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十五钗》 第1章心高气傲的俏晴雯(1) ——判词: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晴雯是《红楼梦》中的靓丽人物,也是读者褒贬不一的人物,读者喜欢她聪明、漂亮、极具个性化的话语,更喜欢她阳光、率真、冰清玉洁的性格。 晴雯第一次出现是在第五回,宁国府花园中梅花盛开,尤氏备酒邀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过来赏花。午饭过后,宝玉倦怠,要睡午觉,贾母嘱咐服侍宝玉的嬷嬷、丫环尽心服侍。贾蓉之妻秦可卿领着宝玉来到预先准备好的房间,宝玉因对墙上的《燃藜图》画和两边的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反感而拒绝在此午睡,秦可卿只好将宝玉领进自己的卧室午睡。秦可卿安排好贾宝玉之后,留下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环在房门外听候。晴雯首次登台亮相,作者并没有给予她绚丽色彩和柔媚的灯光,也没有给她充分展示的舞台——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是旁白式的将她的名字提及,因此读者对她只能留下淡淡的印记。 《红楼梦》文本虽然没有具体叙写晴雯的父母、家庭状况,但从字里行间可以推断出她出身卑微,家境贫寒。第七十七回晴雯被赶出贾府时,曾有一小段补叙晴雯身世的文字: 晴雯当时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来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她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屋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她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 可见,晴雯自小家境贫寒,命运悲苦。晴雯十岁被赖大家买来做丫环时已记不得家乡父母,有两种可能,一是她父母早亡,致使年幼的晴雯沦落街头,以乞讨为生,被别人收留,养至十岁,卖给了赖家。既然赖家是用银子买来的,那就必须得有卖家,这卖家却又不是晴雯的父母,因为十岁的晴雯不会不记得自己的家乡与父母。因此我们得出第一种可能的结论;二是晴雯家里穷困至极,父母无力养活她,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把她卖给了别人。别人把她养至十岁,又把她卖给了赖家。但无论是哪种情形,晴雯都是在她没有记忆的年龄离开了父母,她的童年是充满辛酸和悲苦的。 值得庆幸的是,晴雯长得标致漂亮,聪明伶俐,又有一张甜蜜的小嘴,深得赖嬷嬷喜欢。赖嬷嬷经常到贾母这边聊天,晴雯侍候在赖嬷嬷的左右。晴雯的伶俐标致,深得贾母的喜爱和夸奖。赖嬷嬷为了讨得贾母的欢心,便把晴雯作为礼物孝敬给了贾母,于是晴雯成为了荣府大院中最尊贵的主子贾母的丫环。再后来晴雯被贾母拨过来照顾她的宝贝孙子宝玉,成为宝玉丫环中靓丽的人物。概括晴雯的生活历程,有三个时段的生活轨迹: 一是十岁之前,即被赖家买来伺候赖嬷嬷之前,晴雯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姐妹照料,孤苦伶仃,靠沿街乞讨维持生计,被人收留后,寄人篱下,看别人的脸色生存,挨打受骂应该是家常便饭;或者自小被卖给别人,跟着他/她人生活。这时的晴雯年龄小,没有生存能力,对养育她的人必须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不满,否则将招致打骂等惩罚。晴雯的童年是凄苦的、辛酸的。 二是进入赖家之后,生活稍有改变,赖家虽是贾府的奴才,但在奴才系列中属于是有头脸、有地位、有经济实力者,否则他使不起丫环。更重要的是,晴雯年龄已至十岁,在经历多年的磨炼之后,能够具有一定的思想,具备了最基本的察言观色的本领,凭借自己甜蜜的小嘴和对主人心思的揣摩,适时做出一些令主人欣悦的事情,讨得主子的欢喜,受到主子青睐,逐渐摆脱了从前被动挨打受骂的处境。这一时段虽然较短,仅仅几个月的时间,但它是晴雯人生中的重要时段,为晴雯进入贾府寻得了通道与桥梁。 三是晴雯的标致伶俐深得贾母喜欢,于是赖嬷嬷把她作为礼物孝敬给了贾母,晴雯摇身一变成为了贾母的丫环。晴雯的命运由此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做赖嬷嬷的丫环和做贾母的丫环,虽然都是奴才丫环,但主人的地位、级别不同,自己的生活待遇、工作环境、人格尊严也随之不同。赖嬷嬷是贾府的奴才,贾母是一品诰命夫人,主子身份地位的尊贵高下不同,丫环的身份地位也就有了高低之分。晴雯伺候赖嬷嬷,她是赖嬷嬷的“奴才”,但在贾母面前,她就成为了奴才的“奴才”;晴雯伺候贾母,她是贾母的奴才,若不考量其他元素,晴雯的身份地位与赖嬷嬷相同。主子的身份地位不同,丫环的地位也不同,主子光鲜亮丽的光环照射在丫环的身上,丫环也就有了艳丽的光泽。贾府内部有严格的等级和制度,服侍过父母的仆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凡是年高服侍过父母的仆人,在贾府中享有一定的地位与尊严,年轻主子对其必须尊敬、礼让,有时比年轻主子还有体面,如第四十三回赖大母亲等几个年高有体面的老妈妈来与贾母聊天,尤氏、凤姐赶忙迎接、让座,贾母让她们在小杌子上坐了,而尤氏、凤姐等却在地下站着,这就是因为她们伺候过贾母,王熙凤、尤氏等年轻主子才给予她们特殊的尊重。同样的道理,晴雯伺候贾母,她就是贾府最高长辈、最受人尊崇的贾母的丫环,贾府上下的男女主子、奴才,因为贾母的缘故,都得敬她三分。这一时段也比较短暂,只有数月时间,但它是晴雯人生中短暂而又幸福的日月,是为晴雯进入大观园铺路、奠基的时段。 四是晴雯被贾母派来服侍她的宝贝孙子贾宝玉,这是晴雯形象、自尊升至顶峰,命运跌至谷底的时段。晴雯由赖家进入贾府,环境的改变、主人地位的尊贵,让晴雯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心情很愉悦,工作的积极性、主动性、创新性空前高涨。因此侍奉贾母就特别细心周到,晴雯的聪明伶俐、热心勤快赢得了贾母的满意和赏识。为了把宝玉的生活照顾的周到舒适,贾母把自己信任和赏识的晴雯拨过来服侍宝玉,这就证明了贾母对晴雯的重用和期待。于是,晴雯第三次易主成为宝玉的丫环。 宝玉屋里的丫环共有十六个,其中袭人是贾母的一等大丫环,被空降到宝玉屋里,主管宝玉的饮食起居等日常事务,负责管理宝玉屋里的丫环以及指挥、监管各丫环的工作,是宝玉屋里丫环的总领导。另外有晴雯、麝月、秋纹等七个大丫头,协助袭人照料宝玉的日常生活,负责宝玉学习、生活、玩耍、出门的准备工作,以及到贾母、王夫人处领取东西、汇报工作等相关事宜。还有佳慧等八个小丫头,负责宝玉屋里的茶水供应、洒扫庭院、浇花、喂鸟、到外头传话等杂活。晴雯虽然不是宝玉屋里丫环的负责人,但她在丫环中说话做事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与宝玉的关系较为密切,宝玉对女孩本来就尊重、礼让,但对晴雯更重三分。宝玉喜欢她刚直的性格和光明磊落的处事方式,因此更加喜欢与晴雯交谈、玩耍。 晴雯的乖巧伶俐和刚直率真、爱说爱笑的性格深得宝玉喜欢,两人在一起说笑、玩耍无拘无束,甚是开心,因此两人关系就较之其他丫环更为密切。第八回王熙凤应尤氏婆媳之邀到宁府逛逛,宝玉听说便要跟随而去。在宁府用餐时有豆腐皮包子,他想起晴雯十分喜爱吃豆腐皮包子,于是对尤氏说自己特别喜欢吃豆腐皮包子,让尤氏派人送一碟子过去,留着晚上吃。宝玉说自己爱吃豆腐皮包子是借口,为晴雯要是真。宝玉是主子,晴雯是奴才,整日围绕在宝玉左右的丫环有十六个之多,他是一个事事热心、过后即忘的人,他的心思主要集中在几个主要人物身上,老太太、太太自然不必说,林黛玉是宝玉日思夜想的人,黛玉爱吃的食物、喜欢的玩具,宝玉记挂在心理所当然,遇见她爱吃的食物、喜欢的玩具特意给黛玉留着,溢流出的是恋人之间的关爱和温暖。如果主子对奴才爱吃的食物记挂于心,对她喜欢吃的食物想尽办法留给她,那必定超出了一般的主奴关系。若是在自家吃饭,有豆腐皮的包子,晴雯爱吃但又不在家,宝玉假说自己爱吃留着晚上吃,实是留给晴雯吃,这也算不得大惊小怪,只是说明宝玉对晴雯的偏爱而已。但是,宝玉这次是在宁府做客吃饭,虽说是“自己家”,但毕竟不是荣府,更不是怡红院。宝玉能够在宁府做客吃饭时,想到把席上晴雯爱吃的食物想尽办法让人送进怡红院,留给晴雯,这足以体现晴雯在宝玉心中的分量和地位,折射出主奴之间不言而喻的密切情感关系。在宝玉众多的丫环中,能够享受如此厚爱和高规格待遇的只有晴雯和袭人。《红楼梦》采取以点显面的创作手法,选取日常生活中最为常见的饮食事件,把宝玉置于既是客人又非客人的模糊环境之中,让宝玉这个特殊人物能够对留豆腐皮包子晚上吃这一一般人说不出口的事情,说得那么自然天成,从而让读者通过最普通的豆腐皮包子,联想到宝玉对晴雯爱吃的美味佳肴的处理,也联想到若在怡红院,宝玉对晴雯的关心程度。 晴雯与宝玉关系确实随和融洽,没有主奴之间那么多规矩、羁绊。清晨贾宝玉兴致很高,让丫环研磨、铺纸,摆开了写字的架势,但只写了“绛芸轩”三个字,就撂下笔跟王熙凤到宁府去玩儿了,临走时还特意嘱咐把“绛云轩”三个字贴在门斗上。晚上回来,看见笔砚在案,才想起早上写字的事情,晴雯也趁机调侃宝玉说:“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晴雯和宝玉说话很随意,没有主奴之间的唯唯诺诺、谨小慎微,他们更像朋友之间无所顾忌的聊天、嬉笑。宝玉问“我写的那三个字在哪里呢?”晴雯笑道:“你头里过那府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宝玉说:“你的手冷,我替你焐着。”说着拉了晴雯的手,就为晴雯焐手。宝玉为晴雯焐手,体现了贾宝玉的平等思想。晴雯是服侍贾宝玉的丫环,是为贾宝玉服务的,她上高爬梯贴“绛芸轩”三个字,是完成贾宝玉交给她的任务,即使受冻受累也是她的分内之职,抱怨不得。然而,宝玉对晴雯的一句玩笑话却认真对待,为晴雯焐手,这是当时社会等级制度所不允许的。主子手冷了,奴才为主子焐手,理所应该,是他的本分、职责。主子为“奴才”焐手,颠覆了主奴关系,体现了主奴平等思想。另一平等思想是男女平等。在那个“男尊女卑”的社会,男子比女子享有更多特权,形成了伺候与被伺候、享受与被享受的关系。在众人眼里,女人生来就是伺候男人的,在贾宝玉眼中,男人女人是一样的,甚至女人更需要关爱。贾宝玉对女性的关爱逾越了当时的藩篱,但不是对所有女子都像对待晴雯那样体贴关爱,他给晴雯焐手,是用自己的心温暖晴雯的心。 宝玉是荣宁两府中最受宠爱的人,上至主子,下至奴才,无人不对宝玉仰视尊敬,见到宝玉都会有事无事地与其问好搭讪,言谈之中充溢着夸奖与赞美,宝玉的话对下人几乎就是圣旨,几乎无人敢对宝玉的话语不听不遵,更没有人敢与宝玉顶撞、吵架。晴雯是丫环中唯一一个敢与宝玉吵架的人。 第2章心高气傲的俏晴雯(2) 第三十一回,端午节这天虽然王夫人置办了酒席,邀请了薛姨妈母女,但由于金钏之死,王夫人心情不好,王熙凤、薛宝钗、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等人不敢像往常那样言笑,所以席间气氛沉闷,不久宴席就散了。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她认为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散时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不聚的好。贾宝玉则正好相反,他只愿常聚不愿散,唯恐一时散了添伤悲。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到自己房中更是长吁短叹。恰巧这时晴雯上来给她换衣裳,不小心将扇子掉在地上,跌折了扇子股,引发了一场差点惊动贾母、王夫人的争吵。争吵的双方是晴雯和宝玉,最后加进了袭人,争吵的言辞之激烈,可谓前所未有。 宝玉:蠢材,蠢材!将来怎么样?明日你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 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宝玉:“气得浑身乱战,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袭人听见争吵声赶来向宝玉问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 晴雯:“冷笑道,姐姐既会说话,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服侍爷的,我们原没服侍过。因为你服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服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 袭人:“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 晴雯:“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也瞒不过我,哪里就称得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 宝玉: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 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人,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 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里和配我说话呢! 袭人:“对晴雯说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犯不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么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到寻上我的晦气。又不象是恼我,又不象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究是个什么主意? 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好不好? 晴雯:“含泪说道,我为什么要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 宝玉: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 晴雯: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绕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 这次争吵的对阵双方人员数量并不对等,一方是晴雯,一方是宝玉和袭人。晴雯一对二,从人员数量上来说,晴雯并不占便宜,但就整个对垒过程,晴雯始终占据主动,处在主动进攻的位置,即使贾宝玉真的生气发火,执意要回王夫人即可将晴雯撵走的情势下,晴雯也没有认错服软,而是采取了以死相要挟的方法——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这凸显出晴雯宁折不弯的倔强个性,折射出晴雯得理不饶人、无理争三分的刚硬性格特征。 宝玉平日对待丫环非常和气,经常为丫环的过错承担责任,第六十一回贾母、王夫人等为老太妃守灵送殡不在家,赵姨娘央告彩云将王夫人屋里的茯苓霜偷些出来送给贾环,不料彩云偷茯苓霜的事情被查出,彩云面临遭受严厉惩罚,一向怜香惜玉的宝玉,凭着老太太、太太对自己的娇惯,主动将茯苓霜事件揽到自己身上,使彩云免受严惩。这次宝玉无端发火,确实让晴雯大吃一惊,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变化令晴雯不能接受,于是就跟宝玉争吵起来,袭人过来劝解,晴雯又夹枪带棒把袭人捎带进来。在这一点上晴雯确实有过错,但这是晴雯在头脑不冷静、情绪失控的情境中的言辞,也是她个性要强不肯认错的必然外露。晴雯对袭人的言语攻击激怒了贾宝玉,所以他执意要回王夫人即可把晴雯赶走。宝玉决绝的态度让晴雯震惊,同时也让袭人感觉事态的严重性,为了平息事态,袭人不计较晴雯刚才对自己的嘲讽和言辞的伤害,在劝止宝玉无效的情况下,袭人下跪为晴雯求情,碧痕、秋纹、麝月等人见袭人跪下,也都一起跪下。袭人的求情得到了宝玉的谅解,事态得以平息。初看晴雯与宝玉吵架,宝玉执意要赶走晴雯这件事,似乎并不能说明晴雯与宝玉的关系密切,但是深层思考就会发觉,一个丫环如果与主人没有特别密切的关系,那么她在主子跟前应该是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她不敢与主子顶嘴,更不敢与主子吵架。晴雯之所以敢与宝玉争执,从另一视角折射出她与宝玉的关系较之她人密切。 丫环们对宝玉恭敬顺从,晴雯敢与这位人人尊崇的宝玉吵架,这其中必有原因:一是宝玉特别喜欢晴雯,对晴雯过分的言行宝玉不与之计较,心理的喜爱遮蔽了晴雯言行的不适度。同一言行,在别人就是超规越礼,应该受到训斥或责罚;在晴雯就是玩笑,就是适度,就是可以原谅的不拘小节。二是晴雯特别能够审时度势,她知道什么时地、什么氛围,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说到什么程度合适,她能恰到好处地把控好这个度,因此晴雯跟宝玉说话就显得轻松自如,呈现出“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色彩。即使晴雯把话说过了头,惹宝玉生气,晴雯也能以合适的方式或撒娇、或逗笑、或假怒,让宝玉转怒为笑,化解宝玉心中的不快。 晴雯要想修复与贾宝玉因这次意外吵架而产生的裂痕,回到从前那种无拘无束、轻松畅快的交往环境,她就必须找到与贾宝玉敞开心扉细谈的机会,在交谈中把吵架的心结打开,消除由此带来的心理阴影。《红楼梦》巧妙地安排了宝玉到薛蟠处吃酒,晴雯晚间值班,躺在凉枕榻上等宝玉回来的情节,这一情节是架起晴雯与宝玉沟通交流的重要通道,正是有了这一通道,宝玉和晴雯才能心平气和地解分早上吵架的缘由,进而阐发为人处世的道理:“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就是爱物了。”宝玉的这番话打破了他与晴雯因早上吵架所造成的尴尬局面,解开了两人彼此担心对方从此疏远自己、产生心理隔阂的心结。至此,笼罩在晴雯心里的阴影彻底烟消云散,活泼开朗的晴雯又恢复了与宝玉的嬉戏玩笑,于是便有了晴雯撕扇、宝晴开心的情节。晴雯撕扇折射出晴雯始终不变的性格和对宝玉的信任,虽然宝玉说“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但晴雯真正把扇子撕了之后,宝玉是否会翻脸,一般人都会在心里产生疑问,都会斟酌再三,采取谨慎的态度,不会采取冒险的举动——撕扇子。可是晴雯没有,她凭借自己对宝玉的了解,她相信宝玉所说是其内心的真话,所以她大胆地把宝玉的扇子撕了,并且赢得宝玉的欢心和赞许,这极大地激发了晴雯的斗志,当宝玉把麝月的扇子抢来让晴雯再撕时,晴雯更加开心大胆,她撕扇子的节奏、声响更加激起宝玉的快感。可以说,晴雯撕扇这一情节是《红楼梦》中的一个高潮,它从一个侧面衬托出晴雯和宝玉伤皮不伤筋的密切关系,清晰地呈现出晴雯为人处世的原则和方法,完整地勾勒出晴雯外刚内柔的性格特征。 众多丫环中,贾宝玉最信任晴雯,他们之间有着一种心灵的契合。贾宝玉也特别信任袭人,但他对晴雯的信任不同于对袭人的信任,袭人忠厚贤惠,做事认真细致,处处关心宝玉,这种关心除生活之外,则更多是对宝玉读书、做人、处事的规劝和提醒,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对宝玉的一种规约;晴雯则不同,她聪明伶俐,心直口快,对于自己看不惯的人和事必定说出而后快,宁可利益、前途吃亏,也绝不让自己的嘴吃亏。她对宝玉是顺其自然,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喜欢做什么就不要做,一切以宝玉的喜好为前提,以开心与否为前提,她在贾宝玉身上不是增添礼规的捆绑绳索,而是解减束缚人性自由之桎梏,因此,晴雯是贾宝玉思想自由之伙伴。读者对第三十四回宝玉派晴雯给林黛玉送旧手帕子的细节要仔细玩味、斟酌,宝玉遭父亲毒打,林黛玉探视宝玉伤情,贾宝玉不顾自己肉体的伤痛,担心林黛玉会为自己的伤情悬心,特意避开袭人,把晴雯叫到跟前,两人有一番很有意思的对话: 宝玉: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 晴雯: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说一句话儿,也象一件事。 宝玉:没有什么可说的。 晴雯: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 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 晴雯:“笑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 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宝玉派晴雯去向林黛玉传递心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若论办事勤快稳妥,晴雯不如麝月,但麝月身上带有较多的封建伦理纲常色彩,对超越伦理道德规范的事情,她虽然不表示明确地反对,但心理却难以接受,更不能理解和支持。晴雯虽然嘴快手懒,好说不好动,但她头脑中封建伦理纲常的束缚相对较少,对反传统的言行能够支持和理解,特别是对贾宝玉和林黛玉自由恋爱的支持和理解,即使袭人和贾宝玉发生在当时被认为是见不得人的不才之事,晴雯也没有大惊小怪,更没有张扬、上报,而是给予理解、遮掩,只是在其与宝玉、袭人拌嘴,袭人错把自己和宝玉说成“我们”时,晴雯才对其进行讥讽。仅此这一点,就足以得到宝玉的信任与欣赏,这也是二人关系密切的关键所在。 众人尊崇宝玉、礼让宝玉,宝玉又宠爱晴雯、包容晴雯,根据“主尊奴亦贵”的道理,众人对晴雯也自然尊重、谦让,高看三分,她们不一定从内心真正敬仰晴雯、尊重晴雯,而是因为主子宝玉在贾府中的地位和影响,贾宝玉的地位和影响也不是来自他本身的学问和才华,很大程度上而是来自老祖宗贾母的宠爱和呵护。但无论如何,主子贾宝玉的光环折射在晴雯的身上,使得她通体也光鲜亮丽起来。久而久之,众人的礼让、吹捧让晴雯自己也飘飘然起来,说话、做事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自己的强势,虽然她人对你晴雯的强势不敢表现出明显的反感,表面上嘴里还要对你赞美、夸奖,但内心可能对你不认可,不赞同,甚至会反对你,痛恨你。例如第五十二回宝玉屋里的丫环坠儿偷了平儿的“虾须镯子”被查出,此时袭人因为母亲去世,回家奔丧去了,晴雯感冒发烧,平儿碍于宝玉情面,将坠儿偷镯子的事情隐瞒起来,只是悄悄地告诉了性格沉稳的麝月,让她防着她些,等袭人回来,找个理由打发了她完事。按理说,这件事情与晴雯没有太多关系,一是袭人是宝玉屋里丫环的负责人,丫环们出了问题,理应由袭人处理。如今坠儿偷了平儿的镯子被查出,如何处置她,自然也应有袭人做主。二是即使袭人不在家,自己代袭人行使临时管理职权,完全可以以自己感冒生病为由推脱,等袭人回来处理。三是因为晴雯性格暴躁,一旦她知晓,她会对坠儿或打或骂,吵嚷出来,这对宝玉脸上无光,也会惹老太太、王夫人生气,所以平儿、麝月刻意将此事隐瞒于她。晴雯完全可以佯装不知,等待袭人处理。这样既可以做顺水人情,领了平儿、麝月的心意,又不得罪坠儿和她母亲。可是,晴雯的“爆炭”性格决定了她不仅要管要问,而且还好充当急先锋。她把坠儿叫到床前,抓住坠儿的手,拔下头上的簪子,对着坠儿手乱戳,并且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掂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晴雯不仅现时惩罚坠儿,而且越过袭人,以宝玉的名义打发人将坠儿的母亲叫来,让其把女儿领走。晴雯对处理坠儿的问题没有做好充分的应对准备,当坠儿的母亲质问晴雯“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了,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留个脸儿”时,晴雯无言以对,只好简单地说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晴雯把矛盾推给宝玉,显然是拿宝玉来压坠儿的母亲,这就更加激起了坠儿的母亲对晴雯的不满,因而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哪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坠儿母亲的话语透露出即使宝玉要赶走坠儿,那也是晴雯挑唆的结果,并且晴雯等人不守贾府礼法,却处处以贾府礼法规范处置她人。自身不正,却要正人,这简直是可笑的事情!面对坠儿母亲的冷嘲热讽,晴雯没有能够冷静地向其阐述为什么可以直叫宝玉名字的道理,而是激怒暴躁,展开了硬碰硬地较量,她对坠儿的母亲说:“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晴雯同样是拿老太太压坠儿的母亲,虽然坠儿的母亲不敢到老太太跟前告晴雯的状,但对晴雯的怨恨是不断增加。相比之下,麝月慢条斯理的话语,却投射出清晰的层次、严密的逻辑和难以辩驳的道理。麝月首先告诉她,你只管先把女儿带走,有话以后再说,这里是宝玉居住的地方,不是你叫喊、讲理的地方,你见谁敢在这里和我们辩解过道理!不要说是你了,就是赖大的母亲、林之孝家的等有头面的人物,也不敢在这里大呼小叫,也得担待三分。第二,阐明晴雯直喊宝玉的名字的合法依据。为了好养活,老太太专门吩咐对宝玉要叫小名,不仅如此,老太太还命人把宝玉的名字写了贴在大街上,让所有路过的人叫。你不知内情,认为晴雯叫宝玉的名字是撒野,好像抓到了多大的把柄一样。相反,这正是遵循老太太的吩咐而已,你不必大惊小怪。第三,打消她怀疑的心理。我们每天都要向老太太、太太请示、汇报宝玉的饮食起居情况,每次汇报都是叫着宝玉的名字汇报,你若不信,你若有空的时候,等我们当着你的面向老太太、太太叫着宝玉的名字汇报,你就知道了。第四,我们叫宝玉的名字,你以为是撒野没有规矩,那是因为你只能在三门外头当差,不懂里面的规矩。第五,进一步还阐明坠儿的母亲没有在这里说话的资格,应该赶紧离开。麝月明确告诉坠儿的母亲,这里不是你站的地方,有什么诉求你向林之孝家的说,由她来和宝玉说话。麝月阐述道理犹如抽丝剥茧,条分缕析,丝毫不乱,柔声细语中透射着不可更改的强硬,让听者哑口无言,难以回驳,这就像用闷棍打人,感觉疼痛却无伤痕。麝月平息了坠儿母亲的愤怒与盛气,但却她找不出麝月的任何差错;坠儿偷平儿的镯子,本是丢人的事情,晴雯没有能够让坠儿的母亲羞愧难当,相反却成了她心中的仇人。第五十八回芳官的干娘想节省洗头膏,便用女儿洗头的剩水给芳官洗头,芳官不肯,与其吵架。袭人虽然看不惯芳官干娘的做法,但她一向温和,不善和人吵架,便取来花露油、香皂、头绳之物品,让芳官自洗,不要吵闹。晴雯也对芳官干娘的做法看不惯,但她与袭人的做法完全不同,她直接质问、训斥芳官干娘,芳官干娘又与晴雯争吵。晴雯虽善于和人吵架,但不善于讲道理,容易就事论事,不能从理论规矩层面阐述事理,形成威慑。最后还是“消防员”麝月出来收拾残局。麝月性情温和,不温不火,她从礼节规矩娓娓道来,柔中显刚,她不是揪住芳官干娘不给芳官洗头用品和用剩水给芳官洗头的具体事件,而是从贾府的规矩出发,质问芳官干娘“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自由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叫她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麝月的话声音不高,分量却不轻,句句击中要害,给芳官干娘以震慑。同一件事情,袭人、晴雯、麝月三个不同性格的人,采用了三种不同的处置方式,得到的结果也明显不同:袭人憨厚贤惠,是以实际行动实实在在帮助别人;晴雯直言快语,不讲方式,不分人物,不思轻重,不计后果,直接把内心的真实想法倾泻出来,容易得罪她人,遭人记恨;麝月轻言慢语,以理服人,让你无话可说,羞愧难当! 贾府家族文化对晴雯的影响,是导致晴雯孤傲清高的原因。晴雯虽然被老祖宗派来服侍宝玉,但在其内心,仍然刻有自己曾是侍奉过老祖宗的人,应比其他丫环高贵的印记。贾府的家族文化中,长辈的权威和尊严是不容挑战的,对长辈的绝对尊敬已被固化在每一个人的头脑之中,长辈的话语、物品也随之被附加上了尊贵的色彩,晚辈必须听从、珍视,否则就有对长辈不尊之嫌。晴雯伺候老祖宗贾母的时间虽短,但是名副其实贾母的丫环,身上便有了老祖宗丫环的标签和印记,老祖宗的光环始终照耀着她,于是众人对她便有了几分尊敬。正如第六十三回林之孝家的所说“便是老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它不的。”由此可见,这种“主尊奴贵”的家族文化,养成了晴雯自尊、高傲的性格和强势、傲慢的行为方式,这就不可避免地得罪她人,招致她人的嫉恨、谩骂。她们找到合适的时间、事件,就会报复、陷害于她。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告发晴雯就是最典型的事例:“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指大观园中服侍主子的丫环,一个个象受了封诰似的,她们就成了千金小姐。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儿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王善保家的自以为是邢夫人的陪房、邢夫人的心腹,是贾府奴才中有脸面的人物,自然要比其他奴才高一等级,理应受到园中丫环甚至小主子们的敬重和尊崇。然而,她的人品和处事方式一向为丫环们所不齿,她平时到园子里去,丫环们对她不仅没有给她应有的尊重,没有给她高规格的礼遇,没有对她逢迎、讨好,反而对她十分冷淡。这种高期许的落空,必然产生心理的失衡与怨恨,她必定寻找时机发泄内心的愤恨以求平衡,在王夫人要彻查“十锦春意香袋”的卡口上,晴雯就成为了王善保家的泄愤对象。王善保家的话语,勾起来王夫人平日对园中丫环们点点滴滴不好的记忆:“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的。后来想问他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必就是她了。”晴雯之所以遭到不公正的处分:将病中四五天水米未进的晴雯从炕上拖下来,净身赶出大观园——除了贴身的衣服之外,其余衣物皆留下给丫环使用。应该说,王善保家的添枝加叶的告发起了导火索的作用,王夫人对园中丫环们不好的零星记忆产生了决定性作用。有人看到王夫人处理晴雯的决心已定,贾府中平日和园中丫环有过节的人,如坠儿的母亲、芳官的干娘等,也趁势向王夫人说了些徇私报复的话,如蕙香“又名四儿,同宝玉所说“同日生就是夫妻”,芳官“又名耶律雄奴,挑唆宝玉要柳五儿进园做丫环等话语都一一汇报给了王夫人,这些在王夫人看来是有失礼法的事情,加速了王夫人整顿大观园赶走晴雯的进程。