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玉京》 1. 龙夜吟(一) 乾圣二十八年,初春,京郊康渡县。 柔河水系四通八达,乃是贯通东西,往来南北的水路要道。康渡县雀扇津是离大周王都玉京最近的一处渡口,今春开河不久,浮冰才刚刚消融,河水尚且清冷湍急,码头上的船只便已来往不绝,八方来客由官道北上涌入玉京,大宗货物从这里就地转运至北方各大州府,车马喧嚣,昼夜不歇,使这京郊小县也有了不输于南方富庶之乡的繁荣。 两艘并行的客船中间蹿出一架飞梭般轻巧的小船,劈开浪头驶向岸边。码头上早有一架青蓬车在此等候,驾车的年轻小子跳下来朝那船上高高挥手,叫道:“公子,这里!” 小船泊进码头,黑衣青年从船舱里钻出来,踩着踏板两步上了岸。他的面容隐在斗笠之下看不清楚,个头却很显眼,身姿格外修长挺拔,在一众风尘仆仆的客商中显得鹤立鸡群。淡墨锦袍随着他的脚步旋开旋合,革带束出一把精悍窄腰,举手投足中天然带着一种收放自如的力道,轻盈又飘逸,叫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驾车的少年殷勤地接过他随身行囊,又忙着替他打帘子,眼前却忽然一黑,被黑衣青年抛过来的斗笠遮了个严实。那人没用他服侍,自己坐进了马车,懒洋洋地道:“江海,别忙活了,走吧。” 主仆二人收拾好了准备出发,被小船甩在后面的两艘客船才徐徐靠岸。大船吃水极深,一看就是个大活,码头上的闲汉力夫立即一拥而上,争相凑上前去招揽生意。正热闹着,身后忽然响起一片急促脚步与马蹄声,由远及近,衙役们执仗开路,高声喊道:“县尊出行,闲杂人等退避!” 康渡县县令的仪仗与那辆青蓬马车擦肩而过,那名叫江海的小厮好奇地瞥了好几眼,嘀咕道:“嚯,县令亲自出城迎接?后头那艘船是什么来头?” 他的声音较一般男子更为尖细,宛然是个少年内侍。车中黑衣青年闻言单手勾开帘子,往后瞥了一眼,随口道:“那是西海恒方国使团,这次来进京贺寿的。” 江海讶然道:“王爷说的是那个产‘孔雀罗’的恒方?” 车中被他称作“王爷”的青年正是当今膝下第四子,封号“端王”的惟明殿下。他撂下细竹帘倚回靠背,不怎么感兴趣地道:“孔雀罗?什么东西,没听说过。” 一提起这个江海立马来劲:“王爷您有所不知,这孔雀罗是玉京城里最紧俏、最难得的布料,去年齐云的商人们从恒方弄来了一批孔雀罗,引发满京哄抢,现下这布匹已经是有价无市了,拿来做个荷包扇套都是奢侈,谁要穿一身孔雀罗做的衣裳走在街上,必定轰动京城,人人争相围观,半辈子都面上有光!” 惟明:“……” 他在车厢里伸不开腿,费劲儿地侧过身,给自己换了个舒展的姿势,很不诚心地安慰江海:“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你要是想,待会儿我可以施法帮你变成孔雀,保准一鸣惊人,比他们还轰动。” “……”江海臊眉耷眼,讪讪道,“哈哈、哈哈,王爷真会说笑。您修炼的是神仙秘术,奴婢这等凡人可承受不住……求求您老人家快收了神通吧。” 大周立国三百余年,好佛好道的皇帝和宗室多了去了,却只出了这么一位正经八百投身修仙的皇子,端王惟明的身世可谓传奇,在宫廷内外都不算秘密。 他的生母原是吴贵妃身边的一名宫婢,偶然得幸,竟有了皇家血脉。乾圣帝膝下子嗣不丰,听说这个消息后十分高兴,又是移宫苑又是晋妃嫔,只待她诞育下皇子。谁知临盆当夜,西宫突发大火,满宫烧成一片白地,惟明生母受惊过度,难产而亡,所有太医都断定她腹中婴儿必定成活不了,可万万没想到,这个本应死在娘胎里的孩子竟然在鲜血里发出了一声微弱啼哭。 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后,第二日早朝钦天监匆匆上奏,称有赤星夜入太微垣,光盈紫微,天明乃止。没过多久,一则流言又在宫中悄然流传开来。据说在起火前,曾有宫人亲眼看见一只双翼垂云的巨鸟自天际飞来,落在宫殿屋顶上,啼鸣数声,引来一道纵贯长天的红光,方才展翅飞去。 种种征兆,都应在刚落草的小皇子身上。尤其是事关帝星,这一惊非同小可,钦天监上下战战兢兢,生怕一个字说错就要掉脑袋。最终经过先帝深为倚重的紫霄院敬辉国师卜算,正是宫中那位新诞下的皇子命格特异,以致天象有兆,为了避免影响天子与国运,建议这个不知道是吉是凶的“异星”在十六岁前最好别宫另居,不要与帝王相见。 紫霄院作为皇家专用的迷信机构,历经三代屹立不倒,说话比神谕还管用,乾圣帝又格外笃信方术,对敬辉之言深信不疑,于是立刻下令将惟明迁居到西宫芳信苑,随意拨了几个宫人照顾,索性就当自己没生过这么个儿子。 可怜惟明一个懵懂幼儿,本该是天潢贵胄,一朝跌落云端,活得尚且不如寻常稚童,野草一般长到七八岁,大字不识一个,话都说不利索,对朝堂之事更是一片茫然。别说“异星”,就是天上落下来个月亮,十六年也足够将它磋磨成一块顽石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惟明八岁那年,宫中忽然凭空出现一位女冠,一路闲庭信步地走进了紫极殿,如入无人之境,紫霄院近百术士加上全城上万禁军,愣是没有拦住她。 那位夫人姓元名世雪,是传说中的仙山秘境——萤山长夜府的掌门人,也是一个手段和性格都耿直得惊人的奇女子。她来玉京只办了一件事,就是指名道姓要收冷宫里的小皇子为徒,并且当着乾圣帝的面对敬辉放了一句狠话: “你做下的好事,洗干净脖子等着吧,来日自然会有人收拾你。” 自那日之后,乾圣帝对惟明的态度就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九年后,十七岁的惟明重返玉京时,已完全出落成一位风仪出众的俊美少年。他虽然没有受过一天皇子应有的教导,才识却丝毫不逊于列位天潢贵胄,连宫人们都在私下里争相议论,说他是难得一见的“神仙人物”。 皇宫内外一片哗然,但这显然不是众人乐见的结果。惟明越是聪颖□□,越令乾圣帝时时想起当年“光盈紫微”的奇异天象,名为“忌惮”那根刺就扎得越深。 出于种种顾虑,惟明虽然在十七岁时回到宫中,却从未真正归朝,他自言一心向道,无意尘俗,五年来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萤山修仙,只在皇帝过寿这种重要日子才依例回京一趟。看在他懂事的份上,乾圣帝也依例为他封王开府,心照不宣地维持着“父慈子孝”的体面。 至于他修的是什么仙,并没有人真的在乎,连江海也只当他开玩笑。 “今天一见,王爷身量比上回又高了好多,”江海换了个话题,继续跟他絮絮叨叨,“易管家前两天刚让春至姐姐比着去年的衣裳给您裁新衣,放量肯定是不够,得抓紧回去试试,否则都来不及改了。” 惟明虽是天潢贵胄,但从小养得糙,对衣食都不太挑剔:“又不是去选妃的,不用这么兴师动众,慢慢做就是了,我一个大活人杵在王府里又不会跑了。” 江海道:“就怕您今日回京的消息传进宫里,陛下立刻宣召,难道还让王爷穿着便服进宫?再者过两天万寿节总要面圣,到时候别的王爷一个个穿的花红柳绿争奇斗艳,就您素面朝天,还没有县里的员外看着阔气,那像话吗?” 惟明被他念得头疼:“知道了知道了,回去就试,本王一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进宫,不给咱们王府丢人,好吗?” 端王殿下虽然命途坎坷,亲缘淡薄,又常年避世而居,但脾性意外地并不孤僻,反而有种春风拂面般的随和,跟江海这样的小厮也开得起玩笑,对待王府的仆婢从来都是和颜悦色,不故意拿架子,也不轻易发作别人,因此一回府就受到了上下一致的热烈欢迎。 惟明一年就回来这么一次,因此这一天对王府众人来说不亚于节日。管家易大有特意安排了丰盛的家宴,带着全府仆从轮流给他请安敬酒,一直热闹到月上中天方才结束。 回到内院,惟明洗漱后屏退了下人,只单独叫易大有留下,披散着长发坐在灯前,一封一封地拆看信笺,这时候才有工夫说正事:“京中最近局势如何?” 易大有右足微跛,虽是太监,腰背却笔挺端正,天生一副温和面相,神气宁静,令人一见便心生亲近:“只有一件,还需王爷多留心。紫霄院大国师敬辉两个月前突然自请闭关三年,陛下不但没有挽留,反而任用了新人接任他的位置,此人名叫迟莲,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听说手段相当厉害。” 惟明微微挑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音:“这么灵,难道还真让我师父说中,敬辉这是遭报应了?” 易大有道:“奴婢暂时还没查到他的来历,此人出身师承一概不详,最初是副国师叶金檀向陛下引荐,他入宫短短两个月,就肃清了敬辉的势力,连叶金檀也不是他的对手,如今更稳坐大国师之位,是陛下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紫霄院已完全成了他的一言堂。” 摇曳烛火下,惟明侧脸犹如蒙上一层轻纱,光影柔和了他轮廓中气质锋利的部分,越发显得鼻梁高挺紧窄,眉目清俊如画,但无可遮掩的是那双眼睛中透出的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简直比剑锋还要冰凉锐利。 “有意思。”他眉梢浅浅一弯,玩味地道,“这么有本事的人,不见上一面就太可惜了。” 为您提供大神 苍梧宾白 的《还玉京》最快更新 1. 龙夜吟(一)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龙夜吟(二) 惟明回京次日,宫中果然有口谕叫他进宫。乾圣帝想必也不是很愿意看见他,父子俩按部就班叙过寒温,对答跟去年前年都基本没什么差别,和平地说完了今年份的废话。转天内监传谕端王府,令惟明十五日入宫赴宴,同乾圣帝一道接见入京贺寿的各国使团。 万寿节当日,乾圣帝要先在紫极殿升朝受百官朝贺,接见各国道贺使节,再移驾御园观澜殿,设宴款待外国使者。惟明作为没有差事在身的闲散王爷,不必去前朝跟着站班,只在观澜殿等着吃就行了。 他同京中的王公贵族没什么交际,也懒怠应付人情世故,因此能拖一刻算一刻,掐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慢悠悠地从王府动身入宫。 引路内侍无声地领着他穿过花木葳蕤的御园,沿春明池西侧步道一路走来。到观澜殿前,恰好遇到一行人转过东北角,两拨人撞了个脸对脸,对方为首者刹住了脚步,惟明随之蓦然一怔。 随行众人纷纷低头行礼,口称“参见王爷”,就显得怔立的两个人格外明显。 四目相接,短短一瞬,那目光却如有实质,好似在空气中碰出一声的闷响,敲在各自心上。 那个人穿的不是官服,而是一身素净的竹青色广袖道袍,衣角以细银线绣着蔓生的缠枝莲纹。他周身不沾一点艳色,却偏偏生得一副凤眼薄唇、风流俊美之相,乌黑长发顺滑如绸缎,自肩头向下渐变成奇异的银白,越发显得美而近妖,以烟波浩渺的春明池为背景,更胜过满园春色。 一个久远又模糊的场景从回忆尽头慢慢浮现,似乎也是这样明亮的天色,却是比这更宏阔的玉殿,有个身影穿过层云薄雾,自漫长云阶拾级而上,迤逦行至他面前。 红衣缥缈,黑发委地,赤足落在哪里,哪处便漾开水波似的碧绿圆叶,所经之处霎时变为初夏盛景。可这样一段靡丽颜色,竟也被他那清极俊极的神姿彻底压过,不觉浓烈,反倒别生幽凉。 脚步渐近,红衣幻影与眼前人奇异地重叠、下拜、行礼—— “参见殿下。” 一霎眼波流转,对方温柔地垂下了眼帘,似以目光致意。 就连俯首的姿态也是优美的,如同白鹤敛翅,低头轻轻吻过水面倒影。 惟明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 他非常确定,自己是此生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但从看到对方的眼睛那一刻开始,一种暌违已久的熟悉感就攫住了他的全部知觉。那不仅仅是不由自主的吸引与注目,在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浪潮里,甚至还潜藏着一丝无端而起、却不知该落在何处的偏执阴郁。 就好像……他曾经失去过他很多年似的。 飒飒东风吹拂起他的衣袖与发梢,飘然若举,仿佛一段缭绕宛转的淡青云雾,隐约在烟雨中的胭脂花影,飘飘渺渺,总是勾着人的神智一探究竟,可又始终隔着一层朦胧的轻纱,像是那种一生才能梦见一次的仙人。 惟明费了好大的力气从恍惚悲意中挣脱出来,按捺住四处乱飞的心神,没叫对方当场僵在那里:“免礼。你是……?” 一缕黑中带银的长发从肩头滑落,那人微微躬身垂首,眼尾斜飞而外展,华美流畅如凤羽,极轻微地一弯:“紫霄院迟莲,见过端王殿下。” 周遭霎时一静,原本有些浮动的气氛倏地冷淡下来。 冤有头债有主,惟明落到今天这个境地,罪魁祸首就是紫霄院这帮神棍。别说迟莲只是长得像个天仙,哪怕他是观音菩萨下凡,惟明也很难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原来是大国师。”这下子惟明倒是完全镇定下来了,“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非凡。先生看着面善……本王曾见过你么?” 迟莲像是没有察觉到周遭骤然转冷的气氛,平静地答道:“回殿下的话,是第一次见。” 所有低着头的侍从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微妙神情——无他,自从迟莲升任大国师、一跃成为玉京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之后,试图以各种方式跟他套近乎的人就层出不穷,惟明这种搭讪在他们看来都算是很低级的。而这些试图攀附的人无一例外,全被迟莲无情地撅回去了。 这位美人国师只是看着文静,实际上性格比玉京的城墙还要强硬三分,有时候甚至对皇帝都不怎么尊敬,区区端王又怎么可能撼动他的铁石心肠?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套近乎必定碰壁,得不到国师好脸色的失败者又多了一个。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迟莲话锋一转,居然态度温和地补了一句:“微臣亦有同感,虽是与殿下初次相见,却有如旧识久别重逢,想是夙缘。” 这话一出,现场简直是一片死寂,所有人脑海里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端王到底是哪一点入了他的眼?还是说他们修仙都这么惺惺相惜? 只有全然不知情的惟明点点头生受了这句话,结束了双方之间的寒暄,抬步往殿内走去:“快开宴了,国师请。” 迟莲甚至谦退地让了半步:“王爷请。” 惟明打眼一扫,心中便道他最近果然得势。宫中规矩一贯是外朝官员不得带侍从入宫,紫霄院虽然不完全算是官署,但毕竟不是皇亲国戚,就连惟明身边都只有一个贴身的太监,迟莲身后却浩浩荡荡跟着十余名供奉和随从,排场比王爷还大,也不怕被别人弹劾。 宫人按照预先排好的座次引二人入座,也是凑巧,两人的座位恰好相对,迟莲在西,惟明在东,只消略一侧头,便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的面容与动作。 两道目光无意间再次相触,又各自匆匆避开,惟明心中微动,咂摸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正沉吟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道响亮的男声,唐突地打断了他的遐思:“哟!四弟什么时候回京的?怎么都没听见动静,你也不知道打声招呼!” 人未到声先至,越王惟昉身穿玄色朝服,头戴七珠金冠,像只花孔雀一样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他比惟明大不了几岁,两腮发得很方,由于耽于酒色的缘故,气色不算太好,眼皮耷拉,眼周青黑,变成了一双不怀好意的三角眼。 “三哥正要找你呢,可巧你回来了。”越王一进门就亲亲热热地黏上来,作势要来揽惟明的肩膀,“我最近想在光远坊置一处宅子,看了几所,有好有坏。听说这里头的风水门道挺多,外边的人三哥信不过,你是行家,正好替我掌掌眼、寻一处风水上佳的好宅院来。” 惟明稍稍错身,令越王的手落了个空,歉然地温声回绝道:“我学艺不精,怕耽误了三哥的大事,三哥不如还是另外请个更高明的先生,这样心里才踏实。” 越王假笑道:“别这么推三阻四的,三哥都亲自来请你了。四弟好歹在外面修了这么多年的仙,本事如何,也亮出来给我们瞧瞧。”他故意凑近了惟明,假装是在说悄悄话,实际上音量丝毫没有减弱:“这次办得好了,回头三哥替你在父皇面前提几句好话,到时候说不定你就不用再去那荒郊野外受罪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就是明摆着在羞辱他了,惟明也不知道他这莫名其妙的敌意是哪来的,正要开口回答,耳边突然掠过“咻”地一道破风声,微弱得犹如幻觉,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惟昉冷不丁在旁边“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身体直挺挺地砸向了惟明的反方向:“哎哟,哎我这腰……” 惟明掩藏在袖中的手指蓦然松懈,定睛去看越王,只见他面容狰狞地按着自己的腰,两颊肌肉不断抽搐,短短一瞬脑门上已布满冷汗,显然是疼痛难耐,嘴里一叠声地喊道:“来人!快来人!” 殿中宫女太监慌忙围上来,惟明让开座位,顺着人流后退到了不远不近的外围,仔细看了两眼,关怀地道:“王兄怕是不小心闪着腰了,别愣着,先扶去偏殿,即刻请太医过来诊治。” 此时越王已疼得坐不住,更是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哀哀叫痛。众人忙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走,分头去请医问药,又忙着向皇帝御前报告此事。惟明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忙碌,思忖再三,最终把目光投向了一旁八风不动的大国师。 迟莲没事人一样坐在原位,觉察到他的目光,不疾不徐抬起眼帘,淡淡地朝他笑了一下。 “福祸相依,越强求越不可得,”他连正眼也没瞧一次越王,漫不经心地总结道,“要是越王不那么急着找人看风水,说不定也就不会闪到腰了,殿下觉得呢?” 惟明心说你就差把“活该”两个大字刻在脑门上了还有脸问我,但是他没有证据,迟莲也不会承认是他干的,只能还以一笑,含糊带过:“谁知道世上真就有这么巧的事,想来是天意吧。” 迟莲无声一哂,意有所指地道:“我还以为殿下不信这些呢。” 惟明:“不信什么?” “天意。” 这样的试探惟明见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他熟练且平静地道:“天道有常,顺天而为就行了,至于我信还是不信,应该都无关紧要吧。” 迟莲略一思索,道:“还是很要紧的,至少对微臣而言是如此。” 惟明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外面已遥遥传来了内侍开路迎驾的高唱。 “圣上驾到——” 为您提供大神 苍梧宾白 的《还玉京》最快更新 2. 龙夜吟(二)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龙夜吟(三) 皇帝的到来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哑谜,宫女太监们忙各归其位,惟明与迟莲也各自分开,默不作声地垂首站着,待乾圣帝进门,便随群臣一道行礼。 乾圣帝年近半百,脸长而白,蓄着短髭,个子不算太高,身穿玄色织金窄袖常服,在宫人侍卫的簇拥中走入殿内,太子与诸王众臣紧随其后——这么一看惟明确实英俊得出奇,与其他皇子同处一殿,几乎不像是一家人。 他路过亲儿子惟明时毫无表示,却在迟莲面前停了一下,和蔼地道:“国师来了。” 迟莲略一俯身,权作应答。 乾圣帝走上御座坐定,随行众人依次入席,礼官传诏,五个使团依次上前行礼贺寿。待来客全部到齐,大内总管太监尚恒捧着琉璃壶往金爵中注满美酒,乾圣帝举杯,朗声道:“众卿远道来朝,朕心甚喜,特赐御酒嘉筵,以慰风尘之劳。” 各国来使起身谢恩,满饮杯中酒。按照礼部提前演练好的流程,三抚三答之后,使者轮流向乾圣帝献上寿礼。在教坊司悠扬的舞乐中,来自异国的琳琅奇珍如流水般源源不断送入金殿,美酒飘香,舞袖缭绕,美人如云,繁华豪奢胜似天上仙宫,这样繁华的景象无论放在哪个国家,都足以令君主陶醉。 最后一个出列祝贺是西海恒方国,恰逢一曲奏罢,四下暂静,一名身穿深蓝长袍,红发碧眼的使臣款款上前,单手抚膺,用有些生硬的汉语朗声道:“恒方使臣白势拜见大周皇帝陛下,我国国主久慕上朝威仪,谨备珍宝土仪、乐人奴婢,以贺圣寿,愿为陛下献奏一曲。” 乾圣帝微微颔首,御前传奉官传谕进殿,那使者举手清脆一击,半空里蓦然响起破云裂帛般的笛音,呼地一阵风过,万千飞花自殿门涌入,犹如粉白轻红的锦缎当头铺展,泼洒开漫天绮丽颜色。 大周群臣尚且按捺着惊愕,外邦使臣却毫无顾忌,当场喝了一声彩。片刻后,婉转清亮的笛音独奏渐渐低下去,琵琶声起,充满异域风情的乐声中,无数花瓣自空中簌簌落下,现出大殿中央一支绣衣舞队。七名曼妙女子高髻簪花,臂挽彩带,合着乐曲翩然起舞,个个如惊鸿游龙,尽态极妍。更妙的是花瓣并不落地,反而飘浮在半空,随着舞者裙摆蹁跹盘旋,既似妆点,又似伴舞,更衬得舞姬犹如天女临凡,令人为之神夺。 惟明信手从空中拈了一瓣,触感轻柔娇嫩,与真花一般无二,看形状应是芍药。花期未至,这个时节就算是御苑也种不出芍药花来,而殿中所费之花,少说也有上千朵,不知恒方人用了什么奇巧办法。 他掸掉手中花瓣,隔着缤纷花雨,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到迟莲身上。他在人群中简直是一道不可忽视的风景,满殿飞花,连御座上都不能幸免,却偏偏只在他周身一步外打转,犹如凭空竖起了一座琉璃罩,把他严严实实地捂在其中。 半阙歌罢,曲调蓦然一转,只觉一阵香风平地卷起,万点飞花刹那变作蝴蝶,振翅飞向周边列坐的宗室百官。其中有几只颜色格外华美的金翅长尾凤蝶,飘飘荡荡地飞到了太子与诸王肩头,最大的一只则绕着天子不断盘旋,洒下粼粼金粉。 这记马屁虽然直白,但很有效,乾圣帝面上微露笑意,欣然任由蝴蝶停在龙袍上。 惟明冷眼看着一只凤蝶在眼前打转,意意思思地要往他肩上落,袖中长指微屈,正要动手,耳边忽然又响起了一声熟悉的风声,蝴蝶随即当空炸成一小团金粉,一缕肉眼几不可见的黑色烟雾冷不丁暴露真容,立刻慌得夺路而逃,可第二下已紧随而至,“啪”一声将它也打爆了。 这一切发生得又快又静,堪称手起刀落,连坐在惟明旁边的人都没觉察到,只有对面的美人国师拈着酒杯,没事人一样朝他敬了敬。 惟明:“……” 他这样真的很难让人不多想,因为过于明显的回护,背后往往隐藏着一些晴天霹雳,最常见的三种可能是“他欠我的”、“他喜欢我”以及“他是我爹”。 惟明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御座上正被大扑棱蛾子绕着翩翩飞舞的亲爹,决定还是先把可怕的怀疑往后放放。 两人眉来眼去的工夫,满殿蝴蝶离开众人身边,飞向天顶藻井,七名舞姬同时抛出云袖,各自向不同方向退后,纷乱的蝴蝶与花瓣尽数散去,圆心处赫然展开一副宽逾数丈的百蝶穿花织锦,花蕊与蝶翼绣满各色宝石,底色是孔雀羽毛般的幽绿,宛如碧海波涛,在烛火下流转着如梦似幻的光华。 无需旁人介绍,只要是听过那段传闻的人,就能猜到眼前这匹华美的锦缎正是令玉京王公贵族们趋之若鹜、如痴如狂的孔雀罗。 白势从旁走上前来,再次对皇帝行礼,动情地道:“此乃恒方国至宝‘孔雀罗’,由数百织女纺织,数百绣女刺绣,饰以鸟羽珠玉无数,历时三月,做成这举世无匹的精美锦缎,献给大周皇帝陛下,愿两国敦睦邦交,永结万世之好。” 尚恒示意小太监去收了那匹孔雀罗,天子还不至于被几匹绸缎轻易打动,但恒方使者这番话、以及花里胡哨的表演的确搔到了他的痒处,于是难得和颜悦色地道:“贵使有心了。恒方歌舞果然别出心裁,颇具巧思,着人看赏。” 整个乐团喜笑颜开,都忙起身拜谢。乾圣帝饶有兴致地问:“这满殿飞花与蝴蝶从何而来?是道法方术,还是百戏幻术?” 白势热切地道:“回皇帝陛下,这是西海上古流传下来的秘术,传承至今,精通者也不过一掌之数,乃是正统的仙家术法,绝非寻常戏法可以相比。不仅能凭空造出繁花奇景,甚至可以呼风唤雨,令天地变色!” 话音未落,金殿里响起了一声分外清晰的嗤笑,犹如一记清脆的巴掌直接扇在恒方使者的脸上。众人立刻循声望去,待看清楚是谁,无不在心中爆出一句“果然”。 乾圣帝神色莫测,却也没有降罪,反而问道:“国师有什么高见?” 迟莲姿态放松地坐在位置上,哪怕被全场目光注视,也依然毫不收敛,语气淡漠:“障眼法而已,陛下看个新鲜就罢了,倒也不必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恒方使团原本是打定了主要要博得圣上欢喜,借此进身,最好是能将一两个人送进宫中,这才挖空了心思筹备了这么一出节目,谁知一亮相就被迟莲横插一杠,他的不屑一顾无异于在人家逆鳞上刨坑,恒方使者按捺不住,忿然道:“阁下既然觉得本国幻术是雕虫小技,那便请拿出真本事来服众,否则我们决计不服!” 眼看着恒方人面露怒意,一副受尽屈辱的模样,乾圣帝不得不出声:“国师怎么说?” 迟莲把酒杯一撂,施施然起身,对恒方使者道:“贵使盛情相邀,那我就陪你们玩玩。” 众人看他是个漂漂亮亮的小白脸,说话和风细雨的,下意识地就觉得他不会乱来,无非也就是搞出点更绚丽的风花雪月,不至于怎么样。迟莲踱到殿中,像是闭着眼随便选了个人,转身对惟明道:“微臣斗胆,问殿下暂借一样随身之物一用。” 惟明事先没有跟他串通过,因此震惊得十分逼真。一手解下腰边青玉云雷纹珮递给他,趁机低声叮嘱道:“你悠着点。” 论理这句话不该由他说,对于第一次见面的人来说有点太亲近了。但没等惟明后悔失言,迟莲就在他手上用力地按了一下,像是被叨叨得不耐烦:“知道,我有分寸。” 惟明将信将疑:“当真?” 迟莲接过玉佩,翻掌亮给恒方使团众人看了一眼,随即袍袖一挥,霎时间云雾四起,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乌云迅速在殿顶聚积,紫色电光如长蛇撕裂积云,须臾,他柔和的回应和惊天动地的雷暴同时响起。 “当真。” 惟明:“……” 满殿烛火飞纱狂舞,酒杯碗盘簌簌作响,文武百官皆尽失色,恒方使团简直要给吹得眼瞎了,正惊疑不定时,余光中忽然大亮,他们猛然抬头,只见半空一道比人还粗的闪电纵贯而下,朝他们迎头劈来! 恒方使者瞳孔骤缩,疯狂惊叫:“救命!救命啊——!” 他失态的惨叫在殿中回荡,然而在那闪电落下的短短一霎,所有的风雨雷电都淡去,明烛高烧,帘幕垂落,连缭绕于鼻端的水汽亦不复存在,连空气中的熏香气味都与片刻前一般无二。 满殿俱静,唯余恒方使团惊恐的粗喘。 迟莲优雅地站在桌案旁,语声与平日里一样平和静定:“不好意思,令贵使受了点惊吓,惭愧。” “但还请贵使放心,不过是区区障眼法,不会真正伤到诸位的。”他转手将玉佩递回给惟明,眼风在他脸上轻轻扫过,噙着一点笑意,“对不对?” 他像只懒洋洋但非常可靠的大猫,遵循着某种修炼多年的信赖默契而行动,常常变着花样对主人撒娇淘气,该正经时又比谁都能通晓心意。 惟明木然点头,心说要了命了,这人是个记仇精吧。 “好了,大好的日子,不要伤了和气。”乾圣帝抬了抬手,将这场斗法叫停,倨傲而宽容地道:“紫霄院国师个个身负绝学,贵使若有兴致,以后不妨常来切磋。道术精微,要时时琢磨钻研,才能有进境。” 白势被两个小太监搀扶起来,惊惧犹未散去,甚至连余光都不敢瞥见迟莲。他心知局势已无可挽回,今夜非但没能讨到好,反而叫别人看了笑话,只能捏着鼻子道:“多谢皇帝陛下。” 有了恒方人这一出,宫宴后头有些什么已根本无人在意。散场后惟明回到王府,易大有跟着他內院,一边服侍他更衣,一边问道:“王爷今日一切都还顺利?” “岂止是顺利……你是没看见今天那场面。”惟明光是想想都觉得脑海里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半晌后沉吟道:“大国师的确是个厉害人物,手上有真工夫。不光如此,看父皇今日的态度,默许他当着文武百官下恒方人的面子,闹得满殿电闪雷鸣都不追究,应当还有继续重用的意思。” 他若单单只是法术高明倒也没什么,但惟明一想起两人那一见面就不清不楚的奇怪气氛,心里就有点说不出的急切期待,像有羽毛不断在挠。 易大有拿着他换下来的朝服准备叫人去洗,临了心细地感觉到有些不对,翻出来问:“王爷今日出门,带的似乎不是这一件?” “嗯?” 惟明低头,只见他拿着从自己衣带上解下的玉佩,赫然是个青玉镂雕莲花佩,雕工细腻,繁丽精巧,触手温润,明显不是先前给出去的那一块。 可是他分明记得自己拿回来时还特意看了一眼—— 是迟莲的幻术。 惟明心底里蠢蠢欲动的那些东西终于扬眉吐气,砰砰砰地一阵乱跳。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该骂这人私相授受好不矜持,还是该夸他心里有数,起码还知道搓个幻术遮一遮。 为您提供大神 苍梧宾白 的《还玉京》最快更新 3. 龙夜吟(三)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龙夜吟(四) 皇城春夜,晚来掌灯时,紫霄院灵虚阁中,迟莲挽着衣袖,正亲手将神像前百盏琉璃灯一一点燃。 “大国师。” 面容清癯、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步履匆匆走入正殿,正是新近得宠的国师叶金檀:“敬辉派道童传话,说想见您一面。” 迟莲的手很稳,火引从一盏灯芯移到另一盏灯上时,火苗几乎都没晃动过。他头也没抬,淡淡地说:“他想见——他还以为紫霄院是他说了算呢?” 叶金檀起先心里还有点没底,看见他这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的态度,那口气莫名一松:“好,那我这就命人回绝他。” 迟莲慢慢地道:“敬辉的运势已经到头了,哪怕让他求到皇帝面前也翻不了身。你有给他传话的闲工夫,不如回去好好修炼,自己修成了正果,还怕他作妖么?” 紫霄院里的道士有一大半都是滥竽充数的骗子,才让敬辉这种半瓶子醋也能混到大国师的位置。叶金檀的资质比他好得多,只因为是草木化形的生灵,就被敬辉活生生拿捏了十几年,替人做了无数嫁衣。 “国师教训得是。”叶金檀也不着急了,他看着迟莲点灯,想起前两天宫宴散后听来的传闻,没忍住好奇:“前辈为什么讨厌敬辉,是因为他没什么真本事吗?” “当然不是。” 迟莲点亮最后一盏灯,甩手灭了火引,双掌合十,对着明灯簇拥中的神像拜了一拜,一边理好衣袖,一边答道:“他无能又不碍我的事。” “那是因为……?” 迟莲要笑不笑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恐怕连敬辉自己都还没想明白,等他想到了,再说不迟。” 入夜时分。 含风殿周围由禁军昼夜巡逻,殿内外二十名太监宫女轮流值夜,外间明灯煌煌,彻夜不熄。在重重帘幕与雕梁画栋深处,皇城的主人正在安稳地沉睡——今夜没有妃嫔侍寝,稀疏白发洒在明黄枕上,脱去堂皇的衣装冠冕,天下至尊也不过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罢了。 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阴风穿过殿堂,吹熄了烛台上的明火,春夜的寒意陡然刺骨起来。殿外禁军正是最困倦的时候,值房里的宫人也大多双眼朦胧。周围温度的细微变化、半空中腾起淡淡水腥气,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悄悄溜走,化作一尾奇长黑影,顺着蟠龙柱游上了房梁。 乾圣帝年事渐高,精气神远不如从前,晚上睡得轻,也容易惊醒。他在昏沉的梦中感受到冰凉的气息,下意识睁开朦胧的老花眼,在一片难辨的昏暗之中,两团明珠似的黄光亮了起来。 乾圣帝疑心自己还在做梦,喃喃地道:“掌灯。” 帐外无人应答,只有一阵极细微的“沙沙”声响起来。那两点黄光像是活了,在半空游弋,渐渐迫近他床前。乾圣帝起先还糊涂,这时候却逐渐觉察出不对,他想坐起来,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等着那两点光来到他面前。 满殿烛火都熄灭了,四下里静得诡异。乾圣帝急得额上冒出几滴汗,心中警钟大作,却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试图让自己在这片黑暗中隐藏起来。 黄光游移到床榻上方,他一抬手就能碰得到。乾圣帝佯装睡着,鼓起勇气将眼皮掀开一条缝隙,打算看看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古怪。 时至此刻,他仍然没有特别急迫的恐惧感,还稀里糊涂地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长夜里蓦然横过一道天裂似的闪电,雪亮电光透窗而入,一瞬间将整座宫殿照得通明,那两点黄光受惊似地向后一缩,乾圣帝也恰于此时睁开了一只眼—— 通身青黑的巨蛇卷在房梁上,身躯比殿中承重的柱子还粗,几乎填满了整片天花,青灰鳞片反射出刀锋般的微光,那对属于野兽的黄色竖瞳正冷冷地注视着他,獠牙遍布的龙口和尖利的爪子就悬在床帐上方。 乾圣帝只觉得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直蹿天灵盖,一瞬间连呼吸都忘了,枯瘦的手指甚至将毫无所觉地将明黄绸缎撕了一个窟窿。 电光消散的下一瞬,滚滚闷雷“轰隆”一声自上空炸开,震得屋瓦簌簌作响,整座宫殿都跟着晃了一晃。 乾圣帝被雷声吓得整个人险些弹起,眼前还残存着方才那鲜明可怖的一幕,然而随着雷声远去,他屏息许久,那庞然大物却始终没有动静。房梁上重归黑暗,那对黄色的蛇瞳仿佛自一开始就并不存在。 “来人……” 皇帝哆嗦起来,扯动老迈衰朽的嗓音,朝殿外厉声喝道:“来人!!” “传大国师……去,去把迟莲给朕叫来!!” 东宫。 黄昏时新换的蜡烛已燃去一大半,太子惟晔刚与东宫僚属谈完正事,亲自起身送客到殿外,忽闻雷声大作,众人举头望去,只见茫茫夜色中,乌云蔽月,刹那间电光如雪,照得庭院骤亮,不远处的树下竟盘踞着一条柱子粗的巨蛇,正人立而起,面朝着厅堂门前的众人。 “什么东西!” 太子吓得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堪堪被身旁臣子合力掺住,踉跄着倒在僚属身上,失声道:“这、这是……” 然而一眨眼工夫,电光隐去,巨蛇随即没入黑暗,有人立刻跑回厅中取来灯盏,然而再掌灯时,院子里已然空无一物。 太子疾喘几口气,心脏狂跳,到底是没能站稳,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几个心腹幕僚惊疑不定地对视,忽然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怎么了?”太子茫然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殿下!”老臣胡子抖得如风中残烛,眼里迸发出难以言表的狂热光彩,压低了嗓门喊道:“真龙现世,这是祥瑞啊!” 皇城东永兴坊,康王府。 二皇子惟时从侍妾床上醒来,总感觉床帐里凉飕飕的,疑心是窗户没关好。他迷迷糊糊地去推身边的人,然而触手只觉冰凉滑腻,似乎还在轻轻颤动,像是无意间住了一尾活鱼。 他悚然睁眼,发现自己手里正攥着一条布满鳞片的尾巴,而尾巴的主人盘踞在榻前,朝他张开了巨口—— “啊——有鬼啊!!” 建宁坊,宁王府。 六皇子惟映晚间喝得酩酊大醉,三更天时被活活渴醒,床边没水,叫人也不应,他只好强忍着头疼翻身下床,正骂骂咧咧地要往外走,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这一下摔得不轻,惟映头昏眼花,险些吐出来。他勉强翻了个身,从趴着变成仰躺,还没完全适应疼痛,便借着床边模糊的烛光看清了绊倒他的“罪魁祸首”。 巨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分叉的猩红舌尖与他的鼻尖相距不过分毫。惟映都没来得及喊,便双眼一翻,悄无声息地晕了过去。 延寿坊,端王府。 夜深人静,天外惊雷隐隐,浓云密布,闷重的空气里渐渐透出浓郁的水腥味,片刻后,阴风骤起,院内花木沙沙作响,池塘水面泛起细鳞般的层层涟漪。 巨蛇庞大的身躯盘桓在王府正房屋顶,青黑丑陋的蛇头自屋檐上方探出,敏捷无声地探向中庭,蛇信随吐随收,眼看就要触及那扇紧锁的门—— 轰! 一道金红流光冲天而起,如穿云之箭刺破无边夜色,也照亮了屋顶巨蛇青黑的身影,金光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外横扫,登时将蛇头连着一整面瓦片掀飞出去。 沉睡中的惟明骤然惊起,睁眼刹那院中亮如白昼,他看见窗纸上一闪而过的黑影,紧接着听到屋顶上噼里啪啦一通乱响,心说外面是下大雨了?可雨声未免也太响了,听上去倒更像是下冰雹。 他拥衾坐了片刻,从沉沉睡意里清醒过来,终于决定出去一探究竟,于是披衣下床,刚穿好鞋,就听见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和由远及近的呼喊,守夜下人几乎是扑倒在他门前,惊声喊道:“王爷!王爷不好了!有妖怪!” “吱呀”一声门扉打开,吓软了腿的小厮失去支撑,一头栽向门内,却没有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仿佛有股温和的力道轻轻托了他一把。他在满怀惊恐中迷惑地抬头,只来得及看见春衣轻薄的袍角翩然飞过,那远去的脚步和声音一样沉稳安定:“知道了。回去守夜,叫他们不必惊慌,不要乱跑。” 巨蛇被打飞三丈多远,有一瞬间被这强悍无匹的金光扫懵了,随即暴怒反扑向来处,可这道金光比它更不饶人,在天外盘旋半圈后,长了眼睛似的自行调转方向,凭空拉长三尺,化作一把寒光凛凛的巨剑,当空破风而下,铿地将它从半空直接钉进了王府后院! 青黑蛇身疯狂翻涌挣扎,血盆般的蛇口大张,虽然发不出声音,可显然是痛极怒极,惟明匆匆赶来时正赶上这惊人一幕,他愣了一下,旋即见那巨蛇身形急剧缩小,飞快化成一团黑雾逃之夭夭。 内院的狂风渐渐止息。 插在地上的剑敛去锋芒,化作一道金光飞向荷塘中央,落入遥立水面的人手中。 隔着隐隐绰绰的夜雾和水汽,惟明只能看见那人清瘦修长的背影,他从容地收了剑,似乎是发现了岸边的人,于是主动朝这边走来。 惟明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 迟莲今夜没穿道袍,因为来得太急,只在白衫外松松罩了件黑袍,但显得更好看了,且与他那半黑半银的长发十分合衬,像个踏月而来的天仙。 “参见殿下。”他向惟明俯首见礼,“深夜惊驾,还请殿下恕罪。” 为您提供大神 苍梧宾白 的《还玉京》最快更新 4. 龙夜吟(四)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5. 龙夜吟(五) 惟明沉默的时间太久,已经久到让人怀疑他是在故意给迟莲下马威的程度。跟在他身后的仆从们大气不敢出,都悬着一颗心,生怕王爷把这个比妖怪还凶的美人惹毛了。 迟莲却低眉垂首,惟明不叫起便不动,显出十分驯顺的模样。片刻后忽听惟明问道:“是本人吗?” 迟莲一怔:“什么?” 惟明换了个问法:“这也是你的幻术吗?” 迟莲终于直起腰背,看着他笑了一下,主动伸出手:“殿下不信,可以亲手摸摸看。” 这一笑恍如云破月来,勾魂夺魄。惟明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居然真的抬手握住了。 迟莲的手跟他的人一样,是干燥微凉的,指腹生着剑茧,骨骼坚硬如冷玉,反倒惟明的手比他还热一点,在他手背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暖意。 “既然人是真的,那本王就要请教大国师了,”惟明将他的手按回去,示意他看向仿佛被犁过一遍的王府后院,“这又是怎么回事?” 迟莲正沉吟着思索如何措辞解释,忽然自院外飞来一只雪白山雀,扇动着翅膀悬停在他面前,嫩黄鸟喙张合,竟然口吐人言:“宫中有妖,陛下急诏大国师入宫,速归。” 惟明道:“怎么回事,两边一起闹妖怪,难道是早就筹划好的?” 迟莲没急着走,反而道:“今夜于宫中和王府作乱的恐怕是同一种妖物,既然圣上召见,殿下不如同臣一道入宫,尽快理清头绪,免得来回传话,贻误时机。” 惟明虽贵为皇子,但向来非有召不得入宫,摇头道:“这恐怕不合规矩——” “来不及讲究那些了。”迟莲断然道,“事急从权,请殿下恕臣冒犯。” 他嘴上说得恭谦,实际上根本不给人商量的余地,仗着离得近,上前一把抄起惟明,袍袖舒卷,背后腾起缥缈烟云,二人旋即消失在一片茫茫白雾中。 “等、等等!” 惟明被拦腰一搂,直挺挺地扑入清凉柔软的衣料里,当场就懵了。他长这么大,印象中被人抱起的次数一只手都有富余,迟莲的行动岂止是出乎意料,简直是超出了他的认知,以至于一时之间彻底乱了方寸,根本已经忘记了该怎么使唤手脚。 理智挣扎着提醒他反击防卫,狠狠推开面前这个人,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神经却背叛了主人的想法,仿佛他们原本就该是一体,却被人为分成两半,冥冥之中相互吸引,甫一靠近,便严丝合缝地揉到了一起,生出莫名其妙却熟悉难言的安定之感。 风声与夜色都被这个人的怀抱阻隔在外,只有一味如梦似幻的莲花香始终缭绕不去。 由于过于震惊,这一刻的感受被无限拉长放大,但其实从王府到皇城只需短短一瞬,下一刻,惟明的脚底踩上了坚实地面,余光已能瞥见宫殿飞檐明黄一角,迟莲扶他站稳后,便主动松开了手。 “你……” 惟明瞪着他,按理说这时候应该骂他点什么,但由于两人一分开,他心底就不由自主地升起莫名的焦躁渴求,所以火还没发出来就哑了。 他梗了片刻,最后气急败坏、实则没什么威慑地低斥道:“放肆!” “嗯嗯,我放肆。”迟莲虚虚一握,凭空变出一根银青色的发带,仔仔细细地替他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束好,又无比娴熟地抚平衣领,理好层叠袖口,整整齐齐地打扮停当了,才满意地道:“殿下恕罪,臣下次一定注意。” 惟明:“……” 短短一个晚上,他要恕的罪应该已经可以凑一本《大周律例》了。 含风殿内,乾圣帝惊魂未定地坐在榻边,一国之君的尊容跟惟明相比,差不多可以称得上是狼狈了:龙袍衣襟大敞,草草披在寝衣外头,白发蓬乱,目光中满含惊悸,右手虽然扶着床柱,但还是难以自控地不住颤抖。 内殿空旷,宫人侍卫都被屏退在外,二人进来时,殿里只有大内总管太监尚恒和副国师叶金檀。迟莲上前拜见,也没说什么嘘寒问暖的废话,开口先给乾圣帝吃了一剂定心丸,“陛下容禀,臣在端王府内截下了妖物,已与它交过一次手,那妖物被臣刺伤,短时间内应当无力再来侵扰,请陛下暂且安心,不必过于忧虑。” 他的镇定从容极有说服力,像一根定海神针,把乾圣帝吓飞了的三魂七魄牢牢地钉回了躯壳里。皇帝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最终长吁一口气,紧绷的肩背塌了下来:“好……你做得好,多亏了有国师在……依你之见,那妖怪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迟莲道:“现在难下断言,不过观其形貌,应当是蛇妖一类。” “是么?”乾圣帝若有所思,慢慢地道,“朕看着也像。” 惟明冷眼看去,总觉得他话中有未竟之意。恰好此时乾圣帝目光移向他,才想起这还有个人。他与这个儿子不亲近,怫然道:“端王来做什么?” “是臣请王爷来的。”迟莲不待惟明回答,先出言替他周全道,“蛇妖夜袭王府,惊动了殿下。陛下,为防万一,请陛下派人到东宫与诸王府邸查看,问问他们是否也见到了蛇妖。” 他是唯一跟妖怪交过手的人,乾圣帝自然无有不依,对一旁侍立的尚恒道:“派几个人。”尚恒低声应是,躬身退了出去。乾圣帝又问道:“你觉得这妖物是冲什么来的?” 迟莲谨慎地道:“臣不敢妄言,现在猜它的目的还为时过早。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它的藏身之所,免得再生事端。” 没过多久,东宫先来报信;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派出去的内侍回来复旨,果然康王府与宁王府也都上报今夜遇妖。太子倒还镇定,康、宁二王都被吓病了,府中众人正在着急忙慌地请御医调治。 乾圣帝叹了口气,命人去太医院请太医,又对叶金檀道:“叶国师,你去禁军那里帮忙,有什么手段都使出来,加强宫中布防,不要生乱。” 叶金檀躬身:“谨遵圣谕。” “大国师。” “臣在。” 乾圣帝道:“此案全权交由你处置,务必尽早将妖物缉捕归案。” “臣领旨。”迟莲道,“臣还有个不请之情,恳请陛下允准。” 乾圣帝道:“说来听听。” 迟莲道:“事涉宗室,外臣问案或有不便,唯恐冒犯贵人,还请陛下派端王殿下坐镇指挥,许以临机专断之权。” 乾圣帝还没委任过端王什么正经差事,听了迟莲的话,想了一想,觉得他也算是最合适人选,毕竟是个修仙的,可惜是空有身份,想来镇不住那些势大的宗室,遂道:“依你。尚恒,替朕拟一道手谕,着端王主持此案,国师为副使,紫霄院与南衙金吾卫听其调遣,可便宜行事。” 国师思虑周全,天子金口玉言,惟明被这两人安排的明明白白,根本没有反驳的机会,只好道:“儿臣遵旨。” 二人退出殿外,料峭夜风当头扑来,十分提神醒脑。迟莲看了看天色,丝毫没有把人拉下水的自觉,毫无悔愧之意:“臣送王爷回府。” 惟明今夜被他搬来搬去当吉祥物,领了个莫名其妙的麻烦差事,脾气居然还很稳定,平和地道:“正好,本王有几句话想问你。” 尚恒派了个小内侍给他们提灯,两人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外面走去。 “本王初见国师便觉得面善,那日千秋宴上,更蒙国师几度出手相护。”惟明侧首看向他,“本王想请教大国师,你我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 迟莲神色未改,恍若未闻,恭谨而虚假地道:“殿下折煞臣了,您直呼臣名字就好。” 惟明冷笑道:“国师大人才是折煞本王。你这样的人物,连圣上都要敬你三分,本王何德何能,怎么敢在国师面前拿乔。” 如果说宫宴回护、私赠玉佩都是他自作多情,那么今晚扔着宫里的皇帝不管也要先到王府、不打招呼就随便上手,惟明要是个黄花大闺女,这会儿就应该跟他商量何时下聘礼了。 迟莲的私心都已经到了懒得掩饰的程度,但惟明不可能装作无知无觉的样子享受他的优待,他十几年没走过这种大运,遇见天上掉馅饼不是先想怎么吃,而是先想自己配不配,免得不小心被馅饼砸死。 迟莲立刻正色道:“臣对殿下绝无半点挟恩图报的意思,更不敢轻慢殿下,只是有诸般顾虑在前,怕说出来惹殿下不快,故而不敢妄言。” 惟明被他那些繁文缛节烦得特别想给他一下:“别扯那些有的没的,快说。” 迟莲眉骨高眼窝深,眸光粼粼像水面涟漪,因此看人时有种格外深情的错觉,好像对方说什么都会被他郑重地收进心里,踌躇片刻,他仿佛是思量再三,才慎之又慎地道:“臣与殿下,确有些夙缘。” “什么夙缘?” 迟莲垂眼,恭顺地道:“前世殿下待臣恩重如山,正因如此,臣自当尽心维护殿下。” 惟明一听就气笑了,微妙地被“前世”戳中肺管子,不无讥嘲地道:“大国师,前世事前世毕,非要攀扯到今生,就差点意思了吧。” 迟莲微微抬起眼皮,自下而上地望着他,把“你看吧我就说了你肯定不信”挂在了眉梢,但神色极其诚恳,口中还在歉然苦笑:“殿下教训的是,臣失言了。” “谁教训你了?”惟明就看不得他那个样子,忍着一肚子酸水,变成了一个哑火炮仗,“再说你在我面前造次得还少吗?嘴上说的可怜巴巴的,刚才拉我下水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我是你的前世恩人呢?” 他久在京外远离朝廷,但还不至于连一点话外音都听不出来。他一个跟谁都不熟的王爷,凭什么去查人家宗室、领着紫霄院的人马办案?无非是皇帝看出了这妖怪可能瞄上了皇室血脉,但天潢贵胄们个个尊贵,怎么敢让他们以身犯险,只有爹不疼娘不爱的端王最适合推出来当诱饵罢了。 满面黯然神色一扫而空,迟莲像是早就预料到惟明会纵容他似的,弯起了昳丽眉目:“殿下放心,臣别的本事没有,保护殿下周全还是做得到的。” “你到底是图什么?”惟明简直不懂他,“费这么大劲,就为了给自己找个祖宗供起来?” 迟莲凝望着他的脸,冰凉的手指微微蜷起,似乎是很想触碰面前的人,但最后只是扛着千钧重的克制,在夜风里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是为了安我的心。” 为您提供大神 苍梧宾白 的《还玉京》最快更新 5. 龙夜吟(五)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6. 龙夜吟(六) 这天再这么聊下去,惟明感觉自己早晚要被迟莲的花言巧语哄昏了头。他假装没听见最后一句,把话题转移到正事上来:“蛇妖一案……你心里已经有章程了?” “没有。”迟莲干脆利索地说,“敌在暗我在明,忙也是白忙,只能等它自己找上门来,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生死各听天命吧。” 惟明:…… 他转头身就往宫里走:“本王没有陪人拿天灵盖接狼牙棒的爱好,我这就去跟父皇请辞,回去修仙我起码还能活到八十岁……” 迟莲将他团团一拦,好声好气地哄着奉承:“殿下天纵英才,颖悟绝伦,这不正是因为臣自知无能,只能仰仗您指点迷津,才特意向皇上请旨让您来主持此案。天色已晚,今日叨扰殿下了,反正查案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殿下先回去好好睡一觉,臣明日再到府上拜谒。” 惟明也懒得再跟他拉拉扯扯,不端庄,由他拥着出了重玄门,边走边挖苦道:“国师也太会顺坡下驴了,这事本来就是你们紫霄院的分内事,怎么现在倒成了本王的差事了?” 迟莲招来等在宫门外的马车,轻柔又谨慎地将他送上了车,含笑道:“殿下宽容慈爱,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臣四处撞南墙吧?” “花言巧语,恐怕南墙也要被你迟大人哄成一滩烂泥了。”惟明嗤了他一声,挑起车帘与他道别,“行了,诸事都等明日再说,你也好好休息,早些回去,不必送了。” 迟莲站在车边,看着他在车厢中坐定,又替他把挡风的竹帘放下,周到得堪称事无巨细。惟明刚想说你别忙了,忽然听他极轻声地问:“今晚出了这样的事,殿下都没有问过我的出身来历,可见您早就接受了世上有鬼神妖怪,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如此抵触前世之说呢?” “什……” 惟明一怔,可迟莲似乎并不打算听他的答案。他平稳地退后两步,对车夫点了点头,道:“走吧。”寂静重夜里随即响起一声清脆鞭声,马蹄与车轮声渐渐远去,行出宫城。 梦境倒悬,山海之巅,狂风骤起。 天顶泼墨般的乌云正中闪烁着猩红的光芒,仿佛一只狰狞注视着人间的眼睛,卷积云层中金光倾泻,无数细小符文流动变换,勾成一张遮天大网,由天至地,牵引八个方向,最终收束于苍穹之下、被他平托在掌心的一方白玉印鉴里。 蔽日的乌云在他身周张牙舞爪地铺展开来,那人稳稳站在如削的峭壁顶端,又仿佛是凭虚而立,自始至终不曾回头,唯有背影笔挺如修竹。广袖与卷涌的风云融为一体,巨大的麒麟虚影自他身后浮现,须发皆张,几欲踏焰破空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白玉印忽地自他手中徐徐升起,阵法不断收紧,密实地裹向乌云中心的风眼。眼看功成在即,那点红光忽然急速朝西南方飞去,法阵仿佛感应到它的垂死挣扎,瞬间腾起更为纯粹耀眼的金光, 磅礴灵力充溢到极致,风云为之变色,而然下一刻,西南方的金线像是不堪重负,陡然崩断,红光破阵而出,带出一团烈火般的长尾。与此同时,半空中麒麟虚影蓦然一闪,刹那间凝成实体,瞬间迸发出足以吞没天地的刺目光芒。 心□□发出一阵窒息绞痛,惟明仿佛一脚踩空,在昏暗的帐中猛地睁开双眼。 外头恰到好处传来侍女轻柔的声音,伴着细碎脚步和动静:“看时辰王爷差不多该起身了,去把炉子上的热水拿来兑上,再拧个手巾……呀,这是哪来的小猫?” 惟明就着纱帐外的天光慢慢吐息,平复自己紊乱的心跳,他原本不是个善于责怪他人的人,此时也忍不住骂一句都怪迟莲——要不是他闲着没事提什么前世,也不会立竿见影地勾出他的噩梦来。 帘外一声轻呼,惟明只觉被角一沉,一个金黄的毛球蹦上了他的床,踩着他的腿一路溜达到手边,很不见外地在他手上嗅了嗅,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就地趴下蜷成一团,看样子是打算就这么睡了。 “喵!!!” “王爷!” 惟明掀开床帐,两根手指捏着那小东西的后颈皮,把它扔进侍女春至怀里,冷漠地道:“拿出去。” 春至轻呼一声,小心地捏着猫爪,将那黏人异常的猫抱起来,喜欢得不行:“王爷,这小猫品相生得好,身上也干净,看着不像野猫,说不定是哪家走失的小宠呢。” 惟明洗手洗脸,对此毫无兴趣:“那就拿出去四处问问。不过京中人多爱云猫,我看它八成是没人要的小土猫。” 所谓云猫,便是身披斑纹、形如云豹的猫,身形短小精悍,历来十分名贵,市价少说值二三十两白银,差不多是一户中等人家一年的嚼用。至于这猫,虽然是黄毛碧眼,品相喜人,但也就比田间地头常见的野猫圆一点,差别不大,说不定都不用找,过不了几个时辰它就自己回去了。 猫被他看扁了,非常不乐意,委委屈屈地钻进春至怀里,连尾巴尖都耷拉下去,只留给他一个毛茸茸圆滚滚的背影。 “好乖,它听得懂人话呢。”春至安抚地挠了挠小猫下巴,一片慈心被勾得无处安放,忍不住对惟明央求道:“王爷,这小猫要是无家可归,能不能就养在咱们王府里?奴婢自己喂它,不费府里的粮食。” “随便你。”王府里的侍女仆从都是从开府起就跟在他身边,惟明治下又一贯宽松,“但是谁养谁就得负责看好它,淘气可以,不许把房子拆了。” “多谢王爷!”不光春至,屋里所有侍女都欢天喜地,格外殷勤地上来伺候,惟明摆手示意不用,自己穿戴整齐,对春至道:“今日有贵客到府,你跟易管家说一声,叫家里人勤谨些,不可怠慢。” 春至笑着应是,福了福身,抱着猫出去了。 今日用来压衣裳的正是那块莲花玉佩,惟明捏着它出了一会儿神,思及连日诸事,一时也说不好到底是期待还是抗拒。迟莲的意思很明显,他先斗倒了敬辉,又将妖蛇案抓在手中,如此一来不管惟明心里怎么想,在外人眼中,他就是与迟莲上了同一条贼船,到时候天雷劈下来,是不会看在他不自愿的份上绕开他的。 惟明远离帝京这些年,几乎就是明着告诉乾圣帝和诸皇子,他对朝堂皇位毫无野心,但迟莲这样的人物又岂肯止步于区区一个国师之位?紫霄院再超凡脱俗,终究是帝王私器。帝位更迭,皇子争储,无心者尚且做不到隔岸观火,局中人又怎么能只袖手闲坐? 他不怕被人拉下水,也不介意应付险滩乱流,但如果注定要死,他想做个明白鬼。 出神了好一会儿,易大有从外面进来,立在屏风后头禀告:“王爷,紫霄院大国师求见。” “知道了,”惟明把玉佩握进掌心,“请他到东厅稍坐,这就来。” 端王府与别的受宠皇子的府邸相比,只能称得上清静简素,然而府中虽无飞檐画栋、名器珍玩,却打理得十分雅致严整,仆婢不多,行事也都沉稳利落,颇见法度,迟莲冷眼看去,倒有几分皇宫内苑的章法,可见端王背后显然还有个精干得力的心腹替他筹划。 惟明一进门,视线就不由自主地被他吸走。迟莲今日穿了烟青色道袍,银冠雪带,侧身对着门口,轮廓极其流畅隽秀,听见脚步回头看来,眸中一霎荡起波光,唇畔带笑,简直能把整间厅堂都照亮。 “殿下。” 惟明发现比起“王爷”这个称呼,迟莲好像更喜欢叫他“殿下”,而且叫得格外郑重……就好像他喊的其实是“陛下”似的。 “来了。”惟明摆手示意他不必起身行礼,过去在他旁边坐下,随口问,“吃了吗?” 迟莲微怔,惟明了然道:“没吃正好,陪我吃点。”说着叫下人进来摆饭:“给大国师添副碗筷。” 迟莲恍然回神,忙道:“殿下不必……” “怎么,是辟谷了?”惟明虚按他一下,“没事,不想吃就坐这陪我一会儿,总不能叫你一个人干看着,那也太怠慢了。” 他不刻意摆王爷的架子,迟莲也就顺着他的意放松下来,微笑道:“殿下厚赐,臣却之不恭。” 惟明惊悚的发现,迟莲只要稍一服软,他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冒出“好乖”的感慨,仿佛一个被不孝逆子折磨多年的老父,又宛如一个溺爱孩子到毫无道理的亲爹。 “对了,这个给你。”惟明收起胡思乱想,解下腰间玉佩,“前几天在宫宴上许是误拿了,今日正好物归原主。” 迟莲没接,脸上忽然出现一丝很奇怪的表情,像是有谁突然踩了他的尾巴。 他的目光从惟明捏着玉佩的指尖慢慢扫到脸上,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殿下养猫了?” 惟明莫名其妙地答道:“没有,家里今早倒是有一只……你那是什么脸色?” 迟莲没有回答,惟明疑惑地盯着他冷淡但暗藏杀机的眼神,蓦地灵光乍现,领悟到了他没说出口的意思,难以置信地问:“不是吧,你这就吃醋了?!” “……” 迟莲神情冷漠,断然道:“我没有。” 惟明将信将疑,一边偷偷看他的脸色一边说:“好吧好吧,你没有。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他们都说京中最近流行云猫,善解人意,最适合陪伴解闷,不如我明天也抱一只回来养……你干什么?” 迟莲攥住他的手腕,如果他有尾巴的话此刻一定炸起来了:“不许养。” 惟明上一刻还在感叹他难得顺毛,转眼就被人大逆不道地捏着手腕,反倒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不由得忍着笑意问:“好大的怨气,看来已经怀恨在心很久了,所以前世你是我养的什么?小猫、小狗、还是……儿子?” 迟莲:“……” 为您提供大神 苍梧宾白 的《还玉京》最快更新 6. 龙夜吟(六)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7. 龙夜吟(七) 迟莲深深吸气,吐气,默念清心咒两遍,放开了惟明的手:“殿下年纪轻轻,还是不要净想这些没影的事为好。”还没收回去,就被惟明反手按住:“我真是好奇,你到底是从哪借来这么足的底气,一言不合就动手,连问都不问一句,你平时在宫里对着皇上也这么霸道吗?” 迟莲耳听得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手上不由得挣动了一下,有点妥协的意思:“宫里又不养猫。” 惟明却不依不饶地逼向他:“哦,原来只是不喜欢猫吗?那我要不明天养个兔子试试?” 迟莲:“……”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易大有带着下人进来摆饭,看见二人分坐在茶桌两边,各有各的风仪俊美,又莫名有种难以形容的相谐。惟明平时跟人说话恨不得拉开三丈远的距离,如今却微微倾身面向迟莲,竟然很有点逼迫的意味。那位美貌惊人的国师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虽然看起来态度强硬,像是被在乎的人气着了又无从发作,嘴唇绷得很紧,眼神还是柔和的。 “怎么,兔子也不喜欢?”惟明在易大有斟茶的间隙里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秀丽的长眸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还是说,跟猫狗兔子其实没多大关系,就是我养什么都不行?” 易大有低眉垂目,听得一头雾水,心里隐约感觉到这屋里似乎容不下第三个人。他只装作什么也没听见,退出门外时,不知道迟莲说了什么,他们王爷的笑声隐约从厅堂中传来:“好吧,你说不行就不行吧。本来也没养过什么,这府里往日连个家雀都不飞,偏偏今天来了只野猫,还让你给撞上了。” 易大有在心里摇头,懒得多想两个人模狗样的少爷之间怎么会有这么幼稚的对话。但他与端王相处日久,多少知道这位的性情,看似淡泊无争,其实心中颇有城府,行动自有一套规矩,轻易不会真情流露,这样亲昵笑闹的场面,连易大有也是头一次见到。 然而他预料不到的还在后头,待下人都走远,厅上再无闲杂人等,“端庄静持”的惟明殿下立刻蹬鼻子上脸,把手凑到迟莲眼皮子底下,一本正经地道:“本王统共就这两根手指碰到了它,大国师不信可以检查,仔细地查,务必不要冤枉了好人。” 迟莲额角青筋迸出,把他的手连着玉佩一起推了回去,隐忍道:“殿下再不吃,饭就凉了。” 粳米粥刚从锅里舀出来,现在喝下去能烫死他,惟明心道真是睁眼说瞎话,但还是装模作样地捏着勺子搅了搅:“那,玉佩不要了?” 迟莲刚从上一个陷阱出来,马上又要应付下一个坑,实在是心累得不想再找借口:“权且寄存在殿下这里,请殿下贴身保管,待日后时机合适,臣再向殿下讨要。” 莲花玉佩材质温润,雕工精妙,就算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不是凡品,不过惟明许是觉察到他的紧张,倒也没有推脱,淡声道:“好吧,那我先替你收着,你自己要上点心,别忘记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闲天的工夫,热粥到了可堪入口的温度,惟明慢慢吃着饭,见迟莲并不动筷,为免他干坐无聊,便主动问起正事:“今天有什么安排,打算先从哪一家开始查起?” 当着他的面,迟莲施法就不必遮掩,屈指微勾,将茶盏里的水引成细细一缕,汇入半空幻化成一面水镜,京中倒映出玉京全景舆图。他点了点皇城:“按照蛇妖出现的时间,它最先进入含风殿,再是东宫,从皇宫东南角出宫后一路向南,依次经过康王府、宁王府,最后到了殿下府上,总共不过一个时辰,与我交手后化为黑气,不知所踪。” “皇帝,太子,二皇子,六皇子,还有我。”惟明沉吟道,“要说最明显的规律,那就是宗室血缘,可又漏下了三皇子和五皇子:五皇子在天顺坊,离皇城最远,可能是蛇妖没来得及过去就被你打伤了;可三皇子在昌邑坊,比端王府离皇宫更近,他那里却又没有遇见蛇妖。” 迟莲单手支颐:“如果不是因为血缘,这些天潢贵胄还有有什么共同之处?” 惟明盯着那幅皇城地图思索了片刻,忽然道:“如果我现在限你在一个时辰之内,从宫中和王府里找到皇帝、太子、康王和宁王,要准确的位置,你做得到吗?” 迟莲哑然:“一个时辰?那恐怕很难,除非——”他蓦地住了口,犹疑地望向惟明,喃喃道:“除非有人事先替我在他们身上做好标记,让我能循着标记,直奔目标……” “不错,脑筋转得很快。”惟明赞许地点了点头:“皇宫占地千亩,宁王和康王的府邸也都幽深广阔,房舍百间,就算是其中某个人身边的近侍,也难以同时掌握他们所有人的行踪。” 迟莲眼前一亮:“殿下的意思是,蛇妖曾在某天与这些人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场合,并在他们身上留下了记号。而这些人中,唯有殿下常年在外,自从回京后,唯一一次与其他皇子接触,就只有那一日的千秋宴!” “三皇子没被盯上,是因为那天他闪了腰、没能参加上千秋宴,这是蛇妖事先没有预料的突发情况,所以他才侥幸躲过了一劫,” “我说的对不对,殿下?” 迟莲生得实在俊秀,尤其是这么兴奋地看过来时,明眸纯澈,眉目舒展,神采中带着某种小动物般的依赖。惟明被他这没来由的信任惊了一下,紧接着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旋即浮上心头:迟莲强行拉着他掺和进这个案子,是不是就是在等这一刻? 也许他先前猜测的什么明争暗斗、处心积虑都是预估过高,迟莲纯粹就是不愿意动脑子想那些弯弯绕绕,所以干脆找了个擅长此道的人来替他分析推断。 可如果是这样,他对自己的了解和笃信又是从何而来,难不成还真的应了他那些“前世今生”的鬼话? “殿下?” 迟莲在惟明眼前挥挥手,疑惑:“您想什么呢?” 惟明克制地往后仰了一下,回过神来,颇有深意地打量着他,要笑不笑地说:“本王在想,那天席上和我接触过的就只有你和越王,其中一个还特地送了一块玉佩给我,你觉得罪魁祸首是谁?” 迟莲无言以对地扭过头,懒得搭理他这种没事找事的问题。惟明笑意愈深,指尖点了点桌面:“别以为装傻就可以躲过去,大国师,蛇妖出没的那一晚,你究竟是怎么到的王府,敢不敢再详细跟我说一遍,嗯?” 迟莲在御前含糊带过,听起来好像是他察觉宫中有妖后立刻开始追缉,到端王府才追上蛇妖。但认真回想起来,除了叶金檀通风报信,迟莲那晚根本不知道东宫和康王宁王家里都遭了妖,他分明是仓促应战,才直接在端王府现身截杀蛇妖,否则以他的本事,迟莲要是认真想除妖,那蛇妖早在皇宫就被他立毙于剑下了,最远也跑不出东宫,根本不会有机会在京城内流窜。 眼下来看,八成是那莲花玉佩上有什么符咒阵法,那倒霉蛇妖窥伺惟明时触动了禁制,才招来这么个活阎王,惨遭一刀两截之祸。 “啊,说到标记,臣倒是想到一件事。”迟莲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那晚宫宴上,恒方使团在献舞时曾经施展过幻术,当时漫天鲜花蝴蝶乱飞,他们借助这些东西,最有可能悄无声息地标记目标。” “是么。”惟明莞尔,“花瓣差不多人人都碰过,我倒觉得蝴蝶更有可能,但是问题是,那只蝴蝶并没有落在我身上啊,大国师。” 迟莲的声音倏然转冷:“蛇妖既然借助恒方幻术,就说明它与使团里的恒方人是一伙的。落在殿下眼前的蝴蝶被我打散,施术者必然有所感应,在加上使团中的同伙在旁边提醒,他们找到殿下也并非难事。” 惟明方才还在半是试探半是逗弄地逼供,眼看着他动了真火,反倒收住了劲儿,换了一副温和声气,甚至已经有点接近哄人的意思了:“有同伙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连个蛇妖的影子都没见着就被大国师打回去了?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好了别跟他们较劲了,来喝口茶消消气。” 迟莲杯中的茶水还在空中飘着,惟明顺手将自己的茶杯推了过去。这纯粹是个自然而然的动作,迟莲看过来他才意识到似乎有点过分亲近了,奈何嘴比脑袋动得快,下意识找补了一句:“没用过。” 说完惟明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自悔失言,忙道:“稍等,我叫人给你换个杯子。” 迟莲却端起了茶盏,大概心中还是记恨,但面上霜色消散,已恢复了原有的平静:“不必,这样就很好,多谢殿下。” 他绝不是一个体贴耐心、平和温柔的人,这点惟明心里比谁都清楚。但是面对迟莲时,体察对方的情绪变化,适时地安抚或偶尔的逗弄,都仿佛是发自本能一般,甚至不必刻意调动,便自然而然地从相处中生发出来。 他如果不想承认自己中了邪,就只能相信“命定夙缘”那套鬼话,或者干脆破罐子破摔,在自己脑门上刻出“见色起意”四个大字。 再这么相处下去迟早得出事,惟明当机立断:“既然有了头绪,今日就先从东宫开始,沿着蛇妖的路线挨家看看,再顺路去一趟驿馆,会一会恒方使团。” 为您提供大神 苍梧宾白 的《还玉京》最快更新 7. 龙夜吟(七) 免费阅读.[.aishu55.cc] 8. 龙夜吟(八) “是父皇派你主持调查蛇妖案?”太子眉稍高高扬起,面上露出了明显得有点做作的诧异之色:“你也到了入朝的年纪,孤原本就说该给你找个差使,尽早回来观政,怎么还跑到紫霄院去了?” 惟明低头安分地道:“多谢太子殿下挂怀,不拘在哪里,都是一样为父皇分忧。” 太子见他面色平和,略无愤懑之色,话音即刻一转,笑道:“你能有这份心境最好,沉住气,务必把这桩差事办漂漂亮亮,不要辜负了父皇期许。” 惟明应道:“殿下教诲得是,眼下臣弟只想着尽快将那妖怪抓捕归案,以免京城再生波澜。” 两人聊了几句闲话,做足了兄友弟恭的姿态,待惟明终于铺垫好前因后果,迟莲立刻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地问道:“太子殿下昨夜遇到蛇妖时,究竟是什么情状,可否详细说说?” 太子略一思量,道:“孤与东宫属官们谈完事,大约亥正时分,从殿里出来就看到有一条巨蟒盘踞在院中树上,但并没有伤人,一眨眼就消失了。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孤只记得天色特别黑,雷声不断,是借着闪电的光才看到了那蛇妖。” 惟明适时地插入疑问:“可是昨晚京城并没有下雨。” “是吗?”太子不甚在意,“那是奇了,昨天宫里宫外乱成一团,后头怎么样,还真记不清了。” 迟莲道:“康王、宁王如今都卧床不起,殿下昨夜可受惊了?是否请太医来看过?” 太子摆摆手:“孤没什么事,太医也来请过脉,都说好的很。再说皇室血脉自有天道气数庇佑,区区蛇妖,实在无需太过恐惧。” 迟莲垂首不言,极轻地挑了下嘴角,只有惟明离得足够近,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讥诮。 “殿下。” 东宫总管江怀信从门外走进进来,站在屏风后细声细气地禀告:“延春宫遣人送了好些香料来,说是郑家老太君入宫请安,皇后娘娘请您过去见见。” 太子扬声道:“孤知道了,这就来,你先叫他们去取出门衣裳来。”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惟明与迟莲对视一眼,识相地起身主动告辞:“太子既有要事,臣弟便不叨扰殿下了。” “今日实在不巧,你们若还有什么想问的,下回叫人给江怀信传个信,再进宫来细说。”太子随之起身,虚送了几步,又温言勉励惟明:“这案子在父皇那里是挂了名的,你多下些工夫,别怕劳累,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开口。做好眼前,才有往后,记住了?” “臣弟明白,先谢过殿下了。”惟明道,“臣弟告退。” 迟莲亦随之躬身道:“臣告退。” 太子朝外摆了摆手:“去吧。” 待二人离开东宫,江怀信捧着冠服从屏风后转出来,一边服侍太子穿衣,一边听他吩咐道:“你叫人盯着端王行踪,孤倒要看看,他能从什么地方抓出这个妖怪来。” 江怀信赔笑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端王虽说是在萤山修道,其实就是陛下不想看见他罢了。老奴冷眼看去,倒像是他让着紫霄院那位多些,可见不过是陛下指给紫霄院做添头的,殿下何须为他烦心?” 太子脸上那装出来和蔼声气早就一扫而空,压着眉头道:“宁王之流不足为虑,只有这个四弟,生来孤僻,又早早地送了出去,竟到现在也没摸清他的底细。你说陛下不看重他,当初为什么不直接弄死干净,还要大费周折地将他送走?况且你看他如今,哪有一点被养废了的样子?” 江怀信犹疑:“可是当年是敬辉国师亲口断言端王异星入命……” 太子嗤道:“此一时彼一时,要是敬辉还在,当然没有端王什么事。只不过敬辉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紫霄院早就变天了,端王恐怕也是从这里看到了可趁之机,所以巴巴地向迟莲一派示好。”他整整衣襟,站了起来:“他这次不管是凑巧还是别的什么,都是正好搔到了父皇的痒处上——与其说父皇相信敬辉,不如说他就是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仙法道术,谁能唬得住他,谁就能青云直上。” 他望向殿外响晴的天空,不知是说给江怀信,还是喃喃自语:“这天象上的事,归根结底,还是得用天象来解决哪……” 江怀信不明所以,太子也不多说,摆手示意他退下,径自出了东宫,登车往皇后居所延春宫去了, 惟明与迟莲从东宫出来,又一路拜访了康王府、宁王府,得到的答案均是大同小异——主人在睡梦中惊醒,一睁眼看见床头盘绕着巨蛇,一眨眼工夫又不见了,听起来就好像是这蛇纯属闲着没事,专门过来跟他们打个招呼一样。 出了建宁坊,天色还早,惟明便道:“趁热打铁,去恒方人那边看看。” 迟莲顿了一下:“殿下是亲王之尊,不便公然与恒方使团接触,不如改日臣借紫霄院的名义召他们入宫,您再出面,也免的闲杂人等找麻烦。” 惟明一听就笑了:“亏你还记得替我避嫌,怎么不替自己想想?就算你现在是皇帝眼前的大红人,行事也得稍微收敛点,回头被参两本你就知道厉害了。” 迟莲:“……” 惟明眼中还有几分揶揄笑意,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小臂:“不必顾忌那么多,那天宫宴上,皇帝不是曾亲口许诺过若有余暇,紫霄院可以与恒方人相互切磋道术?咱们是奉旨行事,我派人去知会鸿胪寺一声,让他们出个人跟着咱们就罢了。” 迟莲见他心中早有成算,也就安心地随他上了马车,转道向西城。为了方便迎来送往,驿馆原本就安排在鸿胪寺附近,端王车驾到达时,鸿胪寺主簿刘詹已候在门外,两边上前见礼,寒暄几句,便由馆使引着往恒方使团所在处行去。 恒方使团早接到消息,都在厅中迎候,此刻见惟明到来,纷纷行礼,惟明一面落座,一面笑道:“本王原是一时兴起,向国师大人讨教些道法,论起那日宫宴上贵使施展的幻术,才说过来瞧瞧,不曾想闹得这兴师动众,还要劳动诸位,倒叫本王惭愧了。” 恒方使者忙道不敢,急命两个幻术师上前来给端王请安,惟明环视周遭,忽地来了兴致,问:“那天御前演奏的乐团在何处,本王记得你们配合无间,舞乐相宜,不知可否请出来见一见?” 那恒方使者脸色微妙地一僵,似乎有点犯难,惟明笑吟吟地问:“怎么,不方便?” 刘詹心中也犯嘀咕,不明白端王说着要探讨道术,好端端地非要见人家乐团做什么,难不成是看上那几个舞女了? 恒方使者犹豫着道:“没、没有不便,这就叫他们来面见王爷。” 过了片刻,恒方乐团自外间鱼贯而入,各个怀抱乐器,舞女亦严妆华服出迎,惟明却并没有多看一眼,反而将视线投注在队伍末尾,钉在了一个低垂着头的乐手身上。 迟莲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轻声问道:“殿下,可有什么不妥?” “那个人,”惟明指给他看,“对,就是你——你是做什么的?” 恒方人中懂汉语的忙对他说了几句话,推他出来,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纯然是恒方人的长相,混在一群乐手中并不起眼,他听了别人转述的问话,嗫嚅着答了什么,恒方使者擦了把冷汗,上前替他回道:“端王殿下,他是乐团中的琵琶手。” “哦,弹琵琶的,”惟明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那好,让他弹一首来听听。” “这……” 被点到的那人汗如雨下,却迟迟不动,乐团众人都恨不得把头埋进地缝里去,刘詹此时终于看出不对来了,不由得沉下脸来:“如此推三阻四,这人莫非有问题?还是贵使团有什么难言之隐?” 恒方使者面色煞白,支吾道:“这、他……他是有些……” “他是你们拉来顶锅的,仓促上阵,根本就弹不出来,对么?”惟明一语道破,“原来那个琵琶手呢,总不会无缘无故少一个人吧?” 此话一出,恒方使者的腿当时就软了,那抱琵琶的更是做贼心虚,直接扑通跪下,叫道:“大人饶命!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干!我是冤枉的!” 这口供交代得未免太快了,迟莲替众人问出了心声:“殿下怎么知道他是冒名顶替的?” “很明显吧,”惟明道,“他的左手指上太干净了,既然是随行出使的皇家乐工,手上怎么会一点茧子都没有?” 外国使团在京城走动是要跟驿馆和鸿胪寺打招呼的,毕竟是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最忌讳私自外出。刘詹一听就知道坏了,厉声质问道:“可是确有此事?那人现在何处?还望贵使如实相告,以免酿成大祸!” 恒方使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豆大汗珠顺着鬓边往下淌。他当然知道其中利害,否则不会急急忙忙找个人来顶替,谁成想惟明眼睛这么毒,竟然当场揭破此事,这下再怎么遮掩都是徒劳,说不定还要祸及整个使团。 他擦了一把汗,前行两步,低声下气地说:“不瞒王爷和两位大人,使团自入京以来,一直都恪守规矩,从无逾越之举。那琵琶手是出使前临时换上来的乐工,与乐团中其他人都不相熟,昨日却突然失踪,我们不敢声张,已将乐团挨个盘问了一遍,也趁外出的机会私下寻访过,实在是找不到人。今日王爷指明要见乐团,我们也是一时糊涂,才出此下策……” 惟明与迟莲对了一下目光,转头对刘詹道:“刘主簿,此人恐怕还在京中盘桓,还请鸿胪寺跟京兆尹立即发令通缉,尽快将此人缉捕归案。” 刘詹低声应承:“下官省得,这便叫人去办。” 乐手消失,蛇妖现世,两桩事撞在一起的时机太凑巧了,由不得人不起疑心。惟明看向那些乐工,问道:“那失踪的琵琶手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跟他一起住的人是谁?” 恒方使团中一名吏员忙上前答道:“回王爷,那人名叫仇心危,住在驿馆丙字四号房,因为分配房间时余出他一个,所以是与驿馆的杂役们混住。” 惟明霍然起身:“这么多巧合叠在一块儿,恐怕不是天时地利,倒像是处心积虑了。走,我们去看看。” 为您提供大神 苍梧宾白 的《还玉京》最快更新 8. 龙夜吟(八) 免费阅读.[.aishu55.cc] 9. 龙夜吟(九) 杂役的房间在驿馆西面角落,为了方便进出,紧邻着后院和后门。迟莲站在最前头,谨慎地将惟明半挡在身后,道:“我开门了。” 老旧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房门应声而开,屋内昏暗而空荡,因为地势光照都不好,有股淡淡的阴冷潮气。房中摆着三张破木板搭的床,两张被褥凌乱,只有一张收拾得还算整齐,看上去像是从来没人住过。 惟明过去四下看了看,别说一件私人的东西,连根头发丝也没见到,可见是早有准备。他抬眼望向迟莲,那边也摇了摇头,示意没有发现。惟明叹了口气,掸掸袖口,对刘主簿道:“对方心思缜密,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寻人的事,只得请鸿胪寺多费些心了。” 若不是端王突然来访,外邦乐工出逃这么大的事他们得猴年马月才知道。刘詹满口应承,又道:“王爷,此事干系重大,下官需得先行一步,回去向上官详细禀报,安排后续诸事,若有什么消息进展,必定及时向王府禀报。” “有劳了,去吧。”惟明道,“回头画工画出人像来,记得给本王留一份。” 刘詹一揖到底:“下官告退。” 这一趟从上午跑到黄昏,直到夕阳西下时分,二人才从驿馆中脱身出来。迟莲是世外之人,并不以劳累为苦,但考虑到惟明这柔弱的凡人,便主动提议:“天色不早,殿下辛苦奔波一整日,想必累了,不如今日就先到这里,还有什么未尽的事,明天再说也不迟。” 烈火般的暮色倒映在惟明深邃英隽的眉目中,显现出与平日冷静自持截然不同的神采来。惟明活动了一下肩膀,轻巧地道:“不妨,就是坐了一天的车,蜷得难受。叫他们换两匹马来,这离西市不远,我们现在过去,刚好能清清静静地吃顿晚饭。” 他既然这样说,迟莲当然不会违拗他的意思,两人便换了马往西市来。 自前代以来,王都京城内设东西二市已成惯例,城内虽还有大大小小的集市,总不如这二者繁华喧盛。其中西市又以异邦商人云集、汇聚天下风物为特色,每到夜间,勾栏瓦肆灯火通明,歌舞欢声自宵达旦,游人如织,俨然为一座不夜之城。 两人到达的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花楼赌坊还没开张,白日经营的店铺正收摊下板,远方夕阳尚且挂在城楼檐角,金绡一般的薄暮笼罩着游人寥寥的长街,竟然是一天之中难得安静的时候。 两人拴了马,走进一家名为“郁金坊”的酒楼。伙计一见穿着便知这二位非富即贵,殷勤将他们引入二楼雅间,先送上一壶好茶和各色茶点干果,又托了一盘錾着酒名菜名的水牌来请二人点菜。 等着上菜的工夫,惟明将窗户推开一条缝,让街上清凉的晚风吹进来,迟莲绕过来亲手替他斟了茶:“殿下觉得,那恒方乐手是否就是我们要找的蛇妖案主谋?” 惟明微抬凤眼,目光定在他脸上,心平气和地问:“怎么突然这么问,是觉得哪里不对?” “我没有感觉到妖气。”迟莲刚才在外人面前话很少,几乎没发表过什么意见,这会儿对着惟明,方才多说了几句:“仇心危的房间里非常干净,没有一丝妖气,要么他的修为已经高到了一定境界,要么……他就只是一个普通人族,掺和到这个案子中纯粹是巧合。” “妖怪经过的地方一定会留下妖气吗?”惟明托着茶盏好奇地问,“就没有那种不散发妖气的妖怪?” 迟莲哽住,尽量自然地道:“这个说来复杂,原因就不提了,总之妖族的妖气是很难收敛的,除非修为特别高,但如果真那么厉害的话,根本就没必要以原型示人,更不可能连我一剑都接不住。” 惟明非常不给面子地笑了出声:“你心虚什么,到底是原因太复杂,还是当年师父讲课时你走神溜号了?” 迟莲:“……我没有!” 他恼羞成怒,转过脸去以示不屑,惟明怕给他逗炸毛了,于是见好就收:“你这么推断倒也没错,但我们现在不能断言仇心危就是蛇妖本人……本妖,对吧?如果他们是联手行动呢?” “又或者正是仇心危在背后操控这条蛇妖,那此人可就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危险,很有可能还会寻找时机再度出手。” “所以大国师先前说的虽然很不负责任,但确实是眼下我们能采取的上上策。” 迟莲被他夸得懵了:“嗯?我说什么了?” 惟明含笑道:“‘只能等他自己找上门来,到时候生死各听天命’,如此豪言壮语,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忘了呢?” 迟莲:“……” 伙计的敲门声解救了他的无言以对,惟明扬声道“进来”,随手将茶盏搁下:“罢了罢了,先吃饭,今日能挖出一个仇心危就已经是收获喜人,好歹也给鸿胪寺和京兆府的大人留些用功的余地,总不能什么活都让咱们两个包揽了。” 迟莲好笑地摇了摇头,没接话,对他这番官场老油子言论不置可否。 郁金坊菜色不错,虽非山珍海味,但胜在新鲜精致,惟明吃着还算可口,无意间一抬头,却见迟莲碗碟中雪白干净,压根就没动过筷子。 他想起这人一早就到王府,这一天下来连口水都没喝,丝毫不见疲惫饥饿之态,心道果然是餐风饮露的真仙,比敬辉那沽名钓誉的老东西强过百倍,一边顺手抄起放在旁边的干净筷子,给他夹了一块玉渍金桃:“别光看着,吃点东西。” 迟莲“唔”了一声,倒也没见什么勉强之色,慢慢地将那块清甜的桃子夹起来吃掉了。 两人边吃边闲聊,惟明一抬头看他盘子又空了,便拣了个三鲜春卷给他,迟莲果然也吃了。第三回惟明试着夹了一筷羊肉,第四回盛了碗汤,都没被拒绝,只有中间一次惟明故意没有亲自动手,只示意他尝尝一道珍珠丸子,迟莲象征性地夹了一筷,后来那个丸子就再没动过。 惟明这顿饭吃得比查案还累,心说这到底是挑食还是不挑,难道每顿饭必须要有人给他喂进嘴里才肯吃吗,这厮究竟是怎么长这么大还没有被饿死的? 他在心里偷偷嘀咕人家,手上却很老实地又给迟莲夹了一筷子菜,迟莲用手在碗沿遮了一下,摇头道:“不要了。” 惟明醒过神来,眉梢一挑,迟莲还当他是疑惑,露出了有点为难的神色:“真吃不下了。” “哦,没事。”惟明筷子一转,落回自己碗里,片刻后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干巴巴地问:“你们修道之人……是不是都得辟谷不食,吃了凡间食物不会影响你的修行吧?” “不会,”迟莲抿出一点笑意,动手给他续上茶:“殿下放心,无妨的。” 完了,全完了。 惟明心道呜呼哀哉,迟莲不是挑食也不是非要等人伺候,果然只是因为不想拒绝他,所以才肯老老实实地吃掉他亲手送来的食物。 他曾经觉得世上最荒唐的说辞就是“一见钟情”,可现在却不得不开始正视现实——明明除了皮相外对彼此的性情一无所知,怎么会有人才见面一两次就像是认识了八辈子一样情深意重,他的红鸾星难道比强抢民女还霸道吗? “殿下?”迟莲见他眉心紧蹙,目光沉郁,好像被什么棘手的疑难问题困住了似的,迷惑地唤了他一声,企图让他回魂,“这是怎么了?” 惟明激灵一下,恍恍惚惚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里饱含着无限悲悯与苍凉。他想说我以后不会长留玉京,你我或许一年也见不到一次面,无论有多少情分总归都会被时间和距离消磨干净;又想说京城云波诡谲,皇子们勾心斗角,我身份特殊,你与我走的太近会招来皇帝猜忌,稍不留神就会变成别人拿捏你的把柄,到时候情意成了负累,你我又该如何自处? 然而这些话在他心头转了几转,很快就沉没在迟莲明澈的眼眸里,惟明叹了口气,撂下筷子,托着下巴看向窗外霞光,像闲话家常那么自然地道:“你喜欢什么花?” 迟莲:“啊?” 他想了想,迟疑地道:“喜欢……绛霄花吧,传说‘花叶流金,红云映霄,恍如焰生’,等到初夏盛开的时候,应该会挺好看的。” “好。”惟明认真记下,不太自在地描补了一句,“刚想起来,管家昨天问我马上开春了,王府的花圃该如何整饬,我对侍弄花草不太在行,所以问问你的意思。” 迟莲莫名其妙,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勉强信了他的说辞。 惟明默默端起杯子喝了口热茶,心说今晚回去就找易大有支银子雇花匠买树苗——虽然前路注定充满艰难坎坷,但王府总归是要两个人一起住的,必须得趁早收拾出来,万万不能耽搁了花期。 为您提供大神 苍梧宾白 的《还玉京》最快更新 9. 龙夜吟(九) 免费阅读.[.aishu55.cc] 10. 龙夜吟(十) 这头端王府在热火朝天地栽花种树,那头鸿胪寺和京兆府在紧锣密鼓地缉捕逃犯,两位正主倒成了闲人,可以假借查案的名义满京城游玩闲逛。 只可惜这样的逍遥日子没能持续多久,转眼到了三月。按照大周习俗,三月是阳春之始,初一乃是“上阳节”,这一天皇帝要率文武百官到柔河边甘露台上祭神求雨,百姓则携家带口到郊外游玩踏青。以往这时惟明早已离开玉京,今年既然因为案情耽搁,就不得不随众皇子一道出城;而迟莲隶属紫霄院,这正是他的分内之事,虽然叶金檀不怎么敢劳烦他,但该有的面子工夫还是得做足,两人只好各自回归正业,随众出城去祭天。 乾圣帝最近觉得身体不太爽利,兼有心历练太子,因此把主祭的活派给了东宫。上阳节当日,柔河岸边乌压压站满了宗室与百姓,太子着玄衣纁裳,戴九旒珠冕,端方肃穆地在鼓乐声中登上了甘露台。 台中九龙巨鼎内燃起降神香,一道青烟冲天而起,太子至神牌前三跪九拜,接过迟莲递来的祭文,曼声诵读。台下官吏与百姓皆垂手肃立,鸦雀无声,唯余河水川流之声不绝。 随着太子的吟诵之声,原本响晴的天光逐渐暗淡下来,来自四方的水汽在玉京上空汇聚,酝酿成遮蔽半天厚重积云,河面吹来的风夹杂着阴冷的水腥气,起初只有疏疏几点,人群中蓦然响起一声惊呼:“下雨了!” 细碎如针的雨点逐渐变为豆大的雨滴,台下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大:“真的下雨了!” “太子殿下福泽深厚,居然真的求到雨了!” 三月虽说的确是下春雨的季节,但是历年春祭,却从未有过这么灵验的求雨。不知道是由谁起的头,百姓们争先恐后跪倒在雨中,不顾地上积水泥泞,全都在磕头祷祝,祈求上天保佑。 台侧的诸皇子与文武官员一时面面相觑。太子借着祭词卷轴遮挡看了一下这万姓跪伏的盛况,心中自得,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将站姿绷得越端正,吟诵得也愈加用心。 锦幄御座之上,乾圣帝神情莫测,沉默地看着潇潇雨幕,隔座的皇后凑近他身边,用夫妻之间才能听见的音量柔柔地道:“这场雨来的及时,太子诚心上达天听,总算没有辜负陛下对他的期许。” 乾圣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并没有接她的话。皇后檀口开合,仿佛还想再说点什么,乾圣帝的视野却忽然模糊了一下,仿佛被人倒扣进了一个透明罩子里,甘露台上的人影好像去远了,耳边语声渐息,磅礴雨声却充斥于天地间。 发生了什么? 他像梦游似的站起来,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突然掉进了幻境之中,正疑惑间,身后突然传来皇后惊恐嘶哑的低呼:“陛下!陛下!” “怎么了?” 乾圣帝愕然回头,只见云端之上,青黑色巨蛇从积云缝隙中探头,像是终于锁定了猎物,拖着长尾自半空游动到甘露台上,明黄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乾圣帝踉跄后退,脚底拌蒜,一屁股坐倒在御座上,险些当场厥过去:“来人……来人!护驾!” 可是不祥的死寂笼罩了甘露台,除了他与皇后,目之所及之处没有一个人动弹,全都僵硬得犹如石俑,天地间只剩下两个活人,与这条比皇城宫殿房梁还要粗的妖蛇对峙。 空气里传来一声细微的风声,是迟莲挣脱了幻术,手中剑锋立现,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真正见到眼前的场面,也不禁为之一怔。 凭空拔起的一座透明结界笼罩了甘露台,外面是近万百姓与禁军百官皆尽缄默,里面是皇帝一家,太子如同被魇住一般,还在那里无知无觉地念诵着祭文。而他的脑袋正上方便是探身而下的巨大蛇妖,蛇头面朝乾圣帝和皇后。这两位天下至尊的贵人加起来甚至都不够它塞牙缝的,无论如何挣扎求饶也没有人回应,显然已经陷入了恐慌绝望之中。 帝后那边的状况只得到了他的一瞥,迟莲看清后就立刻把目光移向台侧人堆里的惟明,见他那边没出什么纰漏,才放下一半的心,手中剑锋稍稍偏转角度,整个人腾空而起,化为一道青影,挟着烈火般的金红流光,悍然斩向巨蛇。 剑风迫近透明结界,半空中忽然横过一道虚影,“铿”地一声震响,两柄兵器在空中正面交接,这一下绝非凡兵可比,法力相撞激起狂风,横扫出去直接掀掉了附近房屋的屋顶。迟莲在强大冲力下也不得不收势后退,袍袖飞扬,轻飘飘地落在甘露台的石栏顶端。 