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狗市场直播》 第 1 章 买活军入城 铁蹄卷过,在青石街道上敲出哒哒回响,城门远远传来嘈杂人声,金逢春披衣下床,丫鬟在脚边一动,爬起身点蜡烛,“城破了!” 她话声中毫无睡意,显然和金逢春一样一夜未眠,金逢春想要镇定,但吁出来的气都带着抖,抓住丫鬟的手,“破了,买活军进来了。” “买活军……”丫鬟双喜和她紧紧牵着手,两人在昏暗中都是一般的心思,“但凡军丁进城,传闻都要大掠数日……” 生逢乱世,命似飘萍,便是生做官宦女儿,对这些事也并不陌生,金逢春是县尉之女,消息更是灵通,听家人说起十数年前此地被乱兵流民攻破城门,城中十停人最后活下来的不过六停。 先是流民,因天灾不得活,造反作乱,攻破城门之后,将粮仓打开,吃饱了饭又将稻谷装满随身行囊,期间抛费无数,更裹挟走了城中不少生计无着的青壮。 流民来过,之后便是平叛的朝廷大军,说是平叛,总之在这东南小城也没听说怎么和流民打,大概总是打了两场,都是大败,溃兵逃到城门口,索要粮草,但城里实在拿不出来了,流民因无粮聚集,但在粮仓面前丝毫想不到别人也饿着,吃不掉带不走的稻谷,一边走一边抛在地上,脚跟着踩了过去,根本吃用不得。 乱兵索粮不得,涌入被流民打破还没修复的城中,烧杀抢掠,肆虐了三日方才被赶来的将军亲兵重新收编,至此,这城中已没有家庭没有死人,城外所辖的村落更是没几个活人,不是被流民裹挟而去,就是被官兵当反贼杀了。有些逃入深山躲避匪患的,回来一看,一颗粮都没了,田地里未成熟的稻谷也被割走,索性也落草为寇,或者往北面乞食而去,也做了流民。 这些也大多都是成年男丁才有得选,至于妇孺,在乱世中就好比草一样不值钱,早已死得差不多了。金逢春就是妇孺,双喜也一样,虽然是县尉家里,在本地多少也有些势力,但十数年前家里一样死了人,她一个姐姐一个哥哥都是这样没的,姐姐被乱兵看中,掳走之后饱经蹂.躏,对外都说她当即就咬舌自尽,家里人也讳莫如深,哥哥当时还小,受了惊吓,一病不起,就这样没了。 金逢春今年十四岁,是动乱之后才生的,但在这样的世道里也很老成,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老气,此时心中不断想着关于买活军的种种传闻,又不禁设想自己若是也被乱军掳去该当如何。当然,体面人家的女儿,对外唯一的答案就是立刻自尽,这样对大家都好,但金逢春才十四岁,她一点都不想死,而且金家对女儿也还算不错,当时她那个姐姐被父亲用两袋米救了回来,家里也还给请了医生,是她自己没有熬过,是以金逢春现在还可以想想,若是她被掳走,而且身体康健些,能够熬过去,应该也还有一条活路走。 但买活军大抵是不会这么做的! 被掠走这是最坏的打算,金逢春心中犹存期望,买活军十年来在江南名声渐显,算上临城已有了两座城的地盘,虽然都是这般方圆不过数里,辖下也多是下等田地的小城,但在江南不大不小也算是一股势力。而且他们名声很好,至少从不烧杀抢掠,他们是不抢的,顾名思义,买活、买活,落到买活军手里,只要拿出钱粮,就可以买得活路。 “买活军……买活军来了也好。”双喜大概和她想到了一处,在金逢春掌心轻颤的手逐渐稳定下来,喃喃地说,“比别的大王来了好,小姐你说是不是?” 金逢春捏了一下双喜的手,在乱世中人要学着开朗些,否则日子是过不下去的。“不错,落在买活军手里,还算好的,我们不会有事的。” 一夜无话,但两人乃至全宅院的家人都没有睡着,大家沉默地听着街道上的脚步声、人声,各自提心吊胆,但还好,没有哭喊声也没有火光,金县尉身边长随过来敲窗户,吩咐他们熄了蜡烛,“没什么事!我们去门口听过了,买活军进城了,他们的规矩,天没亮不许人开门——天亮了没吩咐也不许开。” 偶尔的呵斥声,大概就是有人开门窥伺引发。金逢春等人都安心下来,像她们这样的人家,最怕的就是混乱,但凡有一丁点秩序,作为县里最顶尖的官宦人家,总能设法保全自己。 如果金县尉功名心重些,又或者胆子小一些,貌美如花的金逢春现在就该担心她被许配给买活军首脑了,毕竟买活军这两年开始逐渐扩张地盘,天下乱成这个样子,谁都看出要改朝换代了,买活军作为如今的临城之主,就算最后不能夺得天下,至少也能在临城掌权几年,金县尉先行下注是明智之举,也没什么比一个漂亮的女儿更适合表达自己的忠心。 不过还好,父亲不是这样的人,而且,是买活军进城,金逢春想到这里突然又觉得买活军进城对她实在是大好事,真比别的草头王要好得多,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而且没有做太多噩梦。 这一等就等了两三天,县城街道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金家也吃得很随便很俭省,人在乱世总是不自觉节约,而且家里水也不多,要节省着用——买活军一天只许一个人去打水倒夜香,所以不仅水要省着喝,其实官房也是要省着用。 金逢春他们家还算是好的,东西总是有的吃,有些没有隔夜粮的人家,只能饿上两三天,到了第三天,街上传来粥香,买活军招呼没有饭吃的人家到街上领粥,像金逢春这样的人家也被叫到社树边上,他们是有优待的,买活军首领亲自来收钱。 “十八岁以下,一个人三千两!”谢双瑶说,“十八岁以上一个人五千,你们可以来交钱了。” # 买活军首领真是个姑娘! 金逢春还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大人物,她感到非常新鲜,而且谢双瑶并不禁止众人看她,甚至要求大家抬起头来,看着她仔细听她说话,所以金逢春看得非常仔细,甚至可以说有几分贪婪。 谢双瑶很高,而且有点胖,在这年头,胖人总是有点显眼,物以稀为贵,一个白白胖胖的姑娘肯定会被人高看一眼,这能证明她的家境的确不错,女孩子无需抛头露面也有充足的粮食吃。不过,谢双瑶并不白,也实在说不上多好看。 她肤色微黑,眼睛很大,但五官搭在一起就很平庸,至少是不如金逢春好看,和双喜差不多,这让金逢春微微有些失望,她就知道谢双瑶一定生得很一般,所以就算是官军也没有编造一些她怎么淫.乱反贼、迷惑良善的故事。 她看起来还很年轻,约莫就是金逢春这样的年纪,最多再大一两岁,穿着一身很奇怪的衣服,这款式不男不女,上身是对襟衫子,深青色,盘扣,下身居然是一条裤子!简直仿佛将中衣穿在了外头,连一条烂布裙都没有,但周围的人都显得很习惯的样子,金逢春看了一阵子才肯定,她一身穿的都是眼下很昂贵稀少的棉布。 她手里还拿了个里小外大的铁筒子,做得很轻薄,在日头底下反着白光,有点像是唢呐,透过铁筒子说话,声音放得非常大,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金逢春对这样东西非常好奇,逐渐忘了害怕,伸长了脖子直看,身边传来轻微的推挤,县令家的小姐也在一旁,小嘴微张看得很入神。 买活军为首领搭了个高台子,七八个人护着,板着脸背着手站在高台边上,和传说中一样,留着短短的青头,所以也有人叫他们寸发贼、青头贼,他们看起来也很壮实,买活军的人吃得真好!金逢春见过太多瘦小仃零的百姓了,长身体的时候常年没有吃饱,一辈子都长不高,又都很瘦,腰也都佝偻着,和她们这些书香子弟看着完全是两样人,有时甚至不像是同类,那些百姓看到吃的,眼里会发出荧荧的光,和野狗一样叫人心里害怕,但买活军的人,一个个看起来壮实、有力气,对着县里最有权势的一群人也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谢双瑶也是满脸的不耐烦,她怕热,椅子顶绑了一把伞,还在社树底下,还是把扇子摇得哗哗响,另一只手拿着铁锥筒,又说了一遍,“十八岁以下三千两,十八岁以上五千两,交钱买活,没钱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人群传来轻微的骚动,过了一会,县令老爷家有人壮着胆子说,“大王说笑了,这……千两巨款,这……全县上下有几人拿得出来?大王从前买活,不就是三两银子一个人么……” 三千两才是一条人命,还是十八岁以下!就拿金家来说,不说仆从,金县尉夫妻二人,妾侍一人,子女四人,还有一个老太太,哪怕就是放弃所有,只买金县尉一个人也要五千两。金家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来?!这年头买个丫鬟,就是最漂亮最细皮嫩肉的那种,公道价也就是三两! 金逢春不知家里积蓄多少,不过买活军都打进城了,他们哪还有第二条路走?她本就不抱指望能买活,因此听到价格也不失望,反而很好奇谢双瑶的回答,谢双瑶令人惊奇之处有很多,其中一点就是她很喜欢讲道理,而且很喜欢和人讲价。 “没错,从前落在我们手里的人要买活,有三两、五两也有几百钱的,价格总不至于付不起,”她在竹椅上欠了欠身子,“就是你们县里以前那个百总,在我手里买活也就是七两,那还是因为他跑得很快,为了追他我们浪费了半日的马力。” 人群里有人讪笑着给谢双瑶赔罪,谢双瑶眯眼看去,有点吃惊,“哦,马百总,原来你还没调走?” 调走?调到哪里去?马百总走上去说,“谢姑娘说得对,某后来想了想,还是更情愿和谢姑娘做邻居。” 他问谢双瑶,“若是这番宣讲我来做,谢姑娘可能给我几两报酬?” 谢双瑶想了一下,说,“一两,从你欠债里扣,我记得你上回还欠我三百文。二哥,都加起来。” 社树旁一个胖胖的买活军应了一声,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册子,一支墨笔,粗粗的手指捏着细细的笔头,很灵巧地写起来,金逢春很吃惊,她没想到买活军随便一个兵士都能书会写,不过听谢双瑶叫二哥,又觉释然,谢双瑶有五个哥哥,听说她本名谢六姐,双瑶是她自己给自己改的名字。谢双瑶的哥哥大概多少是有些特别的。 马百总便从谢双瑶手里接过那个铁皮筒子,站在平地上,和大家说起来,“买活军的规矩,一向是不做亏本买卖,每回出兵花费多少,最后均摊下来俘虏便要买活多少,从前米价贵,按米价算大概要十两一个人,先收了放走,之后再遇到多退少补,这些年米价渐渐便宜了,最便宜的时候掉价到二两一个人。不过从前都是本县出人去彬山征讨,买活军在本地接战没什么花费,这一次劳师远征,花的钱定然不少。” 他用请示性的眼神看了一下谢双瑶,谢双瑶微微点头,叫马千总站到台子上,这样她可以随时从他手里拿过铁皮筒子来补充,“花了很多钱,而且这城我还要出人来管,这些人都不能回去种地,我还要管他们吃喝,这些钱长远来说都要摊到你们头上。养一个兵一年最少要花一百两,临城县我打算放两百个兵在这里,一年就是两万两,你们买活钱要是少了,我岂不是非常亏本?” 她的语气一点都不严厉,甚至都不说是精明,反而非常草率,又不耐烦。众人一片哑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他们都还沉浸在从前的惯例里,本地山贼开始想做大王了,打下一座城不都是分派官吏,收税征粮?更有远见一些的厘定田地人口,没听说一上来就问大家要买活钱的。 金逢春却有些按捺不住了,她听出女大王的意思,钱大家总归是花不起,欠下巨债,命便是买活军的,那就要乖乖听话服从管教,这和从前的日子其实没有什么不一样,最多是名分变了,以前大家要忠君孝父,现在大家要听家主的话,谢双瑶就是那最大的家主。其实都是一样的,就是谢双瑶大概是山野中人,而且是个女子,所以不好用忠君那一套,搞了个买活的名义。 现在正需要有人接话效忠,但她是女儿家不能抛头露面,看了一眼父亲脸色,知道他也决计不会对一个女山贼奴颜卑膝,金逢春心里很遗憾,但也知道父亲这样谨慎点是对的,不过她们家没有出面,还是有人够聪明看破这一层,喊道,“我们没得二话,从此尽心为大王做活,为大王赚足银两再行买活。” 谢双瑶解颐笑道,“对了,这就很聪明,知道我最讨厌说什么不求报酬为大王尽忠之类的屁话。” 她把铁皮筒子丢给马百总,马百总机灵地说,“不错,跟在谢姑娘身边,做任何事情都有报酬,只要足够勤恳,终有一日可将买活钱凑齐,就譬如说某,某身边亲兵多数都买活七八次以上,买活钱加在一起也要五十两银子,哪家有这么多闲钱!” 众人都是不由点头,一个兵,杀了他都不值五十两。县中小吏都算有头有脸,饶是如此五十两也是个巨大数目,马百总道,“但他们死了么?没有,哦,死了一个,做活的时候中暑了,没救过来,那这也是他运气不好,其余人还不都好端端回来了,无非是做活时间长点罢了,有吃有喝的,下值以后还能认字!这样的好事我看城里多少人拿着钱都没地方找去!” 这话是对的,临城县那些苦工,做一日得一日的钱粮,现在全聚在大街另一头领粥,不过在这群富贵人家中反响寥寥,对这些人来说认字并不算太大的问题,而且听说买活军教的是他们自己发明的怪字,走出彬山有几人能认?所以大家只是勉强地应和着,也不敢把马屁拍得太过,因为谢双瑶刚说了不喜欢听屁话,而且的确听说她最讨厌被人奉承。 马百总觉得他们不识抬举,有些嫌弃地道,“就是这般了,如今我们都欠下巨债,若是没钱,谢姑娘想杀你也不需要任何道理在,你们项上人头已不属于自己,就是暂寄在这里。所以大家都要听话,让你们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要给谢姑娘找麻烦,这是谢姑娘的第一条规矩。” “第二条规矩是不许拍马屁,不许说没用的话,但是说有用的话,或者提一些聪明的问题,可以赚钱。” 人群骚动了一下,“什么是有用的话?” “你觉得有用的都可以说,”马百总讲,“比如谢姑娘现在很热,若你知道附近哪里有冰凉甘甜的井水,大概可以赚……十文钱?” 他请示地看了谢双瑶一眼,谢双瑶让他把铁皮筒子凑过去,“二十文钱!” 马百总说,“但若是你知道怎么把天气变凉,那便可以拿到……” 谢双瑶:“能掌控天气那当然至少白银十万两!” 众人有些明白了,一阵嗡嗡,马百总又道,“第三条规矩便是,你们的钱不许花出买活军的地盘——你们现在有的钱都是谢姑娘的,不够账不收而已,在买活军地盘里,买点吃的用的也就放你们一马了,大家都是谢姑娘的人,肉烂在锅里,但如果敢花给外人被知道了,斩无赦!” 这一条没什么抵触,这些人本来也就没有太多机会走出买活军的地盘,现在天下大乱,哪有人会出门乱窜,若有,知道买活军要打过来都好几个月了,城里百姓也不是傻,难道还不逃。 马百总放下铁皮筒,看了谢双瑶一眼,“谢姑娘,还有什么新规矩么?” 看来买活军的规矩也是时常变的,金逢春想,她觉得很新鲜,目前这些规矩似乎都不会对她的生活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但城中却因此会有很大的改变。而且她以前从不知道马百总和谢双瑶居然这么熟悉,现在甚至怀疑买活军打来的时候之所以城里气氛这么麻木平静,马百总起到重要作用。他们刚才沿城墙走过来,城门干干净净一点血迹都没有。 谢双瑶想了一下,拿过铁皮筒,“没有买活的人,不许私自成亲,必须先禀报我知道,取得我的同意。男二十五,女二十三之前不许禀报。” 这句话几乎让众人晕厥,马百总也很吃惊,这是入城以来谢双瑶颁布的第一条令众人无法理解的规矩,越是乱世成亲越早,金逢春十四岁还没定亲已经算是有些晚了。 “谢姑娘,这是为何呢?”马百总适时拿过铁皮筒,开始和谢双瑶一搭一唱。 谢双瑶摇着扇子说,“成了亲就要生孩子,女的生孩子就不能做活,生的时候还可能死掉,债没还完就死了我不是很亏本?” 她用扇子点了点人群,微圆的脸没什么表情,“我说话一直都是算数的,谁敢私自成亲,私自怀孕,被我知道了你们会非常后悔。”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狠辣,她随意在人群里点了几个,“穿蓝衣服那个,你,出来,还有那个穿黄衣服的,那个穿青衣服的。” 买活军挤到人群里,就像是石砲撞进豆腐,三个男丁很快被拉出来,谢双瑶问,“多少岁了?” 三人颤抖着报了岁数,一个人说自己十七岁,谢双瑶皱眉说,“你撒谎,而且你觉得我是多笨,你们县就这么几十户有点能量的人家,你以为我分不清谁是谁?你今年二十三岁,我不喜欢撒谎的人,五千两,你有没有?买不买活?” 青衣人大叫着求他爹拿五千两出来,他们家人跪了一地不住央求,但五千两现银决计没有,便是产业也不值得那么多,谢双瑶冷笑说,“没有钱,又对我撒谎,别想活,二哥,杀了他。” 那个胖大军士呛啷一声拔刀出鞘,一刀就捅进青衣人的肚子里,表情一丝变化都没有。新鲜的血腥气散发开来,人群吓得直往后退,金逢春的心砰砰地跳,怕得想吐,不敢看又忍不住要看。她刚刚觉得谢双瑶看着其实满可亲的,一转眼她就亲眼看着亲兵这样杀人,表情一丝变化都没有。 真是个屠户女! 剩下两个男丁当然也拿不出钱来买活,固然其中一户人家金逢春知道可能有这些钱,但五千两的巨款,买了这个的命,下一个谢双瑶若还要再杀自己家的人呢?这个头是不能出的,五千两也许拿得出来,五万两则绝无可能,当家人至少都还明白这个道理。 乌压压的人群里顷刻便响起低低的哭声,买活军冷漠地把三具尸体拖到一边去,马百总瞥着尸体也没什么表情,便是金逢春的父亲看着也很镇定,甚至唇角微微一翘,金逢春看了心中一动,这三个人她都认识——谢双瑶没有说错,临城县的确很小,大家都认识大家,不过金逢春对于街上一些肮脏的事情知道得不多,家里人不愿让小女孩听这些,但看父亲表情,她知道这三人死有余辜。 既然是惩恶扬善,为什么不宣扬一番其中的道理,反而要如此凶残呢…… 她想不明白,谢双瑶拍了拍手,站起来说,“真的很热——先把你们聚在一起自然是有活让你们做,不过在此之前,谁先想挣那二十文钱?” 第 2 章 金逢春上课 女子未满二十三岁不许成亲,这条新规矩对金逢春影响很大,她已经十四岁了,如果在太平盛世,正是为自己准备嫁妆的岁数,买活军春末似乎就有攻占临城县的念头,耽误了金逢春的亲事,现在她非常尴尬,在这个动乱年代,临城县一带的婚事从谈定到成亲不会超过两年,金逢春不能为自己买活,就只能等到二十一岁再说亲,到时除非只在临城县里找,否则选择余地非常有限。 当然,她可以指望买活军到时候把地盘再多占一些,不过那都是后话,至少现在金逢春没有时间为自己的婚事伤心,她有很多事要做。 第一件事是帮忙打扫卫生,金逢春从来没做过这样的苦活,当然她也做点针线活,也会拾掇屋子,毕竟金家也就三个丫鬟,双喜虽然和她睡在一起,但必须为全家人服务,这年代做什么事都很耗人工,三个丫鬟不足以营造出横针不拈竖线不理的环境,所以一些细活金逢春和兄弟姐妹们也是从小做到大。 不过,这一次她们被安排的并非是扫扫床面,擦擦青砖地板之类的活计,而是被安排去洒扫文庙,从里到外都扫一遍,还要把花园整理出来,买活军有人来检查她们的进度,做得慢了要扣工钱。这也就意味着买活进度要比别人更慢。 和被乱兵□□比,打扫文庙虽然也很累人,但当然要好得多了,大家都换上粗布衣裳卖力地做卖力地学,没有人敢不来,买活军的女山贼告诉她们,一个人如果太多病,不能为谢双瑶做活,还要吃她的粮食,那就是一桩亏本生意,谢双瑶从来不做亏本生意。 大家都在社树下头看着谢双瑶眼睛都不眨就杀了三个人,没有人想做第四个,所以每个人都很勤快,平时很柔弱的小姐们也没有心口疼,这个年代太多病的人本来就不容易活,世道乱,大夫少,而且药材更是难找,所有需要长途贸易的货品都很珍贵,如果一个人真的很多病,就是县令家里也未必一直投入银钱买药。 文庙七八天就打扫好了,金逢春赚了二两工钱,没有拿到手,买活进度2/3000,第二件事就是上课,这是尤为重要的一件事,因为上完课才能为谢双瑶做活,做活就有钱赚,就有买活的希望。金逢春和她的闺中手帕交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学习,天色微微亮就和丫鬟一起到她们自己打扫出的文庙里上课。 文庙一般都和县学在隔邻,有时候甚至就在一处,临城县是小县城,一个县城也就三千多人,县学不大,金逢春班上连小姐带丫鬟编了三十人,占据最大一间教室,她们第一天来就领到了自己的课本和文具。雕版印的几册软书,封面分别是语文一、数学一、以此类推,一共发了六本,排到第三本。文具是一个布袋子,里面装了两根墨笔,还有削墨笔用的小刀,还有一些细麻纸装订成的本子,金逢春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不过这样的本子买活军人手一个,她也很郑重的收好。 一天上两堂课,先上语文再上数学,另一个班先上数学再上语文,数学课的进度都差不多,所有人都是从最初学起,也就是买活军用的鬼画符,她们叫简便数字。金逢春的2/3000就是买活军的教书匠举的例子,2就是贰,但在简便语文里写作二,3是叁、三,0是零,那条斜杠代表的意思大家都能明白,左边是实数,右边是目标。 学会简便数字之后,开始学加减乘除和四则运算,这些对金逢春来说也很新鲜,此前她最多背过九九乘法表,同学的水准都差不多,现在开始学竖式运算,教书匠再三声称这很重要,关系到买活军所有人的生活。“买活军从来不发银子,尤其是你们这些欠钱人,所有工钱都从买活钱里抵扣,每天做完活都会和你结一次账,盖上手印就算是结过,不能翻旧帐,若你不会算,也认不得这些简便数字,那算错了你就是亏的。” 大家的耳朵都竖得高高的,她们现在都欠着此生也难以想象的巨债,但不是没希望还清,七八天就能赚二两,感觉有在进展,数学课没上几天,大家的数学水平还不足以感受到一千五百个七八天是多久,所以还算乐观。 数学课学竖式运算、交叉运算,语文课学简便文字,买活军用的并不是正体字,县城教谕非常不能接受,听说还在课上闹过,很快被扣发当天工钱,买活军谢二队长拿了一把刀放在他脖子旁边,教谕和县学教师突然间就什么都接受了,而且学得飞快,金逢春等人打扫文庙时他们已经从语文二出师,开始学语文一。 这个顺序并没有错乱,对金逢春这个班的学生来说,简便语文的最大难点是第一册,第一册有一种叫拼音的东西,取代了传统深奥的韵学,整整一册全是教拼音,以及怎么用拼音标注文字,怎么使用标点符号——这又是一个生造的词,但买活军所有黄纸公告都带有拼音和标点符号,不消说,句读对谢双瑶这屠户女来说也是太深奥的东西。 其实金逢春也不怎么喜欢句读,除了对拼音感到疑虑,其余的课程她学得还是很快的,而且也已经自学完了第二册,第二册对于本来就些许认得几个字的学生都很简单,简便字一眨眼就认出来了,其实就是缺笔,或者误用,读上半个时辰,半猜半蒙也就自然熟悉了,偶然一两个字不知道怎么念,就取其一半,读出声念几遍就明白了。书上写的都是白话,非常的好懂,被编到她们班的一个小姑娘父亲是账房,她是从账册上认字的,从未读过什么四书五经、女四书,但也学得飞快,津津有味地看完了语文二。 语文三目前还没人学到,金逢春看过几眼,全是教人写报告的,和八股一样有固定格式,抬头是一个描红格子,里面写了职务、名字、时间,中间一个框框,分别写着事件过程,处理办法,依据规条,下面还有备注,最底下是各方签名。听说买活军的公文全都是这个范式,而且写得仔细明白的还能多得钱。就连那些舞枪弄棒的莽夫也是个个能写会算,对这种格式掌握得很熟练。因为不按这种格式写公文要扣钱。 上完两堂课之后教书匠会留作业,学生们各自去写,中午两个时辰是不上课的,太热了,这时候正是抢收夏粮再种秋粮的时候,县城里大家都不种地,所以还能上课,村子里大家都在干农活,累得汗流浃背,就连县城被攻占都没什么人关心,今年难得风调雨顺,没人不想多收个三五斗。 学生们回家吃中饭——不能饿着肚子上课,所以早饭吃得早,必须吃中饭,很多学生家里被迫改为三餐,还好米价自从买活军入城以后就一路走低——再做做作业,到了下午再回来上课,她们还小,还是女孩,有优待,其余人在中午两个时辰都得做自己从前的工作,一边工作一边就在附近找的学堂上课。 到了下午,最热的时候过去了,有人在城门处一敲钟,她们就赶忙又去学校里,开始上第三节课,瞎扯课,这是一堂大课,谢双瑶和其余几个人交替给她们讲。 轮到旁人来讲的时候,多数是介绍自己的工作,有的人在管种田,有的人在管匠作,有些人管后勤,轮到谢双瑶的时候金逢春是最激动的,谢双瑶会先从买活军的历史讲起。“我们买活军是从彬山起家的,大家都知道山里有铁矿,而且地很贫,以前那是个没人要的地方。” # 按说有铁矿,就算官府不采,怎么也有旁的小矿主会来盗采,这样的地方受到严密控制,并不容易出反贼,但彬山的情况比较特殊,彬山和临城县在三省交界,所以从十几年前起,彬山的矿就算是荒废了,南省山高多矿,没有人敢冒险进山贪图彬山的那点富贵。 三省交界是什么意思?就是如果有乱兵,南省的督抚甚至会给他们钱,让他们去邻省,只要礼送过省界,那就不是南省的麻烦了,而邻省当然也可以如法炮制,一支乱兵这样来来回回地在几省交界处游荡,可以搜刮到很多好处,这也是当地百姓的浩劫。 如果不是其余地方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去,临城县在太平日子里商贸也很繁盛,县城里的人早跑光了。反正十几年前那次大乱,彬山铁矿大多数矿工都被裹挟走了,矿监全部被杀,本地根深叶茂的富户也基本都死得差不多了——有钱无权,在乱世里就是待宰的猪羊,流民、乱兵,全都先冲着他们过去。 自那以后,彬山的矿就没什么人采,矿山已挖到较深处,需要大量人力,有实力采的都死了,朝廷也迟迟没派人过来。数年后,有不少生计无着的流民从北方过来——或者是当年去北方的流民返乡了,总之这些流民渐渐的在彬山里住了下来,开垦了矿场附近的荒地,勉强也能养活自己。那里以前是不许人种田的,矿山重地,随意闯入都会被砍头。 谢双瑶就是在那时候和父兄一起在彬山安的家,她父亲以前是个屠户,母亲也能杀猪,五个哥哥都有一把子力气,这样的家庭在彬山就是天然一霸,而且谢双瑶舅舅一家是猎户,屠户与猎户,在彬山可以横着走,所以才能养活谢双瑶一个女儿,否则刚垦荒那几年,日子艰苦,流民户生女不举是常态。 她们一家是谢双瑶两岁时来的彬山,之后发生了什么大家都不清楚,听闻谢双瑶这个名字的时候,买活军已有了雏形,谢双瑶倒也不瞒学生们,“民间很多人说我是妖孽,你们也会这样想,是不是?” 她呼呼地摇蒲扇,下面稀稀拉拉的犹豫应和,金逢春鼓足勇气说,“谢姑娘的确很多不凡之处!” 谢双瑶笑了,把二郎腿架起来,往竹椅上一靠,惬意地说,“就是喽,我喜欢和实在人说话,确实嘛,如果是我,我也觉得这很不可思议,一个四岁的女孩子知道该怎么种田,怎么就渐渐成了彬山大当家,四岁,知道种田,知道认字,知道造这么多东西,不是神仙就是妖孽。你们说是不是?” 她的手在众人面前一挥,大家低头看了看墨笔、本子,又是含糊的应声,“是……” 墨笔就是买活军造的,南省的石墨矿这两年全都往彬山送,石墨磨成粉,又怎么怎么样,捆到木头框子里就是一根笔,拿起来就能用,字迹有时候含糊,但适合写急字。买活军还削过羽毛笔,竹笔,反正就是不用毛笔。 神仙/妖孽谢双瑶大剌剌地问她们,“你们知道我这样的人什么时候是神仙,什么时候是妖孽?” 大家不知道。 谢双瑶说,“如果你快饿死的时候,有个小孩子教你怎么种地能丰收,她是神仙。如果你吃得很饱,活得很好,有个小孩子对你指手画脚,她就是妖孽。” 她叹了口气,“可惜这年头大家都吃不饱,快饿死的人又非常的多。” 金逢春听得头皮发麻,下意识看了屋角一眼,两个买活军兵士站在那里,一脸不为所动的样子,谢二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妹妹可能不是人。他们看起来——倒像是一直都吃得很饱。 神仙谢双瑶又问她们,“买活军只用了十年就占了两个县,这个县刚打下来,只有两百个军士过来,其余人都在彬山搞生产,你们县三千多个人,十几个打一个,但是你看,我就敢穿着薄布给你们上课,你们说为什么?” 金逢春又看了兵士一眼,兵士都穿着锃亮的板甲,这不是从马百总那里弄的,这样好的甲金逢春从未看过,虽然只是胸甲,但也足以护住许多要害,养这样一个兵一年大概是真的要一百两。 “金逢春,你有想法你来说。”谢双瑶点她的名。 金逢春一个机灵,把心里想到的说出来,“你有铁,我们打不过你。临城县连菜刀都不多。” 谢双瑶不由笑起来,“很聪明,当然,我有铁,不过铁是用来杀人的,并不能让人发自内心的顺从你,只能让人恐惧。” 她想了一下,又纠正自己,“做成兵器的时候是这样,做成工具那就很好用了。” 谢双瑶不是那种一言九鼎、唾沫当金使的人,她的话很多,而且非常喜欢和人聊天,还经常否定自己,大家忍不住都轻笑起来,觉得这个眼也不眨就杀了三个人的女魔头没那么可怕了。 金逢春也受到鼓励,壮着胆子又猜,“因为……因为买活军有米?” 买活军会种田,临城县无人不知,买活军入城以后,米价就没有起来过,甚至还在往下跌,城里的人家才能支持得起三餐的花费。——买活军的女人和小孩都能吃白米饭,听说他们用糠喂猪!连矿奴都吃的是米饭! 谢双瑶的眼睛弯起来了,“说得对!因为买活军有米,有肉——因为全天下的人都要吃,不然就活不下去,而且全天下的人都想要吃饱点,吃好点。” 她拍了一下手掌,屋角两个兵士走出去,远处隐约能闻到食物的香味。“因为买活军的人都知道,跟着我谢双瑶能吃饱、吃好。那在这个世道,不管我四岁、十四岁还是四百岁,我都是他们的神仙。” “没有人不喜欢吃了,对不对?”谢双瑶问学生们。 金逢春咽了一下口水,很响亮地应了一声,注意到好几个同学都有类似的动作。 一天中最期待的时间来了。 第 3 章 白面馒头 湿布掀开,蒸汽弥漫,几十个白白胖胖喧喧乎乎的东西被倒在擦拭得干干净净的讲台上,今天居然吃白面馒头! 女学生们很快排成一行,依着顺序各自拿了一个,就连县令家的小姐于小月都没有放弃,若是在别处,白面馒头对县令家来说算不上什么太好的东西,但这里是临城县,更何况于小月最近胃口很好,她们一起打扫文庙的时候她也很期待买活军的点心。 金逢春从前胃口也不大,现在完全不一样,从前她实际上并不做太多事情,十四岁的大姑娘,不好上街抛头露面,每天起来用过三餐也就是打点针线,做些细活,和母亲姐妹闲话一会,难免也忧虑省内的动乱、自己的亲事,这样低的运动量,以及还算充足的油水,让小姑娘习惯了一顿吃个半碗饭也就饱了。但现在就不一样了,上课、做作业,上课,从家里顶着热浪走到文庙,这些运动量让人胃口大开,更何况从她出生以来,白面就是很难得的东西,临城县不产麦子,这些以前都是外地粮商运来卖的,但现在商路很凋敝,白面也因此更加珍贵。 她冲着馒头吹了几口气,迅速撕下一片塞进嘴里,有些不好意思地发出呼呼的声音,薄薄的馒头衣很快被唾沫融化,在嘴里散发出清甜的味道,买活军的馒头里可能加了一点糖,他们是不缺糖的,前几天女学生们吃的都是米粉加糖做的米糕,在往日里是节日才能吃到的珍贵点心,令每天下午的点心时间变得非常诱人——买活军的富庶也因此令县里人大为吃惊,免费供给学生点心就已经很出格了,竟还是精米磨粉才能做得的米糕,而且还往里面加糖! 今天吃馒头的事要是传了出去,又有许多人要发出惊叹声了吧?金逢春珍惜地咽下还带了一丝麦香味的口水,看了看左右,见所有人都专注地吃着,心中猛地涌上一股冲动,她暗下决心,张开嘴轻轻咬了一口,不再像以前那样撕下小片食用。 牙齿陷入馒头里,她不由发出满足的叹息声,又蓬又轻的馒头好像打个滚就掉到了喉咙里,怎么吃都没有够。身边也同时传出了轻轻的叹息声,金逢春偏头去看于小月,于小月双手抓着馒头,小嘴正好咬在上面,两人目光相对,她脸上微红,但还是把那块馒头咬了下来。 这么喧乎的软馒头,就是要咬着吃最好,用手撕着吃会降低蓬松程度,谢双瑶就是咬着吃,她啊呜一口就吃了小半个,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往后一靠,一边吃一边拿几张她们的作业看,有时候还发出轻笑声。 嘴里的馒头吃尽了,她从腰边拿下一个竹节筒,自己走到教室尾部,斟了一筒劣茶,这茶泡得很淡,茶叶也不好,天气这样热,金逢春以为谢双瑶会喝井水,文庙里就有一口井,井水总是比较凉的。但谢双瑶好像从来都不喝生水,而且她也不用教室里准备的茶杯。 是怕被人下毒? 这念头闪过,但又被否决了,因为能下在食物里的毒药也很珍贵,肯定要从远处运来,临城县里恐怕谁都拿不出来。金逢春想谢双瑶不愧是神仙下凡——在买活军来之前,她对谢双瑶是神仙还是妖孽,属于中立,但现在已不一样,谢双瑶说得不错,能给她们吃上好吃的人当然是神仙下凡。否则金逢春和她的同学算什么呢,吃了妖孽给的馒头是不是也成了妖孽了? 她还有些怕谢双瑶,或者可以说很怕,但金逢春已摸索到买活军的规矩,买活军喜欢聪明人,但不是从前官场上那种聪明,谢双瑶喜欢那种实在的聪明。 “谢姑娘。”她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斗胆问,“你不用学堂里的茶碗,是嫌不干净吗?” 众人顿时扫来明明暗暗的眼神,很多人都觉得金逢春在找死。确实,听说很多高门绣户的姑娘不喜和旁人共用餐具,甚至会因为被乡下人用了自己的茶碗就把一整套上好的瓷器砸碎,但问题是谢双瑶在这样的戏码里通常只能扮演乡下人。 “是。”谢双瑶却并没有生气,也不觉得金逢春在讽刺她,“临城县燃料——就是柴火并不是很多,教室里摆的茶碗是不能用热水浇烫消毒的,只能用井水清洗,对我来说,不够干净,可能会传染疾病。” 有个别词汇不太好懂,但所有人都开始想县城里有没有铺子卖竹杯,这种东西不会很贵,他们都消费得起,最好是能和谢双瑶一样,钻个孔挂身上。如果可以选,当然没有人愿意染病。 金逢春又问,“饮生水也会传染疾病吗?” 谢双瑶说,“会的!现在燃料不足,所以还没有说,将来我手下的活死人全都不许喝生水。这两个问题都很聪明,我赏你五十文钱。” 她把手底下那些没有买活的奴才都叫活死人,金逢春觉得很难听,但又十分贴切。谢双瑶有时有一种诡异的,她们不太能理解的幽默感。 一个人打破僵局,大家就都渐渐有了胆子,七嘴八舌地问起来,“谢姑娘你穿这样的衣服是为了什么呢?” “干活方便,且耐脏。如果你每天都要出门,绫罗绸缎不实用。以后你们也要做一些这样的衣服,出门用得上。” 她们当然是要出门为谢双瑶做活的!人群短暂地停滞了一下,但也许是打扫文庙这种轻省活计带来的安慰,没有太多人表现出恐惧和退却(实在很害怕的话,被认为没用可能会死,胆小的人都更怕死),而是问着,“我们要去哪儿呢?” “还没有想好,但肯定不能闲着。” 大家都接受了做活的事实,于小月问,“谢姑娘,白面是买活军自产的吗?还是从远处运来的?” “哇。”谢双瑶笑了,“这是在刺探军情?” 大家一下都安静下来,恐惧地望着杀人不眨眼的女大王。但谢双瑶并没有发火,而是有一点开心,点着提问的于小月说,“看来你爹当县令也不是没理由,不愧是县里唯一的现役进士家庭。” 金逢春等人都低下头去,现役没有懂,但懂得谢双瑶的意思,全县上下唯一一个进士官就是县令家,金家的县尉是捐官,买来的,用了些关系,就买在本省,金家老家是二百里外的大地主。因为捐官泛滥的关系,县里的县尉、县丞、主簿、教谕,都不是进士出身,属于杂牌官,在县令面前很抬不起头。 “本地不产白面,白面是买来的。”谢双瑶止住于小月,平静地说,“我知道,临城县往北方的商路实际上已经断了,而且也没有再度打通,因为断并不是断在我们这里,而是断在北面,那里现在很乱。所以我们开了一条新商路,只有两年,今年来的商船比以前多一些。” 不是临城县往北方的商路断了,其实整个南方和北方之间的贸易都已受到极大影响,只有漕运这条干线每年能保证一次往来。这么宝贵的商贸机会是不会从北面往南面贩粮食的,药材、木材、煤炭都是更好的大宗货物,而且现在北面有粮食的人也不会把它随便往南面卖,种种原因,令商业非常凋敝,也让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加不便。金逢春听谢双瑶的话就和听天书一样,她大声说,“商船?是水路?”元宝小说 谢双瑶说,“海路,我在云山县开了个码头。”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指了一下于小月,“二哥记一下,我赏她三十文钱。” 许多学生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金逢春却一个劲地琢磨这事儿,但她没有追问了,她发现谢双瑶赏钱就意味着这个话题已经结束。 吃完点心,谢双瑶给她们说了一些饮食起居的讲究,一个屠户女、流民户,如果不是神仙下凡,觉醒宿慧,怎能知道这些讲究?“任何时候不要让生水沾唇,喝茶是最好的,茶水至少烧开过。” “这个天每天都要擦洗,擦脸要单独一条面巾,擦脸水不能光晒,最好烧开一下。” “如果你们不想从身边亲近的人那里染病,和你睡在一间屋子的丫鬟也要这么讲究,最好别让她们睡脚踏,脚踏靠近地面,容易染病。” “天气虽然热,但还是要穿长袖长裤,被蚊子咬可能会传染疟疾。平时在家也要注意烧艾防虫,得了疟疾就去找草蒿,只有草蒿——也就是黄花蒿,是有用的。” 这些小姐对疟疾不陌生,数年前曾爆发过一次,甚至她们家里都有因为打摆子没熬过来的亲戚,这也是为什么小姐们不愿意出门,在这种缺医少药的年代,任何一点小病都可能要了你的命。 “谢姑娘,听家父说起,治疟疾还是以常山为主药……”县里生药铺的闺女董莲妹紧张地问着。 谢双瑶嗤笑一声,“你爹懂个屁!” 董莲妹差点滑到桌子底下,不过谢双瑶并没有生气,她说,“本草纲目里所有药材,唯一能治疟疾的只有黄花蒿,这一点不用和我争,不过你敢质疑我,勇气可嘉,我也赏你二十文。” 但凡贤明的君主,总是善于纳谏,谢双瑶也要给自己打造这样的名声吗?她……一个屠户女,真的想要争夺天下吗? 金逢春到底也才十四岁,而且自小在这样一个闭塞的县城长大,她也知道有些事不是她能看得明白的,而且谢双瑶是否要争夺天下和她的关系也并不太大,所以她很迅速就把这些不解放到一边去,下了课,她们得到赏赐的几个人排队上前对账按手印,轮到于小月的时候,她紧张不已,“我……我能否请谢姑娘换一种赏赐?” 谢双瑶已经走了,谢二队长瓮声瓮气地说,“换什么?” 于小月说,“我想……我想看一眼那个铁筒子!说话会变得大声的那种。” 那个铁筒子实际上叫铁皮喇叭,金逢春一听也是心动不已,谢二队长没有让她们用赏钱换,而是将手聚拢在嘴巴边上,也做了个底小口大的样子,‘喂、喂’地叫了两声,“只要是这个形状的东西,都会让声音变大,你们回家可以自己做一个,厚实光滑的纸便可以,铁喇叭现在不在城里,不能带给你们看。” 还没散去的女学生又聚拢了过来,大家都钦佩地看着谢二队长,金逢春问,“喇叭去哪里了?” 于小月同时问,“为什么这个形状能让声音变大?” 谢二队长同时回答两个问题,“喇叭送到乡下去了,教农户种田。六妹说的。” 当然是谢双瑶说的!于小月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但看起来谢二队长觉得‘六妹说的’就是为什么,双方不太能沟通。金逢春拉了于小月一下,在往常这有些僭越,县令是金县尉的上司,而且是进士官,双方并不属于一个阶层,于小月在临城县的交际圈属于孤独的顶层,她要到隔壁县才能找到身份相当的朋友,但此刻这一层隔阂似乎已消融不见。 于小月会意,没有再问,她们也比较畏惧又高又壮的谢二队长,女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低声议论着她们今天看到的新奇事物,对大多数人来说,今天最值得一提的是白面馒头,米糕已经是令人非常想来上学,让那些年龄不够的小弟弟小妹妹们急得要哭的好东西了,如果不是点心只能当场吃完,不许带走,很多女学生都会被要求带回家和家人分享,更何况是难得吃到,物以稀为贵的白面甜馒头! 金逢春和于小月在谈的却是她们之后可能要做的活儿,还有谢双瑶的性格,她们当然也很馋,在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时代,就算是县令和县尉,也不是大鱼大肉地过日子,金逢春在家只能吃糙米、精米参杂起来的杂和米饭,只有祖母能吃到精米饭。不过到底她们要吃得比那些来自生药铺、裁缝铺、米铺的女孩子好一些,矜持也让她们不好意思和小伙伴仔细地讨论白面馒头的口感。 “我听我哥哥——马百户的儿子是他同学——说,买活军非常善于种田,”于小月分享自己的信息,“而且他们会开班教人种田,然后把学生派出去教农户种田。” 她说得很不肯定,因为这是极新鲜的事,开班教人种田,一听就让人发笑,金逢春讲,“我听家里人说,买活军不缺米是因为他们很奢侈,用铁做农具。” “用铁做农具!” 朝廷对铁的管束是很严的,对铁匠的控制也很严,临城县只有一个铁匠,金逢春小时候,金县尉经常要去查看铁匠铺,问问哪家买了菜刀,一户人家若是在十年内买了两把菜刀,就要受到官府的注意,而买活军居然用铁做农具! 大家都觉得不可想象,摇着头在城墙脚下分手,临城县的城墙是全县最有实力的建筑,这里是三省交界,千百年来都不太平,为了防御乱兵、强盗,城墙修得很高很厚,城门洞又高又深,日落了就关起来,以前进城还要收一文钱,免得被居心叵测的人混进来。 买活军来了以后就没这个规矩了,城门开得早,关得晚,每天都有很多东西源源不断地被运进来,但并没有多少人看热闹。以往城里有很多没饭吃的闲汉,也没有工做,就在城边上混着,金逢春这样的小姑娘要是敢走到他们附近,就会被指指点点,如果身边居然还没带个长随(丫鬟威慑力不够),甚至可能被掳走。 但现在,这些人完全没有了,买活军需要大量人手做工,他们又有粮食,去做工就能用工钱买饭,所有人都去做工,若有人敢于偷懒耍滑,甚至和买活军作对,就会被送往彬山做矿奴——运气不好惹怒谢双瑶则会被当场杀掉。买活军入城以来,除了那一日杀了三名公子,这几日陆续听说还杀了十几个不听话的活死人,所以现在还活着的大家都非常听话,让做工就做工,让上学就上学。 而金逢春这样的小姑娘现在也可以放心大胆地走在街道上了,路上来往的人不多,有几个人走在路上,有些好像就是从前的闲汉,但全都是步履匆匆,没人多看金逢春一眼。 从城门洞经过的时候,一阵臭气传来,还有吼、吼的猪叫声,金逢春踮脚张望了几眼,在心底算着数量,脚步又加快了几分,扯着双喜快些走,“快点,快点。” 双喜很会意,一进家门就溜去找厨娘,金逢春一口气都不歇,一直跑进正堂,“祖母、爹、娘!” 她先急忙地说,“买活军运猪来了——明天起有肉卖了!” 又很快涨红了脸——要说的事情有好几件,但急着说这件无疑是暴.露了自己的贪吃。 她又急匆匆地对金县尉说,“爹,今天谢姑娘在课上说,买活军在云山县开了一个私码头——有北方的商船会过来!——是真的!我们今天吃了白面馒头!” 想到白面馒头,她又吞咽了一下,“那老家大伯那边——” 金家能捐官捐到一个实职县尉,这样的家底当然不止是种田喽,肯定也开铺子做买卖,北方商路断绝,金家的日子也非常不好过,所以对金逢春来说,这个信息非常重要,不过金县尉听在耳中也并不激动,让女儿坐下先喝杯茶,金太太说。“你爹已经知道了——他们今天的点心也是白面馒头。” 金逢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红着脸坐到一边,低头用茶,但金县尉并没有训斥女儿,反而很得意于女儿的敏锐,他的四个孩子里有三个都在上课,金逢春的表现是最好的,谢双瑶甚至有一天对金县尉夸奖过他这个女儿。 他对女儿很仔细地解释,“如果能到云山县做生意,那当然是最好了,但这事没有这么简单,老家没有船,要走陆路运货过来有风险,而且也不知道买活军对我们这些活死人做生意是什么态度。” 金逢春这才想起来,她们现在都是谢双瑶的活死人,谢双瑶不许活死人对外花钱,现在在临城县很多地方买卖东西甚至看不到现钱。 “那……” 金县尉说,“县里和外头做生意的人家有不少,今晚谢双瑶请于老兄吃饭,我们已托他探探口风。” 于老兄是于县令,当然现在他们都已不是这个职位了,所以金县尉叫他老兄,难道谢双瑶还想让于县令来管临城县吗? 金逢春感到一阵妒忌,觉得父亲有些不够进步,没能抓住这一阵子的这些机会,她的表情写在脸上,金县尉为自己辩解,“这顿饭请我们吃没有用——必须请于进士吃才有用。谢姑娘在课上明确说了,她需要一些脑子好的人。” 他有些若有所思地说,“这个女大王虽然是屠户女,但却非常看重读书。” 第 4 章 谢双瑶请客 买活军请客吃得当然是好东西,桌上四个人,六菜一汤,汤是鸭汤,肉被捞走了,留的清汤,切了些菜蔬在里面。菜里三道带了荤:炒的鸡肉丁,酱爆的鸡杂,鸡骨架谢双瑶叫人卤起来,今天一整天烧卤铺子都散发出浓香,卤锅重新支起来了,听说还从彬山带了好卤水来。 她甚至问于县令要不要喝酒,于县令婉言谢绝,外男和大姑娘坐在一起喝酒像什么样子!如果谢双瑶漂亮一些,那就是两人已经勾搭成奸的铁证。 当然,在临城县没人会怀疑什么,于县令今年四十岁,比谢双瑶的爹还大,谢老爹今年才三十五,一听于县令不喝酒就下了桌,谢二哥和一个瘦小马脸姑娘打横陪着,谢双瑶坐下来先说,“不喝酒那就吃点茶,边吃茶边说点闲话。” 她很明确告知于县令她要听什么,和谢双瑶打交道有一点好,她不喜欢猜别人也不喜欢叫别人猜。 于县令就一边喝凉茶一边斟酌着说起南省乃至天下的局势。“乱肯定是乱的,也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北边的消息了。” 这也很正常,临城县在三省交界,四周崇山峻岭的,再往东边走一百多里就是海,这些年又禁海,民生越发凋敝,从前有个矿,和外界还定期往来。十几年前闹过一场,矿没了,矿监迟迟没有恢复,连私矿都没有,也不产什么,更不在漕运沿线,商路一断,原本还算兴旺的县城迅速就衰败下来,也失去和外界往来的通道,县城还有两三千人居住都算是底子厚的,再一个还因为一点,现在这年头住在村里更怕遭贼。 没有商队,这条线上的驿站更是多数都荒废了,邸报也送不进来,只知道北边乱,但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但省内的消息还是通的,临城县往南面的通道是敞开的,“南省现在作乱的就有十几起,佃户抗租,织户和佃户又要打。省城也是焦头烂额,吴兴那一带是腹心之地,不能乱,大兵都镇守在吴兴——兵营在的地方又是一重乱。” “和我们接壤的几个县城乱么?” “可有舆图?” “省城对我怎么看?” 谢双瑶每句话都问在点子上,于县令听得浑身不自在,但他没有别的选择,要死城破当天早就死了,甚至更早,在马百户一次次剿匪,一次次买活回来又报大胜请功的时候就该闹起来了。他终究是个识时务的县令,全家人也都在任上,所以回答得很爽快,“舆图有的,黄册也有,都在衙门里锁着,由书吏们看守。” 书吏都是本地人,不会不知道眉高眼低,于县令说接壤的几个县城并没有乱起来,“南省乱,乱在前些年天候不好,亩产低了,粮食不够吃,要砍桑树改稻田,织户不愿,要加租,佃户不愿,还有邻村争水、修堤坝也常打起来。” 谢双瑶说,“核心矛盾其实还是不够吃,这个主要是他们搞丝绸那几个县城的问题,我们这些县人口少,纺织业不发达,倒还好,少了一个很大的矛盾源。最多又闹天灾闹瘟疫,流民问题。” 她说话和一般人不一样,但于县令适应的很快,毕竟已上几堂课。他嗯、嗯地附和着,“谢姑娘明鉴。” 还想说几句奉承的话,被谢双瑶阻止,“我们说的每句话都会被记下来,不要浪费小吴的笔墨,会被记恨的。” 马脸姑娘适时白了于县令一眼,翻过一页麻纸,运笔如飞继续写。于县令立刻谨慎起来,惜字如金,“明白了——省里的话,省里对买活军没有什么印象。” “没印象?”谢双瑶有一丝吃惊,“我占了云山县都三年了。” “云山县虽然说是县,但禁海以后人都跑光了,几成空城,时时还有海匪倭寇侵扰,其实要不是买活军占去云山县后开始晒盐,我们几年也听不见那里的消息。” 于县令回答,虽然云山县距离临城县就三四十里,但双方消息一样传递不便,“在买活军占据之前,那处县令都弃官而去,听闻买活军进去的时候,城里就三四百号人,可是真的?” 谢双瑶笑了,“差不多吧,现在不一样了,有空可以去看一眼,现在那里随时都四五千人。” 于县令吓了一跳,细想又觉得也有道理,买活军晒的盐实在好,卖得和土一样便宜,不到两年时间,临城县都没人吃官盐了,官盐摊派下来卖不出去,县衙受到盐道极大压力,拖欠盐银已经一年多,于县令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要求马百户去剿匪,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买活,第五次买活归来以后他动念想向上峰请援,谢双瑶派人给他带信,明言马百户已经被吓破了胆,他要敢写信求援,买活军入城不会受到丝毫阻拦。 于县令是外地文官,在本地没有根基,阖家又都在任,他自己可以死,家里人怎么办?更何况他自己也一点不想死,便回信给谢双瑶要银子,谢双瑶给他二百两让他堵了盐道的嘴,马百户报大捷:剿匪千余,匪首谢六姐当即授首。 因为匪首是个女人,没什么人太当回事,捷报到省里,连点验首级的使者都没过来,也是路难走,省里意思意思给了些虚职就打发了,于县令想免税赋,门都没有。事实上今年买活军在秋税之前叫开城门,于县令绝望之余反而松口气,至少秋税的事不用操心了,今年肯定是齐不了的,自从春天买活军说要攻城,夏粮就没人交,农户都是极狡诈的,手里的粮食捏着不肯放,害怕交给了官府,买活军入城后又要再交一次。城里也不敢出去追缴,闹起来买活军正好就势入城。 “省里以为买活军已被剿灭,再说当时报的匪首,还是女流,现在省里自封为王的乱军还有两个,大义来说自然要先剿灭他们,腹心之地织工也屡屡闹事。北方商路断了那么久,临城县对省里已是可有可无,眼下根本腾不出手来搭理我们几个县。” 他仔仔细细对谢双瑶讲了省里的局势,又忍不住规劝道,“但那也只是因为临城和云山都是小县,若谢姑娘年内再下几城,定然会惹来省中垂注,便是中书只怕也会拨出兵力啊!南省固然无暇关注,可江省却有强兵驻扎,离临城也不过就是四百多里地,若是中书派出督抚,可以统调二省之力,云山如何相抗?谢姑娘,只怕几年内不宜大动刀兵。” 谢双瑶笑着说,“我动什么刀兵——边吃边说。” 她招呼着拿起卤鸡架,用手细细地撕扯着吃,还要吮吮骨头,咯嘣咯嘣地把软骨嚼下来,骨头也咬成渣子,吮尽味道,渣子吐进骨碟里。这副吃相实在可观!于县令看得怪异得很,谢双瑶非常爱干净,和她接触过一段时间的人都能发觉,吃饭也绝不把残渣扔到地上,乡下人决计不会有她那些讲究,说句斗胆的话,甚至天潢贵胄都未必会有,但另一面她的举止又实在非常粗野。 “于县令尝尝,不要光吃鸡架的肉,肉没有味,卤鸡架的味在骨头里。”她一般吃一边招呼于县令,于县令不敢相抗,而且此处也没有同僚,便壮士断腕一般抓起一条卤鸡架子,囫囵咬了一口,却和以往卤味都是不同,并非一味死咸,咸中微甜,甜里又带了一丝辣味,不禁嘶了一声,“好辣味!莫非放了茱萸?” 说着就灌了一大口茶,谢双瑶被逗得一笑,“这点辣就不成了?于县令白做川人。” 但于县令还是有川人血脉在,吃了两口吃出味道了,一边嘶嘶哈哈一边赶着把一条架子吃完,到底没有学谢双瑶嚼骨头,只是把软骨咬下来吃了。谢双瑶让两个陪客也动手吃,“有日子没动荤腥了吧?” 于县令不瞒他们,“算算将一个月了。” “一个是乱着,一个是天气实在热!”谢双瑶也说,“我今天让人赶了十几头猪来,明天起城里又有肉卖。” 到底还是江南水乡,临城县也不至于苦得和那些北面的小城一样,那些小城是真的连日子都过不清,新皇登基都三四年了,还按老年号过日子。临城县一般来说还是都有荤腥卖的,实在不行水鸭子斩下来,骚乎乎烧一碗汤也能喝。这一阵城里没得肉卖,如谢双瑶所说,一个是买活军来,乱了,百姓都不敢进城,货也断了,还有一个就是天太热,杀一只猪若是半日卖不完,过三四个时辰,到下午许就臭了。 日日能杀猪的县城定然是富庶的,人口要足够多,才好消化猪身上那所有出产。谢双瑶居然叫人赶猪来,于县令猜测她要有大动作,做询问状,谢双瑶说,“要修路!我三哥来就是为了这事。” 谢老爹是屠户,赶猪来杀了卖,谢三哥原来是管修路的,于县令心里寻思,口中搭讪着说,“修路好,修路好。” “你又知道修路好了?装,”谢双瑶戳穿他说,“课上说了多少次不懂要问,今天闲聊就先原谅你,下次罚钱。” 于县令心里很冤枉,谁不知道修路好?修路总比没路好吧!但他不敢发作,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肉丝的鸡架子放到桌上,看鸡架子已吃尽了,眼神往那碗鸡块上一溜,“谢姑娘修路自然是有用意的,还请姑娘指教。” “你知道云山县的路已修好一条了吗?”谢双瑶问他。于县令吃了一惊,“不知,想来是修的盐场到县里的那条路?” “那条路从盐场到云山县再到彬山,但是交通终究是不便,之前我们的盐只能通过码头卖,很不方便,等彬山到这里的路修好了,可以从彬山转运过来。”谢双瑶说到这种事就显示出非同一般的见识,这样指点江山的口吻不是一个女子——甚至不是一个官员该有的。“临城县是三省交界,运到这里,三省的盐商都可以过来买盐。” 于县令激动得全身发麻,他从未想过临城县这样的地方也能成为三省私盐转运中心,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艰难,“姑娘大才!可、可,这……这要断了多少人的生路!” 谢双瑶嘴角就流露.出了一丝讥笑来。“那不是正好吗?买活军威名不显,矿洞又永远少人做工,那些煮私盐的有胆量就尽管来。” 于县令这才记起买活军是怎么把马百户的胆子打散的,马百户他是知道的,曾经很有雄心的一个人,如今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赚自己的买活钱,成天领着一帮老城卒上课,语文学得比谁都认真。 他是国朝进士,怎么也不该背主投贼,尤其这贼还是个姑娘——还是个屠户女!于县令更是谨小慎微,从未想过自己能和从龙之功沾上什么边,但如今他心中甚至兴起一个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想法:谢……谢双瑶占据了盐铁之地,手里又有这样的敢战之军,夺得城池之后并未享乐,就连待客也是四个人吃一只鸡,反而花钱修路。 她……她是要图谋天下吗?这个又黑又胖十四岁的村野女人要图谋天下? 但这想法实在太荒谬了,甚至就连谢双瑶本人都似乎根本没想过这茬,于县令玩味了一会终究是抛到一边,不敢做什么劝进献策的事情,现在时机不对,而且谁知道买活军能猖狂几年?乱世更要谨慎。 不过他开口问通商事情的时候就简洁直接了很多,谢双瑶喜欢直接的人。“金家还有许多商户都想知道,本地生意该怎么做,内部买卖一如既往,但对外该怎么办理。” 又说,“本地有很多商铺都是分号,要向本家交账,不知道账该怎么做。” 谢双瑶笑了,她夹一筷子鸡杂吃,“生意肯定要继续做的,但你们都是我的人,没有把我的钱给外人的道理,对内生意继续做,对外生意以我的名义继续来做,向我交账,我给他们赏钱。” 给赏钱这等于是抽商税了。 于县令想这也应该,谢双瑶是个财迷,不可能把利让给商户,而且现在实际上临城县没有商户,只有她的奴户。“赏钱是……是每次看心情发还是有数的?” 谢双瑶指了一下马脸女,小吴说,“每行每业不同,犯错扣钱,但大致都有数。” 她声音很清脆,但透了一股刁钻,谢双瑶没什么架子,可小吴一看就是狗仗人势的那条狗,但话还是交代得清楚,“想做什么生意先来找谢姑娘讲价。” “金家老家在吴兴那边,有钱,一贯做粮米生意。”于县令问个清楚,“昨日吃了白面馒头就想去云山县买面——” 县令不一定要通晓实务,于县令在这件事上不老练,此时顿了一下,这才忽然想起,云山县陆路不便,现在去私码头只能走海路,往来要打通的关节多,而且很可能被海寇盯上,这买卖可能并不如金县尉想得那样好做。除非——除非云山县往临城,临城往其余地方的路修好了,那就又不一样了。 修路的好处原来在这里!的确是眼见得着的好处! 小吴说,“哦,我知道了,金县尉撮合生意肯定要拿辛苦费的,这种以后都算是赏钱。姑娘大方,赏得不比原本得的少。” 于县令的思想转换得和金县尉家那个机灵女儿一样快,晓得以后有些费用名目都会有变化,但道理差不多,这时候想顺嘴拍几句马屁,又强行忍住,这种违背常年来习惯的举动做来很辛苦,但好在他毕竟是进士出身,学习能力是在的,又问,“这些细务都要来问姑娘吗?” “那不然问谁,两个县也就大几千人的盘子,大部分人还都是服务业农业,”谢双瑶又说难懂的话,“这点盘子还是照看得过来,不过如果你们学得快,我可以早点偷懒。” 谢二队长瓮瓮说,“我们买活军所有人都做活,六妹也一样。” 于县令唯唯应了,谢双瑶叹口气说,“我这里就是人不够,大部分都只能做活,管不了人,急缺能管人,读过书的,上来就肯干的活死人。” 读书人在哪里都是宝贵的,于县令有一丝不祥预感,没想到谢双瑶并未止于暗示,下一步就说得很直白,“于县令,你那些同年、同乡、同学,有没有什么在附近几省的?给我留些名字,我可以给你发赏钱,这是第一步的好处,第二步好处你自然也能想到,金县尉他们都是本地人,江南这边读过书的人也还算多,他们都有很多亲戚,你一个外乡人最好还是给自己拉拔一些帮手,这里外乡人本来就少,从临城县出省也有些远,所以我给你留了最多的时间。” 身为读书人,总有些风骨,于县令没有殉城已经是千夫所指,无颜再见故人了,要他再写一张单子出来,将生平亲友全都陷入其中,这是何等的罪孽! 这样的底线原本不容跨越,即便是以死相挟也休想于县令能够答应,但谢双瑶很会说话,把他和金县尉,本乡人和外乡人对立起来,由不得于县令心头就是一动:若在以往,清浊分明,他是进士官,永远比捐官清贵,双方走的是两条路,根本无从争起,所以也就和和气气。但现在他们都陷在买活军里,谢双瑶哪讲什么清浊、进士捐官的规矩,金县尉等人对他的尊重也就逐渐浮于表面…… 但换句话说,他们依然都是临城县的盘子,在彬山、云山县那两处面前又是一家人。 已经完全进入政坛思维模式的于县令苦笑一声,拱手道,“容在下斟酌几日。” “你没有推脱说记忆力不好,这点很不错,给你五十文赏钱,在我这里说话要直接一点,我要想的事情很多,不喜欢再琢磨人心。” 小吴低头记账,稍后和于县令要结算的。谢双瑶也不是非常着急,“你还有点时间的,毕竟你是两县唯一一个进士,目前这是你极大的优势。” 卤鸡架吃尽了,生炒小公鸡也不知不觉吃光了,鸡肉嫩得很,也加了一点茱萸,辣辣的非常惹味,九寸的盘子盛得冒尖,四个人都向它下筷子,谢二哥食量大,不言不语吃了半盘子,酱爆鸡杂剩了一些,虽然加了料酒、茱萸,还是有些腥味,谢双瑶吃两筷子就不吃了,“以后鸡杂还是卤着吃。” 那碗水鸭汤被端下去,下了四碗米粉上来,汤里飘着青菜、鸭血,还有几片干海带,于县令很诧异——干海带在这些年是很珍贵的海物。 但煮鸭子的确鲜美,鸭骚味被海味的咸鲜化解,鸭血嫩滑,米粉非常入味,鲜得人眉头跳动,随米粉还端上来一小碗醋,是北方的陈醋,加两调羹在汤里,画龙点睛。于县令把碗里汤都喝尽了,几乎有些脸红,但很快想起来这是在买活军,买活军不喜欢浪费粮食,便又心安理得起来。 “怎么说也要等一年后才好和云山县做生意吧?”吃完米粉,告辞前于县令想问得更清楚一点,路一通,本地人的亲戚就要来做生意了,这也决定了他上交名单的最后时限。“从彬山过来五十多里,这样的路,修一年是快的?” 谢双瑶大笑,“要这么久?” 她让于县令明天和她一起去城外,“让你看看我们买活军是怎么修路的。” 第 5 章 蒜泥白肉 天还没亮,城墙外就响起猪叫声,天色蒙亮的时候香味就传过来了,是煮肉的味道,城里一个多月没闻见肉味,大家嗅觉都敏锐,于太太推推丈夫,“老爷,该起了——昨天谢姑娘说的是有肉卖?” 于县令昨天吃得饱,也吃到了肉,对猪肉香味没那样敏感,打着呵欠坐起来,“是有,让人早些去,割二两,问着价钱,若贵就少买些。” 好歹也当过县令,家底还是有一点,但日后前途未明,钱不能随意花销,于太太很懂事,叹了口气,“晓得的。” 又有些惆怅,“家里还预备了给顺儿定亲的十几两,如今也花不上了。等顺儿能定亲的时候,谁知道我们是什么样子!” 于康顺是于县令次子,长子已在十年前定亲,但未婚妻一家宦游至北,这些年来也早断了音信,这就是提前太早定亲在乱世的坏处,不过于大少爷今年也才二十岁,还有五年宽限,于县令也就不想这么多,呵斥太太,“临城县是少了你的吃的还是少了你的穿的?前年江省大闹,连藩王家的孙子都杀了一个,你是想到桥县去做县令?” 桥县在五六百里之外,是江省辖下,驻跸的藩王待下苛刻,这也是有名的,前年江省收成不太好,藩王强要加征,当时就闹起来了,乱民一度攻入县城,还杀了王府一个领兵守城的王孙,后来两省联合调兵方才镇压下去,闹得这样大,桥县县令是逃不脱的,把任上所得全送出去了,好歹免去问罪,改为罢官回乡。 于太太愁眉说,“如今倒是有一口吃的,但长远看还不如罢官回乡的好。我们两副老骨头也罢了,儿子女儿怎么办?” 于县令说,“头发长见识短,你胡说什么!回乡?我老家你也晓得,这几年闹西贼,音信都不通。你老家在北面你不知道?建州贼年年南下打草谷,去年开始渡海到老家一带,抓回去就是做最下等的奴才!能熬过一个冬天么?” 建州贼起势十几年,是真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比较起来自然是买活军要好打交道一些,于太太不敢再说什么了,亲自服侍于县令洗漱,于县令问刚才怎么不叫丫鬟,于太太说,“说这些话时不敢叫她,自从去上过课,识得几个字,也认识些买活军,几个小妮子心思便活泛了。” 县令家的丫鬟多少也识得几个字,凡是原本就认识几个字的年轻人,买活军都要求他们去上课,想要藏匿人口也是不能的,说实话亦没有这个胆量,城里粮食有限,买活军说过吃完了可能要按人口发粮食,此时藏匿起人口,就等于自己将来可能少了一份口粮。县令家五六个丫鬟,都要轮班上课,主人对奴仆的人身控制已减少,更没有了法令支持,说白了现在大家都是谢双瑶的奴仆,于县令一家已没有法律身份来使唤这些丫鬟们,一切社会关系全靠惯性运转。 此刻不论是于县令一家还是丫鬟们,都还没有这个意识,但于太太本能感觉丫鬟们不再值得绝对信任,于县令叹口气,草草梳洗,也换了粗布衣裳——这还是扯了布赶着做的,从前主人家哪里穿这个,但如今谢姑娘都这么穿,只能朝谢姑娘看齐。 从卧室出来,天色依旧微曦,怕热,灯懒得点了,屋子里影影绰绰坐了几个人,早饭也做得了,一碗碗粥放着,还冒着热气,原本这个天气大家都吃凉粥,粥煮得了用冷水来投,但谢双瑶不喜大家喝生水,只好更早一些开餐,这样方才凉快些,厨娘半夜就得起来做粥。 配菜是咸鸭蛋、几色咸菜,这几年临城县的百姓吃盐都吃的大方,一些需要用盐来做的菜也丰富起来,临城县这一阵子有变故,没人进城卖菜卖肉,家里都靠咸菜度日。鸭蛋挖开还冒着油,一人切了一半,于康顺和于小月匆匆吃了一碗粥,半个咸鸭蛋,起身行了礼赶紧就往外走,于小月叫着丫鬟梅香,“走了!再不走迟到了——你吃了粥没有?” “吃了吃了。”梅香从厨房里蹿出来,手里还攥着什么递给于小月。于县令隔窗看见,有些疑惑,于太太讲,“昨日买活军请你吃饭,杀了鸡,又给了一提蛋,昨晚给长富带回来的,我叫先不动,省着吃,想是厨房偷偷煮了一个给小月补一补。” 于小月是小女儿,自小体弱些,于县令咳嗽一声没说什么,走出去站在院子里叫,“长富?” 长富一边擦嘴一边走出来,跟着于县令出了院子往县衙走,天色又放亮一点,街上已是人来人往,肉铺那里拥了许多人,买活军的人在喊着,“排队!哪个不排队要扣买活钱!” 人们便都听话地排成长队,站在那里伸着头盼望地看着肉铺。一个多月没见荤腥,买活军进城之后最肃杀的那段时间已过去,如今开始修路,又要造这造那,大家现在敢掏出钱割点肉——一旦有这念头,便怕买不上,太阳还没出来,听到猪叫就准备着来肉铺。 肉铺上斜吊着、堆着许多肉,长富估量着说,“半扇猪都在这里了吧?买活军的猪实在肥。” 于县令嗯了一声,在人群里看到金家的下人已在排队,而且位次很前,便转头对长富讲,“快回家给太太报信,晚了怕买不着。” # 半扇猪在肉案上垛着,剩余半扇在锅子里煮着,于县令到县衙的时候谢双瑶叉着手正看人在院子里煮白肉,大锅里放了一个竹屉,几块石头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竹屉里压着锅,南方的白肉是这样煮的,锅里要放个东西压一下。 淡白色的肉汤沸腾着从竹格子里冒出来,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味。于县令昨夜见了荤,今早还吃了早饭,但喉头依旧动了一下,“谢姑娘。” 谢双瑶对他抱怨说,“临城县都没个大灶!只好在院子里现垒一个,城里人难道不请客办酒席吗?” 于县令赔笑,“也办,都是小锅菜,细席。” 谢双瑶问,“那些兵怎么办,几十口人,居然也没个大灶,不搞食堂。” 这就是马百户的事了,马百户刚好擦着汗小跑进院子,太阳快出来,天气已渐渐热起来了,马百户又很爱出汗,“谢姑娘!于老爷!”他嘴里已换了称呼。 于县令既喜欢这样又不喜欢这样,但无论如何,这事实都不容改变,他已不再是县令,失陷在买活军的地盘里,还要为一家人找到活路,至少是找到饭辙。“马老爷,马老爷今日起晚了。” “刚从城门回来。”马百户却不是起晚了,而是先去办了事。“路已开始修了。” “那正好,做两个时辰,回来吃午饭,白肉也凉了。” 谢双瑶带他们一起又往城外走,于县令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出城门,恍然若隔世,抬手略遮着太阳,望着城外景象,“这,这是在做什么?” 马百户手底下那批兵丁都赤着上身,裤脚高高挽起,一个个熟门熟路地做活,有人担水往桶子里倒去,又加入许多灰色粉末,另一桶是已经搅和好了,深灰色的湿泥,另一批人把湿泥填到夯土路上——路已被挖出一条长坑,正好能容纳一个木框子,众人将湿泥填入抹平,过一会湿泥稍干了,取出木框子又往下一段填去。 “修路!”马百户说,“彬山都用这样的路,比黄土路要好得多,又便宜,这叫水泥路!” 于县令惊异地望着他,马百户说了实话,“儿郎们讨贼……不不,儿郎们从前常常在彬山做这样的活计。” 谢双瑶看起来并不介意自己被‘讨贼’,反而笑着说,“你们那不叫讨贼,叫扶贫下乡,至少给我们修了五十里路。” 原来早是熟手了,难怪这般麻利,想来过去几年都是这般,拿着朝廷的俸禄给反贼修路!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于县令不免瞪了马百户一眼,马百户讪讪地笑着,谢双瑶打圆场说,“现在都是一家人了,以前的事不必计较太多。” 又问于县令,“以前修整一里道路要多久?” 于县令打点精神说,“若是三十个工,一里路要五天,县里是按这个来征徭役。” 也因此,很少有人在夏天修路,都是冬日农闲了来办。谢双瑶说,“确实,土路是很不好修的,我听说富裕地方拌灰浆来修路——” 于县令摇头说,“谢姑娘玩笑了,哪里就这么富裕了,灰浆都是用来浇城墙、修河工的。连京城都是炒土夯路,南城区那是王公大臣住的地方,才给铺了青石。” 灰浆是用石灰、黄泥、河沙还有糯米浆拌成的,堤坝、城墙才能用灰浆抹面,那也是太平年岁才能办的事情了,现在国朝已无力维护河工,最多只紧着漕运疏浚。不过就是修土路也很麻烦,尤其是在南边,土要炒过,否则第二年就有虫爬草长,即使如此,到了雨季路也常常被泡烂,车马陷在泥坑里非常棘手。 于县令算是难得通晓庶务的进士官,仔细给谢双瑶讲了修土路的人工,谢双瑶听了说,“是难,修水泥路要快许多。尤其是原有的夯土路会更容易,五六个工,第一日框好路基,第二日拌水泥,这些天没下雨,水泥干透了就可以修下一段,三十个工可以分成五组,两三日修一里问题不大。” 这就已经快了几倍出去了,马百户在谢双瑶身边在行地讲,“天气还是热,到秋天五日可以修两里。” 谢双瑶笑笑,“那有点累了,以前可以叫你们那样修,现在不能了。” 她面前全是赤膊汉子,谢双瑶就和没看见似的,脸色不变,不断给他们出题,“从彬山到这里测出五十六里,三十个人要修几日?” 彬山到云山县四十多里,到临城县五十六里,临城县到云山县才三十几里,但货必须先从彬山过来,因为云山县到临城县是山路,根本没什么人走。 “最少一百一十二日。”于县令做计算题。 “三百个人呢?” “十一日。” 谢双瑶大笑说,“差不多吧,但修路要是这样简单就好了。” 他们已经踩着黄土堆走到前方深处,一路都挖的有坑,两边砸了小木棍,还挂了绳索,作为标志,在于县令看来,这些标志不但是为了修路平直(这他还看得出来),更是证明买活军在此地的统治已经牢不可破,木棍和绳索对农户都很有用,附近的农户竟然没有乘夜前来盗窃,说明他们已经知道畏惧买活军。 “三哥!”马百户那三十个兵丁之后,隔了大约一里路,谢三哥领着又一帮兵丁在做活,谢双瑶喊他,“你来说说,三百人修五十六里路要多久?” 谢三哥举起手擦了擦汗,走到路边茶桶,打了一杯凉茶喝了,“三百个人是总额,便要分工,有人送料,有人买菜做饭,有人送饭,有人验收,做三百人吃的饭要五个人口,送饭又要五个,验收、教技术的要十个,送料的要十个,最后做活的只有二百七十个,具体多久还要看路边水源远近,若不下雨,有肉吃,士气也好,十五日可以修得,遇到事情,一个月也不算拖延。”他看着五大三粗,但竟把算学做得这样好,而且还会说‘士气’这么高级的词汇。 谢双瑶对于县令说,“这才叫做现实,我再出一题给你,设总工口为甲,厨子为甲的六十分之一,送饭为甲的六十分之一,送料的为甲的三十分之一……” 她说了一大堆,“最后我要修三百里路,若天气晴好水源固定,求甲数和时间之比。” 于县令完全听迷糊了,但却又模糊地感到强烈的兴趣,他擦着汗说,“在下做不出,甚至连题目都听不懂——谢姑娘是想找些对数算有天赋的书生吗?” 谢双瑶笑着说,“不愧是进士,就是聪明,这都是数学四的内容,我现有的活死人也没几个能听懂,能学会,你回去可以先拿着教材试试看,如果你会了,你就去教数学——教书不是特别赚钱,给我算这些实数才是,要是能拉来替死鬼为你教,你就可以脱身出来为我算这些数字。” 马百户已蹲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他上课是最积极的,但竖式计算并不能帮到他什么,谢双瑶说,“这里要用到很多代数知识,嗐,全是应用题。” 什么是应用题于县令并不懂,但他始终在琢磨此事,本能地感到这种计算方法对许多事都有不同的意义,甚至额上逐渐冒出汗珠,谢双瑶看在眼里,“想什么呢,吓成这样子?” 她又开始拼命扇扇子,站在树荫底下看着众人做活,太阳升起来了,汉子们的脊背被晒得赤红,汗珠摔落在水泥上,但其实这活对众人来说已算轻省,至少不用下田,没有水蛭和被草叶割伤的烦恼,不过是卖些力气而已,大家都沉默地做着,远远路上有人推车送茶。 于县令说,“在下原以为姑娘想要找数算之士,如今突然发觉姑娘是想找治世的能臣。” 能够在有限时间内,用有限人力完成艰难工作,减少对人力的浪费,这就是能臣的标志,远有曹冲称象,近有许多河工能臣,无不是精于统筹安排之辈,在于县令看来,这般人才是用作治理天下的,只有皇帝才配使用他们,无疑也暗示了谢双瑶的野心。谢双瑶却因此哈哈大笑起来。 “是吗?”她轻蔑地说,“但这些知识在我看来一点都不稀奇,与其说我的气魄太大,不如说是你的眼界实在有些小——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确实没有争夺天下的野心,从始至终我只是想要吃得好点而已。如果能给我一罐冰可乐,我现在就是最乖巧的顺民。” 冰可乐?元宝小说 她身边许多人都在咀嚼着这三个字,能让谢双瑶这样下凡神仙都念念不忘的,不知是怎样的美食恩物。于县令请罪,“是在下愚昧了。” 谢双瑶说,“也不怪你,现在你知道了,不到一个月路就能修好,之后彬山的货会过来,现在我们回去说一下城里的一些安排,差不多也该恢复正常生产秩序了。” 马百户留在城外带领儿郎们修路,于县令回去和谢双瑶开会,谢双瑶层出不穷的数学问题让于县令鼻尖冒汗,不得不把师爷从课堂上请来,一起和谢双瑶做数学题。 两个时辰很快就过去,谢双瑶扔下笔说,“走,去城门蹭饭!现在就属他们修路的吃得最好。” 五个人——谢双瑶、谢二哥、马脸小吴,于县令、师爷(长富去上课了),一起往城门过去,之前在县衙煮肉的几个人也在那里,身边两个大木桶,冒尖的全是精米饭,一大盆白肉,切成薄片整齐地码着,肥多瘦少,肥膘是半透明的,实在是上好的白切肉,又有一盆黑黝黝的酱油发着香气,一盆透明的虾油,一盆砸好的蒜泥,马百户手底下那几十个兵满面喜色,搓着手排队等着,手里都有一个木碗,管事的给一碗饭,十片薄薄的白肉,酱油一勺浇在饭上,虾油一调羹,蒜泥有些要有些不要,筷子举起来往饭里一绞,饭就成了褐色,酱油的香味被激发出来,城门口经过的路人都在一个劲咽口水。这群当兵的平时哪里能吃到这样好的东西! 要不是家小都在城里,怕是前几年就舍不得买活回来了。于县令心里想着,从谢双瑶手里接过碗,和她一起排队,一样是十片肉,两勺酱,于县令是北方人,见着蒜泥咽口水,虽怕口气不雅侮辱斯文,但看谢二哥就要了蒜泥,心一横也要了一勺。反倒是本地兵不怎么吃蒜,谢双瑶见状和管饭的说,“蒜泥剩下的运到前面去,我们彬山人要吃。” 彬山一带北方流民多,是要吃蒜的,显然这是从前修路时的伙食安排,沿袭到了这里,看来彬山修路吃得也是这样好——虾油也罢了,云山县靠海,没那样精贵,干海带也拿来下米粉吃,但精米饭随便吃,彬山那样贫的地怎么真不缺米吗? 于县令近日吃了肉,胃口没那么旺盛,这一勺蒜泥就要得好,白肉的油腻被蒜泥的辛辣掩盖,一丝肉香在蒜香里尤为调和,还有酱油带来的鲜咸,虾油带来的海鲜味儿,米饭带来的甜香,这么热的天,他吃得汗珠直往下滚也放不下筷子。一碗饭吃完心满意足,甚至有一丝遗憾:可惜了,家里人此时也就吃些稀饭,于太太也是北方人,私底下也吃两口蒜的。 他们有凳子,兵丁都是站着吃,一碗饭吃完不够再来添,肉没有了,酱油浇一勺拌饭吃,一个个都是放量吃的,两桶饭全吃空了,捧着肚皮在城门洞里贪凉休息,谢双瑶盘着手很欣慰地看着他们,对众人说,“你们瞧,吃饱了的样子多么舒坦,多么好看。” 作为反贼首领,她实在是太爱吃也太看重吃这件事了。众人都没力气回答她,那些管饭的急急忙忙地装车子,县衙里又送来了两桶饭和一盆肉,他们要到前面去给谢三哥那一队送饭。更多的人在彬山那里往前修。双方在中央会合。 其实她的食量反而不特别大,这说明谢双瑶吃得很好已经很久了,于县令现在明白其中的道理了,农户并不都是饿死鬼投胎,只有肚里没荤腥才会怎样吃都不饱,每顿都能吃上肉,饭就吃得没那样多了。 如果有机会,于县令想去彬山看看,但路未通还不是时机,下午他回去上语文课,又从谢双瑶那里拿了一本《数学四》,挑灯看到很晚,心潮起伏,汹涌不定,渐渐下了决心,第二日一早,在课前他去找谢双瑶。“谢姑娘,教材已看过,并不是很懂,但在下知道江省诸暨有一位师弟大概是谢姑娘要找的人。” 第 6 章 消化临城县 谢双瑶本来有点轻视临城县的购买力,事前交代屠户,若是肉没卖完,过午就不要再卖,送到卤水铺去做卤肉,这天至少逼近三十九度,临城县也没冰窟,菜肉保鲜是很大问题,有时卤肉做得咸并不是厨子不知味,而是盐分高可以放久一些不变质。元宝小说 没想到临城县的百姓不但有钱,而且也有点胆量,不到一个月便敢于把手里的钱拿出来花用,半只猪天刚亮就卖完了,还有些人捏着钱没买到肉,吴小莲和她请示,“明日再杀一只?” 谢双瑶说,“可以,还是老规矩,过午不卖了,做卤肉。” 又问,“黄豆发起来没有?” 豆子是极好的,可以发豆芽,做豆腐,腐竹、豆干,这些经过卤水可以放一两天也不馊坏,是夏日最好的蛋白质来源,彬山那里赶在修路前送来十几麻袋黄豆,又要找磨坊,找驴,总之运转一座城市需要的人手很多,要考虑的点也很杂。 吴小莲翻了一下,“这件事是朱玉玉在做,她还没来汇报。” 那就是傍晚会来,当员工的都讨厌早会晚会,做领导就不一样了,早会布置任务,更新进度,晚会可以汇报当日任务,提出困难和问题,当晚大家回去思索一番,早会又能提供解决方案。谢双瑶现在也很喜欢开会,“晚会上问一下就行了。菜,这件事我打算暂且交给郑书吏负责,你觉得怎么样?” 吴小莲认为可以,“郑书吏是本地人,老家就在城外,讲话有威信,农户都相信他。” 组织农民进城卖菜,这件事本地人是有优势的,谢双瑶点点头,“天气这么热,菜也放不住,定量购买吧,需求统计了没有?” 买活军有人在肉铺那里询问菜蔬需求,不许挑品类,大致统计了一下重量,吴小莲说,“谢二哥那边有在算的,刚才他走开就是去办这个事了,我让他直接去和郑书吏对接。明天天亮摘菜,立刻送进来,城门□□接。” “怎么送到终端客户手上?” “讲定了敲钟三下到城门口来拿。” 城里一两千人,菜蔬是个大问题,往常城里居民总有人晨起买菜,但现在大家几乎都有事做,而且买活军在城门处不断运货,那里原本的集市就开不成了,好在盘子很小,两百多人管两千人,暂时应付一段时间不识大问题。谢双瑶喝了口发涩的冷茶,“说了没有?各家菜都要写好名字,若是以次充好要杀人的。” “说了,不过也就是威胁罢了,村里没人识字,只能做记号,乱糟糟的很难倒查回去。” 谢双瑶在彬山经营了十年,彬山流民几乎都是文盲,所有文化来自于谢双瑶,所以彬山人讲话很多现代词汇,也更能听得懂谢双瑶的话,最重要的是潜移默化间接受了她的思维方式,吴小莲又说,“等这批学员毕业就好了,秋收以后,男学生去村里上课,女学生在城里给女眷上课,按考试成绩发工资。” “可以,”谢双瑶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交叉出题监考,杜绝作弊,我看大家对收据接受度还不错,下一步工资发筹子吧。筹子都做好了?路要快点修好,这样彬山的货才能尽快运进来。再迟一点,人心就要浮动了。” 虽然临城县现在所有人都是谢双瑶的活死人,但谢双瑶可不觉得这些百姓真就能活得和行尸走肉似的。就是彬山流民,吃饱了饭以后一样有百样心思,要不是谢家自己五个如狼似虎的兄弟,还有舅舅、叔叔、姨姨,一大家子在逃荒中没有走散,而且谢双瑶来杀起人来非常狠,她连彬山都拿捏不住。所以她还是很注意居民福利,这样才能稳固统治。 吴小莲笑着说,“所以第一件事就是修路——再说,过段时间免税赋的消息就要颁布下去了,到那时候,城里人也不敢动姑娘,您要是走了,农户非得生吃了他们不可。” 谢双瑶满意地笑了,“说得对,免税、修路、上课,三个月就能看到结果,如果不出什么岔子,临城县就可以消化下来。” 她突然叹了口气,“总算可以扩大生产了,想要丰富商品种类怎么就这么难。” 说着就翻开册子,在随身小册上记下几个关键词,“葡萄牙、澳门、铁、辣椒、红薯——红薯粉!” 谢双瑶乱七八糟地写了十几个词,“饿、馋、热、空调——” 她叹口气,把衣服掀到肚皮上面,蒲扇哗啦啦地扇着,屋外人影闪动,谢双瑶和吴小莲脸色不变,并没有暴.露躯体的羞赧,彬山流民到了夏天,有时男女都是脱了衣服赤条条地做活,天气实在是热,穿着衣服很容易中暑惊厥,谢双瑶不穿短袖主要还是为了防蚊虫叮咬。 “总人口总算扩大到上万了,”她喃喃说,“临城县也拿下来了——牛痘——城里的大夫呢,找来见我,差点忘了这事。治下终于有医生了,云山县居然连大夫都没有……还有什么事情要立刻办的?” “开矿。”吴小莲提醒她,“临城县那片石灰石矿。” “啊对!”谢双瑶刷刷的写,“但本地人农闲要上课,哎,人手总是不够。” 她抱头开始列计划,“要从县里找几个本地人出去招工,矿工、匠工、医工,还要算一下招工名额,我们的粮食还剩多少?” “带来的不多了,只够吃几个月的,之前你说临城县的谷子快熟了。” “对,”谢双瑶想起来,“不收重税就只能等农户来买东西——总之一切就只等着来的那批货了。” “对了,”她想起来喊吴小莲,“路通了以后,让他们把爆米花机送一台来。临城县的日子真是要无聊死了!” 马脸小吴很淡然,因为谢双瑶在哪都一样喊,尽管彬山流民在她手底下过上了做梦也不敢想的日子,但对神仙来说,不论在哪,凡间似乎都很无聊。 # 买活军倒也并不真傻,免了三年税赋、丁赋,但还是从农户手里拿走了一些稻子——刚来的时候就派人到各村,强令众人都种了新稻种,言明产量若是高于本来的亩产,三百斤以上的谷子都是买活军的,秋收以后一亩担走了一百多斤,就在田边脱粒,他们造了铁皮的脱粒机,比连枷更轻便,脚踏着就能用,农户要用也行,交些谷子都能用。 秋收就是和天赛跑,这笔买卖人人都算得清楚,铁皮脱粒机前排了长队,半大小子来来回回地跑,背稻子,背脱下来的谷子,买活军还说若是本村表现好,能让谢六姐开心,或许来年能合村一起买上一台,价钱到时候再说,冬天会让人叫他们做活,可以用工钱来抵。 对农户来说,今年是极好的年景,首先对自由农来说,今年不收税赋,对佃农来说租子也比平时少了一半,买活军收走了所有租子——而且也没了徭役,而且今年收成非常不错。大家的心情因此变得很好,虽然还有一个坏消息,那便是买活军来了,所有人想要在买活军手底下活命都要买命,农户的买活钱,十八岁以下一人一百两,十八岁以上一人要三百两,也就意味着大家想要买活都欠了巨债,但这笔钱不还也不会就死,最多就是从此要叫谢六姐一声主子,这对农户来说就没什么坏处。 自然了,掏不出买活钱,就要听谢六姐的话做事,否则可能会被捉去打死,但话又说回来了,一个农户,活在世上本身也就是有风险的,流民、流寇、官兵、族长、官府、地主老爷……能把他们随便捉去打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再多一个买活军也没什么不同。更何况买活军平时挺和气,还有好稻种,虽然让人头昏脑胀的规矩很多,但守规矩就至少能把稻子打到亩产三百斤(大家很听话还有一点,买活军会种田是名声在外的),还不用交太多,连佃户一亩都只用交五十斤的租子——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打着灯笼也没地儿找去吧。 一家六七口人,种十亩地是宽松的,有牛还能种二十亩地,不过这年头有牛的人家实在很少,若不论是佃还是做长工,又或者自家田地,一户人家十亩到十五亩的地是有的,这也是江南一带人烟稠密,十几年前大乱过一场,现在仍有足够人手种地,不至于大量田地抛荒。这么算一家秋收至少都是三千斤谷子,这个收成让众人都是喜上眉梢,倘若不卖谷子,明年夏粮就是绝收都饿不死人。 秋收完了还不算结束,买活军让农户放水,在田里种黄麻,说是可以肥田,又让农户把秋天田埂上套种的大豆统一卖给他们,还家家户户的去看屋前屋后的菜园子,教他们怎么套种菜蔬,放言着种出多少都收,不给现钱——但可以抵债,给筹,这些筹也能去临城县买东西。 筹码这个词,本来的意思是很正经的,码头上工人做事也是计筹或者计码,这种东西很适用于活计琐碎,不能当即结算银钱的情况,买活军的人来收菜蔬都不带现银,全带的紫头筹子,这种筹子农户是仿制不了的,本地并没有紫色染料,这些胖大的军士几个月前来教他们种地,现在来发筹子,一个人记账,一个人发筹,说得清清楚楚,筹子可以到县衙去销账,也可以在县城里买东西,县城里任何一间店铺都要收筹子,不收的可以去和买活军告状。 “不收会怎么样?”有人便壮着胆子问了。 买活军瞟他一眼,“知道邻村的徐三元吗?” 徐三元是邻村有名的村霸,竟敢和买活军作对,不按买活军教的种田,当场就被拿下,消息送到村里,谢六姐骑驴过来,臭着一张脸亲自监斩,人头血就洒在村口地里,好多人去看热闹,死了还不算,尸身都给烧了,骨灰洒到河里,挫骨扬灰! 农户们头一缩,买活军的兵爷爷哼了一声,“临城县欺男霸女的刘老三、张老四,胆敢对谢姑姑撒谎,当即就被我们杀在城门口,一样是连杀带烧,连灰都没留下来,家里给做了衣冠冢,刚立起来,你们进城的时候可以去乱葬岗看看。” 大家都不敢说话,兵爷爷宣布大家接下来的安排,“往年冬日,你们都要找短工来做的。” 是这样不错,一年农闲也有四五个月,不出徭役就要去城里找短工,否则一家几口坐吃山空,存粮吃不到年后,至少要给壮劳力找个饭辙,若没找到,家里就要严格控制口粮,大家都是半饥不饱的混日子。 “听说远的还有人乘船去诸暨一带,是么?” 有人壮着胆子走出来,“小人曾去诸暨码头扛活。” “今年你们都不用走太远了,”兵爷爷说,“买活军要修路!壮劳力都来做活,其余人在村子里上课,修路的管两顿饭,还有工钱,一日二十文,上课的管一顿点心,有谁愿做,谁不愿做?” 大家都愿做,不仅因为修路有饭吃,而且也因为不愿做可能会死,就算不死,被赶出去也等于死了,买活军这里不用纳粮,这样的好日子哪怕多过一年也是多享了一年的福。 买活军的人就回去了,说是明日起叫村长带人到县城里去,往回运料,至于那个去过诸暨的农夫,买活军的人把他带走了。“有另一样活给你做。” 大家还是比较同情徐老四的——这附近农户很多都姓徐,徐老四颇有几分胆色,运气却不太好,去诸暨那次没赚到钱,差点被人抓猪仔卖进矿山里,这次又不能一起修路,没赶上买活军的饭辙。徐家和他关系近些的几个亲友都在议论,若是徐老四家里有什么事,或者竟回不来了,家里那些田他们好说要照应些。 在村里,新鲜事不多,偶然一些变故也会激起大家持久的讨论热情,但对徐老四的同情和好奇,在徐家村并没有议论太久,因为第二日去县城运料的汉子们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城里有卖铁犁!有卖盐,有卖针,有卖铁锅,有卖菜刀。 而且价格都非常便宜! 第 7 章 葛爱娣告密 人活在世上,有哪一日不要吃饭,有哪一处不要用铁呢? 不说旁的,就是每日切菜砍柴,用的也都是铁制的器具,可临城县虽然就在彬山铁矿边上,但却偏偏就没有几样铁器,这能怪临城县的日子富裕不起来吗? 铁器受到严格管制是有缘由的,几十年前,倭寇闹得非常厉害,在东南一带大掠,倭寇尤其缺铁,而朝廷能容忍他们抢掠沿岸百姓,但却不能容忍他们抢走铁器,再制成箭头射向官兵的胸膛。所以东南一带对铁器的监视一度非常严格,临城县城里还好,村里竟是连一口厚铁锅都是极珍贵的财产,有一口厚锅的人家,娶媳妇头都抬得高些。也因此临城县的农户多数都吃蒸菜——要炒菜,非得有铁锅不可,还要有油,日子哪里就富裕到那个程度了。 现在不太听闻倭寇的事情了,但老规矩却遗留了下来,边民连打鱼都要背着人,还要给官兵交孝敬,很难养活自己,陆续做了流民,或者把心一横投靠海寇,海边那几个县人越来越少,临城县这里的日子,若是一年风调雨顺还勉强过得去,接连灾上两年,不做流民就要饿死人了。 也是因此,农户对铁器的渴望虽然是天生,但价格敏感度也是极高,可买可不买的,不买,不易保存容易被偷的,不买,买活军带来的铁制脱粒机虽然好用,但按农户心里的想法,如果族长不下死命令,这笔钱也是凑不起来的。庄户人家,有些积蓄不容易,不说钱,就是拿谷子去换,也是舍不得,未来的变数太多,宁可将来多吃苦,多冒险,多担心,他们也要先守住眼前的利益。 但今年事情有一些不同,买活军不给钱,给筹子,活肯定是要做的,因为有饭吃,而且买活军的饭一向好吃。但筹子有没有囤积的必要呢?筹子留多久,要看买活军在临城县能支持多久,可再怎么说,买活军也是个女匪首领着的贼军乱兵,怎么看也长久不了,就是最保守的人家也觉得,筹子没必要多留,还是尽快换成铁器为好。若是有布,那就更好了,布能当钱用,而且也可以穿。 不管松江那边的棉布产量多少,运不过来全是白搭,商路一年比一年不好走,棉布在临城县也就越来越贵,也是江南还算富庶,庄户人家一家子才能都做一身衣服,若是在西北,那里蚊虫少些,听县里从前的教谕说,西北农户出门做活,男女都是赤条条的,穿着兜裆,进城了,一家人出一个,凑一身外出的衣服。 这样的话听着不太可信,和乡野故事似的,但便宜的铁器听起来就更不可信了,乘着天气还没有大冷,家里的女人穿上最厚实的衣服,和男人一起往县城里去,虽然就在城外三四里路,但她上次进城还是四五年前。 临城县的街面没什么变化,若说有什么,那便是县城里的男丁头发都不长,说是夏天太热了,买活军让他们都剃青头,这般少长虱子,就是女孩子,好些头发也只够在脑后扎个小揪揪,这还有女孩子的样子么?还有好些只穿着一条裤子便在街上乱走,她们下田做活也不过就是如此罢了。 葛爱娣和相公说,“怕不是来年我们也要剃头。” 她相公徐大发一咂嘴,“换了主家,有什么办法,主家叫剃,你敢不剃?” 也是这个道理,葛爱娣正要叫相公带她去看铁器,突地一缩,扯扯徐大发,“老东家在前面呢。” 他们都有点儿尴尬,秋收后村里是闹过事情的,老东家叫管家来收租子,徐大发他们家不肯给,说要问过买活军,双方在田里吵起来。后来谢六姐请所有地主吃饭,用半价买了他们的田,又问地主要筹子还是直接抵扣买活钱。临城县最大的地主也姓徐,徐地主的地就算按半价来买也足够三千两了,可以买走一个十八岁以下的子孙。 徐地主长孙像是十四岁,买是可以买的,但全家余下那二十多个人便不知该怎么办了,最后徐地主还是把田地都换成了筹子,再也没有以往那样的俭省了,身上穿着簇新的衣裳,花花绿绿绫罗绸缎的,以前农忙的时候他还每天跑过来看,甚至上手帮忙哩。 徐大发看到老东家有点心虚,埋怨媳妇,“给他家做了二十年的工,你一句话,老交情全毁了,反而不敢见面。那时候喊得厉害是你,现在不好意思又是你。” 葛爱娣性子最烈,被相公这一说倒冷笑起来,走上去给徐地主行了礼,“老东家好,老东家,上个月得罪了,但奴也是好意,买活军那样厉害,只怕租子收上来对老东家更不好。” 短短几个月,徐地主老了几岁,看来失田对他来说确实打击很大,买活军连田契都拿走,这笔交易是很难挽回的了,他叹口气说,“晓得晓得,唉,你们也是没办法。” 到底是临城县最大的地主,为人大气,并不计较之前的冲突,还反过来带他们去看农具,“确实可以买,那些筹子留着做什么?被老鼠啃了买活军也不认的,全花出去是最好。” 徐地主扯着身上的衣服给他们看,“瞧瞧,全是筹子买的,哈哈!” 他语气中的悲愤和无奈叫人听了很心酸,葛爱娣抗租的时候理直气壮,这时候反倒很同情徐地主,又不好走,两个人跟着徐地主走去铺子里看农具,就好像踩在荆棘路上,一路走得不安稳。 铁器是真的有,就在原本铁匠铺那里,铁匠这几天都不打铁,全是各处农户来看铁犁的,铁犁五两银子,听起来极贵,谷价一石(一百八十斤)也就一两半,葛爱娣和徐大发掐着手指算不清,徐地主从铁匠炉边上捡起一根柴火,在地上列了个算式给他们看,写着他们不懂的数字,“五千除一千五,再乘一百八,六百斤谷子。” 周围人都过来看热闹,铁匠说,“算得不对,5000除1500是3.33,乘180是599.6斤。” 徐地主说,“哪里就这样精确了,路上还要洒一些的。” 铁匠回嘴道,“运来是运来,算数就要精确些,先生是这样说的。” 农户听不懂他们的争辩,依旧在紧张算着,六百斤谷子,一年收成的一小半就没有了,看着不多,但七口人吃三千斤谷子,油盐酱醋都从里头出,还要挤钱买布买药,依旧是紧张的。 “不不,是划算的,你们不要拿谷子买啊,拿筹子买,听我的,跟我来。”徐地主带他们去城门口贴皇榜的地方,上头贴了许多榜文,有人在旁站着,收筹子念榜文,钱也收,不过大家更喜欢花筹子。 徐地主点着其中一张榜文自己念给葛爱娣听,“徐家村修路,一个工一天二十文,你们家五个壮劳力,都去做工,一日就是一百文,做十日便是一两,修两个月的路,便有六两,是不是这个道理?买活军中午管吃,那顿随你们吃饱,早晚少吃些,多吃咸的,花销很少!工也不累人,现在城里许多人都抢着要去修路。” 算数他们是不会算的,手腕也要掰半天,不过城里其余人如今都会算得很,有些人立刻列了竖着的式子出来,“徐地主算数好,心算便算出来了。” 城门口站着的买活军也大大咧咧地说,“修水泥路比修土路轻松多了。粉都磨好的,最累人就是磨水泥粉。” 水泥路也是刚才来的时候看着的稀罕物事,乡间也有三合土抹墙的,很坚固,但如水泥路这般跑马也不成问题,走上去硬硬实实一点不起尘灰的路面还是第一次见。听说徐家村要修的是这样的路,葛爱娣也有几分兴奋,捅了一下丈夫,“这个工做得。” 做得做不得其实都要去做,一个壮劳力一天二十文,做重活,其实是有些少了,但管吃是一重,给买活军做又是一重,唯独的遗憾是铁犁贵,一家人苦苦地做两个月才能买上一架,若买了这个,筹子也就不够再买铁锅了,布怕也买不了多少,葛爱娣正算计着,徐地主又指着另一张榜文说,“葛氏你素来伶俐,也可试试这个,明日起,村里要开扫盲班,扫盲班月考第一赏银二两。你们若还想买些锅碗瓢盆、针头线脑,你可要用心了。” 扫盲班? 皇榜前那人少不得也是一番解释,城里人已上过一轮了,教人读书、认字、算账,因都欠买活军的钱,所以人人要学会算账,农户不会算,什么都只能拿筹子,做工一日也只得二十文,会算账、会识字,从扫盲班毕业,做工一日都可多得五文。 原本听说村里要开班,大家的态度都很保守,觉得买活军是在发痴,来城里一趟,葛爱娣态度大变,已意识到这个扫盲班要认真上,她诚恳谢过老东家,徐地主捻须说,“不急着走!东家二十年,未曾开过筵席给你们,一起去吃一碗粉。” # 城里最近新开了些小摊,生意都是极好,来往顾客手里都捏着筹子,倒是规矩排着长队,葛爱娣很少光顾城里的摊子,有些局促,徐老爷说,“待你们做了工,也一样来吃,赚来的是银子还能留,是筹子留它做什么,都用了是干净!”他始终很难忘怀自己的田被换成许多筹子的事情。 轮到三人的时候,徐老爷从怀里潇洒地掏出一把筹子,点了三碗鸭汤粉,“再来一碟陈醋!切二十文猪头肉!” 好醋都在北面,现在较难得,一般米醋也罢了,镇江陈醋是要单算钱的,粉很快上了,猪头肉也上得快,卤肉铺就在一旁,摊主拿着盘子去卤肉铺,扔了两根筹子就端回一碟肉来,猪头肉红通通的,浇了两勺冒热气的卤汁,油香味像是拳头一样,揪着胃往外扯,葛爱娣先瞪徐大发一眼,不许丈夫多吃了,举筷谢徐地主,“偏了老东家——老东家,虽然家底厚,但这般花销也不是个办法。” 她问,“既然筹子能买铁犁,老东家怎么不贩些来,还有那稻种,今年我们田里最少也收了五百斤,老东家,你那亲家在许县不也有许多地?一来一回少不得你的利,只看买活军许不许我们往外做生意而已。” 徐地主的筷子扬在半空,就定住了,想了半日才慢慢说,“许的,不过他们要抽头。” 官府哪有不抽头的,葛爱娣说,“再抽头也有得赚的,而且手里是有铁的,老东家你说是不是?” 筹子转年也许就不值钱了,铁可一直是铁,徐地主抿着唇不讲话,突然心疼地看了那碟肉一眼,葛爱娣就知道,徐地主这是想通了。 她踩了丈夫一脚,更加不许他去吃那碟肉了,好在鸭汤粉里也有两块肉,斩好的鸭胸,连皮带骨头都炖得酥了,两个农民连骨头一起嚼下去,米粉稍微吹两口,吃在嘴里又软又滑,浸透了鸭汤的浓香,还有大米的甜味,米粉要精米磨出来,村里人平时哪舍得吃,不消一刻便把汤都喝尽了,站起来告辞。 徐地主连声让他们吃两块猪头肉,包些回去给家里人尝尝,手上却是动也不动。葛爱娣陪着笑,走远了拎一下丈夫耳朵,“别看了!——你想吃,等工做完了,筹子还有剩,我们也买一碟回去。” 这是两个月后的事了,徐大发有些惆怅,却也知道妻子做得对,把脚下一块石头一脚踢开,“怕什么,也不少这一口,明日起就给买活军做事,中午那顿听说都是带荤的!” 葛爱娣哼地笑了一声,回头留恋地看看铁匠铺子,“刚才老东家说了吧,货尽有的?” “不都这样说,彬山那里多得是,路好了一天就能运过来,叫我们别着急。”徐大发讲,但他也很着急,立定决心要买,就开始担心缺货。“无妨的,五两银,村里多少人能拿出来?都和我们一样,想捏着筹子来买,我们家劳力多,听说干的多还奖筹子,一凑足了你便来定下,我们抽空来运便是。” 葛爱娣徐徐点头,又附耳问,“当家的,前些日子村里不是来了外县人问这问那,听说族里还有人想去省城告状——这背后还不都是老东家支使的?好容易来城里一趟,你看……” 徐大发犹豫片刻,想说徐地主现在未必还想着去省城告状了,但又想到铁匠铺前那架锃亮的铁犁,还有那么一口厚厚的铁锅。 街角发出‘砰’地一声闷响,一阵香味传来,几个女娘有说有笑地从县学里走出来,和他们擦肩而过,手里攥着什么白生生的东西,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一个个捻着放进嘴里,徐大发又咽了一下口水,虽不知是什么,但肯定又是买活军带来的新东西。 买活军是真的爱吃啊…… 他又想到今年丰收的谷子,不用缴的税赋,这都是眼前的利,可眼前的利也就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今年他们家甚至可想着买铁犁了。 他低声说,“我们绕一绕,别叫老东家和亲戚们看到,再去找买活军的人。” 第 8 章 徐地主突破自我 “哼,脑子真是不灵活,总算想起来做生意了?”谢双瑶呵出一口气,搓了搓手,“再过几天可以点炉子了——唉,县里冬天是也没比山里好多少。” “至少不会冻死人。”她身边的少女说,“听我爹说,在老家年年都要冻死好多人。” 临城县虽然在南面,但周围多山,夏天热得不行,到了冬天有时还会下雪,湿冷更恼人,冻不死,但会长冻疮,在彬山的头几年,北方流民不善保暖,一个个都烂手烂脚的,遇热发痒,非常折磨。想要伐薪烧炭取暖,他们占据的矿工屋舍又没有炉子,屋内放炭盆,无声无息就闷死了好几户人家。谢双瑶起家之后,彬山人口渐多,粮食倒是有的,在周围开垦了梯田,木柴也足,开荒砍树,都是上好的木材。就是屋子逐渐不够住了,而且懂得建房的老人很少,这是如今彬山最突出的问题。 若是建房的时候就有所规划,火墙、火炕并不特别费工,彬山还是比较有钱的,但很多东西钱买不来,他们需要砖。 如今彬山的优势是他们有米,而且可以炼铁,谢双瑶用几年时间培训出一条完整的小铁矿生产线,彬山里有很多铁器,都是为了开拓市场而生产的,这些铁器他们不愿意大规模在走私码头交易,顾虑一如几十年前官府禁海、严管铁器的心态,走私码头来的船很杂,说不清是否和建州那些关外贼有联系,恐怕卖出去的铁器会变为前来攻占彬山的铁枪铁箭,但在本省平民中推广使用问题不大,现在就等着有人脉的本地小商人接手往外卖了。 “真就要放过他了吗?”马脸小吴端过一碟米花,在谢双瑶面前放下,“还以为至少罚没一半家产呢。” “徐地主心态崩溃就是因为感觉田地被换成一把不值钱的筹子,在他心里筹子既然不值钱,那罚走一半他也不会觉得疼痛。”谢双瑶抓起米花,一粒一粒丢到嘴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糊地说,“这次我们把徐家村族长送到彬山去了,徐地主在徐家村的根基已断,危险性大降,罚不罚都无所谓了,放他一马,让他更积极地去卖货也好。” 徐大发、葛爱娣夫妇前来告密,受了二两银子的赏,照例给的是筹子,不过他们并不是唯一前来告密的徐家村村民,徐家村也不是唯一一个暗中筹谋反对买活军的村子,大量农户通过各种渠道对买活军反映,村中原本地主和族老合谋,想要差使族中机灵有见识的村民前往省城/邻县报信求援,到底是省城还是邻县主要看地主本人的眼界。元宝小说 至于说求援或者告密,双方的动机也没什么好琢磨的,告密者都是农民,买活军不收农税,租子极少,农闲干活有工钱还管饭,群众基础一下就非常牢固,而地主没了地,连银子都没有,就换回一把紫筹子,正常人肯定会有情绪,尤其买活军看起来并不像是不断裹挟居民为流民,往前掠夺的乱兵,经营十年也就是两县之地,占据临城县之后一直在开班授课,一副长远要在此地经营下去的样子,那么作为地主,肯定不接受这种统治方式。他们甚至可以接受乱兵席卷而来时大家roll点,一部分人家家破人亡,余下的付出一定代价继续经营田地,但作为一个阶层,地主必然本能地强烈反抗这种强行低价赎买田地的行为。 当然了,像这些脑子比较灵活,略懂诗书的人家,肯定是不会自己出面去做这些事的,徐地主联系了徐氏族长,族长出面,在族里物色灵巧忠心的后生,最好家里也薄有田产,也曾雇人佃田,在买活军这般举措中有损失。 第 9 章 徐地主许县卖货 徐地主往许县去得很顺利,买活军十名壮汉,手里捏的都是刀枪,这样一行人是不太会遇到路匪的,只是到了冬天,淫雨霏霏,官道年久失修,铁器又沉重,且徐地主带的一帮人多是耕读传家的小地主,没什么上路贩货的经验,颇吃了些苦头,好在买活军上路之后倒也不摆架子,力气出得勤快,到底还是平平安安到了许县。 一行二十几个人,出门时都带了有干粮,是建阳那里传来的光饼,那一带是有种麦子的,只是商路断了,偶有货郎过来,也不会带面粉来卖。如今临城县和彬山、云山县打通了那条路,海运来的面粉运进城里,拿筹子也能买得到,只是价高,这些面食重新又做起来了。一个个圆圆的饼子,洒了芝麻,微带咸味,烘得很干,南方再潮湿,放个十天半个月也是无妨,饼心穿了一条线,一串饼挂在杖头就是干粮。 做地主的几乎都吝啬,田地便是从嘴里省出来的,徐地主自暴自弃也就是去吃碗鸭汤米线,正经饭馆是不去的,他们一家人出来,只带了清水、光饼,都觉得已经够了,光饼怎么说也是白面做的,如此乱世已算奢靡。但买活军不同,买活军的人竟离不了肉! 众人第一天走了半日,到了中午,在村口停下,问村民买了柴,在路边空置的茶棚灶头里烧了火,又借井打了些水,众人烧了热水,徐地主从腰间解下竹节杯,用热水一烫,捏一撮茶叶便泡了一壶茶来。刚要把光饼取下一个就茶吃,就看买活军的人从车上卸了个铁锅下来。 ——往昔这茶棚便是村里有人经营着,如今这个年月,路上行人少了,匪多,便不做了,只留个棚子在这里。灶还是有的,却没锅,买活军自带了有一口小锅,正合这烧水的小灶眼,架上柴,不一会儿锅就热了,又从一个小罐子里掏出猪油,放到锅里慢慢化开,打开一方油纸包,一大块酱肉片托在手里,雪亮的菜刀削过去,肉一片片落在锅里,拿铲子翻炒一会儿,买柴饶了些蒜苗,拿井水漂洗得干干净净,用手择了放进去同炒。 油香,肉的酱香味,蒜苗那刺激的辛香味一下就炒得散发开来,村口聚着看热闹的人群嗡地一声,都纷纷地议论起来,这些村民里头,老人还过过太平日子,那时候铁锅和猪油村里还算常见,许多年轻些的农户一辈子都难得吃炒菜。 菜刀也是众人欣羡的重点,铁锅都在其次,菜刀买一柄好的回来,遇到乱兵好歹还能舞上几下子,很快就有胆大的来问价。此时蒜苗酱肉已是炒了满满一锅,问徐地主取的光饼也在灶头热得微烫,软和了几分,十个大汉把锅端到桌上,就着酱肉大嚼光饼,又灌着浓茶来饮,连呼痛快。一群村民看得馋涎欲滴,几个孩子被抱在手上,不错眼盯着那锅肉,手指不知不觉就放进嘴里。便是徐地主几个人,也觉得嘴里的光饼干了些,麦香味也着实有些单调。 买活军并不搭理他们,也不让徐地主他们那帮人,不一会便风卷残云将一锅肉都吃尽了,将残下的井水淘洗了锅子,又掏出两文钱给村里人道谢。 他们说的不是本地口音,一张嘴便能听出来,因此乡民虽然垂涎欲滴,却不敢多搭腔,有人从家里端了一小碟子腌菜来给徐地主,“官人配饼吃。” 南方十里不同音,这里离临城县不过是十几里,乡话已经不同,大家说的都是南省官话,买活军听得懂但不太会讲,他们还是北方流民多,徐地主捻须谢过,“老翁,我是临城姓徐的,兴字辈,可有亲戚在此?” 凡是姓徐的,在本县乃至邻县都是就没有攀不上的亲戚,老翁连连点头,“有的,有的,我叫他屋里人来。” 屋里人很快便来了,穿着烂袄子,和徐地主攀谈了几句,肯定彼此的亲戚身份,村里人态度明朗多了,当下便有三家提出要买菜刀,可用钱买,也可用谷子换,若是谷子便请他们留下三把刀,回程时再换。——不是亲戚,不是本地人,是不太敢做生意的,胆子小,也怕钱财露白了被买活军这伙大汉抢。 徐地主现在出来做生意,便也要有做生意的做法,第一次一切都在摸索,思量一番去问买活军,“还是从许县回来再卖,好定价格。” 买活军的人吃饱了很好说话,一边喝茶一边说,“都可,总之钱粮我们都帮你们收着。” 这是徐地主出门前就已接受的条件,他嗯嗯地应下来,又冲村人介绍,“买活军。” 这村子是许县的,但和临城县也近,再闭塞也听说过买活军的名头,老汉脸上现出笑意来,指点着那碟咸菜对几个大汉说,“买活军的盐!不然做不得这样好。” 大汉们捻着咸菜都尝了几口,点头称好,又说,“有菜有蛋可结伙往临城县去卖,我们县有菜刀,也有针、布、盐、酱油。” 这都是生活所必须的东西,村人一阵惊喜,唯唯地应了,一行人又起身往许县去。 从许县到临城县,路好也就是一天半,路不好走两天,众人在半荒的驿站歇了一夜,徐地主第二天起来身上就痒,跳蚤咬了十几个包。买活军的汉子们也大声抱怨,又叫徐地主,“快来,都剃了头,不然把虱子带回去,要罚钱的。” 徐地主现在最怕听到罚钱两个字,赶忙散了才长好一点的发髻,就叫买活军拿刀在头皮上刮了几道,把头皮剃得趣青,又把帽子好生拍了一番,这才戴上帽子,一路走一路忍不住挠痒痒,在驴上扭来扭去,叹道,“这才知道行商的苦!” 买活军道,“这还叫苦?俺们以前在彬山种田,六姐没起来以前那才叫苦。” 又互相嘲笑彼此,这个说那个才富贵几天便吃不得苦,那个说这个抱怨得最大声,谢二哥道,“六姐说了,人都这个样子,舒服过便再不想吃苦了。” 又说,“其实行商也未必都这么苦,若是我们把这条路一修,驿站好生打扫过,洒了驱虫粉,经营起来,傍晚走到这里,歇下洗个热水澡,酱肉一切,何等惬意?” 便是徐地主,走过那水泥路,再走这泥泞官道,心里何尝不想着还是临城县的路好走?还是临城县和彬山、云山县的生意好做?至于热水澡,只是听听罢了,冬日里哪有那么好洗澡,若水不够热,感了风寒那就是听天由命。酱肉倒是可以想想,只是他们一帮人运农具,一餐要吃那么一大块酱肉,在路上要连吃四五顿,他有些舍不得。 将就走了半日,到了许县,徐地主还担心不知该怎么进城——进城钱是有了,但这么多汉子,这么多铁具,怕是不好和官兵解释,不料谢二哥根本不当回事,大模大样排众而出,走到城门口道,“买活军来做生意了,去问问让不让我们进来。” 一听说买活军来了,众人都是大哗,忙不迭躲到一边去,那几个身高才到谢二哥胸口的兵卒怕得哆嗦起来,忙飞奔着进城报信,不多时,县里一帮兵卒远远护着两个官过来了,手里有些也拿着木枪,做出威武的样子,拥在城门洞里却是谁也不肯先出去,一个官胆子最大,抖着脚走出来,“你、你们可是占了临城县?临城县里还有活人?” 谢二哥说,“文书不通都两个月了,你们不是派人来看过了吗?临城县好得很,我们带了铁和盐来,做不做生意?” 一听盐字,众人都骚动起来,又说到铁,那官便更怕了,“带、带了甚么铁器?” 谢二哥一让,“铁犁!脱粒机,还有些好稻种,铁锅、菜刀都有。” 众人把篷布掀开,给他们看手推车上的货物,徐地主壮着胆子喊道,“针也有!” 城门外的百姓们便更激动了,买活军的盐是有名的,铁器未听说过,但因为盐的信誉,众人都很心动,胆大的已藏在人堆里喊着问。“怎么卖?” 谢二哥拿出一本小册子,一项项地报着都是徐地主的进货价,徐地主听得难受至极,生意哪有这般做的!不过还好谢二哥有后话,“这是我等的进价,来许县走了两日,吃喝拉撒都要本钱,还有劳力,价格要上浮五成。” 五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徐地主还能接受,但仍有些不舍,他原本想按着翻倍报价,慢慢再谈,不料谢二哥居然是一口价,周围百姓听了依旧踊跃,他便知道自己这里还是有些卖亏了,肯定比许县内行情价要便宜。 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临城县到底距离彬山近,这些年铁器价格还算有数,这年头,有些东西一个县就是一个价,徐地主五六年没来许县,不知道许县的铁器竟贵了这许多。 铁犁那些大件也罢了,菜刀人人想买,谢二哥倚着车问,“城里有几个兵?” 百姓们面面相觑,人群里不知谁捏着鼻子喊,“不到五十个!” 那两个官的表情都是难看,买活军互相看几眼,哄笑起来,道,“还说什么,又不敢打,就问你们做不做生意?” 就看买活军那一身的横肉,身上锃亮的甲,不是以一当十,一个打五个肯定没什么问题,县里那官的气为之一泄,念叨着,“也是为民生计……也罢了,你们只不许进城!” 谢二哥笑道,“我们也懒得进去,就在这里卖了,谁要菜刀?” 便示意徐地主那边的人上去叫卖,城里许多人都赶来看热闹,徐地主手忙脚乱,谢二哥看不是事,教他理出一条线,一个人专门叫卖,一个人给货,买活军收钱,再来一个人记账。“这不都是数学三里统筹那一课的内容吗?” 徐地主擦着汗说,“刚想起来,下一趟便熟练了。” 他脑子还是灵活的,伙计也全都从第一期扫盲班毕业,晓得记账,事情便好做得多,许县满城人都来看热闹,不过半个时辰,菜刀快卖完了,针也卖得快,铁锅又卖了几口去。此时亲家张老丈才匆匆赶来相见,把住徐地主就哭起来,“老兄弟,家里人都还好?” “家里人哪有不好的!”徐地主赶忙和他行礼,也落了几滴眼泪,心里其实还是挂着生意,买活军不进城他也不敢进城,拉着张老到城外一棵大榕树下说话,“媳妇、外孙都好,你女婿也好,买活军没杀什么人,叫我们上课,又卖给我们许多东西。” 他从背后解下一个光饼炫耀着,“瞧,面粉也是他们卖来的。” 这和张老丈心里想的境况显然大相径庭,他眼泪还挂在腮边,惊愕地望着徐地主,“这听着可和天兵下凡一样呢?” 徐地主叹口气,却也有许多苦想诉,就是当着买活军的面不敢说,怏怏道,“家里田还是没了一些,买活军给我折些本钱来做生意,贩些铁犁来卖,还有菜刀,老亲家,我想你名下也有许多地——” 铁犁自是好东西,张老丈走到推车旁便走不动道了,爱惜地摸着那雪亮的犁面,一问价格,当即便是心动。徐地主又和他说了亩产,张老丈瞪着眼只是不信,“五六百斤!天爷,你怕不是吃了谢六姐的香灰,成日里发些白日梦!” “若不是一亩能产五六百斤,谢六姐如何有那么多米粮养兵?”徐地主极力辩解,“又哪有多的粮食喂了猪吃肉?你晓得买活军的猪吃什么——吃糠呀!” 张老丈捂着嘴,糠在许县农户那里,有时是要和米一起混着吃的,佃户尤甚。“当真?!” 徐地主叫过本家一个后生,“讲讲买活军中午吃的什么。” 那后生绘声绘色地说了,张老丈听得连连咽口水,徐地主说,“临城县的肉价贱得很!买活军他们天天都要见荤!” 张老丈看着买活军那十人身上团团的肉,不敢不信了,连连说,“天老爷!难道真是天上降下救苦救难的神仙?” “不是神仙,哪来的稻种?不但会种田,还会炼铁,”徐地主拿起菜刀给张老丈看,“又会修路,还会晒盐,你没吃买活军的盐?我们那里咸菜也极贱,农户顿顿都有咸菜吃。” 能有咸菜吃,在村里也算是殷实人家了,几年以前,最穷的那些是吊一条咸鱼,大家看几眼便算是沾过盐味了。这个张老丈倒是信的,连连点头,“吃的,吃的,我们这里吃了两年了,实是好盐,雪白子,一点脏污没有,我们这里农民也吃得上咸菜了。” 徐地主话里不由就带了一丝得意,“买活军一来,临城县的日子是要好多了,我手下原本佃户大发,家里两间房都没有,如今也筹备着要买铁犁。铁犁在我们那里只要五两银。” 他运过来自然不能这个价格卖,怎么也要七两银子,但想到因此能多开垦的田地,这仍是值得的。张老丈是过日子的本分人家,逢农忙自己也要下地,是精于农事的地主,当即掏七两银子买了一架,又答允为徐地主介绍销路,徐地主说要给他中人费,只是须去买活军面前过一道明路,张老丈不敢要,连声说给女婿贴补家用便好。 他将铁犁拖进去,又买了一套铁锅、菜刀,过半个时辰把银子送到买活军手里,又扯来两个人看货。这样的大件买卖着急不了,大家都要斟酌,天色也是晚了,当夜众人便在城外歇了,买活军又问城外百姓借了灶炒菜,买水、买青蔬,还买了些米,大手大脚,引人侧目,他们也不在乎,百姓殷勤地端出案板给他们用,很快又切了一盘酱肉炒起来,浓香也诱人,不多时又是许多人围观。众人都羡慕那块案板的主人,上头存的油端回去拿菜一裹,也是多了些滋味。 谢二哥叫徐地主放心,他们自花自己带来的盘缠,不会错了账,徐地主唯唯诺诺,自己翻着账,计算着回去能拿多少辛苦费,换回多少签子的本钱,心头逐渐火热起来,又计较着换回来的签子能再买多少铁器。这么循环下来,一年能赚多少。 当夜买活军轮流守夜,徐家人倒是睡了个好觉,起来后张老丈又来问稻种,徐地主也带了一些来,一发都卖给他,张老丈说不止他一家要,许多家都想听听临城县里出了什么事,叫徐地主进城去吃饭。 徐地主还不太敢,张老丈死活拉进去,“包在我身上,出不去你把我头砍了——怕什么!县老爷家难道就不用菜刀了?买活军的刀极快,铁锅也做得好,衙门里好些人家都问可还有货。” 货自然是有,徐地主想卖铁犁,便鼓足勇气奔赴险地,到张老丈家里吃饭,中午席上全是许县有头有脸的人,大家对临城县一切都好奇,盐、铁、稻,什么都想要,连水泥也想买两袋来看看,是否真和徐地主说的一般神奇。徐地主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尽力全说出去,在众人惊呼声中,不期然眉飞色舞,只觉得平生再没这么有脸面过,便把临城县的日子吹得天花乱坠,极言那水泥路再坚牢不过。在座众人都听得一愣一愣,一个年轻汉子听得掉了筷子,喃喃道,“若用水泥来糊城墙,岂不是数千人都攻不进去?” 张老丈一撞他,徐地主已是惊了,“阁下是——” 那汉子道,“俺叫刘阿七,是县老爷身边的小旗。徐老爷不慌,俺来吃这顿饭,还要买你些货呢,俺们这里半年没来商队,铺子都关张了,什么货都缺的很,这样和你讲,若是有面粉,也不贵,俺们县也想买一些。” 他旁边一个面色精悍的汉子沉声说,“盐再多一些也都能要上,足色纹银付账!” 徐地主便沉着起来,心里只觉得自己真是做了个再正确也不过的决定,回想来时,不禁也有些后怕——好在许县这里万事都是顺利,更好在他被那葛爱娣一言点醒!否则签子全换了鸭肉米粉,哪有今日的风光? 不过,鸭肉米粉吃得多了,他也不太看得上张老丈家的宴席,张老丈这个地主,做事还是不大气,请人吃饭不外聘厨子,仍叫家里人下厨,味道着实平庸。徐地主不过尽力吃了个饱就忙着去做生意,来来回回忙了七八日,终于把铁犁全卖了,他胆小,第一次不敢弄花招,按谢二哥要的价买的,也不敢私拿好处,把人都领到买活军那里付了银子,将买活军带来的那套灶具竟也都卖了,扛了一袋子银子扔在车上,带上张老丈——张老丈始终心系女儿,听说徐地主家要造新房子,且还是买活军强买强卖,更是好奇又担忧。下了几日的决心,做出天大的决定,要和徐地主一起去临城县看看。 第 10 章 张老丈探亲 买活军对张老丈的冒险没什么意见,这帮兵士,按刘小旗的话说,“个个都是处变不惊,有大将风范”。许县不乏大户人家想和他们结交,买活军说是六姐没有吩咐,态度也颇冷淡,只将张老丈带上,众人一发往回走。 车上没装什么货,只带了几袋子煤,要比来时快些,至于此番卖货所得的银子,缝在布袋子里,谢二哥亲自挎在腰间,一路上什么蟊贼山匪都没敢露面。这些山贼大多也都没什么铁器,和身上穿了厚皮衣的买活军打起来胜算极低——固然也可以远远地射木箭,但准头堪忧不说,山林间射箭也没什么用,再说本地的贼大多都是活不下去的佃农,懂得开弓射箭的极少。元宝小说 没了货,往回走要快了许多,徐地主就不想在驿站住,买活军到临城县之后,强制所有居民剃头、洗澡,烧热水烫床板,又运了很多硫磺粉来卖,让大家洒在屋角防虫,熏艾更是常年要做的事,他们还改建了浴室,填了两个池子,装了锅炉,所有一切都是从彬山运来的——买活军的兵士每天都要洗热水澡,所以他们还问乡下人买柴禾。 临城县的百姓本来入冬之后很多人就不洗澡了,但因为谢六姐爱干净,他们也花筹子去浴室洗澡。也花筹子买柴禾回家,衣服和往年比洗得算勤快,所以臭虫、跳蚤和虱子经过几个月渐渐地就绝迹了,徐地主不知不觉间已习惯这样洁净的日子,在许县过了几夜,觉得身上油腻腻的很不舒服,更不想在驿站受苦,他极力主张侵晨动身,赶回临城县过夜。 张老丈自然客随主便,不过他觉得徐地主有些过分讲究了,听徐地主说起临城县的改变也很难相信,“每天洗澡?这……若是打湿头发得了风寒该怎么办?” 这是老成的考虑,谁不知道洗洗身子干净了好?但临城这一带冬日是会结霜的,偶尔还下雪,这般的寒冷,顶着湿头发出去,说不定就得了风寒,得了风寒那就说不定会死,或是留下严重的病根。哪家没有一两个因为得风寒去世的亲戚呢? 徐地主说,“短头发擦干就好了——也是没办法,女大王鼻子灵,女人,爱干净,受不了身上的臭气。” 张老丈倒能接受这个解释,但还是很难相信临城县居然所有人都掏出钱来买柴禾,“这般宽宽绰绰烧了一冬,怕不是积蓄都要烧没了?更不说还有那些没有隔夜粮的人家呢!” “如今县里除了80岁以上,12岁以下的,人人都有活干。买活军发的都是筹子,”徐地主告诉张老丈,“倒也可以攒着买活,但……这世道,没了营生,买活以后又能去哪里?” 这个灵魂问题击倒每一个想要积蓄筹子的县城百姓,况且大家对筹子的保值期限都有隐约的担心,就是再吝啬的铁公鸡都开始放纵起来,很多人放工时刚领了筹子,就去买鸭汤米粉吃,饶两个烧饼,吃得饱饱的,又去浴室洗澡,家里也买了柴禾堆在那里,几个屋子都烧上火盆。往常只能全屋聚在一起,凑在火盆、火笼边上熬冬的家庭,今年在冬日也很活跃,大家都出去做活,做完活回来一窝蜂又去浴室。徐地主走的时候,买活军还在城里建浴室呢,原本那一个是不够用的了,还要再建三四个,男女分开,新开的一律没有浴池,只有所谓的淋浴。 “连女流之辈都去浴室洗澡!”张老丈的眼睛瞪大了,“这成何体统!” 许县其实也不是没有浴室,不过那澡堂子并不多,均是县中体面人家的男丁才能享受,多开浴室,将所有的男丁都纳入洗浴范畴,这还在想象之中,但开设女浴室便实在太超出常识了。女子体弱,便是在盛夏也少有日日以澡盆沐浴的,多是拿白布揩拭擦澡而已。张老丈实在无法想象连女子都要天天洗澡的日子,而且县中人家居然能够服从! 徐地主叹了口气,这句话倒是发自肺腑,“老亲家,命都要没了,体统能当饭吃么?” 他拿嘴巴悄悄地努着另一桌的买活军,张老丈瞟了谢二哥一眼,谢二哥蒲扇般的大掌正捏着竹节杯喝茶,瞧着似乎一用力,连竹子都要被捏裂。 张老丈就不敢多嘴了,叹口气也倒茶来喝,紧着把那口光饼咽下去。“唉!这世道!” 他们正在来时的茶棚稍微歇脚用饭,余下三把菜刀也依言带来了,开的价格和县城一样,这让本地村民很是犹疑,聚在一起低声商议着——但也不敢让他们就这样把刀带回去,更不敢杀价。其实徐地主倒是理解他们的犹豫,菜刀究竟是有些价钱的,他尖着嘴吹茶,心想若实在不行,便带回去也罢了,不必为难村民,日后终究还要常来常往。 几个饼子啃完了,村里人过来,掏出碎银、铜板,还是买下了三把刀,徐地主那亲戚更提出请求,“七叔,听闻临城县啊里招工做活哉,我啊几个和你同路去看看?