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情证道失败后》 1. 1 证道失败 乙珩三十三年春,冬日方去,寒气未尽,诛仙台重重石阶穿破云海,白雪一覆,恍若玉砌冰刻。 下一刻,几滴鲜红的血液顺着剑锋滴落,在雪中化出连串红梅般的凹陷。 脚步声愈发近了,早已立于诛仙台上的无涯仙尊转过身,望向云雾中逐渐明晰的身影。 来人手中持一把锋锐宝剑,白衣欺霜赛雪,连着此刻的面容也是极摄人极寒冷的。 灰黑翻滚天空下,剑刃寒光一闪,显露出两个冰凉的籀字——浮萍。 与无涯仙尊同登诛仙台之人,正是当世剑阁阁主,孟沉霜。 也是仙尊那修无情道的道侣。 雷声已在云层中轰隆滚动,狂风浪卷,把孟沉霜的衣袍和诛仙台下的云雾吹得迷乱。 孟沉霜隔着狂风飞雪看向无涯仙尊,对方的剑也已出鞘,凛然无声。 “谢南澶,你要同我刀剑相向吗?”孟沉霜问。 叫人讶然的是,剑阁阁主的声音并不像他的剑与白袍那般冷冽,反倒像是羽毛刮过肌肤的沙沙声。 无涯仙尊看着孟沉霜,沉默不语。 二人僵持之间,满天雷鸣更甚,电光闪烁着撕裂天空,石阶翻卷云雾间多出几分远远的嘈杂人声。 没时间了。 孟沉霜毫不犹豫地抬剑指向道侣,这一剑带着十足的威力与决绝,却没遇上任何想象中来自鹿鸣剑的抵挡。 剑啸骤然破空,然而风刃划破无涯仙尊胸口的衣衫后忽然停住。 孟沉霜蹙了蹙眉。 他修无情道,已至大乘境,只待今日杀夫证道渡过雷劫,便可飞升成仙。 道侣无涯仙尊与他的修为在伯仲之间,孟沉霜原以为今日诛仙台上会有一场恶战,但现在…… 神兵浮萍剑就抵在无涯仙尊胸口,他却一动未动,注视着孟沉霜的双目中充满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孟沉霜看着道侣俊美无俦的面孔,不由得再一次赞叹这个全息修仙游戏《叩神》人物制作之精美,情绪算法之真实。 马上,他就能在这个游戏中渡劫飞升,满级通关。 雷声更响,仿佛某种催促,孟沉霜催动灵力将剑刃往前送去。 可剑尖却无法再往前一寸。 孟沉霜的手开始因为用力而颤抖,但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将剑锋推入无涯仙尊心脏。 这时,游戏系统电子音乐忽然在孟沉霜脑海中响起警告:“角色好感度过高,无法开启击杀模式。” 剑刃上的血滴沾在无涯剑尊胸前的衣襟上,微小得像是米粒,仿佛在嘲笑孟沉霜的卡壳。 孟沉霜:……艹。 雷电奔鸣,飞升雷劫即将落下,但孟沉霜操作的无情道剑修角色若未完成证道,根本无法读档重来,只会被天雷劈死。 想到自己在这个角色上投入的时间精力情感竟在最后关卡功亏一篑,孟沉霜心中悲愤欲绝,电光火石之间,手中长剑一转,对准自己的胸口就是一剑,亲手按下销号按钮。 噗嗤—— 鲜血瞬间浸透雪白衣襟。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无涯仙尊看着孟沉霜那倏忽巨变的表情,还没有反应过来开始思索,对方就踉跄着倒向诛仙台边缘,单薄的身体如落鸢般毫无留恋地坠向万丈深渊。 无涯仙尊的身体快于思维一步,下意识扑向孟沉霜。 可那翩飞的绫罗袖摆如闪逝的蝶翼般擦过他的手腕,转瞬消失在浓云之中。 他的五指一抓,却只抓住了浮萍剑尚有余温的剑柄。 哗啦—— 浮萍剑在无涯剑尊手中与孟沉霜下坠的身体分离,烈风雷鸣中带起一串终于喷洒出的血花。 “师尊!!!” “阁主——” “仙尊——” “无涯仙尊,当心!” 云雾中的嘈杂霎时显现,涌上诛仙台的修士大能们混乱惊呼,却只看见剑阁阁主跌落诛仙台,心口滚烫的鲜血扑落了无涯仙尊满脸满身。 时间近乎在此刻停滞,将一切混乱和意外封冻在眨眼之间。 混着冰渣的雪风中蔓延开浓郁的血腥气。 无涯仙尊手中所握长剑鲜血淋漓,他缓缓回首,目光射向一层层扑倒在石阶上的众人,周身寒意如数九严冬。 孟沉霜的弟子、剑阁长老、天上都灵官、世家真人…… 无涯仙尊的嗓音在此刻比一切呼喊更深更沉,在众多当世大能的识海之中掀起山呼海啸:“今日本尊家事未断,烦请诸位回避!” 下一刻,那嘶吼咆哮的九天雷劫竟直直落在了他身上。 他持剑迎击,呼啸的剑意几近癫狂,天地间一瞬煞白。 - “欢迎回到《叩神》等候厅。” “您的修仙之旅在此结束,感谢您的支持与喜爱,希望您在游戏中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销了八年老账号,你和我谈愉快?”孟沉霜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别破口大骂。 系统似乎没有搭载情绪解读功能,完全没能感受到孟沉霜的怒气,无边无际的黑色等候厅中,平缓电子音再次响起:“您想要开启下一段修仙之旅吗?” 黑暗之中,剑修白色的身影漂浮正中,心口的血迹尚未消散,一片殷红,眉目间氤氲着怒意:“我更想先给你们总部写投诉邮件。” 可能是这句话触发了某个关键词,系统停顿片刻,回复道:“如果您开启下一段旅程,将获得老客户抽卡礼包,请问是否查看。” 这明晃晃的贿赂一下子堵住了孟沉霜的话头,他没有立刻答应,但态度松动了一些:“开新账号可以继续原有时间线吗?” “可以。”系统回答得很快。 “嗯。”孟沉霜只思索片刻便说,“开新账号,领取礼包抽角色卡吧。” 《叩神》是一款大型单机全息修仙游戏,在其中,玩家可以通过抽取角色卡进入修仙世界。 这款开放世界游戏对修仙世界的架构异常真实,而玩家能在游戏中走多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抽取的角色卡天赋气运如何。 孟沉霜之前使用的剑阁阁主角色卡是万里挑一的存在,哪想到一朝因为信息差行差踏错直接销号。 如果新抽的角色卡平平无奇,他一定冲去《叩神》总部用钱砸晕那群游戏设计师,让他们恢复自己的剑阁阁主账号。 “好的,已为您领取礼包,礼包内容为百分百抽卡幸运加成,卡片抽取中,请稍后。” 白光在黑沉沉的等候厅中旋转闪动,几秒后,新的角色卡牌在华丽的辉光音效中浮现于孟沉霜眼前。 “抽取角色,魔君燃犀。” “幽冥崩裂,九泉倒流,魔君出世,天下魔族俯首称臣跪拜。” “魔君天生魔骨魔心,初始等级66。” 孟沉霜目光一震。 《叩神》中修仙等级分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合体、大乘、渡劫八层。 孟沉霜当初操纵着剑阁阁主角色,虽然有天生道骨道心加持,又修炼无情道,修为等级突飞猛进,却也花了几百年才到达80级渡劫巅峰修为。 魔君初始便有大乘修为加身,外赠天下魔族听命……这卡抽的,还真是百分百幸运加成,让孟沉霜完全没理由不用这新号。 “请您设置角色外观。” “用原来的。” “好的,已为您导入原有模型数据。” 片刻而后,黑袍飘荡的魔君形态出现在孟沉霜眼前,对方合着眼,尚未束发,没有呼吸与心跳,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孟沉霜抬起手,想碰一碰魔君的脸。 “您有来自外界的消息。”系统提醒。 孟沉霜的手指顿了顿,随即放下,脱离冰凉的皮肤触感,看了眼消息栏后下线。 全息游戏舱舱门缓缓开启,灯光与气体从缝隙中倾泻而出,随后,一截清瘦苍白的指节搭上舱壁,借着力,孟沉霜艰难地坐起了身。 诛仙台上的风雪剑鸣在这一刻消散,那方浩渺无边的世界迅速远去变作幻想,无论是无涯仙尊身上缥缈惑人的兰香檀意,还是浮萍剑上化不开的血腥,都难再寻觅踪迹。 明亮冷漠的光芒将孟沉霜笼罩,消毒水与药剂的气味混合在空气中,稠密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缓慢地把自己挪出全息舱,又缓慢地往病床边挪去。 “滴——滴——” “警告!警告!” 就这么几个小动作,监测着孟沉霜血氧血压心跳的医学仪器就开始尖鸣,吵得人头疼。 当孟沉霜终于来到病床边坐下时,病房门忽然被推开,呼啦啦涌进来一群白大褂,像是流动的白乳胶一样填满偌大病房。 他们把孟沉霜团团围住,拉起他的手臂、扒开他的眼皮、听着他的心跳。 充满学术词汇和沉重叹息的交谈像是成群昆虫扇动翅膀时混沌而密集的声响,孟沉霜听不清也听不懂,更不想听,任由护士又给他扎上输液针和各种新的监测器。 为首的医生递来一份签字文件,孟沉霜半靠着枕头扫了一眼,不想多看,挥挥手说:“费用的事情,找我的律师和财务助理。” 等仪器警告平复下来,白大褂们又如潮水般褪去,留下空荡寂静的病房。 作为一份巨大遗产的继承人,孟沉霜却被先天疾病永远困在这单调的病房中,这幅脆弱的身体无法支撑任何出行活动。 即便是2099年的发达医疗技术也对他的病情束手无策。 好在他的脑子还能用,连接进全息游戏后倒是可以打发这无趣又拘束的一生。 “孟先生,请用餐。”小轮子咕噜噜的滚动声靠近孟沉霜,他一侧头看见端着餐盘的小送餐机器人,才想起一开始是这个小东西发消息说用餐时间到,把他叫出了游戏。 “等一会儿。” 孟沉霜被喂了一通药,暂时不想吃东西,他躺在病床上,目光在模拟太阳光的天花板上颤抖游弋。 等他休息几个小时,就能以魔君燃犀的身份重新登陆《叩神》,如果依照之前的游戏时间线继续,他的道侣无涯仙尊谢邙应当是一位……刚刚丧妻的鳏夫? 重新回去以后是不是要开启霸道魔君俏鳏夫的他逃他追故事线? 嘶,有意思。 谢邙深沉如海的眼神在孟沉霜脑中缓缓浮现又闪逝,烟气般缭绕着他,掩去医护们余下的嘈杂声响。 可当一切安静下来,一股锥心剧痛浮现孟沉霜的心口,它从未离去,只是现在再也无法被忽视或遮掩,仿佛是游戏中的一剑穿心之痛如影随形而来,冰冷撕扯,一下子牵动全身沉疴。 孟沉霜痛得浑身痉挛,明明一切完好,他却仿佛能感觉到心头正流出汩汩鲜血,冷汗大颗大颗地从额头后背渗出,一下子打湿了洁白的病服与枕头。 “嗬……”疼痛对久病之人来说从不陌生,孟沉霜牙关打着颤,艰难地抬手向床头,手指一阵乱抓,终于摸到了自己的救命稻草——他的止痛泵。 孟沉霜按下止痛泵,药液顺着长期留置在手臂上的针头涌入血液之中。 药物缓慢起效,孟沉霜的头脑却开始昏沉,穿心之痛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诡异而不受控的难受,孟沉霜的意识昏昏沉沉,似是而非地挣扎着,却怎么也无法醒来。 “来人!快来人!” “快来人!一号病房仪器故障,病人镇痛剂过量!” “呼吸障碍!快,快送去抢救!” - 孟沉霜是被冻醒的。 直到醒来,他才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似乎断片了一会儿。 寒风刺骨,呼啸着扑向他,有冰凉的东西轻轻碰着他的后颈与脊背,让他止不住地发颤。 他动了动眼睫,重新聚焦,看清眼前浮动在风中的白色光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雪。 雪落在他的脊背上。 可为什么会有雪?他不是在病床上吗? 还未等孟沉霜细想,一截更加森冷透骨的东西抵上他的咽喉,又顺势挑起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了头。 一张熟悉至极的面庞撞入孟沉霜的双瞳。 正是那位差点被他杀夫证道的前道侣。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1. 1 证道失败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2 魔君燃犀 无涯仙尊谢邙谢南澶,瑾姿瑜貌,轩肃若孤松,令人见之忘俗。 孟沉霜亦复如是,遂相与结为道侣。 但当谢邙手中一柄冷剑已然贴上他的喉咙时,油然而生的真切恐惧瞬间惊醒孟沉霜被美色迷惑的大脑。 锋刃溢出的寒冷剑气割破肌肤,细碎的血珠贴着剑锋滑落,啪嗒—— 雪堆上绽出一朵红梅,又迅速被新的落雪掩盖。 这是一方漆黑混沌的洞穴,寒冰在洞壁上攀爬蔓延,随后陷入目力难及的幽暗微茫。 唯有二人所在位置上方有一处缺口,容许洞外昏暗的光线进入,随之而来的是狂乱呼啸的风声与簌簌落下的鹅毛大雪。 孟沉霜就跪在这一捧深雪之中,然而这雪并不洁白,早已被浓重的血浸透成一片暗红。 无数粗壮的天玄铁链缠绕束缚住他的腹背与双臂,更有三柄弯钩穿透胸膛,卡住两肋与锁骨,完全将这具身体的脉穴封锁,使他无法调动任何气力。 从伤口溢出的温热鲜血将掩盖住孟沉霜后背的雪融化,淡红色的液体又在蜿蜒中重新结成冰晶,一层一层贴拢脊背。 入骨的冷与痛锤击着孟沉霜的灵魂,他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重新接入了游戏,只能立刻在脑海中唤出系统。 【把痛觉传输值降低。】 孟沉霜闭了闭眼,等待着剧烈痛感消散。 【您好,系统无法控制。】 【什么?算了,退回等候厅。】 【您好,无法进入等候厅。】 【?】 与生俱来的疾病让孟沉霜终年与疼痛和虚弱同行,但这不代表他乐意闲的没事给自己找痛。 【强制退出。】 【您好,无法退出游戏。】 平淡无波的电子音回响在脑海中,然而孟沉霜竟一时无法理解这句简单的回答。 【为什么?】 【检测到未知错误,无法修复。】 【你是说我被困在游戏中了吗?工作人员什么时候来检修?】 【系统无信号,无法控制当下时空,您不在游戏中。】 【!?】 “睁开眼——!”低沉冰冷的怒呵忽然将孟沉霜从意识中拉出,冷剑强迫他抬起头,动作间牵动满洞天玄铁链。 哐啷响动在黑暗中蔓延,嵌入孟沉霜肌骨间的铁钩扯出浓艳的血花,然而紧盯着他的人对此毫不在乎,“如果你不想要这双眼睛,我可以把它们挖了。” 下一瞬,紧闭的双目忽然睁开,属于堕魔的摄人青色眼瞳将谢邙充斥着狠辣怒意的神情尽收其中。 瞳孔在这一刻微缩,静湖般的深青色泽扩散开来。 一阵轻颤在这注视之中倏而滑过谢邙的脊骨,紧贴孟沉霜的剑锋于时恍惚抖动了一下。 然而孟沉霜并未发觉,他几近怔愣地盯着寸步之近的人。 他从未见过谢邙露出这般表情,无涯仙尊没有怒吼尖叫,可近乎癫狂的怒气与狠厉却如烈火般涌动包裹住他,来势汹汹的戾气仿佛要将人撕碎。 他更没有见过谢邙满头霜华白发。 但现在一切都呈现在他眼前,谢邙脸上的每一道纹路、每一根眼睫与发丝都分毫毕现,一如胸腔中撕裂血肉的剧痛般真切。 这不是游戏。 “魔燃犀,告诉我,如何进入九泉冥府寻找逝者灵魂。”谢邙再度握紧了剑。 燃犀?他现在是魔君燃犀? 孟沉霜在密密麻麻袭来的疼痛中勉强思考着,在他销号之前的时间线里,从来没有过魔君燃犀这样一位人物,现在是什么时间,谢邙为什么会满头白发,又怎么会抓来魔君燃犀刑讯逼供,非要下那幽冥九泉? “如果你的舌头也无用,同样拔了便是。”谢邙冷冷道。 孟沉霜:??? 等等兄弟!你睁大眼睛看看,这壳子里装着的是你老婆! 孟沉霜没时间思考游戏与真实的问题,只猝然要为自己在谢邙面前开口辩解,可当他张开嘴,从喉咙里滑出来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语句。 说别的话就算了,这具身体居然还自动帮他开启仰天大笑模式。 只见披头散发、满身狼狈的魔君燃犀在这一刻忽的嘴角牵起诡异的弧度,青瞳辛辣嘲讽地盯着满身冰冷的谢邙,仿佛被谢邙的神情逗笑一般,后仰脖颈,全然不顾弯钩与锁链插得越来越深,在横溢的血腥气中对天大笑。 “谢南澶啊谢南澶……”他呼唤着谢邙的字,仿佛一段深情的叹息,紧接着却换做疯癫讥讪的暴呵,“命丧诛仙台之人,魂魄尽散,身死道消,任你上穷碧落下黄泉,天地世间遍寻也不见!” 一字字一句句沉重地砸在谢邙耳膜上,他眉心的痕迹越发深刻,手中鹿鸣剑直抵那暴露无遗的脖颈,仿佛下一刻就要砍下这个不知所谓的魔族的头颅。 可剑下之人却兴奋得颤抖,带笑死盯住他的神情,不放过哪怕一分一毫,好似要将谢邙的一切伪装看穿。 逸散的灵气与剑意搅动谢邙周身风雪,沉静下落的雪花瞬时被扯入漩涡之中。 铮—— 剑气凛然破空! 孟沉霜下意识闭上眼,然而意料中的血腥并未到来,飞雪兰香转瞬消散,再睁眼,无涯仙尊的玄绀衣裾已然消失在冰洞门外。 洞门缓缓闭合,冰洞深处回归黑暗,顺着剑气翻飞的白雪重回宁静,悄然落下,再度掩盖了乌发、沉锁与鲜亮透红的血迹。 不知道为什么,谢邙就这么收剑走了,既没挖了他的眼睛,也没拔了他的舌头。 孟沉霜用力闭了闭眼,重新睁眼时,一切如旧,他没能结束梦境回到现实,暗沉的天光透过洞穴顶的缺口将他拢住。 【系统,解释解释。】 刚才的一切话语和动作都不是孟沉霜的本意,那些半透明状的文字浮现在空气中,一如过去在游戏中走剧情那般。 【您已载入魔君燃犀角色,需维持魔君设定。】 【这已经不是游戏了。】 【您需要维持魔君设定。】系统重复道,【如果无法维持,系统将强制使用设定动作和台词。】 孟沉霜咬了咬牙。 如果《叩神》游戏真的变作现实,那么让他在谢邙面前演魔君,找死吗? 无涯仙尊谢邙,司掌天上都讯狱,负责探查、追捕、斩杀潜入修仙界的魔族与通敌外魔之人,魔族撞进他手里,可没有全须全尾回去的道理。 一般来讲,若只是潜入修仙界的普通魔族,就地格杀便是。 若是伪装化身的魔族奸细和里通外敌的修仙者,则制服后带回讯狱,不急时可慢慢用刑追问线索,情况急迫时则直接动用镊魂摄魄术搜索魂魄。。 待一案事毕,便可将罪犯斩首,和辑案台的死犯尸体一同送往焚烧,最后将骨灰顺着灵泉洒入苍量海,死者浑噩的魂魄将随着天上都坠入汪洋的水流汇入幽冥九泉深渊之下。 魔君燃犀的脑袋现在还安安稳稳地待在脖子上,不过是因为谢邙还没问出他想要的答案。 只是……孟沉霜打量这座冰封的囚笼,眯了眯眼。 这里可不是天上都讯狱……谢邙把魔君单独关在了什么地方?他想从魔君嘴里问出什么? 诛仙台、幽冥九泉、逝者魂魄。 孟沉霜的呼吸猛然滞住。 - 谢邙白发披垂,独行在冰深石冷的幽暗洞穴中,转过转角,又上阶梯,水汽在寒气中结成冰花,生长时的响声细微疏脆。 一番曲折回环后,一个空旷洞穴向他开启了厚重石门。 刹那之间,锋锐剑气破风而至,斩断谢邙颈边一缕白发,发丝翩然飘落,在冰洞烛火微光中恍若琉璃透明,下一刻又被接踵而至的剑气劈成数节,碎发爆成混乱的一团。 谢邙毫不在意,继续朝着洞穴中央的透白冰棺迈步走去,接连数道锐利剑气自冰棺而出,在冰壁上留下道道深痕,又割断谢邙的白发,撕裂衣袂袍裾,斩伤他的手臂与胸腹。 鲜血自深可见骨的伤口中喷涌而出,霎时浸透玄绀衣袍,随着谢邙的脚步留下满地血迹。 然而他却没有吐露半句声响,似乎是已然习惯了,在狂暴凌厉的剑气中来到冰棺旁,抬手推开棺盖。 一张如玉的面容展露在谢邙眼前,竟和那被谢邙困锁住的魔君燃犀别无二致,只有沉住神思仔细分辨才能发觉二人的不同之处。 但这不同着实细微,只不过是死人面无血色与活人神采灵动间的区别。 棺中人胸前放着一柄剑,极清极明,熠然生光,谢邙探手,按住了剑身靠近剑柄部分錾刻出的两个籀字。 ——浮萍。 一如方才魔君燃犀对他那忽而一瞥,某种奇异而清晰的颤动窜过谢邙脊骨,随后呼吸之间,四散护主的剑气卧旗息鼓。 周遭世界在这一刻安静下来,唯余谢邙一人的呼吸,所有怒意与凶狠都已被仔细掩去,只剩下眉心一道无法抹除的悬针深痕。 眉骨落下的阴影遮住谢邙的眼,他看着棺中人,想要摸一摸对方握剑的手,却只触到一片冷硬冰凉。 半晌,他神色莫辨,声音低得难以分识:“会是你吗……”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2. 2 魔君燃犀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3 我亦未寝 诛仙台上已亡人…… 孟沉霜在心中咀嚼着方才魔君与谢邙对话中的信息,他没有拿到燃犀的具体记忆,只有系统为他提供的简单人设背景。 乙珩一百零五年,幽冥崩裂,九泉倒流,魔君出世,天下魔族俯首称臣跪拜。 是年,天上都集结修仙界众门派、世家之力发兵讨伐,魔族溃败,无涯仙尊谢邙生擒魔君燃犀,囚于寒川恶牢之下。 距前任剑阁阁主孟沉霜自戕于诛仙台的那个春天,霜凋夏绿已七十二载。 七十二年时移事迁,孟沉霜既不知道这个刚从幽冥九泉中出世的魔君燃犀具体什么来头,也不明白谢邙什么时候有了个寒川恶牢。 他唯一知晓的是,现在,差点被杀夫证道的谢邙想要进入九泉冥府,寻回孟沉霜的魂魄。 九泉冥府位于归途海中深渊之下,是为天地间魂魄归去轮回之地,除了逝者魂魄入海,无人无路可入。 玩家飞升成功后就能打开神界地图,但《叩神》游戏设计者从未揭晓过开启九泉冥府地图的条件。 谢邙何必这么执着? 难道是游戏人物算法太过智能,差点被孟沉霜一剑捅死的谢邙演算出了愤怒固执的情绪,打算冲进九泉冥府把孟沉霜的魂魄扯出来千刀万剐? 嘶。 孟沉霜倒吸一口凉气,看谢邙那一副要发癫的样子,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还好他刚才被拦着没有说出自己就是剑阁阁主孟沉霜,否则恐怕早已被无涯仙尊劈成几块了。 但是,如果他一直扮演魔君,最终还是会被作为讯狱督领的谢邙斩首焚尸。 【……系统啊,咱们是不是得跑?】 【无网络连接,无法接收任务更新包。】 《叩神》是开放世界游戏,自由度极高,无主线任务或长线任务,系统最多布置一些击杀妖兽的小事,作为发放道具的途径。 即使现在的一切已不是游戏,遵循底层算法的系统仍无法为孟沉霜的行动选择提出建议。 但孟沉霜此刻不是真的需要一个建议。 只要他不想死在鹿鸣剑下,除了找办法逃跑,没有第二个选择。 然而所谓魔君修为已至大乘,可谢邙以锁灵钩刺穿燃犀胸膛,他的脉穴凝滞堵塞,无法调动起经脉中的力量,更无法以血脉魔息召唤魔族,连动一动都困难,几近废人一个。 【系统,打开背包。】 孟沉霜记得自己的游戏背包里还存着不少灵器符箓,应该足够炸开专以捆缚魔族的天玄铁锁链。 然而背包一开,孟沉霜傻眼了。 【空的?】 【旧物品无法转移到新账号背包中,已为您封存,可前往官方论坛回收或出售。】 【现在能连上论坛商城?】 【您好,无网络连接。】 【……等我出去了,一定把你们这破游戏公司买下来改规则。】 系统沉默了片刻,仿佛突然有了危机感,忽然十分智能地回复:【老用户福利,系统为您保留了已学习的功法和技能,可以在多个账号上使用。】 技能? 孟沉霜定了定神,开始在脑海中翻阅剑阁阁主学习过的技能,包括画符、起阵、炼丹等等。 然而这些技能全部需要灵气加持,孟沉霜现在被锁住经脉,唯一能使用的技能是……“剥虾·精通”。 ……要不还是让谢邙把他砍了吧。 混乱缠绕的思绪在此刻撞上一堵无法翻越的高墙,只能偃息。 一旦安静下来,便又清晰地感知到细密入骨的痛和冷随着锁灵钩的穿刺在血肉骨骼中冲撞,一阵阵如浪潮般袭来。 孟沉霜此刻几乎无法感知到已经冻僵的指尖。 如果不是魔君体质特殊,不等谢邙来亲自斩首,孟沉霜现在恐怕早就因为失血失温死在这方昏暗的洞穴之中。 谢南澶…… 孟沉霜的意识在疼痛中逐渐模糊,仿佛落入令人窒息的滚滚烟尘之中,无处可逃。 日影渐沉,自洞顶缺口洒落的日光缓慢消散成幽深的蓝,大风咆哮着刮过,吹散铅灰浓云漫卷,落雪逐渐小了,上弦月展露出料峭清辉。 被困锁在洞中的魔垂下头颅昏死过去,深黑粗莽的铁索分别缠住他的手腕小臂,将那清嶙骨峋的双臂肩背拉得如翼般张开。 茫茫大雪落了满身满头,遮蔽所有猩红血迹,魔族一切的妖异疯狂仿佛都被洁净苍白的雪洗净,漆黑洞穴中唯一的月色光柱笼罩着他,使他看起来像一只垂死的白鹤。 孟沉霜的意识被疼痛按进深深的昏迷中,就连无涯仙尊穿过冰封深雪来到面前也并未发觉。 这一回,鹿鸣剑不在谢邙手中。 谢邙空着手来,重换了一袭曾青衣袍,浮萍剑气留下的血痕被掩去,只能从肩旁断发看出些许端倪。 洌洌月色下,谢邙伫立在魔头身前,恍若一座深沉险峻、寂然耸立的高山。 月光下嶙峋的暗影遮住他的面容,叫人看不清神色。 只见他向着魔头伸出了一支手,极其缓慢地靠近对方的胸膛,却在最终将落未落时迟疑停顿片刻,才终于将指尖搭在魔头的心口。 森冷锐利的锁灵钩就从心口右侧穿出,谢邙要封住燃犀的经脉力量,但还不急于杀死他。 不过,锁灵钩不是谢邙此刻的目标。 血从伤口中溢出,染透了魔头胸前衣衫,在不久前又已结成暗红色的冰,平静如坚石。 除了谢邙指尖落在雪冰上时轻微的摩擦响动,一切都漠然无声,寂然不动。 在这片冰霜与血肉之中,魔君燃犀没有一颗会跳动的心脏。 谢邙的手指一颤,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发觉魔君无心的一刻瞬间屏住了呼吸。 “呵……” 一阵低哑嘲弄的音节打破了寂静月色。 谢邙的动作使得被锁缚住的魔头苏醒过来,魔头笑着仰起头,积压在他后背上的白雪簌簌抖落,重新显出混乱的血痕。 他嘲弄地看向谢邙,“仙尊好兴致,深夜驾临。我亦未寝,可否同仙尊共赏空庭月色?” 谢邙未言,魔头如此愚弄他,可这一回,却无半分怒意爬上他的面容,他反而抬起手,重新将指尖落在魔头的脸颊上。 触之一片冰凉。 孟沉霜一下子怔住。 只要他扮演好魔君形象,系统就不会强制接管,但这谢邙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谢邙的剑眉深深蹙起,话语随着指尖的滑动缓慢突出:“魔君燃犀……” 孟沉霜挑眉继续演:“是我名姓,仙尊如之奈何?” “你自九泉而出,从无父母师长赐名,这真是你的名姓吗?”谢邙深沉如海的目光凝视着孟沉霜嘴角讥讽的笑意,眉头的折痕越来越深,他的手指已经滑到孟沉霜的下颌,指腹剑茧粗硬刮人。 可他的动作没有停止! 谢邙俯下身,宽阔身形落下一片浓郁的阴影,几乎将孟沉霜完全笼罩,他的手指未停,一路探至孟沉霜咽喉,而后紧跟着便是大掌一覆,径直掐住了他的喉咙! “谢邙你……!” 谢邙修长有力的五指不断收紧,几乎掐进孟沉霜脖颈皮肉里,可孟沉霜第一时间感知到的竟不是不断消失的空气,而是……谢邙手掌的微温。 他记得谢邙的掌心总是干燥温暖。 剑阁峥嵘而崔嵬。 矗于长昆山西岭绝崖险峰之上,终年片片吹落雪花大如席。 他与谢邙合籍那日,风雪亦盛,仿佛要将天地消融于长风之中。 谢邙牵着他的手,掌心有略硬的剑茧与干燥的微温。 两人共同登上万重长阶,至剑阁顶峰轩辕台。 水云山川天地一白,孟沉霜着剑阁白衣融于其中,双手与佩剑浮萍尽皆冰凉,一袭兰袍的谢邙成为白茫茫中仅有的色泽与温度。 “沉霜。” 当谢邙开口时,腾啸的山风仿佛也黯自隐去,只余下他一人的声音。 “今日,天地山川鬼神为证……” 即使是在寒川恶牢的冰霜风雪中,浅淡的温热仍然浸透了孟沉霜冰冷僵硬的肌肤,成为深沉夜色中唯一的热度来源。 温暖和缺氧几乎要吞没孟沉霜的意识,他不知道魔君燃犀在这时候会怎么做,恐惧?还是愤怒……可他却在贪恋。 仅剩的理智被用以十分不理智地思考谢邙怎么会对魔君燃犀上手,魔族在他手下,向来一剑斩之即可。 谢邙非要亲手掐死魔君燃犀吗? 他就这么恨前道侣,连一张相似的脸都不能忍受吗? 黑暗从边缘袭上孟沉霜的视野,一滴生理性的泪水不可控地从眼角滑落,下一刻,空气疯狂重新涌入他的喉咙。 “咳咳,咳咳!”孟沉霜重获生机,剧烈咳嗽呼吸着,谢邙还是没掐死他,松开手退后几步,曾沾上温度的肌肤重新被寒气覆盖,孟沉霜止不住打了个哆嗦。 “无涯仙尊……”孟沉霜艰难地演戏,“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我必叫你魂飞魄散,同你那化成灰的道侣缠绵去吧!” 谢邙看着孟沉霜那毫无惧意的发红双目与白皙脖颈上留下的紫红指痕,鹿鸣剑突现与掌中。 锵——!寒光乍现! 闻声,孟沉霜身体一僵,紧随着凛冽剑气而来的是一阵轰隆巨响,胸口冰冻住的伤痕又被一股牵扯锁灵钩的力道弄得崩裂流血。 谢邙收剑,连接着锁灵钩的铁链轰然断裂,一道灵力闪过,嵌入孟沉霜胸膛的三截锁灵钩霎时破碎落下。 鲜血如瀑涌出。 又是几道灵力击中孟沉霜的周身穴位,一面重新锁住涌动的魔气,一面止住血涌,没了锁灵钩不断扯出伤口,魔族的伤口将自行愈合。 谢邙不再多争执,看着他重又提剑离去的背影,孟沉霜吐出一口血。 他这么反反复复是要做什么? 孟沉霜可从没见过讯狱督领谢邙会对魔族心慈手软。 无论谢邙脑子里怎么想,孟沉霜都不想在这里陪着谢邙发疯,而谢邙恰好在无意中给了他一个绝妙的机会。 无涯仙尊似乎还不知道,只要身体中的血脉重新贯通,魔息蕴散而出,自九泉生出的魔君燃犀不需要任何魔气灵力,仅凭血脉即可召唤方圆百里的魔族。 - 一滴融化的水珠从倒垂的冰柱尖端落下,穿过潜蛟烛燃烧的火焰,冰洞中的光线摇晃了一下,把伏在冰棺旁之人投落于地的身影拖长。 谢邙一身曾青袍,垂首看着棺中人的面容,棺中人的眉目在七十二盏潜蛟烛的辉光中如同梦幻。 他抬起手,似乎想要触摸,半途却又暂时收回,撩起被手腕血痕弄脏的衣袖,又擦干净指节,才轻轻碰了碰棺中人的脸。 谢邙小心地避开了棺中人面庞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 刺骨的寒意从万年神冰玉棺中透出,仿佛冻结时间,使这具尸体的外表还停留在坠落诛仙台的那一刻。 被山石撞碎的骨头可以一片片复位,撕裂的血肉却永远无法在一具尸体上愈合。 目光再向下,便是棺中人胸前晕开的大片赫然血迹。 七十二年前,诛仙台上浮萍剑对准自己主人那毫不犹豫的一剑引动风雷激荡,澎湃剑气搅碎血肉,在心口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 传闻剑阁阁主孟沉霜天生道骨道心,是以修炼神速,不过五百岁便半步登仙。 但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孟沉霜虽有道心,却缺少一颗能够跳动的真心,世人苦求而不得的无情大道于他而言,反手可得。 与孟沉霜样貌一模一样的魔君燃犀,竟亦无心。 谢邙注视着棺中人胸前的致命伤口,幽深晦暗的目光几乎要穿透这团破碎血肉 。 “你是在恨我吗……可你没有一颗能够用来恨人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水滴冰陷,万古长夜静寂之中,焰光忽然猛地一抖,灯烛翻倒在地,刺啦一声被水浸灭。 “轰隆——” 霎时间山川摇动,谢邙眼神一凝,鹿鸣剑倏然入手。 有人试图攻破寒川恶牢结界。 又或者,夜袭者根本不是人。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3. 3 我亦未寝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4 来杀您的 “轰——哐啷——” 冰尘飞溅如烟,孟沉霜下意识闭眼侧过头,冰渣淅淅沥沥地打在他脸上。 “咳咳。” 这谢邙的寒川恶牢这么脆弱吗?怎么还大半夜掉石头。 不等他细想,剧烈的震荡在冰壁上撕出蛛网般的裂痕,冰石碎落如暴雨。 数道暗影掠过冰洞顶部缺口,孟沉霜还没有看清飞过去的是什么,缺口外霎时白光大盛,金石裂响,轰隆隆如雷鸣。 他抬头遥望,繁复的亮色符文在夜空中蔓延生光,银辉刺目摇动,是有人在攻击谢邙布下的灵阵! 强大的力量碰撞爆炸,整座寒川恶牢猛烈震荡如龙行地动,紧贴着洞壁的冰层被撕裂,山石碎裂滚落。 孟沉霜感觉手臂一沉,满洞铁索哐啷作响。 “咚!” 嵌入天玄铁链的巨石陡然落地,烟尘滚滚而来。 山顶缺口豁然洞开,月色银辉还未来得及落入洞中,白光法阵立刻将缺口重新包裹。 然而封锁只是一瞬,电光火石间,一道黑沉沉的力量骤然撞上法阵,白光霎时龟裂。 尖声几乎要震破孟沉霜的耳:【那是……魔气?】 系统:【是。】 【是召唤成功,魔族终于记得来把魔君抢回去了吗?】孟沉霜紧盯着与白光法阵缠斗在一起的暗色力量,舔了舔干冷的唇。 【您好,魔君燃犀角色仅可获得堕魔的无条件臣服,但寒川恶牢方圆百里内没有堕魔,来者是天魔族。】 【!……所以?】 【魔君燃犀出世后,携堕魔万千掌控魔域,天魔被迫听召,时有不臣之心,因此他们现在是……】 还未等系统说完。 砰——! 在抵挡数百道天魔攻击后,无涯仙尊设下的法阵终于被击破。 杀意汹汹的骨刃穿破烟尘与月色,直冲向被囚于冰洞中的魔君燃犀。 【……来杀您的。】 孟沉霜瞳孔猛缩,惊险侧身一避,裹在漆黑魔气中的骨刃擦着他的眼角而过,时间仿佛被放慢无数倍,骨刃上深黑色的天魔之力张牙舞爪地向他叫嚣,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般映入青瞳。 闪逝之间,孟沉霜骤然向天魔抬起左手—— 【看出来了!】 铿! 刀落铁索断! 刹那间骨刃与天玄铁链相撞同裂,断口火星四溅,附有无涯仙尊灵力的锁链登时爆发出白光巨力,不止将孟沉霜和率先攻向他的天魔被掀飞出去,连带着刚冲入缺口的另外几个天魔也被灵力波潮撞翻甩出去。 山石簌簌抖动落下,白雪乱飞无状,洞顶的缺口被扩得更大。 天魔被埋进乱石堆里,垒高的石块如同阶梯般直指洞顶缺口,只要孟沉霜多走几步,就能沿着石堆爬出囚牢。 孟沉霜从地上爬起来,看看锁住右手的天玄铁链长度,又看看自己和洞顶缺口的距离,刚朝着石堆走了几步,一道黑影伴着尖利惨叫狠狠砸在他眼前。 凛冽剑气铮然钉入孟沉霜足尖前三寸处,他后颈一凉。 被数道剑气刺穿心肺丹田的化神期天魔勉力挣扎半息,他伸出手想要抓住眼前魔君的脚腕。 但手指还没来得及碰到孟沉霜的脚尖,白光从天而降,将天魔的整只手化作一团碎肉,鲜血溅在孟沉霜破烂的衣摆上。 孟沉霜惊得后退半步,看着天魔在惨叫中咽了气。 他怀着一种悚然的预感向高空抬头,目光一瞬撞入谢邙冷肃压抑的眼。 明亮巨大的弯月漂浮在谢邙身后,天魔浓稠的鲜血淅沥淌过鹿鸣剑,向着洞中落下。 背光暗影中的谢邙浑身浴血,就这么看着魔君重获自由的左手。 一阵冷颤爬过孟沉霜四肢百骸,他几乎是本能地向谢邙抬起右手,然后晃了晃还套在这只手腕上的坚固锁链,干笑道:“仙尊,你忙你的,哈哈。” 谢邙下颌紧绷,没有说话,鹿鸣剑角度偏了偏,锐不可当的剑锋在月下闪过一瞬银光。 一只忽然攻上来的天魔被鹿鸣剑一剑刺穿,胸口/爆出大团血花,血滴如雨洒下。 将要落到孟沉霜脸上时,谢邙袖中忽然铺陈出大片灵力,投下的法阵迅速将缺口重新覆盖封锁。 血滴砸在法阵上,即刻蒸腾成雾,好不容易出现的逃跑路线不到半刻就被堵上了。 谢邙居高临下,朝洞中还举着手的魔君投去一瞥,目中深色难辨,转身又投入与天魔的战斗之中。 这一回,仍有天魔趁乱攻击法阵,想要冲进洞中手刃魔君,然而新法阵牢固异常,坚不可摧,反而震碎了天魔骨刃。 见谢邙不再关注洞中情况,孟沉霜收了尴尬的手和干笑,默默退进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中。 他再次看向右手天玄铁链连接着的岩壁,左手抓住铁链一扯,哗啦—— 铁链从一团早已被震碎的石头中轻松拉出。 低头把铁链一圈圈拉过来,孟沉霜的舌尖刮过齿列。 仙尊,咱们后会有期! 孟沉霜转身就是一个狂奔的动作。 铁链末端还坠着一块坚硬的岩石,他将铁链在手中转了几圈,如扔铅球一样抛向冰洞大门,带着无涯仙尊灵力的铁索豁然砸穿洞门。 孟沉霜当即冒着碎石冲了出去。 谢邙在山体中开凿寒川恶牢时显然不甚用心,也没有向牢中囚徒展现无涯仙尊审美素养的意向。 牢中甬道杂乱朴实,除了攀附着洞壁生长的冰霜外,没有半点装饰。 孟沉霜只能顺着进风方向寻找出口。 山外夜色深沉,洞中无有火烛,孟沉霜勉强摸索着阶梯前行。 “你们去上面找,剩下的人跟我走这边!” “是!” !? 模糊的人声从岔路口传来,孟沉霜刹那间屏住呼吸,凝神听着甬道中传来的杂乱脚步声跑远。 这些人说话不像是极北魔域的天魔,反倒有几分南音。 除了天魔,还有人闯入寒川恶牢? 谢南澶啊谢南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谨慎,是疯得连脑子都变傻了吗,能让自己老家被捅成筛子? 孟沉霜心中噫吁,远处不明身份的一波人分头散开,他没有非要看个究竟的爱好,调头准备往第三个无人的方向跑。 然而就在这一刻,一股赫然凌人的气息穿透冰霜,从那被孟沉霜避开的甬道中扑面用来。 其中蕴含的强大力量在奔涌中刮下片片坚冰,却在吹过孟沉霜时忽化作清风拂面,驯良地拨了拨他的长发。 孟沉霜不由得停住脚步,怔愣地将目光转向柔风来处。 他对这股力量再熟悉不过。 浮萍剑。 他死后,浮萍剑竟落到了谢邙手上吗? 也对,孟沉霜上诛仙台前安排好了一切后事,包括下一任剑阁阁主的人选、他的抱剑童子去处以及自己所珍藏的无数天材地宝的继承者,唯独没有安排浮萍剑。 浮萍剑是他的本命灵剑,一人一剑相伴多年,他原本打算带着它满级飞升往神界……孟沉霜根本没想过自己会证道失败。 罢,如果没有谢邙,这把绝世之剑恐怕就要和他一起跌下诛仙台,坠入归途海,最后湮灭于九泉深渊之中。 但现在……一缕浅光在孟沉霜眼底闪过,谢邙真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孟沉霜提起锁链向着浮萍剑剑气掠过的甬道冲去。 他一开始还谨慎地注意着是否会撞上前一队往这个方向来的人,然而一路安静无声,除了他自己的脚步,甬道中再无其余声响。 直到他转过阶梯转角进入一个停台,浓郁的血腥气瞬时扑面而来。 洞中再不是纯然黑暗,幽微的烛火从前方洞穴中安然洒出,照亮了停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孟沉霜皱着眉迅速看了几眼,一共五具尸体,都是人类修士,修为在元婴左右,穿着统一的淡色窄袖衣,与那群黑衣天魔截然二分,但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信息能够确认具体身份。 尸体身上都有风刃留下的致命伤痕,孟沉霜打量了几眼前方洞穴大门上的灵力符文,估计这些人是被谢邙留下的防护阵法毙命。 孟沉霜在心中感谢这些尸体提前帮他探了路,此刻洞门大开,一眼便能看见洞中摆放着的冰白长盒,以及洞壁上不知为何出现的无数凹痕。 谢邙还专门给他打了个剑匣? 虽然本命灵剑就在眼前,但孟沉霜没急着进去,他先是将手中锁链末端往门中一扔,确认法阵已经失效,不会将他当场毙命后,才快步跑进燃满潜蛟烛的冰洞中。 他几步登上放着冰白剑匣的阶梯,发觉这剑匣长得有些过头了,石材表面只是被削平,没有仔细打磨过,入手便能感觉到剑匣表面凹凸不平。 孟沉霜不由得摇了摇头。 这谢邙心不诚啊,既然都要准备剑匣了,就不能找匠人给他亲爱的浮萍剑买一个尺寸合适、抛光细致的剑匣吗? 浮萍剑绝世神兵,难道不值得? 他为自己的宝贝灵剑叹着气推开匣盖,却在看清真正的匣中之物的瞬间,愣在原地。 仿佛冥冥中有一根透骨长钉,穿透七十二年幽暗冰封的岁月,将他狠狠钉在这万古寂然的寒川恶牢之中。 眼前的东西不是什么剑匣,但这个苦寂的寒川深洞却真正是一座囚笼。 孟沉霜原本还在想,天上都讯狱中有专门关押魔族的死牢,为何谢邙还会有一座私牢。 因为寒川恶牢不是为妖魔准备的。 它只用来囚禁一个人——故剑阁阁主孟沉霜。 或者说只用来囚禁眼前棺中这一具尸体。 孟沉霜低头看着棺材里自己的尸身,一时不知该作何心情。 直到掌心中传来一阵痛感,抬起手才发觉这散发着寒意的棺材冻伤了他的手,甚至快要将他掌心的皮肉和棺材盖冻在一起黏住。 能冻伤大乘期的魔君燃犀……孟沉霜垂着眼睫,只想到那传说中深埋极北冰川下,可保花叶千百年不凋、尸身千年不腐的神冰玉。 大乘期以下的修士胆敢挖凿,就等着冻掉脑袋吧。 花了这么大的功夫…… 孟沉霜看着棺中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纵横不愈的伤痕,以及尸身上因为骨骼破碎而凹陷之处。 又抬眼环顾冰壁上一层覆盖一层凹痕,它们长而深刻,绝无可能天然出现,更像是灵力多次肆虐攻击后的惨状。 难道谢邙就是为了留着他的遗骨鞭尸? 兄弟,我那一剑又没真捅到你身上,不至于吧。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4. 4 来杀您的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5. 5 我被鞭尸 不知道是否因为两具身体实在太像,孟沉霜看着尸身上的伤痕,恍然感觉自己的骨骼肺腑也开始抽痛。 只有被安放在尸体手中,完好无损的澄亮浮萍剑能给他些许安慰——至少谢邙没愤怒到把他的剑也给熔了。 再看几眼,孟沉霜还是觉得面前这具尸体实在惨不忍睹,似乎后脑、肩背上还有几处缝合撕裂伤口的痕迹,他屏住呼吸闭着眼,试探着往里面伸手摸索浮萍剑。 触感又冷又僵。 咔嚓!等等! 恍然间一声脆响,他似乎不小心按断了某根骨头。 孟沉霜睁眼一看,尸体的颈椎被他按断,原本好好平躺着的头颅在这一刻一下子偏转出了活人绝无可能做出的弧度。 不知道这动作牵扯到了哪根神经,尸体闭上的眼皮忽然弹开,放大的瞳孔与混沌的眼白一起朝向孟沉霜,在幽微烛火的照耀下,倒映出诡异的光。 孟沉霜倒吸一口凉气,想着死者为大,赶忙上手去把头颅扶正,然而颈椎断得太扭曲,无论他怎么摆放,尸体的脑袋都会耷拉下来,灰白凄惨的面貌如同横死鬼索命,打破了山洞主人曾为尸体打造出的安然祥和。 潜蛟烛几乎不散发热量,山洞寒凉,孟沉霜却在这里急出满头大汗。 他一定是这世上第一个自己给自己的遗体做美容的人……他这破脑袋怎么这么不听话! 下次一定选销号后自动火化。 然而不等他把自己的脑袋摆正,一道破空之音裹挟着凶狠漆黑的魔气向他冲来,孟沉霜没法调动经脉力量,只能就近抽出棺中尸身手里的浮萍剑一挡。 咔嚓嚓嚓……铛——! 残留于剑中的精纯剑意光芒横溢,威力锐不可当,一瞬之间将魔气吞噬殆尽,又一往无前地奔射向洞口处发起攻击的三个化神期天魔,将他们狠狠拍上冰壁,和洞中坚冰一同粉身碎骨。 然而孟沉霜还绷着一口气,剑气与魔气相撞前一刻出现的古怪咔嚓声让他心底生出极不好的预感。 他缓慢而僵硬地回头看去。 ……果然 棺中人原本安放在腹前的十指全部扭曲,还有一截中指软趴趴地搭下,朝向孟沉霜,显然是他刚才拔剑之力过于雄伟,让僵硬脆弱的尸身十指骨骼尽碎。 他看上去更像含冤横死了。 然而孟沉霜还来不及扶额崩溃,遥远甬道中一阵阵呼喊向着这边来了,间杂着天魔与人类修士的声音,更有一股磅礴呼啸的力量不断震荡着整座寒川恶牢,冰屑滚石接连坠落。 谢邙向来对浮萍剑意极度敏锐,他恐怕已经发现魔君燃犀不仅跑了,还抢了他前道侣的遗剑。 此地不宜久留,孟沉霜也不管自己那可怜的遗骨了,把浮萍剑往怀里一抱就往外冲。 甬道中的冷风迎面而来,将他额边的汗滴冻成白霜,凝在凌乱的发丝上。 他谨慎地避开天魔和另一股未知势力,按捺住浮萍剑的力量,只在遇到阻碍时凭借剑锋之利破开冰层和山壁,在这座盘旋复杂的深牢里横冲直撞。 孟沉霜所到之处,一片震动巨响,满是狼狈,但后方追打喊杀的声音越来越远,塌陷堆积的冰层将一切混乱拦在身后,直至最后一剑! 山壁在剑锋下破碎,狂飙寒风顺着一人高的缺口轰隆隆卷入洞中,将孟沉霜一身褴褛衣衫鼓动翻飞。 片刻之后,哗啦—— 破碎坠落的山石与冰层落入山下长河,巨石瞬息间消失在奔腾不止的长河中。 冷月在黑沉沉翻涌的河水中投下亘古的光芒。 孟沉霜几乎在目光触及的瞬间认出了这条莽莽长河。 无涯兰山之北,不归河涛涛向海。 寒川恶牢竟然就建在无涯兰山之上,这谢邙…… 怎么还把他放在家里鞭尸??? 不过那具尸身今天被他摆弄成那副死不瞑目的鬼样子,谢邙应当没兴趣再看了吧。 孟沉霜向前迈出一步,脚步更加靠近洞口,他开出的生路恰位于一方绝壁之上,距离下方不归河河面恐有百丈高。 虽然按照魔君的躯体强度,即使被封住魔气力量,就这么跳下去应该也摔不死,但是…… 孟沉霜舔了舔嘴唇,试图寻找别的逃生办法,他仰头想看能不能往上爬到山顶找路,却忽然间对上了一双暗红色的眼睛。 他看着上方不远处站着的独角天魔,天魔也看着他,双方面面相觑。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天魔似乎确认了这位刚出世不久的魔君此刻经脉尽封,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当即破空而来,骨刃直指孟沉霜。 孟沉霜几步避入山洞,然而向里的路已经被碎石堵死了,他根本没有去路可逃。 天魔骨刃不带半分情面地砍向孟沉霜,孟沉霜持剑格挡,一瞬被震得手臂发麻,浮萍剑发出清越剑鸣。 好在眼前的天魔似乎是被留在外面望风的小兵,只有元婴修为。 孟沉霜勉强能用浮萍剑挡住他的骨刃,洞中空间又太过狭小,天魔不敢随意施放大型法术,否则他们两只魔都要被活埋在这洞里。 天魔一击不中,立刻又举刀扑来。 孟沉霜咬牙,完全不闪躲,甚至双手握剑抬高,暴露出了前腹危险之处,天魔目中闪过精光。 然而下一刻,精光化作凄厉惨叫,孟沉霜趁其不备,一剑斩断了天魔额上弯曲的魔角。 “啊!!!”魔角断口黑血喷射,这是天魔身上最为敏感之处,天魔痛得大叫,孟沉霜当即一脚把他踹翻出洞穴。 骨刃在孟沉霜胸口留下一道狭长血痕,几乎把锁灵钩刺穿的三处血口连在一起。 可他还来不及缓口气擦擦血,一股力道拽住他的脚腕,把他扯向洞外。 天魔在最后一刻伸手把孟沉霜一起扯了出去! 洞中狭窄只能近战,但到了洞外,一个元婴期天魔要杀死没有力量的孟沉霜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孟沉霜甚至还没来得及思考理顺这个道理,身体抢先帮他做出判断,在落入月色清辉中的瞬间一剑斩出。 浮萍剑锋芒喋血,削铁如泥,直接将天魔的身躯从中劈作两半! 一瞬滞空后便是疯狂的坠落。 天魔被浮萍剑沿着腹部劈开,滑腻缭乱的内脏和滚烫的血液喷涌而出,向着孟沉霜一同下落,如火雨般浇在他的脸上,腥臭的气味连坠落时冲破的气流都吹不散。 孟沉霜仰倒着从半空下坠,看见明净的弯月高悬空中。 月光之下的鲜血黑黝黝的,凝重得发沉。 哗啦—— 他在怔愣中落入了不归河冰冷广阔的怀抱。 - 血色深沉。 鹿鸣青锋毙命最后一个天魔,谢邙毫不留恋地直奔向寒川恶牢深处。 冰洞之前横倒数具被洞门阵法杀死的人类修士尸体,但阵法仍被击破,洞内一片狼藉,谢邙提剑快步上前查看,却只看到一具沉寂的空棺。 谢邙紧蹙剑眉,又是一阵疾奔,终于找到将他吸引来的浮萍剑剑意,以及那三具丧命剑下的天魔尸体。 “你连浮萍剑都拿得动。”谢邙低声喃喃,“你真的回来了吗……” 自孟沉霜身死后,除了与他在天地见证下,结下道侣契的谢邙,再无人能拿起这把神兵。 谢邙握紧鹿鸣,回首看向洞中冰玉棺,目中压抑着的疯狂与幽深在潜蛟烛的照耀下隐现。 - 孟沉霜坐在不归河边洗剑。 山下气候温和,夜空不再飘雪,月光浇在浮萍剑煌煌剑身上,涤尽一切污秽。 孟沉霜却一身血泥,乌七八糟。 那只天魔落在他身上的血、肉泥、胆汁,或是任何别的东西都已被不归河滚滚浪涛冲刷干净,剩下的是他从不归河里爬上岸时,湿淋淋的衣袍沾上的泥沙,还有胸前伤口重又浸出的血渍。 但他总觉得天魔腥臭恶心的血污还包裹着他的皮肤,止不住地反胃,可魔君的胃里什么都没有,就只能干呕。 在半空中被斩成两节的躯体不断在脑海中回放,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让他反胃作呕。 一股极深的恐惧和恶心一起攥住了他,夜风凌凌,湿透的布料粘在他的皮肤上,寒颤一阵阵地窜过脊骨。 浮萍剑不是没有饮过血。 这把剑从孟沉霜进入《叩神》游戏之初就在他手中。 一开始是在前任剑阁阁主,孟沉霜的师尊捡到还是婴儿的孟沉霜时,被紧紧握在他手中的半截残剑。 这是游戏赠送的新手礼包中的神兵·残片。 当孟沉霜学会第一套剑法时,师尊请炼器大师万兵客将这半截残剑重铸,神兵出世之时,麒麟伏首,霞光万千,由此便有了浮萍剑。 孟沉霜不是个在游戏里追求杀人作恶的血腥刺激的玩家,他拿着浮萍剑,只偶尔对凶兽妖魔开启击杀模式。 《叩神》也不是一个限制级游戏,击杀画面不会过分恐怖。 可就在刚刚,孟沉霜不必要求系统开启击杀模式,只需一剑挥出,一具肉/体便被他拦腰斩成两段。 血肉脏腑污物霎时横飞,血腥臭气落在他身上,无论用河水洗多少次,仿佛都还洗不干净。 一切不再是游戏。 【系统,我会死吗?】 【检测中……存档失败,读档失效,退出失败。】 孟沉霜把浮萍剑抱进怀里,望着河水中狼狈的人影,忽然喷出一大口鲜血,他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住,倒地昏死过去。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5. 5 我被鞭尸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6. 6 故友在前 “哑——哑——” 模糊沙哑的鸟叫声和晃动的日光一同将孟沉霜唤醒。 他的脑子和眼睛昏沉酸胀,胸口疼痛打碎了再睡个回笼觉的可能。 但他暂时还不想动,睁开眼以后,恰好和站在他身上的一只黑渡鸦对上了眼。 一人一鸟在这一刻面面相觑。 孟沉霜一身泥泞伤痛、褴褛不堪,这只渡鸦却油光水滑、羽毛发亮。 它歪了歪脑袋,显然没料到昏死过去的人会忽然醒来。 渡鸦尖利的喙上沾着血渍,上方的树枝上还站着另一只黑渡鸦,似乎已经吃饱喝足,用圆溜溜的眼睛注视河岸边的一切。 孟沉霜沉默片刻,抬起沉重的手臂挥手拂开黑渡鸦,渡鸦争不过一个成年男子,拍打扑棱着翅膀飞开了。 伤口上的血痂被啄开,血液缓慢地淌出,孟沉霜摇晃着走到河边,重新清理了身上的血迹和尘土。 晨光熹微之中,广阔的不归河波光粼粼。 夜色中的伤春悲秋总是算不作数,清晨河面的薄雾抚过孟沉霜的眉角,倒叫他冷静下来一些。 啪! 就在孟沉霜望着不归河思量接下来的去路时,身后重物坠落的声音将他一惊。 他一转头,发现刚站在枝头的黑渡鸦掉进了树下落满枯叶的乱草堆里,鸟爪蹬直,身体僵硬,似乎是死了。 黑渡鸦的同伴扇着翅膀跳过来,埋头啄了几下它的羽毛,仿佛想要查看它的情况,然而几息后,这只黑渡鸦突然摇摇晃晃几步,张着翅膀倒在它身边。 孟沉霜有些疑惑,走到乱草堆边,他一开始动作很慢,担心惊飞这些野鸟,然而这种顾虑很快便被消除。 两只黑渡鸦浑身的羽毛竖立起来,睁开的黑豆眼已经涣散,孟沉霜用手碰了碰它们,鸟儿的身体还是热的,但已经失去了呼吸和心跳。 它们张着的长喙中溢出异常的白沫,看上去像是中了剧毒。 魔君的血肉有这么毒吗?食之毙命当场。 以前没听说过魔族的血肉有毒啊。 等等。 一个猜测闪过孟沉霜脑海。 他就地打坐,运行经脉,按理说一个晚上过去,被灵力封锁的穴位应该已经松动,能够被魔气冲开了。 然而运行还不到一个周天,剧痛顺着锁灵钩留下的伤口向孟沉霜全身蔓延,仿佛要将他的经脉碾碎。 噗—— 孟沉霜又喷出一口血,滚血落了两只死不瞑目的黑渡鸦满身。 好你个谢邙,你居然还在锁灵钩上抹了毒…… 他再次昏死在河岸边。 滔滔江水不为任何人停留,直往东去,汇入寒冷的归途海中。 - 孟沉霜再醒来时,落日已将一江水染红。 手边两只渡鸦的尸体已经凉透了,就剩他还能勉强喘气。 历时一天,他胸前被啄开的伤口又重新结了血痂,但毒性却无法就这么减弱。 孟沉霜后知后觉地打开游戏人物面板一看,得,他的血条就剩三分之一了,叠上中毒buff之后还在不断掉血。 孟沉霜见过谢邙在讯狱里用来料理魔族的几种毒,他重新谨慎地运转魔气敲动经脉穴位,推测自己现在应该是中了“啼喑”。 若是不解毒,即使锁灵钩留下的伤痕完全愈合,毒性也会继续封锁魔气,甚至蚀烂经脉血肉。 至于解药……孟沉霜没见谢邙研究过解药。 进了讯狱的魔族只有死路一条,又有什么必要去为他们解毒呢? 沉默,无边的沉默。 在现实世界里,孟沉霜缠绵病榻,医生说他最多还能再活个三五年。 没想到落进这个修仙世界,他刚得到一副真正活蹦乱跳的身体,事实就告诉他,这具身体最多再撑三个月——在他没有被谢邙抓回去斩首,也没有被天魔刺杀的前提下。 不行,他觉得自己还可以抢救一下。 啼喑毒性猛烈,但非要说什么精密无解,大概也算不上,只是过去没人在乎过。 或许南下去找春陵医谷那群医修,能有办法配一副药出来。 但是孟沉霜现在为了而避免被谢邙和天魔找到,不能动用魔气与浮萍剑中的力量,如果单靠步行或骑马,从这里到春陵医谷需要花上…… 孟沉霜仰头看向笼罩在金红夕日中的山川地势,想算算路程,忽然发觉眼前的山脉眼熟地过头了。 【系统,地图导航还能用吗?】 【您在上一个账号中探明的区域地图已离线下载,可以查看。】 孟沉霜召出地图,地图显示他正在苍柳山之东,临近仙都起荷城与凡人城镇归柳镇。 果然,他没认错地方。 孟沉霜回环四顾周身草木风物,黄叶枯草在风中瑟瑟摇动。 【系统,你之前说现在是乙珩一百零五年,更具体的日子呢?】 【乙珩一百零五年,九月廿五】 孟沉霜缓缓吐出口气,临死的压力忽然轻了几分,河面粼粼波光映入他眼底。 每隔三十年,有位故人会在霜降前后来到苍柳山,此人医术超绝,应当能解他燃眉之急。 【走,我们去起荷城。】 【导航开启,已为您规划路线。】 浮萍剑在手,孟沉霜撕下一截衣袖把爱剑裹好,扛在背后,又小心地遮掩好自己的魔气和青瞳,把漂着夕阳的不归河抛在身后,就这么上了路。 - 啪——堂上醒木一拍,又是一段语不惊人死不休。 “且看莽莽长昆山上剑阁耸立,终年昼夜飞雪不停,直至那日无涯仙尊鹿鸣剑一斩,破风劈雪,霎时间风雷激荡,竟叫漫天大雪于时消散殆尽。” “只听一声剑鸣伴怒吼,凄白灵堂之上,浮萍剑主的牌位骤然迸裂为齑粉!” “剑阁众人瞠目结舌,持剑结阵,欲以死战,尤其是浮萍剑主唯一的亲传弟子,当今剑阁阁主……” 堂下之人或唏嘘或喝彩,兴奋快活的气氛充满了整个茶楼,只有路过的孟沉霜被说书人嘴里的狗血故事震了个七晕八素。 孟沉霜来起荷城,只是为了换一身新衣,以免他之前那一身破烂走在路上过于引人注目。 可他前脚刚在药铺卖了顺手在山路上采的灵草,又拿换来的灵石去买了衣服,后脚就在路过裁缝铺隔壁的茶楼时,被迫听了一通无涯仙尊怒劈道侣灵堂的狗血故事。 什么“无涯仙尊雪夜怒上长昆山,力破剑阁三千大能,剑斩浮萍剑主灵位棺木。” 又什么“浮萍剑主之徒与之大战三百回合,疾呼:‘我今日就算拼上阁主之位,也要与你决一死战!’” 再什么“仙尊一剑断鸿蒙,生生撕裂与浮萍剑主结契之轩辕台。” 从第一句开始,孟沉霜就知道这绝对是百姓群众喜闻乐见,但内容尽是添油加醋的幻想话本。 他剑阁上上下下连人带狗有没有三千都不好说,哪来三千大能给谢邙斩。 而在孟沉霜死时,他唯一的好徒儿也不过化神修为,怎么可能和大乘期的无涯仙尊大战三百回合。 不过,说谢邙把他的灵位和轩辕台劈了,这倒是不无可能。 说书人折扇一开,开始极力渲染无涯仙尊力破三千大能的具体细节,比如怒杀十八山妖、攻心七十二将、智降一百零八好汉。 孟沉霜在整个故事变成三国水浒西游记合订本之前速速跑了。 出了起荷城,孟沉霜正要往苍柳山里走,忽然又碰上了早上药草铺子里的店小二,对方正推着木板车往前赶路。 “仙长!又碰上您了。”店小二冲他笑,质朴的言语中又含上几分羞赧,没办法,即使常年住在仙都里,他也从未见过孟沉霜这般漂亮的人。 孟沉霜停下脚步:“店家又是去何处?” 店小二指了指木板车上的几大筐草药:“我去前面的归柳镇送药材。” 筐里的草药都不甚名贵,甚至大部分都只是凡草,无法为修仙者所用。 孟沉霜若有所思:“归柳镇是凡人的镇子,也向起荷城问药?” 凡人因果深重,又与人间王朝气运相连,修仙者不愿与之沾染,大多数仙都因此建在人迹罕至、山川崎岖之所在。 店小二咧嘴笑道:“镇上住的是凡人,但来给他们定药的是位仙长。归柳镇近日生出疫病,那位仙长是心善医修,恰好路过,便停下来为镇上人诊治, “我听人说,那位仙长在修仙界也算是个有名声的人,是春陵医谷出来的,姓莫,名惊春。仙长您听过吗?” 莫惊春? 孟沉霜讶然挑眉,他何止是听过,他这回要找的,正是这一位故人。 “有所耳闻。” 他原本还在担心苍柳山茫茫百里,得花上多少时间才能找到来采药的莫惊春,没想到对方自己出现了。 “莫仙长真是个好人,只可惜……”店小二说到一半,发觉在背后议论他人实在不友善,便又止住话头,向孟沉霜道别后匆匆上路。 只可惜…… 孟沉霜知道店小二想说什么。 只可惜莫惊春身负顽疾,虽医术高超,却终究不能自医,从出生起便耳聋眼盲,若不是降生在修仙之家,怕是活不到这个年纪。 孟沉霜赶在日落之前来到归柳镇外,他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在镇外荒丘上眺望。 山林枯黄,土地干裂,往日里清流潺潺的溪水消散无踪,镇中无数家门飘荡着招魂白帆。 镇口那棵十人合抱的老柳树叶落枝枯,在夕阳中将残影投落在树下清瘦的碧衣医修肩上。 病人们被家中人或扶或抬送来看病,医修身旁是青布搭起的药棚,店小二已经把药筐放下,有镇中百姓在这里帮忙煎药,青烟袅袅。 莫惊春坐在树下为人诊脉,白纱盖住双目,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与凡人的交流全靠身边一人高的纸人。 黄色纸人单薄一片,只有个大概的人形轮廓,由灵力催动,它挥舞着双臂,将所见所听转述给莫惊春的神识。 纸人陪在莫惊春身旁,他的好徒儿应当就不在。 孟沉霜确认好情况,从怀里掏出买来的剧毒灵草,开始往嘴里塞。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6. 6 故友在前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7. 7 义庄歇脚 毒草下肚,孟沉霜扶着树断断续续吐了半刻钟的血,连带着下山时脚步都还在晃悠。 啼喑是专下给魔族的毒,若不再加点别的料混淆视听,一旦莫惊春发现他的堕魔身份,恐怕下一刻他的好徒儿就要提着剑过来降妖除魔了。 胸前的伤口被天魔骨刃划烂,已经无法分辨锁灵钩留下的痕迹,免去孟沉霜再一次自己捅自己的麻烦。 再用灵石画几个掩饰阵法,耳聋目盲的莫惊春能发现的所有堕魔痕迹就全被遮掩干净了。 太阳落山时,莫惊春收了药摊,在纸人的陪同下回到镇上唯一的客店歇息。 孟沉霜跟了上去,他看着莫惊春回房关上门,一刻钟后,孟沉霜上去敲响了门。 两米高的纸人来开了门,它半弯着身子打量孟沉霜。 明明没有五官,却硬生生让人从这弯腰的弧度里看出几分困惑。 “小柴胡,谁来了?”温润的人声在房中响起。 [李某名渡,是莫医君的友人。]孟沉霜越过纸人的转述,直接通过神识与莫惊春沟通。 “母亲的友人?”莫惊春愣了一下,停住收拾书册的动作,转身迎过来,无需借助盲杖与搀扶,他依旧走得很稳当。 虽然耳聋目盲,但修仙者可依靠神识感知世界。 只是像莫惊春这样从未用视觉、听觉接触过真实世界的人,依靠神识所认识的世界和常人全然是两样。 孟沉霜不用易容改声,稍稍遮掩一下神识,便不会被莫惊春认出。 要是他敢让别人认出自己是魔君或者浮萍剑主,系统就会强制他走魔君人设。 [是,这是令堂留与我的信物,她说可凭此寻春陵医谷中人求助。]孟沉霜通过神识,向莫惊春展示了一朵复杂独特的云纹。 “这确实是母亲留下的纹样,李前辈快请进。”莫惊春拨开小柴胡,单薄的纸人直接贴在了墙壁上,“晚辈才疏学浅,修为低微,不知道能帮上前辈什么忙?” 孟沉霜跟着莫惊春到桌案边坐下:[若是莫小友也算才疏学浅,天底下还有哪位医修敢说自己有才。不瞒你说,我日前与人斗法受伤,中了种从未见过的毒,这次偶遇请莫小友,想请你出手一观。] “好。李前辈,不如我现在就为你诊脉?”莫惊春说话时的音调与节奏与常人不同,柔和又朦胧,不过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能够学会开口便已是不易了。 孟沉霜把手腕递给他,莫惊春一旦开始诊脉,整个人便完全沉入了一种深刻的专注。 这是医者妙手仁心之态,但孟沉霜看着他这样子,却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孩子也太好骗了,问也不多问一句,就信了他的说辞。 孟沉霜的确与莫惊春的母亲莫雩相识。 友情倒算不上,只不过当年孟沉霜为了给自己那打小体弱多病的徒弟治病,经由春陵医谷故友别南枝介绍,到谷中延请瞽医圣手莫惊春,双方这才熟悉起来。 在此之前,莫惊春一直待在春陵医谷研习医术,不曾沾染世俗,到了剑阁,同样与世隔绝,便这么养出了一副质洁清疏、温良单纯的品性。 平日里若要下山,孟沉霜的徒弟总要陪在莫惊春身边看护,即使暂离片刻,也会留下纸人保护。 不过纸人空有力量,终归不够聪慧,今日若是换一个心思叵测者拿着这套说辞接近莫惊春,这傻小孩儿怕是被骗去买了都不知道。 “这的确是种见所未见的毒。”莫惊春思索道。 那当然,孟沉霜腹诽,恐怕从没有堕魔从谢邙手下逃出来,更没有人自己给自己毒上加毒的。 [这毒能解吗?] “配成此毒的药物都是些常见物,只是重重叠加使毒性复杂强烈,但应当可以解,李前辈,容我再探一探经脉。” 讯狱每年消耗在魔族身上的毒药能按缸算,不会用什么罕见材料,否则天上都经业台就该拿着亏空的账本来找谢邙哭了。 莫惊春一面探查又一面问:“李前辈,我母亲在天上都事务繁忙,我许久未与她通信,不知她近来可好?” 莫雩是天上都六尊之一,现在是乙珩一百零五年,还未到换任的时候。 孟沉霜思索着答道:[天上都掌修仙界诸多冗务,莫天尊肩负重任,日日劳心,难免有疏忽家事的时候,莫小友不必忧心。] “前辈说的是。” 孟沉霜莫名从这秀骨清像的盲眼青年身上看出一种小孩儿想家的可怜孤独。 莫惊春略蹙了蹙眉,抿唇沉思半刻,方道:“李前辈,我大致明晓此毒原理,可解,但还需李前辈从伤处取血,我对症再研究具体用药……” 窗棂忽然响动,一股劲风拍打着客店木窗,孟沉霜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瞳孔猛然一缩。 “……但晚辈今夜有要事在身,怕是明早才能写完,前辈……前辈?”莫惊春感觉身前骤然刮过一阵风,刚才还坐着人的木椅一下子空了,只剩一只盛满鲜血、波痕荡漾的茶杯证明刚才有人来过。 [多谢莫小友,我明早再来找你拿药。]这是莫惊春收到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刻,木窗被一只纤长苍白、骨骼分明的手推开,紧接着,一个身着如云白衫的人翻进了屋。 来人骨骼清癯,面若白芙蓉,血色淡薄,看上去比莫惊春还病弱,手中却牢牢握着一把雪亮长剑,剑上刻字,“忘尘”。 他轻转凤目,审慎的目光扫过全屋,最后落到桌案上还温热的一杯血中。 “朝莱?你回来了。”莫惊春转身向他,面容中带着喜悦。 [是我。]孟朝莱走向莫惊春,拉起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仔细检查了一遍,葱白的指尖沾了些墨渍,除此以外,再没别的污迹了。 桌上的血应当是刚才坐在这里的人自己取出的。 [刚才有人来过?]孟朝莱问。 “一位母亲的故友前辈,他中了毒,来找我看病。” 不知道是哪个字触动了孟朝莱,他骤然眉头紧锁,神情严肃,但莫惊春什么也看不见,仍淡淡笑着。 孟朝莱看他这般平静,也逐渐收敛起肃容:[既然是前辈,明日也该为我引见。] 莫惊春忍不住更笑:“他是我母亲故友,我合该对他称一声前辈,可你是剑阁阁主,又有几个人敢在你面前自称前辈?” 孟朝莱还想说些什么,但莫惊春已经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莫惊春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看是朝向孟朝莱的方向,仰起头:“既然你回来了,晚上陪我去采玉山娇吧,小柴胡还是太傻了。” 贴在墙上的两米高之人听到自己的名字,探了探脑袋。 孟朝莱凝视着覆在莫惊春眼上的白纱,好一会儿,才轻笑道:“好。” [好。] - 孟沉霜在感知到忘尘剑气息的瞬间脚底抹油飞速溜走,成功避免了一场师徒相残、欺师灭祖的惨案。 他从隔壁客房跳窗逃走,顺着客店背后的小巷跑出了三里地。 莫惊春每隔三十年都会在霜降前后来到苍柳山的原因很简单,他来采一种三十年一开花的灵药,玉山娇。 采得玉山娇,便可为孟朝莱炼药治病。 孟沉霜这位徒弟天资卓绝,七窍玲珑,只可惜天生体弱多病。 不过有灵药与修为吊着一口气,倒也死不了,孟沉霜上诛仙台前安排后事,放心地将剑阁阁主之位交给了他。 玉山娇只在子时绽放,莫惊春与孟朝莱今夜是不会歇下了。 孟沉霜收敛好了身上的魔气,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在镇上寻了个阴气重的地方落脚,靠着阴气掩盖魔气,以免被孟朝莱发现,然后被杀魔灭口。 至于什么地方阴气重? 孟沉霜有两个选择,镇中义庄,镇外乱葬岗。 问就是他选义庄,至少义庄里的尸体都被好好装进了棺材里。 夜幕降临,四野沉寂,整个归柳镇之剩下冷风吹动灵幡的哗啦响声。 义庄正门口有个抱着灯笼打瞌睡的守夜人,孟沉霜便走后院围墙翻了进去。 落地便是满院棺木挨挨挤挤,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墙根处竟还有不少棺材层层叠叠堆成了一畧。 孟沉霜艰难地找了个檐角下空地,席地而坐。 被这么多棺材包围,想要立刻入睡实在太为难活人,孟沉霜没什么事可做,只能盯着棺材发呆。 因疫病而死的尸体会被尽快烧掉埋葬,送来义庄暂存的尸体反而不是受疫病之难者。 