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文男主拿错反派剧本》 魔头养成第一式(晋江文学城正版) 三…… 季春三十 ,诸事不宜。 韶言在昨夜熄灯闭眼之前还在心里念着这几个字,夜里他明明盖着棉被,却还是觉得冷。 他没多想,只是裹紧身上的被子,心里感慨果真是年纪大了。这要是放在二十年前,他就是盖薄被开窗户睡一宿都不会咳嗽一声。 结果第二天早上,他不仅咳的惊动了隔壁的师父,还在被冻醒之后惊奇地发现自己昨晚睡觉真的没关窗户。 倒霉啊倒霉,韶言在心里头念叨,今天果真是诸事不宜。他爬起来关上窗户,然后重新回到炕上把自己裹成一个大粽子。 咳咳咳……韶言闭着眼睛想,四月还没开始就这样,等真到了四月指不定有什么倒霉事等着他。 辽东人豪爽,热情,哪里都好。唯独一点不好,就是迷信。老祖宗拍着脑袋告诉他们四月不吉利,生在四月那是倒了血霉。 而韶言这个生在四月初四的简直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按老一辈的说法他这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克妻克子克父母。 所以即使整个辽东都姓韶,他这个韶氏二公子,还是在三岁被送到不咸山拜师学艺,长到十二岁又被一脚踹到南方,给世家大族的公子作书童。 他爹韶俊策的意思是,韶言离辽东越远越好;他娘更是巴不得一辈子都看不见他;而他那几个兄弟,更是恨他恨的牙痒痒。 韶氏对韶言,不论生死。横竖韶俊策不缺儿子,韶言爹不疼娘不爱,也就是挂个韶氏二公子的名头。 现在,韶氏二公子在这个时辰应该丢掉被子枕头,换上粗布衣服,拿起锄头上地里干农活。 就算是普通庶族公子,说不上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而韶言身为庶族之首韶氏的二公子,居然还要亲自下地干农活!这传出去属实是滑天下之大稽! 按理说韶言是该有一点忿忿不平,但他天生是无欲无求的豁达性子,所以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怎么活还不是一辈子,他就想安安稳稳地平淡一生,别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再过五十年大家都得一起躺板板,谁又比谁高贵。 话是这么说,但有一件事,韶言又是十分发愁。每年四月初四,他人是一定要在韶氏的。韶言思考他是四月初一回家还是四月初二再走……似乎这两天都是忌出行。 他正纠结,房间突然钻进来一个老头,顶着俩黑眼圈上来就要掀他被子。 “你小子,大早上的把你师父弄醒,自己躺下来睡回笼觉。起!起来做饭去!” 韶言听话地爬起来穿衣服,嘴里还和他师父开玩笑:“师父,今天诸事不宜,做饭会不会把房子烧了啊?” 师父“啧”了一声,“今年四月还都诸事不宜呢,你怕这怕那不如干脆别活!” 师父发话,韶言自然不敢怠慢。不消半个时辰,一锅热气腾腾地饭菜便上了桌。 饭做好了,师父却不见踪影。韶言找一圈也没找着,等他吃完拿着锄头到地里刨出两条垄老头才回来。 师父满头大汗,手上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隔着大老远朝韶言喊:“别干了,赶紧回来!韶俊策又作妖了!” 听到老爹的名字,韶言扔下锄头二话不说就往回跑。师父手里拿着飞鸽传书,韶言接过,紧张地这封信,越往后看脸色越差。 “怎么了这是?” “没怎么。”韶言把信往师父身上一拍,飞也似地冲进屋里。“我爹让我在一天之内,务必回到书山府!” “啥?”这回轮到他师父傻眼,“你爹疯了,八百多里,一天?” 韶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收拾行李,“我到驿站办个八百里加急的文书,骑马回去。对了师父,你有没有什么宝贝,我不能空手回去啊。” “你倒还挺有孝心……”师父咕哝着,“库房里都给你备好了,自己看中什么拿什么就是。” “多谢师父!”韶言不敢耽搁,甚至忘了今天诸事不宜,从接到书信到御剑下山不超过半个时辰。 到了最近的伊清镇,令牌一扔,以韶氏二公子名义办了八百里加急的文书。每隔三十里换一匹马,一路快马加鞭,要按这个速度,正常情况下天黑之前差不多就能到书山府。 但今天是季春三十,诸事不宜,包括出行。 这场晚春大雨来的特别急,也特别及时——韶言为百姓和地里的庄稼开心,可为他自己,他就笑不出来了。 从他看到乌云到下雨,没超过一盏茶的功夫。为了及时到达,他不敢耽搁,骑着马迎着雨跑在官道上,谁见了不得叫一声绝。 尽管如此,还是耽误了行程。韶言到了书山府差点没能进城,勉强进了城,却连一家落脚的客栈都找不到——毕竟马上就是四月。 韶言原以为自己已是个千里挑一的倒霉蛋,却没想到他在拖着大包小包于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时,遇见了另一个倒霉蛋——他族兄韶清乐。 此时已是三月三十,还差几个时辰便到四月。辽东的客栈酒楼早早打烊,族地也紧闭大门,以至于这对难兄难弟沦落到要露宿街头的地步。 连日奔波,二人皆是身心俱疲。韶言已做好以天为被的打算,铺盖刚拿出来,他那暴脾气的族兄一个箭步冲到最近的客栈,“咣咣”开始敲门。 韶言料到如此,并不吃惊,也不劝阻。只是叹口气,默默地收拾好铺盖,跟着族兄去了客栈。 夜色温凉似水,月光普照大地,仿佛给人间镀了一层银纱。 刻着碧水纹的“财来客栈”匾额下,两个身高八尺有余的青年锲而不舍地敲门。一时间,除却风呼啸而过,这如墨的夜色中便只听得见敲门声。 可惜并没有人理会他俩。韶清乐失了耐心,手下的力道也失了分寸,于是敲门变成了砸门。 黑夜里,两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壮硕青年将客栈大门堵的严严实实,其中一个更是几乎用尽浑身力气砸门。若非他二人衣着不凡,只怕是要被人当成过路劫匪。 “掌柜的!你到底开不开门!”砸的手疼,韶清乐一脚踹在门上,啐了一口,双手叉腰就要问候客栈老板全家。 韶言连忙见状,连忙劝他消气,如此这般有辱斯文。韶清乐一口怒火喷不出来,便转移到脚上,又一脚下去,险些给门踹个窟窿。 闹出这么大动静,终于惊动了客栈里头。账房先生慢悠悠地提了灯笼过来,爬在门缝上捏着嗓子朝他们喊: “哎呦二位爷,深更半夜的弄出这么大动静,俗话说入乡随俗,你们难道不知道我们辽东四月的规矩?” 怕韶清乐忍不住破口大骂,韶言抢先他一步开口:“自然是知道的。不过现在才是亥时,就是稍微通融一下也不碍事吧。” 对面见韶言是个好说话的,语气也不禁轻慢了几分:“我们这都打烊两个时辰了,再放您进来岂不是不合规矩。” ……这都是谁定的死规矩啊?门外的两个人一阵无语。 韶清乐指着客栈匾额,道:“你们既然是韶氏的产业,却又不给韶氏弟子开门,这碧水纹在上也不怕砸了脑袋!” 韶清乐本意是希望客栈念在他们姓韶的份上通融一下,但账房先生知道以后态度更为嚣张。 “二位爷既然是韶家人,就更不应该深更半夜地跑来我们这儿无理取闹。两位可知我们财来客栈背后的东家是谁?” 账房希望他俩知难而退,却不知他那略显夸张的语气反而极激起韶言和韶清乐的好奇心。 韶清乐不提,就是韶氏宗主韶俊策站在他面前也得被薅掉两根胡子。至于韶言,好歹韶氏二公子的名头挂着,在辽东谁不得卖他个面子! 所以他俩还真好奇这客栈东家是何许人也,多大脸面能让一小小账房先生如此嚣张。 “你倒说出来是谁,好让我们俩心服口服。”韶清乐带着嘲讽开口,账房一扬灯笼,也不管对面俩人看不见,摆出一个张牙舞爪的姿势,学着戏班子的语调拉长音: “我这客栈的东家——便是,韶氏三公子——韶耀是也!实话告诉你们,三公子现在就在客栈里!” 他话音落下,气氛便静默下来。韶言和韶清乐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都看出了一句话: 这不巧了吗! 账房看他俩沉默,以为韶氏三公子的震慑起了作用,便想要再添一把火。他刚想开口,就听见大门那边传来两声轻笑。 笑声一高一低,一个克制一个放纵。韶言尚且能自制,他对账房的恶劣态度豁然开朗:“原来是阿耀,那便说的通了。” 韶清乐已笑到肚子疼:“韶氏三公子,好大的名声!” 账房被他俩的反应整的糊涂,忍不住问:“你、你们二人是什么身份?三公子今天包了客栈,你们还不快快离开!” 对面那俩人笑够了,这才想起一门之隔还有个人。韶言笑道:“今日真是不巧,但凡换做另外两个人都被你唬住了,可惜……” 他后半句话还未说出口,旁边的韶清乐就已经按耐不住,掌心集聚灵力,一拳打穿客栈大门。 “早说东家是韶三嘛,我们哪用像刚才那般同你讲道理。”黑夜里,韶清乐的指尖还闪着“噼里啪啦”的电光。 韶言将脑袋伸进门上那个窟窿,无视账房发青的脸色,笑眯眯地看着他。 “得罪了。鄙姓韶,单名言。是辽东韶氏二公子,你们东家的亲二哥。至于我身后这位……” “鄙人不才,不似二公子一般身份尊贵。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韶氏韶清乐是也。” 账房的脸色方才还只是发青,在听到两人自报家门后渐渐开始发白。 他顾不得开门,连灯笼都忘了捡,几乎是飞一般地往院里跑,边跑边喊: “三公子,不好了!二公子和那混世魔王来了,小人拦不住啊!” 魔头养成第二式(晋江文学城正版) 你…… “三公子,不好了!二公子和那混世魔王来了,小人拦不住啊!” 说是拦不住,其实压根拦都没拦。 账房先生哀嚎一声就往客栈里跑,他最后还是是没给外头的人开门。 韶二公子的脑袋还卡在窟窿里,颇为无奈地目送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 “到头来还是得自己开门。”韶言将手伸进门里,费力地拨弄门闩。“也不知道老三不回家跑这儿来做些什么。” “估计是搂着哪家楼里的姑娘夜夜笙歌呢。”韶清乐抱着手臂翻了个白眼,“不然谁像他似的有家不回,摆明了心里有鬼。” 门闩被费力拉开,韶言推开那扇破破烂烂的大门,捡起地上落下的灯笼,催动灵力将其点燃。 “别那么说。这在父亲眼皮子底下,借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胡来,除非他打算下半辈子拄拐。” “再说了。”韶言提着灯笼慢悠悠地在前头走,“咱俩不也是有家不回,难道也是心里有鬼?” 话是拿着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但实际上确实是这么回事,韶言真的心里有鬼。 那些个腌臜事……韶言苦笑着摇头,要是能选,他巴不得一辈子躲山上图个清净。 与韶言韶清乐二人的悠哉悠哉不同,韶三公子此时看起来显然是不太安逸。 韶耀白天在亲爹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晚间借酒消愁,喝了个昏天暗地,就在客栈里住下。他睡的死,因那账房的尖利喊声突然惊醒,险些跌到炕下。 他酒还未醒,又被怒气冲昏头,压根没注意账房先生到底喊了些什么。那酒后劲还大,热的他光着膀子睡,此时也顾不得穿上衣服,韶耀骂骂咧咧地推开门想要看看是哪个龟孙打扰他休息。 客栈今夜不迎客,灯光昏暗,韶耀又没有他二哥的夜视能力,他只能眯着眼睛借着韶言手里灯笼的光看人。 人走近,越来越近。当韶耀看清来人五官时,吓的他酒醒了一半,一个转身把门狠狠关上。他脊背贴着门框,后背黏糊糊的都是冷汗。 救命啊!韶三公子在心里呐喊,爹到底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竟是将韶言当成了韶俊策! 怪不得韶耀眼瞎,韶言的确是韶俊策众多子女中与他容貌最为相似的一个——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更别说灯光昏暗韶耀脑子昏沉看不真切,他不是第一个认错的,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爹!我错了!我今天白天不该冲撞您,晚上也不该喝这么多酒!”韶耀大声喊道,“您看在我是您亲儿子的份上,记挂点韶氏的颜面,能别在这动手不?回了家您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门框被韶耀的大力震的颤抖,韶言一句“三弟”还没出口,差点就让门板撞到鼻子。 听了韶耀这一段信息量颇大的话,韶清乐脸上明显是是八卦的表情,但韶言脸上笑意不变,就当没听见,还颇有礼貌地敲门:“三弟,是我。” 韶耀正琢磨怎么应对老爹,听见韶言的声音,他狐疑地透过门缝往外看去。韶言像是知道他要干什么似,还把灯笼抬起来让他看个清楚。 ……原来是他的便宜二哥。 仔细一算,也到了他应该回家的日子。韶耀擦了擦额头的汗,刚松一口气,又听见外头某个冤家的声音:“多日不见,三公子怎么眼神愈发不好,能把自己亲哥认作亲爹。” 韶清乐看似是在同韶言嚼舌根,但他音量不小,分明是故意分给门那头的人听的。韶耀听到这话,本来放下的心又悬起来。 “三公子,要我说你俩各论各的,你喊他爹,他喊你弟——横竖长兄如父嘛!” 一个韶二已经够难缠的,老天爷怎么就不长眼让他同韶清乐撞到一起。这俩人凑一块,那还不如让老爹来呢! “长兄如父这话是不假。”韶耀咬牙切齿,“但大哥又不是死了,哪里轮得到他!” ……这是喝了多少,脑子不清醒到这个地步。得亏韶俊策不在这儿,不然韶耀定会因为祸从口出而掉层皮。 因为他大哥确确实实是死了。 韶清乐对他说出来的蠢话早已见怪不怪了,这回还是有些无语。他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应和韶耀:“啊对对对,三公子说的对。” 韶三自知失言,憋红一张脸不知道说什么。 浓重的酒气顺着门缝飘到外面,韶言叹口气,语重心长道:“爹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些狠话你也不要太在意,何必借酒消愁伤身体呢?” “少拿爹来压我!”韶耀踹了一脚门框,“你自己都活成什么样了,还有闲心管教别人?” “不是你……”哪有对自己亲哥这个态度的,这不就是看着二公子好欺负嘛。韶清乐刚想撸起袖子好好替韶俊策管儿子,可被韶言拿胳膊拦了一下。 韶二微微摇了摇头,并不生气。“说的也是。三弟多保重身体,酒既未醒,便回去好好歇着吧。” 他和韶清乐的衣袖上还滴着雨水,韶耀在那头没穿衣裳,此时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能好好说话的时机。 韶二公子亲临客栈,老板不敢含糊,领个小厮搓着手在廊下等着。折腾一天,韶言身心俱疲,和老板客套几句便领了钥匙去了房间。 他和韶清乐的两间房紧挨着,等沐浴热水的功夫。韶清乐看起来有些忧心忡忡,韶言觉得奇怪,问他怎么了。 “无事。明儿个一早我便要转身去会宁府,你好好歇着,不用早起送我。” “这个时令……那边出了什么大事?” “坏事发生还要挑时令!”韶清乐冷笑一声,“如今可是多事之秋,先前北方巫族因地盘的事和咱闹起来,我前后忙了三个月才调解明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还没回辽东呢,你猜又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 韶清乐朝韶言招手,后者很快会意。两颗脑袋凑在一起,韶清乐趴在韶言耳边将声音压的不能再低: “会宁府寮长突然暴毙。” 韶言瞬间便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两颗脑袋又分开,韶清乐叹了口气: “此事被韶氏死死压住,你不知道也正常,我此次去会宁府就是为了这事。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神色纠结,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将心中所想说出口。但韶清乐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横竖他韶言也不是别人。 “你说这么重要一件事,你爹为什么不交给他这几个儿子,反倒要让我一个外人去做?就像是……” 韶言知道韶清乐担心什么,他淡淡地笑了笑,只是说:“你毕竟姓韶,又是宗主堂兄弟的儿子,怎么算的上是外人,不要多想。” 他又补充一句,“你信我,我不会给他们机会的。”说罢拍了拍韶清乐的肩膀好让他放宽心。 “也只能如此了。这几天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去找清宁和清橙,千万别自己扛。” 韶言点点头。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韶清乐显然看起来心不在焉,恰好小厮抬了热水过来,他二人便各自回房。 洗漱完毕,韶言换了一身干爽衣服。也不知是这客栈门窗做的不紧密,他突然感受到一阵凉风,吹的韶言结结实实打了两个喷嚏。摇摇脑袋,韶言怀着一肚子的心事裹着两层被子躺下。 他不想韶氏,刻意地将脑子里的杂乱想法压下。但越是不去想,他便越觉得如今自己该卷铺盖离开辽东,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不回来。 否则迟早要出事。 但他也就是想想。韶言活了三十二年,什么场面没见过,还能出什么大事。胡思乱想,无稽之谈。 韶二翻了个身,觉得鼻子不透气,身上还隐隐有些发热的迹象,这是要得病的征兆。他也没理会,别说是风寒,就算他只有一口气,爬也要爬回韶氏哩。 这一夜睡的还算安稳,韶言起身时天已经蒙蒙亮。他低估了自己的身体,昨夜虽然还难受着,但今早再看已然是完全恢复。让韶言忍不住埋怨自己身体实在过于康健,这样下去万一长命百岁怎么办? 隔壁房间落了锁,倒让韶言大吃一惊,想来清乐天没亮就出发奔赴会宁。走的这样急,可以想象那边的情况究竟是有多紧急。小厮送来了热水,韶言刚刚结束洗漱,掌柜就满面笑容地过来找他。 “二公子,昨夜对不住了。我们只是按规矩办事,但没想到是您啊。” 送走了韶清乐那尊大佛,对韶言掌柜反而没那么紧张,毕竟韶二公子的好脾气全辽东都知道。韶言也的确不在意,还要赔韶清乐昨晚打破的大门。 但掌柜表示,韶清乐走之前就已经留下银子。 这着实不符合他的行事作风。韶言想他大概是大概是预料到自己会赔门钱,故而提前付了银子。 事情都解决,见掌柜还不离去,韶言以为是韶耀又弄出什么幺蛾子,但这会韶三还睡得鼾声震天呢。 韶言满心疑惑,掌柜的也不再卖关子:“二公子,小姐请您到街角茶楼一聚。” 魔头养成第三式 谁还没有几个自己的毒…… 辽东四月,诸事不宜。 这种说法要往上追溯个几百年,老祖宗摸着子孙后代的脑袋告诉他们这八字真言。但要问他们为什么,谁也答不上来,可能,祖宗的祖宗便是这样交代的。 因此人们就因此顺理成章的在这生机勃勃的季节心安理得地锁上门,不做工也不做活,待在家里,或是到街边堂口或站或坐。 柳树不知自己同可怜的四月一样被厌恶,仍旧开开心心地吐着嫩芽,直直伸进茶馆的二楼。有的野心勃勃,竟长到说书先生的脑袋上。 满天柳絮吹的处处都是,于是堂口里就响起连绵不绝的喷嚏声,给这半死不活的气氛平添几分快活。 说书先生一个喷嚏把脑袋上的瓜皮帽子喷了出去,亦或者是他头上的几根柳条,看他戴这顶帽子十分滑稽,使了小性子将它掀翻出去。 大家都懒,谁也不理会这一点插曲。说书先生自己也不在意,摸摸鼻子咕哝几句,另一只手在油光锃亮的脑门上揩汗,拿起小扇子: “请诸君听我一言,话说这城里有个邵氏人家,有四位公子…”不过是兄弟阋墙,养小叔子之类的老生常谈,听了半天亦无什么趣味。 厌恶这死气沉沉的,早在三月还未结束的时候便溜之大吉——幸好只有辽东有这规矩,不至于让人躲都没地方躲。但也有人可怜,偏得在这不痛快的时令给自己找不痛快。 例如那说书人口中的主角,弑兄杀嫂,十恶不赦的邵二公子的原型韶二公子,此时正在二楼雅间吃茶。 韶言听他人如此编排,也不气。他只是在心里感叹,在书山府,韶俊策的脚跟前,还能有人有这么大胆子,搞这些个指桑骂槐之事,是真不怕韶氏派人半夜敲门啊。 邵氏,韶氏;邵氏有四位公子,韶氏也有四位公子;至于兄弟阋墙,养小叔子……嗯,好像也是有迹可循。 感叹于说书人的大胆,韶言还笑眯眯的往下扔了块碎银,这便是打赏的意思。 他这不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说书人更来劲,邵二公子也跟着开始胡作非为——总而言之,天底下所有的坏事,都可推到邵二公子身上。 说书的一开始还比较正常。兄弟阋墙,养小叔子之类的话在辽东传了十几年了。以讹传讹,传的久了,兄弟阋墙先不说,养小叔子一事确实是天大的冤枉! 韶言冤不冤枉无所谓,可他兄嫂都死了得有十多年了。在这些人的编排下,他嫂子清白尽失,他大哥被扣了好大一顶绿帽子。早些年传的最离谱的时候,还有人说他侄子韶虞是他的种! 这可是天大的冤屈,韶言叫苦不迭。天地良心,他连姑娘家手都没摸过,怎么就多了个儿子出来!不过好在韶虞越长越开,容貌也愈发随他父亲,可终于替韶言洗去一场冤屈。 且说韶言先前在客栈掌柜那里听到有位小姐邀他品茶,当即便知晓怎么一回事。偌大个辽东,能被人如此尊敬的小姐只有一位,就是他亲妹子韶年。 听那说书的胡言乱语,韶言神色不改,韶年倒替他愤愤不平: “二哥哥性情温和,行事光明磊落,我韶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怎么能让这群小人如此编排?” 性情温和,光明磊落,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韶言抿了抿嘴唇,嗯,怎么不是呢? 韶年说着提起双剑,瞄准了说书人的脑袋要扔过去。 韶言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对她好言相劝,“好妹妹,你这对剑可比我的银子值钱多了,可不能扔下去便宜了他们。” 妹妹把剑收回,却还恶狠狠的盯着楼下:“我下去同他理论理论,难道还要让他凭空污了哥哥的清白?” 韶言笑道:“你的好意哥哥心领了。这说书人口齿伶俐,你如何说得过他?别再一生气将他砍了,那就更不占理,岂不是坐实了我的那些‘罪名’?” 他轻轻将妹妹手中的剑抽出,扶她坐下。“就算你今日让他闭嘴,你能堵得住外面的悠悠众口吗?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至于他们的那些胡言乱语,就权当乐子听好了。” “可——”青衣姑娘还要开口,韶言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哥哥自己尚且不在意,你又何必呢?” 心大的公子哥还是笑,拈块点心放在妹妹跟前,又倒了一盏茉莉香片。 他见妹妹皱着眉头,思量一番,换了个话题。“年儿此次去往杭州,可有什么奇遇,能否和哥哥说说?” 韶年方才还一副气相,这时却变了脸色。“坏了!程宗主交代我的事我居然给忘了!” 她懊恼的敲着自己的脑袋,从身上摸出一个锦盒递给韶言。 “喏,就是这个,程宗主特意托我交给你的。”小姑娘拍着胸脯舒口气,“程宗主说这东西可贵重,我怕将它砸了,回来的一路都提心吊胆,还差点给忘了。不过好在最后还是交到你手里。” 韶年双手撑着下巴,朝哥哥眨眼。 “你快打开看看,看里面有什么?” 韶二公子笑着摇头,伸手在妹妹鼻子上刮了一下。“你啊,年纪也不小了。做事还是不够稳重,程宗主送的东西要是坏了,哥哥可赔不起。” 他边说边打开锦盒,“里面是何物?”韶年问道,做哥哥的摆摆手,把锦盒给妹妹看。 “里头还是个盒子。你这一路,竟忍得住好奇心,没先打开一睹为快,也算有所长进。” 韶年面上泛红,“合着在哥哥眼里我就那般靠不住!这是程宗主送你的生辰礼,他说你同他相识多年,他竟一次都未给你过生辰。不仅他,其余几位前辈也都同我抱怨,就是话说的委婉些。” 她嘟起小嘴,“还有个衣服上盘着缠枝莲的哥哥,说话却毒的狠。他们说你每年一到四月就回家探亲,抓都抓不住你的影子。不过只有程宗主提前送你生辰礼,剩下的几位……” “剩下的几位怎么了?”韶言笑道,“难不成他们还打算追到辽东来给我过生辰?” 年儿瞠目结舌,“哥哥是如何知晓的?我此次去杭州访友,巧遇几位世家宗主。他们打算四月初在辽东举办清谈会,私下里正好给你过生辰。他们还特意嘱咐我,不要让你知晓…” 姑娘的声音越来越小,“这,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哥哥自己知道的!” “四月初……清谈会!” 韶言忍不住皱眉。从头到尾都没人和他提过这是!哪怕是清乐也……他不可能隐瞒此事,除非…… 除非连清乐也不知道,那这事便惹人深思了,究竟是谁能如此一手遮天。 韶年更是吃惊,“这么重要的事哥哥怎么会不知道呢?父亲特意嘱咐三哥一定要告知于你。” 韶言心下清楚,怕是三弟韶耀将消息瞒下来。“先别纠结此事,你告诉哥哥,清谈会何时开始,又何时结束?” 年儿老实交代,“四月初四开始,廿十一结束。每天只有上午开清谈会,下午自由安排。” 韶言额头一疼,“四月初四,真是个好日子。” 四月初四,是他的生辰,也是大哥的忌日。 他忽地想起什么,又问,“父亲是怎么想的,大哥走后父亲悲痛欲绝,又怎么会带头做如此不合礼法之事?” “父亲……父亲接到要开清谈会的消息,想了一夜,最后还是同意了。” ……出大问题。 韶言面色不改,心里却开始思考韶俊策此番决定的意图。 四月初四,他是一定要给大哥守灵的,清谈会他必不可能出席。大哥死后,侄儿年纪尚小,他便是担着长子的职责,哪里有长子不出席这种重要场合的道理? 清谈会去不去都没太大意义。反正父亲也没把他这个儿子放在眼里,至于祭奠大哥,有几分真心谁知道呢? 