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冲张黑子请叫我陈总长》 第一章:豪侠 光和二年二月末青州济南国历城 此时春寒未退,太阳虽已升起,但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张冲穿着个单衣,领着自己的弟弟妹妹,正在自家的二十亩薄田上拔草。阿爹今个早上,临出门,千叮万嘱,要他把地里的草清一遍,等他回来,就要种上禾。 张冲不知道禾是什么东西,但生活的常识告诉他,这肯定是他们一家六口赖以生存的主粮。别觉得张冲是个五谷不分的虫豸,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三天前,他玩着电脑游戏,眼睛一黑,就到这儿了。 ———————— 张冲睁眼,看到的是茅草攒的屋顶,黏土砌的墙壁,身下睡的是硬得硌人的木板,身上铺的是稻草编的铺盖。屋内还有一股恶臭,直熏的他闭气。 好一会缓过来,他又在黑暗中摸索,突然摸到一个圆咕隆冬的东西,还待再摸。 黑暗中传来一个幽怨的声音:“二哥,你黑里不睡?抓俺做啥。” 张冲一吓,整个人就起来了,下意识就要对那声音一拳。也幸好,张冲眼神好,即便黑窟窿咚,他还是瞅清楚了,那是一个小孩,声音就是他发出来的。 “石崽子,恁是个夜猫子吗?赶明还要起来做活,赶紧睡。”这时候,黑暗的另一处,也传来了这句带着粗砺感的声音。 “石崽子?说得是我吗?这是哪里?他们又是谁?我这么到这了?”他想立刻起身,冲出去,他怀疑自己被绑架了。但他又想到,如果在绑匪这里暴露逃跑意图,结局怕是不大美妙! 再说,现在在哪都不知道,大晚上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先静观其变,不动如山。 不动如山,鼾声如雷…… ———————— 回忆到此破碎,张冲收回思绪。经过三天的信息搜集,张冲从来没有一刻不希望,要是绑架就好了,要是绑架就好了! 被绑,至少还有机会被营救,而现在呢?他来到了汉代,山东的一个小农村。 这里信息太闭塞了,三天里,他溜达了一圈,在不暴露的情况下,只勉强知道,这里是大汉,这片村落叫大桑里,大桑里住的主要是张姓。 也赶巧了,前后两世,他都叫张冲。这一世的名字,是两年前,他满十五岁,成年了,他父亲张狗子带着两条腊肉请族里的长辈给取的。 而在此之前的十五年,里社的人一直叫他石崽子。原因是,他妈怀他的时候,差点难产,幸亏里祠的巫婆处理得当,大小皆顺。之后,娃他妈就从里祠带回来一个泰山石敢当,孩子就叫石崽子。 石崽子张冲现在还弄不清,现在到底是西汉还是东汉。 不过从大桑里的这个地名,他基本可以肯定,此社会就处在秦汉阶段。因为,这会的自然村或者行政村,都还以乡里作为单位,后世的“村”的概念,在这个阶段还比较少见。 但具体落在两汉的哪个阶段,他就抓瞎了。此世的家庭,明显社会地位太低,三天来,他家里看了一圈,也没找到一寸写有文字的竹片。倒是木质的种田工具,看到不少,甚至有一把铁质的犁地头,这也是家里为数不多的金属制成品。 家里还养了六只鲁鸡,一口母猪。让他受不了的是,这母猪的圈就在他睡觉土茅屋后面,怪不得他刚穿越的那天,闻到一股子恶臭。 另外,屋外还挂着两副渔网,是他阿爹和两个叔爹的共同财产。现在是二月,是休渔期,所以这渔网和钓具就晾在门口,只阿爹得空了,才补一补。 张冲估计网的鱼,都是自家吃,卖估计是卖不出去的。他之前,就走到大桑里北边,那有一条宽达七十米的河流,从在那浆洗衣服的婶子们聊天里,他知道这水就是鼎鼎有名的四渎之一,济水。 他在济水边上,看到了一个大陂塘。 看张冲瞧着陂塘,边上的婶子,用带着羡慕的语气讲: “石崽子,别瞅了,张铁户刚让他家里的长庸在塘里下了苗,恁要是再像去年那样偷,还有几头猪够抵的?恁不知道,去年张铁户,收了六百石的鱼货,就顺着这条济水,到城里发卖,说是带回来一筐筐铜钱,差点把舟都弄翻了,现在张铁户,可稀罕这鱼了,恁可别孬!” 这张铁户,是大桑里三老张弘的绰号。里社的族人说这人就和家里上了铁门一样,对族人吝啬悭贪! 在张冲看来,张弘他们家就是大桑里的势力人家,听说这附近三分之一田,都是他佃给族人的。作为本地豪强,不仅把持大桑里的经济,还有个儿子,在隔壁亭做亭长。 至于,大桑里的亭长嘛,是隔壁里的豪强人家充当的。看来,土豪们也不孬,也懂得易地互换的好处。 三天的摸查走访,得到的信息不少。但更重要的一个意外收获是,他慢慢接受了穿越这个结果。这里的景物是如此的真实,人物又是那么的有血有肉,就拿现在跟在自己身后,一起忙活除草的两个弟妹,被冻得青红的脸上,既扭曲又苦恼。 显然,除草这个活,真的累。 再看看自己的双手,才十七岁,就已经粗胼如老农。再看看自己近乎赤裸的身体,一层层肋骨清晰可见。对的,张冲现在就没穿衣服,只下体兜了个犊鼻裤,短短的,就和没穿似的。 之前,他阿爹让他跟着下地,看他还穿着衣裳,直接就给张冲几个耳刮子,大骂不懂事,不晓得稀罕衣服。 下地,能穿着衣服吗? 被阿爹教育后,张冲才知道,自己那破烂的改了又改的麻衣,竟然值家里六口人两个月的口粮。他们家那二十亩地,一年不过打出六十石的带壳粟米,还要交出去四石,剩下的勉强够六口人吃喝。 这还是十月份以后,不下地干活,只靠喝稀的将才够。此外,每年还要交口钱五百,要不是家里有母娘没日夜的织布,去市里换得铜钱,他们一家已经破产了。 阿爹说完那话,神色无奈,看张冲的眼神也有一丝愧疚。见张冲无意无觉,还是忍不住劝了句。 “石崽子,恁也不要怨,祖辈都是这么下来的,想恁爷爷那会,也是典了十亩地,俺才找的恁娘。现在给恁哥讨媳妇,又典了十亩,要是再给你找,这家就得散。恁自己也大了,得晓得事。哎,咱家授田那会是一顷,传到俺这只剩二十亩,愧对先人哦。”说完,沮丧地低下了头。 是啊,张冲已经大了。汉时,十五成丁,他今年十七,身量已经有七尺六寸,放现在也有一米七五的个子,无论在哪都已经是顶门立户的样子了。 至于要晓得什么? 张冲不傻,他知道阿爹的意思,就是家里就够六口人吃饭,大哥娶了媳妇,要进门,这就多了一口嘴。这家要想不散,就只能他自己出去别立,不论是给人做佃,还是给大户帮佣,得自己混口饭。 想着阿爹那黝黑的皱似树皮的脸,张冲拍着自己水饱的肚皮,只是叹了一声,就继续带着弟妹埋头拔草。 刚干没多久,田间边来了个牵马的年轻人,模样看着硬朗,岁数估摸有三十往上,一把的胡子,用一巾帕裹着。头上带着个赤帻,腰边悬着把环手刀,刀炳用黑布缠着。脸上挂着尘土,即便在初春,额头也汗涔涔的,显然是走得不轻。火山文学 青年用袖子擦了擦汗,一把坐在张冲家的垅耕上,对张冲说:“恁个娃儿,和恁讨一瓢水,走得狠了,舌头在烧,有水就讨一瓢。” 张冲家的地就靠着里社外的官道上,往两日,也见到不少赶路的行商,弄了不少有用的信息,但还第一次见到这模样打扮的。 这马,这刀,怕不是个豪侠。 起了心思,张冲赶紧跑到另一边的地头,搬过来一瓦瓮的水,这是他早上从里社的井里舀来的。这时节,这井水倒也不凉。 赤帻汉子也没客气,先解开胡子上的巾帕,然后接过瓦瓮,就是豪饮。直喝了大半瓮,才满足。擦了擦胡子上的水,然后又用巾帕裹起。 看来这个大胡子,挺爱惜自己这把胡须的。 张冲眼看着,大胡子喝完水就要走,来不及怪他鲁直不礼貌,赶紧搭腔: “大哥,你这一路风尘,这是要去哪里呀。” 大胡子没回,看了看地里的一大两小,先问了句: “恁家大人呢?” 旁边小弟看大胡子威风,兴奋的抢话: “阿爹、叔爹们还有大哥,都一起去社里了,说今天要弄春祭,可大排场了。只是阿爹不让俺们去。往年,我们都去的,那些带面具的人,真威风。” 大胡子哈哈一笑,继而转冷: “哼,你阿爹不让你去是对的。去了,怕不就是一场噩梦。今个,他们求上俺,那就是求了黄天,虽不是俺道中人,但也是要管管的。” “恁这个小哥,别走神!认识去里社禳治的地方不,赶紧的带路,俺是恁父兄们请来做主的。别耽误了。” 从大胡子一说话,就在走神的张冲,这时候才回神,他明白大胡子的意思了。先压住心思,他冲一旁的小妹和小弟吩咐。 “小弟,你带着小妮,把陶瓮送回家里,回家陪阿娘。我带着这位大哥去社里。赶紧些。” 此时,大胡子已经顺着直道走起,落在大胡子身后的张冲,这才露出一脸震惊。只因这个大胡子的脑袋上,正浮现一个扭曲的窗口。 内里只有五个字:“环首刀术,精通” 芜湖,走起,俺,不,我的金手指终于到账了。 第二章:春祭 大桑里城阳景王祠 从早上开始,这里就喧嚣不断。里社的男夫们,穿上了过节才穿的麻单衣,有几户家里比较殷实的族人,甚至还着了履,虽谈不雅。但在一众穿着草鞋,脚缝中还夹着泥的同族中,还是鹤立鸡群。 大桑里的城阳景王祠,并不是家祠。 大概在新莽末年,从琅琊郡的莒县传过来的。当时大桑里附近的五个里魁,在乡三老的提议下,一起出资出丁,营建了这座王祠,专门用作祭祀四时的祠堂。 至于为何把城阳景王祠立在大桑里,明面的原因是大桑里正处附近五个里社中心位置,大家来往都方便。但大家都知道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当年主持营建的乡三老,姓张,就是大桑里张氏的始祖。 这会,大桑里的族人正按着规矩排着队伍,还有几个薄行浮浪的,就蹲着祠堂边,好趁着门子不注意,溜进去。 这时候,里社的草席匠度满,也吭呲吭呲赶过来了。 他虽然姓度,但也是大桑里人,本家在隔壁东平陵,东平陵是济南国的治所,算得上是大邑。 延熹九年的时候,大旱,县里活不下去,他爷爷带着全家,沿着济水,一路乞食,投靠了嫁到大桑里的女儿。 度家靠着一手编织草席,草鞋的好手艺,很快就融入到了大桑里,十几年过去,已经和大桑里人没区别。所以,今天社里祭春,他也来了。 昨夜下了点小雨,社里的路已是泥泞。 度满赶过来的时候,正看到前面几个相熟的,正用竹片挑着鞋底下的烂泥。度满接过前面一麻衣麻履青年手中的竹片,边挑泥边对他逗趣: “恁知道,有种鞋专门在鞋底下包着木,走在路上,一丝灰尘不带。这鞋只能人家贵人穿。俺……” “知,知,恁讲过八百回了。恁说的,恁爷爷当年还在东平陵的时候,给王爷做个这鞋。俺就想不明白了,都给王爷做活,咋还来俺们这哩?” 度满被麻衣青年一阵抢白,颜色不变,只是转口,就问了句: “恁在这做甚,恁不是吹鼓手吗?这社里这么大的事,没喊你去吹吹?” 麻衣青年脸都涨红了,看度满还用着自己的竹片,一把就抢过来,气急道: “度大满,恁休瞧不上人,‘恁个雀,知道个啥雕?’当年,绛侯也是俺这样的吹鼓手,不还是做了好大的事。现在,里魁和那个张铁户,瞧不上俺,说请了城里人,乡里人的手艺就不上席面。俺呸!” 说完还不解气,就要把裹着泥浆的竹片往度满单衣上蹭。 度满色变,灵活的躲避,嘴里还不饶: “哈哈,恁个怂,笑死俺了。没读过经,学啥博士?还‘恁个雀,知道个啥雕?,人叫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恁是去城里读过,咋咧,不也没做成博士,还不是回来了。”吹鼓手叫张旦,是度满伴当好友,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嘴快,直接就秃噜了这句。 本来嘻嘻闹闹的度满沉默了,张旦也后悔嘴快,但不知说什么来安慰。 就在这两人沉默时,前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争吵。 争吵来自祠堂门口。这儿原先是平整的黄泥地,但因为昨夜的雨,现在已经湿泞。所以,几个机灵的族人,就一起拉来了辆木板车,车下再用五六包装满土的麻布袋一顶,一个简易的台子就搭出来了。 之所以折腾这番功夫,全因为眼前这位身着直裾袍,发包葛巾的老文吏。 他是本乡来的乡佐吏,大桑里的族人都认识他,都叫他“刘一脚”,只因为每年乡里几个佐吏来大桑里征收谷租的时候,只有他踢谷斛的时候,总是那浅浅的一脚。至于其他几人,当天无不穿硬头木屐,一脚下去,大桑里的农民就要多交三五斗粟。 老刘也不是没被同僚怨怼过,甚至都告到过乡蔷夫那。 但这老刘也是老阀阅,又和原来东平陵的济南王世系有着一层关系,乡蔷夫不想多事,只让其他佐吏到时候踢谷斛的时候,再卖几分力,帮衬点老刘。有这么一层,大桑里的人无不敬重老刘,当面都称叫“刘公”。 这次,大桑里办春祭,就又把刘公请来,专门负责记录这次五个里社春祭的“社钱”。 里民们在牛车上铺了层草席,又搬来了条案几,刘公就跪坐在高轮牛车上,进去一名里民,他就用毛笔记一笔社钱,没一会,牛车上已经堆了好几卷竹简。 这会,旁边的徒附刚高叫:“张黑子,入社钱十钱。” 刘公刚嘀咕钱不对,一股外力袭来,身子一个趔趄,毛笔就掉在了草席上。 刘公忙抬头,就看到个满是横肉,脸上还有个大痦子的莽汉,刚推他的就是此人。刘公稍懂相面,一看就知此人是那种憨的,他看了下四周,原先带来的几个徒附,就一人再身边,他顺了顺气,柔声道: “壮士,好气力。不知道,找某何事?” 黑痦子男就是刚唱名的张黑子,他抓着刘公的裾领,就要拖他下地。 刚唱名的徒附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忙抱住张黑子就要往后拉,但这张黑子,下盘委实有点稳,徒附耍了半天,张黑子硬是没动。 就在徒附要使死劲,张黑子背着身子,用空着的右手,抓住了徒附的胳膊,身子一弓就把徒附摔飞出去。 刘公来的时候一共带了三名徒附,之前有几个社里的稚童,光着身,就在这黄泥地上打滚扔泥巴,这泥巴扔到了其中一个徒附的袴裤上。 那徒附拉着伴当就去撵那几个稚童,等撵走了那几个顽劣,就看见自家主人被一恶汉拉扯。 二人埋着头,就冲撞过去,但被张黑子左勾一脚,右勾一脚,都掀翻到了黄泥地里,成了泥人。 见张黑子这般莽憨,刘公直接讨饶。 “豪杰!莫要打,莫要打。没乱收钱,没乱收钱。某知道往年,一户一次社钱只要给八钱,但今年不一样,开春不就大疫嘛,乡里的士豪都觉得趁着祭祀青帝,得找个厉害的巫觋,驱傩逐疫,去去邪气。所以就专门从北海郡安丘请来了郎家的人,这个就贵,就贵。” 张黑子听说请了外面的巫觋给里社驱傩逐疫,也没再拉刘公,还帮他拍了拍有些皱的直裾袍。语气轻缓的问了句: “刘公,某家不是来闹社里的大事的,前些日子某家出门办事,昨日才回家,到家就没见到仲弟。问了邻人,才知道是践更去了。 某家就奇了,某这仲弟自小就体弱,所以某在外都使十二分气力,就是为了多攒些铜钱,好交这每年六十天的代役钱。 恁每年冬月夜里收到的铜串子,可都是某家在外的卖命钱。刘公收了钱,还办不成事,这心莫不是个黑的。” 说着,就要掏出腰边的解牛刀,要剜刘公的心。 就在这时,大胡子和穿着个犊鼻裤的张冲,挤了进来。 大胡子看到张黑子掏出牛刀,赶紧喝住: “黑子,恁别孬!想想恁弟?恁也是个好汉子,何必折在这样的贱吏上。” 说着就上前用臂夹住张黑子手,一个转腰,就卸掉了解牛刀。再一脚,把刘公踹下了牛车,拉开了二人距离。 刘公被踹倒在黄泥地里,一身污浊,也不说一句话,手脚连用,就跑进了城阳景王祠堂内。 在张冲眼里,这个叫张黑子的脑袋上,也浮现着一个扭曲的窗口。这回,窗口里显示的是: “角觝术,熟练” 张冲这会,已经确定自己确实有金手指。因为就这一会,他已经看到好几个这样的扭曲窗口了。 有“骑术,熟练”,“弓术,熟练”,“大戟术,熟练”……。得益于春祭,济水边5个里的青壮都赶来了,所以,张冲才看到这么多窗口,但这里面还是没一个像大胡子那样,能把技能打磨到精通的。 样本变多了,张冲也大概猜到这个金手指的一二。 一,这个金手指明显是可以把一个人的技能具现出来。但估计只是武艺方面的,他看了那么多,还没有一个是关于生活或者文学方面的技能。 二,这个技能要具现明显有门槛。因为他二叔也会点武艺,他在他那见过一把猎弓。但他二叔头上就没浮现这个窗口,他一路看到的,也只不过六七人能有。所以,这个金手指具现的应该是熟练以上的军事技能。 至于最后,这个金手指怎么用?张冲还没头绪,但对未来对期盼,已经比前三天那种茫然,要信心多了。 张冲正胡思乱想,大胡子就已经拉着张黑子要跑。 原先围在外面一圈,看热闹的几个里的里民,没一个要上来拦的。 他们是看明白了,这个张黑子明显是在外面做了匪贼,为了给弟弟交代役钱,估计都是晚上扔进这个刘公的院子里的。 但这个刘公,表面上是“留一脚”,实际上也是个虫豸,这个钱明显就被没掉了。所以,张黑子的弟弟还是被拉去做了戍卒,按他们那批,都是安排到辽西去的。 这些年,北边的鲜卑日渐强势,幽、并、凉三州边郡,无岁不被鲜卑寇抄,杀略不可胜数。光他们这五个里,这几年的青年没一个回来的。 怪不得张黑子要剜了刘公的心,真黑。但张黑子也是失了计较,按汉律,他要是杀了吏,他仲弟也要连坐。张黑子只当他弟是死了,但大胡子说的对,万一还活着,可不就害了他。所以,张黑子那一刀就没下得去。 大胡子本来是要来给大桑里的里户办另一件事的,但他认识这张黑子,见不得他惜死此地。所以,临时就要拉黑子跑,但他们想跑却没这么容易了。 一阵喧哗,十几个张弘家的部曲已经冲出了祠堂外。 三四个拿哨棒,五六个拽卜字戟,剩下的右手持着环首刀,左手抓着钩镶,就把大胡子和张黑子围在中间。又有一两个,拽着个渔网,就在后面蹑着。 原先就退后的乡里民们,看到这,退的更远了,而张冲就在其中。 第三章:族法 大桑里,城阳景王祠外,黄泥地。 此时场上的氛围格外凝重。 原先作为刘公临时办公的木板车,此时已经被张黑子掀翻在侧,用作简易拒马。 拒马内,是为弟落草一义寇加上那急公好义烈豪侠。拒马外,是那为虎作伥数武士。 两伙人就这么对峙着,前者因人少,又添几分悲壮。 但悲壮很快就被打破。 从祠堂里又冲出了一伙人,约摸二十多人,皆麻衣草鞋,额抹黄巾。 看到拒马内的大胡子,急忙就跑到他身后,和张弘的部曲对峙着。 本在外围的张冲一看这群人,心里就一咯噔。 因为,他看到阿爹、两个叔爹还有自己的大兄,就在人群里。 而他们额头上那抹黄巾,更让他大感不妙。 但想了想,张冲还是急步加入到父兄的队伍里,手无寸铁地和对面对峙起来。 张狗子看了看只穿着个犊鼻裤的儿子,没说啥,只是把他往中间又推了推。 张弘的部曲显然也不是有心气的,看着大胡子队伍人数突然膨胀,明显骚动起来。 有一两个还不时的朝身后的祠堂瞅,显然是要等张弘他们出来,好拿主意。 趁对面慌了神,大胡子低声和张黑子吩咐: “黑子,恁机灵些,先走,俺在社外头的马桩拴着一匹马,恁骑着赶紧回山里。 恁不是俺们教里的人,一会俺怕护不住恁。” “道使,非是黑子不识得高厚,黑子就认个死理。 虽是个顽物,但也从来没把朋友留下,自己一人落跑的。 丢命可以,但这个‘义’字,死都不能丢。 道使,恁就别劝了,黑子就看看,这张铁户和那刘公,怎么取黑子这黑首, 哈哈!让他们来。” “好!”“彩!” 见张黑子说的气壮,大胡子和身边的里民不约喝彩。 但张黑子不想走,张冲却恨不得拔腿就走。 虽然被父兄们围在中间,但他一点也没到安全感,此时他鼻头上的汗就止不住的冒。 三天前,他还是一个现代人,长那么大,别说见过血,就连打架都没见过几场。 而现在,这两伙古代人明显就在火拼的边缘。 别看他们这边人多势众,但一共武器就两把,其中一把还是短小可爱的解牛刀。 而对面不说武装到牙齿,但也基本是全副武装。 再加上父兄们额头上绑的黄带子,更让张冲血冲堂顶。 他是知道自己处在啥年代了。 汉代,戴黄巾的农民,再联系前面大胡子说的什么道。 他哪还不明白自己穿到了东汉末年,还成了太平道的一员。 这回完蛋了,有金手指都救不了。 不过就眼下来说,也有个好消息。 通过金手指,张冲看到对面那十几个部曲,只有两个人头上有窗口,都是“环首刀术,熟练”,看来都是不如大胡子的。 张冲内心过着个七重八绕,场上又起了变化。 许是大胡子气势太盛,张弘的那些个部曲中有个不耐了,捏着环首刀就冲上去。 此人头裹青巾,身穿一领对襟长袖,袖口用红色束袖紧着。下摆大袴,足下蹑麻履,一副利落武人打扮,单看卖相已是不凡。 他双手持刀柄,冲着大胡子持刀的双手就是一个斜上挑,人随刀走,迅如飞鸟。 张冲看到这一幕,差点呼出来。 原来这该死的金手指一点都不靠谱,它竟然漏了身体素质这一因素。 就拿眼前这武士,刀术虽只是熟练,但明显身体矫健猛迅,张冲这个外行人还没反应过来,对面一招就抽了过来。 大胡子眼一咪,显然也是意外,但还是间不容发,一个错身,然后持刀一扭,以更快的速度侧打在对面的刀身。 中线一破,就是抢身进入,改刀为刺,直插对面咽喉。 青帻汉还没反应,刀已停留在咽喉处,骇得一动不动。 大胡子夺了他刀,又一脚踢向他的膝盖窝,青头汉登时就跪在了湿泞的黄泥地里,跪得实实的。 大胡子乜斜着看着他,蔑道: “身段不错,就是这刀别乱使了,不丢脸,就丢命。” 青头汉被讽得脸黑,就要撞向大胡子刀口。 大胡子没料到这人这么烈,赶忙将刀收起,又退回,站在了大伙前头。 “青奴,恁这烈性要用在轻生上,咋不用在练刀上?咋!练刀比死还难嘛。” 本颓跪在泥地里的青头汉,闻这声,身子抖了下,正要嗫努几句,还是放弃了,跪行到一边,以头伏地,不敢抬头。 说这话的,是一个矍铄老翁,发须稀疏,盖个施屋帻。 他简单穿了件单衣,外又罩了层纱縠,执鳩杖,从祠堂缓步走来。 跟着他后面的,还有几人。 除了,刚见的刘公,还一个带皮弁,套对襟深衣,踩皮靴的鸷勇汉子,剩下的就是位广袖高冠的士人。 这老翁显然就是大桑里的三老,本地的豪强,族里的族长,张弘。 此时,在太平道人群里的张冲,望着这老翁头顶上悬着写有“掷戟术,精通”的扭曲弹窗,暗暗咋舌舌。 老翁不可貌相啊! 跟在老翁身后头的鸷勇汉子,是他的儿子张求,在张弘眼里,亦不容小瞧。 只因他的头上也挂着一悬窗,而且和大胡子一样,都是“环首刀术,精通”。 没想到,一个乡野小豪势,竟有这等鸷勇之徒。 这张求本在隔壁亭做亭长,因休沐就回家帮衬着族里的春祭。 而他旁边那一位广袖高冠的士人,就是大桑里重金请来的巫觋,郎通。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是巫师,却做儒士打扮。 张弘不看跪在那的青奴,只对这大胡子,沉气道: “祭尊使,朽素来与太平道为善,只因朽敬重大贤良师,跋千山,涉大水,蹈疫瘴。 大桑里的里民们,朽族里的族人们,多受恩惠。 但春祭是朽族中之大事,尊使何故奋干戈,毁乡谊。 这是尊使的意思,还是贵教的意思呢?” 张弘老辣,一番话站着义,又循着理。 更是直点祭大胡子,此来是否有授节,是否违背太平道教义。 但张弘说得肃穆,场面上还就是有人不给他这面。 前头说的编席匠度满,就正小声和旁边的吹鼓手张旦,嘀咕: “果然像传的那样,‘张头秃,帻施屋’。 岁数都这般大了,还要顶个帻,来盖秃顶。就和他做的那些事一样,欲盖弥彰。” 话说得污秽又俏皮,直逗得吹鼓手张旦,憋不住,笑出声。 但这一笑,就把张弘引到了。老头只是乜看二人一眼,也不纠缠,又盯着了祭大胡子。 他认识这个叫祭孙的青州太平道济南方下的乡道使,据说他以前是个北军营士。 后来不知怎的就除了军籍,投到了太平道,做了一方乡道使,管着这一乡教务。 至于他后面的那些个头裹黄巾的,其实压根就不是太平道的,都是些本里的下民,既不服族里安排做佃,又无力赡养亲族。 估计是这次春祭征社钱,征得狠了,才扮上个太平道徒。又请来了乡道使,祭孙,想来主持什么个公道。 呵! 看正主到场,祭孙祭大胡子上前一步,对张弘做了个揖,言道: “无上中黄太乙!张信士,是俺教之友。 往日教徒们的衣食,也多有信士祗奉,所以按理,俺是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打搅的。 但昨夜俺收到教里同修的一扎信报,言说一事。俺如鲠在喉,所以连夜跑马就来了这大桑里,就是想把这事和张信士议议。 不然,俺对上方是真不好交差,也愧对上方对俺的信任。” “不知祭尊使,言说何事?”张弘眉间一皱,缓缓问道。 “俺太平道,继黄天之统,庇一方黎庶,是要来这人间开太平的。 怎么开?首要就是吃饭,不论是麦饭还是粟饭,黎庶吃饱了,才能天地祥和、万物有序。 但而今? 乡野豪强阡陌纵横,而贫者却无尺寸之地。乡野豪强广厦相连,而贫者不过陋户鶉衣;乡野豪强佣婢徒附,而贫者却要破家鬻子。 所以,民流离寒暑,转死沟渠,无人殓藏,朽肉枯骸,遂使天下疫气横生。 可叹‘寂寂青州路,家家挂白幡。’ 幸有俺教祖大贤良师,持九节仗,使六方使徒,为灾民画丹书,煮符水,调内气,还精养神,救得良善无数。 然思其根本,不过为豪强贪滥,兼并无度,小民无生。 所以昔日,俺太平道就与青州乡里豪强,互为约法。 豪强需尚德行,抑兼并,留小民生养。 向使犯者,慳贪者报以饿狗!毒害者报以虎狼! 而昨日,俺收得消息,尔张弘好大的胆。 借春祭,号驱邪,实则要敛财于民。 再者,俺太平道自六年前起,就专责负责民间傩祭,尔不知报备,竟使淫巫野祭。 两者一并,就不得不来讨个说法?” 好家伙!张弘老辣,而这祭孙也不让,其言辞雅语,全然不似一个兵子,不愧是太平道一方行走,娴熟教义。 从祭孙开始说话时,张弘老脸就呈悲苦色,但等祭孙说完,他反而展颜笑起来: “好!好个乡道使。尔是方外人,自有教规,但朽今天,却也要行一行族法。” 说着,就把鳩杖重重一顿,只手就对着张黑子嗔叱: “来人,将张黑子压过来行族法。” “族法”二字一落,不仅祭孙一惊。 就连那外莽实细的张黑子,都不禁色变。 俄而,黯然垂首。 第四章:赌斗 张弘话音将落,两傍就走过几个部曲。 原先张弘不在时,他们好像斗败的鸡。而张弘一来,拿族法做令,他们就反到如狼似虎起来。火山文学 也不惧祭孙在那怒目,这几人只把张黑子膊子左右一叉,几步跟头,就叉到了张弘面前。 张黑子就任这他们叉着,也不反抗。 只因对他们这些自小生在族里的人来说,这族法森严有胜于国法。 这会,边上又有部曲递过来一棍,一绳。 执张黑子的那人也不客气,双手环绕黑子腰,就向上这一托,就把黑子双臂撑开。 两边那几个部曲,一个拿哨棍,几个去缠绳,不一会,就把张黑子双臂结实得绑在了哨棒上。 这还没完,那撑开黑子双臂的汉子,又熟练得推了把张黑子。 只见张黑子推金山,倒玉柱地跪在地,整个脸都埋在了黄泥地里。 见张黑子这般窘迫,场上的部曲们无不放肆快笑。 这些笑声与那里户们噤若寒蝉的沉默一比,更显响亮。 张弘喜欢这种畏惧,他压了压手,示意安静。 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着里户们,朗声道: “族人们,今个,俺给大伙讲个故事,故事就发生在离俺们历城不远的千乘县。 这地方啊,有个叫董永的汉子。 他呢?自小就与他阿爹靠在地里卖力做活。但人有旦夕祸福,他阿爹福薄,死了。 这董永是个孝子,为了给阿爹下葬,就卖身给一豪户家。 这豪户是个好人啊,人就没要董永,反而给了他一万钱。 恁们有滴不知道这一万钱有多少。 俺就拿东西作价,这一万钱啊!能买50亩地,一所宅院,两头牛。这就是一家之基呀。 这豪户就这么给了董永。 后来这董永,为父守孝三年。一结束,就要到那人家卖身报恩。但路上,这董永就遇到一妇人,非要嫁给董永。 恁们看,这求的好事,都让董永撞上了。 这董永娶了妇,还不忘报恩。 但人那豪户压根不在乎,后来就问董永:‘恁妇人,会织不?要是会,就织几匹布,就当这价咧。’ 然后这董永就回去,让妇织布。 这布一织出来,可了不得,会发光。 原来这妇人是天上的织女,专门给天帝做衣裳的,后来自己偷偷跑下凡。 现在织布,人天上就晓得了。所以,织女就只能上天了。 俺喜欢这个故事。为啥? 俺从董永身上看到了孝和义,俺更是从那豪户身上看到了仁,万金不买的‘仁’。 没有他的无私,董永的孝怎能成全。 所以,俺说董永孝义,俺更要说豪户大仁。 那豪户大仁,俺呢也不自矜一下,对各位族人,俺也是有个小仁在的。 向使无我张弘,尔等有几个能蔽风雨,给箪食,完裋褐啊! 早就饥寒不赡,转死沟壑咧!还有族里孤贫老少,哪个没有赡养。 就拿跪在这的枭獍畜生张黑子,他的阿爹走,还是俺给的钱下葬。” 说完,张弘又一指身后的刘公,接着说: “刘公,俺是晓得的,纯吏,也是个好人。 可就在俺们祠堂外,帮俺们族里忙事,就被这个从了贼的畜生打,真孛戾犯上。 俺晓得,俺知道恁们心里要说:‘他是为了弟。’ 但,俺说个文邹邹滴话:‘那就是即为全昆弟之情,也不能失清白之贞。’ 今个,罪戾张黑子,从贼,孛上二罪并罚,先交族内杖刑,再收押槛送到亭。 来,请仗格。” 一番话来,翻云覆雨,张弘也不免有些自矜。 他对着一直悠游的巫觋郎通,即是自夸,又带奉承的说道: “杖格之属,有时而施。是而行之谓之断,非而行之谓之乱。 俺这也算明断是非了哈。” 宽袍高冠的朗通,合掌作揖,笑道: “信士,好手段。好一招‘指东打西’。但信士还是不要高兴太早,本巫看那祭孙是不会罢手的。” 说完,向着祭孙的方向,努了一下嘴。 不错,祭孙并不甘休。 他此来,本是因大桑里户民请托,让张弘偿其赀租。 又因此地豪强,自设祭醮,侵蚀了太平道在地方的权柄。 所以,本来他是要来这,借着道义,直接斩杀张弘的。好让这些个豪强知道,青州地方上,到底是谁家天下。 本以为这张弘不过是乡间土豪,随意拿捏,但不料竟雅言雅语,似个博士。 几次机锋下来,他还被打个措手不及。 现在,他已经被架在那了。 要是,让张弘就这么处置了张黑子,这太平道的威信,可不就坏在自己手上。 这是万万不行的。 所以见张黑子就要被杖,他立马跳了出来。 “赌斗!张信士,恁有不对,俺有所求,那就不如赌斗一场。赢者吃一切。” 张弘暗想了会,中! 其实,他是不想和太平道做对的,他知道他们在青州势力有多大,甚至他还听说一些禁锢党人,都和太平道有交通。 但这祭孙大闹祠堂,要是直接被他拿捏,他也别想在大桑里提恩威了。 所以,他才灵机一动,以族法惩张黑子,以进为退。 果然,现在他已立于不败之地。 赌斗又何妨?他压根就不在乎张黑子性命。 行,那就赌斗,也让他看看俺们的实力,别总来小觑俺们。 想明白个中关节,张弘又舒眉展眼,敲了敲鳩杖: “好,那就依道使的意思。那俺们就比个三局。 按规矩,俺们第一局比投壶,第二局比步射,第三局俺们比刀术。” 这老头活成了精,随手就埋了坑。 他们这里人多势众,且都是打磨武艺的武士。 不说胆气,但只技艺就比对面那些拔脚带泥的黔首强太多。 比三局,对面连人都凑不上。 祭孙也犯难,但赌斗是他提的,现在想退就难看了。 “好,就三局。但俺觉得这第一局,张信士得下场。” 既然躲不过,索性让这张弘也上,他年老体衰的,正好抵上一局。然后俺再赢一局,这不就妥了。 本来张冲是一直全程看戏的。但一听这话,就道不好,大胡子小瞧张老头了。 他顾不得惹人,拽了拽大胡子,悄声和大胡子说: “大哥,对面那个张铁户,不能小瞧呀,还有他儿子据说也刀术精通,您要好好调度一下咧。 也学学孙膑,排兵布阵。” 祭大胡子一奇,这小子还懂孙膑?这大桑里人文荟萃如斯之盛吗? 不过,他也没把这小子的话当回事。 他眼神轻蔑,咧道: “这些个土豪乡兵,在乡下逞凶斗勇,便以为天下英豪不过如此。 但俺今天让他们瞧瞧,什么叫杀之如宰鸡屠狗。” 说完,又问身后里户,谁会步弓。 大家左右看了看,都指向了张冲旁边的黢黑精瘦的汉子。 此人就是张弘的二叔,叫张二男,排行老二,现在还没个孩子,只在山里过活。 前日子,张弘看的那把猎弓就他的。 这是一个老实汉子,许是山里呆得久了,显得沉默寡言。 见大伙都推他,他也不推辞,看了眼大胡子,点了下头。 “中!那还剩下一个投壶的,这活要点机巧劲” 说着瞅了眼张冲,“就你了。” 张冲张了张嘴,又看了下大伙,只得同意。 “行,那就上吧!” —————————————————— 第一场黄泥地投壶赛 此时,场上已经搬来了两投壶,还有一把箭矢。 张弘瞧了眼只穿着犊鼻裤的张冲,笑了下。 “行,是石崽子呀。那节约时间,一箭定输赢,就不打满了,别冻着娃了。” 说完,抽了跟箭矢,往后走了五步,转首甩手,就把箭矢掷过去,箭矢精准的插进壶口。 张老头微微一笑,就凝固了。 只见掷入的箭矢因力大,又给弹了出来,在壶口滑了一下,掉在了黄泥地上。 这张弘年轻的时候,一手飞戟,百发百中,到老功夫都没拉下过。 庄子里的木靶上插满了他练习的手戟。 但就因掷惯了手戟,反而用大了劲。 张老头虽觉尴尬,但也无所谓,终究是可有可无的比赛吧。 现在,机会和压力给到了张冲这里。 原来的张冲肯定是没玩过投壶这玩意的,这东西是上流社会宴饮戏乐的。 他张冲就是个种地的,哪有这功夫。 但现在的张冲反而熟悉这个。 因为他大学那会,就有一些商贩摆这个夜摊,兜卖套环游戏,套到啥给啥,二者原理差不多。 那会张冲谈恋爱,为了在女友面前逞能,花了不少钱,也琢磨出了点经验。 这套环呀,重在一个收力。 力道把握好了,再加上点准头,中的概率就大。 张冲学张老头样,也抽了根箭矢,也走了五步。 转身,站定,哈气,心里祈祷,觑了觑壶,又大概算了下抛物线。 凝神,屏息,甩手。 一根箭矢轻飘飘的,划着优美的曲线,正中壶中。 “中!好个小子!” 之前一直紧张的众人,此时各个跳起来。 就连常挂悲苦色的阿爹,都蹦得老高。 “中了,中了,俺的娃,是俺的娃。哈哈!” 连一直脸埋在地的张黑子,都挣扎的想要起身,只是被后面的部曲,又给摁那了。 张冲望着这些贫苦的农民,为自己欢呼,为自己喜悦,他们是自己此世的家人。 一种归属感,渐生心头。 突然,张冲看到右上角的虚空突然出现一个扭曲的弹窗。 “打败张弘,继承其技能——掷戟术,精通“ 原来,你是这么用的。 第五章:君子 大桑里,城阳景王祠外黄泥场。 张冲沐浴在早春的阳光中,尽目的是一排排栽植的大桑树。 据说这些桑树是新莽末年,起这城阳景王祠的时候,一并栽植下来的,距今已是二百年光景。大桑里的里名也因此而来。 他现在在回味一种感觉,就是一种脑子告诉他,你都会了,而身体却诚实的表态: “不,你不会,至少是现在。” 对,这个金手指就是这么没用。 它提供给张冲的只是一段信息流,一种直觉,一种感悟。它并不会作用在张冲的身体。 按理说,一位苦练掷戟术的武士,必定宽背长臂,双掌厚实。但这些张冲通通没有,还是那副单薄羸弱的身体。 不过,张冲有种直觉,只要自己营养充分,身体素质提升上去,这掷戟术就能很快习得,省却无数苦工。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金手指还是很恐怖的,简直是武力速成器。 张冲的胜利点燃了黄泥场上的高潮。 对于生活苦闷的里户们来说,一位他们眼中的“自己人”,打败了高高在上的豪族老爷,这是一件可以说一辈子的事。 虽然,他们一辈不过二三十年,就要如霜雪一般化去。 在他们有记忆来,这张家就坐断大桑里,权柄这一乡五里。往日这强豪酒肉快活,他们这些穷独却无刍无薪。 今个,这张铁户还讲什么董永故事,说什么“大仁”与“小仁”。 呸! 俺们这些个穷户如牛马躬耕田野,一年所获还要供奉六分给他,全家食不果腹。 他们一家反倒是安坐朱门,居陪帷幄,出从仆役。 更可恨的是他那儿子张求,这小子真是畜生,残忍好杀。 当年学刀,就以活人试刀。甚至四年前,有帮游商行宿在大桑里,走后没多久,就被这张弘领着部曲掠杀了。 这件事,整个大桑里的人都知道。 后来,他又进山剿了伙山匪,谎作是凶。 其实哪里是匪,不过是失了地,又不愿做佃的苦怜人摆了。 那充做级功的首级里,还有总角稚童。就这张求还成了隔壁的亭长,守司一地治安,捕盗贼,理民事,兼管停留旅客。 果真是应了那句: “那有罪的禄位加身,老死牖下,无罪的却命绝囹圄,弃尸沟壑。” 但别以为张求外残,就以为他对族人就优容。 拿本里的织席匠度家,他们家投到大桑里也有十多年了。 但度满他爹那年去县里卖席,路上因张家纵马,不及躲避,撞落粪坑,秽物入口。被抬到家里,就已经快不行了。 临了,求他那媳妇一定要照顾好度满,别让度家绝了嗣。 他那妇人也是刚强,当时就说了: “恁则放心,俺一车骨头半车肉,一马不鞁两鞍,双轮不碾四辙。守着大满这孩儿,直到老死也不嫁人。” 之后,这度家娘子,就拉扯度满长大。 那张铁户,还说给这婆姨表个贞洁烈妇,真讽刺‘死人’。 也正因为往日这些怨懑积攒,所以张冲这一胜,才激得全场苦汉子哇哇叫。 而本来还觉无所谓的张老头,听得满声叫好,脸色就时阴了下来。 第六章:谦益 料峭春寒,阳光灿烂。 今日大桑里上晴空万里,是个好日子。但现场的氛围却好似腊月隆冬,凝重得可怕。 张黑子受了刑,此时正由张冲等人扶着,卧趴在木板车上,面如死灰,斗大的汗滚着。 祭孙也由相亲的里民搀着,坐在搬来胡床上,正喝着农家自酿的糟浆。 这是度满跑回家拿来的。 他敬重这位湖海侠义的豪客,即便他是太平道的乡道使。度满觉得太平道就是装神弄鬼,糊弄愚夫愚妇。 他看过太平道徒们是如何符水治病的。 先让病人在四通八达的路口跪着,然后要朝四方叩首,过程中一定要心诚。之后,太平道士们就在手里写个“丹”字,和在清水里,让病人饮用。 说,信者活,不信者,死。 度满看过这套后,就猜到整个机巧。 这所谓的信者活,不信者死。其实只不过是活下来的人,曰信也,没活下来的人,曰不信。所以,该死的还是要死,要活的终究是活。 整个太平道都是一场骗局。 是的,度满一直很聪明,从小他就能编出一手好草鞋,甚至比他父亲还强。 他和张冲,张旦就是同学,张旦就是那个被他揶揄的吹鼓手。他们三人俱受书于乡里书馆,学《仓颉》《急就篇》。 后来,他父亲因惊马而死,族里补偿他,就专门出了一笔钱作为束脩,送他去东平陵县的伏氏精舍深造。 伏氏精舍的学术地位,别说是济南,就说整个青州,整个天下都是无出其右的。只因天下五经之一的《尚书》就是伏氏所传。 伏氏学脉的祖师是秦朝的伏生。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儒家经典就此绝迹。而独独伏生藏《尚书》于家璧。 后来本朝太祖得天下,到文帝始重于文,而当时唯有伏生懂《尚书》,所以要召入京中传学。但那会伏生已近九十,不良于行,就依旧传学于乡。 四百年间,教学不断,原先一脉的伏生《尚书》,也开成欧阳《尚书》,大小夏侯《尚书》三支,俱为当世显学。但他们都尊伏氏为祖。 即便后来济南伏氏迁居琅琊郡东武县,甚至家法也改为了《齐诗》,但这里的伏氏精舍依旧是《尚书》的祖脉所在。 每年,从天下郡国来此负笈游学者不下数千,或执鞭驱马,或杖策步行,来往官道,不绝如缕。 一开始,作为本地人的度满很难理解,青徐海岱的学子来此也就算了,为何偏远如凉益的西州学子,也要不畏霜雪,来此学经。 要知道这东西万里,光路上的时间就要一年,这一路还要遭遇山贼水匪,不如意就要丢了命。 后来一位师兄就说出了其中道理: “万里跋涉所图者何?利也。学成此《尚书》,进者,为二千石,高爵厚禄,退者,回乡教学,开一地之学风,悠游山水,岂不快哉。至于财米油盐,自有弟子服其劳。” 原来,自孝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到元成二帝,选文吏,退法吏。大汉已经形成了完整的儒家官僚选用标准。 上到皇帝诏书,下到群臣奏议,莫不援引经义,以为依据。国有大疑,也以经典为断。 所以,不读经,何以官。 换句话说,想当官,就一定要治经。 而且学了经之后,又能授业族人门客。授族人可保家声不坠;授门人可张势朝野。所以,有句话,“宁遗子孙一卷书,不留子孙千钟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如此家法,才可累世簪缨。 他还给度满举了两个本朝的现实例子,两族俱为本朝数世三公。 第一个是关东豪门,汝南袁氏,家法为《孟氏经》,是袁氏第一世三公袁安之父袁良,从孟氏精舍所学。 当时袁良,不过是个六百石的县令。而到其子袁安以降,四世皆出万石三公,家资巨富,日常供奉,拟于王侯。此非《孟氏经》之助呼? 第二个是关西士族弘农杨氏,家法《欧阳尚书》。对的,这个《欧阳尚书》就是当时伏生的一位学生欧阳生所传。 杨家本是前汉武家,其祖宗杨喜,因获项羽一条腿而封侯。直到本朝出了个杨震,受欧阳《尚书》于太常桓郁,诸儒尊为:“关西孔子杨伯起”。杨家就此转为经学世家。 其后,四世太尉,德业相继。 从这里可知,一位乡间的编席匠能受学于济南伏氏精舍,和历史上的汉家名臣列为一脉,是多大的造化。 即便这个造化是度满之父用生命换来的。 刚来的度满,不过乡间氓愚,不知轻重。对族里造成父亲的死,那是怨愤之气,四水难消。 但随着他愈是了解经学之重,愈是知道伏氏精舍有多么煊赫。他渐渐开始对族里感恩,也对未来充满希望。 正如那位师兄所说的,三公之位不敢求,但世为二千石,就从我辈开始。 从此,他朝夕侍奉师长,晨昏定省,待之如父,用心读书。又因家中不富,无力供给他日常薪米。 所以,每天早上,度满拿着家中编好的草席草鞋,到市里卖,一边贩席一边读经。下了市,就去师长处恭立问安,讨教学问。 白日,还要帮诸师兄拾薪浆衣,顺道借书。等晚上,才回庐,焚柴苦读。 执苦数年,勤学不倦。 作为贫苦人家,怕的从来不是吃苦?怕的是没有机会。 度满自觉族里给了机会,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成功,到时候也能对得起自己母亲,那没日没夜地编草席。 但直到有一日,他才幡然醒悟,这个机会从来就未曾向他开启过。 那一日,他照往常那样,去给师长问安。 其实,他还有个不情之请想对师长私下说,就是是否能在精舍里求得一份教职,好再补贴生活。 原来,这几年,即便勤工俭学,但往日师兄弟们的交际应酬和购买竹简,都还是花费了家中过半资财。 虽然母亲没有说什么,依旧默默支持,但他还是愧疚难当。 他自觉和师长情深意笃,再加经学精熟,已然出师,想来求得学舍里的一份薪职,问题不大。 但这日,度满在门外立了许久,也没见师长出门。 后来才想到,师长应是昨日和东来的硕儒蔡邕宴饮,该是还没回来。 度满本是要走的,但鬼使神差,那一日他就开了那扇门,进了师长的屋内。 他后来反思,那鬼使神差的一开,可能是内心中对成为博学鸿儒的渴望。 他想见一见,那无时不散发出光辉的门内,到底是何样光景。 他见过师长给他们教学时的煊赫场景。 彼时师长,戴进贤冠,身着宽袖长袍,腰间束带,外披纱衣,手持玉如意,卓然如神仙中人。 身后是一众随婢,或打扇,或操沙锤。打扇的做扇风解暑,操沙锤的是镇肃学规。剩下的,有一高喉者,专司复述师长所言,使墙外门生也能听得教诲。 度满来的第一年,就是在墙外听得经典。第二年,他就前移到墙内,第三年,已经能在师长的精舍内,聆听教诲。是这批学生中,进步最快的一位。 师长也禁不住感叹: “努力,努力,吾生谦益。” 谦益,是度满位列舍内时,师长作为奖励,给他取的字。取自《尚书·大禹谟》:“满招损,谦受益。” 自此,度满,度谦益,待师愈恭。 别人听完师长教诲就结束了,只有他每天晚上回去,一定要把今日师长所言用笔记下来,因为讹错而被书刀削去的竹屑,都堆满案头了。 自从见过师长教学时的煊赫,他的志向就从世为二千石的禄位之心,转为继往圣绝学的求索之道。 他升华了,彼辈蝇苟,安知谦益之志。 但这一切,就是在那个上午,因为他的好奇心,给破灭了。 更准确的说,是醒来了。 照师规,凡修《尚书》出师者,既受碟,皆录名于屏风上,向祖师表示,我这脉,开枝散叶。 往日这屏风都是关在师长屋内,度满一进来,就先看到了这座屏风。 他又是骄傲,又是小心,看着屏风上一溜的名字。 四百年间,无数宏儒硕学列名其上。 他直接跳开中间,往最后几列看去,急切的找自己的名字。但找了三遍,没看见。 他又从开头,用手指一个个划过,看到最后,还是没有。 度满当时就坐在了地上,他觉得哪弄错了。他又在屋内继续找,想找到第二座屏风,但只有失望。 这时候,师长回来了。看到度满在屋内,先是一惊,看到度满坐在屏风前,又怒。但再看度满,面色雕枯,心中不忍。 他走到度满面前,俯视着这位努力的谦益,悠悠道: “都知道了?” “为什么?师长,这是不是哪弄错了。这屏风上不应该有我吗?”度满泪流满眶,努力忍住悲愤。 “没有错,你确实不在屏风上。只因你运蹇时乖,根性浅薄,本就不该入我门下,你族里送来的束脩,只是旁听,学问可学,受牒难。本来这早要与你说的,只看你戇直勤奋,才拖到今日。你会怪我吗?” 度满这时才一个炸雷惊醒。 怪不得族里会让这么好的机会留给他,怪不得一个乡豪也能有机会输送弟子到这等精舍。 原来是不入门墙的“门外汉”。 他再也呆不下去了。他没再看师长一眼,哭着逃出了精舍。他连庐舍里的竹册都没有带走。一路上,他胡思乱想着。 他恨张求,恨族长张弘,恨族里的一切。 为什么明明给了他希望,又从来没给,为什么要让他做了几年的梦。 不,这不是他的族,他姓度,他是个外人。 就这样,度满踉踉跄跄的回了家。 到家时,他的母亲看着满身泥土,连鞋都踢掉的度满,什么也没说,烧了碗热汤饼。 度满吃着汤饼,泪流满面。 从此,度满就在大桑里继续编着草鞋草席。 他性格变了,变得讥诮浪荡,他的名字也变了,变成了乡里人口中的“度大满”。 谦益这个名字,随风而逝,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第七章:暗祠 喝着度满送来的糟浆,祭孙精神了不少。 这会,其他四个里的里户们,也陆续赶来参加春祭了。 祭孙这事没干漂亮,不愿意再节外生枝。 也不和张弘父子打招呼,就让张冲他们拉着木板车走人。 跟着走的除了原先那二十多头扎黄巾的里户,还有度满、张旦一些年轻人。 张弘捻着胡须,看着祭孙带着那二十几人愈走愈远,眼神不断闪烁。 他有点敬重此人,义气肝胆,轻生重诺,倒也不负他这身英雄气。 再看自己的儿子,说句不客气的,蜂目豺声,鸷枭猛犬。 看着凶残暴戾,但却无一丝格局。 他自有相术,知得保家业,不在技艺多寡,好勇斗狠。 而是看是否有格局,这才决一世之富贵荣枯。 而此子只能使人畏,而不能怀德,终究膏粱纨绔。 再这样下去,破我张家者,必此儿。 想到这些,他突然没了精力,让人招呼郎通和刘公,就带着儿子回了祠堂。 至于这次五里的春祭,照本宣科,虚应了事就行。 这边,张黑子昏睡在木板车,一路随着众人出了里舍。 到了路口马桩,祭孙那匹驮马还拴在那。 从马的褡裢里,祭孙拿了半贯铜钱,交给了走在最前面的张冲,沉甸甸的。 “黑子,就先交给你们照顾了。 你们看寻哪个安全的去处,使人照料着。 等黑子好了,让他自回山里,也不要牵连你们。”火山文学 说完,又看了下张冲,他有点惭愧: “你说的对,如果今日俺以孙武兵法调度,怎会有此厄。” 说完,向张冲稽首,称他一日之师。 张冲赶紧拉起大胡子: “大哥,你是对的。反而是我想当然了。 看张求的气势,他是不会容我们调度的。 他一定会第二局就比刀,到时候大哥做上驷一定会被安排在第三局。 这样的话,即便我们能赢,我二叔也大可能死在那张求的刀下。 所以,现在这个结果,已经是最好的了。” 听着这话,一直呆着的二叔一愣,张了下嘴。 大胡子也一愣,抚着胡须在那想,突然哈哈大笑,但又牵动伤口,疼得胡须都不小心拔了一根。 他也不疼惜,对着张冲,再拜: “今日之师,不敢忘!”说完再拜。 张冲见大胡子拜,也不再拦,他也一拜到底。 众人看着这幕,两人相拜,一人黄巾裹伤,一人犊鼻裤兜裆。 场面是滑稽的,但在场众人,心都有点暖。 祭孙扶着张冲,两人一起起身。 “好,俺也要走了。这次没杀了张老儿,是俺做岔了。 只等日后寻得机会,枭了他父子的狗头。 再一把火烧了他的契,给咱穷苦人寻个活路。” 大胡子看了看张冲,又看了他身后的族人朋友。叹息: “俺知道,你们不是要投太平道的,这扎的巾不过是给俺张势。 但俺还是想说,太平道永远是给咱穷苦人做主的,这里面可能有误会。 但没关系,迟早有一天,你们会了解太平道,甚至想加入俺们。 到那一天,俺来接你们。” “恨不能现在就与弟共谋大事阿!”大胡子越看张冲,越觉得是个人才。 他拍了怕张冲的肩膀: “努力!” 说完,跨上马,以刀代手,像众人挥别。 马儿驮着大胡子,蹄子轻翻,一哒一哒的走了。 望着大胡子远去,张冲内心无奈。 “抱歉,我虽然敬重你,但让我加入太平道,日后去作那官军口中的‘蛾贼’,我还做不到。 我毕竟只是个普通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又何必? 哎,可惜了大胡子,你这样的好汉了。 只祝愿你的理想和事业,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张冲还在想,突然一个咳声响起。 黢黑的老农张狗子,带着点结巴,吞着声,对在场大伙说: “今个,事已经是这样的了,张铁户他们家想来是不会放过俺们的。 但又如何,只要俺们二十来个结成棍,怕他咋。 俺们手里剩下的地,传到俺们手里,就也要传下去。不然咋下去见祖宗。 所以,别说是他,皇帝来了,想要咱的地,也玩命。 让他来,就跟他干。孬!” 一直没吱声的度满,这回插了一句。 “叔,俺觉得张老头不会跟俺们明着来,今个俺就看出来,他不想得罪太平道。 咱虽不是太平道,但在外人看来,俺们是。 直接动俺们,他还不敢。但怕后面有阴招。” 当时场上就有人喊了: “来嘛,孬熊!” “是,不怕他。” “俺们也弄刀弄枪,就和他整。” 看见大家士气很高,张狗子没说啥,点了点头。又说: “黑子他爹,跟俺从小长大,现在他这样了,就俺来照料。 你们也早点回去,甭管后面咋,日子俺们照样过。” 说完,又对度满: “满娃,恁也早点回去,陪着你娘,也怪不容易的。 这狗球的世道。好人,他命不长。” 大家互相又扯了几句,就渐渐散了。 这会,马桩旁,只剩下张黑子,他大儿子张重,二儿子张冲,两个弟弟,张二男和张丙男。 张冲早就发现了,他们张家的男丁,个个都是闷葫芦。 他哥张重就是个本分农民,只知道干活,阿爹叫干啥就干啥,是个做事的,这一路,任是一句话没讲过。 他那二叔,是在山里呆久了,只知道说“中”,谁让他干事,他就是“中”。惜字如金。 至于小爹,叫张丙男,也是个憨厚的。之前一直在外面浪荡,这几年世道艰难,也就回来了。 回来后,见家里也没啥田,就在山里搭了个地窝,和他二哥作伴。 所以,他们张家就只有张狗子一人,算能拿个主意。 而且,张冲看出来了,这次闹事,背后一定是他爹组织的。 这二十多人里面,他们家就占了四口丁,刚讲话的时候,大伙也乐意听他讲的。 这让张冲很意外,没想到自家阿爹在乡里也是个人物。 “石崽子,恁觉得这太平道咋样?真给咱穷苦人做主?恁今个说的几句话,俺觉得都不孬,恁有主意,给恁几个叔兄讲讲。大伙心明显惴着哩。” 听阿爹问起,张冲也沉吟了下: “阿爹,俺其实也弄不懂人的心思。 但俺听个厉害的人说:‘论迹略心,人皆可测,略迹论心,世无尧舜。’ 就是如果俺们只看别人做的,不看他咋想的,这事就简单了。 因为好的咱就受着,坏了咱就骂,就简便。 但如果,看他做的,还要看他咋想的,那这事就难办了。 人心阴私,一深想,那这世上恐怕就没好人了。 所以,当时俺听了这道理,觉得很中。 后来,俺又听了一道理,说: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说那千年前有个皇帝的叔叔,干的事都是让人讲闲话的事,但人家最后是个好人。 然后前朝那个大脑袋,王莽。篡朝前也是个忠臣,但后来发现最坏的就是他。 然后,俺就琢磨了,这世道光看人咋做的没用,到底还是要再看人咋想的。 你比如说,俺们天天给那大花猪,好吃好喝。 图啥嘛,还不是图它一身肉? 所以,现在太平道对俺们好,怕不是以后要俺们拿命来换哩。 但祭大胡子,是个好人。” 张冲说完,抬了抬手里的半贯铜钱,感叹着。 大伙一听,倒抽凉气。 可不是嘛,他们对家里的那口肥猪,好吃好喝不就是图那身肉。 要是自己等人也是这太平道养的肥猪,那就未免太可怕了。 听懂这个道理,大伙真对这个二子,有点刮目相看了。 这个比喻,太他娘的形象了。 “好了,好了。咱自己留个心,主要还是过日子。 咱几个早点回去,让恁嫂子,给弄个鸡。 天也不暖和,石崽子回去把衣裳穿上,别凉到。” 说完,张狗子若有所思,然后指使大儿子推着板车,一众人就朝家赶去。 —————————————————— 城阳景王祠,祭祀的是刘章,是汉高祖之孙,齐悼惠王刘肥之子。 当年,诸吕乱朝,他和功勋一起诛除吕家,对汉家有大功。 他本应受封赵王,但当时即位的文帝,得知刘章意在拥立自己兄长齐王刘襄即帝位。 帝不快,徒封为城阳景王。 但刘章匡扶汉室的事迹就在这青徐大地上流传着,民间也一直祭祀不断。 光这祠堂,怕不就有六百家。 但这会大桑里的城阳景王庵堂内,却是另一副样貌。 张弘带着儿子离开黄泥场后,径带着他进了庵堂。 但没做停留,而是在一边的璧上摸着一个暗门。 门打开,是漆黑黑的甬道,不知通向哪里。 张求一旁取了个烛火,点着光给父亲照路。 二人下了甬道,也没走一会,进了一间暗室。 这明显是一座暗祠,上面的城阳景王祠不过遮人耳目。 案桌上摆放着一排神祖牌,最前一个写着:“先祖考齐王张”六字。 后又立了一木胎泥塑,做诸侯王打扮,旁还有一石碑,叙主人当年事迹。 到了地,张老儿自己先三跪九叩,又捻了根香,插上香炉。 随后,一声叱喝: “跪下” “扑通”一声。张求埋着头,撅着腚,就跪了下来。 自小,每当犯错,他就要到此,面对祖宗牌位受仗。 所以,父亲一喊,他身体就已经反射。 张老儿,执着他那仗,就对儿子脊辈臀来了三下。 打完,便问: “知为何打?” “儿知” “为何?” “觑天下英雄,怠志士义气,进不能得亲族之心,退不能免髡首之辱。” “为何做不到?” “因为儿不服,儿本龙蛇之遗,蛰伏草莽本应乘势。 今天下汹汹,海内沸腾,汉家天命摇坠,五德轮转,正是英雄奋武之时。 但奈何大人,践运不抚,临机不发,只愿纠纠于乡野。 大人要儿做的,是英雄所为,一乡豪竖吏,安做此想。” 儿子的话,让张弘没话说,举起的鳩杖也打不下去了。 他坐在草席上,平视着跪伏着的儿子,叹道: “痴儿无状,你说自己是龙蛇之遗。 没想到追思祖宗,竟只激发了你这不该有的念头。 争龙?你也配吗?我们张家也配吗? 想你祖宗,当年不过据有青州一地,就这,已是气运勃发。 但又如何呢? 光武不过遣一偏师,大业消融甚于汤雪。 旬月之闲,祖考已面向于北,缚送入京。 是,这是天命属汉,所以我们祖先才志气不申。 但随后呢? 和帝有张汉乱于乐安,安帝有张伯路叛于滨海。 我们张家什么时候服过。 但我算明白了,终究是‘卯金刀,坐天子,弓长之主当别都。’ 只要姓刘还是天子,我们姓张的就只能屈为人下。咱姓张的,是干不过姓刘的。 现在那太平道的兄弟,我看也是要走此路的。但终究敌不过天数。 所以,明白了吗? 天命不属张,徒之奈何?” “孩儿明白了。” “明白就退下吧。还有,你出去后,使人把那个忘记放沙的打死。 给他裹身席子,也算看在他姓张的份。” “诺”张求低着头,躬身正要退出庵堂。 突然,黑暗中,张弘问了句: “小二还和那太平道的徐和勾勾搭搭吗?” “是” “嗯,那你下去吧。” “诺” 张求快要退出去了,想了下,又对着黑暗中的父亲,说了句: “儿明白大人说的,但儿听佛家一言,说 人生皆苦,生有终身之勤,死有暴骨为忧。 孩儿觉得,有时候,人生匆匆三十载,譬如朝露。 但要是能做一番大事来,那死又有何妨呢。儿退下了。” 说完,转身离开暗祠。 良久,黑暗处,悠悠叹息。 第八章:傜役 日升月落,又过了一周。 自他们从春祭回来,张狗子家又回到了过去的平静。 那二十亩地,已经除完草,撒上了去年精心留下的禾种。 家里的那几只鸡也陆续杀了,用来给张黑子养身子。 张冲跟着沾了点荤腥,再加上这些天好吃好练,身体壮实不少。 他那日回来,就开始熟悉这精通级的掷戟术。 在试过几种投掷物后,他发现感觉不对,投出去精准度很低。 看来,这个技能要想发挥最大作用,还是要选择特定的器械来练习。 所以张冲从祭大胡子给的五百钱里,划了三百钱给家里,剩下的就去乡里铁户家打了把手戟。 因用的也不是好料,加上乡里间亲熟,人也就要了百钱。 但就这,也让他母娘直骂:“不过日子。” 后来,张冲买了些母鸡和鸡仔到家里,母娘才作罢。 有了趁手的家伙,张冲就常往丘上跑。 他以树为靶,掷戟术是突飞猛进。 十步之内,眼到戟到,二十步,已然做到十发八中。 张黑子一直在张冲家养病,知道这石崽子是去练武。 他受张狗儿一家照顾,本就想报恩,就想好好指点些。 刚能下地,就跟着张冲一起进丘。 但张冲这一手掷戟术着实把他给惊到了,之后他就再也没跟来过。 后来张黑子身体好了,要回石崮山。 石崮山离历城五十里,张黑子他们的寨子就起在那。 临走时,他是这么告诉张冲的,在石崮山,他知道的,有这技艺的,不过一人。 唤牟名宗,是寨里的选锋。 他本是猎户出身,自小打的石子,后有族里一老军教导,学了掷戟术,自此二十步无敌。 张冲是张黑子看到的第二个有这能耐的。 张冲肯定不会告诉张黑子这都是金手指之大能,只能腼腆一笑。 他这些日子还从张黑子这里继承了角觝术,这也是一个精通级的技能。 至于咋赢的,比吃粟米耳! 哈哈!和一个不能下地的人比谁吃的多,绝! 继承了精通级的角觝术,张冲才发现,这和他后世盛行的柔术很像,都是主抓擒拿,摔法,也有一些关节技。 这武艺是典型的军中武艺。 想象一下,两军混战,人人顶盔贯甲,手持刀械。 如果你被人摔在地,对方一刀下去,岂有命哉? 所以,军队里,平日除了习练五兵,熟悉军鼓,练的最多的就是角觝术。 还有,有了这角觝术做参考,再结合他观察的几次厮斗,张冲发现不同技能的杀伤力差别很大。 你比方说,张黑子是精通级的角觝术,可以连摔三人,毫无烟火。 但这是分而击之的结果。 如果之前刘公的三个徒附一拥而上,甚至手上持棍拿网,张黑子多半只能被擒。 而祭孙和张求是环首刀术精通,持械厮杀,一人可杀,三人可挡,五人估计就要且战且走。 但他这个掷戟术完全不同。 可以说,二十步内,甭管你有何手段,也甭管套了几层甲,只要手戟足够,就能瞬杀。 有这功夫,可想张老汉年轻那会,在乡间是怎样的坐地虎。 但现在,这杀伐手段是他的了,有这傍身,再小心些,天下也可去得。 不过也不能骄横,要是遇到对面用弓的,自己这点距离,只能做靶子。 所以,日后还要再学些弓术。 还有,现在只有一把手戟,扔出去就没了,要能达成群战效果,不说五把,三把还是要的。 但没钱啊! 真穷!得搞钱! —————————————— 这日,张冲还像往常一样在丘上练戟。 一不速之客进了张家。 “狗子,今年县里征派的转输漕谷的劳役下来了。火山文学 本来是发徒隶去的,但仓官那边反映,去年到中山给黎阳营转输军粮的徒隶还没回来,说是被黎阳营那些老革征了去,修缮营房了。 所以仓官那边的意思,这次转输漕谷就让县里征发黔首二百。 俺们乡人多,分了五十。 狗子,恁不晓得,为了这五十人,郑啬夫和刘公那些佐吏是想破了脑袋。 因为不能征家里独子,现在马上就要春耕了,这农事是不能耽误的。 然后今年已经派役的又不能征。 所以咱们乡的户版簿籍,不知道被老郑翻了多久,才凑满了这五十人。 这不,恁家二子就在。” 说完,一个头包施屋帻,身着皂衣,腰配铜印黑绶的山胡子老吏,从袖里掏出一把竹片,翻找了一会,抽出一片递给了张狗子。 