是被象姑馆里涂脂抹粉举止妖娆的男娼给吓到了。 谢书云再次头疼抚额,他犹豫了许久,咬了咬牙,还是问出了那个羞于启齿的疑问,“那马郎君,可有…可有接客?” 奴仆摇了摇头,后顿了顿,想着长春坊里见到的一切,又加上了限定词,“奴出来时,还未接客,只是被逼着上台给下面的客人,表演曲调歌舞。” 马郎君还未失身。 这勉强…勉强也还算是一个好消息吧。 谢书云生无可恋,摆摆手就让奴仆下去,他在椅子上冷静了片刻,随即看向书案后正悠然下着棋的好友,不禁阴恻恻地幽怨道, “你倒是过得悠然自得。” 姚庭珪将白子缓缓落下,闻言眉也不抬,“我又不是东道主,当然过得悠然自得。” 这样没良心的话让谢书云猛得暴起,他倏地起身来到书案前,不可置信地摊手道,“唉唉唉?我是为谁办的接风洗尘的诗会?是为了你这位风流肆意的姚郎君!” 可他也没让他这样洗风接尘。 是他自己喜欢借着诗会玩乐,怪得了谁?姚庭珪充耳不闻,继续落着棋,并不答腔。 谢书云来回走动,然后又倏地在椅子上坐下,躺然后倒,想起诗会上发生的一切,实在又忍不住抱怨,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那姓马的是脑子被马踢了还是本来就是个蠢货啊?一个小小的世家子,大庭广众之下非议诋毁平北王妃?到底谁给的胆子啊?” 谢书云此事已经全然是没了平日里矜贵世家郎君的做作姿态,仰着头,滔滔不绝,“我还听说他还爱慕宣平公家的女郎?难不成还想着为宣平公家出气?以前看起来也还算机灵,现在看着倒是冲昏了头,整个脑子都丢了……” “我是东道主,到底还是有责任,唉,还是先去知会一声父亲母亲,看着到时候,需不需要登门道歉一番吧。” 发泄完满肚子的怨气,谢书云挠了挠头,又是满脸的愁容,他叹息着起身,就出了院子,而身后正懒散对弈着的郎君闻声抬眉,眉宇间略带深意…… 翌日一早,得了父母的训斥,正准备随着母亲上门道歉的谢书云看着衣冠齐整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好友,又是一愣。 57 第 57 章 “你今日也要随我们去…… “你今日也要随我们去平北王府?” 谢书云扇子收起, 一脸不可置信。 姚庭珪瞥了他一眼,不理会大惊小怪的好友,先有礼地拱手给谢家长辈行礼问安, 再缓缓地解释道, “一早叨扰伯父伯母了, 晚辈在此赔礼, 那日是书云为晚辈办的接风诗会, 诗会上出了事, 晚辈也自是有责在身的。” 他顿了顿, 又拱了拱手, “那日没有阻止马郎君在诗会上的出言不逊, 其中实乃也有晚辈的过错,若是伯父伯母欲登门道歉,还望带上晚辈。” 年轻的郎君一脸诚恳。 还未及冠的年岁, 头发只是简单地束着, 一袭鸦青衣袍, 长身玉立, 不仅举止有礼,更是龙章凤姿, 天质自然。 本就是那种长辈一见了就会喜欢晚辈, 如今又这般诚恳,谢夫人又怎么会不应,只是对于姚庭珪的话, 却还是有些不赞同, “那马郎君出言不逊,冒犯了王爷王妃,又如何能够怪你, 你莫要放在心上,本就是那马家郎君的错处。” 姚庭珪苦笑了一下,没有反驳,只垂声应是,谢书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好友又演了起来,只觉得心如止水。 谢夫人见状,又怜惜地宽慰了几句,才带着奴仆上了马车,而两位年轻的郎君没有上马车,而是翻身上了马。 马车走在前面,马坠在后头慢悠悠地走着,谢书云指腹摩擦着缰绳,看着身侧的好友,笑意渐淡,“我不明白,你为何想要去王府?” 姚家次郎成了平北王幕僚,姚家同旁的世家本就有了嫌隙,这会长孙还登门王府,也不知世家中会怎么传。 姚庭珪面不改色,只是挑眉,“你昨日不是说了吗,那是特意为我办的接风席吗,诗会上出了事,自是与我有关。” 又是方才那番的理由。 谢云书敛眉,觉得这个理由也只能骗骗旁人,骗不过自己。 转而很快又想起昨日在诗会上好友突兀鼓掌的举动,谢书云眉头倏地拧起,又看着好友那张招蜂引蝶的脸,郑重地告诫道,“那是平北王妃最疼爱的外甥女。” 语气在最疼爱几字上加重了一些。 那可不是一般的女郎。 出入身后跟着的全是平北王府上的部曲奴仆,结交的也都是平北王一脉的勋贵子弟,能够不计后果随意就将官宦子弟丢进象姑馆,足以可见平北王爷王妃对其的疼爱不一般。 好友向来招蜂引蝶,惹得盛京大半女郎钦慕,若是招来了这位脾性彪悍的女郎,恐怕连脱身都是难事。 “书云多虑了。”姚庭珪敛眉,眸光漫不经心地落在街道两侧的行人上,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心思了,只不过刚回到盛京那日正好和赵女郎见过一面,彼此间也生了一些误会。” 他顿了顿,面露无奈,“那日失礼,如今也正好一并表了歉意,你别想太多。” 这话有些出乎意料,谢书云没有想过过好友竟与那位赵女郎有过一面之缘,怪不得昨日给赵女郎鼓掌呢。 他对好友的话半信半疑,也知道好友知分寸,那颗八卦之心又再次熊熊燃起。 正想细细询问一下好友同那位赵女郎的缘分,却没想到对方收回视线,一夹马腹,马带着人立即越过自己向前头去了…… 正待在家中的赵筠并不知道又一波人员即将抵达王府,下了课去给姨母请安后,就和两个好友在自己院子里做功课。 伺候的奴仆守在书房外头,赵筠执笔写着字,项真也在书案旁写写画画,唯有坐在圆案旁的叶瑜无所事事,正撑着下颚看着书案后的两位好友。 见赵筠放下了笔,叶瑜想了想,揶揄问道,“那位马郎君现在是不是还在象姑馆里?” 赵筠拿过帕子擦着手,闻言嗯了一声,似猜到了什么,抬眉看着好友,“是不是有人去你家里了?” 叶瑜颔首,改成双手撑下颚,“嗯,昨日夜里过来的,求着我爹娘上门求情,不过我爹娘没答应。” 一旁的项真闻言也抬起头,抬手应道,脆声道,“好像还去了我家,也是夜里,我爹爹也没应下。” 赵筠挑眉,若有所思。 既然两位好友家里都找过了,那日一起同去的徐梁家里想必也不会放过…… 赵筠猜对了。 马家一众人在得知自家郎君得罪了平北外甥女,被平北王府的部曲丢进了象姑馆后,顿时如同晴天霹雳。 虽是世家,却也只是仰人鼻息的小世家,那里想到自家郎君会得罪平北王啊,那些得罪平北王有什么下场,平日里他也是见过不少的,就连不可一世的世家也落得这般田地,一个小小世家,又如何能开罪得起平北王。 马家家主心惊胆战,也顾不上尚在象姑馆里受苦受难的儿子和苦苦哀求着将儿子接回来的母亲妻子,只让人早早准备好厚礼,登门道歉。 可事与愿违。 这王府的门槛还未踏入,便被王府守门的部曲赶了出来,最后也只能灰溜溜地回了家。 惹祸的儿子让他心生恼怒。 可最终还是拗不过妻子的央求,而且世家子被充做男妓终究是丢人现眼。 马家家主只能抹着脸面,亲自去了一趟南防的象姑馆,想要将儿子接回,却在得知象姑馆外有平北王府的部曲守着后,又一次灰溜溜地回了家…… 还不到早朝的时候,平北王不是在王府里,就是在禁军军营里,轻易想见都见不着,所以思来想去了一夜,马家家主便寻了那几位听说同平北王外甥女交好的人家。 他尚且不清楚自家儿子出言不逊的对像是何人,只想着那位女郎能够消气,自己也能将儿子接出来。 可无一例外的,全部被拒绝了。 …… 书房里没有奴仆守着,叶瑜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好奇问道,“你打算让那位马郎君在象姑馆待多久啊,不会真的是要…才让他回家吧?” 赵筠将帕子放下,从书案后走出来,闻言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其实也只是口舌上的事,可一想到那位马郎君话里潜藏的意思,赵筠就咽不下这口气,她心情立即有些不好,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心不在焉地道, “象姑馆里有吃有喝,总归饿不死他,就继续留着吧。” 叶瑜见状,也不再多问。 赵筠休息了片刻,回到书案后正想继续练字,却听见书房外传来的敲门声……往日自己练字的时候,翠云是不会来唤自己的,赵筠敛起眉目,让门外的人进来。 进出乎意料的,进来的正是翠云,赵筠不解,却见翠云快步来到自己面前,低声说了句什么。 女郎眸子一下子睁大。 紧接着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几乎将椅子带倒,项真叶瑜不明所以,却见赵筠迈开腿就从书房里飞奔出去了。 怎么了? 这是怎么了? 叶瑜项真一脸诧异,正想问问翠云怎么了,却见翠云也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手里的笔或杯盏被放下,两人也急忙起身跟了出去…… 听到奴仆来报有客上门,阮秋韵心里还觉得有些意外,毕竟这几日并没有受到过谢家夫人的拜帖,此事突然造访,兴许是有什么急事…… 这样想着,阮秋韵让奴仆将客人带到前厅的待客的正厅,自己换了一件得体的衣物后,也朝着正厅赶过去。 来的是三位客人,一位面貌温婉的夫人,两位气宇轩昂的年轻郎君,姿态颇闲适,没有急切……看起来不像是有什么急事。 阮秋韵看清楚了三位客人的面貌,而三位坐着的客人也看见了正进屋的平北王妃。 妇人背着阳光缓缓入内,眸若点漆,肤白胜雪,体态丰腴,宽大的袖摆坠在艳丽的裙裾上,裙裾随着步伐轻摇慢晃,宛如步步生莲…… 靡颜腻理,国色天姿。 虽然一直听说盛京中盛传平北王妃,可却是从未见过,两位年轻的郎君此时不免也有些怔愣。 千秋席上时,谢夫人是见过平北王妃一面的,可那时距离比较远,也不过遥遥的惊鸿一瞥,虽看得出貌美却看不精细,如今才是真的近距离得精细……果真是位恍若天人的美妇。 谢夫人心里暗暗叹着,很快便起身迎了上去,而两位年轻的郎君怔了怔,也起身跟在母亲(伯母)身后。 “臣妇给王妃请安。” “晚辈给王妃请安。” 一位行平辈礼,两位执晚辈礼,阮秋韵怔了一瞬,立即虚扶着让谢夫人和两位郎君起身,“谢夫人不用多礼,两位郎君也请起。” 三日人起身,很快便又在座椅上坐下,谢夫人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脸上带着笑,并没有直接表明来意,而是含笑地说起了一些旁的事。 听起来,都是一些不太紧要的事。 阮秋韵捻着杯盏,缓缓地听着,想着这位夫人兴许真的仅仅是过来拜访的,心逐渐安了下来,却见对方话音一转,竟提起了自己的儿子和她的外甥女。 “昨日臣妇这不争气的郎君弄了一个诗会给自己好友接风洗尘,想着王妃府里的女郎也都是同龄的孩子,便也给府上递了帖子……” 当初外甥女拿到帖子的时候还拿给自己看过,阮秋韵也的确记得这件事,心里有些疑惑,却还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赵女郎机敏聪,诗会时——” “姨母!” 谢夫人的话被从屋外传来的急切唤声打断,阮秋韵抬眉看过去,却见外甥女正从屋外噔噔噔地跑进来。 此时已经快入秋了,天气不算热,女郎却是脸颊通红,上气不接下气,额间全是汗,可见跑得有多急。 阮秋韵眉目颦起,也顾不得厅堂里还有客人在,只从接过春彩递过来的帕子,走近外甥女,细细地擦拭着外甥女额间的汗,便擦着还便轻声询道, “有什么急事要跑得这么急?” 赵筠顾不得说话,细细注意着姨母脸上的神色,见并无异样后,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她眼眸晶亮,抿唇笑道,“我没事姨母,只是听说姨母在待客,我便想着过来看看。” “那也不用跑得这么急。”阮秋韵眸含宠溺,含笑说道,“客人也才到不久。” 赵筠乖乖地颔首,然后听了姨母的介绍后,也听话地上前两步,对着谢夫人执礼问安。 执礼问安的女郎衣着娇俏,眸色干净,脸上笑靥如花,如同自小被娇养着长大的女郎,天真懵懂……看起来,和昨日冷冷地让部曲将出言不逊的马复丢入象姑馆截然不同。 这也……太会演了一些。 谢书云咽了咽口水,目瞪口呆。 58 第 58 章 赵筠很有礼地给客人…… 赵筠很有礼地给客人见礼。 谢夫人看着面前这位礼仪周全, 长相乖巧的小女郎,也实在有些难以想象出,对方会做出将马郎君丢进象姑馆里的骇人之举。 兴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这般乖巧的女郎, 看着可比那些粗糙郎君可爱多了, 膝下无女的谢夫人这样想着,看着女郎的眼眸里也不由地浮现出一丝慈爱之色。 见女郎行完礼,她很快便从身侧的婢那里拿过一个古朴雅致的灰褐匣子,起身走近女郎身前, 递了过去。 “这是我这几日新得的一对发饰, 嵌着珠玉, 颜色鲜艳俏丽, 最适合女郎戴着了。” 赵筠微怔, 不由看向姨母。 阮秋韵颔首。 赵筠抿唇一笑, 接过谢夫人递过来的锦匣, 又福身给谢夫人道谢。 真是个有礼有节的孩子。 谢夫人脸上慈色渐浓。 谢书云瞪着一对死鱼眼, 近乎心无可恋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不用问就已经知道,自己母亲肯定是被某个特别会装的女郎迷惑住了。 趁着旁人不注意, 他杵了杵身侧的好友, 好友没有任何反应, 谢书云看向他,却见对方也看着那个装模作样的女郎,散漫的眼眸里尽是笑意。 都这样了, 还说对人家女郎没心思呢,谢书云心里嗤笑。 母亲又和平北王妃聊起了一些杂事,却始终绕过昨日的诗会,迟迟没有提到赔礼一事, 谢书云不得不提醒母亲。 平北王妃虽生得秾艳昳丽,可脾性却是一等一地好,谢夫人敛眉饮了一口茶汤,不搭理儿子的眼色。 毕竟他们不递拜帖贸然上门,本就是一件极为失礼的事。 本想着王妃已经知晓此事,才需得尽早赔礼才好,可如今看来,人家平北王妃分明是还不知此事。 那马家的郎君说话也确实难听,不管这是眼前这位女郎的意思,还是那位平北王的意思,都由不得他们去戳破。 赵筠坐在椅子上,背脊挺地笔直,默默地听着谢夫人同姨母说话,见对方真的没有提起昨日诗会上的事,才终于彻底安下心来。 茶盏在指尖轻转,带着些许温热,赵筠漫不经心,注意力分了两成落在了两位沉默不言的年轻郎君身上。 注意到坐在最后的那位鸦青衣袍的郎君,待看清楚那有几分熟悉的面容,她先是一怔,后眉头拧起。 怎么是他? “怎么了,筠儿?” 始终分了几分注意在外甥女身上,很快就注意到外甥女看着不远处郎君的纠结神色,阮秋韵视线循着外甥女的眸光看去,见是一年轻的郎君,眸光微闪,在谢夫人话音落下后,温声询道。 赵筠回神,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抿着笑看向上首的姨母,有些迟疑笑道,“姨母,我没事,我只是觉得那位郎君有些眼熟,好似……是那日在东市街道上,帮我制住了贼人的郎君。” 阮秋韵神色不变,捻着杯盏的指尖却是略微收紧,她视线又落在那位郎君身上,敛眉轻声道,“原来竟是这样,没想到那日在街道上帮了筠儿的,竟然是谢家的郎君。” 谢夫人不知道姚家郎君竟与赵女郎有这般的渊源,闻言只笑着否认道,“王妃有所不知,这位是姚家郎君姚庭珪,并非我谢家的郎君。” 不是谢家的郎君。 姚家,姚庭珪。 不管是谢还是姚都好,总归都不是姓马。 “原来是姚家的郎君,实在抱歉,是我想错了。”阮秋韵眉目略微舒展,攥着的指尖略微放松。 她想了想,带着外甥女来到那位年轻郎君面前,温声感激道,“姚郎君见义勇为,帮了筠儿,实在是感激。” 赵筠顿了顿,又施了一礼,“多谢姚郎君相助之恩。” 姚庭珪起身,对着平北王妃拱了拱手,有礼地道,“王妃抬爱,那日不过是举手之劳,赵女郎身侧有部曲守着,即便晚辈不在,也会一切无虞。” 说罢,又看向福身行礼的女郎,俊美的面庞带着淡淡的歉意,“那日是在下误会了赵女郎,不告而别实在失礼,还望女郎恕罪。” 赵筠抿唇扬笑,只得附和道,“姚郎君言重了。” 女郎笑意不达眼底,想来还是在意昨日的事,姚庭珪有些无奈,眼里的笑意却是更甚…… 谢夫人离开的时候,还留下了许多的礼物。整整一个时辰都在闲聊,并没有提及太多其他事……这位谢夫人,似乎就是过来闲聊一下然后送礼的。 阮秋韵心里不解。 因此待用完朝食后,也说起了今日谢夫人登门一事,褚峻细细地听着,握着夫人的手,神色不变,“原来帮了筠儿的是姚家郎君。” 阮秋韵看他。 褚峻解释,“姚伯羽和姚庭珪同出一族,是叔侄关系。” 这倒是有些巧合了。 阮秋韵如是想。 褚峻望着夫人的脸庞,顺势说起了一些关于姚家的事,阮秋韵认真地听着,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随着郎君的步伐走到了前厅。 待脚步停下,她回过神后,才发觉自己已经到了书房外,她疑惑望着牵着自己走的郎君。 褚峻垂首道,“我昨日画了一副画,想着给夫人看看。” 阮秋韵不疑有他,在奴仆将门推开后,也进去了。 书房里点着灯,还烧着气味浅淡的熏香,阮秋韵在褚峻的带领下,来到了宽大的书案旁。 书案上没有放置太多的物什,看起来空荡荡的,书案后的墙壁上,一副长长的画纸垂坠着。 阮秋韵抬眸,看着墙上长画纸,待看清楚画纸上的画像后,脚步缓缓停住,柔和的面容怔了怔。 已经傍晚了,书房里送个灯架被置地高高的,昏黄的烛火打在画纸上,艳丽的朱红看着也有些昏黄。 这是…… “本来是想画夫人身着嫁衣时的模样。”带笑男声从身后传来,言语里带着淡淡的遗憾,“只可惜,我手艺不好,没能画出夫人半分神韵。” 画上的妇人一袭红绿嫁衣,敷粉施珠,珠翠环绕,远远看着还好,若是靠近了一些看,面目便开始有些模糊了起来,只是仅凭借服饰,却还是能够轻易认出来其中是谁。 阮秋韵闻言,侧眸看着年壮气锐的郎君,不禁莞尔,“挺好的,我只是没想到,郎君竟然还会作画。” 笔墨丹青这样的事,自古以来都是文人墨客所喜爱的,褚峻生得高大魁梧,气势凛冽匪气,阮秋韵有些想象不出来,对方执笔伏案认真作画的模样。 褚峻望着夫人脸上的笑,眸色渐深,“年少时也学过一些,只是多年没有执笔,如今也生疏了。” 褚家不是高门世家,可在冀州一带也是有些名望的人家,褚峻的父亲是位整日身着长袍巾帕的斯文人,因此家中少时也是请了西席先生教导的。 耳濡目染下也只学了些许皮毛,勉强也只能画个形,从军后整日握着刀枪剑戟,杀人裹尸,就更加生疏了。 阮秋韵闻依旧在看着那幅画。 而褚峻则一直看着夫人,用目光徐徐地描绘着夫人烛火下的侧颜。 书房里点的烛火黯淡了一些,落在画纸上的光亮也淡了一些,褚峻将墙上的画取了下来,随后铺展在书案上,紧接着迎着夫人略带不解的眸光,将夫人带到了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 妇人眼睫颤颤。 褚峻恍若不察,俯身附在夫人的耳尖旁,低声解释,“那样挂着太暗了,夫人看了伤眼。” 这话里有些解释的意思。 桌案上也的确摆着两盏烛火,也的确看得清晰一些。 熟悉的热息直扑颈间门而来,阮秋韵侧眸看了一眼身侧的郎君,只轻嗯了一身,眼睫很快垂下,眸光再次落在了书案上的画纸上。 夫人看得认真。 褚峻却是有些难受。 他扯了扯嘴角,近乎贪婪地吸入着夫人的气息,揽着夫人柔软纤细腰肢的臂膀也缓缓收紧,感受着被柔软身躯紧紧贴着的快意,眸色深沉如海。 王府里有两个书房。 一个稍大一些,是和幕僚臣下们议事论事的书房,时常有幕僚臣属踏入;一个稍小一些,是当年自封侯后,他就一直处理公务军务的地方,旁人轻易不得入内。 如今他和夫人在的书房,便是那个略小一些的。 没有察觉到身后郎君的气息越来越沉,阮秋韵虽然会写毛笔字,但对画作并没有太多了解,只细细看了片刻后,便移开了眸光。 此事天边最后的一缕霞光彻底消散,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只敛眉道,“天色已经晚了,我们先回去吧。” 褚峻这次却没有回应。 阮秋韵簇眉,又重复了一遍。 还是许久没有得到回应。 郎君状若未闻,只垂眸看着夫人。 夫人的身子柔软地像一团新采下的温热棉团,本来玉白脸颊此时被烛火映地微红,柔和清亮的眼眸里也倒映着璀璨的火光。 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此时饱满的唇瓣抿着,褪去了蔻丹的莹白指尖略微蜷,黑鸦鸦的眼睫轻颤,总是在欢爱时似有似无地透露着一丝怯雨羞云的紧张…… 他的夫人。 即便成婚了,也总是生怯地可怜又可爱。 褚峻笑了笑,虔诚地问上夫人的后颈。 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书房里并没有放着凉爽的冰盆,书房四角的烛火不知何时被灭掉了,整个屋子陷入一片暧昧撩人的漆黑,书案上小小的炉子正不断飘散着浅淡的香气。 自上次乌蓬船过后,夫人生了气,男人已经许久未曾真切地亲近过夫人了。 此时在这个布满了自己气息和痕迹的书房里,他如同发了狂一般,纵情地将将自己沉溺于夫人的无尽柔软中,一双狭长眼眸如同虎狼一般泛着狠意,行事也格外地狠厉。 纤细柔嫩的柳枝如同早春的新芽,此时被牢牢地锢着,可明明已经枝繁叶茂的枝叶也只能随着力度不断无力地颤抖着。 汗意滚落落,点缀在枝繁叶茂的颤颤枝叶上,如同晨起时的点点珠露。 鼻尖的熏香越闻越觉得熟悉,阮秋韵颤颤着闭着眼眸,她此时整个人已经彻底失了神,整个人只能孱弱地攀着郎君汗吟吟的肩颈,泪珠滚落,不断地下意识去询,这是什么熏香…… 一遍接一遍,声量也越来越低,最后一遍的时候,近乎接近睡梦时的喃喃呓语。 可许久没有人回答她。 直至即将昏睡之际,才恍惚地听着方才一直沉默的郎君沉声哑声低笑着回道,“这是从云镇带来的熏香,夫人可还喜欢……” 59 第 59 章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 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诗会上所发生的事,很快就在整个盛京中宣扬开了。 马家那位嫡郎君如今还在象姑馆里, 马家上下也全部乱了,马家家主各种姻亲同门的人家都寻了个遍, 甚至为了此事还找上了宣平公府……可一切都是无济于事。 递上的无数个拜帖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没有收到一丝回应, 平北王的铡刀在侧,马青林战战兢兢,年迈的母亲和妻子日日为了那个逆子以泪洗面,更是惹得马父心累不已。 “侄儿给伯父请安。” 素雅长衫, 一身书卷气的郎君手执书籍,背着光从书房外进来,清俊的面容带着恭敬。 看着气宇轩昂的侄儿, 马青林脸色终于好了一些,他抚着须髯, 慈爱笑道, “不是在书院读着书吗, 康年怎么回来了。” 马康年垂声道, “侄儿听闻家中出了事, 便从书院赶了回来了。” 他顿了顿, 望着上首的伯父, 担忧轻询道, “复弟如今如何, 可回家了?” 这话让马青林脸色再次差了起来,他勉强地摇了摇头,叹道, “你那弟弟不争气,如今还撞到了平北王手上,被丢进了象姑馆,丢尽了我们马家的脸面。” 马康年闻言,眉目露着忧色,犹豫了片刻,“侄儿在书院时亦有不少交好的同窗好友,不如侄儿书信一番……” 视若亲子的侄儿有这个心意,马青林深感欣慰,想到如今求助无门的境遇,也有些心动。 侄儿如今正在集贤书院念书,集贤书院多是世家子弟,若是要联系上那个世家,也并困难……可想了许久,马青林最后却摆摆手,还是拒绝了侄儿的法子。 尚在求学的郎君虽被家中虽宠着爱着,可在家中的话语权却是不高,若是过于贸然接触,反而容易触怒旁的世家。 马康年应下,面上的忧色却是越来越浓,马青林见状,只叹了一声,安抚道, “家中的事有伯父担着,康年如今且安心读书,无需为这些事伤神。” 马康年拱手应是,想了想,又建议道,“侄儿听闻,此事是因复弟得罪了赵女郎而起的,如今伯父见不着平北王,不如还是去给赵女郎赔罪?” “口舌上的争端,若是能诚心实意地道歉赔礼,赵女郎兴许会手下留情。” 这的确也是好法子,马青林眼睛一亮,可下一瞬眉头又拧起,“如今我等进不了王府……” 那位赵女郎虽是赵祭酒的庶出女郎,可自平北方王成婚后就一直住在平北王府里,他们如今往平北王府递个拜帖都难,想要见到那位赵女郎也何其困难。 马康年面不改色,说出自己打听来的消息,“伯父有所不知,侄儿也打听了过,那位赵女郎酷爱骑马,经常会在盛京中的一些马场中出现。” 这马青林倒是未曾去打听过。 大周注重马政,不少大户人家的宅院里皆修了马场,赛马、骑射、马球……这些都是郎君女郎们平日里喜爱的活动。 那赵女郎及笄之年,想来如今也正是情窦初开,年少慕艾的时候……马青林打量显赫眼前温和隽秀的侄儿,心里不由缓缓地生出了一个念头。 马康年恭敬地垂眉敛目,神色平静安稳,似并没有注意到伯父投过来的打量眸光。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马康年脸上的恭敬之色才逐渐褪去,随手放下了手里的书。 “郎君” 伺候的奴仆上前恭敬唤着。 马康年在藤椅上坐下,想了想,敛眉轻笑道,“复弟如今身陷囹圄,你替我去一趟南坊,探望一番复弟。” 奴仆恭身应下。 …… 时间回到七月初。 七月初时,石夫人就往王府里递了帖子,平北王妃也早早就定下了能够上门的时,可在登门前两日,不巧的是家里的两个孩子都染了风寒。 有儿媳和奴仆照看着,两个孩子倒也无需石夫人照顾,可风寒总归是会染给旁人的,石夫人犹豫了许久,还是遗憾地给平北王府递上了告罪的帖子。 有约在先,还是自己违了约定,石夫人心里有些担忧,石守卿见状,只笑着抚着须眉安抚,“王妃性子宽厚柔和,并非苛责之人,夫人安心。” 