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宝白善》 第1章 卖儿卖女还赌债 天启48年,海珠镇。 镇上最有钱的白老爷家坐拥最阔气的宅院,此刻却已经门可罗雀,逐渐凋零。 往日夜里高高挂起的红灯笼也破碎不堪,布满了一层灰。 夜深了,白家紧闭的大门被人狠狠踹开。 一帮子凶神恶煞的讨债人拿着家伙进了白家,站在大堂院子里怒吼打砸,声音大得十条街都听得到。 “白善呢!?叫白善给老子出来!今儿这赌债不还,你们白家人一个都别想跑!” “少一两银子,就砍一根手指头!” 院子里寂静无声。 偏房里,才四岁半的小福宝瘦瘦小小,害怕得直发抖,“乳娘,福宝害怕……” 乳娘把她按进了怀里,“别怕,福宝别怕,丽娘在天之灵会保佑你的……” 乳娘说着,眼底闪过恨意。 这一切还要从白家当家人白善染上了赌瘾说起。 白老爷死后,家产就留给了嫡出的大少爷白善管理,可这白善着实不是个好东西! 仗着自己家是地主,以前就横行霸道,强抢民女,无恶不作。丽娘就是这样被……甚至那白善掌权后还屡次想要染指她! 她不肯,白善就从未对她和福宝好过,不给饭吃都是轻了的,更严重的时候罚他们主仆两个冰天雪地跪在石板路上,钻心的凉,钻心的疼啊!福宝和她简直是相依为命,才苦苦坚持到现在! 白善这样的人掌权,白家哪里还有好光景? 他挥霍无度,娶了十八九房妾室,孩子生了二三十个,再后来跟一群狐朋狗友喝花酒,出去染上赌瘾,被人下套骗光了家产, 白善只能灰溜溜回来变卖祖产,地契、铺子、家仆、甚至是金银细软,能倒卖的全倒卖了拿去还钱,都堵不上这个窟窿! 眼下,讨债的人追上门来了! 见白家没有人出来,讨债的冷笑一声,“给老子一把火烧了!到时候烧死多少个老子可不管!” 他话音落下,无数火折子像是黑夜星火燃了起来。 “得令老大!” “不!不能烧!”白善这才不得不跑出来,他此刻已经瘦得脱了相,哪里还有以前纨绔子弟的样子,他诺诺道,“这、这宅子还没变卖……” 原来他想的不是死多少人,而是这宅子还能卖钱。 讨债人冷笑一声,“这宅子破旧,能抵几个钱?不如这样,拿你的手指脚趾眼睛耳朵来换,缺我们东家多少银子,你就还多少器官!” 他怒目圆瞪,眼看着大刀就要扛着过来,白善吓得面条一样软了下去,连声求饶。 “不!不!大人!大人!我能还上大人!” 他抖着唇,“孩子!对!我有二十几个孩子!孩子多值钱!卖出去,给人伢子,小孩一个至少五两银子啊!长得漂亮的闺女送给老鸨,也值钱啊!” “我还有二十几房姬妾,虽说、虽说跑了几个,但也都是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啊!” “对了!我有个闺女,福宝,虽然年纪最小!但一看就是美人胚子!一定值钱!至少十两银子!” 他仿佛已经神经错乱,又哭又笑,给曾经看不起的这帮子打手下跪,额头碰到青石板转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各位爷饶了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讨债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一脚把他踹翻在地,“老子告诉你,你这宅子是我东家的,儿女妻妾也是我们东家的!不是要发卖吗?把他们都给老子叫出来!” 他说着,脸上浮现出一个猥琐的表情,摸了摸油腻的下巴,“老子倒是要看看曾经的海珠镇霸王,有什么样的美娇娘……” 他身后的兄弟也跟着发出了猥琐的嘿笑。 “我、我这就去……” 白善踉踉跄跄要爬起来,被几个讨债的压着去找美娇娘和儿女,一时之间原本黑黝黝的白家被火光照亮,原本悄悄藏着的女人孩子们被找到,尖叫声哭泣声不绝于耳,响彻夜空。 “老天爷!老天爷啊!卖儿卖女,这是什么世道!” “飞来横祸!早知如此,老娘不如死在怡红院!” “放开我儿子!你们放开他!阿宝阿宝!娘不能没有你啊阿宝!” 