这人是张狗子他们这片的亭长,孙逊,专门管着交通、民诉、防盗的事。 他出自隔壁乡的大族,调来这做亭长已经二十年了。 所以,算是看着张冲长大的。 一直欠着身子,不说话的张狗子,接过竹片。 他也在乡里受过蒙,认得些字。 这竹片上面正写着 “济南国历城大桑里公士张冲,年十七。” 他知道这就是石崽子的身份符节。 出门过关,人人都要验符。 至于公士这爵位,是当今国家即位的时候,赐民一爵,人人都有,不值啥钱。 见张狗子没说话,孙逊又开口: “狗子,恁也践更过,晓得这劳役的规矩。 恁家二子这是第一遭,有些事你一定要讲清楚。 路上病了可以回来,但要是逃了,这事不光恁们一家要罪。 俺,老郑他们,还有县里的令史、尉史,都要罚。 所以,恁一定要跟娃讲好,别觉得苦,就偷跑了。 跑了,事就不好弄了。” 话说的有点重,亭长张逊调整了下语气。 “狗子,这次傜役算不错的了。 恁家儿子,一路只要摇桨,吃在船上,睡在船上,不比路上挽牛驮运舒服些? 这里去敖仓,也就是四十日,回来顺水,就更舒服了,二十日不到就能回来。 还有,一路上还能带点东西卖卖,能挣点铜钱。 公家请恁吃粟,还能有铜子挣,这不是好事? 恁没看,这次劳役,就是俺来带队。 不舒服?俺会做这个?” 张黑子点了点头,后又怕孙逊误会,赶紧补充: “俺家小户,哪有啥本金做生意。只希望石崽子一路上平安就行了。” 孙逊也点头赞同: “是啊,太平无事就是福。” 说完事,孙逊就辞别了,他还要再通知另外几个里的。 临出门,孙逊不放心,又提了张狗子一句: “跟娃讲清楚,别孬! 记得两天后去俺那集合,到时候驮了漕粮,就发船走哩,千万不能迟。 二子这次践更的牒书就先放在俺那,走咧!” 说完,提着只老母鸡,拖着木屐走了。 这老母鸡是张狗子给孙逊的谢礼,托他路上照顾着些石崽子。 还有牒书,那上面记载着张冲的身份籍贯,年龄身高,这次出役的时间和要返回的时期。 到时候,过关要一并核验的。 亭长走了。张狗子心下烦躁,他先回里屋和媳妇讲了这事。 二子他娘其实在亭长来的时候,就放下织机,听了一句半句,心里就觉得不好。 等老汉真说了二子要去践更,还是哭了。 等老汉安慰,三个月就回来,而且是去荥阳,才稍微好些。 张狗儿安慰完媳妇,就去地里寻大儿子,让他去山里把他两个叔叔喊到家里。 等张重带着两个叔叔,一头汗的赶回家里时。 院子里已经摆上了案桌,张狗子去度满家沽了点酒,又做了只鸡,就和两个弟弟吃喝起来。 他和两个弟弟说了今个的事,然后对三弟张丙男,说: “三弟,俺是这么琢磨的。 这傜役看着有点蹊跷,咱们刚恶了那张老头,二子就被征了傜役。 虽然,二子也到了岁数,但俺总觉得不对劲。 所以,俺就想让你跟着二子一起运这趟漕粮。 恁走惯了江湖,有些不对劲的,也能带着二子回来。二 子是有见识的,以后能兴旺俺们张家。” 张丙男抹了下嘴角的油: “没问题,哥,这趟俺跟二子一起去荥阳。 这条水道,俺走熟了的,沿河的豪杰好汉,俺也认得。 如果张铁户真要使啥坏,俺就带二子回来。没有,俺叔侄两就路上有个照应。 就俺说,这事没准是个好事,出趟门,二子也能见见世面。” 听弟弟这么说,张狗子点点头。 三兄弟商定,又吃了些酒。 张狗子让二子他娘又赶做了两人份的干粮饭团鱼干。 虽说船上有的吃,但家里的,终归不一样。 等张冲练完戟,踩着黑回来时,全家都没睡。 母娘在灶上忙活着,小妹和小弟则眼巴巴看着灶,留着口水。 阿爹和大哥撇着竹篓,就连两个叔叔也没回山,在家里铺草席。 他就猜到出事了。 “去荥阳?好啊,俺正想瞧瞧外面呢。” 听得阿爹说他要送漕粮去荥阳,张冲除了意外,一点没慌。 开玩笑,他又不是真的是古人。 大汉的农民,要不是天灾人祸或者去服劳役,可能一辈子就在百里范围活动。 所以,出趟远门,对他们来说是天大的事。 但张冲前世就是旅游达人,祖国山河不知踏遍多少。 就说那荥阳那的高速,他不知道来回过多少次。 所以,这次能见见大汉的荥阳,他还蛮兴奋的。 两日后,附近几个里被征发的庸夫结伴一起去祭祀道神。 说是神,其实挺不起眼的,就是道路边上,几块石头垒的神龛。 他们出远门,除了要算吉日,就是要来这拜路神,保佑大伙出门平安顺利。 拜完神,张冲和小爹一人背着个竹篓,和大伙一起去亭长那报道了。 一起的还有度满和张旦,原来他们也在征发之列。 第九章:济水 沧浪之水清兮,浩瀚济水,千帆竞渡。 这是张冲等人上船的第二天。 昨日,他们五十人在码头上搬了二百石漕粮上了船,之后大伙在亭长孙逊的指挥下排成了两班轮流划桨,一路向着祝阿县而去。 他们下一个补给点就在那。 张冲今天换班,所以就和小爹一起上到了甲板上。 他们脚下的这艘漕船是一艘长二十米左右的十六桨帆船,挂“漕”字旗,又有小旗书“济南国历城转输”。 这会小爹正小声和张冲说着话: “二子,俺昨个想了一天,琢磨你那天的话,觉得恁讲得没错,确实是‘成大事者,皆要为他人不为。’ 那天,咱们这五十人刚到孙亭长那,那老儿就要我们推举出一个认粮的把头来。 自打光武皇帝罢免这漕卒,这天下转输就派到了俺们身上,不光要交这漕钱,还要践役,甚至水上舟船倾覆,也要那认粮的把头来赔。 所以,每次转输役的时候,人人不视这认粮差为洪水猛兽,生怕破家灭门。 那日恁便要去领了这差,俺是要拦着的。但恁说: ‘天下的人,从来都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所以天下的难事,就少有人做。 而英雄之所以是英雄,不是因为他本来是,而是因为他做了英雄事,能德天下民。 现在人人畏这认粮把头,我却觉得这是个机会。别人畏难,我迎难,我做了别人不愿、不敢做的,我就有德于他们。 再加上,蛇无头不行。那孙亭长,我看也不是个能依靠的,所以这一路,还是要靠俺们自己。’ 那时候,听了这话,俺还将信将疑。但经过一日,俺看明白了。这满船上的汉子,恁最小。但大伙都爱听你的。二子,俺算是服了。” 吹着河风,张冲对小爹竖起的拇指只是腼腆一笑。 他自从知道这里是汉末,知道一场席卷关东的大起义将要爆发。 知道这六千万丁口的社会再过半个世纪,将十不存一,只有五百万的时候。 他就想抓住一切机会和资源,他不确定自己未来方向在哪里,因为他现在的阶层太低了。 无论是打天下还是投靠一方势力,都没啥机会。如果不能尽快得人集众,他不确定自己这一家还能活多久。 所以,这次转输漕粮的劳役,他不仅要看看沿岸豪强分布,理解沿岸的社会网络,更是要将这五十人的团队牢牢抓住。 即便践更结束了,大伙就要散回乡里,但这个关系还在。 所以他才认领了这个船把头的差事,而且一路从不偷懒,一直和榜夫们在仓里摇橹。 直到这会才换班,抽空上来好好看看这济水。 在张冲前世,因为黄河改道,这天下四渎之一的济水已经消失了。 但在这会,这济水可谓天下有数的大江大河。 在战国那会,天下的食货皆从此道汇聚临淄,使齐国临淄成了有数的名都大会。 后来秦汉一统,这关东的水陆海货也靠着济水转输京师,供应那些皇亲贵勋,官吏学生,和他们的仆从隶妾享用,而且规模越来越大。 前汉刚开始的时候,济水上不过几百艘漕船在跑。 后来到孝武皇帝的时候,就已经一年要运四百万石的粟豆进京了。 要知道,这么多的粮食能让百万人吃四个月,而京城领俸禄、吃漕米的,加一起也就二十万不到。剩余的都囤在仓中,被硕鼠所食。 而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连一口麦饭都吃不上。 不说这些,小民艰生,自古不都如此吗。 总之,自孝武以后,每年都要转运这个数到京,再加上每年转运口钱的,布帛的,这济水上的船是越来越多了。 就张冲现在看到的漕船,就已经有五十多艘。其中一半是乐安郡的,剩下的都是他们济南国的。 乐安郡是他们东边的郡国,离敖仓更远,所以更早出发。 他们那二十艘组成了一个船队,也是标准的十六桨帆船。他们从临济出发,载着粟豆,漆麻、鱼盐和去年整个乐安郡的口钱,一路逆着济水摇橹而来。 济南国的漕船也一样,运的都差不多。只不过他们历城有铁官,产生铁,所以运的铁就多些。 张冲他们这条船,就专运稻米,二百石的稻米用稻草绑成了两百个担子,码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仓里。 那些榜夫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粮食,有几个睡觉都在那傻笑。 因为梦里啥都有! 这会,同船的孙逊也在仆隶的搀扶下,上了甲板。 他在下面有个独立的舱室,上了船后,就和他那年轻的仆隶呆在里面不出来。 酱菜麦饭和水酒,都是张冲给他送过去的。 真玩得花。 他上来后,先和张丙男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走到张冲跟前,拍了拍自己的腰,感慨: “果然是老了,不比以前,今个上船后就一直不得力,看来下次漕役,就让老张来带。” 老张,是他亭的求盗,他那个张不是大桑里张,但一笔写不出两个张,也算张冲的叔公。 张冲有眼色的递来一个马扎子,边扶着孙亭长坐下,边开玩笑: “亭长,恁这是老当益壮呀,忠成侯,决胜南土壮志心;亭长,千里转输补供给,也不输忠成侯呀。再说,漕运这么重要的事,还是得亭长恁来,俺叔公怕是差了些。” 忠成侯者,伏波将军马援也。 张冲一袭话说得孙逊的山羊胡子一颤一颤。真没发现狗子家这个小二,说话这么伶俐乖觉,是个好苗子。 他摆了摆手,半是炫耀半是提点地对张冲说: “石崽子伶俐,叔今个就教一教恁点人事。 何谓人事?就是除了国事就是人事。 咱们千里转输累不累,苦不苦,但它有人事。 俺不抱着孙子,离开老妻,车舟劳顿的,一方面是士君任事,这另一方面,就为了这。 等后面,恁就看着,也别吱声,看看恁叔咋做的人事。” 说完,就眯着眼,不说话,任那仆隶揉着肩。 而张冲和小爹面面相觑,弄不明白,索性站在孙逊身后,看沿路风景,千帆竞渡,百舸争流。 此时船队已经驶离了济南国,进到了平原郡。 他们下一站要到的祝阿就是济南国、平原郡以及兖州的泰山郡的三郡交界,也是历城的南大门。 第十章:祝阿 高天远影碧空尽,济水白帆摇橹来。 见一切顺利,亭长孙逊兴致很高。 他坐在船头的马扎上,一路哼着不知名的青州腔曲,一边拍大腿,打拍子。 他摇了摇手,示意张冲靠来。 张冲碎步,垂手恭敬立在一旁,听孙亭长教诲。 “二子啊,恁是俺从小望到大的,说来也和自己子侄一样,昨个见你自告奋勇领了把头的差,俺就觉得恁以后能有出息,能做事。 但光有做事的心,要是不知道做事的关节,那也是取祸之道。 俺作为叔,就跟恁讲讲俺们这条济水上的风物人情,往后恁出来闯荡,也好知道高低。 下午俺们就能到祝阿,俺就先和恁讲讲这祝阿的人情。 祝阿有三家豪姓,分别是张、陈、高三家。先说后面这陈、高二家,他们都是本朝的军功侯。 高家是前汉太祖时的功臣,封在了祝阿,虽然没两代就犯事被除国了,但也是祝阿的势力人家。 陈家也是,这家是光武中兴时封的军功侯,原是新朝时的南阳郡吏,后来去河北投了光武,成了二十八云台将。 后来祝阿被划给了俺们济南国,陈家就被转封到他处,但也在这祝阿留下了一支。 再加上他们家的子弟,现在还习练强弩,武风盛行,所以在这祝阿,他们陈家还是一方豪强。 但这两家再豪著,和这第一家比起来也不算什么。 这祝阿张氏,准确的说应该叫祝阿侯,是孝顺年间封的。 说来富贵也不过才六十年,和后两家没得比。但要论势大,还得是这家。 为啥? 只因为这家是宦官一脉,是扶立顺帝的十九侯之一。 当时外戚阎氏把持朝政,另立新帝。 那会张家有个叫张贤的,在宫里做小黄门,就和另外十八位宦官在钟楼下共誓,一起要拥立当时的废太子。 后来果然成事了。 这张贤直接就封为了祝阿侯,食邑四千户。要知道这祝阿是小县,不满万户。 而其中四千户的税赋就独属于张家,可见祝阿基本就是他们张家的了。 虽然之后张贤和后来居上的大宦官曹节闹翻,其食邑也减到了三千户。 但在祝阿这片地方,还是得看人张家的。 他们三家在这祝阿同气连枝,乡里土豪也多拥附三家,所以郡县长官都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之前有一任祝阿长来上任。他问佐吏,本间有何豪强。 佐吏说了这三家。火山文学 谁知道那祝阿长大怒,说这是些什么臭鱼烂虾,我说的豪强那是樊、阴、马、梁这些外戚。 说完,就赶走了佐吏。 但你猜怎么着,后来祝阿长巡县,路上就被人刺死了,人头就被摆在路口。 自此,后面上任的祝阿长没有一个不对这三家毕恭毕敬的。 这就是祝阿的人情,就像人家当官的要知道本地人情,俺们这些漕运走水的,也要知道,不然胡乱得罪了,死都不晓得怎么死的。 刚你也看到了,那撑篙的老蒋是个光头。恁别看他其貌不扬,说来也没啥个武艺,好像是个寻常人。 但恁要知道,这人却是个心狠手辣的亡命徒,手里的命案不知道有多少。 以前他也不这样,后来因为小事,被钳髡了,然后人就变成那个样子了。 但就这种大盗亡命,人张家说收留就收留,恁敢得罪人家,人家晚上就要恁脑袋。 不过这也有好处,祝阿有这么一家,俺们走水上的,心里也稳当,遇事也知道找谁。 就怕乱,一乱这生意就做不下去。” “咳咳~咳咳” 到底是年纪大了,二月时的河风还是有些刺骨,孙逊说完这话的功夫,就已经被吹的有点遭不住了。 他本还要再多说些,但身体到底是不允许,所以就吩咐张冲,让他多盯着,就由清秀徒附搀扶着进仓了。 目送着孙逊离开,小爹凑了上来。 他也对张冲说: “二子,老孙对恁是可以的。这祝阿我也有熟悉的友人,确实是像老孙说得一样。 这张家在这片就是土皇帝,别说寻常人,就是这二千石的,也是惹不得的。 不是因为爵位有多重,而是因为他们这个宦官的身份。 恁长在乡间,可能不知道内官多重。 他们看似一代不过几十人煊赫,但是代代下来,依附他们的党徒亲朋宾客加起来,怕不得有几十万之众,这些人都遍布朝野,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以前的清流党人根本干不过这些人,后来这些人遭党锢之祸,这些宦官势力就更大了。” 小爹的这番话,反倒把张冲整意外了。 因为,这里面涉及的见识,肯定不是一个无地流民能有的。 他知道自己这个小爹很早就出去闯荡了,但一直不知道到底在外面干些什么,现在看,他这个小爹估摸也有点故事。 —————————————— 漕运船队,在下午的时候赶到了祝阿。 他们到的是祝阿设在济水上的一个码头,叫朝阳渡。 他们到这里时,码头上已经停了五艘百石的漕船。这会已经有徒隶在仓吏的指挥下,开始负粮装船了。 码头上有专门的仓吏,是来统计装船的货物的数量。 他们的责任就是让仓曹长官知道每年发往荥阳的漕米数据,好应付每年的上计。 但实际上,这些真实的数据永远不会让上官知道的。 这些仓吏会统计两份牍册,一份写着真实数据,但只内部留档,另一份是给带领漕队的漕吏的。 这份牍册上只会盖一个章,具体数字是由漕吏到了敖仓时,根据船上具体的漕米数量,再填写。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如果你这样问一个仓吏,他一定会以积年老吏的口吻教导你: “这漕运是有损耗的,这船上脚夫榜夫们吃的粟豆都是船上的,还有到了地方上,敖仓吏那边又要检查,因为他们会嫌粟或陈或潮,就会让他们带去晒。 这一来二去,出发时的粟米数量和实际到的粟米数量就不对了。 这时候,你把出发时统计的牍册交人家敖仓吏盖印,人家是不认的,他们是以实际到仓粟米来盖章的。 这种情况,那漕吏就只能再往回跑一趟,这就耽搁时间了。 所以,实际政务上,俺们都是给漕吏一个空印,让他们到敖仓了再实际写。” 如果你是一个新吏,可能就被这老吏的一番话给蒙住,真以为这是实际执行的缘故,但殊不知这都是方便了河道,上下贪污。 这会,码头已经停满了船,船队只能在河中心下锚。 之后五六个仓吏带着他们的帮闲就摇着橹,划着桨靠来,他们要检查船队的货物和身份符节。 就在大伙放绳,准备拉他们上船时。 码头上传来一阵厮杀声,紧接着就是火光冲天。 原来是码头上的草料场被人点着了。 度满和张旦这会也上了甲板。 他们自上船后就团结在张冲身边,之前一直在下面摇橹,听上面喊要验符节时,才上来的。 他们一上来,就看到码头火光冲天,原先在草料场边编织米俵的隶妾,有机灵的已经哭喊着跑开,但更多的,都被一伙乡卒杀死。 火光下是一堆类人形尸体,之所以叫类人,是因为这些隶妾被苦难生活折磨的,个个宛如瘦猴,已经没有一点人样了。 但也因为如此,那些乡卒杀起来就更凶残。 他们将隶妾的尸体砍得七零八碎的,断手断头断脚,有的断头上还插着一柄剑。 他们杀完隶妾,又杀向仓吏。 离得近的,是在那记册的仓吏,他直接就被砍了脑袋。 有一个使着戈的乡卒,把仓吏的脑袋挂在戈上,不断疯狂呼喊。 恐慌向潮水一样扩散,整个码头乱作一团。 挑夫们、榜夫们发了疯的往漕船上跑,船上的艄公也慌了,他们下意识的要撑船走。 但听到下面有人喊,还是迟疑的停了下来。 几个靠的近的榜夫,立马抓住这个机会,顺着缆绳就往上爬。 但没爬几下,腿又被后面的抓住,几个串着一起掉进了济水。 大家已经乱疯了,他们根本不知道为何用作守卫的乡卒,开始发了疯的杀人。 船上的漕吏顾不得岸上的人,见艄公们还在迟疑,抽出刀,就指着他们撑船。 但船撑得急了,直接和边上的舟船撞在一起。 五艘船直接侧翻了一艘,整船的人都被盖在了水下。 在河心的漕运船队此时见乱卒杀人抢船,纷纷起锚要逃。 但就在这时,离码头不远处的亭舍杀出一队人马。 他们扛着“陈”字旗,约莫二十多人,在一骑马武士的率领下杀奔而来。 还在胡乱杀人的乡卒根本没个阵行,遇到这严整队伍,顿时被杀散。 一个披头散发的乡卒,持着长戈胡乱挥舞着,声嘶力竭。 但骑马武士,从马褡裢里抽出一手弩,拿箭上弦,一发正中乡卒额头。 乡卒看了看远方,张着嘴要说些什么,但七八把环首刀下来,顿成肉泥。 混乱起的突然,也弭平的很快。 这伙乡卒除了被砍死的,剩下的几个都被拉到骑马武士那。 武士居高临下,乜着眼,问到: “何故作乱?” 一个满脸血污,右手被砍掉的乱卒听到这话,呸了一口血沫,叫道: “那狗日的仓官,拿俺们的薪米去装船,留给俺们吃那狗都不食的陈粟,爷爷家里几口人没得吃,不杀他杀谁。” 马上武士,哼哼冷笑: “新粟都给了你们,那陈粟谁吃?” 说完,也不看第二眼,挥手让人把乱卒们拖下去,砍了。 顿时,济水边,人头滚滚,腥气弥漫。 第十一章:麻烦 河水冲刷着码头,混着血水与浆汁又重新流入进济水,一片殷红。 现在是乡卒叛乱后的一个时辰,幸存下来的几个仓吏正在重新组织起驮夫。 他们要赶紧把码头收拾出来,好让剩余的粟米装船。 驮夫们来不及为同伴和亲友们悲伤,就已经被仓吏拿着短棍催逼着动起来。 很快一桶桶河水被吊上来冲刷码头,一具具残肢被装在车上运走,至于叛卒的脑袋早已经被亭卒们别在腰间,那是要拿回去记功的。 仓吏们虽然不干活,但他们的脸色却比干活的驮夫们还要煞白。 不是他们心疼那些死伤的隶妾和驮夫,那是公家的损失。 也不是他们被这腥气弥漫的现场给熏的,而是他们有大麻烦了。 这个大麻烦是,沉了一艘船。 少一艘船就意味就要少运五分之一的货物,运往荥阳的漕粟就可能不足数,这次任务就要完不成。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这批货物里有一半是他们夹带的私货。 是他们和县里的三大家族合伙做的本,准备沿途发卖的。 往年都是顺风顺水,但岂料今天运蹇时乖,原先逆来顺受的丘八,竟然荒悖得要作乱。 说什么饿?没给他们吃嘛?没发他们粟吗? 再说了,辣娘的,饿就要反? 这是哪门子道理,饿可以和我们说呀,搞成这样。哎…… 他们又打量着那些停靠在河心的漕船,他们知道这些船上一定还有空间给他们放,但他们不敢打这个主意。 因为这些漕船也一样是各地豪族做本,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 哎,该怎么办呢? ———————————————————— 哎,该怎么办呢? 此时张冲所在的漕船上,大伙心头也是这句。 看着躺在甲板上迷糊的乡卒,大家左看看右看看,又都看着亭长老孙,等他拿注意。 孙逊头要炸了。 本来他正在仓里惬意,虽比不得在家有美妾作陪,但有那伶俐的仆隶使唤,也别有滋味。 等船停下后,上面喊要验符了,他才不依不舍的上到甲板。 一上来,他就看到了码头上那血腥冲天的一幕。 残肢、鲜血、哭喊、火焰交织在一起,刺激着他那已经迟钝的感官,他仿佛回到那泰山贼肆虐州县的日子。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段时光。 那是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历城县济川乡的乡豪子弟。如没有意外,他会一直过着浪荡乡间的快活日子。 但在他二十八岁那年,百里外的泰山突然蜂起一伙盗贼,领头的叫公孙举。他们杀长造反,肆虐州郡。 为了保境,历城县募了一营县兵。他就是那时候应了募从了军。 随后两年,这伙盗贼越打越强,往来淮济,跨州连郡,青、徐、兖三州皆不能制。 后来朝廷派来了个叫段颍的来讨贼,此君凉州人,有手段,旬月破贼,之后就被调往西州平羌乱了,后来听说杀了不少人。 段颍是走了,但泰山却未恢复过去的宁静。 四年后公孙举的旧部又举兵了,这次朝廷直接派了个御史来持节督军。 御史一来,就调各路郡兵围剿泰山贼。他们历城县的县兵也在调发之列。 这次,孙逊见识了客兵是怎么的如狼似虎,不是对泰山贼,而是对泰山脚下的山民棚户们。 为了坚壁清野,也为了筹措粮秣。 客军们将野外所有的流民部落和山棚统统杀光,对各地豪强的坞堡却秋毫无犯,只勒令其坚守,不得放一粟给泰山贼。 孙逊跟了一路,也看着客兵们杀了一路,他自己倒没沾啥血。 他本就没甚武艺,也没甚杀心,袍泽们都嘲讽他为:“孙婆婆”。 他耸耸肩,叫啥都无所谓。 他只想回去陪着自己的婆姨和娃子。 御史的策略很成功,四处肆虐的泰山贼因为没有补给,很快四散乡野。 威赫一时的泰山贼就这样沉寂下去了。 最后,御史带着战功回了京都,留下了一地焦土。 孙逊弄不明白,为何天子封禅的神圣之所,最后会沦为盗贼的家园。 他年轻时读过书,知道古之王者,受命易姓,封禅告成,必于岱宗。 所谓封,增高也。禅,广厚也。 又因天以高为尊,地以厚为德。 所以历代圣天子必以增泰山之高以报天,禅梁父之址以报地。 周成王封泰山,禅社首。秦始皇封泰山,禅梁甫。汉武封泰山,禅梁甫。 皆是这个道理。 但现在这里却成了活不下去的流民山匪猬集之所。 这世道是越来越差了。 后来孙逊就离开了军队,转到了大桑里他们乡做亭长,这一干就是二十年。 闲适的日子消磨了军旅气,但今天码头这一幕,让孙逊明白,原来过去已经永远停留在了他的脑海里。 动乱弭平,本要勘合符节的仓吏匆匆走了。 孙逊也看着船上的小子们开始打捞浮尸漂木,把水道清理好,他们就走,这里让他不舒服。 但谁知道出了大麻烦。 先是那个大桑里的白事吹鼓手张旦捞上来个穿袴褶裤的军汉,然后那个狗子家的小二,就在这军汉的胸口一直按。 竟然把那个溺死的军汉给救活了。 这真是他娘的,有点神。 但这下出大问题了。 因为他知道,这会能从河里捞上来的军汉,九成九就是之前码头上的叛卒。 船上显然不是他一个人认识到问题,那个做过县卒,叫黑夫的汉子,第一时间就在那呀呀怪叫: “赶紧去喊人,赶紧把他送走,要命的,要命的。” “闭嘴,你要害死我们这船人吗?” 说话的是张冲,他刚一直在给袴褶汉做心肺复苏。 好不容易抢救回来,就听到这个黑夫在那犬吠。 张冲指了指沉在港口的漕船,对孙逊说: “亭长,要是之前遇到这人,我们不做他想,一定是要扭送给本地亭舍的。 但现在不同,您看那艘沉船。您应该懂得现在那些仓吏是多败坏。 这船一沉,他们的货就没法运,他们正眼红从哪弄一条船呢? 要是我们现在喊人,不消说。即便不把我们打成叛贼同党,也要羁押我们一段时间,为的就是咱们脚下的这艘船。 所以,这人千万不能送。” 孙逊被张冲一点,也明白过来,甚至他还替张冲补充: “二子,你当那些仓鼠会放过我们?我估计他们现在正打量我们这些漕船呢? 要不是顾及我们后面的豪族,他们会克制? 而一旦我们自己送门上去,那人家正好有理由生吞我们。 到时候进了人家地方,怎么炮制还不是看别人的。 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之后孙逊就一个劲在打转,嘴里念叨着: “麻烦大了,麻烦大了。” 张冲看着孙亭长在纠结,他却一点不纠结,这个人他救定了。 只因为,他在这人头上,看到了闪闪的弹窗,写有: “强弩术,精通。” 这是他自大胡子、张黑子和张氏父子之后,看到的第五个有精通级武技的人。 来到这个时代也快一个月了,见到的人不说一千也有八百。 但能有这武艺的,竟然只有四人。可见,这些人是真正的百里挑一。 而且此人掌握的武艺,是比他掷戟术还有杀伤效果的强弩术。 如果能击败此人,他就又能获得一个强力武艺。再加上,他明显处逆境,要是此时帮助他,日后引他为臂助,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所以,他一被捞上来,张冲就赶紧给他做心肺复苏,还真救活了。 这样看,这个做白事的发小,还是自己的福星,一捞就给他捞了个好汉。 就在船上众人焦躁难耐时,一直兜圈子的孙逊不转了,他猛的一挥衣袖。下决定: “这人我们就当没见过,他也别告我们他叫啥,从哪来。 一会把我那船仓腾了,给这人安顿进去,等后面过了大野泽,就找地方给他放了。” 孙逊说完,还在直跳脚。 后来,不解气,看张旦在那傻乎乎的站着,直接给了他三脚。 全赖这个吹白事的,真丧星。 哎…… 很快,河道陆续被清理好了。这会各船都不打算再等祝阿的漕船了,估计都是怕本地的仓吏丧心病狂。 就这样,张冲和小爹丙男换了度满和张旦,去仓里摇橹了。 这艘装着麻烦的漕船,在此起彼伏的号子下,向着既定的荥阳驶去。 —————————————————— 随后的日子,他们正式的进入了兖州地界。 一路穿过济北国,汇合济北王的贡船,然后船不停,一直摇到了东郡的谷城。 停靠休整的时候,还顺带拉了一个叫韦萌的县小吏。 他知道这船下一站是去东平国的须昌,就上了船,说是要到那给谷城长办事。 上船后,他就倒头睡,一路也不和人搭话。到了地方,就急匆匆的走了。 漕船在须昌休息了一晚。 孙逊他们也趁着夜色,和本地的大族赵氏接洽上,又卖了一批漕粟。 孙逊还喊上了张冲,让他一起作陪那赵氏族人。 那人几盏下去,一个劲的说他们赵氏当年多煊赫,对皇汉又做了多大贡献。 说,要不是他们老祖宗献计陈仓小道,助高祖杀出汉中,哪有赫赫四百年炎汉呀。 然后抱怨,现在他们赵氏已经沦落到做这等硕鼠事了。 张冲是不屑的,做都做了,还要咋的,这帮豪右真的是里外都要。 听得恶心了,张冲借着尿遁下仓,送了点糟浆给那位袴褶汉。 袴褶汉那精通级强弩术,早在这一路被张冲继承了。 咋继承的?比谁先说话。 那袴褶汉醒来时,只一个劲的看船板,一句话不说。张冲有事没事就来送些清水粟麦。见他似个活死人,张冲灵机一动。 来,我们赌谁能先开口说话。 没意外,那袴褶汉输了,张冲继承了他的强弩术。 所以,这几天,张冲都很高兴,依旧为袴褶汉送粟送水。 有人用人是用完就扔,但他张冲不是这样的人。 没说的,他张冲就是仁义。 第十二章:大泽 往后的几天,顺风顺水,毫无波澜。 船上的生活枯燥无味,几十个汉子一路都好吃好喝的,除了摇橹没有其他事来打发。 后来不知从谁开始的,三三两两开始掰腕子,玩角觝戏,发泄着精力。 今天,也是如此。 此时甲板上,众人围成一圈。 圈里三人,两人皆赤身,兜犊鼻裤,在角力,一人呐喊助威。 喊着的那个是张旦,许是吹多了白事,他喊起这个来分外有精神,大伙一致推荐他。 而角力的那两个,一个就是漆如黑炭,一个白如脂玉,显示出一种别致的美感。 黑的就是刺头黑夫,白的那个是从须昌上船的游侠,叫丁盛,自称是山阳东缗县人。 这人很怪,那天张冲他们要开船了,突然一个高冠博袖的人喊着要上船。 他打算乘船到定陶,然后在定陶换船,顺着荷水运河,顺流就到东缗。 说明来意后,就给孙亭长看了他的符节。 孙亭长一看符节,写着: “山阳东缗春秋里上造丁盛” 又见他是个读书人打扮,就觉得可能是经学世家东缗丁氏的族人,连船钱都没要。 本来就刚卖了批漕粮,船上还有空间,所以加个人也无妨。 但没想到这丁盛看着读书人,其则是个四海的游侠。 上了船后,就和榜夫们熟络起来,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船上的活动,他是一个没拉。掰腕子的掰腕子,角觝的角觝,总之哪都有他。 今个也是,又是他和黑夫做主角,在场上卖力。 但实话说,虽说这两都不擅长角觝,但那黑夫好歹做过县卒,在军中多少习练过。 而丁盛显然不擅长此道,要不是下盘稳,不知道要被黑夫摔多少次。 这不,久守必失,丁盛不注意就被黑夫抱住,一个侧摔就滚到一边。 丁盛也不恼,对着黑夫竖起个大拇指,就是一句: “彩!” 大伙算是看明白了,此君是真乐子人。 今个黑夫也不知道怎的,赢了丁盛后,锤着胸膛,戟指一比,指着看热闹的张冲,就嘲讽到: “咱们这把头,愿意和俺黑夫比划比划吗?俺也不欺负娃娃,俺就用一直手和你比。” 说着,黑夫就把左手别在了身后,满脸戏谑的看着这个他最讨厌的人。 “嗯???看个热闹成了热闹自己”张冲腹诽。 “罢了,正好让这黑炭头知道,谁是爹爹,谁又是娃娃。” 张冲衣服也不脱,只说一句: “那我开始了。” 然后,微沉,加速,再一个转身,绕到黑夫身后,直接一个抱摔,结束。 这一招实在漂亮,全场撕破喉咙,陷入疯狂。 “彩~彩~彩~……” 先是丁盛,再是张旦,然后是全场,彩! 缓了半天,黑夫才爬起来。 他一个劲的说: “不算不算,这是偷袭。” 听到这种话,全场更快活起来。 “行,那咱再比一次。” 见黑夫还嘴硬,张冲也不推辞,正好再摔他一次。 “呃,我的意思是这次不算,要比我们下次比,之前爷爷我累了,要休息,对,得休息。下次,我休息好了,再找你。” 说完,黑夫也不敢看张冲,拨开人群就进仓了。 “哈哈哈” 看到黑夫说这话,全场先一愣,继而爆笑。 就这样,漕船载着这欢笑,驶入了一条大泽,它就是著名的巨野泽。 人群已经散去,留在甲板上的只有孙亭长、张冲、度满、张旦还有游侠丁盛。 没人说话,大家都看着眼球这巨泽。 这是怎样一景呢? 船行此处,豁然开朗,天际一色,心情为之一空。 再有绿洲点缀,鸥鹭齐飞,人就仿佛被置入一个巨大的银盘前,感受到渺小,卑微。 孙亭长已经看了无数次巨野泽了,但还是忍不住被这大自然的伟力所沉醉。 他捻着胡须,感受着巨野泽的微风。 但一个讨厌的声音,破坏了此时的氛围。 又是那个吹鼓手张旦。 他捅了捅身边的度满,问: “大满,你读书多,我以前零星记得你和我说过,在秦末,这里是水匪窝,是咋滴。” 度满横了他一眼,也讨厌他坏了气氛,但还是给大伙解释。 “这巨野泽确实有一说法,我曾在太史公的《史记》里,看到当年梁王彭越就是此地的渔夫,后来天下大乱,就为盗于泽中。 后来楚汉争霸,他又以此地为根据,扰动楚国补给,为此获封梁王。 再加上此地为水系枢纽。 北可通河济,南可连泗淮。可以说控邳、徐之津要,扼宋、卫之噤喉。 当年楚汉相争于荥阳,梁王彭靠此地优越地势,才能四处出击断绝楚王粮道。 可见一旦东方有事,此地必是兵家必争之地。” “不错,大满不愧是精舍出来的,一语中的。我就补充点人事。” 被度满激发起胜负欲,孙亭长也不由卖弄一二。 “这条大泽,确实水匪多,但这已经是过去了。 只因此地出了个豪杰。在此处不远,也是济水边,有一城叫乘氏,里出了个豪杰,叫李乾。 此人有雄气,招揽了数千宾客。可以说横行济阴。 有一年,郡里来了个太守,想有所作为。他一直看不惯大泽里的盗匪,啸聚水泊,劫掠过往舟船,已经严重影响济阴郡的水道线。 所以,他就问策于郡里大族。 当时,那李乾就献上一策。 他让人潜伏进水匪的蓼洼,觑得水匪们缺衣少食。所以,就专门装了一船布帛并几名织匠走巨野泽。 果然,这船就被水匪劫了。 不光那船布帛,就连带着织匠也统统被水匪带回了老巢。 但这正中李乾计了,他早让那几个织工在给水匪缝衣的时候,缝三根红线。 这些水匪是闲时打鱼,有活就变身水匪,所以,他们都是在岸上有家的。 当这些水匪穿着被标记好的衣服,去市里卖鱼。 早就被埋伏的县卒和李家部曲逮个正着,这些水匪都惊呼李乾有神相助。 自此,这大野泽就没水匪了。 这一片也被李家接管,往来济水的货物也都由乘氏李家来销货。 也是从那以后,这李家就越发兴旺了。” 听到这一典故,大伙都啧啧称奇。 只有张冲说了句: “可怜了那几个织工了,为了这李家的富贵,倒丢了性命。” 丁盛一直注意张冲,只喜爱他好武艺。 现在却听得张冲说的意外,他不由问到: “这话是何意?” “你我都能知道这计策的始末,那些个水贼会不知道? 要知道,靠识红绳来抓水匪,又能抓得几个。那些水匪知道这计后,那留在巢内的织工焉有命在? 而且,这策在我听来,让水匪顾忌的岂是那红绳? 压根是李家那潜伏的细作呀。 后面,水匪也没被大规模剿灭,那他们去哪了呢? 想来,还是落在这个细作上,既然能知道水寇内情,那和领头的几个传个话想来也不难吧。 所以我看,那李家与其说剿匪,不如说自己养匪吧。 所以,大家从来看的都是英雄豪杰,又几个能看到故事里无辜的小民呢?” 这番话说得众人冒汗。 尤其是那游侠丁盛。他就是兖州人,他家乡东缗县离乘氏也不过百里。 这乘氏李氏是真正的豪侠家族。 那李乾的几个亲戚儿子,无不是万夫不当的勇士,尤其他那个叫李进的,一手马槊可以说整个兖州都无人能敌。 可以说,凭着这掌中槊,那李进要是生在光武中兴那会,列侯不过等闲。 有道是知道的越多,才越害怕,如今听这农夫小子拆这李家的阴私。 人道我是丁大胆,我道这小子才是个胆大的。 本还想和这小子好好结交一二,看来,到乘氏就得走。 丁盛惧怕,但张旦听了张冲的话,反而昂扬,他对张冲说: “石崽子,俺算是服气了。自打春祭以来,俺是觉得恁说话越来越中听了。 对的,俺往日听得那些豪杰故事,每每都心羡,恨不能从之。 但其实,心里也常常觉得不对劲。 比如那泰山的臧霸,俺当年就觉得这是个豪杰好汉。 为了救父,不过十八岁,就敢带十几个宾客去劫杀太守,真是又孝又勇。 后又听人讲,当时押送他父亲的役隶百余人,被他们杀的人头滚滚。 我更是拍手叫好。 但这几年,我听这故事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那些个役隶于他臧霸有何仇?他们也不过是被征发来的,有妻有小,偏要遭此横祸。 今个听你一番话,我终于琢磨出来了。 原来过去我听那豪杰奋勇,想的是自己就是那豪杰。 但现在我才知道,我才是他们刀下的小民。 今天,我才算认清了我自己。” 说完,跳起来锤了张冲的肩膀,意思是,俺很感谢你。 别看张旦一直不吝,但这话的道理却很深。 就连旁边的度满也陷入了深思。 是啊,原来他们从来都是小民,从来都是代价。 “完了,完了。这又是一个胆大的,这船是真坐不得了。” 在旁的丁盛只有心中苦笑。 “哎,你们看,那几艘船是不是一直跟着我们?” 孙亭长面朝船后,手指着远处几艘走舸疑惑道。 众人就顺着往回看去。 第十三章:夜火 “你们说,他们会不会是水匪?” 众人看向后面的走舸,张旦也疑惑的问大家。 因为这些船的制式明显不是漕船。 “些许是人家渔船呢?这附近的里户哪个不靠着这巨野泽吃饭的。 而且刚孙亭长不是说了吗,这片的水寇不都被李家给收……,不,是给人剿灭了吗。哪还来的水寇?” 这是东缗游侠丁盛,他还在骗自己。 “那为啥大伙都在加速?” 说完,张旦指着一艘超过他们的漕船疑惑问。 “嗨,你个呆怂。赶紧让小子们也加把劲摇起来啊。”孙亭长,跳起来就给张旦一下。 张冲也反应过来,他立马朝着仓里喊: “爷们么,咱起号子,摇起来。” 说完,他还对疑惑的张旦解释: “甭管是不是水寇,咱不能拉在最后那个。” “明白了,就和虎口求生一样,不能拉最后。不愧是你,孙亭长,老奸巨滑。” 说着,张旦还对着孙逊比了个厉害。没意外,结果又是被孙亭长一顿揍。 此时,从高空看向巨野泽,漕船们像个羊群,被三两只野狼追赶。 他们埋头往前,却从来没有一艘船打算掉头,看看这狼到底是真狼还是假狼。 也许,这就是人性吧。 但不论什么动机,那几艘走舸,确实被船队甩开了。 兴许真如丁盛说的那样,是附近的渔船呢,不然笨重的漕船又如何甩得开轻便走舸。 大家也明白过来,船队又开始放缓,甚至几艘靠的近的漕船上的艄公,还相互打趣。 就好像之前你追我赶,不落人后的场景,从来就没发生过一样。 氛围缓和,像是突然想起一样,丁盛问张冲: “对了,不知道兄弟有何表字呀,一直喊冲兄姓名,实在唐突了些。” “嗨,要是不嫌弃,就还是和他们一样,叫我石崽子吧。 我这种贫寒人家,能吃上饭就已经要全力以赴了,又哪谈得上唐突不唐突呢? 就是不知道盛兄表字如何,我也好尊称着些。” “嘿嘿”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丁盛摸摸头,嗫嚅着蹦出几个字: “大器,大器,我这盛嘛,可不就得用大器。” “丁大器,哈哈,也没比俺冲哥字头强些。对了,我之前听孙亭长,说你是啥经学世家的子弟,这长辈给你起的字号,挺孬的。”听这瘪犊子又喊自己,孙亭长的手又扬起来了。 以前在大桑里,他咋没发现这孙子这么欠揍。不过,他也挺好奇这丁盛的身份的。 被众人看的窘了,这丁盛难得羞了。 他摆摆手,一副不敢攀附的样子。 “不敢攀人家,不敢攀人家。人家丁家治《春秋》,丁春秋拉,各个仁义君子,懂大道理的。 俺们家虽然姓丁,也住在一个什么春秋里的穷地方,但也就百多年前是一家吧。现在早就生分了。 不过,人每年分猪肉的时候,倒也没忘记过俺们春秋里,真是仁义啊。” 原来如此,怪不得要在他乡做游侠呢? 编外人可不得自己找活干。 见气氛尴尬,丁盛又起了话头: “之前和大伙掰腕子,我见你每天给仓房送水送粟的,这是哪个大人物呀。” “啥大人物啊,也就是一兵子。” 话比脑子快的张旦,想也没想就喊出来了。 张冲赶紧岔话: “他和你一样的。” “和我一样?也是游侠?” “不,他是个可怜人,而你是个乐子人。都不是一般人。” 丁盛莫名其妙,越来越觉得这船不能坐了。 得提行李,跑路。 ———————————————————————— 晚上,各船都找好了停靠的湖心洲,落下石锚,准备休息。 张冲他们也点好火把,好给后面的船示警。虽说晚上行船的少,但终究会有,他们停船不打火把,后面夜航船没准就会撞上。 这会,榜夫们已经把饭做好。 本来晚上是不吃的,他们穷人家一天就食两餐,比不得富贵人家三餐四餐。 但这不是在漕船上嘛,多吃点咋的,总好过到时候被那些仓鼠借给豪强做高利贷,也少祸害咱们这些穷苦人。 这些道理,也是听小把头张冲说的,就连最有权势的老爷,孙老爷都没否认。 所以,吃,给我狠狠的吃。 本就下力气的人,食量就大,又听得这番道理,那正是如狼似虎,风卷残云。 其中,吃的最狠的就是那个岁数最小的小把头张冲,那肚子不知道咋的,填不满。 哎,可怜他家大人了,也可怜这娃子了,看来就没吃饱过。 张冲没在意他那些预定“班底”投射来的可怜目光,他只觉得充满力量。 他早就发现了,些许是因为金手指的缘故,他吸收的特别快。 这段时间,锻炼加合理饮食,他的肌肉和个子,就和吹了气一样,原先的单衣都快成了短衫。 对,人家摇橹当折磨,他把摇橹当锻炼。 他前世那会,健身房多的是这种划船机,现在他天天摇。而且,吃的粟虽然还带着壳,但谁让他消化好,这样吃更营养。 现在,他不是吹。 这船上的汉子们,有一个算一个,没人比他更有身材。 他们摇橹的时候,就只穿犊鼻裤。十来个汉子,精赤精赤的,散发着腥臭的荷尔蒙。 而只有他,肌肉如浇铸,骨架似铁打。不看脸,端是一擎天柱,架金梁的好汉。 这不,那孙亭长叫他的越发多了,连那清秀仆隶都使唤得少了。 所以吃,给我狠狠的吃。 吃饱后,张冲活动了几下筋骨。 大伙也三三两两抱着草席找地方睡了,张冲也要睡去。 明天正轮班到他摇橹,不休息,第二天没精神。 —————————————— 月上梢,千里渔火。 已经是夜深,整个天地都沉寂了下来。 风声、水声交织着漕人们的梦,满是生活。 但就在这时,悉悉索索的声音,不断想起。 一直睡在张冲旁边的度满,醒来了。 他心事重,平日总睡得浅。 他先用心听了会,觉得不对劲,又捣了捣张冲。 他没敢喊张旦,觉得他不稳重,别到时候一惊一乍的。 张冲被桶醒了,正迷糊,突然看度满手势,也不做声,细听了会。 然后,他猫着身子起来,拿了船夫惯用的斧斤,又从阿娘编的竹筐里,取出一戟。 之后,他示意度满跟上,慢慢叫醒附近的榜夫。 先是小爹,然后是张旦,再是黑夫,除了守在甲板上的艄公,仓里五十多个,甚至一直浑噩在仓房里的袴褶汉都被张冲拉起。 这会就别悲伤了,要玩命了。 没错,张冲他们遇水寇了。 大伙捡着趁手的家伙好一搏,但除了张冲有斧有戟,那游侠丁盛有一把环首刀,其他的基本就只有哨棒,刀枪剑戟一概也无。 气氛已经压到最低,大家的呼吸都快消失。 这时候,舱门开了,一湿透的汉子,拿着把羊角匕,猫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三个湿淋淋的。 黑暗中,一刹白光飞过,一柄飞斧插那汉子头上。红的白的四溅,这一下,这人半个脑壳都被掀开了。 张冲飞出斧子,身子就加速,用手戟捅穿了一人喉咙,拔出,又刺,又是一人喉咙。 这么残暴的画面,突然就呈现在全船人眼中,人人眼中都是茫然。 落在最后的水寇才反应过来,爬滚着上甲板,就要跳船。 但还是被赶上来的张冲,一记飞戟,捅穿后心。 这下子,全船人才醒过来,呀呀呀的喊着,提着哨棒,涌上甲板。 有几个还激动的,见甲板还躺着一个,就死命砸。直砸的满是鲜血,才被同伴拉住,示意这寇已经死球了。 船上的水寇是杀光了,但大伙完全高兴不起来。 原因是,此时的大野泽到处是喊杀声,求饶声。不断有人跳船,也不断有人奋命厮杀。 甚至有几艘船已经被灯火点着,他们像一个个巨大的火炬,吞噬着生命,也散发着恐惧。 他们还看到,有些船已经拉起了石锚,但开的方向却是顺流而下。 他们竟然往回走。 度满聚神看了看,又看了看,才确定,他找到张冲。 此时张冲,刚从水寇后心上拔出手戟,又让人把这四个水寇的短匕收起。 分了一把给小爹,张旦也一把,黑夫一把,就连袴褶汉,他都塞了一把。 黑夫还不情愿,正扭捏,说要用刀,被张冲踹了一脚,老实的拿着了。 度满找到张冲,他低声说: “这事不对劲呀,我细看了下,那几艘着火的,起锚跑路的都是乐安郡的漕船。 你再看俺们济南郡的和济北国的贡船,这会都在厮杀。缘何差别这么大?” 张冲也眯眼看了会,不确定的说: “你意思,那乐安郡的漕船有内奸?那些顺流下去的,是水寇开走的。” “我就是这个意思。不然解释不了啊,我们是发觉的早,上来的水寇也不多,还有你这猛士坐阵,才结束这么快。他们难道各个如此?所以,我看这乐安郡的有古怪。” “先不说那么多,你先让人再多只火把,让弟兄们多捞那些落水的” “多支火把?我本还想让你把火把灭了呢?这不增大了目标吗?太危险了。”度满赶紧劝张冲。 张冲看着顺流而下的漕船,摆了摆手: “救人要紧,而且多支火把,人家也弄不清我们到底有几艘船,我看他们啊,并不想来硬的。” 度满也明白过来,哎了一身,带着张旦一起组织大家,营救落水的人了。 而此时巨野泽上的厮杀,仍在继续。 第十四章:李进 甲板上守夜的艄公还是死了,张着嘴,被水寇抹了脖子。 他是个好人,生来就是船上人家,也生来就是官府的隶仆,很少上岸,也没个媳妇。 往日大伙吹牛想女人,他虽不说话,但总笑的开心。 今个本不是他守夜的,但那榜夫总睡得死,他不放心,就自己来守夜了。 没想到,这个好人,就这么死了。 这世道,好人总活不长。 这会,大伙正给他殓好,给他换了身干净衣裳,裹着个席子,用压舱石绑着沉进了巨野泽,这是他们船上人家最好的归宿。 如果艄公能泉下有知,也会很开心吧,因为给他换的衣裳,是他这辈子没穿过的。 哎…… 那被艄公顶班的榜夫正在那哭,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一个情绪。 因为,如果今晚不是艄公顶了他守夜,那今晚死的可能就是他。 但他又觉得艄公死得冤,是为自己死的。 想不明白,只有哭了。 船上的氛围都有些凝重,那些个被救上来的榜夫,各个像丢了魂一样,瘫在甲板上不肯动。 有人说占着后边人位置了,也还不肯挪动。没办法,那人只能把新捞上来的人摞在他身上。 但即便如此,被压的也只是骂了句: “辣娘!”就躺着不动了。 度满他们从还有精神的人那里,陆陆续续将事情拼凑了起来。 事情说得和度满想的差不多。 确实有内贼,而且还不是一个两个,是船船都有。 有人说: “当时我们也都在休息,等水匪上来后,就被堵在了仓里。 后来,我们把头是个有血勇的,抱着木板就冲了上来,后来更是拿着艄竿四扫,逼开了水寇。 但他被从仓里上来的内奸给按着了,直接被水寇割了舌头,就让他在痛嚎,等没劲了,才抹了脖子。 我们几个见机早,就先跳船,才逃得命来。” 其他几个船的幸存者也各说了情况,都差不多,是被水寇和内奸给里应外合给制服的。 事情透着古怪,这些水寇是怎么和青州乐安郡的役夫们联系在一起的。 这大野泽的水匪有这么大的能量? 张冲还在思考着。 这时,一直攥紧环首刀,跟着张冲的丁盛开口了: “冲哥,我看别的船还在厮杀,要不我们靠过去,也杀他个一通。” 这丁盛是被张冲吓到了。 乖乖,这么能砍?你眨眼就杀了四个水匪,你真的是农民的儿子吗?咋比我还游侠呢? 但丁盛不服输,见别的船还在厮杀,就想着让张冲带着他靠过去,再证明一下他游侠的尊严。 当然,那是一定要带着张冲的,他自己一个人可不上去。 张冲正想着事,听有人搭话,就“嗯”了下,等反应过来,才拉住要耍威风的丁盛。 “黑灯瞎火的,大家又杀在头上。咱们上去那不是被人当水匪来砍嘛。 而且是你能杀,还是我能砍啊。就咱两上去,万一冲进人多的,那不死求了? 所以不如镇之以静。等天亮。” 见张冲不去,丁盛一个人去又不敢,只能怅然做罢。 看来,只有下次再证自己游侠尊严了。 就这样,大家一起拥在甲板上,看厮杀不断。 不时有船南下,也不时有船停下了厮杀,熄了灯火。 像张冲他们一样,多张灯火,打捞落水的反而成了少数。 顺流而下的漕船,也有看到张冲他们的。喊了两声见张冲他们不为所动,就悻悻开走了。 果然这帮水寇意在钱财,攻意不坚。 就这样,大伙瞪红着眼,一直熬到了天放亮。而孙逊到底是岁数大了,熬不住,已经下仓休息了。 天放亮,众人才知道昨晚是怎样一通好杀。 此时还停留在巨野泽的船还有六艘,四艘济北国贡船,两艘济南国的漕船。 有七艘漕船正被火烧着,不断冒着黑烟。 看到这七个巨大的烽火,估计附近防盗的亭长就会来了吧。 天亮了,幸存下来的漕船都不约而同相互靠拢。 济北国那边的意思是,喊几个亭长和船把头们到船上来,一起商议一下,后面该怎么办。 孙逊有点担心,谁知道那济北国上的贡船上是贼还是民呢? 万一要是贼寇,他这一去,可不就是羊入虎口吗? 后来还是张冲建议,把剩下的六艘船,都用木板连成一片。 到时候,真有啥事,他也能带着孙逊杀回来。 听到这个,孙逊才安稳,他现在对石崽子是百分百放心。 这个是真猛! 果然,听到孙逊的提议,其他几艘也纷纷叫好,那济北国的贡船也没说啥。 就这样,六艘船在这巨野泽连成了一座浮岛。 ———————————————————————————————— 张冲护着孙逊登上济北国的贡船,见到的就是一个头顶窗口的汉子: “斗剑术,精通。” 这是一个头带皮弁的武人,脸色黝黑,丹凤眼,细薄的嘴唇,身后跟着一众武士,各个都显示出“斗剑术,熟悉”。 他看到众亭长上来,抱了抱拳,主要是对孙逊和另外一个济南国的亭长做的。 其他三个济北国的船把头,明显就是他的手下,上了船就簇到他身后。 “某家是济北国的卫士长,韩……” 这人名号还没报,张冲就看孙逊和另一个亭长已经拜倒。 孙逊看张冲还傻站着,连给他使眼色。 张冲就当没看到,跪是别想我跪的。 那姓韩的卫士长习惯了别人拜伏,见这布衣黔首还楞在那,只当他是乡野人,不知礼仪,索性也不管。 他继续讲: “昨个那一晚,某家带着众卫士杀散了水匪,但终究力薄,救援不及友船。 再加上天黑,水文不明,贸然行船恐遭倾覆之厄。 所以,天一明,某家就把各位把头叫来,大家好议一议。 某家是这么想的,各位是漕船,某家是贡船。 虽终点不同,但总是一路。 朝廷法度森严,你们有失期之罪,某家亦有失纲之责。 所以某家觉得,这船还是要行的,到了乘氏,我们可依情报官,让济阴郡的人追查此事。你们看可否?” 说是商量,但这人都已经说出办法,那两哪还敢不应呢? 所以,事情就这么愉快都决定了。 就在中众人要走,那韩侍卫长又吱了句: “昨夜,我数灯火数,原觉得损失应该没那么大。 等天一明,才知道昨夜有人多张灯火,故作疑兵。这是哪位好汉想到到。” 孙逊伏着,接话: “容下吏孙逊禀,昨个夜里,是仆属船把头张冲者,谏臣多张火把,以张声势。昨夜厮杀,也多赖其奋勇不惜身,仆才得以保全。” 张冲抱了抱拳,作揖承不敢。 韩侍卫长看了看张冲,只觉得他桀骜。没了谈兴,勉为夸了句: “好男儿”,就示意大家散去了。 孙逊和张冲一回到自家船上,就忍不住抱怨: “二子,你咋回事。给你使眼色,你看不到吗? 恁以为那韩卫士长,和我一样是个斗食小吏?人家正经的官身,秩比四百石。 你要知道咱们历城县那么大,口数万,其县令不过千石,整个历城都没几个能在他面前摆谱的。 你个灌夫儿,谱咋那么大?” 看孙逊越来越激动,张冲赶紧讨饶,又起了个话头,岔开这段: “孙头,你没发现吗?那韩侍卫长身边的武士很是不凡啊,显然都是战阵之兵。 怎们都跑这来运贡船来了?要这么看重吗?” 这个话题正挠到孙逊心头,他也觉得奇怪。 他虽然不以武勇著称,也被人笑为“孙婆婆”,但到底是军中出来的,眼力还在。 他也发现那些个武士,矫健壮硕,气质冷肃,显然是精兵。 这代的济北王,他没咋听说过。 倒是上一任的济北王很出名,当时朝廷都发过诏告,让天下向济北王学习,学习他都至孝至纯。 看来还得是人老刘家,就算是一个过气王侯,还是有那么多英雄好汉折节卖命。 想到这,他又看了一眼石崽子,嘿了一声: “别打岔,你这小心思我看出来?不过,你这个没当过兵的灌夫儿,也有这般见识,没准你还真是个将种。 不过,没用。你孙爷爷我,好歹还是个乡豪,也不缺铜串子打点关系,不照样在军中混不出个名堂。 你要是自负什么英雄气,觉得是个十人敌,百人敌的好汉,想着什么功名但凭马上取,要去博个封妻荫子。 我劝还是别了。 去了,就是填沟壑,垫刀头的命。军中好汉子少了?不照样囫囵一声,就没了。” 说完,许是勾起了回忆,又叹了声。 拍了拍张冲,孙逊不说了。 张冲腹诽: “气氛搞这么尴尬?我也没想去当什么兵子啊!有金手指也不能那么折腾的。” 看孙逊一副为你好的样子。 张冲既好笑,又有点暖暖的。 回了船,孙逊把商量的结果,和大伙说了,就让榜夫们下舱继续摇橹。 本来张冲也要下去的。但大伙看他昨夜卖命得厉害,其中一个榜夫自告奋勇要替他。 这人就是昨晚本该守夜,却让艄公横死的榜夫。 张冲也觉得这段时候,在甲板上应变更能对全船人负责,索性就答应下来。 六只船摇了没多久。 突然,一队走舸在一艨冲的带领下,劈波斩浪,横行无忌。 艨冲上高高挂着一“李”字旗。 看到这旗号,那韩卫士长所在的贡船也升起旗帜。 一书“济北王”,一书“韩”字旗,对着迎过来的艨冲斗舰就摇。 丁盛眼神好,他看到对面艨冲舰首上所立之人,惊呼: “原来是李进。” “他就是李进?” 第十五章:虓虎 “他就是李进?” 这是张冲和张旦同时问的,只不过各自原因却不相同。 张冲是因为前世听过这人。 据说当年曹操与吕布相争兖州,难分难解。吕布军中乏食,就四处打粮。 但就在乘氏这地方为李进所败。 即便考虑吕布军中缺乏粮食,可能整体战斗力不足。 但即便再少,供应一些军中少数精锐还是没有问题的。 而吕布带着少数精锐,会有多勇呢? 他之前投靠过袁绍,替袁绍打黑山贼。 他是这么破贼的。 就带着其亲近的成廉、魏越等勇士二十余人,每日往复冲阵,或斩一校尉,或杀一贼目。 当时,张燕的黑山贼有精兵万余,骑兵数千,也称雄河北。 但就被吕布这样反复冲杀给打崩了,其军遂溃。 吕布就是这么勇,而这李进能独自破其军。也可见其勇武不下吕布,也是世之虓虎。 张冲有前世之故,但张旦缘何有此问呢? 原来他虽平日做个吹鼓手,但为人四海。无孟尝君之资,却有孟尝君之气。平日一直喜欢游侠秘事,最好打听这些。 无论是先前的臧霸还是这个李进,都是他们游侠圈子里真正的豪侠,奢遮人物。 据说这个李进有一把白眊赤漆槊,槊头两刃精钢。 有一次访友,路遇盗贼数十。这李进奋槊接战,每一合辄杀数人。 那匪首见不敌,正待退,被李进追上,一搠其颈,身首异处。 余贼惊恐,四散而去。 自此,人人都知这兖州乘氏的李进,李进先。 不待张冲几人再想,那艨冲已经和韩卫士长的贡船靠在了一起。 张冲他们虽离得远,但还是看清艨冲舰首那位汉子,也就是李进,三两步就跳帮到贡船上。 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没过多久,李进又如猿猱,矫健地跳回艨冲。 之后艨冲打船旗,由其领航,众走舸一并返回。 而张冲他们也只能跟着船队,一路向着乘氏而去。 ———————————————— 此时,艨冲舰上 “叔父,您和那姓韩的说什么,这么看他还摔了军配。” 说话的是一嘴冒胡茬的青年,约莫十八九,一副精干的模样。 此人是李进的族侄,李典。 李家下一辈的翘楚,年纪不大,却已弓马娴熟。这次,充募在李进麾下,做个小军,在于历练。 外界对李进的认识,是世之虓虎,万夫莫敌的勇将,但实际上李进却是一个面色蜡黄的汉子,还时不时咳嗽两声。 此时的他,也没有刚刚跳帮如履平地的狡悍,反而裹着个大氅,蜷在胡床上。 他听李典这么问,也一愣: “他连军配都扔掉了?之前,咱两聊得不是蛮不错的。 我就是说,为了查清此事,希望他所队可以到乘氏靠岸,到时候配合调查。 然后,他嗯嗯做是。所以,我以为这人蛮利索的。” 李典抚额,喟叹: “叔,您这么凶,谁敢在你面前说不是。但你对那韩况的要求,他肯定不能接受。 他是济北国的卫长,平日都是典军侍卫,扈从左右。这次他都来押运贡船了,可见这趟差是多要紧。 现在你要扣他的船,还要让他上岸。你说要配合调查,但人家会怎么想? 而且他们济北王一直和宦官一党走的近。当年那中常侍侯览、段珪二人,在济北国购置田产,仆人宾客侵掠百姓。 时济北相滕延就收押了他们,全部处死,还把尸体吊在道旁,折辱侯、段二家。 那济北王一直和这滕延有抵牾,那侯览报复滕延的奏牍,都是那济北王给的。 自那以后,这济北王就一直亲近宦官,和我们这些兖州豪强猜忌颇深。 所以,我看这事还有反复,那韩况不是个善茬。” 此时,李进突然一下挺身做起,一脚踹开了胡床,戟指向着韩况的方向一竖,就叱道: “不是个善茬?爷爷专要炮制这茬。 你当爷是真想查案?俺们不过是乡亭巡检,又不是济阴郡尉,管什劳的案子。 爷就是要公报私仇,泄私愤。 那没个驴求的中常侍段珪,旺他是个济阴人,专暴家乡。 你那固哥,当年不过走在路上,就被这段家人劫去,做了宅基。 就因为他名字和别人一样,就该死? 日求的,俺杀再多段家宾客有何用? 当年我就想潜备刀兵,入禁中,刺杀那段狗。 要不是你那族父非说什么:为家族计,忍辱负重,留待日后。他还能活到现在? 现在正好,那姓韩的说什么昨晚漕船遭了水匪,现在我就是把他们全部打杀了,也能扣在那水匪的头上。 就先拿这姓韩的做个利息,后头再杀那段狗。” 李进一番话直接把李典说懵了,他完全不知道,就在船上的那么点功夫,他这叔就想着杀掉全船队的人。 没错,都以贼寇之名打杀韩况了,那其余人还能活? 真真是杀性人啊。 其实李典也知道,他们这些兖州豪强几乎有一个算一个都和宦官一党深仇似海。 原先,他们不过是瞧不上这些幸进小人,专恣骄贪,暴敛乡野。 后来就是直接影响了他们这些豪强的利益。 那些个宦官宾客亲朋是贪得无厌,把小民吃得无骨后,又把目光放在他们的宅田上,仗着十常侍的雌势,侵占山泽。 那些是他们能占的吗? 这大大小小的山泽,周遭的水碓水硙,哪个不是他们这些豪强的。 现在竟然把主意打在他们头上了。 不仅如此,这些宦官子弟还罗列州郡官场,抢占孝廉名额。 此话何意? 本来汉代旧制,中官子弟不得为牧人职。但自孝桓以来,宦官方炽,任及子弟为官,布满天下,竟为贪淫,朝野嗟怨。 其中最不能让他们这些豪族容忍的,就是宦官侵占孝廉名额。 对豪强子弟来说,除居乡养望,被三公辟为掾属,最清正的上进之途就是郡举孝廉,入郎,再外放。 这条路,一直是豪族们把持经营的。 靠着地方名士的清议品评,让某个豪族子弟显名,然后再由郡守举孝廉,入朝为郎。 之后此君再逐为二千石,又成一方郡守,之后他再举荐同样的道德之士。 至于为什么道德之士,不是他举主的亲朋故旧,就是他同岁的子弟。 那只能说,自己身边的人,有道德之士却不举荐,那还谈什么选贤用人,谈什么野无余贤? 但自从那宦官当政,不管是什么五侯、还是啥十二侯的,都纷纷举荐子弟。 即便没有子弟,也立胤嗣,继体传爵,或乞于疏属,或买儿市道。 真的是笑话,不能人道者,也妄想做爷称爹。 就好像以前的扶立桓帝的大宦官曹腾,是真正的宦官一党之魁。 就养了个假子,甚至那假子的儿子,叫什么曹操的,都被举为孝廉。 要知道,一个二十万户以上的大郡,一年不过才有一个孝廉名额,就这么浪费在了一个宦官阉竖的小人身上。 这真让贤明之士嗟气。 又因为,如今宦官最显者,不是出自颍川,就是出自他们兖州的山阳、济阴。 所以,这几处两派恩怨最深。那些走在正清扬浊的党人们,基本就是他们这些地方的。 李典很钦佩他们,也痛恨这些污浊世道的小人,虽然他也没资格被举孝廉。 但仁义君子所痛恨的,就是他李典痛恨的。 所以,虽然觉得叔父草率,但也没觉不对。相反,他立马就和李进商量,如何扑杀韩况一干人。 -------------------------------------------------------- 而此时,韩况所在的贡船上,气氛也有些凝重。 韩况是不会同意船被李进他们扣押的,更不能接受要去李进处做什么调查。 谁知道进去,还能不能回来。 他也不是什么乡愚氓夫,他知道他那位王爷和本地这些个豪强是什么关系。 说句难听的,要不是他是帝胄子孙,而且离着国家血脉又算近。 他那王爷都能被那些个豪强,冒做水匪给劫杀了。 之所以紧张成这样,不仅仅是因为当年他那主公递什么黑材料给宦官。 更是因为当年党锢扩大成这样,就有他这主公插一手。 大概在四年前,那年主公上洛参加了正旦朝。 那会,国家就问主公如何看待这些党人。 他这主公是个梗介的,直接答道: “今日之争,始于门户,门户始于党人,党人始于李膺、陈蕃、王畅三人。 其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讽议朝政,败风坏俗。 