夫君的话让石夫人心安了一些,可心里总归还是怀着担忧的,直到收到了王府的回帖,心里的那块大石才彻底地放下。 平北王妃不仅不怪罪于她,还特意遣了几位府医医女过来,石夫人笑地眯起了眼,便忙让儿媳妇带着医者去给还发着热的两位孙儿诊治。 石家的小女郎才年满十六,是石夫人的老来女,她好奇地凑到母亲身侧,看着帖子上娟秀的字迹,不禁道, “母亲,平北王妃的性子看起来真好,同传闻中听起来有些不一样。” 石夫人正将帖子放回拜匣里,闻言手里的动作一顿,看了一眼女儿,眉头拧起,“佳儿!” 石佳自知说错了话,嘴唇抿起,不敢再吭声。 石夫人让奴仆将匣子收好,又让屋里的人先出去,而后才敛眉看着女儿,沉声道“你这几日又听旁的一些女郎说了什么?” 母亲的厉声询问,让石佳面露心虚,眸光闪烁了几下,才支支吾吾地说着,“我没有听她们说什么…母亲…只是说了几句而已……” “背后议论旁人,这是母亲教你的礼仪?”石夫人脸上笑意尽消散,眼里带着明显的失落,“道听途说不可信,不能信,这些要母亲说几次你才明白。” “这里不是临淄,你父亲如今也不过是四品侍郎,你那些友人也不是临淄那些成天捧着你的女郎,祸从口出,这个道理,佳儿你需得清楚明白。” 石佳呐呐应是,她其实也明白母亲说得有道理,只是这几日接触到那些新交到的世家女郎,听多了一些话,心里也留下印记了。 石夫人叹了一口气,敛眉道,“盛京不比临淄,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得改掉,这段时日你先别出去,安分地在家里待一段时日。” 石佳有些不愿,可看着母亲的脸色,还是委委屈屈地应下。 没过几日,平北王妃外甥女赵女郎在诗会上的举动,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盛京,石佳正用着晚食,听着母亲的话,差点被噎着。 匆匆地饮下一口茶汤,石佳目瞪口呆,磕磕绊绊地重复,“…将人,将人送进了象姑馆?” 石夫人嗯了一声,面色看起来不算多吃惊,石佳却是一脸不可置信,喃喃道,“她怎么敢这么做……” 没有那家世家女郎会将得罪自己的郎君送进象姑馆这样肮脏之地的,她这样做,就不怕惹旁人非议吗? 石夫人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反而是看着女儿,趁机教导道,“那位马郎君便是多嘴多舌口出狂言的下场,人如今还在象姑馆里,名声也尽毁了。” 世家子出身富贵,大多风流,流连风月之地的不在少数,可被当做男娼送入风月之地的世家子,却是唯此一个。 郎君择妻需看名声,女郎择夫也要看名声,世家子沦落象姑馆,无论如何,都已经彻底成了整个盛京的笑话了。 听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石佳收了收惊愕的神色,戳着碗里的饭食,只得低声应了一声是。 到底是老来女,石夫人心里最是疼爱,见女儿这般恹恹的模样,也有些心疼。 她来到女儿身侧坐下,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声音和缓了一些,“过几日,家里要办一场马球会,届时会宴请盛京中的官眷夫人,你也可以给新识得的友人下帖。” 马球会? 石佳眼睛一亮,立即期待地看向母亲。 石夫人顿了顿,面带宠溺,却还是叮嘱道,“母亲也会给平北王妃递上帖子,你可不许给那些口无遮拦的女郎下帖。” 这段时日整日被母亲看着不能出门,整日待在家里都闷死了,石佳倚在母亲的身旁,只笑着连连点头。 …… “一家都被劫走了?” 缠绵病榻的宣平公闻言,直起了身,看着下首跪着的死士,急声询道,“你可知,是何人将人劫走的?” “属下不知,属下到达时,负责押送的解差已经尽数昏迷,并未看清楚是何人所为?”死士恭敬道。 宣平公眉目皱起,摆了摆手。 死士退下。 宣平公大郎刘廷玉也正在屋里,见状,来到父亲的床沿旁,“父亲,三叔一家这是被救走了?” 宣平公敛眉,沉声道,“是被人带走了。”至于是不是被救走,还难说。 刘廷玉知道父亲此次派死士前去,不仅仅是想将三叔父一家子救回来这般简单,见父亲面色不好,只好宽声安慰, “父亲何必这样担心,二堂弟做的事何其隐秘,三叔父叔母还有堂弟媳想必是不知的,父亲又何必多此一举。” 宣平公瞥了一眼儿子,只说,“不是你父亲心狠,这是你宫里的姑母吩咐下来的,你姑母不放心。” 他顿了顿,想起已经被斩首的侄子,只叹道,“且不说岱侄儿孝顺,侄媳妇是侄儿枕边人,同床共枕朝夕相处,少不得会察觉其中的不对。” 听到这里,刘廷玉儿觉得有些不妥,他想到方才死士的话,看着父亲的神色,试探性问道,“……父亲,不如儿子再派人去寻一寻?或书信问一问周家郑家?” 周家郑家是三叔母堂弟媳的娘家,两家亦是世家,虽如今不在盛京,可若是怜惜女儿做出劫囚一事,也不足为奇。 宣平公闻言,思虑了片刻,也缓缓地颔首,见大儿子还没有离开,“还有事吗?” 刘廷玉的确还有一件事。 他看着父亲,犹豫了片刻,还是道,“父亲,就快到小妹的冥诞了,小妹如今还在洪福寺里,母亲这几日想着将小妹接回祠堂供奉。” 宣平公面色沉下来,“你小妹已经嫁入褚家,即便要供奉,也应该由褚氏祠堂供奉。” 刘廷玉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却见自己身后的房门砰地一声被彻底打开,一位衣着素净杵着拐杖的老妇人在孙女的搀扶下,疾步走了进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老妇沉冷的声音,“那是你的亲生的女郎,也是我们膝下唯一的女郎,刘兆修,这么让婧儿不得安宁,你就不怕女儿化作鬼魂来寻你吗!” 宣平公看着老妻,眉头再次拧起,只冷声斥道,“宋氏,你也是广平世家的出身,很该知道,已经出嫁了的女郎就是夫家的人了,只能进夫家的祠堂。” 宣平公夫人头发斑白,面容犀利,闻言浑浊的眸里闪烁着泪意,“我的婧儿虽体弱,却也并非短命之相,若非在宫里住了几日,染了风寒,我婧儿又如何会早夭……” 又如何会被当做一件物件一样,同一暴戾嗜血杀人如麻的西北野蛮人结了冥婚呢? 成了冥婚后还要被人迁了灵位,受此大辱,宣平公夫人心里暗恨。 想着如今女儿的灵位还在寺庙中,这些年更无一亲眷在身侧时时供奉着,她便哀从心来,泣不成声,身躯也几欲摇摇欲坠。 扶着祖母的刘家嫡长孙女有些撑不住了,看向一侧站着的父亲,刘廷玉也很快几步上前,扶住了母亲的身躯。 总归是这么多年的夫妻,还是有情分在的,宣平公叹了一声,无奈道,“罗氏,你又何必如此,婧儿早已夭折,这些身后之物亦是虚事……” 宣平公夫人踉踉跄跄地走近了自己几十年的丈夫,苍老的面容上恨意褪去,面上也逐渐显露哀戚, “夫君,婧儿是我们唯一的女郎,她幼时你也是千娇百宠着的,我不求别的,只求婧儿此生不做孤魂野鬼……” 老妻带着哽咽的话,成功地勾起了宣平公的回忆。 刘家阳盛阴衰,婧儿是他膝下唯一的女郎,他也从小将这唯一的女郎当做掌上明珠一般捧在手心。 可这孩子命不好。 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最后更是被一场风寒夺了性命。 婧儿去后,作为真心疼爱过女儿的父亲,他也的确是难过了许久的。 可有一日接到了先帝外甥的召见,先帝那日饮了不少酒水,书案上还平铺着一张圣旨,圣旨上依旧盖上玉印……平北侯功高震主,即便被囚于盛京,先帝也不愿放弃羞辱的念头。 冥婚一事实在侮辱人,他本意是想拒绝的的……可听着先帝接连的许诺,听着那时太后长姊的劝告,鬼使神差的,他竟应了下来…… 过往的回忆如同走马观花一般,不断地在记忆中闪现,年幼稚气的女郎伏在自己膝头上的场景熟睡的场景还恍若在昨日,宣平公看着不复柔美的老妻,心底逐渐升起淡淡的愧意。 思虑了许久,宣平公才缓缓颔首应下。 60 第 60 章 七月末的时候,已经…… 七月末的时候, 已经逐渐有了秋意,天气也逐渐开始转凉,一阵微风拂过, 湖面也荡漾着阵阵微波,湖里的荷莲却依旧开地亭亭玉立。 这个时候,也正是莲子成熟鲜嫩的时候, 苏嬷嬷让人采下了一些莲蓬,一部分送入了伙房,一部分送入了正院里, 还有一部分送进了表姑娘的院子里。 正院里 春彩幼翠几人正认真地剥着莲子,剥好了就置于玉色圆碟上。 苏嬷嬷也拿着一块莲蓬细细地剥着, 边剥着边笑着对着夫人道, “奴送了一些去伙房, 夫人若是想喝莲子羹吃莲糕, 伙房也可立即做出来。” 阮秋韵含笑道了一声好,看着篮子里还带着枝杆的翠绿莲蓬, 也拿起一朵剥了起来。 莲蓬带着淡淡的清香,莲子被剥下时还带着一层翠色的外衣,苏嬷嬷将剥好的莲子整碟放在夫人身前, 又让人将剔下的莲心给夫人泡了一杯茶汤。 莲心泡出来的茶汤和寻常茶汤看起来并无太多区别, 只是口感上比寻常的茶汤要苦上一些,阮秋韵饮了一口, 却觉得还可以接受。 苏嬷嬷见夫人将一杯莲心茶饮完了,并没有继续给夫人倒, 而是关切叮嘱道,“莲薏茶性寒,夫人不宜多用。” 阮秋韵含笑应下, 思虑片刻,又看着苏嬷嬷,询道,“苏姨,这些莲蓬可有送到筠筠那里?” 苏嬷嬷知道夫人想听什么,笑道,“回王妃,自是已经送过去了,听送去的人说,表姑娘今日还在院子里。” 还在院子里。 今日又没有出门。 阮秋韵捧着茶盏的手一顿,眉目颦起,面上又平添了一些忧虑。 苏嬷嬷见状,手里的动作停下,宽慰道,“听清念院的人说,表姑娘这几日很是用功,兴许是想将心思多多放在功课上,夫人莫忧。” 苏姨的话的确有道理,孩子用功也的确是好事。只是自从学会骑马之后,即便外甥女没有天天出门,可五天里也起码是有一天是出门的。 可自从那天气呼呼地从外面回来后,直到今天也没有踏出过一步房门,即便是想骑马,也不过是在家里的马场随便跑上几圈。 虽然外甥女每天过来时都是一脸笑得灿烂开心的模样,可这样反常的转变,还是让阮秋韵有些担忧。 毕竟外甥女那晚的情绪的确有些不对。 阮秋韵想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可要是越过外甥女去问直接问部曲,总归不是特别妥当,阮秋韵想了许久,还是觉得自己直接问外甥女比较好。 天色逐渐晚了下来,可院子里书房的烛火却依旧点着,守着书房外的奴仆见王妃过来,皆屈膝请安。 “奴给王妃请安。” “起来吧。” 阮秋韵温和地让几个小婢起身,来到书房门处,正欲敲门,却见房门下一刻自己开了。 “姨母!” 显然是听到了姨母声音就出来的赵筠。 阮秋韵眉目霎时柔和,将手里提着的灯烛缓缓递给身后的幼翠,轻声问,“姨母过来看看你,有没有打扰到你?” 当然不会是打扰。 赵筠喜笑颜开,揽着姨母的手就往书房里走,阮秋韵面上也难掩宠溺,也随着外甥女的力道缓缓进了书房。 已经快要休憩的时候了,赵筠没有给姨母倒茶,待姨母坐下后,也轻轻热热地挨着姨母坐下。 女郎眉目带笑,不带一丝阴霾,阮秋韵顿了顿,说起了一些旁的事,“再过几日就是赵家大姑娘出嫁的时候了,姨母已经备好了贺礼,到时候你替姨母送过去,好吗?” 赵家大女郎的婚事在早秋,被定在了八月初九,这时已经是七月末了,距离已经不算远了。 阮秋韵不太喜欢赵家的那些长辈,可亲姐姐成婚,妹妹还是要到场的。 赵筠心里也一直记挂着大姐姐成婚的时候,闻言也立即笑盈盈地应下,“好的,姨母!” 外甥女笑靥灿烂,看起来的确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阮秋韵疑心是不是自己误会了,可眉目微敛,还是询道,“这几日天气好,筠儿怎么都不出门寻友人玩?” 这话让赵筠微愣。 她最近的确是不怎么出门。 也不是因为旁的原因,只是在知道那位马郎君家里人正不断上窜下跳后,也不想被缠上,就不怎么想出去了。 只是没想到,姨母竟会注意到。 妇人面色柔和,即便还是慈爱宠溺地笑着,可望着自己的双眸里却是带着忧色。 这是担心自己了。 意识到这点,赵筠缓缓回过神,她抿唇一笑,眼眸弯弯,随后抱住姨母的手臂,整个人倚靠在姨母的肩上,好半晌,才委委屈屈地嘟囔道, “叶瑜她说我写的字软趴趴,一点也没有气势,我为了一雪前耻,可不得整日在书房里练着嘛……” 这话似真似假,可赵筠却说得毫不心虚,毕竟叶瑜的确说过这句话,她这几日也一直在练字。 阮秋韵半信半疑,却见揽着自己的外甥女放手起身,几步来到书案前将书案上的一沓绢纸拿了起来,又快步来到自己身边,一脸笑意道, “这是我这几日练的字,姨母看看,可有进步?” 阮秋韵接过几张绢纸,细细地端详着。 外甥女的字迹原本就便是偏娟秀稚气,如今的字笔锋处多了锋芒,带着锐气。 这的确是苦练临摹多日才能练出来的效果,阮秋韵心里的忧虑逐渐消散,她看着翘首待盼的外甥女,宠溺地夸赞,“写得很好,的确是很大的进步了。” 听了姨母的夸赞,赵筠眼眸弯弯,唇角更是高高地扬起,眼底都是笑意,意气风发。 最后一缕忧虑消散,可小姑娘成日待在家里也不太好,阮秋韵想起下午时石夫人递过来的帖子,询道,“石家夫人今日递了帖子,过两日就要举办一场马球会,筠儿可想去看马球?” “姨母也去吗?” “姨母去。” 赵筠立即应下,“那我也去。” 阮秋韵失笑,“那好,那就同姨母一起去。” 在得知了外甥女近来不出门的缘由后,阮秋韵并没有在外甥女院里久留,只是在离开的时候,叮嘱了几句,“夜里读书练字伤眼,若是可以,便放到白日再练,再不济,多点几盏烛火……” 赵筠手送姨母出院子,听着姨母的叮嘱,一路乖乖颔首…… 屋里的奴仆全部守在了屋外,阮秋韵心有所感,踏着烛火进屋,便看到褚峻正坐在外间的圆案旁,正好看着今天石夫人递到王府的帖子。 郎君明显才沐浴更衣完,墨黑粗糙的发丝上带着几粒水珠,单薄的衣衫被胸膛处的水渍泅湿,勾勒着壮硕魁梧的身形,阮秋韵脚步停顿了片刻。 夫人回来了。 脸上的漫不经心散去,褚峻放下手里的帖子,看着自己夫人,温和笑道,“夫人终于回来了。” 阮秋韵应了一声,她眉目轻松,继续走近,待走近褚峻后,温声询道,“可用过晚食了?” 褚峻这几天都有些忙碌,每天早出晚归的,有时还是在自己睡下的时候才会回来,但是无论回来地多晚,都是没有用过晚食的状态。 所以阮秋韵也有些习惯每天晚上问他吃没吃晚食了,每晚也会让伙房热好食物。 夫人靠近,褚峻长臂一伸,习惯性地将夫人带到自己怀里,他深吸一口气,才勾起嘴角低声道,一如既往,“还没吃,夫人陪我吃吧。” 阮秋韵应下。 晚食很快上来了。 阮秋韵在去外甥女的院子前,已经吃过了晚食,所以这时也没有用多少。 泡的是莲薏茶,褚峻呷了一口,感受到舌尖的苦涩,一饮而尽后看着夫人笑道,“这个时候,府里的莲子是可以采了。” 阮秋韵颔首,道,“快入秋了,这些莲子再不吃就过季了,我还让伙房做了莲子羹,你等会喝一碗,可以清心败火。” 说着,又给他倒了一杯。 莲薏茶的确可以清心,可以败火。 褚峻似笑非笑,还是依着夫人的意思,多喝了几杯,边喝着还边想起王府里的那片荷莲,没想到当初封侯时随意丢下的几株,几年后就成了一大片。 他看着茶盏里不断上下浮沉的莲心,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夫人说得对,都快要入秋了。” 阮秋韵抬眉看他,不明所以。 夫人眼眸清亮,柔美沉静,静静地等待着自己出言,如同一遵不染尘埃的玉佛。 不染半分脂粉,也不染丝毫血气。 褚峻眸色幽深。 他思虑了片刻,还是挑挑拣拣地说起了方才心中所想,“往年西北草原上的戎狄,每到秋天这个时候,他们会在边域小镇肆意掠夺。” 草原难以种植粮食,一入冬,只靠着草原上牛马羊吃饭的游牧部落便会面临缺衣少食的下场。 所以每到秋季,他们都会出兵袭击大周边域的一些小镇,得到大量的粮食,保暖的衣物,还有认为可以繁衍子嗣的女人…… 这些关于游牧部落的事,阮秋韵很少在书上看到过,她静静地听着,待褚峻话说完后,敛眉询道,“郎君方才说的是往年,那今年呢?” “今年不会。”褚峻解释,“游牧部落全靠战马,今年他们的战马少了很多,不足以支持袭击大周。” 去年戎狄的战马被斩杀了七成。 一整个寒冬,没有粮食的支撑,没有衣物御寒,戎狄兴许会被饿死,被冷死……这个冬季,也许就是能够将戎狄彻底灭族的好时候,褚峻漫不经心地想,却并没有将这些说给予夫人听。 夫人眉眼依旧敛着,褚峻话语一转,伸手拿起已经放在了凳椅上的帖子,“夫人过两日,可是要去看马球会?” 阮秋韵心不在焉,闻言只是轻嗯了一声,待自己的手背又覆上一抹温热后,才回过神,解释道,“我还没看过马球,便想去看看。” 她顿了顿,又道,“这段时日筠儿也整日待在屋里,不怎么出去,听说马会一般很热闹,我也想着带她出去看看。” 褚峻颔首,“马球会上的确热闹。” 人多了,就很热闹了。 可人多了,也就聒噪了。 奴仆将晚食撤下了。 褚峻牵着夫人往里屋走。 郎君的发丝已经不再滴水了,可看起来依旧濡湿,阮秋韵步履停顿,犹豫了片刻,伸手在云屏上扯下巾帕。 巾帕干净干燥,又覆上了郎君的黑发,褚峻这次没有让夫人帮自己,而是自己擦拭着头发,待觉得发丝蓬松后,才看着夫人笑道,“夫人可想学骑马?我教夫人骑马好不好。” 61 第 61 章 来到这个世界也接近…… 来到这个世界也接近一年了, 阮秋韵对于大周的了解也深入了许多,在百年来遭受游牧民族的袭击入侵,大周十分注重马政。 朝中不仅有专门设置养马的机构,每年还会特意选拔一些管理马匹基层官员。大周风气开放, 高门大户的郎君女郎也大多精通马术, 日常出行骑马或马车, 诸如赛马, 马球会等和马相关的盛会, 也常有举行。 阮秋韵思虑了片刻,想到这几日褚峻的忙碌, 还是道, “我可以让府里的马师教我。” 王府里养着的马不少,不仅有专门饲养马匹的人,还有负责教导骑马的马师,男马师女马师都有, 筠筠也是在马师的教导下学会的, 没必要麻烦褚峻。 “可是我觉得我教夫人更好。”褚峻随意将巾帕搭在肩上,搂着夫人,半阖眼眸低笑道,“旁人骑马都没有我好。” 可教她这么一个初学者, 那里需要太好的马师,还带着湿意的发丝垂落颈间, 带来一丝丝痒意, 阮秋韵伸手抚了抚, 思虑了片刻,最后还是敛眉道,“那过几日吧, 郎君最近颇有些忙碌。” “好,就听夫人的。”褚峻眼眸微启,伸手将自己垂落的发丝掖到身后,含笑地应了下来。 …… 户部侍郎一职虽位居四品,却也是有实权的四品官,石家夫人初来乍到,给不少官眷家中都递了帖子,被递帖的人家也大多携儿带女地过来。 马球会在翡月湖旁的月登阁举行,月登阁虽唤阁,却是有着一个不小的马球场,马球会当日,帷幕云合,绮罗杂沓,车马骈阗,好不热闹。 月登阁正对着马球场处有楼阁,楼阁上有一个宽敞的露台,能够俯瞰整个月登阁马球场,还能看到不远处碧绿垂柳的翡月湖景,马球场右侧也有一遮阳的亭子,可以近距离观看马球赛。 露台上摆着案席,马球会虽不是按着食宴规矩来办的,却也还是贴心地给来客准备了茶点瓜果等吃食,一切都整齐地摆在案上。 石夫人和儿媳招呼着来客,时不时还往楼下入口处看一眼,正寒暄着的几位官家夫人恍若不察,心里却是隐隐有了思量,也循着石夫人似有似无的目光看了过去。 部曲开道,两架马车跟随其后,石夫人面色郑重,忙对着几位官眷失礼赔罪了几句,就带着儿媳女儿往楼下走。 待石家家眷来到楼下时,马车也已经停下了,穿着翠色衣裙的女郎率先下了马车,一妇人也在女郎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了。 未到午时,阳光正好。 薄纱烟罗大袖衫,抹胸束腰石榴裙,淡色披帛,妇人螓首蛾眉,体态丰腴,阳光的下的肌肤如玉如雪……石夫人未曾见过盛名远扬的平北王妃,一时间,竟也有些恍神了。 在女儿的提醒下,石夫人很快回神,待王妃下马车后,带着石家一众女眷上前了两步,福身恭敬道,“臣妇给王妃请安。” 阮秋韵看着给自己请安的一众女眷,也很快意识到这是石家的夫人和一众女眷,出言让人起身。 “石夫人请起。” 一众起身了。 石夫人看着平北王妃,面上带笑,用着感激的语气道,“儿孙生疾,得以康愈,多亏了王妃遣来的医者,臣妇在此谢过王妃。” 阮秋韵抿唇笑了笑,“石夫人客气了,孩子没事就好。” 这个时候阳光正大,阮秋韵很快就被石妇人带进了楼阁里,进了楼阁后,又有了许多官眷夫人过来请安打招呼。 和千秋席不太一样的场合,的确需要同这些夫人们有一定程度上的交流。前来打招呼的夫人不少,可每一个都是有礼的,大部分也只恭敬地说了几句后就笑着离开了,所以即便有些不习惯,阮秋韵也觉得还好。 待那些官眷夫人全部离开后,赵筠才拍了拍胸脯,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凑到姨母身侧,对着姨母小声道,“姨母,我都被她们夸地有些害怕了。” 从容貌夸到品行,从品行夸到礼仪,就连身上穿戴的服饰也会被夸……几乎每一位上前给姨母请安的官眷夫人看到自己,都会夸上自己一嘴。 阮秋韵见状,眉眼染上笑意,轻声宠溺道,“别人夸你,你不高兴?” “我也没有不高兴啊。”赵筠歪着脑袋,看着姨母嘟囔道,“只是这些夫人也太夸张了,这都夸得我愧不敢当了……” 无论如何,被人夸奖总是欢喜的,可这些夫人的夸奖,总让赵筠有些心虚。 长相俊俏活泼还好,她长得像母亲,也像姨母,的确很俊俏,也很活泼。可什么沉静娴雅,蕙质兰心,知书达理这些的,在经历过诗会一事后,赵筠只觉得,那些夫人简直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阮秋韵抿唇一笑,眉目柔和,她知道外甥女如今是定不下来的性子,只又抚了抚外甥女的头,叮嘱道,“要是觉得无聊,也可以去寻友人玩,但是千万要记得,绝对绝对不可以饮酒。” 案席上同样摆着酒水,虽然大部分是度数比较浅的果酒,可也不是一个未成年的的小姑娘能够喝的。 赵筠的确看到了徐梁几人了,方才也打过招呼了,可一想到要留姨母一人在这里,担心姨母会碰到一些不长眼的人,闻言也是飞快地摇头。 “有苏姨陪着我,无事。”阮秋韵看出外甥女的心思,温柔道,“我今日还给筠筠带了骑服,若是等会想打马球,待会儿也可和友人一起上场。” 今日的马球会上场的也大多是盛京的女郎郎君,筠筠有朋友在身边,也可以组队上场。 守在王妃身后的嬷嬷也慈爱笑道,“表姑娘安心,奴定会照顾好夫人的,难得的马球盛会,王妃定也想看看表姑娘在马上的英姿。” 苏嬷嬷的话赵筠犹豫了片刻,最后也脆声应下,只是在离开时还特意拉着苏嬷嬷不断叮嘱道,“嬷嬷要注意着些,人多口杂,若是有不长眼的人跑到姨母面前嚼舌根,欺负姨母,只管让部曲丢进翡月湖里凉快凉快。” 苏嬷嬷含笑应下。 阮秋韵则看着外甥女离开的背影,心头不解,沉思了片刻,才对着苏嬷嬷无奈笑道,“也不知为何,筠筠好像总觉得会有人欺负我?” “王妃脾气好,性子和善,表姑娘挂念着王妃,自然会有所担忧。”苏嬷嬷给王妃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汤,才笑着解释道。 阮秋韵含笑敛眉,若有所思。 鼓声响起,马球开始。 阮秋韵暂时放下了心绪,目光落在下方的马球场上。 马球场两侧竖着一个木架门,二十位女郎郎君用两种颜色的衣物分成两对,每一个衣着都十分利落,骑着马手握球杖,驱马抢球,骑马的姿态极为矫健,看起来气势如虹。 彩绘的球在球杖的打击下,不断地飞起落下,如此往复数次之后,才逐渐靠近一侧的木门。 随着木门的逼近,烘托气氛的鼓声加急激烈,郎君弯腰俯身,遥遥一击,彩绘秋就被一杖送入了门里。 进球了。 擂鼓三通。 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呐喊声,击中的是一位红衣郎君,正面带笑意,举着球杖享受着众人的欢呼,举手投足尽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而获胜方被增加了一面红色旗帜,落败方被罚减了一面红色旗帜。 阮秋韵看得入神,随即也鼓起了掌,只觉得马球这项运动和现代的足球其实有些相似,只是马球是用马跑,击球时是用球杖。 妇人看得认真,心里也隐隐期待着外甥女的出场,而此时赵筠也早早来到了友人身侧,托腮看着下首的马球赛。 “一局要半个时辰呢,他们今日要比三局呢,我们还得再等等。”叶瑜捻着一块糕点,百无聊赖地啃着,口齿不清地道。 虽说马球比赛连着比上几日都是平常事,可这次到底只是一次玩闹娱乐,连着打了一个半时辰,也尽够了。 徐梁则趴在露台栏杆处,有些羡慕地看着马场里那位意气风发的红衣郎君,语气隐隐有些酸,“谢家郎君打地也还算可以,只是还张手仰头,就太过张扬了一些……” 项真则靠近着赵筠,目光不断地朝不远处王妃夫人身上看,边看着还边小声道,“筠姐姐,也不知今天那马家的家眷有没有过来,筠姐姐还是要小心些……” 他们几个都知道,诗会上发生的事,平北王妃是不知道的,若是马家继续纠缠,恐怕会惹来烦心事。 “安心安心,筠儿将马家郎君送象姑馆之事早已传遍了,如今结了仇怨,石家夫人既然邀了王妃,就定不会这般愚蠢还邀马家的家眷的。”叶瑜继续啃着糕点,眼皮耷下,有理有据分析着。 瑜姐姐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项真想了想,略一颔首,也将心里的担忧放下,轰鸣的欢呼声再次响起,她也将心思放在下面的马球场上。 石夫人邀请了大多是盛京里同品阶的人家,因此即便四品祭酒是虚职,赵家也在被受邀的人家里。 嫡长女即将成婚,最近在学着管理中馈之事,因此赵大夫人此次也没有将嫡亲女儿带出来,而是在将自己院里那个庶女郎赵笙带出来的同时,也应了婆母的要求,带上了三房的嫡姑娘赵箐。 雕花栏杆处,身着蓝色马球服的几人着实显眼,仅仅只是懒懒散散地坐在露台角落里看着下首,也着实吸引了不少明里暗里关注的目光。 