孟沉霜之前从镇子上仅剩下的那些百姓口中的议论得知,疫病今夏才发生,而义庄里堆积然山的棺材和镇上永远飘荡的白色魂帆从三年前就存在了。 大旱、饥荒、蝗灾、疫病……归柳镇仿佛中了某种诅咒。 死亡一茬接一茬地到来,义庄里甚至有放了了两年还未下葬的棺材,要么是因为死者亲属已经在人心惶惶中举家逃离,要么是这一家人全部死绝,再无人为其殡葬。 此为天灾,非是人祸。 镇中井水枯竭,镇外溪流干涸,即使朝廷愿意出钱出力兴修水利,却仍是杯水车薪。 就连莫惊春今日诊病布药,也只是螳臂当车。 孟朝莱上剑阁前,生在凡间帝王家,不会看不懂眼前是一出死局。 但毕竟医者仁心,尽人事,听天命,孟朝莱从不拦他。 秋夜寒凉,归柳镇干燥少雨,夜里气温降得更快,孟沉霜靠着的青石板很快耗尽了热气,凉意刺骨。 堕魔躯体本生来炎热,但他毒伤未愈,火气不足,略觉几分寒凉。 他站起身,摸了摸身前的樟木棺材,忽然也有点想给自己找个木头棺材躺躺了。 谢邙把他的尸体放在万年神冰玉棺里,冻了七十二年还恍如昨日,那该有多冷啊。 嘎吱—— 一声脆响闪现在夜色中。 孟沉霜:? 他低头检查下的棺材,樟木棺材板被用长钉打实了,刚才肯定不是他不小心掀了别人棺材板。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7. 7 义庄歇脚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8. 8 通天剑意 一双惨败浑浊的眼睛从后面盯住孟沉霜。 孟沉霜还在迷惑地低头检查身前的樟木棺材,夜风习习,吹起尘土的味道。 下一刻,一股臭气霎时逼近,孟沉霜瞬时从思绪中抽身,挥剑一挡。 只听一声沉重的极大闷响,一只血肉干枯成棕黑色的手臂被浮萍剑敲碎,连接着大臂与小臂的筋肉撕裂,断手直飞而出。 干枯腐烂到双颊双目凹陷的尸体还在往孟沉霜面前冲,他抬起便是一脚,把尸体直接踹飞出去,狠狠砸进墙里。 只听一阵噼里啪啦,枯尸不知道断了多少根骨头。 刚才那一脚发力,让孟沉霜也退了几步,后背撞上樟木棺材。 他看着枯尸抽搐几下,不动了,才抬起浮萍剑,呼了口气,吹干净裹剑布上的尸体残渣。 【系统,我是触发了丧尸围城副本吗?】孟沉霜狐疑地问。 【您好,本世界未载入丧尸病……】 “啊啊啊!!!” 颤抖的尖叫打断系统,孟沉霜抬眼一看,就见门口白灯笼里幽微的灯火飘摇在夜色中,从下至上,将守门人恐惧的脸色印得煞白。 守门人发着抖连站也站不稳,靠着大门惊恐地指向孟沉霜周身沉沉夜色。 夜里的狂风吹得纸灯笼像风中落叶般剧烈摇晃。 随着他指的方向,孟沉霜余光微动,当即呼吸一滞。 他身后的樟木棺材板的另一半没上钉子,一只白骨手掌推开棺材盖,正从里面伸出来,想要抓住孟沉霜的后背。 孟沉霜毛骨悚然,回身一掌把棺材盖推回去,夹断白骨掌,棺中人嘶哑地叫喊, 这一回头,孟沉霜才看清身后浓郁如墨的黑暗里都有什么, 樟木棺材里的尸体还在挣扎,把木板敲得框框响,孟沉霜紧跟着把棺材掀翻在地,棺材盖朝下,用整幅棺材的重量把尸体压在下面。 呼啦—— 门口的烛火在这时灭了,义庄完全陷入寂静。 孟沉霜握着剑,听见黑暗中传来磨牙、肉块落地和骨骼挤动的声音。 他盯着黑夜里乌压压的人影,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说时迟那时快,一具只挂着褴褛布条的白骨瞬间扑向孟沉霜,尖锐的指骨破风而来,只差几厘就能将他开膛破肚。 孟沉霜一转浮萍剑,用剑身直接将白骨敲成两半。 更多从棺木中爬出的尸体冲他而来,孟沉霜跳上棺材向门口冲去:【那些村民染的什么病?】 【水源不洁导致的毒痢。】系统回答。 痢疾? 痢疾没道理搞出丧尸围城的架势,更何况义庄中的死者根本没有染上毒痢。 孟沉霜踩着棺材板飞奔到义庄门口,却没直接跳出去,落地提起被吓昏的守门人,施力把他扔出义庄院子,再反手拉上了门。 他不确定这些起尸想做什么,但镇上还住着手无寸铁的凡人,不能让这些起尸冲进镇子里伤人。 眨眼之间,又有几只起尸扑上来,孟沉霜用浮萍剑接连把他们拍开,可院子里的起尸仿佛认准了这唯一一个活人,接二连三如潮水般朝他涌上来。 对于枯尸和白骨,浮萍剑身的力量尚且足够,但面对才死了没多久,还在往下淌尸水的起尸,剑身就不够用了。 孟沉霜逼不得已解开布条,剑刃当空落下,剑光如水,刹那间将尸体斩做两半。 他也想给对方留具全尸好下葬,但这群起尸实在不给他机会。 然而就在孟沉霜握着浮萍剑如砍瓜切菜般阻挡这群起尸更近一步时,异变突生!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差点将他拖进残尸堆里。 孟沉霜提剑一劈,随后借着身边的棺材板翻滚一圈避开前方的攻击,再回首时重新看清了罪魁祸首的样子。 那是已经被他拦腰斩断又破开头颅的一具起尸!这东西怎么还能动!? 然而即使被孟沉霜再一剑斩断小臂,那半截尸身竟然还能颤抖着立起上半身,烂肉腐水一个劲的往下滴。 再一看,那一片青石板上居然已经聚集起了一片腐水洼,不知道多少眼珠子、内脏块、头发团泡在里面,浓郁到令人头脑发痛的腥臭味疯狂弥散。 而此刻堆在腐水洼里的大东西…… 嘎吱——嘎吱—— 咔啦啦—— 无数棺木被那巨物轧烂折碎,令人牙酸发寒的声音在黑夜中回响。 更多的骨骼被碾断,在血肉中横插乱窜,诡异黏腻的爆浆声混着起尸低哑的嘶吼,化作一副不似地狱,却更恐怖万分的场景。 【系统!我以为这最多是活死人起尸剧情!怎么变成中式克苏鲁了!】 【无网络连接,无法接收更新,未检测到克苏鲁剧情包。】 系统冰冷的声音成了这场诡谲混乱中唯一的理性。 在无数破碎的棺木之间,赫然耸立着一团巨大的尸球,足有两人高,所有的残肢内脏都被卷了进去。 它那巨大的阴影缓慢移动着,孟沉霜仿佛还能听到尸球内里表面的舌头喉咙还在哀嚎,却怎么也无法逃脱无数只断臂、无数条断腿的束缚。 强烈的怨煞之气扑面而来。 不好! 它要滚向镇中街道! 孟沉霜当即飞奔上前,一剑削掉这巨球的半边凸起,污血四溅,他本想找办法抵住尸球,但这尸球似乎有自己的意识,浮萍剑一剑下去后,它转道加速滚向孟沉霜! 来得好。 孟沉霜抽身向着另一边的围墙后退,借着垒起的三具棺材纵身翻出义庄围墙,落进通向郊外的残林中。 轰隆——尸球撞上围墙,它的高度甚至超过围墙,几只断臂断脚被甩出来,但尸球似乎暂时被围墙挡住停下了。 孟沉霜刚想再上前几步查看,细碎的脆响簌簌而来。 围墙撑不住重量,要塌了! 孟沉霜猛吸一口气,拔腿狂奔,尸球瞬间撞破围墙,追着孟沉霜滚去,他们刚好在一段下坡路上,孟沉霜避都避不开,这尸球不知道被什么力量驱动,越滚越快,那些伸长的腐手几乎要抓上他的发尾。 不,是已经抓上了。 孟沉霜咬牙止步转身回首抬剑,动作一气呵成,神魂剑意刹那间相连。 手中浮萍剑白光大盛,神兵既出,锋锐剑气浩然激荡,世间万物触之破碎。 那将要砸在孟沉霜身上,将他也卷进石块里的巨球被澈烈剑气骤然分作两半。 呼啸狂风以浮萍为中心刮过孟沉霜周身,一切污秽邪物都被阻挡在外,不得近身分毫。 残林霎时亮若白昼。 剑气狂波震荡山谷,恍如惊雷炸裂,被劈成两半的尸球在扩散的剑气中破裂成碎块飞散,风浪奔向遥远的山野天际,摇落满山木叶。 曾落在孟沉霜身上的血污被精纯剑气烧净,狂风之中钗断带碎,如墨乌发披散,翩飞似云卷。 他睁眼,剑光映在青瞳深处,恍若琉璃灯盏。 剑意渐歇,浮萍剑却还在那如玉的指节间颤动。 鸣声清越,似在邀宠。 直到孟沉霜喉中一口血喷在剑身上。 浮萍剑瞬间不动了。 几息之后,神兵剧烈抖动,仿佛想要一剑拍在孟沉霜额头上。 孟沉霜咳嗽几声缓过气来,赶紧把浮萍剑上的血擦擦干净,将它安稳地抱在怀里,随后才把血气吞进嗓子里。 剑光逐渐平息,孟沉霜发现周身缠绕着丝缕般的烟气,破碎浮动,抬手一碰便刺骨寒凉,还仿佛有厉声尖叫沿着接触点传入脑海中。 被炸开的怨魂煞。 驱动尸球的是怨魂煞? 然而还没等他细究归柳镇怎么会出现这么多怨魂煞,天际边忽然出现的隐隐亮光和朦胧御剑响动让他心底一凉。 遭了,归柳镇距离无涯兰山未及百里,谢邙一看浮萍剑通天剑意就知道偷剑贼跑这儿来了! 孟沉霜把浮萍剑往污血残迹里一抹,用煞气盖住浮萍剑清气,拖着剑向山林里飞奔。 浮萍剑气得发抖。 - 孟朝莱抱剑靠在一棵古柳树下,浓密的树荫将他环抱,只有些许月光透过细长林叶间的缝隙,落在他的缎白袍上。 更多的月色如水般倾倒在不远处的玉山娇花丛中,几乎要将莫惊春的衣衫也染作白色,和挨挨挤挤开放着的花朵一同化作深雪。 茂密幽深的山林于时荡起海波般的沙沙声,孟朝莱蹙了蹙眉,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莫惊春还在低头采灵花。 [我去那边看看。]孟朝莱对他说。 莫惊春茫然抬头:“怎……” 遥远的风在这时终于穿越山林,拂过他的面颊,拨动满丛玉山娇。 “哦,好。”他没问了。 孟朝莱朝着风来的方向走去,莫惊春继续采药,这片玉山娇花丛很大,他采完一片,继续向旁边摸索,忽然入手一片温热濡湿。 他一抖,刚想喊人,忽然就被抓住了手。 [莫小友,是我。]孟沉霜一边说,一边脚下蹬沙子,把放在土坑里的浮萍剑用沙土埋住。 在莫惊春看不到的地方,浮萍剑整把剑都黯淡了。 [李前辈?你这是……你怎么趴在地上?] [我走路不看路,摔的。]孟沉霜也很想知道,苍柳山这么大,他怎么就撞上莫惊春和孟朝莱了。 即使不经事如莫惊春,也感到孟沉霜这解释有几分古怪:[李前辈,你……] 然而一道突如其来的人声打断了两人间尴尬的猜疑。 “孟阁主。”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称呼。 孟沉霜浑身一抖,瞬间僵在原地。 谢邙,这就追上来了?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8. 8 通天剑意 免费阅读.[.aishu55.cc] 9. 9 流水落花 “无涯仙尊?深夜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声音落在孟沉霜耳朵里,遥远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的大脑仿佛被一层雾蒙住,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清。 直到莫惊春问他可否看得见来者是谁时,他才猛地从雾气中惊醒,浮出意识的深潭,灵魂大口喘息。 孟沉霜抬起眼,看向远处林间两道正在交谈的身影,花费十万分的努力才控制住神识交流平稳:[是无涯仙尊与孟……孟阁主。] 莫惊春坐在花丛中,而孟沉霜趴在花丛之下,刚才孟朝莱正要返回,如果不是谢邙忽然出现喊住他,他再走两三步,便能到达一个能够将孟沉霜身形一览无余的视角。 [噢,是他。]莫惊春对谢邙的名号没什么特别情绪。 但孟沉霜看到两人距离不过三米,整个人绷紧成一根颤抖着蓄势待发的弓弦,往坑里踢土埋住浮萍剑的动作也停下了。 两人就站在古柳树的另一面。 月下柳枝拂动,谢邙本就颀伟的身形在暗影中更显高大,无论孟朝莱再怎么拔直脊背,在谢邙面前都显得单薄孱弱如疏竹。 更何况孟朝莱现今修为不过合体后期…… 孟沉霜想起谢邙对他鞭尸七十余年,又忆及起荷城里说书人将的无涯仙尊一剑劈了他的灵堂,怀疑谢邙怕是因为他那杀夫证道的念头,把一整个剑阁都给记恨上了。 现在谢邙和孟朝莱一见面,不会提起鹿鸣剑一剑捅死他的好徒儿吧? 要是谢邙真敢对孟朝莱出手,孟沉霜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拔剑砍谢邙一次。 “我来……寻找一样东西。” 谢邙的声音被风送来。 听他没有和孟朝莱刀剑相向的打算,孟沉霜勉强松了口气,紧跟着却又因为谢邙话里的意思再次提心吊胆起来。 谢邙果然是被浮萍剑意吸引来的吗? “仙尊找什么?”孟朝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而冷漠。 谢邙没有立刻回答,当山林间的风拂动他的鬓发时,他朝着玉山娇花丛的方向偏过了头。 孟沉霜几乎以为自己被谢邙发现了。 明明两人站在现在的角度看不到彼此,明明谢邙的面容被树影笼罩,一片婆娑,可孟沉霜却感到那目光如有实质,穿透秋夜花海,直直落在他身上。 洁白的玉山娇在风中摇晃,身前尽是故人,孟沉霜却不敢吐露半分呼吸。 “仙尊?”孟朝莱顺着谢邙的目光看过去,莫惊春还在安静恬然地采药,没有受到两人干扰,“是惊春在那边采药。” “嗯。”谢邙颔首,收回了目光,“我在找我道侣的尸骨。” 孟朝莱:? 他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谢邙的用词,又或者谢邙在短短几十年里结识了新的道侣,并且非常不幸地再次失去道侣变成鳏夫。 然而很可惜,修仙界从未传出过无涯仙尊续弦的消息。 也就是说,谢邙的话就是孟朝莱理解的意思,并且他没有从谢邙澹泊的神情中看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孟朝莱也从没听无涯仙尊讲过玩笑话。 那么眼下的一切就变得更离奇了。 “仙尊的意思是,您把先师的尸骨弄丢了?”孟朝莱控制不住地提高了音量。 连带着趴在花丛下的孟沉霜也愣住了。 他前几天还看那尸骨好好放在冰玉棺里,怎么就丢了。 难道是被闯入寒川恶牢的那帮人抢走了? 孟沉霜一想到自己尸骨那死不瞑目的凄惨样貌就这样被外人看见,一时心中无言。 孟朝莱身形摇晃,像是要被谢邙气晕过去:“仙尊,您是出门秋令登高也要带着我师尊的尸骨吗?这种东西怎么还能弄丢?” 谢邙道:“有人闯入寒川盗取他的尸身,我一路追查至此,还未寻到踪迹。” 孟朝莱气急之下还想说些什么,然而谢邙话音刚落,一只纸鸿忽然被白光牵引着落入孟朝莱手中,打断了他的话头。 是剑阁急讯! 孟朝莱不再与谢邙争辩,立刻打开纸鸿查看传信,信中短短几行,却让他神色忽变。 “有人闯入剑阁护山结界,我得……”孟朝莱说道一半,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花丛中的莫惊春。 他急促思索片刻,再次看向谢邙:“仙尊,静之在山中采药,还需一两个夜晚,我需要赶回剑阁,不知可否拜托仙尊暂时照看一二?” 孟朝莱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仙尊追踪之事繁忙,那还是……” “无碍。”谢邙抬了抬手臂,止住孟朝莱的话,“我会帮你照看他。剑阁护山结界承袭千年,若是有人闯入,怕是来者不善,你现在带他回剑阁,恐也不妥。” “多谢仙尊。”孟朝莱向谢邙躬身行礼,离开前,他看着谢邙淡漠如山的侧颜,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开口道,“仙尊,若是此次平安寻回先师骸骨,便让他入土为安吧。人死了……就是死了。” 孟朝莱看见谢邙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但只是非常轻微的一下,随后,这双永远深沉如海的双眼重新平静地望向山林中层层叠叠的树影与夜色。 孟朝莱闭了闭眼,知道谢邙依然不会改变自己的答案,放弃了追问。 然而就在孟朝莱转身离去,与谢邙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听到谢邙说:“若乙珩三十三年死在剑下的人是我,他也不会让我入土为安。” 孟朝莱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成了拳。 莫惊春还在月下无声采药,孟沉霜却睁大了双目。 谢南澶,你知道了什么? 孟沉霜怔在地上,表情几近空白,没有注意到孟朝莱御剑离去,另一人正缓步走向他和莫惊春。 直到神识中炸开一道声音。 [莫医君,旁边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他惊悚地发觉自己已经被整个笼罩在一道密不透风的阴影里,再明亮的月光、再清澈的夜风都吹不去这抹囚笼般的暗影。 就连关押魔君燃犀的冰牢都在顶上开了个洞透光。 孟沉霜抬起头,目光顺着肃青衣裾一路往上,便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可他从未被这双漆黑如墨的眼睛这么居高临下、疏离漠然地看着。 好似七十二载光阴的确足够消磨掉一段情意,孟沉霜一旦错过,便再无法挽回随流水而去的落花。 他在刚刚谢邙与孟朝莱谈话的间隙迅速开启易容变声技能,给自己换了副容貌,可不知怎么的,一对上谢邙这样的眼,他便喉咙一紧,低眸避开了那仿佛要将他的血肉骨骼全部看穿的目光。 [是,仙尊,这位是我母亲的故友,李渡前辈。]莫惊春答道。 [哦?我倒从未听过李道友的名号。] 在神识中交谈,不必动用口舌,谢邙就这么垂首将目光落在孟沉霜身上,薄唇合拢,唇角显出些许锋利。 原本低头采药的莫惊春也停下了手中的事,他面对着谢邙和孟沉霜之间的空气,神色怡然,完全没感觉到两人间隐约涌动的暗流。 谢邙还在看他。 孟沉霜低着头,在神识中回答:[李某一介散修,资质低微,自然不入无涯仙尊之耳。] 谢邙注视着花丛中面容平平无奇、声音也平平无奇的散修,沉默许久,久到一滴冷汗沿着孟沉霜的额头流下,一路滑落隐没入花丛中。 [李道友不必妄自菲薄。] 他再开口时,孟沉霜提着的心总算能松弛几分。 谢邙似乎停止了对这个陌生散修的审视和猜疑,竟还在下一句淡薄而礼貌地问:[李道友受伤了?] 刚才的一通打斗又撕裂了孟沉霜身上的伤口,还有几只起尸抓烂了他后背的衣服,鲜血安静地浸出,转眼之间,孟沉霜又被谢邙拉入心惊胆战的问答里。 [我……] 还不等他思考出滴水不漏的答案,谢邙就仿佛好心一般,帮这位陌生的李道友开启话头:[刚刚路过山下归柳镇,见镇外有与怨魂煞起尸搏斗的痕迹,不知可是李道友所为?] 莫惊春说:[朝莱刚才也正要下去查看,但李前辈中了毒,经脉滞涩,一切可还平安?] 被两人一有意一天真地一起追问,孟沉霜不得不硬着头皮顺势回答道:[是我……李某不才,靠着微薄符箓之术勉强逃命。] 对着这张脸,谢邙没有认出他的身份,却又还在问山下怨魂煞之事,看来谢邙可能真的只是在追查尸骨过程中偶然路过归柳镇,浮萍剑气吸引了他的注意,但剑气消散地太快,谢邙无法具体定位。 [这就好,]莫惊春说,[李前辈中了毒,若是强行运转灵力,恐怕毒入经脉更快。] [我下次一定注意。]孟沉霜在现实世界活了二十多年,最擅长的就是听医生的话。 谢邙又看了孟沉霜几眼,似在打量这个形容狼狈的散修,他因伤低垂着眉眼,面色苍白,一副不愿与人交流的样子。 谢邙不再多问,转而对莫惊春说:[剑阁有要务,请孟阁主回去主持大局,这几日,由我看顾你的安全。] 莫惊春顿了一下,随后向谢邙行礼:[多谢仙尊。] 莫惊春还要接着采药,孟沉霜不想再待在这令他毛骨悚然、仿佛时时可能被扒去一层皮的氛围里,便和莫惊春约定早上见面时间后,暂时拜别。 谢邙沉默不语,未曾阻拦。 孟沉霜下了山,他一抱臂,感觉怀里空荡荡的,想起浮萍剑被他埋进地里,不在手中。 但至少这样,不会轻易被谢邙发现。 他一路走一路回想刚才的情景,谢邙和孟朝莱的关系看上去似好非好,偶尔有些剑拔弩张的火星子气,但孟朝莱敢放心谢邙照顾莫惊春,想必双方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甚至连相敬如宾都不足以形容,似乎是还抱有几分信任在。 啧。 孟沉霜有些想不通。 他觉得谢邙和孟朝莱现在看上去像是孤寡单亲老爹,和因为另一位父亲去世而叛逆的儿子,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冷言冷语,都说服不了彼此,却偏又脱不开关系。 他努力为现在的状况寻找解释,比如说虽有先师身死隔阂于谢邙与孟朝莱之间,但诛仙台上那一剑,毕竟是孟沉霜自己捅自己。 这一整出荒谬的死亡戏码,最终只像是一场闹剧,于谢邙和孟朝莱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要叫人死去活来的血海深仇。 只是……谢邙知道了孟沉霜是真的想杀死他。 不过就像他的好徒儿所说,死了就是死了,只要孟沉霜保持“死亡状态”,谢邙除了有事没事拿他鞭尸,也不能再做出什么别的来。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忽然觉得眼前发黑,抬眼一看,他竟然又不知不觉走回义庄附近,怨魂煞还未散去,但这回他可没浮萍剑在手了…… 不等他细想,黑暗涌上意识,他两眼一翻,又昏死过去。 在完全失去意识前,他在心中暗骂:该死的谢南澶,竟然毒我…… 就在孟沉霜将要摔进血泊泥坑里的前一刻,深沉夜色中,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忽然出现,揽住了孟沉霜摇摇欲坠的后腰。 来人看着他嘟囔低喃的双唇,敛下眼睫。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9. 9 流水落花 免费阅读.[.aishu55.cc] 10. 10 人美心善 “咳咳咳……咕噜……咳。” 一股冰凉的水流直往喉咙和鼻腔里灌,硬生生把孟沉霜呛醒过来。 “咳咳……”他侧过身疯狂咳嗽着,床边的黄色纸人却还在把手里的茶杯往他脸上怼,“好了,好了……” 孟沉霜声音沙哑地抬手去拍纸人的腹部,单薄的纸人被他拍地腰一弓,没有具体形状的纸片手一下子抓不住茶杯,让它从手中滑落。 眼见着茶杯就要掉在地上跌碎,孟沉霜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迅疾探下,接住茶杯,晃荡出来的茶水不受控地洒虎口和手背上。 没有白汽散出,这只是杯冷水,不会烫伤人,但却还是会沾湿襟袖。 孟沉霜愣了一下,缓缓沿着宽大深青衣袖朝上看,那张肃冷静穆的脸闯入他的视野。 他眼睫颤了颤,用茫然压住面上的警惕和谨慎:“无涯仙尊?我现在这是……” 他昨晚上,好像走回了归柳镇……然后呢?他怎么一醒来就看见谢邙在他床边? 谢邙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后,双眉拧起,垂眸看了他那干燥起皮的嘴唇一眼,什么都没有说,端着茶杯转身而去。 孟沉霜下意识地想叫住他,可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用目光跟随着谢邙的背影看过去,这才依靠房内的饰物发觉自己正躺在客店的床上。 但房中没有行囊杂物,应当是一间新的房间。 莫惊春正在对面桌边提笔写着什么,谢邙走过去,提起桌上的茶壶重新倒了一杯水。 不知道是莫惊春察觉到了谢邙身形投落在桌边的阴影,还是谢邙在神识中和他说了什么,他停下笔,朝孟沉霜走来。 “李前辈,你现在感觉如何?”纸人给莫惊春搬来椅子,莫惊春坐在孟沉霜床边,找到孟沉霜的手腕,再次为他诊脉。 [我……感觉和之前没什么差别。]孟沉霜身前的伤口重新止了血,但仍在作痛,越是清醒,痛感越清晰,更不必说经脉中的滞涩腐朽,[莫小友,我怎么会在这里?] “是仙尊昨夜发现前辈因伤昏迷,将前辈带了回来,我们不知道前辈眼下寓所,只能在客店中找了个房间,还望前辈不要见怪。” [是李某该多谢二位才对,否则指不定被山里的狼吃了。] 谢邙在这时又走了过来,递给孟沉霜一只倒满水的茶杯。 孟沉霜顿了一下,垂眸接过茶杯:“多谢仙尊。” 谢邙颔首,没说什么。 触及手掌的杯壁竟是温热的,孟沉霜尝了一口,入口水温刚好,可刚才纸人端来的水却是凉的,明明这间房里只有一壶水。 谢邙有这么人美心善吗? 不对。 孟沉霜望向谢邙,对方的注意力在莫惊春诊脉的手上,没察觉到孟沉霜描摹过他那如雪白发与棱角分明的侧颜。 谢南澶人美是无需质疑的,这张脸、这个人,简直是孟沉霜见过的最完美建模,眼下变作完全的真人,增多几分细节,竟更加生动俊美。 但是对陌生人心善……他不好说。 难道恶名在外的讯狱督领在差点被杀夫证道之后,心境豁然洞开,决定开始积德行善了? 莫惊春适时说:“李前辈,你体内的毒性还在继续侵袭,我昨夜重新查看了伤口和经脉状况,恐怕是不适宜用任何可能催动灵气的丹药,我单独拟了一个新药方,目前来看,需要服药一个月。” [好,我会按药方……] “前辈莫急,不知道前辈接下来一个月有没有什么要紧事要办?” 谢邙在这时看了过来。 孟沉霜舔了舔干燥的唇:[没有,怎么了?] 若是没有解毒恢复力量,孟沉霜也做不了什么事,只能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躲得离谢邙和天魔远远的。 莫惊春接着说:“若要排空经脉中余毒,还需配合针灸,一开始三日一次,随后七日一次,持续月余,前辈可能需要和我与无涯仙尊同行一段时间。” 谢邙面色未动,似乎是莫惊春早就同他商量过,现在只等孟沉霜一个回答。 孟沉霜思绪一乱,试探着问:[这会不会太麻烦二位?] “不……”莫惊春还未说完,谢邙的声音便在他耳边炸响,言语姿态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沉稳。 “死生大事,如何言得劳烦?” “我……”孟沉霜抬眼一瞬瞥过谢邙那深潭般的双目,他不敢停留太久,只怀疑一切是自己的错觉,仿佛有复杂的涡旋在潭水之下酝酿着,要将人吞噬,“仙尊所言极是,二位仗义相助至此,李某在此先谢过,来日若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李某在所不辞。” “好,李道友这句话,我记下了。”谢邙淡淡道,未等孟沉霜从他这句话中读出什么,又用神识向莫惊春言,[莫医君,施针吧。] [现在?]孟沉霜惊讶。 “毒入经脉,自然是越快越好。”莫惊春微微温和一笑,“我一直在等李前辈醒来,方便施针。施针过后,再刮去表面余毒,缝合伤口,前辈以后就不会再总遇上伤口撕裂的问题了。” [好吧。]孟沉霜只能听医生的话。 “李前辈先坐起来,前后伤口都需要施针处理。小柴胡,搬一把凳子来。” 木床左后右皆有床栏帷幕挡着,不方便莫惊春动作,孟沉霜起身,扶着床栏走到位于客房中间空地的凳子上坐下。 解去上衣时,孟沉霜才发现自己的衣物被换过一次,所用布料比他自己在起荷城中随手买的麻布粗衫细腻光滑百倍,只是此刻,这金贵的布料也又被血污染脏了。 小柴胡一手捧着莫惊春的针盒,一手接过孟沉霜脱下来的衣服,转瞬间叠好放在一边,十分贤惠。 “李前辈,我这就落针。” [好。] 莫惊春站在孟沉霜身前,略弯着腰,取针后毫不犹豫地精准落入云门、灵墟、神封等穴位。 他双目已眇,一手针灸功夫却出神入化,向来不带半点犹疑凝滞。 然而施针不是拔牙,大夫手快也没用,注入灵力的银针停留在血肉中,先是注入一股热气,随着这股热气在损腐的经脉中游走疏通,细细密密如蚂蚁扎咬般的疼痛便挨个泛了上来。 不多时,豆大的冷汗便从额边滑下,鬓发湿透,弯弯曲曲地贴在脸上,孟沉霜咬紧牙关,浑身骨头都要绷紧了。 莫惊春看不见也听不见,泰然施针,直到在转动推针时感到几分阻碍滞涩,才轻微蹙了蹙眉道:“李前辈,放松,银针细软,易断。” 孟沉霜的手撑在腿上,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放松,倏然之间,他感到一股凌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身边的纸人和莫惊春都用不上眼睛,那就只有…… 他猛然抬头,却只看见莫惊春单薄的肩,发丝衣料摩擦的细微响声落入他一个人耳里。 莫惊春在这时起身,将孟沉霜的视线完全挡住。 随后,他朝一旁走了几步,去纸人手里取新针。 这一侧步,仿佛拉开了幽深宫殿中的重重帷幕,世界向着孟沉霜豁然敞开。 秋日里的阳光透过窗格斜照进客房,眼前一片明亮,连漂浮在空气中的浮尘都看得一清二楚,更不必说就坐在孟沉霜正前方桌边,手中端着一盏粗茶的谢邙。 谢邙也在看他。 好似世间一切声响都在此刻如流沙般飞速逝去,孟沉霜在这一刻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无论是店外街上亲友相携的人语,还是身旁莫惊春捡动银针的玲琅声。 原本挡在两人之间的莫惊春被余光模糊成一道浅碧色的柔和剪影,穿过街巷的风拍动窗棂,拂动谢邙的白发与襟袖。 他坐在秋光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峰无声的山。 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七十年生死遥隔,转身相逢应难识。 重逢多日,两人第一次这么不闪不避地望向彼此,一个看到的是故人满头华发生,无声难琢磨,另一个看到的是……陌生人。 莫惊春取了三根更长的银针,转身回来,将刺紫宫穴,他的神情永远柔顺专诚,反叫心思杂乱者自惭形秽。 或许谢邙就是在看莫惊春施针,孟沉霜如此想着,他这道侣,过去就怪爱摆弄针尖剪子的。 莫惊春在身前落完针,转到孟沉霜身后去,孟沉霜还没安顿好自己乱飞的神思,便又和谢邙对上了眼。 为何还在看?这有何可看的? 魔君的身体大约是没经历过晨起挥剑一万次的每日例行任务考验,瘦削苍白,薄薄一层肌肉勉强看得出轮廓,却盖不住骨骼棱角,现在还被一道硕大伤疤横贯,既不够强健,也不够柔软。 最多只能夸一句有力,可这也不是靠眼睛就能看出来的事,要比试膂力,至少得……打一架才知分晓。 或许是看对面道友眼睛里都快冒火星子了,无涯仙尊终于挪开视线,起身走到窗边,眺望四野高山。 莫惊春施针将至末尾,滚烫的毒血顺着孟沉霜喉咙上涌,莫惊春在此时灌注灵力,将毒逼出,纸人眼疾手快地捧来瓷盂,接住了孟沉霜喷出的那一口血。 谢邙抚住窗沿的手瞬间捏紧。 “前辈,接下来就该缝针了,我带着有灵蚕丝,缝入伤口,待伤口愈合,灵蚕丝自动消融,无需拆下。只是……” [只是什么?]孟沉霜不知道什么事能让莫惊春迟疑。 “晚辈不才,这缝合之术多是凡人使用,又因我无法视物,从未演练过。前辈放心,对修仙人来说,这算不上什么危险事,只是怕一会儿缝得不那么好看了。”莫惊春神识声音越来越弱。 修仙者大多靠灵丹疗伤,一颗丹药下去,外伤片刻愈合,但孟沉霜现在经脉无法容纳灵力通过,用不了丹药,才让莫惊春如此纠结。 不过孟沉霜倒不怎么在意这个问题,只是留些伤疤而已。 然而有人不这么想。 [我来缝吧。] 原本在窗边看风景的谢邙不知在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前。 孟沉霜仰头瞧着他,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想要发笑。 孟沉霜可不记得谢邙修习过外科缝合技术,他如何就要越过莫惊春这个真大夫? 凭他过去给孟沉霜缝衣服缝得好看?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10. 10 人美心善 免费阅读.[.aishu55.cc] 11. 11 乌发白头 无涯兰山,地接归途海,位处寒山之南,破军山之东,山中遍生照夜兰,又伴以灵兽琼巧兔。 据传,琼巧兔是神界上仙织女侍者之后,因贪恋无涯山中照夜兰香气馥郁,淹留红尘凡世。 传说真假早已难辨,但无涯兰山里那一窝又一窝毛绒绒的兔子是真的会择照夜兰花,背上背着小箩筐去苍量海边找鲛人族交换鲛人丝与鲛人绡,接着回到山中作坊,将照夜兰叶片根茎捣作染料,缫丝织缎染罗裁衣,好不忙碌。 谢邙祖辈长居无涯兰山,只是他亲人早逝,又没有师长,一身修为功夫全靠自己琢磨,唯有裁布作衣这一件事,是孟沉霜亲眼看着谢邙跟着兔子学了一百年。 琼巧兔和野兔一般大小,浑身雪白,成群围在谢邙身边,像雪堆似的,它们支起身子垂着耳朵,伸出毛爪子指点谢邙如何入针出针。 孟沉霜就倚在窗边看书,也看谢邙蹙着眉,艰难地和乱团团的针线作斗争。 有时候他忍不住轻笑出声,谢邙就停下手上的针线活,抬眼无声注视着孟沉霜,孟沉霜看他这幅样子,怀中更觉乐悠悠,劝慰谢邙说什么:“家妻怜我,为我裁衣,无论新衣样子如何,我都是欢喜的。” 谢邙面上不咸不淡,就这么看着孟沉霜带笑的桃花目,口中却是另外一种深刻意味:“孟阁主雄姿英发,无人见之不心往,但要是穿了我做的丑衣服,形容不整,怕是要被人以为痴癫,就此退避三舍。” “这又如何?”孟沉霜不怎么在乎。 “不如何。”谢邙自始至终都看着他,“只是这样以后,天下间就只剩我一人知孟阁主琴心剑胆,孟阁主身边也只余我一人相伴,我亦甚是欢喜。” 孟沉霜先是一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笑到抓紧了谢邙的衣袖:“家妻善妒啊。” “有夫如此,如何能不善妒。” 孟沉霜还在笑,这丑衣服还没上身,他的笑声就已经把围着谢邙的琼巧兔们吓得边逃边脚底打滑。 后来,孟沉霜穿过丑衣服,也穿过谢邙裁的漂亮衣服,直到他上诛仙台那日,雪白外袍之下还是一件出自谢邙之手的兰青内衫。 素手抽针缎兰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但缝衣服是缝衣服,这和缝人还是有些区别吧? 眼看着谢邙已经在找莫惊春要针线了,孟沉霜心中实在有点发憷,却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 为了方便缝针,莫惊春扶着孟沉霜到床上躺下,刚才他坐过的凳子归了谢邙。 谢邙用法术净了手了,取针穿线的动作十分熟练。 在现代医院里,孟沉霜常被推上手术台,缝合手术创口已经是家常便饭,但此刻他望着那闪过寒芒的针尖,还是感到一阵后背发凉,总觉得有哪不对劲。 “嘶嗯……”孟沉霜喉咙里溢出一声压不住的痛呼。 当银针带着灵蚕丝穿过皮肉,孟沉霜终于发现了怪异之处。 他没打麻丨药。 刺穿和拉扯皮肉的疼痛无比清晰地传入孟沉霜的意识,虽然以前在手术台上,他也遇上过因为耐受而导致麻丨醉提前失效,迷迷糊糊地感受到疼痛的情况,但却是第一次完全清醒地体会在身上缝针的极度痛感。 侍立一旁的莫惊春没听到他的痛呼,面色如常,但谢邙的手顿住了,他看到孟沉霜痛到双眼模糊,转头去问莫惊春:[莫医君,凡人有药名麻沸散,你会配吗?] 莫惊春:“读到过,我带来的药材应当能配出来。” [快来一剂。] 不过半盏茶时间,莫惊春便将药端来:“外用敷料,内用丸剂。” 孟沉霜痛得意识模糊,只隐约察觉谢邙掰开他的嘴,塞进一颗清苦药丸,又帮他按了按喉咙,把药顺下去,动作轻柔小心到孟沉霜再次怀疑谢邙是不是在这七十年里作恶多端,现在又幡然悔悟,努力积攒功德。 他不知道谢邙给他喂了什么,又在他的伤口上涂什么冰凉的药膏,一阵昏沉席卷上他的脑海,动作变得沉重困难,很快完全无法感知,就像…… 就像给他全麻了一样。 孟沉霜无法动弹,大脑却有一瞬惊觉,这两个修仙人可千万掌握好麻丨药剂量,别直接给他麻死在床上。 这念头一起,剧烈的抽痛忽然冲上大脑,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攫住了他,奇怪的人声在耳边朦胧浮泛,被潮水推来又卷去,随时要将孟沉霜拽入深海。 “……仪器故障,病人镇痛剂过量……” “……呼吸障碍……抢救……” “心跳……心跳要没了……” 哦,孟沉霜终于在混沌中找到上辈子临死前这段微薄的回忆。 原来他之前是死在病床了。 谢邙取出一方丝帕,用温水浸湿,帮孟沉霜擦去额头脸颊上的汗水,麻沸丸剂用下去,孟沉霜逐渐失去意识,疼出来的冷汗渐渐少了,就显得面色苍白得吓人。 谢邙眼底光芒摇动,他闭了闭眼,不再看这张脸,正要重新提起针,莫惊春对他说:[仙尊,趁着这机会,把伤口余毒糜烂也清了吧。] 莫惊春捧给谢邙一盒刀。 谢邙面对着近十把锋利小刀,虽然知道这是医者工具,却还是呼吸凝固许久,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谢邙取出一把刀,挽起衣袖靠近昏睡过去的孟沉霜,用刀锋仔细地刮去伤口中的毒迹和坏死发脓的血肉。 肉不硬,刀很快,病人吃了麻沸丸,不痛也不动,剜去腐肉没什么难的。 可当一切完成,谢邙却似抛开烙铁般,将手里沾满浓血的小刀扔回盒中,叮铃哐啷的响声惹得静静立在旁边的纸人疑惑地偏头一看。 然而事情还没结束,莫惊春又换了一盒针线捧来。 谢邙默了默,借着衣袖遮掩,用左手按住自己发抖的右手,取针线开始缝合工作。 孟沉霜胸前伤口中坏死的血肉被清干净,剩下伤痕一片鲜红,落在苍白如玉的单薄身躯上,像是在雪原中硬生生撕出了一道深渊,骇人至极。 这伤落在人身上,能活着就不错了,不知道他是怎么强撑着逃了快百里。 如果不是还能看到孟沉霜的胸膛呼吸起伏,谢邙还以为自己又在一瞬间回到了七十二年前。 他强迫自己睁眼看着,往伤口上落下第一针,第二针,第三针……‘ 纤细的灵蚕丝将撕裂的皮肉咬合,谢邙缝针的手很稳、很细致,若是没有从伤口中溢出的血渍,或许无人能看清缝合的痕迹。 他沉着声,花了快两个时辰将孟沉霜身前背后的伤口全部缝合好,在夜色烛火中放下浴血成鲜红的银针。 莫惊春说:“仙尊,我来做剩下的清理和上药。” [嗯。] 谢邙径直起身离去,袍袖在步履间带起的风中翻卷涌动,很快便消失在门外。 纸人走过去,擦掉了从谢邙袖中滴落到地上的血,为莫惊春时刻保持房间干净整洁。 谢邙几乎是用肩撞回了自己的客房。 房中未点火烛,窗户紧闭,床铺被褥都没人动过,一片冷清寂静。 他扶着桌案撑住自己,桌上杯碟被震落在地,哗啦摔碎,然而这一道厉声以后,四周再次恢复寂静,针落可闻。 掌中的黏腻腥滑让谢邙的手从桌沿边滑下,血迹一点点沾满了他的整个手掌。 他抬起手来看,月色透过窗纱朦胧落下,照得血色腥黑。 谢邙撑着木椅缓缓坐下,逐渐躬下了脊背,陡峻的五官渐次隐入黑暗,直到白发散落,完全遮挡住了面目,叫人再也看不见表情。 静默之中脊背颤抖,仿佛骨骼都要穿透皮肉衣衫拔离出来,几如乌沉沉高山倾颓。 他的手腕搭在膝头,持过针的右掌握紧成拳,血液从掌心滴落,啪嗒啪嗒敲在地板上。 鲜血沾上华发,终于在月光下显出猩红。 七十二年前,他把孟沉霜抱回无涯兰山的那个晚上,却是山中大雪纷飞落,遮住了所有月色与星辰。 谢邙从未见过那样大的一场雪,他抱着孟沉霜朝前走,三步以后,落雪便会将他身后留下的脚印和血迹完全掩盖,就仿佛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仿佛孟沉霜还没有跌落诛仙台,仿佛他手中抱着的不是一具破碎染血的尸体。 他带着孟沉霜,去到山顶绝崖之上,这里比不上剑阁西岭那般巍然高耸,但若只是想看一场日出,却已经足够。 夜是那样的长,远山被淹没在黑暗与雪雾中,狂风在他身旁呼啸翻滚,如同巨兽张口怒号,要将整个世界吞入喉中。 谢邙把孟沉霜抱在怀里,他等啊等,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离去。 因为太阳难道不是必然会升起来吗?只要等在这里,他就能和孟沉霜一起看到一场雪后日出。 风雪难歇,夜色渐去。 四野逐渐亮起黯淡的光,铁灰暗蓝,把飞舞的白雪与漫天浓云也染成一色。 谢邙怀抱着孟沉霜,等待着朝日突破浓云,放出霞光万丈。 可直到一切笼罩着远山江流的黑暗都已退去,天光大亮,高天仍不见日轮金霞,浓重的云层遮挡了一切。 天已经亮了,却看不见太阳。 谢邙还不肯动,直到孟沉霜的头靠上他的胸膛。 无尘的白袍已经被染得红透,撕裂的血肉凝成冰渣,破碎的颈椎再也支撑不了高昂的头颅,在一阵微弱的风中折落。 孟沉霜的眼半睁着,眼瞳中却只剩混沌,皑皑落雪覆盖在他的鬓发间,像是要与谢邙白首不相离。 风吹霜雪中,谢邙低眉望着这双眼,刹那之间,三千乌发换白头。 他看着孟沉霜,想到诛仙台下山石崎岖嶙峋,在孟沉霜的面庞躯体上留下无数深可见骨的伤痕,而剑阁阁主又向来在乎仪容端正,他不能就这么放任孟沉霜看上去像个在泥潭里打过滚的小花猫。 谢邙沉默着,将孟沉霜抱回他们常住的择兰居。 琼巧兔们惊恐地从他毁损的衣裾下逃窜,他将孟沉霜放在窗下桂榻上,打开针线盒,取出细针与丝线。 他挑了三五种淡色的丝线,靠近孟沉霜惨白的脸,试图找出相近的合适颜色。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11. 11 乌发白头 免费阅读.[.aishu55.cc] 12 十方莲华 孟沉霜睁开眼见到第二天的太阳时,长长地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他没有被莫惊春的麻丨药麻死过去,也没有被谢邙发现魔君身份一剑砍了。 身前背后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但还是在孟沉霜起身时隐隐作痛,床头放了一身干净的新衣。 兰衫黑袍织金带,光滑细腻,穿上身后行动间流溢出隐隐光泽和兰木香气。 孟沉霜手一顿,这衣服是谢邙给的? 无涯兰山上那群兔子热衷于织布,织出来的琼巧布又被它们裁作各式衣物。 后来也有不少被送入剑阁之中孟沉霜的居所澹水九章,从衣饰到帷幕窗纱一应俱全,兰香馥郁,可清心平气。 谢邙父母尚在时,常以琼巧兔织品赠人,使得琼巧布虽非法器,却在修仙界中甚有美名。 只是后来二人逝去,谢邙又绝不是什么平易近人、善于交游的人,即使有人想要一匹琼巧布,却也不敢向这位天上都讯狱督领开口了。 然而琼巧兔们不会停下千百年来的活计,是以择兰居、澹水九章和谢邙的储物袋中都被各式衣衫填满。 但……孟沉霜之前思考过的问题重又浮上心头,谢邙变得这么善心发作了吗? 不确定,再看看。 新衣旁放了水盆丝帕、梳篦镜奁、发冠簪钗等物,孟沉霜不擅长给自己束冠,洗漱过后只抽了一根织金发带,将一半头发束起便是。 桌上摆着碗药,正被灵力温着,莫惊春留了字条,说自己带着纸人小柴胡继续去给镇民问诊,叫李前辈好好吃药,注意休息。 孟沉霜喝了药,往隔壁两间客房晃悠一圈,发现谢邙也不知所踪,肩上的压力霎时放松。 孟沉霜真想把莫小大夫绑去深山老林,给他治完病再放回去,又或者谢邙意识到带小孩儿很烦,提前离开,不要总是让他心惊胆战。 然而一切只能是幻想,孟沉霜在心里叹着气,离开客店,又往镇中义庄方向走去。 之前搞出那么大一个乱摊子,总要有人去收拾。 归柳镇人烟稀少,往义庄走的一路更是萧条,偶然有几个面黄肌瘦的凡人从门中望出来,看见孟沉霜这个外来人,便又立刻关上了家门。 孟沉霜怀疑是义庄里凌乱的残肢尸水吓坏了义庄守门人和这些凡人,没太多想,加快脚步往义庄走,可当他到达附近时,却半点脏污没见到,记忆中的腥臭也消散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松柏燃烧的浓烈烟气。 孟沉霜追着烟气的方向跑过去,一路追到义庄后面靠近残林的空地中。 院墙倾塌破碎,一个巨大的火堆正在旷野中熊熊燃烧。 无数炸裂开的残肢断臂被收捡到一块,由炽烈的火焰逐步吞噬,被烤地焦黑收缩的皮肉中渗出油滴,霎时间将火焰催地更旺。 空气被高温扭曲,忽然间一声响动,烧脆的残尸被重量压断,接连向下坍塌,发出轰然巨响,无数尸骨成灰,火焰飘摇着射出火星。 金红的火星落在一截玄青衣摆上,呼吸之间便熄灭了。 孟沉霜的目光随之而上,见到谢邙臂弯中抱着许多松枝柏木,从残林中走来。 “见过仙尊。”孟沉霜反应过来,不太熟练地向谢邙行礼。 谢邙将松枝柏木扔进火堆,看了孟沉霜一眼:“不必。” 片刻后,他又道:“我都收拾过了。” “多谢仙尊。”孟沉霜拿不准谢邙现在对李渡是个什么态度,道了句谢,沿着倾塌的院墙缺口往义庄里走。 里边也被谢邙用法术清洁过,清走被尸球碾碎的棺材板后,整个义庄竟只有七八口棺材幸存下来。 秋光浓烈,北风呼啸,然而孟沉霜走进院中后,却感觉到一阵打着旋刮过的阴冷南风。 衣袍发带在风中翻动,他朝着风去处看,发现南风尽数涌向义庄堂屋,从浅淡无色变成淡淡黑烟,挤进堂屋时暗色越发浓郁,几乎能叫人听到风中的哭嚎。 不,这不是风…… “李道友来找怨魂煞?” 谢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突然出现在孟沉霜身边,手里还抓着几段暗沉沉的烟气似的怨魂煞碎片。 怨魂煞碎片在谢邙手中疯狂扭动挣扎,像是几条被抓住的大黑蛇,震动着发出惨厉的尖叫。 谢邙就这么虚虚一握,对浓重冰冷的煞气和惨叫置若罔闻。 “是……怨魂煞容易发怒伤人,需要小心处理。”孟沉霜看着谢邙的手,无论这人表现地多么冷静,怨魂煞透出的阴冷都已将他的指尖冻得发紫,“没想到仙尊先我一步来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怨魂煞的成因很简单,当世上的死者魂魄因为种种原因被迫无法去往幽冥九泉,待岁月磨灭魂魄神志,便成怨魂。 越是一心想着前往冥府投胎,就越是被束缚在死去的土地上,久而久之,怨气累积成煞。 力量强大的怨魂煞可以附身起尸,甚至吞吃生人灵魂。 归柳镇中的这一个怨魂煞看上去融合了数百魂魄,更加危险。 “跟我来。”谢邙言简意赅,领着迷惑的孟沉霜朝义庄堂屋走去,他一面走,还一面出手抓住飘荡在空中没有被风卷进堂屋的怨魂煞碎片。 像是采蘑菇的小姑娘,孟沉霜忍不住在他背后腹诽。 堂屋里没别的东西,只塑了三尊像,左观音,右普贤,中间则是一尊披坚执锐、武人模样的神像,看样子是个神祠。 用来收集怨魂煞碎片的法器就摆在武人神像前的贡案上,是一盏金光莲花灯烛。 烛光摇曳着将怨魂煞碎片卷入火中,碎片被重新凝聚起来,变成粘稠的液体倒流回灯油里。 火焰细小,仿佛一颗豆粒,明亮光芒却足以将这个年久失修、阴暗破败的屋子照得金碧辉煌。 菩萨在火光中慈悲低眉,倾听着怨魂煞的哭喊。 孟沉霜抬头望向居于正中的神像。 这尊泥胎塑像太过古老,油墨彩画早已拨落,连垂眸望人的面目都已看不清了。 只看得见神牌上隐约刻字,虞将军明帝。 灯烛被笼罩在神像的阴影之中,卷进阴影的怨魂煞刹那间平和下来,谢邙松开手,手中尖叫着的怨魂煞碎片乖顺地进入了灯火中。 “这是……十方莲华灵魄灯?”孟沉霜看着系统给出的物品介绍,十分讶然。 谢邙用它来处理山野中随处可见的怨魂煞? 虽然这个怨魂煞是聚集得庞大了些,但怎么也不至于给它用上十方莲华灵魄灯这种佛家半仙器般的存在。 “嗯。”谢邙淡淡回应,似乎半仙器在他眼中和一盏普通灯烛没有任何差别。 “仙尊,修仙界对怨魂煞向来直接击碎,你何必……” 怨魂煞成型之日,原本魂魄中的记忆情感都已经被消磨殆尽,其本质只不过是一团混沌煞气,将其击碎消散,使之不会再害人就够了。 即使谢邙用十方莲华灵魄灯这种温养魂魄的半仙器承载,也不过是把碎片凝聚到一起。 更何况眼前的巨大怨魂煞不知道揉进去了多少人的魂魄,重新凝聚起来的怨魂煞依旧一片混乱,没有任何意义。 “我知道,但这盏灯只有这些用处了。”谢邙在这时起身望向孟沉霜,“想要启动十方莲华灵魄灯,必须要有残余的魂魄,而我从没找到过。” 烛火光点落在谢邙漆黑一片的眼底,倏忽摇动,孟沉霜下意识避开了这样像是要将他的魂魄剥离出来的视线。 跌落诛仙台之人,魂魄会在寒山尽头的狂风中粉碎,和被山石撞烂的身体一起落入归途海,随之流入幽冥九泉。 但孟沉霜的魂魄连粉渣子都没给谢邙留下,直接整个脱离游戏世界,谢邙当然什么都找不到。 怨魂煞碎片还在源源不断卷来,一时半会停不下,两人间的沉默实在尴尬,孟沉霜不得不转移话题,看着在神像阴影中变得乖顺的怨魂煞,问道:“这尊像塑的虞将军明帝,是位神仙?” “应当是。”谢邙说,“他有凡间将军名号,可能是位有大功德的凡人,立地飞升为神,在他的神像前,才会有气运庇佑,但是……” 孟沉霜接道:“他的力量已经很淡薄了,连院中起尸也无法压住。” 塑像风蚀严重,只能隐约看出明帝右手提剑,左手握枪,或许数百年前,这尊神像也有凛然风发的面貌,但现在也将要消失殆尽。 “那夜尸体与怨魂煞暴起,也有李道友活人生气刺激之故,”谢邙道,“但此处聚集了如此多的冤魂煞的确可疑。” 一般来讲,只要没有针对一整个家族的阴毒大阵,怨魂煞只会零星一两个地出现,绝不会像眼前这样积十累百。 而归柳镇就是个普通凡人城镇,周边没有任何法阵痕迹,怎会如此? 孟沉霜忽然抬眼望向堂屋外,屋檐之上,秋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只有贴近大地的空气中弥漫着被风刮起的干燥沙尘。 如果非要问归柳镇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许只有它特别干旱这一条。 连续三年五载的大旱,使得归柳镇和周边村寨饥饿疫病肆虐,镇民们死的死,跑的跑,镇中百姓恐怕早已不足百户。 旱情属天灾,本不稀奇,但这不稀奇的水旱变更真正落到人头上,却足以摧毁一整个村镇。 甚至连死也算不得解脱。 孟沉霜沉思片刻:“仙尊,你来归柳镇时有没有发现周边溪水河流已经全部干涸?” 谢邙点点头。 “镇中许多井水也已经见了底,镇民们都围着剩下的两三口污浊的井水在用,因此这次的毒痢才在镇上传得这样快。” “你觉得,魂魄滞留成为怨魂煞的原因是镇中缺水?”谢邙听懂了孟沉霜话语中隐含的意味。 孟沉霜颔首。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12 十方莲华 免费阅读.[.aishu55.cc] 13 谁有脑疾 “跟我来。”孟沉霜转身走出堂屋,一路走向义庄围墙,却在即将撞上墙之前如大梦初醒般停下了。 谢邙跟在他身后,见他就这么对着墙不动,开口问道:“你想要望远?” 孟沉霜转头看他,尴尬地咳了一声:“是。” 没了灵力,他现在上个墙都费劲。 “好。”谢邙低低应了一声,上前抓住孟沉霜的胳膊,纵身一跃,直接将他带上了神祠屋顶,远比围墙顶要高得多。 孟沉霜站在屋脊上,扶住屋脊一侧的鸱吻辟火兽像,谢邙方才缓慢地松了手。 没了令人紧张的紧握,孟沉霜舔了舔唇,抬手指向归柳镇北方枯黄的山林:“乱葬岗在那边,为了防止尸体生疫,一开始就远离水源, 西面山上是镇民们坟茔汇集之处,镇外最大的青柳河穿山而过,本来是个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可一旦青柳河干涸,一切就不一样了。” “水泽干枯,即使是西山坟茔中的魂魄也难以随地下泉水入青柳河,更不必说本就远离河流的乱葬岗。”谢邙道,“眼下青柳河干涸,要把归柳镇中的死者魂魄送入大江,东流汇入归途海进幽冥九泉就更不可能。” “的确如此,被迫滞留凡世的魂魄被消磨记忆,化作怨魂煞附身起尸,一切只是因为……天公不落雨。” 孟沉霜遥望天边干枯的山林,没察觉到自己和谢邙之间表现出的默契过了头,完全不似两个刚见面没几天的陌生人。 “天公……当真是因为天公吗?”谢邙沉声道,“镇北三枝山上青柳河干涸断绝,草木凋零,而镇南白公山仍有葱郁树木,玉山娇因而得以继续生长,若异常出自青天,白公山也应难逃旱情。” 孟沉霜挑了挑眉:“的确如此……附近的起荷城也未发生过旱情,但若非天公,能够改动一地之云雨者,恐怕也不是归柳镇上凡人所能对付的存在了。” “你想去三枝山一观究竟?” “是。” 等到谢邙御剑携他一同到了三枝山枯黄的半山上时,孟沉霜才忽然反应过来点儿不对。 归柳镇大旱与他有什么干系? 没有。 与谢邙有关吗? 也没有。 可孟沉霜还没从游戏任务思维中完全抽出身,下意识觉得该像以前一样,接下这个“探秘任务”。 他答应得太过干脆,谢邙也行动得太过迅速,一眨眼,孟沉霜已经把自己搅和进来了。 再在谢邙面前反悔跑路,又解释不清,反要被追问,孟沉霜只好硬着头皮往山上走。 谢邙跟在他后面:“李道友身负伤病,可好些了?” “莫医君妙手仁心,无碍。”孟沉霜胡乱答着,不想和谢邙聊自己的伤势,力图避免一切暴露身份的可能,“仙尊且看。” 孟沉霜用树枝指着一块圆滑灰石,转移了话题:“这拳头般大的山石光滑无棱,应是被水流冲刷过,所以附近曾有溪水淌过,只是而今踪影难觅。” 三枝山上草木稀疏,只剩下些耐旱的老松还立在干燥的岩石间,其余灌木阔叶没能熬过三年无雨,早已凋零殆尽。 连老树根系都汲取不到水,可能这三枝山中连地下水都没剩下多少了。 既如此,孟沉霜对于溪水源头也不抱太大希望。 谢邙一指剑气荡开山间枯叶碎草,两人寻到溪流旧迹,顺着它往前。 某种微妙而沉重的气氛渐渐在沉默着的两人间堆积起来。 秋风飒飒,孟沉霜听到身后人脚步与衣襟的声响,故人近在眼后,他却不敢回头去看。 直至到达溪水源头处,映入眼帘的意外发现终于打破两人间的寂静。 山岩之间,竟隐约残存着阵法纹迹。 只是繁复的纹路缺口无数,似是已被时间磨灭大半,这方阵法早已无法运转,周遭没有任何力量运转,因此才始终未被发现。 “溪水干涸是人为之故?”孟沉霜眯了眯眼。 谢邙没有立刻回答,上前几步,用鹿鸣剑拨开地上的尘土落叶,让残损阵法的全部显露在孟沉霜眼前。 阵法中央有一个六子联方纹样。 “未必有心。”谢邙望着六子联方纹样,眉心皱出一道浅痕,“这是天上都理事台在此设下的阵法,是个锁元阵,一般作镇压之用。 “天上都依靠水流输送灵气,维持天下各处阵法与工事,若是水源干涸,这阵法也会作废,他们没有理由制造大旱。” “若是镇压阵法作废,被压在下面的东西该跑出来才对,这片土地却尚还平整。”孟沉霜道,“下面压着什么?” 下一刻,不待孟沉霜再说什么,谢邙已然一剑纵出,剑气轰隆如雷,瞬间掀翻泥土山石,展露出锁元阵法之下的情景。 只见土坑之中,躺着一具半人大的干瘪鸟尸。 大约是因为太过干燥,鸟尸的羽翼肌体还保留着大致轮廓。 身体似鹰,肩上却顶着一张人脸,四只腐朽的眼眶深深凹陷下去,两侧还张着人耳,怪诞至极。 “顒鸟。”谢邙在这时回答了孟沉霜刚才的问题,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属火妖兽,这只顒鸟似已有化神修为,死后尸骨亦可带来大旱,理事台应是为此以锁元阵将其镇压,只是没想到阵法已毁。” 锁灵阵需要水流中灵力维持,然而岁月不断磨损阵法,被镇压其下的火属尸骨发挥出威能,阻绝水流,进一步减弱阵法的力量。 循环多年以后,锁灵阵彻底毁坏无用,大旱由此降临归柳镇,随之而来的便是疫病与饥荒。 孟沉霜望着土坑中干枯僵硬的小小鸟妖,忽又想起前日夜里那堆满尸块、滴着腥水的巨大尸球…… “你想要它?” 孟沉霜的思绪一下子被谢邙的声音拉了回来:“什么?” 谢邙正看向他:“顒鸟骨骼羽翼可作炼丹炼器之用,李道友若有办法收走它,便不必再管锁元阵损毁与否。” 孟沉霜思索片刻,询问系统:【现在的背包空间可以阻隔顒鸟的力量外泄吗?】 【背包功能完整,可以做到。】系统回答。 “多谢仙尊美意,这尸骨暂且收在我处,若将来理事台灵官问起,劳烦仙尊代为解释几句。” 谢邙颔首,不待孟沉霜蹲到地里去刨土,谢邙已经用灵力把鸟尸提起来,以除尘术清洗干净,再交到他手中。 孟沉霜接得僵硬:“……久仰仙尊大名,如今一见,才知仙尊如此善心。” 谢邙的动作顿了顿,他望向孟沉霜,脸上的表情冷硬了几分,掀起薄唇连带着声音也如青石般凛冽,言简意赅:“走吧。” 他于时转身而去,这一回却没有御剑,留给孟沉霜一道宽阔冷峻的青色背影。 谢邙忽然间的态度变化让孟沉霜一下子背脊紧绷起来。 他从未与谢邙以陌生道友的身份相处过,摸不清谢邙现在的态度,却莫名感到一种危险,只能远远缀在后面,跟着谢邙下山。 顒鸟尸骨被收走,不会再有外力给归柳镇造成大旱,然而如今秋空辽阔,高阳遍洒山河,何日才能再有清流涨满溪河井水,还是个未知数。 孟沉霜一边行走,一边眺望秋风: “不知天公何日才会落雨,若是落不下来,归柳镇里的日子,还是不好过。” 前方谢邙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天公……” 孟沉霜仿佛听到身旁人口中吐出一声极冷的低叹,打碎周身沉稳。 可是眼前的事情,有什么值得讯狱督领无涯仙尊投入这样一种隐秘而令人难以理解的情绪? 七十二载岁月匆匆流逝,孟沉霜时常觉得,谢邙在这七十二年里给自己披上了一重又一重面具,而他的目力还停留在过去,再难看透这重重阻隔。 他转过头去看,谢邙蹙着眉站在秋风里,如霜白发在风中飞扬,袍袖随之鼓动异常。 这本该是翩然若神人的情景,却是使谢邙周身坚如磐石般可怕的沉稳与固执显露无疑。 他迎上孟沉霜的目光:“你我求道之人,本就是不愿向天公伏首。” 骤然之间,紫电青霜炸亮在孟沉霜眼前,剑身反射出的雪光一瞬划过孟沉霜的面容,映出他一瞬放大的双瞳。 唰——鹿鸣剑铮然出鞘,谢邙长臂挥出,剑刃直至高天碧空,浩荡灵力随之奔涌而出,像是巨浪决堤般自谢邙周身向天地扩散。 明帝神祠青瓦之下,十方莲华灵魄灯的火焰在神像前轻轻晃动。 滚滚浓云瞬时翻卷奔腾着填满天空,一层层地堆叠,铅灰阴沉的云层不断迫近干涸龟裂的大地。 谢邙持剑掐诀,惊雷炸裂,天地间一瞬煞白。 孟沉霜站在灵力漩涡的中心地带,狂风几乎将一切声音淹没,唯独在靠近他时变作柔和烟气,温暖湿润。 轰隆隆的雷电在云层间滚动,眨眼之间,暴雨倾盆而下,仿佛是这一剑将天空撕裂出一个口子,天河由此倾泻而下。 磅礴大雨将天地间扑做银白,雨线密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镇前枯柳旁,天空中刚刚汇聚起浓密乌云时,站在莫惊春身边的纸人抬头望了望天,伸出纸片手以灵力结阵,将周边的病人们全部笼罩在法阵之中。 数息之后,暴雨霎时砸落在半球形的法阵之上,噼里啪啦如擂鼓一般,迅速将法阵外的一切景色模糊。 被护在法阵中的镇民们愣了一瞬,紧接着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哭泣。 他们狂奔向镇外大雨,就连医棚中原本行动不便的病人都仿佛回光返照般冲向雨幕,沐浴在多年未见的甘霖之中。 纸人看到人们兴高采烈地跑去淋雨,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不过看到莫惊春身上仍旧干燥,没有淋上雨水后,它又安然地站好了。 莫惊春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忽然发现正在被诊脉的病人一下子站起来想逃跑,莫惊春将他一把拉住:“我还没有把完脉。” 病人疯狂挣扎,终于挣脱了莫惊春的手,大叫着奔向雨中。 “小柴胡,他这是……”莫惊春疑惑地询问纸人,但忽然之间嗅到一股湿润的气味,他的眼睫动了动,“是下雨了吗?” 小柴胡贴了贴他的肩膀。 “好吧,好吧。”莫惊春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一会儿煮点姜汤,分给淋过雨的病人。” 雨珠砸落泥土,浸润干涸龟裂的大地,满是尘土的青石板上积累出汩汩水流,奔腾着汇入镇外河道之中。 河水逐渐涨起,浪涛淹没过碎裂的鹅卵石和白骨,将一切滚滚推向东去。 - 西岭雪花旋作冰,入目皆是白茫茫一片,连飞鸟也无,却听得此时一剑穿雪破云而来,剑光耀目如电。 然而就在这一剑刺中前方人后心的最后一刻,半空忽然炸开金光飞烟,绕成一人高的环。 那人向环中一跃,身形随之消散无踪。 孟朝莱凤眸猛睁,来不及收回的剑气突入皑皑白雪之中,留下一道长痕隐没。 几息后,山石轰隆断裂声从雪下响起,前方山崖被剑气整个削断,带着无边雪浪坠入雾茫茫深渊之中。 几位身着白衣的剑阁弟子赶到孟朝莱身后,抱剑行礼:“阁主,弟子追击不力,贼子忽然、忽然消失了。” 孟朝莱执剑背对着他们,抬了抬手:“知道了。回去疗伤吧。” 为首的弟子看着孟朝莱的背影,还想说些什么:“阁主,这些人欺人太甚,我们……” 孟朝莱打断他:“我知道。” 弟子无可奈何,只得遵命:“是。” 孟朝莱看着刚才炸开金光烟气的地方,深深皱起了眉,但很快,落雪又将一切掩盖,他转身御剑往剑冢飞去。 剑冢在轩辕台之下山阴处,同样白雪覆盖,却强风更胜,呼啸如龙鸣阵阵,皆因此处埋葬着剑阁众多仙逝前辈遗骨和他们的剑。 剑修与剑同葬,即使身死百年,剑气亦不灭,元婴之下修仙者,一旦踏入此处,顷刻身首异处。 其中唯有一处坟冢没有埋剑,不只是没有埋剑,这座墓里甚至连一具尸体都没有,当有贼人将墓穴封土与棺椁尽数掘开,一切显露无疑。 围在墓前的剑阁长老们见孟朝莱踏雪而来,纷纷退开几步,给他让出一条通往墓穴的道路。 这些长老们大都实力远超孟朝莱,但此时此刻也恭敬垂首行礼。 毕竟于礼,孟朝莱是现任剑阁阁主,而于情,眼下被贼人炸开的,正是孟朝莱师尊的墓穴。 孟朝莱越过一众长老,来到一片狼藉的墓穴前,目光落在楠木棺中。 棺中仅有一身单薄的剑阁白袍上,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他沉着面色,冷声问:“贼子破开剑阁护山大阵,就只跑来剑冢掘了一座什么都没有的坟?” “眼下看来是这样,那三个贼子皆是化神期。”微山真人对他说,“他们突破大阵后,直接来了剑冢。” “阁主,你看看浮萍剑主的墓里有没有少什么东西?”另一位长老说。 孟朝莱看着空空荡荡的棺椁:“……没有,师尊当年的丧仪由我一手打点,棺中只放了一身他曾穿过的外袍作衣冠冢,贼子开棺后没碰过这身衣服。” “那这……” “现在这……” 众人窃窃私语,面面相觑。 剑阁避世千年,平时连上山拜访的客人都很少,今日却直接来了三个破坏护山大阵的盗墓贼。 可这盗墓贼也稀奇,什么都不带走,仿佛只是为了来看眼前任阁主曾经穿过的衣裳。 “会不会是天上都的人?”不知是谁忽然提了一句。 微山当即打断:“若是要来,七十二年前就该来了,不会等到现在,更不会只是挖开沉霜的棺材。” “此事,再议。”听到这里,孟朝莱当即斩钉截铁做出决断,众人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当下要务是修补护山大阵,师尊剑冢之事,由我这个徒弟来处理便是。” 重新安排了修补护山大阵的任务后,众位长老各自散了,只剩下微山站在墓边,问孟朝莱:“贼人很难对付?” “跑得太快。”孟朝莱面色不佳,“我会继续查,师叔祖不必忧心。” “那你自己掂量着办,有什么需要,也尽管来问,除此以外,我们这些老头老太也出不上什么力了。”微山复杂的语气中隐约带着某种追忆,“如果没有你们师徒一脉管着剑阁,这座山肯定会被我们这群只知道练剑的呆子搞得一团乱。” 等微山也走了,孟朝莱徒手将楠木棺材推回原位,棺椁被再次钉好盖上,清理了墓中落雪和碎石后。 重新封土之前,孟朝莱看着棺盖上被掩在新伤之下的古旧裂痕,胸膛起伏,神情难辨。 - [莫小友,]孟沉霜在客店外抓住了莫惊春的手臂,[你对脑疾可有研究?] 莫惊春刚刚行医回来,大雨简直把镇中道路变成了泥潭,他走得狼狈,纸人一直跟在他身后狂扔除尘咒。 “脑疾?李前辈你还得了脑疾?” [不,不是我,但我看谢仙尊近日……] “你是说仙尊得了脑疾?”这实在是把莫惊春惊了一下,赶忙问:“有什么症状?” [就是,唉,他有点……]孟沉霜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描述谢邙最近的行为,但从他今天那一剑人工降雨的样子来看,如果谢邙没有发疯,那就一定是被夺舍了。 “李前辈,你直说便是,脑疾可拖不得。” “什么脑疾?” 一道沉稳的声音在耳畔炸响,孟沉霜后背霎时一紧,听着身后谢邙的脚步声不断靠近。 然而莫惊春听不到这声音,还在继续满脸忧切地问孟沉霜:“李前辈,你看出哪些脑疾症状了?” 谢邙已经走到了孟沉霜身边,目光定定地钉在他脸上,一字一句问:“谁得了脑疾?”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13 谁有脑疾 免费阅读.[.aishu55.cc] 14 美妻怜我 孟沉霜喉咙一卡,差点没喘过气来,以平生最快速度换上一副诚恳有加的表情:“是我,我觉得我得了脑疾。” “哦?我看李道友今日在义庄中一通推论,神思敏捷,不似有疾。” “最近总是忘性大,也可能是压力太重,不是脑疾,恰好莫神医在身边,就多问几句。”孟沉霜干笑。 “健忘绝非小事,李道友确实该尽早治疗。”谢邙饶有深意地看了孟沉霜一眼,转身回房去了。 只有莫惊春还在认真问:“李前辈,脑疾?” 孟沉霜闭了闭眼,视死如归:[莫小友,恐怕是我有脑疾。] - 翌日。 青柳河潺潺向前奔去,荡漾碧波之中淌过几缕化不开的淡光,蜿蜒着一路朝东流向旭日升起的天边。 谢邙将十方莲华灵魄灯中积累净化后的怨魂煞尽数倾倒进河水里,再过上三五日,这些魂魄便会随着青柳河一同汇入白洮江,经过无涯兰山之南流入归途海,最后被送入归途海北面的幽冥深渊之中,由冥府接引,转世投胎。 这回谢邙一剑引出的雨水,应当足够归柳镇撑过这一阵旱情,待到春夏来临,甘霖便可自然如常落下。 未来是走是留,就看镇民们自己打算了。 孟沉霜坐在谢邙祭出的铃骊辇中,莫惊春正在一旁给他煎药,他拨开窗边珠帘帷幕,隔着一道细微的缝隙,远远望着河边谢邙的寂若高山的背影。 朝霞万丈光芒映满河面时,谢邙收灯转身,孟沉霜当即放下帷幕,珠帘在他耳边晃动作响。 