半路出手架住他这一剑的人落在他对面,身披灰色长斗篷,身形高瘦,手中握着的却并不是长剑,而是一根无锋的冰柱,勉强可以算作冰锏,但非要说的话,其实最像从冬天屋檐下随手折的冰溜子。 “迟莲仙君,不要一上来就喊打喊杀嘛。”他的声音柔和清澈,含着三分笑意,有种蛊惑般的亲昵意味,“事出有因,就算是苍泽帝君在此,也得容我分辩——” 如果说他阻拦迟莲出剑只是稍微惹恼了对方,那么这句话就是彻底点着了炮仗捻子。迟莲脸色蓦然转沉,闪电般的一剑已递到他眼前,那人仓促闪开,迟莲手腕一转,长剑上撩,擦着他的鼻尖削过去,带起的劲风掀掉了兜帽,露出其下满头皑皑新雪般的银发。 白得透明的肌肤上出现一道寸许长的伤口,淡蓝的血顺着面颊缓缓淌下来。 “你既然认得我,就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迟莲斜剑指地,冷然道,“帝君尚且弹压不住我,你又算什么东西,敢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 那人后退一步,抬手抚过面颊伤口,再放下时,脸上已光洁如新。平心而论,他生得明眸皓齿,俊秀得甚至近于阴柔,其实是万里挑一的好容貌,可总有几分说不上来的邪气,跟迟莲站在一起时格外明显。他眼中杀意闪动,却并不发作,反而维持着表面笑意,道:“也是,我这样籍籍无名之辈,当然不能与仙君相提并论,毕竟你可是以卑贱之身一步登天、又因尊神陨落而被逐出白玉京的丧家之犬呢。” “如今竟然沦落到被凡人驱使,要是你过去的同僚知道了,必定会对你刮目相看吧,迟莲仙君。” 但这几句话却没有收到预想中的效果,迟莲对他的挑衅不以为意,冷淡地道:“我受谁驱使,不劳你费心。”他瞥向甘露台上方的巨蛇,灵光乍现,忽然念出了一个名字:“仇心危?” “不错。”那人笑意加深,甚至有几分赞许的意思,“这一回是我失策了,不过要不是你在旁边帮着他们,那些凡人恐怕想破了头也查不到我身上。” “那倒也未必。”迟莲道,“且不说这个,天庭万年前定下铁则,神仙妖鬼俱不得擅入人间,你既然不是凡人,身边还带着蛇妖,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仇心危眼波流转,避而不答,反倒玩味地道:“迟莲,你都已经不是天界的仙君了,怎么一开口还是白玉京那副令人生厌的腔调,该不会以为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回去吧?” 迟莲:“我跟你很熟吗?你这么在乎我被逐出天界这件事。” “算了,闲话还是留着以后再说吧。”仇心危不跟他打嘴仗,非常自然地转换了语气,就好像一开始挑衅的人不是他一样:“我们还是回到正题上来。我方才说事出有因并不是诓你,他们之间的确有一段未了恩怨,既然今天你在这里,不如也一起听听,看看我们此番上门到底有没有道理。” 说着,他挥手撤去了甘露台上隔绝乾圣帝的结界。皇后已面无人色,僵硬地看着不断靠近自己的巨蛇,动又不敢动,眼泪簌簌直下,喉间发出濒死般的微弱呜咽,拼命伸手试图抓住乾圣帝的衣袖:“救我……陛下救救我……” 乾圣帝死死抓住御座扶手,老迈身躯颤抖如风中残叶,双目圆睁,却不答一字。 仇心危抬手弹指,射出一点银光没入蛇妖额心,刹那间,随着蛇口张合,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天穹之下回荡着的低沉声音:“还给我……” “还给我……” “什么?” 乾圣帝先是怔愣,随后某一刻忽然就不抖了,反而奇异地镇定下来。好像妖怪一旦可以说人话提条件,那他就仍然是君临六合的帝王,天下万物都是他的臣民:“还给你什么?” “谁欠了你的东西,你与朕分说,朕为你做主。” 可是蛇妖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明黄的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身边的皇后,喉咙仍然不断发出低沉而哀伤的声音:“还给我……” 乾圣帝立刻问:“是皇后?皇后拿了你什么?” 皇后面无人色,右手精心养护的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生生崩断。她咬紧了嘴唇内侧的一块软肉,试图藉由疼痛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低沉的声音唤醒了某些回忆,那是她一生的梦魇,是比凡人骤然看见妖物更为强烈的恐惧。 “本宫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她突然凭空生出一股胆气,厉声呵斥道,“自古人妖殊途,你不安生地待在尧山,反而到人间兴风作浪,就不怕上天降罪吗!” 为您提供大神 苍梧宾白 的《还玉京》最快更新 10. 龙夜吟(十) 免费阅读.[.aishu55.cc] 龙夜吟(十一) 蛇妖被她吼得一缩,偌大的一只妖怪,竟然委委屈屈地蜷回半身,闭嘴收声,求助般地转头望向仇心危。 银发男人总是带着笑意的嘴角回落下来,喉间发出冷冷一嗤。 迟莲:“……能不能稍微有点出息。” 他又仔细地从头到尾观察了一遍这只蛇妖,这回光天化日之下,终于看清了它是个什么玩意,不由得心中一动,低声自语道:“蚺龙?” 仇心危很不客气地说:“皇后娘娘虽然嘴上不肯承认,可看样子与它是旧识呢——竟然连它是从哪座山头来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伸出手去,那青色的庞然大物便温顺地收起獠牙,垂头丧气地靠近他,任凭他将手搭在自己头顶。仇心危摸了摸它的脑壳,对这形容凶恶的巨蛇居然意外地有耐心:“它虽然神似巨蟒,却并不是真的蛇妖,而是蚺龙一族。” “蚺龙是上古八大异兽之一,形似龙而无鬃须,腹生四爪,性情凶悍,鳞甲有剧毒。它们这一族以前生活在北海骊洲,先祖曾是洲主麾下大将,但因为犯下大错,被天庭某位尊神贬入凡境。”仇心危意有所指地看了迟莲一眼,“此后它们便栖居于尧山大泽之中,被瘴疠环绕,凡人难以接近,所以在人间没有什么异闻故事流传下来。皇帝陛下不认得也不稀奇,倒是皇后娘娘博闻多识,令人敬佩。” 皇后冷笑:“确实凑巧,本宫正是尧州人氏,家住尧山附近,小时候听过些蛇妖的传说故事,所以猜测了那么一句,你仅凭只言片语就要定本宫的罪,未免太过牵强了。” “皇后娘娘对它的了解,可不只是‘仅仅而已’啊。苦主都找到你眼前来了,还要狡辩吗?”仇心危信手一挥,袍袖瞬间暴长三尺,直接将站在甘露台东侧的皇后的父亲、承恩侯郑缙给卷了过来。 他啪地打了个清脆响指,解除了郑缙身上的幻术:“一切前因后果,还是请承恩侯来详细说明吧。” 郑缙才刚从茫然飘忽中惊醒,一睁眼就对上蚺龙那对比鸡蛋还大的黄眼睛,吓得“嗷”一嗓子跌坐在地,心都差点从喉咙口里蹦出来。再一看周围的情形,不由得毛骨悚然,哆嗦着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侯爷好。”仇心危笑眯眯地弯腰凑近他,说出来的话却比寒冰还要令人心冷,“这不正是您和皇后娘娘想要的结果吗?你们父女真是一个比一个贵人多忘事啊。” “你住口!”郑缙惊恐交加,甚至顾不得旁边还有人在看着,扑过去要捂他的嘴,“你胡说什么!” 仇心危怎么可能叫他轻易近身,手臂轻轻一拂,看上去不过就是抬了下手,却立时将郑缙整个儿掀了出去,骨碌碌地滚到了乾圣帝脚下。 “你这妖道……” “郑缙!”乾圣帝终于忍无可忍,暴喝道:“你给朕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 郑缙一听到他的声音,立刻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膝行至乾圣帝脚边,悲声道:“陛下恕罪,是臣愚昧,被这妖道的花言巧语欺瞒,一时糊涂,这才……这才……” “啧,承恩侯好会翻脸不认人啊。”仇心危趁他哽咽时见缝插针,“当初侯爷要我在上阳节帮助太子殿下求雨,在下的本事,您和皇后可都是看过认可的。况且今天也求雨成功了,怎么还好意思说是我花言巧语蒙骗您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乾圣帝再听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明摆着是皇后与太子一党看准了他笃信方术,那晚夜宴上见识了恒方使团的幻术,因此通过越国公郑缙私下与恒方人联络,找幻术师为他在上阳节春祀求雨时造势。如果这一计成功,不光乾圣帝对他另眼相待,在场的文武百官和黎民百姓见到这样的神异场面,必然也将对他信服爱戴,如此一来,他的太子之位就愈发稳固了。 可是谁知道临到关头棋差一着,他们精心筹划的局面,居然只是别人抛出来的诱饵,非但没有请到真正的高人,反而请来了真正的妖怪。 乾圣帝简直要被这蠢货气到灵魂出窍:“我问你,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陛下!”郑缙一头磕了下去,声泪俱下地哀求,“都是老臣糊涂,是我鬼迷心窍才擅自想了这么一个法子!皇后和太子殿下事先并不知情,他们只是听信了臣的话,才酿成如今这个局面……” “不知情?”乾圣帝冷笑一声,转头盯着皇后,咄咄逼问道,“皇后,你自己说,你对此事知不知情?” 皇后早在郑缙求饶时就已主动离开座位,跪在下方请罪,此刻心中无数念头千回百转,进退两难,支支吾吾地嗫嚅:“陛下,家父、父亲他是为奸人所惑,一时糊涂,才犯下此等大错……求陛下息怒……” “朕没法息怒!”乾圣帝厉声道,“你给朕睁大眼睛,看看你们干出来的好事!” “你们父女合谋,把这妖物引进宫中,不光要害了朕,还要残害其他皇子,残害京城百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 郑缙顶着乾圣帝的怒火,不住地磕头请罪,皇后也一声不敢争辩,只是伏地饮泣而已。 就这么僵持了半晌,没人上前劝慰,乾圣帝自己逐渐从冲天怒火中缓过劲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勉强收拾起心绪,对仇心危道:“此事的来龙去脉朕已经知道了,朕实在没有想到太子……唉,太子竟会行差踏错至此,多亏了先生示警,令朕不至于受外戚蒙蔽。” 仇心危向他欠了欠身,却并没有收场的意思,乾圣帝又期期艾艾道:“待朕回宫后,一定从重惩处这一干人等,还请先生念在百姓无辜的份上,今日就此罢手吧。” 迟莲站在不远处,眉头抽筋似地跳了两下,总觉得这事还没完,心中隐隐不安。 仇心危忽然笑了一下,如烟的视线悠悠落在皇后身上,轻声问道:“皇后娘娘,您觉得,这件事可以到此为止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道:“把罪责推给自己的父亲,这样就能保全更多的人……有这种想法是人之常情,但其他人为什么要配合你的自欺欺人呢?” 犹如被一道惊雷劈中,皇后跪伏的身体蓦然僵住,随后以所有人都可以看清的幅度剧烈地颤抖起来。 乾圣帝惊讶疑惑地望向她,郑缙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情急之下竟连身份的差别都顾不得了,脱口阻止道:“芝娘!” 可皇后只是怔然地跪坐了那里,低垂着头,过了许久,才低低地苦笑了一下:“父亲,没有用的。” “我就知道……我早该知道的。”她坚持了几十年、几乎成了本能的端庄仪态终于颓然崩溃,身体一歪、斜斜地跪坐在地上,缓缓回望仇心危,“你是来帮它报仇的,对不对?” 华美的锦缎衣摆凌乱地摊铺在她身周,犹如盛放的花朵,却有种惊心动魄的意味。 仇心危不置可否,权作默认。 皇后抬手摘掉了耳朵上的明珠耳珰,随手一抛,宝石掉落在石砖地面上,碰撞出了一连串清脆的声响,就在这样的破碎声音中,她慢慢地开口道:“妾家住在尧州府高阳县梅塘镇,先祖是尧山采玉人,大约百年前曾以凡人之身误入尧山大泽,因瘴疠而致暴盲,所幸守山之灵蚺龙以秘药相赠,治好了他的眼睛,并且送他下山归家。” “先祖感念山神恩德,在家中为它供奉神位,代代香火祭祀不绝。或许真是因为神灵护佑,郑家从一介勉强糊口的采玉匠人逐渐发家,到父亲这一代时,已成为了梅塘镇上数一数二的富户人家。” “尚德二十八年,臣妾与母亲春游归家,马车路过城门时忽然惊驾,一个云游方士帮忙拉住了马,并对母亲说,车中之女,日后必定贵不可言。” 这一年郑家大小姐郑怀芝十三岁,梅塘镇上已流传起关于她美貌聪慧、命格贵重的风闻,郑缙认为这段际遇这是上天给予的征兆,于是为女儿精心筹谋准备,请来老师教授她琴棋诗书、针黹女红等诸般技艺。 次年春天,玉京传来了为诸皇子选妃的消息,郑缙喜出望外,下定决心一定要举全家之力送郑怀芝入宫。可就在使者到达尧州府前夕,郑怀芝忽然生了一场重病,高热后双目失明,再也无法视物了。 郑家不敢让这件事传扬出去,私下花重金请来了尧州府各家药堂有名的大夫,都说此症已无药可医,劝他们另请名医。郑缙只得接受一切辛苦付诸东流的现实,沮丧之下,他把气撒在了女儿头上,从此对她不闻不问,更别提求医问药,只将她随便养在后院里,等日后寻个条件差不多的人家将她嫁出去就算了。 从掌上明珠到弃如敝履,也不过就是一双眼睛的事。 郑怀芝在这短短数日间尝尽了从云端跌落泥淖的滋味,她甚至一度萌生了死意,与其苟延残喘地过一生,还不如干脆结束痛苦重新开始。 她默默地为自尽做着准备,阖府上下几乎没人发现她的异样,无论是郑氏夫妇还是陪伴她长大的丫鬟——又或者是发现了却保持了沉默的态度,甚至正是因为对她抱有同情,才觉得应该让她有个自我了断的机会。 万幸她身边还有一位积年的老嬷嬷,是服侍过郑家三代的老人,就在郑怀芝决意吞金的那个夜晚,老嬷嬷闯进来按住了她的手,浑浊双目对上了女子黯淡无神的眼珠,她颤颤巍巍地低声问:“大小姐,您还记得咱们家里的那个小祠堂吗?” 为您提供大神 苍梧宾白 的《还玉京》最快更新 龙夜吟(十一) 免费阅读.[.aishu55.cc] 龙夜吟(十二) 郑家先祖尧山遇蛇的故事郑怀芝当然听说过,但由于年代久远,加之郑缙对此不感兴趣,所以家里并不经常提起,她自然也从未信以为真,可那老嬷嬷却告诉她当年确有其事,如果她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不妨效仿郑家先祖的做法,去尧山请蛇神救命。 郑怀芝从小就怕听神鬼妖怪的故事,郑缙还嘲笑过她胆小,但她更怕自己一辈子挣扎在泥淖里。眼下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最差不过是死,但若能抓住一线生机,她的人生就能重新回到云端。 郑怀芝擦干了眼泪,在老嬷嬷的陪伴下连夜离开了郑家,一直到尧山脚下,老嬷嬷折下了一枝枫叶别在她衣襟上,告诉她要顺着风的方向一直向西走。她独自拄着一根拐杖进入了深山,跋涉了大约一天一夜,终于因体力不支而昏倒在林间。 “那一次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竟然还有醒来的一日。”她望向半空中的青灰巨蛇,惊惶褪去,像望着自己一生走错的歧途,亲口承认了那个被她隐藏了几十年的秘密,“是你救了我。” 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秘密,其实只是这么简短的一句话,但那背后汹涌而曲折的情绪即便到了如今,仍然在她胸中激荡出回响。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第一次听到蚺龙的声音,竟然出乎意料的年轻干净,一点都不可怕,甚至比她还要手忙脚乱,活像个第一次见到陌生女子的青涩少年。 “你的眼睛看不见吗?你别哭,不是,你放心,我可以帮你治好的……真的!你信我!” 也是那时她才知道,蚺龙一族自从被尊神流放到尧山,数百年来一直潜心修炼,却迟迟没有突破的迹象,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一条蚺龙救起了在山中迷失方向的猎人,替他治好了被瘴疠毒瞎的眼睛,居然奇迹般地修成了正果,飞升登仙去了。蚺龙一族方才明悟,当年降下处罚的天尊并没有打算赶尽杀绝,机缘就藏在善缘里,只要救下一个眼盲之人,蚺龙就可以脱去刑罚,重归仙途。 虽说尧山深处有瘴疠为屏,凡人难以进入,但数百年过去,还是有些迷路误入的人遇到蚺龙,彼此成就一段机缘。先前困守此地的蚺龙一族已经飞升得差不多了,到得此时,就只剩下救了她这一位。 两天后,郑怀芝双目复明,见到了她的救命恩人……蛇。 那是一个人身蛇尾的青年,头发和鳞片一样,是泛着冷光的青灰色,面容几乎可称得上俊美,目光却像从未被尘世窥探过的一汪深泉。 他□□着上半身,郑怀芝第一反应就是转脸躲避,可是由于他的肤色极白,因此胸口那道深红伤疤无可避免地印在了她的视线上。 “那里……是因为我吗?” 她终于忍不住好奇,问出了这个问题。年轻的蚺龙欣喜于她的康复,毫不藏私地告诉她,治好她眼睛的药,其实是从他的内丹中抽出的龙髓,其中蕴含着妖兽的法力修为,对凡人而言是能治疗一切痼疾的良药,对于蚺龙来说,就相当于他们的第二条命。 对于强大的妖兽而言,人实在是渺小而脆弱的生灵,蚺龙毕竟太年轻也太孤独了,没有人告诉过他要防备弱者,更不知道什么叫“怀璧其罪”。 第三日,郑怀芝已经可以自如地行动,她在山洞附近四处逛了一上午,回来时给蚺龙带了一小捧新鲜的蛇莓。 她羞怯地微笑着送出了这份谢礼,轻声细语地说自己身无长物,只能找到这些东西来表达心意,如果有朝一日她能回到家中,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她会像自己先祖一样为他立下神位,一生供奉香火。 蚺龙当然没有拒绝她的好意,鲜红欲滴的蛇莓散发出香甜的气味,当它吃下最后一颗,还没来得及擦干唇角边沾着的果汁,就酣然醉倒在山野树丛之中。 郑怀芝脸上柔和的笑容慢慢地收了起来,双眸明光熠熠,甚至比失明之前更美。郑家请来的教习嬷嬷曾说她空有美貌却一团孩气,温婉有余而妩媚不足,可短短三天之内,她天真稚气的神态已全然洗脱,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举手投足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从容气质。 或许是从生死关口走了一遭,也可能是她从此学会了欺骗和不择手段。 纤细的手指上还沾着七叶菊的浅红汁液,像洗不干净的血,那是一种神奇的野花,气味芬芳,常吸引路过的动物来咬上一口,但只要沾上花瓣中的汁水,就会像喝多了酒一样醉倒,要睡上很久才会醒来。 她怀中还藏着一把小刀,原本是拿来防身用的,此刻却毫不犹豫地插/进了蚺龙胸膛上暗红的伤疤。 “芝娘……” 谁也没想到最先开口的是郑缙,他痛心疾首地道:“芝娘,你糊涂啊!我知道你的眼盲之疾愈合得蹊跷,这些年一句话都不敢多问,可你……你怎么能做下这种糊涂事!” 这些年来郑怀芝从王妃做到皇后,闭口不提当年事,郑缙自知愧对女儿,也从来没有深究过她在尧山都遇到了什么,谁知道背后藏着这等惊天隐情,对方为了报仇找上门来,他竟然还亲自把他们带到了皇后和太子面前! 皇后没有理会老泪纵横的郑缙,自顾自地一件一件卸去身上首饰,脱下锦绣凤袍,只着单衣,脱簪披发,面白如雪,朝乾圣帝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低声恳求:“陛下,今日的灾祸全出自臣妾一身,您要降罪责罚,臣妾绝无怨言,只求您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善待晔儿,他是个至纯至孝的好孩子,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拖累了他。” 乾圣帝冷冷地俯视着她,只觉得倒霉透顶,失望至极,一想到她因一己之私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简直不愿再多看她一眼:“有母如此,此子已不堪大用,若早知你心肠如此狠毒,朕绝不会容你至今日!” 透明泪水从那双依然很美丽的眼睛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她自下而上仰视着自己的丈夫,一边流泪,一边自嘲地笑了:“到底是我赌输了啊。” 乾圣帝皱眉:“你胡说什么?” 郑怀芝忽然转向蚺龙,高声道:“你不是想要回你的内丹吗?我告诉它在哪里!当年是我偷走了你的内丹不假,我本来打算把它当做自己保命的手段,但在二十三年前,陛下病重垂危,药石罔效,连紫霄院的国师也束手无策,为了救他,我把那颗内丹用在了他的身上。” “陛下,您现在知道了,为什么蚺龙夜出,第一个找的就是您吗?” 乾圣帝倏然变色。 他与郑怀芝成婚二十多年,虽然妃妾从没少纳,但对中宫也确实一向敬重,就是因为乾圣帝在潜邸时生过一场重病,御医束手无策,王妃病急乱投医,甚至亲自前往紫霄院求助方士,当时紫霄院中一名供奉——也就是后来的敬辉国师给了她一个偏方,要以至亲血肉为引,煎入药中,说不定还可以挽回王爷的性命。 皇后左臂从此留下了一块杯口大的伤疤,也为她带来二十年的荣宠不衰。乾圣帝甚至每年都会命宫中内坊打造了各式材质的精美臂钏赐给皇后,这一习惯延续至今,宫中也一直流传着帝后恩爱的佳话。 “敬辉是个没有本事的骗子,都是做戏给你看的,凡人血肉能有什么用?”她眼角眉梢透出了鲜明的嘲弄意味,笑容像是淬了毒,“陛下,真正救了你的,其实是我这个狠毒自私的女人为了保命偷来的蚺龙内丹啊。” 她真是愚蠢得可笑,连自己的良心都能毫不犹豫地抛弃,居然还妄想去考验人性;用残忍的方法背叛了救命恩人之后,却又希望这世上有人能对她不离不弃。 “现在陛下知道了事情原委,您贵为天下之主,如此大公无私,要把内丹还给它吗?” 迟莲听得直皱眉,简直要被这复杂的恩怨情仇绕死,仇心危却如同耗子掉进了米缸里,抱着手臂看得津津有味不说,还转头问蚺龙:“想好了吗,选哪一个?” 迟莲以手按剑,略带警告地瞥了他一眼。按理说冤有头债有主,蚺龙想取回自己的内丹无可厚非,但人间是十方三界中特殊的存在,人间天子更是上应天和,一旦蚺龙动手,弄死了皇帝,那就是触犯铁律,会引发不可收拾的后果。再者倘若惊动了天庭,对他如今的身份而言也是个不小麻烦。因此迟莲虽然讨厌麻烦,却难以置身事外,甚至还得主动掺和进来,尽量将事态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蚺龙看起来伤心又茫然,它只是一条深山里的小蛇,开了灵智却涉世未深,人间爱恨对它来说太复杂了,哪怕今日杀上甘露台,它所依凭的也并非是一腔仇恨,只是想要回自己丢失的东西而已。 可是它又做错了什么呢?它明明是在救人啊。 “既然这么难选,那不如都杀了吧?”仇心危作势摸摸它的头,安慰它,“反正没一个好东西。” “……你说话注意点。”迟莲拿剑敲了敲地面,“我还站在这儿呢。” 仇心危哼笑一声,意有所指地道:“认真论起来,罪魁祸首是你才对吧。” 迟莲连一丝多余的动作都没有,闪电般拔剑指向了他的面门:“你要是这么会算账,看来我今天是得花点功夫,跟你讲讲道理了。” “仙君还是一如既往的忠心护主啊。”仇心危像是不愿与他正面相争,主动后退了一步,“看来今日你也要站在他们那一边了?” 迟莲收剑,态度不算客气,口吻倒还平和:“我不负责审案子,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乱来。” 仇心危点头道:“明白了。”继而转向乾圣帝,温声道:“既然如此,只好请陛下圣裁了。” 乾圣帝一怔:“什么意思?” “方才也说了,蚺龙内丹虽是皇后偷走的,但如今在陛下身上,若陛下舍得归还,我们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不再追究皇后;若陛下不肯归还,那这笔账只好算在罪魁祸首——也就是皇后娘娘的头上。” 他面上划过一丝诡秘的笑意,故意停顿了一下:“又或者,陛下既不想归还内丹,又顾念夫妻情分,执意要保住皇后,那就少不得要打一架,倘若陛下赢了,我们立即离开绝无二话,但要是陛下输了,今天甘露台上与此事有牵连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跑不掉。” “怎么样,陛下要赌一把吗?” 哪怕迟莲对乾圣帝并不太了解,也知道结果是明摆着的。他算是看出来了,仇心危嘴上说着帮蚺龙出头,但根本不是助人为乐,他纯粹是爱好玩弄人心,越是把人逼到崩溃痛苦的境地他越开心。 三界各族之中,这样诡谲的性情也是少数,他如果不是化形大妖,那就只能是—— “皇后郑氏……” 仇心危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 “皇后郑氏性凶狡,惑于妖邪,包藏祸心,悖逆人理,世所不容。”乾圣帝半垂着眼,谁也没看,只盯着自己膝头满绣的盘龙,一字一句地道,“念尔究竟有功于皇室,薨逝之后……依旧以皇后之礼待之,以全夫妻之义。” 郑缙情知此事已成定局,无可挽回,哀恸地伏地痛哭起来,却没有再多为女儿争辩一句。 郑怀芝冷眼看着皇帝与父亲,又回头看了一眼太子,散漫失焦的视线最终凝成一点,遥遥地落在蚺龙身上。 蚺龙的原型实在称不上好看,但它已经化不成人形了,唯有一双眼睛还残存着一些人性化的情绪。 “杀人自生,亡人自存,想必天道也容不下我吧。”她喃喃道。 “不错,”仇心危拊掌感叹,“真不容易,你今天总算说了句人话。” 郑怀芝短促地笑了一下,眼中泪光盈动,却没有流下来:“对不起。” 她蓦地伸出右手直插双目,双指猛地向外一扯,竟然硬生生将两颗眼珠剜出了来。左手擎出藏在掌心的簪子,其中一侧早已磨得锋锐如刀,用力朝脖颈上一划,喉间鲜血狂喷,霎时间浸透了半边雪白的单衣。 “我欠的……都还给你们……” “芝娘!” 在满目血红与郑缙撕心裂肺的惨叫之中,乾圣帝颤抖地抓着胸口的衣服,眼睁睁看着二十年的枕边人顷刻横死,惊惧交加之下,终于两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为您提供大神 苍梧宾白 的《还玉京》最快更新 龙夜吟(十二) 免费阅读.[.aishu55.cc] 龙夜吟(十三) 惟明疑虑地望向远方天幕,总觉得这场雨来得蹊跷。然而这念头在心底转了几转,不知为什么变得越来越模糊,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擦去了一切不合常理之处,落在身上的雨点不再打得人生痛,反而暖洋洋的,随时可以陪伴着他陷入一场无梦的酣眠。 他想干什么来着? 手指无意间拂过腰间悬垂的莲花玉佩,一小团金红流光砰然炸开,指尖像被灼烫一样传来尖锐刺痛,可也正是这痛楚使他从昏沉中猛地惊醒,把他快要飞散的魂魄牢牢地钉回了躯壳里。 盘绕身周的无形束缚被流光破开,惟明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他回神时正好赶上迟莲和仇心危交手,那两人谁也没有注意他已经醒了。出于谨慎,惟明没有动弹,而是选择了继续装死旁观。谁知道此后局面竟然急转直下,一发不可收拾——先是迟莲承认了真实身份,紧接着仇心危戳破了皇后和承恩侯为太子准备的求雨神迹,最后蚺龙一本旧账翻到二十年前,皇后恩将仇报,最终落得个夫妻反目、自刎而死的下场。 唯有太子还在无知无觉地念着祈雨祭文。 两颗血迹斑斑的眼珠落地化为闪烁蓝色灵光的液珠,仇心危伸手接住,垂目注视了片刻,挥手化为灵流注入蚺龙体内,那青灰的虚影果然比先前凝实了一些,却依旧只是一个幽灵般的化形。他叹了口气,有点惋惜:“果然还是不太够啊。” 按理说此刻已该尘埃落定,但台上对峙的两方,包括惟明在内,都没有任何松懈的意思,气氛反而比先前还要紧绷。 迟莲单手按剑,半是提醒半是警告:“皇后已死,诸般恩怨情仇皆了,别忘了你刚才说过的话。” 仇心危眉梢一扬:“仙君何必这么如临大敌,我不会把皇帝怎么样的。”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会甘心屈居紫霄院,受这些凡人驱使,甚至还要劳心费力地回护他们?是觉得人间可以作为你托庇之所,还是……这里有什么你在乎的人?” “管好你自己。”迟莲冷漠地道,“少来打听我的事。” 仇心危哑然,失笑道:“……你还真够直接的。” 迟莲反问:“你我之前应该从未见过才对,你又是从哪儿知道这些旧事的?” 仇心危却没有直接回答他,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迟莲仙君,你有没有发现,你和皇后,在某些地方其实还是很像的。” “你指哪方面,”迟莲嘲讽地问,“忘恩负义、还是识人不清?” 仇心危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我是想说,你们这些聪明人的想法很相似,特别是想藏起什么东西的时候。” 迟莲的脸色终于微微变了。 “我从刚才就在想,皇后是那么精明的一个女人,她都已经被自己的父亲舍弃过一次了,就算再深爱一个男人,真的会把全副身家都压在他身上吗?更何况那个男人还是皇帝,只会比其他男人更靠不住。” “她会找上我,是为了太子。可皇后费尽心机为太子铺路,临死前却只盯着皇帝,说那颗内丹全用在了皇帝身上,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自己的亲儿子,你不觉得她这个反应很奇怪吗?” “因为只要我们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皇帝身上,就不会分心去注意太子,也就发现不了那颗内丹被一分为二,而另一半在太子身上这个秘密了。” 他目光锐利如冰,这一刻终于收起了温柔平静的面具,亮出潜藏其下的毒牙:“当年苍泽帝君陨落,你被千夫所指,一怒之下大闹天庭,被逐出白玉京,从此不知所踪,百年来没有半点消息,最近却突然在此地现身——迟莲仙君,你又是想藏起什么呢?” 迟莲没有应声。 旁听的惟明心跳蓦地快跳了一拍,手指忍不住微微蜷曲,直觉自己似乎触及到了那个人隐藏最深的秘密。 下一刻飓风般的剑气轰然四散,刀切豆腐一般划破了他设下的结界,剑风毫不留情面地将甘露台上所有陈设和人群全部横扫出去,中间一点寒光却挟着直白清晰的杀意,精确地锁定了仇心危。 剔透冰锏与金红流光悍然相撞,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二人俱是长发飞扬,腾挪如电,霎时间交手百十招,从地面打到天上,漫天冰屑与缭乱剑光交相辉映,一时之间竟然难以分出高下。 仇心危早就听说过迟莲的名声,却没想到真正对上时居然这么棘手。他的剑简直就像火焰一样凌厉峻烈,剑风大开大合,一往无前,转折之间却十分周密有章法,置身其间,仿佛被铺天盖地的烈火裹挟,密不透风,无论怎么挣扎防备都是徒劳,只有被燃烧殆尽的下场。 “真不愧是苍泽帝君座下第一得力干将。”仇心危居然还真心实意地称赞了他一句,一边图穷匕见地戳穿了真相,“可惜你的修为在先前与天庭周旋时折损了一大半,我猜你这百年来销声匿迹,其实是伤重不支,躲起来休养了,对不对?” 迟莲纵剑下劈,身与剑几乎化为一体,一瞬间剑身上映出秋水般的星眸,面容如冰似雪,毫无动摇之色:“如果这么想能让你死前心里好受点,我不介意承认。” 仇心危被扫中胸口,虽然及时挡住,还是被冲击得倒飞出去几步。他偏头咳了一声,发狠笑道:“别说大话了,你要是全盛之期,我或许不是对手,但今日究竟谁死谁活,尚未可知——” 他话音刚落,身周忽然亮起一层白光,迟莲目光一凝,警觉地低头望向下方,然而一道鬼魅般的影子已逼迫至近前,他甚至没来得及抬手格挡,就被一记冰锏重重抽飞出去! 他低头往下方看去,刹那间心凉了半截。 无数银白光点自伏地跪拜的百姓身上飘了起来,甘露台下,无形却又广阔的灵力暗中涌动,织成一张巨网,将这些散逸的光点网罗住,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天顶中心的仇心危。他身上的光芒愈盛,法力也随之大增,如果说刚才还是与迟莲堪堪战成平手,眼下已完全成了凌驾之势。 迟莲硬扛了几下,发现果然接不住,手腕被震得几乎失去知觉,只得变换路数,转攻势为守势,一边与仇心危周旋,一边伺机寻找可以反击的破绽。 “认输吧,你没有胜算了。” 仇心危手中冰锏与迟莲剑锋相抵,发出一连串令人心惊的铿锵交击声,迟莲只觉得犹如万钧之重当头压下,咬牙道:“你在台下动了什么手脚?” 仇心危居高临下,带着自得而嘲讽地笑意,似乎迟莲的狼狈是一件多么值得欣赏的事物:“听说苍泽帝君在阵法一道上造诣极高,你跟着他这么多年,居然没有学到一星半点。” “我没有动太子,为的正是这一刻。”他眼中恶意毕现,轻声道,“若不是借着他的光,在甘露台设下法阵,还要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的祈求,要废我好大一番工夫呢。” 迟莲手腕在重压下缓缓地沉下一寸,已经到了勉力支应都困难的地步:“原来如此。你用幻术骗太子,骗百姓,假作真神,将凡人愿力据为己有……好大的胆子,不怕遭雷劈吗?” 仇心危仿佛听到了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一寸一寸地逼近他,嗤笑道:“天道幽远,鬼神茫昧,天族不过是占据了九天高位,就敢自诩上神,腆着脸替天道代言,何其无耻!”他周身光芒暴涨,双手紧握冰锏猛然发力:“今日便叫你亲眼见见,究竟谁才是天地间的真神!” 犹如天降重锤砸向胸口,迟莲眼前一黑,口喷鲜血,终于到了强弩之末,再难支撑,整个人像一片轻飘飘的纸,被狂风自云层中吹落。 天地间汹涌川流的灵力、无数萤火般乘风飘起的愿力,在这一刻忽然微妙地停滞了。 闭眼下坠的迟莲没有觉察,可仇心危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却出现了错愕的神情。他狐疑地低头看去,幽碧的眼眸中倒映出一枚杏核大小的银色光点,随即耳畔传来了“噗”地一声轻响。 又过了一瞬,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枚疾如飞弹的银光正正当当穿过了他的喉头,而眼前四散喷溅的淡蓝液体,其实是他的鲜血。 方才源源不断送入他体内的愿力正在和鲜血一起以疯狂的速度流失,本来是滋养神灵的阵法,此刻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凭空逆转,成了吸食阵主血肉的天罗地网。 是谁? 迟莲没有这样的本事和时间,可在场除了他和乾圣帝一干人,还有谁能挣脱他设下的结界、甚至能在他吐露真相后短短片刻就着手破局?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厉害人物,为什么他一直没注意到,对方又对他了解了多少? 前所未有的悚然攫住了仇心危的神念,他捂住喉头的破洞,拼着流血也要在满地东倒西歪的人群中四下逡巡,试图找出藏在背后的那只黄雀,但由于法力流失得太快,再加上被阵法反噬,施加在所有人身上的困咒马上就要失效,仇心危权衡再三,最终还是放弃了搜寻,化作一阵灰雾,消失在甘露台上空。 迟莲身在半空时就被凭空生出的一大蓬柔韧枝叶接住了,并没让他摔在地上。但他被仇心危全力一击伤得不轻,有一时半刻完全失去了意识,因此也没看到仇心危逃离的那一幕。等完全清醒过来时,他人已经被惟明从树上抱了下来,半靠在对方肩上,虚阖着眼睛,听见惟明正吩咐叶金檀善后:“别管皇帝和承恩侯了,死不了,先用障眼法把皇后尸身遮起来,人马上就醒了,快!” “殿下……?” “你怎么样?”惟明有点担忧,“还能站得起来吗?” 他注意到迟莲唇边血痕犹在,摸出手帕替他擦拭,摁上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心道这样会不会太过亲昵?但是手都已经伸出去了,再收回来只会更奇怪吧? 惟明硬着头皮,做好被迟莲躲开的准备,却没想到对方压根就没有一点意外,对惟明的靠近毫不设防,甚至还配合着微微抬了下头。 就好像……就好像他早已对来自某个人的关怀和照顾习以为常。 “没事,死不了。”迟莲扶着他的手从地上站起来,“仇心危呢?” 可是、那个人是他吗? “逃跑了。”惟明收敛起心底一闪而过的犹疑,简明扼要地道,“他打伤你之后好像立刻就受伤了,可能是遭雷劈了,留下这一地的烂摊子。” 迟莲瞥了他一眼,虽然神情仍是冷淡,眼底却带起一点不明显的笑意,顺着他的话“嗯”了一声,温温和和地道:“无妨,殿下稍安,我来收拾吧。” 为您提供大神 苍梧宾白 的《还玉京》最快更新 龙夜吟(十三) 免费阅读.[.aishu55.cc] 行藏时(一) 刚才眼看迟莲重伤生死不知,惟明不得不暴露自己着清醒的事实,站出来收场。叶金檀估计也是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乖乖地听从了他的吩咐,此时走过来低声道:“国师、殿下,皇后娘娘的遗体该如何处置?是带回去,还是就地掩埋了?” 惟明没答话,自然而然地把决断权让回给了迟莲,迟莲想了想道:“先安置在承恩侯的车驾里,带回宫中,后头该怎么办让皇帝自己定夺。” 他环顾四周,见遍地都是断瓦残砖,甘露台几乎给打塌了半座,不由得深觉头痛,然而还是得收拾烂摊子:“殿下的玉佩,暂且借臣一用。” 惟明自然无有不应。迟莲一手持玉佩,一手掐诀,口中默念咒语,银发与衣袖无风自动,长身玉立于天地之间,掌心散发出温润的青白光芒,一洗杀伐之气,这时候又特别像个神仙了,与刚才一言不合就拔刀、跟仇心危打生打死的冷酷形象完全判若两人。 微光逐渐变成一团毛茸茸的光团,从迟莲掌心升起,飞上半空,莹莹散开,像一盏明亮的小灯,沿着无形的轨迹盘旋而上,周身不断洒落光粉。灵光照耀之处,断木碎瓦飞向原位,重新化作巍峨的亭台,被打烂的山石树木悉数恢复原样,连桌上洒出去的香灰都一粒不剩地收回到了香炉里。 恍如时光倒流,一切重归原点。 如果不是石阶上斑驳血痕犹在,惟明几乎都要以为方才所目睹那场惊心动魄的惨案只是他的无端臆想。 没等迟莲出手,一直默不吭声站在他旁边的叶金檀主动施法,擦去了血迹。 迟莲低声问:“有符纸吗?” 叶金檀翻出一张给他,迟莲将符纸捏在手中,似乎是沉吟了一下,才终于下定决心,尽量简洁地对惟明叮嘱道:“殿下待会儿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跟太子他们一道醒来,皇帝那边有我和叶金檀应付就够了,殿下还是别牵扯进来为妙。至于今天的事……”他踌躇不定地看了惟明一眼,“等收拾完眼下的烂摊子,我会给殿下一个交代。” 惟明知道他在心虚什么,但并不完全明白他为什么心虚。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在他意识到自己对迟莲抱着何种感情后,明明是一见如故相逢恨晚,可每一个细枝末节又似乎都在提醒他对此人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纠正了迟莲的说法:“是‘解释’。” 惟明的态度与其说是默认退让,倒更像是一种出于私心的纵容。迟莲听完就笑了,漫天阴霾都在他这短暂的展颜中一扫而空:“遵命。” 他示意二人退后,咬破指尖,以鲜血一笔画到底,那黄符立刻无风自燃,青烟直上半空,迟莲低声咒道:“荡荡幽魂,何处留存,受惊元神,早归本身。”言罢“啪”地击掌,断喝道:“还不回魂!” 那声音沉而不哑,铿然如摧金断玉,响彻灵台。刹那间惟明只觉一股凉意从头顶倾泻下来,犹如清冽泉水涤尽尘俗烦扰,恍惚之感顿消,神思为之一清。 轻风拂面,摇摇欲坠的结界终于完全崩塌,空气与时间都重新流动起来。 法阵逆转后留驻在天顶的万千萤光好似能认主,倦鸟归巢般投入原主身体中。片刻后,跪在地上的百姓逐渐从僵硬中复原,纷纷爬起,脸上带着梦醒后的茫然,左顾右盼,见周围人都同自己一般恍惚,不由得嘟囔:“刚才下雨了?怎么一晃神雨就停了?” “祭祀这么快就结束了……往年不是挺久的吗?” “往年也没求到雨啊,看这给我淋的,赶紧回家换衣裳去吧,今年准是个好年景。” 太子一无所知,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走了下神,转眼祭文就念完了,迟莲及时接上了下一个环节,他便也循着礼官的安排顺顺当当地走完了仪程。 乾圣帝先前晕过去了,此时跟着众人一并醒转,下意识先看了一眼身旁,发现皇后端庄地坐在那里,面上带着慈爱微笑,注视着太子,神色面容一如生人,吓得差点再度厥过去。幸而此时耳边传来迟莲的秘密传音:“陛下毋需惊慌,是一点障眼法,待祭祀结束后再向陛下细禀。” 乾圣帝脸上不可自控地露出几分颓意。经历了那么荒诞离奇的故事,眼前的风平浪静倒更像是梦境。眼下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甚至没有人觉察到异样,给他留下了充足的时间来处理这段不光彩的皇家密辛,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唯一幸事。他知道这手笔出自何人,不由得深深望向对方,那眼神中既有好奇也有忌惮,迟莲迎着他的目光走上前去,不出意外看见天子向后瑟缩了几寸。他还依着臣礼俯了俯身,姿态谦逊,得到允准后靠近乾圣帝说了几句话,具体内容旁人无从知晓,可低头偷觑的都能看见皇帝点了头,双唇微动,说的是“准奏”。 甘露台下随行的王孙大臣们不知道迟莲为什么突然就得到了乾圣帝的信任,好像在他们没看见的地方一步登天了似的。但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他能站到那个位置上,并且再也没有退回,就足以称得上是“天子近臣”了。 今春的祭典虽然精彩,太子甚至成功求到了雨,但随后迟莲的举动和乾圣帝的态度显然更加耐人寻味,导致所有人心思浮动,仪式结束得颇有点草草收场的意思。 半个时辰后圣驾回銮,宗室百官都随行回城,围观的百姓也各自散去,只有惟明没急着走,独自站在甘露台的阴影下,抬手遮在眼前,注视着破云而出的天光重新照亮整座京城。 玉京,要变天了。 从他回京、不、更准确地说是从迟莲出现开始,短短数月间,宫中最稳固的两大势力先后倒台——紫霄院大国师敬辉闭关,皇后太子闹出勾结妖怪的丑闻。这么多年来惟明一直被排斥在权力中心以外,这其中固然有他自己的打算,但敬辉与太子也的确是他绕不开的两座大山。 如今形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惟明有心要争,眼下就是他最好的时机。 可迟莲是为什么? 惟明还没有狂妄到认为自己是天命所钟,惊动了神仙特意下凡来帮他。凡人无利不起早,就算是鬼神也会有所求,仇心危说迟莲是被天庭放逐的神仙,惟明不愿意往“恶”的那一方面去揣测,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还是筹谋着卷土重来、重新回到天庭? 又或者……是为了仇心危屡次提及、却每每被迟莲打断的那位苍泽帝君? 大概是他的疑惑太深,今天经历的事又太过耸人听闻,这晚回府后惟明又做了一个梦。 上一次他只是远远地看到了身影,这一次却仿佛是漂浮在半空,以旁观者的视角见证着整件事的起承转合。 转过月亮门,沿着两侧遍植青玉树的曲径一路前行,一弯清溪汇入殿后的百顷荷塘,走过沉香木铺就的短桥,抬头便可望见掩映在清荫之中的绮窗朱户。 紧阖的殿门不用人推便自动向两面分开,身着淡金华服的仙君跨过门槛,朝独坐深殿的男人深施一礼:“帝君。” “丹忱来了。”那男人没有起身相迎,甚至都没放下手中物什,语调里有种久居上位的漫不经心:“过来坐。” 深蓝银绣的袍袖和衣摆一直垂到地上,他没有束冠,单取一枚嵌玉银环将小半长发绾住,余下的都如乌云般逶迤于肩头背后。 许是梦境的原因,帝君没有露出正脸,但惟明潜意识里知道他很年轻,是凡人二十七八的样子,足够沉稳却不会老气横秋,坐着也能看出身量很高,撑得起宽袍阔袖,而当微微俯身时,柔软顺垂的布料便会勾勒出紧实的肩背与窄腰。 被称作“丹忱”的青年在他对面坐下,手中捧出一个玲珑墨玉瓶,推至帝君手边:“这是甘棠神君托我捎来的,帝君前日叫他炼制的解药。” 帝君拈起那小瓶,对着光转了半圈,细细端详,口中却道:“殿下真有闲情逸致。” “咳,举手之劳罢了,”丹忱不自在地摸了下鼻子,“哎,别开……甘棠说这药即开即用,不能晾着,会减损药性。” 帝君将瓶子放到一边,丹忱好奇道:“我刚从玉清宫过来时看见骊洲洲主正往凌霄殿去,看那怒气冲冲的样子,恐怕是来告状的。听说帝君前两日刚去北海走了一趟?” 帝君垂眸看着桌上墨迹未干的图纸,神情似乎不大满意,眼皮都没抬一下:“怎么?” “您对北海三洲不是一向都很宽容吗?”丹忱好奇地问,“这次叶玄是因为什么开罪了您?” 帝君沾了沾笔,在图纸上添了几画:“你是替谁来跑腿的?甘棠,还是天帝?” 丹忱笑道:“不为谁,纯属我自己好奇,帝君看在我走了这么长一段路来送药的诚心上,赐教一二吧。” 帝君无言地一叹,搁下了手中的笔,言简意赅道:“前几天十方岁宴,骊洲洲主叶玄随行的灵宠蚺龙大闹玄涧阁,打伤了十几个仙侍,只是当值仙官不愿多惹麻烦,因此没有闹大。” 丹忱了然点头:“啊,原来如此,倒也是他们一贯的作风。” 帝君道:“玄涧阁的仙侍都是灵花灵草化形,身份低微,恐怕叶玄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既然此事没人追究,那就我来追究,犯错受罚,理所应当,就算他告上南天门也是一样,没什么可说的。” 丹忱道:“说得我更好奇了,那帝君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那群仙侍里有一个不怕死的,”帝君道,“为了庇护同僚,自己硬着头皮提剑上了,虽然剑法稀松,倒是跟蚺龙打得有来有回。不过到底还是太年轻了,没等到援兵到来,反而拖成了重伤。” 丹忱长长地“哦”了一声:“明白了。所以帝君前番亲自驾临北海骊洲,不光是为了惩戒蚺龙一族,还是专程为那受伤的仙侍寻找治伤的办法——是龙髓吧?还特意托颐遐宫炼制了灵药,我说呢,难怪甘棠神君今天态度格外好,原来是为您的高洁德行所折服……” 帝君懒洋洋地道:“你要是希望他对你也态度好,就先把你那轻浮的做派收一收。” 丹忱浑不在意地一笑,没接这茬,问道:“看帝君的意思,是打算将那位仙侍调进降霄宫了?叫什么名字,不妨请来一见。” 他正说话时,内室方向传来了几声轻微的动静,帝君凝目侧头,旋即放下笔,抄起桌上的药瓶,对丹忱道:“今日不便,改日他拜入降霄宫时,欢迎殿下前来观礼。慢走不送。” 丹忱:“……” 内室的窗户施过法术,隔绝了外面的明亮天光,屋中仅以壁嵌明珠相照。帝君轻车熟路地走进里间,只见淡白柔和的微光透过纱帐,映出床上隐隐绰绰的人影。他刻意放重脚步,那人立刻扭头转向声音来处,声音沙哑地问:“谁?” “是我。” 纱帐内传出重物落在床褥上的闷响,帝君眼尖地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寒光,但他没有戳破,也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片刻后,一只瘦削的、满是细碎伤痕的手挑开了纱幕,清凉而悠长的莲花香味透过帘栊,静谧地自昏暗的房间内弥散开来。 惟明在黎明薄樱色的朦胧微光里睁开了眼睛,鼻端仿佛还残留着梦中的莲花香气,比起上一回心脏失重的惊醒,这一次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个宁静的美梦。 可是,可是。 他重新闭上眼抱紧被子,翻了个身面向床外,不知道是在和谁赌气,仿佛这样就可以把那个梦完全抛之脑后,再也不必庸人自扰。 为您提供大神 苍梧宾白 的《还玉京》最快更新 行藏时(一) 免费阅读.[.aishu55.cc] 行藏时(二) 春祀过后,宫中不日便传出皇后身染重病的消息,不管是太医院还是紫霄院都束手无策,承恩侯府和东宫均以皇后病重为名闭门谢客,没过几天,宫中大丧,紧接着便惊雷一般传来了太子因施巫蛊之术而被废黜的旨意,乾圣帝突然发难,手起刀落地处置了外戚郑氏一干人等,太子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一时间,京城内外人心惶惶,朝堂百官噤若寒蝉。 满城风雨之际,惟明与迟莲各有各的忙碌,蚺龙案悄无声息地结了案,再想见面就不像从前那样方便,兼之惟明还有点微妙的心虚,因此自上阳节那日过后,两人一直迁延到四月底才终于见了一面,依旧约在甘露台下。 四月春光正浓,处处草长莺飞,甘露台本是个踏青游玩的好去处,但因正值国丧,民间不许宴乐,所以城郊行人寥寥,惟闻雀鸟啁啾之声。 惟明与迟莲均是微服出行,也不怕被别人认出来,二人把马拴在树下,绕着甘露台边信步闲逛。说来奇怪,他们初见时明明熟稔得毫无理由,此后关系更是好得焦不离孟,但这次时隔一月后重逢,却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好像是冲动过头后冷淡了下来,又仿佛是近乡情怯,因为过于看重,反而变得拘束起来。 最后还是迟莲率先打破僵局:“殿下近来一切安好?” 惟明干巴巴地道:“都好。” 气氛再度陷入沉默。 迟莲终于停下了脚步,惟明心中一突,见他皱着眉道:“这阵子宫中忙乱,臣实在无暇分身,疏忽了殿下,是臣的过错,您要打要罚臣都绝无怨言。殿下究竟遇到什么事了?还是那天在甘露台上受伤了?” 他干净利索地给自己定了罪,倒是把一直恍恍惚惚的惟明的理智给吓回来了,忙道:“没事,我刚才走神了。” 迟莲挑眉,看上去还有点将信将疑,惟明话锋一转:“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不分青红皂白、先把错处都揽到自己身上的——你堂堂紫霄院大国师,那么低声下气的干什么?认打认罚这种话以后别在我面前说,谁倒是敢弹你一指头试试。” 说完又想起来问:“上次你和仇心危交手时受的伤怎么样了?” 这下子迟莲终于能确认他神志正常了,温和地道:“殿下放心,那点小伤早已无碍了,您没事就好。” 惟明还没摸准他在报喜不报忧这方面有多深的造诣,姑且相信了他的话,顺着前因继续聊了下去:“皇后病重时我进宫去请过安,虽然虚弱,但还有神智,看起来与生人无异,你们是找人假扮成她,还是用了什么别的方法?” 迟莲轻声答道:“是草扎人偶加上一点障眼法,糊弄御医足够了。” 惟明“嗯”了一声:“仇心危的踪迹呢,后来又有新消息吗?” “没有。”迟莲摇了摇头,“那人行踪诡秘,且不是此世中人,说不好会逃到什么地方去。” 惟明神游太虚时像个一戳一动、俊美安静的木偶,一旦恢复正常,就会变成思维缜密且问题很多的端王殿下。哪怕迟莲与他再熟,回答时总不免有种提着口气的感觉,生怕那句话说漏了,就会被他顺藤摸瓜、揪出试图隐瞒的事实来。 “我总有种感觉,仇心危的目的不仅仅是揭破当年真相那么简单,甚至替蚺龙复仇也只是他的手段,他真正的目标另有其人。”惟明深深地看了迟莲一眼,“说不定下次什么时候,他又会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迟莲赞同道:“臣也有同感。看他的样子,十有八/九是冲着臣来的。” “所以说仇心危到底是什么身份?”惟明好奇,“你们从前有过节吗?” 迟莲偕着他走到一片梨花清荫下,白色花瓣像玉屑一样盘旋飘飞,落在二人素白的外袍上,像绣上去的纹样。他沉吟片刻,才回答道:“说不好,他发色银白,血却是蓝色,从这些特征上来看,或许是某种大妖,也可能是……” “什么?” “魔。” 惟明:“……可你的头发不也有一半是银色吗,你们神仙认人就光看头发啊?” “仇心危那天说过的话,殿下不是也听到了么,我本来就是被逐出天庭的罪臣。”迟莲从背后捞过一绺长发夹在指间,漫不经心地道,“心魔生白发,神仙堕魔的话,也是一样的。” 惟明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安慰也不是,假装没有听懂也不是,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很冒犯。 “殿下。”迟莲答应今天与他出来,就已经做好了被盘问的准备,开门见山地说,“殿下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一朵梨花从枝头掉落,被惟明伸手接住。漫长的停顿与其说是施压,更像是惟明在斟酌该如何开口。 这其实与他的性格并不相符。惟明虽然待人接物一向很随和,轻易不难为别人,但在正事上向来是单刀直入,讨厌弯弯绕绕和闪烁其词。而此时的犹豫恰恰是因为太重要了,不管是迟莲的答案,还是迟莲这个人本身。 他侧头瞥了迟莲一眼,略加思忖,问出的第一个问题轻松得像个玩笑:“所以你刚才算是承认了吗,真的是神仙?” 他们家殿下还是这么容易心软啊。迟莲有点无奈地心想,嘴上答道:“嗯。” “仇心危说的那些也是真的?” 迟莲想了想,说:“差不多吧。” “上一次我问你为什么要出手帮我,你说是前世夙缘,”惟明道,“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你同我的渊源,究竟是什么?” 迟莲一怔,随即摇头苦笑:“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 惟明看出他的犹豫,心中发沉,一直盘桓于心头的疑问脱口而出:“跟那位‘苍泽帝君’有关系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迟莲双眼微微睁大,那一瞬间的惊愕没有藏住,被惟明清晰地看在眼底:“殿下是从哪里知道帝君的?” 惟明想起仇心危说的,皇后与迟莲在某些方面思路很像,都在试图藏起某些重要的东西,那么迟莲想要隐藏的秘密,是不是就在他身上呢? “我有时候会梦见一个仙人,”惟明注视着掌中雪白的梨花,轻声道,“虽然从未看见过正脸……哎,干什么?” 迟莲突然抓起他的左手,两指搭住脉门片刻,神色凝重地问:“殿下最近睡得不好吗?” “……是啊。”惟明抽回自己的手,没好气地说,“托你的福,以前一年不一定梦见一次,自从遇见你,一个月内连着梦见两回了。” “殿下想问的事,臣现在还不能告诉您,还不到时候。”迟莲斩钉截铁,“待时机成熟,您自会知晓。眼下暂时不要多想,以免导致神魂动荡,平白消耗心血。” 惟明:“……” 他不死心地问:“刚才是谁说我想知道什么他都会告诉我的?” “臣知道殿下的顾虑,”迟莲用一种万事俱在掌握之中的安抚口吻道,“还请殿下放心,臣不会逼迫您违背本心,也绝不会做对您不利的事。” 惟明心说你知道个啥,我才没有顾虑这些,就听迟莲紧接着道:“从前皇帝惧怕天命更改,听信敬辉谗言,才会任由殿下在外漂泊多年,但是既然臣在这里,就要拨乱反正,把殿下失去的东西都拿回来。” 惟明:“你先等会儿……我失去什么了?” 迟莲理所应当地道:“殿下上应天兆,本就是该当皇帝的命格,要不是敬辉从中作梗,这会儿都该登基了。” 惟明被他这番突如其来又大逆不道的剖白震慑住了,半天才找回理智,一把抓住迟莲:“打住!你这跟敬辉有什么区别,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当……了?!” 迟莲露出一种“我懂”的微妙表情:“殿下这些年来的修行,难道就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萤山寸步不出吗?” 修行也分避世与入世,从蚺龙案就能看出惟明处事老练,机变灵活,绝不是那种坐在山洞里面壁参禅的类型。这些年足够他踏遍大周的市井山川,或许心中早已有了一本江山舆图,只是没人有机会一睹真容而已。 惟明叫他问住了。迟莲又指了指天:“抛开人力,再说天命,殿下命星直入紫微……天底下还有谁能越过您去?这个命格在太平盛世当为圣主,生逢乱世则为枭雄,总之是帝王命数,这更没什么好说的。” 倘若他是个有野望的皇子,听见这话估计要乐昏过去,但惟明心中就像被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了一样暗生闷痛,舌根无端发苦,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所以前世也是吗?” “什么?”迟莲愣了一下。 惟明道:“你说的前世夙缘,就是指这个吗?” 仙人当然可以不在乎皮囊,哪怕经历几世轮回,只要神魂不变就可以了,可凡人百年犹如朝生暮死,死后记忆回归天地,哪怕魂魄犹在,却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迟莲没有读懂他隐晦的心思,只是觉得他的神情不似喜悦、反倒有点沉重:“也可以这么说吧。” 是啊。惟明冷静地想,迟莲是天上的神仙,他选择了谁,谁就是天道所钟。 惟明突然收紧了握着他手腕的五指:“如果……我最终要做皇帝的话,你会一直跟在我身边吗?” “当然。”迟莲的态度理所应当到仿佛他问了一个特别幼稚的问题,毫无犹疑地给出了许诺,“臣就是为了护持殿下而来,哪怕殿下日后登基不再需要臣了,臣也不会走。” 神明会站在信徒身边,注视着他们生生世世为这缥缈的天命征战。而他以凡人之躯,妄想留住那短暂如朝露般的垂怜,就只能义无反顾地披上战甲。 惟明松开了手。 “好。” 不管迟莲要藏起的那个秘密是什么,不管是轮回转世还是异星落入人间,既然托付在他身上,再怎么挣扎纠结也是徒劳无益。 既然只有一生一世,那就把握住这一生一世。 “说起来,臣也有一件事想请教殿下。”迟莲突然问,“那天仇心危为什么半途突然收手?不知道殿下看清了没有。” “没有。”惟明的疑惑神情不似作伪,还混杂着一点真情实感的嫌弃,“我哪还有空看他?那时候光顾着怕你掉下来磕到脑袋了。况且他做了那种缺德事,犯天条遭雷劈也不足为奇吧。” 迟莲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轻飘飘地道:“原来如此。” 惟明:“嗯?” “没什么。”迟莲转移话题,“赏花吧。听说殿下府上移栽了一大批绛霄花,等夏天开花时,景色一定很不错。” 惟明道:“好不好看,到时候你亲自来看不就知道了。对了,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还有件事要跟你说,就是仇心危扔下的那条蚺龙。” “哦,它怎么了?”迟莲原本没太在意,只是随口一问,谁知惟明接着说:“我把它捡回去了。” 迟莲蓦地扭头看向他,重复道:“捡回去了?” “它先前能维持那么庞大的身形,是仇心危在施法帮它,但终归只是个虚影,并非真身。后来它从皇后那里要回了一点龙髓,但不是不够吗,所以现在只有这么大。”惟明拿手稍微比划了一下,大概有一根筷子那么长,“那天我看它在甘露台下奄奄一息,仇心危又没带它一起逃,估计只是把它当成实现计划的一环而已,所以就捡回去养在水池里了。” 迟莲以手扶额,简直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惟明赶紧顺毛:“不要生气了,我之前答应过你王府里什么都不养,这次只是权益之计,等它好点了我就把它送回尧山放生,总不能真的眼睁睁看它死在那里。” “我不、我没有生气,”迟莲无奈地道,“没事,养着吧,能被殿下养着也算是它祖上积德了。” 惟明迟疑:“你这个语气算是没有生气吗?” 迟莲:“……” 除了叶玄,大概没人会把蚺龙当爱宠看待,更何况考虑到往昔因果,惟明救它一命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迟莲倒不担心它会翻出什么风浪。 “臣真的没有闲到那个份儿上,还有工夫跟一条水蛇较真。”他伸手掸去惟明肩上的落花,“不过殿下能把臣说过的话放在心上,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 惟明在和煦的春风里对上他明若秋水的眼睛,忽然有点理解那些话本里被妖怪摄去魂魄的书生了——区区狐妖尚且令人心旌动摇,难以自持,而此刻他对面站着的,可是位正经八百的神仙啊。 为您提供大神 苍梧宾白 的《还玉京》最快更新 行藏时(二) 免费阅读.[.aishu55.cc] 行藏时(三) 今年宫中颇不太平,不知道是犯了什么忌讳,先是皇后薨逝,紧接着太子被废,没过多久,皇后所出六皇子宁王又不慎坠马跌断了腿,郑氏一族几乎是全军覆没。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纵然乾圣帝对原委讳莫如深,明眼人大约也能看出来,问题不是出在东宫,而在中宫。 在这样的局势之下,几位王爷都不约而同地收敛了风头,力求低调不出错。惟明原本打算过了春祭就辞行出京回萤山,结果赶上皇后病重没有走成,待皇后薨逝,又正值国丧之期,更加走不开了。就这么一直拖到六月,待风波暂定,诸事告一段落,他终于有机会进宫向乾圣帝请辞,却又被皇帝不由分说给驳了回去,说是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他也老大不小了,叫他安心留在京中学着理政,别再惦记他那修仙的事业了。 “这下子算是给我彻底按在京城了,没想到父皇态度竟会这么坚决……该不会有神仙在背后推了我一手吧?” 夏日向晚,两人坐在水阁里纳凉对弈。端王府的绛霄花开得像是连天的红云,在夜色里也十分华美。听了这句问话,迟莲把目光从窗外花树上收回来,平稳地落下一子,答道:“臣早就说过,殿下是天命所钟,无论怎么阻挠都是白费力气。” 惟明看他坐得端庄凛然,其实纯粹是闭眼瞎下,不由得失笑,手中棋子原本要落,硬是换了个方向,下在了棋盘另一边:“愿闻其详。”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迟莲修长手指拈着一枚黑棋,在棋盘上逡巡,试图凭借着自己稀烂的棋艺战胜惟明,“有一回陛下垂询,问我觉得殿下才干如何。我告诉他,殿下机敏善断,蚺龙案中抽丝剥茧,层层推理,最先在恒方使团中抓到仇心危的踪迹,只可惜被他逃掉了。”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乾圣帝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迟莲答了就是在站队,他不能说惟明太多好话,但同时他的态度又非常重要,必须表明倾向,还要为惟明抓住这个机会,尽量扭转乾圣帝对他的印象。 惟明不缺天分也不缺才干,第一次办差就能抓住关键,但蚺龙案不是区区凡人可以插手的,他所欠缺的只是历练,和一点好运气。 这番回答就算是惟明也挑不出任何毛病,而且确如他所说,是实打实的真话。 “不愧是大国师。”惟明半是感叹半是揶揄地夸他,“敬辉输在你手下,也算死得不冤。” 迟莲斟酌半天,终于落下满意的一子,随口应道:“也可能是你们聪明人想得太多了。其实不管我说什么,眼下这个局势里皇帝都没有别的选择,殿下只要好好活着,自然就是最后的赢家。” 乾圣帝统共就六个成年封王的儿子,除去太子和宁王,剩下的四个里,老三愚钝,老五体弱,只有老二康王和老四端王还算是可造之材,虽说这么多年来养在身边的康王惟时比惟明亲近得多,但经历了皇后的事情后,乾圣帝也不敢把宝全押在一个人身上。 况且皇帝疏远惟明,最大的原因在敬辉当年提出的“异星”之说。谁能想到皇后倒台,还意外牵扯出了这位已经闭关的大国师——敬辉既然早在乾圣帝未登基时就与王妃暗中往来,捏造出“血肉做药引”的说法掩盖真相,焉知当年不是有人为了铲除异己、暗中授意他故意离间乾圣帝与新皇子? 如今真正的神仙也没有说惟明半个字的不好,如此一来,乾圣帝对惟明的忌惮自然就消去了一半,可以试着任用他参与朝政、作为日后储君的候选之一了。 惟明笑了一声,随手下了一颗白子,注意到他有的时候无暇旁顾,就不会在称呼上分的特别清楚,很自然地就带出你啊我啊我说法。这种过分的亲近熟稔是藏不住的,就好像他明明时刻把君臣挂在嘴边,却又对惟明的照顾和宽纵习以为常,不经意间流露出被偏爱才会有的底气。 迟莲紧跟着啪地落子,一招制胜,直接把剩下的棋子扔进棋盒里,宣布道:“我赢了!” “……”惟明看着被他放水放成一片汪洋大海的棋局,点头认输,“你赢了。” 迟莲活动了一下脖子和肩膀,解脱般地松了口气,忽然道:“臣棋艺不佳,其实是殿下故意让着臣的,对吧?” 惟明不置可否,却道:“我总觉得比起喝茶,其实你更喜欢喝酒,比起坐在这里闷头下棋,更喜欢出去练剑,既然拉着你做这么无聊的事,总该有所表示才对。” 迟莲摇摇头,随口客套了一句:“殿下面前,岂敢造次。” 惟明闻言却皱起眉头,不大认同地道:“难道不是在我面前才敢随便造次吗?我又不会说你不好。” 迟莲一怔,刚想说什么,窗台突然传来“咚”地一声闷响,金黄色的大毛团子顺滑地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纵身一跃蹦上棋盘,一尾巴把迟莲好不容易得来的胜利扫得七零八落,得意地把嘴里叼着的小白鸟给他们俩显摆。 迟莲:“……” 惟明:“阿虎快松口,那个不能吃!” “阿虎”大名叫“板栗虎”,正是那只通过碰瓷惟明成功从流浪变成家养的黄猫。由于全身金黄又长相周正,王府侍女春至便给起了个名字“板栗虎”。 迟莲第一次到端王府拜会时还因为这小东西别扭了一会儿,如今已经完全适应且坦然了。因为无论是对惟明还是迟莲,这猫都是照蹭不误,喜欢在他们俩身边闻来嗅去;但只有在面对真正的饲主春至时,它才会露出肚皮任由抚摸,甚至会用甜得腻死的人的声音朝她“咪呜咪呜”地撒娇。 迟莲伸手道:“给我。” 阿虎扭过身体,拿屁股对着他。 迟莲额角崩出一根青筋,惟明还在忍着笑,板栗虎随后一抬爪子,把手里抓着的一根小黑蛇扔进了他面前的茶杯。 惟明:“也不能玩这个!” 蚺龙:“……” 只有一根筷子那么细、那么长的蚺龙奄奄一息地窝在半冷的茶水里,惟明甚至能从它蜷曲的身躯里看出生无可恋来。 他赶紧端着杯子出去给蚺龙放生,等回来时,迟莲已经成功地掰开猫嘴,把小白鸟抢了回来。那小鸟比蚺龙好不到哪里去,扑腾着啾啾叫了两声就化作一封符纸,飘入迟莲手中。 自从端王府绛霄花花期到来,惟明找到了来往的由头,没事就把迟莲请来府上看花;迟莲也不耐烦天天在紫霄院和那些骗子们打机锋,所以通常是在院里留个替身掩人耳目,若有急事,自会有符咒向他所在处传讯。 惟明把板栗虎丢下桌,一边收拾棋局一边随口玩笑:“怎么了,大晚上的是谁这么不识趣?” 迟莲挥手将符纸化为轻烟,一本正经地答道:“好巧,是您父皇呢。” 惟明:“……” “又有什么事?” “应该不算是坏事,”迟莲笑了起来,“过几天皇帝想去陇山行宫避暑,诏令臣等随行。殿下既然在京,想必明天也会接到宫里的旨意。” 惟明把手边几个棋子丢进罐子里,起身送他出门,顺便叫人来收拾屋子。他对出游一事显然并不怎么热衷:“他爱去哪儿都行,只要这回别再突然冒出个妖怪就好了。” “人间界有特殊的天道法则约束,灵气稀薄,野兽能修炼成妖的非常稀少,外面的大妖又很难进来,蚺龙那次是因为仇心危在其中作怪,算是自作孽和不走运的百年一遇,不会经常发生的。”迟莲笃定道,“退一万步说,陇山就算是有妖也不成气候——这不是还有臣在吗,殿下不必太过担忧。” 惟明本来没有把这话往心里去,刚要用一句玩笑带过去,冷不防转头看到迟莲明亮的眸光,那眼神竟然是非常认真坚定的,绝不是随口说出的戏言。 他心中霎时一软,伸手替他理了理落在肩前的银发,温声应允道:“好,那陇山之行,就全仰仗国师大人保护本王了。” 数日后,由钦天监占得吉日,御驾午时启程,出京前往陇山行宫。从玉京到陇山行程约莫一日,銮驾在朝宗城驻跸一夜,次日傍晚便至陇山。乾圣帝领贵妃住主殿观风殿,其余嫔妃住西侧,诸王则分居东侧院落里,惟明占得东南角曲荷院,恰好紧邻着行宫中的皇家道观。 陇山行宫是历代帝王都常驾幸的一座别宫,山上绿树丛生,景色开阔,有溪流飞瀑,亦有地热温泉,无论冬夏都十分舒适宜人。行宫中建有一座道观,因观中有棵百年椿树,故得名为“椿龄观”。 易大有带着人收拾院落,惟明以前在山上清修时凡事都亲力亲为,还没完全习惯当王爷被人围着伺候的日子,看他跛着脚还要忙前忙后,忍不住道:“差不多就行了,又不是在这儿常住,何必这么折腾。” 易大有给他端了一盏茶来,知道他这是体谅的意思,和顺地道:“王爷且放宽心,这次跟着来的都是进王府有些年头的旧人,好容易有个出门的机会,让他们多跑跑也好。” “江海他们跑一跑是无妨,我说的是你,”惟明接过茶盏,无奈地道,“咱们府里本来就没那么大的规矩,你别太勉强自己。” 易大有眼角弯出两条笑纹,嘴上依旧恭谦地道:“老奴晓得分寸,多谢王爷体恤。” “你知道就好。”惟明活动了一下肩背,起身道,“我在这儿杵着怪碍事的,出去逛逛,不必跟着。” 易大有忙道:“王爷头一次来行宫,还不认得路,万一迷路了怎么办?还是让江海跟着稳妥些。” 惟明好笑道:“我不认得难道他就认得了?没事,就算真的一不小心迷了路,找个人问问就是了,有什么难的。” 易大有拗不过他,又不放心,瞥了一眼左右无人,极低声地问:“是国师大人陪王爷同行吗?” “他现在应该没空吧?”惟明摸了摸鼻尖,居然罕见地有点不自在,“你能不能少操点心,啊?我就去旁边的椿龄观转一圈,真丢不了,放心吧。” 没等易大有再说话,他随手在旁边栏杆上一撑,仗着身手好直接从走廊翻到了院内,健步如飞地开溜了。 易大有:“……” 进入椿龄观北门,穿过蕉泉竹海,一眼便能望见那棵百年大椿,树干约有三人合抱那么粗,树皮遍布皲裂与暗沉苔痕,显出一种经年的巍然来。繁茂树冠后隐约露出明黄飞檐一角,整座宫观静悄悄的一声不闻,人行其间,也会不自觉地随着周遭气氛一起沉静下来。 惟明正望着树出神,耳边忽然捕捉到一点极轻微的沙沙声,他警觉地偏头看去,只见树后不紧不慢地转出一个人,烟紫色的绸缎顺滑如水,在日光下反着薄薄的光,衣摆随着他行动间的微风轻轻飘起,仿若一团云雾中托出一尊白玉神像,尚未动容,便使周遭滞涩的景色骤然活泛起来。 笑意在未觉察之前就落进了眼里,惟明蹙紧的眉峰松懈下来:“你怎么在这儿?” “我就知道殿下在这里。”迟莲道。 为您提供大神 苍梧宾白 的《还玉京》最快更新 行藏时(三) 免费阅读.[.aishu55.cc] 行藏时(四) “你特意来找我的?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迟莲回头望向静谧的宫观,自然而然地转开了话题,“殿下要进去转转吗?臣陪您一起。” 惟明心中暗笑,感觉自己在迟莲眼中大概是个走路都会磕着碰着的娇弱凡人,一眼看不到都不放心。他向外侧了侧身,示意他一起走:“不用伴驾吗?父皇被上次蚺龙的事吓得不轻,这次出门还特意带上你一起,万一突然传召怎么办?” 迟莲不甚在意:“我又不是尚总管,行宫上下千余号人服侍他还不够?等真闹鬼了再找我也来得及。” 这话说得十分大逆不道,但谁让他是如假包换的活神仙呢?惟明舌根泛起一丝异样滋味——连天子也不放在眼里,世上仿佛没有什么规矩戒律能束缚得住他,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会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甚至许诺会一直护持他登顶绝顶,到底是为什么呢? 椿龄观占地广阔,修建得十分气派,大殿共有三进,两侧建有配殿和经楼,主殿中供奉着一座庄严肃穆的天帝塑像,相貌极是威严生动,桌子上整齐地陈设着香烛贡品,看得出是有人时时打扫供奉,然而举目四顾,却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观里连个道童也没有?”惟明左右看看,犹豫地征求迟莲的意见,“来都来了,不上柱香拜一拜也不合适。” “殿下且慢!” 迟莲堪称反应过激地一把拦住他,惟明也是没想到他会在这种事上阻拦,一愣:“啊?” 迟莲硬着头皮道:“您还是不必参拜了……” 惟明跟他大眼瞪小眼半天,努力地试图理解迟莲话中深意,最后试探着得出了结论:“难道我上辈子是个修佛的,所以这辈子才不用拜天帝吗?” 迟莲:“呃……” 他一边胡说八道糊弄惟明一边推着他往外走:“就当是这么回事吧……殿下还要看看那边的壁画吗?这里也没什么稀奇的,后头还有好几间神殿,不快点就逛不完了。” 惟明一头雾水地被他拖出了主殿,匆匆走进了后面的四御阁。这一座神殿中供奉的是“四御天尊”,也就是太微、紫微、长生、未央四位传说中辅佐天帝的尊神。 惟明以前在别的宫观中也见过供奉四御的,本来没有太大兴趣,不意间一抬眼,忽然发现另外三座神像前都摆着瓜果香花之类的供品,但最中间的太微天尊神像面前却只供了一尊粗陶花觚,里头插着一把新采的莲花。 “奇怪。”他轻声自语,“这里为什么与别处不一……” 尾音慢慢落下去,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停了下来。 他突然注意道迟莲正在望着那瓶莲花出神。这个陷在重重迷雾中的男人、超脱于红尘之外的世外仙人,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惟明看得清却又看不懂的、鲜明而浓烈的情绪。 仿佛是锥心刻骨挥之不去的痛楚,又似乎含着无边的悲愁怅惘。 惟明一时怔住,只觉得像有一层蒙蒙烟雾隔在两人之间。他们明明并肩而立,可迷雾的另一边却是他作为一介凡人所无法触及的、只属于真正的迟莲的世界。 正发愣时,大殿深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臂挽拂尘的黑衣道士姗姗来迟,朝着两人深施一礼:“不知端王殿下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殿下恕罪。” 迟莲立刻惊醒回神,上前半步将惟明挡在自己身后:“你是谁?” 那黑衣道人忙道:“贫道迟安寿,忝为椿龄观观主,因今日行宫接驾,观中人手都被叫去帮忙,因此迎候来迟,怠慢了殿下,实在罪过。” 那男人约莫三四十岁,身披黑色鹤氅,头戴五叶沉香冠,面容白皙清癯,身形高瘦修长,简直是照着“仙风道骨”四个字长的,更兼言辞恭谦,态度可亲,让人一望便生好感。 惟明一手按着迟莲的肩,带着微妙的意味看了他一眼,随后客客气气地对迟安寿道:“观主言重了,原是本王无聊闲逛,未经通报擅入贵宝地,多有叨扰,万勿见怪。” 迟安寿谦逊地道:“王爷肯赏光驾临,实是本观之幸,谈何叨扰。” 惟明笑了笑,迟安寿主动相邀道:“四御殿后有一处小花园,景致尚可入眼,王爷若不嫌弃,还请到山房略坐,吃盏茶歇歇脚。” “观主相邀,本不该推辞,不过今日来得仓促,风尘仆仆,礼数不周,恐怕冲撞了神明,况且稍后还有事在身,就不多打扰了。”惟明婉言推辞道,“待改日斋戒沐浴后,再来正式拜会。” 迟安寿倒也不勉强,只道:“既然如此,贫道为王爷引路,请。” 三人从四御阁中出来,一路上惟明见缝插针地和迟安寿闲聊了几句,问他是何方人氏,又是何时出家,到椿龄观多久。一直送到山门前,双方作别,分头离去。两人走出好长一段距离,眼前已能看见风荷院的月洞门,四周无人,迟莲才谨慎地开口发问:“殿下觉得迟安寿有问题?” “嗯?”惟明状似随意地伸出手去,须臾间一阵风过,他准确地接住了一片从枝头掉下来的花瓣,“为什么这么问?” 迟莲道:“感觉。” “……”惟明似乎被他这个答案噎了一下,“你是说我刚刚看起来表现得不够自然吗?” “那倒也不是。”迟莲思索片刻,终于抓到一点蛛丝马迹,像差生回答先生提问一样自信而有把握地道,“殿下刚才不是用那种眼神看了臣一眼吗?” “什么叫‘那种眼神’,”惟明道,“我只是觉得又碰上一个姓迟的很稀奇。” “……” 迟莲无奈地纠正:“殿下,我不是姓迟,是名字就叫迟莲,没有姓氏。” 惟明讶然:“咦,原来这是这样吗?” 迟莲:“别打岔,殿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怎么就急了,”惟明笑道,“好好好,你说得对,我是觉得他有问题。” “迟安寿自称是宣城人,从前在宝灯山清书观修行,乾圣十七年来到陇山接任椿龄观观主。”他复述了一下刚才从迟安寿嘴里套出来的信息,“这是我第一次来陇山行宫,如果不是三月春祭那件事,我现在应该同往年一样,待在萤山修行才对。” 迟莲尚未反应过来:“所以是哪里不对?” 惟明道:“我常年不在京中,就算是宫里的人,很多也未必认识我,可是这位远在陇山的道观观主,竟然一开口就是端王殿下,这可就耐人寻味了。” 迟莲想了想,道:“如果他以前见过殿下呢?只是殿下不记得了,这样也说得通吧。” “不,说不通。”惟明道,“如果他希望我记起来,见我没有继续追问,后头闲聊时应该会主动说出来,这才符合人之常情。可他既然认得我,却又绝口不提,很难不让人多想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迟莲:“也许人家只是不想和皇室扯上关系,比如不愿阿附权贵什么的。” “那他从一开始就不必叫破,”惟明笑了起来,“况且别的王爷还有可能,我算是哪门子的权贵啊?” 迟莲特别容易被他说服,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这么说,他原本是打算装成不认识殿下的样子,但不小心说漏嘴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从我们进门到四御阁,怎么也有一炷香的工夫,他到那时才出现,很有可能是仓促之下不够周全。而且整座道观里一个人也没有,这点仔细想想也有些说不过去。”惟明松手让花瓣落进树下的泥土中,“神殿里的贡品都是新鲜的,案桌上还有未干的水痕,这么容易落花的时节,宫观内外的道路却都很干净,可见是有很多人打扫,那么这些人都去哪里了?” 夏日炎炎,响晴的天,迟莲生生让他说的后背一凉,但惟明是个管杀不管埋的,话头即刻一转:“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或许真如迟安寿所说,那些人不过是被叫走帮忙,而他虽然认得我,但不愿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多话,所以态度保守些,也无可厚非。” 迟莲隐约感觉到这话说得不像平时的他,但没有深想背后那层含义,脑子倒是转得飞快,立刻道:“只要找到负责接驾的行宫使问上一问,就能知道他是不是在说谎。” 他说完拔腿就走,惟明一把将他扯了回来:“等等!” 迟莲:“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这些全都出自我的臆测,根本没有真凭实据,我们这么兴师动众地闹起来,如果只是虚惊一场,后面会很难收场的。”惟明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说到底,要是我没闲得无聊去椿龄闲逛,就不会有现在这些事了。” “可万一是真有事呢?” 惟明难得放下了脸色,语气平淡到近于冷漠:“你还不明白吗?就算证实了这个仅凭只言片语推断除出的结论是真的,它也是与跟你没有半点关系的别人的事,到那一步时,你打算怎么办?” 他们已经风平浪静地走出了椿龄观,那些所谓线索说到底也只是蛛丝马迹,就算是装作没有看到、不去深究,也没有任何人能指责他们大意失察。 可如果执意追查下去,就意味着他们要主动卷入无序失控的漩涡之中,或许会离他所期望的轨迹越来越远,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迟莲,都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要我别多管闲事,对吗?”迟莲突然反问道,“假如今日只有殿下一个人在这里,您也会毫不犹豫地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惟明哽住了。 出乎意料,迟莲并没有继续逼问下去,就好像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无论惟明说什么也不会动摇:“其实,以前也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我虽然很不称职,但毕竟是个神仙,天底下的事,只要与自己无干,哪一件不是闲事?可如果连送到眼前的事都不管,恐怕也没资格说什么普度众生吧。” “管闲事很麻烦,这我知道,我也吃足苦头了。”他抬眼注视着惟明,很认真地问:“如果这次真的捅了马蜂窝,殿下会替我托底吗?” 幽林中吹来一阵凉风,几十株花树簌簌摇晃,无端淋了树下两个人满身飞花。 不是谁都有管闲事的底气,也不是光有一腔热心和善意就足够,在冷热中煎熬过、撞得头破血流后还能勇敢地向前一步,每一次为他托底的人是谁呢? 惟明无言地站着,一边反复咽下无来由的复杂滋味,一边任凭自己在那如水般的目光里越陷越深,无可救药地沉沦。 “要是我也托不住的话,”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再一次在迟莲的眼神中败下阵来,“那就一起掉下去吧。” 椿龄观。 四御阁殿门紧锁,殿中寂静得落针可闻,神像端坐在一片晦暗之中,面容模糊成一片惨白。 “相传太微天尊居所降霄宫中有一方清凉琉璃池,池水能映照人世间千载流变,池里生着一朵千叶红莲,是三十三重天上唯一一朵红色的莲花。” 黑衣道人略一招手,花觚中的莲花就飞进了他手中,他拈着那支新鲜带露的粉白花朵,低头与地上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孔对视,带着笑意与期待轻声问:“我没有去过白玉京,你告诉我,这个传说是真的吗?” 为您提供大神 苍梧宾白 的《还玉京》最快更新 行藏时(四) 免费阅读.[.aishu55.cc] 行藏时(五) “王爷,大国师。” 易大有从外头进来,仔细掩上门,轻声回禀:“已经问清楚了。” 陇山行宫是皇家内苑,名义上由少府监统管,但实际上庄园田亩等一应事宜均由内侍省所设的奉宸司管理。想知道椿龄观道士有没有被借走,其实只不过是问一句话的事。但麻烦就麻烦在以迟莲和惟明的身份,无论谁去问话都有点微妙。关键时刻,多亏惟明想起手下还有个最合适的人选,请王府管家易大有替他们跑了个腿。 易大有果然不负众望,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把事情打听明白了:“椿龄观□□有道童五人,道士七人,现任观主迟安寿是前代观主的同门师弟,前观主去世前,曾亲自上表让迟安寿接任观主。他主持观中事务这些年来,一向清静无为,从没出过什么乱子,与内署关系也还算过得去。” “至于用人一事,行宫内署的人都说历次接驾从没用过椿龄观的道士,因出家人尚属外男,怕不慎冲撞了贵人,因此只令他们谨守观中,无事不要随意外出。” 惟明与迟莲无言对视,易大有继续道:“王爷担心的有道理,若真有个万一,行宫上下一干人都得跟着吃挂落。如今提前发现是好事,所幸没有酿成大祸。” 惟明摆手道:“这话不要对我说,还得是咱们大国师杀伐决断。” 迟莲无语撇头,惟明一笑,又对易大有道:“晚点时候我和大国师再去椿龄观看看,你也别闲着,咱们朝中有人,去跟他提个醒,万一真那么不巧,碰上最坏的局面,也好请他在前面替咱们周旋一二。” 易大有闻言也笑了,应了声是,领命而去。迟莲没听懂他俩之间的哑谜:“我是错过了哪一段?朝中有人,是谁?” 惟明一脸神秘地凑近他:“这可是惊天秘密,别说出去哦。” 他这语气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秘密,迟莲不怎么捧场地答应:“好,不会说出去,请讲。” 惟明端着茶杯,摆了个说书的架势:“你别看易大有现在只能我这落魄王府里当管家,但他当年可是正经八百的内侍省出身,与皇帝身边第一得意之人——尚恒尚大总管是同年入宫的师兄弟。” “他从前管着上驷院,算是内侍里比较拔尖的那一批,本来前途大好,谁知道不小心开罪了康王,被那孙子在背后算计,受伤断了腿。”惟明说着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内侍省翻脸不认人,要将他逐出宫去,唯有尚恒念在昔日情分上替他奔走,刚好那时赶上我成年开府,尚恒就托到了我这里。想要东山再起是不能够了,但作为清静养老的去处,还算是不错的。” “殿下还真是喜欢往家里捡人。”迟莲揶揄了他一句,“要是我没记错,康王的母妃就是那位吴贵妃吧?您这么做,是下定决心与他们划清界限了?” 惟明早逝的母亲曾是吴贵妃身边的宫女,双方间既有这样一份渊源,惟明还将康王讨厌的人收归麾下,无异于亲手断绝了与康王一系交好的可能。 惟明才不管那些:“天家父子尚且互为仇雠,何况手足。难道我把易大有交给他,康王就会把我当他亲兄弟?不可能的。况且我收留易管家也不是为了跟他过不去,主要是康王那个人做事实在不怎么样。” 迟莲:“此话怎讲?” “上驷院是宫中养马之所,除了平时宫中用的御马、外邦进攻的名马,还有两匹战马,是已故神武大将军卫辰吾的遗物,卫家被抄后,这两匹马被带进宫中,交给上驷院饲养。”惟明顿了顿,后知后觉地问,“你知道卫辰吾是谁吧?” 迟莲诚实地摇头。 惟明只好从头给他解释:“卫辰吾是本朝第一战神,曾率军讨平北域十三国的英雄人物,可惜六年前在定方关病逝,后人不肖,仗着他的余荫在京中横行霸道,几年前落得个剥爵抄家的下场,如今京中已没有卫家了。” “再说回易大有,当今不好骑射,这两匹马一直扔在那没人问。有一天康王不知怎么突然抽风,想起了这一茬,派人私下里向上驷院的内侍索要这两匹马,让他们想办法弄出来。这桩事被易大有知道后立刻按下了。他顾及着康王的脸面没有闹大,但康王却因此记恨上了他,有一次打马球时故意装作惊马失控,踩断了易大有的腿,回过头来又向皇帝反告一状,指责上驷院养马不力,再加上贵妃在旁边帮腔,皇帝便命内侍省从重发落。” “他身上本来就带着伤,内侍省那帮人又落井下石,硬受了几天的刑罚,要不是尚恒帮他,恐怕根本就没有走出宫门的机会。” 这些年惟明虽然很少回府,但多年相处下来,情分终究有所不同。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语气中不无惋惜:“当年易大有刚到我府里时,整个人就剩一口气,好几次我都担心他想不开跳了河。后来皮肉伤都渐渐养好了,人也恢复了,只可惜腿上到底还是留下了残疾。” “世事坎坷,不过我从易管家身上可看不出什么消沉意气……在宫中是一种活法,在王府他也把家事操持的井井有条,这不是很好吗?”迟莲宽慰他,“殿下无需把人想的太脆弱,这世上的万千生灵都是这样,只要有求生的念头,无论什么样的穷山恶水也能坚持着活下来。” “殿下给他的不只是安身之所,‘活着’这个念头本身也很重要。” 惟明听完默然片刻,喃喃道:“……没想到,你还怪会安慰人的。” 迟莲:“……” 惟明:“我觉得你说的很对。换作是我,如果有人给我吃、给我住、给我工钱,还经常创造机会让我跟朋友见面,我也绝对不会寻死觅活。” “……” 迟莲平静地起身朝门外走去:“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免得一会儿有人找我。” “奇了怪了,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过要陪我一整天、除非皇帝那边闹鬼他才回去。”惟明头枕双臂,懒洋洋地向后倒去,嘴里还在哼哼唧唧,“现在椿龄观的情形跟闹鬼没什么两样,要不然我还是去跟父皇禀告一下,请他从随行的术士里拨一位法力高强的来保护手无寸铁的本王好了。” 迟莲:“……” 惟明:“哼哼,你也不想被父皇发现……唔!” 迟莲终于忍无可忍,回手抄起茶桌上的桃子,一整个怼在了惟明的脸上。 夜半亥时,天色终于彻底黑下来,椿龄观的墙头上冒出两个人影,灵巧得像是行走在屋檐上的野猫,悄无声息地沿着院墙溜进了宫观后院。 落地时迟莲多看了惟明一眼,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后知后觉更恰当。他从初见时就自觉地将自己置于保护者的地位上,从未仔细想过惟明的身手到底是什么水平,反正神仙看凡人就像凡人看猴子,无非是跳得高和跳得低的区别。但此刻他忽然发现惟明可以毫不费力地跟上他的脚步,就算是猴子,应该也是跳得比较的高的那一只。 惟明好似后脑勺长眼,不用回头就感觉到了他视线,心有灵犀地开口:“怎么了?” “没什么,”迟莲半身隐在阴影里,身影薄得像一把长刀,逐一检查过后院的厢房,低声道,“东西都在,人却不见了。” “殿下,这座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惟明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我说,你们神仙这时候不应该施个法变个水镜之类的吗,为什么我们还要费劲挨家挨户的翻找啊?” “人间自成一界,不管是妖是仙,在人间法力都会受限,搞不好还会遭受反噬,所以要尽量省着点用。”迟莲环视这片死气沉沉的院落,秀气的长眉向内蹙紧,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不祥,“这里静得有点不对劲,殿下,我们是不是踩进了圈套……” 话音未落,妖风骤起,浓沉的乌云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遮住了惨白的月光。夏夜干燥的空气变得湿凉,犹如冰冷鳞片紧贴肌肤,留下缭绕不去的黏湿感。 惟明几乎是与他同时反应过来,仔细听去,满山遍野连一声鸟叫虫鸣都没有,却并非全然死寂。黑夜里充满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蛇类在草叶上滑行发出的沙沙声,又好似无数虫子在沙石地上爬来爬去——无论哪种都令人非常不舒服,能从天灵盖一直麻到脚后跟,而汗毛倒竖中间杂的隐约刺痛,则是天性本能在尖叫着赶紧逃跑。 唰地一声破风声起,迟莲飞身扑向惟明,右掌翻出长剑,反手斜劈,炫目剑光犹如闪电,将他背后一棵足有手腕粗的藤蔓凌空削断,紧接着被惟明翻身一扑,飞电一般甩出袖中匕首,夺地一下将从地底冒出的巨大藤蔓钉死在廊柱上,迟莲行云流水地一剑跟上,绿色汁液犹如雨水迸溅,浇了两人半身,草木特有的腥气在庭院中弥散开开。 “看来人家早就在这儿等着我们了。”惟明手持匕首与他背靠着背,居然还有闲心抱怨,“说好的犯天条遭雷劈呢?这么大的树妖化形,少说半个山头都被它吸空了,这时候不劈还等着过年吗?” 迟莲遽然抬头,只见椿龄观四面八方的墙头上不知何时已爬满活物般的树藤,每一棵都至少有手臂那么粗,枝叶如魔物乱舞,场面十分可怖。观中那棵百年椿树少说疯长了十丈,已经超过了陇山最高的山头,庞大树冠铺天盖地伸展,阴影所到之处,所有花草霎时枯死,动物化为白骨,连昆虫都不能幸免,被无数从地底破土而出的树根当做养料吞噬殆尽。 陇山被当做行宫少说也有百年之久,对妖族而言既不适合修行也不适合居住,而且草木花妖明明是天性最为温顺的种族,怎么会突然跑出这么厉害的树妖?妖怪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时候出现,是冲着惟明还是冲着他?背后又是谁在操纵它? 一瞬间迟莲心中飞转过无数念头,然而树藤却并没有继续攻击两人。黑夜之中,忽然响起了一个细声细气、甚至有点怯生生的声音。 “迟莲仙君,是迟莲仙君吗?” 为您提供大神 苍梧宾白 的《还玉京》最快更新 行藏时(五) 免费阅读.