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贼刘承宗》 第一章 鱼河堡 刘承宗焦躁地蹚进浅浅的无定河,撩起带绒毛的红色甲裙下摆,蹲下身子用颤抖的手把水囊按进河里。 二月里结着冰花的河水冰凉刺骨,灌进喉咙更让人冷到牙根发酸,紧跟着仿佛整个喉咙都被攥住。 他起身后退几步眯起眼睛,视线越过对岸干涸河床与枯草,看向更远处层峦起伏的荒山秃岭。 旱灾让陕北变了模样。 过了半晌,腹中饥饿带来的心慌稍轻,他才按着腰间雁翎刀柄,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干裂沙堆河床走向官道。 官道旁枯树拴着匹蒙古杂花马。 马儿很乖,就是有点瘦显得脑袋巨大,几个月前长长的刘海儿还是白色的,名字也还叫三膘。 不过后来它主人发神经,用红硃染料把刘海儿成赤色,名也改了,叫红旗。 红旗身上背负不少东西,辔头鞍鞯自不必说,马臀左边挂弓箭、右边还别了两只大雁。 大雁下边是条精瘦的黑毛陕西细犬,跟红旗的命运一样,从前它苍彪,后来改成了小钻风。 小钻风浑身毛发湿漉漉的刺炸着,冻得浑身发抖还不忘鼻子翕动去嗅大雁的味道,清澈口水顺着嘴边在地上淌成一滩。 刘承宗有问题。 他有两份记忆。 就在不久前,一场高烧过后,脑海中除过去十八年记忆外,多了份来自四百年后的记忆。 两份记忆相互交织,矛盾的很,严重影响正常生活。 就说这坐骑吧。 从前他看见这黑毛蒙古马,第一反应是亲切的唤上一声三膘,添上把草料。 现在给小马儿染了头红毛不说,看见就要叫红旗,甚至还想给它挂个发动机。 刘承宗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猜测可能那份记忆的主人魂魄都被他吞了……因为他确实很饿,一连数月没吃饱过,别说有个魂在脑子里,就算有只鬼在面前,弄不好都叫他吃了。 他现在很喜欢没事就找个地方安静坐着,回忆脑中四百年后光怪陆离的世界,学学奇怪的新知识,甚至还想过去体验体验不用挨饿的生活。 可惜每次做完白日梦,还是要回到旱灾肆虐的陕北。 属于边军马兵的直缝牛皮靴踏在龟裂的黄土地上,远处失修坍塌半壁的民宅与用土坯糊上窑洞让官道显得分外荒凉。 枯死的老榆树没了树皮,仍旧执拗地立在地上,断掉的枝桠落了满地也没人捡拾。 刘承宗撒了缰绳,穿过官道走到道旁倒塌的民宅外拾了块大土砖,在封死的窑洞土坯砸出豁口,透着黄昏的光向窑洞里望着,钻了进去。 不一会,先向外面拿出个陶水罐,罐里放着半根蜡烛、一条麻绳、还有块黑乎乎的磨刀石。 等他从窟窿爬出来,后腰别了只脏兮兮的水瓢、肋下还夹了尊祖宗牌位。 至于最值钱的物件则被他拿在手上用块灰布包着,是副镜面擦不干净的铜镜。 刘承宗边朝路对面的大榆树走,口中边念念有词:“估计你们子孙不回来了,让我刘狮子把你们带到鱼河堡去,省的叫流贼回头拿你们烧火。” 他不是乞丐也不是强盗,有秀才功名和一份令人羡慕的正经工作。 国家现役边防军,隶属大明北方九大边防军区之一的延绥镇,直属长官是鱼河堡守备贺人龙。 职位为家丁选锋,习武六年、从军一年半,骑嘶风快马、开百斤强弓,精锐中的精锐。 可再精锐,也敌不过朝廷不发军饷。 鱼河堡已经不能活人了,这里越过长城去塞外蒙古比去延安府还近,对旱灾毫无抵抗能力。 去年堡外军屯田的庄稼苗饶是细心灌溉仍被大面积晒死,种地的百姓不是上吊就是舍了田地向南逃荒。 老榆树扛过干旱,却没躲过乞活的饥民,树皮被扒得干干净净,留下光秃秃没有水分的树干,很快就枯死了。 “可惜了。” 