自谓:“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 滑稽天下!天下岂只有此三人贤?无非邀名获宠,把持清议,臧否人物,只为结党营私。 其党有范滂、岑晊者,一介草茅,经术浅陋,简拔乡野,却不思君父之遇,篡权州郡。 以至时有郡人谚:’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 宗资、成瑨,为国家所置二千石,却只画诺坐啸。范滂、岑晊不过是其二人所辟僚属,反倒成了真二千石,操持权柄。 此汉家法度何在? 再者,党人之徒,向来把持清议,举私人于孝廉,所举之人又多寡义廉耻。 故乡野谣曰:‘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膏粱子弟踏天街。’ 更有甚者,在于党人狂悖乱上。 其首故太尉陈蕃,向来狷狂。阴谋事泄,竟敢将官属诸生八十余人,持刀兵,犯禁内。 正因此辈,退善进恶,暴乱狂悖,污浊世风。所以天下,莫不义愤,乃指以为‘朋党’ 此臣披肝沥胆之言,此不可不为国家所查?” 当时这段话,直接点燃了国家的怒火。 下诏书: “凡是党人门生、故吏、父子、兄弟中任官的,一律罢免,禁锢终身,并牵连五族。” 这一下,他这个主公就和党人们结下了死仇了。 知道这些始末的韩况,又怎敢入那虓虎彀中。 而且,他率领的四艘贡船,押送的不是一般物,是要上交西邸的贡钱。 其价千万钱,一半上交国家,一半要输送中官。 这么大的钱,他又怎敢轻率! 第十六章:可怜 “但怎么办呢?”韩况有点愁。 “卫长,咱们直接闯过去。我们六艘皆是十六桨快舰,一声号下,千橹竞发,他们那艨冲强则强矣,又怎能追得上我们?” 说话的是韩况的一个手下,也姓韩,人曰“小韩”,是韩况族人,自小随着他习练斗剑,有一身武勇。 但他话刚落,就被另一个裹着青帻的汉子止住: “小韩此言差了,昨日水匪偷袭,虽然我们没甚损伤,但其他几艘贡船的力夫,都折损不少,这船怕是摇不快。而且我们贡船吃水重,即便全力摇,也估计是跑不过的。” 小韩话被人抢了,恼羞成怒,斥道: “你个绿帽贱奴,如何敢轻我,尔谓某家刀不利呼?滚” 青帻汉子,也是卫队中一员,只是因为贱籍隶臣,一直被人卫队里的人鄙夷。 他好心提点,却被小韩羞辱,脸一阵青白。 小韩看也不看绿帻汉,只对韩况继续道: “卫长,咱们少榜夫,但不还有两艘漕船吗,我们把人索来,这人手不就足了? 再说,吃水沉重的事,那索性就把那两漕船沉江,那样大的艨冲追不来,那小的斗艇又济得了什么事。 干吧,卫长!” 韩况没作声,捋着胡须在想着。想着那桀骜的身影,下了决定: “行,那就这么干,这事你负责。你和杨茂一起去,一人带一队,负责一船。等到了乘氏,我先下去和他们应付,你们赶紧弄。办漂亮些。” 就这样,孙亭长等人毫不知情,就成了阉宦与党人抵牾的牺牲品。 可怜,可叹。 —————————————————————— 大致到下晚,船队到了乘氏。 张冲他们粟饭都吃了两轮了,孙亭长还在那着急得打转。 一直念叨着什么出行拜的道神一点不灵验,什么出门时晚上做了噩梦,老妻的织机坏了。 总之就一个意思,这躺差,他后悔来了。 张冲感觉也不好,他本来是想借着这趟漕役多结识几个人,也多见识见识。 但谁能料到会遇到水寇。现在他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如何? 这种命运不受掌握的感觉真不好。 还有一个人,自开船后就直打哆嗦,那就是自负游侠的丁盛。 他自看到那李进,就是这幅德行,谁也不知道为啥。 张旦问,他也不答,只一个劲的看张冲,倒是把张冲看毛了。 他一把抓住丁盛,吼道: “作什么娘们姿态,有事赶紧说。” 张冲这一吼,反倒把丁盛吼回神了。 他见到船队已经到乘氏,各船都准备依次落锚。 他立马加速语气,低声对张冲说: “那济北王和这李家有仇,我看这一靠岸,就要有一场厮杀,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张冲听了这话一惊,他没问丁盛为啥得出这结论。 因为,他自己也隐约觉得不对劲。 他发现济北王的四艘贡船已经把他们济南国的两艘漕船给围起来,而且船上的武士还是不是盯着自己等人看。 他知道肯定有事,但没想到会是那两拨人有仇。 至于啥仇,他顾不上,他要赶紧想法子应对。 他找来孙亭长,大致说了情况。孙亭长反倒不慌了,他沉吟了一会,先喊张旦跑另一艘船,去把带队的周亭长喊来,两艘船一起商量一下。 不一会,那周亭长就踩着挂板走来了。 这周亭长倒是比老孙利落多了,三十多,也健硕。 他来了后,和老孙寒暄了会,直接讲起事情。 “老孙,我是知道你的,素来就见机快,听说以前在军中也是你最机警。 这回要不是你提点,我还不知道会有这么大的祸?你说后面怎么办。” 孙逊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多说。他先是问: “你们还有多少人,船速加的起来吗?” 周亭长脸色一暗: “我们出发时,连带着艄公一共五十三人。昨夜过后,还能动弹的也就是十四人,剩下有十二个轻重伤,剩下的已经没了。哎,这该死的世道。” 孙逊听了吓一跳,万没想到他们折损率有这么高。 不过,好在要把船开起来,倒也够了人数了。 他想了一会: “老周,我是这么想的。一会靠岸,咱们先下,甭管那姓韩的如何,咱们老实下。 终归是漕船,那些巡检是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最多也就是拖延些时日,这趟咱们少挣点,一路不停,直奔荥阳。我估摸时间也还够。 也别不知足了,和昨晚死的人比起来,咱终归还活着。 我是想明白了,啥都不比安全回家更重要。你说是不是这理?” “是是是,你这法子稳妥。之前那娃子来的时候,还讲不清。非说什么济阳王的人要和李家厮杀,要我们早作准备。 话说得我心里直犯怵。 咱们什么人呀,不入流的小吏,能掺合这事?咱们能准备什么? 还是你老孙说得妥帖,咱就先下,到时候该让咱干啥就干啥,终归都是公人,能咋样嘛。” 说着,这老周还给老孙比了个厉害。 事就这么商量妥了,不管济阳王的贡船,到地先下。 张冲他们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独自逃嘛,也逃不出去,那只能随机应变了。 就这样,船队在李进的巡船指引下,到了一港口。 大伙按着老孙的意思,抢先下了船。 漕船这么配合,反倒把李进他们搞得一愣,但也没多想,就安排人领着。 但老孙这一手,直接把韩况他们架在那了。 他们下又不敢下,跑的话,缺人手,又跑不过。 尤其是小韩,连拽着韩况: “卫长,这里明显是军港呀,那李进直接带我们来这里而不是去县署,分明是图穷匕见啊,这船,咱们不能下。” “那李进就是巡河长,不带我们来这,还能带去哪。我看小韩就是怕了,疑神疑鬼的。”还是那个绿帻汉,悠悠的冒出来一句。 小韩气的,刀拔出来就要砍他,被众人拦下。 到现在,韩况只能叹了声: “罢了,下船吧。看这姓李的,有几个胆子在我这个四百石的面前,拔刀。”说完,带着卫士下船了。 只有小韩恨恨地跺脚,仇视的看着绿帻汉,最后也无奈下了船。 张旦跟着孙逊、张冲等人,鱼贯进入了李进的寨子。 这是一座典型的乡巡检水寨,地方不大,但马房、草场、营房、木料也都齐全着,一路上张冲东瞧西看。火山文学 不断看到包巾的军士从附近的泽中割取马草,然后踏着晚霞归营。 张冲和孙逊还有另外几艘船的把头被单独领着进了一大帐,而其他人则被安排到另外的地方,一会有大桶的麦饭可食。 张冲偷偷和度满还有小爹暗示,让他们多注意着些,他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度满他们认真的点头,之后,张冲就跟着进了大帐。 大帐里,早已经点起了硕大的牛油蜡烛,不断有军士穿梭,或搬酒水,或抬肥猪。 总之,一副要大宴的模样。 这会,韩况他们也被领了进来。 他们一行有二十人,都是贡船上的武士。和张冲在船上看的不同。 此时韩况一副精锐武人打扮,戴平巾帻,着两裆甲,一把斗剑在手,睥睨众人如庸奴。 身后的武士也各个皮甲,环首刀扛在右肩,刀虽未出鞘,但已杀气腾腾。 他们先是看了看倨坐在胡床上的李进。 他倒还是那副病怏怏的样子,脚前支了个火盆,再裹着那大氅,整个一病痨。 虽李典等族人宾客部曲手也持着闷棍,腰掛着环刀,也赳赳武人样子,但和韩况他们一比,逊色得不是半分。 瞧着李进的窝囊样,韩况队伍里的小韩,都忍不出“嗤”了声。 李进没理,他用环首刀,拨了拨火盆,让火焰更大一点。然后环视四周,见人差不多都到齐了,漫不经心说: “各位都有漕粮贡运的重责在身,本是不该逡留于此的。 但总归昨晚劫掠的事是要弄个明白的,不然谁问起来,都不是我这个巡河长能交代得住的。 所以,不得已才留了各位。 但放心,我乘氏李氏虽不是什么海内豪侠,但做事也有个讲究。各位朋友来,自然有酒水,农家糟浆还请各位不嫌弃。” 说完,拍拍手,示意各位入座。 孙逊、老周等人自然是老老实实的入了座,跪在草席上,战战兢兢。 而韩况等人没动,互相看了看。 还是那个小韩上前,蔑视道: “姓李的,你也少和爷爷们来这套。这酒水就是你想敬,也要看爷爷们喝不喝? 少做废话,有啥招就耍来,我倒也看看这济水的虓虎,怎就成了病猫了。” “哐”一声,一个酒爵就砸到了小韩的眼角,直接打得他血流满目。 李进甩完酒爵,一口吐沫就吐在了地上,斥道: “什么样的阉货,本以为是没卵子的,没想到是腌货,臭鱼烂虾的东西。” 见韩况一干人都已经抽刀在手,他又不屑道: “爷向来心善,独自见不得可怜人。所以爷就只能和大伙一起看了。” 说着,拍拍手。 随后就有两部曲,从屏风后拖出个血淋淋的披发汉子,一路血路牵到了李进的胡床下。 韩况等人看到这人,皆大吃一惊。 第十七章:筑杀 被拖上来,宛如死狗的竟然就是韩况卫队里的那位绿帻汉。 他是怎么到这里,还被折磨成这样呢? 韩况一行人,充满了愤怒。不是韩况拦着,当场就要厮杀起来。 韩况眉头皱着,他质问李进: “本以为乘氏李氏有一龙一虎,龙是李乾,虎是李进。 但没想到,那虎是个鼠,竟然做此鼠辈之事。 赶紧把我那部下放了,不然某家这刀就要让你知道,什么人是得罪不起的。” 听着韩况威胁,李氏哈哈大笑: “鼠辈,没错,真的是鼠辈。我李进最是看不起这种卖主鼠辈。” 说着,就站起来来,脚踩在绿帻汉的头上。接着一指: “就是此人,在下船后找到我,说什么自己自负奇气,不愿庸庸碌碌做个贱类。 给我说,济北王谄媚奸宦,竭生民膏血,要奉那寺竖丑类,船上一半的贡物竟然是给他们的。 他还说什么昨晚遇水寇是因为有内贼。说是你们当中有内贼,或者要我来说,在场的诸位,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贼。” 李进抿了下嘴,又道: “按道理,此人投效我,我不说千金市骨,也得好吃好喝款待着。 哼,但我李进也是这等贱人能投靠的,这种丑类,就得去死。” 说着,就从胡床上抽出把环首刀,也不用刀锋,只用刀环,就开始锤那绿帻汉。 那人呜呜呜着,只是痛呼,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竟是齿舌尽被拔光了。 就这样,帐里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得看着,看着那如凶兽一般的人,挥动着环首刀,就这样一下,两下,三下,生生把绿帻汉子给筑杀当场。 就在大伙被此景震怖在那,一人逆流而上,持一把斗剑就刺向李进喉咙,正是小韩。 他被这土豪扔了一爵,已经为奇耻大辱。如今又看他逞凶,怒火已经暴起,即便那贱奴该死,又岂是你这土豪能杀的。 小韩自幼名师教导,一把斗剑挥舞开,斗战无前。 但他刚一出手,就被一火盆砸中,破了剑式。 李进早有防备,一脚就踢开了眼前的火盆。之后,环首刀就甩了过去。这次小韩躲开了。 但一个重重的骨朵,带着风,直接砸向了小韩的胫骨。直砸得骨头茬子都冒了出来。 但小韩的痛苦没能持续,就被一骨朵砸进天灵盖,整个脑袋都炸开了。 小韩,死。 原来,李进宽大的大氅下,袖子里一直拿着把铁骨朵,这次李进没留手,直接要了小韩的命。 转顺间,小韩就死了。 韩况简直不敢相信那狗奴竟敢对他们动手,紧接着他就爆发出愤怒和懊悔的吼声: “李狗,还不死来。” 说着,就杀向了李进。 而这一声就像个信号,直接点爆了愤怒的情绪。 韩况的手下,在一个剽悍的中年汉子的率领下,杀向了李典一伙人。 同时,不断有李家的部曲从帐外杀进,他们看到外人就杀,根本不管是不是韩况那帮的。 坐在最外面的是那那亭长老周,他本以为越靠外坐,越安全。 但谁料,第一个就被李家武士给摘了脑袋。孙逊也靠得进,直接就有三个武士,持着矛捅了过来。 孙亭长到底是老卒,一把拉起案桌,挡住了这下。 突然,有人喊了句:“快灭烛。” 大伙反应过来,直接把烛台打翻,顿时账内陷入黑暗。 先是一阵安静,紧接着,更激烈的厮杀开始了。 张冲就靠在孙亭长旁边,在那三名李家武士持着矛捅向孙逊的时候,他就已经揉身冲了过去。 他三个跤法,就把李家部曲甩飞,就搡着孙逊要走,他知道那韩况一干人根本不可能干得过李进,即便韩况披了甲。 只因为,他从一进帐就看到李进头顶上上的弹窗,出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内容: “马槊术,贯通” 从张冲现在看的所有军事技能里,有初级的叫熟悉,中级的叫精通。但还从未出现过,有能把技能融会贯通的。 这说明李进不知掌握多少武艺,且都能融会贯通。 所以,当韩况他一出手,张冲就知道他活不了。 结果确实如张冲预料的,此时韩况快要走到他生命的终点了。 因烛火全熄,黑暗中,韩况状如恶鬼,但这鬼的两条膝盖骨都被捶碎了。持剑的右手也耸拉着,一截小臂骨已经被砸得冒了出来。 他跪在李进面前,桀桀得鬼笑着,嘴里不断喷着血,还不时有脏器的碎片被他喷出,他没法说话,只一直死盯着李进,意思是我先下去等你,看你一家族是怎么死的。 李进从来都漠视生命,但今天不知道怎么的,看着眼前的韩况,和脚下躺着的小韩和绿帻汉,还是不禁发了怵。 他不想再和这人对视,捡起脚边那把环首刀,绕到了韩况身后。双手持刀,嘴里念了句: “别怪我,怪就怪自己跟错了人。” 说完,就将刀从韩况的脖腔处缓慢压入,韩况一直吐着血,抽搐抽搐,不抽了。 韩况,死。 但突然,李进听到了“嗖”的一身。 他立马转身,但因为刀已经插入了韩况的胸膛处,他情急之下,只能拿大氅挡了一下。 原来是一个烛台不知道被谁给扔了过来。 但还没等他看是谁,就一痛,眼睛一黑,死了。 一把粗糙的,只有乡间手艺的小铁戟,正正好好的贯进了李进的眼眶。 李进,死。 黑暗中,没人发现李进倒下了,倒在了韩况的腿上。 此时韩况的脸上还留着临死的狰狞,就像在嘲笑,看着死在自己腿上的李进,笑他也难逃命运。 而杀人者,张冲是也。 之前张冲护着孙逊,捡起一把烛台,就划破了大帐。 他刚把孙逊推出去,就看到李进在杀韩况。 他灵机一动,就把手里的烛台甩了过去,又把背后一直随声携带的手戟也掷了过去。 他发现这个金手指一个附带功能,就是即使是在黑暗环境,他也能看到那弹窗。 所以,顶着个弹窗的李进,在他眼里如掌上观纹,没有任何迷雾。 也因此他才能一戟精准掷杀这虓虎,做到了吕布都没能做到的。 看着提示“你击败李进,继承其马槊术,贯通”,张冲的喜色再也耐不住了。 但突然,之前一个被他摔飞的李家武士,手上拿着长矛就捅刺过来。 张冲完全没准备,一下子僵了。 就在这时,已经出了帐外的孙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进来了,他一把推开张冲,自己被长矛捅了个贯穿。 张冲看到这个场景,目眦牙咧,牙都要被他咬碎。 他掀起一角案桌,挥起十二分劲,自上而下,把那李家部曲脑壳拍碎。 他抱着软在那吐血的孙逊,泪再也止不住。 他真傻,他为什么总是这么急功近利,他从头到尾只是为了自己,完全不顾别人生命。 从一开始救那个袴褶汉,他就只想着贪图这人的技能,完全不知道他那样做,就在拿全船人冒险; 还有在韩况的船上,他明知道对面是个大人物,能决定他们一船人生死,但他还是为了自己所谓的现代人的骄傲,得罪了人。 再到现在,他明明已经带着孙老头杀出来了,他还是忍不住贪念,非要去掷杀那李进,害了老头性命。 张冲,你真是一个自私的人。 可能你总觉得自己能来此,必有一番气运,所以行事无忌,但殊不知,却害了多少无辜性命。 张冲抱着孙逊一直在那哭。老孙头,惨然笑着: “二子,你走吧,到时候和我那孙儿和老妻说,就说他家那老孙头没回来,就怪外面太精彩了。 年轻的时候没能走出去,老了总要走一走吧。哈哈……咳~咳。” 说着,还不断在吐着血。 听到走,张冲立马醒,嘴里念着: “对,走,我带走出去,咱们都回家。” 说完,张冲一个使劲,就把孙逊抱起。 这一抱,孙逊又吐了一个血,直喷的张冲满脸,仿佛恶鬼出世。 张冲没任何反应,抱着孙逊,一路健步。 还没走多远,就看到度满和小爹,领着一般人在四下点火。 他们看到一个满脸鲜血的汉子,一路奔过来,好似从阴间杀回的恶鬼,尽吓了一跳。 等走进一看,才知道是张冲。 他们看到张冲怀里的孙逊,心里一紧,还待要问。 张冲直勾勾的盯着丁盛问:“ 你是本地人,知道怎么逃不。” 丁盛本就怕张冲,再被张冲这杀气腾腾的样子一问,嘴都哆嗦了。 他换了几句,才囫囵说了个完整的话。 他的意思是,漕船是回不去了。 因为李家部曲早在他们一下船,就派兵守在了码头,此时那里人最多,去哪里是死路。 现在只能向着东走,这附近有个大野泽的支流湖泊,那里芦苇密布,港汊横行,没有向导,怎么进去都会迷路,一直是盗贼的家园。 而凑巧的是,他就认识路。 听到丁盛这么靠谱的建议,他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他看了看眼前这小队人,除了他们船的,还有十几个眼生的,显然是别的漕船的榜夫。 之前他们只有哨棒白挺做武器。现在不说人手一把环首刀,也各个刀枪剑戟在手,甚至像他们船的榜夫们还一人背了袋粟,显然今晚他们也别有一番故事。 不过,现在不是寒暄问这些事的时候,他们要赶紧逃出营地,在看看孙老头的伤势。 就这样,他们在丁盛的向导下,向着东边三十里外的芦苇泽奔去。 此时,大帐里的厮杀声已经结束,李典也发现他的叔叔死了。 李典红着眼,正嘶声怒吼,他让被俘的济北王卫队跪成一排。没到一个人面前,他就问一句: “是你扔的手戟?” 被问的,或磕头捣蒜,或大义凛然,或面如死灰,但统统被李典一刀枭首。 此时,大帐里,碎肢,头颅,屎尿,血污混在一起,让这里变成了真正的屠宰场。 这时,一人从外本来,看到这幕险些惊叫,只看到李典脸色,才生生咽下去。 他在李典耳边说了几句。 李典,更气,又砍掉了一脑袋,接着对帐外吼道: “都备马,和我追,那些狗贼一个也别想活。” 第十八章:活路 少顷,一队人马从水寨中杀出。 打头的就是李典,领着五六骑先行,身后跟着的是五十人的精锐部曲。 他们长者持弓矢,短者持戈矛。有那力大的,就扛着李家的族旗,有那跳荡悍勇的就一刀一盾作为排头。 人人争先,各个奋力,要杀光那帮子榜夫和王府侍卫。 没错,除了张冲他们跑了出来外,韩况他们队伍里也突出去了几人,走的方向正和张冲他们一路。 不过李典也不确定这些人是往哪里跑了。 他先把四骑兵沿河道撒出去,让他们跑马疾驰,以半个时辰为限。不管看没看到人,都来这里汇合。 之后,他就让大伙饱食等待。 看着四散而去的哨马,李典望着晨光熹微,愣着神。 事情怎么会这样? —————————————————————— “事情怎么会这样?”在一处树林中,小爹是这么问张冲的。 这时候的张冲也回过神来,他看着怀里气息微弱的孙逊,叹了口气。 “都怪我,我在掷杀那李进时,没个防备。正好被一小卒觑机捅了我一矛。 我本以为就要死了,谁知道是孙亭长推开了我,救了我一命,但自己却被捅伤了。哎……” “什么?你把李进杀了?怎么可能?”问话的是丁盛,此时的他一脸震惊。 张冲冲着他点了点头,表示没错,就是爷杀的。 但看到孙逊,心里的惭愧又升涌起来。 大家还要再问细节,一直昏迷的孙逊突然咳嗽着睁开了眼。 他先是看了看四周,然后咧嘴一笑,对众人道: “二子,干得不错,就是要把大伙好好地都带回去。 是我没用,你们都是我一个个带出来的,最后却没能把你们带回去。希望,你们不要怪我。” 然后他又深深的看着张冲,追思道: “你和他真像啊,都是这样的英雄。当年爷在军队里,就有这么个人和你一样,智惠、勇锐。 只可惜他是一介草夫,立再大功,也是别人的。说来,爷这命还是他救来的,爷现在再救你,还多活了这么多年,挣到了。 哎,这世道可能就一直是这样吧。那有罪的禄位加身,老死牖下,无罪的却命绝囹圄,弃尸沟壑。 但爷还是弄不懂,爷也没读过多少书,这些道理一直弄不明白。 为什么,明明是国家的经制之师,反视民如寇仇。为什么,明明该好好过日子的小民,却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之四方。 爷弄不懂,但如果二子你能弄懂了,请告诉我那不成器的孙子,然后让他家祭的时候告诉我。” 说完,又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远处的济水,晨光熹微,一片浩渺。 孙逊,死。 大伙泣不成声,就是那些个别船的榜夫也面带戚色,他们不仅可惜孙老头,更是对前路无望。 张旦抹着泪,哭戚戚的望着张冲,这一刻他才像是个十七八的少年了,他悲着说: “冲哥,咱们带着孙老头回去吧,我有点想家了。” 张冲还没说话,度满就已经抢过话: “不能回去,你是想让你一家人都成官官府的隶奴吗?我们这次丢了漕船,还没能完成漕役,就这么回去,大伙所有的亲人都将被罪罚,黥为城旦。到时候生不如死,所以千万别再想着回去。” “而且,我估计李氏他们一伙人之所以敢公然火拼济北王的卫队,肯定是想借着水寇劫杀漕船的由头。 到时候,他们一定会上报,我们这些人都死在巨野泽了。所以,我们不回去,家里就没事。回去,那大家统统都要被流。” 度满对着张旦说着,也是对着所有人说的。他怕大家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冒冒然回去,害了自己,又害了家人。 果然,不仅是张旦听了这番话脸色僵硬,除了少数几个人,几乎大伙都绷不住了,他们窃窃私语,一片骚然。 就在大伙已经快要耐不住的时候,丁盛突然吼了一身。 “别说话,快伏着,有哨马来了。”说着,就把一边还在嘟哝的黑夫,摁在了身下。 大伙也纷纷惊厥地埋在草丛里,有几个还在发抖。 大家屏息,片刻吼,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对面来的骑兵,披着披甲,鞍鞯的櫜鞬里弓矢俱全,显然是草原胡人战法,以骑射对敌。 在丁盛呼喊时,张冲就从孙老头腹中拔出了长矛。 他没管趴伏着的众人,只是反手举起长矛,向着那哨马冲去。 哨马也看到了张冲,稍微一惊,就抽出弓箭要谁。 但突然,一只驽箭,以更快的速度就射中了他的手掌,直接就钉在了櫜鞬上。 张冲知道,这是那袴褶汉射的,他之前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个手驽,再他冲锋时,就已经半跪着瞄准了哨马。 张冲缓步,再加速,然后奋其暴怒,“叱”的声,就把长矛掷了出去。 那锐利的长矛划过一条优美的曲线,无情的贯进了哨马体内。 那狂暴的力量甚至直接把他从马上带飞,长矛就这样带着他插在了地上。 那人挂在长矛上,嗬嗬挣扎,死了。 马儿只觉得身子一轻,都不知道发生什么,就被前面的这些人类给抓着辔绺拦了下来。 伏在草丛的众人,一阵欢呼,雀跃着跳出,都来看着这大头马,你摸一下,他摸一下,这东西确实稀罕。 张冲走到那哨马身边,翻了翻他袴褶,找到一些无用的零碎。 然后就抽长矛,扒了他衣甲,就把这人尸体踹到了路旁的沟里。 此时张旦他们也把马搜了一圈。除了一把弓,一袋箭,还有一个骨朵,三把手戟。 张旦喜滋滋的就把这些东西送到了张冲那,等他分配。 分配是首领的权力,而于他们这只乌合散勇来说,张冲就是首领。 张冲用衣袖揩拭掉长矛上的鲜血,有孙老头的,有那哨马的,都统统在这一拭下,成了过去。 张冲对着欢呼的众人说: “大伙刚刚也听到度满的说法了。我知道,对咱们这些乡里人来所,家是一切。 再苦再累也没啥,只要回到家,吃上阿娘的汤饼,什么都会过去。 但现在,这狗日的世道让我们回不了家。先是这该死的劳役,要我们千里转输,只为了供那京都的蠹虫,他们竭生民膏血,骄奢淫逸,又让我们得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们只有抛妻弃子,在那该死的船上没日夜的摇橹。 然后呢,又是那不把我们当人看的豪强。我们九死一生从水匪手上逃下,最后这些人还是要我们死。 孙亭长就是死在这帮人手上,咱们这些人的命就是这么贱吗? 现在,我们如兽般被豺犬逼入死角。老孙头临死的时候,嘱咐我一定要带着大伙活着,活着回到家。 那我石崽子就是舍了这条命,也要办到。 我就偏不信这世道是好人活不长。如果真是老天不长眼,那我石崽子就替天行道。” 说完,张旦、丁盛就一起喊道: “带大家活命,替天行道。带大家活命,替天行道。” 接着,所有人都在喊着,他们的希望和斗志再被点燃。 然后张冲又和大家说: “现在的形势是,李氏那边还在追我们。现在我们杀了他的哨马。一会哨马没回去,他们就一定会从这里赶来。 那现在怎么办呢?要不我们分开跑。我估计有很多人心里是这么想的,前后杀人的都是我石崽子,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有几个被说中心事的,不自觉退了一步。 张冲接着说: “按道理是这样的,但我很负责的告诉大家,那李氏是要我们一起死的。因为他们当众就杀了一个四百石的官吏,他们要把这事栽赃在水匪头上,那就一定要灭了我们所有人口。 所以如果大伙分开走,那所有人都会被当野兽一样狩猎。 而且以我的武勇,说不定你们所有人死了,我还能杀出去。 但为什么我不抛弃大家? 是老孙头教我的,昨夜他明明可以跑,但为了救我,他回来了,这就是牺牲。 现在,我石崽子也告诉大家,以后但凡厮杀,我第一个冲,但凡殿后,我最后一个走。请诸位监督我,要是哪天我没做到,请斩我头。” 说着,就面朝南天跪下,双手拜道: “今个,我与一班弟兄,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带大家求活路。” 紧接着在场所有人都跪下,嘶吼道: “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求活路!” 誓言声声,绕着这片林子,久久环绕。 反倒是引出了三个皮甲的武士。 袴褶汉最机警,手驽上弦,直指着那三人。其他人也纷纷拿起手中的武器,把这三人围在了中间。 张冲认识他们,这三人是韩况他们卫队里的武士,之前在李进大帐里厮杀的就有他们。 其中这个剽悍气质的中年人,他印象最深,因为就是他率先敌住了李典。 那李典还是在一个部曲的帮助下,才勉勉强强挡住此人。 在张冲眼里,他也是韩况那只队伍里,除了韩况之外的第二位有斗剑术精通的武士。 此时他,排开众人,走到张冲面前,盯着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猛士,突然就单膝下跪: “某家杨茂,也请英雄带着俺们一起求活路。”说完,就将剑献给了张冲。 张冲,持着剑,看着锋利的刀锷,朝天一指,众人欢呼。 就这样,这三名武士,加上张冲这边的六十二人,合计六十五人,牵着马,绕过官道,向着那芦苇泽奔去。 第十九章:尊严 在路上,张冲得空问了身边的袴褶汉: “好汉,还一直不知道你叫啥呢?你可要想好了,咱们这一奔,真算是落草为寇了。 你这一路的帮助算对得住我们了,没你,大满他们杀不出来。 所以,你不欠我们的,你要想好了。” 没错,张冲从小爹和度满那里已经知道,那晚正是这人一手持驽,一手持盾,护着众人杀了出来。 那人颜色整肃: “冲哥,某家姓陈,单名一个焕。某家没啥好想的,那天自兄弟们被陈昱那狗害了后,我陈焕就已经死了。 此时的我只是一个要复仇的恶鬼,是冲哥你救了我,而且又带着大伙要在这个世道为我们穷苦人求个说法。 所以,某陈焕就跟着你,一起求这个说法。” “哈哈,好” 说着,张冲就拍着陈焕,然后又对那浑不吝的丁盛说: “你呢?你是丁氏族人,没必要和我落草。回去把。” 谁知那丁盛嬉笑说: “冲哥,你再说啥。俺就是个贼啊,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那芦苇泽的路呢?” “哈哈,好,那我们就一起走。” 说完,大伙就在这个独特的男人的带领下,一路向着一条他们从未走过的路,走去了。 ------------------------------------ “你是说,去东边的哨马一直没回来?” 此时李典高坐在马上,听着到底下人说的话,若有所思。 接着,他倚马就在纸上写了情况,马鞭一指,点了一人让他换马赶回乘氏,向李氏的当家人李乾禀告这里一切。 信上说,他李典会带着部曲追袭逃夫,让族叔能带着家中的宾客赶来与他一起汇合。 那部曲细细听了话,然后拿了李典的符节,就踩着单边镫上了马。 很快,消失在众人眼里。 李典鞭指东方,然后一夹马腹,就带着剩下的部曲奋力追赶。 李典为了快,甚至让部队卸下衣甲、旗帜,轻装而行。 大概行了半个时辰,他们来到了张冲等人之前藏身的树林,在路边的沟壑里找到了先前哨马的尸体。 此时的他已经被扒得精光,全身泛着一种铁青色。众人把他半僵硬的尸体搬到了路口。 李典下马,仔细查看了这人的伤口。 首先致命伤是胸膛一个小臂粗的贯穿伤,此时蚊虫叮咬下,更显恶心。 之后在他左手上也有一个伤口,看着像是被弩箭射中的。 李典反复看了伤口,那驽伤倒还好说,就是那胸膛处的贯穿伤,他有点理解不了。 这是多大的气力,才能将一个人的胸膛贯穿。 难道,杀害叔父的就是此人? 想到这里,李典反而有点冷静下来。 之前他只当这伙榜夫是计穷力屈的乱民,穷途末路下慌不择路跑到这里。 他根本没想过,这些人会是杀害他叔父的凶手,追杀他们只是为了泄愤而已。 但现在这事不对了。 寻常役夫又如何有这般武勇。 要知道,他这样的豪强子弟,自小锤炼筋骨,打磨武艺。 练器械,有部曲老师作陪;练胆气,就用真刀对练;甚至练杀气,都会以活人祭刀,以磨练对生命的漠视。 就这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苦练不辍,才有这一身武艺。 这还不包括平日里消耗掉的粟肉果蔬,甚至一把环首刀都值那些个穷汉半年饭钱。 而且就算穷汉有刀又如何。 别看这刀才几斤重,但没副身板,没个功夫在身,那这刀就是拿着,也费劲,更别说是厮杀了。 这也是他敢率五十人就来追杀这些穷汉的原因,只因为杀他们,真的比杀鸡还容易。 那不是榜夫,这些人又是什么人呢? 难道是那夜抄掠漕船的水寇? 真想可能是: 他们本来是潜伏在船队里,要将韩况他们一网打尽的,然后正巧我们就赶到了。 之后,他们就一路被带进了水寨。 而且,这伙人逃跑的方向,明显是往那芦苇泽跑,那里本就是盗贼横行的地方。 看来,没错了。 这伙人确实就是那夜的水寇。 李家的部曲们,自然不知道他们的领队就看个尸体的功夫,已经脑补了那么多。 他们只知道,李典突然就不追了。 甚至,还安排人把死去的哨马的尸体绑在马上,就带着大伙回水寨了。 没错,李典要等族叔李乾来,将这伙水寇一网打尽。 ——————————————————————— 张冲一伙人在行进的时候,也陆续轻点了人员和物资。 现在张冲这只队伍有六十五人。 有五十人里,包括张冲,都是来自大桑里附近的。 然后是路上遇到的陈焕和丁盛二人,再然后是杨茂他们王府卫士三人。 剩下的十个人,都是其他几艘船的榜夫,都是昨晚活下来的。 因为是劳役的原因,这伙人的人员结构都比较年轻,最大的就是他小爹,然后估计就是那个剑士杨茂。 这对于一只准军事团队来说,是个好消息。 还有的是只有张冲才知道的信息。 现在他们队伍里,不乏健勇。 他自己是四项技能,分别是掷戟术精通,角觝术精通,强弩术精通,马槊术贯通。 其中,掷戟术和角觝术都已经掌握,强弩术和马槊术,要不因为缺乏相应兵器,要不就是继承时间太短,都还没能形成战斗力。 但只要给自己一点时间休整一下,相信自己的战力会再提高一截。 尤其是继承自李进的马槊术,是从未出现过的贯通级别,等他彻底吸收了,相信自是千军辟易。 之后就是陈焕了。 没说的,自己的强弩术还是从他这里继承的,而且他还说自己会一点骑术,所以妥妥的第二号战力。 然后是卫士杨茂了。 他有精通级的斗剑术,这种武艺很适合豪门子弟,既能在宴会时剑舞娱乐,也能在闾里厮杀中逞凶。 所以,一般豪族子弟都会习练一两手。而杨茂是韩况的家奴,其武艺就是韩况教的。 至于杨茂他们三个为啥不回济北王那,他是这么和张冲说的: “济北王那人色厉内荏,即便他知道韩况是被李家杀的,他也不会上门报仇。 更可能的是,他会将他们三人杀死,和李家一起编织那个谎话。” 张冲懂了,又是一个只有可怜人受苦的结局。 以张冲、陈焕、杨茂三人的身手,在军中已经能称得上勇士了。 要是护军遮掩的好,甚至已经可以做到冲阵的水平了。 然后就是次一级的战力。 这里面有五个,丁盛、黑夫都是环首刀掌握,杨茂的两个手下,一个叫王章,一个叫李武,都是斗剑掌握。 还有一个是别的船的榜夫,叫魏舟,也是一名环首刀掌握的。 所以这就是张冲这队伍里的情况,勇士三人,武士五人,碰过刀枪的卒子五十七人。 此外,他们有马一匹,弓一副,皮甲四副,刀戈剑矛七十把,粮六石,盐巴若干。 清点完,张冲心里既是幸福也有紧迫。 幸福的是,他终于有一只初具规模的队伍了,而且人员素质都挺高。 紧迫的是,他们要立马找个落脚的地方,想办法找补给。 他们这六石粮食,也就够吃两天的。 本来他们到芦苇泽的路是一天半,本来已经走了半天了。 但是为了躲避李典的追兵,他们又往北绕了一下,这样路程至少要三天,粮食肯定不够。 不过话也说来了,他们有刀有矛,哪还弄不到个粮食呢? 就在张冲带着队伍走着,前面做探哨的丁盛带着张旦回来了。 一来,他就和张冲说: “冲哥,咱们在前头发现一个小聚落,没准咱们能在那弄到粮食。” 张冲一喜,果然自己还是有点气运的,这愁啥就来啥。 张冲扯着嗓子,对着大伙说道: “弟兄们,前面有个聚子,咱们到那里生活做饭,在他娘的喝点热水。” “好” 大家兴致一下起来了,向着那聚子如狼似虎的冲去。 但到地方后,这聚子的情况,显然让张冲失望。 他本以为这会是一个像大桑里一样的聚集地,但没想到,这里全是穴居。 大片低矮的茅草棚盖在一个个地穴上,你都以为是来到了鼬鼠的巢穴,而不是人类的。 张冲不知道,这才是东汉大多数底层人的常态。 他刚来此世的时候,就在大桑里的张家,他以为那已经很穷了,但实际上老张家到底还是自耕农,有二十亩地,还有一个给他们遮风避雨的茅草屋。 而且,大桑里地处济水,又是历城在济水边的渡口,往来商贸都很发达,已经是不错的地方了。 之后,张冲就一路漕运,也没真见到大汉底层的真实面貌。 他现在的震惊,终究还是对这个世界了解太少了。 张冲敲开了一户地穴的围子。 开门的是一个颤巍巍的老汉,你乍一眼看过去,要比张冲他阿爹都大,但声音又没那么老。 那老叟穿着个破烂不堪的单衣,衣服下是黑的龟裂的皮肤。 他一看外面那么多人拿着刀棒,一下子哭了: “没了,真没了,行行好吧,老爷。真的一滴粟都没有了。” 说着,再也没力气站着了,瘫倒在地。 而张冲则震惊的看着下面的地穴。 只见六个赤裸的男女像野兽一样,相互抱着取暖。 原来他们只有一件衣服,此时就披在那老汉的身上。 他们也完全看不出一点人类的样子,麻木,瘦小,死气,更别说尊严了。 尊严,那是什么? 第二十章:怒火 这会丁盛等人已经开始挨家挨户的去敲门了。 他们用手里的刀催逼着这些可怜的棚户们,让他们把粮食交出来。 甚至有几个脾气爆的,已经踹门而入,从地穴里像拉死狗一样,把棚户们拽出,用身上的短棒,笞捶着他们。 顿时,哀嚎声,求饶声,哭泣声,响彻着这片小聚落。 “住手,都给我住手啊!” 张冲之前正和那老叟攀谈,没想到队伍就散了架。 看到这副捉人催逼的样子,张冲怒火中烧。 他快步走到一个正挝挞逞凶的榜夫旁,一把就夺过了他的哨棒。 然后,膝盖一顶,一撅,就折断了哨棒。 张冲朝天一指,怒吼道: “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如惊雷,慑得丁盛等人动都不敢动。 他们疑惑的看着张冲,不明白,不是要来打粮吗,怎么就停了。 张冲没理他们的困惑,只是扶起瘫倒在地的穴民。 张冲看着这人,但根本不知该如何称呼,原因是从这人脸上压根看不出年纪。 你称呼他老叟吧,也确实,此人白发苍苍,面带暮气,甚至声音都带着点苍老。 但看着远处一个佝偻着的老妇人,全身赤条条的,用悲戚心疼的眼神看着他时,张冲就知道,此人是那妇人的儿子。 之所以苍老如此,张冲估计可能缺盐导致的。 他拉起这位小哥时,这小哥浑身都在颤抖,他双手抱着头,根本不敢抬头,也不敢站起身。 张冲怜悯的把他撑住,一股嗖味直冲脑干,这小哥是不是一辈子没洗过澡? 但顾不得那些了。 他招手让大伙来,又让之前那老叟也围过来。 老叟指了指自己,见没错,才蹑手蹑脚的靠过来。 张冲先叹了一口气,语气沉重: “为什么要叫大伙停下来?来,大器,你先来说说。” 大器,丁盛之字也。 平日丁盛最是活跃话多,但这次他看张冲发这么大脾气,又想到了他一枪掷杀哨马的情形,倒有点怕了。 他略带不确定的回答道: “因为,咱们揍了人?”说完,他还是又给自己解释了一下: “那粟粮是他们命根子,不打他们怎么会老实拿出来给我们?” 其他人也是一副如此的神情,只有那老叟涨红着脸,嗫嚅又不敢说啥。 张冲反问: “你也知道这是他们命根子?那为什么要催他们的粮?” 然后不等丁盛他们回答,就指着一个个衣不蔽体的棚户们讲: “你睁大眼瞧瞧,瞧瞧他们还有啥。一家七口人,轮流穿一件衣服,住在土坑里,你和我说说,他们还能有啥? 是,不催粮,我们就要饿肚子。所以宁可他们挨饿受冻,也要把我们肚子先填饱。 但是呢?但是呢? 你这么想如果没错,那那些威逼我们的豪强是不是也有道理。 反正苦一苦我们,他们的好日子是不能断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冲队伍里的基本都是黔首,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被当地豪强压迫来服役的。 所以张冲说的这些,他们心里不服气,但本能的又满脸涨红。 张冲看出了他们心思: “你们是不是心里不服,觉得这能一回事? 一个鱼肉乡里就为了逍遥快活,一个是为了生存,迫不得已。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觉得不同,但对这些棚户来说,有什么不一样。 我们和那些豪强都是将他们仅有的希望给剥夺。可耻,可耻啊。” 说着张冲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对大伙说: “我石崽子家里和他们一样,也是一家六口,也是冬天挨冻,啼饥号寒。 我那时候就要发誓,要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 而现在,我更要发誓,我也要让像我们这些穷汉子,过得像个人,而不是一个野兽东躲西藏。 为此,我将无我,不负他们。” 张冲说得沉重,但大伙心里都听进去了,其实总结起来就是: “穷苦人不抢穷苦人。” 但还有一个问题,粮食该怎么解决。 “冲哥,我支持你。但现在我们自己的粮食不够啊,这该怎么办?” 张旦看出了大伙心里的问题,直接挑明的问了出来。 张冲听了,莞尔一笑,指了指那老叟,说道: “咱们的粮,就要应在他老人家头上。” 说完,大伙皆虎视眈眈的看着老叟,吓得老叟又跌倒在地,哭着嚎道: “是真没有了,一滴也没有了。呜呜呜!” ——————————————————————— 济阴郡,乘氏,李氏坞堡。 在此世,这种坞堡本是新莽末年出现的,最初作为边塞防备御警的亭燧。 后乱世到来,内地豪强也开始架起坞壁,比如著名的第五伦,在本位面就曾修筑坞堡,保护族人和乡党。 但随着东汉建立,这种坞堡陆续都在拆除中,以消除乡间不稳定因素。 但随着羌乱而起,朝廷为平乱,横征暴敛,年年加赋,激起天下盗贼蜂拥。 这种宜农宜兵的坞堡就又被豪强们修筑起来。 他们在这个小王国里,自给自足,压迫失地农民,做奴婢,做徒附,当部曲,恣意妄为,朝廷不能治。 而乘氏李氏的坞堡就是这么一座典型的东汉豪强坞堡。 只不过他们规模非常之大,直比一座小县城。 在这里,依附于李氏的宾客奴婢有数千家,要知道一座小县的户数也不过万户。 以前汉来说,高祖定萧何为首功,封他为酂侯,食邑最多。 有多少呢? 不过才八千户,后来觉得少了些,又补了二千户,凑满了万户,也就是一县户口数。 而列侯已经是二十等功爵中最高的一级,不是对国家社稷有定策军功,是不可能受封的。 所以,现在可以知道乘氏李家有多煊赫吗? 是富比列侯啊! 不过和真列侯比还是要差些,因为光武得天下后,以柔治天下。对功勋特别优渥,前汉给一县做食邑,而他就给四县。 所以,李家也就算是小列侯的水平。 这会,天已放亮。 通往坞堡的直道两旁,满是劳作的李家徒附,他们穿着犊鼻裤在整理着粟田。 时不时就能见到五六个汉子套着牛上,犁着地。 此时,一哨马从远处地平线飞驰而过,激起无数徒附张望。 坞堡边的一座堠楼,远远就看到那插着李家背旗的哨马,立马命两边的更夫放下门阙。 那哨马招呼不打,直接在壁外下马,飞也似的向内奔去。 哨马在晒场找到了李家的当家人李乾。 他先是递上了李典的符节,接着就递上了李典写的信。 李乾疑惑的打开信,正奇怪为啥是送李典的符节而不是李进的。 他就看到信上,李典用他那简练优美的行书,告诉了他一个残酷的事实: 李进被害了,死在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战斗里,而且不知道凶手。 李乾眼一黑,就要晕倒,幸好被他的儿子李整一把扶助。 李整和李典一样,都是李家下一代的领军人物,而且因为他是族长的儿子,更比李典要重。 李整也看到了李典信上说的,但他为人素来持重,他忍住悲意,对他阿爹说道: “大人,还请节哀,现在我们要考虑如何应对典弟的建议,真要点兵追击吗?” 李乾此时缓过来了劲,但泪水还是流了出来。 他早知道以李进的暴脾气,一定会找宦官一党报仇的。 早知如此,何必拦他入京行刺呢? 恸煞我也,我的进弟呀。 你本该留名青史,怎就死在了一场无名的争斗中。 他推开儿子,嘶着嗓子朝着左右,怒吼: “击鼓,召兵,无论是谁,我都要他们给我付出代价。” 说完,又掩面而泣。 闻此言,左右攀上望楼,敲响两面牛皮大鼓。 声动四周,集结骁勇。 三刻钟后,一支二百人的队伍,旗帜招展,向着东方宣泄着怒火。 ——————————————————————— “刀在手,跟我走。” 此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张冲,喜气洋洋得给大伙打气。 在一旁的老叟,颤巍巍的说: “可不可不去,或者我告诉你们在哪里,你们自己去。那借来的粮,我也不要。好汉,你觉得行不行。” 张冲一揽老叟,笑道: “别叫好汉的,听着像个绿林强盗,叫我‘石将军’就行。 还有你不去可不行,你想想你们连粟种都被那姓薛的抢走了。 没有种子,你们明年吃什么? 哦,也对,不用等明年,今年你们可能就要饿死了。” 老叟一窘,不想说话了,只能继续带路。 但老叟不想说话了,张冲倒是一直问: “老汉,你说的那个姓薛的乡豪咋就管上你们呀?他又不是啥官府,他说纳粮,你们不能跑吗?” “别老汉,我是看着老,其实我才三十八。”火山文学 张冲一看这胡须鬓发尽白的人,才三十八,不由乍舌。 老叟不理他,只叹口气,说: “我们本都是逃役的罪人,一起结庐在这里,混个栖身温饱。 但大概四年前,一伙乡豪发现了我们,就逼迫我们为其部曲。 至于,为啥不再继续跑? 实在是没地方跑了,去哪都是一样。 本来这薛家也没这么苛责的,可能是遇上啥难处了吧。” 张冲怒其不争,但也知道这被欺压久了,心理多少会变成这样,不然日子过不下去。 但明白归明白,张冲还是觉得憋屈,自己被剥削成这样,还觉得老爷有啥难处呢! 没看见自己家人啼饥号寒的样。 就这,那老叟还在念叨,一个劲说: “别伤人哈,咱们去借,人家肯定给的。毕竟咱们聚落有好几个都在那里当徒附呢? 怎么可能真见咱们饿死。” 说着,还一个劲嘱咐张冲: “千万别动手。” 第二十一章:弄险 崎岖的山路并不好走,大伙闷声赶路,气氛稍显凝重。 其实大伙心里都是有意见的,好弄的粮食不去搞,去打什么乡豪的粮呀。 人家都悠坐壁垒内,高墙护院守着,咱这些个役夫怎么打? 而且就是打下来,又得死多少人。 所以,干嘛费这些个劲。 度满一直在中间,他敏锐的感察到这个氛围。 他阔步走到队首,找到张冲,细声道: “石崽子,你有没有发现大伙兴致都不高?” “当然呀,换谁有肉不吃,去让他啃骨头,谁也不乐意。” 张冲不以为意,他觉得这不是问题。 度满看张冲有些情绪不对,点了一下张冲: “石崽子,咱这队伍杂得很,大桑里的老兄弟又都和你一起长大。 说实话,大家现在就是国法约着,义气聚着,还没到志得意满的时候呢?” 张冲见度满误会了,不敢怠慢。 他现在很需要度满。 无他,因为此君是这只队伍里唯一一个受过正统儒学教育的人,有一定的社会视野和关系。 所以张冲没有在他面前装玄虚。 他诚恳的对度满说到: “众人不以我卑鄙,选我做魁首。我自然是想让大伙都能过活,过好的。 但之前那情况,你也看到了。 大伙对豪强是怯如鸡,对细民又猛如虎。如果任其发展,咱们队伍只会是一支盗贼之流。 到时候别说活着回济南,怕是那李家这样的豪强部曲都能肆意捕杀我们。 所以,我就想拿这薛家小土豪做目标,给大伙练练胆,去去那心中贼。 而且,从那些山棚那,是真打不到啥粮食。 之前那薛家小土豪,刚扫过一遍,就算那些山棚藏了一些,又能藏多少。 所以,这粮食只能从这薛家拿。 最后,大满,有一句话我从来没乱讲过。 就是,我是要带着咱这些穷苦人活明白的。 咱们这逃的一路,想必你也看到了,哪处沟壑没有野兽啃噬的弃婴? 咱穷苦人为啥生了不养,非要遗弃,为山林野兽所食? 大伙其实不关心这些,因为他们习惯了,习惯了小民从来生多艰。 但大满你是读过书的,你知道这不是父母残忍,而是世道逼的。 万千细民黔首,竭尽膏血,去奉养他刘家一姓。 他的宗族、功勋、外戚、豪族,哪个是自食其力的?不都是从我们身上榨取。 就拿这个弃婴,难道不是因为他刘家的口算钱害的吗? 咱们土里刨食才得多少粟,一人的口算钱就要抵消一年辛劳。 咱们有力气的还好,但那些幼子幼女连土都不会刨,也要交口算钱。 这不是逼着做爹做妈的遗弃他们吗? 甚至现在更过分。 以前还以七岁以上征钱,现在已经无耻到年满一岁,就要算。 这才是我们一路看到的,沟沟有遗婴,壑壑有弃孩的原因呀。 大满,你说这刘家天下还能继续下去吗?” 度满沉默着,然后悠悠说了一句: “石崽子,你是想去投太平道?” 张冲心里一惊,这事他从来没和别人讲过,而且度满怎么猜到太平道会造反的。 但张冲还是选择诚实: “恩,这事我也是在路上琢磨的。 你想呀,就咱们这队伍一直浪迹湖海,那最后肯定是要盗匪化的。 到时候别说实现我上面的理想,就连保存性命都很难。 所以,我就想靠着大胡子的路子,带队伍投靠他们太平道。 估计你也猜到,以太平道现在的势力,最后不造反都不行。 到时候和他们一起起事,再现新莽末年,百姓揭竿而起的形势,也犹未可知啊。” 度满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张冲: “但我从太平道平日行事中,多是愚弄细民,这种真的能成功吗?” 张冲笑了,因为他知道度满会跟自己一起走,所以他更直接的和度满挑明: “大满,你说当年孔子是怎么编撰六经的?咱们入太平道,不是太平道注解我,而是我去注解太平道。” 听着张冲的豪言壮语,度满笑了。 他不知道张冲哪来的勇气,但他信任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 而且,这次真诚的谈话,也更让他明白,眼前的这个人,不论成功与失败,都将会是一个不凡的人。 度满拍了拍张冲,笑着说: “行,那到时候咱们打回家去?也找张铁户他们一起算算账。” “哈哈,行,找张老头,还吃张老头的。” 两人大笑,双手紧紧的抓在了一起。 “那你打算怎么打那薛家的坞壁?以咱们现在的器械,很难正面攻入一个坞堡呀。” 度满问了张冲一个现实的问题。 这个问题,也让张冲犯愁了,他也没啥好办法。 说白了,他也没打过仗,更别说攻陷一个坞壁了。 现在看,只能到地方再说了。 说到底,没实力最后还是要弄险。 ————————————————————— 此时李乾所部已经赶到了济水边的水寨。 在清点了那六艘漕船的缴获后,其丰厚就连他这个大土豪都不免乍舌。 但他还是悲伤的对众人说道: “失了我的腹心兄弟,就是得了这些死物又有什么用呢?” 一句话,说得在场李家族人潸然泪下。 就这样,李乾带着队伍,又运了六车辎重,备足一个月的粟米、粗盐,就继续向着东边,和那边的李典汇合了。 大概下午时分,李乾遇到了在林边整休的李典所部。 他们一屯五十人正在林子里喝水纳凉。 李典远远看到西边尘土飞扬,带着两骑就迎了上来。 李乾还意外这族侄为何逡巡不前,等李典告知他的发现,才觉得这是持重之举。 李乾捏着胡子,顺着李典问: “所以,你的判断是那伙人根本不是什么榜夫,而是芦苇泽的盗贼,对吧?” “侄儿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然解释不通。 那晚水寇抄掠,本就来的蹊跷,现在他们又往芦苇泽跑。 那些个青州的榜夫们,哪识得什么地理,所以哪有那么巧的事。” “那你打算如何?” 李乾倒想考校一番这个族侄。 李典叉腰,指着东方,豪气道: “那些水寇惯常都是扎营在水泊中,咱们现在没有带轻舟,肯定是打不下来的。 而且此等水寇本就是离散之辈,如不趁其聚集一地,予以歼灭,日后就不好收拾了。 而现在正好,彼背仓皇鼠窜,留在巢穴的正要接应。 我们可简练骁勇,衔枚夜袭,径趣水寨下,出其不意,咄嗟之间,便可擒杀。” 李典的这个建议,其实就是快进快打,杀他们这些贼寇一个措手不及。 但危险的地方就是过于弄险,毕竟你要奇袭,那就要抛弃辎重,轻装上阵。 但一旦不成功,顿兵于贼水寨,那就危险了。 无粮不稳,到时候想撤下来,就要看人家水寇答应不答应了。 正常情况下,李乾没必要弄险,只因他强而水寇弱。 但李乾在想着另一人,即本郡太守张宠。 此君是河南郡人,颇能得士心。 四年前,他刚履任太守,就交集本地世豪一起修了一座帝尧碑。 碑述本地人情风貌,又录乡土道德人士,一下子就得到了世家豪强们的支持。 此外,这张宠和本郡定陶的宿儒张驯有师生关系。 而这张驯又和海内宏儒蔡邕是一党。 他两既是乡党又是同僚,在政坛上联系非常紧密。 张驯是济阴定陶人,蔡邕是陈留圉县人,都属于兖州,而且还离得不远,在乡时就互有往来。火山文学 后来,二人都为三公所辟,都为议郎,可谓是亲上加亲。 所以,四年前他们就干了一件大事,校《六经》于太学门外。 他们以六经年代久远,多有讹错,要以此版为天下正本,甚至还公开放在太学门外,任所有人抄录拓印。 这一行为大大触犯了经学世家,要不是蔡邕是袁家的侄子,可能当时就要丢官。 但两年前这蔡邕到底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他竟密封国家,批评宦官近臣多有不法。 但这种密奏怎么可能瞒得住和国家朝夕相处的宦官们。 他们知道后,立马就诬陷蔡邕和他叔父蔡质中伤当时的大鸿胪刘郃。 这其实就是一个由头。 因为这刘郃虽然和蔡邕有仇,但他和宦官一党更有仇。 当年他哥就是和大将军窦武,太尉陈蕃一起要诛杀曹节等宦官,失败被宦官们杀死的。 有杀兄之仇的刘郃怎么会做这些宦官手中刀呢? 但没用,即便朝野求情,蔡邕也自澄。 最后还是被判髡刑并与家属流放朔方,其叔蔡质直接论死。 本来到此也就罢了,但又出了个将作大匠阳球雇凶杀人的事。 这下子刘公是一点也洗不清了。 原来这阳球既是刘公的乡人,又是他的幕府掾吏出身,可谓是地道的自己人。 但李乾清楚,这事和刘公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阳球自己就是个酷吏,之前几次都因为严刑滥杀,被入罪。 要不是国家实在看他有能力,几次赦免,早就被明正典刑了。 但他根本没改过,这次因为举主刘公受辱,他直接雇了刺客行刺蔡邕。 要不是那刺客觉得这事不靠谱,主动放弃,那阳球难逃一死。 但拉拉杂杂想这么多,是为啥呢? 原因很简单,原来大鸿胪刘郃之前就是济阴郡的上一任太守,也是李乾的靠山。 他李乾之前就一直积极向刘郃靠拢。所以,才有了献策除掉巨野泽水寇之事。 但现在的济阴太守是张宠,他的老师和蔡邕是密友,而蔡邕又和刘郃是死仇。 那换句话说,这张宠就和刘郃有仇,而他们李氏又和刘郃有关系,那他自然也就成了太守张宠的眼中刺。 现在他没通报县令、太守就拉着部曲跨县缉贼,是犯了大忌讳的。 因为芦苇泽在成阳县附近,要去剿匪,肯定是要跨县的。 如果剿匪之事迁延日久,必会受张宠申饬,轻则惩罚,重则入狱。 但是就这么放弃,他又不甘心,他那弟弟不能白死。 想罢,也只能用李典这险计了。 第二十二章:破壁 等张冲带着大伙赶到薛家坞壁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大伙赶了半天路,都饿着慌。但又怕生火让薛家发现,所以都强忍着饥饿。 但张冲示意大伙没事,该生火生火,该煮粟煮粟。 因为人家已经发现了他们,再躲也没用。 事情正如张冲说的,薛家望楼上的部曲早就发现了远处密林中,群鸟不落,就知道林中有人潜伏,还不少。 于是,早早的就关上了寨门,又在坞壁外落了四五个木栅栏做拒马。 坞堡上的阁楼也敲响了警钟,示意寨外劳作的徒附赶紧回坞壁,有贼寇来了。 张旦他们也是听了这钟声,才确定大伙已经被发现,索性就老老实实生火做饭。 几个结伴去打水,又那些个一起去打柴,根本没人意识要留人在外围警备。 张冲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先让度满负责组织大家,之后就点了杨茂、王章、李武三人做亲卫。 又喊了陈焕带着弩箭和他一起,就走到外围警备,顺便观察一下这座薛家坞壁。 度满让人把马匹上的物资和孙逊的遗骸都放下,示意张冲等人带着马一起去,这样也方便些。 小爹本来也要陪着来,但还是被张冲劝住了。 毕竟那薛家真出壁袭来,小爹在的话,会比较危险。 至于老孙头的尸体,这会已经用草席包好。 之前张冲没想好怎么收殓,是就地掩埋,还是活化带着骨殖回去。 索性有马,就先带着,看后面怎么弄。 最好是能带着回大桑里,也算给孙老头家人一个念想。 张冲带着一干人,就散到了密林外。 林外可见的是一座不大的木寨,正面看的话,大概也就五十米左右。 垣壁上已经站着几个人,正冲着张冲他们指指点点。 张冲也在观察这个营壁,说不上有多森严,但肯定不是他们能打下来的。 失望着,就带着大伙撤了回去,一同用饭。 而对面也不清楚张冲一伙人是什么来路,所以也没追。 其实张冲不知道的是,那老叟毕竟是个下民,见识不多,只当这薛家是个乡豪一流,但实际上这家确实有来路。 这一支是孟尝公之后,本世代居住在薛县。 后有族人在山阳郡高平县做官就有族人迁居于此,也叫高平薛。 其家世为郡县吏,也是一方豪强。 但十年前他们不得不举族逃亡此地,全受一人牵连,他就是当时的郡督邮张俭。 张俭也是二千石子弟,薛氏与张氏作为本地豪族,自然来往颇深。 但是张俭少有大志,一向自视甚高,目无余子。 当年被举茂才,就是瞧不上举主,托病不就。 后来山阳来了个太守,叫翟超,是清议党人一流。他一来就辟张俭为督邮,考验数县,检核非法。 但张俭一到任就上书大宦官侯览的族人,在本地侵害不法之事,直接和宦官结怨。 结果是,其举主翟超直接入狱。 所以张俭一直想找机会复仇,后来他终于等到了。 十年前,也就是建宁二年,那会国家刚即位,要修陵寝。而侯览也觉得自己春秋日少,遂也在家乡大修陵墓。 侯览这种人,自然行事无忌,修个陵墓还不断侵占他人土地,弄得民怨沸腾。 这次张俭没有放过,直接带郡吏杀入侯览家,杀其母,没其财。 其宾客四散,又为别郡党人长官刑杀。 可以说,这是党人对宦官集团的大武斗。 这事直接引爆了二者的矛盾。 以大长秋曹节为首的宦官,谏国家收捕党人。那会国家正年幼,还不知什么是党人,宦官们就言简意赅说,这类人互相结党,相互推举,欲图社稷。 这下子国家懂了,所以海捕天下党人。 李膺、范滂、翟超等一百多老党人都甘死,而引发祸事的张俭却逃了。 而且逃亡过程中牵连了几十家收留他的人。果然,千古艰难唯一死。 只要自己活,死了别人又何妨。 而他们薛家就是那会被张俭牵连的。 张俭之前有个门客叫朱并,被他赶出门,一直想报复。 后来看张俭倒了,立马揭发他和同乡二十四人,一起结党。 而他们薛家的家主薛敦,因此被牵连入狱,族人们为躲宦官报复,只能迁居隐匿在这山寮水泊之中。 呜呼哀哉。 这会在望楼上眺望远处密林的贼寇的,是薛敦的弟弟,薛郁。 现在这二百多的族人宾客部曲都以他为首。 他稍有勇力,娴于弓马。 自认为凭借自己和族人,守着坞壁,即便来百十个贼寇,也可拒之。 他见贼寇走,就和几个部曲继续留在望楼上警备。 不一会,远处密林就炊烟袅袅,敌寇正在吃饭。 薛郁读过点兵书,知道饱食是战斗的前兆。所以,薛郁立马让寨里的族人,整备武器。 气氛就这样沉重着,而薛家到底不是武人出身,有几个已经紧张到了哆嗦。 估计不是族规约束着,可能早就跑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薛郁突然看到林里走来几个人。 其中一个,他还认识,就是附近的山棚的流民。 那流民隔着老远,喊了几句,薛郁没听清。 他示意一旁的族人,喊话,让他近点来,讲清楚些。 那流民听了这话,正待走进。 他边上的年轻人突然拦住,后来二者不知道说了什么,那流民就又走进了。 待他走到距离坞壁只有五十步的地方,薛郁听清了。 原来这些个山民要来借粮。 笑话,他薛家才从他们那征的粮,哪有再送回去的。 