韶言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还能如何?见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哥哥,今天是四月初二,只怕各大世家庶族都到了,你要不要去见见朋友?” 妹妹小心翼翼地开口,她察觉出哥哥似乎情绪不对。 韶言被她的话从思绪中拉回来,这时外面一阵喧闹,兄妹俩别过头,顺着声音的方向往楼下看: 只见一乞丐手持竹棍,正往说书人的脑袋上敲,看得众人一齐吸气。 那说书人躲闪不及,被乞丐打得抱头鼠窜。一边跑一边问: “你是何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对我动手?” 乞丐听他此言,更是气愤,竹棍也跟着举得更高,打得说书人嗷嗷叫唤。 “小娘养的,爷今日打得就是你这无赖!让你满嘴放屁,还邵二公子,我呸!爷坐地下听了半天,你这破落户嘴里就没一句真话,当别人聋还是傻,听不出你们指桑骂槐的是谁?人韶二公子是抢你老婆还是杀你老娘了?惹得你们这样捏咕他,这也就是韶二公子那般一品谪仙风流人物,要换别人你们试试!” 周围没哪个勇士敢出来拦着,都怕这乞丐疯病犯了伤及自己。 那说书人体胖,行动不便,捂着脑袋像只熊一样在茶馆一楼四处躲避,疯乞丐拿着竹棍边打边骂,场面十分滑稽。 韶年忍不住笑出声,“干得漂亮!这种人就该被好好治上一治,我这心里敞亮多了!” 韶言不如妹妹那般反应剧烈,嘴角同平日一样微微勾起,倒看不出他有多开心。他这回笑得真心实意,连提醒妹妹注意仪态都忘了。 楼下已乱成一锅粥,这粥还有越来越稠的架势。 茶馆老板终于意识到这楼下的乱象似有不妥,叼着烟斗慢悠悠地派了几个家丁要抓这乞丐。 但这乞丐走位风骚,几个家丁没一个能近他身,往往挨上也连个衣角都抓不住。 混乱中,茶楼又进来一群人,皆身着竹纹白衣。韶言眼力好,在楼上便看出这是杭州君氏的弟子。 他心里还感叹,刚说完清谈会,这帮人这么快就来了。 众人见这群弟子年纪虽小,但衣着气度不凡,都不敢造次。眨眼间乱哄哄的茶楼底层便安静下来,只剩下那吱哇乱叫的说书先生和破口大骂的乞丐在玩你追我赶的游戏。 领头弟子明显是来找人而不是品茶的,他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在那与说书先生纠缠在一起的乞丐。 忽如其来的安静,让那乞丐也注意到君氏弟子的到来。他心里暗叫不妙,嘴里却还骂着,脚下的方向却转了一圈,放过说书先生,用眼角余光在被围的水泄不通的门口和墙头之间打量,他最后一跺脚,就要翻墙而逃。 但他这动作反而引起了君氏弟子的注意。 “就是他!”弟子大喝一声,右手用力一指:“快快将那乞丐捉住,切莫让他跑了!” 魔头养成第四式 中年社畜即使回老家也…… 确定了目标,领头弟子挥手,后面上来两个高个子的弟子,趁那乞丐蹬腿上墙的功夫,一左一右拽住他的后腿,跟拖猪似的将他拖到领头弟子面前。 “妹妹你瞧,熟客来了,哥哥我下去招待一番。”韶年来不及开口,他哥哥掏出钱袋,把袋中碎银铜板尽数抛掷楼下。 一时间除去君家弟子,其余人都让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扫去了懒散,也顾不得别的,闹哄哄地捡钱。 韶言一笑,纵身跃至楼下。他单足站在桌边一枚竖立铜钱之上,又掏出一袋子整银递给目瞪口呆的茶馆老板。“今天你们这儿,我韶言包了。” 倒难得阔气一场,韶言表面笑嘻嘻,心里却叹息于自己的穷困。要不他怎么不愿意回家呢,回来一趟少不了大出血。 这时候突然从桌子底下钻出一颗光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铜钱。一抬头,韶言正笑着看着他,惊得说书人一屁股坐下,腰间的铜钱撒了一地。 “狗东西!”被两名弟子钳制住的乞丐仍不安分,破口大骂道,“还腆着脸捡人家的钱!” 韶言轻轻跃起一步,抬足一勾,那枚铜钱就到了他手上。他俯身将铜钱塞进说书人因惊恐而微张的嘴唇间,道: “拿了钱就快走吧,莫要冲撞了贵客。” 话是喊给所有捡钱的人听的,这群人才白捡了钱,也不管先前听的什么书,全部喜气洋洋地往外走。有的见了韶言,还笑嘻嘻的打招呼: “二公子好啊!” 韶言面色如故,点点头算是回应。 领头弟子与身侧人相视一笑,等茶楼彻底安静,他二人才上前,朝韶言一左一右作揖: “弟子君朗/君朝,拜见言先生。”后面的一群弟子也跟着一起行礼。 领头弟子君朗字飞羽,和他身旁的君朝——也就是君以墨,这二人对韶言最为恭敬。 是了,韶言自十二岁起常住君家,做了整整二十年的客卿和十年的先生,教导过的学生数不胜数。 这群君家弟子年纪不过十三四岁,都曾听过韶言讲学。但里面只有君朝君朗有幸跟随韶言猎治,他们见过韶言的本事,故而对他恭敬有佳。 “可真巧,居然在这儿碰见你们。”韶言笑道,“本来一群干净英俊的后生,怎么给祸害成这样。” 他仔细看看这些君家弟子,顺手抚平君朝衣服上的褶皱。 先生的话里并无恶意,还是让这群少年羞红脸,没了先前小大人的样子。 君朗解释道,“韶宗主划分地图,许各家猎治。谁成想妖兽如此难缠,硬拼不得只好布阵法。我们忙了半天,偏偏阵法被这疯乞丐给破了。丢了阵法,哪困得住妖兽,这才弄得副样子。” 韶言听闻,对众弟子仔细观察一番,见无大碍才松口气:“只是狼狈些,万幸未伤到,否则我如何同君宗主交代。” 他瞥一眼趴在地上装死的乞丐,“你们今日没受伤是万幸,还有精力在这儿和乞丐纠缠。抓了他又能怎么如何?他又不是君家人,还能按家规处置?” 君家的这群弟子年纪尚小,虑事不周全,抓这乞丐不过是一时气头上的打算。后续如何,他们还真不知道。乞丐如同个烫手的红山芋,似乎只能扔掉。 但这乞丐又是个泼皮破落户,看他们为难的意思反倒不愿意走了。 “呜,呜呜呜…我一个乞儿饿得发昏,在林子里觅食儿,谁成想撞了个阵,差点没死在里头!接着还让你们这帮小孩儿撵到这儿,我…我脸都丢净了!我上哪儿说理去!” 弟子们哪见过这胡搅蛮缠的架势。 韶言思衬一瞬,觉得自己有义务帮他们解围,他开口别人也不能说是多管闲事。但他口中刚吐出一字,就被外面清脆笑声打断。 这笑声实在过于突兀,大家的目光全向声音来源之处移去: 先见一双镶玉黑缎长筒靴,上是件绣金线的红袄子,胸前吊着沉甸甸的长命锁,手腕挂金线红绳——看着就是能长命百岁的祥瑞打扮。来人是谁? 那人的笑声清脆悦耳,语气里是掩盖不住的欢喜——或许他本人也没想掩盖。韶言右眼皮一跳,心止不住的跳动。 要命,怎么又是个冤家。 他趁那人还没进来,拉过君朝,低声问道,“宗主怎和程宗主走到一处?” 君朝的手腕被他攥得微微发疼,少年人眉头皱着,见韶言这般严肃模样,他忍痛答道: “程宗主身边没有多少护卫和弟子,宗主怕他路上遭遇不测,两家这一路都是一起来的。” 得,韶言头疼起来。顶头上司和冤家凑到一处,他可算体会到韶耀昨晚的感受。 韶言松开君朝的手腕,头痛变得更厉害。脚步声越来越近,容不得他再多想,转过头恢复先前的笑脸。 “景棠拜见两位宗主。”他头埋得极低,几乎一整张脸都藏在袖子下。君眠之走在众人前,一看见韶言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韶言低低应了一声,才敢慢慢抬头。君眠之一身的装束不如程宜风珠光宝气,素净不少: 只穿一身牙卵青色,绣着君氏竹纹;腰系攒珠碧玉带,头上带得银冠——虽不太过奢靡,隐隐也能看出几分气派。 他是温润如玉的性子,都说相由心生,那样一张脸,任谁见了都要称赞一句:君子如玉。 这般讲究礼节,也不能怪韶言迂腐。他虽同君眠之,程宜风二人情非泛泛…细究起来,君眠之还是他的表兄。但尊卑有别,该有的分寸他还是有的。 私下称呼可以随意些,可公开场合免不得讲究礼数,显得生疏也无可奈何。 程氏宗主从君眠之身后钻出来,“韶兄,我送你的生辰礼可收到了?” 韶言笑道:“程宗主莫不是故意消遣我,我打开锦盒,里头还有个盒子。难道程宗主托我妹妹不远千里送过来的礼物就是个盒子?” “哎呀,非也非也!”程宜风摇头,“年姑娘毛毛躁躁,我送你的物件又易碎,以防万一,为了让韶兄顺顺利利接到生辰礼,这才多套几个盒子。” 他笑得诡秘,“韶兄可别小巧这几个盒子,用的是上好的木材,找的也是出名的能工巧匠,又镶宝石又熏香的,连这花纹都是精心设计,它——” 他话还没说完,一枚果子就从楼上扔下来,不偏不倚正砸中他的脑袋,他身形一晃,那果子顺着脖子直直滑进衣服里,激得他起一身鸡皮疙瘩。 众人抬头向上看,只见一青衣姑娘双手叉腰,杏眼怒睁,眸里盛满了怒火:“程宜风,你好没道理!当日在平江求我东西时怎么没见你说这些?” “年儿,不得无礼!”韶言呵斥道,“程宗主身份尊贵,又是韶家的客人。他年长你十多岁,也算是你的长辈,你怎可这般胡闹!” 他语气不变,还是那般冷静,却莫名透露出一种威严,让旁边的君氏弟子们忍不住想起些不好的回忆。 韶言向来宠爱妹妹,重话都舍不得说的,也养得韶年性子越发难管。她被哥哥说得委屈,一时间眼泪竟都要下来。 “哼!宗主有什么了不起的,凭什么他说我可以我说他就不成?哥哥你同他一样不讲道理,还胳膊肘往外拐!” 韶年气得跺脚,也不管楼下一群人看热闹,使小性子将他们都抛在身后。她御剑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韶言叹气,又拱手作揖。“舍妹无礼,令各位见笑。我就这一个小妹妹,因此娇惯了些,才让她如此没教养…还请程宗主海涵。” “唉,你道什么歉。不碍事不碍事。”程宜风抖半天衣服才将果子拿出来。 “年姑娘心直口快,说话从不搞南方女子弯弯绕绕那一套。她与别家仙子不同,有趣的很。我将她当作自己的妹妹,哪有哥哥因和妹妹玩闹而生气的呢?” 韶言听了他的话,气叹得更狠。“心直口快,活泼单纯……在辽东也就算了。可她总不能一辈子都活在韶氏的羽翼之下,一点儿风雨都见不得。我怕她哪天因脾性吃大亏。她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君眠之道:“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脾性不是说变就变的。她一个年轻姑娘…或许等遇见心上人能收敛些罢。对了,年姑娘芳龄几何,可曾定亲?”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韶言又发起愁。 “二十岁了,她并无心上人,也不曾定亲。受父亲母亲之托,一年里我把庶族适龄的未婚公子打听个遍。同她接触的也有不少,都是最优秀的几个,可她一个都看不上!” 程宜风问,“可因她眼光太高了?” 韶言摇头,“倒也并不是,或许只是缘分未到。”他又道,“若实在不成,我只好在庶族门下弟子里寻上一寻,家世差些也无妨。” 程宜风正欲开口安慰,茶馆外的喧哗把他的话全都塞回肚子里。来人不像君、程二人那般。几名门生在前面开路,后面还有人搬着桌子和凳子,排场倒大。 人头攒动,只依稀从夹缝中看到那人衣服上的缠枝莲,繁杂的让人花眼,来人是谁? 魔头养成第五式 右眼皮总跳怎么办?把…… “今儿真是巧,两位宗主和韶二公子都在。”那人的声音低沉,听着就不像个好惹的主。柳眉凤眼,一副刻薄相。 这位正是卫家宗主卫臻。 韶言的右眼皮跳得飞快。 几位宗主相互客套,韶言免不了恭敬行礼。卫宗主挑眉,面无表情地看韶言作揖,只在他起身后讽刺道: “人都说芍药君八面玲珑,做事滴水不漏,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认识都快二十年了,你今天才知道他的性子啊。 韶言无视不停跳动的右眼皮,面上仍挂着笑。“芍药君”是坊间给他起的诨名,只因他姓韶……再加上些不可言说的原因。 但说句实话,这诨名,放在韶耀身上不是更合适? 君眠之那般蔚然君子和程宜风这二傻子不知道这名字的意思也算正常——但卫臻不可能不知道。 这是明晃晃的侮辱,不过卫臻脾气古怪,说话对谁都是夹枪带棒,谈不上针对他。韶言早就习惯他的说话方式,并不放在心上。 卫臻坐在自带的凳子上,旁边立刻有弟子捧着茶壶茶盏上前。 “我方才无意中听见你们所说之事。韶言你也是糊涂,庶族的筐里一共有几棵白菜啊?这如意郎君怕是难找。依我看,你不如在世家里做打算。” 他这话没让韶言动心,却让君眠之有了意思。“卫宗主说得有理,景棠不如考虑考虑。君家有几位后生,年纪同年姑娘相仿,也都是知根知底的孩子。若她嫁入君家,也算亲上加亲。” 他说的真诚,让韶言忍不住轻轻挑眉。程宜风都有些动心:“可惜了!我若有妹妹,定要给她找个君家的妹夫。” 卫臻攥紧手里的茶盏,冷笑道:“只怕韶家不愿意,他们哪还敢把自家的女孩儿嫁给君家的男子。至于你——” 卫臻扫了程宜风一眼,“本家总还能剩下几个未婚的姑娘,不如都嫁进君家吧。” 话说的不错,韶言在心里默默点头,他韶氏的女孩儿还是别和君家有太多交集。 再说韶氏不与世家通婚的规矩还是韶俊策亲自定下的,哪那么轻易就能打破。君宗主怎能这般异想天开,还是卫宗主靠谱。 但谁成想卫臻接着说道,“卫家也有几个不错的本家公子,虽不如君家公子那般般‘体贴’,也比得过庶族子弟。” 得。韶言心想,合着卫宗主你个柳眉凤眼的脑子也跟着糊涂起来。 程宜风摇着头,把玩手腕上的红绳,“可惜了!我程氏人少,同年姑娘年纪相仿的未婚男子实在没有。韶兄可介意妹夫的年纪稍大些,程某一表人才,尚未娶妻,若不介意……” ……不是,合着你今天是来给他们俩捧哏的? 而且介意,我介意得很。韶言腹诽,赶紧打断他的胡言乱语。 “几位宗主莫要同韶言开玩笑,这婚姻大事儿戏不得。韶家只是庶族,年儿又是个被宠坏的丫头,我们哪里敢高攀世家!” 他话说得委婉,表明了拒绝之意,可几位宗主还是不依不饶。 那方才在地上撒泼打滚的乞丐,此时安静趴在地上听他们讲话,没忍住笑出声。他无视君朗警告的眼神,笑道: “真有意思。我头一次见识到世家上赶着倒贴庶族。就那挂长命锁的也忒不要脸,一把年纪还惦记小姑娘。我要是韶二公子非半夜套麻袋打你一顿,让你清醒清醒断了这念头。” 弟子们诧异地看着他,乞丐对四面八方意味不明的目光并不在意,伸个懒腰,道:“韶二公子别妄自菲薄,他们哪是冲着你妹妹去的,分明是冲着你这好大舅哥去的。” 修道之人五感皆灵,饶乞丐说话声音不大,韶言他们还是听了个明白。 程宜风红绳也不玩了,郁闷地摸着自己的脸,问道:“韶兄,我看起来年纪真的那么大吗?” “……”这哪是年纪大不大的问题?你还要不要脸? 乞丐的话确实令人羞恼。君眠风有些尴尬,卫臻直接恼羞成怒。“哪来的疯乞丐在这儿胡言乱语,不怕冲撞贵人。把他给我扔出去!” 乞丐一听,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作了个十分滑稽的揖。 “看这飞扬跋扈的劲儿,您定就是卫宗主吧。正好,您好好教教这群小竹子精阵法之道,好端端他竟画个血阵出来。只怕伤不到妖兽,先把自己搭进去。” 血阵,顾名思义,是以人血画阵符而成,血越多而阵法越强,因此煞气极重。若控制不好,阵主会被怨气吞噬。 故此阵杀伤力极强,却并不被人所用,毕竟谁也不愿意做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生意。 一个衣衫褴褛,满嘴胡言乱语的乞儿说着与听起来与他毫不相干的、甚至可以说是两个次元的修仙界的东西,怎么看怎么诡异,卫臻能信就怪了。 但君航被他一口一个“小竹子精”气得头昏,也许是小孩子心性作怪,他竟真的将阵符呈上去给卫臻过目。 毕竟是世家家主,卫臻性情就算再为乖戾,总归是不好意思直接拂小辈面子,于是他轻轻扫了一眼。就这一眼,让他瞬间变了脸色。 “这阵法是谁画的?”卫臻冷声问道,君朗大大方方的应下,君朝看他一眼,也应了一声。 毕竟是自家弟子,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君眠之面上挂着几分担忧,“卫宗主,这阵符可有什么问题?” 程宜风紧跟着凑过来,皱着眉头看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这什么鬼画符…是人画的?小小年纪就能做出如此阵法,小竹子…咳咳,不愧是君家的弟子。” “看不懂你就别过来占地方!”卫臻不耐烦地赶他。 “啊呦诶我的臻表哥,我好歹还看出来这是啥。”程宜风不敢惹卫臻,只能小声回嘴,把韶言往这边拽。“韶兄来,韶兄博闻强识,一定看得懂!” 韶言不好挣开,只好顺着他的意思被拉过去。卫臻没说什么,还把阵符往韶言的方向挪了挪。韶言对阵法亦颇有研究,一眼就窥出其中玄机。 “这是——”他惊诧道。 “这可不是普通的血阵。”卫臻的话里是遮掩不住的寒意,“我竟想不出除了我兄长,天下居然还有人画得出这种阴间的阵法?” 提起卫臻的兄长,君眠之也不禁神色冷峻,轻声问道,“你二人把话说清楚,这阵符你们是如何得来的?” 君朗低头回道,“之前同先生们一起猎治,偶然见得这个阵法。我心里惊于它杀伤力巨大,就偷偷把阵符记下来……后来听说用人血画阵符的阵法更厉害,我们才……” 行……好孩子,起码没直接把你们言先生供出来。 但也跟直接供出来没区别!谁不知道卫臹生前同韶言最为交好? 卫臻自然了解是怎么一回事,他将阵符揉成一团,冷笑一声。“烟雨楼台何时注重过阵法教学?究竟是哪位先生如此高明,连卫家的阵法都学了去?” 韶言知他针对自己,怕又触他逆鳞,并不辩解。卫臻见他沉默,更为生气,正欲冷嘲热讽,乞丐又不合时宜地打断他: “不是,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不就个破阵吗,又不是你们卫家独有的!宗主就能欺负人了?这半天就听见你在这儿阴阳怪气。” “本宗主懒得理会你,你倒自己往枪口撞。”卫臻将手里还带着血腥气的阵符撕得粉碎,扬到空中,飘飘洒洒的飞了一地。 “刚才我就纳闷,一个乞丐居然知道血阵。更奇的是,你撞了我兄长的阵法居然还能完完整整的出来……你是哪家的修士,扮成这副模样装神弄鬼!” “这是什么道理,懂点仙法就是你们世家的人?” 乞丐见卫臻朝他走来,下意识地拿起竹棍抵挡,“我张二狗可不是吃素的,别以为你是世家宗主就…你,你别过来啊!” 卫臻不理会他的废话,一把抓住竹棍,还未动手抓人,却摸到竹棍上刻着的二字: “云…修?” 二字一出,不仅是卫臻,韶君程三人皆神色一凛。卫臻死死的盯着他,眼中的血丝几乎都要暴出来,“原来是夷州云氏的弟子,难怪……你们还有脸回来!” “这又是什么歪理邪说!”名为云修的乞丐暴跳如雷,他本想借口说这竹棍是他捡来的,上面刻着的二字同他并无关系。 可这借口太过勉强,若他先前没一时冲动将阵法之事说出,这借口也许还勉强能糊弄过去。 但如今这情形,他要死不承认,别说卫臻,就那几个小竹子精都骗不了,还不如承认呢。 “天底下那么多姓云的,都是云氏的?您要是不喜欢,觉得这个姓碍着您了,我跟您姓,改姓卫成吧?” 卫臻一愣,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道,“你敢……你姓什么我不管!总之,你要是敢姓卫,我直接送你去见阎王!” 云修和卫臻僵持片刻,惹得卫臻火气更盛,云修见形势不妙,抢回竹棍,在韶君程三人之间犹豫了瞬间,最后一咬牙往看起来脾气最好的韶言那边跑: “二公子救我!” 魔头养成第六式 你必须要先获得那个具…… 韶言方才一直看戏,正看到兴头上,云修却把他也拉到戏台上。云修几乎是连滚带爬过来的,死死抓着他的大腿不放。 这乞儿手下不知用了什么技巧,抓得用力,让韶言无法轻易抽身,但又不让他觉得疼。韶言试图掰开他的手,却在握住云修纤细的手腕时停下。 他神色不变,不忙着把自己和云修分开,反而手下微微用力。韶言攥着云修的手腕轻轻转了一圈,抿了抿嘴唇,才终于肯施舍给年轻乞儿一个眼神。 他低头看向云修盛满可怜的眼睛,面上还是笑,眼底却沉静如死水一般。 云修突然有些发怯,仿佛这位韶二公子正透过他的皮肉看向他的骨相。 但韶言向来善解人意,他温和地问道:“怎么是你?” “韶兄,你同这位…这位姓云的小兄弟认识?”程宜风见他二人的互动,疑惑道。 韶言笑道,“云修冲撞几位了。他是二叔的弟子,我同他见过几面,认得他的脸。只不过他这般打扮,离得远些我竟没认出来。” 云修抱韶言大腿抱的更紧了,“二公子,这,这怨不得我啊!师父命我出来打探情报,这才扮成乞丐!” 程宜风咂舌,小声嘟囔,“这话我都不信。” 卫臻瞥一眼韶言和云修,脸上的冷意更甚。“那韶二公子可要好生管教他,别让这么个玩意儿败坏了你的好名声。” 他说罢便拂袖而去。弟子们在身后又忙着拿茶壶搬桌椅,一行人拖拖拉拉半天才撤干净。 韶,君,程三人面面相觑,云修松一口气,放开抱韶言腿的手。韶言叹气,拱手向剩下的两位宗主作揖: “今日因韶某,搞的大家都不愉快,我给各位赔不是。这茶馆离韶氏宗族不远,又清净,我已将它包下。这半个多月便委屈两位宗主领弟子在此下榻。” 君眠之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 韶言笑道,“韶氏是东道主,哪有主人不招待客人的道理,君宗主今日若硬要自己出钱,此事传出去我韶氏该如何在庶族中立足?” 程宜风也在一旁推波助澜,君眠之不好再拒绝,同韶言道谢,命众弟子收拾行李。三人又客套寒暄一番,听得云修只打哈欠。 韶言带着云修出门,走了两步路又听程宜风喊道,“韶兄,莫忘了我给你的生辰礼。” “我等四月初四再拆开。”韶言笑着应道。 离开茶馆,韶言的笑便敛了一半。 他容貌生得也算上乘,五官不似南方男子那般精致,面无表情时倒一副凶相,并不是平易近人的一张脸。 因此他面上时常挂着笑,看着便宽和许多。云修在后面盯着他的半张脸想,他若不笑,看上去简直比卫臻都可怕。 韶言身量近八尺五寸,高云修半个头,步子也比他迈的大。云修肚里饥饿,更跟不上他。他见云修踉踉跄跄的步伐,放慢脚步,领着他就近去了家客栈。 云修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裳,还没踏过客栈门槛就被拦住。伙计为难地看着韶言:“这位客官,他这……” 韶二公子朝伙计点点头,掏出一块银子递给他。“通融一下。烧几锅热水,再给他拿套干净衣服。” 伙计拿了银子,抬头又看到韶言袖口上的碧纹,不敢为难。点头哈腰地找了间上房,谄媚地迎他二人进去。云修翻个白眼,心里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有钱能使磨推鬼。 他实在脏的很,幸好韶言有先见之明,命人烧了几锅热水,云修足足洗了三桶水才把自己拾擢干净。 等忙活完,夕阳西下,外面升起袅袅炊烟,云修饿得头昏眼花,差点从水里爬不出来。 他换上干净衣服,从里间出来,露出一张干净的脸,韶言这才看到他真实面目。 倒不像他性格那般有棱有角。韶言心道,看起来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竟比他妹妹还要小。 少年一番折腾消耗了不少体力,上午他腹中饥饿难耐,到林中打算寻些野味,结果野味没找来,倒寻来一身麻烦。 从昨天到现在,他腹中一粒米都未曾进过,饿得发昏。韶言命人上菜,端上的都是些肉菜,馋得云修口水直流。 “二公子心地善良,怎么忍心一个人享用这些美食,把我可可怜怜的小乞丐晾一旁挨饿…” 他语气哀怨,话说给韶言听,眼睛却没离开饭桌。韶言无奈一笑,“你吃吧,本就是给你准备的。”云修大喜,虽不客气,还是道谢之后才拿筷子。 我倒了一天霉,如今老天爷终于眷顾我了。他开心地想,把几个时辰前遇见的闹心事都扔在脑后。他狼吞虎咽,韶言只给自己倒盏茶,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的景色。 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在用眼角余光打量云修就是了。 “你为何找上我?”韶言轻声问道,云修只顾低头吃喝,听见韶言同他讲话却没听清说什么。 他放下筷子,将嘴里尚未嚼碎的食物用力咽下去,噎得他想翻白眼。“嗯?二公子说什么。” “卫宗主对你起了杀意,你为何向我求救?” 云修给自己倒盏茶,一饮而尽。“因为韶二公子人好,一定不忍心。”他眨着眼,说的真诚: “君宗主不一定拦得住卫宗主,程宗主那怂样能指望他?可韶二公子就不一样了,就凭卫宗主要和韶家结亲的倒贴劲儿,他一定会给你个面子。” 云修边说边撕起一块焖肉,问道,“说来奇怪,卫宗主见了我的名字,为何脸色变得那样差?” 韶言道,“此事说来话长…卫宗主有个兄弟,姓卫名臹,早些年没了。” 云修点头,“这事……算不得什么秘密。” “但其实,卫臹并非是他的亲生兄弟,他本姓云,和夷州那儿…关系匪浅。也因这一层关系,给卫家不知招了多少祸事。” “坊间传闻倒也有这种说法…”云修了然地点头,“难怪卫宗主对他哥哥恨之入骨。” “恨之入骨?”韶言轻笑摇头。 “恰恰相反,卫宗主对他大哥最为恭敬。仙门百家有不少人嚼舌根,卫臹在他们口中落不得一句好。卫臻不听见还好,若是听见,那是一定要出事的。” “虽说有点无理,他这么做我看也不算过分。”云修直接抓着面前撕好的肉往嘴里塞,“韶二公子该向他学学,你若稍微不讲道理些,谁敢欺辱你!” 韶言摇头笑,“我行事一向如此,半辈子都过来了,改不了的。” 他微笑着,不去看云修,低头不知道思索什么,眉眼间是云修看不懂的怅然若失。见他如此,云修有些迟疑地放下手里的餐食,“公子?” “啊,抱歉。你吃你的,不必管我。”韶言笑了笑,“年纪大了,难免时不时会想起旧事,这一想就停不下了。” 他这又不知触到心里哪根刺,连带着身上的旧毛病也一起犯了。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韶言揉着肩膀,想着这天怕不是要下雨,又想着该早些去药房抓几味药才是,否则这雨天难熬。但是旧伤带着旧病,这会儿他头也跟着疼起来。 “您年纪轻轻的,怎么如此多病?”云修擦了擦手上的油污,犹豫了一下,没有伸手。 “年纪轻轻?”韶言看向他,“我可比你年长一轮有余。三十多岁的人了,有些毛病也算正常。” “就不能找个好大夫治上一治?” “十几年的顽疾,死不了人,也治不好喽。”