晴雯在为人处世方面的确有其自身的问题,她没有麝月的应变随和,更没有袭人的隐忍包容,在诸多问题上把自己置于她人的对立面,把自己漂亮的长相、伶牙俐齿的口才和人人仰视的主子宝玉,视为同一切人“交锋”的制胜武器,年纪轻轻,心高气傲,毫无谦逊之意,尽显凌人之态,做事图一时之痛快,不计日后之后果,不仅与其共事的丫头、婆子对她多有微词,就是与她没有直接工作关系的看园婆子们也对她意见颇多,第七十七回,王夫人亲自到怡红院处理晴雯的消息传到园子,看园门的婆子们心中大快,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眼了,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静些。”可见,晴雯平日清高气傲,把这些丫头婆子皆不放在眼里,言谈举止得罪了不少人。此时晴雯被赶走,正合了她们的心愿。 第3章心高气傲的俏晴雯(3) 晴雯心直口快、表里如一的性格,决定了她在人际关系复杂的贾府中不会左右逢源、拥有良好的人际关系,必然被别有用心的人所排挤、陷害。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告发晴雯涂脂抹粉,摇曳打扮,不守丫环本分。王夫人一生最痛恨轻浮摇曳、以淫情浪态勾引男人之女子。宝玉是她的命根子,王夫人把所有的希望、贾府的未来都寄托在宝玉身上,希冀他少年能够读书博学,成年能够为官显达,光耀贾府门庭,把祖先用生命换取的世袭官位传承下去。基于这样的设想与安排,王夫人必须为宝玉创造一个舒适、清净、文雅、“环保”的生态环境,她绝不容忍像晴雯这样轻浮的女子在宝玉身边服侍,以免勾引或影响宝玉的健康成长,这是王夫人的心病,也是她最关注、最担心的事情,它事关宝玉的名声、未来,也关乎贾府的声誉,她不敢马虎,不敢懈怠,必须以刚硬的手腕、决绝的态度、最短的时间处理晴雯。因此,王夫人放下其他所有的事情,率人亲自到怡红院处置晴雯。一向以吃斋念佛、心慈面善著称的王夫人,将四五天汤米未进、奄奄一息的晴雯赶出了大观园。 被赶出贾府是一件十分丢人的事情,其内心所承受的压力和打击可用巨大来表述,不少人承受不起被赶出贾府的压力和众人世俗的眼神,以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抗争,金钏、司棋就是其中的代表。晴雯遭受这样的打击,父母、兄弟姐妹本该对其劝慰、安抚,缓释她内心的压力,给她生活的勇气,开始新的生活。然而,晴雯自小无父母、兄弟姐妹,被赶出贾府之后,她不仅不能得到父母亲人的劝慰、照顾,而且连栖身之处也没有,只能到姑舅表哥多浑虫家栖身。晴雯的表哥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在他眼中酒比其他任何东西都重要,甚至比自己妻子的忠贞都重要。多浑虫的妻子灯姑娘是一个恣情纵欲之人,贾府上下的男人包括贾琏在内多半被她考试过。晴雯来到他家,并没有得到多浑虫夫妇的关照,他们无暇顾及晴雯,只顾各自喝酒、招揽男人,把奄奄弱息的晴雯弃之在家中不闻不问。精神的打击和肉体的病痛,叠加在晴雯这个自尊要强的女子身上,她内心充满了委屈、悲伤、抗争的复杂情感。昔日贾府舒适的物质生活环境、姐妹们嬉笑玩耍的欢乐场景,与眼下孤身躺在芦席土炕上,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凄冷景象形成巨大落差。晴雯在深思,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今天这样悲惨的结局?从她与宝玉的对话中或许能够寻找到些许答案。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咬定我是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担当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第七十七回, 晴雯的话语中至少包含着三层意思:第一,委屈。至死也不甘心担当勾引宝玉的罪名。虽然长得比别人漂亮,但主观上并没有勾引宝玉的意图,客观上并没有勾引宝玉的言行,再说漂亮并不是勾引宝玉的必要条件。第二,后悔。既然担当了勾引宝玉的罪名,后悔当初没有真正勾引宝玉,享受男欢女爱之畅快。第三,理想。晴雯的理想是将来做宝玉的姨太太。这一点不是妄言,第七十八回王夫人向贾母汇报赶走晴雯时说:“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 贾母听后说:“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了。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贾母的心意已明白至极,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在贾母心中,晴雯已经成为宝玉姨太太的人选,这符合贤妻美妾的选择标准。晴雯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有了做宝玉姨太太的心理期盼,才不能流露出勾引宝玉的言行,只等最后“横竖是在一处”的美好结局。 晴雯的分析未免有些疏漏,她只看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她人,而没有发觉问题的另一个方面——自身。在她人和自身这二者之间,自身的原因更为凸显,或者说自身是内因,她人是外因。晴雯自身的性格和处事方式,是导致其悲惨结局的主要原因,她人的误解和陷害加速了悲剧的发生进程。晴雯没有发觉自身的缺陷,而是把自己凄惨的结局归结为她人的误解和陷害,这是晴雯人生的悲剧根源。 晴雯的结局很凄惨,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一个亲人在其身边,连个端茶送饭的人都没有。渴了,饿了,只得忍着,最后直着脖子叫了一夜,气断声绝,离开了让她既留恋又悔恨的世界。宝玉对晴雯是始终牵挂的,晴雯刚被撵出大观园,宝玉就让袭人把她日常用的东西收拾妥当,又把平时积攒的钱拿了几吊,悄悄地派宋妈送给晴雯,让她治病。不仅如此,宝玉还瞒住家人和小厮,偷偷溜出贾府来到晴雯的表哥家探视晴雯,也就是这次探视,晴雯意识到自己病情严重,不久将离开人世,也感觉到对宝玉无法割舍的情感,于是就产生了“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的悔恨之情,她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担当了勾引宝玉的罪名,就要做一些罪与名相一致的补救措施:她强忍病躯之痛,把自己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剪下,又把自己贴身穿的红绫袄脱下,一并交与宝玉,并对宝玉说:“这个你收好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还像在怡红院的一样了。”晴雯与宝玉交换内衣,不仅是念物的问题,还透射出人就是物,物就是人的物人合一的思想情感。内衣贴身而穿,肌体接触到对方的衣服,就犹如接触到对方的肌体,感受着对方的体温,享受着对方的情感与温暖,这是晴雯绝望的精神寄托,也是她无言的抗争。 晴雯的离世,更激起了宝玉对她的怀念。宝玉听小丫头说,晴雯不是死了,而是做花神去了,而且是芙蓉花神。虽有凄悲,但也欣慰。于是他整衣正冠,在芙蓉花前倾心吐胆,撰写出了悼念晴雯的《芙蓉女儿诔》。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至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尔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窗户。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语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阶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褶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陟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遽抛孤匶。及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情;石椁成灾,愧逮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繖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 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离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 问馥郁而飘然兮,纫蘅杜以为佩耶? 斓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 借葳蕤而成坛畴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瓟匏以为觯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捐弃余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 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障,列枪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第七十八回, 诔辞采用先序后歌的形式,字字情,声声泪。宝玉一字一咽,一句一啼,采用比喻、夸张等修辞手法,把晴雯的秉性、气质、才貌一一赞美,把诬陷、迫害晴雯的奸佞小人进行无情鞭挞和痛骂,对晴雯身遭小人陷害而无力保护深感自责,对晴雯的含恨离世深表悲痛和惋惜。一个丫环能够得到男主子以形式新颖、声泪俱下的诔辞进行追念,可以说死而无憾。晴雯是唯一一个得到宝玉用文字表白内心情感的女子,即使是宝玉心爱的林黛玉也无缘享此殊荣。黛玉逝去,宝玉肝肠寸断、撕心裂肺,但没有以文字剖白自己内心的情和爱,表达对逝者的追思与哀惋。晴雯的惨死,黛玉的逝去,自己在病中被人稀里糊涂地安排了娶亲,并且娶了一个自己内心不爱但又不能说不爱的妻子,众多不如意之事让宝玉心疲力竭,他的心死了,他再也没有激情为黛玉撰写文采飞扬、感人肺腑的诔辞了,他对黛玉的情和爱只能尘封在心里,成为永远的过去时。从这个意义上讲,晴雯虽然遭受屈辱、被撵等不公正待遇,但死后独得了宝玉倾注所有女子的真挚情感,她在另一个世界应该是高兴的、欣慰的。 第4章心高气傲的俏晴雯(4) 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不少读者认为这是书写晴雯最精彩的部分,也是对晴雯印记最深刻的章节。但是,稍加琢磨,就会发现其中有经不起推敲的地方,即漏洞。 王子腾生日,外甥宝玉去给舅舅祝寿,贾母特意将一件乌云豹的雀金呢氅衣给了他。这件雀金呢氅衣十分珍贵,不是国产的,而是哦啰斯国进贡的,即贡品。这就增加了它的贵重与神秘色彩,贡品不是人人都有资格使用的,也不是有钱就能够买来的,它与皇上有关,与朝廷有联,非皇亲国戚不能拥有、不敢使用。这样一件雀金呢氅衣自然材料稀缺、做工精细、质地上乘。它是用孔雀毛拈了线织的,金翠辉煌,碧彩闪烁。贾母曾告诉宝玉:“就剩下了这一件,你糟踏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可见这个雀金呢氅衣的珍贵与稀有!一般人不仅见不着,甚至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 可惜,贾宝玉穿着它去王子腾家,不小心在后襟子上烧了一个指头顶大小的窟窿。这样一件崭新、难得的雀金呢氅衣,刚刚穿了不到一天,就烧了一个窟窿,贾宝玉自然十分沮丧。但麝月认为“这不值什么,悄悄地拿出去,叫能干的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从麝月的话语分析中,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麝月对雀金呢氅衣并不认识它的质地、工艺、珍贵,认为能干的织补匠人补一补就行了。按照一般人的思维,的确如此,贾府有什么衣服坏了、破了,都是送出去花点钱让织补匠人织一织,补一补就完了。织补匠人手艺高超,经他“她,们织补的衣物,若不仔细看,一般是看不出来的。 织补匠人是织补各种材质衣物的专业人员,他“她,们对衣物的材料、工艺十分熟知,况且他们是京都中的织补匠人,每年织补成千上万种高级布料的衣物,见多识广;京都中的裁缝绣匠,每年剪裁和绣制数以万计的衣物与工艺品,他们对布料的质地、工艺十分内行。但对贾府送来需要织补的这件雀金呢氅衣却十分生疏——都不认得这是什么。这一方面说明雀金呢氅衣的珍贵与稀有,另一方面也佐证了织补匠人、裁缝、绣匠高超的专业水准。他们可能确实不曾见过这种珍贵的布料衣裳,不熟悉它的工艺,因而也就不敢承揽这项织补的差事。 可是,婆子拿回家之后,病重的晴雯移过灯来,细看一会,说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象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能混得过去。”这里我们就产生了质疑:京都中能干的织补匠人、裁缝、绣匠“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是用什么做的,那么晴雯是如何知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呢?难道晴雯这方面的专业知识比成日与布料打交道的能干的织补匠人、裁缝、绣匠还丰富?如果晴雯果真具备丰富的布料、工艺专业知识的话,那么,这些专业知识是从何学来的,是谁教授给她的? 首先,晴雯在贾府是否见识过雀金呢这类的布料与工艺。《红楼梦》第七十七回说,晴雯十岁时被赖大买来伺候其母亲,赖大的母亲经常带着晴雯来贾府玩耍,贾母喜欢晴雯的伶俐、乖巧,于是赖大的母亲作为玩物孝敬了贾母,从此晴雯成为服侍贾母的丫环。后来,贾母将晴雯拨过来服侍宝玉,便成了宝玉的丫环。从晴雯的成长历程看,自进入贾府就一直是丫环的角色,先是服侍贾母,后服侍宝玉,从未离开贾府。晴雯是如何认得这是一件雀金呢氅衣的呢?难道在贾府她见过或经手过吗?答案是否定的。前面已分析过,这件衣裳珍贵、稀有,是哦啰斯国进贡的,只有两件,皆由贾母管控,一件给了宝琴,一件给了宝玉。那么是不是晴雯在服侍贾母的过程中见过这件雀金呢氅衣呢?我们认为这也是不可能的,晴雯服侍贾母的时候,她年龄尚小——只有十岁,只能在二门外干一些粗活或传话之类的活计,近不得贾母身边,贾母的饮食起居、金银珠宝、首饰、名贵物件,皆有一等贴身大丫环管理,其他丫环没有呼唤不得进入贾母房间,这是贾府规矩。现任贾母一等贴身大丫环是鸳鸯,她掌管着贾母一切金银珠宝、高档衣物、名贵器皿,仅就管理贾母财物来说,其权力小于贾母,大于王夫人和王熙凤。从这一点来看,晴雯在服侍贾母时,不可能进入丫环核心层——八个一等大丫环行列,即使现在,晴雯也只是每月一吊钱的二等丫环,她当时不可能有机会进入贾母房间服侍贾母,因此也就没有机会见到这件雀金呢氅衣。服侍宝玉之后,虽说年龄大了一些,人又长得聪明伶俐,进入了宝玉屋里丫环的核心层,但仍没有资格掌管宝玉饮食起居、金银珠宝、衣物、名贵玩物的保管权,她很少有机会接触到高层贾母、王夫人等人,这一点在《红楼梦》中可以找到佐证:晴雯在遭受王善保家的“诬陷”之前,王夫人并不认识她。由此推断,晴雯没有见到雀金呢这类高档衣物的机会。退一步讲,即使晴雯像袭人那样,掌管宝玉的金银珠宝、衣物存放,在这之前也是没有见到雀金呢氅衣的。麝月与晴雯同一级别、同一层次,同服侍宝玉,当麝月听说雀金呢氅衣烧了一个窟窿时,麝月认为不值什么,拿出去让能干的匠人织补一下就完了。这就足以说明麝月没有见过雀金呢氅衣,也没有意识到它的珍贵和稀有,更不懂得它的质地和工艺。我们有理由推断,晴雯在贾府的阅历、见识与麝月基本相同,麝月没有见过、不懂得的事情,晴雯也应该没有见过、不懂得。何况麝月老实肯干,传话、回话、取送东西机会比晴雯多,获取信息的机会也应略多于晴雯。 其次,晴雯进入贾府之前是否见过雀金呢布料和工艺。我们认为晴雯进入贾府之前不可能见过雀金呢这类布料和工艺。原因有二:一是晴雯家境贫寒,家里不可能有这类名贵的衣物。虽然《红楼梦》没有明写晴雯家境情况,对晴雯家境的叙说自始至终着墨不多,但通过分析可以得出晴雯家境贫寒的结论,《红楼梦》第七十七回明写晴雯是赖大买来服侍其母亲的。如果家境不是十分穷困,父母无法生计,他们是不会把自己那么小的孩子卖给别人做丫环伺候人的。卖孩子相当于是在父母心上割肉,不到万不得已,父母是舍不得卖掉自己的孩子的。晴雯被卖,已写尽其家境贫寒不堪。二是如果晴雯原来家庭兴旺、富贵,是大户人家,到晴雯父母时,因种种原因败落下来。败落的原因无非有两种:如果是家道自然衰落,到晴雯十岁被卖,晴雯的家庭应该是在她出生之前就已十分贫困。假如此推断成立,那么晴雯自小就生活在贫困、饥饿之中。一个连饥饿、寒冷都解决不了的家庭,其子女不可能穿用豪华名贵的衣裳和布料。由此得出结论,晴雯没有见过、穿过雀金呢布料的衣物,自然也就不认得“这是孔雀金线织的”衣裳。如果晴雯的家庭是和贾府后来一样,因政治原因突遭变故,落到被卖为奴的地步,可以想象,晴雯在被卖之前——十岁之前,可能穿过、用过雀金呢这类布料的衣裳,但是,不到十岁的晴雯,应该过着由奶妈、教引嬷嬷、丫环细心照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生活,对自己的衣物、珠宝、首饰等并非记于心上。从晴雯的判词看,晴雯出身并非高贵,而是出身寒门——身为下贱。所以,晴雯出身豪门大户,突降天难,家庭遭受变故的可能性消失了。 总之,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讲,《红楼梦》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都显得有些荒唐,它的荒唐之处不在于晴雯能否会“织补”上,而在是否认识上。曹雪芹为了凸显晴雯的智慧,特地设置了贾宝玉把雀金呢氅衣烧了一个洞,无法向老祖宗交代的苦闷情节。于是晴雯以“救星”的角色出现,她用孔雀金线把能干的织补匠人都不认识、都不敢承揽的雀金呢氅衣缝补好,贾宝玉内心的忧虑消除了,脸上重新现出了笑容。就表层看,这似乎是完美的设计;就深层说,曹雪芹忽视了一个重要的因素——晴雯的身世、经历,把她放置于能干的织补匠人的参照系之中,让她超群出众,这不能不说是曹雪芹先生的疏漏。 在研究晴雯这一人物形象时,还有很多地方产生疑问,例如第六十三回贾宝玉生日,原计划只有袭人、晴雯、麝月、秋纹、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八个人凑钱为宝玉过生日,不拘礼规,开怀畅饮,尽情欢笑。解脱礼规羁绊的束缚,让宝玉和丫环们心身舒畅自由,每一个人的脸上显现着兴奋和快感的表情。为了追求更加开心、热闹,也为了让其他姐妹有机会分享这难得的欢乐,由小燕提议,宝玉做主,晴雯、麝月、袭人三个有头脸的大丫环亲自登门逐个邀请,把林黛玉、薛宝钗、贾探春、李纨、薛宝琴、史湘云等人请来,共同畅饮取乐。在策划凑钱为贾宝玉过生日取乐这件事上,晴雯是主创人员之一。晴雯天性活泼、爱玩儿,按照惯常逻辑思维,在整个活动中她应该既是一个策划者,又是一个积极参与者,在喝酒、猜拳、抽签的游戏中,她应该是一个十分活跃的人物,《红楼梦》文本中应该有记载她声音、形象的文字。但是,翻检《红楼梦》第六十三回众人抽签、喝酒、游戏欢笑的相关文字,并未见到宴席开始后记载晴雯声影的只言片语。这不能不令读者思考其中的原因。为了还原事情的真相,我们不妨把参加贾宝玉生日夜宴的人一一列出,他们分别是宝玉生日夜宴的发起者袭人、晴雯、麝月、秋纹四个大丫环,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四个小丫环,以及席间为增加热闹气氛特意邀请的薛宝钗、林黛玉、贾探春、李纨、薛宝琴五人。这样算来,参加宝玉生日夜宴的人员共有十三人,加上贾宝玉本人,共计十四人。可是,在掷骰子、抽象牙花名签子时,只记述了八个人抽签的过程、言语和表情,以及众人对抽签者的戏谑,这八个人和其抽取的象牙花签分别是: 宝钗抽取的是“艳冠群芳”牡丹签,牡丹花的下面是一句唐代诗人罗隐《牡丹花》中“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诗句。 探春抽取的是“瑶池仙品”杏花签,杏花的下面是一句唐代诗人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郎诗》中“日边红杏依云栽”的诗句。 李纨抽取的是“霜晓寒姿”老梅签,梅花的下面是一句宋代诗人王淇《梅》中“竹篱茅舍自甘心”的诗句。 湘云抽取的是“香梦沉酣”海棠签,海棠花的下面是一句宋代著名词人苏轼《海棠》中“只恐夜深花睡去”的诗句。 麝月抽取的是“韶华胜极”荼■花签,荼■花的下面是一句宋代诗人王淇《春暮游小园》中“开到荼■花事了”的诗句。 香菱抽取的是“联春绕瑞”并蒂花签,并蒂花的下面是一句宋代诗人朱淑贞《落花》中“连理枝头花正开”的诗句。 黛玉抽取的是“风露清愁”芙蓉花签,芙蓉花的下面是一句宋代著名词人欧阳修《明妃曲·再和王介甫》中“莫怨东风当自嗟”的诗句。 袭人抽取的是“武陵别景”桃花签,桃花的下面是宋代诗人谢枋得《庆全庵桃花》中“桃红又是一年春”的诗句。 毫无疑问,这八个人抽取的花签名称以及花签上诗句的涵义,皆与抽签者的性格、命运相关,是对抽签者性格以及命运结局的预判。这八个人中,宝钗、探春、李纨、湘云、黛玉,是贾府主人或贾府重要宾客,也是《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记述其在各种场合下的言语、表情、行为,是必需的,也是应该的,否则,就没有《红楼梦》虽是生活琐事,却显人生情趣的亲切感、真实感。有了宝钗、探春、李纨、湘云、黛玉的言语、表情、行为,生日夜宴才避开了单调猜拳喝酒的乏味模式,代之而来的是既传统又高雅的抽签、品诗,通过掷骰子、数点数定抽者、抽花签、品诗意等令人激动、欢笑的环节,展现大家闺秀、千金小姐脱去各种规约的面纱,还原少男少女的自然本性。宝玉的生日夜宴就像一台精彩的文艺晚会,舞台炫丽,演员阵容强大,歌曲、相声、小品、舞蹈等丰富多彩,给人以高水准的艺术享受。然而,在欢笑、激动之余不免产生遗憾,读者期盼的晴雯没有出场。晴雯是宝玉生日夜宴的主要策划者,宴席、游戏又设在自己最熟悉的怡红院,她是怡红院中除袭人之外说一不二最有权势的丫环,论性格、比地缘,晴雯都应该是宴席和游戏中除宝钗、探春、李纨、湘云、黛玉之外最活跃的人物,是丫环中最靓丽的人物,在游戏、玩耍方面,其积极性、主动性远在袭人、麝月之上。令人不解的是,《红楼梦》在叙写抽签游戏时,把性格内向、不善抛头露面的袭人、麝月列在其中,对其抽签饮酒与宝钗、探春、黛玉等主角人物同等看视,而对晴雯却毫无笔墨,这究竟是作者的疏漏,还是有意为之?若说是前者,我们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曹雪芹会如此疏忽大意,把一个能说会玩儿、事事要强的晴雯漏掉;若说是后者,曹雪芹运用叙事的跳跃手法,挖掘出宽深的叙事断裂带,意在警示读者,思考夜宴游戏晴雯缺失的缘由,进而追问和探寻作者此番设计所蕴含的更深广意蕴。 研究晴雯还有一个绕不开的问题,那就是王夫人对晴雯的态度。晴雯悲惨命运的发生与王夫人密切相关,可以说,王夫人是制造晴雯悲惨命运发生的元凶。王夫人与晴雯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恩怨情仇?她为何对一个丫环如此绝情!为了弄清这一问题,我们先梳理王夫人与晴雯及其家庭成员的关系。王夫人出身名门,世代为官,自小跟随父亲居住在京城,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族生活。嫁给贾政之后,便成为京城八公之一荣国公的孙媳妇,虽然身份称谓发生了改变,由千金小姐变成了少奶奶、太太,但其社会地位、生活方式、社交圈子并未改变,依然处在上层社会,不与下层社会人员交往。晴雯社会关系单纯,自小失去父母,以流浪为生,赖大买来伺候其母亲,后来赖嬷嬷又把她当做礼物孝敬给了贾母。可以说,晴雯是底层社会的低层成员。按理说,王夫人与晴雯是天上与地下的距离,无论她们的社会地位、生活方式、社交对象,都在各自的等级制度许可的层面运行,不产生任何交集。从这个意义上说,王夫人与晴雯之间没有任何交往,更没有丝毫个人恩怨情仇。 晴雯因为聪明伶俐深得贾母喜欢,贾母把自己喜欢的丫环晴雯派来服侍自己的宝贝孙子宝玉,而宝玉是王夫人的儿子,凡是与宝玉的生活、成长、未来有关的一切人和事,都与王夫人有关。晴雯成为贾宝玉的丫环,这使得本来与王夫人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晴雯,突然变成了与王夫人有着某种关联的人,正是这种关联悄悄地改变着晴雯的命运轨迹,最终导致晴雯惨死的悲剧。晴雯悲剧的根源有二:一是晴雯聪明伶俐。一个人聪明伶俐,招人待见,这本来是好事。但在王夫人看来,丫环聪明伶俐到一定程度必不安分,往往会干出勾引男主人的勾当,为人所不齿。二是贾母有将晴雯给宝玉做妾之意,第七十八回有明确记载,贾母曾亲口向众人说“将来只有她“晴雯,还可以给宝玉使唤的”。三是晴雯是赵姨娘的影子。王夫人与赵姨娘是妻妾关系,王夫人是贾政的妻,赵姨娘是贾政的妾,王夫人与赵姨娘的矛盾自不待说。需要指出的是,王夫人与赵姨娘之间的矛盾,跟晴雯有什么关系,王夫人把对赵姨娘的怨恨转嫁到晴雯身上。这是因为晴雯与赵姨娘当年身份、性格、姿色、成长轨迹相同,当下的晴雯就是当年赵姨娘的影子。赵姨娘以其漂亮的姿色和能言善道的个性深得丈夫贾政喜欢,贾政常常冷落妻子王夫人而陪伴赵姨娘过夜,《红楼梦》提及贾政夫妻“妾,感情生活的地方不多,唯一一次是作品第七十三回“话说那赵姨娘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自己带领丫环上好,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文字虽然简单含蓄,但贾政和赵姨娘之间的浪漫房事却清晰明了。这可谓是画龙点睛之笔,仅此一例,足以窥知赵姨娘对贾政的魅力。同为贾政的妾,周姨娘随和本分,不好争斗,未曾生育;赵姨娘生性要强,争强好斗,与贾政生有一子一女。仅从生育子女方面看,足以说明贾政与赵姨娘的情感关系。王夫人把丈夫对自己的冷漠化作仇恨,转嫁到赵姨娘身上,妻妾之间矛盾由此加剧。 王夫人不待见晴雯,主要原因是晴雯身上有赵姨娘的影子,王夫人因为赵姨娘“抢走”丈夫而备受冷落,因此对赵姨娘怀恨在心。因为赵姨娘的缘故,晴雯受到无辜的牵连。为彻底阻却晴雯成为宝玉的妾,保障宝玉未来的妻子免受晴雯之气,重蹈自己的覆辙,王夫人下决心整治晴雯。从这一层面上说,晴雯就是王夫人和赵姨娘斗争的牺牲品。 第5章忠厚和善的花袭人(1) ——判词: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袭人是《红楼梦》中最有脸面、最有影响的丫环之一,她与贾母的丫环鸳鸯、王熙凤的丫环平儿合称丫环“三巨头”。袭人名字第一次出现在读者视野内是在第三回,林黛玉生母去世,外祖母担心外孙女缺失母亲的照料受到委屈,特意派人前去接林黛玉进京,放在自己身边照料。在安排林黛玉丫环时,顺带提到宝玉的丫环袭人。文本对袭人的姓名、秉性以及工作岗位变动做了简要的说明: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第三回, 这段简要的文字,对读者认知袭人多有帮助,它传递给读者四个信息:一是袭人的原始身份。袭人最初是贾母的丫环,贾母是贾府的老祖宗,辈高人敬,她的丫环必是精挑细选,在人品、才貌、素质、针线等方面均在荣府其他丫环之上,应属于丫环中的一流人物。这为读者认知袭人平添了一层绚丽的色彩,读者在头脑中形成“未曾谋面三分亲”的良好印象。二是袭人的姓名变化缘由。她本来姓花,袭人是宝玉在读宋代陆游《村居喜书》“红桥梅市晓山横,白塔樊江春水生。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坊场酒贱贫犹醉,原野泥深老亦耕。最喜先期官赋足,经年无吏叩柴荆”的诗篇时,见其中有“花气袭人知骤暖”句,想到她姓花,就突发奇想,回明贾母,将她的名字改为袭人了。这与第二十三回贾政质问王夫人“袭人的名字为什么这么刁钻古怪”形成呼应,进一步阐释袭人名字变换起因于宝玉。三是袭人工作变动因由。袭人原来服侍贾母,尽心尽职,深得贾母的信任和喜欢。贾母视宝玉为心肝儿、命根子,担心宝玉的丫环不能细心周到,生怕有所闪失,便把自己最信任的一等大丫环之一袭人调过来服侍宝玉。于是袭人服侍的对象便由德高望重的老祖宗贾母改为年少位高的小主子宝玉,袭人由贾母的丫环变成了宝玉的丫环。四是袭人的秉性。袭人性格的最大特点是对主子忠诚专一,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只有宝玉。曹雪芹在评价袭人秉性时用了“痴”字,一个“痴”字恰如其分地概括出袭人为人处世的风格,曹雪芹采用明贬暗褒的手法,运用慢拉镜头的方式,把袭人由幕后推至前台,呈现在读者面前,完成了袭人的第一次出场亮相。 袭人登场之后给读者印象最深、纷争最大的事件是与宝玉偷试云雨情。第五回贾宝玉跟随贾母、王夫人等来到东府赏花玩耍,酒足饭饱后被安排在秦可卿的房间睡中午觉。梦中贾宝玉跟随警幻仙子游玩太虚幻境,先品尝“千红一窟”仙茗和“万艳同悲”美酒,其后观赏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最后与警幻仙姑的妹妹乳名兼美字可卿者同享云雨之欢。宝玉梦中呼喊“可卿救我”惊吓了袭人,也吓醒了自己。作为负责宝玉饮食起居的丫环总管,袭人必须亲自伺候宝玉穿衣,这是她的职责。为了把袭人与宝玉偷试云雨情的场景铺设的严丝合缝,不出任何纰漏,作者借助袭人亲自服侍宝玉穿脱衣服的机会,煞费苦心地巧妙地设计了一个细节: 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涨红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仍旧理好衣服,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第六回,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环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也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哪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予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与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作者尽心铺陈,竭力为袭人正装遮掩,意在树立袭人传统的遵规守制形象,消减袭人越礼的负面影响。作者首先把袭人塑造成聪明伶俐,善于察言观色,关键时刻能够沉稳理事的女子。袭人在帮助宝玉整理衣服时,发觉宝玉梦中遗精,内裤湿渍一片,但她并没有大呼小叫,吵得众人皆知,而是悄悄地问宝玉“怎么了”,宝玉的羞涩无言和肢体暗示,让袭人明白了内中原委,她若无其事帮宝玉整理好衣装,送到贾母跟前,履行了工作交接的必备手续。回到怡红院中,又趁众人不在之时,拿出干净衣物帮助宝玉换上。可以说,袭人对此事思考细密、周到,处理得体到位,没有丝毫差池。