赵笙抿了抿唇,看着那在一众身份贵重的女郎郎君从容自在、谈笑风生的三姐姐,只觉得满心的陌生。 明明面容还是同样的面容,可偏偏就是让人觉得陌生……赵笙眼睑微垂,咬了咬下唇,手心略微蜷起,只觉得不远处那位根本不是三姐姐。 三姐姐明明不是这样的…… 可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赵笙细细回忆,却觉得记忆中一直在角落里的身影十分模糊,模糊到自己也有些记不起来了。 “二姐姐,我们去和三姐姐打个招呼吧。”赵笙扯了扯赵箐的衣袖。 赵箐抑制着自己的目光不往赵筠那里看,拂开赵笙的手,皱着眉冷冷道,“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去呢。” 家里几位姊妹,就数她和赵筠关系最不好了,平日里争吵打闹的时候也多,如今赵筠明显不一样了,她可不想自取其辱。 赵笙有些失落,犹豫了片刻,却也还是走了上去,唤了一声,“三姐姐。” 赵筠回头,见是赵笙,笑道,“五妹妹,母亲也过来了?” 另外几位女郎郎君的目光也看了过来,赵笙有些紧张,小声地嗯了一声,指了露台上的一个方向,“母亲在那里。” 赵筠循着视线看了过去,也不管看没看到,只是面露遗憾,“早知道先去给母亲请安了,我都快要上场了。” 赵笙目光落在赵筠身上的蓝色衣物上,抿了抿唇,疑惑道,“三姐姐学会打马球了?” “最近学了一点。”欢呼声再次响起,赵筠笑道,“也和朋友们练习了许久,正好借着这次机会,上场试一试。” “哦、哦,三姐好厉害。”赵笙唇角扬起,有些干巴巴地夸赞着。 赵筠看了她一眼,笑容和煦,问道,“今日母亲就只带了五妹妹一人过来?” 赵笙摇摇头,指了指身后,轻声道,“还有二姐姐也过来了。” 赵筠看了过去,果然见赵箐正背对着自己和几位女郎说话,她没有说什么,又对着赵箐笑道, “最近天气转凉,我最近功课繁忙,也不在祖母身边,还望五妹妹帮我给祖母请一个安。” 赵箐应下, 赵筠道了一声谢,正想再拉一些家常,正好这时锣鼓声再次响起,马球场上大汗淋漓的女郎郎君退出了场外,叶瑜眼睛一亮,立即唤道, “可以了,我们下去!” 赵筠立即颔首应下,也无暇顾及还在身侧的五妹妹,只对着五妹妹匆匆颔了颔首,就迅速跟着友人下了楼阁…… 一刻钟后,马球赛重新开始,烘托气氛的曲乐继续响起,球场两侧的木门被移除,马球场中央立起了一个带网的木门。 阮秋韵聚精会神地看着,眸光不断地在马球场上的女郎郎君上游移,很快就认出了其中穿着蓝衣马球服的外甥女。 这一场的郎君女郎们看起来年岁都不大,可打起马球来和方才那一场的郎君女郎相比,也不遑多让,你来我往,好不激烈! 赵筠脸颊通红额角带汗,看着拦着自己的同样气喘吁吁的郎君,唇角轻扬,迅雷不及掩耳地弯腰一杖,彩绘球立即落到了远处,被项真截住。 身姿高挑一些的徐梁挥杖如风,气势如虹,彩绘的马球也很快就滚到了最中央的木门处,鼓声激烈逐渐急促了起来,紧接着叶瑜最后挥杖一舞,下一刻,马球倾克落入了网中。 欢呼声再次如同雷鸣声响起,蓝衣的少年们憋不住喜悦,也同样团团聚集在一起,举杖欢呼。 赵筠还记得姨母还在露台上看着自己,面对着楼阁露台,手里的球杖挥舞地更厉害了,意图让姨母看到自己。 阮秋韵还是第一次见外甥女骑马,她看着意气风发的外甥女,唇角笑容渐深,眼底隐隐带着骄傲,也含笑拿起自己的帕子挥了挥…… 这一幕,被不少人看在眼里。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最是吸引旁人的注意,亭子里一年轻的郎君看着场内的几人,心里也有些羡慕,然后指着其中一位面色绯红的蓝衣女郎,对着身侧的青衣郎君道,“康年,你看,那便是赵女郎。” 马康年目光落在对方所指的女郎身上,笑意文雅,颔首称赞道,“听说过赵女郎会骑马,没想到赵女郎打马球也这样好。” 年轻郎君闻言,笑了笑,轻声喃道,“要不怎么说这位赵女郎好运气呢,一个虚职四品官的庶女,如今倒是攀上了至尊至贵,都说那位平北王妃艳色惊人……亲姨母攀上了平北王,可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吗?” 这话里隐隐带着不少的轻视,虽然声量放地清,可人多口杂,马康年眉目拧起,正想提醒同窗谨言慎行。 可提醒的话还没说出,下一刻,就见脸上还还带着笑的郎君直接整个飞了出去,然后重重地跌落在了马场边缘上,胸膛落地,一口鲜血直接吐出,染后了马场边缘的一小片路面。 看着哀嚎不断的同门,马康年没了往日从容,眉头死死地皱起,只能勉强维持着平日里冷静,看向来人。 62 第 62 章 场上的马球继续着,…… 场上的马球继续着, 楼阁露台上的众人也大多都将注意力放在了马球赛上,并未注意到马球场一侧发生的事。 而同在亭子里待着的郎君女郎们,却是已经将这一幕彻底收入眼底,彩绘球被杖入门时的欢呼呐喊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整个亭子里外鸦雀无声。 方才欢欣的女郎郎君们怔怔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亭子里的浑身散发着凛冽气息的高大男人, 心中惊骇不已, 只死死地咬着唇,更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整个亭子里,唯一可闻的唯有马球场一侧越发急促激烈的锣鼓声。锣鼓咚咚,声音响亮, 恍如彻底敲击在这一群年幼的女郎郎君心上, 让他们的心一颤一颤地抖了起来, 心惊胆颤。 平北王年少斩杀十数万戎狄, 自摄政后人头落地的世家贵子不在少数, 心狠手辣,暴戾恣睢, 也被旁人在背地里唤作北蛮阎罗。 如今阎罗近在咫尺,马康年面色已经彻底白了下来, 手指也死死地陷入进手心,脑袋嗡嗡作响,平日里所有的聪慧机敏都已经消失, 只颤着一双腿,僵着身躯, 一动也不敢动。 飞出去的年轻郎君嘴里不断发出哀嚎, 随着场越来越喧闹的锣鼓声,哀嚎也逐渐变得无力微弱,很快便没了动静, 生死不知。 两个披甲的壮硕部曲上前,如同拖着一条死狗一样,将生死不明的年轻郎君拖了下去。 嘴里的鲜血如涎水一样不断地涌出,顺着惨白的脸颊轮廓一滴一滴地不断地落在了地上,擦出一条血淋淋的划痕。 胆小的女郎郎君看着这么血腥的一幕,面色刷白,双腿发软,身躯也几近摇摇欲坠。 被惊惧惶恐等情绪掩盖着的神志终于在此时恢复了过来,马康年没有对被拖走的同窗投落一抹眼神,只颤着手,立即扑通跪了下来,伏倒在地。 “学生马康年,拜见平北王。” 他顿了顿,发白的嘴唇不停哆地嗦,又是连声请罪道,“同窗好友出言不逊,冒犯了王妃,学生听之任之竟不加以制止,实在愧疚,还望王爷降罪。” 褚峻似没注意到身侧跪下请罪的人,视线在楼阁高台上游移,待看到了夫人的身影后,幽黑眼眸里的沉意才散去些许。 距离近了,褚峻也很轻易就注意到外甥女,随着女郎利落地弯腰将马球杖入,一直注视着外甥女的夫人也鼓掌击节,娇艳秾丽的面上尽是欢欣喜悦。 褚峻勾起笑,也跟着夫人拍了几拍。 擂鼓三通。 这是马球又进了,可亭子里却不再有欢呼,接连着三声不紧不慢却又十分突兀的掌声,显然这是为打进马球者的祝贺和肯定。 告罪了许久,却久久没有回应传来,马康年面色泛白,心跳越来越急促,只死死地将自己的头颅抵着地,连身前的平北王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 见平北王终于离开了这方亭子,朝着楼阁走去,亭子里一众已经彻底被吓傻了的女郎郎君们这才缓过神来,不断地喘着粗气。 他们平复着心虚,眸光在依旧跪着请罪的马家旁系郎君停留了片刻,后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他们不过是家中的小辈,平日里能够见到平北王的机会几近于无,如今这般近距离一观,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传闻嗜血狠厉的平北王,果真是着实骇人。 压抑着想要立即离开月登阁的念头,亭子一众人还心有余悸,有些人不断抚着胸口,甚至不敢朝着某个方向看上几眼,只心不在焉地看着马球场,一言不发。 已经换下了骑服的谢书云哥脸上更是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也看了眼还狼狈跪着的马家郎君,对着身侧的好友,可惜叹道,“我还以为平北王会连带着马郎君一起处置了呢,没想到,反倒是还饶了这马家郎君一命。” 同在一个书院读书,他对这位马家旁系郎君的观感可不太好,虽不至于厌恶到对方恨不得亡故的程度,可这样安然无恙,也着实有些可惜。 不过仅仅只是让人将那位嚼舌根的年轻郎君拖走,这冤有头债有主的处置,完全算得上是网开一面了……这么看起来,平北王也并无平日里旁人所说的那样暴戾恣睢。 姚庭珪视线一直落在马球场上,闻言眸光也漫不经心地在跪着的郎君身上停留一瞬,对于身侧好友的叹声也仅仅只是懒散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亭子里很快又恢复了过来,依旧维持着伏倒姿态的马康年听到耳侧传来的窃窃私语,似意识到什么一般,猛地将头抬起。 方才还停留在自己身前的平北王,已经离开了,自己这是、这是被放过了……意识到这一点,马康年以拳抵地,立即直起了身,也顾不上自己如今的行色狼狈,立即从地上站起来,离开了月登阁…… 马球场上挥舞着球杖的女郎郎君们意气风发大汗淋漓,而露台上的看客也看得激情澎湃,欢呼雀跃。 阮秋韵脸颊微红,望着下首再次朝着自己不断左右摇摆着球杖的外甥女,又含笑地举起显眼的帕子左右地摆了摆。 翠色的帕子随着力度轻摇慢晃,却很快就被一只古铜色的大手接住,阮秋韵抬眉,却见高大的男人立于自己身后,此时正伸着手,攥着自己的帕子。 阮秋韵微怔,抿唇笑道,“郎君今日不用去军营么?” “晨时去过了,就过来寻夫人了。”扫了眼突然安静下来的露台,褚峻松开了夫人的帕子,在夫人的身侧坐下,大掌笼着夫人的手,对着夫人笑道,“我方才在下面看着筠儿进了一球,进步很大。” 掌心炙热,紧贴着腕部肌肤。 即便已经习惯了褚峻亲近的举动,可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下,阮秋韵还是有些不自在,闻言却还是颔首认同,“筠儿每天都会抽时间练习,这几日的确进步不少。” 一说起外甥女,阮秋韵总是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说的。 夫人脸颊肌肤泛着粉绯色,艳如春花,褚峻笑意渐深,喉结滑动,遂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饮了起来。 马球场上的鼓乐声依旧没有停下,可刚刚还有掌声响起的楼阁露台此时却是彻底静了下来,阮秋韵后知后觉,望着正认真观看着马球的男人,眉目微敛。 一个半时辰过去,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马球场上骑马驰骋的女郎郎君也停了下来,换下了骑服的女郎噔噔噔地跑上了楼阁露台,见到姨母身侧的姨父后怔了一下,忙福身行礼, “给姨父姨母请安。” 赵筠在姨母身侧向来十分亲近自在,马球赛三局下来,虽然自己和朋友这一队赢了,可她还是想着问一问姨母觉得自己表现得如何,只是看到姨父也在,就有些拘束了。 阮秋韵又怎么会不知道外甥女想什么,她眼眸里漾开柔柔的笑意,让外甥女来到自己身侧坐下,夸赞道,“第一次打马球赛就赢了,很厉害。” 赵筠才下马没多久,额间都是汗,脸颊更是一片通红,听着姨母的夸赞,脸颊更热了起来,只觉得一片火辣辣。 她抿了抿唇,虽然努力压抑着,唇角还是不可抑制地勾起,小声地嗯了一声,“我们能赢主要还是瑜姐姐他们厉害,瑜姐姐他们打得更好。” 这话也是实话。 赵筠在赵家长大,从小没怎么接触过马球,因此即便努力练了几个月,也比不上从小就学习骑马打马球的叶瑜徐梁两人,因此这一次能够赢了,主要还是靠着叶瑜和徐梁。 “叶女郎他们的确很厉害,可筠儿和朋友们配合地也很好,肯定是一起练习了很久。”阮秋韵含笑道。 自从学会骑马后,他们就一起练马球了,的确是练了蛮久的……赵筠被姨母的夸赞夸地晕乎乎,只觉得好像自己无论做什么,姨母都能夸自己。 待脸上的热意散开了一些,她抿唇一笑,肯定地点了点头,望着姨母的眼眸里淬着点点星子。 在对着外甥女时,夫人的温柔总是宛如春水一般,轻易就能让人彻底沉溺其中,褚峻眸光落在在夫人柔和的眉眼上,也笑着道,“夫人说得没错,筠儿和几位友人配合地很好。” 得到了姨父姨母的双重肯定,赵筠脸上的笑就更加灿烂了,她谢过姨父姨母的夸奖,后似想起什么,朝着一个方向看了过去。 也已经换下衣物的叶瑜徐梁项真几人也在露台,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着,阮秋韵循着外甥女的视线看了过去,撞上了几位小女郎小郎君的眸光,柔和地轻轻一笑。 “叶女郎她们是在等你吗?” 赵筠收回了视线,脸颊微红,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然后对着姨母解释道,“他们说赢了比赛,要去…要去庆祝庆祝。” 这是徐梁首先提出的,叶瑜项真两人也并没有意见,只是赵筠知道姨母会担心自己,所以没有立即应下,而是想着询一询姨母,若是姨母不想她去,她便不去了。 才赢了一场比赛,几个小孩心里激动,想要一起庆祝庆祝也很正常,不过这个时候,也的确有些晚了…… 阮秋韵若有所思,温柔地捋了捋外甥女略有些散乱的额发,思虑了片刻,还是没有说出扫兴的话,只细细叮嘱,“已经申时了,庆祝完后早些回家,不可以在外面停留太晚。” 这是自然,绝不叫姨母担心太多,赵筠脆声应了下来,保证自己酉时前一定回来,起身对着姨父姨母福身告辞后,才笑着朝着友人走去…… 这个时候,这场马球会也该散了。 平北王妃身份贵重,往日只觉貌若惊人,今日接触后也觉脾性温柔和善,本来还想着在马球会结束之际同平北王妃说说话的官眷妇人大有人在,可此时见平北王在场,也纷纷都歇了一些蠢蠢欲动的心思。 骑马来的郎君也跟着上了马车,亭子里一众人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只觉那颗自平北王出现后就一直战战兢兢的心终于安稳了下来,五味杂陈。 马车部曲浩浩荡荡离去,谢书云收回了视线,抬起手肘正要碰一碰身侧的好友,却没成想碰了个空。 谢书云微微侧眸,却见身侧的位置已经空了下来,他眸光略微朝前,只见前一刻还在亭子里的好友,此时人已经出了月登阁了。 谢书云一懵,也想着姚庭珪这么早就归家,遂也下意识地跟上前了…… 平北王府距离月登阁不算远,往来也不过是两刻钟的时间,因此回到了王府,也依旧很早,天色也还是很亮堂。 阮秋韵正想回正院,却见身侧的褚峻拉住了自己,手腕被彻底掌住,男人的身躯几乎将背后的霞光彻底遮掩住,投下一片高大的阴影。 阮秋韵抬眉,隐隐有些看不清郎君的神色,以为对方有事,只询问道,“是不是还有公务要做,要不等会我让人送些饭食到书房……” 褚峻听着夫人的话,并没有插话,只待夫人话音落下后,才勾唇笑道,“今日公务已经处理完了,我只是觉得时候还早,不若我现在教夫人骑马?” 骑马? 现在? 阮秋韵怔了怔,看了看天色,犹豫了片刻,也很快应了下来。 马场是整个王府里阮秋韵来的次数最少的一个地方,她对骑马也没有任何经验,因此看着马师从马厩里牵出来的高头大马,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在褚峻的协助下上了马。 妇人丰润白皙的十指紧紧地握住缰绳,玉面映着霞光,红润的唇瓣微微抿着,视线平视,努力地维持着平静正襟危坐地坐,可紧紧攥着缰绳的指尖,却还是不可抑制地泄露出了妇人在马上的些许慌张。 阮秋韵是见过外甥女学骑马的,也知道马师在教初学者骑马时,是会先让学员上马,然后马师会牵着马带着初学者在马场走几圈,适应在马上的高度。 她以为褚峻也会这般教自己。 可没想到,下一刻,对方竟直接翻身上了马,坐在了自己身后。 夫人背脊绷地笔直,褚峻唇角勾笑,轻声说着什么让夫人无需这般紧张,带着茧的大掌将夫人的手彻底包裹住,进而握住了缰绳。 褚峻的举动让阮秋韵眉心微拧,可不可否认,她却也还是在身后郎君一声接一声的夫人莫慌的安抚声中缓缓放松了心神,就连紧绷的身躯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高高大大的马缓缓地在马场上走了起来,速度不算特别快,阮秋韵一直握着缰绳,随着马的移动,也觉得自己隐隐有些适应了马匹的高度。 只是…… “郎君如果一直这么教我,想来以后我也是不敢一人上马的。”毕竟一个人在马上,和被旁人抱着在马上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夫人柔和的嗓音里带着些许笑意,褚峻眸色微沉,松开了包裹着夫人柔荑的右手,将夫人如同杨柳般的腰肢往怀里揽着,胸膛抵着夫人的背脊,垂首在夫人耳侧笑道, “无事,夫人不会骑马,以后合该勤加练习才是。”他顿了顿,又诚恳地低声道,“明日我再教夫人骑马。” 所以今日不是他教夫人骑马,而是他想揽着夫人骑马。 …… “喝一点怎么啦,高兴怎么能不喝点酒呢,你都及笄了,怕什么?”徐梁嘀嘀咕咕着。 赵筠不管徐梁的嘀咕,只带着两位小姐妹又钻进了一家首饰铺子。 这都第三家首饰铺子了。 徐梁无奈,是有气无力地看着几位好友道,摊手无奈道,“你们这都看了第三家了,还没找到喜欢的吗?” 赵筠一边看着摆出来的饰物,一边心不在焉地回他,“我是买我姨母会喜欢的,不是我喜欢的,当然得多看看多挑挑啊。” “那王妃喜欢什么样的啊?你说说,我帮你挑挑。”女郎天生喜欢漂亮的饰物,即便是叶瑜也不意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摆出来的饰品,询道。 赵筠想着姨母平日里穿戴的饰品。 姨母的饰物很多,几乎都是十分名贵的,无论是雅致还是矜贵,带在姨母身上,都是相得益彰地好看。 至于姨母喜欢什么样的……赵筠也有些不甚清楚,叶瑜闻言,无奈道,“没个定型,那我们也只能多看看了。” 又从一家首饰铺子出来,赵筠看了看天色,也决定今日不去寻了,正打算往回走去用晚食,却见一郎君从阴影里走出来。 63 第 63 章 “赵女郎。” …… “赵女郎。” 来人正是姚庭珪。 赵筠停下脚步, 看着眼前的郎君,虽觉得有些意外巧合,却还是有礼地唤了一声, “姚郎君。” 姚庭珪脸上也似带着意外之色, 待看清楚了赵筠身侧的几位友人后, 才面露恍然, 眉目含笑地拱手庆贺道, “方才的月登阁的马球赛,我也看了, 赵女郎同几位友人在马球场上旗开得胜,精彩绝伦, 在此恭贺几位女郎郎君了。” 年轻的郎君长身玉立, 容貌清俊神秀, 望着如芝兰玉树, 简直是盛京高门中家家称赞的别家子弟。 作为四人小团队里的唯一的一位郎君,徐梁整个人宠受若惊,只挠头不断地谦虚道, “姚郎君客气,都是运气而已……” “姚郎君客气。” 凭本事赢了,自然无需谦虚。 只是叶瑜项真对眼前这位姚家郎君亦不算熟悉, 即便面对对方的庆贺,也不过是不失礼仪性地客气一番。 赵筠同姚庭珪仅仅只是点头之交, 因此也只是生疏地寒暄了几句,很快就离开了。 隐于阴影里的谢书云慢慢踱步来到了好友身侧,挑眉看着几人离开的方向,嘴里刻意用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揶揄,“人家赵女郎都走了, 你还看?” 好友没有搭理自己。 谢书云顿感无趣,遂纸扇一合,他托着下颚,上下左右挑剔打量着好友,待打量够了,又一脸正色地拧眉道,“庭珪,别说我没提醒你,你如今这个模样,同那书里的望夫石也差不离了。” 谢书云滔滔不绝,“你不会当真的爱慕上人家赵女郎了吧,姚家如今出了一个择主另投的姚伯羽,如今莫不是还要出一个一见钟情的姚庭珪,这平北王一脉莫不是都会蛊惑人心……” 越说越离谱了。 姚庭珪这时终于有了反应,只睨了一眼身侧喋喋不休的好友,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只是继续将眸光投落在随着友人逐渐离开的女郎背影上,又忆起了这段时日午夜梦回间,梦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回到家的时候,天还没彻底暗下来,赵筠知道姨母会担心自己,所以回了家后又来到了正院。 却不曾想,竟扑了个空。 苏嬷嬷望着亭亭玉立的小女郎,慈爱地笑道,“王爷王妃还在马场,表姑娘若是有急事,可去马场寻王妃。” 只是给姨母报个平安,自不是什么急事,何况姨父姨母还在一起呢……赵筠摇摇头,俏皮笑道,“我就不去了,姨母若是回屋,麻烦嬷嬷帮我同姨母说一声。” 苏嬷嬷含笑应是。 待天色彻底暗下,繁星也已经若隐若现时,阮秋韵才回到正院,从苏嬷嬷口中知道外甥女已经安然回到王府了,才安下心。 用完晚食,沐浴之后,正是主家的休憩时候,苏嬷嬷连带着一众奴仆都退了出去。 里屋燃着一盏小烛火,光亮透过层层云纱晕晕透入,洗漱完的妇人一袭里衣单薄,墨发散落,只蜷膝坐在床榻上,望着正跪坐在自己高大身影,眸光颤颤。 男人的身影已经将床榻外的光彻底挡住,更是将蜷着双膝的妇人彻底笼罩在自己身躯的阴影下,阮秋韵有些看不清对方的动作,却还是能清晰嗅到弥漫在一方小小床榻上的浅淡药香。 这是府里医者留下的药膏,能够祛瘀止血,消红痕……阮秋韵平日经常会用到,因此对于药膏的气味也格外地熟悉。 “还是让我自己来吧,我自己涂得也更方便一些。”嗓音如燕语莺声,带着紧张地细颤,妇人这样说着,却没有得到回应。 她停顿了片刻,却还是不由伸手往郎君手里摸索,试图将那瓶已经打开塞子的药膏摸在手里。 可下一刻,手便被握住了。 阮秋韵不再动作。 “药我已经取好了,夫人莫慌。”男人大掌圈住夫人的腕,隐于昏暗中的脸看不清神色,却是低声歉意道,“夫人第一次骑马,是我考虑不周到了。” 阮秋韵眼睫颤颤,攥着轻薄的被褥,没有说话,药膏被取出来后,床榻上的膏药气味也愈来愈浓了,随着略微急促的鼻息涌入鼻尖,手腕的热度也滚烫了起来。 药膏里添了一味蕃荷菜。 冰冰凉凉的。 粗粝的指腹带着热意,此时双指并拢着,携着带有丝丝凉意的膏药覆在温热柔软的肌肤上。 膏药在指腹的热意下逐渐消融,指腹辗转、游移,时不时还朝前朝后滑动,试图将药膏彻底均匀地涂抹开……已经沐浴过的妇人浑身汗津津,只无力地颤着身子地伏在男人的胸膛处,死死抿着唇,泪莹于睫。 当药膏全部涂好,妇人眼尾已经是一片炙热绯意,将男人里衣攥着一团乱的指尖也缓缓松开,轻微地喘息着。 指尖探出,狭长的眼眸一片暗沉,男人唇角勾起,只垂首爱怜地亲吻着夫人紧紧抿着的红唇,将夫人脱口而出的啜泣含在嘴里…… 汗津津黏在身上的里衣被尽数换成新的里衣,浅淡的药香也随之散去,整个帐里剩下的尽是勾魂夺魄的馥郁浓香,褚峻揽着正逐渐平息着情绪的夫人,眼眸里笑意潋滟。 …… “买卖官职,肆意贪墨,私联边将,更有谋逆之嫌,如此看来,刘岱知道的并不少,而且这些罪状无论哪一个,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姚伯羽一条条地念着,最后看着上首的平北王,起身拱了拱手,沉声道,“若是刘岱所言不假,条条罪状罪状,即便是太皇太后驾胜临朝,也保不住如今的宣平公府。” 不说诛灭九族,诛灭刘氏满门却是尽可够了,李迁任职刑部,也将刘家上下的所有罪状都细细看了一遍,闻言也不由地颔首附和应着。 “罪状假不假的,还需要时日查清楚。”褚峻面上并无喜色,只将罪状粗粗地扫了一遍,就将其置于书案一侧,“昨日本王收到的消息,龙武军在内的六大营边将的族人亲眷,如今皆不在盛京中。” 姚伯羽李迁闻言,眉目都不约而同地皱起。 边将戍守边域,手握重兵,大周君主担心边将造反,因此在边将带军离开盛京时,向来会将戎戍边将的亲眷留于皇都。 名为看顾,实为人质。 这几年,除了交州军和冀州军,其余的六营的边将从未回过盛京,若是按常理而言,六营边将家眷理应都在盛京才是。 莫不是六营边悄无声息地回了盛京,将人带回边域了,还是…… “前几日龙武将军府的老夫人还办了寿席,下臣的夫人也应邀前往了,拙荆回时还同下臣道,将军府老夫人精神矍铄,声如洪钟,身子正康健……”李迁敛眉,喃喃道。 龙武将军正妻早亡,膝下两儿一女,如今女郎出嫁,两位郎君在外求学,如今家中也也只余一位老夫人和几位侍妾。 “令夫人可有亲眼看见?亦或者见到旁的亲眷?”姚伯羽眉目拧起,反问道,而被问的李迁敛眉思虑了片刻,还是否认道,“拙荆并未亲眼所见,只听到了老夫人的声音。” 将军府老夫人的年岁大了,行动不便,即便是举办寿席也是待在自己院子里,等待着盛京晚辈们的拜见。 正二品将军府里的老夫人诰命亦是二品,李迁官职不算高,连带着妻子的诰命也不高,所以即便是去参席拜见老夫人,也是跟着旁的妇人一起去拜见的。 落于众妇人只后,也仅仅只是听了个声,的确没有清晰地看见老夫人的面目,甚至连招待的也都是府上的侍妾。 “即便是见到又如何,只需选个声音相似遮掩面目,旁人也很难看出。” 姚伯羽摇着扇子,讥讽一笑,“李代桃僵,刘家这般大手笔地将六营边将家眷送回,再辅以军饷军粮……怪不得六营边将对其言听计从。” “兴许还未送回。”