劳你照顾哉。” 南方十里不同音,他们的口音连张老丈听着都有些吃力。徐地主请示地看看谢二哥,谢二哥微微一点头,“县里也缺人,不过只发筹子,他们只能在县里用筹子买了东西回来。” 徐地主忙翻译,村里人不懂,他又用自己做例子解释,指着空车,“都是筹子换的,到许县卖了银子,银子在买活军那里,回了县城给我筹子,我再用筹子去买货。” 想要去买活军治下一探,都是性格大胆的人,徐堂侄并没有因此退缩,四五个年轻后生换上草鞋,跟着一行人在泥泞的官道上缓行——虽然归心似箭,但昨日下了雨,今日官道有些地方被泡软,实在走不快,遇到水坑,徐地主一帮人还要设法推车。 买活军那些大汉并不帮忙,只是抱着手臂站在远处谈笑,有几个人在抱怨连自己带的锅都被卖了,今日没吃到肉。张老丈听得诧异,拿眼睛去看亲家,徐地主点头说,“买活军是每顿都能吃得上肉的!” 张老丈脸上就有了忧色,“盘剥得如此厉害?” 徐地主慌忙摇头,“不不,不盘剥不盘剥。” 这是良心话,买活军做了很多丧尽天良的事——比如说竟强买了他家的地!——但他们平时做买卖的确很公道,也不会随随便便地欺压盘剥百姓,胡乱收税,徐地主思索着说,“怎么说呢,买活军有钱,彬山是有铁的,而且应该也喂了很多猪和鸡,县城的肉卖的很便宜。要供买活军日日吃肉也吃得起。” “很便宜?”张老丈一下抬高了声调,“多便宜?” 徐地主说,“猪肉十文钱一斤,鸡肉十文钱两斤,为他们修路,管饭,做事的劳力能吃饱,一日还给二十文,日日剁半只小鸡回去给家人加餐都够了。” 他身边一个机灵的后辈说,“这还是乡下人的价钱,他们不懂事,没上过扫盲班,一天就二十文,我们去做事,一天二十五文!” 后辈一边说着,脸上一边由衷地露出了城里人的骄傲来。张老丈却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他不断摇头,“这,这!” 大家已走了一个来时辰,终于跨过了县界,又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徐地主的人都欢呼起来。“路!水泥路修好了!” 水泥路! 听徐地主吹了一路的临城县,张老丈都没什么真实感,若不是带来的铁犁着实舍得用料,彬山铁器这几年的确也传开了名头,他几乎以为老亲家是发了失心疯了,入了什么教了,临老家业全没了,‘无啦啦’要做生意!张老丈很疼爱女儿,他来临城县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若是不好,便要设法把女儿一家带到许县去,好歹女婿也是知书达礼,实在不行做个塾师,糊口总是不成问题。 但现在,望着脚下这条淡灰色的硬路,他使劲跺跺脚,开始逐渐相信亲家还是以往那个敦厚明睿的亲家,却又同时开始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这——这路? 水泥路和青石路一样,其实都对驴马的蹄子有损伤,但那是长期影响,眼下这些畜牲都很开心地离开了泥泞的官道,在水泥路上摇头摆尾地走了起来,蹄子敲出发闷的声音,呱嗒、呱嗒,车行速度明显比之前快了许多,几乎要比人走得更快了。 不用推车,大家的速度又更上了一筹,轻松地走在硬路上,夸赞着村里修路的速度,“不过在许县呆了四五日,竟就修好了!” 也不是全都修好,这条路是分段修的,以村落为中心点,往两边延展出去,中间还是会有些勘察好系了绳子的路段,还没来得及修,而从水泥路来到土路,那落差实在分明,就连张老丈都觉得这水泥路的确强于官道许多,从心底泛上一丝羡慕来。他们一路走来,倒是没看到什么修路的人,买活军说昨日下了雨,今日要歇工,“应该都回村里去上课了。” 上的又是什么课?张老丈很不解,众人却都是心领神会的样子,还彼此讨论起课程来,徐地主教诲后辈们,“想做买卖,数学课尤其要好好看,可知道了?” 数学? 张老丈的问题逐渐增多,不过他四处乱看,已无暇再问。不多时,一群人到了城门口,城门大大地敞着,百姓进出自如,城墙下摆了好几个摊位,几个老农挑了柴来,旁边站着七八岁的小孙子,站在一个摊位跟前和摊主说话。 “怎么全是这般的长辈来卖柴?”张老丈为人也是厚道,见来卖柴的老人多,顿时有些看不过眼。“壮丁们呢?” “壮丁要上课!倒不是不来,但早些上课,早些考过毕业,一人工钱可以涨五文,因此都宁可父母担柴来卖。”徐地主看了一眼,在行地说,“这些都不是修路的人,平日里已上过课了,上完课就去山里讨柴火,晒几天来城里卖,这是数学不太好,怕算错账,乘今天先生给修路工上课,带孙子来给他们做算数呢。” 果然,那柴称过了——张老丈斜眼看,称还公平,尾巴不翘不低,几个人就拿起一只奇模怪样的笔在本子上写了起来,写完了两边都看了,摊主道,“你自家算一遍,没错了再来签名。” 原来这里每笔买卖都要签名的,而那几个六十来岁的农户听了,竟是都扯出一根柴来,在旁边一个大木盆的沙里划来划去,写着些奇怪的符号,念念有词地算了起来。小孙儿在旁边一跳一跃,已经迫不及待,“爷爷,没错,没错,我心算过了,快取了筹子来,我们买糖去!狗儿想吃糖!” 糖! 买活军难道还卖糖不成?张老丈脚步顿时一顿——江南人没有不爱吃甜的,以前天下安定的时候,糖也不算什么,可这十几年来,甜味也逐渐显得稀缺了。 他还想再看看,但徐地主已和买活军交割了回来,要领着一行人去浴室。“买活军的规矩,外人进城必须先去浴室洗澡剃头——表侄你们几个的浴资,买活军给你们出了。” 这谢六姐的规矩着实耐人寻味,张老丈深心里自然不想剃头——对洗澡其实也深具戒心,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已经随众人来到此地,想要独自回去是万万不能的,也不好令亲家为难,只好半推半就地被亲家扯到了城门边上新建的一间浴室里去。 刚进门就是一惊,“亲家,这就是你说要建的水泥房?” 徐地主半晌没有回话,张老丈瞥去一眼,见他眼神迷离,俨然也是被惊着了,“这、这……这我也不知道……” 他虚着脚步,走到窗台边上,去摸那洁净无暇的玻璃窗,“我家也能有这样的窗户?” 第 11 章 洗澡新屋吃饭 这是一间怎样的浴室? 略有些粗糙的地面带着抹刀的纹理,屋里沿墙开了一圈的下水槽,盖着密密实实的铁网——光是这铁网就叫人惊叹了,买活军居然能如此奢靡地用铁! 再有那玻璃窗,说实话,南方人家对琉璃是有认识的,但烧出来的琉璃往往混浊厚重,不堪大用,而且因其沉重,便是做器皿也没有优势,顶多只听说富贵人家能用得上琉璃瓦。——但便是琉璃瓦,和这玻璃窗也没有可以相比的地方,这玻璃不但又轻又薄,而且光洁无暇,透亮宛若无物。张老丈和徐地主光看这玻璃窗就看了许久,随后急匆匆退了衣裳进来洗澡,他们倒是想要当即回家里去看看,但买活军规定了不洗澡是不能进城的。 他们进来得晚,其余几个外乡人也不心急,大家在换衣间已经惊叹了一番,进了浴室又是连声赞叹,这浴室不但有铁制的下水道槽盖,而且还有竹制的水管,铜制的弯头在墙上盘着,又伸出头来,一个莲蓬样的东西戳了许多孔子,不知是做什么用。但这对铜铁的奢靡使用已是叫人心慌了,张老丈第一个问,“就不怕人偷么!” 一个走进浴室的兵士‘哈’地冷笑了一声,道,“偷?哪个敢偷我们买活军的东西!” 他催着张老丈等人去浴室一角剃头,又叫徐地主,“你去莲蓬头底下站好,吼一声。” 徐地主莫名其妙,只得走了过去,喊了一声,“站好了!” 隔邻的多孔墙有人看了一眼,叫道,“几号?” 徐地主看了眼墙面上的红漆,“三号!” 隔邻就传来水车的声音,很快,那莲蓬头里便洒了热水下来,温度很适宜,微微偏烫,淋洒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徐地主一下就惬意了起来,在水中扭来扭去,搓洗着身子上的污垢,但过了一会儿水便停了,隔邻喊道,“一桶了!——伸手!” 徐地主伸出手去,从墙上挖开的孔里领了一块薄薄的黄片,隔邻喊道,“胰子片,往头上身上搓,搓得了再喊我放水!” 胰子是常用的,乡下宰猪也是不吃胰脏的,都是收集起来另外出售,用胰脏、草木灰、豆粉搅和在一起,捏成一粒一粒,便是最简单的澡豆,以前江南不缺糖,也加白糖进去做成深绿色的胰子,这东西贵些,乡下人家自己洗浴多用草木灰。但不论如何,这样淡黄色的胰子谁也没见过,搓在身上起着细细的泡沫,全身的污垢似乎都轻易化解了,令人惬意非常,徐地主是好洁的,浴室里暖融融的也并不冷,他连忙仔细地搓着耳后的污垢,颈下、腋下、□□,都着意搓洗,又教着剃头回来的几个人如何使用浴室,且为他们辨认红漆写的号子。 洗澡对农户来说,只有夏天是最便宜的,春秋十分麻烦,冬日里洗澡则十分奢侈,能在暖洋洋的浴室里洗个澡,而且是买活军请客,这几个本就胆大的小伙子很是珍惜,将一片胰子都用完了,浑身搓得起泡。徐地主是过日子的人家,也没那么脏,只用了一半,想把剩下一半带走又很踌躇,隔邻那人喊,“胰子全用完,不许带走,六姐最讨厌邋遢。” 他便不敢耍心眼子了,连忙用了剩下半块,都搓好了才喊了一声,“放水!” 那边水车一响,淅淅沥沥水又淋了下来,徐地主连脚趾缝都搓了,和张老丈互相搓了背,只觉得浑身轻了三斤,此时另一桶水也放完了,徐地主便被叫着走去屋外,得了一块厚布将身子擦干,头发很短,甩了几下,又擦了几下也就干了,不虞吹风受凉。 “你家里送了衣裳来,两套。”城里原本帮闲的徐六哥匆匆进来撂了两套衣裳,都是齐全的,“鞋也有。脏衣服这里一总收去洗晒了,过三日来取。喝茶么?” 茶是便宜的,更衣间出来是两大间休息的屋子,里头做了些长椅,可以往下躺,徐地主怎么都是要等张老丈的,花两文钱买了两碗茶,往椅子上一倒,旅途疲倦烟消云散,几乎要打起鼾来,他想和徐六哥打听一下家里的境况,但徐六哥忙得很,进进出出几乎脚不沾地,这一下进来二十几个客人,浴室里人手显然紧张。 点头打着盹,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焕然一新的张老丈,张老丈不断左顾右盼,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在徐地主身旁坐了,忙忙地用了一碗茶——本来不用也是可以的,甚至更合一贯省钱的性子,但一来钱也付了,二来这里烧得太暖,又洗了澡,也着实渴了。 第 12 章 海带养殖 “居然连海带都做成了卤味!” 一桌子菜都是有滋味的,仿佛额外比许县的吃食要鲜一些,鸭汤这也是常吃的,许县的鸭汤比起来难免就多了一点骚味,临县的鸭汤色清味鲜,浓淡适宜,张老丈由不得就喝了两碗,各样菜又都尝了尝,仿佛一天的劳累都在这洗浴和美食里化开了,这才有兴致点评,“临县的日子好过呀,亲家。” “海带现在便宜得很!” 又是一样海货在临县卖跌了价钱,临县似乎什么东西都便宜得很。连海带也是一般——海带,当然说不上多么罕有,但自古以来都是野生,产量并不算稳定,而且因为是难得几样可以自行晒干贩往内地的海货,价格其实一直不太低。 这些海货的价格,和渔民是否兴旺息息相关,自从朝廷开始禁海,海带也就更加金贵起来了。不论如何,张老丈还记得小时候未禁海的日子,那时的海带也说不上便宜。 但买活军这里不同,“买活军会养海带。” 徐地主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媳妇和四个孙子孙女,能上桌陪客人的是三个儿子,虽然老丈人来了,但儿媳妇也只能在里间,她那一桌菜也要少些,红烧鸡和冬笋炒五花肉是没有的。张老丈看徐地主一家人下筷子的频率就了然于心,他也不怎么吃这两样菜,省下来第二顿便可匀到里间去一些。 大儿子口齿最便给,绘声绘色地和张老丈说,“他们已经占了云山县好几年了,不但出海打鱼,开了私港做生意,而且还在近海沙滩边上养海带,一片一片都是海带田。是以我们这里现在都吃海带,六姐说人要吃些海带不容易得大脖子病。” 大脖子病是很常见的,山里人时常有得,药方也早是大家都晓得,就是要多吃干海带泡水。但从前干海带对山里人也是名贵的海货,是药的一种,如何能吃得起呢?如今倒好,临县的海带到处都是,海带泡水的汤拿来煮菜,菜都要比往常更鲜美得多。 自从进了临县,六姐这两个字就不绝于耳,张老丈也觉得临县的改变实在太大,他问徐大郎,“你怎么知道有海带田,你可曾去过云山县?” “我未去过,我如今在乡里教识字班,老三去过,老三现在专门跑云山、彬山两地运货。” 识字班? 这识字班又是新鲜东西,但在临县非常重要。“现在满县里到处都开着,冬日活不多,所有做工的,都是半天活半天班,若是考不过,工钱一日便要比旁人少五文,考到头等还奖筹子。” “考完了怎么办呢?”张老丈不但胆子大,而且脑子也是好用的,很快意识到这个班不可能永远上下去,“余下的半天空闲做什么?” “哪里有余下的空闲!”大家都笑了起来,二儿媳从里间出来,扒着门说,“爹,那是初等班,倘若考过了,便要去上中级班,中级班学成出来,一日工钱能涨十文,然后接着上高级班——我听说若是高级班也毕业了,便可以做官。” “做官?!”张老丈很惊讶,“县衙里原本的官吏呢?” 他原以为会得到一个血腥的答案,不料却是荒诞又实在,“都在拼命上课呢,六姐说了,待第一批高等班毕业生出来,若他们不在其中,便做不了官了。” 世道已经不太平很久了,许县在十几年前的义军作乱——平叛这循环里也是损失惨重,张老丈是经过事情的人,他还以为不会有什么坏消息能动摇他的意志,也不再会有什么新鲜事超出他的见识,但临县和云山县、彬山发生的一切让他始终感觉自己在做梦。他对谢六姐终于发生了很大的兴趣,不再限于欺男霸女、装神弄鬼的矿霸之女。“亲家呀,你这实在不分轻重,临县发生了这许多大事,连官也不像是和以前那样做了,你却只和我说那些农具!” 徐地主很委屈,为自己喊冤道,“这如何说得清楚!再者不管怎样,也都是临县自己的事情,和许县有关的不就是那些农具,还有盐,或许还有米,还有海带,还有、还有……” 说到这里,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眼界的确是小了,讪讪然道,“也实在是太多了,一时说不尽的,不如你问二媳,她倒伶俐,我们家这几个人,她第一个考到中等班去,几次考分也是最高,说不准下回来就读高等班了。” 张老丈又要晕过去了——原来女子也跟着一起上学的么! 一顿饭中接受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张老丈吃完很久都没缓过来,但走了一天也实在困倦,和女婿女儿在客房说了几句话便吹灯睡了,第二日起来,他女儿已来取走官房去倒了,热水也烧好了一大锅,舀进来痛痛快快擦头擦脸,厚布往头上一擦,热乎乎的人一下精神起来,倒是比长发更清洁,张老丈渐渐回味出好来。 他站在玻璃窗前端详着曙光,望着一家家的炊烟升起——这炊烟多是烧的蜂窝煤,没什么人烧柴火了,所以烟气就没有烧柴火那样重,又不像是烧煤饼那样多飞灰,蜂窝煤他刚才取水时看过,烧火实在好,便宜清洁……临县的日子实在是比以前好过了许多! 原本想着在流民矿霸手底下讨生活,被盘剥得只有更重,亲家连地都没有了,做生意也只是死中求活苟延残喘而已,张老丈是想着要么就把女儿女婿接走,但才住了一晚,便知道自己是多虑了,许县这些年也是半死不活,全都靠那几亩薄田吃饭,要不是买活军那里卖的好盐,恐怕还要多死几个人。买活军虽然是乱党,但不杀人、不盘剥,有盐,有铁,有好稻种,会修路,会调这神奇的水泥,会种海带,还要教所有人识字,说是天兵天将都不为过。那谢六姐怕不就是妈祖观世音菩萨转世,专门救苦救难来的。 张老丈从来是不信这些的,他也拜佛拜神,但心中自知,倘若真有神佛,天下间众人怎会过这般的日子,但如今真不由他不这样想。谢六姐图什么?她图什么?她还会什么?她想要做什么? 许县……许县有煤矿,谢六姐是想要拿下许县的,张老丈低头沉思,谢六姐能拿下许县吗?她拿下临县大半年了,路修好了,临县人已有些样子了,满嘴谢六姐,已经不晓得皇帝是谁了。其实张老丈也不晓得,皇帝不就是遥远的北方京城,那遥远的皇宫里一个遥远的人吗?他们做地主的最多和县老爷打交道,随着时局越来越乱,县老爷也就越来越没有了权威,倘若要他来选,他绝对不会为了维护那个遥远的人的尊严,和买活军做对。 就算买活军最后会覆灭又怎么样?天下已经很乱了,说不准什么时候流民又要打过来,张老丈十几年前死了两个儿子,三亲六戚里一半没了。他年纪不小了,孙子却没几个,因为十几年前那段时间就没养活过几个。就算买活军只能经营个四五年,待到朝廷注意到了拨兵来剿,那又如何,至少也是过了四五年的好日子。 想到昨晚那浇淋上来的热水——是了,谢六姐还会修浴室,还有那个古怪的莲蓬,买活军叫那个做淋浴,很形象——还有今早可以随意洗脸洗手擦头的感觉,在躺椅上用茶的滋味,那鸭汤的鲜美……张老丈一时不由痴了,他在窗前站了很久才被叫走去吃早饭,早饭是昨晚的鸭汤下的面,雪里红冬笋回锅炒了,更有滋味,这本来就是一道多次回锅味道更好的菜,只要舍得放油,越炒越香。 张老丈很久没吃面了,在南方而能吃到稀罕的面食,不论手艺如何,已证明主人在尽力招待他。他现在倒也不惊异于临城县居然有面粉了,临县什么没有呢?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鸭汤,又把肉挑给桌上的小孙子,昨晚家宴之后,如今早饭也就不分桌了,徐家人多,一批批地吃,小一辈都出门做事去了。徐大郎在附近的村子里给识字班上课,这时候走过去正好。 这一家人现在除了徐地主和太太以外,都在外做事,小孩子也要去上课,徐地主原本也被安排了差事,但因为田地被买了,打击很大,在家歇息了一阵子,如今他也有事做,要和伙计们去算账,吃完饭也赶紧走了。家里家外的事情由亲家母先做一部分力所能及的,剩下的等孩子们回来了帮着做,家里白天是很空的,没几个人,张老丈也没什么架子,吃完饭帮着将碗筷都用热水和草木灰一起洗了。又感慨一番,这冬日能用热水洗碗实在是很幸福的。随后便问亲家母能不能上街走走,他觉得是可以,但也要提防临县规矩严厉,不许外乡人乱走。 徐太太说临县是很自由的,连城门都可以随意进出,不收城门税。张老丈便放下心来,袖着手从院子里溜达出去,他发现临城县真的没几个闲人,以往那些帮闲、乞丐,全都不见了,街上走的每个人都有明确的目的,过了几条巷子便是书声不断,只是念诵的并不是三字经,而是一些奇怪的声韵母。 他一时便好奇起来,凑近了想看,背后又有人叫他,“喂!那个许县的!” 是和他们同去许县的买活军,青头,生得又胖又大,声若洪钟,一看就知道常放开了吃肉,深色的脸膛,满面的红光,透着那么的快活,但一张口却很文雅,丝毫没有脏话,而且张老丈已发觉他们个个能书会写,极有见识,非常聪明。 他们大概都已是中级班毕业了罢! 谢六姐手下这些买活军虽然口气不怎么软和,但却从不欺负人,这个买活军也不是来找麻烦的,“正要来找你,你说来探亲,可还有别的事?” 张老丈心里自然是有些事的,而且是大事,但这么大的事总要观望个几日,好好想想清楚,是以他唯唯诺诺的,并不吐口。买活军也不在乎,道,“若无别的事,就去上课,你们家白日里也没人,就一个老亲家母,探的什么亲。白日上半日课,下课再回去和女儿一家团聚。” 这话也是在理,且正搔到痒处,张老丈便欣然从命,跟着买活军到了城门口一处屋舍里,那里已坐了零星十几个许县村里来寻工的年轻人,一个小姑娘站在台上,看着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板着一张脸,竭力显示出老练的样子,道,“你们若瞧我是个女娘,便不认真上课,到时县里统考,你们过不得,一日少了五文钱,那也是你们自家吃亏,可晓得其中的道理?” 那些年轻人本就是村里来的,在县里人面前平白就觉得自己矮了一头,哪敢看不起女娘,都唯唯地应着,那女娘便发下书本和笔、册来,还有沙盘,“那现在开始上课!先告诉你们为什么要学这两门课,首先说语文——” 要学语文,就是为了认字,为了认字,要先学拼音,买活军的告示都标注了拼音,只要学会拼音,就可以拼出告示,念出来。念出来以后,大约便可晓得其中的意思,因为买活军的告示写得都是很白话的,并不难懂。会读告示,便不会吃亏,而且可以拼懂自己签的契约,就不会是睁眼瞎。 要学数学,便是为了算账,算账的重要自然不必多说了,买活军是给筹子算酬劳的,吃什么做什么都要用筹子来抵,每天算账时若是自己不会算数,那就或许要吃亏。所以初级班就是要学会拼音、算数,认一些常用字,初级班毕业之后,做工一日最少是25文,这些外地来寻工的小年轻,一日住宿是一文,吃饭丰俭由人,吃食堂大约要三四文,洗澡是两文,一日能结余16文,倘若是初级班毕业,一日便可结余21文。 冬日农闲,能找到一个有吃有住,有暖有热水的活儿,哪怕是没有结余,对家里也是有益的,至少省了粮食。更何况一日做工所得能结余四分之三呢?更何况临县的东西比外头便宜了许多呢?几个小伙没有不愿学的,他们上半日学,做半日工,根本也算不得多辛苦。 第一日语文学的就是几个韵母,数学学的是全新的数字写法,还有每日里结余的加减帐。张老丈识得二三百字,百数以内的加减也是会心算的,而且对于这种全新的数字接受良好,就当是一种新式的苏州码子,或者叫六姐码子,课间歇息时他已开始往下自学,那个叫金逢春的小姑娘便着重表扬了他,且特许他将课本带回家去,张老丈宛若受到表彰,不由洋洋得意起来。一上午的课上完了意犹未尽,但也没得继续了,下午那几个小伙子要做工,而金逢春要回去上课,今早的识字班就是她的工作,她一上午赚30文钱——这份工钱不低! 张老丈闲来无事,下午在各处挤着试着去拼告示上的拼音,对照着教材和他本就会的几个字,进益很快,他觉得数日下来学会生母韵母不成问题,很可以往下去学第二册,不知为什么很是兴致勃勃,几乎忘了要在城里多绕绕,甚至设法去云山和彬山看看,不过他学到下午暮色下来时也就搁笔了,一来看不太清了,二来家里人陆续回来,招呼着,“洗澡去了!” 是呀,是呀,连金逢春那样的小姑娘一日都挣三十文呢,徐家挣工钱的五个人一日一百多文,花个十文洗澡如何就奢靡了?孩子洗澡只花一桶水,收一半的价钱,且女人的头发也都剪得很短——张老丈的女儿头发又黑又多,居然也剪短了,他看着很是心疼,但女儿一点不留恋,如今他也觉得短发好,短发常常洗也不怕受凉。就算每天洗澡又如何呢? 在冬日,每天能洗一个澡,吃过晚饭还能用热水再擦擦脸,洁洁净净地上床睡觉! 张老丈第二日上完课便问着人,来到县衙求见谢六姐,“听闻六姐想要许县的煤?” 第 13 章 谢六姐的来历 谢双瑶当然想要许县的煤了,她也不着急,许县和临县的联系很紧密,临县有这么多战略物资,都是许县所急缺的,只要耐心等候,许县的乡绅迟早会撞到手心里来,就好像张老丈,明显被水泥房和澡堂子诱惑,谢双瑶很理解他,这种生活对现代人来说算是很艰苦,但在古代却的确极具诱惑性,值得为了几年这样的日子做些冒险。 “许县现在是怎么个情况,我记得再往西去五十里似乎有个卫所。” 她叫张老丈在下首坐,张老丈也谦虚地搭着半边屁股,两人一起磕西瓜子,吃爆米花,随意用着劣茶,“卫所是有的,但也废弛很久了,现在里头最多二十个还能打仗的兵,现在的重兵都在州城,其实也不是很多,州里最多拉出来两三千人,一多半像乞丐多过像兵。” 这个消息不能让谢双瑶吃惊,她所在的大敏朝实实在在已经衰败了大约有一百年了,这个衰败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流民极多,原本的过所、路引几乎已经形同虚设,这些流民有些是失地的农民,有些就是这种逃走的军户和匠户。 军户匠户为什么要逃走,自然是因为原本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当兵所得非常稀少,但军户世代继承,不做流民在本地又无法从事其余行业,很多时候军户的妻女需要卖笑维生——反倒是逃窜到别的治所,成为流民以后,身份得到某种程度的洗白,那么还能做点别的活,生活会比原来好过。 体制性问题一向是最大的问题,军户流失,上官多数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大家也不是什么魔鬼,就算是足额发饷军户也可能会饿死,总不能坐视这么多大活人饿死吧,二来,这使得上官吃空饷变得更加简单。如此一来上瞒下不瞒,卫所基本上就成为一种摆设,东南地区倭寇大乱、起义频仍,乃至于说云山县在买活军占据时甚至没有县令,县尉等也快速从贼,都是大衰败中环环相扣的一部分。 卫所没兵了——云山县附近的防卫属于真空地带——海盗前来抢掠——农民渔民没有活路,起来造反作乱——本地经济凋敝,县官都不敢来,人口也越来越少。这是一条逻辑非常完整的链条,也让买活军的崛起变得相对简单,云山县附近本有个卫所,但在长期的消耗下,也就只有三十多个专职士兵,长期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买活军拿下云山县之后他们迅速成为买活军最坚定的支持者。临县的兵头是马百户——实际上马百户还是有些能力的,至少也有点良心,对手下盘剥得并不过分,他只吃一半的人头,所以他麾下有大约五十个比乞丐略好一点的兵,能保证四天一操练,平时这些兵需要做杂活来保证养活自己。 许县的情况比临县还要差一点,这二十个能打仗的兵,战斗力和马百户旗下那些差不多,对买活军来说可以直接忽略不计,事实上马百户的兵也一直积极和买活军靠拢,被俘虏了两三次以后,接战中就想尽办法寻找一切机会投降,为买活军做活不但可以上课认字,而且能吃白米饭,吃到饱,在如今这世道乃是莫大的诱惑。 但许县和州城的距离是要比临县、云山县都更近一些的,大约是四百里山路,路不太好走,可也没有断,商队、驿站都还在,驿报驿传也还在运作,和临县、云山县这两个实际上已经被王朝放弃了统辖权的县城比,占据许县的风险会更高一些。而且也因为许县距离州城更近,县城中并不止驻军这一股武装力量,谢双瑶问,“还有什么是值得注意的人家么?” 张老丈的胆量和见识都比亲家强,他是打过腹稿来的,对什么问题都答得很快,“有——张地主,是本县最大的地主,他们家族也最是兴旺,张家坞里听说有几十把刀枪,煤矿也是他们家的。他们家这次买走了一半的铁犁,也要了盐,他们一直和州城做生意,有多少盐应该都可以包销。” 他又说了三四个人名,有专管贩私盐的,也有粮商,还有背后通着省城人家的商铺管事,省城的人家前几辈也是许县人,有人考了进士,现在在省城做官云云。 这些人家都豢养家丁,加上佃户凑在一起至少三四百个忠心的战士,也有刀枪,论战力要比那几个卫所的兵强很多,而且他们有能耐把事情往省城捅,所以张老丈的意见是,想要完全占据许县,对于买活军来说似乎是有风险的,但可以和许县做生意,比如,和许县买煤,比如和许县做水泥、盐、稻种之类的生意,还有布匹、铁器……许县什么都想要,甚至也想要修路,只要买活军肯卖,一切好说,很多许县的头面人家都想交谢六姐这个朋友。而张老丈自然也可以因为牵线搭桥获取一些好处。 谢六姐听得很仔细,她身边一个马脸姑娘一直在记东西,张老丈注意到了,便不自觉地说得更加仔细和可靠,因为这样他是要对自己的言论负责的。 等到他说完了,马脸姑娘记了好几张纸,谢双瑶递给张老丈,“可惜你认字不多,不然你就知道她记错没有了。” 张老丈很贪婪地看着字纸,又想起一样想要的东西,那便是谢六姐的识字教材,谢双瑶说,“这个是可以给你的,而且可以免费给你,多多的给你,甚至我们还可以派出老师过去开班,其余的,盐、铁器、布匹,全都是限量销售,至于水泥这个不可能卖给你们。”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好像这就是结论,马脸姑娘在一旁也是一脸的理所当然,“煤矿我们买活军已经看上了,自然会去取,那个张地主你可以给他们带句话,他们对买活军是有了解的,我们对他们也是有了解的,据我所知,他们在许县一般不干什么好事,那么现在有两条路,一,他自己把煤矿献上来换筹子,以前的事就算了,二,我们去找几个苦主,把许县打下来以后,让苦主出来开个控诉大会,再把他全家成年人全杀光,那就连筹子和煤矿、人头全都没有了。” 张老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仔细地观察谢双瑶,谢六姐穿着朴素的冬衣——上衣下裤,款式也很奇怪,对襟的纽扣,并不是斜襟衣裳。她应该经常抛头露面,肤色并不白净,是匀称的小麦色,眼睛很大但长相平庸,看着不太稚气,她的确只有十四岁,但是说这番话的时候并不热血激昂也不阴狠狡诈,就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他可以写信往省里州里去告状,我会知道的,写一封信,他们家就死一个人。” 她突然笑了一下,“他们家老三是不是最坏的一个?这样吧,我写一封信,你带给他,告诉他最迟……正月十五我们这里会登门拜访,让他好好想想,好好打听一下,看看他有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我们买活军做对。” 这番话听起来非常不祥,张老丈汗毛直竖,买活军的识字教材似乎又没那样有诱惑力了,他迟疑着想要说些场面话便赶紧告辞,谢六姐也并不留他,只道,“你现在怕了,其实你不用怕,连张地主那样的人,如果他肯合作也还能拿不少筹子,更何况你们家一向还是比较忠厚的。多和你亲家接触接触,想想我为什么这样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怎么做起来的,你就会知道什么才是合适你的路。” 谢双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张老丈已知道徐地主眼界不够高了,他失魂落魄从县衙回家,沉吟了很久才去找女儿,他女儿又是擦黑才回来,一家人吃完饭赶紧去洗澡,好在明日不上班,这里做六休一,是以还可以谈得晚些。张老丈拉着女儿女婿两口子,还有徐家那个跑运货,见识最广的老三,慎重提出灵魂疑问:谢六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是怎么发起来的呢? # 要说到谢双瑶的发家史,这就有些复杂了,因为她一开始在彬山住,那一带的流民和外头往来不多,因此关于她的传说显得模糊而遥远,众说纷纭,有一些明显带着灵异色彩。比如说她出行时身边带着祥云,是妈祖观世音转世等等,这年头这种装神弄鬼骗吃骗喝的人很多,大部分人听到以后并不会太在意,因为不怎么能影响自己的生活。徐家也是在近四五年才开始对谢六姐有所关切,那时候彬山和云山县、临城县打的交道是越来越多了,谢六姐的盐和米也开始往临县卖,她的存在才有了实际的意义。 “她自己也在课上讲过。”徐家的年轻人显然在私下多次议论过这个话题。“她是四岁的时候在彬山开始显圣的,那一年她大病了一场,几乎都有人以为她活不了了,想向谢家买了她去吃肉——那年收成的确特别不好,彬山的流民几乎都没有什么吃的。” 这话说起来非常耸人听闻,但张老丈不诧异,许县乡下普遍生女不举,灾荒年间生子不举也不奇怪,更何况是更加凄惨的流民。易子而食对于流民来说并不罕见,尤其是快病死的小女孩,临死前换出去,还能省去挖坟的功夫,说实话抛在山里也是给野兽吃了,给旁人送去至少还能换点米粮回来,这选择听着骇人但却很实际。 不过谢家人并没有答应,而谢双瑶高烧一夜之后也活过来了,彬山人都传说她是去见观世音救苦救难菩萨了,学了一身的本领回来,还有那骇人的神通,不过谢双瑶本人并不喜欢这个说法,她唯一肯承认的就是自己并不是这个世上的人。 这是当然的了!她懂得这许多世上没有的知识,比如说城外的红砖窑。“为什么咱们这房子建得这么快?便是因为本地开始产好砖了,她教人搭了一种露天的烧砖筒子,很大,一次能出几万砖,而且很坚固,不比青砖差多少,非常便宜。才能烧出这许多砖来,和水泥一起同时开工。” 张老丈心中一大疑惑迎刃而解,此前他还在想这些水泥房是怎么变出来的,就是这么多砖,按老法的话,临城这几个砖窟也烧不过来呀。“还有盐!” “对,还有盐,还有稻种,彬山人能站稳脚跟,就是因为谢双瑶教他们种田。第一年,他们家自己种的新稻种,听说亩产千斤!” “千斤?!” “说是伺候得精心,在熟田里真可以产千斤。她还教彬山人种田,她大哥背着她,彬山人很多不会种田,是匠户、屠户逃过来的,谢双瑶每天起来就被人背着满山教人。那一年虽然收成不好,但彬山一亩最少都打了三百斤。彬山人从此听谢双瑶的话,谢六姐就是他们的神仙。” 张老丈觉得自己在听神仙故事,要不是水泥房就在眼前,盐和粮食都是真的,他真怀疑谢双瑶是用妖术迷惑了众人,“亩产千斤的种子——” “这就是大家都传她去过观世音菩萨身边的缘故了,第二年,许多人都来讨千斤稻的种子,谢双瑶说这种种子只能种一年,不能自留种,必须要每年重新育种,她给大家发了谢家自己育的种子,又留了一小块子,种自留种,让大家瞧瞧自留种种出来是什么样。自留种果然种得很差,良莠不齐、高矮不一。那么这育种的知识,还有第一批千斤种是哪里来的呢?除了神佛赐给之外,还能怎么解释?” 跃动的烛光中,徐三郎绘声绘色地说着,“谢六姐到底是神仙还是妖孽呢?彬山也有人这样猜疑着,甚至想要烧了谢六姐向上天献祭——” 他压低了声音,“那一天,谢大哥背着谢六姐,在田间赶路,前头突然来了一股人,十多个汉子,被彬山流民原本的首领刘老六领着,上前要拉走谢六姐祭天,谢老大不过十一岁,如何能够抵挡得了?危急时刻,谢六姐突然抬手,只听一声巨响!‘砰’——” 张老丈的心不禁提起来了,明知谢双瑶必然是平安度过此劫,还是忍不住急切地想要听到后续,但徐三哥却一口吹灭了蜡烛,促狭地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 14 章 金手指呈现 夜还不算深,但鉴于蜡烛、油灯照明效果实在有限,临县也从来没发达到拥有丰富夜生活的程度——而且大多数人都度过了一个丰富的白天,现在已经很疲累了,整座县城已经寂静了下来,灯火还在不断熄灭,这就显得谢双瑶居住的单层小楼相当明亮。屋里居然同时奢侈地拥有两种光源,来自充电式台灯那单调的白光,还有——电脑屏幕投射出来的荧荧彩光。 那个传说中是妈祖观世音转世的谢六姐双手在键盘上不断飞舞,一边沉吟一边将自己白天接受到的一些有意义的信息,乃至自己的想法录入备忘录,时不时留意一下电量,笔记本用的是太阳能充电池供电,由于冬日日照有限,所以电量得算计着来,一天最多也就能使用三小时。 “石油!石油是最需要的,至少能永续带动和普及柴油发电机,而且石油的副产品就是煤油灯,煤油灯有普及的可能,可以大范围地扩展百姓的活动时段……还有橡胶,橡胶也太有用了,这样看初期战略目标实在应该放在南方……” 她凌乱地记叙着自己的想法,“当然所有一切的前提都是练兵,其实目前石油到手了可能也不知道如何提纯转化,但现在还没到考虑这一点的时候。” 外界关于她的传说有真有假,但她四岁时击退来敌的故事倒是丝毫没有水分,那一天,谢大哥背着谢六姐,在田间赶路,前头突然来了一股人,十多个汉子,被彬山流民原本的首领刘老六领着,上前要拉走谢六姐祭天,谢老大不过十一岁,如何能够抵挡得了?危急时刻,谢六姐突然抬手,只听一声巨响!‘砰’—— 刘老六眉心顿时出现一个大洞,整个脑袋都炸飞了半边,身子被冲力带得往后飞了出去,三五个人都被带倒在地,好几个人当即就尿了裤子,谢大哥坚强点,没尿,带着妹妹要逃回家找大人,谢六姐并不阻止他,而是举起一块发亮的平板对着那几个人按了几下子,回到村里以后,带上大家伙气势汹汹,按图索骥,把凶手都抓起来送到矿山里做了矿奴。 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那天以后,彬山人毫不保留地崇拜谢双瑶,也完全肯定她绝非凡夫俗子。谢双瑶——谢双瑶有什么办法,这一切祸患都是她教人种地引来的,但她如果不人前显圣,极大可能是活不到成年。 其余穿越众前辈多数讲究韬光隐晦,和本地人融为一体,就算拿出什么超越时代的发明,那也要做好工作,务必让它显得和自己无关,深藏功与名之类的。那是因为他们多数穿越在中上层家庭,且不说晋江穿越女的落点几乎都集中在前1%,所谓虐主开局的庶女文,主角也至少是局长市长省长的女儿。就是起点男也很少有穿成流民的。谢双瑶不但是流民,还是流民家四岁的女儿,还是灾荒年间,大病过一次后的四岁女儿。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在这个家取食的顺序只在狗前,甚至或许还不如狗,因为狗毕竟是很有用的,而在她身上投资太多粮食完全是一种浪费。在粮食够吃的年份,父母不会吝惜展示亲情,但当生存环境极度恶劣时,他们只能选择放弃最弱的后代,提高大多数家庭成员活下去的几率。 她必须变得特殊,也有变得特殊的资本,谢双瑶也不知道自己如果光身穿成富贵人家的女儿,在承平年间生活会怎么选,说不定早早就压抑得自杀了也不一定,反正她不接受自己被裹脚后一辈子半残废地生活,好在命运对她总不算太残酷,她虽然穿成流民,但也得到了自己的金手指。 她是和她当时乘坐的港口一起穿的! 当时港口停泊的船只,现在就停靠在她的随身空间里! 谢双瑶前世就叫这个名字,穿越时三十多岁,还没结婚,从农学院毕业以后就开始一门心思的搞钱,她做过养殖、种植,二十七岁时和某企业合作,前往非洲开辟新的业务范围,《我在非洲种水稻》。几年过去发展得很不错,农场被国资入股,谢双瑶也被提拔,获得了一个还不错的职位。穿越时她正好准备亲自押运一批新研发的杂交水稻种子,以及当地农场和企业下属其余兄弟公司需要的资源,准备从港口提货,运往农场。由于这批资源里有些高度敏感物资,而且港口和海关猫腻不少,谢双瑶亲自带着提单和押运员一起上船验货,货轮上的中国海员还送她一瓶在当地卖到9美元的冰可乐,谢双瑶刚打开易拉罐,还没喝上一口,才听到呲呲的泡沫轻响,紧跟着她就穿越了。 连口冰可乐都没喝着……天知道在鸟不拉屎的农场干了好几个月,惦念的可就是这一口啊…… 冷静下来以后她也发现了自己的随身空间,这空间啥功能也没有,也没自带什么系统,就是她穿越时身在的那个小港口,活物是收不进去的,也无法在空间内和物品产生直接交互,比如她找到的大量太阳能充电池,并不可能在随身空间里充电完成,必须拿出来充电再收进去,但好在收进去之后状态是维持稳定的,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变化。 更好的消息是这艘货轮刚补充完食水,港口的冷库里也还有不少存货,所以她不必担心自己会活生生饿死,也可以取走那些方便食品让彬山人度过灾荒,不过那个冬天谢双瑶并没有这样做,彬山饿死了一些人,但这也没有办法。她等到第二年春天才拿出种子,说服父母由她来安排耕种。 这年代应该是属于小冰河时期,平均气温比谢双瑶穿越以前要冷,而且并不稳定,再加上没有化肥,农作物减产是可以肯定的,而且也有一个适应地力的问题,在非洲东部,上一代杂交水稻可以达到亩产两千斤,这批种子被农场寄予厚望,人们想要试着突破两千五百斤的界限。但在这个气候和土壤条件下第一年只打了六百斤一亩,这已经是个极为可喜的成绩。谢双瑶用了大半年确立自己的地位,然后她开始了自己的种田基建制霸之旅——目前来说还谈不上制霸,连省城都没把他们看在眼里,而且过去十年她做得最多的其实还是教育。 扫盲,不断的扫盲,扫到天昏地暗还在扫盲,谢双瑶也不知道别的霸主是如何想的,或许他们的金手指是自带升智光环,天然便能接触到知书达礼、明理达观的好市民吧。反正她没有,她在非洲少不了和当地人打交道,也试着给他们扫盲。几年的工作告诉她,人如果没有基本的文化,就几乎无法管理。很多人觉得古代的管理方式残酷落后,但穿越者不管怎么制霸天下其实还是无法触动乡绅共治这个体制,主要就是因为根本承担不了对乡镇村的管理成本。在文盲率高达90%的国度,鞭子有时候就是最好最省力的管理方式。 就比如说刘老六,谢双瑶的确展示出了一些神异,但这个对大家都只有好处,至少能让大家从饥饿的风险中解脱出来,但刘老六就觉得她是妖孽,千方百计地想要消灭她这个妖精。那和谁说理去?没文化的人有一万种离奇古怪的思维方式,而且特别认死理,还会放大本能的狡诈,愚昧、恶毒、狡诈、顽固,管理者哪有时间一个个沟通清楚,再对症下药什么的,对这些人就投到矿山用鞭子管理,饭给足了,过几个月他反而驯服了。 非洲当地人也有很多在管理者看来莫名其妙的毛病,迷信、吝啬,却又喜欢把钱花在莫名的地方、小偷小摸、偷懒、联合同乡裹挟管理者闹事,猜疑管理人员……他们的人工足够便宜,但管理者很快都会觉得这便宜是有理由的,谢双瑶和这些人打了很多年的交道,无奈是情绪上的主旋律,脾气都被磨平了。反过来给彬山流民做扫盲时感觉已经好很多了,彬山流民和以前的员工比至少好在一点,够勤劳,这片大陆没有非洲那么优越的条件,成天躺在芭蕉叶下,等香蕉成熟了采来吃点也能活,这里想要生存就要吃苦干活,久而久之,勤劳已经写进了华夏基因里。 只要够勤劳,够服从,就可以合作,谢双瑶连续不断的扫盲、扫盲、扫盲,连矿奴她都扫盲,由于她神仙降世的身份,大家对她都极为信服,久而久之也相信了谢双瑶一直在大力宣扬的逻辑——只有所有人都识字,管理起来才会方便,做事才会更有效率,彬山才能做大做强。这一点的确也是实话,如今彬山识字率达到了奇迹般的99%,就算是五十岁以上的老流民(非常稀少,大多数老弱病残走一半都死了),也至少能认识三百个字,熟悉拼音,可以拼读彬山每天发出的新公告。 云山县的识字率去年也达到了60%以上,他们还在开扫盲班,希望能在今年之前达到80%,把识字率和日薪挂钩,百姓的积极程度有了很大的提高。而且人们确实发现这样做对提高工作效率有极大的好处。比如农民,一向被视为冥顽不灵,当然机灵懂事的也不是没有,但那些笨的,一句话有时候要重复几十遍才能明白,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落在谢双瑶手里,给她调理两年,饭吃饱了,能吃到油水了,脸色就红润起来,腰杆也挺直了,人居然也聪明起来,都能认得拼音了,还会每天仔细地计算着自己该到手的工钱——冬日出工时也比以往踊跃了很多,而且干活干得也巧了,很少有办砸惹事的。 临县这里,因为占据下来还没有满一年,识字率应该在50%左右,聪明的在第一期扫盲班就基本脱盲了,所以数据起来得快,之后剩余的落后生各有各的原因,不能着急要慢慢地来。谢双瑶给自己定的方针是以识字率为基准,识字率达到60%以上就说明当地民众基本都上了买活军的船,这块地已经消化下来,可以往外再吃一口了。 许县的煤……她是急缺的,蜂窝煤普及对彬山班子来说很重要,是冬日福利政策的重要一环。原因非常简单,这附近虽然是山区,而且买活军吞并地盘以后会抹除所有土地权属关系,但这么多人要取暖,光靠伐木取柴肯定不行,不用几年就会把山头砍光。 现代人往往有一种误解,那就是古代天然处处山清水秀,绿化极佳,如果这种印象是真的,黄土高原就不会是现在这个鸟样子,关中曾经是天府之国,就因为人口繁衍太多,森林采伐过度,以及当地的水土特性,才导致了这千沟万壑的地貌。古代居民点旁的森林,如果还算繁茂只有三种可能,1当地人口不多,2当地人口够多,但山林有主,3森林地形崎岖不方便上去打柴。 基本来说,第二种情况是最常见的,古代大山大泽很多都有主,随意进去打柴不交钱的话,要被抓起来送官的。彬山这一带虽然在南方,但因为是山区,冬天偶尔也会下雪,每年都会有人冻病,或者因低温染病致死,北方更不必说,热资源和一切资源一样,都非常的稀缺,总之老百姓冬天的状态就是尽可能地猫着,节省热量,苟过去就过去,苟不过去就死了。 谢双瑶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不可能坐视这种情况这样持续下去,冬天本来应该是可以用来扫盲的大好时节才对,当然你不可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饱,要人走出屋子学习至少要满足三件事,1他们能吃饱,2他们能穿暖,3他们在屋子里不会被冻死。 1这点没问题,杂交水稻在这个气候下亩产已经逐渐稳定在七百斤左右,粮食对买活军来说是不缺的,而且很富裕。临县这里明年也可以达到这个产量——今年他们还不怎么会种田,残留了一些不良习惯,产量还上不来,明年就好很多了,买活军最大的底气就是粮食。粮食丰产,才能带动肉类增产,才有往外扩张的可能。 2也不是问题,他们暂时没地方种棉花,但良种还在空间里放着呢,非洲真他妈是块宝地,种什么都嗷嗷长,谢双瑶老同学就在不远处种棉花,种西瓜的都有,他们那一片都是中国人开的农场,谢双瑶不但有这些作物、经济作物的种子,捎带手还进口了很多水果蔬菜的种子,唯独扼腕的就是没有红薯和辣椒种子,辣椒种子是恰好没带,红薯是因为非洲本地太热,红薯种出来也不好保存。不过目前来说,水稻已经带来很大的优势了,他们还有港口,就用粮食和松江一带换布匹,还是有能力向市场投放一批廉价棉布,回收筹子,保证百姓们都穿暖。 3就要着落在蜂窝煤上了,谢双瑶会制备蜂窝煤,彬山也发展出了这个技术用来取暖,但好采的煤不多了,彬山班子都点亮了数学技能,他们会算储量和消耗量,她这次回彬山开会,群体决策也好,本人认知也罢,都明白明年内最好拿下许县,至少是许县的矿,才能保证本地秩序平稳,百姓生活水平稳中有进,进一步提高他们对谢双瑶的忠诚。 “许县必须拿下!”她自言自语地说,合拢电脑收回随身空间里,就着台灯的光打来热水简单洗漱了下——鉴于她的特殊身份,谢双瑶的房子里自带了浴室,不过她也只能在白天洗澡,晚上驴也得歇着呀,把热水桶车上莲蓬头的活就没人干了。所以睡前谢双瑶还得再洗洗擦擦。 “人才,还是需要人才,而且是需要经过培训的标准化人才。”睡前她模模糊糊地想着,“要催一下县令和县尉了,嗯,金家那个女儿很不错,人很进取,可以多培养……” 她的思维变得模糊而跳跃,“可能要打仗了,能算打仗吗,至少是第一次陆对陆战争,以前都是陆对海,打港口保卫战,买活军要换防……” 买活军当然也是打过几仗的,但都显得很儿戏,谢双瑶不知道自己为战争做的准备是不是在点子上,她专精种田而不是打仗,不论如何……总是要打的,他们已经做了很充足的准备。?“牛痘……医生,需要更多医生……” “数学家……脑子好使的人……” 太多要办的事拥挤在脑子里,但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感受,谢双瑶很快就睡熟了。 第 15 章 肺结核救治 对谢双瑶来说,大概是因为穿越的起点实在太低,这十年来可以说是好消息不断——这也没办法,相较开局的低点来说,什么消息都是好消息。要来的多是坏消息她大概早已死了。第二天起床她又收到一个好消息,之前于县令给她介绍的同年,诸暨王举人,一家老小已经过了云山县,大概明日就能到临县了。 目前来说,谢双瑶的大本营还是彬山和云山这两处地方,但王举人是于县令的同学兼盟友,还是把他安顿在临县好一些。不过她不无诧异,“一家人都来了吗?” “他们两夫妻带了一个小女儿,一个小儿子,大儿子留在诸暨老家看守祖宅,打理家业。”马脸小吴说,“王举人情绪还可以——他小女儿有肺痨。” 这就全明白了,谢双瑶噢了一声,“安排他们住到隔离区去。” 在这个年代,桃花源当然是不可能存在的,桃花源式长期封闭的生活会导致近亲通婚-遗传病泛滥-弱智低能儿产出比很高,人口的减员和衰弱会比想象得快,但和外界的交流也并非全都是好事,和财富和通婚一起到来的是各种各样的疾病,血吸虫病、肝炎、肺痨、大脖子病,这些都是很常见的不治之症,也都是慢性病,急性病还有疟疾、鼠疫、霍乱、天花、白喉等等等等,这些被统称为‘风邪’,也叫时疫,理论上说,一个人每天醒来都有得这些病的危险,等于每天都在roll点,而且随时发现自己生活在疫区,生死只能听天由命。 比如彬山流民,他们之所以南下除了收成问题以外,还因为这十几年来,大敏朝北方已经闹了两三次鼠疫,这比刀兵还可怕多了,十室九空真不是和你开玩笑的,鼠疫流行的日子,连建州贼都不敢出来劫掠,从蒙古到极北之地的深山老林,鼠疫公平地收割着所有人的性命,也促使北方的百姓向南方大规模迁徙。 能够成功到达南方的流民都相当身强力壮,而能在这种逃亡潮里把谢六姐一个四岁小孩带到南方的谢家,其实也算是流民中的强者了,如果不是气候、疫病和动荡的局势,谢家在老家其实也多少能算得上是村中一霸,谢六姐是有几率拿到《穿越后成了全家团宠》剧本的。 谢双瑶本人可能不怕鼠疫,她给自己打过鼠疫疫苗,对肺结核也不太当回事情,非洲的不幸倒成了她此时的幸运——非洲每年夏季都会闹鼠疫,肺结核和疟疾也是掠夺寿命的元凶,所以始终对这些特殊药物有需求,就她穿越前站的那艘满满当当的货轮上,有一个集装箱就是运的药物和各种疫苗,链霉素、青霉素等各种抗生素武装起一两个省份是足够的,而且要考量到这时代的细菌并未经过筛选,浓度单位要适量放宽,因此还会更耐用。所以她和她周围的人对疾病的抗性要比一般人高一点。但这肯定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她的清单上始终还有青霉素土法制备这一项,只是目前地盘还太小,人才实在不足,牛痘都没整出来,她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和更多的人才。 万事开头难,于县令是她得到的第一个进士,谢双瑶对这些读书人的品行不报任何希望,但可以相信他们都很聪明,至少再教育的成本很低。她戴上布口罩去接见王举人,希望带着本地农夫徐老四去接人的买活军已经对王举人进行过科普,告诉他肺痨是靠飞沫传播,所以他们全家人都应该带口罩,勤洗手。 # “王举人!” 一个高个子姑娘一进屋就先声夺人地打招呼,“久仰大名,听说你数学很好,正是我需要的人才——他们给你看过我们的数学教材了吗?” 王举人对谢双瑶的认识,和大多数人一样,有一个逐渐丰富的过程,一开始它只是邻省一个传说,因为买活军的盐而让人有了一些兴趣。买活军的盐实在是好,又白又细,和青盐一个价,却一点都不发苦,五年前起,走了一条复杂的商路扩散到了诸暨一带,买活军的盐是从海宁来的,那儿有查家的私港,这一次一行人从诸暨来临县,也是先从诸暨走水路到了海宁,在海宁换大船开到云山县,再从云山县折往临县。 会这样走是因为水路相对较为安全,而且孩子禁不起陆路的折腾。而王举人是在云山县进一步认识到谢双瑶这个名字,云山县的一切……都超乎想象,也让王举人迅速地调整了对于县令的看法,此前他觉得老同学实在是不可理喻,大概是在大牢里受尽拷打,无奈之下只能拉自己下水,但现在王举人逐渐意识到买活军大概是真的有点东西。 数学教材是看过的,而且王举人在船上已饶有兴致地学会了阿拉伯数字和竖式运算,试着做起了教材后的附加习题,以他的算学水平来说,要完成这些转换其实并不难,他不但翻看了数学教材,还看了语文教材,并且试着背诵拼音,与传统声韵学相结合,这让他觉得谢六姐更加深不可测了。训诂学一向是属于大儒,而韵书一向是非常生僻难懂的,连王举人都是浅尝辄止。但拼音结合白话一样的行文,无疑的确能让更多人,包括小儿,掌握一些学问,即使是极为有限的学问。他意识到这种教授方法前途无限,甚至已经开始在幼子身上尝试,且收到了很好的成效,原本孩子一天能认几个字已算是快的了,但如今轻而易举便可阅读被拼音标注过的皇榜公告。 至于简化字,王举人没有什么抵触心,字形本就多变,如果带他来临县的人说得不假,谢六姐在全县扫盲,势必要在字形上做出一些简化,而且这种简化在他来看其实非常的精妙,绝不是半文盲随心所欲地变形。他在路上对谢双瑶的来历已经是半信半疑,觉得她或许有些神异之处,来到云山县后就更坚定了这样的想法,不过目前来说这些都不是最迫切的问题,王举人是个父亲,在诸暨也薄有家产,至少有一定势力。诸暨——总体来说也要比临县、云山县这样的地方安定得多,虽然一样是经过匪患,但恢复得很快,能让他心甘情愿和买活军长途跋涉的自然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女儿的病。 谢双瑶的脾气似乎很不错,王举人并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目光炯炯地透过口罩上沿望着她,她也没有生气,而是轻笑了下——只能猜测,因为她也戴了个布口罩。“放心,说好的事,不会反悔的,我们的医生已经去看病人了,一旦确认是肺结核,就会立刻给药,顺利的话七天内能见到好转。” 王举人松了口气,这才拱手回答,“学生王凌见过六姐,那些教材我已看过了。”谢双瑶轻松的语气,以及一路以来所见的神异给了他很大的信心。可怜天下父母心,虽然女儿家素来被认为是不值钱的,王举人的冒险之举也势必不会得到老父母的同意,但只要想到小三姑染病后逐渐消瘦的脸庞和枯黄的肤色,王举人就觉得这次冒险还是很值得。 谢双瑶当即就拿出一张卷子,“那开始做题吧,我先摸摸你的功底。” 算学专精.王凌也被谢双瑶折服了,乱臣贼子一向是反秩序的代表,但谢六姐居然比朝廷还喜欢考试。 作为一个举人,卷子当然做过,但那种卷子和这种卷子完全不同,专考教算学,而且用了很多全新的指代手法,内容倒没什么离奇的,王凌琢磨了大约半个时辰就全答上来了。 “六姐的卷子似乎很喜欢出所谓的应用题,鸡兔同笼、相向而行,一人放水一人灌水等等。”他发表自己的观察意见,同时拉了一下自己的口罩,“是因为生活中常用到这些算学,所以叫做应用题吗?”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谢双瑶说,“也因为这些题目容易激起学生的兴趣,这对教导他们也是很重要的。” 说实话王凌不太清楚大多数人都懂得算学究竟有什么意义,不过他明智地表示沉默,谢六姐批改了一下卷子,又说,“嗯,这里的知识点你是完全掌握了,而且对阿拉伯数字和代数基本逻辑都已经吃透了,我看你也猜出了一些数学符号的运用。” 她又拿出一张卷子,“那么我们开始进入初中数学,上点难度吧。” 王凌来临县的第一天就这么度过了。 ——确切的说,王凌来临县的第一天是在紧张的教学(王凌从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令人着迷的学问!),以及大吃大喝中度过的。紧张的脑力劳动会消耗大量糖原,令人饥肠辘辘,而买活军的饭实在是很好吃的。谢六姐招待他一顿午饭,一顿下午点心,午饭是打的大米饭,米不是太好,没有诸暨常吃的那么粘,南方人是喜欢吃粘米的——但磨得很精细,也没有羼些糙米在里面,这个米,吃口有些寡淡,油分不太大,但终归还是可以吃的米。 “这个是杂交水稻。”谢六姐看王凌留意地品味着口中的米饭,便对他仔细地介绍起来。“买活军的稻子,一亩七八百斤是有的,但吃口就一般了。没有你们诸暨的米好吃。” 王凌吓了一跳,七百斤!亩产是诸暨那里的一倍! 在这样的亩产下,口感就变得微不足道起来了,尤其这些年气候不太好,雨水不合时节,米价节节攀升,就算是很好的年景,乡下地主吃饭也是要掺着吃的,这些年来更是糙米多而精米少。王举人有些生意,还是勉强能□□米,但也只有老太太能常年吃本地产最贵的米,这一切都是因为如今的米价。 他本能地开始计算买活军占据了多少地盘,能种多少粮食,有多少能够往外卖,又意识到难怪云山县和临城县都和他见过的所有地方不一样,这么的——活跃和富裕,他们有这么多米!还有这么多铁! 这谢六姐大概真正是神仙下凡,不知为什么,王举人倒不太猜疑她的话,可能是她说得太自然了,好像这是很司空见惯的事一样,甚至还有些不让人满意。 “六姐不担心稻种外泄吗?”这是他从晃神中恢复想到的第一个问题。 “杂交水稻必须每年育种,不能自留种。” 谢六姐这么简单回答之后对话也就结束了,他们继续吃饭,菜刀工很粗,做法也不细致,但味道很鲜美,这让王凌很诧异,南方人食不厌精,有钱人吃菜是很讲究的,色香味之外还要兼顾摆盘,谢六姐这里,从食堂端了一大碗红烧豆腐,一大碗炒肉片,肥中带了瘦,一个冬笋青菜的锅子。两菜一汤就完事了,哪有什么功夫可言。唯独值得一提的是这间屋子——这屋子很暖,在冬日里菜也都是热的,红烧豆腐没有豆腥味,仔细品味,除了豆腐的滋味以外,还有一股若有若无让人说不上来的鲜味,像是高汤煨出来的,但又没那么油腻,老豆腐烧成蜂窝状,吸饱了汤汁,在碗里一戳,汁液把临近的米饭染上微微的褐色,让人想要大口大口地扒着吃。 王凌是个很懂得看脸色的人,他觉得谢六姐很没架子,所以也绝不摆架子,犹豫一下当先捧起碗来扒饭,谢六姐笑了一下,对他好像欣赏了一点。这个谢六姐……一点架子都没有,很实在,不喜欢绕弯子,而且博学多识,也非常聪明。 后两点是从教学中发现的,王凌做了初中数学的卷子,发现自己有很多知识点很茫然,比如代数列表,还有三角形求面积,他连题目都看不懂,谢六姐给了他一整本教材让他自学,而她本人对这些知识是完全掌握的,王凌有什么不懂的请教谢六姐,谢六姐看一眼就能说得头头是道,而且从她的表情来看,无疑她知道更多。 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王凌在自学,谢六姐在同一间屋子里办公,双方都没有什么避讳的心思,买活军也没有商议什么要事,主要都是在说些盖房子和做买卖的事。这本初中数学一(上)客观地说,其实不算太难,有些知识点王凌是已经掌握了的,只是换了一种方法说出来,书里的新方法更加高效,而且撰写得极有水平,比如对圆周率的介绍,便是妙趣横生、深入浅出,令人手不释卷。还有些知识点他从未涉足,但看过一遍教材就模糊有些懂了,从课后习题反证,很快就能掌握。 天色擦黑的时候他起身告辞,谢六姐让他把书册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提防你,只是我知道你把书带回家是一定会忍不住挑灯夜读的。现在晚上照明条件不好,你可能会把眼睛看坏了。” 王凌承认谢六姐说得对,他匆匆告辞,暂且从数学生回到家长的角色里,跟着买活军去了下处探视家人。 他太太正坐在屋里抹眼泪,但神色似乎和从前不同,一个口罩放在一边,见到王凌回来,忙站起来含泪说,“官人,下午他们来了,给三娘——说是打……打了一针?拿了个针一样的东西,扎了一下,竟有奇效,三娘已退烧了!” 她又忍不住捂着脸哭起来,“说是这般调养半年,就可好了,以后只要小心调养,一辈子都不会再得!” 肺结核早期的一大特征便是连续不断的低烧,这是任何医生都无法处置的,药石罔效,只能吃些所谓固本培元的汤药,除了把家里吃穷也没什么用。王举人家在当地算是富裕,但他们没有分家,顶上还有双亲,老太太是个精明人,坚决反对为三娘购买人参这样的贵价药,妻子心疼小女儿,从嫁妆里掏钱买了两次,吃着都没什么用,欲要再买也很犹豫,说实在,不怕破财,只怕人财两空。