而且就这些穷汉,哪还得起? 还不是打着吃白食的心思。 而且从那人话的意思,那林里的一帮子都是山民,那看来没什么要防备的。 想定,他就要抽弓。 但就这他要射时,突然窜出来个小豆丁,一下子就拉住他的手,呜呜恳求着。 薛郁定睛一看,是他那驺寺侍从,田大用。 这小儿名叫大,实则不满五尺,实实在在的三寸丁。 那年他父亲,哦,好像就是坞堡外的那流民,我说着这么眼熟的。 那年他父亲把这儿抵来时,他本还不想收。 但之后此小儿展现出不同一般的勇猛,人还没个马高,但倨坐马上,运矛如飞。 他惊奇下,就收下此人做了自己的驺寺,随扈自己。 薛郁,一脚踢开田大用,骂了句: “养不熟的奴崽子,给我绑到旗杆去。” 说完,就绰起弓箭,对着楼下的流民就是一箭。 那人在一声“小心”中,应箭而倒。 ————————————————————— 张冲发现这个老叟是真的拧。 他劝了几次不要跟过来,还非要来。 还说让他来和薛家谈,一定是能借到粮的。 张冲无奈只能再一次带上他,毕竟也有个熟悉的,方便些。 他们吃完饭,众人收拾辎重,把孙老头的遗骸又结实的绑在马上,就一并走出密林,向着薛家的坞壁而去。 一路上,那老叟一个劲念叨: “薛家人不错的,我们有人就在他们那做徒附,都说好。” 张冲不理他,一直走出密林。 老叟又自告奋勇,他拍着胸脯说,能借粮来。 张冲不信,但到底也没啥办法,所以就带着陈焕他们一起上前谈判。 开始老叟离着远,扯着喊了几句,对面没听清,然后就要再上前。 张冲看着危险,就提醒别去了。 谁知老叟,指着坞壁上的一人,说道: “那人和老朽有些交情,事妥的。” 说着,就大跨步上前。 但谁知对面话都没说,在望楼上就抬起弓箭要射。 他刚提醒老叟小心,老叟还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被楼上射来的箭,正中胸口。 那老叟“嗬嗬”的流着血,笑着看了眼张冲,倒下了。 陈焕他们大惊,举起盾牌就要护着张冲走。张冲夺过这牌,冲到老叟那。 老叟已经面带微笑的走了。 为啥他要笑? 还没等张冲思考,对面寨门大开,一骑士持着朱色马槊就冲了出来,正是薛郁。 他刚射完箭,就下了望楼,让人开门,搬开鹿角,跨马就向着张冲等人冲锋。 他相信,这种土鸡草芥,苟且乞活之辈,在他一个冲锋下,就会溃散。 但谁知,刚夹着马槊,刚冲三十步,一柄手戟就飞了过来,他险险避过,但又是一戟,正插其颈。 薛郁眼一黑,跌落马下,激起一阵尘埃。 薛郁,死。 张冲不顾左上角冒出的:“击败薛郁,继承其骑术熟练”的弹窗,呼喊着众人跟他冲锋。 他要赶在寨门关上前,杀进去。 张冲一马当先,接连甩出两个手戟,一左一右正中两边门卫。 寨里的薛氏族人大惊,混乱中就要关门。 但紧接着射来一阵弩箭,陈焕持着手驽,精准击杀着寨门前的薛氏族人。 门前为之一空。 就这样,张冲带着杨茂等剑客,撞进了坞壁,紧接着黑夫、丁盛就带着张旦等人,鱼贯杀入。 薛氏坞堡,破! 击溃薛氏武装,击溃薛氏徒附,夺取寨门,占领望楼,夺取粟仓,占领武库。 薛氏族人除了个别窜逃,尽皆解兵授首。 一场酣畅的战斗,结束。 第二十三章:重活 火光冲天中,一马从薛氏坞堡冲出,向着北方狂奔。 马上的是一位中年赤帻汉,他正紧紧抱着胸前的小孩。 身后是火光与哭喊,前面是暮暮林霭。 他没有回头再看,只是低下头对着满脸泪痕的小孩说: “悌儿,记住今天,杀你父伯母舅的人。 这些人都要死,等你长大了,这些人都要死。 记住了吗?你记住了吗?” 语气越来重,小孩被掐生疼。 但小孩没有叫一声,只是问着眼前的叔叔: “那他们都是什么人?我该找谁报仇呢?” 这时候,中年人才回头望了一眼过去的家园,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 “贼夫,所有从贼的黔首、穷汉,他们都是我们的仇人。你明白了吗?” 小孩重重的点头。 看到小孩这般懂事,中年人又心疼的抱住小孩,哭道: “悌儿,咱不报仇了。咱们就去你房叔那,我们重头再活,不报仇了。” 说着,一夹马腹,向着北边的东郡的东阿县而去。 他们消失在了沉沉暮霭中,但今天的一切也许永远不会消失在他们的记忆里。 就在薛氏坞堡的幸存者逃亡江湖时,张冲一干人正快活着大笑。 笑的最大声的是丁盛。 此时他们正在薛氏的粮仓中,看着眼前满仓的粟米,所有人的笑容都藏不住。 丁盛一脚踢开一斛粟米,用手抓起一把,闻着粟米清香,舔了一口,对着身后的张冲,笑道: “冲头,这都是新粮呀,这味道闻着是真他娘的香啊。” 说着,还把手里的粟米递给张冲。 张冲也高兴,他们这个队伍终于算是稳住了。 他找来度满,让他先统计一下粟米数量,然后造册记录。 他还要在看看外面的俘口。 看到这满仓的粮食,他有了一些想法。 在路上,他又问身边的杨茂: “队伍纪律怎么样。” 杨茂刚被张冲提拔为军法官,专掌军纪,有些事让他来办,更合适。 杨茂也很称职,一进寨,就带着两名剑客,开始巡纠不法。 但倒还好,大伙毕竟前两天还是老实巴交的农民。 现在又知道粮食不缺,再加上张冲一开始三令五申的提点,倒也没有人乱纪。 这会,大伙正把一队队俘口押往寨里的麦场。 张冲要在那里统计俘口,看哪些能被吸收,哪些又可以被放,哪些又需要继续被关押。 麦场的台子上,张冲一边翻阅着从薛家起来的竹简书信,这些都纪录着薛家的资产和社会关系,一边和一个五寸“孩童”闲聊着: “你真的要跟我们吗?说实话,我们自己都是亡命江湖,这一顿吃饱,下一顿也不知道在哪? 要不,你还是回家吧。 你那的聚落,我后面会分粮到那里去,除了给你们留足口粮,还有一份粟种。 到时候你们好好经营,还是能活的。” 那五寸“孩童”就是原先被薛郁吊在旗杆上的田大用。 他被黑夫救下来的时候,就在那哭,听得黑夫心烦,差点就一刀下去。 还是张旦见他可怜,才拦了下来。 田大用和张旦说,自己是楼下被杀的老叟的儿子。 张旦和黑夫面面相觑,也有点羞愧,毕竟那老叟是因为他们而死的。 有这一想法,他们也不好再绑着田大用,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就丢到了张冲这。 谁知这田大用到了张冲这,话还没说个两句,就要加入自己。 这让张冲大喜,因为他知道这人在别人眼里是个五寸丁,但在他眼里,这人头顶的弹窗上,清清楚楚的写着: “骑术,精通” 这人是个好骑手,队伍里就缺这样的好骑手。 但细聊后,知道这田大用竟然是老叟的儿子。 张冲才恍然,为啥那老叟一个劲劝自己别动手。 原来是他儿子就在这坞壁做徒附。 但这让张冲犯难了,老叟死前的那抹笑容,一直困扰着他。 他也对老叟的死有愧,他不想再让他儿子跟着自己再犯险,所以有了上面的对话。 谁知,这叫田大用的,扑通一声跪下了,他哽咽的说: “将军,感谢你活我们一丘人性命,但然后呢?” “然后?然后什么?” 张冲有点反感了,这有点贪得无厌了,难道想我养他们一辈子? 田大用低着头,没看到张冲神色,他继续说: “将军,这世道已经是力者生存的末世。 我们丘的人就算有了粮食,也会被其他豪强再抢去。 与其最后空欢喜,为何还要做呢?” 张冲气了,他站起来,一脚踢开这人,反问道: “反正不会改变结果,就不做吗? 这是什么混账话! 你有多久没回过你们聚落了? 我们在那见到你父母的时候,他们如野兽一样饥寒交迫。 全家没有半点粮食,能蔽体的,只有一件破烂单衣,还是全家共用一件。 你在见过乡人的凄凉,就不会说为何还要做的混账话。 能有一日粮,就能有一日活,而能多活一日,就有希望,就是不同。 而且,今个我再说一个,以后我张冲所做的,也会有无数人说。 何必呢? 结果最后还是要失败的,还是要和过去一样的。 但我就要告诉你,我们可能救不了天下苦难人,但只要我们见到了,我们就要救。 救一人,就有一人能活;救一时,就有人一时能活。 你说该不该做。 而且就算我们失败了,都死了,也要让那些豪强们清楚,我们小民从来不可欺。 再说,不做又怎么能知道,我们就不行?” 张冲说的这些,田大用有些听懂了,有些又越听越糊涂。 不过被张冲踹倒后,他还要勉力再跪时,被张冲一把抓住了胳膊。 “你阿爹生你下来,不是为了让你给人下跪的。 我也知道你是个好汉子,你回去把你阿爹先葬了,然后再看要不要跟来。 到时候你就和分粮队一起走。领头的你也认识,就是送你来的那位小哥。” 说完,张冲不等田大用说话,就挥了挥手,让田大用下去。 田大用,暗淡着就要下了高台,突然灵光一闪,冲着台上的张冲,喊了一句: “将军,您能给我起个名字吗? 我觉得大用还是无用人,想您给我起个名。 重新再活一遍,这一次就为自己。” 张冲听到了,他没吭声,只看着台下的这个五尺丁,想到了老叟临死的笑,突然有些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对田大用说道: “给你起个单名,叫田俊,字大用。你以后既是田大用,也是田俊。 不要自轻,勉励自己,对得住你阿爹给你起的这个名字。” 说完,张冲就不再看田俊了。 田大用得了名,看张冲要忙,也就小心的退下。 他得去把老父收殓,到时候和张旦一起押粮回去。 他真的已经忘记有多久没回去过了。 小爹张丙男作为张冲的亲属,当仁不让的成了这只队伍里的大管家。 这会,他正带着几个大桑里的后生,麻利地清点着麦场上的俘口。 时不时检查一下俘口的身体状况,不是点头就在摇头。 度满那边也清点好仓库的物资了,造册完后就交给了张丙男。 陈焕那边也带着一批人,把武库的物资也清点完毕了,交给了小爹。 张丙男拿着三份册子,就跑到了台上,笑呵呵的对张冲说: “二子,咱们成老财了,你看看咱缴获了多少。” 说完,就把册子递给了张冲。 张冲一打眼,也笑了: “粟,两万七百石;钱,一百七十二万三千钱;缣,六百匹,粗盐,三百石,另有铁铜漆器若干。 丁男,二百一十口,丁女,四十六口,另有老小无计。 最后是武器,环首刀三百六十把,弓十副,斧斤三十把,戈头三百把,哨棒及大梃二百根。 之后是大牲口,有马四匹,驴六头,牛七头,肥猪三十口,鸡三百只。” 总之,这一下,他们队伍短时间再也不愁吃喝了。 趁着士气高涨,张冲正好和大伙议议一些事,他让随侍的李武去把几个骨干都喊到台子上来。 片刻,度满、张旦、丁盛、黑夫、陈焕、杨茂、王章就都来了,再加上原先在的小爹张丙男,李武。 团队里的骨干,现在都在这。 他环顾在场的人,他们看自己的眼神,或欣慰,或敬畏,或钦服,或肯定。 张冲确定自己的威信,经过薛家壁一战,算是稳固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对大伙说: “现在我们有几个要紧的事和大家议议。 首先,第一个是今后路怎么走; 然后,第二个是现在的俘口该怎么处理; 最后,就是咱们队伍该怎么整顿。 这每一个都很重要,我要和大伙一起商议,你们先说说自己的想法。 来,丁盛你先说,看你急的,就你先说。” 说着,张冲就点了丁盛名,只因他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 丁盛被点名,也不推脱,他开口就是一阵吹捧,说: “咱冲头,果然是做得大事的。之前咱们还窘蹙无计,仓皇无依。 现在呢? 经冲头这么一打,你看这不啥都有了。 至于冲头说的三点,我大器没啥想法,只要是冲头说的我都同意。” 说完,这丁盛腆颜一笑,嘿嘿坐下。 张冲无奈,还以为这个游侠能提个建议呢,没想到是个溜须拍马的。 不过也好,由他打开气氛,大伙也能放开些。 正如张冲想的,大伙在丁盛发完言后,都笑了。 只有几个老实的如王章、李武,觉得丁盛说的在理,一直点头。 度满无奈,看大伙有点骄矜,只能起身,竟是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第二十四章:哭泣 光和二年,三月末,济阴郡。 夜幕,成阳县外芦苇泽。 此时芦苇泽外的数座寨子尽皆残破,火光里,厮杀不断。 十几名水寇,推着木舟就要下水。 潜伏在芦苇边一晚上的李家部曲这时候杀出,一阵箭雨下来,哀嚎不断。 然后又有东边的营寨,七八个水寇推着一个火板车就冲破包围。 但没冲多远,就被绕到两边的李家部曲,持着戈,砍断了双足,勾着衣甲拽到面前,枭了首。 其他几个寨子的厮杀已经结束,只有最中间的一座还在顽抗。 李典坐在胡床上,任由伴当给他裹伤,他拿着军配就在调度部曲,合围坚寨。 那坚寨上有人哭泣着,嘶喊: “我们是成阳仲家的,和张济阴有旧,下面的是哪一部?可否报上名来。” 李典听到这话,心下觉得麻烦了。 因为他知道当年太守来修帝尧碑时,就是这成阳的仲家张罗的。 成阳是当年帝尧安葬之地。 本地的豪族仲氏就常用这事来邀名。 这回,张宠刚上任,他们就建议府君修建帝尧碑。 一来增长府君的清誉,二来可以结交本地豪姓网络。 张宠得此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刚来就造了座帝尧碑。 落碑时,他李典还参加过。 而且抛开他们和府君的关系,仲氏家族本身也称雄县乡。 其家有故钜鹿太守、故广宗长、故吕长,都曾做过一郡一县之长,甚不容小觑。 现在,这清白仲家竟然勾连匪寇,这谁能想得到? 李典神情变换,一咬牙还是选了一个探马回报叔父李乾,让他定夺。 壁上的人,看着探马回跑,知道转机出现,都长呼一口气。 不一会,探马回来,一路高呼: “贼寇计只此耳?令:只诛首恶,胁者不论。” 探马高呼数遍,全场皆闻。 那壁上的人也听到了,大声咒骂,哭泣,但于事无补。 此时探马甩蹬下马,疾趋李典处,跪报: “传家主话,今不知我家千里驹,竟若豚犬耳!此引弓之射,岂能不发?” 李典脸一下子就涨红了,他绰起脚边矟,跃马而上,伤口崩裂而不知。 一路飞驰壁下,带着陷阵就要先登。 李家部曲里的弓手迅速跟上,在下攒射,压制壁上。 李典正要强攻,突然坞壁内一阵骚乱,然后就是十几节人头,头发串着就甩出了墙壁。 李典正纳闷,就看着营寨木门已经打开,几个领头的自缚出寨,口称愿降。 李典一紧一弛,这会才觉得手臂已经血流如注。 他赶紧就让人来裹伤,然后让伴当领着降俘去后面李乾那片营帐。 李乾所在的这片营帐区,说是营,其实不过就是几块幕布简单围着的一个个幕区。 下午在李乾的命令下,李氏部曲轻装简行,连跑了二十里,趁着夜色就袭击了无备的水寇营垒,一鼓而下。 这会,有的大帐里已经横七竖八的躺到一片人,鼾声震天。 他们是第一批参与战斗的李家部曲,在攻破营垒后,就回来休息了。 有些大帐,时不时有人卸甲。 他们是战斗中的陷阵,平日里衣甲都由专人驮运,只有战斗时,才会披挂。 这会,他们退出战斗,在仆隶的帮助下,拖下满是刀痕的两裆甲。 他们是不能在户外随便卸甲的,因为有一种怪风叫卸甲风,和传说中的马上风一样,不知道折了多少英雄好汉。 而最中间的就是李乾的大帐,这会灯火通明。 李乾在连夜拷打俘寇。 不断有熬不住被拷死的水寇的尸体,被军吏拖出帐外。 这会,李典所部军吏押着刚投降的水寇进了帐。 进来也就看了一会,就有水寇瘫倒,尿液都涔涔往下淌。 不怪这些个水寇胆小。 做贼的,有几个是没胆的,没有也得有。 水寇的哲学就是,你不凶就会被吃。 他们之所以如此不堪,主要还是大帐内委实可怕了些。 所有人不待说话,就先被过一遍鞭,等抽得半条命也无时,就有人问: “之前劫掠槽纲的是不是你们?” 被问的人,无不矢口否认,然后被夹棍。 有熬不住的,点头承认,就被拉出细问,一旦有反复对不上的,又是一遍铁棒灼烙。 大帐内弥漫着肉味,骇得后面的贼寇吐到酸水都冒了出来。 这还没完,有个可能已经被折磨疯癫的,躺在地上,屎尿一地,在那桀桀鬼叫。 让踞坐在那,眯眼养神的李乾听得难受,稍一皱眉,就有马弁持着短刀把那人舌头割了。 就这样,熬住的被细绳捆绑扔在一遍,熬不住的,就被拖走扔出大帐外。 熬不住的,自然是死了。但那些被细绳捆着的,也好不了。 这细绳捆扎最是狠毒,时间一久,身上肌肉就要寸寸溃烂。 到时候,也是个活死人。 这时,终于轮到一个成阳仲氏的被押上来。 这人披头散发,刚要给他过鞭,就哭喊着: “知道。” 之前有人在李乾耳边嘀咕一阵,大致告诉了这人就是成阳仲氏的。 所以,他一招,李乾立马睁眼,喝问: “知道些什么?不过,知道也没用,先给我过一遍鞭。” 说着,示意军吏上刑。 这人刚要骂,一顿鞭就披头盖脸的抽来,就算求饶也没用,足足打了三十鞭,军吏才停下。 打完后,军吏示意这人快说。 但这个仲氏族人就摊在地上硬挺着,被这般折辱,他不准备说了。 “哼,还是个烈性子。”李乾讥笑道,“那就给他再夹个棍。让他再烈一点。” 军吏抽着棍,就要行刑。 仲家人不躺了,立马哭着哀嚎: “别打,别打,招了,招了。” 李乾挥退军吏,让这人讲。 这人一边招供,一边怨毒于李乾的狠毒。 他被拉进大帐时,就已经认出这人是乘氏李家的家主,李乾。 像他这样的家族耳目,这济阴郡的大小豪族,没有不认识的。 他弄不明白,就算他们和府君张宠亲近,而这李家又为府君嫉恨。 但这李家如何敢这般对待自己。 自己都报出族名了,还要赶尽杀绝。难道,府君那边瞒着家族做了什么? 李乾听着这人的供词,眉头皱起来: “你说,前夜里,袭船的是太平道的?你怎么知道,这事你给我从头到尾说来。” 仲家人不敢隐瞒,具以告之。 原来,芦苇泽其实是巨野泽销赃的地方。 像仲家他们作为成阳的坐地虎,自然也把持这条贸易路线。 而他就是家族安插在这里的耳目,风闻谍报给家族。 太平道劫漕船,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原来,太平道之前打算喊巨野泽的水寇一起劫船的。 但是巨野泽自被前任府君刘郃打击了后,最反叛悖逆的水寇已经被其他水寇出卖了。 留下的,不过是周遭豪强的狗。 所以巨野泽的水寇拒绝了。 当然,他们也没出卖太平道,毕竟做狗是一回事,做出卖别人的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直到那夜巨野泽火光冲天,他们才知道这太平道是真敢。 不过,劫了就劫了,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直到这仲家人被李乾拘来,他才知道,什么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但不管如何,他已经一五一十的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了,现在只想能活一命。 李乾自这人讲的时候,就在走神,待他讲完,才后知后觉,问了句: “讲完了吗?” 那人,点头。 然后,李乾就从旁边一武士手上拿过一铁骨朵,还是铁丝缠的。 那人一吓,手脚并用就往后爬。 但被李乾两步就赶上,踩住背,哐哐两下,砸碎了脑袋。 其他俘寇看到这场景,全在后退。 李乾没管他们,只是对边上军吏说: “甭管死的,活的,一会都在帐外挖个坑,都坑了。对了,记得喊李典来执行。” 说完,就挥手,让人把帐内的全拖下去。 那些个自知必死的,无不大骂,但没用,毕竟骂是骂不死人的。 李乾一直坐在马扎上思考着。 等着外面的哭泣和咒骂声越来越小,他还在出神的想着事。 这会,做完事的李典掀开帐门走了进来。 李典手上裹着伤,抱怨叔父: “叔父,为啥要把那些个丁壮都坑杀了呢?押回去做徒附不好吗?家里不才夺了一片地,正缺着人手呢? 就算这些个桀骜,驯不熟,那也能充为部曲,哪样不比现在这样白白坑杀来得好。” 李典不是话多的人,只是因为刚刚被李乾在那么多人面前,传令讥讽,实在难堪。 但他又不敢埋怨李乾的军令,只是拿这事找补一下尊严。 但谁知,一个马扎就砸了过来。 李典一激灵,正要躲,就看见这马扎是李乾扔的,又硬生生的忍住。 那马扎就直直的砸在了李典的额头上。 李典当时头一晕,然后就感受一阵温热在脸上。 他用没受伤的右手抹了一脸,一手血。 李乾也吓了一跳,他没想到李典竟然没躲,果然这侄还是那么执拗,真和他叔一样。 想到死去的李进,李乾心里疼痛。 此刻,他突然好虚弱,仿佛全身的力气也随着这一扔,被抽走了。 李进滑在地上,悲痛无声。李典也默默跪在了他一旁。 叔侄二人,就跪在这满帐的血污中。 哭泣。 第二十五章:经制 光和二年,三月末,济阴郡。 夜幕,成阳县外薛氏壁。 此时天已经暗沉,但大伙依旧兴奋,张冲又让人在台上支起来几个火把,认真听着度满的建议。 丁盛插科打诨说完无用之话后。 一直是队伍中有智谋的度满,说出了张冲心里的话。 只见度满说: “大伙想想看,为何把头会提出这三个问题,诚如他一开始说的,这都是关乎我们生存的紧要问题。 首先,第一个,我们下一步怎么走? 你们是不是忘记我们身后还有李氏族兵在追捕吧,甚至以后还会有郡县乡兵勇,这都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现在我们打破薛家壁,有了缴获。 但按照原计划入芦苇泽潜伏,这些东西靠我们驮运是带不走的。 而且就算带着,也会拖累我们速度,还会引起周遭水寇的觊觎。 到时候前有追兵,内有虎狼,到时候想不死都很难。 但要是不走,留在这薛家壁。 虽然这里也算隐蔽,但到底还是离乘氏太近。 之前我们清点壁内丁口,查清,知道薛家逃出去了一丁一少。 到时候他们只要联络亲朋故旧或者径投府衙,那我们在这薛家壁就危险了。 所以,是去是留,就要大伙一起来商量。你们明白了吗?” 听着度满一席话,大伙才紧张起来,原来自己等人依旧处在危险之中。 张冲很满意,他补充了一下细节,他说: “我之前翻阅了这薛家和附近家族的书信,原来他们竟然是党锢的受害者,也是逃亡于此。 所以他们大概率是不会去府衙的。 你们当中有些人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党人和党锢,但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人被府衙通缉,不会自投罗网的。 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安全,因为我们有内忧。 我之所以问第二个问题,就是考虑这个。 我们现在总共就有六十五人,白天攻壁还伤了三个。 此外,我们还要有人看管库房,真正看管俘口的可能也就四十人。 但现在丁口有多少呢? 根据小爹给的数字,是丁男,二百一十口,丁女,四十六口,另有老小无计。 这么多人,我们根本看管不过来。 而只要其中有一个趁着夜色跑了,到附近其他豪强坞壁示警,那我们就危险了。 所以这俘口该怎么处理就又成了一事。 还有,就是我提的第三个问题,就是咱们队伍的整顿。 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今天咱们攻壁的时候,我就发现咱们是真的没有任何章法。 就比如我和陈焕先破壁的,但随后就没有队伍紧跟上。 还有本来是要攻打粮仓的人,突然又跟着大伙跑去抓俘口,整个就乱哄哄的。 咱们这次是侥幸先斩了敌首,这些薛家徒附胆丧,让我们顺利下了坞壁。 但是以后呢?遇到严整之敌,我们是要吃大亏的。所以我才问大伙,怎么办。” 如果说度满的发言是让大伙紧张,那张冲的话,就让大伙在思考。 杨茂军旅经验最丰富,他以军中为例,点出了第三个问题的关键所在。 他指出,凡用兵,制必先定,制先定则士不乱,士不乱则刑乃明。 很简单一件事,战场上人皆畏死,如没有制度约束,一人走则千人奔,那必然覆军杀将。 但如果以金鼓旌旗,约以部曲什伍,人既专一,则勇者不能独进,怯者不能独退,此孙武所谓用众之法也。 然后他建议张冲,现在咱们有六十五人,正可编制为一屯五什人马,其中屯部十五人,各什十人。 现在咱们没有金鼓旌旗,但好在人少,靠喊也够,所以不急。 张冲思考着杨茂的建议。 杨茂提的正是现在东汉军队中经制之师的编制,便于大家理解和接受。 他没有贸然的创新所谓的军制,或者安什么杂号头衔,就是担心会让人视为草头编制,为人轻视。 现在整军,不妨就以部曲制先行,饭总要一口一口吃。 想罢,张冲环看了在场人,当场开始点将。 “行,就按大茂说的办,这次陷阵,在场各位都奋勇,我也正好论功行赏。 首先是陈焕,与我一并先登。 我任你为射什什长,简拔队伍里会使弓用弩者十人,人不满可选人教习,拒敌于百步之外。 然后是杨茂,娴于军事,我任你为屯部贰长,辅助我掌军事。 王章、李武为我屯部伍长,拣选有有胆气的壮士十五人,充任屯部。 之后是丁盛、黑夫。 你二人奋战无前,死不旋踵。我也任你二人为什长,选二十人,善用环首刀者,充任陷阵什部,与敌厮杀于方寸之间。 之后是张旦,你机敏任气,我也任你为什长,选十人用戈矛,据敌拒敌于五十步之内。 最后是我小爹张丙男,素来持重善经营,我任你为辎重什长,也选不善战者十人,生火做饭,押运辎重,并一切大牲口使用。” 说完,张冲看向了最后一人,度满。 “最后是度满,睿智多谋,我任你为屯部参赞,协理军机及一切庶务。” 最后,张冲深情的看向大伙: “人无名不立,军无名不响。 自今日起,我们就立旗,号石将军。 你们以后在军中就称呼我为渠魁。对外就称呼我们是石将军的队伍。 我希望,大伙能不忘前日的林中之誓,一起努力!” 说完,右手握拳,起。 “努力”众人右手握拳,立。 大家都笑了。 张冲又指了指,下面的俘口,问大伙有人有办法吗? 大伙都摇了摇头,他们当中有人确实无办法,有些有办法,但不敢说。 就比如,不能放又管不住,那不能杀了吗?杀了还能给弟兄们练练胆气。 但经过这些天相处,有这样想法的人都知道,张冲是不会这么干的。 既然当头的不采纳,那干嘛还要说,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度满迟疑了一会,不确定的问张冲: “你有什么想法,大伙现在估计也没啥头绪。渠魁既然说了,那肯定是有想法的,不如和大伙说说。” “行”张冲不再藏着掖着。 “我之前除了翻阅薛家的书信,还仔细问过这些俘口的情况。 第二十六章:草创 薛氏壁,一夜无话。 离落的人畏惧,打碎牙得哽咽。得利的人逞威,呼呼大睡。 只有那些徒附奴婢无所谓,日子还是一天。 一清早,大伙用过朝食,满满稠稠的粟米,煮了几锅,又吃这薛家窖的酱菜,美美的吃了一顿。 结束了,又给牲口们喂了刍藳。 队伍草创,啥都缺,但主要的场地、兵甲倒也齐全,旗帜也已经吩咐张丙男他们辎重什做去了。 现在,满满六十五人已经立在麦场上。 而张冲立在昨日的木台上,手里拿着名册却在犯愁。 名册是昨日度满编制好的,记录队伍里六十五人全部姓名。 但这上面的名字,不是没姓,就是名字太贱,起的重复。 比如册子上叫狗子的,就有五六个,另外有贱名无数,根本不好管理。 张冲万万料不到,这练兵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大伙起名。 行吧,这万丈高楼就从这起名开始。 ---------------------------------------------------------------- 就在张冲犯难时,度满带着张旦也在犯难。 他们吃完饭,就和辎重什的人一起来分俘口。 按照昨夜张冲吩咐的,这二百多丁口,都是要分成三拨的。 但谁想,刚一开始就遇着难处了。 “你们当中哪些是薛家的人” 一开始,张旦立在俘口们面前,满脸无所谓的问到。 但尴尬的是,全场你看看你,我看看我,但就是没有一人吱声。 度满一看,坏了。 昨夜应该趁杀威在,就立马将俘口分营。 现在经过一晚上的串联,这里面的薛家子弟借着往日的威势,又隐约掌控局面了。 度满不敢耽搁,赶紧让辎重什的人先把队伍分成了十群,然后分别看押到不同院子里。 之后度满带着张旦,开始一群群分开问。 他们先讲了薛家子弟、部曲、徒附的不同待遇。 说薛家子弟的所有田土,都会由部曲们继承。 然后徒附们也可以各自回家,还分粮分盐分粟种带回去,让全聚落的人都能活过这个春天。 一开始大伙都不大信。 也不难理解,昨夜刚杀了人的贼寇,突然和你说,现在要分田分粮给你,你也觉得不信。 还得是田大用,现在人叫田俊,这个五寸丁,现身说法。 他昨夜抱着老父的尸首,一夜没睡,谁也不知道他一晚上再想什么。 只是在度满来麦场分人的时候,他就赶过来,说自己能帮上忙。 度满见这人满眼充血,想让他休息休息。 但现在只有这么一个熟悉薛家壁内情的人,也只能让他跟上帮忙了。 田俊在薛家壁也呆了四五年,全坞壁基本都认识,有他帮忙,事情很快就有了进展。 他首先点出了一个薛家子弟。 然后告诉大伙,这谁先指出人,他的地就优先分给谁。 果然,这招很快就瓦解了俘口内部的团结。 毕竟,你不指,别人指了,那真要分地,就和自己没关系了。 所以,一开始大伙还迟疑的,见本群的薛家子弟都快要被指认光了,也蜂拥而上,竞相揭发。 好似举报一个薛家子弟,就能立马领五十亩地一样。 很快,俘口中的薛家子弟就被全部指认出来,最后由田俊核查。 无误的,悉数投进了一个院落里。 然后让人落锁,由辎重队送饭。 再然后就简单了,缺了领头羊,俘口基本都是问啥说啥。 只是,再被问到,是否愿意送粮回自己聚落,他们犹疑了。 度满问了几人,几人都只是口称不要粟。 问,那要啥? 答,啥也不要。 后面还是田俊说了其中缘由: “今俘口人心未附,他们不愿要粮,估计是担心引狼入室。” 度满,一拍大腿,这就解释的通了。 对此,他自有办法。 当务之急,还是先统计好部曲和徒附的人数。 二者需求不同,部曲给地,徒附给粮。 详查个丁口情况,他们摸清,除了被单独看押的薛家子弟二十六人。 计有部曲一百三十二人,徒附奴婢一百四十人。 其中丁女四十六中,除去薛家子弟妇孺二十人,剩余奴婢二十六人,尽言无家可归。 就由张丙男的辎重队领走,造旗做衣做饭,都用得着她们。 然后,度满将两伙人分开管理,让田俊带着他相熟的乡人一起,又从徒附群里中随机抽了一拨人做力夫。 再从库房那分拨了一百石粟,两石粗盐,并粟种,运了满满五车,就向着田俊家的聚落而去。 这是度满的“千金市马骨”。 他先送粟给田家聚落,在徒附中结信义,然后再各个突破,把周遭的聚落都送遍。 那样就能争取占据俘口中一半数量的徒附们的支持。有了他们的支持,就可以再转头去给部曲们分田。 至于,如何分,他有大概的想法,等他把粮分,再回来和张冲讨论一下,就可以实行了。 -------------------------------------------- 起名,定姓对任何时代的人都是一件大事。 因为姓代表着家族,名代表着自己。 如果无名无姓,死后就是无名鬼,连血食家祭都没有份。 但话又说回来,对于张冲队伍里的穷汉们来说,恰恰最不需要考虑的就是这些。 因为他们多数这辈子都不会有妻子,更不要提有后代。 因为朝廷不公的口算赋,贫者之家无不溺杀女婴,造就社会男多女少。 又因为贫富差距悬殊,即便一二贫民抚养女儿,也会因为大灾大害,卖于地方豪强做婢。 所以朱门女婢数千,而乡野穷汉求一女而不得,阴阳失调。 回到张冲的队伍里,无姓者就有不少。 只因他们本就是百家乞儿,勉为得活,哪谈得上家族记忆。 但现在,张冲要给这些无名之辈,起个名字,让他们能代代延续下去。 这不,张冲就在给一个叫土的人起名。 他是济阳国贡船的榜夫,那晚在李家巡检水寨,和度满他们一起逃出来的。 他说自己是被一鳏寡山民从田沟壑里捡来的,没姓,平日就叫土。 “你叫土,那我给你定姓,就姓黄,叫杰。黄杰,以后在陈焕队伍里好好干。 这个土因为是山民一手带大,会弓箭,虽然说不上出色,但已经快到弓箭术掌握的阶段了。 所以,陈焕就想抬举他做个伍长,然后带着他来张冲这考校。 张冲看了他步射功夫,也觉得满意,不仅当场授其甲什甲伍长之衔,还给他起了名字。 张冲拿着一根竹简,在上面写着: “石将军所部甲什甲伍长,黄杰。” 原叫土,现在叫黄杰的汉字,木讷的接过竹简,不敢相信自己也能有姓名。 他一直念叨着竹简上的字,想要把这两字,烙在心里。 众人艳羡的看着他,但对自己的名字,也充满了向往。 张冲的章法是这样的。 先由各什长推选下级军吏,然后到他这里考核,合格者,当场造入军册。 之后再由伍长选其相熟的,组成一伍,没姓或没名的,悉数送来他这,他起好名号,造入军册。 等这六十五人全部起名,按部曲造入军册,已经到了中午。 张冲让辎重队,杀了口肥猪,然后煮了满满的粟米,就让大伙一起围着吃饭。 大家吃着先喷喷的粟,吃着肥得流油的猪肉,欢笑不断。 但突然有哭声传来。 张冲疑惑的看过去,是之前一个叫井的年轻人。 他也是可怜,被人遗弃在井边,是一老媪看他可怜,用猪奶养大的。 然后张冲给他起了个姓名叫金泉,让他不忘老媪之恩。 张冲放下碗,疑惑的问金泉: “金泉,你哭个啥?” 金泉抹了抹泪,排开众人,先跑来给张冲磕了个头。 然后又站起来,他感激道: “渠魁,我是觉得今个才像个人,往日里浑浑噩噩,不知道要干啥。 只是别人说做这个,就跟着做,自己全无个想法。 我也知道自己生来的贱,被人遗弃,无宗族依靠,能长大全是阿姆的辛劳。 我来的时候阿姆就已经死了,是被乡里的佐吏打死的。 他们征我来给济北王拉贡船,我阿姆不同意,说他之前的儿子被征发后,就再也没能回去。 现在又想再拉走她一个儿子,除非她死。 然后阿姆就被佐吏推倒,当场就死了。 我很愤怒,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看着亭长挖了个坑,就埋掉了阿姆。 而我还是要来给那济北王拉船。 之后,我跟着度先生他们一起奔逃,遇到了渠魁。 看到你杀敌的神勇,我觉得我要是有这份气力,阿姆可能就不会死。 后来,您在林里和大伙说,要让咱们穷苦人都活个明白的时候。 我又觉得,你是咱们穷苦人的英雄,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希望。 你说临阵必在第一,殿后必在最尾,这一切你都说到,做到。 现在,你还给我们这些无名之辈起名字,让我们有机会享受后辈的香火。 我发誓,我金泉,将誓死追随于渠魁,不论在何地,都在你的麾下冲锋。 让更多的穷苦人,能有姓名,能有粟吃,能有地耕,能有衣穿,能有居住。” 说完,金泉泪流满面,再一次重重的磕下了头,与此同时,所有人都面拜张冲,重重跪下,口呼: “我们将誓死追随渠魁,让人人有姓名,有粟吃,有地耕,有衣穿,有居住。”说完,尽皆跪拜。 而这一次,张冲没有再拒绝他们磕头,而是和他们一样,泪流满面,发誓: “我将努力,让人人有姓名,人人有粟吃,人人有地耕,有衣穿,有居住。” 声言若此,其心也坚。 第二十七章:操法 大伙用完饭,就按上午造册的编制开始列队。 首先,是甲什,什长陈焕立于一“甲”字小旗下,所部黄杰等十人分列其后。 再然后是,乙什,什长丁盛立于一“乙”字小旗下,魏舟为副,所部金泉、赵镕、等十人分列其后; 再后是,丙什,什长黑夫立于一“丙”字小旗下,所部是乡人郭亮,黄勇等十人列其后。 最后是,丁什,什长张旦,他刚随度满送完粮回来,这会正一头汗的立在“丁”字小旗下。 所部都是大桑里人,张武、张南、张达等气喘吁吁的勉强立在张旦身后。 众人分列好,剩下的就是杨茂等有胆气的壮士十五人,又立在一”冲“字大旗下。 他们就是杨冲自己的卫队,也是屯部所在。 至于张丙男的辎重队,现在很忙,既要跟着度满处理庶务,又要兼理后勤做饭。 好在,一些薛家的徒附已经逐渐相信他们,渐渐听从指挥劳作,这事才勉强做起来。 而且,他们上阵杀敌的机会也比较少,现在还没必要和大伙一起操练。 无论咋样,这队列编制到底是弄起来了。 别说,这一分类,即便还没发器仗鼓金,但比之前乱糟糟猬在那,要有气势多了。 然后张冲便请杨茂给大伙讲武。 杨茂点了下头,站在张冲身后,大声和大伙说: “凡操法,不过两条。一曰名,二曰刑。” “所谓名,就是会看旗帜,会听金鼓。 倘若在战场上,万人厮杀,人声鼎沸,就是有再大的声音,又怎能传得下。 所以大伙第一要事就是学这个,旗鼓既习,便能万人一心,千万人也能如臂使指。 军中旗帜金鼓都颇为繁琐,那是给万人大战用的。 我们现在人少,就学最简单的。 后面我们会以什为队,分开操练,学习旗鼓。等各什都掌握了,我们再一起合练。 下面我再说什么是刑。 其实就是军法,禁条。 旗鼓教会大伙知道如何往一处使力,但一样米,养百样人。 有人勇猛,就有人怯懦。如果临战时,旗鼓起,勇者前,怯者不动。 那勇士会因为得不到支持,为敌绞杀。 而勇者一死,怯者更怯,必然军溃。 后军一见前军溃散,误以为败走,然后他们也溃。 这就是军崩,便是孙武在世,也难逃一死。 所以,军法禁条,就是让勇者不莽,怯者不退,号令如一。 我刚说的是一种情况,这是打了败仗而军崩的。 更叫苦的是什么? 就是明明打了胜仗了,但还是覆军杀将。这是为何?” 说完,杨茂抿着嘴,问大家。 大家一开始还是散漫无状,但杨茂动不动说这个死,那个死的,人人都认真起来了。 现在杨茂问,还是大胆的丁盛率先回了: “要我说啊,老杨,你就是正卒做久了,教的这些都是军伍战法。 咱现在是什么,是寇啊。 人大兵来,我们傻乎乎的和人家列阵? 咱才多少人,人家多少人,只要列阵而战,到时候必死无疑。 咱就应该学当年大盗彭越,剽掠四方,让军卒抓不住我们踪迹。 能战,就是当头的陷阵,咱弟兄们跟着后面厮杀。 不能战,那咱就走,傻的才和军卒死战。 所以,老杨,你讲这些旗帜金鼓的,又讲什么军法禁条的,就不合适。 先不说,这旗鼓笨重,逃跑的时候不好带。 就说这禁条,动不动就是斩,夜里说个话也要砍头,咱们是弟兄,不是啥鸡鸭猪狗。” 丁盛越说,大伙越叫好,他们也讨厌学东西。 学习?学个屁! 所以,丁盛说的话,正戳在他们痒处。 杨茂气得脸涨得通红,伸出哨棒就要揍,丁盛也不惯着他,也要绰起棒与他厮斗。 眼看着这练兵场就要成了演武场了。 张冲头疼的捂住额头,他连忙拉着杨茂和丁盛到了一边。问这两人: “你们就在这说说吧。我看看到底谁有理。” 被丁盛的话气的涨红的杨茂,有一丝委屈,但他还是努力说服张冲: “渠魁,这丁盛说的看着有一丝道理,但实际上是惑乱军心。” 听杨茂说自己惑乱君心,丁盛又来劲了,被张冲踹了一脚,才骂骂咧咧别开一边。 杨茂接着说: “渠魁你想呀,丁盛说的是典型的流贼做法,有甚稀奇的,这世道哪个贼寇不是这么做的。 如果渠魁你只要做一个啸聚山林的草莽,那我大茂没话说。 但你不是呀。 咱们不让大伙懂旗鼓,习军令,真的是活不长的。 我不是危言耸听,我说一种情况,渠魁你勇冠三军,这大伙都是知道的。 如果你在前头厮杀,本应该随你陷阵的兄弟,贪敌人身上浮财,逗留不前,缴人衣甲。 到时候,就是渠魁你自己身陷敌阵,就是再勇,又能怎么样?” 一边的丁盛又跳起来,手指着杨茂就白: “渠魁,你看这杨茂,是要咒你死啊。” 他还要再说,就被张冲,一掌摁那了。 张冲动摇的心态,被杨茂说的再一次坚定起来。 他想了又想,又拉着二人,重新走到众人前,他指着杨茂说: “大伙,都跟着我拜一下大茂,谢他对我们的活命之恩。” 说完,就率先对着杨茂一拜,其他人莫名其妙,但见张冲拜了,也跟着拜。 杨茂有点泪目,他确实没看错这个年轻人,不是只有武勇的匹夫,而是真雄主。 然后张冲,又拉起丁盛,呵斥道: “之前,我们未习军法,我也只当你这次是勇于直言,所以我不罚你。 但再有下次,有敢乱我军心者,我也不杀你,给足盘缠,礼奉出营。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 丁盛再不敢饶舌,他之前就被张冲折服,觉得跟着此人是他人生一大机遇,他不想错过。 所以,见张冲说得狠了,他也有点怕。 之后,张冲就让丁盛归队。 他最后又对众人说了一事: “你们知道现在的汉家是怎么得的天下的吗?” 众人都是些穷汉,都没读过书,哪知道这些? 张冲不说,他们还以为打这日月有,这天下就是汉家的呢。 张冲让大伙围到他身边,他发现之前自己走入了个误区,就是不驯士心就先教习军艺,事倍功半。 只有让他们明白一些基本的道理,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是对的,再教以技艺,这样才是事半功倍。 侥幸,他明白得还不晚。 所以,张冲现在就和大伙讲讲古,告诉他们为什么多训练,才能少流血。 “大概在一百八十年前吧,那会皇帝叫王莽,他篡夺了汉家天下,成了新的皇帝。 但这人也是个庸碌的,七搞八搞,然后整个天下就乱起来了。 不论是豪强还是细民都被他搞得活不下去,都起来造他的反。 当时,也有一伙农民因为不堪当官的忍受,也造起反来。 他们还是我们青州的老乡,就在泰山那落草。几年内队伍就发展到了数万人,都是咱们这些穷苦汉子。 后来,他们打败了几次朝廷的围剿,势力发展到了青州、徐州、兖州和豫州各地。 但之后呢? 他们势力遍布四州,军队达十万,但基本还是乌合之众。 无文书、无号令、无旌旗、也无部曲,就是走到哪,打到哪。 遇到和他们差不多的敌人,也能赢。但是一遇到齐整的经制之师,就如雪花般消融。 十几万人,打不过刘秀的一支偏师,最后他们渠魁投降了,再然后就被刘秀找了个由头,杀掉了。 这刘秀就是现在的开国皇帝。 你们想想,同样是我们青州老乡,人家都发展到了十万人了,最后还是得一死。 你们希望自己,希望我,也像当年咱的老乡们一样,被人悬首示功吗?” 众人摇头,毕竟没人想死。 然后张冲又说: “我为何让大伙感谢大茂的活命之恩,就是因为这。 如果我们像大器说的那样,用贼寇法,劫道剽掠,有利则趋,无利则走。 那我们就像一群犬羊聚在一起,终究被更有纪律的狼群屠戮。 所以今天大茂教大伙做狼,而不是成为束手就擒的犬羊,这就是大茂对你我的活命之恩。” 众人听此,才叹服,方知操法的重要性。 张冲也不觉得丁盛是恶意挑事,丁盛直梗,想啥说啥。 他本就是做惯了贼的,所以丁盛说这些,张冲倒也不意外。 而且,丁盛说的有一点特别对。 那就是军队中的禁令是将军卒视为牛马鸡鸭,随手可杀。 但张冲不行,他现在这只队伍,是靠恩义相结的。 他如果不顾兄弟之义,拿下面人,行军法,弄什么杀鸡给猴看,这只队伍很快就会散。 很简单,跟着你张冲是为了活命的。 但现在要被军法处死,那和被朝廷处死又有什么不同呢? 既然这样,还逃什么逃,索性自缚送官得了。 张冲很清楚这点,义气既是这只队伍的战斗力,但也同样影响着队伍的战斗力。 但不以军法约束,以人心阴私,最后一定是顺则如狼似虎,人人恐后,逆则一溃千里,人人争先。 所以,该怎么办呢? 第二十八章:智慧 “真是好大的狗胆,这是真不把我这两千石放在眼里。” 此时,济阴郡,定陶县,郡守府寺。 太守张宠正向着他的幕僚们发着脾气。 早上他正照常署事,突然,郡督邮就进来,说乘氏李进尽出其部曲,跨县奔入成阳,意图不明。 当时张宠就吓得跌坐,他立马想到,是否幕府中哪里走漏了消息。 这两年他是经常抱怨,这李氏豪强不法,自己这个真二千石,威不出郡寺。 总有一天,要杀一两个土豪,以肃威风。 但天可怜鉴,他这只是随口说说。 他要是说都不说,岂不是更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了? 他张宠,出自河南郡偃师张氏,是西汉丞相张苍之后。 张苍随高祖平定臧荼后,被封北平侯,他们家族就自河内迁于了偃师,世为显姓。 他一直自豪一点,就是自己甚肖其祖,都又高又大,还有一身如同葫芦籽一样肥硕白皙的品貌。 他们家族有个秘门养身方子,即喝人奶,每日都有多名奶妈专供。 但族内那么多喝的,只有他养出了这幅好官身。 之后,果然一路亨通,现在已经到大郡为二千石,下一步就是九卿之列。 当年,他老祖凭借这副身子,免了一死。现在,他又凭此青云直上。 果然,有美姿容的一般气运都不会差。 他们家法学的是《春秋左氏传》,但和别家不同于,他们又兼修阴阳家。 张苍早年师从荀子,与其同学李斯、韩非不同,其为人博览群书,深通律历,明于历算,可以说,是一等一的大历法家。 张宠主要研习的就是老祖写的《张苍》,天文、星象、望气都颇有涉猎。 本来,这种学问是不允许私学的,但是因为这是张家族学,一直只在族内流传,上面也就听之任之。 他早看出李乾这种泽中草蛇,不甘人下,久为祸害。尤其是他那个弟弟李进,也是一枭獍之徒。 这一党阴结宾客亡命,勾结水寇,是要干什么? 但他其实真没打算办李家的。 毕竟他们学阴阳的,最是了解因时而动,量力而行,绝不会搞什么硬碰硬的事。 这不是怂怯,这是智慧,以柔克刚的智慧。 但没想到这帮子莽夫,竟然直接掀案桌,直接要来给他下马威。 为啥明火执仗去成阳啊,他能不知道? 不就是要铲除他在郡里的支持者仲氏吗。 真真真,真是一个莽夫。 看来我还得继续柔,雌伏下来,先忍再说。 就在张宠在心里自圆其说时,一书佐带着一封书信来了,说是李进所报。 张宠心一痛,知道仲家是完了。 哎,可惜了这家好人了。家里的几个奶娘还是他们送来的呢? 但谁知,张宠打开一看,竟然是李进的告罪表。 信里说巨野泽水寇劫掠今年从青州出发的漕船,并济北王四艘漕船。 然后他率巡检所部连夜缉拿窜逃于岸上的水寇,最终于成阳外二十里芦苇泽处追上。 一番大战,俘斩三百,首级一百二十枚,缴获漕粮及贡物六船。 但可惜的是济北王随队卫士及青州榜夫皆已遇难。 一并阵亡的还有他的族弟李进,希望太守哀怜其阵殁,赠官封墓,追封其功。 好啊,真的是好。 李进竟然死了,这真的是让人喜出望外啊。这下子,那李乾岂不痛彻心扉? 哈哈,爽。 喜悦来得太快,就在张宠抱着最大伤感的时候,这封军报就好像六月里的一剂冰凉,爽到起飞。 然后,张宠官署都不愿意坐了,连忙回后衙和幕僚们商议。 他把情况和幕僚们讲了,然后装模作样的呵斥了几句,但其喜悦之情,溢于颜表。 有一个幕僚,机灵的上前,恭贺道: “恭喜府君,所谓仁人者,天助之。虐人者,天厌之。 那李进只知逞凶,不修仁德,仆早料其必暴死,这不,果然天就假手于人杀之。” 这边刚恭喜,那边就有人讥讽: “好个狂生,怎的,你比主公更懂天人之道? 主公名门之后,早智珠在握,宴坐衙斋,缓带投壶,悠游读书间,顽徒自毙。这是你能贪功的? 你还早料如此呢,难道这不都是在主公掌握中的?” 还以为是个直的,没想到又是一个奉迎幸进。 先前那人被抢白,也不敢辩驳,只是满脸涨红。 张宠被拍的心花怒放,面上又淡然,悠悠: “吾家法精妙,我不过学其一二,不敢称精通,但对付这乡野小戆,还是手到擒来的。” 说着,还捏着自己三寸胡须,言语间睥睨无人。 然后,像是突然想到的: “这李乾跨县执法,犯法吗?” 有懂刑名的幕吏,上前说: “据《汉律》,诸吏部伍,有私自出界者,笞一百。” “那你们觉得,要拿李进来衙受刑吗?” 底下幕僚们相互看了看,都面有难色。还是那个外直内媚的幕僚上来劝: “主公,这李进到底是杀贼有功,赏还不够,又如何再拿来用刑。 而且,这些个兵子,向来凶顽,这李乾刚死了弟弟,正是悲愤的时候。 我们去拿他,虽有朝廷法度,名正言顺,但怕就怕这人悖逆,起来作乱。 主公来济阴四年,海晏河清,谁不念主公恩德,又何必为了李进这样的土豪,坏了主公你的清誉呢?” 张宠点点头,不置可否,然后又问: “那青州漕船一案如何?还有济北王的贡物被劫,这都是麻烦的事。” 那幕僚还要再说,一旁的“凤雏”怎能让这“卧龙”专美,上前插话: “主公,此事易耳。 首先是济北王的贡物案,李进在表里说贡物分物不少,就是死了些卫士和榜夫。 想那济北王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只要贡物能顺利进京,死些个人算得了什么? 所以,等我们清点好济北王贡物后,自可用船再发往京都,这对济北王来说没区别。 他不举,我们不纠,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事就自然当没发生。 另一个是青州漕船案,这个要紧。 漕粟丢失,罪在漕吏及转送役夫。现在这些人都死了,但其家人还在。 主公可上表,查其家产,家人冲抵为奴。 然后是水寇为乱,这巨野泽处兖州四郡之间,又岂是我济阴独有。 主公可上表,言东郡、东平国、山阳郡长官失察之罪,反正这事不是我们济阴一郡的事。 当然,我们不是去得罪三郡,去犯众怒。这是要以进为退,好叫法不责众。” 好个积年老吏,三两句,这滔天大案就被推了个二五六。 张宠看着这人,满脸欣赏。 “行,那就这么办,所谓一事不烦二主,卿有此计,正得用卿之大笔,写一篇壮丽公文,务必要有理有据。” 那老吏,大喜,鞠了一躬,就领下这份差事。 见张宠还在深思,又有幕僚贴心的上来解烦了。 “主公,眉头深锁,是还在想李进的事吗?” 张宠一摊手,对着在场幕僚说道: “你们都是我的心腹肱股,实不相瞒,我这几日一直在烦一事。 近日,我京中同岁之友写了一封信给我,告诉我现在朝中的一些抵牾。 信中说,本月,原先的大鸿胪刘郃继任司徒,自此与宦官一党的关系就紧张起来了。 现在京中,不断有谣言说,刘郃要尽诛宦官一门众。 我是不喜欢刘郃的,尤其是他那个门生阳球,一酷吏恶犬,谁也不知道这人疯起来会怎么样。 所以,连带着李氏,我也看着厌恶。 但老司徒毕竟是要铲除宦官,按理说我是该支持的。 但我心中到底还是有怨懑之情的,你们能开解我吗?” 幕僚们都是聪明人,其实从他们主公的话里,他们知道,这主公是根本不打算饶过乘氏李家,只是碍于清议,怕被人说自己阿谀宦官,铲除志士。 毕竟现在刘郃和宦官势若水火,而李家又是刘郃的党徒。 铲除李家,就难免不被认为是对宦官示好。 但张宠断断是不能投靠宦官的,因为他的老师就是定陶本地名宿。 从桓灵以来,兖豫就是党人的大本营。 他要是被误认为投靠宦官,就别想在定陶坐衙了,更不用说什么,位列九卿。 主公犯难,他们也难。 就在大伙一筹莫展时,一阵喧哗突然从署衙传来,紧接着就是人声鼎沸,到处在哭喊。 正当大伙莫名时,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就暗淡下来。 一阵大风卷得亭舍的大树,哗哗作响。 然后就见太阳一下子就没了,天幕上出现点点星光,整个大地一片昏暗。 刚才衙寺外,就是佐吏惊慌下,匍匐在地,跪地求饶,口呼: “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这是亏心事做多的。 又有那胆雄的奸贼,趁着昏暗混乱,跑进商肆,就是劫掠抢烧。 寺卒们连看不妙,连忙落了大门,支起火把,将衙寺前照的通明。 其余人都张弓引弦,有任何人敢冲衙者,格杀勿论。 但这黑得快,亮的也快。 就在周遭锣声四起,警备贼寇时,太阳就出来了。 原先借着黑暗隐匿的贼人,没了夜色保护,再也不敢作乱,哄的一声四散而去。 此时,除了商肆里的哭喊和满地凌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张宠也回过神来,刚要说话,就见那个老吏又上来恭贺: “主公高智,明见万里,算尽阴阳,连今日日食都能算到。 正所谓,日变修德,月变省刑。 现在郡中有大姓李氏桀骜不恭,触犯天和,上天警之。 还请主公顺天应命,将其伏法,修一郡之德行才行。” 啊?这也行?张宠张大了嘴。 第二十九章:蒜发 自那天操练,又过去了十余日。 这些天里,张冲带着大伙在杨茂的训练下,操练了阵型、旗语、金鼓。 虽然都还不太熟悉,但至少见了新鲜。 同时,张冲还趁着这段时间,将诸般武艺都掌握了。 尤其是新继承的“马槊术,贯通”和“骑术,掌握”二者一结合,爆发出了巨大的斗战效果。 这次战斗,张冲他们又从薛家壁缴获了五匹战马。 张冲将之归拢起来组建了一只突骑小队,就随扈在他左右。 小队成员是刚赶回来的田俊和他的乡人。 十多天前,田俊随着度满的分粮队一起回到了聚落。 多年未回,聚落比以前更要残破了。 记忆里的百人聚落,到现在只有老小四十多人。 他从自己阿姆那里知道,去年冬天,家里缺粟,阿姆让阿爹去薛家壁找他,和他要点粟,好撑过这个冬天。 但阿爹死活不去,说: “大用,也不容易,不要给他添麻烦。” 然后又熬了一段时间,直到小娃已经饿得快不行了,阿爹才踩着雪去薛家壁找他。 田俊这才想起来。 去年冬天,他阿爹是来找过他的,但没说两句,他就被夫人喊走了。 夫人命他在壁里的火塘再添一把薪柴,小郎君贪玩在外面玩雪,被夫人撵回去了。 夫人就叫人给屋里弄热些,别让孩子病了。之后,他就没再管阿爹,自顾去了。 但谁知道细弟就这么没了。 田俊有点自责,他想怪夫人的。 但这个夫人自石将军打破坞壁,就火烧内舍,于焰火中上吊自杀了。 他没法怪一个死人。 那你要说,怪小郎君。但小郎君也跑了,现在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再说,一个娃娃,懂什么。 田俊就闷着,听着阿姆说着家里的一切。 说哪些熟悉的人死了,就留下了孩子,阿爹见可怜,就抱来一起养。 又听阿姆说薛氏仁义,他也争气,带回来那么多粟。 听到这,田俊泪水已经在眼眶打转。火山文学 只是阿姆没看到,还自顾自的说着: “你阿爹怎么还没回来。之前有一伙人突然闯进聚落,砸坏了好多东西。 最后,还让你爹带路,说是去薛家壁借粮,也不知道现在咋样了。” 听到这里,田俊再也绷不住,他跪在地上,抱着阿姆,泪流满面: “阿姆,阿爹死了。是我对不起阿爹,我没能救下他。” 田俊于是就将这事原原本本的讲给了阿姆听。 他阿姆就瞳孔涣散,没神地听着。 半响,才叹了口气: “这都是命啊。你饿吗?阿姆给你煮点粟吃。” 说完,就从今天分到的口粮中,舀出一瓢粟,想了想,又多舀出半勺,然后就去忙活了。 此时,一直躲在一旁的几个娃娃,才蜂拥围着阿姆,眼巴巴的看着阿姆做饭。 他们已经很久没闻到过粟的味道了。 之后田俊忙活完阿爹的丧事,就带着两个弟弟回薛家壁了。 他要带着他们投军去。 他还记得,出发前那晚,阿姆说的话: “大用,你在外面时间久,比阿姆有见识。 你说那个什么石将军是要为我们穷苦人挣命的,那阿姆就信你。 虽然你阿爹因为这事死了,但阿姆确实没见过会发粮给穷人的队伍。 这次,不知道多少人能因此而活。 但阿姆还是觉得委屈,为啥大家都活了,就你阿爹和细弟死了呢? 哎,阿姆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反正你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委屈了。” 田俊知道答案,他细弟死是因为自己,他阿爹死是因为豪强。 所以,他田俊既要赎罪,也要报仇。 他坚信,跟着石将军,这一切都能实现。 等田俊赶回去的时候,正好遇到张冲筹备突骑队。 田俊立马自告奋勇,还说之前薛氏的骑队,有几个和他相善,也都是穷苦人家。 这次放粮,就有他们的家人,对我们很感激,也想参加。 张冲立马叫来这些人,在系统的探测下,这些人清一色的,“骑术,掌握”。 所以,稍微谈了心,这些人就成了张冲扈下突骑的成员了。 而且,这还激发了张冲的思路,他完全可以依靠这个金手指,选一批优质兵员。 所以,他很快就去俘口营地,看了一遍人口。 再确认没有敌意后,又吸收了三名“环首刀,掌握”,两名“大戟术,掌握”的精兵。 他把这五人都分到了黑夫和张旦的什,充实他们什的斗战水平。 就这样,张冲努力吸收着战斗缴获,实力在快速成长着。 而就在张冲打算带着大伙出操时,小爹张丙男面色凝重的走了过来。 他带来一个噩耗: “大满去北边分粮时,被人给劫了,人和车都被扣了。对方送回来一个弟兄,叫我们拿钱去赎人。” “什么?打听是哪一伙人干的了吗?” “回来的弟兄说,领头的是个叫奚慎的人,带着一伙恶少年落草。也是本地一害。” “奚慎?那他要多少赎金?” “一人一千钱,领头的一万钱,合三万钱。” 张冲想了一会,实际上这钱不算多,他们缴获的铜钱,完全够这个数。 张冲先让张旦领着他的符节,去库房起了三万钱装车。 然后就召集了陈焕的射什,丁盛的刀什,并自己的屯部及新组建的突骑队,押着赎金,赶往了贼匪所在地点。 ------------------------------------------------------------------ 此时在薛家壁北边十里的丘棱上。 奚慎带着一帮恶少年和度满说着话: “所以,度先生。你的意思是说,这个石将军是要带着穷苦人奔活路的? 这倒稀奇了,爷长这么大,见那么多,还从来没听说过为穷苦人真操心的。 假操心的,倒是见不过不少,最后,不还是假仁假义。 我看呐,度先生,你说的这个什么石将军也是一路货色。” 说话的,就是奚慎。 此人也就二十五六岁,生的雄壮,披着一身夸张的貂袍。 此人相貌有点奇,额头上有一撮白色的蒜发,典型的少白头。 而度满呢? 此时就和辎重队的弟兄,以及投来的薛家壁徒附,一共二十一人,就这么被绑在草丛里。 度满听到奚慎这话,就要反驳。 但奚慎一挥手,又说: “度先生,你也不用反驳。 爷根本不在乎你那草头将军是否真心为穷苦人。 因为爷就不是穷苦人。 你以为爷干这买卖,就是无袴汉了? 爷明白的告诉你,爷祖上是列侯,也为刘邦,那汉家老儿卖过血。 祖上南征北战,受创无数,最后就封了个最小的四百户食邑。 就这,传了两代还以小罪过给夺了爵,还被罚去给宗庙背柴火三年。 这是何等羞辱? 还不是因为我祖上是彭越大将,那刘邦嫉恨彭越,也对我家辣手。 不过,这都老黄历了。 爷说这些是告诉你,爷管你是造反的,还是做官的,爷只在乎买卖,一手交钱一手教人。 就算你说的天花乱坠,为民请命,也甭想少两个铜子。 爷不信道理,爷只信钱。 你现在应该多祈祷,保佑自己没看错人。那人会真拿钱来赎你们。 不然,嘿嘿。 你知道前些日子的前太尉乔玄之子案吗?” 度满茫然的摇了摇头。 “呸,本以为你是个有见识的,谁想还是一个乡下腐儒。 直接告诉你,那案子就是爷们的人做的,咱绑了太尉之子,就是求财。 没想那老太尉是个愣子,非要看着儿子死。 说什么只要遇到劫质的,劫匪并人质一并杀了,不准给赎金,这样劫质才会绝掉。 你说这样的人是怎么当上太尉的? 要是光靠杀就有用,那这世道早就太平了。 本就活不下去的人,你再以死去威胁他?这什么脑子? 而且,你乔玄是个心狠的,别人就能这么狠?还不是照样交钱赎人。 所以我看那,这兖兖诸公,也不过是颟顸之徒罢了。” 说完,满脸不屑,又吐了几口水。 惹得众恶少年,齐齐叫好。 “所以啊,你就祈祷你那兄弟,别是个心狠的。乖乖把钱交了,你们也好早点回去。 你不用担心爷们收钱不放人。这点道义,爷们还是有的。毕竟,盗亦有道嘛。” 然后又吩咐恶少年再给度满他们灌点水。 饭不管,水是肯定管饱的。 度满努力支起身子,他郑重的对奚慎说: “好汉,我见你也是我辈中人,心中有对这世道有怨,何不如加入我们。 我那兄弟是个万人敌的勇士,与我情深意笃。钱他有。 但我就是担心我兄弟气不过,非要与你动刀。到时候反而坏了你性命。这又是何苦?” “坏我性命?先管管你自己命吧。” 奚慎说完,一脚又把度满踹回了草丛里。 就这时,打南边起了一阵烟尘。 恶少年们守在丘陵上,看得远,一眼就见到远处,一面书“冲”旗的,并十五六面各字号旗帜飞舞。 奚慎抽出环首刀,众恶少年也跨弓提刀,搡着众人质就跟着下了坡。 此时,对面人马也停了,那阵里排出六人,推着大车就到了两伙人之间。 有一恶少年看着这架势,上前就问奚慎: “魁,我先上去看看?” 