他偏过头,不再提这事。 “你可有地方去?若是不嫌弃韶氏小门小户,我便将你引荐给我二叔,如何?” “啊?”云修吐出嘴里的鸡骨头,“您真要让我做韶二爷的徒弟啊?不是,就算您真领着我去,那韶二爷图什么啊收留我!” 他连忙摆手,“不可能的事情不要开玩笑嘛。\ “你话说的好像很了解他似的,他是我二叔,我难道不比你看得透彻。”韶言倒了一杯牛乳茶递给云修,“你这性格很对我二叔胃口,他见了你定是欢喜。” 云修干巴巴地问,“那万一……我来历不明,您就不害怕我是夷州云氏的探子吗?这可是引狼入室啊!” 韶言笑了,“我以为云氏目光还没短浅到放弃仙门百家不去而来辽东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他起身拍了拍云修的肩膀,“你今晚好生休息,顺道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不知有意无意,韶言一掌拍的歪些,竟拍到云修的脖颈。那只手似乎收紧了些,云修刚刚感觉到紧张,韶言便神色镇静地缩回手。 若真是夷州云氏……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就怕不是。 韶言朝云修点头微笑,脚步轻快地离开房间,一点也不像是刚才还头疼肩膀疼的样子。 云修盯着桌子上的碎骨头,和满桌杯盘狼藉呆呆对视,待韶言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他才后知后觉地抚摸起脖颈上韶言触碰的那一处。 事情隐隐往不受控制的方向去了。 魔头养成第七式 中年社畜男子是否能梦…… 韶言的感觉没有出错,当天夜里果然下了雨。 雨一直在下,不大,却淅淅沥沥的下一夜,不知是前半夜来的还是后半夜 外面没了小二的吆喝声,取而代之的是别的难以形容的声音。后来下起雨,湿气从窗缝往里钻,倒让韶言心头的燥热褪去不少。 他索性歪过头,耐着性子靠在床头听雨,也不知什么时辰才睡实。韶言睡得早,可因为旧伤,睡得并不安稳。 他的习惯还同在君家一样,到了时辰意识尚未清醒,身体却强迫他起床。他睁眼,外面漆黑一片,着实没有早起的必要。 原本还要再睡一会儿,可虽疲惫,却头痛欲裂,惹得他心里更为焦躁。他不得不爬起,念了半天清心咒才缓解一二。 睡是不能再睡了。韶言下床穿戴,这一身的行头不必君家校服,废他半天气力才穿戴妥当。 外面天已蒙蒙亮,屋子里的空气憋闷,让人上不来气。 他和身上的行头斗智斗勇,额头竟出一层薄汗,在这空间里更是难熬。韶言打开窗户透气,雨停了,外面干净的很,远方隐隐约约能看出几层雾气。 冷风阵阵地往屋里吹,泥土里夹杂的腥味也跟着朝韶言脸上冲,呛得他有些恶心——若隐若现的,那泥土里竟混了些红色。 死人了…… 这气味让韶言皱了皱眉头。雨停后,空气都像是被洗刷一样,泥土的气味本该十分芬芳,如今却混上了脏东西。 不过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尸体想必已被清理干净。 这场雨下得干净,血都被冲来不知散到哪里去,人们都不知道这发生过什么,照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韶言想,总之没伤到他,他当不知道就是。 他此时站在窗前,盯着黑洞洞的楼下看。韶言视力极好,在他眼里,白天黑夜并无什么不同。 所以他很快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佩剑不在身旁,那道黑影冲向他身前的时候,韶言第一时间合上了窗户。仅仅是缓冲了一刻罢了,木质的窗户被轻松砍成两半,韶言借着这个机会和对方拉开了距离。 若是普通客房,韶言一伸胳膊就够得着佩剑。可他的难得奢侈却给自己带来不小的麻烦,他总不能空手接白刃。 而对方明显是要他的命,还不知道有没有同伙。他侧着身子躲过一刀,因先前在一楼看见的尸体,韶言在心里就没做翻窗跳楼的打算。天知道下面现在是什么状况! 几番躲避下来,韶言大致摸清楚对方的出招套路:典型的刺客打法,招式大都讲究一击毙命。他现在同韶言比起来唯一的优势就是手上有刀。 刺客……想到这儿,韶言忽然想起某人。不过那人可是天云城第一杀手,岂是面前这无名之辈所能比的! 二人僵持不下,隔着桌子,谁也不敢先向前一步。韶言想对面应不知他佩剑的位置,因而同他围着桌子玩起秦王绕柱的把戏。只希望离佩剑近些,好早点结束这场闹剧。 偏偏这时传来敲门声。韶言和刺客的一时都被吸引去,韶言注意到刺客在听见敲门声时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剑。 只能赌一把了。韶言赌这刺客是只身一人前往,他趁刺客分神,两步飞奔到窗前,刺客立即反应过来,手持利刃就要刺向韶言要害。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或者说是韶言运气好,一刀下去只斩去他半截衣袖。 刺客见状,作势便要同韶言一起下楼。可他刚搭上一条腿,就被迫终止行动,趴下身子躲过一棍。未等他起身,左脚就被人抓住,将他整个人从窗上拖下来,接着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别只缠着二公子啊,让我同你玩玩!” 月亮从云彩后面缓缓钻出来,给漆黑如墨的夜增添了几分亮色。韶言翻下窗户,果不其然在楼梯下面发现一片黑色阴影。 那阴影听见响动,隐隐有了动作,但还在迟疑。他的眼睛又不如韶言一般,只能凭直觉。 韶言悄悄走到石磨旁,顺手抄起扁担,打算先下手为强。他还未有动作,黑夜中一抹青色的光忽地从窗口飞出。 阴影和韶言几乎同时起身。 石磨正对着窗口,韶言对着跑来的阴影就是一扁担,他一脚踹向对方腹部,趁对方低下身子的时机踩着他的后背一跃而起。 碧游剑上的封印瞬间破除!那抹青光在剑出窍之后愈发清晰起来,像一块碧玉,又像一块翠冰。 碧游一出那便是要见血。韶言眸色一凛,在黑暗中精准确认对方的躲避方向。剑尚未握稳,以至于剑锋偏离了方向,堪堪砍去对方的右臂。 暗夜之中只听见一声惨叫。真是奇了,如此这般,这客栈里的其他人竟也坐得住! 那人疼的几乎站不稳,却还要挣扎,韶言的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此处人多口杂,你们居然敢弄出这么大阵仗。” 他没问对方是谁派来的,一是问估计也问不出,二是他隐隐约约能猜出是谁。三是,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韶言的眼角瞥向刚才刺客躲藏的楼梯下,心想雨下的这般大,迷香迷药你必不管用。 他一边心里思索这群人用了什么手段使得整个客栈一片死寂,一边又怕对方自尽,于是单手捏住刺客的下巴,想探查他牙口间是否藏了毒药。 但方才还挣扎的刺客一动不动,目光放空。 黑夜里,韶言最后只见到从刺客肩膀一直蔓延到额头的、如同火纹般的咒印。 韶言皱着眉头松手,只见那咒印闪着光,几乎是烧着了一般。那刺客,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直到全部的生命力都被燃烧殆尽才栽倒在地上。 …… 韶言沉默,云修带着一脸血从窗口探头,“公子无事吧?”韶言没有应他,几滴雨水落在他的眼皮,他抬头望天:“是场急雨,也是吉雨。” 韶言已辨认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他让云修去锅炉房里抬些热水好好洗个澡,而自己拖着两具尸体奔向客栈后园。 一铲子下去的时候,韶言有些麻木,他记不清第一次做这事什么时候。 这里土质松软,想必尸体很快就能腐烂。 那具从楼上房间里拖拽下来的尸体死状惨烈,难怪云修身上那么多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挖坑、埋尸,整个过程总共也没用上多少时间。 他很快清理好铲子和鞋上的污泥,绕到楼梯那处,却发现下面的阵法已被破解。 是谁破解的不言而喻。韶言回去的路上瞥了一眼云修的房间,虽然不一定事云氏的探子,但也足够可疑。似乎把他放到二叔身边不是个好的主意,但也不能白白放走。 韶言歇息了一会儿,换下染上血污的外衣,万幸中衣还干净。他下楼到后房打桶井水回来,也不用盆,直接用双手舀些冷水泼在脸上,激得他清醒不少。 这时脑子里一些不愿想起的腌臜事又钻出来在他头上盘旋,韶言拿毛巾擦净眼皮上的水渍,在睁眼的瞬间突然想通很多事。 云修在他的房间里还没洗完,韶言隔着门告诉他:“你一夜未睡,今日就好好歇歇吧。”水温正合适,温暖潮湿的水汽熏得云修脑子晕晕沉沉,几乎在浴桶里睡去。 “那君氏——”这算是提了不该提的,让韶言想起一些不痛快的事。 “自会有人替我去。”韶言沉声答道。 韶言在这边歇着,念着清心咒,心境逐渐变得安静平和,可望北坡那儿却不如他消停。 君眠之领着众弟子等他半个时辰也没等到人,没盼到言先生,倒等来了韶四公子韶容。 他同这位小表弟也有过几面之缘,客套一番后君眠之道:“君某替自家弟子问一句,韶二公子哪里去了?” 韶容神色不改,答道,“二哥被父亲召回,说是要同他商讨要事,想来该是清谈会事宜。二哥昨晚走得急,来不及向您打声招呼,只好让我替他。” 他话说得柔和,人也谦卑得体,有韶言几分风范。君眠之就笑,“那麻烦容公子了。” 但他笑得有几分疏离:韶容说了谎。韶言做事向来考虑妥当,怎会不将君氏有异于别家的作息时间告诉他,让他生生晚了半个时辰! 君眠之担忧地想,韶言怕不是被什么事情绊住手脚,只恐出现什么意外! 时辰不早了,各大世家几乎都到了指定的地方集合,除了程氏——程宜风的性格谁人不知,他不睡到日上三竿能起来! 韶四的运气不错,君眠之恪守君子之礼,心里再有想法也不会难为他。可他三哥韶耀倒霉透顶。 你说五大世家里还剩三个没人招待,他去谁那儿不好,偏偏往卫臻那里撞,他那脾气几人受得住! 韶耀又不及他二哥四弟性情温和沉得住气,若不碍于卫臻世家宗主的身份,他怕是直接尥蹶子不干了。 卫臻看出这韶三公子本性,在心里更将庶族子弟鄙视个遍。他似故意气韶耀,前后寻出不少事来折腾他。还故意激他: “唉,可惜韶二公子不在…啊,三公子不要误会,卫某并不是觉得你比不上他。你做的相当不错了,只是同韶言比起来还是有一点……” 韶三最讨厌别人拿他同韶二相比,他被支使的心头像塞了一团棉花一样气得上不来气,听卫臻此言怒火更盛,也只能硬压下来,不知道肝脾怎么样。 外面风云变换,韶言躲在房里只知道躺着。他懒得很,一时间想不出离开床榻的理由。原有三分倦意,被他养成十分,混混沌沌中入了梦。 但没睡多久,有人钻进来敲他脑袋:“小师叔,醒醒!赶紧起来,阿臻在外面等你好久了!” 听着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耳熟的很。韶言猛地起身,那少年趴在床边,脸上满是笑意:“都什么时候了,潇湘君等你半个时辰,你居然放他的鸽子!” 韶言自知理亏,低头小声解释,“我知道的,我只是太累了…反正有人替我去的不是?” “累?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是怎么了?怎会如此倦怠?”少年不解问道: “先前在烟雨楼台时,小师叔成天忙上忙下,一日只睡不上三个时辰,却还神采奕奕。如今清闲日子过上了,你只用教书,怎么还会累呢?” 韶言苦笑,“因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以前好。” “你又诓我!”少年气愤道,“我虽称你为师叔,可你同我一般大。未及弱冠,怎地就算得年纪大?” “是真的,我不诓你。你走了好多年,多到我都不年轻了。十多年过去,你看着还那么年轻……”他面露痛苦之色,捂住隐隐作痛的肩膀不再说下去。 少年沉默了,他似乎想起来自己已经离开多年。他问韶言,“小师叔,我走后这许多年,你可曾想过我吗?” 韶言答道,“想,如何不想?我每次路过穗城,每次见着缠枝莲的图案都会想起你。我时常想,你如今若在,也该儿女成群了。” “我在那边也总想你们。”少年笑了,“我看你这般,就在想你过得开心吗?” “开心,我自然是开心的。大仇得报,你终究没白白离去,如今世家里没了龙纹。我虽开心,也常常觉得痛苦,因为好多人都希望我死,连我自己都这么盼着。可我放不下,我还不甘心,我总觉得我做得不够多,你在天上看我也会生气的。” “见你过得不好,我也难受。”少年蹲坐在他床前,只隔了一个手臂的距离,又像离了多远似的。韶言眼里,少年五官是模模糊糊的,可他知道,少年面上此时定是悲戚之色。 韶言慌了,口不择言中竟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你莫难受,我找你去就罢了。我活着也了无生趣,倒不如与你走。” “你真割舍得下?”少年皱着眉头问道,“你要同我到那边去过快活日子,可什么都带不走!” “我要找个干净地方过清净日子,有什么放不下的?”韶言坦言,“世人临走前割舍不下的,不过是功名利禄、金银珠宝、娇妻美眷和后世儿孙,这些啊我一样都没有,便没什么割舍不下。” 少年又笑,朝他走来。真奇怪,他俩那样近,少年像是走了十多步才过来一样。 “真好!你同我走罢!”他握住韶言的手,欢喜着要带他去别处。 但韶言这时忽然又想起别的事情,挣开他的手。“你等等,容我换身衣服,哪有人穿着里衣出门的。”少年没说什么,只是笑,看着他去找衣服。 韶言走到床上,半天摸出衣服来。他怕少年等得不耐烦,回过身唤他进来,但四处无他的身影。 他急了,左右寻人时竟把自己绊住,整个身子摔在木头桌子上,什么茶壶茶碗应声落地,激出他一身冷汗。他爬起来,抬头望见云修站在门前以一种奇异的表情看着他。 “公子…你…无事吧?” “无事,只是魇着了。”韶言扶着腰勉强直起身,这副样子实在不雅观,他现在也不在意是否让人看见。 一瘸一拐地回到床上,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像在思考。后背的汗不知淌了多久,几乎浸透脊背要流进骨子里。 他道,“云修,你把窗子打开,我透透气。” 云修见他额前几缕碎发黏在额头,怕他出汗吹风身体进了寒气,又不知如何开口,硬着头皮打开离韶言最远最小的一扇窗户。 韶言感受到冷风,深呼吸口气,拽过被子躺回床上。他紧紧闭上双眼,像死去一样。 魔头养成第八式 这已经穷到需要人接济…… 仔细想想,韶言这半辈子活的都十分讽刺。 他三岁就让不咸真人接到太白山上。那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不知道活了多大年纪,也不知道教了多少弟子 韶言问他,师父说他的徒弟几乎都死了,剩下的用一只手都数的清。 小孩子不懂事,就问,是不是师父你把师兄师姐们全都克死了!师父气得拿拂尘敲他脑袋,你个小兔崽子懂什么,哪是我的问题,谁让他们个个都是短命鬼! 韶言后来想,他父母把他送到太白山,是不是因为这老头有克死徒弟的名声。 脾气古怪的老头给自己起了个奇怪的尊号,叫“不咸真人”。韶言小时候问他,师父你为什么给自己起这么个怪尊号? 老头答他的时候正刮鱼鳞,头也不抬地告诉他,“因为师父我是甜口,吃什么都讲就个不咸。” 他说着,把半罐子白糖倒进锅里,又把刮干净的鱼扔进去。韶言喊到,“”呀,师父,鱼齁死了!” 不咸真人摁着他的小脑袋,“小孩子就应该多吃糖。” 他师父虽然不靠谱了点,且有死徒弟的坏名声,但在修仙界的地位与名望相当高了。太白山因有了他,也被人叫做“不咸山”。 而这个修为高深的老头对韶言的评价是:“慧极必伤。” 早慧代表着早殇,霍且非说,言仔,你若不收敛自己,注定和你那些个师兄师姐一样早逝,你得藏着掖着,时刻记得枪打出头鸟的道理。 韶言现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脑子仍在运转。他方才是否喊出卫臹的名字已不重要,云修听到几分更不重要。 他思绪万千时突然想起师父的话,韶言想,卫臹早逝,岂不也是慧极必伤!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韶言问道。云修并未离开他的房间,正蹲下身子聚精会神地捡茶壶茶碗的碎片。被他一吓,险些划伤手。 他“哎呦”一声,惹得韶言偏过头看他。云修做贼心虚地抬头往韶言那边望去,二人正好目光交汇。“这些事情不用你干,叫小二来就是了。” 云修笑道,“他们手脚不利索,我怕惊动了公子。” “可曾用饭?” “方才用过了,公子呢?” 韶言微笑,“我就不用了,还不饿。” 云修也不好再劝,恭敬问道,“公子今日可还有什么安排?” 韶二也不避着他,下床就开始穿戴,顺便朝窗外看了一眼,天已黑了。他细细思索一番,想起明天的事情忍不住又开始叹气,“你可歇息好了?若是歇得差不多,就同我一起出门吧。” 见云修脸色尚有犹疑,他又道,“我要去见韶宗主。” 不是父亲,而是宗主。 他说这话时神色不变,云修还是隐约从中看出几分落寞。他以为韶言心情不算太好,出门这一路云修都不敢跳脱,安安静静地在他身后跟着。 韶言也不是没事逗话的人,见他不语也不再说话。只是等走到大街上,才回身看了他一眼: “你看着可不像是沉默寡言的人,倒让我不习惯了。” “啊,这…”云修摸摸鼻子,“二公子是主,我是仆嘛,贵人面前不敢造次。” “不必如此。”韶言温和一笑,“我不过虚虚挂着个公子的名头罢了。” 他说完这话就转过身去继续走路,云修连忙小跑着跟上去。不过只跑了几步他就停下了,算了,也不用步步紧跟,韶言迈的步子太大,他也总不能一路小跑。 反正韶二公子的修为也用不上他寸步不离的贴身护卫呀。 辽东四月没了夜市,大晚上早早宵禁。可外来人哪知道这个,程宜风从没来过辽东,但早就听闻辽东夜市繁华,老早就让人备足银子摩拳擦掌,打算促进一下辽东的民生。 但客栈老板告知程宜风宵禁,这简直就是一盆冷水泼到他身上。他昨日睡得晚,几乎一宿没睡,今日睡到太阳西去才起。 这精神头养得太好了,就闲不住,他一时兴起,竟背着门生弟子偷偷摸摸翻墙出了客栈,打算溜达溜达好好赏月。 翻墙也真是难为他这小身板了。不过他身子虽弱,翻墙可真一点都不马虎,这还是当年在君氏烟雨楼台时练出来的。 他是悠哉悠哉在乌漆嘛黑的街道上溜达,韶言这时候也在街道上行路,这好巧不巧,俩人就这么的遇上了。 “呦,这不是韶兄吗?你白天没去招待君氏,怎么到了晚上反倒有事做了?”程宜风上来就颇有“兴师问罪”的架势,韶言微笑着反问他,“你倒说我,程宗主,我猜你今日根本没去猎治吧?” “这……”程宜风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还是底气不足的狡辩,“你自己都没去,怎地知道我没去!” 韶言无奈道,“真要是去猎治,折腾一天下来你现在怕是躺在床上歇着,哪还有闲心乱走。” “也是…还是你聪明。不过我虽没去猎治,知道的可不少。”程宜风诡秘一笑,“伺候卫氏的是你三弟韶耀,招待君氏的是韶四公子韶容。” “不离。”韶言点点头。 “你那三弟韶耀,真是个冤家,比起韶四公子,他可一点都不像是你的弟弟,倒像是……”他压低声音,故意隐去后半句话。韶言就凑近了,“像是什么?” “像是…像是卫臻的弟弟!”他明面上不敢得罪这位脾气暴躁的表兄,背后却止不住的说他坏话。 其实也不是,这话他也敢当着卫臻面说,就是代价嘛…少不了卫臻一顿老拳伺候。 但他这调侃又在理,此话一出,他和韶言都忍不住笑起来。云修此时慢悠悠地赶上来,离他俩十步远就听见笑声,他不敢上前,只远远站着。 二人笑够了,程宜风就问,“都说韶二公子神机妙算,我倒要问一句,你可知我今日为何没去猎治吗?” “哦,说来听听?” 程宜风兴致勃勃,“我昨日得了个稀罕物,两寸大的夜明珠——才三千两!” “稀罕之物?”韶言轻笑,“确实稀罕,庶族公子人手一个,也就只能骗骗你这样的外来客。三千两,能买几十个。” 云修隔老远听得真切,忍不住咂舌,“阔绰,真是阔绰。这不妥妥一败家子么?” 他杵在那里半天,也没隐去声息。韶言在他刚来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可程宜风不知道。 换成别人,像卫臻那样的角色,听他人这般评论自己必不痛快。程宜风的脾气出奇的好,并不介意,黑灯瞎火的他勉强看出云修的身形。 “朝歌第一败家子的位置我早坐实了。每年我丢出去打水漂的银子多的很,不差这三千两。” 他又想起些事情,从荷包里抽出两张银票塞到韶言手里。“一提这我想起来,先前那事……还要谢你前后奔走。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事我都仰仗着你,这点银子全是我的谢礼。” 韶言不肯收,推辞道,“我身上的银钱够用,犯不着用你的,等我荷包空了再找你也不迟。” 程宜风皱眉:“如何够用!你有多少家底我还不知道么,君氏每月予你十两银子,加上年底补贴也不超过一百五十两。虽说君氏管食宿,东西什么的都供给,你日子过得再省又能攒下多少呢?辽东不比别处,你在这儿是东道主,上下都要打点,没些银子真不成。” “不可不可。”韶言正色道,“我帮你做事,那是因为你我间的情分,不是为了别的。哪有收银子得道理,你这是折煞我。” 这场黑夜中的偶遇几乎要不欢而散,韶言私下里极少同程宜风拿出这副冷冰冰的严肃模样。二人沉默着,气氛一时间降到冰点。 云修寻思着他要不要开个玩笑给程宜风台阶下,让这好脾气的富贵宗主保住面子。他正做心里斗争,那边先开口了: “韶兄……”这语气让韶言和云修身子不经意地一颤,程宜风何时如此谦卑过! “我知你讲究风雅清高,生平最注重名声,是如松如竹般的君子人物。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可程某不是君子,只是一市侩小人罢了。我拿这些银两并非是要玷污你的品德,只是我的一点谢意,你收下吧。” 哎呀,这可难办了!韶言和云修对视一眼,二人皆是无奈。韶言也没想到自己的两句话惹出这样的事,他开口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我收下,收下就是。”他没了法子,将两张银票团成一团塞进袖口。“夜里风烈,你多穿几层衣服,别得了风寒。”一个叮嘱不够,他又补充道: “辽东没有宵禁,虽说治安尚可,但谁也不敢保证不会有人对你这样的富贵闲人生出歹意。你身边不带人,真出现什么意外,不知你能否应付的来。” 韶言催促他,“快些回去吧,莫要贪玩,清谈会可耽误不得。” 程宜风答应一声,韶言同他告别,走了几步听见程宜风嘱咐他:“韶兄,我送你的生辰礼,你莫忘了打开。” “这自然忘不得。” “还有,初四你可有空闲,同我们一起出来聚一聚?”韶言忽想起初四之事,尚不知如何应对,因此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匆匆答道:“再说吧。” 白白得了二百两银子,算是他一年半的薪水,韶言却笑不出来。他把袖口里的银票塞给云修:“明儿一早你找家钱庄,兑些银子回来。” 云修应下,把韶言团成一团的银票小心抚平放好。“噫!真是奇了。你说一不欠人情,二不有求于人,还有上赶着给人塞钱的。”他惊奇道,“我也没想到,公子居然真打算用他的银子。” “实在是不好推拒啊。”韶言叹道,“我不能白用他的银子,日后找机会还给他也不迟。” 云修嘟囔道,“公子,程宗主说得对。您那点薪钱,还他好像有点困难。” 见韶言不语,云修又问,“你说程宗主认出我是昨天的乞丐没?”韶言答道,“我身边从没有过随从,你说他认不认得出你?” 听韶言回应,云修继续问,“那他就不觉得奇怪?公子昨日说的谎也太明显些,他居然不趁此机会刨根问底?” “你当他是傻的?”韶言笑道,“他聪慧的很,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那……那卫宗主就是傻的啦?” 韶言皱眉,“此话怎讲?” “若今日我们遇见的是卫宗主,以他的性格定会大动干戈。” 韶言本不想回答他,但又想到云修日后指不定会和卫臻有接触,可不能再触霉头。让他了解卫臻的性格也是好的,别像韶三那样。 他答,“也不是。依我对卫宗主的了解,若真如你设想,他今日可不是大动干戈那么简单。可他不傻,坐稳宗主之位的,几个是傻子。” 他细细思索一番,又答,“也许是性格不同,程宗主心思都在别处,不会管那些他觉得没什么趣味的事。至于卫宗主……云修,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卫宗主么……”云修想了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百闻不如一见。外界的传闻原是不信的,哪里会像他们形容的那样可怖,只觉离谱。如今见到了更觉得离谱,外人将卫宗主描绘的未免太温和了。” 倒是情理之中的回答,韶言不觉意外,心里还是免不了感叹。 走了几步,他还是忍不住停下来叹气: “他早些年还是卫二公子时,不是这样的。近些年性格愈发暴躁易怒,也可以理解。身为宗主,事务繁杂,他不像程宗主般得过且过,也不像君宗主有兄弟帮忙。他大多数时候,脾气克制的很好。只有遇见我们这样的人才有地方撒气,受着吧,受着就是。” “只怕只有公子你这样好脾气的受得住。”云修幽幽道。 二人一时无言。月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静谧的街道上时不时传来野猫尖利的叫声,似乎要将人带到神秘漆黑的夜色里。 魔头养成第九式 大型父爱如山体滑坡现…… 韶氏宗族独占几条街,韶言领着云修翻过几道墙才进入主街,这里也是宗族所在之地。 韶言叹道,“父亲当真神机妙算,算准了我今夜回来,把族里的机关结界都撤掉了。” 二人又在黑洞洞的深墙大院里饶了几个圈子,反正云修是记不清哪条路那是哪条路。 兜兜转转,二人最后停在一面石墙前。 这面石墙云修看不出什么门道,觉得它和周围邻居并没什么不同。