这一向她是常抹泪的,王凌也见得惯了,这是女儿得病以来妻子第一次喜极而泣,他心里一下百感交集,上前拥住妻子,两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太太性子还算刚强,不然也不敢跟着王举人来贼子的老窝,哭了一会便收住眼泪,和王凌一起打水先洗了手,问得王凌还没吃晚饭,便掏出一把筹子来,对王凌说道,“刚去兑的,兑了五两银,这里只收这个,且先外面吃一餐去,好在此地摊贩都还清洁,还有浴室——听说六姐欢喜干净,一会你去浴室洗一洗。” 她未说自己,因王太太还不习惯去公用浴室,而且平日里是很节俭的——也没有问丈夫见了谢六姐之后的事情,这倒不是说她真的就不愿过问王凌在外的事体,王太太这是一个隐晦的表态:孤男寡女,一去一日,王凌卖相颇佳,难免引人联想,她不问便说明不准备管。 王凌说,“我们先到于老兄家里拜会拜会,随后一起去浴室,除了三娘,家里人都去!——你买了柴水没有?我们自己烧水给三娘擦身子,这屋子很暖,擦身子也不怕她受凉。” 又说,“我做了一日的题呢,有些实在颇有些意思。” 王太太并未反对丈夫的决定,因为屋子里确实很暖和,比诸暨暖和得多了,招待她的女买活军也提了煤价以及王举人能获得的报酬,那蜂窝煤实在不贵,而且也极是上等。她也未必不想去女浴室洗去一路来的风尘,只是女子去浴室,这话毕竟是要丈夫来说好些。 她便生出对题目的兴趣来,“哦?官人可还记得几道?” 王凌和夫人举案齐眉,成婚十载从未红过脸,倒也不是没有原因。王太太是王凌座师之女,家学渊源,是江南有名的算学名门。王太太虽然没有功名,但闺房之中,夫妻闲暇时推筹演草,却是并不认为自己比丈夫要差上太多。 第 16 章 临县的冬天 很快就到了最冷的日子,南方的冬天阴寒湿冷,在这里长冻疮是常有的事,关节处肿得又红又大,干活时很不方便,手暖热了便会发痒,那种痒让人想要把患处割掉。而临城县有时还会下雪,在这里冻死人不如北方那样常见,但也不会让居民们太吃惊。 今年临城县的冬天自然是和往日不同的,首先第一个,冬日里县城要比往常热闹得多,第二个,城里城外的行人,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多了,手里拎着的吃食也变得多了,身上穿的衣裳,也比往常要厚实得多了。 第一个,冬日里县城比往常热闹,这一点是很自然的,路修好之后,往来的商队逐渐多了起来,临城县成为彬山和云县往内陆辐射重要的中转站,买活军的盐,有多少许县就要多少,张老丈是第一个从许县到临城县看风头的勇士,却不是最后一个,陆续有些胆大的许县居民走了两三天的路来临城县,他们首先惊叹于临城县的路,接下来便组织起商队和临城县做生意,临城县把路修到了县界边上,水泥路要比官道好走太多了! 盐也要,米也要,来回两县的商队就让县城热闹起来,这些汉子每每进城都强制要洗澡,也被迫剃了头,浴室是一直很红火的,街面的大车店和小吃摊也陆续多开了几家,因此煤的需求就更大了,许县的商队运煤块来,运粮食、盐、铁器回去,来回都有利,他们越发热衷做这个生意。 第二个,城里城外的行人,自然也跟着变化了,首先,他们变得清洁了,因为谢六姐的缘故,人们洗澡变得频繁,短发也更方便洗头后擦干;其次,他们吃得好了,冬日来了,食物不那样容易坏,买活军从彬山运了很多鸡来,卖得很廉宜,肉还更加滑嫩,油分要更大,但价格却比土鸡便宜得多,来城里做工,修路修房子调水泥的乡下人,一日赚20文,洗澡花去一文,中午东家是包饭的,到了晚上他们有时就会买些鸡肉回去,比杀自家的土鸡还要划算。 鸡蛋也有,价格倒是和乡下维持一致,这一点很重要,因为鸡蛋在乡下很多时候充作一般等价物,倘若随意下调鸡蛋的价格,会对乡间脆弱的经济体系造成冲击。不过量实在大,公家便买来给学生们加餐,不仅城里,连乡下识字班的学生都能吃到一个鸡蛋,老师盯着一个个吃完,不许带回家去。 一天能吃一个蛋!不论是对城里平民还是乡下的农民来说,这样的伙食都可算得上是极滋补的,不论男女老幼,上识字班的动力都足了很多,而且今年水稻丰收,家家户户手里都有很多筹子要花销,在吃上究竟比从前舍得,人们脸上渐渐都有了血色,笑模样也多起来了,那些平日里颟顸迟钝的农民眼睛里也闪出了一些智慧的光来,他们的识字班上得比以前好了,因为识字班毕业之后一天就能多挣五根筹子,这对百姓是很不小的诱惑。 衣裳的改变也和筹子有关,筹子不太能久留,因为谁也不知道谢六姐会红火多久,而买活军到处卖货,又摆了许多棉布来卖,一般家庭谈不上修建水泥屋,农民最先考虑攒钱买的是农具,其次是每日都能享用的肉食,如果还有节余那便想着要买些衣服——就医倒不在其中,这年头看医生不但昂贵而且没什么用,因为药材断货很久了,再者其实大部分病人和残疾人,在这个严酷的世道都会被自然淘汰,而很多人这不舒服那不舒服,纯粹是慢性营养不良,伙食标准提起来以后,他们的身体都好多了。 第三个改变,那就是大家都聪明了一些,生活也因此丰富起来,经过持续半年不断的扫盲,临城县的百姓聪明的已经认识了上千个简化字,最笨的至少也把拼音囫囵认了个全,这样他们就能通过拼读看懂黄榜上每天张贴的新公告,这些公告周围永远都有人,因为内容不但丰富,而且和百姓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上头有招工的消息,有今日的货物供应以及价钱,大概的数量,还有三县的新闻,以及一些因为表现突出而被表彰的名录,其中大家很关心的还有识字班的分数,各村每次考试都会张贴前十名的分数在上头,村民们多少也会暗中比较。 自然也不是没有负面消息,这个冬天有很多人被送到彬山去挖矿了,原因不一而足,有些是胁迫村民在考试中作弊,有些是暗中勒索识字班下发的加餐,并且威胁老师回城不许告状,还有一些地痞流氓、村霸田霸寻衅闹事,这些事从前也不少见,胆怯的村民很少进城告状,一来费事,二来很难保证结果,太多的不确定性让大部分农民都选择忍气吞声,或者干脆逢迎这些二流子,牺牲部分利益换取平安。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一来,大家都识了字,胆子也就因此变大了,二来冬日里大家都要进城做活,三来买活军处事是很公道的,下手也狠。葛爱娣他们在的豪村,先走了一个族长,之后有个地痞,叫大家都把加餐交给他,还要收谷子做保护费,他的亲叔叔本是县里的捕快,也是个架势人物,往日只忌惮族长,族长被送到彬山去之后,他得意起来了,听闻亲叔叔在县里也做得不错,便变本加厉,豪村先后五起村民来县里做活时向买活军告状,买活军又问了去豪村教书的于大郎,得知确有此事,二话不说,把人当即捉住,全家人一起连夜送往彬山,‘苦役五年’! 他亲叔叔呢?‘因查实并无包庇,也未知情,但两家没有分家,中级班结业考试预扣十分’。 结业考试扣了十分可能就不及格,就要重修,如果重修期间有足够多的人考过了高级班,捕快的位置便没有了,丢失掉了,就要另寻活路,这是很大的损失。县里很多大族都赶紧兴起分家潮,这些人一向是最敏锐的,即使是改朝换代,他们也能远远早于平民适应新的规则,并发现其中的漏洞。 这世上不会有人永远有优势,但一定会有人有优势,就是在临城县,那些原本就过得好的人,现在也依旧能过得好,他们的生活提升比平民要更大。第一,他们的孩子营养更好,相应地也就更聪明,更容易接收新知识,更容易融入新秩序,第二,他们自己的脑子足够灵活,也有足够的见识和胆魄,敢于下注,能够办事,很容易就会在新的秩序里冒出头来。 这批人以原本的地主、小地主,以及商铺东家、掌柜,县衙里的书吏帮办,还有那些耕读传家,祖上许多代以前出过进士的人家为主流,他们原本的生活中,吃饱饭是不难的,但并非每个人都能系统识字,受到良好教育,因为知识在这个时代原本就是很昂贵的东西,一旦买活军开始办识字班,这些家族中原本没机会获得知识的成员,生活顿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原本就有基础,识字要比农民的孩子快得多,而且很快就能体会到识字的好处,至少家里都有一两本书可以读一读,甚至老黄历也可以拿来看一看,而且黄榜中有许多有意思的新闻可以彼此谈论,他们的见闻也变得更广,因为他们从初级识字班毕业以后,就要一边上中级班,一边去初级班里当老师,以老带新,这样来赚取筹子,男学生要长途跋涉,走水泥路到乡下去,女学生在城里以及近郊的乡下,而且这些女学生给第二批学员上课,学员往往是她们的姐姐、嫂嫂和母亲。 他们中有一些人家已经建起了水泥房,那么不论如何总是比以前住的要舒服得多,还有一些人正在排队等候工程队(这也是城里热闹的原因,很多人家在改建水泥房),他们原本就住在城里,洗澡比农民方便得多,很多家庭都养成了每日栉沐的习惯,最差的也是两三日一栉沐,他们长高了,比往日清洁了,也知道了许多以往不知道的知识,谢双瑶甚至有时还会亲自来给他们讲课,比如王太太此时就在听一门让人心惊肉跳的课,谢双瑶在教她们这些女学员计算安全期。 第 17 章 生理卫生课 “自古以来的说法都是月信期前后容易受孕,这个说法是错的。”这个十四岁的大姑娘大马金刀地坐在讲坛边沿,悠然自得地吹着竹杯里的水汽,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现在我教你们计算真正的安全期,从月信开始,前七后八,这段时间相对不容易怀孕,除此以外的日期都是危险期。你们要学会记录信期,因为从现在开始,你们有些人怀孕的可能会比以前高,而频繁的怀孕生产是不利于你们来为我做活的,所以我希望你们都要记录信期,这一点当然我也会和男人那边普及开来,总之,希望你们按照一定的规律来安排行房,想要孩子时再在危险期寻欢作乐,除此外你们自然也知道很多方法可以折衷的。” 王太太简直惊呆了!她万万没想到谢双瑶第一次给她们上课,就会发出如此惊人的言论。她几乎想要掩面从教室里逃出去,捧着乱跳的心藏到角落里,等所有人都忘记这番谈话后再回到家中去,从此再也不来上课。这是她作为一个淑女自然该有的反应,说实话,她对谢双瑶本来是充满崇敬的,毕竟她不但有能治好肺痨的神药,而且在算学领域又是一代天才大家,她在教材中提出的很多概念让王太太简直如痴如醉,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如此积极地争取早日来上课——因为女儿对药物反应很好,康复得很快,王太太也比较健康,家中又素来洁净,买活军认定她不太可能传染肺痨,她才能这样早就来上课。否则还要等女儿完全康复,没有‘传染性’再说。 但没想到谢双瑶第一次来给她们上课,说的竟是这样的虎狼之言! 要不是女儿的命还捏在买活军手上,丈夫也在谢双瑶手下做事,王太太是要站起来逃走的,但现在她实在没有胆量逃,再者周围又都是女眷,是以她忍住了巨大的羞耻,还是牢牢坐在当地,只是眼神闪烁,不敢和任何人对视,她在这里没有朋友,也就无法加入四周悉悉索索的低语里,只能煎熬地注视着眼前的青石板。——这里甚至还是文庙! “我知道你们很惊讶,甚至也觉得很羞耻,因为这些事是不应该公开谈论的。”谢双瑶依旧拿着她的喇叭在讲,“不过这个也不是只有你们会听到,将来所有人都要知道这个知识,并且严格地执行避孕,我把第一课选在这里只是因为它对你们最有好处,而且你们应该要尽快了解。因为你们中很多人原本月信应该并不是很准,是不是?” 人群中一片寂静,太太们彼此交换着眼色,不管彼此是否相识,似乎这样挤眉弄眼可以掩藏自己带着一丝难堪的兴趣,谢双瑶继续讲,“月信不准有很多原因,但最大的原因是吃得不够好,你们中有些人家里不太富裕,所以你们平时吃的肉是没有这半年这么多的,是不是?” 因为这关系到买活军治下民众是否和乐,是个较敏感的问题,人群中便有人低低地回,‘是’。 “肉吃得不够多,菜也吃得不够多,平日里多数吃粗粮,身体的元气就会不好,元气不足,就叫营养不良。营养不良的妇女,月信是不准的,而且也不容易怀孕,但是这半年来,你们吃得好了,脸上也多了红晕了,月信也就渐渐地准了,是不是?” “是。”回应的人开始多起来了。 谢双瑶耐心地继续解释,王太太突然惊愕地发现这个女大王的脾气其实很好。“那么你们如果学不会避孕的正确知识,接下来很可能就会不断的生孩子。婆媳一起坐月子是很常见的事,就像是我父母,我母亲十四岁就怀孕,生到二十四岁已经生了八胎——这是好事吗?” 她不等他们回答就继续说,“这不是好事,因为你们都有些年纪了,也都知道什么叫做孩儿塔。我们生活的这片地方,山多地少,物产不是很丰富,生女不举是常态,生子不举在农家也常有,很多农家只要有四个成年的儿子就不再养活小孩了,孩子出生以后不是溺死在便盆里,就是四处送养,或者抛弃在河中,或者送到孩儿塔,我可以告诉大家一个数据,临城县的孩儿塔直到上个月都还能发现新的婴儿,有一些我们可以找到父母,买活军就找去询问,是现在的日子还过不下去吗?是今年的稻谷还收得不好吗?为什么还要抛弃婴儿呢?” 堂屋里安静下来了,王太太逐渐已不再害羞,她感到一股沉重的情绪逐渐升起,诸暨——诸暨城里是不太有这样的事的,至少没那么频繁,至少在王太太的生活里不那么多见,这种事也不太会有人谈论,但她知道乡间是有的,只是这些事……就只是不去谈的话,是不会有感觉的,当谢双瑶用这样平淡的口吻谈论时,仿佛突然间就具有了极大的重量,重得让人心头酸涩起来。 “答案大约已经有人猜到了——啊,张太太,张太太你知道吗,你说吧。” 屋里响起一道轻轻的声音,怯生生的,“已有了成年的儿子,养幼子则长子不悦。” “不错,因为儿子已经足够多了,再养大一个,将来分家产的儿子就会多一个,而父母已经逐渐地老了,四十多岁了,一个人活到五十岁,就不怎么能做农活,六十岁就已经快死了,他们能干活的岁数不多,很快要看成年儿子的脸色吃饭,所以再养一个对他们来说是不利的,当他们老的时候,这个孩子还太小,无法养活他们,所以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无用的孩子来触怒有用的孩子。” 谢双瑶仔细地解释说,“所以每年都有很多很多孩子这样死掉,做父母的难过不难过呢?大概是难过的,但你们的年纪也大了,你们也知道情绪——是很丰富的事情,每个人会有不同的情绪,道德归根到底,也是一种情绪上的满足,但是当人变成一个群体的时候,真正能决定这些群体最终主流选择的,不是情绪,只有利弊。” 谢双瑶的话有很多是王太太听不懂的,但她隐约地觉得非常有道理,现在她不再害羞了,恰恰相反,她急切地想要听下去。 “你们也是一样,你们的家境、性格、学识都不同,所以情绪也就不同,我今天并不从情绪来和你们解释,我会从利弊来分析。首先,不断生孩子,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你们中有一些人会被迫放弃一些孩子,这会让你们难过,而且你们知道连续不断的生产对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谢双瑶自问自答,“那就是更多的难产,还有更多的妇科病。尤其对你来说——” 她指了一下角落里坐的一个女孩,“你缠足了。缠足,就意味着你走的路少,你的力弱,而且你的盆骨发育是不良的,盆骨是这一块。” 她站起来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盆骨不好,难产的几率就高,如果你们认识一些有钱人家的缠足女眷,就知道她们很多都没活过二十岁,而且非常多的人死于难产,但这不代表没有缠足的人就不会难产,不会有后遗症。一件事如果只做一次,做完了没事也就没事,但如果你做十次,只要十次里出一次事,那你就死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女人们参差不齐地应着,大多数人都开腔了,她们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谢双瑶。 谢双瑶欣慰地笑了一下,她像是觉得很疲倦,但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继续说,“那么如果我们不生产,而是怀孕后服药流产,或者饮用一些据说有效的汤药来避孕,可以吗?也不可以,第一,所有打胎药和避孕药,都是慢性毒药,都有□□,流产或者避孕只是其中的一种作用,服了以后没保住孩子或者怀不上孩子,那是因为你中毒了,第二,这些药都很贵,本地没有多少。所以你们唯一的办法就是——” “计算危险期。”张太太又一次接了话,她的声音比之前坚定了,她迫切地望着谢双瑶,“不要做危险的事。” “其实这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但是至少能回避掉很多。”谢双瑶欣赏地对她一笑,旋即又叹了口气,失落地说,“十年后你们中一定会有人因为难产死掉的,不过这能让你们中的大多数活下来的概率增加,所以你们要仔细地记住接下来我告诉你们的话……” 她不但说了危险期的计算,还说了草木灰、草纸的使用,月事带的翻晒,还有很多让人面红耳赤的话题,比如怎么折衷地彼此满足,王太太仔细地听着,甚至还在纸上草草记下一些笔记,她和丈夫感情很好,已经生了五个孩子了,两个因病去世,三个养活到现在,她虽然还不排斥同床,但已不想再生。 “好,关于我们为什么要避孕,如何避孕,这件事暂时讲到这里。”谢双瑶终于放下铁皮喇叭,叹了口气,她站起来伸了伸懒腰,随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有不少凌乱的脚步响起,王太太惊觉隔壁班很多大胆的女学生正听墙根呢!但谢双瑶不在意,她拍拍手说,“我们先来吃吃点心,接下来再讲讲我为什么要这么急迫地教你们这些。” 王太太是从诸暨过来的,家里也还算好,所以她对加餐点心并没有太狂热,身边的太太们也过了食欲旺盛的年纪,但大家仍快速地吃着烧饼就茶——刚打的油酥烧饼,热乎乎的,咬一口油香四溢,酥皮在唇齿间一层层断裂开来,芝麻落入舌尖,焦香味十足,配上茶水,不知不觉大家都吃了一整个。谢双瑶拍拍手又喝了几口水,这才又给她们上课。 她告诉王太太她们一个令人极其震惊的消息——但王太太其实早已是有些猜到了。 第 18 章 葛爱娣的野心 “太太们也开始出来为官府做事了?” 葛爱娣的音调高起来了,她在烛光下仔细地观察着说话人的脸色,“是一个太太还是两个太太——难道是所有的太太?” 这样的场面:冬日里的泥屋内,燃了两个火盆,让男女可以分开围火盆坐着,七八个乡民聚在一起,屋里还点了两根蜡烛,火盆的周围埋着一种新种的叫做土豆的作物,做为夜话时的点心。——这样的场面,在以往是很罕见的,就算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宴客时只怕也不会这么奢靡,因为蜡烛一向是很昂贵的,火盆在冬日一间屋子多数也只有一只,如果一个家庭可以用得起两只火盆,那么无疑便是极殷实的,更不必说吃完了晚饭还有点心了。 这种叫土豆的小圆蛋子是今年新种的,秋收后买活军发的种子,年前刚刚收成,种得不多收得却很不少,一个个圆圆的,大的也有拳头大小,小的如鸡蛋一般,捡了小的埋在火灰里,过上大半个时辰刨出来,吹吹灰撕开皮,入口软烂,果肉黄橙橙的非常喜人,有一种异样的浓香。豪村上下都很喜爱,拿来做夜宵的人家也逐渐多了起来,当然各家都留出了种子粮,这种东西是可以饱腹的,可以饱腹,那便值得各家的农把式琢磨着将它种得又多又好。 火盆里燃的也不再是灰大又不暖的碎炭,而是买活军组织村民进城运来的蜂窝煤,这些东西原本不是农户人家可以想望的,但话说回来,今年赚到的东西都是筹子,储存着实在没有多少指望,而且这些蜂窝煤又是这样的便宜——两文钱一斤,若不买简直就是吃了亏!因此这些蜂窝煤也就进了豪村的人家里,今年村子里要比往常暖和得多了,而徐大发、葛爱娣这样的村民家里也就多了一些夜里来串门的客人。 若是以往,夜里是不敢来的,因蜡烛也好,油灯也好,都是很昂贵的东西,因为这些都是要用荤油做的,但今年——还是买活军,当然还是买活军——带来了一种新样式的蜡烛,首先卖得很廉宜,价格是从前的几分之一,而且并不用剪烛花。所谓何当共剪西窗烛,燃着的蜡烛需要常常修剪烛花,因为烛芯被烧成炭了之后,会一直矗立在蜡烛中央,十分碍事遮光,而这种新蜡烛的烛芯是用三根棉线编织在一起的,好事者观察过,其中的棉线会被烧得软卷下来,汇入烛泪中烧化,便不用特别地去修剪它了。 这样的蜡烛要比旧式蜡烛明亮得多了,这对香烛铺的生意一开始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但很快香烛铺便从买活军那里趸货来倒卖,规矩也是每人限购,而且价格是买活军定死了的,县里有三家香烛铺,其中有一家的老板因此丢了脑袋。因大家都能想得到,这种蜡烛若是往外卖,可以卖得很高的价格,这老板便私藏了大约一百对,往外偷着贩卖,但很快账本便被买活军的人发现不对,而且——买活军的人竟是铁面无私,对老板的孝敬丝毫都没有动心,扭头便报告给谢六姐,一整条线都被揪了出来,家族式犯罪,从香烛铺到往外夹带的修路兵卒都是亲戚。元宝小说 香烛铺老板没了脑袋,其余人都被送去彬山做苦役。而剩下两家老板的生意就做得很老实了,丝毫也不敢欺瞒顾客,因为他们也听说了,那个掉脑袋的倒霉蛋其实早晚都要坏事,即使查账的人没有发觉不对,也有不少人知道内情了以后,明里暗里地写匿名信往衙门里投递,揭发他们的走私行为。 现在大家都多少识得一些字了!这件事,对所有人的生活其实都是有影响的,只是大多数人都还没完全意识到这一点,葛爱娣,是百姓中较为可以明见的那种人。她听了香烛铺的故事,就想到谢六姐的道理的确很对,所有人都识字了以后,百姓不好骗了,官也好商也罢,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爷,日子或者就不会那么好过了,甚至就连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分别都变得很小,城里人不再那样敢欺负乡下人了。从前乡下人进城是要受欺负的,因为乡下人目不识丁也没有见识,唯唯诺诺不敢讲理,他们去铺子里很容易就用高价买些差货,吃饭的价格或者都要比城里人贵得多。 识字,识字就像是一座桥,又像是一条路,使城里和村里的区别不再那样的大,使得他们仿佛处在了一种平等的境地里。葛爱娣的确还是乡下人,难得能进城——但她现在识字了,而且学得很好,屡次受到教课的于大郎的夸奖,村统考她拿了第一,为家里挣了二两银子,再加上他们告密得到的奖赏,他们不必动用今年冬天做工的积攒也可以买一架铁犁了。而且也使得葛爱娣竟兴出了这样的想法:既然太太们都出来为官府做事,那么她葛爱娣……她葛爱娣也识字,她是不是也能为官府做事? 对葛爱娣这样的农妇来说,进城做事倒不稀奇,很多靠着城的村民会到城里去延揽一些洗晒的活计,但为官府做事,这在以前连做梦都不敢想。不过太太们出来做事一样在以前也是很不敢想的,女子务工并不稀奇,男耕女织,理想的家庭里,农忙时大家一起做农活,闲的时候男人出去找短工,女人就在家用心织布,还在地上爬的孩子由已经算不得全劳力的老人、孕妇或是大一些的孩子照看,这样大家一起奔波劳碌,一整年也没有得歇,东拼西凑、捉襟见肘,将将能养活一家人——饿不死罢!想要吃得很好,那也是没有办法的。 这已算不上是穷人,真正的穷人是没有家人需要养活的,也没有屋舍,只能四处做长工短工,葛爱娣这样的人家在村里已算是中等,而城里的中等人家,女眷当然也要帮忙操持家里的生意,或是主持家里中馈,抛头露面是寻常事。只有真正的大户人家、书香门第,才能够有宅院能养得起一些女眷不在外露面,这样的女眷被葛爱娣这些平民百姓统一称呼为‘太太小姐们’,她们一般至少有三四套衣服可以换洗,每年能做几套新衣服,而且出门的时候会戴盖头、帷帽,身边能跟上一个或两个小丫鬟,再一个或两个老妈妈,因为世道不太平,还有一两个壮年长随,而且随从们面上也没有太多的菜色,这些太太小姐们的脸色要比下人们好一些,其中有些人会缠足,不过这些年来,因为时局动荡,缠足女子变少了,无论如何,这些人家的女眷她们是不太需要出来做事的。 但现在这样的规矩在买活军辖下,当然也被毫无疑义地改变了。曾为买活军带路去诸暨的徐老四肯定地点了点头,说道,“几乎都出来做活了!城里第二期扫盲班开完了,她们都学完出来,现在衙门里做一些抄书的活,还有一些去医院帮忙,还有些在街头巷尾挨家挨户的登记——说是要搞什么托儿所!” 屋子里顿时响起一连串低沉的嗡嗡声,人们颇有些麻木地议论着买活军辖下这些层出不穷的新东西,医院就是个很唬人的概念,但现在那里几乎没有很管事的大夫,几个年纪轻轻的医生也不把脉,只是在翻书,人们得病了还是请老大夫居多,偶然有几个好事者去试探这些医生的深浅,而他们的回答让人大失所望,总是‘长期营养不良,慢慢将养就好了’,又或者‘劳损所致,累的病,休养一段时间可以恢复’。 谁不知道人得养呢!但哪家不是在为碎银几两奔波劳碌?这说得简直就是废话!医院现在主要收治一些在修路工地上受伤的农工,豪村里有个小伙子砸伤了脚,入院两天,回家后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就是给他洗了患处,拿烈酒涂了伤口,用白布包扎起来。三两天也就让他回来了,好是好的,但好得莫名其妙,丝毫也不见医术的神奇,只觉得那里的大夫和医工总在不断的洗手。 至于托儿所,听起来像是把孩子托付过去的地方,听着倒是让人心驰神往,有些家里孩子太多,老人照看不过来,主妇因此被拖累得无法做活,不得不到处送养,或是干脆只收很低的身价银子,把大一些的孩子卖出去做活,其实就是为了给他们找点饭吃。但买活军来了以后不许奴隶买卖,这样的家庭,倘若价钱合适的话,也是愿意把孩子送去托儿所的,只要花费比主妇一天织布赚的要少,那就总归有点挣头。 人们在议论着谢六姐的神奇和古怪,如果谢六姐的脾气和她的种子,她种田的技术一样就好了,但谢六姐不但像神仙一样会种田,像恶鬼一样狠心,而且脾气还像——像女人一样古怪,她的讲究实在太多了,‘真是个娘们’! 葛爱娣的心倒没放在这些不咸不淡的议论上,在她看来,谢六姐的脾气并不是自己能改变的,这些话全是废话,她在想着城里太太们出来做事的消息。徐老四说的这些事情,不论是去医院帮忙,还是在衙门抄书,又或者去托儿所做事,在葛爱娣看来她都是可以胜任的,而且葛爱娣经过买活军半年的统治已发现一个道理:买活军要做的事,都是能给人好处的,买活军要人识字,努力识字的人便得到了多方面的好处,买活军教人种田,学得扎实的如他们家,一亩地就打了六百多斤粮食。秋收时葛爱娣抓着那沉甸甸的稻穗简直都快疯了,田间随处可见疯疯癫癫的农户,那几天人们自发地在田间地头祭拜谢六姐,即使买活军只给他们留了三百斤——但从前一亩地农户能剩一百多斤在手已是难得!谢六姐能让一亩地打六百斤粮食!还有谁不拥戴她?! 太太们都出来做事了,是因为城里真的缺乏人手到这个地步吗?葛爱娣不这么认为,太太们或许身份尊贵,但说到做活,现在她们这些平民百姓家的女眷也都识得几个字了,论下力气、花心思、做苦工,葛爱娣不觉得她会比太太们差到哪里去。 或许谢六姐是希望她们女子也出门做活,所以才准备办托儿所——是的,是的,买活军的女娘就没有不做活的,六姐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她教会她们识字读书,不就是希望女人们都出门做活?! 太太们——那些高高在上的太太们,她们所在的门户,在买活军来了以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们的田地没有了,被买活军用筹子换走了,他们的家业在旁人来看无疑是凋敝了。她们和葛爱娣的距离似乎被拉得很近,但她们也依旧有葛爱娣无可比拟的优势,六姐需要人做活的时候第一个就想到了她们。那末,那末将来,买活军总是要往外扩张的,譬如许县,产着煤矿,怎么能不被六姐拿下呢?到时候这些太太和她们的家里人照旧可以做官……甚至太太们自己就能做官! 到时候想要再到城里去找一份体面的差使,找这些托儿所,这些什么医院的差使,可就不会有现在这么简单了! 葛爱娣一向不是个老成的人,老成的人,多数都很谨慎,秋收后便不会出头反对徐地主收租,因为谢六姐可能几年就走了,而葛爱娣却还要留在本地生活一辈子,到时候徐地主有大把的手段收拾她。但葛爱娣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她名叫爱娣但没有弟弟可爱——她弟弟早死了,十几年前那场乱兵,葛家就留了她和老父亲,十几口人在战乱中离散。她根本就不去想谢六姐败走以后的事,到时候她便和谢六姐一起逃,横竖留在这里也活不了多久,她都二十一了,已不算年轻,本地的农妇很少有能活到四十五岁以后的。 当晚客人们走了以后,徐大发一家人从火盆里掘着土豆吃,他们数得很谨慎,一个都不愿遗漏,葛爱娣一边吹土豆一边和丈夫商量,她想进城看一看,“便是没有活做,也可以扯几匹布给家里人做点新衣服!” 第 19 章 葛爱娣被录用 “有人来应征书记员的活计?葛爱娣?这个名字我有印象的。” 谢双瑶一向起得很早,买活军的人几乎都是黎明即起,充分利用宝贵的自然照明开始一天的工作,自从食物开始充沛,而且谢双瑶从天上带来的白羽鸡在彬山繁殖开来以后,买活军的人都养成了晨练的习惯。——晨起操练对身体有益,这是由古至今的普遍认识。但前提是蛋白质和碳水、脂肪都要有充分供给。如果没有谢双瑶带来的种种‘神迹’,想要养出买活军这样身材健壮,光靠卖相就能吓倒一片的雄兵,就是把彬山所有流民,包括两个县的居民的骨头全都榨干了都办不到。 首先要提供的是充足的水稻,主食产量永远是第一位的,水稻足够吃,甚至还有得多,才有足够的副产品喂鸡。其次要提供的则是优良的鸡种和丰富的养殖经验,万幸谢双瑶是农业出身,而且并不是泡实验室的专精人才,有丰富的基层实践经验,她在各地的农场摸爬滚打,挑着担子从无到有,一开始做农作物育种,后来搞养殖去了,也钻研过养猪技术,再后来转管理岗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组织过农户学习养殖技术,也曾给招来的员工开班授课。所以买活军在农业上的发展是比较顺利的,如今杂交水稻已经可以实现本地化育种,而谢双瑶还有不少种苗在空间里藏着没消耗呢。 除了她自己订单里就有的各种农作物种子之外,更万幸的是,别的船上仓库里的库存,谢双瑶现在还没摸透就不说了,就她身在的那艘轮船上就有装了半个集装箱的快大白羽鸡和白来航鸡种蛋,快大白羽鸡因为其优秀的产肉比——1.7kg的饲料可以转化1kg的鸡肉,曾经承担了不少反智流言,譬如一只鸡长多双翅膀什么的,而且常常被诟病为口感不如土鸡,但在谢双瑶看来纯属放屁,土鸡的饲料转化率、长成速度都被快大白羽鸡秒杀,所谓风味在饥饿面前完全只是一种玄学,产肉量、产蛋量,这才是一种养殖畜类在推广时,人们所关注的全部。 鸡肉产量上去了,这是快大白羽鸡的作用,而白来航鸡的落地更为迅捷,这种鸡产蛋量大且稳定,饲料转化率极高,一只鸡一年能贡献近300个蛋,而消耗的饲料不过数十斤,当然在本地因为无法科学配比饲料,这两种鸡的生产效率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但依然能保证买活军内不论男女,顿顿有蛋,天天见荤。 人要吃得饱,才会长肌肉,才能精神饱满地迎接一天的活计。对穷人来说,生活叫‘捱’,活重,吃得少,每一天都在消耗自己的元气,没准哪一天就捱不过去了,一病不起,被人拖到乱葬岗上等死。谢双瑶穿越以后更深刻地认识到所有的穿越小说几乎都是第一世界的幻想,只有第一世界的作者才会假设古代社会所有人都头脑清晰、口齿分明,普遍有余力勾心斗角,王孙公子和农户人家也能毫无芥蒂的往来——如果主角是农家子或者农家女的话,还能跨阶层地谈个恋爱。这种设定蕴含了几乎是默认的,只有第一世界才具备的前提:所有人不论贫富,几乎都能吃得饱饭,外表上看起来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从外形和语言上来说,他们都具备有平等交流的能力。 这可能吗?谢双瑶穿越后第一天就可以斩钉截铁地告诉读者,这根本就不可能。贫民、村民、市民、贵族仅从肉眼便可划分。那种‘农家福宝’、‘农家子’类型的主角,绝不会是描述中应有的形象,按他们的家境,第一个必定是衣衫褴褛,又脏又臭,因为除了夏天,洗澡必须烧水,而柴火秸秆并不是如想象中一样可以随意获取的东西,它也是一种宝贵的资源,在有些地方甚至连做饭都不够用,而且洗澡所用的澡豆,和洗衣服所用的浆水也都不比现代社会那么便宜;第二个必定是笨的,不论贫民还是村民,食物都是匮乏的,人们吃得少而干得多,脑子就会转得很慢,因为没有多余的能量供给大脑,他们的欲.望普遍地集中在食欲上,农家的小孩思维是要比富户家更迟钝的,他们的勾心斗角往往只是为了谁能多吃一口。这一点谢双瑶有亲身体验,她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每天昏昏沉沉,思考对她来说过于费劲,在饥饿之中,人不再是人,只是觅食求存的野兽,如果不是她有金手指,恐怕不易从那样的状态下解脱。 第三,语言是极大的问题,村民许多都只会说本地土话,和外地人难以交流,搬迁到某村的富户在太平年代也很少见,而且通常不受欢迎。因为村落附近的田地都几乎被开垦得差不多了,富户搬迁必定伴随田地变迁,这在一些民风彪悍的地方是要激起不少血案的。就算真的有富户在村里居住,他们的孩子也不可能随意和村民交往,实在是太脏,村民身上几乎都有跳蚤,而且陪小少爷游玩这样的美差,倘若不是管家又或者受宠的长工佃户家的孩子(若不受宠,佃户长工很难娶妻)还轮不上呢! 事实上,谢双瑶接触到的村民,他们很多人的生活只能用苟延残喘来形容,他们和现代人的共同点大概只在于同为人属,其余所有一切观念都太不一样,如谢双瑶宣布的男二十五、女二十三才能成亲,这规矩若让农户来评判,那便是很荒谬的。一个有能力娶亲的小伙子,十七八岁上便该成亲了,因着那是在做完农活后还能有些余力行房的年纪,三十岁对农户来讲已是中年,五十岁后很多农户都被常年的劳作和饥饿压垮了身子,这时候倘若他的儿子没有老成到足以支应门户,那末他恐怕是很难放心合眼的。那些七八十岁的老农,家里一定是殷实和睦的,只有这样的家庭才有余粮,有道德能维持老人的生命,稍微贫瘠一些的人家,大量老人都死于常年营养不良带来的并发症,通俗地说,他们就是慢慢地把自己给饿死的。 当然,成亲太早,生下的孩子可能便站不住,但这是农户们认为可以承受的风险,他们的眼睛只能看到前面一点点的路,这无疑是一种短视,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愚昧,而是因为他们只能选择愚昧。尤其是谢双瑶穿越的这个年代,小冰河时期,极端灾害频发,社会动荡不安,短视反而是一种相对合理的生存策略。因着这种轻视,他们被轻蔑地称为‘愚民愚妇’,在传统的社会中几乎扮演着一种隐形的角色,倘若戏文的主角是好官,他们便扮演着被解救的角色,倘若戏文的主角是落难公子千金,他们便来乘火打劫欺压良善(有时还轮不上,由市民来扮演),倘若戏文的主角是小市民,他们便是被打趣和讥笑,展现主角伶俐口才的乡下人。元宝小说 在古代社会的图卷中,人们称赞着清明上河图的繁华,但不会有太多人想到,能在清明上河图里露上一面,哪怕是贩夫走卒,其实已是当时社会的前10%,余下90%的人只是沉默地在温饱线上挣扎,渡过他们数千年来没有太多差异的,短暂的一生。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没有留下传承太久的血脉,在谢双瑶穿越前的时代,有科学家做过调查,千年前的基因大约只有10%流传了下来。 但谢双瑶知道事情不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只要能吃饱——是的,只要能吃饱,谢双瑶知道,这些被轻视的农民,他们所能爆发出的能量一样惊人,甚至还更多了一份韧劲。生命力从来没有散失,只是被埋藏了起来,等待恰当的时机。 就好像现在,葛爱娣——一个佃户人家的媳妇,不客气地说,吃饱饭还没有半年,竟敢来为自己寻摸一条更好的职业道路了! 最开始,葛爱娣得到的不过是一个机会,买活军来了,带来了新的稻种,使得他们家今年多收了一些粮食,大家能吃得比以前要更饱,这才不过是几天,她就敢出面抗租,给了买活军收回田地的借口。她做的事不过是报告里的一笔,但这魄力在谢双瑶看来其实是惊天动地的,葛爱娣是把自己的所有安稳都寄托在了买活军的统治上。 再之后,因他们家为买活军做工不惜力,常拿奖金,家里的油水也就更多,她吃得大概是更好了一些,脑子便越发灵活了,县里的十村统考她拿了县第一,又得了二两银,葛爱娣家立刻便买了一架铁犁,这架铁犁会让他们家在明年的收成更好,而这还不是葛爱娣的终点,她的胆子大到一听说县里的富贵人家女眷们都开始从事公职,便进城毛遂自荐,想要为自己谋得一份差事! 是啊,为什么不可以录用呢?她脑子是灵活的,拿了村统考的第一,她也识字了,就这些有钱人家的女眷,文化水平也就大致和她打平。而且谢双瑶可以肯定她一定更珍惜这个工作机会,会不惜一切地干好——而且也会更加坚定不移地支持谢双瑶的统治,葛爱娣在谢双瑶这里得到的机会是全省、全国甚至可以说是全球(如果她有这个概念的话)独一份! “现成的典型!”她一边吃早餐一边高兴地对马脸小吴说,谢双瑶做为一个女大王,每天过着比社畜还社畜的生活,可以说是007全年无休,但每当听到这样的消息,她总能在繁重的工作中高兴起来。“半年时间,开始冒尖子了。比我们在云县的进展还要更好更快,我们要把她树立起来。” “云县那里原住民实在太少了,”马脸小吴讲,“那边不好发展农业,我们去的时候总共就几千人,县城里几百人不到,现在虽然繁华,但多数是流动人口,就业还是以服务业为主,制盐工业是第二产业,服务业和工业都还是赚钱的,所以从事这两项行业的人,不论男女,换工作的想法很少。临县这里农业人口多,土壤也丰厚,风土人情都有很大的不同。” 她是从彬山就开始跟随谢双瑶的那批人,比谢双瑶大了只不到一岁,所以马脸小吴的日子是从五六岁起就好过起来,从小能吃得很饱,这对大脑发育是有很大好处的,再加上她六岁就进了谢双瑶开设的扫盲班,到现在已经上了近十年的学,所以谢双瑶和她们这批老买活军是很能说得来的。这些词汇小吴她们也用得很自然,谢双瑶点头说,“可以出一份报告来比较三地的不同,由此决定的三地治理政策差异。这就做你们班这周的小论文吧,下周交给我。” 她现在也依旧还在上课,只是不上最初级的扫盲课,谢双瑶也没想到穿越后自己成了教师,但问题是要把她的学识——她自认为她最珍贵的财产传递出去,那么唯有的办法就是不断不断的上课。 马脸小吴是那种讨人厌的学霸,家庭作业似乎正合她的心意,尽管这会让同学们哭天喊地。她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葛爱娣都是要录用的。现在需要讨论的是录用她的形式——” 谢双瑶制止她,“先吃饭,这个我们拿到早会上去说。”她除了授课之外,第二个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开会,这两项恰恰是穿越以前谢双瑶最厌恶的工作,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福报。 早会很快就开起来了,这是买活军内部的会议,以老彬山人为主,与会者有谢双瑶、马脸小吴、朱玉玉、谢二哥、谢四哥、庄素等人,庄素是从云县过来的,她是买活军在云县的总账房,每十天不是她来临城找谢双瑶,就是谢双瑶去云县视察看账。 总的说来,目前这三县的盘子谢双瑶还算是顾得过来,当然和穿越以前比,很多事不是太方便,但她管理的人数其实并没有超出从前在非洲时的极限,非洲人工便宜,养殖业种植业都是用工大户,谢双瑶爬到管理岗后还是有一定心得的。但再往外扩张就不晓得了,她也是赶鸭子上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们的早餐吃的都是蒸土豆、鸡蛋和豆浆,蒸食便于保温,比较省事,蒸土豆扒开皮滴两滴老抽,酱油和土豆面瓤很快便融合在一起,带来丰富的香味,虽然清淡但却足以满足未被现代调味工业轰炸过的味蕾。当然这样的早餐无论如何不算丰盛,买活军也不是每顿都吃得很好,谢双瑶才会对一些宴客的机会喜形于色。但这种早餐好在一点,管热管饱,这会儿谢二哥手里还扒着个鸡蛋,这些每日一操的买活军士兵,一顿放量能吃十来个煮鸡蛋。蛋白蘸虾油,说不出的鲜美,一口吞一个和玩似的。 先交代的是上一次例会过后,自己的工作进展。云县的账,以及内部反腐败工作,彬山的矿,两地的教育以及居民的呼声,葛爱娣的职位放在较靠后的位置,庄素建议把她放到医院,“云县刚来了两个愿意接受再教育的大夫,都要送到临城县来上课,或许可以把葛爱娣培养成医生,医生接触的人群广,示范作用是最明显的,我们也需要一些女医生。” 医生也是谢双瑶很关心的痛点,问题是愿意接受现代医学教育改造的大夫实在不多,而现代医学也是建立在现代工业基础上的一门学科,她在彬山也培养了几个翻阅现代医学教材成长的医生,目前只能说处理外伤有优势,因为知道注意卫生,对内科疾病和慢性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谢双瑶又需要大量医生,至少是具有现代科学思维的旧式大夫,能帮助她搞点土法制备青霉素啦,青蒿素提炼啦,搞点牛痘什么的。这个死循环目前还没找到解题思路,反正总之先做起来是不会有错的。 “现在云县那里来的人才越来越多了,看来北方的动乱还在滋长,南方相对安定,我们的盐卖得越来越远,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才过来的。”朱玉玉乐观地说,谢四哥因此显示出与有荣焉的样子,因为云县的海盐生产基地正是由他负责。“至于葛爱娣,我想把她放到扫盲班也不错,她从扫盲班出来,又成了扫盲班的老师,对妇女们会有很好的带动作用。” 老彬山虽然自然形成牢不可破的小团体,但对新晋的学员葛爱娣却没有什么排斥感,而是积极地出谋划策,第一是活实在太多了,确实需要更多人帮着做,第二则是他们都知道谢双瑶很喜欢任用女人,而买活军的女娘以及大部分男儿郎也都认同谢双瑶的判断,那就是他们还需要更多的女医生、女教师、女商人和女官吏。老彬山,老买活军对谢双瑶的忠诚自然是刻在骨子里的,但他们不会天真到以为这种无条件的忠诚可以蔓延,从经验来看,在买活军新拿下的地盘中,对买活军最忠诚也最狂热的拥护者只有两个群体,第一是原本的无产者,第二便是新获得权力的女人。 无产者——是很有用的,但他们的问题也多,长时间的营养不良让他们中的大多数能力受到限制,他们需要补的坑太多了,而女眷则不同,遍布各个阶层,受教育程度不一,不少人上手就能差使的,而且她们一旦被赋予权力,从中汲取到了哪怕是一丁点的好处,对买活军立刻就忠心耿耿起来,再没有什么能把她们和买活军拆开。所以买活军不论男女,都积极任用女人,在这艰难的世道里,他们只掌握了两县之地,现阶段,存活是第一要务。 也因此,马脸小吴最终盖棺定论,“必须让她做官为吏——我知道,她现在还没有做官相应的知识,可能只能从书记员开始做起,在工作中自我培训,或许一开始对群众的触动不会那么强烈,花的时间会有些长,但我的依据有两点,第一,她可以在书记员后通过自我培训,参加公务员考试,这种入职形式是合规的,在同侪中受到的排挤会小,第二,葛爱娣既然在这么多职位里选择了书记员,也说明她的眼力和志向,她有魄力也有野心,她很聪明,组织能力也很强,这样的一个人我们不应该培养她做技术人才,还是要尊重她靠近权力的决心。” 连谢双瑶都流露出注意聆听的神色,其余买活军也并没有反对,马脸小吴不禁有一丝得意,她又主动做了个转折,“当然,在她做书记员期间,也要让她受到相应的培训——能力上,思想上,道德上。” 谢双瑶说,“那就是你的工作了,我赞成录用葛爱娣为书记员。你们的意见呢?大家举手表决吧。” 除了庄素没有举手以外,其余人全票通过,而庄素之所以不举手或许也不是真的就反对小吴的意见,只是她做为账房一向很有独来独往的觉悟,尤其注意和小吴保持疏远的关系。这件事到这就算是有答案了,但谢双瑶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不必等到她考上官职以后再开始宣传,这部分工作现在就可以开始了。”她宣布说,“早会开完之后我会去见一下葛爱娣的老师——是于大郎吗?” 马脸小吴点点头,谢双瑶不禁感叹,“到底是官宦家庭,起点总是比别人高,做什么事都做得很好,他妹妹于小月也是个好苗子,另外,正月快来了,我们要往许县派出一队人马,去拿许县的煤矿,换防工作准备得怎么样了,要给我留一队去过许县的兵……” 葛爱娣的新工作就这样定了下来,一日三十五文——这报酬,其实已足够在豪村掀起一阵风浪,但在谢双瑶看来,这当然不够,她要把这风暴尽快掀到临城县、云县,甚至是许县的每一个家庭里。 明年年底,她给自己定了个目标,明年年底她要在许县过年。 第 20 章 于大郎的早晨 天色刚一蒙蒙亮,鸡一叫,于大郎一个翻身就从床上坐起来了,他的小厮太平在小床上一动,连忙跟着起来,“大哥精神越来越足了,晨钟还没响呢!” 于大郎还好,太平的精神头是眼见得足起来了,于家虽为县令,但从前吃得并没有这几个月那样好。第一个,精米的价格下来了,糙米的价格便更低了一些,还有那便宜的鸡蛋、鸡肉都在卖着,于家虽然前途未卜,但在食物上的供给要比以往给宽容,第二个,太平这样的小厮如今吃住在于家,自然都是不出钱的,而他每日里除了陪着于大郎上半日的课之外,余下那半日于大郎教书的工夫,他也跟着混到修路的队里做些写写算算帮闲的活,买活军给他记半个工,一日也有十文拿,于家照旧还开发月钱给他,因此太平的日子要比以往竟还宽裕许多,再加上于家搬进新房以后,给所有小厮丫头都准备了小床,不像是以往只能睡在踏板上,又或者在门洞、廊道里找住处,甚至还有些在隆冬时节要去鸡毛店里过夜找暖,现在他们足可以有一张小床了! 吃得好、睡得好,太平这半年长高了许多,不再向是那永远没睡醒的模样了,他勤快地去厨房打出热水,于大郎从茅房回来正好和他一起蹲在水渠刷牙洗脸。 洗漱过了,太平又从厨房打了热茶出来,两人各喝了一大杯——自从开始用蜂窝煤,开始烧炕,这热水也就比以往要丰富得多了。若是从前,一早厨房用热水最多,小厮们是混不上热茶的,只能喝些棉套里藏着的昨夜残茶,带些虚无缥缈的余温罢了。 于家的房子是新建起来的,到底从前曾是县令,有些抹不开的面子,虽然人口不如徐地主家那样多,但还是建了二层的小楼,便有两个灶台,灶台上随时都有两锅热水,这样一来,小厮婢女们也可以喝热茶,用热水洗脸擦牙了。于大郎和太平在起居上的差别逐渐缩小,但他倒是很为太平高兴,大郎,用家里人的话来说,‘是个心慈的人’,见不得旁人受苦。他和太平从小一起长大,是和亲兄弟一样的奶兄弟,于大郎最近有时只要望上一眼太平,便觉得买活军治下的日子也不算难过。 两个年轻人在院子里舞动了一番拳脚,这是买活军最近在课上教授的健体操,活动开了拳脚,浑身发热,微微地发了一身汗,此时天色方才大亮起来,有人推门进来。是于二郎于康顺,“大哥,起得倒是早!” “晨跑回来了?今日跑了多远?” “十余里!” 晨跑也是近月来城里流行的新活动,起因是买活军每日早晨都是要出晨操的,自从城外的水泥路修好了,他们便去城外晨跑,不乏有些年轻人如于康顺一般,渐渐地也被带动起来,每日清晨跟在买活军背后稀稀拉拉地跑着。——这当然也是粮食鸡蛋降价后的成果,半年时间,足够让一些少年人拔起一大截身高,也足够他们的脸上多了些血色,足够他们开始尝试着进行低强度的体育锻炼了。 和哥哥于康健不同,于康顺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考中了进士,家境显著地好转,他从小的营养还是丰足的,身体也比哥哥更强壮。自幼便喜欢舞弄拳脚,买活军入城之后,于康顺便利用一切机会旁观买活军练兵,并且试图在家模仿,倘若不是买活军一直没有招兵纳新,于康顺恐怕早已入伍了。家里人并没有太限制他的喜好,因此路修好以后于康顺每天都去晨跑,这健体操也练得勤快,他近半年长了半尺,食量大增,肩背都壮实了不少,身上的腱子肉一团一团的,看着有些买活军的味道了。 于康顺一早出去跑步是大家惯了的,太平赶忙去给他拿盆子巾子要帮他擦身。动荡年月,于家下人不太多,两个丫鬟,长富是跟在于县令身边的管家兼长随,聘了一对夫妻厨子,平时也帮办些杂务,两兄弟能使唤得动的也就是太平了。偏巧此时于康顺身后闪了个矮个子出来,低着头从墙边溜上去,于康健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小月!你怎么也——” 于小月冲大哥嘘了一声,自己冲上楼去了,梅香很快蹑手蹑脚端了一个空盆子上去,她们二楼自有灶台,女眷都在二楼住,若不太细心还真发觉不了于小月居然偷偷跟着二哥一道出去跑步! 于康健瞠目结舌,于康顺倒是满不在乎,示意哥哥压低声音,莫被父母看穿。“怕什么!买活军那些女娘,不也有当兵士的?早起自成一队也都晨练的,小月过去便跟着她们,也不止她,金家那个小娘也去的。” 听说金逢春也去,于康健便不再说什么了,此事粗看自然不妥,女儿家黑天半夜(天没亮是黑天)出入门户,这是门户不谨,在前些年,女儿家自己是要被人打死且不说,若是外传了,整个家族的名誉都会受到影响。——但天下已经乱了有些年了,而且买活军治下,所有规矩都和往常不一样了,尤其是关于女娘的规矩。买活军的女眷几乎都剪短发,说话也是粗声大气,谈笑间平视对方,丝毫不肯让人,甚么门户不谨压根就不在话下,如今连于太太都要出门去做活上班了!这些从前的规矩几乎只是存在于模糊的印象里,只是倒吸一口气的程度,仿佛只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便可由得她去。 金逢春也去,便是个很说得过去的理由。谢双瑶喜欢任用女子,这个是大家都看出来的,而金逢春便是她夸奖过好几次的女学员,如今她在城里教扫盲班,每日还上半日的中级班,很多人都猜测金逢春上完高级班后,或许会成为临城县第一个正式就职的女官吏。而于小月虽然也得过谢双瑶一两次夸赞,但似乎还不如金逢春那么受到重视。 人皆有争先之念,于大郎知道自己恐怕是要蛰伏些年,便不会阻碍小妹的上进。他是于县令的长子,和次子以及女儿走的路线天然便不相同,官宦人家在下注时总是谨慎。老二喜好舞枪弄棒,在乱世可以自保,向买活军靠拢是父母所乐见的,小月是女娘,外界几乎不会在意她的动向。 买活军的统治倘若一直持续,这两个子女便会有更好的前程,而若是买活军最终倾覆——按照大家隐约的常识来说,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于大郎作为长子,便可以很方便地被摘出来,他只是暂时屈从乱军旗下做个教书先生而已,其气节似乎尚未受损,毕竟塾师做为底层读书人常常选择的职业,在朝堂诸公处似乎总是可以得到一些别样的宽容的。 在买活军旗下,弟弟可以试着使劲做个小军官,妹妹也知道和买活军的女娘靠拢,而于大郎便只是个教书先生而已,他也在读中级班,也愿被选拔去读高级班,但读完高级班之后并无意出仕,只愿一直教下去。这当然比不上考科举、做县令那样威风。但要说于大郎对买活军多么反感,却也并不至于,这半年来他的思想也在发生剧烈变化,只是其本人或是未能意识到,或是不愿面对而已。 买活军……当然喽,乱臣贼子、目无法纪,这都是无可辩驳的罪名,于大郎是忠臣孝子,自然应该对这等乱军嗤之以鼻才对。更何况他们还做了那么多颠倒纲常的荒唐之事,迫女子读书务工,强令百姓剪发,强行赎买田地,迫害忠良,让所有家有薄产的良民,近乎人人自危。于家也是耕读起家,于大郎要继承的田产数量不小,似乎从立场来说,应该和买活军不共戴天。而且这样颠倒胡为的乱党,存活不了多久就应该自取灭亡了才对,但是……但是……不论是于大郎自己的看法,还是现实,都是这样的荒谬,都和所谓的应该大相径庭。 吃穿用度的提升,当然是一个方面,而且是一个很大的方面。于大郎近半年来,每日走路去乡下上课,他在风土人情上有了长足的长进,不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傻书生了。他自然是知道买活军手里的稻种、鸡种都有怎样可怕的意义,买活军只有冬日才卖鸡肉,从彬山运来,平日只卖鸡蛋。哪怕是这样的封锁也挡不住消息的蔓延,许县那里来的生意人急切地想要买这两种新品鸡的种蛋,甚至可出到一两银子一个!而稻种往外售卖的价格也是极高,许县那里的乡亲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和临城县的老亲眷走动,他们愿意出钱请老亲戚过去教他们种新稻子。 只要有这两样东西,买活军在当地的统治就是稳稳的,但牢固的统治和民望却是两回事。在于大郎来看,这半年以来,临城县上上下下都被买活军给笼络住了,却也并非全是这两样种子的功劳。就拿他自己来说,便是世道再乱,至少前些年也没短过吃喝。于大郎坚信自己绝不是几口糙米饭和两三碗烧鸡肉能收买的那种人,或许地龙和浴室可以——那也只是或许而已。但他心中对买活军怀抱的好感远远要超出这些身外之物所能买到的程度。 于大郎竟觉得自己在买活军辖下过的日子也蛮不赖的! 做为于县令的长子,耕读传家书香世代的人家,于大郎出生时父亲还只是个秀才,他开蒙的时候父亲便已是举人了。他从小是从《千字文》、《百家姓》一路读过来的,在买活军到来之前,已经学了《大学》、《中庸》,并且以《尚书》做为自己的本经。这也是家学渊源,于家世世代代都选《尚书》为本经,自有许多笔记心得。他身上自然也有个童生的功名在,倘若不是买活军,或许现在已是秀才了。但买活军一来,大好前程化为泡影,于大郎现在把四书五经已经搁下许久未读了,买活军辖下是七天为一个周期,每周日休沐。休沐时于大郎也不想着去研读经典,别荒废了学问,而是还要抓紧时间去寻王师叔,好好地补一补他的数学。 他的前程无疑是被耽误了的,而每日教半天的书,所教授的也并非是什么经世济时的大道理,而是在乡下向着一批一批学生教授拼音,这东西出了买活军的地盘根本就不会有人使用,而且学生们全是樵夫农妇、贩夫走卒之流,这简直就辱没了斯文!但于大郎不知如何,打从心底却并不反感如今这样的生活,他应该感到愤怒、压抑、委屈,但实在地说,于大郎并没有。很多时候他甚至还感到了一丝很隐秘的快活。 这快活来自何处呢?他也由不得暗自拷问自己,但答案始终模糊,于大郎在进厅房吃早饭的时候想,或许和蜂窝煤是有点关系的。 是的,蜂窝煤,临城县到底在南面,冬日最冷的时候,气温也不至于过低,人们用炕也好,地龙也罢,并不追求烧得多么暖热,只需要稍微干爽一些,有一些朦胧的温度即可,用煤量倒还能控制得住,低价煤虽不敷使用,却也不需要在高价煤上花太多钱。于大郎发觉买活军做任何事情都是有讲究的,譬如低价煤的限额便定得很巧妙,恰恰卡死在一家人一冬最低限度的用量上。这也使得县里倒卖低价煤的情况很少见,因为大部分家庭在冬日里毕竟也还是要保证自己不被冻死。 而于大郎的重点并不在煤价本身上,他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种制度——买活军的所有规矩都很合理,而且能得到最根本的贯彻,于大郎从未听说有人往外县倒卖低价煤,这一点让见惯了家乡吏治的他有种说不出的舒畅。 还有买活军推行的简便文字、简便数字,还有他这半年来一直在教授的拼音,以及全新的用人制度。当然喽,于家是最关心买活军辖下的这些人事制度的,买活军采用了一种全新的用人办法,而当地官民对此已经陷入麻木。在买活军这里,什么都是新的,用人的制度当然也是。 新在何处,便是新在所有的书吏也好,官员也罢,全都要采取考试录用的办法。而且一体升迁,无分派系——连考场都用的是一间。不独于大郎,便是所有县衙中的长辈,谈到此事时也不免又是跺脚,又是摇头,表达着自己心中的骇然不满。 这可谓是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酷虐之举,便是桀纣莽巢这样的巨贼,只怕都从未采用过这样的驭下之道!非是女子,焉得如此任意妄为?这怕是要掘断买活军自身的根基! 第 21 章 于大郎的早饭 由古至今,官吏都并非人人为,想要加入这个圈子,你必须已经在这个圈子里。从秦汉再到魏晋南北朝,所谓九品中制、举孝廉等等,唐代虽开科举,但也要行卷干谒,科举之完善兴盛,实只在于大敏朝。但即便如此,若要参加科举,脱不开的便是要找人具结保,要三代清白,非从贱籍出身,且虽有乡学、县学、府学,还有那各地书院,但一来学费不菲,二来开蒙读书这个环节并无供给。便是天纵奇才,也至少要生在中等农户以上,方才有识字的机会,之后是否有机缘读书考学,那还是两说呢。 考科举做官是如此,为吏也一样自有规程,按于大郎的认识来说,不是世代传承的职位,又或是有了秀才、举人功名之后,或捐或买,或由老吏援引,一样也有一个大前提,那便是们原本就属于这个圈子。在乡里村里,也是和吏员来往的架势人家。这一对维持乡间村里的稳定实是很重要的,中级班开的政课中,便有分析本朝政治得失的寥寥数语,中有一句于大郎觉得说得非常有道理,即是大敏朝‘皇权不下乡’,乡间自有乡间的规矩! 那末,乡间的规矩倘若和朝堂的规矩冲突了呢?所谓科举,是‘天下英雄,入我毂中’,这官吏制度,便是要把乡贤的规矩和朝堂的规矩统一起来,乡中大豪,任多么桀骜不驯,一旦送子弟入仕考学,便不期然受了朝堂的教化,认可了朝堂的规矩! 既然如此,那么在科举上的限制也就有来由了,权力只在已经认可这批规矩的圈子中流转,也唯有确保乡贤人家的稳定,才确保朝堂的稳定,倘若人人都识字,人人都可考科举做官,压根无需做保,那么天下该是如何的混『乱』景象?乡中人家,此起彼伏,你争我夺,恐怕天下比如今这外族入侵、苟延残喘的刻还要『乱』上几分了! 这些道理,于大郎从前并不尽数明白,有不少是在上了证课后方才懵懂明白的,也有些则是从父辈的议中偷师。买活军实在是不同于古往今来所有『乱』党,它令原本的读书人在这个制度下觉得格外的压抑,并没有‘习成文武艺、贩于帝王家’那欲拒还迎,暗藏的矜持和得意。 所有『乱』党起家之,往往规矩混『乱』、令出多门、不成体系,如昭烈求武侯、萧何遇刘邦一般,需要一个懂得手艺的大管家为们厘清规矩、划定赏罚,也就势将已流传了数千的儒教引入的武装力量中。也因此,每当群雄逐鹿,军阀是否拥有政治声望,很大程度上便取决于对读书人是礼遇或是漠视。唯有重视知识的军队,才被认为拥有好的前程,治理天下离不开们儒教的读书人,这几乎是深植在所有书生心中的自信。 但买活军并非如此,买活军极度重视知识,们传播知识的效率、速度和决心,甚至还要超过满口嚷着‘教化天下’的儒生,大多数读书人追求的实只是乡贤阶层中散播知识,但买活军不然,买活军要求所有人都读书认字,而们的决策是如此精明,管理是如此精细,在在显示出们已有了一个成规模的管理体系,甚至比儒生所想象得为先进。 