站在这颗老榆树下,刘承宗抬头望着一丁点新芽都没生出来的树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牵马向前走。 鱼河堡不远了,天边的火烧云映着远处城堡的阴影轮廓,如果这颗树还活着,再过一个月就是伴着白面吃榆钱窝头的好时节。 可惜,不是可惜这棵树死了,树虽死,但素未谋面吃下树皮的人能活。 他可惜的是鱼河堡里既没白面也没有榆钱,只有四百多个饥肠辘辘的边军,和仅够他们一月半饱的小米。 眼看着开春要招募流民把那一百四十五顷军屯田种出来,却一没种子二没牛。 今年的军屯田荒上大半,板上钉钉。 地荒了不奇怪,刘承宗在这当了一年多的兵,种地的百姓换了两茬,人一次比一次少。 天启七年,他跟兄长从延安府武举乡试的考场上被撵出来,被担任副考官的贺人龙募来当家丁,到鱼河堡正赶上当年军屯百姓大举向关中逃难。 农夫辛苦一年,收的粮食还没撒到地里的种子多,不走还能怎样呢? 到去年开春,从山里来的另一批流民,又辛辛苦苦忙活一年,到头来还是老样子,同样不是往南去逃荒,就是进东山做了匪。 这年月的陕北不缺地。 陕北田土贫瘠,要广种薄收,小米种一斗收七斗就是高手,鱼河堡的军屯田多、要人耕种,百姓只要愿意来,这就有大量的地给他去种。 但这片十年九旱的土地留不住人。 鱼河堡也留不住人。 被贺人龙招募时说好了家丁是双饷双粮,月饷白银一两五钱、月粮小米两石。 石是容积单位,小米粒子小,两石有近三百斤。 再加上白银一两五钱的月饷,陕西流通的白银少,官府的一条鞭法规定百姓交税都要用银,所以这是硬通货,搁在夏秋两季交税时一两银换三石米都不难。 极好的待遇。 刘承宗的举人父亲两年前是延安府从九品的税官,那可是正经的朝廷命官,月俸也就才五石米。 但是吧,他这军饷跟未来记忆里满大街招聘月薪一千二到两万一样,后头那个不算数。 实际上给老朱家戍边十五个月,秋防还取了套虏首级,可朝廷的口粮发不足就算了,军饷和赏银也欠着不给发。 一百多斤小米不光要吃,盐、菜、酱、布料,一切吃穿用度都要拿粮食来换,剩下的自己吃都不够,还要想办法养活战马红旗和猎犬小钻风,压力大的很。 如今朱家皇帝已经欠了他白银六十二两五钱,合官兑通宝四万三千七百五十文。 这才让刘承宗借着出来打猎的机会钻钻没人住的破房子,淘点东西补贴家用。 提出来一陶罐废品让刘承宗心情大好,拍着红旗满足的乐道:“大脑袋,你夜里草料有着落了!” 第二章 夜不闭户 鱼河堡是个好地方,在延安府北方无定河与榆溪河交汇处。 陕北守着河流都是好地方。 这往北七十里是延绥镇治所榆林城、向南九十里是米脂县的银川驿,有军事用途的官道年久失修,宽广土路两旁过去都生出蓬草。 去年秋天饥民从官道经过,把地面吃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剩下。 夜幕降临,背靠山峦的鱼河堡像一只潜伏在阴影里的巨大蜘蛛,护城河外荒凉田地与河西滚滚沙梁是它破裂的蛛网。 城外小路上灰头土脸的边军家眷裹着永远洗不净的破袄、端着盛树叶新芽的汤碗蹲在树下,眼神麻木而没有焦点。 没有鸡、没有狗甚至也没有太多人的村庄在春天里寂静无声,像一具冬天冻毙多时的死尸,僵卧堡外。 并非只有吏治清明人民安乐才能夜不闭户,只要够穷,谁都可以。 绕过狭长小路,鱼河堡干涸的护城河近在咫尺。 向榆林请拨修城款的报告年年呈送、年年如石沉大海,这座堡垒上次增筑还是万历四年,趁大帅戚继光在蓟镇修筑防线的东风,给三丈高的土墙包了砖。 不过在那之后,别管是天启二年套虏入寇、还是三年阴雨陷了城墙一角,都没能批下分毫银两修缮。 此时干涸的护城河与城外两道土沟构成三道干壕,壕底的木栅、鹿砦尽数腐朽,靠近城墙的羊马墙缺口用木头潦草填堵,堡垒西南塌陷的城墙仍然留有痕迹。 