莫惊春采够了玉山娇,给镇中病人留足药方和药材,归柳镇中诸事皆毕,三人是时候重新上路了。 “李前辈。”莫惊春轻声唤他,“药好了,趁热喝。” [多谢。] 孟沉霜接过药碗,一口饮下,苦涩让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适逢谢邙推开门上车,他试图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却压不下口中的苦味,反倒把自己呛得掩面咳嗽。 接着他就感觉手里被塞进什么东西,他一瞧,赫然是三颗鲜核桃。 核桃刚被剥去青皮,还残留着些许乌色汁液,怕是刚从树上摘下来,他一看谢邙被染黑的指尖,万分迷惑:“仙尊,咳咳,你这是?” 谢邙用丝帕擦去指尖污迹,平淡道:“莫医君说,核桃补脑,治忘性。” 真当他有脑疾了? 孟沉霜看着核桃,一阵无言,下一刻,手中的核桃忽然被一道灵力击中,外壳瞬间裂开。 孟沉霜吓得手一抖:“仙尊?” “这样好剥。”谢邙说。 “……多谢仙尊相助。”孟沉霜只能默默剥开核桃,挑出果仁塞进嘴里。 谢邙看了他一眼,似乎是终于满意了,指尖灵力闪过,催动铃骊辇出发向前。 两匹漆黑骏马瞬间疾驰而出,车外檐角悬挂着的玉铃在疾风中作响,车厢内却平稳至极,仿佛未动一般。 铃骊辇算是上等出行法器,但论速度,总还是比不过御剑飞行。 然而眼下谢邙带着的人一个残一个病,都不像是能平稳御剑的,只能取出铃骊辇赶路。 孟沉霜看谢邙这不急不缓,随时可以停下的样子,开始怀疑谢邙是不是真的想找回他的尸骨。 “仙尊,我们现在是往哪去?”孟沉霜试探着问。 车内空间宽敞舒适,中间甚至还容得下一方几案用来放莫惊春的药罐子,谢邙就坐在孟沉霜对面,两人一抬眼便能望见彼此,这让孟沉霜感到一种随时可能掉马的心惊胆战。 “往西走,去追盗窃了我道侣尸身的贼人。”谢邙尾音平平,听上去确实不怎么在乎道侣尸骨被盗。 “仙尊知道贼人逃到哪里去了?” 谢邙突然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孟沉霜一眼。 阳光透过薄薄的帷幕和晶莹的珠玉落进来,星子般洒在谢邙肩头,可他的面容却不甚清晰,嗓音中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奇怪哂笑: “我不知道贼人要去何处,但他们带走的是与我血脉神魂相连的结契道侣,我如何能不知他在什么地方?” 不,你不能。 孟沉霜即刻断定,谢邙绝对是在胡言乱语。 孟沉霜就是他道侣本人,他怎会不知道侣契的作用。 轩辕台上,天地为证,他与谢邙结为道侣,从此以后气运相连,同甘共苦。 可所谓气运,所谓甘苦,若非百年后回望此生,谁又能分辨清楚哪些是天命,哪些是劫数? 身在其中时,命数皆幻影。 血脉神魂相连这种紧要事,绝不包含在道侣结契的范围内,更不可能让谢邙由此得知尸身在何处这种细枝末节。 不过……无论谢邙是否真的知道尸身位置,都没必要将有关已逝道侣的一切坦白给一个陌生道友。 这么一想,谢邙的谎言倒也有了可以接受的解释。 莫惊春没有掺和进两人言语间的你来我往,他收拾好药罐碗碟,向贴在车壁上的纸人问了句时间,随后对谢邙说:“仙尊,今晚需为李前辈施针,得停会儿车。” [前方有座仙都城池,两个时辰便到,在那里歇一晚吧。]谢邙说,[你之前说起需要买药材,为李道友配治脑疾的药,也可去城中购置好。这病,拖不得。] 孟沉霜幽幽看了谢邙一眼,怎么他就笃定自己有脑疾了? 谢邙对孟沉霜隐含怨念的目光置若罔闻,接着问:“还未问过,李道友是如何受了这么重的伤,又遭毒药算计?” 孟沉霜僵了一瞬:“这……说来话长。” 谢邙看着他,似乎非要问个究竟:“距离仙都还有许久路程,李道友可慢慢讲来。” 孟沉霜以袖掩面半晌,谢邙就这么安静地等着他开口,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准备开口,放下袖子时,双目中已然带上了几分羞愧和自嘲:“实在是怕仙尊笑话,伤了我的是位貌美合欢宗修士。” 谢邙的长眉高高挑起:“怎么,李道友同合欢宗结了仇?” “非也,是那合欢宗修士见我一人在山间独行,欲与我交接,行双修之事,我甚是不愿,便和他打了起来,不想被他暗算,中了毒。” 孟沉霜长叹一声,谢邙却被他搞沉默了,良久才道:“合欢宗双修秘术对修行双方都有益处,李道友艳福不浅,为何不愿?” 孟沉霜看谢邙卡顿的样子,终于感觉掰回一局,状若叹惋,又笑又惜:“家有美妻怜我,自然不能相负。” “是吗?”谢邙的声音低得像是气声喃喃,却在下一刻直勾勾地看进孟沉霜眼中,“但我看李道友并不急于回家与美妻相见?” 因为我的美妻不就在眼前吗? 孟沉霜心里这样想着,却不能说出口,等他功力恢复,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一副可怜兮兮未亡人样子的无涯仙尊掳回魔域,逍遥快活。 就是不知道到时候如果还得保持魔君人设,不能告诉谢邙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位过去克己定性、端庄持节的貌美鳏夫会不会誓死为死去的道侣守节,叫孟沉霜不得不玩上一出强制爱戏份。 嘶,好像也不错。 “不急。”孟沉霜眉眼弯弯,珠玉宝光落在他的眼角眉梢,愉快得像是忘却了这一路艰苦诡谲,“浮生千载,何必急于这一时。” 可谢邙没有笑,孟沉霜的欢喜无法感染他,反而使他的气息更沉,仿佛落入潮湿冰凉、难以脱身的沼泽,越是想要逃离,就陷得越深。 “若是没有千载呢?” 孟沉霜似乎没能感受到谢邙言语中的哀冷,悦色不减道:“谢仙尊,你会长命千岁的。” 听着这无忧无虑的祝福,谢邙深深闭了闭眼。 铃骊辇在悠长的玉铃声与漠漠秋光中穿过无边衰草与萧萧落木,一路飞驰向西,沿着盘旋的山道,进入沿山而建的仙都玉台。 天色尚早,入城以后,纸人陪莫惊春先去灵药铺子买药,谢邙和孟沉霜找了间客栈暂时落脚,这客栈前堂后院,客房在后,还算清幽雅致,酒楼在前,宾客往来络绎不绝,甚是喧闹。 不过一眨眼功夫,谢邙就找不见孟沉霜人影了。 他在酒楼里寻觅半晌,等到一楼靠墙临窗的包厢里找到人时,房中桌上已经摆满各色菜肴,一壶青梅酒温在炉火上,咕咕冒出酒香热气。 可能是方才在铃骊辇上两位“各有家室”的人颇说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又或者是美酒佳肴在前,让人心情畅快,孟沉霜见到谢邙推门进来,不惊也不躲了,手里拿着筷子,招呼谢邙进来。 “仙尊,正好,坐下来小酌几杯?” 谢邙站在门口还没动,身后便又传来一声吆喝:“这位客官,烦请让一让,小的来上菜了。” 包厢房门狭窄,店小二手上端着热气腾腾的炭火铜炉,谢邙只能进屋避让,小二进去熟练地把铜炉往餐桌上一摆,又十分有眼色又添了一副碗筷杯盏,躬身退出去时顺手拉上了房门。 砰—— 无涯仙尊就这么被关在包厢中,扑鼻的菜香就快把他身上的兰香檀意淹没了。 “仙尊,快坐。”一开始桌上就放了一副碗筷,显然只有孟沉霜一位食客,但谢邙一来,他也十分不吝啬地开始往杯中斟酒。 谢邙无言落座,手中立刻被塞进一只酒杯,琥珀色的青梅温酒晃荡着满溢出来,落在他的虎口手背上。 孟沉霜开始往铜锅里下羊肉,粉红的肉片被水一烫,便收缩翻卷起来,沾上酱汁入口,鲜甜爽滑,吞进胃里更是温热熨帖。 热气蒙蒙飘在他脸上,让苍白的面容也添了几分润泽水色。 “仙尊不吃凡间饮食?”孟沉霜依稀记得谢邙会吃正常食物,别说仙都酒楼里精致的铜锅涮肉,就是孟沉霜嘴馋了在山林里打几只野兔野鸭,用柴火堆随手一烤分给谢邙,他都不曾拒绝。 “……许多年未动了。”谢邙看着铜锅里咕噜噜上浮的气泡,眼底神色变动不明,他放下酒杯,拭去手背湿痕后,拿起了长筷。 见谢邙开始动筷,孟沉霜也继续埋头苦干,他在现代医院中的那具身体肠胃虚弱,不能随意饮食,也就在这个世界里能多尝尝美酒佳肴。 他一口酒一口肉,好不畅快,却突然听见堂中一阵喧闹,隔着一扇窗纱,宾客们吵嚷的声音当即传了进来。 “先生呀,你这凤凰爱上修士的故事都讲了多少遍了,大家都听腻了。” “就是就是,若要听这些故事,我直接去翻修仙界史录便是,何必听你们这群说书人翻来覆去讲了几百遍?” 只听说书人苦口问:“那众位今日想听什么史录上没有的故事?” “霸道天尊俏圣僧如何?” 说书人声音一抖:“诶呦,小老儿可不敢编排圣僧,万一惹怒佛祖了可怎么办?” “那你是敢编排天尊?”有宾客笑道。 说书人掩面不敢答。 另一人道:“他前几天才讲了天尊裴新竹为一个男修,怒而自宫的故事呐!” 众宾客又是一阵大笑,仿佛说书人来来回回这一出,比话本故事还好笑。 有人叫道:“先生要是没有胆量,不如讲讲无涯仙尊杀妻证道的剧目!” 堂上陡然一片喝彩,显然对这个故事兴趣极大。 孟沉霜端着酒杯的手却在此刻一僵,一抬眼便对上故事中主人公本人的目光。 等等,刚才外面说谁杀谁? 杀妻证道的怎么变谢邙了?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14 美妻怜我 免费阅读.[.aishu55.cc] 15 杀妻证道 “无涯仙尊怎么就杀妻证道了?!”堂中传来一声近乎破空的高喊。 孟沉霜深觉此人喊出了自己的心声,然而下一刻,这人的下一句话简直让他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单纯。 “这叫杀夫证道!浮萍剑主英武雄伟,一剑斩破鸿蒙,当年独霸灵机榜榜首,是为天下剑术第一人,便是讯狱督领在他跟前,也不过弱柳扶风之辈,他俩在床上必然是剑主唔唔唔——” 此人的朋友立刻捂着他的嘴,十分尴尬地把他按下,对四周歉意道:“对不住诸位,这孩子今年才六十岁,没见过剑主与仙尊,随口胡扯,哈哈,哈哈。” 孟沉霜看着近在咫尺、显然也听到酒楼中议论声的谢邙,两眼一黑。 感情你们就是在争辩他俩谁是夫谁是妻吗? “仙尊,要不我们……”赶紧走。 然而谢邙出乎意料地冷静,似乎被人指责杀夫证道对他而言也并不足以引动怒火,他提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青梅酒。 澄黄酒液缓缓入杯,琼浆玉露鸣声清亮:“李道友不愿意听这故事?” “我……”孟沉霜语塞。 “还是觉得,我这样杀夫证道的人,让你害怕?” 酒壶回桌面,发出一声闷响,铜锅中清亮的白汤随之震动了一下。 可孟沉霜却听见谢邙似是轻笑了一声。 “只是俗人虚构罢了。”孟沉霜说。 谢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一回,当真是在唇边勾起一抹笑,可着笑里没有半点欢愉:“的确是虚构。我的道侣,和他们讲的都不同。” 外面堂中嘈杂依旧,说书人醒木一拍,劝解道:“二位不必再争,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和爱好,这是常事,今日且容我讲一出庄秋生所撰最新话本,名叫《剑破丹心总关情》,这话本还未正式刊行,但我拜读以后,顷刻泪如雨下,便知故事感人肺腑至深如此啊!” “先生快快请讲!” 孟沉霜一听名字就脑海警铃大作,然而不等他想办法阻拦,说书人一捋胡须,清了清嗓子,这便开讲:“且说那天地鸿蒙初开……” 孟沉霜:“?” 他和谢邙的故事需要上溯到天地初开之时吗? “天生地养一婴孩儿,道骨道心,天赋卓绝,落于山野间,三千年不死不灭亦不长,却在六百年前被前前任剑阁阁主孟瞰峰捡回,悉心教导,待他长到二八年华,已然出落得芝兰玉树,又因修习太上清心无情道,冰玉作骨霜雪为魂,叫人一见,便觉冰清玉洁,烨然若神人……” 光是一个开头就听得孟沉霜心神巨震。 什么二八年华?什么冰清玉洁? “然而这样一位冰肌玉骨的美人,却在外出历练时落入天魔洞窟,差些被糜欲下流的天魔们拆骨吃肉,恰逢此时,一位伟岸俊朗的年轻修士斩魔破恶,长臂一揽浮萍剑主纤腰,将他带出魔窟…… “你我皆知,浮萍剑主修的是无情无心大道,然而为报救命之恩,他毅然以身相许,而这位英雄救美之人,便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无涯仙尊!” “噗!”听到这里,孟沉霜一口酒喷出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他和谢邙相遇时,两人早过了百岁。 谢邙帮他丢了个除尘咒,淡淡道:“救命之恩,确当以身相许。” 可咱们明明……算了算了,孟沉霜扶额不说话,他倒想听听这群人还能编出什么来。 “前文已说,无涯仙尊是男人中至伟者,二人结契以后,闺房之乐自不必说,若是各位看官感兴趣,等《剑破丹心总关情》刊售后,可自往一观。” 啊? 你们怎么还写色丨情内容? 怪不得不敢碰圣僧故事。 下边有客人说:“先生,你不会讲到这里就结束,单为了给庄秋生作推荐吧。” “自然不会,”说书人摇头晃脑,拉长声音,“现在还未讲到本书最精彩处,听我细细道来,无涯仙尊与浮萍剑主琴瑟和鸣,鸳鸯翩翩飞,再无情无心之人,也要生出几分爱来,然而由爱便生忧憎苦惧,尤其对修仙之人来讲,情之一字,最是可怖, “因此,乙珩三十三年诛仙台上,无涯仙尊剑指浮萍剑主,欲杀妻以成大道时,浮萍剑主眼泪涟涟,哭声簌簌:‘谢郎,你我定要走到这一步吗?’,无涯仙尊面目凛冽不言,一剑刺出,叫浮萍剑主于泪雨中心神俱裂, “而他自己破境直上,半步成仙,到此后世人才晓,当年天魔窟一战,英雄救美不过是无涯仙尊一场算计,以道侣身份相伴百年,只为今日一剑穿心证道。” 已有人掩面而泣,说书人却摇着头将醒木一拍:“可若是情之一字如此容易摆脱,便不会有无涯仙尊纵横幽冥,拔剑欲破九泉寻回道侣魂魄之事了, “是以无涯仙尊亲手杀夫之后,方觉肝肠寸断,情杀心肝矣。待追悔莫及的无涯仙尊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后,终于感动冥府判官,允其下九泉寻人。 “在那黑黢黢暗无天日的幽冥地府中,无涯仙尊浑身浴血,阎罗殿内,只见一冰雪神魂倚在判官案上,撕扯命簿,正要亲手挖去命簿上浮萍剑主与无涯仙尊相连为道侣的名号,连判官也奈何他不得。 “无涯仙尊上前握住冰雪神魂满是鲜血的手指,悲恸道:‘孟卿,我终于寻见你了,过往种种,错皆在我!’, “冰雪神魂亦是满脸泪痕,然而被伤过一次的心,终是要变得比长昆山上的冰雪更冷,他娇斥:‘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了。’ “无涯仙尊失魂落魄:‘你如何才能信我?’,冰雪神魂道:‘若你淌过地狱里的刀山火海,下过油锅,受过毒虫钻心,仍要说爱我,我便信你。’, 无涯仙尊立刻赴地府十八层,将种种残酷刑罚受了个遍,出来时,整个人只剩了一层皮,冰雪神魂抱其臂,泪流道:‘我信你,谢郎,我信你!’” 听到结尾,孟沉霜整个人都麻木了。 这都是些什么虐身虐心追妻火葬场? 谢邙看着孟沉霜陷入怔愣的神情,转过头去望向大堂,若有所思。 座中人人泣下,忽而却听见包厢窗外传来一阵大掌拍桌之声,应当是坐在角落里的一桌客人正对这出话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孟沉霜隐约记得那里坐的是一桌散修游侠,个个膀大腰圆,一脸正气。 却听得其中一人粗声愤愤道:“无涯仙尊一剑杀死浮萍剑主,换得修为大涨,独步天下,浮萍剑主那样孤高如明月之人却落得仅剩神魂,龋龋独行于奈何桥边的结果。 “无涯仙尊就是再过一百遍地府十八层刑罚,也不可弥补他的罪过。情之一字,何时成了这种负心汉的借口了?兄弟们,咱们可千万不能学他!” “好!” “你说得对!负心汉怎可饶恕!”猛士的兄弟们霎时叫好附和,手中刀剑碰撞,乒乒乓乓。 “可怜那惊才绝艳、冰雪心肝的浮萍剑主……” 浮萍剑那一剑没有捅碎孟沉霜的神魂,这一通话本故事倒是快叫他魂飞魄散了。 然而故事的另一位主人公却仍在好整以暇地烫着羊肉,温着酒。 谢邙明明也听见了窗纱外的议论声。 “仙尊……”孟沉霜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要不咱们回去休息了?” 谢邙为自己满上不知道第几杯酒:“李道友不喜欢这故事?” “这实在是……编排得太过头了。”孟沉霜艰难道。 他喜欢什么?喜欢上刀山下火海?要知道,真正在诛仙台上差点杀夫证道,此刻要被骂作负心汉、薄情郎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谢邙。 谢邙低笑一声,深潭般的目光落在铜锅中翻腾向上又破碎的气泡上,意味不明地说:“人总有心愿和幻想。” 羊肉恰好褪去粉色,谢邙把肉片捞出来,放在一旁的空碟里,没有动。 心愿和幻想?幻想什么,下油锅吗? 等等。 堂中的说书人与看客们不知道当年诛仙台上的真实状况,难道谢邙本人还会不知道吗? 出剑的人不是谢邙,他不可能认为自己需要去上刀山下火海换回浮萍剑主的原谅,但如果换一个思路,把整个故事的角色定位颠倒过来……谢邙不会是想看他被火葬场吧? 想想鞭尸,再想想谢邙一点也不急着找回尸骨,这一切也不是没有可能。 孟沉霜还在头晕目眩中,外面的说书人说完仙尊与剑主虐恋情深,又开始讲起了另一出故事。 “我们接着讲剑阁事,比如说当今剑阁阁主孟朝莱与春陵医谷瞽医圣手莫惊春的爱恨纠葛,据传孟朝莱阁主当年还在凡间时,向来以女子装扮示人,恰逢春日,他身着粉黄轻罗衣衫,要去郊野放纸鸢,笑声如三月莺啼……” 笃笃。 有人敲响了包厢的门。 “进来。”孟沉霜虚弱地说。 笃笃。 对方还在敲门,孟沉霜皱了皱眉,忽然想到什么,起身亲自去开门,果然,一推开门便见到眼覆白纱的莫惊春,纸人跟在他身后,手中提着几包药材。 莫惊春微笑:“我听店小二说前辈和仙尊来这里了,就过来看看。” 莫惊春温文清瘦,濯濯如三月柳,然而走廊中却飘来更加响亮的说书声。 “天穹辽阔,四野草长莺飞,正是情动时节,孟朝莱阁主牵着盲眼医修的手,将他引至树下,道:‘我欲与君相知。’,莫医君亦道:‘愿得同心。’,二人席地侧躺,少年人素手纤纤,风吹草低时竟见二人已然宽衣解……” 莫惊春什么也听不到,还浅浅笑着,有些疑惑于孟沉霜怎么不让他进去,便生出几分青涩拘谨。 “肤白如雪……” 孟沉霜立刻把莫惊春拉进来屋内,砰地关上门,可说书人悠长的嗓音还在不断透过纱窗传进来。 他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一掌拍在屋内桌上,起身横冲了出去。 莫惊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原本站在身前的李前辈如一阵风般冲了出去,把小柴胡带得在风中呼啦啦旋转了三圈。 “仙尊,李前辈这是?” 在他眼前,实木方桌寸寸龟裂,瞬间崩毁。 [为人师长,履行责任去了。] 木桌崩坏,谢邙用灵力浮起满桌杯盏碗碟,又烫了几片羊肉,直接放进了孟沉霜的碗中。 孟沉霜飞一样跑到那说书人椅边,低声与他理论此话本有伤风化,还不如再讲一遍《剑破丹心总关情》呢。 却被堂中宾客以“人家剑阁自己都不在意,你来扫什么兴!”给堵了回来。 剑阁怎么会不在意,只不过因为剑阁弟子根本不下长昆山,拦住不世人取乐下酒罢了。 他无可奈何,灰溜溜地掩面匆匆离去,又在神识中唤了一声莫惊春,推着莫惊春赶紧回后院客房去,免得这些污言秽语染黄小孩儿纯洁的心灵。 谢邙在屋中等了片刻,碗中烫好的羊肉已经凉了,孟沉霜却没回来。 他便又把剩下的羊肉和青菜一并烫了,再往肉汤中加上细面,让面条吸满鲜甜汤汁后,问店小二要了只大海碗,把肉菜面条和汤一起盛出来。 再嘱咐店小二把这碗面收进保温保鲜的箱笼中,待夜间天凉时,送到客房中,给那位李仙长做宵夜。 待谢邙付清涮肉和桌子的钱,撩起衣袍起身走出包厢时,说书人恰好讲到朝莱阁主与莫圣手血海天堑,反目成仇的桥段。 他停住脚步,皱了皱眉头。 “只见那呼风唤雨的朝莱阁主将莫圣手锁进长昆山黑水洞,日夜折磨,莫圣手不堪□□,将要自尽……”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15 杀妻证道 免费阅读.[.aishu55.cc] 16 伤得很重 “只见那呼风唤雨的朝莱阁主将莫圣手锁进长昆山黑水洞,日夜折磨,莫圣手不堪□□,将要自尽……”说书人双目放光,正讲到兴头上,忽然被一块石头砸在怀里,“哎哟,谁……” “良辰美景,先生何必说这些悲风苦雨的故事来折煞人,换个团圆话本罢。” 说书人抬头,见说话的青衣客正站在屋角光影晦暗处,长身玉立,面容淡漠,却怎么也看不真切,似乎是施了混淆术。 他再一低头,发现砸中自己的石头竟是一块上品灵石,登时喜笑颜开,朝谢邙抱拳:“仙长说的是,那仙长想听什么?” 谢邙缓了缓,开口说:“同那《剑破丹心总关情》相仿即可。” 《剑破丹心总关情》也算团圆欢喜吗? 说书人不太确定,但既然财主喜欢,他自然从善如流。 “好,”他一抚掌,后开扇,“那便再讲著名文客哭哭生所写的《斩兰剑》,这故事写得奇巧,将浮萍剑主拟作天外飞仙下凡历劫,死后自然复归神界,重与飞升的无涯仙尊相遇,又是一番纠葛。且说诛仙台上,浮萍剑主身死坠崖,无涯仙尊方知情之一字,愁煞人也……” 谢邙听了一会儿,穿过墙角阴影,往后院去了。 锣鼓响板喧嚣渐远,客房里,纸人正拆开一只剑阁纸鸿,为莫惊春读信,孟沉霜倚在窗边,皱着脸喝药。 [孟阁主的信?]谢邙问。 “是。”莫惊春听到谢邙来了,直接将纸人神识读信分享给他。 [静之亲启……闯入剑阁的贼人力量古怪,我担心他们一次未成功,还会卷土重来,护山大阵还没有修好,长昆山反是险地,须有我驻扎,再过段时间,等一切安稳下来,才好出山接你……] [……谢仙尊与我或有旧怨,但你质洁不染俗尘旧事,他不会为难你,是个好相与的人,你不必拘谨……] [……秋夜转凉,多添衣物……若是无聊,让小柴胡念诗给你……随信附伽楠香串,聊作念想。] [书短意长,不可一一,愿君喜乐,毋增烦忧。朝莱敬表。] [如孟阁主所言,你跟着我便是。]谢邙告诉莫惊春,目光却转向了靠在窗边的人。 孟沉霜喝完了药,又捧着茶喝,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街上熙攘人流,秋风吹动绸缎般的乌黑长发,沉静的双目像是山间蒙着薄雾的桃花。 只是唇色浅淡,脸颊少血色,不似旧时模样。 谢邙过去看不穿蒙在孟沉霜身上似有若无、仿佛将他与尘世隔绝的雾色,原以为诛仙台上能得到一个答案,但眼下却迷雾更深,将谢邙困锁孤城之中。 他何时能从孟沉霜那里得到一句书短意长。 即便此意是恨,也好。 莫惊春没注意到谢邙的异样,他给孟朝莱回了信,待夜幕四合,又计算着时辰,打开针盒,为孟沉霜施针治病。 前堂时不时传来模糊的喝彩拍掌,似是又在讲新的戏本,孟沉霜是不敢过去了,叫了酒菜送到房中,拉着莫惊春和谢邙一起吃。 窗外万家灯火明亮,红尘喧嚣将漫天星子都衬得暗淡。 谢邙半途离席,说是收到讯息说附近有魔族,他作为讯狱督领,需去查看。 孟沉霜听得心惊胆战,担心是天魔发现了他的踪迹,吃完饭硬要拉着莫惊春手谈几局,这样有小柴胡随侍在侧,就算天魔真找来了,也能撑一段时间用来逃命。 然而夜色渐浓,酒楼前堂中的酒友食客们尽皆搭伴散去,盛筵不再,戏文散场,只余残羹冷炙。 街上已经敲过了三更梆子,秋蝉压过寥寥人语,谢邙还未归。 酒楼小二忽然送了碗羊肉面来,说是姓谢的那位仙长今日白天备下的,托他送来给李仙长做个宵夜。 孟沉霜心情微妙,秉着不能浪费食物的优良品德,和莫惊春一起把这碗面分来吃了。 莫惊春对弈对到疲倦,吃了暖和汤面后更加困乏,靠着几案睡了过去,小柴胡抱来裘皮披风,孟沉霜接过手,搭在他肩上。 孟沉霜将棋盘上黑白子归拢,找出游戏系统的存档记录,复原了一出他与谢邙之间还未来得及分出胜负的旧局,自己同时捻起黑白子,思索着棋路。 “咳……” 屋外一声低哑的咳嗽将孟沉霜从思绪中惊醒,紧接着便是几声极为沉重混乱的脚步声。 “咳咳……”又是几声压抑着痛苦的咳声,一阵熟悉之感涌上孟沉霜心头,但是怎么会…… 他谨慎地打开一道门缝,屋内烛火透过缝隙,落在门外黑暗中的伶仃人影身上,隐约照亮对方身上血迹。 孟沉霜一惊,当即开门出去,然而还没等他走出几步,来人便脚步虚弱不稳,似是受了重伤,再也支撑不起身形,膝盖一颤马上就要倒下。 他挣扎使得朝前伸出手,死死抓住了孟沉霜想要扶住他的手臂。 谢邙手中拖着的鹿鸣长剑顺势被塞进了孟沉霜手中。 他虚弱至极,毫不设防,而锋锐冷剑就握在孟沉霜手中,随时可以取他项上人头。 孟沉霜一着不慎,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一带,不但没把人扶起来,还让自己被拽倒在地,让来人的血气酒气扑了满怀。 “仙尊?谢仙尊?”孟沉霜反手把累赘的铁块扔开,抱住怀中不断下滑的人,凑在耳边喊他的名字。 谢邙一长条倒在他怀里,十分诡异地贴心避开了孟沉霜胸前的伤口,只将头靠着他的肩,双目紧闭,长眉染血拧成一团,唇边不断渗出血迹,似是痛苦异常。 孟沉霜只觉掌心一片濡湿,抬手一看,竟全是谢邙的血。 简直比那《剑破丹心总关情》还要惨烈。 孟沉霜刹那间不知道该想天魔是有多瞧得起魔君燃犀,派来的刺客竟然能将谢邙伤成这样,还是怀疑世人所谓无涯仙尊杀夫证道后破境直上,仙道第一的说法到底掺了多少水分。 谢邙似是重伤意识模糊,听不见孟沉霜在喊他,口中颤抖着呢喃着什么,他的声音太低太乱,叫人听不真切,只隐约能分辨几个音节:“……霜……别……” 谢邙抓紧了他的手臂,指骨用力,像是想要活活嵌进血肉之中,再不分离。 孟沉霜抿了抿唇,借着他的力气,把人拖进房间床上。 孟沉霜想去拍醒莫惊春,可谢邙的头靠在他的臂弯中,意识言语混乱,完全不放人,他只能招呼小柴胡让它把莫惊春叫醒。 莫惊春睡意朦胧,跌跌撞撞地扶着桌椅走到床边,也愕然:“竟有魔族能将仙尊伤得如此深。” 房中摇晃烛火之下,谢邙面上的血汗伤痕显露无疑,他的喉咙绷紧,颈边肌肉痕迹凸显,仿佛努力抑制着什么。 孟沉霜也想知道,总不能是夜里喝了几杯酒,就让谢邙醉倒,力战难敌:[静之,快看看他的伤。] 莫惊春听到孟沉霜忽然叫出他的字,愣了一下,随后只当他也听到了白日里那封信,没再挂心,出手查看谢邙的伤势:“外伤主要在胸腹,似乎还有些肺腑震荡内伤……李前辈,你想办法让仙尊松开手,我得解衣看伤处。” 此刻谢邙正两手扒住孟沉霜的手臂,几乎是侧躺在他膝头,血迹透过衣袍,染在孟沉霜身上手上。 孟沉霜低头唤他:“仙尊?仙尊?你先松开我……谢邙,松开我的手,放我把你衣服解开,不然静之恐怕要上剪子剪衣服了。” 谢邙仍是不放手,但手上力道隐约松了些,足够让孟沉霜把他的手指掰开,又三下五除二脱去他的上衣。 三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瞬间闯入眼帘,鲜血刺目,随着胸膛起伏不断渗出血来。 然而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骤然吸引了孟沉霜注意的却是谢邙腹上一道短促陈旧的疤痕。 修仙之人身体无垢,大部分伤口愈合后都不会留下疤痕,除非是伤势极重。 谢邙的这道斜贯腹上肌肉的伤疤只有一指长,却正落在丹田之处,对修仙者来说,蕴纳金丹的丹田甚至比心脏更重要,可想而知谢邙受伤时情形多么危急。 可是……根据这些日子听来的传闻,乙珩三十三年,谢邙在诛仙台上突破渡劫境,合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世上哪来那么多人能接二连三伤了他的谢南澶。 果然话本里的说法不能信。 孟沉霜神色复杂变幻,莫惊春刚给谢邙喂下去一颗回春灵丹,谢邙便猛地吐出一口血。 孟沉霜紧蹙的眉间霎时流露惊虑,也没时间细数修仙界里到底谁有能力刺伤谢邙,赶忙擦去谢邙唇边的血,抚着他的发鬓,问莫惊春:[莫医君,伤得很重?] “我……不太好说。”莫惊春面露难色。 [是很重的意思?]孟沉霜仿佛幻视医院里给家属下病危通知的医生。 “不是,算不上危及生命,只是经脉有损,若是用灵丹治疗,虽然治得好外伤,但会继续损伤经脉,最好还是像李道友一样,用汤药敷料,凭灵草药力本身来治伤。” [好,好,死不了就好。] 谢邙可以死在诛仙台上,但不能死在这里,孟沉霜还不想失去他。 “李前辈,你先帮仙尊清理,我去配药。”莫惊春为谢邙止血后,喂下去几颗温养经脉的灵丹,纸人正好打了净水过来,和绢帕一起交给孟沉霜后,又跟着莫惊春去配药。 孟沉霜先是给谢邙擦干净了脸,随后轻手轻脚地给他擦去胸前的尘土和血痕。 谢邙的意识似乎恢复了一些,半睁开眼,目色迷蒙,似乎还看不清东西,就这么定定望着眼前的人影。 “魔族……都死了……毋忧。”谢邙的声音沙哑断续,喘不上气。 孟沉霜抿唇看他一眼,没说话,手上的动作又放轻了些。 谢邙眼底神色晦暗难辨,他的手动了几下,孟沉霜的衣角就在他的手边。 好半晌,谢邙的手指终是又放了下来。 下一刻,孟沉霜抓起他的手,几下给他擦干净了血汗与尘土。 谢邙的目光颤了颤。 一盆水很快被染红,孟沉霜出去换水。 莫惊春把药材交给小柴胡去煎,他来到床前取医具给谢邙清理伤口:“仙尊,你醒了?” [嗯。] 片刻后,莫惊春语气疑惑地问:“仙尊,是敌人夺去鹿鸣剑伤你吗?伤口中有鹿鸣剑的气息。” “咳咳……”谢邙被呛了几声,[是……] 又片刻,莫惊春查看明了凶器刺入伤口的方式,更疑惑了:“仙尊,敌人是拉着你的手腕控制了鹿鸣剑吗?” 谢邙:…… [……讯狱机密事,毋问。] “哦。”莫惊春恭敬地应下。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16 伤得很重 免费阅读.[.aishu55.cc] 17 凤冠霞帔 长昆山西岭中,除浮萍剑主开辟的澹水九章外,只有一处能得风雪不侵,万年静寂安和。 微山登上琅環塔第九层,遮天蔽日的飞雪被挡在法阵之外,凭栏远望,但见高塔南面深雪覆盖的剑阁主殿守白殿巍然屹立,廊下皆由元婴弟子把守。 放在其他小门派,元婴期修士已足够成为一峰之主,但在长昆山剑阁,还得先静心做几年守门的。 加之近日护山大阵被破,剑阁上下严阵以待,连化神期修士都被塞进了巡山队伍里。 然而此时此刻,阁主孟朝莱却已经把自己关在琅環藏经塔中整整三日。 琅環塔中层数越高,所藏典籍越古老,微山步入塔中最高第九层时,当即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心一抖。 只见书架之间满地狼藉,书册卷轴全部混乱地摊开在地,仿佛有人将此处尽数洗劫了一遍。 微山仔细数了数,感觉数量没少,心才放下半分,终于在第九层中央看见了孟朝莱的身影。 他散冠披发,不着鞋履,盘腿坐在无数典册卷轴之中,空中还有许多玉简围绕着他漂浮旋转。 孟朝莱满目红血丝,抓着一卷卷轴,几乎要将眼睛贴到字上去看。 微山看清了孟朝莱在读什么东西,指着他,惶乱大喊:“诶!阁主!你看不得那万古长春图,你还没到大乘境,挡不住这图绞伤神识!” 孟朝莱还在读,双目圆睁,仿佛要疯魔了一般。 微山赶忙扑上去,一把夺下卷轴,劈手斩断孟朝莱被卷轴绑缚的神识。 “噗!” 孟朝莱霎时间喷出一口血。 微山几步上前去扶住他瘦削见骨的背,喂了几颗丹药下去,又运功为他疗伤,一炷香以后,总算把人缓了过来。 孟朝莱大口喘息着,用袖子拭去脸上血泪,微山见他袖口落满血点红梅,不知三日里伤了多少次,不由得心中酸涩。 “阁主,你是要找什么绝世功法,然后跟那贼子决一死战吗?我知道你是为了你师尊,但实在用不着这样,只要抓住人,剑阁这么多……” “不是,”孟朝莱睁开眼,又是一行血泪,塔外飞雪在他眼中尽数血红,“我是想找到人,这才是最难的一步……” “这和琅環塔里的旧书有什么关系?那些追击贼人的弟子们都说没看见任何标志。” “有。”孟朝莱决然道,“他们消失时诡谲的身法便是标志。” “你想找出那是什么身法?我未曾听闻过修仙界里哪门哪派又这种骤然金光消失的法术,或许是他们的秘密,未必能在琅環塔藏书中找到。” “不!”孟朝莱一把抓住微山,“我见过!我知道哪门哪派有!” 微山一惊,若是知道哪门哪派会用这种诡谲身法,确定贼人的身份目的便容易百倍千倍:“是谁?” “是我们,是剑阁。” “你在说什么?我在剑阁八百年,从未见过这种身法。” “是我师尊!”孟朝莱陡然一语,仿佛重锤砸地,炸开在微山耳边。 “这如何可能,沉霜在婴儿时就被带回剑阁,一身本领尽得剑阁真传,他怎么会……” “可我当真见过,正因如此,我才向从琅環阁旧典中寻找踪迹,师尊曾说那是千年前古秘术。” “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不,不可能,师叔祖我……”孟朝莱沉默半晌,重新抬眸看向微山,“师叔祖,你觉得那些贼子是为何而来?” “我不知道。”微山从来粗犷,平生最怕自己师兄孟瞰峰这一脉说话弯弯绕绕,跟人打哑谜的传统。 “回剑阁之前,无涯仙尊告诉我,有贼人闯入寒川恶牢,盗走了我师尊的尸骨,现下又有人来剑阁开棺,他们可能是想从我师尊身上找到些什么,但我实在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难道他们想要挖金丹炼化?” 微山默了默,忽然面容严肃:“修仙者至渡劫期,近乎天下无敌,寿数悠长,只剩飞升或葬身天雷之下、粉身碎骨两种结局,是以渡劫期大能金丹的确世间难得,服之或许能够直接通神飞仙,但是… “…沉霜身上还有道骨道心,据传千年前一位身负道骨的修士陨落后,遗骨惹得八方争抢,在修界人间中引发一场大战,或许那些贼人想要取得沉霜道骨道心,也未可知。” “师叔祖,你觉得师尊当年是否早已料想到这种情况?” 微山沉默片刻,随后一声冷哼:“呵,争夺遗骨是死后之事,你以为你师尊像你一样,动不动找死?他惜命得很。” 孟朝莱看着满室狼藉,一时找不出证据反驳。 微山背过手,还想继续冷哼,哼醒这个年纪轻轻的剑阁阁主。 孟朝莱性子本就固执,又遇上师尊英年早逝,加之他师尊座下另一人因孟朝莱对谢邙不够坚决的态度,负气出走,整个剑阁的担子都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微山时常担忧孟朝莱的性格会长得过于偏执。 然而孟朝莱似乎没有完全把他的话听进去,反带着微山进了坐月峰上澹水九章。 孟朝莱至今仍住在这里,把孟沉霜当年的居所保持原样不动。 微山见孟朝莱把他带到雾泊边,秋日里,湖中仅剩残荷几支,还以为孟朝莱是要追忆往昔,伤春悲秋。 却没想到孟朝莱骤然祭出灵剑忘尘,刺破胸口,取心头血掐诀结阵。 刹那间澹水九章中金光大作,狂风怒卷,仿佛无形中一双巨手拨去湖上浓雾,大地震荡,水中残荷左摇右摆,在浪涛中折断倾倒,树上群燕惊慌振翅躲避。 坐月峰头雪崩冰陷。 雾泊之下巨阵浮现。 耀目金光包裹着一团布满复杂符文的经纬巨球从湖中浮出,强大的威压与灵力压得大乘后期的微山喘不过气来,不得不铮然祭出本命灵剑,以剑插地稳住自己。 孟朝莱在前,金光笼罩满身。 陡然出现的强悍力量引得剑阁中人皆向坐月峰来,却被金光结界挡在山外,不得不为之伏首。 “这是什么东西?!”微山大呼。 孟朝莱转身,沉思着踱步向他,步履自如,仿佛这方近神之力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阵法中力量运行方式,恰与那些贼人逃走时的法术相似。这是师尊离开剑阁前夜交给我的东西,他说,来日我继任剑阁阁主,若剑阁有难不可破,便开启此镇川寰大阵退敌。” 而现在,此阵还未真正开启,便有如此移山撼海之威能,若是将来真正启动,怕是神佛难挡。 “你……你早知道他要离开?” 孟朝莱面色惨白:“在他交给我此阵之前,我就知道了。他曾问过我凡尘皇都中事,又去找灵机门推演八字……” “什么八字?”微山没明白。 “推演将来降生的凡人中,谁与无涯仙尊谢邙八字相合。” 微山脸色唰白。 孟朝莱继续道:“但我没想到,在杀死谢邙之前,他会先攻入天上都。 “师叔祖,你说,这巨阵究竟是师尊为什么样的敌人准备的?” - 谢邙夜里醒了一会儿,很快又昏睡过去,怎么也弄不醒,孟沉霜和小柴胡就趁这机会给他换下沾满血的衣裳和被褥。 孟沉霜知道谢邙的储物袋里有大量出自兔子裁缝的新衣,但他现在没法像以前那样直接对谢邙“探囊取物”,只能跑上街给谢邙找衣服。 可大半夜的,还能有什么成衣铺子开着? 还真有。 孟沉霜最后是在秦楼楚馆街边,一家因隔壁需求,通宵营业的裁缝铺里买了一套新衣。 说实话,来这店里买衣服的人向来因为某些原因乐于一掷千金,所以店内衣服用料裁剪都挑不出毛病,不可谓不精致华美,就是织锦花纹繁复了些,绣花密了些,以及……颜色艳了些。 不过没关系,反正屋子里剩下的莫惊春和小柴胡都看不见。 孟沉霜给谢邙套上了一身满绣鸾凤的红衣,华贵至极,映得谢邙那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面色都红润了几分。 孟沉霜饶有兴致地打量他,感觉再穿上红绣鞋,盖上红盖头,就能把谢邙嫁出去了。 但其实,他们结契的时候没有穿红衣。 修仙界中,那些聚族而居的世家或许还保留着凡间婚丧嫁娶的习俗,要以婚姻结两姓之好,于是敲锣打鼓,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像剑阁这样远居世外高山的门派,则全把结契当做修士个人修道的一种选择,不多追求喜庆。 上一个在长昆山上穿红衣的人,还是雪夜上剑阁拜师的孟朝莱。 那日十里銮驾卤簿,二十八抬的玉辇,百里驻跸,浩浩荡荡的火光在长昆山中绵延,像是一条游弋的火龙,尽显天家万千威仪。 大虞昭灵长公主一身厚重红衣,赤狐大氅,金冠宝带,神光煌煌,登万级玉阶,叩跪于剑阁晓黑峰守白殿前,求拜当世剑阁阁主为师。 剑阁阁主端居大殿,以一道通天剑意点化之,收其入门为阁主首徒,改姓孟,赐名朝莱。 愿得长风几万里,既朝蓬莱便忘尘。 而后褪去红衣华服,改作剑阁白袍,恢复数十年未为人察觉之男儿身。 返回皇都锦上京向皇帝复命的大虞国师并不知晓,同夜,剑阁阁主门中除了首徒孟朝莱外,还多了一位抱剑童子。 不过,孟沉霜看着谢邙的轮廓分明的脸庞,觉得他即使穿上最美丽的艳红衣裙,也还是没法像自己那弱柳扶风,走一步咳三下的徒弟一样,扮作女子数十载。 孟沉霜戳了戳谢邙的手臂,瞧瞧这肌肉…… 他到处捣乱的手指忽然被一把握住。 孟沉霜一僵,后背瞬间布满冷汗,以为下一刻就要遇上“吾好梦中杀人”。 房门吱呀一声,被向内推开,莫惊春说:“李前辈,药来了。” 莫惊春往这边走时,孟沉霜尝试着起身给他让出位置,手指轻轻一扯,刚刚如钢筋铁骨般紧紧束缚住他的手掌就这么松开,放过了他。 孟沉霜退后几步,刚以为自己可以躲开,便见莫惊春在谢邙那张肃肃如松的脸上搞出了一起惨剧。 莫惊春试图用勺子给谢邙喂药,但找不准位置,棕褐色的药液淌了谢邙满脸,连带着披散在枕头上的白发也遭了殃,而白纱覆目的莫惊春还茫然未觉,仍在舀药往前送。 孟沉霜发誓,他看见谢邙额头上的青筋凸起了一下。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17 凤冠霞帔 免费阅读.[.aishu55.cc] 18 谢大公主 [莫小友,我来喂吧。]孟沉霜主动道。 他觉得谢邙罪不至此。 但也不能埋怨莫惊春,毕竟瞽医圣手会掰开病人的嘴往里面塞丹药就不错了,哪还能强求他瞎着一双眼睛喂药呢? “哦,好。”莫惊春乖巧应答。 “小柴胡,来个除尘咒,”孟沉霜先去拿药罐子,重新把药碗装满。 纸人已经帮忙清理干净在谢邙脸上横流的药液,眼见着谢邙额头上的青筋就消下去了。 回到谢邙身边坐下时,孟沉霜低声笑道,“谢大公主怎么睡梦里都这么娇气。” 谢邙隐在衣袖里看不见的手指控制不住地挠了一下床板。 平躺着喂液体容易让病人呛到,孟沉霜在医院住了许多年,病情严重时用上过胃食管和鼻饲管,对吃药这事不比拿剑陌生。 眼下没有升降床板,孟沉霜先将谢邙上半身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可不知怎么的,谢邙的脑袋一个劲往旁边偏,总是压上孟沉霜的肩膀或者手臂,就是不摆正。 孟沉霜一皱眉,强行反手捏住谢邙的脸,将他的脑袋固定住,让他的后脑勺靠在自己胸前。 谢邙的头还要偏,和孟沉霜手上的力量较着劲,一下子压重了,孟沉霜抽气斥道:“嘶……莫乱动,乖点。” 现在他和谢邙难兄难弟,都伤着呢。 孟沉霜强行镇压,把谢邙的脑袋掰到他想要的位置,这回谢邙不动了,孟沉霜终于能捏着谢邙的脸颊让他张开嘴,方便喂药。 一番折腾以后,碗里的药已经变温,孟沉霜给谢邙一勺一勺喂下去,到后面谢邙似乎有点咽不动了,孟沉霜叹了一声换了换角度:“要是喂不下去,我就往你胃里插根管子把药送进去。” 身前人忽然呛了一下,孟沉霜拍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发现换个角度以后,药又能喂了。 莫惊春和纸人规矩乖巧地坐在窗边等待,夜色静寂,房中只听得见烛芯爆裂时的噼啪。 孟沉霜看着谢邙沉睡时敛去压抑的面容,似乎因为苦药入口显得难受,他叹着气低声自言自语:“谁喜欢吃药呢?但人病了,总归是要吃药的,只要能治好病,再苦再腥的药也是该吃的,吃了药都治不好的病才叫人难过,疑惑这病是不是该继续治下去。 “所以,没有人喜欢吃药,只是有些人不喜欢的是药的苦,有些人不喜欢的是药的无用……哦,或许朝莱喜欢吃药吧,看他天天从静之手里接过药碗,喝得可开心了……” 孟沉霜絮絮叨叨,话语里的逻辑都有些颠三倒四,但所幸,没人听得见,等天亮了,他自己也要忘了这些没有意义的念叨。 夜色深深,玉台露白,那只掩在大红广袖中的手,轻轻牵住了孟沉霜散落的衣摆。 喂干净药,孟沉霜把谢邙这一大坨人放回床上躺好,活动活动自己被重量压得酸痛的肩,拍拍莫惊春,叫他回去休息,房中只留了孟沉霜和小柴胡一人一纸。 孟沉霜对着棋盘守了一夜,雄鸡唱晓时,莫惊春又来了。 其实对于修仙者来说,睡眠不是必须,一夜不合眼不是个问题,只是莫惊春被孟沉霜强行推回房间,不得不应下前辈的要求,时间一到,他又早早来了。 谢邙还没醒,但伤情问题不大,孟沉霜便出了门,在街边找了家店吃了包子和豆浆,又往昨夜那家成衣铺子走。 到达时,昨晚看店的伙计已经要下工交班了,见到孟沉霜,喜笑颜开迎过来问:“仙爷,昨夜买的衣服可上身了?可好看?” “好看。”孟沉霜笑道,“不然我大早上的来什么,自然是趁人没起床,再挑几件。” 伙计看着孟沉霜在朝阳下略显苍白的面容,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仙爷艳福不浅,这回想要什么样的?” 孟沉霜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随口答道:“家妻貌美,自然欢喜。不过他总是穿得沉闷,这回想挑几件颜色别致的。” “好嘞,仙爷看这边,新进的绫罗绸缎,衣裳已经裁好,秋香绿、松石蓝、酡颜红、栀子黄……” 伙计一通报名,听得孟沉霜云里雾里,最后干脆合掌一拍:“都要了。” 昨日谢邙见他囊中羞涩,又想品评酒楼中各色美食,便给了他一大袋灵石,反正现在是给谢邙买衣服,花他的钱也没什么问题。 “这就给您包起来!” 孟沉霜报了尺寸,伙计便三下五除二地挑来衣服,又用一块上好的鸭蛋青色丝绸把东西全包了起来双手递给孟沉霜,把这位大客户送到门口:“您慢走,望再赏光~” 孟沉霜往回走时,街边摊贩们接连出摊了,他路过一条巷子,里边尽是些书摊,摊主人争相吆喝着:“天魔族魔王与妖族九尾狐的生死绝恋,他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 “无涯仙尊九劈幽冥,引渡劫天雷击破幽冥寻回道侣,二人再续前缘!” “倚泉宗住持爱上合欢宗少主,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这些是可以说的吗? 孟沉霜瞳孔巨震,这些写话本的真不怕被正主找上门? 等等…… 孟沉霜倒回去,停在一个中年摊贩面前:“你刚刚讲,无涯仙尊引天雷破幽冥?” “诶仙爷你喜欢这故事?快瞧瞧快瞧瞧这本《幽冥孽海记》,讲的是无涯仙尊和浮萍剑主在冥府重遇的故事,这对可是常年位列话本眷侣榜前几啊。” 话本眷侣榜? 按修士实力排灵机榜已经满足不了修仙界的吃瓜群众了吗? 他和谢邙为什么会在前几? 就这空档里,孟沉霜又听到几家叫卖话本的:“《同归山水》第三十三卷!哭哭生大师同归系列最终卷,仙尊与剑主终于一同归隐啦!” “要是看腻了团圆故事,这里还有《双剑错》,剑主死于仙尊之手,仙尊以此生追悔,遁入空门倚泉寺,念□□带你深刻剖析仙尊内心世界!” 他和谢邙已经出名到连名号都不必说了? “这浮萍剑主都死了七十几年了,怎么还在讲他们的故事?”孟沉霜小声和摊主打听,“难道不会过时吗?” 摊主登时睁大了眼,气急大呼:“什么过时!这位仙爷,谁过时,我的北邙霜都不会过时好吗?” ……他冒犯到cp粉了? 孟沉霜还没来得及逃,隔壁摊主就加入了战场:“仙爷,要知道,浮萍剑主虽然早已仙逝,可无涯仙尊日日夜夜追忆道侣,北邙霜怎么会过时终结呢?比如说你看我这本啊,《四劈九泉》! “哭哭生大师考据力作,据大师远赴魔域花不注泽,实地探访当地原住民,考证确认仙尊实际上劈了四次九泉,哭哭生通过天魔见证者视角,平实质朴地叙述了仙尊每一次劈九泉救道侣的经历,绝对是北邙霜爱好者不可错过的大作。” 孟沉霜瞠目结舌,不知是对哭哭生的考据精神,还是对谢邙四劈九泉之举,又反问:“那他劈开了吗?” 两位摊主忽然同时噤声,收了脸上激动的笑,面面相觑半晌,才用一种叹息哀婉语气道:“仙爷,不瞒你说……” 讲着讲着,第一位摊主竟潸然泪下,掩面而泣:“其实我们这些人,谁不明白九泉冥府是劈不开的,更何况跌落诛仙台之人魂魄成灰,或许剑主魂魄连冥府都入不了,也未可知,但毕竟,仙尊还相信,仙尊还在等,不惜以身引渡劫天雷破海……” “等等,”孟沉霜严肃打断,“你是说,谢……仙尊真的在九泉冥府渡劫引天雷?” “这哪能有假?”摊主惊道,“我们这些话本里讲得团圆或许是聊作安慰的幻想,但仙尊引天雷劈九泉是天魔人修两界共证之事,大乘越渡劫的天雷横贯千里碧空,如何能作假?” 孟沉霜皱眉:“但仙尊不是在诛仙台上就破境直上,入渡劫境了吗?哪能再来一次大乘越渡劫,下一次,该是飞升劫。” 摊主先是目瞪口呆,而后恍然大悟,贴心解释道:“仙爷怕不是闭关几十年刚出来,听的还是以前的谣传吧?大家早就重新考证过了,仙尊资质的确比不上天生道骨道心的剑主,这说出来也没什么丢脸的,上诛仙台时,仙尊是合体期,而剑主已入渡劫。” 不,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孟沉霜可以确定,乙珩三十三年,谢邙已至大乘境后期。 “仙爷,仙爷,你肯定还是感兴趣的嘛,都说话本不看仙尊剑主,人生白活百八十载,来来来,这本《四劈九泉》算我送你的,保你喜欢!” 孟沉霜还在发愣,怀里顷刻已经被塞了后后一册话本,他脚步打晃走出巷子,让外面明媚的阳光一照,忽的回过神来,看着街上人潮熙攘,总算觉得回到了正常世界。 这都什么跟什么,现在仙都居民都如此胆大了? 刚想着修仙界真是奇葩遍地,侧耳立刻就听见刚才小巷里传来阵阵惊慌呼喊:“官爷,官爷,别嘛,我们小本生意。” 孟沉霜转身,便看到一群佩刀着银边袍,腰悬银丝络令牌的灵官在巷子里翻查书籍,看袍角与丝络上的三山花纹,应当是辑案台的执吏。 修仙界三千仙都,百家各派,不受凡尘皇权拘束,皆由苍量海上天上都派灵官管理。 “说了多少遍了,别的就算了,但绝对不准卖天魔王的话本,怎么就是不听呢?”辑案台执吏苦口婆心,“天魔王要是听说了,明天就把你抓去吃了,我们可救不了你。” “没事!”摊贩大喊,“讯狱专杀魔头,无涯仙尊救俺们!浮萍剑主保佑俺们!” 四周瞬间充满了欢呼和鼓掌。 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 孟沉霜扶额,不,他不想和谢邙一起以这种方式永远活在世人心中。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18 谢大公主 免费阅读.[.aishu55.cc] 19 心慈手软 但孟沉霜最终还是没扔掉那本《四劈九泉》,他一手话本,一手新衣,边走边拧眉思考刚才那个问题。 谢邙自合体入大乘时,孟沉霜曾为他护法,所以,孟沉霜可以确定谢邙上诛仙台时已有大乘境。 世人皆说,谢邙在诛仙台上破境直上。 突破一阶那便是渡劫境。 再来一次天雷劫,若是渡不过,便是一死,若是渡过了,就该飞升上界,不必淹留尘世受轮回之苦。 可谢邙在他面前活得好好的…… 孟沉霜忽然眼神一暗,是因为丹田上那道伤吗? 有人曾伤谢邙丹田,致使他境界跌落,因此才会度第二次大乘期天雷劫? 但为什么非要去幽冥九泉渡劫,完全将自己置之险地…… 孟沉霜想了一路,回到客栈后院时,只觉得如果要满足这些条件,谢邙过去七十年拿的剧本恐怕是仇家三千,与他斗法至天涯海角,伤他至深,使他境界跌落。 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谢邙于幽冥九泉悟道突破,渡劫天雷降下,劈死一众仇家,唯有他重入渡劫境,独步修仙界。 可谢邙又怎么会与人结仇呢? 辑案台处理世家宗门间摩擦,常惹争议,但讯狱只负责追捕魔族,基本不涉世家宗门间事,自然也就不会交恶。 孟沉霜皱眉沉思,回到后院中,正要进屋,看着屋外空荡荡的廊台,脑中忽然闪过些什么,可他怎么都抓不住头绪,在院子里转悠半晌。 好像和土地有关系,他低头到处搜索着,忽然听到莫惊春的声音:“小柴胡!” 孟沉霜转过身去,视线正落在前方几人膝盖以下,看见莫惊春淡碧色的袍角被一双皂靴逼得连连后退,纸人上去就是一挥手,把人打退。 孟沉霜看见那人手中握一柄山云纹长剑,脑中灵光一闪,哦!他想起自己昨晚上好像把谢邙的鹿鸣剑随手一扔,应该落在了…… “莫医君,我只是想问无涯仙尊在何处?”来人一把拦住小柴胡的纸手臂,他穿一件赭色衣袍,袖口以皮绳束紧,长剑粗重,十分干练。 孟沉霜终于上移视线,看到他的脸后愣了一下,发现这里竟然还有位熟人。 刚想喊对方的名字,却想起自己现在易了容,怕是对方不认识,只能作罢,上前几步按住莫惊春的手臂:[莫小友,别怕,我来和他说。] “李前辈……”莫惊春往孟沉霜身后躲。 孟沉霜向来人行了个礼:“这位道友,莫小友听不见,你刚才有些吓着他了。” “我原以为莫医君的病治好了?” “生来顽疾,不好治的。”孟沉霜笑了笑,“在下是一散修,姓李,名渡,近来与莫小友同行。” “我名顾英,别字元鹤,楚台山人士。” “原是天瑜宗掌门二公子,幸会,道友刚是说来找无涯仙尊?” 顾元鹤奇异地看了眼前的散修一眼,略皱了皱眉,却没再纠结称呼,只道:“是,我听闻无涯仙尊在此处。” 顾元鹤倒是比孟沉霜印象里稳重些了,但不多,仍是一副学着兄长样子的架势。 “仙尊与我们同行,只是现在恐怕不……”孟沉霜担心谢邙伤重还未醒来。 吱呀—— “顾天尊。” 然而他的话下一刻就被熟悉的声音打断,话中的意味更是让他一挑眉。 顾元鹤是天尊? 孟沉霜转过身去,看见谢邙缓步从房中走出,身上又换回了玄绀广袖长袍,衣带当风,肩宽腰窄。 步履走得极稳极威严,仿佛昨夜重伤昏迷的人根本不是他,只在路过孟沉霜身边时,低声咳了咳。 “顾天尊寻我,不必为难小辈,敢问所为何事?” 谢邙已经上前,将孟沉霜挡在身后,然而孟沉霜听了这话却心中轻笑,七十年前,顾元鹤自己都算小辈,现在倒要用为老不尊来堵他了。 只是……孟沉霜还有很多事情在这一瞬间没弄明白。 比如,原属于顾元鹤兄长、孟沉霜旧友顾元松的不问剑怎么换到了顾元鹤手中 而顾元鹤又是如何成为天尊? 现在还没到天上都每一百二十年重任天尊之时,这天瑜宗的天尊位置,本该属于顾元鹤的父亲顾笙白才对。 天上都旧例,六尊若未身死或犯下不可饶恕之重罪,不会中途更换。 “天上都事。”顾元鹤道,目光扫过谢邙身后,意思是公事不便让外人听见。 谢邙于是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带顾元鹤一起进了隔壁客房谈事。 孟沉霜也不找什么鹿鸣剑了,他摸了摸莫惊春细软的头发,细细安慰几声,又拍拍小柴胡的背,让耷拉着脑袋的纸人重新站直。 把两人送回房间休息,又放下包裹与话本后,孟沉霜轻声几步来到客房窗边,藏身在阴影中。 【系统,把听觉数值调高。】 【很高兴为您服务。】 房中谈话声渐次透过窗纱,落入孟沉霜耳中。 “……谢督领,你将魔燃犀带出天上都,压入私牢,本就不合规制,眼下又把他给弄丢了……” 孟沉霜面容微动,这顾元鹤当上天尊,胆性倒是勇壮起来了。 百年前的他,还是个濡慕胆怯地牵着哥哥衣袖的清秀少年,第一次在孟沉霜身边见到恶名在外的谢邙时,和今日的莫惊春一样,直往顾元松身后躲。 那时的他会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都敢跟谢邙呛声? 但谢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当年清隽似鹿的少年表现出畏惧或许能让谢邙目光轻落在他身上,现在的强势却只能换得一句淡淡短促的:“在找。” 既不急切,也不忧虑,好似魔君逃脱于他而言,只不过是掸去袖上灰尘般的小事。 “谢南澶,你不要因为魔燃犀和孟浮萍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就对他心慈手软……” “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谢邙反问打断。 孟沉霜腹诽,确实不是,谢邙对魔君没留半点情面,他可以为谢邙坚守除魔卫道的正义之心作证。 以及,谢邙对他的遗骨也没留半点情面,由此可见,对这张脸心慈手软的说法并不成立。 “我……”顾元鹤一时无言以对。 “还有,别那么叫他。”谢邙语气平淡如水。 顾元鹤怔愣半晌,随后怒极反笑,隔着一堵墙,他骤然起身时推动桌椅板凳的哐啷声尽数入耳。 “别那么叫他?那我该叫他什么,无情道顶、薄情寡义孟剑主?还是狼心狗肺孟沉霜?谢南澶,是不是谎话说了一千遍就变成真的了,你还记不记得,是他要杀你!你究竟还念着他什么?” 原来你们知道是我要杀谢邙啊。 孟沉霜抱臂靠着墙,对顾元鹤的攻击性啧啧称奇。 “顾天尊,这是我道侣间事,与你何干?”谢邙的声音冷了下来。 顾元鹤一掌拍在桌上,愤愤坐下:“与我何干?谢督领心甘情愿葬身浮萍剑下,我自然不可指摘,但是现如今,督领活着,我的父兄却被浮萍…… “罢,逝者如川,不可挽留,愿谢督领也明白这个道理。我今日来,是为了与魔族南麓之战后续事宜,你得在此之前,把魔燃犀找回来,另就是……” 一瞬之间,顾元鹤脱口而出的的话仿佛一道惊雷炸响在孟沉霜耳边,震得他脑子嗡嗡作响。 周身一切仿佛如流水飞云般快速消散,好像连空气都被抽干,孟沉霜什么都听不见,连呼吸都困难。 什么叫父兄逝者如川不可留……顾元鹤和顾笙白死了? 而顾元鹤没有说尽的那句话是在指……他们二人死于浮萍剑下、孟沉霜之手? 这……这如何可能,孟沉霜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件事的任何痕迹存在,而且他有什么理由去杀害好友和好友的父亲? 【系统,我杀过他们?】孟沉霜快要不能相信自己的记忆了。 【无存档可查看。】系统的声音冰冷机械。 【你确定这个世界是我在游戏中的世界和时间线?】 【确认。】 【可他们所说的一切……】 【请您重复一遍问题,系统无法解析非完整语句。】 孟沉霜说不出话来,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他不可捉摸的力量朝他压下。 如同沼泽一般将他淹没在其中,不断窜入他的喉咙他的鼻腔他的耳朵,无孔不入,誓要将他拉入深潭之底,永不可脱身。 许多他曾经讳而不谈的问题在这一刻接连张牙舞爪地现出身形,拉扯着他,阻拦他的去路,却话语嘶哑模糊,像是梦中絮絮的低语,无法理解,没有答案。 游戏里的世界为什么会是真实世界? 为什么他死后会来到这个世界? 这个真实世界中发生过的一切和他在游戏里所经历过的一切真的相同吗? 过往种种,于他而言,究竟是虚是实…… 吱呀—— “李道友还在此处?” 一道平静舒缓,却隐隐含着力量的声音出现在孟沉霜耳边,一时之间,砸碎脑海中满目倒影琉璃,哐啷啷地把孟沉霜拉出深潭。 清醒过来时,他下意识地退后半步,但谢邙看了眼他的动作,孟沉霜便又不动了。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19 心慈手软 免费阅读.[.aishu55.cc] 20 桃花带雾 “我……我在找仙尊的鹿鸣剑,昨夜不小心脱手扔出去了。”孟沉霜露出一个歉意的笑。 谢邙颔首:“劳烦李道友了,我已经把鹿鸣剑捡回来了。” 鹿鸣剑原作无名剑,是谢邙父亲长英仙尊为其子寻回的绝世神兵,一剑凌空鬼神辟易,今日却被两人一个随手乱扔,一个随口说捡。 还好鹿鸣剑已经被谢邙收起,否则怕是要气得剑身发抖,炸裂剑鞘了。 谢邙绕过去进了屋,顾元鹤方才从刚刚谈话的房间中出来,面色不佳。 孟沉霜站在门口避无可避,只能向他抱拳:“原来是顾天尊,刚才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没关系,李道友不必拘礼。”顾元鹤敛去面上虞色,恢复如常,以礼相和,“是我太过急切,对莫医君行事无状了。” 如今顾元鹤身在高位,私下情绪无碍时,却还是待人如往常般和煦。 而且不只是因为个人脾性难改,眼下,他是对这位跟在谢邙身边的散修李渡生出了几分好奇。 无涯仙尊谢邙孑然一身数百年,不喜结交,无甚亲朋好友。 据传说,谢邙生来便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出生之时便使其母衰亡,少年时其父因为其取剑,遭上古凶兽重伤,苟延残喘三载后仙逝。 而后谢邙被托付给灵机门前任门主北璇子抚养,拜师礼行至半途,北璇子暴毙而亡,拜师也不了了之了。 此后,谢邙长叩山门,拜别灵机,独返无涯兰山,独身长居山中,直至天上都邀其为讯狱督领,执掌苍鹫台。 世人才恍然发觉这个命途坎坷,一身孤寂的兰山之主早就褪去少年气,深沉持重,修为已臻化神,剑术天下卓绝,难逢敌手。 再后来,便是举世皆惊的剑阁轩辕台合籍。 若故事到此就结束,也算圆满,可偏偏生出乙珩三十三年事,这回,算是彻底坐实了谢邙天煞孤星的名头。 连那位惊才绝艳,世无其二的仙途第一人都破不了谢邙的命格,又还有谁能靠近他? 总之,不会是眼前这位平平无奇的散修。 他身形修长偏瘦,面容只算清俊,唯有那双眼睛如桃花带雾浓,而修为……顾元鹤没看出来,对方似乎是受了伤,经脉阻滞。 但顾元鹤很少见谢邙对谁说话像刚才那样和缓,除了…… 他脑中忽得一惊,忽又去看李渡的眼睛,登时呼吸一滞。 峰山眉,桃花目,雾锁重重山门,言笑间晏晏辉照。 剑阁避世而居,浮萍剑主神出鬼没,世人总说总写孟沉霜冰雪为神玉为骨,凛冽如西岭皑皑雪,可顾元鹤知道,这尽皆只是臆测。 顾元鹤跟在兄长身边见过孟沉霜,那位道骨道心、无情道大成的浮萍剑主。 当时浮萍剑主正席地而坐,围火添柴,不知道身边的几位朋友说了些什么,他展眉一笑,面色融融似春风明月,藤萝催发三两支。 然而山间树影婆娑,父兄死时惨状恍又浮现,搅乱顾元鹤的回忆。 他回过神,忽然意识到比起魔域降伏的那位空有相似容貌,却气质禀赋全然不同的魔君燃犀,眼前人更为肖似浮萍剑主。 无涯仙尊,你糊涂啊…… “顾天尊?” “哦,哦。”顾元鹤回过神来,向孟沉霜歉意道,“一会儿请李道友帮我也向莫医君致歉,我就先不过去了,免得又吓着他。” 孟沉霜拜别顾元鹤后,转身回房,推开门,见谢邙靠在窗边看书,若有所思,大概是读到典籍精妙处。 孟沉霜便越过他去找莫惊春,把顾元鹤的意思转达了一遍,莫惊春嘴上应着不敢当,眉目间却还是有些不高兴的颜色。 孟沉霜只得摸摸他的头,再安慰道:[天瑜宗顾家人信义勇直,因性情真挚才偶有直白唐突之处,若你介怀,我带你去要他当面道歉,想必他也不会拒绝。] 莫惊春摇了摇头。 孟沉霜给他拉正目上白纱,又把挂在案边的伽楠香串取过来绕在他手腕上,莫惊春摸着香串,情绪总算松缓些:[若我耳聪目明……] 孟沉霜浅笑:“我会想想办法,你的岁月还长,总有恢复的那一天。” 安抚完害羞忧郁小孩儿,孟沉霜往窗边椅子上一靠,舒了口气,撩起袖子给自己灌了口茶。 谢邙看他一杯饮空,便放下手中书,顺手提起茶壶给孟沉霜的杯中重新添满。 “多谢仙……”孟沉霜话说道一半,余光瞥见桌上书册中文字,瞬时双目巨震。 只见那书册上油墨新鲜,字体皆是时下印刷样态,漂浮刻板,绝不是仙家古朴典籍。 窗外秋风吹动书页,哗啦啦将压住的书页吹翻,连带着封面也被掀了起来,立在半空中来回摇晃。 对着孟沉霜的那一面,明晃晃几个大字:四劈九 泉。 “仙尊,你,这,我……书。” 孟沉霜简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谢邙姿态闲雅,抬眼看他:“李道友的书放在窗边,清风不识字,却来乱翻书,我瞧了几眼,倒是别有生趣。” 他神色淡然,仿佛这书里角色不是他,而这书里又写的真是什么琴棋书画的雅趣内容。 孟沉霜干笑。 谢邙却不放过他,继续道:“昨日李道友制止那说书人讲露骨事,我本以为李道友不喜话本中肆意任情作态,原来只是不喜欢听人讲孟阁主与莫圣手吗?” 什么? 谢邙参完茶,重又将话本翻到刚才那页,这时,孟沉霜才瞧见谢邙刚刚看的那几页上,赫然几段:“……以其为长昆山冰雪所养,肌骨滑润,仙尊持其股,仿佛持玉…… “……而后曲折以髌过肩,宝带斜飞,纨除绔颓,自然莽莽者可为入……” 哭!哭!生! 孟沉霜此刻惟愿自戳双目,以头抢地耳。 你《四劈九泉》写的不是田野调查纪实内容吗? 这纪的是你梦里的实?! 孟沉霜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话来:“仙尊,我……这是路边有人硬塞给我的,我还没有阅览,不曾想内容冒犯仙……” “呵。”谢邙轻笑一声,把书塞回孟沉霜手中,“那李道友,慢慢研读。” 孟沉霜:? 慢慢、研读? 谢邙不该勃然大怒,拔剑四顾,焚书坑他吗? 孟沉霜缩手缩脚地抱着书,沉默许久,反倒沉淀下所有瞬间翻涌的无奈和崩溃,问出那个埋藏许久的问题:“仙尊不介意外人传抄这些东西吗?” “妄想罢了。”谢邙摇头,“这些写着我与沉霜名字的戏文,说的终究不是我与他的故事。” “恐伤仙尊名誉。” 谢邙转头看向孟沉霜:“他们说错什么了吗?三十三年,诛仙台上,沉霜已入渡劫后期,天雷奔至,合该飞升,但最后……约莫是我的错罢。” 孟沉霜却道:“仙尊,仙都凡人文客或许妄加猜测,但李某人对无情道斩情之法有所耳闻,仙尊所修不是无情道,杀夫于修为无益,反倒易惹心魔,因此,我实在不能信这些戏本中所言。” “随李道友如何想,我要对李道友说的,已尽在此了。”谢邙敛目,拾杯饮尽苦茶,“若是实在不喜欢他们讲这些故事,我可以寻辑案台的人将相关话本全部收缴焚烧。” 孟沉霜叹气:“时至今日,怕是没用了。不必了。” 辑案台哪里堵得住群众们喜闻乐见。 谢邙看着孟沉霜,似是想听他再说写什么,但孟沉霜最终未言。 良久,谢邙收敛了心神,从储物袋中取出三张符箓和一柄铜骨朵,放在桌上推向孟沉霜。 “这是?” “我要上天上都处理讯狱公务,两三日便回来,在这期间,还请李道友陪莫医君暂居玉台,如有险情,此四物可暂护你们周全,期间顾天尊会留下,等讯狱事毕,我们和顾天尊一起重新上路。” “顾天尊来是为了?”孟沉霜假意自己不知。 谢邙如实回答:“同我一起追捕魔君。” 孟沉霜:“仙尊不是要去寻找道侣尸体吗?” “不妨碍,都一样。” 装着新衣的鸭蛋青色包裹还放在桌边,没有打开过,孟沉霜原以为能让谢邙陷入昏迷的伤势需要再养几天,没想到谢邙留下东西便走了。 莫惊春给两位病人煎的两碗药,只有一碗被喝完,另一碗被放在一边,直到热气消散。 顾元鹤就歇在隔壁,孟沉霜见他的身影几次映在门前,似乎想要敲门,但不知为何,片刻后又作罢离开。 孟沉霜现在有点担心顾家仅剩的这根独苗的精神状态。 他怎么就杀了顾元鹤的父兄……他和顾元松是多年好友,再加上春陵医谷的别南枝,三人一同四处闯荡游历,纵马长歌,自在悠游,他们怎么会结怨呢? 翌日,孟沉霜又去那条卖话本的巷子,两个熟悉的摊贩嘿嘿笑着招呼他,说什么就知道仙爷会回来。 孟沉霜随口应着,又要了几本单写浮萍剑主生涯的话本,而后旁敲侧击顾家事,两人说这些是世家秘辛,他们这些虽然生活在仙都,却没什么修为的普通人怎么会知道。 孟沉霜在二人吆喝着“下次再来”的声音中离开,回酒楼翻阅起戏本来。 修仙界有史录,但并不向外刊印发卖,真史录拢共两份,一份保存在天上都,另一份封存于明镜山上倚泉寺,寻常难以得见,孟沉霜眼下只能从话本里寻找蛛丝马迹。 顾元鹤来到这边,看见的便是李渡手中捧着一本《浮生洗剑录》,仔细研读着,旁边还有几本《浮萍随水逝》、《剑主夜纪》、《琅環外史》、《三十三年春悲去》……不一而足。 