只见韶言念了一道咒,面前的石墙竟自己从中间一分为二,向两边移动。激起一摊灰尘,惹云修不住咳嗽。 灰尘散去,露出里面一个工整利落的宽敞院子。云修定睛看去,只看到一个人影矗立在院子中央,胡须在月光下发亮,想必那人就是韶宗主韶俊策。 韶言深吸一口气,对云修道,“你且留在这儿,四周都是暗器机关,勿轻举妄动。” 云修张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这场合似乎说什么都是没意义的。 韶言往前迈出一步,石墙随即在他身后合上,把他和云修隔到两个世界里。 “多日未见,不知父亲母亲身体可安康?”韶言低头问道,听起来话里满是关切之意。 “孩儿先前置备些特产补品,也不知能否入了父亲的眼,若有需要,叫小厮去客栈取便是。” 韶宗主望着自己的次子,仅仅叹口气。“你是愈发愈同家里人客套了。宁愿住客栈都不愿意回家吗?” ……他为什么不回家你心里没点数吗? 但韶言只是笑道,“不碍事,几日而已,熬过去就是。儿子还是别回族里的好,省着父亲母亲见到我徒增厌烦。” 这话不着痕迹地顶得韶宗主哑口无言,他捋动胡须,憋出一句:“你有心了。” “父亲话说得见外,儿子孝顺父母,天经地义,怎么能说有心无心呢。” 这父子二人何其生疏! 韶言本应因那些腌臜事生出一肚子怨气,但他见了父亲,又下意识地将心事埋进肚里,仿佛无事发生一般。 他同韶俊策并不亲近…何止不亲近,前些年父子二人一度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相较之下,如今这般相处已是十分不易。 况且韶言自小离家,喜欢了心中掖事。更别说父亲并非是可交心之人。 二人在萧瑟寒风里立着,空旷的庭院兜不住风,韶言又正好站在风口上。他不禁咳嗽了两声,望着被风吹起的衣摆,想来穿得还是单薄些。 做父亲的似要开口,但话到嘴边却硬是转了个弯,问些无关紧要的事:“外面那孩子……是你的什么人?” 他话问的委婉,想是听过外面对韶言的传闻,只怕误会了韶言同云修的关系。 韶言哑然失笑,回道,“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遇见的散修弟子,同儿子有些缘分。我见他聪慧又刚入世,怕他误入歧途可惜了好苗子,因而收他做了弟子。” 韶俊策还欲开口再问,韶言却先反问他。“父亲觉得我同他有什么纠葛呢?” “……为父没有别的意思,只见你多年来独来独往,身边连个随从侍卫都没有。如今身边突然多了个人,他来历不明,我怕他接近你别有所图。” “父亲多虑了。儿子声名不显,也没什么远大志向。偏居一隅做个教书先生,又没有得罪什么人,谁来算计我什么呢?” 也就只有自家人不放过我罢了,韶言心想。 父子二人默契地没聊起清谈会的事,韶言又作揖,道声“孩儿告退”,转身向偏院走去。 “阿言。”父亲在叫他,韶言身子一震,这个称呼……一股没来由的陌生感将他包围。 父亲怕是口不择言,绞尽脑汁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这个儿子,竟用这个称呼来唤他,韶言忽然有些想笑。 心口一痛,似被牵扯起已长死的伤口。他几乎咬着牙将几个字从口中吐出,“父亲可还有交代?” 韶言稳住自己,竭力不让父亲听出他的异常。韶俊策注视着儿子瘦削的背影,在寒风中挺得笔直。他闭上双眼,终究是没再看。 “初四的清谈会,你不必去了,让你侄儿替你去吧。” ……情理之中。韶言不觉委屈,反而释然。他那两个弟弟折腾半天,究竟是白折腾! 韶言转过身,又换上一张笑脸。“这安排再合适不过,虞儿年纪也不小了,正该好好学学如何为人处世,也该见见世面。这次清谈会岂不是上天赐下的机会!” 韶俊策点头,“你能理解就好。” 其实什么事也不需要韶言理解。韶俊策想,在他心里,次子的唯一的优点就是“听话”。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交代他做什么事情,他从不会问为什么,更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刨根问底。只是垂着头,低低答应一声。 韶俊策对韶言的性格是厌恶又喜欢。他对这个孩子自小没太深厚的感情,甚至可以说在他还没出生时就厌恶他。 过了几年又出事,便让他对次子的感情从厌恶变成憎恶。 韶俊策从不管教韶言,他不依靠这个孩子,那么韶言是优秀还是平庸都同他无关。 但韶言虽不优秀,可多年来做事的的确确可谓是毫无差错。他做父亲的权利行使给子女:得誉,奖,做错,罚。连他最宠的长子也是如此…而这权利的行使对象又不包括韶言。 相比之下,反倒是韶言成了令他特殊对待的那个。这让他很是惊奇……加之一点点郁闷。 他同妻子一样,本以为韶言能一直听话下去。 然而夫妻二人的“信任”,最终导致了某件事情的悲剧。 ——或许可以理解成,韶言还是听话的,只是听话的过了头。 可真没天理!这真的能怪韶言么? 这其中的因果太复杂,韶言想了十几年都没想通。最后他都不去想了,安安稳稳做他的千古罪人就是。 一离开偏院,韶言立刻掐个诀,不知触动哪个机关,地下的砖块开始移动。他在错综复杂的狭窄甬道里走近路,不久就绕回先前进来的地方。 云修正倚着墙根打瞌睡,被忽起的风沙迷了眼,睡意全无,睁开眼就见到韶言。 他揉揉眼睛,看了看身后岿然不动的石墙和面前的韶二公子:“您怎么出来的?” 韶言笑道,“自然是走来的,难不成是飞来的?” 云修知韶言故意打趣他,“公子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方才您从这面石墙进去,怎么一会儿过去又从别处出来了呢?” 韶二公子答他,“又不是只有一条路。” 见韶言还有闲心打趣,云修就知道他心情不能太差,就问,“公子你见到韶宗主了?” “嗯。”韶言撩起衣服下摆,也倚着墙根席地而坐。“怎么样,他没有为难你吧?”云修问道。 “那倒没有。”韶言摇头,“他心里虽厌恶我,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云修笑了,“话又说回来,你们在里面商讨了什么事,这么快就结束了。” “本来也没什么大事,我求个安心罢了。”韶言低头玩弄着地上的小石子,“你先出去找个歇息的地方,总不能一直呆在这儿。” 见云修愣神,他补充道,“我初四不可离开宗族,你进不来,总得……” 他又想起什么,改口道,“不必了,你去找程宗主,他会带你参加清谈会。你进了韶氏,没准我忙里偷闲能去寻你。” “啊?公子不去清谈会?” 韶二公子点点头,“我侄儿代我去。”他说这话时低着头,看不出情绪。 “这……”云修也算见多识广,此时却无法把心中所想拼凑一起,说个完整句子来评价韶俊策的所作所为。 “这不纯粹是瞎胡闹嘛!你父亲未免太着急了,他孙子才多大点。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对对!乳臭未干!就让他参与这种大事。再说了………” 云修担心隔墙有耳,刻意压低声音,“他就不怕你那两个弟弟搞事?” 韶言不可置否,道,“这是最好的安排,若是虞儿担此任,定能堵住族里人的嘴。至于韶耀和韶容,他们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又不是要了你侄儿的命,不过使些绊子而已。” 韶言抿嘴而笑,“你当真觉得我父亲被蒙在鼓里,对我们的小打小闹一概不知么?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虞儿是他的底线,谁碰了,谁就得死。” 韶俊策的底线么?云修歪头想道,他孙儿是,韶氏长公子韶景也是。若韶言真如外界所传犯下弑兄之罪,韶俊策怎会留他到现在呢? “你早些动身吧,别惊动了我父亲。”韶言不知云修在胡思乱想,起身拍拍自己身上的土。 不知道又触动了墙上的哪块砖,他们面前的石墙一面面地打开,露出一条三尺宽的小路,一直通到宗族以外,看得云修眼睛发直。 “走吧。”韶言催促道,云修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转身飞奔出去。 直到看不见云修的身影,确认他平安离开韶氏,韶言才合上机关。 一股积攒已久的怨气直冲他的心头,使他攥紧拳头狠狠打出去,这一下子似乎要将怒气通通发散。 这一拳生生将石墙击碎,纵有灵力护体,也只是没让他骨头断裂而已。 巨大的灵压帮他挡住石墙的反力,在他的手背上划开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 韶言面色不改,仿佛滴在地上的血不是他的一般。他沉默地走向另一条小路,直到鞋上染血才深深叹出口气。 魔头养成第十式 俗话说长兄如父,我哥…… 祠堂是韶氏宗族最清净的地方了,这周围机关重重,少有人烟,韶氏便将会客之地设在此处附近。 这同其他家族比起可谓是奇特,不过韶氏自有自的考量。 韶言虽不住在宗族,但韶俊策还是按祖宗规矩给他一间院子,只不过这院子设在祠堂附近,偏僻得很。 附近少有人来,他长年离家,院里也没什么伺候的仆人,他只能自己做琐事。 韶言翻了半天,才在小厨房里找到半袋子干净的米,一抬头又看到房梁上挂着的半截腊肉——算是蜡肉了。 食材勉强是有了,这烧火用的柴火上哪儿要?韶言琢磨半天,把心思打在别院的大门上,反正也没人住。 手上的伤口还在流血,韶言在院子里的水井里打了桶水,舀了一点出来清洗伤口。井水里的脏东西弄得伤口丝丝的疼。血水顺着他的手腕滴在地上,留下一点粉色的痕迹。 待干的差不多,韶言找了件不要的干净衣服撕成布条,勉强包扎伤口。 韶言虽不觉饿,还是勉强自己吃了很多。卧房里有一件留下的素衣,韶言抚摸着粗糙的布料,外面传来更夫的锣声: 四月初三了。 这一夜不知多少人无眠。 程宜风本来打算早点休息,养足精神。也许是昨日白天睡多了,反正今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好容易安稳下来,就听见“咯咯咯——”的鸡叫声,吓得程宜风头皮发麻。 他骂骂咧咧地说明天要吃鸡肉,然后起身推开窗户,外面黢黑一片。 这鸡什么毛病?……他还以为亮天了。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程宜风睡不着觉,可是清谈会又让他心里犯怵。 打开窗户通气也有一会儿,程宜风觉出了几分凉意,刚要关窗户,那窗子却自己落下了。 紧跟着居然翻进来个人! 也不知来者何人,程宜风在他落地那一瞬间想起很多种可能。说来惭愧,他第一时间居然拔刀自卫而是大喊救命。 但那人没给他机会,脚还没站稳就已经伸手捂住他试图呼救的嘴。 完了!吾命休矣!程宜风让他捂得上不来气,直翻白眼,可惜这回怕是念叨祖宗都没得救喽! 那人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压低声音俯近他的耳朵: “程宗主莫慌,是我。” 程宜风正慌里慌张地去摸佩刀,想着死马当活马医一回。可摸了半天啥也没摸着,他一歪头,那佩刀正在墙上挂着呢! 捂他嘴的人看他这副傻了眼的样子很是无语,松开手朝他翻白眼。 “您有几把刷子整个仙门百家都一清二楚,我若真想杀你,连喊救命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程宜风做了多年宗主,识人的能耐还是有的,他通过声音认出是云修,十分诧异。 他一是疑惑云修来这里的理由,二是惊叹于他的修为,竟能做到不惊动程氏弟子潜入他的卧房。 “是韶兄身边的小兄弟啊。”程宜风收起先前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笑道,“大半夜的造访此处,不知有何要事啊~” 这脸变得可真快。云修腹诽,也感叹了一下程宜风的好脾气,让他吓成这样都没发火,甚至以最快的速度稳住情绪没出洋相……虽然洋相在先前出的已经够多了。 云修叹了口气,走到桌子旁边坐下。后半夜的月色甚好,透过窗子在房里留下星星点点痕迹。 “三言两语的还真说不清……”他摸摸鼻子,笑了,“程宗主啊,我知你与我家公子情深义重,让你帮我们一个小忙应该不成问题吧?” 稀奇,当真是稀奇啊!韶言从不愿意欠人人情,因此极少麻烦别人。 程宜风来了兴致,反问道,“这倒是稀奇,我自当上宗主以来,几乎事事都要仰仗韶兄,可韶兄却很少用的上我。不知这次是有什么要紧事要程某相助?” 月光下,云修笑得狡黠。嘴角弯起的模样让程宜风心头一跳,不知为何想起某个记忆深处的已死之人,他一惊,竟拂袖碰翻桌子上的茶杯。 云修眼疾手快地接住,“小心啊,程…宗主。” 也许是错觉,程宜风想。 “这事简单。”云修把茶杯放回原处,眼睛笑得亮,“请您初四带我去清谈会。” 程宜风究竟答没答应,此事先按下不表。 话说世家弟子成百上千,本家同姓占了一半大多。为了后生们的教育,各大世家皆设立学堂,不过只招同族弟子。 因而君氏建烟雨楼台,程家有飞卢山庄,秦氏创云中谷,楼氏办镜花水月,卫氏置麒麟阁。 但君氏心怀天下,另设东篱私塾,大收外姓弟子,也包括庶族子弟。 仙门百家里自然是庶族多,这网一来私塾的弟子竟然要比烟雨楼台还要多。庶族几乎都奔着君氏那钟鸣鼎盛之地去了。 除了韶氏。 不能说他们特立独行故步自封,只是辽东偏北离杭州太远。何况韶氏自有机关城——但没有外族知晓它在何处。韶氏机关术的精妙连自家弟子都无法勘破,何况外人? 几乎所有韶氏宗族子弟都在机关城度过青少年,为什么说是“几乎”?毕竟凡事总有意外,好巧不巧,韶言就是那个意外。 韶俊策的迷惑行为虽然让另外两个儿子心里多多有些不爽,但小的那个并没有表现出来,一副温顺的样子。 不过稍大些的那个却忍不了,让他爹一句:“你难道要同虞儿争?”给堵回去了。 离清谈会开始也就不到两天,这点时间任韶三韶四折腾去吧。这也是韶俊策这个时候通知他们的理由。 比起两个叔叔接受安排时的被迫接受,当事人之一的小虞公子的反应倒大惊小怪: “……什么?让我代替二叔?” 他并非不知道自己要参加清谈会,只是先前从未想过要替代二叔的位置,他还以为二叔要同他一起呢。 “祖父这是什么安排,这要让二叔怎么看我?” 一旁送信的宗族弟子冷汗直流:“这……大概是二公子生在四月,不太吉利……” 小公子柳眉一挑:“胡说八道!要真这样,以前的重要场合祖父又怎么会让二叔参加!” 弟子哪敢说他的不是,支吾道,“也不是二公子的错……只是……” 嗫喏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韶虞不想为难他,挥手让他退下。 韶虞想,别的倒还在其次,只怕二叔想不开。毕竟几个叔叔里,他最喜欢的就是二叔韶言啦。 常年住在机关城,这小公子对自家那点腌臜事毫不知情。还真以为他祖父还有几个叔叔之间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呢。 小公子刚欲发脾气,目光刚好落在床头的物件上。 犹豫再三,还是将那枚铜球拿起,在手里摩挲了几下。那上面有一道轻微的裂纹,不仔细抚摸根本感受不到。 韶虞用手指轻触那处,铜球竟开裂成六瓣,里面一些细小的零件以极快的速度自己组装起来,变成了一只机关鸟。 它抖抖翅膀,在屋子上方盘旋几圈,最后乖乖落回床头。韶虞难得郁闷起来,用手指戳弄那只看起来傻呆呆的铜鸟,“明日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二叔呢?我的机关术越来越好了。” 他心里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妙,想起几个叔叔还有祖父之间的微妙气氛,觉得奇怪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孩子也是一等一的聪慧,在韶俊策的担忧中愈发像起韶言。可他又不像韶言那般招人厌烦,更是像极了景儿——韶俊策将对大儿子的那份情感都转移到孙儿身上。 小公子的名字,是韶俊策找了多个算命先生才定的“虞”字。 说来好笑,他的乳名“柳哥儿”,却是韶言想的。 那孩子的亲娘怀胎七月时,恰好小叔子回来省亲,就求他给孩儿取个乳名。 韶言没想那么多,这孩子该生在五月,正是柳树最茂密的时候,他嫂子又喜欢柳树。因此最后欢欢喜喜地定了“柳哥儿”这个名字。 可惜……那女子只见了孩子一眼,就随丈夫去了。 这小公子从此就在无爹无娘的环境里长大,祖父母将对儿子的爱全部转移到他的身上。他因此生活得很快乐,并不常常想起父母。 因某些隐事,辽东少有人提起韶长公子的事,何况他从未见过父母,连他们的相貌都不知道,何谈想念呢? 韶俊策贵为宗主,不似民间百姓愚昧。对孙儿虽有宠爱却不溺爱,相反他对韶虞甚为严厉。 让韶俊策欣慰的是,韶虞从小就展现出极为聪慧的一面,这了却他这做祖父的一桩心事:韶氏交给这孩子,不能将祖宗基业砸在手里。但 这聪慧的另一面也因韶虞渐长的年岁而显示出些不可控来:他早慧如他二叔,性子也愈发像他沉静稳妥。 这本是好事,可韶俊策在孙儿身上见到十二岁孩子少有的性格时,心中寒意骤起: 像,太像了。 韶俊策想,可真奇怪,他的孙儿并非是韶言带大的,叔侄二人一年见不得几回,可他不像他那早逝而又骄傲活泼的父亲,倒像起了叔叔。难道这冤家的血留在了他的身上? 不管祖父看他时有多复杂的心思,韶小公子仍旧同一般孩子一样长高长大,他同自己二叔越发相像。 可他毕竟是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韶言比不得。因此沉静性子里又难免有几分矜傲——也许是年纪太小。 但这点却像他父亲,或许是韶俊策忘了。韶言同这孩子是冤家还是别的什么,他二人之间还是流着一部分相同的血。 侄儿像叔叔,有什么奇怪的!只是这孩子会不会也如韶言一般在将来做出让家族蒙羞的丑事呢? 魔头养成第十一式 有你这样的好弟弟我…… 四月初四。 今年的四月过得比以往大不相同,辽东百姓的记忆里,四月何时有过这么大的热闹!仙门百家相继来到韶氏宗族,众位宗主少不了客套,惹得程宜风直打哈欠。 云修混在众多程氏弟子中间,紧挨着程宜风,看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忍不住用胳膊肘怼他。 二人借着众多弟子的掩护悄声说话,殊不知此时不远处有一道目光紧盯着他们。 那人身着华服,身高八尺,远远看去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他样貌生得极好,可惜总是皱着眉头。 卫臻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咒骂那不见了的人,迎面撞上一片凤凰——那是楼氏的族徽。 他按下心里不耐,把目光收回来同楼氏宗主寒暄,可惜聊着聊着眼神就离了他身上,到了他身后程氏的方向。 楼宗主似乎是看出他心事一般,笑道,“我看你一直看向那边,不去和程宗主打声招呼?” 卫臻把眼睛收回来,干咳了一声,“算了吧,谁愿意看那糟心玩意儿。” 楼宗主笑起来:“卫宗主其实只在找景棠吧。” 卫臻身形一顿,反问道,“你知道他在哪儿?” 楼氏宗主笑意更深,“也不能说知道,,只是隐隐有个猜测而已。” 卫臻向来讨厌楼玉寒,原本不打算理会他的故弄玄虚。他本想拱手告辞,但又想起另外一层关系,口气便软下去不少: “楼宗主这般聪慧之人,所谓猜测也不过是自谦罢了,不妨将心中所想告知卫某。” 那人悠然道,“卫宗主客气了,我猜景棠必是让岳父给扣下了。” ——他是韶言的姐夫。 “如此这般,卫某也不再费力去寻。”卫臻道了谢,心里更是不痛快。他积了一肚子的怨气没处撒,韶言这个大出气筒又找不着。 卫臻琢磨起韶俊策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他是越来越搞不清韶氏的用意。 他等了半天没等到韶言,进了大门倒在韶俊策身边看到了个小娃娃。虽说知道这是韶俊策的孙子,他还是有些气愤: 早知道韶氏这样消遣他,他干脆直接让侄儿替自己来好了! 虽满心不舒服,但韶俊策论辈分是他的长辈,又是韶言的亲爹。因此卫臻并没有将那些不快表现在明面,只是面对清谈会有些漫不经心。 他这副样子,全被秦氏宗主看在眼里。秦惟时身子不太好,拒绝了韶氏给他的特别照顾,还是和大家一起站着。可惜站都站不稳,只好让两个弟子扶着。 他这副模样的确令人唏嘘,早些年他病得还不像如今这么严重。但自秦惟时过了三十岁后,身体每况愈下,如今病得是连床都下不了,却还能躺着给人看病。 秦惟时见到卫臻,打量他一会儿,便知晓卫臻的郁结之症越来越厉害,在心里头又拟出个方子。 这几位大人物心思各异,除了君氏外心思都不在清谈会上。君淮想得简单,韶言每年四月都借着休沐返乡,今年也一样,没什么反常的。 确实一切照旧。韶氏每年都在四月初四这天,于祠堂辟出一小块地方来祭奠韶景。 三层楼高的堂阁,从上到下密麻地摆着牌位。堂阁正中间是两块守家石——同样的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什么娇妻美眷,功名利禄,到最后都化成过眼云烟。 而韶言心想,他怕是死后连名字被刻在守家石的资格都没有。 一连跪几个时辰,膝盖近乎麻木,不过那几块骨头同他们的主人一样坚韧,韶言不觉疼痛。 他仰起脖子,将目光从楼阁上收回,最后定在他兄长的牌位上。 韶言努力回想,居然记不清兄长的具体容貌。 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哀包裹住他,他没起身,挪动膝盖一点点蹭到排位跟前,伸出手抚摸起牌位上的字。 “大哥……”他喃喃道。 众宗主依次落座,程宜风坐下后环视一周,见韶俊策身边的韶四公子和年姑娘,唯独不见韶耀。 程宜风琢磨着也许是韶俊策安排他去干别的事,但他又突然想起韶言也不在。 “坏了!”他低呼一声,险些没坐稳跌下台。云修赶紧拉他一把,一句“您又怎么了?”还没问出口,看见程宜风失神的模样,也是一怔。 程宜风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云修的手,低声道,“韶三公子不在,只怕韶兄要有麻烦,你快去寻他!” 几句话前言不搭后语,但也云修大致听明白他为何如此惊慌。 韶三不敢对侄儿下手,可未必不会对这个积怨已久的二哥下手!谁知道他这个紧要关头气性上来了会对韶言做什么! 云修心里也乱,但脑子还算清醒。“韶氏宗族都是机关,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他扶程宜风坐稳,倒杯茶给他压惊,“公子应该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他又有分寸,没事的。” 他这话既是安慰程宜风,也是安慰自己。程宜风喝下一口茶,捂住自己跳个不停的右眼皮,苦笑道,“但愿如此。” 不怪程宜风反应这么大,他同韶三有过接触,知晓韶言那好三弟的是个怎样的角色。韶言虽不傻,心却软的很。他不懂权术,招架得住韶耀吗??谁知道韶俊策这老头的儿子做的出什么! 这头韶言还在他大哥的牌位前头兀自伤感,那头韶耀已带了一肚子怨气前来寻他。他气得头脑发昏,险些误触了族中布下的机关。 今日祠堂这边没有人,韶耀更是不加收敛自己身上暴起的灵压。韶言隔老远就感觉出他的气息,皱皱眉头给祠堂设下法阵。 饶是如此,待韶耀一脚踹开踹开祠堂大门,紧跟的那股邪风还是吹得祠堂中的牌位摇摇晃晃。若韶言没有提前设上法阵,只怕祠堂今日非塌不可。 不妙,相当不妙。韶言暗叫不好。 他这个三弟的脾气他是了解的,正常情况下若是提前知道他过来找事,韶言定会跑得比兔子都快,教他抓不着,省着多出事端。 但今日偏偏不是正常情况,他若是跑了,韶耀在祠堂寻他不得,必定要拿这事向韶俊策参他一本,惹出的事端更多。 想到此处,他忍不住挑了挑眉,罢了,罢了,遇见这么个冤家,能怎么办,先稳住韶耀再说吧。 “三弟这是做什么?”韶言转过头,微微侧身,柔声道,“这毕竟是祠堂,还是收敛些比较好。” 亏韶耀戴着一身怒气过来,这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把他的脾气化去一半。 “不是有二哥吗?”韶耀靠在门板上,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望着韶言,“二哥行事稳妥,定不会让我随心所欲。” 多日不见,这小子竟也学会了虚与委蛇,韶言心里惊奇,面上还是一副没脾气的模样。 “好弟弟,二哥虽不知到底发生何事,但也能看出你心里不痛快。你拿哥哥出气也成,可能不能换一天?过了今日你拿二哥怎样都行。” 韶言发誓,他对那些个世家宗主都很少这般低姿态,今日却不得不如此对自己胞弟。在他心里,卫臻都比韶耀好应付。 “哦?怎样都行?” “怎样都行!” “可当真?” “自是当真!” 也怪韶言一夜没睡脑子不清醒,他现在就想着赶紧送这位爷走,话里带了一点应付和不耐烦的意思,虽然就那么一点点… 但他这三弟生性敏感多疑,自尊心又特强,最受不了别人怠慢他。韶言这话让他消下去的怒气又翻涌上来。 但韶言他还没完全糊涂,知道自己应下的是什么。他想,左右韶耀不过是盼他死。 韶三公子听他此言,逐渐收起笑,目光里全是冷意。 “那…若我想要二哥的命,二哥也肯给么?”他话音未落,手已伸向腰间的佩剑。 韶言虽已有防备,也没想到他真敢在祠堂里动手。他欲起身躲开,最好把战场挪到外面。 但他跪得太久了,膝盖开始发痛。眼瞅着韶耀带着灵力的剑尖就要刺过来,韶言一咬唇,从背后抽出一把短剑来,堪堪接住胞弟的怨气。 金属碰撞声中充斥着野蛮,这预示流血的声音在祠堂里十分突兀,上面高高放着的牌位也跟着颤抖起来。 刀剑相碰的灵压震得韶耀手麻,韶言借此机会跳远。祠堂空间不算逼仄,但若动起武来还是不够用,兄弟二人因此几乎不动用灵力,更别说灵术了。 韶耀擅于灵力控制,剑术和拳脚功夫则没那么擅长。如此,韶言也占不得什么便宜。 