奚慎点了点头,都是做惯了劫质的事的,下面人也驾轻就熟。 就在他要吩咐小弟几句时,身后有人惊呼: “这是什么怪物,小心啊。” 奚慎赶忙抬头,只见一赤幘骑士,身当两裆铠,右手夹着一把朱色马槊,左手套着一木盾,风驰电掣而来。 后面的恶少年赶紧发弓,但第一轮的几箭,不是被铠甲弹开,就是被那骑士用盾接住。 等要射第二轮时,那骑士已经冲到面前。 好个奚慎,虽惊不惧,一个滚地趟,就躲到了右边。 谁知,那骑士把盾一扔,稍一弯腰,就抓住奚慎的腰带,然后将他平举横挂在马背上。 奚慎还要挣扎,那骑士一拳就将他砸晕,不动弹了。 奚慎,被擒 其他恶少年见首领被擒,赶忙上来要抢,但尽被赤幘骑士用槊砸翻。 等他们爬起来时,已经被后面赶来的敌人包围了。 一场劫质案,结束。 第三十章:威风 “我怎么在这?这是在哪里?” 迷迷糊糊中奚慎醒来了,一睁眼就看到自己和伴当们都被捆着丢在了草丛里。 正要思索,打眼就看到了一人,是度满。 他正冲着自己笑,但奚慎总觉得这笑的有点不怀好意和讽刺。 毕竟他两现在是主客相易,就在刚刚还是度满被绑着,现在就轮到他自己了。 他又朝四周看了看,急切的想找到那名骑士。 那人才是害自己的罪魁祸首。 终于,在不远处的小溪边,他看到了这人。 他正和他的伴当们一起刷着马匹,几个赶累的牲口也被牵到溪水边,不时喝着溪水,一片安静祥和。 许是看见奚慎张望,那骑士和伴单说了几句,就把马刷丢给了旁边人,然后朝着奚慎这里走来了。 走进了,奚慎才真正的端详着此人。 这人胡须萌起,估计也就刚成丁,但身量高大,容止威严,音韵清朗,望之便有英雄气。 奚慎抿了抿嘴,措辞道: “君豪杰之士,不知是否就是那石将军?” 但那骑士没理他,这让奚慎心里一紧! 我讲究江湖道义,难道这人是个不讲究的? 奚慎只能暗暗叫苦。 没错,这骑士就是张冲。 先前,他领着本部和两个什的人一路兼程到这里时,本是打算好好赎人的。 毕竟他也不差这钱,又何必拿度满等人的性命冒险呢。 但他一来时,就看到这群盗贼,就只有一个“弓术精通”,其他不是“环首刀,掌握”,就是“弓术掌握”的,所以他就估计那人是盗贼首领。 等后面有人上前,向他耳语时,张冲就更确定了。 那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擒贼先擒王。 就距离自己一箭之地,拍马就到,甚至这人还没带他最擅长的弓箭。 那真的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然后就是一套行云流水,贼寇成擒,而他也继承了:“弓术,精通。” 张冲看着眼前这蒜发汉子,心里倒是有点想吸纳他。 他已经从度满那听说了这个叫奚慎的情况,和汉家有仇,又恣意不羁,典型的游侠一派的人物。 胆大包天不说,敢去劫三公之子,更善弓马,这样的勇士,他自然不嫌多。 但现在不急,他看出此人还是有些自矜,觉得自己是被偷袭的。 张冲也不多话,先晾着他,然后就吩咐大伙收拾战场,载着六车被捆得如粽子的恶少年回壁了。 在张冲他们回营时,百里外的李乾部也逶迤回营。 自那夜厮杀后,李乾部人困马乏,一连修整了十多天。 这个过程中,李乾写了份请罪表,李典带着部曲又在周边聚落打了些粮,又砍了几十个脑袋充作军功。 直到,附近已经没有“通贼”的。 他们才把贼寇坞壁付之一炬,贼尸尽抛沟壑,就领着缴获就回巡检所了。 此时,黄土道路上,旗帜招展。 一队队李家部曲荷戈束甲,押着辎重车,排着纵队向西行进着。 如果不是时不时的嬉笑,这队伍还算严整。 “跟你们说个趣事。” 队伍里一个流气的老卒,正用莫测的口吻,和大伙吹嘘着。 “昨个,去和小李校尉一起打粮。我分的那屋,正好是一姑一媳。 我问他家男人呢? 那两支吾半天说不出来。那我可不就知道,这家通匪嘛。 本来是要全杀死的。但我一想,这两胡乱杀了,可不就浪费了吗,不如让爷舒服舒服。” 小李校尉者,李典也。 老卒的话题成功吸引了一众倾听者。 不光后面几个探头探脑,就连走老卒前头的,也不时转头。 老卒也自得,说得更起劲: “但谁知道,那媳妇还是个烈的,怎么都不从。我又怕她吵来小李校尉,所以我就使了一招。 我拿刀在那姑子脖子上一架,就对那媳妇说:‘你要是从我,我就放了你姑子,不从?那就杀了。‘然后你们猜怎么着?” 后面有个性子急的,抢话: “然后你就舒服了?嘿嘿嘿?” 那老卒瞥了他一眼,然后一脸晦气的说: “屁咧,我为啥说这个媳妇烈嘛。那人一听我话,直接就撞到我刀口,死了。” “啊!这么烈啊!那她姑子呢?你放了?” “放个屁?老是老了点,就将就用咯。你别说,在女尸旁做那事,真有点晦气。后面看那姑子一直哭,爷只能给她一刀,送她姑媳黄泉相认。” 众人咋舌,这老卒真的是个禽兽,竟然能做下这般事来。 有个黑壮的,义愤填膺: “你真他娘的不是个人,这种事做了和禽兽有何区别。” 老卒也不让着,讥讽道: “少给你乃翁摆谱,你做的事,能好多少?你去打粮,一粒粟都不留给人家。 最后他们不还是得死?你饿死人,就比我杀人,来得要好了?还敢教训你乃公,好大的威风。” 黑壮汉子被噎得话说不出,就要挥拳揍老卒。 走在队头的什长,不好再视而不见,哼了两句,让黑汉子去后面辎重车帮忙押运。 谁知,那黑汉子扭头就说: “我不去,什头,要喊就喊那老禽兽去。那车上全是人头,隔着几里地都能闻到恶臭,更不要说当面去拉车了。 再说,我是正卒,这次贼寇的脑袋都砍了三个。那老禽兽上了战场就肚子疼,贼杀不了几个,妇孺倒杀了不少。这死人活,就该这样的人去干。” 说着,就给相熟的眼色。 伴当们心领神会,一起起哄,让老禽兽去。 起哄声引得前头的队伍不时侧目,那什长脸色难堪。 又是这个黑刺头,早有一天要让他知道,刀厉害有屁用,迟早要栽在乃公的嘴上。 但什长也不想闹大,赶紧就让老禽兽去后头运车,他也恶心这人。 老卒无措,看着大伙,想找个帮腔的说几句。但只看到大伙在横笑,脸色一暗,只能老实去后头运车去了。 看着老卒灰溜溜走了,黑壮卒子得意洋洋的笑了,还看了脸色难看的什长一眼。 “哼,就这也想踩在乃公的头上,呸。” 队伍就这么走着,突然前头不走了,队伍就塞在了道路上。 很快,就有人从后面传话: “为何不走?” 话是从李乾中军传来的。 黑壮汉子接了这指令,然后就传给前面,前面再传到前面。 军队行进时,一般都靠这样人传人来发指令,指令务必简单。 很快,前头就传来回令: “前有大车阻路。” 然后又一路传回到了中军。 不一会,一队人马,插着背旗,手持大梃就从中军冲到了路边的沟壑。 他们沿着崎岖难走的沟壑,一路朝着队头飞奔。 黑汉子打眼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中护军,幸灾乐祸的对他们伍的人说: “我看呐,前头有人要吃棍子了,让那帮李家族兵再神气的。” 黑汉子他们伍的,和他一样,都是李家的宾客,本来就和李家的族兵不对付。 所以,听了他们头的话,尽皆讥笑。 果不然,不一会前头传来一阵哭喊声。 那队护兵一到队头,话都没给那个李家什长说,就扒了他衣袴。 当着他小队的面,就是一顿梃击,打得血肉模糊。 然后,护军们又指挥这什的人,把堵路的大车全推下了沟壑。 那些个路人,早被那一顿棍,吓得失了神,只呆看着这帮兵子粗蛮地将他们的大车推下了沟壑。 打完人,推完车,这伙护兵就威风赫赫地回中军了。 只留下一屁股伤的什长,趴在地上哀嚎。 见护军走了,什长的部下们才敢找来一辆粮车,载着伤了的什长,继续开路。 就这样,短暂的插曲后,李家部曲继续向着西边逶迤而去。 但也就走了几里,一背郡旗的郡吏,沿着西边的驰道飞骑而过。 那人是郡里的骑卒,领了令,送檄书至芦苇泽的李氏大营,没想到在路上碰到了。 他和前头的士卒确认了这就是李乾本军后,就举着檄牌,高呼: “府君军令,沿路避让。” 然后不待李家族兵反应,就纵马急驰,要向着李乾中军报去。 一些躲让不急的军卒,只能跳下沟壑,看着飞驰而过的郡吏,骂骂咧咧。 按军法,这种冲撞军伍的,一律要被就地格杀的。 但李家部曲不敢动手,因为这人是郡卒,还带着军令而来。 就这样,只一骑就在李乾军中横行无忌,本还算严整的队伍,被冲击的七零八落,无人敢制。 郡吏心中畅快,觉得这乘氏李家也不过尔尔。 总说这李氏部曲威风,但还不是在他的马下东躲西避? 现在他是千军辟易,等后面他再把府君的檄书在李乾面前宣读,具陈其罪。 看到这等豪杰在他马下,伏罪流涕,那才叫真正的威风。 就在郡吏幻想,其人已到了李乾中军。火山文学 有护军要拦,郡吏一鞭抽来,骂道: “你这等狗奴,还不避让,也敢犯府君之威?” “你也敢犯我军法?” 一声暴呵就从前面传来。 郡吏一哆嗦,就看到一人,站在不远处的辎重车上,须发皆张,引弓直指自己。 郡吏认出来人,心中一慌,正要说话。但那汉子就已经一箭射入其脖颈。 郡吏努力想抓着箭矢,但还是无力地栽倒在马下。 那射箭的汉子,正是李家族长李乾。 他是真怒了,这部伍到底是师老兵疲,散漫懈怠至此。 前有一车就能拦他军,后有一骑就能冲他队。 看来回去真要整饬整饬儿郎,不然就废了。 “对了,有人知道那狗奴是谁,几大的狗胆,也敢犯我军威?” 李典等护军听此言,指着那地上背着“郡”字小旗的郡吏,面面相觑。 第三十一章:同岁 “这事弄的,最近怎么感觉运蹇时乖,连连背运!” 此时,李乾倚在马上,随手翻着军檄,脸色难看。 他咋知道自己随便射的一个,就是郡里派来的郡吏。 他咋知道,这郡吏还带着他的饬令。 这下子,一箭被他射死了。 虽然很英雄气,也射的名正言顺,但还是麻烦了。 因为事情不是对与错。而是,强与弱。 没错,在李乾看来,就是他弱,张宠强。 别看他部曲数千人家,但真的和一郡太守比起来,啥也不是。 他就是一个土豪,也就在这济阴逞威,放到别的州郡,也就那样。 而张宠呢? 人家代表的是汉家法度,二千石真狠下心,破家灭门也是等闲。 而且就单说在私面上,张冲是孝廉出身,又举的郎官,自有一批同年引为臂助。 他不像别的土豪没见识,以为靠武勇就能解决一切。 他知道,这种孝廉清流的政治网络是多么恐怖。 天下郡国每年都举孝廉,每一年都互称为同年。 他们会把一期的同年的姓名、出生、籍贯和任官情况,都会记在一份素帛上。 这还不够,还要将同年们的直系家庭成员都登名入册,就是告诉子孙们,他们父辈有这一层关系。 这份素帛就是他们的《同岁书》,可谓是孝廉们的官场网络簿。 这份《同岁书》是时常更新的。 因为每年同岁们任官都会变化,大伙必须要时常保持联系,互通声气。 把自身的近况遍告其他同岁,以便其他人对《同岁书》进行必要的更新。 又因为同岁之间有意识的结交,互引臂助。 他们双方家族的子弟都会来往密切,乃至到了托妻寄子的地步。 甚至,他们有时候为了同岁的交情,去损害与族人的亲情。 为何? 因为乡人、族人只能在地方,对于有志于仕宦的人来说,帮助不大。 反而这种跨州越郡的同岁关系,更能在官场上获得帮助。 这种帮助有多大呢? 就单列一点,在同年里有个规则,就是如在郡做太守,必会察举同年子弟为孝廉。 拿李乾知道的一例来说吧,他之前听了后真的是艳羡无比。 南阳有个豪族蔡氏。 因为父亲和当时的南阳太守五世公是同年。 此公连续两年举了蔡家两名子弟做了孝廉,后来都做了牧民官。 其中一个叫蔡瓒的甚至才十四岁,就成了孝廉。 而且这人还不任事。 先是外放做地方长,他就以年幼为由,乞留宿卫。 说白了,就是嫌地方苦,没有中央做郎官清闲舒服。 然后这小儿就被弹劾了。 但到底是有关系的,很快就被当时的车骑将军冯绲,征辟入公府。 那会武陵蛮夷作乱,这小儿跟着车骑将军平叛有功,官至下邳相。 但他娘的,这小儿压根就没随军,人在家中高卧,军功就这么到头上了。 真他娘的,羡慕。 不过这个黄家也算是有能量的豪族了。 比如说那个和五世公同年的,名字叫蔡伯起,他有个妹妹,就嫁给了同郡的俊杰张温。 现在这人已经位列九卿了,随时都有可能成为三公。 有这样的有力亲戚支持,五世公一连举蔡家两人做孝廉,也不是不能。 但更关键的是,他还听说,这蔡家和宦官势力的曹家有那么点关系。 据说当时举荐张温的就是大宦官曹腾,所以张家一直和曹家走的很近。 后面,蔡家做了张温的外家,那蔡家和曹家自然也容易走在一起。 有这两层关系,举两个孝廉,不是很正常吗? 后面,蔡瓒这小儿被举孝廉,和曹家的那个叫曹操的,又成了同岁。 蔡曹两家估计就更亲近了。 真他娘的,一个厚颜无耻,贪墨军功;一个阉竖丑类,祸国殃民。 尽是一丘之貉,国家就是被彼辈糟蹋的。 想到这里,李乾又有点埋怨前济阴太守刘郃了。 想他李氏为他卖力卖血,也没求得一个孝廉名额。 反倒是因为刘郃的缘故,交恶了现在太守张宠。 果然,如他们这样的乡里豪右著姓,就是卖血也进不了这类世宦世禄的圈子呀。 想到这,李乾神情更加暗淡。 李典看叔父颓废,只能温言安慰: “叔父,这事也不怪你。谁让那郡吏冲撞军伍,不是自寻死路吗。就是那条府君的敕令有点难办。” 李乾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还不是你,不拦着我点。现在人都杀了,还能咋办?真让我头疼啊。 那张宠老儿,明摆着要弄我啊。为了剿匪,你进叔都死了,那老儿还要鞭笞我。 真没想到,这人长得白胖的,咋心是个黑的。 而且,现在还只是鞭笞,要是知道我杀了传令的郡吏,那我必然难逃一死。” 说到这,李乾真有点凄怆了。 大家都知道李进之死根本不是为了剿匪,而是为了泄私愤。 但这会,谁也不会点出这点,触这个霉头。 李典恨恨说: “伯父,那老儿欺人太甚,我们不如尽起部曲,杀入定陶,剜了那老儿的黑心。” “你想造反啊”李进愕然。 “造反又如何?我看这以后的世道就得指望我们这些拿刀枪的。 只要我们还有部曲,他们又能把我们怎么办? 真派大军征剿,我们就避入巨野泽,然后掠四边郡县养军。久之,必招安。” “你说什么胡话!你想破我家门?你知道我们李氏,打这片基业花了几代人?你个小儿,就敢轻掷,真想抽你。” 说着就要举鞭抽李典,但看李典倔强的神情,他终究没抽下去。 他丧气的垂下鞭,交代后事: “后面,我会槛投寺曹,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你都要带着族内部曲留在乘氏。 要是我死了,也不许报仇,就当是为了家族基业绵延。 我可死也,族业不可败。 你明白吗? 后面,你就好生辅助你族兄,务必兄友弟恭。” 说完,这位乘氏之龙,哪还有往日一点英雄气概,只是寻常一老翁。 李典知道叔父把家族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他要是再多说些什么,除了招来呵斥,什么也改变不了。 所以,只能虎目含泪,点头应下。 就这样,李乾只领了几个护军,又用车装上收殓好死的郡吏。 就白衣素车,槛投西方而去了。 看着远处叔父的背影,渐行渐远,甚至要阴阳相隔,李典迷茫了: “我们为何要卷入这样的争斗?死这么多人,真的值得吗?” -------------------------------------------------------------------- “不就是一帮黔首吗?值得做这些?” 此时,在薛家壁,一个恶少年也是这么问奚慎的。 奚慎等一行恶少年在被押到薛家壁后,就被混在了俘口当中。 当他们看着这些原来是薛氏的徒附,奔走运粮,相告喜悦。 他们才知道原来这个叫石将军的,是伙不知来路的乱贼。 前些日子,攻陷了坞壁,就开始给薛氏徒附们放粮,让他们去喊附近的家人们来薛家壁领粟。 后来,据说,这些天还要给薛氏的部曲们分田。 奚慎等人听到这些时,聪敏的以为不过是邀买人心的诡诈之术。 以放粮为幌子,抓壮丁为实。至于,分田这种事,更是想都不用想,假的。 谁会那么好?分地给你? 但事实的发展再次冲击着这伙恶少年的心智。 这叫石将军的人,真的是在放粮。 后面他们还看到度满拉着几个识字的薛家部曲,去丈量坞壁附近的土地。 这就让奚慎等恶少年费解了。 所以,才有了开头一人问奚慎的话。 奚慎也不明白。他见过高来高去,劫富济穷的义盗;也见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 但他也就觉得就那么回事。 这些事他就做过,所以他也理解那些人做这些义事的心情。 初时,不过是为不平,看不得不公。 但你要说自己有多秉公为民,那真不至于,因为就是一刀的事嘛。 看着原先作恶的暴徒,在自己刀下哭泣求饶。 那是什么感觉呢? 就是我比眼前这个人更强,他能掌握细民的生死,而他的生死又操在我之手。 这就是强大。 所以,路见不平,一刀的事。 看见为富不仁,也是一刀的事。 然后再撒点铜串子,就能收获一众的感恩,何乐不为。 正因为奚慎是这样的人,他眼见的这些,自然也就这么想。 但这个叫石将军的人,就有点意思。 放粮倒还好,反正惠而不费。 估摸就是缴获太多吃不完,与其烧了不如散给四下的徒附,还能收买一波民心,和那个篡夺姜齐的田氏收买民心的手法一样。 但分地就不一样了。 这是个费力气的活,然后还容易招惹麻烦。 要知道,土地不同,这地力可不一样。 要是给这户分了好地,那户分的坏地。那被分坏地的,又岂能不怨? 你可能要说,分了坏地的那户,多分些,不就行了? 只要最后产出差不多,就公平。 但这种想法只是腐儒之见。 难道,多分了地,不要费更多的力去耕作吗? 你比别人花更多的力气,最后收获一样,你能觉得公平? 走南闯北的奚慎,早就看透了这所谓的黎庶心思。 不患寡,而患不均,可不是只是说分配该得的。 就算分的是意外所得,这些人褪去初时的感恩,就会怨恨为什么别人分得那么多,自己分的那么少。 他们是不会思考,这东西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得一寸就已经是福报了。 所以,奚慎就乐得看这个石将军分地,等到时人情汹汹,看他怎么收场。 第三十二章:分地 确实如奚慎想的,张冲和度满对于分地也是有顾虑的。 首先第一个是,他们没有足够的能写会算的人。 要分地,就必须确定每户大致要分多少。 然后就要拿绳子去田间丈量,然后立下界石。 但问题是,界石石可以移动的。 如果不能把各自田亩数造册,白天刚分地立界石,晚上薛氏的那些部曲就能挪动界石,给自己再占三尺又何妨。 但现在队伍里能写会算的,加上投靠自己的原薛家壁认字的,总共不过十个。 但这里面一半都是军事系统的,真能被用在分田这事的,寥寥无几。 所以这段时间度满工作压力特别大。 之前分粮就是他组织的。 这事做的也是一言难尽,本来嘛,分粮只要管分出去,分给谁不是分。 所以度满一开始也没严格说,哦,你是薛家的徒附,行,就给你分。 实际上,当时只要是一个聚落的,只要你来,度满就分。 但这事没几天就开始走样了。 因为得知有人分粮,有晚上走了十里路,带着全聚落人来领粮的。 这让度满意识到,事不能这么办。 这样搞下去,自己粮都不够了,而且也不利于他们继续在薛家壁潜伏下来。 之后,度满分完原定数量的粟后,就不再发了。 看着走了一夜路来这领粮的棚民们满脸失望,有的还骂骂咧咧。 度满满脸羞愧。 所以事终究是做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而事不是这么好做的。 这次划分田地,度满和张冲吸取教训,开始好好的思量起来。 打算按三步走,首先是将薛氏的田土都度了,看总共可分的地有多少。 然后确定有资格分田的人户。 最后再统一按地的肥力平均授田。 度田的事,在张冲的鼎力支持下,这几天已经差不多度完了。 除了一些不利于开垦的山地,薛氏壁总共有土地一百二十顷,都分散在薛家壁周遭。 但分给哪些人,这件事让张冲和度满犯了难。 他们吸取前次分粮的教训,认为分田这事不能全分,也不能无偿分。 全分反而获得不了感激,而无偿分就更容易滋生一些不该有的念头。 所以张冲开始的打算是,以田换丁。 就是说,你想要分田,那就出一丁加入张冲的队伍。 这样部曲们分了地,他张冲又能扩充队伍,一举两得。 但在张冲等人实际摸清了薛氏这些部曲的情况后,觉得这事可能想当然了。 这薛氏的部曲们竟然十之八九都是穷单汉,别说婆姨,就是有兄弟的都没有几个。 给这些人分田,他们就只能自己投军。人都在队伍里,就是分了地又有啥用。 那给那些成户的丁口分呢? 这又出现一个问题,就是他们都是小户,可能家里也就两个男丁。 到时候其中一个投了军,另一个能否在周遭那么多穷单身中,守住地,就很值得怀疑。 所以,这事就僵在这里了。 以至于,张冲在反思,是不是自己走的太远,现阶段把队伍整顿好不就行了吗。 以张冲现在队伍的人员素质,基本都集中在军事上,贸然涉足民事,可能确实过早了。 而且,他到底是要走的,这里豪强密布,也没个密林遮掩,并不利于队伍潜伏。 他之前也只是把这里作为暂时修整的地方,好让自己把这段时间的积累都消化掉。 现在他百步有弓,五十步会弩,二十步内能掷戟,近身有环首刀,角觝术,更有马上横槊的万人敌功夫,十荡十决岂是说说。 现在之所以不走,是因为昨日小爹说要给他阿爹带个消息,看能不能让他们去找张黑子他们,先进山躲躲。 张冲觉得这事靠谱,正好他也想让人回去找祭大胡子,讲讲入太平道的事。 所以,他写了一封信,让小爹交给祭大胡子,请他来薛家壁商量。 然后就让王章带着小爹回去了。 王章为人稳重,一直是他屯部的中坚,又有一手斗剑术,想来不会出差错。 就这样,在张冲打定收缩,静等小爹等人回信,把精力都用在操练上时。 薛家壁的部曲中,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张冲这一看法。 ---------------------------------------------------------------------------- 薛家壁的徒附和部曲,三天前就陆续被释放回家了。 这日,李大目的地窝里迎来了一人。 这人一见到在捡野菜的李大目,自来熟的就和他扯着: “大目啊,忙啥呢,这野菜也是人吃的?来,你雀爷给你找了个活计,这事咱办好了,决不少于这个数。” 说着,张出一只手,冲着李大目比划着。 李大目正挑拣着野菜,到时候这菜和粟一锅炖,那个香,给顿肉都不换。 此时,听到有人说话,才把眼瞧着,看到是雀,没理他。 这人一直就是个混荡子弟,游手好闲,和他有啥好说的。 见李大目没反应,雀急了,他神神秘秘的扒着大目的耳边,说到: “五斗粟,干成这事,五斗粟,而且保证足斤。” 反正也闲着,李大目停下手上的活,满不在意的问道: “啥活?别不是又去给人当粟客吧。这不还没到收获的时候,哪家豪的,现在就已经张罗人手去收割了。” 雀听了这话,心里讥笑,果然就是土里刨食的命,这辈子吃不上两个菜。 但干这事,终究需要人手,所以还是要继续拉拢。 雀压低了声音: “壁里有人想请我们在外面闹一闹,到时候那姓石的贼魁要分地,咱们就去闹腾一番。 人家也不要咱们干啥,只要去的,事后都给五斗粟。” 他显然不知道张冲的真实名字,还以为他姓石呢! 李大目吓了一跳,压低的道: “雀,你是不是傻的。人家都要给咱们分地,咱去闹个啥? 而且叫我们做这事的,能是个正经人吗?我看你还是别掺和这事。” “李大目啊,李大目。以前我咋没发现你这愚的呢?你还真信那一套? 以前东郡那边过来的太平道,也不是说要为民请命吗?可最后还不是要我们这些人出粟出布去入道。 我可听说了,那些个太平道的什么什么使,什么什么帅的,光吃咱们的供奉,一个个养得膘肥。还请命,我呸。” 可能是被太平道欺负了,一提到太平道,这个叫雀的就特别激动。 好在他还知道,这次来是要来拉李大目来入伙的,所以,他又把话拉了回来: “还有就算是分到地,你又能如何呢?我看啊,这地就是灾祸。 你别忘了,薛家人还没死光呢?咱们现在分了他们的地,他们后面能放过我们? 我看那姓石的贼寇迟早要走的,到时候留下我们这些分了地的,那是怎么样的结果? 你忘记了,你那弟弟就是偷骑了薛家的马,就被活活抽死? 现在咱们要了薛家的土地,那是人家命,那还不把咱们挫骨扬灰?” “你说的壁里人?是薛家还活着的几个吧?” “嗯?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薛家人了。我是说,这田不能分,咱别惹上这祸事。” 雀没想到李大目突然这么聪明,慌乱下赶紧圆回来。 但李大目还是确定了,这所谓的壁内人,不过是那几个被关在幽室的死剩种。 确定这点,他毫不客气骂道: “你个狗奴,我道你为啥今天凭多的道理,原来到乃公这里饶舌。 别说只是五斗粟,就是千钟粟,你爷爷和他们薛家的仇都洗不尽。 就这,你还敢来乃公这里,骗我。今天爷不杀你,赶紧给我滚。 下次,再让爷爷看到你说这些屁话,把你脑袋拧了。滚” 雀哪知道李大目突然就翻脸,他知道这汉子是个痴的。 虽然没啥武艺,但一身气力,能逆曳惊马,是薛家壁一等一的好汉子。 不然他也不会来找他入伙。 此时,李大目一凶,雀也心里犯怵这个蛮兽犯浑。 但想到那人许下的利益,他还是咬牙再劝: “大目,你先别急。这事和薛家人没关系,左右也没啥大事,就是闹一闹。 闹一下就能领五斗粟,你看这样,我再给你加三斗,凑个八斗,总好过你这里吃糠菜不是? 还有,后面我再给你说个婆姨,你也别怕娶不起,到时候咱借给你。你看够仗义不。” 看来,雀是真“求才若渴”啊! 说婆姨这事,一下子拿捏住李大目了。 自从他弟弟死了,他就一直想找个婆姨,既是给他们李家传宗接代,也是为了过继一个去承嗣他弟弟这脉。 也好让他弟弟有后人祭祀,不至于成了个孤魂野鬼。 所以,雀许下的东西,对李大目还是很有诱惑的。 但李大目终归是要有一番际遇的。 他心里下意识就觉得这事不靠谱,不论是对这个雀,还是对是否是薛家人指使,他都觉得不靠谱。 所以,他还是谨慎的回道: “你找别人吧,这事我做不来。家里也没啥粟,我也不留你食,就这样吧。” 说完,就推搡着雀,让他走。 雀一边被推着,一边拽着李大目的手,一个劲的讲: “八斗粟,再娶个婆姨。八斗粟,再娶个婆姨。” 直说的李大目差点又动摇了。他使了一把劲,猛推了雀。 雀一个趔趄,还不甘心,还待再说,一把野菜连带着土,塞进了雀的嘴里。 雀噎得白眼直翻,知道这李大目现在是讲不通的,只能遗憾作罢。 他顺手将野菜揣在怀里,嘱咐李大目别出去声张,就晃着回去了。 李大目这边刚看雀走了干净,那边就把家门用绳子一系,也出门去了。 第三十三章:大目 “咚咚咚” “谁啊!”田俊猩红着眼,开了家门。 昨晚他因为谙熟乡情,又被度满喊去问话,直问的三更天才回来。 张冲见他辛苦,就特批他今天休沐,正在补觉,就被这恼人的声音搅和了清梦。 他怒气冲冲开门,只是因为身高,一开门就看到一对粗壮腿毛的黑腿,那破烂单衣根本就遮不住。 田俊一阵耳热,啐了一口,才仰着头看到来人。 此人正是刚出门的李大目,他和田俊相善,更准确的说是他弟弟和田俊相善。 他弟弟的马术就是田俊教的,虽然也是因为骑术傍身,他弟弟才会莽撞的去偷骑薛家的马。 但他不是恩怨不分的人,他知道谁才是害死他弟弟的凶手。 那就是原来的薛氏宗主薛郁,正是被张冲阵斩的那位骑士。 所以,李大目对张冲很感激。 原先张冲在薛氏部曲中选兵,如果不是他还想娶门婆姨,给李家传个香火,他早就投军去了。 之前雀说的事,他反复想着觉得不简单。 他不能坐视别人对恩公起坏心思,但他又不认识石家军的人,就找来田俊这来了。 “是大目啊,来,进来说。” 看到是李大目来访,田俊热情招呼他进门,他拽着李大目的腰带,就要领着他参观自己的新宅子。 田俊新屋不大,但胜在清爽,独门独院,黄土墙,新茅草,还有一口水井。 这地方原来是薛氏一个家生部曲的住舍,后来在张冲队伍攻破薛家壁的时候,此人护主而死,这地方就空下来了。 后来度满上报这段时间的功绩,田俊名列前茅,然后张冲就奖励他这处房舍。 李大目跟着田俊参观着这房舍,心里更坚定要跟着张冲一起干。 “哼,还八斗米,我呸!” 想到这,李大目就对薛氏和那个雀鄙夷。 两人坐定,没等田俊问,李大目就说了: “大用,我这次来,是听到一桩事,可能对石将军有害。所以,就来找你商量,看能不能给石将军提个醒。” 田俊立马警觉起来,现在他和石家军是休戚与共。他带着自己两个弟弟来投军,他本人更是张冲突骑队的一员。 所以当李大目说这话的时候,他立马就重视起来。 然后李大目就将上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田俊。 田俊蹙着眉,一直听着。他也在思考,这事的严重性。 他是知道这个叫雀的,和他名字一样,一对雀眼,还整天偷鸡摸狗,游手好闲。 但也因为浪荡,不事生产,结识不少人。 然后这事是不是幸存的薛氏那些人指使的呢?如果是,他们打算做什么,又做到了什么程度。 更严重的是,看守他们的是张冲的人。这是不是说,有人已经和薛氏勾结起来了呢? 想到这,田俊越想越怕,他猛的起身,拽着李大目的腰绳就要走。 幸亏李大目留心,之前已经将腰绳又扎了紧,不然怕是要闹笑话。 田俊带着李大目找到张冲时,张冲正看着队伍进行合操。 他规定各什和他的屯部,必须没隔三日就要合操一次,其余时候由各什独自操练。 今天就是他们的又一次合操。 田俊和李大目没敢打搅操练,就呆在麦场的一角看着。 场上七十人,皆穿袴褶,头包黄巾,排成了五排宽宽的阵列,猎猎旌旗。 第一排是弓手队,队头陈焕背着甲字队旗列于队首,人皆持弓一副,箭五十只。 第二排是长戟队,队头张旦背着丁字队旗列于队首。 第三排是刀楯甲队,队头黑夫背着丙字队旗列于队首。 第四排是刀楯乙队,队头丁盛背着乙字旗列于队首。 最后,就是屯本部列于最后,中间一大汉扛“冲”字旗帜,旗下是司号手,左边列的是骑马突骑队,右边是穿甲衣的精锐甲士。 这时,阵尾的司号手,吹天鹅声。 众兵齐呐喊“冲~冲~冲”三声。 声毕,又铜拔一声脆响,众兵齐席地休息。 又法螺一吹,众兵齐身站起,执兵列阵。 之后后队又传来步鼓一身,队列就有些混乱了。 有埋头就走的,有盯着队首队头迟疑的,这一下阵型就拉开了,但好在经各自队头的呵斥,大伙向前走了五步,又重整了阵型。 随后,后队又升起甲字旗帜,向前下压。 一直侧着立在队首的陈焕,立马树队旗,向所部弓手吼道: “敌在二百步~敌在一百五十步~敌在一百二十步~三矢!!!” 一直弯弓引射的弓手们,立马发弦,随后,就是重复向空中抛射三次。 三矢毕,陈焕放下队旗,喊了声: “撤” 然后就带着所部列到了第二排长戈队的空隙中。 然后后队又升起丁字旗,也是向前下压。 一直紧张看着后面令旗的张旦接收到旗语,立马扛起自己的队旗,也向下压,向着乡党们喊道: “进” 众人听令,举戈卷幡齐向前一步。 “阵” 众人听令,齐把竖着的长戈放下,戈头斜朝天,戈尾斜抵地,做阻马阵。 “杀” 众人听令,手持长戈,奋力向前攒捅。 “杀、杀、杀” 捅~捅~捅 虽没有敌人,但张旦所队各个大汗淋漓,疯狂喊杀。 “阵” 众人恍然,急忙忙收戈,又复立拒马阵。 队头张旦看弟兄们操的熟练,悬着的心才放下。 这时候,后队又立“乙、丙”二旗,两旗齐齐下压。 随后黑夫,丁盛,带着所队,一左一右,从阵中左右两边,跑到阵前,伏楯后鼓噪乱斫。 最后,阵后又传来一阵急促铜拔声,这是鸣金收兵。 散开的刀楯兵听到金声,各自聚了回来,又在阵后重新整队。 就这样,一场磕磕绊绊但还完整的操练结束了。 张冲从头到尾就在木台上看着,不时点头。 见操演结束,张冲命火头队杀猪蒸粟,犒劳操练。然后,就命大家以什下去吃饭。 众人见张冲满意,起身高呼,“冲~冲~冲”,就雀跃下去了。 这时候,田俊和李大目才从目眩神迷中缓过来。 张冲是觉得阵型一般,但对田俊二人来说,这种操法只有郡里的郡卒才会操演,他们这些乡下汉子,何时见过这样演兵的。 倒是田俊一直记着那事,见张冲就要下木台,立马拉着李大目跟上去了。 ---------------------------------------------------------------------------- “此事必有蹊跷!” 将一切说完的田俊,最后还不忘补了一句。见张冲露出探寻的意思,田俊忙摆摆手,说: “我也不知道啥蹊跷,就是感觉有蹊跷。”说完,羞涩一笑。 然后又一拍脑门,回身拽着李大目的腰绳,就推到张冲面前: “渠魁,我给你介绍,这就是李大目,这消息就是他传来的。而且这李大目还是个好汉子,一身气力在我们这片都是有数的。” 说着,还对李大目招呼: “来,给我们渠魁露一手。” 李大目拘束的看着张冲,见他同意,就走到麦场上一角,那地方是辎重队栅栏处,全队的大牲口都养在这里。 李大目牵出一头健硕黄牛,拍了拍牛头,然后一下子就肩顶着牛肚,将这牛整个扛起。 那牛惊得四蹄乱踹,但还是被李大目扛着,一步一步走到了张冲面前。 然后还没完,李大目又把牛放下。 那牛受惊,蹄一落地,就要跑。但被李大目一把摁住,翻倒在地。 那牛疯狂挣扎,但被李大目死死按住,连蹄子都踢破了,也动弹不得。 辎重队里冲出一个小孩,抱着牛就在那哭。田俊有点尴尬,因为这孩子就是他弟弟,田小勇。 他领两个弟弟来投军时,因为这小弟还小,做不得正兵,就入了辎重队做了刍夫。 田小勇是农家人,最心疼这种牛马。 这牛的蹄子断了,走不了路,算是废了,他看得直心疼。 又因为小爹张丙男走之前,专门嘱咐他来照顾这头黄牛。 现在黄牛伤成这样,他到时候怎么和小爹交代呢? 想到这,田小勇哇哇大哭。 李大目这下更局促了,他嗫嚅着说: “这牛伤了,我可以赔。只是我现在没钱。” 说完这话,李大目羞得满脸通红。 田俊见自己这弟弟这般胡闹,气急就要踹田小勇。 田小勇梗着脖子,边哭边不服: “你就打死我吧,反正小弟死了,阿爹也死了,索性就不想活了。打死我,打死我。” 这下,田俊打不下去了,只是尴尬的看着张冲,不知所措。 张冲哈哈一笑,点了一人: “胡二,来,分了这牛。今天晚上我们开篝火,炙牛吃肉。就祝贺我们再添一勇士。” 然后就抱起田小勇,刮了他鼻子: “有甚哭的,以后你做正军,就是流血流汗,但就是不能流泪。要像你哥一样,成个勇士。” 田小勇停下抽噎,望了望张冲,又望了望田俊和无措的李大目,用力点头。 “哈哈,好,走,咱们去杀牛。和你们说,这牛血也是宝,遇到个会操弄的,不比牛肉来的差。” 张冲这边刚要走,田俊急忙问: “那这贼咋办?” “当然是照办咯,哈哈。别想那么多,今个晚上咱们就吃牛肉,要知道只有勇士才吃牛肉,后生只能吃牛头,哈哈!” “嘿嘿,我也要吃牛肉。” 听到有牛肉吃,田小勇不哭了,牛也不心疼了。拍着手,就跟着张冲走,然后就被他哥拦下了。 “你也配吃牛肉?滚去烧水。” 第三十四章:豪吏 济阴郡,定陶县,官寺。 “狗奴,你最好打死我,不然等爷出去,一定让你知道……” 此时,一披头散发的汉子,正在被吊着抽鞭。 “知道什么,知道你爷爷的狠活?” 幽暗的囚室,一黑幘刀笔吏挥着鞭子,又卖力的多抽了几下。 惨叫声,不忍闻。 在刑牢边的囚室,李乾听着鞭声一抖一抖,今日方知刀笔吏之尊。 那日,他拖着郡吏的尸体,槛车来投,引得郡寺一阵骚动。 本应该传令李乾来寺的郡吏,现在尸首就躺在车上。 众郡吏如何不惊,他们是万万没想到这李乾刚烈如斯,果汉家风气。 但惊归惊,却没人来拿李乾。 一方面,郡寺的郡卒、郡吏都是本地豪强子弟,和李乾都很熟。 另一方面,他们也对郡守不满。这郡守也过于苛责了,为了一点小事,就对秉承忠义的李氏,如此迫害。 众多郡吏中正围着一怀铜印垂黄绶的佐吏等他发令,他就是本郡功曹魏京。 在一郡官佐中,功曹算是“郡之极位”了,郡守有事,基本都是功曹来署理郡事。 如此豪职,自然是本郡势力人家的子弟才能充当。 这个叫魏京的就是如此,他出自济阴句阳人魏氏,其先祖是本朝长乐卫尉。 作为京官九卿一流的子弟,魏京自有一番别与同僚的气度。 常宴饮,魏京每酒后,辄咏: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他又爱以铁如意打唾壶来做乐。 每宴饮一次,不知道要打坏多少唾壶,但郡人皆以为风流倜傥,趋之若鹜。 郡中一干豪杰名士皆是他魏京宴席上的长客,这李乾自然也不例外。 所以魏京自然不让李乾难堪,只让人将死去的郡吏扶入官寺,就带着李乾去拜谒郡守张宠。 这会张宠正在听着自己老妻念叨。 他妻子类他,也生的硕大白皙,是他一宝。但这会一宝正发着脾气: “你个老物,人家在交州做郡守,三年得财五千万。 你在鲁地做太守都四年了,也没见往家里带些啥,还要豢养那么多幕客。 那些个穷酸济什么用,不如用我家人,保证咱们回乡时,金珠百斛。” 张宠被妻子念得头疼,他毫无不怀疑老妻的许诺。 要是任用老妻的族人来治产,离任后不说千车家当,几百辆怕也是装不下的。 只因为,老妻来自河南郡密县侯氏,其家族世代经营产业,家累万金。 但他还是忍不住轻斥: “你说的那人叫孙奋,跑去南海当官捞得够了,但最后被梁冀一锅端。我早就告诉你了,钱多是祸。”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老妻更气: “你少来糊弄,你就是家法学多了,阴阳入脑,有钱不挣,那就是傻。钱是祸,那咋那么多人都捞啊。” 这话噎得张宠狂怒,但又说不出话。 幸好这时候,功曹魏京来拜谒,他立马逃也似的离开了。 刚进署衙,他就见到魏京和一干诸曹长官都在,一郡菁华,毕至于此。 下面还跪着一人,素衣负荆,正是那李乾。 张宠暗爽,正要正襟危坐于堂,忽然瞅见堂外角落,有一死尸,还看着眼熟。 不带多看几眼,那李乾就磕头了。 “明府在上,仆李乾有罪。罪一,擅典兵越境。罪二:失手误杀郡吏。自知百死不恕,自乞死罪。” 张宠听了这话,就一个念头: “什么?杀了郡吏,谁被杀了?” 再一想刚刚瞥见的熟悉,立马醒悟过来,这李乾竟然杀了他传令的马快。 登时,张宠的汗就下来了。 他立马看寺外,那是人影绰绰,再看场下诸曹,那是虎视眈眈。 他顾不上许多,屁股一抬,就往寺后廊跑。 只留下李乾和诸多郡吏面面相觑。 跪坐在魏京边上的是兵曹卞崇。 他出自冤句县,只是中产之家,但有勇力,能任事,被张宠举为兵曹长。 卞崇耳附魏京,疑惑道: “文翰兄,主公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坐着,怎么突然就跑回堂后?有急?” 魏京如有所思,点了郡守的门下督,让他引着自己去廊后找张宠。 门下督,为郡守侍卫队长,是张宠的乡人,素有勇力,有气力,被张宠延为门下督,随他一同来济阴上任。 门下督带着魏京找到张宠时,后庭一片忙乱。 张宠一边呼来家奴去套车,一边七手八脚的就把贵重的装箱,看到有家婢还杵着,骂着让她赶紧给夫人收拾细软。 一通忙活,张宠啃呲直喘,见到魏京来,一拍脑门,说: “文翰,你把我的官印和绶带,挂在廊中的桑树下。我解印绶的期间,就由你来署理郡务。” 魏京忙道: “主公,你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你说是什么事。你们济阴的豪强是真厉害啊。 土豪敢明火执仗杀我郡令,你们这些豪吏敢直接带着凶犯就来面我。 我要是再不识趣辞官,怕也和那趟在堂里的郡吏一样,来个意外。” 魏京一吓,万万没想到,郡守竟然做此想法。 也不能怪张宠,是他魏京自己失了计较,当时就应该直接将李乾先打入寺狱。 魏京立马跪在地上,嘴亲着张宠的衣袴,就哭: “主公息怒,这是仆举止失措。仆原念着李乾有乡望,不想他和主公弄得太僵。 所以自作主张带着他来拜谒主公,不想却会置主公于险地。仆死罪。” 说着,就将头上的进贤冠摘下,又将衣袍脱掉,整齐的摆放在一旁,恭敬伏地请罪。 魏京就这么伏着,张宠也在思考着魏京这话有多少是真的。 半晌,张宠悠悠问了一句: “你觉得那李乾是泄愤杀了郡吏,还是真意外错杀?” 魏京思考了一下,认真说道: “主公,此事关键不在于李乾为何杀了郡吏,而是他自投牢寺这件事。他这是来求死的,不然当时杀了郡吏,就该去亡命。” “求死?为啥?” “为了家族,臣知道这李乾性情,心心念念的就是抬家声。所以,主公无须惧李乾,因为他有羁绊。” 这时候张宠才恍然,是自己多疑了。 遂命徒附们不再收拾,一应还原,然后就施施然的,带着魏京回堂。 堂内诸曹长官正焦急的等待着,见魏京带着张宠又回来,又各列其位。 “咳咳” 张宠此时又找回先前的从容,他整肃两声后,直接开口: “李乾,你既已知死罪难逃,那本郡就不再多说。只希望你多思多念,多想想亲朋族人。来人呐!将李乾收押牢寺。秋后问斩。” 李乾全程一句话没说,只是听张聪说到亲朋族人时,才微微抖了一下,然后就被郡卒收押下去了。 然后一连十几日,除了李典等一些族人,买通狱寺的刀笔吏,送进来一些衣被吃食,之后李乾就没被再提出去过。 但就算酒肉不缺,此时的李乾还是神情困顿。 被关在里面十几天,整天就听那些个刀笔吏,变着法的折磨人。 就为了从那些囚徒身上,榨取最后一丝钱帛。而有的,也是为了单纯取乐,就是玩。 果然,成了囚徒就不再是人了,就是鸡鸭猪狗,任人宰割。 但这些和李乾正遭受的精神折磨,就显得不值一提。 众所周知,等死,比直接死还要恐怖。 李乾多少有点体会,为什么所有罪犯一定非要拖到秋后问斩了,就是为了惩罚他们。 这时候,那姓董的刀笔吏刚鞭笞完一个轻侠,正走到边上喝水,就看到闭目养神的李乾。 也不知道咋想的,他上来隔着木槛,一脚踢趴李乾,嘲讽道: “呦,果然是我们乘氏的豪侠啊,这地方都能端坐。 不过你给爷装什么名士,这地方,爷让你哭你就哭,让你笑你叫笑。” 说完,就一鞭抽过来,“给爷哭。” 李乾受了无妄之灾,一鞭子抽得他皮开肉绽。 但此时此地,又和他那晚在军帐中残虐水寇的场景,有什么不同吗? 李乾被抽了这鞭子,只拿眼横着这姓董的。 他不认识这人,往日这种不入流的斗食吏,他正眼不带瞧的。 但今天,他死死盯着看,非要把这人记在脑海里。 姓董的,被看毛了,说了句给自己鼓气的话: “你个要死的鬼,还当自己是往日呐。还敢拿瞧,看今个打不死你。” 说着,就又要纶过来一鞭。 但这鞭子,被一高大之人拦下了。 姓董的刚要骂,回身看到此人,立马止住了秽语,丢下鞭子,就跪在地上了。 原来这高大汉子,就是本郡决曹曹长,文武,正是姓董的顶头上司。 文武是济阴乘氏人,和李乾正好是同乡。 他不是一人来,更准确的来说,他是陪着郡守张宠等人来的。 文武没管那个姓董的刀笔吏,而是立马让下面人开锁,请出李乾。 李乾还纳闷,就看到太守张宠迈着肥颠的步子,一把抓住他的手,就道: “进弟,你受苦了。” 这是怎么回事? 李乾自然不知道,这一切都源自那天日食对京都的影响。 他这条小鱼的命运,再此被京都的龙虎斗给决定了。 第三十五章:阳球 光和二年,四月。 京都雒阳,步广里。 此时,一只车队从步广里的官宅驶出,朱轮彩毂华盖,前后拥旄者数十人,煊赫非凡。 原先行在道上的是一伙来自荥阳的官隶,他们正要把今年江淮送来的稻米驮运到太仓。 他们看到身后车队的架势,就知道是贵人出行,赶忙避让。 但因为车上都是稻米这些重物,转圜不便,就耽搁了。 那贵人的随行们,等着不耐,上前,拎着哨棒就打。 可怜这些役夫百里转运,沿着洛水,穿巩县、偃师,一路摇橹到洛阳。 到了后,又要沿着阳渠拉纤,才能将漕船拉到洛阳城东的上东门外。 就这还不够,来不及休息,就被漕吏指挥着将粟米入库洛阳东北角的太仓。 天下槽米皆要运于太仓,用以供养这京都二十万官吏、学生、贵戚。 但根本不会有人感谢他们,这些京都脚下的,没人会认为他们能吃到江淮的稻米,是因为这些人的辛劳。 相反,只因他们挡了贵人路,就被打了一顿棍。 但就是这样,也没人敢多话,只努力把道上的大车给清了。 很快,车队又向着北宫东明门的方向启动了。 朱轮车的彤幨内端坐一人,正是新任司隶校尉阳球。 阳球望着道两旁的松柏白杨,郁郁参差,神情纠结。 今天是他入宫谢恩的日子,按理说本该是高兴的。 因为司隶校尉是本朝雄职,号“三独座”,这是自光武皇帝起就有的殊荣。 建武元年上特诏: “御吏中垂与司隶校尉、尚书令会同并专席而坐。” 要知道,就是三公九卿都是在朝中联席而坐的,这三官却专门一人一草席,可见优荣。 但阳球追求的不是一个草席子,他之前就是尚书令,也坐在那单独的草席子上,还有点孤单呢。 他看重的是司隶校尉之使职,他先前任的尚书令,也是重职,号真丞相。 原来的三公,不过空有其名,而无其实,选举、诛赏,一由尚书。 所以,尚书令就是没有丞相名的真丞相。 但尚书令纵有千般好,但还是有一处不行,那就是只能秉王命而行,没有独立性。 但司隶校尉就不同了。其职就是纠察京都即外部诸郡一应不法。 功勋、列侯、外戚、三公无不在其纠察之内。 而且还能开府,有执法权,下辖一千人的中都官徒隶,甚至还掌诏狱。 有监察权,有执法权,甚至有兵有衙门还有诏狱,这什么权力。 京中权贵多畏司隶校尉,称为京中卧虎。 所以,当阳球被任为司隶校尉的时候,他是高兴的。 早在他还是议郎的时候,他就放过狠话,只要他当上司隶校尉,非要杀了王甫、曹节一党。 王甫、曹节等奸虐弄权,扇动内外,其父兄子弟,卿、校、牧、守、令、长者布满天下,所在贪暴。 就以王甫之假子王吉来说,嗜杀成性。 之前做沛相,凡杀人,皆磔尸车上,随其罪目,宣示属县,夏月腐烂,则以绳连其骨,周遍一郡乃止,见者骇惧。 视事五年,凡杀万余人。 他阳球学申韩之术,也好严刑峻法,但他杀人是为了止杀,而这王吉却是为杀而杀,岂可论为一谈。 所以王吉该死。 现在他得偿所愿,终成司隶校尉了。这不挺好的吗? 为什么还要纠结。 这都要怪一人,昨夜这人深夜拜访他,将他的好心情全弄没了。 但他还不好发作,只因为这人就是京兆尹杨彪。 杨彪出自数代三公的弘农杨氏,其曾祖、祖父、父亲三代都官至太尉。 他现在也已经是二千石的京兆尹了,估计后面又能像其父祖们一样,位列太尉。 杨彪来时,先恭贺了阳球迁美职,然后就从衣袋中拿出一份奏折,说是给他的礼物。 阳球随手翻了,脸色古怪。 只因这折上写了中常侍王甫的宾客,在京都附近辜榷官财物七千余万。 好家伙,真的是份大礼。 他正要办这王甫,这杨彪就送来他的黑材料,真的是“体贴”,但这更让阳球警觉起来。 因为,这杨彪与他不是一党。 杨彪是关中士族,他是河北士族。 以前关中、中原这些经学士族经常联合压制他们河北派。 因为河北经学不盛,士族多学阴阳、道、兵、法,和这些经学家们不是一路。 而且先前他刺杀蔡邕,已经和这些经学世家闹翻了,他们怎会好心帮他。 所以,阳球只是将折子收到衣袋,默不作声。 杨彪也不多呆,只起身拜了阳球,说了一句: “愿独坐为国家计,不惜此身。” 说完,就拱手回去了。 阳球看着杨彪走,气的一拳捶在了案几上,这小儿辈竟敢小觑于他,还敢拿话压他。 他阳球又岂是怕事之人。 当年九江郡盗贼四起,前后几任太守死在任上,多少人畏之如虎。 而他阳球,临危受命,单骑赴九江,旬月破贼,更将官署内一应作奸犯科者捕杀。 他阳球那时候都不怕,现在会怕? 但阳球知道杨彪这是没安好心,他明知自己性格,临走时还说这句,不过就是激他,让自己这个河北派挺身倒宦。 到时候宦官一派反戈一击时,也只会打在他们河北派头上,他们这些经学世家倒可以坐观成败。 但又如何,我阳球就是这样刚硬的人,本为国家事,何惜赴此身。 这是昨夜的想法,但在阳球去北宫的路上,他又有了其他想法。 他担心,自己贸然弹劾王甫,会不会破坏老师的计划。 他的老师就是现在的司徒刘郃。 刘郃上个月召集他们几个骨干,有他,有少府陈球,还有尚书刘纳。 计划是,等阳球当上司隶校尉,就按罪诛杀宦官曹节、张让。 现在,突然把刀对准王甫,会不会让曹节、张让有了防备。 所以,他纠结了一路,一会摸左袖子,一会摸右袖子。 他左衣袋的奏折,是弹劾王甫罪状的;右衣袋的奏折,是他原先写的谢恩表。 到底上哪个呢? 罢了,稳当一点吧。 打定主意,阳球就不再多想,闭目养神了。 没一会,一直跟在身边的随扈,掀开彤幨,探进来,小声和阳球说道: “主公,对面那个是段太尉的步辇。” 阳球闻言,赶紧朝前方看去。 正是那凉州三明之一的段熲,段纪明。 此人运气不好,刚接替乔玄做太尉还没两月,就遇到了日食,这会估计是去北宫向国家自劾。 这也是官场老传统了,凡有灾异,必是三公自劾去位。 遇上个地震,风灾,日食的,三公就要自己上表,言德行威望不够,不能佐帝王协理阴阳,以至上天示警。 阳球瞧不上这人,一老革耳,贪恋权位,卖身阉党。 所以,就示意随行加快,免得看这人心烦。 但阳球想超,人段太尉还不让呢。 这段太尉少好游猎,及壮又弓马军旅,这一卸职,身体就迅速肥大起来,已经起不了马了,便是寻常朱车都载不动他。 后来国家专门赐了他一台步辇,使二十人担之,方能成行。 段太尉的担夫、随扈、门客将道路拥满,阳球的队伍怎么也绕不过去。 有性急的随扈推攘着,反被段太尉的羌胡义从揍了一顿,哭爹喊娘。 阳球队伍里的其他随扈看到这场景,哪还忍得了,一拥而上,就要对这些蛮子一顿棍棒。 但他们揍役夫时如狼似虎,但遇到段太尉手下这些羌胡蛮子,那只有挨打的份。 一时,阳球的随扈趴倒一片,哀嚎不断。 阳球看着这幕,脸色铁青。 但对面还没完,冲过来就将阳球的旄节华盖砸烂,然后操着胡语,在那谩骂。 只要有敢还嘴的,就被他们拉出来揍得头破血流。 一个段太尉门客,隔着众人,传来一话: “我家太尉说,他在,别说卧虎,就是真虎在,也要成死虎。” 这些羌胡义从显然听得懂汉话,听了自家主公这话,各个嚎叫。 一时间,这京都上东门大街,遍是羌声。 揍完这京中卧虎,众人又抬着步辇,一路趾高气昂的进了东明门。 东明司马验过段太尉的符节,就放段太尉的步辇进去了。 而他的随扈、义从、宾客尽皆留在宫门外,也视着阳球的队伍。 阳球何曾受过此辱。 少时,曾有官吏凌辱他母亲,他便带着数十个少年,把这恶吏满门杀了。 所以,按他的秉性,定是要将这帮腥羶扫尽,殄灭无遗的。 但他只默默抽出右边衣袋的奏折,丢在了车上,就下车入宫了。 北门宫阙楼宇,台阁绵延,水榭相通。 阳球走在甬道里,遥望郭北帝王墓,近看秦汉宫门阙,一片肃穆。 这郭北帝王墓,是北邙山,自古帝王,生在京都,死在邙山,有所始,必有终。 这一切都是汉家威仪。 就如萧何说的:“帝王以四海为家,非壮无以重威。” 这条甬道,阳球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但每次都诚惶诚恐,不敢抬头。 今天他突然就抬头看到,甬道上立着数人,其中一个总角儿童,一个道士打扮,仙风道骨,后面都是小黄门陪护着。 阳球立马醒悟,这是皇子,刘辩,赶紧对着他那边作揖。 但这小孩轻佻,拎着个弹弓就要打阳球,幸好被边上人拦着了,之后就好一番吵闹。 阳球不敢多留,忙跟着小黄门一路到了宜明殿。 国家正在这里接见他。 第三十六章:段熲 阳球到了后,在殿外等了会,就看到段太尉腆着肚子出来了。 在小黄门给段太尉找鞋的空,老太尉自顾说道: “有些人啊,杀了个把的蛾贼,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 知道本太尉在西州杀了多少人吗?见过人头堆的山吗?知道那些羌胡怎么叫爷爷吗?” 说着,有吃了两口果子: “别说,到底是这宫里的吃食好,有些人觉得这日食了,我这太尉就到头了,然后什么猪狗都来欺负你一下。 这次只算小惩,如果放在西边,敢越我马头的,早就把他狗头拧了。” 这会,小黄门给段太尉找好鞋,又喊了几个壮的同僚,一起扶着段太尉出去了。 全程段太尉都没瞅一眼阳球,但每句话说的都是给阳球听的。 阳球在那气的发抖,拽着左袖,骨节都发白了。 看着肉球太尉沿着台陛越走越远,阳球的眼睛也越眯越小。 “阳球入殿”这是小黄门在殿外唱名。 听到这声,阳球一甩袖子,脱了鞋,踩着小步,躬身入殿了。 ---------------------------------------------------- “老太尉,你这样折辱那阳球,不怕他狗急跳墙呀。这人是朝里有名的烈性子,比当年李膺都不遑多让,老太尉还是小心一点。” 这是一个和段熲的小黄门,半是提醒,半是疑惑的问道。 “你懂个屁,见过驯马吗?在凉州,我就尤善驯烈马。 这马要是尥蹶子,那就用锥子锥打,要是敢突然失前蹄,那就用鞭子抽,没有一匹马是不被驯服的。 这阳球也是这样,不多驯几次,真当这里是他河北。” 说着段太尉自矜道: “我看呐,这在朝廷为官,和在军中差不多,只要你够狠够凶,人就会畏你服你。” 说完,就打了打手,示意小黄门送到这就行了。 然后段太尉又继续坐着他那二十人抬的步辇,向着宫外去了。 望着段太尉远去,之前开口提点的小黄门,喃喃自语道: “太尉啊太尉,你只当自己有鞭,能肆意鞭挞,就忘记了那阳球也是执鞭之士吗?看来,你老取祸也不远了。” 然后就不再看段太尉,跟着同僚们又回去执勤了。 ------------------------------------------- 刘宏这会很高兴,因为又一场危机被他顺手解决了。 前些日子,天突然就日食了,这在天人感应的文化中,明显是他君王失德。 有不少讨厌的老物,就上书说什么,自己不应该修宫殿,不该办西园,甚至更不该卖官。 幸好还是这老段懂事贴心,朕这边还没反应过来,他那里就上书自劾了,把这日食的灾异揽在自己身上,真的好。 现在去职算啥,后面再让他做个司空,算是朕的酬礼了。 当然,该要交的钱,那是一分也不能少。 这会,阳球入殿了,刘宏看着这名爱臣,满心欢喜。 刘宏在朝廷里也有自己的基本盘,就是刘郃为首的河北派。 说来朕能当皇帝,全亏了他的族兄刘倏举荐,才能被窦武扶立为天子。 只可惜,刘倏后来跟着窦武作乱,没能善始善终。 但朕终究感念这个情分,把他弟弟刘郃一路提拔,现在已经位为司徒了。 其周围团结的河北系官员也成了朕的肱骨,现在内有宦官一门,外有河北系一党,朝势尽在掌握。 而这阳球就为朕所爱,精明强干,解朕烦忧。这次升他做司隶校尉,也是看此刀锋利,能杀人。 在刘宏赞许的目光下,阳球落席了。 但刚一坐,他就去掉了自己的进贤大冠,从左衣袋取出一折子,五体伏地,口呼: “臣有一事,愿告陛下。昨日查得奸案一桩,中常侍王甫使门生于京兆界辜榷官财,涉钱七千余万。 臣觉此事重大,不敢迁延,特将此事上奏陛下圣裁。” 刘宏一惊,脸上的笑容都停滞了。 他敛容问到: “可有此事?卿也是懂律的,诽谤他人者,以罪同。这事可开不得玩笑。” 阳球面跪着,听得这话,朗声道: “臣所说皆有其证。” 说完,就将奏折高举头顶。 一旁的小黄门赶紧接过折子,就递给了刘宏。 刘宏翻阅着,眉头直皱,突然,一下子就把折子仍在地上。 “好大的狗胆,敢贪朕的钱。这还有啥说的,先捕入狱,然后让他把这钱一分一厘的吐回来。 不,不仅要吐,还要他加倍吐。你现在就领人去拿了王甫,抄了他家。” 阳球听罢,还不动。 “怎么,朕让你去拿王甫,还跪着不动干啥。 七千万钱?那得卖多少二千石才能换来,这狗奴竟然感贪,真狗胆包天。” 刘宏说着不解气,又站起来,来回走,越走越气。 阳球见差不多,立马又奏: “臣不动身,是因为臣还有事要报。 先前查获时,那发卖转运的就是太尉段熲麾下的羌胡义从。他们持械抗法,尽被诛杀。 所以,臣又弹劾太尉段熲,勾结王甫贪赃枉法。请陛下准臣将太尉一并收押入监。” 听到涉赃的还有段熲,刘宏也不兜圈子了,立在那沉吟着,后问道: “你这说的属实吧。” “臣有半分假话,就让臣身死族灭。” 刘宏这时候不说话了,氛围就凝在这了。 刘宏有顾虑,因为段熲非比寻常。 那王甫不过是一家奴耳,要他三更死,他能活五更吗? 别说他贪了自己七千万钱,就是没有,凭这些年贪的那些,他也够死一百次了。 但段熲是老帅,武勇冠世,习于边事,垂发服戎,功成皓首,历事二主,勋烈独昭,在军中威望太大了。 他要是不明不白将其下狱,一定会弄得朝野汹汹,功臣失望。 后面朝廷有事,再想指望这些边地武人卖命,就难了。 正在刘宏犯难,阳球又说一句话。 “前日日食,太尉自劾,本就依法入诏狱自省。臣可以查太尉是否真的涉及此事。 有的话,小惩即可,没的话,也可以自省结束后,出狱。 左右不过是臣问一句话的事。” 嗯?这到是个办法。就是有点对不住老段了,明明给自己挡箭自劾的,现在倒要弄到牢狱里去。 不过这也好,老段还是有些烈性子,到牢里磨一磨,驯一驯,也是驭臣之道嘛。 想定,刘宏颔首,同意了阳球的建议。 然后,就让一边的尚书,草拟了诏书,让阳球去办了,还又叮嘱,务必以王甫为要,老帅就走个过场。 阳球按捺住喜悦,忙跪谢了国家,揣着诏书就出门了。 小黄门给他鞋才穿一半,阳球就等不及冲出了大殿。 段纪明,这次看你怎么死。 我阳球,报仇从不隔夜。 阳球一路奔过夹道,在宫门口就看到段熲那巨大的步辇。 阳球顾不上看他,直接穿过段熲的队伍,抢先出宫了。 段熲奇了,这人咋风风火火的。 果然是败絮其中,沉不住气的膏粱子弟。 等段太尉坐在步辇,甫一出宫门。就看到阳球带人将自己的扈从和宾客围了起来。 老段大骂: “你个北狗,谁给你的胆,敢围本太尉的队伍。” 说着,就让抬夫抬他继续往前走。 阳球冷酷一笑,从衣袋里掏出诏书,就扯开: “罪臣段熲,你的事发了。这是国家诏书,拿你入狱,还不束手就擒。” 这把老太尉搞懵了,我的事发了?拿我入狱?刚刚老夫还和国家谈笑风生,就要拿我入狱? 真的是好大的狗胆啊,这阳球竟然敢矫诏! 段熲立马警觉起来,他招来扈从和宾客,让他们从步撵下抽出藏着的刀剑,立马将阳球等人围起来。 段熲边调度义从,边向着上东门上的城门上的东明司马吼道: “阳球矫诏,还不拿下。” 一直在门楼上紧张看着段阳二人冲突的东明司马,听到这话,大吃一惊。 不敢迟疑,就带着所隶的宫门郎冲了出来。 阳球看此景,大笑: “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段纪明,你果然是发了昏了,竟然敢藏兵入禁。 好啊,好啊。谁说我这是矫诏,东明司马还不上前一验!” 东明司马暗暗叫苦,他不过是秩比千石的小小宫掖门司马,这两边大佬,他一个也得罪不起。 听阳球喊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接过阳球手里的诏书。 一看,果然是真的,老太尉危矣! 东明司马恭敬将诏书还给了阳球,然后一挥手,就让宫门郎将段太尉队伍围了起来。 段熲一看不好,这局势反过来了。 他手下的羌胡义从都是罕种羌,是他拣选的勇士,对他死心塌地。 其中有几个羌胡,对着段熲叽里呱啦的讲着胡语,段熲脸色铁青,一声不吭。 见主人不说话,羌胡义从只能持刃将他保护在里面。 羌胡兵不敢动,宫门郎们也不敢动,倒不是怕这些个披发左衽的杂碎,他们这些宫门郎,哪个不是以一当十,武艺绝伦的。 他们是不敢冲这位老太尉,此人武功太盛,杀了羌胡几十万人,他们是又惧又敬。 东明司马明白手下的心思,难为的对阳球说: “独坐,弟兄们下不去手,是不是再去问问国家,会不会弄错了。” 阳球脸色难堪,一群废物。 他跳下朱车,独自抵着这些羌胡的刀兵,走到了段熲步辇下。 段熲努力挤出一点微笑,阳球突然就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掼到了地上。 “下来吧,老物。” 第三十七章:五毒 杀人盈野的段熲就这样被拿下了。 见主人就擒,那二十名担夫扔下步辇,四散奔逃。段熲的宾客扔下手里的器械,跪地投降。 