顾元鹤都买过,也看过,全是讲浮萍剑主孟沉霜旧事的,其中溢美之词难以胜数,修仙界白月光不外如是。 但这李渡看这些做什么? 顾元鹤目色忽变,看向李渡的眼神瞬间可叹可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起来。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20 桃花带雾 免费阅读.[.aishu55.cc] 21 无情无义 “李道友。”顾元鹤唤他时,孟沉霜刚刚从书册中抬起头,目光还陷在思索之中,颇有些肃穆严厉,让顾元鹤动作一顿。 “顾天尊?” “李道友,你觉得,”顾元鹤扫过孟沉霜手边一众话本,“故剑阁阁主孟浮萍,是个什么样的人?” 眼见着顾元鹤在自己对面坐定,脸上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奇特神色,像是叹惋又像是哀劝,孟沉霜心里有些茫然和谨慎。 他翻遍有关自己的独立话本,都没找到有关他和天瑜宗恩怨的内容,甚至连他当年和顾元松的友情都少见于书册。 但他也不惊奇,过去见过他的人本就不多,这一叠话本里大半都是虚造。 只是这对现在想要寻找往事线索的孟沉霜很不友好,他总不能张嘴问顾元鹤,你爹和你哥是我杀的吗? 结果现在,顾元鹤突然亲自跑来问他,他对自己怎么看。 这叫他怎么回答? 孟沉霜琢磨着顾元鹤的态度,尝试答道:“浮萍剑主居高山之巅,修无情道,大概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说无情道剑修无情很正常,这词连带一个相似的无义,还能顺便满足顾元鹤愤恨他的情感需求。 滴水不漏,非常完美。 哪知顾元鹤又一拍桌。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孟沉霜后背一颤,只觉得顾元鹤怎么就不能跟他哥学点好的,非要学拍桌的习惯吗? 顾元鹤紧锁眉头道:“不,他不是这样的人。” 孟沉霜偏头:“那顾天尊觉得故阁主是怎样的人?” 比如说,薄情寡义,狼心狗肺。 “他……”顾元鹤一挥袖,欲言又止半晌,方说,“总之,李道友切莫学他,也不要把谢南澶当好人。” 孟沉霜:? 元鹤贤弟,你要不要听听自己破碎的逻辑。 - 天上都,地如其名,高悬九天之上,浩荡灵瀑从中流淌飞逝而下,将天上都阴影投落之处原有的桑田凿成沧海,名作苍量海。 都中白玉塑起三十六殿十二楼七阁五台。 讯狱占五台之一,居其北,荒寥却不寂静。 灵瀑坠落九天发出龙吟般的轰鸣,越过讯狱屋脊,可以望见极北幽冥九泉上空扭曲蛇形的幽绿光芒。 谢邙登上讯狱苍鹫台,立刻有执吏迎来,执吏着银边袍、配飞鹫纹银丝络,面露敬畏,低声向谢邙汇报近日事宜。 谢邙阔步向殿内,衣裾翩飞,偶尔应答几句,气息沉沉,让执吏浑身肌肉紧绷。 他多希望自己和殿中值守的苍鹫台卫们一样,只不过是用黑铁打造的傀儡,这样便不用在督领的威压中打颤了。 自天上都制式白玉整塑的宫殿穿过,谢邙与执吏下到台下青石打造的黑暗监牢中。 阴风瞬时裹挟着浓烈的幽暗和血腥气扑向面庞。 谢邙如常走下阶梯,步入惨烈的嘶吼挣扎声中。 皮肉烧焦的刺啦声和焦炭的点点火星一同浮现,火钳松开,焦黑的烧伤痕迹出现在囚犯胸口,一层压一层,早已数不清火烙的次数。 用刑的执吏见谢邙来了,连忙将落在地上的半截淌血天魔犀角踢开让路。 天魔犀角中的血和漆黑液体泄露到青石板上,意外遇上火星崩散,登时被点燃,烧起半人高的熊熊蓝火。 火光映亮刑架上天魔的脸,被割去天魔犀角后,他的额上现出一个婴儿拳头大的血洞来。 “还没说?”谢邙的面目隐在黑暗中,火光摇曳,叫人看不真切。 “没有,”执吏垂首道,“只是在咒骂魔燃犀,咒骂天上都……再问就是说,天魔一族没人不想杀死魔燃犀,他一个黄口小儿不配让天魔族称臣。” 谢邙看了天魔一会,天魔睁大血红的眼睛,如恶鬼般死死盯住他,仿佛想生生扒了谢邙的皮。 “确实说不出什么东西了。” 一旁的执吏还未反应过来,手中刀忽然被谢邙一把从刀鞘中拔出,刀带罡风,无需灵力剑意,反手一刀便叫天魔头颅落地。 咚—— 谢邙随手用刀尖把天魔脑袋挑进火焰中,与天魔犀角一同烧成灰烬。 执吏瞳孔猛缩,谢邙将刀身上的血擦干净,又将染红的丝帕扔进火盆里,却未把刀还给执吏,转身继续向前走,进入牢笼廊间。 执吏跟在谢邙身后:“督领,辑案台汶天尊暗里传信给我们,说南麓之战既胜,魔君被俘,堕魔群龙无首,天魔重新掌控魔域,六尊欲与天魔王阿耶山订立盟约,原是想将讯狱中的天魔俘虏还一部分回去……” “你是想劝我,把狱中天魔的性命留给六尊,还是说,觉得我应该在此之前,把他们全杀干净?” “属下不敢。”执吏当即俯首。 “呵。” 执吏也未分清谢邙是笑是嘲,只见他又挥动刀锋,斩去一只从牢房中伸出来,想要抓住他的衣摆的手,随后在惨叫声中一路向前,穿过重重深牢,只在一间血味冲天的牢房前停下片刻。 牢中天魔双目迷蒙,已经被搜过魂,此刻正用自己的血在三面高墙上画着诡异弯曲的图案。 唯独从其中一个血点背影中,能看出这是魔君燃犀从九泉出世的场景。 这是个罕见的见证过魔君出世的魔族。 谢邙眯了眯眼:“给他吊着命,让他把图画完。” 继续往前,从牢房污浊的气息中脱身,终于来到一方空旷大室。 大室中央伫立着一台冰冷的悬斧斩首器,一位穿着雪青色衣衫,袍角同时绣了银三山与金边的男子正站在悬斧前,仰头打量着斧刃上深入铁中的血迹。 “汶天尊。” 裴汶转过身来,看向谢邙,开扇笑道:“谢督领,你可真是个大忙人,裴某等你等得好苦啊。” 裴家占六尊中三位,天上都人便以其名称呼区分。 谢邙不与他客套,长驱直入:“六尊非要启用铡暗斧吗?刀剑加之于颈,便可取魔族项上人头。” “唉,”裴汶摇头,不怎么真诚地叹息,“话是这么说,但刀剑总没有铡暗斧雄伟,也有人说可以让谢督领祭出鹿鸣剑,一剑斩之,但被我否决了。” 谢邙斜睨他。 裴汶道:“你的鹿鸣剑,也修到和故阁主一样水准了吧?一剑下去,魔族灰飞烟灭,哪还有什么项上人头,全化成灰了。 “你放心,铡暗斧只有一台,他们肯定不会让上千堕魔俘虏排着队上去砍头,这斧头只会落在一人身上——燃犀。” 谢邙眼神一凛。 但裴汶并没有注意到,继续说:“所以,你还得快点把魔燃犀抓回来,天魔族厌恶这横空出世的魔君万分,想要天上都给个表示。” 铡暗斧悬在半空中,寂然无声,千百年如一日地俯视着靠近的人们。 裴汶在这时侧身看他:“怎么,舍不得那张脸?没关系,砍完头,你把脑袋捡回去就是了。” - 孟沉霜没从自己的独立话本中看出个什么名堂来,便又翻开《四劈九泉》,试图从中找到点纪实痕迹。 然而终书一本,他只看出幽冥九泉的天又黑又绿,下面的深渊又绿又亮,北边的魔域花不注泽又冷又荒凉。 以及……书里的两人玩得真够花的。 孟沉霜差点没半路把书从窗户里扔出去。 他白天没这么干,换成夜里直接找了个角落,把买回来的话本一把火全烧了个干净。 不知道为什么,路过的顾元鹤十分欣慰地看了他一眼。 孟沉霜不明所以,思绪混乱地回房睡了。 谢邙从天上都返回玉台时,在半空中望见孟沉霜房中隐隐魔气缭绕,他的心陡然猛撞,差点要冲破胸膛。 落地之后又发现隔壁屋里,莫惊春正在给顾元鹤正骨,后者时不时痛呼,两人都没注意到孟沉霜房中的异常。 然而刚刚放下一半的心在推开门看见孟沉霜时骤然提起,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谢邙瞬间背后冷汗淋漓。 只见暗红魔气在屋中肆意流淌,像毒蛇一般爬上人的脚腕,而魔气源头就在床上那把自己埋进被褥里的孟沉霜身上。 谢邙反手甩上门,双手翻飞掐诀结阵。 耀目灵光刹那间裹挟着繁复符文如海浪般奔涌而出,将全屋包裹得密不透风,不让一丝一毫魔气泄露出去。 他掀袍快步奔至床前,还未触碰便感到蒸腾着的热气,可孟沉霜还用锦被像茧一样紧紧裹住自己,连被角在哪都找不着。 魔气源源不断地从被中流泻而出,如同掩盖博山炉的缕缕烟浪。 谢邙不知道他离开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竟然让孟沉霜连抑制魔气的伪装都维持不住了。 谢邙没能扯开孟沉霜的被子,只觉得手按上被子时,里面的人一通乱滚,怎么也控制不住。 他薄唇紧抿,迫不得已挥手释放灵力撕裂布帛,飞散的丝絮纷纷扬扬飘散慢床,落在孟沉霜脸上,仿佛红帐飞雪一般。 当谢邙看清帐中人的面容,瞳孔猛缩。 孟沉霜就连李渡的易容也无法维持下去,掩在飞絮之中的,是孟沉霜自己泛着热红的面庞。 从发鬓中流出的汗水打湿他的眼眉,把发丝粘连在脸颊上。 飞絮形状如雪,却无法融化,被吸入鼻腔后,引得本就昏昏沉沉闭紧眼的孟沉霜剧烈咳嗽起来。 他的面颊脖颈耳垂都在胸腔剧烈的同时浮上血红,像是一朵将要打开花苞的艳烈芍药。 谢邙为他扫开飞絮,却在手指触上芍药花瓣的前一刻触电般弹开,给自己的手丢了四五个除尘术,才敢去碰孟沉霜的脸,如同轻轻抚摩过一件稀世的脆弱珍宝。 孟沉霜陷在昏沉发热中,不停扭动呢喃着。 谢邙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种情况以前也出现过,但那是修炼无情道导致的某种“并发症”。 孟沉霜现在是堕魔,怎么也会…… 不……谢邙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堕魔的情况,恐怕要比无情道修士更严重。 蓦然间,滚烫的热度裹住了谢邙的手指,孟沉霜抓住了他的手,原本握在掌心藏在怀中的东西便落了出来。 是那件曾穿在谢邙身上的正红绣鸾凤衣裳。 为您提供大神 路侠 的《斩情证道失败后》最快更新 21 无情无义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22 章 22 欢愉旧梦 孟沉霜蜷缩着身子,整件鸾凤红袍被他无意识揉成一团,压在颈边胸前,他用侧脸贴在红袍领口,呢喃磨蹭着。 但一件只穿了一夜的衣衫上能留下的气息太单薄,当他终于抓住谢邙的手掌,便迫不及待地探首去够,几乎要把整张脸埋进谢邙的手里。 像某种毛绒绒的亲人小兽,鼻尖在谢邙的掌心腕口蹭来蹭去,仿佛是在期待被触碰和抚摸。 热气如同滚烫的酒,泼洒浸透谢邙的皮肤。 他低头一看,才发觉掌中人的眼睫上沾着几滴模糊的泪珠,仿佛晶莹琉璃碎屑,一碰便沾在谢邙指节间,火烧般的触感刹那间莫名窜上心头。 无情道,无情道……人要无情,哪有那么容易。 即便无心如孟沉霜,也难逃□□纠缠。 谢邙轻笑一声,唇边泄出几分讥诮,只是不知是笑话眼前人,还是笑话自己。 窗外夜色笼罩四野,凉风掀动床帏,却吹不散孟沉霜周身热气,玉台仙都中灯火长明,耀耀生辉光,将穹盖染得紫红如铜炉。 三百年前,破军山西脉的夜晚却是黑暗难挡,穹庐似铁,寒星缀缀。 零落的光辉穿不透山中茂密的林叶,树影之中,谢邙看不清孟沉霜的面色,但却听见他的呼吸忽然间变得混乱。 身旁的孟沉霜似乎在努力调整呼吸的频率,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他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谢邙立刻上前揽住他的腰腹,把人扶正后正要抽开手,然而孟沉霜膝盖打颤站也站不稳,重又扶住谢邙的手臂。 “沉霜!” 哐当—— 孟沉霜连手里的剑都握不稳了,浮萍剑摔进林下碎石堆里,滚出去三米才停下。 孟沉霜靠着谢邙跪倒在破军山林地间,埋头喘息着抵在谢邙肩头:“谢南……澶……” “我在,”谢邙一只手被孟沉霜拉紧,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背,滚滚热气透过背后的衣料烧进谢邙的手掌,孟沉霜整个人就像一块发烫的碳火,“沉霜,你有什么地方不适?是刚才杀死妖兽时受伤了吗?” “嗯……”孟沉霜从胸腔里挤出一声嗡鸣般的声音,谢邙一时间分不清肯否。 孟沉霜的脑子似乎都被烧糊涂了,双手扒紧了谢邙的手臂,力道颤抖着似有若无,仿佛手掌也使不上力了。 他的脸颊贴在谢邙肩上,缓慢地挪动蹭着,柔软温热。 谢邙握紧他的肩头:“沉霜?你……” 他的声音在孟沉霜抬起头看他的瞬间停住了,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星光淡薄,穿过碎叶间的缝隙,摇摇晃晃地落了一点在孟沉霜仰起的脸上,蒙住他半边眉眼。 昏暗光芒中,他的脸仿佛一块深蓝洁玉,上面盛着两汪迷离的秋水。 点点艳红似桃李,在眸光中忽明忽暗。 抖动的眼睫像是蝶翼般,扑闪着拂动谢邙的心脏肺腑,某种细微而真切的痒意在他的肋骨间瞬间泛 滥成灾。 谢邙的喉结动了动, 莫名的干涩让他微微启唇。 孟沉霜望着他, 声音沙哑无力:“谢南……” 谢邙抬手,想拂开散落在孟沉霜面上的几缕鬓发。 “沉霜,孟沉霜!” 山林中传来的喊声让他手一抖,落回孟沉霜肩上,谢邙回头,只见一褐一红两道人影飞驰而来。 临近时,他们看清孟沉霜和谢邙的状态,红衣少年猛地冲谢邙大喊:“谢邙!放开他!” “什么?”谢邙瞬间皱眉。 另一个青年人见状也是一惊,急切吼道:“危险!谢仙尊,快退开!” 孟沉霜靠在谢邙身上,抖了几下,似乎被接连的吼声惊醒,但意识还没恢复清醒。 褐衣顾元松飞奔上来把谢邙扯开时,孟沉霜还抓了几下,不愿意放手。 别南枝道:“我来!这回我来!” 孟沉霜没了谢邙的肩膀支撑,将要倒地,别南枝几个箭步上前,眼疾手快一掌落下,在孟沉霜倒地前把人劈晕。 紧接着立刻蹦出十米之外,好似在躲避什么恐怖的鬼怪,一身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山风咆哮着摇动巨木,树冠晃动如浪,别南枝躲到一棵古树后面,顾元松拉开谢邙,手中握紧不问剑,如临大敌。 数息以后,山林黑暗如旧,风声仍烈,可除此以外,再没发生任何需要严阵以待的大事。 孟沉霜被打晕,倒在枯叶之中,无声昏迷,浮萍剑也安静地躺在碎石间一动不动。 谢邙不明所以地看向身边人:“顾道友?” 顾元松和别南枝也没料到现在的情形,一脸茫然惊讶。 别南枝又捡起一块石头,抛向孟沉霜的方向。 拳头大的石块砸上孟沉霜左腹,在白衣上留下一块土渍,石块滚落在旁,无事发生。 谢邙蹙了蹙眉。 “奇了!”别南枝跳脱感慨一声,往前走了几步,捡过一根长树枝,蹲在一边用树枝戳了戳孟沉霜的手臂。 黑夜安然,一切如旧。 别南枝又靠近了一些,用自己的手碰了一下孟沉霜的手臂,而后瞬间缩回去,孟沉霜仍昏迷着,什么反应也没有。 “沉霜这回恐怕是忘了开护灵阵了。”别南枝扭头对两人念了一句,继而又用手指戳起孟沉霜的脸颊玩,一戳一个坑,然后又弹回来。 “好了鹊音,沉霜难捱得很,你别在这时候招惹他。”顾元松道。 然而别南枝并不听,但总归只是些小孩子把戏,顾元松叹口气,不管了。 “沉霜经常这样身体不适?”谢邙问。 顾元松和谢邙一起站在婆娑树影里,看着谢邙遥遥凝视孟沉霜的肃然神情,他抱剑沉吟片刻,方才开口缓缓道:“这是无情道‘兴发’。” “什么?” 顾元松解释:“无情道法,以绝情断爱为要旨,但情丨爱为人性本常,日日生发,在真正弃绝情 感之前,无情道修士所能做的也只是削弱压抑。压抑久了,本性难免反抗,因此每隔一段时间,便有‘兴发’之症。” “?_[(” 谢邙的问题引得顾元松转头看向他,谢邙眉头紧拧,目中思虑复杂不似作假,但又隐隐有某些异常情绪浮泛起来,让顾元松感到极为熟悉。 顾元松低头闭眼轻声自嘲一笑,随后道:“不必解,这又不是什么毒药。若是真顺着他‘兴发’去……化解,反倒要以情丨爱耽搁他道行了。所以,他一般叫我和别南枝见他‘兴发’,就把他打晕扔那别管。” “若是他一个人呢?” “打晕或不打晕,他都会触发护灵阵,十米之内鬼神难近,因此刚刚鹊音才那样害怕,只是没想到这次没打开……” “‘顾元松!别鹊音!快把我打晕!快快快!’”别南枝一遍模仿孟沉霜往日行径,一边做鬼脸忽然跳出来,吓了顾元松一跳。 顾元松作势要打人,别南枝立刻转身又跑。 “就让他这么躺在地上?”谢邙在这时问。 别南枝奇怪地看向这位被孟沉霜带来的谢仙尊:“修仙之人,幕天席地而眠,有何不可?” 谢邙不答,径自走了过去,把孟沉霜抱了起来,召出一辆紫骝车。 别南枝看着他的背影,思索片刻,随即对顾元松说:“我们之前把他放那不管好像是不太兄友弟恭,下次咱也给他抱起来送进灵辇里睡?” 别南枝半天没等到顾元松回答,又补充一句:“你那桂棹灵舟也行,够大。” 顾元松看着谢邙抱着昏睡的孟沉霜上了紫骝车。 车中铺满软垫毛裘,烛光柔软明亮,孟沉霜还在发烫,谢邙为他擦去额边汗水,留着门窗敞开透风。 凉夜凄清如水。 半晌,他才干涩道:“你想再遭护灵阵的罡风撕烂一次衣裳,被山里的顽猴嘲笑没长毛吗?” 别南枝捂紧自己的红衣,狂乱摇头。 然而谢邙的心绪,却不似顾元松以为的那般冷静温和。 十年以后,合籍大典前夜,当谢邙在剑阁琅環塔中读至太上无情道经终章时,他望着沉眠在黑暗中的莽莽雪山,就像望着徐徐向他张开獠牙的命运。 破军山中那个风平浪静、烛火葳蕤的夜晚将重又浮现眼前,谢邙胸中久久翻滚沸腾的罪恶愧怍之情,终于可以在穿心刺骨的剑阁寒夜中得到饶恕和宽慰。 他的情意不会损伤孟沉霜的无情道。 只需数百年后,孟沉霜亲手将他斩于剑下。 然而命运颠簸的车轮却最终压上另一条谢邙从未想象到的车辙。 三百年后,玉台仙都月下,谢邙轻柔地抚过孟沉霜湿漉漉的眉眼,掐诀重新掩盖好从孟沉霜身上泄露出来的魔气。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谢邙掐诀的右手刚刚落下最后一划,盖在孟沉霜脸上的左手就感到一阵灼烧氤氲,紧接着便是连片钝痛,仿佛电流般窜上谢邙的脊骨。 是孟沉霜咬住了他的手指,拿他的指节当磨牙棒,像只不听话的猫一样。 ?想看路侠写的《斩情证道失败后》第 22 章 22 欢愉旧梦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又换做右手去帮孟沉霜拨开脸上头上的棉花絮,可还没拨开多少,孟沉霜又抓牢了他的右手,靠在颈后。 谢邙顿了顿,跟着轻轻拍抚他的后颈做安抚。 可是突然,孟沉霜的腿开始乱踢,胸膛剧烈起伏,似是想要努力呼吸,可脸上却憋得青紫,将要窒息一般。 但谢邙落在他颈边的手根本没有用力! 谢邙撤手向上,捏住孟沉霜的脸颊,强迫他张口:“孟……吸气!快!” 孟沉霜辨不清时间与空间,他浸没在另一个梦境世界中,眼前的一切都如浮光掠影般闪烁着。 梦里光芒与画面似白翅般在狂风中扑动飞散,潭水冰冷至清,看不见半分尘埃。 只有他口鼻中的气泡扭动着上浮,在触碰到落水天光前破碎。 上面是水光通明,下面却是潭深无尽不知几何。 光线照不透潭水,连人不断狠狠撞击水面产生的波涛都传不下去。 仿佛一块半透绿玉静静沉眠。 水中越静、越冷,身后感受到的刺激就越强烈,发麻颤抖抽搐不息,却又无法自控,挣脱不得。 偌大的气泡从孟沉霜脸庞飘上去,水光瞬间化作白银破碎、琉璃炸裂。 雾蒙蒙的声音陡然崩裂,鸟语松涛瀑响霎时清晰入耳,透过林间的阳光落在眼前炫目至极。 他跪在寒潭边。 一只极有力的手扼住他的喉咙,把他的头从水中拉了起来。 松间风越过飞瀑寒潭,将彻骨寒意浇在孟沉霜身上,他浑身湿透,长发贴在脸上背后,在风中齿节打颤。 他几乎要发抖,可是还没能从窒息的闷痛中缓过来,胸膛起伏大口呼吸着,顾不上颤抖。 更何况,源源不断的热气从身后将他包裹,他几乎是本能地往后靠。 然而眼前再次天旋地转,幽暗的寒潭扑向他的脸,孟沉霜抽动肩膀和手臂,却敌不过背后束缚和冲击着他的力量。 冰水再次涌入耳鼻口腔,乌发如云般散开,极致的寒冷中,那紧压着后颈的滚烫掌心都变得温和宜人。 可这双手把他的脑袋按进寒潭之中,叫他濒临窒息边缘,大脑阵阵发黑,思考变得极其困难……但他根本不需要思考。 说不清道不明的欢愉被恐惧催发得更加强烈。 内中的热度像是能烫伤人,如同烧红的铁水浇在冰上,当即陷到最底。 冰块无法承受突如其来的热度,登时炸裂收缩。 天光摇晃着重现,手掌再次握住他的喉咙把他拉起来,控制着他濒死般的痉挛。 “你不出声,是害怕他们听见吗?” “……吸气!快!” 低沉迷蒙的耳语和急切的呼喊在孟沉霜脑海中重合,陡然将他的意识从温热泥泞的沼泽 中一把扯了出去。 天光炸裂,黑暗袭来,新鲜的空气涌入胸腔。 孟沉霜睁眼便见到谢邙近在咫尺的漆黑的双目,瞬间溃散千里,脑中炸开火花带闪电。 他瞳孔一缩,用尽全部力气把谢邙整个人踹了出去。 喃语和冰火两重天崩裂之感犹在脊骨间游走攀爬,孟沉霜耳边爆开谢邙撞落杯盏花瓶的清脆响声。 他止不住后背发颤。 梦中失控蔓延的快意竟被带入了现实,残余在胸腹中,使孟沉霜恋恋难舍,一时更加难堪而惊怒,冲谢邙怒斥:“滚!给我滚出去!” 谢邙还想上前,孟沉霜抓过靠在床边十多斤重的铜骨朵就朝他扔过去,谢邙后退避让,铜骨朵砸在石板地面上,厚重石板瞬时出现蛛网般的龟裂。 孟沉霜把自己埋进被子还完好的部分,急促地呼吸着,仿佛想把淹没在寒潭中时缺失的那些空气找回来。 延绵不绝的感知残余让他的脚心崩紧直至抽筋,十指扣进被子。 明明此刻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东西像梦中那般靠近、触碰、撞击和纵贯,但孟沉霜控制不住地一个人在床上绷着身体来回打滚。 战栗和刺激徘徊不去,简直冥冥中有一只看不见的獠牙巨兽正嚼烂他的骨头,要把他整个人吞进胃里。 烛火摇曳,噼啪炸开。 他被那迷离的梦境足足折腾了半盏茶时间,汗水淋漓,仿佛去了半条命。 明明只是个梦而已…… 谢邙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离开了,房间里没有别人,夜色沉寂流淌多时。 孟沉霜终于消缓过来,慢慢平躺下去,紧闭着眼,手臂搭在枕头上,五指不停拽着枕边流苏,洄潮上涌的空洞感让他总想抓碎些什么。 明明只是个梦。 他再次借此确认,一切不再是一场游戏。 《叩神》是个年龄限制16+,并非某种特殊向游戏,每当事情快要进展到青少年不宜的地步,系统就会弹出绿色游戏警告,直接跳过这段体验。 现在倒是在梦里经历了一个片段,一个真实地过头,效果直接溢出梦境的片段。 他怎么会梦到这么……刺激的玩法,和梦比起来,白天看的《四劈九泉》都要称作清新小意了。 等等。 孟沉霜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既然眼下已经是一个真实世界,那过去游戏里他不在线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还作数吗? 【系统,能把过去双修的记录调出来吗?你现在连不上网,没有网管会来查你。】孟沉霜努力让自己陷入低潮的脑子重新开始运转。 【无记录。】 孟沉霜愣了一下,随后迅速再问:【我……我在碎梦崖挂机练剑的两段记录呢?】 【无记录。】 孟沉霜现实世界里的生活甚至比不上在碎梦崖练剑来得有趣,所以,他很少离线挂机。 仅有的两次里,一次是他在琅環塔看书入了迷,忘 记当日的练剑任务,深夜里被他师尊孟瞰峰罚去练剑至日出,孟沉霜便躲懒挂机。 另一次是……孟瞰峰死后,他在灵前跪了一夜,胸中波涛难平,便下碎□□练剑。 前半程是孟沉霜自己在游戏中挥舞浮萍,却在半途失去意识,同时,现实世界里的他心跳紊乱,被连忙送去急救。 等他再次上线醒来,谢邙已经把他抱回澹水九章伏雪庐,孟沉霜从师叔口中得知自己失去意识后,角色还劈砍了一个时辰的风雪,才力竭昏迷。 不,不对,他怎么会知道是谢邙把自己抱回去的? 他重新上线后,只见到了满面忧容的微山师叔,谢邙…… 孟沉霜轻轻眯了眯眼,试图抓住思绪中细碎的线头。 拨开纷杂迷津,乌沉沉飞雪将回忆裹挟着送到面前。 一个隐约的高大人影缓步走在碎梦崖上,山风将他的襟袖吹得鼓起又偃下,雪风如尘,几乎将那抹苍青色身影分割成不同的模糊色块。 孟沉霜的意识逐渐涣散,喉口的血腥气涌上来,眼前雪地倒转夜空倾覆,但有一双手在这时忽然伸向他,揽住他的后腰,没让他倒下。 风暂止,雪花垂直落进孟沉霜眼中,他模糊地看见谢邙俊美的面孔,至于谢邙张开嘴说了些什么,则已经听不见了。 黑暗将他的意识拖入深渊。 这段回忆没由来地出现在孟沉霜脑海中,连系统都没有记录。 他一下子坐起来,凝着一张脸,试图再回忆师尊罚他去碎□□练剑的事情。 那时候他多少岁?十六?十八? 碎梦崖在坐月峰山阴处,实则一块单独立起的石峰,约三丈宽,和主峰山崖隔着三米距离。 少年握着木剑,在碎梦崖上挥剑,寒夜呼啸如魑魅横行。 他手中剑从未停下,直至第二日早晨,朝阳冲破云层,照亮山中万物,孟瞰峰将徒弟接了回来,并收走木剑,换给他一柄寒光利刃,叫他给这把剑取名。 孟沉霜没有在第一时间给出回答,孟瞰峰也不逼他,某日孟沉霜看见雾泊雨声淅沥,残荷几支倏忽摇动,才道:剑名浮萍。 一旦开始倒溯,回忆便如山呼海啸般涌入脑海,真切异常,仿佛孟沉霜当真全部经历过。 可魔燃犀没有经历过这些,系统不知道这些,而孟沉霜又已经脱离故剑阁阁主躯体,似乎一切记忆是被凿刻在他的灵魂之中,生死随行。 而再去想刚刚那个梦,一切前因后果,一切痛苦与欢愉皆浮出水面,偶有断裂也只是因为……他真的在松潭边大脑发黑,战栗从下直冲天灵盖,在冲击中把他撞昏过去。 想到这里,其他相关碎片接连浮现,登时叫孟沉霜羞赧难堪,一阵阵地发烫,可一旦想起来的东西,就怎么都挥不散。 孟沉霜忍不住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一声,啪—— 谢邙靠近房门的脚步瞬间顿住了,他站在门口等了半刻钟,听里面又安静 下来,隔壁正骨的也结束了,顾元鹤不再发出奇怪的痛叫。 谢邙这才重又敲响孟沉霜的房门。 “李道友,我让客栈送了热水和新的被子来,现在方便让我们进来吗?” “?_[(” 谢邙推开门,入眼情景让他脚步一顿,但很快,他控制表情如常,带着客栈店小二把东西送了进去。 孟沉霜坐在床边,肩上重新披了件外袍,看向谢邙时微微颔首,眉峰微蹙,带着些疲惫感:“多谢仙尊,方才是我意识不清,多有冒犯,病痛缠身,实在无法。” “无碍。” 堕魔重欲,若说无情道会一时“兴发”,堕魔则可谓时时处于性情高涨的状态,谢邙料理魔族事多年,知道对堕魔轻易刺激不得。 谢邙看他大概是释放过了,平静下来,又褪去面上滚烫潮红,便没揭穿孟沉霜的幌子,只是用背在身后的手掐了个决,悄悄落在孟沉霜身上。 店小二重新收拾好床铺,抬起头看到一旁的孟沉霜时,却迷惑地愣了一下神。 他记得刚才看这位仙爷,不长这样啊? 刚才进门时恍然一瞥,这位仙爷面若桃花,可漂亮了,怎么一转眼就变得平平无奇了起来?难道方才是他眼花看差了? “店家,该走了。”谢邙停下掐完易容法术的手指,多看了几眼孟沉霜,确认自己没有画错李渡的脸,又暗中检查了一遍房中魔气是否清理干净。 “哦,哦,好,”小二回过神往外退,“仙爷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几人都退出去以后,孟沉霜疲倦地走向浴桶。 屋外灯笼挂檐角,顾元鹤结束正骨疗程,拜谢莫医君后,提剑走了出来,忽又想到医嘱说他的脊骨偏位是常年只以右手握剑导致的肌肉不协调,便又把不问剑换到了左手拿着。 站在廊下,顾元鹤略一偏头便看见谢邙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三个店小二刚从隔壁李渡的屋里退出来,其中一人手里抱着换下来被褥。 顾元鹤停顿片刻,问道:“几位刚刚是给隔壁的李道友……” “谢仙长让我们来的,”店小二笑道,“我们给李仙长送热水和新被褥,旧的脏了。” 谢邙刚从天上都回来,便从李渡房里出来,还弄脏了被褥叫了水,他们这是已经…… 忽的一口气卡在顾元鹤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店小二们看客人脸色空白,不知是想到什么惊讶事了,但都不好问,只能先告礼退下。 顾元鹤看着房廊尽头幽暗的转角,神色复杂难言。 谢邙,你果然……! 第 23 章 23 大义灭亲 可他既不能上前去找谢邙理论,也不能在此时推开门去劝李渡,忧虑、愤怒、愧恨的情绪在他胸中缠绕酝酿了一晚上,天光破晓时都没能散去。 直到隔壁传来开门的响声,顾元鹤出去一看,却只撞上了背着药箱带着纸人小柴胡的莫惊春,他轻轻关上孟沉霜房间的门,转身准备要走。 [莫医君,请留步。] 莫惊春愣了一下,想起这是谁的神识,回过身见礼:“顾天尊。” [莫医君,李道友他……]顾元鹤又扫过莫惊春的药箱,[你是刚为他瞧过病吗?他可还好?] “李前辈有伤在身,这段时间都由我诊治,故而同行。”莫惊春解释道,“晨间醒来,施过针,我让他再躺下休息一会儿,现在恐怕不便见客。” [噢,好。]顾元鹤并不强求,只是在听到莫惊春说李渡有伤在身时,缓缓皱起了眉,目光中又浮现起某种无可奈何的愤然。 这李渡的身子骨一看就很弱,现下身上还有伤,谢邙昨夜怎么还…… 顾元鹤心烦意乱地在客栈中乱晃,不知怎的就走到了前堂,店小二问他要些什么,他也只是随意地一挥手。 小二见客人面色郁郁,便知趣地给他上了一碗口味清淡的茶。 前堂中逐渐来了客人,周围的空气开始嘈杂喧闹,但顾元鹤却浑然不觉,直到一道颀伟的阴影落在他面前。 “顾天尊竟喜欢听这般故事吗?” 顾元鹤被惊得手一滑,手中喝空的茶碗不受控制地摔在地上,一声厉响后,喧哗人声如潮水般重新涌入顾元鹤的脑海。 “……诛仙台旁的那株梅花,当年因承过浮萍剑主的泪,精魂所感,化形以后,竟长得和剑主有七八分相似……” 说书人又在台上讲起一出新戏文。 “……风雨大作,梅花仙君孤苦伶仃,龋龋独行于长街,忽有一把伞出现在他的头顶,为他遮挡风雨,他回头一看,竟是个英俊伟岸、修为高深的男修……” “……梅花仙君已付出满腔真情,却在这时得知,与他海誓山盟之人,竟是大名鼎鼎的无涯仙尊,仙尊怜他,不过是为了那张和道侣孟沉霜相似的面容……镜花水月,好梦易碎……” 顾元鹤侧耳听着,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惊愕地发现这竟然是一出白月光替身虐恋话本。 这样的故事他看得很少,几乎没有,反倒读过几本相反戏文,其中将浮萍剑主拟作天神下凡,爱上无涯仙尊只不过是因为无涯仙尊肖似他在神界的爱人。 他张开嘴,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谢邙叫来店小二,递给对方一块上品灵石,要他转交给台上说书人。 顾元鹤横眉,谢邙这负心汉听替身文学还听上瘾了? 然而未等谢邙向店小二嘱咐完,堂中一人忽得拍案而起,吹胡子瞪眼怒指说书人:“哪来什么替身梅花?无涯仙尊深爱剑主,怎会做出这等厚颜无耻之事!便是讲戏文,也要遵循些事实吧!” “说得好!” “仙尊剑主, ??[, 不容污蔑!” 有人指着那位拍桌子轻声怒呵的人,惊奇道:“诶,这不是哭哭生大师吗?” “哭哭生?哭哭生在哪?大师,大师,我也爱读你的文章!”台上说书人一听竟然是哭哭生本人到场,瞬间两眼放光。 也不跟人争辩什么创作替身文学关涉创作自由了,伸手就从几案里猛地抽出一本《四劈九泉》,下台扑向大师:“大师,大师!为我留墨宝一句作纪念吧!我在这讲了许多您写的故事了!” 哭哭生看模样是个中年人,见到宾客们在听到这名字的瞬间沸腾涌向自己,登时瞪大双目,惊恐至极,立刻就想要逃跑,却被扯住袖子衣摆裤脚,整个淹没在人潮之中。 顾元鹤却觉嘲讽,什么无涯仙尊情深似海、坚贞不渝,孟沉霜死去还不到百年,谢邙便前脚抓走与孟沉霜面容相同的魔君燃犀关进私牢,后脚又缠上一个与孟沉霜神似的病弱之人。 移情别恋之快,不过如此。 谢邙身边的店小二看见哭哭生旁边火爆的情景也是一愣,手足无措地问谢邙:“仙爷,还要把灵石送给说书的,让他换一首吗?恐怕他自己会换了。” 谢邙望着堂中喧闹,又从钱袋里取出几颗灵石,最后干脆把整个钱袋都放在店小二手中,压得小二手腕一沉,差点没托住。 “把灵石给他,让他以后都别说这些替身故事,再帮我把袋子里的灵石送给哭哭生,就说……就说让他收下。” 顾元鹤看完全程,幽幽看向谢邙,深觉此人表里不一到了极点,自己做着道德沦丧的脏事,现在却听不得人说了,只怕是心虚得很。 谢邙起身欲离开喧闹人海,顾元鹤却在这时盯着他说:“仙尊,若您当真如此高义,何苦再做纠缠?” 谢邙提起衣袍的手顿了一下放开了,深青色的衣裾重新落回脚背,他回头,自上而下对顾元鹤落下一瞥。 某种藏在阴影中的悲哀和似笑非笑糅杂在这目光里,叫人难以言解。 凡人肉眼不可见的隔音结界落下。 他问:“顾天尊,你是想说,你绝不会像那戏本中的我一样,找一个与沉霜面目相仿的替身,是吗?” “是又如何?” 谢邙又笑了笑,似乎是觉得他天真:“这不过是因为,你根本不敢去想象,若是他未死,你要如何自处。” 顾元鹤的视线和呼吸在此刻僵住,短短一句话,挣扎般的寒意瞬间在他脑后泛滥。 而谢邙还在继续,不疾不徐,轻描淡写地撕碎了顾元鹤以父兄血仇所作的掩盖:“听闻乙珩六十三年,顾天尊曾上剑阁,入剑冢,祭拜我道侣,这便是顾天尊对待杀父仇人的方式?” 仇人……这个词像钩子般锋利地刺破头颅,把一切沉在深潭中的妄想钩起。 顾元鹤的拳越握越紧,指尖都快要嵌进掌心里。 紧接着, 砰——! 他抬手一掌拍下, ??[, 几近目眦发红,咬牙切齿道:“七十二年前,孟浮萍持剑血洗天上都,将六位天尊悉数斩杀,若他还活着,仙尊又要如何自处?” 说道此处,他气极反笑:“仙尊不可能不知道吧,仙都中人不明情由,总以为诛仙台上杀夫证道是一出恨海情天剧目,然而天上都却常有人道,仙尊亲手杀死孟浮萍,是为大义灭亲。” 谢邙定定地注视着他,或许是在酝酿着怒火。 然而良久,他忽然对怒目圆睁的顾元鹤嘲弄一笑:“天上都六尊,既非我父母兄姊,又非我爱人子女,我如何不能自处?” 言下之意,是根本不在乎当年孟沉霜在天上都犯下的血案。 “你!”顾元鹤怒音颤抖,“你不过是也凭借着现在孟沉霜身死,永无可能再活着,在此强词夺理,你我之间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谢邙走过顾元鹤身侧,尾音上扬,音量却低了,似是在同顾元鹤耳语一个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我与沉霜有天地为证,结为道侣,此后长居坐月峰。而你……你知道坐月峰上种着什么样的花,伏雪庐里燃着什么样的香吗? “若不是剑阁换了个年轻的掌门人,你又得了机缘当上天尊,怕是这辈子,都踏不上剑阁的玉阶。” 顾元鹤手中握着的山云不问剑近乎随之发抖颤响。 “即使换顾元松来,也一样。”谢邙偏头,瞥见顾元鹤紧绷的下颌,忽又极低地轻笑一声,眼中神色不明,“顾元松到死都不知道你的这些心思,是不是?” 顾元鹤眸色一紧,近乎瞬时反应过来,这般柔和过头,又残忍过头的话语根本不是谢邙正常的说话方式,顾元鹤抬剑击去,像是要以滔天强力击碎这番压抑挑拨:“别拿你在讯狱里对付魔族的那套来对付我!” 谢邙沉着平静,背着一只左手略退半步,在长剑将要触及自身的前一刻,抬起右手与长剑剑鞘一靠,澎湃剑意刹那涌出。 两者相撞金戈之声铮然作响,但见谢邙指尖剑气灵活一绕,不问剑剑鞘登时在锋锐剑意中碎裂飞溅。 风波十二式,第一式,走游龙! “你想要被这一招对付?” 顾元鹤胸膛剧烈起伏,凶猛呼吸时牙关几乎在打颤,但并非畏惧,而是极度的惊愕。 剑鞘破碎,剑锋仍一往无前,这并非顾元鹤本意,然而惊怒之下,剑势难收,眼见就要刺入谢邙胸肺。 谢邙指尖剑气一弹,看似轻柔地击在不问剑上,却登时引动金玉振鸣,巨颤随着剑身传入顾元鹤手臂,震得他半个身子发麻,不问剑脱手而出。 第十式,桃李风! 不问剑跌落在地,悲鸣长啸,冲撞上顾元鹤的肺腑,内息翻滚。 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呕出一口血来,然而却忽然发现谢邙手下留了情,仅是将他击退几步。 但是,谢邙所要表达的东西已经深深刻入顾元鹤脊髓 ,每一划都鲜血淋漓,像是要把他多年隐幽的窃喜和念想全部剥开来扔进火堆里,焚烧殆尽。 风波十二式,是浮萍剑主独有的剑法,曾在世人心中留下多少惊鸿照影。 所有人都以为,而今只有剑主独脉孟朝莱一人能使得风波十二式。 然而今日却于谢邙手中现世,轻灵飘逸,举重若轻,当是……习之已久。 谢邙俯身拾起不问剑,双手捧起,仪节整全,递还给顾元鹤:“顾天尊虽得机缘,换得兄长绝世天赋与金丹灵根,修为大增,但剑之一途,并无如此捷径,还需力学躬行,苦练砥砺,方不辜负这把原属于先兄的不问剑啊。” - 顾元鹤浑浑噩噩地接过剑,周围的时间和音响像光一样消逝而去,等他打了个寒颤逐渐回过神来,才发觉谢邙已经走远了,一个店小二正在打扫他身旁的狼藉。 顾元鹤倦怠眨眼,对小二说:“抱歉,这桌子多少钱,我赔……” “和您同行的另一位仙爷已经付过了。”小二抬头,朝他咧嘴笑,刚才那一通对峙全被笼罩在结界中,除了他和谢邙,再没有别人知道。 顾元鹤欲言又止,独自离开前堂,回到后院时远远看见谢邙和李渡站在廊下,不知在说些什么。 李渡似乎刚醒,只穿了件单衣,一半身子被谢邙遮住,看不见神情。 纸人小柴胡在一旁,低头弓腰看着他俩,一会儿往左转转头,一会儿往右转转头,空白的纸脸十分疑惑。 孟沉霜拽着小柴胡的一只纸手,正要往他手里塞灵石。 “买衣服?”谢邙淡淡惊讶,“我前几日离开时,见李道友买回来的一大包新衣和话本就摆在一块,道友把它们都穿坏了?” “没有,那衣服是……” “难道是李道友买给莫医君的?那些颜色,恐怕太艳丽了些。” 孟沉霜总觉得谢邙说这些话时在笑,可是他定了定目光仔细打量谢邙,却又并未看出什么笑意来:“我……” 他总不能说是买给谢邙的吧。 谢邙侧身进屋,那鸭蛋青色的包裹还安安稳稳放在桌上,完全没被拆开过,只从皱褶缝隙里透出些许里边衣裳的色彩来。 孟沉霜缩着肩不说话,心惊胆战地跟在谢邙后面,只见他打开包裹,定睛看了一会儿,从里面抽出一套衣裳交给孟沉霜:“穿上吧,马上准备出发。” 孟沉霜……孟沉霜只能默默接过。 谢邙走出房间,为孟沉霜阖上门时忽又想到些什么,抬手招来小柴胡,在它身上打进一道新的法术,又变出一支白玉簪,但还没等小柴胡握紧,谢邙就把簪子收了回去。 小柴胡歪头:? 随后,它的手中被放进一根光滑蜡亮的桃花木簪,木簪没有向玉簪那般推得平直,保留了枝桠的遒劲弯曲,簪头雕着花瓣紧实、挨挨挤挤的三朵桃花,谢邙对小柴胡摆摆手说:“去吧。” 小柴胡推开房门进去了,隔着那道转瞬即逝的缝隙 , 柔顺如缎的乌发搭在瘦白的脊背上, 黑白分明,如同寒冰冷玉。 谢邙的手指捏在一起,压出低沉的声响。 - 铃骊辇重新启程,玉台仙都被抛在马蹄后的滚滚红尘之中。 不过这一回,车上多了一位顾天尊,他坐在靠门的位置上,中间隔了一个纸人,再旁边是正在煎药的莫惊春,随后便是孟沉霜和谢邙。 孟沉霜和谢邙隔着一段距离,这使得谢邙看上去独霸一整排座椅,抬眼便可以和小柴胡那张没有五官的纸脸面面相觑。 孟沉霜推开身旁那扇车窗,倚在窗边遥望逐渐隐入烟尘雾霭间的琼楼玉宇。 朔风席卷,秋叶飘零,风冲入车厢中,把小柴胡吹得呼啦啦作响。 被灵力保护着的炉火镇静如常,药罐中冒出呼噜噜的热气。 被挤在角落里的顾元鹤转目望去,看见的便是一副如玉如雪的侧颜。 李渡穿着两件很单薄的衣裳,里衣是柔顺的白绫,外罩一件秋香绿长裾,腰间用胭脂栀子色带子系着,桃花木簪将一头乌发挽起单髻,饰以同色胭脂栀子缎带。 腰带系得很松,似是不愿拘束,发间亦不用油,随它碎发在风中飘散。 袖子不窄也不广,约半臂宽,当李渡用手支住下巴,袖口自然滑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玉似的纤长小臂。 更为微妙的是,这件长裾外衫以织罗法造就,上有灵芝浮云纹样,但经纬拉得很开,风吹飘浮间隐隐约约透出光来,那节细瘦的腰便被光勾勒出了轮廓。 秋光流淌中,虽不似天上仙,但也绝非凡间人。 此情此景,竟叫顾元鹤忽然想起谢邙步步紧逼时的那句质问,当时他只觉屈辱异常,现在一想,却咀嚼出一些别的味道来。 原来,浮萍剑主所居坐月峰上还种着花,燃着香吗? 铃骊辇驶入原野,朔风呼啸着从北方山脉刮来,刮在脸上,变得越发刺骨。 小柴胡从储物袋中取出狐裘披风盖在莫惊春肩上。 顾元鹤见李渡穿得单薄如夏衣,又有伤在身,怕是更畏寒,然而坐在他身边的谢邙却只端坐阖眸,闭目养神。 顾元鹤忍不住说:“李道友,外边风大。” 谢邙在这时睁开了眼,对顾元鹤投下一瞥,但一言不发。 孟沉霜一愣,诧异地转头,见莫惊春已经披上了狐裘,略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大意了。” 随后便关上了窗,让波浪形摇动的小柴胡恢复了正常。 顾元鹤没想到李渡竟会是这个反应,不得不进一步摊开自己的意思:“李道友,你有伤在身,恐也应多穿些。” “我?”孟沉霜抬眉,笑了笑,“我不冷。” 关上窗户后,孟沉霜重新坐正,视线略微一落便撞上谢邙搭在膝上手。 昨天的那个梦,让他看谢邙身上的一切都不对劲了。 这双手十指修长,算不上纤细,淡色的经络血管从皮肤下透出 一股可想而知的强劲力道。 若是翻过来,这双手的掌心还有长年累月积累起的剑茧琴痕,触感很硬,滑过皮肤常常带起一阵无法克制的战栗。 尤其是深深抓进孟沉霜的腰腹时…… 一股邪丨火随着骤然浮现的过往记忆一起在孟沉霜脑海中炸开,他的脸颊脖颈瞬间烧了起来,野火燎原难歇。 咕噜噜噜…… 药煎好了,莫惊春把药倒进碗里,端给孟沉霜时,隔着几厘距离就感知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可怖热度,再抬手一试孟沉霜的额头,简直烫得像是一块火炭。 “李前辈!”莫惊春控制不住地提高了音量,“你在发热,是不是伤口感染了?” [没有。]孟沉霜端起苦药一饮而尽,试图用这难喝的味道压住胸中滚烫的涌动。 然而车厢空间只有这么大,他的视线根本无法和谢邙错开,即使努力不看谢邙的手和眼睛,最终一个飘忽,又落到谢邙的喉结上。 记忆如落英缤纷散落,在很多姿态里,他总能看到谢邙颈上紧绷的肌肉和随着汗珠滴落滚动的喉结。 汗珠滴落在滚烫的皮肤上时,反而显得冰凉,就像谢邙俯在他耳边,声音很轻却极度固执的模糊逼问:“你不喜欢这样吗?” 孟沉霜真希望自己这时候能说得出一句不喜欢,可这话实在违心到难以启齿。 越是费尽力气去压制脑海中的想法,这些枝头秾艳露凝香的旧事就闪烁地越发迅速,让孟沉霜感觉自己恐怕是掉进了淫丨窟,而谢邙就是这窟中最大最会诱惑人的妖精,到死都缠着人不放。 “李道友,可还好?”谢邙在这时问。 孟沉霜咬牙瞪着这个毫无自知之明的罪魁祸首:“多谢仙尊,李某只是脑疾犯了。” 谢邙于是对莫惊春说:[莫医君,给李道友一碗平心静气的药,治脑疾。] 他又往莫惊春和小柴胡身上扔了到避风法术,重新打开车窗,让孟沉霜好倚在窗边吹吹风降温。 但这显然不像是有助于平复脑疾的办法,顾元鹤又一次抬起手想要劝阻,却见孟沉霜几乎要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去吹风,似乎是很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 顾元鹤欲言又止,一口气憋在喉头,最终只能对谢邙开口:“谢督领,你能确认魔燃犀往这个方向走了?” “嗯。”谢邙平淡应道。 顾元鹤拧眉:“谢督领如何确定自己的猜测没错,那些寻找魔燃犀的天魔都还在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孟沉霜倚在窗边听了一耳朵,他没转过身,以防自己看起来太过刻意,但还是仔细注意着那边的动静。 他不觉得谢邙真的知道魔君身在何处,这恐怕只是用来敷衍顾元鹤的借口。 不过那日他问谢邙此事,谢邙却说,“都一样”。 一样什么……他的尸骨和魔君,只有脸长得一样。 谢邙不会是……懒得追捕魔君了,于是打算找回他的尸骨,一通乱砍破坏到无 法分辨是人是魔以后,带回天上都交差吧? 真的要废物利用得这么彻底吗? 孟沉霜心情复杂,如果一具尸骨能代替自己躲开追捕,自然也是好的,但是…… 咚—— 沉闷的响声打断思绪。 一方古朴厚重的罗盘被谢邙从袖中挥出,登时砸在桌上。 金玉为线,黑曜为盘,紫铜作鱼,深重威压霎时浮现,几案上震出道道裂痕,木尘扬起成圈,足以隐见这东西的威能。 “紫金密谒大藏罗盘,讯狱世代所传之物,无论魔族身在天上地下何处,皆可以血寻踪。”谢邙看着顾元鹤,淡淡道,“既然顾天尊要监督本尊寻找魔燃犀,那便自己看看吧。” 顾元鹤的表情僵住了。 谢邙并不多言,取出瓷瓶,将瓶中物倒入罗盘中央的凹槽,竟是一瓶血。 “这是魔燃犀血液。” 凹槽中的铜鱼浮起,开始震颤,谢邙向罗盘中注入灵力,眨眼间罗盘经纬金芒乍现,铜鱼开始周转飞旋,随着金光流动着填满罗盘中所有经纬与字符。 眼见着铜鱼速度开始放缓,似乎要定下方位。 下一刻,罗盘登时爆出一股黑雾,将整个紫金罗盘震离桌面一寸,落下时倾斜着不断摇晃,凹槽中铜鱼再度加速旋转,黑雾与金光交错争斗不息。 “大乘以上魔族力量强大,以紫金密谒大藏罗盘定位需要更多时间。”谢邙道。 即使孟沉霜知道谢邙没有掌握他的行踪,但看着罗盘上狂转到近乎只剩下紫黑残影的铜鱼,他喉间呼吸不由得逐渐提起。 黑雾不断炸裂开,近乎将金光与罗盘的影子全部淹没,只有飞速旋转时的风声能证明罗盘没被魔君的半瓶血烧坏。 又是几息,金光忽然反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黑雾吞噬殆尽,如浪涛洗净尘埃,重新显现出铜鱼的身形。 紫金铜鱼的速度逐渐慢下来,恢复到肉眼可见旋转的速度,鱼首震颤着划过最后几圈,慢速挪动,最终颤抖着停下。 孟沉霜的双目缓缓张大,难以置信地看着紫金铜鱼,呼吸窒在鼻吼间,难以寸动,几乎叫他后脑钝痛,整个人恍如自千里高空坠下。 只见鱼首尖端赫然指向坐在窗前的孟沉霜。 顾元鹤的目光瞬间不可置信地刺向他。 谢邙眼梢微挑。! 第 24 章 24 欺男霸女 车中的空气如死一般寂静。 孟沉霜张了张嘴,一时只觉百口莫辩,仿佛对面二人的目光在这一刻化作利刃刀锋,将要撕裂他的皮囊伪装。 诡异气氛霎时填满整个空间,就连眼盲耳聋的莫惊春都从静寂的空气中察觉到些许不对劲,他下意识地转头向总是言谈温和的李前辈,摸索着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问:“李前辈,发生了什么吗?” 突如其来的触碰让神经紧绷的孟沉霜浑身一抖,差点没原地蹦起来,后背楞地撞上车板,才发觉冷汗已经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 紧接着,孟沉霜便看着谢邙向自己伸出了手。 他压制不住自己的惊恐,脱口而出:“仙尊我真是冤枉的!” “啪!”谢邙的五指抓住孟沉霜的手腕。 他定定地看了孟沉霜一眼,随后便以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人往自己身边拉。 [无事。]谢邙告诉莫惊春。 莫惊春听了,默默松开了孟沉霜的衣袖。 孟沉霜就此失去最后且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仙尊我真是冤枉的!仙尊饶命!” 孟沉霜这次喊得更加凄切,也更加顺口,同时隐在袖中的另一只手快速反应,随时准备千里召浮萍剑与二人一战。 浮萍剑一至,孟沉霜将没有任何退路可言,曾经清清秀秀的顾元鹤而今也已步入大乘境,三人之间恐怕要有一场血战。 “我知道。”谢邙没有动用任何灵力,单凭劲力将孟沉霜拽到自己身边坐下,孟沉霜刹不住车,一头撞在他肩前。 “行了,坐好,别挡着窗户。” 孟沉霜的额头抵在谢邙胸前,在撞击发生瞬间,他就试图弹起身,然而谢邙手上的力道却死死压在他后脑上,让他动弹不得。 他只能这样低头睁大双眼,注视着遮蔽了谢邙腹间腿上最流畅有力肌肉的青色衣袍。 琼巧绢流光溢彩,在秋日下反射出点点金光。 孟沉霜却眼睫颤抖,额上一滴汗倏然落下,在谢邙腿上袍边浸出一块深色水渍。 他时刻准备召剑的右手紧张到抽筋。 谢邙低沉的声音从震动的胸腔中传出,汇入孟沉霜耳边,就像震动一片在狂风飘荡的羽毛。 他一字一顿地说:“看吧,在那边。” 什么? 孟沉霜还没来得及理解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谢邙便按着他的后脑勺,强行将他的脑袋转了个方向,另一只手抬起来,和罗盘中铜鱼一起稳稳指向同一个地方。 孟沉霜眨了眨干涩的双眼,顺着谢邙的手望了出去。 长风自天地间呼啸而来,吹干他额边的汗水。 窗棂大敞,白日秋光毫不犹豫地洒落在孟沉霜脸上,近乎把他的皮肤照得透明。 辽阔的旷原逐渐在窗中收窄,前方两侧的群山盘旋起伏着汇拢,影影绰绰浮现于雾气尘灰之间,如同迷离浓墨的枯笔画卷。 山野间的风翻腾着越过铃骊辇,向前涌去,带着落叶、尘沙与秋光,在这浩浩天地间汇集于一座山拥峰聚的高大城池门前。 浓黑城楼巍然高耸,山石累就,不着漆彩,气息刚毅质朴,与洒落在山林间的华美仙都截然二物,仿佛一头驻守山间千百年的雄壮巨兽。 孟沉霜的目力随风而去,分辨出城楼上一撇一捺生凿出的三个大字。 ——雪席城。 窒在喉间的一口气终于可以呼出,孟沉霜吞了口唾沫,挤出干哑的嗓音:“多谢仙尊,我看见了……” 他挣了一下,谢邙便松开了手,仿佛刚刚的一切凶狠钳制都不过是一场幻觉。 罗盘中的血已经烧干,谢邙抬手一拂,将它收入储物袋中,孟沉霜看着这东西消失,瞬间有点忧虑。 讯狱世代相传的法宝好像不太灵……谢邙这讯狱督领不好做啊。 顾元鹤紧盯着谢邙的一举一动:“魔燃犀就在前方城中?” “顾天尊不是自己看见了吗?”谢邙理了理衣袖,如此反问。 “那是个凡人城池。”顾元鹤提醒道。 雪席城高墙坚壁,当是重镇,而修仙者,最忌沾凡间王朝气运因果。 “无碍,我们只是寻人。”谢邙道。 “既然魔燃犀就在城中,我们抓了他,今日便可回天上都复命。” 谢邙:“魔燃犀出身诡谲,修为至大乘后期,不会乖乖就范,顾天尊切莫思之过急。” 铃骊辇车轮飞速滚动向前,雪席城外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 只见高大城墙外两侧旷原上林立着三五架木铁石混合搭建的高架,各自配着齿轮与纤绳,在民夫的号子声中被缓缓嘎吱拉动。 长绳末端落入地下空洞,孟沉霜看着高架和地穴的形状,猜测这可能是个盐井。 然而下一刻,一道火焰忽然从高架旁的另一个地洞窜出,直冲上天足有两丈高,焰色纯粹发青。 但在高架旁劳动的民工却浑然不觉,依旧卖力地干着活。 再仔细一看,那道火焰周围竟隐隐浮动着灵力气息,原来是一道防止凡人窥探的阵法结界,但却不足以拦阻孟沉霜一行人的目光。 有两个少年人提剑在火焰边玩闹,时不时把剑伸进火焰中炙烤得发红,不过灵剑坚固,不易损坏,再随风一挥,便带出一串耀眼的火花,如焰火般落下。 大概只是两个外出游历玩耍的少年修士,在这里烧火玩。 谢邙挥袖为铃骊辇加上了隐蔽阵法。 当马车靠近了,孟沉霜终于确认了自己之前的猜测。 只见井边地上滴落着浓稠的黑色液体,两个少年在一旁落火一点,便燃起冲天火光。 这些是石油井,挖得不算深,应当是这个风水宝地中油气埋藏在地表浅层,容易被凡人发现。 隐匿起身形的铃骊辇纵马奔过火焰柱时,孟沉霜听见两个少年修士正欢声笑语地聊着之后的计划。 “你看,这把剑是我娘为我从太茫山寻来,出自万兵客之手,神勇异常,对上浮萍剑主的剑意肯定也有一战之力。” “凭借外物算什么英雄好汉,我出门前我的哥哥姐姐还给我塞了一堆刻好的符箓阵法,但一会儿在这里找到浮萍剑意后,我绝对赤手空拳上前搏斗,这才叫锻骨练神!” 提剑的少年扑过去把朋友摔在地上,两人开始在柔软的草地上打滚拉扯。 孟沉霜眉目间闪动了一下。 什么浮萍剑意?他从没来过雪席城,这两个少年怎么会到这里来寻找剑意。 再者……既知是浮萍剑意,怎么有人要上赶着去找打呢?一道剑意又不是会掉装备的野外BOSS。 他转头,却见谢邙与顾元鹤二人面色如常,没有对这两个少年的说法提出任何异议,但他们不可能听不见。 孟沉霜思索无端,只能暂且把狐疑压在心底。 铃骊辇在秋尘中跟着行人从南侧门进了雪席城。 顾元鹤急着寻找魔君燃犀的踪迹,然而谢邙依然一副泰然自若,不慌不忙的样子,提出李渡道友身上还有伤,莫惊春也不便跟随他们涉险,先找了个客栈把两人安顿下来,亲眼看着孟沉霜又喝了新药,这才转身出门。 雪席城地处凡间王朝大虞版图极北处,虽然一路走来,城中还算繁华,但怎么也无法与仙都楼城或凡间江南相比。 房间里全夯的是土墙,没有床榻,只有两张烤得发烫的炕,一张睡觉,一张坐谈。 孟沉霜让莫惊春上炕去坐着,用狐裘盖住腿,无论外面朔风再寒,莫惊春在屋里都不会觉得冷。 但孟沉霜自己却缩在角落的凳子上,离热炕远远的,又脱去外衫,才总算不觉得热。 剑阁那具道骨道心的身体已经算是不怕冷了,不到长昆山上最冷的时节,孟沉霜从来用不上谢邙准备的披风毛袄手炉等物。 哪想到这具魔骨魔心的身体火气更旺,像是他最初在寒川恶牢睁眼时那般,只穿一件破碎单衣,暴露在冰风雪雨之中,竟也不算难熬。 深秋里夜色降临得很早,客栈老板娘笑眯眯地给两位俊俏郎君送了油灯来,说是雪席城特产石胆油,用来燃灯比寻常烛火明亮百倍。 这倒是孟沉霜第一次拿石油原油来点灯。 木窗外风声呼呼叫唤着,房中灯焰却平静安稳,两点雪亮光芒照亮整间屋子,人影静静印在墙上。 莫惊春被暖烘烘的土炕烤得昏昏欲睡,原本拿着玉简医书在读,现在也忍不住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脑袋。 他长在南方春陵医谷,上留山中温暖湿润,四季如春,后来上了剑阁,又有孟朝莱时时用灵力法阵看护着温度,也未尝觉得冷。 现在体验了凡人的取暖法子,一时抵挡不住,饱暖思睡。 孟沉霜熄了一盏油灯,把瞌睡小孩哄上炕去睡。客栈中棉被粗糙,孟沉霜给他先贴身盖上光滑柔软的狐裘,再搭上棉被。 沉沉重量带 来某种神奇的包裹着人的安全感,把莫惊春压进深深的梦乡。 另一盏油灯还亮着,孟沉霜捡过一本线装纸质医书,在灯下翻着打发时间。 灯盏中,贴近灯芯的油面浮出细密的气泡,轻声噼啪裂开。 夜半,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推开门户,风声瞬间涌入房中,摇动燃烧的烛火,孟沉霜转头,见是谢邙披霜带雪地进来了。 外面不知几更下了雪,硕大雪花随风一起飘入房中,在热气里化成水雾,但谢邙衣袍冰凉,粘上的白雪贴紧布缕经纬,久久不化。 睡梦中的莫惊春被冷风一吹,迷蒙地皱起脸往狐裘里缩。 孟沉霜瞥谢邙一眼:“风大,关门,静之睡了。” “” 谢邙怔了一瞬,随后很快地应了一声,关上门,来到孟沉霜身边。 烛火热气将他笼罩,深青衣袍上的雪逐渐化了,白迹消隐,水滴淅淅沥沥落了一圈。 “换衣服去。”孟沉霜埋头盯着书,有些犯困,迷迷糊糊习惯性地说了一句,等谢邙换了外袍,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他才惊醒过来片刻。 谢邙饮下一杯寡淡粗茶,面无异色,似乎没有察觉到刚才那句话对于“李渡”和谢仙尊来说有些过于熟稔了。 安静平和的气氛松弛了孟沉霜骤然紧张的精神,叫他终于被医书上错综复杂的内容催眠过去。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他趴在桌上睡了半夜,胳膊下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塞了一方软枕垫着。 谢邙的身影已经离去,莫惊春又在屋外院里煎药,老板娘知道这个英俊小年轻看不见也听不见,只围在旁边慈爱地看着他,没多打扰。 离药成还有好一会儿,孟沉霜让小柴胡照顾好莫惊春,自己披上外衣,踩着雪离开客栈往街上去。 雪席城是边关重镇,夜有宵禁,昨日来时天色渐晚,孟沉霜一行人直奔客栈投宿,没有把城中景象看仔细,今日上街一看,城中尽是欣欣向荣之意。 街旁虽无摊贩,但商铺鳞次栉比,往来马队在雪席城买卖着中原与异域商品,各族来往,欢笑祥和。 朝城北望去,还有一座八角七层宝塔拔地而起,巍峨雄伟,檐梁造型古朴沉稳,但栏杆门户描金绘彩,绿琉璃瓦光明锃亮。 虽是古旧建筑,却时常得人修缮,塔前祈福敬香燃起的青烟越过平房低矮的屋檐,袅袅升入高空。 孟沉霜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他想知道雪席城是否真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引动紫金密谒大藏罗盘,否则,他只能断言这件讯狱宝物终于屈服于岁月摧残,再也不灵了。 然而一路走下来,城中安详熙攘,实在无甚特殊。 不知不觉中,他竟随着城中修葺得最好的石板主路走到了宝塔之下。 宝塔高筑,檐角铜铃在雪后晴空下作响。 凡间祈拜神佛之所,常有气运护佑,或可遮蔽某些气息,孟沉霜思量着,正欲入塔查看,却被两个武人打 扮的壮士伸手拦住。 他们穿着同样制式的铁甲,领边绣了个“白” 字,手持兵刃,气势悍然。 一人抱拳对孟沉霜说:“这位客人,今日白家主母上香,天王塔不接待外客,请回吧。” 孟沉霜停住脚步,视线越过他的肩头,朝上看清了宝塔竖牌匾上的几个遒劲涂金大字——明武天王塔。 塔前空地上伫立着一尊比人还高的金色铜炉,青色香灰堆积成山,冒出一个尖,在风中被簌簌吹落在地。 檀香焚烧的气息氤氲在空气中,再往里,天王塔底层赤朱门大敞,殿中更有千万盏耀目火烛摇动,将塔下照得亮如白昼。 三道丽人倩影立于金像前,千万盏光芒笼罩着她们,影影绰绰,仿佛被火光聚成的花包裹淹没,似乎是白家主母和她的女婢。 那么眼前两位大概是她的随行侍卫。 站在塔外阶下向里望,只能勉强看见金身塑像的双足,全貌之宏伟,可想而知。 不知这天王塑像本体会高至几层。 孟沉霜不在往前,脸上挂起一个客气的笑:“我常听闻明武天王塔灵验,夫人这回是为家里求的?” 外面街上巡逻的士兵也持着绣有“白”字的旗帜,这白家,大概是雪席城中重要的掌兵之姓。 而这位天王能在边关之城受到如此浩大的高塔香火供奉,又以武字称,应当是个与杀伐征战有关的神人,孟沉霜说白家主母是为家里求福,模棱两可,但不易错。 只是不知道,她是要求平安,还是要求胜利了。 侍卫脸上扬起一个憨实的笑,答道:“是,夫人有孕六月,每月都会来天王塔为未来小姐祈福,客人见谅,请明日来吧。” 孟沉霜:“?” “原来武天王也管孕子?” “如何不能,”侍卫反问,“凡是雪席城中事,明武天王尽皆护佑。” “是我孤陋寡闻了。”孟沉霜只得笑笑,“还要提前贺喜夫人才对。” 他又望了会儿塔,确认塔中并无异常气息后,照礼向二人揖别。 憨实侍卫看着孟沉霜离去的背影,禁不住感叹:“雪席城人果然都很关怀夫人和未来小姐,真好。” 另一个侍卫却扫他一眼,目光中闪过疑虑,转身大步向天王塔正殿中走去。 行走间的雪风拂动殿中灯烛,落在三位女子身上的火光剧烈摇动,侍卫来到白家主母身边,躬身道:“夫人,刚才来了位香客,属下看他面容秀致,不像雪席城人。” “商户还是游人?”白家主母问。 “都不像……”侍卫顿了顿,道,“城中已经落过第三场雪,他却还穿着单层纱衣,即使被雪风吹拂,也不见畏寒,属下在想,他是不是和辰少爷要寻的仙人们一起来的。” “嗯……”年轻的夫人沉思片刻,“回府。” “是。” - 孟沉霜往回走时,又看见了昨天在城外遇上的两个少年修 士,两人正坐在面馆里与羊肉饼面奋力激战,筷子都要舞出刀光剑影,桌面上已经垒起了五个大碗。 “霍无双,一会儿化食丹分我两颗。” “你不是已经辟谷了吗?” “但我还想再吃两碗,现在已经吃撑了,得啃点化食丹才能继续吃。” 名叫霍无双的少年白了自己的伙伴一眼,摸出三颗化食丹,拍在桌上。 在羊肉雪白汤头的蛊惑下,两人大概已经把此行目的是寻找浮萍剑意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孟沉霜一笑而过,踩过街上雪泥碎冰,缓缓往客栈走,路上还顺手买了一块石胆油炼的墨,准备稍后用。 然而到了客栈门口,却发现自己进不去门了。 一架华丽马车并四匹高头大马,又七八位仆从侍卫呼啦啦堆在门口,把客栈唯一的院门围的水泄不通。 骏马锦披铜辔头,马车红木着漆,车檐边挂着白家旗帜,一群白家属下在院中絮絮交谈着,恭敬中又在好奇地朝前张望。 显然此路不通,孟沉霜只好倒退几步,看准一处坚固墙头,提气一翻,跃进院中。 这段时间的治疗下来,他的经脉松动恢复不少,不至于完全无法承载魔气。 他落在院中发硬的黄土地上,拍拍手上的灰,正要查看情况,却发现一瞬之间,院中的议论谈话尽数消失,陡然鸦雀无声。 孟沉霜抬头,只见所有人都转头睁大双眼盯向他,无论仆从士兵,就连蒙着眼的莫惊春,都被小柴胡扯了扯袖子,随之转过身面对孟沉霜。 两方面面相觑半晌,白家来人才从惊疑不定中恢复过来,在最前方领头那人向孟沉霜遥遥一拜:“鄙人雪席白家长史崔按,拜见李仙长。” 孟沉霜背过手,缓缓上前:“你认得我?” 崔长史俯首再拜:“谢仙长说,我们去了客栈,见到两位仙长时,自然能认得了。李仙长与莫仙长果然龙姿凤貌,凡人难及。” 且不说孟沉霜在寒雪深秋里一身秋香绿薄衫,仪姿高雅,寒眸点漆,任何人只要一看莫惊春身边那个行动自如的单薄纸人,便知两人身负仙法无疑。 莫惊春感觉到孟沉霜回来了,也不管门口站着的一群人,转身去把炉上温着的药倒进碗里,端过来放进孟沉霜手中。 “谢仙长叫你们来做什么?”孟沉霜接过药,一饮而尽。 崔长史答:“我们家主得知几位仙人驾临雪席城,便紧扫寒舍以迎仙人下榻,谢顾二位仙长已经应下,嘱咐我们来请您和莫仙长。” 客栈的房间连续订了三日,孟沉霜着实没想到谢邙会答应住进白府,恐怕……是出了什么意外。 崔长史送孟沉霜和莫惊春从正大门进了白府。 白府庭院深深,却厚墙粗梁,粗犷异常,全然是北地风格,院中多植长青松柏,古木枝叶舒展着承载起深秋落雪。 一路上,孟沉霜从崔长史口中得知,雪席城白家整族供奉明武天王庙,世代为大虞朝镇 守这座险关。 当今白府两兄弟父亲早逝, 过去几十年里一直是白母支撑家业, 待二人长大,白母退位让贤,白家两兄弟一边管家,一边掌兵,两人有孝心,在内仍称是南、辰二位公子,在外则是南、辰二将军,如今雪席城繁荣安定,二人居功至伟。 穿过树荫下仆人清开冰雪后露出的石板道,白府二位公子,白望南与白望辰已经在正堂等候,谢邙与顾元鹤也坐在堂中。 两人一见孟沉霜与莫惊春来,当即起身相迎。 白家二兄弟约莫二十来岁,身量俱伟,剑眉星目,气质洒脱又礼数周全,看上去八九分相似,不过其中一位举手投足间更多一分书卷气。 他温润友善一笑,对孟沉霜拱手:“两位仙长大驾,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晚生白家望辰,这一位是我兄长,白望南。” 孟沉霜照例替莫惊春一起还了礼,带他坐到谢邙身旁。 谢邙和顾元鹤分别坐在堂上左右下首第一张椅子上,孟沉霜和莫惊春都往左边落座,瞬间显得顾元鹤孤零零的。 然而顾元鹤并不介怀,半垂着脑袋,目光出神,似乎在思索什么。 侍从来上了两盏热茶。 白望辰道:“边关苦寒之地,只能以粗茶待客,还望仙长多多包涵。” “辰公子说笑,我亦是山野之人。”孟沉霜答道。 白望南在一旁斟酌片刻,问道:“还未问过,几位仙长近日因何事来我雪席城?” 顾元鹤在这时抬起了头:“追查一个魔头。” 白家兄弟俱是愕然,虽然凡间也有不少神魔鬼怪传说,但分量远远及不上亲耳从仙长口中听说身边有邪魔外道,两人对视片刻,白望辰问:“魔头就在雪席城中?这是个什么样的魔头?” “应当是在城中。”顾元鹤顿了顿,没说得更加具体,“这魔头喜怒无常,行事乖张,好滥杀,好劫掠,好欺男霸女。” 白望南急忙跟着问:“可有画像?若是魔头这般危险,我白府也愿出力搜寻。” 噔—— 谢邙手中的茶盏落回桌面,杯中碧波微漾,险些溅出,他抬眼望向几人:“魔头形态百变,画像无用。” 孟沉霜听着他们的说法,一瞬沉默。 魔君燃犀是堕魔,桀骜难驯是堕魔常态,易容躲避也不难想见,但是……欺男霸女?! 第 25 章 25 飞燕青莲 直到一行人被带往安排好的院落住处时,孟沉霜一路上还在想这件事。 他原本还考虑之后回极北魔域逍遥呢,可这魔君燃犀之前名声这么差……不对,好像也不能强求一个堕魔之主谈什么名声。 但是欺男霸女这个……不合适吧。 孟沉霜之前还思索着到时候他力量恢复,就把谢邙抢回魔域,夜夜笙歌、酒池肉林,烽火戏群魔博美人一笑。 让谢邙的名头从令人闻风丧胆的讯狱督领,变成魔君独宠的绝美奸妃。 但如果以前就抢过人,再来一次就不特别了。 得换一个办法。 雪席城凛冽的秋风吹在他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孟沉霜眯了眯眼,天凉了,该把魔域覆灭,送给谢邙当礼物。 条件是向天上都要求讯狱督领谢邙以身饲魔。 真不错。 咚! 孟沉霜沉浸在思绪里没有注意,一下子撞上前面人的后脑勺,鼻尖发麻,却被一股发间兰麝香气笼罩,一时不想再动。 但很快,这股香气便淡了,谢邙转过身来,沉声问:“怎么了?” 孟沉霜摇了摇头,他的鼻尖发红,眼眶里控制不住地浮上水汽,说话时鼻腔里的声音闷闷的:“没事,可能是脑疾犯了。” 