但是,袭人毕竟是个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女,对性既神秘又好奇,在没有人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向宝玉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哪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当贾宝玉强求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的时候,她并没有过分推辞,更没有坚决反对,而是找出说服同宝玉共享鱼水之欢的理由:贾母心里已经把自己定为了宝玉的妾,自己迟早是宝玉的人,与之发生性关系是必然的事,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在袭人看来,当下与宝玉发生性关系,只是把将来要做的事情提前完成而已,是准夫妾间的正常行为,不是毁规越礼之举,更不是色鬼与淫妇的宣泄。袭人以心安理得之心态,与宝玉初尝了人生最珍贵、最浪漫、最难忘的时刻。袭人同宝玉发生性关系,对于确定宝玉以及宝钗、黛玉等主要人物的年龄有一定的意义。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确实没有明写贾宝玉的年龄,这对读者解读文本,带来不小难题,有些地方直接困扰着读者对关键问题的解读。他通过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遗精的情节,由贾宝玉正常的生理现象,向读者点明了贾宝玉的年龄。从医学讲,男子一般在十二、十三岁出现首次遗精,由此框定,贾宝玉与袭人发生性关系的年龄应该是十二三岁。贾宝玉是《红楼梦》主要人物林黛玉、薛宝钗等人的年龄坐标,他的年龄已确定,薛宝钗、林黛玉等人的年龄就清晰明了了。 从人性的生理维度讲,作为生理特征趋于成熟的袭人,向往和男性发生性关系,品尝男欢女爱所带来的快感,这是正常人的基本需求,无可厚非。但是,袭人对宝玉同其他女子接触的态度却让读者看到了她的另一面:袭人对宝玉同自己和同其他女子亲近采用双重标准,即宝玉同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是合规合情——不为越礼;宝玉同其他女子只要稍微亲近,尚未到达越礼的程度,在袭人看来已经是毁规越礼了。史湘云性格豪爽,宝玉喜欢与之玩耍。在一般人看来,宝玉喜欢与史湘云玩耍天经地义,无可指责,他们是亲戚,又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他们一起玩耍省却了袭人操心,何乐而不为呢?但是袭人不这样想,她认为男女交往重在掌控好度,即使是亲戚也不例外,超过了度就意味着越过了礼。因此她对宝玉早上起床后顾不上洗漱就跑去与史湘云玩耍的做法极为不满。袭人是一个有度量的人,对任何事情往往是看的多,思考的多,言语表达的少,这是袭人的性格,也是她赢得众人赞许的重要原因。然而在宝玉同史湘云亲近这件事上,袭人却一反常态,借宝钗询问“宝兄弟哪去了”,把内心的怨恨与担忧和盘倾诉给了薛宝钗:“宝兄弟哪里还有在家的功夫!……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任凭怎么劝,都是耳旁风。”袭人认为宝玉与史湘云的交往超越了姊妹和气的礼节分寸。男女交往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遵循应有的礼节。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袭人男女授受不亲的思想意识。她担心宝玉和史湘云、林黛玉交往过分亲密,会导致男女性事的发生,这对宝玉是身败名裂的不才之事。袭人的怨恨和担心,体现了袭人的卫道正统思想。然而,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就是这样一个表面看来严守正统思想和礼节的女子,自己却与宝玉偷食,共享男欢女爱。自己与宝玉发生性关系,不仅不受“分寸”和“礼节”的规约,而且心安理得,认为贾母早已把自己与了宝玉,今便如此,也不为越礼。宝玉和姐妹们略微亲近些,袭人就认为越礼,自己与宝玉发生在当时被认为是败坏名誉、毁掉前程的男女之事,却心安理得,甚至自我安慰“不为越礼”。在袭人眼中,“礼”就是一块遮羞布,需要时高高挂起,以示众人;不需要时扔到一边视而不见,我行我素肆意践踏。袭人坚守正统思想,以分寸和礼节要求宝玉同女子之间的交往,她信守当下的制度和礼法,沿着主意识形态规范的舆论轨道前行,成为遵规守制的公民,袭人的行为本身没有错。令人讨厌的是,她一方面同宝玉毁规越礼干当下礼法所不齿的云雨之事,另一方面又高举着礼法的规尺,规约和警示宝玉同其他女孩子的交往,是袭人内心形成的分裂人格所致。袭人反对宝玉同史湘云等人过分亲密的真正原因,不是规劝宝玉遵循礼法,而是内心对宝玉期许独自占有所产生的醋意。袭人深知自己当下的身份和处境,她不便而且也不敢把内心的醋意表现出来,只能把它埋藏在内心深处,表层以冠冕堂皇的礼法说教,遮掩内心无法言说的真正醋意。 袭人服侍宝玉十分用心,大至饮食起居的健康冷暖,小到穿衣戴帽的生活细节,袭人都能考虑周全,安排妥当,无一疏漏。可以说,袭人对宝玉比贾母、王夫人细心、关心、操心。 宝玉脖子上挂着的那块“通灵宝玉”,是他出生时含在嘴里从娘胎里带来的,因为它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可拿可佩,正面刻有“通灵宝玉”和“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的字样;背面刻有“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的字样,众人虽然觉得奇怪,但因为它形状可爱、质地稀优、字意深邃而被珍重。它是宝玉的命根子,玉在贾宝玉则精神饱满,活泼可爱;玉失贾宝玉则萎靡不振,昏睡呆傻,因此“通灵宝玉”就成为贾宝玉形影不离的佩物。袭人对“通灵宝玉”比之其他人更为珍重,她每天晚上伺候宝玉睡觉,先是把“通灵宝玉”从贾宝玉的脖子上小心地摘下来,然后用自己的手帕包好,放在固定的位置——褥子下面。袭人的用心可谓达到了极致,就表层意蕴来说,她把“通灵宝玉”放在固定的位置褥子下面,好处有二:一是避免乱扔乱放,戴时找不着着急上火,二是褥子下面是温暖的,第二天宝玉戴的时候玉冰不着脖子;就潜层意蕴来说,袭人用自己的手帕包裹紧贴贾宝玉胸前的“通灵宝玉”,意在将“手帕”和“通灵宝玉”这两个物象的东西意象化。手帕是袭人的手中之物,存有袭人的体温、体香;“通灵宝玉”挂在贾宝玉的脖子上,紧贴胸前肉体,存有贾宝玉的体温、体味,用存有袭人体温体香的手帕,包裹存有贾宝玉体温体味的“通灵宝玉”,如同袭人的手抚摸贾宝玉的胸,二人的体温、体香、体味相向传递、融合,最终达到合二为一的意念享受。作者设计袭人用自己的手帕而不是专用手帕包裹贾宝玉“通灵宝玉”的情节,匠心独具,意蕴非常,既暗含着袭人同贾宝玉之间已有的两性关系,凸显袭人对贾宝玉的意念情思,又彰显了袭人对贾宝玉照顾的细心周到,有让贾母、王夫人甚至丫环看的表面现象,又有掩藏于内心深处的情感实质。《红楼梦》不止一次书写袭人对贾宝玉的意念情感,作品第十九回袭人被接回家吃年茶,贾宝玉在家和丫头们玩掷骰子、赶围棋,倍感乏味,来贾珍这边看戏、放花灯,尽管众人对《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戏文赞不绝口,但贾宝玉却觉得十分无趣,趁贾珍、贾琏等人沉浸在喝酒看戏之中,约着跟班小厮茗烟来袭人家看望袭人。袭人家离贾府并不远,只有不到一里的路程。宝玉的出现让袭人的母亲、哥哥又惊又喜:惊的是,贾府为官宦之家,在京城有权有势,是众人仰视的贵族之家。荣国府的公子贾宝玉尊贵俊美,上至北静王水溶,中到大司马、军机大臣贾雨村,下至贾府管家、清客,都对贾宝玉赞誉有加,喜欢与之交往,普通人连与之见一面、说句话的机会都难得,今天贾宝玉突然造访,是他们家的荣耀,是他们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喜的是,自己的女儿/妹妹是怡红院的丫环总管,掌管贾宝玉屋里的一切事务。女儿/妹妹只回家不到一天,宝玉便找到家来,足见他们二人关系甚好,达到了须臾不可分离的程度。由此断定,女儿/妹妹的将来已基本确定——成为宝玉的妾。母子二人看到自己的女儿/妹妹的终身大事随心如愿,心中甜美无言,忙不迭地为贾宝玉摆果桌、倒茶水。袭人对母亲和哥哥的心思看在眼里,乐在心中,她告诉母亲和哥哥说:“你们不用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一面说,一面把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于宝玉怀内;然后用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袭人一连串做了四个动作:首先拿自己的坐褥铺好让宝玉坐;二是用自己的脚炉为宝玉垫脚;三是将自己的手炉焚好放于宝玉怀内;四是用自己的茶杯为宝玉斟茶。我们不难看出,宝玉所用之物皆为袭人所用之物,就表层来说,袭人使用的物件相对干净卫生;就潜层来说,其意蕴深刻,宝玉使用袭人使用过的物件,存有袭人的体温、体香,贾宝玉触摸着袭人用过的物件,就像触摸着袭人一样,感受到她的体温体香,这种将物象意象化的创作方式,为展现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找到了便捷的路径和方法。脂砚斋在此处批道:“用四‘自己’字,写得宝袭二人素日如何亲切如何尊荣,此时一盘托出。盖素日身居侯府绮罗锦绣之中,其安富尊荣之宝玉亲密浃洽谨慎委婉之袭人,是分所应当不必写者也,于今此一补,更见二人平素之情意,且暗透此回中所有母女兄长欲为赎身交口等未到之过文。”1 袭人性格内向,不善言说、玩笑,但勤于默默工作,她把所有心思都用在对宝玉生活的细心照顾上。第九回秦可卿的弟弟秦钟因业师病故特来贾府学堂借读,激起了贾宝玉上学的兴趣,决意进学堂好好念书。为准备宝玉上学用物,袭人早早起来,不仅把宝玉上学用的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妥当,而且把手炉脚炉并烤火用的炭一并准备好,交给外面伺候宝玉上学的人。宝玉起床后,袭人伺候他梳洗、吃饭,临走时袭人嘱咐道: “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念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顽闹,碰见老爷不是顽的。虽说是奋进要强,那功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 “大毛衣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的不动,白冻坏了你。”“第九回, 袭人嘱咐宝玉的话语包含她着对宝玉的无限关切,不像是丫环对主子言说的话语,倒像是母亲对儿子的叮咛,可谓句句情,字字爱,温暖含蓄,像春风细雨般滋润着读者的心田。在第一段话语中,袭人向宝玉传达了三层意思:第一层劝宝玉用心念书,这是正事。宝玉是荣府未来的“当家人”,贾母、王夫人以及贾元春都对宝玉寄予了厚望,希望他能够读书上进,光耀门庭,承继祖业。所以,宝玉读书是全家人最为高兴和关注的事情。第二层劝宝玉闲暇时间想着家。“家”的含意宽泛深广,既可以指家里的人,如老太太、太太、迎春、探春、惜春、黛玉、宝钗等姊妹,以及宝玉屋里的丫环们。也可指家里的事,如庭院中的花、鱼缸里的鱼等。但袭人在这里所说的“家”更具深意,既难以启齿,不便言明,内心又有一种急欲表达的强烈诉求,真是“不得不言,欲言又止”。袭人用“家”一字囊括殆尽,既名正言顺,又饱含深情,既表达了自己对宝玉的无限牵挂之情,字面又天衣无缝,毫无半点儿破绽。第三层劝宝玉要保重身体。在袭人看来,虽然学习要紧,但功名、前程与身体相比,身体更为重要。读书上进是极好的事情,但要在保重身体的前提下读书,如果身体垮掉了,书读得再多,学问再好,都是白搭。袭人所期望的首先是一个健康的贾宝玉,其次才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贾宝玉。 第二段话语是对贾宝玉生活上的关心照顾。从衣服到脚炉手炉、烤火用的炭,袭人悉数准备妥当,交与跟宝玉上学的人,嘱咐宝玉时刻提醒他们添加,别冻坏了自己,特别是“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韵味深长,在家里,宝玉的衣食住行都是袭人照管,天气冷暖,该穿换什么衣服,都是袭人操心。袭人对待宝玉就像母亲照管儿女一般细心周到。宝玉离开怡红院去学堂读书,有谁能像袭人那样细心照顾宝玉呢?宝玉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人伺候习惯了的人,他不会照料自己。所以,袭人对宝玉去学堂读书无限牵挂,生怕他遭受一丁点儿委屈。 袭人对宝玉是慈母般的关爱,她不是把伺候贾宝玉视为是工作,有分内和分外之分,有上下班时间之分,而是全天候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宝玉的关心照顾上。作者为凸显袭人对宝玉的关心、细心,特意把她放置在夏日中午容易困顿、难熬的时段,精心设置了袭人为宝玉绣兜肚、驱赶蚊虫的情节,并且通过宝钗的视野进行全景展现: 时间:夏日中午。 地点:怡红院。 人物:袭人、薛宝钗、贾宝玉、丫环。 场景:外屋床上横七竖八睡着丫环,里屋贾宝玉睡在床上,袭人坐在床边绣兜肚,旁边放着一柄白犀麈,为宝玉驱赶蚊虫之用。 第6章忠厚和善的花袭人(2) 这是一幅情深意浓的母子幸福图,儿子在床上安详的熟睡,母亲坐在床边为儿子驱赶蚊虫,幸福地欣赏儿子的睡姿。作者用母亲对儿子关爱的细腻笔法,刻画和凸显袭人对宝玉的关爱,显然,这种关爱已远远超出丫环对主子的仆主之情,上升为了骨肉相连的亲情。 夏日人们有午休的习惯,一是因为中午天气炎热,不宜室外活动,为避免中暑,人们往往躲在室内休息;二是夏天日长夜短,睡眠时间不足,加之天气炎热,夜间睡眠质量不高,白天容易犯困,为弥补睡眠不足之缺陷,人们往往利用中午的时间补一补。为了衬托袭人中午不休息的不易,作者首先进行了铺陈:怡红院鸦雀无声,院子里的两只仙鹤在芭蕉下睡着了,外屋的丫环在床上横七竖八地睡着了,里屋的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是怡红院中唯一一个不睡中午觉的人。作者设计这一情节,就是要激起读者的好奇心,追问别人都在睡中午觉,袭人为什么不睡,她在做什么?这就很自然地流滑到了作者所要突出和表达的主旨上来了——为宝玉驱赶蚊虫、绣兜肚。虽然挂着蚊帐,苍蝇蚊子不得进来叮咬。但是,有一种小虫子,能够从蚊帐的沙眼里钻进去,人睡着了,叮咬一口,就像蚂蚁夹得一样疼。袭人经受不睡午觉的煎熬,以牺牲睡中午觉为代价,为贾宝玉驱赶肉眼不易发觉的小虫子,以换取宝玉安详幸福的午睡。 袭人不仅保障贾宝玉中午睡得好、睡得香,更要保障贾宝夜里睡得好、睡得香。袭人深知贾宝玉的脾气秉性——夜里睡觉好蹬被子,担心他夜间睡觉蹬了被子受凉,就特别用心做了一种兜肚,让宝玉看了喜欢,由不得不带。于是便有了良苦用意做兜肚:“他原是不带的,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不怕了。”一个“哄”字道出了宝玉的性格,也凸显了袭人对照顾宝玉的细心和苦心;一个“怕”字,写出了袭人对宝玉夜间睡觉蹬被子受凉的担心和忧虑。 袭人服侍宝玉,贾母、王夫人省心、放心。宝玉的衣服、鞋袜乃至扇套,皆为袭人亲手缝制,什么时节做什么活儿,什么习俗缝制什么东西,袭人心中安排得十分精当。第六十四回贾敬去世,宝玉在宁府守灵。作者采用对比的手法突出袭人做事自觉认真:先写晴雯、麝月、秋纹、碧痕、芳官等玩儿抓子儿赢瓜子儿的游戏,突出丫环好玩儿的天性,后写袭人另屋独自一人为宝玉打绦子,突出袭人越是贾母、王夫人不在家,越是严格要求自己,坚守岗位、认真负责的精神。袭人与晴雯、麝月年龄大小相当,正值好说、好玩儿的年龄,能够抵挡住诱惑,不参与晴雯、麝月、秋纹等人的玩耍、游戏,已经不易,而在别人玩耍、游戏的时候,能够独坐一屋专心做针线,实属难得。袭人对贾宝玉的穿戴十分用心,她见宝玉的扇套已经旧了,就想给他换个新的。但是,守灵用的扇套是青色的,按照习俗,做青色的扇套必须是族中或亲友家夏天有丧事才能做这种东西。贾宝玉现在用的青色扇套是秦可卿去世的时候做的,如今贾敬去世,刚好趁事为贾宝玉赶做一个新扇套,把旧扇套换下来,以免他人说笑。仅此一事,足见袭人是一个极有眼色、极有自尊心的人,对自己分内之事,无需别人吩咐、催促,样样做得周到、细致。 袭人不仅关心宝玉的吃穿玩乐,对其学业也很关心,虽然宝玉厌恶读书,把读书之人称之为“国贼禄蠹”,把劝其读书上进的话语称之为“混账话”,但袭人从未放弃对贾宝玉的规劝,只要抓住时机,总是以温柔恳切的话语劝其读书,既能不让宝玉反感,又能促其读书。贾政离京赴任提督学政之后,贾宝玉彻底获得了自由,整日与姐妹、丫环玩耍厮混,把读书之事抛在了九霄云外。袭人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每次想劝说宝玉不能一味玩耍,读书上进是正事、大事,但总找不到让宝玉急切安心读书的理由。第七十回贾府接到贾政来信,言明六月回京。袭人抓住贾政即将回京的信息,以柔和恳切的言语,劝说宝玉利用贾政回家前的这段时间,收一收心,好好地把书理一理,以备老爷查问,说道:“书是第一件,字是第二件。到那时你纵有了书,你的字写的在哪里呢?……你昨儿不在家,我就拿出来共算,数了一数,才有五六十篇。这三四年的工夫,难道只有这几张字不成。依我说,从明日起,把别的心全收了起来,天天快临几张字补上,虽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得过去。”袭人的话语中肯实在,字字理,句句情,宝玉不得不心甘情愿按照袭人为其设计的计划行事。袭人对宝玉的关照是全方位的,大至政治前途,小到生活琐事,无一不在袭人的所涉范围之内。 贾宝玉是一个奇才、怪才,他的奇谈怪论往往令人闻所未闻,他的奇思妙想常常令人忍俊不禁,他身上汇聚了众多孩童的可爱、顽皮,也有一般孩童不可能具有的荒诞之想法,他的举动常常让人或匪夷所思,或瞠目结舌,他曾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贾宝玉自小在女孩儿堆里长大,喜欢与姐妹、丫环玩耍、嬉闹,不爱读书,厌恶仕途。贾政对儿子宝玉的行为很是看不惯,每每想教训他改掉不良习惯,勤奋读书,求取功名,光耀门庭,但由于老太太的宠爱呵护,贾政无计可施,对儿子宝玉是想管而不能管、不敢管,贾宝玉完全处在父母的管辖场域之外,整天自由自在地与姐妹们和丫环厮混,形成了“爱红”、“毁僧谤道”的性格特征。对于贾宝玉的这些特征,袭人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轻描淡写地劝说一番,贾宝玉根本不当回事,全当成了耳旁风,不起任何作用;如果劝说重了,又担心贾宝玉想得太多,郁闷于心,勾起呆傻的旧病,担当不起这个责任。对袭人来说,贾宝玉就是一个质地精美、价格昂贵、且略带瑕疵的玻璃容器,袭人想把容器的瑕疵去掉,把它变成一个完美的器具,同时又害怕毁坏了容器,她必须找到合适的时间、恰当的情境,以柔刚相济的话语劝说贾宝玉,让他既能心悦诚服地倾听、接受,又能彻底地改掉“爱红”和“毁僧谤道”的毛病,袭人一直苦苦寻找着机会。 袭人母亲以接袭人回家吃年茶为由将其接回家,吃年茶是由头,商量赎她出贾府是实质。袭人对赎身之事一口回绝——至死也不离开贾府,她对母亲和哥哥说: “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做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了!”“第十九回, 袭人的话语包涵了六层意思:一是袭人家原来的境况。极为贫困,全家人几近饿死,被迫将袭人卖掉挽救家人的性命。二是袭人对被卖的态度。对父母当日决定卖掉自己的行为极为不情愿,但又不忍心看着自己的母亲活活饿死,宁可委屈自己也要挽救母亲的性命,凸显了袭人的孝心。三是袭人对当下的境遇很满意。贾府对下人仁慈宽厚,不挨打受骂,吃穿和主子一样,工作舒适,生活开心。四是母亲和哥嫂现在的家境。生活殷实,家成业就。五是赎她出贾府的理由不充分。若家计艰难,赎出来的目的是为了再多掏澄几个钱,我也认了。但母亲和哥哥把家经营得家成业就,衣食无忧,没有赎身的必要。六是至死不离开贾府的态度。袭人以决绝的语气告诉母亲和哥哥:“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了!” 袭人的话语辞正理直,母亲和哥哥无言以对。但袭人不愿离开贾府的真正原因是与宝玉割舍不断的恋情,自从与宝玉偷试云雨情之后,袭人便认定自己已是宝玉的人了,坚定信念做宝玉的妾,与宝玉厮守终生。既然认定宝玉是自己未来的丈夫,希望他有出息,就要有目的的帮助他改掉“爱红”、“毁僧谤道”、“言语怪诞”等缺点,逐渐成长为言语谦和、温文尔雅、知书识礼的男人。这次袭人回家吃年茶,她前脚到家,宝玉后脚跟来,说明袭人对宝玉是不可或缺之人,袭人以母亲要赎她出去为由,探视贾宝玉的心里反应,如若贾宝玉反映强烈,坚决要留住袭人,则可趁机提出留下来的交换条件,除非宝玉改掉“爱红”、“毁僧谤道”、“言语怪诞”的毛病;如若宝玉反应冷淡,赎身之事则说说而已,以后永不再提。 袭人做好了预案和心理准备后,回到怡红院便把母亲要赎她出去的话告诉了贾宝玉。贾宝玉对袭人赎身之事感到万分惊奇,千方百计想把袭人留下来。于是,贾宝玉与袭人展开一场攻守辩论赛,贾宝玉思尽各种挽留袭人的方法,袭人想出各种破解的理由,在两人一问一答的对话中,袭人察觉到贾宝玉是真心舍不得自己离开。一切按预定计划发展,袭人心中乐开了花,但表面上还装作勉为其难,为了照顾贾宝玉的心情和面子,袭人提出了留下来的交换条件:你要真心留我,我说出四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刀搁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出去了。贾宝玉听说只要依从了袭人四件事,袭人就可以留下来,欣然答应。于是花袭人提出了让贾宝玉痛改的四件事: 第7章忠厚和善的花袭人(3) 第一,以后不准再说怪诞之言。贾宝玉与林黛玉、袭人、晴雯等人聊天,经常把“死呀活呀”等字眼挂在嘴边,听见哪个女孩儿要出嫁了就悲伤叹气。袭人叮嘱他以后不准随口胡说死呀活呀的,更不能说“死后化成灰,化成烟,风一吹就散了”等怪诞之言。 第二,不能毁谤读书之人。你不论是否喜欢读书,在老爷跟前都要做出喜欢读书的样子,让老爷在别人跟前不至十分难堪。贾府是钟鸣鼎食之家,更是“翰墨诗书之族”,老爷自幼酷爱读书,虽然皇上因恤先臣,额外赐老爷主事之衔,令其入部学习,后擢升员外郎,但在众人眼里,老爷俨然就是以科举立身扬名的楷模。老太太、老爷、太太把光宗耀祖的重任寄托于你。你不喜爱读书已让老爷羞愧不堪;你人前人后批驳诮谤,胡说什么除“明明德”之外无书,都是当下之人不能解圣人之书,自己另出己意,混编胡纂出来的。谁要是读书上进,你就说他是“禄蠹”。这些话老爷听了怎能不生气?你叫老爷在读书人面前何以站立? 第三,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在袭人看来,僧人和道士每天诵经念佛,一心向善,得到神灵的指点,代表神灵为百姓祛病消灾,理应得到尊重。如果毁僧谤道,会受到神灵的惩罚。因此袭人劝说贾宝玉以后不准再有毁僧谤道的言行。“调脂弄粉”是女孩子的事情,袭人劝说贾宝玉改掉“调脂弄粉”的毛病,是希望贾宝玉具有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和干一番事业雄心志向。 第四,不准再吃别人嘴上擦的胭脂。贾宝玉自小在女孩儿堆里成长,与女孩儿玩耍、嬉笑、厮闹已成习惯。古代女子没有今天“雅诗兰黛”、“巴黎欧莱雅”、“香奈儿”等名目繁多的化妆品,只有胭脂、雪花膏等屈指可数的几种。女子要想美一下,就得自己和胭脂膏子,贾宝玉喜欢和女孩子一起和胭脂膏子,既有趣又好玩儿。女孩子在脸上擦上胭脂显得红润、靓丽。贾宝玉喜欢女孩子漂亮,与她们扯衣搂脖嬉闹、厮鬓摩擦,小时候用舌头触碰女孩子脸上的胭脂,是为了好玩儿、有趣,让贾宝玉吃自己脸上的胭脂是女孩子逗贾宝玉的方式。胭脂的滋味和女孩子细嫩的皮肤给了贾宝玉特别的享受,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爱红”的毛病。从表象上看,贾宝玉是在吃女孩子脸上的胭脂,从本质上说,他在享受亲吻女孩子脸的感觉。袭人是最懂贾宝玉心理的人,一切表象都难以蒙蔽她的眼睛。在袭人的内心深处,已经把贾宝玉视为自己未来的丈夫,虽然不能为妻只能为妾,但贾宝玉对其他女孩子过分亲昵的举动已经刺痛了袭人爱的神经。为了阻止以后贾宝玉的嘴唇、舌头触及女孩子的脸颊——吻,省却内心的醋意和烦恼,袭人借此机会劝说贾宝玉痛改之。 袭人淳朴善良,性格温和,为人做事低调热情,在人事关系复杂的荣宁两府有着很好的口碑。袭人不善言谈,但虑事细致周密,凡事总能从大局出发,以贾宝玉和怡红院的声誉利益为重,对一些非原则行的生活琐事,袭人总是谦让包容,一笑了之。因此,对一些突发事件的处理总能得心应手,恰到好处,显示出高超的处事能力。李嬷嬷是宝玉的奶娘,宝玉自小吃她的奶长大。按照贾府规矩,小主子对奶娘必须尊重,牢记吃奶之恩,不能因为自己长大了,不吃奶了,就把奶娘弃之一边,视同一般奴才。但奶娘也要明确自己的奴才身份,摆正自身位置,正确处理尊重小主子与被小主子尊重的关系,否则就会引起小主子的反感。宝玉的奶娘李嬷嬷就是这样的人,她仗着自己是宝玉的奶娘,又是上了年纪的人,所以有些倚老卖老做派,这激起了贾宝玉的极大反感。第八回贾宝玉、林黛玉到梨香院看望薛宝钗,薛姨妈留茶留饭,席间李嬷嬷几次劝阻宝玉不要吃酒,搅乱了宝玉的好心情。客观地说,李嬷嬷的行为并没有错,她也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但是,李嬷嬷没有把握好场景和语气,在宝玉示好央求、薛姨妈包揽全部责任的时刻,李嬷嬷依然不依不饶,搬出贾政震慑宝玉,这不能不说有些迂腐。宝玉乃至席间之人对其怨恨和不理解也就成为了必然。 李嬷嬷一方面拿规矩严格约束宝玉,一方面工作懈怠、耍滑,这让贾宝玉更加气愤。就在薛姨妈为贾宝玉撑腰壮胆,让其放心吃酒的时候,李嬷嬷以换衣服为由回家了。宝玉对李嬷嬷擅离职守的行为极为不满,当贾母询问“李怎么不见”的时候,众人不敢回答,宝玉阴阳怪气地回答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做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不难看出,宝玉的话语中充满了对奶娘李嬷嬷的不满和憎恨。 宝玉对丫环尤其是袭人和晴雯特别好,每每遇到她们爱吃的、爱玩儿的东西,总是想办法弄来给她们吃,给她们玩儿。宝玉早上在宁府吃饭,席上有豆腐皮包子,他想着晴雯爱吃,就假装说自己爱吃,叫尤氏派人送一盘过来留着晚上吃。不料被李嬷嬷拿回家给他孙子吃了,这件事让宝玉心中十分恼火。因喝茶想起早起泡的枫露茶,于是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茶来?”茜雪回答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完忍无可忍,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质问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宝玉决意立刻回禀贾母,撵走乳母。 袭人躺在床上并未真睡,因为豆腐皮包子和枫露茶的事情,宝玉动气发怒,甩了茶杯,还要立刻回禀贾母将乳母撵走。袭人感觉事情严重,赶紧过来平息事端。首先封锁消息,不使之扩散,把问题处理在内部和基层。贾母听见宝玉高声说话,又有摔杯子的声音,派人询问怎么了。袭人以自己倒茶被雪滑倒,失手砸了茶杯将问题遮掩过去。其次安慰宝玉,控制事态,不将问题复杂化。李嬷嬷虽是奴才,但不是一般的奴才,她是宝玉的乳母。乳母对小主子有养育之恩,小主子对乳母要有感恩之情。虽然李嬷嬷有侍功自大、狐假虎威的毛病,但如果因为豆腐皮包子和枫露茶的原因,宝玉将其撵走,他将背负对乳母不敬、没有教养、寡情忘恩等骂名,这对宝玉立身处世都将产生不利的影响。不仅如此,对贾府的声誉也将产生负面影响,贾府是“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素以“仁义礼信”著称,若传出宝玉撵乳母之事,贾府的颜面何在!祖宗的颜面何在!袭人认为撵走李嬷嬷,对宝玉、贾府的声誉都将产生负面影响,必须加以阻止。但宝玉在气头上,温言善语必定不起作用,需用极端言辞以硬碰硬,以达到以毒攻毒之功效:“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服侍你。”果然袭人的话语震住了宝玉,袭人用计成功地平息了事件。 在宝玉与其乳母李嬷嬷的紧张关系方面,真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豆腐皮包子和枫露茶的阴影尚未完全消散,糖蒸酥酪的事件又闹上心头。袭人被母亲接回家吃年茶,恰巧元春从宫里赐出糖蒸酥酪。宝玉想起上次袭人喜欢吃这种东西,便命人留给袭人。宝玉见袭人回来,急命丫环取酥酪来给袭人吃,丫环们说被乳母李奶奶吃了。这一信息像电流一样穿过袭人的脑海,她既恨李奶奶不自尊自重,不吸取前事之教训,又担心宝玉会借题发作,她必须想出浇灭宝玉心头怒火的计策,化解宝玉与其乳母李嬷嬷的对立矛盾。宝玉刚要发火,袭人便笑着说道:“原来留的是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白糟蹋了。”袭人的话语意味深长,既有对宝玉的感激,又有对李嬷嬷“帮忙”的感谢,对事理的阐释恰到好处,严丝合缝,叫人拍手叫绝。简单分析之: 袭人爱吃酥酪,宝玉留意在心。元春从宫中赐出糖蒸酥酪,宝玉特意留于袭人。因见袭人回府,宝玉急忙命人拿酥酪来给袭人吃,一是对袭人回府的亲近酬谢,二是透射出宝玉对袭人的关心、体贴。突然丫环说又被乳母李嬷嬷吃了,宝玉心中的怒火油然升腾,宝玉的情绪像过山车一样忽高忽低,变化不定。本来宝玉欢乐的心情在至高点上,听见说留给袭人的酥酪又被李妈妈吃了,宝玉欢乐的心情从制高点瞬间降到零点,愤怒的心情从零点瞬间窜到制高点。宝玉的这次发作会比上次更凶、更猛。为避免事态的扩大、升级,袭人赶忙用计将宝玉的注意力引开,并慢慢熄灭他的怒火。说道“原来留的是这个”,言外之意,我当是什么好东西呢,袭人装出一副对酥酪不屑一顾的姿态。但不论是不是好东西,也不论是不是袭人爱吃的东西,宝玉特意留给你的,就是对你的一片心意,你不能抹杀了他对你的一片真情,伤了宝玉的心。因此,袭人接着说道“多谢费心”,这是对宝玉事事处处想着自己的感谢。既然说酥酪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么,前几天为什么那么喜欢吃呢?袭人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对此袭人做了三层解释:第一层是,吃的时候确实好吃,所以前几天说它好吃,感谢你记住了。第二层是,吃过之后好肚子疼,直到吐了才不疼了。说明前几天误以为酥酪是好东西吃了,但吃过之后肚子疼痛,直到最后吐了出来,肚子才不疼了。基于上次的教训,即使今天你把酥酪拿来了,我也不敢吃了。第三层是,感谢李妈妈吃了,否则就白浪费了。三层意思环环相扣,情真理明,让宝玉心悦口服。为使自己的善意谎言不被识破,袭人以“我只想吃风干栗子,你替我剥栗子”快速转移宝玉的注意视线,让宝玉信以为真,从而避免了宝玉同乳母李嬷嬷更加激烈的正面冲突。 宝玉心情烦躁,恰巧晴雯又失手跌了扇子,宝玉便训斥晴雯。晴雯不仅不虚心接受,反而与宝玉辩解吵闹。袭人作为宝玉屋里丫环的总管,必然要做安慰劝解之工作,这是她的职责。袭人首先了解事情的起因,然后安慰宝玉,批评晴雯不该与宝玉顶撞。袭人的做法合理合情,没有丝毫毛病。然而晴雯不仅不领情,反而又与袭人吵闹起来,晴雯情绪激动,言辞激烈,话语中夹枪带棒,连讽带刺,不给宝玉和袭人留任何脸面。晴雯揭短不留情,只图一时痛快,不计后果和影响,她以讥讽的言语,把袭人和宝玉偷试男女之情的事情和盘托出,这是袭人的软肋,是其美丽肌肤上的一块伤疤,说不得,碰不得。