买活军或许是不需要儒生的! 这个感悟,怎么不让于县令为首的读书人忧心忡忡?便是于大郎也实在是想不通,从深心来讲,实并不反感把知识向所有人散播,甚至授课的过程给带来一种几乎是本的、深深的愉悦。但买活军那面向所有人的招聘考试,令实在是大『惑』不解,于大郎不信谢六姐看不透里头的纠葛。大敏朝皇权不下乡,难道是官府不知皇权不下乡的弊病么?倘若身处中,便自然知晓中的苦衷——实在是办不到啊! 就以临城县为例,临城县在未凋敝以前,辖下村落便有百余,镇六,乡九。中半日可到的乡镇不过是二三座而已,余乡镇村都要一日以上的路途,买活军占据临城县半,也只是修好了一条主路,把半日可到的乡镇数量扩展到了三镇二乡,从乡镇而往村落,离开主路之后,要走的还是崎岖道,于大郎算是运气不错,被分到的村落多数都离县城较近,有些同学光是在路上就要走一天半,下乡后便只住在当地,每周回来换值。 而与此同,县衙里的吏目又有几人呢?不过二十余,便是把父亲于县令的幕僚团再扩张个十倍,哪有足够人手来管理这么多的乡镇村呢?若是同有两村出事,需要县里派人前去查看,那么县里的许多事便会被因此延宕。王朝只将乡镇村的统治半委托给乡贤人家,也因此,吏目几乎都出自本地乡贤,官员才是异地就任,只认科举——实官员也多数至少出身于乡贤,这便是大内外相制了。 人是不够的!路是走不完的,皇权下乡——哪有这么简单!谢六姐也是从深山老林中走出来的叛军头子,她如何会堪不破这么简单的道理? 她为么要‘考试招聘’?而且还将录用人数定得那样的多,难道……难道她要在村里建立起自己那有效的统治?预估中的人手实在不够,所以才要求县里的书香人家眷都出门做事? 若是这般,若是这般,那……那难道不是桀、纣之举么?毕竟商纣最为酷虐的举动,并不是那些被附会上去颇具猎奇『色』彩的酷刑,而是竟然要将权力从大臣、大贵族手中往平民、贵族身上分摊扩散……这是明确记载在史书上的,于大郎曾读到过一次,但感悟并不深刻,直到意识到谢六姐也试图将治理天下的权力从读书人和乡绅手中夺走,扩散到,扩散到那些原本愚昧盲目的百姓平民们手中。 这当然是有辱斯文之举,男君臣之间的纲常都搅『乱』得一塌糊涂,于大郎为读书人当然本地反感儒教没落,为一个男丁也应该要反感人竟想着出门做事,谢双瑶为一个大王,因为怀有异的缘故,原本可以成为人中的异类,被当做男人的一份子接纳,但她既然如此高调地要将人也带入到政治中来,那么于大郎几乎没有任何选择,便只在心中反抗这种倒行逆施的□□,稍有机会,便要立刻弃暗投明,回到熟悉的君子王道式政治中去。 但话又说回来,天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于大郎的立场也并不单纯,比如还是一个喜欢吃面食的伙子,而且也受了扫盲班的教育,并对买活军的教材很感兴趣,甚至被选拔进了中级班里,逐渐在这些‘应有’的义思绪之外,意识到一些从前一无所觉的逻辑——大敏朝的农户因冻、饿、病、疫而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按的常识来判断,即便是永乐盛世、弘治中兴,农民们天不假,哪怕拼死做活最终一家流散,这也是很常的事,这似乎并不会阻碍读书人歌颂君主统治下的盛世,而谢双瑶的统治下,哪怕是农民都吃得饱饭,甚至买活军在努力让们也看得起病,至少是有这么个概念了,人们的生活似乎的确在变好,但读书人因为们的特权即将被分散,认定此是暗无天日、纲常混淆的伦理末世,而谢双瑶是个和夏桀、商纣、黄巢、朱温相比的『乱』臣贼子。。 ——若要再往深想下去,得出的结便不那么宜人了,儒生们所追求的‘君子’境界跟前似乎不免要加上一个‘伪’字,于大郎深心中实在不愿接受这个想法,但老忍不住这么想。 近日来常思忖这些事,于大郎的早饭也吃得心不在焉,有种日益增长的冲动,想要和买活军中有见识的人探讨心中的困『惑』,但这样的人选实在并不好找,因为买活军中身居要职的人物有许多是倨傲的娘,们的壮汉多数是从军的——而且不男,每日都很忙。 思忖之中,伸出手去往盆里一『摸』,『摸』了个空,于大郎不无诧异地望了一眼,一盆馒头竟已经空了,于太太在自己碗里撕了半个馒头递过来,“明天叫厨房多做几个罢,冬日大家吃得都多,近些日子以来也的确辛苦。” 于家人的饭量增长是很显然的,在饮食上的开支倒是还好,现在于家所有人都有工也就都有薪水,而自从路修通了以后,面粉便从云县源源不绝地运了过来,价格也并不昂贵,这对于家来说是可喜的消息,们老家在北方,一家人都爱吃面食。自从于二郎开始跟着士兵们摔身体以后,便仿佛无底洞一般,在餐桌上往往留到最后才走——于家主桌是没有剩菜剩饭的。连姨娘也得跟着下人们一起吃饭,吃不着主人的赏菜,于二郎把家里人吃剩的菜汤都包圆了,蘸着馒头一咬一大口,看吃都觉得香。 厨房已尽量按宽了做饭,但于大郎、于月甚至是于太太,当们都开始工,也开始随着锻炼身体之后,饭量自然也跟着见长。于月这半来显着地长高了,肩膀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以一种微妙的角度佝偻着,做出楚楚可怜的姿态,她的肩膀平展展的,和人说话逐渐不再垂目,而是盯着对方的眼睛,从神态上展现出一股魄力来,她变得和买活军的娘越来越像了。 于大郎实从心底并不反感妹妹的改变,父母也保持着耐人寻味的沉默,二郎则是以实际行动表达着对这番改变的欣赏——见妹妹的眼神也在餐桌上逡巡着,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慷慨地从自己碗里掰了半个馒头递过去,转头招呼,“太平,再拣两块腐『乳』来!” “哎!”太平嘴里还咬了半个杂合面的窝窝头,殷勤地抱了一个坛子上桌,又取了一双清洁的筷子,心翼翼地夹了两块通红的大曲腐『乳』,这腐『乳』是白酒泡的,盐也加的好。买活军这里,粮食多酒价便低了,们还会造极上等极烈的酒,在本地销路不开——本地人爱喝黄酒,整船整船地卖给北边载了面粉过来的商人。于县令随谢六姐去云县的候倒是买了几坛子回来,于太太亲自泡的腐『乳』,方子是她娘家祖传的,但风味胜老家所做。太平把碗一搁,慌忙将筷子往自己的窝窝头上一抹:因是太太亲自泡的,下人们自然难以品尝。元宝小说 一桌人都笑了,于太太叫太平过来,亲自夹了一块给抹上,于大郎挖了一块也涂在馒头面上,是要抹在刚撕开的那一面最好吃。腐『乳』遇热很快便化开了,通红的汁水沁入面里,散发着浓烈的糟香,一口咬下,咸香味之后便是白面那实实在在的甜味,于大郎仔仔细细地嚼完了依旧意犹未尽,只是也不好再表现出来,免得为父亲训斥,因问道,“太太今早去医院还是去上学?若去医院,我们可同路走呢。” 于太太回说今日是上午和姨娘一起去上学,于大郎便向父亲问了问间,于县令从怀里掏了一个鲜绿『色』的奇物看了一眼,告诉,“六半了!” 于大郎就走了出去,先回房一趟捏了几根筹子出来,这才在院门口和太平汇合,太平冲摊摊手,示意今日厨房也没有窝窝头了,于大郎并不意外,沉着地头,和太平一起顺着修的水泥路一起往城外走去。 “间还早,还有一个多,我们去门一趟。”说。 太平心领神会,“我们去吃鸭汤米粉?!”已有几分兴奋了起来,又从怀里『露』出几根筹子的头,“我也吃一碗,不用少爷请我呢。” 于大郎笑骂道,“你子,和我拿么大!还是存着你那媳『妇』本罢。” 想到那碗鸭汤米粉,兴致盎然,将太平肩膀一揽,两人勾肩搭背嬉闹了一会,见前方人影渐多,方才松开手又做出庄重的模样来。两个大伙子脚步很快,走了一会儿,不过是几分钟便到了城门,这里已十分热闹了。鸭汤米粉、鸡汤馄饨、油炸桧、笼包、鼎边糊、光饼,支了六七家摊子,香味、人声氤氲成一团烟雾,鸭汤米粉处好些人拥着等碗等位置,还有些等不得的村民,手里端着一碗便到一旁蹲了下来,热乎乎的鸭汤先猛喝了两口,再把大嚼两口一旁摊子上的肉光饼,就着汤吃了一个光饼,再把筷子从碗下面抽出来扒拉米粉吃。 光饼摊前人最少,因这里的顾客随买随走,并不停留,老板两口子忙得顾不上擦汗,捞饼、下饼、『揉』面、『揉』馅,简直不可开交。光饼也分了几种,现现吃的有梅干菜的菜饼子,饼里掺了有肥瘦肉丁、葱花椒盐的肉饼子,这是卖得最贵的,还有些无油少盐的饼子,只镶了些芝麻,一摞摞冷着叠在摊后,不有人来包提走——这是要出门贩货行远路的人买的干粮。 这些摊子,都是近半来陆续支起来的,因买活军这里要的工人多,乡下男丁很多上完了扫盲班便来城里做活,早饭晚饭都要自便,且城里的粮食价格也便宜了,货又丰富了,有些头脑灵活的居民便自己支起了摊子,卖完了早市再去做活上课,下了课来摆晚市,虽然辛苦,但收入丰厚,偏偏还都是筹子,城里建水泥房子的人家便越来越多了。城外开辟的砖厂,每日里烧砖的浓烟、运砖的工人便没有停过,如此方才支应得上。而城里造房子的需求越多,烧砖的需求越大,人口也就越要越多,城里也就越发繁华了起来。数个月竟仿佛是脱胎换骨一般的变化! 按于大郎的心意,是喜欢鸭汤米粉那股子鲜味的,但那处人实在多,『乱』糟糟的令人不喜,再看馄饨、鼎边糊处人也都极多,为难,忽然见到两个熟悉的人影从街角转来,原来是于月和于二郎,兄弟姐妹几人前后脚出门,不约而同都来这里找补。彼此见了不免一笑,于二郎说,“我去端几碗来,城门里找张桌子吃?” 城门里是有桌子的,买活军有些活要在那里办,这样的情面非熟人而不有,于大郎恐怕弟弟卖弄面子反而被买活军不喜,要摇头,身后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原来金县尉家两兄妹也在这里,“北城门找不到,原来你在这,快去县衙罢,六姐立等着见你——于大哥,你可是教出了个了不得的学生!” 。 第 22 章 于大郎上课 六姐接见,而且还是为于大郎教了好学生,于家三兄妹的惊喜是不必多说的,于大郎顾不得鸭汤米粉了,带着太平匆匆而去,在衙门外正好见到买活军的女娘们出,连忙退让到一边。姑娘们倒没注意到他,边说边笑,出了衙门各自散开,大摇大摆地往自的办公处去了。她们普遍要比本地姑娘更高更壮,均是天足,也绝非主流欣赏的削肩含胸,肩膀平展宽阔,昂首挺胸,看多为平视,这都是男儿才该有的姿态。 若是以往,这样的姑娘便是相再美,仪态如此粗陋狂放,也难令心动,可不知是否为『乱』世的关系,于大郎这半年下却又觉得这些健『妇』亦并不伤眼,自有一番动处,他原本还暗自为小妹担心,于小月在劫后出生,而且近年局势越发不好,于县令夫妻担心将天下若大『乱』时,裹足女行动不便捷,于小月会成为家中累赘,便没有给她缠足,这么一,小月的婚事便要受到限制,但如今于大郎却觉得小妹未有缠足其实也未为不美,每早锻炼,对身体似是很有好处的,倘若缠足便不太能出门小跑了。 或许他后也可以弟弟一出门晨跑,这应当不会被认定是讨好买活军罢…… 他在门外等了一会,谢双瑶屋内又出几女娘,应当是小会开完了,顺便叫他进去。于大郎见过很多次谢六姐,对她并不陌生,但进门后还是有少许紧张,垂手侍立在下方,不知要不要主动作揖,谢六姐已招呼道,“了,坐,吃点心吗?” “六姐客气,刚吃了早饭。”于大郎在紧张得顾不上馋了,“不知六姐叫是——” “有学生葛爱娣,刚被们录用为吏员了。”谢六姐说话一向是开门见山的,“是那十村统考拿了第一的葛爱娣。” 于大郎自然大吃一惊,“这——这——”连他都尚且还未通过考试! 不对不对,他无意出仕,而且县内组织的招聘统考也还没开始,葛爱娣是被破格提拔。不过于大郎心中的震撼情依然丝毫不减,谢六姐对葛爱娣的提拔意义极其深远——在此前,县内不少体面家的『奶』『奶』太太也开始为谢六姐做事,但还没有进入官僚系统的,不是在医院,便是在学校,还有些竟进了账房做事,但葛爱娣的提拔便意味着,全县内不止——不止原本的读书家,连农户家的女眷,也被列入了职考量中,至少有机会做吏目! 他应该为葛爱娣高兴……不对不对!如此颠倒纲常的举动,他应该在心中暗自怀有正气,厌恶不已,面上则六姐虚与委蛇——于大郎到这里似乎反应了过,但一抬头看到六姐那饶有兴味的笑容,又不期然兴明悟,知晓自的挣扎只怕完全被谢六姐看穿。虽则她今年才十五岁,但神仙物,岂是俗流可比,于县令曾在家中感慨,说谢六姐在天庭不知历练了多少千年,才能将间的种种情弊看得这样透彻。 “应该为她高兴,并且串联的同学,在开班授课时多宣讲她的事迹。葛爱娣是很熟悉的,一直在豪村当老师,她从抗粮到考试,再到应聘,一应事迹都清楚吧?” 谢双瑶对于大郎心里的真实法显然并不在乎,只是这样要求着,于大郎点了点头,又迟疑着问,“六姐是希望……” 他很犹豫,仿佛在考量措辞,过了一会像是又谢双瑶耐『性』有限,喜欢有话直说,便又有些慌张,语速很快地问,“六姐是希望各村的女子都兴县里应聘的心思吗?恐怕并不容易呢,如葛爱娣这样的村『妇』,多有家小牵连,恐怕很难放下家中事务——” 谢六姐笑了下,倒并不恼怒,只是说道,“回去多问问们家的仆『妇』吧,或者问问妹妹,啊,当老师挺好的,很耐心,但觉悟不够,脑子没妹妹灵活。” 这话有褒有贬,自然喽,于大郎不太服气,但谢六姐的夸奖又让他一阵暗喜,于大郎的确是同侪中最胜任扫盲班老师的一,他有不少同学上课教学态度不够耐心,又或者是对学生呼呼喝喝,甚至还有村『妇』胡搅的——胡搅学生的直接被送去彬山挖矿了,其余先后被扣发了筹子,只有于大郎一向是足额得筹,在豪村逐渐也有了不小的威望,时常有学生送些小物。 “回去吧,记得在班里多宣讲葛爱娣的事,口径已知晓了,她刚入职,一的报酬是35文,若是偏远村落的住户进城为吏,还能租们盖的宿舍住,一月只要百文,的同学都通通气,叫他们晓得在自的班上该怎么说。”谢双瑶说到这里忽然又了,“上次葛爱娣拿头名,也奖了一两银子,这次她自荐为吏目,也被们录取,这老师也有奖金的,奖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便是三千文——于大郎已不再买活的事了,这三两银子在他心中化为了无数碗鸭汤米粉,令他垂涎欲滴,而且从心中冒了一股自豪喜悦,这喜悦甚至胜过他考上秀才那一的欢喜。将或许有一他金榜题名,中进士的那天,这喜悦才能在相比吧。这并不只是为钱的事,而是——好像蜂窝煤一样,而是一种‘竟能如此’、‘原如此’的欢喜。 原这世上还真有一处所在,无须逢迎上官,无须溜须拍马,只是为他的本职工作教书教得好,竟真获得了自上峰的表彰! 于大郎还算是有些城府,勉强遏制住了那丢脸的冲动,他没有在谢六姐身边当场哭出,最多是出门时稍稍抹了抹眼眶,见到太平时已完全若无其事,他把葛爱娣的新闻告诉了太平,自然也令太平大为震惊,一路上都在谈此事,太平对于大郎的疑『惑』亦是不以为然,只笑道,“今上课时,大郎传扬此事一番便晓得了!” 于大郎心下颇为不服,但亦不便发作,太平把他送到村口,自折返回半里路外的修路队去,于大郎进村里祠堂——这是村中最大的建筑了,祠堂外栽着树,若是天气晴好,在此处上课比在屋内还暖,只有阴雨天众才在屋内上课。 “今上拼音课!”他道,“们都拿出沙盘。” 沙盘是很易得的,最适合做开蒙用,众都拿出从各自家中带的碗盘,从树下的大盆里掬了沙子,又掏出削尖的树枝,跟着于大郎一‘啊哦讷咦’,除了这些还没有从初级班毕业的困难学生外,还有些已经从初级班毕业的女眷,闲无事也了过,南边究竟是富庶的,仅仅是大半年,这些农『妇』衣上的补丁都少得多了。 于大郎豪村上课已有三月了,每月都能见到少许变化,村里也建了一小小的浴室,各家轮流洗濯,此农户们看着要比往清洁得多了,虽然还不如城里,但孩子们脸上已没了陈年的污垢——若是以往,冬柴薪难得,接触冷水又怕生病,很多孩子两三能洗一次脸都算不错的了。村里约有一半的年轻,脑子更灵活些,至少都已从拼音班毕业,只是还未开始认字,如今聚在树边上,都在喃喃地拼读着从祠堂里推出的黑板——这是非常稀罕的物事,粉笔一样,是买活军带的新东西。黑如墨,坚如石,写字极为便宜,而且特别适合粉笔。(石灰加水可做成粉墨,这倒不罕见,但搓成笔还是买活军首创) 黑板上写的板书是于大郎亲自写的,耗费了大半,也是他的得意作,这板书实在是相当美观,上为拼音,下为对应的文字,在这些年轻许多都在试着学习下头的文字,于大郎并不阻止他们,教完了拼音后,便让学生们在沙盘上默写,自乘着这空档对众提道,“们可知徐大发家的今早进城去了?” “是,他们夫『妇』一——可是犯了事?!”葛爱娣在村里新有许多威望,众都很关心。 “非也,城里正招工,葛爱娣听说这消息,便进城应聘,做了吏目!一可得三十五文钱,她是十村统考的第一,便免去笔试,直接录取。们若是学得好,也可留心城里的招工考试,在连吏目都是靠考试的,考上了便能去。”他究竟还是没有提到‘官’这字。 便是如此,也引了一番极大的轰动,众先是大惊,便连学生们也顾不得做作业了。随后便将于大郎团团围住,热切地询问葛爱娣的好运气,于大郎被缠得大半才能脱身,嘴皮都快说干了,不厌其烦地重复,“不错,男女都可,已婚未婚都可,只要是村里,有前些时颁发下的‘户口簿’,便能去参考,考上后便可以做吏目了。” “说多小?大约初级班毕业了便可去考,未听闻限年龄——但若只有七八岁,只怕也是不成的。” “在章程还未出!待出后自然要村里贴皇榜的!” 原本皇榜只到县里,连镇里都没有,但买活军了后,各村都有了皇榜,尤其是豪村这样口数百的大村落,都更榜,榜上除了大事外,还有些县里的新闻,叫大家知晓。这吏目考试的事,于大郎也不过是吹吹风,将自有皇榜登上,众听及此,方才罢休,见村口了买活军的干事,知晓是要换榜了,又纷纷拥了过去,围着问他们究竟要招哪些吏目。 “非止吏目,连医院、学校、浴室、砖厂等等都要招,都是发筹子的,今榜上都有!不过只要初级班毕业的。”买活军的干事对百姓说不上多气,但也绝不会呼呼喝喝,几条高高壮壮的汉子用身体在『潮』里趟出一条路,“……是的,女工也要,女吏目也要,凡是招都是男女皆要,有些岗位还只招女工!” 众又是一阵剧烈的『骚』动,于大郎立在群外头,只见到了『妇』女们脸上的热切,还有那些回身招呼自家女儿、儿媳的面孔(当龄壮汉都去村外修路了),哪怕是最古板的家脸上也无丝毫不悦,他亲耳听到乡民们用本地土话在飞快地议,“一哪怕是十五文也好!” “孩子都三月了,还吃什么『奶』,喂些米粉罢了!”说话的婆婆主意正,又对儿媳『妇』说,“隔壁胡家的,她脚有『毛』病,自然不会进城,每买她一碗『奶』,便给她两文又如何?!” 做儿媳的怕还有些顾虑,婆婆低声商议着,婆婆急得拍大腿,“一女娘,命本贱,还忧愁什么,没将她溺死已是她的福气!”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惊,像是到了如今女娘也可进城做工——譬如葛爱娣便是女娘,便转了话头说,“胡家的很老实,早喂一顿,第顿便赶在她吃饭后过去,让她一『奶』阵便喂了囡囡,这总好了吧?!” 见媳『妇』似乎始终忧心,她气急了,“不去罢了!老娘初级班也毕业了,成绩还比好,老娘自去!于教授,三十五了,县里可收?” 于大郎把一切看在眼里,微微发怔,未有说话,买活军的已道,“收的,六十以下,考试通过,身体安康的,都可去上班。” 又是一阵嗡嗡声,众的热情快将买活军淹没了,于大郎借机逃窜出,看看天『色』,已到了午饭的时辰,便拉了学生,叮嘱他们收好黑板,自出村去寻太平。 他的中饭是跟着修路队一吃的,这是对老师的优待,在乡下,自然是修路队吃得最好,大炉子里填满了蜂窝煤,上头几眼,一口锅里烧了热水,随时舀出兑温水洗手洗碗,一群汉子洗了手上的泥沙,拿过大碗,先喝一碗滚滚的汤,浑身的寒意似乎都化为热气从骨头缝里飘了出。见到于大郎了,都客气地招呼着,“于教授了!” “碗在那里!” 众轮班吃,这空碗是特意给于大郎留的,太平用滚水烫了好几遍,一见到他挤上前盛汤,今熬了一大锅浓浓的骨头汤,上头一层油星,旁边放着韭花、蒜泥、茱萸,买活军的干事先用筷子从锅里捡了一块大骨头放在碗底,又浇上热汤,于大郎加了大量韭花芹菜段,喝了一口大喊痛快,众都笑了。“于教授是条汉子,们粗吃得!” 一碗汤喝完,第三口锅里的面也下好了,冬吃面好,又是一碗热乎乎的汤面,那面都用油炸过,一块一块垒在灶边,要吃随时加,面条又劲道又细滑,香得能把舌头一道吞下去!于大郎连吃了三碗面,直吃得双眼发直,这才放下碗,太平拿去滚水涮了一下,自盛汤吃面,第波的村汉一吃饭。 “于教授,听说今六姐菩萨召见!” 第一波吃饭的村汉过于大郎攀谈,他们提谢六姐,语气已非半年前那般敬中有畏,而是无限的憧憬与敬仰,仿佛恨不能为六姐捧靴一般神往,于大郎不止一次撞见村里私立谢六姐的生祠祭拜。 “是们村徐大发的娘子……”于大郎不得不把葛爱娣的事迹再说一遍,其实太平肯定早把话传给他们了,但村民们还是仿佛刚听说一般,哦哦地应着,其中至少一半以上的汉子都流『露』出心动『色』——于大郎是他们的老师,很知道这些的成绩,自然也知道他们家女眷的成绩,这些里许多都没有可能考上城里的招工,明显是在为自家婆娘听。元宝小说 “大郎,可知道村里进城当『奶』妈的家,自家的孩子都是如何?” 回城的路上,太平便给已经服气的于大郎讲故事,“若能今听到那徐大财家一般,将自的娃儿托付给另一养娘,那都是好的了,许多『奶』娘,她自的娃儿留在村里,没几年便是夭折了。做『奶』娘的,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却是一口都省不给儿女们吃,更别说丈夫团聚了,便是这般,村里还有许多家愿做『奶』娘,这是为何?无非是不做『奶』娘,一家都活不下去了呗。” 他面上的笑容似也带了几分感伤,太平或许是了自的身世,他便是这般,自家实在养活不了,托了层层的关系,连身价银子也只要了一两,送入于家做童子的,时已经七岁,记得家里的事了,于大郎望着他,心里忽然有些感伤:太平家里大抵也曾是很疼爱他的罢! 但太平已经没有家了,于县令一家不久便临县这里仕宦,他们离开老家一年不到,北方又爆发了大疫,十室九空,于县令一家也有许多亲戚死在瘟疫中,太平一家全灭了门,只有一姐嫁得早,但也在瘟疫后不知去向。天地间孤零零的,便只有太平一而已。 于大郎搂着太平,用胳膊夹了夹他的脖子,鬼使神差地道,“太平,成绩也不错,怎么样,吏目招考,也去试试看?瞧着不差!” 太平显然一惊,但面上很快又出了笑,他还没有答话,身后已涌几问道,“于教授,太平不差,那您瞧着们如何?” 众正纷『乱』说着,远方路上了两小点,到近前一看,正是焦点物葛爱娣,难免对夫『妇』都是一阵调侃寒暄,徐大发喜气洋洋,冲众不断作揖,葛爱娣却风风火火,道,“不们说了!要回村去,县里新一批衣裳,极是鲜亮,又便宜!从未见的花『色』——而且坚牢得很!再不去告诉大家一声,怕被抢完了!” 说着,便将手里的褡裢往肩上一甩,迈开大脚,往村里疾步而去。 。 第 23 章 葛爱娣的新衣 葛爱娣素来胆大包天的人物,虽女子,却极气魄,她那丈夫徐大发,又个耳根子软的,买活军来了之后,徐家如今倒能让葛爱娣做八的主。葛爱娣想应聘当官,徐大发竟真搁着一天20文的活计不干,陪她往城里走一遭——单独让她进城倒不太敢的,倒不怕葛爱娣跑了,多少年留下的老规矩,不敢让『妇』女一人在村外行走。 二人天未亮出发,一路的忐忑不消多说,好在今日无论如何都不会走空,便未谋到职位,也带了筹子来,想在县城里采买些年货。吃食上无须多说,今年丰盛的,村里自产的小食都好些。葛爱娣想棉花的价格,若了棉絮卖,便想着絮一床新被子,再扯上布,换一套被,并家里老小做一新衣服。临县之前商路不通,久已未棉类应市,虽然隔壁许县便产棉,但临县这里大多村民,家中的棉被至少已十年上,便再怎么弹,在冬日的御寒效也越来越差了。 前阵子和许县的商路通了之后,临县的粮食、铁器、盐巴,许县的煤、棉,都开始互通无,棉布、棉絮了供应,但价格依旧居高不下,因数量限,而且也被县里的殷实人家争购——如今村里没了地主,自然比不上县里的人钱了。葛爱娣想着距离上回进城已一月,怕价格已落下来了,她叩门入衙前都在惦记着此事,在衙门里晕晕乎乎转了半日,又被叫去见了谢六姐,得了几句勉励,令她三日后来上工,一日35文等等,更心『潮』起伏,走出衙门平复了好半日,方才去西门等徐大发。 徐大发依着妻子的吩咐,到县里各商铺去探探价格,两夫妻约好了在西门见吃早饭,葛爱娣到时,徐大发未归,恰好人『潮』也多散去,她便在鼎边糊的摊子旁坐下,笑道,“味儿好鲜!我来一碗。” 一碗鼎边糊两文,比鸭汤米粉要便宜些——但里头没肉的,鸭汤米粉里时而些鸡架、鸭架什么的,油星也多,鼎边糊味道更清淡,米粉调成糊状,在烧热的铁锅两边淋下,结块后铲入汤里稍煮即可,那汤头油星不多,切了细细的白菜丝、瓠瓜丝在里头,喝着却鲜,鼎边糊入口即化,和米粉比,更靠近临县老辈人的口味。葛爱娣喝了一口便道,“加了干海带!” “干海带便宜了,如今价格又降,皇榜上讲的,干海带泡水,煮菜时加一些便鲜,也要常吃海货,否则要得大脖子病呢。”出摊的老板也姓徐,三十来岁年纪,半年多胖了不少,拉起白巾一边擦汗一边讲,“你往东门去,个云县海货铺,那里最便宜的,货也正,又干净,极好。” 葛爱娣闻言忙谢过老板,又到一边摊头买了炸焦圈,这糊调的味,倒入模具中,放在滚油里炸,焦香油润,和清香鲜的鼎边糊乃绝配。炸焦圈的徐老板的儿媳『妇』,呵呵笑道,“娘子好吃头。” 这早餐虽无肉,但对农民来说却也奢侈,儿媳『妇』的话些听头在里。葛爱娣心道,“我将来一日挣35文,如何吃不得?”上却不『露』,一笑,又扬招呼道,“官人,这里!” 徐大发从远处匆匆走来,他却要吃米粉,端了一碗来,葛爱娣为他要了两个焦圈,那儿媳『妇』便弹动舌头,发出‘嘚、嘚’的声音来,仿佛对他们的奢侈不过意似的,吃公爹一勺子敲在上,斥道,“不快多炸些圈子?一会上课又迟到!初级班都上了三次了毕业不了!” 徐大发闻言,便向着葛爱娣一笑,他们这些乡下人进城,原本处处都怯意,如今反倒沉着多了,甚至些优越感:他们夫妻都初级班毕业了的,葛爱娣说不定望从中级班毕业呢! “吃罢,一早走这样多的路,不快多喝几口热汤?”他们早起各自着灶头的热水泡了半碗剩饭,拨了些雪里红配着,一早忙里忙外,肚子里早空空如也,徐大发听妻子这一说,忙不迭喝了两口鸭汤,又一气嗦了半碗粉,嚼了半个焦圈,将那圈子里沁出的油吮进去,方才心满意足地一叹,道,“棉絮了,城里那弹棉花的铺子已重新开门,现在都按筹子算,一床八斤的棉被,含了工钱在,要一两银子,不含被。” 在过去的老时光里,棉絮也六银子一斤的,但工钱要另算,因弹棉花也技术活,并非人人都会。这些年银子不值钱,上次葛爱娣来,棉絮要一钱五一斤,如今跌价了,一钱银子一斤,八斤八钱银子,再加二钱的工。葛爱娣听着点点头——被自然要另行筹措的,丰俭人,这没什么说的。 一床要价一两多的棉被,在普通人家,也颇为贵重的财产,且要使用多年,葛爱娣本来也准备做一床新被,公婆睡了,公婆这一床便可换儿女们,至于他们夫妻,能睡儿女替换下来的那床最老最硬的棉被,而他们这里淘汰下的棉被,也可送更穷的亲友让他们过冬。不过这价格说不上便宜,若买了棉被,今年怕做不了新衣了——这又一点不好,葛爱娣三日后要来上工,若穿往那些补丁叠补丁的旧衣,恐怕难免被同僚嘲笑。 两夫妻正在筹划年事,徐老板找了个空档也热心帮他们出主意,又得知葛爱娣已在城内谋了个职务,不免大拍髀肉,夸赞她满脸机灵,又嫌弃自家儿子儿媳都不够机灵,他这把年纪要来出摊子谋活路云云。因听说了葛爱娣的顾虑,便忙为她支招道,“东门,买活军开了间衣裳布料铺子,把松江布贩来卖,昨日我去张望,说今天到新货,你们可去。” 二人听说此事,忙吃得快了些,徐大发吃了自己的米粉,连汤都喝光了,又把妻子剩的碗底扫空,抹抹嘴送了碗,称了声谢,便和葛爱娣一起,一路走一路低声商议,葛爱娣这时方把详说他听,徐大发闻知葛爱娣竟要入衙门为吏,也又惊又喜,便拍板道,“那便扯布去,至少要为你做两衣裳。” 因怕海味腥气,二人便去了衣裳铺子,然见到里头几个伙计正在拆着包袱,把一叠叠的鲜亮衣裳往下倒——都从前未见过的亮橙『色』,便连丝衣都未这么纯正的颜『色』。葛爱娣和徐大发在外头了,唬得都不敢进去:若丝衣,他们可不敢上,农户的何等粗糙,光顺着一『摸』,怕都要勾了丝去。 “便放心进来!”里头那伙计买活军的女娘,拿着那衣裳往外扯开,“你瞧罢,坚牢得!你用死力都撕不开,若撕开了,我送你两套!” 徐大发便乍着胆子『摸』了一『摸』,撕不愿的——哪里舍得!但光这么一『摸』,也觉得光滑坚韧,妙不可言,再袖口,一种从未见过的工艺,做得极窄小,但挤过去之后便箍在腕上,转动之间无不如意。光这做工想来便值得几两银,简直便天宫仙衣! 唯独一点,想来因为□□之故,形制和常服不同,上衣下裤做成的一套,便女子大小也没裙裳,些明显过长过大,想来仙宫众人必定要更胖大许多,便连北方流民都难比较。那女娘道,“买了大的也好,巧的媳『妇』裁剪一番,便可孩子们做一件了。不过这布极厚,难走线,你们要思量清楚。” 再一问价,不过三百文一套,两衣裳半床棉被!实在太便宜!葛爱娣几乎失去理智,要倾其所购买衣裳,那女娘却笑道,“这可不行,这六姐你们谋的福利,一人买两最多了,要登记住址姓名,你付钱了,翌日送货上门。” 葛爱娣一听便知道其中道理的,便忙为家里买了八件——孩子们不算人口,两夫妻与老两口,能买八件,又挑了大小,扯了徐大发去买了两斤干海带,将所带去的筹子全都花光了,回来铺子里,好说歹说,自己吏目的份担保,带了一件衣裳回村,与徐大发一路疾走,都兴奋莫名。徐大发道,“带回这消息去,瞧村里谁敢说你!你若不当吏目,我们村可赶得上这么大的便宜么?” 衣裳总限的,尤其大码衣裳,早去一日,买到的机会便大了一。葛爱娣想到那衣裳下地做活的方便坚固,脚下更轻快了几,心念也一动,又和丈夫商议道,“我三日后便要搬进宿舍,之后七日方才能回家一天,你不如趁早也在城里寻个差使,哪怕和徐老板一般,摆摊卖鼎边糊也好,将孩子也带进城里来——别的不说,在城里孩子上学都方便。” 徐大发沉默顷,方才道,“话这么说,但家里的地,好容易这几年多了些谷子,我一进城,谁来种?弟弟们年纪小,能算半个劳力,爹娘怕种不完呢。” 葛爱娣早想好了,闻言毫不考虑地道,“你傻么?前些年我们这里日子过不下去,你妹妹嫁到许县去了,哥哥跟老一起去诸暨扛活,被东家上留用做了赘婿,许县那里的日子不好过,妹妹嫁了个长工,能什么家计?让他们回来再说,便哥哥,也可托人去信寻一寻,听徐老说,诸暨如今也『乱』的,若哥哥那赘婿做得不舒坦,便回来种地也好些。” 葛爱娣这般做,那便要一门心思在吏目这条路上做下去了,徐大发则不免举棋不定,恐怕自家的田地没个明确说法,被兄弟姐妹占了去——那铁犁,刚买了没多久。葛爱娣见他这般,不禁冷笑道,“你想想,做吏目才入门便一日三十五,将来多少?在家种地一年到头又多少?眼里便你的犁!” 徐大发无话可说,半晌道,“妹妹那里,托人带个话也罢了,哥哥那里又如何联络?” 葛爱娣胸成竹,“王举人便从诸暨来的,总要往家里带信吧?托她便可,如今我和他们夫妻都在衙门做事,待我上工后站稳脚跟,便寻王太太托个人。” 其实她算要去找王举人请托,徐大发也不会如何,虽说不守『妇』道,但如今临县女娘哪个把『妇』道放在眼中?更何况葛爱娣多年劳作,也无甚么姿『色』可言,二人合在一处过日子,挨了这么多年的艰辛,终于见到一点曙光,劲都恨不得汇在一处使,听葛爱娣如此安排,也并无异议,又惋惜道,“若你家里些人口,也正好提携……哎!如今六姐来了,真上天垂怜我等,盼着日后再无瘟疫灾兵,六姐菩萨长长久久,永远不离开临县!” 葛爱娣心里对六姐的感激,多没少,她生『性』务实,已开始安排日后行止。刚一回村,立刻去寻村长,又他了衣裳,全豪村都轰动起来,倒把她的事忘在一边,葛爱娣乐得如此,在家收拾行装,又将儿女们略微安顿,两日后便提前入城找人报道,和徐大发一起,头去澡堂沐浴,又将包袱交买活军,让他们去熏蒸除虫,自己往宿舍去,里外扫,邻居认门,如此安顿了一番,第二日一早便进衙门报道上工,开始了自己的女吏目生涯。 。 第 24 章 葛爱娣吃肉 以葛爱娣的阅历,自然不知历朝历代的女官都是如办事的,只能是依买活军的规矩来,她原就是乡间农『妇』,上工时见了衙门内是男女杂处,也不吃惊,便谢六姐身边买活军女娘小吴的带领下,找到了自己的办公桌——衙门自然也是重建过的,屋顶有一格格的天井,镶嵌的都是透亮的玻璃窗,天刚亮,屋内便亮堂得。房间里打横放一排排的木桌,便如同葛爱娣几日城闲逛时所见的课堂一样,只是‘办公桌’更大了,且上头垒了许多册籍已。 “是城内各商家的旧账,他们比较笨,现还未学会新式记账法,许多小铺子还都记的是流水账,大铺子用龙门账的都少!但现六姐要从他们的交易里抽头,便不能再让他们样记账下去了,你们批吏目数学考试都得了高分,从今日起,早上有半日时间,由云县庄账房手下的弟子来宣讲复式记账法,学会之后,再分散到县去传帮带,授账房采用复式记账,凡是复式记账的账做得好,抽头可以酌情减少。” 小吴一开口便让葛爱娣宛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因她如今认的字还不是多,只是拼音精熟,但她算学上是有天赋的,非但初级班的算学学得好,连级班的课都能个七八成懂。论到学记账自然还有几分自信,只是心还有几分遗憾——若是徐大发算学也好,也能入来做事,便真是有了一门手艺,日后便是买活军败了,也可去他处求职。葛爱娣学记账,便只能是指望买活军长治久安,否则谁家会聘女账房! 也不知是否有一层考虑,屋里实是女多男少,还有不少吏目装束,家光景并不差,此前葛爱娣听于大郎说起的王举,他太太也其,手里拿了一册账簿正凝翻。葛爱娣也不敢贸然提起私事,自己打了一杯热水,忙也开始翻桌上册子,果然都是各家的账册,有用的还是苏州码子,葛爱娣也不出所以然来。 过了一会,庄账房带个女娘走进来,坐下来就讲道,“我们先来个『摸』底考,能成什么样。” 买活军实是喜欢考试!个女娘众发了卷子、算盘,众便都埋头坐了起来,也不敢东张望,卷子倒不难,只是数大,葛爱娣不会用算盘,做得就慢,满屋子里就王太太的算盘拨得好,滴滴答答好像一首歌,她做得也最快,不久便交了卷子。庄账房对她一笑,道,“果然是家学渊源,佩服佩服。” 考试没样正式,王太太做好了,便和庄账房几聊闲篇,葛爱娣等埋头苦做,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也都交了卷,有个吏目实做不完了,见所有都等他们,都是满面通红,其有个女孩眼泪已盈盈,庄账房也不以为忤,道,“怕什么,不怕慢,只怕『性』子燥。和账打交道,要的是仔细。” 她一边判卷子,一边自己的手记上写什么,不多时结果就出来了,满分100,葛爱娣得了89分,王太太95分,其余各有上下,最高分反是个慢『性』子的女孩,竟得了满分。 庄账房道,“算学题以复杂四则运算为主,是级班的课程,你们得分都不低,已有学做账的资格了。下面开始讲课,第一堂课我来讲,之后便是我的个徒弟——你们可要仔细了,小红是云县,到我手下也就年,已可以出来你们讲课,你们可莫要让我小瞧了临县子。” 此时各地乡党互相帮扶,乃是常态,其不少吏目面上都现出不服之『色』,便连葛爱娣也生出了一丝荣誉,庄账房道,“复式记账第一堂课,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 座众虽然算学不错,但多没有丝毫记账的经验,课听得费劲,上完了一个时辰的课,葛爱娣只觉得早点都消化了个干净,饿得头晕眼花,闻到庭院里传来一阵面香,不由得馋涎欲滴,果然不多久,外头便运了一筐包子进来,还有一桶热茶,众忙都先出去院洗了手,回来领包子吃茶。 是雪里蕻青菜馅的包子,混了有蛋丝里头,因舍得放猪油,馅料油润含汁,又有雪里蕻发酵过的香气。乡下家,原连铁锅都无,炒雪里蕻也吃不上,无非是吃时蒸热已,便是一样的材料,城里也是别样的味道,雪里蕻放了荤油热锅里一炒,香味激发,连青菜,都比平日香甜了几倍,霜打过了之后,就发甜,沾了油香更是适口。葛爱娣口便是一个,吃完了还想再拿——又想儿女们带一个回去,只不知道合不合规矩,抬头正要张望同侪,便见到小红先生走来对她道,“你自己只管吃,不必也不能家里带,只要孩子们有学上,供应的点心便都是一样的。” 又道,“方才我就注意到了,你不会用算盘,但交卷速度不慢,正确率也高,可见数学上的确有天赋,王太太的算盘使得好,你得空了多向她讨。我里也有材,一会取来你,你可自学。” 葛爱娣听她话,将家搬到县城的心思便更炽热了,买活军豪村最多学员发点鸡蛋,哪有菜馒头吃!不过她的宿舍是二间,别说男丁,连孩子都轻易不许往里带,想要城里赁房又暂还没有钱。再衡量,只好多拿了个包子,自己发力,仿佛要将孩子们的份也吃进去。 一筐包子就多了几个,场老吏目都未去拿,来城里的油水便是比乡下足,小红先生倒是大方,也跟多拿了一个,又对葛爱娣笑道,“也别吃太多了,一会发食困便不好做事了。” 上完了堂课,她们便紧接去忙别的事,都是以登记造册,做账为主。葛爱娣里是要负责验算买活军几个月十村的工账,小红来了一会,她便会了,又得了一新造的簿册,上头已印好了格子,验算好了往右边里填相应的数字即可,左边一行则是事由,好原的流水账也是拼音和汉字并用,葛爱娣做了一个时辰的事,倒是又认了几个新字。数字都不大,她算得快,一个时辰已登好了一叠。 因她对吏目从不了解,也就不知道自己做的工和传统是否一样,无论如,都要比下地干活轻省得多,葛爱娣伏案做了一个多时辰,腰酸背痛,又听到外头打铃,是放午饭了,为买活军一向是管饭的,午饭自然也不例外。 “走,吃饭去。”众听到铃声,各自从案边起身欠伸,王太太第一个站起身,脚步匆匆便往外走,葛爱娣想跟上都来不及,还是小红先生招呼她,笑道,“刚多吃了吧?午饭更好,还有肚子么?” 葛爱娣笑道,“也不怕您笑话,再来一斤饭也吃得下的,农户家,只知道傻吃。” 小红先生虽然是先生,却和气,闻言笑道,“再过几个月你来?买活军刚占了云县的时候,我一顿吃六个大馒头,我弟弟一顿能吃十五个,饿得太久,只知道穷吃,吃得太多,转头吐了又真觉得可惜,一边哭一边扇自己耳光,怨怪自己糟践了粮食。” 她说得生动,最是庄户家才能明白,葛爱娣一听便想到过去忍饥挨饿的日子,眼圈不由都红了,小红又笑道,“当时庄账房便说了,是苦日子过久了,以后的日子都蜜里,我听只是不信,如今方才明白——如今我一顿也就个馒头最多了,油水足了,饭量也就跟小了。你瞧吏目,他们刚进来时也比现吃得多,过了几个月,如今菜馒头都不太上了!” 说,便走到了食堂里,食堂也是新建的,还拆了几间民房,把衙门扩建了一下,一个大敞屋,挑得高,但并不冷,派饭的地方冒蒸汽,屋里也多,百来号都排队,比军伍还严整,万没有『插』队的,葛爱娣了一怔,小红低声道,“『插』队被抓了要扣钱。” 她往后一比,葛爱娣便见到谢六姐也走了进来,排到队尾,她前后的众都显得十分不适的模样,但也不敢她让位置。葛爱娣不由咋舌,又觉得不对劲——六姐样高高上的仙物,也和他们一起排队吃饭么! 餐盘是早备好的了,都是木头刷了清油的漆,上头一格格的分了区域,众排队到餐台前时,军士后头一个个地发,餐台里也是玻璃罩子,配雪亮的钢桌,葛爱娣都不知道叫什么,只觉得头晕目眩:样值钱的精钢铁皮,竟然拿来做餐台! 餐台上一桶一桶,装了有米饭和馒头,由君自选,往前则是菜,有大瓮的五花肉煮青菜、红烧鸡块、雪里蕻炒卤豆干、韭菜炒蛋,红烧鸡块的汤汁稠,发油光,韭菜炒蛋里蛋多菜少,一团一团的翁里堆,葛爱娣望只不断咽口水——怪道同僚们都不肯多吃了菜馒头,原来午饭有肉有蛋!——还有海带蛋花汤! 餐台边上,还有一小碟一小碟的咸菜腐『乳』,但葛爱娣实是吃太多咸菜了,对实不兴趣,买活军的兵士把餐盘拿过去,挥舞勺子,为她加了满满一盘菜,青菜最多,鸡块是掌心大的块,还有一勺汤浇饭上,雪里蕻又一勺,韭菜炒蛋也是掌心大实实的块,又她一碗汤,里头飘满满的蛋花,葛爱娣捧餐盘的手都颤抖,拿了木筷子、木调羹,和小红长桌前对面坐下,小红又指点她,“饭和馒头处也有,吃完了可以再装,吃饱为止。” 她对伙食的反应比较平淡,或是吃得惯了,葛爱娣素『性』也好强,极力压抑心的情绪,但第一口还是挟了鸡块,一入口便呆愣了许久,小红见了,也是心领会,笑道,“我们买活军有百味随身,便是食堂的大锅菜也做得比别处的大厨都好呢。” 或许是有夸张了,但要说胜过农家菜,是自然的,农家自古以来都是缺盐少油,又多年无铁锅,便是来了铁锅也还是以蒸煮为主——铁锅炒菜,要好吃得多放油,徐大发家里虽然宽裕了少许,但都是过日子的,又如能舍得?便买了鸡也要拿来炖汤的,样才能利益最大化,让众都沾到腥味。红烧鸡块,是乡间少见的做法,因酱油要多放,还要是老抽,老抽对农家实已是奢侈品。 但葛爱娣咀嚼口鲜滑香嫩,咸带了油香,嫩得一口咬下便有肉汁迸发的鸡块,半日方道,“是鸡肉?如便般嫩了!” 小红张望了下,道,“你运气不错,吃鸡腿了罢。再者我们的鸡种,来就是肉嫩油大,可不比地土种要好得多了。” 农家自然是不吃小鸡的,所吃的大多都是过了蛋龄的老母鸡,其肉坚韧塞牙,怎能和种四十多天便屠宰的鸡相比?葛爱娣仔细咀嚼,不知为忽地垂头擦拭了一下眼眶,更声道,“不怕先生笑话,是小女生来第一次吃到鸡腿,原来……原来鸡腿是般美味。” 她身旁有个女吏目也转头『插』话道,“不错,我等幼年时兵荒马『乱』,数年不知肉味,好容易安顿下来,已是婚配之年,买活军入城之后,日子倒是好了不少,但身为『妇』,不过是吃残羹冷炙,曾吃过样好的佳肴!” 虽说买活军并不分割男女,但常年来的习惯,众落座时,无形间都是男女分开,此时一桌女吏目都嗡嗡议论起来——县内的有钱家就么几户,且不说了,旁的家也不是日日吃鸡,便吃鸡,鸡腿样的好物也要奉祖父母、父亲、叔伯、兄长幼弟,出嫁之后更是如此,别说鸡腿,炖一次鸡,能跟喝碗汤,吃脚爪已是不错了,有时上桌慢了,一碗汤全没了,自己便只好吃菜汤拌饭了事。 要细说下去,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祖父母是孝道,父亲叔伯,是因为他们外能赚得饭食,田地里也能做最苦最累的重活,吃得好也是自然。久久之,仿佛便建筑起了样的认知,身为女子,除了大户家的小姐以外,似乎是不配吃鸡腿样好的东的。元宝小说 但今日不一样了,今日女娘所吃的美食,全是自己赚钱挣得,一日十五文,包了一餐点——全是她们为买活军做事换来的,堂堂正正,每一块实实的肉,都吃得堂堂正正,占足了道理! 认识,尚且还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是彼此的眼交换各自会意,她们有还不太敢相信,样犹疑:‘我也配么?’,但身边的同伴,胆气便渐渐地壮了,甚至还有说出了口。 “多吃,莫浪费了样的好肉。” 有第一个开了口,其余便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哪怕素不相识,也彼此样督促,脸上绽出了带油星的笑来,谁不喜欢吃得好?鸡肉实是好,只要买活军一日,便可吃一日,连她们都能指望每日吃肉了! 样的肉也是她们能吃得的么?若以前,连梦里都不敢想,可现,一个个,她们陆陆续续地开始建筑起了样的观念:鸡腿是好吃的,六姐说她们吃得,她们便能吃得,不但今日吃了,明日还要再吃! “吃了买活军的肉,可要六姐卖死力做事!” 小红先生便满意地望桌上的众,笑道,“回了家可要多督促姊妹们好生读书,来年我们便要去占许县了,做活的永远不够——女子心细,算学就是比男子强,你们可要多传多带,勿要让六姐的苦心白费了!” 众女都是赞成——因为来识字班上课能有鸡蛋吃,且考了头名也有奖励,各家的女娃都极是积极,尤其是村里,为了吃几个鸡蛋,女娃儿们上课便没有不走心的,有个娘子隔桌响亮地道,“今早我统计十村统考的成绩,你们可知女娘的成绩均分是多少?尤其是算学——均分75!胜过男娃许多!” 食堂里坐的许多吏目都投来了惊愕的眼,谢六姐站打饭的队伍,隔远也搭话,“可是如此吧,彬山,云县,都是如此,女娘的算学就是比男子更强。” 她是菩萨,纵使旁心有异议,又怎敢驳嘴,一时间食堂众交头接耳,都赞成地点头,又有起身要对谢六姐行礼,却被旁止住——六姐最反,只要众都实心做活即可。葛爱娣见了,便也压下股冲动,一边听一边大嚼,是她有生来吃得最饱足也最珍惜的一顿饭,每口菜都是样味美,怎舍得浪费? 刚吃了一半,却王太太从另一桌起身对她招手——她只早走了几步,食堂里排队便前面许多,不过她和一男子坐隔桌,男子想来便是诸暨的王举了。小红对葛爱娣道,“王太太往日午都要回去小女儿的,来是将此事托王老爷了。” 葛爱娣知晓和小红的吩咐有关,忙起身要过去,又舍不得午饭,犹豫间,王太太已走了过来对她道,“今日是首日,你便多吃不要紧,我回公舍等你,以后每日午我你学算盘,也免得耽误了公事。” 说,又冲众点了点头,便转身行远了,小红葛爱娣背后赞叹道,“王太太虽是诸暨来的,但学得倒快。” 葛爱娣听有茫然,忙又打量王太太的背影,忽然意识到王太太走起路来也是横平竖直,抬头挺胸,虽缠过足,但果然已有了买活军女娘的一丝韵。 。 第 25 章 王太太搬家 王举人自小也算是悬梁苦读过的,但有生以来最累的还要数在买活军中供职的段时日,每日侵晨即起,跟着买活军的兵士出晨『操』——他本是不愿去的,但谢六姐亲口对他说,‘凡是脑力劳动者,必须安排体力劳动的爱好’,而王太太如今对谢六姐的指示奉如圭臬,便催着王举人每日早上跟从买活军一道出门,她自己也在家中做一套养生的早『操』。 数月下来,变化是明显的,王举人最开始苦不堪言,未到城门即气喘心跳,后则退而求其次,跟在买活军身后健走——因买活军是负重慢跑,速度并不快,王举人逐渐慢跑跟上,如今一早便汗流浃背而归,在室内烧滚水抹身后方吃早饭,吃完了便赶往县衙上值。 他的见识自然要超过葛爱娣般的农『妇』,但买活军的衙门依旧让王举人大开眼界,此处并无他县衙门中惯常的景象:除了师爷在的签押房外,其余各房或迟到早退,或烹茶闲谈,除却事忙时都在消磨时间,泰半班房门庭冷落。买活军的衙门首先是人多,再一个人人都有事做,而且都下死力——因怕被扣了工钱。王举人一日赚七十五文,他自然也是考核的重点,哪敢偷懒?便是不给钱做白工,看在小姑日日见好的份上,自然也要知恩图报了。 他先是和妻子一道,重新汇编算学教材,按谢六姐的说法,如今的初级班、中级班和高级班很快要再改名字,改为扫盲、小学、初中、高中四个级,其中扫盲的标准不变,在算学上,仍是以简单的四则运算为基准,小学要掌握方程式和平面几何的基础知识,初中、高中则要熟练掌握方程式、平面、立体几何,并对微积分有基本的认识。 扫盲和小学的教程,以沿用甚至是照搬王举人在谢六姐处看到的‘天’——第一日做过卷子后,谢六姐便给了他几本精美所未见的教材,纸面光滑,全用一种王举人无法描述的办法装订——是将铁打成极为精细的钉子,用蛮力弯起,以此固定,上头的字清晰无比,便是最好的雕版也无法与比拟,不是人间有的籍。王举人甚至很难对娘子描述,直到后几日王太太也到谢双瑶处,做了卷子,并到‘造材’的评价,王太太方才亲眼见到了‘天’。 天是成套的,全都是那极厚极坚韧的上白纸打印,便是纸张也是所未有、所未见的,王举人最开始接触的是《初中数学一》,他夫妻俩用了近一个月时间自学了初高中数学,其中大量时间都在接受新的概念和定义,学习写符号,若论知识,倒是没有什么太难理解的地方。最多是几何学给夫妻二人设置了一障碍,因二人此并未接触过相似的概念。再后,谢六姐便开始给他开发钱钞,也开始和他谈起小姑的医疗费。 ——治病当然是要付钱的,买活军的价格要很公道,小姑每日都要服用‘仙『药』’,一个月的『药』费也不过是两银子而已,算成筹码则是千,王举人每日上半天班,便以赚到一百五十文,扣了一半偿还『药』费,如此每月还有一两银子的不足,谢六姐只收筹码,以缓还,不收利息,其实便是说,在半的治疗期后,姑若是康复,则王氏夫『妇』继续工作个月到半,便自行离去,买活军并不留难。 当然,王家也以用银子私下兑换筹码,或者是以王太太的工资来偿还,但王举人夫『妇』总算都还不笨,知道要看人眼『色』做事——将姑治好,已是意外喜,横竖到完全康复还有半,那么着急回去做什么?债便先欠着也是不妨事的。 自此后,王举人夫『妇』便开始一道重新编撰算学教材,每日早上做此事,下午则各科目轮流自学,语文、数学、生物、物理,各科天皆有,王举人夫『妇』间隔着上,一日自学数学,一日自学生物,第日自学数学,第四日则自学物理,如此周而复始。直到方才有许变化,数月买活军较为忙碌,便暂停了学习,整日上工。到终盘账过了,照旧还会恢复以往的节奏。元宝小说 王太太去了盘商户的账,王举人则是被借去盘衙门的账,两人从早晨起身到晚间回家,也就是中午午休那半个时辰以稍微歇息一下,王太太心系女儿,都要回去探望,王举人也不休息,还要抽空去研读大学教程,他对微积分如痴如醉,若不是王太太坚决不许他点灯费蜡地钻研,晚上还不知要读到几点呢。每日里案牍劳形,本就疲惫,今日中午因王太太去教了葛爱娣的缘故,王举人便只搁下爱好,回家陪女儿说几句话——一起吃饭也是难做到的,小姑现在已养成独餐习惯,和父母谈话时还都戴上布口罩,防着‘传染’。 一番奔波是王太太往身上揽事故,王举人自觉有了把柄,下值后便壮着胆子看了半个时辰的天,眼看天『色』将晚,也不敢太过放肆,便将册封存,自己裹上棉袍,摇摇摆摆走回家中去,还觉不把稳,见路边铺子里新出炉的梅干菜酥饼,便买了一袋子,拿干荷叶裹了,塞在怀里保温,一路护到家中,进门就笑道,“瞧我带了什么回来。” 说着,从怀里掏出荷叶包,揭开了拈起一个,送到王太太口边,王太太瞥了他一眼,张嘴咬了一口,恰好咬在王举人指尖,王举人乘势拨了拨王太太下唇,对她一笑,收回手将剩下半个一口吞了,果然油润干香,酥皮入口即化,油香无比,梅干菜甜咸,有一丝独的香气,嚼着全是金华风味。他一边啧啧赞叹,一边倚到王太太身边,揽了她半边身子,问“做什么呢?” 王太太果然也未提起他今日晚归的事,将手里活计给王举人看了,她手里正做着一双鞋,王举人拿手比量了一下,不是他的底,也比姑现在穿的大多,因奇道,“是给谁做的?” 王太太道,“给我做的呀,底比我平日穿厚实,你就认不出来了?” 王举人闻言一惊,见屋里只有二人,便伸手去拿王太太的脚,“你?你——” 女子双足,甚而比面容还重要,便是夫妻,不是在床笫间也没有样亵玩的,王举人实属有孟浪了,王太太把他一脚踢开,若无其事地道,“我已放脚两个月了,你竟丝毫没看出来?明日起,早起我也跟着买活军的女娘去出晨『操』。” 其时敏朝的缠足,各地风俗不一,平民百姓如葛爱娣,那是不缠足的,越往南方缠足的也就越,南方的官宦人家也多有天足女儿,因此缠足多数被视为北地贵女所有的矜贵风俗,若门第不够高贵,便是北方人也不缠足,于县令家的几个女儿,因在南边做官便都没有缠足,连于太太都没有,是她家中出身不够高尚的缘故,若不是于县令家也是后来才发起来的,多要嫌弃她呢。 王举人、王太太是诸暨人,浙江名门,倒也有缠足的风气,只是并不追求寸金莲,而是讲究双足翘、窄、瘦,穿弓鞋显俏式,因弓鞋的关系,走起路来摇曳多姿,裙下『露』出尖尖一角,视觉上仿佛只有寸,但若是换穿便鞋,解开裹足布,也便是一双平足,以奔走无碍。 传闻中北方有『妓』家,将女儿缠双足骨折,名唤‘折骨缠’,双足真只有尖尖一点,倍受名士追捧,一夜价值千金,凡有折骨女儿的『妓』家,数间便大厦连云,视其折骨缠的手艺为不传秘云云。但在南方,还是以王太太样的裹足做为主流,种裹足『妇』女,平日在家闲居、出门赴宴穿弓鞋,在外地奔走自然只穿着便鞋,而且纪若轻,裹足布一旦放开,数月间便会再度长大,便是俗说的‘脚都走大了’。王太太跟着王举人来临县,一路自然都穿便鞋,王举人对寸金莲,也没有甚么殊的喜好,一心只扎在算学中,竟并未留意王太太的变化。 如今听了王太太的说话,别事不做,先不顾王太太反对,将她的脚拿在手中细看,果然似乎比从宽大了许,王举人眉头欲皱不敢,仔细瞧瞧王太太的脸『色』,小心翼翼将脚放下,扯开话题问道,“小娘呢?” 王太太道,“已擦洗过身子,我打发她睡去了。” 小娘病情稳定后,便也开始上半日学,和她同龄的孩子下学后多数要帮家里做事,小娘便免去一遭,和『奶』母一起回家中读写字而已,她虽体弱,却极聪颖懂事,王举人望着王太太手中的针线,半日方才慢慢靠到枕上,王太太道,“今日厨娘休息,只蒸了一锅饭,『奶』母炖了蛋打发娘吃了,我让小莲出去买只荷叶鸡回来,我晚上便吃个罢。” 王举人道,“随你。” 他夫妻在一处,不是说琐事,便是讨论算学难题,很有此刻般安静的,王太太依旧低头纳鞋底,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忽而含嗔带怨地瞪了王举人一眼,王举人哪里吃消?忙低声道,“我没说什么!你不愿给娘裹脚,那就不裹也罢了。” 娘其实也到了裹足的纪,只是王太太自己都放足了,怎会给女儿裹脚,王举人担心的便是此点,他子柔和,和太太琴瑟和鸣,本也不在乎王太太是大脚小脚,方才问了娘,夫妻两个便不做声,其实就是在件事上暗自较劲。王太太狠狠在鞋底上扎了一针,道,“你不是没听六姐说起,裹足最易导致感染,体质弱的女孩儿多有死在上头的,我肚子里爬了就么一个女儿,还了肺痨,千辛万苦、背井离乡方才治好,我只要她平平安安,嫁不出去就不嫁,她七岁便自学初中数学,难道将来就养活不了自己?” 王太太来临县没多久,几个月间不知不觉竟有样大的变化!王举人欲要反驳却也说不出什么,更是心惊肉跳地意识到女儿也好,王太太也罢,将来果然都离开他自立,王太太现在一天也是一百五十文,丝毫不比他拿。他忽觉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仿佛有降低,不免沮丧,但不敢太过显『露』出来,只附和着道,“没说不是,你哭什么?掉什么金豆子?嗯?仔细把眼睛给哭坏了!” 说着便掰了一块酥饼喂王太太吃了,“不是你最爱吃的?快吃罢,别哭了。” 王太太先不吃,被王举人强喂了,两人歪缠了一阵,那酥饼渣滚浑身都是,王举人吃王太太的埋怨,不过两人倒是和好如初,小莲也买回了荷叶鸡,点上灯来,二人并坐着吃饭。 冬日菜肴简单,有一道肉菜配着已算体面,荷叶鸡用的是买活军的新鸡种,肉质肥嫩,带了干荷叶的清香,王太太最爱吃鸡肚子里填的八宝咸糯米,抢着挖了一口,忽叹道,“大儿是最爱此味的。” 她显然已拿定了主意,乘着王举人方才心满意足,最好说话时,便问王举人道,“如今天下境况,你也瞧见了,你看连于兄都不肯把他家长子送回老家去应试,我阿大纪还小,婆母也尚轻,不如便将他接到此处和我暂住一阵子,老爷你说如何?” 其实她的意图已很明显了——娘若不缠足,回乡后势必会遭到亲朋好友的议论,恐怕将来只常住临县,王举人方才既然答应了太太,便已着如何在临县也置办一间宅院,但对王举人王太太而言,临县依然算是暂住,家业都还在诸暨,长久托给亲友不是路,总要回去打理,王太太一说,要将大儿也接到膝下,那便是在临县长久住下,偶然才回诸暨老家去。 对王举人般人家来说,背井离乡倒是常识了,读人考取功名便要行千里路,宦游各地更是常态。偶尔在临县落脚,卖技艺,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于县令不说,王举人不说,将来回了诸暨,因此获罪的很小,但阖家永远搬到临县,便是个极大的决定,王举人的筷子凝在半空中,愕然望向妻子,只见灯下妻子目光灼灼,胜过烛火,倾身对他道,“非但大儿,大伯、四叔家的德清、德平、德运,我平日看着都是聪明伶俐的,也都上了十岁,平日里也是通晓文字,学问很好,我看,不如把他都接过来,半工半读,你看如何?” 便不再是王举人小家的事了,乃是王氏一房甚至一族的选择,王举人惊说不出话——他的思绪比妻子要简单多了,一心只埋在算学里,惦记着他的积分,哪里到王太太不声不响,竟然已有了般天大的盘算! 反对词,不假思索便要脱口而出,却被妻子止住,王太太让老爷附耳过来,在王举人耳边轻声道,“日去六姐处开会时,恰好听到云县那里来人汇报,说是出痘的病牛已找到,各处名医也寻来了几个,几日先后会在云县上岸,六姐很是高兴,说了一句话——半内,牛痘出,天花将有『药』了!” 天花将有『药』了! 话便像是一道闪电,划破黑夜,王举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才梦呓一般地问,“此话当真?” 王太太肯定地颔首道,“便是昨日听说的——自然是真!六姐还说她要第一个引种牛痘,你说是真是假?六姐真为天人!肺痨、天花,全在她指掌中,听说便连北方瘟疫,她都胸有成竹!” 王举人放下碗筷,抖着手取出帕子,忽起身,便在室内,就朝着县衙的方向长跪了下去,连磕了个响头,起身时已是热泪满面,呜咽着道,“六姐菩萨,六姐菩萨!怎地不早降世十!” 王太太长叹一声,却也并不诧异,十南北方均起大疫,南方是天花盛行,王举人的弟与最疼爱的小妹,都殁于其中,大哥则落下了满脸的麻子,从此仕途无望,唯有王举人幸免于难。便是王太太也有族中弟妹身亡,那时家家关门闭户,人人惶惶不终日的记忆,如今来依旧鲜明深刻,买活军来历疑,途飘摇,确然都是实情,但仅听到天花将有『药』了么一句话,她便知道有了说服丈夫留下的把握。 “明日便送信,把阖家人全都接来。”果然,王举人情绪平复后,决心比王太太更为坚定,道,“大哥不出仕,死里逃生后情大变,士林中也无什么名声,但论数算比我造诣不知要深厚多!在此地必有一番作为!” 他思路一打开,很快便产生了新的忧虑,“唯有一点——买活军已占了两县地,我猜他明要占许县,许县和别处不同,多也算是交通要冲,占下此处,只怕福建道不再装聋作哑下去了,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宦海中的消息,还是要寻人打听一番为好。我现在便去拜访于老兄!你吃完饭先歇着去。” 说着,便连饭也不吃了,只将那梅干菜酥饼囫囵包了起来,充作手信,披上外袍,提了灯笼往于家赶去。 。 第 26 章 炸鸡铺 “船行清晨便可以到港,子重老弟玉体如何?倘若无恙,我们便在云县歇一歇,第二日便去临县,若是坐久了船发散发散,便在云县耽搁几日也是无妨的。” 正当王举人乘夜访友,筹划着自己这一脉在临县的将来时,果有一艘帆船正在海上悠悠行驶,自从敏朝禁海以来,福船久已失传,但大海上纵横的帆影却并未减少太多,官船没了,但西洋人的船只依旧年年在霸、琉球靠港,而近海大埠中,世家多有私船在外,伪托倭寇、海盗之名,则与沿海大户暗通款曲、联络有亲,在天下『乱』起,朝廷纲纪废弛人松散的现在,私船俨已成半公化的存在。如眼下正在船头舱房手谈的二人,都是泉州城有名有姓的人物,但此次北上临县,便弃了陆路,而是在泉州城上了私船,沿着海岸线缓缓驶向云县,要从云县上岸,再取道往临县去。 海船虽慢,但有一好,一路上不会有太多水匪路霸,沿着近海,也不太颠簸。总下来不过是多花一二日,但要安稳得多,而且海船载重多,于买卖之道而言自是便宜,起居也比『逼』仄的河船要便宜许多,只是有一,一旦启航轻易便不停泊,雷郎中在船上呆了大半个月没有下船,虽不晕船却也有几分困乏了,听闻友人此言,便含道,“玉亭贤兄有了,若是能歇息,只怕还是歇息一二日的为好,只是一则学医切,二则也怕云县处过于不堪,便全凭贤兄做主。” 