此话一出,就连脚步不停的顾元鹤都忍不住转过头来,表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 谢邙沉默片刻,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看了看孟沉霜,向他抬起手臂,大概是示意他走到自己身边来,不要跟在背后撞人。 孟沉霜略微怔了一下,随后才上前几步,扶住了谢邙的手臂。 顾元鹤:? 他不觉得谢邙抬起手臂是想要给李渡当拐杖,这李渡怕是……怕是脑疾很有些严重。 谢邙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讶,但他没有甩开手臂,就这么顶着孟沉霜倾过来的手往前走了。 孟沉霜边走边向顾元鹤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顾天尊,你之前说魔君在魔域欺男霸女,他真的……” 顾元鹤冷哼一声:“魔燃犀是堕魔,自然可能如此行事。” 孟沉霜抬了抬眉,觉得顾元鹤的话听上去像是刻板印象。 谢邙一直关注着他的表情,在这时开口:“三月前,魔燃犀从幽冥九泉中出世,血脉号令万千堕魔俯首,但并非所有堕魔都愿意听令,有些大魔挣脱他的控制,与之激战,皆落败。 “之后魔燃犀又对天魔族掀起征伐,令其举族称臣,这一月之内,他总共斗败了七十二位魔域强者,其中不乏境界远超于他的渡劫期魔族,天上都恐其壮大,这才出兵讨伐。” 孟沉霜:“所以?” 谢邙看着孟沉霜,勾了勾唇角:“魔燃犀恐怕是没有时间欺男霸女的。” 嘶,如此一想,的确如谢邙所言,若是一月之内要挑战七十二人,除去中间赶路、休息、下战书打嘴 仗的时间,魔君得昼夜不停地每日击败三四个与他境界不分上下的魔族。 这勤奋程度,孟沉霜甘拜下风。 谢邙继续道:“如若美人就足以平息他的欲望,天魔族甚至愿意奉上族中圣子圣女,但很显然,没人走通这条路。” “?_[(” 孟沉霜长吁着,拍了拍谢邙的手背。 谢邙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以后了……”顾元鹤说。 谢邙打断顾元鹤:“所谓欺男霸女,确实只是顾天尊的玩笑话,如若魔燃犀当真掳人回宫,顾天尊这般容貌俊秀,怕是要迫不及待地出现在魔燃犀面前,等他……” “谢督领!”顾元鹤怒目呵止。 谢邙面色如常,继续说完这段话:“……放下防备,便手刃魔君,为天上都除去这个祸患。毕竟顾天尊,向来高义。” 顾元鹤想骂出口的话全被谢邙堵回了喉中,一时羞恼至极,拂袖而去,几步越过为他们引路的侍从,快步走进前方名作落梅雪的院落。 途中岔路口正好走来一位被婢女小心扶着的女人,女人腹部凸起,她们停住脚步,等顾元鹤的身影消失在路上,才继续谨慎缓慢地踩过雪后湿滑的道路,以防摔倒。 孟沉霜发觉自己扶着谢邙手臂的样子神似这位有孕在身的女子,当即轻咳一声,撤了手背到身后。 谢邙看了他一眼,还端着手臂没动。 引路侍从向孟沉霜等人介绍道:“那位是我们白府主母,宁如英夫人,午间酒宴,夫人会来拜见几位仙长。” “宁夫人是当家主母……是大公子望南房中人?”孟沉霜问出这问题时,谢邙的目光在他身上轻轻落了一下。 侍从笑着说:“是,南公子的长女要出生了,大家都很欢喜。” 孟沉霜极细微地蹙了下眉,但他很快用笑容掩去疑虑,再次为这位宁夫人贺喜:“祝愿母女平安。” 他在神识中询问莫惊春:[凡人医者有确认胎儿性别的办法?] 白府人似乎十分笃定宁夫人会诞下一个女儿。 莫惊春:[眼下还不能,修仙界医者也不能。] 孟沉霜有些疑惑,暂时只能把这件事当做是白府人的盼望。 一行人很快到了落梅雪院,落脚,便踩上了混着雪的白梅落花。 这方院中遍植白梅,梅枝遒劲粗壮,不知是多少年的古木,梅花朵朵开放,荫盖屋脊飞檐,秋风一吹,花瓣纷纷洒落,恰轻逸洁白如飞雪,落在人身上,却不觉寒凉。 院中建筑精巧,琉檐雕拱,漆柱雪墙,样式和白府中其他北地建筑截然不同,虽然依旧大气浑然,但却多出不少雅致华贵。 侍从见孟沉霜在看瓦当浮雕飞燕青莲纹样:“仙长喜欢这纹样?” “嗯。”孟沉霜回过神来,“不像北地风格。” “飞燕青莲是南边皇都锦上京爱用的样式,传 说三百年前明武天王守雪席城时,就住在这个地方,所以白家先祖用天王喜爱的皇都风格建造了落梅雪,还听说,明武天王常穿朱衫,又爱白梅,每当站在白梅树下,梅花落满衣裳,最是美丽。” ▔想看路侠的《斩情证道失败后》吗?请记住[]的域名[( 孟沉霜沉吟道:“明武天王当真是风雅。” 侍从笑呵呵的,好奇问:“仙长,您在天上有见过明武天王吗?他过得好吗?您见到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来,他真的,真的……” 侍从第一次怨自己没文化,说不出来明武天王的风貌:“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一直保佑着我们雪席城。” “既然在天上做神仙,约莫是好的吧。” 侍从对落梅雪和明武天王喳喳介绍了一番,质朴的溢美之词不可胜数,等他被另一位侍从叫走忙事时,孟沉霜长舒一口气,到主屋里坐下,顺便抬脚把面前的银丝炭盆踢得远远的。 他把发热的脸转向敞开的门,雪光映亮了屋中暗色,侍从离开时,院中雪径印上了一串绵延的脚印,松软的雪被压成了硬冰。 这个小小年纪的侍从把他们这群修仙者当成了天上下来的神仙,又把明武天王当成了立地飞升成神的凡人。 可他还不知晓,这世上天地理人事,鬼神掌山川,天地有道不偏私,保佑或不保佑,永远只是凡尘蜉蝣一厢情愿的祈盼。 不过,孟沉霜还是很好奇一件事:“谢仙尊,顾天尊,你们怎么会应下白家的邀请?” 两人都不是追求恭维享受的人,如何需要白家这样大的排场? 顾元鹤抿紧唇,握拳抵在嘴边轻咳一声,偏过头去。 谢邙瞥他一眼,毫无为他遮掩的意思,当即向孟沉霜说出实情:“我们在白府探查时,顾天尊听人墙角,心神动摇,被人发现了。” 当时天光刚明,顾元鹤心襟震动,一着不慎,踩了个空,从白府屋檐坠下。 但大乘期修士反应敏捷,他运起灵力起劲缓住身形平稳落地,却恰巧被白家白望南看见。 在白望南眼里,这幕场景便是仙人抱剑踏云而下,周身风雪飘飘,高华凛然,极摄凡人心魂。 听完说明,孟沉霜一言难尽地看着顾元鹤,他原以为顾元鹤当上天尊之后会成长许多,现在一看…… 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能这么说,就是换成顾元松在这,未必就作出不这种事,这顾家人直冲冲的脾气实属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顾天尊听到了什么?” “只是白家琐事,与魔燃犀无关。”顾元鹤说罢,一时觉得难堪,又掩面逃跑了。 孟沉霜:“……” 他叹了口气:“顾天尊怕是天上都最年轻的天尊了吧,这位子不好坐啊,别被人欺负了才好。” 近日总是“欺负”顾元鹤的谢邙:“……” 他也掩面咳了声:“不好说。” 孟沉霜没察觉到谢邙言语中的深意,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问:“不过能让你们应 下的,怕不只是被人看见这么简单吧?你们在白府发现了什么吗?” 谢邙:“是有些异样,现在还不能确定,需要再花些时间查看。” 孟沉霜眯着眼看了看他端正的表情:“是关于魔君,还是关于你道侣?” “……关于我道侣。” 孟沉霜默了默,决定不评价谢邙这种把顾元鹤溜着玩的行为,总归天上都又不计算kpi。 “故阁主的尸身在这里?” “或许。” 孟沉霜挑了挑眉,他原以为谢邙这一路不急不缓的,是根本不在意他的遗骨,但现在,他们马上就能找到了? 他试探着问:“尸骨藏在白府里?雪席城寒冷,倒是不会腐坏尸体。” 谢邙忽然抬眸看了他一眼:“李道友……” 谢邙的声音细微地抖动了一下,随后逐渐缩小,良久方道:“应当没什么料理尸骸的经验吧,现在的天气,还不够冷。” “……的确算不上太多。” 说到尸骸的事上,纵使死者本人孟沉霜有心情开些轻松自嘲的玩笑,但看谢邙忽然一副面目沉沉,任何人敢乱说一句就会被他乱剑砍死的模样,孟沉霜也再讲不出什么话来。 谢邙在沉默的雪风中坐了一会儿,便又离开了。 孟沉霜闲来无事,把之前买的石胆油墨取出来,给小柴胡的空白脸画上一双豆豆眼,乍一看,这单薄的纸片竟比谢邙的黑铁傀儡还要炯炯有神。 莫惊春想知道小柴胡现在的样子,孟沉霜便给他在手心里画了一遍,莫惊春在脑海里描摹着小柴胡的样子,也觉得有趣,浅浅笑着。 可画完最后一笔,孟沉霜看着莫惊春的手心,却忽然愣住,眼睫控制不住地颤了颤。 他刚才和谢邙说,冰天雪地里尸体不易腐坏……可浮萍剑主已身死七十余年,世人甚至皆以为他在落下诛仙台时就已身魂湮灭,就算没有,数十年过去,也该化作一座白骨。 没有多少人知道谢邙把浮萍剑主的尸体捡了回去,更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一直用神冰玉存放尸骸,使浮萍剑主面目至今如旧。 至少,李渡不该知道。 孟沉霜呼吸一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骨头,确认易容没有出问题,谢邙现在还认不出他到底是谁。 谢邙离开前那一眼……或许已经有些猜疑,只是还没能找到确凿的证据。 - 孟沉霜惴惴不安地坐了一下午,为自己设计出八百种逃跑路线,最终发现只有两种方法真的能逃脱,一是召来浮萍剑,以剑意相抗,绑架莫惊春做人质,逼谢邙放自己离开——然后被谢邙、剑阁和春陵医谷三方疯狂追杀。 二是自爆魔君金丹,拉着所有人同归于尽,都一起下幽冥九泉投胎去,也不失为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金丹……金丹? 孟沉霜脑海中灵光一闪。 他那具尸身中不也有一颗金丹吗?既然尸身就在雪席城中,只要 赶在谢邙之前找到尸体挖出金丹,也可凭之有一战之力。 ?想看路侠的《斩情证道失败后》吗?请记住[]的域名[( 孟沉霜原想找机会旁敲侧击,再冒险从谢邙口中打探些消息,谢邙却没给他这机会,到了午间酒宴也没返回,最后只有孟沉霜、莫惊春和顾元鹤三人赴宴。 孟沉霜心事重重地入席,一抬头,却被眼前的情况震得大脑空白了一瞬。 堂上主位有两张几案,白望南与白望辰分别入座,不分长幼,颇有兄友弟恭之态。 可是,接下来的事,是不是有些兄友弟恭过了头? 只见白望南的妻子宁如英被婢女搀扶着,把丈夫冷落一旁,反倒与小叔白望辰同坐一桌。 两人言笑晏晏,举止亲密,白望辰笑着把手放在宁如英的腹上,惊喜地发现她腹中的孩子正在踢人。 白望南独坐一桌,气定神闲,还在与堂中宾客、幕僚们推杯换盏,侍从们全都对此情此景见怪不怪,整个厅堂中弥漫着快乐的气氛。 过了一会儿,宁如英起身,为白望南斟酒,随后又坐到他身边,白望南看上去比弟弟更威武严肃些,对宁如英的态度没那么宠溺,但二人谈笑亲密,同样如胶似漆,俨然一对郎才女貌的神仙眷侣。 不过,白望辰这时候没有兄长那样镇定,时不时会看向身旁两人,眸中闪过某种晦暗难明的光。 莫惊春坐在一旁,不理凡尘喧扰,只是让小柴胡帮他辨认宴席菜肴中用的几种雪席城特有植蔬。 顾元鹤也注意到高堂上的奇异场景,但不知为何,比起惊讶,他的神色却更压抑难言,杯中酒一杯接一杯地入喉。 孟沉霜十分茫然地把宴席菜色尝了一遍,随后便提前离席。 一个人往回走的路上,他路过一个花亭。 深冬里,花藤凋谢枯萎,但仍有一位满头白发的瘦削老妪坐在亭中摇椅上,拥裘衣炉火,神态昏昏沉沉。 宴席中的欢歌乐舞遥遥越过屋脊传来,像是一阵轻飘的烟雾落下。 老妪椅边半跪着一个年轻人,仰头看着她,说道:“小念儿,你终于愿意嫁给我了,从今以后,我每年都为你在天王塔边种一棵白梅树,请明武天王保佑我们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老妪已是华发满头,青年却乌发青青,如何可能实现自己此刻的诺言? 孟沉霜不觉得这个青年能和老妪白头到老。 然而年轻人紧紧牵住老妪皱巴巴的手,语气诚恳万分,老妪摸了摸他漆黑的鬓发,仿佛一对爱侣鸳鸯。 孟沉霜不知道谢邙在白府发现了什么异常之处,但他这一路看下来,白府确实异常的……民风开放。 但这些都不是他该管的事情,他现在急着找尸体和金丹,以防未来一天被谢邙揭露身份抓回讯狱去。 谢邙是凭借什么线索确认他的尸体在雪席城中? 孟沉霜忽然拧眉,眸光一亮,迈出白府大门,往雪席城街上,昨日见过的那家面馆走去。 果不其然,他又在这里见到了那两个抱着碗吃面的少年。 ∨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孟沉霜从不记得自己来过雪席城,更不要谈在这里留下什么剑意,如若这两个少年人说此处有他的剑意残留,或许,还能有一种可能。 ——诛仙台上,浮萍剑一剑穿心,剑意与鲜血一同肆虐喷涌,七十二年后,尸骸上犹有残余剑意,也未可知。 他没有贸然上前打扰,而是藏匿起自己的身形,等待两个少年放下第十二个大海碗,付钱离开面馆后,远远跟了上去。 两人说说笑笑,少年携友仗剑走天涯,步履轻巧地穿过雪席城熙攘人潮,好不潇洒快活。 他们一路的叽叽喳喳,已经让孟沉霜知晓了两人的姓名籍贯,家有几口、修为几成、爱好几何,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提剑的那位是长陵霍家霍无双,一身侠气,神采飞扬,另一人两手空空,甚至把新买的糕点都塞进霍无双手里让他提着,其名辜时茂,出身渭城辜家,家学极善符箓阵法一道。 两人约莫金丹境界,结伴出行,一为历练,二为暂避家中管束,给自己放放风。 孟沉霜心说找浮萍剑意放风未免太过惊险刺激了些,便见二人从雪席城北门出了城,孟沉霜略迟疑了一下,不确定二人是否走对了方向。 他原以为剑意会在被谢邙关注的白府附近。 紧接着,辜时茂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仔细看了会儿:“按照雾失楼地图,浮萍剑意就在这附近。” 霍无双凑过去看:“你确定吗?上一张地图也显示在这附近,但我们转悠了三天,什么也没找到。” “那是精度不够。”辜时茂用手肘怼了他一下,“这是我花重金重新更新的地图,由雾失楼最厉害的术师占卜测绘,位置精准到一里之内,唉,那边足足收了我三张上等符箓。” “一里?”霍无双抬头四顾,雪席城北门外是一片辽阔原野,昨夜的大雪化去不少,此时风波一荡,便是衰草连天,黍离遍野,“这里一眼就能望到头,哪像是有浮萍剑意的样子?” “大概是剑意比较微弱,我问过了,这里的剑意强度最适合我们金丹期历练。” “那就找找看吧,也不差这一天。”霍无双叹着气朝前走,双目四处张望,没注意到看路,忽然脚下踢到个石块,一下子站不稳就要摔下去。 辜时茂余光瞥见,伸手抓住霍无双的衣襟试图把他拉住,反而一不留神被霍无双的重量带了下去。 然而下一刻,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一只手揽住了霍无双的后背,两人一齐撞在手的主人身上,倏忽间被一股混合着药味的凛冽香气包裹。 霍无双睁开紧闭的眼,入目便是一双柔和如雾的桃花目,他霎时脸一红,一时间竟然忘了站起来。 孟沉霜忍住胸前被撞得伤口发痛,扶着两个少年重新站稳,笑着问:“二位小友也是来找浮萍剑意的?” 两人一看孟沉霜周身容貌气度,便知他也是个修仙者。 ?路侠的作品《斩情证道失败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辜时茂也忍不住红了耳朵,两人一下子忽略了孟沉霜怎么会知道他们此行目的这件事,乖乖地点了点头。 “我也为此来到雪席城,但苦于一直没有线索……”孟沉霜并不将话说完,他也不必说完,只需止于难处,辜时茂和霍无双便迫不及待地开口。 “我们也是。”辜时茂苦恼道,“我买了雾失楼的地图,却还是没能找到。” “小友,我能看看地图吗?” 孟沉霜开口时,霍无双眨了下眼睛,察觉到似乎有哪不对劲,然而紧跟着孟沉霜朝他弯起眼睛一笑,“或许能帮上你们?” 霍无双呆呆地抱剑低下头,不敢看他。 辜时茂一口应下,将手中地图交给了孟沉霜。 雾失楼,孟沉霜是知道的。 这是修仙界黑市月迷津中一家名传四海的商楼,其楼主失山先生自称只要钱给够,除开上神界与下冥府二事,天地之间,没有什么他们完不成的委托。 雾失楼聚金堆银千百万,什么时候还开始卖浮萍剑意地图骗钱了? 然而他低头一看: “!?” 只见地图山川之间,精准地标注着大大小小数个剑意所在地,每一个所在地还分别标明了剑意强度以及是否有前人探索过。 但足以让孟沉霜胸中惊涛骇浪的是,这不是张失山先生用来骗人花钱的地图,图上大多数标注之处,他当真携剑去过。! 第 26 章 26 红烛照夜 雪席城,坐落于大虞北方边境,破军山东西二脉交汇的屹州隘口,是与破军山之北国度交通的咽喉所在。 在雾失楼地图上,此处标记着一个中空圆圈,意味存在浮萍剑意,但尚未有人探查,仅由雾失楼术师推演确认。 图上其余浮萍剑意所在地,除开某些位于绝崖险滩,寻常修士难以步入的地方,大都已被探明。 孟沉霜的喉头艰难地动了动,问:“小友为何坚持来雪席城?我看图上淇水之南、淮梦之东,皆有合适的剑意所在。” “剑主五百年前在淇水之南和淮梦之东与成玄宗首徒、裴家隽郎一战,当时剑主是元婴期,留下的剑意本该合适我们,但是……这些年去那里的年轻修士太多,感觉剑意很快就会被磨灭殆尽,从地图上移除了。”霍无双有些扭捏地说,“我也去过,当时把剑意削没了一点,真的,就一点点。” 罪魁祸首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了个很小的距离,示意自己只是帮凶,不是主犯。 真好,孟沉霜发现自己留下的剑意真成野外BOSS了。 “好,”无论心中如何作想,孟沉霜神色仍旧,“我们往北边走走,那边似乎有异动。” 其实他什么也没发现,但少年们点头如捣蒜。 辜时茂刚迈出一步,就踢到了之前绊倒霍无双的石头,他往后一跳,没让自己也摔倒。 石头在草丛中骨碌碌朝前滚去,辜时茂下意识去看,赫然对上一个挂在眼眶骨上的腐烂眼球。 “啊!”他一声尖叫,惊恐地扑过去,保住孟沉霜的手臂,瑟瑟发抖,“前辈!脑袋!脑袋!” 孟沉霜看见了在枯草丛中滚动的头骨,他拍了拍辜时茂的背,想说自己的脑袋好好放在脖子上呢,但如果他找不到自己的遗体,恐怕很快就要被鹿鸣剑割掉拿去喂鹰了。 不过小孩儿是真被吓住了,孟沉霜的一切腹诽都不适合吐露,只能被压在腹中。 “别害怕,别害怕。”孟沉霜低声安慰,“他已经死去很久了。” 被踢中的是个单独的头骨,脸上皮肉早已腐烂大半,被筋肉牵连挂着的眼球也已经失水干瘪。 霍无双胆子大些,上前用剑拨了拨草丛,发现旁边还散落着一些胸骨腿骨,但数量很怪,多的多,少的少,拼出来的人总不是整数。 孟沉霜带着两人向前走,一路上,又接连几次踩碎白骨或粘连着的腐肉,加起来一算,恐怕已经碰上不下十具尸体。 雪席城中人声沸沸,华塔高墙,雪席城外荒草萋萋,远望北方天尽头,野原无尽,离木萧瑟。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这着实有些怪异。 孟沉霜只能暂时理解为雪席城北面向敌,常有战乱,不是宜居之所。 两个少年在此时显得有些沉闷,凡间王朝离乱之悲距离这些修仙界世家少年们太过遥远,可是死生爱恨,蜉蝣一瞬,但凡为人,尽皆伤之哀之。 孟 沉霜不和他们聊这些,转而问:“二位小友,我之前闭关了一段时间,对修仙界现在的情况不太了解,这寻找浮萍剑气历练是什么时候兴起的风气?” “是,” 霍无双双眼刚亮起一瞬,忽然又低落下去,嗫嚅一会儿才开口,“……是剑主仙逝以后,雾失楼才拿出了剑意地图。” 孟沉霜不清楚雾失楼是靠什么方法定位他遗留的剑意,但在他死前没拿出地图,不知道是不是害怕浮萍剑主提剑找上门,把雾失楼也变成一块剑意所在地。 霍无双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这,嗯……也算好事吧。浮萍剑主早年会下山找人比剑,尤其每次万海大比结束后,大比魁首都会被剑主选中比剑,但自从他突破合体期,就很少和我们这些年轻人比剑了,再后来,他已挑遍天下剑修无敌手,更无对手。” “剑主真的好厉害啊!”辜时茂拉长声音感慨,眼中满是向往,听的孟沉霜脚下一个趔趄。 “是呀,”霍无双继续接话,不给孟沉霜冷静的机会,“世界上不会有比浮萍剑主更完美的人。剑主不太与人比剑后,残留剑气的地点只有很少几个大宗世家知道,一直被他们私藏用作弟子历练之所,直到雾失楼将它们公之于众,我们才终于有瞻仰剑主雄伟英姿的机会。” 雄伟?英姿? 孟沉霜几欲扶额,觉得自己死后几十年,谣言越传越离谱。 仙都中的话本戏文还可说只是修仙界百姓茶余饭后寻些往事做谈笑,但眼前两位少年却把崇拜说得真情实感,雾失楼买卖剑意地图的生意也当真能做起来。 这些传言里只有一件没说错。 孟沉霜的确曾连续百余年,找上万海大比魁首比试。 修仙界中两百岁以下弟子,都可以参与每二十年一次的万海大比。 少年子弟意气高,刀剑飞光一战痛快决胜负,每一届万海大比魁首皆是当世奇才,道途天赋超凡卓绝,又有盛名加身,正是鲜衣怒马,春风蹄疾。 然而剑阁千年避世古规,阁中弟子依律不得参加万海大比,在外抛头露面。 孟沉霜也要遵循这条律令。 但这并不会妨碍万海大比决出魁首后,孟沉霜在他们返程半途将人孤身截下,邀请对方与他比剑。 第一位刀修被站在月下竹枝上、手中长剑凛冽泛锋芒的孟沉霜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半路撞上了迷惑心魄的美艳鬼怪,然而刚跑出去十米就被孟沉霜拎着领子抓了回来。 来自晴川的刀修全程心神恍惚,输得一塌糊涂,爬不起来躺在地上望月亮的时候,伸手抓住孟沉霜雪白衣摆,迷茫地问:“无常大人,你不带我走吗?” 第二天他终于被师父师叔找到,接连三天点头肯定自己是撞上了幽冥九泉里来的白无常,直到第四天,才终于想起来那人在见面的第一刻便通报了家门。 “长昆山剑阁,浮萍剑,孟沉霜。” 那夜月下的声音,如同一阵春风,落在人的耳廓发鬓上。 据说, 刀修自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 天天魂不守舍地抱着刀念叨浮萍剑, 世人只当是一段奇遇。 然而下一次万海大比后,新一届头名胜者又被拦在浮萍剑下,再次输得惨烈。 世人这才惊觉此子必定不凡。 当然,也不是每一个世家每一个门派都能冷静地面对自家培养出的天之骄子刚刚取得威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便即刻落败。 成玄宗曾有一弟子败于孟沉霜剑下,他心悦诚服地认输,但宗门中护短的长老却在片刻间赶到淇水之南,站在苍量海浪尖,手指孟沉霜疾呼:“竖子尔敢动我徒!藏踪隐迹,恃才傲物之辈在此狺狺狂吠,简直是粗鄙无礼的山野之人!” 彼时孟沉霜尚在元婴境,而成玄宗长老却有合体修为,换了任何人面对此情此景,恐怕都要屈服于武力境界之差,暂时低头。 然而孟沉霜却只抬首斜睨他一眼,以为是自己拉满仇恨值引来野怪。 下一刻,浮萍剑铮然出鞘,刃光一闪,一式“破风”横剑斩巨浪。 浩然剑气霎时截断沧海浪头,将长老卷入鲸涛之中。 暴浪如骤然绽开的花,砸向垂直高耸的灰石海崖,硬生生击碎崖壁,砂石崩塌堆积成一片滩涂。 只此一招,长老重伤落败。 海岸绝壁轰隆隆倾覆,在此战后百年中逐渐被人改造成可供行船的码头,海上行船者以浮萍剑主独门剑招为此地命名曰——风波渡。 风波十二式现身,海岸边成玄宗众人正欲上前,天空中却骤然堆满乌云,惊雷撕破天幕,粗壮天雷直扑而下,竟是孟沉霜要在此刻突破化神境! 所引来天雷狠辣,无人敢近。 这越境之战全程只用一剑一式,且竟没有一言半字从孟沉霜口中说出。 许久以后,当一位仙都说书人重新复述出这段奇事,堂下忽有宾客抚掌大笑,直叫道:“浮萍剑主一言不发,成玄宗长老却骂了这么许多,诸位说,粗鄙无礼、胡乱狗叫之徒究竟是谁?” 风波渡边亲临现场之人震慑于浮萍剑与天雷之威力,心中敬畏剧烈,竟无一人细想孟沉霜何以沉默不言。 当局者迷,直到听书的旁观者一语道破浮萍剑主这七窍玲珑心的天机。 后数十年,常有精深修士谈及自己遇见孟沉霜,受其所邀,与之比剑,但无一例外地败在浮萍剑清冽剑意之下,由是,人们开始尊称这位惊才绝艳的剑阁阁主首徒为,浮萍剑主。 与浮萍剑主比剑也逐渐成了万海大比结束后的固定项目,比剑之后,受邀者常有所悟,心境修为皆得到极大提升。 又有传言从这些人口中流露,说浮萍剑主风姿绰约、玉骨冰心,叫人一见难忘,但言语苍白,不可尽数华影绝妙。 在进益与好奇心的驱使下,万海大比中斗争愈发激烈,每一个修士都跃跃欲试,想要夺得大比魁首,得以目睹浮萍剑主真颜。 当然,正如多年以后,孟朝莱阁主与他那竹马医修的戏文没有传入剑 阁, 那时孟沉霜长居山中, 也没有亲耳听说过这些传闻,只是把下山找人比剑当作积攒经验值,提升剑术技能精通度的办法。 若有别的琐事,比剑就暂时搁置。 他与顾元松的相识,便是因此而起。 顾元松出身大宗天瑜,天瑜宗常年在天上都六尊中占据一席之地,极有东南百宗之首的风范。 他又是掌门人顾笙白长子,身负上乘灵根,性情刚毅勇直,再得严父多年鞭策,勤学苦练,年纪轻轻便在修仙界崭露头角,而后更是初次参加万海大比便一举夺得头名,成为最年轻的折花魁首。 大比结束后,他在原地停留了半月。 天瑜宗人等了他几天,随后启程返回,父亲顾笙白知道长子心中所思所求,陪他等待。 然而当弯月渐盈,最终化作云上玉盘时,顾元松不愿继续坐以待毙,叩别亲父,独自西行上长昆山,愿见浮萍剑主一面,与之比试。 顾元松不明白,为什么浮萍剑主这一回没有出现在万海大比魁首跟前,挥袖祭出浮萍剑。 他等待这一日已有十年之久,过五关斩六将,趟过血雨火海才终于取得这个机会。 可浮萍剑主却没有来。 难道,是嫌他年纪太小,修为太低? 顾元松几乎是怀着满腔不平与愤懑冲上长昆山,飞雪落在他的鼻息间,很快就被火气融化成水流,又落在衣襟上,结成了冰。 从不接待外客的剑阁为他破了一次例。 阁主孟瞰峰听说他是来找孟沉霜的,略有些为难:“我的徒弟近几个月都在闭关,不知状况如何,能否见客。” 顾元松怀抱不问剑,固执道:“我要见他。” 孟瞰峰和师弟微山商量半晌,最后决定带顾元松上三千月峰,那是他们师兄弟俩居住的峰头,在山阳处,抬头就可以看见孟沉霜闭关的碎梦崖。 孟瞰峰对顾元松说,如果他愿意见你,就见,如果不愿意或没办法,就见不了。 然而,当孟瞰峰带着顾元松上了三千月峰,一剑斩开满天飞雪,露出对面的坐月峰与孤立高耸的碎梦崖时,微山瞬间睁大了双眼。 “人呢?这小子别是半夜梦游摔进山沟里了!” 只见碎梦崖上空无一人,所谓在此闭关的浮萍剑主不见踪影。 孟沉霜当然不可能摔进沟里,就算真摔下山了,也很快就能爬回来。 顾元松靠着孟瞰峰给他的寻踪玉佩,在南方上留山北的一条小溪中,找到了刚留下不久的浮萍剑意。 孟沉霜应当就在这附近。 溪水宽阔宁静,平铺在盈盈月光之下,除了顾元松,两岸空有鸟鸣鹿影,不见人迹。 顾元松提着不问剑重新返回树林中,寻找目标的踪迹。 上留山遍生香樟兰桂,树荫缤纷清香,顾元松复行数十步,却忽然在草木气味中闻到一股烟火气,他停步分辨片刻,紧跟着便朝烟气飘来的方向追去。 林叶在 风中刮过顾元松的脸,他穿过无数千年古木,骤然间,一丛篝火光芒引入眼帘,随着风与光而来的,还有几段清亮轻快的人声。 “给我!” “别鹊音,你就是这么向你的救命恩人报恩的?” “爪子……不要踩我的脸!” “嘤嘤嘤~” 火红色的狐狸一头撞进孟沉霜的怀里,张嘴抢走他手上的鸡腿,孟沉霜一时不防,被炮弹似的狐狸撞倒在地。 “啊嚏……别鹊音,别把尾巴盖在我脸上,啊嚏!啊嚏!” 小红狐狸坐在孟沉霜胸前,盖着黑色毛毛的爪子踩在他的锁骨上,毛绒绒的粗壮尾巴盘住自己,还往前伸了点,恰好摇摆着落在孟沉霜鼻尖眼下。 孟沉霜仰躺在地上,被狐狸毛刺激得一边流泪一边打喷嚏。 “嘤……” 小红狐狸一声弱叫之后,忽然停住所有动作,仰起了头。 落叶被踩碎,清脆重叠的声响顺着泥土传入孟沉霜耳中,一道漆黑的阴影在这时自上而下,笼罩了一人一狐。 月下林间清风拂动。 孟沉霜猛然肌肉紧绷,抱住小红狐狸疾速翻身坐起,警惕看向阴影中的来人。 小狐狸被他抓住两腋,吓得嘴一张,被咬住的鸡腿摔下到地上,在泥土碎叶中滚了好几圈,最后嘭地撞上顾元松的鞋尖。 “嘤嘤嘤!” 小狐狸疯狂挣扎,从孟沉霜手里逃了出去,追上鸡腿叼起就跑。 孟沉霜没拦他,等他逃。 他望着对面的剑修,沉着声音问:“敢问阁下来者何人?” “天瑜宗顾华顾元松,此届万海大比魁首,愿与剑主试剑。” 顾元松看着孟沉霜肃厉的神色,才终于有了点实感,觉得自己见到了传说中那位面如冠玉、剑若长虹的浮萍剑主。 还有那把传说中清明至极、熠熠生光的浮萍剑…… 然而真正看清浮萍剑后,顾元松的大脑再次陷入空白与茫然。 只见前方熊熊燃烧的篝火堆上架着一串滋滋冒油的烤鱼,穿着烤鱼的“铁签”俨然就是一把长剑! 剑身上浮萍二字被火烧得通红,毫厘之外,被刺穿的鳜鱼张开惨白的鱼嘴,像是要吞下浮萍为食一般。 孟沉霜扬了扬眉,站起身来:“比剑?” 他背对着火光,桂木叶影覆在他脸上,让顾元松看不清神色,不知道孟沉霜是在笑,还是露出了什么别的表情。 只听见一声温和回应:“好。” 孟沉霜转身拿起被用来烤鱼的剑,浮萍剑在他手中依偎颤动,他握了握剑柄安抚,用灵力将穿在剑上的烤鳜鱼取下来,抬手抛给躲在一边树后面的小红狐狸。 小狐狸蹦起来三米高,用嘴接住了烤鱼,眼巴巴地看着孟沉霜提剑往溪边开阔地带去了。 顾元松跟在他身后,看着浮萍剑上不断滴下油星。 顾元松:…… 他再 次怀疑自己现在是在做梦。 待孟沉霜用冰凉的溪水洗了剑, 又用香樟叶擦干净水渍, 浮萍剑重回清亮。 带着凉意的月光浇透剑身,孟沉霜手腕一转,雪亮剑身上清晰地映出顾元松的身影。 孟沉霜站在溪水边,明月落入他身后粼粼水面,光辉铺展,就像是要将他也消融。 孟沉霜单手持剑,白衣在月里风中翻滚成雪浪,猎猎作响,眉目却仿佛隐藏在风吹不散的烟霞深处。 他淡淡一笑: “请。” 北地烈酒入喉,将往事回忆烧灼成破碎翩飞的蝴蝶,在顾元鹤眼前倏忽消散。 当年上留山之战时没有他人在场,顾元鹤也只是后来从兄长口中听说了他与孟沉霜、别南枝的初遇。 烟霞深处月色满,剑光惊鸿动紫川,顾元松不出意外地输了。 后来三人如何一处同行游历天下,顾元松自己都无法追溯到具体缘由,或许只是因缘际会。 又或许是世上只有别南枝这只狐妖因伤被孟沉霜救下后,敢蹬在浮萍剑主脸上抢烤鸡,也只有顾元松这一位比剑者上山入川寻找孟沉霜,见证了浮萍剑被用来当烤串的惨痛经历。 顾元鹤听兄长谈起这些事时,望见他眼里浮上某种极轻浅、极怀恋的笑意。 他揽着弟弟的肩膀,却注视着空无一物的空气,目光仿佛正在观赏那些在月光中闪烁的片段回忆。 顾元鹤安静地缩在兄长怀里,听到他不断加速的响亮心跳。 那时候的顾元鹤还太小,对于兄长的神情只感到一片迷茫,但某种隐约的、他尚无法理解的预感已然浮上心头,使他略有几分孤寂的不安。 他第一次跟在顾元松身边见到孟沉霜时,也并没有长大几岁,还是个刚过完十四岁生辰,瘦小文弱的少年。 孟沉霜甚至需要弯下腰,才能把生辰贺礼递到顾元鹤手中。 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只是一个样式简单的白色香囊,里面装着松针柏枝,以及某种淡色花朵,所有原材料全部被撵得细碎,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清新凝神的芬芳。 顾元鹤日日佩戴,直到香囊中木屑花屑干枯,香气尽数消散。 但他从始至终都没能分辨出那到底是什么花,甚至直到谢邙在玉台仙都一语将他惊醒,顾元鹤才得知,原来坐月峰上并非冰雪一片,原来那里也能开出花来。 陷入某种奇异状态的少年人不会知晓数百年后的恨意与悲哀,那时的他只会睁大双眼,以为自己见到了会发光的雪里桃花仙,心脏砰砰砰地跳动,和过去兄长胸膛中的心跳声合成了同一种的节拍。 少年还尚不认识爱意,只觉得强烈的欢喜与羞赧将他包裹,可随之而来的还有不知源自何处的强烈不安。 因此,他既想靠近雪里桃花仙,又畏惧于自己的心。 顾元鹤每一回见到孟沉霜,一定是被顾元松带在身边才得来机会,即使孟沉霜很少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也毫无怨言。 兄长是天之骄子,可他又不是,所有人的目光和赞赏都汇聚在顾元松身上,就连父亲顾笙白也一样。 顾元鹤并不感到奇怪或愤懑,因为他自己也永远仰慕亲近着这个最为耀眼出众、还与他有着最亲近血缘的人。 可这不足以舒缓他心底的孤独与不安,压抑的情绪隐藏蔓延数十年,如同跗骨之蛆,在夜深人静之时钻咬灵魂,顾元鹤以为此生都要与之相伴,甚至在某一场天雷心劫之中,他会因之而死。 然而这种不安却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骤然破碎,就此消散如烟。 癸璜二十五年,浮萍剑主孟沉霜与无涯仙尊谢邙于剑阁轩辕台合籍。 剑阁不办喜宴,不邀宾客,只很少地发出去几封喜帖。 大红烫金喜帖放在顾元松的书房案头,顾元鹤因为好奇,打开一看,方才认出喜帖中并列在一起的两个姓名。 字字句句,良辰美景,红烛照夜。 沾着剑阁风雪的彻骨寒凉与一口绽如红梅的鲜明热血。 “小鹤,放下。” 顾元松的声音将他惊醒。! 第 27 章 27 友华喜贺 手中喜帖飘然坠落,触及地面,顾元松的脚步越过书房门槛,朝他走来。 顾元鹤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是什么表情,他只记得兄长眉目间仿佛压抑着归途海的风暴与暗色,直生生地看着他。 “我……”有千言万语堵在顾元鹤肺腑喉头,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顾元鹤只觉自己此生察言观色的能力都花费在这一刻,瞬息间穿透顾元松显得暴戾压抑的表面,清清楚楚地抓住一切不甘、懊悔、痛苦和破碎。 然而顾元松没责备他什么,这位兄长从不会这么做。 他只是走到一旁榻边坐下,朝顾元鹤招了招手:“小鹤,把……笔墨拿来,再拿一张飞笺。” 顾元鹤在桌上取笔时意识恍惚地弄倒了笔架,挂起的毛笔哗啦啦滚了一桌。 可顾元松还定定地坐着,仿佛什么也没发觉。 等笔墨到了,他接过笺纸,脸上的怔愣仍没有得到缓解。 顾元松低头看着笺纸,手中握着笔,却久久落不下一滴墨。 良久,久到顾元鹤觉得兄长就要将笔杆捏碎,硬弹的狼毫才终于触及纸面。 他看见顾元松咬着牙缓缓写下几行字: 好辰佳期,琴瑟在御。望君发连理,良人共比翼。 来日大道日月明,向时红烛两不忘。 ——友天瑜顾华元松喜贺 字字力透纸背,至贺字末尾一点,笔尖久久难离,墨迹随之氤氲成花。 顾元松挥手发出飞笺,纸鹤消失在窗棂边的瞬间,一切冷静自持都在这一刹那大厦崩塌。 不待顾元鹤看清那崩溃破碎的神情,顾元松已经伸手抱紧了身边的弟弟,将头埋至顾元鹤腹前。 顾元鹤这才发觉顾元松一身颓意酒气,远没有他想的那般清醒理智。 喜帖是昨日来的。 轩辕台合籍大典也在昨日。 顾元松宽厚有力的后背在此时猛然松垮下来,在顾元鹤的俯视中颤抖着,像是风中飘零的落叶,手臂一点点收紧。 他在哭。 顾元鹤忽然意识到这件事。 “哥哥……” “元鹤……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顾元松埋头用气声痛苦道。 就在这一刻,顾元鹤胸中一切惴惴不安都在顾元松泄出喉间的泣下中崩毁,原来所有痛苦都只是良心道德的掩盖。 他的兄长声音苦涩脆弱,却像是一记利刃,击碎顾元鹤心中所有压制的力量,一切一切求而不得的爱与妒,不甘与疯狂都在此刻如魔鬼般叫嚣着,在他心中蓬勃冲撞。 顾元鹤在失去的这一刻终于看清,自己对孟沉霜压抑隐幽的情绪实则名□□,在悲哀之中竟又浮现一丝困兽愚蠢的窃喜。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得不到,但他以为自己的兄长在孟沉霜这里,也可以一如过往般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可原来,他们没有任何区别。 顾元鹤低眉,轻声道:“我明白,哥哥。” “………………?[(” 刺目的闪电撕裂雨幕,照亮顾元鹤恐惧睁圆的双眼。 熟悉的白衣长剑就倒映其中。 “顾天尊。” 一道声音骤然而来。 顾元鹤一下子被唤醒,如影随形的噩梦和自我罪恶冷不丁地在惊吓中猛然消散,只留下隆隆作响的心跳。 他僵硬地看向声音的主人,见莫惊春覆着白纱的面孔转向他。 “你受伤了吗?”莫惊春关切地问。 [没关系,不用在意我。]顾元鹤垂下眼帘,用清洁术扫去手中血迹,再抬眼时,总觉得莫惊春身边少了点什么,他盯着莫惊春身后的空气看了片刻,才发觉是纸人不见了,[小柴胡呢?] 莫惊春:[在和白家两位少爷沟通。] 顾元鹤看向堂上首座,白府兄弟和宁夫人都站了起来,两人扶着她,一起向豆豆眼纸人询问事情。 顾元鹤看不懂白府兄弟和宁夫人的关系。 初入白府探查时,天刚拂晓,顾元鹤看见宁夫人从白望南屋中走出,随后去了白望辰屋中,二人同样谈笑亲密,如同眷侣夫妻。 可宁如英与白望南也是夫妻,她到底是谁的妻子? 背伦丧德却家族和睦、夫妻恩爱,巨大的荒谬感和某种隐约的罪恶幻想击中顾元鹤的脑海,让他一着不慎坠下屋檐,这才被白望南当做仙人看见。 现在酒席上再看,白家夫妻毫无遮掩的意思,雪席城中人也都习以为常,顾元鹤无法理解,却被勾起了欢愉与血腥交织的记忆,以及某些不切实际的虚妄念想。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世事没有如果。 [他们找小柴胡聊什么?]顾元鹤又给自己倒酒。 [哦,他们想请我给他们母亲看病,说,她快死了。] - 孟沉霜的脚步忽然在一团乱草边停下。 “前辈,怎么了?” “⑵” “有吗有吗?”霍无双左右转头寻找。 “有些微薄分散。”孟沉霜道。 浮萍剑主没有来过雪席城,孟沉霜之前推测雪席城中的剑气痕迹来自自己的尸体,可现在原野空旷,却找不到尸骸。 他忽然低头,目光迅速扫过附近的破碎尸骨,试图找出熟悉的部分。 难道是那伙抢走他尸体的人把他大卸八块扔外面了? 霍无双:“前辈找什么?我们可以帮忙。” 孟沉霜:“我……”等等。 如果是那伙未知人把他的尸体抛在这里,雾失楼怎么会知道并且迅速标在地图上? “小友,你的地图是最新版本吗?” 辜时茂点头:“是呀,三天前刚拿到,翻过来就有仿篡改时序印,雾失楼就靠这个杜绝假货和倒卖,你看,乙珩八十八年冬,十一月廿五,雾失楼制图。” 孟沉霜僵硬地眨了眨眼,确认自己看清了时序印上的字。 “确实很新。”没有人察觉到孟沉霜的尾音有几分颤抖,“一定不便宜吧?” “是好贵。”辜时茂叹气埋怨,“还好我带的宝贝多,就用符箓跟他们换的,希望之后别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危险,我把二姐送的雷火符都抵出去了。” “财不外漏,小友,你不该和陌生人说这些的。”孟沉霜像是兄长一般告诉少年人行走江湖的规矩,他微微笑着,掩去眼底的复杂和谨慎。 现在是乙珩一百零五年秋,距离两个少年在雪席城中的岁月,已经过去一十九个春秋。 可他们恍然未觉时迁事异,孟沉霜无法确认雪席城情况,更无法确定眼前两个究竟是人是鬼,眼下情景是真是幻。 只能暂时按下不表,以免将少年人惊醒后,生出什么不可收拾的祸端来。 辜时茂看着孟沉霜的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前辈,你真是个好人。” 孟沉霜盯着他,继续说下去:“如果地图确认是有,那么就该是这个位置了,只是剑意单薄,可能要等它凝聚一段时间。” “要怎么凝聚呢?” 孟沉霜看了眼天色,说道:“时间晚了,城中还有人等我回去,不如这样,我教二位一道符,你们自己绘符,每隔两个时辰换一张,看什么时候聚集到足够多的剑意。” “好!我擅长这个。”辜时茂眼睛亮亮,像是一只会摇尾巴的小狗。 他快乐的太过真切,好像真的感激路遇的前辈,全然不知自己身上藏着让人的理智无法冷静理解的荒谬之处。 明亮的乌瞳像是面镜子,清晰地倒映出孟沉霜的身影。 孟沉霜不敢把这只充满未知和秘密的小狗带回家,他强撑着笑意,在泥 土里画出符箓花纹,让辜时茂模仿。 他教的符箓不完整,只能凝聚些许剑意,避免在未知的情况下带来太多麻烦。 辜时茂学得认真仔细,似乎格外相信孟沉霜的话,相信他们还会相见,因此没有为离别感到遗憾伤心。 教完符箓画法,孟沉霜孤身离去,雪席城大门再度为他敞开,不知为何,他忽然又回过头,看向荒草连天原野上的两个笑闹少年人,扬声对他们说:“二位小友,若是此番归来,一切顺遂,我教你们练剑。” 两人跳起来向他挥手道别:“一言为定。” 清冷日光笼罩下,雪席城厚重的木门缓缓闭合,将孟沉霜的身影掩盖其中。 他马不停蹄地赶回白府,往落梅雪院中时,忽然看见半途上那个老妪昏睡的花亭中此时站满了人,白家兄弟都在,神色焦急关切异常。 被围在人群之中的,正是一身碧色衣衫的莫惊春。 孟沉霜顿了顿脚步,调转方向往花亭中走,小柴胡站在亭下,和白家人一起看莫惊春给老妪诊脉。 他之前看见过的年轻男人跪坐在老妪膝旁,牵住她的另一只手,眼中忧切不似作假。 “李仙长。”白家兄弟见孟沉霜来了,向他拜礼。 “南公子、辰公子,现在这是……”孟沉霜来到莫惊春身边站定。 白望南道:“李仙长,这位是白府老夫人,我兄弟二人的母亲,入冬以后,她身子骨一直不好,我们听闻莫仙长医术高明,就请他来看看,实在对不住,母亲她起不来身,不能和仙长见礼了。” “无碍。”孟沉霜抬手示意不必介怀,目光却看向了老夫人身边的年轻男子。 男子起身面向孟沉霜,俊朗挺拔的面容竟和白家两位少爷有七八分相像,但比两位少爷更年轻几岁,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他礼貌道:“拜见李仙长,鄙姓白名淳年,是念儿夫君。 原来还是个有名有份的……不知道白老夫人原配与白淳年有几分相似,叫她念念不忘许多年。 孟沉霜见白家兄弟面色无虞,便也不准备对白家的特殊家庭结构多谈什么,然而白望辰紧跟着就说出一句让他大脑空白的话。 “家父近日为母亲操劳,起初没来见客,还望仙长见谅。” 孟沉霜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白望辰是管白淳年这个比他自己还年轻的人叫父亲。 好吧,顺母敬父,长幼有序。 白淳年没有和白家兄弟说话,一门心思都扑在白老夫人身上,又跪回他身边,莫惊春在这时收回了诊脉的手,白淳年当即问:“莫仙长,我妻状况如何?” 小柴胡将白淳年的问题转达给莫惊春,莫惊春没有立刻回答,反而低着头,在神识中询问孟沉霜:[李前辈,她没有多少时日了,救不回来,我该怎么说?] [……如实说,他们会明白。] 无论雪席城到底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对于白家兄弟来说,现在的情况都意味着他们将要失去母亲。 花亭中炭火与苦药气混在一起,白老夫人闭着眼躺在摇椅上,她合着眼,面色枯槁青白,只有轻微的呼吸证实她还活在人们身边。 莫惊春沉默了一会儿,道:“剩下的时间,多陪陪她吧。” “” 小厮手忙脚乱地跑来,大声呼喊招呼着,冰面湿滑,他着急不看路,一下子摔在半路,还高喊着:“公子!在府门口,在府门口!” 白老夫人闭着的眼在这时睁开了一条缝,昏老浑浊的眼珠转向来人方向。 白望南皱眉厉声:“什么在府门口?” “锦上京!锦上京来的圣旨!”小厮伸长手臂指向府门方向。 白望南与白望辰皆是一愣,对视一眼,立刻匆忙下阶往府门口赶,刚到半途,几道身着官袍的身影便出现在半道。 白望南与白望辰立刻拜见:“皇都使者驾临雪席城,有失远迎。” “不必,不必,”来人笑着开口,声音一听便知是位阉人,“我还要恭喜白府才对。” “公公,你的意思是?” 白老夫人远远地出神望着自己的两个儿子,白淳年却只安静伏在她膝头,紧紧将她拥住,仿佛想要拥住不断从她身上逃离的时间。 公公笑吟吟从袖中取出圣旨展开:“白公子,不要急,且听圣旨。” 白望南与白望辰并一干仆从听到圣旨一词,当即乌压压地跪了一片。 整个白府院中瞬间寂静无声,只余下雪花飘落。 莫惊春询问孟沉霜发生了什么,孟沉霜告诉他情况,让他坐好,不用在意凡人王朝的礼节。 古松将花亭中的身影掩盖,圣旨宣读的高声悠然传来。 “奉大虞皇帝李勉诏,屹州雪席城白府,世代敬奉忠烈昱明上将军,传上将军之遗风,为大虞镇边警戍,忠良谨敬,勇谋果毅…… “念先父白淳年战死于北齐之战,追赠忠安伯,长子白望南承继父业,领兵内外,袭忠安伯之位,授黄金万两,世袭罔替,钦此——” 隔着松影,白老夫人望见白望南俯首接旨的背影,张开了许久难以出声的双唇,用最后的力气反握住白淳年的手。 白淳年抬起了头,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什么,眼眶中盈满泪水,只见伤悲不舍,不见所谓“勇谋果毅忠安伯”。 白老夫人张了张嘴,可她的声音太小,白淳年流着泪爬到她面前,侧耳听她说:“淳年,我们的孩子……都很好……” “臣,白望南,谢陛下隆恩。” 白望南叩首雪中时,白老夫人看着白淳年年轻的面容,在喜悦中落下最后一滴泪,紧接着,呼出最后一口气,心脏停止了跳动。 莫惊春感觉到病人的生命流逝殆尽,他蹙起眉想做些什么,但小柴胡传给他的信息却只有白淳年在哭,他只好求助似的转向孟沉霜。 然而孟沉霜目光冰冷,唇角压得极低,丝毫没有被这出母亲撑着最后一口气,见证孩子功成名就的戏码打动。 他只感到一股悚然在胸中不断下坠,白淳年的动情哭泣仿佛像是一股冷气从脚窜上他的头,几乎叫他打了个寒颤。 宣读圣旨的人说,白家兄弟先父白淳年已经战死多年,那么眼前这个被他们称作父亲的人又是谁? 白家兄弟当时说的自然,丝毫没有面对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人作继父的尴尬。 更诡异的事情是,按照那位公公所言,现在是大虞皇帝李勉的天下。 但虞灵帝李勉早该在三百年前就死了,死在他的最幼子李照枫出生前夜的那场血腥逼宫政变之中。 按照修仙界年号算,人间王朝的这场逼宫是癸璜四十年事,可雪席城外的霍无双与辜时茂却是过着乙珩八十八年的时间。 年轻过头的白淳年恐怕过的又是另一段岁月。 还有都把宁如英当做妻子的白家两兄弟,他们又当真因为是心无芥蒂,民风开放吗? 身处诡谲难辨的雪席城,透骨的冷意在孟沉霜的后背如冰花般攀爬蔓延,几乎使他大脑僵硬。 莫惊春在这时拉了拉他的衣袖。 - 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落在明武天王塔后院中成片白梅树梢,几乎分不清花朵与白雪。 铅灰云朵压住一半天空,模糊的日光勉强透出来,照亮天王塔檐角的金色铜铃。 叮铃铃接连脆响,一阵风穿过窗棂,摇动木匠背后的石胆油烛火,他在木板上刻完这一列最后一个字,松开屏住的呼吸,直起腰身略微休息一会儿时,余光瞥见不远处忽然立着一道深沉人影。 木匠吓了一跳,还以为在天王塔里碰上了神仙显灵,差点打倒手边的朱漆。 对方转过身,深青色长袍广袖曳地,缓步走向他,沉静如水的目光逐渐在光下显现,面似冷山,不像凡间人。 木匠愣愣地看着他,心头直乱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又躬下腰,小心而恭敬地问:“是谢仙长吗?” “嗯。”谢邙应了一声,目光掠过明武天王神像金身脚下莲花台十六面青石上的刻字,因为年代久远,其中一些阴刻字已经模糊不清。 上边有雪席城建造明武天王塔的记录,也有纪有明武天王旧事。 【明武天王,世有安天下者之大名……】 【……昭宗特置昱明上将军以合天王厥功至伟。】 【……七年,困守雪席城……死斗,活人千万……】 【……沙场兵解,立地飞升……世称明帝……】 明帝? 谢邙的眼皮跳了一下,翻涌如漩涡的记忆将他瞬间拉回归柳镇的神像前。 接下来的青石板上还有几段残缺的《古虞书·萧绯列传》,看来是这位明武天王的姓名,并且也可能是“虞将军明帝”的真名。 【……绯为昭宗征战天下南北,皆大捷 ,绯鸷勇绝人,累年俘斩数万,勒功八百里寒山……】 【……困守雪席城内,粮将近,兵将竭,绯毅然开城应敌……将士敢死者殊死斗,以少胜多,活城中生民千万……被数十创,力竭坠马亡。】 【军民巷哭,群臣同悲……帝辍朝三月,亲营葬仪,为悼文致祭,绯归葬京师,谥忠烈,配享太庙……】 字迹与往昔被时间磨损腐蚀到面目模糊,只从史书与传说的缝隙中泄露出些许旧日呼啸嘶吼的沙场血雨腥风。 眼前这座五丈金身巨像,又与六百年前萧将军有几分相似? 谢邙抬头仰望巨像,被赤金覆盖的面容受高窗间洒落的阳光一照,炫目如神,令人难以直视。 木匠则呆呆地看着谢邙,虽然没见到明武天王,但他真的见到了仙人。 谢仙人看完天王像,转头打量了一眼他手里的木板,又环顾塔中三十六根立柱上填漆描金的木板,上面各自刻着不同内容与笔记的诗文。 木匠听到他问:“常有人为明武天王题诗?” “?” 木匠回答道,“不过悬挂在塔中的只有每年中秋赛诗会上夺魁的诗,这是今年的诗,由白将军所作。” “白望南公子?” “是辰公子。”木匠拱手。 谢邙的目光逐一扫过木板上完成或未完成的刻字,眼底缓缓浮上几分难以分辨的疑惑与谨慎。 ……但望霭霭佳人面,应怜匣中碧血刀。 大虞三百二十八年,白望辰书。 白望辰所题诗文笔郁锋长,字字句句间皆是泣血不平之语,怨憎天边不可得之志,悲愤手中多浴血之刀。 这样的句子既与供奉之礼不相合,也与白府中那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气质截然不同。 而且……按青石板各志所记,明武天王死于大虞五十七年雪席城之战,此战后二百余年,白望辰为他写下此诗。 但若依凡间历法,而今已是大虞六百八十五年。 即使白望辰满打满算活够一百岁,也该在三百年前便魂归幽冥。 他们所见到的辰公子,当真是白望辰吗?! 第 28 章 28 逃离谢邙 无论眼前状况多么怪异,孟沉霜压下胸中纷乱猜测,没有惊动任何人,把空间留给一瞬悲喜皆至的白家人,带着莫惊春离开了。 莫惊春拉着孟沉霜的袖子,被小柴胡扶着,上下眼皮不停打架,困倦得想要原地睡过去。 孟沉霜把他送回落梅雪,莫惊春脑袋一沾床就睡了过去,头上玉簪都没拆,簪尖差点戳进枕絮中。 孟沉霜给他解了发髻和簪子,又拉过被子把人盖好,随后对步步紧跟的小柴胡说:“看好他。” 小柴胡点了点单薄的纸脑袋,在孟沉霜准备离开时突然伸手把他拦住。 孟沉霜抬头看向两米高的豆豆眼纸人:? 小柴胡抬起手,指了指孟沉霜的嘴巴,又指了指自己空白的脸,最后抬手指向放在一旁桌上还未收拾的墨水和毛笔。 孟沉霜望着黑乎乎一团的豆豆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理解了小柴胡的意思。 “你想要我给你继续画五官?” 小柴胡收回手,交叠地摆在身前,十分扭捏地点了点头。 孟沉霜挑眉,他着实没想到孟朝莱捏的灵力纸人发展到了这般拟人的水平。 “好吧。”孟沉霜应下来,转身取笔时,发现砚台里的墨迹已经凝成了冰,他指挥小柴胡用灵力把墨化开,一边沾墨给小柴胡画脸,一边道,“先给你画一张嘴,等事情结束,你表现的好,我再给你画鼻子。” 小柴胡兴高采烈地点头,动作间孟沉霜一个没注意到,笔一歪,拉出一个超出预料的弧度,他连一僵,沉默片刻。 小柴胡歪头疑惑地看他,孟沉霜只好默默又给它补上一笔,让小柴胡的表情从:]变成了:D。 “你是哪年出生的?”孟沉霜不忍直视小柴胡时时刻刻挂在脸上的傻笑,转移话题问。 [乙珩三十五年。]小柴胡在神识中回答道。 刚把莫惊春请上长昆山给孟朝莱看病时,为了方便他在山中行走,孟沉霜就给他做过几个纸人。 一开始技术不好,纸人总是因为各种原因坏掉,后来积累起经验,每个纸人能撑的时间越来越长。 孟沉霜死后,大约是孟朝莱又给莫惊春做了新的纸人小柴胡。 小柴胡运转了七十余年,竟渐渐生出自己的性格了。 孟沉霜沉吟片刻,提起另一件疑问:“你……了解长陵霍家与渭城辜家吗?” 小柴胡:[长陵霍家,乙珩九十三年覆灭于内斗,举族皆亡,渭城辜家,乙珩九十七年因老祖走火入魔,以天火大阵焚尽渭城,族人大半死于火中,据说有旁支逃入山林隐居,不再出世。] “……知道了。” 各种时间线似乎在雪席城中被拉扯到一起,过往种种,生死悲欢,同时显现。 但玩弄时间不是人力所能及,孟沉霜担心眼下的一切只是幻象,真实的雪席城还藏在这面纱之下。 小柴胡歪了歪脑袋,它常有这个动作,原来 看着还好, D[, 反倒看起来有几分诡异,孟沉霜抿了抿唇,把它的脑袋掰正。 它只是有了自己的行事风格和个性,离生出灵智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还看不懂此刻孟沉霜眉目间的千思万绪。 一人一纸交流时,孟沉霜余光穿过半敞着的房门,看见谢邙深青色的身影自雪空返回,降临在落梅雪院中,还没走几步,就被坐在白梅树下的顾元鹤叫住。 顾元鹤身边凌乱地堆着五六个酒坛,他靠着白梅树郁郁喝酒,几乎被落下的花瓣和白雪掩盖了褐色衣衫。 在孟沉霜的印象中,顾元鹤本是个跟在兄长身后,借兄长的袖子遮住自己半边身子,只敢拿一只眼睛来看人的少年人,怯生生像只怕人的小狗。 后来年纪渐长,算然身量仍不及兄长健壮,话也不及顾元松那么多,但至少没那么拘束,孟沉霜偶尔唤他的名字,向他招手,他就会小跑过来,用清澈的眼睛小心瞅着孟沉霜。 说小狗、小鹿、小白兔都行,但总之不是现在这幅醉倒雪中、不修边幅的混沌模样。 若早知自己死后,顾元松与顾笙白亦身死,该嘱咐谢邙看着点顾元鹤才是……不,若是按原定计划,谢邙也活不过乙珩三十三年,更不必提帮忙管教顾元鹤。 还剩下别南枝这个人选,但这只小狐狸自己都还是调皮捣蛋小孩子心性,要是让他看管顾元鹤,情况怕是要变成别南枝左手一个天尊贤弟,右手一个天尊亲哥,肆意妄为把天上都翻个底朝天。 实在指望不上。 孟沉霜本是要找顾元鹤和谢邙两人商量雪席城诸多异常幻象,一路上却因为顾元鹤的颓废状态思绪乱飞到天边。 顾元鹤现在这幅模样,是要对谢邙说什么? 隔着一个转角,孟沉霜看见顾元鹤仰望着谢邙逆光的身影,表情颓丧,话语却是另一番意味。 “谢督领,”他沙哑着声音,冷冷道,“你还需要多久才能抓到魔燃犀,距离天上都与天魔王阿耶山会面,只剩下三天时间,三日后,你必须把魔燃犀送上铡暗斧斩首。” 孟沉霜的脚步猛地顿住。 一切琐碎的回忆与烦扰在一字一顿的瞬间僵硬破碎,如冰屑般爆炸飞落,在危险烈火中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躲回廊下柱后,背靠着柱子,藏住自己的身形,屏息侧耳探听两人白梅花下二人的对话。 “我知道。” “谢督领的样子,看上去可不像知道。”顾元鹤的用词听上去几乎像是质问了,“此事关系修仙界与魔域安定大计,不容有失。” “铡暗斧已经送去寒山之北。”谢邙回答,“魔燃犀……他中了啼喑,就在这里,跑不远。” 孟沉霜喉间一滞,后脑忽然漫上麻木和冰冷。 谢邙说的确实是实情,却给他隐隐一种极度不安的预感。 在他所知的范围内,还从没有过从谢邙手中逃脱的魔族。 即使是谢邙刚接管讯狱,修为只在化神,也 能孤身一人一剑,将多个穷凶极恶的在逃大乘期堕魔捉拿归案,乱剑斩首。 而之前他与谢邙的对话间,似乎已经泄露了什么,引起谢邙的注意。 孟沉霜没指望过自己能逃过谢邙一辈子,但他以为自己至少可以拖过一个月时间,等莫惊春为他解了毒,再来理清他和谢邙之间的关系。 但现在,只余下最后三天时间。 无论谢邙是将要认出、还是已经认出他是魔君燃犀,又或者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孟沉霜伪装得极好,彻底骗过了无涯仙尊。 他都不敢去赌。 孟沉霜的身影悄然消失在廊下,除了檐下风雪,从无人发觉他曾来过。 顾元鹤紧盯着谢邙:“谢督领过去从未有过玩忽职守的时候……若是栽在魔燃犀身上,恐伤督领清誉。” 谢邙的全部面孔都隐在阴影之中,只有满地白雪反射的天光从下至上,朦胧地映亮下颌,却更显轮廓锋利沉寂。 “敢问顾天尊,我还有什么清誉要维护?”他掀唇说话时,仿佛空气都凝成了冰。 “你……”顾元鹤满口酒气,舌头发麻说不清话,他弯着背使劲睁了睁眼,看着谢邙时满眼都是模糊的重影。 酒坛被他手用力一按,倾倒在地,紫红的酒液汩汩流淌而出,顺着皑皑白雪一路蔓延到谢邙脚下。 谢邙冷着脸一道剑气落地,在雪中划下一道深壑,阻止酒液沾上自己的衣袍。 “倒是顾天尊,身为天瑜宗宗主、天上都六尊之一,合该好好管束住自己。” “管束?我做得还不够好吗……这些事本都不该由我来完成,”顾元鹤坐在地上垂着脑袋发酒疯,笑得像是哭,“几十年了,难道,难道我还不能醉一次?……他为什么要杀死我兄长……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咳——!” 顾元鹤抱着酒坛,苦巴巴地皱着脸,还没有将心中挤压的所有苦闷沉重全部发泄出来,谢邙抬脚就是往他肩上一踹,把他整个人掼倒在雪地里,冰雪飞溅。 灰暗的天空瞬间呈现在顾元鹤眼前,雪花落进顾元鹤的眼中,化开后变成水,就像是揽山堂外的大雨一般刺痛鲜红。 “孟……嘶——”他刚刚喊出半个字,一柄冷剑便贴着他的面颊落下,截断他的头发,穿破酒坛插进雪泥里。 剑意余威掀起雪浪,铮然作响,狠狠打进顾元鹤混乱的脑子。 谢邙按住剑柄,正居高临下冷眼瞧着他,片刻后,唇角溢出一抹冷笑。 在鹿鸣剑嗡然不止的鸣声中,顾元鹤听见谢邙对他说: “你活着,是因为你是个蠢货。 “你当真以为,凡间劣酒能将大乘期修士灌醉?” “我……”顾元鹤迷茫地看着谢邙模糊的身影,他揉了揉眼睛,努力想看清,却摸到一手滚烫黏腻的液体。 他正七窍流血,浓艳的鲜红和透紫红的酒液一起混在雪里。 - 孟沉霜要走,还要把他 的大夫一起带走。 他时常怀疑自己许多世以前得罪过掌管医药的神,这才两辈子都逃不开医生在身边。 回到房中,莫惊春还缩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呼呼大睡,小柴胡横贴在一排窗户上,用自己挡住窗户缝隙间透进的寒风。 它看到孟沉霜急匆匆地回来,探了探脑袋,寒风声便钻进窗户里,发出走调的哨声。 他们没有什么行李需要收拾,孟沉霜挎上莫惊春的药箱,又抱过一件毛裘披风,来到床边拍了拍莫惊春露在外面的脸颊。 覆目白纱不知在什么时候被解去,莫惊春睡得很沉,即使被孟沉霜拍了脸颊、捏了脸蛋又摇了肩膀都没醒来。 孟沉霜咬咬牙,无奈之下,抬手一巴掌扇在莫惊春脸上:[莫静之,速速醒来!] 每一次孟沉霜下了手术台,却久久不从麻醉中醒来,护士只要给他几巴掌,大多数时候都能赶在出现麻醉医疗事故之前把他叫醒。 果不其然,莫惊春整个人抖了一下,从睡梦中艰难醒来,迷茫地睁开眼,露出两只覆满白翳,不见眼珠眼白的双目。 他漆黑如鸦翅的双睫颤抖着,直到孟沉霜把他从床上拉起站直,套上衣服又披好披风后,莫惊春才稀里糊涂地反应过来:“李前辈,发生了什么?” 莫惊春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疼,似乎李前辈刚才扇了他一巴掌,但他怀疑这是幻觉。 毕竟李前辈不会无缘无故扇他一巴掌。 [跟我走,离开这里。] “为什么?”莫惊春问出口时,整个人已经被孟沉霜拉着往外走。 小柴胡歪头看了孟沉霜一眼,似乎懂了现在发生的事情,向自己点了点头,上前去帮着孟沉霜把莫惊春往外推。 [是时候离开了。] 孟沉霜拉着莫惊春,避开谢邙和顾元鹤快速去到白府后门,解下停放在此的铃骊辇,两匹漆黑骏马低下头用鼻尖去贴孟沉霜的脸。 孟沉霜提起之前谢邙给他的铜骨朵,往铃骊辇车辕上刻画的封印阵法一砸。 登时两股灵力相撞,骤然炸裂,骏马扬蹄长嘶。 小柴胡把莫惊春扶进车厢,孟沉霜跳上车架,一拉辔绳催动黑骊马奔驰而出。 莫惊春一个不稳,摔在车厢里,他忙乱地爬起来,扒着窗框问孟沉霜:“李前辈,我们不等谢仙尊和顾天尊吗?” [他们会跟上来,坐稳。] 孟沉霜只有三天时间,或者更短,但愿雪席城中异状能拖住谢邙一段时间。 他只需要一旬,再有一旬,他身上的啼喑之毒就能解干净。 不用再想什么尸身金丹,雪席城中一切怪异得如同虚幻,孟沉霜甚至怀疑即使他找到自己的尸身,也不过是又一场镜花水月。 铃骊辇四角铃声清脆作响,伴着急促的马蹄声穿越雪席城熙攘的街市,行人慌乱地避让开这架华丽车辇,滚滚车轮之后雪水烟尘四溅飞散。 [好,我知……]莫惊春忽然没 了声音。 孟沉霜一惊,转过头去看,发现莫惊春竟然又靠着车壁,脑袋一点一点,打起瞌睡来。 狂奔中的铃骊辇奔波动荡如巨浪中小舟,莫惊春的脑袋在摇晃中不断撞上车壁,却还能陷在梦乡中。 他这个年纪,他怎么睡得着的? 莫惊春最近怎么会这么嗜睡? 修仙者无需睡眠,疲倦时打坐调息即刻。 莫惊春全心全意投入研习医术,在修炼上常有懈怠,但这么多年在剑阁被孟朝莱投喂灵丹灵力,眼下也有元婴修为,怎么会困得闭眼就昏睡过去? 前方就是距离白府最近的雪席城东城门,高大漆黑的城墙伫立着,如同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般,向城内投下沉默浓重的阴影。 执着白氏旗帜的四位守卫战如雕塑般肃穆挺立在门洞之下,手持兵戈,如同一对对獠牙刺穿黑暗。 铃骊辇即将踏入城墙阴影范围。 但莫惊春的情况让孟沉霜不得不返回车厢内,把他扶起来,探了探他的鼻息脉搏。 都没有问题,莫惊春只是睡了过去。 可怎么也喊不醒他。 莫惊春左脸上还留着几道散不去的红痕,孟沉霜总不能再给他右脸一巴掌。 他怕之后把莫惊春送回剑阁时,孟朝莱看了要大逆不道提剑欺师灭祖。 孟沉霜只能再度探入莫惊春的神识,深入其中,看是否能从内唤醒他。 这一看,孟沉霜才发现莫惊春的神魂此刻虚弱至极,似乎有什么力量在不断攻击消磨莫惊春的神魂,使他撑不起精神,不断坠入梦境。 然而莫惊春自幼耳聋眼盲,他的梦境中一片黑暗无声,怪异的感知扑向孟沉霜,却让他无法分辨莫惊春到底梦到了什么。 孟沉霜眉头紧拧,神识在莫惊春神识中猛刺一刀:[莫静之,别睡了,有东西在侵蚀你的神魂!静之!] 车厢在此时忽然倾斜,黑骊马长长嘶鸣一身,被阻住了前路,一双手猛地掀开车帘。 雪光一下子刺在孟沉霜眼中。 “要出城?” 窗外,城门守卫用粗粝的声音询问。 孟沉霜看着他,一切焦躁的棱角都被瞬间掩去,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对守卫说道:“嗯,想出城看看石胆油井,以前在南地很少见。城外油井多吗?应当不会花太长时间。” 守卫的粗声粗气一下子卡壳,顿了一会儿才说:“还有一刻钟就城门就落锁了,明日吧。” 孟沉霜的眼睫抖动了一下,余光瞥见东城门根本就没有打开过,遑论落锁。 他笑了笑:“好,多谢大哥。” 守卫轻咳一声,放他走了。 车帘放下,孟沉霜面色瞬间阴沉,扯起辔绳调转车头,风驰电掣穿过街巷,朝着南城门奔去。 石胆油井大都在南城门外,在那劳作的力夫都住在城里,假如城门马上落锁,他们也该回来了,南城门一定被打开着。 铃骊辇如利 箭般穿越雪席城主道飞驰向南城门,果然,城门大开,无数力夫正在惨淡的夕阳下涌向城池。 高头大马踏街而去,逆着人潮冲向城门,人们胆战心惊地躲开马蹄,如分开的海浪般让出一条道路来。 就在孟沉霜驾车进入门洞阴影中时,一刻钟到。 城中守卫推动厚重漆红大门,即将关闭。 孟沉霜当即反手一把拽断窗上珠帘作鞭,打在黑马背上,催促它们跑得快些,更快些。 夕阳倾斜的光芒落在门洞右侧壁上,在沉重吱呀声中不断变窄,成为一道细长的金线。 人群已经进入城中,被甩在奔驰的马车之后,汇聚成黑压压的一片。 有那么一瞬间,孟沉霜觉得身后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 该回家的人不再往家走,他们转过身,聚成一片浓郁的阴影,定定地注视着城门之间不断变细的门缝,目眦欲裂。 雪席城……这座城池在注视着他,它发现孟沉霜想要逃离的意图了! 啪——! 孟沉霜一鞭打在马背上,斑斓珠玉在夕阳下四散飞溅,黑骊马张嘴嘶鸣,加快速度冲向沉闷。 最后一步! 城门已经狭窄到无法容许铃骊辇通过! 孟沉霜咬紧牙关,将手中蕴藏着灵力的铜骨朵一掷而出,撞在城门之上,霎时间木屑飞射。木门震动如同佛钟长鸣,半臂厚的城门硬生生被铜骨朵砸出三米宽的空档。 黑骊马在此刻马蹄不歇,向着城门外夕阳下的原野猛然一跃! 铜骨朵飞抛在前,铃骊辇破门而出,强烈的光亮瞬间将孟沉霜包裹,逼得他一瞬之后再睁不开眼。 下一刻,车轮轰然落地,空气中滚烫的温度贴上他露在外面的皮肤,烫焦发卷的头发散发出一股糊烟味。 孟沉霜一下子反应过来危险,翻身向后一滚逃回车厢中,躲开飚飞的巨火。 