晴雯毫不留情地将其撕开,把血淋淋的伤口展示于众,这是在袭人的心上戳刀,让她伤心;这是在毁袭人的容,让她无脸见人。晴雯的行为激怒了贾宝玉,他决意即刻回明太太,撵走晴雯。 贾宝玉暴怒,事态骤然升级,局势突然失控,晴雯和袭人始料未及,挑起事端的晴雯顿时慌了手脚。袭人为了控制局面,平息事态,好言善语劝阻宝玉不要回禀太太,但宝玉决意已决,坚持要回禀太太。晴雯看到袭人劝阻无效,采取了以硬碰硬的方式,坚持即使一头碰死也决不离开怡红院。晴雯的言辞和态度进一步刺激了贾宝玉,他回禀太太撵走晴雯的态度更加坚决,眼看局势无法收场,袭人抛弃晴雯刚才对自己的伤害、侮辱,以保护晴雯的性命和宝玉的声誉大局为重,采用传统文化中最高贵的礼节——双膝跪下,跪请宝玉放弃回禀太太的决定。袭人的行为感动了贾宝玉,他放弃了回禀太太撵走晴雯的决定,一场不可收拾的僵局终于得以化解。袭人以牺牲自尊为代价替晴雯求情,表现了她掌控大局、化解矛盾的能力,折射出她不计前嫌、姐妹情深的高贵品质。 袭人为人持重,具有惜贫怜弱之美德。作为宝玉的丫环大总管、贾母的红人、王夫人的知己,其身份地位在怡红院乃至整个大观园丫环群中都是举足轻重的。但她并不依恃主子身份地位的高贵而对下人狐假虎威,相反她对下人十分怜悯厚道。第四十一回刘姥姥因高兴多喝了几碗黄酒,多吃了一些油腻食物,不免通泄起来。她在厕所蹲了半日,忽一起身,只觉头晕眼花,环顾四周,空无一人,皆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来去的路已全然忘记,加之酒劲发作,刘姥姥踉踉跄跄沿着一条石子路慢慢前行。刘姥姥误打误撞,进入了宝玉的卧室。众人等她不见,担心刘姥姥是上了年纪的人,又喝了不少黄酒,别在厕所里晕倒发生意外,赶紧派人寻找。但婆子们四处寻找,均无刘姥姥的身影。袭人是一个心细的人,遇事考虑得多,考虑得细。她认为刘姥姥是喝醉了酒迷路了。袭人担心刘姥姥可能顺着石子路进怡红院,若她在院内随地呕吐、解手,那可不是小事。袭人匆忙回怡红院看视,果不出所料,刘姥姥扎手舞脚地仰躺在宝玉床上,鼾声如雷,酒气臭屁熏天。袭人见状惊恐万分,但她没有大呼小叫,让众人皆知,而是秘密处理刘姥姥醉卧贾宝玉“闺床”事件:首先,袭人急迫推醒刘姥姥,把她拉入小丫头的房间,尽快使刘姥姥离开宝玉的卧室,以免被宝玉或者丫环撞见;其次,急忙在宝玉卧室点上百合香,驱逐和遮掩刘姥姥的酒气臭屁之怪味,以免引起宝玉或者她人的质疑,产生不必要的麻烦;第三,面对刘姥姥的惊恐和自责,袭人不仅没有对这位来自农村、不懂贾府规矩的刘姥姥表现出丝毫的训斥和埋怨,而且拉她到小丫头的房间,亲自给刘姥姥倒茶,并且安慰道:“不相干,有我呢。”袭人把刘姥姥心中山一般的恐惧和担心全部承揽在自己身上,消除了刘姥姥心中的忧虑和恐惧;第四,为了尘封此事,以免节外生枝,袭人又以和蔼的口吻嘱咐刘姥姥千万不要说在宝玉房间睡过,只说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袭人这种息事止争、为人分忧的性格品质,在贾府那样“人人自危,明哲保身”的环境中,是难能可贵的。我们设想,假如这一情景被晴雯撞见,刘姥姥就会遭到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她大呼小叫,吵闹得人人皆知,那么刘姥姥在贾府中仅有的一点好感也会随之消失殆尽。曹雪芹安排袭人遇见并处理这一“事件”,其目的就是要通过这一细节来展现袭人特有的性格美。 袭人性格温和,说话办事温柔和善,无论是对屋里的丫环,还是对外面的婆子,从不发威惩治,因此有“贤袭人”之美称。袭人温顺善良,但屋里的丫环、外面的婆子对袭人和怡红院都格外敬畏,踏进怡红院,人人谨小慎微,说话办事谦恭礼让,不敢有丝毫放肆之举。袭人熟知怡红院每一个丫环的脾气、秉性、爱好、特长,在处理具体事件中,知人善用,充分利用一个人的长处,弥补另一个人的短板,这样人与人之间长短互补,形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怡红”整体。第五十八回芳官的干娘每月收取芳官的月钱,却舍不得洗头膏给她洗头,用自己女儿洗头的剩水给芳官洗头,为此芳官与其干娘吵架。晴雯出来批评制止芳官的干娘,芳官的干娘不仅不收敛,反而与晴雯辩解起来。袭人见晴雯没有震慑住芳官的干娘,就对麝月说“我不会和别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过去震吓他两句”。仔细品味袭人这句话,很耐人寻味,它向读者传递出这样的意蕴:袭人一向温和,不善和人吵架;晴雯虽然善于和人吵架,但性子太急,容易就事论事,不善于从礼节规矩层面阐述事理,不能形成威慑力;麝月性情温和,善于从礼节规矩层面阐发事理,逻辑性强,话语柔中显刚,容易产生震慑力。麝月走近芳官干娘说道:“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自由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叫她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麝月的话语传递给芳官干娘四层意思:第一,满园子里大大小小的丫环若干,没有一个人敢在主子屋里教导自己的女儿,你是第一个敢于蔑视和践踏园内管理秩序的人;第二,怡红院是贾宝玉的住处,是贾母、王夫人最关心的地方,这里的规矩更多,管理秩序更严,你在宝玉跟前打骂、管教你的干女儿,是对宝玉的蔑视与不尊,说到底是对老祖宗和太太的蔑视与不尊;第三,对于分了房的丫环,主子和大丫环有打骂、管教的权力,她亲娘老子无权在主子跟前管教自己的女儿;第四,你是一个不懂规矩之人。芳官干娘是荣府三等人物,专管浆洗衣物,不曾有机会进入贾府从事传唤应答之差,更没有机会进入园子,因此不懂贾府特别是园内之规矩,她目无主子管教女儿的行为完全是一种撒野行为,理应受到严厉惩罚。麝月的话声音不高,分量却不轻,句句击中要害。她撇开洗头用品和用剩水洗头的具体事件,上升到父母该不该在主子跟前管教、打骂已经分房的女儿问题上,这是对贾府现有规矩、秩序的践踏与挑战。麝月把这顶沉重的帽子扣在芳官干娘头上,把她吓得坐卧不安,一味求饶,从而达到了震慑之目的。 袭人是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物,有读者喜爱她,有读者厌恶她,喜欢她的人认为袭人纯朴善良,为人处世低调热情;厌恶她的人认为袭人表面纯朴善良,内心奸诈,是王夫人安插在宝玉身边的“卧底”,负责监督、汇报贾宝玉同所有女孩子交往的言行,因此怡红院中发生的一切事情王夫人都一清二楚。更有甚者,认为袭人是害死晴雯的帮凶。袭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不能仅靠自己的喜好妄言臆断,而要仔细研读文本,细细揣摩文字背后的意蕴,做到“意从文出”,言之有据。结合《红楼梦》文本中有关袭人的情节,具体分析袭人是不是王夫人的耳目,是不是怡红院的告密者?通过分析,还原袭人的真实面目。 翻检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在贾宝玉成亲之前,袭人与王夫人有交集出现的情境共有十次,分别是: 第8章忠厚和善的花袭人(4) 第五回,宁府贾珍之妻尤氏因园中梅花盛开,邀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等人赏花,贾宝玉跟随而来。午饭过后,贾宝玉欲睡中午觉,秦可卿安排宝玉在自己房间睡觉,留下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人在廊檐下听候动静,照顾宝玉。这是《红楼梦》中第一次明确书写王夫人与袭人同时出现的情境。虽然以赏花之名邀请,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等人如何赏花,如何喝茶、吃饭,作者仅以“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先茶后酒,不过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简单略过,重点叙写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通过贾宝玉的视点叙写秦可卿房间的装饰陈设,由陈设物件折射秦可卿的性情生活,以及太虚幻境的情景,金陵十二钗、副钗、又副钗的人物命运。从秦可卿嘱咐袭人等在廊檐下听候动静,到贾宝玉梦中惊叫“可卿救我”,洋洋洒洒七八千文字,没有一字提及袭人。这一时段袭人与王夫人没有任何接触,她们分别在不同的场地,王夫人与贾母、王熙凤、尤氏等人聊天、说笑;袭人与媚人、晴雯、麝月四人在秦可卿卧室门外,静听宝玉声音,履行服侍伺候宝玉之职责。因此,袭人也就不可能向王夫人说其他丫环的坏话。第六回开头,写宝玉醒来,袭人替他整理好衣裳,送至贾母处。这里应该理解为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等人依然在尤氏处喝茶、聊天,并未回到荣府。如果贾宝玉尚未睡醒,贾母等人要先行回荣府,那么,贾母必然要交代等宝玉醒了,好生哄着送过去等言语。袭人把贾宝玉送到老太太跟前,文本没有任何书写王夫人见到宝玉时的表情、言语,作者笔锋陡转,通过袭人为贾宝玉更换衣服,引出贾宝玉叙说梦中情境,最终叙及二人偷试云雨情之事。作者在普通的主奴关系、平淡的男女性事细节中,埋藏了袭人和贾宝玉特殊身份关系,即夫妾关系的伏线。 第二十八回,贾元春派夏太监到贾府下了一道口谕:五月初一到初三在清虚观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命贾珍率领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并亲送白银一百二十两。消息一传出,王熙凤积极响应,贾母坚决支持。是日贾母亲率王熙凤、薛姨妈、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迎春、探春、惜春等姊妹前往清虚观拈香拜佛。有意思的是,贾母等人遵谕专程为“唱戏献供”、“跪香拜佛”而来,却不见烧香拜佛的只言片语,文本大书特书张道士为贾宝玉提亲以及向其赠送精美法器“金麒麟”,直接触及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情感底线,围绕“金麒麟”的话题引发了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 贾母:“笑道,这件东西“指“金麒麟”,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 宝钗:“笑道,史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 宝玉: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 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 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面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 林黛玉对“金玉”姻缘极为敏感,她不时拿不咸不酸的话语讥讽宝钗,敲打、警醒宝玉,这让宝玉十分委屈和恼怒。回到贾府后,贾宝玉和林黛玉在潇湘馆因“金麒麟”和“好姻缘”大吵大闹,贾宝玉索性摘下自己的“通灵宝玉”要彻底砸碎,以根除林黛玉的疑心。紫鹃、雪雁等人劝解不住,慌忙把袭人叫来,袭人用力夺下宝玉手中的“通灵宝玉”,并劝慰宝黛二人。潇湘馆的婆子们见宝玉狠命砸玉,黛玉大哭大吐,担心事情闹大牵连自己,未经袭人和紫鹃知晓,将贾宝玉和林黛玉吵架生气的事情报告了贾母和王夫人。贾母、王夫人急忙赶到园中处理此事:她们见事态已经平息——贾宝玉无言,林黛玉无话,便将袭人和紫鹃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这是袭人和王夫人第二次同时出现的场景。对袭人“连骂带说”的人是贾母还是王夫人,文本并未书明,也未书写袭人就贾母或王夫人的训斥做任何的辩解。就本次而言,袭人与王夫人没有任何对话,也没有私密接触,因此袭人没有告发其他丫环的动机与可能。 至此,袭人与王夫人第二次见面的详情已清楚明了,本无可再言。但是,文本中有两个重要细节值得思考:一个是明确写明王夫人没有去清虚观打醮,二是对前去清虚观打醮的人不论主子、丫头都一一列明,这里面是不是暗藏玄机? 王夫人没有去清虚观的理由文本表述得很清楚:一则因为身体不舒服,二则要随时预备元春派人来府传谕和赏赐端午节礼物。那么袭人是否跟随贾宝玉去清虚观了呢?文本中写道: 贾母坐一乘八人大轿,李纨、凤姐儿、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小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朱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秀桔,探春的丫头侍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着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纨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王夫人两个丫头也要跟了凤姐去的是金钏、彩云,抱着大姐儿并带着巧姐儿另在一车,还有两个丫头……贾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第二十九回, 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震惊了王夫人,她觉得事发突然,但其中必有让丈夫贾政不能容忍的事情发生,并且事件事关贾府的声誉和宝玉的前程,否则贾政不会下死手痛打宝玉。宝玉挨打成为贾府的头等新闻,人们纷纷猜测和传说宝玉挨打的原因。王夫人为了证实宝玉挨打的真实原因,便叫一个跟宝玉的丫环了解情况。在王夫人思想意识中,袭人是不应该来的,她心细、体贴,善于照顾人,在宝玉挨打受伤的关键时刻,她应该留在宝玉身边照顾他。袭人亲自去见王夫人是经过认真思考的,她认为在宝玉挨打之后,王夫人叫一个跟宝玉的人,必然是了解宝玉挨打的原因,或者是嘱咐一些重要的事情,与其让别的丫环传话,不如自己亲自去一趟,这样更能准确理解和把握王夫人的真实思想,不易出现偏差。其实,袭人亲自去见王夫人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那就是其他丫环无法完成的使命,她要伺机规劝王夫人不要“护犊”,要从贾府的长远利益和贾宝玉的成长成才考虑,对贾宝玉应该严加管教,这样对宝玉、太太以及自己三者皆有益。基于以上两方面的考虑,袭人决定面见王夫人,袭人与王夫人进行了交心交肺的长谈。这是袭人第三次和王夫人见面。正是这次交谈,不少评论者认为,袭人有向王夫人“打小报告”、破坏贾宝玉和林黛玉爱情的嫌疑。究竟袭人与王夫人谈论了些什么问题,是否牵涉“打小报告”和破坏宝黛爱情的内容,仔细梳理袭人与王夫人的谈话,可以把谈话内容归纳为六个方面: 第一,袭人亲自面见王夫人的原由。 王夫人:不管叫个谁来也罢了。你又丢下他来了,谁服侍他呢? 袭人:二爷才睡安稳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会服侍二爷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 第二,宝玉现在的伤痛如何。 王夫人:也没甚话,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 袭人:宝姑娘送去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稳,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了。 第三,宝玉的饮食情况。 王夫人:吃了什么没有? 袭人: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干渴,要吃酸梅汤。我想着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才刚捱了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的那热毒热血未免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里,再弄出大病来,可怎么样呢。因此我劝了半天才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 王夫人:嗳哟!你不该早来和我说。前儿有人送了两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点子的,我怕他胡糟蹋了,就没给。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烦,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儿,就香的了不得呢。说着就吩咐彩云“把前儿的那几瓶子香露拿了来”。 袭人:只拿两瓶子来罢,多了也白糟蹋。等不够再要,再来取也是一样。 彩云听说,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子来,付与袭人。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毛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 袭人:好金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儿,能有多少? 王夫人: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那鹅黄笺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糟蹋了。 第9章忠厚和善的花袭人(5) 第四,询问宝玉捱打的因由。 王夫人: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你要听见了,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 袭人:我倒没有听见这话,为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 王夫人:也为这个,还有别的原因。 袭人: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了。 第五,袭人规劝王夫人严格管教宝玉。 袭人:我今儿在太太跟前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 王夫人: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先时你朱大爷在时,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反倒不会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岂不倒坏了,所以就纵坏了他。我常常掰着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彼时他好,过后儿还是不想干,端的吃了亏才罢了。若打坏了他,将来我靠谁呢! 袭人:二爷是太太养的,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服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 王夫人: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头一样。你有什么只管说,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 第六,建议王夫人让贾宝玉搬出大观园,阻断不良因素的影响,为宝玉健康成长营造良好的生活环境。 袭人:我也没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 王夫人: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 袭人: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事,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做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妨,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生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唯有灯知道罢了。 王夫人: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我何曾又想不到这些,只是这几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儿这番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的名声体面。只是还有一句话:你今儿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梳理袭人与王夫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袭人没说一句他人的坏话。袭人与王夫人的谈话,除了贾宝玉之外,只提及三个人的名字,他们是贾环、林黛玉和薛宝钗。王夫人询问宝玉捱打原由时提到贾环,询问袭人是否听说是贾环在老爷跟前说了宝玉的坏话。宝玉捱打的起因袭人和王夫人都已基本清楚:一为戏子琪官,二为丫环金钏。琪官的事是忠顺王府大管家亲来贾府向贾政索要琪官而事发,这是宝玉捱打的诱因;金钏跳井自杀是贾环编造宝玉强奸金钏不遂,打了一顿,致使金钏赌气跳井自尽,这是宝玉捱打的加重因。对于宝玉捱打的起因,袭人心中十分清楚,文本第三十三回明确记载:她曾向宝玉的跟班小厮焙茗打听老爷打宝玉的原因,贾环编造宝玉强奸金钏不遂,毒打母婢,逼死丫环的“事实”,导致贾政暴打宝玉。但当王夫人向其求证贾环是否在贾政跟前说贾宝玉坏话的时候,袭人为了不进一步激化王夫人与赵姨娘之间的矛盾,她隐瞒了贾环诬陷宝玉的事实,以善意的谎言化解了其妻妾之间的怨恨。可以说,袭人在做人方面坦荡、善良,善于化解矛盾,不挑拨事端。在建议王夫人想办法让贾宝玉搬出大观园时,仅从年龄、生理、男女有别、舆论、声誉等宏观方面阐述事理,未涉及贾宝玉与林黛玉、薛宝钗言谈交往的任何具体细节,更没有谈及他们有“越轨”嫌疑的蛛丝马迹。袭人与王夫人的谈话,紧紧围绕贾宝玉的生活、成长、前程等话题,可谓字字情,句句理,轻风细雨般滋润着王夫人的心扉,她三次不由自主地称袭人为“我的儿”,这是对袭人的莫大信任和最高奖赏。从此,王夫人把袭人视为知己,袭人的“身份”也发生了改变,由原来的一等大丫头升迁至准姨娘。但是,无论袭人在王夫人心中的身份、地位发生如何改变,文本中找不出袭人向王夫人“打小报告”和破坏宝黛爱情的丝毫证据。 袭人与王夫人第四次共同出现的场景是第三十五回。贾宝玉刚刚挨了打,贾母放心不下,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等人陪贾母一起来怡红院看视宝玉。这一情节是由林黛玉的视角写出的:“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眼看时,只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环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接着作者笔锋一转,开始叙说林黛玉见景伤情,思念有父母关爱的好处;叙说薛宝钗回家看望母亲、薛蟠向宝钗赔礼道歉,薛姨妈和女儿宝钗来怡红院看视宝玉,与贾母等人说笑。自王夫人进入怡红院到离开,始终陪伴在贾母身边,很少言语,只说过三句话,分别是:“你想什么吃?回来好给你送来。”“要这么些做什么?”和“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第一句是询问宝玉想吃什么,第二句是询问王熙凤为什么要做十碗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第三句是对贾母夸赞宝钗好的进一步证实。除此之外,文本没有王夫人说话的记载。与此相关联的另一个问题是,王夫人陪贾母来怡红院看视宝玉,袭人是否在场?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从逻辑层面分析,宝玉刚刚挨过打,不能动弹,需要特别照料,袭人心细、周到,又是怡红院第一人,在这关键时刻,她理应守卫在宝玉左右,尽心尽责照料宝玉;从情感层面分析,袭人刚刚与王夫人进行掏心掏肺般的交谈,深得王夫人欢喜,她在王夫人心中的信任指数升至顶点,她对袭人直以“我的儿”称之,这是对袭人的最大奖赏,对此袭人十分感动,袭人与王夫人的关系进入了“蜜月期”。为了报答王夫人的信任与厚爱,袭人会更加尽心地服侍照料宝玉。从以上两方面分析,在宝玉疗伤的关键时刻,袭人会寸步不离守在宝玉身边。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袭人一直在场,当贾母等人起身准备离开宝玉时,她向薛姨妈道:“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王熙凤笑道:“姑妈倒别这样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这时作者很巧妙地加了一笔,把袭人带出——袭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这张嘴怕死人!”这就充分说明袭人是在现场的。为了进一步佐证袭人在现场这一观点,又借贾宝玉的言行进行了加固:他拉着袭人的手说“你站了这半日,可乏了?”可见袭人是自始至终陪伴在现场的。王夫人在怡红院的时段内,袭人总共说过两句话,一句是“真真的二奶奶的这张嘴怕死人!”另一句是“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宝玉,和他说,烦他莺儿来打上几根络子。”袭人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她与王夫人、贾母、薛姨妈、王熙凤等众人都在宝玉屋里;说第二句话的时候,袭人在宝玉屋里,王夫人、贾母等人已经走出宝玉的房间,到了院子里。纵观整个时段,袭人与王夫人没有私密接触,更无言语交谈。 袭人与王夫人第五次共同出现的场景是在第三十六回。本回正式点明袭人与王夫人会面的机会只有一次,并且文字极其简约,只是侧面叙述王熙凤派人叫袭人,告诉袭人她享受姨娘待遇,让她去给太太叩头谢恩。文本对袭人给王夫人叩头谢恩的场景只字未写,只用““袭人,见过王夫人急忙回来,宝玉已醒了”一笔带过。袭人享受准姨娘待遇的始末,是由王熙凤向王夫人汇报补金钏之缺引出的,按照规定,贾母应使八个一等大丫环,王夫人应使四个一等大丫环。袭人在宝玉屋里伺候宝玉,老太太屋里只剩七个。于是王夫人决定:“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份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份都从我的月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王夫人改变袭人的身份,提高她的经济待遇,就是为了让她对宝玉在生活上更加悉心照料,在礼节品行方面用心引劝,在当家立事方面倾心辅佐,王夫人希冀袭人成为宝玉生活的服侍者,仕途的辅佐者,让宝玉生活舒心,官场顺心,夫妾开心。 袭人与王夫人第六次共同出现的场景是第三十八回。探春倡议成立诗社,推举李纨为社长,迎春、惜春为副社长,聘请王熙凤为监社御史,人人改俗名为雅号,姊妹们轮流坐庄,定期邀约赋诗。史湘云接受宝钗的建议,邀请众位诗友小聚,借新出肥美螃蟹之机、园中桂花盛开之景,邀请贾母、王夫人、薛姨妈以及姊妹们来园中赏桂花、吃螃蟹。先酒后诗,既新颖,又别致。虽说赏桂花、吃螃蟹是邀请贾母的主要理由,但文本对赏花未着一字,对螃蟹宴“宴席摆在藕香榭,却详写细叙:首先,对人员座次作了详细叙述。上面一桌是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是史湘云、王夫人、迎春、探春、惜春,西边靠门一桌是李纨和王熙凤,虚设座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又令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其次,对如何剥蟹、如何嬉闹、如何洗手都有详尽文墨。从人员座次可以看出,只有贾母的丫环鸳鸯、琥珀,王夫人的丫环彩霞、彩云和王熙凤的丫环平儿跟随伺候,袭人并未出现。但宴席已近尾声,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等人离席回房歇息,史湘云又命人另摆一桌,端上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侍书、入画、翠墨等人一处共坐。”可见,袭人与王夫人虽然同时出现在大观园中,但二人并未谋面,更无言语交谈。 袭人与王夫人第七次共同出现的场景是第七十七回,王夫人以坚决的态度,断然的措施对怡红院进行了突袭清理,驱逐了病重的晴雯,撵走了惠香、芳官,严厉警告宝玉的丫环要审慎行事,再有半点分外之事,决不轻饶!王夫人整顿怡红院的言语令人惶恐,她虽然不经常来怡红院,但丫环们平日里与宝玉说的玩笑话,她一清二楚,丝毫不差。 第10章忠厚和善的花袭人(6) 她的每一句话都实有所指,如同钉子敲进木板,固钉在与此事有关的丫环心里,令人不寒而栗。王夫人关注怡红院,关心贾宝玉在情理之中,但她对怡红院的诸多细节知晓的如此清晰,令人惊讶!是谁把怡红院的所有详情汇报于她?这个汇报人必须具备三个条件:第一,必须是女性,大观园是女儿的王国,除贾宝玉之外,一切男性禁止入内,即使有事非进不可,也要事先通报,让园内的小姐、丫环做好回避准备,并且由婆子、粗使丫环引领,不得自行走动。因此,男性无机会接触大观园内的事情,更无机会接触怡红院的事情。第二,对怡红院的情况熟之又熟,凡事有亲历亲闻之机会,否则,她无法将怡红院发生的细节,准确无误地汇报于王夫人;第三,必须经常接触王夫人,而且二者关系较为亲近,否则,她没有机会汇报详情,或者王夫人对她回报的情况冷淡漠视,也就不可能清晰记于心中。综合以上三方面要件,袭人嫌疑最大,于是读者、评论者将猜疑的目光聚焦在袭人身上,也就不足为奇了。袭人虽然符合上述三个要件,但她是不是真正的告密者,还要仔细研读文本,剥离作者精心设计的误判迷局,挖掘出文本表层之下的真意,还原袭人这一人物形象的真实面目。 王夫人雷嗔电怒般来到怡红院,处理了六件事: 第一件事,驱逐病重的晴雯。令人将恹恹若息、四五天水米未进的晴雯从炕上拉了下来,即刻驱逐出大观园,并且吩咐将贴身的衣服令其带走,余者好衣服留给好丫头们穿。晴雯被驱逐的原因,文本表述的十分清楚:第一,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跟前实实在在告了晴雯一状,这是晴雯被驱逐的根本因;第二,与晴雯有过节的丫头、婆子,趁机在王夫人跟前诉说晴雯的坏话,这是晴雯被驱逐的助动因;第三,王夫人平日对晴雯不满的零星记忆,经归类、打包,形成了对晴雯的否定性判断,这是驱逐晴雯的决定性因素。