至于那些羌胡义从满脸悲愤想要反抗,但人心不齐,陆续被缚于步辇下。 有几个还要挣扎,操刀就要砍阳球。 阳球随手挥剑,就磕飞了这几人刀械。那几人刚要跑,就被拥上来的扈从拖走了。 哼! 要不是这里是宫门外,不能见血,阳球当场就想下令杀了这帮胡丑。 这时候,司隶校尉府的兵曹从事领着五百中都官徒隶赶来了。 阳球抢先一步出宫门,就是让自己的扈从持自己符节去司隶校尉府叫兵。而他自己在宫门堵住段熲,等待支援。 但他没想到段熲老而昏聩,竟然发昏了在步辇下藏兵,自寻死路。 倒也省得给他罗织罪名。 这会兵曹从事拿着金漆铜棒走来了。 这个兵曹从事是他征辟的魏郡阴安人审配。是少府陈球在魏郡做太守时收的学生。 去年陈少府升任太尉,就征辟了他这个学生做属吏。后来因为宦官借日食灾异,罢免了陈球,这审配就只能寓居京都。 直到他升任司隶校尉,要自行辟署,征辟十二从事。他素来了解审配为人,刚性烈直,出生河北大族,有兵法。 既是河北人,又性格类他。他阳球怎会不爱审配,所以第一个就征辟他为兵曹从事,掌一府军事。 审配将金漆铜棒递给阳球,阳球甩着棒意气风发,只因他拿的此棒叫金吾,可打一切作奸犯科者。 阳球让随扈押着段太尉等人入诏狱,自带着审配和五百中都官徒隶就杀向了王甫在宫外的府邸。 这些大太监本应住在禁内,随扈天子左右。但他们又纷纷在宫外起宅邸,为的就是蓄养美妾,享受人间富贵。 王甫、曹节、张让这些大宦官们,收受各地供奉,竞相攀比,宅邸是一个比一个修的高,已然违禁。 这些人为了能安享富贵,甚至敢欺君。 一日,国家闲来无事,突然就登上了宫中的永安侯台。 此台为宫中最高,在此能俯瞰整个皇宫和全京都诸多景色。 但就在国家爬到半道,就被张让喊住了。 张让称:“天子不宜登高,登高则百姓虚散!” 这是一条来自《春秋潜潭巴》所记载的谶纬,意思是天子不能爬到高处,不然老百姓就要流离失所。 自光武以来,本朝天子无不对谶纬敬畏有加,这刘宏自然不例外。 一听这条谶纬,刘宏就再也没有登高过。 自然,刘宏也就发现不了,他的皇宫外还有一片皇宫,那是属于他的仆人们的。 阳球带着手下们,黑压压一片的涌在上东门道上。前面随扈甩鞭开道,左右持节高呼: “司隶校尉府办事,闲人避让。” 附近临街的酒舍、民肆看到这些拿棒,甩链的司隶校尉府官徒,各个把门锁上,不敢再看。 他们这些生在京都的黔首,可能没甚资财,但见识一个不差。 这些年来,京都权贵们间的倾轧厮杀,他们哪个没见过。 现在这阳球做了司隶校尉,也要学他那前辈了。 哎,福祸难料啊。 你要说这前辈是谁,那就是有天下模楷之称的李膺,李元礼。 他那时候也做司隶校尉,时张让弟朔为野王令,贪残无道,畏膺而逃,就藏匿在张让的家中,还躲在密室内。 后来李膺得了情报,亲率吏士破门拿人,投狱杀之。 多威风啊! 可之后呢?这李膺不还是被王甫、张让这些人弄死了。 和宦官们斗,没有好下场的,他们这些京都黔首都明白的道理,为什么这些贵人不懂呢? 阳球不知道这些京都黔首内心的腹诽,他只觉得浑身在燃烧。 拿了那老革,再拿了这老寺,天下必然为之一清。 到时候,那些公卿豪右若袁氏儿辈,再让手下审配这些人去缉拿,京都风气必然整肃。 能为天下做这些,死又何惜呢! 很快,阳球带着审配等人到了王甫在宫外的宅邸。 这是怎一座豪宅!竟比王侯! 方圆十里,连房洞户,黄铜为柱,堆土为山。他们在宅子外,都能看到里面那数丈高台,能听到潺潺流水,又有倡伎鸣钟吹管,酣讴竟路。 阳球、审配都不是什么寒门素人。 他们一个是渔阳世家,一个是魏郡大族,不说钟鸣鼎食,但也觉得人世间繁华也就那样,所以他们才奋力追求道理,视富贵为粪土。 但这王甫宅邸的规格还是吓到他们了。 以审配来说,他至今还在京都寓居。所谓,京都居,大不易。 而这王甫到底是得贪多少钱,才能在这京都永安宫脚下起一个方圆十里的宅院。 真的是巨贪巨滑。 阳球抿了抿嘴,定下心神,让审配喊话。 审配这个河北大汉,一扯嗓子,向着王宅门内,大吼: “国家诏书,王甫还不开门接旨!” 其实阳球带着司隶校尉官徒黑压压的过来时,在高台上的王甫就已经知道了。 此时的他,年老体衰,再不复当年和大将军窦武临阵厮杀的雄壮了。火山文学 国家怜他,放他在家休沐。而这一休,就再也没召他回去。 王甫自知圣眷日衰,索性就躲在自家小园中,聊度余生。但谁想,终究是被自家宾客连累了。 自他得知宾客背着他贪了国家七千万钱,还被京兆尹杨彪抓获时,他就一直惴惴不安,时刻担心杨彪会带人冲进来。 这些天他一直祈祷国家,看在他剿除窦武陈蕃之祸,扶保社稷的份上,能让他安度晚年。 但谁知,杨彪没来,司隶校尉阳球来了。 不过这也算好消息吧,相比于杨彪,这阳球也算自己人,能少受罪,到时候再费点钱财,找老曹疏通一下,再求一求国家,没准这事就过去了。 想罢,他就带着两个干儿子,换了身白衣,命人大开中门,自投了。 阳球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顺利,只是让审配吼了一嗓子,这姓王的就带着一家白衣自投了。 果然,这些阉竖没卵,也就没了雄气,稍一吓,就俯首就擒。看来曹节等人也不足为虑了。 阳球让人喊来簿曹从事并各曹书佐,先行查封王宅,然后轻点家产,一并造册。 他没忘记国家要的是什么。 然后就押着王家“父子”三人,投入诏狱了。 这洛阳诏狱可以说是凶名在外。 自明帝时期楚王大案,数千大吏死于此处,到最近的两次党锢大祸,无数海内名儒,负一时之望,投入这诏狱,也是个死。 阳球系送王家父子三人入诏狱时,段熲已经老神在在的躺在囚室内。 诏狱的恐怖场景,对于这个戎马一生的悍将来说,和喝水一样寻常。 阳球也没管段熲,反正迟早有这老革受的,他现在要先好好炮制这位王大宦官。 当王家父子三人被送到审讯室的时候,看着这些鞭棍火盆,王甫已经哆嗦的说不出话了。 还是他干儿子王萌,囫囵着说: “方正兄,是不是弄错了呀,不该如此呀。” 火光下的阳球,阴森一笑,分外恐怖: “什么对错的,甭管是谁,来这里,就得先过一遍咱诏狱的五毒再问对错。 不过,你也不着急,先从你老父来,你轮到后面,也算看在咱们同僚一场了。” 王萌和他是同期的议郎,真真的是同僚。 说完,阳球就目示手下刀笔吏动手。 几个赤膊的雄壮刀笔吏,抓住王甫就拷在了刑架上。然后一个手握细鞭的黑汉,将鞭子过了一遍盐水,就抡着朝王甫抽。 可怜王甫耄耋之年,平日锦衣玉食,何曾受的这罪,顿时发出猪叫。 但这没玩,这边鞭笞刚过,那边就有人持棍就打。后面又是火烙,又是夹棍。只把老头折腾的没了气息。 但一桶水灌来,又把老头浇醒了。王甫全身肌颤往后缩,用求饶的眼神看着阳球。 王甫的干儿子王吉这会吓得屎尿都崩出来了,这位在沛国杀人数万的暴虐之徒,没成想,被这五毒之刑,给吓得尿崩。 王萌没管那不成器的弟弟,自家有此祸,一半原因就在他。 他跪着抱着阳球大腿,哀求道: “方正,我父子就算犯了死罪该杀,也请念在我们同事一场,宽恕我老父,别让他受这样的折磨。” 谁知阳球一脚踹开了王萌,唾弃道: “行了,你父子三人杀了多少人,都到这地步了,也体面点。” 王萌没想到阳球这么决绝,他难道忘记自己仕途顺利,是谁之功了吗? 他登时就骂道: “小儿,你忘记以前是如何像狗一样巴结我们父子?如果不是我父给你做媒,你能纳中常侍程璜之女? 不是因为你是咱们宦官之婿,当年你做高唐令的时候,被你长官周崇收捕,你就死了。 你别以为投靠了那些清流,你就真的清了。你现在乘人之危,恩将仇报,我看你明日是什么下场。” 阳球眯着眼,放任王萌在那喊,见他结束,悠悠道: “说完了?还有没有话说?没话说了,那要这嘴也没用。来人呐,以土窒其口,给我扑杀了。” “喏!” 一旁候着的刀笔吏们,冷不防听到这些劲爆的消息,正手足无措,听到上司吩咐,立马使十二分力。 这个往王萌嘴里塞土,那两个就抡棒就打,棰棍交加下,王萌嘴角血溢,头一歪。 王萌,箠扑死。 那边王吉这会已经缩在角落,看到阳球持着白挺过来,嘴上哀嚎: “你别过来,我有钱,我有很多钱,都给你。我不想死啊!” 阳球看着着孬货,轻轻说了句: “我说了,若我作司隶,尔曹安得活乎!”说完,抡起白挺,就砸向了王吉的天灵盖。 王吉,掼顶死。 看到两个干儿子死在面前,纵是王甫再无情,也留下了泪水。可无用,随后,一包包灌满土的麻袋摞在他身上,转眼间就被埋了。 王甫,闷杀死。 第三十八章:西州 煊赫朝野,权倾一世的王甫就这么死了。 阳球自己还有点恍惚,自己就这么做到了当年陈蕃等人都做不到的事吗。 一时间阳球不知道是骄傲还是悲哀。 就在这时,旁边的刀笔吏上前问道: “校尉,犯人死了,但这判决文书还没画押呢,会不会有问题。”之前,他们埋王甫的时候,没问题,人杀了,倒问起问题来了。 阳球看着刑室内的的刀笔吏,此时这十几个惯于刑名的老手,都莫不知声的望着自己。 阳球知道他们是等自己揽过责任,毕竟自己才当上司隶校尉,还没有和这些小吏结下恩信。 阳球也不在意,摆了摆手: “死了也能画押,后面让书佐写一份认罪表,你们直接帮他盖。 另外,把王甫的尸体给我悬在夏城门,再给他挂给牌,牌子上就给他写“贼臣王甫”四个字。 他那儿子王吉不是在沛地经常这么做嘛。我也学一学,这就叫,以彼道,施彼身。去做吧。” 众刀笔吏相互看了眼,齐声:“喏!” 他们到不觉得阳球做的有多严酷,毕竟作为诏狱的刀笔吏,更酷虐的主,他们都见过。 吩咐完后,阳球就回署了,他在想,该拿段颎怎么办。 肯定是要弄死的,这老革别看现在乖,一旦放出去,死的就是自己。 但该怎么弄死呢? 想了一会,他把审配喊了过来。 审配正忙着收押段太尉的羌胡义从,听到阳球相召,忙入署参赞。 阳球把这事和审配一五一十讲了,包括为何一定要杀段颎,但杀了又会有哪些祸患。 他视审配为心腹,自觉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审配是河北人,对段颎这个西北宿将的观感也就那样,相反他还认为此君不如皇甫规甚多。 段太尉的确战功赫赫,在西州凡百多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斩首数万。但是呢!前后花费四十四亿钱,羌胡还是屡叛不止。 而皇甫规,抚定羌胡,为国家省却数十亿钱。这就是差距。 所以当阳球说要弄死段颎的时候,审配除了一点惊讶,并无任何觉得不妥的地方,他想了一会: “明公,既然段颎必须死,又不能因我们而死,那何不让他自杀。” “自杀?”阳球眼睛一亮,思路被打开了。 是啊,让他自杀岂不是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吗。 他在军中有威望又如何,他自己因罪自杀,那朝野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而且,现在这老革正好有把柄在手,带兵入禁,持械拒捕,哪一条不能吓他。 到时候以这些罪名威胁他,逼他自杀,这事就齐了。 想定,他没让审配去做,这类刚直君子,不宜为阴私丑事,让他参赞谋划就行。 他让审配退下后,就找来一随扈,问道: “府上还有多少鸩酒。” 作为诏狱,自然是不缺这些的。 那随扈想了一会,说道: “概莫还有三瓶,前日子用了不少,一直没补。” “嗯,你去取一瓶给我。” 听罢,随扈退下去取鸩酒了。没一会,他就端着瓶子,上来了。 阳球默默将鸩酒放进衣袋,就下去找段颎了。 到地方时,段颎倒吃喝起来,他抱着一桶粟吃着,桌上还有一盆羊肉满满当当,一看就有食欲。 阳球见此,想到自己忙了一天,滴米未进,这老哥倒吃喝上了,暗骂下面的人没有眼力见,不满的哼了声: “谁给他置的菜?不知道段太尉体胖,正要吃的清淡些。” 旁边的牢子忙哈腰,回道: “是宫里的黄门送来的,说是国家今天吃羊,想到老太尉素来爱这口,就让小黄门送来给老太尉尝尝。” 草,这段颎是非死不可了。 也罢,就让他吃顿好的,好上路。 想罢,阳球也不急了,也命人在囚室里给他添了个案桌,也备上酒菜,就坐在胡床上也吃喝起来。 一时,段颎和阳球谁也不看谁,只顾埋头吃喝。 到底比不上,阳球吃了一会,就觉得腹胀,看那老革还在吃,便嘲讽道: “人廉颇老矣,一顿食饭斗米,肉十斤,但顷之三遗矢。老太尉也不服老,就是不知道一顿要拉几次屎。” 段颎这会吃着国家送来的肉粟,心情安定不少。见这讨厌之物,在这里狺狺狂吠,也不惯着: “乃公就是拉屎,也比你这北狗拉的多,废物。” 阳球,眼睛又眯了。 镇定心神,阳球善诱道: “老太尉,你不会以为自己这遭能挺过去吧。你自己想想你犯的事,是不是死罪难逃。” 这是刑名惯用的套路,老太尉不熟悉,到底落了套。 “乃公为国家出生入死,抢了几个婆姨又咋了。 再说了,跟着我,这些小娘哪个不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乃公这是造福,有什么错。” 好家伙,这岁数还强掠民女。 “说的不是这事,你自己好好坦白,别再打岔,不然少不得皮肉苦。”阳球还要继续诈。 “嗯,步辇下的刀兵是我的,和我那些义从没关系。你可以放了他们。” 这会,老太尉还是这么爱兵如子。 “老太尉,你可要想清楚,这持兵入禁,视同造反,这可是要夷三族的重罪,我怕你担不住啊。” 段颎也视的看着这北狗,一声冷哼: “你倒慈悲起来,说吧,你有什么主意,乃公先听听。” 阳球没在意老革话里的轻蔑,毕竟和死人也置不上气。 他整了整衣袖,对段颎说道: “不错,我是有个主意。我这里有瓶鸩酒,老太尉把这酒喝了,一切就结束了。” “我呸,你当乃公是傻的。你现在要是能明正典刑弄死我,你会和我说这么多? 说到底,你还不是不敢弄死我,又想我死,就诓骗我自尽。北狗就是北狗,狗肉上不得台面。” 段颎年纪大,有个优势就是黄痰多,这一呸,直接一口浓痰就吐在了阳球脸上。 阳球本还不在意,想表演个唾面自干,但一上脸,感觉就不对,忙拿衣袖擦拭,看到是墨点大的黄痰,当时就吐了。 “哈哈哈,让你知道乃公的厉害。” 阳球不想装了,下意识就想直接弄死,但理智告诉他,冷静。那就冷静,他又劝了一句: “老太尉,你是想岔了。这是为了全你忠义,才容你自鸩的。 你想想,老太尉你在战功卓著,国家要是夷灭你三族,这多失君臣之义。 但你又罪不容恕,所以国家才专门赐宴给你,好让你走前吃顿好的。 这是多大的恩德。你还不明白吗?” 老太尉听闻此言,再看看桌上那羊肉,觉得不香了。 但他还是不死心,执拗的一定要见到国家本人,或者看到国家要他自尽的旨意,不然休想让他自杀。 行吧,阳球不装了。 挥手就让左右牢子进来,这些人之前都被他打点好了,都是他原先的心腹。 段颎悚然,好小子,这北狗竟然跟他用强。 到底是军中悍将,他拉起案桌,一掌劈掉一腿,然后左手持桌做盾,右手持角做棍,就要拿下着阳球。 别看阳球这人阴狠,但本事不是白给的,他自幼就善剑术。 此时,抽刀在手,一刀就削掉了段颎手上的案角。 段颎气急,把剩余的案角就砸向阳球,阳球闪身躲过,但段颎正好借机冲出了囚室。 此时,他把案几甩得飞起,将靠来的牢子尽皆砸倒,然后如疯牛一般冲出。 他本就胖大,再加上这会卖命,竟然一路被他冲到了诏狱门外。 但就在他要冲出时,场上涌入一班人马,为首的是一个武弁大冠的汉吏,正是一直在外的审配。 审配素来心思多,他见阳球问他事,就猜到是要鸩杀段颎,但阳球没让他去办,他就知道自己还没真被待以心腹。 审配很年轻,有野心。 他虽然是魏郡大族,还有一个做过三公的老师。但是他清楚,真正的贵人,是阳球。 河北一系列的士族自从当年光武时期就不断被打压。因为光武靠着河北人打了天下,但是他核心的是南阳人,还定都在了洛阳。 所以,煊赫一时的河北武人就成了牺牲品。 先是郭后被废,又有明帝时楚王大案,都是死的是他们河北一脉的官员。 之后河北系官员就一蹶不振,就没几个当过三公。 直到桓帝以后,两任国家都是河北藩王。他们河北系才重新回到权力的中心,而这阳球就是这系的核心骨干。 现在他赏识自己,自己一定要抓住。 所以,审配点了几个部下,就来诏狱。他要告诉阳球: “段颎他来杀,这个心腹他当定了。” 谁料,刚到诏狱门口,这老太尉就如蛮狮一样冲了出来。 审配立马就意识到,机会来了。 他看到手下有人带了网,立马就抽出向着段颎撒过去。 段颎一直看着前面,没注意到旁边的人,这一网直接把他套个结实。 他还要挣脱,后面赶来的牢子们,七手八脚就把绳网捞起。 段颎被拖到半空,没法着力,只能望着蓝天,束手就擒。 阳球跟上来,直接就给这老东西一脚。他又拉着老革回去,只见审配跟上来,作揖: “臣请药。” 阳球一听这话,就明白他意思了,他神色变换,最后一拍审配肩膀: “正南,我果然没看错你,你是个人物。” 说完,就将衣袋里的鸩酒递给了审配。 审配接过,又一拜,然后转身对着兜网里的老太尉,又一拜,就上前,把酒尽灌老太尉嘴里。 人都说,死前你的一生都会划过。 段颎不信,但到了,他发现自己一生真的如浮光掠影: “臣以为,羌胡狼子野心,难以恩纳,势穷虽服,兵去复动。唯当长矛挟胁,白刃加颈耳。” “臣奉大汉之威,建长久之策,欲绝其本根……” “将军,有弟兄们没冲出来……” “将军,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打仗……” “将军,我来世还要做你的兵……” 段颎望着一个个脸色模糊的人影,眼一黑。 太尉,段颎,被鸩杀,薨! 第三十九章:槐树 洛阳上东门的城门口 来往市人望着权倾一世的巨宦,就这如死狗一样被吊在城门口示众,尽皆默然。 这卧虎吃人,不虚此言。 王甫的死,震动了天下。有识之士从邸报中得知此事,隐约觉得这将会成为宦官与世家争斗的转折点。 所有人都在沉默不动,静等两派分出胜负,其中就有济阴郡太守张宠。 当他从京中邸报中看到这条消息,立马就知道这李乾杀不得。 这不是怂,是智慧。 这也就有我们先前看到的,张宠折节释李乾的那幕。 李乾懵然的被放了。 这会狱寺外已经围满了李氏的族人和宾客,他们拥着李乾,一路就回乘氏。 随着李氏等人出城的,还有一人。 他满脸惊慌,神色匆匆,围着个巾帕一路埋头赶路。 走到一个树林内,突然闪出几个拿刀的,就把他围住。 这人慌慌张张的把刀抽出来,脸色悲苦: “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差事都不做了,就想活一命,不行吗” 那几个拿刀的是本地的恶少年,认识此人,他们恶狠狠的说: “姓董的,你也别怪我们,怪就怪你得罪了人。说来也是,人家太守都没急着用刑,你倒是急个啥劲。” 听到这话,姓董的脸色更苦。 他现在已经悔恨的肠子都青了,他干嘛无缘无故去折辱那李乾,这和他有嘛关系。 没错,他就是那天在狱中鞭笞李乾的刀笔吏,姓董,叫董访,也是定陶本地人。 他这会还在挣扎,试图再说服这些恶少年: “各位好汉,你看这样行不行。往日我做公,也对各位多有照顾,现在你们放我走,就说没堵到我,我这里还有点铜串子,都给你们。” 董访不说这话还好,一说那几个恶少年气的不行。当中一个就骂道: “你驴球的,我们一个弟兄就是被你逮送进去鞭打的。你忘了。” 董访突然就想起一个画面: “狗奴,你最好打死我,不然等爷出去,一定让你知道……”一披头散发的汉子,被他吊着抽鞭。 草,忘记这茬了。 但这回董访没机会再求饶了,那几个恶少年已经如狼般扑了上来。 “哎,我都亡命了,还要追我。” 董访无奈,手起刀落,呼吸间就砍翻了这几个恶少年。 这群恶少年当场就死了三个,其中一个冲的慢,落在最后。 他眼见这姓董的,暴起砍了自己几个兄弟的脑袋,一个脑袋还滚到了自己脚下,立马吓得瘫软在地。 董访也受了伤,被砍了几刀,他血琳琳的走到那恶少年面前: “说了,放我走,你们怎么就这么狠的心呢?” 话完,挥刀落了恶少年首级。 叹了一口气,董访扒了一个恶少年的麻衣,胡乱给自己包扎了下,就消失在树林中,只留下一地的残肢断臂。 -------------------------------------------------------------------- 济阴郡,成阳县,薛家壁。 一早上,就有几个更夫,打着锣,一路在田梗上边敲边唱: “老少们,老少们,渠魁在大槐树下有话说。去的有粟吃。” 话来来回回说了几遍,保证全壁的部曲徒附都听到。 有几个机灵的,在那激动地猜测: “是不是渠魁终于要给俺们分地了。走走走,赶紧去,先去先分好的。” 大伙听到这话,争先恐后的就往大槐树那里跑。 雀心中一喜,示意了看了人群里的几个汉子,就一并跟上了。 此时,张冲已经站在大槐树下的木台子上了,旁边是度满和他下面的度田吏。 张冲见人来的差不多了,扯了扯嗓子,望着这些翘首以盼的薛氏部曲,他高兴道: “老少们,今个是个好日子。之前哪,经过度先生和一帮读书先生的忙碌,咱们呐,终于把恶豪薛氏的田土都度好了。 有些人应该也听过,说咱们会把这田分给大伙,但大多数人不信,觉得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但今天,我张冲跟各位老少们保证,这是真的。而且,我保证人人可以分到40亩。” 张冲话音刚落,底下的徒附们就炸开了锅。 “四十亩?还一人四十亩?弟,你掐我一下,我是在做梦吗。” 有些人已经喜极而泣了,他们一辈子都在给别人拥耕,何尝拥有过自己的土地。 雀看大伙都激动了,赶忙示意一人抢声说话: 一个憨直的汉子,哆哆嗦嗦的问了句: “那这怎么分呢?那河边滩地那块上田,能分给我吗?” 张冲笑哈哈,摆了摆手,便道: “这老哥问的,就是我要和大伙下面说的。这地呀,有好有坏。那好田分给谁,坏田分给谁,就得有个章程,要得让大家心服。 人人是可分四十亩地,但如果家里有人投军,那就可以分好田。家里没人投军的,那就只能分坏田。 人家出人跟我卖血卖命,我分人家好田,这也是应有之理。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呢。” 下面的徒附们心理一嘀咕,觉得倒也合理。想要好田,那就出丁,不想的话,也能分得四十亩地,这公平。 家里男丁多的,已经开始商量谁去投军了,毕竟,这好田委实太香。 雀一看这场面,就叫不好,忙给其他几个打颜色,但那些孬货各个眼神躲闪,不接他茬。 没奈何,只能我雀亲自出马了。 雀扯扯嗓子,鸭叫道: “渠魁大仁大义,给咱们这些穷汉子分了地,我雀第一个喊佩服。但雀有个问题,想问渠魁,就是咱这队伍日后会一直呆在这吗?” 张冲看着此人,知道就是此人是推手,但也老实承认: “不会,实际上,我们给大伙分完地,立下界石,修整修整就走了。” 张冲此言,惹得场下徒附们一阵哗然。 大伙窃窃私语,显然也想到这分了地后该如何保障的事。 雀自矜自己翻云覆雨的手段,洋洋得意的质问张冲: “既然渠魁留不住,那分给我们地不是让我们自己招祸害嘛?到时候薛家人再杀回来,我们不是死球了?” 这话直指张冲表面仁义,实则包藏祸心,这话不可谓不狠辣。 张冲没有生气,他只是问了雀一个事: “你有手吗?” “有啊!” “能拿刀吗?” “咋不能的!” “那有人抢你地,你不会拿刀砍他?是就他有刀吗?还是你只有被宰的命?” 雀被噎的涨红,刚要反驳,就被张冲挥手止住。 他望着场下这些黝黑的汉子们,突然跳下台,走进他们中间,拍了拍这个肩膀,摸了摸那人头,突然神色一肃: “咱老百姓苦啊,一年到头,干到吐血,不过从豪强家主手里拿个三五斗,然后呢? 还是娶不起媳妇,生不了娃,更没人继承香火,自己死了也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然后有的就抱怨了,说要是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地就好了。 有了地,就能过上好日子。 现在呢?我给你们分地了,你们现在又怕这个又怕那个。 需知道从来就没有什么人能永远保护你们,所有的好日子都需要你们自己守护,自己争取,不如此,好日子就永远在后面。 现在,我给你们地,给你们刀,你们只要拿出勇气,那这些都属于你们。 谁来敢抢你们地,你们就和他们拼命,为了地,为了子孙,为了不做孤魂野鬼,你们愿不愿拼一次。” “我愿意!”这是李大目。 “我愿意!”这是田俊。 “我愿意!”这是在场黔首。 “我愿意!”这是在场所有人。 雀看着这场景,哆哆嗦嗦,嗫嚅: “你们都是疯了,真的都是疯了。你们才几个人,人家有多少人。疯了。” 雀还要再说,突然就被张冲一把抓住,吼道: “我看疯的是你,你也是个穷汉子,为何偏要给人薛家做狗。他们会给你土地吗?他们会给你未来吗?他们会给你做人的尊严吗?” 雀被点出阴私,就要甩开张冲手臂逃跑,但他这气力如何抵得住张冲。 张冲如铁箍般的手,将他一把拎起,甩到地上,命到: “带薛家人。” 大槐树后的帐幕内,涌出七八个人,人人拖着个薛氏子弟,他们是参与这次作乱的元凶。 张冲请李大目为大伙讲了,这些薛家人是如何和雀等人勾结,是如何想破坏分田。 一切都为了鼓动大伙和张冲等人拼命,然后在趁乱逃跑。 大伙群情奋勇,一致要吊死这些人。 张冲估计这些人倒不是真有多愤怒。主要还是分地后,这些人和薛氏已经处在了不可调和的利益矛盾中,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往日壁寨内的含情脉脉,被这赤裸裸的利益洪流冲刷的一滴不剩。 就这样,在大伙的公议下,这些薛氏过往的部曲和徒隶们,七手八脚就把他们这些主人,吊死在了大槐树上。 这大槐树是真的大啊。 随后,张冲就开始让大伙选择,是出丁投军分好田,还是老老实实就拿个保底的四十亩坏田。 顿时,大槐树下热火朝天。有的自告奋勇投军,有的不好意思,只说贪恋家乡,就要四十亩坏地就够了。 他们相互揶揄着,然后就排着队,在度满那的田册上,留在了自己的姓名。 不论是好是坏,这些穷汉子终于有了属于他们的土地了。 只有薛氏子弟和雀的尸首还继续随风飘荡。 第四十章:入道 有人说,人类的喜悦永远是短暂的,而痛苦确实永恒的。 当徒附们在田册按押后,被度满下面的度田吏领到自己地的时候。原先高高兴兴的徒附们,不知道怎就埋在地头痛哭。 他们有太多的心酸与委屈,说是说不出来的,只有哭了。 也许这就是哭对于人类的意义吧。 此时,张冲和度满他们也在收拾。 在薛家壁待了一个多月,一方面操练健伍,一方面分粮分地,收获满满。 现在张冲手下有了一只初步能对阵的部队,也有了一批具体实践过庶务的田吏。 他们虽然都不是最好的,但却都是未来的希望。 这次分地,张冲又收纳了二十三名健夫部曲,他们多少都会一点兵械,很容易就融入到队伍里。 这队人,张冲编练给了李大目,他也成了张冲手下又一个什长。 现在张冲有卒九十人,刚好凑成一个百人队。加上度满一些老营的屯田吏、辎重队和奴婢、工匠,张冲也算是开张了。 可以说,薛家壁算是张冲小的起家地。 但梁园虽好,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随着他们在薛家壁的声势越来越大,附近的一些豪强坞壁开始将注意放到了这里,最近时不时能看到脸生的来这附近走荡。 所以,张冲决定等小爹他们回来,就奔泰山去,那里是张冲选定的屯兵地。 泰山山深林密,本就是天然的藏兵之所,历史上赤眉就曾在泰山蛰伏。 而且这几十年又不断有山民作乱,虽然屡经镇压,但那些乱民之后还依旧在泰山生活,要是能联合这些乱民,能壮大反汉势力。 但更重要的是,泰山离张冲这只队伍成员的家乡近,在那有乡土优势。 以后人员补充,物资补给,情报供应都很方便,甚至军心都会稳定些,这就是内线驻扎的优势。 但这一切都要等小爹把祭大胡子带来。 只要将队伍靠在这天下最大反汉势力下,他张冲和他的小队伍,才能获得一种天下视野,而不是真为草寇。 但小爹又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小爹张丙南这时候在干什么呢? 说来不信,他这会正加入太平道。 话说,那日王章护着小爹离开薛家壁,一路穿山过林向着济南历城而去。 因为他们不能再用符节勘验,大道是不能走的,只能在乡间绕点远路。 在绕到运城后,小爹找了一个朋友,他朋友将他们送上了一条开往谷城的货船。 但在谷城又想继续找门路上船的时候,他们被谷城的求盗拦下了。 求盗见他们眼生,就要核验符节,正当他们进退维谷时,一人替他们解了围。 一黑绶铜印的县吏和那求盗耳语了几句,求盗哈腰说是,就跑其他地方忙去了。 小爹一看,这不就是之前在谷城稍的那个县吏吗?那时候挺清高的,叫韦啥的。 那县吏看出了,笑着介绍: “韦萌,不成想在这里遇到了小爹。小爹这是打算去哪?我看能不能捎你一段。” 这真是运道,想啥来啥。 小爹高兴,点头就说: “韦君,我们有事,想坐船回历城。你看能捎到那吗?” 韦萌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然后摇头说道: “这怕是不行,我这次是去济北国的卢县办公,顶多把你们捎到光里。但到那后,我可以给你们再找一艘船看能不能去历城。” 小爹二人哪还有什么不乐意的,自然欣然跟着韦萌上船了。 就这样,小爹和王章坐着韦萌的官船再次踏上了回家的路。 韦萌上船后并没有和小爹多聊什么,只是吩咐榜夫给他们准备些粟和水,就走开了,小爹也乐得如此。 第二日,他们在光里下船了。 韦萌告诉他们,明日有一艘来自历城的船会在此卸货,他已经和光里的曹吏打过招呼,到时候安排他们上船。 小爹千恩万谢,却得来韦萌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昨日你渡我,今天我渡你,一切都是因缘和合。” 小爹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人真怪。但不碍事,能帮他的人就是好人。 就这样,小爹和韦萌一行人拜别后,就和王章准备找个亭舍歇息,明日就能坐船回去了。 光里是个小地方,但却是去济北国治所卢县的必经之路,所以也算商旅繁盛。 小爹和王章不是官面人,不然就可以去附近驿站休息,所以他们就胡乱找了一个废弃的亭舍,打算对付一晚。 但下晚的时候,王章把小爹推醒了。 小爹睡眼惺忪,刚睁眼就看到,一伙麻衣麻鞋的汉子将他们围在了一起。 看到小爹疑惑的看着自己,王章羞愧的满脸涨红。 他也是扈从出身,按道理就是睡得再死,也不会失去警惕,让人摸到身边。 但奈何这几天劳顿,压根就没休息过,这边一沾地,眼皮子就锁死了。 “你们都听到了?”说话的是一个神情阴鸷的汉子。 小爹懵了,“啊?什么?听到什么?我两刚一直睡觉,啥都不知道” 见小爹神情不像做伪,这汉子和同伴们互相看了看,见大家都相信,他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他硬挤出一点微笑,狠狠的说了一句: “朋友,你们听说过救苦救难的太平道吗?” 小爹和王章二人面面相觑,从心的说了句,不知道。 就这样,小爹和王章就被这领头的拉着宣传太平道的教义,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太平道的一员。 忘记说了一句,最后他们告诉小爹,咱们的渠首是大贤良师的弟子,济南唐周。 在进行过一场简陋的入教仪式后,小爹和王章正式成了太平道的一员。 之后,这伙人就带着小爹和王章来到了一个城外的坞堡。 这会,坞堡里已经聚了有几百号人,老老少少,各色人都有。 王章就形势不对,嘀咕着和小爹说,看能不能趁机跑出去。 小爹点头,先静观其变。 那阴鸷汉子进了坞堡,就丢下队伍,去和一个持着三节杖的中年人汇报情况了。 此君叫单鸣,就是光里本地人,这座坞堡就是他的。 他是唐周的弟子,四年前被派回家乡来宣传教义,发展太平道。 像他这种乡豪子弟加入太平道的不要太多。 只因像他们这等人,高不成低不就的。想往上走,地方职位都被豪强垄断,别说举孝廉这种不切实际的,就是去做一个亭部的亭长都很难。 大汉两百年下来,早已经没有他们这等人的上升之阶了。 有人说,哪非要进步呀,维持现在生活,不也挺好的吗? 只能说天真了,对于他们这些乡豪,如果不能获得权势,那他们就是豪强嘴下的鱼腩,毕竟他们可比那些细民黔首要肥多了。 所以,为了自保这些小土豪纷纷加入太平道中,借太平道的大旗来和那些豪强周旋。 单鸣召集来的都是他这些年网罗的信徒。 有他的家人、亲戚、宾客、徒附还有附近一些恶少年游侠。 他们都是因为单鸣这个人而加入的太平道,所以单鸣的话比那劳什子太平道有用多了。 单鸣前些日子,收到了济南东平陵的信报。 看到老师在信中的话,单鸣愁容满面,一来做这事会折损他的实力,二来就是此事干系重大,他怕事发了,自己扛不住。 但信中老师言之凿凿,单鸣也无奈,只能把信一烧,就干吧。 这会,各散出去的行走都陆续带着自己的人马聚集在了单鸣的坞堡。 单鸣看了看在场人,一振三节杖,郎声道: “今个叫大伙来,是因为有人敢抢大伙的信徒。 那东郡的卜己是个什么东西,我老师是大良师座下弟子,他卜己呢?啥也不是。 现在他派了个叫梁仲宁的,要来济北国传道,那是压根就没把我放在眼里。 他们入济北国传道,那信徒被他们抢走,我们到时候靠谁奉养? 所以,没说的,既然这卜己把他狗爪子伸进来,我们就剁了他,也让他们那些东郡小丑,知道我们济北国人的厉害。” “好!” “给他们厉害!” “杀,咱们好好杀一通。” 在各自行走带头鼓动下,大伙都奋勇争先,定要让那些东郡人好好知道一下他们乡下人的厉害。 单鸣见士气可用,又添了一把火: “这次缴获全部由大家平分,神上库一分不取。” 这次,大伙嗷嗷叫得更真切了。 他们没有一个人认为,干自己同道,会有什么不对,这就是以人任事的弊端。 少顷,一只数百人的队伍,拉拉杂杂的涌出了坞堡,向着西边去了。 此时,单鸣坐在个两人抬的肩舆上,在队伍中央一路荡着,看着这士气饱腾的队伍,他拊髀发愤: “梁仲宁啊梁仲宁,这次看你怎么死。” 单鸣没甚军才,在那睥睨无人,洋洋得意。 他队伍中倒有识货的,这会正讥讽道: “小爹,你看这人的队伍,走没个走相,立没个立样,嘻嘻哈哈,全似群山匪。不,连山匪都不如。” 说这话的就是王章,他出身军旅,对这种没个旗帜的散兵游勇向来瞧不上。 他还细细看了看这些太平道,这里面倒还是有几十个摸样精干的,此时都在队伍中间,围着单鸣的肩舆。 队伍最外围的反倒是一群流乞贩夫,懵懵懂懂的,全不知道要干啥。 他们被那些精干的太平道骨干推搡着,一路磕磕绊绊的埋头赶路。 这些都是填沟壑的命呀。 小爹其实不太懂,王章说啥就是啥,他只关心,啥时候能开差溜走。 他正要和王章说这事,感觉后面有人鬼鬼祟祟,一直缀着他们。 他向着王章一打眼。 王章早注意到了,这会得到小爹吩咐,扭身回去,拨开一帮瘦痨流乞,就揪起一个娃,拎到了小爹面前。 “做啥,一路跟着俺们?” “叔,俺怕,我之前就是个打鱼的,那太平道的说要买鱼。俺就送鱼来,谁知一来,他就问我: ‘知道,救苦救难的太平道不?’ 叔,你说俺知道个啥嘛!俺说不知道,人就恶狠狠的拉我入了道,那鱼也被收走了,钱也没给!说是入教的供奉。” 小爹暗道,这套路咋都一样呢?也可怜他,就问: “那做啥跟着俺们?” “叔,俺看你面善,是个好人。” 这答案倒让小爹意外了,不过他看了看周遭这些像匪多过像良民的太平道徒,小爹也不意外。 “行,那你这路就跟着我们吧。对了,还没问你名字呢?叫啥嘛?” “俺,俺,俺叫刘波。” 第四十一章:耳掴 梁仲宁买下的据点在济水南岸的一个港汊交错的土包上。 他原是东郡东阿县的一名漆商,颇有家资,日子倒也滋润。 但是在一次行商中,他被同县的大户薛房陷害。 薛房一直惦记梁仲宁家的二十顷漆园,但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豪夺过来。 然后他就求到了好友程立。 程立和薛房算是同学,只是程立是素门,薛房是来自山阳郡的高门。 薛房素来敬服他这位同学,料天下事无有不中,知道此人日后必为青紫,所以薛房就时常接济于他。 薛房求上门时,程立是想拒绝的。 他本就孤高,又少时常梦上泰山,两手捧日,自谓辅世之人,如何愿意做夺人产业的腌臜事,坏了自己声名。 但奈何薛房情义深重,他就好给薛房指了一路。 地契。 原来,梁仲宁早年起家时,为了图省事,就从县寺买了一批废田,抛荒田和绝户田来种漆。 这类田有个巨大问题,就是地契不明。 有些地可能抛荒,但实际上是有主人的,只是县寺一时“找不到”,就收公了。 程立就建议薛房从这里入手,找通关系,“找到”那些地的主人,索要即可。 这招确实管用,梁仲宁到底是缺少上层人脉,被人家这招打的毫无还手余地。 就在他走投无路之际,有人入府,劝说他可以找个叫卜己的人,说他一定有办法。 梁仲宁没有办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他托人打听卜己的消息,知道此人是一游方道士,惯常在东阿城外的祠堂用符水给穷汉子治病。 梁仲宁不知道卜己这么一个道士如何能帮助自己,但还是让家隶套好牛车,一路去城外拜访。 可谁知,接连拜访两次都被人挡下,说卜道首出门远游去了,明日才回。 没奈何,梁仲宁当晚县城都没回,就在祠堂外扎芦夜宿,焦急等待一夜。 而在梁仲宁辗转反侧时,祠堂的道徒喊醒他,道首回来了。 梁仲宁在祠堂静室见到卜己的时候,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个朴素如老农的人,可以帮助自己。 但做惯伏低做小事的梁仲宁,即便心里腹诽,但面上恭恭敬敬,他将自己所有的难处和人说了。 说来也怪,在卜己和睦慈祥的眼神下,梁仲宁越说越觉得内心安宁,说道最后,反倒是像陈述一件和自己不相关的事。 卜己一直在笑,听完这个故事的时候也在笑,他最后只问了梁仲宁一件事: “你知道救苦救难的太平道吗?” 梁仲宁懵然,卜己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着告诉他,这事没问题,让他回去等待消息。 梁仲宁在回去的路上,还在后悔,怎么就把时间浪费在了一个巫师身上,有这个时间,他再去县里找找门路不行吗? 谁知,梁仲宁刚一到家,就有县吏送来了他漆园的地契,里面有真的,也有薛房使人伪造的,尽皆在此。 梁仲宁一把就将这地契锁进了漆柜里,他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这卜己和太平道,真神。 但这一切,其实都是东阿县丞王度策划的,他其实就是出自太平道。 当日薛房就是请托的他,来操办地契的事。 但王度转手就卖了薛房,他早看此人不顺眼了,仗着是豪门子弟,一味招摇成了县君的座上宾。 他要给这类膏粱子弟看看,他们这种坐地户是得罪不起的。 他和本地太平道的魁首,也是自己的师兄卜己联系,就策划了这局。 既打压了豪门薛房,又收入囊中一座大漆园。 事情正如王度算的一样,梁仲宁心慕卜己的气度和手段,在他的主持下,加入了太平道。 后来更是将家中资财供应东阿太平道传教,可以说,东阿道首卜己能成为整个东郡的渠首,和梁仲宁毁家供奉关系很大。 卜己也很感谢梁仲宁的贡献,给他酬功,让他去济北国发展信徒。 许诺他若是发展一县,就做一县道首;若是发展一郡国,就是做一郡渠首。 梁仲宁很激动,带着自己从故旧和家隶中发展来的信徒,也带着卜己的承诺就来到了光里。 然后,他们就被本地太平道给围在了据点里了。 壁垒外,本地太平道徒已经在山岭下展开,俱二三十人一队,一排数余队,约有十数层,由山岭下看,遍地皆是。 梁仲宁吓破了胆了,这底下的太平道徒咋会这么多,他暗暗埋怨: “卜师,你可害苦我了。” 然后他勉力振作,让大伙守好壁门,就若无其事的下去了。 众信徒看道首如此镇定,其心遂定。 他们哪知道,梁仲宁下了壁后,整个人都缩进了马厩内。 其实,梁仲宁也不用害怕,他要是再镇定一点的话,会发现其实山岭下的太平道徒也就是数百。 更多的,是被人拉来浑水摸鱼的。 当单鸣宣布所有缴获归大伙所有时,他是万万不会料到,他手下的人立马就把各自亲朋好友一起拉上了。 毕竟自己一个人抢才能抢多少,是不。 所以单鸣坐在二人台的木肩舆上,就见到这一路,投队者如流入海,源源不断。 他没想到,自己在本地威望已经到了万夫景从的地步。 单鸣自矜,果然还是要把功夫花在平日里,这不,现在就是收获的时候了。 到地后,他一挥手,就将梁仲宁的据点围了起来。接着,使人出列,在下面骂梁仲宁。 此谓激战之法。 乡人的俗语,是真的俗。 什么辣娘,什么乃公,什么龟儿。 总之,把壁垒上的梁仲宁一党,气得三尸也无。 他们到处找梁仲宁,各个要出寨请战,要和这帮济北国的虫豸拼个死活。 但他们找遍了壁寨,都没找到梁仲宁。 正当大家怀疑他是不是自己跑路的时候,有人在马厩里找到了梁仲宁。 此时梁仲宁,敛容严肃,端坐于马厩内,手里结手势,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 “哇呀哇呀,无上中黄太乙,哇咿哇咿,哼哈哼哈。” 大伙看梁仲宁此状,无人敢吱声,都知道道首是在和黄天沟通。 果然,梁仲宁很快就恢复原状。 他一振衣袖,对大伙作色道: “众道友,一切听我,黄天告诉我,此行我们无事。” 一听黄天都保证了,大伙心花怒放,立马就将梁仲宁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问该怎么做。 梁仲宁啥也没说,只带着大伙又回到了壁上。 望着岭下满山遍野的“同道”,梁仲宁咽了咽吐沫,突然扯着嗓子向下喊道: “单道友可在,能否阵前说话。” 单鸣不屑,但还是让人将他并肩舆一道送到阵前,他倒要看看这卖漆的有甚话可讲的。 单鸣这会不持三节杖了,此杖是唐师所授,不能轻易带出。 这会,他手持一把麈尾手杖,轻指壁上人: “小儿,你入我教区,夺我教民,自缚请罪还来不及,还要妄图反抗?” 壁上的梁仲宁被单鸣的气度一折,暗道,果然是我道中人。 他也不敢做气,只老老实实的答到: “单道友,我下来和你谈,我们有些许误会,你等我下来。” 说完,梁仲宁不敢怠慢,忙就要带着大伙下壁。 大伙听着不对劲,忙问道: “道首,你不是要投吧,我等正欲死战啊。” 梁仲宁一摆手,呵斥道: “你们懂啥,这是黄天的意思,咱们照着做。”说完,就安排大伙,整队出壁了。 临开壁门,梁仲宁觉得气氛有点紧张,就让吹鼓手到时吹几个响,活跃一下。 但他走的快,没听到吹鼓手说了声: “道首,俺没带排箫啊。”好在吹鼓手机灵,忙想起一物,赶忙去取。 就这样,壁门缓缓打开,梁仲宁望着坡下乌央乌央的人马,咽了咽吐沫。 突然,一阵螺声吹起。 “嗯?哪来的螺声?” 梁仲宁回头一看,才知道是自己下面那个小吹鼓手。 那吹鼓手正卖力的吹着螺,突然就被梁仲宁一把夺过去,紧接着就被吼道: “你要害死我们?” 原来,军中螺声一起,必是攻击信号。对面再不识金鼓,但也是知道这一环的。 真要了命了,他梁仲宁是来投降的,不是来战斗的。 但紧接着,梁仲宁就看到了令他震惊的一幕。 只见坡下乌央乌央的人马,突然如乂麦般倒下。 先是最远处的人影,撒开了就跑,然后是前面的。 只片刻,坡下的人马消失的一干二净。 梁仲宁望着眼前这幕,嘴里喃喃: “难道这就是无上中黄太乙的威能呀。” 说完,一整精神,带着同样目瞪口呆的道徒们,就冲下了坡。 当梁仲宁一党到坡下时,刚刚还一片人海茫茫的地方,此刻只留下一地狼藉。 各色人等拉的屎尿是遍地都是,还有一些个被踩踏伤到的,正躺在地上哀嚎。 而气度不凡的单鸣,单大道首,此刻被人掀下肩舆,原先手上的麈尾手杖也不知道被谁夺走了。 那东西倒也值得几个钱。 梁仲宁走到单鸣面前,望着双眼无神,满脸木讷的“仙人”,狰狞一笑,挥掌就要给他来个耳。 单宁突然起身,正了正冠,就对着梁仲宁,敛衽而拜,口呼: “不敢劳君费力,仆自己来。” 说完,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耳掴。 第四十二章:回家 单鸣队伍的大溃败有小爹一份功劳。 话说当山坡上排出一只整齐的队伍,响起一阵阵螺声时,单鸣队尾的闲汉们就开始骚动了。 他们七嘴八舌,但核心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咱们是来抢的,不是来卖命的。 然后也不知道是谁带头,就开始往后面撤。一开始后撤的人,可能也没打算跑,只是想先到后面观望。 但这一撤就止不住了,大伙都是聪明人,谁愿意给人挡刀呀。 所以人人争先,生怕落后。 单鸣错就错在,没把核心教徒放下去,不然好歹还能约束一下。 等后方溃退波及到单鸣的核心部伍时,人皆犹疑,再不能治。 这时候,小爹做了一件自认不值一提的事,遂使溃退变大溃。 “他们杀下来了啊,快跑。” 说完,也不管周遭人呆愣的眼神,小爹带着王章和刘波就向后面跑。 左右几个互相看了看,把手里的木矛一扔,也撒开腿往后跑。 可怜刚刚卓然若神仙中人的单鸣,连个舆夫都跑路了,临走还抢走了他心爱的麈尾,狼狈被擒。 小爹三人,一路飞奔,他们要赶回渡口,赶上那班回家的船。 刘波恶了本地太平道,在家乡也没个亲人,索性就跟着小爹浪荡湖海去。 到底是年纪大了,半道上,小爹实在是跑不动了,只好半道歇了会。 就这样,等到了渡口,已经是晌午了。 小爹气喘吁吁的问渡口的一个仓吏,有没有看到一艘今天从济南来的货船,他们要赶这艘船回去。 没意外,那仓吏头都没抬,就当没听到,自顾忙着手里的活。 到底是王章做惯了王府的差事,知道如何拿捏这些仓吏。 他说,自己等人是韦县佐的家人,要做这船去济南办事,已经和你们仓曹长沟通好了。 仓吏一听这话,换出微笑,和睦的告诉他们,哪艘是从济南来的,还热情得领着他们到地。 就这样,仓吏和船把头一番交流,小爹三人就上了船,终于可以回家了。 从光里坐船回去,一路顺风顺水,他们路过祝阿时,此地已经看不到任何血与火的痕迹。 码头上那登记造册的仓吏也换了个更年轻的,草料场也翻了个新的,里面还是一群隶妾在那忙活着。 一切都和之前一样,只是人换了一批。 船靠在码头,小爹三人帮船把头一起装了批货,把头受宠若惊。 他往日见到的官面人,哪个做过这事。 没错,在船把头看来,小爹三人是仓吏领来的,那就是官面人。 船到了历城,小爹三人下船来。 都说近乡更怯,那小爹就是怯上更怯。 既怯遇到熟人,知道他们这伙榜夫没死,然后拿他去亭部。 又怯面对孙亭长家人们,不知道该如何说。 三人先在历城买了些粗盐粗布,推了个木车,扮做游商。之后,围着巾,兜兜转转,就来到了大桑里。 小爹打头,先敲响了大哥张狗子家门,但半晌没人开门。 有附近的看到,一脸警惕的上来问: “你们找这户人家作甚?” 小爹没说话,示意了下王章。 王章笑呵呵的回道: “这户张姓人家,年头和我要了份粗盐,这不忙嘛,到现在才送来。可敲了半天门,没见人出来。这是咋了?” “咋了?遭祸了呗。” 小爹一听就紧张起来,顾不得被发现,捏着嗓子问: “遭了啥祸啊。” 那人望了望小爹,觉得有点眼熟,但又记不起来,只顺着话说: “他家那小二去践更,路上遇着匪了。丢了漕粮不说,人还死了。就这还没完,人官署下来人,非要把他们家充作官奴。” 小爹大惊,抓住那人的手,呼道: “被抓去作了官奴了?” “我想起你谁了。”这人这时候认出小爹了。 小爹眼一横,和王章一起拿布一塞,就虏了这人进了密林。 刘波吓坏了,看小爹是个面善的,没想到这虏人剪径的样子,十足是个大盗。 这真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呀。 小爹现在没空理那刘波的脆弱,到林子里,他一把拨掉那人嘴里布,问道: “张狗子那家被抓到哪里去了?” 谁知那人一脸疑惑,反问道: “谁说他们被抓了?” “不你刚说的吗?” “嗨,我是说人官署是要来抓的,但狗子他们一家被黑子他们接进山里去了。” 听到这,小爹一颗心才放下。这人是真的讨厌,说话还带大喘气。 不过见大哥一家没事,他也放轻松了,扶起这乡人,歉声: “对不住啊,兄弟,是我着急了。” 谁知那人浑不在意,问了句: “你这粗盐咋卖啊。” 得,小爹哪还有不懂: “嗨,说啥卖不卖的,这袋盐送兄弟了。” “额,这哪好意思。那粗布卖吗?” 好家伙,你搬得动吗你。 小爹拿起一匹布,那人喜滋滋得要拿,可被王章拦下了。 “兄弟,我看这布给你,人问起来你这布这盐哪得的,你可咋说。” 那乡人不乐意了: “我买的,咋得的,人家管得着吗?” 这人是个妙人。 但王章还是不放心,提醒道: “兄弟,你是个明白人,这些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咱们都是山里的,要是后面我们出山听到了别的说法,我们可是要找你好好说道的。” 那人听到这话犹疑了,但掂着手里的盐袋,望着王章手里的粗布,一咬牙: “行,那再给我来一匹。” 就这样,这乡人背着两匹布,脖子上套着个盐袋,匆匆就回去了。 而小爹也带着王章、刘波,向着五十里外的石崮山去了。 在那里,他们能找到张狗子。 就在小爹一行三人再次踏上寻找张狗子之路时,远在济阴郡的张冲陷入了一场巨大的危机。 附近的豪强,终于决定对张冲动手了。 其实在张冲等人放粮那会,成阳县的豪强们就差不多知道本境流窜进来一伙盗贼。 只是因为还没摸清张冲等人底细,才耐住没动。 张冲其实算错了一点,他毕竟不是此世的人,对豪强在乡间的控制程度缺乏经验理解。 他以为,薛氏族人是党锢分子,隐匿草泽,即便被他破了家,那些逃亡分子也不会去报官。 但张冲只想了第一层。 实际上,薛氏在此地流亡近十年,成阳县的豪强怎么会不知道呢? 只是,他们不愿意参与到上层的政治斗争,才默许薛氏的存在。 他们这些坐地户,看多了今天东风压倒西风,明日西风压倒东风的事了。 没人愿意主动下场,去对薛氏落井下石,毕竟谁知道今天的党锢分子,日后会不会权倾一时呢? 但现在局势不一样了,一伙来路不明的盗贼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攻破了薛氏的坞壁,听说薛氏核心族人不是跑路就是被吊死在大槐树下。 这下子,他们的机会来了,毕竟谁不眼热薛氏那坞壁和熟田呢? 所以,他们不断撒人出去,要探听这帮人的底细,但在问过各家草泽水寇,都说这号“石将军”的窜匪,不是他们的人。 到这,他们放心了,这伙人就是帮窜匪,歼之,易耳。 那下一步,就是出兵歼贼了。 本来这事都是由仲家牵头的,此家是成阳县一等势力人家。 但不巧,他们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乘氏李氏。这仲家养在外面的水寇被人家一把端掉了,仲家的自家人都被活埋了。 所以出师未捷,就先折了员大将。 不过仲氏给这些豪强介绍了成阳西雷泽的水寇,大家商量好,人家不要田土,但要全部浮财和丁口数的二成。 这正好和豪强们一拍即合啊。 他们要的就是田土,有人有地,再多浮财不都眨眼能来嘛。 就这样,大家说定,成阳县仲家、孙氏、谢氏、贾氏几个头面,一起约定各家出丁五十,并雷泽水寇二百,合计四百兵,共剿石将军。 五月,在一个凌晨,这伙豪强兵出现在了薛家壁附近。 他们一来就迅速占领了薛家壁附近的交通要道,一处渠水沟。 这伙人显然有懂兵法的,此处渠水沟是薛家壁附近主要的取水用水之处。 占领这里,既能方便本军取水,又能断一处薛家壁的用水,一招就中要害。 水沟北侧还有三道小土岭,这自然就成了成阳县豪强军势的前出阵地。 其中贾氏兵和仲氏兵在头道岭,谢氏兵在二道岭,孙氏兵屯驻在三道岭。 另外,雷泽水寇部在岭南百步的一处高坡上驻扎。 这些水寇来源三拨势力,也在高坡上各自立营,其中一个竖“任”字大旗的在中间,左右五十步各立一营。 他们和成阳豪强兵一道,将中间的薛氏坞壁,东西夹围。 不过,到底是豪强宾客,盗贼水寇之流。 他们虽占了地势,但没有一个想着挖濠筑垒,竖起鹿角,不过支起多座帐蓬而已。 此时张冲带着一班军吏就站在坞壁上,将下面看的明明白白。 度满也被张冲带上了,他要培养度满的军事才能。 就这样,大战一触即发。 第四十三章:横撞 济阴郡,成阳县,薛家壁外。 时隔二月,这里再一次成了战场,只是这一次张冲在里面,而豪强在外面。 这会,刮了一阵东南风,吹得壁上旌旗猎猎作响。 张冲望着壁下的军势,莞尔一笑。 张旦机警,帮腔道: “渠魁,何故发笑?” 张冲看着张旦一样,暗赞,这发小路属实走宽了。 张冲声色轻松,戟指轻点下面各豪强军,蔑道: “我视这些人为土鸡瓦狗,军争之事,死生之地。彼辈来此,洋洋洒洒,视为儿戏。大家看我如何破他。” 众军吏上前,恭听军略。 “你们看,壁下二军,左军分三营,岭下右军分四队。一眼望过去,拢共不过数百人,就这还要分成七部,可见敌军为纠合之众。 我打右边,左边坐观成败。我打左边,右边逡巡不前。 以我辈精锐悍勇,就是当面列阵,都能战而胜之。更遑论,各个击破。” 大家懂了,下面虽然人多,但是心不齐。他们人少,但是心齐。所以,他们能赢。 杨茂是本军教习司马,这次军议,本要多说几句的。但他没料到,渠魁从未入过军伍,却谙熟兵法。 他先前一笑,杨茂本以为是激励士气之举,但一听渠魁军略,却是将敌军虚实一一看清。 果真是应了那句,英雄之才,本自天授吗? 杨茂念此,心下更是恭敬。 度满也听得新鲜,他对军略不懂,但懂人心,他看到张冲一番话,原先紧张的士气已经昂扬起来了。 那他就再加把火,他问张冲: “渠魁,那我们是先击左还是先击右呢?” 张冲凝声望了望,说: “我兵虽精,但终归人少,这第一击就一定要如雷霆扫穴,势如破竹,所以要先击弱兵。 我在壁上看不清两军虚实,一会我带着突骑队先出壁,我要阵前观兵。” 度满暗道,这势如破竹一词,用得真贴切。等等…… “阵前观兵?”度满和众人一齐惊呼。 “这会不会太冒险呀,突骑队拢共不过五人,要是陷在里面,大伙怎么办。”这是度满说的。 张冲心里也发怵,他也没干过这事,但到这个地步,他不去谁去。就像那日林中宣誓说的: “冲阵向前,自他起,殿后撤退,自他前。” 不过众人关心,他还是心下感动的,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点了田俊等突骑在壁门内候着,就和杨茂、陈焕吩说: “一会我观兵,你们就整队在壁后。如我举红旗,就与我攻左兵,如我举黑旗,你们就与我去攻岭上右兵。一定要记住” 众军吏得了军令,齐声应“喏”。 壁门“吱呀吱呀”的缓慢开启,张冲坐下的黑驹,焦躁的翻着蹄子。 田俊等人神色严肃,不断抿着唾沫,但一滴也无。 张冲看他们紧张,对他们笑了一下,就“哒哒哒哒”率着五骑,缓步出壁。 附近在樵采的豪强徒附、水寇盗贼,都没想到壁内的匪军会出寨,尽是一懵,随后丢下手中薪柴,玩命的赶回各阵。 张冲哪能放过这机会,一夹马腹,就追上去。 有个玩命奔逃,张冲夹矟从后划过其脖颈,斗大魁首飞过,血喷如注。 众樵采的听到身后马蹄催进,有机灵的突然就拐弯奔逃,只有离的进的,逃无可逃,跪在地上求饶,但还是被张冲一个个敲碎脑壳。 田俊等人这会也跟上来了,他们散开追着逃到别处的宾客,将他们往左边营地的高坡处赶。 看到儿郎在自己眼前被屠戮,那左边营垒的水寇们,义愤填膺。 有一个领头的,拔刀就对着中间一个高胖的贼寇喊道: “细狗,弟兄们死在前面,怎么还呆着干啥,上啊。” “是啊,细狗。那壁拢共出来六匹马,咱不赶紧夺了去,到时候成阳的那些个豪强兵就来抢了。” 这是另一部贼寇的领头,听这话就是个爱财的。 被称呼为细狗的高胖汉子,显然是这些贼寇的领头,听到二部首领的话,他只是紧蹙眉头,没说话。 众人又追问: “上不上啊,细狗,你说句话。” “吵什么吵,没死啥人嘛。这不弟兄们都回来了?都给我安静。” 这细狗显然平日是个有威望的,此时一喊,那二部首领虽不服气,但也没再多说。 田俊五人驱赶着樵采往左边营地。 远的就缀着,进的就一刀砍翻在地。见四下已经没什么敌军,他们就都高昂地回到张冲身边。 此时张冲在敌两军间驻马观兵。 这本事只有熟于军旅的老军才懂,看一军战力如何,他们会根据旗帜、兵士、阵列这些,然后反复冲阵,看敌军抵抗程度,才能确定三四。 但对于张冲来说,这事简单了,只因为他有金手指大能。 此时在张冲视野下,左边军垒,看着拉拉杂杂,但一眼望过去,有十几个各色军事技能,到掌握程度的。然后还有一个,看着像领头的,已经有“环首刀,精通”的水准。 而右边营垒呢?旗帜倒是严整,三道岭,“仲”、“孙”、“谢”、“贾”各支旗帜错落有序,但望眼其兵尽是鱼腩。 除了个别领头的掌握军事技能,其兵孱弱。 打定注意,张冲从背旗中举出黑旗,向着壁就挥摇。 之后,将旗一背,拨动马头,转首对田俊等人一笑: “诸君,可敢与我冲一冲这三道岭?” 仗义每出屠狗辈。 有些人的气魄和勇气,从来不来自其出身和长相。 他们即便是出身于泥污,苟活于乡野,面对危难时也会挺身而出,他们只会问一句: “敌人在哪?”这就是田俊等人给张冲的答案。 望着这个只有孩稚般身高的人,张冲心里有点敬意了。 这一冲连他都觉得生死难料,此人是真不怕死吗? 也罢,我张冲难道就真的怕死吗? 想此,张冲持矟冲天举,染血的箍铁丝,在朝阳的衬托下,其壮如画。 “敌人在哪?乃公持矟所向,尽皆敌。杀!” “杀” 六骑放开马速,百步之距,眨眼便到。 头道岭上的是仲氏兵和贾氏兵,皆为豪强兵中的有力。 那阵里知兵的调度此阵的原因,就是置精锐于前,留孱兵于后。 这样做的好处是,敌人一旦久不能击破前阵,必然胆丧。 到时候二道岭和三道岭的豪强兵,就能趁势侧击,将敌军一举击溃。 但那布阵的,高估了己兵,也低估了张冲等人的勇锐。 此时,马蹄翻飞,张冲带着五骑,冲坡逆击。因为他们来的快,仲贾二氏兵皆没备阵,所以张冲一下子就冲进敌军群内。 张冲运矟如飞,左击右打,打翻一众徒附,接着马速更快,向着挂“仲”字旗那方人马杀去。 田俊瘦瘦小小,但这会却声若雷霆,他每杀一人,辄喊一声“叱”,后面几人不愿弱气,就喊“咤”。 一时,叱咤声不断。 仲氏兵中也有勇士,这会一个赤膀子的粗汉,拖着把环首刀,对着田俊坐骑的前蹄,就是横扫。 好个田俊,一拎马缰,马儿前蹄抬起,险险躲过,然后马蹄一落,砸在了赤膀子粗汉的腿骨上。 这一下,直接就踩断了粗汉的腿骨,白骨茬子都反撅出来了。 粗汉痛得抱腿哀嚎,但很快一矟直接从他嘴里贯出,将他钉死在了地上。 杀出性的田俊,也不捡矟,直接从褡裢里翻出铁骨朵,对着一群惊骇的脑袋就是一顿乱杂,头骨盖翻飞。 只打得铁骨朵上满是脑浆,滑不留手。 田俊见张冲已经冲去几十步,急了,对着不远处一兵子掷出手中铁骨朵,直砸得那人脸都陷进去了。 田俊一拔钉在地上的长矟,拨开边上的溃卒,大笑: “哈哈,乃公来也,都给我死开。” 然后,信马游缰,使矟如飞,追赶张冲去了。 此时张冲,面对哇呀呀的豪强徒附,真正展现出他那善战无前的斗战术了。 他持矟一路荡开几个小阵,左手挂手弩,对着五十步内的敌人,就是一顿速射。 几个有军事掌握技能的豪强子弟,叫都没叫声,就结束了他们的短暂的武运。 手弩射光,还没完,张冲一面躲过几个射来的冷箭,一面翻开褡裢,露出内里的五只手戟。 张冲伏在马背上,一拍马脖,这马就载着他冲向了那些个射箭的。 