他手里的短剑并不适合正面打斗,长度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材质,比起韶耀手里那把神兵利器……这把短剑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破铜烂铁。 方才韶言太过匆忙,来不及用灵力护剑,这一挡,剑身骤然多了两个缺口。 韶耀眉头一挑,面色不善地盯着韶言的破剑看,“我连让你动用佩剑的资格都没有吗?” 看来这是要不依不饶。 韶言想了想,还是把短剑扔掉,解下佩剑。 但他根本没有扔下剑鞘的意思。 这么对付韶耀还是吃力,他的攻击说不上杂乱无章,也确实让韶言摸不出规律来。搞不清他是修为高超还是单纯被气晕头,出招随心所欲——可偏偏剑剑都往要命的地方去。 韶言害怕韶耀撞翻牌位,尽可能的把他往别的地方引。他三弟在那块咬牙切齿,“二哥这般瞧不起我,我连你佩剑真身都见不得?” 韶三下手愈发的狠,韶言没有多余精力引他去别处,只好全神贯注地提防,搞得韶言有点厌烦。 韶俊策的一门心思全在清谈会上,哪有闲工夫关心祠堂里跪着的次子和怄气不知躲哪里去了的三儿子。 按照礼节,清谈会开始前,他这个东道主该是领着众位宗主敬天敬地,焚香祭祀。 祭品奉上,炮仗也点了,他先登上祭台,点了三支香刚按到谷子里,“啪嗒”一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就从天上掉下来,不偏不倚砸灭了香火。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君眠正欲开口替韶俊策解围,韶俊策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地上那个从天上砸下来的东西。 他弯腰将那物件拾起,众人的目光也跟着过去:是一颗拳头大小,通体洁白的珠子。 方才场面严肃寂静,这颗珠子就如同被风吹进池塘的一片落叶,引起一圈涟漪。眼尖的已经看出那是什么了,分明是颗记忆珠! 没人在乎它从哪里来,最重要的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四月当真是诸事不宜!几个有头有脸的韶氏修士都开始在心里哀叹,不知此事该如何收场。 韶四公子思索一番,拉过侄儿低声耳语几句。韶虞年纪小,耳根子也软,怎么想都不会觉得四叔能害了韶氏,就听他所言对祖父说道: “这珠子从天而降,应是天赐之物。依晚辈之见,不妨先看看珠子里有什么玄机。” 这孩子容貌不似韶言,可也是他的侄子。君眠之初见韶言时,韶言也不过这般大小。他看着韶虞,情不自禁就将这孩子同韶言联系到一起,更多了几分怜爱。 韶俊策还在思量,楼宗主却道,“那就依小公子所言。”他开了头,就陆续有其他庶族宗主跟着点头。韶俊策无言,只是命人将记忆珠呈上。 众人这才得以仔细观察。这珠子晶莹剔透,里头隐约着透露红光,看来记录的并非是过往之事,而是如今发生之事。韶俊策拿起珠子摩挲,试图找到开口。 说来也奇怪,从香火被砸灭开始,程宜风就觉得事情隐隐有些不对头。 这种感觉在记忆珠被呈上的瞬间被同时放大,他暗叫不妙:恐怕事情已经如他预料的那般…不,也许会更糟。 他不顾周遭人的眼神,踉踉跄跄的起身朝祭台奔去,竟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生生扯断了手腕上的红绳。他朝韶俊策大喊: “把那珠子放下,千万别打开!” 魔头养成第十二式 父辞子笑罢了…… 然而程宜风到底还是晚一步,韶俊策还没来得及注入灵力,那珠子到了他手上就听话的自己打开。 一瞬间,红光诡异地闪烁着,从碎成一百八十瓣的珠子里钻出,一道…两道…三道…照得人睁不开眼。 卫臻皱眉,暗骂一句这是搞什么名堂,转过身去背对着光。程宜风呆呆坐在地上,一副痴呆的样子,躲都不躲。云修害怕出什么意外,赶紧把他拉回来。 无数道红光射向半空,编织成一个一丈见方的投影。又过了一会儿,除却形成投影的红光,其它的都已消退。众人这才放下遮眼的衣袖,凝神望去,却看不出个所以然: 画面里的背景让人莫名其妙,似乎是谁家的祠堂。于是就有了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可韶虞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家祠堂,里面有一对冤家正在缠斗,即使没有身入其境,他也知晓那是剑剑致命的打法。 这一眼,就让韶虞脸色惨白,若非身旁靠着四叔,还有小姑姑扶着,他险些要背过气去! 只因那在祠堂里缠斗的二人,正是他的二叔三叔! 韶言心里琢磨着如何速战速决,但韶耀渐渐狠厉的剑法让他无法分心。 他的剑,仍未出鞘,再用这些不痛不痒的过家家招式应付韶耀怕是不成了。 韶言用了心,随着性子用了几个杀招,他想着反正没拔剑,伤不到这倒霉孩子。 韶耀见他不分心,以为韶言终于动了真格,更是兴奋。可几个回合下来发现这不过是隔靴搔痒而已。韶言仍旧不肯拔剑,并没有真正同他战一场的打算。 自己弟弟什么德行韶言也算清楚,他知韶耀擅于近身,就故意不让他拉近距离。他身法快,韶耀虽有心靠近却无可奈何。韶耀焦躁起来,力道越发不受控制。眼睁睁看着韶言躲开,他一时收不住,竟一剑将韶言身后的牌位砍成两截。 韶言匆匆一瞥,这块倒霉木头板子上面写着的是他三叔公的名字,原来是他老人家的牌位!吓——三叔公对不住了!韶言头皮一疼,心中念叨句“罪过”。心里想韶耀是不是真疯了,爹就是再宠他也不能教唆他砸了祠堂。他这时没想起那句老话:无理取闹者,必定有所倚仗。 这是他犯的第二个错误。 与他交手的毕竟是亲生弟弟,虽然感情没有多深厚,但他若死在自己手里麻烦可就大了。这后果是韶言无论如何都承担不起的,故而他是怎样都无法抛下这些真正用全力同韶耀战一次。 此时他居然还有心思胡思乱想!这又一次分心,刚好给了韶耀可乘之机。韶言心里咯噔一下,偏过头去,这时韶耀只离他有二尺远。韶言抬腿要攻他下盘,他这好弟弟没拿剑砍他,却将爪子伸向他的手心: “你我做了这些年的亲生兄弟,我竟从未见过二哥佩剑真身。今日我就要好好看看这让二哥捂得严实的剑究竟是什么模样!” 那剑鞘上下了封印,韶耀第一下用力并未成功。韶言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出,反应过来时就要把剑从韶耀手里拿走。韶耀冷冷一笑,将灵力凝聚手中,生生劈开了封印。 这剑鞘上的花纹泛着青绿色,韶言在佩剑上设下多重封印,外人轻易打不开。韶耀这个莽夫冲劲一上,几乎动用全身灵力来解开封印。剑身出鞘时聚起的灵压将他撞出十几米,幸好没撞翻牌位。那剑仍旧被韶言死死压在手里,他抿着唇,不发一言。 这剑,通体碧色,上面不似其他仙门公子一般镶嵌着宝石美玉,也不似那些有头有脸的修士在剑身周遭布下符文,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把剑而已。 但无论是谁看到这把剑,都无法说它寒酸。 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剑身竟如瓷器一般布满了冰裂纹,离远看些又似水波。漂亮,这剑是真的漂亮。 若把剑比作人,那些镶嵌着珍宝的剑就是那绣花枕头一包草,或是不谙世事的单纯公子。若是身上缠着符文,则像是那些冷若冰霜古板无趣的清冷修士。 而韶言的这把剑,几乎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它若是人,就是那浑身散发危险气息的魔头,却勾人心魄。 这剑虽漂亮,但绝不会给人留下“华而不实”的印象,原因……虽说剑身上的花纹如水波,可它绝不像水那般平静,甚可以说是不详。 韶言又是个不详之人,所以是他借了剑的势,还是剑在倚仗他?总之,人看到这剑的第一眼就能察觉出危险。 所以韶言冷声对韶耀道,“三弟,你闯下大祸了。” 这破珠子忒不争气,刚刚认出那是韶言和韶耀来它就开始罢工。画面突然开始模糊,任凭韶俊策如何拿捏都不管用。 众位宗主中晓得韶二韶三的,悄悄议论道,“那不是韶二公子和韶三公子吗?怎么不来参加清谈会,反倒找个地比武切磋?” “…就这,就这还是比武切磋?你见过那样切磋的,切磋讲究个点到为止。你瞅瞅那二位公子,这,招招致命。不知他二人身份和关系的,估计得以为他俩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可不是!”又有一人添油加醋,嗓音还特洪亮,似乎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那几招,韶二公子莫不是想要弟弟的命?” 君淮听到此言微微皱眉,刚想劝诫这位说话注意些分寸。卫臻先他一步开口,语气染上一层寒意。“眉毛底下那两颗小球要是没用,就扣出来弹着玩吧。” 那人被他这一恐吓,立马噤声。卫臻的脾气怕是仙门百家里无人不知,他若不想今日出了韶氏就曝尸荒野,该识趣才是。赶紧赔笑道,“卫宗主消消气,是小人有眼无珠,您大人有大量。” 卫臻冷笑一声,并未多言。那人见此,知道卫宗主懒得同他一般计较。他如获大赦,就差没磕头谢恩,赶紧躲到人群后面,省着污了卫臻的眼。 虽说大家早已习惯卫臻的行事作风,但君淮还是有些无奈。他有些担忧,今日这事情不知该如何发展下去。 可忧心归忧心,他毕竟是个外人,这当下该如何,还是得看韶俊策如何打算。 尽管嚼舌根的人都让卫臻撵到后面,他们的话却不知道戳中韶俊策身上的哪块块溃烂发痒的伤口。他嘴角抽动,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这老头已年过半百,气力却不弱。他一拳头砸向祭桌,似要毁了手里的珠子。记忆珠感应到危险,红光一起又开始工作。 灵剑暴动的现象在修仙界里并不少见,但是很难形容韶言手中剑此时的情况。它身上笼罩的煞气越来越重,似乎因太久憋在剑鞘里不见天日,所以它如今甚是“活泼”,韶言用上两只手才勉强压得住它。 “三弟,你告诉二哥,我这把剑漂亮吗?”他沉声问,韶耀疑惑地望着他,谁会在这种搏命的关头问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韶言微笑道,“你不是想了解了解二哥的这把剑吗?正好,今日让你了解个明白。” 他在空中舞了个剑花,想要把剑重新封印。 “这把剑,名字叫‘碧游’。” 韶耀此时跌坐在对面的牌位下,因为灵力用的过猛已说不出话来,但眼中的兴奋不变。他根本不知自己将会遭遇什么,竟咬破舌尖融了自己的精血,强行再续灵力。 将精血融于灵脉乃是到了危急关头保命用的方式,却让他用在这种地方。碧剑感应到那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恨不得一跃而起。韶言死死的压着不让它乱动,可韶耀的身体里留着和他相同的血,这气味更是刺激着剑。 它的主人还在同他它较劲,试图把它塞回剑鞘。碧游是一把不认主的剑,被束缚的剑身煞气更重,凶得韶言几乎无法呼吸。 完了!剑彻底不受控制了!韶言心里一惊,还未反应过来整个身子就被剑带着向前,直直插向韶耀心口。 众人看到此处,都倒吸一口凉气,这次,他们实在不敢再说风凉话了。君淮同卫臻的脸色都很难看,程宜风已缓过神来,闭上双眼叹道,“最坏的情况终于发生了。” 云修揉起自己突突跳着的太阳穴,心乱如麻:“这可如何是好?” 韶虞盯着珠子呈现出的画面,险些吐出一口血来。他只觉得浑身发抖,小姑姑韶年也直愣愣的,可以想象这给她带来了多大冲击。 韶氏以前的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全都是笑话。那茶馆的说书先生是对的!韶虞偶然抬头瞧到韶俊策不住颤抖的胡须,他竭力按下心中的不可置信,试图安抚祖父在暴怒边缘的情绪。 可没有用了,让韶俊策压在心底的新仇旧恨如今交织在一起,任谁都拦不住。他攥紧手心,那珠子瞬间成了一摊粉末。 韶俊策双目通红,像只发了狂的野兽般朝祠堂方向大吼一声:“韶言!” 魔头养成第十三式 韶言:再见!…… 伴随着那一声吼,韶俊策跳下祭台,将众人扔在身后,快步向祠堂方向奔去。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不知所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还在消化自己所见之事。 世家里属君氏声望最高,有人就问:“君宗主,这该如何是好?清谈会……” 君眠之盯着韶俊策远走的方向出神,经弟子轻声提醒才回过神,朝发问之人歉然一笑: “抱歉,君某方才心不在焉,未曾听清公子所言,可否再诉述?” 那人就将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原封不动的又问了一遍,还添上一句:“那这清谈会还能继续办么?” 君眠之有些忧心忡忡,目光又放在了韶氏祠堂的方向。“韶氏为清谈会主持,韶氏宗主如今又……如此这般,今日的清谈会是办不成了。” 那人还要说些什么,刚要开口,后面又开始骚乱。卫臻凝眉望去,只见众人围成一圈,不知正对着谁指指点点。 他心下不耐,撩开人群却是一愣。众人围着的正是韶虞和韶容,还有他二人中间闭起双目已然失去意识的韶年! “这是怎地?”卫臻问道,众人见他过来,全都散成一团。韶虞似没看见他,只是焦急的互换身旁的人儿,“小姑姑,小姑姑!” 韶容的额头上已出一层薄汗,他将手指放在韶年的手腕上,沉声答道,“无碍,只是受了刺激,一时调解不开,急火攻心。” 韶年迷糊着,口中仍旧喃喃自语,“你们……休得胡说!我二哥怎会是那样的人!” “……”卫臻神色复杂地看着韶年,“把她一直放在这儿不是长久之计,秦宗主身边不少医师,你若信得过,就将你姑姑交给他们吧。” 也许是韶虞让卫臻想起了自己的小侄儿,脾气糟糕的卫宗主难得在人前软和语气。 秦氏的两个女医师已经过来,韶虞对她们道了声谢,让她们扶着韶年歇息。 “韶宗主说走就走,留我们在这儿干杵着?”卫臻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此事疑点重重,我看他方才的样子,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的二儿子。依我看,咱们倒不如跟上去看看热闹。” “这……不太好吧。”君眠之面露难色,“那毕竟是韶氏的祠堂。我们贸然前去实在不妥。” 卫臻还没出言反驳他,韶四公子先开口: “各位都深知我二哥的品性,他绝不是能做出此事的人。就像卫宗主说的那样,此事疑点重重。只是我父亲……我怕他根本就不给二哥辩解的机会,如今他怕是笃定我二哥做出那兄弟相残的恶行。他一时冲动,若真出了什么意外该怎么办?有各位在场,父亲顾忌家族颜面,也得收敛些。事已至此,今日韶氏祠堂破例为外人开一次大门。” 他这番话说得兄弟情深感人肺腑,韶氏四公子开口,众人就没了顾忌。奇的是在场的几位德高望重的韶氏长老也对此无异议。 于是众人依他所言,一起去了韶氏祠堂。 人走得三三两两,方才人头攒动的祭台此时显得孤零零的。提出去祠堂的韶容居然没打头阵,他在台上翻找半天才找到那颗已成粉末的记忆珠。 他拿出手帕,刚要弯下腰将它拾起,未等伸出手就听见上头有人唤他: “哎呀,这不是四公子么,不去祠堂看看你那好二哥,怎地留下了呢?那儿可不只有你二哥一个,你亲爹和两个兄弟都在呢。” 韶容手下的动作并未因他停止,他将包起的粉末团在手心,起身直视程宜风的眼。 “本来是要去的,但是刚迈出一步,又想起这珠子,实在是惹我在意。”他说的真诚,“怎么程宗主也?” “我么?”程宜风与他对视,颇有一番棋逢对手的意味。 “我修为低呢,跑不过他们。想着慢慢走去,偏偏也想起这颗珠子,是说巧不巧,四公子居然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这话是骗人的,他被方才的事吓得腿软,现在都没缓过来。 “确实是巧。”韶容笑了,“若程宗主对这珠子感兴趣,不如拿走吧。” 他说着就摊开手心,要将这粉末予了程宜风。程宜风受宠若惊的摇头,“我可不要。都碎成这样了,又不值钱,我要他做什么呢。” 程宜风说罢大笑几声,韶容的笑意却减了几分,虽不明显,但程宜风看得真真的。 他故意让开身子,韶容就顺着他让开的视线里望见不远处候着的云修。云修似乎察觉到有人看他,转回四处看景的脑袋,朝韶容友善一笑。 嗯……也许是友善的吧? 谁让云修觉得韶言的这俩弟弟没一个好东西呢? “四公子切记要收好它,二公子如今算是百口莫辩,没准这看似毫无用处的粉末能帮到他。” 他说完下意识要转转手腕上的红绳,一伸手才发现红绳早折了。于是摇摇脑袋招呼云修上路,留下原地攥紧手帕的韶四公子。 其实剑尖并没有刺准韶耀心口,最后关头韶言强行压下了手腕,刚好没入心头上一寸,但仍旧见了红。 这剑见了血,上面的花纹越发深邃,如同裂纹一样,似乎整把剑都要碎掉。 韶言费力将剑拔出,勉强让碧游在韶耀腿上划开一道血口,它才有些满足的被封回剑鞘。 他将剑压回去时就已经察觉到父亲的灵力,韶俊策远远的看见他,也顾不得是不是在祠堂,双指一捻,几枚冰针射出。 韶言侧身躲过,转身同父亲缠斗在一起。 他这冰灵根,还是从韶俊策那里得来的。几个回合下来,父子二人斗得是难解难分。若非韶耀此时在地上呻/吟着,只怕韶俊策今日不会轻易停手。 他顾不上韶言,停战检查韶耀的伤势。看着三儿子身上的伤口,韶俊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忍不住训斥道,“你当初害死你大哥还不够,如今连弟弟都不放过吗?你若真的狠心,干脆直接杀了我和虞儿自己做宗主好了!” 众人紧随韶俊策之后,可惜没能碰见先前父子相残的场面。韶俊策跪坐于地,怀中抱着韶耀,韶言只抱着剑,如冰雕一般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考虑身份,围观群众不敢上前,远远站在祠堂外面观望。 黑压压一群人将祠堂围的水泄不通,韶言头都不抬,听韶俊策当着仙门百家的面数落他的罪行。 他目光放空,心一点点沉下去,万念俱灰之际心底竟忽生了几分奇异的平静,似乎什么犹豫已久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 待韶俊策说够了,韶言才抬起头看了看祠堂外面的看客,良久,才笑道: “父亲送我的生辰礼物,就是这个吗?也是……您哪还记得今日不只是大哥的祭日,还是我的生辰呢。” 他说话声音不大,里外的人都听了个真切。韶俊策还欲再言,韶言已解开剑上封印。 韶虞以为他要对祖父出手,若不是卫臻拦着他,只怕这孩子直接冲进祠堂: “二叔不要!” 韶言还存有几分意识,听他侄儿唤他,眼睛闭上又睁开,睫毛微微抖动。 他握着剑,看着碧色剑身上倒映出的他大哥韶景冷笑的脸,平静地微笑起来。 够了,都够了。韶言冷漠地想着,缓慢地将佩剑拔出,借着照进祠堂的那点微弱阳光,众人才得以看清这把剑闪着的碧色光辉。 他这把剑几乎从未显露过真身,围观群众已有不少人开始啧啧称奇。唯独君眠之倒吸一口凉气,还有卫臻,一只手拽着韶虞,另一只手放在佩剑上,眼睛死死盯着韶言。 不知为何,这剑不似先前那般难以控制,如今听话地在韶言手心。不过剑上的煞气并没有减弱,更是逼人。 韶俊策已做好了对他下死手的准备。 但韶言握着剑,不后退也不向前。他用右手轻轻抚摸剑身上的纹路,微笑了一下,“父亲可知道我为何要在这剑身下九重封印?” 韶俊策并没有回答他,只见韶言提起剑,没指向父亲却对准自己,“父亲可知道我为何要在这剑身下九重封印?” 韶俊策还是没有回答,他似乎不想理会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韶言也不打算再说第三遍。 他将刀刃移向自己的脖颈,凝视着韶俊策,笑道,“这么多年了,父亲啊,还是不知。”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剑还是自己。 刀刃离开脖子的瞬间,韶言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微笑着迎接自己的死亡: 只是………他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目光停留在祠堂外的君淮和卫臻身上。只是这下,又要给他们添麻烦了。 那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韶俊策瞳孔放大,不可思议地看着倒下的次子。 素衣上染了永远也洗不下的红,碧色的剑不知餍足地吸食主人的生命。 韶虞趁卫臻分神,奋力挣脱他的限制,这孩子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冲进祠堂,他“扑通”一声跪倒在韶言身旁,哀嚎道,“二叔啊!!!” 魔头养成第十四式 顶了十八层buff…… ——听说人死前能看到走马灯。 韶言原是不信这些的,他如今离踏进阎王殿就差临门一脚。这三十二年来经历的事,认识的人,都在他的脑子里跑了一圈。 但其实也没什么好回忆的,这辈子糊涂地过去吧,下辈子再好好做人。 硬要说他的故事,与千年前一桩事有关。这故事并无什么奇特之处,而且很长,不知道各位愿不愿意听。 话说千年前,那时辽东除却书山府以南,都是蛮荒之地,罕有人烟。 这其中缘由,一是因为北地严寒,了无生机,飞禽走兽活着都不易,何况是人。二是因为北地有凶兽妖狐坐镇,无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妖狐于千年前降世,在北地横行霸道数百年。后来王朝覆灭,世家兴起,那些钟鸣鼎食之地皆被人抢先占走。此时若再想自立门户,就得剑走偏锋。 因此百年前,有一人来到妖狐座下,求它助自己开宗立派。 那人就是韶氏第一任宗主。 妖狐自然不会白白帮他,这一妖一人签下血煞:妖狐帮他一统辽东,而代价是—— 从此辽东四月出生的孩子,都要成为祭品,寿命最多不过二十,将魂魄献于妖狐。 自此,妖狐与韶氏相安无事多年,一直到韶氏彻底占下辽东……人的心思就变了。 靠妖兽起家传出去未免丢人,韶氏就起了卸磨杀驴之意。韶氏为削弱妖狐,传出“四月所生子,皆为不详”的流言。 四月出生的孩子本就短命,再有传言加持,百姓自然就…… 稚子早夭,提前被阎罗殿勾走魂魄。这妖狐无可食,功力大减。 直到三十五年前韶俊策继任为宗主,率族中精英剿灭妖狐,这桩不光彩的事才“算”翻过篇。 若真如此,这桩祸事也算是彻底了结,那四月的诅咒也应当作废。 可就在剿灭妖狐的之后几年里,辽东四月生的孩子,几乎生下来就死了。少有的几个长大的,也在后来的十几年里尽数死掉。 不过还有个例外。 那例外就是韶言。 韶俊策在一切看似尘埃落定之后的半年里娶了池氏嫡长小姐,婚后不到三年就儿女双全。 所以怀韶言的时候他同妻子就不似对前两胎那般认真,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夫妻二人早没了初次为人父母时的激动喜悦。 辽东重男轻女之风并不盛行,何况韶俊策已有长子,对这孩子不甚关切,只要能平安生下就好。 可怀这孩子的过程并不顺畅,当年九月辽东大涝,好好的庄稼都发了霉。这是天公不作美,于是大家在冬日就盼来场雪。 然而天公又不作美,那年的冬季是辽东百年来最暖和的一个冬天,一场雪都没有。 但这也不能怪韶氏夫人肚子里的可怜小东西。 可除夕那日韶夫人卧在暖房里看账本,不知怎地觉得身子疲乏,头一歪就入梦。 若是梦见别的还好,她偏偏梦见一只狐狸,在野地里露出尖牙追逐着她的景儿。 她记得清楚,那狐狸看到她,放弃追逐孩子掉头朝她奔来。那一团白色的毛球直直滚到她的肚子里。 她被这诡异的梦惊醒,肚子里的小东西在这个时候一脚一脚的踹她。惹得她身子痉挛,对这孩子就失了几分好感。 到了二月祭祖,韶俊策按照族中惯例请长老为夫人卜卦。这结果嘛……不甚如意:十二副卦象,都是下签。 韶夫人这时候又顺口提起她除夕夜做的梦,她说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太多,就是用说家常话的口吻。 但丈夫听见她的话后,面色变得很难看。长老的脸色更差,用颤抖的手捋着胡子: “宗主……那妖狐怕是并未被彻底剿灭,想来是寻着机会要向我们复仇。夫人做这个梦,难道那妖狐打算借胎复生?” “这孩子……怕是的确留不得。”韶俊策脸色阴沉,似乎想起了什么很不好的东西。 他也很为难,自卜卦过后,族里不少人明里暗里劝他早做打算。把什么九月大涝,冬日无雪全赖在这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可他总不能逼着怀孕五个多月的妻子打胎。 可韶夫人也并非等闲之辈,她并无妇人之仁,知晓这其中的利害,自作主张喝下堕胎药。 反正她已有两个孩子,日后还会有更多孩子,如今不过舍弃一个。只能怪他命不好,来得不是时候。 然而韶言在娘胎里就体现出了坚韧,任他老娘用尽办法,他还是顽强地留在母亲的肚子里。 直到后来医师说,夫人不可再胡来,若再如此折腾,只怕伤到身子根本,韶夫人才停手。 她只能恨恨地顶着大肚子过着掰着手指头算天数的日子。 不过好在她没受多久的累,因为韶言着急,四月份就急不可待地钻出她的肚子。 因为她孕期可劲儿折腾,到了生育那天未免费了一番力气。 韶夫人在产房里嚎叫了两天两夜,惹得话还说不清的长女悄悄扯父亲的衣袖,奶声奶气的问: “爹,弟弟怎么还不出来呀?” 韶俊策正犯愁,见到女儿,眉头情不自禁舒展开些,就把她抱起来,“你怎么知道这胎是个弟弟呀?” 韶华甜甜一笑,“我梦见哒!我梦见娘亲生了个长着狐狸耳朵和尾巴的弟弟!长得比阿景都好看!” 这番话让韶俊策瞬间拉下脸,他将女儿交给奶娘,并嘱咐不许再让大小姐进来。 听着产房里妻子凄厉的叫声,韶俊策不忍心地闭上眼。“何必如此折腾,不必十全十美,保大人就是。” 正在外面净手的一个稳婆听他这话只是摇头: “宗主说的简单!您这个孩儿,当真是无论如何都要来这世上看看,紧紧拴在他娘亲身上呢。还保大保小?这能选么!” 