李迁此时已经回过了神,他眸色复杂,又对着上首的王爷拱手沉声道,“边将手握重兵,即便一日事成,刘家又焉能轻易放心。” 他顿了顿,敛眉道,“所以下臣猜测,六营边将的家眷,应该是被旁人李代桃僵,然后被刘家送出了盛京,藏匿了起来……” …… 后背重击,剧烈的痛意从后背直蔓四肢百骸,如同源源不断潮水一般上涌,只将人的理智彻底覆盖湮灭,下一刻,喉腔腥甜,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大郎君,大郎君……” 休憩着的郎君被唤声从噩梦中唤醒来,他睁开双眼,看着身侧不断试图唤醒自己的奴仆,又想起这几日连日的噩梦,只觉得一股戾气不断从心尖涌出,他眼底笑意渐消,嘴角平直,冷淡道,“何事?” 往日清俊温和的郎君此时面无表情,眼里毫无笑意,本来还含羞带怯的小婢有些害怕,只收敛了笑意,抿了抿唇,有些怯生生地道,“是家主让奴婢过来唤大郎君的,小郎君他今日归家了,家主让奴唤大郎君过去……” 已经及笈了的小婢身姿曼妙,又常在院子里伺候着肌肤白皙,脸上搽着淡淡的绯色胭脂,本来一张清秀的小脸就更加貌美了。 听着是关于自己那草包堂弟的消息,马康年心底的戾意更重,如同毒液一般一层接一层地涌出,他眯着眼看着面露怯意的貌美小婢,只径直伸手,在小婢的惊呼声中,直接将人扯上了榻…… 姗姗来迟的马康年对着伯父恭敬请罪,他望着正无声地坐着的伯父,脸上带着小心翼翼和愧色, “侄儿给伯父请安,昨夜读书读晚了,起地也晚,侄儿听闻是复弟回来了,不知复弟如何,侄儿可否去看看复弟……” 马青林面色惨淡,白发徒增,一下子犹如苍老了十岁,他看着面带愧色的侄儿,扯了扯嘴角,试图扯出一个微笑,勉强道, “你复弟晨时才被送回来,并无大碍,如今已经看过医者睡下了,你祖母和伯母正看顾着,你勤加读书,无需忧心……” 马青林顿了顿,忆起这两日在夫人嘴里听到的关于月登阁马球会的事,又勉强打起精神道,“马球会上,那位徐家旁系那郎君是怎么回事,听说是开罪了平北王,被带回家时,满身都是血,你同那位徐郎君是友人,平北王可有迁怒于你……” 盛京医者药石无医,那位徐朗君如今也还一直昏迷着,听说也是危在旦夕了。 都说各人自扫门前雪,马青林对徐家那位旁系郎君并不关心,只是知道自家侄儿同那位徐郎君是同窗至交,也担心自己侄儿会触怒平北王…… 同窗被狠狠一脚踢出去的画面如同这两日持续不断的噩梦,再次走马观花般出现在眼前……马康年拳头握紧,面色不变,只垂首叹道, “徐朗出言不逊,冒犯了平北王妃,才会因此被平北王怪罪,侄儿无事,伯父放心。”这话让马青林的心安了下来。 自从知道自家得罪了平北王府后,这些时日无论是姻亲还是同门,都没了半点声息,马氏上下凄风楚雨,连带着族人也对他这个家主怨声载道,这般风雨飘摇,可再也经历不起一次平北王的怒意了。 马青林面色稍霁,又问,“可曾同那位赵家女郎说上话。” 马康年摇头,面上愧色更重,“侄儿有负伯父所托,赵家女郎打马球下场后就离开了,侄儿并未见着儿。” 马青林并不意外,思虑了片刻,只道,“无事,既然你弟弟已经回来了,以后便不用去寻了。” 若是再惹怒了这位脾性暴烈的女郎,可不见得是好事。 马康年敛眉垂声应是。 想着已经归家后的儿子的凄惨模样,马青林既心疼又心怨,只恨铁不成钢,这么多年的宠溺纵容,养出了个不知进退,只会跟在女郎身后摇旗呐喊的草包。 无论那个逆子在象姑馆时有没有雌伏在别人身下,如今从象姑馆出来,这世家子的名声也算是彻底毁了……他们马家是扶风世家,是绝对不容一名声有损的子弟成为家主的! 马青林有些出神地想着,隐隐带着打量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立于一侧的侄儿身上。 郎君垂眉敛眸,举止温闻,看起来一派恭敬,无论是礼仪还是学识,都是极好的,马青林抚着须髯,紧紧皱着的眉目缓缓舒张,心里也隐隐有了一个主意…… 是夜,马府正院,主君和主母吵了起来,待一切平息,已经是月上中天的时候。 马青林看着不断垂泪的妻子,到底是十几年的夫妻,虽然余怒尚在,心也还是软了。 他来到妻子身侧立着,弯着腰,语重心长道,“如今复儿都已经这般了,莫说外人,就连是族人也是怨声载道,又如何能够成为家主,即便成了,不也是惹人笑话。” 马夫人抿唇抹着泪,不说话。 马青林叹了一声,又继续道,“康年年少失枯,自小也是在府里长大的,虽说唤你我伯父伯母,可未曾不是父子母子情分,你又何须这般看不上。” 马夫人捻着帕子,讥讽道,“郎君说得轻巧,你待子侄如亲子,却不知这子侄待你可如亲父?妾并非咒郎君,倘若郎君一去,妾同复儿又该如何自处?” 既非嫡母又非亲母,名不正言不顺,往后若是颐养天年又该如何,她也是世家大宗出生的女郎,此番大宗变小宗,于世家中,可谓是什么颜面都没了 马夫人抿了抿唇,想到缠绵床榻的儿子,退后一步妥协道,“若是郎君执意如此,那就将康年过继到我们大房,让康年认妾为母。不过若是以后复儿娶妻生子,家主之位也只能传给复儿的子嗣……” 马青林眉头紧紧皱起。 康年是二弟留下的唯一血脉,自己又如何忍心,马夫人见他愁眉不展,想了想,又道, “康年年岁也够了,待过了端正节,我便为康年在盛京贵女中择选一新妇,若是早早诞下一子,也可重新回到二叔子一脉,以后为二叔子摔盆打幡的郎君也有了,二叔子也不会绝后,郎君以为如何?” 这也的确是个法子。 思虑了许久,马青林紧皱的眉目缓缓舒展,最后对着妻子道,“明日晨起去请安,我去同母亲说一声……” …… 秋意越来越浓,盛京里的翠枝绿叶也逐渐被染黄打弯,随着赵家大姑娘婚期的逐渐 接近,一直在平北王府里住着的赵三女郎,也于八月九日前夕,回到了赵家。 64 第 64 章 回到了赵家,于情于…… 回到了赵家, 于情于理都是要去拜见祖母的,来到老夫人院子的时候,除了正备嫁的大姐姐, 府里的女眷几乎都齐聚在了屋里。 赵家老夫人一脸的慈爱和善, 还主动留了一众人用晚食, 赵筠被祖母拉着手坐在身侧,她敛眉饮着茶, 看着其乐融融的一众人, 脸上笑意淡淡。 晚食过后, 屋里已经点上了烛火,往日这个时候,老夫人也该准备休憩了。 可此时的老夫人却是精神矍铄, 又将几个儿媳孙女们留下在院子里说着话, 几度泪光闪烁,言语里尽透露着对嫡长孙女即将出嫁的不舍。 赵筠默默地听着,垂眉看着搭在自己手上的苍老手背,眉目挑了挑, 一言不发。 “我们大丫头明日出嫁, 二丫头也订下了婚事,丫头也已经及笄大半年了…家里的女郎长得亭亭玉立,这转眼就要出嫁,老婆子我啊, 心里实在不舍…”老夫人不断地叹道。 赵筠敛眉,对于老夫人的这番话并未太大感触, 可很快,这番真情实意的话就有了旁人应和。 刘氏捻着帕子,抿唇笑道, “母亲这是什么话,家里的女郎能择得一桩好姻缘,嫁得如意郎君,母亲合该高兴才是。” 李氏也宽慰着,“弟妹所言甚是,家里的女郎们往后一个个的是要嫁予盛京的好人家的,也都在盛京里。母亲是女郎们的亲祖母,若是母亲心中挂念,只管让女郎们归家看望也可。” 虽说外嫁女不得轻易回娘家,可时常看望家中长辈,却也是可以的。 老夫人似被两个儿媳的话安慰了,面上的凄苦稍淡,她慈爱地看着坐在自己身侧的女郎,轻拍着女郎的手,欣慰道, “转眼啊,我们筠儿也亭亭玉立了,也到了能够择婿的时候了,老大家的,你可得仔细挑着些,务必要给我们筠儿寻一位品貌都是上上好的好郎君。” 女郎的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夏氏是赵家大房所有子女的母亲,自是能够为子女订下婚事,听了婆母的叮嘱,也是起身含笑应是。 赵筠看了眼叮嘱着的祖母,唇角平直,笑意渐淡。 老夫人并无察觉,见这位庶孙女并未出言忤逆,才缓缓安下了心,又忆起两个儿媳在自己耳边说的一些事,只执起庶孙女的手,语重心长地道, “外头的事,祖母也都听说了。我们赵家的女郎,行事向来是最知书达理的。往后筠儿行事,也需得恭顺有礼一些,诸如将人丢进风月馆一事,断然不可再做了……” 赵筠眼睑懒散的垂着,直到祖母的话说完,她才抬眉看着祖母,笑道,“祖母,可是有人在祖母耳边嚼舌根了?” 老夫人不赞同,“那里是嚼舌根,你是还未出阁的女郎,这般做也的确于名声有碍,旁人亦会说道四——” “所以是有旁人在祖母面前说道四了吗?”赵筠眼底带着凉意,唇角扬起,一手支着下颚,歪着头笑道,“祖母只管让这个旁人去王府寻我,我也听听旁人是如何对我说道四的。” 老夫人被噎住。 刘氏面色讪讪。 赵筠抿唇笑了笑,将自己的手缓缓从老夫人手里抽出来,看了看天色,然后道,“祖母,时候不早了,明日大姐姐成婚,我还需得早起,就先回屋休息了。” 方才被驳了面子,老夫人笑意有些勉强,看着眼前状似恭敬顺从的庶孙女,只摆手道,“去吧,时候不早了,也是该早些休憩。” 赵筠福了福声,敛眉转身离开。 屋子里静了下来。 几位女郎也停下了小声的闲聊。 她们面上尽是无措,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祖母,在注意到夏氏使的眼色后,也纷纷用着各种理由离开。 屋里的小辈已经尽数离去了。 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夏氏看着面有郁色的婆母,犹豫了片刻,这才低声道,“筠儿难得回家一次,母亲又何必和筠儿说那些话。” 话是陈述语调,可落在老夫人耳里,却是有着丝丝责备的意思,老夫人眉目拧起,看着下首老大家的儿媳妇,淡淡道,“我是她祖母,她如今败坏了赵家名声,我又怎么不能说了。” 房刘氏面色微白,闻言也只笑着符合道,“母亲说得是,这祖母教导孙女,天经地义,我们家里的女郎也都是要嫁人的,若是有这么个性子彪悍的姊妹,这婚嫁之事该如何是好。” “可如今箐丫头能得了这一门亲事,不也是因为有筠儿这个姊妹?若不是沾了平北王的光,弟妹和箐丫头如今想必正为了婚事发愁。”夏氏淡淡地瞥了刘氏一眼,遂又起身恭敬请罪道, “儿媳并无责备母亲之意。只是也听闻了诗会上,是马家郎君出言不逊在前,筠儿惩处在后。筠儿是平北王和平北王妃的亲外甥女,此举也是为了维护王妃颜面。” 老夫人面色不好,“将人送进姑象馆,粗俗无礼,这是她一未出阁的女郎该做的事吗?” “是与不是,该与不该的,筠儿都已经做了,如今也断由不得我们赵家去评判。这归家后凳椅还未坐热,母亲这番话,岂不是让那孩子寒了心,同家里生分?” “寒不寒心的,也早就生分了,如今也只将那平北王府当家,又何曾将我们赵家当做家了?”被一小辈说教,老夫人面上躁地慌,也摆了摆手,摆出一副要休憩的架势,让几位儿媳立即退下。 夏氏无奈,只得福身退下。 待回了自己院子,又对着身侧的李嬷嬷道,“你去姑娘院里走一趟,看看姑娘里可有什么缺的,若有,只管叫人送去。” 又想着明日出嫁的女儿,“再遣人去大姑娘哪里看看,瞧瞧大姑娘可曾睡下,若是还未,只叮嘱姑娘睡下。” 明日出嫁起得早,还是得早早休憩才好。 李嬷嬷应声退下。 赵盼山今夜也罕见地并未去妾室屋里,只从书房出来,就回了正院。 夏氏对他的那点小心思门清,遂也不添油加醋的,只原原本本地将在老夫人房里发生的事说予他听。 赵盼山眉头紧紧皱起,想到回府至今都没有给自己请安的女儿,不由地也有些郁郁地斥道,“爱子教之以义方,筠丫头近日行事悖逆,母亲这是在管教筠丫头如何温婉恭顺,你又何插言。” 这样充斥着教条的训斥,惹地夏氏睨了他一眼,嗤笑道,“若是说教,夫君可莫要在正院里说,待明日筱儿婚事过后,自去丫头院里说。” 老子教女儿,她作为嫡母无话可说,可筠儿今日却是带着王妃给予自己女儿的脸面归家的,她就断不能让赵盼山在女儿未成婚前胡言乱语。 这话听得阴阳怪气的,赵盼山心生不悦,“我可说得不对,自从去了平北王府后,这丫头就如同出笼鸟,更加桀骜难驯了,不仅在外头仗着王府的势肆意妄为,此番归家竟也不来拜见生父……” “筠儿如今是由王妃教导着的,夫君此言,莫不是觉得筠儿少条失教?”夏氏反问。 赵盼山看了眼屋里的奴仆,只忍着气,声量放低,“为夫并非此意,只是觉得,筠儿这些时日,同家里似生疏了许多。” “如今不在家里住着,自然生疏。”夏氏漫不经心,想起方才婆母的话,又将烫手山芋抛了过去,“方才母亲让我仔细些筠儿的婚事,筠儿过了年就十六了,这婚事,夫君心里可有章程?” 大丈夫之志,岂能囿于内宅。 家中女郎的姻缘,当属内宅之事,他又如何心有章程,赵盼山眉心皱得已经能够夹起一个苍蝇,却还是努力平心静气道,“家中女郎的姻缘,也自有夫人做主。” 这个回答夏氏毫不意外。 赵盼山的确是从不管家中女郎的事的,即便是嫡出大女儿的婚事,也是夏氏忙前忙后地张罗定下的。 若是以前,不过是家中不受宠的庶女,只选一家中还算富庶的人家嫁过去就好,只如今盛京中表露出结亲意愿的人家不在少数,赵筠还有一身份贵重的亲姨母在,让她又如何一人做主。 夏氏只觉头疼,和衣躺下,又想起明日就要出嫁的亲生女儿,只觉得忧思难消,辗转难眠…… 翌日,赵府礼炮轰鸣,锣鼓喧天,热闹非常。 赵家是自父辈发的家,在盛京中的底蕴并不深厚,可嫡长女出嫁,赵府上下,也是拿出了最好的排场。 在拜别双亲后,新娘子出门。 压箱底的嫁妆被杠夫抬着,拖了长长一路,还跟着陪嫁的奴仆仆妇,虽及不上高门大户为女郎准备的十里红妆,却也是尽够了,而能得到平北王妃送来的贺礼,更是整个盛京的独一份,引起了一众宾客侧目。 夏氏眼里盈着泪,看着迎亲队带着自己唯一的女儿离开,欣慰与不舍两种复杂的情绪,不断地在心底交加着…… 赵筠是家中还未出阁的女郎,因此并未在外头观礼,可待锣鼓吹打的声音逐渐远离后,她心里也清楚,大姐姐这时已经出了门子。 出了门,便是嫁人了。 嫁了人,便是要离开家中的亲眷,离开一直亲近的人。 人人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后嫡母为自己择婿后,自己也会同大姐姐这般,离开姨母吗? 赵筠摸着从头上拔出的梅花钗子,想着昨夜祖母的话,拧着眉,怔怔出神。 “姑娘。”翠云看着自家异常沉默的女郎,有些担忧唤道。 赵筠回神,抿了抿唇,对着翠云安抚一笑,“我没事。”想了想,又道,“既然大姐姐已经出门了,我们也出去一趟吧。” 翠云询道,“姑娘可是想回王府?” 赵筠摇摇头,将梅花钗缓缓插回发间,起身就往外走,“我们再去东市的首饰铺子看看。” 端正节快到了,她还是想选一样好看的饰物给姨母。 翠云眉目舒展,脆声应下。 部曲进不来内院,都在前厅候着。 一主一仆,在前厅宾客的一众喧闹声中,又从侧门里悄悄出去了。 很快就来到了东市。 东市里买卖饰物的金银坊不少,赵筠一家铺子一家铺子地看着,看了许久,还是没有看到喜欢的,每次都是空手而出。 时而皱眉,时而抿唇的秀丽女郎,很快就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正好碰到同窗的刘观舟勾起唇角,居高临下地看着只带着一个小婢从铺子里出来女郎,看了片刻,才对着身侧的女郎意有所指道, “我观这位女郎在这些金银坊里已经逛了许久,却不见买下一件饰物,次次空手而出,阿姊,我们不如猜一猜,这是为何?” 这还能是为何? 只看不买,无外乎是两种原因。 一是眼光高,看不上寻常的饰物。 二则是囊中羞涩,付不起银钱。 下面这位女郎衣着华贵,举止大气,可身侧却并无部曲护着,身后唯有一奴仆跟随,看起来也并非大家出生,无外乎就是囊中羞涩。 显而易见的答案。 刘楚悦不明所以,看了眼身侧的小弟,温婉地饮了一口茶汤,没有理会他无趣的揣测。 刘观舟摸了摸鼻子,自觉无趣,眸光落在一侧的看得认真的同窗上,他笑意渐深,散漫询道,“康年,你以为呢?” 可被询问的马康年也和刘女郎一般,并未回答他这个询问。 反而是垂眸看了片刻后,然后立即起身下楼,来到了街道上,一把抓住了从女郎身上窃走了荷包的小贼,这时随从也跟了下来,一窝蜂地将小贼擒住。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刘观舟挑眉,也起身下了楼。 坊市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赵筠注意力都在寻饰物上,初时并未注意到腰间的荷包失窃。待身后街道上出现了混乱,在翠云的提醒下,才意识到自己系于腰间的荷包已经被窃了。 又被偷荷包了。 赵筠纳闷,贼人怎么光盯着自己的荷包偷。 也幸好,今日戴的不是姨母给自己做的荷包,而且荷包里也不过装着一些散岁吃食……她松了一口气,朝着街道混乱的中心走了进去,果然在被擒住的小贼手里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荷包。 围观的人见是贼人被捉住,也只看了几眼,很快便散开了,而没有离去的女郎,也变得显眼。 马康年眸色闪了闪,亲自弯腰将荷包从小贼手上拿过,来到了赵筠面前,将荷包递了过去,“赵女郎,你的荷包。” 哦,这位郎君还认识自己? 赵筠挑眉,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荷包,抿唇一笑,疏离道谢,“多谢这位郎君相助。” 马康年风度翩翩,只拱手道,“赵女郎客气,坊市小贼不少,赵女郎往后出门,还是要带着部曲才好。” 话里的关切听起来十分真切,赵筠将荷包交给身后的翠云,对于面前郎君的叮嘱也只是随声应和着。 待对面郎君话音落下,她才敛眉疑惑道,“我好像从未见过这位郎君,不知郎君贵姓。” 马康年顿了顿,面上似又有迟疑,犹豫了许久,还是道,“在下姓马。” 哦,马郎君。 很熟悉的姓氏呢。 赵筠脸上笑意霎时淡了下来。 马康年不动声色,正欲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了唤自己的声音,他回过头,就见刘观舟带着自己的部曲和侍从往自己这里走。 “康年下来得这般急切,这位女郎,莫不是你认识之人。”刘观舟停下脚步,视线在两人不断游移,言语带着揶揄 没想到刘观舟也会下来,马康年眉目轻拧,很快就面露难色,“我也只同这位女郎见过一面,又遑论认识,观舟莫要以此戏谑。” 刘观舟颔首,眼底的兴味更浓了,上前两步,近乎嬉皮笑脸道,“既然如此,相见即是有缘,那不妨,康年给我介绍介绍。” 马康年闻言,只无奈道,“观舟说笑,只有一面之缘,又何谈介绍。” 赵筠抿唇,她对于眼前油嘴滑舌的郎君的郎君有些不喜。时候不早了,她正要离开,却听见身后略有些戏谑的声音传来, “平北王的外甥女,整个盛京中鼎鼎大名的赵筠赵女郎,康年竟是不识?” 抬起的脚步停下。 赵筠回过头,只见方才还嬉皮笑脸的郎君此时已经缓缓勾起了一抹笑,如同一位有礼的郎君般对着自己拱了拱手,含笑说着 “端正节快到了,还望赵女郎归家时,替我刘观舟给姑父带一句祝语,侄儿祝姑父端正安康。” 赵筠怔住。 65 第 65 章 怀揣着一肚子的心事…… 怀揣着一肚子的心事, 赵筠也没了要回到赵家同一众长辈虚以委蛇的心思,前厅宾客还未彻底散尽,就同祖母和一众长辈告辞, 准备回王府。 这一举动, 又惹得赵家老夫人和赵盼山的一顿不喜,夏氏倒是不在乎, 只在赵筠快要上马车时, 又有礼地许多感激平北王妃的好话。 回了王府后, 赵筠也并没有在自己院子待多久,而是换了一身衣裙后,直接就往正院去了。 赵家办婚事,阮秋韵本以为外甥女会婚事第二日才回来,却没想到婚事当日就回来,心里还有些惊讶,询道,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赵筠来到姨母身侧坐下,靠在姨母身侧,扬着笑给姨母解释道, “大姐姐出了门子,我就可以回家了。” 八月的时候,秋意已经很浓了,小姑娘一张小脸虽然跑得红扑扑,脸上也带着欢欣的笑, 可看着却似有些靡态,阮秋韵柳眉微颦,唇角笑意却是不变,给外甥女倒了一杯水, 听着外甥女说着这两日在赵家的一些事。 这些时日,赵筠也早就习惯了对姨母倾诉一些在生活上的事,她捧着茶盏,隐去了诗会上一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些。 “择婿?”阮秋韵眉目敛起,喃道,“你还这么小,赵家就要为你择婿了?” 赵筠嘴里的话停下,看着神思不属的姨母,抿了抿唇,小声道,“其实我也不算小了,二姐姐如今也定下婚事了。” 长幼有序,大部分人家家里的女郎郎君都是按着年岁成婚的,如果二姐姐出嫁,那么接下来,也的确是轮到自己了,然后才陆续轮到底下的姊妹。 赵筠心知有姨父姨母在,自己的婚事不会差,可一想到成婚后要嫁予一个不认识的郎君,离开姨母身侧,便觉得心里十分难受。 不过才十五岁,明明就是很小。 阮秋韵看着面容稚嫩的外甥女,想着那本书上赵家女郎短暂的一生,伸手缓缓将外甥女揽进怀里,“姨母放在书案上的那些诊籍脉案,筠儿有没有看过。” 怀里的小脑袋似犹豫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阮秋韵眉目松了松,将自己脸颊贴在外甥女的脸颊,用着温柔和缓的语气道,“既然筠儿看了,也应该知道,女郎成婚太早,若是以后也过早生育,对身子不好。” 妇人的眸光飘向不远处,安抚道,“我的筠儿才十五,可不是成婚的时候,你祖母嫡母的那些话,不用想太多。” 怀里的小姑娘又似犹豫了片刻,才小声应下,应下后,又说起了在东市里发生的事,嗡嗡的话语里也免不了一些抱怨。 “……出去时没带部曲,那些贼人好像就光窃我一人的钱财,上一次被窃了荷包,这一次又被窃,也幸而又如上次那般,出现了一位郎君制住……” 阮秋韵放开怀里的外甥女,语气不变,含笑询道,“又是这般巧合,可是上一次那位姚郎君?” “不是姚郎君,是一位姓马的郎君,只知姓氏,不知名讳。” 马郎君。 心中猜测得到了证实,阮秋韵只觉隐隐有种尘埃落定之感。她唇角的笑意依旧温柔缱绻,她垂眸看着依赖在自己身侧的外甥女,缓缓说着,“马郎君?这个姓氏姨母倒是没有听说过。” 赵筠也并未察觉姨母话里的不对,不过因为诗会上一事,她对马氏的人都有些不喜,此时闻言也不在意道, “也不是什么好人家,萍水相逢,姨母不必在意,我已经道过谢还给了一些银钱,就算是还了恩惠了。” 银钱给的不是那位马郎君,而是那几个后来制住了贼人的随从,她还特意多给了一些当做谢礼,赵筠不确定这位马郎君同被她送进象姑馆的郎君是不是同出一家,却也想彻底切断马家接触姨母的心思。 用银钱当谢礼,这个做法听起来的确有些敷衍,可阮秋韵看着面上隐隐带着不在意的外甥女,只觉得方才沉压压的心也松快了一些。 说完了马郎君,接下来就应该是那位喊姨父为姑父的刘郎君刘观舟了……可赵筠顿了顿,抬眸看着眉目温柔的姨母,心里纠结,好半晌没说话。 姨母看起来对姨父是极喜欢的……若是得知了姨父前外家的子侄给姨父奉上端正祝颂,会不会,觉得不开心啊…… 赵筠心里的纠结此时已经凝成了一团,理都理不清,她思虑了良久,觉得这件事还是不应该瞒着姨母,在心里悄悄地打了打腹稿,正欲开口,却见姨父已经踏着烛火进屋了。 千言万语在此时都被堵在嘴里。 赵筠一瞬间拘束,乖乖地起身给姨父请安。 见外甥女在屋里,褚峻亦是有些惊讶,他含笑让外甥女起身,来到夫人身侧坐下,“筠儿这么早就归家了,你姨母方才还念着,你兴许明日才回来。” 赵筠小声应了一声,扬起笑,也给姨父解释,“长姊出门了,我就可以回家了。” 褚峻了然颔首,然后看着夫人,“回家就好,筠儿回家了,夫人也可以放心了。” 外甥女在赵家过得并不开心,所以每一次筠儿回赵家,夫人总是免不了一阵忧心。 听出了姨父话里对姨母的爱重,赵筠笑意渐盛,她看了看面容沉静的姨母,又看了看只望着姨母笑的姨父,心里的纠结逐渐散开,也将那个刘郎君的话彻底撇到了九霄云外。 既然人家嘴里都喊着姑父了,那么要祝颂就自己祝颂,麻烦旁人做什么。 欢欢喜喜地和姨父姨母用了晚食,又缠着姨母说了一会儿话后,赵筠才喜笑颜开地离开正院。 阮秋韵看着外甥女整个透着欢快的背影,红唇抿笑,柔和的眼眸里氲着浓浓的笑意,言语里尽是宠溺,“刚刚进屋时还拧着眉,不过一会儿就欢天喜地了,小孩子的脾性。” 苏嬷嬷笑着附和,“这个年岁的女郎兴许也有了心事了,脾性的确变得快。” 这番话,却是让阮秋韵记起方才外甥女所说的那位马郎君,她敛眉沉思,有些怔怔,十五六岁的年纪,即便是放在法定成婚年纪是二十二十二的现代,也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苏嬷嬷并未注意到王妃的心神不宁,她说完后,又俯身给王妃的茶盏倒上茶汤,见王爷进了里屋,施了一礼,也带着几位在里屋伺候的婢子退了出去。 沐浴更衣完的郎君进了里屋,视线落在垂眉沉思着的妇人身上,走了过去揽住了正沉思着的夫人,低声询道, “夫人在想什么?” 阮秋韵回神,望着身侧的男人,犹豫了片刻,敛眉询道,“郎君知道这盛京中,可有一户姓马的人家?” 阮秋韵对盛京的人家了解有限,无论是千秋席还是马球会,阮秋韵都没有碰到一位姓马的妇人。 而那本书里是以男女主为主的,主要讲的也是男女主之间的情感碰撞和剧情变化,那位马家郎君的身世背景实在模糊,她当时看时也只是匆匆略过,如今也有些记不清楚了。 褚峻似细细想了片刻,然后回道,“盛京也的确是有的,只是不知,夫人为何询这个?” 阮秋韵就说起了今日一位马郎君帮了筠儿的事,褚峻认真地听着,待夫人说完后,笑道,“既然筠儿已经给了足够的银钱当谢礼,夫人又何必继续挂念着。” 阮秋韵敛眉,对于书里让外甥女早亡的人,她自然并没有多少想要感谢的心思,只是她心里还是有些担忧,担忧筠儿会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再次被书里那位夫婿蒙蔽住了…… 毕竟书里的男女主都是可以换个庄子重遇,男女配角会不会也按着书里的发展进行下去? 