[.aishu55.cc] 行藏时(六) “咦?”惟明左看右看,一头雾水:“我幻听了?” 迟莲道:“不是。” 惟明将信将疑地向他求证:“刚才他是不是喊了你的名字?” 迟莲叹气:“是吧。” “吓我一跳。”惟明松了口气,好像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似的,开始自来熟地套近乎:“这不纯属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吗?误会,都是误会,要我说,咱们有什么话不妨坐下来敞开了说,树叶树枝什么的先都收一收,非要动刀动枪的,多伤感情啊。” 迟莲:“……” 他冷冷一哂:“我跟一棵树有什么可叙旧的?难道每一个知道我名字的人我都得跟他寒暄两句?” “好好好,你清高,你了不起。”惟明拿他没办法,老好人一样打圆场,“不好意思,真不是故意瞧不起人,实在是我们迟莲名气太盛,想跟他结交的人太多,所以态度难免有些生硬,见谅、见谅……” 迟莲实在听不下去,不耐烦地道:“要打便打,别那么多废话。” 树妖终于被他俩的一唱一和烦得受不了了,主动开了口:“在白玉京时常听人说起仙君,只恨我身份卑微,从来没有机会和您说上一句话。” 随着他的话音,万千树藤卷挟着滚滚黑气收回到树身里,落地化作椿龄观观主迟安寿的模样,他向迟莲施了一礼:“没想到竟能在人间相见,真是幸事。” 迟莲这回是真吃了一惊,心里微微一沉,问道:“你是从天庭出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迟安寿”幽幽地叹道:“不瞒仙君,小仙名叫柏华,本是玄涧阁的仙侍,因为有些炼药的天赋,侥幸被虚合仙君看中,收入碧台宫做事。” “我是草木化生的灵物,身份低微,修为弱小,能有这样的机缘是天大的幸事,本该好好珍惜,可进入碧台宫后,我方才知道其中艰辛肮脏,根本不是从前所想的那样。每日里苛责辱骂都是家常便饭,根本没有修炼的机会,反而还要每日抽取修为供他们炼制仙药。稍有反抗忤逆,便会被拉出去抽干法力打散神魂,再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与我同时进宫的十几个仙侍,已经死的就剩我一个了。我也是被逼到了绝路,实在没有办法,才横下心逃出了白玉京,也不知怎么就来到了人间,刚好落在这座道观里,暂借这百年椿树栖身。” 惟明唏嘘道:“红尘俗世分三六九等,贵贱有如云泥之别,没想到仙人竟然也一样拜高踩低,既然天上地下都是如此,那苦苦追求长生飞升还有什么意义?” 柏华似乎是被他说中心事,深有同感地点头。 惟明同情地问:“天界难道没有人能管吗?” 柏华惨然道:“从前苍泽帝君坐镇天庭时,法度严明,九天十地各族无不遵从,不管是谁,在他面前都要夹着尾巴安分守己。可是自从帝君陨落,白玉京大乱,天庭风气渐变,神君们都只顾为自己谋利,我们这些仙侍修为低微,命又不值钱,就算死了成千上万,只要上面不追究,也是白死。” “苍泽帝君”这个名字触动了惟明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迟莲望去,可迟莲并没有还以眼神。也许是因为天色太黑,在晦暗的光影中只能勉强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可在惟明眼中,却分明烙印着那人寒冰积雪一般平静到冷漠的神情。 “喊冤叫屈之前,先回答我两个问题。” 迟莲横剑于身前,居高临下地道:“第一,你说自己误入人间,寄身在椿树上,为什么现在顶着迟安寿的脸?真正的观主,还有道观里的十一个人,他们去哪里了?” “第二,若我没有眼花,你刚才用的没有一件是仙术,恐怕全是魔族功法,是谁教给你的?” 柏华半边身体浸在黑夜中,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 迟莲蓦地倒转手腕,长剑斜挥而出,金芒剑气削铁如泥,斩断了不知何时摸到他身后的树藤:“怎么,被我说中了?还是觉得反正都已经叛逃天庭,再多犯几条天规也无所谓了?” 柏华满面愁云终于再也维系不住,裂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双眼血红地瞪着迟莲,却还在咬着牙继续演戏:“仙君,你在说什么?” “我说,隔着二里地都能看到你身上的魔气。”迟莲冷冷地质问,“教你的人有没有告诉过你仙人入魔是什么下场?要么失去神智沦为连野兽都不如的魔物,要么被天界诛杀魂飞魄散——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柏华不答,惟明忽然在他身后低低地笑了一声,有一点看好戏的意味,“真难得,竟然没被他骗过去。” 迟莲:“?” 惟明轻巧地道:“他故意卖弄可怜,就是想引起你的怜悯,希望你对他手下留情啊。” 迟莲:“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吗?怎么到自己身上就拎不清呢。” 惟明:“?” 他们已经捅破了窗户纸,柏华意识到事情败露,再装可怜也没用,索性放弃了迂回试探,连嗓音都不再捏着了:“迟莲仙君,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夜算是不巧,你就当我们从未见过,尽可以带着你的朋友离开,我无意伤害你们二人,也请你不要横插一手、多管闲事。” 迟莲面无表情地问:“我刚刚说的话,你是都当耳旁风了吗?” 柏华道:“什么意思?” “仙人入魔,会被天界诛杀、魂飞魄散。”迟莲长剑一抬,剑尖笔直地对准了柏华咽喉,“你既然认识我,就应该知道,我在降霄宫帝君座下,原本就是干这个的。” 柏华如同听到了世上最荒诞不经的笑话,嗤笑一声,抬高了调门,厉声道:“迟莲仙君,我尊称你一声仙君只是给你留点脸面,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还是九天之上的神仙吧?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里是人间不是降霄宫,你有什么资格肃清我?你不过也就是一条死了主子、被人从白玉京里赶出来的丧家犬罢了!” 这是惟明第二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丧家犬”这个形容。 上一回还是在甘露台上,仇心危当众叫破迟莲的身份。他未曾向任何人提及,心里却始终牢牢地记着这句话。除去不愿揭人伤疤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不得不承认,这其中也有他自己的部分私心。 但迟莲只当他是夏天池塘里□□,无论怎么叫都不为所动:“只要獠牙还在,丧家犬也能咬死人,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这人纯粹是一块油盐不进的拦路石,柏华忽然有点理解了天庭内外对迟莲的风评。他悻悻地瞪着迟莲,忽然眼珠一转,换了一种暧昧口气:“认真论起来,你和我其实是同类,都是草木化生,本来是一样的卑微,只不过你运气好,早早被降霄宫收入门下,又得了苍泽帝君的青眼,才一步登天,得了个仙君的身份。听说帝君对你的偏心纵容在天庭也是出了名的,连青阳仙尊都要避让三分。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不如也教教我?” 他以袖掩口,不无恶意地笑道:“啊,我想起来了,都说花精化形多貌美女仙,难道是因为你的姿容,所以帝君才会对你另眼相……” 轰——!!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巨大的风声里,狂怒剑意悍然横扫,如烈火海潮般汹涌炸开,带着不可一世的锋锐撕开了藤蔓织就的天罗地网。 巨浪之下柏华根本就来不及躲闪,被剑气当胸扫中撞在树上,蓦然喷出一大口鲜血。 下一刻迟莲身影凭空闪现,挟着一星寒芒如毒蛇一般无声无息地从天而降,精准无比地锁定住了他的右眼,柏华仓皇之下只能狼狈地就地一滚,险险避开要害,然而瞬间只听“啪嗒”一声轻响,右肩鲜血狂喷,他的整条手臂被齐根斩断,滚落在他刚刚站着的地面上。 “迟、莲——!” “砰”地一声巨震,断裂的右臂爆开散出漫天黑气,将迟莲整个人笼罩在其中。柏华趁着这个空档一骨碌爬起来,一边死命催动体内藤蔓生长代替右手,一边甩开剩余的藤蔓,铺天盖地地卷向庭院中的另外一个人。 即便在天道法则下神仙的法力受限,那也毕竟是迟莲;而惟明虽然左削右砍应对灵活、此刻依旧毫发无伤,他也毕竟只是个脆弱的凡人,只要抓住了迟莲的软肋,不怕他不上钩,主导权就会重新回到柏华手上。 惟明挥动匕首斩断一浪接一浪的藤蔓,感觉自己快要被树汁腌入味了。生死关头处处杀机,他明知道自己此时不该分心,脑子却不受控制,一直回响着柏华刚才所说的话。 迟莲曾是苍泽帝君的心腹,对帝君忠心耿耿,这一点他早已从仇心危口中知晓,他也隐约怀疑过自己得到迟莲的另眼相待,多半与这位帝君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可他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二人之间的牵绊。 被柏华指着鼻子骂丧家犬都毫不在意的人,却会因为对方恶意揣测他与帝君的关系而暴怒。 迟莲对苍泽帝君、对惟明自己,究竟是什么感情呢? “小心!” 这声提示已经晚了。惟明脚腕一紧,身体顿时失去平衡,被后面突然窜出来的藤蔓带倒,紧接着腰上和四肢传来勒紧的疼痛,视野自上而下颠倒过来,耳边传来呼啸风声与血液奔流的嗡嗡耳鸣,被倒拎着送到了柏华面前。 无数藤蔓虎视眈眈地张开,柏华脸色惨白地站在庭院当中,半身被血,白发飞舞,右臂已完全被巨大青藤取代,身后簇拥着张扬舞爪的触手,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邪神。 他眼里红的要沁出血来,脸上却挂着胜券在握的笑意,笑吟吟地对迟莲道:“迟莲,你方才不是问我,这里的观主和道士都到哪里去了吗? “看着,我这就替你再演示一次他们的下场。” 青绿藤蔓像活物一样蠕动绞缠在一起,组成两人多高的巨型树藤,朝惟明咧开了血盆大口,植物特有的腥气混杂着烟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眼中最后看到的,是迟莲不顾一切劈开拦路黑雾、义无反顾冲向他的身影。 “殿下——!” 为您提供大神 苍梧宾白 的《还玉京》最快更新 行藏时(六) 免费阅读.[.aishu55.cc] 行藏时(七) 从观澜殿宫宴上初遇至今,惟明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失态的迟莲。 大国师冷静优雅、宠辱不惊,看上去如冰似玉,实则金铁难摧,心性之冷静远非常人能及,就算是偶尔被惟明逗得炸毛跳脚,也都一哄就好,说白了就是换个花样撒娇。 然而他真正流露出愤怒恐惧时是什么模样,惟明并没有任何概念。 狂怒的剑光摧枯拉朽杀穿了一条血路,冲天烈火映在他澄明的眸子里,一瞬间那模样竟然比柏华更像个魔神。 乌云蔽月,夜色昏昧,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其实两人根本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可是有那么一瞬间,惟明与他隔着漫天的烟尘,遥遥地对上了视线。 “我在你心里的分量,原来有这么重吗?” 他喃喃地自语,明知不应该,还是不可自控地因为对方的反应而高兴起来。 树妖张开巨口,将他囫囵吞了下去。 惟明被绑缚着手脚,坠入一片茫茫无际的黑暗中,那照亮人间长夜的金红剑光终于黯淡了下去。 这一刻没有任何人能看见他的神情,既非恐惧,也不是遗憾,像是终于认输,放下了某个背负已久的包袱,但绝不是会坦然赴死的形容。 “都到了这个地步,再想瞒也瞒不住了吧。” 他轻轻地感叹了一句,淡白银光从背在身后的手掌中弥散开来,笔意曼妙行云流水,成排地勾勒出繁复的花纹和符文,顷刻间落笔画成一个巴掌大的法阵,以惟明为中心,向他身周延展出去。 外头突然传来了一声锐器刺入藤蔓的闷响,紧接着异变陡生,漆黑云端之上青光乍现,一支羽箭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自远方破空而来,仿佛闪电撕裂天际,噌的一下钉进了树妖庞大的身躯中,直接将那一段吞噬了惟明的树藤掀翻在地! 箭上青光遇妖即变为灵火,以一种不顾惟明死活的速度迅速燃烧起来,眨眼之间就将树藤烧穿了一个大洞。 惟明手忙脚乱地拿那小阵法替他挡了一下,灵光旋即消散,他趁机一骨碌从洞里滚了出来,虽然看上去狼狈,但并没有受伤。他刚想松口气,嘴还没张开,只觉腰间一紧,被人一把从地上捞了起来,握着他肩膀的手甚至捏到了皮肉发痛的程度。 “殿下!” “没事没事,”惟明赶紧拍拍迟莲的手臂,安慰这个看起来比他还要恐慌的人,“别慌,什么事都没有,也没受伤,真的,你看。” “我……” 这时候什么君臣礼节都顾不上了,迟莲死死抓着惟明的手,心脏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亏得惟明还算镇定,甚至还能反过来安慰他。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勉强平复下心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里凿出来的:“万幸殿下没事,否则我……” “好了好了,没事了,别害怕。”惟明根本不敢听他没说出口的是什么,赶紧顺毛,“刚才发生什么了?是谁放的火?” 迟莲却没有立即回答,反而微微抿了下唇,那明显是个逃避的动作。惟明疑惑地搭着他的手,想看得仔细些,迟莲却直接一转身,将他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惟明:“嗯?” 说话间只听破风声再起,连珠箭迅猛如流星坠地,将树妖乱挥的藤蔓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修长身影轻盈地从空中掠下,凭虚立在屋顶翘起的飞檐上,天顶传来一声清喝:“柏华,你还不伏法!” 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人。惟明抬眼望去,只见对方身穿深蓝劲装,长发高束,手握一把黑底银纹长弓。他背后并无箭囊,而是与迟莲用同样的方式凭空幻化出箭身,一望便知非仙即神,十有八/九不是尘世中人。 柏华先是手臂被断,用以代替的藤蔓也一一被神箭重创,此刻奄奄一息地跪伏在地上,口中溢出乌紫血迹,身上翻涌的黑气却越发浓重,咬牙发狠道:“归珩仙君,亏得你有这份耐心,从白玉京一路追到人间,但眼下最该杀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天界叛徒才对!” “叛徒?” 归珩拉开弓弦,箭尖斜斜地指向他,杀机几乎凝出实质,语气却相当散漫,像是根本没听懂他的控诉:“别乱喊了,我可不认识什么天界叛徒。” “你要是说那个打架弄了一身血还带着个凡人拖油瓶的废物,我倒是看见了。”他不屑地嗤笑道,“跟那种废物打架跟刮痧有什么区别,还是对付你比较有意思,是吧?” 柏华:“……” 迟莲:“……” 惟明虽然被叫“拖油瓶”,但意外地没有很生气,也可能是因为迟莲的表情太精彩了,令他完全忽略了被冒犯的部分,只想着看大国师会如何应对。 迟莲冷冷地道:“我跟只会抡着鸡毛掸子在天上跳脚的傻子没什么好说的。” 归珩立刻调转箭尖对准迟莲:“只会耍烧火棍的猴子也有脸说我?” 迟莲面无表情地左右环顾:“好吵,大半夜的,为什么会有野鸡乱叫。” 归珩勃然大怒,怒吼道:“少废话,有种过来单挑!爷爷今日必杀你这泼猴!!” “两位,两位!”惟明实在听不下去了,心说如此自然地把烧火棍和鸡毛掸子挂在嘴边,你们俩到底算哪门子神仙,一边从迟莲背后探出头:“大敌当前,个人恩怨先往后放放,拯救人间要紧,二位先办正事好吗?” 迟莲抬手把他挡回身后,归珩看见,立刻发出了洪亮的嘲笑:“啧啧,瞧瞧这护犊子的样儿,等我抓完柏华就给你找大夫,快趁早治一治你那疑心病吧。” “免了。”迟莲凉凉地回击,“留着钱给自己抓药吃吧,说不定大夫妙手回春,你的疯狗病能痊愈呢。” 惟明:“……算了,人间还是毁灭吧。” 柏华再迟钝,这几句下来也看出归珩根本没有对付迟莲的意思,不由得冷笑出声,讥嘲道:“降霄宫所谓‘法度严明’,原来就是明目张胆地包庇昔日同僚,哪怕是天庭最大的叛徒也不敢上前一步。对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奴仆,却要赶尽杀绝,还要标榜自己是替天行道,真是可笑!” “哦,原来你们还是同僚,”惟明发自内心地感叹道,“真是感天动地的友爱之情啊。” 迟莲:“……” 归珩简直要冤死了:“快打住,你哪里是无权无势的奴仆,你胆子大得都要捅破天了好吗?偷了青阳仙尊的昙天塔,趁乱逃下人间、甚至还能抽空入个魔——碧台宫和降霄宫两拨人都没抓住你,难道是因为我们不想吗?!” 迟莲一开始只是懒得认真和他较劲,在听完这句话之后已然满面寒霜,冰冷地下了结论:“废物。” 归珩立刻还嘴:“有你什么事,你又没出力,一边儿待着去。” 迟莲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嗤,讥诮道:“我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降霄宫和碧台宫这么要好了——青阳仙尊是哪个牌面上的神仙,也敢支使降霄宫替他抓贼?” “你又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还有脸说人家?”归珩怒道,“迟莲我问你,降霄宫这么艰难是因为谁?是谁逞够了英雄,闯下大祸后拍拍屁股就跑得不见人影,留下一地的烂摊子让我来收拾?” “你倒是一走了之潇洒痛快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日后怎么在白玉京继续立足?什么都不知道就给我把嘴闭上,少在那儿站着说话不腰疼!” 打嘴仗打到最后居然动了真感情,任谁都能听出他满腔愤怒之下藏不住的委屈。迟莲立马就偃旗息鼓了,也正是在这一瞬,惟明再一次从他脸上看到了白天拜谒椿龄观时曾出现过的那种惆怅神情。 浓雾再一次升起,将他们分隔成了两处天地。 “先办正事吧。”迟莲不知道该对归珩说什么,任何解释和安慰都不适合出现在他们两人之间,只能生硬地把正事拉过来,自欺欺人地挡住无法弥合的裂痕:“昙天塔是什么东西,法器吗?在他身上?” 归珩抹了把脸,自屋顶一跃而下,垂下长弓朝他走近:“具体做什么的我也不知道,听碧台宫的说法,应该是件很要紧的法宝,而且还未做完,一旦失控了不好收拾,所以才让我尽快收回。连带这仙侍一起带回去问罪。” 柏华勉强从地上爬起来,靠几根树藤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站姿,沙哑地道:“哈!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要抓我回去泄愤顺便灭口吧?白玉京第一虚伪之徒青阳仙尊,怎么能容许别人破坏他那完美无瑕的好名声呢?活该你们都瞎了眼……” 他神色癫狂,说话也疯疯癫癫的,迟莲和归珩都只当他在胡说八道,没多做理会,惟明却忽然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他要杀你灭口?” 天色太暗,归珩一开始没看清他的长相,只凭气息感知到他是个凡人,直到此刻惟明开口,他才循声回头,往那边多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就吓飞了他半条命。 “迟迟迟莲……你疯了!”归珩见鬼般惊恐地瞪着惟明,面容抽搐嘴唇颤抖,仿佛有人举着一把万钧巨锤从天而降,将他的理智锤进地里,化作无数碎片,在风中无助地盘旋飞舞:“你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迟莲莫名被他打了一岔,眼皮都没抬:“结巴又是什么时候得上的?” 归珩简直要疯了,已经顾不得控制音量,一声怒吼石破天惊:“亏我还当你有苦衷!你竟敢玷污帝君遗躯,让他给一介凡人作容器?丧心病狂也要有个限度!” 迟莲猝然扭头:“什么?” 他们相识已久,有些对话就自然地省略了前因后果,在不知内情的人听来就像是打哑谜。这句没头没尾的指责来得毫无道理,但惟明竟然奇迹般的听懂了。 他清楚地感觉心中“咯噔”一下,好像突然踩空了一节台阶,又好像是不小心踢到一块小石子,却径直落进了无底的悬崖。 一切不合常理的怀疑与信赖、似是而非的回避与亲近、颠倒交错的传说与梦境……令他介怀的“苍泽帝君”的身份,终于随着这一声诘问水落石出。 为您提供大神 苍梧宾白 的《还玉京》最快更新 行藏时(七)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21 章 行藏时(八) 论反应迟莲算是非常快的,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惟明,随后立刻喝止住了归珩。但坏就坏在太快了,惟明心里的最后一丝犹疑也在这一眼里灰飞烟灭,随之而来的是陡然升起的愤怒。 原来如此。 可他的怒火甚至没有完全烧起来,就被一瓢冷水般的仓惶浇熄了。 他以为迟莲在乎的是神魂,为此他愿意假装不知道前世今生的纠葛,只牢牢地把握今朝眼下;可是如果迟莲看重的是这副和前世之人一模一样的相貌、是两人共同度过的往昔,那么惟明作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的人,犹如一缕寄存在他人躯壳中的幽魂,又该当如何自处呢? 归珩还在那边不服气地嘀咕:“冲我嚷嚷干什么,谁知道你从哪儿找来个这么像的放在身边啊……” 话音未落,迟莲的剑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头,他这一次是真的动了杀意,冰冷地提醒道:“再多说一个字,你就不必回去了,等着以身殉天道吧。” 归珩:“……” 他像只被捏住嘴的大狗,憋屈地转脸望向惟明,居然还觉得自己被骂很冤。 惟明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从理智出发,他能分辨出归珩对他没有恶意,并非故意要伤害谁,他只是做惯了居高临下的仙人,傲慢已经成了天性本能之一。他眼中只看得见同类,却不会分心去顾虑凡人的感受——就像凡人泼水放火,也不会过问蝼蚁的意见一样。 理智也告诉他,眼下不是纠结替身的时候,惟明快刀斩乱麻地把自己的所有情绪都囫囵摁了下去,噎得满心酸涩,却假装什么也没听懂,温声相劝:“算了,正事要紧,还是先顾眼前吧。” 迟莲警告地瞥了归珩一眼,移开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剑。归珩立刻夹起尾巴躲得离他远远的。惟明复又转向柏华,问道:“你方才说交出法宝会被青阳仙尊灭口,他为什么要杀你?” 柏华先前一言不发地旁观他们乌眼鸡似地吵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此刻听见惟明发问,他抬起眼,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一介凡人,问这些有什么用,天界的事,哪里轮得到你插手?” “别误会,我没打算插手。”惟明平静地道,“我只是好奇,因为你看起来好像是有满腹冤屈想要倾诉的样子,所以多嘴问了一句,要是不愿意说就算了。” 柏华一怔。 惟明见他迟迟不答,便稍稍侧身,让出迟莲:“文的不成,那就动武吧,我没有什么要问了。” 迟莲冷漠抬剑。 “等等!” 柏华突然道:“迟莲,我可以把昙天塔还给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这一次他既没有故作亲热,也没有语带嘲讽,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那语气里竟然含着一丝尖锐的凛冽:“让他们两个退后,你过来。” 惟明立刻道:“小心有诈。” 柏华抬高了声音:“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偷青 阳仙尊的法宝吗?” “◎_[(” “迟莲仙君,如果你还是降霄宫的人,还认苍泽帝君的规矩,就过来听我把话说完。” “苍泽帝君”这四个字比圣旨都好使,迟莲握剑的手微微一顿。惟明还要再拦,迟莲却对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轻声说“没事”,示意他不必担心,紧接着与归珩互换了个眼神,垂落手中剑,独自走向对面的柏华。 几人之间的距离说长不长,其实只是院子一端到另一端的事,但惟明的心脏就是无来由地突突直跳,好像他是要一脚踏进什么绝境鬼域。 迟莲在柏华三步开外站定,伸出空着的左手:“昙天塔先交给我,你要说什么,我听着。” 柏华身边环绕的藤蔓碍于他的威压,纷纷缩回到黑暗里,但并不安分,总是有意无意地伸头试探。柏华用仅存的左手在胸口上用力一划,霎时间鲜血狂涌浸透衣襟,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硬生生从绽裂的血肉中剜出了一尊泛着血光的深蓝色宝塔。 他紧紧地攥着那法器,晶莹剔透的塔身从底部升起团团流光,如同夜里的一盏小灯,照亮了两人周遭的方寸之地。 “这就是昙天塔,很漂亮吧?” 迟莲皱着眉头,没接话, 柏华满手血污,捧着那尊玲珑宝塔左看右看,仿佛爱不释手似的:“我不过是个普通的仙侍,若非尊神征召,一百年也见不到那些仙帝仙尊一面,更别说是这样重要的宝物。” “你知道吗?你是玄涧阁所有仙侍中最传奇的一个。我以为进碧台宫是像你一样交了好运,没想到却是把自己送进了火坑。” “你到底想说什么?”迟莲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听他抒情,“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看看传奇?” “昙天塔不能落在任何神仙手中。”柏华突然上前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急促地说,“我要你想办法毁掉它。记住,不要相信天庭,也不……” 噗嗤—— 柏华的话没有说完,脸上的表情定格在了某个惊愕的瞬间,慢慢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迟莲!!” 那一刻其实是完全空白的,迟莲先是听见了惟明的呼喊,还在疑惑为什么柏华会露出那样的神情,随即才后知后觉地下移视线,直到血涌出来,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根分外眼熟的冰锏正正当当地将他给捅了个对穿,一头从背后刺出,而另一头握在……柏华本应该缺失的右手中。 蛰伏在黑夜里的万千藤蔓化作灰黑的魔气,落地凝聚成一个男人的身形,雪银长发无风自动,没有沾上一丁点血迹。 他单手死死扼住柏华脖颈,颈骨在他手中发出可怖的咯吱声,语气却低柔得宛如情人间的细语呢喃:“原来你把它藏在了内府里,害得我好找啊。” “我说过会帮你报仇的,为什么要对这些道貌岸然的神仙心软呢?为什么要背叛我?” 柏华胸口鲜血狂喷,唇边溢出血沫,只能发出气音:“不……” 仇心危右手灌注灵力,猛然发力又将冰锏向前推了一截,迟莲再也按捺不住,登时“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看看,”仇心危琉璃般的眼珠里倒映出逼近的人影,恶意地轻声道,“有人来救你了。” 迟莲已到了强弩之末,唇边鲜血像是溪流一样,完全止不住地往下淌,剧痛渗入了全身的每一处骨头缝里,却硬是靠一口气顶着,扭头朝惟明厉声断喝:“别过来!” 然而话出口时,已经晚了。 仇心危背后突然蹿出一根手腕粗的藤蔓,速度甚至比归珩的箭还要快,当空激射而出,尖锐的顶端带起破风厉啸,刀切豆腐般刺穿血肉,将惟明从迟莲身后不到半步直接顶回院落尽头,整个人“砰”地一声倒撞上廊柱。 他没有脸着地摔下来,看上去像是半倚着柱子,只是头软软地垂落,如果不是鲜血顺着柱子淌下,在地面上汇聚成鲜红的一滩,甚至会让人产生他并没有受伤的错觉。 那是因为这根藤蔓直接贯穿了他的左肩,将他牢牢地钉在了柱子上。 “殿下!!” 这一声里带着血。迟莲目眦欲裂,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手中长剑疾如电转,一剑掀起怒涛般排山倒海的金红辉光,悍然无匹当空劈向仇心危! 仇心危却将早有预料,顺手将柏华往前一推,刚好送到他的剑尖上,自己则鬼魅般闪身退后数步,轻巧地笑道:“迟莲仙君何必发这么大的火,上次甘露台上的一剑之仇,这才刚刚还清一半呢。” 迟莲这一剑使老,再想收势已来不及,柏华情知自己避无可避,只得认命闭眼,以身躯迎上那道恢弘的剑光。然而剧痛却并未按照预想降临,被金红染红的视野里忽然划过一道流星般的青光。耳边爆开“轰”的一声巨响,柏华身体一轻,在半空转了个个儿,被灵力相击引发的强风直接横扫出去,重重摔落在院落一角。 院子的另一头,归珩换了支箭搭上长弓,寒芒险险地对准了仇心危:“从他身边滚开。” 仇心危一扬眉梢,似乎是讶异,又似玩味,却依照着他的意思慢慢地举高两手,示意手中没有兵器,一步一步倒退着,与迟莲拉开了距离。 迟莲再也支撑不住,捂着腹部的伤口颓然跪倒在地。归珩分出一丝余光瞥了他一眼,抬高嗓门道:“喂,别死了!” 仇心危却突然诡秘一笑,身形倏忽消失,下一瞬已出现在归珩眼前,与此同时迟莲体内冰锏顷刻间化作水汽,在他手中重新凝聚成形,悍然一击将归珩重重抽飞出去! 伤口霎时失去阻塞,迟莲背后喷溅出漫天血花,如同赤红蝴蝶迎风展开双翼,连跪着的姿势都难以为继,精疲力竭地直直朝前一头栽倒。 “迟莲!” “殿下……” 他竭力朝 惟明的方向抬起脸, 视野全部被那个被钉在廊柱上的身影占据, 拼命地伸出手想要够到,却只能徒劳地在虚空中抓握。 “殿下……”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姿态有多狼狈多难看,别说仙人,比在泥里打滚的野狗还不如。地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蜿蜒血痕,迟莲已经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只能依靠手臂拖动残破不堪的身体,艰难地爬向惟明。 几十步的距离漫长犹如天堑,每靠近一步他的气息就微弱一分,沾满血迹和泥土的指尖却无论如何都也够不到惟明的衣角。 “殿下……” 惟明无知无觉地低垂着头,仿佛已经彻底失去了生机。 院落上空几乎被青光与冷光交错覆盖,归珩虽然看上去不靠谱,毕竟也不是吃素的,只要能与仇心危拉开距离,他就可以用箭限制住对方的行动。但仇心危的身法诡异得可怕,就像是没有实体一样,身体的任何一部分都可以随时随地化作黑雾,归珩无法近身又射不死他,只能跟他在半空周旋僵持。 相比于他的苦战,仇心危就显得轻松多了,甚至有点游刃有余、猫玩耗子的意思,与他有来有回地兜圈子。归珩心里清楚再拖下去只会对自己不利,愈发凝神,试图从他的动作中找到破绽。忽然见仇心危神色一变,收起了懒散的笑意,低声道:“来了。” 什么来了? 归珩还没有想明白,眼前突然一花,茫茫白光差点闪瞎了他的眼睛,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撕裂夜空的巨大闪电从天而降,竟然不分敌我地直接劈在了两人头上! 轰隆—— 闷雷旋踵而至,归珩心中陡地一沉,终于想了自己忘记了什么,暗暗叫苦:他们几个神仙妖怪魔族扎堆在这小院子里激斗,刀光剑影毫不留情,引动的法力肯定早就超过了天道限制,果然把天雷给招引过来了! 就在这短短一眨眼的工夫,仇心危的身影越过雷电蓦然闪现在他上空,当空一击将他抽翻过去,紧接着手握冰锏纵贯直下,借着下坠的巨大冲势,活生生将归珩从半空砸进了地里。 轰地一声巨响,尘土腾起半人多高,归珩身躯与地面相撞,当场在地上砸出了一个人形的浅坑。 饶是神仙,这一下也足够去掉半条命,这要是换作凡人,说不定当场就凉了。 仇心危拂了拂衣袖上沾染的烟尘,毫不留情地拔/出冰锏,任凭鲜血喷溅上他的衣角,用带血的尖端拍了拍归珩的脸,嘲弄地冷笑:“降霄宫门下就只有这点本事,我还以为你们能多挣扎一会儿。这样的废物也配叫天神吗?” 归珩摔得头晕眼花,仍然颤抖着四肢试图爬起来,仇心危一脚踹上了他的后心口,踩着他的后脑勺,把他脸朝下摁进了泥土里:“蝼蚁要有蝼蚁的本分,你只要老老实实地待在土里就够了。” 他随手下了一道禁锢咒,将归珩困在原地,随后终于有余暇回过头来欣赏他这一晚的战绩。 归珩动弹不得,惟明被钉在柱子上,迟莲重伤生死未知,距惟明只有一步 之遥,两人身下的血已融为一滩,柏华倒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已完全昏迷过去。 昙天塔从他松开的掌心滚落,正闪烁着幽蓝荧光,静静地躺在尘土中。 仇心危走过去将它捡起来,握着手中仔细端详,耳尖忽地一动,听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 他回过头去,这下是真的有点讶异了:“咦,没死?” 惟明咳了两声,偏头吐出一口血水,在飒飒夜风和遍地鲜血中睁开了眼。 雷声震出的耳鸣仍然在他脑袋里嗡嗡,听觉紊乱导致周遭一切都如同荒诞错乱的幻境。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迟莲灰败的侧脸和身后那道骇人的血迹,这个场面已经不需要任何言语解释,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出发生了什么。 直到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迟莲仍然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手背指尖上满是血污,没有任何美感可言,却奇异地与惟明梦境中那只挑开帘帐的手重合了起来。 仿佛有人在他心尖上狠狠插/进一刀,与此相比,连左肩上被藤蔓刺穿的伤都显得不那么痛了。 惟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伸手抓住藤蔓,一发力直接将它从自己身体里扯出来。倒卷的枝杈带出碎木屑和血肉,飞溅上他冷白的颊边,然而惟明连眉头都懒得多皱一下,就像那可怖的伤口没长在自己身上似的。 他右掌在伤口上按了一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止住了血,过去把迟莲从地上抱了起来,让他倚着柱子坐好,指尖小心地不碰着他的伤口,动作又轻又快地画了个止血的符咒;又撕下一片衣襟,仔仔细细地把迟莲脸上沾染的血迹和尘土都擦干净,以指为梳,理顺散乱长发,随后拉起了他的手,用一种对待稀世珍宝的耐心细致,擦去了每一根指头上的血与泥。 迟莲的神智陷在无尽的昏沉蒙昧中,全身的知觉只剩下疼。他不是不能吃苦忍痛的人,但比那更痛的,是即使昏迷也不肯放过他的冷酷事实——他发誓要拼上命去保护的那个人,再一次在他面前消失了。 纵然粉身碎骨,他还能再找回他几次呢? 永无尽头的疼痛里忽然传来了一丝微弱的触感,带着温柔而熟悉的气息,好像是有人在捏他的掌心。 这种体验很久很久之前也有过一次,那时他什么也看不到,即是睁着眼也只有黑暗。照顾他的人为了安抚他,让他知道有人在身边,没事就会习惯性地捏一捏他的手,就像捏小猫小狗的爪子一样,拇指沿着掌根轻轻上推,停在掌心的位置,好让他一收紧手指就可以握住—— 冰凉无力的指尖艰难地收紧,虚虚地搭住了惟明的手背。 迟莲仍然紧闭着眼,一大颗泪珠从长长的睫毛底下滚落,泪痕蜿蜒,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含着无限酸楚,喃喃地道:“帝君……” 惟明神色沉静,听了这个称呼,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握紧了他冰凉的手,就着这个姿势轻轻地抱了他一下,贴着迟莲的鬓边轻声说:“没事了,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怕。” 仇心危相当识趣, 一直站得远远的, 没去打扰他们。直到惟明站起身来, 他才试探着开口:“凡人?” “仇心危……不,或许应该叫你迟观主,”惟明冷冷地道,“都杀得血流成河了,就不必再装无辜了吧,你不认得我是谁吗?” 仇心危最擅长用言语挑动别人的情绪,因此被惟明当场揭破身份也只是不在意地微微一笑,毫无慌乱之色:“端王殿下,我认得你,只不过没想到殿下竟然如此有胆有识,稍微有些惊讶罢了。” 他对惟明有些印象,纯粹是因为这人足够聪明。蚺龙案中最先查到他在使团里的身份,又在椿龄观中因为一句无心之语推断出事情有异,今夜就跟迟莲一起打上门来,要不是附身在椿树上的柏华提前透露风声,恐怕就要被他们发现,真正的迟安寿和道士们早已化为树根下的累累白骨。 但说到底,惟明只不过是一介凡人,再聪明也只是小聪明,绝无可能与神魔之力相抗衡。 惟明懒得跟他说废话,开门见山地问:“上一次打着为蚺龙报仇的幌子,这一次又借着帮树妖向神仙复仇的名号,你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想干什么?” 仇心危笑意加深:“看来殿下很心疼迟莲仙君,他知道你的想法吗?你对他又了解多少?” “这与你应当没有关系吧?”惟明挖苦道,“你这么大费周章地设局,闹得天翻地覆,就是为了试探我对他了解得深不深?” “此言差矣。”仇心危悠然道,“不管是神仙还是凡人,眼里永远只能看得见大事,要么是宏图伟业,要么是惊天阴谋,却从来不关心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想什么。” “今天发生的一切皆由柏华而起,那么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偷走这么重要的法宝吗?” 惟明不语,仇心危也不期待他捧场,自顾自地道:“因为他接到根本不是什么炼药的差事,那些被调到碧台宫的仙侍,其实都被抽干了神魂用来制作法器,可以说,这座昙天塔就是以他们的尸骨为基础搭起来的。” “柏华非常清楚下一个就要轮到他,他怕死,打算悄悄地逃走,但是他偏偏还有点良心,想要让天界知道碧台宫私底下的勾当,所以铤而走险偷出了昙天塔,逃到了人间界,甚至苦于自身力量孱弱,不惜舍弃仙道入魔,发誓要效忠于我。” “可偏偏又是这点良心作祟,他想把这件东西托付给迟莲,却阴差阳错地为我创造了重伤迟莲的机会,反而葬送了他自己。” “你看,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树妖的挣扎——甚至你今夜出现在这里,不也是因为一念之差而已吗?” “我曾说过,迟莲和你们那位皇后的想法很像,越是要隐藏什么,就越会引人把视线放在别的目标上。”仇心危直视着惟明的眼睛,语气轻柔得如同蛊惑,“你如果了解迟莲为什么下凡,恐怕就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了。” 惟明一针见血:“不必打哑谜。你的意思是他把我当成了苍泽帝君的替身,一直围着我转,其实是为了藏起他真正看重的东 西, ” “”?_[(, “殿下果真是七窍玲珑心。” 惟明问道:“那么他想藏起来的是什么?” 仇心危晃了晃手中的昙天塔,意味深长地道:“在天庭之中,掌管人族、妖族以及九天三界十方生灵的神仙是太微天尊,也就是迟莲所效忠的那位苍泽帝君。他坐镇天庭时,曾定下过几条铁律:天族不得随意越界、不得干涉人间因果、不得与人族通婚。” “苍泽帝君是独步天下的阵法大家,现如今隔绝人间与诸天各界、一直保护着人间的天道法则就是他一手创设,名为‘九天之誓’。” “‘九天之誓’的总枢是一方名为“三才”白玉印玺,天庭中的任何神仙、哪怕是天帝要下凡,都要得到帝君允准,拿着钤过印的路符才能穿过九天之誓的禁制。” “但是很不巧,百年前苍泽帝君在茫山仙殒,他的心腹迟莲仙君却在他死后大闹降霄宫,强行夺走帝君遗躯,孤身叛逃到人间界,从此销声匿迹,三才印也随着他一起下落不明。” “你不知道有天上有多少双眼睛在找他,他又处在何等危险的境地中。”仇心危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一敲掌心,“对了,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同苍泽帝君长得八/九分相似,乍一看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惟明道:“是有这么个说法,只是不知道告诉我的是不是人。” 仇心危:“……” 惟明见缝插针地骂完人,又自然地把话题拉了回来:“既然你说三才印已经丢失,为什么柏华和归珩还能出现在人间?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两个原因。”仇心危竖起两根手指,“第一,九天之誓经过上万年已经有所松动,早就不再是铁板一块;第二,这座昙天塔就是为此做出来的,天庭想要用它代替三才印,重新确立三界的秩序。” “不过很可惜,天庭目前还没有阵法造诣足以比肩苍泽帝君的神仙,牺牲了那么多无辜性命,做出来的只不过是个会吞噬一切神魂的法器而已。” 这句话里潜藏的暗示简直惊心动魄,惟明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不得了的密辛,今日恐怕很难善了。他克制住自己看向迟莲的动作,冷静地道:“受教了。不过我只是区区一介凡人,对你而言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阁下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告诉我真相?” 仇心危道:“在我见过的凡人里面,你算是聪明的,就这么死了未免太可惜。你不想报复迟莲吗?毕竟你对他付出了一片痴心,他却只把你当做一枚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凡人只能任凭神仙摆布,可如果你获得了远胜于他的能力,情势就会反转,”他换了一种暧昧模糊的语气,“到时候你就可以随便摆布他……对他做任何事,甚至把他踩在脚下,这样不好么?” 惟明断然道:“不怎么样,有点恶心。” “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要求事事都有回应,何况是我。”惟明不留情 面地直接道, “你只是想借别人的手作践他罢了, 不用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在乎的也不是什么人心幽微一念之间,不过就是抓住一点不甘心开始煽风点火、兴风作浪而已。” “我说的对吧,心魔阁下?” 仇心危那仿佛镶在脸上的笑意终于如烈日下的冰霜一般,融化得无影无踪。 关于仇心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惟明和迟莲在私底下讨论过很多次。从样貌来看,那一头银发无疑是魔族特征,但魔也分很多种,直到今夜第一次直面仇心危,跟他说了这么多话,惟明心里才隐约有了推测。 心魔最善于趁虚而入,以花言巧语挑拨人心之中的“贪嗔痴”之毒,引诱对方堕入魔道,心中不断滋生的恶念就是他最好的养料,久而久之,宿主往往神智全失,疯癫嗜杀,最终沦为魔族的血肉土壤,被吸得一干二净,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 但是历来心魔都以寄生的方式存在于神魂中,容貌形体随着宿主的心意变化,世间还从来没有显化成形的心魔。如果仇心危真的是开天辟地头一个能独立行走的心魔,其棘手程度就是前所未有,因为他会像可怕的瘟疫一样,令原本微弱的恶念无限放大,让无数不应入魔的人堕入无间。 “端王殿下,看来我刚刚说错了。”仇心危眸光渐冷,轻声道,“你聪明过头,太危险了,所以我只好让你陪着他们一起去死了,希望你不要见怪。” “虽不能同生,但可以共死,对你而言,差不多也可以算是夙愿得偿了吧。” 昙天塔在他手中骤然爆发出一团耀眼白光,恢弘的光柱拔地而起,如同一柄直插霄汉的长枪,勾连起天河与人间。方圆百里内,所有活物体内的生魂都被强大的灵力所吸引,脱离肉身,化作莹莹光粉飞向仇心危手中。 他能够感受到塔身在微微颤动,随着灵力不断注入,内里法阵运转的负荷越重,塔身晃动的幅度也就越大。仇心危唇角微微勾起,无声地一哂,心说碧台宫做出来的东西果然只是个样子货,拿来唬人可以,但要替代苍泽帝君的三才印,却还是查着十万八千里。 那样高明玄妙的阵法,恐怕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施展得出来了。 浓重的积云里又传来了遥远沉闷的雷声,看来下一波天雷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但是没有关系,在它降落之前,昙天塔会把这里所有人神妖怪都化作飞灰…… 无限静寂的夜空下,在吞天的白光之中,忽然亮起了一点幽蓝。 昙天塔的颤抖忽然停住了。 闪烁的蓝光遽然扩散,拦腰横扫雪亮光柱,犹如天地间忽然生出一只无形的巨手,带着不容违逆的威严与力度,凭空拗断了那根刺入苍穹的毒牙。 刺眼的白光逐渐衰败黯淡下去,光幕褪色,露出惟明俊美冷峻的面容,而在他脚下,幽蓝与淡银的光芒交织成繁复的符咒,薄纱似的清光铺开巨大的法阵。遮天的厚重积云在这威势下纷纷退避,让出纵贯苍穹的璀璨天河,只见漫天星光散落如雪,自天顶倾泻而下,仿佛下起了一 场无声的金雨、 在这绝对的力量下,昙天塔根本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仙家法器松脆如同琉璃,甚至没能坚持过三息,啪的一声碎成了漫天碎片。 仇心危此生从未有哪一刻比得上此时惊愕,更在这绝不可能是凡人手笔的法阵中领悟到了某个惊世骇俗的真相。 “是你……” “” “毕竟我还没有弄清楚,他到底把我当做了什么人。” 仇心危还待说话,但蓝火已经不依不饶地吞噬了他的身影,惟明彬彬有礼地一颔首:“一路走好。” 这法阵和碧台宫那个酥饼似的昙天塔根本不是同一个水平的杀器。仇心危起先还在垂死挣扎,企图冲破火焰束缚,杀到阵中掐死惟明,没过多久就意识自己连惟明的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到,于是果断放弃了飞蛾扑火,转而化身为一团黑雾左冲右撞,试图找到个缝隙逃脱出去。 但在这座法阵中,惟明就是天,仇心危无论逃到哪个角落里他都有所感知,黑雾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挣脱如影随形的火焰,他终于到了穷途末路,嘶声怒吼:“你就不怕引来天劫吗!到时候我们谁也逃不掉!” 惟明抬眼望向头顶深邃夜空,刹那间眸中掠过万千烟云,仿佛倒映出一座通天彻地的透明结界,从容地回答道:“天道无私,这样才公平。”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足以吞噬天地的闪电白光劈入阵中,惊雷在头顶炸响,在阵法与天雷的双重威势下,黑雾被焚烧殆尽,无声无息地化作一缕白烟。与此同时,惟明也终于支撑到了极限,身周的银光像潮水一样淡褪下去。 下一刻,他腰间的青莲花玉佩骤然光芒大盛,金红流光宛如凤羽,在他身边华美地绽开结界,悍然接下了差一点就劈到惟明脑门上的天雷。 惟明按着血流如注的肩头,虚阖双眼,疲倦至极地轻轻舒了一口气。 今夜最大的危机总算是安然度过了,但是没人能高兴得起来。满地伤的伤倒的倒,惟明也没有休息的工夫,先走过去替归珩松了绑。 归珩虽然挨了一下狠的,但只是皮外伤,神智还清醒,因此全程目瞪口呆地听完了仇心危与惟明的对话,见证了两人惊天动地的交手,并且再一次看到了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精密而恢弘的巨大法阵。 如果说看长相会有七八成把握猜中一个人的身份,那么这个法阵出现就代表着本人亲临。毕竟相貌、声音乃至行为方式都可以模仿,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布阵术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复制。 因为那是初代天族之主、一手缔造了九天秩序的太微天尊苍泽帝君的法术。 几万年来,别说是超越他,就是能跟着他学明白的神仙都不超过一掌之数。 归珩悲喜交集地凝望着惟明,神情动容得宛如在外流浪多年的野孩子终于见到了亲爹 ,一开口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帝君……” “别乱叫。”惟明破去他身上禁锢,无情地打断了他的声泪俱下,“我只是一个凡人,不要认错人了。” 归珩:“……” 都这样了还说自己是凡人,那他是什么?他干脆就地化作一滩尘土算了。 归珩的一腔热眼还在眼圈里打转,千言万语哽在喉头,被惟明冷漠拒绝,就只会懵然地盯着他,像被人一巴掌打掉了吃饭的碗,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可怜巴巴的气息:“可、可是……” “迟莲伤势很重,你过去替我看着他。”惟明转身往反向走,“我去处理一下柏华。” 归珩半个字都不敢多说,下意识地应道:“是。” 惟明脚步一顿未顿,大概也是身心俱疲导致反应迟钝,竟没觉得一个神仙这么自然地对他俯首听命有哪里不对劲,潜意识里习以为常,就这么走了。 柏华奄奄一息伏在地上,他的伤势最重,先是被迟莲斩去一臂,又亲自剖开胸膛取出昙天塔,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况且魔气噬主,在他灵气充裕时还能勉强控制,一旦宿主受伤,魔气便会加倍掠夺法力修为,以供自身存活。 他半边脸糊着血,听见惟明的脚步声,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看见那个俊美的凡人青年不避尘秽,在他身边半蹲下来,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我替你转告给迟莲吗?” 柏华苍白的手指埋在泥土里,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惨然地道:“我……快要死了,对不对?” 惟明低声道:“不一定,或许天庭的神仙还有让你活命的办法。” 柏华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地说:“可是,我不想再回天庭了……” “我没有骗他……”他断断续续地道,“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同伴被带走……被昙天塔吸干神魂,变成枯死的草木……我怕自己也变成那样……” “我不是想害迟莲……是心魔逼我动手,我只是想告诉他,要毁掉昙天塔,不能让那种法器回到那群人手里……” “昙天塔已经毁了,”惟明道,“你不必再牵挂。” “多谢。”柏华吃力地笑了一下,可惜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犯了大错,害了很多人,但总算……不是个懦弱到底的奴仆了。” 他凝聚起全身最后的力量,将自己从泥里拔出来,翻了个身面朝天空,淡绿的灵光从胸膛中喷薄而出,驱散了身周缭绕的黑气。 “天上是安乐仙乡,可是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他喃喃地自语,又像是说给惟明听,“如果死后有轮回转世,我不想再做神仙了……我想变成人间一棵树、一块石头,没有灵智……也没有魂魄,这样,也就不会有不甘心了……” 那自神魂迸发的生命力如同一阵来自天际的晨风,拂过枯槁的层峦叠嶂,所经之处,凋萎的花草再度萌发,枯树生出新芽,细碎青苔重又爬上河畔乱石,死寂了一整晚的陇山,终于从高高枝头传来了一声惊心动魄的蝉鸣。 在这温柔的长风中,昙天塔碎片化作成百上千点萤火微光,乘着风悠悠起飞,围绕着柏华逐渐变得透明的身躯,不断盘旋上升,仿佛一支短暂而华美的队伍,流连不去,向着人间投下最后的眷恋一瞥。 “去吧。” 他的身影终于化为无色,一点微弱的萤光晃晃悠悠地从地上升起,惟明指尖幻化出一阵清风,柔和地托起它,送入了半空的队伍之中。 “这一生,辛苦你了。” 淡绿萤光曼妙迤逦如丝带,掠过行宫飞檐、苍翠山巅,明明灭灭,飘忽不定,却仿佛永远不知疲倦,遥遥地飞向了浩瀚又璀璨的天幕星河。! 第 22 章 行藏时(九) 曲荷院内,床榻内亮起银蓝交错的光芒,迟莲和衣卧于法阵中央,归珩则掐着手诀端坐在他对面,源源不断地向其中输送淡青色的精纯灵力。 他腹部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片刻后已完全恢复如常。除了脸色苍白一点,看上去就和睡着了没有什么区别。 归珩收回法力,抹了一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还特意安慰惟明:“您放心吧,这小子皮糙肉厚,命硬着呢,肯定死不了……” 他没心没肺的声音在惟明淡漠的注视下越来越虚弱,直至完全消音。 惟明抬手撤了法阵,就当没听见他方才的屁话,仔细地检视了一遍迟莲全身,向他确认道:“这样就没事了?” 归珩心虚地夹紧了尾巴,老老实实地答道:“他毕竟是仙人之体,只要没有伤到神魂,都不是大事,只是会沉睡一段时间,很快就会醒了。” “那就好。”惟明点了点头,表情稍微松动了一些,不再那么凝重,又问道,“你呢,伤势如何?” “啊?” 归珩没想到他竟然还惦记着自己,眼泪差点又要往脑门上冲,手足无措地比划了两下,结结巴巴地道:“没事,我,我不要紧,我早就好了,真的!” 惟明道:“昙天塔被我打碎,柏华也死了,你这趟差事恐怕要无功而返了,对不住。” “不不不不不用!”归珩已经受宠若惊到要从椅子上弹起来了,“您处置得对,魔族现世,昙天塔落进他手中会酿成三界大祸,柏华由仙堕魔,就算是回去也……” 他想到近期天庭风波诡谲的形势,不由得叹了口气,把未竟之言都吞回了肚子。 惟明心下了然,没有追问,又道:“趁着他还没醒,我有些事情想请教你。” 归珩忙道:“帝……您只管问,必定知无不言。” 他那磕磕绊绊又诚恳热切的样子实在不像个威风凛凛的天神,反而像只努力摇尾巴的小狗。惟明纵然知道他把自己当成了别人,还是不可避免地有点心软,态度也随之温和了很多。 “我想知道,你们口中的降霄宫苍泽帝君,究竟是何方神圣?” 归珩先前见他口口声声自称凡人,心中已大致预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因此并不惊讶,略加思索,便道:“关于天庭建立之前的事,我也没有亲身经历过,都是照本宣科,您姑且随便听听。” “上古时期天地未分,各族混战不休,太微天尊应劫降世,率领天族平定纷争,以毕生所学创设‘九天之誓’,令天生地降,人间初现,万千生灵各归其所。太微、紫微、长生、未央四位天尊在白玉京建立了天庭,从此天族举族飞升,高踞于九天之上,成为了三界主宰。” “严格来说,天庭初立时尚且没有天帝,太微天尊就是天族之主,也可以算作是初代天帝,因此天界众仙取尊号‘太微上清洞幽通玄苍泽天尊’最后两字,尊称他为‘苍泽帝君’。后来四方天尊议定重新建立三界秩序,从天庭开始定位封神 ,帝君便扶持了栾华帝君做天帝,四方天尊则从旁行辅弼之责,万仙各司其职,天界仙班从此成为范式。” 惟明正听得入神,归珩却忽然闭住了嘴。惟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就见归珩挠了挠脸颊,十分羞愧地承认:“其实后面还有一段帝君平定八方各族动乱、分封十洲的记述,但是我给忘了……真的是因为地名太难记了,根本就背不下来。” 惟明:“……” 你怎么没把脑袋瓜忘在天庭呢? “好吧,就当我知道了。”惟明尽量宽容地道,“他的丰功伟绩不提也罢,你可以从迟莲接着往下讲。” 归珩露出了“好险好险逃过一劫”的表情,连忙挽救道:“降霄宫的事我还是清楚的!” 惟明抬手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帝君座下共有六位仙君,北辰、明枢、显真三位入门较早,都是天庭分封后就追随帝君至今,我与另一位应灵仙君入门稍晚,迟莲是最小的一个,而且他与别的仙君都不一样,是玄涧阁仙侍出身。” 惟明皱眉插了一句:“我早就想问了,玄涧阁仙侍到底是什么,怎么都当上神仙了还分尊卑贵贱?” “这个是有渊源的。”归珩解释道,“天庭的神仙大致分这么几类:一是天族出身,是日月精华、灵气所钟,修为高寿命长,最为尊贵;一是人族出身,多数都是三界大战里功德圆满飞升成仙的,后来三界秩序定下后,人间灵气稀薄,几千年也出不了一位了;三是灵族出身,他们本是妖族的一部分,当年大战时站到天族一边,所以沾了天族的光,有了得道飞升的机会,那些选错了边的妖族就没有这样运气,战败后退避海外十洲,没事就发动两场叛乱,后来帝君平定十洲,妖族才暂且蛰伏下来,在洲主治下生活。” “而仙侍不属于这里面任何一族,他们是草木吸收天界灵气化形,法力低微,灵智平凡,成仙也不是为了辅佐天界,只是给神仙们当奴仆的。” “玄涧阁其实是白玉京最大的一处园林,里面生满奇花异草,是天帝与众神宴饮之地。有一次宴会上,天帝忽然感叹说仙酿芬芳,却没有人斟酒;众神云集,却没有歌舞助兴,这样的宴会终究了无趣味。尊神动念,随手将御酒泼向花丛,于是玄涧阁花草得到天帝灵气浸染,当场化为仙灵,依照天帝的心意为他们斟酒歌舞,服侍宴会直到结束。” “天帝开了先例,其他神仙们也纷纷效仿。其实端茶倒水只是一个法术的事,却非要叫别人服侍他们才觉得舒心。于是玄涧阁的草木接连化形,各宫均以豢养仙侍为荣,甚至互相攀比,风气大乱,甚至经常有杀伤虐待仙侍的传闻。只不过神仙无故杀生是大罪,所以谁也不会承认。” “那时苍泽帝君在外平乱,回到天庭后震怒,下了大力气整饬风纪,肃清了不少神仙,才把这股歪风邪气压了下去。但天帝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还是保留了从玄涧阁培养仙侍的惯例,下令每百年点化一批新的仙侍,供天界各宫使用,平时做些洒扫服侍的杂活,生死去留等一应事宜由碧 台宫掌管。” “_[(” 归珩肯定地点了点头,又道:“迟莲原身是玄涧阁冰心池里的一朵红莲,打小就是个刺头——他们那一池子五十多株莲花,全是白莲花,就他是朵红的,您说气不气人。” 惟明:“……” “青阳仙尊嫌红莲不吉利,本来想给他拔了,还是您……不是,还是帝君替他说了句话,这才得以顺利化形。去碧台宫拜见的时候,青阳仙尊说他化形太迟,比别的莲花晚了好几天,就赐了‘迟莲’这个名字。” 话说到这,惟明已略微意识到为什么迟莲会将苍泽帝君看得那么重了,果然听归珩继续道:“迟莲根本不是端茶倒水那块料,听说在以前没事的时候就自己在玄涧阁练剑,有时候还跟别的神君打架。” 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惨痛的记忆,归珩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我至今都在怀疑他的根脚是芦荟而不是莲花,天界所有神仙都说就没见过脾气那么差劲的仙侍。” 惟明:“……” “他这样……怎么说呢,完全不像个仙侍,不过谁又规定了仙侍就必须得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呢?”归珩感叹道,“没过多久十方岁宴,骊洲的叶玄洲主带着灵宠到天界赴宴,结果那灵宠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狂,在玄涧阁闹了起来,十几个仙侍就在它嘴边,差一点就被吃了。危急关头,是迟莲冲上去和那灵宠搏斗,把它打了个半死,救回了那十几个仙侍的命。” “但他受了重伤,也没有神仙肯救他,眼睛瞎了看不见,一路跌跌撞撞地摸到天河边,还好被路过的帝君捡到了。”他说着还笑了一下,“帝君治好了他的眼睛,应该是看出他是个打架的好苗子,也没再让他回玄涧阁,直接留在降霄宫,当作弟子正经培养了起来。” 归珩望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迟莲,发觉这家伙睡着的时候其实可以称得上“安静文弱”,一点都看不出跟他吵架斗嘴的刻薄,也不是像天界传闻中那样心机深沉、乖戾阴鸷。 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拼了命也要保护最重要的东西的死脑筋罢了。 “迟莲与帝君感情深厚,不仅仅是救命之恩,还有教养之恩、知遇之恩……人间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天地君亲师,除了不是亲生的,帝君这几样算是都占全了,所以迟莲会为帝君做出什么什么事来,我都不奇怪。” “起初我以为他是疯魔了,把和帝君长得一模一样的殿下当做替身,才说了不该说的话,冒犯了您,实在对不住。” 惟明静静地坐在那里,对他的道歉不置可否,反问道:“从刚才开始,你好像就一直把我当成了苍泽帝君。是什么理由让你认定我不是替身了?” 归珩一下子被他问住,像是根本无法理解这个问题,噎了半天才道:“刚才那个法阵……那个把昙天塔和仇心危都碾碎的法阵,除了帝君,天底下没有第一个神仙能使得出来了啊……” 惟明这回是真的对他们神仙的整体水平产生了怀疑,纳闷道:“为什么使不出来?又不难。” 归珩:“……” 他想起自己当年和应灵、迟莲一起在帝君座下学阵法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你闭嘴,你最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了!” 惟明:“……” “你以为昙天塔是什么级别的法器?那可是举碧台宫上下之力才搞出来的仙器!在你的法阵里连一炷香都没挺过去,你还好意思说法阵不难!” “明明就难死了!那种东西除了你根本就没有神仙能学得会!”! 第 23 章 行藏时(十) 惟明:“你别哭啊……不是,你先下来,你忘了你是神仙吗,神仙就是算上吊也不会死的……给我下来!” 归珩的怨气几乎要冲破房顶,恍惚中惟明以为自己见到了地狱厉鬼,手忙脚乱地把他从凳子上拽下来,好声好气地安抚道:“是我不好,我们不说阵法的事了,接着说迟莲行不行?快别那么激动,先坐下喝口水。” 归珩犹如跟爹赌气的不孝子,拧着半个身子被惟明摁着坐下。 惟明算是看出来了,归珩能跟迟莲较劲这么多年,至今见面还要先掐一通,就证明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无论是迟莲的一意孤行还是归珩的桀骜不驯,都是苍泽帝君惯出来的。俩兔崽子非但没有传承他的衣钵,甚至还产生了严重的厌学情绪,法术不怎么够用,打架却是个顶个的熟练。 惟明给他递了杯茶:“你刚才说迟莲疯魔,是为什么?和苍泽帝君有关吗?” 这个话题曾经是降霄宫所有仙君不能触碰的禁忌,归珩也是一样。 但是现在…… 他双手接过茶杯,深深地望了惟明一眼,随即垂眸,缓缓地吐了口气,面上轻浮神色一扫而空,终于露出了属于天庭上神的沉静冷峻的底色。 “就如我先前所说,帝君位列四御天尊,执掌三界纲纪,降霄宫专司诛邪锄奸,镇压反叛。其实近些年来三界日趋安定,即便有小风小浪,也不必他亲自出手,往往派几个仙君出面就能平定。但是几个月前茫洲忽然传来消息,说是九天之誓封印松动,有魔族出逃,请降霄宫支援。” “九天之誓至关重要,说是天庭的根基也不为过,又是帝君一手创设,因此于情于理,他都要亲自走一趟。” “原本帝君出行,我与迟莲是一定要有一个跟着的,但那时我被长生天尊借去帮忙,迟莲还在外面忙着另一件差事,没来得及赶回来,因此帝君此番下界,只带着显真仙君一道前往茫洲。” “那一天在茫洲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帝君与迟莲各有一件用来传信的信物,出事时迟莲有所感应,当即动身赶往茫洲。但等他到达时,只见到了帝君行将消散的遗躯。” “从当时遗留的场面推断,应该帝君修补九天之誓缝隙时遭到法阵反噬,为了不让九天之誓崩塌而耗尽毕生修为,以身补天,最终力竭战死。” 惟明:“那位随行的显真仙君呢?” 归珩勉强勾了下嘴角,脸色非常不好看:“尸骨无存。迟莲说是因为法阵反噬被波及,不幸殒身。” 这句话说得很委婉,惟明立刻明白了他说不出口的隐情。显真仙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的立场完全取决迟莲如何说。尸骨无存有可能是灰飞烟灭,也有可能是他根本不在阵中——若是后者,帝君无端被阵法反噬,是不是因为真正的凶手背刺了他?而那个凶手极有可能正是他一手栽培、信重了上千年的仙君。 帝君对于天庭何等重要,如果真闹出这样的传闻,降霄宫上上下下都要被清洗一遍,到时候 树倒猢狲散, ▄_[(, 全都得收拾包袱被发配去下界当山神。 归珩低垂着眼,耳朵尾巴如果有实体的话,此刻应该全耷拉下去了。 惟明轻声道:“后来呢?” “其实神仙陨落时神魂消散,身躯也会化为虚无,但迟莲设法保存了帝君的遗躯,带回天庭,停放在降霄宫内。帝君死讯传出,天界震动,但我们没想到天帝会那么心急,先是急吼吼地派仙官来收缴三才印,得知印鉴下落不明后,不知道是听了谁的谗言,竟然从他的随从中指派了一位出身妖族的平楚仙君,命他来做降霄宫的继任者。” “但凡长了眼睛的神仙都知道这是个碰不得的禁忌,但是平楚估计是向天借胆,竟然拿天帝的旨意当令剑,带着上百天将趾高气扬地到降霄宫上任,甚至不顾阻拦,命令他们强闯降霄宫正殿。” “要知道那时帝君遗躯就停在正殿,里头还有个迟莲呢。” 以他们对迟莲的了解,其实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但惟明还是问道:“他做了什么?” 归珩转头看了一眼迟莲,极低地冷笑道:“那还用说吗,那个疯子当场砍了平楚仙君,把他的脑袋扔到了凌霄殿天帝的御案上,对他说‘这种东西你自己收好,不要脏了降霄宫的地面’。” 惟明:“……” 这个胆大包天的性格到底是随了谁,怎么比仇心危还邪性,该说不愧是红莲花吗? “天帝受惊不小,主要是面子扫地,丢人丢大了,当然不可能放过迟莲,当场命天将将他收押天牢。我们虽然觉得砍了平楚解气,但为了一时荣辱把迟莲搭进去实在不值,于是去求青阳仙尊帮忙疏通解救。” 惟明疑惑地“嗯?”了一声。 “因为帝君在时,对青阳仙尊一向关照,碧台宫遇到难处来请帝君援手时,只要不是太出格,帝君能帮的都会帮一把。天庭有传言他们在上古大战时就认识,不过正主谁也没承认过,也没有人敢把这话拿到他们面前去问就是了。” 惟明道:“青阳仙尊我不知道,但是苍泽帝君这边,你竟没有问过吗?” 归珩理所应当地道:“因为迟莲不喜欢青阳仙尊。每天看见就已经够烦了,万一传言是真的,他不得气得举身赴天河,到时候还得去捞,也挺麻烦的。” 惟明:“……你们俩的同僚之情真是令人感动,他为什么不喜欢青阳仙尊?” “估计是记着当年不让他化形的仇吧,”归珩随口答道,“而且他那个脾气跟谁不犯冲?我感觉除了帝君,三界内就没有他喜欢的活物。” “话又说回来,我此前一直觉得青阳仙尊待谁都是温柔和气,春风拂面,可是没想到真求到他面前时,他却告诉我,他救不了迟莲。” 惟明:“为什么?” “‘正是因为他是帝君的手下,才不能通融。天帝是帝君一手扶持起来天庭至尊、三界共主,如果连一个小小的仙君都能冒犯到天帝脸上,那帝君这几万年的谦退算什么?你们难道要给帝君身后 清名上留下污点吗?’”归珩道, “这是原话。我一个字都没敢忘。” 见惟明没说话, 他抹了把脸,低声问:“帝……您怎么看?” 惟明直言道:“乍一听很有道理,但仔细一琢磨就会发现纯粹是推脱——他跟苍泽帝君真的是朋友吗?我怎么觉得他俩并不熟……起码青阳仙尊跟他不熟。” 归珩精神一振:“怎么说?” 惟明道:“就事论事,迟莲的确有点过了,但是平楚挑衅在前,更何况他挑衅的不是迟莲本人,而是降霄宫,这才是真正把苍泽帝君的颜面放在脚下踩吧?没有哪个真朋友会不管自己人的尊严,反过来却要周全天帝脸面,可见他的心原本就是偏的。” “再说以你对苍泽帝君的了解,他是那种谦退求稳和稀泥的慈祥老神仙吗?” 归珩果断摇头:“绝对不是。帝君处事随和,春风化雨,但该出手时绝不含糊。” “我想也是。”惟明点点头,“而且我猜他本性说不定要更强硬刚烈一些,否则不会在初见时就那么看重迟莲,把他留在自己手下。” “岂止是看重,都要给惯成祖宗了。要不然迟莲对平楚仙君出手也不会那么不留情面。”归珩赞同地感叹,又继续道,“迟莲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简直就是铁石心肠,他根本没指望我们去救他,第二天就从天牢越狱,从降霄宫盗走帝君遗躯后,直接叛出天庭,逃得无影无踪。” “纵然希望约等于无,但我知道他会上天入地想尽办法复活帝君,也做好了再相见时放他一马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竟然真的让他做成了……” 他深深地埋下头去,借着昏黄的烛光,惟明看见他的衣摆上晕开了几点圆圆的水迹。 “我知道你对苍泽帝君感情深厚。”惟明无奈地道,“但先别忙着哭,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闻言,归珩抬起头,红着眼睛茫然地注视着他。 “你是神仙,应该能看出来,我无论是肉身还是魂魄,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这有可能是对真正的帝君的保护,但也有可能是有人故意设下的陷阱,希望借我这个诱饵钓上大鱼。” “苍泽帝君的死因,迟莲这些年的行踪,还有三才印的下落……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不要向任何人泄露我们今夜做出的推断。”惟明低声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们天庭显然不是铁板一块,小心背后冷箭。而且仇心危诡计多端,我怀疑他未必死绝了,看他的样子,大概也认出了我是谁,要做好他卷土重来的准备。” 归珩用手背擦去眼泪,点了点头,哽咽道:“我知道,我会小心。” “但你不要再怀疑自己了,您就是帝君,哪怕失忆变成凡人也是帝君。”他坚定地对惟明说,“我在帝君座下几千年,虽然没能学会阵法,但日日受帝君教导,他是什么样的神仙,我最清楚。” “不管天庭和魔族有多少手段,哪怕要与整个白玉京为敌,我和迟莲都会全力保护您。” “直到您重归玉京,君临九天,荡尽一切魑魅魍魉。”! 第 24 章 行藏时(十一) 第二十四章 天色昏沉,狂风卷地,寸草不生的山巅上到处散落着崩碎砂石。他浮在半空,清楚地看见那个人双眼紧闭,长发凌乱,了无声息地躺在乱石丛中。 大片刺眼的鲜红从他身后漫溢开来,犹如千里暗河中盛开的一朵红莲花,要将他彻底吞噬,带入深不见底的幽冥。 “帝君!” 迟莲猛然惊醒,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来,旋即才发现自己早已离开了那漆黑可怖的院落,此刻窗外晨光初盛,隐约传来风声鸟鸣,屋内却十分安静温暖,只有匀净绵长的呼吸和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 他低头一看,就见惟明伏在床沿,头枕着手臂,睡得正沉。 锦被从胸口滑落堆在腰侧,迟莲怔然地望着他沉睡的侧脸,噩梦里那剜心般的痛楚还没有完全散去,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究竟是如何脱出生天。但惟明还好端端地在这里,堂堂皇子之尊,那么高的个子,却委委屈屈地蜷在床沿那一小块地方,就这样守了他整整一夜。 迟莲犹豫地伸出手去,轻轻搭在了他的颊边。 他就像个被吓破了胆的小动物,看到这个场景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慰藉,反而无端地害怕起来。 怕它只是镜花水月的幻境,是个一触即碎的美梦。 惟明的脸颊微温,皮肤白皙光洁,熬夜也无损于他的美貌,只是眼底有一点淡淡的青黑,疲倦的样子反而更令人觉得亲近。迟莲碰到了活生生的人,心中方觉安定,不由得自嘲地一笑,暗道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正要收手,惟明忽然在睡梦中换了个姿势,顺势一偏头,把脑袋枕进了他掌心里。 紧接着他忽然睁开了露出来的那只眼睛:“你醒了?伤口还痛不痛?” 迟莲:“……” 偷偷摸人家的脸被抓了个现形,这实在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迟莲想把手抽回来,惟明感觉到了他使劲的力道,却没有立刻放开,也没有戳穿,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仰视着他,眼里含着一点促狭地笑意。 迟莲在他的目光里败下阵来:“已经没事了。倒是殿下的伤势怎么样了?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睡在这儿万一压着伤口怎么办?” 惟明慢吞吞地从床边坐直,活动了一下肩膀,轻描淡写地抛出一个惊天大雷:“放心,归珩仙君昨晚已经帮我治好了。” 果不其然,迟莲就像遇见了天敌的猫,一瞬间全身的毛都炸起来了:“归珩?!” “嗯,”惟明肯定地点了点头,“危急关头,多亏他及时出手赶走了仇心危,救下了咱们两个不说,还帮忙治好了伤。哦对了,昨晚我还和他聊了聊苍泽帝君的事。” 迟莲的记忆还停留在归珩扯着嗓门嚷嚷“你竟敢玷污帝君遗躯”的阶段,再配上惟明此时意味深长的表情,一瞬间透心凉的滋味真是不亚于被仇心危戳了个前后对穿。 “殿下……”他艰难地说,“您不要相信他的话……那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纯粹是一派胡言。” “嗯?”惟明不急不慢地问, “” “, 他说您与苍泽帝君……略有相似……” “我知道了。”惟明道,“他说你把我当做了苍泽帝君的替身,你指的是这句话吗?” 他看起来好像并没有生气,但越平静才越有可能正在酝酿着雷暴,迟莲后脊背发凉,打点起十二分的小心谨慎,克制地答道:“臣对殿下绝无半点不敬之意,替身一说是无稽之谈。” 惟明其实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全靠一张平静镇定的脸撑着场面。他注意到迟莲又换上了那套君君臣臣的口吻,于是故意带着点诱导意味地道:“可是据归珩说,我与苍泽帝君长相有七八分相似,只要是见过帝君的人,第一眼看去都会误认,那么你究竟是如何看待我的呢?” “殿下就是殿下。您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迟莲斩钉截铁地道,“这一点您无需质疑,也不必担心什么替身之说,臣对苍泽帝君……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惟明:“……” 他僵硬地重复道:“‘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迟莲垂下目光,低声却坚决地道:“是。” “帝君!” “咣当”一声,房门被人自外推开,归珩兴冲冲地走进来,没心没肺大声嚷嚷:“我刚才好像听见帝君你们说话了,迟莲醒了吗?” 迟莲:“……” 他震惊地瞪着归珩,像一个机关卡死的木偶一样,把头一点一点拧向惟明,重复道:“‘帝君’?” 归珩:“啊?” 惟明在两道欲言又止的目光里站起来,一整衣摆,先对归珩说:“帝什么君,叫王爷。”又对迟莲道:“你的想法,我明白了。你们二人久别重逢,应该有不少话要说,我先出去了。” 他四平八稳地走出了卧房,还体贴地替他们关上了房门。然后如同一个走丢了的幽灵一样飘飘荡荡地挪到了院子里,在小石凳上颓然地坐了下来。 原来比被人当成替身还要难受的,是自作多情啊…… 他从一开始就误解了迟莲的意思。迟莲与苍泽帝君之间是救命之情、知遇之恩,是多年相伴同进共退,这样的感情当然能够超越生死,而他却肤浅地把它理解成了喜欢,用一介凡人的眼光,妄图度量这千百年的追随纠缠。 而如今迟莲说清了心意,惟明也知晓了自己的身份,这份被他藏在心中的绮思终究到了穷途末路,一见到天日,立刻就化作了一捧无可奈何的青烟。 不幸中的万幸,是除了惟明自己,尚且无人知晓它的存在,他起码还能与迟莲沿着原来的身份继续相处下去。 “王爷,王爷?” 易大有一大早看见他们王爷失魂落魄地坐在院子里发呆,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忙上前问:“怎么了?是大国师那里情况有变?” “啊?”惟明被他叫回了神,“哦,没事,归珩在里面陪他说话,我出来醒醒神。” 易大有想起昨晚那场面至今还心有余悸。两人满身血迹,就像刚从战场上逃难回来,惟明怀里还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大国师,不让请太医也不要人服侍,扎在屋里也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搞得他这一宿提心吊胆,也没怎么睡踏实。 “王爷顾及大国师的伤势,昨晚想必没有睡好。” 他回头望了一眼正院紧闭的房门,温言劝道,“时辰还早,东边厢房也都收拾好了,王爷不愿让大国师挪动,姑且移步过去,再多歇息片刻吧。” 惟明摆摆手,示意不用:“不碍事,你有心了。我们过会儿还有些事要谈,上午只怕得去观风殿面圣,先叫他们备好早饭吧。” 易大有见他眉心始终微微蹙着,像是心里牵挂着什么事,不便再劝,躬身应了声是,领命而去。 少顷房门吱呀一响,归珩探出头来,嘴角顶着一块鸽子蛋大小的淤青,委委屈屈地道:“帝……殿下。” 迟莲冷酷如冰雪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你要是再改不了口,那张嘴就不必留着了。” 惟明:“……” 他头疼地扶着脑门站起来往回走,预感到以后的日子肯定不会消停:“你们俩心平气和地好好说话是会引来天劫吗,非得打架?有那个时间为什么不能凑在一起研究一下阵法……” 话没说完,迟莲和归珩立刻犹如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满脸写着“快给我根绳子让我吊死算了”,吓得惟明赶紧顺毛:“好好好对不起,我不应该专挑人痛处戳,阵法那么难,肯定不如学一门武艺前景好,不学就不学吧。” 归珩悻悻地嘀咕道:“为什么都失忆了还不放过我们?帝君真可怕。” 迟莲:“……” 他过去给惟明斟了茶,和归珩垂手侍立在两侧,一举一动都是训练有素的规矩:“先前多有隐瞒,昨夜又害殿下身陷险境,是臣护卫不力,请殿……” “打住打住。”惟明听了个开头就打断了他,“你不嫌累得慌吗?天条都犯了还说这些。别站着了,都坐下说话。” 迟莲和归珩在降霄宫内都算辈分小的,上头既有苍泽帝君这座大靠山,前面又有三位仙君挑大梁,一直以来可以说是无忧无虑,仙途坦荡,生涯中经历过的最大挫折,也不过就是被帝君抓着学阵法。 他们过了几千年的平静生活,还天真地以为这样的平静可以永远延续下去;可谁又能想到,那巍巍有如天柱一般的靠山,竟也会有轰然坍塌的一天。 降霄宫的年轻神君们,有的被迫直面风雨,忍辱求全,殚精竭虑地设法支撑摇摇欲坠的降霄宫;有的孤身杀出一条血路,不惜背上叛徒骂名,隐姓埋名图谋东山再起。经历过生离死别和踽踽独行的岁月,迟莲与归珩此时再见,心境早已和从前大不相同。 但现在他们中间坐着惟明。哪怕他并不记得前生,只是随随便便待在那里,就可以在顷刻之间把两位成熟冷静的神仙变成会哭会笑的少年仙君,一如回到了昔年在帝君治下的时光。 只有苍泽帝君能够给他们不 动如山的安全感, 那是任何神仙、任何法器都替代不了的东西。 “来龙去脉归珩已经告诉我了, 昨晚的事你们两个也都清楚,现在唯一没搞明白的就是我为什么是我。”惟明道,“来,请大国师不吝赐教。” 迟莲被他的语气逗笑,摇了摇头:“殿下别取笑我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中有种如释重负的松快:“事情其实没有那么复杂,我带着帝君仙躯逃出天庭后,在外面流浪了十几年,终于寻访到了一个复生的方法:将帝君的残魂做成凡人魂魄,送他重入轮回。” “人间所谓的‘天道轮回’其实就是九天之誓,而九天之誓又是由帝君法力凝结,两者出自同源,这个方法说白了就是要借助九天之誓的法力为帝君修补残损的神魂,经过上千年的温养,最终带他重归世间。” “帝君的神魂虽然被法力遮掩,但比凡人还是要重一些,因此托生转世后命格特异,往往不是人主就是枭雄,只可惜前几世神魂受损太重,所以都是短寿而终,用不了三四十年就要重新进入轮回。” 他看向惟明,格外认真郑重地道:“人间帝王是天命所钟,仁君格外受天道眷顾,据臣看来,您的神魂比之前有所好转,这一世甚至能够施展法力,可见方法是奏效的。所以为了修补您的神魂,殿下无论如何还是要争取做皇帝。” “但阵法一道耗费甚巨,殿下务必以休养生息为要,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千万不要轻易动用阵法。” 惟明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含糊地“唔”了一声。 “为了达成目的,殿下尽可以把我当成手中利刃。”迟莲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您左右护持,绝不会背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又来了。 惟明对他的剖白根本没有抵抗力,一边动容一边犯愁,犹如在冰与火中反复煎熬。他绝望地心想:迟莲要是不这么孝顺,他现在说不定还能好受一点。! 第 25 章 行藏时(十二) “这件事原本就是由你一手主导,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办,都听你的安排。”惟明答应得很爽快,随即话锋一转,“但‘为了达成目的可以随便利用你’这种话以后不必再提。苍泽帝君含辛茹苦地把你们拉扯大,不是为了让你们用自己一身伤痛去换他复活的。” 迟莲:“……” 归珩:“……也没有很含辛茹苦吧。”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惟明昨晚还好端端的、看上去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的身份,今天就像是刚刚接受了苍泽帝君的托孤,对他们俩说话的口吻恰似一位严肃慈爱的叔伯。 迟莲唯恐是真相过于惊世骇俗,把他给刺激大了,无奈地劝慰惟明:“殿下只要做殿下就好了,若非归珩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横插一杠,您本不该在这时候就知晓前尘往事,如今反而凭添了许多忧虑。殿下且放宽心,人间事再难难不过登天,对神仙来说却是家常便饭,万事有臣在,您不必太过担忧。” 惟明哪敢告诉他正因为是你我才担忧,一腔惆怅无人可以诉说,感觉更忧虑了,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不要逞强。” 迟莲莞尔道:“殿下也是。” “二位,二位。”归珩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了,翘着腿敲了敲桌子,“你俩含情脉脉的时候,是不是忘了旁边还有个我呢。” 迟莲笑意立刻变冷:“啊,原来你在啊,我还以为这儿坐了个会喘气的摆设呢。” 归珩不无讥嘲地道:“本仙君千辛万苦下凡救你一条狗命,你不知感恩也就算了,没完没了地在这儿说风凉话,也不怕冻掉了大牙。” 迟莲反唇相讥:“如果我说句实话就冻伤了阁下脆弱的自尊,那真是对不住了。希望你赶紧离开这苍凉的尘世,滚回你那鸟语花香的天庭去吧。” “你要不要去照照镜子,区区一朵莲花精,就别把自己当根葱了好吗。”归珩冷冷地回敬道,“你已经阴沟里翻船过一回了,是我宽容大度地捞了你一把,难道下次你还想带着殿下一起掉进沟里吗?” 迟莲报以一哂:“昨晚若不是殿下及时出手,你现在连一把灰都剩不下,到底是谁阴沟里翻船、谁在拖后腿,这点自知之明你都没有吗?” “你俩都给我适可而止一点!”惟明一腔酸楚被他俩吵得格外不是滋味,阴森森地恫吓道,“再敢没事撩架,我就给你们专门画一个不手拉手一炷香就出不来的法阵,我倒要看看你们两个是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大恨!” 这句威胁简直比天劫还要震耳欲聋,迟莲闪电般地认怂服软:“殿下对不起……没有下次了。” 归珩把头埋进手臂,呻/吟道:“救命,他怎么失忆了还没忘了这一茬……”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笃笃”叩门声,江海隔着门道:“王爷,早饭已备齐了。” 惟明吩咐:“归珩去跟他说,在东厅上摆饭,我和大国师晚一步到。” 归珩知道他这是有话要同迟莲单独讲,乖乖地领命而去。等人都 走了,惟明半晌没开腔,竟然罕见地踌躇了片刻。迟莲都怀疑他是不是走神了,忽然听他轻声问道:“你为了救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迟莲乍一听没明白他在问什么:“嗯?” “保存苍泽帝君遗躯,拼凑残魂为他重塑魂魄,送他进入轮回……哪一件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成的。”惟明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低很轻,像是怕吓着谁一样,“归珩说,你还强行从天牢中越狱,哪怕你是神仙,那种情况下也没办法全须全尾地脱身吧。” “原来殿下是在担心这个,我还以为是什么事。” 迟莲笑了一下,态度非常自然散漫,不怎么在意地道:“毕竟是天尊陨落,说不定连大道亦有感应,我要是不出点血就顺顺当当地把您救回来,只怕自己都会怀疑是不是上当了。” “天底下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但如果找对了方法,就可以事半功倍。” “这场横祸里唯一的幸运,就是第一个赶到的是我。在当时那种情势下除了我,没有人能救得回帝君。” 迟莲的长相确如那夜柏华所说,是天生的好颜色,但大部分时间会被本身的气势盖过,属于那种乍一看很好看但稍微靠近就会被扎手的有毒品种。但此刻他坦然又宁静地看向惟明,眸光里漾着笑,在他面前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全然信赖,那明珠一样的容貌就变得熠熠生辉,仿佛一朵只会在他的目光中盛放的花。 “所以殿下放心,这点代价和您比起来几乎不值一提,我既然做了,就承受得起、绝不后悔。” 砰砰、砰砰。 惟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手,没有试图去按住马上就要蹦出来的心脏。他整个人仿佛被凭空分成了两半,理智的一半在想这小子嘴里果然没有一句实话,刚才那番说辞一个字都不能信;疯狂的一半则像抽风一样来来回回地提出同一个疑问:他真的不喜欢我……不是,他真的不喜欢苍泽帝君吗? 昨晚他从归珩那里问到的不止是关于苍泽帝君的消息,还有一个藏在他心里很久的疑惑:迟莲的发色和所有凡人妖怪神仙甚至魔族都不一样,上半截是黑色,从肩头以下变成银白色,这种发色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如那天偶然提及的推断所言,是仙人入魔的前兆? 归珩虽然看上去轻率跳脱,但在正事上还是很可靠的。他思量了片刻,才慎之又慎地道:“他从前是黑发,变成这样必定是离开天界以后的事。至于入魔一说,倘若帝君确实陨落了,那恐怕就不止是白了一半这么简单了;您如今还站在这里,我想以迟莲的心性,不至于做出这种事。” 惟明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归珩严肃地道:“他这个样子,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法力衰竭。” “神仙除非天生白发,否则不会像凡人一样白头,所谓不老不死便是如此。但如果受了重伤,或者法力剧烈流失,极有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放任不管,迟早要走到神魂陨灭的哪一步。” 归珩板着一张脸,觑着惟明 的神色,尽量冷静地道:“老实说,如果是全盛之期的迟莲,柏华偷袭那一剑根本伤不到他。但是他本来就修为受损,在人间又受到天道压制,恐怕如今只能发挥出二三成的实力。” “帝君,白玉京里草木化形的仙侍有成百上千,绝大多数都弱不禁风,一千年都不见得能提一次剑,而迟莲是唯一一个以战功扬名的仙侍。” “他就是那种背后吃十分苦,但脸上绝不会露出一分的死脑筋,让他主动示弱估计比要他的命还难受。所以我背后多嘴一句,您从前最心疼他,今后不管走到哪一步,千万千万,别忘了他这一头白发。” 夏日晴光穿过帘栊,落在迟莲肩头的长发上,犹如皑皑积雪在太阳下闪烁着细碎银辉。 很难想象这么漂亮的一个人,竟然会有那么强硬的一颗心。 惟明不置可否,起身走到迟莲身边,像平常一样顺手替他将垂落在胸前的散发理到肩后,而后稍稍俯身,贴近他耳边轻声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最好不要后悔。” 