宋玉亭哈哈道,“虽商不厌诈,但你我乃是世交,自幼相识这些年来,老哥哥我可曾有过半字虚言?你便放一万个吧,这云县绝非寻常小县可比,不会有帮派滋事,明日你便睁眼好生瞧看,恐怕还舍不得呢!便我这人,你瞧着可是什么勤勉货『色』?可去年以来,每每到云县我都亲自压船,你便可见一斑了。” 又道,“此次若能托赖老弟的子,见上六姐一,才是机缘呢!” 原来宋老爷和雷郎中,都是泉州城的大户人家,宋家世代行商,族中也有长辈在朝为官,颇是体,而雷家也是书香门第,亦儒亦医,祖上有一脉曾入京为太医署供奉,因此在城中体格外不同,不是一般的医工可比。凡是以医为业,人脉必广博,宋家几代都请雷家扶脉用『药』,也的确得上是世交。 这雷郎中原名雷轻,是雷家这一代最为『色』的大夫,近一月以前,忽被宋老爷请到家中吃酒,酒过三巡,宋老爷方才阐明端的,原来福建道北沿海,近年来闹了一个新魔教,自名为买活军,其侍奉菩萨降生,再世梨山老母谢六姐,已经占了两县之地,但这买活军又和白莲教不同,颇有一些异处,在可以一交,其如今正在全国寻找名医,传闻可以缔造一场大功德,止大疫、灭天花云云。 和蕞尔小县的乡民不同,通商大埠的消息要比别处加灵通,而雷郎中交游又分广博,倒的确不是第一次听闻买活军的名头,买活军的盐是极好的,价格虽不算廉宜,但却要比同等价钱的其他盐都纯净洁白,他们还有上好的洋糖卖,洁白如雪,柔软似绵沙,比洋人的糖加上等。雷郎中家里如今非买活军的盐糖不用。 至于其占据了两个小县,倒是第一次听,但现下天下正『乱』,各处都闹匪灾,占山为王,自号封圣的狂徒比比皆是,听得宋老爷如此一,也并不觉得稀奇,只道,“连白莲教尚且不敢自己能灭天花,能除了血热,他们倒敢?” 江南一代,白莲教连绵了数个朝代,几年就要剿一次,却从未真正灭绝。魔教此起彼伏,便是盛世也一样在民间传播,在雷郎中看来,除了这发愿要灭绝天花的狂言略微可了一些之外,买活军还是蛮可以打打交道的。第一,他们以子为教首,也没有听别的护教天王的名字,么便始终还是魔教而已,危害要比草头王来得小,第二,便是草头王,其各州县也都还和他们贸易来往,从来没有真正断绝过商路,毕竟上有钧命,下有对策,商号如何做生意官府在难管得到么多。 宋老爷便和买活军做了有两三年的生意,从云县贩私盐和红白糖回泉州发卖,有时甚至直接转手卖给洋人,又去搜罗了各地的矿产、棉花等卖给买活军,赚得盆满钵满,他极力为买活军分辩,“这买活军真和一般装神弄鬼的魔教不同,是有真本事的,连府衙刘大人都要看他们的教材。买活军善于种地、煮盐、熬糖,也善于治病,上回我去云县时,恰好遇到诸暨一家人,是来这里治肺痨的,留一打听,这才知道真正不假,陆续已治好了余人,原来云县码头的张管事便是肺痨,被谢六姐治愈之后,死塌地为谢六姐办事,连一好处也不敢私收。” 若是买活军自己派人来请,雷郎中是肯定不会这一遭的,但有了宋老爷的担保和陪伴,他的胆气就壮得多了,而且对这传中‘并非此世生人’的谢六姐,他也有一丝好奇,思来去,又看在宋老爷送来的丰厚表礼的份上,半推半就,也就登上了海船。只他是有些拖泥带水的『性』子,船都上了,又始担忧云县、临县被匪类盘踞已久,只怕比不上泉州城自宅的清洁舒适,只着速战速决,赶到临县去探探谢六姐的底,若是不成,还可赶着和宋老爷的船一道回泉州。 夜里有『潮』,船身晃,雷郎中一夜没有睡好,第二日早早便醒了,只见前方朝霞漫天,隐约可见一座小小县城,便知道是云县码头到了,码头外星星,有余艘船只停靠,甚而还有只在泉州见过的西式快船,雷郎中颇有些惊异,宋老爷在他身侧有些咬牙切齿地道,“弗朗机人的船,好大的狗胆,竟敢越我泉州,倒要看看它能否平安回濠镜去。” 货船舱室不多,雷郎中和宋老爷是同居一室的,余日下来,对原本各家秘而不宣的海上贸易也有了多的了解。海路看似宽阔,但则也充斥着各家的勾斗角,许多海上大豪,占据航路,商船或者缴过路费,或者便只能在指定的港口趸货,利润让给本地土着。如西洋人的船只,便不许过泉州一步,这艘佛郎机船显是投机来的,只仗着自己在海上速度快,又有新的牵星见识,可敏朝船不知的航路,于险中博取富贵。他们敢于公在码头停靠,也明云县码头不在泉州豪强的控制之下,否则便是船到了,码头商家也绝不敢公和弗朗机人贸易,只怕招来大豪的严厉报复。 “这屠户,竟奈何不了她!” 昨夜还满是崇敬地谈到谢六姐,今日起此事,话中就又带上了怒气,宋老爷对雷郎中叹道,“也是这些年来,朝廷已是手忙脚『乱』,便有孙首辅妙手,也难补天漏,否则这等小教门,举手可平,他们又哪敢这么嚣张,崛起至今,竟不肯拜入任何一家山门!” 此时要私港,自要认干亲、拜师父,为自己寻找靠山,否则原有的大豪或是告密或是收买,官兵必定频频前来清剿,也是如今两广、云贵甚至两湖、江浙都有『乱』匪闹事,东北还有腹大患,而蒙古也正蠢蠢欲,方才给了买活军崛起的空间。雷郎中听闻,方才释,此时帆船已逐渐靠近码头,因吃水深,便在一处抛锚停下,港口自有运船前来接应。众人却皆未下船,反而有余人掏剃刀,互相刮头,雷郎中不禁愕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宋老爷叹道,“这便是买活军的规矩了,若不剃头是不允许在城内留宿的——你休这样看我,这是为了防虱子,若你一会被篦虱子来,也是一样的规矩。”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剃光头这是怎么一回事,雷郎中不禁大怒,宋老爷倒似乎已习惯了,对他一,忽而从头上摘下假髻来,也让人拿了一刮刀来刮头,雷郎中叫道,“好哇!发根浓密,你果不是秃头!” 宋老爷劝慰道,“子重老弟,剃头的确有助于防虱,你从前没上过船,不晓得这船上跳蚤、虱子、臭虫横行的苦恼,门一日难,哪里能和居家比呢?你快拿篦子来,若篦了虱子便先剃了头,免得在码头处耽搁。” 雷郎中将信将疑,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找篦子来篦了篦,且喜这艘船的确雅洁,雷郎中又有『药』浴的习惯,并未染上跳蚤,这才幸免剃头之劫,他带来的两个小厮便无此幸运,都被剃了光头,众人这才一道搬起包裹,攀绳梯而下,乘运船到码头上岸,已有两个买活军的兵士,斗笠下都戴了一个棉纱做的口罩,手里拿着笔,问道,“几人入城?” “姓名为何?” “途中可有人腹泻、发烧?” 宋老爷一一答了,两人又轮流让众人看了舌苔、以手量了体温,方才放他们过关,这却也还不能进城,上岸之后,各处都被荆棘缠的几人高篱笆拦着,只有一条路蜿蜒通向一个大院子,里头隐隐冒水汽来,宋老爷加快脚步道,“快,去洗澡了!” 这一路上的见闻,已是让雷郎中目不暇接了,先不别的,便是码头处远远矗立着的数台高塔便让他极为惊疑,还有码头深灰『色』的坚牢地,乃至于大院所用的材料,都是雷郎中前所未见。甚至于云县码头的清洁,也是极其离奇的——泉州码头雷郎中也时而经过,脏臭简直无法言喻,若是雨天,便是个大泥坑!焉有此地的整洁?虽仍有海水和鱼的咸腥,但却少了人屎人『尿』、死猫死狗甚至死人,还有经年累月不能洗澡的水手身上发的汗臭味,全都混合在一起酿成的种中人欲呕的恶臭! 从水泥浴房里淋浴来,雷郎中便觉此地果是前所未有前所未见之地,富贵繁华远超自己所不,而且这诸多讲究深有法度,似乎并非无的放矢,如宋老爷所,这浴房未有大浴池,便是因为六姐所的‘浴池会传播疾病’的顾虑,而并非装神弄鬼的忌讳云云。 或许买活军还真对防疫有一定的见解! 从浴房来,换上被抖落检查过的新衣,宋老爷是为了防跳蚤,又再登记了一次体温,来处、去处等等,众人方才算是完全入城,此时可见几艘运船已经在大船边上运货,运船大小都是一模一样,再看高塔所在的货运码头,也有一些运船停泊,高塔生了一只有些倾斜的长臂,运船上的民夫不断将货物装入一个极大的箱子,装满一箱之后,由长臂钩了顶端的扣环吊,宋老爷道,“龙门吊,靠滑轮、畜力拖曳,一次可运成千上万斤!一艘运船,龙门吊吊一次罢了,极省力。” 雷郎中目眩神『迷』,半晌方道,“果厉害!” 又问,“伙计们便不下船吗?只在船上等候着?” 宋老爷道,“哪有轻易能下船的?便是在别的港口也要提防着他们『乱』跑,何况此处规矩极其严格,而且云县并无烟花子,水手们都是酒『色』之徒,好酒好饭运些上船也就罢了,他们也知道此事,下船的思不比在别处样迫切。” 雷郎中是惊异道,“码头上竟没有皮肉生意?” 他虽未离泉州,但却也知道凡是通埠,必定是艳帜高张,无有丝毫例外,豪商大户自有别院瘦马招待,最下等的水手也有码头边上贫民窟的半掩门可敲。尤其是对水手而言,海上航行,若是遇到海盗,便是有今朝没明日,有了疫病,也是一船人都难逃,甚至有些时候为了防止众人染疫,得病的水手会被扔下海去,这般一段航程下来,只着在港口饮酒作乐,赏钱全都花销了才好。码头亦乐得有这么一桩财源——话得难听,如今世道这样『乱』,有些人家中没了男丁,皮肉生意至少也是生意,忍辱留门,还有活路,若是连皮肉生意都没得做了,便真是要活活饿死了,赶上些坏年景,哪怕自卖自身只求一口饭吃,怕是都卖不去! 宋老爷摇头道,“云县富庶,而且娘都可当门立户,再六姐分不喜,是以无人做这门勾当。” 见雷郎中又有疑问,他迸几个字,“六姐嫖.娼染病!” 雷郎中顿时释,他此刻是真相信谢六姐在医『药』上也有造诣了,不由追着问道,“可有是什么病?该怎么治?” 宋老爷还要些脸,不愿当众谈论这些,便哄雷郎中去看龙门吊运货,云县里果清洁繁华,路修得宽,可供四辆马车并行,都是水泥路,随处可见牛马牵着长车,板车里是一袋袋的米、盐,而街道上男丁娘行无碍,均是短发,男丁寸头——青头贼嘛,娘则多是齐耳短发,也有些竟留了寸头,宋老爷道,“这些都是刚搬来的,买活军的规矩,怕是查了有虱子,所以剃了光头,还没长好。” 这些寸头娘在路上还有些闪闪缩缩的,其余短发则一个个身高体健、神态傲慢,在路上仿佛能将挡路人撞得趔趄,从事各行各业的都有,张罗运货、当垆卖酒、捧书记账,乃至在码头将一群群运丁指示得团团『乱』转,甚而还有一对兵谈着来,身着轻甲,腰间拴着钢刀,雷郎中不由大眼界,一路东张西望,也被众人眺望,他没有剃头,在这群人中反而成了异数。 “先吃饭!” 舟车劳顿,在船上也没什么可吃之物,入城后先洗了一个澡,倒舒适了许多,宋老爷见雷郎中精神尚好,便安排道,“吃顿便餐,往衙门处寻人报备,明日后日,若云县有车去临县,便正好一车去了。近日虽多雨,但水泥路却不怕这个。” 这些年来,各处多有逃荒,又有瘟疫,逐渐连官道都少人修筑,官道年久失修之后,最怕冬日有雨,在是泥泞难行,雷郎中一听水泥路竟有这般好处,不由得又惊愕地跺了几下脚,路边两个娘见了,上都『露』.意来,一人叫道,“喂,大老爷,我们家新做有炸鸡腿,可要来一套?堂食外卖均可,外卖多发一分银子。” 宋老爷似乎有意引逗,道,“一分银子,不如堂食!你们这些黑娘,真敢要价。” 若是在泉州,便是最有胆识的『妇』人也不敢这般兜搭生意的,能和外男如此公谈的,只有风尘子,所有良家对陌生外男只有一个反应,便是低头避。但买活军治下的娘却不同,一个个相貌平庸、大足肤黑,姿『色』做派全不登大雅之堂,胸背挺直,半无含羞之态,起路来昂首阔步,容亦朗粗豪,不过脾气也还算好,都道,“没得办法,如今城内人工在是贵!我们店名味佳,就在老西门下,新的店,虽小些却雅洁,若客满了,也能打包去别处吃,听凭贵客自便。” 着又嘻嘻哈哈地远了,雷郎中见两人一前一后地推着车,不由好奇道,“她们这是去哪里?” 宋老爷道,“应该是去进货的,屠宰场在城南。”原来买活军的肉都是宰好了统一运来的,是以这街上虽处处着食肆,但也并无懊糟。便有污水,也都不敢泼在街上,而是顺着道路两旁的阴沟往下倒了流。 门在外,饮食最是要小注意的,本来水土不服肠胃就容易生患,再者外地食肆,饮食清洁在难以保证,雷郎中本是最保守的一个人,听着炸鸡腿,也不是什么闽地常闻的名菜,并无多少兴趣。宋老爷却是个老饕,颇为有兴,拉着雷郎中一路游览过去,只见沿街了许多商铺,都有客人在其中,许多看得是外地客商在谈价格,规模虽不如泉州港,但若论行人貌、县城雅洁,则无疑要胜过泉州许多。 “果是医学名家,素喜雅洁。”雷郎中此时已颇切见到谢六姐,又对街边皇榜好奇不已,一边张望一边试着拼读——他在船上已试读了许多教材,粗略掌握了拼音,算学自也不在话下。“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此时正有一群七八岁的半大小子从某个院子里拥了来,各自分头奔入街边店铺之中,宋老爷看了一眼,道,“哦,当地小儿,这是刚放学来,便始上工了。这些孩子多有无父无母的,也有些家中贫困,便都是这般,叫做半工半读,每日半日去上课,半日来店铺中做事,或是被买活军雇佣了来扫街。一日拿半工,够他们吃饭住宿的。” 这若是在后世自触犯法律,但此时已让雷郎中容念佛,肃道,“六姐果有丘壑,大慈大悲!” 又道,“五岁以下的——” “五岁以下便在养婴堂中,两个总能活下来一个罢,他们都跟六姐姓呢。不过长成之后,须得听从六姐的吩咐做事。要债还清了才能自己做主。”宋老爷显也经过仔细了解,屈指仔细道。 雷郎中又是大惊,“两个活一个?已是极精了,便是富贵人家,能站住的也就这个数。如此一来,养婴堂岂非人满为患?” “却也并非如此,一则生活好了,农家弃婴的也少些,二则买活军宣扬……信期计算,”宋老爷上有些红,咳嗽了一含糊道,“些无知农户如今也晓得该如何避孕,总之这里处处规矩都和外间不同,你之后自慢慢就晓得了。” “什么避孕之法?什么意思!”雷郎中这下不干了,揪着宋老爷就要立刻去临县,“这是千古奇谭!——玉亭老兄,你如何不早拉我来此地?我若不来,你该敲我一闷棍,我绑上船来!” 宋老爷好歹,只现在身也来不及,雷郎中方才罢休,此时两人已到老城墙外,果下头沿着城墙一溜的小铺子,便有味佳在,许多孩童在此排队,这小小门脸里外已是满了,一股极其人的油香传来,惹得孩童们上窜下跳,时不时又有人来喊道,“鸡腿好了几个!喂,你们乖乖排在鸡架这队!” 原来这鸡腿要二文,这些孩子多数买不起鸡腿,是来买五文一块的鸡架的,便是如此,也常要两三个人分,雷郎中见他们服饰虽有补丁,但却清洁妥帖并不褴褛,上也没有脏污,脸多数是圆的,多有血『色』,又听他们互相议论盼望,便知道这些孩子许多都是孤儿,半日做工可得些钱,攒上天半月也能来荤,到底还拮据,只能凑钱分享。饶是如此,下也不由骇至极,对宋老爷道,“此地真为千古未有的乐土!” 他们不愿排队,又有钱来买鸡腿,便可排另一条短队,此地所有店铺都是秩序井,无有人敢于『插』队,排在宋老爷之前的人买了二个鸡腿加饭,提了两个篮子艰难地往外了几步,又掏四文钱,让两个孩子帮他提着,往远处去,宋老爷道,“也不知哪家的作坊又加餐了。” “城东的盐铺!最喜欢吃我们的炸鸡腿,日日不是鸡腿就是鸡架,最近忙得脚打后脑勺,要吃些肉,便都要了鸡腿,不没有气力。” 柜台里娘随口搭腔,泰自若,问道,“贵客吃什么?里头无位置了,只能打包,有鸡腿、鸡翅、鸡架、鸡爪,鸡腿二文,鸡翅五文,鸡架五文,鸡爪也是五文。” 她身后是一个长条大柜,不远处则是几个精钢造的油锅,雷郎中眺望片刻,只见其中金黄『色』的物事浮浮沉沉,后头几个娘随时翻检取,放在一边篓中,不时又有人从篓中捡,放到第二个油锅中复炸。 香气此时是扑鼻而来,宋老爷度其份量,道,“各『色』都来两份,你们这肉总是这样便宜。” 娘抿嘴一,见宋老爷掏了银子来,眉头微微一皱,一边低头记账一边道,“我这里炸着,贵客不如去钱铺兑了筹子来,否则我这里要加价少许做损耗的。” 宋老爷一拍脑门,也不闹事,只欣道,“这就去,就去,子重,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去就来。” 雷郎中便在娘示意下往里去,到柜台另一缺口等着,掌柜的继续收钱做事,雷郎中则踮脚看着几个娘做事,中还在好奇筹子是何物,须臾间已有一个娘到柜台前,拖过一张木盘,在木盘上交叠放了几片油纸,夹了一个鸡腿过来放着,又回身去夹别的。雷郎中下极为好奇,只是钱还没付也不好伸手,只是望着金黄『色』的炸鸡腿发呆。 娘肤『色』微黑,乃是买活军一贯的做派,作极为麻利,片刻已将餐配得了,到柜台边将雷郎中看了几眼,似是忍俊不禁,哈地了一,拿起一旁的精钢小罐往一个鸡腿上撒了些物事,用油纸包着腿骨,举起来递给雷郎中,“呶,先吃一个也不妨事。” 雷郎中上微红,却也不推辞,接过炸鸡腿先咬了一大口,入口便是一惊,旋即惊呼道,“竟有如此味之物?!” 。 第 27 章 自行车 以雷郎中的家境,从小自然是不缺吃食的,泉州本就是富庶地,近年来虽然广州港大兴,泉州的船只已没有那样多,但福建道的大豪本家多在泉州,泉州依旧是大敏朝数着的富贵风流地,此处的大户人家,吃鸡吃鸭只能算是粗吃,还是以鹅肉为贵,这倒也不是没有缘故:一来,鹅成慢,自然要比鸡鸭更贵,也更显身份,二来,鹅肉质地也更好些,紧密却又并不分坚韧,烹食更美,而鸭肉带水『骚』气,鸡肉又多分紧致,牙口稍差便觉难嚼,非要厨子以小火慢烹,方才能煮肉烂,富贵人家多取鸡汤借味,鸡肉略取食两块而已。 雷家比不累公侯府,在吃食上只走到这一步,在雷郎中的认识中,见那鸡腿颇大,应当是三四年的老鸡,已想到一口咬下时,牙齿要遇到的阻力,却不想上下牙极为轻松地咬合在一起,伴随着一阵芳香无比仿佛让人五脏六腑都随打开的油香,酥脆的外壳纷纷而落,在口中碰撞,那鸡肉嫩滑无比,滋味又极为调,有茱萸的些许辣味,上好精盐带来的咸味,乎是才在口中打个转便要往嗓子里掉,雷郎中连忙调用舌头,把鸡肉顶回来,又大嚼下,让那汁水遍布全口,方才依依不舍地将其咽下去,又忙凑到鸡腿边大咬一口,此时已忘却读书人的面,显示出着急榔槺的笨拙态来。 以他一贯的口味,雷郎中连鸡汤都嫌油腻,更休说鸡肉,取用少许已是足够,但这鸡腿却是三两下便全落入肚内,仔细品味,又觉吃的所有炸物都是不同,如四喜丸子、炸麻团,多是以面,而非这种拖面衣在外的形式。而且这面衣格外轻盈酥脆,没有丝毫油哈味,在口中咀嚼,无比香酥,便连骨头外的面衣,都令人有『舔』舐干净的冲。雷郎中将鸡腿细细吃完,犹觉不足,实在胃口大开,甚至还将手『舔』下,把流淌在上头的肉汁『舔』光,方才暂歇下来,以全的态度打量这间不起眼的小铺子。 那女娘已是回身忙一会,又包好个油纸包递给后来的顾客,她一边递货一边斜眼看着雷郎中,见雷郎中前倨后恭态,不由嗤地笑一声,对雷郎中道,“贵客,我家做可中意么?” 雷郎中连连点头,眼神又流连在自己那些食物上,只是女娘已将其包好,不便拆开再吃,因问道,“裹的是什么?不止面糊吧?” 女娘撇嘴笑道,“贵客好不晓,若是告诉你,我还卖什么?” 她一个转身又去做,回来打好一包炸物,方才仿佛息怒似的,微微笑着说道,“贵客若是喜欢,便常来吃就是。” 雷郎中急着道,“我明日便要去临县,临县那里可有么?!” 女郎眼睛一亮,喜孜孜笑道,“下还没有,但段时日便有,我——” 话还未说完,柜台前又来单子,她便只好转身做去,此时宋老爷也兑好筹子来这里,一时便打岔开去,再要追问时,女郎已去忙碌,只留下一个背影,雷郎中不好再逗留,拿油纸包,宋老爷在附近寻一家面馆,又要两碟烫青菜,两碟卤味,烫酒,这才揭开油纸包二人分食。宋老爷对这炸鸡腿也是赞不绝口,但二人公推炸鸡架是最下酒的,炸鸡翅介乎二者间,肉更滑嫩。只是鸡翅、鸡腿都十分饱腹,下酒还是不如鸡架。 虽然吃炸物便已满足,但这两碟青菜乃至卤味,亦都并非乡野小店一味死咸那般,而是五味调,鲜香十足,卤味所用的鸭翅也比寻常的老鸭母要更油润,应当是品种的确不同。宋老爷道,“此地常以海带泡水为调味,所以格外的鲜,买活军能养殖海带,这里的干海带比泉州港还便宜。” 大敏朝的海禁,有时松弛有时严格,不论如何,泉州港是不缺海鲜的,海带这东西,对海港来说都并不缺,能卖上价的都是内地,这是宋老爷的商路未能打通的地方,是以他并不进海带去卖,说到这里也有些遗憾。二人各吃一碗黄酒——这里也有供应烧酒,但南方人还是中意黄酒,烧刀子那是北佬喝的。 酒吃完,本来还要吃面,但实在饱厉害,便免去,雷郎中还有些意不去,因只要青菜卤味,却坐半日,碍着店家的意,宋老爷醉醺醺地道,“莫怕,此地的面不似泉州那般贵,已吃卤味,便不妨。” 店家小二也笑嘻嘻地道,“无妨,咱都是买活军的本钱,您照顾那个小妹子的意,便如同照顾我的意。”他虽然也是做意的,笑口常开,但却并不似他处小二那般卑微讨好,细看下,身量在南方人中也算大,并不瘦削,不卑不亢——雷郎中如今已可识别,这当是买活军的人,而非云县的土着。 此处确然处处都外间不同,雷郎中已再无傲慢心,他酒量比宋老爷好,见宋老爷喝酒有些困倦,便带他回客栈休息,一入客栈,又顿觉水泥房的好处,赞叹番,安顿宋老爷睡下,便带个同样精熟此地的宋家小厮,又携自己那两个随从,在城内外游『荡』,连课堂都混进去在室背后旁听一会,他平时好日也没有这样大的活量,到半下午便饿起来,又想去吃炸鸡腿,只是身上唯有银两,便问小厮道,“中午听他说起筹子,这是何物?买活军治下竟不认银子铜钱吗?” 那小厮笑道,“雷老爷是问对人,此若问来财,他必不如我清楚,老爷头一回来云县,便是我跟从,此处的情我再没有不知道的。这筹子是这般物——雷老爷想来也知道,如今各地银子成『色』都是不一,铜钱又有时价,大宗交易还好,跑尚跑不庙,彼此反而多分信任。小本意却实在是难做,要银子,一则怕收假的,二来称银子、剪银子也是费,自然如今买卖不好做,商家便也都让步,若是从前,我泉州港一般的铺子也是不收银子的,雷老爷可还记?” 雷郎中一愣道,“这个是真不晓,我家在泉州港,一应吃喝都是挂账,打赏倒都用银角子。” 小厮来福笑着轻轻掌掌嘴,道,“是,是,是我想不周到。不雷老爷明鉴,从前下还太平时,随常交易,小额铜钱,大额多是用钱庄汇票,银两本也少用。买活军这里,是更进一步,连铜钱都不用,多用他自制的筹子,一筹于一文,那紫『色』的当一,红『色』的当十,青『色』的当百。大额交易便开支票按手印,随时去买活军处报备。如此倒是比用铜钱更方便,于商户于客人都少不少口舌。” 雷郎中平日里精研医术而已,家中又富裕,对这些家计小一概不懂,如今听来福仔细解说,方才知道原来平民小户,上街市买菜都有可能遇到口舌,如铜钱掺锡、掺铁、钱面模糊,又有家大户私铸钱币牟利,这些私钱流入市面,使铜钱价值波不定,甚至随铜价涨跌,百姓小商贩无能为力,只能任人宰割,反倒是这般定死都用筹子,物价波会更小一些,商户只需鉴别筹子真假便可。 “这也只是在云县这般而已,入县兑筹子,保留好凭证,兑用不完的,离港时可以再兑回来,或者便留在此处,有一千以上,在钱庄内开个户头存下来,下回来,持存折支取。像我家便在此处开立户头,在云县的大额交易都在户头内划账,比银搬要方便许多。走时再兑走银两,或者是运走货物。” 雷郎中听,方才释疑,又道,“可有人持假筹子来牟利?啊,我懂,铺子都是买活军的本钱,这若造假,极容易被发的。” 来福笑道,“老爷见,若要造假,必须里应外合,连铺子的账簿一道改,这便难。再者说,谁敢在人头上土?您今日也瞧见,六姐是真正仙人降,救苦救难造福百姓的,买活军对六姐忠心耿耿,尤其是买活军的女娘,再不可能出卖六姐,云县账房多是女流,也不是没有不法商人打主意,当即便被告密,尸骨无存,丢入港口喂鱼!” 雷郎中见来福提到谢六姐,双手合十,不自觉显出虔诚的模样来,便笑问道,“你怕也信六姐罢?” 来福连声念佛,道,“六姐实在菩萨心肠,小的读书识字便是在此处,如今也能粗略看看黄历,不再是睁眼瞎,还有那许多德政,由不人不钦慕。非但小的,连来财他,如今都视云县为乐土——就是老爷,到这里,也比在别处更大方些,总开发我不少赏钱,让我也乐一乐呢。” 雷郎中只是从前见识少,但并不笨,闻言微微一笑,心道:此处这般好,若不给你些赏钱,显示些恩惠,你这些从小卖死契进来,不知爹娘的,若跑可怎么办? 便连他也觉此地极好,听来福说起,此地的说书先,所说的评书还比泉州的都更好听紧凑,恨不能再耽搁,只是到底一心牛痘,第二日便催着宋老爷启程,宋老爷也有心拜见六姐,宁可将意交给随船来的掌柜,只掌柜交代句,便又收拾行李,雷郎中一起到买活军衙门处,衙门处有人带他到城门外候,只见马车一辆一辆地往外,上头都载满货,前后还有膀大腰圆的买活军护送,身穿皮甲,那行头比泉州城的府兵不知要煊赫多少倍。 雷郎中一看这马车,便已做好步行的打算,好在水泥路的确好走,虽然艰苦,但也觉可以熬去,却不料车队到尽头,有一辆空车,是专为他人准备的,宋老爷又在一边描画,言道这是难的礼遇,虽然四人一车,颇为拥挤,但雷郎中已有受到重视的自豪感。 他坐上车后,宋老爷道,“水泥路走快,三十里路到彬山,在彬山歇一晚上,那处就不能『乱』走,第二日再走一日,晚上应该就能到临县。” 雷郎中以为这已是车队的末尾,却不料此时听到身后铃响,辆奇形怪状物从城门洞里飞一般冲出来,雷郎中一时竟无可描述!只见到那两个大轮子飞快地转,轮中寒光『逼』人,上头坐着个女娘,正发力飞脚蹬车,其中一个见到雷郎中掀帘探头往外看,便对他扬手挥挥,又冲他一笑,微黑面上『露』出白牙,很快便驶马车,骑到前头去。 这是连宋老爷也未曾见的物,众人彼此议论赞叹,雷郎中更是久久回味,来福要比主人更加心细,见他神『色』,也略猜到雷郎中心,顾不婉转劝告,忙压低声音疾言厉『色』地道,“雷老爷,此去彬山,那里是六姐的老家,也是买活军练兵所在,有许多规矩不可不讲究,其中最要紧的一样——买活军的女娘,向不外嫁,只买活军治下通婚,而且年未满二十二绝不许成婚,更是绝无可能做妾,买活军律法极为严厉,为此杀许多人,雷老爷可要万万小心!” 宋老爷并不知雷郎中那女郎的款曲,还以为来福只是白嘱咐一句,便打圆场笑道,“来福,多心不是?此地的女娘——也不好十分议论,能力纵然胜男儿,但说姿『色』,有甚么值子重老弟觊觎的?子重,他年老,啰嗦,你勿他计较。” 雷郎中自己原也没想明白,反而被来福一语说透,此时回思,不由有些怅惘,但二人差别犹如壤,本也绝无可能,也就放开笑道,“小弟省,这也是老成言,男女大防不可不慎,我知晓。” 宋老爷便将话题岔开,不片晌众人便已忘却此,雷郎中掀帘向外望去,只见到前方光斑点点,正是那怪车在阳光下的倒影,他心下终究有些惆怅,便只出神地望着那光斑,思绪纷『乱』,不知想到何处。 一路无话,水泥路果然也十分快捷,平平稳稳到彬山,时日还未午,但一行人被安置在客舍,并不敢『乱』跑,歇一夜,第二日侵晨又是一批车队去临县,雷郎中本以为再也见不到那女娘,却不想众人『摸』黑走十余里,『色』亮,在路边茶铺打尖吃早饭时,铃铃声中,个女郎推车走来,其中一人正是炸鸡店的那个黑里俏,对雷郎中打个招呼,笑道,“贵客,你瞧,临县本没有炸鸡店,我去以后便有!” 又见雷郎中瞠目结舌,望着自己说不出话,还当他对自己的车驾十分好奇,便大方地道,“这叫自行车,贵客可想学着骑一骑么?” 。 第 28 章 雷郎中纳头便拜 莫说雷郎,就连宋老爷和几个小厮都好奇无比,只是不敢围太紧,只靠在马车边上,望黑里俏从车头的筐里取出两个小轮子,按在了这自行车的后轮上,示意雷郎学她骑上去,笑道,“无妨,了这两个辅助轮,无论如何都不会翻车的。” 雷郎战战兢兢,却实在难以抑制的好奇,接过车把,只觉上头仿佛还带了一丝温热,头是『乱』跳,打量了一番这稀奇古怪的物事,只见通体仿佛精钢打造,除却精钢外,其余用料都是未曾见过,然是天上方物,瞧坚牢无比,令人几乎不敢亵渎,彷如一匹小驴高大,扶在手沉甸甸的,后轮处个机簧,除却黑里俏外,其余几个娘都将机簧踢落了,撑车子,自己嬉笑走来,指点雷郎道,“郎,将道袍掖起,否则可骑不了车。” 这便要说起众人日常的穿了,正所谓衣裳认人,一个人的出身地位,瞧衣裳便是一目了然。买活军的娘都是民『妇』,一是因为大脚,二是因为她们并不穿裙子,都穿鼓鼓囊囊的灰『色』棉布袄子、同『色』的棉裤,腰间围围兜——这是穷苦百姓的穿法。此时家境略殷实些的平民,都会做件水田袄子,配马面裙。 若是闺阁小姐,则自然是绫罗绸缎,此时天冷,多穿缎面内『毛』的斗篷,佩抹额,戴风帽。出行时逶迤摇曳,若弱柳扶风,裙压叮咚,如环佩仙乐,楚楚动人,也是雷郎见惯了的闺阁风致。 这些买活军的娘,显然是从不将这些当回事的,连头发都绞了,穿厚棉袄,奔走间别一番矫健干练的质,但对别处的男子来说,这几乎不能算做是‘姑娘’,只能算是‘健『妇』’。而男子的穿几乎也是一般,只卖力讨生活的人家,是上衣裤,男子额外多穿一件打满了补丁的短罩衣,体面人家都要在衣裤外多穿外衫,这一百多以来,从皇室到民间,北面到南面,男子都喜服道袍,雷郎也不例外,天冷披了灰鼠『毛』的氅衣,到底是出门在外,也没戴丫鬟,里头便只穿了一件松江棉的道袍。 今日还算不冷,在阳光脱了氅衣也没什么,若要解道袍,便觉斯文扫地,其实就是将道袍掖起,也大不体面,但雷郎对自行车的好奇已胜过了一切,在小厮的帮忙,七手八脚将道袍摆掖在胸前,让人扶车把,这才敢爬上自行车,将脚放在两个轻便坚牢不知什么质地的踏脚上,黑里俏大笑道,“往前轮转蹬去便可,双手把龙头方向,你慢慢的。” 雷郎使力蹬了几,只觉车身往前蹿去,不由大声惊呼,几乎要松龙头,听黑里俏如此一说,这才逐渐放缓速度,然觉车行十分平稳,试将龙头左右摇摆,则车身跟转向,轻便不过。此时已逐渐趣,发力往前冲去,只觉在水泥路上要比骑马更加稳健舒适,论快捷亦不差多少,只是马儿用的是畜力,这个要自己蹬行,骑太久了只怕还是不太便宜。但此物比马车不知要轻盈窄小多少,比颠簸低矮的二抬小轿、滑竿亦是胜出许多,实在是生平所见最为适宜的出行物。 他往前骑了一会,已明白该如何转向,转身骑回茶店,连茶店老板都来看热闹,黑里俏他刹车、打铃,宋老爷看眼热,索『性』解了道袍,只穿里头的袄裤也试骑了两圈,大声赞好,一群随从在一旁眼巴巴地看,几乎要流涎水,黑里俏十分大方,也许他们都骑了骑,眼看早饭用过了,方才卸两个小轮子,笑道,“这是孩子用的辅助轮,我们大人用不!” 说,一群娘打起车铃,往前你追我赶地骑了过去,笑声在路上传老远。宋老爷道,“此物若能在石板路上骑,我想买一辆!” 雷郎何尝不是这般思?只是如此天人物,料来必定价昂,只看茶店老板也未曾见识过,便知道这在买活军也十分难。二人便和送货的买活军攀谈询,买活军道,“这是六姐恩赐物,本地无法自产,只能试仿制,至今未,只拨了二十辆来,专给邮递员在临县、彬山和云县间送信,我们都难骑呢。这五辆应该是临县和许县的路快通了,骑去临县给边的人用的,她们也不过是乘便骑这么一遭儿罢了。” 众人方才恍然大悟,宋老爷道,“这才多久,通了一条水泥路!许县往三省都路,也不知现在好走不好走。” 他始不断地转眼珠子,显然在盘算什么,而此时雷郎见六姐、学防疫以及买自行车的思,在各占三分,一时想这个,一时想个,余的一分偶然还要想想黑里俏,身在马车里,实在却忙忙碌碌,累发慌。连午打尖时吃的蒜苗炒卤味都未能引起太多赞叹,熬了一日,向晚时分进了临县,洗过热水澡,在客栈安顿来,第二日一早便被带到医院,说是谢六姐会在处见他。 # 以院,这还是雷郎所第一次见到的,但他此时多少已『摸』到了一些买活军的脉络,对这些新事物便不带提防了——谢六姐的确是天人降世,这是无疑的了,这医院应当也是她在上界所见,在此处仿办了一个,只是投胎转世时能携带的仙物一时还是限,是以架子搭好了,但里头的囊儿还要充实,这才了雷郎的机会。 他猜大差不差,这医院是个宽敞的两层小楼,后头套了两个院子,先进去打脸是个水泥台面,围了一圈,上头悬挂一个‘导诊’的牌子,里头坐了两个面目严肃的健『妇』,堂屋两旁甬道雁翅排几个小间,都挂各科的牌子,如‘内科’、‘外科’、‘五官科’等等,此处进出的多是短发子,也些是束抹额,戴假髻的『妇』人,在此处雷郎终于见到了穿裙子的本地人——这一看便是殷实人家的『奶』『奶』、太太,竟然也出来做事了,一个个在甬道穿行,面『色』肃穆,见了男子也不避让,她们些应当是裹过足的,但都未穿弓鞋,走起路来也是大模大样的,仿佛养姑姑一般满脸的板正,似乎随时准备连篇累牍地回击质疑者,尽管并没什么人对她们外出做事表示质疑。 他们来不晚,大夫们刚准备上值,而学生们也陆续到齐,在第二进小院的室里准备上课,雷郎混在后头进去,他们用的是《赤脚医生手册一》,从讳来看,或许谢六姐是赤脚大仙一脉,还多的几本,雷郎拿了一本,先看目录,800多页,看第一册最后,只200页,不禁便先是一惊,暗道,“看来是鸿篇巨着!” 他已在船上学了拼音、买活军数字等等,也懂买活军的书本,多是从左到右,横篇阅读,若非如此,这材还看不懂呢。此时越看越是入神,只觉许多前所未见的神妙知识,翻了一页,更是如遭棒打——第一章《对人体的认识》,竟一副胸内脏器图! 雷郎瞪大了眼,将此图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手都在微微发抖,这时候便是将他打残,他也舍不离临县了。此图对于一般人来说或许十分骇人,但对他这样的郎而言却是极其宝贵的材料,须知此时一便连仵作都没几次膛剖腹的经验,究竟五脏六腑在体内如何排列,对郎而言只能想象,此图虽简略,但却令他几欲落泪,在反反复复地道,“阑尾、盲肠,这都是什么,看图位置,难道和绞肠痧关?只怕是些干系!难道……难道买活军也能治绞肠痧么!” 绞肠痧亦是极为凶险的疾病,若是发作急,十八.九是『药』石罔效,雷郎手都抖了起来,是迫不及待想往看,是舍不错过一个字,正在细读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买活军探头进来,叫道,“雷郎,原来你在这里,走罢,六姐要见你。” 雷郎本能把材掖到怀里,正要走,忽然记起这不是他的东西,只好依依不舍将它放了,跟买活军往外走到堂屋,只见一个浓眉大眼,高壮的黑肤少站在屋内阳光,身旁还几个娘在不断和她说话,仿佛在汇报什么,少用听,见他来了,便举起一手,众人随即止住,都退到一边,少含笑向他看来,道,“这就是雷郎罢?” 雷郎头一热,只觉天至美音也莫过于此,他完全无法估量此貌美与否,只觉她身后带光灿烂,就犹如圣光仙晕一般,不由自主便跪了去,叩首含泪道,“学生雷轻叩见六姐菩萨!” 身旁人要搀扶他,都被雷轻挣,里想到一路来的见闻,也不知为何,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不断磕头。“菩萨慈悲降世,渡我众生!菩萨慈悲!” 头顶似乎人说了什么,雷郎太激动了也听不清,只觉自己被身边人强行扶起,一块手帕递来用力擦去眼泪,只擦他脸上生疼,雷郎逐渐回神,这才发现黑里俏就站在一旁,划拉脸颊笑话他。面上不由大红,这才勉强静来,重对谢六姐见了礼,谢六姐摆手道。“好了,别行礼了。” 她打量了雷郎几眼,似乎还挺满意,点头道,“态度挺好的,主动『性』也强……就是太戏精了点。” 戏精这个词,是雷郎不懂的,懵懂听谢六姐续道,“给我办事,钱财享受都不会少了你的,不过只一点,我最讨厌别人叫我菩萨,我没么伟大。” 这就是雷郎绝对不能认可的了,不过谢六姐显然也不准备继续谦让去,她拍手道,“好,既然你态度放,么便是最好,多算你一个,现在始,牛痘攻坚小组正式成立,组员十人,随我到大室始上课!” 说,便龙行虎步地往室去了,雷郎呆立当地,黑里俏扯了他一,低声道,“没想到吧?第一堂课就由六姐给你上——贵客,你可要虚学好了,六姐这里的,和外头全不一样,你若能虚虚腹,全盘接纳,你想要的自行车六姐也能赏你——你可知道此物对外卖价多少?” 雷郎茫然摇了摇头,黑里俏比了个手势,他呆然,“二百两?” 黑里俏嗤了一声,“两千两!” 她扯雷郎,连推他往室去,“快快快,呆子,还不快去?别连累了我的绩效奖金——我就是小组长,你若能搞出牛痘来,连我也奖金的!” 。 第 29 章 资源帝谢双瑶 感谢互联网,感谢非洲陆的孤寂无聊!感谢我自己! 谢双瑶无比庆幸自己有将贵物品随身携带的习惯,她非洲听说过太多故事,根本不敢把稍微有价值一点的东西留旅馆里。所以穿越时她的电脑包就车里,和港口的停车场一起带了过——其实港口里有好集装箱都打kilimall的logo,那是家非洲的数码卖场,里面是各种配置的电脑、机等等物件,谢双瑶不怕没有电脑用,但她的资料可全自己的电脑包里,除了那些现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excel表格以外,最要的是她囤积的资料可全里面! 是的,谢双瑶恰好是有数码囤积癖的那种人,因为谢双瑶的工作『性』质,她从开始参加工作起,就长年累月乡下活动,网络自然也不像城里那么好,囤积各种资料已经成为她的一种本了,她到非洲工作之后,这『毛』病就变本加厉,更加恶化了。虽然云存储这概念很流,但非洲生活久了,就知道没什么比就自己头的东西更实。这地儿停电断网犹如家常便饭,基础设施和老家刚建国时差不多,太阳电板基本是农场必备,资料存云端,需要的时候根本不保证有网络下载下,加上非洲的网速肯定不和国内比较,每次探亲国她就和硕鼠似的,这淘淘那淘淘,不把自己的十移动硬盘装满她是舍不得的。 像是《赤脚医生册》这种资料,就是她考虑到非洲的医疗条件,国内就为自己下载好的,由于这种资料现只存于什么‘穿越人士必备宝典’类半开玩笑的包里,她索『性』就直接全拉了下,结果下载完了一看,失所望,这本册里主要的医疗段都是中草『药』验方,非洲哪的中『药』啊! 一不做二不休,她索『性』搞了医学院全套教材打包下载,又因为搜了半天才搜到提供教材类下载的网盘链接,心思一动,那么一贱,虔诚感谢楼主后,她就把那教材库全拖完了…… 当时她是这么想的,过去非洲后肯定要和当地的国人打交道,很多华人老板是阖家非洲讨生活,孩也接出,一是父母子女长期分离总不是事,二也可以换国籍后流考名校,这些孩子的教育其实是题,多点些教材教辅什么的过去,还有些网课资料,需要的时候让他们过拷贝,不不也是人情。还有些英文类教材,这里面的用心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听说欧美那边教材贼贵,不知道非洲这的高等教育是什么情况,如果教材也挺贵的话,那,从国内进点印刷机,嘿嘿、嘿嘿、嘿嘿嘿……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水力电建筑物》之类的教材,那不也就很自然了吗,非洲也有很多水电站,有华人的资本背后活跃,谢双瑶也想给自己的农场划拉一,免得只依赖当地那不靠谱的电网……非洲经营农场,就像是经营一半独立的王国,需要的资料可多了,有备无患,有书至少有基准参考学习,也导致她国期间看到什么眼睛都是绿的,看什么文资料都想往自己的移动硬盘里划拉。 感谢我这种囤积癖的『性』格,感恩自我!谢双瑶一万次心里崇拜自己,她存下的每字节如今的敏朝都是最宝贵的财富。虽然多数教材现都还不到刊的时候,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给非老乡带的各种经典影视剧啦(中年人有时就想温98三国之类的),老电脑游戏啊,4399游戏安装包集合什么的,她自己机电脑里存的烂俗网文,什么《xx生存册》、《xx生记》之类的(尽管她做资源帝的过程中不知侵犯了多少版权,唯独说的源绝对合法,符合版权,支持正版),还有一些施法材料什么什么的…… 这些资料可永远都没有挥作用的时候,但不如何,她可以很有底气的说,如今的地球上她就是绝对的资源帝,仿佛百宝箱一样,不管是什么领域都甩出一本教材,然后让雷郎中这样的精英人物虎躯一震、纳头便拜,越是善于思考,便越觉她执掌的这些知识有多么宝贵,比起自车这样的物反倒是细枝末节了。 但,谢双瑶要做的事却也因为她带的这么多资料变得特的多,如果她只有一人穿过,的什么都没有带,那么可一辈子就只做成一件事,比如消灭天花什么的,如果她带了物资却没带这些资料,那么最多也就是建立起一独立的藩国,一辈子下灭绝天花,并且为现代科技培养一批种子人才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但现她有物资,有资料,谢双瑶觉得自己办到的事情就很多了。现代社会,最宝贵的是什么?是信息!是信息的传递!她带了这海量的信息,如果用玄幻说的概念形容,那就是把过往那位面的气运都集中了自己身上啊!她做的,该做的预期值都要相应调高——谢双瑶是想做些事的,不仅仅是因为她想,且也因为她应该,她觉得这多少算是她的责任。 那么她最需要的就是帮——不是那种封建忠仆家臣式的帮,就没有什么自己的脑子,只知道忠心为主上办事的那种。谢双瑶之前搞农场的时候就知道,哪怕是七八岁的童工都有自己的心思,人和人之间天差地,靠简单的王霸之气、救命之恩进得到某人的效忠是无法建立起新政权的,真正做的必定是将所有人都囊括进的制度,当然这种制度绝不可完美,但只需要争霸天下时胜过其余竞争对就了。 如果她穿越敏朝极盛时期,谢双瑶觉得她的对肯定还是很强的,但此时的敏朝已是气数将尽,对各地尤其是南方的统治,最的力气都于维持每年的漕运已,北方的势力虽然正膨胀,但又受到了反复传播的鼠疫和冰河期的制约,显然十数年内还很难扩张。此时的帝国南方,边远县城统治已流于形式,让买活军这年间得以不受控制地展了一属于自己的私码头。不过这样的局面不可永远继续下去,随买活军的逐渐壮,迟早会进入到政坛人物的视野之中。谢双瑶给自己定的目标就是,一次武力摩擦之前,要培养出足够多的帮。 所谓的帮,不是无脑家臣,是接受了现代化的教育,习惯了现代化的思考方式,够有资格阅读现代科学书籍,领会现代智慧,可以说有部分现代公民素养,并且有力把这种素养批量灌输到人脑中的下。谢双瑶里有粮食,有『药』品,有武器,还有现代工业制品,这些东西可以轻易举地说服旁人她就是天人降世,且她也的确是有特异功的——如果随身空间算的话,仔细想想,若是疯狂扩张的话,她完全可以成为白莲圣女之类的魔教icon,十年内把白莲教的势力往全国铺开。 但,然后呢?然后还指望这些如痴如醉的白莲教徒去为她治理当地,传播连他们都不懂得的科学知识,甚至造一王朝吗?谢双瑶倒不是看不起魔教,尤其敏朝便是从魔教起家,创始人和臣都魔教中扮演过要角『色』,但这种争霸天下的传统开局并不中她的意,谢双瑶思索下,这些模式的缺点只于四字:体制题。 我陷思,定体!这当真是体制题了,谢双瑶也是考过公的,多少对官僚政治模型有一定的认识,她本地意识到,倘若没有一批经过充分教育,拥有足够的积极『性』,够不断自我学习的新式官吏,没有绝对忠于她,和她利益一致的军事力量、基本官僚阶层,没有一将帝国的绝多数群体都囊括进,并且和她达成方向一致的利益分配体系,想要争霸天下或许不是不,但最高的成就——也无非就是缔造又一封建王朝,推广一些本也会随时间逐渐扩散的科技成就,甚至因为她是女人,这王朝的建立也许会功败垂成,又或许会比的王朝更短命太多。 工业革命即将到的时间点,最后只达成这样的成就,那就未免有些太没意思了吧。不管人穿越时面临的是怎么样的局面,谢双瑶既然roll到了这开局,就没打算止步于此,她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低调度过一生(是不是太浪费了?),也没有隐瞒自己的异,是慷慨地使用它们(有超力不装一下,岂不是如衣锦夜?),是用了十年时间,为自己初步培养出了数千名符合标准的‘活死人’。 这些活死人对谢双瑶忠心耿耿,不但是基于自身的理想还是利益,可以和谢双瑶充分交流,至少和他们说话不会让谢双瑶感到痛苦——试想一下,作为一开车谈判,做ppt,下厨读书写字打游戏的现代女『性』,穿越到古代,哪怕是锦衣玉食的姐,身边所有的同『性』,和人说话时从不会直视你,永远含胸驼背,走路步幅是男人的三分之一,说话必须轻声细语,洗澡次数相当有限,盛夏寒冬都得缠裹脚布……这样一群人里生活,真交到朋友吗?不会孤独出心理阴影吗?虽然都是女人……但除了『性』以外有什么共同点吗? 更恐怖的是,这些为规范也一样要求你,甚至哪怕穿成公子哥儿,从妻子到婢女、乐伎,全都是这鬼样子,真和她们谈什么缠绵悱恻的恋爱吗?怕不是早就压抑得了狂吧!且就谢双瑶看,这年代对男人的为规范和社会风俗,有很多也不是现代人忍受得了的,至少是谢双瑶忍耐不了的,她需要一群和她差不多的人展开交往,还好,有随身空间里这无数教材的帮助,这样的人群已逐渐形成,并且自地向外扩散。 不是许县还是泉州,有很多和买活军做过生意的人家都索要买活军的教材,买活军慷慨地满足这些要求,甚至是积极地向外散播。谢双瑶不知道这时代有没有这样的说法,她本人深信这观点:你是你所说的,你所看的,你所写的。当你掌握了买活军的拼音,买活军的数字,买活军的知识,那你就是半买活军的人了。 雷郎中就是很好的例子,从泉州到这里,一路上已经完成了自我教化,现成了狂热的皈依,颇有尽弃从前所学,朝闻道、夕可死矣的觉悟。谢双瑶倒觉得他不必完全扬弃自己的传统医『药』知识,毕竟抗生素量产,现代医学体系完全建立之前,全国范围内的疾病处置还是只以中『药』为主,买活军现很缺雷郎中这种医生,愿意接受现代医学询证思想教育,并且将其和自己已有的医『药』知识融会贯通。所以谢双瑶颇为视雷郎中,拨出了好工作日教导他实验规章,还翻阅了下里有的教材,结合自己的科研经验,拼凑了一本《牛痘实验规范》打印出。 这本册主要是指导组成员如何实验中保护自己,如何设置实验组和对照组,如何进保存种苗的实验,如何挑选毒『性』更弱的种苗等等。雷郎中如获至宝,仔细翻阅研习了无数遍,他有无数的知识想要向谢双瑶讨教,还有无数的典籍想要翻看抄录,比如《赤脚医生册二》,但谢双瑶没那么多时间,只应允他考过高级班,并且成功引种牛痘后,可以买活军内谋职位,届时学的东西实太多,他可以尽情随意挑选。 ——她完全没想过对知识设限,至少是没想过对医学知识设限,只要是好的知识,向外传播得越远越好,谢双瑶的心很,如果一切顺利,整东亚将或许都是买活军的地盘,尤其是那些敏朝的疆土,少死一人,她将就多一学员,这都是力量!做事的人心胸还是要放宽一点好。 “我觉得雷轻还是有些不够沉稳,太投入医学了,统筹这块你要多帮忙,多观察,最好是尽快总结出经验册,这对咱们以后研的疫苗啊,『药』品什么的会有很帮助。”她对连翘说,“像是你这次交给我的报告我就挺喜欢的,看题看得很透彻,有许多实际的困难是事前的调研中没想到的,这些经验对吃店临县和彬山的运营都很有帮助。” 连翘是她很喜欢的一帮,也是让雷郎中动了凡心的黑里俏,她比谢双瑶了一岁,是彬山难得的土着住户,不过彬山内部的派系斗争并不多,主要是人太少,要统治两县之地就得拧成一条绳,还要不断各各业吸纳新生力量。尤其是买活军已准备向许县扩张,可以想见又是一套班子的缺口,届时现临县『政府』会有很多人留本地,只有吴等寥寥人会跟谢双瑶住到许县去。 “明白了,一定办好,您就放心吧。”这些买活军的女娘是谢双瑶最信赖也最依靠的力量,她们和谢双瑶说话的态度都很随意,“另外这批自车,乎已被定空了,连许县都有人家想买,我们拿出卖的不过也就是五辆已,一辆两千两都挡不住,是否要更改策略,改为拍卖?” 连翘当然并不只是炸鸡店帮的喽啰,她炸鸡店只是调研这种新兴吃店的运营模式已,雷郎中一到,谢双瑶就通过无线电台传话,让她跟雷郎中一起临县负责牛痘开,这也只是她里管的一件事,她还负责新兴奢侈品业的调研——这也是集体智慧讨的结果,买活军都认为占据许县之后,他们将会正式进入三省官僚的视野,所以很有必要提前半年便做好种种预案,奢侈品正是他们准备的对策之一。 “拍卖吗?”谢双瑶想了下,“这今晚的会讨吧,你和宋玉亭提了吗,我们想要番椒、甘薯、橡胶,他为什么都还没找到?欸,对了,我有主意,要不就把购买权和贡献值联系一起……这样吧,我会抽时间去云县一趟,到时候我们好好唠唠这自车的事,还有表,他们难道不眼馋吗?轻便至极,夜光,材质也是前所未见……” 她说的是国内已完全没人佩戴,仿佛电子垃圾一样漂洋过海的塑料电子表,和闹钟什么的装一集装箱里,一集装箱万件这种东西,出厂价不会超过两元,一枚电池可以用年的那种便宜货。还有很多配套的纽扣电池——其实这些纽扣电池可以给的工具供,也很好用,但这时代,计时工具的价值相当之高,这箱电子表的估价还要比那些离开太阳电池根本无法使用的电脑更高,至少目前更高。 “那表,是这样的,虽然您已经给云县管理层,但据我所知,得到表的人——”连翘承认也包括她,“无不视如珍宝,并不会频繁地使用,所以似乎还没有得到广泛的注意,且这的功也不像自车那么有开创『性』那么独一无二……” 她们一边谈话一边从医院出,身边是不少前就医的县民,甚还有附近的乡民,都穿橙红『色』的劳改工服——这衣服当然也被他们当做是最为体面的新装,尽管天气其实还不太适宜,是要留进城时特意穿上身的。买活军的官吏匆匆从街角赶,跟谢双瑶身后,谢双瑶扫了她们一眼,“红也,怎么样,是查商户账查出猫腻了吗?” 红也是满脸司空见惯的样子,“收到匿名举报信,也查出了账上的题,有人做假账私卖蜂窝煤,应该是卖往许县。” 她微微笑了笑,“看彬山铁矿又要迎新一批苦役了。” 。 第 30 章 年后打许县 买活军内部当然不铁板一片,但贪污腐败、违法『乱』纪的现象相当罕见的,如果在同时代的其他政权中横向比较,廉洁指数应当稳居全球榜首。这主要益于几点,一,买活军内部对谢双瑶『迷』信般的崇拜畏惧,二,人们在买活军的统治下能汲取到的超额利益,三,普遍识字带来的信息传递效率增加,四,地盘较小管理成本低,以及第五点,那谢双瑶带来的超时代的反贪侦查手段。 第一点自不必提了,试想买活军这么一群彬山『乱』匪流民,吃了上顿没下顿,地也不会,病也不会治,房子也不会盖的这么一帮子人,每天起来邻居家不饿死人病死人,这么个环境下,谢双瑶一个四岁的女娃娃把他们支使团团『乱』转,仙法一样,地也增产了,病也不了,矿产也增加了,十年下来,从彬山出来,连云县都他们的了,码头都盖起来了,孩子们十年来长膘肥体壮,又在谢双瑶的关怀下读书习字,成为父母辈想也不敢想的读书人……谢双瑶实实在在彬山百姓的再生父母,谁敢流『露』丝毫对谢双瑶的不敬,青头贼敢拔刀和他们拼命的。若有人吃里扒外,挖六姐的墙角,哪怕父母兄妹,也当即翻脸,没有丝毫情面可言。 第二点,也很容易理解,只看临县的百姓便可明白了,在买活军治下,做顺民的好处无疑要比做反贼好多了,那么像葛爱娣这样的村『妇』,一旦意识到了这一点,便会迫切又忠心地拥护买活军的统治。只要守法的成本比违法低,大多数人的选择都明智的,买活军需要确保的便守法的好处永远都比违法要来多而。而等到这些新民众逐渐融入了买活军的体系之中,他们对谢双瑶的拥护也越发的虔诚,很快会转为买活军一般的狂信者,自然也不敢做出任何有违法规的事,更会睁大眼睛,为谢双瑶监视着一切敢于破坏制度的恶贼。 至于第三点,普遍识字也给狂信者们带来了很强的沟通优势,识字了,人聪明了,懂思考,善于发现工作生活中的猫腻,也有了隐蔽的告状手段——拼音信总人人都会写的喽,告状的成本要比以小多了。买活军时常都能收到告状信件,诬告的比例很小,有些明显恶意的诬告也会被惩处,目来看,群众监督很有效的手段。 第四点无需赘言,如谢双瑶所说,三县的地盘,这么一万来人的盘子,她能顾过来的,至于第五点,这也时代带来的优势,比如这些查账的手段,那些老账房肯不知道本福特律,任假账做出了花来,也要在刘小红这样新一批审计人员的火眼金睛中落马:本福特律,指的度量数字在未经人工干预的自然状态下,呈现出的自然分布概率。在会计领域可以这么说,凡真账必符合本福特律表,而假账则必不符合,只需要统计数字出现的概率,便可知道掌柜又没有更改过账本,有没有瞒报盈利。 五点行,在买活军的地盘下,想要作『奸』犯科、吃里扒外,难度很高的,但一样米养百样人,人多了,总有些胆大包天想要触犯法律的狂徒,买活军对此的处置非常粗暴严厉,凡被抓,罪过大的杀头,罪过小的发往彬山,苦役至少三年!彬山铁矿正由于这些狂徒的存在,始终源源不绝地有新血补充,保证了铁矿产量,所以在小红这些高管来看,查出蟊贼也不什么坏事,否则买活军的矿工不敷使用,对外扩张的脚步说不要被迫加快,根基扎不会有这么稳了。 这一次查出的蜂窝煤走私事件,临县在半年来出的第二个大案,第一个大案私卖平价粮,当时自然人头滚滚,主犯推到城外杀头,所有参期间且未曾主告发的从犯,全都发到彬山苦役去。临县所有的粮油铺在那之后便由买活军统管,不再允许市场购销,只能按买活军的价格,统购统销,利润率控制在10%之下,买活军要从中抽税,粮食贸易不再暴利产业,只能差不多吃点理财利息。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为了百分百的利润,资本家敢……这样的利润率当然东家无法接受的,临县有四间粮油铺,两间的东主在当地,也姓徐,其中一家凭借自己在本地千丝万缕的人脉,以及在许县的亲戚关系,搞了粮食走私,事发之后现在城里乡间都经没这家人了,当地百姓无不拍手称快——他们中许多都受到过粮油铺的盘剥。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里的店对很多人来说,便当铺和粮油铺,和地主一起,真不知造下多少罪孽,让多少人家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另一家粮油铺的东家徐地主的堂弟,自己也有一百多亩地,平日里吃相也较好,在徐地主苦劝之下,未曾轻举妄,没有掺和进这件事里,算平安落地,现在正在积极向买活军靠拢,全家人连四岁的小孙女都在积极读书上课。算典型的富裕顺民了,坐收渔翁之利,生意好了不少。另外两间,掌柜的比较老实,都外地东家的本钱——外地东家能在临县运营,一有些背景有些本事的,每年腊月,东家都会来人和掌柜、账房结算,今年为临县的变故没有来,买活军也没贪他们的利钱,开了条子存在买活军自己的钱庄里,东家来了可以凭条子提走,至于数额否令他们满意,买活军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些东家都应该算买活军的潜在敌人,不过谢双瑶不在乎这些。买活军对敌人一向碾过去的,他们能选择的只有自己的死法。比如许县的张家,粮油铺的走私粮,卖给的亲戚张家本房的老二,而煤铺昧下的五千斤蜂窝煤,也悄然流向了张家煤山。 “其实原煤张家煤山产的,结果他们要想办法走私买蜂窝煤去,其实挺荒谬的,剪刀差呀!”谢双瑶把调查报告扔到桌子上,如此评论着,又掏出了葵花籽来啃,这东西生命力很旺盛,但在山区很难形成规模植,买活军随处了一些,榨油不太够,但炒葵花籽能供应的。“大家说说自己的看法。” 朱玉玉负责侦办的高管,报告她写的,此时补充说,“这些蜂窝煤他们预备当做奢侈品卖到苏杭去,投石问路看销路,如果反响好,准备高价向们买技术。陈掌柜辩称他认为此举对买活军有利,所以自行其,本人没从中收取什么好处。” “没好处违法,脑子不好,更要罪加一等了。”这样的狡辩当然不会被采信,众人都笑了,连翘说,“看此案可以大办、公审,让老百姓们都知道,买活军为了大家的福祉,放弃了到手的利润。” 大家都各有各的意见,马脸小吴不赞成连翘的看法,谢双瑶听着智囊团提供的多角度分析,心里渐渐有了主意,看向始终保持沉默的谢二哥,“二哥,现在县里多少兵?” 谢二哥在会上话一向很少,表现也不太活跃,闻言直起腰说,“近三百。” “你平时看着,临县这里有多少苗子可以当兵的?” “五六十。” 买活军不那么好进的,能当兵的不仅要身康体健,而且脑子要灵活好使,至少要中级班毕业。买活军的兵士吃穿住行也都要比一般的民众好很多,当兵在三县之外,一向被视为贱籍中的贱籍,没有办法,没有饭吃的人才会去当兵。但在三县的门槛则很高,若一个人各面都合格,但心术不正,也会被一言否决。而且买活军中的高层官吏几乎都有军旅经验,上马可持枪,下马能理政,这他们的基本要求,连文弱的庄素一顿也能吃两个大馒头,善使飞刀,防身绝无问题。 谢双瑶说,“三百五,彬山可以再调三百五来,一个月内拿下许县,怎么说?” 谢二哥很镇,不过听他说话知道,他能领兵绝非只裙带关系——当然要说全无裙带关系也不现实,上阵父子兵,谢家人掌兵能让所有人都放心。“你要肯出山放一炮,二百都够了,再等半年,或许一百够了。关键后续配套能不能跟上。” 这也买活军众人的认识,不管什么秩序,只要新的统治者能带来秩序,要接手一块新地盘会变容易。谢双瑶点头说,“那这样,年彬山调二百来维持临县秩序,再做一些准备工作,看看能否降低难度,年后如果工作做顺利,那你们自己去,如果准备工作不顺利,和你们走,把许县打下来——” 她解释更改计划,提速吞的理由,“现在看来,再等半年也不行的,许县和临县、云县都不同,那地本来比较繁华,势力更复杂也更大,像张家,不会甘心服从的,他们在装死,等们开价钱,同时也在从们身上吸血,等半年许县和临县的联系的确会更紧密,但张家也会更强大,没必要等,现在打下许县合适的。” 虽然有了许多计划,而且谢双瑶之的时间点在更后头,但执政的变总比计划要更多更快,很显然蜂窝煤走私事件让谢双瑶看到了张家的胆量和能力,她不准备让张家继续坐大。 会者没有人提出异议,谢双瑶需要意见,但终决策权显然完全属于她。谢二哥欠身说,“会后去做计划书。” 买活军有较为丰富的行兵经验,小规模战斗也熟手,攻城战这第一次,但没有人慌张,他们都知道买活军必胜无疑。这不仅仅出于对谢六姐盲目的崇拜,而出于对事物的客观认识,买活军打下许县之战大的悬念将只在于许县会死多少人。 “既然经决近期打下许县,那么有很多计划要端上台面了,正好第一批高级班应当也近结业。”谢双瑶又从桌下取出了一叠文件发放,“几天写的,《买活军各级官吏录用条款》,大家去看看,另外有二十份,让人分别送到云县和彬山去,你们读完以后要在各自领域调研论证,形成书面报告往上汇总,可以参考询问活死人的意见。” 桌下其实根本没有地能放这么一大叠文件,但大家对a4纸、铅字以及谢双瑶的本事经很习惯了,未惊呼。而各自接过文件粗略翻阅起来,纸张翻声中,连翘若有所思,“这制度……临县本地人想要当官从军,要么等三年,要么在被占领半年到一年,文盲率低于30%,摆脱新占区的地位之后……这在鼓励当地人扩张吗?把本地地主的利益捆绑上们买活军的战车?只要尽早和买活军取联系,事预习课本,买活军入城后积极合作,变卖田地、宗族分家,且鼓舞买活军向周边扩张,他们才能从民身变为官身……” “你真正能读懂报告的。”谢双瑶一向很欣赏连翘,不过她知道能坐在这张桌子上开会的人都不笨,真正愚笨的买活军现在都在城门口、『操』练场上站着呢。十年来充沛的营养和充分的教育,使买活军中有一批子女的聪明才智被激发了出来,连翘其中的佼佼者,但朱玉玉、马脸小吴、庄素以及谢二哥、陈大山等,都不省油的灯。“这激发他们的积极『性』,减弱们即将遇到的抵抗,这的设想,但或许也会遇到一些问题,你们可以做做思想实验。” 她看了下自己的水果手表,“都快十一点了,这个会开了两小时!宣布会议到此结束!” 谢双瑶开始期待地搓手,“下面开始试菜环节,走,连翘,上你的小店里去,让看看你的炸串研发怎么样了!” 。 第 31 章 炸串店的困难 在古代炸串简单吗?简单的,只要有竹签、食材、铁锅即可,当然做得好吃好吃那是另一回了。但在古代开一家炸串店简单吗?谢双瑶穿越前大概会拍拍脑袋,心想这有多难,但真正在开店便会发觉,一家现代的小吃店,论是麻辣烫好、炸串烧烤罢,背后实则是数百年来物流业、食品工业从无到有飞速发展的成果在支撑。 