夫人柳眉微簇着,红唇轻抿,烛火下染上橙红的眼眸里似有似无地透露着忧色,褚峻此时眸色捉摸不透,却是唇角勾起,毫不心虚地解释道, “盛京高门里,也唯有一家是姓马的人家,那马家子弟名声不好,家里唯一的嫡出郎君成日混迹象姑馆……” 这么听着,的确是有些不太好,怪不得筠儿刚刚在聊起了这户人家时,对这户人家表露出这么浓烈的不喜欢,阮秋韵若有所思,颦着的眉目却是逐渐舒展。 她是了解现在的外甥女的,虽然这么想有些不道德,可马家在外形象表露的越加不堪,筠儿会喜欢上那位马郎君的可能性就越低…… 狭长漆黑的眼眸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笑意,褚峻略俯着腰,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一脸若有所思的夫人,顺势将夫人玉面上诸多多变的情绪尽收眼底。 夫人性子最是温柔和婉,从来是与人为善的,即便是成婚前自己多般无耻逼迫,也只不过心里恼怒一番,虽无可奈何却也不曾憎恶过……如今不过是一位马氏郎君,竟也让夫人费了这么多心思? 这马家郎君,何德何能? 夫人不喜,只管让马氏一族远着便是。 褚峻有些吃味了,起身将夫人抱起,往床榻走去。 身体突如其来悬空让阮秋韵一怔,回神后人就已经来到了床榻上,屋外的烛火还未熄灭,和衣上榻的男人将帐幔层层垂下,只将夫人揽在怀里。 床榻外的烛火熄灭了。 被炙热的身躯搂着,阮秋韵感到一阵热意,她沉沉地睡着,半醒半梦间,似听到耳畔传来一阵沉声,“……端正节快到了,夫人可会回到月里去?” 66 第 66 章 云镇,卫府 …… 云镇, 卫府 年幼的小郎君粉雕玉琢,被人牵着进了宽大的宅院。 小郎君身高还不到腰间,身上的衣物也算不得好, 即便很干净, 也依旧洗得发白,被打上了各式各样的补丁,一只小手里还紧紧抱着一本残页的书。 看着狼狈, 背脊却是挺地笔直年岁尚小, 紧跟着身侧郎君的步伐也是十分沉稳,看起来如同小大人一般, 唯有一双掩不住好奇的眸子,才透露出一丝丝属于这个年岁孩童的神采。 卫府说不上富丽堂皇,可落在出身贫困农家的卫衍眼里,这一切都恍如仙境华丽,他走着走着,就忍不住扯了扯握着自己手的哥哥,声若蝇蚊, “…这位哥哥,小子以后, 以后是在这里住着吗?” 这么大的屋子,这么多对着自己笑脸相迎的姐姐婶婶,以后自己真的要住在这里吗……书里都说庄周梦蝶,莫不是自己夜里睡着了还未醒过来? 想到这里, 小郎君就有些不安。 他环抱着残页书籍的手环地更紧了, 这书是爷爷给他的,他试图用怀里熟悉的事物,驱散一切的不安。 牵着小郎君的人低头看了他一眼, 声音很温和,“你以后就是我们府里的小郎君了,自然会住在府里。” 卫衍没有听懂。 只觉得自己跟着这位哥哥左拐右拐后,终于来到了一方小小的屋子里,小屋子里很暗,也很暖和,却带一阵阵的香气。 卫衍认得这股香气。 那是自己和爷爷去寺庙时常嗅到的,屋子里还有一张高高的桌案,上面还摆着几个牌子,牌子上还写着字。 爷爷说过的,只有死去的人才会像这样立一个方方长长的牌子,祠堂里也有很多。 卫衍抱着书,抿着唇,不知所措地跪在蒲团上,在哥哥的叮嘱下,对着上首的牌子拜了几拜…… …… 端正节越靠近,属于节日的气氛也逐渐浓厚了起来,伙房的伙夫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起了月饼。 这个时代的月饼又称胡饼,大多呈圆盘状的,玉兔捣药、亭台楼阁、花草树木……胡饼上的各种纹样精巧细腻。 不仅仅有伙房做的,还有许多是别人送过来的,阮秋韵看着案上琳琅满目的锦盒,思虑了片刻,也觉得可以包一份伙房里做的月饼,当做回礼送回去。 这时,苏嬷嬷走了进来,手里拿着还未拆开的信笺,面上带着喜意,阮秋韵想了想这个时候,心里也隐隐有了揣测。 果然,只见嬷嬷一到身前,就福身行了一礼,压抑着喜意道,“给王妃请安,会稽传来的消息,奴的小儿媳安然生下一女。” 苏嬷嬷福着身却一直没有起来,面带感激之色,只继续道,“奴那小儿媳生产时万分凶险,一度昏厥,也幸得有王妃遣下的那名医女。” 小儿子捎的信,苏嬷嬷也看过了,自然清楚此次小儿媳生产的也如上次那样万般凶险,若是没有王妃遣去的医女,恐怕便是一尸两命了。 “母女平安,就是喜事了。”阮秋韵看出了苏嬷嬷的欣喜,忙起身将苏嬷嬷扶起,对着老人家含笑祝贺,“恭喜苏姨喜得孙女。” “谢王妃。” 苏嬷嬷心里的确欢喜,可毕竟是见过风浪的老人家,情绪很快就平稳了下来,也将手里的信笺递了过去,阮秋韵接过信笺,眼睑垂下,拆开看了起来。 苏嬷嬷的小儿子是家里的幼子,年幼时也读过一些书,因此写的信也颇有些条理 “…卫家于云镇已再无旁人的亲眷,在整个会稽郡却还是有一些族人的,皆已出了五服。小人寻了几户关系相对亲近一些的,其中一户人家无父无母,只有爷孙,如今老者年迈老去,唯余一七岁小郎,性情纯稚……” 阮秋韵认真地看着。 屋外传来春彩幼翠等人的恭敬请安声,苏嬷嬷心一惊,正想提醒王妃将信笺收起,却见王妃此时抬眉看着进门的郎君,面上却并无任何慌色。 “王妃……”苏嬷嬷欲言又止。 卫家的事是属于夫人前夫婿的事,如今夫人已经另嫁,若是被王爷知晓,这心里少不得会有些不喜。 阮秋韵缓缓放下信纸,对着嬷嬷笑了笑,示意嬷嬷不用担忧自己,苏嬷嬷无可奈何,却也还是对着平北王行礼后,退出了屋里。 案上还放着伙房做好送过来的月饼,月饼才出锅不久,正飘散着丝丝缕缕的甜香。 褚峻笑道,“夫人这是在包胡饼?” 旁人喊月饼,他生在冀州,却是习惯了喊胡饼。 阮秋韵看着坐在自己身侧的男人,轻应了一声,解释道,“收到许多月饼,家里也做了一些,也正好可以回赠。” 端正节和中秋节有些相似,大周端正节有拜月和走月等习俗,拜月即是十五日对圆月叩拜,走月即月圆之时,同好友亲朋互相馈赠糕点鲜果。 几张泛黄的信纸被压在了腕下,又被迤逦艳丽的袖摆遮掩着一半,虽不显眼,也是轻易就能注意到,褚峻却好像并没有注意一般,只说,“夫人可知,去会稽的部曲回来了。” 阮秋韵也是应了一声,抿唇笑道,“方才嬷嬷已经同我说了,我也知道,苏嬷嬷的小儿媳已经安然诞下一位女郎。” 褚峻眉目温和,给夫人倒了一盏茶,“母女平安,这是喜事。” 仅这一句,并未说其他。 阮秋韵抬眉看他。 今日不是上朝的时候,褚峻应该是才从军营回来,粗糙的发丝被束成冠,胡茬被剃地干净,窄袖的衣物穿在身上十分利落,面容又黝黑了几分,看起来硬挺俊朗。 “医者部曲去云镇时,我托了医者为我捎了一封信回云镇……”没想过一直瞒着他,阮秋韵垂着眼睫,捻着茶盏,娓娓道来。 这具身体的确还是自己的身体,可在阮秋韵看来,自己也的确是顶替了原本那位卫家夫人的一切。卫府富裕,有瓦遮头,免了自己初来乍到时沦落街头的苦楚。 大周妇人改嫁并不麻烦,只待守节过去就可改嫁,可这样一来,卫家宅子里已经没有是主家的人了,一切资产都需要有人托付。 她不是原主,也并不想要卫家的资产,原本起初是想寻得卫氏的族人,然后将卫家的全部家资交付到卫氏族人手上,可在苏嬷嬷的提醒下后,犹豫了许久,又改变了一些想法。 这个时代的人,是十分看重死后香火的。 在苏嬷嬷的劝说下,卫家的一半家资交给卫氏的族人,全当是回馈卫氏一族里,如果卫氏中有无父无母的孤儿,也可以从中选出几位,继承另外一半的家财,同时也可给卫家逝去的人供奉香火…… 褚峻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异样,只是在夫人说完后,沉吟片刻,“是我考虑不周,委屈夫人了。” 阮秋韵怔住。 却见面前的男人又道,“那夫人可为卫家选好了嗣子,卫氏族里可有旁人去闹事,可需我再多派些部曲去卫家守着?” 阮秋韵愣住。 如今这样先斩后奏,她设想过种种对方会表现出的反应,却没想过对方会是这样的一种情况。 夫人看着自己,久久不曾说话。 褚峻心下了然,他唇角笑意盎然,起身来到夫人身后,只将夫人揽进自己怀里,低声询道,“夫人可是觉得,我会因此事同夫人置气?” 阮秋韵回过神,抬眉看了眼笑意真切的郎君,迟疑地颔了颔首,推己度人,即便不生气,也不应该是这样殷勤的态度才是。 “夫人待我这样坦诚,我为何还要同夫人置气?”褚峻揽着夫人的腰,垂眸注视着夫人的昳丽的眉眼,言语里带着浓浓笑意,又认真叹道,“夫人能同我说这些,我已经很欢悦了。” 阮秋韵抿了抿唇,只觉得自己是度君子之腹了,淡淡的愧色浮上心头,她看着褚峻的眼睛,正想道歉,却见褚峻又再次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她想了想,将腕下压着几张信纸递了上去,“我已经麻烦苏嬷嬷家的小郎君处理好了,卫氏族里有一位小郎君无父无母,相依为命的爷爷也逝去了,问过了卫氏族长后,便带到了卫宅。” 那位小郎君是和爷爷相依为命的,其实也算不上是过继嗣子,只是多认了一个叔父。 无依无靠的孩子有了能够拥有足够生活和读书的钱财,卫家家财也尽付交还给了卫家,卫家二老和原主的夫婿也能得到供奉……看着两全其美,这也是阮秋韵唯一能想到的解决的办法。 “七岁?这个年岁是不是尚小了一些。” 阮秋韵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闻言也轻轻颔首,面上也有些忧色,“年岁是小了一些,正是需要旁人照顾的时候,卫宅里也有照顾的人。” 可年岁这么小,就容易被人欺负,更容易被红了眼的族人欺负,褚峻敛眉,用着商量的语气道,“那不如就先让苏家小郎君先照看着吧。” 苏家小郎君。 阮秋韵思虑了片刻,只说,“还是问一问苏姨再做决定。” 毕竟是苏姨的小儿子,无论如何,总该询问过苏姨的意思。 褚峻应下。 关于卫府这一事,很快就在这样心平气和的讨论下结束了,阮秋韵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桌案上琳琅满目的胡饼上,想了想,询问道, “伙夫做了许多的胡饼,我明日装上一些,送去给姚先生,李先生……两位林小先生在禁军军营里,旁人不得轻易进出,郎君可否带去?” 一些官家女眷派人送来的,阮秋韵也可以派人送回去。姚先生,李先生这些时常出入王府的幕僚也可送去,可两位林小先生和一些部曲近日倒是不曾出入王府,所以得送到禁军军营。 姚先生、李先生,林小先生…… 褚峻又在夫人身侧坐下,眉头拧起,颇有些认真道,“那夫人就不给褚先生送吗?” 67 第 67 章 这样讨食的话,从对…… 这样讨食的话, 从对方的口中说出来,实在是有些过于促狭了。 阮秋韵初始还有些不明所以,可面前的郎君实在笑意盎然。 思虑了片刻, 她眉目舒展,笑意浅浅, 轻声反问道, “我以为褚先生会回家吃, 我便没有给褚先生准备, 倘若褚先生不归家, 那我便为褚先生准备一份, 送去军营。” 夫人温和有礼,如是道,“不知褚先生,意下如何?” 自己这是被夫人将了一军,褚峻哑然失笑。 他伸手将夫人面前用圆盘盛着的月饼移到了自己面前, 捻起一枚小巧的月饼吃了起来,用行动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端正月圆, 他自然是要夫人在家里用胡饼, 也是要同夫人一起赏月的。 …… 端正节临近, 禁军军营训练场上每日却是却依旧号角战鼓声不断,血红的旌旗随风飘摇,尖锐昂然的喊杀声震聋欲耳,几乎响彻云霄。 几个校尉整日厉声厉色, 率着手底下的兵卒不断反复地在训练场上变换着位置, 不断地操练厮杀,随着令旗的指挥,不断地互相进攻着…… 晨起的阳光随着时间门越来越大, 接近午时,这一次的操练才算彻底结束,一结束后,林轩就立即钻进了自家哥哥的营帐里。 身上的戎装还未退下,只径直扯过一旁的巾帕擦拭着已经沁入眼里的汗液,汗液浸地眼睛发疼,整个人黝黑了一圈的林轩此时已经全然没了往日锦衣玉服的富贵模样。 他看着放在桌案上的锦盒,随意地在案旁挑了位置席地坐下,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询道,“家里不是已经买了胡饼吗?哥你怎么又买了?” 吃惯了冀州的胡饼,就吃不下盛京的胡饼了。盛京的胡饼看着精致,可滋味却实在太甜腻了一些,他不喜欢,他哥也不喜欢,去年也不过买上几个应应景。 林樟瞥了眼不着调的弟弟,“不是买的,这是主子方才派人送过来的。” 主子派人送过来的? 主子竟还会送胡饼,这可真是稀罕事啊。 林轩愣住,然后打开了桌案上的一个蓝色锦盒,一个个被黄色油纸包裹着的胡饼很快显露了出来。 胡饼不算大,看着只用几口就能食完 他是最不喜食胡饼这一类的甜食的,此时看着案上一个个被包得精致的胡饼,却是拿出了其中一个,配合着手边的茶汤慢慢地用了起来。 内馅不算太甜,滋味不错。 一边吃着,林轩还一边瞅着不远处的林樟,他眯了眯眼,最后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哥,你这段时日为何总让我去练兵?” 林樟才是禁军的总都尉,按理说指指挥训练兵卒一事,也合该是是林樟去做才是。 林樟此时一眼也没有瞥他,话里却是滴水不漏,“你不是一直想练兵吗?最近正好也可以练练。” 可练兵也总得有练武之地才是。 他这还没上过战场呢 林轩撇了瞥嘴,也知自家兄长那嘴是锯子都锯不开的葫芦嘴,如今怎么旁敲侧击都没有用,而且事关主子的大事,他心里也辨得出轻重,所以耸了耸肩,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就着一碗粗茶汤,慢吞吞地将手里的胡饼咽下,胡饼比较小,他又食了两个。随意地抹了抹嘴角,只休憩了片刻,顶着初秋的热意,又再次回到了训练场。 此时休憩完的士卒也整齐有序地排列了起来,将近三万的禁军站在训练场上,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大片,气势汹汹,比之以往更加骇人。 皮肤黝黑古铜,身量健硕高大,逐渐褪去了久居皇城的富贵披靡之态,看着和戍守边域的冀州兵卒也不差多少了。 姚伯羽望着下首几乎脱胎换骨的禁军,眼里叹色,只对着同僚属笑道,“这禁军才到王爷手里不过一载,如今倒是有了一番脱胎换骨后的姿态。” 皇都繁华且少有战乱,平日里禁军操练也大多清闲无事,因此养出的军卒也大多少了几分凛冽的血性,虽戎军饷军粮军备样样不缺,可上战场的经历却是半分都无。 如今这么看着,这被训过了一段时日的皇城军卒,倒同平北王府守着的部曲有了几分相似之处。 李迁没去过冀州,却是见过跟随王爷回盛京的部曲扈从,他心里认同同僚的话,只看了片刻,便将视线收了回去。 …… 平北王府的医女学堂已经开了有将近四个月了,初来时还有些惶恐不安的的小女郎们这时早已经习惯了下来,都是十一十二岁的年纪,正是性子活泼的时候。 平北王妃让王府里的绣娘给小女郎们每人按着尺寸做了三套完全一样的衣裙,看起来就像是那些学堂里的每个郎君着的襕衫,小女郎们头上都扎着蓝色的包包头,远远看去,都有些分不清楚谁了。 已经下了学了,小女郎们还是坐在胡椅上,撑着下颚温习着今日先生们教的内容,谁也没有离开。 一位同样穿着小女郎拎着药箱走了进来,十几位小女郎眼睛一亮,立即起身迎了上去。 “如萱,是不是又是莲绘姐姐肚子疼?” “可有诊出是何种病因?如萱你出的药方子有没有拿给教习们看过?” “如萱如萱,你去了正院,有没有拜见王妃啊,王妃有没有同你说话啊?” “……” 本来还安静的学堂霎时吵闹了起来,小女郎们的问题也是一个接着一个,吵吵嚷嚷的。秦如萱皱着眉,将药箱置于案上,待她们的争吵停下后,才不急不慢地一个接一个地回答着同窗的问题。 “不是莲绘姐姐,是春彩姐姐吃月饼吃多了,嘴巴里长了燎泡,出的药方我也给教习看过了,教习说没有问题,至于有没有见着王妃,王妃有没有同我说话……”秦如萱撑着下颚,眼眸弯弯,决定卖起了关子,“我不告诉你们。” 肯定是见到了。 毕竟这脸上的欢喜都快溢出来了。 其他女郎们只觉得酸酸的,心里抓心挠发地好奇,只簇拥在秦如萱身侧,一直磨磨蹭蹭不愿离开。 秦如萱心里高兴,没有卖关子卖太久,很快就说了起来,“我去给春彩姐姐看疾时去的是正院,王妃也在正院,王妃同我说了话,可温柔了,还让幼翠姐姐她们装了好几样点心带过来,点心都放在了食厅里,你们等会儿回去就可以吃了……” 说完后,秦如萱想着春彩姐姐嘴里的燎泡,又叮嘱道,“昨日的月饼你们没有一下子吃完吧,罗教习可是说过的,月饼性热,不可多食,多食了会导致内火旺盛,容易得燎泡痘疮……” 都是在医女学堂学习过的,自然对这方面有所了解,小女郎们闻言,纷纷立即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多食。 听完秦如萱的话后,小女郎们很快就散开了,秦如萱也收拾好自己的桌案和药箱,和友人手挽手回了院子。 秦如萱和秦语盈是同一个村的人,都是家里年岁最大的女郎,当时牙人上门的时候,两个也是同时被父母卖给了牙人,后来又是同时进了平北王府。 秦如萱拉着秦语盈进了自己屋子,将门关上后,打开药箱,从药箱里拿出了一包油纸袋,缓缓打开,眉飞色舞道,“这是王妃特意赏的,语盈,你快来尝尝?” 秦语盈看着案上的白色糕点,心里不解,“王妃赏的不是在食厅里吗?” “王妃说过,有功之人会有另赏,那些是我们大家的吃食,这是独独属于我的。”秦如萱捻起一块放进嘴里,抿唇笑着解释,“语盈别担心,以前沫姐姐去给莲荟姐姐他们医治时,都是有的。” 本来她还不敢要的,可幼翠姐姐说不能寒了有功之人的心,她虽觉得不好意思,最后也还是领了。 王妃赏下的独一份,医女学堂上人人都想要。 秦语盈小幅度颔首,眼里有些羡慕,不过她们这些医女去给正院的姐姐们看疾都是轮着来的,一想到很快就轮到自己了,她心里也有些雀跃,也有些期待。 府里的膳食每日都有糕点,这样的糕点她们还未用过,应该是府里伙夫新制的,带着淡淡地莲子香,两人觉得新奇,你一块我一块,很快就将糕点全部食完了。 “沫姐姐都可以跟着教习在外头诊治了,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跟着教习出去。” “萱姐姐近日进步可多了,不是也得了教习们的夸奖吗,应该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随着教习出府了。” 秦语莹安慰道,她看着几个月来圆润了不少的的秦如萱,眼里笑意盈盈,迎着友人不解的目光,秦语盈像小时候一般,抱住了面前的如萱姐姐。 “萱姐姐,方才任教习说的你没有听到,我都记在了本子上,待会儿你拿去看看,也都记下来……” 方才去了正院,的确错过了任教习的课,秦如萱神色认真,很快就对着本子抄写了起来。 午后有休憩的时候,秦语盈躺在床榻上,边看着萱姐姐抄写,边想着这几月攒下的银钱,眼眸却还是缓缓地阖了起来,睡意朦胧间门,将自己卖掉的父母又再次浮现眼前…… 正院里 春彩紧紧抿着唇,脸颊一片绯红,她舌头上还涂着药,说不出话,只抿着嘴,不好意思地垂着脸。 “以后吃月饼,不可以一日吃这么多,而且最好还是伴着茶水一起喝。”阮秋韵温声叮嘱。 春彩说不出话,只红着脸一个劲地点头,表示自己以后绝对不会再食这么多了,阮秋韵眼里染上浅浅的笑意,眉目一片柔和。 68 第 68 章 自户部右侍郎刘岱出…… 自户部右侍郎刘岱出事后, 大周朝堂上的气氛就变得更加诡异了起来,户部尚书驭下不严,被罚俸半年, 闭门思过半月。 户部右侍郎位置空下来不久,在众人虎视眈眈之际, 又被一平调回盛京的地方官员顶上, 户部上下一干司巡主事也尽数被换下。 新上任的户部右侍郎是何等人物,一众朝臣知之不多,可他们心里却清楚, 经此一事后,继盛京禁军被夺, 如今户部上下也已经尽在平北王手中了。 封王加九锡, 禁军军权, 户部铸币权, 这下一步……心思活络的朝臣心底一寒, 竟有些不敢再想。 后宫, 佛堂。 太皇太后信佛,先帝孝顺母后, 特意从宫外引入了一尊菩萨像, 置于长生殿的侧殿。 侧殿旁,檀香袅袅,衣着素净的老妇立于佛像前, 转动着手里的佛珠, 嘴唇不断颤抖, 嘴里念念有词地念着经文。 宣平公佝偻着身子,立于一侧,并没有打断太皇太后嘴里不断念着的经文, 可无论是脸上欲言又止的神色,还是额间不断冒出的细汗,都透露着起伏不定的心绪。 “没有寻到人?” 宣平公如释重负,立即回道,“启禀太皇太后,派人寻了几日,并没有寻到。” 太皇太后眼睛依旧闭着,对于宣平公的话并无异色,只是手里转动的佛珠停了一瞬。 “刘岱的尸身,家里可有收敛?” 宣平公面色犹豫,却还是道,“侄儿被下的是斩立决,尸首后来的确被府里收敛了。” “确是刘岱无疑?” “斩首后,侄儿的尸身立即被差役送至了乱葬岗,待尸身被接回后,头颅已经被野狼啃食得面目全非。” 太皇太后倏地睁开双眼,转过身,看向一侧的胞弟。 宣平公解释,“虽辨不出面目,可尸身上的痕迹却还是能够辨别出来的,侄儿年幼顽劣,从假山摔下时伤了腿,仵作也看过,那尸身小腿处的伤痕的确还在,确是侄儿无疑。” 岱侄儿被斩杀地突然,尸身也直接被弃于乱葬岗,宣平公亦觉其中蹊跷,还让自小同岱侄儿一起长大的嫡长子亲自去辨了一番,直到嫡长子颔首,才确认是岱侄儿无疑。 胞弟言语中说得肯定,可太皇太后却不能完全放心,老妇眉目敛起,眸光冷寒,手里的佛珠却继续转动了起来…… 时临端正节,朝堂上下休沐三日,朝臣们时刻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许,伴在家眷亲朋身侧。 八月十五夕,旧嘉蟾兔光。 中秋月圆,一轮圆月高悬苍穹,清寒的月光洒满了大地,圆月里头的桂枝清晰可见,让人忍不住窥伺里面的嫦娥。 久违的花灯再次布满了盛京的坊市街道,灯盏处是各色各样的灯谜,吸引着无数人驻足观看 街道两侧的摊支起了不少摊贩,团扇,面具,灯笼……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随处可见,文人墨客邀请至交好友举办雅集,举杯共观明月,传令做诗。女郎们手执花灯,穿街走巷。 端正佳节,皇宫里也设下了月下宴,君主和臣子一起坐庭下,赏月品佳肴吃月饼,亦是宫中的一大盛事。 庭苑四周点着烛火,光影亮堂堂,苑中丝竹管弦,柳腰翩翩,上首的小皇帝却是行事荒诞,不展威仪,只有太后邀众臣举杯。 坐于定远侯身侧的武将将手里没滋没味的酒水饮下,砸了砸嘴,扭过头看着定远侯另一侧的空座,对着定远侯有些羡慕地低语,“端正佳节,平北王倒也自在……” 劳什子的宫宴,劳什子的小皇帝,劳什子的君臣相宜,还不如多在家中陪着家中亲眷来得自在。 定远侯将手里的酒盏放下,闻言睨了他一眼,同样低声道,“若是袁将军愿意,亦可这般行事。” “这话说得,侯爷说笑了。” 武将面色讪讪。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宫宴不至……可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才能这般狂妄行事,放眼望去,如今朝中除了平北王,又有和何人敢这般行事? 定远侯心情不佳,心思已经全然不在身侧的武将身上了,他敛着眉,又捏起了手里的茶盏,眸色沉晦,面沉如水。 而此时,被百官们记挂着的平北王,也的确是十分逍遥自在。 湖心亭亮堂堂,秋日徐徐凉风拂过,亭里地面上铺着筵席,摆着小案,案上不仅摆着各色的茶点瓜果,还放着一壶已经温过了的桂花酒。 一家三口席地而坐。 月亮很快出来了,大如圆盘,不仅仰头便能看到,还倒映在泛着涟漪的湖面上,赵筠倚靠在姨母身侧,同姨母一般,微仰头看着天边的圆月。 明亮的圆月的确很美,可看着看着便会觉得无趣,赵筠收回目光,正想从案上拿些吃的,却在不经意间,注意到了对面的姨父。 姨父面容映照着烛光,此时并没有如她和姨母这般抬头观月,而是一直凝视着自己身侧的位置。 姨父又在看姨母了。 赵筠瞅了瞅姨父,又瞅了瞅姨母,抿唇笑了笑,然后轻轻地扯了扯姨母的衣袖,阮秋韵垂眸,却见外甥女对着自己笑得一脸灿烂。 “姨母,今日坊市里极热闹,我同瑜姐姐她们说好了的,想一起去街上猜灯谜。” 阮秋韵不疑有他。 这个时候,坊市里的确极为热闹,小姑娘喜欢出去玩也理所应当,她也没有拘着外甥女,只是安全起见,还是少不得一阵叮嘱。 “夜里不可同友人去练骑射,筠儿和友人还是待在一处,不可随意乱跑……” 赵筠笑意越发灿烂,连连点头应声,待姨母说完后,对着姨父姨母道了一句端正安康后,就带着翠云离开了。 阮秋韵眉目含笑地看着外甥女离开,待外甥女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陡峭假山后,才缓缓将目光收回来,又重新落到了圆月上。 夫人此时亦是席地而坐。 肩颈挺直,浓密的眼睫扬起,面上并无太多笑意,本来美艳秾丽的眉目此时在银晖下也略带清寒,宽大艳丽的袖摆垂下,覆于双膝之上。 明明红飞翠舞,却又清冷地恍如一樽玉佛。 明月此时已经夺走了夫人的目光。 旁人没有分得片刻。 褚峻眸色微沉。 他挑了挑眉,起身绕过桌案直接在夫人身侧坐下,高大的郎君起身落座时光影时隐时现,阮秋韵回过神,望向身侧存在感强烈的男人。 褚峻若无其事。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桂花酒,又给夫人斟了一杯,“今日月如银盘,月色皎皎,甚是好看。” “嗯,的确很好看。” 