他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隔着铃骊辇的灵力结界观看外边的剧变的怪异情景。 几息之前,尚且是夕阳雪野的地方,在铃骊辇破开城门奔出的瞬间化作一片被烈火覆盖的黑土焦原,滚滚浓烟遮天蔽日。 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绵延数十里的火海却将飞烟天际烧得火红,焦臭的气味弥散在不断消耗的空气中,可这场火永远也不会熄灭。 孟沉霜愕然发现燃起大火的是泼洒遍地的漆黑石胆油,靠近城墙的石胆油井喷射出滚烫发蓝的高耸焰头,炸开土层时,把更多的石胆油泼洒到四野。 来自南方骋平关的呼啸狂风把更多空气卷来,使熊熊大火烧得更猛。 孟沉霜嘱咐小柴胡保护好自己和莫惊春,接着催促黑骊马继续向前。 大火使黑骊马惊恐万分,近乎疯狂地向前奔跑。 车窗外的景象在高温扭曲中变得模糊怪异,仿佛有凄厉的嘶吼传入孟沉霜耳中,他甚至看见滔天火海中有尖叫扭曲的人影在奔跑。 转回头去,雪席城 城墙已被火焰掩盖难辨, 但更加狂乱的大火在城池之中高扬沸腾, 痛苦的吼叫穿越猎猎火声奔涌而来。 就连明武天王塔也被点燃,在此刻熊熊燃烧如高耸的火炬,咆哮着直伸向被黑烟压低的天空。 整个雪席城内外都被大火倾覆,孟沉霜几乎无法分辨此前祥和的雪席城和如今的滔天大火究竟哪一个才是幻境。 但无论是哪一个,都有力量在攻击神魂,莫惊春毫无知觉,只觉得昏昏欲睡,被幻境拖入梦想。 孟沉霜意识到这点,猛地扑过去,摇动莫惊春的肩:[你不能睡!莫静之,不要睡!这里的幻境在侵蚀你的神魂,再睡下去你会死!] 莫惊春朦胧皱眉,却仍醒不过来,孟沉霜又是一巴掌扇在他的右脸,莫惊春的眼睛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半条缝隙。 [快醒过来,保持清醒,别再睡过去!]孟沉霜疾呼。 就在此刻,铃骊辇忽然巨震,两匹黑骊马撞上了什么,在痛苦嘶鸣中带着车辇翻倒在地。 被烈火摧残的车厢接连翻滚几圈,在这时终于支撑不住,在翻滚中完全散架,将孟沉霜和莫惊春全部摔进火堆里。 巨响长鸣,黑骊马撞上的是幻境结界! 小柴胡也摔了下来,大量快速消耗灵力护住莫惊春,自己身上却被火焰燎出了漏洞。 莫惊春终于彻底惊醒过来,他爬起来,摸索着去寻被火焰包裹的孟沉霜。 孟沉霜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他感觉到莫惊春来找他了,手指微动,试图抓着泥土爬起来,可火焰燎燃他的皮肤,每一个动作都痛苦万分,整个人几乎要被大火淹没 就在这刹那之间,突然一道强烈的气浪推开漫天大火,压倒火焰,减轻孟沉霜的烧灼痛感。 但这还没有结束,气浪不过是一道预兆,紧随其后的凛冽剑意横穿四野高墙,径直破开火海万丈。 浩瀚如海的灵力毫无保留奔涌而出,顷刻之间击溃烈焰的攻势,压制如浪般扩散,大火瞬时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孟沉霜喉头一股腥甜涌上,他的手指逐渐握紧,模糊地看到远方漆黑的焦原上矗立着一道如山岳高耸的人影。 谢邙提着剑,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停下来!” 孟沉霜对这沉重威压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几乎在对方说出第一个字时,就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声音。 但他不会给谢邙这个手刃他的机会。 铮—— “啊——!”莫惊春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只见银光一闪,孟沉霜骤然从焦土白骨中抽出一把雪亮长剑,另一只手猛得一抓。 他整个人弹跳起来,用强力把莫惊春拉到身前扼住,被火烧得滚烫发红的长剑直接抵上了他的喉咙。 孟沉霜站在人质身后,一身狼狈,眼睛却闪动着锋利的光。 “谢仙尊,如果你再往前一步,我就立刻杀了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医修。”! 第 29 章 29 故人在前 大地上残余的火焰愤恨地撕咬空气,火星飘摇着飞旋向天空,却很快消散在漆黑的夜里。 旷原亦是一片黑沉沉的焦土,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与天幕交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长风从天尽头而来,充溢着焦苦的气息,吹开白骨上残留的灰烬,又拂动孟沉霜被火焰燎灼得褴褛的衣衫。 那把被烈焰高温烧得通红的剑就抵在莫惊春颈边,一缕发丝被风吹落到剑刃上,瞬间刺啦一声化为烟气。 剑柄上雕刻着流水飞云的纹路,正是霍无双曾抱在怀中的宝贝灵剑,现在却被孟沉霜一眼从白骨中发现,握在手里。 然而剑刃很快黯淡,连带着倾城火焰煊色一起迅速落寞,天地间恢复成冷暗如铁的模样。 山脉大地的暗影之间,凄厉哭嚎着的黑雾蠢蠢欲动。 被幻境掩盖着的竟全是怨魂煞! 成千上万,仿佛大海倒泄波涛横流,阴冷怨憎的气息扎进人的骨骼神魂之中。 若非被困缚此处,怕是足以瞬息摧毁数十座城池。 它们试图逼近三人,却又被鹿鸣浩然剑意余浪压得不敢轻易靠近,只能伪装着试探着。 惨叫和呼啸漫卷如尖哨的风声混在一起,纠缠着孟沉霜沾着焦灰的衣襟袍袖。 但眼前的状况比包围四周的怨魂煞更紧迫。 遥隔着浓重的黑夜,他用手臂勒紧文弱的莫惊春,剑锋又往后贴了贴,紧盯着谢邙的动作,掀唇威胁道:“仙尊不信我的话?” 莫惊春因为被扼住脖颈,脑袋困难地朝后仰过去,原本保护着他的小柴胡被孟沉霜一脚踩在地上,缩成一个卷,动弹不得。 [别睡过去,静之。]孟沉霜暗中厉声传音。 “……我信你,”谢邙向孟沉霜抬起手,紧拧着眉头做出制止的动作,这姿势放在谢邙身上,很有点逼迫压制、不容置疑的意思,但脱口而出的暴呵却泄露出几分不稳,“你别动!” 孟沉霜用来对准莫惊春的是剑身而非剑刃,而且很隔着一段距离,根本伤不到这个脆弱无助的小医修。 反倒是孟沉霜情绪激动,根本没注意到他现在持剑的姿势让剑锋与他自己的喉咙只剩几厘! 某些在午夜惊梦中反复重现的场景和眼前的一切旋转着重合,仿佛天命轮轴嘎吱运转着,又把死亡的气息送至眼前。 谢邙死死盯着架在孟沉霜颈边的剑锋,这把剑被掩埋在尘土中数十年,光辉不再,但边缘完好无损,锋锐异常。 它在孟沉霜暴露无遗的颈边晃动着,好似下一刻就会陡然撕裂血肉。 当年的浮萍剑没有任何犹疑摇晃,孟沉霜没给谢邙任何思索的机会。 但现在…… 谢邙的右手攥紧鹿鸣剑剑柄,下颌绷得僵硬,他缓缓俯下身,向着孟沉霜弯下脊背。 他的头颅也低下了,面容朝向被烧得板结发硬的大地。 深青色的衣衫几近融入夜幕,只余 下满头华发映出些微亮光,如同一座覆盖霜雪的山就此倾頹。 …… 在近乎细不可闻的响动中,鹿鸣剑落在地上。 谢邙重新抬头,看向孟沉霜,沉着声音:“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先放下剑……放开他。” 孟沉霜一边还在神识中呼唤莫惊春千万不要睡过去,以免神魂被幻境吞噬,一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鹿鸣剑落地,谢邙服软。 孟沉霜:??? 你放下剑做什么? 谢南澶,你的骨气呢? 我让你放下剑了吗? - “白家二子白望辰接旨——” 远道而来的使者从高头大马上一跃而下,一副健壮粗野的赶路武夫模样,见白望辰带着白府众人几步赶上来跪下听旨,喘着粗气,立刻展开圣旨卷轴念诵道: “大虞皇帝李勉懿旨,日下国土动荡,边寇作乱多时,雪席城占山河交通往来要地,中原安宁系于一城得失,昔雪席城忠安伯白望南殁于征战,朕心痛切之……” 白府众人在院中乌泱泱跪了一片,顾元鹤站在廊下一角,透过屋檐融冰滴水,不动声色地审视院中一切。 一日之内,接连两道内容矛盾的圣旨到达白府,而那位被称作已死的先忠安伯白望南,亦在跪拜之列。 现场却无一人觉得异样。 “然危急存亡之秋,重地需任能将,忠安伯望南无后,现特进白望南之弟白望辰为侯,袭忠安之号,领屹州兵事,扣按边情,以昭锦上圣德,钦此——” 白望辰三叩首接旨,他把身边的宁如英扶起,轻轻抚了抚她的手。 顾元鹤不用花费什么心思,便遥遥看清白望辰浑身追忆哀愁之下,掩盖着淡淡松快之意。 多年以前,白望南身死,宁如英又嫁其弟,白望辰当真在胸中浮出这样的情绪吗? 顾元鹤说不出。 在这时候推己及人,只让他感到一阵发寒恶心,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东西。 这块浮泛着隐隐光芒的白色牌子,提醒顾元鹤现在不是观看雪席城中镜花水月的时候。 可当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紧忙又松开了手上的力道。 此前谢邙把这块三角牌子交给他时,说过这是一块道骨骶骨所化的物件。 捕捉到道骨这个词,顾元鹤几乎是在瞬间睁大了溢血的双目,喉头涌上一股难以置信的腥甜,震惊而恐惧地看着谢邙冰冷的面容:“你剖了孟沉霜的骨头?!谢邙,你、你……好毒的心肠!” 道骨之中蕴藏着庞大的力量,向来引得无数人眼红。 孟沉霜生来就身负如此天宝,若非剑阁威名在外,自身又修为高深,怕是早要因怀璧而罪死。 他死以后,也不是没有人去归途海碰运气,试图寻找他的尸体和道骨,但全部无功而返,没想到最终竟还是落到了谢邙手上。 但是,什么人能亲手剖出道侣的骨头…… 谢邙看着浑身酒气、七窍流血的顾元鹤, ??[, 现在怕是已经因为顾元鹤的浑话从中间裂成两半了。 “不是他的。” 顾元鹤愣了一下,脸上的气愤霎时僵硬成石头,一瞬散去,涨红眼见着一寸寸爬满了脸,呛了一声狂咳起来。 谢邙不管他,继续道:“整个雪席城内外都是幻境,幻境的力量会侵吞幻境中活人的神魂,你凭借植入顾元松的金丹灵根越境至大乘,但神魂品阶尚弱,不能久留,需要尽快破阵出去。 “你带着玉骨牌,去找一个人,玉骨牌感应到他的气息,就会亮起光芒,靠得越近,光芒越强。” “我要找谁?” 谢邙的声音停住了,雪花簌簌落在他的肩头。 片刻后,他重新启唇:“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然后呢,你想要我找他做什么?” “什么也别做。用你的剑,杀了他。” 说出这句话时,谢邙目光漠然,仿佛只是叫顾元鹤去砍倒一棵树,而不是杀死一个人。 此刻,顾元鹤站在屋檐下,松松地握着玉骨牌。 这毕竟是一块陨落前辈的骶骨,眼下已经在千年浓郁的灵力中化成了玉一般的质地,但毕竟是逝者遗骨,握得太狠,恐怕有失恭敬。 玉骨牌微微发亮,散出萤火般的微光。 这证明谢邙要他找的人来过白府,因此留下过气息,但现在已经离开了。 谢邙说他在白府寻找过那人,但对方似乎非常清楚谢邙的手段,躲过了谢邙的所有搜寻。 “他来过白府?什么地方?” 谢邙:“落梅雪。” 顾元鹤:“!” 除了谢邙自己,还有什么人能从谢邙眼皮子底下躲过去? 顾元鹤有一瞬间怀疑,如果谢邙都无能为力,他又怎么能找到对方。 眼下李渡和莫惊春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谢邙独自离开,说是担忧他们的安危,要去寻人,顾元鹤把落梅雪翻了个底朝天,然而院中空无一人。 刚一出来,便撞上了白府接旨。 顾元鹤最后扫了一眼白府中一切虚妄闹剧,拂袖踏云而去,越过熙攘长街,不再去管城中幻象百姓望着天空惊奇大喊仙人。 玉骨牌亮光指引他来到明武天王塔。 当顾元鹤踏入塔中时,玉骨牌亮得如同天日,就连塔中千万盏灯烛同辉共影,也都逊色几分。 塔中无人,一片寂静,尘埃无序地漂浮在空气中。 他环绕塑像寻找目标,最底层没有除了他以外的人,静得只剩衣袍翩动和烛火噼啪。 一切都沉静得像是梦幻,没有血腥和危险,没有任何与死亡相关的事。 夕阳正在沉落,赤金色的光辉越过高塔门槛与无数窗棂,把顾元鹤的影子拉长,又把繁复花影投落在高大的金身塑像上。 但越是沉静,顾元鹤 心中的谨慎和顾虑越多, 玉骨牌光芒不减, 他随时注意着塔中动静,忽然,他看着金身塑像,脚步一下子停住了。 站在底层平视塑像,只能看见明武天王的长靴与垂落衣裾。 顾元鹤的影子就投射在塑像上,在此刻一点一点地被拉高延长,就好像顾元鹤长高了似的。 夕阳越来越低,的确会把人竖直的影子拉高。 但绝不会以这么快的速度,几乎眨眼间就高出了半个头。 顾元鹤抿紧唇看着倒影缓缓拉高,他握紧手中不问剑,猛得转过身看向日光的来向。 然而暗中蓄起的全部力道和果断都在看清真相的瞬间土崩瓦解。 顾元鹤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只见二层窗前站着一个男人,赤红的夕阳就漂浮在他身后,光线把他的影子拖得极长,直至落到顾元鹤身上,和他的影子交融到一起。 那人原本站在窗前,逆着光看不清脸,此刻缓步走向栏杆,进入阴影烛光中时,顾元鹤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说一切只不过是错觉。 玉骨牌亮得刺痛双眼。 顾元鹤现在明白谢邙那句话了。 只要他看见人,就一定能认出来。 因为现在站在上方,俯视顾元鹤的人,正是孟沉霜! 他一身白衣,扶着栏杆,淡笑一如往日,向下面的顾元鹤招了招手。 “小鹤,过来。” - 隔着白骨荒土,孟沉霜持剑挟迫着莫惊春,与谢邙僵持不下。 无论心中如何腹诽谢邙这剑丢得莫名其妙,孟沉霜表面上都做足了穷凶极恶绑架犯的戏码,他勾了勾唇角,对谢邙冷笑道:“谢仙尊以为我想要什么?” 谢邙的回答取决于他现在认为孟沉霜是什么身份,是散修李渡,还是魔君燃犀。 孟沉霜现在不知道谢邙的想法,不得不通过这个危险的问题旁敲侧击。 谢邙冷而锋利的唇在此刻压紧,他注视着孟沉霜,缭乱的怨魂煞暗影夜色使他的眸底深色更加复杂。 怨魂煞没有形体,像是一团团阴冷的浓雾,尖啸着在风中变幻了一次形状。 一切只在刹那之间,对心神紧绷的两人却仿佛过去了半辈子。 谢邙张了张嘴,他的声音与目光透过风与火被送到孟沉霜耳边,一字一顿:“你想活着。” “呵,”孟沉霜唇间吐出一声嘲讽的笑,“仙尊真是聪慧过人。敢问,谁不想活着?” 谢邙的手臂瞬间紧绷,手掌在袖中牢牢握成了拳。 谁不想活着…… 眼前人表现得就好像七十二年前在诛仙台上决然自戕的人从来不是他自己。 又或者,孟沉霜的确想要活,眼前这场死而复生不是谢邙的欲望生出来的罪孽,而正是孟沉霜当年为自己准备的退路。 但如果孟沉霜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又为什么在此时此刻装作陌路人,反唇相讥? 巨大的谜团和 无法解释的矛盾与烈火一起横亘在两人之间, 噼啪燃烧着, 用滚滚黑烟与怨魂煞丝缕雾气遮挡了彼此的面容。 谢邙没有答案,他只能用沉沉的声音说:“你先把剑放下。” 几乎是在他开口的瞬间,孟沉霜抬高的声音也在此刻响起:“把你的剑捡起来。” 这回轮到谢邙迟疑了。 他不知道孟沉霜想做什么,但还是手指曲动,将摔落在地的鹿鸣剑召回手心。 只要不是让他捅孟沉霜一剑…… 孟沉霜蹙紧眉头,一面关注着谢邙,一面呼唤莫惊春:[静之,不要睡,千万不要睡——幻境会吞噬你的神魂。] 然而莫惊春的神魂已经虚弱到一种地步,无论孟沉霜再怎么努力让他保持清醒都无济于事,他冷汗阵阵,意识不断向着黑暗的深渊坠落。 孟沉霜没有时间了。 埋葬着太茫山宝剑的两具白骨就散落在孟沉霜眼前,所有血肉衣衫都在数十年的时间中腐烂成泥,漆黑的怨魂煞如丝丝缕缕的烟雾缠绕着骨骼,在风中飘飞,纠缠上孟沉霜手中长剑。 曾经两个少年人残留的气息伴着呜呜风声,如同哀泣过耳。 霍无双和辜时茂在踏入雪席城的瞬间就陷入幻境,到死都没有清醒过来,就连遗留在幻境中的记忆都还在轻松地笑闹。 孟沉霜不想让莫惊春也像多年前进入雪席城幻境的霍无双与辜时茂那样,因为沉湎于雪席城中繁华美景,丝毫没察觉到异常,最终在安适中被幻境吞噬神魂。 他们的躯体化作白骨黄沙,仅剩的记忆成了幻境中的一块色彩异样的拼图。 他和谢邙、顾元鹤的神魂在境界晋升中得到反复锤炼淬洗,勉强抵挡住幻境侵蚀,但莫惊春已经没有时间了。 鹿鸣剑重又回到谢邙手中,夜色中清影一道,闪过寒芒。 孟沉霜的瞳仁黑如浓墨,倒映出剑尖寒星。 “谢仙尊,还要劳烦你以力破阵。”孟沉霜冷冷道,“不要耍什么花招,我的剑比你更快。” 谢邙:“强行破阵需用尽鹿鸣剑全力,一旦如此,怨魂煞不得压制,恐怕你我的剑都比不上它们迅速。” 狂风在夜色中呼嚎,荒原上不知堆积着多少尸骨,这还只是雪席城外郊野地,黎庶聚居的雪席城中又堆积了多少残骸,无人可知,但只要略一细想,便觉遍体生寒。 不知是这千百万幽魂为幻境所困,还是幽魂多年不得离去而生成怨魂煞与幻境,但数百年的怨魂煞积累发酵,已使得这雪席城的真实面孔神鬼莫近。 合体期以下修士踏入,恐怕只会如莫惊春一般昏昏睡去,梦死在白骨野冢中。 怨魂煞环绕着三人开始旋转,如同乌云卷风,时刻准备扑上来,莫惊春浑身都开始发冷,脸上泛起乌青。 孟沉霜暴声狰狞厉呵:“谢邙——破!阵!” 谢邙看着他,手掌抓紧剑柄,指骨间咔啦作响,怨魂煞卷起的飙风模糊了他的面目。 下一刻, 惊天剑光暴涨数十丈, 穿云破雾而来。 一路上的怨魂煞在剑光中嘶啦如冰入烈火,转瞬化作飞灰。 尖锐的剑啸撞得人神魂震动,莫惊春猛得睁开了眼。 神魂胀裂般疼痛,他张嘴大口痛苦地呼吸,然而恰在此刻失去压制的怨魂煞如晦暗海涛扑面而来。 冰冷阴森的气息刹那间就要浸透骨骼,顺着他的口鼻钻进去啃噬他的脑子。 莫惊春试图挣扎,但怎么都身后挣不脱束缚住他的那条手臂,被强硬地托着转了个方向。 就在这同一瞬间,一股灼人的温度在他身后炸开,轰然击退所有扑向他的怨魂煞气。 这滚热气息是! 莫惊春的呼吸瞬间僵住了。 魔气! 身后的人扯着他往旁边带,莫惊春明显地感觉到他们正在靠近一团恐怖而强大的力量。 悍然强横的灵力与幽暗逼人的未知力量交缠争斗着,勉强撑开一道纤细的裂口。 枯草干风微弱地从缝隙透进来,昭示着幻境之外真实世界的存在,但随即便被绞杀殆尽,阴冷的怨魂煞疯狂涌上前,试图堵住裂口。 又是一道狠烈剑光,然而这剑意不复凛冽中正,反而裹挟着魔气,如同燃烧的烈焰般嘶吼着突破重围,斩出一条通路。 但雪席城怨魂煞源源不断,剑光不过解一时之需,煞气又汹涌扑来,仿佛有千万双触手从黑暗中长出,要将两人拖回巨兽口中。 莫惊春被怨魂煞扯住手腕,紧接着那滚烫剑刃一斩,灼断怨魂煞,通路在攻击下开始缩小,眼见着支撑不住又要闭合。 电光火石之间,莫惊春被身后的人猛地一推,赶在裂隙崩溃的最后一刻摔了出去。 身后剑刃往小柴胡身上一砸,残破的纸人贴在莫惊春身上一同被甩了出去。 孟沉霜终于把莫惊春安全地送了出去,但他运行魔气强行冲破经脉毒素阻滞,此刻心脉剧痛无比,呼吸间猛地喷出一口血雾,顷刻被团团围上来的怨魂煞淹没在黑雾中。 莫惊春摔在深秋的枯草地上,残留的怨魂煞和魔气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阴森寒冷和炽热滚烫交织,在他身上雾气般厮杀争斗。 他心中茫然,不能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恐惧和疼痛占据了思索的位置,让他止不住地发抖。 可忽然间,鼻尖传来一股伽楠伴龙涎的馥郁香气。 他猛地抬头,整颗心巨震起来。 莫惊春认出了来人,但他看不见也听不见,永远不会知道,顺着眼前暗纹织锦的雪白衣袍望上去,孟朝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满身煞气魔气与伤痕,面容中压抑着怎样阴沉的狂风暴雨。 — 数十年光阴就是凡人一生,可对修仙者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 然而今日故人再相见,顾元鹤却恍惚间觉得他与孟沉霜之间所间隔着的,已是天堑鸿沟,岁月似乎翩然翻过千百道江河,万亿重山峦。 七十二年的风霜尘雨落满肩头眉上,他喉头干涩滞哑,说不出半句话,只能就这么看着孟沉霜从木阶上一步步缓慢走下,容颜一如往昔明明如月,没有半分更改。 孟沉霜在三阶之上停下脚步。 顾元鹤早就过了长个子的年纪,他的身形不如顾元松健壮,身高却要高出一截。 也比孟沉霜高出不少。 可现在,他站在台阶下,孟沉霜站在阶梯上低头看他,手落到他的发旋上,轻轻拍了拍,又慢慢安慰抚摸时,他一刹那仿佛又回到了十来岁的那些少年青春时日。 春光温柔灿烂,揽山堂外柳枝轻吐嫩芽。 孟沉霜雪白的衣袖仿佛会发光,在风中泛起轻浪,拂过顾元鹤的脸颊。 扑面而来的藤萝花香甜蜜得如同梦幻。 如今又是素手白袍,幽兰藤萝伴着塔中供神的檀香,宁静地包围顾元鹤的五感六识。 “是谁惹你不高兴了?”孟沉霜问。 顾元鹤抬头望着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是你。” “嗯?”孟沉霜偏了偏头,显得有些疑惑,“我做了什么事,让你不高兴?” 顾元鹤脸上一滴泪划过,揭开眸中水光后愤恨痛苦至极、压抑不住五官颤抖的神情: “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去死!”! 第 30 章 30 透骨钉魂 孟沉霜的脸上浮起片刻空白。 他看着顾元鹤,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眼睫抖动尘埃,一瞬之间仿佛有很多幽深的情绪缠绕闪动而去。 “你要我去死?” 他逐渐蹙起眉,但眼眉间的疑惑犹豫远多过本应有的愤怒失望。 这骤然给了顾元鹤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他捏紧了拳头,所有力量都堵塞在自己身上,痛苦挣扎流窜向四肢百骸,像是千万根鱼线勾住他的肌肉骨骼,一寸一寸地收紧,疼痛至深,却无处发泄。 他宁可孟沉霜再此刻冲他暴怒,他宁可…… “你当年为什么不连我也杀了!” 他宁可也去死! 总也胜过看着悄然深爱之人一剑杀死自己的父亲和兄长! 孟沉霜俯视他双目发红几近疯癫面容,却在此刻忽然挑唇,用一种极不符合过往惯习的语气,冷笑一声:“就凭你,也配死在浮萍剑下?” “我!你……”顾元鹤脱口而出的反驳在瞬间滞在喉咙里。 愤怒、不甘与酸涩的委屈却无法阻拦,一股脑冲进顾元鹤的意识,叫他大脑发麻。 可与此同时,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从头而降,像是冰窟般将他整个笼罩,寒意瞬间侵入肺腑。 孟沉霜怎么能这么说他? 孟沉霜怎么会这么说他?! 在顾元鹤最惊惶怯惧的噩梦中,揽山堂瓢泼雨幕里浮现出的那双眼睛,一直冰冷压抑得如同寒浪雪风透骨钉魂。 可他从未听过孟沉霜口中吐出这般嘲讽的调子。 眼前的人不是孟沉霜! 孟沉霜早就死了,死在风雪交加的诛仙台上,神魂尽碎成灰,洒进归途海里,捡都捡不回来。 如若不然,无涯仙尊这些年上穷碧落下黄泉,发的都是什么癫? 谢邙知道顾元鹤会被玉骨牌指引着见到谁! 他还要顾元鹤用不问剑杀了这个“孟沉霜”。 现在,不问剑就在顾元鹤手中,他要找的人就在眼前。 闻言,“孟沉霜”的冷笑忽然平息了,他打量着顾元鹤,仿佛在审视着什么,缓缓掀起唇:“我不能死,我还……” 倏忽之间银光一闪,他的声音陡然提高,惊险看着毫不犹豫直指门面的不问剑剑锋,“你定要杀我?!” - 白骨遍野的荒原之上,怨魂煞尖叫呼啸,如飓风般四处翻卷,将整个世界都淹没在黑暗中。 鹿鸣剑在幻境壁上劈开的口子重新被怨魂煞阻塞,孟沉霜只来得及把莫惊春推出去,自己落后一步,被怨魂煞的阴冷重量压垮埋没在地。 沾着猩红的怨魂煞缠绕包裹着他,如同一个不断扩大的茧,谢邙本在和不断从城中涌出的怨魂煞抗衡,反身回顾此状。 然而就在此刻,一道巨大的裂痕在谢邙身边展开,深邃的黑暗中狂风呼出,像是无数双伸长的手,要将人拉进去 。 ?路侠的作品《斩情证道失败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远方汹涌的魔气在茧中鼓动,不断将怨魂煞撑开。 近处未知裂隙涌出强横野蛮的拉力扯住谢邙的衣摆,甚至把抵挡不住的怨魂煞也吞噬进去。 黑暗虚空之中传来阵阵低喃絮语,不断搅乱人的心神。 缝隙里面是心魔幻境! 鹿鸣剑意以千军万马不可当的气势斩尽沿路怨魂煞,在剖开黑茧表层时,剧烈的魔气带着猩红血光从缝隙中射出。 强光一闪,黑茧瞬时爆炸成千万瓣碎片,而后被炽烈的魔气绞杀成灰。 孟沉霜浑身煞气魔气,灰烬尘土血痕满身。 他提着剑而来,没给对面人半点审判魔头的时间,飞身上前,猎猎衣袍越过谢邙,几乎燃烧着魔君燃犀的金丹与经脉,一剑蕴纳千钧万仞之威能,劈向谢邙身后的心魔幻境裂隙。 低沉的絮语在孟沉霜剑下顿时变作刺破耳膜的尖叫,虚空中光怪陆离的心魔景象翻腾不息。 这是幻境显出的第三道防线,阵眼必在其中!他要破阵! 就在孟沉霜冲入裂隙的瞬间,一道吼声冲入:“停下来!回来!” 他感觉有人扯住了自己的袖摆,想要把自己拉回去,然而脆弱的布料在裂隙与那人的撕扯间登时破裂。 孟沉霜在最后一瞬回首,便见谢邙追着自己冲进了裂隙。 孟沉霜睁大了眼,如果不是不能够,他真想一脚把谢邙踹出去! 雪席城的第一重防线是城中怨魂煞残留记忆构成的幻境,雪席城最繁华鼎盛的时刻和城中所有逝者最是欢欣时刻的记忆被聚集着展现。 第二道防线是方才的怨魂煞与大火幻境。 眼下这第三道防线是心魔幻境。 孟沉霜连心都没有,谈何心魔,他是最适宜的破阵人选。 可谢邙呢? - 顾元鹤转瞬送出一剑,却被“孟沉霜”一下子避过,后者飞身就逃,顾元鹤立刻踏风追了上去。 电光火石之间,原本欲颓的艳烈夕日忽然沉落,日光骤歇,夜色骤降,另一种艳红的刺目亮光转瞬间在如墨的粘稠黑暗里铺开。 塔外天际换做夜色沉沉,无数哭嚎飞旋着飘上天空,安详幻境瞬间破灭,巨火淹没整座雪席城,就连天王塔中也燃起熊熊大火,直燎到在半空中缠斗着的两人。 滚烫火舌舔舐粗壮的木柱,琉璃瓦与挂满立柱的诗文在火焰中崩毁。 火星落入千万盏倾倒的石胆油灯烛,顷刻间将天王塔地面化作无处下脚的绵延火海。 煌煌火光将“孟沉霜”的白衣照得如同朱红花瓣,顾元鹤提剑穿过火焰一路追击上去。 两人在不断破碎倾塌的天王塔中飞驰,每一次点地都使摇摇欲坠的木梁和栏杆断裂坠落进火海中。 火浪飞溅,发出阵阵 怒吼,环绕着静立塔中的明武天王旋转攀升,将低垂慈悲的垂眸拢入火海。 然而还不等他们分出个胜负,不知从何处来的巨大力量使得冲天火光忽然被黑暗炸裂。 眼前的所有场景再次如漩涡般破碎,幻象散去。 不断崩毁的烈焰天王塔在转眼之间化作凄冷的衰草废墟,天王塔与金身像倾垲在地,辉光荣耀不再,瓦石散落满地。 阴冷悲鸣的怨魂煞从废墟中如烟气般袅袅浮出,汇聚在一起,嘶嚎着冲向顾元鹤这个活人。 顾元鹤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当即迅速反手一道灵力挥出,击碎怨魂煞,继续去追“孟沉霜” 。 方才的场景是幻境,可眼前这个“孟沉霜” 还清晰地存在着,根本不是幻象! 不问剑骤然发力逼近,“孟沉霜”闪躲不过,回身一挡,灵力与剑身相撞,铮然一声高鸣。 剑尖插进了金身像破碎的半颗头颅中,在顾元鹤手中震颤嗡鸣。 不等顾元鹤拔剑再战,一双温热的手忽然扼住了他的喉咙! 藤萝香气浮泛,“孟沉霜”玉一般的脸庞不断向他靠近。 他的剑被金身像卡住,无论如何用力也拔不出来,“孟沉霜”又掐住了他的脖子,情况一度紧急万分。 这时,怨魂煞竟再一次不知从何处汇聚过来,一晃神就包裹住顾元鹤半个身子,仿佛要将他淹没窒息。 “小鹤,你的剑走偏了,”“孟沉霜”低头看着顾元鹤大睁着的眼睛,贪嗔怨憎全在这双浅褐色眼睛里横冲直撞,“孟沉霜”怜惜道:“如果你真的下得了手,七十五年前就已经出手了。” 顾元鹤瞳孔猛缩,他挣扎着想要反击,可怨魂煞却在此刻灌进了他的嘴里,撕咬他的神魂。 眼前的人影转眼变成模糊的光亮,在意识消逝间被拽入心魔幻境之中。 人无法判断自己在无意识的黑暗中渡过的时间,当顾元鹤再次模糊地睁开眼时,一只带着药香的手就贴在他的额头上。 他迷迷糊糊地看见,孟沉霜一身白衣,站在窗前明亮的天光中。 顾元鹤本能地感到心惊和恐惧,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感觉搭在额头上的手格外温暖。 孟沉霜…… 那只手忽然收走了,顾元鹤床边响起一道男声:“确实是高热中毒之相,你们给他吃什么了?” 顾元鹤愣了一下,艰难地挪动酸痛的脖子转过头去看,才发现刚才的手属于另一个人。 别羡鱼医君查看完体温,又上手检查了顾元鹤的眼睛,因而顾元鹤顺势看见了别羡鱼袖子上绣着的代表天尊的金线。 “三生菌。”孟沉霜说。 别羡鱼手一顿,惊奇而无语地转头望向孟沉霜:“这东西有毒,你们喂小孩干什么?” 孟沉霜也陷入了一阵无言,把目光投向趴在顾元鹤床边的别南枝,红衣少年十分心虚地看了兄长别羡鱼一眼,缩着脖子说:“我用来炖鸡汤的…… 挺好喝,只是没想到小鹤修为不够,化不了毒。” 别羡鱼一巴掌拍在别南枝脑袋上,直接把他拍回了狐狸原型,小狐狸往床上一跳,躲到病人脑袋边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别羡鱼。 顾元鹤想起来当年是别羡鱼为他治了毒,还有小红狐狸皮毛顺滑柔软地靠着他,而孟沉霜…… 他望过去,却只看到窗前被光芒笼罩着的、模糊不清的人影,像是一尊静立的玉像。 孟沉霜,孟沉霜做了什么呢? 忽然间,一道惊雷炸裂,白光贯彻天地,映白所有人的面目。 “说!是谁!他做了什么!” 温暖芬芳的日光一瞬散去,心魔景象一刹变幻。 顾元鹤依然大脑又热又晕,可身上却冷得发抖。 明明同样是春天,天瑜宗楚台山却陷入了绵长的阴雨之中。 顾元鹤跪在檐下,青瓦屋檐挡不住风雨,瓢泼冷雨被山风刮到他背上。 眼前执法长老怒气冲冲,手上提着门规棍棒,似乎随时想要冲上来给他一棒。 身后白幡灵花在雨中飘摇,披麻戴孝的天瑜宗弟子来去匆匆,不敢抬头看堂上闹剧。 倚泉宗僧人念诵往生经的声音从渺远的地方传来。 “你说啊,”另一位长老苦口婆心地劝他,“小鹤,只有你看见是谁杀了宗主和少主,只有你说出口,才能为他们伸冤啊。” 顾元鹤双眼迷蒙,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他咬紧了牙关,抗拒一切问题,鲜血从他唇上涌出,流进雨水里。 “顾英!”执法长老一砸门规棒,怒声呵斥,“难道你还要包庇杀死你父亲和兄长的凶手吗?顾元鹤,你这些年的圣贤书都读到哪去了?!” 他没有动手,可是带着威压的吼声却震得顾元鹤神魂剧痛,喉头涌上一股血腥。 “好了好了。”一旁的裴汶见状,伸手拦住了几位长老,“我们辑案台也不兴屈打成招那一套,您今天就算把那个名字和顾小友的牙齿一起打出来,辑案台也未必敢录用这样的证词。 “更何况,顾小友又不是犯人,他是逝者最后的血脉,父兄之死对他冲击太大,说不出话来也正常。不过,只有顾小友见到了凶手吗?天瑜东南大宗,难道没人发现有人闯入?” 几位长老忽然收了声,沉着脸看裴汶的笑,个个讳莫如深。 顾元鹤看着辑案台掌事裴汶绣着银线的衣袖在眼前飘动,双眼模糊,猛地吐出一口血,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动,可是旋转之间,骚动逐渐远离,当他滚下台阶落入堂下雨水中,耳边只剩下阴冷天空大雨倾盆。 再无人逼他说出孟沉霜的名字。 时光像是色彩黯淡地碎片般飞逝而过。 天瑜宗长老们相互争辩着,却无人敢指认浮萍剑主就是杀人凶手,他们害怕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无人指证,辑案台便一直未能够对浮萍剑主孟沉霜定罪捉拿。 顾笙白与顾元松既死, ??[, 便归于顾元鹤。 凭借顾元鹤自己,断然走不到这一步,他资质平平、修为低微,更没有被当做接班人培养志趣胆识。 但天瑜宗人对孟沉霜这个杀人凶手又恨又畏,怀疑顾元鹤死都不肯说出浮萍剑主的名字,是因为得到了对方的庇护。 小人只能伏首,畏畏缩缩藏于黑暗,直到浮萍剑主击杀六尊后,坠落诛仙台,身死道消,新任天上都首尊力排众议将顾笙白当年的天尊之位交给顾元鹤,他的衣角从此也绣上了金线。 天尊之位本没有世袭的道理,这位子可以属于天瑜宗中的任何一人。 于是,居心叵测、争权谋利之人向年轻懦弱的宗主伸出爪牙。 顾元鹤被人追杀至大漠边山,丹田心脉中剑,血流满地,昏死过去,可他对这场追杀与屠戮的记忆模糊成一片金黄的色彩,连疼痛都记不清了。 但这之后发生的事情,却死死烙印在记忆中,至黄泉地府也不能忘怀。 痛苦在他的五脏六腑间攀爬蔓延,有人一刀一刀缓慢而精准地剖开他的血肉,又挖开丹田,伸手进去搅动。 “啊!!!” 顾元鹤猛得睁开眼,却只看见阴冷潮湿的阁楼中,一群面目苍白的人围住他,手上沾满鲜血,他们把他绑在床上,破开他的身体,拔出他的灵根和金丹。 一阵阵的剧痛之中,为首之人对顾元鹤笑了笑:“顾宗主好,这里是雾失楼,我是雾失楼主失山。” “为什么……” “哦,顾宗主想问我们在干什么?是这样的,浮萍剑主几年前在我们这里下了一单,开了极高的价码,说如果哪天你快死了,就请我们一定把你救回来,再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你。”失山微笑,“他对你真不错。” 失山指了指身边两个托盘中的物件,神冰玉盒中,分别盛放着一截灵根与一颗金丹,上面的血迹被神冰玉保持得还是鲜红,灵力氤氲,强悍的力量不断逸散出来,带着顾元鹤最为熟悉的气息。 这是顾元松的灵根和金丹! 孟!浮!萍! 你都做了些什么! 亲手杀死友人后,又拔出他的灵根金丹,送到他濒死的兄弟眼前,让人依靠亲人的血肉活下去,其间的恶意与嘲弄简直荒谬到不可理喻。 顾元鹤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有勇气走出雾失楼,还没有抬剑自刎的。 获得兄长天赋异禀的灵根与金丹以后,他的修为越境直上,当即提起不问剑返回天瑜宗,斩尽小人,从此站稳脚跟。 可这一路越是顺遂,他对雾失楼之夜的记忆就越清晰、越痛苦,每每午夜梦回惊醒之时,胸中强烈的悲苦愧恨都逼迫着他想要一刀挑出身体中本应属于顾元松的东西。 孟沉霜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他们顾家到底欠他什么,才引来这一切祸事? 他又到底该怎样做? 春夜潮湿的水汽又将顾元鹤的意 识拉回到揽山堂暴雨如注的那一天。 这是他永生难忘的心魔。 他隐约觉得有哪不对劲,可炸响的惊雷与堂中带着血的祈求声没留给他半分思考的时间。 “救救……救我,沉霜……求你……”兄长顾元松的声音模糊地传来。 顾元松胸腹四肢伤口中涌出的鲜血淌下台阶,融进雨泊,不断被新的雨滴砸起水花,像是一朵朵绽开的红莲。 紧跟着便是浮萍清鸣,将顾元松一剑穿心。 顾元鹤藏在数十步外的一块门板后,他到达时,只看见已经中剑倒下的父亲,听清兄长最后模糊的恳求与浮萍剑刺耳的剑鸣。 孟沉霜从地面血泊之中,捡起的一团模糊的血红色东西。 那是顾元松的灵根和金丹! 顾元松被硬生生从体内扯出了灵根和金丹。 曾经的天之骄子四肢软趴趴地垂在地上,面朝下趴着,已被浮萍一剑断了气,身下的血液浓稠地如同泥浆。 浮萍剑冷如寒星,鲜血滴滴答答流下,剑身上不留半分血痕。 再向上,便是孟沉霜那双冰冷无情的眼。 孟沉霜杀死了顾笙白与顾元松父子,却没有发现年轻的顾元鹤躲在门后,透过门板看着这一切。 少年人记忆里的惊惧变得遥远而含混,可强烈的怨憎愤恨却像一支利箭穿透七十五年的时间,汇聚在这一刻,在顾元鹤的意识中大肆叫嚣。 孟沉霜,你为什么要活过来? 冷雨拍打在顾元鹤的脸上,他的大脑被心魔搅得一片浑噩,完全失去了对时间与空间的感知判断,他现在只知道孟沉霜就站在他面前。 他的杀父杀兄仇人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冷冷地看着一切。 死生爱恨,一瞬而已。 顾元鹤冲了出去,捡起掉落在血泊中的不问剑,骤然横剑劈向孟沉霜,想要完成七十五年前他不敢做的事。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孟沉霜长眉一寒,反应速度比顾元鹤只快不慢,抬手挥袖,灵力肆虐而出,无需掐诀结阵便将顾元鹤轰了出去。 紧接而来的便是迅捷如电的浮萍剑锋。 银光刹那间照亮顾元鹤爬满血丝的双眼,孟沉霜面无表情,剑锋即将毫不留情地一齐斩断他的喉咙。 就在此刻, “铮——!” 忽然一剑横来,阻挡住浮萍剑落在顾元鹤的脑袋上,可什么剑能敌过神兵浮萍锋锐,只听清脆一响,浮萍剑直接将长剑从中斩断。 浩然剑意把来人和顾元鹤一起击飞出去。 孟沉霜裹着浑身魔气摔进雨幕里,猛地又喷出一口血,迅速染红了雨泊,手里的太茫山宝剑在一击之后只剩下了半截,他只能恨铁不成钢地把它脱手扔了。 密集的雨线织成暗灰色的帷幕,将整个天地包裹起来,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幻影,孤身独立堂上,分辨不清神情。 孟沉霜刚一跌进顾元鹤的心魔幻境,看见的 便是顾元鹤的这一幕成了心魔的记忆。 整个揽山堂中只有四个人, 两个活人, 两个死人。 顾笙白与顾元松横尸堂上,血流遍地,凶手只可能是活人中的某一个,顾元鹤没有杀死父兄的动机和实力,于是只剩下了孟沉霜。 但孟沉霜对这件事毫无印象,他真的忘掉了什么吗? 他没有细想的机会,顾元鹤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提剑准备要冲上去和“孟沉霜”决一死战。 吓得孟沉霜立刻拦腰抱住他,把人拖倒在地:“别冲动!你根本打不过他!” 即使对面的“孟沉霜”只是心魔境中的一个幻影,但雪席城幻境的巨大力量足以使幻影演化得极度逼真,包括“孟沉霜”应有的渡劫期修为。 但心魔境无法得知当年的孟沉霜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能复刻顾元鹤的心魔记忆。 非常明显,在顾元鹤的记忆中,“孟沉霜”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绝对干得出拿浮萍剑把他俩大卸八块的举动。 跌进雪席城幻境的人都是肉丨身,在这里,死亡就是死亡,绝不是梦醒。 顾元鹤崩溃地挣扎哭吼着:“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没有人知道这话到底是说给哪一个孟沉霜的。 但堂上那位“孟沉霜”显然不打算放过袭击者,正拖着剑,缓步走下台阶。 孟沉霜在顾元鹤耳边吼:“你清醒点!” 顾元鹤在这时回头看了一眼,孟沉霜身上汹涌的魔气使他瞬间怔住,脸上表情一空,整个人都被从心魔幻境中惊醒过来,怒喝道:“魔!燃!犀!” 糟糕,孟沉霜忘了心魔幻境里,必然会显露出真身。 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孟沉霜”正提起浮萍剑朝他们一剑劈下,顾元鹤还欲持剑还击,孟沉霜当机立断一掌打在他后颈上,把人敲晕过去,以免他继续找死。 心魔主人失去意识,心魔幻境无力再支撑下去,乙珩三十年楚台山戚戚沥沥的大雨就此飘飞旋转着湮灭于黑暗之中。 顾元鹤的心魔幻境被强行打散,只说明整个幻境的阵眼不在他这里。 雪席城里只有他们三个活人,孟沉霜没有心魔,却能够在幻境中其他人的心魔中行走,现在,就还剩下谢邙。 进到谢邙心魔幻境时,孟沉霜只觉大脑一片旋转混沌,整个人摔在一块潮湿昏暗的石板上,他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一片昏沉飘摇的火光。 火光下有两个人影纠缠着像是在打斗,其中一人落了下风。 孟沉霜闭了闭眼清去眼前迷雾,看穿昏昏灯火。 只见暗影里,谢邙掐住另一个孟沉霜的脖子,把他死死按在讯狱的刑具台上。 孟沉霜:……?! 第 31 章 31 呦呦鹿鸣 灵机门深居天阙峡幽壑之中,少年谢邙被灵机门中人带来时,恰是一个春夜。 他的父亲长英仙尊没有熬过上一个冬天,死前,他把亲子托付给老友灵机门主北璇子。 谢邙抱着父亲用命换来的无名剑,沉默地跪在坟前,直到春日风消雪止。 他走在天阙峡中的栈道上,脚下是潺潺溪水,身边有阵阵莺啼。 清风把红花绿叶吹进溪水中,一路流出山隘,像是红粉翠绿的春衫。 谢邙看着落花流水,恍然觉得自己应该为父母早逝而悲伤,永远不能忘怀,可现在他唯一还记得的,只有他们走入死亡的暗夜前,抚着他的发鬓,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好像有千百载岁月已经随水流去,消磨尽了一切。 可明明,他父亲的新坟才立三月,少年谢邙蹙着眉,却怎么也抓不住那一分异样感。 夜色与星辰融化在少年青色的衣衫上,他抱着剑进了灵机门,一路来到天阙峡最高处的餐霞台上。 北璇子盘膝台上,等待着谢邙到来拜师。 灵机门善推演卜卦,门中弟子皆修习此术。 谢邙向来有天煞孤星之名,可当真正得见这个少年,门中弟子们隐隐打量,赫然发觉天煞孤星一词,对谢邙来说恐怕都是一种祝福。 他杀孽缠身,命数气运之黯淡惨厉、曲折多舛,能安安稳稳活到今日只克死了父母,已经是一个奇迹。 所以,在收谢邙入门之前,北璇子要重新为他推演命数。 星辰列位高悬,春山如笑,餐霞台上对坐两道人影。 北璇子掐算的手指越来越快,眉头也皱得越来越紧,游刃有余的面色逐渐变得焦灼,甚至是痛苦。 山风开始呼啸,摇动林浪云雾,层云翻卷着把星辰的光芒遮掩,风声嘶吼而来,将餐霞台边灯笼接连吹熄。 整个餐霞台陷入紧绷凝滞的黑暗,天地间的异响仿佛是某种警告,告诫试图窥伺天机之人立刻收手。 云中光亮猛然一刹,闪电击穿天阙峡中古木,山中燃起熊熊大火。 北璇子睁大了眼,霎时间喷出一口混着内脏碎片的鲜血。 谢邙立刻扑上前扶住他,输入灵力试图为北璇子疗伤。 然而北璇子在片刻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下去,这天罚使他惊惧万分,须发尽白,从一个壮年男子瞬间变成耄耋老人。 可当他看到谢邙的眼时,忽然张开满是鲜血、牙齿剥落的嘴,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一边笑,一边呛血,苍老的面容透露出看到世间真相的疯狂,“老天不会让你救活我,窥窃天机,这就是代价。” 谢邙惊疑:“门主!” “因你而死,也算是我不世之功!” “你有一天地命劫,因缘际会之时,自然到来,若无可避,愿自珍重!” 北璇子在大笑之中断了气。 春风从天 际边缥缈原野而来, ?_[(, 鼓荡得谢邙衣袍猎猎,青丝漫卷。 无数盛满苦痛纠结的记忆碎片送至眼前,光怪陆离的情景在谢邙的意识中闪过,□□西奔,让人根本无法辨清此刻所处的时间地点。 少时父母师长凄惨死状历历在目,后来成为讯狱督领,斩于剑下的堕魔天魔尸首分离,骸骨堆积如山,在天火中焚尽成灰,血流遍野。 杀孽层层累累堆在谢邙肩上,从此以后,世人皆知鹿鸣剑出鞘,必见血方息。 鹿鸣剑。 鹿鸣剑原本是没有名字的。 谢邙在心魔的湍流中抓住了这根脆弱的苇草,过往闪着光如蝶翼般翩然来到眼前。 “你的剑没有名字?”孟沉霜笑着问他,“我原以为是你要叫它‘无名’。” 两人坐在澹水九章东面的金铃塔顶层屋檐边,孟沉霜手中握着谢邙的佩剑端详。 谢邙从未给自己起尊号,也从未给剑取名,但世人总要想办法称呼他。 于是他们尊称来自无涯兰山的谢邙无涯仙尊,又喊他那把没有名字的宝剑作无名。 谢邙不置可否。 “你可以给它取一个名字。”谢邙对孟沉霜说。 浮云飘过坐月峰,日光将金铃塔照得闪闪发光。 孟沉霜想了想说:“就叫鹿鸣吧。” 谢邙:“为什么?” “因为我的剑叫浮萍。” “嗯?” 谢邙没能理解,鹿鸣与浮萍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孟沉霜:“诗有言,呦呦鹿鸣,荷叶浮萍。”* 是这样吗? 谢邙对凡间人的诗词没什么研究,但他潜意识觉得这句诗不是这样背的。 谢邙问:“那为什么不叫荷叶剑?” 孟沉霜挑起长眉,转过头看他,坐月峰上的天风好似吹动他眼中桃花,他把剑放回谢邙手中,包着谢邙的手握住剑柄,肯定道:“就叫鹿鸣剑。” 于是后来,世人们都称谢邙的佩剑作鹿鸣剑。 没有人能拒绝孟沉霜,至少谢邙不能。 飙风吹散桃花瓣漫天,心魔中的时光再次变幻,沾着迷离的香气覆盖谢邙的全部视野。 天光变作沉沉,雨雾沾湿空气,藤萝花馥郁甜蜜的气味缭绕在他耳边。 伏雪庐外,风拨动满架藤萝,花瓣翩飞铺满地,躺下时柔软冰凉。 孟沉霜把谢邙按在花丛中,唇畔热气吹在他的耳廓上:“谢南澶,你答应我吧,做我的道侣。” 雨滴从一串串藤萝花上淅淅沥沥地滴下,敲在两人纠缠在一起的衣袍上。 谢邙握住孟沉霜手臂的五指瞬间收紧,把衣袖掐出深深的折痕。 孟沉霜离他太近了,近到他看不清他的眉目,只闻得到那风中醉人的香气。 谢邙的长指缓缓松开,他用指腹轻轻去碰孟沉霜的睫毛,后者眨了眨眼,指尖触感柔软得像个让人不 愿醒来的梦。 “好。” …… “……⑻” 孟沉霜刚一跌进谢邙的心魔幻境, ??[, 怎么是这东西…… 孟沉霜记得这件事,当时他来讯狱乱逛,看上了那镣铐的某些玩法,但他记得,他是把镣铐拷到了自己手腕上,再后来…… 他就被系统强制绿色模式了。 等一切结束,他重新醒来,已经又身处伏雪庐软榻之上。 黑铜镣铐被放在一边,擦得油光锃亮,孟沉霜的抱剑童子燕芦荻说,他看镣铐沾湿了,就重新擦洗打磨上油了一遍。 孟沉霜看着燕芦荻那张正经单纯的小脸,耳朵一红,挥手把人赶了出去。 谢邙怎么会在心魔境里重新经历这件事? 无涯仙尊你个浓眉大眼的,就这么……□□熏心? 但是,孟沉霜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当时没有问出什么“你要杀我”的话。 怎么会有人这么没眼色地在情到浓时问这种话? 他躲在一根石柱的阴影里,谨慎地审视目前的情况。 谢邙的手还在一步步收紧,被他掐住的“孟沉霜”难以呼吸,呛出了惊恐的哭声。 孟沉霜本人心道,至于吗? 真是不懂情丨趣啊…… 但转念一想,谢邙的心魔幻象怎么会这样说话? 心魔幻境只能倒映心魔主人的记忆,其中人物的行动取决心魔主人的印象,任何超出记忆的幻影都会变得无比机械。 比如顾元鹤遇上的提剑乱杀“孟沉霜”。 而眼前这个……听上去智能地过了头,不像是个幻影,会是阵眼吗? “孟沉霜”哽咽着哭了,泪水在他脸上横流。 谢邙的目光怔了一下,另一只手伸出食指刮过一滴泪水,语气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原来你还会哭?” 他望着谢邙,眼中盛满脆弱和惊惧,一眨眼,泪珠便簌簌滚落:“你还要杀我吗?” “呵,”然而谢邙唇边溢出一声冷笑,手掌再度收紧,“为什么不?我此生最恨有人顶着我道侣的脸在我面前招摇撞骗!” 孟沉霜也曾在谢邙眼前因为太狠而流下生理性泪水,可除此以外,再没有事可以使他落泪,更不会有饱含情绪的泪珠滚下。 无论从哪个方面想,孟沉霜怎么会因为被谢邙掐住脖颈按倒在桌上,就恐惧落泪求饶呢? “孟沉霜”闻言睁大了眼,又怒又惧,忽然伸手直指向讯狱大牢深处的黑暗,质问道:“如果我不是孟沉霜,难道那个魔头是吗?!” 谢邙转头望去,穿过无尽的黑暗,直直地和藏在柱后的孟沉霜撞上目光。 他还穿着李渡的那身松石蓝长衫,但衣衫已经沾满血泥尘埃,揽山堂的雨水浸透蓝衣乌发,湿淋淋地贴在身上。 浮萍剑主气度高华,白衣胜雪,此刻的孟沉霜却狼狈得像是在泥坑里滚了一遭,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怨魂煞在他身上留下无数 伤痕, , 不仅顶着他道侣的脸在他面前招摇撞骗多日,还是个绝世大魔头,罪加一等! 谢邙掐住“孟沉霜”的手在此刻用力到颤抖,“孟沉霜”拉住他的手腕,再次虚弱地哭泣道:“如果你真的想杀了我,那你就杀了我吧,我如你所愿。” 他说的诚恳温柔,带着逆来顺受的心甘情愿,自愿在谢邙手下引颈受戮。 孟沉霜扶住石柱的手愈发收紧,现在对上谢邙,他没有胜算,更何况他和谢邙在心魔幻境中打一架根本无济于事,他们必须破境出去。 他死死盯着那个哀婉可怜的“孟沉霜”,对谢邙说:“谢南澶,杀了他!” 一边是凄恻落泪的白衣阁主,一边是目光狠辣的青瞳魔头。 谢邙要怎么选? 只见幻境之中,谢邙原本的满头青丝一寸寸覆上了雪白,如同飞雪入旧林,落满枝头。 孟沉霜目不转睛地盯住“孟沉霜”的举动,直到铮然一声,谢邙发冠破碎,三千发丝散落,他才骤然发现谢邙眨眼之间,已又换作皓首白头。 谢邙深深地看了孟沉霜一眼。 下一刻,鲜血溅上秋霜白发,如同红梅落雪。 鹿鸣剑捅进了“孟沉霜”腹中,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谢邙,刹那之间,整个讯狱剧烈摇晃,砖石落下,心魔幻境开始崩溃。 强大的力量在黑暗之中炸裂,天塌地陷之时,孟沉霜再一次对上谢邙复杂难言的目光。 轰隆——巨石伴着黑暗落下,阻碍了两人交汇的视线,一股巨力将孟沉霜推了出去。 天地旋转间,他整个人摔在冰冷的青苔石板上,刹不住车,滚了几圈撞上一方巨石才终于停下,猛地吐出一口血。 不,这不是什么巨石,这是…… 孟沉霜艰难地定睛一看,正对上半颗神像头颅上垂下的眼睛。 这里是坍塌日久的明武天王塔! 突破三重幻境后,这就是雪席城中真貌。 北风呼啸,灰云迫近地面,高塔倾頹,屋梁焚断。 曾经供奉神明的灯盏被高温烧化,在地面上熔成铜水四流又冷却,缠绕着三具纠缠着死在明武天王神像前的枯骨。 就在孟沉霜怔愣的瞬间,无数怨魂煞拔地而起,尖啸着向突破心魔幻境的三人攻来。 顾元鹤最先从心魔幻境中出来,他以不问剑斩杀怨魂煞,奈何雪席城中怨魂煞数量之多,不可胜数,他只能勉强抵挡活命。 谢邙立刻加入战场,与暴怒的怨魂煞缠斗起来。 这几百年来,这座雪席城不知道靠三重幻境吞吃了多少生魂,却头一次遇上能够一路破开三重阻碍,达至真相之人,怒意携着空前恐怖的力量排山倒海而来,誓要将三人吞食入腹。 孟沉霜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此刻差点没被压碎骨头。 情况已危急至此,顾元鹤居然还有心思分神出来 暴呵一声:“魔燃犀!别想跑!” 谢邙剑一转, 劈散一群怨魂煞, 痛苦尖叫的怨魂煞骤然扑向了近处的顾元鹤,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口鼻。 “唔,唔唔!” 谢邙又是一道灵力砸向孟沉霜,孟沉霜后背一寒,强撑着躲了过去,谢邙见他动作,皱了皱眉。 灵力击溃缠绕着孟沉霜的怨魂煞,视野暂时清晰,孟沉霜一眼看见了也摔在破碎神像旁的“孟沉霜”。 他被谢邙一剑杀死,却仍保留着原本的形体,不似单纯的心魔幻境产物。 孟沉霜用残余的魔气为自己清开道路,拖着沉重的身躯挪过去,看清了他的样子。 竟然还是那张和孟沉霜一模一样的面孔,此时凑近了看,连衣衫都是剑阁制样,甚至……孟沉霜还察觉到了几分自己的气息。 这难道是孟沉霜的尸身? 所以,这不是个单纯用他的脸的骗子,而是他的尸身被控制了? - 莫惊春裹着狼裘坐在一棵红枫树下,手里捧着一杯热灵茶,重新被修补好的小柴胡正在为他烧柴生火。 大概是修补的匆忙简陋,小柴胡的动作显得有些卡顿。 红枫落在莫惊春头上,孟朝莱走过来,为他揭去落叶,又扫了一眼小柴胡脸上:D的墨迹表情。 原本在发呆的莫惊春在这时抖了一下,放下茶杯,拉住了孟朝莱的手。 “情况怎么样?” [就这样,死不了人。] 闻言,莫惊春茫然地张着嘴,眨了一下覆满白翳的眼睛。 孟朝莱对他说:[一个渡劫期修士,一个大乘期修士,难道还会被困死在一个幻境中?] “哦……”莫惊春抿了抿唇,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把孟朝莱的手拉到脸边,贴了贴,然后对他说,“你不要生气。” [我……] “对你身体不好。” 此话一出,完全是顺毛捋,孟朝莱一下子偃旗息鼓了。 莫惊春这才继续道:“我知道谢仙尊和顾天尊都很厉害,但是里面还有一位病人……” 孟朝莱蹙起漂亮的眉:[那个骗子?] 莫惊春辩解:“他的确没告诉我他是魔族,但是他的确生了病,也可能的确……是我母亲的朋友,毕竟他拿出了信物。他虽然是魔族,但或许是个好魔,我感觉地出来。” 孟朝莱目光晦暗不明地地注视着莫惊春单纯温和的面容,冷笑一声:[未必。] 莫惊春这么好骗,哪里会识人。 莫惊春听不到他的冷哼,拉着他的手晃悠着继续道:“朝莱,你和我说说,这个地方到底怎么一回事。” 孟朝莱叹了一声,把莫惊春扶了起来:[来,跟我来。] 他带着莫惊春走到山崖边,将自己的视野通过神识共享给莫惊春。 [你看,这是一座死城。] 穿透雪席城的一切幻影伪装,一片灰暗的荒野废墟 呈现在眼前,因为有煞气盘旋,雪席城被风沙侵蚀的速度远慢于正常城池。 被焚烧的石墙坍塌在地,城中房屋梁木被全部烧尽,只余下寥寥结构东倒西歪,雪席城外也不遑多让,焦土蔓延数十里,白骨遍野横陈,数量远多于正常城池郊外应有的人口量。 野草虚弱地从碎石白骨间生长出来,在昏沉的风中摇晃。 [雪席城坐落于南北走向骋平关中,恰被破军山东西两脉夹在隘口之中,是沟通凡间南北之地的重要城池。] 在它变作死城前,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征战频繁,因此长久以来汇聚了大量人间气运并幽魂怨煞,千年前便形成了一个古幻境,后来古幻境被天上都设下的阵法压制,雪席城得以重建,人口开始生息。] “然后呢?” 孟朝莱说的这些,都是千年前的事了。 孟朝莱为莫惊春掖了掖狼裘的领子,继续道:[大虞朝建国之初,北地九狄入侵,忠烈昱明上将军死守雪席城,埋骨此地,据说飞升成神。但大概是雪席城血腥太重,即使出过神仙,也仍旧混乱破败了几百年。 [直到虞灵帝末年,圣上昏庸,各地藩王割据,又逢北齐扣边,与边关幽王内外合谋,双方夹击雪席城,雪席城守将白望辰力战难敌,为守中原安宁,选择掷火焚城,与敌人同归于尽。自那以后,雪席城被冤魂枯骨填塞,活人一入便被吞吃殆尽,这城也就成了一座死城。] “白望辰……我在雪席城里见过他。” [执念难消,幻境之相罢了。] “朝莱,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孟朝莱将莫惊春救走后,把他带到雪席城东面山崖上,半日来,除了给莫惊春清理疗伤和眺望雪席城,哪也没去,还没有机会查探得这么具体。 莫惊春原本只是想问问他有没有破幻境的办法,没想到孟朝莱一一细数了雪席城过往旧事。 孟朝莱站在山崖边,遥望雪席城断壁残垣,淡淡道:[你忘了吗?我出生虞朝皇室。] [故事里的昏君虞灵帝,是我生父。]! 第 32 章 32 明武天王 “所以,雪席城既有上古幻境,也有怨魂执念成幻,因此捆缚入内者?”莫惊春思索道。 [嗯,你说在幻境中看见了雪席城繁华景象,还有白氏一族人,应当就是怨魂记忆幻化而成。]孟朝莱答,[不知道是被怨魂戾气触发,还是天上都当年设下的镇压大阵力量耗尽,上古幻境也出现在雪席城中,最爱吃人魂魄。] 孟朝莱敲了敲莫惊春的脑袋,莫惊春捂着头:“我的神魂过几天就恢复了。” [你最好是。] “那几位前辈怎么办呢?他们会不会也神魂有损?” [或许。] 莫惊春:“有办法救他们出来吗?” 孟朝莱瞥了他一眼。 莫惊春感受着他的沉默,又问:“你不打算救他们出来?” [救,当然要救,我还要跟无涯仙尊和那个骗子好好算一账。] - 漆黑无光的怨魂煞还在身后呼啸,孟沉霜盯着面前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看了半天。 这个“孟沉霜”的确和他长得别无二致,被谢邙一剑捅死以后,面容迅速变得青白,正像是孟沉霜在寒川恶牢神冰玉棺中看到的尸体肤色。 但有一点不同——那些被针线缝合起来的恐怖伤疤不见了。 不过,如果一具尸体可以重新具有意识,那么外表的变化倒成了最不值得惊讶的事了。 而且当一具尸体像活人一样活动行走,再留着那些贯穿肢体躯干的裂痕,恐怕他的肝胆肺腑就要脱出来漏一地。 实在不美观。 再加上谢邙在来的路上说过,他是来寻找道侣尸体的,恐怕眼前这具尸体,当真曾属于孟沉霜。 只是不清楚他怎么变成了心魔幻境阵眼。 就在此刻,被刚才出自谢邙的灵力集散的怨魂煞又向着孟沉霜扑来。 孟沉霜没忘记自己来找尸体是干什么的,阴森冰冷气息深入骨髓的顷刻之间,他一咬牙伸手,顺着鹿鸣剑在尸体上留下的剑痕,探指进入撕裂的血肉之间,寻找丹田所在的位置。 尚有余温的黏腻湿滑让鸡皮疙瘩顺着手臂爬上后背,孟沉霜打了个恶心的寒颤。 他忽然觉得,顾元松的死中可能有什么误会。 他可以提剑砍了兄弟的脑袋,但是剖开血肉经脉抽取灵根,挖开丹田摘下金丹? 这对孟沉霜来说血腥得有点过头了。 即使知道眼前这具尸体属于自己,他把手往尸体丹田里伸,寻找金丹时还是感到一阵极度的不适。 等等。 手上的触感让孟沉霜忽然一愣。 他的金丹呢? 他那么大一颗渡劫期金丹呢? 丹田怎么是空的! 怨魂煞扑面而来,一瞬覆盖了孟沉霜猛然睁大的青瞳。 他没有在尸体空空如也的丹田里找到自己的金丹,但却感到某处氤氲着极其强大富裕 的灵力。 翻身躲避怨魂煞时, 他五指成爪朝前一抓, 硬生生连着血肉将那东西拽了出来。 孟沉霜听见一连串骨骼断裂的咔哒声,手掌中握住的东西被血肉包裹着看不清,只知道是某种硬物。 就在将这东西扯出来的刹那,眼前的尸体像是漏了气一般开始干瘪。 无数色彩各异的烟气在嘲哳难辨的声音从尸身中飞散出来,像是乱石惊飞了围聚在一起的鸟儿。 有的黑色烟气尖叫着融入怨魂煞之中,有的淡色烟气飞向阴沉天空消失不见,还有的径直冲向了谢邙和破碎的明武天王像! 尸身转瞬之间湮灭成灰,只余下一地洁白如雪的衣衫。 这根本不是一具真正的尸体! 孟沉霜手中残破的血肉在此刻也尽皆消逝,露出了掩藏其中的白色方片——这是一块玉化的道骨! 那缕从心魔幻境阵眼之躯中飞散的烟气回到了这里,玉道骨仿佛一面水波倒影,将烟气照亮,又映入孟沉霜在光下透明如琉璃的青瞳中,一瞬摄住他的目光和神魂。 谢邙轻轻一拂袖,无需灵力剑意,便挥散了这缕恼人但无害的烟气。 这情状使他立刻望向孟沉霜,正准备出手劈开怨魂煞救孟沉霜出来,却见孟沉霜捧着半截道骨,双目茫然,恍惚地跌跌撞撞靠近明武天王残破的头颅。 怨魂煞还在尖叫着盘旋肆虐,在穹庐破碎的高塔中层层叠叠堆砌起巨大的暗黑漩涡,仿佛要把所有灵魂卷入这无尽的盘旋之中。 孟沉霜浑身狼狈不堪,然而手中玉道骨却散发出莹莹亮光,驱散他周身无边暗夜和喧闹,照亮了明武天王像横砸在地上的半边脑袋。 天王像从膝处被烧毁倒塌,天王头颅砸碎原本在莲花座下摆放灯烛的木架,跌落在地,垂落的目光从此长久地注视着孟沉霜与他之间的三具纠缠枯骨。 被大火损毁的兵刃散落在白骨边,从刀柄上掉落的宝石在尘埃里熠熠生辉。 孟沉霜还在往前走,一脚踏碎白骨,跌倒撞上神像头颅,可他浑然不觉疼痛,仿佛灵魂飘向了极其遥远的时空。 黑暗向他侵袭而来,原本被玉道骨驱散的怨魂煞又嘶吼着席卷而至。 谢邙将鹿鸣剑从一串湮灭的怨魂煞中迅速抽出,双手握住剑柄,剑尖垂直向下,猛然向地面一冲,铮然插进破碎的石板之中。 漫天尘埃激荡,浩荡灵气自鹿鸣剑刃奔涌而去,以谢邙和孟沉霜为圆心,灵力大浪推开怨魂煞,摧枯拉朽,强力清出一片净空。 他抬眼,不怒而威的双目死死盯住孟沉霜的身影。 只见孟沉霜青瞳之中,不断划过蹁跹光影,似有无数旧事在他眼前快速重演。 顾元鹤原本在和怨魂煞艰难缠斗,此刻突然被鹿鸣剑爆发出来的剑气灵力吹得身形摇晃衣袍乱卷,不明所以地回头望向谢邙:“你这是在干什么?!” 怨魂煞在这空档扑上顾元鹤的脸,他眼疾手快地把怨魂煞从自己口鼻上扯下来 一剑格杀,但他这几日在幻境中神魂受损,已经只能勉力支撑,这时在怨魂煞的趁势围攻中唰地跌落在地。 不问剑立起,顾元鹤单膝半跪,勉强用剑支撑起自己的身形,捂着胸喷出一口血,质问保护着孟沉霜的谢邙:“你要做什么!那是魔燃犀!不是孟沉霜!他死了很多年了,幻境已经结束了!” 顾元鹤的话音落下,谢邙向他转过了头,他以狂怒剑意灵力逼退怨魂煞,亮光洞彻孟沉霜周身,可他自己的面容却隐在阴影之中,冷硬深刻。 顾元鹤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脊骨发凉地感觉到那双漆黑如潭的眼睛穿过雪白飘拂的发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带着某种威胁,又似乎渗出几分冰冷的哂笑,像是看穿了顾元鹤的魂魄,在说,原来你也在心魔幻境里看见了孟沉霜。 顾元鹤心脏狂跳,喉头又要呕出一口血来。 但谢邙在这一刻收回了压迫性的注视,说道:“那玉道骨映出了沉城中冤魂的气息,他拿到附着在死者尸骨上的冤魂记忆了,有办法破怨魂煞杀阵。” “你知道刚才的‘孟沉霜’是什么东西?等等……”顾元鹤强行把血咽了回去,满口铁锈味道:“你确定魔燃犀是在破阵,而不是打算拉着我们同归于尽?” “玉道骨映照出来的幻身,有贼子把它从寒川洞盗走,抛在此处,如今毁了便罢了。至于魔君燃犀……如果他想杀我们,不会等到现在。”谢邙的语调越来越沉,到最后几乎像是从声带间研磨出来一般, “你最好指望,他这一回,不想死。” 不等顾元鹤再说什么,谢邙转动鹿鸣剑剑柄,强光裹挟着灵力浪潮再度奔涌而出,覆孟沉霜周身,将怨魂煞尽数阻拦在外,他厉声道:“我要为他护法!管好你自己。” 顾元鹤望了眼魔君显露出的真容,皱紧眉头咬住牙关,用不问剑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他压着一口血在喉咙里,用后背抵挡住怨魂煞的侵袭,灵力注入剑中的同时一口心头血喷在锋利剑刃上。 不问剑纹刻乍亮,顾元松留下的力量被血脉气息唤醒,瞬间震荡出涛涛咆哮剑意。 浩浩如松,一往无前势不可挡,融入谢邙护法之力中,为孟沉霜抵挡住满城怨魂煞袭击。 渡劫与大乘之力叠加,灵力剑气汇聚成光柱直破冤魂阴云,如利刃刺穿九霄而上。 剑意贯彻天地,在云层中荡出一块偌大缺口。 长风刮过,孟朝莱站起来,隔着十余里,在西山崖上眺望城中突破云霄的灵力柱。 他眯了眯眼,仿佛能听见云层被撕裂的巨响。 [谢邙他们在试图从内破阵了。]他对莫惊春说。 莫惊春仰头:“我们还要继续给九龙镇山河阵注入灵力吗?” 只见两人此刻正站在一方刻满古老符咒与花纹的巨大青石板上,孟朝莱的忘尘剑就插在石板中间,作为注入灵力的媒介。 一部分花纹重新被灵力浸润,恢复了当初灿亮的色泽。 这样的石板在雪席城附近共有九处,这是他们找到的第七处。 [][] ?想看路侠的《斩情证道失败后》吗?请记住[]的域名[( 他最终还是压抑不住,咳嗽着从喉咙里呛出好几口血。 他用丝绢擦了擦血迹,重新叠好收起。 孟朝莱身体不好,吐血是常事,他早已习惯了。 然而下一刻。 “唔——” 莫惊春也同样习惯性地往孟朝莱嘴里塞了一颗灵丹。 - 在这个世界中,怨魂煞不会留有往昔记忆,神明亦并不俯瞰人间信徒。 从尘世淹留中抽身者,将再不剩影踪于世。 但是被压在雪席城断壁残垣、遍野尸骸下的上古幻境却将魂魄们的记忆束缚留存了下来。 那玉道骨用着孟沉霜的外貌,却融汇映射着许多人,因此行动话语千变万化,时常矛盾脱节。 唯有在心魔幻境中的行动完全映出了顾元鹤与谢邙的记忆……孟沉霜看的很清楚,是他用浮萍剑杀了顾笙白与顾元松。 可他完全没有那一日的记忆,甚至连乙珩三十年后任何与顾氏父子身后事的记忆也没有。 仿佛有谁在他的灵魂中刻意抹消了这段往事。 他与顾元松的过往记忆停在乙珩二十九年冬,顾元松猎了一只灵雉,喊上孟沉霜与别南枝,在上留山中烤肉温酒。 雪花如盐,一切都宁静温和,没有半分危险的气息临近。 孟沉霜抓不住头绪,低头只见现在,从玉道骨中飞散出来返回明武天王像残迹的烟气,则是属于天王像前枯骨的执念与回忆。 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抽身,眼下当务之急是想办法破阵离开雪席城。 孟沉霜观看着记忆的内容,片刻后理解了,记忆的主人是白望辰。 他对明武天王的执念太深,直至烈火焚尽血肉的前一刻,双目还死死地盯着居高临下的明武天王像。 就像他六岁第一次见到明武天王像时那般。 六岁的白望辰身形小小,和三十年后跪死在塔中的男人用相同的视角,抬头仰望明武天王金身像。 金身像极高,层层叠叠的石胆油贡灯火光只够照亮天王垂落的衣摆。 他手中所执利剑长枪尽皆映在微茫的暗色中,直至塔顶八面开窗,明亮的阳光重又将神像赤金色的面孔照亮。 明武天王低垂着眼,似是慈悲为航,鼻尖眉梢折射熠熠光辉。 