先说麻辣烫,麻辣烫能称为麻辣烫,首先要有麻有辣,然水煮菜谁会花钱买吃?这种东吃的就是调料的味,麻辣烫的普及,背景自然是花椒、辣椒、孜然这些调味品在现代社会的价格已下降到平民可随意负担的程度,还有十三香、麻辣粉、老干妈、花生酱…… 这些让麻辣烫变得美味,从没什么吸引力的水煮菜蜕变为街头小吃的各『色』酱料,在此的大敏朝是妥妥的奢侈品,试想在买活军崛起前,一般的百姓连青盐——杂质相对较少,但相对现代精盐来说仍是差得知哪去的盐快吃起了,很多人家只能吃发苦的粗盐,酱油、醋已是有些奢侈的调料,这种情况下想要做麻辣烫生意?那价格恐怕是高到平民百姓完全承担起,只能成为高档酒楼里的某菜『色』,根本就没有独立开店的资格。 港口她还没盘点清楚,但谢双瑶穿越前的那艘船上就有好几箱调味品,别的船应该有,这是大厨在远洋航行中的必备品,把这些调味品搜刮下,她自吃是够吃十几年的,但对开设小吃店一点意义没有。这种大宗消耗品,如今只能在本地形成生产链,就连在远方有产行,高昂的运费全得添加进成本里,比如胡椒、孜然,现在有,但是当中『药』材用的,价格和白银差多,想玩小烧烤这是闹呢吗?想要把这样香料的价格打下来,胡椒为例,那首先就要拿下琼州,因为胡椒是热带作物,国内最大最适合的产地就是琼州岛和琉球岛——然后还要有发达的海运业能将它运到港口,从港口往各地的路交通要通畅发达,降低运输成本。 ——孜然的难度会比胡椒低多少,人家在国内的传统产地是域,自古来就是只能靠驼队丝路交通的地方,哪怕是到了几百年后,闹风灾还得暂停铁路运行呢,谢双瑶拿下琼州比拿下域更现实得多。 麻辣烫和烧烤这种,注定只能是她和身边近人的小奢侈了,炸串是相对比较容易实现的小吃店,但要面临的问题很多。首先面包糠就是很大的问题,要打下面包糠的成本,首先必须要有价格廉宜的小麦和油——做主食面包未必需要太多油,但做面包糠的吐司一定是需要油的,而且还黄油为佳。 问题这就来了,黄油在此的南方基本是存在的东,在荷斯坦牛和现代畜牧业普及前,牛『奶』、黄油等等在南方是很少见的食物,水牛『奶』产量比较低,而且有保鲜问题在,平民百姓几乎没有食用『奶』制品的习惯,富裕阶层才能偶尔吃到酥酪,但因为『奶』制品腥膻味难免,是人人能接受这种东。越是文雅的人家,越是忌讳饮食上的异味,甚至有些南方姑娘连葱姜蒜是入口的。 没有黄油,那就只能采用猪油,而猪油在此的用途远比食用油更广泛,它要做蜡烛、做澡豆……猪要长膘就能只吃猪草,还要吃糠——此的贫民食谱来说,这就是和长工佃户夺食了,此的猪还是本土黑猪种,体脂率远如后世的杜洛克猪,猪油的生产效率比后世知低了多少,价格自然昂贵,谢双瑶只能设法调整食谱,减少吐司中油的用量,这已是买活军自带金手指,拥有高产麦种、跨代育种技术,使得粮食产量大大提高,可有足够的农副产品养猪的结果了! 土地单位产量是一生产力,一生产力的提高,使得谢双瑶才有资本去考量其余的细节,糠多,有一些糙米可喂鸡喂猪,低成本的鸡肉有了、猪油有了,接下来就该想炸物的油从哪里来了——这是大问题! 荤油炸东,烟点低,容易发苦,家里偶尔炸一次还好,要用来大规模商业运转就是理想选择,而植物油则多多少少会有腥气,并适口,如豆油、麻油等,很少有人会它们为烹饪炒炸用油,这是有原因的。后世的炸串店用的是起酥油,烟点高,耐煎炸,可反复使用很久,如果质量管控严格的话,一锅油反复清扫除泡除渣,可用一周没问题。但起酥油是氢化植物油,这东先说健康健康吧,那妥妥是工业代的产物,超越了年代,谢双瑶变来,或许她那些资料里有提到氢化工艺,或许那些集装箱里就装了生产线的核心机器,但谢双瑶到现在没间彻底盘点翻译集装箱里的报关单,就清点的物资里,能掌握用法的那些工具和起酥油无关。氢化植物油这块至少现在谢双瑶是毫无头绪,压根就知该怎么开始。 起酥油造,买活军就造保质期足够长的蛋糕、面包,当然因为没有牛『奶』的缘故,这些面食本将注定长间内依旧是奢侈品,在炸鸡店上,谢双瑶只能转而考虑棕榈油,棕榈油是仅次于起酥油的选择——但还是那问题,棕榈油它……本地产啊!琼州岛依旧是国内可能最大的棕榈产地,但现在那地穷山恶水,开化程度很低,一直来是流放犯人的地方,除了琼州布之外,没有什么值得和内地贸易的地方。这样的地方,谢双瑶寻思把它拿下应该费多大的力气,但她手里是真没有足够的人手,目前连福建没有走,更别说琼州岛了。 炸鸡店是今年刚开起来的,但在最终开业前,已在谢双瑶的脑海里酝酿了至少五年了,甚至连炸鸡设备她是有金手指的,就这样很难——她想开炸鸡店,主要是因为发现船里有这么一批设备,一看就知是k记、m记这种在非洲属于小资快餐店的品牌进的货(非洲本地人的炸鸡小摊很多直接用汽油桶改造),虽然是烧气的,但知是是为了适应非洲的环境,稍加改造就可明火加热,这些现代工业设备很难完全拆解,因为目前的铁片刀和锤子什么的,根本无法实现对它们的再加工,还如先利用起来搞生产,之后要发觉有更好的用途那再说。 有设备,有想法,有鸡,但卡了油的脖子,一卡就是好几年,最后是为什么能开起来呢?那还是因为云县的码头建好了,半年后有胆大的洋船只靠岸,这些弗朗机人在吕宋有很大的殖民地和种植园,他们跑了好几来回,给买活军带来了香料和他们指名要的棕榈油,带走的是上等的绵白糖和精盐——精盐和绵白糖是买活军海外贸易的硬通货,这些盐糖回到欧洲之后,理所当然会作为奢侈品进行贸易,利润率几乎是可和茶叶、丝绸与瓷器打平,甚至更高,毕竟虽然精盐比茶叶更重,但人们可吃茶,但三餐要吃盐。 终于有了棕榈油的加入,炸串店才算是凑足了开张的必要条件,谢双瑶对炸串店寄予厚望,并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是当成买活军往外扩张的一窗口,在试运营期间派连翘亲自在云山店负责,调研报告更是发给智囊团群阅,大家对试菜非常重视(并是完全因为嘴馋,至少他们是这样说的),所开完会没有太多人溜号,大家聚在了炸串店在临县的门脸里,有连翘指挥把几盘备料端了上来。 “鸡胗、鸡心、鸡肠,这些鸡杂串,可用面包糠,先用足了料酒、酱油、海带水腌制,再精盐和茱萸来调味,腥味可掩盖过去。”连翘在一旁介绍,“鸡杂的价格是很廉宜的,成本很低,而且对调味料的要求是特别高。” 基本上,只要是粮食产的东,买活军这里很充足,料酒就是廉价黄酒,本来卖得贵,买活军有很好的大豆种植心得,已散布了去,每年秋后冬天会收购了做酱油、豆油,豆粕还可拿去喂猪。买活军卖白酒,有还向外买些料酒。谢双瑶点头说,“可,原材料到哪里能买得到。炸鸡翅这,只能是冬天卖,而且只能在统治区域周边,有水泥路的城市卖。” 这是由于物流限制的缘故,炸鸡翅、鸡腿依托的是完整的产业链,城里有数家门脸,一间工坊专门备料,这是最理想的模式,异地给门店送料那就只能等冬天了。过这一点并是大问题,连翘补充说,“因为棕榈油只能是我们给运,所本来物流上限制就很大,这没有太大关系。这是炸猪皮,炸猪蹄,炸面筋、炸年糕、炸豆腐、炸芋头……” 总的说来,常备荤菜是边角料为主,这是由于供应链依旧稳定的缘故,素菜就丰富很多了,连翘给大家展示了一番,便开始捅炉子烧火,很快,那方型的炸篮里,深『色』的油就冒了一小泡泡,但还并没有起烟,连翘把竹签子逐一放进炸篮里,“一次可同炸制20串是极限了,荤菜往往需要复炸。”元宝小说 猪皮本就是炸过的,此复炸了后,很快起泡,发一股销魂蚀骨的香味,连翘很快将其捞沥油,等油沥干了后,在上头各翻洒糖粉、盐粉,复合调味粉,谢双瑶示意大家分食,“其实撒糖这份虽然看似魔鬼,但入口松软酥脆,真的蛮好吃的,再加点盐试试看。” 只有她觉得猪皮撒糖很魔鬼,南方人很惯于吃甜口的荤食,糖与油混合在一起,是加倍的幸福美味。马脸小吴说,“如果能刷蜂蜜会会更好?你发给我们的教材是有养蜂指南吗?我寻思可用一年的间发展蜂蜜工业,蜂蜜现在外头卖得很贵呢。” 蜂蜜当然由古至今是非常昂贵的调味品,至少是和白糖差多贵——白糖在这候是很昂贵的,红糖相对便宜许多,但口感有所如,谢双瑶解释说,“养蜂人要一直迁徙,而且蜜蜂越冬是吃白糖的,既然蜂蜜和白糖价格差多,那直接产白糖会更合算。” 朱玉玉喜欢炸年糕撒糖,“我觉得年糕、芋头、土豆这些淀粉含量高的素菜可做成甜口,对我们来说成本很低,这是我们独有的优势,而且是外面的老百姓最看重的点。反倒是那些下脚料的荤菜,就是平民人家太会公然引为嗜好,只有最底层的苦力、农民才会大嚼,但苦力他们会来吃这种东。” “二哥你觉得呢?” “如果没有我们买活军配套招工,这种小吃摊对卖力气的人肯定是很合算的,他们追求便宜量大、管饱。炸货是油旺香酥为招揽,自然是孩子、少年光顾的居多。” 炸年糕端上来了,有刷蜂蜜的,刷酱油的,在油里炸一小泡泡,其上是或深或浅的焦糖『色』,显得酥松可口,一口咬下,满嘴浓香,是米的甜味,油的香味,嚼动中毫费力,又并没有完全丢失掉年糕的嚼劲,让双颊传来一种满足的反馈——像是煮年糕那样一味的软烂,炸年糕从触觉、味觉、嗅觉几方面同带来了愉悦,还有外头那层薄薄的酥脆的面衣,组合成了让人『迷』的味。 试吃者普遍的反应是炸年糕最佳,其余炸芋头、炸豆腐、面筋得到了很高的评价,反而肉类普遍有问题,那就是因为调味料足的关系,虽然说难吃,但实在说上有多么的好吃。 谢双瑶吃到最后忍住拿辣椒粉狂撒一通,再请大家品尝,这就又完全同了,人们纷纷盛赞,辣椒粉在炸串中实在有画龙点睛的作用,能让炸鸡腿和炸鸡翅更加味美,能拯救边角料的腥臊气,对能接受的食客来说,辣椒粉会让五味更加鲜活,几乎无法想象离开它之后的饮食。“看,这就是辣椒的魔力,如果我们能收到辣椒的种子……”她真是悔恨为什么在订单里加一份辣椒的种子! 大家在埋头苦吃,只是敷衍地从喉咙里应和她鼓舞士气的套话,连翘拼命地炸,伸手拿过辣椒粉瓶子,往她自己的盘子里洒,虽然谢双瑶一再声明‘仙宫调料’只是调料而已,但很显然人们一旦有机会还是想多沾沾仙气。 “……但下脚料还是要保留的,”谢二哥吃了十串炸年糕,二十串炸面筋、二十串炸素鸡,手里最后攥了一大把洒满了辣椒的鸡杂串当零嘴,底端放在嘴里,用牙齿将竹签上的肉一口气全撕掳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这价格在临县很实惠,会有很多家庭买炸串来做晚上的荤菜。这一点下脚料还是有优势的,就是许县那些地方,炸鸡店开过去了,买活军还会远吗?很快苦力就能吃得起炸串了——再说,我们的口味很挑剔,毕竟是跟仙姑吃了好多年嘛——” 大家轻轻地笑了起来,连翘说,“我们可在临城县试营业一段间继续调研,菜谱半荤半素吧,冬季肯定是炸鸡翅卖得最旺——五天后就可正式开业,试营业一段间后,看销量来定夺后续的菜单。许县那里……” 她看了下谢双瑶的脸『色』,猜到了谢双瑶对在许县开的一间买活军商铺还是比较重视,便说,“这就要看兵的间了,如果准备顺利,我们没那么快兵的话,或许可依托一些和买活军关系紧密的许县人,他们的名义在许县开炸货店,试探一下当地人的反应,有助于我们在当地展开工作。” 光是一家炸串店就有这么多决策要做,谢双瑶主要的工作就是断地决策、决策再决策,她简直决策得要头疼死了,挥手说,“你和二哥对一下,许县那里还有什么情报是二哥想要获得的,间点对一对,先开起来错,至于许县那边可用的线人……” 虽然决策得头疼,但盘子还小,细节她还算能把握得到,想了一下在心底过了几人选,遂决定,“就是徐地主的那姻亲张老丈吧,他在是最好,他要再,就让他到临城县来过年,最迟元宵后要把铺子开起来,你们觉得怎么样?” 买活军的高层虽然会给意见,但能拿捏‘提供信息供参考’和‘唱反调干扰决策’的区别,听谢双瑶的语气,便点了头。这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至于张老丈,他的意见当然并重要。 毕竟,买活军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仁义之师,被谢六姐看上了的人,一向只有乖乖地到她碗里来。 。 第 32 章 张老丈腊月出行 “六姐要见我?” 腊月二十五,张老丈收一个意外邀约,这邀约让他很意外,也感难以拒绝——从临城县赶押运最后一批铁制农具的徐地,临走前邀请张老丈一家临城县过年,并言明这是买活军的意思。 在这样一个时代,规矩两个字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进腊月,一般就不再走亲访友,而是忙备年货,要各店铺结账:如今的习俗,很多本地生意都是每年结账,越是大户人家越是如此,像是苏杭这样的繁华城市,体面人家就连书楼喝花酒,表子取乐,那都是每年腊月二十三,由这些青楼楚馆、瘦马人家的龟公辗转请管家喝酒赔笑,一总结局票年帐,平日里的渡夜资,随手给妈妈、养女的打赏,那都是另算的。若是那些少爷偷偷地,不敢被家里知道的,还要额外多花些钱打赏龟公,才能把账自己平。 临城县是连正经表子都没有的乡地方,许县要好一些,虽然这些年日子也难过,但还有些流莺南馆,也还有些煊赫人家依旧维持用脸挂账的习惯,腊月里这些人家也很忙,一面结别人的帐,一面要使动手的帮闲出去追债,每年按惯例腊月都是还债清账的时辰,所以说‘腊月债,还的快’,那些拉饥荒的人家,即使一时半会还不出,也要给债一个交代说法,若是要脸面,这时候少不得私四处央告,或是去当铺走几遭,好歹把利息应付过去,明年是卖儿卖女,或是铤而走险,干脆一家子做流民,那都是明年的事。 如果是无赖人家呢,这时候就多往乡去躲债,要躲过年关,新年一,债见面也有恭贺新禧,绝不会再提半个字,这笔帐就当是暂时折,不过年想要再借,也可就难。 年关难过,许县这里,每年腊月里,便会觉得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往昔还殷实的邻居,进腊月,夜里便常常能听他们家传的低泣,也并未染什么恶习,也一样勤勤恳恳地生发家业,是连年收成不好,苛捐杂税多,任是百般挣扎,依旧是青黄不接,家业眼看便要败落去。一家人腊月里,坐困愁城,实在想不出任何办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哭能有什么办法呢?元宝小说 今年腊月,情况便有些不,自从十月初买活军那一次之后,短短两个月的功夫,城里便有不小的变化,人们脸的笑容多,头发短——像张老丈这样的境况,在许县已算是很体面的,至少还能拿得出本钱做生意,在临城县也有说得话的亲戚能搭线。许县大多数百姓前几年是想卖力气都无处可卖,如今买活军崛起,一直在招工,而且还管一顿能吃饱的午饭——午饭吃的还是精白米!从许县临城县,村子里的男丁几乎都去给买活军做事修路,甚至还有在许县另一侧的农户,闻风赶,连报酬都不敢想,求卖力为买活军做活时,能吃个饱饭,说实话他们中有很多人,长这么大,几乎都不太知道吃饱是什么样的感觉。 买活军并不是什么人都要,规矩十分严格,第一,要脑子清明,四肢健全,能够为买活军做活。第二,一旦被录用,必须严格遵守买活军的行为规范,譬如去以后就不许随意回家,要剃头换衣,不得随地吐痰便溺等等。若是做活中偷懒,当场便会革出去,若是敢于欺负其余工人作威作福,那就直接发往彬山做苦役去。两个月的工期,有百人这样那样的缘故,或是被逐回家中,或是再也见不他们回——许多泼皮无赖都被直接送彬山去,但剩的千余人却都吃两个月的饱饭,会买活军的拼音简便数字,并且去临城县,把自己的报酬换成布料、精盐铁器,甚至还有些家庭,男女老少都出动为买活军做活,一起临城县去,拎鸡鸭一篮一篮的鸡蛋回,脸带红润,带笑容,让许县这个年的喜气都比平日里旺盛许多。 张老丈是许县最早往临城县去的绅士人家,回许县后受很高规格的礼遇,顺理成章地就做起许县-临城县之间的生意,两地之间的道路如今天不亮就有人走,天黑还有打火把赶路的商队,商队需要伙计,修路需要工人,听说临县还在不断招聘养鸡场工人,养猪场工人……买活军需要太多人为他们做事,别说许县没闲人,现在路连流窜的盗匪都很少——这些匪盗都出给买活军做事,至少一天能管三餐一倒,质量都还不差,这日子比做劫路匪要安稳多。 但也都是有得赚的,买活军除粮食盐几乎什么都要,而许县,以及许县周边道路可以辐『射』的几座大城,甚至是省城,现在缺的就是粮食盐——好的精盐,蜂窝煤、三股绳的新式蜡烛……有多少许县那几家大户就包销多少,许县最大的地张家,今年的日子也很好过,腊月里去他们家结账的掌柜,出时脸都带笑。往日里张家的帐是最难结的,偏偏还不能发火,能陪小心,腊月里从他们家出的掌柜,脸的表情那叫一个五味杂陈。 于张老丈而言,今年这个年自然是过得有兴头,但心里也不是没有远忧——眼倒还好,大家都还在『摸』买活军的脉门,凡是不敢往绝去做,但张地其实已在试探买活军的底线,连几次试从临城县走私,被买活军抓出之后,也是遣使门道歉赔罪,当家人迄今都没有前往临城县拜见谢六姐,这其实已说明张地家的态度。张老丈也不知自己在担心什么,是担心张地买活军打通关节,从此包揽临县的买卖,连汤都不留给大家喝呢,还是在担心张地触怒买活军,买活军剑指许县,把许县也卷入那异样的漩涡中,从此被迫完全进入新生活中去。 谢六姐要见他,是为什么缘故呢?是要进一步打探张地的动向吗?两个月前谢六姐让张老丈‘给买活军带个话’,张老丈事后斟酌再三,虽然修饰文字,但还是把买活军的意思如实传递给张地。不过他们两家虽是族亲,平时往得却不多,之后便没后续——买活军说是正月十五门拜访,可若是张地有意报效,都两个月,早该有所表示。 这是依仗自己家那数百家丁佃户么,还是依仗在州城做大官的兄弟……张老丈也不敢过得太深,这事他最好是沾都不沾,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六姐见召,便得把家里千头万绪的事都交给老妻,自个儿门给几家往的商铺都结帐,留次子持祭祖,徐地是早赶回去,他便自己带早逝长子留的一个年十七岁的小孙子,一起赶往临城县过年。 这个小孙子虽已十七岁,但一向身体弱,冬天常发咳嗽,张老丈虽然几次往临城县,也不敢带他『乱』走,这还是他第一次出许县,一路倒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都想一。待走过许县出那段官道,水泥路——买活军的水泥路已经修许县附近,留最后一段官道,似乎在维持许县最后的体面,此处已是许县城关界所在,城关界之外,这两个月已是铺半边水泥路,腊月里停工十天,正月初五要工,把另一半铺好,很快许县临城县之间的货运便会更加通畅便捷。 自从水泥路,小孙子的眼睛滴溜溜地便没有停过,扒在车窗边看窗外的热闹,张老丈也由得他去,是咳嗽一声道,“头别伸出去,吹冷风要咳嗽!” 二人在车内闲无事,张老丈叫小孙子做算题给他听,他这个小孙子人很伶俐,张老丈带回家的教材,他半个月就都完,没有后续的,能一再重看,此时甚么应用题都难不倒他。做做算题,趴在窗边读那些标注拼音的公告,“安全生产几大要点,在山石滚落地方要注意防落石……” 有水泥路,从许县临城县就用不过夜,这几天进腊月,路车辆行人比以往少,车子走得更快,侵晨出发,竟是午后不久便遥遥可以望见临县城郭,小孙子感慨,“这么快!” 张老丈叹道,“全仗这水泥路,否则,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行路有多难,你没经历过是真的不懂。祖祖送你姑姑临县发嫁的时候,正赶雨天,那个官道是何等的泥泞难行……” 小孙子哪里耐烦听老人讲古呢?虽然张老丈今年也才五十岁,但不论是社会还是自己的认知中,都已觉得自己是老人,便不其然啰嗦起,待城门才想起许多规矩,忙忙地交代给孙子,这才他登记入城,去澡堂子里洗浴。——为许县这里往客商多,城门外新建两间澡堂,有许多人有工做,甚至还不够,还要从许县各村中找人做工。 这是小孙子第一次澡堂洗浴,张老丈不免处处照拂,好在孙子虽病弱却很机灵,并没闹出什么笑话,是四处张望瞧新鲜,在澡堂子里几乎就要引旁的旅人认契弟,还是张老丈慌忙喝退,方才没有酿出摩擦。不过倒有个意外之喜——小孙子洗澡,或许是身子暖过,反而止住咳嗽。张老丈怕他理发后凉,买一顶帽子给他戴,倒觉得比往日要暖得多。 进得城,孙子的话就更多,许多题连张老丈都答不,他不过一个月没临城县,临县仿佛多出许多变化,许县那里,十年二十年似乎都是那些屋子,都是那些人,临县却仿佛每一日都有新模样,一个月没,城里多两三处水泥院落,往行人似乎比之前要更富裕,面『色』更红润,脸的笑容更多,集市更加热闹——还有许多人都穿那橘『色』的外衣,形制古怪,颜『色』却如此打眼鲜艳,这染料怕不就要值许多钱! 张老丈孙子的眼都在那奇装异服的行人身打转,张老丈也罢,回已经吃一辈子的惊,如今再不会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失态,小孙子却没这份城府,扯张老丈的袖子,“祖祖,这颜『色』外间可有卖的?我从未见过这颜『色』呢!这是矿石染的『色』么,还是六姐的仙布裁缝的?这衣衫便是过水也不会褪『色』吧!” 他身旁有个女娘正捧书出,恰好听这话,不由就是笑,“这附近哪有矿石能染这样的颜『色』!这小弟倒挺聪明的,确实过水也不褪『色』,否则年节还没,这些‘服妖’小子哪舍得现在就穿呢?” 再往前数十年,当天还未大『乱』的时候,是另一派景象,那时从北面京城南方富贵膏粱之地,民风自由放.『荡』,礼教松弛流民成风,多兴服妖之举,别说商贾人家,就是平民百姓也不再遵守服饰规则的限制,男人服女装,服妖衣——形制、颜『色』都远超自己身份的衣饰,在所多见,就连县城也不脱这般风俗。风气所在,哪怕家中米粮所剩无几,也要倾其所有追求流行,一身家当大半都在身穿。 张老丈是经历过那段时光的,也此知道华服是多么的不堪损耗,有些浪『荡』子弟,一身美衫臭也不肯洗,换洗中衣,便是为颜『色』鲜亮的服饰,一旦浆洗便会黯淡褪『色』,甚至互相晕染,一件华服从颜『色』鲜亮,半新不旧,再被『奶』『奶』太太们拿去赏人,也不过是五六次浆洗而已——自然,『奶』『奶』太太们看不的成『色』,对人们说却是极为体面的,这是另一回事。 染物会褪『色』,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但这道理在买活军身一次失效,这样的衣衫水如果会褪『色』,这些行人必定便会珍藏大年初一或是初三进城赶庙会走亲戚时穿,把最鲜亮的一次留给重要场合,正是为已实验过水依旧如新,方才有人赶在腊月里就穿起,张老丈小孙子都是明白其中道理的,这女娘——张老丈眯眼看一会,忽然认出,“是金先生啊!” 这是给张老丈第一节扫盲班的金娘子,她也还记得张老丈,他聊几句,起许县的物价,一道走巷口方才各自分路,小孙子一路犹自回望金娘子,张老丈一掌拍他头,“莫看,起的什么鬼心思!” 小孙子忙为自己辩白道,“祖祖,她……我瞧她比我小,却还叫我小弟!”似乎很不服的样子。 张老丈立眉道,“比你小那如何?她是你祖祖的先生,虽比你小,但却已出工,哪你似的,还在家中读书,帮不叔伯的忙!” 把孙子吓住,这才他一起走徐家院门前,叩门入内,安顿行李不提。 # 远方亲戚访,徐家自然殷勤招待,当夜不但由几个女眷厨精心烹饪一大桌,还意去南门买两大包炸鸡,给大家分食——徐三嫂细心,叫侄子她一块往西门去,虽然没个差遣亲戚的道理,但她倒也自有用意。店门前,正是饭点,门口排长龙,徐三嫂对侄子道,“这东西好吃得很,是要趁热,回家再炸味道便没这么好。” 果然,许多人买都没有走,打粽叶包便当场吃起,店门口散一股浓香,张大孙早咽起口水,打量姑姑道,“小姑,你嫁人反而丰腴许多,看姑父待你很好。” 他父母都早逝,徐三嫂没出嫁以前常帮家里人带他,姑侄感情极好,闻言笑道,“知道心疼人,可见我们大囡囡是长成人。” 张大孙急得咳嗽起,“都十六岁,还叫我大囡囡,今日在巷口遇见一个金娘子,看才十三四岁年纪,都已出做事——” 徐三嫂心中一动,当不知道,笑道,“金娘子过年才十五岁呢,也还小,我们这里,男要二十五岁,女要二十三岁方才能议亲事,你们都还小呢。” 其实徐三嫂今年也不过二十四岁,若按新规矩,成亲方才一年而已。张大孙听很诧异,不知怎么有些欢喜有些失落——他也曾定过亲,是未婚妻他一样身子不好,去年缠绵病榻许久还是一命呜呼。张大孙自己身子骨也不好,有个道士批命,说他命里不该早娶,姻缘坎坷,有后福云云。张老丈便没有急为他寻一门亲事,再者他颇佳,读书人考秀才举人再说亲也是有的。 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心里不想那事也是不可能的,那金娘子姿容颇是美貌,张大孙虽说不一见钟情,但也有些惦记,听这般,也就暂放心事。徐三嫂拉他让他明日去医院看病——她如今就在医院做护士,让张大孙去看看自己的咳嗽。张大孙一边应,一边打量这炸鸡店里里外外,见店门里头打横一个柜台,方挂菜名水牌,排队的多是他这般的少年郎,不时便有人大声叫,“两串猪皮,两串年糕,两串豆腐干,多刷些茱萸酱!再要一炸鸡腿!” “给我十串鸡胗!” “掌柜的,炸鸡翅要二对,好你叫号,我在吃米粉!” “掌柜的,鸡杂各『色』二十串,我在酒家吃酒!” 还没尝嘴里,听这样的喊叫,口中已是津『液』横生,张大孙一边眯眼打量水牌,一边已是忍不住深深吸一口气,叹道,“这条街好香啊,姑姑!” 他不经意间回头一看,眼却是一顿:那个刚才招惹他一番心思的金娘子,此时站在队伍后头不远,另一个短发女娘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暮『色』中笑靥如花,话声被风吹得往他耳朵里飘,比香气还诱人。 “数成绩……考第一……立体几何……”听听,张大孙的眉头不禁就皱起,数他是知道的,他看数(一),但这立体几何却是闻所未闻,恍然间这四个字比女娘更吸引他的注意,张大孙扭头姑姑,“这几日堂还课么,姑姑,城中可有书铺?我想买些买活军的教材回家看呢。” 徐三嫂最喜这侄子聪明进,闻言忙道,“有的,有的,就在隔街,眼看还要排队,我在这里排,你——” 虽然临县不大,但也怕侄子走丢,这里的队伍却丢不,徐三嫂一时有些急,站在那里东张西望,身后的笑语声一停顿,过一会,传轻轻的话语声,“阿哥,你带小弟去一遭吧,别走丢。” 张大孙的耳朵一都红透——看金娘子已留心他正偷听她们说话,是此才想去书铺走走。 似乎是注意他的羞涩,身后的笑声响起,轻轻地撩拨张大孙的心扉,张大孙再不敢多看,忙红脸金郎君行一礼,两人一边搭讪一边往书铺方向走去。 。 第 33 章 金县尉被迫进步 在张大孙心里,这件事足够他回味许久,甚至要胜过即将尝到的不世美味(或者至少能打平吧),但临县的女娘不像他这样纯朴,一辈子见过几个大胆的异『性』,金逢春根本当回事,只觉得这个小孩子看着一脸的聪明,和爷爷在一起的时候,也表出对买活军的知识很渴望的样子,便顺手指点一已,她想结交的是徐三嫂——徐三嫂也是精明能干的女娘,在医院做得蒸蒸上,虽然这医院目前看不出什么来,但人哪能个三灾六难的,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搭上话也就成朋友了。 这样的想法,在买活军进城以前或许也有,但不会如此迅速圆熟,金逢春这样的女孩子,在谢六姐麾下上了大半年的,又半工半读地教了小半年的书,俨然已十足老练起来了,她也有些心不在焉,但和张大孙心里想的全是两码事,兄弟们一人两支签子吃了炸串——她吃的是炸年糕洒白糖水,甜滋滋、蓬松松、油汪汪,糖水流过那凹凸不平的白『色』表面,淌进微褐『色』的孔洞里,一口咬下香甜无比,又很顶饱,金逢春极爱吃这个,有时下午工作完回家前都绕过来买。 她哥哥和弟弟吃的都是鸡杂串,鸡胗切得厚厚的,密密麻麻地串在签子上,和年糕是一个价格,都是两文一根,说贵不贵,但也算不得便宜,毕竟无法饱腹,要吃这个吃饱,那一的得只怕都要花销进去,不过像是金逢春这样,一挣三十文,那么偶然来吃两根也算不上过分。金逢春兄妹四人吃好了,用粽叶包了两个炸鸡架,两只炸鸡腿回去。——金县尉夫妻其实也爱这个,只是不好意思来排队,他们是当家人,觉得是炸鸡架最划算,五文一个,仔细地吃肉其实不少,且油分大很下饭,但炸鸡架是穷人爱吃的,孩子们买些也不算什么,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亲自来排队买这些是有些不过意,金逢春兄妹吃完了打包回去,切开鸡架、鸡腿众人分食,便是很丰富的荤菜了。 金逢春额外又买了一个炸鸡架,这是帮她的丫鬟双喜带的,双喜在半上课,半给金家做工,金家也给她开发工钱,一十文,说起来倒是不如上外头做活的好,但金家能管饭,管住,且到底双喜是自小在金家长大的,以是留在这里,不过金家待下人们在要宽和不少,如今买活军四处都缺人,只要考过识字班就是一十五文,算来算去,怎么也要和买活军提供的待遇将将差不,才能留住人。 双喜她们渐渐地也敢于花销起来,这炸鸡架就是双喜中午托金逢春带的,她要在金家打扫卫生,脱身不了,这个炸鸡架她和余下两个丫鬟一分,也能吃个饱足,且花销的确并不很大,双喜时常托金逢春为她带,课也上得很用心,金逢春平时暗中算着,等双喜明年从中级班毕业,恐怕这个家就留不住她了。 想阻碍双喜上进是不可能的,一个这样做不公道,个也不敢,临城县不乏有这样的恶主,不许家里的奴婢上课,或是有意设置障碍阻拦,不愿他们考高分,这样的人家下场当然不是很好,逃过了城破时的一茬,逃过城破以后的茬镰刀,除了十八岁以下的孩子,当家人只要未曾举报告密的,全都‘发往彬山苦役’! 买活军入城以来,陆陆续续又送了将两百人去彬山,彬山在临城县已成了极其险恶的在,临城县上下无不噤若寒蝉,在留下的架势人家,数都和徐地主一般,平时就人为善、忠厚老实,从来未曾和买活军作对,且也乖乖地把手里的田产换成了筹子,又在买活军的授意下向外找了生意来做。这样的人家子倒是一天好过一天,譬如徐三嫂,一买就是十只鸡腿十只鸡翅,买了十几串炸串,着侄子先挑,固然是家里来了客,手要松些的,但也可见徐家这段子着实是赚到钱了。 金逢春心里越发和猫抓了一样,回到家在饭桌上就和父亲发脾气,“徐家眼看着就要发起来了,也不知道大伯他们在斟酌什么,送上门的富贵不要,娘你回家写信把舅舅们叫过来!” 在买活军入城以前,金逢春这样的女孩子,用这种语气说话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女子要的就是贞淑婉约,况且她小,家里是个人都能教训她。若是以往,女孩子是几乎不会发表自己的见解和态度的,但大半年的买活军生活显然改变了一切。金逢春长高了,强壮了,剪了短发,考了高分,走起路来一样大摇大摆,抬头看人,每天早上出去晨练,当了半年的老师以后话了许,态度也变得强势,“爹啊,都这时候了在等什么,你难道听说吗,《人事条例》很快就要颁发了,买活军拿下许县之后,便会开始从们临县招人进去当兵,招人进买活军当官——这些可不是全靠卷面分数的!” 金县尉和于县令、马百户等人一样,有生以来最忙碌的官宦生涯便是在买活军入城之后,他们一边要读书,力争通过高级班考试(这对马百户来说特不容易,他和买活军打交道以前不怎么识字),一边要忙碌买活军交办的差,比如组织民夫修路,凭借着自己对地理和人事的熟悉,领着先生们下乡开扫盲班,并且推广买活军的种植方法等等。金县尉入冬以后是最近才能回家吃晚饭,成天在外奔波,消息便不如女儿灵通了,金逢春无疑是小辈里最能来事的一个人,他对女儿的态度也渐渐有不同,闻言并不生气,是细问道,“《条例》终于要出来了?这是怎么说的?” “是听小月说的,她哥想参军,她也在四处打听,谢队长便透了底。六姐他们已在归纳买活军需要的岗位,分为军岗、吏岗、民岗,每岗不同,”金逢春便忙细细地解说了起来,“三个岗位都是要招考的,民岗要求最低,就是那些修路的民夫,有在澡堂、砖窑、养鸡场这些地方做粗活的,只要能考过每岗随设的考教便可,也就是初级班毕业,便是有,也能上岗,只是那样便只能算半个工,必须有半去上课,且半年内若不能从初级班毕业,便不能永远干下去。” 这个是和在的规矩差不的,有什么悖之处,众人都点头,金逢春说,“吏岗就是豪村那个葛爱娣的岗位,和原来的吏员一般,不过进去了以后便可往上考——以后有官吏之分了,从吏目开始,往上各科科长,局长,县长……目前有县长。” 目前有,那就是以后会有,金县尉听得入神,一家人的筷子也都慢了下来,彼此交换着眼神:买活军入城大半年以后,已经不再有人怀疑谢双瑶的志向了,摊子铺开这么大,她若不图谋天下,谁信? “吏目岗的考试可能后便要加大难度了,且晋升考试要结合绩效——也便是考评。”这考评是金家很熟悉的,原本县衙也考评,只是数走过场,金逢春有过解释,道,“听说到局长级便要加政审,政审是打分的,目前审查什么不知道,听于小月说,政审评分很主观,在都六姑来给,评的是此人对买活军忠心不忠心,是否一心一意跟随买活军做事。”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金哥迫不及待问,“那军岗呢?军岗都有甚么,也要政审么?” “军岗从参军时便要政审,”金逢春看了哥一眼,着重说,“且有前提限制,新占之地三年内不招兵!” 当兵在从前,那是贱业中的贱业,民众对这群丘八的观感也极差,甚至觉得他们比地痞流氓可怕,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乱』兵那就如洗,溃兵、逃兵、『乱』兵闯入城中烧杀抢掠,比贼不差什么甚至残忍。但买活军用大半年时间洗刷了众人的印象,兵——是可怕的,但买活军却不同,买活军的男兵女兵吃得都极好,顿顿有肉,白米白面管饱,都壮实、聪明、文雅,且透着一股子身怀绝技的沉稳。 生逢『乱』世,这种气质格外引人倾慕,因这是很简单的逻辑,想要在『乱』世护住家小,读书是无用的,要和买活军这样,才有那么一丝希望,武力能带来自信,这正是这一批年轻人急缺的、渴望的东西,只是他们从前并不能发觉自己的心思,直到买活军来了临城县,才明白自己正想要变成什么样的人。 自然了,便是拥有这般的素质,若只是个人,那心中也是底,若能加入了买活军这样的组织……非但于郎,便是金家几个兄弟,心中也暗自都想进买活军做事,只是从前苦无门路,如今听说买活军似乎要招兵了,个个动心,听到这三年之期,全都大失望,叫道,“三年?这样久?!” “料着他们人手也不够罢!三年后都打到哪里去了,难道不用招兵的吗?!” 金逢春瞪了兄弟们一眼,他们便安静了下来,她道,“新占之地,什么叫新占之地?临城县在就是新占之地,若是买活军拿下了许县,那临城就不是新占之地了,不明白吗?!今天和一起去的炸鸡店,你们都知道徐三嫂是许县张家的人,她娘家侄儿年边新到这里,你想,大年下的谁走亲戚?他来必定是长辈有事,顺道带来的。那个张老丈来做什么?一定要在年边来?肯定是六姐吩咐他们回许县办大事去!说不准开年就要打许县了!” 她实在觉得父母兄弟都是有些笨的,至少和她比是这样,语气一时变得很严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打下了许县,临城县便不是新占之地,就可以招兵了,问你们,就算你们体格、文化都不比于哥差,政审你们有什么?徐地主献了自己的田地,盖了一座水泥房,牵起了临城县和许县的商路,他亲家做内应,他们家那几个儿郎,政审分数你们能比吗?有于哥,于县令介绍来了王举人,王举人那是投效的一个举人,正在编写新算课本,那是对买活军有大用的!于县令能源源不绝地介绍进士同年,们家有什么?们如何和他们比?哪怕们都进了买活军,将来晋升时一样要看政审分数,们能和他们比么?”元宝小说 三兄弟一时间终于恍然大悟,和金逢春一起看向父亲,生出了同一种急迫感,便连金太太也是急得直跺脚,“哎呀,哎呀,这可怎生是好!春娘说得一点错都有,们家那些关系都在吴兴——” 金县尉其实并不傻,否则也不能钻营到这个位置,他望着四个目光灼灼,脸上写着指责的儿女,苦道,“好太太,你不明白春娘的意思吗?” 这半年来新诞生的小野心家金逢春仿佛意识到父亲的犹豫和无奈,气势凌人地望着父亲,以督促他进步的严厉口吻说,“许县们是赶不上了,但从许县往吴兴那就近了呀,买活军拿下许县之后,为什么不能拿下吴兴呢?爹,你不能再装聋作哑了,此时一旦错过,永不可能比上家。” “金家必须要献力献策,让买活军看到拿下吴兴的好处,为买活军取吴兴立下大功!” 。 第 34 章 金逢春算账 金县尉被迫进步,内心感受只怕是五味杂陈,像他样的中低层小官僚,捐官与其说是有什么雄心壮志,不如说是家族决策,金家有个官在,迎来送往便有几分体面,且生意也好做一些。金县尉的才能足以胜任自的职务,但野心却远远不如女儿,他或许不是不白谢六姐的种种用意,但却觉得么中中庸庸地混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买活军好,那末金家也差不到哪,总能跟着喝一口汤,若是买活军有一日不好呢,金家到底也没有做过什么格的事,不至于被官府特意追究。 是中年人特有的一种混日子的思想,或许不能说错,但金逢春却觉得父亲没远见,她大费唇舌,希望金县尉对生活成本的上涨有准备。“便是爹爹考过高级班,能做县尉,那么一天开多少钱?如今一天能开到一百那算是高的。便按一个月三千来算,够用什么的?双喜、双红、忠伯、阿富,我们家至少也要四个下人,并厨子、厨娘两人,六个人哪怕只读初级班,一天二十五,一个月便是四千五百!不吃饭么?不穿衣么?” 当然,金家在不止金县尉一个人挣钱,而且下人们拿的也并没有么多,但在金逢春来看只是时间问题,在买活军的统治下,生活水平提升最多的其实恰恰是徐地主样的有地家庭,他们把田产变之后能收一大笔钱,用钱来做生意,进项丰厚不说,而且因为原本的生活习惯没有改变,生活成本比金家样的官僚家庭要低得多:徐地主家是没丫鬟没小厮的,他们家的地虽多,但以前不做生意,每年的进项也有限,从社会层次来说,也并不需要雇人来维持体面,就是乡下地主的生活式,杂活家人分着做,儿子女儿不得闲,到农忙时节家人要回村给长工保证后勤。 么一来,他们就不用承担暴涨的人工成本,但金家却不一样,原本金家的日子比较好过,毕竟金县尉除家寄来的用度,有在县尉任上的孝敬,陪嫁几间铺子的息,而他们家六个下人的月钱开发加在一起也不到四两半。其中丫鬟小厮是用养子养女的名义收进来——聘用丫鬟,签的契书上往往要言月钱,而且约满可以辞工,但收养子女就不同,主动权完在主家,给不给钱,使用多久,放走后是否能找麻烦……看主家的心,因中低层人家,雇工有限时便喜欢用收养子女的式,只有高门大户,奴仆如云,才会认真签卖身契。 买活军来以后,一切和从前不同,首先,外头多多工作岗位,其次,有人要受到培训,金逢春发上课是世上最可怕也最有用的手段,奴仆一旦上过课,知晓世间最基本的知识,心思便会活络起来,他们前的忠心或许完是于对外部世界的恐惧和无知。一旦他们开始上课,信息——买活军教晓的个新词——开始流动,那就几乎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他们为自盘算。 活,外面是尽有的,报酬,外面是比在家要多的,就连住处也快就要有——买活军在城外开辟空地,打算营造一批新屋子,屋子小,是连成一排的砖屋,但男女是分住的,而且听说打算严格看管,月租也非常便宜,一个月只要一百,不过是一个最低级的雇工四天的工钱! 即便是样小的屋子,对双喜些丫鬟来说也是居住上的提升,些丫鬟雇工在主家哪有自的屋子,甚至没有自的床铺,在买活军到来以前,她们就睡在床边的脚踏、阁楼中的衣箱上,有些夏天就睡在堂屋外夹廊地上,冬天藏身墙洞,每日起来叠铺盖,身无长物,连一点自的地盘没有。双喜没说,但金逢春知道她热切地期盼那屋子快些盖好,她宁可到时候每日来金家上工——或者既然踏一步,为何不更进一步,到买活军要开办的纺织厂做工呢? 到年的个时候,雇工成本势必会大幅上升,金家要么就是完放弃自的生活习惯,削减雇工人数,要么就是提工钱,而且工钱要提得比二十五更高——二十五人家可以纺织厂做,那有提升的希望,在金家一辈子是服侍人,用金逢春些日子从书和那些买活军口中学到的新词来形容的话……要买断机会成本,势必要给溢价。没有三十,难留住人。 虽然买活军来以后,生活上多许多便利,但要维持一定的体面,依旧是需要雇工的。每日官房要倒、炉子要升、饭要做、柴要劈、衣服要洗、水要挑,有老祖母要照顾。徐地主家人口多,粗活是分着做的,几个儿子早起挑水生炉子劈柴,女儿媳『妇』倒官房洗衣洗碗,徐买菜做饭——他们平时吃得也粗糙,些事不耽误他们上工。但金家能行么?金一辈子没有亲自下过厨,金逢春也没倒过自的官房,她那几个哥哥不提也罢。他们能把自的铺盖叠好,金逢春能给几个哥哥做些小衣服就算是勤快。 再说,有个老祖母在,一辈子习惯殷实人家的做派,到老要忙自的内务? 雇工是一定要有的,工钱再涨也要有,想要通过其余手段不涨工钱留人,在以前倒是有许多办法,在则完阙如。 雇工有,城新开的炸鸡店,不光顾一二像话吗?徐地主自捧着炸鸡架站在门口吃,金县尉便要买回家偷偷吃,他们若是到店也只会买炸鸡腿……是放不下的架子,而且城花钱的地如今越来越多,那样好的衣服,颜『色』鲜亮耐磨,不买吗?水泥屋不造吗?甚至是那稀奇至极的自行车,若是别家有,金家就不想要吗? 花钱的地越多,赚钱的门路却少,金县尉在一日是五十,第一批学生高级班通过之后,县内会统一招考吏目,若是金县尉没有排到高名次,失如今的职位呢?若是排名虽然靠前,但政审分数却低呢?金家在是活死人,没有回乡的选项,一旦金县尉失业,生活式便必须有极大改变,体面压根『荡』然无存,便是写信问家要钱,也不可能维持久。金逢春是对家可能面临的几种局面已有盘考量,她知道眼下是金家改变命运的最后一个机会:要么立下大功,取得吴兴,把家人的政审分数提上,随后回族中主持分家,用自家的田产换来本钱,开展贸易,家进入晋升的快车道,想吃什么、想穿什么、想玩什么,尽可自取。要么便是就沦落为彻底的平民阶层,连在的生活无法保住。 和什么天下大义,什么读书人的抱负没有一丝关系,纯粹便是选择题,炸鸡腿喜欢吃么,新衣喜欢穿么?任何人知晓该如何选择,即便金县尉依然打从心底抗拒金逢春的规划——对他样的中年人来说,引买活军攻打老家、主持分家、变卖祖产,是突破底线的举动。但在金逢春不厌其烦的反复分析之下,家人总算达成共识,认可金逢春的洞见:为『乱』世,本就没有长久安稳之局,时应当抛弃一切成见,更不能逃避,唯有迎难而上,抱定付一切的决心,才能在『乱』世中获取一丝安身立命之本,倘若是随波逐流,那当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发往彬山苦役!’。 或许是‘发往彬山’四个字激发金县尉的恐惧,使他意识到么一点——买活军迟早是要取吴兴的,那么取吴兴之后,若不分家,便随时可能会因族人的违法事‘发往彬山’,是实在的威胁,而金县尉虽然留恋在种不头的安稳日子,但也的确不想彬山做矿奴。元宝小说 一晚密斟,总算定下略,金逢春虽然口干舌燥,但入睡前却也松一口气,说实话,若不是她和哥哥们在临城县长大,对老家吴兴并不熟悉,她又是女娘,离开买活军的地盘根本没人把她的话当回事,金逢春早就‘妙计献吴兴’,何至于么费力地说服父亲?! 今晚的谈话也不知丫鬟们是否有偷听,但金逢春倒不担心个,第二日一早她就没起来晨练,吃早饭,她和双喜一起做寒假作业(放假以前他们从黑板上抄回家的题目),一起在沙盘上划来划,金逢春又转而思忖:双喜的脑子也满灵活的,可能双红会留下来,但双喜年留下来的可能不大,要不要干脆为她谋划策,帮她一把,将来她们是一定要共事的喽,金逢春想参军,倘若双喜也参军,或是做吏目,而不是做那些民岗,那么彼互相照拂不是好吗?双喜孤身一个人在临城县,金家就是她的半个家…… 『乱』七八糟地想许多东西,吃过午饭,金让她置办点年货,顺便买活军的几个铺子看看海鲜运来没有——距海虽然只有一百多,按说咸鱼、干海鲜该有的,但因为禁海的缘故,几十年吃不到鲜货,直到买活军入城之后,渔民渐渐地回来,聚拢在云县那,听说人口也日益增多,时不时就有上好的送饭鱼混在盐堆送来。价格也廉宜,临县人爱吃。 因为刚放假的缘故,阖家人忙碌,金也没闲着,她前些日子是在衙门做会计,在也在行地拨着算盘,在算一年的家账。金县尉和几个哥哥在整理家的藏书、作业本,顺便擦洗桌面,几个下人自然是大擦大洗,不过金逢春在门也无须随从,城治安好,以往那单独走在路上怕被掠走的时日已被淡忘,她应一声,回屋换棉袄棉裤——在临城县流行的便是么穿,因为买活军的女娘们普遍如,她们穿实裆的棉裤,挺括,看着也十分体面。不像是有些地,为便小解,如今裙下穿的是开裆裤,小解时只要解开亵裤上的活扣便可,般形制的服饰,才必须在裤外穿裙遮掩。是因为棉裤十分贵重,不能可着腰围做,不免宽松笨重,难系带子的缘故,穿上后就打死结,免得如厕松系不紧,反而脱落不雅。 买活军的棉裤就不同,他们有一种叫松紧带的东西,真不知是怎么做的,命名得也好,穿上后松紧如意,不论胖瘦极合体,穿脱也便。只是一根松紧带便比十斤棉花贵——今年冬有船从松江来云县,运许多棉花棉布,以棉衣价格回落不少,金家人各自做两身棉布新衣,但松紧带却是有些舍不得给添置,金逢春攒好久的工钱,又因为工作『色』得赏钱,自买两根,是以她在哪积极地穿着新式的棉衣裤。 从家没多久,迎面撞见于小月,她手拎着一包爆米花,见到金逢春便打开请她吃,原来是今早没见她门晨跑,以为她病,前来慰问的,爆米花本也就是打算和她一起吃的伴手。 两个女娘在是极好的朋友,见面拉着手有说不完的话,你一粒我一粒地吃着爆米花,金逢春把昨晚的家庭会议粗略说一些,见于小月眼下也有青黑,不笑道,“你别也是见许县的人来,又赶着回催『逼』你们家老汉。” 于小月叹道,“谁说不是呢?对,那日我下值来,见到六姐一行人在炸鸡店盘桓,炸鸡店那个女掌柜连翘坐在其中,地位仿佛不低。你说……许县的人来,是不是就要商量炸鸡店的事?” 她们聚在一起,常常谈些买活军的局势,是她们许多女□□不怎么感兴趣,家的兄弟也不愿意和她们谈论的话题,因两个女娘越走越近,彼间虽有一定的竞争,但却也知道唯有彼才是最紧密的同盟—— 她们自然是再也不愿回到过的生活中的,更急于在如今的买活军中获取一定的地位,因为两个女娘心有些难言的顾虑,她们生怕谢六姐对女子的信用完是于在人手不足的缘故,一旦地盘多,人手足,女子便又要回到家庭中,回到从前那事事只能听凭摆布的地位中,因便急切地想要抓住在的机会,爬到高处,减少自被迫回归闺阁的危险。既然两个人志向相近,便彼互相督促打气、谋划策,肝胆相照,倒是有几分异姓姐妹、知交好友的意思。 “我们在家『逼』着爹爹回想同年、同科、同乡呢。”于小月告诉金逢春,“我们家在也没有地,又没有附近的亲戚,要抓本钱,只能靠拉人头来的赏钱,倒给的也丰厚的。最好爹爹能拉来几十个王师叔样有用的读书人,那我们的政审分数、做生意的本钱倒也就不成问题……” “我爹爹不如你爹爹有魄力,”金逢春羡慕于小月,“顾虑重重……” “我爹爹其实也是,总是老脑筋……” 今日天气好,阳光难得和煦,两个女娘边走边说,快就到西门口,的小摊贩已经连成一条街,人流熙攘,乡下许多农户穿着橙红『色』的新衣来买年货,时而能听到自行车‘叮铃铃’的声音,于小月不地抓住金逢春的手,“看,那就是葛爱娣,那个十村统考第一的『妇』人——你看她来赶集也没个筐,只挎个篮子……他们家难道是要在城过年?居然么快就买房子吗?” 她有些诧异,“下临城的房子可不便宜呢!” 。 第 35 章 炸鸡店万人空巷 房子——然什么时候都是不便宜的,临城县的房子,相对于周围的村镇来说便是贵的,州府的房子,相对临城县的价格便也是贵的。但临城县的房价在这十几年间倒是都走得很低,这主要是因烟凋敝的缘故,十几年前江南大『乱』,到底死多少无从知晓,在临城县来说,原本大约是五千居住的地方,因临城县有铁,便有商队来往,多少算得上是有几分繁盛,大『乱』之后,矿又荒,县城里有许多废屋,甚至多年没主——流民『乱』兵一茬一茬,这是阖家连乡下亲戚都杀,连遗产都无继承,甚至没有外地流民入住落脚,多年来虫蛀鼠咬,渐成危房,临城县往年便是这样荒芜。 连上好的房子尚且无占呢,更别说原有的房子要往外卖,临城县的房产交易已冻结多年,这大半年来才渐渐有复苏的态势。买活军来以后,先是把田产簿册逐渐清理,又找地契来,把这些废屋全都纳官有,又在城北给钱,腾挪出一块大空地来,造兵营等等,工程就没有怎么停过,而城北那些家庭,拿买活军给的筹子,要给自买新屋入住,这便让城内的房产市场有第一批顾客。 再之后有徐地主这样的家,手里筹子多,又知道水泥院落的好处,便想赶紧多买几处屋子,后分家做准备。一来二,临城县的房价一下就起来,现在卖得贵的便是买活军新建造的水泥院落,算下来要二百两——二十万筹子呢,若不是于县令、金县尉、徐地主这样的家,旁的实在是难以支付的。 新房子自然卖得贵,买活军也卖他们收回来的老房子,那便要便宜许多,真不能住的都他们拆光,能住的那些,五十两而已,不少从许县来做生意的客商,纷纷踊跃购买,五十两对许县来说不是太辣手——他们有卖私盐的渠道,这门生意越是『乱』世越好做,赚头也丰厚,许县那里是真三省通衢,在几次大『乱』中受到的损失也较小,生意的豪阔和临城县是不可同而语的。既然现在买活军俨然已经要在临城县和云县盘踞下来,又有这么多生意做,是要常来常往的,那么捎带手买套房,落脚也方便,更能结交谢六姐,因此他们很积极地打探着,也就把临城县的房市给炒起来。 除这两种有钱以外,现在临城县的租市也很旺盛,倒是无把自的屋子往外典,但很多外地来临县做工的年轻,不愿意每里走远路来回,便要在临县找便宜的宿处——原本这些年轻是想睡鸡『毛』店的,一晚上一文钱,店里是稻草的通铺,盖的是鸡『毛』鸭绒沾在一块的糊涂子,屋子里升炉子,院子里有井,热水是管够的,到冬天冷的时节,乞丐也来住这样的店。甚至有些家里实在没有多余棉的家,也让下来住店。过的十几年里,临城县什么都凋敝,倒是鸡『毛』店的生意越来越好。 但这样的店,蛇虫鼠蚁,跳蚤虱子臭虫也是在所难免,那股味道更是不敢恭维,谢六姐素『性』好洁,绝不允许这种店开下的,买活军入城后,第一个关停的便是鸡『毛』店,好在如今临县内也没有真无业的懒汉穷——肢健全又不肯做活,想乞讨的那些,对买活军都是无用的,若拿不出钱来买活,便要送到彬山做苦役。一做工至少也是二十文,管一顿饭,而在临县,五文一夜已能住到相不错的房子,往往带浴室,能包热水擦洗身子。元宝小说 对临县本地来说,这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空余的房间用木板隔,一间屋子能隔个三五档,多则五文,少则三文,今年棉花便宜,煤也便宜,有炉子有棉,到年边上都住满,算下来一天也能有个三十多文的纯利,比得上一个成年外出做活的开销。有些家里便留下祖父或祖母中的一个,照房子、幼子,也打扫这些出租的房间,做些杂活,要比全家都出做活,无能顾家里来得好。 随着临县里来往的客越来越多,屋子似乎是不够住,买活军在城南要建联排的小屋子,总之,临城县现在的房子比买活军入城以前要贵不少,也十分紧俏,金逢春家里是有一套空余小院子准备年后往外租的,因此对这些行很精通,葛爱娣这些子以来也很积极地在打听临县的房市,她是梦想着买房的,哪怕买一间小屋子也比租房好,但虽有这份见识,却无奈没有本钱,到底是差那些有见识又有本钱的商户一筹。 然而她也有不用担心的问题——葛爱娣也听说政审分数的事,且明确地知道自将拿到一个很高的分数,她葛爱娣可是早敢和地主叫板抗租的农户,又是十村统考的第一,立起来典型表彰,如今在临县大小也算个名,她对六姐忠心耿耿,工作也做得极好,她分数不高,谁高? 便是因她的名声,葛爱娣在县城租房都是拿个好价,租到本来不敢想的房子。她租的是本地一个老寡『妇』的房子,就在县衙边上不远,三间小屋带院,都是木造的,老寡『妇』六十多岁,『性』格很是刚强,命也硬,丈夫死得早,好容易把独子拉扯大,十多年前大『乱』中,『乱』兵一刀杀,家里也洗劫一空,留下她一,家里唯有一套房子值些钱,但临城县又不缺房子,倒也没什么地痞流氓来打她那房子的主意,原本也是有些资财的家,如今靠着做洗衣『妇』糊口,硬生生又多活十余年,心『性』却很要强,黄土埋脖子的,要上扫盲班,只是她年纪大,脑子转得慢,如今县城里房市逐渐兴盛,大多数房东都不肯签长契,拿准要三月一调价,老寡『妇』却是按一月三百文的价格,一口气给葛爱娣租三年,只求葛爱娣下值回来要额外教她读书字打算盘。 她那屋子又宽又大,若是隔间出租,一间屋一个月六百文都是有的,一签就是三年。若不是葛爱娣好学算的名声在外,哪来这样的好事?豪村房子都是泥屋,木板房已是极大提升,虽然不能和水泥房比,但处世是要实在一些,葛爱娣即就租下来,和上官报备,从宿舍退出,每多得五文的补贴——若是在外租房,一补贴五文,给买活军做事确实是从不吃亏的。 三百文,是葛爱娣月收入的分之一,不是承担不起,只是以农民的见识,想到这三百文的购买力难免心疼。好在徐大发虽小气却很听媳『妇』的话,他老实,干活上却也有几分灵巧,又肯卖力气,和老寡『妇』处得不错,一住进就帮着敲敲打打,修这个修那个,葛爱娣前几一面忙着上班,一面忙着跟王太太学算盘,一面又忙着指使徐大发买这买那安置家什,今放假方才空闲几分,带着孩子出来逛逛街市,她没带筐子也是因今不打算买年货——虽则衙门里不上班,但王太太处的加强班要上,王太太说她有天分,就是基础太薄弱,要乘放假抓紧时间补一补,补到二十八再回乡,因此是打算二十八这天再买年货回家。 葛爱娣也知道自这个机实在是得来不易,女子能入衙门做吏目,一个月一千二的筹子——就是一两多的银子,豪村那些乡亲只怕做梦都不敢想,因此自也是战战兢兢,在她深心里,倘若不能做到同侪中的第一,那便是辜负六姐菩萨提拔她的一片心意。因此虽然未见过谢六姐几面,这深心已是感激涕零,同样也极感激王太太,对她倾心传授、毫不藏私。今好容易带着孩子来逛街市,一边一边便和徐大发商议道,“村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不如在集市上买些好的,今下午上课时带给王太太。” 徐大发也道,“很该的,再买些能放的,我过年带地主——啊,带三老叔祖那里,二十来年的交,总是走动下,面子过得。” 徐地主算来是他的三叔祖,葛爱娣也感激徐地主时点拨他们买铁犁,读扫盲班,她在城里上半个月的班,见识逐渐打开,知道徐地主家那些儿女如今差使都不错,葛爱娣要扯着亲戚往上爬,总是比徐地主家吃力,他们两家是宜结交不宜结仇的。闻言便点头和丈夫商量,“你说送什么好?” 徐大发道,“原本是想今年既然喂猪,不妨送些风吹肉。” 说着又挠挠头,眼睛往西面,“但县里住几天,又觉得这礼粗。” 想到炸鸡店的味道,又明显地吞吞口水,葛爱娣的小女儿已是父亲勾起来,在父亲怀里扭着身子望向西边,小鼻子抽着,一副渴盼的样子,叫道,“炸鸡!炸鸡!” 葛爱娣生是生个个,但站住的只有一儿一女——小女儿才两岁多,也不能算是站住,只能算半个,大儿子今年已六岁,颇沉稳懂事,他知道家里经济不太佳,虽也垂涎欲滴,但却竭力做出不在乎的模样,反而拉着父母往集市中走,又教育妹妹道,“要懂事,莫贪吃!” 的确,买活军一来,临县的吃食便显着地精细起来。原本农家喂的猪,便是在县城也是颇受欢迎的礼,送一刀抹上等精盐的好猪肉,对一般家来说,这份礼是不轻的,但买活军来以后,肉类便跌价,精盐也跌价……什么都跌价,便觉得有些拿不出手。而且农家长久保存,把肉做得很咸,从口味来说,然不如炸鸡店里卖的那些荤食,那个炸鸡腿,口吃一个,徐大发只咬一口都觉得魂牵梦萦,怎如此香甜?徐家、王家在县里住,常常能吃炸,怎觉得风吹肉稀罕? 农户家互相走礼很随便,一篮子鸡蛋就是厚礼,葛爱娣和徐大发从自原本的阶层中脱身出来,在往来上是有些陌生局促的,彼此低声商议许久,葛爱娣做主,买一盆水仙,道,“王家是诸暨,过年似乎不供水仙的,这水仙这几就要开,王太太很风雅,应喜欢。” 徐大发心想徐地主肯定不爱水仙,哪管是不是漳州运来的,不如回家挖些冬笋,拜年时送上更实惠,葛爱娣也很赞成,两完成任务,不知不觉便逛到炸鸡店门口,那里排老长的队伍,小女儿拍掌大笑,咯咯直乐,道,“鸡架,鸡架!”她也很实在,知道炸鸡腿是不买的,鸡架才是他们常吃的东西。 葛爱娣举着女儿抛抛,左右张望下,笑道,“满街的,有一半都来这里。” 徐大发也笑道,“卖荤腥,且又是这个价,油不发苦,谁不来吃?” 在炸鸡店开出来以前,小吃摊——而不是酒馆饭铺,经能有实在的肉卖,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一经开设自然万空巷,们手里拎着抱着,探头张望着,嗅着闻着,脸『色』红润,带着笑容,彼此议论着今年的年该怎么过。“听说月里有演出!” “什么演出?在何处?是社戏么?!” 社戏是乡下年节里的庆祝,不过也是兴旺年景才有这样的热闹,临县的农家已有十余年没有社戏,但今年,论收成,论吃喝,在众来都是难得的盛年,社戏应是要有的,各村里已经有张罗起来,但买活军所说的演出是什么,众便不知晓,闻言更是好奇,听说是在皇榜上来的,从炸鸡店出来,便一边吃着,将香气传播给路边更多的勾引馋虫,一边往城内各处的皇榜走,想要个仔细。 原本临城县的皇榜只有处,分别在处城门外,但买活军来以后,到处都设皇榜——是用的黑板,几乎每都有新文章,用简便数字着期,方便观。而且观的也的确越来越多,因认字的越来越多,便是不认字只认得拼音,那上头的文章也都有拼音标注,可以拼读出来,都是大白话,读出来便能懂。现在皇榜旁什么时候都有,很多每天起来都要来皇榜,一个是新闻,有时皇榜角落若有空白,一些小笑话、小故事,这些小故事让本地非常着『迷』,若是一天没有完,天简直就睡不着觉,一定要到结局不可。 “是发通知,除夕夜买活军有联欢,大年初一晚上,有‘神仙画像’!” 小孩子学东西快,葛爱娣大儿子又像母亲一样聪明,上半年学,常用字几乎都认得,挤到群里大声朗读,又挤出来困『惑』地问母亲,“娘,‘神仙画像’是什么——到底有多神仙?” 葛爱娣也极好奇,拉着儿子的手,“除夕实在没办法,大年初一咱们便先来城里‘画像’!” 。 第 36 章 村民家的年夜饭 今年个年,对买活军辖下的几个县城极好过的,到大年二九,临县的集市挤得水泄不通,哪家肉铺前排的队伍,城里的居民不说,便连乡下人也城买鸡,买活军的鸡肉实在好,又肥又嫩,熬起汤来一层细密的油花,而且价格也廉宜,现在有些会算计的农家,家里只养下蛋鸡,往常那些肉鸡嫌费粮食不养,冬日做工的钱来县城里买鸡吃。 那些从许县来做工的人,很多大年二九买鸡,买衣服,肩上背,手里拎,风风火火往家里赶,也有买活军的车子往各处去,送送那,年边反而比平时还要忙碌。葛爱娣在的豪村,因为离县城近的缘故,今年又格外的热闹,甚至有些商贩赶过来,拾起从前的手艺,卖些‘叮叮糖’,只往常可用鸡『毛』换,但现在要用筹子。 大年三,剃头匠到村里,很多人去排队剃头——以前也不不理发,只多数家拿剪子绞事,如今城里的风气往乡村蔓延,剃头匠也改手艺,专会给人刮光头,给大姑娘家剪短发:若三四年以前,村里有人留短发,那贫穷的象征。