阮秋韵附和,她看着自己身前的波光粼粼的杯盏,思虑片刻,没有拒绝。 褚伯说过,王府里的桂花酒是王府里自己酿的,并非烈酒,虽然从来没喝过酒,但是想来她喝一点也没关系。 夹杂着淡淡酒气的桂花香在亭里蔓延开,闻起来也并不刺鼻,阮秋韵端起酒盏,试探性地抿了抿,在察觉到舌尖并没有辣意后,才将被盏里的酒饮了一小半。 褚峻也饮了一杯,遂伸手将夫人抱了个满怀,丰腴流脂的身躯柔若无骨,紧紧贴着自己的胸膛,还不待夫人回过神,褚峻便指着天边明月笑道, “夫人觉得,那圆月中错落的枝节,可会是传说中的桂树?” 阮秋韵顿了顿,眉目沉静,回道,“我们这般远远看着,并不清晰,不过既然是传说中的事物,想来不免有杜撰之嫌。” 郎君将怀里的夫人揽地更紧,垂首附于夫人耳畔处,耳厮鬓磨,又低声笑道,“夫人说得极是,传说中月宫之上还有嫦娥和月兔,却也未曾有人见过,如此说来,的确有杜撰之嫌。” 阮秋韵心头不明,只以为近来对方是对一些远古神话传说起了好奇,很快将心中淡淡的不解放下,继续将眸光放在了月亮上,眸色复杂。 自己来到这个朝代时,也正是中秋的时候,那一夜看了筠筠递过来的书,第二日,也是端正节后一日,她醒过来时,就来到了书里的朝代。 已经一年了。 夫人望着月,眉目沉静温和,可周身的淡然疏离却越发浓厚,几乎同周遭的一切彻底隔离开,即便是此时安静地靠在自己怀里,也给人一种遥不可及之感。 犹如天边的云雾,可望而不可及。 褚峻唇角笑意渐散,凝视着夫人,捏着杯盏的手背青筋蔓起,幽沉如狼。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也迫切地想做些什么去改变这种感觉。 小小的杯盏在巨大的力度下变了形,酒水延着男人的手滴滴洒落,褚峻将手里的杯盏放下,伸手将酒壶取过,打开壶口喝了一口,然后顷刻垂首,印在了夫人的唇上。 桂花酒顺着樱红的唇角滑落,划过延颈秀项,没入了衣领深处……可更多的桂花酒,却是在猝不及防的唇齿交缠间,进了幽香的檀口里,直接顺着喉腔缓缓滑下。 妇人眼眸微睁,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挣扎,却是被男人径直转了身,面朝着天边明月而下。 石榴色艳丽的裙摆如层层叠叠的花瓣一般,在筵席上不断地展开,远远望去,靡丽娇艳。 浓浓的桂花香在亭子里不断弥漫,几乎是要盖过了夫人身上的气息,明显有些醉了的妇人面色潮红,泪眼迷蒙,她似乎什么也做不了,即便是抵在男人胸膛处的手也显地无力孱弱。 疾风骤雨逐渐转向和风细雨,夫人的力度轻了下来后,高大的男人也放弃方才如狼似虎的做派,竟然虚伪地温柔缱绻了起来,只是暗沉的眼底还是一片骇人的痴迷,如同一头继续伪装起来的野兽。 一吻毕,银丝垂。 夫人已经彻底醉了。 面色绯红,发丝散乱。 那股子淡然疏离也消散了。 粗粝炙热的指腹抚过夫人汗吟吟的额,夫人的绯红的眼尾,夫人白皙的脸颊,最后停留在明显熟透了唇上。 暧昧的游移,轻压。 最后实在没忍住一般,又再次垂眸啄了啄,褚峻唇角缓缓勾起笑,眼里的阴翳却是久久不散。 夫人这般好,可以成为所有人心中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月亮,可私心里,他却唯愿这轮圆月,只能在自己怀里。 不能离开。 不心悦自己也无事,他心悦夫人就好。 湖边有风,凉风拂过,亭子里交叠的人影已经消失。 已经许久未用的浴池再次变得水雾朦胧。 几乎已经同池边白玉融合成一体的柔荑无力地攥紧,颤颤发抖,无所依附的身躯只能被一双古铜臂膀托着。 露水滑落,细柳轻颤。 69 第 69 章 端正佳节,灯影灼灼…… 端正佳节, 灯影灼灼。 玉兔、鲤鱼、蒺藜……街道上的女郎几乎人手一盏模样各式的灯笼,她们携着精致明亮的花灯穿街走巷,嬉笑打闹, 随着步伐的移动,立于街头远远望去,整个街道宛如一条不断朝前游动的灯烛火龙。 从小久居交州, 即便是在交州府郡长大,项真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热闹喧腾是场面, 一张青涩的小脸映着烛火, 看着被整条街道上挂得琳琅满目的花灯, 干净的眼眸里俱是惊叹。 叶瑜从小在盛京长大, 又从小总爱往家外跑,因此对于盛京坊市里的灯会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此时也似被这般热闹的节日氛围所感染,环顾了一圈后, 也笑眯眯地建议去买几盏好看的花灯提着。 赵筠项真对此并无异议,只是徐梁眼珠子一转,也立即建议道, “我看到那边花灯上有谜题,我们不如去解谜题吧。” 花灯可以用银钱买到, 也可以不花银钱解谜得到, 这是不少卖花灯的店家弄出来的噱头:客人选中一盏花灯解谜, 若是解开了谜题, 便可以直接将花灯拿走, 若是解不开谜题,则要买下所选的花灯。 知道端正节要出来玩,徐梁还特意看了几本解谜书, 他眼眸闪烁着信誓旦旦的光芒,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在猜谜题上大展身手了。 解谜猜谜,也是端正节灯会上的一大乐事,赵筠几人闻言思虑片刻,也很快便应下,紧接着就进了一家客人相对少一些的花灯铺子。 有客上门,守着铺子的伙计很快就笑着迎了上来,见是三位衣着不凡的女郎郎君,脸上的笑意更深,开始介绍起铺子里的花灯。 铺子很大,里外都挂着不少的花灯,提梁灯,鱼灯,珠灯,河灯……应有尽有,望之明亮璀璨。 徐梁几人十分认真地挑选着灯,答着花灯上的谜题,唯有赵筠这里看看,哪里瞧瞧,有些意心阑珊,一想着方才出来得急,自己选好的端正节礼还未送予姨父姨母,便觉得兴致缺缺。 即便是噱头,店家出的谜题也并不简单,即便是看了两本谜集书的徐梁也是花钱买下了一盏花灯后才答对了一题,得到了一盏无需银钱的花灯,而叶瑜项真也是不服输,一连买下了好几盏,才答对了一个谜题。 所以待赵筠回过神后,看到的便是她们每人手提三四盏花灯的场面,她眨了眨眼眸,不免有些失笑,“……这要是再答不中谜题,你们是不是都要把整个铺子里的花灯都买下来了?” 旁人提花灯也只提一盏,两人两只手都提满了,也太多了一些。 叶瑜项真两人没有和徐梁一般事先准备,又都是不服输的性子,眼看着徐梁解开了花灯上谜题,心里不服气,自然是要答到自己对了为止的,她们闻言看了看手上的花灯,面上都有些心虚。 这好像,好像……的确是有些多了。 项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将买下的两盏递到身后跟着的小婢手上,只将答中了灯中谜题得到的那盏小兔灯提在手里,然后喜笑颜开地解释道,“没关系,我等会儿可以带回家里给父亲,我父亲也很喜欢花灯的。” 叶瑜也学着她的举动,闻言也肯定地连连点头道,“没错,没错,难得出来一趟,我也要带一些回去给父亲母亲哥哥嫂嫂,这也不算多吧。” “嗯,不算多。”赵筠眼底难掩笑意,却也还是附和着好友。 见赵筠两手空空,身后的翠云手里也没有花灯,叶瑜福灵心至,立即转移起话题询道,“筠儿为何不选,是这铺子里的花灯没有你喜欢的吗?若是不喜欢,不若我们再去旁的铺子看看?” 一下子卖了九盏花灯,守在一侧的伙计早已经是一脸喜色,闻言也立即将注意力放在还不曾买花灯的女郎身上,上前了两步,又见缝插针地介绍起自家的花灯。 赵筠敛眉默默地听着,视线在花灯架上缓缓游移,很快就看中了几盏河灯。 河灯被做成莲花式样,花瓣虽层层叠叠,中心点着黄花蕊,看起来却并不繁复。 伙计十分机灵,立即拿出了女郎看中河灯,赵筠仔细地看了看,遂买下了其中的四盏。 端正节是可以放河灯的,一直有着祈福的意思,叶瑜三人见状,也来了兴致,一人买了一盏河灯,然后兴冲冲就往有水的地方走。 街道上人头攒动,翡月湖中已经有成千上万的各色河灯浮动,四盏荷莲式样的河灯已经点上了烛火,紧接着被置于湖面上,放手后左右摇摆了几下,很快就在微风的吹拂下,缓缓朝着远处游去,同旁的河灯汇集在一起。 端正佳节,翡月湖畔的许多酒楼茶馆此时大多灯火通明,文人雅客聚集在一起,吃酒品茗,共赏明月,轻易就能将翡月湖畔的一切尽收眼底,实在快哉。 慵懒俊美的郎君懒散地倚在窗牗处,遥遥地望着下首湖畔处蹲着放着河灯的女郎,眸色复杂了几瞬,唇角却是勾起了一抹笑意。 隐约记得那梦里的女郎,无论是在赵家,还是在马家,女郎受了委屈的时候,也总是会在湖畔放河灯祈福的,那时放的是两盏…… 放完河灯后,时候还不晚,赵筠几人又进了一茶馆。 茶馆已经没了雅间,他们也不挑,直接在茶馆大堂一角落处坐下,端正佳节,大堂一侧正唱着传说中嫦娥奔月的一曲戏,茶馆里的雅客有男有女,正听得摇头换脑,如痴如醉。 赵筠其实是不喜欢听曲听戏的,可在这样浓烈的节日气氛下,却也还是沉下了心细细听了片刻。 楼上雅间有人下来了,赵筠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却很快就停住,最后眸光停在了一位颇有些面熟的郎君身上。 年轻的郎君锦衣玉冠,面容俊秀,被人众星捧月地簇拥着,一派高门矜贵小公子的模样。 “那是刘家的郎君,刘观舟。”循着赵筠的视线望过去,叶瑜挑眉,疑惑询道,“你认识?” 正是那日唤姨父为姑父的刘家郎君,赵筠眸色复杂,敛眉摇头,“不认识,我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叶瑜颔首,似想到了什么,凑到了赵筠耳畔处低语,“那刘观舟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宣平公府同平北王府近日也多有嫌隙,前一阵旁系才被抄家,筠儿往后若是碰见这等人物,还是远着一些,莫要搭理……” 赵筠捻着茶盏,默默地听着,面上却是若有所思。 从楼梯上下来,几乎可以俯瞰整个茶馆大堂,刘观舟居高临下,很快就注意到了正坐于大堂一侧的赵筠。 收了折扇,刘观舟面上的笑意意味不明,下了楼后来直接到赵筠几人的桌案侧。 而簇拥着刘观舟的多位世家子弟也认出了赵筠,他们面面相觑,想着这刘家郎君何时同这位赵女郎打过交道了,也迟疑了许久,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刘观舟没了初时见面的嬉皮笑脸,看着姿态倒是端正,“赵女郎端正安康。” 伸手不打笑脸人,赵筠拧眉,还是淡淡地道了一句,“刘郎君端正安康。” 刘观舟唇角扬起,正欲出言,却没想到,却见面色淡淡的女郎下一刻又含笑说了起来。 “实在抱歉,刘郎君,那日你让我转述给姨父的话,我并没有为刘郎君转述。” 赵筠眉目微敛,妍丽的面上带着淡淡的歉意,十分肯定地道,“刘郎君身为晚辈,既诚心地祝愿我姨父端正安康,这些话还是要亲自对我姨父说才好。” “端正节前后,朝廷休沐三日,明日依旧是休沐日,姨父想必也在家中,刘郎君闲暇之余,亦可登门拜访。” 女郎的声量温和,不高不低,却已经足以让这个角落里坐着和站着的人听清楚,他们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有些怪异了起来。 这位赵女郎姨父是何许人也? 平北王。 杀人如麻,大名鼎鼎的平北王。 还是那位前不久才将刘家二房整个旁支抄家流放的平北王。 所以……他们没有听错吧? 这无亲无故的,如今宣平公家的嫡出子孙还想着祝平北王端正安康,还想上门拜访平北王? 谁不知道平北王这些年下手处理最多的是刘氏一脉的世家官员啊?刘家嫡系子孙登门平北王府,还给平北王府执晚辈礼,祝平北王端正安康……嘶,竟有些不敢想。 平北王在一众世家中的名声早就如鬼魅狠绝,此时跟在刘观舟身后的一众世家子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望着刘观舟的眼神中隐隐都带着不可思议。 可身后的眼神,却并没有被刘观舟放在眼里,他看着脸色真挚诚恳,看着似并无恶意的女郎,眼里的笑意渐渐淡去,最终化为一片薄薄的凉意。 “赵女郎说得有礼。” 没说要不要登门这件事,只撂下这么一句话就离开了,以刘观舟马首是瞻的一众世家子也离开了。 迎着友人们关切的眸光,赵筠安抚地笑了笑,在友人们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戏曲上后,她面上的笑意才逐渐转淡,捏着茶盏的手也逐渐收紧,眼底神色不明…… 回到家的时候,其实还并不算太晚,可赵筠还是从奴仆嘴里得知,姨父姨母已经歇下了。 姨母身子弱,早些歇下也好。 赵筠也并不觉失落,想着明日再将端正节礼送给姨父姨母也好,便和苏嬷嬷说了几句,就回了自己院子里了…… 月上中天。 屋里外间的烛火已经尽数熄灭,里室却已经是一片烛火通明,被外甥女以为已经睡下的妇人此时却是混混沌沌,整个人无力陷入了床榻最里侧的柔软被褥里,她只半阖着迷蒙的眼眸,心有余悸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郎君,泪珠延着绯红的眼尾缓缓下划。 夫人又流泪了。 带着热意的指腹略过划落泪珠的眼尾,沾着泪珠的浓密眼睫颤了颤,似瑟缩了一下,游移是指尖顿了顿,然后继续接着从眼尾划下的泪珠。 桂花酒的酒意本就还未彻底散去,又这般劳累,已经泪眼迷蒙的妇人有些支撑不住了,她缓缓阖上眸子,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很快地,陷入被褥的妇人就再次回到了男人的怀里,褚峻敛眉,细细地感受着怀里夫人熟睡时轻微的呼吸起伏,眸子里的漆黑深沉这才逐渐淡了些许。 夫人还在。 没有离开。 70 第 70 章 翌日一早 …… 翌日一早 还挂念着要送予姨父姨母的节礼, 赵筠早早就起了身,待洗漱过后,就捧着两个锦盒来到了正院。 “姨母, 筠儿给姨母请安。”赵筠扬起甜甜的笑,对着姨母乖巧道。 阮秋韵才起身不久,还未洗漱好,她坐于妆奁前,春彩正为她梳着散乱的头发,闻言侧眸望着俏生生的外甥女,眉目柔和宠溺,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今日西席先生们也都休息了, 筠儿也可以多睡一会儿。” 赵筠眉目带笑, 将两个锦盒置于里室的案上,脚步轻快地来到姨母身侧,望着妆奁镜中的姨母, 欢快地道, “我不困, 我昨夜回得早,睡得也不晚,所以今日就起得有些早了。” 镜子里的妇人已经换上了清雅的衣裙, 只是发髻还未扎起, 泼墨一般青丝坠在肩后, 眉如远山含黛,眸色润丽轻柔,氲着淡淡笑意,温柔地宛如一池春水。 姨母真的太好看了。 赵筠抿着笑, 也不急着将端正节礼送予姨母了,只支着下颚,认真地看着镜子里手巧的小婢地为姨母扎了一个发髻,然后一一戴上妆奁上的发饰。 赵筠知晓,姨母所用的发饰大多是王府里养着的金玉匠人所打造的,用的也是王府里库房一直积蓄的珠宝,大多是精致繁复,每每戴于发上,同姨母的面容相映生辉,华美姝丽,极为相衬。 她看着看着,想着自己准备给姨母的节礼,不自觉地将落在姨母的面上的眸光移动在姨母光洁的手腕上。 手腕被宽大的袖摆遮掩了一半。 丰润,白皙,腕上并无任何饰物。 阮秋韵很快就注意到了外甥女的目光,她垂眉,循着外甥女的视线,望了望自己置于妆奁上的手,低声问道,“筠儿,怎么了?” 赵筠回神,抬眉望着已经被小婢梳妆好的姨母,起身拿过其中一个锦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妆奁台上,有些期待道, “我给姨母准备了端正节礼,姨母看看,可还喜欢?” 锦盒是月白色的,不算很大,却给人一种矜贵感,阮秋韵望着外甥女期待的眼睛,含笑地将盒子打开,一个玉色的镯子显露了出来。 镯圈浑圆,细腻温润。 一个玉手镯。 阮秋韵怔住。 姨母手里的动作停下,赵筠看不出姨母喜不喜欢,她抿了抿唇,神色有些紧张,小声解释道,“这玉琢是我在东市里看到的,羊脂白玉白璧无瑕,我觉得特别适合姨母。” 本来赵筠是想送旁的首饰给姨母的,可后来寻了许久,总是寻不到满意的,后来进了一家玉饰铺子,一眼就相中了这个手镯。 王府里养着金玉匠人,各种各样的饰物都是不缺的。可头饰,耳饰,颈饰……这些赵筠都见姨母戴过,唯有这腕间的饰物,却从不曾见姨母戴过。 所以她才起了给姨母送手镯的心思。 可姨母不戴腕饰,兴许是姨母本就不喜欢戴腕饰呢……赵筠担心姨母会不喜欢,正欲说话,却见姨母将锦盒里的玉镯执起,缓缓戴进了自己的左腕。 织绣精致的袖摆被捋起了些许,带着玉镯的手腕也彻底显露了出来,阮秋韵侧眸望着外甥女,轻声询道,“怎么样,姨母带着镯子,好看吗?” 羊脂白玉清透泛光,将丰润白皙的手腕彻底圈住,望之只觉高贵端庄,赵筠眼眸弯成一个弧度,抿唇十分肯定地嗯了一声,“姨母戴着真好看。” 阮秋韵眸里泛起笑,轻轻应了一声。 送了姨母节礼,还有姨父的,赵筠心里觉得奇怪,往日姨父休沐时总是会在家的,想来应该是去军营了,她想了想,又将另外一较大的锦盒拿了过来,拜托姨母交予姨父。 阮秋韵面色不变,含笑应下。 陪着姨母用过朝食后,赵筠也没有在姨母院里停留太久,很快便离开了。 灰色的盒子依旧放在妆奁台面上,阮秋韵看了片刻,柳眉微蹙,让人将盒子收了起来。 昨夜饮了酒,即便是晨起时被喂了醒酒汤也依旧觉得有些难受,已近午时,阮秋韵将帷帐放下,想休息一下。 日渐西移,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阮秋韵缓缓睁开眼眸,轻柔的眸光飘飘忽忽,最后落在承尘上,耳畔模糊回荡的,却是昨夜迷迷糊糊之际,男人在自己耳侧一句接一句的低询和呓语。 “夫人会离开我吗……” “我不会让夫人离开我的……” “夫人永远都是我的夫人,我也是夫人的夫君……” 男人话里带着浓浓的沙哑,随着愈来愈重的力度,那股噬人的独占欲和侵占欲扑面而来,叫人胆骇生惧……阮秋韵不敢再想,伸手抚着腕间已经染上了温热的手镯,眼睫再次缓缓阖上…… 沉沉睡了过去,阮秋韵再次起身的时候,已经不知今昔是何日了,日头已经西落了,透过窗牗,能够看到被落日渲染了大片火红的彩霞。 里室里已经点上了明亮的烛火,并不昏暗,眼眸里的迷蒙散去,不远处背对着自己的高大身影越发清晰。 似已经察觉到夫人醒过来了,男人起身靠近床榻,发丝散乱的妇人眼睫颤颤,怔怔地背着光源越发走近的魁梧郎君,身子不由地朝着身后缩了缩。 ……当人的意识还未彻底清醒的时候,下意识的举动,最是暴露内心。 脚下的步伐未做停顿,褚峻来到床榻旁,拦腰将床榻上的夫人抱了起来,将夫人抱着来到外间的圆案坐下。 圆案上已经摆上了晚食,屋内并无奴仆守着候着,唯有平北王府的主父主母两人。 褚峻抱着夫人坐下,并未放开。 方才被沉沉睡意笼罩的思绪已经逐渐清晰,阮秋韵眼睫垂下,并未出声。 “夫人今日睡了许久,今夜恐怕会无眠,我让医者煮了安神汤,夫人今夜喝一碗。”褚峻道。 阮秋韵抬眉望着光影中半明半暗的郎君,眉目微敛,也轻声应了一声好,正想从揽着自己的男人身上起身,却感觉到腰间的臂膀一动不动。 她不再动作。 “这羊脂白玉镯很好看,同夫人极为相衬。”注意到夫人手腕上的饰物,褚峻挑了挑眉,温和地夸赞道。 右手不自觉抚上了左腕的玉镯,玉镯紧贴肌肤,温热更甚,阮秋韵眉目柔和,轻轻颔首,“嗯,是筠儿方才送过来的端正节礼。” 她顿了顿,又道,“筠儿也给你带了节礼,你放我下来,我去给你拿过来。” “我已经看过了,是一副黑白棋子。”褚峻没有松开揽着夫人的手,也低声夸奖道,“筠儿纯孝,那棋子也很好。” 荧荧烛火下,夫人的眉目越发柔和。 褚峻唇角勾起,眸色不明。 每每关乎到外甥女的事,夫人总是挂心的,只要筠儿在身侧,身上那种无形的疏离就会荡然无存……仿佛筠儿就是夫人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联系一般。 用完了晚食,时候还早。 阮秋韵看着对面郎君推过来的木质盒子,有些疑惑,正想询问,却见褚峻解释道,“这是我给筠儿准备的端正节礼,我明日要上朝,夫人帮我送给筠儿吧。” 木盒的盖子并未盖着,木盒里装着的东西隐约还能看到,一张接一张,看起来有些像……一些宅院田地的契纸。 思及此,阮秋韵敛眉,细细地看着木盒里的东西,月登阁马场、东市十几家铺子、盛京郊外的一些庄子田产……看起来,这些都是最近才买下的,有些甚至日期还是今日。 阮秋韵是看过平北王府的账簿的。 平北王府的确巨富,可富的东西大部分都是现成的在库房里。 依照褚伯所言,还未封王前的褚峻常年在外征战沙场,王府后院无人管理。褚伯的年岁也大了,精力有限,整个平北王府,除了先帝赏下的一些庄园田地,就再也没有多余的庄子铺子了。 而先帝赐下的,又是不允许赠人的。 这些都是最近买下的。 阮秋韵敛眉,将盒子缓缓推了回去,抬眉看着褚峻,摇摇头轻声道,“郎君这些,也太贵重了。” 面对夫人的推拒,褚峻神色不变,他起身来到夫人身侧坐下,低声询问,“夫人这是何意,这些死物的确贵重,可是比我和夫人的嫡亲外甥女贵重?” 这自然不是! 外甥女在自己心中自然是最贵重、最重要的,阮秋韵拧眉,不认同褚峻的话。 只是这些都是平北王府的东西,筠儿能够在平北王府里食住,她已经很满足了……阮秋韵又细细地想了想,还是想要解释,可即将脱口的话,却还是被堵住了。 “褚某是夫人的夫君,夫人是我的夫人。”褚峻眸色微沉,含笑认真道,“褚某的便是夫人的,筠儿是我同夫人唯一的外甥女,自然是极贵重的。” “平北王府的一切都是夫人的,夫人已经和褚某成婚了,夫人要答应我,往后也不可这般分你我了。”褚峻缓缓抵着夫人的额,敛眉认真道。 额头相抵间,能够轻易看轻对面郎君眼里的神色,此时的郎君眼中,已经不似以往总带着淡淡的笑意,漆黑的眼眸如同一谭深海,深不见底,却又格外地认真。 阮秋韵怔怔地看着他,而后眼睫颤颤微垂,只沉默了片刻,也颔了颔首,不再反对。 褚峻唇角勾起,面上笑意渐深,习以为常地将夫人揽进自己怀里,满足地嗅着夫人身上香甜的气息,眸色翻滚涌动。 71 第 71 章 “父亲的意思是,我…… “父亲的意思是, 我们很快就要回到交州吗?不可以待在盛京了是吗?”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项真有些懵。 她眨了眨眼,看着面前神色格外认真的父亲,手里夹着菜肴的举动也缓缓停住,眼里还带着些许迷茫之色。 定远侯不瞒女儿, 并未察觉到女儿的迷茫, 只肯定地颔首笑道,“我们已经在盛京逗留了许多时日了, 如今也该启程回交州了。” 作为戌守的边将, 总不可能一辈子留在皇都的, 加之近来朝堂上亦是纷争不断, 颇为不平,定远侯思虑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递上了奏折,向陛下请愿返回交州。 盛京繁华, 却又实在危险。 他手里握着的军权也足以成为多方角逐下的靶子, 当初回盛京时还带着的那点小心思早就烟消云散,他如今只想带着女儿远离朝堂,远离盛京。 毕竟交州虽比不得盛京繁华昌盛, 但总归是安全的。 “父亲, 可是交州出现了军情?” “真儿莫忧, 并无军情, 交州有你魏叔叔他们看着,一切都好。” 既然一切都好, 那他们为何要这么早就返回交州……当初不是说好了, 要陪祖父祖母一起过完年节,才回交州的吗? 如今这般打算,实在有些猝不及防。 项真抿了抿唇, 不解询道,“……父亲不是说,要在盛京中筹措药材和寻觅足够的医者,带回交州吗?” 交州处于荒蛮之地,并不富庶,所以当地的医者也并不多,当初随军前往的医者这些年也逐渐故去,父亲请奏回盛京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筹措一些能用可用的药材和一些愿意前往交州的医者。 这些事,项真也是知道的,所以这几日也一直跟着友人们去各大药坊看了许多。 最近也未曾听说父亲购置了药材和聘请医者的这些事,怎么,怎么就忽然想回交州了……项真眼睫垂下,不知怎么的,只觉得心中隐隐有些不舍。 “药材和医者都已经筹措好,为父已经派人送去交州了。”定远侯不急不缓地为女儿解惑。 此时他也已经察觉到女儿的不对了,想起侯府里依旧住着的那位年纪同女儿相仿,不知是龙还是虫的小郎君,眉目敛起,定远侯面上的温和少了些许,眉头皱起。 “真儿是不想和父亲回交州吗?” 项真戳着碗里的米饭,沉默不语。 倒也并非是不想。 她从小在交州长大,交州有从小陪着她长大的奶娘,有从小就一直宠溺她的叔叔伯伯,还有经常给她做各种好吃好玩的叔母婶母……交州也是如同家一样的地方,她自然不会不愿意回去。 可是…… 女郎不知沉默了多久。 所以,他这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住住? 随着女儿的沉默,定远侯的脸愈来愈黑,几乎是心里已经肯定了女儿真的喜欢上了府里住着的那个小子,只觉得心里懊恼不断翻滚,只想将手的玉箸撂下,立即去寻那小子的晦气—— “也不是不想回去,只是有些舍不得新认识的友人,舍不得叶姐姐筠姐姐她们……” 有友人陪着一起玩耍习马练字上课的日子实在是太过美好了,王妃夫人也十分温柔,以至于项真每每想起尚在交州时整日待在家里的生活,都不由地会心生出一些浅浅的抵触。 听清楚女儿的话,即将要怒发冲冠的定远侯很快冷静了下来,他看着已经将停下了用食,脸上还带上了些许失意的女儿,沉思了片刻,正欲开解,却听女郎道, “父亲打算何时启程,若是定下了时候,记得告诉女儿一声,女儿想同几位友人道个别。” 虽然有些不舍,但项真到底不是个肆意任性的女郎,她心知父亲的难处,很快就整理好自己的心绪。 