这话乍一听似乎是在威胁他,可是语气又不太严厉,而且是凑近了放轻声音,无端平添了一丝缱绻微妙的意味。 迟莲被他说得一怔,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引发了他这个反应,可惟明却不再继续,收放自如地敛起了那种奇怪的态度,变回了他熟悉的样子,朝他伸手道:“走了,该去吃饭了。” 迟莲稀里糊涂地被他拉起来带走了,并且由于神思恍惚,这顿早饭吃得食不知味,全程都在接受惟明的投喂。最后归珩实在看不下去,忍无可忍地摔了筷子:“你给我差不多得了,你是没长手吗,连夹菜这种事都得让殿下来?!” 话音未落,一只小白鸟从半开的窗户里蹿进来,疾如飞箭,但是错误地估计了落脚点,没有站稳,“嗖”地一头扎进了归珩的粥碗里。 归珩:“……” 迟莲非常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拈着它的翅膀尖尖,将它化作一封纸笺,扫了一眼,神色沉了下来,对惟明道:“皇帝召见,看来是昨夜东窗事发了。” 观风殿中,乾圣帝听完迟莲回报的内容,久久没能言语。尚恒觑着皇帝的脸色,赶紧叫宫女在背后给他打扇子顺气,忙活了好一阵子,乾圣帝才阴沉着脸,挥开了伺候的宫人,艰难地消化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朕到底是冲犯了什么妖孽,这一件两件的,接连找上门来!”他一开腔就彻底控制不住怒火,把御座扶手拍的“砰砰”直响,“都是皇后鬼迷心窍,招来了这个祸害!再这么下去朕还能有一天安心的日子吗?那仇心危如今可着宫中肆意妄为,以后他要是把主意打到边境、打到科考、打到田亩上,谁能阻止得了他?大周是不是也要毁在他手里了,啊?!” 天子盛怒之下,迟莲也不便多作解释,只道:“陛下息怒。” “朕没法息怒!”乾圣帝恼怒地一挥手,“好不容易到了陇山,以为总该消停了,还没住下一天就出了这种事,你叫朕怎么息怒!” 迟莲犹如感受不到他的愤怒,平静地道:“气大伤身,请陛下保重龙体。” 他越冷静乾圣帝心火越旺,惊惧怒火交织在一处,气得一把抄起手边的杯子,连茶带水就朝迟莲扔了过去。 迟莲脚步动都没动,微微一侧头,那杯子擦着他的额角飞过去,“啪嚓”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清脆的碎裂声更衬得大殿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息不言,只有乾圣帝风箱一般急促的喘气声。 直到此时,迟莲才终于抬起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无波无澜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平静到堪称冷漠,可是其中所蕴含的威压,竟然令坐在高阶之上的乾圣帝瞬间从怒火中清醒了过来。! 第 26 章 幻中身(一) 乾圣帝对迟莲的观感其实相当复杂,自古以来皇帝对方士的态度无非是三种:要么非常笃信言听计从,要么摇摆不定半信半疑,要么完全不信根本不吃这一套。但从来没有哪个皇帝像乾圣帝这样,既对这位大国师的本事深信不疑,同时又常常心存忌惮,甚至隐隐有种恐惧之感。 和敬辉那种三分靠手段七分靠嘴说的“仙师”不同,在甘露台上乾圣帝就彻底认清了迟莲是能除魔祛邪、维护人间太平的真正神仙;但也正是因为那一次迟莲没有对郑皇后出手相救,令他不得不正视这个现实——凡人之于神仙不过如蜉蝣蝼蚁,存活还是覆灭都只是一抬手的事,迟莲并不会因为他是皇帝,就肯给他逆天改命、让他免遭因果报应。 一个有真本事又不受控的大国师,得罪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但是用起来总不那么顺手,所以乾圣帝就算是发火也得掂量着来,既要让他知道凡人也有气性,又不能真把神仙大人惹翻了脸。 “大国师……”乾圣帝长长地吁了口气,疲惫地道,“尚恒,给大国师看座。” 迟莲矜持地落座,乾圣帝屏退了宫人,只留下他与迟莲二人,沉沉地道:“妖孽频出,这是祸乱之相,依国师看来,是否是朕修身不谨,德行有缺,抑或是国有奸佞,贤才在野,才招致上天示警……” “陛下多虑了。”迟莲并不像一般朝臣那样,抓到个由头就要劝诫皇帝,而是很直接地道,“除了蚺龙是陛下家事外,这一次的树妖与宫中并无太大关系,更不干国运的事,陛下不必过于担忧。” 乾圣帝听了这话,脸色才稍微好了点:“可是国朝百年以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怪事。” “天地造化之变,又岂止在一二百年之间?”迟莲道,“人间自有天道法则保护,妖怪修炼成型的少之又少,所以多年来不曾在人间现身,不过就像月有盈亏,天道法则的效力也有强有弱,或许最近正是衰弱时期,恰好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乾圣帝的脸又白了回去:“那岂不是人力无法扭转,难道就任由它们在人间四处作乱?” “妖族也要受天道约束,无事不会犯人,陛下是人间天子,上应天命,自有天道庇护,只要持心守正,不必担心妖邪近身。”迟莲淡淡地道,“至于那些不怕死的妖怪,还有臣在这里,树妖便是他们的下场。” 这话说的杀气森然,却十分有安全感,乾圣帝见他如此表态,心中稍定,遂松了口道:“有国师这句话,朕就放心了。那么椿龄观一事,就交由国师主持收尾,务必要做得干净低调。” 他的顾虑不无道理,这种事要是被有心人拿来大做文章,搞不好会弄出巫蛊之祸,到时候因此动摇社稷都是有可能的,必须得小心谨慎地处置。 迟莲起身道:“臣领旨。还有一事,恳请陛下允准。” 乾圣帝:“什么事?” 迟莲道:“椿龄观中的蹊跷最早是端王殿下先发觉的,臣是听了王爷的话多留了个心眼,当夜潜入观中,方才找到树妖与仇心危 的踪迹。此事能顺利解决,王爷功不可没,况且昨晚动静不小,只怕也惊动了王爷,因此臣请陛下令王爷一道参与椿龄观的后事处置,由他来做个见证再好不过。” 乾圣帝盯着迟莲,久久没有言语,迟莲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现在一定在疯狂地思索为什么要把惟明拉进这个案子里。 他并不急着解释,静静地等待乾圣帝发话。片刻后,乾圣帝果然问道:“大国师何以如此看重端王,难道是他有什么特异之处?” 迟莲答道:“殿下聪慧敏锐,心性沉稳,又于修行一道颇有心得,和臣算是半个同道中人。至于特异之处,恕臣眼拙,倒是没看出什么。” 他这话说的很妙,没看出什么,那就是好的没有,坏的也没有,相当于否认了乾圣帝耿耿于怀的异星之说,以神仙之身亲口认定了惟明的凡人身份。 “国师慧眼如炬,怎么会看错。”乾圣帝摇了摇头,有几分轻慢地笑道,“他那修的是什么仙,和大国师这样真正得道的高人比起来,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不值一提。” 他笑容忽地一滞:“大国师该不会是看上了小儿,想引他入道吧?” “上次陛下垂询,臣便说端王殿下见微知著,是个聪明人。”迟莲不置可否,只慢慢地道,“眼下正是现成的机会,臣想亲眼看一看,端王殿下究竟有多聪明。” 乾圣帝闻弦歌而知雅意,允诺道:“那就依国师所言,让端王随国师历练历练。” 迟莲领旨谢恩,从观风殿告退离去。 片刻后尚恒进来,为乾圣帝换上了新的茶水,忽然听他问道:“尚恒,你说大国师为什么格外看重端王,几次三番地特意在朕面前提携他?” 尚恒呵呵一笑,谦卑恭顺地道:“国师是世外高人,一言一行必有道理,奴婢哪里能揣摩得透国师大人的心思呢?” “油嘴滑舌!”乾圣帝佯怒斥道,“叫你说你就放心大胆地说!还怕他听见不成?” 尚恒忙道不敢,思量片刻,斟酌着道:“奴婢是不懂那些大事,只单看大国师的脾气,他是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性子,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听说与紫霄院其他仙师也没什么往来。奴婢猜想,会不会是端王殿下性情随和、又聪明机变,还与他有话可谈,恰好对了大国师的胃口,所以大国师格外、这个……偏爱他,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乾圣帝嗔道:“你们一个两个是收了端王什么好处,今天竟扎着堆的夸起他来了!” 尚恒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笑呵呵地道:“看样子奴婢是猜着了?” 乾圣帝冷哼了一声:“惟明再怎么野生野长,那也是朕的亲儿子、正经的天潢贵胄。堂堂皇子,朕还没用得上,岂能让他说拐走就拐走了?” 尚恒道:“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端王殿下一心向道,见到大国师这样的世外高人,又怎么能不倾心结交呢?” 乾圣帝提起他来就是一阵头疼:“惟明那孩子是聪明,可是一丁点都没用到正地方上。算算他从回京至 今也有三个月了吧?这三个月是一个朝臣也不认得、一个衙门也没去过,朕就没从大臣嘴里听见过他的名字!他可倒好,跟大国师混了个脸熟,难道以后国事都靠抽签掷筊决断吗?还是指望百年后迟莲能带他飞升?” 这话中的暗示意味令尚恒脊背一紧,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笑着奉承道:“陛下这是爱子之深,则为之计深远,端王殿下从小没在您跟前长大,只怕不懂得您的良苦用心,陛下日后慢慢地教他,用不了多久也就改过来了。” 乾圣帝叹了一口气:“这几个小子各有各的毛病,就没有一个叫朕省心的。康王做什么呢?” 尚恒忙道:“殿下应当在自己院中,陛下可要宣召?” “不必了。”乾圣帝摆摆手,又忍不住抱怨道,“昨夜出了那么大的事,他竟一点知觉也没有,可见这点确实不如惟明。” 尚恒不敢接话,只赔笑不语。 乾圣帝背着手踱到窗前,望着外头的花影清荫沉思了一会儿,忽地道:“朕记得惟明今年得有二十岁了吧?” 尚恒忙答道:“回陛下,端王殿下是十月初十的生日,今年正好二十二。” “二十二……二十二,一转眼竟都这么大了。”乾圣帝用指节轻轻敲着掌心,又问道,“他府上可有侍妾?” 尚恒一听就知道他在盘算什么事,不敢胡乱回答,谨慎地道:“王爷一向在外修行,在京中王府待的时日不多,平时也没有什么走动的机会,还真没问过这回事。陛下若要了解详细,奴婢这便派人回京中打听清楚。” 乾圣帝点了点头,道:“准了。你去安排,不要叫别人知道,尤其是端王。” 尚恒深深躬身:“谨遵圣谕。” 皇帝无缘无故突然关心起儿子的内帷,十有八九是要赐婚。尚恒对此心里门儿清,因惦记着要还惟明个人情,一面悄悄派人回京调查,一面私下里约见易大有,专程给他提了个醒。 谁知道易大有一听就“嗐”了一声,尚恒奇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易大有也是内府出来的,口风极严,此刻对着至亲的师兄,才敢吐露一两句:“不瞒师兄,我们王爷跟常人不一样,一心扑在修仙问道上,别说侍妾,连女色都不近。整个端王府中丫鬟统共没两个,被他养得跟半个闺女似的,成天就知道跟小猫打架……唉,也不知道是没开窍,还是已经看破了红尘。” 尚恒:“……” 他拍拍易大有的肩,全然忘了当初把师弟托付给端王府是为了让他修养身心,真心实意地安慰道:“这些年你也不容易,真是辛苦你了。” 易大有感慨地点了点头,心说更辛苦的我都不敢告诉你。王爷虽然不好女色,但看起来很有可能是好男色。紫霄院大国师天天跟他形影不离,俩人关系已经好到可以随便搂搂抱抱,甚至出现了“大国师住在王爷的卧室而王爷在院子里干坐”这种离谱的场面。 有那么个人间绝色成天在眼前晃悠,王爷怎么可能分得出眼神给别人?更别说大国师对王爷明显也不一样。人家好端端的两情相悦,皇帝非要横空打岔来个赐婚,万一惹毛了大国师,他就不怕这位神仙一怒之下水淹玉京吗? 尚恒道:“总之你给王爷捎句话,就说陛下现有赐婚的打算,叫他提早做好准备。” “我明白。”易大有配合地点头,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不祥的预感,向尚恒求教道:“我斗胆多问一句,师兄,如果王爷要拒绝赐婚的话,我们应该准备什么?” 尚恒:“?” 易大有诚恳地道:“陛下要赐婚这事大国师知道吗?你们要不然也提前准备一下?”! 第 27 章 幻中身(二) 迟莲靠着一张嘴把椿龄观收尾的活计支给了惟明,但实际上这两人都是光棍一个,手底下并没有什么可用的人。总不能让堂堂大国师和王爷亲自扛着锄头去椿龄观刨土,惟明只好去找上一次替他们在玉京搜捕仇心危的金吾卫,从他们那借了五六个人来协助。 金吾卫将军端木巽奉命监工,抱着刀冷冷地看着军士们在院子里掘地三尺,脸色比茅厕里的石头还臭,惟明悄声对迟莲道:“怎么端木将军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是不是觉得带人挖地有损他们金吾卫的身份?” 迟莲亦悄声答道:“那倒没有,只是先前秘密安葬皇后遗体时陛下不放心郑家,特意点了金吾卫去办,也是端木将军领头,他应该只是觉得自己被当成专职挖地的了,所以心里不痛快吧。” 端木巽听力极好,把二人的窃窃私语尽收耳底,糟心地瞥了一眼不远处极力控制嘴型不动但眼神明显四处乱飞的迟莲和惟明,决心以后要离紫霄院和端王府远远的,最好再也不要跟这俩神棍扯上关系。 根据那夜柏华吐露的只言片语,惟明推断真正的观主和道士们应该就藏在观中,但椿龄观占地广阔,他们手中的线索实在有限,只能通过广撒网的方式,把每一寸地皮都翻开来仔细搜寻。 端木巽陪着他们在日头下挖了一个时辰,耐心已然告罄,转身对惟明道:“王爷究竟想找什么?这么漫无目的地挖下去,难道是要把整个椿龄观都翻过来吗?” 惟明其实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正打算会同迟莲偷偷作弊,试着用法术看一看,听端木巽这么说,却暂时熄了这份心思,不紧不慢地道:“将军说得不错,这件东西非常重要,就算是把椿龄观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端木巽看他那散漫的态度就气不打一处来:“金吾卫身负护卫重责,是因为王爷说有要事需要协助,下官才点了队中精锐过来。但您若只是要消遣人玩,不如趁早另寻他人,恕下官不能奉陪!” “端木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惟明微笑着反问,“本王何时消遣你们了?” 端木巽冷然道:“装神弄鬼,哗众取宠,拿金吾卫来搭台唱戏,找出一堆不知所谓的东西,再去向皇帝邀功,这还不叫消遣吗?” 话音未落,眼前一阵飒然风过,也亏得端木巽是真正上过战场见过血的武官,不是那种依靠家世进禁军混日子的少爷兵,当下觉察到杀机,反应堪称神速地抽刀护住面门。只听“铿”地一声脆响,他连人带刀被直接击飞,倒着滑出三尺才勉强站稳,精钢佩刀上赫然出现一道深深裂缝。 “你!” 迟莲一身黑衣,衬得面容素白,像惟明身边一道沉默又忠心的影子,声音不高,但警告意味浓重:“端木将军,注意你的言辞,否则下次碎的就不仅仅是刀了。” 惟明这个被顶撞的正主都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已经飞出去了。他哭笑不得地按了一下迟莲的手臂,没什么威慑力地教训道:“你倒是怪会吓人的。肚子上的洞补上了吗,还敢随便跟人动 手?” 大国师左耳进右耳出,显然毫无悔过之意:“他先出言挑衅的。说话那么难听,不是上赶着找打吗?” 打死端木巽他也想不到还有这一出,比起被横扫出去的狼狈,更多的是惊愕于大国师竟然有这样的身手。迟莲虽不是那种一眼看去弱不禁风的美人,但由于容貌俊秀,给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温柔平和,并不像是那种一言不合就拔刀的暴脾气。现在看来第一印象完全是错的,这孙子就是一个行走的人形凶器,比端王府侍卫还要忠心护主,不知道的还以为惟明才是紫霄院说了算的那个人。 没等端木巽咂摸过不对味来,不远处一个金吾卫突然惊叫:“找到了!” 这下谁也顾不得吵架了,惟明快步走过去,低头一瞧,只见沙土里露出森白的半截骨头。他纵然早有预料,但亲眼看见已成定局的死亡,还是忍不住觉得心里被一只手拧紧了。 他叹了口气,对迟莲摇了摇头,让出地方,吩咐金吾卫们:“继续挖……不管底下有多少,都给我挖出来。” 两个时辰后。 月上中天,柔纱般的清光铺落在满地森森白骨上,此情此景,就算是见过了大风大浪的端木巽也不由得毛骨悚然,后背上的冷汗一层叠一层,就没停下来过。 几个金吾卫把百年椿树下一大片地翻了个底朝天,挖出了满院子白骨,又请来了一位太医帮着拼凑骨骼,忙活到现在,终于拼齐了整整齐齐的十三具骨架。 惟明站在院中,喃喃道:“道童五人,道士七人……再加上观主,一共十三人,这就齐了。” 端木巽在拼出第一个人的时候就已彻底放弃了对惟明的质疑,闻言强压着不适,匪夷所思地低声问道:“殿下,这到底是……” “他们是原本住在椿龄观里的道士。”惟明耐心地对他道,“不走运遇上了妖怪,惨遭横祸,血肉都被吞噬,只剩下了白骨,要是我们不管,他们就得一直被埋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不知何时才能被人发现。” “世上……真的有妖?” 惟明却没有正面回答他,迟莲竖起食指,抵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冷汗浸透了端木巽的鬓角,被山风一吹,竟然有些发冷,明明是盛夏的夜晚,他却无端感觉到了一丝透骨的寒意。 “端木将军,接下来的场面恐怕有些怪力乱神,”惟明委婉地提醒道,“你若不愿旁观,现在就可以收队了。” 端木巽咬牙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好”字,喉结上下滚动一轮,干涩地道:“他们出去,我留下。” 迟莲听到这句话,才算是正眼瞧了他一次,对惟明道:“殿下,我来吧。” 待金吾卫与太医都离去,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迟莲双手结印,默念法咒,随即弹指射出一道金红流光,落在满院白骨中间,刹那间犹如火星掉进干草丛,在黑夜里燃起无边烈火。 夺目的灼灼红焰里,渐次升起点点青蓝色的萤光,在半空中飘荡盘旋,仿佛仍有灵识一般,绕着 三人飞了数圈, ?, 随即乘着夜风扶摇直上,飞向了遥远的天穹。 金红烈火渐渐熄灭,地上白骨已全然化作细白的流沙,混在泥土中,彻底与陇山融为一体。 端木巽尚未从这震撼人心的场面中回过神来,只听惟明叫他:“端木将军。” 他蓦然转头,看向惟明。 “一开始你问我,所谓‘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重要的不是完成父皇交办的差事,甚至也不是这堆骨头,而是刨根问底也要让无辜枉死之人安息,让散落在世间的魂魄回归天地。” “这是给所有人的一个交代。” 端木巽与他面对面的站着,目光交汇,久久无言,在这漫长的一瞬里,仿佛有无数博弈交锋在沉默中上演,但端木巽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向惟明行了一礼,转身大步走进了夜色里。 按惯例,陇山避暑之行一般要持续两个月,但乾圣帝刚来就被树妖破坏了兴致,看什么都不顺眼,在这里多待一天都觉得别扭,因此没到一月就匆匆起驾回京了。 先前因为在皇后丧期,乾圣帝虽然叫惟明留在京中,却一直顾不上给他安排去处。这回他特地上心,考虑到惟明在断案一道上有些长处,先给他指了个大理寺的位置。 这下端王殿下潇洒的好日子彻底到了头,每天被迫早起上朝,下了朝就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案卷,忙起来的时候别说修仙,连饭都顾不上吃。 不过惟明再怎么说也是苍泽帝君托生,虽然没有前生记忆,但做帝君已经成了他的本能,处理庶务也只有前几天有点艰难,很快就得心应手、如臂使指。不消两月,大理寺上下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乾圣帝早就命尚恒注意他的动向,惟明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见他于政事上逐渐娴熟,便知道已将他从修仙的邪门歪路上掰回了一半。于是特意挑了个好日子,宣召惟明进宫,打算一鼓作气,把另一半也掰回来。 惟明跟乾圣帝始终不太亲近,父子俩寒暄了两句,客套话用尽,乾圣帝也就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老四,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自己心里可有打算了?” 惟明太阳穴一紧,心道果然来了,低眉顺目地回答道:“回禀父皇,儿臣自幼学道,无意尘俗,早已立誓终身不娶、断绝欲念,以证大道。” “荒唐!” 乾圣帝不是没设想过他会推拒,却万万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么干脆,一开口直接把路给堵死了:“朕当初是让你去修仙,可没说让你出家,怎么就要终身不娶了?你是天潢贵胄,是朕的皇子,不想着为国效力延续血脉,难道还想把一辈子都虚耗在深山老林里?!” 惟明无奈地道:“父皇,儿臣是真心想要求道……” “你都已经在大理寺办了两个月的差了,现在又说要真心求道?你去问问神仙答不答应。”乾圣帝不容置喙,“朕不管你修的什么道,从今天起都给朕放下,御史中丞秦慎的女儿… …” “父皇!” 惟明竟然连听都不肯听, 断然道:“儿臣深知父皇用心良苦, 殚精竭虑地在为儿臣日后做打算,但儿臣心意已决,若父皇执意赐婚,也只会徒增一对怨偶。儿臣毁了别人家好好的姑娘,把结亲变作结仇,这难道就是父皇想看见的结果吗?” 长在乾圣帝膝下的皇子,哪个对他不是恭敬顺从,生怕一句话说错就失了圣心,还是头一次有人敢这么顶撞他。乾圣帝怒极攻心,顺手抄起砚台就朝惟明砸了过去:“放肆!谁教你这么跟朕说话的?你眼里可还有规矩,可还知道尊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不’了?!” 惟明偏头一躲,砚台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那动作简直是和迟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顶着君王的雷霆之怒,沉静地道:“儿臣今日的尊荣,全系父皇恩赐,十几年来,却是碌碌无为,未见寸功,既不能为朝廷分忧,又辜负了父皇的拳拳慈爱之心,实在罪无可恕。” “请父皇收回王爵,儿臣愿从此退居山野,此生不再踏入朝堂一步。” 这下乾圣帝是真要被他气的厥过去了。 惟明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一心只想着求仙问道,逼急了他能连爵位都不要。乾圣帝既不能摁着他的头叫他娶妻生子做皇帝,贬职削爵又恰好遂了他的心愿,相当于纵虎归山,无论哪一边都奈何不得惟明,简直是进退两难。 更何况旁边还有个迟莲虎视眈眈,他作为人间天子亲生父亲尚且占着大义名分,一旦把他送进了神仙手里,那才叫真正的鞭长莫及。 乾圣帝胸膛起伏,狠狠盯着惟明的发顶,却又不能真把他怎么样了,最终满腔的怒火都化成一句怒斥: “给朕滚出去!”! 第 28 章 幻中身(三) 傍晚散衙,惟明回到王府,一进门就看见迟莲已在院中等着他,身后归珩、板栗虎和蚺龙一字排开,都蹲在葡萄架下乘凉打闹。 四双清澈无辜的眼睛齐刷刷盯着他,惟明后退一步,由衷地感慨道:“家里吃闲饭的真是越来越多了。” 迟莲在紫霄院接到消息,听说端王在宫中触犯天颜,惹得乾圣帝雷霆震怒,生怕惟明出事,因此急匆匆赶来见他。上来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没受伤,才皱着眉头问:“殿下今日在宫中被皇帝斥责了?是因为什么事?” 惟明先前按着易大有,故意没向迟莲透露消息,为的就是这一刻。他向迟莲投去揶揄带笑的一瞥,优哉游哉地道:“消息都这么灵通了,怎么没顺便问问皇帝为什么发火?” 迟莲猜测道:“是差事上出了什么纰漏,还是有人在皇帝面前进谗言了?” 惟明:“……” “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在大国师心里,我是一朵柔弱不能见风的小白花吗?”他拉着迟莲到庭院的小石桌前坐下,两人膝盖顶着膝盖,有种水泼不进的亲密之感,“为什么不能是我主动挑事呢?” 迟莲见他态度松弛,好像不怎么要紧的样子,心说帝君毕竟是帝君,天性还是可靠的,也许真不是什么大事,刚稍微松了一口气,就听惟明道:“其实皇帝今天叫我去,是准备给我赐婚。” 归珩正在喝水,闻言:“噗——咳咳咳咳!” 但迟莲的反应却非常平静,既没有分外震惊,也不是欣喜祝贺,更没有惟明期待的醋意滔天,要说唯一的异常,也不过就是沉默的时间比平时长了一点点。 他好像早就预料到了有这么一天,像是提前演练过无数遍一样自然地问:“是哪家的姑娘?” 惟明本来只是想试探一下,但是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承受不住这种镇静,心里的念头生出了无数小爪子,都快把墙角给挠烂了:“御史中丞秦慎,你觉得他家门第如何?” 迟莲稍微迟疑了片刻,看起来不是很想回答,却又不得不开口:“臣对朝臣了解得不算详细,但御史中丞是文官清流,皇帝如此安排,看来是对殿下心怀期许。” “是吗,”惟明悠悠叹道,“可惜啊。” 迟莲疑惑抬眼。 “再好也没用了,”惟明托着下巴,笑吟吟地道,“因为我已经拒绝了,所以皇帝非常、非常地不痛快。” 他终于如愿以偿,看见了大国师冷静面具下真实的一角。 那一刻迟莲的表情格外耐人寻味,先是震惊迷茫,随即闪过一瞬光彩,很快就被他用最大的克制压了下去,然而终究还是触动了潜藏心事,眉宇间浮起一层淡淡郁色。 “为什么要拒绝?”他轻声问,“殿下不是答应过我,会全力争取当皇帝吗?” 话音未落,眼前忽然一黑,是惟明温暖的手掌从头顶盖了下来,像哄孩子一样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嗓音也是轻飘飘的:“因为我怕答应了他,大国师就再也不 肯像现在这样, ” ?[(, 但太过懂事就让人心疼了。 归珩不小心撞上他比春水还要温柔的目光,刹那间领悟到了某个惊天秘密,惊恐地倒抽一口凉气。 迟莲像个吓得炸毛又很快被安抚好了的小猫,仰着头从手掌底下看他。 看样子他并没把这句话当做正经回答,以为只是惟明为了安慰他而故作戏言,还在那里“可是”:“殿下执意违背皇帝的意思,万一引得皇帝对您心生成见,未来的路会很不好走……” 惟明放下了手,很有耐心地道:“先不说成亲需要双方心甘情愿、两情相悦这种最简单的道理,也不说盲婚哑嫁能不能产生真感情,就单说当皇帝这回事,如果连婚事都不能自主,被人稍微威逼利诱一下就立刻低头屈服,日后怎么堪为天下之主?” “皇位可以继承,可以强夺,但唯独不能是他施舍给我,因为要饭是要不到真正权力的。” 迟莲还没说什么,归珩扒着葡萄架子探出头,撺掇道:“我觉得殿下说的对,还是听他的。他当过几万年帝君,肯定比你有经验。” 迟莲无奈地道:“他都失忆了……” “这是其一。”惟明紧接着道,“其二,有些人因为一只猫尚且要跟我吃醋闹别扭,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万一迎娶了王妃,恐怕整座王府都要被他一剑掀了,所以还是维持现状最好。” 迟莲无力地道:“我没有……” 惟明见归珩他们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这边,于是起身过去挨个儿摸了摸脑袋瓜,“呼”地吹掉手上沾的猫毛,总结道:“总而言之,事情已成定局,无可挽回。接下来皇帝可能会恼羞成怒砍掉我的俸禄,或者罚我在家闭门思过,咱们家很快就要坐吃山空了。迟莲,实在不行给你弟弟在紫霄院找个活干吧。” 迟莲彻底放弃:“……” 归珩拍案而起:“谁是他弟弟?明明是我入门在前,我是哥哥才对!” 惟明挥了挥手,敷衍地道:“有求于人的时候还是放低身段,要么你也可以带着板栗虎和蚺龙上街卖艺自力更生,反正只要能混口饭吃就行。” 归珩觉得他对仙君的本事一无所知,身为神仙的尊严受到了莫大挑战,气哼哼地带着板栗虎和蚺龙走了。 等添乱的都散了,迟莲又认真地问惟明一遍:“殿下,这件事真的不会对您有所妨碍吗?” 惟明失笑:“怎么,还真把我当掌心明珠了?放心吧,皇帝不会拿我怎么样,现在他对我不够了解,所以正变着法儿地试探我的底线,一味顺从只会显得我太想得到皇位了,反而更容易惹他忌惮。” 比起刚才那些半真半假的戏谑,这句听着还比较像人话。迟莲被他说服了,刚点了点头,惟明又道:“别太计较人间这点勾心斗角,你是神仙,不满意随时可以掀桌子,这才是最大的杀手锏。如果忘记了自己的长处,非要按照凡人的规矩,去和他们比手腕心眼,那神仙也会输的。” 迟莲被他一语点醒,低声道:“殿下教训的是。” “快打住,” 惟明扶额撇过脸去,“行行好,把你那官腔收一收,这万恶的皇宫把我们出尘绝俗的大国师都给带成什么样了,在家里就好好说话吧。” 迟莲发现惟明说话时总是会把“王府”和“家里”混在一起用,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但的确是潜移默化的有效暗示。他在人间时总觉得飘飘荡荡,踩不到实处,有时做梦都想回到从前的降霄宫,最近却不怎么有这样的念头了,反正端王府就屹立在那里,他可以在皇城中为王府尽力抵挡风雨,也可以在风雨来临时安然地回到屋檐之下。 说到底,牵着风筝的那根线还是曾经的苍泽帝君、如今的端王殿下,只要他还在,迟莲就永远不必担心流离失所。 “殿下心中已有成算,我就不担心了,”迟莲道,“就如您所说,皇帝不会善罢甘休,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殿下只管开口,千万不要有顾虑。” 惟明随口道:“那下次赐婚不如就让你来?” 迟莲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什么?” “我是说,”惟明收起了轻松的神色,缓慢而郑重地说,“如果下回皇帝非要给我指一个人成亲,我可以选你吗,大国师?” 其时天色将晚,夏日暑热渐消,夜风清冷,绛霄花过了花期,唯有绿荫如旧,整座院落都笼罩在淡紫的薄暮中,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黄昏。 华美而短暂,就像是凡人的一生。 迟莲沉默了很久,惟明也没有催。 沉默证明他已经意识到了惟明并不是在说笑,也恰恰是因为如此,他才必须要以同样的慎重来回应,而不是用插科打诨就可以轻易糊弄过去。 良久,他垂下视线,看着他搭在石桌上的手,有点伤感地轻轻笑了一下。 “不巧,如果我是女人的话,或许还可以帮上殿下的忙。” “巧了,”惟明道,“我没说过我喜欢女人。” “殿下。” 晚风让他的声音显得格外遥远缥缈,恍惚间惟明甚至觉得他整个人都要乘风而去:“您不仅是殿下,还是苍泽帝君、太微天尊,不要只拘泥于凡间区区百年时光。” “也不要……做将来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惟明先前一直很心平气和,哪怕是顺着话头一时冲动,突然间挑明了心意,也是不急不躁地等着迟莲的回答,直到听到这句话,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走了一步错棋。 他把一切想得过于简单了。为什么迟莲明明可以为了他抛却生死,却始终不肯再多向前一步?这背后未明的隐情与解不开的心结,并不在这一世的端王身上,而在他从未拥有过、只属于苍泽帝君的记忆里。 他忽然问道:“是因为‘对苍泽帝君没有非分之想’吗?如果我只是一介凡人,你的答案还是一样吗?” “强求‘如果’并没有意义,无法改变的事也不必心存幻想。”迟莲起身,背对着他朝外面走去,第一次没有行礼也没有告别,“对殿下,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惟明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外,才垮下肩膀,松开过度紧握以至于失去知觉的手掌,有点沮丧地叹了一小口气。 看来还是得努力当皇帝啊。 他仰头望着完全黯淡下来的天空,在心里说,只有皇帝才能名正言顺地拥有紫霄院,不管是无上皇权,还是喜欢的人,只等着上天怜悯、旁人施舍,果然什么都等不来。! 第 29 章 幻中身(四) 是夜。 归珩敲响了惟明的房门,探头探脑地道:“殿下叫我?” “进来坐。”惟明见他到了,撂下了手里的书,从案前移到窗边小榻上,亲手斟上茶,“有几句话想问问你。” 归珩自陇山行宫回来后,这些天一直在端王府里游手好闲,惟明一问他准备什么时候上天,他就打着哈哈承诺“下次一定”,根本就没把他那奉命追捕逃犯的差事放在心上。 不过此时看来,惟明倒要庆幸还有这位狗头军师在身边了。 归珩趋近坐下,好奇地问:“殿下想问什么?” 惟明冷不丁道:“其实你已经猜到了吧。” “噗——” 归珩差点把茶杯喷到天上去,惊恐万状地问:“什什什什么?我猜到啥了?我不知道啊!我是不是要被灭口了?” 惟明喝了口茶,慢悠悠地道:“你都看见了,事到如今,装傻也没用了。” “啊!啊——”归珩恍然大悟,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手势,“您说的是那件事……殿下放心,我嘴严得很,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误会了。”惟明道,“找你来就是为了问你这件事,迟莲与苍泽帝君之间,是否有什么误解阻碍?还是苍泽帝君以前曾有过别的意中人?” 归珩摇头如拨浪鼓:“帝君自天庭创立就高居九天之上,他要是真有意中人,早就传遍八方了。况且帝君也不是那种空有一张嘴,却让他人平白无故承担虚名的性情。” 惟明道:“那么说?” 归珩说起这些来简直是如数家珍:“白玉京里关于帝君的传闻逸事很多,但稍嫌暧昧的只有两条:一是他对青阳仙尊较为照拂,和对待别的神仙不太一样;二是他对迟莲仙君纵容得过了头,大家都怀疑迟莲是他的私生子。” 惟明双目茫然,喃喃道:“……不是吧。” 总不可能折腾了一大圈,最后既不是替身也不是恩公,是因为迟莲真的把他当成了亲爹,所以才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归珩觑着他犹如被一记惊雷当头劈下的神情,“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笑完了他才虚情假意地安慰道:“帝君,不要怀疑自己,风言风语而已,不必当真,大家都知道是故意编排您的。不过也足够说明您过去对迟莲的爱护,实在是到了路过的蚂蚁都看不下去的程度。迟莲除非是个木头桩子,否则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惟明道:“那么迟莲对苍泽帝君呢?” 归珩露出一脸“你在睁眼说什么瞎话”的表情:“您要不要先去看看他那一脑袋白毛再来问我?都出生入死了还说这个,迟莲要是对帝君没意思我把头砍下来送板栗虎。” “别搞得那么血腥,”惟明皱眉道,“那你说他为什么要拒绝我?” 归珩震惊道:“什么?” 他嗓门大得足以把全京城的公鸡都喊醒:“他拒绝你了?他竟然拒绝了?谁给他的狗胆,竟然敢拒绝帝君的示爱 ?” …… ˇ本作者苍梧宾白提醒您最全的《还玉京》尽在[],域名[( “殿下殿下!帝君!别这样,千万不能自暴自弃……”归珩手忙脚乱地扒拉住听不下去准备一走了之的惟明,“怎么能因为区区一点挫折就离家出走呢?迟莲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惟明:“什么苦衷?” 归珩吭哧吭哧地苦思了半天,突然眼前一亮,拍案道:“对了!是因为苍泽帝君曾亲手立下过天条,天族不得与人族通婚。仙凡殊途,他肯定是考虑到这一点才……” 他的声音在惟明居高临下的注视里越来越微弱,最后变成了两声虚弱的干笑。 惟明冷冷地道:“用得到我的时候,口口声声说我是苍泽帝君,一提到成亲,又承认我是个凡人了?” “呵,仙凡有别……别就别在凡人不及你们神仙万分之一善变,专会玩弄别人的心意。” 归珩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神,恍惚间还以为惟明要活吃了他,吓得当场化作一团青光准备溜走,还没飞到门口,就听见惟明磨着牙,又轻又凉地道:“告诉他,我唯一能接受的理由就是他不喜欢我,只要明说,我绝不再纠缠。” “但他要是拿苦衷当挡箭牌,一边说着‘为我好’一边拒绝我,我会跟他纠缠到底。就算是神仙,也不能这么欺负人。” 青光绕着惟明转了一圈,在他手里丢下两团水滴一样的荧光——正是归珩仙君被这番深情发言打动而滚落的热泪,随后顺着门缝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从这天开始,迟莲再也没有主动登门,惟明也没有在宫中见到过他。相比与之前隔三差五就要碰一次面,眼下的情形足以说明大国师正是故意躲着他。 虽然看不到人,但惟明总有种被暗中盯着的感觉,视线没有攻击性,却很有存在感。就好像家里的板栗虎有时候会藏在房顶上或者帘幕后,冷眼旁观春至为了找它而急得团团转,却始终一声不吭。 惟明像个准备对付难缠小猫的饲主一样磨了磨牙,决定给他点颜色看看。 又过了两天,一封奏折经由大理寺传上了乾圣帝的案头,转天圣旨就到了衙门,命四皇子惟明为钦差大臣,择日赶赴梁州,查明梁州府呈报的中元海神大祭一案。 惟明欣然接旨,回家收拾东西准备出京查案去了。 紫霄院内,迟莲听完叶金檀带过来的消息,手一抖没控制好力道,“喀嚓”捏碎了一只黑漆钿盒。叶金檀只是个刚化形不到百年的檀树精,头一次直面真仙动怒,当场就被四溢的威压给结结实实地摁在了地上。 迟莲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收敛气息,低声道:“对不住,你先出去吧。” 叶金檀一瘸一拐地爬起来,生怕多说一个字迟莲就会怒火复发要了他的命,赶紧夹着尾巴溜了。 “啧啧,啧啧。”叶金檀走 远后,房顶上跃下一道人影,落地轻巧无声,翘着二郎腿坐在迟莲对面,快乐地说起了风凉话:“让我看看是谁急了呀?哦,原来是我们冷面冷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大国师呀~” 迟莲:“……” 归珩继续:“这下好了,真成‘千里之外’喽。” 宫中不便动用法力,但迟莲忍无可忍,一脚踹飞了他屁股底下的椅子。 归珩敏捷地跳起来,一边躲一边笑问:“现在知道着急上火了?早些时候怎么还摆出一副要跟人家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躲在紫霄院里不敢去见他呢?” 迟莲没有心情跟他认真较劲,皱着眉道:“好端端的,怎么非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远门。” 归珩很少见他这副吃瘪憋气的样子,虽然不是他造成的,但并不妨碍他的内心里充满了占据上风的愉悦,笑道:“你说这个节骨眼是从哪儿来的?” 迟莲:“……” “殿下现在掌着大理寺,这案子早就在他手里了,早不提晚不提,偏偏这时候拿出来,不就是为了有个现成的理由分开一段时间?”归珩道,“我只见过帝君拿捏别人,旁人何曾拿捏过他?你能让他做到这一步,也是本事。” 迟莲嗤之以鼻:“饶了我吧,不就是出门办个案,不必发散到天边去。” 归珩冷笑道:“快得了吧,你要是真觉得这回跟之前的事毫无关系,那刚才是闲得手痒捏盒子玩?” 迟莲无言以对。 归珩等了一会儿,待迟莲心情稍微平静下来,才认真地道:“你躲着他,他就加倍地让你牵肠挂肚,嘴上拒绝,心里却骗不了人。都这样了还不肯承认,明明是两情相悦,非要等到日后错过了才知道后悔吗?” 迟莲端坐在那里,犹如一尊白玉雕琢的神像,连心肠也是石头做的:“因为没得到而后悔,总比只图一时欢愉、到头来宁愿自己从未得到要强一些——那时候就不只是后悔,而是可悲了。” 归珩疑惑道:“我早就想问了,你到底在顾忌什么?怎么感觉你这个口气听起来好像是如果你跟殿下在一起了,就会引发天崩地裂三界动乱?” “白玉京中最经常说的一句话叫‘太上忘情’,天庭并不禁止天族通婚,但你看仙尊以上的神仙们哪一个成亲了?连天帝天后都是各领一方,只做名义上的夫妻。”迟莲道,“神仙修的是大道,而大道不容偏私,有所偏爱就是有损道途。更别说帝君本身就执掌着人间天道,他若因此出了点岔子,那就真的要三界动乱了。” 归珩长长地“哦”了一声:“所以你拒绝他,是怕帝君会因你而生心魔吗?” “虽然这么说显得有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但事实如此。”迟莲叹了口气,“再说帝君在人世轮回的记忆不知道会保留多少,待有朝一日重归神位,天庭里那么多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到时候他该如何处置我?” 归珩嘀咕:“我总觉得你操心的有点太远了,帝君都还没说什么,他哪儿舍得处置你?” “正因为帝君现在是凡人,对前因后果一无所知,只凭着一腔冲动做事,所以我才要操心。”迟莲无奈地道,“我倒是很想破罐子破摔,可他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殿下。” “他是九天十界的苍泽帝君啊……”! 第 30 章 幻中身(五) 康渡县雀扇津。 前往梁州最快的方式就是走运河水路,惟明一行整装待发,等着船夫搬行李的工夫,归珩凑到惟明车驾旁边,悄声通风报信:“殿下,还是没来。” 惟明今天起得早,还有点犯困,端坐在车中闭目养神,闻言好像也不怎么在意似的,淡淡地“嗯”了一声。 归珩悻悻嘀咕:“一个两个的,还挺沉得住气。” 其实他纯粹是被殿下那张冰清雪冷的脸迷惑了,如果能将惟明现下的心情具体演化出来,所有人将会看到一个小人焦灼地走来走去、四处张望、萎靡不振、突然发疯、挠烂墙角、继续萎靡……等一系列花样百出的猴戏。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船工过来禀告行李箱笼均已搬运完毕,请诸位大人们登船。惟明眼见着再也拖延不下去,只得从车中下来,走到了码头上。 临登船前,惟明再三按捺,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临风回眸,遥遥眺望了城楼一眼。 城楼上空空荡荡,除了烈烈旌旗,没有任何熟悉的身影。 惟明暗自叹了口气,说不失落是假的,然而失落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把“来日方长”四个字念经一样来来回回在心里过了七八遍,才重新打点起精神,在随从的簇拥下登上了客船。 这次出行前惟明虽已说过要尽量低调、不得惊扰地方,但端王殿下毕竟是皇子之尊,宫中仍特意为他单独安排了一艘大船。这条船上只有惟明随身带着的归珩和江海两个下属,外加宫中派遣贴身护卫的四名金吾卫。阵仗排场不大,惟明也不是爱摆架子的人,走到船舱前便回头对金吾卫道:“诸位自去休息,船上无事,不必跟着。” 金吾卫们自然乐得清闲,各自告罪退去。惟明回手推开房门,对归珩道:“先进来——” 他余光一瞥房中,声音戛然而止,随即生硬地转了个弯,把刚推开的门又拉回了一点:“没什么事,你们两个也去休息吧。” 江海忠心耿耿,刚想说那怎么行奴婢得先进去洒扫铺床,归珩借着方才那一开门的瞬间,已瞧见了地板上拖着的一角银青色衣摆,当即伸手将江海一揽,笑眯眯地道:“多谢殿下/体恤,那属下就先告退啦。” 说完他直接仗着臂力把江海夹起来,脚不沾地地拎走了。 惟明:“……” 他扶着门框,要深吸一口气才能勉强平复此刻毫无章法的心跳,随即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为端王殿下准备的房间里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个人,不知道已经在这里坐了多久。 清晨的天光藉由水面反射,透过窗纸,在室内轻轻地漾着波光,惟明凝视着他的面容,像注视着一个经年的梦境。两人谁都没有立刻开口,只在这脉脉的沉默里安静地对视。 过了像有一辈子那么久,惟明才低声道:“大国师屈尊驾临,有何贵干?” 迟莲起身,衣摆流水般从膝头滑落,行动间如缭绕着一段云雾,更显得仙气飘逸,出尘绝俗。他欠身向内 让了让,示意惟明进来坐,同时回答道:“殿下远行千里,臣还能一动不动地安心坐在紫霄院吗?” 惟明到他对面坐下,心里已经软了五六分,嘴上却道:“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是出京查个案子而已,有金吾卫和归珩跟着,无论水匪还是妖怪都不在话下,掀不起什么风浪。” 迟莲很无奈地道:“话虽如此,可就算有一万个人跟着,也不如在自己眼睛底下来得安心。” 惟明终于体会到被人甜言蜜语顺毛安抚的快乐,脸色稍霁,哼哼唧唧地道:“所以你思来想去,还是准备亲自跟着我们去梁州了?” “那倒没有,”迟莲道:“宫中走不开。” 惟明变脸比六月雷雨还快,唰地就垮下来了。 正是在这一刻,迟莲忽然意识到惟明和他记忆里的苍泽帝君确实是不一样的,又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在惟明身上看到了苍泽帝君从未表现出的性格侧面。 苍泽帝君仿佛是从出生起就已经是帝君了,永远不慌不乱,大局在握,如同一汪深不见底而无波无澜的寒潭。他肩上承载了天庭众仙和人间生灵的期望,习惯于做最后兜底的那个人,却从未对任何人、任何生灵表现过哪怕一丁点的弱势。 而惟明作为失去记忆的帝君,同时也抛下了最沉重的包袱,他有远超常人的稳重,天生聪慧,心智成熟,但又比帝君更为坦率,是个会把“我需要你”写在眼睛里和脑门上的情种。 那一晚的表白彻底戳破了两人间的窗户纸,要想像从前那样不远不近地维持着双方的平衡已经不可能了。但现在看来也未必全都是坏事,至少迟莲终于能从一个不算仰望的角度开始观察惟明,天上孤悬的寒月坠入他怀中,长久以来高贵神圣却宛若枷锁的光环终于碎裂了。 迟莲从袖中抽出一卷薄薄的小册子,递到惟明面前:“臣此番前来,一是为殿下送行,二来是想请殿下看看这个。” 惟明半赌着气,拿过来翻了翻,只见上面写满了他这次行程上到随行官员下到杂役仆从的来历生平,甚至还有梁州本地官员的出身履历。从圣旨下来到今日出发,短短十天内能攒出这份东西,其中所耗的时间精力可想而知。 “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你是有多不放心?”他低头看着纸上字迹,明明是被人珍视着,却无端升起了好大的委屈,“有工夫宁愿弄这些,也不肯见我一面。” 迟莲或许是听出来了,莞尔安慰道:“此是臣分内之责,应当的,殿下不必太过介怀。” 惟明道:“还记得你是谁的人吗大国师?这算哪门子的分内,你去问问紫霄院认不认这个‘应当’。” 迟莲只是柔和地看着他,并不争辩。 惟明缓过那一阵心酸劲,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是有点激动过头,干咳一声转移话题:“这回出去,少说也得数月方回。我不在京中这段时日,大国师权且帮我看顾着王府。梁州是康王一派的势力,万一真查出点什么来,我怕他狗急跳墙,拿无辜之人泄愤。” “殿下既然 明知此行凶险, 为什么还执意亲自前往?”迟莲道, “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京城怎么都好说,到了梁州就是天高皇帝远,更别说那边还有个总揽三州海防的西海都督方天宠,他和康王关系匪浅,万一康王怕殿下坐大,叫他在梁州给您使个绊子怎么办?” 惟明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你把情况都摸得这么详细,不就是随时等着出马相救吗,既然有这样的靠山,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迟莲:“……” “当然,有大国师在背后撑腰是一方面,我自然也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惟明道,“你不是一直鼓励我当皇帝嘛,我要是没有点拿得出手的功绩,如何服众?皇帝又凭什么选我不选康王?” “而且这件案子为什么由大理寺办而不是刑部来办,就是考虑到那位西海都督。海神祭典只是个引子,西海沿海各州府的海防和贪腐才是真正扎在皇帝喉头的鱼刺。现在不彻查清楚,日后迟早酿成大祸,到时候谁坐江山谁接烂摊子,说不定倒霉的还是我。” 惟明有个非常神奇的本事,天大的事情到了他嘴里都能给描述成小猫打架,迟莲心中因忧虑而生的一点急躁也终于被他抚平,点头道:“这样也好,只是殿下太辛苦了。” 惟明揶揄道:“‘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莲花扑鼻香’嘛,我若不求上进混吃等死,只怕现在还在端王府里痴痴地等一个不会回头的人呢。” 迟莲:“……” “看来殿下这会儿心情好,都开始念酸诗调戏人了。”此时船舱外传来响亮的号子声,是即将开船的信号,迟莲语气平板地道,“祝殿下此行马到成功,平安归来。臣先告退了。” 惟明忙道:“等等!” 迟莲:“嗯?” “离别在即,好几个月见不到面,你用一句‘告退’就想把我打发了?”惟明意意思思地暗示道,“就没有更激烈一点的告别吗?” 迟莲简直被他磨得没脾气,凉凉地道:“怎么,还要我给殿下哭一场才算完?” 惟明对他这个木头脑袋无话可说,只好自己张开了手臂,道:“要抱一下。” 迟莲好好的一个神仙,被他的别出心裁惊得太阳穴青筋突突直跳:“殿下,这恐怕不太合适……” 惟明理直气壮:“我不是你最敬爱的苍泽帝君了吗?有什么不合适的,还是说你们天庭的规矩是连抱一下也不行?” 迟莲抱着手臂盯着他,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有求于人的时候,才肯承认自己是帝君,一闹别扭发脾气,就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是个凡人。” 惟明:“……” 他仍在执拗地伸着手。迟莲僵立了片刻,最后实在绷不住叹了口气,走过去微微俯身,将他整个人拥进了怀中。 惟明下巴抵着他的肩窝,眷恋地环抱住迟莲,好像要借这个动作把他的温度永远记在心里,用很小很小的气声说:“真不想让你走啊。” 迟莲眼底蓦地一热,心说真是造孽,然而终究不可太过放任沉湎,只能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但愿殿下诸事顺遂,平平安安。请殿下切记,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一定会去救你,殿下千万千万、要等等我。” 船身摇晃幅度越来越大,迟莲松开了手后退一步,道:“殿下多保重,臣告退了。” 惟明:“等等!” 迟莲:“又怎么了?” 惟明:“你能不能不要变成烟散掉,我看了心里难受,换个别的行吗?” 迟莲:“……” 他顶着一脑门“破事真多”的怨气走向房门:“那我……” 惟明:“就这么出去吗?接下来整条船的人都知道大国师从本王的房间走出去了。” 迟莲:“……” 最终他无路可走,只能选择从惟明卧室的一侧窗户翻了出去,身影消失在了粼粼水波之间。 惟明坐在小桌子旁边,翻开了迟莲精心准备的册子,心道很好,这样的事再多来几次,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让迟莲对他的清白负责了。! 第 31 章 幻中身(六) 行途漫长,足够惟明把那本册子和卷宗看上十个来回,还有余裕叫上随行官员过来一起探讨案情。 此案发生在今年七月十五。梁州旧俗,每年中元节时,城中都要举办盛大的海神祭典。当地人认为人死后魂魄沉在海底,只有中元这一天,海神会大开鬼门,届时海底沉睡的亡人魂魄将乘着海浪归来,接受生者的祭拜与供奉,直到天明方归去。 因此每年临近中元节,当地人以宗族为群,提前精心扎好繁复华丽的花船。到中元正日,各族先推着船于白日绕城游行,到晚间时,再将花船放入海中,连带着各类纸扎的祭品一同焚烧,祈求海神保佑来年风平浪静,供奉祖先以保佑宗族兴旺发达。 然而今年中元节当夜,祭祀过海神之后,留在海滩上晚走的几个渔民忽然发现了一艘被风浪推到岸边搁浅的大船。他们出于好奇,决定进入船舱内一探究竟,却发现这艘船上陈设凌乱,犹如被人洗劫一空,然而船舱各处却诡异的空无一人,既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痕迹。渔民们觉得奇怪,又摸到了下层客舱,这一次打开一看,却彻底被吓了个魂飞魄散——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几十个人,每一个看上去都栩栩如生,但每一个都彻底死透了。整艘船上,竟然连一个活物都找不到。 此案先报到刑部,由刑部派官员亲自前往梁州问案。然而刑部官员在当地整整查了两个月,最后呈报的结案文书中竟然没有查出死因,还说死者身份未查清,张贴告示也无人认领,推测他们有可能是海盗,是在海上劫掠造孽太多,引起海神降罪,所以在中元节把他们的魂魄一起收走了。 这份卷宗由刑部转到大理寺,最后被搁在了惟明的案头,令端王殿下沉默了足足一盏茶的工夫。 所以说他这回千里迢迢地跑到梁州查案,并非全出于那些拉拉扯扯的小心思,也是考虑到这个离谱的海神案如果放着不管,恐怕就真的要石沉大海、变成一桩糊涂冤案了。 跟着他出门办案的官员,一个出自大理寺,是他已经很熟悉的下属大理寺丞贺观,这位在迟莲的册子上足足占了正反两页纸,并不是因为他本人格外出挑,而是他的祖父是不久前才刚刚致仕的左相贺茂义;另一位沈云山则出自御史台——好巧不巧,正是御史中丞秦慎的学生。 两人都是青年俊彦,比惟明年纪稍长,对他这个王爷恭敬有加却不谄媚奉承,惟明有时候能感觉出他们看向自己的眼光里不约而同地带着点审视的意味。至于个中缘由也不难理解,无非是奉了长辈尊师之命,来考察他究竟是不是一根足够坚固、值得托付的树枝。 数日之后,船行近岸,进入梁州地界。 梁州长史赵廷英亲自出城相迎,恭敬地将端王一行接进了梁州刺史府,当晚又召集梁州大小官员,设宴置酒为钦差接风,席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接待得十分周到,不管是场面还是礼数上,都挑不出任何差错。 连惟明心里都有一点纳罕:按理说梁州一地都是康王的势力,就算惟明以皇子兼钦差 的身份到来,他毕竟只是刚见用不久,前程尚未可知,按照人之常情,就算是为了讨好康王,梁州官吏也应该对他们冷淡些,而不是热情洋溢得像饱受冤屈的老百姓终于等来了青天。 然而他不挑理,赵廷英却还要先自罚三杯,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向惟明深深一揖,恳切地解释道:“今日都督未能到场,实在怠慢了殿下。近来乔州海寇又有蠢蠢欲动之势,方都督亲自带兵到前线布防,军情不容拖延,是以不能前来迎驾。都督命下官等尽心侍奉殿下,待他清剿海寇,得胜而还,必定亲自来向殿下谢罪。” 大周西面临海,依海而建的各州府农渔工商百业兴旺,是一块繁荣富饶却引人垂涎的肥肉,源源不断地吸引着异族与海盗们向它伸手。每年夏秋时节,海盗尤为猖獗,各地或由驻军把守,或组织民兵抵抗,虽时有成效,却都不长久,终究无法一劳永逸地解决海盗之患,沿海生民更因此而陷于水火之中。 乾圣帝对此颇为头疼,整个朝廷为此吵翻了天,斟酌许久,最终在五年前任用名将方天宠为梁州刺史,负责梁州海防军务,盖因梁州海岸线长而曲折,物阜民丰,同时易攻难守,历来是遭受海盗劫掠最严重的一城。 方天宠原本是神武大将军卫辰吾的部下,卫辰吾病逝后,他先是在北境主持过一段时间的军务,后来转调梁州,便尽心训练水军,扩充兵员,整顿防务,几年下来,竟颇见成效,接连取得几场大胜。乾圣帝总算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希望,在朝臣举荐下,又为他加西海都督,命他总督陈州、梁州、乔州三地海防事务。 这样一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连乾圣帝都得给他三分好脸色,何况惟明。他摆了摆手,也不在意,随和地道:“方都督在前线冲锋杀敌,为国尽忠,何罪之有?本王合该敬他才是。待都督大胜,少不得还要借赵长史的好酒,为他好好庆功。” 赵廷英见他如此上道,态度越发和顺殷勤。待酒过三巡,众人都带了三四分醉意,惟明将酒杯一撂,貌似有点上头,懒洋洋地问道:“赵长史,来给本王讲讲,你们这个海神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廷英恍惚着醉眼,愁眉苦脸地叹气:“殿下明鉴,下官活了四十年,真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惊世骇俗之事,说出来只怕殿下都觉得是下官酒后胡言……可这事千真万确,就发生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 惟明道:“你且说来听听。” 赵廷英倾身凑近惟明些许,神神叨叨地低声道:“殿下,你相信这世上有妖怪吗?” 惟明:“……” 他干笑两声,明显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的样子,嘴上却道:“赵大人继续,妖怪怎么了?” 赵廷英“啪”地一拍大腿,震声道:“海神案根本就不是寻常凶徒所为,而是妖怪吃人啊!” 惟明:“……你有什么证据?” “就是因为没有证据——根本就找不到证据!”赵廷英道,“就算是海盗杀人,还有个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只要是人做的事总会留下痕迹,您说是不是 这个道理?可是死的那些人身上没有痕迹,算上从县里借的十个仵作,翻来覆去验了整整三天!连头发丝和脚趾甲都没有放过,验到尸体都臭了,还是没弄清楚这些人是怎么死的。” “身份呢,找不到死因总能找到身份吧?”惟明问,“一群大活人失踪,不可能不引起注意。” “谁说不是呢。”赵廷英叹道,“三个画工昼夜赶工,绘出人像满城张贴,挨家挨户地询问消息,大海捞针也就是这么个捞法了,可愣是一个也没有问出来。” 惟明道:“那么那艘幽灵船呢?船上总有些痕迹可以追溯。” 赵廷英喝了口酒压惊,心有余悸地道:“出了这么邪门的事,下官如何敢耽搁,立刻派人快马传信给都督大人,请他老人家调兵围住了那艘鬼船,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哦?”惟明拈着酒杯,却没有入口,仿佛只是藉由这个动作在思考,嘴角玩味地一翘,“报给了方都督?” 赵廷英赔笑道:“殿下明鉴,方都督总揽三州海防,兼领着梁州刺史一职,正是梁州城的父母官,治下出了这等大事,又怎能不立即报给他老人家知晓呢?” “赵长史考虑得没错,”惟明赞成道,“方都督虽是刺史,想必忙于军务,梁州城一应事务都是由长史代理,这些年想必十分辛苦吧?” 赵廷英忙恭谦地道:“为国分忧,岂敢言苦。” 惟明道:“那些发现鬼船的渔民现在何处?明日有空,刚好和他们聊聊。” 赵廷英这次却没有立刻接上他的话,脸上凝出一个十分难看的苦笑。 惟明直觉不妙:“怎么了?” “殿下,那些人……恐怕不好见了,”他苦哈哈地道,“全部溺水身亡,无一幸免。” 惟明悚然一惊:“都死了?为什么刑部传上来的卷宗上没有提过这事?” 赵廷英道:“那些人自从上了鬼船后,神智就不大清醒,每天不是对着天顶自言自语,就是疯了一样大喊有鬼,刑部大人问案时他们已经连人都认不得了,稀里糊涂的也说不出什么来。九月十三那天下大雨,有人说看见他们往海边去了,好不容易等到雨停,他们家人再去找时,就只找到了浮在海里的尸体。” 很难形容惟明此刻是什么心情,就犹如被一整颗鹅卵石噎住,吐不出、嚼不烂又咽不下去。赵廷英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又略带试探地劝道:“殿下,真的不是下官不用心,凭空捏造些神神鬼鬼的说辞来给自己推脱。这个案子实在是太蹊跷了,根本不像是人力所能为。连衙役们都不敢查下去了,住在海边的哪个不信鬼神,万一真是妖怪作祟呢?” “嗯,”惟明点点头,善解人意地道,“我知道,这案子确实透着一股不对劲。” 赵廷英听他如此说,霎时眉头一松,结果紧接着就听惟明继续道:“不过没关系,本王之前就是修仙的。” 他垂眸看向手中酒杯,带着一点冷冷的笑意,不疾不徐地而不容置疑地说:“捉鬼驱邪这种事,我最擅长了。”! 第 32 章 幻中身(七) 酒宴结束后,赵廷英领着一众官员告退,惟明一行则下榻在方天宠专门为他们腾出来的刺史府。待沐浴后,惟明坐在灯下,细细过了一遍今夜宴会上同赵廷英的对话,总觉得自己忽略了点什么,正思索时,归珩在外面轻轻敲了两下门,提醒道:“殿下,夜已深了,您该睡了。” 惟明奇道:“你今天怎么如此体贴,难道是出门在外就会变得懂事吗?” 归珩:“……” 他翻了一个老大的白眼,阴阳怪气地道:“殿下何必明知故问,您要是不睡也行,回头有些人要是闻起来,我就说殿下出门在外,日日因为思念他而辗转反侧,长夜漫漫,孤枕难眠……” 惟明被他叨叨的头大,只好起身准备熄灯就寝,随口道:“知道了知道了,反正你们神仙不用睡,我等凡人就……”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归珩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刹那间一万种不祥的念头齐齐掠过脑海,心说别是被妖怪抓走了,伸手就要去推门:“殿下!” 房门忽然毫无预兆地被人从内拉开,归珩扑了个空,整个人身体往前趔趄了一下,差点一头栽在惟明身上,茫然且迷惑地道:“殿下?” 惟明对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一无所觉,飞快地道:“我想起来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归珩:“啊?” 惟明道:“赵廷英说船上的尸体找不出死因,因此推测是妖怪吃人;而那几个渔夫溺水而亡,因为和这次的事件有关联,看起来又像是中了邪,所以官府认为他们和船上的人一样,也是遭遇诅咒而死。” 归珩道:“对啊。” “不对。”惟明道,“就像你刚才说的,神仙不用睡觉,凡人才需要睡觉。” 归珩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说了,那明明是你说的……” “这个案子也是一样。”惟明根本不管他微弱的争辩,加重了声音,“不留痕迹地夺走凡人生命,这种事只有妖怪可以做到,但是它既然能够杀人于无形,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把渔民先弄疯再淹死呢?” 归珩一怔,随即恍然道:“殿下的意思是说……渔民之死和鬼船上的尸体,并不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妖怪杀人不留痕迹,那么反过来说,留下痕迹的,就有可能是人……” 惟明重重一拍他的肩头,带着如释重负的微笑,点头道:“正是如此。” “算我求你,殿下别笑了。”归珩被他笑得浑身发毛,将他囫囵一转,干脆利索地推进房中关上门:“大晚上的不睡觉说这些,也不嫌瘆得慌!” 次日一早,他们便在赵廷英及梁州司法、仵作等人陪同下前往义庄。幸得如今天气转凉,尸身尚未腐烂。惟明如今正是好奇心极度旺盛之时,要了块布遮住口鼻,拿起夹子就亲自上手翻检尸体,完全把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抛到了脑后,把赵廷英等人看得直愣。 端王殿下以身作则,底下的人也只好学着他的样子硬着头皮上前。贺观和沈云山都是仕宦之家出 来的青年才俊、手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虽说干的是查案断案的活,但平日也只是坐在官衙里看看卷宗,还是第一次踏足这阴森森的地界,直面两排白惨惨的尸体,恨不得原地缩成三寸小人,一左一右躲进端王殿下衣兜里去。 贺观还犹犹豫豫地试图劝阻惟明:“王爷,要不然还是让仵作来……” “?[(” 贺观:“呕……” 归珩:“你不要扔给我啊!我不会画符……我什么时候会画符了?贺大人你先松开我,沈大人,麻烦你往旁边靠一靠,踩我脚了……赵大人,已经很挤了你就不要再靠过来了!” 他们俨然把归珩当成了镇宅神兽,都巴在他身边不肯挪动,归珩好好的一个神仙被凡人们拖得走不动道,简直气急败坏,刚要发作,忽听惟明道:“过来看。” 此刻端王殿下在他们心中已上升到了凡人不可企及的高度,他的话没人敢不听,但几个人又实在胆怯,只好挤挤挨挨一步一挪地凑到近前,刚鼓起勇气,就见惟明“嗖”地举起了一只发白冰凉的死人手。 所有人:“哇啊啊啊——” 惟明道:“是不是很明显?” 沈云山:“什么、什么明显?” 惟明无奈地道:“没看出来你们‘哇’什么,我是说看手,他的手指甲缝里面有泥巴。” 贺观强忍着恶心,战战兢兢地说:“可是农户渔夫,手上有泥巴不是很正常吗?” “是正常,但是你别忘了,他们不是出门劳作,而是在海水里泡了半宿。”惟明绕过台子,举起另一个人的手,“其他人都跟这个人差不多,双手在水里泡得太久,指甲里面基本都被冲干净了,顶多带有一点砂砾。” “只有他的手不知什么原因,没有长时间泡在水中,所以指甲中的泥土保留下来了。而且你们看他每一个指头上都有泥,有没有可能是在临死前挖过什么东西?” 贺观和沈云山都沉默了,只有赵廷英还在真诚地发问:“挖了什么东西?” “不知道,但我觉得应该与他的死有关系。”惟明道,“曹司法,这人叫什么名字?” 梁州司法曹功赶紧翻案卷:“回王爷的话,此人名叫田有余,家住梁州城兴业坊黄鱼井巷,妻子钱氏,有两个女儿。他家不算殷实,房子是赁别人家的,老家在玉龙县大塘子村,那里以前遭过海盗,整个村子都被烧了,田有余因此举家搬到了城里,靠打鱼卖鱼养活一家子人。” 惟明点了点头,沉吟不语,这时一旁的仵作忽然道:“王爷,这具尸首与其他人还有一处不同。” 惟明道:“怎么说?” 仵作上前掀开田有余的衣袖,指着手肘内侧一处已经几乎消失 不见的痕迹,对惟明道:“尸体刚运来时,这里曾有一大块淤痕,隐约还能看见一些纹路,似乎是抱过箱笼之类的东西,花纹印在了手臂上。” 惟明立刻道:“花纹长什么样子,拓下来没有?” 仵作忙从随身小包中取出一张纸,道:“小人画下来了,请王爷过目。” 惟明接了过来,旁边众人纷纷伸长了脖子凑过来看,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这是花纹吗?” “看着像把弯刀?” “可是谁家的弯刀上会有这么多花纹?我觉得像菜刀。” “会不会是月亮?狼牙?牛角?” 这里面只有沈云山是正经学过画的,犹豫着道:“我觉得好像是一只鸟的一半……” 惟明把那张纸往他胸口一拍:“好,那就你了。白岳、嘉量,你们两人这几天分头到这几个渔民家中查访,问清楚这些人出事前后有什么异常,平时好去什么地方,顺便看看能不能弄清这个图样究竟是什么。” 贺观和沈云山齐声道:“遵命。” “归珩跟我走,”惟明道,“其余人都不必跟着了,本王去海边看一看那艘鬼船。” 赵廷英忙凑上前:“下官陪王爷一起过去。” 惟明却笑了笑,婉拒道:“赵大人是一州的父母官,总让你跟着我们跑来跑去的不合适。再说梁州是方都督治下,安全的很,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赵廷英支吾道:“可是、可是……” 惟明微笑道:“可是什么?” 赵廷英犹豫道:“鬼船附近有方都督亲兵把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下官只怕他们不知殿下亲临,冲撞了您……” 惟明道:“这也简单,赵大人写封手书,派个衙役带路,本王带去给看守的军士,他们一看便知。” 赵廷英道:“这……” “赵大人还有什么为难的?”惟明耐心而充满压迫感地问,“是怕方都督的亲兵不认你的手书,不听梁州府调遣;还是赵大人有必须要时刻紧跟着本王、寸步不能离开的理由?” 大冷的天,赵廷英生生让他给说出了一脑袋热汗,忙道“不敢”,命人取来纸笔写下一封亲笔信,又钤上了自己的印信,双手捧着递给了归珩。惟明这才满意,说了声“走了”,便带着手下们扬长而去。 从梁州城到海边,骑马只要两刻钟左右,远远便看见搁浅在海岸上的大船,周边有五六个士兵轮流看守。惟明冷眼看去,这些亲兵个个精悍剽勇,行动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显然是久经沙场风霜。 都说战场上下来的人自带煞气,妖魔鬼怪不敢近身,也不知道方天宠是不是出于这个考虑,才特地挑选了这些人来看守鬼船。 带路衙役将赵廷英手书交给亲兵,对方果然没多说什么,给他们搭梯子放了进去。 惟明将客舱里的每一个房间都仔细看过,又来到下面的货舱。这里面堆积的尸体早已被搬走安葬,但船舱内还是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 “从这个房间里找出来的尸首一共有三十多具,”惟明沿着昏暗的房间边缘走了一圈,以步长丈量面积,“这么小的地方却要装这么多人,而且门上还有铁锁防止他们出去,可见这些人地位很低,是囚犯吗?” 归珩猜测道:“会不会是海盗绑票,准备向他们家人勒索赎金?” “如果是绑票,不应该辨认不出身份。”惟明道,“赵廷英叫人画的那些画像我刚才也看过了,有模有样,并没有故意歪曲,这个案子从发生到今天已经快三个月了,别说梁州城,只怕半个大周都传遍了,却还没有认出其中任何一个人的身份,这也太奇怪了。” 归珩却道:“不奇怪啊。” 惟明:“嗯?” 归珩道:“如果本国人都认不出来,那就说明他们是外国人呗,这有什么奇怪的。” “……” “我原以为带着你就跟带着个吉祥物差不多,能放在门口驱邪就行。”惟明按着他的肩,郑重地感叹道,“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得靠神仙显灵啊!”! 第 33 章 幻中身(八) 归珩虽然被他夸了,但莫名地高兴不起来,总觉得自己其实是好端端地走在路上被踢了一脚。 惟明回身向楼上走去:“这艘船不论里外都没有标记,连个看得出来历的物件也找不到,我最初还以为是遭受劫掠所致,但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先入为主了。” 归珩迷茫道:“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艘船有可能真的是一艘‘鬼船’。”惟明道,“沿海州县有时候会有一些关于‘鬼船’的传言,是说一些商船无字无号,像幽灵一样往来于诸国之间,做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比如走私金银兵器盐铁,或者略买妇女人口之类。” “官府不管吗?”归珩道,“他们在海上来来去去,海盗为什么不打劫他们?” 归珩作为高居九重天之上的神仙,天生就是俯瞰众生的视角,有时候见事透彻、甚至能比惟明先一步跳出盲区之外;但有时又会因为缺乏常识而显得目无下尘,像那种会说出“何不食肉糜”的混账。 惟明无奈地站住了脚,苦笑道:“仙君,这还猜不出吗?没有官府默许,官营盐铁怎么能到他们手里?没有他们走私,海盗造反的兵器又从何处来?” “……” 归珩嘀咕道:“凡人太可怕了……那照殿下的说法,梁州官府也参与了吗?” “光凭一艘搁浅的船,还不能断定梁州官员牵涉其中。”惟明道,“如今这案子有两条线,一是船中尸首的身份,包括这艘船的来历,如果我们的推断没错,那些尸首并非大周人,而是外邦人的话,恐怕很难查出下文,追究他们的死因也是困难重重,这条线基本上已经断了。” “一是田有余等人的死因,我们已经抓到了一点线头,顺着追查下去不一定会有收获,但一定会惊动这张蛛网最中心的怪物。” “只要它按捺不住,动弹一下,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当夜。 义庄内阴风阵阵,两道人影翻过院墙,轻盈无声地落在地上,其中一个划着了手中的火折子,两人借着微弱摇曳的火光照亮,轻车熟路摸进了停尸的厢房。 一双手轻轻拉开了田有余的尸身上盖着的白布,另一个人在门口望了一圈风,随手下了个禁制,这才敢放开声音抱怨:“我说殿下,就非得大半夜来这种阴森森的地方吗?” 火折子移向桌子上的油灯,灯光亮起,赫然是一身黑衣劲装的惟明:“废话,难道你要大白天当着那么多凡人的面给尸体施法吗?” 归珩理了理衣裳,很有神仙派头地道:“先说好,人死之后三魂七魄离体,其中魂魄去往地府,等待转世轮回,记忆则归于天地,化为天道的一部分,他都死了好几天了,就算是有复现之术,也不能保证他的记忆还留在身体里。” 惟明道:“没事,先试一试,有一点也比没有强。” 归珩道:“那殿下先闪开,离我远点……也别站我对面!” 惟明被他撵出一里地开外,迷惑道 :“你施个法要起这么大的阵仗吗?到底是法术特别复杂还是你水平不行?” 归珩怒道:“我水平没有问题!但是你别站在旁边盯着我看行不行,会影响我发挥!” 惟明:“……” 这逆子真是没救了。 归珩憋着一口气,双手速度极快地掐了个复杂的法诀,掌心凝成一团青光,飞向田有余额头正上方,淡淡的光晕笼罩了他身体每一寸骨肉,唤起丝丝缕缕带着黑紫气的细线,都像有生命一般被吸引,摇曳飞入光团之中。 随着细线注入愈多,青光逐渐染上了其他颜色,在半空中延展变化,幻化成一面巨大的光镜,黑气在镜中凝聚飞散,渐浓渐淡,最终呈现为如真实一般鲜活生动的影像。 归珩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悄悄地松了口气,假装很稀松平常地说:“还算走运,他的记忆没有完全消散。” 惟明但笑不语,给他鼓了鼓掌。 镜中倒映出满城灯花,百姓们热热闹闹地簇拥着花船入水,恰好就是他们要找的中元节那一晚。 惟明和归珩在镜外,怀着难言的复杂心情,与三个月前的镜中人一道,目送着十几团巨大而鲜明的火焰向顺水向远空飘去,直至光芒被漆黑的地平线吞没。 大部分人看完放花船就各回各家了,海滩上只剩稀稀拉拉的十几个人留下收拾残局,正哈欠连天困得双眼朦胧时,田有余忽然指着远处道:“那是什么?” 几个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嘲笑道:“老田,你困迷了眼了!那还能是什么?当然是花船了!” 田有余揉了揉眼睛,用力地看了一会儿,怀疑道:“不对,那光看着怪瘆人的,花船哪是这个颜色?我怎么看着像艘大船呢。” 众人被他说的后脊发冷,一边大声骂人一边互相推搡着蹚进海水里,过了一会儿,果然见海面显现出一艘大船漆黑的轮廓。诡异的是那船通体漆黑,舱中既无灯火,也无人语,甲板上更是不见人影,只在桅杆上挂了一盏鬼火似的青莹莹的灯笼,等海浪把船推到岸边,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阴风,“呼”地一下子将那点灯火也吹熄了。 一群汉子你看我、我看你,心里直打鼓,凑在一起商议。田有余低声道:“今日中元,咱们别是撞见不吉利的东西了。不如就先让它搁浅在这儿,等明天禀报给官府,叫官府派差役来查看。” 另一个人却道:“这船也没个旗号标记,又被风浪打坏了,说不定是官军剿灭海盗后抛在海上的败船,里头或许还有些值钱的东西,既然叫咱们遇见了,合该是先祖赐下的机缘,怎么能轻易交给官差呢?” 这群人都是以捕鱼或做杂工为业,家中勉强得个温饱,听了这话,谁不动心?当下便壮起胆子,朝那大船拜了三拜,点起几只灯笼,顺着船舷爬上了甲板。 那船上黑漆漆的,活像深海巨鱼张大的嘴,几个人举着灯笼小心翼翼地摸索,依次进入客舱,见左右各有三四间房,便分头推门而入。 田有余进入的这 间屋子陈设精细富丽,桌上还有翻了一半的书,他不认得字,匆匆一瞥,只看得出不是大周文字。惟明在镜外却眉梢一动,轻声道:“是齐云的文字。” 船上并没有遭到攻击的迹象,就好像此间主人只是随便出去了一下,却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田有余不敢乱动东西,只四处开了几个箱柜,找到些纸笔书本之类的东西,并无金银财物。他毕竟是做贼心虚,在这里待得越久心里越发毛,忍不住自语道:“不对劲,这鬼地方不对劲,快走吧!” 他关好柜子的门,正要出去,外面突然传来另一个同伴的大叫:“有了!” 田有余匆匆推门而出,只见那人从走廊另一端狂奔过来,手里举着个做工精细的黑色木质盒子:“都来看看!” 渔民们把灯凑到一起,将中间一块地方照得雪亮。那人手中举着个铜质烛台,几下砸开了上头的小索,就着灯光轻轻掀开了盒盖。 刹那间光华灿烂,所有人只觉眼前一花,齐齐被晃住了眼,定睛看去,里面赫然是一匣子拇指肚那么大的珍珠,还有一叠直径足有三寸的金饼! “发了……” “这下子彻底发了!” 一瞬间,不管是妖魔鬼怪还是海神先祖,在真金白银面前都得先让一让,连田有余的腿肚子都不哆嗦了,抖着手抓了一颗珠子在手中用力摩挲,声音里俨然已带了哭腔:“来对了,咱们真是来对了!” 那人顺手一拨,将珍珠从他手中扒拉走,冲他呲牙一笑,那笑容里满是说不出的疯狂:“都去找!每个屋都别放过,仔仔细细地翻!” “先到先得,谁找到就是谁的!能拿多少就拿多少!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铜炉绣被、细瓷杯盏……此刻全被胡乱掀翻在地,有了那一匣子珠玉在前,田有余再也不把这点鸡零狗碎的东西放在眼里了,卯足了劲翻找箱笼暗格,把整床被褥都掀开,每块床板都仔细敲过去,竟然还真叫他在床头发现了一块活动的木板。 暗格里零零散散地放着几张银票,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红色漆盒,四角包着铜花,盒周以螺钿拼嵌出精细的花样,顶部则用整块圆形碧玉雕刻出了飞鸟形状的图样。 镜外,惟明和归珩同时一敲掌心:“原来是这个!” 正是他们白日里在田有余尸身上看到的那个花纹! 田有余没见过什么奇珍异宝,连这盒子怎么打开都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这一定是好东西,于是扯了块帘帐将盒子囫囵一包,鼓鼓囊囊地塞进了怀中。 过了大半个时辰,众人再度聚在甲板上,每个人都是一头热汗,眼中精光亮得慑人,有人提议道:“这回该走了吧,要是被人发现,可不好说。” 田有余却道:“先慢着,上面这一层都是住客的,下边还有货舱才对,要不要去看一眼?” 若这艘船真的原本属于四处劫掠的海盗,那么底下的货舱里一定藏着更多的财宝才对。眼下到手的这些东西足够他们几十年吃穿不愁,可如果真能得到海盗的财宝,那他们就能彻底翻身,连子孙后代也要受用不尽。 几人对望一眼,已经被热血冲昏了头,连带着胆子也壮了起来,不光不觉得这是艘阴森的鬼船,反而觉得它浑身都在散发金光。 摸到货舱入口,一扇厚重木门上横七竖八地缠了好几道铁链,末端坠着一把沉重的黄铜大锁。众人见它这么严防死守,心中期待愈加高涨,也没有那个耐心找钥匙,直接从杂物堆里翻出一把斧子,抡起来就是一阵“砰砰”乱砍! “呛啷”一声,锁链断了。 田有余走上前,手指深深叩住把手,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四下看了一遭,沉声道:“我开了。” 那道门是往外拉的,并不难开,他甚至觉得自己没用什么力气,只是轻轻一拉,那门就自己带着一股力道滑开了。 门扇擦过他的鼻尖,紧接着一个半软不硬的东西“砰”地砸在他的脚面上。 田有余一低头,对上了一张直勾勾盯着他的惨白的脸。 “救、救……” 他听见同伴牙齿打战的声音,抬头看去,等他意识到自己正面对着什么,想转身逃走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已经来不及了。 整整一个船舱,里面装的全是面容宛然如生、双眼圆睁,却一丁点气息也没有的尸体。 “啊————” 惨叫声响彻了深夜的海面。! 第 34 章 幻中身(九) 这一嗓子别说现场亲历之人,连镜子外的两人都吓了一跳,紧接着是一段极为模糊混乱的影像,归珩皱着眉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惟明道:“应该是被吓破胆了,光顾着逃命,什么也不记得了。” 等视线恢复正常,渔民们已经从鬼船上逃了下来。几个人气喘吁吁地坐在沙滩上,浑身热汗被冷风一吹,害冷似的直打摆子,有人打了个喷嚏,瓮声瓮气地问:“怎么办,要不要报官?” “报,肯定得报,”另一个人道,“这么大的一艘船停在这里,它又不会自己长脚跑了,要是明日被人发现了,官府来查,不就查到咱们头上了?” 别的人又道:“可是我们现在报官,那不就是平白送上门去给人查问?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些宝贝肯定会被官府收走,那咱们这一晚上又惊又累的是图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皆默然不语。田有余惊魂未定地抱紧怀中的匣子,盯着沾满泥巴的鞋子出了一会儿神,忽然说:“我有一个办法。” “我们不要把这些宝贝带回家去,先找个地方埋起来。然后去报官,在报官时就要装疯,装作被鬼吓破胆的样子,问什么都不要回答。” “谁也不知道那艘船原本是什么样子,他们看见船舱里被翻乱了,下面还有那么多死人,只会以为这艘船遇到了海盗。就算官府怀疑咱们,他们在家里也搜不出任何值钱的东西,自然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等风头过去了,我们再去藏宝的地方把钱财挖出来,到时候摇着船去外地或是岛上躲几年,这钱就彻底落到咱们手中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众人一琢磨,都觉得他这方法说不定真的可行,于是立刻行动起来,跑到海边一座人迹罕至的山崖上,一起把从船上搜刮出来的金银财物挖个坑埋了起来,又精心商议了装疯的方式和口径,约定好待风波平息后,所有人再一起回到这里挖宝。 惟明看到这里,心里暗叹一声,已大约明白了田有余的问题出在了何处。渔民见财起意固然不义,但只说他们临时想出的办法,确实有几分急智,如果他们能沉得住气,或者当地官员再糊涂一些,说不定还真能叫他们瞒天过海、成功糊弄过去。 镜中飞快掠过田有余每日装疯卖傻、实际上竖着耳朵听外面消息的回忆,这期间衙役抄过他的家,梁州官员和刑部官员都提审过他,都被他靠着疯疯癫癫和胡言乱语应付了过去。眼看着三个月过去,鬼船引起的流言渐渐平息,官衙里也不再上门,田有余终于可以稍微松口气。 可是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安全了时候,有一天突降大雨,他躲在院子的墙根底下,忽然听见外面潇潇雨声里传出了两个男人对话。 “……不用再蹲守田家了,听说那边已经招了……” “招了?真是他们干的?” “千真万确,东西就是他们偷的,只不过藏起来了。常跟田有余他们一起厮混的那个王小螺知道吗?那厮沉不住气,跟他媳妇说漏 嘴了, ?_[(, 已抓起来送去审问了。” “那他们到底把东西藏在哪里了?” “还不知道呢,司法大人叫回去问案,只要让王小螺开口,还愁问不出吗?” “也是,那快走吧……” 田有余心脏突突地狠跳了两下,一霎间全身血液都冲上了天灵盖,旋即又猛地坠入了不见底的深处。他快把自己憋死了才猛地松开捂着自己口鼻的手,一边急促地喘气,一边注视着自己伤痕遍布的粗糙掌心。 片刻后,他猛地从墙根站起来,顶着大雨冲了出去。 幸而天降大雨,街上没人,也没人注意到他,田有余一口气跑上了那座山崖,连滚带扑地跪到被他们做了记号的地方,搬开压在上面的石头,直接徒手在泥土里刨挖起来。 很快,他的指尖就触到了包在最外层柔软的一层布,田有余急急扒开包袱口,把属于他的那个红盒子揣进怀里,随即一咬牙,把包袱整个从土里拎出来,打算拼死一搏,趁官兵们未到之前换个地方藏起来。 可是他一回头,一柄雪亮的尖刀就抵上了他的喉头。 田有余看见那一晚所有和他一起登上过鬼船的同伴被逐一推上了山,面如死灰地站在蒙蒙雨中,喉间和他一样抵着刀刃,挟持他们的那群人虽然穿着衙役服饰,可身上的气势明显更加危险凶恶,就像是…… 就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 持刀的衙役从田有余手中抢过包袱,看也不看就扬手丢给后边的人,刀尖在他胸口比划了一下,厉声道:“怀里的东西,拿出来!” 田有余哆哆嗦嗦地伸手入怀,把那个红盒子掏出来一半。那人面色一松,正要亲自来接,田有余却突然猛地将身子一扭,抱着盒子撒腿就跑! 那群人大概没料到他死到临头还敢蹦跶,竟还真让田有余跑出去一段,然而他毕竟是势单力薄,孤掌难鸣,没跑多远就被两个身高力壮的衙役从背后追上,直接将他头朝下摁进了泥水坑里。 田有余仿佛一条砧板上的活鱼,用尽全身力量奋力挣扎,可钳制他的手就像山一样难以撼动,他在泥水蒙面的窒息中终于耗尽了力气,全身瘫软了下来。 见他不再动弹,那被他甩开的衙役快步上前,一脚踹翻了田有余,露出被他死死压在身下保护的红盒。 他拾起盒子,竟然还先用衣袖擦净了上边的泥点子,方才装入腰边口袋里。 那男人对待一个破盒子如此细致耐心,对躺在大雨里的活人却连一个眼神都吝啬施舍,转头朝后方道:“我们的事已办完了,多谢大人协助。” 大雨冲开了田有余脸上糊着的泥巴,他猛喘了好几口气,头无力地歪向一边,在模糊朦胧的视线里,看见一双双沾满泥泞的靴子分开,露出其后缓步走来的人。 那个人穿着一双半新的厚底皂靴,轻轻摆动的绿色袍角被飞溅水花打湿,晕开半面深碧,就像晴天下海水的颜色。 他艰难地仰起头,眨去眼前雨水,终于看 清了那个男人的脸。 一室昏昧, 青灯幽幽, 惟明轻声替他说出了心里的那个答案:“赵廷英。” 梁州长史赵廷英单手撑着油纸伞,越过人群走到近前,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地面,旋即移开视线,就好像看到了泥里的一条蚯蚓,连眉头都不值得动弹一下。 他笑容满面地对那男人道:“刘校尉又说客气话,为都督大人分忧乃是本官分内之职,更何况校尉还替本府抓住了这□□猾刁民,本官该多谢校尉才是。” 刘校尉和缓了颜色,道:“赵大人抬举。今日寻回失物的经过,待卑职回去后,自当向都督如实回禀。” 赵廷英的笑容愈加情真意切:“那就有劳校尉,替本官向都督问好。” “大人放心。”刘校尉应承下来,又问道,“那这些渔民就交给大人了,大人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赵廷英问道:“都督可有示下?” 刘校尉垂下眼皮,阴冷地睨了眼巴巴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田有余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赵廷英沉吟片刻,方道:“虽说他们只是见财起意,但误打误撞藏起了重要证物,反倒把案子弄麻烦了。前些时日好容易才把刑部的大人请走,谁知大理寺复核没过,朝廷又派了钦差继续查,不日就将到达梁州。” “这次主持此案的是那位修仙的端王殿下,听说是个邪门人物,要是让他们活着回去,只怕问案时会带出今日之事,没得给都督添麻烦。” 刘校尉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那依大人之见,该当如何?” 赵廷英一提衣摆,在田有余面前蹲了下来。田有余没有完全听明白他们的对话,但并不妨碍他理解话中潜藏的杀机,一见赵廷英靠近,立刻拼命道:“我不会说出去,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大人!我知道错了……我鬼迷心窍!我该死!求大人饶了小人一命,小人家里还有好几口人等着我养家糊口……大人!小人愿意当牛做马报答大人,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大人,大人!” “啧,听听你这话,你都知道些什么了?有什么不能说出去的?”赵廷英轻蔑地道,“与其等着你在钦差面前胡言乱语地攀咬本官,还不如现在就叫你永远闭嘴。” “要怪就怪你贪心不足、见钱眼开,天降横财,也要看你这条贱命能不能接得住。” 他躲开了田有余试图抓住他的手,起身对刘校尉道:“这些渔民原本就因为擅入鬼船被吓出了失心疯,现下全城人都知道他们撞鬼了。既然是疯子,雨天从家里跑出来、失足落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对不对?” 刘校尉会意点头,对身后众衙役打了个手势:“把他们丢进海里。” 断崖之下,惊涛拍岸。 田有余被人提起后领拎到崖边,耳畔风雨声大作,脚下深黑海面如无边墨色涌动,濒死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喉咙,只有眼泪不受控的狂涌而出,可是在这一场足够冲去一切痕迹的大雨里,并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哭声。 镜中的影像由浅碧化作深蓝,再化作血一样的暗红,最终归于寂静的黑暗。 黑紫色的细丝穿透镜面,并没有回归田有余的尸身,一接触到空气,就像缭绕的烟气一样,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半空中。 以亲历者的视角目睹死亡,这种冲击不是常人能随便承受住的。归珩心情复杂地看着一动不动的惟明,轻声问:“殿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廷英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但他有句话说对了。”惟明冷冷地道,“只要是人做的事总会留下痕迹,方天宠这么重视那个红色盒子,不惜出动亲兵配合赵廷英,看来那就是他留下的‘痕迹’。” 