就好像战争才刚刚离开。 实际上这座堡垒已有整整七年不曾遇敌了。 守备贺人龙年前去了榆林城向总兵衙门跑饷至今未归,城门守军也无精打采,只在看到红旗背上的大雁才来了精神。 “哟!狮子打雁了?” 守门的弟兄围上来,各自咽着口水看向马屁股上挂着两只大雁问东问西。 外头山光水清,能带猎物回来就是新鲜事,堡子十多个家丁每天出去,连着一旬都没几个能带猎物回来的。 就算能带回来东西,也未必是猎物,正月有人不知从哪偷了只山羊,脖子上还挂着铃铛呢。 昨天则有家丁不好意思一直空手而还,逮回来两只沙和尚。 沙和尚是这边的小沙漠蜥蜴、一巴掌长,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吃,最后丢去喂了鱼河堡灭鼠队把总眉点梅。 眉点梅是只七岁的三花老猫,出生那年鱼河堡灭鼠队还是个有十六只编制的精锐部队,光它兄弟姊妹就有七只。 赶上闹了老鼠瘟,全家因公殉职,当时人也死了不少,就它一只扛过艰难岁月,在裁编后女承母业、临危受命,接任鱼河堡灭鼠队把总这一堡中要职。 在鱼河堡边军还能过日子的时候,月俸榆溪小鲤干三尾、另有绩效工资小鼠若干,快活得很。 现在眉点梅是鱼河堡守军里资历最老的一批,虽说饿瘦了,但步伐敏捷身手矫健,威风不减当年。 饿急眼的小钻风多次想去灭鼠队讨些吃食都被打了回来,到现在眼角还留有三道抓痕。 刘承宗担任家丁后,平时操练之余的任务就有喂猫遛狗,跟灭鼠队的眉把总培养出深厚的战友情谊,只要灭鼠队开张,当天窗沿下定有眉点梅差猫送来的小鼠,甚至还带着小钻风那份。 现在不行啦,人都没吃的,哪儿还能顾得上猫。 把总贺勇的亲兵和守门卒站在一起,那也是米脂姓贺的后生,说了几句客套话,留下句“夜里把雁翎给你送去”,就将两只大雁提走,欢天喜地的向把总汇报去了。 雁翎跟鹅毛差不多,都是很一般的箭羽材料,不太值钱,但对刘承宗这种经常使用弓箭的人来说,自己修箭羽划算。 进了鱼河堡,就见城墙火把阴影里,几个人坐在内侧斜坡朝他招手,让他认出是自家兄长刘承祖,什长田守敬和高显。 刘承祖是他亲生大哥,年长四岁,今年二十二,在天启七年跟他一起被贺人龙看中,招募到鱼河堡来当家丁。 去年有个叫张五的管队拉着队伍当了逃兵,哥俩受命去外头招募流民充军,回来就给了个队长补上张五的空缺,像没出现过逃兵一样。 招兵简直不要太容易,处处遭灾,流民遍地,当兵好歹能管个半饱。 一直饥饿很难熬,却总比直接饿死强。 谁不想活着呢? 至于逃兵,则有逃兵的路数,他们有铠甲持兵器,又在军队学了一身杀人技,落草做贼说不定要死于非命,也说不定就不愁吃穿了。 田守敬和高显都是当时没跟张五走的边军,前者老家是延安府肤施县,离刘承宗家就隔了几座山;后者则是安塞县人,离的稍远点。 过去都是很普通的军士,在招来新兵后,二人都被提拔为什长。 在一逃一提里,鱼河堡边军的数量没有变化,质量却降低了一个层次。 “打着雁了?” 刘承祖坐在斜坡上,指了指身边的土地,那摆着只木篓,道:“估计你饿极了,给你留了饭。” 不提还好,刘承宗肚子已经饿得叫不出声了,也不客气,坐在斜坡撩开篓盖,便端出里头金黄的糜子饭大口吃了起来。 糜子和小米长得差不多。 虽然凉了,上头铺盖羊油也凝住,膻味大了些,但对饿极了的人来说很香。 香到越吃越心酸。 当初当兵是家里遭了难,但龙王庙山老刘家的条件还行,不然也供不起俩儿子脱产读书习武十几年,当边军前虽然也挨过饿,却不至于三天两头吃不饱。 队长这种基层军官不是朝廷命官,如今也不发银,但口粮能管够,刘承宗经常找兄长蹭吃蹭喝,这才让混着个勉强。 “打着了,两只,连珠箭使的不好……第三箭没拉开弓,等搭上去飞起来就打不到了。” 刘承宗边吃边说,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别的收获,说着端碗起身从马背上解下陶罐,道:“守敬哥,拾了面镜子、半根蜡烛,我看还不坏。” “帮我看看谁烧荒给的豆子还剩着,换一把两把都行。” 他们的军粮分两种,口粮与月粮,口粮就像出差餐补,需离开驻地四十里执行任务才会给,基本上都给足数。 去年秋天鱼河堡选了一批骑兵出塞烧荒,都舍不得吃,有些人到现在还留有富余。 “行,回去我给你问问。”田守敬抱着胳膊看向土坡下红旗有些滑稽的染发,笑道:“喂你那红旗?三膘这名字有何不好,瞧这改名以后瘦的。” 田守敬这是说了句俏皮话,不过嘴里塞满糜子饭的刘承宗却没心情调笑回应,他拿起水囊往嘴里灌了两口,把食物顺下去,转过头望向兄长。 “马瘦了事小。”摇曳的火把光亮里,刘承宗脸上带着少见的严肃:“哥,得想想办法了,我今天打猎没拉开弓。 再这样下去,咱一身武艺可就废了。” 第三章 断头饭 刘承宗的营房是眼窑洞。 窑洞外头像四合院,只不过更大,而且是下沉的。 鱼河堡是这附近难得地势平坦的地方、又缺少粮食,因此当初就选择了下沉式的窑洞修造。 先是挖个四方大坑,再在几面墙里挖出拱形窑洞,每面墙的窑洞数目不一,依土坑大小而定。 比方说他们这个家丁院,就是两面窑洞,每面十户,合住四十人。 余下两面一面有斜墙供上到地面同时挖出地窖做仓库;另一面墙则修了马厩,院子里挖有水井、摆着磨盘、种两颗乘凉树,以及满院的石锁和兵器架。 像给普通边军住的地坑窑洞规制也类似,只不过步兵窑是把马厩换成畜栏,过去他们粮食多的时候还能养些牲畜。 这种下沉式窑洞房顶仍然能种粮,有些地方甚至会有连同地下四合院的街道。 到现在,别管是窑里的畜栏还是房顶的田地,都没了用处,畜栏比窑洞还干净、房顶也除了黄土路再无别的用处。 金灿灿的糜子饭下肚,对刘承宗来说至多算个半饱。 一路晃荡到营房,先把红旗扔到马厩锁好,从门外拾了支短树枝在院子的长明灶引燃,拿着进屋向桌上引着,见底的油灯便亮了起来。 跟着进屋的小钻风先抽了抽鼻子,不满地看着油灯,抬起前腿试图上桌把这臭烘烘的东西灭了,被刘承宗一伸腿吓得夹起尾巴呜呜着去墙角狗窝趴好。 灯里烧的是亚麻籽油,因为亚麻籽长得极像虱子,又被称作壁虱脂麻,有淡淡的臭味,人不用它炒菜吃,陕甘一带种了不少,用作灯油来烧还凑合。 记忆里这人嫌狗不理的东西在几百年后成了炒菜的好东西,好像不臭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另一份记忆他弄不明白的事多了去,刘承宗也懒得深究,三十年就能叫人间换个模样,何况跨越四百年历史长河,发生什么变化都不奇怪。 与其操心四百年后的亚麻籽油为何能吃,他更愿意琢磨怎么能过上一天吃三顿、一顿吃仨菜的日子。 刘承宗这身快被饿废了的武艺可来之不易。 一顿吃仨菜,他只有以前在米脂县大牢学武的时候,秋天这么吃过。 秋天的大牢是好时候,能蹭断头饭。 好日子是从天启二年开始的,他们两兄弟有举人功名的父亲刘向禹,卸任延安府儒学训导,转任了米脂县典史。 典史虽无品级,却也是吏部铨选、皇帝御批才能上任的朝廷命官。 专管缉捕狱囚,办公室在县衙西边,俗称西衙四爷。 当年正逢天启元年延绥总兵杜文焕为躲避皇帝下诏援辽,向蒙古施行捣巢行动引来套虏报复南下抢掠,围困延安府扬言必缚杜文焕,杜文焕不敢缨其锋,蒙古人大掠十日而去。 杜总兵避战不出,倒叫刘承宗家大伯叫抢掠的虏贼害了。 因为这事,刘举人便动了给两个立志考进士的儿子寻些武师的想法。 