女儿如此懂事,为人父合该欣慰才是,可定远侯看着女儿脸上的笑意,心中却是一丝喜意都无,眉锋紧紧皱在一起,最后也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朝食结束,女郎回了自己院子。定远侯神色复杂。 见状,管家奉上了一盏茶,温声安抚道,“姑娘如今正是需要友人陪伴的时候,要同友人分开,心中自是不舍的。待回了交州,姑娘再多结交一些友人,心中的伤感也自会淡去。”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定远侯颔首。 管家想了想,又询道,“侯爷,待奏折批下,侯爷启程交州,那府里那位小郎君该如何?” 无论是何种人物,那位纪小郎君长得这般的样貌,总归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既然已经选择袖手旁观,那么这块烫手山芋也合该抛出去才是。 定远侯沉思了许久,眉目逐渐皱起,思虑了许久后,才缓缓松开。 …… 陛下年岁尚小,太后垂帘听政,因此定远侯上奏请求离京的奏折递上后,很快就到了太后的书案上。 唇角的笑染上了一丝讽意,太后眉目微敛,将手里的奏折缓缓阖起,随意置于桌案上,“瞧瞧,我们太皇太后不过是透露出一丝要择定项女郎为大周皇后的消息,定远侯就被吓地要跑了。” 殿里的宫侍大多已退下,唯有从邹家带进宫的婢子在太后身侧守着,明夏对于主子的心思略知一二,心知太后此时情绪不佳,亦不敢多说旁的,只符合着道, “定远侯府人丁凋零,如今膝下也唯有项目女郎一女,听闻定远侯从小疼爱非常,自是舍不得掌珠入宫的。” 太皇太后打着的拉拢定远侯的主意,如今是泡汤了,而倘若定远侯离了盛京回了交州,他们邹家想要倚靠定远侯手上兵权一事,也是功亏一篑了。 太后面色微沉。 平北王这些年接连贬黜刘氏子弟,如今朝堂之上文臣之中刘氏势微,可刘氏一族若真的是同六大营有联系,即便是朝堂之上再势微,对其而言也不是多伤筋动骨的事。 兵权,兵权,兵权。 如今也只有唯有邹家无任何兵权可以倚靠。 两万十六卫,五万城防军,三万禁军,二十万冀州军,十万交州军,余下便是二十万的六大边营……这些是大周所有的军队,不是各有拥趸便是自立为王,又有那一家可以为他们邹家所用呢? 连龙椅上的皇帝,都不是他们邹家的。 “可有探听仔细了,那孩子的确是在定远侯府,确定无误?”似想起了什么,太后侧眸看着明夏,轻声询道。 明夏立即会意颔首,似避人耳目,声量了也放轻了许多,“定远侯府里的确多出了一位小郎君,是定远侯从一庄子上带回来的,在年岁上,的确是同小主子有些相似,只是未曾见过容貌,尚且不能确定。” 她顿了顿,又轻声道,“主子,可需要派人再去庄子上查证一番?” 终于得到了还算不错的消息,太后面色稍霁,摆了摆手,“无需,这般做最是容易打草惊蛇。” 明夏应是。 太后沉思了片刻,敛眉道,“父亲的寿辰即将到了,你传话给母亲,届时父亲寿辰时,让府里女郎给定远侯府递个帖子。” 明夏再次敛眉应是。 太后摆摆手,明夏随即旋身退下。 眸光再次落在桌案上的奏折上,太后神色不变,却是将奏折执起,放在了那一堆留中不发的奏折里。 “母后!” 奏折才被放下,便有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开殿门进殿了,小皇帝见到坐于上首的母后,立即笑着跑了过去,坐在了母后身侧。 太后唇角扬起,从袖口里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为小皇帝细细地擦拭着额间的汗意,柔声询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母后,朕能不能下旨,不让宣平公进宫了,宣平公每回入宫都要来拜见朕,唠唠叨叨的,朕实在厌烦。” 小皇帝皱起眉,语气里尽是不满嫌弃。 太后面色不变,将帕子收起,只无奈地笑了笑,“陛下说笑,那是你皇祖母的嫡亲胞弟,你皇祖母近来身子不适,因此宣平公入宫看望长姊是常事,陛下无需介怀。” 小皇帝撇撇嘴,退而求其次,“既然如此,宣平公只看望皇祖母即可,又何必屡次出现在朕面前。” 说是看望,每每装作慈爱,还总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叫人听了心里厌倦烦闷,若非知晓祖母会怒自己,小皇帝恨不得每次都把宣平公给打出去。 “宣平公心中挂念陛下,自是想多见见陛下的,陛下若不喜,往后只让宫侍挡着即可,又何须这般烦闷……”太后面色渐柔,再次柔声地安抚着小皇帝。 母后的话逐渐让小皇帝心里的烦闷褪去,也唯有母后的话,小皇帝才不会顶撞,他混不在意地敷衍颔首,心里却是对宣平公更加厌恶了…… “反正本侯昨日已经递了离京的奏折,若是王爷不愿留那下那小子,本侯只管将那小子送回他父母身边。”定远侯左右踱步,有些急躁道。 “定远侯不愿留那孩子,那就送到王府,本王自会看顾。”褚峻呷了一口茶汤,心不在焉道,“只是侯爷所说的离京奏折,本王也确是没看见。” 太后垂帘听政,摄政王辅佐朝政,都是能够接触朝臣的奏折的,如今奏折并未递下,只可能是其中一人留中不发了。 大周对于武将管束严格,只要那封奏折一日不发,自己便一日不能带着女儿回到交州……定远侯眉头紧紧地皱起,看着勉强端着个人样的褚峻,只面沉如水,垂首恭敬沉声道, “军不可一日无帅,本侯乃交州军的统帅,自当带领着交州军常年戌守疆土,奏折明日本侯会重新奉上,还望王爷批下。” 平北王在朝中一手遮天,批下一个离盛京的奏折不过轻而易举的事,虽觉得对褚峻这个家伙低头有些憋屈,但是定远侯还是想带女儿返回交州。 可等了许久,上首迟迟没有声音传来。 定远侯心霎时沉了下来,拳头紧握。 “定远侯是不是觉得,只要带着项女郎躲回了交州,就能躲过盛京如今的泥潭了。”温和熟悉的男声从一侧传来。 定远侯倏地抬头,眸露凶光,气势汹汹。 从屏风后出来的姚伯羽直面着定远侯久经风沙的凌厉气势,依旧面不改色,他缓缓来到厅堂内,分别对着上首的王爷和下首的定远侯,有礼地施了一礼。 “即便远在千里外的交州,侯爷手里的军权便是活靶,若是天下乱了起来,侯爷又如何能够置身事外?” 72 第 72 章 “姚尚书说笑,少帝…… “姚尚书说笑, 少帝如今距离亲政不过一载余,身侧又有王爷等诸多朝中肱骨辅佐,正是安稳的时候, 又何谈会天下大乱。” 大周绵延百年, 即便出了如先帝这般昏庸无用的君主, 也有余威尚在, 如果褚峻安安分分做辅佐少帝的忠臣, 这天下便不会乱,定远侯面色不变, 干脆地顺势箕踞而坐, 避重就轻。 似没有听出定远侯的言外之意,姚伯羽嘴角依旧噙着笑, 言语也依旧不急不缓, “侯爷久居交州,恐怕对大周如今的局面尚不甚清楚……” 这些谋者大多口舌如簧,轻易就能将人骗地团团转,定远侯早些年就已经领教过了, 想着自己还未批下的奏折, 还有家中那位烫手郎君, 只压下了想要挥袖离开的念头,勉为其难地听着。 “……如今户部已经查清,凉、益两州收入国库的赋税不过三成, 其余七成皆被充做六大边营的军饷粮草。先帝在时, 六大边营的军卒不过二十万,如今探听得知,军卒人数却是已经接近二十五万……” 看着定远侯逐渐变了的脸色,青衣谋者面上的笑意缓缓收起, 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语气放轻了一些,“这些事,远在交州的侯爷,可曾知晓。” 这些,定远侯的确不知道。 私招兵马,贪慕税粮。 这些同意图谋反也无异了。 属实骇然。 定远侯半晌不曾说出一句。 “自先帝在时,六大边营便有了如此种种行径,虽先帝去后有刘氏在其中遮掩,却也并非无迹可寻,若是侯爷不信下臣之言,只谴人去凉、益两州探查,一探便知。” 姚伯羽再次笑着拱手,温润有礼,只施施然作着陈词,他话已说得清楚,信与不信,也全凭定远侯自己思虑。 所以早在先帝时,凉、益两州的六大边营就有了不轨之心……定远侯此时面色铁青,眉头打起了结,连方才想要让平北王给自己批下奏折的心思都没有了,只火急火燎地出了王府。 “定远侯离开盛京,于王爷而言,亦并非是坏事。”姚伯羽毛看向上首的王爷,挑了挑眉,只中肯地道。 交州士卒十万,皆忠于定远侯。 定远侯这手里握着的十万军权,无论对那一方的势力而言,之于饿狼而言,都是一块十分流油的肥肉,让人垂涎三尺。 定远侯又是一位像极了项家祖辈的愚忠子弟,对大周君主言听计从,最是容易被旁人笼络了去,倘若其一直留在盛京中,容易成为后患。 姚伯羽不相信王爷会没有想到这一层,他也知王爷和定远侯有些交情,却还是秉持着臣属的职责,尽心尽责的提醒道,“定远侯府世代忠于大周,忠于大周皇室一脉的君主。” 褚峻应了一声,垂眉间门有些漫不经心,“伯羽说得很对,定远侯忠心于大周,忠心于大周皇室一脉的君主,本王会注意的。” 注意到王爷话里的别有深意,姚伯羽挑了挑眉,不再多言,转而询道,“王爷可探查出了,如今六大边营的主事者是何人?” 凉、益两州居大周西南部,地域广阔,亦有戈壁草原高坡,也常有外族人侵扰。虽不及西北的戎狄血腥猖狂,却也让凉、益两州的百姓苦不堪言。 凉、益两州边域置了六大边营,每一营间门都分隔地十分遥远,轻易不可联系,六营又各有领兵的将领,各有守卫的边域,按照常理,理应井水不犯河水才是。 各有主将的的边营,能够让六大营奉为主事者,即便是立场如姚伯羽这样的人,也不得不称上一声好手段。 “已经有些眉目了,只是如今还未能确定。”褚峻道。 姚伯羽闻言若有所思,拱了拱手,遂不再多言。 …… 赵家大姑娘出嫁了,已经订下婚事的二姑娘婚期也不远了,赵家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赵箐埋着头捂住耳朵,只觉得心里烦闷,不愿再听母亲的絮絮叨叨。 刘氏见状,心里怒意更甚。 她一手将女儿捂住耳的手拨下,只觉得恨铁不成钢,不悦道,“你还嫌烦?母亲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的婚事?” “再过两月便是你的婚事了,你三妹妹如今飞黄腾达,那可是平北王妃的外甥女,你去多亲近亲近自己妹妹又如何,若是成婚时能够得到平北王妃的添妆,届时夫家亦会多高看你两分……” 赵箐使劲将头埋进被褥里,即便发髻散乱也无所谓,只充耳不闻。 刘氏实在拗不过她,气不打一处来。 只直起腰,趴在床沿,哀哀地连声哭诉,“母亲这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这不孝女,你如今是年岁大了,翅膀也硬了,便看不起母亲为你的诸多筹谋了……” 赵箐忍无可忍,倏地坐起了身。 刘氏见状,又忙在女儿身侧坐下,语重心长,“不是母亲要逼你,你和赵筠总归还是姐妹的,即将出嫁了,你去见一见又如何?” 赵箐眼眶有些红,只紧紧咬着唇,不吭声,眼底隐隐有些不甘,“母亲,我不想去。” 她最是自矜自傲了。 往日即便她赵箐并非长房嫡女,在赵府里不比赵筱尊贵,却因着有祖母的疼爱,在这赵府里亦是比旁的姊妹要得脸不少的,过得肆意不少的。 如今要她去同一自小被自己压一头的赵筠卑躬屈膝,即便心知是为了婚事好,可她又如何能做得到。 她不想去,也不愿去。 如今这般不是挺好的吗。 赵筠有着那样一位身份尊贵的亲姨母,身份水涨船高,就如同那日的马球会一样,身侧多的是会捧着她哄着她奉承她的官眷子弟,又那里需要自己这么一位堂姊妹锦上添花呢。 她已经定下婚事了,也快要出嫁了,如今只要在家中安心待嫁即可,过好自己的日子即可,又何必非得自虐地跑到赵筠跟前寻不开心呢? 她不愿去,她觉得难堪。 女儿性子最是要强,此时眼眸含泪的模样,让刘氏有些心疼了,她叹了一声,边为女儿抹着眼泪,边说着, “你不愿意去,母亲也不逼你。可箐儿如今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母亲还需同箐儿说清楚。” 赵箐看着自己母亲。 刘氏将帕子放下,眉眼少了些许平日里的刻薄,言语也平静,“如今咱们赵家的赵,是你大伯父的赵,不是你父亲的赵,若不是你祖母还在,疼惜你父亲,如今我们也该分家了,我们分了家,那赵筠便不是你三妹妹了。” “母亲知你不愿同你三妹妹低头,可无论你如何去想,如今你能够得到这门婚事,也是沾了你三妹妹的光才的。” 赵箐紧紧咬着唇,眼眶里的红继续蔓延,还是没有应下。 女儿这般倔强不愿低头,刘氏也有些无奈。 她也没有继续逼她,只叮嘱女儿身边的婢子给女儿梳好头发,等会儿还要去老夫人院里陪老夫人用晚食,便起身离开了女儿的院子。 方才躲着母亲,发丝的确有些乱了,发间门的发簪都已经有些歪了,赵箐面带郁气地在妆奁前坐下,任由身侧小婢为自己梳理着发丝。 歪了发簪被抽了出来,被置于了妆奁桌案上,赵箐目光随意略过妆奁桌案,而后停留在方才被小婢抽下的那个发簪上。 发簪通体是银制的,尾部是一朵正在盛开着的白色玉兰花,玉制的玉兰花花瓣叠叠,清透温润,被银制的花托托着,十分地清雅好看。 这个玉兰发簪怎么看着……甚是熟悉。 “月湖……这玉兰簪子是怎么回事?”赵箐眉目拧起,神色有些不好。 这个玉兰发簪,不是已经被赵筠弄丢了吗? 怎么还在这里? 正为自家姑娘梳理着发丝的月湖闻言,垂眸看了眼妆奁上的簪子,轻声笑道,“姑娘莫不是已经忘记了,那日老夫人赐下的簪子被三姑娘弄丢了,姑娘告诉了老夫人,老夫人知道后,又给姑娘重新补了一支簪子,同先前那支是一对的,一模一样呢。” 补了一只玉兰簪子……赵箐眉目皱起,细细地想着,终于还是记起了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祖母最疼爱自己了。 家中五位姊妹中,除了长房的大姐姐外,也只有自己能够得到祖母赏下的饰物了。这些饰物都是祖母带的嫁妆,当时自己和大姐姐一人一支,自己便戴着新得的发簪,同四妹妹一起的上课。 后来,玉兰簪子便被赵筠给弄丢了,自己为此去寻了祖母哭诉,祖母又赏下了一跟簪子,连带着丢自己发簪的赵筠也被罚去跪祠堂了,听说发了热,还被祖母下令禁了足,就连年关的分岁筵都未能出席。 至于赵筠为何要故意弄丢自己的簪子…… 案上清透的玉兰簪子霎时变得有些刺眼,那些婆子仆妇的嬉笑讽刺的闲言碎语犹在耳间门……赵箐面色微白,心有些慌,抿了抿唇,一把夺过月湖想要簪在自己发间门的发簪,然后随手丢进了饰物盒里,强作镇定道, “我现在不喜欢这个玉兰簪了,你给我换一个。” “好、好的,姑娘,奴立即就给姑娘换。” 月湖被自家姑娘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闻言后立即垂声应是,紧接着就手忙脚乱地在妆奁上挑选着其他的饰物。 饰物盒再次被打开了,那支玉兰簪在月湖的翻找下前后移动,母亲的话犹在耳侧,赵箐怔怔地看看了片刻,又低声道,“算了,你还是给我戴上吧。” 月湖愣住,待细细看了主子的脸色后,也低声应了一声,又将那支玉兰簪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簪入了自家姑娘发间门…… …… 自从唯一的嫡子出了事后,马青林的两鬓就彻底染上了白霜,凭空多出了不少的老态,他看着眼前过继到自己膝下后,也越发沉稳马康年,心里也逐渐升起了久违的欣慰。 “男子大多是先成家后立业的,如今康年也快要及冠了,这婚事也要安排起来了,康年这些年可曾有过思慕的女郎?若有,便说出来,让你母亲为你筹谋筹谋。” 对于这样的询问,年轻郎君显然有些局促,白净的脸面有些红,却也还是坦诚道,“儿子这些年精力都放在读书交友上,不曾…不曾有过思慕的女郎。” 侄儿罕见的窘迫模样让马青林有些发笑,这段时日接连碰壁的失意也在此时一扫而空,他从书案后出来,来到马康年身侧,拍了拍马康年的肩膀,笑道, “盛京贵女如云,你母亲近日正在为你择妻,康年喜欢什么样的女郎,也可以给你母亲说说。” 马康年温润敛眉,含笑应是。 73 第 73 章 “复儿今日如何,可曾…… “复儿今日如何, 可曾让府医看过了?今日的药可曾用下了?”见派去仆妇进了屋,马夫人立即将手里的画像放下,忙起身关切询道。 仆妇面带犹豫, 还是嗫喏道, “禀夫人, 府医已经给大郎君看过了,只是大郎君今日似又发了狂, 还将药碗打翻了,伙房又重新煮了几次……现下还未用下。” “院子里都是些死人吗?也不知道拦着些, 竟都这般时候了, 复儿还未用药。”马夫人一听, 心立即揪了起来。 她面色泛寒, 边厉声斥着, 边甩着帕子便想往儿子的院子走, 却不曾想迎面就碰到了回正院的马青林。 急匆匆的脚步停下, 马夫人望着这几日苍老不少了的马青林, 迟疑了片刻, 还是唤了一声, “夫君。” “夫人这是要去何处?” 马青林脚步不曾停顿,径直进了屋, 马夫人眉目微敛,还是跟着进了屋, 边为马青林褪去外衣, 边轻声细语解释, “复儿今日还未用药,妾身正想去看看。” “复儿院里整日有府医守着,夫人又何须这般忧心, 如今复儿这般模样,我只是恐复儿伤了夫人。” 马夫人闻言,脸色立即就有些不好,“夫君这是什么话,复儿是妾身的膝下唯一的嫡亲孩儿,如今成了这般模样,夫君放得下,妾身放不下。” 这话有些刺耳。 马青林皱眉,“夫人这是什么话,复儿是为夫亲子,为夫自然亦是心里挂念——” “夫君既然心中挂念,又为何只在复儿归家那一日去看过他,此后便将复儿视之无物。”马夫人语气终于寒了下来,接连诘问, “复儿如今落地这般下场,日夜发狂,妾身更是痛如锥心,日夜难眠。夫君可曾去看过一次?可曾关怀过一次?只整日将你那侄儿带着身侧教导,期盼着你那侄儿能够科考有名,还让妾身为其择高门为妻……这侄儿可当真是比亲儿子还亲啊!” 手里的茶盏砰地一声被放下,马青林面色冷了下来,厉声斥道,“林氏!康年已经过继,如今也是我们膝下的——” “夫君休要责备,不是从妾身肚子里出来的孩儿,妾身就是不认。”马夫人面色冷寒,却并没有歇斯底里的姿态,只平静道,“夫君不喜复儿,亦不喜妾身,那我自可带着复儿回娘家,绝不会扰了夫君还有侄儿的父子情深。” 说罢,也全然无视了马青林怒不可遏的神色,转身便离开了正院,来了儿子的院子。 还未进屋,便有此起彼伏的瓷器打砸声从屋里不断传出,马夫人面色不变,只放轻了脚步,进了屋。 一进屋,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 瓷碗在地面上碎了一地,碗里褐色的药汁也被洒了一片。 往日还算神采飞扬的郎君如今只着一件单衣,面色青白,头发散乱,只气喘吁吁地倚靠在床柱处,眼底隐隐带着癫狂。 马夫人心里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意,她眼眶忍不住泛红,接过奴仆递过的药碗,便让屋里的奴仆全部下去,绕过了氍毹上一片的狼藉,来到了床沿处。 “复儿。” “母亲…” 熟悉的呼唤声让眼底的癫狂散了些许,多了几分清明,马复有气无力地看着自己母亲,勉强扯了扯嘴角,“这么晚了,母亲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母亲听闻你今日还没喝药,便过来了,复儿,来,先将今日的药喝下,喝下便可以歇息了。” 马夫人勉强扬起笑,舀起了一勺药,作势便要喂给儿子。 熟悉苦涩的药味再次萦绕鼻尖,头痛欲裂,一瞬间,马复又心生恼意,面上的癫狂之色愈重,只手一抬,便再次将马夫人手里的药碗拨落了下来。 盛着药汁的药碗顺势落到了榻上,里头的药汁也尽数洒在了被褥上,马夫人面不改色,只又安抚了儿子几句,又几步来到圆案旁重新端来一碗药汁。 “母亲,对不起,儿子并非有意如此的……”马复眼眶泛红,只不断喃喃道,待母亲又端着药过来,只径直执过母亲手里的药碗,一饮而尽。 终于还是将药喝下了。 马夫人心里多了几分慰贴,无论在外人面前如何,儿子在自己面前,总归是十分乖巧听话的。 可转念一想,心里又多了几分悲戚,自己向来乖巧听话的儿子,如今却落地如此下场。 她颤着手,不断来回地抚摸着自己儿子瘦削的脸颊,心中对于那位未曾谋面赵女郎的恨意,也逐渐攀到了顶峰…… “我听说马家家主过继了马康年到自己膝下,马夫人直接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叶瑜撑着下颚,又百无聊赖地同友人们说着近来打听的八卦。 说完后,她还凑到赵筠身侧,小声地打听着,“筠儿,我听说马复被送回家中不久就开始发狂了,还整日对旁人拳打脚踢的,犯了疯病,我那日还以为你在开玩笑,你不会真的……”不会真的……让马家那位郎君在象姑馆接客了吧? 叶瑜欲言又止,后面的话没有直接问出来,可大家都清楚她话里的意思,闻言也不由地看了过来。 “我只是让他在象姑馆里歌舞了几日,可没有真的硬逼要着他去接客。”赵筠瞥了眼兴致勃勃的几人,心不在焉道。 世家子在象姑馆里待了几日,名声早就七零八落了,诗会那日马复试图辱姨母的名声,她便辱了一回他世家子的名声,一报还一报。 至于其他旁的一些事,倒是没有多做。 “马家郎君向来是没脸没皮惯了,总不至于在象姑馆里给人歌舞了几日,就得了疯病吧……”叶瑜自是相信好友的话,闻言后将身子移回了自己的位置,又支着下颚,有些纳闷。 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 赵筠眉目敛起,面上的笑意也逐渐收敛,待同友人分别后,便询了守在身侧的部曲。 拱手回话的部曲是当初去了东坊的那一位,名唤张石,“那几日一众部曲皆于象姑馆前后门守着,除了每日让马复上台歌舞外,我等并无旁的举动。” “那可曾有人来寻过?” “其父曾来寻过,还意图将马复带走,只是被属下拦住了。” 这便有些奇怪了。 怎么会突然就得了疯病了? 莫不是真的放不下作为世家子的倨傲,被一时刺激了就得了疯病? 赵筠挑了挑眉,面上若有所思。 不过虽心里疑惑,她却也并未放在心上,回了王府后又习惯性地去寻姨母,不料,却被苏嬷嬷告知,姨母同姨父一起出门了。 已近深秋,秋意深浓,金桂飘香。 叠嶂的山峦被夕阳蒙上了一层灿烂的霞色,源源不断的马蹄声由远至近,最后到逐渐平息,马上的一对身影被夕阳拉出了一道长长的,紧紧相挨着的影子。 黑色的大马打着响鼻,悠哉悠哉地甩着黑棕色的马尾,坐于马上的郎君魁梧有力,气势望之骇人生畏,却是紧紧护着怀里的人。 背对着夕阳,郎君怀里的人看不真切,背着柴火从山上下来的樵夫见马在自己面前停下,也知道自己是碰到贵人,不由心生惶恐。 “老伯,你这柴薪上的野果卖不卖?” 贵人垂询的声音很是温和,正诚惶诚恐想要向贵人问好的樵夫先是一愣,待松了一口气后,不由地看向自己背着的柴火上挂着的红艳艳的果子。 秋天到了,不仅仅是地里的庄稼熟了,就连山里的野果也一并被秋意染红了,上了年岁的樵夫自是不喜这些不咸不甜的果子,但架不住家里幼孙女喜欢这些色彩鲜艳的果子,所以上山见着后,便随手采了几串。 没想到骑着高头大马的贵人竟会对这些寻常野果有兴趣,可他只卖过柴薪,也从未卖过野果啊。 这般想着……樵夫思虑着将几串红果子从柴薪上取下,正想着就将这野果送予面前这位贵人,却见贵人递过来一两银子,声音依旧温和。 “我家夫人喜食这种果子,老伯能否卖我一串?” 一两银子,已经足够一大家子家中两三月的嚼用了,樵夫看着贵人掌里的一两碎银,却还是忙着边摇头推辞,边将手里成串成串的野果往前递, “这野果老朽小孙女爱食,亦是老朽上山采薪时随手采的,那里值当这一两银钱,贵人们若是喜欢,只管拿去就好,这银钱便不必了……” 男人从多串红艳艳的野果中接过了一串,还是将碎银塞进了樵夫握着野果的手里,沉声笑道,“老伯客气,这野果我夫人亦爱食,这散碎银子便拿起给孙儿买些吃食。” 还未反应过来之际,骑着马的郎君已经扬长而去,樵夫愣了愣,待感受到手心里银钱的真切的硬质轮廓后,才笨拙地将银钱收进怀里。 一整两的银钱,已经足够给孙女买些喜欢的头花了,兴许还能扯上一块颜色好看些的料子,做上一身新的衣裙。 将手里几串野果子小心翼翼地放回背后的柴薪上,樵夫面对着夕阳直走,想着小孙女得到头花衣裙时的高兴,黝黑苍老的面容上染上了满足的笑意…… 黑马最后在一条溪河旁停下。 涓涓细流自上而下,映照着五彩昏黄的霞光,水面波光粼粼,浮光跃金。 艳丽的野果被握着缰绳的大手一直提着,并未有丝毫损坏,直到黑马停下,紧紧搂着的臂膀逐渐松开,褚峻垂眉望着怀里的夫人。 74 第 74 章 少顷,褚峻揽着夫人…… 少顷, 褚峻揽着夫人下了马。 玄色的外衣被随意平铺在已经泛黄的草坪上,足够两人坐着躺着,郎君拥着夫人, 在玄色外衣上箕踞坐了下来。 九月的盛京, 夜里已经带上了些许凉意了,夫人出门时肩上披着一袭月白的披风, 单薄的披风将妇人的身躯紧紧裹住, 额间有发丝零散垂落, 脸颊微微泛红,芙蓉玉面上却并无难受之色。 因为过快的马速而急促的心跳,也正逐渐恢复正常,阮秋韵缓缓回过神,抬睫打量了一番四周, 见四周都是重叠山峦, 是从未见过的景象, 不禁询道, “这是那里?” 褚峻道,“盛京西郊。” 盛京西郊。 阮秋韵若有所思。 这个地方,她曾经听外甥女提起过, 西郊多山多水, 景色宜人, 是盛京城内许多人女郎郎君们春日踏青的地方。 春日踏青之地, 大多景致不错。 所以即便是秋季, 西郊的景色也很好, 天边的锦霞绯红绮丽,小溪流水淙淙,即便是处于山峦叠嶂中, 也依稀可见不远处的袅袅炊烟。 自然风光绮丽绝俗,阮秋韵看得有些入迷了,只觉得这几日生出的烦闷也消散了一些,而褚峻却并未将眸光放在景致上,而是执起夫人的手,翻过看着夫人的手心。 