归珩已经被他们人间的人心险恶和尔虞我诈搞得濒临崩溃,憋了一肚子邪火,恨不得现在就把赵廷英抓走扔进海里,怒道:“我现在直接去那个什么都督那里把盒子抢过来!梁州这群狗官,殿下有了证据就可以整治他们了,对吧?” “不知道确切方位,你找起来会很费力气。而且方天宠树大根深,光凭这么一点东西动摇不了他的根基。”惟明像摸狗一样揉了一把归珩的脑袋,思索片刻后道,“先别急着生气,我们掌握的线索越多,他们的破绽就越多,我来想个办法引蛇出洞,让他自己把我们带到要找的东西跟前。”! 第 35 章 幻中身(十) 梁州府衙。 赵廷英背着手在自己的值房里焦虑地走来走去,忽听得外面传来两记“笃笃”敲门声,忙过去拉开门。外面站着的是梁州府衙役班头,也是赵廷英的心腹之一,他赶紧问:“端王都问什么了?” 此时距惟明他们查验田有余的尸体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里,惟明一改最初雷厉风行的做派,反而不再那么勤快地往外跑,只叫手下的官员和随从在城中调查,自己则在梁州府衙开了个堂,把所有参与过鬼船案的人都挨个儿叫去问话。 赵廷英自知事情没有做到天衣无缝,要是惟明抓着蛛丝马迹不放,只怕很快就要问到他头上了,因此时时关注着惟明的动静,暗中叮嘱班头记下他问话的内容,一结束就立刻来向他回报。 班头左右看看无人注意,闪身进屋,掩上房门,对赵廷英道:“大人,端王殿下只是问了田有余他们出事当天弟兄们何时出动、如何发现渔民遗体之类的话,没什么特别的,属下已按大人吩咐叮嘱过所有衙役,不会出岔子。” 赵廷英虚悬的心放下了一半,点头道:“好……很好,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班头想了想,又道:“哦,是还有一件,就是田有余手臂上有个印记,那位沈云山沈大人拓下来后寻访到了出处,已画出了完整图案。”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圈:“大概这么大的一个圆形图案,上面画的是齐云国海商的家徽,看着是个鸟的形状,王爷说这是盒子顶上的雕花,问我们有没有见过一个上头雕刻着家徽的红色盒子。” 赵廷英的脑子瞬间就“嗡”地一声。 他竟知道那盒子……端王怎么会知道那天田有余手里抱着的是个红色盒子! “谁告诉他的?”赵廷英瞬间暴怒难遏,几乎是咆哮着问:“是哪个混账告诉他有个红色盒子的?!” 班头叫他吼得发懵,一头雾水地劝道:“大人莫气、莫气……您放心,咱们本来就没有见过那个东西,端王就是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啊……” 赵廷英怒道:“你懂个屁!” 关键根本就不是见没见过那个红色盒子,而是端王是从哪里知道有这么一个红色盒子,是田有余向别人提过被他找到了?还是刘校尉那边有人走漏了风声? 如果他知道了红盒子,那是不是也知道了田有余等人真正的死因?端王在梁州官衙里这样大张旗鼓地讯问,到底是为了追查鬼船案,还是在趁机收集对他赵廷英不利的证据?甚至更深一步,他对西海都督方天宠做下的事已经掌握了多少? 赵廷英喉头发苦,心内犹如热油煎熬,偏生眼下又没有可商量的人,只得强行按下火气,勉强镇定地对班头道:“叫人给我盯紧了端王,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问了哪些话,一有异动,立刻报给我。” 班头被他阴沉狠戾的目光盯得全身一哆嗦,忙低下了头,顺从地道:“属下明白,请大人放心。” “嗯,去吧。”赵廷英挥挥手,又想起来一桩,顺口吩 咐道,“让小史来找我一趟。” 班头小心地掩门离去,匆匆去找小史传信,谁也没有注意他肩上还趴着一只不起眼的青色小虫。其时惟明正在梁州府衙向最后一名老衙役询问,正事说完,他忽然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你可知道‘小史’是谁?” 老衙役想了一下,恍然道:“哦,王爷问的是史小燕吧?那孩子是府中伺候马的马僮,因为手脚伶俐,又打小跟马长在一块,骑术精熟,赵大人有时候也派他去送个信什么的。” “原来如此。”惟明唇角微翘,抿出一点笑意,“你可以下去了。” 老衙役朝他行了一礼,慢慢悠悠地出门去了。旁听的沈云山迷茫地问:“王爷,小史这个人怎么了吗?” 惟明不答反笑道:“你猜他会给谁写信呢?” 沈云山:“啊?” 惟明:“先不管他,我让你练的赵大人字迹如何了?能仿写了吗?” 沈云山:“……” 他好好的一个御史,自从跟着端王查案,搞歪门邪道的水平已经快赶上街边卖假古董字画的了。 他硬着头皮艰难地道:“回王爷,差不多能有个七分了。” 惟明知道他们这些天之骄子为表谦虚,往往都习惯往低了报,沈云山说有七分,那就是差不多能以假乱真了。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又问:“仿赵大人的章刻得怎么样了?” 沈云山羞愧地把头埋得更低,声若蚊蚋:“也……也已经完工了。” “好,干的不错。”惟明鼓励道,“不要不好意思,行走江湖总要有一门傍身的手艺,往后你在外办案,遇到的情形或许比今日还要复杂,毕竟没有哪个犯了事的人会主动将把柄交到你手上,你作为主官,不用点手段很难取得关键的罪证。” 沈云山含泪摇头:“不,我觉得不会有比这更复杂的案子了,王爷,说真的,下官到现在还没弄明白,为什么我们要仿赵大人的笔迹啊……” 惟明翘起唇角,意味深长:“耐心等着,用不了多久,你自然就知道了。” 夤夜时分。 赵廷英将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交给史小燕,叮嘱道:“尽快赶到乔州大营,将这封信送给都督亲兵刘锜校尉,请他尽快转交都督。” 史小燕干惯了送信活计,一句话也不多问,收了信就走。赵廷英心烦意乱地坐回到案桌前,支着头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了纰漏,竟然叫端王得知了那个盒子的存在。 难不成还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端王是使用了鬼神之术……可他那所谓的修仙,不就只是当年皇帝为了避祸而找的借口吗? 赵廷英越想越心焦,打定了主意明天要去探探惟明的口风,这一晚辗转反侧根本没睡踏实,第二日一早就直奔刺史府而来,却没见到端王殿下——听说是带着两位大人出门体察民情,顺便吃早点去了。 赵廷英:“……” 他在刺史府大堂里苦等到将近中午,惟明才带着贺观和沈云山 姗姗来迟,一见赵廷英还“咦” 了一声:“赵大人上午不忙?怎么还有空坐在这里。” 赵廷英忙起身赔笑道:“殿下好,二位大人好,下官听说殿下近日在召集衙役讯问案情,似乎有了新线索,因此特地过来,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为殿下分一分忧。” 贺观和沈云山都用一种格外复杂深沉的眼光看着他,眼底挂着和他一样淡淡青黑,似乎晚上也没有睡好。赵廷英被看得莫名其妙,心说都这样了还不多睡会儿,居然还有精神去吃早点?伺候上官果然一件折磨人的差事。 惟明抬了抬手,示意他到内室详谈,一边随和地道:“赵大人来得正好,本王也正想找你,眼下确有一件事急需你帮忙。” 赵廷英赶紧熟练地表忠心:“但凭殿下吩咐,下官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殿下所托。” “有你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惟明示意贺观二人关门,指着厅内桌椅道,“不必拘礼,都坐下说话。” 赵廷英见他言笑晏晏,神情松弛,似乎完全没有起疑心,也不像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心中不安稍减,屁股谨慎地挨了个椅子边,殷勤地问:“殿下要吩咐下官做些什么?” “嘉量,记得做个笔记。”惟明从袖中摸出了一个赵廷英非常眼熟的信封,从中抽出一封信纸,抖了抖:“其实倒不是难事,本王想听赵大人解释一下,你昨晚写给方都督的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赵廷英“腾”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嘴唇和胡须都哆嗦得如风中寒叶:“你、你从哪儿……不对,这不是我……这不是下官写的!殿下,这其中必有误会,请殿下明鉴!” “嗯?是本王误会了吗?”惟明淡淡地道,“可是这信上的字迹、印章都和那日赵大人交给本王的手书一模一样;还有信中所写的内容——说是本王不知缘何得知当日渔民手中曾持有一红盒,正在梁州大肆搜索红盒线索,恐会查到赵大人你和都督亲兵身上,请都督指示该如何处置云云,这也都是大人的口吻,怎么是误会呢?” “我、我……”赵廷英面如死灰,只知道一口咬死,“我不知道……不是我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你也是个体面人,抵赖就有点没意思了。”惟明微笑道,“赵大人可能还不知道,你这封亲笔信虽然被本王截下了,但是你的‘另一封信’却已由史小燕按时送到了乔州大营。” 赵廷英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什么另一封信?” “赵大人那封手书可是帮了我大忙啊。”惟明感叹,“另一封信当然就是我们仿照你的笔迹,写给方天宠方都督,就说端王殿下不知道从哪找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红盒子,正在梁州四处询问线索,请他尽快检查原物是否被盗,军中是否有人泄密。” 赵廷英不是蠢人,即便在这种慌乱惊恐的情况下,他还是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你们少了一个人……那个名叫‘归珩’的侍卫,对不对?你们想要拿到那个盒子,又不知道都 督把它藏在哪里, 就故意演了一出戏引我上钩……然后再趁送信途中偷偷换掉信件, 都督见信后,自然会按照信上说法去查看,你们只要跟着他,就能找到盒子所在之处……” “不对!”他猛地摇头,下一刻就自己否定了自己的说法,“乔州大营防守森严,都督身边还有精兵护卫,你那侍卫就算身手再好,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大营……” 惟明单手支颐,玩味地道:“得了,赵大人,那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了。” “实话告诉你,本王的人现在已经取到盒子,并在赶回京城的路上了。你猜方都督发现盒子不见后,会作何感想?”他居高临下地睨着赵廷英,轻轻笑了一声,“赵大人,你恐怕难辞其咎啊。” 赵廷英终于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仿佛被人凭空抽走了脊梁骨,如同烂泥一般委顿在地。 堂上没人说话,也没人搀扶他,只有无声而冷静的目光压在他的后背上,把他多年来用权势精心堆砌起来的威严一点一点压弯下去。 “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良久,赵廷英终于嘶哑着开口问:“端王殿下,我到底输在哪一步?” 惟明从案前起身,负手走到他身边,俯下/身贴近赵廷英耳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说:“我其实觉得,不知道真相你心里或许还舒服一点,但如果你一定要问清答案才肯认输的话,本王也可以告诉你。” “‘这次主持此案的是那位修仙的端王殿下,听说是个邪门人物’,这句话是你自己说过的,还记得吗?”惟明怜悯地道,“赵大人,你就是输在了‘不信邪’上。” 赵廷英蓦然抬眼,对上了端王殿下那张万中无一、俊美清正的脸,他眼眸里含着笑,眉头舒展,神色甚至称得上温柔可亲。但在此刻的赵廷英眼中,他整个人周身却好似流转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妖异气质。 “来的第一天本王就告诉过你,我是个修仙的。”! 第 36 章 幻中身(十一) “你以为把那几个人灭口了,本王就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了?” 惟明直起腰,自上而下睨着赵廷英,决然地道,“人在做,天在看,鬼神是让你知敬畏、行善事,不是让你把事做绝,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 贺观和沈云山坐得近,惟明的声音虽然压得低,但他们俩多少也能听懂一点,握笔的手都有点哆嗦,忍不住来来回回交换视线。如果目光有实体的话,上面一定写满了“真的吗”“真的是真的吗”。 惟明仿佛后脑勺长眼,头也不抬地道:“这段不要写进去。” 贺观和沈云山瞬间犹如上课传小纸条被先生抓到的学生,齐刷刷地埋下了头,手中运笔如飞,假装自己正在认真地写口供。 赵廷英不是没往这个方向怀疑过,但那毕竟是极其匪夷所思的猜想,可端王已经连他在断崖边对刘锜说过的话都复述出来了,除非刘锜叛变,否则就只能是他通过某种手段,复现了当时的场景。 要是对方只是个凡人,哪怕是王子皇孙,他也能打起精神与之周旋,但是现在他才是那个凡人,跟神仙斗能有什么胜算?端王肯站在这里跟他说话,而不是直接切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都有什么,就已经是给足他面子了。 “殿下既然有通天本事,为什么还要费力气算计我?”赵廷英以手撑地,低低地问,“就是为了看我们一群凡人被你耍得团团转吗……” “赵大人,亏你还有脸问,”惟明负手而立,冷声嘲道,“怎么,你诈别人的时候沾沾自喜、自以为瞒天过海,别人诈你一下,你就受不了这委屈了?” “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本王直接带人回京上覆御前,你什么都不用说,就凭你做的那些事,一个秋后问斩肯定是稳稳的;第二,方天宠与那艘鬼船之间有什么关系,还有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如果属实,我可以把他也送去跟你一块儿问斩。” 赵廷英:“……” 这不横竖都是个死吗?! 贺观实在听不下去,试图用气声提醒:“殿下……” 惟明一摆手止住了他,开口道:“赵大人,想靠检举揭发换取从轻发落的犯人,你作为一州长史,见过的想必比本王多多了,但本王也实话告诉你,想把方天宠的罪行当做保命符这条路行不通,本王不会许你揭发有功——因为即使你坦白了,那几个死去的渔民也不能复生,人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任。” “如果不是方天宠要找那个红盒子,你原本也不用手上沾血,所以本王唯一能承诺的就是,让方天宠也陪着你一道上刑场。” 端王这话虽然听起来非常瘆人,但的的确确是实在话,赵廷英情知一死难逃,心中又怎么可能对方天宠没有半点怨怼?他迟迟不说话,其实心里都要纠结得冒火星子了:一边是愤怨不甘,可另一边到底还有一些隐约期待,盼着绝路逢生,方天宠能看在他鞍前马后卖命的份上再捞他一把。 惟明就像有读心术一样,适时地道:“ 你要是等着方天宠来救也不是不行,不过本王建议你还是先写好遗言。你猜方都督要是知道你落在本王手里,是会不惜暴露自己也要救你,还是会暗中派人送你上路呢?” ▆苍梧宾白提醒您《还玉京》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啊,赵大人。”他听见惟明轻飘飘地说。 别说壮士断腕,赵廷英在方天宠眼中只怕连条壁虎尾巴都不够格。往往越是不够重要的人,才越会拼尽全力向上巴结,因为他心里清楚自己并不被高位者放在眼中,如果连“有用”都做不到,很快就被抛弃。 赵廷英扪心自问,如果他是方天宠,会去救一个疑似落在敌人手中、甚至还为他们传递了假消息的手下吗?怎么想都应该是趁他没有吐露出更多,先下手为强杀掉他才对。 “我……” 他深思熟虑许久,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下官知无不言,绝无欺瞒,请殿下谨守诺言。” “方天宠之所以能坐上西海都督的位置,靠的正是这些年海盗猖獗。没有战事,他就没有粮饷,没有朝廷嘉奖,也没有战功,为了让自己的位置稳固,他与齐云那些鬼船商人达成了密约,海商从别国拐买当地土人,转手卖给方天宠。如果前次战事失利、或者海盗久未来犯,他便假称这些人为海盗,尽数屠杀,然后虚报战功,靠着杀良冒功向朝廷提头请赏。” “王爷一定想不到,方天宠自从当上西海都督以来,根本没有靠自己的军队打出几场胜仗,因为他手里压根就没有多少兵。方天宠号称西海总共二十万水军,光梁州就有十万兵力,可实际上梁州全城人口加起来也不过才十万有余,那些虚报出来的人头全用来吃空饷了。”赵怀英咬着牙道,“他为了粉饰功绩,隔三差五就故意假造出一批‘海盗’来杀。那艘搁浅的鬼船就是来与他做生意的,只是谁也没想到竟然半途遭遇不测,阴差阳错之下漂流到了梁州海滨,还被田有余那些人捷足先登,拿走了红盒子。” “刘锜是方天宠心腹,他亲自来找那个红盒子,那里装的极有可能是方天宠与齐云商人交易往来的证据。殿下只要找到历次方天宠向朝廷上报的战功人头,与之对比,就能看出其中的猫腻。” 惟明一直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听着,等他说完,便对贺观道:“拿口供过来,请赵大人签字画押。” 待赵廷英抖着手按完指印,惟明拿过纸来看了一遍,不由得深深叹气:“本来以为只是查个闹鬼的案子,却钓出了一条鲨鱼,看来这下不光是赵大人,只怕连我们几个都小命难保了。” 赵廷英惨然道:“方天宠在西海一手遮天,我所知的不过是九牛一毛。更别说他还有康王在背后撑腰,王爷想凭这份证词就扳倒他,只怕殊为不易。” 贺观和沈云山从小长在官宦门庭,耳濡目染,知道其中利害,心中虽然七上八下地打鼓,却都毅然决然地道:“我等为官,正是为了纠察不法、扶正黜 邪,早就抱定了为国效死的决心,请王爷不必顾忌下官,只要能查实方天宠的罪行,纵有千难万险、刀斧加身,亦有何妨!” “好,有这份心气就足够了。”惟明转向赵廷英,“赵大人,你在梁州不安全,我会让沈、贺二位大人带你和你的口供一道回京。” 他与贺观和沈云山交换了一个眼神:“记住,一路上随时有可能会有危险,到了京城也不代表就安全了,赵大人只有活着才是对付方天宠的利刃,务必要把他放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看牢了,不管谁向大理寺施压,都不能把他交出去。” “你们两个都是能独挑大梁的青年才俊,该怎么做不需要本王教,凡事只问天问地问良心,俯仰无愧,便不怕夜路走多了撞见鬼。” 沈云山听着他的话就心惊胆战:“殿下,难道您不打算和我们一起走?” “好不容易来到梁州一趟,未见到主人就回去,未免有些仓促失礼。”惟明转头望向窗外青空一角,淡淡地道,“相信方都督的想法,跟本王是一样的。” 次日一早,端王一行便从梁州府衙动身离开,相比来时长史率众亲迎的盛大场面,离去时既无官员相送,也没有依依惜别,就只有几架马车匆匆驶向渡口,显得异常低调。 等车中人依次登上渡船,岸边盯梢的人确认赵廷英也在其中,立刻招来手下,快速地悄声道:“回去禀报都督,端王果然带走了赵廷英,我们的人今夜三更在江心动手,请他老人家在小石河湾相候。” 深夜,玉龙县大塘子村,小石河湾。 这里是离梁州百余里外的一处小渔村,有一条小河同运河水系相连,也正是田有余的老家。村落原本临河临海,是个宜居之地,只可惜由于屡次遭受海盗劫掠,最后被一把火烧空,如今已成了无人居住的废弃荒村。 一艘小船沿河驶向停泊在小石河湾的大船,深夜里响起三声悠长唿哨,大船上的卫兵探头一瞧,对过暗号,确认是自己人,便放下长板,放小船上的人依次上来。 几个穿黑色劲装的精壮汉子每人肩上扛着个黑布蒙头的人,方天宠亲兵队长刘锜在旁边盯着他们上船,指着甲板上的空地道:“放在这里,都督有几句话要问他们。” 待搬运完毕,大船徐徐开动。少顷船舱内灯火渐明,从中走出个身穿天青道袍、蓄着短髭的中年人。此人面容清瘦,双眉浓密,目光如电,因为常年在海上,肤色较常人黝黑一些,在一众披坚执锐的亲兵围绕下,走到甲板上横七竖八倒着的人体前,抬了抬下巴示意刘锜:“去把端王弄醒。” 刘锜过去挨个掀开面罩看了一眼,找到双眼紧闭、昏迷不醒的惟明,从腰间摸出一个小药瓶,在他鼻子下晃了晃,令他吸入解药,过了片刻,果然听见惟明喉咙中溢出低低呻/吟,慢慢醒转过来。 他先前在船中被刺客的迷药放倒,醒来半晌还直犯晕,眨着眼缓了半天才好一点,又左看右看,确认了自己的处境,却好像并不惊讶似的,反而看着那中年人,洒然微笑道:“想必阁下就是方 都督了?久仰大名,幸会幸会,只是没想到竟是在这种地方相见。” “端王殿下。”方天宠冷冷地说,“老夫亦久仰殿下大名,没想到殿下竟然有这等雷霆手段,看来这朝中诸臣、乃至圣上,都被韬光养晦的殿下骗过去了。” 惟明双手被绑缚在身后,但并不妨碍他挪挪蹭蹭地给自己摆了稍微舒服点的姿势,背靠船板,伸长了双腿,很不严肃地说:“本王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真的是个修仙的,方都督,我劝你最好还是相信一下。” 方天宠只当他还在拖延时间:“殿下若以为只要装傻就能全身而退,那只怕想错了。你在梁州掀起了这么大的风浪,却没有考虑过自己这艘小船能不能经受得住,这下不但你自身难保,连两位朝廷官员、以及梁州长史赵廷英都要随殿下一道殉难,真是叫人唏嘘。” “方都督,本王还在喘气,你的猫哭耗子能不能先等等。”惟明道,“有这个工夫不如满足一下本王的好奇心,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连皇子和朝廷钦差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杀就杀?” 方天宠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遭,似乎在掂量对这个将死之人说出真相到底安不安全,但可能是惟明的眼神太过平静,毫无恐惧之意,令他心中隐隐升起一股被看轻挑衅的恼怒,于是冷哼一声:“既然这是殿下的遗愿,那么满足你也无妨。” “我知道你已命人将那个红盒连夜护送回京城,那里面也确实装着我与齐云商人往来的记录,但我发现盒子丢失时,已在第一时间向京城传讯,殿下的人此刻恐怕还在路上吧?只要他一踏进端王府,立即会有人上门‘拜访’。” 惟明恍然道:“是康王的人?” 方天宠道:“不错,康王殿下只要小小地出一点力,略作遮掩,我就能为他除去登基路上的一大块绊脚石,这岂不是一桩非常划算的买卖?” “端王殿下,你的东西根本就到不了御前。你和你的人也是一样,只能在黄泉下相会了。” “不过殿下不必担心,等你死后,我会如实上报朝廷,端王殿下和随行官员在梁州微服查案时不幸被海盗掳去,为免被海盗挟持作为向朝廷勒索的筹码,慨然自尽殉国。而梁州长史赵怀英亦因护卫不力,畏罪自尽身亡。” 惟明笑道:“若本王双手能动,定然要为都督这个精彩的故事鼓掌喝彩。我猜接下来都督还要以本王之死鼓舞士气,怀着一腔悲愤率军追击海盗,并顺利将其全歼,再向朝廷报一次大功,对不对?” 他感叹道:“都督岂止是把海盗玩弄于鼓掌之中,简直是如臂使指,海盗比你亲生儿子都听话吧?乍一看都快要分不清谁才是海盗了。” 方天宠回以假笑:“端王殿下是聪明人,只可惜太聪明了,反而叫人畏惧,所以说有的时候人还是愚钝一些的好。” “不过有时候太愚钝了真的很耽误事。”惟明道,“就比如你,方都督。” 方天宠:“什么意思?” 惟明唇角微翘:“是谁告诉你,本王的东西送不到御前?你以为背靠着康王这棵大树就能乘凉,那你知道本王背后的靠山是谁吗?” 方天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冷冷斥道:“端王殿下,死到临头何必强逞意气,别说靠山,就算是皇帝亲至,此刻也救不了你了!” 话音未落,漆黑天幕上骤然掠过一道耀目光辉,金红流光如一团火球从天而降,精准无比地擦着方天宠的鼻尖,轰然落在他与惟明之间。 方天宠活了四十多年也没见过这么邪门的场面,当即吓得向后一仰,摔坐在地。 光芒落地瞬间如火尽烟消,显现出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形。来人黑衣白发,眉目如画,面容似霜,生得极美而神情极冷,未尽光芒在他手中收束成一柄刃色暗红的长剑,犹如一尊趁夜色降临的杀神。 所有亲兵同时拔剑:“什么人!” 刹那间所有人眼前无差别地一片全白,磅礴剑光照亮了半边夜空,紧接着无数断剑噼里啪啦地掉在船板上,混乱中只听到端王带着阻拦的意味,又低又急地喊了一声:“迟莲!” 等视线恢复,亲兵们双眼发花,滑稽地举着半截断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黑衣人的手腕轻轻一别,横剑挡在惟明面前。 剑身倒映的幢幢火光被薄刃紧压成一线,如水般顺滑地落至剑尖,凝结成一星森然闪烁的寒光。 他连头都不曾低一分,只半垂着眼帘,周身上下的冷冽杀意与轻慢之意毫不收敛,盯着方天宠问:“你刚才说,谁死到临头了?”! 苍梧宾白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37 章 幻中身(十二) 广袤海面下暗潮涌动,只能听得见连绵不绝的海浪和风声。放眼望去,四下里皆是茫茫,一弯残月如钩,正是月黑风高、杀人越货的好天气。一时间甲板上众人噤若寒蝉,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放轻,生怕哪口气喘得不对,就会被眼前这位杀神一剑捅穿。 无人敢上前,方天宠又被他逼凌得站不起身,只得半仰着颤巍巍地问:“足下何人?”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那锋锐逼人的长剑便从惟明眼前移开,点住了他的喉头。即便是在起伏摇晃的行船上,那人的手也是稳如泰山,分毫不晃,就像他的声音一样不疾不徐—— “紫霄院,迟莲。” 当今圣上深为倚重的大国师,即便是方天宠这样常年在外的将领也听说过他的名号。方天宠心里当即一突,面上却还强撑着镇定,色厉内荏地道:“大国师深夜驾临,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不知有什么指教……” 话没说完就被一声呻/吟打断,迟莲身后的端王殿下拖着嗓音道:“啊,手麻了,有没有人先给本王松个绑?” 又一道青光划过夜空,噌地落在甲板上,幻化出归珩的身形,十分殷勤地凑了上来:“我来我来,我来给殿下松绑。” 惟明:“……” 他借着松绑的空隙低声骂归珩:“你还有脸来,怎么把这个祖宗给请出来了?!” 归珩简直冤得要跳海,也悄声回道:“殿下是第一天认识他吗,那头驴是我一个人能拉住的?您千算万算把自己算进了敌人老窝里,怎么就没算到他会杀过来?” 惟明特地叮嘱过归珩,要他把那红盒交给迟莲,由他设法保护,待找齐口供后一道交给皇帝。这样一来是防备有人下手抢夺,二来也能将迟莲稳在京城,他在梁州就可以放开手脚作点小死了。 其实这件案子刨去一船人蹊跷身死的那部分,剩下的全是凡人间的勾心斗角,如果依靠仙力法术很快就能水落石出,根本不需要他以身犯险。但惟明一直不想让迟莲和归珩卷入太深,也是因为二人话中只言片语都流露出过同一个意思:神仙不能随便干涉凡间事,重则招致天劫;而杀害凡人即是堕魔之始,更是不可触犯的铁律。 归珩好歹还是供职天庭的正经神仙,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自己心里有数;迟莲可是为了苍泽帝君都叛出白玉京了,要是惟明折在凡人手中,谁知道这祖宗一怒之下会干出什么事来? 他俩自以为说的很小声,实际全顺着风一字不落地灌进了迟莲耳朵里。方天宠眼睁睁地看着那张昳丽冰冷的脸上掠过一丝隐忍神色,眉头抽动了两下,听见迟莲冷然答道:“你豢养刺客,公然挟持皇子,谋图不轨,还何必再问我的来意?” 惟明冷不丁又喊:“啊,腿麻了,有没有人扶本王一把?” 归珩忙道:“我扶着殿下!” 迟莲:“……” 惟明被归珩像拖大包一样从地上搀起来,糟心地看了一眼这个没眼色的逆子,一边拿胳膊肘往外怼他, 一边按着太阳穴柔弱地道:“啊,麻药闻多了,头好晕,有没有人给本王靠靠?” “……?_[(” 迟莲:“……” 惟明一扭头,目光瞬如冷刀,冷厉地从归珩脸上刮过去,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再敢拆我的台,从今以后你最好睁着眼睛睡觉。” 归珩后颈皮一紧,立马讪讪地松开了手。惟明顺势脚下一软,身体一歪,犹如玉山将倾,踉踉跄跄地朝前倒去。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堪称碰瓷,迟莲背对着他,后脑勺也没长眼睛,却像演练过八百遍那么熟悉似的,在他倒下的瞬间回手一抄,衣袖飒然飘飞,稳稳地将他接进了怀里。 光凭坠落的力道迟莲就知道惟明真是没留后着,他要是没伸手,这祖宗就真敢把自己摔到地上去,不由得气结,低低地斥了一句:“胡闹!” 端王殿下——据说是头晕,宛如小鸟依人般靠在大国师肩头,捂着心口,蹙着眉头,浓密长睫垂下来半遮住眼眸,一副虚弱得马上就要晕倒在人家怀中的样子,楚楚可怜地道:“大国师来得刚好……本王差点就以为要见不到你了,啊,怎么天旋地转的,要站不住了……” 迟莲:“……” 难为他对着这么生硬的演技也能忍住不破功,反而凑在惟明耳边,怜惜而充满蛊惑意味地轻声道:“这些乱臣贼子胆大包天,竟然敢谋害皇子,实在是罪大恶极,殿下且等等,臣这就把他们都杀了。” 方天宠:“……” 惟明:“……” 这话比仙丹都管用,惟明一个鲤鱼打挺从他肩上爬起来,惊喜道:“咦?本王康复了!” 迟莲不为所动:“谁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还是都杀了吧。” 惟明立马反客为主,亲亲热热地揽住了他的肩,带着迟莲身子转了半圈:“啊,本王突然觉得灵台清明,精神抖擞,一只手打八个人不在话下,大国师远道而来一定累了吧?你先坐下歇歇,这点小事本王来处理就行了。” 他心里的小算盘迟莲闭着眼也能猜得出,心知惟明是变着法儿地回护他,安然承下了这份深藏的体贴,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殿下真的不用臣帮忙?” “你看方都督已经放弃抵抗了,其他将士也知道跟着逆贼行事终究难以长久,打算迷途知返,戴罪立功,把我们安全地护送回梁州,是吧?”惟明说完,马上扭头朝甲板上呆立的亲兵们使了个眼色,这里面还真有几个不愿与方天宠等人同流合污的士兵,立即出列跪地,大声道:“卑职愿将功赎罪,誓死追随端王殿下!” 其余人一见他们倒戈,心中都暗自衡量利害,然后惊恐地发现那边有个一剑能把他们送去见列祖列宗的魔王,实在是没什么可权衡的,于是纷纷弃剑跪伏,一起喊:“愿为端王殿下效死!” “好好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都别跪着了,先把方天宠及其一干党羽押下,让船掉头开回梁州。”惟明连哄带劝地把那位镇宅的祖宗请到旁边当 吉祥物,“你看大家多懂事,这都是大国师以理服人的缘故,兵不血刃就扫平了一场叛乱,实在叫本王钦佩。” 归珩:“呕……” 惟明目光如电,顷刻间横扫过来。归珩望风而怂,火速夹紧了尾巴:“我晕船。” 方天宠被手下牢牢捆起来,至今也没盘算明白一场堪称完美的绑架为什么会招来迟莲这种怪物。他双目呆滞地倚在桅杆下,看着军士们扯掉了另外几人头上蒙着的黑布袋子,发出一阵惊呼:里面的人并不是和端王一道的那两个文官,甚至也不是赵廷英,居然只是几块粗笨的石头,上头各贴了一张写有字迹的小纸片。 方天宠终于想明白了,突然朝惟明叫道:“端王殿下!这也是你早就算计好的吗!” “啊?什么?”惟明闻声回头,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那堆石头,淡淡笑道,“你说那个,一点障眼法而已。不这样怎么能骗得过方都督,让你以为已经将我们一网打尽了呢?” 惟明一行落入他手中,方天宠必然要花费时间处置问话,这样,真正的贺观和沈云山就可以带着赵廷英暗度陈仓,躲过方天宠手下刺客的追杀,顺利地回到京城。 这才是端王一早就定下的计策,难怪他这么有恃无恐,就算迟莲没有来,光凭他一个人的本事也足够反制方天宠,让这一船人都听从他的命令行事。 而他说的背后靠山,想必正是紫霄院大国师迟莲。这两人显然不是他与康王那种上下尊卑的关系,反而隐隐以惟明为首,包括那叫归珩的侍卫也不是寻常人,他们三个站在一处,倒更像是一家子人。 这件事他能想明白,迟莲自然也能,斜睨了惟明一眼,声音轻缓,一字一顿地问:“孤身犯险。殿下临走前是怎么答应我的?” 惟明立刻:“哎呀头晕……” “你这怪物!”方天宠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朝惟明厉声骂道,“当年敬辉国师预言你是身负灾异的妖星,如今果然应验!就凭你这妖邪,也想蛊惑世人问鼎大位?别做梦了!” “你有种就把我送回京城,来日御前对质,你今晚的所作所为,我会一五一十的告知陛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每一个人都能为我的话作证!”他阴沉地盯着惟明,语气里的嘲弄与恶意毫不掩饰:“端王殿下,你猜朝廷诸公能容许你这个怪物成为天下之主吗?” 这回谁也没有归珩快,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抄起刀已经架在了方天宠的脖子上:“嘴巴放干净点,再敢对殿下出言不逊,信不信我先送你上路?” “慢着慢着,好好说话别动手。”惟明按下葫芦浮起瓢,又去抢归珩的刀,“怎么一个两个脾气都这么大,一言不合就动刀动剑的?好了别搭理他,去那边玩去。” 惟明好说歹说哄走了归珩,一提衣摆在方天宠面前蹲下来,对这位手下败将竟然还挺和蔼:“方都督半生顺风顺水,输给本王,很不甘心吧?” “你打算拉个垫背陪你一起死,那你有没有想过大国师为什么是大国师,本王又为什么会留在朝中?” 方天宠抬起浑浊发红的眼睛瞪着他:“为什么?” “因为皇帝知道。” 惟明轻描淡写地道:“你常年在外,恐怕不了解这半年京中发生了多少大事,你猜太子为什么倒台?要是没有大国师,天下早已大乱,还轮得到你在这里叫嚣?” “今夜之事,你尽可以随便说随便喊,但会不会有人听、有人信,甚至会不会有人在你闹大之前就先下手了结了你,这一点本王可不敢保证。” 他站起身来,拂了拂衣摆,留下方天宠一个人坐在那里消化他的威胁,转身朝迟莲走去。 刚到甲板中间,船身突然剧烈地一晃,惟明这回是真没站稳,结结实实地栽进了迟莲的臂弯中,扒着他的肩才站稳:“怎么回事?” 亲兵抖着手指着前方,哆哆嗦嗦地道:“那、那是什么……” 海水毫无征兆地翻涌起来,海面中心陡然现出巨大深黑漩涡,仿佛栖居于深渊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一丈多高的浪头迎面打下,在这自然伟力面前,凡人根本毫无还手的余地,整艘船瞬间没入了滚滚波涛里。! 第 38 章 幻中身(十三) 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三个人的行动轨迹几乎像提前商量好一样准确明晰:惟明手中阵法瞬间铺开,银蓝淡光笼罩全船;迟莲给三人套上避水诀,横剑护卫于惟明身前,归珩则跃上船头,手握长弓,弦如满月,朝漩涡中心射出可堪劈山分海的一箭! 凛冽的青色箭光尖啸着划过漆黑海面,所经之处连海水亦为之退避,在煌煌灵光辉耀之下,潜藏在海渊深处兴风作浪的巨兽终于露出了真正面目—— 一只足有半个皇宫那么大的海蚌徐徐张开贝壳,从中钻出一条通体覆满软甲的细长银龙,那龙吻部奇长,头顶两只珊瑚般的龙角,背生八对薄鳍,尾部微卷,正通过吻部源源不断地吸入海水,在海面上造就了巨大的漩涡,他们这艘船恐怕是被它当成了小鱼小虾,也顺便给卷了进来。 惟明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玩意不像龙,撑着法阵问道:“这是人间应该有的东西吗?能听得懂我们说话吗?” “不好说,”迟莲谨慎地道,“殿下后退,先看它如何应对归珩。” 归珩一箭破浪射向海蚌中心,那银龙虽然身体曲折,却是天生骨骼的形状,并不如寻常龙蛇躯体灵活,无法随意掉头,只能凭鱼鳍划水避开箭风,那海蚌却连躲闪也不能,索性将贝壳张得更大,一口吞掉了归珩的箭。 归珩傻眼了:“啊?” 惟明也“啊”了一声:“不嫌剌嗓子吗?” 归珩犹如遭受奇耻大辱,气得头发都要立起来了:“我那一箭少说也有上千年修为在里面,这玩意儿说吞就吞,连个嗝都不打,凭什么!它是不是瞧不起我!” 迟莲冷冷道:“别光说人家,也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归珩嘴上抱怨,手上却不停,又是连珠两箭发出,却均被那蚌壳一口吞了。迟莲神色沉凝,遥视着闪烁银龙与缓缓张口的海蚌,这回终于不再是嘲讽语气了:“能硬吃下归珩的箭,它起码有万年修为,可这种异兽又怎么会到人间来?” “连蚺龙和树妖都能来,人家为什么不能来?”惟明的法阵将船堪堪定在海浪中间,没有被银龙吸进嘴里,但总也不是长久之计,“大国师,咱们别管它怎么来的,还是先想想怎么请它走吧!” 说话间那银龙已调转吻部对准他们的船,猛地一吸,整个船身顿时剧烈地一颤,随后突然定住。惟明突觉不对,扭头往旁边水中一看,霎时连呼吸都顿住了。 仿佛一只无形之手握住了时间沙漏,令通过缝隙的那一粒沙堪堪悬停。这一瞬汹涌奔流的海浪忽然定格,百丈瀚海转眼凝结如冰,整片海面形成了一个短暂静止的巨大通道,而海中一切活物也都随之停滞不前。在这天地同归的静寂中,唯一还在源源不断流动的,是万千微弱如冰屑的细碎磷光,像一匹流光溢彩的薄绡在水中招展。 如果薄纱的另一端不是那条诡异的银龙,这场面美得堪入画卷,足可以称得上是人间难见的绝景。 惟明喃喃道:“我明白了。” 迟莲蓦然 回头:“什么?” “”“……” ⑵苍梧宾白提醒您《还玉京》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迟莲虽不太清楚案情,但一看外面这熟悉场面,不由得头大:“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什么妖魔鬼怪都要来人间掺一脚,来了就要先吸一波凡人魂魄……” 归珩拉弓搭箭,这时候还不忘冷嘲热讽报复他:“帝君教你的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吧。凡间受九天之誓约束,灵气不足,修行艰难,妖怪在凡间要增长法力,不吃魂魄还能吃什么?” 说完他手一松,青光疾驰而去,正中银龙的七寸。一刹之间所有人都听见了“当”一声击金振玉的脆响,犹如冥冥之中有人敲响了沉重的青铜大钟,悠长余音如水波一圈一圈回荡在静止的时空中,紧接着银龙遽然一仰身,于半空中发出无声嘶吼,中箭处创口迸裂,绽开吞天白光,顷刻将凝滞漩涡内一切生灵尽数淹没! 船上的人在海上漂了半宿,眼睛已经适应了黑夜昏暗的光线,被白光这么一照,几乎暴盲。与此同时,原本靠惟明的法阵维持稳定的船身不知为何突然失控,猛地朝一侧翻倒,船舷边有几个没抓稳的士兵直接被甩飞了出去。 “啊!!!” “救命!” 惊声此起彼伏,迟莲第一反应就是向后探手抓住惟明,可竟然扑了个空,紧接着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切动荡的根源究竟来自何处—— 阵法破了。 迟莲跟随在苍泽帝君身边几千年,对那独一无一的银蓝色光泽差不多和自己的剑光一样熟悉。上一次在陇山他没有亲眼看见惟明施法,却也听归珩描述过那阵法是如何轻易捏碎仙器,因此这一次,他也想当然地以为那光芒会始终皎洁明彻,无论何时都能照亮他的身周方寸。 就像他也曾天真地以为那个人会永远伫立于云端之上,哪怕天地倾覆,日月倒悬,也永不坠落。 一次又一次,他还是没有吃够教训。 辉煌如炬火的金红流光冲天而起,将深夜里漆黑海水照得犹如白昼般透亮,在疯狂的颠簸旋转中,迟莲终于看见了双目紧闭、正在被水流裹挟着急速下沉的惟明,而海底的巨蚌正微微张开宽大的贝壳,不知餍足地等着将他收入口中。 “殿下!” 比归珩的惊呼更快的是迟莲的纵身一跃,他只留下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撑船跳了下去。 “看好这船人,我会把他带回来。” 归珩:“……你小心点!” 他扒着船头,眼睁睁看着迟莲潜入海中,将惟明囫囵卷在怀中,却因为离海蚌越来越近,使劲全身解数也无法挣脱那要将神魂都从躯壳中扯出来的吸力。 眼看着漩涡越来越急, 大船也要跟他们一起沉底, 危急关头,迟莲手中长剑亮起莹莹红光,拼尽全力一剑挥出,排山倒海的剑气挟着水流冲向银龙,轰然斩断了缠绕在它身周的光带。 这一下犹如搅碎天河,磷火飞散,迟莲和惟明却被巨浪推向反方向,双双掉进了蚌壳的缝隙里。 漩涡与剑气相激,掀起滔天巨浪,船身却奇迹般地正了回来,那股牢牢牵引着他们的力量被迟莲一剑破开,海中游鱼也得以挣脱束缚各自逃命。归珩心知这是迟莲拿命给他们抢回来的逃生机会,不容有失,于是眼一闭心一横,不再试图寻找那两个生死不明的人,双手掐诀,凭空招来一阵东风吹起船帆,推着大船飞速驶出了这片海域。 不知过了多久,海面上的风浪终于渐渐止息。 船上灯火俱灭,尊容不比先前那艘鬼船好到哪儿去。士兵们晕的晕、倒的倒,惊魂甫定,完全无法细想自己是如何从这极度危险的乱流中逃脱生天。方天宠倒因为在柱子上绑得足够牢固,不像他们那么狼狈,趁着众人都不注意,悄悄伸出脚,试图去够离他不远处的一片断剑。 眼看就要得手,斜地里不知从哪飞出一块铁片,“叮”地一声火花四溅,击飞了那截断剑,打着旋儿楔入另一边的船板中。 方天宠猛地缩回脚,一抬头发现归珩正抱臂站在斜对面,冷冷地睨着他。 “老实点。” 当他收起了散漫笑意沉下脸的时候,全身上下那股一直刻意收敛着的狠戾终于不加掩饰地暴露出来,犹如懒洋洋休憩的猛兽亮出了獠牙利爪:“我现在心情很不好,没有端王殿下护着你,要是待会儿不小心弄断了你的一两条胳膊腿,还望你不要见怪。” 他们降霄宫上下虽性情各不相同,但威胁人的时候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不知道是随了谁。归珩靠在船舷上,望着浓黑如墨的夜空与海面,忧色渐渐漫上眉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倒不怕区区一个海蚌能把迟莲怎么样,只希望他们不要闹得太大,以免惊动了那些蛰伏于天地深处的、真正的敌人。 惟明再度恢复神智之时,周遭已是一片明亮。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深海中白光乍现,那时他的头忽然像炸开一样剧烈疼了一下,随后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惟明试图翻身坐起,手却撑了个空——因为他现在既没有“身体”,甚至也不算“躺”,只是一段无形无凭、漂浮在空中的神识。 周围的景色渐渐清晰起来,水流与鸟鸣也渐次丰富,空气中浮动着暗香,目之所及,到处是奇花异草掩映着亭台楼阁,云雾萦绕,霓光明艳,景致有如仙境般绮丽,却有种不可名状的熟悉之感。 园林中心是一方宽阔的水景,所有环绕庭院的溪流都由此进出,一泓池水柔碧如玉,清可见底,水面上生着高低错落的田田莲叶,却只有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莲孤伶伶地伫立在青玉桥边。 惟明不知怎么,看着那朵莲花觉得亲切,忍不住想伸手碰碰它,然而还没靠近,忽地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像是正往这边来。 他刚准备躲起来,又想起自己现在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观赏,索性就赖在莲花边没动弹,等着他们过来。 少顷,桥上果然一前一后走来两人,其中一人碧服玉冠,身形纤长,姿容秀美,天生一副笑眼薄唇的好相貌,唇边时时含笑,一望便如春风煦日,令人心生亲近;落后一步那位却穿着与明媚景色完全不相符的深蓝华服,衬得肌肤冷白,犹如冰雕玉琢,相貌虽然俊美端严,却也是威仪胜过美貌,再加上那人又实在高挑,无论站在哪里气势都会压住景色,走在园子里也不像赏景,倒像是天子出巡。 他在桥边短暂驻足,面容倒映在池水中,恰好是惟明落脚处,两人隔着无尽时空遥遥相对,却仿佛透过虚空注视着彼端另一个自己。 惟明已经惊得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面对,要是他的眼睛没有被晃出问题,那个人长着一张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应该就是传说中的…… “帝君?” 碧袍仙君忽然笑盈盈地开口:“您在看那朵莲花吗?”! 第 39 章 花非花(一) “它也是玄涧阁仙侍?” 苍泽帝君的声音沉缓淡然,仿佛只是无心一问,那碧袍仙人却如聆圣训,谨慎答道:“今年玄涧阁合该有五十名仙侍,均是冰心池白莲化身,却只得了四十九名,我派合虚仙君来瞧了一眼,才发现这里还有一朵晚生的红莲。” “如今化形之期已过去数日,这红莲看来是有些艰难,况且都说红莲是魔界之花,意头也不大吉利,帝君若觉得它还有些可取之处,不如交由我带回碧台宫,炼化了做个法器或配饰倒好。” 惟明想起归珩曾讲过迟莲的身世,说他化形的时候险些叫青阳仙尊给拔了,原来指的便是此刻。那么眼前这个碧袍仙人,想必就是那位一直与迟莲不对付的青阳仙尊了。 帝君垂眸,瞥了一眼那还未绽放、花瓣已透出鲜明殷红的莲花,掩在宽袖下的手隔空轻轻一点,一道银蓝流光没入水中,像游鱼一般绕着莲花轻巧地游了一圈。 青阳仙尊似乎是没料到他竟会出手,愣了一下,苍泽帝君已抬步继续向前:“红莲灵识已开,只差一口气而已,不必夺它的机缘。” 帝君这话只是随口一提,并无斥责的意思,青阳仙尊却仿佛被刺痛了,脸上的笑意险些没维持住。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红莲,却也只有这片刻的失态,随即便收拾好表情跟上去,再开口时,已然又是温言笑语:“帝君仁慈,看来晚开有晚开的好处,它的机缘,倒是全因遇见了帝君。” 两人身影渐远,惟明想跟却没有跟上,心中已隐约明白这场景应当是迟莲的回忆。他飘回红莲身边,隔空摸了摸柔软娇嫩的花瓣,心里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溜溜:苍泽帝君一出场就从青阳仙尊手下保全了未化形的小莲花,还借了一分仙力助他修炼,难怪迟莲日后对他忠心耿耿死心塌地,他这伏笔埋得未免也太靠前了。 有帝君亲自出手护持,到入夜时分,红莲便悄无声息地化出了人形。 这回却是苍泽帝君没有看见、却叫惟明捷足先登的场面:深蓝天幕下,空无一人的湖面上白雾弥漫,莲花鲜红的花瓣舒展到极致,莲心流溢出金红交织的灵光,光芒盘旋而起,炽盛如业火,最终向内一收,蓦然落在岸边,化作一位红衣乌发、玉骨冰肌的仙侍。 数息之后,天边掠过一道白光,落在红莲面前,正是被他化形惊动的玄涧阁管事。那位赭衣仙君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一开口语气却有点嫌弃:“大晚上的真会找事。走吧,随我去拜见碧台宫仙尊。” 凡仙人化形,先天便有灵智。红莲对着水面看了看自己的相貌——没什么表情,从岸边扯了根水草把自己披落下来的长发绑起来——绑得非常敷衍,跪乱了的衣摆也不知道理一下,起身就跟着管事朝园外走去。 亏他生得颜色好,这么摆弄也是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一路上没有遇见别的仙人,管事就照本宣科地给他大致讲了一遍仙侍的行事规矩,也不知道他听进去多少。等到了碧台宫,守门仙侍前去通报,片刻后里面叫进,管事便带着他由侧门 而入, 一边絮絮地道:“仙宫正门只在尊神出入、或有要事时方可开启, 仙侍日常都从角门进入,你需记清楚了,日后行动时注意身份,不要犯了尊神的忌讳。” 红莲“嗯”了一声,管事又道:“待会儿L见了仙尊,只管用心领受教诲,不要随意出言发问。” 碧台宫内亭台楼阁层层错落,景致富丽堂皇,无论地面还是栏杆都不染纤尘,一望便知有人时时精心打理。因只是接见个仙侍,青阳仙尊也没必要为他开正殿,只在偏殿升座。他换了身紫袍,慵懒地倚在座上,等受了红莲花跪拜,方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眼,曼声问道:“可有名字了?” 红莲花道:“没有。” 青阳仙尊想了想,忽地扬唇一笑:“你生得迟些,化形也迟,不如就叫迟莲吧,如何?” 红莲花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没有答话,底下管事忙低声呵斥道:“还不赶紧谢过仙尊赐名!” 他便面无表情地道:“多谢仙尊。” 青阳仙尊只当没看见底下人的小动作,摆了摆手:“你比其他仙侍资质差些,这次是运气好,帝君垂怜,帮你过了化形这关,往后修行路上难关重重,却不会再有这样的好事,你当恪守本分,勤谨尽责,用心修炼,不可有怠惰侥幸之心,切莫辜负了帝君给你的机缘。” 这回没用管事催促,迟莲便道:“多谢仙尊。” 他来来回回就只会“没有”和“多谢”,全然是个美貌的棒槌,青阳仙尊也懒得跟他多费口舌,对管事道:“带回去吧,明日起,叫他们学着在玄涧阁做事。” 迟莲就这么成为了玄涧阁仙侍的一员。按碧台宫定下的规矩,男仙穿白女仙穿青,迟莲的本相虽是红衣,却要和其余仙侍一样换上无文无饰的白袍,素净地隐身于云雾与亭台之间,每日只干些端茶倒水、洒扫除尘的活计。 白玉京是天庭众仙居所,但一样要分三六九等,三重天玄涧阁便是分界。三重天往上住的是有品级的仙人,九重天以上就是天尊和天帝的宫邸。而三重天下则是无阶无品的仙侍、散仙、游仙及天兵天将住的地方。 玄涧阁的仙侍大多住在二重天的仙城里,城中气氛要比上面活泼一点,有很多热闹的坊市。迟莲攒下来的第一笔钱用来买了把旧剑,他闲暇时不爱往仙人堆里凑,对于修炼仙术也是马马虎虎,唯一的爱好是去杂货铺里淘澄剑谱,再回去自己对照着一点一点摸索。 同僚们有时也能看见迟莲练剑,除了少数几个天生阴阳怪气,觉得他特立独行惹人讨厌外,大部分仙侍性情都温柔平和,虽不爱这些打打杀杀,也看不出剑法好坏,却经常鼓励他,还夸他剑术精湛,不管是劈木头还是剁饺子馅,都十分地干净利索。 这样平淡的生活持续了小半年,迟莲那冷漠的性情没能扭转多少,但也逐渐习惯了以仙侍的身份待人处世。大到天帝小到神君,半年下来足够他认清白玉京的各路神仙,却再也没有见到过苍泽帝君一面。 这一年十方岁宴,惯例是天下十洲洲主到白玉 京述职, 天帝在玄涧阁设宴款待。岁宴连开三天, 好不容易捱到最后一日众仙散去,园子里只剩下十几个仙侍收拾残局。迟莲和同僚们正将狼藉杯盏一一施法除净,忽然听见背后树林中传来“沙沙”的响动。 他耳朵一尖,手中动作没停,却屏息留意着身后的动静,片刻后,那声音离得越来越近,也愈发明显,终于将其他人也惊动了,疑惑道:“什么声音?” 众仙侍回头一看,只见草木葳蕤,树影微微摇晃,并无人迹,还以为是一时听岔了,正要转身回去继续干活,忽地一阵腥风扑面,从高处树上蓦然垂下一个狰狞巨大的蛇头,猩红蛇信一吐,瞬间将面前离他最近的一位仙侍卷进了腹中! “啊——!” 尖叫声骤然爆发又戛然而止,那巨蛇尾巴勾在树上,仗着身形灵活,轻轻一荡就飞到了那尖叫的仙侍面前,张口将他也给吞了下去。 在场所有人全都如冻僵般凝固住了,不敢动也不敢跑,甚至不敢尖叫呼救,生怕下一个被巨蛇吃掉的就是自己。 玄涧阁仙侍都是花木化形,当初天帝让他们降世就是为了服侍神仙,并没真把他们当正经神仙看待。这些仙侍连仙道术法都没修炼过,更别说掌握什么对敌的法门,说得不好听就是柔弱可欺,遇到这种嗜血发狂的凶兽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巨蛇大概也存着这样的轻蔑心思,见他们都不动,反而不急着吃人,甩着尾巴慢悠悠地从树上爬下来,绕着人来回逡巡,时不时吐出信子来吓唬他们一下,把那些美貌的仙侍吓得面色苍白盈盈含泪,它便越发兴奋,高高地扬起蛇头,准备从中挑一个顺眼的来吃。 眼看它再度张开蛇口,露出沾满涎水的獠牙,那被它盯上的仙侍再也忍不住腿软,一歪身摔倒在地,爆发出崩溃大哭。就在这一愣的空当里,一只分量沉重的精金高足盘从斜后方破空而来,借着哭声遮掩风声,“当”地一下敲在巨蛇脑袋上,硬生生将它砸飞出去一丈多远。 迟莲踩着长桌飞身上前,擎剑而出,朝那边呆立的仙侍厉声断喝:“还不快跑!” 巨蛇被这一下砸得发蒙,但它毕竟是上古异兽,铜皮铁骨甚至能硬吃符咒法术,这么一个小小的盘子并不能给它造成多大的伤害,却彻底激怒了它。不等迟莲靠近,蛇尾抖动如精钢长鞭,凌空横扫,直接拦腰将他抽出一大口淋漓鲜血! 迟莲重重摔在花丛中,顾不得腹部剧痛,就地一滚,躲过了巨蛇紧随而来的第二鞭,随后单手扯住树藤借力荡开,趁着巨蛇咬了个空、蛇口闭合的刹那,当空在它嘴上踩了一脚,整个人凌空跃起,全身力量挟着下坠之势灌注长剑,“噗嗤”一声扎穿了它的左眼。 巨蛇受疼痛刺激,登时狂性大发,在地上胡乱翻滚挣扎,庞大身躯撞毁了成片的山石树木。迟莲死死地握住剑,整个人挂在它头上,后背几乎要被无数硬物撞碎,全身的骨头都不知道断了几根,最后终于被连人带剑甩飞出去,蛇眼伤处失去阻碍,登时爆开满天血花。 迟莲比它好不到哪去,摔在了断开的石柱上,这一下差点去了半条命,倒在废墟中爬都爬不起来,巨蛇却彻底被激起了狂性,不肯就此放过他,全身鳞片竖起,蛇口一张,又扑过来咬他。 迟莲全身剧痛,离晕过去只差最后一口气,此时真正是到了穷途末路,除了等死外别无它法。然而他是个凶性杀心丝毫不弱于巨蛇的狠人,生死关头,不知从哪儿L来的一股力气,抓起手边的长剑对准巨蛇猩红的上颚,闭着眼狠命一捅—— 冰凉的蛇血哗地一下浸透了他的衣袖,紧接着一泼黑血劈头盖脸浇下,可那致命的毒牙最终却没有落在他身上,巨蛇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好像突然失去了力气似的,竟然维持着蛇口大张的姿态,轰然砸进了旁边的乱石堆里。 迟莲满面鲜血地在地上躺了半晌,也没见它再动弹一下,这回终于确定自己是安全了,心下刚松了半口气,眼前旋即一黑,眼球传来烧灼般的剧痛。 那蛇血里有毒。 他拄着长剑艰难地爬起来,不辨方向、跌跌撞撞地乱转了几圈,精疲力竭之际,终于听见了溪流的潺潺水声,当即脚步一软,卸掉了全身的力气,“扑通”一下,直挺挺地栽进了池中。! 第 40 章 花非花(二) 迟莲原身是冰心池红莲,掉进水里就像回到了自己的老家, 再加上气力衰竭, 一入水就昏了过去,被溪水带着流出了玄涧阁,一路冲刷到了天河瀑布边上。 天河是九天水系汇聚之处,纵贯白玉京与凡间的交界地带,过了星桥就可以直入人间。此处也是少有仙人踏足的荒僻地方,几乎没人知道天河瀑布下还有一方石台,是某位天尊闲暇时用来试验阵法的去处。 迟莲从瀑布上掉下来的时候,苍泽帝君刚准备截断水流铺开法阵。眼看着一个血淋淋的长条人影当头砸下,他稍稍后退一步,右掌下按,瞬间将已经成型的阵法打散,幻化成一团雪白云雾,将那人轻轻裹住,安放在了石台上。 云雾散去,露出一张惊心动魄的脸。 倒不是说迟莲的美貌有多么惊人、能一上来就把苍泽帝君唬住,而是他的形容实在过于凄惨——虽然满头满身的血都被水冲掉了,但湿透的衣裳已经由白色染成了深深浅浅的红,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脖颈上布满淤青和细碎伤口,腹部还在不停渗血。但最要命的伤处还是他紧闭着的双眼,两行触目惊心的血泪正沿着眼角源源不断地淌下。 迟莲脸色呈现出衰败的灰白,气息微弱得连一张纸都未必能吹起来,整个人已经是油尽灯枯之相,但他可能是太疼了,被苍泽帝君这么一挪腾,竟然还有知觉,低低地问:“是谁?” 苍泽帝君看他随时可能一口气接不上来,却还是挣扎着握紧手中长剑的防备模样,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径自问道:“你为什么会受伤?” “玄涧阁里有一头巨蛇,不知道哪里来的,吃了两个仙侍,在园子里发疯伤人。”迟莲咳嗽了两声,偏头吐出一口血,“我和它打了一架,它好像是被我一剑捅死了……” 苍泽帝君却道:“今日十方岁宴,玄涧阁应当有仙官值守,怎么是你去和凶兽相斗?那些仙官呢?” “不知道……”迟莲后脑抵着石壁,喃喃道,“可能太忙了,没注意到吧……”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区区一朵莲花深夜化形都能惊动管事,没道理出了这么大的事反而没人查问。可能是因为那条蛇的来头比他大很多,说不定一百个他也赔不起一条。但没关系,反正他快要死了,蛇的主人就是索赔也索不到他身上…… 他能想到的,苍泽帝君如何想不到,脸色当即一沉。这要是换作其他人,哪怕是天帝栾华在场,也得提起一口气小心应对,但此刻他面前只有一个双目失明的迟莲,非但没有战战兢兢,反而催促道:“该你了……你还没说你是谁。” 苍泽帝君:“……” 瀑布水声喧嚣,迟莲又实在伤重,没认出帝君的声音,也没等到对方回答,索性放弃了追问:“算了,爱谁谁吧……这是哪里?” 苍泽帝君:“天河。” “天河啊……”迟莲闭着眼,却循着水声转头向外,好像他还能看见似的,“我马上就要死了,你要是不打算救我,能不能先回避片刻……让我 自己静静?” 苍泽帝君:“……” 他看着迟莲苍白面颊上的血泪,忽然低声问:“后悔吗?” 迟莲耳朵动了动,头稍微移回来一点,明显有些吃力:“什么?” “你救了其他仙侍,自己却要因此而死,会后悔吗?” “后悔,怎么不后悔?”迟莲笑了起来,“后悔没好好练剑,后悔技不如人……但救人的时候谁管得了那么多,而且我能活下来做半年的神仙,也是因为别人救了我……” 苍泽帝君先前说他听斩杀巨蛇,还以为他多少有个百年修为,此刻听了这话,终于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你才刚化形半年?” 才半年的修为就敢去跟异兽打架,这得是多大的胆子,他是吃什么长大的? 迟莲恹恹地“嗯”了一声,嘀咕道:“半年是短了点,好歹还做了一件事,也不算白活一场。只可惜对不住当初为我借力化形的那位尊神,白费了他的好心……” 他抬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虽然还是笑着,可声音已轻得近乎叹息:“下辈子……要是有下辈子的话,我宁可当凡间的普通莲花,在淤泥里睡上一百年,什么时候想开了,就开一朵花……等花谢了,就再睡一百年……”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苍泽帝君的掌心虚虚拢在他手背上,流泻出一阵淡蓝灵光,轻柔地拂过迟莲身上的伤口。 在痛楚逐渐消失的同时,朦胧温和的倦意涌上脑海,而比这困意更加温和的,是身边人沉缓的低语。 “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更看不见帝君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神色,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睡了过去。 苍泽帝君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等迟莲睡沉了才伸手去探他的脉搏,发现蛇毒果然已侵入肺腑经脉,于是挥手召来云被,将他囫囵一裹,亲自将人带回了降霄宫。 再醒来时,迟莲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其实他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算“醒着”,因为视线里是一片虚无,全身上下都泛着针扎似的刺痛,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痛,鼻腔内满是血气,唯一清醒的就是意识,可能说是“回光返照”还恰当一点。 正当他胡思乱想时,周遭的气流忽然小小地涌动起来,放得很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他身边,一双不算柔软但干燥微温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那人的嗓音温润清澈,犹如淙淙流泉:“醒了吗?” 迟莲失明重伤,警惕心强得像蜗牛,一碰就往壳里缩:“谁?” 他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忍着疼痛滚向旁边躲开,脑袋差点撞上床头,幸好对方眼明手快地拿手垫在中间,给他挡了一下:“别怕别怕,我不是坏人,没事的。” 见迟莲没再挣扎,他柔声解释:“你受了重伤,是苍泽帝君从天河边把你带回了降霄宫。现在帝君去北海骊洲帮你找蚺龙毒的解药,行前托付我好生照顾你。我名叫明枢,是帝君座下仙官,你想要什么,哪里难受,都可以和我说, 好吗?” “” ?苍梧宾白的作品《还玉京》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嗯,帝君说你和他有缘,遇见了他就是命不该绝。”明枢和缓地安抚道,“所以不用害怕,眼睛看不见只是暂时的,等拿到解药就能治好,不会落下病根。” 迟莲沉默良久,似乎是在消化他这段话,明枢也不着急,等他想清楚的工夫叮叮当当地开了个瓶子,拈了一粒殷红丹药送至他唇边:“先把治内伤的丹药吃了,不会很苦,张嘴。” 迟莲木然地张嘴,丹药入口化为微苦的灵液,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又听明枢问:“要不要吃糖?” “仙君。”迟莲艰难地道,“我只是看不见,不是把脑浆摔没了,您不用这么小心。” 明枢把一小块琥珀色的糖块塞进他嘴里,闻言轻轻笑道:“你还小呢,性格坚强是好事,但也不要太苛求自己。好了,再睡一会儿,等你醒了,帝君也该回来了。” 迟莲:“……” 他听见明枢起身的动静,似乎是准备离开,忽地开口道:“仙君。” “怎么了?” “我随身带着的那把剑还在吗?”迟莲问完才想起来这话显得太不识好歹了,又补充道,“我不是防备仙君……只是经常拿着它,突然不见了有点不习惯,如果没有也不用……” 话没说完,他只觉手中一沉,一柄熟悉而冰冷的长剑压在了他掌心。 “还在呢,帝君特意一起带回来了。”明枢拍了拍他的手背,温声说,“什么也不用担心,休息好了伤势才能好得快,安心睡吧。” 迟莲吃了药就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一觉,再醒转时觉得身上痛楚稍减,思绪也比之前清明了一些。他连晨昏晦明都难以分辨,更别说时辰长短,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感觉再这么躺下去骨头都要酥了,便用手撑着床慢慢地坐起来,试图稍微活动活动僵硬的四肢。 他才刚一动,鼻端就掠过了一点冷铁的味道,还混着淡淡血气。迟莲立刻意识到身边有其他人在,身体反应比理智还快一步,手中长剑瞬间出鞘三寸:“是谁?” 一只手凭空伸过来,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握着他的手将剑收归鞘中。 这回他听出了那人的声音,和最初记忆里的一模一样,语气没什么起伏,但就像高山磐石,不管外界如何惊涛骇浪,永远会叫人觉得安定。 “是我。”他淡淡地说,“小心别割到手。” 声音离得太近,简直像是在他耳朵边上说话,迟莲对方位没有感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扭头躲避,结果咣地撞上了对方没来及收回的手臂,鼻梁一阵剧痛,酸得眼泪差点狂飙出来。他捂着半张脸弯下腰去,最后被实在看不下去的人按住了:“你别动了,就这样吧。” 旋即,光滑如水又稍带一点分量的锦缎压在了他的单衣上,迟莲被稍稍抱离了床铺,平稳地靠在温暖臂弯里,调成了一个半卧的姿势,被好好地安放进了柔软靠枕堆起来的小窝里。 他忍着直冲天灵盖的酸意,惶然无措又不敢置信地问:“……帝君?” 苍泽帝君扶他坐好,自己也在床边坐下,拉过他一只手,带着他由指尖至手腕再到肩膀,让他通过触觉一点一点描绘身形,确定自己的位置和距离。 “我在这里。”! 苍梧宾白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41 章 花非花(三) 迟莲像个大娃娃一样由着帝君摆弄,这会儿是真觉得自己脑浆不够用,他的神智已经停摆,而指尖依旧忠实地反馈着触感:肌肤温凉平滑,骨骼坚硬凸起,九天十地至高无上的尊神现下就坐在他身边,是一个活生生的、可堪描绘的帝君。 帝君真好摸……不是,帝君真是个好人啊。 迟莲一个和巨蛇脸对脸叫板都不慌的狠人,此刻居然有点手抖。帝君仿佛也察觉到了,问:“害怕吗?” 迟莲小心地抽回手,五指轮流在掌心掐过一遍,才缓过了那阵可怕的酥麻。他坐着不便行礼,便向苍泽帝君深深颔首,用此生最恭敬温顺的语气,诚恳地道:“承蒙帝君两次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迟莲愿为帝君肝脑涂地,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帝君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看样子已经知道他就是那朵红莲,淡淡地道:“先不必想这些。迟莲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迟莲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老老实实回答道:“因为我化形太迟,拜谒碧台宫时,便得青阳仙尊赐了‘迟莲’二字做名字。” 等了一会儿,见帝君没说话,他有些犹疑地问:“这个名字是否有哪里不妥?” 帝君摇了摇头,想起他看不见,又道:“没有不妥。” 他没在这个话题上深聊下去,另外起了个头:“那天玄涧阁的变故已查清始末,闹事的是北海骊洲洲主叶玄的灵宠蚺龙,因为误食了园中紫莓,醉酒发狂。你那两剑刺得刁钻,侥幸制住了蚺龙,却没真正将它杀死。” “蚺龙的龙胆我已取回交给了颐遐宫,几天后炼成解药,就可以着手医治你的眼睛。” 迟莲松了口气,心说好险好险,幸好没死,不用赔了。 帝君瞥了他一眼,又道:“玄涧阁那边,碧台宫已派人去收拾残局,其余仙侍只是受了惊吓,那两个被蚺龙吞噬的仙侍幸而救得及时,伤势比你还轻点,已无大碍。” 迟莲:“……哦。” 帝君眼睁睁看着他嘴角郁闷地向下一撇,当真是自己看不见就觉得别人都瞎,喜怒哀乐恨不得都写在脸上,又好笑又无奈,顺便哄了他一句:“他们能保住性命,也是因为你出手果敢。像你这样化形半年就能和上古异兽打成平手的天纵奇才,连我也是第一次见,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 迟莲毕竟还是太年轻,没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摇头笑了笑:“我只是一介仙侍,又不用去斩妖除魔,侍奉天庭才是分内事,光会闯祸,以后恐怕也没什么出息。” 他一副懵懵懂懂不开窍的样子,帝君倒也不急于点醒他,只叮嘱道:“诸事都已处置落定,不会有闲杂人等来打扰你,你只要放宽心好生养病,每日需服的丹药是斟酌着减过药量的,不能因为怕苦怕疼就不肯吃药。” 迟莲不久前才刚被明枢仙君喂过糖,讷讷地点了下头。帝君转眼一瞥,看见床铺内侧锦褥里的剑,想起进门时他那个毛都炸起来的戒备模样,加上明枢跟他 说过迟莲“可能吓着了,有些认生”,便问他:“抱着剑睡觉不嫌硌得慌吗?要是害怕的话,我让人给你找一个大点的布偶过来。” 迟莲:“……” “多谢帝君关怀……不用了。”他实在受不了降霄宫上上下下都把他当三岁小孩哄的做派,干巴巴地解释道,“我虽化形不久,但仙侍只要开了灵智,都是成年神仙,帝君不必把我当不懂事的小孩子对待。” 额头上忽然传来温沉的触感,是帝君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摸一只犟头犟脑的小猫,把他揉得眼睛眯起来,才带着点教训的意味道:“按着十洲的规矩,无论仙妖,不满百岁的都算幼年,不许独自离开封地,就怕他们在外遇见强敌不幸夭折;天界管得不那么森严,是因为白玉京有诸多天神坐镇,等闲不得进出,但惯例也是百岁以下的神仙不任实职,先跟着各宫仙尊修行,待有了修为再慢慢上手。” “这和灵智无关,而是修行时日太短,心境与法力尚且薄弱,受伤都算是小事,要紧的是容易招引心魔,万一到了走火入魔那个地步,就谁也救不回来了。” “你若生在降霄宫,这个年纪别说是勇斗蚺龙,下一重天我都怕你走丢了。”帝君回想起当日他那个满身是血的惨状,至今还觉得造孽,语气不由得放得更加温和一些:“生病难受无需讳言,担忧害怕也不丢人,更不要强忍着,在我面前,不必讲什么成年神仙的体统。” 迟莲眼前无端一热,赶紧低头,试图平复这一阵泪意。 从化形赐名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把青阳仙尊的话记在了心里。修行路上困难重重,除自己以外没人能依靠。连出身寻常的神仙尚且要依附各宫仙尊,更何况他还是生来就地位卑微、天赋资质俱不如人的仙侍。 见过迟莲的仙侍都说他刚硬得不像个花仙,性格跟柔和完全不沾边,不好争斗但练剑练得仿佛自虐,哪怕被刁难也从未示弱服软,要他流眼泪只能通过烟熏火燎……迟莲从前也以为自己是没长那根弦,可是今天才知道,原来是会有人认真又郑重地告诉他可以害怕、可以软弱;就算是摔下来,也会有人接住他、把他当成一件易碎的宝物对待。 他伤重濒死之际尚且能笑得出来,这时却像受了好大的委屈,低着头也遮掩不住眼角泛红,如画的眉眼蒙上一层雾,倒把帝君给唬住了。 他万万没料到这位天纵奇才竟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怀疑自己如果再多说一句,他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你还病着,不宜劳神,先别想旁的了。”帝君把薄被拉到迟莲下巴处,轻描淡写地翻了篇,“长日静坐无趣,你平时有什么爱好?趁养病时可以略作消遣。” 迟莲把自己缩进小被子里,瓮声瓮气地回答:“练剑。” 帝君:“……” 帝君:“还有呢?” 迟莲就不作声了。看得出是他是用心在想,只是他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帝君见状就叹了口气:“你要是喜欢吹弹歌舞、哪怕爱听说书,安排起来都容易;唯 有动武不行, ⒋, 到时候遭罪的还是你自己。” 他略一思忖,拍板道:“这样,我叫人拿一套天庭通史来,握着玉简就可自入识海,刚好不费眼,还能长点知识。” 迟莲:“……” 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不知听多少神仙哀嚎过,通史足有三万多页,记载了天庭创始至今的史事,合起来可以直接砸死一个神仙。那玩意据说狗都不学,帝君居然还要拿给他当消遣读物——他知不知道到底是谁消遣谁? 苍泽帝君见他吓得战战兢兢、恨不得拿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好在他眼皮底下凭空消失,虽还是一脸病容,但比先前鲜活生动多了,不由莞尔,笑过了又安抚道:“慌什么,又没人要考校你,读不下去还可以催眠,能多睡几觉养养精神,就算你没白读这一回书。” 这都不能说是宽容,已经纯然是明晃晃的纵容了。迟莲心下稍安,才敢从被子中探头,低眉顺目假装乖巧地道:“听凭帝君安排。” 迟莲在降霄宫养伤的屋子是帝君主殿里头的一个小偏间,十分清静,就算是降霄宫中的仙君们,没有帝君的允准也不能随意踏足。他就这么睡睡醒醒地过了两天,终于等到了颐遐宫送来的解药。 他中毒颇深,又是伤在眼睛这等要紧的地方,第一回用药甚至是帝君亲自上手,没叫别的仙君插手。迟莲差点被他吓死,险些当场钻进床缝里:“帝君万万不可!怎么能让您做这种事……不不不我不是怕疼,我怕折寿,您放那我自己来就行……” 苍泽帝君单手就把他拎回来摆平了,淡淡道:“穷讲究什么?躺好了。药效强弱未明,待会儿有什么反应不好说,你还是先留着点力气,等痊愈了再上房揭瓦不迟。” 迟莲:“……” 他仰躺在轻软温暖的锦绣堆里,感觉到帝君的袍袖沉甸甸压在胸口,气息微微拂动了鬓发,带着一片清苦的药香。柔软的棉花团沾着药液敷在眼睛上,一开始只有凉意,片刻之后,药效终于发作,龙胆那霸道的药性比毒药还凶猛,灼热的疼痛从眼球直接烧进大脑深处。迟莲按在被子上的手一下子收紧,喉咙里猝不及防冲出一声痛吟。 帝君眼看着他满头冷汗滚滚而落,手背和太阳穴上青筋迸起,心立刻跟着提了起来:“很疼?” 迟莲脑子里像有两支军队同时开战,每一刀每一枪都砍在他的经脉骨髓上,同时还要遭受万马践踏的钝痛和烈火焚心的烧灼,疼得他恨不得拿头撞墙,旁边人说什么根本听不清,仅存的那点神智只够他控制自己不要真的突然暴起,一头撞到墙上去。 漫长的疼痛像是永无止境,永远不得解脱。迟莲一开始还能勉强忍住,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听不到声音,感觉不到四肢,甚至连呼吸都成了一种负担。过度疼痛剥除了他的其他知觉,已经变成了一场对神智的单方面的凌迟。 到这个地步他连害怕的力气都没有了,更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狼狈,只是茫然地心想:实在是太疼了……要是当初直接死了,他就不用受这种罪了。 一股冰凉的灵流蓦地从掌心涌入,犹如甘泉流遍全身干涸枯焦的经脉,横扫过他体内肆虐的野火,以睥睨无双的强势瞬间将噬心刻骨的疼痛镇压到了勉强可以忍耐的程度,及时将迟莲摇摇欲坠的神智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他猛地呛咳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全身被冷汗浸透,衣裳湿的能看见肌肤颜色,唯有脸被帝君一只手牢牢别着,不叫他乱动蹭花了药。 他一手死死地抓着帝君的衣袖不肯松开,另一只手则被帝君握在掌心里,正源源不断地渡入法力,为他缓解生不如死的疼痛。 迟莲手指轻轻一动,所剩无几的力气都凝在指尖上,才能虚虚地搭住帝君的手背。 他听见那个永远沉稳冷静、天塌下来都不会动摇的声音在耳边问:“还疼吗?” 迟莲从没想过有一天他可以光凭触碰,就能感知到“珍重怜惜”这四个字的滋味。对于草木而言,藏起软弱的一面是天性本能,但当他死过一遍又活过来后,一开口就将平生的软弱都泄尽了。 “帝君……”! 苍梧宾白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42 章 花非花(四) 一个打落牙也要和血吞、从不低头服软的人,在最痛的时候会抓着手喊他的名字,没有人能抵挡住这种棒槌开花的情节,苍泽帝君也不行。 哪怕他只是叫了一声帝君,没有叫苦叫痛,也足以把帝君的慈爱之心揉搓成一片汪洋大海了。 “没事了,我在这呢。”他捏了捏迟莲虚软无力的手指,把他被汗水浸透的鬓发捋到耳后,“现在还疼吗?” 迟莲虚脱地呼出一口长气,很轻地摇了摇头,大概是疼得太狠了没缓过劲来,又叫了一声:“帝君。” “是我疏忽了。”帝君以掌心托着他的侧脸,“没想到药性这么冲横,应当循序渐进着来,若再谨慎些,就不用叫你平白受这种罪了。” “才不是。”迟莲声音微弱,一句话要喘三口气才能说完,却依然固执地辩驳,“要不是帝君在这里,我刚才说不定就撞墙自尽了……治病哪有不遭罪的,帝君没做错什么……” 前两天还听到点动静就拔剑,现在疼得要昏过去都不忘给他找补,帝君恍惚以为自己捡了个小棉袄,心中熨帖之余更加酸软,只是见他语句断续,神思不济,不宜再耗费心力,便点了点他的额头,轻声道:“小仙君嘴真甜。既然如此,以后每天都由我来陪着仙君上药疗伤,好不好?” 迟莲闭着眼,闻言唇角弯起:“好。” 帝君左手在他鬓边轻轻一拂,淡蓝灵光闪烁,迟莲便觉眼皮发沉,听他说“睡吧”,心里知道帝君在旁边守着,终于敢放任意识滑落缥缈深渊,在法术中渐渐睡沉了。 从这日以后,帝君果然没有食言,亲自承担起了为迟莲疗伤的重任。然而蚺龙毒性峻烈,即便有龙胆入药,治起来也如抽丝一般缓慢。帝君最初还叫明枢仙君隔三差五来照看迟莲,后来因为要陪着他上药止痛,再加上迟莲眼睛看不见,一有个风吹草动他就下意识地去拿剑,总这么一惊一乍也怪伤神的,索性连明枢仙君也不必来了,只有帝君一人能进出这间屋子。 他在迟莲的帐子角落里挂了只白玉铃铛,每当到来时不需通报,铃铛便会无风自响;迟莲若有事找他,也只消摇一摇铃,用不了多久,帝君自会过来见他。 迟莲在降霄宫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每天把仙丹灵药当饭吃,苍泽帝君不假人手亲自照顾,就这么精心地将养着,也足足用了两个月才见起色。 直到这个时候,他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被帝君生生从鬼门关捞回来的,换作其他任何神仙,都不可能在一个微不足道的仙侍身上付出这么多宽容和耐心。 蛇毒拔除干净那天,迟莲终于获准睁眼下地。其实这几天他的眼睛已能大致感觉到外界光影变幻,只是帝君管得严,怕他留下病根,一直小心地维持着蒙眼的状态。结果到了可以睁开眼时,他又止不住地心中惴惴,生怕那些从眼皮透过的光线只是幻觉,一睁开眼睛,看到的还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 他坐在床沿,微仰着头,感觉到帝君的袍袖拂过耳边,手指轻巧地解开了蒙 住眼睛的缎带,紧接着那熟悉的气息倏然远去,迟莲下意识地闭着眼睛伸手去拉他,却抓了个空,一下子就慌了:“帝君?” “我在这里。” 帝君退到他几步开外,声音从容镇定,带着温存的安抚之意,“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不要着急,慢一点,抬起头来看看我。” 浓密长睫颤动扑闪,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睛终于缓缓抬起,露出它原本明丽清澈的光彩。眼尾斜飞,瞳孔微棕,在明珠微光下犹如流动的琥珀,清楚地倒映着不远处帝君的身影。 他一开始只看得到晃动模糊的色块,渐渐地视线聚焦,由散漫至清晰。虽然室内用法术遮住了窗外天光,只有壁上明珠柔和如纱幔的朦胧雾光,也足以让他看清长身玉立的苍泽帝君,就如那一天冰心池畔初见,风仪俊美的天神临水照影,向着青玉桥边含苞的红莲伸出手,引渡他脱去草木凡胎,从此步入瑰绮绚丽的玉京仙乡。 “帝君……” 帝君那么高挑端严的一个人,哪怕走路时衣摆都不会乱飞,此刻却稍稍弯腰,双手平抬,像是引导小孩子学走路,随时准备接住他,含笑道:“不怕,过来,到我这里来。” 迟莲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是生怕一眨眼就找不到他了,用手撑着床边慢慢站起来。由于太久没有用眼,刚开始还不适应,他第一步迈得摇摇晃晃,脚腕本来就细,赤足踏在软毯上站都站不稳,眼看着要摔,但居然奇迹般地定住了,第一步就逐渐找回了平衡感,到后面几步干脆连看都不看,几乎是用跑的,跌跌撞撞地扑进了帝君怀里。 帝君总算是没有白等,稳稳当当地张手将他接了个满怀,感觉到迟莲极其眷恋地抱紧了他,两片蝴蝶骨振翼欲飞,瘦得比他那把旧剑都硌手。 两个月来为了治伤受尽折磨,实在难受时也只会握一下他的手,迟莲一直以来强硬得像是跟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此时却如同走到了穷途末路,终于溃败地卸下铠甲心防,无言地埋进了帝君的羽翼之下。 如果这是他的终点就好了。 可惜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美梦终究会醒,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再留恋不舍也没有用。 帝君隔着一层单衣,摸到迟莲微微颤抖的后背,心说两个月总算是把这朵比河蚌还严丝合缝的莲花养开了,会撒娇也肯给人抱了,往后待在他身边,无忧无虑,好生教个几十年,凭他的天赋资质,都不必等到百岁,必然是年轻仙君里最出挑的一个。 耳边传来低低的吸气声,帝君原本一下一下地给他顺着散落长发,见状托起迟莲侧脸,拇指在眼睛下轻轻一抹,轻声叮嘱:“不能哭,小心伤眼。” 迟莲压根就不敢看他,躲着他的手埋进帝君颈窝里:“没有哭。” 帝君无声一笑,体贴地没有戳穿他,就着这个姿势把他抱离了地面,放回床上:“现在虽然视物无碍了,但还是不能用眼太过,免得伤情反复。再过两天,等你完全适应好了,就放你出去玩。” 迟莲搭在他背后的手指蓦然蜷缩收紧,捏成了拳头, 随即几乎是用理智硬逼着自己松开手,离开了帝君的怀抱。 他仰头望向帝君,眼眶还是通红的,神情却平静而坦然。当他这么看着人的时候,眸光中满溢着对待稀世瑰宝的珍重之意,没有几个人能顶得住这种眼神,不光觉得自己得到了他的一生深情,甚至会忍不住想把他的眼睛遮起来,不叫他再多看旁人一眼。 “多谢帝君。” “⒔” 迟莲纵然害怕那一天到来,却又不能不面对自己终有一日要离开降霄宫的现实。他是个越害怕越要正面迎上的性格,能在帝君呵护下度过两个月无风无浪的平静日子、顺便捡回一条小命已经是邀天之幸,要是临到分别时还哭哭啼啼地纠缠不休,那就太难看了。 他反复告诫自己不可心存妄念,安生地将养了几天,终于到了连帝君也查不出他有任何隐伤暗疾的那一刻,迟莲就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他当然可以向帝君开口,自请留在降霄宫,但他也知道帝君救了他一命,并不是缺一个洒扫庭院的侍从,他必须要付出比任何人都多的努力,以百折不摧之身,堂堂正正地站在帝君眼前,才有资格谈报答。 于是这一天帝君从主殿来到偏间,踩着清脆的铃铛声推门而入,就见床铺收拾得干净整齐,迟莲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桌边,听见他进门,正好抬眼望来。 他随身之物只有一把旧剑,连个包袱都打不起来。帝君在门口站住了,并不意外地问:“这是?” 迟莲起身,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个大礼:“数月以来,幸蒙帝君收留救治,我才侥幸保住一命,再生之恩,无以为报,如今我伤势痊愈,该尽早归去,不应当再滞留在降霄宫中,给帝君平添许多麻烦。” “帝君大德,铭感五内,纵然粉身碎骨亦难报答,若有用得上我的一天,迟莲愿为帝君效死。” 帝君不置可否:“你要回哪里去,玄涧阁?” 迟莲垂首答道:“是。” “还有呢?”帝君没有出言挽留,姿态反而比先前还放松了一点,看着他问,“你想对我说的,就只有这些?” 满室寂静。 迟莲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再三默念不可逾矩。但也许是这间屋子对他来说太熟悉也太安全了,而他又实在被帝君惯出了一身软弱的毛病,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犹如倦鸟投林,快步扑过去抱住了帝君。 “这是干什么?” “对不起……”他抵着帝君肩头,被那怀抱一如既往地接纳,却只觉得更加难过,喃喃地说,“是我贪心不足,冒犯帝君了……” 够了。 他对自己说,再痴缠下去,就真是不知好歹了。 他得用断腕的决心才能从帝君肩上抬头,然后试图退后一步……结果没有挣开帝君的怀抱。 迟莲:? 帝君巍然不动,单手环着他的腰,轻松得好像根本没用力,但就是能让他一步也动不了,屈指在他面上的泪痕轻轻一刮:“都委屈成这样了,也不肯说一句软话,你这个嘴干脆捐给白玉京做城门算了。” 迟莲:“……” 他还没明白帝君为什么要嘲讽他,一脸找不着北的懵懂茫然,就见帝君微笑着问:“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可以走了?” “迟莲仙君,做神仙最重要的不是有自知之明,而是欠债还钱,你随口一句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就完了?这是打发谁呢?”帝君看他这个不开窍的样子,真是可爱可怜又可恨,捏着他的下巴晃了晃,居高临下地教训道,“这两个多月的吃穿用度,仙丹灵药,我亲自到北海骊洲取回来的龙胆,颐遐宫炼药卖的也是我的人情……把你卖了也还不起,更别说我还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你这么多天,你拍拍屁股就要回玄涧阁?想得美。” 迟莲:“啊?” “我劝你趁早歇了那些心思,往后三百年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降霄宫,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知恩图报不能光靠一张嘴。”帝君不知从哪变出一块软帕,轻飘飘地往迟莲脸上一盖,趁人家看不见,还顺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正好你也收拾了行李,把眼泪擦擦,跟我到后面去挑个柴房放铺盖卷吧。”! 第 43 章 花非花(五) 迟莲还没从悲伤情绪里挣脱出来,就让帝君的手帕糊了一脸。他胡乱地蹭了一把脸,犹豫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帝君的意思是……我可以留下来吗?” 他对自己的狼狈和美貌都一无所觉,帝君却看不得他这么糟蹋自己的脸,从他手里抢过了软帕,细致地擦去面上泪痕,顺便把扑乱的头发也理了理,才慢悠悠地道:“小猫洗脸还知道左右绕三圈,堂堂仙君就这么花着一张脸,你倒是敢走,我都不敢放你出这个门。” 迟莲:“……” 帝君也看出来他是被大喜大悲刺激着了,又对九重天上的人情世态不熟悉,然而深究下去,归根结底是因为仙侍出身、先天后天合力造就的自卑,不是一两个月就能板得回来的毛病,得从头开始,花上几十年的耐心慢慢地教养磨合。 迟莲一手拿着自己的唯一家当,另一只手被帝君牵着,蜷在他干燥温暖的掌心里,恍恍惚惚地走出了偏间,先在降霄宫主殿绕了一圈,参观过帝君视事宴居之所,再穿过葳蕤花木与朗阔庭院,一直走入园林深处,最终在琉璃池畔一处玉阶彤庭的宫殿前停下了脚步。 他仰头看着牌匾,帝君在旁边问:“认得上头写的是什么字吗?” 迟莲老实地答道:“回帝君,殿名‘濯尘’。” “错了,”帝君微笑着纠正,“上面写的是‘柴房’。看来你的学问还需精进,往后没事要多读点书。” “……” 在他意味深长的注目中,迟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非常生硬地赞美道:“惭愧,帝君的学问实在是精深……深不可测。” 帝君心说要不是为了你这个犟种我何苦睁眼说瞎话,面上却不显山露水,矜持地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言罢牵着他向濯尘殿中行去,一面道:“降霄宫后头地方广阔,有仙山云海之类的景致,活动起来方便,北辰明枢他们都在那边住着。这里尚属前院,离我最近,又挨着琉璃池,莲花天性亲水,也算是个养人的地方。” 见迟莲没作声,帝君想了想又道:“你年纪太小,后面又没个人看着,怕你照顾不好自己,等再大一点能独当一面了,到时候要是想住得宽敞些,就给你换到后面去。” 迟莲环顾着重重帷幕与画屏深掩、一眼望不到头的濯尘殿,没理解他说的“宽敞”是什么概念。 “能留在降霄宫已是我的造化,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足够了。”他有点迟疑地低声道,“您实在不必为我费这些周折……我已经承了帝君太多恩情,只怕回报不起……” 帝君倒没因为他的退缩而不高兴,反而心平气和地问:“你觉得我是为什么留下你,看你可怜凄惨前途渺茫,还是图你端茶倒水比别人利索?” “要说身世堪怜,仙侍里一抓一大把,个个都能说得不重样;要说吃苦耐劳,这段时间净是我给你端茶递水,合该是你收留我才对。” 迟莲原本心里像装着千钧重的石头,沉沉地直往下坠又看不到头,听了他这话也 实在没忍住,“扑哧” 一笑,被帝君惩罚般地捏住了脸颊软肉:“还好意思笑?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情,你个小没良心的。” “降霄宫入门的仙君至今不过一掌之数,想拜进我门下的要什么样的没有,你比他们强在哪里?” 迟莲答不上来。 帝君却道:“天赋资质倒在其次,我看重的是你的心性——要知道逃跑退缩都是最容易的;能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而拼死拼活,虽是人之常情,也算精神可嘉;居高位者受天下供养,为苍生大业而奋不顾身,已经是值得称颂的功绩;但自身一无所有,却能为拯救旁人挺身而出,赢了没有多少好处,输了赔上命不说,还要被指不自量力,因此这是最难的,聪明的人往往不会这么做。” “但是你要记住,真正的神仙不能那么聪明。” “若有朝一日天地迎来劫难,若我与其他天尊都不在了,能替我担负起九天十地命数的后来者,必须要有为苍生舍生忘死的愚蠢和勇气。” 其实两个月来,迟莲一直觉得帝君和传闻中人人敬畏的形象不太一样,他不爱摆架子,不讲究排场,虽有种久居上位的威严,但面对他时也并不觉得盛气凌人,私下里更是称得上温柔随和。但当他站在空旷无人的宫殿中,以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说出这番话时,那种经过万古风霜洗练、犹如厚重山脉一般的庄严神圣便顷刻间展露无遗。 他的底色并非高高在上的悲悯,只有孤绝而凛冽的坚硬,却让人有种想要抱着他大哭一场的冲动。 迟莲是这么想的,他也这么干了。 “……” 帝君不到一个时辰之内被他连抱两回,展臂迎进怀里再摸头顺毛等一系列流程已然十分熟练:“好好说话,别以为撒娇就能糊弄过去。” “我会好好学的,帝君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迟莲把头埋进了帝君肩窝里,闷声闷气地说,“我可以帮帝君分担负累,为天下苍生去死也行,但是帝君不能消失。” 太阳怎么会陨落? 如果苍泽帝君不在了,天庭还算什么天庭?白玉京也只不过一座建在天上的空中楼阁而已。 帝君好多年没正面硬接过这么直白的孺慕之情,他座下五位仙君,要么是已经到了承受别人撒娇的辈分,要么是出身贵重打小众星捧月,对他只有尊崇没有依赖,骤然得了个没他就不行的小棉袄,简直是字字句句都往他心窝里戳,心里当即软成了一个棉花团。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他微微垂眼,温柔地注视着埋首在他怀中的人,“前面几百年我替你遮风挡雨,等你能挑大梁了,往后万万年都是仙君罩着我,怎么样?” 迟莲并不把他这话当成戏言,抬起头注视着他,认真地道:“说定了。” “我会保护天下人,也会保护帝君。” 帝君被他那清澈澄明的目光看得心头一颤,受不了似的抬手盖了一下他的眼睛,硬把话题掰回了正路上:“殿里已经提前布置过了,你看看还缺些什么,回头再问我要。 ” 迟莲的睫毛在他掌心里扑闪,像蝴蝶乱飞,轻声问:“要什么都可以吗?” 帝君深知他是个很少主动开口要东西的性格,乍闻此言还有点好奇:“可以。你要什么?” 迟莲有点赧然,稍停顿了片刻才道:“我想要帐子上那个白玉铃铛,可以吗?” 那时他眼睛看不到,防备心又重,总是一有风吹草动就受惊,帝君为了让他少闹腾,在帐上挂了个白玉铃铛,只要铃响,他便知道是帝君来了。 帝君被他这一下接一下戳得几乎立场全无,就算迟莲现在说想把房子拆了他都会欣然答应,还要在旁边夸他拆得又好又快,是个心灵手巧的小仙君。 “可以,你想要什么都行。”帝君放下手,就势在他鼻尖上轻轻一刮,“那个铃铛还是简陋了点,且等一天,我给它稍做改动,加个传讯的法阵,你用起来就方便了。” 先时迟莲窝在帝君殿中养病,除了明枢仙君外没人见过他,等他正式迁居濯尘殿,帝君座下仙君便逐一过来拜会。 说是探望,其实众人都知道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小师弟,只差过一道明路,因此对着迟莲就没有那么多虚情假意的客套,更多是审视的意味,却也不是像寻常神仙看不入流的仙侍那样居高临下地挑剔,反倒是含着很高的期许,哪怕迟莲如今的修为还不如院子里随便栽的一棵千年古树。 转眼又过一月,迟莲才刚熟悉了降霄宫前院的地形,能分辨清楚包括帝君在内的所有神仙,逐一拜访过各位同门的宫殿,帝君便向九重天广传钧旨,宣告将在三日后开天门收徒,令弟子迟莲正式拜入降霄宫。 这下子简直是水泼进热油,整个天庭都炸了锅,众仙纷纷打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迟莲是九天十地哪一位尊神的子嗣,得到所有神仙的否认之后,又开始猜他是否是帝君流落在外多年的私生子。 最后还是碧台宫的青阳仙尊给了句准话,言明迟莲本是玄涧阁一朵晚开红莲化形的仙侍,因十方岁宴上被蚺龙打伤,不知怎么就入了苍泽帝君的法眼,竟然一步登天,爬上了别的神仙一辈子也摸不到的高位。 虽然猜他是帝君的私生子不怎么好听,但一个谁都可以踩一脚的仙侍突然走了大运,加诸迟莲身上的传闻立马就难听了好几倍。然而苍泽帝君积威之下,没人敢当面指摘一句,还得在迟莲正式拜师当日,不远千里地送上礼物道贺。 这一日,九重天上降霄宫朱红正门缓缓拉开,满天霞霓流光耀彩,玉箫金琯与鸾凤清音和鸣,一百零八级玉阶穿过缭绕云雾,悬空铺展至迟莲脚下。 他化作红衣乌发的本相,眉心一点莲花印记绯红如血,赤足登上纤尘不染的台阶,脚步落在哪里,哪里便如水波漾动,霎时间生出一片碧绿的圆叶。 他专心地走着,因为知道前方有人在等,所以环绕在身周的各种目光和私语都好像远远地隔在另一个世界,他越是专注,越感觉到无论是灵气还是风云都在响应着他心中期许,承托着他不断向前。 他的名字里虽然被刻上了一个“迟”字,却不想让那个人等得太久。 等到登上正殿,帝君升座,五位仙君分列两侧。其实这时迟莲身在地面,众仙都浮于半空,距离依旧十分遥远,但他走完那一百零八级玉阶站到这里,心底反而一片澄明,从前那些怀疑忐忑、战战兢兢、在别人的目光里萌生的羞惭卑微,都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他知道自己在被谁温柔地注视,也只会义无反顾地回应那道目光。 红衣仙君俯身而拜,长发流泻如水,落进新雪般的云雾之中。 “弟子迟莲,拜见天尊。”! 第 44 章 花非花(六) 众仙皆谓迟莲拜入降霄宫无异于一步登天,仿佛只要在脑门上挂这么一个招牌,立马就能凭空增加三万年修为,高深玄妙仙法尽在掌握,一眨眼便可从一介籍籍无名的仙侍变成执掌一方的仙尊。 况且苍泽帝君一向以阵法独步九天而闻名,是亲手缔造了三界秩序的尊神,可惜空负毕生绝学,座下仙君却没有一个能继承乃师衣钵,甚至放眼天庭也找不出几个能学明白的神仙,据说其跨度差不多相当于给人一口锅、一把菜刀、一堆萝卜,然后叫他们用这些东西搭一座城楼出来。 如今能把帝君本事学到五分的,也就是降霄宫大弟子北辰仙君,其次是明枢仙君,等到了老三显真仙君这里就完全断代,他的仙术符咒丹道武功乃至人缘和厨艺都非常好,放在别的仙尊宫中足可成为首席,然而于阵法一途造诣却平平。依帝君的评价,他是心思奇多,涉猎广泛,学什么上手都快,但在阵法这种不钻研几千年不出功夫的科目上,往往只如蜻蜓点水浮光掠影,不能专精。 至于后面两位,都是修为尚未过百年的小崽子,论及心智成熟,比迟莲强不到哪儿L去。归珩仙君是北海樗洲洲主的小儿L子,因为他爹当年跟随帝君征战八方,后来又独领一洲,算是帝君的铁杆心腹,这才得以把亲儿子送到降霄宫请帝君教导。然而樗洲一向崇武悍勇,归珩走的也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根本没有那个学阵法的耐性;另一位应灵仙子则是凤尊的亲闺女,将来是要回家继承尊位的。凤尊将她送进降霄宫自然也不是为了学习阵法,而是请帝君教导她为君之道,好为将来登基做准备。 正因如此,迟莲作为最晚入门的弟子,可以说是背负着全宫的希望,所有人都在猜他能在帝君手下坚持过几节阵法课。 迟莲虽然不知道背后还有这样的殷殷期望,但胜在态度好,前几节课上虽然一个字都听不懂,却很认真地笔直坐着听完了全程。第一次画阵是帝君手把手教他,执玉笔蘸金墨,在泛着淡淡银光的绀碧纸上落下繁复符文,迟莲试着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其中,便见金墨像活水一样流动起来,法阵脱纸而出,顷刻间落地拔成一道泛着金玉双色的光幕,将师徒二人牢牢地圈在了其中。 迟莲试着突破那道幕墙,触手便觉如琉璃般冰凉坚硬,帝君在旁边解释道:“此阵名为‘金匮玉锁’,是最简单的入门法阵,可以抵御外力进攻,但不能杀伤外敌,里面的人也不能出去。” “不过布阵简单,并不代表它脆弱易破,所谓大巧不工,如果你注入的法力足够,阵法布设得灵力圆融,那么仙尊以上全力一击也不能打破,甚至扛上几道天劫都不成问题。” 迟莲听到这里眼前才亮起来,帝君又笑道:“还有一点,它叫‘金匮玉锁’,而不是简单地叫‘防护法阵’,这也有讲究:以金为匣,以玉为锁,珍而重之,说明里面装的不是无关紧要的人或物,而是你要小心保护的东西,所以它还有一层‘护佑’的意思在其中。” “有的时候,布阵不只看灵力,还要看心意。如果思 绪动荡, ?_[(, 布阵就很容易被攻破;但若你心思坚定,信念执着,法阵就有可能发挥出比平常更强的效果。” 这道“金匮玉锁阵”被帝君留给他当课业,说好了十天后回课。帝君这些天看着迟莲听天书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是学阵法的那块料,本来没指望他能很快上手,但出乎意料的是迟莲不知被他哪句话打通了关窍,三天之后的早晨,帝君刚一踏进书房,就被当头掉下来的法阵套了个正着。 帝君试着挣扎了一下,惊讶地发现这法阵居然还挺严实,像模像样的。他难得地自我怀疑起来,心说难道是他看走眼了,这小花仙竟然是个天生的阵法奇才? 那头迟莲已主动站到了他面前,虽然神情还是一贯的淡然宁和,浑身上下却透露出一股眼巴巴的意味。帝君抬手将法阵收了,开口就赞道:“了不起,你是入门以来上手最快的一个,看来在阵法一途上潜力不可限量。” 迟莲被夸得眼睛才刚弯起来,就听帝君接着道:“既然学会了金匮玉锁阵,今天便再教你一个烟云迷障阵,依旧是十日回课,这个也不难。” 迟莲的嘴角“唰”地就掉下去了。 帝君失笑:“这又是什么表情,你不是学得挺好吗?” 他只消略一抬手,迟莲便自觉地凑过去给他摸脑袋,扯着帝君的广袖来回晃悠,看似抱怨、实则试图通过撒娇蒙混过关:“太难了,我这三天画的眼睛都要瞎了,才只得这么一张成形的,帝君且宽限我两天吧。” 他的眼睛其实早就好利索了,但帝君闻言还是扳着脸仔细看了看,见没什么事才在屈指在脑门上弹了一记,果然轻轻放过了他:“看在你用功的份上,这几天容你先把这个法阵吃透了,至于新的,十日之后再说——这样总可以了吧?” “可以可以,多谢帝君。”逃脱一劫的快乐就是如此简单,迟莲满口答应,又得寸进尺地问,“既然不用学阵法,可不可以教我点别的?” 帝君垂眸问:“你想学什么?” 迟莲:“学打架。” 帝君:“……” 迟莲见他不应,立刻改口:“学剑法。” “你和归珩又杠上了?”帝君按着太阳穴沉沉叹气,被家里两个孽障气得头疼,“你们俩到底是命中哪里不对盘,怎么一见面就要掐架?” 归珩和迟莲自己都说不出来具体是因为哪一件事而交恶,反正只要一见对方就不顺眼,一听对方说话就手痒,迟莲觉得他是狗眼看人低的莽夫,归珩觉得他是阴险冷漠的小白脸,两人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但都是瞎抡王八拳——帝君为了改一改他俩的脾气,特地只教了心法,还没有传授过武艺。 苍泽帝君是阵法宗师,但并不是说他只会阵法,无论是仙术还是神兵他也都能拿得起,只是修为越长越精研于阵法一道,毕竟如今需要帝君经手的都是关乎一地一界的大事,也没什么对手值得他再提着剑去单打独斗了。 “帝君,我想学剑,不是为了和归珩……至少不全是为了和归珩师 兄打架。”迟莲跪坐在他身边,双手放在膝上,乖巧得根本看不出来是个与蚺龙孤身死斗的狠角色,为了说动帝君甚至主动管归珩叫上了师兄,“仙术也好、阵法也好,都和修为相关,但如果有一天这些都靠不住了,只凭着这双手,我也想保护最重要的人。” 帝君心里微微一动,脑海中一点灵光掠过,好像忽然猜中了为什么迟莲学金匮玉锁阵会那么快。 其实这时候他应该问一句“最重要的人”是谁,但居然莫名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不好意思。迟莲心思澄澈得像琉璃,他满心满眼里盛着谁,帝君不用问,也看得一清二楚。 “神仙们凭借仙道术法便可操纵风云、移山倒海,只有需要上战场的才会用神兵做法器,而你要选的那条路比他们更艰难……如果你要的是无论何时都有一战之力,那从开始练剑起,就要忘记自己是仙人,日锻月炼,吃别人不吃的苦,才能有所成就。” 他睨了一眼迟莲,经过很长一段停顿,方淡淡地道:“无论什么人,再重也重不过自身,没必要这样折磨自己。” 他本意是警告,但迟莲却倾身向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连个偏旁都没听进去,铿锵有力地说:“请帝君教我!” 苍泽帝君:“……” 他现在有种格外复杂的爱恨交织之感,一边是被迟莲的赤忱打得落花流水,暗暗感慨不管怎么娇惯他都嫌不够;另一边则是老父亲心疼孩子,但凡迟莲是为了别的某个人做到这一步上,他早就亲手把那人填进天河了。 虽说不以出身论英雄,且在降霄宫中,迟莲其实比别的仙君更得帝君照拂,但相比与归珩等人,他的危机感显然强得离谱——别说是因为吃苦退缩,只要给他稍微起个头,他甚至都不用任何人催促,就能自动自发地每天练足两个时辰的剑。 那把集市淘来的旧剑哪怕破得跟凡铁没什么区别,终究也是仙器,因此帝君最初只叫迟莲用木剑,又轻便又不怕坏。但他久居高位,当了太多年神仙,一时没那么容易设身处地地想到凡人是什么样的,直到几天后授课时他看到迟莲两只手上裹缠的纱布,才意识到自己算漏了一件事。 “手怎么了?” 迟莲下意识就要用袖子盖住,含混道:“没事,不小心划了个口子。” 帝君能信他就有鬼了,二话没说,捏着迟莲的腕骨把他手上绷带拆了,越揭眉头皱得越紧,到最后一层时,白布已经被血浸透,露出其下满掌触目惊心的血泡。 “你……” 能把苍泽帝君气得说不出话来,迟莲可能真的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头一位。 帝君沉默了很久,久到迟莲以为他要甩手离去,都在心里演练过一遍该如何飞扑跪下抱大腿请罪,他终于慢慢地说:“太久没见过……我已经忘了神仙会不会被磨出水泡了。” 迟莲一面觑着他的脸色,一面小心地说:“它只是现在看起来不大好看,等结痂变成茧子就好了,练剑哪有不长茧子的……” 帝君轻按着他的手腕,不叫 他抽回手去:“但是像你这种磨法, 没等长出茧子手就废了, 到时候你想用什么拿剑?” 如果磨出血泡后立刻停手休息,不至于弄成这么血肉模糊,迟莲这明显是包扎后依然练习如故,隔着布把所有血泡都磨破了,还不打算到此为止。 帝君如今不怕他不懂事,只怕他太懂事,可是面对这么个实心秤砣,真是说不得也打不得——上进有什么错,难道领回来是个只知依附他的菟丝花他就满意了?他倾心传授亲自教导,不就是为了以后迟莲能成长为足以与他比肩的神仙,能替他分一分身上背负的苍生重任吗? 为君为师,他哪来的立场能说得出“停下”二字? 迟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理亏,但他在帝君面前没有那么多原则,老老实实地低头道:“我错了。” 帝君却道:“这也不能算错,不必认错。” 他松开了迟莲的手腕,却没有收回手,反而在迟莲眼前摊开掌心,平静地道:“你看一看我的手。” 迟莲:? 平心而论,帝君的手确实好看,肤色白皙,筋骨清晰,指节分明,五指修长有力,没有斑点疤痕,尤其是有迟莲的手在旁边比着,更显得干净素洁,是一双养尊处优、不沾风霜的手。 一般人这时候都理应自惭形秽,然而迟莲并没有长那根弦,所以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帝君,很实在又诚恳地道:“好看。” 举凡天神,尊位越高越威严疏离,喜怒不形于色,容貌再出挑也不是用来欣赏的。但这一刻不知为何,迟莲忽然觉得帝君身上那种令人不可逼视的威压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而一直以来被气势压制、或者说被刻意忽略的俊美庄丽就水落石出,变得触手可及,好像月亮落进他手心里一样。 帝君任由他看,托着他的手背,慢条斯理地说:“迟莲,我喜欢漂亮的手。” 迟莲:“……” 他突然被美色晃了眼,无来由地心虚气短:“哦。”! 苍梧宾白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45 章 花非花(七) 降霄宫的生活其实远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波澜壮阔,至少对于迟莲来说是平静舒适且稳定。五十多年里他每天都是雷打不动地练剑两三个时辰,和归珩鸡飞狗跳地掐架,跟应灵一起叮叮咣咣地做一些漂亮但没用的法器,轮流帮几个师兄处理一些不紧要的事务,或者跟随帝君学习法术符咒、并在他讲阵法时随时随地昏睡过去。 等他剑术小有所成,帝君就不再把他拘在九重天上,有时会带着他下界历练,仍然是放在眼皮底下看得牢牢的,众神都知道有这么一号神仙,但碍于帝君积威,凡见面必然客气有加、以礼相待,并不敢试探他的深浅。 迟莲正式于天庭崭露头角是在百岁后。他领了降霄宫的部分差事,惯常往来于天界与东海盈、藏二洲之间,这期间不免要与各路人马打交道,他凭借着传奇经历、俊秀容貌与超群剑术,很快就在众仙之中扬名,然而这些都是昙花一现,历经大浪淘沙,最终口口相传的只有—— “说你是降霄宫门下,一条不叫唤光咬人的走狗。” 苍泽帝君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问:“我斗胆请教迟莲仙君,你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人在外面传出了这么个名号?” 如果只看他的上半身,这一幕可以说是严肃正经,非常具有压迫感。 迟莲枕着帝君的腿,懒洋洋地半阖着眼,拉过他的广袖遮住脸,闻言漠然地:“汪。” 帝君:“……” “问题是不会叫吗?”帝君差点让他这个油盐不进的德行给气笑了,低头捏住他高挺的鼻梁,“被人说成是狗很好听?” 迟莲才从下界回来复命,刚处理完一串私修邪道的妖族,听他们放了一路的嘴炮,什么难听的话都有,骂他是狗已经算是温柔的了,毫不在意:“谁又在帝君面前多嘴?管他们说什么呢。” 那些背后议论的不敢跑到降霄宫门前来嚼舌根,那就只能是旁人转述。迟莲把帝君的手拉下来,顺势抓在掌心里把玩,轻描淡写地道:“以后我会收拾好的,帝君不必为此烦忧。” 神仙一旦化形,除了用法术短暂地幻化面相,本身的容貌不会随着时间变化而改变。但迟莲相比于刚拜入降霄宫时,气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换,连带着从前那种让人怜惜的轻盈秀美也沉淀下来,变成了锋芒凌厉的锐气。就算他这么懒散地躺在帝君怀里,眼睛半睁不睁,也像猛兽依人,随时会出手拔剑、血溅五步那种,和“小鸟依人”这个词已经差出了十万八千里。 帝君听着他这土匪一般的口气,也在纳闷自己到底是哪一步走歪了,把当年那个会哭会撒娇的小棉袄教成了眼下这个桀骜强横的铁秤砣,上至九霄下至九泉,除了帝君,天底下就没有能让他无条件低一低头的人。 其实他大致也能猜到,迟莲是个对自身荣辱不太上心的人,要说有哪块逆鳞,那就只有苍泽帝君和降霄宫。而帝君虽然凌驾于九天之上,但并不是那种慈爱雍容、心地善良的老神仙,天庭众仙对他的敬畏远大于爱戴,私下里的抱 怨编排不知凡几;至于十洲那就更不用说,仇恨太微天尊的妖族车载斗量、数不胜数,平均每二十年都要搞一场刺杀,已经快成了传统习俗。 帝君不在意,自然有人替他在意;就像迟莲横行无忌,帝君就要替他担忧过刚易折。 “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你自己在外行走,年岁又不大,还是要多留心些。” 帝君垂眸看他,“阴天下雨往家里跑,这点道理不用我教你了吧?” “知道。”迟莲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面朝他怀里,“告状谁还不会。” 帝君一开始觉得说他像狗是在骂人,现在又觉得他这个样子确实很像小狗,还得伸手挡着不让他掉下去,无奈道:“你要么就坐起来好好说话,要么就回去踏实睡觉,在这滚来滚去的闹我干什么?” 这时迟莲早把“孤傲”二字抛到九霄云外,在帝君面前当然是怎么可怜怎么来,哼哼唧唧地道:“这不是刚从苦寒之地出来吗。藏洲好冷,冻得我现在还没缓过来。” 神仙寒暑不侵,但并不是不知冷热,帝君摸了摸他的手,果然很凉,就这么屁大点事也能让他心软,随手落下了书房的禁制,隔空取了一件挂在旁边的外袍给他盖上:“你也不嫌硌得慌,这样总行了?安心睡吧,没人来吵你了。” 随着时间愈久,外界的风言风语渐渐地消停下来,倒不是说迟莲的名声变好了,只是没有人敢再拿到明面上说而已。况且明眼神仙都看得出来,迟莲那样的出身,行事作风却如此强硬,不光是因为他天生就比别人头铁,更是因为他维护的那位给了他足够睥睨一切非议的底气。 玉清宫的丹忱仙君和降霄宫交情一向很好,和显真仙君更是一对臭味相投的酒友,当初还给迟莲送过药,算是为数不多一开始就知道迟莲身份的神仙之一。这天他又跟显真仙君在三重天外的忘寒楼里相约喝酒,提起近来白玉京里的种种流言,还当个笑话说给显真听:“迟莲那名声虽然不好听,但也有几位尊神私下里说过,若身边养这么个弟子,哪怕桀骜一些,起码忠心护主,倒比那些只知游手好闲混日子的仙君强些。” 显真仙君拈着杯子,闻言嗤笑了一声:“你要是见过他在帝君面前什么样,就说不出这种话了。还桀骜……那脾气也就比面团硬气一点。” 丹忱道:“性情柔和那不是更好,要是知道了,只怕动心的神仙更多。” 显真道:“说得容易,他哪是随随便便就能养得起的?我们帝君捧在手心当眼珠子一样看到大,百岁前没离开过身边,下得工夫就不必说了,天材地宝易得,难得的是用心良苦,有情有义谁不喜欢?可也得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到帝君那个份上。” 丹忱揶揄道:“你也是帝君弟子,独他一个得此殊遇,你居然不醋吗?” “迟莲入门时我都快三千岁了,醋得起来吗?”显真差点让酒呛着,“再说帝君座下仙官和弟子是两码事,我可没有认帝君当爹的打算,他们俩那个腻歪劲一般人受不了,归珩和他爹都未必有那么父慈子孝。” 丹 忱笑得差点从凳子上掉下去, 扒着旁边的栏杆才稳住身体, 忽然“咦”了一声,看着远处问:“那是不是迟莲?” 显真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一道熟悉的白衣身影,正跟着前头的仙官往碧台宫角门走去。忘寒楼距碧台宫不远,虽看不到仙宫正门,但从高处往下看,去往角门的必经之路却一览无余。 显真纳闷道:“他去碧台宫干什么?” “那还用问,肯定是奉了帝君钧旨。”丹忱漫不经心地答道,“青阳仙尊不是与你们交情很深吗?听说帝君在他飞升之前就认得他,他顺顺当当地坐上仙尊之位,也少不了帝君照拂,很多神仙都因此高看他一眼呢。” 显真若有所思,搁下了酒杯:“我是没听帝君提过这件事,但碧台宫的事务,帝君从来不叫迟莲插手,这点我倒是很清楚。” 丹忱耳尖一动,好奇道:“为什么?” “还能因为什么?”显真理所当然地道,“迟莲是仙侍出身,青阳仙尊又管着玄涧阁所有仙侍,怕他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势利眼欺负。” “……” 丹忱艰难地咽了一口酒:“不是我说……你们帝君这也太溺爱了……” 显真给了他一个“我早说什么来着”的眼神:“反正帝君绝对不会叫迟莲独自去见青阳仙尊,那就是青阳仙尊主动传召迟莲了?” “青阳仙尊?他又是为什么?” 正在碧台宫留仙殿的迟莲也有此一问。 青阳仙尊相较于百年前的初见没什么变化,只是多了一点笑模样,对待迟莲还算客气,命人看座上茶,随后屏退一众随侍,率先开口道:“冒昧请你前来,是有一件陈年旧事,虽不要紧,但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应该瞒着你,或许越早叫你知道,往后便不至于弄出不可收拾的后果来。” 迟莲一听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淡淡地道:“仙尊有话不妨直说。” 青阳仙尊眼中带着一点不明显的怜悯和嘲弄,脸上的微笑却像是画上去的,无论说什么都是轻柔温和的语气:“当日你得到帝君助力而化形,到碧台宫来拜谒时,我给你赐了‘迟莲’二字做名字,这件事是我疏忽了,只是没想到你后来会随侍于帝君座下,他也不曾给你改过名字。” 迟莲记得帝君把他捡回降霄宫时,确实问过一次他的名字的由来,他也把那时的疑问还给了青阳仙尊:“这个名字有哪里不妥?” 当时帝君的回答是“没有不妥。” 而青阳仙尊却道:“确实不妥。” “因为我与帝君有一位共同的故人,名叫‘持莲’,坚持之持,和你是同音不同字,时间过去太久,那时又太仓促,竟忘了避讳。” “那位持莲公子,不论是对于帝君还是对于我而言,都是不可忘怀之人,你顶着这个名字,偏生性格又和他十分相像,我只怕帝君爱屋及乌,把对他的牵念和遗憾移情到了你身上。” 迟莲冷不丁问:“你怕什么?” 青阳仙尊没听清:“什么?” 迟莲轻轻地笑了一声,那双锐利而明丽的眼睛盯着他,口气却放得很平和:“没什么。仙尊今日专程叫我来,想必这件事十分紧要,这位‘持莲’公子究竟多么令人难以忘怀,就请仙尊给我讲讲吧。”! 苍梧宾白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46 章 花非花(八) “你或许听说过这种传言,我与帝君在天庭创立之前就相识,飞升登仙后多承帝君照拂。这话是没什么错,但背后隐情,恐怕没有别的神仙知道。” “天庭未立之前,各族同处一界,混战不休,杀戮引发了魔气肆虐,到处都是动荡纷争,其中人族和兽族斗得尤为厉害。持莲就是活跃在那个时代的人族部落首领之一,他的身世比较特殊,并非纯正的人族,而是人族与花妖的混血,妖族有名而无姓,他便随了母族姓氏‘微山’,全名‘微山持莲’。” “他那个部落曾几次与妖族正面交战,全靠他殚精竭虑才得以保存下来,为了保护在战火里流离的族人,持莲跋涉了十天十夜,于永昼之日到海隅山祈祷祭祀,终于请动了栖息在山巅的天族,第一个应他所求降下尘世的,正是如今的帝君。” “天族之所以叫天族,是他们无形无相,只是天上清气凝聚往复,却拥有操纵风雨雷电的巨大力量,来到凡尘之中才有了人的形貌,不过那时帝君还没有受封天尊,在人间行走的名字也是持莲给取的,因其光熠熠,辉耀四方,故而称做‘惟明’。” “天族降临世间百年后,人族终于在征战中获胜,驱逐了滥杀的妖族。为了镇压横生的魔气,天族首领与人族首领达成约定,由天族创设‘九天之誓’,将人间与其他异族隔绝,自成一界供人族繁衍生息,赋予人间‘轮回’的秩序,从此灵魂不灭、生生不息;天族则在九天之誓的基础上建造了白玉京,肩负起保护人族不受魔族和其他异族侵扰的责任。” “至此,天地初分,二界落成,大道降下神格,此战中人族中有大功德的佼佼者都可藉此登仙成神,持莲当然也在此列。而且帝君与他相交甚笃,是最希望他能飞升的人,但是持莲却执意要留在下界。” “因为他是人族的首领,九天之誓是他一手促成,所以他决定用一生时间见证人族如何经由轮回生生不息,然后自己也走向衰亡、投身轮回,再迎来新生,永远放弃神位,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他们两个的往事,也许在你听来不过寥寥数语,但对于持莲而言,却是波澜壮阔的一生。对于帝君而言,也是一段以遗憾收场的前尘旧事。” 迟莲依旧是没什么动容的神色,嘴上虚让了一句“不敢”,又问道:“那么仙尊在这段往事里,又是什么角色?” 青阳仙尊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问,平静地答道:“我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凡人,自征战结束后就陪伴在持莲身边,直到最后一刻,临终前他亲手将神格赠与我,托付我向帝君致意,这才有了今日的青阳仙尊。”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帝君照拂我是看在持莲的面子上。故人余荫庇佑至今,而我却误打误撞给了你一个相同的名字,还阴差阳错地让你拜到了帝君门下。” “原来如此。”迟莲道,“那么仙尊今日特地叫我来,说起这段往事,是有什么示下?” “是要我现在立刻就改名,还是因为我触犯了那一位‘持 莲’的忌讳,所以最好当场自刎,权当这个失误从没存在过?” 青阳仙尊笑容加深几分,仿佛在看着小孩子撒泼,摆了摆手,宽容地道:早听人说你性烈如火,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不必说气话,没人会逼你做什么,万一弄出点闪失,反倒成了我的不是,我也没法和帝君交代。 苍梧宾白的作品《还玉京》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迟莲皱起了长眉,听他继续道:“你如今是帝君面前的红人,帝君护着你,究竟是有多少是出于对那一位不肯成仙的‘持莲’的遗憾,大概只有他自己知晓。但对于无知无觉的你而言,这种爱重究竟是福是祸,谁也说不好。” “也许帝君永远不会意识到这一点,也许有一天他会找到与那位更加相似的仙人,把这份偏爱移到别人身上,到那时候你又该如何自处呢,迟莲?” 他这话说得颇有些掏心掏肺的意味,只是面上始终笑吟吟的,却不如他话里的意思诚恳。迟莲“哦”了一声:“所以这是仙尊作为过来人给我的警告吗?” 青阳仙尊挑眉,玩味地答道:“从眼下情势来看,你非要这么说,似乎也没错。不过你我之间最大的差别,应当是我从一开始就认清了现实吧。” “你知道为什么明明有帝君这样的靠山,持莲却仍然不肯成仙吗?” 迟莲稍微坐直身体,做足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他曾托我转达给帝君一句话,”青阳仙尊等的就是这一刻,缓慢而清晰地说,“太上忘情,神仙修的是大道,而大道不容偏私,有所偏爱终究会有损道途。” “他放弃飞升,成全了帝君的大道。这样的人,纵有一百个你我也无法替代,谁又敢罔顾他的意愿,冒着背负万世骂名的风险,毁伤了帝君万万年的道途?” 这一刻分明无人拔剑,可殿中的气氛却凝结如冰,充斥着箭在弦上、引而不发的杀机。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二声清脆的云板响,有仙侍在外隔门回报道:“仙尊,降霄宫显真仙君求见,说是奉了太微天尊钧令,来接迟莲仙君回去。” 青阳仙尊面上一僵,随即强自按捺住了,扬声答道:“知道了。” 他才刚说完偏爱不得久长,显真仙君转眼就来了这么一出,实在是有些打脸。但迟莲也没多说什么,起身淡淡道:“既然帝君有召,那我便不多扰了,仙尊留步吧。” 青阳仙尊本来也没打算送他,在他转身向外走之际,忽然开口道:“我今日所言,句句皆出自肺腑,无一字不可为外人道。真相虽然残忍,总比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强些,但你若要以此向帝君撒娇卖宠,说我故意挑拨你们师徒间的情分,我也无话可说。” 迟莲闻言刹住了脚步,远远地回眸看来,冷淡的眼角眉梢终于流露出一点真实笑意。 “人间有句俗话,不知道仙尊听没听说过,叫做‘一表二千里’。”他眼尾斜飞,顾盼流眄,模样有多清俊,说出来的话就多嘲讽,“仙尊是故人的故人,那些几万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留在 自己心里盘算盘算就得了,少来管我。” 青阳仙尊:“……” 迟莲出了碧台宫,看见门外金纹玄袍、风流倜傥的显真仙君,二步并作两步跳下台阶,快步到他身边,笑问道:“二哥怎么来了?” 显真带着他往外走,一边朝忘寒楼的方向努努嘴,道:“跟丹忱一块喝酒,正好看见你跟着他们进碧台宫,左等右等不见你出来,担心你被绊住了脚,就假传了一回帝君旨意——没人为难你吧?” 迟莲满不在乎地笑道:“二哥这话问的,青阳仙尊也是体面尊贵的神仙,怎么会放着正事不干、专程跑过来为难我一个小小的仙君?” 显真见他言笑晏晏,没有负气的神色,大约是没受什么委屈,心里略定,问道:“那他特意叫你来干什么?” 迟莲随口道:“可能是我最近名声在外,他觉得一个仙侍不好这么张扬,特意叫我来叮嘱几句,毕竟他管着玄涧阁,教导仙侍也是他的分内之事。” 显真一听这话就皱眉,迟莲却不欲多说,余光瞥见他手里的银壶:“这是什么?” 显真拎起来给他看:“丹忱仙君拿来的玉消酒,我俩喝了一壶,还剩一壶,准备带回去慢慢品。” “听着不错。”迟莲伸手,“送我吧。改日我再带点别的好酒孝敬二哥。” “……” 显真赶紧把手藏到背后:“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喝酒了?回头被帝君知道了肯定要说我带着你不学好,别害师兄啊我告诉你。” 迟莲却道:“二哥放心,我有分寸。今天的事,还有这壶酒,你全当不知道,也不必惊动帝君。” 显真仙君面上不显山露水,有时候甚至显得有点不着调,但其实是个七窍玲珑、心思奇多的人。他一听迟莲的口气,就知道不是没事,而是出了大事。但迟莲既然摆明了不想叫人掺和,他也不会硬要刨根问底,狐狸眼珠一转,将酒壶递给他,还特意叮嘱道:“这酒劲不小,得缓着点喝,否则会干出丢人的事,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 迟莲被他逗的笑了起来:“知道了,谢谢二哥,替我瞒着点帝君。” 显真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云雾间,悠悠地叹了口气,转身就往降霄宫走。 一与显真仙君分开,迟莲的脸就掉了下来。 他的镇定和不在乎骗骗显真还行,糊弄自己却没那么容易,明知道青阳仙尊不怀好意,说起那些陈年往事纯粹是为了恶心他,他如果因此和帝君疏远生分便正中对方下怀,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一手确实把他恶心到了。 凡事都分先来后到,故人已矣,他没必要与几万年前的往事较劲,也不觉得帝君会把他和那位‘持莲’弄混、是出于补偿另一位的心态才对他格外宽纵,但那种哽在喉头不上不下的阻塞感,却是无论多少烈酒都冲不下去的心烦意乱。 很难形容他此刻的心情,非要说的话,就好像是敌人趁他不备给他施了个咒,却没有即刻发作,也找不到消除的方法,只能任由这疑虑长久地留在心 里。 它可能永远不会爆发,也可能在很久之后、等到他都忘了这件事,突然在背后给他致命一击。 ?苍梧宾白的作品《还玉京》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玉消酒色清如玉,入口绵柔,但后劲很大。迟莲本来也不是为了品味,而是借它浇愁,因此醉得更快。脑袋里完全变成了一团浆糊,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心烦,但堵着他胸口的郁郁难平却仍未散去。 叮叮—— 他挂在腰间的白玉铃铛忽然无风自动,清脆地摇响。 迟莲醉眼朦胧,懒得搭理它,全凭手感摸索着抓住,胡乱按了一通,也不知道碰到了哪里,铃铛声终于停了。 下一刻,一道高挑身影在他身边凭空闪现,二话不说,上来就从他手中勾走了酒壶。 迟莲醉得像个不会伸爪子的小动物,也不挠人,只知道伸长了手去够,简直是送上门给人欺负的。那人一手接住了扑上来的迟莲,一边仗着个子高,随手将酒壶搁在了高处的岩壁上,有点头疼地道:“不给……我说不许喝了。到底遇见什么事了,值得你躲在这里偷偷喝闷酒?” 迟莲听见他的声音,就像于混乱的千头万绪中找到了一根线头,终于认出来了他是谁,斜着醉眼瞥了他一瞬,随即慢慢地转过脸去,伏在他肩上低低叫了声“帝君”。 “是我。”帝君很少看他这样,不由得放轻了语气,“怎么了?” 迟莲含糊地问:“你要把我捡回去吗?” 帝君抱着他,安抚地拍了拍后背:“是啊,不然呢?” 然而迟莲并没有被安慰到,反而闭上了眼睛,连看一眼都觉得伤心似地问:“但我不是持莲,你还会要我吗?”! 第 47 章 花非花(九) 这问题简直没头没脑,确实是醉鬼会说出来的话。帝君眉头轻轻皱起,神情有点发冷,但还是先回答了他:“要,只要是你就要。”又摸摸他的脑袋,轻声问:“你不是迟莲,那你是谁?” 迟莲想了想,答道:“普通的迟莲。” 帝君:“……我就多余问,什么乱七八糟的。” 迟莲选的这个喝闷酒的地方,正是帝君头一次捡到他的石洞,外面水声滔天,里头又潮又阴,站没站处坐没坐处,亏他能待得住。帝君不想在这洞里干站着等他醒酒,便哄着道:“好了,回去吧。” 刚安静了一会儿的人却忽然推开了他,跌跌撞撞地向后倒退,差点绊了个跟头。帝君赶紧上去接,又被他拂开,一副别来沾边的样子,直到踉踉跄跄地退到对面,才倚着石壁缓缓滑坐在地。 帝君站在他几步外没敢动,试探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我说错什么了?” 迟莲后脑勺抵着棱角坚硬冰冷的石头,仍旧半闭着眼:“……不回去。” 帝君:“为什么?” “你又不喜欢我……”他喃喃道,“是因为持莲,你才会把我捡回去……” 帝君联系起这个石洞,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当初相遇的事,简直要被这个崽子气死,又觉得他委委屈屈的样子实在可怜,于是上前半步,拎着衣角半蹲下来:“我什么时候不喜欢你了?” “你没有说过喜欢我。”迟莲,“别管我了,让我死了算了……” 帝君:“……” 他在这个破石洞里蹲着都已经是屈尊降贵了,然而真正的祖宗居然毫不买账。帝君暗自决定回去就把教迟莲喝酒的罪魁祸首踢到下界去反省三个月,一边好声好气地道:“是误会吧,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迟莲:“你不要问我,你自己说。” 帝君:“……” “那你过来,”他朝迟莲伸手,诱哄道,“到我这来,我就喜欢你。” 迟莲眼波朦胧如水,按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好在他被帝君抱来抱去成习惯了,看着他伸手就知道要过去,于是勉为其难地往前挪蹭了一点,顺着他的力道靠进了帝君怀里。 帝君揽着他,手摸到迟莲腰间悬着的青玉莲花佩上,扳动活雕的莲花转了一圈,刹那间银蓝流光闪过,两人身下一空,时空骤然变幻,他们从阴冷潮湿的石洞直接掉进了一间清幽雅致的卧房。 此处院落精雅不输降霄宫,亭台楼阁疏落有致,陈设都有些用惯了的痕迹,看得出是长居之所。花窗半掩,每逢风过,便闻得淙淙流水之声。外面赫然是一顷莲塘,水光接天,碧叶如浪,这水榭有如立在画卷之中,也成了景致的一部分,而更远处还有隐在云雾中的群山,此界之际,实非目力所能及。 帝君在两人身上施了个除尘法术,仍嫌迟莲的外袍在地上蹭过不干净,直接给他扒了,丢在窗下小榻上,抱着他熟门熟路地绕过落地的六曲画屏,往床 边走去。 床榻宽绰洁净,锦褥绣被是一色深沉的凫青,象牙销金的帷帐挂在帘钩上,单垂着层叠如烟的烟青水墨纱幔,帝君将他放进柔软的床铺里,迟莲却抓住了他的衣袖,晕晕乎乎地问:“这是哪儿?” 原先帝君和他说过以后如果想住得宽敞一点,就给他换到降霄宫后院的洞府去,结果百年后迟莲住惯了濯尘殿,懒得搬动,帝君便从自己的收藏中挑了个秘境给他。这秘境独立于三界之外,有山有水,自成一方天地,拿来当个别院刚好,“钥匙”正是迟莲随身带着的莲花青玉佩。 “刚才是谁哭着喊着要我带你回来,”帝君被他拽得直不起腰,堪堪撑在迟莲上方,长发落下半边扫在他脸上,“现在连自己家都不认得了?” 迟莲被痒得眯起眼,迷茫地看着他:“可是我家在降霄宫……” 帝君哼笑了一声,见一时走不开,便顺着他的力道侧坐在床边,点了点他的鼻尖:“好歹还记着点正经事,喝得颠三倒四,又是离家出走又是自寻短见的……量浅成这样,还学人家借酒浇愁?” 迟莲显然不想被他念叨,烦得试图背过身去,却忘了手里还抓着他的衣服,差点把帝君抡飞了。 帝君哭笑不得,好悬稳住了:“祖宗,怕了你了,先松开手放我起来……” 迟莲忽然又不翻身了,坐起来直直地盯着他:“你要去哪里?” 帝君:“……” “我哪里也不去,”帝君一贯知道迟莲粘他,但平时估计是要脸,没有粘得这么霸道,醉了就不管不顾了,忍着笑道,“没有不要你,不必这么一惊一乍的,你先躺下。” 迟莲拧着眉头,有点赌气地指责道:“你刚才叫我过来,现在为什么又不说了。” 帝君没听明白:“说什么?” 迟莲失望地看了他一眼,这下子是真不高兴了。但他伤心了也不挠人,只是默默地离他远了一点,把头扭过去,埋进了手臂里。 帝君这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什么,一时只觉心尖都被揪起来了,又好笑又怜惜,赶紧伸手把迟莲揽回来:“怪我,刚刚记岔了,不是敷衍你。你这么好,又漂亮又厉害,我当然喜欢你了,是不是?” 他不说还好,一说又触动了迟莲的心肠,满脑子都是青阳仙尊说过的那位持莲牺牲自己成全帝君的往事。而且依照天庭公认的标准,温柔和顺才是仙侍最大的美德,但帝君从来不夸他听话懂事,本意是不鼓励他委屈自己迁就别人,但此刻两相对照,他蓦地意识到自己其实就是在渴求帝君的偏爱,却丝毫没有考虑过帝君的大道会不会因此受损,不由得更加悔愧:“不是,我一点也不好……” 帝君:“为什么?” 迟莲醉了只有一点好处,就是问什么答什么,郁郁地道:“我非要帝君喜欢我,会害了帝君……” “这又是从哪儿听来的胡话?”帝君屈指托起他的下巴,不许他再躲起来,淡淡地问,“谁跟你说的会害了我?” 迟莲只是摇头。 他的纠结挣扎无人可诉、无人理解,也不能让外人知晓,若非喝醉了,他甚至宁可像个河蚌一样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藏到死,也不会拿着伤口去乞求谁的怜悯与赞赏。 换作任何人听见他这堆前后矛盾的胡言乱语,都会当他喝醉了撒酒疯,帝君却还像是哄孩子一样,摸着他的脑袋,很有耐心地说:“没事的,我都喜欢你一百多年了,现在不也是好好的吗?” 迟莲抬眼看着他,眼圈顿时就红了。 他突然往前一扑,紧紧地抱住帝君,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认真地许诺道:“帝君不要喜欢我了……没关系,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会好好保护你。” 帝君:“……” 一时满室寂静,青铜莲花炉里香烟袅袅,只听得见“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震得帝君久违地自我怀疑起来:他的心脏以前都是摆设吗,怎么从来没感觉它存在过? 半晌后,帝君方感慨万千地一叹:“不枉我陪着你折腾了这大半天,总算是说了句人话。” 他搂着迟莲清瘦的脊背,胸腔震动,低声笑道:“就冲你这句话,往后不管天崩地裂还是日月倒悬,我都最喜欢你,好不好?” 迟莲认死理,执拗得像块木头,坚持道:“不行,会害了帝君。” “不会的。”帝君起初还觉得让他喝酒是胡闹,这时却突然从逗人里得到了莫大的趣味,一本正经地道,“只要你也最喜欢我就行了,两边相抵,我们谁都不会有事,就是这个道理。” “你呢,你喜不喜欢我,嗯?” 迟莲逼问人家的时候理直气壮,轮到自己就怂了,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帝君却不依不饶,把他的脸转回来:“说话。刚才恨不得问到我脸上那个劲儿呢?” 迟莲:“……喜欢。” 帝君:“喜欢谁?” 迟莲一个劲地往下滑,试图从他怀里逃跑:“喜欢帝君。” 床上一共就这么大一点地方,他再躲能躲到哪儿去,被帝君捞回来往上掂了掂:“帝君只是封号罢了,你难道就喜欢个虚名吗?这样算不得真心喜欢,那我可就要受伤了。” 迟莲哪敢让他受伤,口头上也不行,立刻放弃了挣扎:“喜欢你。” 帝君沉吟道:“嗯……只是一般喜欢吗?按刚才说的,我可是‘最喜欢你’了,你就普通地喜欢我一下,是不是不大公平?” 他还强调了一下“最”字,迟莲在他殷殷的目光中越缩越小,只好承诺道:“我也最喜欢你。” “这才像话。”帝君终于满意了,一面动手拆掉了他的发冠,理顺了披落下来的长发,一面道,“那就说好了,我最喜欢你,你也最喜欢我,以后不管是谁从中作梗,都不能反悔。” “好……不反悔。” 说了这么久的话,帝君终于消磨掉了他的酒疯,哄得迟莲困意上涌,见他眼皮打架,便托着背扶他安生躺下,轻声道:“睡一会儿吧。” 他便安心地陷进了柔软的 丝缎里,朦胧中还不忘抓住一段衣袖,试图把那个人长留在身边。 这一梦酣然无忧,萦绕在心头的飞絮游丝都被一只手温柔地拂去,只留下清清浅浅的、微风一样的触感。 迟莲就在这样的安宁中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一片光滑的锦缎,那轻柔触感并非梦中幻觉,而是真切落在他背上的安抚。他顺着那片衣角抬头看上去,就看见了帝君优美的侧脸,以及浮在他面前、读了一半的书。 这个场面很难形容,说没发生什么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和帝君不但躺在同一张床上,甚至还窝在人家怀里,手搭在帝君腰上还没放下来,锦被中体温浸染,气息交融,早已不分彼此;但他虽然睡得披头散发,帝君却只是除去了外袍,半倚着床头,仪容依然严整不乱,况且要是真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可能还有闲心在那里看书。 感觉到迟莲的动静,帝君搁下书,低头看了他一眼,神色一如既往,温声问:“醒了?头疼不疼?” 迟莲头一次醉酒,倒是不头疼,就是反应比平时稍慢:还行,有点木……帝君怎么在这儿??_[(” “你倒问我。”帝君松开手,不紧不慢地道,“翻脸不认人可不行啊,迟莲仙君,自己干过的事怎么能说忘就忘?” 迟莲“蹭”地一下就弾起来了,紧张地看着他:“我冒犯帝君了?” 帝君大概是心情还好,懒散地靠着床头,慢条斯理地反问:“哭着喊着逼我承认最喜欢你,算冒犯吗?” 迟莲:“……” 他好像、似乎有点想起来了,但转眼就因为想起的片段过于羞耻、不亚于五雷轰顶而失去了继续思考的能力。 “喝酒误事……冒犯帝君了,我以后一定戒酒,再也不喝了,先前的事就当没有发……” 他试图悄悄地从帝君身上翻下床跑路,被帝君拦腰兜了回来,没什么责备意味地数落了一句:“跑什么,小心摔了。” “喝多了撒个酒疯而已,本来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到你这就跟天塌了一样。”帝君起身下床,给他让出地方,“反正只有我看到了,不算丢人。只是依你这个酒量,以后还是少去外头胡闹,回头再让人拐跑了。” 帝君态度自然平和,知道他脸皮薄,便不和他翻旧账。迟莲自觉理亏,老老实实地过去服侍帝君穿上外袍,又开了柜子拿了件衣服换上。帝君见他穿戴好了,便抬手招他过来,按在镜台前,亲手取过梳子,将他睡乱的长发一丝不苟地从头理顺,绾了个端正的发髻,替他戴好发冠,对着水晶镜端详片刻,确认没有什么歪斜凌乱之处,才算满意。 他自始至终没有解释自己出现在此的缘由,也没有追问迟莲为什么突然躲起来喝酒,只是某个瞬间与迟莲在镜中目光相对,抬起手背在他侧脸上轻轻贴了一下,用一种近于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我看了你百十来年,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是谁,下次要喝酒的话,记得提前告诉我一声。”! 第 48 章 花非花(十) 显真仙君再一次见到迟莲时,用扇子掩着半边脸,像个奸计得逞的玉面狐狸,笑眯眯地问:“三哥那玉消酒好喝吗?” 迟莲糟心地看了他一眼:“是你跟帝君告状了吧?” “帝君他老人家圣明烛照、洞若观火,哪儿还用得着我特意告状?”显真意味深长地道,“他心系着你,不用别人多说,自然会去寻你。” 显真当然不会去帝君面前明着说“迟莲去了碧台宫一趟出来就要借酒浇愁”,毕竟那是青阳仙尊和帝君之间的事,不是他区区一介仙君该管的。他只不过是在给帝君回报正事时,随口问了句迟莲是不是被派出去了。因为他在碧台宫外瞥见了很像迟莲的人影,还以为他是陪着帝君出门,领了差事后下界了。 和碧台宫有关的事帝君向来不叫迟莲沾手,他都这么说了,帝君又怎么会听不出其中蹊跷? 当然,无辜的显真仙君绝口不提那壶最关键的玉消酒,完美地假装自己只是个路过的好心人。 迟莲想起那天的事,后脊梁骨还是有点发麻,深觉玩不过他们这些长了八百个心眼的人,有气无力地拱了下手:“三哥说的对,不是告状,是提醒……多谢你的提醒。” 显真收起扇子,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敲:“这也是给你提个醒,遇到什么事别总想着一个人躲起来,我们解决不了还有帝君,你就是把天捅个窟窿,他也能给你补上,犯不着自己折磨自己,知道吗?” 迟莲有时候觉得其实显真才是得了帝君的真传,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举重若轻,隐秘而周全,区别只在于显真仙君往往会在事后提点一两句,而帝君是无论好的坏的,只要他觉得没必要,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这一次的事说大不大,迟莲酒也喝了,疯也发了,但那段有关“持莲”的对话并没有泄露半个字,就算帝君知道起因在碧台宫,青阳仙尊也不会傻到对他合盘托出,这一页自当轻轻揭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迟莲是这么想的。 然而没过多久,碧台宫就因为炼制法器出错而被天帝申饬,虽然犯错的不是青阳仙尊,但他作为仙宫之主,自然难辞其咎,不得不闭宫一百年自省。 神仙也会出错,这在天庭并不稀奇,以往其他仙尊也有过此类无妄之灾,青阳仙尊这一遭只能自认倒霉。要说唯一可琢磨的,就是这事发生的时间有些微妙,但纵观整件事始末,和降霄宫上下没有丁点关联,非要找个牵强理由的话,那只能怪苍泽帝君自始至终没为他说过一句话。 虽然与迟莲想的略有出入,但这事终究随着青阳仙尊闭宫而彻底揭过——只不过不是“轻轻”,而是“无声无息”罢了。 过了百岁之后,迟莲终于跨过了“入门”的那道门槛,修行渐入佳境。人一专心日子过得就快,神仙虽然寿元无尽,但一闭关动辄二三百年,千年也不过是弹指一瞬,转眼而过。 算来迟莲拜入降霄宫已有一千多年,自觉在帝君的羽翼庇护下,这一路走得还算顺风顺水,虽偶有坎坷 ,最后也都顺利跨过了。但是帝君和其他师兄好像不这么想,出门恨不得让他一天报三次平安,就好像他不是个千八百岁的神仙,而是一朵连路边毛毛虫都能随便欺负的小野花。 起因是迟莲还不到五百岁时,恰逢西海龙族内乱,大战中有巨龙一头撞断了简洲和恒洲之间的界境雪浪山,震动之声上闻白玉京,惊动了一众天尊神仙。 事发突然,为了尽快平乱,帝君带着北辰、明枢和显真下界,把几个小的留下看家。偏偏赶在这个关口上,东海盈洲洲主的大儿子要大婚,新娘还是兰因宫东云仙尊的女儿。这算是天庭几千年来的一件盛事,天帝不但赏赐了许多奇珍琳琅为新娘添妆,还专门派三太子承齐仙君下界送亲,代替天庭前往祝贺。 这件事原本跟迟莲八竿子打不着,但不知为什么,临行前天帝忽然传下旨意,言及降霄宫司掌诛邪除恶,安全起见,令降霄宫派人跟随保护承齐仙君。虽然明知道天帝此举纯粹是没事找事,要是帝君坐镇天庭,这道旨意连降霄宫的门都进不了,但眼下帝君征战在外,没得因为这点琐事叫他分心,迟莲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还是主动应下了这桩差事。 他全程不言不语、不出头不冒尖,老实本分地当了好几天跟班,千防万防,却到底没防住承齐仙君自己作死——这位金枝玉叶的三太子好不容易下界一趟,当然要尝试点天庭没有的刺激,就跟着在盈洲结识的一群纨绔去周边城中的坊市玩乐,结果因为仗势欺人,跟骊洲叶家的小公子闹将起来。北海三洲是民风剽悍之地,骊洲叶家更是把蚺龙这等异兽当灵宠养的世家,天王老子来了也是先打再说。两边动起手来,炸掉了大半个坊市,叶家小公子直接把承齐仙君打的只剩下一口气。 要不是迟莲及时赶到制止,承齐仙君当场就要一命呜呼。一桩喜事变作闹剧,不管是骊洲还是盈洲都忙不迭地向天庭谢罪,然而事情已经闹大,这一架直接打没了承齐仙君几千年的修为,此后差不多就是个废人了。 天帝震怒之下,将随行的一众仙君护卫都下了天牢,迟莲也不例外。归珩和应灵没料到还有这种卸磨杀驴的行径,差点就要去大闹天宫。迟莲走得仓促,把他们两个摁住后来不及多说,只能反复交代不要心急,最重要的是不能在这个关头让帝君分心。就怕此事是有人故意安排,他吃点苦头无所谓,帝君那边却是危机四伏的战场,一步走错万劫不复,越是如此,越不能出一点岔子。 等进了天牢,迟莲就是再迟钝,也能看出来这是有人故意要整他。天牢中设下了重重禁咒,不管是什么品级的神仙,踏入牢房带上困仙锁后都会被禁锢全身法力,而他的待遇还要更特别一点,被特意安排在了最底层的雪牢中。 牢中极度寒冷,呵一口气都会凝结成霜,是最克花仙的环境,但好处是一旦进去就被直接冻僵,省去了很多胡思乱想和自己吓自己的时间。而且针对性这么明显,就说明幕后之人不是冲着帝君去的,而是冲着他来的。 这样他就可以稍微放下心来,安静地陷入冬眠了。 后头的事迟莲记不太清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等他被一声巨响震醒时,只看见了深蓝衣袍翻涌如浪,遍地碎冰迸散如雪崩,都没有那道银白的剑光那么耀眼寒冷。 那是苍泽帝君的佩剑“万象”。 他上一次拔剑时,天庭中两位仙尊的脑袋搬了家;上上次拔剑时,东海藏洲易主,杀气蔽日,血流成河;再上一次……迟莲没来及想完,陡然破除禁锢的身体先稳不住重心,直挺挺地栽进了帝君怀里。 这个怀抱和数千年来一样温暖,但似乎有什么和过去不一样了。 那是与依赖孺慕不相容的贪恋,是冰雪也未能冻僵的炽烈心绪,一旦见风就像连天野草一样疯长。迟莲试图把它归咎于绝处逢生而产生的幻觉,却在帝君俯首贴着他耳边说别怕,这就带你回家??[”时,轰然碎成了万千蝶影。 帝君横抱着他,踩着一地碎冰和无数仙人的眼珠子堂而皇之地走出了天牢。迟莲嫌丢人,不肯让人看见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被家长接走,只好闭眼蹬腿装死。帝君看破却没有挑明,更不可能由着他的性子来,等回到降霄宫中,把他安放在温暖的床榻上,用被子裹得密不透风,才摸了摸他冰凉得刺手的脸颊:“有这份机灵,早干什么去了?” 迟莲刚一张嘴,就被明枢仙君温柔而不容反抗地怼了一颗大药丸子。 迟莲:“唔唔唔……” 显真仙君在旁边围观,脸上罕见地没有丝毫笑意,忽然道:“我感觉……迟莲的道途是不是有点过于坎坷了,他怎么总是碰到这种事?” 帝君闻言,转头看向他,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迟莲由于半躺着,没看见他们两个互换眼色,艰难地啃着药丸子,含糊道:“没有吧,这次不就是赶巧了吗?” 显真看着他那没心没肺的样子都愁得慌:“你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了,但一般神仙五百岁可不是这么过的,不信你问问归珩应灵,他们谁跟你似的,遇到过这么多次性命垂危的险境?” 其实他说的还是太委婉了,未竟之言只有帝君他们能体会得到:迟莲每次遇见的不仅是险境,还都是极其容易滋生心魔的困局。如果换做是别的神仙,指不定一时想岔就走火入魔了,而迟莲面对着连环套,竟然还能稳稳当当地走到如今,他自己的心性固然是坚不可摧,但那些比别人多吃的苦是从何而来,也应当有个分晓才对。 迟莲作为苦主,并不以为意:“那可能我天生比别人倒霉一点——” 话没说完就被帝君轻轻拍了下脑门:“不许胡说。” 迟莲立刻偃旗息鼓,把半张脸缩进了被子里:“哦。” 帝君怕他劳神,也不想当着他的面说这件事的后续处置,便示意显真他们先退下。等人都走光了,迟莲又悄无声息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帝君。” 帝君回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淡地问:“怎么想的?” 迟莲脑子还有点没转过来:“啊?” 帝君道: “但凡你叫人给我报个信,知会一声,就不用遭这么大的罪。” 迟莲心说原来是介意这个,于是慢吞吞地分辩:“只是关几天,又不会真的弄死我,帝君那边更要紧,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再说万一这是他们的阴谋,故意要扰乱帝君的布置,那我岂不成了别人手中的刀了?” “所以你就拿自己的小命去和他们赌?”帝君本来就强自按捺着怒气,再看他这丝毫不知后怕的样子,终于还是没压住火,声气陡转严厉,“你还好意思说孰轻孰重……迟莲,你的命能论斤称量,和这些东西比轻重吗?!” 帝君是有涵养、有雅量的高贵天神,很少动气,甚至不怎么说重话,迟莲几乎没见过他发火,突然被这么疾言厉色地训斥,人都懵了,紧接着就是难以名状的酸楚与委屈同时上涌,心比在雪牢时还要凉上半截,立刻掀开被子挣扎着下床,当场就要跪下请罪。 帝君眼疾手快地摁住他:“安生躺着,胡闹什么!” 迟莲永远也不会把“我都是为了你好”这种话挂在嘴上,用力挣脱了他的手,咬牙忍着心酸,冷冷地道:“我就是这么胡闹的人,无法无天惯了,帝君若不喜欢,找那些不会胡闹的来当你的弟子,我是伺候不起了。” 帝君:“……” 他也是气糊涂了,好多年没动过真火,却莫名其妙地被这件既不关乎三界安宁也不牵连天下众生的事搅得心神大乱,感觉再这么折腾下去,迟莲还没怎么样,他倒是要先养出心魔了。 迟莲被他堵在床上,下不去,却也不肯服软低头,单衣凌乱地坐在那里,一身从雪牢里带出来的霜寒气还没有散尽,人看起来却像是一碰就要碎掉了。 “是我的错。” 没有僵持多久,帝君先叹了口气,屈膝在床边坐下,朝着满面冰雪、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的仙君伸出手:“你是为我着想,才平白受了这么多委屈,我不但没有保护好你,还对你生气,是我不好。” 迟莲琥珀般透亮的眼珠凝视着他,那一眼里似乎含着万千心绪,却一个字都不能言明,只是轻声问:“是我胡闹吗?” “不怪你。”帝君认命地道,“想闹就闹吧,因为我就喜欢会胡闹的。” 听了这话,迟莲才终于肯动弹一下,从床中挪到床边,宽恕似地埋进了他的怀里。 帝君抱着这失而复得的祖宗,当真是一句重话都说不得。而偏偏就是这么个一点亏都不吃的迟莲,却甘愿忍气吞声,在严寒的地牢里一冻十几天,生怕自己成为他的软肋,给别人留出捅刀子的破绽。 “是不是吓着你了?” 迟莲摇摇头,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没有。” 幸亏帝君不会读心。迟莲心说我那些大逆不道的绮思,说出来还怕吓着你。 多年前青阳仙尊种下的咒语,终于在这一刻突破封印,亮出了尖锐的毒牙。 他注定做不了堂皇皎洁的月亮,只能是一个卑劣的影子,依依地纠缠月下的行人,引诱他走向更深更黑的旷野,把这短短的一段夜路当做地老天荒的一生。 痴心妄想是大不敬之罪。他才刚脱出雪牢,转眼又落入了心牢。! 第 49 章 花非花(十一) 这件事结束得比早年间青阳仙尊那次还要无声无息,大概是因为事关天帝,因此连天牢被破这种事也可以当没有发生过。帝君从归珩和应灵那里听到了迟莲下狱前的叮嘱,终于坦然接受了自己的三个小弟子都是二愣子这一惨痛事实,从那以后,他出门时要么亲自带孩子,要么就把北辰明枢显真三人之一留在降霄宫主持事务,顺便看着这几个不省心的,防止他们其中之一被绑去当人质。 那次事件的余韵影响至今,迟莲着实过了好几百年的安生日子,但要说后遗症,一来是他这个木头桩子终于在无人知晓处暗暗地开窍了,二则是如果帝君出远门而他没跟着,就总会有点心神不宁。 而今日他的不安尤其严重,因为听说帝君带着显真仙君下界前往茫洲,去修补松动的九天之誓。他眼下人在东海,与茫洲相去万里之遥,虽然帝君临行前通过白玉铃铛给他传过话,要他安心在外不必担忧,但迟莲总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悬着,似乎有某种被他忽略的危险正隐秘地准备落下。 他腰间的白玉铃铛忽然无风自动,蓦地震响起来。 这个铃铛是帝君亲手打磨出来的,原本的声音清脆圆润,但今天不知为何,听起来竟然非常尖锐刺耳。迟莲被震得一激灵,立刻连上法阵,但对面并没有传来任何人声,只有另外一只铃铛不断发出尖鸣,犹如身处狂风骤雨之中,毫无规律节奏可言,几乎要震碎耳膜。 迟莲的脸色骤然变了:“帝君!” 无人回应。 喀嚓—— 风里传来一丝细微的破碎动静,尖锐的铃铛音戛然而止。 迟莲站在原地,满脸空白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瞳孔是涣散的。他就这么直挺挺地怔了一息,最后终于猛地一下回过神来,甩手召出长剑,风驰电掣地御剑而去。 从东海到茫洲,他脑海里转过千万个念头,又好像什么都没来得及想。 茫洲地方广阔,纵横千里,如果是太平日子,想准确地找到一个人就像大海捞针,但此时不必有人指引,迟莲身形如电,直奔天心之中最大的漩涡,雪白衣袍在狂风中翻卷,犹如一朵将落而未落的雪花。 天色昏沉,黄沙卷地,寸草不生的山巅上到处散落着崩碎砂石。他御剑悬停于半空之中,清楚地看见那个人双眼紧闭,长发凌乱,了无声息地躺在乱石丛中。 大片刺眼的鲜红混着淡淡的金光,从他身后漫溢开来,犹如千里暗河中盛开的一朵红莲花,要将他彻底吞噬,带入深不见底的幽冥。 迟莲茫然地透过飞沙和层云看着他,恍惚间失去了对四肢的控制,一脚踩空,整个人直接从剑上掉了下来,无遮无拦地飞身扑向了山巅。 如果是在开玩笑,如果是在骗他……帝君一定会从血泊中睁开眼睛,牢牢地接住他。 可是没有。 他毫无阻滞地摔进一滩血泊中,砸起漫天飞尘,顷刻间被染上了同样的颜色。 高 处的仙剑失去控制,自动下坠,“唰”地擦过他飘飞的发尾,截断了一缕长发,连带着迟莲的一片衣角,铿然钉进了地面数寸。 “帝君……” 可是那个会温柔地注视着他、永远率先伸出手、为他遮风挡雨也替他擦眼泪的帝君,却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迟莲跟帝君学了几百年阵法,就学会了一个金匮玉锁阵,此刻他忘了自己是个神仙,忘了怎么用仙法咒术,甚至连自己的剑都拾不起来,唯一还记得的就是这个法阵,全凭着身体记忆在半空随手乱画了一个。 随着法阵落地,一座金玉双色的透明结界顷刻拔起,将二人笼罩其中。 金匮玉锁,珍而重之。他当初拼命的学会这个法阵,其实是想要有一天能把帝君和降霄宫都罩进来,风雨不侵,无坚不摧,千千万万年如旧,永远做他回望之中的桃源仙乡。 这个法阵没有在帝君遇险时保护他,也没能在垂危之时挽留他,现在唯一的作用,竟然只是阻拦帝君的遗躯不要那么快就消散。 天塌下来尚且还有一时半刻的缓冲,帝君却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给他。 迟莲在阵中抱着帝君遗躯枯坐了三天三夜,期间无数天兵天将与仙官来来去去,谁也没能叩开这道金匮玉锁阵,直到降霄宫众仙赶来,北辰仙君亲自到阵外问他:“白玉京有数不清的复生之法,迟莲,你是个神仙,你就甘心这么认命,不再想办法救他回来了吗?” 北辰仙君是掌殿仙君,降霄宫中帝君之下第一人,他说话的分量比任何人都管用。迟莲数天以来听了无数遍“帝君仙殒”,却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耳边提到“复生”,恍惚地抬眼望去,沙哑地问:“师兄,还有办法吗?” “会找到的。”北辰仙君笃定地道,“先回降霄宫,所有人一起找,总会找到的。” 这时候也只有北辰仙君敢说这种话,旁观的神仙心里都像明镜一样:真正的天族和凡人、妖族都不一样,他们原本就是天地清气所化,躯体只是神魂的外相,不像其他族裔那样兼具肉身与魂魄。因此神仙虽然坚不可摧,然而一旦摧毁了就是魂飞魄散,身归天地,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如果是濒死之际吊住一口气,尚且有挽回的余地,却从没听说过谁是死透了还能救回来的。 北辰仙君依然注视着阵中二人,口吻坚定而平稳,就好像他真的有十足的把握:“眼下帝君要沉睡一阵子,你就打算让他睡在这个荒山野岭里吗?” 他的镇定比任何劝慰都有效,总算稳住了迟莲,把这句话听了进去。 迟莲托起身边常带的那枚青莲花玉佩,将那些从帝君体内飞散、被金匮玉锁阵阻拦在天顶的金色飞光一丝一缕收拢起来,连同帝君仙躯一道收入秘境之中,最后只剩渗入地底的鲜血实在没法再提出来,他终于挥手撤去了法阵。 明枢要过来扶他,被他轻轻地推开了,迟莲拄着自己的剑,踉跄着站了起来。 “回降霄宫。” 从那一天开始,降霄宫主殿深锁,迟莲把自己 关在殿中,开始发了疯似地从帝君的藏书中寻找北辰仙君所说的复生之法。然而他看得越多?_[(,越能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他们讳莫如深、不忍明言的真相——天族一旦死去,就是彻底的烟消云散,再也没有扭转乾坤的生路了。 北辰仙君的缓兵之计很有效……就是太有效了,他到现在还是没有缓过来。 外面人声不绝,乱作一团,苍泽帝君的陨落震动了九天十地,众仙百态都在这短短十几日内展露无疑。迟莲知道北辰仙君他们正在外面殚精竭虑地支撑,关于显真仙君的生死、关于三才印的下落、关于降霄宫下一任继承人……桩桩件件,步步紧逼,以往被帝君弹压下去的势力如同雨后春笋,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冒头;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再沉湎于挽回不了的过去,帝君曾经教导过他要勇于背负起三界的命运,他说总有一天他会抽身退步,把天地留给后来人……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准备好。 帝君教了他那么多大道理,却从来没有教过他该如何面对生死离别。不知道他是忘记了还是刻意回避,故意营造出一种他永远也不会离去的甜蜜虚假的氛围,然后又在哄得迟莲深信不疑之后,用自己的死亡亲手打碎了这道名为“永恒”的幻境。 迟莲茫然地站在书架的缝隙里,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只蚂蚁,随便掉下来一本书都能把他砸死,还谈什么统御三界、拯救苍生呢? 轰隆—— 法术爆炸的声音震响全宫,连屋内都跟着簌簌地晃动,迟莲猝然回神,听见一贯温柔的明枢仙君头一次疾声厉色地呵斥道:“滚出去!” 两名强闯正殿的天将被明枢横扫出去,被一众随从簇拥的金衣仙君却权当没看见,笑了一声,晃了晃手中的天帝御旨,虚情假意地道:“明枢仙君,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也得理解理解我,毕竟天尊仙殒,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等着人收拾,帝君钧旨在此,我也不好抗命,是不是?” 没等明枢回答,背后突然响起吱呀一声,沉寂多日的正殿大门在众人眼前徐徐打开。 迟莲的衣摆上还沾着陈旧的血迹,面容如冰似雪,冷静得不像个哀毁过度的孝顺弟子。他每一步都走的很稳,在众人注目下慢慢走下台阶,伸手把明枢仙君挡到自己身后,淡淡地问:“有什么事?” 那金衣仙君上下睨了他两眼,大概觉得他是个失去了靠山的丧家犬,不足为惧,说话就没有对明枢那么假客气,连笑都懒得笑了:“迟莲是吧?我听说过你。奉帝君旨意,即日起由我接掌降霄宫一应事务,你——” “帝君?”迟莲打断他,“我们帝君在殿中躺着呢,他应该不认得你是谁。” 金衣仙君:“……” “装傻就没意思了,”他忍着气道,“我奉的是栾华帝君钧旨,你难道要违抗天帝圣命吗?!” 迟莲点了点头,了然地道:“我当是谁急不可待地上门抄家,吃相这么难看,原来是天帝,失敬。” 金衣仙君万万没想到他能这么大逆不道,当即喝道:“你敢对天帝不敬!放肆!” “嗯,我向来放肆。”迟莲居然还赞同了一句,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金衣仙君一怔:“……你什么意思?” 下一瞬,恢弘的金红剑光照彻庭院,“呲”地一声血花喷溅如雨,在天将们的惊呼声里,清晰地传来一重一轻两道重物落地的声音。 连明枢都被他吓着了:“迟莲!” 血雨落下,现出迟莲面无表情的面容。他手中剑犹在滴血,漠然注视着金衣仙君的无头尸体,抬脚踩住骨碌碌滚到他面前的头颅。 他用剑尖挑起了那颗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的脑袋,像个浴血而来、彻头彻尾的疯子,声音不高,朝那群恨不得退到他八丈开外的天将们道:“离那么远干什么?都过来看清楚了——谁想取代帝君,此人就是他的下场。”! 第 50 章 花非花(十二) 迟莲二进天牢,算是故地重游,只可惜这回却不会有人摧枯拉朽地斩断重重枷锁,来救他于危难之中了。 他无声无息地坐在角落里,像一根枯死的树枝,唯有在听到外间传来的脚步声时,眼珠才微微一动。 北辰仙君谢过引路的天将,隔着牢门看他,问:“受欺负了没有?” “没有。” 迟莲抬了下眼皮:“天帝打算怎么发落我?” “还没定下来。你闹了那一出后,紫微天尊和长生天尊都给凌霄殿传了信,天帝大约迫于压力,近来没有再急于生事。”北辰道,“但是你毕竟砍了平楚仙君,还把人家的头扔进了凌霄殿,想必对你的处罚不会从轻。” 迟莲漠不关心:“随便吧。” 他那个生无可恋的样子实在太消沉了,北辰仙君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心中滋味复杂难言。然而帝君之死实在是压在他们所有人心头的巨石,他就是想安慰也找不出词句,只能话锋一转,说起旁人:“眼下降霄宫中有明枢和我撑着,尚且还能应付;归珩很担心你,说动了他父亲帮忙疏通关系,这次进来是借了他的路子;应灵说如果天帝执意要篡夺帝君的权柄,她就要带着凤族叛出天庭……” 迟莲静静地听着他说,末了道:“帝君走了,师兄就是顶梁柱,他原本也是属意你来接掌降霄宫,现在虽然仓促了一些,不过有明枢师兄在旁辅佐,只要天帝那边不来搅浑水,拨乱反正是迟早的事。” “跟归珩和应灵他们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替我奔走求情,大不了就是一死,要是那样,倒还省了我的事了。” 他这话说得极为不祥,北辰立刻低声喝止:“迟莲!” 迟莲笑了一声,不甚在意地道:“师兄无需讳言,我这条命本来就是帝君捡回来的,现在他把我扔下了,那我就算是不想活了,也很合情合理吧。” 北辰:“……” 他看着这个油盐不进的师弟,忽然问:“我之前说要你找到救回帝君的方法,你是不是觉得我只是找了个借口哄骗你?” 迟莲勾了下嘴角,淡淡地反问:“不是吗?” “我确实不知道什么起死回生的方法,但仅从我对帝君的了解而言,我不觉得帝君会这么轻易就陨落。”北辰道,“九天之誓由他一力搭建,旁人也许会被自己的剑割手,但帝君绝对不会栽在自己的法阵里面。” 迟莲默然不语,北辰又道:“帝君身边还跟着显真,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变故是连他们两个联手也未及防范的,如果真那么险恶,又怎么会不留一点首尾,偏偏帝君仙殒就能给堵得严丝合缝?” 迟莲终于抬眉,却不是被他劝解得想开了的样子,而是用一种相当平静的口吻问:“所以师兄觉得是他们两个商量好了,用假死来骗过天下吗?” 虽然北辰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一声不吭的假死比真死还要罪大恶极,他实在是张不开这个嘴。 “除了这个猜测,师兄 就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吗?” 北辰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我宁愿相信是假死。?_[(” 那是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怀疑过、却没有一个人会拿到明面上来说的可能性。仿佛畏惧于语言所含的某种灵性,所以自欺欺人地缄口不言,只要不说出口,那个可怕的猜测就不会成真。 苍泽帝君尚且留有一副遗躯,显真仙君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比起两人商量好的假死,更像是他在背后捅了帝君刀子。这也就能顺理成章地解释为什么帝君偏偏是在修补九天之誓时出事:天庭上下谁不知道九天之誓是降霄宫的权柄,就连天帝也无法染指,帝君修补法阵时不会带着外人,只会叫他最信任的几位仙君之一跟随。 如果这位“自己人”趁此时谋刺帝君,将一切伪装成阵法反噬,自己再借机死遁,不就可以完成一场完美的“意外”了吗? 迟莲靠回冰冷的石墙上,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猜测了,主动下了逐客令:“师兄,回去吧。” 北辰仙君与他隔着一道铁栏,光影错落,照得他的面容苍白而肃穆:“既然不想失去他,就去想办法把他找回来;既然不想怀疑他,就去找证据证明他的清白。 “降霄宫门下,可以战,可以死,却不可不战而降,不可坐以待毙。” 他扬手将一个巴掌大小的荷包掷进迟莲怀中,整了整衣襟,转身向外走去,像是随口而出的自言自语:“三才印下落不明,降霄宫也束手无策,看来天庭到人间的通路只能暂闭一段时日了。” 他的背影一如来时磊落飘逸,或许没有帝君那么威仪雍容,却是一样的顶天立地。 迟莲被砸得心口生疼,就着天窗微弱的月光打开荷包一看,发现那是个乾坤袋,里面装着他的剑,青玉莲花佩和一封钤了三才印的路引。 他扶着墙站起身,扑了扑衣摆上的土,从乾坤袋中缓缓拉开长剑。 剑名“点绛”,是昔年苍泽帝君亲手所铸。开炉前帝君问他想要什么样的剑,迟莲认真地考虑了半天,最后许愿一样告诉他,希望要一把刻有绛霄花纹的剑。 帝君看着他,很无奈地问:“就那么喜欢降霄宫吗?要么我直接在剑上给你刻上‘降霄’俩字算了。” 结果剑做出来后,寒铁剑身上竟然真的有一抹淡淡绯影,红中带金,像是满宫盛放的绛霄花瓣的颜色,这把剑也因此得了一个“点绛”的名字。 迟莲一直以为“点绛”只是取个意境,直到那一日他看到帝君体内流出带着金色的血,再回头重新审视这把剑,才恍然意识到,这道浑然天成的金红色,很有可能真的是帝君亲手点进去的。 他的心意总是藏得那样幽微深远,默不作声又无处不在,即使远去了也依然庇护着他。 是夜,金红剑光纵横如电,拦腰斩断了白玉京通往下界的星桥。 羁押在天牢的迟莲仙君强行越狱,只身闯入降霄宫,夺走了苍泽帝君遗躯,叛出天庭,逃往下界。 同一天内,面对着大举 围困降霄宫的天兵天将,北辰仙君率领众仙于殿前相候,坦荡荡地侧身让开,示意他们看向正门。 “帝君仙殒,降霄宫已自行封闭,需待下一任仙宫之主出世后方可重新开启。我们也很为难,还望诸位见谅。” 人间不像别的地方,神仙也不可任意来去,唯一的通路只有一座星桥。而神仙若有不得不下凡的公干,必须要到降霄宫求得盖着三才印的路引,方可穿越九天之誓,顺利地降临人间。 亏得北辰仙君那还存着备用的路引,否则迟莲的逃跑计划势必要难度加倍。 他在人间的落脚点说来也巧,恰好就叫微山镇。小镇紧邻着一大片浩渺的水域,当地人称之为南陂塘,里面栽满了荷花,只是他来的时间不好,正值隆冬,满塘中只有枯荷残茎,并不怎么好看。 迟莲风姿出众,走在街上人人都偷眼看他,有胆大的凡人会主动上前搭话,问他从外地哪里来的,是探亲访友还是游山玩水,话里话外都当他是个锦衣玉食的风流纨绔,一看就不像是正经干活的。 迟莲叫他们团团围住,有点茫然,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唯一的念头只有复活帝君,可是天界尚且没有起死回生的良法,又怎么能指望得上这些朝生暮死的凡人呢? 也许是想的太过入神,他不小心说漏了起死回生?[(”这几个字,谁知镇民竟然个个恍然大悟,热情地给他指了个方向:“公子说的是花神庙吧?” “那花神传说传得可够远的,公子也是因为这个才特意来瞻仰花神庙的?” “花神庙灵验着呢,公子去求个姻缘,保准有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 “正好我顺路,我带公子过去!” 迟莲:? 他稀里糊涂地被引到了花神庙。这其实只是一间很简陋的乡间小庙,不知道经过多少年风吹雨打,连墙面都斑驳了,梁柱上红漆剥脱,露出里面木头的本色,神像也是泥塑木胎,花花绿绿的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庙里香火倒是很旺盛,炉里积了一大捧香灰,供台上有很多果子和糕饼。那与他同行的镇民热情洋溢地介绍道:“别看我们这花神庙小了点,历史可远着呢,本地好几千年前就有传说了。” 真正活了上千年的神仙:“……愿闻其详。” “从前镇上有一个姑娘,她亲娘死的早,爹娶了后娘,这后娘心肠狠毒,经常苛待她,专门趁大冬天支使到她池塘边洗衣裳。池水冷得结冰,把她的手都冻裂了,鲜血直流,滴在旁边的一片干荷叶上,谁知那干荷叶忽然由枯转青,从水中幻化出一个年轻俊秀的公子来。” “这位公子原本是一位莲花仙,在南陂塘修炼了三千年,却一直没有突破化形的关窍,偏巧得了姑娘的几滴血,便由精怪脱胎成了一个地仙。” “莲花仙对姑娘一见钟情,就与她定下了终身,送给她一对玉环作为信物,约定十日后登门迎亲。那姑娘也对莲花仙芳心暗许,高高兴兴地回去等着嫁人,谁知她那后母得知此事,竟然起了歪 心思,便叫人将姑娘绑起来,十两银子卖给了地主老爷做妾,又从她身上搜刮出那对玉环交给自己的亲女儿,叫她妆扮成新娘子的模样,坐在家里等着莲花仙上门。” “十日之后,莲花仙到了这家人门前,但他一看见房中的新娘子,就知道这是个冒牌货,因为他借了姑娘的血才化为地仙,与她自有感应,他又去地主家中寻找姑娘,可是姑娘因为不愿被地主老爷侮辱,拼死反抗,已经被地主活活勒死了。莲花仙明白自己上了当,就将这些胆敢欺骗他的人都沉入了南陂塘。” “失去了妻子之后,莲花仙悲痛不已,便到处寻访起死回生的办法。他在西海之滨遇到了一位仙人,仙人告诉他,莲花生来便有两条命,如果肉身死去,他的魂魄会寄存在莲心中,沉睡千年后再苏醒。换句话说,如果他愿意用自己的心脏作为盛放魂魄的容器,就可以让他的妻子重回人世。” 迟莲听到此处,心中微微一动,若有所感,蓦地望向供台上的神像,追问道:“然后呢?” 镇民道:“然后莲花仙就真的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啦,他妻子复活后也变成了花仙,喏,你看左边的是花神老爷,右边的是花神娘娘。” “所以说这花神庙求姻缘最灵了,世上哪儿还有比至死不渝更好的姻缘呀……哎,人呢?” 迟莲拨转青玉佩上的莲花,掌心流光一闪,转瞬遁入秘境之中。 湖中荷叶长的比人还高,莲塘深处有一座被金匮玉锁阵保护起来的亭子,迟莲从降霄宫抢出来的帝君遗躯就安置在一方宽阔的白玉石床上。 他站在玉床边,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帝君的脸,喃喃自语道:“世上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没人回答他,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但是试一试也不亏,对吧?” “我觉得这个地方和我们有缘,说不定就是上天的指引。”他说完自己都笑了一声,“我这个神仙当得太不称职了……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帝君。” “如果真的有用的话,等你回来了,我就带着你去花神庙还愿。” 迟莲无声无息地变回本相,右手召出点绛,将它化成匕首大小,毫不迟疑地照着自己左胸膛扎下一刀。 鲜血狂涌,转眼浸透了他的半边身体,只是有红衣遮挡,看起来并不明显,唯有从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中,能稍稍觑见一丝剜心之痛的端倪。 迟莲满手是血,却纹丝不动地捧着一颗闪着浅红微光、琉璃般剔透的灵心。他小心地把那些从前收拢的神魂碎片包裹起来,看着那些金光在灵心中周游盘旋,破碎成金雾又重组。整颗心最终化作一粒药丸那么大的赤红灵珠,里面是一方小小的莲台,上头安静地栖息着一小团淡金的灵光。 迟莲也没想到他翻烂了书本也找不到的重塑神魂之法,竟然在人间随随便便就做成了,傻站在原地怔愣片刻,抬手匆匆在胸前伤口上一拂,潦草地盖住伤口,就转动莲花佩,再度回到了人间。 这次他提前用了隐身法术,以免浑身是血吓 着路人。那赤红灵珠一入人间,便如有灵识一般,自发向远方城池飞去,自动投入了一户人家。 深宅之中,蓦然响起一声婴儿啼哭。 “恭喜王爷,恭喜王妃娘娘!是位小公子!” 喧嚣的喜气立刻连绵不绝地传遍了整座王府,华服男人喜得不住走来走去,孩子一抱出来就凑上去,喜不自禁:“我看看我看看,好,真是个好小子!” “他娘梦见天上的星星掉进怀里才有了他,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惟明!” “惟明公允,这名字一听就有台阁气,来日必能成就一番事业!” 庭院无人处,梅花飘落满地,大雪纷纷扬扬。 迟莲扶着树才能站稳,仰头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还真的叫惟明啊……” 他再次拨动莲花玉佩,落回秘境的湖心亭中。 迟莲不是没感觉出自己身上有变化,只是刚才走得太匆忙,无暇细看,此时他低头就能瞥见水面倒影,才终于看清自己的头发从肩头往下已经全白了。 虽说莲花化形的花仙确实有两条命,但剜一次心无异于死一回。迟莲的修为本来就浅,又是越狱又是叛逃,走了这一趟把最后那点法力彻底抽干了,所以才会像凡人一样出现早衰之兆,这也是不可违拗的规则。 一路仓惶流离,迟莲至此终于精疲力竭到了极点,已经没有一点多余的心力再去关注头发白了几根。他就像个四面漏风的纸灯笼,撑着最后一点余火,摇摇晃晃地走到玉床边,俯身在帝君冰冷的唇畔亲了一下。 “这要是在传说故事里,你就得对我以身相许了,知道吗?” 他带着一身新鲜的血气,在了无生息的帝君身侧躺下,怕冷似的蜷缩着埋进了他怀里。 迟莲做了很长的梦,梦里他的神魂跟随着帝君的魂魄,时断时续地看着他生而早慧,又英年早逝,一次又一次地投胎转世,在凡尘中辗转流落百余年。 直到这一世,帝君托生成了一个冷宫里的小皇子,大冬天连口水都喝不上,就去外面树上捏了个雪团子放在嘴里含着,迟莲在梦里看着都觉得有点太可怜了,心说要不然我还是勉为其难,挣扎着起来一下吧。 他就这么从百年的长梦里醒来了。 只是迟莲忘了秘境与人间的时间流速并不相同,等他进入大周王都的紫霄院时,已经是十几年之后,帝君早跟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江湖骗子修仙去了。 来都来了。迟莲安慰自己,只要人活着就行,早一天晚一天见面并没有什么分别。 没过多久,他听说端王回京,预想到自己大概会在万寿节宴席上见到他,因此打算早到一会儿,却没想到惟明也到得那么早,他在春明池畔一转弯,就与端王殿下撞了个脸对脸。 春意烂漫,故人归来。 原来久别重逢,无论来得多早,都算是相遇太迟。 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上掠过一丝讶然的神情,明明是迟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他却一步都不能向前,恪守着臣子的距离,向他行礼致意。 “紫霄院迟莲,见过端王殿下。”! 苍梧宾白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51 章 芳心苦(一) 看到这一世两人相遇时,惟明就知道,他该醒过来了。 从回忆里抽身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尤其是当他沉浸其中,甚至自己已成为局中之人,喜怒哀乐都历历在目,就更加分不清幻境与真实的区别。 可是他已经让迟莲等得太久了,再拖延下去,他怕迟莲又要干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惟明费劲地撑开了眼皮,差点被眼前的一道明光晃瞎,他下意识地抬手遮眼,那明光却像是有灵性一样自动落入他手中,沉甸甸地触手温凉,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银镜。 借着镜子散发的微光,惟明终于看清了他们眼下处境:他与迟莲好像是被海蚌囫囵吞了,周遭都是黏腻又腥寒的软肉,正在不断地蠕动着分泌稠密的珠液,他们沉睡得太久,大半个身体已经完全被珍珠层包裹覆盖,要是再不走,很快就会变成西海之中最大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迟莲侧躺在他对面,两人抱作一团,宛如鸳鸯交颈,而且惟明发现他只要贴着自己就习惯蜷缩起来,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他怀里,是一个全然信赖、几近依恋的姿势。 明明他才是伤害迟莲最深的人,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随便地死了,让迟莲不得不选择以最惨烈的方式来拯救他,而他却在复活后把一切都忘在了脑后,一百多年来都无知无觉,还曾经嘲讽过他的“前世夙缘”,以为自己被他当作替身而耿耿于怀。 惟明看着他沉静的睡脸,一时觉得喉咙发紧,满心都是酸楚的柔情,忍不住低头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以脸颊贴着他冰凉的侧脸。 “对不起。” “是我的错,我见你第一面就应该认出来的,都是我不好。” “醒一醒,我们一起回家吧。” 迟莲被他说话的声音惊动,睫毛颤了几颤。 他作为记忆的主人,从头到尾跟看走马灯一样看了一遍自己的生平经历,非但没有觉得波澜壮阔,反而屡屡被自己蠢得抓心挠肝,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以前他黏着帝君是无知无觉,后来情愫渐生倒是知道该避嫌了,架不住帝君总惯着他,所以一身的毛病还是没有改掉。等帝君仙殒,他连活都不想活了,更加无所顾忌,于是在陷入沉睡前破罐子破摔,胆大包天地冒犯了帝君。 好不容易终于醒过来,他一看见惟明的面容,人是认出来了,但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脱口便道:“帝君……” 惟明就凑了过来,“啾”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迟莲蓦然呆住。 他惊恐地往后一仰:“殿下?” 惟明单手扣着他的后脑,给他拉回来了,低头又啄了一下,轻描淡写地道:“没事,叫什么都行。” 迟莲从他的动作和熟悉的语气里意识到了某种可怕的可能性,怔怔地道:“你都看见了……?” 惟明:“嗯。看见了。” 迟莲反正是要被自己蠢哭了,甚至破天荒地觉得归珩说他脾气大性格差也没错,又惴惴地 担忧着他那趁人之危的绮思大白于帝君眼皮底下,一时不知道惟明会对此作何评价。 然后就听见惟明发自内心地感慨:“你小时候真可爱啊。” “……”迟莲委婉地提醒,“不小了。” 惟明改口道:“和年纪没关系,就是很可爱。” 惟明每说句话就要低头亲他一下,不带什么欲念,单纯就是亲昵喜欢。两个人窝在不见天日的海底深处,只有胸口一小朵光源照亮彼此,有种浓稠如蜜的温暖缠绵。 他们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天神仙君,只是两粒在无涯之中紧紧相拥的砂砾,柔白的珍珠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琥珀,将时间永远凝固在了此刻。 迟莲被他亲的没了脾气,无奈地道:“帝君想起了多少?还是只看了我的记忆?” “只看了你的,”惟明道,“不过够用了。” 迟莲:“嗯?” 惟明一本正经地道:“你亲我了。” 迟莲:“……” “你说你喜欢我。” 迟莲:“我什……” “你还让我对你以身相许。” 迟莲:“我说着玩的!” “我也喜欢你。” 惟明认真地道:“上辈子估计是日久生情,等我想起来了你可以再问一遍。但这辈子肯定是一见钟情。” “不用担心什么大道,你可以把我当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大不了死前把我这一世的记忆全都拿走。但怕我后悔,所以现在要我放弃这份情意,我做不到了。” “迟莲,我不喜欢你才会后悔。” 迟莲终于不说话了,妥协般地眼帘低垂,下巴却微微抬起,惟明便默契地托着他的背后,同时稍稍倾身,两人交换了一个绵长又柔软的亲吻。 他很难形容那种复杂的感觉,甘醇而温存,清淡里带着热烈,既有抚慰般的轻柔,同时又显得格外珍重,让他想起千年前那壶玉消酒的滋味。 朦朦胧胧中,迟莲感觉到面上有一点凉意划过,紧接着温暖的指腹贴着他眼底抹了一下,惟明带着一点无奈的笑意给他擦眼泪:“怎么还哭了?好了,没事啊……乖,别哭了。” 说起来很邪门,迟莲养在帝君跟前时是会哭的,两人吵架或者躲起来生闷气时都掉过眼泪,但帝君死的时候,自始至终他连一滴眼泪也没流出来。后来哪怕是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种种痛苦,他也完全是一脸冷漠,不知道痛也不知道难受,好像流血这个过程已经完全取代了“哭”的本能。 然而只要一回到帝君身边,哪怕现在的惟明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他的眼泪就自然而然地从鲜血中分离出来,又知道该怎么流了。 “没有哭……” 惟明故意逗他,揶揄道:“比起‘被凡人亲得喘不过气来所以不自觉地流下泪水’,还是被我的深情剖白感动哭了比较不丢人,大国师觉得呢?” 迟莲:“……” 在这方寸之地实在不好大打出手,他用 头顶了惟明一下,看向他手中的那片光源,问:“这是什么?” “一面镜子。”惟明晃了晃那银镜,“我总觉得蚌精和那奇形怪状的龙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和这东西脱不了干系。我们被拉进你的记忆里应该也是它搞的鬼,连神仙的记忆都能强闯,这东西起码得是个仙器。” 迟莲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没找到什么款识标记,倒是发现了一截断面:“看着像是从别的法器上掉下来的。要说回溯过往记忆,那就是玉清宫未央天尊掌管的问心台,还有青冥宫的往生塔……其他的我就不太清楚了,等上去后问问那两个妖怪,实在不行就让归珩带回天庭,再寻主人吧。” 这种仙器流落人间保不准会出什么事,还是让神仙带走最安全,惟明点了点头,将银镜收好,最后抱着迟莲亲了一口,道:“那就动身出去吧。” 迟莲已经被亲得麻木了,默不作声地召出点绛,切瓜砍菜一般劈开了两人身上凝固的珍珠壳,拉着惟明站起身来,紧接着正手握剑用力向上一捅,蚌肉受伤吃痛猛地回缩,“噗呲”一声喷出一大股淡青色的鲜血,兜头将两人浇了个透湿。