说明家里实在过不下去,大姑娘被迫剪头发卖给人做‘义髻’去,来天下大『乱』,商路凋敝,收头发做义髻的人没有。直到今日,风尚又发生转移,现在还留发,那便落伍的象征,因六姐不喜发,有发便仿佛一定有虱子,便邋遢不净的人。 虱子,从前大家有的,跳蚤也有。便如今,除真正能完全搬到城里住的人之外,要说完全没有,也有些心虚的,毕竟土屋,虫蚁太容易生存繁衍,且村里的清洁条件毕竟不如城里,不能常常洗澡,直到有限量低价煤的供应,村里才有烧热水饮用的习惯,若在从前,大冬天只能喝冷水的人家也不少。但不论如何,城里的风尚就般,豪村人又常常能够城的,以次剃头匠造访时,便连最保守最羞涩的大姑娘也排到队伍里,过半日,剃头匠手里便拿一条前绑好的发辫——买活军也收些,他们辖区内虽没有人再梳发髻,但别处仍有样的需求,些头发洗涤过可以运到云县去卖。 剪头发,大家便忙忙回家去做年夜饭,若在往年,农户人家的年夜饭,也不过能见到荤腥就不错,连铁锅难得的方,能有什美食可言?主『妇』尽力做些荤食,若能保证人人吃得上年糕,不必以杂粮裹腹,便已算丰年。 到今年,就不一样,首先村里几乎家家户户用上铁锅,就连豪村最穷的周老四家——三多岁的寡『妇』带两个来岁的半大子,家里其余那些三亲六戚陆续染疫死绝,周寡『妇』颜『色』又不好,皮肉生意做不得,早卖得精光,还欠债,一家三饿得精瘦,徐主看她可怜,让她做些工,换剩饭吃,样勉强苟延残喘,谁知道哪年收成不好就要饿死的人家。今年靠给买活军洗衣缝补买铁锅,家里的茅草屋也修,不再东破西漏,葛爱娣今天从他家路过时,还闻到酱油炖肉的香味,那味儿一闻便带肥的,至少五花肉,因为没有放姜葱的缘故,有些猪的腥臊气息,但在久没有吃肉的人闻起来,就连样的气息香的。 从几乎没有做过肉的缘故,不知道煮肉要放葱姜去味,要焯水,徐大发和葛爱娣明白其中的道理,并不会觉得周老四家没有见识,糟蹋好东西,徐大发只笑道,“我们冬日做活的时候,两个半大子哪里来做活的,简直就来吃饭的,中午那顿不吃上两个壮汉的量不罢休的,买活军也够大方,便冷看他们吃。修路两个月,两个细仔足足高一丈!脑子当即就好用——但也还有些呆,在买活军吃那多顿肉,也不知道请教厨子怎做的。” 正好周寡『妇』出来舀水,听到话,也含笑说,“让大哥大嫂见笑,脑子里知道如何做,但下锅一慌『乱』,甚也想不到。” 旁人听徐大发的话或许就要生气,但寡『妇』想要在样的年成里活下去,那便谁不能轻易得罪,关键时刻却又要豁出去敢拼命,豪村民风算好的,否则周寡『妇』没活路,即便如此,她也什时候笑脸迎人,葛爱娣笑道,“别听大发『乱』说,两个侄子虎头虎脑的,脑子也好,考分那高,你的好日子在头呢!那时候还慌『乱』什?肉随便吃!” 和周寡『妇』客气一番,两人回家时厨房里已做起来,桌上摆两个火炉——个天,样的屋子,炉就两个,菜做好立刻就冷,过年就除一些冷盘以外,其实就吃锅子,徐婆婆一大早就煲一大罐浓浓的鸡汤,葛爱娣带回家四只鸡,一只做鸡汤,两只还吊在灶台上的‘猫气死’里,一种特制的器具,主要防止猫狗和老鼠偷吃。还有一只做红烧鸡块,便难得的丰年,更何况今年还杀猪,做风干肉,一排排用缠荆棘的绳子吊在灶台上,解一块下来,切块用冬笋、豆腐熬,咕嘟咕嘟冒浓香,炉子旁几盘用油盐简单炒的青菜,煎过的豆腐,天气冷,上头凝发白的猪油,一会要吃要倒在汤里加热。 徐大发的两个弟弟正在贴春联——以前农家的春联,多数红纸上拿碗沾墨,盖上几个圈圈而已,很少有人城寻先生写春联的。今年便不,葛爱娣从城里回来时捎带手帮邻居们带春联,左邻右舍来挑选,还一个个指点汉字上标注的拼音,生疏读,“天增岁月人增寿……” “有没有保佑六姐万万年的?” “有没有六姐保佑的?” 若以往,哪里认得字,把‘出入平安’挂到猪圈上也不稀奇。今年的要求便多,什稀奇古怪的有,葛爱娣说六姐不许搞些,众人方才罢。选些各离去,徐大发家己的早额外留,两个弟弟手里拿浆糊碗,一边刷一边偷吃,婆婆伸头喝道,“贪嘴的东西,喝完哪里还有空再熬?” 见葛爱娣回来,忙道,“爱娣快去炸年糕,你们几个把鞭炮准备起来,就差道菜。” 南方和北方不,年夜饭赶早不赶晚的,半下午便放年夜饭鞭炮的有,到夜里饿再吃夜点,也不吃饺子,反而吃年糕、汤圆,取‘年年高’、‘团圆’的吉祥意头,不过因为年糕要白米磨制,而且废工,往年家里储量不太多,用清水养两三块,蒸热,洒红糖的给老人孩子,大人们能点酱油吃两块,已算过个好年。 今年便不,非但年糕买许多,而且熬起的猪油也并未卖,而留在家中吃用,猪网油裹豆沙馅,料下得很足,油润润黑漆漆的一大团放在簸箕里,还有糯米粉也备好——明早吃的汤圆要今晚包的。 现在先炸年糕,葛爱娣往铁锅里又加两大块白生生的猪油,慢慢化开,往年糕上裹鸡蛋『液』,见油冒泡,便一片片慢慢滑去,很快便传来浓香,葛爱娣又乘机把城里买回家的炸鸡腿复炸,炸鸡腿他们按人头买的,一人一个,对农家来说实在奢侈的开销,不过年只怕轻易不会样舍财。 到底买活军的油好,那年糕没裹鸡蛋『液』,炸出来也透亮焦黄,卖相就不知胜过多少,滋味如何就不晓得——农民绝不会买炸豆干炸年糕的,些东西哪怕在家己炸,成本也只售价的分之一,他们去炸鸡店目标很明确,只会买最划算的炸鸡架。但到底店里的就要胜过家里的,原本能吃上样的年夜饭,葛爱娣应该非常满足才对,但现在她便不时惦记起炸鸡店那一串串形状分明的炸物,还有那琳琅满目的调味料……她心中对于将来有更多的憧憬:总有一日,若能实现炸鸡店由就好…… 年糕很快便炸好,盛在箕里,和炸鸡腿一起端上桌,一片片深褐『色』黏在一起,那鸡蛋『液』在油里发生的反应,桌上摆一碗白糖,葛爱娣端起来将白糖均匀洒在年糕上——买活军的白糖实在便宜!两个叔子在门外放鞭炮,也今年新买的,往日里大家多数砍些竹子回家,用火烧取个热闹的意思。噼里啪啦的声音在院子里传得很远,两个孩子笑掩住耳朵,兴奋得跑来跑去,过不久,远远的村东头也传来鞭炮声,新村的家里——徐家的新族,随才各家随意燃放。 孩子们睛只看炸鸡腿,但按规矩,大家第一先吃的年糕,牙齿陷入绵软的糕体里,甜滋滋的油分流淌到舌尖,从前一年也难得尝到的好味道,徐公公赞道,“甜呀!” “日子越来越甜!” “年糕年糕,明年还比今年高!” 老年人吃得慢,孩子们早一吞大半块,现在双手捧炸鸡腿大快朵颐,两个叔子也吃得满嘴流油,葛爱娣几个大人吃一块年糕也就吃起炸物来,可今天年夜饭的重头戏,一边也竖耳朵听别人的鞭炮声,彼此会意交换:燃放鞭炮的顺序也有讲究的,从今年的顺序来看,因为葛爱娣城做吏目的关系,徐大发家的位似乎隐已在村中居首,明年在村里做什事会更便利。 朝中有人好做官,哪怕只有一点点权力,在村子里会发酵成位上的显着差异,对底层的压迫也将更加严重,农忙时争水,争脱粒机的使用顺序,些会酿成冲突,葛爱娣在心中记一笔,哪怕明年城,也要约束家人不能在村里横行霸道给她惹事,免得扣『操』行分。时举筷子道,“爹娘快吃,乘汤味清,先喝一碗鸡汤。” 吃过城里的食堂饭,乡下饭菜的滋味就很有限,她吃得并不太多,哪怕两老一再叫,也还没多吃,只照顾老的的,就连徐大发,在城里住几日似乎食量也,一家人停下筷子时,桌上竟盘盘有剩,不复从前那般景象,二老不由相视一笑,徐婆婆道,“才真正年年有余!” 临城县附近有鱼的,只豪村里捕鱼不便,也就今年大家城去买,否则往年徐家也要用木鱼来代替,今年一头大鲤鱼摆在那里,周围装饰绿叶,分抢,徐公公看过去,不由得连声道,“六姐好,六姐好。” 一屋子人再没说六姐不好的,虚虚拱手遥拜,“六姐命百岁,六姐洪福齐天。” 葛爱娣也跟虚拜,心里却浮起又一个模糊的念头:“六姐一统天下……六姐能一统天下的话,岂不再好不过?到那时,我也能做个大吏目罢,哪怕就把许县拿下……” 她们多少收到风声,知道要正式考入买活军的体系做事,必须摆脱‘新占之’的称号,临城县从上到下,已涌动起一股暗流,葛爱娣在想,“六姐若出兵许县,我愿献上军粮……献多少呢……” 在她思忖些将来的事情时,天『色』渐渐暗下来,各家各户点灯笼,村里比往常要明亮得多,孩子们在大路上跑来跑去,窜门讨糖讨瓜子吃,葛爱娣她们忙洗涮碗筷时,远远听到临县方向传来的歌声,那歌声被风吹得破碎,只听到隐隐约约的调子,葛爱娣叉腰听一会。 “买活军的军歌!”她不无艳羡说,“今晚买活军内部有‘联欢晚会’,他们开始唱歌!” 。 第 37 章 联欢晚会 买活军今晚要联欢晚会,这众所周知事,就在城北新建军营校场里,甚至还邀了一些宾客参加,便连城里百姓,也可以进军营看看热闹,众人也都觉得很新奇,反正年夜饭吃得都早,而且今年比往年要好得多,市场上各种鲜货尽有,不像往年,为了一条鲜鱼,一块好肉,当主『妇』绞尽脑汁要四处筹措安排。今年直到除夕早上都还有早市,买活军那里运了许多新鲜物事来卖,各手里多多少少也都攒着些筹子,越发乘着年节都花干净,只留年后饭钱。 爆米花这些年来少见零嘴,因为己在锅中做,费油,而且非得铁锅不可。但今年县里运来了一种爆米花机,沉甸甸黑铁葫芦,头炉子慢慢地烧着,人手摇着,估『摸』着差不多了,便在外头套上布袋子接着。一斤米能爆一大袋——今年稻谷丰收了,糖也有得,买活军糖好便宜,那米花做出来真惹人喜爱,南方这里还要把糖熬化了,和米花浇在一起做米花糖吃。 今年各主『妇』多少都买了三五斤米花糖,还有远方运来西瓜子——本地不产籽瓜,还有用麦芽糖、面粉压成龙须糖,糯米磨粉蒸海棠糕,金华来酥饼,这些糕点都要大量用糖用油,一般人也就过年能买几块,长辈晚辈都甜甜嘴,今年买量已算大了。一手里筹子比从多,货也比从便宜,都怕来年赶不上这样好日子,要尽享享福,另一便原本储蓄观念,因为对买活军未来有些疑虑,也因为田地不出售了,没有大宗资产可买,所以依旧正在减弱中。 三四岁孩子们吃着爆米花,手里拿着彩纸糊小老虎小兔子,换上新衣里外追逐着,主『妇』们在厨房里擦汗忙碌,老少爷们忙着洗涮里大物件——有些东西如八仙桌,只有男人有体力拆洗。半大孩子便为里人跑腿,小吃店今日也还有些着——终究还有人外地在临城县过年,炸鸡铺也从早到中午都排着队,今天专卖炸鸡架炸鸡腿鸡翅膀,一早上卖了一千多只鸡,油都换了两桶,炸得太多来不及澄清,只能先换了再说。 炸物浓香味一直到午两三点慢慢消散,今年年夜饭餐桌上几乎都有一盘炸鸡腿,霜打过白菜用猪油渣炒了,海带水煮鸡汤、卤味,蒸云县咸鱼,农做了来卖雪里蕻炒冬笋,红烧肉里一鸡蛋,炸年糕、鸡汤煮大米粿,打麻糍沾白糖碗……这样菜『色』,以临城县也只有不到四分之一人能置办得起,今年却户户都尽力办了‘十十美’,桌上十道菜有,城里人日子终究比乡人好过一些。 今年剩菜也普遍比往年要多,人们肚量逐渐变得小了,往常这些菜,哪单独上桌不一扫而空,连红烧肉油汤都要留着泡饭米粉,今年却盘盘都有得剩,就连孩子们也吃不多少,啃了炸鸡腿,吃了年糕、红烧肉里深褐『色』鸡蛋,还被母亲塞了两块鸡肉在嘴里,便都抹着嘴说吃不了,在外头疯跑了一会,回来一身汗,吃了一小碗大米粿,里人也就散了席。女人们商议着收拾餐桌,如何把剩菜避过鼠蚁好生收藏起来,如何从大年初一始逐渐把它们吃掉,男人们带着孩子澡堂洗澡,忙忙地洗过了回来换女人们。 临城县年夜饭吃得早,饶有这么多琐事,天还没黑,也便有不少人聚在了军营外头,探头探脑往里头张望,大门一,便都犹犹豫豫地溜了进来,不过这军营实在没什么好看,不扎帐篷布阵,军营也一排排水泥平房,远处有大校场,拿土堆垒了高高观望台,上头再堆砖砌座位,水泥抹面,一排一排都阶梯一般,这军营兴建时不少农夫还做工,建好两三月,不少工人便指指点点地和人炫耀己修造了哪一处。不过有许多设计就连他们都不明白,只道‘肯定六姐神仙见识’。 这话对也不对,这里有些东西大能明白,有些则莫名其妙,校场——这大明白,要『操』练士兵然得要这玩意儿,若一座县城连校场都没有,那便若基本放弃了己武装力量,遇到事只能往州城、省城求援,就连临城县以都有小校场,正这军营身。如今这校场被扩大了数倍规模,四周起了些水泥阶梯,这倒可以猜想,方便休息时坐卧,如今临城县百姓便在上头陆续坐了来,一始人还不多,都间隔着坐,后来人多了,上头人脚缩在后头,头照旧可以坐人,这样看坐两三千人也宽宽绰绰。 这些都可以理解,但环绕着校场长杆,就有些令人『迷』『惑』了,要环着校场竖起旗帜吗?可……哪有那么多旗帜可树啊?好旗帜也很费钱呢,而且按有见识人说,一般都将军能竖旗,谢六姐己都没有称王,未必就册封了这么多将军? 人多了,挤在一起便不很冷,大嗡嗡地谈论着,不时有孩子在阶梯上追逐玩耍,惹来呵斥,天『色』将晚时候,来了十几兵士,背上都背着奇形怪状包裹,多平时见过买活军,他们灵巧地踩着长杆上踏脚,往上爬,很快便爬到了顶端,靠脚力稳稳当当地缠在那里,把背上东西解来,绑在旗杆顶部,伸手拨弄了一。 “哗——” 人群一和海浪似爆出惊叫,甚至有些人本能地回身护眼,惊得浑身发抖,很多孩子吓得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含着手指往那小太阳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另一处长杆‘小太阳’也亮了起来,一阵惊呼,还买活军那里传来了呵斥声,有些人走到『主席』台上,手里一样拿着一喇叭,喊道,“慌什么,没见过灯么!” 夜灯哪里这样子! 在座观众虽然以本地人为主,但却也不乏王举人、雷郎中这样多少见过世面读书人,时却也都和旁人一般瑟瑟发抖,雷郎中甚至揪住组长连翘衣袖,每亮一盏灯便战栗一,待十余盏灯都亮了,校场中央被照得宛如白日,那些兵士滑旗杆,这颤声问道,“这……这灯烧什么火?我没看见蜡烛,难、难道烧六姐仙力?” 他不算问得非常没有见识,也不没见过夜晚亮如白昼样子,在泉州城里,那些豪商年节晚宴时,也重灯叠火大放光明,在这年代,照明也极宝贵资源,没有足够底不起夜宴。每一次足够光亮夜宴,背后都寻常百姓很难想象照明花销,蜡烛一笔钱,灯笼一笔钱,还要有充足人手在各处随时剪烛花、换灯油盏,以免引起火灾。 但即便如,哪怕千灯之宴,都难以比拟处孤灯光华,一盏灯便可照亮方圆二三十米(米也新学度量),十余盏灯叠加,这偌大校场宛如白昼,便解答了另一疑『惑』:大阅兵也好,大宴请也罢,都没有晚上,便因为没有什么光亮能照耀这么大校场,大部分人都笼罩在黑暗中根本无法成事,除非…… 除非像买活军这样拥有仙术,拥有这样神灯! 如果能有一盏小神灯,夜里不就能抽出时间来学习了?初时惊讶之后,第二念头便顺理成章地冒了上来,只雷郎中初来乍到,寸功未立,怎好口?只好眼巴巴地望着连翘,忽发觉己揪着她衣袖,脸上一红,便慢慢放了。 连翘似乎看穿了他心里想法,摇头道,“这不仙术,太阳能转化成电力……一次只能亮三四小时,小也不没有,但只有立了大功能承蒙赏赐,连我都没有,更何况你们。若你成功种出了牛痘,或许还有指望。” 雷郎中还没说话,他身旁不远处已有人激动地说道,“能将阳光储存来,待到晚上放出,还说不仙术?!” 这王举人声音,他一子刻都沐浴在光辉里,一旁瞠目结舌于县令一人,不远处坐着金县尉——虽说大随便『乱』坐,但阶级意识依然根深蒂固,从官老爷身边然围着一些觉能和他们坐在一起人。他们表现也和远处平民不同,虽然惊异但还能持,时阶梯看台上,最初惊愕过以后,许多人已始发跪地膜拜,口中颂扬六姐神威。 “这不……哎!和你们说不清!”连翘嘴翘起来了,但面上却还做出无奈样子,矜持地道,“待你们将课本继续学就晓得了,这便仙术,也人人都可以掌握和复现仙术。” 看来彬山人对六姐神力已经很熟悉了!甚至还有这样大逆不道认识,这般仙术如何能够复现?雷郎中几乎想握住连翘嘴,让她不要再胡言『乱』语了!但还没出手便被连翘瞪了一眼,他身边王举人倒越发激动了,差点没合身扑过来,双眼灼灼地看着连翘,“可以掌握,如何掌握?如何掌握?!” “好生为六姑做活,待买活军占更大地盘,有了更多人手,可以营造印刷厂了,便会把更多课本刊发出来,到时你们便可从课本上学到这些。” 连翘回答……平实得让人意外,众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王举人还要细问时,人群一阵『骚』动,只见有几人影走到校场尊位高台之,其中一人明显便谢六姐,她们陆续登上高台,走到灯光底,谢六姐手里还举着喇叭状东西,举起来拍了拍,喊道,“喂喂喂?能听见吗?” 铁皮喇叭众人都见熟了,但这喇叭却和铁皮喇叭不同,后头带了什么,能将声音扩得如之大,在校场中嗡嗡回『荡』,众人不免一阵『骚』动,谢双瑶也不解释,将手一挥,喊道,“买活军临城县驻军新年检阅,现在始!” 当便听得脚步震天,从校场入口处走进了一支队伍,看得人瞠目结舌,王举人这一次真坐不住,听到买活军喊口号,脚一软,当真从阶梯上滑落了。 。 第 38 章 震慑 买活军——虽然叫做买活军,但这只是这支新兴政治势力的统称,像是王举人这样的外来人,大多数时候接触到的还是买活军中的行政人员,真正的军队,他们来说依然还是陌生的,当然,买活军也看守城门,轮换着执勤,夜里也巡逻,每天早上还晨练,下午在校场『操』练……临城县大概有三百名专职军人,王举人是有概念的,但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太多的交叉。在王举人的象中,买活军集结在一起,应当是要比他见过的那些兵痞军户要更加严整一些,但因为他的预期值实在是太低,此时此刻见到的景象几乎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要不是雷郎中一把抓住他,王举人真的要掉到下台阶去了。 有见识的诸暨举人都是如此了,更遑论其余草民?他们军队的全部认识就是十余年前那些衣衫褴褛、手执利器、浑身恶臭、杀人放火的恶鬼,还有平时在城门外破衣烂衫懒洋洋站着的兵丁。买活军的兵——平日里当然是常接触的,自然也是和所有士兵都不同,他们壮实高硕,衣衫严整洁净——甚至比老百姓还要更干净,谢六姐一开始兴建澡堂就是为了给买活军服务,现在兵营里也有买活军专用的澡堂。他们谈吐文雅,能说会算,不像是平日里走投无路低人一等的军户,反而处处都要比老百姓优越太多,在接触间展现的那种待人接物、处断诸事的能耐……百姓们早知买活军的兵和别处不同,但却是此刻才知他们到底有多不同。 这是怎样的一支军队!人数虽然不多,有高有矮,有男有女,但步数却是如此严整,那整齐的脚步声仿佛跺在了心尖上,足音重叠着被放大成了震撼人心的雷鸣一般,数百买活军——人数多到一百以上其实就不容易估计了——从校场外走了进来,中喊着号子——他们身边没有击鼓的传令官,而王举人从未见过能离开鼓点走齐步的队伍,他曾去过省会武林,见过武林府兵,哪怕传令官鼓点直敲,旗号揺得都要断了,那些兵丁照旧是懒洋洋三五成群往前走去,像乞丐多过像兵。 这样军容严整,膘肥体壮的队伍,这样的队伍…… “一二一、一二一!” 兵士们喊着号,踢着高齐的步伐,在灼热的白光照耀之下,踢的腿从侧面看来便似海中的微波——虽然还有些微的起伏不平,但已很接近一条直线了,他们的脚步在地上跺雷音,让整座校场哑然无声,连孩都忘了啼哭,大张着嘴神地望着黑压压的人头从眼前经过,来到『主席』台前,“稍息——立正!” 领头的并不是谢二哥,而是陌生领,他举手在额前敬了一礼,喊,“买活军临城县驻队在此——” 兵士们跟着齐声喊,“请兵主检阅!” 谢六姐——众人也时常见到的,今晚也穿着一身威风凛凛的新装,上衣下裤,在灯下呈现深绿『色』,肩线展翘似乎垫了东西,下着黑『色』皮靴,在高台上垂手肃立,买活军的一举一动都和旁人不同,他们站立时并不叉手,而是双手平贴在身体侧,垂手肃立。这种站姿更加挺拔,谢六姐平日里看起来很平易近人,但今天肃容站着,隔远了看也有一股气势,她回了一敬礼,从身旁随从手上接过喇叭,“兄弟姐妹们辛苦了。” 四五百人齐声喊,“为兵主效!” 兵营外鸟雀都被这声响惊得『乱』飞,看台上众人早惊得一片肃静,谢双瑶,“这一年吃得?” “!” “穿得?” “!”众军士的回答几乎是咆哮。 “学得?” “!” 买活军兵主的崇拜,从这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回应中便可尽窥,王举人、县令、金县尉这些有见识的乡绅都是双手微颤,反倒是坐在下节台阶下的马百户面不改『色』,他被谢双瑶俘虏过多次,早就尝遍了买活军的厉害,只是众人未有眼见,他再怎么渲染也是无用,只会觉得他是胆怯避战,此时见众人都是『色』变,反而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实在不是他孬种,而是敌我之间强弱太明显,这样的一支精兵,若是放开了打,半年内说不定都能打到省城去! “刘老弟,你这也是眼见的,我就你照实说罢。”他拍了拍身旁那精悍汉子的肩膀,“这样的兵,彬山还有五六百人,和这几百人是一模一样的,没高下之分,全都奉六姐如神,宁也不会背叛买活军。你便自己,别说许县了,就是州府,能和他们打么?” 他中的‘刘老弟’,便是徐地主去许县卖货时,坐在小旗刘阿七身边的那精悍汉子,他是刘阿七的族兄,也姓刘,众人多以刘老大称呼,也只有马百户这样的身份,可以叫他一声刘老弟。因为刘老大在县中行走,非得把马百户打点不可,人间强弱之势很明显——这刘老大,便是原本行走在周围五六座县城之间的私盐贩子,也是这几县城所属的延平州做的最大,在本地最为根深蒂固的一家。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可以自己劈,米可以自己种,油可以自己熬,但盐无论如何是很难自产的。在敏朝的贸易流通中,盐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以盐商的起落,便可觑见王朝的兴衰,因为人人都要吃,且并非村落或部族可以自产,是以便有了官府专营的前提——也就有了私盐流行的土壤。 在王朝初期,官盐价格虽然高昂,但杂质少,咸味纯正,并不太苦,民间多以官盐为主,私盐只是以价廉取胜,但往往到了王朝期,官盐不但价格高昂,而且混杂泥沙无法入,沦为强行摊派给民间百姓的另类税收,甚至有混了杂质,『逼』得老百姓只能去买私盐,此时的私盐价格虽也不便宜,但质量总是要比官盐上那么一点。 民间没有办法,只能忍耐这层盘剥,而本地的私盐贩子也一洗王朝初年东奔西走的狼狈模样,逐渐挂靠上本地的名门望族,甚至自己也买了官身,成为县里的名流,只要处到了,和县中的积年吏目肝胆照,便是上头派人下来彻查,都很难撼动这样根深蒂固的势力。各地的殷实家族,不乏有私盐身的,到了天下大『乱』的时节,这样的家族还比纯粹的书香门第更容易存活,因私盐贩子手中的盐丁,往往要比本地官兵都更健壮勇猛,景了就是一方豪强,来不论是投靠更大的武装势力,还是偏安一隅,至少都还有进退从容的余地在。 刘家便是如此,刘老大是私盐贩子,刘阿七是小旗,最末等的武官。他们是许县最值得注的势力之一,虽然许县的煤矿把持在张家手中,但三省通衢之地的私盐买卖,刘家能吃下八成以上! 许县的官兵只有五十人,长期缺衣少食,『操』练敷衍塞责,根本不值一提,需要注的支武装力量便是张家和刘家,张家的矿丁——其实矿丁倒罢了,都是卖命的苦哈哈,许多是被张家掠夺来做工的,未必会实心为他们征战,主要是平日里看管矿丁做活的工头打手,一吃喝、如狼似虎,那也是穷凶极恶,人命压根麻木不仁的凶徒。毕竟人下到了矿里,那命就不是命了,煤矿一年也不知要葬送多少矿丁在里头,能做这份工的,不是狠心人也变狠心人了。 矿上大约能凑一百多人,张家连这些打手带自家族里的青壮生,还有家里的那些佃户,五百多人也是能凑得来的。这才是县里最提得上的武装力量,其次便是刘家私底下的私盐贩子们,这些贩子成群结队,经年在县、村、镇中奔波,搬运携带的都是能当钱使的盐,除了经验老、心明眼亮之外,悍勇之气也是必不可少,要有必要时能拔刀杀人,和山贼土匪短兵接的勇气,才能在江湖绿林中站稳脚跟。刘老大自己心里有数,手下这些兄弟们收拢起来,三百多人是有的,而且都比马百户手下的那些兵能打,虽不如张家,但也不差什么了。 话虽如此,但私盐贩子也是生人,手下的兄弟平时多数是十数人成一帮伙,各有领头人,在刘老大的安排下各走各的线路,马百户手下的兵要留难他们还是容易的,因此刘老大见到马百户一是赔笑脸,平时也颇为敬重——这么几县里,也就是马百户手下的兵还有些战斗力了。他的思维也和张地主家不一样,自知自己做的买卖见不得人,因此并不拿大,和买活军之间的关系也还算不错,至少并没撕破脸:买活军的精盐很早就传来了,实际上他们也是大私盐贩子,按说和刘老大是竞争关系。刘老大是应该给他们一些颜『色』看看的,但当时他选择了忍一手,反而也辗转去云县拿些货,许县、临县这里的上雪盐就是这么扩散来的,说起来也都是老识了,只是从未去过彬山而已。 买活军拿下临县,并开始修路之,刘老大干脆就关了自己的盐场,从买活军这里大量拿货,往三省发卖,这几月实在是财源广进,发了一笔大财,只是银子赚得越多越心虚,刘老大和张地主不同,在张地主来,买活军是过江龙,张家就是地头蛇,在本地根深蒂固,论到兵丁数,买活军常驻在临城县也就是百多人,如此来,一次最多动五百人来攻打县城,攻守双方人数当时,自然是守方有利,且不止张家这么五百人守城,若能发动起千人左右,买活军就吃不下许县。因此张家和买活军之间不说平等话,但至少不需要怎么卑躬屈膝,这四五月以来,张家人买活军的态度都颇冷淡,根源就在此。 这就是土老财思维的局限『性』了,实在是太过当然。刘老大走南闯北,见识比张地主还是要高一筹的,这笔钱他越赚心里越是不安,买活军的态度如此宽容,仿佛别有打算,他钱是赚到了,但似乎是为别人赚的——他可是都打探得清楚,买活军拿下临城县之,第一波就把平日鱼肉乡里盘踞县城的架势人家给处置了,交不买活钱的几家主连着纨绔少爷一起人头落地,其余男丁多数都‘送往彬山苦役’!那些能留下来上学识字做买卖的,便是在从前也是较为老实本分的人家。他刘老大手里也是有人命的,虽然不说鱼肉乡里、欺男霸女,但总不能指着买活军明察秋毫到这地步,说不准就被糊涂杀了干净! 有这样的担心在,便不能不为未来考虑,要逃去别的地方落脚不现实,外地也不太平,且刘老大卖私盐的活路就在这几县之中。他现下的选择无非就是样,第一先六姐投诚,至少要营造已投诚的幻觉,如此一来买活军入城之还有地步,第二便是厉兵秣马准备和买活军真刀真枪地拼几场,能把他们拼散了是最,说不准还能乘势吞了他们的盐场,立地顿成大豪。 怀着这样的犹豫,年边和兄弟们喝过酒封了账,刘老大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家安坐,大年下的来临城县‘走亲戚’,来了临城县以自然处处惊异,昨天请马百户喝酒套磁,马百户也没说什么,只请他今天一起来看演,刘老大果然被这小阅兵吓得面无人『色』,心里千回百转,只着一句话:“别说州府,就连御林精兵,能和他们打么?” 谢六姐的神仙手段,他此前已有所见识,这一圈的夜明灯就让刘老大胆气被吓走了三分,此时当真是双腿抖得和筛糠一般,只:“我可不敢和他们打,我可不敢和他们打!天爷,我那些兄弟,怎敢和这样有菩萨护佑,一高壮整肃至此的天兵血拼?!” 这却还没有完呢,谢六姐和士兵答过,便朗声,“演习现在开始,兄弟姐妹们,摆阵!” 话音刚落,非但刘老大要往下摔,就连县令都坐不住了,“军阵?军阵?!六姐天人传承中,难也有军阵么?!” 他的手也开始轻颤了,不禁抓住了身旁的老妻,一旁的二子则丝毫没感受到父亲的震撼,而是满是惊喜地低呼,“太了!买活军也有军阵?” 。 第 39 章 买活军传奇故事 在如今的大敏朝百姓心中,军阵是一种朦胧而又遥远的神秘技术,就约等于后世人对绝世武功的想象一般,是当时的百姓所能向往的一种最高的秘技,这种心情的痕迹甚至影响到了数百年后,让武侠、仙侠小说中了阵这要素,当然,和后代人百无聊赖的幻想同,此时对军阵的追捧和憧憬,完全是基于百姓们自身的需要。 和生活在和平时期的后世人同,此时的敏朝百姓,在生活中遇到武装冲突的可能还是蛮大的。比如沿海百姓,哪怕是江浙一带的腹心之地,都可能被倭寇上岸掳掠,而手无寸铁的农夫渔民,一旦对上了拿雪亮快刀的倭寇盗匪,这就是个人武力压制能解决的题了。哪怕是孩童也知道,一个人力气再大武艺再,对七八个手里拿快刀的倭寇也一样只能等死。 而有了军阵,那就同了,相传从前戚爷爷手中有一本仙人传授的兵书,哪怕是村夫佃户,只要被戚爷爷炼入了军阵之中,便可结成玄妙无穷的阵,可以抵御倭寇,他们彻底灭杀,再也敢前来滋扰。戚爷爷便是凭自己所向无敌的兵阵,东南一代的倭寇平息了至少数十年,哪怕现在重有倭寇为患,但规模也远非从前可比,这一切的效用,都是源自于那神秘莫测,仙人传授的鸳鸯奇阵! 这样的传说当然有些玄乎,但话又说回来了,除了这些民间口口相传的传说之外,又有什能给这些手无寸铁,只能任凭蹂.躏的百姓们一丝希望呢?军阵,和传说中被『奸』人所害的戚爷爷一样,仿佛是一种信仰,一种美的憧憬:倭寇总是会被打跑的,只要有英雄降临,美的,可以安心种田,只需要『操』心佃租和粮价,至少能保下一条活命的日子会来临的。 这些是百姓们的见解,读书人和刘老大这样的江湖人,他们知道军阵没有这神奇,但同时也知道军阵是一种高度敏感的技术。——其所谓军阵,说白了就是在短时间内能有效地把士兵结合在一起的办,譬如梅花阵、鸳鸯阵,这些阵和『操』练口诀,都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消化了新兵,让他们互相帮助,面对敌人可能的战术有所准备。 比如针对从前倭寇,在东南沿海地区发展的鸳鸯阵,就是官府的传之秘。戚爷爷打倭寇这已是近百年前的往事了,如今沿海依然可以听到倭寇的消息——这十几年来倒是了,因为连倭寇都看上这里,要人没人要钱没钱,他们会去更北边江浙一带,但那里的官也早忘却了鸳鸯阵的奥秘,或者从未得到过传授,那曾经立下赫赫战功的鸳鸯阵,就这样消散在了时间里,只留下沿海居民无奈的叹息。 总之,阵就如同这时代的核.武器,但威力无穷,而且也是传之秘。这是升斗小民能接触到的信息,连普通武都很难得到传授。而谢六姐这个百分百纯正的北方流民之后,居然也会演习军阵? 这又是一个她来自天界的证据。但对于康顺这样有意加入买活军的大小伙子来说,无疑也是更增添了买活军的吸引力。他竖直了上半身,神地眺望场内,只听得场中士齐声虎吼,随后如蚂蚁一般在场中有序穿梭,很快结成了数十长队,彼此各有高低,都做同的动作,有些高挺做持盾状,有些伏地做投刺状,两边对称,显是结为有序队形,而让人诧异的是还有人做众人都无想象的动作,只因都是空手演练,也只能看个热闹而已,要说他们在做什,看客们便有些白了,但也并在意,只顾震骇叫,场中人声一片,比片刻前要热闹了。 这些动作无疑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士们十分谙熟,喊杀声令谢六姐十分满意,她背手断下达命令,“三人小阵!” 这些大阵立刻分散了来,由三人彼此背靠结成小阵,一人应当是执□□,做突刺状,但让人看懂的是他时而又托起空中想象的武器,仿佛一手托在肩上,侧头知在做什。众人看得颇为『迷』糊,只有刘老大汗『毛』直竖,抓起马百户的手一把攥住,轻声,“鸟……鸟铳?” 鸟铳在其时使用上还有许便,有时完全能和刀剑相比,了岔子或许还会伤到自己,红『毛』炮还,算是敏朝官军看重的武器,但鸟铳以及类似的武器却绝主流。即便如此,这也完全是民间武装有资格掌握的力量,能防御鸟铳的只有铁甲,但甲胄在民间极为稀少,只要有十把鸟铳,就足以纵横延平府的绿林,而刘老大看买活军『操』练的样子,无论如也说他们只有十把鸟铳的话,这看起来,看起来……至少有一百名鸟铳手啊! “是鸟铳!”马百户在他耳边低语,“比鸟铳更……” 他脸上闪过极深刻的恐惧,“我只见过六姐使过一次,那次也巧,我们被六姐抓了,去云县修码头,恰遇到了海盗前来滋扰,看旗帜,仿佛是占据了琉球的大海盗,一共七艘船,都威风得很,至少都是六橹,旗舰上还有炮台,远远地停泊,其余六艘船抢滩靠岸,上面冲杀下来的都是货真价的倭寇——手里举的都是倭刀!” 这就是倭寇的标准,用倭刀的就是倭寇,其这些人很和倭国根本没有关系,是沿海的渔民落草投靠了大海盗。但就算也曾是本地乡亲,落草后身由己,也成了喊倭话的倭人了。非但刘老大,就连马百户身边的王举人等,一时都由听住了,哪怕知道买活军必然是过了这一关,但手心里依旧捏了一把汗,“后来呢?死了人没有?” “死了十几个。”马百户沉重地说,“倭寇一千人,全都没有逃走。” 雷郎中由叫道,“可能——但——” 他的声音仿佛一下被掐断在了喉咙里,过了许久才喃喃说,“两年前,泉州城里是流传消息,说是王的私船队,离奇得很,那段时间海上并没有大风浪,端端的天气,但去就再也没了音信,曾回来。传说是被龙王爷收去了给地府运阴兵……” 这传说和所有民间传说一样,都有强烈的装神弄鬼的味道,白人是会轻信的,但此刻,这些白人脸上都由流下了潺潺的冷汗,马百户说,“看到船影的时候,买活军就让我们都撤回到城里,他们反而了城,但也没有去沙滩上和那些人接战,而是各自占据了高处藏匿。” 说到这里,他脸上由又显『露』惧『色』来,轻声低语道,“就和做梦一样,说起来快得很,因为沙滩上没有人的缘故,那些倭寇也有些掉以轻心,上岸后便各自成群结队,往城墙走来。待他们离船大约数百丈之后,那处就是你们看到的一个隘口,那个隘口本也是意设置的——但船上也有人在防范,只要有人敢冒头『射』箭,船上便会有人加以还击,过你们也知道,如今海边县城,会使弓箭的士兵都很少,会对倭寇造成大威胁的,这些事他们自己也都知道。” 在他的话声中,一幅众人都十分熟悉的图景似乎跃然眼前:荒芜的县城,高墙后隐约的哭喊声、纷『乱』的脚步声,几个面有菜『色』、双腿打战的瘦弱士兵,三五成群、满面狰狞的盗匪。他们身后还有人正在搬运攻城用的工具:倭寇数会用撞门槌,只要云梯、钩索便可越过城墙,甚至有些倭寇还有上的皮甲与弓箭,战斗力远超当地兵丁。 但故事的展,至少今日却如惯常的走向,马百户低声道,“待他们走到隘口下时,却没有人探头来,而是有人扬起一只手,抛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恰掉到一群人脚下……那些倭寇才刚要闪避,便听到‘梆’的一声大响……”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反胃,捂嘴干呕了一声,“我被谢六姐邀请在隘口上的关防里观战,看得清清楚楚,那十几个人,全都被炸得飞了……胳膊、腿、碎肉『乱』飞,血溅得到处都是,一个人头被冲得十余丈高,就从我面前飞了过去……那股血肉的滋味……那股血肉的滋味……” 众人饶是想象,都觉得惊悚,倘若是亲眼见证了无数神迹,根本只会觉得马百户在说梦话,但如今自然听得浑身战栗。王举人颤声道,“那帮倭寇难道跑?” “跑,怎跑?但买活军又扔了几个黑球,他们有一种东西,能够在数百丈外彼此沟通,扔的位置都很准,那帮倭寇根本没反应过来,连城墙根都没见到,便被炸死了数十人。”马百户打了个寒战,“此时自然是丧了胆,发一声喊,都忙往后跑,就连远处的旗舰,想必一直是用千里眼来观望的,也都始摇动旗语,看来是见势妙,要转舵走了。” 按雷郎中的说,最后这支船队是全军覆没,所以旗舰自然也是没有逃脱,但众人搜索枯肠,再也想岸上的买活军是怎追到旗舰的。要知道当时倭寇劫掠,主使者往往都『露』面,而是在远处看风头,到局面完全被控制是会上岸的。而海上追逐,又同于陆上,茫茫大海,彼此追逐,全靠风向和彼此『操』帆的技术,自然还有补给。这种旗舰的速度比商船要快很,陆上几乎没有追逐的手段,只能望洋兴叹,徒呼怅然。更说买活军都是一群北方流民,恐怕根本没有少人会船了。 雷郎中身泉州,最是了解其中委曲,双手由握起拳头,紧张地听马百户往下讲道,“就在此时,六姐也发觉了对,冷笑一声,从屋子里走了去,来到隘口上的一处空地,叫旁人都退了来……” 他咽了咽口水,几乎是有几分艰涩地道,“随后她伸手一挥,身边便现了一座草绿『色』的红『毛』炮……大概便是那样的东西,但威力却绝非红『毛』炮可比,旁边还带了一个……一个说清是什的东西,亮亮的,上头有些图形,六姐按了几个按钮,又知道做了什,忽然间,那东西便喷了一枚炮.弹——应该是炮.弹,因为是带了火光的,在天边划过,便犹如……犹如彩虹一般,划过长空,直接落到了旗舰上!” 众人都听得瞠目结舌,马百户仿佛梦呓一般,喃喃道,“那旗舰就像是纸糊的似的,被那东西一撞,桅杆当即就倒了下来,从中间被砸了个黑乎乎的大洞,从千里目中看去,大洞里全是血肉,那里必定是首领所在的舱室,甲板周围还有少人在往上爬,我能看见他们的手,挥舞,嘴巴在喊什,身下却是断涌上的海水……那东西只是一炮,便把船从上到下打穿了,很快船就在海水的重量下断成了两截,黑影从甲板上往下跳,可没有办,船沉了之后,形成了一个大漩涡,把他们都卷了进去……” 这场面一定常常在马百户梦中现,令他记忆犹新,他的话声透能渗入人心的真诚,逐渐弱了下去,过了一会,他颤了一下,轻声道,“全死了,那艘船上的倭寇,一个都没有活。” 身旁鸦雀无声,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就连校场上的表演都无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刘老大听到‘咯咯’、‘咯咯’的声音,过了一会,突然发觉是自己的牙齿正在相互叩击,他仿佛如梦初醒,知哪来的力气,扑上前抱住马百户的膝盖,情真意切地央求,“我、我愿报效,我愿报效,求哥哥救我,求哥哥救我!” 。 第 40 章 谢双瑶发表重要讲话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刘老被买活军的年终『操』练吓得不轻,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挡了买活军的道,被一脚踢的可怖画面。寻常百姓眼中,却觉得买活军的『操』练虽然依旧是见所未见,不他们原也就没见场面的公『操』练,因此反而并不太惊异,多是见到军容严整、军士雄壮,行动之深章法,生出了由衷的欢喜。待到买活军演练完毕,都是纷纷喝彩,叠声叫道,‘好男儿!’、‘好军士!’。又女娘不服气,在看台上娇声喊道,“好女娘!”“好威风的姑娘!” 此时演练已毕,谢六姐又号施令,让他们重新编队,举起喇叭道,“一年忙到尾,诸位辛苦了!今年我们做了很多实事,买活军拿下了临城县,又修通了两条路,我们建起了很多机构,临城县的医院,重修了云县和临城县的县衙,些活计离姐妹兄弟们的安排是办不完的。今我谢双瑶在里谢诸位了!” 众兵士都叫道,“愿为六姐效死!” “六姐尽管吩咐!” 话声虽纷『乱』,但却个个声嘶力竭,显见真诚,灯光中看去,买活军个个面『色』涨红,显见得对谢六姐的崇敬几近狂热。就连百姓们也些壮着胆子喊道,“六姐人降世!” “六姐来了,我们肉吃了,六姐仁德!” 谢六姐把喇叭拿,向四周拱手致谢,面上容可掬,停了片刻,便伸手下压,示意众人安静,买活军如臂使指,当即静默下来,四周百姓也连忙收声,又听她拿起喇叭说道,“今年也是丰收的一年,是成果的一年,最成果的便是我的兄弟姐妹们,在新的生产生活中,又了新的学习心得,新的感悟,取得了新的进步。” “我们的队伍扩了,我们的目标是远的,但我们的征程依然漫长,明年买活军要新的动作,也会新的地盘,对人才的需求也会越来越。我谢双瑶在此要求所买活军——” 谢双瑶猛地站正了,抬高了音量肃穆地喊道,“永远保持先进——” 非但台下士,就连站在她边的谢二哥人都肃容跟着喊道,“永远保持先进!” “永远热爱学习!” “永远热爱学习!” “永远勤劳奋斗!” “永远勤劳奋斗!” 从他们的面孔上,从谢双瑶的面孔上,都可看到他们的认真与严肃,看台上众人回想一年买活军所表现出的素质——个个写会算,在实务中从未蛮不讲理,也从未给其余人拖后腿,几乎无人接受贿赂,对谢六姐忠心到了极致……亦不得不衷心佩服,此非假话空话,而是买活军贯彻到底的实在信条。些买活军的知识也不是没薄弱之处,王举人编撰的数学课就是为了他们准备的,但哪怕是最老粗的兵士,学习上也是从来不肯偷懒的。 “明年,买活军会继续向外扩张。” 此时口号已喊完了,谢双瑶又把喇叭拿在手里,嗡嗡的声音在校场上空回『荡』,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们需要多的人才,买活军要跟上我的诉求,在各地的工作岗位充分挥主观动『性』,你们要成为我的眼,我的手,我的脑,为我看,为我做事,为我思考!为我效死抛命,那太简单,人命不值钱,你们的脑子值钱!你们不但要为我死,还要为我活——做到吗?” “!” 那声音直冲云霄,谢双瑶满意地点了点头,语调中带了一丝警告,“买活军不养闲人,我在不断前进,不跟上脚步的,会被我毫不留情地淘汰,跟上我的兄弟姐妹们,得到最高的奖赏——用你们的双手来创造个国家的未来!” 还是她入主临城县后,第一次如此坦率地表达自己的野心,看台上不少观众面『色』都十分凝重,但校场中则是一派火热,在狂呼高喊的效忠声中,谢双瑶手一挥,“我的讲话到此为止,最后祝家新年快乐,联欢晚会正式始!唱《买活歌》!” 她关了喇叭,退到一边,一旁两个人快步走上前,双手挥了起来,单薄的嗓音定了调子,台下军士随后加入合唱,倒是他们平时没事常哼的调子,众人都很熟悉,但词还是第一次听得样清楚。“起来,饥寒交迫的百姓,起来,全下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幸福而斗争,旧世界个落花流水,百姓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我们要做下的主人……” “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理想中的乐土就一定要实现。” 买活军——固然很知识,但讲的是下人才说的白话,他们的歌也是如此,全是白话,和民谣一般琅琅上口,再无丝毫深奥之处,军士们的歌声在校场上空回『荡』着,向看台上传递着,些人双眼直,两腿轻颤,感受到了由衷的深深的恐惧,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旧时代在风雨飘摇中逐渐粉碎,碾了他们所的不舍,不可逆转地走向终结。但多的人——那些原饥寒交迫,原视年关为催命关的百姓们,原破衣烂衫,忍饥挨饿,如今够吃饱的人们,他们觉得买活军的歌声很动听,甚至充满了吸引力,让他们对个神秘而又优越的群体产生了无尽的向往。 是向往他们体面的衣着,丰厚的伙食吗?概是『乱』世中对平民百姓最吸引力的两件事了——或许是的,在今日以前,是许多半小子心中憧憬最直接的起因,但今日之后,他们仿佛模糊地明白了么,又始憧憬起了么,他们憧憬买活军的谈吐、见识和力,又欣羡着他们的信念,些口号、歌声,并不空洞苍白,而仿佛是一种坚实的保证:个群体不但知道世界是么样,还知道它为么变得样,个群体指导他们的人生道路,告诉他们怎么去想,怎么去做! 他们吃饱喝足已一段时日了,精神领域的吸引要比从前强得多,若说从前他们对买活军是羡慕的态度,从今日之后,便是那急切的向往,他们期待着明年,到了明年,买活军或许还会征召新兵……到了明年! “从来就没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百姓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歌声乘着风往四面八方飞去,飞豪村上空,让葛爱娣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往外眺望,些低矮的土房后头罕见地燃着灯火,今年临城县的农民们,至少在除夕夜舍得点灯了,千千万万个葛爱娣们或许还听不懂歌声,甚至还会人像于县令一样觉得几分讽刺——从来就没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可分明临城县的变,就是因为上降下了谢双瑶个救世主,没她哪来的些变?她敢说她不是神仙么? 但是买活军,是谢双瑶的地盘,没人敢驳她的嘴,而军士们或许心底也模模糊糊地喜欢着个歌词,首歌没歌颂高不可攀的皇帝,没那些似似无的神仙,只百姓们自己,他们仿佛在歌声中找到了力量,找到了对于终年辛劳的慰藉,他们快乐地唱着,“理想中的乐土就一定会实现!” 理想中的乐土……乐土是么?雷郎中在一刻忘却了一切所别的,他在出神地想着牛痘,如果明年牛痘真的广泛引种……如果他拜在六姐门下,得到全部赤脚医生手册的传授…… 王举人也在想着牛痘,想着算学,想着马百户描述中谢六姐那举手投足尽是伟力的画面,他刚才听到了连翘的话,“是一种可以掌握和复现的力。”是的,六姐也对他说,一日他们也造出她手里那些仙器,王举人知道六姐从来不说假话,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仿佛一股极其庞的力量就在前方,着他去掌握,而他凭此造出那穿行云霄的红『毛』炮、那霹雳如雷的黑球弹……他用一人的热心去影响下,世界的局势……他觉得他听懂了六姐的话,一切确然让他热血如沸,期待着那理想中的乐土。 于县令、马百户、金逢春、于小月、于康顺……他们都各各的期盼,明年就要来了,在广袤的国土上,遍布着饥寒、疫病、杀戮与剥削,一刻或许只三个小小的县城,在热诚地,全心全意地庆祝新年,明年就要来了,他们自内心地期盼着,明年买活军的地盘会,他们的日子也会越越好,挑战当然是连续不断接踵而至,但他们应对一切的信心——他们谢六姐! 而在三座县城之外的地方,也许多人在掂量着、考虑着买活军的来,以便做出自己的应对,谢双瑶的目光投向夜空,她也在思忖着明年的展,但很快又把思绪收了回来。 “好了,煽情够了,现在始乐呵吧。”她从怀里掏出节目单看了一眼,“第二个节目,双人声《报菜名》,表演者谢二壮,吴小莲,家鼓掌!” “哗——”在家懵懵懂懂,却又的热烈鼓掌声中,战士们各自去校场边取来小马扎席地而坐,平时不苟言的谢二哥、满脸刁钻的马脸小吴一起走到舞台中央,还未口,台下已声——光是两张脸来说声件事,都已招得人,实在是喜气十足! 。 第 41 章 刘老大投效 “芙蓉燕菜、炒虾仁儿、熘腰花儿、烩海参、炒蹄筋儿、锅烧海参、锅烧白菜、卤木耳——卤木耳、卤木耳……” “还有呢?” “还有一大段,但是想起来了。” “哈哈哈哈哈!” 随吴小莲无表情地迸完这句话,台的再捂住了,谢二哥那满脸无奈的表情虽然看台很难看清,但众人仍是兴致勃勃,时而前仰后合,时而馋涎欲滴,毕竟对一般百姓来说,平日里的娱乐生活也相当匮乏,除了那些狂喝烂赌的败家子儿,一般人家最大的娱乐就是晚饭后凑到门外巷口,听些有见识的老人家讲古,又或是有了闲钱去茶馆听一段说书,对临城县百姓来说已是错的娱乐了。 像是这种双人对谈的形式,在临城县实属新鲜,《报菜名》这样有一长段贯口歇气的段子,很难令代人喝彩,但却足以让此时的敏朝观众大为钦佩,马脸小吴在‘卤木耳’上卡了半,仿佛忽然缓过一口气似的,往又一连串背了去,“炒肝尖儿、桂花翅子、清蒸翅子、炸飞禽、炸汁儿、炸排骨、清蒸江瑶柱、糖熘芡仁……” 这么一大长串菜名,她背得又快又急,中间乎没有气口,却还口齿清楚咬字分明,众人听,忍住跟屏息,待到小吴说完,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争相叫好来了个满堂彩。马脸小吴倒是很端得住,行了一礼台上去,谢二哥反倒有些局促,乎是逃一般台,又惹来众人。 有了这个开头,接来的联欢会便让人颇是投入。都是军士里出人,有上去演军拳的(刘老大又吓了个半死),有表演乐器,上去弹琵琶的,也有人合唱的,连谢双瑶都献歌一首,唱了一首民谣《一条大河波浪宽》,连阅兵带表演,总来近两个时辰,随后众兵士回营,换防的换防,吃夜宵的吃夜宵,满城人十停里九停都来看晚会,数千近万人挤得看台水泄通,此时都慢慢散去,一路上还意犹未尽,彼此谈论,更有些年少子弟已开始学唱买活军的军歌,又或是学马脸小吴的《报菜名》,只是他们哪记得住这么多菜名,到后来开始自己加工,“炸鸡胗、炸鸡肠、炸鸡翅、炸鸡腿、炸鸡腿、炸鸡腿!” 对临城县百姓来说,这个年是新鲜又快乐的,各家回去后久,晚星照耀之,又见炊烟袅袅,那是灶里都添了一块蜂窝煤,各家原本温在灶头的那锅水用完了,要新烧热水,打发全家人再擦擦手脸,还一个也可以汤圆吃了。吃完汤圆,过了子时,鞭炮便陆陆续续响了起来,众人这入睡,但次日却也是一大早便要起来放开门炮,随后便各自往亲友家动拜年。 刘老大是住客栈的,自然免了拜年这一茬,除夕夜他睡得并好,一晚上思绪纷杂,恨得初一早上就由马百户引见给谢六姐,但大年初一人人急亲访友,哪有时间接待他呢?马百户也说得明白,便是要报效,也得等初五过后,谢六姐在这里过完初一就要回彬山去,买活军新年是开团拜会的,彬山开完了,还要去云县开,等她回来最早也是初五初六了。 论时间,在启程回许县吃顿酒再回临城县都来得及,但刘老大在哪有这份心思,他情知买活军吃许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甚至可能年后就开始动手——许县的乡绅实在短视,买活军要修路,竟没有丝毫抵挡,甚至还处处配合,让他们修到了距离城关远的所在,两地商贸一通,买活军对许县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本来或许还要拖半年的,在个月就想往许县伸手了。许县最大的势力张地主,想要敌住买活军一都是难。 张地主只怕已没有活路了,买活军肯定要他家的煤矿,刘老大手里的私盐路子,买活军难道就想要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刘老大这个月私盐行销赚了数千两银子,光是分到他手里的都有两千两,买辆那传说中的自行车都够了,但拿得越多他手越抖,他何德何能?论人手无法和买活军比,甚至还像张地主,有省城做官的亲戚,这钱真是给了他就犹寄存在他这里一样,买活军拿许县之后一句话就能取回来。今他只有摇尾乞怜,拼死报效,把自己完全融入买活军的系里,方能有一线生机。 十成利里能给我留一成就行了!他这样想,,就给我留个人,再留二三十两银子就行了。——他预想中第二条路,便是在买活军出手以前逃,去到另一个城市新开始。过这条路也可能带太多银两,金银毕竟都是很沉的东西,身上最多带个十两就是极限了,剩的只能留在许县,便宜了买活军。而且这条路也带他的娇妻爱子,也无法享受买活军治的安宁,以及他们那些神奇的仙器。 刘老大清楚心理底线这个词,但只要买活军给他留的比这个多一些,他都准备精诚合作,人就是这样,一旦打定主意,就怕生出变数。刘老大实在已吓破了胆子,满脑子都幻想自己那些兄弟和买活军对上的场,买活军缺铁,兵士们肯定披甲,这些壮汉结成阵,拿上刀枪,撞到人群里怕就是绞肉一般,谁能抗衡? 小耳朵、李十八、区大鼻……他一闭上就是多年老兄弟的头颅在空中横飞的画,好像自己再一转头就刀枪挑到了胸前,刘老大这一热锅蚂蚁一般,倒茶来喝的手都是抖的,他想学买活军的课本,但怎么也静心,文字仿佛在课本上爬来爬去,他自来了临城县就极喜欢这里的小吃,但今日就在客栈里闻街对炸鸡店的香气都没有什么食欲。 南方十里同音,风俗也各自同,临城县这里大年初一是吃汤圆的,许县大年初一要吃红糟鸡汤煮的线,加鸡蛋称为太平。临城县到许县这里的村落则大年初一喝红糖桂花茶,吃金桔,刘老大出门在外,则客随主便,早起吃了店家送的猪油芝麻汤圆,又甜又油又香又糯,吃到嘴里甜滋滋的,刘老大满腹心事也忍住多吃了个,吃得有些塞住了,中饭便随意啃了个饼子就茶,这一客栈外头都热闹无比——临近座村的村民都进城来了,他们起得更早,侵晨便起来拜祭过祖宗,吃了早饭便一起往城里赶。 城里的小商贩们也过年的,除夕夜都在备货,今日沿街两边全是摊位,卖头花、头油、头绳的,卖布的,卖镯子首饰的,卖小孩玩意儿零嘴的,连卖顶针的都有,一条街塞得水泄通,只有孩子还能在腿缝里奔跑,手里是拿糖人,就是举风车,还有擎炸鸡店的炸物的,『舔』叮叮糖的,凡是食铺都排了长队,吃食种类比腊月里更多了,还有城里住户的孩子也来凑热闹,站在街口指小吃摊胡『乱』喊‘芙蓉燕菜!’,这是听了昨日的相,念念忘还在学呢。 城里的亲戚也好,小商小贩也罢,免又要费了唇舌,向乡的亲戚解释昨晚的见闻,绘绘『色』地形容那灯,那兵,还有那些节目。听得这些见识更少的乡人直瞪,个个惋叹自己昨日没有进城来赶这个热闹,又说今年乡唱唱戏,街头人『潮』汹涌,处处都是欢语,都是那橙红『色』的衣裤,人们的脸『色』还比衣裤更红。 要是这种料子有深『色』的便好了,出去贩盐时实在也用得上,刘老大站在窗边眺望街景时心在焉地想,他已听马百户说起过这种‘仙衣’,的确结实,而且耐脏,哪怕踏入污泥,水一冲刷便干净了,实在是很便于干活的。只知为什么劳作的衣服用此贵的衣料染织——难道在六姐来的地方,这样的染织技术也是随处可见,可以这般抛费么? 那必定是个刘老大无法想象的世界,想到这里,他禁连连摇头,暗斥自己荒唐,便是仙界怕都没有这么好,再说仙界中又哪有老百姓的容身地呢?——他由又想到了昨晚买活军的歌,‘来就没有救世主,也靠神仙皇帝’…… 此葳蕤了一,到半午,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起来,思绪反而也随之清明了少,刘老大实也是个场上的人物,若是昨晚吓破了胆,绝会此堪。此时心绪渐平,便又有了那南闯北、刀口『舔』血的豪气,暗想道,“杀人过头点地,怕什么,鼎边糊还开,吃一碗去!” 本地最好的酒菜,公推是县衙食堂,这个自然是刘老大吃到的,过年食堂也开,至于餐馆他平日吃过太多,此时也没那个耐心点菜,倒是鼎边糊这样的小吃,热热乎乎,冬日里来两碗最是便宜,再要个上三五个炸焦圈,来一碟卤海带卤豆干——昨日那《报菜名》里的卤木耳要是有便好了…… 刘老大中午没吃好,饿起来便难耐,收拾停当披了件来临城县新买的棉袄——他还买了十余件打算带回家去,这趟光买这买那就花了四十多两银子——楼挤到摊子上,见人多,便打算让摊主送进客栈,刚要招呼,身后便有人一拍肩膀,却是马百户家的少爷,道,“刘叔,我刚老远叫你,人太多了你听见——快去县衙!我爹爹知使了多少力,六姐晚饭前抽了半个时辰来见你!” 一听说是六姐要见,周围人顿时肃然起敬,都让开路来,刘老大又哪还记得肚饿?当即追世侄的脚步,赶到县衙,只见虽是假期,里头却还有少吏目轮值,气氛严整,和许县截然同。自有人将他带到谢六姐的办公室,刘老大整肃衣裳迈进屋内,见到谢六姐坐在桌前,倒是昨日的军装打扮,随意披一件大棉袄而已,说长相,实在就是个普通姑娘,也绝非什么稀世绝『色』,但知何,谢六姐大一转过来望他,刘老大原本想好的话全忘了个精光,双腿由自主便抖颤起来,条一般,由自主便跪了去,要给谢六姐磕头,“小、小的前来投效六姐,盼六姐开恩留用!” 让他多少有些安心的是,他听到头顶传来了欢快的,谢六姐仿佛很开心似的,指点他,对身旁那说相的马脸姑娘说道。“看看,看看!” “这就是阅兵的作用!” 她这时候仿佛终于有了一点孩子气,得意地炫耀,“战而屈人之兵,你瞧啊小吴,私盐贩子都丧了胆,这许县就成了咱们的囊中物了吗?” 刘老大提了一一夜的这口气总算是松来了,浑身筋骨都为之一软,知道自己至少已免去杀身之祸,乎要呜咽起来,还在平复情绪时,谢六姐让他站起来。 “我们买活军是兴跪拜的。”她说,很随意地给刘老大倒了一杯茶,“坐说话吧,我们来谈谈你的私盐买卖——你有没有想过扩大一自己的业务范围?” 。 第 42 章 临城县百姓们忠心值max “哇啊——” “这——这!” 由于场所的缘故,买活军放映‘仙画’也只能在军营校场里,这一次老百姓们就不能在看台上坐了,距离有些远,买活军在校场上画出了阵,而且不许居们带马扎,只让他们带了围兜来,便垫在屁股下面席而坐,这是因为有了在彬山和云县放映的缘故,累积了许多经验。 有了昨的晚会打出的口碑,天『色』暗下去之后,校场上的人比昨还更多,因不少豪村的农也宁走夜路回村,也留下来看看热闹。人声逐渐闹热了起来,倒让临城县有了些通商大埠的味,还有些小商贩借机走来走去,兜售着瓜子、花生这些小零嘴。人们『主席』台上的怪事指指点点,不断出惊叹声,几个买活军在『主席』台上钻来钻去,调整着幕布的位置,这些下来,他们已这套设备很熟悉了。而这种如更加剧了众人他们的崇拜,买活军诚然便是六姐的天兵天将,如今许多百姓最大的心愿便是能让己的孩子也加入买活军。 “这幕布是什么意思呢?” 有些机灵的百姓已经有了己的猜测,因此兴奋了起来,“是演皮影戏吗?!” “哪有这么大的皮影戏!”皮影戏是较常见的娱乐,很多人懂得其中的原理,“者,皮影戏也灯笼照,哪来这么大的灯笼?哪怕是昨晚的仙灯也没有这么大吧!” 众人争执之中,几乎遗忘了幕布旁隐约能见到的人影——瞧着像是六姐,但他们也不知她在那站着做什么,准备施展仙法是肯定的,但六姐施法以前,从来不需和她们见过的巫占神婆一样浑身抖颤、面无人『色』,仿佛一抬手就把神迹施展了出来,因此众人现在她有极高的预期,哪怕她眨眼间便乾坤大挪移,把他们移到了千里之外,人们也不会过于吃惊。 众说纷纭中,天『色』很快全暗了下来,买活军绑在旗杆上的仙灯还没有收起,此时然亮了起来,神异之处在是难描难画,只是不如昨晚那样雪亮,灯光只是朦朦亮着,饶是如此,也不知胜过油灯火烛多少! “滋啦啦——”在幕布前,几个黑乎乎的大箱子里突然传出异响,众人当即便吓得倒仰,若不是曾见识过昨晚那神奇的喇叭,习惯了从‘机器’中出声响,此时怕不是吓得爬不起来了,饶是如此,还有许多豪村的农吓得大叫起来,引来身旁那些有见识的临县住不屑的训斥。 “哇!” 但很快,连这些住惊得大叫了起来,人群甚至显着出现了后退的势头,围兜在上被蹭得东倒西歪,不少人无礼抬起手,颤抖着指向幕布,“这,这!” 就连金逢春、于小月这样胸有丘壑的女娘怕得双手颤抖,直觉己仿佛是中了六姐的仙术,竟在白幕布上看到了影影绰绰的灯火——而且这灯火还在从模糊变得更清楚,难……难六姐当真会仙法吗?这灯火是六姐己的福洞天,新时邀请大家共为赏鉴,这就是她说的‘神仙画像?’ “镇定点。”而此时那几个大黑箱子中传出了谢六姐的声音,还是平时那样懒洋洋的,倒没了昨的严肃,这多少让活死人们安下心来了。“这和皮影戏是一样的原理,是倒映上去的,别急,高级班的理课会教授到这部分原理的。” 任何知识,倘若能够通过教学传授,那么便是以掌握甚至是以复现的,有许多人因为谢六姐的话松了一口气,仿佛他们摇摇欲坠的世界勉强得到了保全,但很多连初级班只是勉强毕业的百姓——临城县、豪村的有,以纪大的居多,此时理解到的消息便是这般:读到高级班之后,便会由六姐亲传授仙术,搬山赶海无不为,像眼前这样营造幻境,也不过是最基础的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