白望辰的兄长白望南按着他的肩膀,告诉他要向明武天王下跪磕头,诚心诚意请求天王保佑他一生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白望辰照做,在明武天王的莲花宝座下一跪三叩首,再敬一杯酒三炷香七盏灯。 随后, 白望南也上前在蒲团上跪下, 闭眼合掌,向明武天王叩首祈愿,愿幼弟望辰欢喜顺遂,愿父母安康,愿雪席城生民安乐。 这时,忽然有一阵哭声吸引了白望辰的注意。 他分心转过头,看见塔中还有另一对老夫妻在天王像前跪拜,涕泗横流,哭诉自己唯一的儿子死在流寇乱军之中,尸骨无存,现在家中后辈只剩下儿媳与幼孙,可他们又染寒病,高热不退,祈求明武天王保佑他们一家。 白望辰拉了拉兄长的袖子,懵懂地问:“为什么他们的愿望没有实现呢?是因为心不诚吗?” 白望南脸色一变,一把捂住白望辰的嘴,低斥道:“不要在神前胡言。” 从六岁到十六岁,白望辰跪了明武天王十年,也想了这个问题十年。 据说,明武天王曾是大虞朝将军,为镇守雪席城战死沙场,因大功德飞升成神,白家先祖曾为明武天王饮马洗鞍,而后世代为雪席城守城将,忠勇报国。 因感念明武天王恩德,白家出资,雪席城百姓出力,修建了这座明武天王塔,并代代修缮守护。 雪席城中百姓不拜神佛,只拜明武天王。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数百年来,明武天王的保佑范围越来越广,从一开始的驱邪避煞、守城祝胜,一路发展到管佳偶良缘、子嗣昌盛。 可无论哪一点,白望辰都不觉得明武天王真做到了。 雪席城征战频繁,因此人口生息艰苦,田耕商旅皆稀疏困难,偌大城池,百年来都是一片衰败萧条之景。 唯有明武天王塔在滚滚烟尘中高耸如山,永远气魄巍然。 白望辰出生的这段时日,战乱尤甚,北边齐国秣兵历马,虎视眈眈,中原国土潘镇割据,内乱不断,延续将近四百年的大虞朝似乎一脉日薄西山、气数将尽之象。 可白家仍在坚守三百年前发下的宏愿——誓死镇守屹州雪席城。 白望辰父亲战死的那一夜,白望辰和白老夫人在天王塔中跪了一整个昼夜,却只等回兄长白望南和一具身首分离的冰冷尸体。 没有了父亲,白望辰从此再也不向这尊冰冷空洞的金像屈膝下跪。 兄长在父亲死后挑起了整个家族的担子,却拿弟弟没办法,只能随他去了。 他们的父亲用命逼退北齐敌兵,为雪席城争来三五年平静日子。 白望南升了忠勇伯,守孝结束后又结了亲,迎娶的是另一位大将军的遗腹女、兄弟俩的青梅竹马,宁如英。 天子题名,红烛烧天,最是意气风发少年郎。 白望辰看着宁如英望向白望南的爱意目光,心中升起几分嫉妒。 他也喜欢宁如英。 谁不喜欢这个英姿勃发的明朗女孩? 可当这对璧人进入明武天王塔,跪拜天王,祈求琴瑟和鸣、夫妻和美时,他又不可抑制地开始忧虑。 明武天王不会保佑任何人。 在不久后的一个初冬 ,宁如英身怀六甲,却迎来了夫君白望南战死沙场的消息,大雪盖满白望南的棺椁,宁如英气血攻心,昏倒在下葬的路上。 白望辰在这时不得不在兵荒马乱中接过将令,顶上白望南的位置踏上战场,与北齐强敌厮杀。 等战争暂时结束,他回到白府时,已经是又一个春日。 宁如英生下了她与白望南的长女,可或许是孕中伤悲过度,这个孩子过分体弱,两个月大时便早早夭折,连百日宴都没来得及办。 这一回,白氏子孙当真只剩下了白望辰一人。 他照看着年老的母亲与悲伤的嫂嫂,支撑起偌大的家业和破败的雪席城,但依然对明武天王塔和传说中明武天王曾经下榻过的落梅雪院敬谢不敏。 待他在风刀霜剑中逐渐磋磨成长起来时,他终于有勇气向宁如英吐露少年时的情愫与愿望。 白望辰期期艾艾,宁如英朝他笑了笑,答应重新嫁给他。 如果忽略去午夜梦回时重新浮上心头的追思与悲哀,这或许算得上是白望辰短短一生中最欢喜的一段时光。 然而美梦难留,琉璃易碎,大虞朝堂勾心斗角,内外国土风雨飘摇,雪席城处南北咽喉之地,首当其冲。 虞灵帝十七年,边关幽王作乱,与北齐敌军内外勾结,两面夹击雪席城,孤城危在旦夕。 虞灵帝紧急晋白望辰为忠勇侯,令其掌兵退敌,然而小小雪席城那里斗得过南北两方十万大军压境。 白望辰一面坚守城池,一面向朝廷发信求援,可虞灵帝昏聩,国库空虚,根本没有多余的银钱兵马分给雪席城。 看在面子上给的那点援军,还未到雪席城百里内,便被幽王歼灭。 虞灵帝在信中安慰说,他已经为雪席城求了神,拜了佛,祭了天地,相信白望辰将军勇武过人,定能转危为安。 雪席城守将们看完皇帝的信,愤慨万分,直接张口大骂,要白望辰跟着幽王造反算了。 白望辰却苍白着脸,闭目摇了摇头。 虞灵帝这般昏聩无度的君主,不忠也罢,但是北齐与幽王麾下绝不是好去处。 齐国北接魔域,沾染魔族纵欲滥杀风俗,向来有得胜屠城的习惯,更何况是雪席城这一数百年未攻下的宿敌。 一旦降敌,北齐屠刀不会放过雪席城中任何一个人。 白望辰想要死守雪席城,然而城中粮草逐渐耗空,在这样下去,怕是就要出现易子而食的惨状。 他到底该怎么办? 守城等死?还是开城遭屠? 明武天王当年不也面临着相似的情况吗? 这久久不曾相见的名字浮现在白望辰脑海中。 可是他下一刻便意识到,明武天王驰骋沙场数载未尝败绩,勇冠三军,才死战换得雪席城安宁,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守城将,如何能与他相比。 这是一出死局。 唯有以死才可破局。 时隔二十载春秋, 白望辰最终还是回到明武天王像前, ?, 才终于明白,跪拜明武天王的人们从来不是真要明武天王保佑些什么。 毕竟明武天王塔,向来是不灵验的。 他们只是需要一座坚固的高塔,支撑起胸中风雨如晦的哀苦天地。 这样才能于人生苦海长河中继续行舟。 这天晚上有中秋赛诗会,然而雪席城中愁云惨淡,参会宾客寥寥无几。 白望辰比兄长善为文,兄长死后,却很多年不曾作诗,但在这场冷清压抑的赛诗会上,他留下了此生最后一首诗文。 ……但望霭霭佳人面,应怜匣中碧血刀。 大虞三百二十八年,白望辰书。 宁如英握住他执笔颤抖的手,坚定地向他点了点头。 第二日,他大开雪席城南北城门,迎幽、齐二军入城,献降书。 当夜,宴饮之后,他邀请幽王与北齐主将共同前去明武天王塔祭拜。 北齐主将面色不善,白望辰劝解道,若无明武天王当年诛灭北境九狄,齐国如何能够崛起,明武天王与你我三人,都不是敌人。 身形魁梧的北齐主将这才松了口,与幽王和白望辰一道入塔。 夜色幽微,烛火煌煌。 两位胜者不愿跪拜,只是上了香。 白望辰跪地叩首时,倒斜的余光看见塔外高墙上立起了一道意料之中的人影。 他唇边含笑,眼眶瞬间蓄满无法控制的泪水,顿首,再顿首,声音响得像是要把地砖敲碎。 北齐主将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白望辰起身时仰望明武天王千年不易的面容发愿:“愿天王佑我永守雪席,扣城者尽灭于刀下!” 北齐主将被白望辰的话一惊,瞥见白望辰腰侧佩刀佩剑,立刻握上了自己的宝石弯刀。 然而不等他将刀拔出,一只穿云利箭精准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北齐主将瞪视着白望辰倒地,一旁的幽王在惊恐中迅速反应过来,拔剑架在白望辰脖子上,寻找利箭飞来的方向,将人按在身前让做肉盾。 “你!让你的人收手,否则我就杀了你!” “她现在听不见我说话。”白望辰笑了笑。 下一刻,倏然破空之声穿透寒夜,羽箭没有半分犹豫,如电光飞射而来,刺穿白望辰的胸膛后,狠狠插进了幽王的心脏。 幽王当场毙命,白望辰倒下时,还没完全断气的北齐主将在一旁从血中发出声音:“……你杀……了我,又能如何……北齐精兵……数万……” 白望辰胸口淌出鲜血,嘴角抽动:“数万……又能,如何?” 三人倒下,攻击却还未停止,下一支箭带火而来,刺入地面石板之间,火焰顺着缝隙落入,古怪的爆响贴地而来,这一刻巨大的火焰从地面炸开,焦气瞬间与火焰一同四散,顷刻间点燃塔中帷幔灯烛。 地砖下用来供热的地龙管道被填满石胆油,一旦碰上明火,便迅速燃烧爆炸,掀翻地面,熊熊火光映在北齐主将眼中,照出无限惊恐。 大火顺着木柱攀援而上,将整座天王塔烧成火炬。 宁如英站在塔外高墙上,火光映亮她的衣衫与手中长弓,遥遥注视塔中人淹没在熊熊火海之中。 天王塔的光亮仿佛是一个信号,转瞬之间,无数带火的羽箭在城池内外飞射,点燃泼洒的石胆油,将雪席城内外燃作滔天火海。 城中仅剩活口、城外枕戈待日出屠城的敌军,皆被提前布置好的石胆油陷阱包围,火焰转瞬燃起焚身烧骨,无人可逃。 寒风为大火添了一把力,火光扶摇上九霄,烧透半边长天。! 第 33 章 33 旧神之力 真是个疯子。 这是白望辰对自己的评价。 孟沉霜透过白望辰残留的记忆与执念看到三百年前的雪席城血腥往事,白望辰当年诸般悲喜苦伤也随之透入他的感受。 雪席城据守南北通路要地,一旦被敌军突破,北齐大军便可直入中原烧杀屠戮,血色的未来,便不是一城人命、十万大军可以衡量。 明武天王当年面临的也是同样的焦灼战况,最终以死退敌。 而白望辰……选择焚城碎玉。 孟沉霜感同身受一番,忍不住也要骂一句,白望辰这是被逼疯了。 可是……泼石胆油焚城又绝非一人之力可为,并且这么复杂庞大的行动毫无风声走漏。 城中到底有多少人加入其中? 从白望辰模糊破碎的记忆中,答案已不得而知。 现在只知道在明武天王塔求什么,什么不灵,唯有白望辰葬身火海中的最后一个愿望得到了满足——永守雪席,无人可破。 大火冤魂与上古幻境叠加,雪席城从此成为一座人鬼莫进的孤绝死城,再没有任何大军可以从此处通过,攻入中原。 但现在,孟沉霜需要从这里出去,他需要能够破解怨魂煞的办法。 在归柳镇上,谢邙用的是十方莲华灵魄灯收集被孟沉霜一剑斩碎的怨魂煞残片,但雪席城中的怨魂煞浓郁沉重得有如潮水向人砸下,密集到无需收集。 吸纳储存如此大量的怨魂煞基本没有可能,只能走消灭或导流的办法。 雪席城附近没有大江大河,最终恐怕只能选择前者。 这就又绕回了最初的困难,此地怨魂煞数量多到一个渡劫期加一个大乘期也杀不干净,除非大罗金仙下凡。 孟沉霜忽然眨了下眼。 大罗金仙? 他面前不就是一尊大罗金仙吗? 他凝视着明武天王微微上挑的眼睫,想起了归柳镇的那尊朴素的虞将军明帝神像。 神明不干涉人事,但残存于人间的神力却有天地威能,能够镇压邪祟。 如果雪席城当真是明武天王成神之地,借用他残余神力破开怨魂煞,未尝不是条路。 可雪席城内外方圆百里,神力都留在什么地方? 孟沉霜皱眉沉思片刻,从迷惘中惊醒,转身看向谢邙:“带上十方莲华灵魄灯,和我去落梅雪!” 谢邙还沉默着,顾元鹤抢先一步问:“你要耍什么花招?” 孟沉霜瞥他一眼:“找明武天王神力。” “在落梅雪?”谢邙忽然惊讶问。 “应该是,跟我走。” 明武天王塔是后世所建,与明武天王本人没有牵扯,更不会有神力残存。 但落梅雪却是已知的明武天王当年落脚之处。 按城志所载,白家先祖曾为明武天王牵马,因而在明武天王成神后加官进爵。 但仔细 想想看,所谓落梅雪是明武天王曾居之地,可牵马的只是小兵卒,明武天王一军统帅,怎会在他家下榻? 牵马又算是什么特殊功勋,足以使普普通通的白氏一族一跃成为百年守将之家? 史书中模糊简短的字眼隐藏着太多过往,白家代代相传的隐秘词句勾连起诸多线索。 落梅雪根本不是明武天王生前居所,而是死后存尸之地! 明武天王单枪匹马出城应敌,重伤坠马而亡,是白家先祖救回他的尸身,暂停灵于家中,待归返锦上京下葬。 此举大忠大勇,方才深得嘉奖。 若是如此,如果说雪席城中何处有残余人间的神力,那么一定是落梅雪! 孟沉霜一头扎进了怨魂煞之中,谢邙立刻挥出灵力扫开包围着前路的沉沉暗影,紧跟着几步上前,握住孟沉霜的手臂,带人飞身越出天王塔废墟,纵身挥剑冲破怨魂煞的包围,向着落梅雪赶去。 谢邙以气劲撑开屏障,护住孟沉霜,不断刮过身侧的怨魂煞撕咬着他的白发兰袍,发出尖利的嘶吼。 整个雪席城早被大火夷为平地,满地碎石,难辨方位,孟沉霜暗中调出系统地图,告诉谢邙落梅雪所在方向。 鹿鸣剑突破怨魂煞包围,一剑斩开烟尘,将落梅雪残景展露眼前。 曾经满院雕栏画栋如今只剩断壁残垣,泥地里破碎的飞燕瓦当被磨平了凸纹,模糊难辨,然而,院中的那棵白梅树竟还活着! 在这初冬时节,白梅树绽放出凄清寂静的花朵,怨魂煞在它周身盘旋不敢接近,与黑沉沉的雾气比起来,落英不断的白梅树几乎像是在发光。 当真是神迹。 孟沉霜向系统确认了微弱神力的存在。 系统无法联网,背包又空空荡荡,孟沉霜因此许久没有召唤系统,他扮演李渡的这段时间,系统也很久没有跳出来过了。 “谢南澶,灵魄灯给我。” “” 谢邙:“……?” 孟沉霜话音刚落,灵魄灯便顺着谢邙原本的动作,落到了他手中。 【系统!!!】孟沉霜看着谢邙紧蹙的眉头,简直想要和白梅树一起钻进地缝里去,【你怎么又控制我说话?】 系统机械道:【请玩家举动符合魔君燃犀角色身份。】 孟沉霜几欲崩溃:【你是觉得你给的台词很符合吗?谢邙又没打算不给东西。】 系统似乎在运算,沉默片刻后:【系统为您提供新的台词选项。】 【1.谢邙!我燃犀纵横魔域,未尝败绩,若你愿臣服,我也可既往不咎! 2.谢邙!哈哈哈哈哈哈,天上都讯狱督领,最终还不是要乖乖听我的话! 3.谢邙!二十 年河东二十年河西,你把我困锁寒川恶牢之时,可有想过今日? 4.…… ?本作者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闭嘴。”孟沉霜骂道。 谢邙看着孟沉霜忽然不悦的表情。 “?” 他刚才,说话了吗? 谢邙沉思半刻,无法确认答案,只能开口问:“你打算怎么做?灵魄灯只能搜集神魂,若明武天王当真飞升,他的神魂必然完整进入神界,不会留在此地。” 孟沉霜眼珠转向侧方,将谢邙的身影纳入视野,青瞳映光,忽然扬眉挑衅一笑:“原来谢仙尊也有束手无策,要求助于魔头的时候。” 【系统,你有没有觉得魔燃犀话太多了……】 系统:【已为您修正。】 谢邙盯紧了孟沉霜的眼珠,带着极度的审视,似乎想要看穿这具躯壳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样的神魂。 孟沉霜又是一声冷笑,转过头,不再看谢邙:“退后!为我护法!” 孟沉霜大概摸清楚魔君说话的路子了,表情要挑衅,语气要狠辣,最好还带点嘲讽的笑,一整个肆意狂放、玩世不恭大魔头。 这做起来不算难,可令他惊奇的是,谢邙竟没有气得一剑劈死他,当真退后几步,双手持鹿鸣剑为他结阵护法。 怨魂煞在二人耳边嘶吼咆哮,撞上鹿鸣剑意时顷刻粉身碎骨。 孟沉霜闭了闭眼,定住神:【系统,把集神力的古秘术调出来。】 【已为您加载二阳合气诀。】 十方莲华灵魄灯有搜集之功效,只是以往持有它的倚泉寺和尚们没见过神仙,更没想过收集神力。 但孟沉霜从游戏系统兑换的古秘术却有针对散碎神力的办法。 他松手浮灯于半空,古朴繁复的灵诀在孟沉霜口中手中逐渐成型,在空中汇做一片金光图像。 白梅树花朵纷纷落下,星星点点的神力却从根脉中浮出,逐渐汇聚于灵魄灯中,虽无烛火,却使灵魄灯亮如明日。 然而当神力消退,白梅树在这时开始迅速枯萎衰败,枝丫干瘪萎缩,满树繁花在枝头松动。 怨魂煞逐渐失去压制,尖啸着涌入曾被灵力阻隔的空间,狂风摇动古老白梅树,繁花霎时飘落如雪云一般,又迅速盘旋着飞散消逝。 孟沉霜全部心神都用在掐诀上,无暇顾及扑向自己的怨魂煞,谢邙当即上前,抬剑劈开袭击的黑影。 然而越来越多的怨魂煞察觉到了雪席城中压制力量正在消退,全部狂乱涌向落梅雪院,乌压压一片,如冰浪般向两人砸来。 谢邙手执鹿鸣剑,将孟沉霜密不透风地护在身后,全雪席城的怨魂煞都在冲击着鹿鸣剑气,即使强如谢邙,在这一刻也控制不住地吐出一口血来。 然而孟沉霜毫无察觉,灵魄灯中神力吸引了他全部心力,根本无从分散。 古秘术金光越来越胜,叠加上灯盏中明亮的神力,到最后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消融在光中。 眼前白梅树 枯萎到仿佛一棵矮小干枯的灌木,花瓣纷扬遍地,好像在这危急时刻,大雪就这么掩盖了被火烧得龟裂的大地。 铮—— 鹿鸣剑扎破一团怨魂煞,插进碎石乱土之中,谢邙一身是血,单膝半跪下来,喷出一口血。 怨魂煞立即群起而攻之,伸长的触手仿佛马上就要撕碎他的血肉。 谢邙艰难地抬起左手,却将灵力灌注至孟沉霜周身,为他隔开阴冷的气息。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孟沉霜的双眼猛地睁开,光芒刺目的灵魄灯瞬时在他手中炸开! 神力冲天而起! 光柱破开满天黑影与逼仄浓云,大浪掀翻怨魂煞向外扩散而去,破空之声呼啸得让人几近耳鸣。 沙尘漫卷而去,直逼城外东山。 孟朝莱远望城中强光,高举手中忘尘剑,一气呵成插入最后的九龙镇山河阵眼之中,输尽经脉中最后一分灵气。 下一刻,位于雪席城外的九个大阵灵力冲天而起,火柱般穿透迫近地面的阴暗浓云,和城中光柱一起,将整个雪席城照得有如明海。 灵力神力奔涌席卷,以锐不可当之势淹没城中所有盘旋躲避着的怨魂煞,荡清天地烟尘。 震荡的云气自雪席城向外扩散,一路逼退飞鸟,冲入东方,在苍量海中掀起巨浪,一时鸢飞鱼跃,浪花滔天。 海上高空之中,天上都玉钟震荡不息,发出悠长清音。 灵官们皆停步讶然。 首尊之位上,裴从雪搁下了朱笔,目光顺着钟声,投向波澜起伏的云海之外。 — 神明之伟力超出凡人所想,更不是修仙者所能僭越承受的东西。 孟沉霜几乎在催动神力的下一瞬便被强大的力量击晕过去,灵魄灯在他手中应声破碎。 待光亮烟尘散尽,只剩孟沉霜倒在落满白梅的土地上,七窍流血,不省人事。 谢邙同样满身伤痕血渍,半跪在旁,不知情况如何。 顾元鹤从危机中脱身赶到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虚弱惨淡场景。 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去,但至少还能行动。 于是,他找了半天,掏出了捆仙索上前,准备把魔燃犀绑住,以免在把魔头带回天上都的路上,再生事端。 可他的手还没碰到魔燃犀一星半点,一柄嗡鸣冷剑便横劈过来,顾元鹤登时抬剑一挡。 锵—— 鹿鸣剑气一瞬把他掀翻在地,不问剑上残留的最后一分顾元松灵力就此湮灭殆尽。 顾元鹤心脉剧痛地睁眼,便看见谢邙摇摇晃晃地提剑站起来,整个人仿佛是从血潭里捞出来一样。 可他脸上看不见半分虚弱无助,他把孟沉霜挡在身后,冰冷发红的双目瞪视着顾元鹤,竟一瞬让顾元鹤想到了要吃人的恶鬼。 顾元鹤不得不说:“谢仙尊,是时候把魔燃犀带回天上都了。” 谢邙沉默着,拄剑站立,就在顾元鹤以为他不会再说 话, ?_[(, 谢邙突如其来的声音又把他吓得摔回地上。 那声音仿佛从喉咙深处碾出来:“顾天尊,这是我的囚徒。” “你!”顾元鹤看着谢邙鬼魅般的神态,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子心底发凉,再开口时声音带上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我知道你不喜欢有人模仿他的样子……如果你想把他碎尸万段,也千万留下他的头,这样,天魔王才会满意。” “呵,不劳天尊费心。” — “所以,你就把他放了?” “是,雪首尊。”顾元鹤咳嗽着回复,“谁不清楚无涯仙尊秉性,上一个模仿浮萍剑主去骗他的人已经……” “等等。”裴从雪忽然抬手打断顾元鹤的话,低头对自己怀中的小女孩儿说,“从月,你去外面玩会儿好吗?兄长要和人议事。” 女孩约莫十岁大,神情懵懂,对离开兄长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二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文渊殿。 等人走远了,裴从雪略略微笑,示意顾元鹤继续。 “……早就大卸八块烧成灰,洒进苍量海了。” “我记得这事,”裴从雪思索道,他的容貌极矜高贵气,说话用词也斟酌着,“那小妖怪本就作奸犯科,找办法想从谢督领手下逃跑罢了,若只是和孟浮萍长得相像,谢邙恐怕也不至于……” “不至于特地去划烂人家的脸,”裴汶开扇接着裴从雪有意的停顿往下讲,“可这魔燃犀不也是个屠戮滥杀,又对你们坑蒙拐骗了一路吗?” 顾元鹤想说魔燃犀没拿孟沉霜的脸骗人,可忽然又想到,即使没有那张脸,他也和孟沉霜相似到发指的地步,中间似乎当真把谢邙哄住了。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半晌才说:“我最后嘱咐谢邙,要把魔燃犀的脑袋留下。” 裴汶笑眯眯:“我之前也这么和他说过,得留脑袋,不过现在想想,天魔王又不在意那张脸长什么样,他们只是想要魔燃犀死。就算谢邙把魔燃犀带回兰山剁成肉泥,也还是能分辨地出这是一团曾名叫魔燃犀的肉泥,这也就够了。” “这……”裴从雪因为他的用词,不由得缓了缓,才慢慢道,“汶天尊,此事交给你,还有一旬时间,无论如何,尽快办吧。” 裴汶合扇起身,揖礼答:“汶领命。” 顾元鹤在这时又道:“雪首尊,雪席城中怨魂煞虽然被荡尽,但上古幻境仍存。附近留有天上都设下的九龙镇山河大阵,我查看过,应当是千年前首尊凤雪生的手笔,只是事迁时异,阵中灵力耗尽,此前剑阁阁主相助一臂之力,暂时恢复大阵,但撑不了太久,还需天上都设法修复。” “凤首尊是天上都第一位首尊,他设下的法阵……的确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裴从雪看着几案上的玉管金丝朱笔,手指敲着坐榻扶手,陷入思索,“不过既然阵法尚存,只是缺乏灵力,后续交给理事台匠官,顾天尊不必忧心,该好好养伤才是。” “……是。” 议事完毕,裴从雪说自己要继续批阅章事,顾元鹤与裴汶便告退了。 两人刚一走出首尊主殿奉霄,一群捧着简牍玉册的辑案台执吏冲上来把裴汶团团围住,不知被何人往他手里塞进一只朱笔。 裴汶不得不一边走,一边听下属们汇报辑案台各项事务,手上批画不停。 任何气定神闲的姿态在这一刻都要烟消云散,只剩案牍劳形焦头烂额。 “行,颜家小子知错了便放回去吧。” “牢里要装不下人了?那你把重罪的送去讯狱关着。” “江尘仙子和罗霞君要解除道侣关系,你们调解不开……这有什么可调解的,他俩是和离,各有新欢。什么?哦,你是说调解不开的是道侣契……七星道侣契解不开就去找秋水殿借斩缘刀,找我做什么?” “成玄宗和得岚宗聚众斗殴,波及凡人城池……还不赶紧派人下天上都去把他们分开!” “裴安年在辑案台抽搐昏厥?啧,这主家表少爷怎么娇弱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辑案台有多么凶神恶煞……罢了,把人安抚好,别拿法条吓他,一会儿我亲自去和他谈谈他强抢春陵医谷的碧玲果的事,你拿我的帖子去请医谷程天尊来。” 顾元鹤看他忙得团团转,自己却空手站在一旁看着,体感微妙,正要告辞离开,留空间给裴汶专心做事,却被裴汶一声叫住。 他挥退一众执吏,重新理了理不知被谁扯皱的衣领衣袖,终于松了口气:“真是让顾天尊见笑了。” “不敢言笑,辑案台诸事繁忙,全仰赖汶天尊。”顾元鹤说得尊敬,语气却淡淡。 裴汶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埃,自己笑了笑:“我不比顾天尊天赋,修为向来低微,便只能为人打理些俗务,倒也不算白费光阴。” 谈及天赋,顾元鹤不由得皱了皱眉,可想到裴汶的情况,很快又撇去这分思虑。 若说顾元鹤的天赋灵性不算好,是在拿顾元松这种天之骄子来做比较,和寻常修士相比,顾元鹤也当得上一声天纵奇才。 裴汶便是这种寻常修士,他虽出身天下世家第一门的桐都裴家,却只是旁支,修为天赋皆不出众,而今六百岁也不过化神修为。 可他愿意把全部心思花在经营世事上,从辑案台普通执吏一路升至掌事,执掌辑案台银印近二百年,甚至现在能于裴家二方天尊席位中占据一席之地。 他没理由嘲讽或刺激顾元鹤什么。 裴汶见顾元鹤在听,继续说:“顾天尊,你也听见从雪首尊安排给我的任务了,眼下只有你见过谢邙对魔燃犀的态度,你觉得,我该带囚车去无涯兰山,还是带个装碎肉的盒子?” 顾元鹤看他:“汶天尊和谢督领多年为友,何不自己去问他对魔燃犀是什么态度?” 裴汶:“此言是我戏说,谢督领愿不愿意认人作朋友还两说。不过……如果非要讲的话,我倒是和谢督领谈起过一些。” “谈魔燃犀?” “是,”裴汶回忆道,“是在天上都发兵之前,你知道,领兵攻打魔域本是寒鼓阁诸天将管辖之事。” 顾元鹤立刻肯定:“没错,谢邙非要插一脚。” 还把擒拿魔君的功劳抢了,气得天将白如之怒骂谢邙不做人。 “其实那时候,关于魔燃犀和故浮萍剑主极其肖似的传言已经在修仙界流传甚广,也传到了谢南澶耳中。他没具体和我聊,但我看得出,他对此很是忧虑。” “忧虑什么?” “魔燃犀不同于模仿故浮萍剑主的小妖怪,他自幽冥九泉生出,无父无母,天生地养那副模样,世间如何能有这种巧合?” 闻言,顾元鹤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故剑主坠落诛仙台,尸身神魂飞灰随海水流入幽冥九泉,他那样的……心狠手辣,重生成一个魔头,倒也不算奇怪。” 一道红色少年身影就站在不远处听着这一切,两人说得投入,都没有注意到他。 顾元鹤话音落下,一袭红衣的别南枝盯着他的背影,一瞬睁大双眼,瞳孔颤抖,喃喃低语:“孟、沉、霜,你还敢回来?”! 第 34 章 34 我正是他 裴汶轻轻叹息:“顾天尊还记挂着当年?我以为你已经放下了。” 顾元鹤抬起眼帘:“杀父杀兄之仇,如何能忘。” “那顾天尊当年为何不指认杀人凶手就是浮萍剑主?”裴汶问,“若你当年执意追查到底,便不会成为辑案台卷宗中一桩悬案了。虽说三年之后浮萍剑主便身死道消,但若能亲手定罪复仇,也算了却顾天尊一桩心事,还是说……其中有什么隐情?” “汶天尊,所谓浮萍剑主予我庇佑,我亦包庇他的话只是虚言,不必在七十五年后继续怀疑。”顾元鹤的声音定了定,“我从来不知道孟浮萍为何要杀我父兄,当年那日他上楚台山,说是想见我,侍从便引他入了天瑜宗,但等我赶去见他时,他却进了我父亲的揽山堂,亲手杀死了我父兄。 “天瑜宗长老们察觉到不对赶来时,他已经御剑离去。他从始至终没来见我,也没有杀我。往后三年,我想找孟浮萍问个说法,但他神出鬼没,行踪不定,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他也从未来找过我,大概……我从来没入过他的眼。” “顾天尊不必妄自菲薄,”裴汶安慰道,“你只是什么也不知道,却没做错什么。” 顾元鹤抬眉:“汶天尊的意思是,你知道些什么?” 裴汶愣了一下,随后遗憾笑道:“我也没什么头绪,起初猜测过,是不是剑主修无情大道还包括了斩断友情,但他没杀别南枝,乙珩三十年之后还和先天尊别羡鱼走得很近。” “别天尊亦在三年后死于浮萍剑下,还有其他四位天尊。”顾元鹤冷冷道,“那几年里,别南枝被别天尊送往上留山秘境闭关修炼,恐怕因此才躲过一劫。” 裴汶只得又叹一声:“唉,我当年去问过谢督领,是否知晓剑主杀死顾氏父子,谢督领只道自己对流言蜚语有所耳闻,但剑主从未与他谈及这件事,且那段时间里剑主周游九州四海,二人聚少离多,他便也从未问过。事到如今,大约只有剑主自己知道答案了。” “孟沉霜……”顾元鹤低声念道,“谢督领执着于魔君燃犀,是因为担心那滥杀之人回来了吗?” 裴汶用合起来的扇子不断敲打掌心,思索道:“其实这倒不值得谢邙忧虑,他担心的另有其事。” “还能有什么?” 裴汶看了他一眼,有些话似乎到了唇边,却又咽回去了。 “魔燃犀与故浮萍剑主那样相似,未必与剑主本人有关,还可能……是谢南澶自己造下的孽。他在幽冥九泉寻找故剑主魂魄多年,世人有目共睹,都以为这只是虚妄执念,可万一,他真招出了什么东西来呢?谁又知道那东西是好是坏?” 顾元鹤目光一怔。 裴汶:“因此谢南澶不能不忧心,决意亲自前往魔域见一见这位魔君,至于他最后把魔燃犀判断成谁……顾天尊,你这一路看下来,你怎么想?” “他……”回忆正在缓慢浮现,顾元鹤说,“他待他,不算差。” 这回答 让裴汶的眉骨很轻地动了一下, 但顾元鹤沉浸在记忆里, 全未察觉。 沉吟片刻,裴汶安慰他说:“那这恐怕是谢南澶妄念之物,顾天尊不必太多挂怀。” — “就是这么一回事。” 说罢雪席城发生的事情,玉道骨被谢邙的长指放在手边桌上,轻响一声,和玉骨牌挨在一起,散出莹白光辉。 孟朝莱坐在另一边,脸色不怎么好看地拿起玉道骨验看:“你的意思是,我师尊的尸体还在寒川洞中,没有被盗走,被盗走又抛弃的,是你用别人的道骨做的替身人偶?” “不是。”谢邙否认。 孟朝莱眉头压了压:“怎么不是?顾天尊都看见那……那个东西和我师尊长得有多像。” “不是替身人偶。”谢邙按下孟朝莱手中玉道骨,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在两人僵持的气氛中尤为突出,“它只是……一重倒影,像是镜中花、水中月,自然而在,并非人造却没有意志, “但可以映射出任何人的形态气度,沉霜的、我的、雪席城中冤魂的。它本来不能动弹,可能是其中灵力被吸纳为阵眼后,被雪席城残余记忆附着刺激,才得以行动。” 也是因此,玉道骨呈现出的“孟沉霜”的行动常常自相矛盾。 谢邙前往雪席城,便是为了把这东西找回来,收拾残局。 “你……”孟朝莱看着他,顿了顿,语气狐疑,“我师尊的尸骨就在你手中,还要这镜花水月做什么?” 谢邙侧目凝了他一眼,止住声音静默好一会儿,才说:“我把浮萍剑留在沉霜手边,若是靠近,剑意会自动护主。” 可这和玉道骨映射孟沉霜的模样有什么关系? 孟朝莱一时没有理解前后逻辑,怔了一下,等到谢邙回身闭目不再言,才终于反应过来他的言外之意。 谢邙一直没有将孟沉霜的尸身下葬,并且时常想去看孟沉霜。 然而浮萍神剑护主,剑意凛冽,不是常人所能承受,谢邙不得不设置一块能够如水波般映出倒影的玉道骨来看孟沉霜陷入沉眠的容颜。 久而久之,这块映照着孟沉霜的玉道骨沾上了两人的气息,后来又受到怨魂煞影响。 它在雪席城中以孟沉霜面目示人,但实质早已纠葛难分,无法称为任何人的替身。 思索至此,孟朝莱蹙眉深深地看了谢邙许久:“原来仙尊也怕浮萍剑意伤人,不敢靠近吗?我还以为仙尊敢做出引天雷劈九泉的事情,是有多么悍不畏死。” “还不是时候。”谢邙如此道。 孟朝莱不愿去深想谢邙到底给自己挑了个什么时候,回归正题继续问道:“谢仙尊,我另有一事不明——魔燃犀的出现,和你有没有关系?” 谢邙的呼吸顿了一下:“我不知道。” 话音刚刚落下,似乎有某种激烈的情绪冲上谢邙喉头,他掩袖剧烈咳嗽起来,喉咙里的声音像是风箱似的。 巾帕上很快沾了血,连带着胸 前未愈的伤口重又崩裂开,浸了一衫血。 那显然是几道剑伤,可这一路上,谁能持剑刺中谢邙胸膛? 孟朝莱想了半天,只想到一个人。 谢邙自己。 “仙尊真是不要命了。” 孟朝莱咬牙。 这一回,谢邙自伤又是为了什么? 谢邙拭去唇边血迹,雪席城一场大战后,他在玉台仙都留下的伤又重新发作,实在是不巧。 “再把莫静之借我用几天。” “仙尊不必顾左右而言他,你且告诉我,魔燃犀是被你从幽冥九泉召出的替身吗?” 谢邙未答,孟朝莱的凤眸圆睁,屋子里一下子安静得可怕。 良久,谢邙搭下染血的巾帕,原本低垂着的眼帘抬起,黑沉沉的目光径直射向孟朝莱,让后者一下子心跳失序,手掌抓紧桌沿。 他听见谢邙缓慢地、一字字道:“魔君燃犀就在无涯兰山,阁主何不亲自一观?” - 孟朝莱推开听雾阁雕花木门时,门板被一股力道抵了一下。 想到魔燃犀就被谢邙安置在这间房中,他当即握紧了手中忘尘剑,回头看了一眼谢邙。 谢邙抿着唇,上前几步,亲手用了点力道,门一下子就被他推开,一团白影猛得从两人跟前窜过去。 “唔……慢点。”一道清清浅浅的声音响起,话语里带着些许疲惫。 孟朝莱看过去,便见莫惊春捞起飞蹿过去撞上他腿的雪白琼巧兔,放到了一边。 小柴胡正顶着:D的表情,亦步亦趋地跟着莫惊春,手里端着各色银针药材。 在他身后,淡色纱帘掩映的床榻上安静地躺着一道人影,一群毛色雪白蓬松的琼巧兔在屋中蹦跳,桌上椅上,床边案边。 刚才抵住门的正是这种雪白雪白的小东西。 孟朝莱愕然发现听雾阁门窗皆未闭合,漫山遍野乱窜的琼巧兔们因此可以从窗棂缝隙间跳进来,攀上床榻,在魔燃犀身上埋头嗅嗅这里,嗅嗅那里。 甚至有只兔子踩着他的腿跳到枕边,伸长脖子好奇地去蹭魔燃犀毫无血色的脸。 如果不是见魔燃犀手腕脚踝上都还锁着天玄铁链,孟朝莱当真要以为谢邙的失心疯病入膏肓,完全被这张脸给迷惑了。 可这锁链,是不是有些……太长了? 孟朝莱用眼睛丈量锁链长度,又和床榻到听雾阁门户的距离对比,怀疑魔燃犀可以轻松地戴着锁链从窗户里翻出去。 谢邙对他的暗中的动作不置一词,只问莫惊春:[莫医君,魔君情况如何?] 莫惊春这才发觉两人在身旁,他垂着头说:“毒快解了,但强行催动魔气,经脉再度受损,需要静养。” [嗯。你把这个拿去,此物灵力精纯,可做煎药火用。] 孟朝莱眼睁睁地看着谢邙将两块至宝灵骨交给莫惊春,要他拿去烧柴火煎药用。 莫惊春不认识灵骨,就这么小心地收下 了。 此时,谢邙抬眸向孟朝莱看去,漆黑色眼珠中透露出的情绪让人难以琢磨:“孟阁主现在看了,以为如何?” “我……”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凝滞下来,全部的注意力都涌向孟朝莱。 他低头避过眼,看向躺在床榻上的魔燃犀。 魔燃犀沉沉昏睡在床,他身上的衣服被重新换过,正穿着一身深兰薄衫,黑发披散、双目紧闭,所有属于魔头的戾气都在睡颜中隐去,唯一不同于浮萍剑主的青瞳此刻也藏了起来。 如果没有谢邙指明他的身份,孟朝莱恐怕会在恍惚之间将他错认为自己已逝的师尊。 他和孟沉霜,当真没有半分不同。 但这怎么可能呢? 孟朝莱紧蹙眉头盯住魔燃犀的脸,就在这眨眼之间,一双青瞳猝然闯入他的视野,直截与他撞上目光。 孟朝莱心一抖,刚要对魔头横眉,却因魔燃犀脱口而出一句话,大脑瞬间空白。 “朝莱……”孟沉霜的声音沙哑倦怠,像是一声低低的哀叹,“是你来了,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今日的一万剑,练好了吗?” “你,你是?”孟朝莱难以置信,每日挥剑一万次,是他拜入孟沉霜门下后,师尊定下的每日考课,绝不可能为三个月前才出世的魔燃犀所知,除非…… 他就是孟沉霜,他换了个身份重新活过,还带着过往的记忆。 “我是你师尊,孟沉霜。”他向惊愕万分的孟朝莱确认道,随后又将目光转向谢邙。 然而谢邙竟毫不惊讶,反而深深压抑着眉眼,不发一言。 孟沉霜向他伸出手,天玄铁链在动作间哗哗作响,成为静谧空气中唯一的响动。 “南澶,我回来了。” 谢邙的呼吸停滞住。 可他紧紧注视着孟沉霜的目光却犹如深不见底的沼泽,正在缓慢沉郁地流动,强烈的审视与极端的情绪随时要将人溺毙。 孟沉霜瞬感后背一凉。 难道他他这一步走错了?谢邙还在记恨他试图杀夫证道的事? 嘶……要是谢邙准备提剑杀他,孟朝莱肯定会阻拦,他该帮谁呢? “南澶……”孟沉霜的嗓音变得很轻,试图做最后一搏。 下一刻,谢邙的嗓音仿佛是从喉咙中挤压滚动而出,黯然沉重:“魔君燃犀,我知道你在幻境中见过我与顾元鹤的记忆,不要拿出着一幅样子来哄骗我。” 直白的话语如同一根尖针,猝然间刺破三人间虚伪至极的气泡。 啪—— 孟沉霜瞳孔猛缩。 - “铛——!” “铛——!” “铛——!” 重重一锤落下,响声震彻天地,如巨钟长鸣,金红耀目的铁花四散飞溅,将空气烧灼得滚烫发红。 太茫山陡峭的岩石山坳之中,大块大块的燧火流石堆积如山,全部燃得火红。 焰层不过一指高, 散发出的热度却灼烫逼人, 汗水挥洒过去,还未滴落,就已瞬间汽化。 这种富含汹涌火气灵力的燃料是修仙界中绝顶锻剑之宝,世间罕有,此刻却被肆无忌惮地燃烧取用。 烧透的燧火流石液化成岩浆,缓慢地向着山坳外滚动,坠下悬崖,像金色飞长龙般映亮冷黑的山壁,落入崖下寒潭之中。 沉沉夜色笼罩着广阔太茫山,青碧色的山川陷入深邃凄清的黑暗,唯有燧火流石的熊熊火光,将山坳整个映红,热浪携着火光仿佛要将夜幕烧出一个漏洞来。 抬起锤子的人影被放大,映在山壁上,随着火光晃动。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铁花在重锤下炸开,燕芦荻抱着蛟皮刀鞘往后退了一小步,低头看着铁花落在脚前青石地上,刺啦冒出烟气,缓缓熄灭。 太茫山万兵客以天地为炉,烧山锻脉铸神兵。 锤铁声停了。 应商站在锻剑台边,放下锻锤,转过头去看燕芦荻:“你来……你要走?” 燧火流石就堆积在锻剑台前方,融化的火浆和时间一起缓慢地流淌而过,空气灼热异常。 应商另一只手还控制着正在折叠锻打的钢材,没有穿上衫的健硕身躯被火光映地发红,肌肉轮廓清晰鼓胀,汗水顺着发梢落在呼吸起伏的胸膛上。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沙哑,一开始轻缓得与这幅粗犷颓沉的外貌毫不相符,可一看见燕芦荻怀里抱着一副空刀鞘,瞬间皱起了眉。 “嗯,我听说,谢邙这回伤得很重。”燕芦荻答道。 应商注视着重新换上白衣的燕芦荻,没有说话。 两人无声地僵持着,如果不是燧火流石燃烧的焰火还在晃动,几乎难以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良久,应商重新拿起锻锤,回首看向手中被烧得近乎发白的钢材,平静道:“你走吧。” “铛——!” 又是一锤砸下,火星四溅,太茫山中铸剑的日子,就是这般枯燥无味,千百年如一日。 “但是……”燕芦荻年轻的脸上浮出几分犹疑,下意识地上前几步说,“我的刀还在你那修……” “铛——!”应商一锤砸在锻剑台上。 他侧目而视:“你的刀?那把刀是我的。” 这话登时让燕芦荻睁大双眼,火光照亮他那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应商,你和我……你怎么还能不认账呢?” “账?”应商将手中的钢材往前一扔,这个初具雏形的半成品落入火焰之中,顷刻被火焰烧弯,甚至开始熔出铁水,应商走下锻剑台,一边用布擦手,一边带着浑身灼热气息一步步靠近燕芦荻,“你把这当作一笔账?” 燕芦荻抱紧刀鞘后退,小声地说:“我没有,我只是……” 他说不下去了,低着头陷入沉默,双眼只能看见应商宽大而粗糙的手。 “你就非要去找他吗?” 其实应商的语气低沉缓 慢,从来没有咄咄逼人,可他实在太高大,完全将燕芦荻罩进了自己的影子中,密不透风。 如果要是燕芦荻会害怕,或许也算是件好事,可他似乎半点恐惧的情绪也没有,冥顽不灵地用沉默和人对抗,非要一条路走到黑。 应商懂得他,只是时常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自己的话在燕芦荻心中多多少少有些分量。 “好,我知道了,” “” “我不是……”燕芦荻猛地抬头,终于想说些什么,可留给他的却只剩下应商的背影。 刚才被应商抛出去的锻钢已尽数熔化在燧火流石中,不见踪影。 他背对着燕芦荻走回去,抬手一招,霎时间未被火焰照透的黑暗中传来万千刀剑急鸣,兵戈颤抖碰撞。 爆破声中,刺目银光陡然闪过,眨眼间照亮四方石壁上悬挂着的无数神兵利器。 但皆不如眼前这把利刃,它裹挟着磅礴刀气破空而来,直指燕芦荻。 锵——!!! 空气震荡,卷开烟尘火焰。 眼前青石板中赫然嵌入一把通透近白的环首刀。 刀柄钎刻浮云流水纹,刀身生长游走着赤红色的花纹,整把环首刀震荡悲鸣,似高鸾长吟,久久不息。 刀尖扎进燕芦荻足前两步,他呼出一口气,握住玉猩刀,震颤顺着虎口传入心脏,他手上用力,把长刀从石中抽了出来。 玉猩刀原本没刻万兵客的浮云流水纹,燕芦荻之前把刀给应商,求着他又刻上。 现在,燕芦荻要带着这把刀走了。 应商又回到了锻剑台前,重新取出一块生铁,放进火中烧烫。 燕芦荻转身往外走时,身后又传来了打铁声音,当他走到崖边时,又遥遥一道喊声:“你最好期盼,谢邙会看在你给他捧了几百年剑的情面上,留你一命。” 燕芦荻的脚步停了一下,没有回答,在沉默中飞身下崖。 人影落下,林中飞鸟振翅而起。 应商侧过头,望着山坳之外浩浩茫茫的黯淡天地,手中发红的生铁块又在不经意间被烈火烧成铁水。 燕芦荻顺着寒潭水流往山下走,穿过连绵的山林,他站在大河边,抽出鞘中刀,借着月光来看。 大乘境的灵力注入,玉猩刀的赤红色纹路散出星辰般的光。 燕芦荻的神情不复吞吐犹疑,在此刻沉如顽石。 — 听雾阁中,谢邙落下一句地崩山摧的狠话,转身拂袖而去,不带半点留恋,甚至顺便带走了孟朝莱和莫惊春。 莫惊春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孟朝莱倒是还踌躇着想再问几句,但谢邙不给他这个机会。 转瞬之间,听雾阁中只剩下了孟沉霜和十几只琼巧兔。 兔子们基本不叫,脚底又是绵软长毛,往来行走无声,满室一下子静得只剩下孟沉霜的遗 憾长叹。 他抓过枕边打瞌睡的琼巧兔,十分恶劣地挠着兔子肚皮把它吵醒。 醒来的大白兔在孟沉霜身上委屈地挣扎乱蹦,孟沉霜却异常独断专行地把脸按进了琼巧兔的长毛里,深深呼吸一口,并对系统说:【你看,我这么做是不是非常凶神恶煞,非常符合魔君形象?】 琼巧兔的后爪在孟沉霜脖子上乱蹬,留下一串花瓣似的红痕。 系统:【计算中。】 孟沉霜再次长叹。 之前在雪席城,他们意识中的时间流速过快,回到现实状态才发现距离天上都与魔界的和谈还有一旬时间。 孟沉霜还能再苟一会儿,但魔燃犀被斩首的那天必定会到来,他不能坐以待毙。 在谢邙和孟朝莱走近听雾阁前,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说服他这个不太智能的系统相信,像魔燃犀这般邪恶的人,一定会利用自己这张脸,在谢邙跟前做文章——比如说伪装成浮萍剑主。 系统半信半疑,暂时允许孟沉霜按照“偷梁换柱” 的台词走。 这是一条可行的路,如果谢邙相信他是浮萍剑主,而非魔君燃犀,将他送给天魔斩首之事,就要重新商榷了。 可孟沉霜没想到的是,谢邙拒绝相信他表演出来的一切,直接把他整个戳穿,并抬出了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魔燃犀见过他的记忆,当然有办法模仿。 但如果不从过往记忆入手,孟沉霜又要如何证明自己是自己? 谢邙的思路几乎彻底堵塞了孟沉霜自己扮演自己的这条路径。 不过作为魔君燃犀来扮演浮萍剑主,本非上策。 顾元鹤的揽山堂记忆让他觉察出一些怪异的端倪。 《叩神》作为一个单机游戏,孟沉霜每次下线上线时,游戏中的时间都是紧密接续的,毫无中断,即使是弹出了绿色防护,孟沉霜也并非是被强制登出了,他的意识仍能觉察到时间的流逝和自己大致在被谢邙做什么。 所以他不应该有记忆的缺失,但现在,他怎么也找不到揽山堂杀人之日的记忆。 比起有谁假扮渡劫期浮萍剑主去杀人,孟沉霜更倾向于自己的确杀了人,却忘记了起因经过结果。 他不是杀人狂魔,如果他真的做下了这一切,一定有什么原因,让他不得不这么做。 顾元鹤看到了经过与结果,却未必知道起因,如今七十五年过去,浮萍剑主身死,如果不是因为那场心魔幻境,顾元鹤只能默默铭记着这血腥,无法再对一个死人做些什么。 谢邙把孟沉霜的尸身据为己有,就连鞭尸都没有他的份。 现在如果孟沉霜想要扮演浮萍剑主,其实是兵行险着,顾元鹤不想浮萍剑主复生,谢邙对死去道侣的态度又很是诡异。 孟沉霜还准备了另一条路,强行逃离无涯兰山。 用魔君燃犀的身份逃回魔域,暂时避开关于浮萍剑主的恩怨纠葛,在加上魔君燃犀的血脉之力,孟沉霜足以自保,换得喘息之机。 但孟沉霜之前的伤还没好全,又在雪席城强行动用魔气,伤上加伤,恐怕还要再仰仗莫惊春给他治几天病。 不过雪席城一战后,系统给他发放了新的奖励物品和经验值,他升到了68级,得到一瓶上品疗伤灵丹,以及若干灵石。 偷偷服下灵丹后,他能比莫惊春告知谢邙的康复时间更早伤愈,时间差可以制造时机。 但愿谢邙不打算把魔君燃犀提前送往天上都。 孟沉霜长臂一捞,又抓来两只兔子抱在怀里。 他就这么左拥右抱地躺在床上,望着烟气般的淡色床幔思索,再次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中途莫惊春来为他换药喂药,他短暂地醒了一会儿,紧接着又被过于浓郁的药力催得困倦。 莫惊春沉默了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对这个待他很好,却也真的骗了他一路的魔头说:“多休息是好事。” 孟沉霜睡得日夜颠倒,最后却是被热醒的。 他以为是被子盖得太厚,迷迷糊糊想把被子掀开,却只抓到一手柔软绒毛。 他没盖被子。 堕魔肌体□□燥热,火炉似的杵在这,但兰山已是深秋,夜里山风寒凉,琼巧兔喜欢挤在一起睡,现在又出现了孟沉霜这个热源,所有兔子都挤到他身边,将他团团包围,像是给孟沉霜披了一身兔毛大氅。 孟沉霜心说我是纵横魔域作恶多端大魔头,我今天就要为非作歹、大逆无道,把这群兔子全部吵醒,赶去工坊织布染布,不织出十匹布来,明晚不准上床。 他睁开眼,正要将这万恶不赦的念头付诸行动,眼角余光却恍然瞥见漆黑夜色中,一道黯淡身影无声伫立在他的床榻边。 垂落一半的纱帘挡住了身影的头肩,可透出的隐约轮廓却昭示着来人低垂着头,目光尽数落在沉睡的孟沉霜身上。 是谢邙。 孟沉霜醒来有一会儿了,可他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对方一定来了很久,却一直只注视着孟沉霜,缄口不言,如同时间全部暂停在这一刻。 一种骤然间的惘然瞬间爆发,在孟沉霜浑身攀爬蔓延,他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瞬冻成了冰,全部停止流动。 隐幽的耳鸣在他的大脑中嗡嗡作响。 夜风从窗棂间送来,带着兰草清气,拂动床边轻薄的纱帘,让落在上面的谢邙的影子也随之晃动。 这才让孟沉霜有几分时间还在继续流动的实感。! 第 35 章 35 含羞带怯 月光将半透的窗纱照得一片雪白,像轻纱般朦胧地扑洒在来人身侧。 谢邙深夜站在他床边,是要做什么? 疑虑冲破坚冰,催动孟沉霜的脑子飞速运转。 谢邙孤身一人前来,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带剑,这意味着他还不打算送魔君上路。 可他为何要把魔君燃犀留在无涯兰山? 而且还把孟沉霜安排在装潢古雅舒展的听雾阁,让莫惊春给他继续疗伤,又容许琼巧兔蹦上他的床。 按照天上都的安排,魔君燃犀难逃一死,死前这段日子里,他过得好或不好,又有谁会在意? 再看看魔君燃犀之前在寒川恶牢中的遭遇,就知道谢邙显然不是忽然对俘虏囚犯有了人道主义关怀,更不是在乎起这张和前道侣一模一样的面容。 就在这一刻,孟沉霜看见谢邙掩藏在宽大广袖中的手似乎轻微地动了一下。 “!” 无论孟沉霜想不想得出答案,谢邙都已经看见他已经睁开眼醒来。 就在谢邙做出下一步动作前,孟沉霜一下子从床上翻身而起,覆盖满身的白兔们稀里哗啦地掉下来,像小山似的倾倒在地上,雪白糯米团砰砰弹跳四散。 孟沉霜整个人猛得后退缩进床脚,啪叽一声,一只琼巧兔被他挤得贴上床栏边角。 白兔死命挣扎着,啵唧一下从孟沉霜背后蹦出去,却头晕眼花没看路,一头撞上了谢邙膝盖。 屋子里的琼巧兔早已四散奔逃,这只兔子却可怜地自己撞晕了自己,嘭地掉下地,横亘于谢邙与孟沉霜涌动的暗流之间。 空气安静得沉重,没人想到要伸手把可怜小白兔抱起来。 “谢南澶……” 僵持之间,孟沉霜率先开了口,却只有沙哑如尘烟的低唤。 然而他一抬起头,一双凄清哀婉的桃花目撞入谢邙的视线,青色的眼睛像是桃林碧绿的叶片,而微微泛红的簇簇飞花,则落在他的眼角鼻尖。 只见孟沉霜环抱着自己的双膝,缩在床脚,像一只濒死的白鹿般仰头望着谢邙,手指轻颤,瘦骨清癯,似有重负于身,随时都要将他压碎。 可他的双眼却无半点水色泪光,干净清澈地像是平镜,一下子把这幅欲语还休、含羞带怯的可怜样砸碎了个十成十。 不过,谢邙对此也没什么指望。 毕竟孟沉霜哪能擅长哭戏呢? 除了某些特定的时刻,孟沉霜无论真情或假意,都没办法逼出几滴泪来。 无情道顶,人如铁石。 然而孟沉霜还在继续,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对谢邙说:“你并不信我,是么?” 谢邙背着月光,在阴影中注视着孟沉霜,几乎要分不清他到底在扮演谁。 “信你什么?”他沉缓开口,“魔君燃犀?” 这般质问的话出口,似乎把人伤狠了,孟沉霜想说些什么,可一切言语都堵在胸中无 力宣泄,只能颤抖着肩将脸埋进了掌心,不再看眼前的负心汉。 非常完美地遮掩了他那双多努力都哭不出眼泪的眼睛。 “我是你道侣,你不认我了吗?” 他一声不知是恨是怨,却似有芙蓉泣露、孤雁南鸣,哀转久绝。 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片长久的静默,暗影之中,谢邙长眉深深蹙起,审视着被天玄铁链束缚在床榻角落、双肩颤抖的孟沉霜。 他的手指紧压在掌心之中,来回碾动,陷入沉思。 “你是魔君燃犀,却要扮演我道侣?” 他沉吟片刻,再度开口时嗓音中带上几分试探。 然而孟沉霜没能听出来这番微妙的差异,他把头埋在膝上,指缝间泄露出些微哭泣。 在宁静如水的月夜中,如同扎破皮肤的细针,就算只是幻觉,也让人心头惊惶一痛。 可下一刻,孟沉霜的哭声被吓得猛得停顿一刹。 只听天玄锁链忽然叮铃哐啷响动,孟沉霜未着鞋袜的左脚一下子被铁链拽了过去,他喉头一紧,感觉床榻一沉,抬头就见谢邙在床榻边坐下。 长而粗的天玄锁链在他手上绕掌一圈被拉紧,以难以抗拒的力量控制住孟沉霜光露在外的脚。 苍白瘦削的脚在月光下紧绷,血管痕迹清晰明显,可谢邙却陷入了床边更深的阴影之中。 高挺眉骨落下的影子完全将他的双目笼罩,让人看不清半分神色。 “这一回,你又想玩什么戏码?” 在铁链的拉扯下,孟沉霜像是只被狼拽出羊圈的羊,维持不了原来的姿势,整个被拖向谢邙。 极度的危机感冲上脑顶,孟沉霜当机立断! 回身就是一脚踹上谢邙的胸,把他整个人蹬了出去。 谢邙恐怕也没料到有这一出,对窝心脚毫无防备,就在他摔在地上的下一刻,孟沉霜翻身下榻,在满床锁链的哐啷作响中,直接扑到谢邙身上。 他紧住他的腰和手,盯上谢邙的眼睛狠道:“我是你道侣孟沉霜,作什么不承认?” 不等谢邙反应过来,孟沉霜就这么俯下身,未束的青丝垂落在谢邙脸上,拢住满室月光,柔软的吻和滚烫的呼吸一同袭上谢邙的唇。 似蜻蜓点水,却勾起无限旧忆。 孟沉霜感觉身下的人一下子浑身僵硬如石,可就在下一刻,他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掀了出去,整个人摔回床榻上,翻滚两圈,自己被自己的锁链缠了一身。 谢邙转瞬拂袖而去,步履急促,几乎像是落荒而逃。 房门被他甩手关上,砰然一响,徒留满室滚烫的暗色。 “嘶……”孟沉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边,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铁锈味涌上唇舌,但似乎…… 他的嘴唇上没有伤口。 这是谢邙唇上的一粒血珠。 — 谢邙大步离开听雾阁,冲回择兰居挥袖关上门,才在粗重的呼吸声中,听见了屋外淅淅沥沥的 雨声。 他去到孟沉霜床榻边时, 雨线还未落下, 不知何时秋雨如潮,朔风掀动云海,将明月遮掩。 满山照夜兰在风雨中伏低了腰身头颅,仿佛滚滚波涛。 青色衣衫浸湿在谢邙肩上,他闭了闭眼平复呼吸,踱步至窗边,见几只琼巧兔躲到檐下避雨。 刚才从听雾阁逃走的兔子们甩甩满身毛毛上的雨珠,又沿着窗缝蹦进屋子里,寻找干燥温暖的地方。 他注视着黤黮玄夜,用指节贴上嘴唇,试图寻找残留的暖意,可秋雨飕飕,沿着唇上伤口溢出的血迹在此时已经凉了下来。 孟沉霜的行事风格向来不似人们对无情道修士的猜想,秋气凛冽、冬风如刀的。 他爱与谢邙扮各色戏码,其中尤爱妖魔伎俩。 三百年前,谢邙刚接管讯狱不久,便在外与浮萍剑主因比剑相识。 后来谢邙追击魔族逃犯时,又与孟沉霜同行几回,但紧接着不知为何,孟沉霜许久不再现身。 谢邙思量过去剑阁寻他,但又听世人说剑阁不接待外客,神鬼难近。 百年前天瑜宗少主顾华在万海大比夺魁后,曾有幸上山,但也不曾被容许进入浮萍剑主所居的坐月峰。 谢邙只能暂时放手。 讯狱苍鹫台的日子如明泉流水般消散在青空中,讯狱中魔头的惨叫嘶吼日复一日,满地血腥脏污浸透青石。 某日谢邙处置完一批魔族囚犯,讯狱执吏们把四散残缺的尸体拖起来扔进板车,要全部送去天上都西北明音炉焚烧。 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谢邙将这批尸体送出地牢,站在大殿檐下,忽然看见苍鹫台百层阶梯之下,立着两道人影。 讯狱专理魔族罪犯,血气冲天,门前鲜少有修仙者往来。 那两人身量相仿,穿碧青竹叶绣金袍的是天尊别羡鱼,他身旁的人穿一身白衣,又带一顶白幂笠遮住面目,浑身素净,不见金丝银线,并非天上都灵官。 苍鹫台方圆五里没有别的宫室楼阁,别羡鱼带着白衣人来此,只会是来找讯狱中人。 “别天尊。”谢邙走下台阶。 “谢督领,可还忙?”别羡鱼微微笑问。 若是他自己不提,很少有人能从这幅温和有礼的外表看出来,这位出身春陵医谷的天尊本体实则是一只火红赤狐。 他家那位红衣披身,上天入地四处闯祸的别南枝才当真像只活泼小狐狸。 谢邙:“诸事已毕,何事劳驾别天尊来我苍鹫台?” 别羡鱼见谢邙冷淡的目光落在他带来的白衣人身上,便介绍道:“是这位小友找你,我便带他入天上都,他是,呃……” 别羡鱼那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忽然卡壳,脸上显出几分压制不住的微妙。 他身边的白衣人安然静立,双手拢在袖中,交叠腹前,清风微微吹动衣衫。 “这位是,”别羡鱼停顿片刻后,继续道,“我族中晚辈,他是只修炼百年的九尾白 狐, 前些日子承蒙谢督领搭救, 逃出魔族恶爪,这一回,是特意来寻谢督领报恩的。” “报恩?”谢邙蹙起了眉,紧盯着这只化做人形的白狐,然而对方样式简单的幂笠竟是一样厉害法器,将谢邙探究的目光完全阻隔在外,只余下光中淡淡清影。 白衣人在这时转头,似乎看了别羡鱼一眼,别羡鱼无可奈何,豁出去这张老脸说道:“他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因此特意来寻谢督领。” 推车运送魔族尸体的执吏从谢邙身后过,听到一耳朵别羡鱼的话,惊得一个趔趄,板车抖了一下。 “我未曾……” 谢邙话音未落,就在这时,一具魔族尸体忽然从板车尸体堆里窜出来,他的脖子断了大半,竟还未死,举爪聚气袭击向谢邙后背。 无名剑骤然现于谢邙手中,青光一闪,魔族头颅瞬间落地,失去头颅的身体甚至还就着奔跑的姿势往前冲了几步,才轰然倒下。 鲜血从脖颈断口中喷射而出,溅满谢邙青衣袍角,还有几滴落在了那只九尾白狐的白衣上,仿佛朵朵红梅绽放。 暗红的血液在白玉阶梯上格外刺目,九尾白狐却站在原地,似乎没有被谢邙的雷霆狠辣手段吓住。 他抬手,拨开长至膝头的幂笠轻纱,露出一双含笑的眼。 看见轻纱半掩后的面目,谢邙顿时心中愕然,差点想要反手把鲜血淋漓的无名剑扔出去,以免血腥气再度弄脏对方雪白衣衫。 “仙尊施恩不图报,当真德行高尚。”孟沉霜笑看他说,“那我可否再向仙尊讨个恩典,要一杯茶喝?” 片刻后,三人落座殿中,黑铁傀儡来上了茶。 苍鹫台几乎不会有客人来,黑铁傀儡本职也非服侍人,端茶倒水的动作极不熟练,差点把茶盏中的水洒出来。 然而孟沉霜似乎对这东西十分好奇,饶有兴致地戳了戳黑铁傀儡的金属手掌。 他的幂笠已经摘下,谢邙坐在他对面,衣摆还在滴滴答答地落血,在椅子下汇成一片血泊。 谢邙没机会去换衣服擦剑,他僵直地坐在椅子里,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的四肢。 别羡鱼坐在孟沉霜身旁,默默喝茶不看任何人,试图把自己丢了一地的脸皮重新捡回来贴上。 空气一下子寂静得尴尬可怕。 孟沉霜还在打量苍鹫台殿内景象,谢邙问:“沉霜,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谢邙没有从孟沉霜脑袋上看出狐狸耳朵来,身后也不见九条狐狸尾巴,什么白狐以身相许,大概只是孟沉霜不知怎么就拉上了别羡鱼,同他讲的一段玩笑话。 不过,他倒是记得孟沉霜和别羡鱼的幼弟别南枝是好友,也确有救命之恩,走得很近。 而他与孟沉霜不过萍水相逢,见过几面,随后便久久未曾联系,更谈不上什么以身相许了。 谢邙手中的茶盏沉了沉。 “嗯。”孟沉霜收回游走的目光,最后落到谢邙脸上,不假思 索开口,“来看你。” “什么?” 谢邙盏中茶水晃出一层波澜。 孟沉霜又看了他一会儿,神色间笼着轻纱般的雾气,像是遥远的月色。 “我想来看你,也让你看看我,好让你更喜欢我一些。” 谢邙呼吸一滞。 哐啷哗啦—— 是他的手被惊得一晃,茶碗盏盖跌倒碰撞,差点被摔出去。 谢邙立刻把茶盏按在掌中,一不小心就生出道道裂痕,碎成几瓣。 滚烫的茶水洒出来溅了他一手,又最终落地,冲淡了白玉砖上的血色。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中混乱残局,但更快地抬起眼帘望向孟沉霜,只见孟沉霜笑意吟吟,没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什么不对。 一旁的别羡鱼停住了喝茶的动作,面上是压抑不住的惊讶与茫然。 谢邙的心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在孟沉霜直白的目光里,喉头动了动,艰难地控制住自己的心绪,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最终,他只凝望着孟沉霜,道:“好。好。” 有过一次百年狐狸精,便会有千年白蛇妖、万年黑熊精,除此以外,什么街头捕快和卖身葬父的小郎君、边关大将与朝堂宰相等凡俗身份戏码也不在话下。 过往种种,是不为外人所知的房中意趣。 可现在,面对无涯兰山凄凄夜雨,谢邙却没能明白孟沉霜到底想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 孟沉霜刚才不断说着自己是“孟沉霜”,可他表演出来的形象,却和孟沉霜本人大相径庭。 谢邙无法确定这是因为孟沉霜演技拙劣,还是该把这看成是某种对他的提示。 这个哭哭啼啼的“孟沉霜”的确更像是魔君燃犀这个不明就里的外人,依据传言和世俗表演出来的结果。 但谢邙知道,这些日子里一同走过关山万重的人,就是孟沉霜。 只是若非他敏锐,恐怕也和其余人一样,难以发觉这个秘密。 所以,依此倒推,暂时抛去真面目不谈,孟沉霜是想要担起魔君燃犀的身份吗? 方才在孟沉霜面前,这一推断浮现在谢邙脑海中,当孟沉霜将他扑倒在地时要与他亲吻时,谢邙便不得不思索一个极度重要的问题: ——既然孟沉霜实际上要让别人将他认作魔君燃犀,刚才的一系列表演都是由魔君燃犀这个身份进行。 那么,如果谢邙没有被魔君燃犀的表演骗过去,仍坚持认为他是燃犀,就不能轻易接下来自魔君的亲近。 即使魔君里子就是孟沉霜。 可孟沉霜为什么要扮作魔君燃犀? 而且不同于以往扮作妖怪时的种种毛绒幻术,孟沉霜现在这具身体,当真是堕魔之身。 魔燃犀方出世时,横扫魔域数百城,魔族对其俯首帖耳,尊称其为魔君,谢邙与他在战场上打过照面,又将人拘回寒川恶牢关押讯问,那时的魔燃犀行迹古怪,谢邙可以确认他不是孟沉霜 。 可他又的确有着和孟沉霜完全一样的外貌,谢邙以为是自己在幽冥九泉上下求索、指天而问,欲追回孟沉霜的行径出了差错,致使九泉之中生出一个满含怨气执念的怪物。 然而天魔来攻寒川之日,谢邙却发觉孟沉霜的魂魄进驻了魔燃犀的身体,足以使浮萍剑垂首听命。 可紧跟着的便是孟沉霜扮演魔燃犀与李渡,不愿与他坦言相见。 缘何至此? 孟沉霜是在为什么事情做准备吗? …… 他还想杀了谁? 鹿鸣剑被平静地放置在剑架上,秋风秋雨愁杀人中,散出隐隐寒意。 - 接下来几天,孟沉霜都安静待在听雾阁养伤。 无涯兰山近归途海,水泽湿润,秋雨一下起来,便绵绵不断,铺天盖地。 雨势不大时,孟沉霜常常翻出窗户,站在雨雾中,借冰凉水汽缓解堕魔之身的燥热。 他不怕冷,但身上的伤却受不了,莫惊春发现后,狠狠说了他一通,不过莫小医君软绵绵的威胁实在没什么用。 后来孟朝莱听说此事,来到听雾阁,孟沉霜再次开始表演“我就是你师尊”的感人戏码。 孟朝莱注视他良久,一语不发,不知是信还是没有信。 孟沉霜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没人相信他就是他自己,难道他表演出的样子不像吗? 这条路算是堵死了,孟沉霜开始思考怎么跑路。 他的经脉魔气恢复了不少,虽然调动起来仍觉得刺痛滞涩,但已经能够一气贯通,充盈丹田金丹。 不过这还不够,孟朝莱与谢邙一个合体期,一个渡劫期,魔燃犀重伤大乘期的功力无法和他们硬拼。 孟沉霜思索着,一边扯照夜兰的叶子喂兔子,一边和它们打商量,请它们找些东西来。 琼巧兔们一开始还有些不情愿,但孟沉霜开启【撸毛·精通】技能,给他们挨个挠了肚皮后背,又做了一套全身顺毛按摩后,就全都晕晕乎乎地听话,为他找东西去了。 其中一样是持云梭和琼巧布做的特殊衣衫,这些从琼巧兔们的工坊中便能寻到,谢邙不管工坊中账目,不会发现这小小的缺口。 另一样则麻烦些。 无涯兰山上有许多阵法,孟沉霜以前来此住时,知晓部分,但还有很多尚是谜题,他需要琼巧兔去藏书阁把记录阵法的书册偷过来给他。 琼巧兔灵智懵懂,没有人类的道德教条束缚,他们不懂得“魔”与“囚犯”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偷”意味着什么,一群兔子脑袋对脑袋围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应下了孟沉霜的嘱托。 左右琼巧兔们在无涯兰山出入自由,谢邙又没有扒皮抽筋□□的习惯,琼巧兔们觉得孟沉霜的请求不算危险,没什么可担心的。 更何况孟沉霜还答应它们,接下来几天早中晚都给全身顺一次毛。 琼巧兔们的速度很快,接连几晚上,借着夜色掩 护,啪嗒啪嗒踩着秋雨把书册给孟沉霜叼来。 兔子们不能完全分辨出哪些书有关兰山阵法,哪些书是别的内容,孟沉霜需要自己一本一本看过去做拣选。 翻完一叠剑谱后,孟沉霜忽然看见一本边缘发黄、参差不齐的旧书册。 修仙界重要书籍多附有法术,以防损坏,但这本书似乎只是平常印刷,没有半分灵力痕迹,混在一众书册中,反倒格外不寻常。 孟沉霜好奇地把这本书抽出来一看。 《飞剑浣花》 也是剑谱吗? 孟沉霜随手翻开一页,瞬时瞳孔剧烈地震。 只见书上一行大字:“浮萍剑主与无涯仙尊重登诛仙台,执手相拥相泣,脖颈交缠……” 什么东西!这又是修仙界话本子? 谢邙的藏书阁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孟沉霜胸中惊涛骇浪,看着书里写满自己的名字,浑身像是有蚂蚁爬似的。 但他按捺不住好奇,快速地翻了一遍全书,更加震惊地发现这竟然是一本追妻火葬场话本。 《飞剑浣花》故事大意讲的是,少年谢邙曾救下少年孟沉霜,将他带回无涯兰山悉心照料,有救命之恩。后来谢邙父亲身死、未拜成的师父暴毙,孟沉霜则一直陪在谢邙身旁,相互扶持。 再后来,两人上刀山下火海入秘境,相守半生,然而谢邙却因邪气入侵意志混乱,不断设下圈套将孟沉霜引向死亡,直至诛仙台上那一剑穿心。 道侣之死终于让谢邙看清自己的心,从邪气中清醒过来,随后开启了漫长的救妻追妻火葬场,为孟沉霜挖心放血剖灵根,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方才挽回爱情。 孟沉霜两眼一黑,缓了好一会儿,努力把这奇怪的东西从脑子里清出去,却一晃眼又看到了另一本泛黄书册藏在边角。 光看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剑阁情海沉浮录》 但孟沉霜还是忍不住把它捡过来翻了翻。 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 这居然是本以他为主角的腥风血雨修罗场话本。 孟沉霜眯着眼睛数了数,这书里都有哪些人参与修罗场大乱斗。! 第 36 章 36 复仇之际 避无可避有他的正牌道侣谢邙。 然后是……这第二个名字就让孟沉霜瞪大了眼。 只见字里行间赫然写着:“沉稳清俊的别天尊温声安慰他,为他拭去眼泪。” 写完别羡鱼,紧跟着的就是别南枝变成狐狸样缠住他,下一章顾元松顾元鹤两兄弟出场。 再下章老天魔王阿律多跑来把浮萍剑主掳走,随后天上都首尊裴有央杀去魔域把孟沉霜救出来,然后人间皇帝也要来插一脚,奉浮萍剑主为国师的同时求娶他做皇后。 孟沉霜看得头晕眼花,捶胸顿足。 前面几个也就罢了,总归是熟人,编排几句就编排吧,但后面几个角色,孟沉霜根本见都没见过,怎么就和他爱上了呢? 