惟明还不小心喝了一口,呸呸呸地吐了半天,怀疑大国师是恼羞成怒继而存心报复。 迟莲毫不拖泥带水地拔剑,换了个角度继续往上捅,三五剑之后那海蚌终于痛得受不住,惊天动地地翻滚起来,蚌壳张开一条缝,吐沙子一样“呸”地把他们俩吐了出去。 那银龙见二人脱身,急忙调头来追,又要故技重施用长吻将二人吸住,这回迟莲却不避不闪,双手持剑,凌空纵劈直下,海面上顿时爆开一丈多高的冲天浪花! 这回他却没有像归珩那样触及银龙逆鳞,水流与剑气轰然击溃了银龙周身的仙障,它张口一喷,吐出一颗染着斑斑龙血的绿莹莹的珠子。 惟明游过去接住了那颗珠子,银龙与海蚌法身被破,化作一个白衣童子和一个黑衣老人,被迟莲用法术捆住,一起拖上了海面。 归珩已经愁得在船上走了八百个来回,快要把方天宠晃晕了。正焦急时,突然听见巨大的水声,他猝然扭头望去,就见不远处海面陡然升起三尺巨浪,迟莲一手搀着惟明,一手持剑,犹如海神踏水而来,未到船边,先朝他扔了两堆东西,把归珩砸得一踉跄。 脆弱的同门情谊万万经不起这一击,归珩瞬间暴跳如雷:“迟莲!你个王八蛋!” 迟莲如履平地,无声地落在甲板上,嗤道:“废物。” 惟明一挑眉尖,赶在他俩打起来之前一手摁一个,警告道:“都给我好好说话,要打架留着回家里打,不许在船上内讧。” 迟莲悻悻地“哦”了一声,惟明听着好笑,借衣袖遮掩捏了捏他的掌心,归珩却有种小动物一般的直觉,敏锐地觉察到惟明的气质似乎发生了微妙变化。 他之前只是与帝君长得很像,归珩见面第一眼首先怀疑他是替身而不是本人,但此刻他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必做,宛然是活生生的苍泽帝君,倘若同样的情景再来一次,归珩可能不会大呼小叫,而是当场扑通跪下,直接抱着他的腿开始嚎啕大哭了。 “……殿下?”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嗯?”惟明坦然地回视他,“怎么了?” 归珩感觉自己真的要嚎啕大哭了。 只是他的眼泪还没酝酿好,刚才撞翻他的那两堆东西突然一左一右冲上来抱住他的腿,齐声嚎啕道:“殿下!” 所有人:? 白衣童子声泪俱下:“殿下,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啊!” 黑衣老人颤颤巍巍:“殿下,都是我们伺候不周,才让您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啊!” 惟明低声问迟莲:“是樗洲的人?” “樗洲没有这样奇形怪状的海产!”归珩听见了,扭头大声争辩了一句,简直莫名其妙,“什么玩意,谁是你们殿下……我不认识你俩啊!” 他挣扎间不免拉拉扯扯,一个圆滚滚的藤球从袖袋里掉了出来,骨碌碌滚到了甲板角落里,下一刻两个虾兵蟹将立刻调转方向,扑上去将那藤球捧起来,齐声道:“殿下!!!” 所有人:…… 惟明木然问道:“那是什么?” 归珩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回京送信时顺便回了趟王府,跟板栗虎打……不是,玩了一会儿,可能一不小心把它的玩具揣在兜里带走了……”! 第 52 章 芳心苦(二) 说起来简直荒唐,这船上一个正经八百的当朝王爷,一个如假包换的神仙亲子,那俩水怪却捧着个藤球在那里高呼殿下,不知道是在寒碜谁。 归珩难以置信:“什么意思?你们家殿下是板栗虎?快别闹我了,你知道它是谁吗?它是个猫啊!我看你们俩是它的口粮还差不多。” “上神这么说,那一定错不了了。”黑衣老人拿衣袖擦了擦眼泪,絮絮地跟他们念叨,“您有所不知,龙族与别的族裔不同,幼时鳞片还没有长齐,容易受伤,所以常以猫身示人。我家小主人乃是龙尊第二十二子,尊名汐风水君,是正统的金龙血脉,猫身颜色金黄,一望即知名贵。” 曾经说人家是小土猫的惟明:“……” 老人拉过白衣童子,示意他向众人见礼:“老朽名唤万岳,这位是少主的侍童,名唤杨枝。” “数月前,小主人执意要出海游玩,身边只带着我与杨枝,私自从宫中偷溜出来。我等偶然间在海中拾得一枚银镜,稀里糊涂地就被它卷进了凡间,一下子沉进了前世幻境之中,谁知那时恰好有船经过,趁我们不备竟撒下渔网,把小主人给捞走了。” 所有人:“……” 早年间帝君教导迟莲,说无论仙妖,百岁以下的都算年幼,出门要有大人陪着,以免横遭不测,如今看来果然不是危言耸听。“强龙不压地头蛇”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即便是不通仙术的凡人,胆子大了也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万岳抹了把冷汗:“我与杨枝醒来后发现小主人失踪,真是万分焦急惶恐,不知该如何向龙尊交代,也怕回去后受罚,便索性依靠这仙镜的法力庇护在海中暂住下来,想着设法找回小主人。” 惟明略一沉吟,冷冷地道:“恐怕不止如此吧?路过商船上的人命,是不是你们取走的?” 万岳支支吾吾,羞愧地道:“就那一次……我们察觉那船上有熟悉的气息,还以为是掳走小主人的船,想着为他报仇;再者人间灵气实在稀薄,小的们也要过活,就斗胆借了些呃、灵力……” 但凡妖怪进入人间,无不要吸取人魂以充盈自身,惟明这几个月已经看得太多了。而万岳也知道妖族擅自杀害人命是大罪,是以见了惟明等人第一反应不是束手就擒,而是想把他们一锅端了。 惟明道:“这么说就对得上了。板栗虎……就是你家小主人,应该是被齐云的商船捞走了,顺着运河一路北上,看样子和我差不多是前后脚进京。它倒是很会找下家,满大街的达官显贵,上来一挑就挑了个最穷的。” 迟莲却道:“也不一定。龙族天生灵识高,它应该是知道殿下可以庇护它,才会主动来找殿下。” 惟明闻言转眼看向他,眸光里的温柔能把人淹死,压低了声音笑道:“当初不知道是谁为了它跟我吃醋,怎么现在倒看开了,还替它说上话了?” 迟莲翻脸不认账,也低声反击道:“没有那回事,殿下记错了。” 惟明幽幽叹道:“以前那么在乎我 ,摸一下猫都要不依不饶,这才到手不到半个时辰,就懒怠应付了,你们神仙好生薄情啊。” 以前帝君虽然也喜欢逗他玩,但毕竟庄重惯了,往往点到为止,而惟明现在把帝君的刁钻学了个十成十,又没有神仙包袱,更兼确认了迟莲的心意,简直是所向披靡,迟莲根本招架不住,只好落荒而逃。 归珩差不多捋顺了前因后果,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觑着惟明,鬼鬼祟祟地凑到迟莲旁边低声说小话:“帝君前头收了凤尊的闺女做徒弟,后头有龙尊的儿子上赶着给他当宠物,啧啧,咱们师门的前程真是不可限量啊……” 唯一一个从池子里捞起来的徒弟没接茬,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归珩给了他一肘子,脸上带着三分真情实意、三分阴阳怪气,还有四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窃喜,悄声道:“你那是什么眼神,当我不知道呢,你都是要做师娘的人了,还和我们较什么劲?” 迟莲:“……” 惟明挡住躲到他背后的归珩,单手拦腰抱着迟莲不让他动手,头疼道:“怎么又打起来了?” 他一边压制着两个孽徒,一边还抽空和万岳说话,处置得十分娴熟,显然是久经考验:“若那藤球上的气息的确是你家小主人无误,二位可以随本王到京城相认。至于滥害人命一事,你们既然是异世妖族,便不受本朝律法约束,等你们主仆团聚之后,当交回天庭发落。两位还有什么异议吗?” 万岳和杨枝都是海中生灵所化的精怪,寿命也不过区区百年,算是龙族中最末流的杂役,并不认得三人身份。他们只知道迟莲和归珩是厉害的硬茬,而那二人对惟明的亲近信服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得出来,因此并不敢有什么异议,唯唯诺诺地俯首听命,口称认罪。 惟明点头道:“那就先这么办。这下人族妖族的事都捋清楚了,等回到梁州府衙,咱们便准备动身回京,方都督也——” 他话没说完,忽然顿住了,感觉眼前有点发晕,周身泛起一股说不清的难耐躁意,像是有羽毛在经络里游走,不由得抬手掐了掐眉心。迟莲见状不对,过来立刻过来扶住他:“殿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惟明一碰到他的手,便不由自主地用力握住,好像借着肌肤的温凉便可稍微缓解难耐的焦躁。他心知此刻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佯作无事,道:“不打紧,好像有点晕船。” 迟莲只觉得他手心滚烫,像是发烧,还没等说什么,惟明就暗示地捏了捏他的掌心,继续道:“方都督也随我们一道。众将士弃暗投明,协助擒拿反叛,回京后本王自然会在御前为诸位说话,争取个功过相抵。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 他点了点万岳和杨枝:“包括你们二位在内,如果有人胆敢在背后反水捅刀,就别怪本王翻脸无情,不管你有多少苦衷,大家谁也别想好过。” 西海士兵这一夜过得简直如同做梦,这辈子都不会更刺激了,现在看待端王殿下就像看见神仙显灵,在他旁边喘气都战战兢兢的,遑论临阵反水,就连方天宠也熄 了挣扎的心思,只在一旁闭着眼装死。 惟明的表现无可挑剔,镇定威严,将西海之众和那两个精怪弹压得服服帖帖,甚至连归珩都没看出不对。但只有迟莲知道他那副端庄持重的面孔全是强撑出来的。惟明握着他的手劲越来越重,离得近些甚至能看清他鬓边薄汗。他吩咐完了士兵,又状若不经意地随口问万岳:“你们两个的原身是何物?本王生在京城,还是头一次见,不大认得。” 万岳老实答道:“回殿下,小人根脚是牡蛎,杨枝的根脚是海龙。” 迟莲眼睁睁地看着惟明太阳穴青筋一跳,抓着他的手又紧了三分,语声中带着微不可查的咬牙切齿:“……原来如此。” 惟明招手叫归珩过来,叮嘱道:“我有点晕船,先去舱中歇息片刻,务必看好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放跑。” 归珩虽然跟他没大没小,正事上却不含糊,点头道:“殿下放心。”看他脸色不好,关切地问:“殿下不要紧吧?” 惟明已经有点撑不住了,只摆摆手示意无碍,又低声对迟莲道:“去找间屋子,守好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迟莲不明所以,半搀着他进了主舱,推门进了一间客房,回手落下禁制,赶紧扶着惟明坐下:“殿下到底是怎么了?” 惟明见桌上有茶壶,也顾不上讲究,倒了杯冷茶一气灌下去。迟莲见他的手都在哆嗦,不由得担心愈盛,干脆单膝跪在惟明旁边,握着他的手探向了脉门。 那脉搏跳动极快,一下一下撞着指腹,迟莲只感觉得出气血奔涌,却没看出有什么病症。倒是惟明按着他的手,将他推开了些许,苦笑道:“没什么,这也不能算病,你也听见了刚才那两个妖族的根脚,百年的牡蛎和海龙……都是补阳之物,你是神仙应该不妨事,我这肉体凡胎估计受不了。” “大国师,姑且先回避片刻吧。” 迟莲:“……” 惟明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白,迟莲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呆了,与他沉默地大眼瞪小眼,僵持片刻后突然问:“我为什么要回避?” 惟明被水呛了一下。 迟莲怀疑地道:“殿下这时候不应该更希望我留下来吗?” 惟明强忍着难受,用尽平生耐心,镇静地问他:“留下来,然后呢?” 迟莲:“……” “我知道你为了苍泽帝君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正因为我最希望你留下来,所以不能趁人之危欺负你,明白吗?”惟明连碰都不敢碰他,只好把无处发泄的力道用在捏杯子上,难得独断地命令,“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迟莲,你什么也不用考虑,先出去。” 然而惟明可能是真被药劲给冲糊涂了,忘记了他面对的迟莲仙君是一个多么有名的刺头。 迟莲忽然起身将他囫囵抱住,抓着惟明腰间的青玉佩拨动莲花,掌中金红流光一现,周遭场景顿时如水波般扭曲幻灭,两人瞬间从船舱掉进秘境中的卧房。 而且落脚点选得非常准确,直接砸在 了卧榻上,连半推半就的步骤都省掉了。 惟明本来忍耐得就够痛苦了,被心上人硬生生扑了个满怀,那滋味简直跟掉在开水里还不能逃跑一样。他扶在迟莲后腰的手背青筋迸起,得拼了老命才能控制住不把他用力按进怀里,咬着牙道:下去。 囍苍梧宾白提醒您《还玉京》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迟莲一手撑着床,半边银发垂落下来,低头注视着他的脸,明明是极其熟悉、闭上眼睛都能在心中描摹出的眉眼面容,可是千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待帝君,却只觉得有种他从未意识到的靡丽。 他当然喜欢威严的帝君,但他的天性其实是更喜欢亲手打破权威,因此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惟明因极度克制甚至显得有些弱势、属于苍泽帝君的威仪也因欲念而摇摇欲坠时,这个场面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冲击。 迟莲就着这个姿势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然后把头埋进他颈窝里,听着惟明骤然紊乱的呼吸,决定破釜沉舟:“不下,都死过一回了还怕什么。” 惟明别过视线不肯看他,皱眉道:“跟我在一起这件事比死还可怕吗?” “殿下,你非得在这种时候抬杠吗?”迟莲无奈地撑起上半身,把他的脸扳回来,又在他眉心吻了一下,低低地道,“我想要你。” “给我吧,帝君。” 冥冥之中,无形的锁链终于在这一刻砰然断裂,惟明猝然发力,紧拥着他侧身一翻,眨眼间攻守易势。 如瀑的黑发与银发交织在凫青底色上,迟莲抓着惟明的领口,把遥隔云端的苍泽帝君一把拽进了万丈红尘,烙下了柔长温存的一吻。! 第 53 章 芳心苦(三) 玉佩里的秘境相当于第一个濯尘殿,迟莲对这里很熟悉,再加上拢着他的气息令人安心,因此他睡得格外安稳,并且没有做梦,是很踏实又舒服的一觉。 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明亮,照得象牙白的帘帐微微透光。迟莲撑着床慢慢坐了起来,锦被滑落,露出长直锁骨与白皙胸口,银发披落下来遮住半身,仍如雪里落满了梅花。靠近心脏的地方有道殷红的伤疤,其实早就已经不疼了,但由于昨晚被人反复亲吻,好像凭空搭错了某根无形的弦,眼下还随着他身体内的余韵微微发烫。 虽说昨天给神仙丢了大脸,但他毕竟是仙人之身,而且惟明有点太宝贝他了,除了轻微的酸软没留下什么后遗症,甚至内府较先前还充盈许多—— 腰间手臂的力道忽然一紧,将他拉回了温暖轻柔的衾枕之间。惟明半阖着眼,因为还没清醒,声调显得慵倦懒散,有点勾人的沙哑:“疼吗,哪儿不舒服?” “不疼。”迟莲把头发拨到旁边,第一百次回答他,“真的不用那么小心,又不是纸糊的。” “眼睛呢?”惟明轻车熟路地伸手拢着他的脸,“转过来我看看。” 迟莲无奈道:“眼睛早就没事了,一千多年前的事,怎么还惦记着。” “你昨天哭得太多了。”惟明托着下巴仔细端详,“有点红,待会敷一下。” 迟莲:“……没有哭。” 惟明笑了起来,顺手捏捏他的耳垂:“没有吗?我记得哭了。” 迟莲:“你记错了。” “那我还记得你说了很多次喜欢我,”惟明问,“也是我记错了吗?” 迟莲:“……” 惟明对先前被他拒绝的事耿耿于怀,所以逮住机会就要确认一下心意。迟莲昨晚在床笫间百般证明,才终于让他消停了一时片刻。然而有些话在夜深人静时说得,在春宵帐暖时说得,放到白天就莫名地开不了口,迟莲像是被他的目光盯得受不了,狼狈地避开了灼人的视线,叹气道:“殿下,你好像个狐狸精啊。” 肌肤相贴,能清晰地感觉到另一个人的胸腔震动,惟明笑着低头亲他:“仙君喜欢的话,狐狸精就狐狸精吧。” 锦被里浸着暖意,帘帐拢住余香,刚睡醒声音还没舒展开,柔情犹在,就更像是新婚夫妻间的呢喃私语,迟莲本来还有起床的力气,又被他消磨干净了。两人缠绵磨蹭了许久,才终于散尽了最后一点情/热余韵,起身梳洗穿戴,动手收拾一夜荒唐后留下的狼藉。 衣物都是现成的,比着原来的样式变化一下就看不出区别,只是头发散了,需得重新束过。迟莲坐在镜台前,想起上一次被帝君按在这梳头,不由得一笑,惟明在后头看见了,拿梳子敲了敲他的脑门:“笑什么?” 迟莲在镜中与他对视:“殿下会的真多。” 惟明不以为意:“我还会编小辫子呢,要不然给你编一条?” 迟莲笑道:“出去会把归珩吓死,还是免了。” “我看他心里明镜似的,你们俩谁吓谁不一定。惟明捋着他的长发?_[(,忽然道,“你的头发是不是比之前黑了点?” 迟莲没怎么留心过,这会儿对着镜子也看不出差别:“没有吧。” 他的头发变白是因为根基受损,和寻常白发不一样,不是吃点黑芝麻何首乌就能养回来的。惟明却比着肩膀目测了一下,断然道:“是变黑了。我记得之前分界在肩头上,如今都快到蝴蝶骨了。你自己有没有别的感觉?” 要说近期不寻常之事,除了掉进镜中回忆往昔,就是昨晚那场鱼水之欢,迟莲想起今早他莫名感觉内府灵力充盈,倏地一怔,喃喃道:“不可能吧……” 惟明问:“怎么了?” 迟莲罕见地犹豫了片刻,才讪讪道:“不好说,要么还是先去看一眼帝君……?” 惟明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纳闷道:“这都是什么讲究,我还得去拜谒一遍我自己?” 但迟莲这会儿格外心虚,甚至不动声色地拽住了他的衣袖,拽得惟明在心里倒抽一口凉气:要知道迟莲仙君会对苍泽帝君撒娇,大国师却一向不肯在人前稍露弱势。但是有过肌肤之亲到底是不一样,那种绝无仅有的亲密连曾经的帝君都要退让一步,惟明才是如今与他并肩而立的人。 英明神武的端王殿下终究难过美人关,被吃得死死的,顺着力道摸过去握着他的手,无奈地道:“走吧。” 风荷簇拥的湖心深处,亭中白玉床上已空无一人,迟莲的脸上却不见惊慌失措,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无可奈何。惟明没料到他竟然是这个反应,试探地问:“这是……?” 迟莲心里大约明白了原委,但是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反身抱着惟明的腰试图含糊过去,被他捏着后颈像拎猫一样晃了晃:“说着正事呢,突然扑人算怎么回事,这一招就是再好用,也不能次次都靠撒娇蒙混过关吧?” 迟莲若无其事地道:“没什么,不重要,我们该回去了。” “那么大一个帝君凭空没了也不重要?”惟明能信他才有鬼,“虽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但你这么快就有了新人忘旧人,而且我好歹算是半个旧人,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迟莲道:“闲着没事左手打右手,自己吃自己的醋就说得过去了?” 惟明低头瞥见他发红的耳垂,已猜着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迟莲面软不好意思开口,便缓和了口吻,耐心哄道:“你知道自己先前办的那些事有多吓人,我倒不怕别的,只是事关你身体康健,不问清楚了不安心。你要是心中有数,保证以后不会突然弄出个七病八痛来吓我,那不说也行。” 迟莲就没有哪次能成功抵挡住他的劝哄,泄气地抵住惟明肩头,闷闷道:“我也是猜测,不一定对……天族的身躯只是神魂外相,不是实体,帝君大部分神魂已归于天地,剩余的神魂如今托生成了殿下,躯壳也只不过是残存的些许神魂法力,依靠此间灵气勉强维持。” “殿下昨夜进入秘境,这里灵气充裕,魂 魄又比先前凝实,便如川流归海??[,自发吸收了遗躯的法力。”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然后通过双修……嗯……相互补益,所以我的发色才会变回来……” 惟明声音里的笑意已经完全掩盖不住了,居然还假装听不懂的样子,虚心地请教他:“‘相互补益’具体是怎么个补法?仙君不妨展开说说,咱们一道参详参详。这双修之法既然有用,那咱们就应该多用才行……” 迟莲恼羞成怒,在他背后扇了一巴掌:“没有用!也没有下次了!” “真的不给吗?”惟明抱着他,死不悔改地边笑边道,“可是我食髓知味,却再也放不开手了。” 梁州这边大船靠岸,方天宠及其党羽被缉拿收押,因幽灵鬼船案而生的风波暂时平息,而与此同时,另一端的京城里暗流涌动,阴冷杀机才刚刚显露出端倪。 十几条眼线轮流盯守端王府,一见本该跟随端王去梁州的侍卫匆匆回府,盯梢的暗桩立刻回禀上峰,当夜便有十数名刺客包围王府,分头潜入,将王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主人点名要的关键证物。 府内一干仆婢下人都被绑起来聚集在庭院中,胆战心惊地听着他们打砸翻抄,吓得犹如掉毛鹌鹑,缩在一起不住发抖。刺客首领听完手下汇报,阴冷地扫视了众人一遍,闪电般伸手扼住一名侍女的咽喉:“说,从梁州来的东西藏在哪儿了?” 王府侍女原本就不多,仅有的几个都是自小入府,惟明从不难为人,管家也温和善待,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虐待,顿时吓得眼泪狂流,拼命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首领将她往人堆里一抛,回手抽出长刀,架在了春至的脖子上:“把东西交出来,我给你们留个全尸,交不出来,便和她是一样的下场——” 话音未落,斜地里陡然掀起一阵森冷的腥风,霎时间吹熄了院中火把。紧接着乓地一声震响,本应见血的刀锋剁在了比石头还硬的东西上,巨力登时震裂了持刀人的虎口。 “什么人!” 刺客们比常人的直觉更为敏锐,此刻只觉得自己被无形的杀气笼罩,毛骨悚然地攥紧了手中的刀。今夜本来就是个月黑风高之夜,而端王府上空的乌云层层卷积,竟然比平时更加黑暗,差不多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这对凡人而言是无法行动的困境,却是妖兽最好的狩猎场。 惨叫声此起彼伏,周围接一连三地传来身体砸在地上的闷响,夏日闷热凝滞的空气里腾起了浓厚的铁锈腥气。春至终于再也忍不住,被熏得干呕了一声。 杀声蓦然一停,半空闪过一道雪亮的电光,照亮了犹如地狱般的庭院。 黑衣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人群外围,鲜血几乎汇成了池塘,每个人的死状都是开膛破肚,而在那唯一还僵立着的首领背后、王府屋顶的上方,正盘踞着一条暗金色的巨龙,爪尖犹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血。 轰隆—— 宛如天劫降临,闪电和惊雷一道接一道炸响,所有人都被这大开杀戒的祥瑞吓傻了,那首领更是抖如筛糠,在那双妖异竖瞳的注视下绝望地闭上了眼。 “噗呲”一声,血花四溅。 一场杀戮终结了另一场杀戮,随着最后一个刺客倒地死去,电闪雷鸣也逐渐止息。重重劫云散去,月亮高悬在中天,洒下薄纱般的清辉。 但还是没有人敢动弹。 金龙收回沾满鲜血的利爪,甩了两下没甩干净,它下意识地把爪子抬到嘴边想舔,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于是矜持地放下,迈步从房顶上下来,轻轻一挥削断了春至身上的绳索,却看见她睁圆了眼睛,惊恐地向后退缩了几步。 金龙的动作一顿,紧接着似乎意识到他们在害怕,于是缩小龙躯化为猫身,甩了甩满身金色的长毛,眼巴巴地蹲在原地,又轻又委屈地冲着他们“喵”了一声。 良久,易大有才率先从死里逃生和看见妖怪的双重震惊里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地问:“这是……阿虎?” 春至突然“哇”地一声爆哭,狂奔过去一把抱住它,哭声响彻了整座王府:“呜呜呜呜宝贝你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吓死我了呜呜呜……” 阿虎:“咪~”! 第 54 章 芳心苦(四) 梁州府衙内,惟明一边接见官吏,一边安排人手押解囚犯、还得抽空写奏折向京城禀报案情始末……自打上了岸就脚不沾地,跟捅了马蜂窝一样忙碌。他这个做师父的案牍劳形,两个不孝的神仙徒弟却可以不为红尘俗务所扰,清清静静地坐在府衙后花园喝茶聊天。 归珩难得这样心平气和地跟迟莲共坐一桌,好奇地问:“那天在海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殿下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迟莲道:“不能算记忆恢复,我们被万岳一口吞下去后,在它壳内撞见了这个。”他凭空去出一只黑木匣子递给归珩,叮嘱道:“小心点,别被它吸进去。” 归珩打开盒盖,看见里面倒放的银镜和光华内敛的碧绿明珠,一望便知仙气凛然,疑惑道:“这是龙族的法器吗?” “不知道什么来头,但很厉害,光是一件残片就可以强行把我拉进幻境。”迟莲说,“殿下通过这面镜子,看见了我自化形以来的所有记忆。他借着我对帝君的印象了解了自己,虽然不够全面,但总归有所参照,他看了这些记忆,难免会受影响。” 归珩唏嘘道:“岂止是受影响……我看他现在活脱脱就是帝君亲临。从前他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都把自己放在凡人的位置上,一半靠聊一半靠猜,总觉得隔了层什么似的,这两天就没那么生疏了。” 他欣慰地叹了口气,又问:“照你估计,帝君还有多久能完全恢复?” 迟莲却摇了摇头:“别想得太轻松了,这才刚开了个头。帝君的神魂有一大半散入天地,剩下的这点不足十分之一,光是把神魂滋养完整就得耗上千八百年,恢复到和从前一样至少要上万年。” 归珩沉默了片刻,道:“所以你一开始拒绝他,怕耽搁了他的大道,现在为什么又答应了?” 迟莲:“……” 虽然归珩这问题很尖锐,但迟莲还是忍不住诚恳地求教:“你怎么看出来的?” 归珩嗤道:“你知道从船上下来时你俩满身都是一模一样的莲花香吗?还有殿下那个腻歪样子,梁州大街上随便牵条狗过来都能看出来,自己掩耳盗铃也就算了,不要以为别人都是聋子好吧。” 迟莲:“……” 归珩揶揄地问:“所以迟莲仙君,为什么这时候又不讲究‘太上忘情’了?” 见他良久沉默不语,归珩便替他答道:“因为殿下虽然是帝君转世,但生在凡间,没有前生记忆,怎么看都是个凡人,而你心里喜欢的却是帝君,说白了就是下不去手,所以搬出‘大道’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哄骗自己。” “但因为那面镜子的缘故,殿下在机缘巧合之下找回了一部分记忆,变回了真正的帝君。可是你也说了,往后还有好几千年的路要走,只要你陪在他身边,他总会再次喜欢上你,这次是凑巧,却不可能次次都这么凑巧,那时你要怎么办呢?” “这一次是例外。我不应该这么直接出现在他面前,更不该插手干预人间事。” 迟莲眼帘 低垂,平静地说:“不管他是帝君还是殿下,我既然答应了他,就会陪他走完这一生。等这一世轮回结束后,我会拿走他的记忆,并且在帝君重归玉京之前,不再出现在他左右。” 话很简短,但字字句句重逾千钧,他的深情就和他的果决一样,都是只对着自己胸膛的快刀。 归珩原本只是想揶揄他几句过过嘴瘾,却没料到拔出萝卜带出泥,直接从地里薅出了一个九天惊雷,感觉帝君如果听到这番话,会气疯了也说不定:“你考虑得这么周全,唯独落下了自己,你猜帝君会高兴吗?” 迟莲试图成全帝君的大道,可是他自己的仙途马上就要支离破碎了。人间本来就不是修炼的地方,他已经法力亏损一夜白头,接下来还要再空耗数千年,万一最后帝君救回来但他没了,这要上哪儿说理去? “他高不高兴,也得等他先回来再说。”迟莲笑了一下,显然有恃无恐,做出了这种决定心情竟然还挺好,“我出来得匆忙,要先走一步回宫应付皇帝,你跟着殿下一道回京,等此间事了,估计殿下要派你回天庭了。” “你自己去跟他说,别指望我给你传话。”归珩酸溜溜地道,“我不想回去,一天到晚跟那些仙君扯皮,正事没有,全是琢磨着要来敲骨吸髓的,看着就恶心,我干脆留下来给殿下当侍卫得了。” “我这边刚养出点起色,你就要把人给招来,是生怕我们死得不够快吗?”迟莲翻脸无情,冷漠地道,“这里没你的位置,赶紧滚回去。” 归珩大怒跳脚:“你还有没有人性……我不要你这样的师娘!” 前厅里惟明正说着话,就听见后院传来乒乒乓乓的动静。他眉尖一抽,看向面露犹疑之色的梁州官员,干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没什么,可能是小猫打架,见笑了。” 等前头散了,迟莲过来找惟明辞行,推门进去时他刚好在写折子,专注凝神的样子跟迟莲记忆里的苍泽帝君分毫无差。他默不作声地在旁边欣赏了一会儿。惟明写完搁笔,将折子摊开晾着,然后自然而然地转身伸手,抱过迟莲先亲了一下,才问:“又因为什么打起来了?” 他这个习惯从前世到今生都没变过,永远率先伸手,却一定要等迟莲主动投入怀中。 当然,也确实一次都没有落空过。 迟莲跟归珩打架归打架,但打得很有原则,默认不找帮手不告黑状。他贴着惟明颈窝蹭了蹭,各自忙碌时不觉得,一旦接触到熟悉的体温和气息,就蓦然生出不舍:“随便打着玩玩,不要紧。” “那这是怎么了?”惟明察觉到他心情似乎突然低落下来,“不高兴?” 迟莲搂着他的后背,闷闷地答道:“我离开宫中太久,只怕皇帝起疑,需得即刻动身返回京城。” 惟明一听就笑了,将他一侧长发拨到耳后,几乎是咬着耳尖问:“所以是舍不得我吗?” 迟莲习惯于被他拥抱,却还没有习惯更亲密的事情,下意识有点想躲,但又只会往惟明怀里躲,结果就是被搭在 后颈和腰间的手制住,为了不说软弱肉麻的话,只好反客为主地抬头去堵惟明的嘴。 他刚喝了半杯茶,唇齿间有很淡的茶香,尝起来是温软而甘甜的滋味,却难以浅尝辄止,反而勾着人渴求更深处的甜意。惟明只觉得他的腰身越来越软,像一把弓一样凹陷下去,于是干脆把他抱起来放到书案上坐着。 迟莲单手往后一撑,感觉好像压到了纸张,猛地想起桌上还有要紧的文书,趁着换气间隙模糊呜咽地提醒:“奏折……” 惟明容他缓了口气,眼神像是要吃人,慢条斯理地说:“你都要被弄脏了,还有心思惦记它?” 迟莲:“……” 等天色都黑透了,端王殿下房中才点上灯。惟明拿着那份污了的奏折,亲手移向烛火上烧了。 他斟了杯茶,一摸是凉透的,便扬手要泼掉。迟莲窝在圈椅里头,被灯光晃得半眯着眼,哑声道:“别倒,给我喝口凉的。” 惟明便端着茶盏过去,扶着他靠在自己怀里,迟莲就着惟明的手喝了半盏,才把自己变了调的嗓音重新找回来,喃喃地道:“我到底是为什么要过来……” 惟明躬身把他从圈椅中抱起来,挪回床上,状似无意地问:“今天还走吗?” 迟莲轻轻蹬了他一下:“殿下,你不要以为拖延到天黑我就走不了了。” 惟明坐在床边宽容地看着他,委婉含蓄地道:“可能不光是天黑的问题。” 迟莲:“……” 他又蹬了惟明一下,一本正经地道:“是考虑到殿下起码还有一月方能回京,这回就姑且算是给殿下的一点安慰。”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的安慰了。”惟明哼笑一声,从容地点了点他的眉心,“这会儿又得意上了?刚才也不知道是谁委委屈屈地舍不得走,还一直抱着人不撒手。” “我要是能爽快地扭头就走,该哭的就是殿下了。”迟莲把一模一样的问题抛了回去,“殿下千方百计地拖延,不也是舍不得我?” “我舍不得你是应该的。”惟明坦然地答道,“凡人又不会缩地成寸,除了捱日子没有别的办法,但你好歹是个神仙,也能被这点事难住吗?” 迟莲:“……” “早先让你们学阵法,跟要命一样费劲,但凡那时候学会了,现在也不至于还要抱着我哭。”惟明数落完他,又诱哄道,“不如这样,你今晚乖乖睡在这,明天我就告诉你传送阵法该怎么画。” 迟莲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在顾大局和温柔乡之间选择了没骨气,翻身一骨碌滚到了惟明膝上,抱着他的腰恳求道:“殿下替我画吧。”! 第 55 章 芳心苦(五) 入秋后,晚来风急,越往北走便越觉秋意深浓,船行河上,到夜里时得披上夹袄,才能稍微抵抗水面传来的泠泠寒气。 端王殿下一行自梁州回京,水路要走上大半个月,来时惟明每天只能靠看卷宗打发时间,或是和随行的两位年轻官员聊聊案情;等回程时连能聊公务的人也不在,但他的日子却要有趣味得多。大国师死活学不会传送法阵,惟明也只能半推半就,收下人家的好处,在秘境里亲自捉刀替他画了一张,交给他带回了紫霄院。 从此迟莲白天在宫中应付皇帝,晚上在船里应付皇帝的儿子,感觉自己可能是上辈子欠了他们一家子的。 秘境里四季如春,比船上要舒适得多。卧房典雅床榻宽敞,烛火灯光穿过如烟雾般垂落的纱帐,化作温润而昏昧的光晕,满帐清冷的莲花香里也带上了微微的暖意。 惟明散着长发,披着件单袍,里面只穿着白缎中衣,是临就寝时的装扮,半靠床头搂着昏昏欲睡的迟莲,听他念叨宫中诸事:“红盒已经在皇帝面前打开了,里面确实是文书账册和往来信件,一部分是方天宠和他手下的亲笔,还有一小部分是齐云文字,皇帝不信朝臣,秘密派金吾卫去找人翻译,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 惟明翻看着他带过来的一部分誊抄手稿,玩味地道:“西海向来是康王一派的后花园,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帝也终于知道怕了。” 迟莲道:“这盒子经我的手直接呈上御前,皇帝心里只怕更犯嘀咕。现在一个背后站着方天宠,一个背后站着紫霄院,哪个都不省心,他该不会转而去扶持越王吧?” 惟明嗤道:“方天宠已经是条落水狗了,和他比什么?皇帝虽然总想着权术制衡,但他也不是傻的,硬要抬举越王,那就是给康王送上现成的造反理由,立储立君都不是闹着玩儿的,不能服众怎么堪为人主?朝臣也不会答应。” 迟莲道:“这样最好。我只怕与此案牵涉太深,反而令皇帝对殿下生了疑心。” “没事,他现在看谁都怀疑,只要下场争斗,谁也别想清清白白。”惟明漫不经心地道,“这案子本来就是妖怪做下的,我请紫霄院出手相助无可厚非。他既然已经知道了世上有妖存在,谁能降妖他就得依靠谁,你要想更进一步,趁着这个机会把此类案子的处置大权牢牢握在手里,到时候别说参与争储,你就是自立为帝他都不敢把你怎么样。” “免了,殿下别想着教会我了。”迟莲一听这些弯弯绕绕就脑袋疼,赶紧道,“我还是安心当个神棍吧。” 惟明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他:“归珩说什么也不想回天庭,要留下当侍卫,你呢,放着炙手可热的权臣不当,只想做神棍,你俩能不能长点出息?” 迟莲翻身抱着他的腰,故技重施地嘀咕道:“殿下有出息就行了。” 殿下要是拿他有办法,迟莲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只会一个金匮玉锁阵。堂堂端王连个幕僚都没有,只好自己苦心筹谋,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算算日子 贺观他们也该进京了,康王估计要坐不住,在面圣之前赵廷英能不能活下来是关键,虽然贺观和沈云山背后有宰相撑腰,但为防万一,你还是替我多看顾着点。” “殿下放心。”迟莲说起这个就想笑,“现下王府里头正养着个祥瑞镇宅,我看康王也有点被唬住了,怕触霉头,不敢直接和殿下对着干。” 那夜刺客袭击端王府被板栗虎反将一军,惨烈地全军覆没,死了十几个人自然是瞒不住的,易大有匆匆忙忙地报官,直接惊动了宫中。乾圣帝虽然在神仙之事上有些糊涂,但他好歹是一国之君,该有猜疑一分也不会少,心中隐约明白惟明这是触及到了某些人的痛处,因此特地下令严查此案,务必不能让在外办差的端王心寒。 但无论是惟明还是康王,甚至是乾圣帝都心知肚明:这些人敢在天子脚下夜袭王府,就是做好了不被查出老底的准备;而他们的死因又并非人为,王府上下各个一问三不知,更是一笔糊涂烂账。所谓“查个水落石出”,无非是乾圣帝的怀柔弹压之策,一面安抚惟明,一面敲打康王罢了。 太子倒台后康王看到了希望,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忽然半路杀出个惟明来挡道,这种恨意比一开始对太子的嫉妒要强烈得多。只不过京中除了皇帝和极少数人,没有人知道惟明这潭水有多深,康王还当他是可以随便拿捏的小可怜,结果张嘴就啃上了硬骨头——他派出去的刺客全部折在了王府里头,死的不明不白,而门外盯梢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一问就是“妖风骤起,电闪雷鸣,屋顶似有金龙盘踞”。 众所周知惟明是个修仙的,倘若能证明此案和妖邪有关,康王倒是不介意将真相宣扬出去,可是他房顶上趴的偏偏是条金龙,康王就是失心疯了也不可能吐露半个字。别说乾圣帝和文武大臣会怎么想,就连那天在外头盯梢的手下回来之后都有些人心浮动,差点传出不得了的谣言。 那可是实打实的金龙啊! 端王殿下要真是天命之子,那大家还在这儿你死我活地争什么,谁会想不开跟天命作对,老老实实地俯首称臣得了。 惟明很少有这种不劳而获的体验,沉吟道:“我还以为你当初说的那些‘命格贵重’、‘帝王之材’都是些客套的吉祥话,没想到应验在这儿,天上掉下个金龙直接砸进自家后院,这祥瑞还挺不见外的。” 迟莲窝在他臂弯与腰腹支撑出的狭小空间里,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只可惜殿下的身份不能叫天庭知道,不然可以把应灵带过来凑个龙凤呈祥,我看谁还敢反对殿下登基。” 惟明:“……行吧,应灵也很有出息。” 白玉京里虽然也有各种不好打交道的神仙,但降霄宫里做主的是苍泽帝君,迟莲其实从来没有为争宠这种事发过愁,更不必与师兄们相互猜忌。所以他在人间偶尔会觉得不适应,想起这几个月的艰难,就开始漫无边际地撒娇:“殿下赶快当皇帝吧,我是不想再每天勾心斗角了。” 惟明随手把纸张搁到床头边的小几上,彻底放下了正事,指尖勾起他 一缕长发,失笑道:“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要扶持我、助我登基,哄得我仙也不修了,留在京城上了你的贼船;现在连人带心都骗到手了,你又想吃干抹净当甩手掌柜了?” 迟莲:……?[(”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自从惟明越长越像帝君后,他的心态也随之越来越懈怠。那段踽踽独行的日子忽然变成了遥远的旧梦,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风雨飘摇也能面不改色地向前走,可一旦回到了那个人的羽翼之下,他就再也没有那种与命数争强斗胜的心气了。 他这一生,要么在挨命运的打,要么在与命运抗衡,好不容易有个消停的时候,即使明知好梦不久,几十年后依然要独行苍凉尘世,但既然偷来了浮生半日闲,不纵情恣意一回,实在是辜负了造化。 迟莲把自己的头发从惟明手里抢回来,拿发尾去扫他的下巴:“被连人带心吃干抹净的到底是谁,殿下未免也太会倒打一耙了。” 惟明握住他作乱的手,拉过来在手腕内侧轻轻亲了一下,就着这个姿势把他捞上来抱在怀里:“我早就倾心已久以身相许了,难道大国师没有收到吗?” 迟莲:“还有吃……唔……” 话没说完就被惟明顶了回去,一时帐中只闻细细水声与紊乱呼吸。唇分之际惟明与他头顶着头,气息交缠,耳鬓厮磨,低声问:“大国师还有哪里不明白?” 迟莲:“我不明白你怎么还有脸问我……” 惟明轻笑一声,这回就没有那么激烈炽热的逼迫,只是一下一下地啄吻着他唇角:“那我倒是有些修行上的问题,想要请教仙君一二。” “不睡觉吗?”迟莲被他亲得全身发软,半阖着眼胡乱迎合,“我困了。” “你是神仙还是我是神仙,怎么困得比我还早?”惟明无情地戳穿他:“而且我记得上回约好了每天过来陪我睡,有些人还讨价还价说神仙不用睡觉,现在又翻脸不认账了?这不是吃干抹净是什么?” 迟莲知道自己跑是跑不掉了,只好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点头附和道:“是。殿下不但要吃,还要占据上风,让人心甘情愿地主动送上来给你吃。” 惟明被他双手搂着,只看得到莹润发红的耳尖,薄软的中衣下肩背线条劲瘦流利,仿佛树木柔韧修长的枝条,倚靠在他怀中时姿态放松又舒展,整个人就像一朵盛极的花,叫人连攀折的心思都省略了,只想让他永远在自己的目光里盛放摇曳。 他忽然升起了一点坏心,贴着迟莲耳畔,温存地道:“不甘心的话……那这一次就让仙君占上风吧,好不好?”! 第 56 章 芳心苦(六) 不久后端王一行进京,方天宠等人下狱候审。惟明回宫缴旨,他这一回干脆利索地翦除了方天宠及其党羽,办下了举朝震惊的大案,乾圣帝格外上心,留他在宫中说了近两个时辰的案情。 谁又能想到半年前惟明还只是个萤山兢兢业业地修仙、无人问津的透明小皇子,前十年和乾圣帝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多。 乾圣帝思及他在信中提到的方天宠公然命手下绑架行刺钦差,他以身为饵掩护贺观等护送人证回京一事,又特意温言抚慰了惟明一番,赏赐颇厚,命他休养几日后继续回大理寺主持审理此案,务必要将方天宠这些年来的罪行查个水落石出。 他肯把这个案子继续交给惟明查,不管是有意抬举还是纯粹顺手,都算是默认了端王与康王之间互相抗衡,消息传出,朝臣们也会看着风向开始站队,有些事只要开了个头,不用人推也会自发前行。 惟明倒是没心思想那么多,眼下要紧的不是站队,而是自家王府里那闪闪发光的祥瑞。人家的家丁都找上门来了,是走是留总要有个说法。 惟明一进门就听见满院子的哭天抢地,万岳和杨枝正跪在庭院里咣咣地磕头谢罪,板栗虎吓得缩在春至怀里不敢下地,归珩还抱着手臂站在旁边说风凉话:“多磕几l个,让你家小主人看看你们认罪的诚心。要不是我们殿下好心收留它,说不定早被人拿去一锅炖了。” 板栗虎:“……” 春至很不高兴地扭身背对着他:“阿虎别搭理他,我们宝贝可听不得这些话。” 归珩嗤道:“你别太溺爱了行不行,它挠死一屋子人的时候你怎不说小猫不应该干这种事?” 春至振振有词地辩解道:“那能一样吗?它挠人是为了保护王府,平时连只老鼠都舍不得杀,我们阿虎做事自有道理,小猫的事你少管!” 归珩顶着阿虎穷凶极恶的目光,小声嘀咕道:“它那是舍不得杀吗,它明明就是不会……” 万岳抹了抹眼泪,殷切地道:“少主,您离家出走这么久,家里该担心您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阿虎装听不懂他说话,咪呜咪呜地把头往春至怀里蹭,春至赶紧道:“好好好别怕别怕啊……王爷!您总算回来了!他们要把阿虎带走怎么办呜呜呜……” 惟明如今是这个家里名副其实的主心骨,真正说了算的人,春至看见他就像看见了亲爹,嘴一撇立刻要开始嚎啕,惟明赶紧道:“先不忙哭,凡事好商量,一个一个来,阿虎和万岳跟本王来书房。” 推开书房大门,站在书架前的白衣人闻声转过身来,轻声问好:“殿下。” 万岳和杨枝一怔,赶紧向他行礼:“见过仙君。” 惟明却略无惊讶之意,甚至毫不见外地抱怨他:“外面都要翻了天了,你就躲在这看热闹,也不知道帮忙劝一劝。”他在书案前落座,请众人都坐下说话:“正好大国师在这做个见证,本王就开门见山了,阿虎……不对,应该叫汐风水君,还请现出真 身一叙。” 汐风知道自己今日躲不去,只得委委屈屈地喵了一声,全身毛发皆张,散发出淡淡金光,幻化出暗金龙身,口吐人言:殿下,迟莲仙君。 苍梧宾白提醒您《还玉京》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他的龙身虽然为了适应书房而变作和人差不多的大小,但依然不掩优美精悍,是条气势威严凛冽的金龙,然而一开口却仍是稚气未脱的少年音色,甚至由于当猫当习惯了,还有点奶声奶气的:“殿下,我不想回去……我要和姐姐在一起。” 惟明:“……” 他按着眉心问:“连人形都化不出吗?” 万岳老脸挂不住,替汐风答道:“回殿下的话,龙族寿命长,长得一向很慢,小主人如今只能化猫,要化人的话,还需要再等一二百年。” 惟明便对汐风道:“你年纪太小,私自跑到人间来,家人不知该多担心,况且人间也不是修炼的地方,你除了当猫吃吃喝喝外,没有什么可学习历练的,往后会耽误了你的修行。” “没有人担心我。”汐风毫无动容愧疚之意,甚至还有理有据地道,“父亲有二十多个儿子,他就算每天看一个,也得看上一个月,况且他也没有来看过我。” “殿下虽然有时候也不在家,但是我和姐姐每天都在一起,易叔叔也每天都来看我,我不想回去。” 惟明试图纠正他的错误认识,无奈地道:“不要把我和你爹混为一谈……还有我不在家是因为要养家糊口,不然你们吃什么?” 迟莲在旁边补充了一句:“汐风水君说的确是实情。我听说龙族因子嗣旁支众多,不太讲究长幼尊卑的秩序,也不重修行教化,历来只认强者为尊,对于族中年幼的子嗣多是放养,往往给一片封地就甩手不管了。” 很显然他一开口,比汐风嘤嘤一百句都有用,惟明看着他,征询地问:“那大国师的意思是?” 迟莲道:“以往帝……有仙尊说过他们一族问题很大,族内纷争动荡太多,又野性难驯,对天庭没什么敬畏之心。” 他和惟明之间自有默契,这话只点到为止。他又另起了个头,道:“汐风水君能遇到殿下,也是一桩缘分,况且他手下这两个小妖还有官司在身,伏罪后只怕更没人照料他。他在人间还能给殿下当个祥瑞,震慑一下别有用心之人,不是全无用处,不如就先让他留下来吧。” 汐风听着他的话疯狂地点头,龙须飘飞,尾巴一摇一摇,显然已经把当猫的习性刻进了骨髓。惟明点了点头,又问万岳:“两位意下如何?” 万岳看着有点为难:“老儿无能,未能保护好小主人,如今小主人自愿随侍殿下,我等自无怨言,只是怕日后龙尊问起,不好向族中交代。” 惟明道:“这倒不难,让你们小主人写封家书,叫归珩转交龙尊,就说汐风在人间欠下了恩情,要还了债才能回去,以免妨碍日后仙途。” 有归珩这条门路可以在龙尊面前说情,万岳自然应承。惟明示意迟莲过去帮他看着杨枝和汐风写信,又对万岳道:“等归珩带你们回天庭后,只说在 西海劫船被归珩撞见,争取个从轻发落,其他的事一概别提,无论谁问起,就当从没见过我与大国师。务必记得你家小主人还在我手中,一句话说错,此生就不用再想着见面了。” 万岳与他们打交道不多,但猜也能猜到他绝非常人,只怕是天庭哪位神仙下凡办事,不欲让人知道身份,忙道:“谨遵殿下吩咐,我们一定管住嘴,绝不会乱说。” 那边汐风高高兴兴地在家书上按了爪印,化作猫身溜下桌案,翘着松鼠似的大尾巴跑到迟莲腿边,喵喵地向他示好,惟明余光瞥见,立刻道:“那是我的人,少乱蹭,找你姐姐去。顺便给我把归珩叫进来。” 汐风:“……” 他要是人形,说什么也得呸惟明一口再走。 万岳和杨枝跟在汐风屁股后头出去了,归珩推门进来。惟明将那封家书交给他,简洁地吩咐道:“三件事,第一,把那两个水妖押回天庭,看好了别让他们乱说话;第二,海中捡到的两件法器碎片,找一找失主是谁,要是找不到就好生收在降霄宫里,那东西用处很大;第三,把汐风水君的信转交给龙尊,让他别惦记儿子了,顺便买他个人情。” 归珩接过信件,早料到有这一日,唉声叹气地道:“人间快活日子还没过多久,我也不想回去……” 迟莲眉头一跳,正要发作,惟明赶紧抬手拦了一下,好生安抚道:“你身上还担着抓捕柏华取回昙天塔的差事,也该回去交待清楚。拖延时间太久,万一引来别的神仙,迟莲的心血就白费了。” “如今你是天庭中唯一知道我还活着的人,我们在人间的踪迹还要靠你遮掩。”惟明道,“大不了以后有需要到人间跑腿的差事你就主动请缨,虽说不能常住,隔三差五回来看一眼总是可以的。” 归珩只是嘴上喊得欢,其实心里很清楚惟明走到这一步背后蕴藏着多少凶险,有人不希望苍泽帝君活着,他们此刻无异于踩着铁索过万丈深渊,稍有差池就是粉身碎骨。迟莲能逆天改命一次,却不可能次次都那么幸运。 “殿下放心,我知道轻重。”归珩决然道,“等帝君回来,想见多少面都可以,又何必急于眼下这一时片刻,来日方长,我等得起,也等得到。” “迟莲。”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静立一旁的白衣国师:“托付给你了。” 归珩又向惟明行了一礼,正准备转身出门,迟莲忽然道:“我送你。” 归珩差点在门口绊一跤,被迟莲抓住后领薅起来,面不改色地拎走了。 惟明:“……” “今天太阳是从我兜里升起来了,还是天上下刀子终于戳开了你的榆木脑壳,让你终于学会尊重师兄了?”归珩一路走一路叨叨,一直磨叽到了王府无人的后园门口,“哎,差不多得了,你还真打算给我送到城门外去吗?当凡人当得脑子都不好使了。” 迟莲站住了脚,却没有理会他的挑衅,视线反而落在他身后的万岳和杨枝身上。 他的眼神幽深而冷静,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像是审视又仿佛考量,是一种看着砧板上的鱼肉的目光。 归珩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拉了他一把:“你要干什么?” 掩在宽袍广袖下的右手缓缓张开,如果是熟悉他的人看到,就会认出这正是他每次召出点绛的起势—— “大国师!” 惟明的声音突然从远处的亭台传来,迟莲倏地收手回头,就见他长身玉立站在重檐下,隔着葱茏花木朝他招了招手。 他只要站着,风仪永远是端庄严整的,不会东倒西歪地倚门框靠柱子,故作轻佻浪荡之态,迟莲有时候会觉得他像一面镜子,纤尘不染的同时,也会照彻旁人的肝胆。 “送出前院不够,还要送到后门,我看你俩要么顺道再出去吃个晚饭得了。”惟明无情地数落道,“没有那么深的同僚情还非得搞什么十八相送?迟莲给我过来,归珩没事赶紧走吧,有空常来串门。” 归珩:“……”! 苍梧宾白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57 章 芳心苦(七) 归珩走后,迟莲回到惟明身边,短短几步路里他脑海中转过无数借口和解释,但等到了眼前,又觉得说什么都很苍白。他就是这样的,在保护帝君这件事上有着非同一般的偏执,万岳和杨枝见过他们的样子,有心人只要顺着蛛丝马迹去查,总能查到他们头上。 迟莲不敢拿帝君的安危去赌他们的口风,最的办法是斩草除根杀灭口,只有死才会漏嘴。 ?苍梧宾白提醒您《还玉京》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这个道理他知道,惟明也能猜得到,只是有时候明知道不对的事也要去做,哪怕会弄脏了他的手。 “殿下。” 他心中有愧,所以视线稍微有些回避。惟明看着他这副还没来得及犯错就先愧疚得恨得钻到地里的样子,唯一的感想是有些人是宠不坏的,大国师优雅自若的时候可爱,杀眨眼的时候也可爱,处处他考虑言语时就加倍地勾心弦。于是他就着站在高处的落差,俯身在迟莲脑上亲了一下,感慨道:“你好可爱啊。” 迟莲:? 他被亲得莫名其妙,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什么地方没做对导致惟明想岔了,然而一吻落下,整个严肃悔过的氛已经彻底被打了个稀碎,他什么都像是欲擒故纵,最后只糊里糊涂地搭住了惟明伸出的手,被他拉走吃晚饭去了。 往后一个月,惟明带着大理寺一众官员死磕方天宠的案子,把他自调任西海至今的履历和历年上报朝廷的战报翻了个底朝天,与红盒中的账本一一对照,果然触目惊心,加上校尉亲兵以及赵廷英一干相关等的证词,方天宠勾结齐云商略买口、杀良冒功、空名支饷、谋害皇子等诸般罪名都定得稳稳当当,绝转圜的余地。 贺观垂手立在堂下,见惟明看着结案卷宗一直没话,由得又提起了一口:“殿下,是是这卷宗哪里有问题?” “嗯?”惟明回过神,“没有,整理得很,就算是现在直接拿去呈给陛下也够格了,这些天你辛苦了,此案能顺利结束,嘉量当居首功。” 贺观连忙道:“都是殿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下官怎敢居功?时要是您亲涉险境拖住方天宠,下官只怕早已和赵廷英一道殒身在途中了。”他顿了顿,随即深深地朝惟明一揖:“殿下的救命之恩,下官未尝有一日忘怀,沈大亦是如此。殿下若有吩咐,我等当竭尽全力,殿下效命。” 自从梁州回来后,贺观就有点唯他马首是瞻的意思。惟明虽已做要收拢心的准备,也没想着要挟恩图报,了他的话摆了摆手,笑道:“了知道了,贺大只要生国效力一百年,就算是报答本王了。今日先到这里,案卷等三司会印完就上呈圣览,回去歇着吧。” 贺观是左相的亲孙,从当继承培养起来的,从来只有敬他的份儿,入仕以来还是头一次向他择定的“明主”表忠心,脑袋一热时管顾,这会儿反应过来也有点意思,羞羞答答地行礼出去了。 修长的手指搭在纸上,漫经心地翻过数页,是个很赏心悦目的画面,只是此刻惟明并没有认真地审视些由大理寺官员斟酌修改出的文字,他想的事情也可能让 外知晓——这份卷宗叙述详尽,条理清楚,但并能完全解决他的疑问。 方天宠站在康王一系是从惟明回京后才开始的,而是太子尚在其位时就已经如此。此前太子规行矩步,并没有出过大错,而且又已入主东宫,按理应当稳操胜券,偏偏时方天宠与康王往来密切,他的支持一度令太子都感到忌惮,可是管如何试探示,方天宠也从未改变过立场。 ?苍梧宾白提醒您《还玉京》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从明面上来看,方家和康王之间并姻亲故交,以往也没有共事的经历,两的交集仅止于西海三州是由康王遥领的封地,但他也只是享用封邑的税粮而已,并未插手过三州的军务政。 他们的利益连接之处究竟在哪里?扳倒一个西海都督,相当于斩断了康王的一条手臂,已经算是收获极大,但惟明真正奇的是康王笼络方天宠的手段,恩情也把柄也罢,就像撬开紧闭的河蚌,总要有缝才下手。 只过还没等他想从何处入手挖掘背后隐情,康王倒是先沉住了。隔日大朝散后,惟明正往宫外走,忽然被康王惟时拦住了去路。 康王是个性急的,得难点就是鲁莽,这一点从他动手的方式和时机上就能看出来。过由于标榜粉饰得当,乾圣帝只觉得他是脾爽直。太聪明的往往云山雾罩,引猜忌,所以能一眼看到底的有时候才更让皇帝觉得安心。乾圣帝能纵容康王的野心,甚至容忍他与太子相争,正是由于他觉得自己看得足够清楚,也有能力把他控制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惟明很客地朝他抬了抬手:“二哥。” 康王并受他的礼,冷冷地道:“老四,你最近很得意是吧?” 惟明辜地道:“这话是从何起,还请二哥明示。” 康王平视着他,眼中满是愤怒之意,厉声斥道:“你要与我斗,在朝堂上堂堂正正地斗,在后宫里玩弄心计、挟媚争宠,算什么本事!” 他们两个就站在百官来往的御道前,声音稍微大一点,对话就会被路过的官员见,康王性情率直,惟明可丢起个,当即正色答道:“禁中之事,岂容臣下公然议论,还请殿下慎言。” 康王皱眉鄙夷道:“你必在这里假惺惺地装,你以本王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非是想借陷害本王母妃来打压本王!还真愧是你宫女娘亲生出来的儿子,挑中的女和她一样,也是个折扣的狐媚贱婢!” 惟明打出生就没有母亲,所以在后宫中并耳目助力,也从未打算在这上面钻营道。者他又是个转世的身份,其实很难有多深的母子亲情。可毕竟是给了他一条命的娘亲,怕只是十个月的缘分,他也能容忍康王信口狂吠:“教殿下知晓,我母亲生前圣上九嫔之一,追赠淑妃,行过册封之礼,告过天地宗庙,我倒知道殿下一口一个贱婢是在谁?” “圣择采淑女,经纪内治,后宫自有法度,殿下恨得把这些事喊的尽皆知,是对哪一桩哪一件满,去父皇面前进言,反倒来拦我的路,难道还想要大理寺替殿下主持公道?!” 他一旦动怒,声色俱厉,压力犹如山石巨浪劈头直下,登时把康王的焰打没了大半。 康王犹自拧眉怒视着他,还待找补几句,边尚恒已走到了跟前,面上带着三分笑意,款款问道:“二位殿下是做什么呢?奴婢着似乎是遇见什么事了,可要帮着殿下们排解排解?” 惟明没接茬,康王纵心情佳,也敢对皇帝的心腹性子,勉强笑道:“没事,本王与四弟几句家常,有劳尚公挂怀了。” 眼看这架是吵下去了,他瞪了惟明一眼,忿忿地拂袖而去。尚恒老狐狸八风动,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声对惟明道:“昨日吴贵妃触怒陛下被罚禁足半年,康王殿下想是心疼母妃,所以有些乱了方寸,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惟明也是个翻脸如翻书的,顷刻间收敛了怒容,风度端庄地朝尚恒谢道:“原来如此,本王知道分寸,多谢尚总管方才解围。” 尚恒和他可是有实打实的旧交,看在易大有的份上也要卖他的情,淡淡一笑,侧身还礼,恭敬地道:“敢当,殿下折煞奴婢了。” 晚间迟莲过来,惟明起此事,皱眉道:“我也是今日才这件事,正想和殿下,没料到康王率先发难了。” “此事起原是皇帝在陇山行宫时临幸了一位宫女燕氏,弹得一手琵琶,颇得皇帝欢心,仅将她带回宫中,甚至隐有专宠之势。燕氏月前刚升婕妤,吴贵妃或许是想敲打她,命她抄写百卷心经,结果伤到了手,被皇帝知道后发了顿火,将吴贵妃禁足,许她管六宫诸事了。” 惟明若有所思:“难怪康王发火,倘若吴贵妃此恩遇见疏,燕婕妤倒算误打误撞帮了我们一把。” 迟莲道:“她又是我们的,查一下就知道的事,康王这火发得也太没有道理了。” “所以要轻易和结仇,否则他吃饭噎着了都要怀疑是我下的毒手。”惟明放下了床边帘帐,随口道,“康王这一步走的很聪明,他一向是个耿直的性情,遇到平事只会嚷嚷,今天我们在外面吵架的事肯定会传到皇帝耳朵里,但他的法就会让皇帝怀疑燕婕妤是我安插进后宫的,在这个当口上管是是真有其事,只要煽风点火,定皇帝圣心移转,消减了对吴贵妃的怒。而且就算扳倒燕婕妤,能挫一挫她的锐,对他们母子来讲也是事。” 迟莲默然片刻,最后评价道:“歹毒。” 惟明“扑嗤”一声被他逗笑了,凑过去亲了亲他,安慰道:“放心,以后你应该遇到这种事。” 迟莲:“……” 他正准备反击,外间忽然传来三声清脆铃响,这代表着秘境外有找惟明。王府中下多少都知道内情,一般没有十分要紧的事会深夜打扰他。惟明与他换了个眼神,从旁边衣架取过外袍给迟莲披上,道:“走吧,出去看看。” 青玉莲花旋转,卧房中流光一闪,现出二身形。外,易大有轻声禀报道:“金吾卫端木巽将军到访,求见王爷,现下正在府外等候。”! 苍梧宾白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58 章 芳心苦(八) 端木巽专挑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来,惟明也懒得和他假客套,开门见山地道:“这里除了你我外没有第三个人,端木将军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隐去身形坐在屏风后的迟莲:“……” 总觉得这话不像是说给端木巽,而是故意逗他玩的。 此前蚺龙案中,金吾卫曾帮忙追捕过仇心危,也暗中处理过郑皇后的后事,其实已与惟明和迟莲有了交集,后来在陇山行宫处理椿龄观的道士遗骸时,端木巽才终于和惟明正式相见,此后惟明前往梁州,也是由金吾卫随行保护。可以说两边的渊源由来颇深,而且由于宫中总是有妖患,端木巽一回生二回熟,倒是应了惟明先前说过的权臣之路,成了专门帮帝王收拾这些不能见光之事的心腹内卫,金吾卫在他的带领下更隐隐有崛起之势。 有这层关系在,再加上端木巽亲眼看过惟明和迟莲出手,所以彼此间的观感相当微妙。迟莲甚至有种隐约预感,端木巽这次前来或许会成为一个关键的转折点,一直挡在他们面前的那座巍峨城门,终于要向惟明敞开一道缝隙了。 端木巽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能稳稳地坐在惟明对面,斟酌措辞片刻,开口道:“下官贸然登门,是为了王爷主持的西海都督方天宠一案。” 惟明道:“愿闻其详。” 端木巽道:“下官想先请教王爷,方天宠的案子如今审理到了哪一步,他是否已经认罪,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惟明一挑眉,语带敲打地道:“机要案情,端木将军就敢这么直接问到本王脸上,你可知道传出去会有什么后果?” 端木巽三指并拢指天道:“下官以身家性命起誓,绝不会外传,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他已经知道世上有鬼神存在,还敢以此起誓,决心可见一斑。惟明瞥了他一眼,答道:“大理寺已尽取了方天宠一干人等的口供证词,他对西海一案供认不讳,如无意外,结案文卷近日便将由三司会印,上呈陛下。” 端木巽问道:“他供述的内容中,是否有关于北陆军的往事?” 惟明道:“此案发生在西海三州,和北陆军并无关系,方天宠虽然曾在北陆军中供职,但问案时并没有细究,端木将军这么问,是觉得本案哪里有疏漏吗?” 端木巽低声道:“不错。不敢隐瞒王爷,下官也曾是北陆军中将士,曾任已故神武大将军卫辰吾的亲兵,那时方天宠正是卫将军手下的亲信副将之一,我们一道共事过数年。乾圣二十二年,卫将军在定方关突发急病逝世,那时我刚调任回京不久,乍闻噩耗,根本难以置信。” “我自从军起就跟随在将军身边,随侍十余年,卫将军的身体如何我再清楚不过,我想不出什么重病能这么突然要了他的命,先后写信问过十几个军中旧交,可是他们都说此事关系到机密军情,方天宠等人封锁了消息。等将军死讯传回京城时,尸身早已腐烂,无法再辨识死因,只能匆匆下葬。” “而卫将军死后,他 昔日的亲信旧部有的调任,有的被贬,有的没过多久就死在了战场上,卫家也被抄家流放,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在京中已经再无人提起。” 此事过后,只有方天宠青云直上,转调梁州主持海防,没几年就成了西海都督,如今他东窗事发,我再回想起旧事,越发觉得卫将军死得蹊跷,所以今夜冒昧登门,是想求王爷借此次问案的机会,查明卫将军身亡真相,让故人得以安息。 ♂苍梧宾白的作品《还玉京》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满室静寂,只余烛花爆开的声响。 良久惟明才道:“证据呢?” 端木巽:“什么?” “你既然觉得卫将军死因蹊跷,又怀疑方天宠,总要有证据证明方天宠值得怀疑。”惟明道,“光凭他升官快就断定他有害人之心,这个理由未免太牵强了,你不也做到了金吾卫将军吗?” 端木巽惭愧地低下了头:“我……下官没有证据。” 惟明:“……” 他究竟是为什么放弃了温柔乡和大国师,大半夜不睡觉坐在这儿听傻子讲故事? 端木巽可能的确是头一次登门求人办事,还是这么没有把握到虚无缥缈的一件事。他敬重卫辰吾,心里怀着满腔悲愤,所以一点可能性也不肯放过,可他的悲愤在别人眼里一钱不值,甚至连这件事都已经被埋进了故纸堆中,根本没有再翻出来的必要。 说句不好听的,卫将军都死了六年了,连家人亲眷都不曾开口喊冤,惟明却无缘无故地把这个案子重新提起来,劳人费力,把朝中折腾得鸡犬不宁,就算最后真查出是方天宠干的又能怎么样,他本来就是个板上钉钉的死罪,难道还能让他再死第二回吗? “下官也是前些天才知道,我从北陆军调回京中,并不是家中有人帮忙活动……而是卫将军私下里写信请托,请他的故交帮我安排进了金吾卫。” 堂堂金吾卫将军,像个垂头丧气的小狗,眼角眉梢都耷拉下来,闷闷地说:“我回想起最后在卫将军身边的那些日子,总觉得他像是早已预料到会发生什么,所以才提前把我打发回京……还说让我安心在禁军历练,不要掺和边军的事,那里面水太深了。” 惟明轻轻皱起眉头:“边军有什么事?你久处军中,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听过。” 端木巽苦笑道:“军中之事无非那几桩——战事、人事、钱粮,听说卫将军因为粮饷军械的事和兵部的关系闹得很僵,北陆军驻守北境,那几年粮草饷银没有一次如数发放,刀枪弓箭也都是次等的,棉衣战甲等更不用说,北陆军中将官的迁升也屡屡受挫。” 惟明听到这里,忽然心念一动,打断他道:“你等等,我记得方天宠就是兵部尚书举荐才转调梁州的,不是关系不好吗?当时的兵部尚书是谁?” 端木巽刚要说出那个名字,话到嘴边,忽地一怔。 惟明还在试图自己想起来:“现在的兵部尚书夏永是两年前刚升上来的,在他之前是……” “吴复庸。” 惟明也怔了一下。 上 任兵部尚书、如今的户部尚书吴复庸,正是吴贵妃的父亲,康王的外祖。 “端木将军,”惟明叹道,“难怪卫将军不让你掺和边军的事,你可真是给本王找了个大活啊。” 端木巽:“……” 如果只是要多给方天宠加一条罪状,虽然麻烦,但也不是完全行不通,但是一旦这件事牵涉了吴复庸,那就不仅仅是边军的事,而是明晃晃的争储夺嫡了。 “王爷,下官绝没有别的意思!”端木巽肃然起身,朝着他拜了下去,“我只是想知道卫将军真正的死因……我怕方天宠死了,世上就再也没有人能说清真相了……” 惟明赶紧抬手托住了他,没叫他真的跪下:“不必如此,端木将军与卫将军情谊深重,遇见这种事乱了方寸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苛责的。再说这只是我们随口猜测,并不一定就与吴尚书有关,你也不必多心。” 端木巽低声道:“给王爷添麻烦了,您若不愿理会,就当下官今日没来过。” 惟明拍了拍他的手臂,宽慰道:“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容本王考虑考虑,而且方天宠不会那么快就上刑场,还有继续问案的余地。时候不早了,端木将军先回去歇息吧。” 他这么直白地送客,端木巽却没有见好就收,反而朝他深深一拜,正色道:“上一次在陇山行宫,王爷说过,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完成皇命交差,而是让无辜枉死之人安息。正是因为这句话,下官今日才敢斗胆将多年的疑惑托付给王爷” “不管此事成与不成,下官但求问心无愧,绝不会含恨衔怨,还请王爷放心。” 惟明淡淡一笑,并不接他的奉承:“只不过是些有口就能说的漂亮话罢了,本王若真有那种胸怀,庙里神龛上坐的就该是我了。” 待端木巽告辞离去,迟莲从屏风后转出来,迎面就被宛如玉山倾倒的惟明扑了个正着:“殿下?” “困死我了。”惟明伏在他肩上舒了口气,抱怨道,“跟他们这些人打交道真是费劲。” 迟莲难得见他这么软和,抬手抚着他的背,笑道:“不是很好吗?端木将军被殿下的高洁情操打动,所以来求殿下帮忙,这下康王的把柄也有了,禁军的投效也有了。” 惟明嗤道:“把柄是有了,投效却还悬在天上,山不来就我,等着我去就山呢。” 迟莲:“这是怎么说?” 惟明道:“端木巽执掌金吾卫,又是皇帝心腹,要是上来就说‘我拿到了康王的把柄特意来卖给你’,那就是明晃晃的站队了。刚才他三番两次说自己没那个意思,不就是为了留几分余地,生怕我讹上他吗。” 迟莲问:“那这件事,殿下是管还是不管?” “端木巽这人看着没什么心计,方才的话可都是他一环扣一环引出来的,他知道的肯定比我们多,只不过故意模糊说法,想引人深挖罢了。”惟明直起身,揽着他向内院走去,“能不能管,怎么管,得问了方天宠才能知道,反正今晚是管不了,天王老子来了等睡醒了再说。” 两人回到卧房,略做梳洗,迟莲正要打开秘境,惟明忽然从背后握住了他的手。 “殿下?” 惟明站在摇曳的烛火里,认真地提议道:“我们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地回秘境,弄得跟偷情似的,就睡在这儿不行吗?” “……” 迟莲无奈地转身看他:“我觉得睡在这里才更像偷情。” 秘境里四季如春,万事万物随意而动,固然省心又省力,可人间的况味毕竟不同,在白露寒凉的秋夜里与心上人挤在一床暖被窝里,听着外面的寒蛩声入眠,仅仅是这样相互依偎,也足以胜过万千痴缠爱语。 惟明低头在他唇峰上亲了一下,顺手帮他脱下了披在肩头的外袍,含笑轻声道:“那就当是偷情好了,在秘境里总像是梦中遇仙,大国师偶尔也屈就我这凡人一回吧。”! 苍梧宾白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59 章 芳心苦(九) 次日早上起来,两人梳洗方罢,迟莲便要回紫霄院,惟明拦住了没让,笑道:“这算什么,还真成偷情了?好歹吃了早饭再走。” 迟莲发现他在这方面常常有些莫名的讲究,比如说睡觉时一定要坚持睡在外侧;比如迟莲如果来了王府就一定要吃过饭才走;再比如两人一起吃饭时要同时动筷子,哪怕吃饱放下筷子也不能提前下桌,一定要陪着另外一个人吃完才算完。 惟明对于宫廷之中的繁琐礼仪不太在意,口腹之欲也没有很强烈,唯独在这种日常细节上做得很极致,这是他接受了自己的神仙身份后依然固守的凡人习惯,就好像他们两个真的是一对如假包换的凡间夫妻。 迟莲作为真正的神仙,不用吃也不用睡,但乐于在这种事上顺着他,便陪他一道去了正房。恰好今日早饭桌上有一道莲子粉羹,惟明没动,默默地给它推到一边去了,迟莲看见就顺嘴问了一句:“是不合殿下的口味吗?” 左右无人,仆婢都在屋外候着。惟明唇角不明显地一勾,若无其事地道:“没事,我不吃这个,你多喝点补补吧。” 迟莲看看他,再看看碗,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差点把勺子扔了。 惟明赶紧握着他的手,以防他拍案而起,好声好气地哄劝道:“是我不喜欢甜羹,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以后不让他们做这个了……来吃块点心消消气。” 迟莲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乳酥,才接过来放到自己碗中,垂着眼帘不看他:“殿下真是越发长进了,这种话也能面不改色说得出口,当心哪天在外人面前说漏了嘴。” “谁家夫妻关起门来不说几l句的私房话,况且今天还是你先起的头。”惟明笑道,“有旁人在时,断乎不会如此,但只对着你的话,比这孟浪的可多了去了,这已经算是委婉含蓄了。” 迟莲:“……歪理真多。” 惟明悠然叹道:“我等凡夫俗子为仙人神魂颠倒,不能自持,恨不得把他装到荷包里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这种感觉你自然不懂。” 迟莲一早上饭没吃上几l口,但是已经快要被腻死了,万分听不下去地催促道:“殿下今日不是还要去提审方天宠、揪康王的把柄吗?吃完了就赶紧去吧,有正事做就不会每天都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此刻的温柔乡再令人留恋,终究也要避人耳目,甚至碍于皇子身份,不能与他光明正大地往来。惟明的野望远不止于每一夜的相伴,只有登上那座宫城中的最高位,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将紫霄院大国师变成只属于他的人。 以往两人天明时分别总是迟莲先走,惟明送他,今日不在秘境里,迟莲不知是不是为了配合他那个“凡人夫妻”的爱好,主动送惟明到门口,温声道:“祝殿下今日一举功成,早去早回。晚间再见。” 惟明身着玄绛二色亲王常服,俊美威仪,贵气逼人,端庄地应了一声“好”,脚步刚迈过门槛忽然收回来,想起最要紧的一件事,转回身来抱住迟莲,低头亲了一口,与他额头相抵 ,温声轻柔地道:“我去公衙了,晚间再见。”然后又像没事人一样仪态端庄地走了。 他走后迟莲站在原地,过了半晌脸上的热意都还没消散干净,怀疑惟明是不是趁他不备把心脏给他安回去了,否则完全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他一个见惯大风大浪的神仙居然会在自己耳中听见了砰砰作响的心跳声。 他好像有点理解惟明说的“凡人夫妻”是什么意思了。 大理寺内。 因西海一案由大理寺主审,方天宠作为要犯,并没有被送进刑部大牢,而是直接关在了大理寺直管的囚牢中。他被狱卒从牢房中拖出来,身披重枷镣铐,带到了值房中。惟明从案卷间隙抽空瞥了一眼,对狱卒吩咐道:“把枷去了,让他坐下说话。” 方天宠神情憔悴,两颊消瘦得凹陷下去,头发胡须凌乱潦草,显然是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狱卒退到门外候命,惟明走下堂前,态度和蔼,亲自给他斟了杯茶:“方大人最近过得怎么样,在狱中的日子还习惯吗?” 方天宠并不动那杯茶,也不接惟明的话,冷冷地道:“该说的我都已经交代了,这案子差不多也到了结案的地步,王爷这时候提审我,我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了。” 惟明道:“通常犯下重罪的人,为了多活几l日,往往都祈求主审官拖延些时日,慢点结案,怎么方大人反而还替本王数着日子?是因为你觉得结案了对你来说是件好事,不用再背上新的罪名了吗?” 方天宠道:“成王败寇,我既然已经沦为阶下囚,求那二天两日的拖延还有什么用?倒不如一刀给我个痛快。” “方大人想要个痛快,但大理寺上下为了让你不那么痛快,可是费了不少工夫啊。”惟明哼出一声冷笑,“你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上刑场那天就该烧高香了,这些年方大人你人虽不在京城,恨你的人倒是挺多的。” 方天宠:“什么意思?” “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惟明笑道,“你不会以为你入狱之后朝野上下还有人为你奔走求情吧?实话告诉你,一个都没有。但是大理寺这边倒是替你收着了不少好东西,什么毒酒毒饼、毒针毒刀,都是见血封喉、绝无痛苦的上品暗器。” 这话当然是在诈他,然而方天宠被关在牢中一个月,和最初锦衣玉食、手握重权的风光日子相比,就如从天上摔进了地底,虽然惟明没有刻意刁难,大理寺审问时也没动重刑,但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又每日生活在与世隔绝、肮脏狭窄的囹圄之间,朝中动向如何他当然一概不知,甚至连判断也早就不似从前那么清晰果断了。 他怀疑地盯着惟明:“你到底想问什么?” 惟明悠然自得地喝了口茶,把问题抛还给他:“这话该我问方大人,你还有什么没交代清楚吗?” 方天宠厉声道:“这个案子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们了,难道还要我编些没有的事,帮着你罗织罪名、诬告他人吗?!” 惟明玩味地重复他的话:“‘这个案子’,方大人还知道什么别的案 子吗?” 方天宠冷冷地瞪着他:“端王殿下,挑字眼有意思吗?” “这个案子如果送到御前,斩刑肯定是跑不掉了,区别只在于秋决还是立决,想要等翻案或是大赦,几l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惟明道,“本王不明白的是,既然横竖都是个死,为什么还会有人这么心急地要将你置于死地?好像生怕你落在大理寺牢狱里,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真相。” 话已至此,图穷匕见,方天宠蓦地转过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 “本王现在很好奇,”惟明仍是不紧不慢地道,“方大人,你也知道大理寺内不是铁板一块,里里外外有不少眼睛盯着,本王今日把你提出来说了这么久的话,回头再命人送点好酒好菜到你的牢房里去,你猜你能活得过几l晚?” 方天宠咬紧了牙关,从惟明的角度看不见他的正脸,却可以看到那花白蓬乱的发丝正在轻轻颤抖。 “死刑犯明知道自己要上刑场,但也不想不明不白地立刻就死掉,这是人之常情。”惟明慢慢地舒了口气,平和地道,“说实话,这一个案子对本王来说已经够了,横生枝节是很麻烦的事,尤其是还要想办法在方大人这种铁石心肠的人嘴里套出几l句真话,实在是费心又费力。” “但是有人托付本王为故人寻一个公道,虽然那个人已经死了好几l年,家人也都风流云散,踪迹难寻,但好歹还有人记得他,肯替他求一求人。” “相比之下,方大人这种非但没人为你奔走、而且还有人巴不得你早点死的境况,实在是令人感慨。” “反正已经到这一步,不管你说不说,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你的下场也不会改变,只是关系到那些被你窝藏庇护的人日后过的怎么样而已。”惟明忽地想起来什么,又补了一句,“哦,还有那天你也看到了,世上真有鬼神在,你若怀揣着秘密到了黄泉之下,再见到昔日故人,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形。” 如果说方天宠一开始只是轻微颤抖,那么此刻他的哆嗦就已经完全掩饰不住了。他忽然拖着沉重镣铐抓起桌上茶杯,顾不得茶水微烫,咕咚咕咚一气饮尽,随后把杯子重重地往茶桌上一搁,从肺腑深处喘出一口浑浊的粗气。 他的嗓音也被茶水烫的微微发哑:“王爷既然有通天的本领,能驭使鬼神,你想知道的事,自然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探查,又何必非要来问我?” 惟明轻轻笑了一声,不乏讥刺地道:“方大人,不是我说,你也是做了这么多年朝廷命官的人了,是蝇营狗苟的事干得太多,已经忘了‘光明正大’四个字怎么写了吗?” 他这话说得颇不客气,方天宠一霎间涌起一股无名之火,但脸上刚泛起红胀,惟明下一句话就像冷水一样兜头泼了下来:“拾掇你的法子我有一百种,其中当然包括你那羁押在梁州府的妻妾亲族和一大堆儿子女儿,本王不喜欢把事情做的太绝,但你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话,本王也可以成全你们方家阖族在地下团聚的心愿。” 一阵叮呤咣啷的铁链响,椅子咣当倒地,外面狱卒听见响动,忙在门外高声喊道:“殿下!可要卑职进去制住犯人?” 方天宠犹如被锁链束缚的虎豹,纵然老去,犹有咬断人喉咙的力气。可是惟明连动都没动一下,任由他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扫了一眼他的脚下,赞许地道:“不错,方大人看来还有理智,能控制住自己,既然知道利害,那就好办多了。” 他扬声对外面的狱卒道:“进来吧,带囚犯回牢,好生照看,不得轻忽。” 方天宠这回是实打实地愣住了,不明白他都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突然又不问了。 “本王不想听假话,也不喜欢说一半瞒一半,方大人不必想着同本王讨价还价,要么说真话写口供,要么就干脆别说。”惟明道,“死前要不要拉个垫背是你的事,毕竟这是你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理应慎重,本王给你时间考虑。” 方天宠被狱卒重新套上头枷,像个破麻袋一样被半拖着往外走,马上要出门时,他突然醒悟一般高声问:“是谁?!是谁找了你,谁要替他讨还公道?是不是端木巽!” “本王刚才说过了,不要和我讨价还价。”惟明起身整了整衣袖,那无波无澜的俊美面容在方天宠眼中看来,竟然有些令人发毛的诡秘,“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等他托梦给你,你自然就知道了。”! 第 60 章 芳心苦(十) 黄昏时分,惟明散衙回到王府,家中下人将他迎进正院,却谨慎地没跟着进屋,惟明心中微动,推开房门一看,果然见一个白发身影端端正正地坐在窗前榻上看书。 时近初冬,天色尚未完全黑透,室内一片昏暗,窗下却还有些许晴光,他像是藏在古旧画卷深处的美人,似妖似仙,只待抬眼一瞬,便可令画外人为之神摇目夺。 他背对着门外,惟明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凭空伸手抽走了他的书。然而迟莲何等敏锐,早听见了他进门,如常地仰头看向惟明,被他轻轻一拢,顺势倚进了惟明怀中:“天色暗,小心伤眼,叫他们点上灯。” 迟莲摇头笑道:刚到,随手拿来消遣的,没看多久。?_[(” 矮几上搁着茶盏,惟明拿过来喝了一口,茶水还是热的。迟莲刚说了一句“那是我的”,惟明就俯下身来吻住了他。两人气息交缠,唇齿缠绵温热,犹带着淡淡茶香,而心头涌动的情愫却像岩浆一般滚烫,在过去的百年千年间压抑地沸腾着,会在风月无边的深夜里汹涌喷薄,也会在深浓的暮色里安静地流淌。 此刻无人打扰,仿佛是从嘈杂忙碌的一天之中偷来的一小块宁静的碎片,在舌尖上化开一点甜意。惟明并不急切,被他拥在怀中的迟莲也很放松,长吻终了后依然留恋盘桓,于是就有很多细细碎碎的亲吻,散落在舒缓的余韵中,渐渐地连欲念意味也不剩,完全像是两只小动物在互相舔毛。 惟明到最后已经被亲笑了,修长漂亮的手指穿过微凉长发,不轻不重地揉捏着他的后颈,低声回答了迟莲的前一句话:“有什么关系,你也是我的。” 这么一会儿工夫,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迟莲就在这全然昏昧的光线里注视着他的眉眼,不必看清也烂熟于心,并不反驳,像是无言地认下了这句话。 院子里响起了仆婢的脚步声,小太监江海在外面敲了敲门,细声问道:“天色昏暗,王爷可要掌灯?” 惟明这才松开手,规规矩矩地坐回矮几对面,扬声道:“进来。” 江海带着提火的侍女进屋,低眉垂目地给房间各处一一点上灯,不敢乱瞟一眼,末了又问:“厨下已经备好晚饭,问何时摆饭,请王爷吩咐。” 惟明抬手示意他稍等,却问迟莲:“今晚东市有灯会,是吃了再去,还是现在过去?” 迟莲才来此世不到一年,还不了解大周风俗,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月十五下元之日,天灯节,东市上年年有热闹灯会,正好无事去逛一逛。”惟明道,“说起来,按时令习俗,今日该吃些豆沙包子。” 江海躬身道:“回王爷,都已备下了。” 迟莲便道:“殿下忙了一整天,先吃口饭垫一垫,换身衣裳再出去。” 惟明点了点头,江海领命而去,迟莲重新给他斟了杯茶:“殿下辛苦了,心情这么好,想来今日收获颇丰。” “算是有点收获,起码知道了卫将军去世别有内情,而方天宠心 里一定有鬼。”惟明简明扼要地说了提审方天宠的经过,迟莲凝神听完,问道:“那殿下为什么没有趁热打铁,直接叫他当场招供?万一他回去后想来想去又反悔了怎么办?” 惟明道:“方天宠这种人,不见棺材不掉泪,别看他如今沦为阶下囚,心气儿却还高得很,我要是显得太急切,他就敢拿这个把柄跟我讨价还价,说出来的话也是三分真七分假。与其花时间跟他猜谜,不如先打掉他的气焰,让他认清自己的处境,再去设法套取真相。” 迟莲点头赞同:“如果能将这桩把柄拿到手,那么对康王一派的打击绝不逊于方天宠失势。”想了想又道:“殿下心中已经有谋算了?” 惟明却眨了眨眼,高深莫测地冲他一笑,故意卖了个关子:“计划是有了,不过还要借大国师的东风。所以今晚特意请大国师屈驾同游,容本王略表心意。” 其实他想要迟莲做什么,不过就是一句吩咐的事。但其他身份和缱绻爱侣之间的分寸截然不同。迟莲越是与他久处,越能感觉得到惟明对他那种如珠似宝的爱重,大概也是沾染了人间因果,有别于帝君的深沉内敛,显得更加温柔热烈,令他的心绪也不自觉地跟着轻快起来。 “好。” 他接过了惟明夹给他的又小又圆的豆沙包子,一口咬到其中甜蜜的内馅:“今晚要叫王爷破费了。” 入冬后天气渐冷,晚间寒凉尤甚,二人出门都换上了厚衣裳,搭着斗篷,坐马车到了东市。彼时灯会已经开始,满街亮堂堂得犹如白昼,歌楼酒肆灯火通明,沿街搭着彩棚,有卖各色彩灯的,也有卖饮食玩器的,而且多作博戏之娱,投壶、掷骰子、扑铜钱、转盘套圈等玩法不一而足。 惟明一进东市,先从卖面具的摊子上买了两张半面,递给他道:“人多眼杂,以防被认出来。” 迟莲虽在紫霄院深居简出,但发色太过鲜明,长得也太出挑了,而见过的人惟明就更多了,为免被人撞见端王殿下和大国师携手同游、有什么风声传到乾圣帝耳朵里,还是低调一些,不要引人注目为妙。 面具画得花里胡哨,隐约能看出是个虎头样式,好就好在戴上后连亲爹也认不出来是谁。两人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手牵着手一起沿着长街慢慢闲逛,遇见新奇有趣的东西就驻足片刻。迟莲从前在白玉京,偶尔也趁下界时到妖族或其他仙洲的街市上走走看看,但很少以此世中人的身份沉浸其中,再加上他又是个对玩乐没有多大兴趣的人,都是走马观花,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世间集市大同小异,人间灯会也不例外,卖的东西无非是些自家手制的东西,或是仿的古董字画,同宫廷器物相比差得远,但有人作陪就不觉无聊。迟莲很有兴致地一一看过去,走到一处彩棚前时,忽然眸光一动,瞥见了一个很有趣的小玩意。 惟明停住脚,笑问:“看中什么了?” 守摊的老板见二人通身绫罗绸缎,立刻热情洋溢地介绍道:“我家祖上是御供的琉璃匠,这些都是祖传之宝,精美绝伦,只赌不 卖,五百文一次,蒙眼投壶,十发中了五发便可任选一件带走。公子喜欢可以试试手气!” 琉璃器本就稀少难得,品相精美的更是足以入贡,所以他开的价虽比别的摊子高得多,但仍有不少人驻足观望。然而他的条件却还苛刻一层——投壶简单,蒙眼投壶中五发就太难了,比用五百文打水漂还要不值得。 迟莲指着其中一件,惟明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是一个三寸高、巴掌大的小琉璃件。下面是红宝石般浓淡合宜的莲花座,上头俯卧着一只银鬃金眼的小麒麟。 那工匠的手艺的确巧妙,连花瓣和鳞爪都雕得分毫毕现,品相精美自不必说,妙的是寓意暗合了二人身份,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件佳品。 迟莲贴近他耳边,仿佛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殿下,我想要这个。” 他除了对惟明说过“我想要你”外,还是头一次主动开口要什么东西。别说只是件琉璃器,就算是要星星要月亮,惟明也得伸手给他够一够。 他抛给老板一锭银子:“先拿二十支箭来。你家的壶呢?” 老板见冤大头上门,喜滋滋地将他引到彩棚旁边的投壶处,又双手奉上绸带。迟莲知道惟明讲究,忙道:“不要这个,用我的就是。”说罢假装伸手入怀,现用法术变了一条深蓝缎带出来,对惟明道:“殿……公子略低一低头。” 惟明将面具推到头顶,俯身下来由他蒙住自己的双眼,借机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叫我什么?” 这话说得又轻又暧昧,微微含笑,尤其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愣是笑得迟莲的手都哆嗦了一下,赶紧打好了结,扶住他转了半圈。惟明任他摆弄,调整姿势对准箭壶,等迟莲松手后问道:“好了?” 他蒙着双眼,只露出半张轮廓俊美的脸,但肤色冷白,鼻梁高挺,唇畔含笑,反而别有一番风致。本来只是路过的游客都忍不住驻足围观,惟明拈着长箭,按照记忆中箭壶的距离,收着劲儿信手一掷,不出所料果然落空。 “远了还是近了,向左偏还是右偏?” 迟莲递了支箭给他,握着他的手瞄正中线:“偏左,近了。” 第二箭仍是不中,接着是第三箭、第四箭……原本抱有好奇心的路人渐渐都看明白了,这蒙眼投壶的确是不如打水漂,纯粹是闭着眼睛撒钱玩。 到第七箭时,只听“叮”的一声,这回虽然没中,但是刚好打中了箭壶。路人都看进去了,仿佛站在场上是自己一般,纷纷道:“有戏有戏,下一箭一定能中。” 迟莲道:“再高一点点。” 然而这次又太高,连壶也没有碰到,大家又“唉”地一声,惋惜道:“这也太难了!” 这么调来调去却一箭不中,其实非常无趣又考验耐心,但惟明不愧是以凡人之资学成仙术的人,最不缺的就是精细和耐心,手稳得堪比迟莲这个学剑的神仙。到第十箭时,又是“叮”的一声,迟莲道:“这回射中了壶沿,再近一毫就中了。” 头一个五百文已经没有了 ,惟明从迟莲手中接过第二把箭,忽然道:“蒙眼投壶果然比我想的要难,不光需要准头,看来还差了点运气。” 他虽然蒙着眼睛,可迟莲却总有种他的目光透过绸缎,沉甸甸地落在自己身上的错觉。 北风凛冽,花灯满城,在人声鼎沸的热闹街市里,他心中忽然满是放肆的自由。 迟莲拉过惟明空着的那只手,十指相扣,郑重许诺道:“如果赢了的话,我也许公子一个愿望。” 围观路人:“……” 为什么突然变的好刺眼,十指相扣是因为想击掌为誓,但是冻得没力气了吗? 惟明笑意愈深,应道:“好,一言为定。” 紧接着他甩手一箭,一发即中! 接连五声清脆的“叮叮咚咚”之后,他停手无辜地问道:“还要继续吗?” 迟莲:“……” 围观游人轰然叫好,老板脸都绿了,苦哈哈地道:“不用了,不用了,恭喜公子,这就给您装上。” 迟莲接过老板递上的锦盒,心满意足地收好。惟明已自己解下绸带,戴好了面具,见老板还要找钱,摆了摆手道:“不必找了,本来是我们占了你的便宜。” 老板立刻转哀怨为喜色,大声赞美道:“公子准头奇佳,真乃后羿再世!” 惟明:“……” “哈哈哈……” 迟莲被那句“后羿再世”逗得一看惟明就忍不住笑,两人走出很远,一直到了街心中央巨大的天灯底下,同无数京城百姓一道仰望明灯与冬夜深邃灿烂的银河。 他感觉到惟明的气息靠近,所有人都在抬头看灯,只有惟明在低头看着他。 惟明在他鬓边轻轻吻了一下,不紧不慢地低声问道:“我赢了,莲卿何以谢我?”! 苍梧宾白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61 章 芳心苦(十一) 其实称呼这种事,在私下无人时自然是怎么亲昵怎么来,然而一旦放在露天外,冲击立马会放大成百上千倍。幸好隔着面具,旁人无从窥见二人的神情,迟莲被他叫得耳根发麻,小声回道:“公子想要什么?” “等我想好了会告诉你。”惟明扣着他的肩,往自己怀里拢了拢,“希望莲卿到时候不要赖账。” 迟莲:“……” 他这么说,就代表这件事他一定已经想好了,而且是迟莲不会主动去做的那种。难怪惟明要主动讨个回礼,其实根本就是想借此拿捏他吧。 然而一言既定,驷马难追,迟莲后悔也来不及,再则他对惟明其实并没有什么底线,甚至出于某些不可说的缘故,还会格外予取予求一些。 直到深夜,灯会上的游人方才逐渐散去,两人到长街尽头坐上了王府的马车,过了一会儿,迟莲撩开车帘往外瞥了一眼,疑惑道:“这似乎不是回王府的路?” 