也许是累的,稳婆说话的语气挺冲……但韶俊策就是再不做人,也不能搞个一尸两命出来。 这是个怎样的孩子呢?韶俊策默默想,一个生下来就要掠夺一切的狼种?不管这世界对他的到来有多大恶意,他还是执着的降生于世。 又折腾几个时辰,随着韶夫人尖利的嗓音,几个稳婆还是欢呼:“生了,是个小少爷!” 然而这欢呼并没有多久,因为小少爷生下来不哭不闹,像个死婴。 就是真的死胎,也得收拾干净了包好给韶俊策看看。韶俊策接过襁褓,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孩子有没有狐狸尾巴和耳朵,确认身形无异后松了口气。 但这孩子气息微弱,只怕养不长久。 “生在四月……就算不是死胎,怕也活不了多久了。何况身体差成这样,养不活。”他说着就把孩子递给身旁的随从,“处理了吧。” 下人恭恭敬敬地应下,刚要伸手接过,韶俊策又反悔。他想起别院那处的嘱托,叹口气,在吩咐丫鬟婆子“照顾好夫人”后,抱着次子向别院走去。 那里“关”着他的二弟韶俊平。 韶俊平比韶俊策小上一岁,尚未成婚。因某些不能言说的缘故,近几年都待在韶氏深处的别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他与大哥性子差了不少,见韶俊策破开结界进来,披着外褂在房顶上冲他哥笑,“嫂子平安否?” 他大哥不言,举起襁褓,韶俊平脸色微变,翻身下来。 “这是如何?” “他身子这样弱,又是不详之人,只怕养不活!”韶俊策淡淡道。 “那你要怎么办呢?把这孩子“处理”掉?“韶俊平试着问道,见大哥沉默不语,他一拍手,“说处理就处理,这可是一条人命啊。”他低头瞅了一眼侄儿的小脸,“虎毒还不食子!” 韶俊策还是一言不发,韶俊平只好换个话说,“谁说养不活的。”男人乐呵呵地抱着侄儿,“你养不活,我替你养好啦。” 也是奇怪,四月份居然还能下雪,薄薄的一层,在他们说话这功夫悄然而至。韶俊平大奇,“我听说过六月飞雪,怎地四月也会有雪呢?” 一片亮晶晶的雪落在侄儿的小脸蛋上,让那紧闭眼睛的小孩儿抖了抖眼皮。韶俊平笑了,“瑞雪兆丰年啊——谁说我侄儿命不好的。” “哪有四月下瑞雪的道理!”韶俊策皱眉,让他本就棱角分明的一张脸显得更不招人待见。 “你要是喜欢这孩子,就过继走吧。” 他二弟低低笑了一声,“过继还是算了,我一把年纪还没娶妻,再凭空多出个儿子来,还有哪家的姑娘能看上我。何况他爹娘还没死呢,犯不上,真的犯不上。” 亲兄弟说话总是不用顾虑的,可韶俊策听见他话中的挖苦还是不太舒服。他试图向二弟解释一下自己如此无情的理由,可韶俊平似乎不太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韶俊平微微颔首,“大哥可曾给他起好了名字?”这个问题问得韶俊策愣住了。 说实在的,妻子刚怀孕时他忙于族中事物,等到了闲下来的时候又发生了那些不太好的事,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做好这个孩子能平安降世的准备。 自然,名字也没有给他取。 见他哑口无言,韶俊平这才一改先前的态度,扯出一抹冷笑: “大哥可真是的,嫂子怀璋哥儿和瑛姐儿时,你提前半年就拟了十几个字,后边这半年里天天为了定下哪个字和嫂子吵得不可开交。怎么,难道我这个侄儿不是你的种?让我替你养还不够,连名字也要让我起?” 见韶俊策低头沉默不语,韶俊平定定地看着他,叹了口气,抱着孩子转身回到屋里。 “你们两口子就作吧,迟早作出事来!” ——竟是一语成谶。 魔头养成第十五式 拜托~老爹你这个样…… 或许是老天开眼,自那年四月初四韶言被他二叔抱回别院,韶言靠着热炕头和一碗羊奶真就睁开眼睛活了过来,平平安安长到三岁。 众人原以为他这样的早产儿总会有先天不足之病,比如说程氏的那位三公子,才两岁大就开始喝药。 但韶言非但身体康健不曾生病,甚至比他的兄姐还要结实。他似知晓自己不受父母宠爱一般,不像同龄孩子那样吵闹。 他再大一点,长开了些,因肤色白里透红,韶俊平便给他取“海棠”二字做小名,盼他好养活。 韶俊平快到而立之年,今年二十又九,仍是独身一人。在韶言幼时模糊的记忆里,他二叔无事可做,几乎天天待在别院陪着他,仿佛这是他唯一的消遣事一样。 韶言聪慧,三岁可背得《木兰诗》。多年过后,韶言还记得韶俊平教他背的第一首诗是苏东坡的《念奴娇》,和韶俊平每次念到“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时的怅然若失。 生活无趣又单调。韶言三岁以前几乎从未出过别院,没有别的玩伴,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自娱自乐。韶俊平以前还时常偷偷溜出去兜风,如今却耐住性子蹲在别院里,如非必要,足不出户教导韶言。 但他有时也会偷偷摸摸领着小侄儿出去玩儿。 辽东冬日里的庙会,向来是热闹的。寺庙里供奉着瀛洲神君,香火缭绕中人声鼎沸。韶俊平裹得严实,怀中抱着同样裹得严实的韶言。 叔侄二人挤过人群,绕到主庙后面,韶俊平轻车熟路,找到角落里一间半人高的小庙。 即使是小庙,供台上的贡品香火也是不少。韶俊平把韶言放下,让小孩学着他的样子跪上蒲团。 “来,小棠,给神君大人叩头。” 韶言没有多问什么,安静地听从二叔的话。韶俊平点燃了三炷香,在点点烟火里摸了摸韶言的头。 “你的名字也是神君大人取的哦。拟了那么多字,摇了三次签,居然每一次都是言字,瀛洲神君真的很喜欢你的名字呢。” 这么长的句子,韶俊平也没打算让韶言听懂。小孩歪着头,似乎在试图拆分二叔说的话。韶俊平双手合十,郑重一拜:“弟子韶俊平,愿瀛洲神君保佑侄儿韶言平安长大。” 韶言也有学有样,小手合十:“弟子韶言,愿神君大人保佑二叔。” 庙会是真的热闹,只是天色愈发地晚,小孩子打熬不住。韶言窝在二叔的怀里,几乎握不住手里的糖葫芦,困得睁不开眼。 韶俊平抱着他,挤进社戏前水泄不通的人群。高个子,身穿红衣的戏子顶着狐狸面具走出来,一时间,锣鼓喧天。 那得了神明眷顾的小孩,穿着崭新的红袄子藏在大人怀里。他二叔的胡茬蹭在他冰凉的脸蛋上,让他一下子清醒了。 韶俊平摇着他,另一只手指着台上穿的花花绿绿的戏子给韶言看: “小棠!瀛洲神君!” 他就这样一点点长大,人生第一个玩伴,居然是比他年长二十余岁的二叔。 可韶俊平的确是个合格的玩伴,他性格不羁,心性如同赤子,从不摆大人架子。 但作为长辈,他也算是粗中有细事无巨细。韶言没有奶娘,是韶俊策迁回一只母羊,拿它的奶把侄儿喂大的。待韶言稍大些,韶俊平又每天亲自给他做辅食。 也难为他一个北方汉子,被迫“入得厨房”,扎好围裙在厨房里打米糊和剁肉,刀刃剁完还得用刀背剁,一直剁,剁成肉茸。时间久了,韶俊平修为不见增长,但厨艺绝对大为长进。 事事都靠叔叔,你问这孩子的爹娘?韶俊平一点也不平,愤愤不平地将手里的酒坛子打碎,“有跟没有一样!别提韶俊策,他虽是我兄长,但他如此对小棠可真是令我寒心。……事到如今,我们全当双方死了。” 好像把孩子扔到别院就能当做没生过一样。韶俊策偶尔能在族里遇见瞎溜达的韶俊平,问起韶言来,只能得到一声冷哼,“我的小侄儿,好的很呢!不劳烦韶宗主费心!” 天知道若不是出不得宗族,他可不愿意遇见韶俊策。 韶俊策也就真不多问,只是让人送去些小孩子的衣服玩具和吃食,可惜没什么太大用处。 韶俊策亲生兄弟三个,个个都身长八尺有余,他妻子也七尺多。韶言充分地继承了韶氏的优秀血脉,比同龄孩子长得快,几乎一天一个样,送来的衣服通常不合身。 合身的那些衣服也穿不得,绫罗绸缎披在小孩儿身上,让韶言跑也不是跳也不是。吃食更不必说,韶俊策未养过韶言,哪知道他的口味。可能因为小孩子大都喜欢甜食,他就把韶华韶景喜欢吃的东西也给了韶言。 不过,韶言同一般小孩不同,见了甜食就直皱眉头。 满屋子破烂里只有一个皮球还能让韶言多看两眼,可惜没有小孩子陪他玩。 韶俊平心疼地摸摸他的脑袋,“你要玩这个呀?”见韶言点头,韶俊平就牵着他的手来到院子中的空地,“那小棠可得小心啦,二叔可不会手下留情。” 话虽这么说,架势做得也足,韶俊平也不能对一个小孩太过认真。韶言听这话鼓起腮帮子,聚精会神地盯着二叔手里的球。 他像是木头琢成的孩子。小孩子学走路时总会有些磕碰,大人看得不谨慎就会惹出一阵大哭。 可韶言从来不哭,长大些他笑的模样都几乎没有。平日里阴沉着张小脸,只有韶俊平在的时候他看起来能开心点。 可韶俊平有时候也要出去办正事,在二叔不在的日子里,他都一个人待在别院,练剑或背书,或者搬着韶俊平做的小板凳坐在屋檐下看蓝天上忽明忽暗的云。 他有天坐在那儿背《千字文》,突然发现有个男人站在别院外看他,韶言本以为是来送饭的下人,可他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发现还不到时候。柳树的影子还没有长到它应有的长度呢! 他又仔细看了看,发现那人身上穿着的料子比二叔身上的都好。他想了想,把二叔抄给他的《千字文》放下,迈着小短腿走向那男人。 这位不速之客并没有踏进别院,环视一周。韶俊平不是个喜好奢靡华而不实的人,何况北方人对园林别院的布置也不像南方人那么讲究。故而院子的布置相当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寒酸。 韶言平日见不到什么生人,可一点儿也不怕生。这位伯伯的个子真高啊,和二叔差不多。韶言这么想着,费力的仰起脖子才得以看清男人的样貌。 可惜韶俊策长得和韶俊平不像,若来的是他三叔韶俊哲,韶言保准能想出他的身份来。 他实在猜不出这男人的身份,又隐约有个猜测。韶言想了想,踮起脚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摆,小声地气说,“二叔今天不在,要来找他的话改天吧。” 韶俊策不知道自己今日犯了什么癔症,放下手中事务,没去慈安院看望一双儿女,却情不自禁走到二弟的别院来。 这院子应了韶俊平的要求,专门在宗族里找的僻静地,因此就算大门敞开也少有人来。他明知道韶俊平不在,鬼使神差地散步路过这儿往院里看了一眼。 韶言就坐在屋檐下的阴凉处,默默地背书。 他已不似刚生下来皱皱巴巴的一团,无论是谁都得夸韶言生了张好脸,不出意外,他长大了定是个偷走不少姑娘放心的翩翩公子。 ——前提是他有命活到那时候。 韶俊策看着他,有些恍惚:三个孩子里,韶言的容貌同他最为相似。 他一时间神游,全然不注意小孩已放下手里的书稿朝他走来,直到让他拽了衣摆,韶俊策才注意到还没他腰高的韶言,“您是?”他听见自己的亲儿子问。 ……韶言从未见过自己父母。 如鲠在喉。“我是你阿爹”五个字韶俊策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这句稀疏平常的话在韶俊策心中千回百转,最后变成一句:“我是你二叔的兄长。” 要真是韶俊平在场,非要好好讽刺他一通。韶俊策低头与韶言对视,小孩子穿着一般布料的衣服,手里也没有拿着他送来的玩具。 不知道韶言搞没搞清楚“二叔的哥哥”和自己是什么关系,韶俊策甚至已经做好了这孩子大哭的准备。但韶言只是浅浅的笑了笑,用那双干净的眼睛望着他,道,“原来是阿爹啊。” 六个字,仅仅六个字。韶俊策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他凝视着次子的笑颜,突然想起一些不太好的东西:昏暗的天空,地下深不可测的洞穴,同族的尸体,以及主位上低垂着头的人影……还有血,顺着手臂往下滴淌的,不知道是他自己还是同族的血。 不!不可能!韶俊策摇摇头,把那些错乱的记忆从脑子里赶出去。韶言是他的孩子,容貌同他如此相似,无论如何都不能同“那个东西”联系到一起。 孩子只是仰头问他,“您要进来坐坐吗?”见韶俊策不回应,他也不纠缠,转身拿起墙边的皮球。韶俊策原以为他是要同他一起玩,可韶言抱起球,看都不看他这个所谓父亲一眼就跑开了,徒留他一人站在原地。 韶俊策突然想起慈安院的两个孩子,瑛姐儿和璋哥儿,一个五岁一个四岁,还不到吃苦修习灵术的年纪呢。 他们总是缠着他撒娇,要新衣服或者新玩具,还要父亲多陪陪他们。他们有奶娘下人伺候,有父亲母亲陪伴,还未出生就得到全族人的期盼,因此又会哭又会笑。不像住在别院的这个小讨债鬼,一点儿也不招人喜欢。 可无论韶言再不招人喜欢,他偏偏是韶俊策的亲生骨肉。 无可避免,避无可避。 魔头养成第十六式 言子,听叔的,天道…… 韶俊策走后韶言又重新坐上自己的小凳子,只是这次没拿起书稿。 他抱着皮球抬头望天,觉得似乎连天上的云都变得不好看起来,他皱皱眉头,又觉得心里难受,堵得慌,眼睛也涩,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里流出来。 但他揉了半天,眼睛里还是什么都没有。 韶言小小年纪,今天不知怎么心事重重。这可急坏了韶俊平,他因私事忙活一天,自觉对不起韶言,于是带了些小玩意儿做补偿。 以往遇见这种情况,两根糖葫芦就能哄好这小孩。可今天山楂上的冰糖化得满手,韶言都没动一口。 韶俊平搞不明白这孩子的心思,眼见着韶言吃的饭都比往日少了一半儿,做叔叔的就发起愁。 小孩洗干净手,把吃了的糖葫芦插到外面,闷闷不乐地进了屋。 直到晚上就寝,韶俊平给韶言掖被子的时候,这孩子才开口:“二叔,我今日在门口见到我阿爹了。” 语气平淡,不哭不闹,十分冷静。 韶俊平给他掖被子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没问韶言他那杀千刀的大哥来别院做甚,准没好事,难怪这孩子今儿看起来这么不开心。 小孩翻了个身,留个后背给他二叔,“是我不听话吗?为什么阿爹阿娘都不来看我。” 这让他怎么回答,韶俊平挠挠头。 他知道总有这么一天,韶言迟早发现自己和其他小孩不一样。 明明父母还活着,相隔不远,可陪在他身边却是二叔。明明哥哥姐姐和他一样都是父母的孩子,他们能待在父母身边,而他却像被驱逐流放一样,被赶到别院来。 他想,明明这孩子什么都没做错,只因为那些莫须有的异事,就将他……置于此地。 他又不能不回答,这样聪明的孩子可不好搪塞,可也不能说实话。 韶俊平摸了摸韶言的头,笑道,“二叔不能离开韶氏,太孤单了,你留在这里陪二叔不好吗?” ——也陪不了多久了。 “总之……你爹娘才不是嫌弃你呢。小棠最听话了!你不知道你大哥有多皮!他……” 韶俊平突然想到了什么,默默闭上了嘴。 “小棠……想和别的孩子一起玩吗?”韶俊平犹豫再三,还是问他。 韶言翻过身,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二叔,“还是别了,阿爹大概不会让我和大哥玩吧?就算他愿意,我也不去。” 他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韶俊平,“在二叔没娶媳妇之前,我要一直陪着二叔。就算二叔有了媳妇,我也不走,我才不要离二叔。” 韶俊平哑然失笑,伸手捏了捏韶言的小脸,“我的好侄儿啊,你能不能多笑笑,别成天跟个小苦瓜似的。” 韶言眨了下眼睛,扯起嘴角勉强笑了下,看得韶俊平心梗。 “你如果实在笑不出来,就假装笑一笑吧。虽然总挂着笑脸是件难受的事,可你总不能板起一张脸过一辈子吧?那样是交不到朋友的。” “那……我要是多笑笑,阿爹阿娘就能多来看看我吗?” 韶俊平又被噎住,胡乱应付道,“或许吧……但是!” 他加强语气,“你只有多笑笑,以后会有小朋友愿意和你一起玩,才能交到朋友啊。” 小孩似懂非懂地应下,在二叔轻轻哼唱的歌谣中渐渐入睡。 待韶言睡熟,韶俊平才轻轻遛出屋子,拿出了怀里的匕首。 太大意了……韶俊平用庭院里的雪擦净了匕首上的血。 雪下得越来越大,逐渐将那一块粉红色的雪地遮盖。韶俊平仍旧站在庭院外,盯着白茫茫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怕是时日无多,他轻叹口气,闭上眼似乎回到了几个时辰前的厮杀现场。 按理来说,韶俊平的身份是绝不允许他有如此多的空闲时间。可如今他不仅是个彻彻底底的闲人,连活动范围都受限制。 因为他出去了可能会没命。 他心里一直压着一件事,这件事,不仅压在他身上,还压在整个韶氏身上。 那笔债总得有一个人去还。但欠债的是韶俊成,而非他。韶俊平因当年之事,被元氏写上必杀令。 自此之后,辽东几乎成了元氏的附属地,除了韶氏宗族,其他地方莫不是元氏的爪牙。 元氏目的有两个,找韶俊成,要活的;抓韶俊平,死的活的都行。 这些年里,说不清是亡命天涯的韶俊成惨还是被困在这一隅之地的韶俊平更惨。 如此活着,实在是憋屈。何况韶氏被这般拿捏,还能撑得了多久呢? 下定决心之后,韶俊平找来大哥,又亲自把偃阁的三弟揪出来。韶俊哲闭关到关键时期,强行出关让他难得有了脾气。 但这一肚子的火气在与韶俊平共议大事后就消失的一干二净。 “你在开玩笑?那元氏乃是龙潭虎穴,你怎可一人以身犯险?” 韶俊哲的声音里难免多了几分急躁,可是少见。 “放走老四并非是你一人之错,若元氏来要人,就让他们把我也一起带走吧。” “得了!要知道你小子这么轴,我还把你叫出做什么!”韶俊平嚷嚷道: “你剑谱写完了吗?心法记完了吗?老实在偃阁里待着得了!”他转过身对上韶俊策的眼,“若是你我都走了,谁帮大哥对付族里那些稀巴烂?” 到了这地步,于情于理最好的方法还是让韶俊平一人顶罪。兄弟三人都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做兄长和做弟弟的还想再挣扎一下罢了。 一直沉默的韶俊策开口:“……是大哥没用。”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到底还是弱。五大世家都不敢和元氏有正面冲突,何况他们一个庶族? 要怪就怪韶俊成,不该招惹元氏的那位爷。 韶俊平叹口气,把大哥三弟的手攥在一起,“我不怕元氏,就怕你们两个钻牛角尖的因为这事犯轴。你说你们哥仨都是怎么回事,一个比一个死脑瓜骨。尤其是老四……” 提起韶俊成,他沉默了一下,“可惜了!他偏偏折在个女人身上。” 命里冤孽啊!韶俊平忍不住摇头叹息。 “我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归……兴许回不来呢。若阿成回家,切莫告诉他我的去处。他要问,就说我跟随不咸真人云游去了。” 他故作轻松,攥紧的拳头却表现出他此时的真正心情。 “那个女人压在他心上,已经夺走了他的半条命,不能再多一个我了。” 亲兄弟之间是不该有间隙的,但事到如今,韶俊哲还是忍不住问他二哥,“你可恨阿成?” 出乎意料的,韶俊平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个“恨”字。 但他又道,“恨归恨。可就算我当初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我还是会送他走。” “我去了顶多是赴死,他去了,活着比死了都难受。” “以元英的性子,比起给你个痛快,他可能更愿意折磨你。依我看你不如提前自戕谢罪,这样也能少受点苦。”韶俊哲刺他,“你真想清楚了?” 韶俊平敛起面上玩笑之色,点点头,“看你们过得好,我这心也放下了。”他的目光转移到韶俊策身上,“不过还有一件事,在去元氏之前,我要先上一趟不咸山。” 但元氏的手,竟已经伸到书山府。他去一趟不咸山,前后不过几百里,居然打草惊蛇。 辽东有个不咸山,原来叫太白山,不知何时起来了个老头,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与姓名,只知道他给自己起的奇怪道号。 霍且非是不咸真人的本名,但因年代久远,如今怕是只有他自己还记得这个名字。 不咸山虽地处辽东,却是十足的三不管地带,原因并不复杂,属实是无人惹得起霍且非罢了。 也不知道霍且非究竟多大年纪。二十年前韶俊平九岁,霍且非是这副样子,二十年后,韶俊平二十九岁,胡子拉碴,霍且非还是那副样子。 韶俊平冒着打草惊蛇的危险亲自登上不咸山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韶言。 毕竟他如今唯一放不下的,也就只有韶言了。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韶言留在韶氏,会没有活路。 他又不敢把韶言随便托付给谁,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不咸山的那位合适。 此事很重要,唯有他亲自出马让霍且非应下他的托付才能安心。 换做几年前,韶俊平是绝对不会一声招呼都不打的就去寻霍且非。这老头行踪不定,谁知道又到哪儿云游去也! 但霍且非这几年收了个小徒弟,如今不过六七岁,离不得人。霍且非似提前知道他要上山一般,打开了所有结界。 几间瓦房坐落在山中,大门口挂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恒水居】,那就是霍且非的住处。 进屋刚坐下,一个六七岁的男童就从角落里钻进来,手上还端着托盘。“先生请喝茶。” 韶俊平点一点头,想必这就是霍且非的小徒弟,心里诧异这孩子居然如此“正常”。 他觉得霍且非那老妖精的徒弟,也该是个小妖精。 小孩送上茶盏,鞠了一躬便退出去。韶俊平原本还担心韶言同霍且非养的小玩意儿待不到一起去,现在看来他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老头儿我这做什么?”霍且非在另一头懒洋洋地问他。 “真人神机妙算,难道算不出我此次上山的目的?” 老头还是一副没睡醒的迷糊样,打了个哈欠,“你身上有烛龙缠绕的黑气,估计穗城那头要来折腾你。莫不是上山让我给你破灾?” “真人只算对一半。”韶俊平放下茶盏,起身朝霍且非鞠躬。“我先前的确有此意,可我问了天道,此劫对我来讲不可避免。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只是……” 他闭上双眼,竟撩起衣摆朝霍且非下跪! “我那侄儿唯一的依靠就是我,若我走了,他留在韶氏绝无活路。我恳求真人收我侄儿为徒!” 好,很好。 霍且非听他此番慷慨就义之词,怒极反笑: “真是糊涂!你天资聪颖,虽不及你三弟,可也算是百里挑一。可惜你心思活络,心并没放在修行之上,硬生生糟蹋了好苗子。话已至此,你可知自己到了元氏会遭遇什么?” 他将桌上的陶瓷茶壶掷向韶俊平,“如今你的修为可问天道,若你此番落入元氏之手,这几十年的修行,可就是白费了。” 茶壶落地而碎,里面的热水不少溅在韶俊平身上,但他一动不动,仍跪伏于地。 “请真人收我侄儿韶言为徒。” 霍且非欲骂醒这神经了的后生,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眉头紧皱,掐指一算,然后眉头舒展,露出了然的神色。 “你实话告诉我,你这般护着你这个侄儿,当真只是出于叔侄情谊?” 韶俊平紧抿嘴唇,“俊平不懂真人所言。” 霍且非就笑,“你怎么可能没问过天道?我方才凝神一算,你这侄儿的命格可真是奇怪,我竟只能算出一半儿。” 老头用指节轻轻敲打桌子,“天道只告诉你一部分,剩下的呢,你自己去猜?” 地上跪着的青年就笑,“我想赌上一赌。” “拿自己和整个韶氏,甚至整个辽东去赌?”霍且非抚掌大笑,“有趣!有趣!也罢,那老头我就陪你一起。” 万幸,他们真的赌赢了。但这场赌局的结果,得在三十多年后才能揭晓。 魔头养成第十七式 霍且非接过他,嘎嘎…… 那晚之后,韶言就很少能看到二叔。他没有多想,琢磨着到了除夕二叔再多的事都能忙完,心里还盼着韶俊平陪他守岁。 可惜事与愿违。 那年的除夕过得一点都不热闹,韶俊策在元英的施压下亲手打开韶氏的青铜大门,放元氏门生进来搜查。 火把几乎燃烧了一夜,他们在韶氏祠堂的底下找到了韶俊平。 他倒是把韶氏摘的干干净净,被人拖出来的时候还对着韶俊策破口大骂,骂得极为难听。 以至于韶俊策铁青着脸听元英对他的“夸赞”:“韶宗主当真是光明磊落,深明大义,为了家族名誉,竟不惜大义灭亲。” 话里的刺直直的往韶俊策身上扎,他面无表情,冷冷应下:“元宗主谬赞。” 这么多年过去,韶言对当年的情形记得已不太清楚。 他只记得他那晚抱着二叔做的灯笼,蹲在门槛上等他回来,后来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 似乎有人进了院子,把他抱回床上,摸了摸他的头:“这孩子,居然睡在门口,也不怕着凉,这以后没人照顾他该怎么办?” 那人没再说什么,往他怀里塞了些东西就走了。 待韶言醒来,只听见外面喧闹,奴仆们四处逃窜,边跑边嚷嚷。韶言好像知道了些什么,他起身,摸到怀里的书本,咬了咬嘴唇就跑了出去。 这一别,下次再见又是何时? 他还没跑到别院门口,就让人抱起。韶言愣住了,连挣扎都忘记,由着韶俊策将他抱离小院。 别院离祠堂不远,元英站在祠堂门口,等着那个借口去看小儿子的韶宗主,谁成想,韶俊策直接将孩子抱过来。 那是韶言第一次见到元英,这位仙门百家风头最盛的宗主并没有给年幼的他留下多少印象,他只记得元英衣服上用金线绣成的张牙舞爪的龙。 元英饶有兴趣地盯着韶言看了一会儿,问,“这是你小儿子?” 得了肯定的答复,他伸出手掐了一下韶言的脸蛋,“长得倒是像他四叔。” “我看着他倒是喜欢,去,把那串从南越进献的小叶紫檀佛珠拿来。”元英吩咐身边的侍从,没过多久,门生呈着一串佛珠上前。 元英也不客气,直接把它套在韶言的脖子上。 “你倒同我的竹儿一般大。可惜呀,他不是个女娃娃。” 韶俊策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元宗主,玩笑可开大了,我韶氏区区一个庶族,可不敢高攀。” “你倒是谨慎。反正你已有长子承袭你韶氏的香火,若来日我得女,就要你这小儿子到元氏做个上门女婿可成?” 他这话说的有几分轻慢之意,韶俊策下意识抱紧韶言,答道,“自然随您的意思。” 元英说那些话,不过是想看看韶俊策的脸色能有多差。 