直接将儿子们的目标由普通文进士,拔高到熊廷弼那样文武兼备双料进士的高度。 这就像他四百年后记忆里的家长们望子成龙,虽然孩子还在上学前班,就已经开始为考上清华后北京的消费水平高而发愁了。 刘举人当典史那六年,刘氏兄弟俩学了不少五花八门的功夫、拜了数不胜数的武师,哪个都不出名,但个顶个都是专业人才。 银川驿卒的弓马、米脂刽子手的斩首刀、县衙役的捕盗棍流星锤,县大牢马贼死囚口述的生存技巧与实战经验,甚至还从牢房短住的破戒僧身上学了手少林花枪。 齐眉棍加枪头,棍术枪术参半,与枪骨棍皮的马家枪、杨家枪相反,少刺扎多扫砸,是适合行走江湖单打独斗,腾挪跳跃间逞勇斗狠的枪法。 但在战阵上这技术没用,丛枪刺来、丛枪刺去,马战还是要用丈五丈六的大枪,端杆七尺小枪,就是再腾挪,也顶不住三个枪头戳过来。 想当年,米脂县关进牢里的囚犯,都要先被刘承宗兄弟俩问问有啥技术傍身,不过在断头饭这点上,兄长比他讲究,也就他那会岁数还小不懂事,逮住断头饭就去蹭。 管都管不住,一管就哭,说饿得不行了;而且还觉得断头饭浪费,那些个要问斩的死囚多半吃不下啥,第二天喝壶米酒顶天儿了。 他倒是一点儿不带害怕的,后来刘举人也就随他去了。 结果报应来的特别快。 天启七年,刘举人典史任期考满,升官升回延安府,任了从九品的税课司大使,老刘家的好日子就算过到了头。 那两年陕北都是隔季旱,春天下苗就旱死,到秋天再旱一轮,百姓被逼得自己烧自己家房子进山躲税,遍地荒田卖都卖不出去。 倒是有富户大地主收田,可人家讲究个产去粮存,加价买你的地,但这块地的税还是要你交,地都没了,农民还能交个卵子? 实在收不上税,谨小慎微一辈子的刘举人因为胆小硬气了一次,他是眼睁睁看见百姓已经被天灾逼成什么样,说什么都不敢再去收税。 只能进知府衙门,建议上书朝廷免税赈灾,就是言辞激烈了点。 他说再不免税赈灾,我六年都干不完大伙就得一块死。 知府老爷没死,但真没让他干够六年。 办了个诅咒上官,再加上工作业绩不良,直接给刘举人下狱,为别人腾出位置。 做官就是办事嘛,这个人办不成事就换个能办成的。 兄弟俩就是那会去考的武举,因为身份是罪官子弟没能蒙混过关,考一半被棍棒夹着撵打出来,被做副考官的贺人龙招至麾下。 刘举人还是说准了,他的接班人上任仨月,山里有个里,一百一十户的税说什么都收不上来,亲自带衙役去逼税。 谁知那个里跑得就剩一户人家。 大明的税按地方收定额,在基层呢,就是十户人要交多少税,跑了三户,剩下七户还是要交这么多。 一百一十户跑了一百零九户,最后这一户就是里长、就是粮长,要交一百一十户的税。 要不是有个瘸腿又瞎眼的老娘,最后一户也跑了,实在是跑不了,自己走就是逼着老娘上吊、被官差带走就是逼着老娘饿死,也没别的法子交上税。 最后把税官和俩衙役骗进到柴房,在外头上锁点了把火。 逮他的官差都还没到,老娘饿死自己也上吊了。 后来刘举人在牢里关了半年,赶上崇祯皇帝登基大赦天下才放出来,回乡务农的刘举人被革了功名。 家里没金山银山,还要为些个虚名负累。 世道要乱了。 刘承宗很清楚,自幼攻读经史的学识与四百年后的记忆会决定他能走多远,但武艺才是立身之本。 这决定他能不能活着走下去。 第四章 十六 “狮子哥?” 刘承宗刚把长弓下弦放上冷炕、兽筋弦塞进怀里,吹熄了油灯,听见门外有人喊他,只好起身披好铺在被子上的鞣皮袄子,道:“门没插,去拾个火条把灯点上。” 门外是个小孩,才九岁,名叫十六,小脑瓜锃光瓦亮。 十六是米脂人,去年跟着爹娘往南逃荒。 甭管陕北还是河南,自古遇上事都要往关中跑。 其实关中亩产并不是高的离谱,这也是有原因的。 