褚峻并不是日日都有闲暇的时候的,所以这段时日学马,阮秋韵有时候也会让王府里的女性马师教导,今日在马师的教导下,也在马场上骑了半个时辰。 手心被缰绳勒出了一道道红痕,已经有些红肿,虽然看起来有些可怖,却并不觉刺痛,阮秋韵正欲解释,却见对方已经拿出了膏药,用膏药涂抹着自己的掌心。 看着熟悉的药瓶,阮秋韵眼睫微颤。 大掌托着手腕,古铜与白皙相互交叠,褚峻垂眸望着被绿色膏药覆盖着的红痕,用指腹的热意融化着膏药,将夫人手心处的膏药缓缓揉散。 冰凉感在手心蔓延,淡淡的药香萦绕鼻尖,阮秋韵抬眉望着面前神色认真的郎君,柳眉细颦,指尖微不可查地蜷起。 膏药很快涂匀了。 褚峻松开了夫人的手腕,拿过了置于玄色外衣上的野果。 一串红艳艳的野果,只用水囊里的水清洗过后,就可以食用,阮秋韵回神,侧眸便看到了被郎君掌心托着在自己身前的野果。 野果模样看起来同之前吃地相差无几,红润饱满,一整串已经被分成了好几簇。 “夫人尝尝。” 阮秋韵眼睫微动,伸手从郎君掌心里捻出一粒,放进嘴里,不同于上一次的滋味纯粹的甘甜,这一次的野果甜中带酸。 褚峻也捻了几颗吃了起来,敛眉道,“这野果不够甜。” 夫人喜欢食甜的,不喜酸的。 的确不太甜,却也并不难吃。 阮秋韵又捻了一粒抿进唇里,想起了当初赶路时褚峻曾经说过的话,闻言不由含笑说道,“这时还未到下雪的时候,你之前说过,这种野果待霜雪过后,兴许会更甜一些。” 褚峻将一粒野果抿进嘴里,笑意渐深,“夫人说得是。” 野果酸甜,却也不至于难以下咽,一串野果也并不算太多,两人分食,很快就食完了。 歇息了片刻,没有继续骑马。 沿着溪河往下走,被稻穗压着沉甸甸弯下了枝杆的庄稼地很快出现在眼前,已近傍晚,可远远望去,却还能陆陆续续见到不少正弓着身子收割着庄稼的农户。 收割粮食的时候,几乎是一整家齐上的。家中不管男女,只要是成人,都手持一把锋利刀镰,在地里收割着成熟了的庄稼,年岁较小的孩童也提着小篮子,也在已经被收割过的庄稼地里捡着零星稻穗。 粗布麻衣,汗流浃背,很是辛苦。 可大部分人面上都是丰收后的喜悦,他们载歌载舞地祈祷着,来年风调雨顺,也能像今年这般是个丰收熟年……看起来,也很是美满。 听着隐隐从溪流对面传过来的欢笑声,阮秋韵唇角微杨,褚峻将夫人的手十指相扣着,紧紧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中,似闲聊道, “夫人可去过冀州?” 阮秋韵回神,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去过。” 原主的记忆里,小时是在盛京长大,待长姊入了赵家后,原主也跟随着丈夫来到了会稽郡云县,并且在会稽生活了十数年。 褚峻并不意外。 他带着夫人往回走,边走着,还边给夫人说起了许多冀州的事,说起了冀州一年一熟的庄稼,也说起了常侵扰边域小镇的戎狄十部。 大周建国百年,被戎狄侵扰已久。 元光年间,北方草原上的戎狄猖狂嗜血,不仅劫掠过往的商户,还会时常侵占城镇,掳掠土城,冀州一众的边域乡领小镇,百姓背井离乡,常年是十室九空。 在戎狄部落里流通着的盛酒的头颅,人骨的配饰,一层接一层的大周百姓的人头京观……郎君言语里轻描淡写地将这些一笔带过,已经足以让出生和平年代的妇人心惊胆战,面色泛白。 阮秋韵敛眉,“郎君那日不是说过,今年那些戎狄,应该不会再行劫掠大周百姓之事。” 褚峻颔首,给夫人解释,“成马被斩杀了近七成,幼马死伤无数。” 戎狄是游牧民族,常年居于草原,对战马的依赖性极大,没了足够战马的戎狄,就像是一个被彻底摘除了獠牙的豺狼,有心无力。 已经被一步步地獠牙的豺狼,也最是容易斩杀了,褚峻脚步缓缓停下,将不明所以的夫人拥进怀里,嗅着夫人身上的香甜,低声笑道,“两月后,我将启程回冀州,我会带着夫人一同去。” 回冀州。 还要带着自己去? 阮秋韵怔了怔,想到方才说起的戎狄,似意识到了什么,敛眉询道,“郎君这是要出征?” 褚峻没有瞒着夫人的意思,低声笑道,“是的,定在了明年春日。” 大周的军卒并没有戎狄那样不畏严寒,所以气候暖和的春季攻打,是最好的时候。 阮秋韵不解,“既是出征,那为何还要带我去?” 褚峻解释,“盛京危险,我不放心夫人在盛京中。” 褚峻并没有说谎,盛京并不安全,本就是褚峻想要将夫人带走的原因之一。 大周朝堂上,世家林立经营了百年,他们盘根错节,环环相扣,即便是最穷途末路之际也总有倚仗。他可以在出征前为夫人安排好一切,却并不能保证一切能够如愿地事事顺遂。 可无论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却还是有私心的,揽着夫人的臂膀逐渐收紧,褚峻垂眉,爱怜地吻了吻夫人的额间。 冬日跋涉赶路,的确辛苦。 可夫人必须在自己身侧,必须在自己目光所至之处,他才能够安心,无论是谁守着夫人,都不如他自己守着能让他放心。 隐隐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阮秋韵抿了抿唇,没有立即应下,也没有立即拒绝,似还在考虑中。 褚峻也不心急,他环腰地拥着夫人,执起夫人的手看红痕有没有消下去,只耐心地等待着夫人的答复。 即便这个答复不会改变他的决定,他也会认真地听夫人述出来。 阮秋韵并没有想太久。 对于离开盛京一事,她心中没有太多的抵触,唯一挂念的只有在盛京中长大的外甥女,因此只思虑了片刻,便轻声问道,“我可不可以带上筠儿?” 盛京并不安全,书里后面还会有一阵阵你夺我抢的造反,让筠儿一个人留在盛京,阮秋韵没办法放心。 夫人这是应下了。 褚峻笑道,“筠儿是我和夫人的嫡亲外甥女,自是要一起的。” 阮秋韵安下心,可心里还是有些担忧,想着回家后问一问筠儿的意愿,毕竟外甥女和自己不一样的,她是在这大周盛京长大的,兴许会舍不得盛京,也舍不得友人…… 天色不早,上马返程。 骑马颠簸,回程的时候马速并没有来时那么快,可呼呼刮过耳畔的呼啸风声却是依旧有些响亮。 灼热的掌心紧紧覆在夫人的腰上,褚峻低头望着正敛眉思虑着的夫人,泛着凉意的唇又吻上了夫人的后颈。 夫人此时面上是何种神色,褚峻看不到,却能清晰地感知到掌下的腰肢颤了颤。 他也的确是有私心的。 他不愿意离夫人太远。 夫人的以往,他一无所知,但是以后夫人的身侧,都可以有自己。 若是夫人能够欣悦自己,就好了。 男人这般想着,狭长的眼眸里却是不断堆积着沉色,握着缰绳的手徒然收紧,马跑得更加快了起来,柔软身躯同炙热胸膛紧密贴合…… 很快回到了平北王府,还挂念着要询问外甥女的意愿,阮秋韵并未立即回正院,而是在下了马后就去了外甥女的院子。 目送着夫人的身影在转角消失,褚峻笑容敛起,也并没有回正院。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位于地下的私狱即便点上了莹莹烛火,也依旧显得昏暗,见主子进来了,守着的部曲立即皆垂眉行礼。 林樟也从昏暗的狱房里面出来,身上血腥气浓烈惊人,拱手行礼后,垂声道,“禀主子,跟在表姑娘身后的共有五人,其中一人已服毒自杀,只余下四人,也都一一审讯过了。” 林樟顿了顿,接着道,“其中两人为林氏部曲,三人为刘氏死士。” “林氏部曲?”褚峻挑眉。 林樟解释,“林家有女嫁予马家为妻,如今马家主母便是林氏女,根据部曲所言,马家主母因为膝下郎君疯魔,便命人想要将表姑娘绑走……” 75 第 75 章 被擒住的两位林氏部…… 被擒住的两位林氏部曲是普通的部曲私兵, 而另外三个则是被精心豢养的死士,两个死士的嘴十分牢固,一有可乘之机便想自尽, 根本问不出可靠的消息。 林樟的沉声在昏暗的狱房里回荡,待他话音落下后, 褚峻沉吟片刻, 吩咐, “将刘岱带过来。” 部曲应声退下。 很快就将隔壁狱房中的刘岱带了过来。 原本污糟的囚服被换下, 散乱的发丝也被整齐地梳起, 即便是脖颈上的锁枷还未除下, 前段时日浑浑噩噩的刘岱此时也恢复了几分人样。 他被部曲蹒跚地扶着进来, 待见到立于一边烛火旁的平北王,他面色变了几瞬, 最后却也还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好。 已沦为阶下囚, 即便是心有不甘,也只能认命。 林樟直接将林樟带进了狱房,示意地看着被吊着的两个死士, 沉声询道,“这是这几日刺杀王爷的死士,刘大人可识得?” 两个死颚骨已经被卸下, 此时说不出话,他们身上皆是刑讯过的伤痕, 此时听见了声音后略微抬头, 待迷迷糊糊看清楚了面前站着的人后,心里皆是一惊。 将两人的神态看在眼里,林樟面色不变,只看向身侧的刘岱, 似在等待着刘岱的回答。 而听了林樟的话,刘岱已经将目光放在了面前伤痕累累的两人身上,两人身材瘦削,面容普通,自己的确从未见过。 可这般无缘无故地叫他辨认……刘岱心中犹疑,思虑了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只道,“望之只觉陌生,未曾见过。” 林樟道,“刘大人家中父母亲眷流放那日,他们出现在了远郊,那些役差便是死于这几人手中。” 似乎没有看到刘岱瞬间门变了的脸色,林樟淡淡补充,“……水囊里的水尽数放了迷药,若非主子派人前去,兴许刘大人的一众家眷,已经皆亡于这几人手中了。” 刘岱脸色有些难看。 心里隐隐有些不敢相信。 他视线又落在了被垂吊着的两人身上,眸光闪烁,嘴唇哆嗦了几下,最后还是沉默不语。 立于狱房外的褚峻看着眼前这一幕,指腹在香囊的织绣上摩擦着,眉目森冷,眸色微凉。 刘岱很快便被送回了狱房。 林樟也从狱房里出来了。 褚峻看了眼蜷着身躯的林氏部曲,不带情绪,“明日将此事告知筠儿,两人就交由筠儿处置。” 马家家主夫人意欲派人掳走主母的外甥女,必定不会轻易放下,主子这是将马家家主夫人的处置,一并交到了表姑娘手里。 林樟心领神会,立即垂首应是。 “刘岱的家眷让人好生照料着。”褚峻转身离去,只丢下一句话,“这两月每隔几日就带过来给他看看。” 林樟应是。 待主子离开后,他回到了狱房内,让身后两位部曲将蜷在地上的两个林氏部曲带出去,然后皱着眉,伸手将垂吊着的死士下颚骨接上…… 出了地牢后,褚峻又去了书房,而此时的阮秋韵也同赵筠说起了,两月后也许会离开这一事。 边对外甥女说着,阮秋韵心里边有些纠结,她自己对盛京没有眷恋,可外甥女和自己是不一样的,她在盛京出生,在盛京长大,在盛京中也有亲眷……她不敢保证,外甥女真的会愿意跟自己离开。 若是筠儿不愿意,她又该怎么办呢? 外甥女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唯一记挂,她是不愿意离开筠儿的,可若自己执意留在盛京,褚峻会允许吗? 即便心中犹豫纠结,阮秋韵也并没有将心底的愁绪展示到外甥女面前,只是在说完后,温柔笑道, “姨母不放心你一个人在盛京,便想着带着你一起去,当然,若是筠儿想留在盛京也可以。”阮秋韵爱怜地抚了抚外甥女的额,缓缓地敛起眼底的复杂,“姨母也会留在盛京,陪着筠儿。” 无论如何,在所有事还未尘埃落定之前,她是不愿意外甥女距离她太远的。 姨母的话,实在有些猝不及防。 赵筠有些惊讶,却还是将将姨母面上隐约的不安收在眼底,她眨了眨眼睛,并没有立即应下,只依赖地倚在姨母的肩上,细细地想了想,才轻声询道,“如果我也去了,这会不会很麻烦姨父姨母?” 小姑娘话里有些忐忑。 没想到外甥女会是这样的反应,阮秋韵微怔,后摇了摇头,只含笑宠溺道,“你怎么会这样想?若是筠儿能和姨父姨母一起,我们都会很开心的。” 赵筠扬起笑,立即用手环着姨母的的肩,喜笑颜开地道,“既然姨父姨母不嫌弃筠儿,那筠儿就厚颜跟去了。” 所以筠儿这是答应下来了。 阮秋韵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欢喜,眸子里漾开了柔和的笑,也伸手揽住了明显撒娇的外甥女,方才还一直忐忑纠结的心,此时终于安了下来。 小女郎心满意足地抱着姨母,呼吸着姨母身上柔和的气息,整个人沉浸在姨母的春风般温柔的宠溺中,唇角笑意盎然。 她知道姨母方才在担忧不安些什么,盛京的确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有许多她血脉上的亲眷,还有许多新认识的友人。 可这一切,都是比不上姨母的。 她要和姨母在一起。 姨母去哪里,她便要去哪里。 外甥女应下后,阮秋韵也并没有立即离开,她垂着眉,认真地听着外甥女说着这段时日的生活,待听到赵家大姑娘怀孕这一事后,柳眉微微颦起。 那位名唤赵筱的女孩子,也不过十六的年纪,嫁人也才已经一月余,就已经怀孕了? 书中赵家除了赵筠外的一众人,都是被一笔带过的,阮秋韵也并不了解其他人的最后结局,只是在听到年岁这么小的小姑娘怀孕时,心里总是有种荒诞感。 莫名的不安让阮秋韵更加揽紧怀里的外甥女,赵筠看过姨母书案上的诊籍,心如明镜,只轻声安抚道,“大姐姐夫家也是养着医女,姨母莫忧。” 虽然有医女未必一定会顺顺遂遂,可总归是多了一层保障的,赵筠在和大姐姐诶抵足而眠时也犹豫着叮嘱过了,可有很多事都不是人可以控制的。 年少成婚生子,的确是这个世界的常态,阮秋韵心中虽有些复杂,却并未思虑太久。 赵筠放下心,唇角微扬,不着痕迹地转着话题,说起了一些旁的事。 昏黄烛火下,柔美温和的妇人和灵动俏丽的女郎亲昵依偎着,宛如一对至亲母女,正端着茶盏走进来的翠云看着眼前的一幕,抿唇会心一笑,逐渐停下了脚步…… 翌日一早 听了年轻郎君的话,正想去医女学堂蹭课的赵筠愣在原地,她眸色复杂地看着跪在地上已经狼狈不堪的两人,指了指自己,重复道, “……你是说,姨父说这两人交由我处理?” 林樟,“是的,或打或杀或为奴,表姑娘可随意处理,还有两人背后的指使者马家夫人的处置,也尽听表姑娘的。” 赵筠眼眸睁大,语气迟疑艰涩,“……所以,这马夫人,你也一并捉来了?” 林樟面不改色,“还未,若是表姑娘愿意,属下可立即派人前去林氏拿人。” 两个跟人的林氏部曲身上都有林氏的族徽,还有昨日录下的口供……人证物证俱在,即便是朝官官眷,也都可让城坊军可禁军立即拿人。 赵筠很快便听明白是什么事了。 也很快联系起那日听友人说的事,所以,那位马郎君真的是发疯了? 赵筠眯了眯眼眸,立即婉拒了林樟的建议,也并不急着去寻马夫人对峙,只让林樟继续将这两个被捉的林氏部曲关押着。 林樟带人走了。 待前脚林樟刚走,后脚赵筠便让部曲去寻了家里的府医过来,认真地询问了几个问题。 “……可有药能够致人疯魔发狂?”府医垂眉敛眸,想了想,“禀表姑娘,能够使人发狂疯魔的药,这自是有的。” 府医慢条斯理,一一道来, “诸如大风子、麝香、细辛一类,能够使人头痛难忍;麻黄、六轴子、曼陀罗一类,能够使人烦躁不安,失眠多梦;马桑叶、乌头一类,能够使人昏迷惊厥……” “药物不可多食多用,若是多种药物杂糅在一起且日日供人服用,便容易出现疯魔发狂等诸多症状。” 头痛,兴奋,无眠,惊厥……这日日夜夜经历这一些,可不得会疯魔吗?赵筠了然地颔首,只撑着下颚,又问道,“敢问医者,这个疯魔之症可能解?” “自是可以,疯魔之症若要维持,需得日日服药,若是断了足够时日,症状也会很快消失。”府医再次道。 所以药必须得天天吃,才能一直维持发狂疯魔……赵筠眉目微敛,若有所思。 …… 自从那日派去的林氏部曲迟迟没有归来后,马夫人那本因为儿子疯魔发狂而变得激动愤懑的心绪,一下子平息下来了。 哪怕心中恨意依旧难消,可惧意却还是笼罩了整个大脑,平北王是世家中人人都畏惧的人物,马夫人自然也并不例外。 唯一的孩儿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即便是她心中惊惧,却还是彻底被愤懑蒙蔽了双眼。 回了娘家后,派了娘家部曲想要将平北王的嫡亲外甥女掳来惩治,可如今派去的部曲久久未归,肯定是被平北王的人捉住了。 自己定会连累了林氏的……接连两日,马夫人惊骇难言,坐立不安,犹豫了许久,正想去同哥嫂说清楚,却不曾想,被突然送回来的部曲打了个猝不及防。 76 第 76 章 看着客堂里的女郎…… 看着客堂里的女郎, 急匆匆赶来的林家一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该用何种态度去对待这突如其来的客人。 林氏为九牡世家,根基并不在盛京, 是以这些年明哲保身,从不轻易同旁人结交结仇,在盛京一众世家中并不显眼, 即便是平北王摄政也过得还算安稳。 他们对平北王,虽惊惧却并不憎恶,可来人是将他们外甥丢进了象姑馆里, 是造成外甥疯魔发狂的罪魁祸首……若说心中不怨,亦是假的。 这位赵女郎此番登门, 亦不知是何缘由,马家的侄儿也在家中,莫不是过来要寻晦气的吧……几人心绪复杂, 却还是进了客堂。 见有人进来了, 赵筠起身, 执了一个晚辈礼, 直接表明来意, “恕晚辈叨扰, 晚辈想见一见马夫人。” 态度看起来温和有礼,并无恶意, 才过来的林家家主望着眼前不卑不亢的女郎,沉吟了片刻, 还让让人将自己妹妹唤了过来。 马夫人很快来到客堂。 被扣押着的两位两个林氏部曲被带了进来, 马夫人面色微白,而认出了这是自家部曲的林家主面色变了几下,看着自己嫡亲的妹妹, 很快就彻底黑了下来。 “这是昨日跟着我,意图将我掳走的部曲。”见有人面露不解,赵筠很贴心地解释,“这两贼人身上有林氏族徽,应该都是林氏的部曲,你们可以认一认。” 认不出也没关系,她认出就可以了。 林氏部曲? 林家几人有些懵,随后也更加仔细地打量起了两个被五花大绑跪在课堂里的身影。 跪着的两人已经被堵住了嘴,形色狼狈,可被置悬于腰间门的林氏族徽木牌却是不断地左右摇晃着,很是显眼。 看着的确像林氏部曲。 几人也认出来了。 可林氏部曲,为何会在赵筠手上? 都不是蠢人,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他们看向了一侧的妇人,面露愠色,马夫人对旁人的目光视若无睹,只攥紧手里的帕子,只望着不远处的女郎,冷笑一声道,“赵女郎是想兴师问罪?” “不错,这些部曲皆为我派过去,赵女郎诗会那日害我儿至此,我若不为我儿讨回公道,枉为人母。” 这是直接认下了派部曲掳人一事。 林家主眉头皱起,正想呵斥自家妹妹,却见赵筠眼睑微垂,似笑非笑,“晚辈此番前来,并非兴师问罪,只想自证一下清白。” 自证清白? 什么清白? 马夫人微愣,却见一白须医者手托一帕子,从外头进来,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在一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帕子捧着一捧药渣,嗅着药渣里的味道,一板一眼道。 “……这是府上丢弃的药渣,小人发现,马家郎君汤药里被添上了大风子、曼陀罗、马桑叶等物,若是日夜服用,便会面头痛欲裂,失眠多梦,久日久之,便容易成了疯病。” 医者将拱手,作出最后的陈词,“诸如曼陀罗马桑叶等物,于安神汤中并不常用,马郎君需得日夜饮用此等汤药,连着饮用一月,才会造成如今疯癫之症。” 马夫人尚未反应过来。 而林家家主却是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也一言道出,“医者之意,我那外甥的疯魔之疾,并非是进了象姑馆后才出现的,而是饮了一个月的这些汤药后才出现的?” 马夫人此时也回过神了。 她眉头拧起,立即斥道,“简直一派胡言,复儿往日无灾无病,甚少用汤药,又如何会连着吃一月这些腌臜物?” 她又扫了眼被帕子裹住的药渣,继续道,“这药渣是你们自己寻来的,是不是我儿用的药也未可知,又如何能这般断言?” 面对妇人的反驳,医者依旧不急不缓,只又拱手道,“若是将曼陀罗等物研磨成细粉,下于汤羹中,再用重味之物辅之,也不无可能。” 他又解释起了药渣。 “这药渣还热着,正是方才从后厨杂物中寻来,想必伙房才将汤药煮好不久,若是夫人不信,大可将煮好的汤药端来,再召旁的医者前来一观。” 医者话里带着笃定。 马夫人心里惊疑不定,正想派人召从夫家带来的医者,却不曾想自家兄长却是召了林家的府医。 林家主看出了妹妹面上的惊疑,心下无奈,只低声道,“若是有旁人暗害外甥,这马家来的府医,又如何能够轻信?” 要知道,若是按照这位医者所言,马复这几日喝的药汤里,也是有异的,马夫人面色一凛,也很快应下了兄长的话。 林家的府医很快便过来了。 伙房剩余的汤药也被端来了。 林家府医也是位上了年岁的医者。 他轻嗅了几下,也很快得出了和王府府医一样的结论,马夫人这下才信过来,她的儿子并不是因为在象姑馆待了几日就疯癫的,而是有别的魑魅魍魉要害自己儿子。 即便清楚了真相,却来不及恼怒愤恨,她还心系着儿子,闻言便立即迫不及待地问道,“那可有医治之法?” 王府府医道,“只能将汤药停下,待药效褪去,自可恢复平常。” 儿子的疯病还有救。 马夫人悬着的心彻底落下 赵筠面上的笑意敛起,百无聊赖地支起了下颚,只幽幽地看着面带喜意的马夫人。 得知唯一的外甥还有救,林家主心里也是一松,他起身对着赵筠拱了拱,带着歉意道,“此番是舍妹误会了赵女郎,也多亏了赵女郎弄清真相,外甥的疯病才能诊治。” 若非赵女郎此行,恐怕他那唯一的外甥就会永远这样疯魔下去。 而欣喜的马夫人也反应了过来,她也立即起身致歉,还诚恳地说着到时会上门赔礼道歉云云。 赵筠只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对方上门赔礼道歉的话,只说,“马复说错了话,我已经教训过了,我此番前来,只是不喜有人利用我去行事害人,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看着马夫人,认真诚恳道,“若是往后我再见他这般对我姨母出言不逊,我定不会只让他在象姑馆待这么几日的。” 这话说得极认真笃定,其中隐隐有着告诫的意思,听起来,有些不好听。 马夫人脸色有些不好看,却也并未说什么,赵筠唇角再次扬起,又很有礼地执了一晚辈礼后,才转身离开了。 见自家小妹面上隐隐似有不甘,林家主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只觉得是自己从小将这唯一的妹妹宠坏了,如今即便已经嫁人生子了,也依旧是这样一副小孩脾性,养出的外甥也不机灵,轻易就能叫人算计了去。 “方才我已经派人去看过了,你从夫家带回来的那个医者已经逃出府了,究竟是何人给复儿下的药,你可有眉目?” 马夫人面色沉了下来。 她思虑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林家主颔首,也不再多言。 …… “表姑娘带人进了林家,马家府医收拾了包袱逃窜,被守在林氏外的部曲捉住了。”林樟拱手,沉声道。 “将人送回给林氏。” 林樟应声退下。 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书房安静了下来,可不多时,又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叩叩叩。 整齐有序。 冷峻的眉目柔和了下来,褚峻道了一句进来,也起身离开了书案,朝着书房门大步走去。 阮秋韵才推门进来,拎着食盒的手便被握住,手里的食盒也被拿走,她怔了怔,还未反应过来时,走了几步,被抱着坐下。 ……好像自己和对方私底下相处的的时候,总是免不了这样的搂搂抱抱,这个朝代夫妻,也都是这么相处的吗? 阮秋韵眉目微敛。 却也并未思虑太久,回过神后,她道,“我带了银耳羹过来,已经用冰湃过了,郎君用一些。” 说着,便想要起身。 却还是无法起身。 阮秋韵抿了抿唇,又欲说些什么,却见对方一手揽着自己,一手利落地将食盒打开,然后将食盒里的银耳羹盛出了两碗,并排置于圆案上。 银耳羹被盛在青瓷小碗里,上面还放着两个小瓷勺,银耳已经被煮成了胶质状态,被冰湃过后更加冰凉。 秋天最容易上火了,银耳下火,银耳羹里还放着七月那时采了晒干的莲子,更加清火。 耳畔男声带笑,“我和夫人一起用。” 阮秋韵眼睫轻颤,应下了。 小碗不算大,一碗银耳很快用完了。 阮秋韵想起昨晚思虑的事,她看着褚峻,认真询道,“如若依照郎君所言,我们两月后要前往冀州,那王府里的医女该如何安排?” 那些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岁的年纪,最小的也才十岁,褚峻没有说过要多久才能回来,如果就这么放在了王府里,她有些不放心。 “夫人若是不舍,也可一并带上。”褚峻道。 一并带上,也是个办法。 但是两个月后,天气已经冷了下来了,都是一些年岁不大的小姑娘,这么舟车劳顿……阮秋韵敛眉,并没有立即应下。 将指腹贴着夫人的眉心,试图抹平夫人的愁绪,褚峻含笑道,“若是想要成为有能力的医者,出去走走也好。” 闭门造车,总是很难进步的。 这话其实也有道理,但总要问一问她们的意愿才行,若是愿意去的就带上一起去,若是不愿意的也可以留在王府里。 心里有了主意,阮秋韵眉目舒展。 问完事用完了银耳羹,也该回去了。 阮秋韵正想出言离开,却见褚峻已经翻开了案上一本一方方正正的奏章,她寻着对方的举动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然后怔了怔。 定睛一看,奏章上面写着,“……臣马青林自请离京,还望陛下太后准予……” 马青林。 阮秋韵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