可惜韶俊策实在过于冷静自持,元盛没从他的脸上看到自己想要的表情,就没了什么兴致,逗弄了一会儿韶言就领着元氏的人散去。 韶俊策还客套的要留下他们用饭,被元英婉拒: “不用送了,韶宗主回去好好照顾你的小儿子吧,毕竟早产儿都先天不足,别养不活。我还要让他做上门女婿呢。” 空中不知何时下起雪,待注意到时已下得很大了。韶俊策抱着韶言踩在松软的雪上,韶氏以外的天空,烟花仍旧绽放,似乎这里是世上唯一的伤心地方。 “你竟不会哭么?”路上昏暗,韶言却隐约在父亲眼下见到两行泪痕。他不解,抬头望天,盯着天空的雪花出神。 父子二人默契地没有提起韶俊平。韶言听话地让韶俊策把他抱到慈安院。 夜已深,韶景韶华打熬不住早早睡下。元氏声势浩大的搜查又把他们吓醒,奶娘哄了半天才安抚下来。韶俊策不愿去打扰他们,一进院,连脚步都放轻了。 韶言还没进院时只远远看见一大团狐狸毛,离得近才看清狐狸毛里包着个人。 他母亲池清芷的长相并不是温婉贤淑那挂的,反倒有几分凶相。韶言让韶俊策放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人看。 女人也看他,“这孩子样子呆呆的,但看着倒很健壮。” “可不是吗,璋哥儿瑛姐儿被咱们养在眼皮子底下,娇生惯养,还时不时生些小病。俊平说,这孩子自被抱过去后就从没病过。” “就是他看着不太招人喜欢。”池清芷伸出手在韶言的脸颊上掐了一把,她新染的指甲不知有意无意地划到韶言的脸,手下的力道也有些不受控制。 但韶言没躲开,也没吭声,只是微微皱眉。 “不太招人喜欢?”韶俊策冷笑一声,将韶言脖子上的佛珠扯起来,“你看看这,元英给的,说他合眼缘,还说有机会要让他做元氏的上门女婿。他不招你喜欢,却很招贵人喜欢呢。” 女人没说什么,看向韶言的目光复杂了些,“可他看见我连称呼都不称呼一句,真是没礼貌。” “……你我三年多来没见过他一面,还奢求他现在喊我们一声父母?” 韶言并不是不知道眼前人是他的亲爹娘,他也不是不知礼,只是实在想不出叫他们爹娘的理由,叫不出口,就像他流不出眼泪似的。 他读的懂此时的气氛,两个人好像要吵起来。他抬头问韶俊策,“我二叔哪里去了?被龙抓走了吗?” “走了。”韶俊策叹气,“被穗城的龙抓走了。” “那二叔……还能回来吗?” “谁知道呢。” 这话不知怎地刺激到了韶夫人,她想起怀孕时候做的梦,瞥了一眼丈夫,“你当初就不该留下这个祸种。” 韶俊策立刻捂住韶言的耳朵,语气也有些冲: “你说话注意点,他还在这儿!怎么,连二弟被元氏带走的事,你都要往他身上推?” 他摸摸韶言的小脸,“反正这孩子没有多少时间了,你怕他能把璋哥儿怎样?” “那万一——” “没有那么多万一。”韶俊策打断她,“你还不如盼着我早日暴毙,景儿坐上宗主的位子,也好让你安心。” 池清芷的脸色很精彩,韶俊策叹口气,又道,“不咸山的那位先前说好了,约摸这个时候也该到了。” “你要把他给那位做徒弟?” “这是俊平的意思,不咸真人也同意的。”韶俊策又抱起韶言,“他走前对此事千叮咛万嘱咐,我又怎能不顺了他意思?” 纵使再不情愿,韶夫人还是跟在丈夫身后一齐向宗族门口走去。 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之韶言觉得难捱。 这对夫妻之间的诡异气氛让他觉得难以忍受,他闭上眼,不自在地窝在韶俊策怀里,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 侍卫开启机关,青铜大门再次打开,雨雪纷飞里,隐约能看到远处有个一动不动的老头,胡子上都结了冰碴子。 “真人,真人?”韶俊策的呼唤让那尊冰雕有了反应,老头摇着身子将冰碴子甩掉,慢慢上前,却看都没看韶俊策一眼,仿佛眼珠子长在韶言身上。 他同韶言对视了片刻,笑道,“慧极必伤,说的就是这样的。” 不咸真人的脾气向来奇怪,韶俊策因此并不觉得他无礼。他把抱着韶言的胳膊往前伸,“真人,依俊平所托,我这孩子就交给您了。” 霍且非听罢,这才施舍给他一个眼神,“好说好说。” 韶俊策点点头,又指了指旁边备好的车马,“这些东西是我置办给这孩子的,望真人一同带去。” 可惜他好心让人当成驴肝肺,霍且非听了只想翻白眼。韶俊平告诉过他这三年里韶俊策的所作所为,霍且非心道,你早干什么去了? 虽然心里如此想,他面上还是推辞道,“不用这么麻烦,那些还是留给大公子和大小姐吧。自那崽——咳咳,自俊平嘱托后,贫道早早便做好准备,山上什么都有,断不会亏待了二公子。” 韶俊策不敢再勉强,便将韶言递给了他。 霍且非接过孩子,嘎嘎一乐,笑得十分放纵。韶言看他这如同拐子得手的笑容,不得不担心起自己之后的生活。 韶俊策什么都没同他说,只是把韶言交出去之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老头笑够了,低头问韶言,你要同爹娘告别么?韶言摇摇头。 这漫天大雪下得可真大,韶言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他伏在霍且非肩膀上,看他父母的身影越来越远。霍且非走得慢,像是在给他最后看看父母的时间。 雪花糊的韶言眼睛都睁不开,任谁都没想到,一直沉默的小公子居然挣扎起来。 “爹——娘——”小孩子清脆又尖利的喊声让霍且非脚步一滞,韶言怕他们听不到,喊的更大声: “爹!娘!” 他不会喊别的什么,一直喊这两个字,喊啊喊啊喊,喊到那两人的身影逐渐模糊,化成两个小点,又最后直接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喊到嗓子嘶哑。 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追上前来,摸摸他的头,把他抱进怀里。 在他最后一次喊出“爹娘”二字的时候,韶言第一次觉得自己被抛弃,孤立无援。 魔头养成第十八式 温柔师兄,面瘫师弟…… 韶言从此就成了霍且非最小的弟子。 山上的生活算不得寂寞,也只是和韶言三岁之前的日子作比。 教徒弟对霍且非不是件稀奇的事,他以前教过不少徒弟,不过几乎都要死绝了,只有江陵卫氏的卫宗主还活着。 本来这一个人的日子都过习惯了,偏偏老天让他在某一年的冬日捡到了尚在襁褓中的曾暮寒。 有了照顾曾暮寒的经验,霍且非照顾起韶言来得心应手。 两个徒儿的年纪一个比一个小,却都听话懂事,而且十分聪颖。 往日山上就只有曾暮寒和霍且非两人,霍且非是个有趣的老头,且曾暮寒又不似韶言有那般坎坷身世,终日被困在一方小院里。 因此在韶言没上山之前他也不觉得多么寂寞。 但听说韶言要来,最开心的就是曾暮寒,老早就收拾出一间屋子准备着。 可惜辛苦整理出的房间没派上用场。上山第一天,这闷葫芦似的小师弟没同他说上几句话,却在晚间就寝时分拽着他的衣服不松手,还是不说话,只用那双葡萄粒子似的眼睛望着他。 曾暮寒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小师弟生得可爱,又因为从霍且非那里听来了他的身世,曾暮寒对他更是怜爱。 他年纪小,哪里懂得人心险恶,疑惑师弟这般懂事可爱,为何会遭人厌弃,连亲生父母都对他不闻不问,日子过得竟比不上他这个无父无母之人。 见韶言如此模样,他摸了摸韶言的小脑袋,笑道,“师兄不走,就在这儿陪着阿言可好?” 他以为韶言这般是因为年纪小离不开人,其实不是。韶言长到三岁多,打他记事起除却二叔外,似乎所有人都厌恶他。 但他才这么小,才遇见几个人呢,大可不必自我厌弃。 霍且非虽然古怪,但对他很好,并没有给脸色或者恶语相向。曾暮寒比韶言大三岁,力气也大,能把他抱起来。他听见师兄同师父说: “小师弟怎么这么瘦啊,是不是在家里吃不饱,以后可得多做些好吃的。”韶言盯着曾暮寒的侧脸,师兄是个比二叔都要温柔的人啊。 韶氏家大业大,再怎么不欢喜韶言也不能紧了他的衣食,更别说还有韶俊平这个难对付的祖宗。 霍且非也抱过韶言,觉得曾暮寒的话有点夸张成分在里头。韶言虽然不胖,可抱起来也不轻,怎么着也跟“瘦”字搭不上关系。 但他琢磨了一下,不管怎么说韶言现在也是他的徒弟,这么大点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亏待了他。 霍且非让曾暮寒把韶言领过来,和颜悦色地问他喜欢吃什么。韶言歪头想了半天,才蹦出一句:“我不挑食。” 这话让师父师兄对他又加深了几分怜爱: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能被……唉,霍且非在心里摇头,想这韶俊策真是有那个大病。 这深更半夜的开火做饭也有点不现实。霍且非挠挠脑袋,从后厨里一堆压扁的点心里挑出几块卖相好的给韶言。 韶言不喜欢甜,但是师兄师父热切地看着他,他不好意思推拒,只好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来。那一口吞下去的不像是点心,好像什么毒药一样。 曾暮寒看他这样,关切问道:“小师弟可是不喜欢?” 点心实在是有点干,韶言咬了一大口,在嘴里怎么嚼都嚼不开。他腮帮子鼓得溜圆,口齿不清地说: “谢谢师兄,我很喜欢。但我还小,二叔说小孩吃多甜食会长虫牙。” 曾暮寒看出韶言不喜欢来,因此看他吃了两块就把点心收起来。 待到韶言细细漱完口,霍且非就催两个孩子早点上床睡觉:不睡够觉的小孩儿可长不高。 韶言这一下午让霍且非领出去熟悉山头,四处走来走去也不觉得累,只觉新奇。 太白山是和别院一点儿也不一样的地方,有很多长得奇怪还会喷火吐水的怪物。 师父说那些是妖兽,专门吃他这样的小孩儿,等他再大一点儿才可以进深山。 小孩子忘性也大,离开别院的那点儿伤心都被花花绿绿的妖兽挤走了。 硬要说伤心,那也是因为不见了的二叔。 他很担心二叔的安危,因为父亲说二叔此次去了元氏就再也回不来。 小孩子藏不住脸上的那点情绪,霍且非看出他的担忧,把他抱到膝上,摩挲着他脖子上的佛珠: “这是元氏的东西。”霍且非一眼就看出佛珠的来历,“好好把握,他二叔能不能回来,就看你怎么做了。” 小孩子哪能参悟他的话?韶言攥着佛珠,一半开心一半忧心。开心二叔不会死,忧心他该不会真要去元氏做上门女婿吧?元宗主看着就不好相处,他女儿肯定更难相处。 韶言才多大个人,折腾半天,怀里的几本书册竟掉出来。霍且非比他先反应过来,弯腰捡起,接着月光看清封皮的字。 “你二叔给你的,他倒是贴心,为你考虑的全面。”霍且非咂舌。 二叔最后留下的东西就剩下几本书,韶言也没说什么,从师父手里接过来接过来就顺手塞到枕头底下。 老头搬了个椅子坐下,“我得提前跟你说明白啊,你来这儿可不是享福的。要过少爷日子那是没有的……咳咳,虽然你原先过得也不是少爷日子。总之,在这儿的生活绝对不会比你在韶氏轻松。你还有什么异议吗?” 韶言摇摇头,又点点头。“师父,咱们穷到连饭都吃不上吗?” 霍且非捋胡子的手一个没收住,差点薅下来一把。 “那倒是不至于……不是,你二叔怎么跟你说的,在他眼里我就混得那么不好吗?” 小孩眨眼睛,“可是我在家里也只是能够吃饱饭啊,师父你说这儿的日子还不如家里,那不就是连饭都吃不上嘛。” 曾暮寒笑出声来,“师弟,师父不是那个意思。他的意思是,在山上衣食住行都得自己解决——要是方便的话,最好连师父那份也一起。我说的对不对啊,师父?” 霍且非扁起嘴巴,“大人说话……大人和小孩说话,你个大孩插什么嘴。” “哦——”韶言点点头,似懂非懂。“所以我和师兄要像二叔年轻时候那样,跟小鸟一起住在树上,自己摘果子和打猎吗?” “呃……那倒也不至于。”曾暮寒偏过身子,小声问霍且非,“师父,俊平先生说得是真的吗?” 霍且非面无表情,“想都不要想,假的。我从他光屁股满地跑的时候就认得他,怎么不知道他还有住树上的时候。” 白胡子老头觉得头疼。这娃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嘛!为什么话题越跑越偏,韶言好像还要问,他可怕了。 “对了小言你会不会自己脱衣裳?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会了,不会就让你师兄帮你。太晚了太晚了,师傅我得回去休息了,早点睡啊。” 话跟连珠炮似的,韶言脑子还没过弯,霍且非脚底抹油已不见踪影。 “师父这……” 曾暮寒比他淡定得多,“师父就是这样,习惯就好。” 灭灯以后,韶言忍不住想起那些糟心事,他心很乱。 夜里躺在曾暮寒铺好的床铺上,他的眼睛还是闭不上。 在韶氏的时候,二叔是不和他一起睡的,和别人同床共枕对韶言来讲还是第一次。 他睡不着,身子不敢翻来覆去,怕打扰曾暮寒。 实际上这个时候曾暮寒也睡不着,他小声呼唤,“师弟?师弟?” 曾暮寒见他一动不动,也不知道韶言睡没睡着,只好小声叫他。韶言反应过来连忙回应: “哎。” 他师兄小声问他,“我看你一天都没有笑模样,你不喜欢这儿吗?” 小孩捏紧被子,把自己半张脸藏起来。但他装了一会儿缩头乌龟后,又慢吞吞钻出来。曾暮寒也有耐心,静静地听着他折腾。 “我只是不太喜欢笑。”韶言小声解释,”唔,师父和师兄人都很好。山上也很好玩,我以前……只能在院子里,除却二叔之外没人陪我玩。我很喜欢这儿,起码多了师兄,还有师父……虽然,二叔不在了。” 他怕从出生到现在都没一次说这么多话。 曾暮寒见过韶俊平,想起那位,他的眸子也跟着暗淡几分。 “没事的,师父不也说俊平先生会回来的吗?别总是苦着一张脸,多笑笑,你要是开心的话,想必俊平先生在元氏也会跟着一起开心吧。” 他犹豫了一会儿,把自己被子的一部分压到韶言身上,手臂环过师弟的脖子。“这里就只有你,我,还有师父三个人,不用像在家里那样。” “如果有不懂的事,你一定要开口问;如果不开心,一定要说出来,这样师兄和师父才能知道啊。” 韶言在黑夜里无声地点头。然而,他这辈子竭尽全力也只能做到师兄的前半句话。 他后来下山,意识到不是谁都和师父师兄一样。见过那么多人,真心实意把你放在心上,注意你开心与否的又能有几个呢? 魔头养成第十九式 冤种师父的一些夜间…… 说是回去休息,其实都是假的。霍且非趴在炕上,在黑夜里竖起耳朵一听。等俩徒弟的房间彻底没动静之后,他才舒口气,把脑袋伸到黑不隆冬的床底下。 床下另有乾坤,正中央有个一米见方的洞,里面放置一口大瓮。霍且非从床上摸出一个空酒坛,给自己打了一坛好酒。他喝得快,没过多久一坛酒就下了肚。 喝得太冲,他打了个酒嗝。酒意没有,困意倒有几分。他从地下爬到床上,准备和衣而眠——好歹还记得脱鞋。 然而刚刚上来的困意,又被逐渐上来的醉意压下去。 霍且非这人,喝醉时候没有,只因他与常人不同。常人喝酒是越喝越迷糊,他则相反,越喝越精神。 这酒是他自个酿的,喝下去没啥感觉,却后劲十足。 酒劲儿一上来,霍且非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气得白胡子老头爬起来扔了被子,顺手将床上乱撇的几个酒坛子带了出来。 只听见“咣当”一声,因有棉被的缓冲,不知酒坛碎了没有。 落地声刺激到了霍且非,他起床朝着四周环视,头痛地发现自己的居所似乎太乱了。 若只有自己一个人住还好,但他如今有两个小徒弟。这可不行,让弟子们看见多不合适。 他为人师表,总归得给徒弟们做个好榜样。 小寒还好忽悠,那新来的小崽子可不好对付,看起来沉默寡言,其实一肚子坏水。正好睡不着,他下床点起油灯,就收拾起来。 先是床上。糕点屑,酒坛子,棋子……他甚至还在枕芯里翻出一本《金刚拳》。这是几百年前的老掉牙秘籍,什么时候放在这儿的?霍且非满脸黑线,还是认命收拾。 几百年独身老男人的痛苦就在这儿了,霍且非看着那本从花盆底下拿出来的《春衫薄》满心悲苦地想。这本册子的名字取得很是微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春宫图或者什么不正经的画本。 实际上……这玩意的确不怎么正经,写他的人更不正经。好端端地写双修功法也就算了,还起了这么个名字。双修……呵呵,霍且非想,难怪这玩意沦落到让他拿来垫花盆的地步。 就这么间不起眼甚至乱七八糟的屋子,衣着邋里邋遢的老头随手从床上,盆栽里,花盆底,衣柜里翻出十几本绝世孤本。 不过大都是几百年前灵术修行还未成主流时的武功秘籍,如今留着也没什么大用,不如扔了。 虽说听起来可惜,但这些功法霍且非早已倒背如流,甚至还能把整整一本秘籍连写带画一字不差地复刻出来。 要说实用,他就是倒着用都不至经脉逆行。霍且非看着这些旧物,情不自禁想起多年前的一些事,于是席地而坐,随手翻弄起来。 嘶……霍且非倒吸一口凉气。这些真是的秘籍吗?为什么他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呢? 他一个独身多年,身体心理都很健康的老头子,手里到底为什么会有《媚圣诀》这种采阳补阴和《葵花宝典》这种看起来就不正常的灵术秘籍啊!前者是女人练的不说,后者,嗯,懂的都懂。 霍且非觉得这事不能细想,这两本书就跟烫手山芋似的,这要是让徒弟们看见了可就真的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韶言那崽子的脑回路,保不准会睁着一双大眼睛说: “师父,原来你不是老爷爷,是老婆婆啊。” “师父,原来你的胡子是粘上的啊!” 他光是想想这个情景,鸡皮疙瘩就起了一身。随手捏个诀,火苗在指尖跳动,两本书让他扔进火盆里。 虽然销毁了物证,但霍且非脑子里不知为何蹦出一串串的字:欲练神功,引刀自宫。若不自宫,功起热生。热从身起,身燃而生。由下窜上,燥乱不定。即便热止,身伤不止…… 霍且非赶紧给自己的脑袋几下爆栗,他头一次因为自己的好记性感到苦恼。他到底为什么会记住这种没有用的东西啊!不想要的记忆增加了! 不能再瞎想了。霍且非摇摇头,试图把不想要的记忆晃出脑子。 既然下定决心来一次大扫除,不能只打扫一间屋子。 霍且非摸摸鼻子,拿着笤帚和鸡毛掸子去了隔壁厢房。他都忘了上次进这间屋子是什么时候,一推开门就被激起的灰尘呛得猛烈咳嗽。 推门的力道太大了,以至于对面书架上堆的东西散落一地。霍且非没有先打扫灰尘,看着一地的盒子叹口气,认命地去捡。把它们一个个码好,整齐地放回书架。 ……只是每放回一个都让这老古董的书架的“吱嘎吱嘎”声越来越大。 当他起身把最后一个盒子放回去,那书架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地。 霍且非嘴角抽动,想起这书架还是韶氏最好的木工用黄梨木为材料制成的。他还记得当年那木匠信誓旦旦地说他做的东西经年不坏,能当传家宝,还说下重话:要是这玩意儿出一点问题,霍且非剐了他都成。 如今这散架的木材可不是在狠狠打他的脸! 霍且非觉得此时实在很有拿起两把菜刀把那没良心的木匠剁成一百八十块的必要,但他连那木匠姓甚名谁都忘了,就记得是韶氏的人。 事实上他就算记得那人的姓名也没用,因为不是谁都能活得像他这么久,那个木匠估计现在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没了书架置物,霍且非只好把盒子堆放到墙角。里面有不少易碎品经此折腾成了破烂。这些身外物他以前当成宝贝珍惜的很,如今也不太放在心上,只觉得占地方。 但是没摔成破烂的还是不能扔,不是舍不得。有的东西不一定有用,可一定得有。 他以前收的徒弟,要么跟现在的卫氏宗主一样出身高贵,犯不着他多操心。要么就是纯粹像曾暮寒一样出身草芥,但是心眼多啊,能自己向上攀出一条路来。 可他现在养的这俩,一个出身不低却偏偏爹不疼娘不爱,谁也指望不上。另一个说好听点是心思单纯善良,说难听点就是缺心眼。 这也不能细想,一细想他胡子都要愁掉了。 所以有些东西,他用不上,但是得给两个徒儿准备着。 上好的黄梨木如今成了废材,霍且非蹲下捡拾。那书架下面其实是个储物柜,还上着锁,不过钥匙早就不知道让霍且非丢到哪里去了。 他掀开上面压着的碎木头,掸了掸布料上的灰尘和木屑。天青色的布颜色有点发暗,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下甚至看起来不像是青色。 霍且非额头上出现一层细密的汗,不知道是收拾屋子折腾的还是紧张的。这块布里头包着的东西比装它的书架年头都长,他当年来到不咸山,什么都没拿,唯独带了它。 他在打开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佩剑了。 ——那里面是两块铁。 在霍且非还是霍且非而不是不咸真人的时候,他还用剑,一把平平无奇普普通通需要扛在肩上的重剑。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哪个武林高手没把趁手的有名兵器?可霍且非就靠这把他自己铸出来的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的残次品,在江湖上闯出一片天来。 这剑甚至都不趁手,之所以一直用着只是因为习惯。 对于绝顶高手,旁人形容他们都情不自禁地加以修饰美化。比如推广鬼道的邪祖伏纾安,在说书先生口中是个靠一把金锣夜行千里的恶鬼,实际上他是个只活了三十有六就一命呜呼的短命鬼。 所以霍且非当初的那把重剑,随着主人江湖地位的提高,也添了不少的传说。 比如那剑的原身是天上掉下来的玄铁;霍且非亲娘肚子里生完他又生出一块铁啦…… 实际上真没那么复杂,绝顶高手用什么兵器都不影响战斗。 但毕竟,话本子里的东西也有来源于生活的真实部分,霍且非虽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邪乎,但年轻时候拿着重剑杀进杀出恶人谷还是绰绰有余的。 重剑在他手里握了几十年,杀过的人沾过的血使的这把普通的剑发生异变,甚至有了自己的简单意识,也变得难以控制。 霍且非当时正值壮年,一时风头无两,性格也十分暴戾,这把剑在如此滋养下愈发嗜血。 等霍且非过了花甲,他才发现剑的异常。倒也不是压制不住,只是留着它也是个祸害,他便将其投入剑炉,熔成铁块。 至于另一块铁,也是熔剑所得。但他忘了那剑原来的主人是谁,只记得是个名门正派有头有脸的人物,否则也得不到这合了千年玄冰的铁铸成的剑。 至于是怎么到了霍且非手上的……说出来不太光彩。 虽然它们让霍且非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事,但他并没有让它们继续不见天日。 他愉快的想这是天意,以前收了那么多徒弟都没想到这两块铁。 如今他门下有两个弟子,这两块铁也重现于世,简直是上天赐下的一样。霍且非准备重操旧业,拿这两块铁铸剑,给韶言和曾暮寒一人一把。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论铸刀,朝歌程氏天下第一,说铸剑,无人可比君山郭氏。 好巧不巧,当年教霍且非铸剑的那个老头,也姓郭,就是不知道和郭氏有没有关系。 他上次铸剑还是十年前,给两个下山的徒弟铸的一对儿兄妹剑。 想起那两个徒弟,霍且非难得叹气。往日之事不可追忆,当下之事为重。 天知道曾暮寒和韶言师兄弟二人日后会是什么样子!他这个做师父的也只能尽到义务,剩下的,便是他们自己的造化。 魔头养成第二十式 碧游剑:你了不起,…… 铸剑费的是心神,但霍且非这剑铸得一点儿也不上心。他照样每天哄着两个小孩儿玩,教韶言如何绣花,只省出那一点点时间来去照看剑炉。 韶言念叨:“师父,谁家男孩子学这个!” 他师兄也跟着附和,“是啊师父。” 霍且非眉头一拧,把绣屏给了曾暮寒,“男孩怎么就不能学绣花了?来来来,你替你师弟绣。” 曾暮寒不自在地看了眼韶言,低头接过。 师兄绣出来的花让韶言小小惊叹一声:和真的一样!韶言看向曾暮寒的眼光也多了几分敬佩,霍且非微微一笑,把另一个绣屏递给韶言。 小孩乖乖接过,认认真真学起绣花。 开炉那日和往日相比无甚么不同,只记得是湿乎乎的一天,因为前天夜里下了一场雨。 剑炉一打开,就升腾出一片雾气,黑的白的交织成一团。奇得是那黑气并不呛人,和白气一般清新。 那一团东西逐渐扩散,非但没有变稀薄,反而越来越重,一点点的升空盘旋,若离远些看,似乎将整座山都围住了。 雾气凶重,韶言和曾暮寒又不敢上前,只好远远站着,更看不清炉子里什么样。 霍且非拿山后的冰泉水朝炉子泼下去,动作一点儿也不细致。 一桶,两桶,三桶……那炉底的炽热碰到冰凉,发出“嘶嘶”的声音,像是在□□。 可霍且非仍旧没有停下动作,他足足泼下去一十二桶冰泉水,剑的□□声也渐渐变得微弱,到最后寂静无声。 老头此时的脸上升起了一抹微笑。他念了个诀,一时间狂风大作,不知这股邪风从哪个方向过来,吹得师兄弟二人几乎站立不得。 若不是曾暮寒抱着韶言,恐怕小孩会被直接卷走。 这场风几乎覆盖了整座山,吹了有一会儿才停下。雾气也被这场风一点点带走,成了天上忽明忽暗的云。 待师兄弟二人睁开眼睛,不仅仅雾气散去,连太阳都在这场风的呼唤下从云彩后钻出来。 那先前烧得通红的两块铁,如今散了热,逐渐变回原来的样子。 师兄弟二人因脱力一前一后的跌在地上,小的那个因被大的护在怀里,跌这一下并不疼。 韶言一边揉着师兄的脚踝,一边在师兄的惊叹声中往炉底看: 两把剑安静的躺在里头,一把天青一把湖蓝,像他们二人一般一上一下,竟是一对兄弟剑。 霍且非捋捋胡子,满意地点点头,确认剑炉此时不烫手后,用钳子从里面捞出一把剑。 方才安静躺着的剑此时却像见了仇敌,在霍且非手里极力挣扎着。 曾暮寒看着湖蓝色的剑身在空中扭着,极不情愿的样子。他忽然有了个荒诞的想法,难道这剑也有自己的魂灵,会选择自己的主人? 即使这个荒诞的想法成立,一把剑就是一把剑。 霍且非用另一只手在它的身上轻锤了两下,它便不得不听话起来,只是散去了先前的气焰光彩。 霍且非似乎没有什么吃惊的样子,他给这刚出炉的剑安上剑柄,然后把剑递给了曾暮寒。 后者像得了什么珍贵礼物一般双手接过,然而此时那剑又开始了活动,但不像方才那般周身笼罩着怨恨的气息,十分安静平和。 老头露出了然的笑,“君子剑不愧是君子剑,名不虚传,就连选人都要凭着自己的心思。” 他道,“若我没有记错,这剑原本的名字叫作岁寒,与暮寒你倒是有缘分。不如就叫这个名字,不必改了重起可好?” 