这几个弓手,护着一人,立在一面“仲”字旗下。 他们见张冲驰来,心内就是一慌,勉强射了一轮,但不是被张冲躲开,就是被张冲的两档铠给弹开了。 还待再射,张冲伏马抽戟,一人送了一掷,皆死。 就这样,旗下那人都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扈士死了个精光,只留下他孤零零一人在大旗下吹着风。 二十步,就二十步。 这一刻他觉得《战国策》说得真对。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原来,在这样的勇士面前,再多的富贵,再多的权势,都保护不了自己。 可叹,他今天才懂这个道理。 之后,眼一黑,还没留下姓名,就死了。 然后,远处观战的众豪强兵,就见到那杆“仲”字旗缓缓落下。 天为之一静,然后就爆发出山海呼啸。 “冲!” 第四十四章:倒卷 山呼海啸,是杨茂、陈焕步队爆发的。 他们在壁上一见到张冲挚黑旗,他两就滑下壁,跑到队伍前。 全屯九十人由各什长带领,早已执兵待命。 他们一直在壁后紧张的等待着,只能时不时能听到壁外传来凄惨声。 等杨茂、陈焕下了壁,笑容满面,他们心情才舒展些,看来外面惨叫的不是他们的人。 陈焕归队,杨茂领头,对着众兵一挥右臂: “举黑旗,击右阵,开壁。” 就这样,杨茂带着步队算是倾巢而出,他们出壁后先是观察了一下战场,见左边巍然不动,右边已经一片骚然。 杨茂心定,领着屯部就当先,随后刀、戟、弓什依次,向着右边头道岭冲去。 路上,丁什的金泉扛着他们什队旗帜,太激动,没看到路,差点被一物绊倒,不是什副魏舟拉着,就要摔倒落旗。 按军律,落旗,枭扛旗将。 金泉顾不得感谢什副,就看到绊他的那物,竟是一节人头,面色雕枯,但依稀能辨清面容,这竟还是个孩子。 造孽! 金泉还在发楞,什副魏舟就推着他继续跟着队伍冲奔。 杨茂带人冲上坡时,就已经看到一赤幘骑士,背黑红二色旗,挺矟冲阵。知此人就是渠魁。 他对着后面兄弟们一喊: “前面就是渠魁,咱他娘的能让渠魁顶在前头?都跟着乃公冲。” 说完,就率先带着屯部的甲士撞进了仲氏的残兵中。 杨茂的屯部是甲士足有二十人,是全队唯一全衣甲的小队。杨茂选兵时,专挑的身高力大者,就是为了撞阵。 仲氏兵本就被张冲的突骑队杀的胆寒,现在哪还抵得住这二十人的撞击,顿时四散奔向后方二道岭。 也就在这时,全战场的人都看到那赤幘骑士砍断了“仲”字旗。 仲氏兵阵,被击破。 顿时全场一静。 继而,杨茂怒吼,指兵向着前阵贾氏兵,咆哮: “冲” 身后各兵拍刃,鼓噪: “冲” 然后就见陈焕带着步弓什冲到阵前,对着贾氏兵的方阵就是一顿抛射,那边响起哀嚎一片。 趁着混乱,黑夫和丁盛扎着额巾,裹着甲就领着刀楯什上前一顿乱斫。 贾氏是游侠出身的土豪,也是这代发迹的,怎会缺少血勇之士? 眼见着阵脚要破,立马就有几个挺刀杀出。 其中一个裹黑巾的尤其悍勇,两刀就磕飞黑夫环首刀,又一刀就将他砍翻在地。 要不是黑夫所什的郭亮、黄勇拽着他的衣甲拼死往后拖,他这黑首就要被人摘走了。 那人见黑夫被拖走,也不去追,只掉头又杀向了丁盛。 丁盛在黑夫被砍翻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会看到那人又杀来,忙躲进后阵。 他和黑夫半斤八两,怎会和此人硬碰。 所幸,张旦带着所什的戈矛队顶了上来。见那人凶猛,张旦一喝: “进” 所什戈矛队迅速举戈卷幡齐向前,将黑夫和丁盛遮住起来。 张旦又喝:“阵”。 众兵齐齐做拒马阵。 贾氏兵这会因本阵勇士逆击一阵,忙又重新组织起阵列,就这样两兵一时僵持着。 却在这时,张旦背后传来暴喝:“分开。” 只见杨茂突然就从张旦分开的阵列中冲出。那黑巾头的勇士,没二话,也持着刀反冲而来。 黑巾头挽个刀花,对着杨茂就斜斩下去,谁知杨茂突然就如飞鹏一样跳起,空中转身躲过这刀,然后再一刀插进黑巾头的脖颈中。 黑巾头握着脖颈上的刀,续走了两步,跌跪在地。杨茂一把割掉他的头,向着贾氏兵的方向,执敌发髻,高喝: “敌被我杨茂讨取。” 声若雷霆,震慑全场。 那死掉的明显是贾氏兵中的有名之人,他一死,其军遂沮,要不是杨茂没有继续攻击,他们早崩散了。 但他们的阵线还是没能维持多久。 完成斩将夺旗的张冲,这会汇合了突骑队,不断将头道岭的散兵驱赶到贾氏兵阵前。 那些个散勇溃卒都被杀得胆寒,一心要逃命,哪顾得上会不会冲散友军阵列,一个个亡命奔逃。 本就不稳的贾氏兵,被友军溃卒这一冲,顿时崩散,一起曳戈弃甲而走。 这次杨茂抓住了战机,忙带着步队一起,跟着张冲冲锋,一时如倒卷珠帘,将仲贾二家溃卒追得满坡。 二道岭和三道岭驻扎的谢氏兵和孙氏兵,看到这情况,知道守不住了,也顺着坡向着北方撤退。 根本没有人想着说,要接应一下仲贾二家溃卒的。 就这样,成阳豪强兵四家折了两家,再不成军。张冲等人也歇着马,只把降兵收拢了,就不再追击了。 就这样,隔着百步,张冲勒兵整军,与左坡的雷泽水寇再度相持。 -----------------------------------------火山文学 小爹三人这几天一直在野外奔波,风尘仆仆。 所以等到他们赶到石崮山的时候,小爹三人准备找条河,洗一洗疲惫。 毕竟,他也不想让大哥看到他们这惨状担心。 石崮山这山不小,绵延十万亩,林密深幽,也算不可多得的屯兵之所。 说来这帮屯驻在石崮山的还和张家有点关系。 也是大概在十多年前,这石崮山的贼寇抢了一伙要上任的县君,一阵羞辱,还把老头的进贤冠拿来做了溺器。 老头人没事,但受不了这气,赶到历城县时,就和当时的历城令状告此事。 这就惹来了历城尉兵围石崮山的事。 当时张狗子在县里践更,他知道县里发兵要围石崮山,跑坏了草鞋,把这个消息送到了石崮山。 因为,他一个族弟就在石崮山落草。 虽然,最后族弟还是死了。但石崮山与大桑里张狗子家的恩义就此结下了。 后来,张黑子要筹钱,也是张狗子引着上山的。 也是自那以后,石崮山的贼寇开始不断使钱给县寺,不是给那些县吏,而是苦难的官奴隶妾。 恰恰是高高在上的绶带们从不会在意的这些人,才真正掌握着这个县寺的动向。 所以,得益于隶妾们的通报,石崮山的贼寇们每每能获得一些有价值的情报。 就比如最近他们得知的,张狗子一家要被发为官奴的消息。 得到这个消息后,石崮山的贼魁立马就让张黑子下山,接出了张黑子一家。 但谁知道张黑子一回来,接了小百号人,甚至把孙亭长那个老妻和孙子都一并接来了。 望着张黑子无奈的苦笑,石崮山的贼魁抚额喟叹: “这次算是要和绶带们干了。” 随后的事,正如石崮山的贼魁预测的。 县寺见走了那么多逃奴,知道应付不过去,所以又调兵围了石崮山。 在小爹到来时,石崮寨的人已经和县卒战了三场,好在都规模较小,没甚死伤。 历城县尉也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刚撤兵回去。有这一遭,他也好和郡里交代,不是他们没勉力,而是确实贼势大难制。 但县卒是撤了,石崮寨并没有放下警惕,反而撒出去数支斥候,一路缀着县卒,见他们入了城,才放心回来。 反而在回山的路上,他们遇到了情况。 石崮山石道环连,林深幽密,还能时不时听到鹿鸣呦呦。 这会,石崮寨的斥候们刚走近一处水溪的巨石边,就听到不对劲,石后溪水有人。 打头的是一个黑幘汉子,挎着个褡裢,褡裢上挂着四柄手戟。 他止住后面人的冒进,猫着身子伏在那,努力听了一会。 然后抽出一柄手戟,就要甩出。 谁知道,身后突然传来一声: “别动手。” 黑幘汉子幸亏抓的稳,他刚要怒斥,就见到石后跳出三人。 他应激下就要再掷,就见前面一中年汉子,突然大喜,对着他身后喊: “二哥?” “三弟?” 原来这正是张丙男和张二男。 张丙男三人刚在石后穿衣,就听到对面一声急呼,腰绳没系就提刀出来了。 一出来,就看到久日未见的二哥,要不是衣衽不整,早就拥抱上去了。 之前是情急,但这会知是熟人,所以饶是小爹这种走惯了湖海的,也脸上烧。 等小爹整理好,他上前拉住二哥的手,就问东问西。 张二男本就是个闷的,再加上看到已经死了的三弟重又出现,整个人都说不出一句话,只反握着丙男的手,一个劲: “中”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二人各自将这些日的情况一一相告,虽然现在大伙分拨两地,但知一切都好,倒也安慰不少。 张二男突然想到一事,对丙男说: “刘公死了,黑子杀的。” 是的,黑子终究是没放过刘公。 他回山将身子彻底将养好后,就在一个黑夜下山了。 去刘公家的路,黑子是走老了的,再加上夜色掩护,等黑子摸到刘公家时,此公还搂着妾侍睡觉。 黑子还是用他那把解牛刀,一刀就捅进了刘公的心口,几下就把他的心口剜出。 刘公临死挣扎弄醒了妾侍。 看到血流满榻,妾侍刚要叫,就被黑子割了喉咙。 临走时,黑子将刘公心钉在了壁上,又用此人心口血,于壁上写下: “杀人者,张黑子是也。” 写完,拂衣而去。 张氏二兄弟,正在唏嘘旧人故去,一切都是自受时,黑幘汉子不耐了,故意咳咳两声,提醒二人差不多就行了。 这咳嗽倒提醒了丙男,他对着黑幘汉作揖,恭问: “不知好汉何名?” 到底是长者,黑幘汉见他行礼,也不敢拿大,忙扶起: “当不得长者大礼,贱民污耳,便叫我‘钻山虎’吧。” 第四十五章:邀战 济阴郡,成阳县,薛氏壁。 鏖战这么久,张冲现在有些眩晕,他知道这是没吃早饭就剧烈运动的结果。 他到底是缺乏战阵经验,不知道出兵大忌之一,就是“灭此朝食”的典故。 不过,好在他们迅速击溃了右阵,占据了三道岭这块阵地,能以此地修整再战,不然饥饿难耐,被左阵敌军觑见机会,就危险了。 那这时候左山坡的敌军在干什么呢? 当张冲的步队冲出壁的时候,在左坡的雷泽水寇一阵紧张,但看到他们径攻右阵豪强兵时,人人观望,没一个想去。 死的是豪强兵,和我们水寇有什么关系,再说让那帮人消耗这个石将军的锐气,他们正好坐收黄雀之利。 但随后的事,竦震全场。 这是何人?竟勇猛成这样。 一人一马,横行无忌,斩将夺旗的事就真实的发生在他们眼前,所有人都呆如木鸡的看着那“仲”字旗缓缓飘落。 屏息无声。 还是那个叫细狗的首领,见大伙已被夺气,为了激励士气,才勉力出声: “这这,仲氏兵我是知道的,孱兵弱卒,不值一提,所以那人也不算得什么。” 经他这一提醒,旁边两贼首也颤颤应和: “对对,能击破仲氏兵算不得啥,细狗上细狗也行。” 细狗听这话脸一红,不过为了鼓舞士气,也顾不得老脸了,他故作豪迈,拍了拍胸脯: “我细狗也不自谦虚,与我一马,也定十荡十决。而且我观那人也不过了了,破仲氏兵易,破贾氏兵难。” 见大伙费解,细狗莫测说道: “这贾氏本也是细民出生,但这代出了三兄弟,龙、虎、狗,都有一时之勇。 这三兄弟以力称雄乡野,后来不知道使了什么路子,攀附到隔壁东郡聊城县贾氏,有这层关系,他贾氏才在这成阳县成了方豪强。 我和三兄弟中的大兄贾龙比过刀,是不输我的好汉,那骑士定要在折戟在此人手上。大伙就瞧着吧。” 说完,细狗笃定抱臂,信誓旦旦。 他身边的水匪听到细狗这话,众心皆安。但很快,前面百步处,传来一声: “敌被我杨茂讨取。” 这杨茂又是何人?那人头怎么看着眼熟。 这会,有贼首不确定的问细狗: “细狗,这不会就是你说的贾龙吧。” “肯定不可能,那人本事我知道,这杨茂有何能耐,能讨取得了他?” 这会,细狗肯定不能承认,而且隔着这么远,他咋知道就一定是贾龙呢?对吧。 但随后的事,让细狗说再多都显得苍白了。 只见贾氏勇士一死,其阵就崩,然后二道岭和三道岭的“孙”“谢”二家就撤得干干净净。 一时间,整个战场竟然只剩他们这些雷泽水寇。 望着仲、贾二家族兵被石将军队伍追亡逐北的场景,三大水寇一时无言以对,这到底是石将军太勇?还是那两家兵太孱? 而且这事怎么弄成这样了。 明明这次是豪强兵做主力,他们雷泽水寇是客兵,怎么现在主人跑了,把他们客人留在这了? 还是之前那个鼓动细狗抢马的贼首有主意。 他一拍髀,摇指着东南方的薛氏壁,喜上眉梢: “细狗,天赐之机啊,那石将军所部倾巢而出,那这壁垒又能有几分防御。咱们现在攻其壁,定能一鼓而下。” 谁知细狗不为所动,他淡淡回了句: “然后呢?” 这话反倒把这人问住了。 然后不就是抢他母的,辣个娘的吗?一直不都这么做的吗?细狗今个咋了,痴了? 细狗知道同伴的疑惑,他反手拨开同伴的手,严肃道: “你也别再犯浑了,以前你利令智昏也罢了,现在咱兄弟都在这,会死人的。 你说要破壁,说他们倾巢而出,能一鼓而下。 那我问你,你咋知道人家就倾巢了,还有你说一鼓而下,你拿什么下?拿你头撞开那门? 而且最重要的,你就是打下来又如何? 对面有多勇,你自己不会看的?咱们入了壁,正好被人合围,到时候逃都没处逃。你还辣娘?你想临死爽一把,别拉弟兄们。” 这话说的不客气,这贼首的脸是青一阵白一阵,但还不敢辩驳。 只因谁的实力大,谁的量门大。 好在另一贼首上来转圜,他半是劝解半是疑惑,问道: “那现在咱们怎么办?儿郎们也没朝食,就列在这半天,各个腿颤。我看呐,这石将军不仅自己勇,这用兵也有一手,一下子就抓住了战机。” 原来,这些水寇们也未进食! 先前出去樵采的水寇本就是要生火做饭的,后来被张冲带着突骑一顿撵,饭食不成不说,还要担惊受怕。 他们想回雷泽了。 但他们能不能走,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还得看张冲放不放。 这边,张冲所部已经用草绳将俘口绑在一起,这些人也乖顺,几个人一串,动得不动,只埋着头,深怕张冲的人多注意自己。 张冲已经听到李大目的肚子在叫了。 大目所部都是新卒,杨茂调度的时候,就将他那个什安排在最后。 李大目本以为自己的初阵该如何如何,但真上了战场,他才发现自己腿肚子抽筋。 不是因为落在最后,他这样脚上生桩的嫩青,一刀就要被砍死,然后白瞎他这身气力。 等他缓过劲,战斗已经结束,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上坡的,甚至还冲到了张冲边上。 而且,即便仗是一点没打,但李大目这肚子却一直没停。 张冲拍了拍大目肩膀,没多说什么,只从甲衣里翻出一张胡饼,递给了他。 这是临阵时,度满塞给张冲的,他一上战场,热血冲顶,如何还记得吃个饼,所以就一直留着。 李大目满脸发窘,他如何愿意接这个,他没忍住泪,哭道: “渠魁,大目给你丢人了,如何再能吃这饼。” 张冲哈哈一笑,骑在马上弯腰抚大目背: “不吃饱,这力能伏牛的本事怎么使得上,吃。”火山文学 说完,直接把饼塞在了李大目的手上。 这时候,杨茂气喘吁吁的走过来,拧着眉,和张冲报告: “渠魁,刚刚打扫了一下阵地,敌军没留下什么干粮,只剩些粟也来不及弄。” 张冲心里有数,就问: “这些人的来路都问清了吗?” “嗯,都问清楚了。我们刚击溃的是附近成阳县的豪强兵。领头的是仲氏,其家主已经被你阵斩了。剩下的贾氏,有个叫贾龙的,稍有小勇,但还是被我讨取了。” 先前杨茂斩杀贾龙的时候,张冲是看到的,得此智勇之士,又有何求呢? “卿之骁勇,冲看到了,能得你们这些勇士效死,这天下又如何不能再换份摸样。” 杨茂谦虚,他说: “区区小将,不值一提。对了,我们还问出对面坡上是何军了。” 哦,这个就关键了,张冲忙让他道来。 “此军是仲氏募来的雷泽水寇,这次跟着成阳豪强兵来的,我估计他们攻意不坚。” 这个情报很关键,张冲心里有了主意,遂令杨茂回去整兵。 一刻后,张冲所部全军整备,跟着石将军的旗帜,就逶迤下坡,行五十步,列阵于左坡下,旌旗招展。 张冲策马绕阵前,拍着自己的甲胄,向全军鼓气。 “冲” 全军鼓气,举兵高呼: “冲” 如此三番,全军斗志昂扬。 坡上的水寇们,站在高处,将脚下所军看得清清楚楚,敌军阵坚列整,又士气饱腾,这叫他们如何还有战心。 细狗也怯,但他能怎么办?战又不敢,降又不甘? 等等,谁说不能?细狗突然觉得自己打开了思路。 我是水寇,这石将军是窜匪,咱寇匪一家啊,咋不能投。 想罢,细狗将此想法和另两个贼首说了,谁知,那两个都不同意。 一个说,咱有两百兵,坡下不过才一百,优势在我,如何不能打? 一个说,咱攒这些家当用多久,如何能降?彼辈已疲,此时一战,胜负未可知。 细狗一听二人话,哈哈大笑: “好,果是我兄弟,方才诈你们的,你们说的没错,没打过怎么知道不行。” 说完,就振作精神,把二人臂,豪迈说道: “今日,你我兄弟就在这阵前结为兄弟。但敌情危急,一切从简。待破坡下贼,我们再叙昆仲之义。” 说完,细狗率先面东跪下,其他二人也激动,面东而跪,齐抱拳: “今日,我三……” 这“兄弟”二字还没说出,细狗就突然跳了起来,拔刀就搠翻了二人。 这突然的变故震惊了在场所有人。 那两贼寇也有心腹,看到自家贼魁突然被砍翻在地,下意识就拔刀冲了进来。 他们哪是细狗的对手,被杀了几个后,才冷静下来要跑,但已被醒悟过来的细狗麾下,团团围住,尽死刃下。 这会,那爱财的贼首还没死,他吐着血,满脸恐惧: “为什么,细狗?” “为什么?你知道我多烦你吗,一直喊我细狗,行不行啊,细狗。你不知道我最厌人叫我细狗。我有名,叫任筠啊。” 说完,细狗复又往这人心口搠了一刀。 第四十六章:入营 其实任筠确实叫细狗,他这名是自己请先生起的。 细狗来自雷泽边上的句阳县,他是被人从泽边捡回水寨的。 当时他已经饿昏了头,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摆在水寨厨寺了。要不是一个姓任的老军见他可怜,留他做了辅兵,细狗也没后面的故事了。 细狗一开始长得是又瘦又长,后来不知道谁先叫他细狗,这诨号就因为过于贴切而传开了。 但随后几年,不知道是不是在厨寺做活吃食好,还是本就应该这样,细狗长得是越发粗壮。 后来,任军头就使了以前的关系,抬举他去了前寨做了名正兵。 这些年混下来,有手段,够机敏,这细狗也拉起一部水寇,时不时就啸聚乡野。 后来任老军死了,也没个儿,细狗就请人改名,就叫任筠。 但寨里没人在乎他新名,还是叫他细狗。狗就是狗,改名也没用。 细狗杀完了二部贼首,又将其部不听话的统统搠死,才令人支起降旗,正式向坡下的石将军投降了。 张冲怎么也没想到,坡上的水寇竟会投降,他顿兵坡下耀武,只不过是为了能和贼首谈判。 他知己兵未朝食,不耐久战,又知这伙贼寇只是客兵,现在正主亡奔,他们没任何理由要和自己在这激战。 所以,张冲耀武,图的就是两方罢兵,但谁知道他们竟然投降了。 杨茂在张冲旁边,见此怀疑: “渠魁,这坡上水寇会不会有诈?咱还没打,他们就投降了?” 张冲也有虑,他之前观兵,知道这伙水寇不是弱兵,所以也有点认同杨茂的看法。 而就在两人犹豫未定时,身后薛氏壁壁门大开,一牛童牵着头黄牛载着度满就奔来了。 牛童正是田俊那幼弟,田小勇。 之前度满要骑牛出壁,但他不会骑,怕弄不好这牲口,田小勇就自告奋勇,请牵牛领度满出壁。 度满一路颠簸,从阵右绕道阵前,等到了张冲这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喘息说: “渠~渠魁,这坡上贼是真降,我在壁上看得一清二楚,这伙水寇内讧了,刚杀了批人。这必然是要降的杀尽了不降的。请君万不可犹疑,使壮士沮心。” 张冲一听,立马明白,随后夹马到阵前,他要会会这个贼首。 正如度满猜的,此刻细狗焦躁难安。 在坡下,只带着三人就下来的细狗,见下面石将军久久不应,内心惶恐。 他登时就想起了一幕,那是前雷泽水寇的大渠魁,后来被人火拼,只带着心腹部曲出了泽,要投成阳令。 但后面这些人的首级就被挂在了城门楼上。 是啊,我真傻,我咋没想过这石将军要是会杀俘呢?想到这,细狗额上的汗涔涔往下淌。 这时候,他几个心腹又一人说了几句,都是觉得是不是太危险了,要不先回去。 再也耐不住的细狗,扭头就要往后面奔。要不是,张冲骑着马已经过来,细狗可能真就回阵了。 见张冲一人过来,细狗又不跑了。 说实话,他还挺好奇这个石将军的。毕竟谁又不爱这种能斩将夺旗的豪杰呢? 张冲踱马而来,远远就看到了细狗,就是之前他观阵的时候,能精通环首刀术者。 离着二十步,张冲就下马快步走向细狗。 你们知道细狗当时是什么感觉吗? “龙行虎步,然若神人,望之气夺。” 只是细狗没这么文化,只一句:“这是个英雄。” 所以,细狗没待张冲走进,就扑通跪下,再不敢看张冲,只口拜: “贼魁任筠今日方知君威,请息雷霆之怒,愿率所部乞降。” 张冲一把将其捞起,弯腰拍了怕他膝盖上的尘土,抚背温言: “任君,你能识大义,弃刀兵,我欢喜还来不及,又如何会怨懑。 你看我身后,哪一位不是我的手足弟兄,折了任何一人,都要痛煞我。 现在不用刀戈,就使我两家俱为一体,我如何不欢喜。 而且,你我本就不是外人,你是贼我是寇,在这捉对厮杀,岂不是让成阳的豪强们讥笑。 所以,任君勿要不安,自此,你我就是一家人。” 见细狗不时点头,张冲趁机说: “任君,不如先带我入你军中,也让我见见雷泽的好汉们。” 细狗一听,慌了。他立马替张冲着想,劝道: “不敢瞒石将军,因为投降的事,我刚火拼了其他二部的首领,现在军中人心汹汹,我怕有悖逆,不识天命,君单身入营,如何能行。” 张冲哈哈一笑,挽着细狗的臂膀,就道: “任君,大家既是兄弟,如何说两家话。我以诚待大家,大家必以诚待我。我张冲行事,全凭一片赤诚。” 说完,也不等细狗多说,半是拉半是领,挽着细狗就上了坡。 细狗无奈,只好跟上,但内心却是火热,暗道,要是真有不忍言之事,就是舍了自己,也要护石将军周全。 不为别的,就为石将军这一片赤诚。 几人入了坡上雷泽水寇营,说是营,其实就是一片帐幕区,还胡乱扎着,没一点章法。 这会,小二百人乌央乌央的挤在幕区门口,他们翘首望着一人挽着他们的魁就走了过来。 他们都猜此人可能就是石将军,就是他们之前看到的,斩将夺旗,追亡逐北的石将军。 张冲望着眼前这帮水寇,心下也紧张,但知道此刻不能堕气,不然前功尽弃。 他深呼一口气,一路把臂细狗,就入了人群。 此刻,张冲万分感谢自己的这个金手指。 得益于它,张冲一路拍拍这个说,弓用得不错,或捶这人胸口,讲这人是个好汉。 众人皆异,这石将军是怎么知道的,他们知道张冲指的这些没错,都是贼中公认的悍寇。 被石将军拍捶的这些勇士,心里本就慕英雄,这会又被张冲在众人面前抬举,心情激荡,不觉就追随着张冲一路。 如果你能俯瞰雷泽水寇营,就能发现这些个贼中悍匪已经将张冲绕成几圈,几成了张冲的随扈。 就这样,张冲边走边与水寇们攀谈,问着这人来路,讲为何进水泊。 张冲也讲自己本是农家子,一路漕运,却受豪强侵暴,被迫带着大伙求活。 这一下子拉进了与水寇们的关系,因为这些水寇们也多是如此遭遇。 不是他们本就是贼,而是这个世道逼他们的。 张冲说得兴起来,直接让人给他支了个马扎,就在这水寇当中讲他一路的事。 有陈焕等乡卒不堪凌辱愤而反抗,有不知世道为何败坏的孙亭长,他的牺牲和遗愿,有被卖于豪强田大用,他的父亲和幼弟如何而死。 渐渐的,哭声传来,这些人和故事哪只是这些人和这些事,它是天下所有穷汉子的遭遇啊。 等张冲又讲到他贯杀李进,六十五人亡奔泽中,林中约誓。 众水寇又齐拍大腿,恨不能与张冲等义士共举大事。 而最后等张冲说道他们给周遭聚落的丘民散粮,给薛氏宾客们分地,将那些个不甘的薛氏及党徒,尽皆吊死于槐树时,全营欢声雷动。 他们找到了真正的渠魁,一个能带着他们穷汉子活命的渠魁。 但这边喧声鼎沸,那边坡下的张冲部却是度日如年。 眼见着渠魁单身入营,他们只在下面枯坐,本已难堪,而张冲一去就不回,就更使得他们焦躁难安了。 这会,丁盛已经在阵头走了十几个来回,终于耐不住,对杨茂请命: “屯副,让大器带着所什上去吧,这么久渠魁还没下来,一定是被这些草洼水寇扣着了。” 杨茂蹙着眉,一时决断不了。 他此刻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不知道张冲现在是安是危。但他还有理智,知道无论情况如何,他们都是万万不能动兵的。 此刻度满就直接劝住了丁盛: “大器,此刻我们万万不能动兵,要是现在渠魁掌控局面,我们这里一动兵,水寇犹疑下,渠魁就危险了。 而要是渠魁已陷囹圄,我们这一动兵,那渠魁就更危险。 现在情势下,不如镇之以静,看看坡上到底怎么做。” 度满是军中智囊,此刻他这么说了,大伙就是再难耐都只能熬住。 但好在,没一会,坡上就下来一队人马,他们推着几辆板车,有酒有肉还有一些粟米薪柴。 他们走到阵前,排出一人问道: “不知道哪位是度先生,石将军让咱几个给大伙送点粮秣,石将军说,大伙先饱食,然后就立营于三道岭,用以驻地。他还说,晚上就不回营了,就在咱们营休息。” 一听到张冲晚上都不回来,像丁盛、张旦这些人已经急得刀都拔出来了。 这还有啥讲的,渠魁一定是被这帮水寇扣了。 但好在度满内秀,稍一想就回过味。他忙止下二莽夫,就朝对面那队人说道: “我就是度先生,你们推车过来吧。”说完,还让人前去帮忙。 再然后,见众人还在犹疑,他点出: “渠魁何等精细的人,他就是再危险,又如何会向这些贼寇吐露我军虚实。定是渠魁已伏众贼,见我等未食才让人送粟来的。 甚至,渠魁宿在那,也是安他们心。放心吧,没事。大家生活做饭,后面咱就去右边三道岭扎营。” 听得度满此话,众人皆服。 是夜,张冲宿于左坡雷泽营,士遂倾心用命。 第四十七章:薄葬 光和二年,四月。 京都雒阳,北邙山,宪陵。 此时的宪陵一片白幡,小黄门吴伉随着宦官队伍一起静肃。 今天是宪园夫人的葬礼,京都百官和在京王侯都丧服衮冕前来参加。 只因这位宪园夫人不是一般人她是顺帝之美人,冲帝之生母,也是汉家在存最长者,寿享六十。 这会,前面的治丧谒者正主持着太牢之礼。 太牢之礼本是天子之礼,但国家因宪园大家是天子之母,又德高望重,所以赐其配享太牢。 国家之所以如此善待大家,也有一点私心,就是他也想自己生母董氏能在百年之后,以天子生母的身份入享太庙。 一方面这是他的纯孝,另一方面他想告诉世人,他刘宏不是谁的过继子,而是真天子。 时,谒者念念有词: “皇尸命工祝,承致多福无疆于汝孝孙,来汝孝孙,使汝受禄于天,宜稼于田,眉寿万年。勿替引之。” 念罢,众臣公齐稽首,顿地。 然后,一白布幄车拉着棺椁沿着羡道缓缓驶入。 羡道东立着的是大鸿胪及九宾,道西立着的事诸侯王工,至于其他的中二千石、二千石、列侯宜皆在陛下,北面而立。 随着太祝进醴献礼,司徒跪曰请棺,东园武士执事下明器,全场开始陆续哀悼起来。 其中哭声最大的就是中宫的宦者们,他们都或多或少受这位大家恩遇。 中宫的明刀暗箭并不比宫外少得多,没有这位大家庇佑,他们很难说能有今日。 吴伉看着队首的中长秋曹节,心里不禁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火山文学 自那日阳球闷杀王甫,还将其尸悬于东门,这京都就开始暗潮涌动。 别看大宦官们都慑于阳球雄威,纷纷避居宫中。 但吴伉知道,这是虎狼噬人前的蛰伏。 吴伉是冀州甘陵人,在宫中算是小河北派,按道理他应该是与阳球等外朝河北派相善的。 但吴伉有家学,善为风角,知如何在这世道明哲保身,所以从未与外朝河北派交通过,但想到阳球下面要接受宦官一党的雷霆报复,他还是不免兔死狐悲。 阳球啊阳球,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就在吴伉看着队首的曹节时,曹节也在小声和前排的中常侍们,聊着事。 “都见过老王了吧。” “有啥好见的,不怕晚上有噩梦呀。”说话的是中常侍张让。 张让是颍川人,曹节是南阳人,两郡就在一起,所以二人皆以乡党相称。而另一个白胖宦官叫赵忠,是河北人,也是中官另一派系河北系的魁。 赵忠蔑视的看了一眼张让,讥笑: “老张惯是这样,不见就能当没发生吗?现在老王被杀,咱些个哪个不担心其后尘?我看呐,得趁早拔了阳球这跟刺。 驴球的,本以为这阳球是咱家手里刀,没想到反而割伤了自己。这种妨主之物,留着何用。” 曹节虽然和赵忠不对付,但听着此人话,心中暗附: “果是当年敢奋兵击梁冀者,果有决断。不像咱这乡党,怯如鸡子。” 这会,东园武士及诸执事已经翻土起地宫,一会要将虞贵人入葬其中。 但不是和顺帝合葬,梁皇后早已与顺帝合葬了。 所以,即便是生了天子,只没名分,还是只能葬在寝宫的外藏。 这会,东园武士已经将虞贵人生前用的印玺、琴埙、器皿并玉柙银缕、衣饰五谷一起放入地宫,然后就开始封土。 顺帝的宪陵上的封土是座周长三百多米的原形土堆,上已树植成园,郁郁苍苍。 看着虞贵人入葬,曹节感叹道: “咱家刚入宫的时候,也受人欺辱,不是大家庇佑,早不知被谁杖杀了。今日见大家只能薄葬外藏,满心唏嘘啊。” 张让好奇: “唏嘘啥?” “唏嘘名正言顺呀。大家有实无名,身后惨淡。而今日,我们对阳球一党也是有实无名。吾恐我等也会如老王那样,死无葬所啊。” 这话说得大伙都默然无语。 良久,还是赵忠悠悠说了一番话: “前几日,我随国家休沐,国家和我说了一番话,你们帮参赞参赞。” “何事?” “那日,国家于西园畅春,性质颇高,但突然就枯坐在床,问我: ‘阿母,你说这朝野上下有多少人可以为朕信任呢?’ 我还没说话,国家又自顾说: ‘不,不用说信任,有几个是将朕放在眼里的呢?’ 我听了这话,如何不惊,所以立马跪泣: ‘外朝一向孺视国家,自以为秉春秋大义,动辄就对国家您训诫,奴婢们每每见此,无不义愤填膺,争想杀一二青绶,为国家解烦。’ 国家听了我话后,长叹一声: ‘是啊,连自家人都把朕说的事视为儿戏,也不怪外人也当朕是孺子。’ 然后国家就和我讲了老段的事。原来国家根本就没有要杀老段的意思,是那阳球自作主张,拘了老段,然后老段就自杀在诏狱了。 你们知道国家气在哪?” 张让帮腔道: “气阳球恣意妄为?” “哪啊,国家当时跟我说的是这番话,咱才知道国家到底是天人,自有沟壑。 国家说: ‘那阳球就上个表给朕说老段在狱里自杀了。你说这阳球到底是精干哈,他也知道朕顾虑老段在军中威望重,所以安排老段自己惊惧自杀了。 但这阳球是千不该万不该,把这事扣在朕头上。他杀了人,外朝皆以朕为意。 前天,老段那个族弟,叫段煨的,就上请罪表,说他要以自己军功来赎其族兄妻儿,说让朕念在他族兄戎马僵场的份上,恩准其妻儿回乡。 阿母,你说这阳球干的这叫什么事?’说完,国家还拍了案。” 众中常侍咋舌,“还拍案啦。” “可不是嘛,所以让你们帮参赞参赞,这事是不是有说头。” 见大伙还在懵懂,曹节一跺脚,恨声道: “尔等何其痴,这还有啥说的,国家是要让咱们上表弹劾阳球啊。这阳球算是完了。刚咱家不还说差个名吗?果然好运道,现在这不就来了。” 说完,不待众人反应,就部署起来: “一会完了礼,咱这些一个都别回里舍,径回宫中,然后有咱家和老张、老赵三个弹劾,大伙到时候可尽哭就够了。这次,这卧虎阳球,要成死虎了。” 说完,抑不住的哈哈大笑,在这肃穆的葬礼上,格外放肆。 在羡道右的二千石所列,有两老翁,他们也一直观察着那些个中常侍,这二翁就是名享海内的汝南二袁,袁逢和袁隗。 他们二人之前一个是司空、一个是司徒,后都因灾异而免,这会只能落寂列在前头公侯之后。 二袁看了眼前头的新司徒刘郃正肃穆而立,又看了眼道左宦官队列中的族人袁赦,两人相视而笑。 而在二千石所列中,京兆尹杨彪也紧张得看着中常侍和刘郃、阳球等人。 他手里攥汗,计划因阳球妄为而起了变化,这是否会连累到老父呢? 杨彪心里没把握,第一次觉得天机莫测,智有时穷。 而与此同时,在人群焦点中的三公九卿们,却也在窃窃私语。 少府陈球正训斥阳球。 陈球出自下邳陈氏,陈氏是明法世家,世出二千石。 他一个东土徐州人是如何与刘郃这些河北结成一党的呢? 原来他自孝廉入郎后外放的第一职,就是在魏郡繁阳做县令,之后又履任魏郡太守,为桓帝修陵,这个过程中和河北世家人情密切。 比如河北卢植、郑玄、管宁、华歆、审配,都为其弟子,审配现在还是阳球幕府吏。 这会陈球向着阳球轻叱: “竖子,大事几为你说败。我们是要先捕杀曹节、张让、赵忠。谁让你去抓王甫的?这等丧家之犬,杀之何用?” 阳球被老翁骂得铁青,只嗫嚅反驳道: “我也不想的,是你举主的那小儿辈夜里送了王甫的罪状给我,言之凿凿让我秉公而行。” “你说是杨彪给你的?”陈球听了这话,一惊。 杨彪之父杨赐,正是他当年的举主。 当年杨赐为太尉,征辟还是繁阳令的他入公府,然后还举荐他外放为二千石郡守,不知道省却多少节功,所以杨赐对他可以说恩重如山。 但这会听到是老举主的儿子做了这等事,他满是心痛,悲道: “此等公族子弟,眼高手低,汉家破坏皆赖此辈。” 陈球还是没放过阳球,他又道: “那你杀王甫就行,为何还要将段太尉杀了?你不知道这样会节外生枝吗? 原先,我们可以用步兵校尉刘纳的营兵在外绞杀宦官一门众,现在这些兵也不能用了。” 阳球还嘴硬,他硬撑着辩驳: “有我公府数千徒隶,大事犹可济。” 听得阳球还要说这话,陈球气得拂袖: “小儿辈大言,你才做了几日的司隶校尉,这些个徒隶能使的几个?” 说完,陈球扭头不看这人。 一直眯眼的司徒刘郃,到此才睁眼,他远远望了一眼路左的曹节。 曹节这会也笑着望来,两人隔空交汇,一触即走。 刘郃见曹节笑成这样,心里不由就是一慌,安耐心神,他对二球劝道: “伯真、方正,事已至此,还是向前看,现在该注意的是,如何应对曹节等人的反击,我看这事有点不对劲,方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和我们说呀。” 说完,刘郃直直得看着阳球。 阳球心里一慌,不知怎么就想到那日国家临走时的嘱咐,但面上平静,躬身对老师说: “请老师放心,无事。” 听到此言,刘郃才笑道: “我信你。” 此时,编钟脆响,在谒者悠扬的“礼毕”声中, 一场各怀心事的葬礼,结束。 第四十八章:歌咏 大鸿胪这边一散场,曹节等大宦官们就带着众中官乌央乌央的回城了。 他们也不回里舍,径从朔平门入了北宫。 这会,国家正在芳林苑嘻戏,曹节、张让、赵忠一路酝酿情绪,刚一到花苑,就伏地哭泣。 正和王美人一起吃荔枝的刘宏冷不丁听得阵阵嚎哭,手里的荔枝都抖掉了。 他气愤地转头,就看到他那些个侍者家人各个匍匐在地。 刘宏眉头一皱,把手里的荔枝砸向了最近的曹节: “老曹,你又是咋回事。朕和王美人刚在这园子里吃益州送来的贡物,你就带着一帮人来嚎哭。想干啥。” 荔枝是驿卒从益州直道送来的,刚送入宫就用冰镇着送到了刘宏这边。 刘宏今年第一次吃这个,想到往日王美人也喜欢啖荔枝,遂喊她一并来。 这会沁凉的荔枝砸在曹节额头上,冰得他一抖一抖,他没接刘宏话,只放哭嚎得更大声了。 这会张让见机,爬着就抱住了刘宏的小腿,哭诉: “陛下啊,陛下。仆等险死于城外啊,差点就见不了陛下呀。” 刘宏一惊,忙拍着他“阿母”的背,宽慰: “谁这么胆敢杀朕阿母,告诉朕是谁,朕夷其族。” 然后赵忠帮腔了,他一把扯开自己衣襟,然后在地上打转,哭诉: “陛下,仆等去谒陵,遇到司隶校尉阳球,他扬言要杀尽我等宦官呀。” 刘宏听得这话,把手又缩回去了,他抿了一个王美人剥好的荔枝,调笑道: “那你们这不还好好的吗?阳球也没动手呀,是吧。” 赵忠听到这话一楞,泼也不撒了,他翻身哭道: “那是仆等有国家庇护呀,要不是国家,仆等几为贼所杀”说完又哭了出来。 “好了好了,都停一停,你们几个别发愣,都去扶着阿父阿母点,别恸坏了。” 说完,刘宏让左右侍者扶他们上胡床,然后就点了曹节,说道: “老曹,直说吧,你们要做啥。” 刘宏看出了这出事,就是曹节领头的,所以也不二话,直接问老曹。 曹节知道此刻要紧,抹掉眼泪,悲戚道: “国家,这阳球真不能再做司隶校尉了呀。此人太酷虐了,动辄因为小事就虐人致死。 前三府奏其罪,就应当免官。后来不过以九江平盗贼的微末小功,复见擢用。 本就是愆过之人,又好为妄作,还如何能使其为卧虎雄职呢?” 见国家不为所动,曹节又加了一把火,他又道: “陛下,听那阳球拷打老王,尽得其家财,悉数输于陛下。但陛下怎知阳球就没有从中贪墨。 况且,我等本就是陛下家奴,又无子嗣,诸官奉送只是为陛下暂藏,后面都是陛下的,又何必仰于外人只手。” 刘宏不自然的挪了挪,然后整个埋在王美人怀里。 这王美人也是良家出身,入选掖庭,本就丰姿色,这会又曲意逢迎,直让刘宏舍不得起身。 但没办法,曹节都说这话了,他得做表态。 所以他恋恋不舍起身得扶起曹节,拍了拍曹节的手,道: “老曹,你们是朕所爱之人,阳球也是朕爱之人。你们抵牾最难过的是朕呀。 这样吧,朕就让方正退一步,他现在不是司隶校尉吗,我就拔其为卫尉,掌朕宫禁,和那些校尉司马们一起,扈朕左右。 到时候你们一同用事,定要多亲近,和衷共济啊。” 曹节、张让、赵忠三人伏地称喏。 就这样,不一会尚书台拟好诏书,一议郎领着旨意飞奔去寻阳球。 这会,三公九卿们正在北邙山谈笑,他们也是少有悠闲。现在倚北邙山,看京都繁华,畅天下事,这才是公族子弟的风貌。 等这小议郎来的时候,阳球等人已经喝点熏醉,他按剑而起,望北邙山帝王将相,壮气辽阔,歌道: “陟彼北芒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阙崔巍兮,噫!民之勉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 此为扶风隐士梁鸿所作《五噫歌》,众人如何不会,纷纷起停爵投箸,和道: “陟彼北芒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阙崔巍兮,噫!民之勉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 歌声嘹亮,汉家风骨。 但当小议郎冲上坡来时,唱敕: “徙球为卫尉,急刻入宫。” 原先那汉家风骨当然无存,诸卿或担忧或失身或横讥,不一而足。 只有阳球如雷灌顶,整个人都木在那里。 直到小议郎持诏复唱了三次,他才被同僚抖醒,随后踉踉跄跄的随小议郎下了山,入宫去了。 在宜明殿,阳球跣足伏拜在殿内地板上,对着国家哭泣: “臣无清高之行,横蒙鹰犬之任,前虽诛王甫、段熲,盖狐狸小丑,未足宣示天下。愿假臣一月,必为陛下荡涤一清。” 说完,重重叩拜,直磕得血流不止。 看着阳球杜鹃啼血,刘宏也有不忍,正在他要应下时,一直随立在旁的曹节,呵斥道: “卫尉要抗诏吗?” 这句话一下子将刘宏从阳球的哀鸣中唤醒,是啊,朕要狠,不能再让那些外臣稚视于朕。 想定,一狠心,就把眼睛闭上,不再看阳球。 就这样,大殿上阳球一直顿首,殿上宦者一直呵斥,如此再三,见国家仍无反应,阳球心灰若死。 他披头散发,神思不属,绊着门槛而不知,只一路踉跄下了台陛。 只有一首歌涌入殿中,众人听得: “我本乡间河北人,尺一唤起趋埃尘。君为天下计,我何惜此身。” 要再听,人已去,歌已逝。 突然,刘宏跳起,将案桌推倒,拂袖而走,众黄门战战兢兢,只抬着步辇一路送国家去了王美人那。 站在台陛上,望着下面那桀骜心死的背影,中常侍张让问着曹节,说: “咱们就这样放过他?” 曹节阴森一笑,指了指陛下的猛虎浮雕,恨道: “老张,都这会了,也别再说这些痴话了。这阳球,就这是这虎,你打虎不死,他必会回头噬你。所以,既然狠了,就要狠到底。” 一旁的赵忠也阴恻恻得搭话: “咱家说让这虎变成死虎,他就必须是死虎。” 张让悲观,这国家也就退了一步,今天这场景已经让陛下很不开心了,想彻底铲除阳球还是有点难。 谁知道,曹节胸有定计,只说: “我有一计,保这阳球难逃一死。” -------------------------------------------- 阳球面色雕枯,随着侍者走在甬道上,他脑海里涌向了诸多人影。 有老师刘郃的,有陈球的,还有王氏父子三人,段太尉,甚至他还记起了少时侮辱自己母亲的那位郡吏。 那会自己横行无忌,意气风发,再想想自己刚才在殿内磕头捣蒜,只有悲壮。 从何时,我阳球已经变成这样了。 再想到刚刚老师对自己那笑,那句话,“我信你”。阳球不禁双手捂脸,泪已洒湿。 就连一人,一直喊自己,他也没听到。 那人见喊不醒阳球,一咬牙,折到阳球对面,堵住阳球,拜道: “独坐,祸事至矣。” 阳球被人一栏,定睛一看,原来是这人,他欣慰道: “吴伉,是你啊。没想到我得意时见不到你,失意时,你倒道左堵路。真是个妙人啊。” 没错,此君正是小黄门吴伉,他知道此事后就径来找阳球。 “阳卿,别再故作从容了。你不知道自己已经大祸临头了吗?” 阳球心一痛,面上还是笑道: “好个吴伉,不来安慰我也就罢了,这会倒来厌我。你来说说如何个大祸。” 吴伉也不管阳球如何,只一拜,告曰: “君有此祸,全因不密。岂不知祸起萧墙?卿之闺内人,到底知道多少君的大事呢?” 阳球糊涂了,我的闺内人,他说的是程氏? 真岂有此理,此妾与我多年,如何会卖我,就是卖我,又如何知道我的事。 还道我失密,泄密这种事从来不会发生在我身上,难道这吴伉是赵忠派来的?他两都是河北人! 想到此,阳球顿觉意兴阑珊,本以为道左相逢一义士,没想却是蝇营狗苟的犬辈,乱我心神。 吴伉多敏锐的一人,顿时知道阳球想岔了。这人果是鹰犬之性,多疑少信,也罢,我也做了能做的,剩下的都是此君造化了。 说完,吴伉再不多言,又拜了一首,快步退进了甬道一边的巷子里。 这番行动,反让阳球又怀疑了自己,难道自己真的无疑泄了密?程氏真的知道些什么? 想到这些,阳球再不踉跄,快步出了宫,就回步广里大宅。 一回家,阳球就问隶妾,夫人在哪里。 他妻早死,因有程氏相陪,也不再有续妻的念想,所以往日阳宅上下,也都将程氏视为夫人。 得知程氏在桑房,阳球顾不得换衣,就直奔桑房而去。一路穿亭,路上着急,他还喊了两句,但程氏一直没应。 怎么回事?难道这贱婢真的告发去了?想到此,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他猛打开桑室门扉,只看到程氏笑靥如画,她丢开手上的女工,刚要迎上,阳球就一巴掌将她翻在地。 此刻阳球的心情,就如山火一样爆发。他怒斥程氏: “你是不是偷听了我什么密事,你到底知道什么?还不说来?” 程氏捂住肿胀的嘴巴,不敢置信的看着阳球,她悲戚道: “奴家不知道你说什么,奴家也不知道君什么密事。奴家只知道君要有后了” 说完,抚着自己小腹,委屈的扭头过去。 阳球闻得此言,如被雷击,一下子就崩了,他搂着程氏,二人相顾而泣。 此刻,阳球又疑,难道真的是吴伉欺我? 第四十九章:再聚 俗话说,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自那日张冲击溃成阳豪强兵,收降雷泽水寇,薛氏壁又迎来了安静,逃回去的豪强兵也没有了声息。 但张冲嗅到这种安静只是暂时的,所以这段时间,他一方面消化雷泽水寇的悍卒,一方面汰掉心不齐的水寇。 他没有难为这些人,人人送了一袋粟,就放他们各自回去了。 最后,从雷泽水寇张冲一共精简精卒六十,悍卒有勇者二十。 张冲让任筠仍领其部精卒六十人,剩余的二十悍卒,张冲尽收之屯部,扩充他的横撞队。 现在张冲屯部共有两只精锐小队,一为他亲领的突骑队,一为杨茂领的横撞步队,人皆着甲衣,持大斧。 张冲在收编降卒,整编队伍,形成新的战力时,度满也在清点缴获和原有库存。 他们已经做好转移的准备,现在就等小爹带着大胡子来了。 这一日,黑夫带着自己丙什的弟兄们在三道岭外巡视。 自那日豪强兵突袭后,张冲就将巡视制度化,今天就是黑夫他们什巡视的日子。 经过张冲整编后,像黑夫这种攻坚什都扩编了,现在他下面有四伍小二十人。 除了郭亮、黄勇两个伍长外,这次大战又提拔了两位敢冲的勇士做了伍长。 那日大战,黑夫被贾氏兵中的勇士搠翻,不是身上披了张冲赐的衣甲,又有郭亮、黄勇二人死力遮住,他黑夫这黑首早搬家了。 战场永远是男人义气的磨炼场,郭亮和黄勇的恩情,他黑夫记在心里。 他没有特意和二人说些啥,只是心里暗道:下次战场上,俺再救你们。 今天上午刚下过雨,所以现在天色已经放晴,空气中,却还隐隐弥漫着水气。 黑夫带着人刚绕过三道岭,就待回去,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传来。众人心里一紧,赶紧列阵。 林边道上数个骑马的豪客,一路飞驰,看到黑夫这边二十人持楯拿刀的小队,都减下马速。 黑夫全身紧绷,整个人缩在楯后,环首刀抵在楯后横对前方,与所什一起组成了一个圆阵。 他看到领头的事一个赤幘包须的壮汉,然后是,咦?这不是和小爹一起回去的王章吗?他怎么在对面的马队。 黑夫这人梗,就是见到了熟人,这会也没散去阵型。 那边马队里,王章冲着大胡子喊了几声,然后马队就绕着黑夫圆阵慢跑了两圈,终于停下了。 没错,这大胡子就是济南道使祭孙。 当日小爹去石崮山寻到大哥全家后,就把张冲一路的事都说了,当听到儿成了窜匪,还带着几十人破了个坞壁,张狗子并没有多惊。 毕竟他原先都以为儿与弟皆死在巨野泽了,这会二人一切都好,这已经是最大的惊了。 至于儿做了贼,这有啥的,没看当爹的也落草了吗? 小爹与他大哥互诉衷肠后,就让张狗子带他去找祭孙,当知道儿要入那太平道,张狗子叹了口气,没说啥,只带着三弟去了。 当祭孙知道张家那二子还没死,还拉了一只队伍,而且还要入太平道,祭孙氏喜出望外,他当天都未食,就要带着几个骑马伴当一起去济阴。 小爹不会骑马,再加上折腾老久没休息,到底有点遭不住,所以就让王章带祭孙等人一起。 从济南到济阴成阳四百里,祭孙带着王章等人,纵马狂奔,只赶了一天就到了。 等在这坡路上遇到黑夫的巡队时,已是人困马乏。 王章见是黑夫,没来得及奇怪他怎么到这巡视,就火燎地说道: “黑夫,你那有水吗,赶紧拿来些,这一路跑的,真渴坏了。” 黑夫没动,只把刀对准他,厉声: “王章,小爹去哪了?他们又是谁?” 见黑夫还是戒备,王章有点挂不住了,但他还没动,那大胡子就哈哈一笑,跨下马,稍微踉了一下,复又上前,拜拳道: “好汉,我是太平道济南道使,祭孙,是你家魁喊来议事的,你说的小爹是丙男吧,他留在济南了。 这样,我们在这歇歇,你让一个弟兄去喊你们魁来。你看怎么样” 听到祭孙这么说,王章急了,他是知道此人对渠魁来说有多重要。 他和小爹一路艰辛好不容易将他请来了,现在竟要被黑夫这厮堵在这,这怎么行。 王章刚要和黑夫对骂,祭孙就已经拦住,他摇了摇头,吩咐大伙把坐骑都放放,然后和黑夫等人又要了些水。 黑夫虽然梗,但现在也知道这伙人应该不歹,所以也没再为难。 他让丙什的弟兄把各自的水囊取下都丢给了祭孙等人。 王章见事已至此,只能恨恨的看着黑夫,哼走了。 黑夫觉得这人莫名其妙,咋!这是你爹? 他也不惯着这人,也扭头死死得看着王章,要不是旁边的郭亮拉着,他指不定就要和王章干起来。 就在这时,密林中一阵摇动,王章和黑夫立马拔刀,冲着林中喊: “谁在里面?” 见没人回,黑夫又喊了一句: “再不回话,我们就进去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们手辣。” 说完,黑夫一使眼色,郭亮就带着自己那伍猫进去了。 “别,我这就出来,千万别放箭。”说着,一麻单衣的黝黑汉子从草丛中钻出,他腰上带着长刀,背后还有一张短弓,手里还有一把药草。 他一出来,躲在一边的郭亮,就将这人执了,此人也不反抗,就被带到了黑夫这。 黑夫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刀就架在这人脖子上: “说,你是谁?鬼鬼祟祟躲在哪里做什么?” 那人嗫嚅,支吾说自己只是附近山民,刚要回聚落,就在这里遇到好汉们聚在树林,他怕多事,只好躲起来了。 黑夫哪会信这个,他打眼一看这人脚上的鞋,就知道此人说慌。 山民会穿这种步履?他黑夫队伍里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踩得草鞋,哪个山民会这么豪横? 见这人仍不老实,他立马就抓住他的发髻,一路将之拖到祭孙那,接着就对祭孙说: “祭道使,你是咱渠魁的贵客,你来给俺黑夫说说,这种鬼祟该怎么办。” 这倒不是黑夫故意要去难为祭孙,而是他真的不知道该咋办,他比较习惯别人给他下命令。 但王章不知道这些啊,他觉得着黑夫是故意要给祭孙难堪,他实在耐不住了,一把就将黑夫推开: “够了,黑夫,我说够了。今个不是你犯浑的时候。” 黑夫被这一搡推恼了,他把刀丢在地上,扒了衣甲,身子一蹲,就怒: “王章,来,你再推乃公试试,乃公摔不死你。” 王章不忍了,上去就和黑夫扭打起来。 就这样,在这位太平道的眼皮下,这二人就搁那演武。 祭孙笑呵呵得看着,他倒没觉得有问题,反而认为张冲手下这帮人都尚勇任侠,是好汉子。 王章和黑夫互相摔打,不分上下。 一旁的丙什弟兄这会都散了架子。他们将二人团团围住,有在那鼓气高喝的,有暗中对王章使坏的。 只有郭亮和黄勇,在那急得团团转,生怕这两人谁伤着。 这时,一阵马蹄声来,黑夫和王章突然身子一抖,立马就分开,装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而原先散架的丙什,也迅速整队,目不斜视。 只因他们都知道,渠魁,张冲来了。 果然,张冲戴赤幘,挥马鞭,纵马而来,他远远就喊: “祭大胡子,哈哈。” 然后不等马停,就甩蹬下马,冲到祭孙面前,一把抱起来他,哈哈大笑。 祭孙懵了,眼前这昂扬大汉是谁? 他是张冲?张家小二几个月前不还是个瘦竿吗?咋壮硕成这样? 祭孙自当自己眼花,抓住张冲就上下端倪: “好家伙,果然是少儿郎,一晃数月,健硕得某家都忍不出来了。” 在祭孙这个老熟人面前,张冲反倒有点羞涩,好像在长辈面前,一下子就放松下来了。 他挽着祭孙臂,笑道: “大胡子,你咋走到这就停了呢?来来,赶紧与我一起回壁,有好多事和你说呢?我再给你弄一手牛血汤,这东西保准你没吃过。” 听到这话,一边埋头的黑夫脸更黑了,想要说个几句解释一下,又不知道说什么。 反倒是大胡子笑道: “还不是要赶你这,你小爹传了你的信,某家就日夜兼程。到这了,我这畜生反倒不肯走了,幸好遇到你这些弟兄,匀了些水给我,才精神不少。” 张冲听到这话,好像这时才看到黑夫等人一样,他笑着说: “黑夫,没想到你倒是帮了把大胡子哈。” 大胡子哪听不出张冲话的意思,只能讪讪一笑。他上前对祭孙抱拳,歉道: “对不住,祭道使,是我黑夫做岔了。” 大胡子哈哈一笑,反对张冲说: “你这部下有些意思,有点像我以前在北军时的袍泽,面黑令肃,只要得了令,就是前方山火,也要蹈过去,是个能带兵的。” 这下子反倒把黑夫说不好意思,想感谢,又觉得尴尬,只好低着头不敢看祭孙。 张冲心里也觉得黑夫干得不错,哪个当将的不喜欢这种听令而行的部下。 他看到黑夫脚下这人,奇道: “此人是谁?” 黑夫刚要讲,那人就重重叩首: “石将军,救救我家郎君吧。” 额?救谁? 第五十章:谢弼 此人拉拉杂杂说了半天,张冲好不容易才听懂。 原来此人是那日豪强兵中的一员,份属谢氏。当天那场厮杀,谢氏本阵是驻扎在二道岭的。 而且那日调度军阵的司马就是此人的郎君,叫谢弼,此时就重伤躺在不远处的一个山坳里。 张冲纳闷,当日谢、孙二家兵根本就没有参战啊,咋司马就重伤了。 后来听此人继续说,张冲才知道那日他胜得还有几分侥幸。 当日,张冲击溃仲、贾二氏兵时,谢氏本阵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争吵双方一个是调度司马谢弼,一个就是谢氏的族长。 当天谢弼将四家族兵列在三道岭时,就做了以仲、贾二家作为尖兵,他们谢氏为腰,孙氏为尾的打算。 这样分兵,仲贾二家自然吃亏的,尤其是贾氏当时就不同意,凭什么我们要挡在前面,让你谢、孙二家列后头。 但被当时仲氏的族长压下来了,他一直以来就很欣赏谢弼这个年轻人,觉得他是个统兵之才,他明白谢弼此举的原因,所以就同意了。 但事情的发展超出所有人预料,谁也没料到这个石将军会如此勇锐,眨眼间就破了仲、贾二家强兵。 眼见头道岭前阵要崩,谢弼当时就挥军配要率谢氏本阵参加战斗,但还未下令,就被自家族长卸了军配。 谢弼当然不服,立马就纠兵再战,昂扬道: “仲氏信我谢弼,我谢弼如何敢负,想要撤,除非我死。” 然后他就被谢氏家主拔剑砍翻在地,其人道: “一家奴耳,杀了就杀了。一贱婢子,真把自己当谢氏人了。”然后,再不理倒在血泊中的谢弼,拔兵就走。 三道岭的孙氏兵本就羸弱,见谢氏走了,遂也不敢再战。 但那谢弼到底有些气运,那一剑只将他砍成重伤,没能真要了他的命。 他被自己家奴背着,一路到了附近的山坳躲着,这些日都是他这家奴照顾,但到底缺医少药,伤势越加重了。 眼见不行,这家奴就只能翻山找些药,谁知就被黑夫堵在了林里。 等后来听到眼前这人就是石将军,这家奴灵光一现,才有上面那幕。 张冲听了倒对眼前这家奴产生了兴趣,忠心护主,也是好汉,他问道: “你叫啥名?” 这家奴一直在说着自己主人的事,冷不丁听到张冲问自己,愣了会,才道: “我叫谢坤,随主人姓,名也是主人起的。” 张冲这段时间得人功夫愈发厉害了。他扶起谢坤,温言道: “你是个好汉子,愿意跟我吗?” 那人又愣了,这怎么回事?但他明白张冲的话,他低下头说: “还请将军救救我家主人。” 张冲明白了,哈哈一笑,遂让这人前面带路,好让他们将那谢弼抬回坞壁治伤。 就在张冲自若待人时,祭孙的眼神越发古怪。 说实话,他有些不认识这石崽子了,没想到这段时间他还带兵破了一波成阳的豪强兵。 他在想着这段时间,张冲到底遇到了些什么。他是如何从一个稚嫩,稍有小智的农家子,转眼一变就成了斩将夺旗,追亡逐北的骁将。 而且他还能得人,收豪杰心。 就拿之前一幕吧,王章、黑夫这些悍将,是多骄横,谁也不服谁,但只是听到马蹄声,猜到可能是张冲,就各个噤若寒颤。 还有那个悍卒也是,眨眼成列,目不斜视,可见此子之威有多重。 这小子,越发看不透了。 不过祭孙更坚定了要引张冲入太平道的决心。 有此子相助,太平道大事可期。 之后,由谢坤引着,张冲一行人绕着几个匝,才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见到了谢弼。 此时谢弼面色雕枯,唇无血色,就这么躺在一摞草堆上。 张冲上前,细细看了谢弼的伤势,最严重的伤是胸口的一处剑伤。 因为照料不够,加之山林蚊虫叮咬,这会已经流脓发臭。 如果张冲没来,这谢弼定是要死的,但现在张冲来了,就不一样了。 张冲前世就是做外科的,这伤势倒是能救,但缺少抗生素的情况下,这谢弼能不能活,还是要看他造化的。 这会,早上停了一段时间的夏雨,又开始淅淅沥沥的落了。 一旁看着张冲检查伤口的大胡子,看了一会天象,建议道: “石崽子,这里不是疗伤的地方,这夏雨素来大,别看现在还小,一会怕不是要倾盆。我们赶紧回去,这人不能再淋雨了。” 大胡子是北军出来的,这种刀剑伤他也懂,知道此人这伤口,再是淋雨,可能再救不回了。 张冲点头,遂让众人抬着谢弼就往壁内赶。 ------------------------------ 这会,薛氏壁,俘口营。 奚慎端起满满的粟饭,就在那大嚼,其他些个恶少年也和他一样,也捧着碗在那刨饭。 他们呆在这俘口营这么久,除了吃也干不了其他的,奚慎都觉得自己脾肉渐生。 前几日,浮口营又被送来一拨人。 他们一打听,才知道这些人是成阳县的豪强之家,刚被石将军打败。 开始这些俘兵还缄口不提如何败的,等熟了,才开始互相闲聊。 有称自己勇猛无畏,是友军坐观成败。有指责对面鱼腩,一触即溃。 总之,从这些人的闲聊中,奚慎这些恶少年多多少少将当日战场的情况拼凑起来,也为张冲之善战无前而惊叹。 在浮口营的日子里,奚慎了解了很多石将军的事。 从开始的恐惧、不屑,到后面的犹疑,好奇,再到现在的憧憬,他越来越觉得这石将军没准真能成番事。 他也多半猜到石将军会招降自己,不然为何日日给他们粟米吃。 但到底什么时候来呢? 别再拖了,我已经服了。 恰在这时,度满度先生来了,他一进俘口营,就和这个谈谈话,那个聊聊天,全然不当这些人是俘虏。 一直走到奚慎这里时,度满笑着说: “慎,何如?” 奚慎见只有度满一个人来,心下有些失望,但还是腆着笑: “此处乐,不思家。” 度满被奚慎逗笑了,这地方能有多乐,他知道这是奚慎在释放善意,那正好,他此来也是这么做的。 度满笑完,作色道: “慎,我还记得那日我们的对话。我其实感念你不杀之恩,那日如果不是遇到你,而是被其他贼寇劫质,我们那二十一人多半就是死了。 所以,我今日来也像那日对你说的,想领你走一条正路。 你虽是侯门之后,但祖上余荫不过两代,三百年来,早泯然于众人。 我知道你也有一番建功立业之心,不然也不会总提自己那三百多年前的祖宗。” 这话说得奚慎一阵耳热,度先生,你也不用这么直吧,但奚慎没反驳,低头继续听着。 “但现在呢?你作下大案,只能流浪湖海,基本是绝了给汉家卖命的机会了。 但现在不同,你看看这天下,多少黎庶嗷嗷待死,或死于饥寒,或死于凌暴。 我看这天下已经沸沸,只待英雄出,重定天下。你既慕先辈军功封侯,焉知自己不行?” 最后,度满语重心长的讲了最后一句: “慎,我再送你最后一句。你热肠侠骨,负志气,万不可蹉跎,悔死于榻上啊。” 一听到这句话,奚慎已经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他推金山,倒玉柱,对度满拜道: “祈全蝼蚁之命,慎愿衔环结草,以报君恩。” 度满身子一侧,然后抓住奚慎的手,笑道: “别急,等我将你的事和渠魁说了,这事才算定。” 之后二人又聊了会,度满才心满意足得离开了。 度满那边一走,散开去的恶少年们就聚拢过来,其中一个望着度满远去,对奚慎说: “魁,这度先生和你说了啥,你咋拜他哩。” 奚慎目光幽玄,叹了一口气,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姓度的心思倒是多。” 那些个恶少年听不懂,还要再问,奚慎已经不再多说了。 那边,度满出了俘口营,碰到了王章,他就知道应该是大胡子他们来了,所以径去了张冲那个里舍。 他一进来,就看到张冲拿着个针线在给一年轻人缝合,旁边还放着一碗,里面都是脓血。 室里已经围满人,再加上腐味,度满就没进去。但他立在户外,听着里面惊叹声不断,那是百爪挠心。 终究是抵不住好奇心,度满挂了一个面巾也进去了。 一到,就看到这榻上躺着一清秀男子,此时眉头紧皱,汗涔涔的,一边一人不断给他擦拭。 张冲这会正拿针线给他缝合,逢几下就给针又过个火,离得远远的,度满都闻到了肉焦味,而那年轻人竟然还能咬牙坚持。 度满还看到了大胡子,他一边捋着大胡子,一边围在张冲边上,目不转睛。 看到度满来了,大胡子展颜一笑,又回头盯着张冲手里的针了。 祭孙今天是真见识了,他是老革,知道这军中不知多少勇士因为刀剑创口过大,迟迟不能自愈,崩创而死的。 而石崽子这种直接用针线缝合的思路,直接启发他了,对啊,既然不能自愈,那就强行缝补嘛。 他其实有好多地方纳闷的,比如为何清创时要逼出脓血,为何那针要过火。但他知道张冲必有理由,而且现在正是疗伤的关键,祭孙也只能耐下了。 只是他在心中更坚定: “此子,我太平道要定了。” 第五十一章:三害 张冲为在场人展示了一场不值一提的外科小手术,但结果震撼了所有人。 在这个巫医不分的时代,张冲的治病救人不仅仅是治病救人,它还带着一层神秘。 