古代求个风调雨顺,基建差的时代完全靠天吃饭,一不小心就旱了涝了,关中天灾比别的地方少,往关中逃,逃到了男的当长工、女的再改嫁,人就总能有条活路。 可往南走的人多了,路上就没有足够的粮食让他们逃荒。 爹娘都饿死在路上,十六又懵懵懂懂跟着另一批人往北走,到了鱼河堡。 刘氏兄弟出去募兵,瞧他实在没别的活路,也没个自保本领,留在灾民堆里早晚让饿急眼的人吃了,就把他捡回堡子里,求贺人龙留下。 反正岁数小、吃得少,一队兵每顿少吃半口饭,就能给他喂胖了。 这名字也是这么来的,刘承祖所管的队伍有三十二个人,每天开伙吃饭,十六提个空碗,每人往他碗里舀半勺,别管吃干吃稀,定量十六勺,所以叫十六。 点火的方法很多,沾硫磺的火柴、火片子,摩擦打火的火镰,亦或是火折子,都不够省钱、省事。 在多人聚居的地方,最省钱的取火方式还是留个火种,长明灶。 长明灶是泥糊的小炉子,原理跟火折子差不多,尽量减少进火窑的空气,让里面维持在阴烧的状态,需要用时一吹火就起来了。 不一会,就听屋外窸窸窣窣,木门被推开,月光下小光头探头探脑举着火棍进来把油灯点着,出门把小棍在地上蹭灭摆在门边石锁旁,又返身进屋。 十六刚到鱼河堡时,乱糟糟的头发长了三寸长,生出满脑袋虮子,都是虱子蛋。 刘承宗给他用篦子篦了几次,总篦不干净,又怕传染别人,最后干脆就剃了头。 一般明朝的小孩会把周围剃了,头上留个小揪揪或小辫子,长大了才束发,直接剃光的也有。 堡子里都是五大三粗的军汉,没人那么讲究,后来一见十六头发长了,自会有人给他剃头。 “狮子哥,你劲儿真大,用那么大的锁,那得多重,一百斤?” 凉炕上披着袄子的刘承宗抱着胳膊笑道:“就七十斤,以前倒常玩,现在不想玩了,搁外头镇宅。” “啥是镇宅?” “就是吓唬鬼。” 小光头一脸羡慕:“真厉害,我啥时也能玩七十斤石锁呀,我连三斤半的刀都抬不起来,只能拖着走。” 三斤半的刀抡着费劲很正常,虽然轻,但刀子重心在前,刘承宗刚学刀的时候也觉得沉。 “以后就好了,等你长到我这么高,就能玩动了。”刘承宗问道:“你干嘛来了?” “哦,田叔让我给你拿豆子,他跟曹管队在营房打叶子牌,把镜子卖了,让我送豆子过来。” 这话让刘承宗皱起眉头,怎么田守敬就是叔,我就是狮子哥? 说着,小光头提出个兜子搁在桌上,道:“我去煮上,把草料碾了。” 刘承宗看那兜豆子还不少,喜道:“这老贼手里果然有粮,煮上吧,煮熟了你吃点再回去,明天有雁子汤喝。” 曹管队叫曹耀,也是贺人龙家丁出身,三十多岁的老兵了。 他老家在河南,年轻时候被调到保定当兵,本事不坏运气也好,进了京军火器营。 结果赶上萨尔浒大战,被派去援辽,属王宣部,跟女真人见仗被努尔哈赤打得大败。 诸路溃军一路往南逃,曹耀本想跟溃军逃回河南老家,结果在河南被巡抚张我续打了一阵,进不得潼关,又不敢回军队,只能逃往山西、陕西落草。 如今在陕西一带的流贼,好些就是当年萨尔浒溃来的老兵,手握刀兵没个正经身份,干些个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勾当。 曹耀是在山西就跑不动了,做过一段贼,又带十几个弟兄受招安当了大同的边军,谁曾想天启年又要被派去援辽,这次说啥都不想跑到战场挨饿,便再当逃兵西渡黄河进陕北。 在陕北也有过一段啸聚山林的日子,后来被贺人龙招到手下,给了个管队的五十人编制,干得还不坏。 他们都挺熟,刘承宗还跟曹耀学过一段掼跤,不过学艺不精,也就是摔着玩。 趁小十六去煮豆子的时间,刘承宗见碗空了,就去缸里舀了碗水接着喝。 如今堡子值夜的兵吃不上饭,干活都懈怠,巡街打更的声音也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