综合上述因素,晴雯被驱逐,与袭人毫无关涉。 第二件事,审视丫环。王夫人召集宝玉屋里所有丫环,上至袭人、麝月,下至做粗活的极小丫头,她一一审视过目。原因有二:一是王夫人最厌恶乔妆艳饰言语轻薄之人,她认为伶俐俊俏之丫环必不安分,容易勾引男人,如晴雯。晴雯事件激起了王夫人的高度警觉;二是有人说宝玉大了,已解人事,由屋里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这话似乎是袭人建议王夫人让贾宝玉搬出大观园理由的升级版。袭人建议让贾宝玉搬出大观园的原话是:“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细细琢磨袭人的话语,她日夜悬心的不是贾宝玉与丫环发生不才之事,而是贾宝玉与林黛玉或薛宝钗发生男女之事。这里王夫人直接把责任归罪于不长进的丫环,成为她审视、清理怡红院的重要借口。 第三件事,审讯惠香、芳官,驱逐园内“戏子”身份的丫环。惠香又名四儿,她与宝玉同一天生日,她曾说“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的玩笑话,就是这句玩笑之语遭到王夫人的责问与谩骂,令其家人立刻领走配人;芳官外号耶律雄奴,与宝玉关系密切,曾极力鼓动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进怡红院,王夫人对此十分恼怒,她的下场与惠香相同,也是由其家人立刻领走配人。同时,王夫人还严令“上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 第四件事,搜收宝玉屋里一切生疑之物,净化生活环境。王夫人对宝玉屋里的一切物品进行仔细搜检,凡是容易滋生不良视觉的物品,不论大小、新旧,都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带走封存,为贾宝玉的健康成长营造阳光、洁净的生活环境,不给无事生非之人以任何口实。 第五件事,警示丫环审慎行事。驱逐晴雯本身就是对丫环的严厉警告,它有杀一儆百之效应,王夫人还嫌不够,还严厉警告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王夫人特意点名警示袭人,是她有意为之,是为了制造严厉、严肃的气氛,给丫环以更大压力,引起丫环高度重视,这一点袭人和王夫人都心知肚明。 第六件事,宣布宝玉搬出怡红院的决定与时间。大观园是男人的禁区,女孩儿们在这里可以无拘无束地说笑,一些在其他场地不能说或者不敢说的话语,在这里可以自由畅谈,于是大观园成为女孩儿自由之天地,欢乐之场所。晴雯事件、惠香芳官等人事关男女、夫妻之言语,令王夫人既恼怒又担心。袭人的建议触动了王夫人紧张敏感的神经,为防止出现毁礼损誉之事发生,保全贾府“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的美誉,更为宝玉声誉、前程所计,王夫人决定宝玉搬出大观园。但鉴于时下不宜迁挪,故决定明年搬出。 就本次王夫人来怡红院紧急处理相关事件而言,除王夫人警示袭人、麝月“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一语外,袭人与王夫人没有言语交谈,但读者、评论者为何怀疑袭人是告密者?她身上有哪些可疑之处?袭人可怀疑的地方有三: 首先,丫环与宝玉所说的私密话语,王夫人全部知晓,并且一字不差。一般丫环对直接或者间接听闻的信息总有疏漏或者偏差,不可能掌控如此全面、详尽之信息。只有掌控宝玉一切言行的大丫环,才能掌握宝玉思想、生活的全部信息。虽然袭人、晴雯、麝月、秋纹都符合掌握宝玉全部信息的要件,但只有袭人、麝月时常面见王夫人,因此袭人和麝月成为最大的嫌疑人。 其次,宝玉怀疑袭人。袭人是一个遵规守制之人,对传统、礼孝、贤德谨遵严守,对反传统的人或事极尽反对,对宝玉不严守“男女有别”的交往原则十分不满。这就决定了她对贾宝玉同女孩儿交往中表现出来的“过分”言行敏感而不认同。她出于对贾宝玉的“关心”和爱护,在自己无力管约的情势下,有可能向王夫人汇报,想借助王夫人的力量,达到管约宝玉之目的。袭人是宝玉生活中最信赖的人,但不是心灵中最信赖的人,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三十四回已经做了暗示:宝玉捱打之后,担心林黛玉为自己的伤情着急上火,满心里要打发人去看视黛玉,只是怕袭人,便设法支开袭人,让其到宝钗处借书,然后派晴雯将两条旧手帕送往潇湘馆。这里明确透射出,宝玉对非礼规之行为有隐瞒袭人之意,这种隐瞒就是对她的不信任。具体到本回内容,宝玉对袭人也有怀疑,他曾质问袭人:“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挑不出你和麝月秋纹的不是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的比别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的好了,反被这好所误。”这些话语具有直截了当的质疑,也有夹枪带棒的暗指,都直戳袭人的软肋。曹雪芹担心读者被表象所误导,又从袭人心理层面,特意添加一笔:“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之意。”读者不能忽视这句话,它强调了宝玉对袭人怀疑的准度。 第三,王夫人的话语是袭人汇报言语的细化和落实。王夫人严厉整饬怡红院丫环的管理秩序,严格规约丫环的言行,而且搜收宝玉屋里一切容易产生是非、口舌的物品,王夫人所说的“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实际上是对袭人“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事,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做有心事,反说坏了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生不如”的话语的防范与落实。让贾宝玉搬出大观园,实则是袭人的建议。 袭人与王夫人第八次共同出现的场景是在第九十四回。袭人与王夫人有两次谋面,第一次是怡红院几棵枯萎的海棠树突然开花,众人惊奇,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等来看视。众人觉得这海棠花开得古怪,未必是好事,其实贾母心里更犯嘀咕,她料定必是邪祟作怪,但她认为宝玉的“通灵宝玉”能够“除邪祟”,或许能够震慑的住。为了稳定众人心绪,阻止谣言外传,贾母针对众人的疑忌,做了十分牵强的解释。王夫人在赏花过程中只说了一句话:“老太太见的多,说的是,也不为奇。”袭人与王夫人虽然谋面但没有交谈。第二次是王夫人听说宝玉为迎接贾母看海棠花,换衣服时将挂在脖子上的“通灵宝玉”放在炕桌上,回去时“通灵宝玉”就找不见了的消息,匆忙来怡红院查问。王夫人要求袭人:“你起来,快叫人细细找去,一忙乱倒不好了。”这里只有王夫人对袭人有言语,没有袭人与王夫人的交谈。此时王夫人、袭人都为“通灵宝玉”丢失着急上火,袭人没有心思和时间向王夫人说别人的坏话,王夫人也没有心思去听那些闲话,寻找宝玉的命根子——“通灵宝玉”成为袭人和王夫人的头等大事。 袭人与王夫人第九次共同出现的场景是在第九十五回。贾元春薨世,贾母、王夫人等依规进宫哭丧送葬。事毕,贾母来怡红院看视宝玉,王夫人跟随而来,袭人叫宝玉出来请安接迎。贾母看到宝玉失魂落魄不似往日,追问其原因,王夫人见贾母生气,急忙叫袭人跪下,亲自向贾母禀告宝玉丢玉的详情。文本叙说了王夫人向贾母解释千方百计寻找“通灵宝玉”的过程和未敢回明贾政的原因,以及贾母向王夫人强调“通灵宝玉”对贾宝玉生命的重要性和宝玉呆傻根由——因失玉所致;并未有袭人向贾母叙说的任何话语,也没有袭人与王夫人交谈的任何话语。 袭人与王夫人第十次共同出现的场景是在第九十六回。贾宝玉病重,贾政又要起身赴任江西粮道,贾母、贾政、王夫人商定,娶宝钗为宝玉冲喜。贾母在考虑宝玉婚姻问题上,完全撇开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感情,只是充分考虑到若贾宝玉清醒,知晓娶的是薛宝钗而非林黛玉,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应该有什么样的应对预案,丝毫没有考虑林黛玉知情后的感受和后果。袭人深知贾宝玉和林黛玉感情深厚,若是宝玉清醒,知道娶的不是林黛玉而是薛宝钗,那不仅不能冲喜,反倒是催命了。为了贾宝玉,也为了林黛玉和薛宝钗,袭人向王夫人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和想法。 首先,袭人肯定老太太、老爷、太太商定宝钗为宝玉的妻子人选是极好的事情,也是非常正确的。这是劝解他人接受自己不同意见和建议的常用方式,袭人也不例外,她首先肯定王夫人的决定是正确的,让她心里舒坦,能够继续心平气和地倾听自己的意见和建议。 其次,阐释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感情超过与薛宝钗的感情。梳理贾宝玉和林黛玉、薛宝钗感情交往,贾宝玉和林黛玉吵吵闹闹,别扭不断,但心心相印,彼此牵挂,是恋情;与薛宝钗客客气气,互敬互让,是亲情。贾宝玉的心里只有一个林黛玉,从初见林黛玉砸玉摔玉,到紫鹃“林姑娘要回南去”的玩笑话,招惹的宝玉哭得死去活来,到因“金麒麟”再次砸玉……所有事实表明,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感情到了难以分离的程度。 第三,提醒王夫人可能发生的严重后果。如若宝玉清醒,知道娶的不是林黛玉而是薛宝钗,可能不仅不能冲喜,反倒是催命了,那时将一害三人。 第四,建议王夫人想一个万全之策,既能让宝玉接受,又不至于过分伤害黛玉和宝钗。 袭人本次与王夫人交谈,只涉及宝玉婚事,即使涉及林黛玉和薛宝钗,也只是论及宝玉与其感情深厚与否,并未涉及人品评价和行为方式,因此不存在说别人坏话的问题。 综上所述,在贾宝玉成亲之前,《红楼梦》没有任何文字书写袭人向王夫人说过别人的坏话,她没有借“汇报工作”之名,告发怡红院任何人的不轨行为。因此,认定袭人是哈巴狗,是向王夫人告密的人,是没有细研文本,主观妄断的结果。 第11章忠厚和善的花袭人(7) 袭人是贾府的奴才,她为人随和善良,做事稳重细致,深得上层主子的信任与器重,她对“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的生活环境感觉舒心,更对年轻的主子贾宝玉爱恋于心。因此,她向往和期盼能够成为荣府中的一员,一辈子生活在这种条件优越、衣食无忧的环境中。 袭人为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她把希望锁定在宝玉身上,她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做宝玉姨太太的理想诉求。袭人对于自己的人生定位十分准确,以贾府的门第,宝玉的人品,宝玉必定娶一位门当户对的侯门小姐为妻;袭人的家世、门第,都无法与贾府比肩。即使她工作再努力,表现再出色,她也不可能成为宝二奶奶。所以,袭人只能作妾,不可为妻。 袭人与宝玉同领男女之情,就表明她愿意把自己的一切包括贞操献给宝玉。当宝玉要求与袭人发生性关系时,她并没有拒绝,只是“半推半就”。这“半推半就”折射出袭人内心的同意和外表的羞涩。袭人顺从宝玉领略警幻仙子所训之事,是因为袭人在心里早已把自己视为宝玉的人了,即便如此,也不为过。在袭人的思想意识里,她把宝玉视为自己的终身依靠,希冀成为宝玉的姨太太。脂砚斋在“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批道:“‘花解语’一段乃袭卿满心满意将玉兄为终身依靠,千妥万当,故有是。余阅至此,余为袭卿一叹。丁亥春,畸笏叟。”1 有了明确的人生定位,又有了实现人生定位的目标,袭人要通过自身为人处世的表现,赢得贾母、王夫人等决策者的好感与赞许,这是实现既定目标的首要前提。袭人低调做人,认真做事的工作态度和工作作风,不仅赢得贾母、王夫人的首肯,就连林黛玉和薛宝钗也都认为她是宝玉姨太太的最佳人选。 第三十一回林黛玉曾戏称袭人为“嫂子”,虽是调侃,但也透射出林黛玉对袭人身份的预判:袭人将成为宝玉未来的姨太太。袭人对宝玉的照顾、服侍无微不至,样样周全,从为人处世,到生活琐事,袭人扮演的都是宝玉的劝导者与管家婆的角色。林黛玉对袭人进行经度、纬度的全面考量,认定袭人是服侍宝玉的最佳人选。由袭人服侍宝玉,是他莫大的福气。在宝玉现有丫环中,没有一个人能像袭人那样周到、细心,对事关宝玉的事情尽心尽职。可以说,袭人对宝玉,比贾母、王夫人都上心。她把宝玉的事情放在首位,把自己的事情放在末位,时时处处为宝玉所想,为宝玉所做。黛玉喜欢袭人,有个人情感掺杂其中,她认为将来自己能够成为宝玉的妻子,做了宝二奶奶,必定纳袭人为妾,二人共同服侍宝玉。生活上,袭人周到、细致,事事尽心,黛玉省心,宝玉舒心;妻妾关系方面,袭人礼让谦逊,胸襟大度,对主奴身份定位明确,处事分寸把控有度,与这样的人共侍一夫,就会形成妻妾和睦、夫妻“妾,和谐的家庭关系,是理想的合作伙伴。在与贾宝玉的关系上,林黛玉内心充满了矛盾:既渴望公开他们二人之间的恋爱关系,得到贾母、王夫人的认同;又担心一旦公开,遭到贾母、王夫人的反对,理想化为泡影。因此,林黛玉也在通过各种途径观察和探寻上层决策者的心思。通过观察,黛玉发觉贾母、王夫人对袭人特别器重、放心,她们把宝玉交给袭人服侍,说明她们对袭人在为人处事、人品才貌等方面都十分认可。王夫人在公开场合不时夸赞袭人,是有意向众人传递袭人将成为宝玉侍妾的信息。林黛玉戏称袭人为“嫂子”,一方面是自己内心的愿望,另一方面是高层决策者的思想外露。 宝钗和袭人性格、处事方式有相似之处:沉稳、内敛,热情、大方,接人待物,礼节、规矩掌控的恰到好处,给人一种亲切、聪慧、贤淑之感。为此,有人认定袭人是宝钗的影子1,她们有相似的秉性、爱好、处事方式,彼此互有好感,袭人对宝钗是敬慕,宝钗对袭人是喜欢。袭人第一次引起宝钗的关注是在第二十一回,袭人向宝钗抱怨贾宝玉:“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任凭怎么劝,都是耳旁风。”袭人抱怨贾宝玉的话语,让宝钗认识到袭人不仅是一个丫环,而且是一个在为人处事、行为规则等方面能够对宝玉产生影响的人,这是一个难得的丫环。宝玉将来不论娶谁为妻,她都将成为得力助手,辅佐妻子,共侍丈夫,构建和谐美满家庭。袭人不仅在一些生活细节上关心宝玉,在事关宝玉仕途前程方面更是关心备至,这些都让宝钗钦佩和敬重。她认为袭人是宝玉侍妾的最理想人选。 袭人向王夫人建议想法让宝玉搬出大观园的理由有两点,一是宝玉的秉性,他喜欢在女孩队里厮混;二是宝钗、黛玉年龄也越来越大,园中的丫环年龄也大了,男女之事渐通,万一出现“不才”之事,毁了宝玉的前程和贾府的名声。袭人的建议痛彻肺腑,王夫人感激不尽。她认定袭人不仅在生活琐事上照顾宝玉细致周到,在事关宝玉名誉、前程等大事上,头脑清醒,能够采取多种措施,防患于未然,是照顾宝玉最理想的人选。 为此,王夫人把袭人从丫环的名册中删除,添加到侍妾的行列,使其与赵姨娘、周姨娘平齐。于是,袭人有了准姨娘的身份,享受姨娘的待遇。 袭人身份改变,升迁为准姨娘,享受姨娘待遇,并非偶然,是决策者长期观察、考验的结果。袭人准姨娘的身份在王夫人心中酝酿已久,只是时机尚未成熟。宝玉挨打之后,袭人向王夫人倾诉肺腑之言,使王夫人认定自己决策的正确性,果断决定改变袭人身份,以便使其更加尽心尽职服侍宝玉。第三十六回有明确的照应,王夫人告诉王熙凤,袭人享受与赵姨娘、周姨娘同等的待遇。王熙凤对应验自己事先猜想感到兴奋,曾向薛姨妈说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可见,王夫人在闲谈中流露出将袭人升迁为宝玉侍妾之意,王熙凤也把自己的猜想向薛姨妈叙述过。 袭人姨娘的身份确定之后,其各方面的待遇都随之兑现。第五十一回袭人母亲病重,她请假回家看望母亲。这本来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私事,但在袭人来说就不是一个私事,而是变成一个公事。王熙凤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们两个,再带两个小丫头,跟了袭人去。外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他我说的话,要她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的,手炉也要好的。临走时,叫他先来我瞧瞧。”袭人这次出门风光的很,大车、小车各一辆,八个跟随人员,这些人有着不同的工作职责:周瑞家的是领班,负责管理跟着出门的媳妇和两个小丫头;两个小丫头的职责是服侍袭人;跟着出门的媳妇负责袭人与外面的联系,保证袭人不在外人面前抛头露脸。袭人不仅行动有人服侍照顾,就连穿什么衣裳、颜色,王熙凤都要亲自过问。王熙凤要求袭人穿衣裳要穿颜色好的,要包一大包袱衣裳拿着,随时准备换穿。不仅衣裳要好的,连包衣裳的包袱也要好的,手炉也要好的。在王熙凤看来,袭人回家要显示出贾府的气派与富有。王熙凤不仅吩咐要求,而且还要亲自检查,她发觉袭人穿的那件褂子显得素了些,穿着也冷。于是就把自己一件大毛的衣裳给了袭人,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的包袱拿出来,再包上一件猩猩毡的雪褂子,一起送给了袭人。我们暂且不论王熙凤出于什么目的,无论是为贾府争脸面,还是为了感动袭人让其更好地服侍宝玉,但客观上都体现在了袭人身上。 袭人是一个心地坦荡善良之人,第九十六回贾母同贾政、王夫人商量,娶宝钗为宝玉冲喜。这对袭人来说是极为高兴的事情,因为薛宝钗为人大度,遵规守制,人品学识皆佳,举止行事章法有度。如果薛宝钗能为贾宝玉之妻,自己为妾,均能以礼相待,和睦相处,能够同奉公婆,共侍丈夫。这对规劝行为古怪的贾宝玉又多了一个强有力的帮手。薛宝钗进门后,将成为这屋里的决策者、主心骨,自己身上的担子可以卸去好多,只要配合好宝钗,尽职尽责做好配角即可,不必再为宝玉的荒唐行为担惊受怕。薛宝钗是袭人最希望的宝玉妻子人选。如果娶林黛玉,她刻薄、小性儿,一句话不对付,就会给脸子、发脾气,难以伺候。不仅如此,她不仅不劝解、制止宝玉的荒唐行为,有时还会怂恿宝玉去做出违规越礼的事情,让袭人左右为难。林黛玉如若成为贾宝玉的妻子,袭人为难的时候将会增多,担惊受怕的事情将会更多。从内心讲,袭人不希望林黛玉和自己成为妻妾关系。因此,在贾母同贾政、王夫人商量,决定把宝钗定为宝玉妻子人选的时候,她完全可以顺着贾母、贾政、王夫人的决策行事,把自己的担心深埋于心,使事情向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但是,袭人是一个诚实善良之人,她最了解宝玉的脾气秉性,她清楚宝玉深爱黛玉,倘若宝玉清醒,知晓给他娶的不是林黛玉而是薛宝钗,依宝玉的脾性,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不仅不能冲喜,反而会要了他的命。袭人虑事极为细致周全,她不仅为自己考虑,更为宝玉考虑。如果袭人只为自己考虑,她完全可以不言不问,即使日后宝玉责怪,她只凭这是老太太、老爷、太太的主意,我一个奴才,只有遵从的份,岂敢多言,就可推脱得一干二净。袭人对侍妾身份期盼已久,王夫人虽然每月从自己的月例中拨出二两银子给袭人,让她享受同赵姨娘、周姨娘相同的待遇,但这毕竟只是王夫人的意思,没有得到贾政的首肯,换言之,袭人侍妾的身份存在不确定性。在身份存在变数的情势下,为保住侍妾的身份,她更不便多言,更应该顺从当权者的决策,博得决策者的好感,巩固自己准姨娘的身份。即使宝玉闹起来,上有贾母、贾政、王夫人,下有宝钗,与自己并无多大干系。袭人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无须操心的“执行者”。但袭人为了宝玉、宝钗和黛玉三人,她权衡再四,还是冒险担当了“劝谏者”、“直言者”的角色,把宝玉与黛玉的爱情、与宝钗的亲情毫无保留地讲述给王夫人。袭人清楚,当她把宝玉同黛玉、宝钗,孰亲孰疏,孰近孰远的关系一股脑儿汇报给王夫人的时候,她也同时把难题出给了王夫人。袭人不是难为上层当权者,也不是不喜欢同宝钗结成妻妾关系,而是为了贾宝玉的幸福,更是为了保住贾宝玉的性命。这种敢于冒死直言,视主子的幸福、生命高于一切的“奴才”,必与主子有着深厚情感,不惜牺牲自身利益的坦荡之人。 在红楼十五钗中,袭人的命运算是好的了。她虽然没有名正言顺成为贾宝玉的侍妾,在环境优雅、衣食富足的贾府生活一辈子,但她最终的结局却是夫妻恩爱,家境殷实,生活幸福,这与袭人判词中的命运结局基本一致。脂砚斋在第二十八回回前总评中说:““庚辰评,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非泛泛之文也。”1众多读者和评论者对袭人持否性意见,焦点在于袭人是否应该坚守诺言,为宝玉守节。第十九回,袭人为劝说宝玉改掉毁僧谤道之恶习,她曾向宝玉承诺,如若宝玉改掉她所提出的毛病,就是“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便拿八抬大轿也抬不出去我了”。可是第一百一十九回宝玉参加考试走丢后,袭人却背弃自己的诺言,嫁给了蒋玉菡。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向,让读者和评论者对袭人横加指责、谩骂,对袭人的评价也发生了质的改变:一向温顺忠厚的贤袭人,变成了阴险狡诈的野心家。她平日表现出对宝玉的感情,是为获取宝玉对她的信任;她对宝玉信誓旦旦的誓言,是欺骗宝玉的谎言。在不少读者看来,袭人是一个为了自己利益不择手段的野心家、阴谋家。袭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对贾宝玉的感情是否真挚,她嫁给蒋玉菡是自愿还是被逼无奈,读者和评论者不能主观臆断,更不能凭空想象,要以文本为依据,从细读文中找寻答案。一切抛开文本,妄加臆断的做法,都是错误的。 袭人对贾宝玉的感情毋庸置疑,她关爱宝玉胜过关爱自己,当听探春说道:“大凡一个人不可有奇处,二哥哥生来带块玉来,都道是好事,这么说来,都是有了这块玉的不好。若是再有几天不见,我不是叫太太生气,就有些原故了,只好譬如没生这位哥哥罢了。果然有来头成了正果,也是太太几辈子的修积”时,袭人心里一疼,头上一晕,便昏厥过去。醒来后,听说宝玉如若不回来,便要打发丫环出去,这对袭人来说确实是个大难题。虽然她享受姨娘待遇,跟宝玉也有男女之事,但毕竟没有名正言顺地做屋里人。如果王夫人以贾政没有同意为由,让袭人嫁人,袭人就会处在两难的境地:若坚持死守不嫁人,既没有坚守的理由,也遭人笑话;若依从贾政、王夫人的安排嫁人,又实非自己之心愿。左思右想,不得其妙计。 袭人的去留问题,不仅困扰着袭人,也困扰着王夫人、薛姨妈,这姊妹二人为袭人的去留问题绞尽脑汁,寻找妙策。按当时规矩,丈夫不在了——或去世,或出家,妻子理应守节,屋里人“侍妾,愿意守的也可以与正配一起守;但不能以丫头名义守节,这名不正言不顺,袭人就属于这一类。袭人虽说是个准屋里人,但到底没有与宝玉过明路儿,即缺少名分,是有实无名的身份。对这样一位丫头,贾政断然不会叫他守节。王夫人、薛姨妈抓住袭人顺从、听话的特点,决定叫袭人的哥嫂来,狠狠地吩咐他们,叫他们给袭人找一门正经的亲事,不仅女婿要长得漂亮、帅气,而且人品要好,家境要殷实食富足。王夫人、薛姨妈姊妹两个商定,袭人出嫁时要有丰厚的陪嫁,风光的场面。在选定好人家之前,不能让袭人知晓,待男方人品、相貌、家境都符合王、薛姊妹要求标准之后,由薛姨妈出面劝说袭人嫁人,薛姨妈利用袭人尴尬的身份和正统顺从的性格,通过摆利弊,讲礼规,让袭人内心纵有万千不愿意,但表面只能点头称是。袭人真是顺从了她人,委屈了自己。 薛姨妈告诉袭人,给她说的婆家是城南姓蒋的,家境富裕,有房有地,又有铺面,只是女婿比袭人略大几岁,并且是没有婚娶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曾经跟宝玉交换汗巾子的蒋玉菡。当袭人听说太太让她嫁人时,她内心既伤悲又矛盾:想起曾跟宝玉说过“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话,不觉脸红心跳,认为若如嫁人,将违背自己的誓言,对不起宝玉;但太太的话又不敢违背,如若坚持守节,又叫人说不害臊,甚至有人会猜疑她与宝玉有不正当的性关系,这样守节比嫁人更对不起宝玉;若说嫁人,确非自己之心愿。袭人左右为难,她想不如一死了之。但死在何处,又让她为难了。若死在贾府,众人会猜测她是为了宝玉不愿嫁人而死的,各种谣言纷至沓来,这对太太和宝二奶奶是一种伤害,不仅对不起宝玉,更对不起太太和宝二奶奶了;若死在家里,则对不起哥嫂。思来想去,只好到了夫家再作打算。 袭人过门到了蒋家,见蒋家办事极其认真,一切迎亲仪式都是按照正配的规矩,丫头仆人都直以奶奶称之,这让袭人感到意外和惊喜。丈夫是一个特别善于尊重人的人,新婚之夜,袭人原是抱定必死的决心不肯俯就的。丈夫看到她伤心的样子,不仅没有强迫她做那种事情,更是柔情曲意地安慰她,这让袭人十分感动。第二天,蒋玉菡看到袭人箱子里有一条自己当年赠送给宝玉的汗巾子,知道眼前的妻子就是原先宝玉的丫头袭人。于是,对袭人更加温存体贴,并把宝玉送给自己的汗巾子拿出来还给了袭人。袭人也知道了自己的丈夫就是宝玉的朋友蒋玉菡,于是她相信了“姻缘前定”,接受了与蒋玉菡的夫妻事实。第二十八回贾宝玉与蒋玉菡在冯子英家相识,贾宝玉将扇子上的玉玦扇坠送给蒋玉菡作见面礼,蒋玉菡把北静王赏赐的茜香国女国王进贡的汗巾子送给了贾宝玉作见面礼。古代人用汗巾子束腰,蒋玉菡把汗巾子给了贾宝玉,那么贾宝玉也必须把自己的汗巾子给蒋玉菡,否则,蒋玉菡只能用手提着裤子。有意思的是,贾宝玉腰上的汗巾子原是袭人的。宝玉回到家中,袭人发现他腰里束着一条崭新的汗巾子,料定宝玉和别人换了汗巾子,于是向宝玉索要自己的汗巾子。夜间宝玉趁袭人熟睡之际,把蒋玉菡送给他的汗巾子系到了袭人腰上。这样,经过贾宝玉中间误换,袭人的汗巾子系到了蒋玉菡的腰上,蒋玉菡的汗巾子系到了袭人的腰上。这过程是袭人与蒋玉菡间接交换汗巾子的过程。至此,曹雪芹在第二十八回设下的伏笔,在第一百二十回得以释解。聪慧的读者,读至此便会会心一笑,心中敬佩作者的高明与伟大。 袭人是丫环群中地位最高、影响最大的人物之一,也是作者不惜花费笔墨重点刻画的人物之一。《红楼梦》文本中有多处事关袭人的叙述存在费解甚至笔误的问题。其中第五十一回最为典型:袭人回家看望病重的母亲,晴雯夜间穿着单薄的衣裳出去吓唬麝月而受凉感冒,宝玉为晴雯请大夫调治。按照惯例,各房请大夫首先通知总管房,由总管房请大夫给各房病人看病、开药,费用由总管房支付。这次宝玉为晴雯请来的大夫,不是通过总管房请来的,是宝玉偷偷请来的。因此,请大夫的车马费就不能从总管房支领,得由宝玉支付。于是,宝玉命麝月去取银子,麝月说:“花大奶奶不知搁在哪里呢?”这里的“花大奶奶”就令人费解。从上下语境看,应是袭人无疑,袭人是怡红院主人的总管家,宝玉的饮食起居、衣服鞋袜、珠宝银两,皆有袭人存放保管,宝玉屋里的零用银两自然由袭人存放保管。宝玉让麝月去取银子,支付为晴雯看病大夫的车马费,毫无疑问是去宝玉屋里取银子,这一点《红楼梦》表述的非常清晰——宝玉、麝月二人来到宝玉堆东西的房子。这就进一步确定麝月所说的“花大奶奶”当是袭人无二。那么,麝月为什么叫袭人“花大奶奶”呢?按理说,“奶奶”这一称谓是对已婚儿媳的称呼,女子只有正式举行过婚礼仪式,明媒正娶到婆家,才能称“奶奶”。袭人是一个丫环,麝月称她为“花大奶奶”,确实令读者不解!原因有五: 其一,袭人仅是一个丫头,虽然宝玉挨打之后,她向王夫人诉说了一番令王夫人感动的话语,深得王夫人的欢喜与器重,王夫人将其视为知己,更加放心地把宝玉交与其照顾,袭人也因此被“内定”为姨娘,享受与赵姨娘、周姨娘相同的待遇。王夫人这样做的目的是让袭人更加细心地服侍宝玉,监管宝玉。袭人身份的改变,只有王夫人、王熙凤和薛姨妈三人知晓。贾母不知晓“第七十八回贾母才知晓,,贾宝玉更不知晓。可见,知道袭人“内定”为姨娘的范围是有限的。从另一角度说,既然贾母不知此事,就表明王夫人对内定袭人为准姨娘没有十足的把握,存在一定变数。或者说,贾母心中已有中意人选,但此人并非袭人。这样就出现了贾母心中的人选与王夫人相中的人选不一致的问题。为了确保袭人能够成为宝玉的侍妾,王夫人必须先秘密创造既定的事实,然后再寻找贾母心中人选的“把柄”,将其驱离贾府,最终“逼迫”贾母认同自己选定的人选袭人。事实也的确如此,第七十八回详尽叙说了王夫人如何编造晴雯的坏话,如何夸奖袭人,最终“强迫”老太太认同袭人已成为宝玉侍妾的既定事实。 王夫人:宝玉屋里有个叫晴雯的,那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就不用叫他进来了,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 贾母: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 王夫人: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怕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有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不曾经验过的。三年前我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屋里,也算的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就把他丫头的月分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学好之意。且不明说者,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耽误了书;二则宝玉再自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 贾母:原来这样,如此更好。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而且你这不明说与宝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别提这事,只是大家心里知道罢了。 第12章忠厚和善的花袭人(8) “第七十八回, 可见,在宝玉、麝月找银子付大夫车马费时,袭人内定为准姨娘的身份是绝对保密的,在公开场合是不能议论和言说的。 其二,“花大奶奶”这一称呼不是随便叫的。这不仅关乎丫环袭人,更关乎小主子宝玉的身份、名节,关乎贾府的名誉荣辱。既然王夫人不让宝玉知晓袭人已经内定为侍妾的事实,那么,即使知道事实真相的丫环,在宝玉跟前说话就要特别小心,不敢流露半点儿有关袭人身份改变的消息。然而,第五十一回麝月是在公开场合,且郑重严肃说出“花大奶奶”这几个字,这里不仅有宝玉,也有接送大夫的婆子。当着宝玉的面公开说“花大奶奶”,宝玉竟然没有丝毫诧异,也没有任何反对。相反,却顺理成章地接受与认可——我常见她在螺甸小柜子里取钱,我和你找去。这足以证明,麝月所说的“花大奶奶”所指何人,宝玉内心十分清楚,即袭人。 其三,即使袭人通过正式仪式做了宝玉的小老婆,也只能称姨娘、姑娘或通房大丫头,也不能称“奶奶”。平儿做贾琏的小老婆已多年,仍然称为平姑娘。“奶奶”只能是明媒正娶的正妻,而不是收在屋里的妾。就袭人身份来说,原是丫头,虽极伶俐、善良,但其仍摆脱不了“奴”的身份,贾府不可能摒弃等级、门第观念,娶袭人为宝玉之妻,所以,袭人只能为妾。 其四,姨娘在一定环境下可以称为“姨奶奶”。但就语境来分析,袭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为“姨奶奶”。被称为姨奶奶的必备条件首先做姨娘,待丈夫生了儿子,儿子长大娶妻并纳妾,儿子的妾被称为姨娘,父亲的妾才能被称为姨奶奶。就当时麝月说话的语境,宝玉尚未娶妻,更未生子,袭人不可能被称为“姨奶奶”,因此也就不可能存在“花大姨奶奶”,简称“花大奶奶”的说法与可能。 其五,不是麝月讽刺挖苦袭人,更不是麝月取笑袭人。麝月与袭人私交甚厚,是袭人调教出来的“徒弟”,为人处世与袭人基本相同——为人忠厚,心地善良,不好惹是生非,本分做人,认真做事,在宝玉屋里可谓第二个袭人。 