女人们都被打手带出去,他们觊觎的眼神饿狼一样落在女人们的脸上,孩子则被一个个捆起来,不听话的就下狠手打,打到晕厥就不吵了。 而白善只是麻木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仿佛一切和他无关,眼神空洞,一丝动容也无。 福宝他们住的是最差的柴房,不在白家家眷住的主人院子里,眼看着似乎打手们不知道这事儿,就要走过去。 奶娘抱着福宝努力缩在角落里,内心祈祷:丽娘在天之灵保佑他们,保佑他们能顺利渡过这一劫…… 可她分明听到白善那恶鬼颤抖的声音:“……在这里!福宝在这里!她那个娘就是个模样妖艳的下贱坯子!她也一定值钱的!你们把她卖了,卖给老鸨!” 去他娘的天道! 去他娘的白善!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奶娘眼泪一抹,把小小的福宝藏进柴房里,“一定不要出声!等会人乱起来你就跑,跑出去!不要回来!永远不要!” 就是做乞丐,也好过过这种苦日子! 她眼泪一抹,冲了出去,“老娘跟你们这帮恶鬼拼了!” 她手里只有一根柴火,粗壮一些,却远远比不上真刀真枪。 “哪里来的臭娘们!” 大概没料到这白家竟然还有这样的血性人,打手乱了起来,都冲来制止奶娘。 “奶娘!”福宝哭着跑出来。 “走!走!”奶娘甚至不敢看她,满脸急色! 福宝向来是个听话的孩子,立刻小老鼠一样冲出了院子,打手自然不可能放过她,原以为她要从门口跑走,所以追她的打手判断失误。 谁知道这小东西鬼灵精,一个咕噜就从门边的狗洞里跑了出去。 那大小也只够这么个小孩跑出去的。 “他妈的晦气!”打手骂了一句,倒也没心情管了。 一个满脸灰的女娃娃,能值几个钱?也就是白善这种走投无路的东西才会觉得女儿也能卖出价钱来。一个女娃娃,哪里抵得上男娃值钱? 院子里,奶娘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一个打手一刀子下去——https:/ 噗嗤—— 刀子入肉的声响传来,剧痛从奶娘肚子上发散,她不敢去想,凭着一口气抬起柴火,拼尽全力能打倒几个是几个。 大概知道死期将至,往年种种浮现在她眼前,走马观花,人生无常。 “丽娘!天道何其不公!何其不公啊!” “你们这些恶鬼!来世油煎火烹,下十八层地狱也不足解恨!” 她声音格外悲怆,在这混乱的、尖叫的夜里,响彻夜空。 第2章 福宝被捡走 福宝手心里握着一只草做的蚂蚱,呆呆地、呆呆地藏在墙角巷子里,眼泪落下来,把布满黑灰的小脸冲刷出两道白痕。 “不能哭,不能哭……” 她小猫一样偷偷呜咽,自己抱住自己,躲在墙角流泪,“丽娘,奶娘,我不哭……福宝不哭……” 夜里寒凉,她破破烂烂的粗布衣衫挂在身上,小小的身子一直在发抖。 又饿又冷,又难过。 之前白善还没欠下赌债的时候,十三姨娘就“不小心”被她撞得流产,好一通哭诉,福宝怎么解释白善也不听。 还连累奶娘和她一起挨饿受冻,没有饭吃不给水喝,晚上不准睡觉,还要跪在雪地里…… “丽娘,福宝好疼好疼……” “奶娘,福宝要奶娘……” 她还小,逐渐混沌的意识里隐约知道院子里没了奶娘的声音代表着什么,却不是太明白,呢喃着缩成一团,“福宝想要奶娘……” “小姑娘,你哭什么?” 陌生公子的声音让福宝应激反应地发抖。 她害怕! 以前那些姨娘生的儿子经常会欺负她,把她当下人使唤,当牛当马骑着跑。她跑不动,就打她踢她,还差点把她丢进池塘里淹死,是奶娘救了她…… 所以福宝总觉得男孩子总会欺负她。 福宝害怕得不断往墙角爬,“福、福宝不敢了,福宝再也不敢了……福宝会好好爬的……” 年轻的贵公子顿住,他心疼地看着这个满脸黑灰,衣衫褴褛的孩子。 瞧瞧,露出来的小胳膊小腿儿都有青紫掐痕,干干瘦瘦,营养不良的模样。 他蹲下来,摸出银子,随后想想不妥,这么小的孩子,大概是乞丐,给她银子未免太惹人眼……他身上又没有零碎钱。 无奈,他只好轻声道:“你若是无家可归,跟我去苏家好了,做个洒扫童子也好,不缺你吃不缺你喝。” 可姑娘好像是发烧了,眼看着眼睛就要闭上,一泡眼泪可怜兮兮地往下掉,她烧得糊涂了,喃喃道:“丽娘,丽娘……怎么还不回来……” 公子大惊,“什么!?