惟明看上去正襟危坐,背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却始终不松不紧地揽着迟莲的腰,并不影响他的活动,却带着一种很强的独占意味:“嗯,打算趁着天黑无人,掳了你私奔。” “……”迟莲倚回他身边,无奈地道,“我虽然不太熟悉京城,但还能认出这是通往内城的路,殿下要带我私奔到宫里去吗?” 惟明闭着眼勾起唇角,侧脸在摇摇晃晃又昏昧不明的灯光里俊美得令人心折。他随口道:“等到那一天,就不叫私奔了,昭告天下,应当算是明媒正娶吧。” 迟莲作为神仙,除了对惟明的命运上心以外,其他万事万物都是过眼尘烟,反正两人这辈子注定要绑在一块,私奔和婚娶对他来说其实并无太大分别。因此他没有立即领会到惟明话中隐藏的野心和期望,只是顺着蛛丝马迹继续往下推测:“殿下今晚借着灯会的名义出门,其实是已经想好该怎么对方天宠出手了,对不对?” 惟明嗤道:“什么叫‘借着灯会的名义’?白陪你逛了这么久。方天宠才是捎带的,要不是今晚出来看灯,谁有空大半夜去看他。” “是吗?”迟莲怀疑地问,“可是殿下出门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是要找我帮忙才陪我玩的……唔!” 有的人就是在该敏锐的时候少根筋,说他迟钝吧,有时候又冷不丁地机灵一下,即便聪明如惟明也会被打得措手不及,只好强行封口,以防他继续翻旧账。 许久后迟莲才得到喘息之机,气息微乱,眼底像汪着一把揉碎的光,不知道是被亲得还是笑得,揶揄地道:“好凶,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惟明垂眸看着他,车厢里地方不大,两人又挨得极近,这么看人时几乎是把他整个人笼罩在了自己的目光里,淡淡地道:“说点好听的,就放过你。” 迟莲抬手摸了摸他的侧脸,微笑道:“嗯,我也最喜欢殿下。” 马车驶过黑暗长街,转入一条窄巷,最后终于在大理寺后门停了下来。 二人一 下车,早有官员在此接应,引着他们往大理寺刑狱的方向走,一边低声对惟明道:“按王爷吩咐,都已经安排妥当,犯人已经服下了迷药,不到二个时辰绝不会醒。” 大理寺狱不像刑部大牢那么宽敞,关押的犯人不多,独占一个小院,院里除了牢房还有狱卒们平时休息的厢房。几人来到西边最角落的一间屋子前,那官员为二人推开门,躬身道:“王爷请。” 惟明走进厢房,看见木板床上身带镣铐、昏睡不醒的方天宠,点了点头,对那官员赞许地道:“做得不错,辛苦你了,我们出来前在外面守着,别叫人靠近。” “下官遵命。” 房门合拢,室内一灯如豆,只照得亮一小块地方,其他地方都隐藏在阴影里,显得尤为黯淡萧索,迟莲随手在门前落下隔音禁制,问道:“王爷打算拿他怎么办?” “之前在梁州时,归珩曾用复现之术帮我查看过死人的记忆,但因为人死了好几天,剩下的只有最后发生的一段记忆。”惟明道,“这回换成活人,他的记忆应当是完整的,我想直接看六年前他在北陆军中的记忆,能做到吗?” 和上次紧张得仿佛被先生查功课似的归珩相比,迟莲简直可以说是气定神闲,从容地道:“我学艺不精,不过为了殿下,可以勉强一试。” 惟明挑了下眉,忽然找回一点当初他还只是个懵懂凡人,注视着超凡脱俗的大国师,犹如见到真神下凡的惊艳心情,眼中浮现出淡淡笑意,做了个“请”的手势:“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迟莲双手结印,掌中现出一团淡红灵光,飞到方天宠额头正上方,化作万千细线接入周身气脉,抽取神念在半空汇成一面光镜,其上流转着方天宠视角下的平生种种。 他抬手在空中虚虚划过,倒放检视对应的时间,惟明也凝神看着,等画面从广袤海疆转变为群山阔野之时,他便道:“差不多了,再往前一点,从这里开始看起。” 画面定格在山脚边城,一片开阔的军营驻地内。 惟明其实也没见过本人,但他认得端木巽,看他站位态度,便知道他身边那身披轻甲,蓄着短髭,面容威严的中年男子正是本朝第一武将、传说中的神武大将军卫辰吾。 一行人站在军营门口,似乎正在等待迎接来客。少顷一骑自远方飞驰而来,到得前来滚身下马,禀告道:“将军,劳军使者已经入城,随后就到。” 卫辰吾淡淡地“嗯”了一声,从方天宠的角度看,他的脸紧紧绷着,并不像是欢欣的样子。但既然朝廷会往边军派遣使者劳军,就说明他们应该是刚打完胜仗、建功颇丰才对,怎么卫辰吾倒似盼着他们最好别来的样子? 片刻后,马蹄与车轮声轰隆隆地由远及近,一队人马风尘仆仆地到了军营门口,护送的是京卫,簇拥着中间两辆马车,从里面分头下来两个官员,一名身穿六品文官袍服,另一名却是一身内监常服,面白无须,开口时声音较寻常人较尖细。那文官朝卫辰吾等人行礼道:“见过卫将军,下官兵部司员外郎李屏南, 这位是内侍省孟随孟公公,圣上得知二月定方关数战告捷,深为宽慰,特命我等亲赴边关、慰劳北陆军将士。” 卫辰吾率一众部下道了谢,又在庭中接完圣旨,便请劳军使者到营内休息宴饮。 席间觥筹交错,众将皆陪侍在侧,然而那京中来的两位使者却颇为倨傲,言语之间虽未直说,却处处流露出挑剔态度,专挑北陆军的赏功、钱饷说事。那孟随更只是个没出过京城大门几回的奴婢,竟也敢趁着酒意指点卫辰吾的行军作战之法,听得副将等人几欲摔杯发作,却都被卫辰吾无声而强硬地制止了下去。 好容易捱到酒宴结束,卫辰吾派方天宠护送二人回营休息。因孟随是圣上亲信,自然先紧着他送,等安顿好了,李屏南同方天宠一起走回自己帐前,忽然道:“方副将,我想起你的名字了……原来你就是方天宠,在原石河头率军追击忽思齐部流寇,斩首二十余人那个方天宠,对不对?” 忽思齐部是北域十六国之一,早年间作乱被卫辰吾率军平定,之后归顺大周。不过这些边境小国国内动荡,时有篡权夺位或者内乱流寇等事发生,往往安分不了多久就要试探着来咬一口。北陆军镇守北疆,正是为了防备这些时不时冒头的毒蛇。李屏南所说的那场战役,便是由于忽思齐部突然出现了一股流寇,大肆侵扰边境及邻国,另一个部落冯林国不堪其扰,向北陆军求救,方天宠便领兵于原石河头与流寇交锋,斩杀百余人,带回首级二十余个,因此获得朝廷嘉奖。 然而忽思齐部的嚣张气焰却并没有被这一战打退,反而越演越烈,对冯林国展开了丧心病狂的报复,终致冯林灭国。冯林末代王子仓惶出逃,在北疆四处借兵企图复国,又遭到忽思齐部追杀。最终是卫辰吾亲自率北陆军出兵镇压,于定方关二战二捷,讨平了忽思齐部,令北疆重归安宁。 方天宠谨慎地道:“寸功微薄,不足挂齿,承蒙大人记挂。” 李屏南却笑道:“哪里,你做的事可一点都不微薄,连尚书大人都震动得很,对你印象深刻呐。” 方天宠似乎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套近乎,没有接话。 李屏南的住处距孟随并不远,没走多久就到了,他站在门口朝方天宠笑了一下,道:“就送到这里吧,方副将留步。” 方天宠垂首道:“大人好生休息,末将告退。”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今日我看卫将军不大高兴,八成是见到我们,心里烦闷得紧。”李屏南意味深长地道,“回去听听他怎么说吧,明日有空,我还会去找你。”! 第 62 章 芳心苦(十二) 方天宠一头雾水地回到主帅帐中,果然里面灯火通明,众将都围在卫辰吾案前,酒意上涌,吵吵嚷嚷:“简直是欺人太甚!区区一个阉人仗着宠爱,竟也敢在北陆军的头上撒野!他算什么东西!” 咱们在边疆舍生忘死,他们躲在京城里安享太平,倒嫌起我们吃得多用得多了! ?苍梧宾白提醒您《还玉京》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诸位,稍安勿躁,都冷静冷静。”卫辰吾被他们吵得头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那毕竟是圣上钦差,你们在我面前抱怨两句就算了,可别当着人家的面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是一军之帅,此刻按说应当替钦差找补两句、抚慰人心,然而今夜这一出实在令他也无话可说,只得提醒他们谨言慎行。众将犹自不服,只是碍于卫辰吾的威严,也不敢闹得太大,各自忿忿散去。 方天宠却没有随着他们一起出去,卫辰吾等人都走干净了,才疲惫地向后一仰,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都安顿好了?” 方天宠道:“两位钦差都已经歇下了,末将安排两队亲兵紧盯着他们,若有异动,便来回报将军。” 卫辰吾点点头,不说话。方天宠想了想,还是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历来朝廷劳军,为的都是赐恩抚恤,鼓舞士气,怎么这一次不像是犒赏,反倒像是来结仇的?” “你也看出来了?”卫辰吾示意他自己找个地方坐下,“你来北陆军多少年了?” 方天宠道:“六年了。” “我在这已经十二年了。”卫辰吾说,“从陛下继位没多久起就一直在北疆,从小兵做到将军,再到大将军,看着北疆从混乱之地变成如今这个模样。早年间北域是大周的心腹之患,因此陛下对北陆军期许很高,朝廷诸公也都肯尽心,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北陆军的士兵和将帅来来去去,朝廷也换了一波人,北疆稳定了几年,朝廷再好吃好喝地供养这个庞然大物,就觉得不值得了。” “其实定方关这场仗,朝廷并不太想闹得太大,冯林灭国、十六国内斗,和大周有什么关系?就算是侵扰了边境百姓,派些士兵过去保护一下不就好了,干什么非得以北疆之主自居,要插手他们之间的冲突?” 方天宠低声道:“可是任由忽思齐部作乱,一旦十六国都动荡起来,北域战火复燃,他们迟早要把手伸向北疆,我们会很麻烦。” “正是这个道理。”卫辰吾道,“我在奏折里也是这么说的,只是陛下未必会往心里去,朝廷中能设身处地为北疆着想的大臣不多,兵部就更别提了,吴复庸早就想着裁减北陆军,巴不得北疆没仗可打,最终还是靠着贺相坚持,劝动了陛下,才得以出兵平乱。” “朝廷不想打仗,也不想让军权分散得太久,陛下对我已经是格外宽容了。”他说,“其实早几年陛下就开始派宦官到各地监军,只不过给北陆军……或者说给我些面子,才一直没有往北陆军里塞人。然而经此一役,只怕终于促使陛下下定了决心,自孟随今日在酒宴上的言语,便能看出端倪。” 宦官监军,兵部裁减,中枢无人……最后失却圣心,下场必然是鸟尽弓藏。 方天宠张了张嘴,想安慰他一句,却不知该从何开口。卫辰吾慢慢地呼出一口浊气,仿佛借着倾吐缓和了心情,摆手道:回去吧,早些休息。保护钦差这桩重任就交给你了,现在军中群情激愤,你要多留心,别让他们抓住把柄。 想看苍梧宾白的《还玉京》吗?请记住[]的域名[( 方天宠嗓音干涩,哑声应道:“属下遵命。” 次日他陪同孟、李二人在军营内参观,忍受了孟随一路的挑剔卖弄,谨慎而顺从地应付他的各种无理要求,并且委婉地阻止了他试图查看军机秘密的行径。李屏南倒是很老实,而且由于他官品并不算高,还要反过来奉承着孟太监,这一天下来,除了孟随尚算过得舒心,其余两人简直是心力交瘁,甚至看对方都有了种惺惺相惜之感。 “内监就是这样的,在宫里给别人当奴婢,出来后就要加倍地折腾别人。”趁着独处的工夫,李屏南悄声对他道,“孟随在陛下面前很得宠,除了斗不过尚恒尚公公外,别的太监都不是他的对手,要不然陛下也不会把他派到北陆军来。” 方天宠漠然地道:“北境苦寒,又不是什么好地方,真得宠就不会往这里送了。” 李屏南笑道:“方副将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跟我装傻,你以为他只是来劳军的?” 方天宠反问道:“不是吗?” “陛下钦封的随军观察使,调令不日便到,你们将军应当早有察觉,没告诉你么?”李屏南道,“所以你忍气吞声是对的,得罪了他,以后在军中的日子可不好过。” 方天宠思及昨晚卫辰吾的话,本来折腾了一天就心累,这下神情更加沉重,李屏南见状,淡淡一笑:“替你们将军发愁?” 方天宠瞥他一眼,没作声。李屏南转身顺手在栏杆上一抹,让他看自己指尖上的尘土:“北境苦寒,卫将军却在这里驻守了十几年,已经是为北境安宁鞠躬尽瘁了,有什么必要非得把一辈子都托付在此处?眼下陛下又有意制衡,将军若及早抽身退步,凭他的战功,在京中的日子会比这里好上百倍千倍。” 方天宠道:“北陆军是将军一手带出来的兵,抽身退步谈何容易?他若走了,难道要把这些兵都扔给那太监,供他驱使乱来吗?” “尚书大人一直想劝陛下缩减北陆军规模,放这些兵丁解甲归田,也替朝廷减轻些负担。”李屏南道,“只是你们将军不肯松口,朝廷诸公又恐有打压功臣之嫌,才迟迟未能推行。” “北陆军散了,谁来守边?”方天宠讥诮地望着他,“上嘴唇碰下嘴唇,好话谁都会说,等外族领兵打进定方关的时候,你们跑得比谁都快。” 李屏南毫不退缩地回视他,面上却露出一丝笑意:“方副将,这话谁都说得,只有你说不得。” “或者换个说法,旁人做不到,你却可以做得到。” “什么意思?” 李屏南微笑道:“卫将军赏识你,尚书大人也知道你,如果我再向他举荐你、 替你美言几句,那么你在北陆军中搏个将军当一当,也没什么难的。” “但是,”他话锋一转,“方副将,如果你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传出来,被御史弹劾,可就不止是降职那么简单了,说不定连项上人头也保不住。” 刹那间方天宠静了。 他的手甚至下意识握住了腰刀刀柄,似乎随时准备拔刀砍死对方,死死地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道:“我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次北境战事是怎么挑起来的,方副将忘了吗?” 方天宠冷冷地道:“是忽思齐部……” “不对,”李屏南伸出一根指头在他眼前摇了摇,笑道,“是你,方副将。” “忽思齐部流寇侵扰边城和冯林,卫将军派你去清剿流寇,于是原石河头一战,北陆军大败流匪,你因此得到了朝廷嘉奖,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对不对?” “然而真相却是,你设伏失败,打草惊蛇,放走了忽思齐人,为了掩盖自己的失误,屠杀了原石河旁的百余名村民,假称他们就是流匪,将人头带回领赏,尸身抛入河中,杀良冒功,伪造了一场胜利。” “而忽思齐部为了报复向北陆军求援的冯林国,一举将其灭国,这才开启了北疆的动荡祸乱。” 方天宠霍然变色:“一派胡言!” 李屏南的行动却比他更快,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文官,竟然出手就将他拔刀的动作按了回去,力道犹如千钧之重,连方天宠都没能挣开。 “方副将,冷静一点,这可是在你北陆军的大营里,真闹起来了你还说得清吗?” “你……” “你究竟是什么人?”方天宠目眦欲裂,心脏却仿佛落进了无底深渊,控制不住地沉沉下坠,“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屏南没有回答前一个问题,只是将他的手推回去,理了理衣袖,看上去依旧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慢条斯理地道:“我捏着你的把柄,自然是想控制你,叫你听话。” “不过方副将放心,你我无冤无仇,我甚至还要多谢你。只要你肯按我说的去做,我保证你顺风顺水,甚至取代卫辰吾也不是没有可能。”! 苍梧宾白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63 章 芳心苦(十三) 惟明看到此处,心下终于豁然开朗,先前看卷宗时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一直没找到别扭的根源。方天宠转调西海不久,就和齐云海商搭上了线,开始了他杀良冒功欺上瞒下的“事业”,难怪他干起来这么熟练、上手这么快,原来早在北陆军时期就已经埋下了祸根。 接下来数日李屏南并没有再刻意地接近方天宠,反而越发加剧了他的不安。从镜中影像上来看,他的视线长时间落在李屏南背后,独自在营帐中时常常发呆。等孟随的调令终于下发至北陆军里,众将哗然,他却没有冲动,只是与卫辰吾对了下目光,又匆匆地低下了头。 李屏南悠悠地问:“我明日即将启程回京,方副将考虑得怎么样了?” 孟随留在军中不会再走,李屏南须得孤身回程。临行前夜,他再次找到了方天宠,以软肋把柄为要挟,问他的答复。 “我还有得选吗?”方天宠阴沉着脸,冷冷地道,“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李屏南却笑了起来:“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将军要是有这种胸怀,也省得我们大人这么辗转曲折地费劲了。” 他从行李中取出一个大肚细颈的白瓷瓶,递给方天宠:“喏,拿着。” 方天宠的反应就好像他手里捏着一条毒蛇,下意识地往后避了一下:“这是什么?” “放心,吃不死人,只是让人虚弱咳喘的药,不信你也可以尝尝。”李屏南说,“这药无色无味,每十日给你们将军服一次,你是他的亲信,这点事应该很简单吧。” “……” 方天宠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接过了瓶子,李屏南看得好笑:“方副将,你可不像是那么谨小慎微的人,别说这药吃不死人,就算是剧毒又能怎么样,杀人的事你做的还少吗?他死了你就是下一任将军,有什么可怕的?” 方天宠蓦然抬头看向他。 “你愿意为尚书大人分忧,大人自然不会亏待你。”李屏南微笑道,“卫将军身子骨跟不上,他卸任请辞后,朝廷必然要对北陆军做削减拆分,以便控制,等到了用人之时,大人会想起你的。” 方天宠终于彻底被他说服,将手中瓷瓶紧紧攥住,拱手沉声道:“那就有劳大人了。” 朝廷来使离开后,方天宠按照李屏南所说,每隔十日在卫辰吾的茶水中加入一点毒药。起初药效微乎其微,卫辰吾就像没事人一样,一无所觉。直到入冬后他不慎受风着凉,开始有点咳嗽的症状,也只当是风寒的后遗症。 这期间孟随上位,北陆军中人心浮动,渐有分化之势。一部分忠心于卫辰吾的将领极度排斥宦官监军,而另一部分则选择了依附求全。卫辰吾似乎已经察觉到了朝廷的态度,开始不动声色地筹划调动一些人远离边关,又命人暗中搜集整理了一些文书。然而方天宠并未能参与其中,也猜不到他要干什么。 等转过年开春后,卫辰吾的咳喘之疾依然不好,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势,请了军医前来诊治, 都说他这是喘鸣之疾,积劳所伤,若常年在边关风沙尘土里摸爬滚打,只会越来越严重,最好还是到南方温暖湿润之地休养。 如此一来,台阶都给他铺到了脚底下,卫辰吾识趣的话就该顺坡下驴,以病躯难负重任为由,上书向皇帝请辞。 一日晚间,方天宠被卫辰吾召进了将军帐。他到来时卫辰吾刚写完一份奏折,用特制的匣子装了起来。方天宠的目光在那匣子上微微一凝,继而垂首恭敬地道:“将军。” 卫辰吾似乎注意到了,将匣子放远了些。 他深受喘疾困扰,形容憔悴,原本高大挺直的身形竟然有些佝偻了,像一只行将老去的猛兽,周身环绕着淡淡的衰败气息。 这一刻,不知道镜中的方天宠作何感想,但惟明和迟莲心里蓦然涌起了同一个念头:那种无色无味的毒药,真的只是致人咳喘、不会夺人性命吗? “我已经决定上奏朝廷,辞官回乡休养。这样一来,陛下也就放心了。”卫辰吾说两句话就要咳嗽一下,“我走以后,北陆军中必然要乱一阵子,孟随要借机上位,子宽他们脾气又急,倘若因此而得罪了人,还望你看在昔日情分上,多照应他们一些。” 方天宠忙应承道:“属下明白,请将军放心。” 卫辰吾别过头去咳了两声,勉强平复了呼吸,又道:“今夜叫你过来,为的是另一件事,我想听你亲口说说。” 方天宠道:“将军请讲,末将知无不言。” “前年你率军在原石河头与忽思齐部流寇交战,设伏成功,一举绞杀流寇百人,斩获敌人首级三十余个……”卫辰吾沉沉地凝视着他,干枯发紫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了方天宠最为恐惧的那句话,“祐之,你说实话,那次设伏真的成功了吗?” 方天宠几乎是想都没想,立刻道:“将军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战报都上报朝廷了,怎么会有假?” 卫辰吾淡淡地道:“我知道战报是怎么写的,现在我是在问你。” “我……”方天宠哽了一下,当着卫辰吾的面竟然打了个磕绊,“当然,当然是真的。” 卫辰吾叹了口气:“你这个名字取得好,天宠,祐之,运气比别人强得多,连这种事也能瞒天过海。那村子里的人被你屠尽,忽思齐部忙着与冯林国交战,那天你带去的人同你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所以没有人会指证你……但是纸包不住火,你做下的事迟早会被人知道……” 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方天宠呆呆地站着,听他断断续续地道:“你的队伍里有一名忽思齐部的奸细,是他走漏了风声,所以你的设伏才没有成功……我不久前已经审问过那个人,他对当日之事供认不讳……” 谁也没料到方天宠突然暴起,瞬间冲到卫辰吾面前,铁钳般的手指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卫辰吾本来就被毒伤了心肺,惊愕之下又被扼住咽喉,登时面容紫胀,呼吸困难,喉中发出“嗬嗬”的气音。方天宠陡然间对上他濒死的目光,像是突然被冷水浇醒了一般,终于意识 到自己在干什么,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蓦地一甩手,将卫辰吾重重地掼在了地上。 “将军、将军……我……” 卫辰吾行将窒息,一手握着自己脖颈,一手死死抠地,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浑浊的双目盯着方天宠,拼命做出救命?”的口型,可方天宠的双脚却如同被钉在了地上,一步也没有往前。 就在他的沉默中,卫辰吾终于失去了声息。 方天宠怔立了不知多久,终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却是一个箭步抢到案前,手忙脚乱地将那密匣装入怀中,随即剧烈地喘息了几声,镇定平复片刻,环顾四周,见自己没留下别的什么动手的痕迹,才匆匆出帐,抓住一个巡逻的士兵道:“去请孟公公到将军营帐中来!” 眼下北陆军中分成两派,他不可能让忠于卫辰吾的那一派先得知此事,否则他们追查卫将军的死因,自己一定脱不了干系;而对于孟随来说,卫辰吾死了,北陆军群龙无首,正是他集权立威的最好时机,如果把这个消息卖给他,凭借这份人情,他或许还能更进一步。 这决定做得又快又果断,他甚至没有犹豫,就走上了另一条岔路。 他与孟随结盟,对朝廷报称卫辰吾急病而死,掌握了北陆军的控制权,又借着朝廷削减军士的机会,将卫辰吾的心腹亲信逐一拔除,终于彻底掩盖了那一夜的真相。 唯一在他意料之外的,是他偷来的那份未及发出的密匣,里面装的竟然不是卫辰吾向朝廷说明真相的奏报,而是他弹劾兵部尚书吴复庸贪腐受贿、徇私枉法,历数吴复庸在任内如何打压北陆军,瞒报军功等罪名的奏章。 仿佛是真应了卫辰吾临终前说过的那句话,方天宠的运气有如天助,不仅在卫辰吾之死中全身而退,还阴差阳错地拿到吴复庸的把柄,并且以此为要挟,在一年后借着吴复庸的推举,转调西海主持海防,很快又故技重施,走上了欺上瞒下的老路。 接下来的事惟明已经知道了,轻声道:“收了吧。” 迟莲挥手打散了光镜,与惟明并肩而立,一起注视着沉睡中仍然皱着眉头的方天宠,忽然道:“卫将军当年,其实并没打算揭发他吧,否则怎么还会托付他照顾别人?是方天宠自己做贼心虚,反而痛下杀手,害死了卫将军。” “卫将军之死,一半是方天宠丧心病狂,一半是被朝廷给逼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惟明面容沉静,说出来的话却很不客气,“你会不会造梦之术?给他编两个上吊溺水的噩梦,让他也体会一下窒息的滋味。” 迟莲于是又结法印,掌中红光孕育出三团黑气,朝床上一弹,光团依次没入方天宠眉心。 惟明携着他一道出门,对守在外面的官员道:“把他送回牢房,给他准备好纸笔。” 片刻后,巷子里响起辘辘车声,马车如同来时一般穿过黑暗的长街,朝着端王府的方向行去。! 第 64 章 问世间(一) “皇帝病了。” 这天晚上,迟莲进入秘境见到惟明第一句话,就是通知他这个消息:“已经请太医延治,说是感染风寒,需得卧床静养,眼下宫中暂时封锁了消息,明令不许外传。” 此事显然在惟明意料之外,令他微微一怔:“如果只是普通的风寒,不至于这么紧张才对。” “我也去看了,的确不是。”迟莲道,“皇帝右手似乎不大灵便,神志也不太清楚。” 惟明一点即通:“中风?” 迟莲点了点头,又道:“不过症状较轻,应当不至于立即恶化。但是皇帝毕竟已经到了这个岁数,又得了这种病,一旦传开,所有人的心思就全在立储上了。” 惟明叹道:“真是赶巧了,我前天才把卷宗呈上去,他该不会是让方天宠给气得吧?” 十月十五日那夜,两人通过迟莲的法术将方天宠的记忆翻了个底儿掉,找到了卫辰吾之死的真相,还给他留下二个噩梦,隔日方天宠在惟明的攻心和噩梦的折磨下终于溃不成军,提笔写下了一份自陈书,详述当年害死卫辰吾的始末,按下手印后交给了惟明。 因为事涉朝廷命官,惟明没有急着把这件事捅出去,而是私下里找了几个北陆军的人证,取得几份供词以佐证方天宠的口供,忙活了一个多月,才重新整理出完整的卷宗,尚未经过二司会印,先密报给了乾圣帝。 只是没想到乾圣帝会在这个关头突然患病,而且还是生死攸关的疾病。在这种情况下,皇帝的所思所想、乃至一切行为都变得难以预测起来。 惟明沉吟片刻,问道:“如今在皇帝身边侍疾是谁?” “吴贵妃尚在禁足,六宫之权落在方德妃手中,按理说应当是她率后宫众嫔伺候。”迟莲道,“不过皇帝近来专宠燕婕妤,与她日夜相伴,恩宠不衰,因此德妃也没硬凑热闹,任她留在皇帝宫中了。” 人在病中心情尤其脆弱,如果这时候有人在皇帝耳边吹吹风,说不定就会改变他的心意。惟明没有母妃,在后宫这块一向使不上劲,但好在燕婕妤与康王母子是对立关系,又没有诞育皇嗣,惟明不求她美言,只要别捣乱就行了。 迟莲不放心地道:“皇帝知道自己的病情,心里一定也在盘算立储的事。眼下正是夺嫡的关键时刻,说不好康王会采取什么动作,殿下万事小心。” 在这个节骨眼上,乾圣帝要是处置了方天宠和吴复庸,那就是铁了心要放弃康王、选择惟明,即便没有明确地确立储君,只要其余皇子没有坐大,惟明也不必多做什么,等着继承皇位就可以了。 这对他来说其实是最理想最顺利的一条道路,但是以乾圣帝那莫测的心思,真的会让他就这么一帆风顺地得偿所愿吗? “当初是谁拍着胸脯说我是帝王命格,一定能登顶即位来着?”惟明懒得再猜那些没谱的事,抬手道,“现在光我自己小心有什么用,敢问国师大人,我的软肋到底在哪儿?” 他要抱人从来 都是先伸手,然后等着迟莲自投罗网。迟莲于是走了过去,被他揽着腰抱坐在腿上,双手环着惟明的肩,把脸埋在他脖颈一侧,像拱进怀里撒娇的小动物一样,嘀咕道:“胡说。就算不用法术,满京城也没几个人能打得过我,殿下是我的软肋还差不多。” 惟明侧头亲吻他的长发,抱着他摇了摇,轻声笑道:是吗?可是现在明明就很软。?[(” 迟莲:“……是你先伸手要抱的,那我走了。” 话说得虽然很硬气,但其实他连手指头都没动弹一下。惟明笑着将他耳边长发撩开,扳着下巴让他转过脸来,先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不许走,我不是你的软肋吗,铁骨铮铮的大国师还想走到哪儿去?” 此人见风使舵的本领已经到了出神入化之境,正话反话全都让他说了,迟莲无言以对,只好探过去堵住他的嘴。唇齿缠绵相接,气息温暖芬芳,最后无论是钢筋铁骨还是铁齿铜牙都化作了绕指春水,脉脉地流淌过四肢百骸。 秘境外正是严冬深寒,帐中却无端漫开了一片清淡幽远的莲花香。 次日早朝,尚恒传乾圣帝口谕,称偶感风寒,罢朝半月。期间乾圣帝只召见了几位重臣,连问安的皇子皇女都一概不见,直到半月将尽,尚恒忽然带着圣谕秘密来访,令惟明即刻进宫面圣。 金殿之中满是药气,因乾圣帝这个病不能见风,天气又寒冷,殿中门窗全都关得严严实实,地龙和熏笼烧得滚热,室内虽温暖,却有种气闷凝滞之感。 惟明规规矩矩地上前请安,低头时余光一闪,忽然瞥见不远处屏风前的地砖上有一个小小的粉印,像是莲花形状,空气中似乎也弥漫着一丝极淡的脂粉气。 乾圣帝叫他平身看座,惟明便暂且收起心中疑惑,专心应付皇帝。 乾圣帝休养了半月,脸色还好,只是老态比先前更明显了一些,看上去身体还很虚弱,屋里这么热,他半身却仍搭着薄毯,半倚在榻上,面前矮几上放着惟明呈上的卷宗。 父子之间也说不出什么亲热寒暄之词,场面话二两句就结束了。乾圣帝按着那份卷宗,神志倒还十分清楚:“案卷朕已经看过了,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惟明道:“方天宠亲笔自陈,供认不讳,其余证人证言亦可印证其事,儿臣以为足以取信,已故神武将军卫辰吾系被谋害身亡,应当派人重审此案,严惩凶手,以告慰卫将军在天之灵。” 这话答的中规中矩,挑不出毛病,乾圣帝却不甚满意,冷哼一声:“不过是方天宠的一面之词!他胡乱攀咬朝廷重臣,想拉人垫背罢了,若以后死囚都学着他一般编故事,朝中岂不是人人自危,人人都要被拉出去审问一遭了?” 惟明道:“父皇明察,方天宠转调西海是得兵部吴大人举荐,二人间有恩无仇,若方天宠是临死前胡乱攀咬,也不该攀咬吴大人。况且方天宠也从未提出要以检举揭发他人以换取从轻发落,他身上无论背一个案子还是两个案子,都是死罪难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依儿臣之见,他是良心不安 ,才在临死前交待了卫将军身故的真相■■[,只是为了求个自身解脱罢了。” 乾圣帝沉沉地盯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问道:“你可知道若是这份卷宗公之于众,若朕处置了方天宠和吴复庸,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波?” 惟明垂眸,沉静地道:“事关朝廷命官,儿臣不敢擅专,故而先呈请父皇定夺。” “只是儿臣既领大理寺事务,掌平决狱讼,便该尽忠履职,不能因为怕惹起风波,就对眼前冤案视而不见。卫将军为大周守边十二载,立下赫赫战功,却为奸人所害,死得不明不白,甚至身后无人为其平冤昭雪。” “如果不明不白地处决了方天宠,令真凶逍遥法外,真相永远不能大白于天下,那么来日儿臣到了九泉之下,亦无颜再见卫将军。” 乾圣帝:“……” 他这话哪是在说自己,难道惟明还能比他爹先去见卫辰吾吗? “胡说八道!”他啪地一拍桌子,厉声斥道,“满口都是些怪力乱神之说,成天不务正业,你还有没有点皇子的样子!” “父皇息怒。”惟明不怎么诚恳地服软道,“儿臣是修道之人,虔信轮回之说,见识浅薄,还请父皇恕罪。” 乾圣帝也是无可奈何,骂完了才意识到自己骂得没道理。默许惟明在外修仙的是他,强行把惟明留在京城参与政事的也是他,惟明一出手就是两个大案,打掉了一个封疆大吏和一个朝廷命官,如果这也算不务正业的话,那朝廷里一多半人都应该滚回家里种地去算了。 他的确是聪慧,也的确是扎手,难缠得令乾圣帝头疼不已——难道还真应了当年的天象预兆,此子有异星入命,注定要成为天下之主吗? “惟明。” 乾圣帝忽然叫了他的名字,收敛了怒容,眸光深沉难测,用鲜见的郑重语气严肃地道:“朕给你一个选择。” “朕可以严加处置此案,将吴复庸一撸到底,恢复卫辰吾的声名,你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朕会立你为储君,百年后由你继承大统。” “但朕会将传位圣旨交给顾命大臣,在你登基之前,必须解散紫霄院,驱逐国师,此生不许与他相见,不许沾染求仙问道之事。若做不到这一点,便由群臣拥立康王即位。” “如果你不愿意,那么等你出了这道门,朕会立刻烧掉这份卷宗,从今以后不管你是修仙还是出家,朕都不会再管你,就当没有你这么个儿子。” 惟明稍稍抬起一侧长眉,神情倒是毫不意外,仿佛乾圣帝拿迟莲来威胁他是非常理所应当的事,非但没有令他踌躇犯难,反而有种阴差阳错撞到他心坎上的欣悦之意。 没等他回答,乾圣帝心中先陡然升起一种下错了棋的不妙预感。 “多谢父皇体恤,儿臣辜负了父皇的期许,实在惭愧无地。”惟明起身离开了座位,躬身欣然道,“儿臣与国师回到萤山之后,必定日日为父皇和康王兄祈福,祈求上天保佑我大周风调雨顺,永享太平。”! 第 65 章 问世间(二) “你这逆子!” 乾圣帝抄起桌上的卷宗就朝惟明当头砸去,简直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咆哮道:“你是存心要气死朕吗!” 惟明将卷宗接在怀中,平静地道:“父皇息怒。” “你为什么……”乾圣帝捂着心口,直喘粗气,双眼死死地瞪着他,“为什么就不肯服软听话!迟莲究竟是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你为了修仙连皇位都不想要了?!” 惟明手里握着那份卷宗,耐心理好了翻卷褶皱的书页,将它收拾平整,才不疾不徐地道:“儿臣自幼长于乡野,只知修仙问道,没有读过多少圣贤书,并不懂治国理政,但也明白世间有个最朴素的道理,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令横行不法者伏罪,还冤屈之人以清白,惩奸除恶,扶正祛邪,这是自古以来平治天下的公理。” “立储之事关乎国本,自当由父皇与朝廷诸公悉心考察,树嫡立长、择贤选优,以慰万民之望。” “家国之本、法度之义,这两件事原本就是不可动摇之物,无论哪件都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儿臣不想选,而是它们根本就不应该拿来做选择。” “让父皇以此一事来垂问儿臣,是儿臣的失职。儿臣才干不足以担负千里之任,又辜负了父皇的一片苦心,只能退居山野,修身慎行,恳请父皇开恩。” 他说完这番话,便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金殿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乾圣帝实在没有料到惟明是个这么执拗的性子,在自己坚持的事情上寸步不让,可若是抛开父子身份,纯粹以皇帝的角度去评价,他又的确是最符合心意的继承人。 毕竟在唾手可得的皇位面前,还有几个人能想得去“正义”呢? 他想试探惟明,用权位引诱他,把他摆布成温驯的棋子,可最终试探出来的并不是他预料之中的任何答案,却比所有答案都要坚硬顽强。 乾圣帝胸膛起伏,沉默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厉声斥道:“你给朕滚回去闭门思过,既然书读得少,就回去多读些圣贤书,好生学一学为臣处世的道理,再敢满口出家归隐之类的胡话,朕决不轻饶!” 惟明老老实实地道:“儿臣遵命,谢父皇隆恩。” 他抱着卷宗告退离去,刚走到一半,又听见乾圣帝在后头说:“把卷宗留下,谁让你带走了?” 惟明:“……” 待他离开以后,尚恒从外间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叫人换了茶,又点上了新香。乾圣帝倚着迎枕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对他道:“你去贺相家里,让他给端王找些书读,拉张单子,要什么书去内书房里挑,挑好了送去端王府,不要叫别人知道。” 尚恒躬身应是,见他没别的吩咐,利索地出门办事去了。 后宫,昭阳殿内。 博山炉内轻烟袅袅,满室氤氲着温沉的香气,婕妤燕氏独自坐在珠帘后,闭着眼睛信手弹拨琵琶,奏起一支不知名的小调。待香烟燃 尽、一阙歌罢,她款款起身走到案前,俯身以蝇头小楷写下一封短短的字条,卷起来封入竹筒,叫丫鬟双成进来,道:“你去把这个交给披香宫的李益公公,动作轻些,别惊动了旁人。” 双成一撇嘴,不大情愿地嘀咕道:他们宫里个个都跟乌眼鸡似的盯着咱们呢,只怕奴婢一进去,便要跳起来叼人了。 ?苍梧宾白提醒您《还玉京》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燕婕妤宛然一笑,眸光流转,带着说不出的温柔妩媚之意,直令双成也为之酥倒,温声道:“快去吧。” 双成红着脸低头跑了。 燕婕妤笑意更深,慢慢地踱至窗前,将窗户推开一条缝,任由冷风卷走满室沉香。 她经行之处,镂空的鞋底中洒下香粉,在石砖地面上留下了一串莲花形状的印痕。 康王府内。 岁末天寒,乾圣帝身体又尚未恢复,仍在罢朝期间,康王乐得自在,不能出去游猎,便在家中暖阁里与姬妾们饮酒作乐。正值酒酣耳热之际,家中下人忽然来报吴尚书到访,康王于是随手抓了件外裳披在身上,摇摇晃晃地迎了出去,未进门先笑道:“什么风竟把外祖吹来了?” 吴复庸一看他这副衣冠不整的德行,眼皮子就突突直跳,又闻见他满身酒气,不由得出言劝诫道:“陛下龙体抱恙,正在休养期间,殿下却在家中宴饮,这要是叫陛下知道了,岂不是伤了你们父子君臣的情分?” “没事,家里下人的嘴都严得很,父皇不会知道的。”康王不甚在意,“这大冷的天,难道他还会拖着病体专门跑到我府里来看我做什么?” 吴复庸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而且他也劝不动康王,只得转而说起正事:“昨日宫中传出消息,陛下召见了端王。” 康王懒散地靠着椅背,懒洋洋地道:“是为了方天宠那件案子吧?” “不是。”吴复庸愁眉深锁,低声道,“陛下动了立储的心思,向端王许诺只要他登基后解散紫霄院,驱逐国师,就立他为太子。” “啊?” 康王蓦然失笑,怀疑自己是喝多听错了:“驱逐国师?跟国师有什么关系?父皇让他登基就是为了解散紫霄院?外祖,你这消息都是哪儿来的,保不保准?” “殿下!”吴复庸急道,“消息不会有错,这一年来殿下还没看清吗?陛下心中早已属意端王,只是端王尚未打消修道的念头,还与紫霄院国师过从甚密,陛下为了彻底绝了他沉迷道术的心思,所以才逼他做选择!殿下,如今的形势对咱们可十分不利,必须得想想办法了!” 康王饶有兴致地问道:“那端王是怎么选的?” 吴复庸也沉默了一下,似乎还在消化这个答案:“端王……没有答应,他自请归隐山中,被陛下骂了一顿,勒令他在家中闭门思过。” “哈哈哈哈!” 康王蓦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要出来了:“世上竟有这种痴人,我看他是修仙修得鬼迷心窍,还真把那些神神道道的事当成本命营生了,宁愿放弃皇位也不愿意放弃修仙… …哈哈哈哈!” 吴复庸叹气道:“端王行事的确剑走偏锋,出人意表……但殿下万万不可放松警惕,眼下端王遭斥,正是殿下在皇帝面前表现的大好时机。” 康王摸着下巴思忖,忽然道:“外祖,这么机密的事情,你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吴复庸道:“皇帝生病后,燕婕妤一直在御前侍疾,你表哥用了点手段降服了此女,命她为我们传递消息。” 康王脸色陡然一沉,恨恨地道:“那个贱婢……” “那燕氏家中有父母弟妹,一家子都握在咱们手里,屏南只不过派人敲打了几句,她就乖乖地俯首听命了。”吴复庸捋了把胡须,“一个宫女出身的妃嫔,拿捏她的法子多了去了,偏偏贵妃娘娘眼里揉不得沙子,非得在圣眷正浓时整治她,结果反倒把自己赔进去了。” 康王听完,将整件事串连起来思索片刻,沉吟道:“我倒是觉得,端王宁可放弃储位不愿答应驱逐国师,并非因为他一心想要修仙……说不定也是障眼法,他跟着谁不是修行,怎么偏偏非得跟国师一道?这一人之间该不会有什么私情吧?” 吴复庸:“……” “当初宫中闹妖怪时还是他们两个一起去查的案,想必那时就已经勾搭上了。大国师迟莲生得十分美貌,对谁都没个好脸色,却唯独对他高看一眼……” 康王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猛地一拍大腿:“我就说哪里别扭,端王根本不是鬼迷心窍,而是色迷心窍才对!爱美人不爱江山,想不到皇家竟出了个好南风的痴情种子,父皇还想立这种人为储君,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管是皇帝还是朝臣,对于花天酒地,玩乐嬉戏,乃至于笃信方士这类荒唐行径虽不赞同,但若执意而为,也不至于闹到惊天动地的地步,但唯独在“性好龙阳”这件事上不可退让,尤其是端王这种正妃嫡子一概没有,就差把“一生一世一双人”写在脑门上的皇子,不能开枝散叶延续皇家血脉,以后谁来母仪天下,谁来继承大统? 难道拼死拼活把皇位抢到了手,百年以后还要再落回别人手中吗? 连吴复庸听完都忍不住悚然一惊,这方法确实是打击端王最有力的手段,但也实在歹毒。倘若确有其事,倒不算冤枉了他,可要是并没有私情,这种事谁能说得清楚,拿什么来剖白证明?流言蜚语杀人于无形,往后一生,乃至千百年史书之上,这个恶名会永远烙在端王身上。 “外祖,我有个计划,需得您和表兄配合。” 康王倾身过去,与他仔细分说诸般,吴复庸听得眉头紧锁,还有些踌躇不定:“事关皇家颜面,若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捅破窗纸,恐怕皇帝脸上过不去。” “反正坏的是端王的名声,又是为太子出头,好坏都赖不到本王身上。”康王冷笑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父皇既然已经动了立储的心思,这次必须要打得端王再也翻不了身。” 吴复庸目光与他一碰,半空中犹如响起金铁相撞的铿然之声,他定下了心,低声道:“我这就安排人手,请殿下放心。” 晚间,废太子安顺王府中。 郑皇后病逝后,太子因施行巫蛊之术被废黜,改封安顺王,举家迁至位于建宁坊的一所宅院中。乾圣帝就像是忘了他曾经如何宠爱这个儿子,一年来不闻不问,虽仍保有王爵封号,却毫无恩遇,甚至不许他再踏入宫中一步。从前依附于太子门下的官员也都作鸟兽散,如今已是门庭冷落,光景凄凉。 太子从前是少年天骄,也曾挖空了心思在权力漩涡中厮杀搏斗,然而人生突遭巨变,一夕之间坠落云端,他也曾试图东山再起,也曾癫狂愤懑过,但所幸最后还是沉住了气,在家眷陪伴下逐渐适应了风光不再的日子。 他正坐在灯下抄书,预备明天给孩子用的字帖,江怀信忽然在外头敲了敲门,轻声禀告道:“王爷,有客人到。”! 苍梧宾白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66 章 问世间(三) 端王被罚闭门思过的消息很快在朝中传开,这一下来得实在太突然,简直是莫名其妙,而且皇帝又在罢朝休养之时,连个正经罪名都没有,很难让人不多想——在这个关口处置四皇子,难道皇帝是终于下定决心要立康王为储了? 满城风雨中,唯独望族贺家不动如山,在大理寺供职的贺观沉默地做着自己的分内事,并在其他同僚议论纷纷时,悄然移开了视线。 大理寺中只有他配合端王跟下了此案全程,取得方天宠等一干人的全部口供,完成了最终的卷宗。在将卷宗呈递给皇帝之前,端王就告诉过他不要太乐观,现在想来,他应当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刻,只是依然没有放弃抗争。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端王是因为什么而获罪,也许这正是“不平而鸣”的下场。 他祖父叫他不要胡思乱想,也别跳出来做出头鸟,这个关头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他还是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思索,并在心中暗暗做出选择:比起狠毒急躁、不择手段的康王,端王才是最适合做一国储君、乃至为天下之主的那个人。 端王府中。 院中积雪倒映晴光,将窗户照得通透明亮,室内暖意融融,却不像宫中那样热得气闷。迟莲虽已脱去草木之胎,但可能和先前重伤沉睡有关,一到深冬就有点提不起精神。恰好惟明禁足在家,原本想着干脆遁入秘境休养过冬算了,这回反倒是迟莲坚持要留在外面。对于神仙而言,四季如春的日子已经过得厌烦了,像现在这样两人依偎在一起,听着市井中的动静,看着窗外落雪压枝,伴着一夜风声相拥入眠,反而变成了漫长生命中珍贵而难得的体验。 他枕在惟明腿上,大概觉得外面的光有点晃眼,就拉下他一只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随口道:“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都在猜殿下为什么被禁足,眼见人心动摇。殿下本不必受今日之苦。要是那天答应皇帝的要求就好了……一个国师的身份,丢了也就丢了,大不了换个身份再来,有什么要紧?” 惟明替他遮着光,低头看他白皙侧脸和优美的唇型,眼底闪过一星笑意,不紧不慢地道:“不可以。对付皇帝这种人,就要硬气一些,不管他如何试探,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让他知道底线在哪里。否则一旦他利诱成功,就会想尽各种办法来拿捏我,人只要退缩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所以绝不能给他可乘之机。” “还有一件事你给我牢牢记住,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惟明严肃地道,“我不可能为了任何东西放弃你,哪怕只是嘴上随便说说、糊弄别人也不行,这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 迟莲虽然被盖着眼睛,但还是下意识地转开脸,耳根泛起薄红,似乎有点赧然,哼唧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惟明却不依不饶地将他拨回来,继续道:“再说我这算什么吃苦,能安心居家读书,不必去公衙里挨冻,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好日子。” 他话锋一转,幽幽叹道:“只不过旁人都有红袖添香,唯独我的‘红袖’是 个只管添乱不管收拾的,这半日光顾着心猿意马,连书都还没翻过两页。” 迟莲终于笑了起来,翻了个身埋进他温暖的怀抱里,轻快地道:“殿下不早说,想要这些还不简单?我这就起来给殿下研墨斟茶。” 惟明任由他在怀里滚来滚去,将他揉乱了的长发理顺拢齐,随手剥了个橘子喂了他一瓣,似笑非笑地道:“算了吧,吃个橘子都得我亲自喂到嘴边,那些微末小事,如何敢劳动国师大人。” 迟莲张口咬住了橘子瓣,被冰得“唔”了一声,皱眉道:“酸。” “是吗?”惟明自己也尝了一瓣,“挺甜的,你……” 话音未落,迟莲忽然撑起上身,眼里带着狡黠的笑意,凑过去吻住了他。 惟明被他一扑,重心不稳,只得放下书向后撑着床榻,另一只手却仍扶着迟莲的后背,唇齿间满是橘子的酸甜和清香,又有点像是迟莲这个人本身的滋味,越是繁复细腻,越是引人深究,越是欲罢不能。 气息耗尽,绵长一吻到了尾声,迟莲终于与他稍稍分开,跪坐在惟明腿上,笑得像只志得意满的小狐狸,居高临下地评价道:“还是殿下比较甜。” 数日之后,乾圣帝身体渐有起色,终于宣布重开早朝。次日一早,文武百官便齐聚于紫极殿内候命,不久后圣驾到来,乾圣帝围着厚重大氅坐在龙椅上,看上去气色尚可,只是老态越发明显,精神头倒还很足,淡淡地道:“众卿有本便奏来。” 因皇帝休朝近一个月,紧急的事都是重臣面奏,余下些不太着急的,才放在今日朝会上一一回禀。待各部长官轮流奏事完毕,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上朝时外头还是漆黑一片,如今已然天色大亮。乾圣帝也略觉疲惫,喝了口茶润润嗓子,问道:“还有没有?” 此时文臣班中,忽然有一名御史持笏出列,朗声道:“臣有本奏。” 乾圣帝一抬手,示意他讲。 “臣殿中侍御史裴仁,要弹劾紫霄院大国师迟莲玩弄方术,妖言惑君。此人假借妖邪鬼祟之说炮制‘蛇妖案’,捏造巫蛊诬陷安顺王,结交宗室以图幸进,动摇国本,祸乱朝纲,若不除之,恐社稷危矣!” 乾圣帝:“……” 满廷寂静无声,不光是乾圣帝没想到,大多数朝臣也没想到御史竟会突然跳出来弹劾紫霄院大国师。毕竟紫霄院全然是帝王私署,从前敬辉在时还跟朝政有点牵连,自从迟莲上位后便几乎与外朝无涉。而且这人虽然是方士之流,却没撺掇皇帝做什么兴修庙宇、炼丹求仙之类的荒唐事,更不曾弄权乱政,一向是深居简出,别说结交朝臣,许多人甚至都没见过他。 这回裴仁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的大罪,而且还捎带上了废太子安顺王,不少人心头都是一跳,直觉今日恐怕不能太平收场,势必要有一场腥风血雨的恶斗。 然而迟莲的真正身份、妖蛇案的真相,乃至太子被废的真正原因,在场没有任何人比乾圣帝更清楚。然而正因清楚,才使他更加愤怒:这罪名虽然扣在迟莲头上 ,打的却分明是安顺王的主意,那句“结交宗室”更是剑指端王。裴仁身负御史之责,本应该掌纠察风纪,竟也沦为了互相攻讦的棋子…… 他面色不虞,淡淡地道:裴御史从何处见过国师,如何得知此事?” 裴仁道:“回禀陛下,紫霄院中有一名负责洒扫的内侍,此人原先曾在东宫侍奉,后来安顺王迁居宫外,这内侍则转调回紫霄院中,据此人供述,当日在东宫内发现的巫蛊是他按照迟莲的吩咐放进去的,安顺王并不知道此事……” 乾圣帝打断他,冷冷地问道:“你为什么想起来要翻巫蛊案,是安顺王叫你来的?” 裴仁扑通一声跪地叩首,颤声道:“昔日安顺王殿下在朝中时,端方明睿,处事谨慎,臣无论如何想不到殿下会做出这种事,又见迟莲与端王殿下过从甚密……因此才特意查阅了妖蛇案的卷宗,暗中寻访多日,终于找到知情人,恳请陛下将迟莲交有司审问,溯本清源,查明案情!” “过从甚密”这四个字正对上了“结交宗室”,他点破了这件事,无异于直接把端王拉进了战场,这下子事涉两位皇子,可就不单单是国师陷害太子那么简单了,甚至到底是国师结交端王,还是端王结交国师都不好说——谁能保证不是端王借国师之势从中渔利呢? 众臣脸上神色各异,贺观实在是听不下去,毅然出列道:“启奏陛下,裴御史弹劾国师捏造巫蛊之象,诬陷安顺王殿下,却拿不出证据,反而无缘无故牵扯到端王殿下身上,言辞混乱,颠二倒四,有诬告攀咬之嫌,臣以为其言不足采信,恐有伤二位殿下清名。” 裴仁却高声道:“贺大人,听说你们在梁州查案之时,端王殿下以身为饵,掩护你与沈御史返京,自己却被方天宠挟持到海上,那夜有不少亲兵都亲眼见到国师出现在船上,从方天宠手中救下端王殿下,二人形容亲密,俨然如相识多年一般,这难道还不算‘过从甚密’吗?” 所有人:“……” 贺观:“一派胡言!陛下——” 乾圣帝摆手止住了贺观,不想听他们在端王一事上没完没了地吵下去,对尚恒道:“派人去宣安顺王,朕要听听他怎么说。” “启奏陛下。”御史中丞秦慎忽然出列,双手高捧一封书信,朗声道,“臣昨夜接到安顺王殿下一封手书,正与今日之事相关,请陛下阅示。” 尚恒快步走下台阶,从他手中接过书信。秦慎声音不高,但不疾不徐地传遍了大殿:“安顺王殿下在信中说,当日春祀在即,殿下欲在仪式上祈雨,以示天命眷顾,故而命承恩侯郑缙暗中联络恒方国术士,却不想为奸人所误,反而招来了妖蛇,险些酿成大祸。” “殿下自知罪过深重,无颜再见陛下,每日只在府中静思己过。然而日前忽然有人夜访王府,许以重诺,要殿下绝口否认巫蛊一案,并声称已安排好证人,要将此案全部推到国师头上。” “殿下深思熟虑之后,不愿再入歧途,故写下这封手书,托微臣呈交陛下,以免奸人借此事兴风作浪,蒙蔽圣听,望陛下明察。”! 苍梧宾白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67 章 问世间(四) 秦慎这一席话说完,当真如巨石投湖,掀起万丈波澜,无论是相干的还是不相干的朝臣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原以为裴仁今日弹劾是有备而来,这下国师和端王不死也要脱层皮;谁成想安顺王竟然当场反水,显然也是早有准备,这下子两边有来有往,场面可谓是群魔乱舞,异彩纷呈。 只可惜端王如今禁足在家,不能亲临,要是他也来上朝,说不定还能打得更精彩。 乾圣帝看完了安顺王的信件,脸色虽然还阴沉,眉头却松动开来。这一年来他对安顺王不闻不问,权当自己从没有生过这个儿子,也毫无复立太子的打算,听到裴仁扯出废太子这面大旗时,心中甚至动了杀意。但好在安顺王能正视自己过去做下的错事,并没有叫有心人勾引着借机翻案,乃至不自量力地抢夺储位,倒还有几分明智,他曾因蚺龙案而对此子心生的迁怒怨恨亦稍有平复。 “安顺王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乾圣帝随手将信件抛回御案上,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沉沉地道,“裴仁所告不实,妄议禁中之事,即刻革去御史一职,收付有司鞠问,依律处置,不得有误。” 皇命既出,便是为此事落锤定音。裴仁登时面无血色,全身被抽干了力气,扑倒在殿前悲声哀求道:“陛下恕罪!臣绝无诬告之意,求陛下开恩!” 按理说御史风闻奏事,不应因言获罪,但他非往乾圣帝肺管子上戳,一时也没人敢出面为他求情。眼看着如狼似虎的禁军就要围上来,裴仁拼了命地捶地大喊:“臣不敢欺瞒陛下!臣也是受旁人误导,才误以为妖蛇案别有内情,但国师与端王结交一事千真万确,人证俱在,绝非臣凭空捏造,请陛下明鉴!” 贺观立刻反驳道:“陛下容禀,端王殿下是西海一案主审官,那些亲兵跟随方天宠多年,焉能不衔恨于殿下?依安顺王殿下所言,那些人既然能伪造妖蛇案的人证,自然也能伪造别的人证,裴仁之言实属污蔑,请陛下明鉴。” 那边端木巽领着禁军上殿,二话不说先将裴仁的嘴堵上,他只能“呜呜”地叫,憋得满面涨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踢腾着双腿被禁军拖下殿去。 贺观背后已经快要被冷汗打湿了,刚松了口气,欲站回队列中,便听文官队列前头有人笑道:“先不论国师那事是真是假,倒是能看出端王殿下的人缘是真不错,他虽不在殿上,却有贺寺丞替他冲锋陷阵,可见殿下深受大理寺上下敬爱。” 贺观顿时一惊,凝神望去,见说出这等诛心之言的果然是吏部尚书吴复庸,忍不住怒从心头起,正欲开口辩驳,却见左前御史队列里的沈云山将手背在身后摇了摇,示意他不要说话。 先前裴仁已捅破了端王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内情,在他的立场上,无论怎么说都会被打成是报恩,说不定还会让乾圣帝起疑,毕竟他不单是大理寺寺丞,还是贺茂义的孙子,背后站着整个贺家,万一落得个结党的名声就糟了。贺观思及此处,只得闭嘴忍耐,朝乾圣帝一揖,退回原位。 吴复庸见他无言 以对,也没人站出来辩驳??[,心底里方松了口气,安定下来。这次是他们失算,没想到废太子不声不响地来了这么一手,将他们连日来的精心布置全盘打乱,还折了一名御史进去。而皇帝对国师与端王结交的态度也不甚明朗,仿佛始终在避而不谈。可他若是能容忍二人往来,又为什么会逼迫端王驱逐国师? 吴复庸摸不清乾圣帝的态度,不敢贸然开口,康王却道:“父皇明鉴,四弟常年在外修行,醉心道法,就算与国师相熟,也是同道中人惺惺相惜,不足为怪,更算不上什么罪名,都是那裴仁捕风捉影,满口胡言,不知是受什么人指使,就在那里胡乱咬人。” 吴复庸心中一跳,马上去看乾圣帝的表情,却见皇帝默不作声,面色未改,于是顺势捧了康王一句:“殿下说得在理,切磋道法而已,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贺观听着,只觉得牙都要咬碎了。康王和吴复庸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一个暗讽端王沉迷方术,亲近方士,一个暗示端王培植党羽,笼络人心,听起来是为端王说话,却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论,而此时端王又被皇帝禁足在家,无法自辩——就算是圣人也难逃积毁销骨,陛下听了这些话,难道还能如平常一般看待端王殿下吗? 乾圣帝的确不能。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已经大约能猜到这场弹劾究竟是因何而起、由谁指使了。而那天召见时惟明说过的话,放在眼下这个场面里,正如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跳得最欢的那二人脸上。 他想要一个听话的、能搓圆揉扁的皇太子,可这本身就是不可实现的念头,没有人会甘心当提线傀儡。而当他们抛却伪装,面对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在诱惑前呈现出的本来面目,才是他该仔细权衡的真实人选。 乾圣帝平静地注视着朝臣,问道:“众卿家可还有余本要奏?” 半晌无人答话,乾圣帝道:“好。”却不叫退朝,反而向尚恒伸手。尚恒立刻呈上早已准备好的西海案卷宗,乾圣帝接过来向御案重重一摔,“啪”地一声犹如惊堂木响,叫所有朝臣都打了个激灵。 他虽然没有明显发怒,但语气已极威严凝重:“前日端王所奏,方天宠供述受吴复庸等人指使,谋害北陆军主帅、已故神武大将军卫辰吾一案,交大理寺会同刑部、御史台共审,仍由端王主持,务将此案查清,明正典刑,以告卫将军在天之灵!” 早朝结束之后,所有朝臣走出紫极殿时都不自觉地擦了一把汗,回想起今日跌宕起伏的争锋斗法,以及皇帝最后的雷霆一击,当真是数年以来都未曾有过的惊心动魄。 这台大戏从头唱到尾,端王甚至没有登场,却并不妨碍他成为流言风暴的正中心。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在年初还寂寂无名、连回京都无声无息的四皇子,如今已经将前太子、甚至康王都踩在了脚下,隐然有储君之相。 贺观垂着头,神情复杂地随着朝臣大流往宫外走,忽然被人拍了下肩,抬头一看,沈云山朝他笑了笑。 二人互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沈 云山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深吸了一口寒冷清澈的西北风,低声感叹:“嘉量兄,看来梁州之行,果然是我们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朝臣末尾,康王状如失魂落魄,恍惚地走出大殿,被灿烂天光映得头晕眼花,忍不住扯起袖子来遮挡眼睛,盯着远方红墙黄瓦,真是打死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错在了哪里。 ?本作者苍梧宾白提醒您《还玉京》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为什么每一次他与惟明的博弈都像是在和一堵看不见的高墙对打?为什么他手下有方天宠这样的封疆大吏,有吴复庸这样的朝廷命官,甚至还有精心豢养的刺客杀手,却一次都没有战胜过在朝中毫无根基的惟明? 难不成他真的有气运加身、金龙护佑,是不可撼动的天命之子? 深夜,端王府。 惟明送走了前来道谢的端木巽。迟莲从屏风后绕出来,长发披散,身上还披着他的外袍,疑惑地问:“那时皇帝因憎恨皇后的缘故,决意要废黜太子,东宫巫蛊之事确实是我安排下的,太子并不知晓内情,按理说他受人鼓动,应该为自己喊冤才是,为什么会临阵反水,反倒自己承认了罪过?” 惟明揽着他往内室走,随口答道:“他会这么做,当然是因为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 迟莲问:“是殿下告诉他的?” “嗯。”惟明简洁地说,“上次面圣后,我去找过他一次。当时想着如果康王他们要在你身上做文章,势必要从妖蛇案入手,说不定会拿太子被废一事扯大旗。” “安顺王是个明白人,他知道了皇后的真正死因,也就不再期待皇帝能再复立他,而且他身上还带有蚺龙一半内丹,要不是这东西为他保命,说不定都活不到现在。” 他甚至没有向迟莲提过这件事,只是默默地在背后为他铺路,斩断一切可能对他不利的线索,哪怕对于迟莲而言这些东西其实无关轻重,并不足以令他伤筋动骨。 “殿下答应了他什么?” 惟明把他塞进温暖的被窝,放下帘帐,躺回他身边:“主要是蚺龙的人情,它答应我如果能收回皇帝身上的那一半内丹,另一半可以再借安顺王二十年。” “至于我的承诺……” 惟明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侧身面对着迟莲,一手轻拢住他的侧脸,充满了怜惜珍重的意味,如果“深爱”有实体实形的话,大概就是他现在的眼神。 “我答应安顺王,若我日后登基为帝,将来会立他的儿子为太子,不必过继。” “……” 迟莲不是没想过以后的事,他也知道惟明会妥善处理,只是他低估了言语的分量,没有预料到自己也会有被震得说不出话的一天。 “在我进入下一世轮回前,此生唯卿一人,”惟明说,“这就是我的承诺。” 这一刻迟莲心中忽然无比通明,他注视着惟明的眼睛,确信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打算。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毫无保留地爱着他。 惟明凑过来,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哄他道:“睡了,明天又要去大理寺审案子,托大国师的福,希望这次能早点完事。” 迟莲闭眼埋首,犹如溺水之人抱紧浮木,将全身都交托于惟明怀中。 “殿下是真命天子,自会如愿以偿,一切顺遂。”! 第 68 章 问世间(五) 乾圣二十八年的尾声,就在两桩轰轰烈烈的惊天大案中悄然告终。次年三月,乾圣帝中风之症复发,深感病体难支,正式下诏册封皇四子惟明为太子,正位东宫,代天子持玺升殿,监国理政。 皇帝在潜邸时曾生过一场重病,全靠郑皇后分了一半蚺龙内丹才得以活命,如今年老体衰,旧日潜藏的病根又发作起来。六月初,乾圣帝身体越发孱弱,已有大限将至之兆,自感时日无多,便召集太子与心腹重臣到御前托付后事。 当日甘露台上蚺龙降世,郑皇后自剜双目以报因果,可惜那点灵力并不足以让蚺龙重新化形,它被惟明捡回去后,便与他立下了约定,将在合适的时机取走皇帝身上那一半内丹,并在二十年后,再行取走藏在安顺王身上的另一半内丹。 惟明将蚺龙随身带入宫中,等乾圣帝交代完诸事,众人告退,便独自绕到了殿后水榭。等待片刻后,一点幽绿的萤光自乾圣帝心口浮起,飘飘悠悠地荡向窗外,落入他掌心之中,被缠在腕上的蚺龙探出头来一口吞下。 他理了下衣袖,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只见远隔湖面,对岸站着个衣袂飘飘的身影,夏日熏风吹起银白长发,犹如白鹭照水,一如初见时那样令人一眼难忘,梦萦魂牵。 两人谁也没有动弹,就这样遥遥相对,在这不期而遇的片刻里把对方装进了自己的目光之中。 惟明知道自己并不是能与他同度千山暮雪的双飞雁,只不过是借以栖身的孤寒枝。一生得遇一次仙人,从此红尘凡俗,熙攘人世,都仿佛烟云流水,杳无痕迹,而他最终能留在掌中的,唯有飞鸿踏雪时投下那惊心动魄的一瞥。 他不能求两情久长,便只能求朝朝暮暮。 七日后,乾圣帝驾崩,太子惟明继位,次年改元“承绛”,依祖制“一世一元”之例,是为承绛帝。 承绛帝总体上来说还是符合了大部分臣子对于明君的期许,是个有手腕且有魄力的英察之主,既能听得进朝臣的劝谏,也有自己的独到见解,而且还非常敏锐,在做皇子时就展现出了查案的天赋,想糊弄他很不容易。 但与他的优点同样明显的还有他的固执,尤其是在后宫之事上令朝臣们头疼不已。大周立朝凡二百年,多得是臣子们劝谏帝王少纳后宫,也有一两位子嗣不丰的,被劝过要开枝散叶,唯独到了承绛帝这里,朝臣见天儿地请他择妃立后,无论多少奏本递上去,都被一句“此朕家事,卿等勿预”打了回来。 惟明即位头几年,与群臣的角力几乎全是围绕着立后这件事,渐渐地也有明眼人看出来,皇帝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后位,而在大国师身上。于是弹劾迟莲的奏章就像雪片一样飞向惟明案头,压力不可谓不大,但惟明的态度异乎寻常的坚决,甚至没有任何妥协绕路的迹象。这既是他给迟莲的承诺,也是他作为新帝弹压群臣的威势——他愿意广开言路,可以好商好量地来,哪怕说的话他不爱听,也不会因言降罪;但是他已经决定的事,只要他未曾改变心意,就要不折不扣地执行到 底,没有人可以跟他掰手腕。 立后之事闹得最凶的那段时间,也是新帝与群臣在朝政上磨合得最艰难的时期。迟莲看在眼里都觉得很心疼,他倒是不会在关键时刻给惟明泄气,但毕竟事情是因他而起,所以很认真地问惟明需不需要他做点什么,比如捏造祥瑞、假传神谕、或者伪装祖宗托梦之类的。 惟明抱着他笑了半天,问他:“你知道我现在最在意的事情是什么吗?” 迟莲:“什么?” “这都多久了,你还是没改过口来,”惟明一本正经地道,“一会儿叫‘殿下’,一会儿叫‘陛下’,我到底是什么?” 迟莲:“……” “外面的弹章都要把紫极殿淹了,陛下就只在意这个吗?” 惟明一脸理所应当地点头,用吓唬小孩的口吻道:“在宫里倒没什么,要是哪天说顺口了被外人听见,紫极殿的弹章还要再加两成。” 迟莲盯着他含笑微翘的唇角,心软成了一汪水,凑过去亲了他一口,含糊道:“臣知道了,以后一定注意。” 惟明捧着他的脸,以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唇瓣,认真地道:“旧习难改,不过我有个办法,保准你以后再也不会叫错。” 迟莲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道:“什么办法?” 惟明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根缎带,从后头绕上来蒙住了他的双眼。迟莲骤然目不能视,微微一怔,好在整个人都被他拥在怀里,倒也不会害怕,伸手摸索抓住了惟明的衣袖,无奈地问:“这算哪门子办法,只是陛下自己想这么玩儿吧?” 唇上传来一点温凉柔软的触感,因为视线受阻,其他感官就加倍灵敏,无论是落在肌肤上的爱抚,还是衣料摩擦的细碎响动,甚至是淡淡的沉香气息……一重又一重的声息知觉杂糅成不可名状的缠绵悱恻,犹如蛛丝般细密地将他裹进名为“情爱”的茧中。 “殿下也好,陛下也罢,谁都可以如此称呼,但是普天之下,只有你可以叫我‘惟明’。记住这个名字,这样就再也不会叫错了。” 那两个字带着令人战栗的浓情,从此刻骨铭心地烙在了他的一生之中。 历时数年,承绛帝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终于压过了朝廷物议,再加上安顺王长子惟英桓被册立为太子,储君已定,国本无忧,大臣们逐渐默认接受了大国师迟莲其实就是皇后娘娘这一事实。久而久之,甚至还能体会出几分好处来:由于皇帝不置后宫,只专心守着这么一位,而这位又不是个弄权作妖的人物,宫中竟然出奇地清净安宁,人财物力更不知节约凡几。 承绛帝的宠爱和历史上的皇帝不太一样,既没有封赏亲族、建宫立观,也没有给迟莲加一串三公三孤的头衔,仿佛从没为他考虑过后路,但在宫中的礼遇却又比皇后更甚,几乎与皇帝等同。承绛帝将原来的帝王寝宫改名为“濯尘宫”,与国师坐卧同处,让他做太子的剑术老师,不管是避暑游猎还是出巡祭祀,国师从未有一次缺席,不管走到哪里,天子身边必然有他的一席之地 。 朝臣们起初觉得皇帝不爱美人爱国师可谓荒唐至极,简直是颠倒人伦,大逆不道;后来觉得国师当皇后也碍不着什么,反正既不兴师动众又不劳民伤财;等十几年后,两人还如旧日一般相知相守,朝臣们甚至有点羡慕了,私下里议论起来,都要称赞一句“鹣鲽情深”。 只可惜承绛帝天不假年,在三十九岁那年身体忽然衰弱下去,太医看不出病因,劝他安心修养,旁人都说一定会好起来,但惟明自己心里明白,他握在手中的朝朝暮暮已经用尽,这一世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迟莲也明白,只是舍不得。 惟明不止一次看见他在出神,十余年的恩爱终究把仙君的心肠泡软了。纵然理智知道只有历经千百年的轮回才能救回苍泽帝君,这一世不过是匆匆一瞬、浮光掠影,可要他把付出的深情收回来,离开温暖的羽翼再度走入寒冷漫长的深夜里,接受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叫惟明的凡人,实在无异于将他的心再剜出来一次。 惟明没有用“下辈子再续前缘”这种瞎话来安慰他,他亲身经历过这一遭,已经尝够了死别的滋味,绝不可能再让迟莲一世又一世地遭这种罪。 他原以为只要珍惜这十几年的时光,临别时便不会有太多遗憾,可人总是贪心不足,有了同心结,又想要长相守,注定会求而不得。 承绛十七年的秋天,一位白衣女冠忽然出现在濯尘宫中,就如三十年前她来临的那天一样,未经任何人通报,就翩然走进了守卫森严的皇宫深处,款款来到承绛帝的病榻之前。 在迟莲出剑之前,惟明按住了他的手,低声唤道:“师父。” 那女冠容颜清丽,犹如正当桃李年华,面上看不出分毫岁月痕迹,臂挽拂尘,向惟明深施一礼:“自昔年萤山一别后,暌违数载,贫道来送陛下最后一程。” 惟明病得已经没什么力气了,点头轻声道:“多谢师父,费心了。”又对迟莲介绍道:“这位是元世雪元道长,当年将我从宫中接走的恩师。” 迟莲抬眼,与元世雪四目相对,双方似乎有片刻僵持,最终却谁也没有说话,各自无声地收回了视线。 惟明大约能感觉到二人间气氛不对,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无暇再去替他们开解了。他慢慢地调匀自己的呼吸,尽量清晰平稳地吩咐道:“请师父到殿外稍坐,无关人等先行退避……朕有几句话,要单独跟国师交代。” 百官、政事、太子……所有他作为一国之君需要处置的事都已经安排妥当,而在最后一刻陪伴在他身边的,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人。 迟莲扶着他靠在自己肩头,如往日一般依偎在一起,惟明松松地牵着他的手,口吻竟然还带着一点笑意:“要哭了吗?” 迟莲这次没有嘴硬,无比眷恋地贴着他冰凉的面颊,低低地“嗯”了一声。 “先别忙着哭。”惟明气息不足,每句话都说得很慢,但依然从容清晰,“乾圣二十八年十月十五,在天灯会上,你答应过要许我一个愿望,还记得吗?” “记得。” 那个莲花麒麟的琉璃摆件一直放在秘境卧室的床头,迟莲轻声道,“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些年你许过杂七杂八的愿望那么多,那个还作数吗?” 惟明道:“我不管……你答应了我的,地老天荒也得作数。” 迟莲终于没忍住被他逗笑了,然而眼睛一眨,强忍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好,那陛下的愿望是什么?” “我死去之后,你把这一世的记忆取走,往后不管轮回几世,你远远地看着就好,不要为我再入红尘了。”惟明艰难抬手,擦去了他的眼泪,“迟莲,我只要你记得,无关前世,也无关帝君,这一生与你相爱的,是一个叫做惟明的凡人。” “当一切结束,这个魂魄重新变回苍泽帝君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放下顾虑,给我一次重逢的机会。” “在那之前,我会满怀期待,等着与你再次相见……”! 第 69 章 问世间(六) 怀中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与他相扣的指尖无力地滑落下去。 迟莲一直抱着惟明的身体,从温热到冰凉,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帝君陨落的那一天。可是这一次他没有第二颗心可以再剜,无论用什么方法,惟明都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了。 一团红中带金的灵光从惟明心口飘出来,犹如倦鸟归巢般眷恋地投向迟莲,在他身前盘旋着不肯离去。光团外缠绕着一层银纱似的薄光,正在丝丝缕缕地散逸向空中。 凡人死后,魂魄去往幽冥,经黄泉水洗练,洗去一生沉浮,前生记忆归于天地,剩下一团无知无觉的干净灵魂,再度投入红尘轮回。 而惟明的魂魄是迟莲用自己的心脏捏成的,并不在寻常轮回之列,那道淡淡的银光正是他此生记忆,如果迟莲放着不管,也会在投胎转世前自动消散在天地间。 这就是人间天道的法则。 迟莲勾指一挑,那银光流转如水,循着他的法力化为缠绵的细线,没入腕间红绳系着的一枚镂空金球内——那是端木巽在北疆大胜后送回朝廷的贡品之一,原本是嵌在扶辛国国主权杖顶端的宝石,被惟明命人单独撬下来送给了他。 这颗珠子只有小指肚那么大,据说是日月之精所化,无论冬夏都是一般温凉,看起来无色剔透,但在日光下呈现夺目金色,在月光下则泛起银蓝光泽,而且异常坚固。因珠子上没有打孔,惟明便叫工匠做了个细巧的镂花金球来盛放,若佩戴之人动作大些,金石相撞,便会像铃铛一样发出轻灵悦耳的细碎声响。 迟莲将那段记忆封入晶珠之中,只剩面前闪烁着明红光泽的魂魄。他最后在惟明冰冷的唇上吻了一下,将他小心放平,起身面朝着空旷的殿外道:“三哥,既然来了,就请现身一见吧。” 满殿寂静,无人应答。 片刻后,不远处的空气忽然如水波般泛起涟漪,像是从透明的镜面中析出一位高挑清丽的白衣女冠,正是惟明那位便宜师父元世雪。 “她”无奈地冲着迟莲苦笑了一下,有些心虚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迟莲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形容颇为冷淡。但他此刻心中五味杂陈,也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昔日故人,而且还是他曾亲口盖棺定论过“尸骨无存”的师兄。 “这么多年,猜也该猜到了。”他淡淡地道,“当初我听说陛下被人带往萤山修行,还以为只是皇帝打发他出去的借口,后来在陇山上,他的阵法不费吹灰之力便捏碎了天庭法宝,我才开始意识到他那位师父或许不是常人。” “帝君的阵法之术玄妙精深,而那夜陇山上的阵法已经远超我等平生所学,除非是北辰师兄或者明枢师兄才能教得了他,可据归珩所说,他们两个还在白玉京忙着处置降霄宫事务,不可能分身下界。” “能通晓这个级别的法阵,除了两位师兄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当日帝君用以施法、在那场变故中下落不明的三才印。他习惯把每个阵法都存在三才印中, 随用随取。如果这一世的帝君是通过三才印学会了阵法,那就说得通了。” 元世雪继续苦笑:“不错,所以说人的长处要是太突出了,就是装在布袋中的锥子,迟早有一天会戳漏的。” “既然他能接触到三才印,那么你的身份也就不难猜了。”迟莲道,“三哥,你瞒天过海,骗过了我们所有人,想必与帝君筹划了很久吧。” “……” 元世雪听着这个语气,心里有点毛毛的,小心地道:“为什么就不能是我背叛帝君、背后捅刀、对他痛下杀手呢?” 其实这话在寿终正寝的惟明面前已经毫无说服力,迟莲侧头看了一眼惟明沉睡的面容,低声道:“三哥,你是不是觉得,比起被自己人蒙在鼓里,还是直接的背叛会让人更容易接受?” “并不是。”他没等元世雪回答,径自说道,“我宁可相信你们是串通好的,因为这样就说明,帝君起码提前为自己留下一条后路,他不必再历尽轮回才能复活回来了。” “是我打乱了你们的计划。” 既然显真未死,手中还握有三才印,想必帝君入局之前早已布置周全,要借自身之死来钓出大鱼。可他却全然未觉,仅凭着自己的一腔私心就贸然地试图复活帝君,在计划中横插一杠,反而成了搅局的那个人。 难怪昔年青阳仙尊敲打他不要对帝君生出私情,如今看来,他那大逆不道的绮思果然是误人误己,天道并没有眷顾他,只是他一直在心怀侥幸,自欺欺人罢了。 元世雪看他脸色不对,赶紧解释:“千万别这么想,本来就是我们瞒着你,又怎么让你配合行事?再说当初制定计策时也料到了你一定会想尽办法救他,所以帝君是打算一年半载之后就回去的,如今时间相差无几,绝对没有扰乱这一说。” 迟莲不知听没听进去,只“嗯”了一声,转而问道:“这个计划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可以从头说起了吗?” “从头说起……”元世雪想了想,说道,“行吧,只是我这个‘头’,也未必就是真正的源头。” “你也知道,如今的天帝天后、栾华帝君和彤殷元君,都是由咱们家帝君一手扶持起来的。当初只是让他们统领天族,约束白玉京的仙人们,至于重要的事务,则由四位天尊分别主持,比如人间和妖族的事归降霄宫,幽冥界归紫微天尊,飞升登仙归未央天尊,玉京营造则归长生天尊。” “四位天尊各管一摊事,留在天帝手中的权力并没有多少。然而随着年岁愈久,诸事繁杂,天族自诩为三界之主,统率各族,栾华帝君渐渐地就什么事都想插手一点,不再满足于现状了。” “而挡在他面前最大的阻碍,就是以九天之誓镇守着三界秩序的帝君,他若不能将这份权柄夺回自己手中,便永远也做不了真正的三界至尊。” “这些年来栾华帝君一直派心腹与我接触,希望策反我作为内应,制造一场意外谋刺帝君。而帝君在太虚境中推问天道,感应到天地劫难将至,觉得刚好可以将计就计,借 此机会令栾华帝君露出真实面目,将玉京中浑水摸鱼的人一网打尽。” “那一日栾华帝君派人潜入茫洲,破坏了部分封印,引帝君下界修补,又命我在帝君布阵时动手行刺。帝君为了伪造法阵反噬的假象,提前将大部分法力和神魂寄存在三才印中,带着不到三成修为进入阵内,否则什么法阵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让他老人家折在里面。” “我暂且不能以原本身份回天庭,便潜伏在茫洲监视封印,顺便为天帝传递消息,忽然有一天三才印感应到帝君神魂气息,我循着它的指引来到人间,才发现帝君竟已转生为凡人。我猜是你设法收集了帝君残魂,但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在他身边,就化为女冠,借收徒的名义将他从宫中带回了萤山。” 至于后面的事……每一件都在他的意料之外,却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就是不知道帝君恢复记忆后会作何感想,他夹在他们夫妻中间,实在很难做人。 迟莲上下扫视了元世雪一遍,再一次感叹他的女相当真是清孤脱俗,绝无破绽,任谁也不会将“她”与大狐狸似的显真仙君联系起来。 这么聪明的人,难怪能和帝君联手,把整个天庭都骗得团团转。 “其实我今日前来,不光是为了给皇帝陛下送行。”元世雪偷偷觑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道:“也是因为预定的回归之期将近,恰好这一世轮回走完,想请你将手中残魂与三才印中的神魂相融,引帝君重归正位。” 他掌心中平托起一方莹润的白玉印,迟莲下了台阶,慢慢地走到殿前接过印玺,低头看着三才印沉默了片刻,忽然说:“变回来。” 元世雪:“啊?” 啊完了他才反应过来迟莲的意思,摇身一变,化为显真仙君的本相,心道小祖宗该不会是气急了打算揍他一顿,却冷不防迟莲突然倾身过来,重重地抱了他一下。 “你没有死,没有背叛,就是最大的好消息。”迟莲犹如精疲力竭的旅人,在长途跋涉后终于看到了一点希望,“师兄,辛苦你了。” 显真略微一怔,旋即神色动容,抬手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口吻如旧,还是像哄小孩一样:“没事,不辛苦,都是帝君的错,等回去了你找他算账。” 迟莲笑了一声,直起身来,显真搭着他的肩头,轻声叮嘱道:“等帝君回到天庭后,如果外人问起,就说是你找到了三才印,设法救回了帝君,这样我在天帝身边的卧底还可以继续下去。如今白玉京中已有乱象,谁都不能轻信,你回去后万事务必小心,尤其要提防青阳仙尊。” “我明白。”迟莲低声道,“我也有件事,要请三哥帮忙。” “这一世的凡尘旧事,都已经过去了,倘若日后帝君问起,不必再向他提及。”! 苍梧宾白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70 章 问世间(七) 承绛十七年九月初十,帝崩于濯尘宫。在位十七年,时年三十九。 太子与国师相处多年,虽没有血缘关系,但得他和惟明用心教导,对他十分尊重,仍以旧日之礼相待,也知道他与先帝夫妻情深,不忍放手,只能劝他节哀惜身,不要哀毁过度。 ?苍梧宾白提醒您《还玉京》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守灵的深夜里,板栗虎悄悄溜到迟莲身边,翘着大尾巴绕着他转了一圈,在他身前温顺地俯卧下来。迟莲摸了一把它毛茸茸的脑袋,轻声问道:“陛下走了,不久后我也要走了,汐风殿下要回家吗?” 金黄的大猫扭头看向他,碧绿的眼睛像两丸翡翠,仿佛闪烁着泪光:“我说好了,要陪姐姐一辈子的。” 将近一十年过去,昔年王府旧人各有归处,留在宫中的唯有春至和易大有。易大有和尚恒师兄弟相互扶持,如今仍在御前侍奉。春至终身未嫁,反正承绛帝没有后宫,内廷仆婢也不多,索性给她封了个尚宫,派她去当宫女头头。因为她走到哪里都带着一只油光水滑的大猫,所以被宫女们戏称为“御猫尚宫”,甚至还凭借着板栗虎过人的姿色,迅速和太子妃混成了养猫搭子,每天都要凑在一起玩猫。 迟莲点了点头,对他作此回答并不意外,又嘱咐道:“昔年陛下曾与蚺龙订下一十年之约,如今他先走一步,此事就只能托付给你了。等蚺龙拿回内丹后,便叫它回尧山去专心修炼,不可再擅入凡间。” 板栗虎嘤嘤地呜咽了一声。 迟莲又揉了一把它的脑袋,回想起当年初识惟明时,还为这小东西闹过别扭。那些闪着光的日子恍如隔世,他曾觉得是自己将帝君拉下云端,可是如今看来,又何尝不是他被惟明扯入红尘?天外异客,袖手之人,此生行至尽头,居然也有了诸般嘱托与牵挂。 承绛十七年,十月,先帝梓宫入葬于玄陵,紫霄院大国师迟莲亲自扶灵柩入地宫,从此绝迹人间。 玄陵地宫是惟明在世之时就动工修建的帝陵,规模中等,仪制从简。因为知道自己死后还得接着轮回,所以惟明对陵墓营建也就没那么多讲究,唯在主墓室中央修建了一方深池,以玉砂填充,中间矗立着汉白玉雕刻的莲台,七重棺椁停放其上,犹如沉眠于莲花深处。 迟莲背靠棺椁,独自坐在莲台上,透过冰凉的木石,仿佛还能感觉到被人拥在怀里的温度。 他抬手放出那团金红交辉的魂魄,殷红的灵光里悬浮着淡金的神魂,经历过几度轮回,又吸取了那具残躯的法力,依稀已成元婴轮廓。迟莲小心地将那神魂从灵光中引出,以自身法力包裹起来,暂且安放在秘境中。剩下那颗灵心所化的赤珠,却没有被他收回体内,而是敛去光芒,放在了那个惟明给他赢回来的琉璃摆件上,刚好让小麒麟严丝合缝地抱在怀里。 迟莲低头看了它一会儿,不自觉地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伤感与留恋,可是凡人的时光,注定只有那么短暂的几十年。 “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生同衾,死同穴’,连修建寝陵时也特 意避开不谈。”他指尖抚过棺椁上起伏的浮雕纹路,低低地说,“你有那么多凡人的愿望,却偏偏不肯提这一个,是怕听我亲口承认帝君比你更重要吗?” “虽然你每天都在自己吃自己的醋,不过没关系,惟明,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金红的灵光卷起琉璃,穿过七重棺椁,将它安放在了惟明尸首的身边。 迟莲飞身掠向岸边,弹指落下金匮玉锁阵,将整座主墓室笼罩其中,满池玉砂在他的法力下化为碧涛,永远拱卫着长眠于此的人间帝王。 数日之后,樗洲王城外,昭刃山巅。 归珩眼睛瞪得像铜铃,大声嚷嚷:“复活?这就要复活了?我才回玉京几天,殿下已经轮回完几千年了吗?” 迟莲一时半会想不到应该怎么跟他解释,关于帝君陨落的真相到底应该说多少留多少,只能简明扼要地道:“情况有变,我找到了三才印,帝君留了点法力在里面,加上这些,应该够他重塑法身了。” “等会儿,你先等一下。”归珩一头雾水地问,“为什么突然又出来个三才印,你俩不是忙着当皇帝吗?” “已经当完并且驾崩了,在这十几年里又恰好找到了三才印,所以这一世轮回结束,就可以重归天庭了。”迟莲道,“事关重大,我怕重塑神魂时出差错,所以把你叫过来护法。至于前因后果到底是怎么回事,等帝君回来了你自己问他去。还有别的问题吗?” 归珩:“有。” 迟莲睨了他一眼,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就是你和帝君,你们两个的……感情,”归珩尽量让自己显得委婉一点,然而仍然难掩好奇探究之心,鬼鬼祟祟地问,“进展到那一步了?” 迟莲:“……” 他有时候是真想给归珩一剑,但考虑到一会儿还要用到人家,只得忍着脾气,尽量平和地道:“凡人身死,记忆归于天地,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你在帝君面前也不要说漏了嘴,免得干扰了他的修行。” 其实归珩离开王府时,迟莲的态度就已经很明确了,只是那时惟明的情深与爱重只要长了眼睛的人就能看得出来,他以为迟莲或许会因此而改变主意。 不过迟莲既然有这份决心,能干脆地说放手就放手,对帝君来说也是好事。毕竟他在凡间轮回的记忆已经消失了,如果突然告诉他在下界时和迟莲曾有过一段夫妻之情,万一他现在没有那个意思,岂不是会令两人都很尴尬?只怕以后连师徒也难做了。 归珩想清楚这一点,便也自以为理解了迟莲的用意,拍了拍他的肩膀,保证道:“你放心,凡间的事,我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他。” 迟莲无情地掸掉他的手:“昙天塔的前情,西海的事,还是得告诉他,你先想想怎么圆。” 趁着归珩思索的工夫,迟莲开始着手准备重塑神魂前的各项布置,试着召出保存在秘境中的三才印与残魂,却突然发现玉佩那端毫无反应。 青玉莲花佩是帝君亲手所赠,他带在身边几千年,还是第 一次出现这种意外情况。迟莲心中陡然一沉,头也不回地对归珩说“你等我一下”,旋即拨转莲花进入秘境……紧接着转身一头撞进了负手而立的男人怀里。 刹那间迟莲犹如被人施了定身咒,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茫然地看着那个人,仿佛不认识一般注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容,直到一点凉意落在额头,将他从心神俱震的惊怔之中点醒。 帝君单手稳稳地扶住他,以免他向后摔下去,指尖他的脑门轻轻一点:“回神。” “怎么,是不认得我了?” “……” 他的复活就像他的陨落一样突然,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时机。迟莲根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逢给打懵了,胡乱抓着帝君的衣袖,简直是语无伦次地问:“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没事,别慌,不算是‘出问题’。”帝君也没想到会把他吓成这样,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后背,温和地安抚道,“你是不是替我养了一缕魂魄?我先前封印在三才印中的神魂感应到另一半魂魄相召,便自动冲开封印苏醒过来,恰好秘境里灵气充裕,用了小半日便融合完全了。” 所以说这些活了上万年的天尊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个个深不可测,普通神仙敢这么搞早就死透了,但对他们来说把自己掰成八瓣可能也不算什么难题。 迟莲完全是下意识捧场,讷讷地道:“原来如此,那还……挺省心的。” 帝君:“……” “我就当你是高兴傻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指间夹起一缕银发,淡淡地问,“头发是怎么回事?” 迟莲根本没听清他在问什么,用力地攥紧了手中柔滑温凉的锦缎,幻觉般的心跳几乎要震聋他的耳朵,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这只是自己失心疯了虚构出来的一场梦境。 他在醋缸惟明的错误引导下,一度把“帝君”和“陛下”这两个人分得很开,甚至从人间到樗洲这一路上都在想,倘若再见帝君,他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那位没有人间记忆,重回高天云端的尊神;暌违经年,他在人间沾染了一身俗尘情丝,又该如何摆正自己的身份,再像从前那样与帝君相处—— 可是他面前的人并不陌生,一点也不。 他只要站在那里,迟莲就知道他是惟明,是帝君,不管他记不记得,不管分别了多少年,从始至终都只有他。 是几千年来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帝君……” 他喃喃地唤道,声音低微,比气音大不了多少,像是怕惊醒了自己,又像是怕打碎了他。 “嗯。”帝君预感到他马上要哭了,只好把问题先放在一边,专心地迎接这位龙王,“我是真的,不是心魔幻觉,也不是你在做梦。” “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好。” 后颈传来掌心柔和的压力,迟莲顺着这股力道,被搂进了熟悉的怀抱里。抱着他的人动作很小心,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循着某种节奏轻轻地捋着他的脊背,语调永远自带镇定意味,只是此刻更多些温柔:“想哭就哭一会儿,不怕,我在这里。” 迟莲闭上眼睛,把自己藏进了他以身形撑起的一小片昏暗之中。 “帝君,别再吓我了……”! 苍梧宾白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