综合上述情形,麝月绝不可能无中生有随口说袭人是“花大奶奶”,此话若从晴雯嘴里说出,倒可以认为是晴雯讽刺或取笑袭人,即便如此,当着宝玉的面,也是十分忌讳的。那么,“花大奶奶”又是如何形成的呢?本人认为“花大奶奶”应是“花大姐姐”的笔误,是曹雪芹创作时把“花大姐姐”误写成“花大奶奶”。 这样的错误还有多处,仅就“珍珠”与袭人混用之处,简要列举几例: 第三回明确写明袭人本名珍珠,原是贾母丫环,后派来服侍宝玉。宝玉征得贾母同意,将其改名为袭人。这里清楚地阐明了袭人与“珍珠”的关系,即同一个人前后不同时期的名字。 第二十九回贾母带领女眷前往清虚观打醮,叙说乘车场景时文本写道:“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另在一车。”“珍珠”的名字再次出现。按照一般逻辑,袭人既然改了名字,当然使用更改后的名字袭人,前期的名字珍珠自然停止使用。显然,这里的珍珠不是袭人。袭人已经被贾母派来服侍宝玉了,不可能又跟随老太太去清虚观服侍贾母。 第九十四回出现袭人与珍珠同时出现的混乱现象。怡红院本已枯萎的海棠树突然开花了,这事令贾府上下的人惊奇不已,一是惊奇枯死的海棠树死而复活,二是惊奇海棠花开放的时间,海棠花应是农历三月开放,然而这枯死的海棠树突然在农历十一月开花了。贾府上下轰动,都来观看这逆时而开的海棠花。贾母高兴,令厨房预备酒菜赏花,令宝玉、贾环、贾兰作诗志喜。在文本的叙述中,出现了袭人、珍珠同时在场,但又不是同一个人的“怪乱”现象。现摘录如下,供读者品评。 贾母还坐了半天,然后扶了珍珠回去了。王夫人等跟着过来。只见平儿笑嘻嘻的迎上来说:“我们奶奶知道老太太在这里赏花,自己不得来,叫奴才来伏侍老太太、太太们,还有两匹红送给宝二爷包裹这花,当作贺礼。”袭人过来接了,呈与贾母看贾母听了笑道:“嗳哟,我还忘了呢,凤丫头虽说病着,还是他想得到,送得也巧。”一面说着,众人就随着去了。平儿私与袭人道:“奶奶说,这花开得奇怪,叫你铰块红绸子挂挂,便应在喜事上去了。以后也不必只管当作奇事混说。”袭人点头答应,送了平儿出去。 从这段文字叙述中可以看出,贾母在宝玉屋里坐了半天,扶着丫环珍珠准备回去时,王熙凤派平儿送两匹绸子给宝玉,为海棠树花开贺喜。王熙凤的行为深得老太太的欢喜,她夸赞王熙凤想得周到。贾母走后,平儿告诉袭人王熙凤送红绸子的真实想法:表层意思是怡红院海棠树突然开花,是喜事,特意来贺喜;潜层意思是枯萎的海棠树突然开花,不是好事,有不祥之兆。让袭人铰两块红绸子在海棠树上挂一挂,避避邪,变不祥之兆为吉祥之兆。就文本叙述来说,袭人和珍珠是两个人,珍珠服侍老太太离开了怡红院,袭人在宝玉屋里与平儿议论在海棠树上挂红绸子辟邪的事宜。这显然与第三回叙说袭人本名珍珠,后由宝玉将其改名为袭人相悖。如果袭人与珍珠不是同一人,作者就应该把名叫珍珠的丫环叙说清楚,以免读者把她与袭人混淆。 第九十六回珍珠与袭人再次同时出现。傻大姐在向林黛玉介绍挨打的经过时说:“我白和宝二爷屋里的袭人姐姐说了一句:‘咱们明儿更热闹了,又是宝姑娘,又是宝二奶奶,这可怎么叫呢!’林姑娘,你说我这话害着珍珠姐姐什么了,他走过来就打了我一个嘴巴,说我混说,不遵上头的话,要撵我出去。”傻大姐的话语中既有袭人姐姐,又有珍珠姐姐,显然,袭人和珍珠不是同一个人。 第九十八回珍珠又一次与袭人同时出现。“贾母连忙扶了珍珠儿,凤姐也跟着过来袭人因扶宝玉躺下。”这里袭人与珍珠也不是同一人。 第一百零六回珍珠又一次出现。“鸳鸯珍珠一面劝解“贾母,,一面扶进房去。” 第一百零八回,珍珠与袭人再次同时出现。贾母为宝钗过生日,掷骰子喝酒。中间宝玉离席,袭人跟了出来,她们一同来到了潇湘馆……。饭时,她们找宝玉吃饭,秋纹告诉小丫头说:“你快去回老太太,不必说不在家,只说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饭了,略躺一躺再来,请老太太吃饭罢。”小丫头回去依言告诉了珍珠,珍珠依言回了贾母。这里袭人与珍珠也不是同一人。 第一百零九回,珍珠又一次出现。珍珠等用手轻轻地扶起,看见贾母这回精神好些。 第一百一十一回,珍珠又一次出现。“琥珀,劈头见了珍珠,说:“你见鸳鸯姐姐来着没有?”珍珠道:“我也找她,太太们等他说话呢。” 袭人与珍珠本是一人,这在《红楼梦》第三回叙说的十分清晰。然而在后来的叙事中,贾母的丫环珍珠多次出现,这个珍珠是袭人本人,还是另有其人,文本缺少必要的铺垫说明,给读者阅读文本造成困惑。若珍珠与袭人是一个人的两个名字,那么,她们的名字不该在同一时段出现在同一场景。就袭人与珍珠同一时段出现的语境看,珍珠与袭人似乎是两个人,分别伺候不同的主子,珍珠服侍贾母,袭人服侍宝玉;若珍珠与袭人不是同一个人,就应该对丫环珍珠进行特别说明,对她进入贾府的时间、家庭背景、人品长相、针线活计等情况叙说清楚。尤其是她的名字为何与袭人原来的名字重名,这是必须说清楚的事情,否则就很容易造成读者的误解。然而文本没有对珍珠为何与袭人重名做出任何解释,形成袭人和珍珠前后混乱的现象。 第13章命运多舛的甄英莲(1) ——判词: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甄英莲1是姑苏城阊乡宦甄士隐的女儿。《红楼梦》第一回对甄英莲的身世、家境和年龄作了简略叙述: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狭窄,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年方三岁。 这段文字向读者传递出有关甄英莲的多方面信息: 第一,出生地。甄英莲出生在姑苏城阊外十里街仁清巷的葫芦庙旁边。 第二,父母姓名。父亲姓甄,名费,字士隐;母亲姓封。 第三,父母性情秉性。父亲性情恬淡,淡泊名利,每日修竹观花,品酒吟诗,过着悠闲自得的快乐生活;母亲温善贤淑,知义明理。 第四,家境殷实。虽不是富贵豪门,但也是当地有名的富足之家。 第五,甄英莲是独生女,无兄弟姐妹。 第六,年龄。此时甄英莲三岁。 作者曹雪芹叙写甄士隐家境殷实富足,夫妻性情和善,家庭温馨和谐,把甄英莲放置在温馨自由、充满爱意的环境之中,目的是为其以后被拐卖、被虐待制造落差,意欲形成读者视觉和心理难以承受的撞击,产生正负差的双倍艺术效果。读者阅读上述这段表层意蕴平淡的文字,不会对甄英莲有多少印记,也不可能解读出她命运坎坷的悲惨经历。但是,当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看见甄士隐抱着女儿英莲准备回家时,癞头和尚突然大哭起来,对甄士隐说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舍我罢,舍我罢!”癞头和尚的言语让甄士隐心中产生一种不祥的征兆,他想尽快跨进家门,避开癞头和尚。就在他撤身进门之时,癞头和尚突然指着他大笑,并且口中念了四句诗: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这四句诗是对甄士隐的嘲笑,也是对甄英莲人生轨迹由幸转悲的预告。癞头和尚由哭转笑的瞬间变化,预示着甄英莲命运的突变,他所吟唱的四句诗,实际上是甄英莲命运的谶语。第一句是对甄士隐的嘲笑,嘲笑他不知英莲悲苦的命运结局,仍旧娇生惯养;第二句暗喻英莲将被薛蟠强占为妾。菱花指后来英莲被夏金桂改名为香菱。“雪”实为薛的谐音,此处指薛蟠。菱开花于夏日,竟然能够遇到冰雪,这种自然季节出现的非正常现象,寓指英莲生不逢时,必遭摧残的命运结局。英莲命运由幸转悲的时间拐点是元宵佳节,事由是火灾。三岁的英莲沉浸在父母的关爱之中,自由幸福的生活;饱读诗书的甄士隐对癞头和尚的言语惴惴不安,既希冀它是疯话傻话,又担心疯话傻话真的变为现实,排斥与担心纠结于胸。 英莲五岁时,不幸降临在她头上。元宵节晚上,甄士隐的丫环霍启1抱着英莲去看花灯。霍启要上厕所,便把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等她从厕所出来时,英莲已经不见了。霍启寻找了半夜,不见英莲的影子,便逃之夭夭了。甄士隐夫妻见女儿一夜未归,便派人四处寻找,未曾探寻到英莲的踪影。这就应验了癞头和尚那句“好防佳节元宵后”的谶语。甄士隐夫妇年过半百,只生英莲一个宝贝女儿,因此,视女儿为掌上明珠。英莲被拐,甄士隐夫妇因思念女儿,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先后患病卧床,后经医治病愈。丢失女儿的伤痛渐趋平复,但新的劫难悄然逼近,三月十五日葫芦庙的和尚炸供,不小心致使油锅火起,引燃窗纸、竹篱木壁,继而燃起漫天大火,将葫芦庙一条街烧成一片瓦砾。甄士隐家在葫芦庙隔壁,难以幸免,房屋、家产被大火焚烧殆尽。应验了癞头和尚那句“便是烟消火灭时”的谶语。 英莲被拐之后,拐子将其养在僻静之处。拐子对她毒打严管,规定不准对外人说起父母、家乡等有关小时候的记忆,逼迫她对任何人说拐子就是其亲爹。英莲长到十二三岁时,已有些姿色,拐子骗她说,因无钱还债,所以要卖她。买主是一个当地小乡绅之子,名叫冯冤1。冯冤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遇见这拐子卖英莲,他便一眼看中了英莲,决意买来作妾,并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女人了,所以,准备三日后郑重其事迎英莲过门。英莲是否喜欢冯冤,我们不得而知,但冯冤真心实意喜欢英莲、爱英莲。冯冤能够因为英莲,改掉多年酷爱男风之恶习,立誓今生今世只娶英莲一个女人,足见他对英莲是真情、真爱。英莲似乎看到了命运的转机,在遭受多年折磨之后,终于可以逃离魔窟,与喜爱自己的人开始自由自在的生活,这是她不幸中的真幸。然而,为了赚钱,拐子又把英莲卖给了呆霸王薛蟠,英莲可谓逃离了虎口,又进了狼窝。在英莲命运出现转机之时,唯一能够拯救英莲于水火的人是贾雨村。然而,贾雨村的漠视却让英莲在苦海中煎熬一生。 贾雨村是《红楼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作者通过对其籍贯、身世、祖业根基、为人处世、仕途升降等情节,展现贾雨村的人品秉性、处世哲学、人生态度。贾雨村原是一个穷书生,虽然祖上也曾是读书仕宦之家,但雨村生于末世,家道败落。贾雨村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为重整家业,他决定进京考试,以求功名。无奈他缺金少银,只好暂居葫芦庙内,以卖字为生。甄士隐与贾雨村隔壁,两人都是读书之人,逐渐成为朋友。中秋佳节,甄士隐邀贾雨村到家中小酌,贾雨村借酒抒怀,口占一绝:“时逢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甄士隐闻后兴奋地说道:“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甄士隐此话有朋友之间的客套逢迎之意,但更多是对贾雨村才气抱负的真实赏识。贾雨村对甄士隐的赞许是认同的,但内心充满虽有才华却囊中羞涩无力到京的惋惜与忧闷。他了解甄士隐对自己的器重和赏识,也知晓甄家的经济实力,他希望得到甄士隐的救济,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于是,他借着酒力,鼓足勇气把自己内心的希望与困难倾诉出来,说道:“非晚生酒后狂言,如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果然,贾雨村话音未落,甄士隐便说:“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为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并当即命家人为贾雨村准备白银五十两,冬衣两套。贾雨村收了银子、衣服,谢过甄士隐,次日一早便买舟西上,进京赶考去了。正是因为有了甄士隐的资助,贾雨村才能一举考中进士,选入外班,被派到甄士隐的家乡任知府。 初入仕途的贾雨村,对资助自己实现人生梦想的恩人心怀感激,他时刻寻找机会报恩,当他听说恩人的女儿英莲被拐之时,他曾掷地有声地说:“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读者阅读此文,为贾雨村知恩图报而欣慰,为英莲早日摆脱恶魔,母女团聚而期待。贾雨村恃才侮上,性情贪婪,任职不到一年即被革职。后经贾政、王子腾力荐,补授应天府知府,在审理两家为争买一奴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一案时,贾雨村得知两家所争奴婢即是自己恩人之女英莲,霸占英莲的人是当地势力显赫的四大家族之一薛家,前一信息让贾雨村激动兴奋,后一信息让他挠头畏惧。面对自己恩人的女儿,他想拯救英莲于水火,他也曾对甄士隐的妻子许下承诺——“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如今英莲就在面前,不仅不能将其“解救”出火坑,而且还要经过自己的审理,堂而皇之的使其合法化,让恩人之女继续在苦海中煎熬、挣扎,贾雨村在拷问自己的良心和道义!然而,面对“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姻亲关系,他又不敢得罪贾政和王子腾,尤其是自己刚刚补授的应天府知府一职,就是贾政、王子腾力荐的结果。如若上任第一件事,就把王子腾和贾政妻子王夫人的亲外甥绳之以法,不仅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而且,惹恼王子腾和贾政,后果不堪设想,他们能够力荐你做知府,也能够把你从知府的位置上拉下来。贾雨村思前想后,权衡利弊,最终选择牺牲英莲,换取贾政、王子腾的支持。就贾雨村的心理分析,他佯装不知薛蟠与冯冤所争奴婢就是英莲,稀里糊涂了结此案,以牺牲恩人的女儿英莲为筹码,博得贾政、王子腾的欢心,傍上仕途的支持者、提携者,铺就仕途升迁的平坦大道。至于违背“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的承诺,佯装不认恩人之女,使其继续遭受煎熬,至多受到良心的谴责,与自己以后的富贵、权势相比,可以忽略不计。基于这样的心态,贾雨村在审理英莲被拐案件时,他心理定位出现了偏差:枉法忘恩,攀附权贵。所以,英莲能够逃离火坑,回到母亲身边幸福生活的一丝希望,被贾雨村彻底毁灭了。案件审结之后,贾雨村急忙修书两封,一封送给了贾政,一封送给王子腾,内容是“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仅此一事,贾雨村攀附权贵的心态与嘴脸尽显无疑。 英莲以香菱1之名第一次出现,是在文本第七回,即薛姨妈带领儿子薛蟠、女儿薛宝钗来到贾府,住进梨香院之后。王夫人到薛姨妈处聊天,周瑞家的跟追到梨香院,向王夫人汇报送刘姥姥事宜,离开之时,薛姨妈将其叫住,叫她顺便把纱花送给各位姑娘,于是叫香菱把纱花拿来给她。文本通过周瑞家的视角,对香菱基本信息进行了叙述和确认:第一,拿纱花的丫头香菱,就是薛蟠进京之前为她打死冯渊而买来的丫头;第二,香菱模样周正、俊俏,有些像秦可卿;第三,香菱几岁来到薛家,今年多大了,父母今在何处,出生地是哪里等信息,香菱都已“不记得了”回绝了周瑞家的。“不记得了”四个字,裹藏了丰富的意蕴,既有香菱不愿意回忆的酸楚,又有香菱遭受折磨虐待的痛苦。 解读香菱这一人物形象,遇到的首要困惑是香菱的职责问题,《红楼梦》第四回叙说香菱是薛蟠买来做妾的,然而香菱来到薛家之后,却服侍了薛姨妈,给薛姨妈做丫头;尔后又说香菱成了薛蟠的侍妾;中间又进入大观园,服侍宝钗,给宝钗做丫头;薛蟠娶了夏金桂,香菱又服侍薛蟠、夏金桂夫妇。香菱职责变化频繁,令读者眼花缭乱。有必要从头梳理一下,厘清香菱进入薛家之后,依次服侍的主人,及其在薛家的生活状况。 香菱被买入薛家,仅十二三岁,因年纪尚小,便做了薛姨妈的丫头,服侍薛姨妈。至于香菱什么时间由薛姨妈的丫环变成薛蟠的妾,文本没有详尽文字记载。第十六回贾琏和黛玉料理完黛玉父亲的后事,一路兼程回到京城,王熙凤设宴迎接丈夫贾琏。远别新聚,夫妻格外恩爱,二人叙说别后家中事宜。贾琏道:“方才我见姨妈去,不妨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屋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污了她。”王熙凤道:“……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1。也因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劲,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王熙凤和贾琏这段看似无意的对话,实是作者精心设计的文眼,它饱含着如下信息:第一,香菱已经成为薛蟠的妾。第二,香菱漂亮、标致,给薛蟠做妾,真是“鲜花插到了牛粪上”。第三,薛蟠为将香菱弄到手,在其母亲跟前使尽各种手段。第四,薛姨妈舍不得香菱给薛蟠做妾,她不仅喜欢香菱模样标致,更喜欢她的温柔安静。在薛姨妈看来,香菱比一般的主子姑娘还强。第五,薛姨妈为香菱举办了隆重仪式,摆酒请客,让其明堂正道的与薛蟠作妾。第六,薛蟠未能珍惜香菱,不到半月时间,他便把香菱抛在脑后。这段对话厘清了香菱由薛姨妈的丫环,转作薛蟠侍妾的时间节点,叙明了香菱前一时段服侍对象的变化过程。 第四十八回香菱苦志学诗,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也给读者留下了不少疑问:香菱不是做了薛蟠的侍妾吗?她不在家伺候薛蟠,怎么跑到大观园来伺候宝钗了?难道又做了宝钗的丫头吗?解决这些问题并不难,作者为香菱进入大观园做好了必要的铺陈。第四十七回赖尚荣升任知州,为感谢主子提携,赖大的母亲、赖大夫妇商定摆酒、唱戏,宴请贾府男女。薛蟠跟随贾珍、贾琏也来凑热闹,遇见世家子弟柳湘莲。柳湘莲性情豪爽,不拘小节,酷好耍枪弄剑,赌博吃酒,眠花卧柳,吹笛弹筝,偶尔客串生旦风月戏文。薛蟠有同性恋的毛病,见了唱小旦的男生,心里就发痒,柳湘莲的出现,让薛蟠如同黑暗中见到了太阳,他苍蝇一般粘着柳湘莲。薛蟠的形象和举动,令柳湘莲十分厌恶,他借故在北门桥上相会,将薛蟠骗至城外,在人烟稀少的芦苇塘处,将薛蟠教训的鼻青脸肿,浑身泥猪一般。薛蟠捱打之后,羞于见人。此时已到农历十月,家住外省的铺面伙计开始结算工钱,准备回家过年。薛家为其摆酒饯行。席间,店铺总管张德辉说道:“今年纸扎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贵的。明年先打发大小儿上来当铺照管,赶端阳节前我顺路贩些纸札香扇来卖。除去关税花销,亦可剩得几倍利息。”薛蟠听后,决意要跟随张德辉外出贩货,一来可以躲羞,二来可以游山逛水,三来还可以学些生意经验,一举三得。薛蟠走后,宝钗便向薛姨妈要求香菱跟自己做伴儿,于是,香菱进入大观园临时伺候宝钗。这是香菱成为薛蟠侍妾之后,又伺候宝钗的因由脉络。 第14章命运多舛的甄英莲(2) 香菱入园是作者精心安排的一个情节,此话并非妄言。第四十八回脂砚斋对此有精辟评点:“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幼年罹祸,命运乖蹇,致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故欲令入园,终无可入之隙,筹划再四,欲令入园必呆兄远行后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远行?曰名,不可;利,不可;无事,不可;必得万人想不到,自己忽发一机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呆素所误者,故借‘情误’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游艺之志已坚,则菱卿入园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园,是写阿呆情误,因欲阿呆情误,先写一赖尚荣,实委婉严密之甚也。”1可见作者为让香菱进入大观园,费尽心机。让香菱进入大观园,目的是令其融入宝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湘云之中,通过她的言行,彰显她的才学品貌,人品、才学,与其命运相比对,形成正负差的审美效果。脂砚斋给予香菱极高的评价,甚至把她抬高至正钗之上。论出身,高于迎春和探春,香菱是甄士隐与正配妻子封氏之女,迎春、探春是庶出;论相貌,不逊于王熙凤和秦可卿;论端淑,不差于李纨、宝钗;论风情,不凹于湘云和黛玉;论贤惠,不让于袭人和平儿。可以说,在脂砚斋的眼中,香菱集迎春、探春、凤姐、可卿、李纨、宝钗、湘云、黛玉、袭人、平儿诸女子的优点于一身,几近完美之人。就是这样一个完美女子,其命运悲惨、多舛,令人心酸、惋惜,从而达到了凸显悲剧性审美效果之目的。 香菱苦志学诗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记。香菱本是聪慧伶俐之女子,又遗传了父亲甄士隐喜书爱诗的文学基因。大观园自由舒畅的环境,激活了她沉闷压抑的心情,宝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宝玉等人聚集在一起,赋词吟诗的激情与畅快,让她既羡慕又冲动。于是,香菱决意拜黛玉为师,学习作诗。纵观香菱学诗的过程,大致可分三个时段: 第一时段,香菱拜黛玉为师,黛玉欣然同意。首先,黛玉精心讲解作诗要领:起承转合,平仄相对,虚实相对,以及“一不论,二四六分明”的道理。其次,讲解立意的重要性,要做到“不以词害意”。第三,告诫香菱不可刻意堆砌辞藻,追求工整完美的形式,忽视意境情趣。第四,向香菱推荐王维的五言律诗、杜甫的七言律诗和李白的七言绝句,以及陶渊明、应玚、谢灵运、阮籍、庚信、鲍照等著名诗人的诗篇。第五,将王维的五言律诗借给香菱,并嘱咐香菱将画有红圈圈的篇目全部熟读、领会。香菱拿着书回到蘅芜苑,诸事不顾,如饥似渴地读念起来。 第二时段,向黛玉汇报读诗的心得。她以王维的《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和《送邢桂州》“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诗句为例,谈诗的精美意蕴,她说“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确是有理有情的。”香菱对诗是有所悟、有所感的,她虽然不能从理论上深层次阐释诗的意境、意蕴、美学价值,但她悟到了诗的真谛,得到黛玉的高度评价,香菱读诗的热情更加高涨。 第三时段,读创并行期。香菱读了几首诗,心中有了些感悟,又得到黛玉和众人的热情鼓励,于是便有了作诗的冲动。香菱的处女作是一首七言律诗: 月挂中天月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香菱怀着既欣喜又忐忑的心情,将刚刚创作完成的诗作交给宝钗,求其评点指教。宝钗虽然觉得香菱作的诗不符合诗的路数、要求,但她鼓励香菱不要怕臊,只管让黛玉评点指教。就其实质来说,香菱作的这首诗,的确质量不高,具有初学者作品的明显特质:堆砌辞藻,用语直露,意境浅显,缺少真情实感。如“常思玩”、“不忍观”、“悬玉镜”、“挂冰盘”等均为生活用语,显得直白无味。因此,黛玉评价为“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她鼓励香菱放开手脚,大胆去作。 香菱的第二首诗是: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从技巧上说,香菱的这首诗,较之第一首有了明显的进步。她学会使用“花香”、“轻霜”等喻体,避免了直白乏味;用“人迹”、“隔帘”等情景烘托,显示出了诗的韵味,说明香菱初步领悟到了作诗的诀窍。但是,诗中依然留存“玉盘”、“玉栏”等追求华丽词语的陈旧气息;从文题照应方面说,重心在咏月色,而非咏月亮本身,因此有些跑题。正如宝钗所说:“不象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就整首诗来说,虽有诗的韵味,但刻意雕琢的痕迹明显,所以黛玉评点为“过于穿凿了”。 香菱的第三首诗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这首诗较之第二首有了质的提升。就言语构思方面讲,整首诗没有出现一个月字,但意境却句句与月关联,避免了直陈堆砌,产生了“曲径通幽”的审美效果。该诗用词含蓄典雅,对仗工稳,创意新奇,堪称精妙制作;就时间跨度来说,从“一片砧声”的初夜,写到“半轮鸡唱”的黎明;就人物形象来说,由孤寂流浪的游子,写到哀怨相思的少妇,由现实生活中的人,写到月宫里的嫦娥,以借问的形式,表达对理想诉求的期盼。这首诗,意蕴深厚,感情真挚,香菱借月抒怀,流露出内心的真情实感。正如众人所评:“这首“诗,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 香菱学诗成功,在于向众人说明一个道理,即“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香菱学诗,另外一个功用在于讥讽贾宝玉懒学、厌学。香菱学诗,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和毅力,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贾宝玉曾经感叹道:“这正是‘地杰人灵’,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一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贾宝玉的话语含有三层意思:第一层,香菱生就一副才情相貌;第二层,在此之前,大家都认为香菱虚长一副才情相貌,但毫无才情可言,竟是一个俗人;第三层,香菱进入大观园,融进这些才情之人中,终于脱俗变雅,现出雅的真相;第四层,结论是“天地至公”。作者花费大量笔墨,书写香菱学诗的过程,就表层看,是在书写香菱如何刻苦学诗、作诗;就潜层看,是把香菱与贾宝玉就读书、作诗暗作比较。香菱没有学习的机会,却羡慕读书、学习;贾宝玉有优越的学习环境与条件,却厌恶读书。香菱一旦拥有一丝学习的机会,则废寝忘食,倍加珍惜;贾宝玉身处优越舒适的学习环境之中,众人千般哄,万般劝,却是玩心大于学心,视读书为痛苦、烦心之事。两者比较,结论应该不言自明。作者担心读者不能正确理解其意,在贾宝玉发表感慨之后,又加了一句薛宝钗的话语,“你“指“贾宝玉”,能够象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把贾宝玉和薛宝钗的话语联系起来看,他们二人在香菱学诗方面,选取的视点不同。贾宝玉重在强调环境对一个人成功的重要性,同样是香菱,同样的智商、情商,不同的环境,形成了在众人眼里“俗”“雅”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薛宝钗重在强调读书学习的刻苦与毅力,香菱苦心学习,所以成功;贾宝玉厌学好玩,所以不成功。贾宝玉对香菱表现出由惋惜到庆贺的心意;薛宝钗对贾宝玉流露出由高期许到低要求的规劝之意。 在读者心中萦绕着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香菱学诗,为何舍近求远,她不拜身边的宝钗为师,却拜黛玉为师。论才情,宝钗、黛玉不相上下,教香菱学诗,绰绰有余;论性格,宝钗沉稳、大度,随和易交往。黛玉小性儿、多疑,孤僻不易交往;论亲疏,宝钗是主子,香菱是奴才,宝钗和香菱是主奴关系。黛玉和香菱不存在任何人身依存关系。因此,无论从才情、性格、亲属关系来讲,香菱都应该拜宝钗为师,而不应该拜黛玉为师。作者为什么偏偏让香菱拜黛玉为师,他这样安排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要寻找答案,还得沿着香菱进入大观园的脉络,采用剥茧抽丝的方式,最终找到香菱拜黛玉为师的美学价值。 薛蟠外出贩货,香菱本该进园服侍薛姨妈,但薛宝钗以“我们园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做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为由,将香菱要来与自己做伴。宝钗要香菱的真正目的不完全是为了做伴,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实现香菱羡慕的心愿。宝钗曾经明确说道:“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没个空儿。就每日来一趟,慌慌张张的,也没趣儿。所以趁这机会,越性住上一年,我也多个作伴的,你也遂了心。”宝钗很能够体谅、理解香菱,实属难得。宝钗对香菱的关怀、帮助,仅限于这个层级,任何超越主奴界限的事情,宝钗都会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婉言拒绝。其实,香菱在开始准备学诗之时,首先想到请宝钗教她学诗,宝钗以你“得陇望蜀”为由,将其婉拒。宝钗是一个极具正统思想的女子,在她的思想意识里,“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的主要职责是家务、针线,相夫教子。她曾语重心长地教育黛玉说:“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她认为,即使出身豪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家女子,也应该以针黹纺织之事为要,读书作诗不是她的分内之责,只是闲暇时偶然为之之事。香菱作为丫环奴才,其职责是尽心尽职服侍主子,读书作诗更是“不务正业”。因此,当香菱请求“你趁着这个工夫,教我作诗罢”时,宝钗以“你得陇望蜀”回绝了她。宝钗不愿教香菱作诗的另一个原因是,宝钗主奴观念森严,她对下人虽然随和、言善,但在等级、礼节诸方面要求甚严,主奴关系清晰明确,不得有丝毫混淆。宝钗是主子,香菱是奴才,主子要端有威严与权威的架子,奴才要有尊卑屈膝的奴相,主子教奴才读书作诗,混淆了主奴界限,违背纲常,有失主子之身份。在宝钗的思想意念中,主子高贵,奴才卑贱,主子与奴才是两个高下不等的群体,她们二者无论在人格、地位、精神等诸方面都是不平等的。 黛玉则不同,她虽然孤高自傲,目下无尘,但对丫环奴才却平等相待,视紫鹃为亲姐妹。正是因为在黛玉的思想意识中,没有宝钗那么浓厚的主奴观念,具有更多平等思想,这是香菱向身边宝钗求教碰壁之后,转向黛玉求教,黛玉爽快答应的根本缘由。 第15章命运多舛的甄英莲(3) 香菱与夏金桂是“相伴”生死的两个人物,缺一不可。夏金桂的名字第一次进入读者视域是第七十九回,夏金桂本人并未出场,她的相关信息是通过香菱与贾宝玉对话传递给读者的: 宝玉:说的到底是那一家的?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议论。 香菱: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别家了。 宝玉:定了谁家的? 香菱:因你哥哥上次出门贸易时,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 宝玉: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 香菱: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其余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盆景亦是他家贡奉,因此才有这个浑号。