曾暮寒此时正仔细抚摸着剑身,拿到这把剑的喜悦之情已经让他无法专心致志听师父的话,只听到岁寒二字。 寒是他的名,以自己的名字来命名佩剑,他怎么能拒绝呢。 韶言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霍且非把属于他的那把剑递给他。霍且非朝他招招手,他听话地走近,乖巧地现在剑炉旁边。 “给你师兄的那把君子剑,是当年一个什么门派的传宗之物。他当初的那个主人和你师兄性子差不多,都是善良又好骗。” 霍且非和他咬耳朵,一边看着曾暮寒一边当着韶言面说他的“坏话”。但韶言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霍且非又说,“你知道炉子里这把青剑的来历吗?这是你师父我当初用的剑,它可不是谁都能用的,只有你这种和师父一样满肚子坏水儿的小孩儿才配驱使。 韶言想要小声辩驳自己才不和不靠谱的师父一样,但他又开不了口,觉得这样似乎对师父过于冒犯。 霍且非不理会他的小心思,嘴里嘟囔着:“便宜你这小兔崽子。”然后一把将青剑拽出。 不似岁寒那般在离开剑炉重见天日后才开始控诉或是悲鸣,这把剑几乎一被霍且非碰到就有了自己的意识,险些脱手。 霍且非眉头一皱,用力把它带出来。离开了剑炉煞气的压制,它更加肆意妄为起来。 老头可能也没想到这把自家的剑能翻脸不认人,手里的钳子一个没握住,就让剑在胳膊上划了道口子。 仿佛打开什么机关,韶言听见青剑好像更加兴奋,竟要往他和师兄的方向过来。 “反了你!”当然没有成功,霍且非硬是一把把它拽回来,不解气地往上缠了几圈符文。 然而这青剑还是不老实,竟然还妄图冲破束缚。 老头眉毛一拧,就跟变个人似的。他这时可算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他闭上眼睛,以左手二指夹住符文,嘴里吐出律言: “闭目冥心坐,握固净思神。扣齿三十六,两手抱昆仑。左右鸣天鼓,二十四度闻。微摆撼天柱,赤龙搅水津。尽此一口气,想火烧脐轮。左右辘轳转,两脚放舒申。叉手双虚托,低头攀足频。以候神水至,再漱再吞津。如此三度毕,神水九次吞。吞下汨汨响,百脉自调匀。旧名八段锦,子后午前行。次笫轮流转,八卦是良因。” 他念得极慢,刚开始韶言还很担心,怕没等他念完青剑就已脱离束缚。 但他每多念出一个字,符文就缠得越紧。待他念完,青剑已被缠得看不出剑形。 老头睁开双眼,眼神不似方才凛冽,恢复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模样。 韶言几个月来早就习惯霍且非的脾气,不觉奇怪。他上前扯扯师父的衣角,“这个能教我吗?就是刚才的咒语。” 老头吃了一惊,心想你小子胃口还挺大。 “你想学这个?可以是可以,不过得等以后。” 他怕韶言多想,又解释道,“你现在学不了这个,这种级别的咒言要是乱学,会反噬的。” 刚才的变故将曾暮寒吓了一跳,他连忙过来检查韶言有没有受伤。霍且非见状作势要哭: “真是有了师弟就忘了师父,你师弟好好的呢,倒是你师父让这瘟剑划了个口子!” 曾暮寒听他这番哭诉,急急忙忙将他师父在空中挥舞的那只胳膊拽下来,仔细检查。 “都见血了……师父可真是,受伤了还动这条胳膊。”他匆匆瞥了一眼那被缠成一团的“罪魁祸首”,担忧道: “要我说,这就是把凶剑。连师父都被它伤到,小师弟又怎地使得!” 霍且非听他此言,眼睛滴溜溜一转,不知有起了什么坏心眼,他故意逗大徒弟: “可若就这样弃了它,你师弟可就没有剑使。不如你这做师兄的就忍痛割爱,把佩剑让给你师弟?” 这是什么师父啊!韶言一下就听出霍且非是在逗师兄玩,他刚想提醒师兄不要被这为老不尊的给骗了。 然而他刚想开口,就让老头死死捂住嘴巴。“小言可别哭了,哎呦,是师父不好,怎么铸了一把这样的破铜烂铁出来!” 真是该死!韶言鼓着小脸儿瞪着霍且非,就知道欺负师兄,坏师父!曾暮寒若刚刚还有些踌躇,但一听到韶言因没有佩剑哭鼻子的时候,就下定决心要让出佩剑。 “阿言不哭不哭,师兄把剑给阿言,阿言就有佩剑用啦。” 他看到韶言眼角的泪花,怕他不肯接受,又道: “反正师兄还要在山上待好多年,没有剑用也可以的。” 他话说的柔和,眉目里没有半分勉强之意,还安慰着韶言,“好啦,男子汉可不能哭鼻子。” “师兄见不得阿言哭的。”曾暮寒说。 韶言眼角的泪花分明是霍且非捂他捂得上不来气憋出来的,这下倒方便霍且非忽悠曾暮寒。 他心里又气又急,因为他眼里,要哭出来的分明是师兄! 老天保佑,霍且非还算有良心,知道不能玩的太过火。他还死死按着韶言,对着曾暮寒嬉皮笑脸。 “师父送给你的剑,哪有你再送出去的道理!我能让你师弟没有佩剑吗?就是麻烦了些。” 他这才松开手,韶言大口呼吸着,看霍且非停止了玩笑,别过头不理他。 “那该如何?”曾暮寒问。“若实在麻烦,我还是把——” “哎呀,都说了不用小寒你作牺牲。”霍且非揉揉他的脑袋,“还记得咱们屋后那口通向冷泉的井吗?” “把你师弟的剑放里头泡个十年八年,给它去去火!” 魔头养成第二十一式 可惜他现在也就只…… 那青剑自此就被霍且非用麻绳绑上,顺着井壁放下。 他又寻来一块巨石,压在井口,好像底下是口酸菜缸。 可怜那把青剑,离开剑炉没过三个时辰,就被缠得严严实实吊到井里,不知何时再见天日。 不知不觉,韶言上山快三个月了。 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理由,辽东四月生的小孩是没资格过生辰的。曾暮寒从未下过山,并不知道那些讲究。 四月初四那天他特意早起给韶言煮喜蛋。蛋壳还特意用红纸浸上颜色,再用毛笔画上一只只憨态可掬的小动物,可见他对小师弟的上心。 鸡蛋还热乎着,曾暮寒揉揉韶言的小脸,把鸡蛋塞到他手里。“给,祝咱们的阿言年年如意,岁岁平安。” 韶言欢欢喜喜地接过,还不忘记向师兄道谢。 不靠谱的师父这回可算是可靠了一次。离老远韶言就看见师父朝他招手,“来来来,看看喜不喜欢师父送你的礼物。” 屋里摆着一件大红斗篷,颜色鲜艳,离老远看就扎人眼睛。 霍且非摸摸胡子,笑道,“这可是北海出的茜素红,一年只出不到十捆,比得上你师兄那件碧玉丝珠绣了!” 斗篷太大,能把韶言整个人包在里头。曾暮寒帮他穿上,问师父: “又不是过年,为什么挑了红色?” 霍且非道,“红色显你师弟气色好,再说了,这多喜庆!” 他说着拎起韶言的胳膊,让他转一圈给师兄看看好不好看。斗篷将韶言的小脸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黑眼睛,眨呀眨呀眨。 曾暮寒今早给他梳的丱发,的确有点像女娃娃。 师父说的没错,红色的确衬韶言。曾暮寒上上下下看了韶言一圈,夸道,“确实好看,阿言这样看着像年画娃娃一样。” 霍且非爱怜地看了韶言一眼,“这是君氏最好的绣娘的作品,可惜不能让你穿着它回韶氏走一圈,你哥哥姐姐见了怕也是会嫉妒的。” 韶言只沉默地笑了笑,思绪渐渐飘向远方…… 兄长,阿姐,他并没有见过。只是依稀记得二叔提起过,他捏着韶言的脸,嘟囔着: “怎么这孩子越长越和我那好大哥像……” 韶俊平又想起什么,放下手,沉痛道: “好歹是个男孩…随了韶俊策也不是不成,你爹怎么说那张皮相还是过得去的。不像你阿姐,女孩随了你阿爹的长相,那可真是……嗯,一言难尽。” 要真是那么说,韶言摸了摸自己的脸想,我长得应该和阿姐差不多吧? 这时韶言性格里的另一项优点就显现出来,他没有什么争抢之心。 ——换句话说,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受委屈,他根本不会往那方面想。这点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而显现出来。 比如霍且非送他的斗篷,即使它十分珍贵,在韶言眼里也不会比别的衣裳珍贵半分。 就算不能像对待粗布衣服那样对待它,那也只是因为它是师父送的礼物,脏了破了师父会不开心。 再比如他不会去想为什么韶华韶景可以依偎在父母怀里度过童年,在韶氏受尽嫡长子与嫡长女的宠爱,而他只能在三岁大的时候被送走。 他更不会想兄姐过生辰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壮大景象:恐怕整个辽东都跟着热闹起来吧。 因为不会去想,所以不会不平衡。 这种心理一直持续到十几年后,能让他没有丝毫不平地如家仆般寄人篱下。 若非韶俊策逼得那般紧,他这一辈子就该那样过去。 在韶言的生命里,父母的存在完完全全被替代。 韶俊策并没有出什么力,给了他一个韶氏嫡次子的身份。池清芷则稍微辛苦一点,尽管生下韶言非她本意,但怀胎七月确确实实是有的。 除此之外,这二位又给了什么呢? 三岁之前,韶俊平勉强替代了他们的作用。三岁以后,霍且非和曾暮寒填补了本该由父母给予的情感。 从此啊,生育之恩,养育之爱,全都化为一摊浮沫。从漠视,到厌恶,到忌惮,最后变为恨之入骨,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错。 那在外头光鲜亮丽,嘴角总是噙着笑的韶二公子,就顶着那样一副壳子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 唯独上了不咸山,回到家里,在师兄师父面前才能吐露出几分真心。 可是现在啊,倒在韶氏祠堂,躺在自己血泊里的韶言,听着外面嘈杂的人声,嘴角勉强提起半分笑意,说不清是笑还是讽刺。 他半睁着眼,看着窗口露出的半截天空,也是血红血红的,像极了当年师父送他的大红斗篷。 他忽地挤出半滴眼泪,就想大哭一场。 22 魔头养成第二十二式(倒V开始) 你的…… 几度花开花落, 鹤雪纷飞。 丈量时间的方式有很多种,但霍且非活了太多年,对时间的概念愈发糊涂。 老头躺在炕上百无聊赖地叼着根草棍, 大徒弟熟练地往灶膛里添最后一把柴, 约摸等了一刻钟才掀开锅盖:馒头香铺天盖地的弥散开。 刚开锅的馒头离霍且非只有一墙之隔, 香味让他吞了吞口水,肚子咕噜噜地抗议。 霍且非忘了犯懒,急不可耐地奔向后屋。曾暮寒无奈一笑, 拣出两只馒头来递给师父, 又重新盖上锅盖。 “不是都熟了, 怎么又扣上?”霍且非吹着盘子里的馒头,问道。 “师弟还没回来呢, 现在开锅等他回来好该凉了。”曾暮寒说着拿出手巾擦了擦手,转身掀开窗户, 探出半个身子去。 他双手拢成喇叭状, 朝西喊到, “阿言!该回来吃饭了!” 中气十足, 惊得霍且非手里的馒头险些掉在地上。 并没有听到应答声,也不需要应答,韶言肯定是能听见的。曾暮寒喊完就回来收拾锅灶,霍且非嚼着馒头, 只觉得干巴巴。 “一顿不吃死不了, 你师弟鬼精灵一个,没准正吃野食呢。”他艰难的咽下馒头, “哎,你就让你师父干嚼馒头啊,有没有配菜?” “有是有。”曾暮寒下意识瞥了一眼那边小角落里的锅, “不过得等到师弟回来。” “啧啧啧…这可真是。”霍且非咂舌,“真是有了师弟忘了师父。” 好在曾暮寒的良心还没都拐到韶言身上,听见霍且非那么说,他还是端了一盘凉菜过去。 ……这怎么吃啊?霍且非这样想着,把馒头切开,往里面……夹了一整勺白糖。 这看上去更没法吃了吧?曾暮寒叹口气,“早知道如此,我还蒸什么馒头,做糖三角更好吧?” 然而霍且非一口咬下去,咀嚼几下就顺利咽下去,眉眼间都是满足感:被徒弟伤透的心只有甜味才能补偿我。 他吃完提前捞出来的两个馒头,还要伸手再去锅里拿,未碰到锅盖就见韶言掀开门帘进了屋。 这孩子的动作也是快,听见师兄喊他,像头横冲直撞的小野兽似的跑回来。 外面天寒地冻,即使全副武装裹得严严实实,他一进屋仍吐出一团白气。 霍且非见他气喘吁吁,肩上还落着雪,“哎呦”一声。馒头都不拿了,连忙上前拿下韶言的斗篷,抖去上头的雪。嗔怪道: “说你傻你该不愿意了。这大冷天的,就连山里的野兽都知道在窝里猫冬,怎么就你非要出门,劝都劝不住。” 他把曾暮寒的话都说完了。于是曾暮寒只问师弟,“找到没有?” 天寒地冻,若非有紧要事,韶言也不愿意出门呢!霍且非听见只怕又要阴阳怪气:哎呦诶,你个小孩子家家能有什么要紧事! 可对韶言来说,找好木头就是紧要事嘛。 他脸上红扑扑的,并不全是因为这鬼天气。胸膛因为兴奋而一起一落。 “找到了!我一个人都抱不开的梧桐树!那么大——”他伸开手臂,朝师父师兄比划。 倒难得见他这么高兴,这么一想就算冻出风寒也值了。霍且非想,况且这崽子身体一向健康,不见得会得病。 没办法,谁让韶言可以说是完美地继承了韶氏祖传的木工天赋呢。 兴许是先前那两个馒头止饿,霍且非今日难得没有不管不顾低头猛干饭。他吃饭的间隙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盯着两个徒弟看。 虽说小孩子长得快,一天一个样,但韶言和曾暮寒个头蹿得未免太快了些。 曾暮寒的生长速度还在正常范围内,但韶言还没到真正长个子的年龄呢,却天天和师兄嚷嚷骨头疼。 能不疼吗?曾暮寒夜半时分似乎都能听见韶言的骨骼如同竹子一般拔节的声音。 睡在他身侧的小师弟正在抽条,总有一天会长的比他这个师兄还高呢。 韶言才八岁,这孩子乖巧懂事的过分,却又不是故作深沉。 与师父师兄近五年的相处,已然改变了他刚上山时的沉默寡言。他话仍旧不算太多,却不似当初死气沉沉,面上总是挂着笑。 为什么不笑呢?他也没有什么忧虑,八岁的小孩子能想些什么事情。唯一让他惦念的,也只有远在元氏的二叔了。 实际上,若不是还有韶俊平横在韶言和韶氏之间,韶言或许已经忘记自己是韶氏的二公子。 韶氏对他这位二公子虽说还没有彻底遗忘,不过也不甚放在心上。 不想那些糟心事。师徒三人正要准备用饭。韶言也起身帮师兄整理碗碟,他刚靠近窗前的碗柜,就看见一坨白雪倏地冲开窗子。 冷风拍到脸上,韶言有点懵。那不速来客同样晕头转向,差点没冲进碗柜里。 “……” “咕……咕咕,咕!” 这咕咕叽叽的声音让韶言反应过来,哪里是雪啊!分明是师父养的那只通体雪白的雪鸮! “云!片!糕!你在干什么啊?” 这只不太聪明的猛禽在碗柜上扑腾,韶言真害怕它把曾暮寒辛苦收拾的碗碟打翻,不顾被抓伤的危险赶紧转移了一部分易碎品。 云片糕可能确实不太聪明,被韶言吼了一通才意识到自己如今在何处: “咕?咕咕咕!” 它毕竟通人性,不是普通的畜生,乱叫一阵似乎是在和韶言解释。 然而韶言并没有来得及听完,因为云片糕刚“咕”了两声就让霍且非拽着翅膀从窗户丢了出去。 ……怎么说,有点可怜啊。听着云片糕的惨叫,韶言忍不住感慨。 但还没等他和师父坐下,窗户那边又传来一阵阵有节奏的敲击声。韶言以为是云片糕又回来了,刚要起身,霍且非却比他早。 窗户打开,一只同样羽毛洁白却带斑点的雪鸮抬着脑袋飞了进来,它眼睛闭上一只,步子里也显示着矜傲。 啊,原来是桂花糕。韶言心想,我就说呢,云片糕怎么可能这么安静。 这只雪鸮明显比先前那只聪明得多,也难伺候得多。韶言注意到它左脚上系着些什么,霍且非熟练地抓起它的左脚。 桂花糕没有挣扎,只是在解放左脚后似乎带有不满地“咕咕”了两声。霍且非忙着拆信,全当没听见。那猛禽看出他有心敷衍,啄了他的手一下。 “哎呀我的祖宗,没看见我正忙着!去,出去找云片糕玩去!”霍且非被它烦得闹心,故技重施打算拽着它的翅膀把它丢出去。 然而桂花糕比云片糕狡诈,哪是那么容易让他摸得到。桂花糕在空中转了一圈,绕到霍且非背后,跳到老头的脑袋上就是一阵猛啄。 “哎呦!言,小言,把它丢出去!反了!这是反了……” 霍且非被啄得嗷嗷叫唤,在空间不算太大的后厨里绕着圈躲,韶言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好,伸手不是不伸手也不是。 危急时刻,还是曾暮寒有主意。他掏出一块糕点,掰成碎块扔向空中。那鸟儿方才还忙着教训霍且非,这时脖子猛地转向后面,叼着糕点飞到房梁上,不理霍且非了。 这鸟和霍且非几乎是一个脾气,好恶也相似,都爱吃甜食,也喜欢两个小徒弟。 曾暮寒怕它吃完了还来找师父的麻烦,干脆把糕点扎进口袋里,桂花糕见了也不客气,挥挥翅膀从曾暮寒手里叼走口袋,到房梁上安静享用美味。 霍且非一手揉脑袋,一手把信拿出来。信封上印着墨色的碧纹——看来韶氏对这位二公子还没有彻底遗忘。 难得,原来韶俊策还记得自己还有个儿子呢。霍且非心里小小的惊讶一下,跟韶言说: “哎,这是你老爹的信。” 韶言头都不抬,专心致志地跟手里的猪□□骨作斗争。霍且非也不管他,接过曾暮寒递给他的手绢,擦擦手就开始读信。 读着读着,不知道读到哪句话,霍且非突然“哎呀”一声,偷偷去瞄韶言的脸色。 但韶言脸色不变,咀嚼着嘴里的肉,好像这信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方才还吵吵闹闹,突然又安静下来,头上的桂花糕也是,咕都不咕一声。 曾暮寒刚才光顾着给韶言盛汤,看到这副场面十分疑惑。“怎么了这是,难道……阿言家中突生变故?” 霍且非正想如何解释,韶言咽下嘴里的食物,淡淡道,“没什么。韶氏并没有出什么事,硬要说变故的话也是好事。” 他说这话时手里的棒骨都没放下,“母亲又给我添了个弟弟而已。” 23 魔头养成第二十三式 第一个副本开始…… 实际上吧, 韶俊策他老婆生孩子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对韶言来讲, 不是什么大事。但对此时的曾暮寒和霍且非来讲,算大事。 霍且非拿信挡住自己的半张脸,他恨不得给自己几耳光:我怎么就管不住这手啊?我怎么这么欠啊?我为什么要当着孩子面拆信! 心里骂完自己又骂桂花糕,平日里让这破鸟取什么东西都磨磨蹭蹭, 今天怎么这么负责。 骂完鸟又开始骂韶俊策:你老婆生孩子都值得你特意写封信? 当然, 因为韶言还在场,他没直接骂出来。 曾暮寒更是尴尬,这是该恭喜还是不该恭喜? 爹娘添了新孩子, 哥哥姐姐们理所应当地会被分走些许宠爱。曾暮寒没有父母, 不晓得这层。 但他以前听师父说起他这可怜的小师弟,总觉得韶言因此心里会不大平衡。 他并不知道这个弟弟的出生,并不会分走父母的宠爱。从来没有的东西又怎么会被分走呢?! 韶言心里门清,所以没有什么太大反应。但他的师父师兄不知道啊, 霍且非问他: “小言……你现在觉得心情怎么样?” “怎么样?唔, 先是恭喜母亲吧。她身子调养了这些年, 终于又可以生育。”韶言撂下手里的食物。 “二叔以前说过, 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 怀我的时候……又经历了些不太好的事情, 以至于伤了身子根本, 很难再生育了。人丁不旺, 怎么想都是她心里一根刺吧。” 好家伙,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还叫人丁不旺?霍且非心里顿时对池清芷肃然起敬。 趁韶言低头吃饭,霍且非赶紧粗略地将信里剩下的部分看了个大概, 生怕再踩中一颗雷。他看得很快,却在寤生两个字上停住了目光。 “这……”霍且非目光闪烁,握住信纸的手微微颤抖。韶言不曾抬头,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曾暮寒看出霍且非的异常,“师父?” 老头闭上眼睛,胡须都因为怒气而翘起来。他将信纸递给大徒弟,“你看看。” 曾暮寒接过,在看到那两个字的时候,瞳孔瞬间放大:“怎会如此?” 寤生二字,即是难产之意。曾暮寒是知道的,他偏过头去看向师父,似乎在用眼神无声的问他这两个字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稍微好一点的含义。 “信上又写什么了?怎么你们反应这么奇怪?”韶言淡淡问道,他想要看信,刚探过脑袋曾暮寒就把信扣在桌子上。 “小寒,把手松开,让他看。” “可是师父……”曾暮寒皱眉,还是没有放手的意思。 但韶言拽住师兄的衣袖,轻轻摇头。曾暮寒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选择松手。 韶言将信拿起,仔仔细细地看起来,看到寤生二字,他笑了笑,“师父说,小孩子取的乳名越贱越好养活。那这么说,母亲是不是怕我因难产而活不长久才给我取这个名字?” 从刚才就一直沉默的霍且非开口: “不是。我可以告诉你,那两个字除了你知道的含义之外不会再有别的意思。小言……虽然这对你来说很残忍,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你母亲给你取这个乳名,除了厌恶以外……只怕不会再有别的情感夹杂在里面了。” 他俩都以为韶言会哭,但这个小孩子只是轻轻一笑,笑得他们在其中看不出任何勉强之意。他轻声说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师父。” “信上还说了什么,师父一起念吧。” 霍且非拿起信,继续念下去。信里头扭扭捏捏地又磨叽了些没用的,才在最后委婉地问不咸真人能不能让韶言回家看看。此时是冬月,这意思就是让韶言回韶氏过年。 霍且非读完,只觉得韶俊策不甚诚心,就不太愿意让韶言回去。曾暮寒也不说话,显然是被气到了。 韶言还吃着呢,“我要不还是不回去了,今年我想留下来给师兄过生辰。” 反正我回去也只能惹母亲不快,韶言想,她刚生完弟弟,还是别生气。 于是霍且非顺手将韶俊策的信填进灶坑,故意拖了一个月,到了腊月十八才写回信。 其实霍且非很想在上面直接写:你儿子不想回去,我也不放他回去。你说什么都没有用,你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心里真就一点数都没有? 但他还是忍住了,好好写了一封信让桂花糕送去。曾暮寒怕他乱写一气,送走之前还领着韶言逐字逐句地检查一番。 曾暮寒检查之余还惊叹一番师父的文采,而韶言,只是盯着上面的,“言年纪尚小,恐难受舟车劳顿之苦”不说话。 除却这些不大愉快的小插曲,这个年过得还算惬意。 大年初一一早,韶言推开门,只见天空挂着明晃晃的大太阳。 这在冬日里可不多见,何况昨晚才刚下了一场大雪。阳光照在雪面上,晃得韶言眼睛疼。 他伸手去躲太阳,一偏身看到站在窗口盯着外面看的霍且非,惊得他差点摔倒。 “师父,怎么今天起这么早啊?”韶言随口问道,拿起扫帚开始扫雪,霍且非高深莫测地笑着: “别扫了,一会儿要下雨,你扫也是白扫。” 韶言心中虽疑惑,可还是停下动作,单手拄着扫帚学霍且非的样子眯起眼睛看向天空,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看看天,又看看霍且非:“师父,这可是晴天啊,天上一片云都没有。你认真的?” 老头没说什么,一把捞过韶言,胡乱地挼他的脸蛋,“狐嫁女,晴天雨。今天是可是大喜的日子。” 他话说得轻松,面上的表情却有些沉重。 韶言动了动嘴唇,还未开口,他感觉衣裳下摆一沉。低头一看,只见额间带着红点的毛团用爪子扒拉他。 那畜生看清楚他的样貌,飞快地伸回爪子,从毛团炸成了刺团。 小孩十分纳闷,他也没做什么啊。他低着头,没看见霍且非的脸色有多差。 “这小畜牲怎么进来的?” 他说着抓着狐狸的后颈,将它整个提溜起与自己视线持平。狐狸战战兢兢,口中叼着一张喜帖。 霍且非眉毛一挑,拿过喜帖随手就把狐狸扔出去。 老头沉沉叹息:“恒水居的结界该加固了。” 他转过身去,高声喊着大徒弟。曾暮寒正忙着早饭,听到师父呼喊顾不得净手便急匆匆出来。霍且非只让他赶紧去收拾东西,“你和我一起去。” 曾暮寒知道霍且非说的是什么事,可是并没有动作,“那师弟不同我们一起吗?” “他?”霍且非视线转移到韶言身上,又缓缓移开。“他不能去。” 大徒弟没说什么,进屋没多久就把提前整理好的行李拿出来,但只有一人的,“师弟年龄这么小,总归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他解释道。 霍且非没再多劝他,只是又说了一句,“你再考虑考虑。”曾暮寒还是摇头,霍且非叹道,“算了,下次还有机会。” 他走之前絮絮叨叨地嘱咐了不少,韶言头一次觉得师父唠叨,但他并不厌烦,反而觉得新奇。 老头说自己这一走短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叫他们师兄弟二人好好顾着家里——尤其是老头子我的珍稀花草,霍且非特意强调。 霍且非特意韶言和曾暮寒自然是全部应下,饶是如此,霍且非走的时候还是一步三回头。 打霍且非收养曾暮寒开始,他约莫有十几年不曾这般长时间离开恒水居。两个徒弟毕竟年龄尚小,何况这次…… 韶言目送师父离开,不知为何,他觉得心绪不宁。他低头一瞥,无意中看见庭院外雪间一双黑色的眼睛,正紧盯着他。 师兄看出他情绪不太对劲,也没有多问,只是抓紧他的手。韶言勉强扯出一抹笑,算是对师兄的安慰。他再向外面看去,那狐狸已不见了。 眼皮一凉,韶言愣了一下,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阳光普照的雪地。 他伸出手,几滴冰凉的雨水砸向他的手心。霍且非已提醒过他,他因此没那么吃惊。曾暮寒和他相比则慌张得多。 “我以为今日是大晴天,还晒了不少干货……阿言,快,赶紧收拾。” 这雨来得太急,若真有狐嫁女,那这亲成的也太快了点。 韶言等不到师兄翻出斗笠来,他自己搬了木梯,蹬蹬蹬上了房。 曾暮寒只翻出两把雨伞,他转身不见师弟,找了一圈,最后发现屋顶上被浇成落汤鸡的韶言。 雨大脚滑,韶言的动作还快,曾暮寒怕他一脚踩空摔下来,整个人的心都栓在他身上,竟一时忘记了打伞。 待韶言抱着干货下来时,他二人身上已找不到一处干爽地方。 师兄弟二人顶着一身雨水坐下来喝热茶,曾暮寒还念叨着师父怎么不带伞,这万一冻出风寒来怎么办。 他刚念叨完就结结实实打了两个喷嚏,韶言赶紧拿来套干净衣服,把曾暮寒推到房间里让他先洗热水澡。 纵使窗户关得紧闭,震耳欲聋的雷声还是敲击在窗沿上。外面阳光高照,却倾盆大雨。 奇怪……狐嫁女时的雨会这么大吗?韶言透过茶盏里漂浮的茶叶梗,与自己的倒影相视无言。 他抿了抿嘴唇,隐隐感觉到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