什么丽娘!?” “小姑娘!小姑娘!” 可是福宝俨然已经晕厥过去,公子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手背往她额上一探。 “糟了!” 公子顾不得许多,背起小姑娘连忙往海珠镇上的官家驿站跑。 这女娃娃,背着就跟背一片纸一样轻! 驿站。 这次同老夫人一同出行的婢女春秋正着急地在门口踱步,一看小少爷飞奔回来,连忙迎上来,“少爷您怎么又自己跑出去了!老夫人正生气呢!” “别多话,赶紧叫大夫来!” 春秋看见他背上背着个脏兮兮的娃娃,也蒙了,“好、好,奴婢这就去!” 来不及多说,公子飞奔着把背上的娃娃放进厢房,听到动静的八爷提着酒壶往他这里走。 人未到声音先响起来了,“江培,你是不是又偷偷溜去夜市逛了?” 八爷调笑的声音戛然而止,看见床上放着个脏娃娃,目目瞪口呆,“你、你这是做贼偷人家娃娃去了?” 江家大爷生的儿子,也就是最爱玩的江家小少爷江培难得严肃,少年脸上都是一层着急的薄汗,“叔伯,赶紧看看!这姑娘之前念叨‘丽娘’‘丽娘’的!” 八爷江黎脸色都变了,酒都醒了,“这世间巧合万种……” 之前江家为了找小妹的下落,找到了多少个“丽娘”啊!结果没有一个是她。江家人都快绝望了,结果这海珠小镇竟然又有一个“丽娘”。 江培:“无论如何总要看看到底是不是!” 江黎立刻道:“我来看着她,你立刻去通知所有叔伯过来,母亲——母亲叫她睡个好觉吧。” 万一又是空欢喜一场,他们这些做儿子的见不得她那希望落空的表情。 在江家,没有任何一个消息会比找到一个新的“丽娘”更重要。 江家八个儿子,江启、江年、江盛、江繁、江熙、江守、江元、江黎,所有男人都被叫了起来,守在小姑娘病床前,严阵以待。 匆匆被从睡梦中叫起来的老大夫一来就看见这个阵仗,吓得心脏快停下来,以为是江家老夫人除了什么事情。 大爷江启皱眉,“快看看她的情况……” “是、是……”老大夫赶紧坐到床边,意外地发现他的病人是个脏兮兮的小姑娘。 治病讲究望闻问切,春秋机灵地打了水,拿帕子一点一点擦拭小姑娘的脸蛋。 江家八个儿子,连并大爷江启的儿子江培跟着春秋的动作屏住了呼吸,眼看着小姑娘的模样就要露出来—— “哎呀!”老大夫一个叹息,把春秋吓了一跳,“怎、怎么?” “情况不好,很不好!这孩子怎么伤得这么重!我从医多年就没见过伤得这么重的孩子!” “长期饥寒,身子骨差,肋骨断了许久没有医治,连脚趾都冻坏了!再过些时日怕是站都站不起来!” 老大夫医者仁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哪个畜生下了这种狠手啊!” 江启叫了儿子一声,“江培,解释!” 江培被男人们盯着,着急道:“我也不知道!我在白家院墙边捡到她的,当时我去夜市买了吃的往回走,路过那里听见很吵,我打算过去看看来着,就捡到了她……” “白家?这是那个白家的娃娃?”老大夫抹了把眼泪,“白善他娘的畜生!……” 所有人不说话,老大夫急着医治,春秋继续给小娃娃擦脸。 福宝的脸脏得不成样子,擦了许久,换了水,才慢慢地能看清了些。 她闭着眼,脸蛋烧得通红,原本该圆鼓鼓的脸颊饿得干瘪凹陷。 可看模样,看眉眼—— 江启等人立刻红了眼。 “是阿妹的孩子!” “完全是江家的模样刻出来的!” 二爷江年砸了门框,九尺男儿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哪个狗日的这样对我外甥女!我扒了他的皮!” “吵什么呢?这么晚了你们兄弟几个倒是精神得很!” 江家主母江老夫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她跨进了门槛,“什么事儿这么吵……” 她说不下去了,目光紧紧地、长久地黏在床上那个小女娃的脸上。 眼眶慢慢地红了,手抖得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