如今太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兄弟,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 宝玉: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 香菱:一则是天缘,一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有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当铺里老朝奉伙计们一群人蹧扰人家三四日,他们还留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且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正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 解读香菱和宝玉的对话,我们可以得出如下信息: 第一,薛蟠的婚事半年前已提上薛家议程,但薛蟠对未来妻子挑三拣四,今天说李家的漂亮,明天说张家的温柔,后天又说王家的贤惠,所以未能确定明确人选。 第二,夏金桂是薛蟠出门贸易时自己相中的,可以说是“自由恋爱”。 第三,夏金桂家和薛蟠家是老亲戚,并且同在户部挂名行商,非常富贵,称得上门当户对。 第四,“桂花夏家”称号的来由。 第五,夏金桂既无兄弟又无姐妹,且父亲早已去世,她与母亲一起生活。 第六,当年薛府与夏府通家来往走动,因此薛蟠与夏金桂从小认识,并在一处玩耍。 第七,夏金桂的母亲十分喜欢薛蟠,希望薛蟠能够成为其女婿。 第八,夏金桂标致漂亮,而且读书识字。 第九,薛姨妈先前见过夏金桂,对儿子薛蟠娶夏金桂为妻表示赞同。 第十,香菱热切盼望夏金桂早日过门,多一个“知音”,可以共同探讨作诗论诗之道,透射出香菱对人毫无防备之心。脂砚斋在此批道:“看他下作此语,便知其心中略无忌讳疑虑等意,真是浑然天真之人,余为一哭。”1曹雪芹采用欲贬先褒的手法,对夏金桂的相貌、才学、家世进行“正面”书写,一方面奠定她在读者心中的良好形象,另一方面为她后来折磨、惩治香菱,制造反差,增强撞击力。如果说,在夏金桂嫁给薛蟠之前,香菱命运悲苦的话,那仅是被拐、被卖,失去爹娘的痛苦,呆霸王薛蟠整天忙于吃喝玩乐,无暇顾及香菱,也就不会找香菱太多的麻烦,因此,香菱的生活还算舒心自由。夏金桂嫁到薛家之后,香菱的命运发生了彻底改变,精神肉体遭受着巨大煎熬。夏金桂要做当家奶奶,首先就要树立自己在薛家的威严,于是,她拿香菱开刀,想方设法整治香菱,以达到挟制丈夫薛蟠、婆婆薛姨妈和小姑子薛宝钗的目的。夏金桂刁蛮,既有其性格原因,也有其思想原因。从性格上分析:夏金桂十七岁,漂亮有姿色,具有吸引和反制薛蟠的魅力与筹码,她识字解文,反应快,点子多。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兄弟姐妹,寡母对她娇养溺爱。凡其一举一动,母亲皆百依百顺,因此,养成唯我独尊,专横跋扈的个性。她爱自己则尊若菩萨,视他人则秽如粪土,夏金桂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的人。从思想分析:首先,她认为,出了阁,要做当家奶奶,就不能像做姑娘时那样腼腆,要拿出威风来,才能镇压的住人。第二,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炮制熟烂,将来必然不能自树旗帜。第三,有香菱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爱妾在身边,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于是立志要整治群人,树立自己之威严。基于此,夏金桂开始不断制造事端: 首先,把玩薛蟠贪色、贪玩之心,发挥自己姿色之优势,充分利用新婚蜜月之时机,牢牢吸引和掌控薛蟠之心思,形成反制丈夫薛蟠的夹钳模式,彻底驯服薛蟠,使其成为今后整治香菱的枪炮手。计划已定,夏金桂便按部实施起来。一日,薛蟠酒后与金桂商议事情,金桂执意不肯,薛蟠赌气自行。金桂便苦恼装病,茶饭不进。薛姨妈为安慰金桂,痛骂儿子薛蟠,说:“如今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样胡闹,人家凤凰蛋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做老婆,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过日子,还是这样胡闹,撞嗓了黄汤,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薛姨妈的话,让薛蟠后悔不迭,让金桂更加气壮胆大。 宝钗早已识破夏金桂挟制哥哥、母亲的动机与目的,金桂每次寻衅滋事,宝钗都以智慧言语将其击败。宝钗的才华和智慧令金桂自愧不如,她自知不是宝钗的敌手,于是采取迂回战术,将其与宝钗的矛盾,转嫁到香菱身上,香菱成为她惩治宝钗的替身。夏金桂得知香菱这个名字是宝钗给起的,于是她便从香菱名字上找茬儿,说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于是,她把香菱的名字改为了“秋菱”。夏金桂给香菱改名字,其意不在名字本身,而在“改”字上,她以无声的语言向宝钗宣示她是薛府的真正主人,她可以依照自己的喜好安排和更改薛府的一切事情,充分展示她的存在和权威。明确地说,她这是以香菱为“靶子”,射向宝钗的一支“无赖”箭。夏金桂此举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斩断香菱与宝钗之间的所有关联,把香菱一个人孤零零地剥离出来,任其摆布整治。 夏金桂深知薛蟠有好色之性,又有“得陇望蜀”之心,于是便谋划了以宝蟾为诱饵,引诱薛蟠,再以香菱冲撞薛蟠、宝蟾之性事,激怒薛蟠……金桂设计陷害香菱等一整套连环计策。首先,利用薛蟠贪色之心,与宝蟾眉来眼去,但苦于金桂的淫威,不敢轻易动手。金桂以“仁慈”之心,许诺薛蟠同意收宝蟾放在屋里的请求,薛蟠对金桂更是百依百顺。夏金桂同意薛蟠与丫环宝蟾“公开”在一起,目的是以宝蟾为筹码,换取薛蟠对香菱的疏远,这样她便有机会摆治香菱。但整治香菱金桂不能亲自动手,她必须借薛蟠之手实施。午后时分,夏金桂故意离开,腾出时间与机会给薛蟠和宝蟾缠绵,金桂预计薛蟠和宝蟾应该即将进入实质性环节时,她便吩咐小丫环舍儿,叫香菱进入自己的卧室取手帕。很显然,香菱进入金桂的卧室,必然撞见薛蟠与宝蟾心急火燎,迫切进入合二为一的销魂环节,香菱的突然闯入,必然让薛蟠、宝蟾始料未及,宝蟾本能的羞涩和要强,必然使她急于逃身。薛蟠的欲火已达到高潮,怀中的美人突然消失了,薛蟠的欲火顿时变成了怒火,他把所有的愤恨泄发到香菱身上,在薛蟠的心里埋下了仇恨和报复香菱的种子。这是金桂精心设计的第一步计谋,从此香菱逐步进入了夏金桂设计好的囚笼,任凭其折磨、宰割。 为了迫使香菱彻底从薛蟠和夏金桂眼前消失,金桂更加放纵薛蟠和宝蟾合欢,以满足薛蟠贪欢之欲望,换取薛蟠割肝挖心式的感激和弃脑舍命般的听从,为整治香菱准备足够的“器械”和“弹药”。夏金桂让宝蟾薛蟠到香菱屋里睡觉,成就薛蟠和宝蟾日思夜想的美事,夏金桂对其二人的“恩赐”,化作了薛蟠和宝蟾对她的无限感激。但夏金桂绝没有这种成人之美的心肠,其目的是使香菱夜间无处安歇,金桂又以“慈悲”的面孔、关怀的语调,“邀请”香菱陪自己睡觉,以便夜间折磨香菱。夏金桂让香菱陪自己睡觉,并不是让香菱睡在床上,而是让她睡在地上。金桂采用钝刀子割肉、闷棍打人的方式折磨香菱:香菱刚刚睡下,她便叫倒茶,香菱只得起来给她倒茶;她听见香菱刚刚入睡,她便叫香菱给她捶腿,香菱又得睡眼蒙眬起来给她捶腿……一夜七八次的折腾,让香菱苦不堪言。 金桂让香菱进入她的卧室陪她睡觉,不仅仅是借机夜里折磨她,而是谋划了一个更大、更阴险的计谋,诬陷香菱利用魇魔法陷害金桂。夏金桂先是自己做了一个小纸人,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用五根针分别扎在胸口和四肢骨节等要害之处,藏在金桂的枕头里。一天,金桂忽然装病,说心疼难忍,四肢不能转动。薛家立刻为其请医治疗,但未见效果。金桂从自己的枕头里抖落出预先放进去的纸人,众人震惊,纷纷猜疑是谁所为。薛蟠立刻要审问拷打众人,金桂一步步引导薛蟠怀疑到香菱身上。 第16章命运多舛的甄英莲(4) 金桂:何必冤枉众人,大约是宝蟾的镇魇法儿。 薛蟠:他这些时并没有多空儿在你房里,何苦赖好人。 金桂:除了他还有谁,莫不是我自己不成!虽有别人,谁可敢进我的房呢。 薛蟠:香菱如今是天天跟着你,她自然知道,先拷问他就知道了。 金桂:拷问谁,谁肯认?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罢了。横竖治死我也没什么要紧,乐得再娶好的。若据良心上说,左不过你三个多嫌我一个。说着,一面痛哭起来。“第八十回, 金桂与薛蟠的对话,形成一个严密的逻辑关系:第一步,抛出诱饵。薛蟠要拷打众人,但又不知何人所为,金桂便抛出日夜与薛蟠在一起的宝蟾。第二步,薛蟠为宝蟾辩护。薛蟠与宝蟾“新婚燕尔”,蚀骨销魂,两人日夜难分,宝蟾没有时间进入金桂房间实施所谓镇魇法儿,因此,宝蟾被排除。第三步,直指香菱。既然排除了宝蟾,又不是金桂自己所为,这个人究竟是谁呢?似乎没有了头绪,但夏金桂一句“虽有别人,谁可敢进我的房呢”的话语,将怀疑的矛头直指香菱。正如薛蟠所说“香菱如今是天天跟着你,她自然知道。”因此,拷问香菱就成了寻找嫌疑人的突破口。第四步,即使拷问香菱,她也不会承认。言外之意,是香菱无疑。第五步,用言语和泪水刺激薛蟠,让其下死手惩罚香菱。金桂的话语和眼泪激怒了薛蟠,他认定此事就是香菱所为,抓起一根门闩,找到香菱,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就打起来。 薛姨妈断定香菱不会干这种卑鄙的事情,必定是金桂或者宝蟾所嫁祸于她。于是,对薛蟠不问青红皂白暴打香菱进行制止与训斥,并将香菱带回自己屋里。自此,香菱服侍宝钗,与薛蟠夫妇断绝往来。 第八十五回,薛蟠外出置货在酒店打死酒保张三,拘押在监。薛蝌四处奔走,为其疏通关节。薛蟠被押之后,夏金桂先是撒泼哭闹,后是描眼画眉打扮。薛宝钗看出她心地不正,劝说薛姨妈:“家里的这点子衣裳家伙,只好听凭嫂子去,那是没法儿的了。所有的家人婆子,瞧他们也没心在这里,该去的叫他们去。就可怜香菱苦了一辈子,只好跟着妈妈过去。”从薛宝钗的话语中,我们可以得知,宝钗嫁给宝玉之后,香菱服侍薛姨妈。宝钗劝说母亲,带着香菱住进贾府,远离金桂,以免生气。夏金桂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她描眉画鬓,目的是为引起薛蝌的关注,她从薛蝌房前经过,要么故意咳嗽一声,要么明知薛蝌在屋,却要故意问屋里何人。她遇见薛蝌,总是妖妖乔乔,娇娇痴痴问寒问暖。薛蝌看穿其心思,总是躲着她。薛蝌有什么东西,总是托香菱收着,衣服缝洗之事,总是让香菱来做。金桂认为是香菱抢夺了她接近薛蝌的机会,内心产生了对香菱的无比怨恨。为了让薛蝌就范,她和丫环宝蟾谋划好了计策,由宝蟾在门口等候,薛蝌在张大爷家吃过酒回家,路过金桂门口的时候,宝蟾高声与薛蝌说话——实际上是暗示金桂出来,金桂出来与薛蝌搭讪,准备趁无人时,以“你只管进来,我和你说一句要紧的话”为由,强行将薛蝌拉入房间。就在金桂与薛蝌拉扯的时候,香菱突然出现,金桂被迫放手,薛蝌得便脱身跑了。金桂到嘴的肉没了,她内心的怨恨不言而喻,欲火、怒火交杂,对香菱恨入骨髓。可以说,香菱是她试图“占有”薛蝌的最大障碍,不消除香菱,她就永远不可能得到薛蝌,一个消除香菱的可怕计划在金桂心中滋生。 金桂痛恨香菱,也想除掉香菱,但香菱自上次遭金桂陷害,被薛蟠毒打之后,香菱被薛姨妈带走,重新服侍薛姨妈。为避免金桂拿香菱找茬儿生事,宝钗、薛姨妈严禁香菱与金桂接触。夏金桂想排除她占有薛蝌的障碍,除掉香菱,苦于没有机会。她便向婆婆薛姨妈要求,让香菱跟她做伴儿。薛姨妈曾经以“你放着宝蟾,还要香菱作什么。况且香菱是你不爱的,何苦招气生”为由拒绝她,但金桂执意要香菱做伴儿,薛姨妈只好答应。香菱不喜欢金桂,但不敢违背薛姨妈的话,所以带病去跟金桂做伴儿。夏金桂反常的举动引起薛宝钗的怀疑,她曾对母亲薛姨妈说“只怕不是好心罢”的话,但女儿宝钗的怀疑并未引起薛姨妈的重视。从文本叙述中可以感知到,夏金桂利用香菱生病,自己不能端汤端饭,她两次在香菱的汤碗里下毒,第一次是她亲自给香菱端汤吃,可刚端到香菱跟前,金桂自己烫了手,碗掉在地上,碗碎汤洒,香菱躲过了一劫。金桂对第一次未遂不甘心,又实施了第二次,她让宝蟾给香菱做汤,并且还要亲自陪香菱吃。这让宝蟾很不情愿,她认为自己是金桂带来的,是金桂的心腹,无论地位、级别皆高于香菱。为香菱做汤,是对自己的“侮辱”,但慑于金桂的威严,宝蟾又不得不做。为了出心中的恶气,她在香菱那碗汤中故意放了一把盐。金桂为了支开宝蟾,寻机往香菱碗里下毒,便让宝蟾到外头叫小厮雇车第二天回娘家。宝蟾回来,发现盐多的一碗在金桂跟前,她趁金桂转身走动的机会,把香菱跟前的碗与金桂跟前的碗互换了位置,金桂将准备毒死香菱的那碗汤自己喝了,金桂死了。宝蟾“坏心”办好事,香菱第二次躲过了劫难。 对香菱的命运结局,始终伴随着一种复杂的情感,从阅读心理来说,既为香菱躲过夏金桂的暗算而欣慰,又为夏金桂“施毒计自焚身”报应结果感到解气;从审美层面来说,为“大团圆”式的美好结局深感遗憾,它极大减损了悲剧的沉重感、震撼力。如果续作者遵循曹雪芹先生的最初构想,让香菱惨死在夏金桂的阴险、凶狠的手段之下,则契合了曹雪芹先生“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的原意,那将产生厚重的悲剧美学效果。 然而,《红楼梦》续作者为迎合读者中国式的阅读心理,把曹雪芹原先的构想完全推翻,另起炉灶,编排情节:先是在第八十五回安排薛蟠打死酒保张三,被拘押在监,腾挪时间、空间、情感,为夏金桂勾引薛蝌、陷害香菱进行创造条件,这一构想应该是很好的创意,是与曹雪芹原先设想相吻合的最好卯榫点,夏金桂嫁给薛蟠,就意味着香菱悲惨命运的开始,香菱生命的坐标轨迹,随着时间变量的延增,其遭受折磨的强度、深度也相应增加,直至生命结束。无论薛蟠在家,还是薛蟠被关押,都不会影响香菱最终命运的轨迹走向,如果说有影响的话,也只是影响香菱遭受折磨的强度、深度的振幅大小,影响香菱生命轨迹的长短。续作者选择薛蟠离家外出,在酒店打死酒保张三,被监禁拘押期间,夏金桂整治、折磨、陷害香菱,应该是更能体现夏金桂的狠毒、凶残,也符合“最毒莫过妇人心”的谚语,更符合当时的环境:薛蟠杀人在押,薛姨妈一心筹钱、托关系,疏通关节救儿子,无心关注生活琐事,她几乎与儿媳夏金桂互不来往,夏金桂及其丫环的信息也轻易传递不到薛姨妈耳朵里,在这种情形下,香菱就像任人宰割的羔羊,任凭夏金桂折磨、蹂躏,其惨死已在意料之中,也更加顺情合理。如果薛蟠在家,夏金桂折磨、蹂躏香菱,即使薛蟠不加以干涉,他会经常到薛姨妈处回话、商谈事情,薛蟠无遮拦的嘴,会无意中透漏香菱与夏金桂的紧张关系,或者香菱如何可气、可恨,金桂如何惩治香菱等言语。如果实在过分,薛姨妈会出来干涉,香菱被蹂躏致死,就得想出更加适合的环境和理由。令人惋惜的是,续作者没有珍惜已有的奇思妙想,而是中途改道易辙,在金桂设计毒害香菱的过程中,又画蛇添足般的添加了宝蟾偷偷将两碗汤更换位置的情节,导演了夏金桂害人不成反害己,最终落得“施毒计自焚身”的悲惨结局,香菱则阴差阳错逃脱金桂的暗算,保住了性命。把一幅美好绝伦的裸体油画,续作者给她画上了内裤、胸罩,令人哭笑不得。如果更深层次解读续作,就会更加清楚续作者对香菱生命轨迹的构想,他不是没有领会曹雪芹“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的创作构想,也不是没有把控好与曹先生创意的契合点,而是完全颠覆曹雪芹先生的创作架构,按照自己的审美定式,迎合读者心灵祈求的圆满结局,在金桂与香菱互换生死之后,又在第九十七回安排薛家上下疏通关节,把薛蟠打死张三定为误杀,为薛蟠出狱铺平道路;为了能够让薛蟠出狱,与香菱结为夫妻,完成中国式的“大团圆”结局,在第一百一十九回又设计了皇帝大赦天下,薛蟠赎罪出狱。出狱后,他对自己先前的言行、秉性进行了彻底反省,立志痛改前非,由薛姨妈提议,薛蟠决定将香菱扶正的情节。就情节本身来说,前因后果互有照应,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因果链,可以称得上是“完美”。但是,光鲜亮丽的表层包裹着粗糙暗淡的实质,沉重的表象遮掩不住内质的轻飘。虽然形式是一个大团圆式的美好结局,但就审美效果而言,却是索然寡味,这不能不说是创作中的败笔。 第17章文静端庄的薛宝钗(1) ——判词: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曲词: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那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薛宝钗和林黛玉的判词是合二为一的,有意思的是,第一句和第四句写薛宝钗,第二句和第三句写林黛玉,形成了比例关系中“两外项”与“两内项”的格局。作者在判词上混淆薛宝钗和林黛玉前后顺序关系,给读者造成贾宝玉对薛宝钗和林黛玉是等距离的三角关系的错误认知,以及在贾宝玉妻子人选问题上,始终模糊不清的错觉。但是,作者为了让读者真正理解其心意,又制作了《红楼梦》十二支曲子,分别对应正册中十二位女子,意在暗示读者,曲子的先后顺序就是十二女子的前后顺序。从曲词上看,[终身误]叙写薛宝钗婚后境遇的冷落与凄苦,是[红楼梦引子]之后的第一支曲子,因此,薛宝钗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排在第一位。[枉凝眉]叙写林黛玉和贾宝玉彼此爱慕却难以实现的爱情,以及爱情破灭后林黛玉泪尽而亡的凄惨结局,[枉凝眉]排在[终身误]之后,与之对应的“主人公”林黛玉就排在了薛宝钗之后,即林黛玉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排在第二位。厘清了薛宝钗和林黛玉在正册中的先后排序,对深刻解读《红楼梦》的相关情节具有启示性作用。据此,本书将薛宝钗放置在十二钗正册之首。 薛宝钗的出场与众不同,她并未直接登台亮相,而是采取暗出场的方式出现在银幕之后,读者通过旁白的形式,了解了她的家世、成员、性格以及来京的目的,并未真正见其尊容。文本写道: 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学几个字,终日唯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皆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第四回, 这段文字是解读薛宝钗性情、品貌、处世原则与风格的基石。就叙事主体来说,表面是薛蟠,实则是宝钗。它向读者传递出了多方面的讯息: 第一,薛府家世。薛家世代为皇商,家资丰饶。现已家道衰落,因袭祖父之功名,在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 第二,薛宝钗和薛蟠幼年丧父,由寡母教育、抚养其兄妹二人。 第三,薛姨妈的年龄以及与王子腾的身份关系,间接地叙说出薛姨妈与王夫人之间的身份关系,建构起薛家与贾家之间的亲戚关系。 第四,薛蟠性情及不成器的成因。薛蟠幼年丧父,缺失严父之管教;寡母对其娇惯溺爱,加之薛蟠自身嗜玩儿厌学,言语傲慢,最终一技无成。 第五,薛宝钗的年龄、品貌和贤淑的秉性。 第六,薛宝钗读书识字的根由和聪慧的天分。 第七,把薛宝钗与薛蟠对照书写,意在凸显薛宝钗的聪慧、孝顺。 第八,阐明薛姨妈母子/女进京的原因。 有了这些最基本的铺陈,薛宝钗在贾府的一切活动——作诗、与姊妹们和谐相处、为人处世的沉稳大度、贤淑端庄等,都可源流衔接,浑然天成。 薛宝钗虽然是十三四岁的花季少女,但却表现出与其年龄不符的心理与言行,她说话办事沉稳持重,她穿衣打扮从来不喜欢花哨,更不喜欢涂脂抹粉。她尊崇正统,践行贤淑、端庄,她是一个具有中国古典审美韵味与传统思想的女子,是一个内热外冷、知书达理的知识女性。薛宝钗的内热外冷性格,文本中有多处提及,其中最突出的有两处: 第一处是通过薛宝钗与周瑞家的对话,点出宝钗所患病症之奇、之怪,正统的名医仙药,无济于事;癞头和尚诊断出病源——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并开具奇特之药方“冷香丸”。“冷香丸”的难得之处在于“可巧”二字,文本写道: 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了,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瓷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第七回, 读者解读这段文字,不要注重考量当年“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夏天开的白荷花蕊、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冬天开的白梅花蕊”采用什么样的保鲜设备与措施,才能将上述四种花蕊保鲜至第二年春分这一天,也不需要思虑春分这一天是否有太阳,能否晒干这些花蕊;同样无需考虑当年“雨水这日是否下雨、白露这日是否有露水、霜降这日是否下霜、小雪这日是否下雪”这些障眼因素。作者的目的在于,通过这些一年之内只有一次的特殊节日物品,强调“冷香丸”制作的“可巧”与“难得”,以此凸显薛宝钗病症的怪异。薛宝钗体内的“内热”必须通过外部药物“冷香丸”治愈,以“冷”治“热”,实现“冷”“热”平衡。这是作者在薛宝钗性格方面预埋的伏线,“冷香丸”是解读薛宝钗性格的最佳钥匙。 第18章文静端庄的薛宝钗(2) 第二处是通过贾母的视阈,对薛宝钗的居所室内陈设、个人用品进行了全方位审视。 及进了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有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说着,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气。”王夫人凤姐儿等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他都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说:“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贾母摇头道:“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梯己两件,收到如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说着叫过鸳鸯来,亲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和那架纱桌瓶,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换了。”“第四十回, 一般来说,老年人喜欢淡雅素净,年轻人喜欢活泼鲜艳,年轻人的房间陈设往往张扬个性,充满激情与梦想的青春气息。然而,薛宝钗的房间却“雪洞一般”,用“雪洞”形容宝钗的住处,意在说明宝钗房间陈设格调的冷,进而暗喻宝钗内心的“冷”。由贾母的视阈和内心说出,意蕴更加非凡。贾母对薛宝钗喜好素净的程度感到担忧,宝钗虽是花季少女,却缺少少女的青春与活力,更缺少少女内心的躁动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贾母意识到了宝钗性格与心理问题,对自己没有及时关注宝钗深感自责。她对王熙凤的批评,实际上是对自己的批评。然而众人——王夫人、王熙凤、薛姨妈却未能意识到薛宝钗性格和心理上存在着缺陷。为了尽快矫正宝钗过分爱素净的习惯,贾母以“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为由,坚持亲自为宝钗装扮屋子,贾母的第一个理由是虚的,是引子;第二个理由是实的,是贾母强行为宝钗装饰屋子的真正目的所在。她把自己的梯己爱物——石头盆景、纱桌瓶、墨烟冻石鼎摆在桌案上,墙上挂上了水墨字画,床上换上了白绫帐。“石头盆景”彰显生机与活力;“纱桌瓶”彰显小巧玲珑的精致和少女的秘密;“墨烟冻石鼎”彰显富贵和权力;“水墨字画”彰显文墨书香气息;“白绫帐”彰显浪漫洁静。经过贾母亲手装饰,房间的格调、景色焕然一新,既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的青春气息,同时又兼具浪漫与纯洁、高贵与文静的闺房神韵,与原先的格调、景色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薛宝钗“内热”是对其少女思想、心理的隐蔽书写,她感情丰富,读文通史,有着对爱情和未来家庭的美好设想,她理想中的丈夫是仕途上飞黄腾达、学问上满腹经纶、人品上儒雅稳重,融“修身”、“齐家”、“治国”于一身的伟丈夫,她自己则是贤妻良母、相夫教子的贤内助,夫妻恩爱,相敬如宾。薛宝钗是当下的封建淑女,她对未来人生、家庭的设想只能埋藏于心,不敢外露半点儿,因此,她外表的言行并非是其内心所想,“外冷”则是封建礼教罩在宝钗身上的外衣。 宝钗时时处处规约自己的言行,努力扮演封建社会所颂扬的淑女形象。第四十回林黛玉在行酒令时不小心,顺口说出《牡丹亭》中“良辰美景奈何天”的诗句,宝钗便给她讲解读书明理的道理,她说:“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名利,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第六十四回林黛玉感慨古代绝色女子可欣可羡可悲可叹的终身遭际,薛宝钗又对林黛玉说:“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样才华的名誉。”薛宝钗时时处处以“妇德”、“妇容”、“妇言”、“妇功”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她认为女子的第一要务是“德”,要有正身立本的品德。其次是“容”,女子出入要端庄稳重持礼,不可轻浮随便。第三是“言”,女子与人交谈要会随意附义,能理解别人所言,并知道自己该言与不该言。最后是“功”,即治家之道,包括相夫教子、尊老爱幼、针黹纺织等生活能力。在薛宝钗的思想意识里,读书作诗是闲暇之时的玩意儿,是生活的调味品,并且所读之书、所作之诗必须符合“四德”的基本要求,凡是有悖于“妇德”、“妇容”、“妇言”、“妇功”的言辞诗句,都是不雅之言语,女子应该羞于言,缄于口。第五十一回薛宝琴作怀古诗十首,众人看后都称奇道妙,赞誉不绝,唯宝钗对《浦东寺怀古》和《梅花观怀古》提出异议,宝钗反对的表层理由是前八首皆有史可鉴,有源可循,后两首无史可考。而宝钗反对的真正理由并非是无据可考,而是《浦东寺怀古》和《梅花观怀古》都是以爱情为内容的诗篇。《浦东寺怀古》的素材源自《西厢记》中红娘撮合崔莺莺与张生幽会“成亲”故事;《梅花观怀古》的素材来自《牡丹亭》中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故事。薛宝钗认为女子之诗、之文,都应该以清新的格调,或抒情,或怀古,叙说那些昂扬向上的人或景,她认为女孩儿吟作以男欢女爱为内容的诗句,有失女孩儿之体统。所以建议另作两首。这是宝钗的性格使然,是其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是骨子里的东西,并非虚伪做作。这是薛宝钗的人生准则,也是她的生活基调。 薛宝钗严格遵从当下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与标准,被认为是德行、修养兼备之人。薛宝钗在贾府中口碑极好,上至贾母、王夫人、邢夫人,中至贾探春、史湘云,下至赵姨娘、袭人以及丫环婆子,无人不夸薛宝钗为人和气、大方。贾府人员众多,“帮派”林立,关系复杂,稍不留意不是得罪这个,就是得罪那个,是一个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的地方。然而,薛宝钗却能在错综复杂的环境中,与各帮派、各层次人员和谐相处,赢得众人称赞。 坚持“一视同仁”原则,不做“抬高一个贬低一个”的傻事。现实生活中,经常出现“抬高一个贬低一个”的案例,这是最不明智的举止,因为它不是一个正负能够抵消的零结果的中和反应,而是一个会产生负果远远大于正果的负担物。你“抬高”一个人,他/她高兴最多是一时的,如果言语、技巧拙劣,不仅得不到被抬高人的欢心,还会让被抬高人产生反感。你若“贬低”一个人,一旦让他/她知晓,你将得罪于他/她。所以“抬高一个贬低一个”的处事方式是愚蠢的。 聪慧的薛宝钗,对荣府中两个代表性人物贾宝玉和贾环,采取“一视同仁”的处事原则,收到了难以想象的效果。特别是把贾环与贾宝玉等同看视,赢得了包括底层丫头、婆子的真心赞誉。贾宝玉自小受老太太宠爱,与老太太同吃同住,在各方面都享受特殊待遇,贾赦、贾珍、贾琏、邢夫人、王熙凤诸人都对贾宝玉高看三分;贾环由于自身不长进等原因,不仅老太太不待见他,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等人也不待见他。薛宝钗涵养深厚,深知自己是贾府的客人,不会长期居住于此,所以对所有的人都表现出了友好、仁爱、平等的处事原则。她有时也会巴结老太太,但不会在众人面前抬高宝玉,贬低贾环,以免承担得罪赵姨娘的后果,更不会落得“势利眼”的骂名。在对待贾宝玉与贾环的问题上,她坚持一碗水端平的原则,等同看视他们兄弟二人。她追求的效果是“不求他人夸好,但求无人说过”。事实上,“无人说过”便是对薛宝钗莫大的赞誉。 袭人是丫环中的代表,处理好与袭人的关系,赢得袭人的好评显得尤为重要。在贾府中,丫环身份、地位的高低由其主子身份、地位所决定,宝玉是贾母的心肝宝贝,是贾母所有儿孙中最受宠的一个,因此,贾宝玉的丫环袭人的地位,除了贾母的丫环鸳鸯外,无人与其比肩。薛宝钗在搭建与袭人的感情桥梁时,紧紧抓住袭人全身心关爱贾宝玉的心理特点,从细微处入手,采用文火慢炖的方式,把文雅、博学、贤惠、达理等美好元素填满袭人的心房。她关心贾宝玉的人生未来,规劝贾宝玉读书上进,立身扬名,即使不以读书为要博取功名,也要经常与达官贵人交往,谈讲、倾听仕途经济的学问,学习应酬事务的经验,广结宾朋,公事、私事皆有照应。贾宝玉厌恶读书,视追求功名的仕宦之人为国贼、禄蠹,薛宝钗的言语激起贾宝玉的反感,他舍弃亲戚情面,拔腿而走,置薛宝钗于十分尴尬之境地——满脸通红,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这一情境袭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她恨贾宝玉不识好歹,不顾情面;袭人担心宝玉的行为惹恼宝钗,影响姐弟关系。但薛宝钗并未记恨贾宝玉,姐弟关系一如往常。薛宝钗的素养让袭人钦佩万分,人前背后总是称颂薛宝钗:提起宝姑娘真真叫人敬重,有涵养,心地宽广。在生活琐事上,薛宝钗以情感人。贾宝玉的衣服鞋袜须由袭人亲手来做,活计多、要求高。袭人本想借史湘云来荣府玩耍之机,请她帮忙为贾宝玉做鞋。薛宝钗提醒袭人,史湘云家境困难,在家做不得主,不自由,日夜做活已经很累了,来到这里就让她好好地清闲清闲、休息休息。薛宝钗的话语感动了袭人,薛宝钗处处为他人着想的光辉形象稳固地矗立在了袭人的心中。 关心史湘云赢得客人的赞誉。史湘云对成立诗社非常高兴,于是主动提出做一东道,邀请众位姐妹。史湘云这一决定,把自己推到了两难的境地:一是,史湘云无经济实力做东道。她无父无母,寄居在叔叔婶婶家,在家不仅做不得主,而且经济窘困,每月只有几串钱。即使把她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也是不够的。再说,史湘云把所有积蓄都拿出来做东道花尽了,这件事若传到她婶婶的耳朵里,婶婶必然责怪于她,史湘云在家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二是,史湘云已经把话说出来了,如果不办无法向众人交代,想办又没有钱。正在史湘云进退两难、无计可施之时,薛宝钗为史湘云想出了一个妙计,帮她摆脱了困境:薛宝钗依仗自己的经济实力和在母亲哥哥跟前说话算数的优势,向哥哥要几篓极肥的螃蟹,请老太太、太太等人到园子里赏桂花吃螃蟹,待老太太、太太等人离开后,姊妹们再开始作诗。