在场有大桑里的老弟兄们的,都想到了之前张冲救陈焕的场景,再和现在一相对照,众皆以为神。 度满也心神摇曳,但到底饱读经典,知天道远,人道迩,鬼神之事难以莫测,所以还是强按捺住心神。 等张冲结束后,他和张冲说了奚慎的事。 张冲喜不自禁,得一豪杰相投,这事业越发兴旺了。 他让度满先收拾一舍让奚慎等人先住进去,他后面再与奚慎相见,这会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与祭孙谈入伙太平道的事,是张冲现在最重要的,也是最关乎他们这支队伍未来的大事。 祭孙的随扈们都没怎么吃饭,张冲就让人先为他们准备些粟水,然后就和祭孙进了一个静室。 他们就在这密谈。 度满望着张冲和祭孙进去,眼神幽玄,什么也没说。 祭孙一进静室就激动得问张冲: “石崽子,你这医术哪学的,我一看就觉得实用,我能学吗?” 张冲对这个没多说啥,直接说要是能入太平道,他后面直接可以为太平道训练一批治刀剑创的医师。 他没有在纠缠这些末节,直接就问祭孙: “大胡子,你实话与我说,我这种直接带着队伍投太平道的,你们一般可有什么说法。” 祭孙知道现在是讲正题的时候了,他没有直接回答张冲,而是开始给张冲讲起目前太平道在天下的形势了。 “二子,你先别急。我与你先说一下咱们太平道的情况。 我们太平道从大贤良师创下以来已经十多年了,可以说天下十三州,我们太平道就占了九州。 其中主要的是冀州太平道本部、青兖徐太平道、豫州太平道、幽并太平道、荆扬益太平道这些。 我是属于青州太平道的,其渠首叫唐周,也是大贤良师的弟子。所以,如果你按籍入道,那就是随我入青州太平道。 但你现在又在兖州活动,那你也可以入兖州太平道,其渠首是东郡卜己。 但二子,你可要想好了。 这两个地方不是随便入的,我虽然不同意,但唐周和这卜己还是颇有抵牾。 原因其实也是咱们太平道一开始就种下来的。 当时大贤良师为了尽快壮大咱们太平道,就使诸弟子各回本贯传教。 最后虽使得我们太平道成了天下最大的道教势力,但也造成地方势大的后果。 而且大贤良师也没有分配教区,只谁占了就由谁传。 起先还好,等诸多弟子将核心家乡吸收完后,准备向外传教的时候,就开始冲突不断。 所以二子,你可要想好,是入青州太平道还是入兖州太平道啊。” 说完,祭孙不再说下面话了,只眼定定得看着张冲,等他答复。 张冲这会也在思考着,刚刚祭孙说的两个人,他都知道。 先说这个唐周,他开始听的时候,就一惊,只因为四年后率先向朝廷告密的叛徒就是此人。没想到,他这会就已经是济南郡的一方渠首了。 然后是卜己,此君张冲也知道,日后被皇甫嵩俘斩,其部没多大动静就被东汉南北军给消灭了。 张冲心有点伤到了,感觉这两边都不能入啊。一个是做叛徒,一个是被俘斩,都是死剩种。 但张冲转念又一想,这太平道在历史上本就是失败的,所以如果只以历史结果来判断,他入哪个都差不多,都活路不大。 但现在没办法,自己已经处在朝廷的对立面,只有加入太平道这个天下最大反汉势力,才有一线生机。 既然必然要加入,入青州道和入兖州道,哪个对自己更有利呢? 这其实不用多说,首先自己一个青州人,手下核心也是青州人。 在这个乡党势力为组织基础的时候,青州更能利于发展。 而且从后世的历史看,青州太平道的势力也要比兖州更大。 日后青州能爆出百万规模的黄巾军,而且前后两次,一次比一次规模大。 这已经反映出青州黄巾在当地更有基础,也更具有斗争性,这是张冲无论如何也要争取的基本盘。 而且唐周日后做了叛徒这件事,现在看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想定,张冲毫无犹豫的和祭孙说: “大胡子看你说的,你引我入太平道,我自然就是青州太平道的,再加上我就是青州人,和他们兖州人瞎混什么。” 听到张冲此话,祭孙复又展颜,他摸了摸胡髯,笑道: “对嘛,二子,不是和你乱说,咱青州太平道的实力,也就是逊于冀州本部。你加入咱们青州道,才是对的。” 说到这,祭孙又想到一事,皱了眉头说了: “不过,二子,有一件事还是要提点你一下的。不然你到时候吃亏了,还以为俺害了你。 咱太平道教众五湖四海,虽都奉中黄太乙,但人毕竟是人,就有恩怨情仇。火山文学 咱教里自然也有纷端。 除了我上面与你说的各地教区的纷端外,咱教内也分两派,一派是豪强子弟,一派是你们这种无豪族根脚的细民。 就以咱济南来说,那唐周就是出自乡豪,当时大贤良师来青州治疫,就救了他全家,他们家因此拖家入教。 而我虽不是细民,也谈不上乡豪人家,所以也和那唐周相安。但日后你入济南太平道,归他下面,那可要做好准备。” 张冲会怕这个?逼急了,晚上就弄死他。不过,张冲面不作死,趁机顺杆道: “大胡子,既然这样,那我能分别营嘛?我看那泰山就挺好的,还离家近。” 张冲这话一说完,祭孙就神色古怪得看着他,摆弄手就劝: “二子,能立别营当然是能的,毕竟你是带着一帮人马入得道,再不济也是有个营头的,而且这泰山虽然在汉家那里算兖州,但在咱们太平道,的的确确是济南下辖。 但我还是不建议你入泰山,只因此地太危。 咱们太平道可以说是遍及青州,但就是泰山这地方咱们还没人入。 你道为何?只因此地有三害。 这第一害是山民,此地民风骁悍,素不服治,只以力称雄。再加上,多是当年泰山乱民之后,相当排外。 然后第二害就是泰山贼,为首的就是臧戒父子,纠结一班党羽,就在这泰山、琅琊横行无忌。 臧戒原来是泰山华县县狱掾,本就为一方土豪,与绿林交接。 后来泰山太守要杀一豪寇,这人是臧戒朋友,所以藏戒死活不愿意,甚至还偷偷放走了这人。 事发后,这人就被太守下狱,后来被他儿子救了,就一同去投奔他朋友,这些年已经成了泰山琅琊有名的大寇。 最后这一害就是泰山当地豪强。这泰山的豪强与别处豪强不同,这里哪家没有个几千宾客部曲,如羊、鲍、胡毋等家,各个称雄。 你现在才多少人马,进了山,怕不是立马就被人吞了。所以你还是要多想想。” 张冲这才知道泰山情况这么复杂,不过他也有自己考虑。 山民乱党本就是他要争取的,那自然是越凶越好,至于臧氏父子和那些个什么豪强人家,那又如何? 他张冲本就是争天下的,要是被这些个人吓到,那还争个屁天下。 不过,张冲也不急,他顺着大胡子的话,就道: “大胡子,这不现在没其他地了嘛,这泰山我就见得好,再加上那些个土鸡瓦狗,真能挡住我太平道? 大胡子,你教得嘛,让这些个土豪乡兵,坐井观天,以为天下英豪不过如此,那就让他们瞧瞧,什么叫杀之如宰鸡屠狗。” 这话是以前大胡子和张冲说的,现在张冲再复述,直挠到祭孙痒处,大胡子哈哈一笑说: “中,就按你说的来。这泰山咱们入定了。” 然后大胡子就问现在张冲队伍现在有多少实力,这个张冲也没打算隐瞒,直接告诉他敢战之士数百。 大胡子一惊,不确定道: “都是像今天我碰到的那队人一样。” 张冲点头。 大胡子哈哈大笑,拍了拍张冲,直说他做得厉害。 在他心中,这张冲是越发重要了。 之后,二人就开始商量具体的行动路线,这数百车马穿县过郡,没个由头肯定是过不去的。 水路他们是走不了,因为他们这么多人的符节根本弄不了,而水路又是官府严查最厉害的交通,所以只能走陆路。 张冲建议,我们可以贩点货物,扮做行商。 但张冲到底没有实际走过商,在汉代凡是过津关,都是要看眼符节的。 而走寻常小道,以张冲的辎重规模,势必不成行,所以这事又绕回来了。 就是想要带着队伍回济南,就只能去弄这数百份的符节。 张冲在那绞尽脑汁,祭孙反倒有了想法。 他知道,如过还有谁能一下子弄到数百份符节,那只有一人,东郡卜己。 看来还是绕不过他。 第五十二章:三危 光和四年,三月,料峭春寒。 青州济南国,东平陵,牛马市。 晨鼓将尽,城郊马市,人群已是肩摩袂接,呼气如云,喧闹如沸。 远处,一顶华盖缓缓而来。 时任济南国少府的韩先骑在马上,在扈从的簇拥中行往济南王府,沿途路人纷纷避让。 和一般的士人不同,韩先出行不爱坐牛车。他本贯在辽东,来青州做官还没几年,家乡的习惯还未消磨。 他不理解,为什么内地士大夫出门都喜欢那种慢悠悠的牛车,平白折煞英雄气。 披着一件皮袍,套着一层罩衣,韩先骑在马上,波浪般起伏的身形无不透露边地武士矫悍的气质。 舆队继续走着,韩先也在琢磨一件事。 昨天,他收到一条来自京都洛阳的邸报。是济南王国派驻在洛阳的国邸发来的。 上面说:“上置騄骥廄丞,领受郡国调马,即市马三百,如京。” 一般来讲,这事是不急的,因为他的主公济南王刘康此时就在京都,等主公回来,再办不迟。 但事情在刘康这里,起了变化。 为了参加正月的正旦朝,刘康带着自己的王傅和儿子刘赟在腊月天,踩着小雪就往京都出发了。 但在正旦朝后,他去参加宗正刘宽举办的宴会,酒喝多了,说了国家和中常侍们几句怪话。 反正中正刘宽也没制止,就看着肥胼的刘康,酒越喝越多,话越说越怪。 酒醒了的刘康,在儿子提醒下,才知道酒会上发生的一切。 他越想越怕,立马让国邸吏士快马赶回济南国,让少府韩先务必用心办这件事。 他不能不怕!因为国家的发妻宋皇后一家被冤杀,距今不过三年。 当时那场大动荡,他这个国家的侄儿可太清楚了。 他和现在的国家刘宏是一个世系的,都是肃宗皇帝第六子刘开散叶下来的。 说来也是气运所钟。他们这个世系出了两位国家。一位就是先帝孝桓皇帝,一位就是现在的国家刘宏。 当年老祖宗刘开多子多福,生了不下十几个儿子。但其中值得说的,一共有三个支脉。 其中嫡脉,是河间王系,其余两家分别为平原王系和解渎亭侯系。先帝是平原王系的,是王次子,后被跋扈大将军梁冀迎立。 而他自己就是嫡脉河间王一系所出,传到他是第三代。 但他不是家中嫡长子,他的哥哥继承了河间王位。但即便是次子,他和后来即位国家的刘宏比起来,都要幸福多了。 刘宏是解渎亭侯系的,到他那才传了两代,就已经很没落了,据说那会都要自己下网捕鱼,才有鱼吃。 要不是当时的大将军窦武为揽权,拣选宗家弟子年幼者,他这个叔叔哪有今日之富贵。 刘康虽生在王侯之家,但也不是完全不懂庶务。 他懂这种生在下僚,突处高位之人的性格。他的府上就有这种人,许是穷怕了,这类人一旦有权就特别贪,也特别狠,为了保住权力,就像狗一样凶狠。 他的叔叔刘宏也一样,只不过他是狼而不是狗,狗虽凶但总有主人,而狼却吃一切人。 被刘宏吃掉的就有他叔叔渤海王刘悝,因为刘悝威胁到了他的皇位。 刘宏虽入祧皇统,但实际上,刘悝和孝桓帝的血缘更近,他们是亲兄弟,只因不以叔伯继统为由,被当时的大将军窦武和大长秋曹腾所拒,皇位才花落在刘宏头上。 之后渤海王一府,从妻妾到府吏,全被处死。甚至,牵连到了当时的皇后宋氏,只因渤海王后也叫宋氏,是宋皇后的姑姑。 咱们这个国家,真的就这么狠,连和自己一起吃糠的发妻都能这么狠。 想到这,刘康一哆嗦,又再次遣了一个吏士,快马赶回济南国。 ----------------------------- 此时的韩先,自然想不到上层这些弯弯绕绕。 他也不太关心,国家的这项政策是否大扰民间。甚至,主公刘康要紧的急办,他也没任何意见,反正有僚属去和济南相去勾当。 他琢磨的是,这件事是否有获利的空间。他是个武夫,其实不太懂,他只是本能的觉得,这事,嘿嘿,不小。 他要和本地的豪强高家,一起合计合计。 毕竟,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风雪严相逼的老家了。而要在这里起广厦,畜美婢,就离不开钱。 还在想,突然,眼前一黑,续前行丈余,坠马落地。 扈从大惊,传呼左右,上前扶起韩先。 只见这位少府已面如枯雕,一把铁刀正捅颈内,已然不活。 却是一黑衣人,之前一直隐匿马队中逆向而来,在与韩先错身之际,忽穿过马腹跃升而起,抽刀瞬息就刺入韩先颈中。 俄后,跃如大鹏,消失在人群中。 扈从们立时就炸开了。 慌乱片刻,在一吏士的指挥下,全队分作四队。 一人飞马奔向济南王府,四人奔向城中四门,落闸捕贼,又留下三人看护少府尸体,其余吏士朝着黑衣人方向,奋马直追。 那杀人者为何?济南历城张冲也。 自那日张冲与祭孙密谈后已经过去一年。 这一年里,张冲他们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整个天下的变化也很大。 只说张冲,那日祭孙说有办法弄到符节,然后就带着随扈去了东郡。 也不知道和东郡的卜已做了什么交易,总之再回来时,祭孙已经带来了一车符节。 之后的过程就很顺利了,张冲带着所部,扮做行商,雇了货船,一路顺风顺水的去了济南。 在祝阿,他还带着陈焕做了件快意事。 当日肆意屠杀陈焕袍泽的亭长陈昱,在休沐回家的路上被陈焕射死,然后二人悄然回船,谁也不知道。 但随后一年就不顺当了。 虽然张冲被祭孙引入了太平道,但唐周十分看不惯他,说分营的事也不提,教区奉养的事也没影。 张冲甚至只以为自己只是在太平道挂了个名头。 张冲当然知道唐周打压他的原因了,就是因为他细民出身,唐周就习惯性打压。 他怀疑,要不是自己说要去泰山立营,而不是在济南扎营,这唐周都可能不许他入太平道。 但张冲又能如何,现在是他需要太平道,不是太平道需要他,仰人鼻息又如何恣意得起来。 后来还是在祭孙帮助,他们在泰山群峰中找了座山头扎砦。 为了生存,就在这山里种一些粟,但山地太薄,根本打不了多少粮,还影响张冲队伍的日常训练。 即便入了山,张冲还是严格要求所部,三日一分练,五日一合练,那粮肯定就不够了呀。 所以,没奈何,张冲只能带队伍又在附近破了几座小坞壁,打了些粮。之后继续沿用他们在薛氏壁的经验,按个人身份区别对待。 在给穷汉分了地,又吸收了一批本地精勇,张冲获得了这几个聚落的支持,也才好不容易在这泰山边上站住了脚。 后面,张狗子他们带着老弟兄们的父老子弟也迁进了山砦里,现在张冲的队伍已经发展到了一千多人,都是附近的乡党子弟,但实际正兵只有四百。 但人多了,粮食又成了问题,到现在张冲他们还缺着粮。 这缺粮还只是一危,更大的危险是,山民。 真到了泰山后,张冲才知道此果不是善地。 他们第一次遇到本地山民时,人家根本不理,直接就射来一顿箭。 那箭射的是有狠又准,张冲队伍的第一次伤亡就是这里。 后来,靠着张冲带头,众勇士奋击,终击破了这片山落,但张武死在了那一役,这是张冲第一个阵亡的军吏。 他也和孙逊的骨殖一起放在了峰上。 而且这一役后,张冲与山里的一些山民结成了死仇,他们都和那些死的山民都沾亲带旧,所以时不时就骚绕张冲。 可以说,张冲在山里的形式岌岌可危。 山民彪悍难驯只为第二危,张冲还有第三危。 因为扫了几个豪强壁落,本地大豪族已经注意到山里出现了不一样的事情,已经纷纷让部曲进山,探听情况。 此时的张冲还未能将局面打开,就已经陷入到了最危险之地。 也就是这个时候,祭孙来了砦栅,给张冲带来了一个机会。 济南渠首唐周让张冲刺杀一人,只要杀了他,张冲立马就可以分营,并获得在泰山地区的行教权。 张冲能有何选择,只能接下任务,进了东平陵。 张冲不知道为何唐周一定要杀这个叫韩先的少府,他也不关心,也许这个韩先是个好人,但他张冲也没得选择。 这一年来,张冲再次感受到在这个大时代,他和他的队伍是那么的脆弱,谁也没办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在反复侦查了韩先的行动路线,张冲终于决定在这一日奋戈一击。 最终,他成功了,韩先死在了他的刀下,他也顺利逃出城外,好像轻而易举。 但在树后掩埋完血衣后,张冲发誓,他再也不会被人主宰命运,他要成为棋手而不是棋子。 这一切,都有机会,只要张冲搞定下面要见的这个人。 他是张冲现在破局的关键。 第五十三章:道人 就在当张冲博浪一击,远遁而去时,济南相寺也有两人在关注着此事。 他们其中一人就是现在的济南国国相,封常。还有一人黄袍法冠,做道人样。 封常是现在中常侍封谞收的假子,地地道道的宦官集团一员,和所有的宦官假子们一样,他这人也贪。 但封常和他那些个前辈们比起来,又小巫见大巫。 他只是贪,但不虐不淫。 单说虐的,之前被阳球掼杀的王沛杀人万余。还有那淫的,有徐璜兄子徐宣,求女不得,掠之而归,戏射杀之,埋著寺内。 这会封常焦躁的来回走动,看边上这人老神在在,不禁抱怨道: “我师,你说的那个勇士真的能杀得了那韩国先?那韩先是边地武人,颇有小戆,别到时候那人失手被擒,供出我们吧。” 一想到这个,封常又焦躁得来回走动,他边走边搓手,嗫嚅: “要不再派几个,把你那勇士一并宰了?” 边上这道人,满心不屑,只觉这种膏粱子弟,真难济得用处。 但做大事又不得不用到此人,遂温言安慰: “君莫焦躁,一切都是中黄太乙之安排,我们就这里等着好了,来,和老道再一起手谈一局。” 说完,此人就是在棋局上落下一子。 封常无奈,只能落座,陪着下棋,但下了几手,就丢下不下了,他又站起来,自语道: “不行,我得使人瞧瞧去。” 恰在这是,一郡卒焦急得跑入堂内奏报,称济南王少府韩先巡行,遇刺身亡,刺客也未擒住。 封常一听,高兴得跳脚,只看那郡卒满脸困惑,他才换做怒容,指派道: “赶紧使诸曹追缉刺客,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那郡卒领命然喏,就面退着下去了。 郡卒一走,封常高兴得抓住那道人手,喜欢极了: “我师,你可真神了,你那勇士果然得力,杀了人,还能遁走。我很满意。” 这道人微微一笑,礼赞: “这一切都是中黄太乙的安排。” 封常这人就是一阵一阵的,那边他刚高兴完,这边又上了愁容,他对道人说: “我师,前段时间家父书信于我,说一切都按照大贤良师的安排,但身体回春还是一如既往得没有变化。他在信中说,他坚定自己已经心诚,问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听到这话,那道人目光一下子深幽起来,他缓缓道: “等黄天换苍天,他要的一切都能实现。” 说完就岔过这个话题,反而点了封常一下,提点道: “君还是多注意一下那刘繇的奏报吧,他为巡部弹劾你,你多少也要重视些,别到时候在这济南国苦心经营,最后被他人取了去。” 一说这事,封常更气: “那刘繇小儿,仗着自己公族子弟,就敢小觑于我,后面得要他好看。至于他那个弹劾,朝中有我父在,一切皆安。” 见封常如此笃定,道人也不再劝,只稽首告退,随后封常就将他一路送出了府寺。 此时东平陵四闸皆落,路上到处是郡卒缉捕巡视,道人避开巡视,兜转几圈,就敲门进了一里舍。 此时舍里坐满了东平陵的各太平道骨干,他们一见到这道人进来,就跪拜,口呼: “见过人公” 没错,此人正是太平道的二号人物,人公张梁。 他与其兄张角,其弟张宝皆是冀州巨鹿豪富,富逾王公,本该侈服玉食快乐过一生。 但在二十年前其兄张角得了一卷神书,名《太平经》,这是圣王之书,若能施行其法,将消灾解祸,天下太平。 之后他们三兄弟就变卖家财,退掉了锦衣玉履,换上了麻衣草鞋,深入疫区,用这《太平经》教的东西,就救治灾民。 久之,天下景从,信徒遍及四方。 其实信徒们都不傻,他们真的知道喝符水可能不会救他们,但他们还是愿意追随张角三兄弟。 只因为在这个汉家无视他们的时代,只有太平道还在乎他们,愿意给他们生的希望。 而这一点,可能连张氏三兄弟都不知道。 张梁一进来,就看到了本地渠首唐周,说实话,他不喜欢这人,只知倾轧暴敛,不知深入乡野,救急孤苦,不是我道中人。 但太平道的发展壮大又离不开这些人,他知道兄长为何要收这唐周为弟子,只因为他能为冀州本部源源不断得输送钱帛,助太平道招兵买马,毕竟离大事之期已越来越近了。 但道理是这样,张梁的感情上还是希望太平道的人能纯粹一点,就像他们三兄弟当年一起行医四方时一样,救苦救难。 但自从兄长成了大贤良师,就开始变了。 他再也不是那个深入乡野的医者,而是深入简出,领天下百万太平道徒的无上道魁。 所以,太平道就有了越来越多的唐周们。 他这次来青州,并不是要来见那颟顸济南相,也不是见这唐周的,他来此只是因为他听说,太平道出了一个医勇兼备的后进,他的门徒祭孙对他是赞不绝口。 他好奇了,所以就来了。 张梁环顾四周跪拜的人,无人敢抬头看他一眼,他只觉的无趣,他径入内堂,坐在堂首的胡床上,温言道: “众道友,皆起身吧。其实我不在乎这些虚礼,你们要是能多下乡野,救几个人,我比这个还欢喜。” 众人口称喏,然后才各自起身。 还是唐周打头,他迫不及待得想知道人公与济南相谈得如何了,这可是涉及几亿钱的大事。 但唐周还没说,张梁就已经答了,他淡淡的说: “凶顽韩先授首,济南王得了警告,自不会与你们再争这本地祠的供奉钱。” 没错,韩先死的原因就在这。 济南国历来好鬼神,国内遍布神祠,只单说祭拜城阳景王的就是八百座,这历年来的愚民供奉钱,早已被太平道渗透,一直以来都与济南相分润。 但那少府韩先,一个北地边人,吃了狗胆,竟然怂恿济南王抓这块供奉钱,他不死谁死。 所以得到确信的唐周,喜不自禁。 唐周还要说些奉承话,就被张梁又打断,他称自己乏了,就挥退众人,只留下了他的门徒祭孙。 祭孙当然知道张梁留他要干什么,而唐周自然也清楚,但只能怨懑得随着众人出去了。 等众人皆退下,张梁立马就问祭孙: “你说的张冲现在在哪?” 祭孙敛衣答道: “我师,张冲这回估计就在城外,他做事前与我留句,事败他将自戕,事成他就会潜在城外鹿头岭,等我消息。” 张梁闭目想了会,接着好奇问: “这张冲真的会一手神鬼莫测的医术?” 祭孙不敢替张冲托大,只往小了说: “我师,这张冲可能不懂养气还神,但在外伤这块,的确颇为精到。 我一年前,曾经亲眼见他救人,那人在我看来已经是药石难救,但只他一施手,任是给救活了。 后来那人就入张冲麾下,现在还在泰山大砦里。哦,对了,这些年张冲在泰山无日不战,多用此术,活部下无数。” 张梁对祭孙是信任的,既然这个门徒说的如此,那事想来就有了九分真。 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又不解道: “这张冲既有一手这医术,为何还要让他亲历锋矢,不知折此一人,后面将要有多少道友弟兄丧命。” 祭孙有腹稿,被张梁一埋怨,立马不慌不忙解释: “回我师,这张冲的斗战之术却要比这医术还要厉害,徒自谓见过天下英豪,但能有张冲般武勇的,也不过寥寥。 我道大事将近,正须此辈有鹰犬之才的,任为爪牙。而且,他这医术习来也不难,这段时间,他已经为我青州道培养了数十名刀创医者。 所以,徒认为,这张冲还是为我太平道做方面之任,更佳。” 张梁听这话,不断点头,他终于下定决定,明日出城见一见这个张冲。 这边唐周等人刚出来,几个心腹就围了过来,他们同样关心与济南相交易的事,毕竟他们的锦衣玉食全系这事。 唐周自然将事讲明白了,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训斥这些门徒: “我知尔等辛苦,所以这供奉钱到底有多少,我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但凡事不可过,不要让我知道你们过了,到时候丢命的。” 众门徒自然点头称喏,但至于有没有听进去,就不得而知了,毕竟不发财,入什么太平道啊。 众门徒中有个大伙的熟人,正是一年多前被东郡太平道梁仲宁擒俘的光里人单鸣,这会他伏低做小,隐在门徒中,毫无起眼。 自那日单鸣被俘后,他就在唐周这里失了宠。因为他,唐周甚至被冀州本部训斥,要不是看在这个门徒自己将衅事抗下,唐周根本不会管他死活。 后来,唐周去信卜己,就将单鸣捞了出来,但单鸣的教区已经被梁仲宁所夺,只能随唐周来济南,但也不复其师喜爱,成了个边缘人。 这会,众门徒见道使祭孙还没出来,遂好奇问道: “道使怎么还没出来?不会被人公训斥了吧。” 这话堵了唐周心口,他剜了一眼那不识趣的门徒,恨恨说了句: “定要让这兵子好看。” 第五十四章:粟种 翌日,旦。 济南,东平陵。 城门缓缓打开,周边里户早早就在城门外排着,一个个核验符节后,就鱼贯入城,这些人扛包背篓,要去城西市场发卖。 这时候,一辆牛车并七八个随扈缓缓从城门内驶出,因为昨日少府遇刺的事,城门吏对出城的都盘查得非常细。 但只看到这车的样式,众门吏没人上前,尽皆放行,只因此车挂着青州太平道的杏黄旗。 但这车未行百步,突然一班人马从城门楼冲了下来,一边追一边喊门吏们拦车。 门吏们一看这班人,就暗暗叫苦。 他们认出这帮人是济南王护军。这些人一早上就猫在城门楼上,观察一切可疑的出城人车。 现在,这班人出来了,门吏们无奈只好将牛车拦下,牛车的随扈们立马拔刃,但被帷车内的人劝住。 济南王护军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一到此,就对着门吏骂道: “这车为何不检?” 那门吏也不惯着他,扣了扣耳朵,指了下车上的杏黄旗,蔑道: “你自己不会看?” 这护军一看,心里就咯噔一下,他在城楼上还真没注意到这车有这旗,但这会已经到这局面了,就是太平道又如何,这车他查定了。 他让众护军将车围着,然后伸手就要拉帷幕,但立马被边上一个大胡子给拦下了。 大胡子正是祭孙,他跳下马,用身体将这护军别开,也不理此人,只是环顾在场的护军们,然后他指着一人说道: “我认识你,你叫高坚,家住城东太乾里,家里有个妹妹,特别爱笑,你父母经常带她来祠堂祷告。” 然后祭孙还没完,一连点出五六个人,居然都把他们讲得清清楚楚,众皆悚然。 领头的知道不能让这大胡子再说了,于是一挥手,就要让人强行扯帷,但他挥了半天,却见不到一人。 扭头一看,这些个护军各个地头,脚下也像打了桩一样,没人挪步。 他刚要骂这些护军,就被祭孙一把掼在地上,刚要挣扎,一只大脚就踩着他的脸,往地里硬磨,直擦得满脸是血。 护军头先是怒骂,继而嗷嚎,最后只剩下讨饶了。 但就是这样,那些护军也没动,他们都有家人。 直到护军奄奄一息时,祭孙才放开了脚,然后指挥车队,继续南行了。 众护军见祭孙等人走远,才叹着气,将头送往城内医者救治了。 全程张梁在帷幕内,都闭目养神,这些庶务还不能扰其心神,反而是他下面要见的这个张冲,他倒要好好见识。 牛车行到城南鹿首岭,此地是东平陵城南的制高点,因形似鹿首而得名,张冲刺杀完后,就隐匿在这。 张冲昨日睡在山里,蚊虫叮咬,心事重重,所以此刻精神萎靡。 但他知道下面要见的这人,是能改变他命运人,所以强打精神,找了一处溪水,沐浴了下。 他在山头早早就看到一牛车挂着一杏黄旗,知道是张梁来了。 从去年开始,祭孙就开始为他于道内扬名铺路,其中重中之重就是将他引荐给他的老师张梁。 张冲自然知道张梁此人,又是一个结局不妙的。后面太平道起兵,他就是在广宗被皇甫嵩斩杀的。 说来这个皇甫嵩真的是太平道的克星,张氏三兄弟,除了张角病死,其余二人都是被此人俘杀。至于其他渠帅被此人斩杀的又不计其数。 也不知道日后沙场捉对,他张冲能否击败此人,改变历史。 张冲发散想着这些,那牛车队伍已经停下。 张冲不再想,立马冲下山岭,一到就见祭大胡子对他笑,还给他一个眼色。 张冲领会,知道此不是矫情的时候,立马对车内拜道: “仆张冲,见过人公大良师。” 随后车内传出一阵大笑,一道骨中年人掀开帷幄,没待其他随扈反应过来,就跳下车,一把抓住张冲: “果是英雄,你愿意作为的弟子吗?” 啥,张冲愣了,他自诩已会得人,没想到这张梁这么求贤若渴? 这人刚一见面,就要收自己。 很好,张梁你有眼光,太平道路走宽了。 何止张冲愣啊,祭孙等人更愣了,他们当然知道张梁的门生在道中是何地位。 张冲这么一个才入太平道一年的人,要是成了张梁门徒,那真的是登龙门了。 张梁笑靥满面,定定得看着张冲。 张冲哪还做他想,伏地叩首,应了这位老师。 至于为何之前不跪济北国卫长,而在张梁面前跪了,那还能是啥? 那人能和张梁比?张梁是长者,跪一下是尊重敬爱。 于是师生相得,一片其乐融融,恰此时鹿渠岭的漫山的桃树也盛开了。 张梁根本不知道今日的心血来潮,是他这辈子最庆幸的决定。 而张冲也该幸运,他遇到的是一个心中仍旧有黎庶的长者,这岂不是真为中黄太乙的安排呢? 此正应了那句:“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然后,就在这漫山桃花下,张梁与张冲等人席地而坐,他们聊了很多,但基本都是张梁这个长者在讲。 张梁本是高粱子弟,从不愁富贵衣食,阴差阳错随其兄入了道,自此深大山,涉大水,二十年来走遍了大河两岸。 他见得太多黎庶乞活不得,只能转死沟壑的场景,也经历过太多人或因一点糟糠,就如野兽般撕咬。 谁在乎过这些人?这些人自己都不在乎自己。但张梁他在乎,他也希望今日收下的这位弟子,他也能在乎。 随着太平道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市井滑豪充入其中,他需要张冲这样的,来自广大乡野的人,涌入进太平道。 因为他们才知道这个大汉的真实,也更愿意去推翻这个无道的大汉,在这地上建一片黄天之世。 张冲也向张梁倾吐很多,实际上来到此世的一年多来,张冲有无数次的迷茫。 正因为,他来自历史下游,他知道太平道必定失败。 他初认为自己得天授,必有一番气运,所以大言不惭认为,这天下如地,任他张冲翻整。 但这一年在泰山披荆斩棘,他才知道和这个社会一比,他张冲简直渺小不见。 所以他恐惧,一种黑暗森林中只有他一捧篝火,而周遭尽是虎狼的恐惧。 但随着张梁的倾吐,这名长者将其志向表露给张冲时,张冲感动了,他觉得自己并不是这个时代的孤勇者,也不是这个时代唯一愿意领庶民立命的人。 他也向张梁述说着这些年来他的努力,从求活乡野,到率大家并力活出个人样,到现在在泰山困顿,他都没有保留得和张梁说了。 他还将对天下的思考阐释给张梁。 张冲一直认为天道亦是人道,现在天道渐寒,阴阳不协,以至禾谷绝歉,然后天下大饥。 但张冲认为虽然天道改变不了,但人道却可变。 现在天下田土尽归豪强,而豪强经营田土又皆为利。当养百人最利时,他们就不会再多养一人。 而黎庶经营田土则不然,他们只要还能再养活一个家人,就不会放弃。 这二者导致,同样的田土,后者比前者更能活人。 因为豪强要的是享受,而黎庶只求安活。 所以,张冲每破一壁,就收一地田土,尽分部曲徒隶,使之安堵。 张冲的话,直接发张梁深省。 他从未想过这个,他一直单纯的遇民苦难则救之,从未想过天下百姓之苦的根源在哪,也从没想过如何救他们。 而现在,有一个农家子,告诉他。 这天下是因为越来越冷,粮产越来越低,而那些豪强之家,坐拥田土,只顾私家,开通沟渠,只灌溉自家田土。 而他们有粮又只知道自己享受,从没有想过散之于民。久之,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最后,这个农家子,就在这鹿首岭,告诉他解决之道,就是六个字: “破豪强,均田地。” 这六字就是鹿首策,其字虽少,但震若雷霆。 张梁悚然,这是要与天下为敌呀。 但悚然之后就是巨大的喜悦,今日我收得此徒,必大兴我道家,他必然能继承我之志,使天下民皆得食。 至于和天下为敌?那有如何? 我太平道来此世,就是让这地上起刀兵,让这天下换太平。 好,就是此子了。 念此,张梁已视张冲为自己入室弟子,一跃成了他最信任的门徒。 但此刻何止张梁一人觉得天幸呢? 在场人,包括祭孙,有一个算一个都热血沸腾。 他们作为张梁的弟子扈从,本就与张梁理念一一致,往日他们只凭一腔热血与仁心做此事,但又几人不心下怀疑呢? 为何这穷苦人越来越多?为何救了一批还有一批?还有天下这些有识之士的贵人们都治不好,我们太平道这些乡顽又真得能济得了事吗? 这些他们都困惑,只是逼着自己不去想,因为一想,就觉得什么都变不了,既然结果不变,那他们在这干什么? 但今天张冲说得这番道理,他们明白了,他们真懂了。 本来张梁今天已经被张冲震惊到极点,但张冲最后还和他说了一句话,一个只有他这样的农家子才说得了的话: “梁师,我有粟种在手,唯万里荒芜。或惧力不可逮。吾等肉躯堪当此劳否?” 是啊,万里荒芜只有一粟种,如不逮,那就让我辈的血肉去灌溉吧。 第五十五章:兄友 光和四年,五月。 这天是来得越来越热,济南东平陵城门楼上的门吏们三两个猬集一起,毫无精神。 只有一个持戟门吏,穿着甲衣,斗大的汗在淌,但依旧在一丝不苟的巡视楼下。 突然,一辆朱车并十几名随扈持节就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这天太热,地上的热气直晒得道路都看着扭曲了。几个门吏就以为自己热昏了头,只有那甲衣门吏机灵,忙起身通报了城门尉。 其他几个门吏反应得慢,只能内心哼哼得嫉恨此人。 这队持节从京都来,他们带着国家刘宏的命令,在城门尉哈腰中,入了东平陵。 三刻,他们就又出来了,身后还带一辆诏车囚着一人。 城门尉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原因是这人恰恰是济南相,封常。 这会封常神色萎靡,顿在囚车内,满眼不敢置信,就好像在说,我何等身份,那刘繇如何参得动自己。 的确,刘繇虽是公族子弟,到到底任事未久,如何参得倒他这二千石大吏,但多了一人结果就不同了。 时在京中的济南王刘康也出了把劲。 在得知自己的少府在马市被刺杀,他多半就猜到是济南相做的,含恨下他将封常历国以来多年不法具告国家。 帝大怒,命侍郎持节,罢其官,槛车入朝。 很快,封常被罢官的消息传遍了东平陵,全民奔走相告,市井乡闾无不喜泣。但城内一处宅邸此刻却愁云惨淡。 宅内的正是唐周并其心腹,他遥望西方,喃喃说道: “这谁能料得到呢?” ------------------------------------------ 兖州,泰山,望周峰,张冲大砦。 自三日前张冲发出召集令,被散在各处的诸屯都陆续往张冲大砦汇集。 这一年,张冲虽然困顿泰山,但是核心部曲却在不断扩充。 得益于家乡子弟的支持以及吸纳周边山民棚户和分地的投军部曲,现在张冲有战兵四百,正为一曲。 人数多了,原先的什将们自然也扩编,再加上奚慎和谢弼,张冲现在一共有屯将六名,各领兵五十。 他们分别是陈焕、黑夫、丁盛、李大目、奚慎、张旦。 此外张冲自己的曲本部有步队杨茂、骑队田俊,扈队任筠各部皆有勇士选锋,可以说强将精兵。 之前大家之所以搞不定泰山山民,非战力不够,而是不善山战。 这些山民熟悉地理,又拔山如履平地,往往张冲带人击前,阵尾就被人袭击。 而且那些山民在知道张冲他们战力不凡后,也不再硬碰硬,开始采取不断袭扰的游击战,这才让张冲等人焦头烂额。 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张冲找到了破泰山民的办法。 此时在砦内大厅,众将弁正凝神听着张冲军略,只见张冲在地上,以米做山,将泰山诸峰尽画眼底。 张冲道: “大家看,我们现在所在的泰山,非只泰山一地,而是横亘青兖徐诸州的整片山区。 它大概有泰山山溪、蒙山山系、沂山山系、徂徕山,可以说周遭千里尽为山区。 我估计生活在这片山区的山民不下几十万,而如果我们能收服这些山民,募其壮勇而成军,那大业可期。 现在经过一年多,不断吸纳周遭山民,我们大致已经将附近的势力情况弄差不多了。 首先说我们大砦附近的。 我们大砦坐在望周峰附近,为泰山诸峰最东边一大峰,经过一年多血战,俘斩六只山聚,我们终于在这里站稳了。 那我们周边还有哪些山聚呢? 如果往细了说,泰山到底有多少峰峦山峒,没人能说得过来。但大紧要的,有这样几处。 首先是我们西边的望秦封,这里山聚的魁姓公孙,据说就是二十年前叛乱公孙举的后人,他们具体有多少人,我们不得而知。 然后是我们南边的望吴峰,此处山聚魁首为谁,有多少人,我们也不清楚。 但在我们东南面的雕窠山,那里我们碰到了老熟人。 我从青州道的徐和那了解到,占据此处的,正是我们那敬爱的张铁户的二子张索,没想到他们家还有这一手。” 一听到雕窠山的魁首诗张弘的二子张索,坐在一旁的度满眼睛都亮了,他和张冲互望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然后张冲继续讲: “这一年在山里奋战,我们吃了不少亏。我总结下来就是三点, 一曰,不明地理。我们虽然都是泰山附近的人,但没几个真的在这泰山里讨活过的,就更不用说对泰山地理如数家珍了。 二曰,粮粟不足。随着我们人马越来越多,专靠山里的这些薄田是济不得什么的,只能出山打粮,这造成我们内外交困。 三曰,策略不清。这其实也是第二点引起的。这一年多,我们一味和周边山聚蛮干,而不用抚。不是我不知道,而是我们粮不允许。 但现在,我成了太平道人公的弟子,我师授我六节杖,并允附近太平道众输送粮械与我们,至此再无后顾。 可以说,到这里,我们已经可以改变策略了。 此后,我们要更多吸周遭山民,抚顺民,剿凶顽。而我定好的第一个剿杀的山聚,就是这人。” 说着,张冲对着代表张索的米堆,重重一指。 随后,众将弁起身应喏,就各自去整战备军了。 ---------------------------------------- 五十里处,雕窠山。 张索正蹙眉想事,一卒背方旗冲了进来,报大郎君入山了。 张索烦躁,但到底是自己大哥上山,还是走出砦栅前相迎。 砦栅前,张求正指挥着部曲仆隶们将粮秣酒水搬入砦壁。 时隔一年多,他的发髻已经长出,但和从小就留的长发比起来,自然逊色不少。 自那日他被祭孙髡发,他就去了亭长的事,专心在家操练部伍,倒是把原先看着凶顽的部曲操练得精干了。 这会张求正和青奴说着话: “青奴,你确实那消息属实吧。” 青奴就是之前和祭孙比刀输掉的强悍部曲,之后一年多埋头苦练,现在刀术已经今非昔比。 青奴听大郎君问起,忙应和: “大郎,这事确凿无疑,张彘如何敢骗我。他说一年多前见到张狗子他那三弟了,那人本去践更,说是被水匪杀了。但奇了怪了,那人竟然还活着。” 张求点头,又问: “那你说,那张家小二死没死?” 这下青奴不确定了,那张彘又没说,他哪好乱讲。 没等青奴组织好,张求就说: “无所谓了,反正也是可有可无的,不提他了。对了,望周峰那个叫石将军的队伍,你打听清楚了吗?” 青奴赶紧将这段时间打听到的,和张求说。 “大郎,那石将军真名没人知道,从一些山民那里,只知道此人悍勇骁锐,是个猛将。自入山一年内,每战当先,已经破了山里有名有姓的聚落六七家了。 前段时间,山里的棚户们已经到望秦峰找公孙大魁,说要联合起来,一起灭了此僚。” 张求还要在问,这时候他弟弟张索已经走来,遂罢言不谈。 张求换做笑容,上前挽着弟弟张索,就是一顿寒暄。 张索让人将家里送来的粮秣酒水都入了库,就带着张求入了厅。 一路上,张求都笑着说着家里的事,只是见张索一直不理,才换个话头,刚要问起砦里最近如何。 张索就厌恶道: “老物现在如何,别整天玩婢子了,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老物,说得就是他父张弘,也不知父子如何成了这般仇家。 张求面色一整,训斥弟弟: “什么老物,这是我们阿爹,你如何敢说这样的话。” 见张求摆出兄长的样子,张索直接呸了一声: “张求,你少来给我来这套,你什么人?我不知道。爷在山里,就是这样的快意人,你给我少装什么慈恭。” 张求怒色一闪而现,复强做欢喜,把弟臂: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咱兄弟二人不要弄得这么生分。” 谁知,张索性子上来了,直接甩开张求的手,骂道: “我张家,是一贯明暗两路,但为何你能做历城张氏的大郎,锦衣玉食,而我就只能被丢在山里,沐雨栉风,只叫个‘山鬼’的名号。 呸,什么山鬼啊,老子叫张索啊,张家的张索啊。” 张索边在这说,边砸烂看到的一切。 外面的盗贼听到声音,立马冲进来,但看到是魁在发脾气,没人敢动,还是张求眼色他们,让他们离开的。 张求见张索脾气发完,上前抓住张索的手,温言歉意: “小二,是兄对不住你,兄补偿你,补偿你。” 张索这次没推开张求,只是脸色往右一撇,强装平静,只是泛红的双眼,已经出卖了他。 两人重新落座,张求别开话题,突然对张索说: “弟,今日大伙有口福了。昨日家里瘸了头牛,大人让我将牛杀来,送来山里。说你自小就爱吃牛肉,小二一定爱吃的。 你看,大人一直将你挂在心上的。这样,我现在让人庖炙,我还带了酒,一会就让砦里的弟兄们高兴一下。” 许是“大人一直将你挂在心上的。”这话拨动了张索,他点头同意了。 第五十六章:弟恭 此夜,雕窠山灯火通明,大砦杀鸡宰羊,并着堂前那头牛,全砦大飱。 将时间倒流到下午。 此时,张冲带着陈焕、杨茂、丁盛各部行在山路上,其余几屯都留在了望周峰大砦,以防不测。 张冲的这些兵将都被他带出来了,这一路,除了莎莎的走路声,没人说话。 前面斥候什的人已经散在了四遭密林里。 这十余人,是张冲专从泰山民中简拔的,各个是山中健走,惯用弓弩,张冲专赐军号“飞军”。 就在走到雕窠山时,三个飞军斥候从林中穿来,领头的正是飞军什长蒙沮,他是张冲专门收下的山中勇士。 此人刚入军时,桀骜不驯,讲山里人只认拳头,谁能打败他,他就当谁的兵,不然就要带着粟米走。 好家伙,张冲还是第一次见到想白领他粟米,还不当他兵的。 然后张冲就告诉了他,什么是沙钵大的拳头。 然后蒙沮服了,成了张冲手下的飞军什长。 蒙沮一上来,就说在林里看到一只辎重队,估计是雕窠山的。 张冲立马带着曲部快步进了林子。 此时果然在山道上看到几十名丁夫扛着米裱在运粮。 张冲还在那观察,旁边的王章看着队伍里的一人,怎么看怎么熟悉。 突然,王章就匍匐到张冲耳边,点着山下那人说: “渠魁,这人我认识啊,一年多前,我和小爹去寻老公,就是此人告诉我们老公等人被黑子接去石崮山了。” 哦,王章说道这人,张冲就想起来了,小爹还说过,没见过这么贪的,是个妙人。 张冲突然想到一计,他和王章耳语了一下,然后就带飞军什下来了。 一回队,王章就急忙谏道: “渠魁,仆有一言不得不说,就是渠魁你太爱弄险了。之前几次都是这样,是,那会咱们弱,不得不如此。 但现在咱们数百强卒,就是与那张索当面厮斗,都可战而胜之,为何渠魁你还要孤身涉险,你想过吗,要是有不测,咱们这队伍就散了啊。” 由不得王章火急火燎啊,只因刚才张冲竟然和他说,要混进这辎重队,进雕窠山查探虚实。 这是何等危险? 众将弁见王章上火,还在奇怪,就听张冲笑道: “大伙,都聚来,我和你说说为何我如此不智。” “你们打过山战的,知道这种仰攻是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但现在咱们有本钱付这个代价吗? 我们现在这两百卒,真要实打实的硬攻硬打,你们信不,不消一个下午就要折一半。 那我们围而不打,困死他们呢?如果是别的山聚,没问题,但这张索不是孤军,他在山下还有张弘的部曲兵。 我们这边可能刚围没多久,那边就要被张弘断了后路粮道。到时候,别说困死张索了,我们估计都会饿死在这老山里。 所以,我才要混进去,去查清此贼虚实,然后针对攻坚。至于,你们担心的危险,其实你们真多虑了。 且不说我等知道我那乡人底细,他哪敢卖我。而且就是敢卖我,我只一人,也能从这山杀出。” 但张冲说得再多,大伙都摇头,非要让他多带些人。没奈何,张冲就带着王章、李武、蒙沮三人一同行动。 这边张彘背着米裱,跟在雕窠山盗贼的队伍中,唉声叹气。 他怎么也没想到,想他多机灵的一人,最后倒在了糟妻手上。 一年多前,他收了狗子家三弟的两匹布一袋盐,没想到祸事应在了现在。 开始,他还警惕,只把盐分装用了,两匹布都藏在了家柜里,直到这些天才起出,给糟妻添置衣服。 没想到这婆姨是个好显摆的,穿着个新衣就走街窜巷,然后被张铁户那家狗奴觑见了,以为他发了啥财,就惦记上他了。 当这狗奴当着他面,问东西哪来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得说了实话。 说实在的,他倒不是怕这狗奴,毕竟都乡里人,何必为了这点事弄了不快。 但那狗奴最后还是抢走了他的布,还把他拉来给雕窠山的盗贼背粟,真的是命苦啊。 走了一会,肚子咕咕叫,张彘一急,忙和前头人说去办事。 得了准,张彘连忙躲进林里,刚要掀袴,突然就被人拽进了树后。 张彘一懵,然后一刀就架在了脖子上,他浑身一紧,然后再也控制不住,喷射而出。 张冲等人真的走了运了,咋会碰到这一妙人。 还得是王章,他面不改色,做吓张彘: “还认得乃公不?” 张彘正羞得感受那股温热,突然听得这话,忙细瞧,吓了一跳,慌道: “好汉,我真不是要卖你们的,我彘子这人一向守口,是我那糟妻多舌,好汉们千万不要杀我。” 王章几人相互交换眼色,顺着张彘的话,诈道: “狗奴,你不知道我们厉害,你当卖了我们就能没事?今个,就要你的命。”说完,做势就要搠他。 这下子张彘真的是吓破胆了,他哭诉求饶,只想活命。 张冲见差不多,就抓起他,温言: “活命简单,而且我还要再给你十匹布,只要你帮我们一个忙,带咱们进雕窠山。” 但这会,张彘却埋头不吭声了。 张冲暗骂,只又补了一句: “这样,事成后,我开布库让你搬,只要你能搬,搬多少都是你的。” 这话太厉害了,张彘头一下就支棱起来,他现在买脑子都是那句,能搬多少都是你的。 下面的事就简单了,张彘找了片溪水,稍微清洗下后,就带着张冲四人赶到了雕窠山的砦壁。 守栈得认得张彘,见是他就放了行。 至于张冲四人,完全没有被怀疑,因为今天大郎君来,带了好多些人,他以为是大郎君那边的人。 张冲等人这边刚入砦,还没好好看,就被一人喊住了。 一个苍头跑来,直骂他们奸猾,然后让他们赶紧将酒水搬进大堂去,张冲几人不敢拒绝,立马一人扛着一瓮酒,就入了大堂。 这会雕窠山大堂热火朝天,众盗贼骨干集聚在这,觥筹交错,不断有人将酒肉送进。 张冲一进来,就见到了堂头的张求,他一惊,立马把头低下,匿在人群中。 其实张冲多虑了,他现在这身段别说是张求了,就是一年多前他阿爹狗子都认不出。 这会夜幕降临,此堂正冲山外,天地已一片暗沉无光,只有堂中的十余支火把燃烧着。 火塘里,牛羊猪还在炙着,不断有庖子将考好的肉块分给盗贼们,大伙喝着酒,吃着肉,乐开怀。 坐在堂上的张索边举碗边与下面的弟兄们互喝,而张求坐在他旁边的案几边,笑吟吟得看着这一切。 有人来敬他,他也是浅尝辄止,好几个盗贼气得砸了碗,直骂这个大郎君不爽利。 但张求也不反驳,直说自己不胜酒力。 张索在旁边,也着看这这一切,心里冷哼,又重重干了一碗糟酒。 张冲一直扮做盗贼,不断被人使唤着添酒拿肉,但张冲心思全在张求这里,直觉告诉他,张求在这里,不简单。 果不然,他很快就看到张求手放在案桌下,对着几个候着的随扈比划了几次,那几个随扈就不作色得退了出去。 张冲觉得不对劲,忙给王章三人使眼色,然后四人就退到了墙柱的阴影里,观察着这一切。 突然,外面煊沸如汤,众贼寇疑惑的望着外面,只见数十人拿刀冲了进来,一见到人就砍。 盗贼们慌忙起身,就要拿刀,但刀去哪了?还有,我这身体怎么这么坠得慌。 然后就见堂上的盗贼们,纷纷趴在了地上,四肢无力。 全场人都知道了,这酒有问题。 那冲进来的正是张求带来的部曲,他们在青奴的带领下,看见人就杀,一路杀到了张求边上。 张求见局势尽在掌握,吃了一口案几上已经放冷的牛肉,赞了一声好手艺。 “为什么?” 见张索问这话,张求笑了,然后就肆无忌惮得狂笑。 “为什么?这不都是你要的吗?弟。你在这山里快活的时候,想过你享受的这一丝一毫都是张家的吗?你还敢背着我们和徐和勾勾搭搭。 想拿着我张家的基业做你晋升之阶,你怕不是发了梦了。” 这会,这张索还镇定自如,他好像是临死前要死个明白一样,还是不断在问: “你是怎么知道我和徐和的事的,我砦里有你的人?也对,有才是正常的,是我问了傻话。” 张求没管张索在这自顾自答,他又吃了几口牛肉。别说他干这事也挺紧张的,一晚上没咋吃,这会已成定局,赶紧吃点。 张索还在这问: “你不好奇,我将当年老祖齐王的资财都藏到了哪里了吗?你就这样杀了我,财货都不想要了?” 听到这话,张求一惊: “什么,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听到这话,张索站起身来,哈哈大笑: “我知道的还多着呢!” 说完,就把眼前的案桌一推,就见数十名操大斧的盗贼就从张索身后破壁而出。 第五十七章:血夜 这几十名操着大斧的盗贼一出现,场上局势瞬间逆转。 他们一上来就将张求等人包围起来,一触即发。 张求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个弟弟还留着这一手,他指着张索就正要说话,张索已经从伴当手上接过大斧,二话不说就杀了过来。 到这时候了,还有啥好说的,杀! 转瞬间,场内就厮杀不断,不断有人被砍断手脚,也不断有人想冲出大厅,但被后面的人追上,又捅杀了。 张冲四人之前一直匿在柱后,这会见场上已经杀成这样,就不断退到厅内一角。 但还是有杀疯的,要围杀他们,但都被蒙沮、李武给剁翻了。 张冲和王章说了几句,然后王章就悄然出了厅,之后张冲就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张氏二兄弟身上。 原先张求的人进来时,对着在场盗贼骨干们是肆意屠杀。但这会见张索的斧卫从壁后杀出,遂丢下这些人与斧卫对攻在一起。 那些还活着的贼寇们,有喝得少的,此时还能动,几个人抓起一个木案几就合力退到了厅内另一角。 他们都不傻,当他们看见魁的扈从跳出来时,他们就知道自己等人被他们魁给卖了。 此时场上最绝望的可能就是他们这批人,因为无论张氏二兄弟到底谁赢,他们都要死。 在满场飞洒的血雾和凄惨的哀嚎中,张氏二兄弟持械撞在了一起。 这二人都名师相传,杀人如麻,此刻相斗,是快准狠。这边大斧翻飞,那边匹练如电, 突然一个喝醉的盗贼一路血路匍匐的滚到了二人中间。 这人颈部被砍出一个拳头大的创口,不断有鲜血就从创口处喷出。 他双手死死抓住张索的脚,定定得看着他,仿佛在问,为什么要出卖他们。 张索脚被扣住,甩了几次没挣开,这节奏一下就被破坏了。张求哪能放过这个机会,一刀就削向张索的腿。 此危机下,张索爆发出十二分力,一脚就将边上这贼寇踢起来,将将挡住张求这刀。 张求这刀没砍到张索,反剁进了那贼寇的半个脖子里,一时间刀就被卡着了。 张索右边翻斧,就要把张求的胳膊给卸了,谁知一把长矛就捅了过来。 张索之前为了不让张求怀疑,就没着甲,此刻哪敢让这长矛捅来。 所以他只能丢开张求,飞身后退。 持长矛者正是青奴,之前和大斧士厮杀,最废刀,直砍坏了两把刀,他才冲到张求这来。 后来见张求危险,他想都没想就捡起脚边长矛,捅杀过去。 张求被救了这一下,也不拔刀,直接空手退到青奴边。 又一个部曲冲了过来,将手上的环首刀换给了张求,然后三人就组成了一个小圆阵与张索对峙。 之前场上已经杀疯了,操斧士们和张氏部曲全部挤在这堂内混乱厮杀,满堂都是断肢残臂,但杀着杀着,两伙人渐渐都杀不动了。 毕竟没有着甲就在这方寸之地厮杀,着实考验心脏,他们见各自首领已经停下厮杀,遂也渐渐默契得围绕过来。 一时,两拨人就安静下来。 这从一动转一静,让氛围更显恐怖。 张求拿刀指着对面,就怒斥: “说,你是怎么知道老祖宗的钱库的。” 张索心知这大哥定然要问这个,他蔑声一笑: “你父子是真把我当痴的?咱张家二百年来一直守着这座峰,我会不好奇?所以当这代由我驻峰后,我就将全峰搜遍了。 还别说,要不是咱爹那小妾,我还真不知道祖宗的钱库会在这地方。算了,和你说那么多干什么,今个你们都要死在这。” 说完,张索奋起大斧,又杀过去。 张求心里已有退意,因为放在酒里的药,估计麻不翻外面全砦贼寇,他现在没能一下子擒住张索,那呆在这里越久,就越危险。 但现在这会厮杀,全凭勇气和奋死,这张求这边一想退,这气就泄了,哪还斗得过张索。所以,不注意,手上的刀就被打飞了。接着,就被张索一脚就被揣在了地上。 张求被擒。 青奴见大势已去,趁大伙不注意,也悄声退进了黑暗中。 一场厮杀,张求被捆了起来,其他些个还活着的张氏部曲也束手就擒。 张索成了最后的赢家。 此时,他坐在案几上,睥睨得看着张求,慢慢得拔出一把刀,慢到刀出鞘的摩擦声都清晰可见。 眼见着张索真的要杀自己,张求赶紧求活: “你不想知道,阿爹安排在砦里的内应是谁吗?” 谁知到张索哈哈一笑,指着厅内满地人头,蔑道: “能是谁?反正是他们中的一个呗。” 张求一噎,真没想到自己这个弟弟这么狠辣,只是怀疑这些部下中有内奸,就将他们全部推出来做饵食。 早知道这人这么毒辣,自己又如何会把这事弄这么简单,想到这里,张求内心一片苦涩。 罢了,可惜我的霸业未立,就要死在这无名山谷,可怜可叹。 想到这,张求最后平静得看着弟弟,说了这么一番话: “好,不愧是我张家的种,够狠,哥死得不冤。哥没什么想说的,只盼你有几分草莽志气,这汉家天下,也是该轮到我们张家坐一坐了。别像咱那个父,一辈子蹉跎乡野,都忘记自己流得是什么血了。” 说完,就闭目待死。 张索笑了,他这傻哥哥,他拿刃比这张求的头颅,说道: “也罢,让你死个明白些。你以为我为何会和那太平道的人走得近?你不会真以为我是要做那些穷汉的狗吧,他们也配吗? 实话告诉你,我惦记的是太平道这数百万教众,他们泥腿子干不成事的,说到底还是要我这个齐王裔才能领到他们。 懂吧,这叫鸠占鹊巢。我的傻哥哥,安心去吧。” 说完,就要举刀挥下。 “等等”谁知,刚还闭着眼睛的张求,这会又睁开了,见刀就要挥下,他额头的汗都淌下了。 “哥最后求你一件事,把哥的眼睛挖出来,等你日后起兵大祭时,就把我眼睛摆出来,让哥看看咱张家这大业。” 说完,一咬牙,死死得闭上了眼睛。 张求这话说得张索一愣,随之哈哈大笑,说了声好,就奋刀挥下。 但这时候,厅外突然沸腾起来,一开始张索等贼寇还没当回事,只以为是所部正在剿杀张氏部曲。 但随后不断有溃兵涌入大堂,他们一进来,就报说山下杀上来一只人马,这会已经杀到大堂外了。 这怎么可能,又是哪来的人马。 张索丢开张求,忙带着麾下大斧士就要出去支援。 但他没看见,右边厅角的三个人,这会已经摸到了众兵身后。 张索一出厅,就看到满砦的尸体,打眼过去,都是自己麾下的,而这会剩下的部下们已经退进了厅前,依靠着木砦狙击着敌人。 张索已经顾不得在想这伙敌兵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只是心里暗恨,早知道就不应该让外砦的喝酒。 之前安插在张求身边的细作传来信报,他那好哥要麻翻自己夺了大砦,他就将计就计布下此局。 又因为要铲除队伍里的不坚者,他没阻止外砦的饮酒,以免堂内的这些人怀疑。 但谁知道,就来了这么一伙人,正好趁着砦子虚弱就杀了上来。 可怜算尽,反误了自己。 但这张索到底枭雄心性,知道后悔也没用,只能勉力,鼓勇再战。 话说,王章得了张冲吩咐,一路潜行出了砦,一路见外砦的贼寇七七八八醉躺在地上,心里狂喜,之后飞奔下山,在一处山坳找到了杨茂等兵。 这里,是大家约定好的碰头点。 当只有王章下来时,杨茂等人一阵心悸,尤其是杨茂眼差点就一黑,不是任筠扶着就要摔倒。 他杨茂三十多年,才遇得这明主,如今功业为立,就要折戟在这吗? 好在王章带来了的是好消息。 当得知大砦内张氏二兄弟在火拼,而雕窠山外砦的防兵尽为麻翻后,众将喜出望外,此天赐良机。 随后的事情就简单了,他们一路快冲上山,虽然进砦时,有些贼寇麻劲已经过去,他们遭到了抵抗。 但这些人又如何是张冲拣选的精兵勇士的对手,被一路杀到了砦内大厅,靠着张索的扈从大斧士支援才勉力挡了下来。 这边张索挥着大斧,砍死了张冲几个刀手,正在那逞威,那边任筠就冲了过来。 任筠这一年多来被张冲带在身边,早已心折,这会顾念厅内的张冲,一路猛冲猛打,奋不顾身。 见这使斧的汉子在这叫嚣,任筠跳起来就向他劈下。 但谁知道那人看着是用斧的蛮汉,但动作却轻巧,一个侧身,随后斧柄一捣,就拍碎了任筠两颗牙。 任筠吐着血就被拍滚到一边,一时间被捣得岔过了气,摊在了地上。 这时候张索一步步压了过来,见这任筠边吐血边笑,他奇怪,这人这么不怕死的吗? 随后一种被嘲笑的愤怒涌现心头,行那就让你死个痛快! 他举起大斧,嘴上大喊: “让你笑,笑着去死吧!” 话落,张冲在其身后,一刀剁掉了张索的头。 张索,枭首死。 第五十八章:钱库 张索死后,接下的战斗就乏陈可谈,顽抗者死,求饶着活。 那些还醉麻着的贼寇,也都用麻绳串着,丢在了黄泥地上。 他们可能醒来后都不相信,就睡一觉的功夫,这大砦就换了天下。 任筠右边的后槽牙被打掉了两颗,这会众兵正调笑着他,说他以后可吃不着牛肉了,只能吃舔舔牛头。 任筠不服气,走到厅内火塘边,就撕下一块烤得焦烂的牛肉就嚼起来,然后满嘴血混着牛肉就咽了下去。 众人大笑,纷纷给了棒的手势,任筠大笑,吃得更香了。 那边,被捆在大堂的张求也被拖了过来。 之前,张索带兵回援前厅时,他见机就要跑,但被之前躲在厅内另一角的几个贼寇原骨干给拖回来了。 这张求就是他们这几个人的进身之阶了。 果然,杀进来的贼寇见到这人后,大喜,不仅释放了他们,还问他们是否愿意加入其军。 当然如果不愿意,他也会给粮送他们下山。 这些人都是原雕窠山的外系骨干,之前已经被魁首张索伤透了心,见这人愿意收留,哪有不愿意的,毕竟像他们这种做惯了刀口活的人,哪还能再扛得起锄头呢! 也不怪他们对张氏不忠心,只因为雕窠山作为历城张氏苦心经营的二巢,一直以来就分成内部和外系。 内部都是张氏子弟和部曲,而外系都是雕窠山收留的一些山民棚户的精壮,本就一直被当成炮灰之流,他们又如何能对张氏忠心的起来。 这会度满等人点检好,也入了厅了,他一进来,跪在地上的张求就震惊了。 这不是那个里中的度草匠吗?他怎么在这里? 他突然又想起入山时青奴和他说的,张狗子他的三弟并没有死,看来这度满也活下来了。 张求看着度满时,度满正和张冲汇报着战后情况,然后也看了一眼跪在那的张求。 张求心一紧,这是怎样的眼神,为何如此没有感情? 突然,他想到一事,吓得全身都在抖动。显然,他记起来这度满的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了。 这边张冲听着度满的缴获统计,这一战是真漂亮啊,缴获多,损伤少。 有雕窠山的物资,他终于有底气能鲸吞这泰山群盗了。 而且还有一事,正和这张求有关。 他拍了拍度满的肩膀,细声: “大满,你还记得我们在薛氏壁的时候说的吗?当我们杀回历城时,一定要和张弘一家算算帐的!今个,这张求就在这里,他交你手上了。” 张求一听这话,就知道坏了,顾不得羞耻,他撅着屁股向张冲求饶: “好汉,别杀我。我有一物要献给魁,留着我,我有大用。” “不用了,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什么,你知道什么?我说的可是…… 就好像知道张求所想,张冲说了: “你说的那物就是当年齐王张步的钱库吧。你和你弟在这堂内厮杀的时候,我就在这,听得一清二楚。还有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说完,张冲蹲下,让张求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