这样一举数得:吃螃蟹是物质层面的生活,作诗是精神层面的生活,前者是序曲,后者是高潮,既兑现了史湘云主动做东的承诺,又免除了她经济无着落的苦恼,最终结果是赢得史湘云的敬重与感激。 薛宝钗抓住赵姨娘渴望尊重、追求平等的心理,在一些细微事件上给予其“尊重”与“平等”,赢得以赵姨娘为代表的被压抑、受歧视的底层人的赞誉。在贾府中,赵姨娘虽说是半主半奴的姨娘身份,但其地位低下,既不如自己的女儿贾探春、儿子贾环,也不如有脸面的丫环如鸳鸯、袭人。她处在被压抑、被歧视的境地。事实证明,越是被压抑、受歧视的人,越是渴望得到尊重;只要稍微给予她/他一点尊重,她/他就很容易满足,感恩之心超出那些被尊崇、受追捧之人的几倍甚至十几倍。薛宝钗深知赵姨娘的这种心理,把哥哥薛蟠从江南带回来的一些小玩意儿,特意派丫环莺儿送给了贾环。赵姨娘渴望尊重、平等的心理得到极大满足,她欢喜异常,夸赞说:“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儿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漏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他都想了。若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们儿正眼也不瞧,哪里还肯送我们东西?……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又展样,又大方,怎不叫人敬服呢。”赵姨娘那张宣传员似的嘴,对薛宝钗为人处世的赞誉,起到了免费广告宣传的效应。 宝钗不是一个自我的人,她说话做事总是考虑环境、气氛和众人的感受,不以自己的情绪影响大家的兴致。清虚观打醮有一段文字,显见宝钗的气度与涵养: 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金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 宝钗笑道:“史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 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 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 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面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 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第二十九回, 对宝钗回答贾母问话的言语,探春、宝玉、贾母都能客观准确的理解其意,唯有黛玉曲解宝钗的本意。黛玉对宝钗存有介意和敌意,特别是事关宝玉的事情,黛玉更是加倍留心,留心观察宝钗的一言一行,不时以不咸不酸的话语讽刺宝钗、警示宝玉,这是黛玉对宝玉爱意的外露,也是对爱情不自信的体现。自己想得到,却又没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想“预定”,又怕别人捷足先登,因而采取“清君侧”的战略,凡是与宝玉来往的女性,特别是有着“金玉良缘”之说的宝钗,黛玉都采取严密监视,设置重重屏障,用嘲讽、暗示、提醒等方式,将其示爱的言行斩杀、屏蔽在外围,决不能让其进入宝玉的思想内心中去。史湘云戴的金麒麟虽然与宝玉没有直接关系,但有间接的关系,它从一个方面说明宝钗特别关注佩戴在身上的物件。在《红楼梦》中,身上佩戴物件的有三个人:史湘云、薛宝钗和贾宝玉。林黛玉嘲讽薛宝钗别的事不留心,只留心别人戴的东西,明说留心史湘云的金麒麟,暗说留心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如果宝钗相信“金玉”之说,那就对黛玉构成了威胁,所以黛玉使用了嘲讽的武器进行“驱杀”。林黛玉的一个“冷笑”道出了她对宝钗的蔑视和不齿。冷嘲热讽是黛玉对宝钗的一贯态度。林黛玉由薛宝钗注意史湘云的金麒麟,联想到她必然注意贾宝玉的“通灵宝玉”,由宝玉的“通灵玉”联想到宝钗的“金锁”,由“通灵宝玉”和“金锁”想到了宝玉和宝钗的“金玉良缘”之说,心中醋意骤起,敌意顿生。 宝钗对黛玉嘲讽的话语虽然不舒服,但她采取了容忍和不计较的态度:“回头装没有听见”彰显了宝钗的宽容与大度。如果宝钗和黛玉一样,也以嘲讽的言语回敬黛玉,那现场的气氛就会冷滞,宝钗、黛玉、宝玉就会不欢而散,贾母就会不高兴。以亲戚的身份惹主人不高兴,就会引起主人的讨厌。再者,当下的场合是清虚观,是奉娘娘的旨意打醮做好事,如果把主事放在一边不顾,把生活中的小事、心中不如意之事翻腾出来计较、争辩,颠倒了主次轻重关系,背离了清虚观打醮的主旨。宝钗不与黛玉计较,就表层看来,好像黛玉“阻击”取得了胜利,宝钗哑言退却;就深层来说,黛玉惨败,宝钗取得了决定性胜利。黛玉和宝钗交锋的起因、过程、以及各自采取的态度、计策,贾母是看在眼,评在心:黛玉的小气、刻薄、不顾大局的性格尽显无疑;相反,宝钗的礼让、大度、大局观念令人敬佩。这是贾母最终舍黛玉取宝钗的重要原因所在。 金钏跳井自杀之事,王夫人内心十分愧疚与自责,但她又羞于将事实告诉众人,只对宝钗说:“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大气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对金钏跳井身亡感到十分诧异,对其跳井的原因不甚清楚,但面对内疚、自责、悔恨的姨妈,她必须尽自己的责任,劝解姨妈从内疚、自责中解脱出来。劝慰别人是宝钗的强项,她以清晰的逻辑、中听的言语,层层解析,其劝慰极具艺术性。 第19章文静端庄的薛宝钗(3) 第一,不在金钏死亡原因上纠缠。宝钗对金钏的死因深感疑惑,既然姨妈已说出金钏是因为“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就投井死了。”就应该相信姨妈的话,否则就是对姨妈的不敬。如果继续追问金钏的死因,不仅不能劝慰姨妈,反而会使姨妈更加尴尬,更加生气。宝钗巧妙地避开了王夫人敏感而又难以启齿的话题,采信王夫人的说法,跳出一般人的思维模式和劝慰方法,站在更高的平台进行劝慰,视野开阔,回旋余地增大。按照一般人的思维逻辑和劝解方式,劝慰者都会说,既然金钏弄坏了东西,她就应该受到惩罚。这种劝慰方式,表层看来是在安慰王夫人,说王夫人打金钏、撵金钏都没有错,错儿全在金钏身上。深层分析,却是在王夫人自责的伤口上撒盐。因为金钏并没有弄坏东西,越说金钏有错,该受惩罚,王夫人就越内疚、越自责。这种拙劣的劝慰方式,不仅不能减轻王夫人的负罪感,反而增加了她的自责与悔恨。 第二,宝钗紧紧抓住王夫人说金钏“气性大”的话题,在金钏气性上做文章。宝钗首先“断定”金钏不是赌气投井,这就为王夫人解开了自责的环套——金钏投井死亡的责任与王夫人无关,或者说没有直接的责任,澄清了金钏的死因——自身原因。同时又找出顺理成章、令人信服的理由——多半是在井边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这就使王夫人消除了负罪感,心灵上得到了慰藉。 第三,退一步讲,即使金钏真是因为赌气投井而死,那也是她辜负了太太的教导,是个糊涂人。既然她辜负了太太的教导,又是个糊涂人,所以,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第四,帮助王夫人想出补救措施。如果太太十分过意不去,多赏她几两银子,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太太用不着过于自责。在宝钗看来,多给几两银子,是王夫人极不在乎、又极容易做到的事情,既能显示王夫人的仁慈、主仆之情,又能消减王夫人内心的自责。换言之,就是用金钱买内心的平衡。宝钗用了这样一种劝慰方式,使王夫人消除了自责,找回了心理的平衡。 第五,在王夫人心里,金钏如同女儿。王夫人曾对宝钗说:“金钏虽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因此,金钏投井身亡,王夫人内心极为不安,不仅要给赏银五十两“赵姨娘的弟弟死了才给二十两,,而且还要再赏两套新衣裳。因迎春、探春姊妹新近没有做新衣裳,虽然林黛玉生日做了两身新衣裳,一则林黛玉身体不好,经常七灾八病,二则把生日的衣裳拿去做装裹不吉利,况且黛玉又有疑心的毛病。王夫人思来想去,只好叫裁缝赶着给金钏做两套。宝钗主动提出把自己刚做的新衣服拿出来给死去的金钏,一方面显示了自己的大度,不计较主仆身份,不计较吉利与否;另一方面帮助王夫人解决了困难,慰平了王夫人自责失衡的心理。 不少读者都有仇视宝钗之情结,他们认为是薛宝钗从林黛玉手中抢走了贾宝玉,不由分说将“第三者”的“桂冠”硬硬扣在了薛宝钗的头上。还有读者认为薛宝钗住进荣府赖着不走,目的就是为了寻找机会展示自己的稳重、大度、才华,以及识大局、顾大体的处事原则与风格,博得贾母、王夫人的欢心,最终登上宝二奶奶的宝座,成为荣府真正的“内当家”。读者之所以产生如此之认知,是没有参透其中的真正内涵,被曹雪芹真真假假的表象迷惑所致。 薛宝钗与贾宝玉的爱情婚姻成为《红楼梦》爱好者热议的话题,就其实质来说,薛宝钗对贾宝玉的好感是亲情,不是爱情;贾宝玉对薛宝钗的喜爱是异性之间的本然吸引,也不是爱情。这就产生了悖论,既然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却为何结婚成为夫妻?梳理薛宝钗与贾宝玉交往、结婚和婚后的生活轨迹,不难发现,撮合他们成就夫妻关系的纽带是“宝玉”和“金锁”,贾宝玉的“通灵宝玉”正面上刻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个字,薛宝钗的金锁两面分别刻有“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仅从字面意义来说,“宝玉”和“金锁”就是一对儿“情侣”,作者在第二十八回又通过补叙的方式,阐明金锁的来历和功用:“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意在暗示读者“宝玉”和“金锁”之间的姻缘关系。事实上,这是曹雪芹先生为读者设下的圈套,引导读者进入作者的设伏圈。这样说并不是妄言,仔细阅读《红楼梦》文本,字里行间都透射着薛宝钗对贾宝玉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爱慕情感,她也清楚地认识到贾宝玉对林黛玉才有真正情感。所以,凡是贾宝玉和林黛玉出现不愉快的时候,她总是创造条件使其和好。第二十八回因为“天王补心丹”的缘故,林黛玉生气,不跟宝玉一起去贾母处吃饭。宝玉也索性在王夫人处吃饭。对此薛宝钗劝宝玉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她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从宝钗劝解的言语中可以看出,宝钗希望宝玉、黛玉和好,能够顺利发展,最终成为夫妻。 薛宝钗对贾宝玉没有“感觉”,并不意味着贾宝玉对薛宝钗没有想法。贾宝玉是一个泛爱之人、意淫之人。他对女孩儿有着特别的情感,对薛宝钗丰泽细润的肌肤和“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的相貌羡慕不已,进而产生了“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的叹息。这就进一步证实了贾宝玉对薛宝钗只有生理之需,而无精神之爱。薛宝钗的才识和为人处世的方式,令贾宝玉赞叹和敬佩。她劝说别人改变习惯或做法,总是讲清道理,阐明利害,让你心悦口服,欣然接受。第八回宝玉要吃冷酒,宝钗劝说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如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宝钗从酒的习性入手,向宝玉详细阐述热酒容易发散,冷酒吸收五脏之热量,对身体不利的道理,既让宝玉改变了吃冷酒的习惯,也让宝玉增长了知识。薛宝钗劝说他/她人,言语和善,态度诚恳,理至情浓,叫人敬佩,叫人感激。 薛宝钗时常奚落贾宝玉,透射出她小视贾宝玉的心态。第十九回贾宝玉编造扬州黛山林子洞里的耗子偷东西过腊八节的故事,并谎称这是故典。宝钗奚落道:“他“指宝玉,肚子里的故典原多,只可惜一件,凡该用典故之时,他偏就忘了。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就该记得。眼前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的那样,你急得直出汗。这会子偏又有记性了。”薛宝钗借题发挥,讥讽贾宝玉在嬉笑、玩耍、逗乐方面才思敏捷,能说会道;但在大事、正事等关键时刻,却是腹空脑忘,言拙语乏。贾元春省亲,元妃题诗试才,贾宝玉在作“怡红院”五言律诗的时候,写出了“绿玉春犹卷”的句子。薛宝钗觉察到贾元春不喜欢“玉”字,建议他把“玉”字改为“蜡”字。贾宝玉却想不起“绿蜡”的出处,薛宝钗又奚落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不成?”宝钗的言语,是对宝玉平时不学习、积累,关键时刻心虚发慌,着急上火的不屑。另一方面,从言谈中也流露出宝钗对未来丈夫标准的心理期许:达官显贵,在“金殿对策”之时,能够思维敏捷而清晰、言辞铿锵而缜密的饱学之士。宝钗的爱情理想在日常言语中有所流露,她在第七十回《临江仙》中写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是她内心的真实期盼。薛宝钗奚落贾宝玉,折射出她小视贾宝玉的心态,至少没有达到爱他的程度。如果薛宝钗像林黛玉一样爱贾宝玉,就不会取笑他、奚落他。这种情形在《红楼梦》中多处出现:如第三十七回众姐妹为了结社赋诗,摆脱低俗,追求高雅,纷纷为自己起雅号:如李纨雅号“稻香老农”、贾探春雅号“蕉下客”、林黛玉雅号“潇湘妃子”、薛宝钗雅号“蘅芜君”等。贾宝玉没有为自己想出一个合适的雅号,求救于众姐妹,薛宝钗送给了贾宝玉一个雅号“富贵闲人”。这是一个最俗的雅号,却于贾宝玉又最妥当,天下最难求的是“富贵”,最难得的是“闲散”,贾宝玉兼而有之。“富贵闲人”这个雅号本来是对他人富贵、悠闲、潇洒的羡慕,但用在贾宝玉身上就有些贬义了——无所追求,无所事事。再如薛宝钗经常称贾宝玉为“无事忙”,这一称谓也流露出薛宝钗对贾宝玉的下视。 薛宝钗对贾宝玉和贾环同等看视,从一个侧面透视出薛宝钗对贾宝玉的不屑之意。《红楼梦》第二十回明确说“宝钗素习看他亦如宝玉,并没他意。”众所周知,贾环是荣府中为人处世最不受人待见之人,薛宝钗把贾宝玉同他相提并论,放在同一层级来看视,透射出薛宝钗对贾宝玉的不屑之意。如果贾宝玉是薛宝钗十分敬重、爱慕之人,她不可能把贾宝玉同贾环放在同一个层级上看视,一方面是对自己敬重、爱慕之人的“玷污”,另一方面也是对自己的贬低。贾宝玉与贾环无论品貌、举止都不是同一层级的人。薛宝钗之所以尊重、礼待贾环,是为了礼节、修养的需要,并非内心真正地喜欢、尊重贾环。薛宝钗把贾宝玉与贾环等同看视,充分说明贾宝玉、贾环与薛宝钗的关系都比较疏远,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更直白地说,无论贾宝玉、贾环如何发展——人品、学识、谈吐、仕途,都不会引起薛宝钗特别的关注,与她毫无直接关系,只是亲戚关系而已。曹雪芹表层写薛宝钗对贾宝玉和贾环一视同仁,夸赞她“不媚上”“不侮下”的高尚品质;潜层写薛宝钗对贾宝玉的人格评价,这是曹雪芹障眼法成功运用的结果。 薛宝钗没有争当宝二奶奶的想法。薛宝钗对表弟贾宝玉只是一般姐弟之情,并没有爱情的因子萌发。如果说有些场合薛宝钗对贾宝玉表露出好感,那也是青春期男女异性相吸的缘故。从言谈中透露出,薛宝钗所要选择的夫婿郎君应是一个知书识礼、仕途通达,有思想、有担当,既能齐家,又能治国的“汉子”。读书是为了达理、增长才干,只有读书才能修身、齐家、治国。薛宝钗理想中的郎君应该是融“修身、齐家、治国”于一身的伟丈夫,而不是一个厌恶读书,又不懂仕途,只知在女孩堆儿里厮混的纨绔弟子。从这一层面来考察,薛宝钗不可能把贾宝玉作为自己的理想郎君,更不会把爱情的绣球抛向贾宝玉,因而也就不存在将林黛玉视为情敌的可能。她对林黛玉生活上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情感上掏心掏肺的交谈,就是有力的佐证。 薛宝钗瞧不起贾宝玉的另一例证,就是把贾宝玉与香菱放在一起比较。香菱从林黛玉那里借来王维的诗集《王摩洁全集》,日夜苦读,几乎到了茶饭不思、百事不想的地步,薛宝钗赠给她“诗疯子”的雅号。香菱跟随薛宝钗入住大观园后,姐妹们吟诗作赋的环境与氛围感染了香菱,她爱诗的天分得以充分展露,对此贾宝玉喜之不尽,感慨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性情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一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贾宝玉的话语意在感慨香菱这样一个聪慧伶俐女子,竟落在薛蟠的虎狼穴中,备受摧残,才华被淹没。天地造人,一旦赋予了你性情,就一定会给你展露的机会,就香菱来说,天地是最公平的。薛宝钗没有延展贾宝玉“天地至公”的话题,而是截取了香菱学诗的“刻苦”片段,与贾宝玉“半天”打鱼“三天”晒网的学习方式作了比对,指出“你能够像他这样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仔细品评薛宝钗的这句话,它大有深意。贾宝玉是老祖宗的心肝宝贝、命根子,是荣府未来的掌门人,身尊位高,人人尊崇;香菱是薛蟠从拐子手中买来,不知姓名、不知父母、不知出生地,专门伺候人的小丫环,位卑身低。他们两个可以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具有可比性。在众人眼里,把贾宝玉与香菱放在一起比对,是对贾宝玉的一种玷污。然而,薛宝钗却将这两个人物硬是放在一起进行比对。这是薛宝钗的疏忽,还是有意为之?薛宝钗是一个处事稳重、思维缜密、言谈无瑕疵的智慧型女性,在谈评贾宝玉的问题上,她总是出口慎之又慎,不会出现连讳口都忘却的低级错误。如果上述推断能够成立,那么,薛宝钗把贾宝玉与香菱放在一起比对,就是有意为之了。既然是有意为之,其用意就非常明显:贾宝玉还不如丫环香菱! 纵观《红楼梦》,薛宝钗对贾宝玉没有特殊的好感,她对贾宝玉仅仅是一般的姐弟情感,或者说更多的是亲戚、礼节上的交往,没有男女爱情的电流。薛宝钗和贾宝玉是两种不同性格、不同价值追求的人,他们之间没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语言、共同的追求,因而是两种不同材质的近乎绝缘体。贾宝玉不喜欢读书,不追求上进,整日在女孩儿堆里厮混的性格为薛宝钗的内心所不齿,这一事实被薛宝钗深藏不露的性格和圆滑的处事技巧所遮蔽。但作者又巧妙地在字里行间给我们留下了诸多值得咀嚼玩味的地方,透过这些空隙,我们可以窥见薛宝钗对贾宝玉的真实感受与评价。 生活往往带有捉弄人的成分,你越是想得到的往往得不着,越是不想要的往往推不掉。贾母在和贾政商量宝玉婚事的时候说:“如今他“指宝玉,也大了,你们也该留神看一个好孩子给他定下。这也是他的终身大事。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啊的,只要深知那姑娘脾性儿好模样周正的就好。”贾母为宝玉妻子的人选定下了基调,也框定了范围,贾母把人品、秉性放在首位,把模样放在其次。仔细琢磨贾母的这几句话,似乎所指明确,“别论远近亲戚”解除了姑表亲近,姨表亲远的桎梏。在亲戚范围里,能够成为宝玉妻子的人选有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三人,在这三人当中,史湘云已有了人家,剩下的林黛玉和薛宝钗,老太太最欣赏薛宝钗的脾气、秉性,曾多次当着众人夸赞薛宝钗为人宽厚,性格好,也曾多次在公开场合指摘林黛玉的小性儿、心胸狭窄。贾母特别强调脾性儿好,这就把林黛玉划在了圈外。不仅如此,贾母还强调对姑娘的脾性儿要“深知”,要做到深知,就必须长时间接触,这就基本上把薛宝钗框定成为“候选人”了。 王熙凤揣摩老太太的心思,是想把宝玉和宝钗撮合在一起,就试着说道:“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贾母听了王熙凤的话,不仅没有反对,反而以赞许的口吻说“昨日你姑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提?”至此,贾母的意思已非常明朗,薛宝钗被贾母选定为贾宝玉的妻子人选,王熙凤将成为这桩婚事的媒人。 贾母对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的情感非常熟知,但为了实现让薛宝钗和贾宝玉结合的目的,贾母必须想办法将林黛玉和宝玉分开,于是,她以宝玉和林黛玉住在一起“毕竟不成体统”为由,建议王夫人将他们分开。王夫人没有理解“毕竟不成体统”的真正含义,仅仅是担心他们在一起出“问题”,因此建议贾母赶紧把宝玉和黛玉的婚事办了,这样即使出问题也是合理合法的。贾母和王夫人在理解宝玉妻子人选上存在偏差,贾母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她的好处,我心里不把林丫头配给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贾母这番话语,说出了她排除林黛玉的两个理由:一是性格乖僻,二是身体虚弱,寿命不长。同时,明确点出薛宝钗“最妥当”。这样,不论薛宝钗是否喜欢贾宝玉,她都将被贾母绑定成为贾宝玉的妻子。 第20章文静端庄的薛宝钗(4) 薛宝钗是典型的传统女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深深印记在头脑中,虽然她不喜欢宝玉,也不爱宝玉,但母亲决定将她嫁给宝玉之时,彻底击碎了她的梦想——嫁给一个仕途上飞黄腾达、学问上满腹经纶、人品上儒雅稳重的伟丈夫,然而她却默默接受了母亲的决定。薛宝钗的命运是悲惨的,贾宝玉仕途上胸无大志,学问上不求上进,一味与女孩儿厮混玩耍,既无“齐家”之能力,更无“治国”之资本。此时的贾宝玉,不仅没有奋进的精神,也无健壮的体魄。宝钗心中虽有千万个不乐意,却无奈婚姻大事由父母决定,她只能在心里埋怨母亲此事办得糊涂。 薛宝钗是一个很现实的人,自从她嫁给呆傻的贾宝玉之后,她就抛却了一切不合实际的幻想,代之以务实的思想和态度,精心照顾丈夫宝玉,她的第一愿望就是希冀宝玉尽快病愈,成为一个健康的男人,第二愿望就是靠着自己一颗真诚的心,温暖、感化宝玉,然后慢慢建立起夫妻情感,过正常人的夫妻生活。 贾宝玉娶薛宝钗的时候,是他病得最厉害的时候,几乎是神志不清。当贾宝玉心里略微清楚些,就觉得有些奇怪:在自己的印象中,好像是娶的林黛玉,怎么现在变成薛宝钗了呢?虽然他清楚,不论是林黛玉还是薛宝钗,都是老太太和父母的决定,都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但他要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他悄悄地问袭人:自己娶的媳妇原来说是林妹妹,怎么变成宝姐姐了呢?林妹妹现在哭得怎么样了?袭人没有告诉他林黛玉已经亡故的真相,只告诉他林姑娘病着。宝玉便哭闹起来,要袭人回明贾母,腾出一间空房子,把黛玉和自己放进去,活着一同医治,死后一同停放。其实,这是宝玉向作出决定娶薛宝钗的人的一种抗议——他要与林黛玉同生共死。薛宝钗深知贾宝玉对林黛玉的感情远远胜过自己,她也为林黛玉的去世而悲伤。但是,如果任贾宝玉胡闹下去,一则不利于贾宝玉病情的好转,二来会助长了他胡闹的任性。于是,薛宝钗决定从情与理两个方面,对宝玉进行触及灵魂的深刻教育,她采取剥茧抽丝的方式,层层分析,步步深入。她紧紧抓住老太太对宝玉特殊的亲近关照关系,首先阐述老太太对宝玉特殊呵护、关照的目的。老太太一生只疼爱你一个人,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她不图你的封诰,也不图你金银孝敬,只希望你将来成人、成才。如果你不好好养病,一味寻死觅活,老太太唯一的希望破灭,她老人家的精神支柱彻底垮塌,你等于挖掉了老太太的心肝,你对得起她老人家吗?二是从太太将来的依靠说起。太太将一生心血都用在你身上,你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将来依靠谁来养活?难道你忍心让太太晚年孤苦、寂寞,无依无靠不成?第三,从伦理观念和做人的基本职责说起。大凡做儿女的,最基本的一条就是孝敬父母,难道你死了,就是对老太太、太太的孝敬?第四,从自身说起。我薛宝钗虽然命薄,但也出生大户人家,诗书也读过几本,礼仪家规也略知一二,为人处世也不失规越礼,我哪一点对不起你?配不上你?难道你就一定让我年轻守寡才心甘不成?宝钗步步逼近,将宝玉逼进死胡同:得出“上至老太太、太太,下至妻妾,你便要死,老天也不容你死”的结论。所以,你贾宝玉只有安心静气养病,尽快恢复健康才是唯一的选择。否则你上对不起老太太、太太,下对不起妻妾,你将背负不仁不孝之罪名。薛宝钗从以上四个方面劝解宝玉,真可谓字字情,句句理,让读者、听者心悦诚服。 在宝钗的精心照料下,贾宝玉的躯体之病痊愈了,然而却又形成了出家当和尚的心理之病。自从薛宝钗规劝他“但能博得一第,便是从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的话之后,宝玉解开了困扰他出家与背弃老太太、父母养育之恩的心结,找到了出家与报答祖母、父母疼爱和养育之恩的路径。他一改往常不喜欢读书的性格,把《庄子》《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等闲书全部收起来,闭门不出,潜心攻读,只求“博得一第”,为祖宗争光,为出家换得筹码,从此与家庭两讫,不再有任何负罪感、愧疚感,坦坦然然出家。贾宝玉从考场出来就丢失了——出家当和尚了,剩下新婚不久的妻子宝钗孤守空房。薛宝钗自从嫁给贾宝玉起,就对自己进行了心理调整,把以往那些不切实际的理想收藏起来,深埋心底,代之以务实的想法和行动,照顾宝玉,不求他功成名就,夫贵妻荣,但求他病愈康健,夫妻恩爱,守住祖宗传承下来的基业,不至于在他手中败落。可以说,薛宝钗的要求低而又低,是最基本的,也是最正常的。然而,就是这最基本、最正常的要求,也没有实现,到头来落得人去屋空,独守空房的结局。 贾母是造创宝钗婚姻悲剧的主要责任人,她对宝钗深感愧疚。临终之时,她对宝钗、宝玉牵肠挂肚,难以瞑目,她以希求的目光望着宝钗,却难以言语。读者不难想象,贾母对宝钗有两点希求:一是希求她照顾好宝玉,时常劝谏宝玉学好向上,不至于做出违背大礼的事情。二是希求宝钗原谅,宝钗这样一个识大局、顾大体、知书识礼、才貌双全的绝佳女子,嫁给了呆傻的宝玉,实在委屈,并且宝玉的病能不能好、什么时候好,全是未知数。如果宝玉始终处在呆傻状态,那就毁掉了宝钗一生的幸福,宝钗将在苦痛中生活一辈子。宝钗婚后苦痛的源头在贾母身上,并且宝钗婚后不幸福,这些贾母都心知肚明。因此,她希求宝钗原谅。 在以往的红学爱好者中,褒黛贬钗者居多,他们赞扬黛玉的个性、爱情,批判宝钗的圆滑、世故。其中最容易被拿来说事的就是“扑蝶”一事。黄衣裳说“曹雪芹写林黛玉与薛宝钗,分明是以‘敌体’相待。写林黛玉抓的是一个‘真’字,写宝钗突出一个‘伪’字。其中最不留情面的当然是‘扑蝶’一章,人物的心理变换,急遽间采取的决策,把嫌疑推到黛玉身上,一切都那么自然,而从小红她们的反应看,私话被林姑娘听了去,可不得了了。想不到一笔竟写出两个不同的个性,如此鲜明而不留余地。”1真如评论者所说是宝钗嫁祸于黛玉吗?笔者却不这样认为,研究人物的个性、心态,要把人物的言行放在特定的语境中去分析,不能凭主观臆断,更不能凭自己的好恶。宝钗在此情境下为避免尴尬,急中生智,文本写道: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声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儿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子里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怔住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听说也半日不语。红玉又道:“这可怎样呢?”坠儿道:“便是听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了,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二人正说着,只见文官、香菱、司棋、侍书等上亭子来了。二人只得掩住这话,且和他们顽笑。“第二十七回, 这两段话成为评论者指摘宝钗的主要“证据”。就字面意义看,似乎宝钗使用了“金蝉脱壳”的计策,将“偷听”红玉和坠儿说话的嫌疑人指向林黛玉,将自己洗脱干净。就深层分析,这是曹雪芹使用的迷魂阵,故意引导读者朝着错误的方向前行。曹雪芹的真正目的是刻画下人视阈中的薛宝钗和林黛玉的性格与形象。一些评论者没有细读文本,仔细揣摩其中的真意,就主观臆断,硬说是宝钗陷害黛玉,宝钗实在冤枉!从情理上分析,这是薛宝钗等人嬉戏、玩耍时的话语,既然是嬉戏、打闹、追逐、玩耍,就要有嬉戏、打闹的对象,因此,与宝钗嬉戏、打闹的对象就有了基本的框定: 第一,宝钗不能与丫环嬉戏、追逐,所以不能说丫环的名字。宝钗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颇具修养,深谙封建礼法,主奴有别,尊卑有界。她不可能与丫环嬉戏,至少在室外是不可以与丫环打闹嬉戏的。所以,宝钗不能说丫环的名字。那么,宝钗是否可以以寻找自己的丫环为由,顺便说出丫环的名字呢?答案也是否定的。宝钗的身份是主子,她身边不止一个丫环,即使有寻找丫环这样的差事,也应该由小丫环来做,身居闺阁的千金小姐——宝钗不可能亲自出来寻找丫环。因此,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宝钗都不可能说丫环的名字。 第二,宝钗不能说寻找宝玉。在那个时代,“男女授受不亲”,男女几乎不来往,即使来往也受到很大的限制。就是表兄妹亲戚,也要严格遵守封建礼法。宝钗的性格、学识、修养决定了她是一个恪守封建礼规的“淑女”,不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傻少女”。因此,她不可能与自己年龄相当的男性宝玉在公开场所追打取闹。 第三,不能说长辈。王夫人、邢夫人等长辈,不论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都有丫环通报,而且,宝钗也不可能与长辈如王夫人、邢夫人等追逐打闹、玩耍。 第四,不能说王熙凤。王熙凤所到之处,都有丫环尾随左右,并且宝钗也不能与管家奶奶王熙凤追逐、打闹。从王熙凤方面来说,身为管家奶奶,掌管着贾府上下几百口人的吃穿用度,论工作、论活计,可以说是够忙活的,有时忙活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真巴不得有分身之术,哪有时间与宝钗玩耍、嬉戏?再者说,王熙凤管家少奶奶的身份也不允许她在公开场所与姊妹们追逐、嬉戏。 第五,不能说迎春。迎春性格内向,少言寡语、木讷,是出了名的“二木头”。即使姊妹们在一处玩耍,迎春也是少言,静坐,看得多,说得少。宝钗不可能与这样性格的人在园子里玩儿“捉迷藏”。 第六,不能说惜春。惜春尚小,与宝钗年龄相差悬殊。宝钗与她无论志趣、爱好都不相同。只有年龄段相近的人,才有基本相同的爱好,才能玩儿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