最终,这出闹剧以无涯仙尊谢邙一剑破鸿蒙,打败所有情敌,抱得美人归结尾。 甚至还有番外一一给修罗场配角们安排了结局。 阿律多被亲儿子杀死夺位,别羡鱼采药而死,顾元松走火入魔自戕,裴有央卷入家族争斗丧命,人间皇帝因宫变被杀。 孟沉霜大脑发黑。 作者你……能不能想点好的。 接下来几日,孟沉霜每每都能从琼巧兔偷来的书册里发现几本讲他与谢邙故事的话本子,从旧到新,垒起三四十本。 这还只是其中一部分,藏书阁中剩余的话本还不知有多少。 无涯兰山上只住了谢邙一人,这些话本是谁的收藏不言而喻。 丰富的收藏中又以欢喜大团圆和追妻火葬场为主,基本见不到悲剧收尾。 其中几本大团圆结尾的话本,最后几页有被撕去的痕迹,暗示着谢邙亲自翻阅过这些狗血爱恨情仇。 孟沉霜两眼发昏,第一次知道自己的道侣还有这种独特爱好。 那几日在玉台仙都的酒楼里,他还想着为了谢邙的心理健康和说书人的生命安全,不能让谢邙听太多话本说书。 现在一想,谢邙恐怕听得高兴得很! 一只琼巧兔蹦过来,顶了顶孟沉霜的手,示意该给它顺毛了。 孟沉霜开始用手指给它梳毛,没一会儿,便透过窗看见莫惊春端着药碗往听雾阁来,孟朝莱陪在他身边。 孟沉霜把满地书册织梭挥手扫进床底,以免被发现。 吱呀一声,孟朝莱伸手为莫惊春推开门,送他进屋后,抱剑站在一旁,凤眸始终注视着孟沉霜。 魔君燃犀的身体好力量恢复地差不多了,谢邙设下的天玄铁链能束缚他的行动,但孟朝莱总还是不放心莫惊春一人来见魔头。 而且……他很久没有见过师尊了,他害怕自己忘了他的样子。 就算是假的,当做一副画,回忆番故人也好。 - 无涯兰山秋阴不散,雨雾朦胧,青鸾长鸣划破山间的薄翠,顺着阵法开口展翅向下而去。 裴汶独自架青鸾车而来,飞光破开雾色, 落在谢邙眼前。 修竹翠林掩映着一方空亭,谢邙独自坐在亭下石桌边,鹿鸣剑横置膝头。 裴汶一撩衣袍下车,步入亭中,在谢邙对面坐下,脸上带笑,下意识地往桌上伸手,手到半途却发现石桌上空空荡荡,无酒也无茶。 他只得收回手,用扇子敲在手心感慨:“谢南澶啊谢南澶,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连杯水也不给我喝。” 冷昼萧萧散雨声,谢邙看着他,没有笑,也没有半分寒暄的意思:“只有你一人来?” 裴汶回头看了眼青鸾车,四只大鸟正埋头互相梳理着被水沾湿的羽翼,少顷,他将头转回,答道:“我想着还有你搭把手,就没带辑案台执吏,左右不过是把魔燃犀押回天上都,我虽法力低微,但谢督领还能让他跑了不成?” 谢邙一言不发。 但裴汶自己一个人就能说上半个时辰,他又朝东边望了一眼:“你怎么约我到这来,魔燃犀不是被你关在寒川恶牢吗?” 谢邙:“我换了个地方安置他。” “哪儿?”裴汶问,天气冷,他没打开扇子,只抓着扇柄上坠着的毛球抚弄,“你还在兰山上修筑了其他囚牢?” “没有。”谢邙言简意赅,他微微偏过头,扬了扬下颌向裴汶示意方向,“我让他暂时待在听雾阁。” 裴汶顺着看过去,望见远处被梧桐兰草掩映着的听雾阁,奇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大发善心,居然容许魔头住进自己家里?” 随后,他又隔着窗,看见屋中孟朝莱与莫惊春的身影:“孟阁主下山这么久还未归,他是找到闯入剑阁结界的贼人了吗?” “还没有。”谢邙平淡的目光终于微微闪动了几下,“你知道这件事?” “自然。剑阁虽避世,却也将山中灵脉与天上都神阵钩连,常年上奉灵气,他们山中出了险事,天上都于情于理不能不过问几句,只是孟阁主不愿让旁人插手罢了。”裴汶思忖片刻,“剑阁什么发现都没有吗?” “略有一些。那些贼子是冲着沉霜坟冢去的。”谢邙模棱两可地说了些话。 孟朝莱近日和他谈起过这件事,询问他是否知道孟沉霜当年是从何处学得古秘术,然而谢邙同样不知情。 眼下只知道,那群贼子和潜入无涯兰山盗取孟沉霜尸骨的是同一批人,但他们没有从剑冢中带走任何东西,被夺走的玉道骨幻身则被抛弃在雪席城附近,完好无损,连道骨这种天宝都没有被取出。 孟朝莱在长昆山守了数十日,确认贼子不会再发起第二次入侵后,终于松弛了精神,下山来接莫惊春。 贼人们想从孟沉霜那里找到某样特定的东西,但至今尚无收获。 比起这样东西是什么,谢邙更在意另一件事——为什么是现在。 过去七十余年里从来无人作祟,为什么如今孟沉霜以魔君身份出现,毒手便伸向了他的尸骨坟冢? 孟沉霜做下多重伪装,至今不肯与人相认,会否是因为这重重迷雾杀 机? 裴汶想了想, “, 因为心中不忿,所以要刨他的坟?辑案台查案,一般都是这样从恩怨情仇、个人纠纷入手,最为有效。” 谢邙抬眼对上裴汶,他的目光让裴汶疑惑地怔了一下,随后便听谢邙淡淡道:“你也是他的仇家之一。” 裴汶敲扇子的动作停住了,凝滞的空气积压在两人之间,沉得像一方深不见底的黑潭。 少顷,他忽然摇着头一笑,笑声打破寂静,目中闪着光感慨道:“怎么能说浮萍剑主是我仇人呢?他明明是我的恩人。 “如果没有他杀死上一任裴家首尊与天尊,我哪有机会得到这天尊的位置,我应当知恩图报,感谢他才是。所以,此案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随时唤我便可。不过,你若是非要这样计算,那他的仇家着实是……” 太多了些。 两人都明白这句话的意味,然而不等裴汶说完,异变突生,一道强烈气劲忽然穿风破雨而至。 刀光乍现,以千军难当之威能奔袭向亭中人。 随之而来一道暴怒大呵:“狼心狗肺的负心汉,纳命来!” 刀锋自裴汶背后而来,带着悍然戾气! 他下意识抬手一挡,却被这大乘期的愤然刀意直接掀翻出去,整个人砸进亭外照夜兰花丛,骤然惊飞丛中喜鹊与啃花叶的琼巧兔。 锵!—— 玉猩刀与鹿鸣剑铮然相撞。 燕芦荻白衣飞身上前,谢邙却仍端坐高台。 他随手提起膝上无鞘的鹿鸣剑还手一格,刹那间神兵清啸,嗡然长鸣,气劲自刀剑相接处轰然炸开,如巨涛翻滚倾泻,自亭中扩散而出,一瞬竟荡开漫天风雨。 狂风吹得谢邙衣袍翻飞如墨,他看清袭击者面容境界时,却显出几分蹙目疑愕。 燕芦荻脸上紧绷,见一击不中,足尖点桌借力后翻,蹬上亭柱,一招花坼晓风再度向谢邙攻去。 谢邙终于起身迎战,剑气如龙纵横而出,于时寒声质问:“应家凌雪枝刀法?沉霜可从没教过他的抱剑童子这招。” “你还敢提尊上的名字?”刀光借风势而来,与燕芦荻的怒声一同砸在鹿鸣剑上。 谢邙借力旋剑,灵力暴涌而出,将燕芦荻逼退,却未用剑尖狠手直指燕芦荻:“七十二年自金丹至大乘?恐亦非你所能。” “与你何干!” 又一招临水疏影悍然出手。 燕芦荻飞劈数刀,步步向谢邙紧逼,刀锋寒意迫人,映亮他漆黑翻涌的双瞳。 天崩地裂的风浪自亭中奔出,迅速波及距离空亭不远的听雾阁,陌生的敌意刀光拍得窗棂直作响。 孟朝莱手中忘尘剑当即出鞘,但看清远处袭击者的瞬间,他却是表情一空。 眼见着鹿鸣剑将燕芦荻逼至亭外凄风苦雨中,孟朝莱出剑踏风而去,提声惊怒:“谢邙,不可伤芦荻!” 剑光刀光相撞,灵力骤然炸裂如雷,又把躺在草丛中 的裴汶掀翻几转。 孟沉霜听到孟朝莱喊出的名字, 恍然惊疑万分, 拨开莫惊春给他施针的手,扑向窗边。 “你,你别动,还没结束……”莫惊春跟在后面喊他,然而孟沉霜充耳不闻,目光紧紧盯着山中缠斗的三人。 只见一白衣少年手持白玉赤文刀,刀光凛冽如水,他周身气焰却暴烈如火,深沉的恨与怒自刀锋流露而出,直指谢邙而去! 燕芦荻!?他怎么会跑上兰山和谢邙打架? 他不是该安生待在剑阁吗! 孟朝莱加入战场后,本意是要从谢邙剑下护住燕芦荻,可燕芦荻整个人陷入几近疯魔的状态,万般劝诫不回头,嫌挡在自己身前的孟朝莱碍事,凝聚灵力反手将他推出去,而后玉猩刀横斩向谢邙头颅。 谢邙抬剑格挡,炸裂的灵浪叠加在燕芦荻的攻击上,大乘与渡劫期的力量直接把孟朝莱整个人飞石般甩了出去,砸在裴汶身边,愣是砸出了一个坑。 刚撑着树爬起来的裴汶正擦血,被吓得整个人一抖:“孟阁主……你还活着吗?” 下一刻,孟朝莱摇摇晃晃地倚剑爬了起来,唇间抑制不住吐出一口血。 眼前是刀光剑影,身旁是吐血剑修,裴汶默了默,摸出另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孟朝莱:“孟阁主,我记得这位燕芦荻是故阁主的抱剑童子,他的修为很……很普通。” 何止是普通,浮萍剑主的抱剑童子好像永远是金丹期。 现在却一举大乘,如何不让人疑惑。 孟朝莱擦了擦血:“恐怕是强行破境。他在谢邙手底下撑不了多久。” 裴汶隔着雨幕审视战局,燕芦荻持刀猛劈,却如作困兽斗,谢邙挥剑游刃有余,虽然止不住燕芦荻的攻击,但也不愿伤及对方性命。 他若有所思:“故阁主仙去时,谢督领上剑阁劈灵堂,与他相搏的人,不就是燕芦荻吗?” 孟朝莱:“谢邙杀我师尊,燕芦荻欲杀谢邙,以命抵命。复仇这件事,他想了很多年了,我没想到他还不曾放弃。” 片刻后,裴汶忽然想到些什么,看向孟朝莱,问:“可孟阁主为何不为师报一剑之仇?” 孟朝莱转过头,对上裴汶,漂亮的眼角在此刻变得冰寒锋利,压着某种叫人胆寒的光。 裴汶被孟朝莱盯得霎时间心口一抽,噤了声。 就在他以为这里面还有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不能为外人所知时,就听孟朝莱冷笑一声,掀起唇角嘲人又嘲己:“你打得过无涯仙尊,你去?” 裴汶:“……” 越境之战,尤其艰难,孟沉霜身死时,他唯一的徒弟才化神修为,的确无法与在诛仙台上突破渡劫境的谢邙相比。 他纵使有提剑为师报仇之心,也没有撼动鹿鸣剑之力。 同样,大乘与渡劫虽只差一阶,实力却是天差地别,眼前燕芦荻即便挑着谢邙伤后来战,仍难有险胜。 当年诛仙台上浮萍剑主于无涯仙尊之间的 境界差距,本也该是如此…… 刀剑厉气裹挟风雨奔突,转眼之间,谢邙与燕芦荻已经在山间过了几十招。 纵横灵力飞射如箭,撕裂满山兰草,横冲直撞向听雾阁,将房门直接击成碎片无数。 木屑飞溅,小柴胡催动灵力,上前一步挡住空荡荡的大门,灵力与狂风将它的纸片肚子吹得鼓起,手和脚死死卷住门框不放。 孟沉霜把一脸茫然的莫惊春按到不会被剑气刀意波及的角落,自己转身披衣紧盯向远方高空中缠斗的人影。 铿锵刀剑相击震耳欲聋,然燕芦荻周身灵气已经陷入混乱,虽然挥刀如网不减攻势,却必将落于下风。 谢邙背对着听雾阁,孟沉霜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他于风雨飘摇之中,气息沉如巍巍山岳,森寒剑锋恍若山尖冰峰刺日。 一剑横破山河,燕芦荻双手抬刀横于胸前抵挡,却硬生生被气劲震得七窍流血,双目红如鬼魅,心障难除。 然而不等孟沉霜做些什么,忽一道裂帛之声就在耳畔赫然响起,一把通体赤红的长锏从门外破开小柴胡的腹部,裹挟凶猛罡风直逼孟沉霜面门而来! 听雾阁之外高空,谢邙于此时猛然回首,当即掷出手中用以格挡燕芦荻玉猩刀的鹿鸣剑。 寒剑如闪电般划破雨幕,尾带尖啸冲破阁中纱窗,直指孟沉霜面前三寸。 “孟沉霜!你还我兄长命来!” 饱含悲愤的怒吼伴着赤红长锏的攻击,在孟沉霜眼前炸开。 半空中,玉猩刀没了阻碍,燕芦荻骤然用力一刀捅穿谢邙左胸,雨幕中血花砰然炸裂! 听雾阁内同一刻,被谢邙送出的鹿鸣剑即将一剑钉穿飞身至孟沉霜面前,手持赤红长锏突袭者,却遭孟沉霜猛然发难,被一脚踢开,鹿鸣剑铮然飞偏刺入房梁之中。 长锏攻击不止! 在眼前赤灵锏把孟沉霜的脑袋砸成肉泥的前一刻,他敏锐地侧身抬手借锁链一挡,长锏巨力瞬间将天玄铁链震碎为齑粉。 孟沉霜被气劲掀翻在地,翻滚两圈终于撞上床沿停下,抬头愕然看向一脸怒容恨意的袭击者,高声质问:“别鹊音!你要做什么?” 别南枝怒吼入耳,燕芦荻顺之望过去,一眼便见那和孟沉霜用着同一张脸的魔君燃犀被锁链困在床边,他身穿兰山青袍,肩上还披了一袭琼巧金丝羽裳,仿佛笼中囚雀。 燕芦荻顿时难以置信地回头瞪视着眼前人:“谢邙,你寡廉鲜耻!你杀了阁主,竟还要找人代替他吗?!” 谢邙面容寒冷如冰海,看着燕芦荻的眼珠黑得像是永远望不到底的深潭,好似刚刚一刀入胸,没有引发半点疼痛。 他抬掌徒手握住玉猩刀刀身,手背青筋暴起,锋刃刺破掌心,刺目鲜血染红玉刀,掌中用力竟让燕芦荻握刀的手臂开始颤抖。 谢邙就这么一寸一寸,生生把刀锋从胸前拔了出来! “滚!” 他拂袖一挥,浩瀚灵力字袖袍间喷涌而出,一掌 便将燕芦荻打进泥泞之中,压弯无数兰草,毫无留念地转身飞向听雾阁。 想看路侠写的《斩情证道失败后》第 36 章 36 复仇之际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仿佛之前那上百招都只是在和燕芦荻闹着玩,而今一击,才终于发挥出谢邙真正的力量。 燕芦荻猛地喷出一口血雾,然而就在这一刻,听雾阁中响起别南枝愤恨之语:“当然是杀了你偿命!” 纵使前一刻才被谢邙重伤,燕芦荻听到这句话后双目一颤,不管不顾地爬起来,紧跟着谢邙冲进听雾阁。 “燕芦荻,回来!”孟朝莱在他身后大喊,但燕芦荻半点也听不进他的话,转瞬又见阁中莫惊春扑向发怒的别南枝,似是想将人拉住,孟朝莱当即提剑迅速跟了过去。 “诶,你……”一旁的裴汶伸手想按住孟朝莱,可孟朝莱头也不回,让裴汶抬起的手落了个空,他不觉得自己的修为足够让他在加入这场混战后平安脱身,于是只能站在树下独自作壁上观,忍不住叹道,“剑主身边的恩怨纠葛,真有够复杂的。” 原本在听雾阁角落里待着的莫惊春感知到熟悉的气息,又大致靠神识摸索清楚眼前焦灼状况,立刻起身上前劝解。 小柴胡肚子上破了个洞,凄凄惨惨地贴在地上,试图伸手拦住莫惊春的脚步,却反被他拖着在地上走。 但见别南枝手中双锏将要砸上孟沉霜,却忽然整个人凌空后仰。 莫惊春从后面拦腰抱住别南枝的腰,把他整个举了起来! 别南枝骨架身量皆小巧,人也轻,竟被瘦弱的莫惊春一把抱在半空,他双脚离地,张牙舞爪地挣扎:[你放我下来!] “我不!别小师叔,你先冷静些!” 别南枝被寒雨浸透的后背衣衫贴在莫惊春脸上,寒凉如冰,他却死也不放手。 [莫惊春,你还敢叫我师叔!]别南枝在神识中激烈骂到,震得所有人脑子生疼,[你个黑心肝的蠢东西,连杀母之仇都忘了吗?] [整日里沉迷情情爱爱,竟还和凶手的徒弟亲近!别叫我师叔!我担当不起!] 孟沉霜:“?!” 赶到听雾阁外的孟朝莱呼吸一滞,登时顿住了脚步。 莫惊春如遭雷击,整个人愣在原地:“你说什么?” [我说,孟沉霜那良心被狗吃了的,一剑杀了六位天尊,连带着我哥和你娘莫雩,你全忘光了吗?] “什……” [孟朝莱那白眼狼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别南枝趁着这机会挣开束缚,回头见莫惊春双目白翳茫然,更皱眉惊道,[你的眼睛耳朵还没好?你娘拼死换来给你的治病的药呢,你没拿到?] “什么……”莫惊春此刻的声音颤抖地像海中舟风中叶。 不待别南枝再开口,忽然有水泼般的刀光沾染着血腥气向他袭来,直指他心口。 “别南枝,你要杀了谁?!”燕芦荻挥刀而至,任何胆敢对孟沉霜不敬之人都是他的敌人,“你胆敢去想杀我尊上?” 别南枝当即交叉双锏抵挡:“丧家之犬,也要来发疯?” “当——!!!”刀锏相接,巨响震荡如洪钟。 却怎么也震不醒孟沉霜陷入自我质疑的混沌神魂。 燕芦荻为什么要来杀谢邙? 别南枝刚才又说什么? 自己不只是杀了顾氏父子,还杀了别羡鱼和莫雩,还有其余几位天尊?! 这如何可能? 他上诛仙台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别南枝与燕芦荻二人均为复仇抱死志而来,又意念冲突,完全不似谢邙刚才那般留力,个个都在朝对方下死手,战况异常激烈,兵戈相击间火星四射,鲜血迸溅。 孟朝莱心中思绪转过千万重,但在此刻对莫惊春遭受波及的担忧占据最上风,立刻翻身入阁中,抱住惊惶呆愣的莫惊春,挥剑破开肆虐风刃避至一旁。 谢邙闪身而入,正欲挥手召回鹿鸣剑分开激战二人,鹿鸣剑却被一段金光白绸卷住剑柄夺走! 长剑在此刻落入孟沉霜之手。 他转腕一挥,借利刃斩断四周天玄锁链,破开束缚后顿时浑身魔气暴涌而出,燃烧灼灼热浪,荡开刀气锏利,无物可近身分毫。 那双诡异青瞳冷沉锋利,扫视过诸人。! 第 37 章 37 何为问冤 阁中所有人俱是一惊,正欲行动,电光火石之间却迎面而来无数金丝白绸,汹涌灵力被魔气牵引着砸上众人脸面。 原本没人把被铁锁捆缚的孟沉霜当威胁,可谁曾想他身上那件出自琼巧灵兔之手的金丝羽袍竟早已藏满锋锐杀机。 无数法术乱飞与白绸缠斗,紧跟着又是数道悍然灵力破墙而出,不属于在场任何一人,可魔君燃犀亦无法动用灵力才对! 灌注存储无上灵力的琼巧兔持云梭被孟沉霜向四面八方抛出,依照这几日的准备,精准楔入兰山各处土石之中,砸穿护山法阵。 顿时山中爆开无数威力凶猛的法阵,道道光辉冲天而起,龙吟虎啸穿透阴沉秋雨。 金丝白绸终于被斩作无数碎屑,如鹅毛大雪般飞落,然而当众人眼前一清时,脚下忽然金光大盛。 只见孟沉霜双手持剑插入地中,灌注全身魔气入内,将最后一道核心阵法刺穿。 耀目光芒伴着猛烈灵气翻涌而出,以孟沉霜为中心,将整个山头一举炸开。 气浪向上下四方奔腾呼啸,直接将方圆十里的秋雨浓云一扫而空,白日凌空而来,空谷传响难绝。 兰山东方的寒川恶牢随之剧烈震荡,轰隆如雷砸落无数冰川。 - 待强光嗡鸣暂且消退,天地一清,碧空如洗。 孟沉霜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半截插进泥土中的鹿鸣剑和满山狼藉废墟。 别南枝与燕芦荻在刚才的打斗里就受了伤,此刻又被压在瓦楞木屑废墟之下,浑身是血地昏了过去。 争鸣刀锏终于安静下来,二人的神情却在昏睡中都难以平静。 远方,裴汶从泥坑里狼狈的爬出来,常年在手的折扇被塞进胸前衣襟里,他浑身褴褛破烂、泥汤滴水,像是个在山里乱爬的野人。 野人裴汶朝谢邙招了招手,示意自己还活着。 听雾阁断壁残垣中,谢邙孤身而立,偏头看向孟沉霜逃离的方向,眉头紧锁,却没有立刻追击的意思。 孟朝莱拼尽全力撑起结界,护住了莫惊春,然而刚才刹那间的剧变几乎把莫惊春震得脑子发蒙,稍稍一碰,就会恐惧万分地颤抖起来。 孟朝莱只得先松开了点手臂:[没事了,没事了,只是魔燃犀跑了而已。] 莫惊春抱紧自己的双臂,埋着头,回应的声音孱如蚊蝇。“嗯……我冷。” [什么?]孟朝莱附耳去听。 “我冷……朝莱……我好冷。”莫惊春艰涩地说,呼吸轻颤着伸手,拽了拽孟朝莱的衣袖。 他闭着眼不看孟朝莱,身上的碧衫在刚刚被飞散的雨滴打湿,牙关咬紧打颤,鼻头通红嘴唇发乌,似是忍耐地很难受。 孟朝莱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寒雾太重,我带你去换件衣服。] 但这里不行,到处都是幕天席地的,泥水还在从地洞中汩汩涌出。 谢邙回头看了莫惊 春一眼,眉目间深沉不减反增。 莫惊春低头缩着不看人。 少顷,谢邙给两人指了个方向:“山北有间小院。” 孟朝莱听后,躬身伸手将莫惊春拦腰抱起往那边走,莫惊春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惊呼后一声呜咽,却最终放任孟朝莱将他禁锢在怀中。 两人离开后,谢邙手心放出灵力清开废墟,将别南枝和燕芦荻两人救出来,又挥了挥手,把小柴胡破开的肚子补好救回,让它将伤者送去山南另一座院子。 落汤鸡似的裴汶唉声叹气地踱步到谢邙身边,顺着谢邙刚才的目光,往天边望了望。 被强力破开的各色法阵在半空中隐现光芒,仿佛破碎琉璃五色眩目,孟沉霜早就消失不见,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裴汶陪他站了一会儿,问:“魔燃犀跑了,你不追?还有两天就要和天魔王会面了。” 谢邙一言不发,转身将插入泥里的鹿鸣剑拔了出来,流溢的剑气掀开泥泞碎石,露出压在四分五裂床榻下的成垒书册。 裴汶在他身后,瞥到那些发黄的书册,但从书名就知道里面的内容是什么,不由得也默了默。 魔燃犀被押上兰山时两手空空,这些话本显然只有一个主人…… 裴汶看了看那些书写着无涯仙尊与浮萍剑主狗血爱恨的火葬场话本,又看了看谢邙手中雪光锃亮的剑。 再联想到谢邙刚才面对魔燃犀出逃,没有半点阻拦的动作,他整个人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嗯……”裴汶沉吟着,第一次花这么多时间思考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 空气安静地像是一块冰,当他对上谢邙森寒的目光,冰面上咔嚓咔嚓迅速浮出裂痕。 “你不追了是吧?也可以,也可以……都可以,你心中欢喜就好。”裴汶试探着说,忽然记起他刚来兰山时,谢邙坐在竹林亭下,锋锐无比的宝剑脱了鞘,就这么明晃晃地搁在膝上。 现在一想,谢邙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要为魔燃犀徇一回私,枉一回法。 凡挡路者,无论神佛鬼怪,皆一剑斩之。 回顾此间种种,裴汶心中忽然颤动一沉,只差落锤定音。 除开魔域那决胜一战,谢邙在魔燃犀一事上,一直表现得殊为平淡,他不常与人争论对魔燃犀的处置方法,天上都六尊说要用铡暗斧斩首魔君,他便也就将铡暗斧送出,从未多做阻拦。 可而今观之,谢邙恐是早为魔燃犀出逃做好了打算,因此一路上不惊动半点风声,使得天上都少有人警觉插手他与魔燃犀的关系。 一切只待今日事成。 事的确成了,且时机完美。 在别南枝与燕芦荻搞出的刺杀混战下,魔燃犀趁乱出逃,虽情理之中,却也是意料之外。 但还有一个问题…… 裴汶成了在场唯一一个看见并猜出真相的人,还好死不死对谢邙说了出来。 裴汶又瞥了眼鹿鸣剑,顿觉脖子 冰凉。 “这个,这个……呃,我们,” “” “没人要杀你。”谢邙提剑冷漠道。 裴汶一顿:“那你要怎么跟天上都交差?” 谢邙冷静道:“你回去复命,如实说魔君逃了。” “天魔王定会不满。” “那就让他来找我。” 谢邙嗓音淡漠,口中言辞却掷地有声,仿佛金戈剑鸣震响耳畔。 — 架着灵驹自东向西而去,天下纷尘间层林遍染,万山红遍。 孟沉霜没有拿回浮萍剑御剑,也不敢腾云飞天,以免被各方追踪者发现踪迹。 这原本不是他计划要走的路。 在无涯兰山听雾阁的数个寒夜,孟沉霜躺在罗床上,辗转反侧,思虑来日逃出兰山后的去向。 天上都、天魔族都会追缉魔君,谢邙无论是出于职责还是怒火,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孟沉霜原想着找个足以隐匿魔君气息的风水宝地修养生息,养精蓄锐,但别南枝与燕芦荻的兵戈相撞声,却像炸雷一般将他的思绪骤然撕碎。 别南枝说,他杀了天上都六尊。 顾氏父子之死早就对他显出过往诡谲幽深的端倪,只是他不愿意承认与观照罢了。 但现在,孟沉霜不得不追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位天尊之死都足以震荡修真界,更何况六人都被孟沉霜一剑所杀。 但各大仙都街头巷尾却听不到一点风声,就像是有人刻意压下了真相。 除了几位逝者的亲近之人,以及天上都中涉及案件者,再无人知道浮萍剑主是个穷凶极恶的刽子手,还在津津乐道于他那杀夫证道受害者的身份。 可是谁要掩饰诸位天尊之死? 又是谁有这么大的力量,堵得住各大宗门世家的悠悠之口? 还有谢邙杀夫证道的名头…… 孟沉霜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越想越觉得古怪。 他试着询问系统,却只得到无记录,和确认本世界为原本游戏世界线延续的答案。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巨手,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之上,暗中扭转乾坤,迫使知情者缄口闭目。 孟沉霜找不到可以询问真相的人。 他担心对方要么不知道内情,要么又是个被他杀了父母亲人的倒霉蛋。 想要找到答案,眼前只剩下一条路—— 西上明镜山倚泉寺,寻修仙界史录。 倚泉寺得道高僧问空,为天尊三百年,亦葬身浮萍剑下。 — 谢邙将坍塌大半的寒川洞重新修缮,存放神冰玉棺的冰洞有阵法保护,不曾受损。 他在冰寒洞中停留了一刻,出寒川时,忽然望见远方漆黑天幕中闪过一道寒芒。 谢邙继续往回走, 又是一盏茶时间, 紧接着一道剑影冲破重重树影,紧追寒芒而去。 谢邙的脚步略缓了一下。 是莫惊春逃了。 看来他为孟朝莱织造了一场精心的戏码,让孟朝莱久久才御剑冲出兰山。 大概是追不上人了。 谢邙丝毫不意外。 孟朝莱自己造下的孽,总有一日要还。 穿过半山上略微收整过的废墟,谢邙回到择兰居前,往山南小院看了眼。 被扔在这儿养伤的别南枝和燕芦荻也不见踪影,不知是什么时候跑了。 只剩下一张破破烂烂的小柴胡捧着脸坐在门槛上,:D的面孔竟显出几分忧郁。 纸人出自孟朝莱之手,莫惊春不敢把它带在身边。 孟朝莱本人一心牵挂着莫惊春,也忘了小柴胡还被抛在身后。 谢邙没为任何人停下的脚步在此刻顿住了,他想了想,走上前去,捏着小柴胡的肩,把它提了起来。 小柴胡::D 它的身上沾着许多的血渍,深深浅浅,不知来源何处。 “睡一会儿吧。”谢邙注入一道灵力,将纸人折了几折,叠成方块,收进袖中。 终于回到择兰居时,已是乌夜重帏深下,明月檐上鸦孤啼。 无涯兰山上二十余万个日日夜夜,都这般寂静地淌入归途海中。 谢邙点燃案上孤灯,稀零豆火把蜷在一起眯眼睡觉的三只琼巧兔惊醒。 它们睁开红色的眼睛,动了动长耳朵,听到谢邙衣袖拂动、翻开书页的声音,慢慢又睡了过去。 谢邙把被琼巧兔叼出牙印的话本书册都捡了回来,搁在案上。 书页纤薄发黄,油墨印字不算清晰,又被剑气狂风掀乱,一片狼藉。 谢邙目光沉静,一本一本地将话本戏文曲词整理好,抚平褶皱,擦去污渍后摞成一叠。 烛火在墨字上摇晃,他低头,目光凝聚在最后一本话本泛黄纸页中,孟沉霜的名字上。 良久,待窗外风晃幽竹夜兰,波涛如怒,谢邙的指腹落在三个字上轻抚瞬息,终于缓缓闭目,合上了书。 秋风拂去夜空紫灰浓云,露出当空明明月与散落星子,谢邙借着星月,掐指算了算时间,确认凭借孟沉霜的能力,应当已经逃出兰山很远了。 随后,他取出紫金密谒大藏罗盘与一碟淡红色的雪。 魔君燃犀被锁灵钩穿透胸膛,胸中血落在寒川洞冰雪上,谢邙刚才捡了一些回来,用以追踪孟沉霜现在的踪迹。 数十日前,在前往雪席城途中,用来给顾元鹤演戏的血,则不过是一瓶普普通通的魔兽血,谢邙当时使了个障眼法,让罗盘铜鱼指向他要去寻玉道骨的方向。 这一回,他将红雪放入罗盘凹处,以灵力化开血水,金光渗透经纬,铜鱼再次飞速旋转起来。 血水沸腾燃烧,紫金罗盘剧烈震动着,异响穿透黑暗惊醒琼巧兔,它们警 惕地动了动鼻子,腿一弹飞速蹦走。 下一刻,铜鱼倏然停止,嘴尖闪着微芒,直指西方,同时,被经纬织构的一格亮起金光,预示着所寻魔头的方位。 破军山西脉更西,长昆山之东,穿浄水……这是明镜山。 明镜山上,有天下第一寺,倚泉。 他去那儿做什么? 谢邙轻轻蹙眉,他不记得孟沉霜有什么秃驴朋友。 显示完方位,金光就此黯淡下去,谢邙动身启程前,垂眸思索片刻,大掌挥过,这方天宝被凶猛明确的力量一击震碎,砰然四分五裂,就此损毁殆尽。 再没有人能借它的力量寻到魔燃犀。 - 苍量海上云雾漫过玉阶,整个天上都漂浮在一片流淌乳白之中。 雄台高筑,东南方顾天尊的招月宫中,众侍屏退,殿里一连串的惊叫唤却止也止不住。 “嘤嘤嘤——嘤嘤呜!你轻点!” 顾元鹤被红狐狸一爪子蹬在手上,手背登时三道血淋淋的伤痕。 他把沾满血的帕子扔进铜盆中,扶额叹气:“就是我不碰你,伤口也要痛。” “都怪你,都怪你!”小狐狸朝顾元鹤凶狠呲牙。 顾元鹤一拍膝头,试图跟别南枝理论:“这如何又成了我的错?是我指使你去闯无涯兰山的?还是我给了你自信,让你觉得自己能打得过无涯仙尊?” 狐狸尾巴狠狠拍桌子,别南枝继续呲牙:“谁让你说谢邙带上无涯兰山的魔头其实是孟沉霜。” “我可没说过,你是不是听话只听了半截?” 别南枝呲不动牙了,郁闷地把脑袋趴在桌上,毛绒绒的耳朵垂下来贴在脸颊边,金色的狐狸眼没一会儿就蓄起泪水,珍珠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 顾元鹤被狐狸叫吵得脑仁疼,整个人往旁边缩了缩,支着脑袋喘口气。 “嘤嘤……你为什么不说话?孟沉霜每次都会给我包扎,给我顺毛,给我抱抱的,嘤嘤嘤……” 红狐狸委屈地用顾元鹤的金丝木兰桌磨爪子。 顾元鹤听得更沉默了:“……”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这是人话吗?” 昨天才跑去刺杀自以为的孟沉霜,今天又要开始念着他的好了? 红狐狸抬起眼睛朝上看着他,道:“我又不是人,我只是一只小狐狸。” 说着说着,别南枝又想要哭了:“我哥也只是一只大狐狸,沉霜为什么要杀我哥,呜呜呜嘤嘤——” 顾元鹤:“……” 大狐狸? 别羡鱼的确也是一只狐狸精,但他修得一副翩翩君子样貌,忠厚稳重、芝兰玉树,不会像别南枝这样动不动就变回原型满地打滚。 而且,一只能稳坐天尊之位二百余年的狐狸精,便不能把他仅仅当做一只狐狸精了。 乙珩三十三年祸事后,顾元鹤与别南枝因丧兄同病相怜,常相互扶持,期间他十分后 悔地发觉,别南枝还真一点没把自己当人。 顾元鹤再次叹气:“你变回人形,现在这样满身是毛的,不好清理伤口。” 小狐狸委屈巴巴地变回人形,结果一抬头就对上了顾元鹤惊悚的目光,他心一跳,连哭也顾不上了:“怎么了?” “你,你……”顾元鹤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放弃一般召出一面镜子,立在别南枝面前,照出他的身影,“你自己看吧。” 别南枝一看。 “!!!” 狐狸身上的伤口自后颈至额头,鲜红刺目,变回人后,这伤口自然也在后颈至额头,只是这样一道长长的伤疤,直接毁去了伤处的所有头发,光秃秃一长条。 顾元鹤无情道:“你秃了,别鹊音。” “嘤!” 与此同时,招月宫西北方首尊文渊台奉霄殿中,空气沉寂,自无涯兰山归来的裴汶向坐在高位上的男人揖礼:“刚才所讲,便是昨日无涯兰山上事端。” “依你所言,是魔燃犀恢复了力量,所以强行破阵逃了?”代首尊裴从雪问道,他仍是那股轻缓似流风回雪的嗓音,可听上去却沉重万分,威压极盛。 在他下首,裴家第三位天尊裴新竹坐在案前,真正的首尊裴从月此刻被他抱在怀里,一个劲往里钻。 她小小一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大,面容天真无邪。 裴新竹着女子衣袍妆容,喉结很浅,可他面容上的男子特征却无法被黛眉红唇掩去,整个人瞧上去貌美秾艳,却又很有几分不协调的诡异。 裴从月抓住他的手,缩进浓香怀抱中。 她心智未开,不太能明白天尊议事的内容,一切权柄,暂由亲兄裴从雪代行。 此刻的奉霄殿中,只有出身裴家的这四位天尊。 裴汶额上滴汗:“是。因为有别南枝与燕芦荻二人为各自纠纷而来,场面一度混乱,让魔燃犀寻到了空子。大人,后日就要与天魔王见面,我们是不是尽快请其余几位天尊来共商对策?” “不必。”裴从雪道,“医谷程谷主在研药,抽不开身,圣僧还在倚泉寺修行,如无大事,不要打扰,顾元鹤……让他养伤吧。” “是,依大人明鉴。”裴汶俯首继续说,“别南枝、燕芦荻与谢督领之间的恩仇终归没闹出命来,辑案台可以调解,诸天尊不必费心。但这魔燃犀逃脱一事怕是……” “紫金密谒大藏罗盘呢?”裴新竹在这时问,他的声音倒是温和细腻,极类女子。 裴汶向他拱手:“谢督领说,打碎了。” “呵。”首尊大座上的裴从雪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随后抬了抬手,“无碍,我有办法找到他。” 裴汶被阴影掩饰住的目光一颤。 这时候,裴从雪忽然朝裴从月招了招手,笑道:“小月,来我这里,让我抱抱你。” 裴从月看着他,眨了眨眼,裴新竹松开手臂,让她过去。 于是裴从月慢慢走到裴从 雪身边, 被裴从雪抱在膝上坐着, 摸了摸柔顺的头发。 裴从雪又问裴汶:“谢督领呢?” “他被燕芦荻刺中一刀,正在养伤。” “这回怕是指望不上讯狱了,新竹,你传我手谕,命寒鼓阁天将点兵,随时准备开拔追击魔燃犀。” “是。”裴新竹领命。 裴新竹与裴汶二人从殿中退出,裴新竹瞥了正在擦汗的裴汶一眼,径自飞身往寒鼓阁去传令。 裴汶看着他的背影不断在云雾中远去,擦汗掩饰的手便放下了。 他静立许久,随后取出飞笺写下一段话,发给有过接触的天魔族将领。 裴汶喃喃道:“天魔王,你们不是也想要他吗?可打起精神来,别让人抢了先。” - “好了,别跟着我了,自己快活去吧。” 澄澈溪水边上,孟沉霜卸了马鞍辔头,又给灵驹喂了几颗山路上摘的甜野果。 灵驹昼夜不休地跑了两日,累得直喘粗气,孟沉霜拍拍它的脖子,放它自由。 黑色灵驹低低叫了一声,用脸蹭了蹭孟沉霜的手,似是不想离去。 孟沉霜劝道:“跟在我身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走吧。” 灵驹用额头抵住他。 孟沉霜随即退后一步,将马鞍辔头收进系统背包里,抬步便往明镜山上走。 马儿在他身后长嘶。 孟沉霜步步踏上山阶,头也不回,身影很快就在狭长的山道上变得模糊渺小。 等他走到半山腰再回头,黑色灵驹已然不见了。 孟沉霜笑了笑,继续往上。 倚泉寺在明镜山顶,但整座山不算高,常有凡人步行来拜谒。 孟沉霜避开人群会走的路,直往后山去。 曲径通幽,鸟鸣禅静,秋阳洒落在金黄古银杏树上,越往后山走,山路越静。 等孟沉霜来到所寻之处,那存放这修仙界史录的宝塔前,竟只有一位年轻僧人在扫银杏落叶与果实。 孟沉霜想避开他进千秋塔,然而才走出两步,忽然就被人喊住:“施主,落步当心!” 孟沉霜一惊,他理了理表情,回身问:“这……这位小师傅,是此处有危险吗?” 孟沉霜用系统兑换来的古秘术遮掩了魔气,此刻外表又是赶路多日风尘仆仆貌,和前山来敬香的凡人之间没什么区别,甚至还多出几分疲态狼狈。 扫地小僧打量了他一眼,果然没追问身份,只是解释道:“白果踩碎后,易有臭气,怕施主不喜,小心为上。” “好,多谢小师傅,敢问小师傅法号?”孟沉霜不敢就这么往佛门禁地闯,若是能支开扫地小僧,再好不过。 “贫僧问冤。” “问冤?”孟沉霜挑了挑眉,这法号倒是稀奇,可以当作对话切入点,“何为问冤?” 问冤闭目合掌:“世如长夜火海,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孟沉霜:“那若是无情呢?”! 第 38 章 38 法海慈航 问冤的年纪看上去很是年轻,剃掉乌发后脑袋浑圆白净,双睫双眉浓密漆黑,忽闪忽闪,更显可爱可亲。 他原本就微笑以待香客,此时听了这独特的问题,凝望着孟沉霜思索片刻后,躬身低头一礼,再抬头时笑如春风。 孟沉霜以为他会以何人无情来做反问之语,然而意外地听问冤诚恳道:“凡人皆问世间情为何物,这自起始问便错了。情非一物,如何谈有无?” 风乍起,卷动他木兰僧袍。 孟沉霜稍顿片刻,而后问:“若无物在此,如何渡厄?如何色空?如何性空?” “施主着相了,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孟沉霜再次被问冤说得一顿,而后唇角一勾,似笑非笑问:“大师,你是佛门人,不该渡我出苦海迷航吗?怎么说起这么酒色财气,自甘自弃的话。” “不敢当不敢当。小僧刚入佛门不久,师兄弟习课学法时,我不爱听,就跑来扫地,如今佛法不精,不能解答施主的困惑,还请施主见谅。”问冤平静地说出玩笑般的话,向孟沉霜行了个佛礼。 孟沉霜朝前山青檐庙宇投去遥遥一瞥,青烟古佛之中,暮鼓晨钟、梵音阵阵随风而来。 “所以,小师傅原不是洒扫这地方的?” “不是。”问冤抬头看向他,“施主且看,这古树下未设砖石,黄叶落地自然腐烂,返回木身,何苦洒扫干涉?” 孟沉霜低头一瞧,脚下果真只是黑泥地,片片金叶落满山丘,铺成松软厚实的一层,又被庭院中的二人踏进了泥地里。 “草木荣枯有时,此处左右人迹罕至,落叶不挡路,扫与不扫,自是随小师傅心意,不知小师傅还要扫多久?寺中早课又到多久结束?” “嗯?”问冤握着扫把偏了偏头,“施主有事?” “能不能……”孟沉霜掩唇咳了咳,有点不好意思,又十分真诚地说,“大师能带我去膳房化缘一碗斋饭吗?” 问冤:“……好。” 于是,问冤趁着寺里其他僧人都还在做早课,带孟沉霜绕到膳房外,在做饭的僧人都埋头案板菜盆中时,小心地拉开窗户,揭开蒸屉,在滚滚上浮的白汽里伸手摸了几个大胖包子。 他怕孟沉霜吃不饱,又从咕噜咕噜的锅里捞了一个白水蛋走。 风过也,案板前的僧人总觉得听到了什么声音,回头一看,窗中银杏枝寂静,两只小麻雀立在枝头梳理羽毛,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僧人茫然地继续做事。 “你说,今天中午,会是你的哪个同门吃不上包子呢?” 孟沉霜坐在松柏掩映的山阶上,咬掉一大口滚烫的素包子,问冤看他吃得着急,把装着山泉的竹筒递了过去。 孟沉霜用泉水把包子送下去,再啃一口,就开始剥鸡蛋壳。 “我不知道,”问冤的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蒸笼里的包子都一样,大家吃得也都一样。” “噢,一般谁最后吃饭呢?” “……金刚执武长老。” 孟沉霜:“……” 他转头看向问冤,后者一脸无辜地回望:“施主,这包子真这么好吃吗?” 孟沉霜把最后一个素包子塞进问冤手里,自己啃鸡蛋吃:“人饿的时候,什么都好吃。” 问冤尝试着啃包子,一边咀嚼,一边神情复杂地望着天边远山雾影,像是在参悟什么精深佛法。 “好吃吗?”孟沉霜问。 “我……我不知道。”问冤低头看了眼手里咬了一半的包子,里面的馅都露了出来,蘑菇青菜萝卜丁。 再看一眼,问冤阿巴阿巴风卷云残地吃掉了剩下半个包子,而后还意犹未尽,撑着脸看向山阶下面的膳房炊烟。 孟沉霜笑眯眯,正想摸摸问冤光滑圆润的脑袋,禅院中忽然传来几声悠长钟鸣,随之梵音暂歇,嘈杂人声逐渐如尘烟般漫上山阶。 问冤一下子站起来:“他们的功课结束了,我得回去了。” 孟沉霜伸向他脑袋的罪恶之手,十分随机应变地转作告别:“去吧,谢谢你的包子和鸡蛋。” 问冤侧头认真道:“是膳房的包子和鸡蛋。” “好。”孟沉霜从善如流地向他挥手。 问冤下了山阶,没有再去膳房,反而逆着人潮往大雄宝殿走,一路上许多僧侣见到他,都停步合掌行礼,称一声:“圣僧——” 大雄宝殿金身佛像下蒲团空荡,诸多香客不见踪影,倚泉寺白须住持握着金禅杖回身也同他行礼:“小圣僧。” “何事?” “圣僧得佛祖天命降世渡厄,应知如今何事。” “是大事?” “天上都来人说,他们要来倚泉寺捉拿魔头,为免意外,我便着人遣散了香客。圣僧玲珑通人事幽明,又有看破迷障的天生灵眸,竟不知吗?” “魔头。”问冤默然静立片刻,“我刚同他说了话,他有法海慈航之心。” 于时,一道威严怒呵打断二僧对言:“慈航悲悯心?这一回,问冤天尊怕是看走了眼。” 但见一伟岸男子按剑跨槛入大雄宝殿,白袍银铠,浑身不怒而威势自生,刀光剑气缭绕如浪。 正是天上都寒鼓阁右将军,白如之。 在他身后,天兵天将聚集,如浓云迫山之势。 - 松柏林间,等问冤的身影隐入阶下浓稠云雾之中,孟沉霜脸上的笑渐渐淡了。 他起身,蹙眉大量寺中人群行走流动的方向,确认没人,便独自穿过松柏林下地,迅速往后山千秋塔走。 萧瑟秋风又将问冤用扫帚堆起来的银杏叶吹散,但孟沉霜无心去看,他疾步上前靠近塔门。 修真界史录的象征意义重于泰山,但究其根本仍是一册史书,只对愿意看的人有用,算不上什么会被人觊觎的至宝。 因此千秋塔护卫并不严格,门上法阵简单,孟沉霜略一碰 便顺利破开。 ?路侠的作品《斩情证道失败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但见塔中窗扇穹顶皆以琉璃玛瑙宝石为料,穿透它们的光线被折射成流光溢彩的长虹,又被塔中数面金镜反射汇聚至中央。 流光溢彩、变幻莫测的光线正在悬浮的玉简上刻下道道字迹。 “乙珩一百零五年,十月十二日,淇水下游地动……” 修仙界史录与天上都同源而出,皆是裴家老祖裴桓千年前飞升为神后,为修仙界设下,以止戮乱、定征伐、垂法伦、济贫弱、安苍生。 史录由天定字,不假人手,真实性毋庸置疑,那些为众人缄口不言者,或可在此处寻见。 记录今日大事的玉简飘浮在空间正中,近一年来的玉简成卷堆叠在其下,其余时代的玉简则被收藏于施加了术法,无边广阔的高架之上。 孟沉霜掠过空气中虹色彩光,顺着年份标记一路搜寻,找到记录乙珩三十三年事的玉简。 玉简上字迹纤细,人眼难以分辨,唯有将其置于虹光下,才可阅览。 依据系统的这句总算有用的提示,孟沉霜倏然挥袖将玉简卷册展开送入满室辉光之中。 玉简与日光二者一触,登时金光大盛,无数隶字自玉简飞腾而出,放大百倍后旋转成煌煌金壁,围绕孟沉霜周身一圈。 金光映照他的面容,向他呈现出七十二年前天地之间幽明旧事。 史录只会记录由它认定的要事,无论人伦自然,就如今日淇水地动,虽无伤人,于其而言仍需青史几笔。 它或许不会记载乙珩三十三年剑阁阁主自戕与诛仙台上,但六位天尊之死震荡天下,应当会记入其中。 孟沉霜紧锁眉头,在一片刺目金光滚动中寻觅自己想要的内容,几息间,一连串姓名猛地撞入眼帘。 “乙珩三十三年,三月廿二,浮萍剑主孟沉霜斩杀首尊裴有央、天尊莫雩、天尊裴铃、天尊别羡鱼。 浮萍剑主孟沉霜坠落诛仙台而亡。 无涯仙尊谢邙于诛仙台破境飞升,步入渡劫期,半步飞仙。” 他当真杀死了六位天尊。 孟沉霜瞳孔猛缩,然而更强烈的疑念突破重重阻碍现与脑海中——顾笙白与顾元松呢? 他没有在这个血腥色的春日三月廿二杀死二人吗? 孟沉霜立刻往前再翻前几日的史录内容,然而没有、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顾笙白与顾元松甚至死在乙珩三十三年之前。 孟沉霜失散的不只是三月廿二那一日的记忆。 他还需要再往前找。 孟沉霜一掀衣袍再度走向高架寻找他需要到玉简史录,乙珩三十二月、乙珩三十一年…… 直至乙珩三十年,三月三。 玉简在他怀中哐啷碰撞,焦躁混乱,塔中央的刻录仍安静如常,金壁墙散去痕迹,琉璃辉光 笔下,一列字迹逐渐显现—— “天上都遣将入倚泉寺追捕魔君,情状……” “施主!” 喊声乍现于身后,孟沉霜后背一惊,转身回看便见问冤几步爬上三层楼梯,拧眉焦急,然而不等他在说出半个字,身旁一扇五彩琉璃窗骤然尖声破碎! 无数琉璃碎片勾勒出无色气劲的形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缓百倍不知,破碎尖声变作耳边无尽嗡鸣。 更强的日光直射入屋中,点缀在碎片尖角,仿佛无数蝴蝶振翅翩飞。 几乎是瞬间,孟沉霜看见一片蓝紫色琉璃碎片的正面映出自己睁大的双目,飞旋之间,另一面映出了破空而来的银光利刃! 长剑刺破蝶光蹁跹,与白如之目中锐芒一齐直指孟沉霜而来! 千秋塔之外,天上都重重兵将已将高塔包围了个水泄不通,银杏秋叶被尽数踏入泥地之中,隐没于昏黑。 随行的经业台灵官看着右将军白如之冲上去就把千秋琉璃窗一剑击破,他计算着各项花销,只觉得心都在滴血。 灵官对同行的裴新竹道:“竹天尊,这千秋塔修缮工作全由天上都出用资费,千秋琉璃窗造价高昂,您看是不是让白将军悠着点?”别到处暴力搞破坏。 然而裴新竹只觑了他一眼。 就在灵官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塔上异变突生。 刹那之间,高塔三十六扇琉璃宝石玛瑙窗在巨力震荡下一瞬化作齑粉。 塔顶片片溢彩琉璃瓦也被掀飞漫天,丁琳狂狼地往下砸,裹挟着大乘期灵力魔气,无数一时不备的兵将僧侣惨遭毒手,哀鸿遍野。 经业台灵官的眼泪哗啦啦地流,同行的裴汶立刻往后躲,避免被波及 修仙者之战不比凡人斗武,跨境威能不可想象,因此需主将在前打头阵,与对手斗法抗衡。 高塔之上,两股混杂的力量冲天而起,强浪荡尽四野山林。 孟沉霜与白如之自破碎穹顶中奔出,一银一白两道身影紧紧缠斗在一起。 孟沉霜手中没有趁手的武器,转瞬间赤手空拳与境界相当的白如之过了上百招。 白如之手中银啸剑亦是上乘灵剑,较之徒手,胜过百倍千倍。 孟沉霜后以魔气为剑与之对战,稍有力不从心。 他甚至无法用风雨十二式,这白如之当年也是万海大比魁首,与孟沉霜试过剑,若孟沉霜此刻再用风雨十二式,恐怕会被认出真正身份。 面对天上都兵力合围,他半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就是那个一剑杀了六位天尊,罪加一等的浮萍剑主。 白如之也看出眼前魔头对抗吃力,于是抬手一挥,要求兵将同上前来与围攻拘捕魔燃犀。 数千银甲天兵顿时如潮水般涌上前来。 孟沉霜余光瞥见无数刀锏棍棒向自己逼近,澄澈秋阳在锐利刀尖上闪出刺目寒星。 他目光一凌,血红魔气汇聚成的长剑铮然格挡住银啸剑狂猛一击,魔气丝丝缕缕 溢出,如血蛇般愤怒地摇晃嘶吼。 白如之催动灵力将手中剑一步一步压向孟沉霜的脖颈,二人转瞬近在咫尺。 这么近的距离之内,他对孟沉霜怒目而视:“别挣扎了,魔燃犀,谢督领会失手,我可……啊——” 原本化作剑形的魔气忽然四散飞舞,猛地扎进白如之的七窍中,他喉中一声惨叫刚到一半,就被汹涌的魔气堵了个正着。 但与此同时,银啸剑顺着刚才的势头和方向,马上就要劈断孟沉霜的锁骨。 电光火石之间,孟沉霜两方空掌一合,徒手接下这凶猛白刃,手心立刻被狂怒的灵力烧灼生烟。 上千银甲天兵见状皆是一惊,然而进攻丝毫不歇,灵气疾风中喊杀整天。 一柄随风而来的长枪指向孟沉霜后背,马上就要刺穿他的后心,把他挑上枪头挂着。 孟沉霜于此时骤然松开双掌,银啸剑没了阻碍,向前送出直捣他面门,然而就在剑尖贴上他舒长眼睫的前一刻,孟沉霜凭风借力,劲瘦腰腹猛然发力,整个人在半空中向后一翻! 他就如同一条倏然灵敏的白鲤,平行地面空游风中,身下是长枪裹挟泥中金黄银杏虎啸而去,眼前银啸剑穿破层云,带着净白山雾龙吟而来,尽皆被他敏锐避过。 孟沉霜在这一瞬抬脚一踢。 铛——!!! 白如之手上剧痛,银啸剑脱手而出。 孟沉霜夺剑入手,旋身向上飞奔,就在此时,天兵长枪撞上白如之胸口银铠,虽未能击穿这件上乘护甲,却也凭收止不住的力道把七窍覆盖魔气的白如之整个捅飞出去。 白如之停止不住,整个人径直砸穿了千秋塔,在塔壁上留下两个纵贯洞穿的巨洞,石屑瓦砾木渣登时如雷爆开。 在下方观战的裴汶忽觉无涯兰山断壁残垣历历在目,他脖子飕飕发凉,当即大步往后退去。 然而不等他退至安全所在,也不容半空众执剑擎旗、威风凛凛的天兵惊愕于主将失手,孟沉霜手中银啸剑一转,漂亮剑花在秋阳下折射出莲花般的梵影。 然而这不过片刻错觉,就在转眼之间,暗红魔气自如瓣瓣红莲怒燃飞射,伴着澎湃赫人的惊天剑意于半空炸裂。 魔气怒卷如狂涛巨浪,以孟沉霜为中心奔涌而出,击溃银白天兵重围,摇落满树金黄银杏,咆哮着奔向松涛群山。 银啸剑在孟沉霜手中恐惧悲鸣,却又不得不承载起这世间绝顶剑意,激慨惶惶到止不住地发颤。 裴汶再一次被掀翻,他企图伸手抓住裴新竹的衣袖,然而手上一空,最终和难兄难弟的经业台灵官一起摔进泥地里,被头顶上如金箔片片、簌簌落下的银杏叶整个埋住,垒起两方金黄小山包。 魔气激荡满山,裴新竹手持九节金鞭飞身逆行而上。 长鞭与孟沉霜手中银啸剑相击数次,终于寻到时机,把银啸剑一缠就要往回拉。 魔气将天地染成血红,孟沉霜双手紧握银啸剑柄,于半空中与裴新竹 对峙。 裴新竹为大乘期, ??[, 仿佛源源不断一般,孟沉霜刚才已耗去许多力气,经脉剧痛,此刻全凭咬牙相抗。 魔气映红裴新竹雪青衣袍,他高声道:“诸位大师,魔头在此,还等什么?” 倚泉寺住持率诸长老高僧立于塔下,一直没有轻易插手天上都与魔君燃犀的争斗,但此刻魔头击溃天兵,隐隐占了上风,于情于理,倚泉寺都难袖手旁观。 魁梧的金刚执武长老低声询问:“住持……” 住持眉头紧蹙,神色无端复杂:“结困阵。按圣僧嘱咐过的做。” “是!”金刚执武长老回身吼道:“结金刚固山阵!” 八十一位高僧手持长棍,霎时一声喝出,共同怒目结阵,登时金灿佛光大胜,恢弘万里,远盖过遍野古银杏。 孟沉霜与裴新竹僵持拉锯不下,佛阵既成,辉煌金光中竟生出一只灿金佛手,冲破十里血光,直冲孟沉霜而去。 两方夹击之下,孟沉霜额上冷汗浸透,裴新竹见时机到来,转动手中九节鞭,借着旋转力道竟把灵剑银啸的刚刃扭曲十余转。 宝剑咯吱颤抖,刹那间震开孟沉霜握剑的手。 孟沉霜虎口被强力震得破碎飞血,长剑脱手而出,他再也稳不住自己的身形,被巨大佛手攥入掌中,整个扯回地面。 他的后背猛地撞上泥地,尘土飞溅当空,与口中喷出的血污混合。 刹那之间,当空撕裂惊雷一道,明媚浓艳的秋光被闪电遮掩面容,阴风狂卷尘埃碎叶,天幕仿佛在这一瞬间布满浓重灰云。 倚泉寺住持与裴新竹皆紧蹙眼眉望向空中天象异常。 远处的银杏叶小山里,裴汶猛地坐起来,大呼吸一口气,破烂白果的臭气涌入鼻腔,他却浑不在意,双目如炬,紧盯住天边灰云。 金刚固山阵中,孟沉霜曲起膝盖,试图坐起来,却再一次被浩大佛手威压按下,喷出一口血。 众僧闭目念诵经文咒语,高岸的身形投下囚牢般的倒影。 孟沉霜被口头血呛得咳嗽不行,顺着唇角留下的血里浮出淡粉气泡,他浑身撕裂般剧痛,血流进他的眼睛里,把视野模糊成一片鲜红。 他的右手虚弱地抓进黑褐色的泥土。 “剑……浮萍……” 他还有一把剑。 没有人听到他的呢喃,因为转瞬之间,透骨寒彻的北风狂卷山林,乌云之中乍现四道漆黑暗影,双目猩红,手持骨刃直逼金刚固山阵。 是天魔族四大将! 那根本不是什么阴云,迫近倚泉寺的是四大将的汹涌暗黑魔气! 四位大乘天魔在昏黑魔气的包裹中,横冲直撞突破天兵防线,目标明确地挥刀逼向孟沉霜。 就算魔君已经被困如金刚固山阵,天魔将仍不能安心,定要亲自将其击杀。 众人皆惊心骇目万分,然而天地昏暗之间,说时迟那时快,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便见天魔将中一人已缩地成寸,强行突破金刚固山阵,一刀刺向孟沉霜。 骨刃洁白森寒,背负凶猛獠牙。 孟沉霜的指骨颤抖着,他与金光佛手艰难抗衡,目眦欲裂。! 第 39 章 39 不要后悔 就在骨刃将要刺穿孟沉霜脑袋的前一刻,一点精纯红焰如红莲花瓣迅猛飘摇而来,落在天魔额头突出的犀角之上,焰火穿透犀角点燃其中黑血,火焰瞬间将犀角炸裂。 熊熊蓝火炸出一人高的火球,将天魔将整个裹了进去,迅速点燃他一身黑袍铠甲。 焦烟惨叫登时弥漫,甚至逼退几分金光佛手。 孟沉霜趁机向外一滚,躲开犀角蓝火燃烧范围。 天魔将几乎在转瞬之间被烧得干瘪。 天魔犀角坚固异常,纵然里面装着足以燃起滚烫大火的黑血,也极少有什么东西能穿透进去点燃。 但是,刚刚出手的人用的是红莲业火! 此为佛门高深秘法,非彻悟者不可得,当今天下,仅有一人习得其中真谛。 众僧众人与剩下三位天魔将一同转头,果然见千秋塔废墟中伫立着一道木兰色身影。 圣僧问冤! 问冤一招红莲业火后,灵力大耗,面色苍白,他手持佛珠,一子子快速数过,对众僧众道:“天魔来袭,还不速速抵挡!” 天魔将一来便损失一员大将,即使如今任务是杀了魔君,也要分出人去会一会这圣僧。 问冤立刻诵经结阵相抗。 金刚固山阵分出一半人手对抗天魔,佛魔本就异道,而今仇怨结下,更是斗得难舍难分。 日光被阴云掩去,狂风席卷山间寒气,天地之中冥昭瞢暗,沙尘漫卷。 天上都还欲与天魔族订立盟约,裴新竹不得不在此时尝试劝解二方,然而天魔杀红了眼,双方一边谈,一边毫不留情地斗法过招。 他们听不得劝阻,定要杀死魔君燃犀,以除后患。 孟沉霜趁着他们吵,艰难地撑着佛手威压站起来,刚才的天魔蓝火落了几分到他胸膛上,冒着烟烫出入骨伤痕。 他多方受创,极度狼狈,一身白衣染满尘埃血色,瘦骨嶙峋于风中飘摇,似风摧斑竹,周身气度又极度醒目。 刀光剑影迅速将他锁定,白如之竟在这时去又复返,手持剑刃扭曲如波浪的银啸剑与天魔将一同袭向孟沉霜。 “魔燃犀,束手就擒!”白如之满脸血痕,一如杀神。 上一回,他让谢邙抢了人头,这一次,魔燃犀定是他手下败将! 金光佛手虚影压在孟沉霜身后,剩下维持阵法的高僧后背汗湿大片,几近支撑不住。 孟沉霜长身而立,来自远山的长风伴着剑吟,拂动他褴褛衣袍猎猎,他的右手五指张开,因用力而绷紧,显出骨骼血管的起伏轮廓。 “呵。”他注视着眼前锋锐刀兵,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声。 而后暴喝怒起:“残剑召来!” 于时雪亮剑光如玉似长虹,穿山渡江,斩风破雨呼啸而来,划亮深秋长空,刹那间入手紧握! 浮萍剑入手,孟沉霜周身气息暴涨,击溃来袭者不费吹灰,可突生异变却使他双目青 瞳骤然猛睁。 锵——!!! 银光骤亮!是又一把神剑现身! 鹿鸣剑! 突如其来的鹿鸣剑击中天魔骨刃与银啸剑,谢邙持剑转腕一拍,直截将骨刃挑飞,狂溢剑气更是当场震碎了受损严重的银啸剑。 手中灵剑碎片四射,白如之的震惊与愤怒同时爆发:“谢邙你——!!!” 浮萍剑没了阻碍,剑尖直指天魔将领心脏。 不待白如之骂完又来抢功还震坏银啸的鹿鸣剑,一旁浮萍剑刺穿天魔将胸膛后又抽出,带着血与鹿鸣剑铿锵相撞。 两道极度恐怖的剑意冲撞在一起后瞬息炸裂,震波暴烈扩散而出,把白如之和那被孟沉霜杀死的天魔将尽数掀飞。 刹那间魔气冲散,千秋塔外天清地阔。 但这只是一瞬,各方烟尘魔气再度汇聚,唯有鹿鸣剑与浮萍剑气浪翻涌处阴云冲破,投落金柱般的天光。 孟沉霜看着谢邙被天光照亮、分毫毕现的凌厉面容,咬牙道:“谢南澶……” 两把神兵死死相抵,剑气纵横,二人呼吸竟也因此交缠。 孟沉霜唇齿间的铁锈血腥气让谢邙紧紧拧起长眉,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对孟沉霜说:“你信我吗?” 孟沉霜眉目一紧,没能立刻理解这前不搭言后不搭语的话,但很快,他忽的挑眉勾唇,冷笑一声:“你信我吗?” 谢邙没有半分犹豫,在孟沉霜耳边说:“我信。” 孟沉霜霎时变了脸色,他盯着谢邙的双目,审视之中透出几分冷冰冰的肃色。 一切玩世不恭的嘲讽隐去,他说:“那你最好不要后悔。 “现在,松开手。” 谢邙照做,松开握剑右手,在鹿鸣剑脱手前一刻,孟沉霜随即以浮萍一剑击去,锋锐剑刃对明澈剑身,鲜血魔气脏污宝剑。 众人惊恐地遥望见魔燃犀一剑震碎了无涯仙尊的本命灵剑鹿鸣! 而这还没有结束。 宝剑碎片倒影天光,雪芒射过孟沉霜青色妖异双瞳,他双手握剑骤然向着眼前人猛然一刺! 这一剑辉光通天彻地,神威劈山分海。 威压大浪倒头而下,瞬间震得周围修为不足之人七窍染血。 只见浩荡剑气之中,浮萍剑自谢邙左胸穿过,眨眼间风雷激荡,无涯仙尊躯体一颤,长剑抽出时血花飞溅漫天。 滚血溅上孟沉霜的面庞,衬得那张本该如雪里桃花的面容恐怖如修罗。 谢邙的身体向下倒落,孟沉霜长臂一捞,揽住谢邙的腰,趁众人还陷在那一剑余威之中,飞身劈剑突破重重阻碍,逃出明镜山杀戮场。 - 山谷风缓,吹落枝头几片青翠嫩叶。 落叶着水,荡开层层涟漪,一只红锦鲤浮出水面,一口吞掉了叶片,又摆尾游入残荷败叶之间。 若非枯荷垂头轻晃,陌生人走进这上留山医谷,怕是要将眼前时节认作 微寒初春。 但廊上的碧袍弟子却无心看花赏荷,他快步前行穿过庭院,来到堂前拱手俯身行礼,焦急道:“程谷主!” 原是用来会客的厅堂上此刻堆满药典旧籍,一位药童踏出门槛,低声说道:“你在这里大呼小叫做什么?” “有人想见谷主。”碧袍弟子对她说。 “谷主在配药,此任艰巨,近日都不见客,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但,但是……来的人是莫师兄。”小弟子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飘散在微风中。 药童一下子拧起了眉:“你……” 但她话音还未落,一道清郁寂冷之声打断了她。 “莫静之不是你们师兄。” 二人转身抬头,只见浩浩书册后走出一位面容姣好冷清的女子,她身上有几分疲意惫态,可莫静之这个名字却激起她眼底复杂的光。 “可是,谷主……”小弟子万分纠结,还想解释几句,“莫,莫……他一定不是故意的。” 程阑之觑着他,冷哼道:“不是故意……他在哪?” 小弟子以为还有转机,立刻道:“就在春心阁。” 程阑之一听,顿时横眉厉声问:“你们放他进谷了?就这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小弟子腿一抖,砰地跪地埋头,后背冷汗涔涔,声音发抖:“谷主,我们,我们是看莫师兄他……” 程阑之一挥袖,转眼穿过长廊,快步向外走去。 药童在后面一跺脚,对地上的弟子恨铁不成钢:“这是谷主的伤心事,你就非要和她反着来吗?” “我,我……”小弟子眼泪花花,可药童也抛下他,小跑着追上程阑之飘荡的衣摆。 春心阁外,海棠瓣瓣飘雪,覆落莫惊春满身。 他浑身衣衫褴褛狼狈,湿淋淋地跪在铺石小径上,瘦弱身子骨在春陵医谷温润的风中发颤,那满是白翳的双眼垂下,死死对着石阶。 周边其余几位弟子顾虑着程阑之当年设下的禁令,纵是心酸,也不敢上前劝他。 更何况,心酸之外,更多还有对莫惊春犹疑又无奈的愤慨。 终于,有一位年轻弟子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几步,想让莫惊春上楼阁中坐下等待,然而脚才迈出一米,神魂之中便荡开巨响。 [你还回来做什么?] 年轻弟子被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看到石径转角绣着金线的衣摆,才反应过来这话不是骂他的,立刻连滚带爬回到同门身边。 这一身怒斥让在场所有医谷弟子登时噤若寒蝉,一边行礼一边止不住后退。 莫惊春浑身一抖,当即面向来人方向,眼眶瞬间红了:“程师叔!弟子莫惊春不肖,今日才得返回。” 莫惊春一点也看不见程阑之面若冰霜,他多说一句,程阑之心头怒火便多一丈。 她看着这孩子,便想起七十二年前惨死浮萍剑下的师妹莫雩与师弟别羡鱼。 哀恨在胸中猛涨 ,她手指着莫惊春,悲怒道:[你竟还知道自己不孝吗?你娘都死了七十二年了,骨头都腐烂在泥里了!] “我……我……”莫惊春膝行上前想要辩解,可他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你?你娘身死时你在哪?你娘入土时你在哪?医谷为人所欺步步退让时你又在哪? [几百张飞笺名帖上剑阁请你回谷,你应过一声吗?你怕是在那富贵温柔乡里忘乎所以,乐不思蜀了。 [春陵医谷没有你这样的弟子,六十九年前你就已被除名,竟还有脸回来!] “程师叔?!”莫惊春面色一瞬愕然煞白。 除名?他被春陵医谷除名了?! 他生在医谷、长在医谷、学在医谷,春陵医谷是他的宗门,更是他的家。 从无涯兰山逃出来以后,他第一时间就想要回到这里,天下之大,医谷是他的最后容身之所。 [这些弟子还是太心软,竟敢把你放进谷来,看来是缺一副你这样的铁石心肠。]程阑之抓起一柄药锄就往莫惊春身上砸去。 莫惊春感受到风声,却分辨不出这是什么,躲也躲不及,周围人眼见着药锄就要砸上莫惊春的肩,倒吸一口凉气,可就在下一刻—— 铛!!! 青锋如电劈来,带着不可阻挡的威力拦下药锄,再抬剑一挑,直接把药锄挑飞,砸烂春心阁顶瓦。 瓦片房梁噼里啪啦落下,周遭小辈弟子全被气劲撞飞,接连落进枯荷塘中。 程阑之也被这剑气逼退十余步,惊愕地看向这气势汹汹提剑杀入医谷的人。 只见孟朝莱身着白衣,森寒剑光照亮他眉目间凶悍戾气,他手执忘尘剑挡在莫惊春身前,一步又一步,竟还在不断逼近程阑之。 “你敢动我的人?”孟朝莱压抑着怒火发问,一双凤眸中火光燃烧。 程阑之扯了扯嘴角,召出灵剑入手:“有何不敢?我早该亲自清理门户,把他扔进山里喂狼!” 春陵医谷里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医修,纵是程阑之知道自己怕是敌不过眼前修罗恶鬼般的剑阁阁主,却也不能后退半步。 这话彻底激怒了孟朝莱:“你又知道些什么!” 忘尘剑激鸣长啸,引动当空风雷怒号,起势一剑斩出! “朝莱!不要伤人!” 一双手忽然抓住了孟朝莱的衣摆和小腿,拖住他向前的脚步,他回头,见莫惊春跪在地上扑上来抱住他,已是泪流满面。 道道泪痕哭花了这张早就尘埃满面的细瘦面容,莫惊春拽着孟朝莱的雪白衣裾,绝望地哽咽:“不要,朝莱……你不能这么对我……” 你的师尊杀了我的母亲,现在你又要杀了我的师叔么? 这太荒唐…… 孟朝莱眉头蹙紧:[站起来。] 莫惊春抱住孟朝莱的腿,凝噎失声。 春心阁中被药锄砸出的尘泥狼藉宛然在目,要是那一下真落在莫惊春背上…… 可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只会死死抓住孟朝莱, 就是不让他再往程阑之的方向前行半步。 孟朝莱手中忘尘剑颤抖着悲鸣,枉屈与愧恨的情绪激烈交战,繁芜的痛苦在他脸上蔓延攀爬。 但莫惊春什么都不会看见,他哭得快要失声,脆弱的双眼竟渗出血泪,滴滴染透孟朝莱的白衣。 他无助地趴在孟朝莱脚边,漫天海棠垂落在他的脊背上,像是春风素手温和的轻抚。 他就是个被骗了七十二年的傻瓜,除了眼泪和这一颗心,他还剩下什么呢? 孟朝莱看着他落满霜花的嶙峋脊背,咬紧了牙,反手一剑荡开海棠吹雪,又将医谷众人逼退数十米后,一把拉起地上的莫惊春,强行携他御剑而去。 程阑之追了几步,可飞剑迅猛,顷刻消失了踪迹。 药童上前掺住她:“谷主,要将此事上报辑案台吗?” 程阑之看着空中渐渐散去的浓云,眯了眯眼:“不必了。” “可剑阁阁主直接把莫静之抢走了,这……” “你以为他为什么这么做?为了杀死莫静之?” 药童一瞬从程阑之脸上复杂的哀色中读出了什么,可又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没明白,只听见她又道:“今日把莫静之放进来的人,都自己去领罚。” 春陵医谷坐落于上留山东面山坳中,谷中四季如春,山野遍生灵草,可一旦离开山谷范围,深山巨峡的狂风便呼啸着扑向人面。 孟朝莱将莫惊春揽在怀中御剑飞行,长河与深谷在两人脚下飞驰而过,陷入漫漫林野。 不知是不是因为御剑高飞、无遮无拦的恐惧,莫惊春双手抓紧孟朝莱的衣襟,扯出无数皱褶,止不住地颤抖。 孟朝莱低头望去,可莫惊春埋头落泪,泪水浸湿白衣,不愿意面对他。 但至少,自孟朝莱将他带走,莫惊春一直没有挣扎。 当然,他也挣扎不过孟朝莱,孟朝莱原本都做好把人打晕再带走的打算了,现在终于松了口气。 长风呼啸着掠过二人袍袖,仿佛脚下奔腾江河的巨涛。 风很冷,在无涯兰山上,莫惊春也说怕冷。 [静之。]他低唤一声,像往常一样取出裘皮披风,搭在莫惊春肩上,莫惊春没有拒绝,身上的颤抖也轻了些,只是仍不愿松手抬头。 这件事的确是他的错,孟朝莱知道自己需要花许多时间来和莫惊春理清这场骗局的始末,莫惊春对他有怨再正常不过。 但好在他的静之不抗拒自己,他们还有很多时间来谈。 他试图在唇边牵起一个弧度,缓和过于冷硬的气氛,可压在心里的巨石只是暂时被淹没水下,隐去踪迹,他的笑实在僵硬。 最后,孟朝莱低叹一声,用脸颊蹭了蹭莫惊春柔软的鬓发,取出一个半掌大的锦囊递到莫惊春手边:[你拿着这个,我本该……] 话音未落,莫惊春被触碰到的手指忽然触电般一缩,孟朝莱不知为何瞬间感觉胸口浮上 剧痛, 灵气开始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地乱窜。 被控制的飞剑因此不稳, 剧烈晃动起来。 就在这瞬息之间,孟朝莱刚刚轻快了些的心中忽的浮上极糟糕的预感,再次低头时,正对上莫惊春决绝的眉眼与紧抿的锋利双唇。 他满脸血泪,可也果决到前所未有,连下颌都紧绷到发颤。 但见五根银针夹在莫惊春指尖,不知何时深深刺入了孟朝莱的胸膛各大穴,锁住他经脉,闪烁的锐芒映入孟朝莱难以置信的眼底。 孟朝莱心里一沉,意识到自己恐怕又被莫惊春摆了一道,然而经脉在此刻完全阻塞,胡乱冲撞的灵气搅得他五脏六腑剧痛,整个失去控制。 每一回,他都被同样的招数骗过去,面对莫惊春的眼泪,他好像永远不会长记性。 “静之!” 孟朝莱下意识地喊出声,可莫惊春哪里听得见他溃败的呼喊,抵在孟朝莱身上的双臂猛地一推,直接把孟朝莱从飞剑上推下千丈天渊! 孟朝莱动用不了灵力,他的手还能动作,猛地伸出想要抓住莫惊春的手,天空狂风漫卷,他几乎就要拉住莫惊春的手指尖。 可在最后一瞬,孟朝莱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望着莫惊春染血的苍白面孔,撤开了自己触上对方指腹的手。 就此逆着长风,如一朵飘散的点朱砂白芙蕖般,倏然坠入身下莽莽万古山河。 忘尘剑上,莫惊春的身形晃了晃,他半跪下来稳住自己,御剑如流星而逝。 - 秋风怒号,高林簇雨声。 冰冷潮气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了整个天地。 雾气生在顽石间,淌过红枫,最终攀入枯藤掩映的山洞,缠绕着孟沉霜苍白瘦削的脚踝。 他靠着洞中山壁,气息断断续续,染血的浮萍剑冷冷地靠在左腿边,他的右手横过来搭在膝上,离剑柄极近,好像随时都准备再度拔剑。 天地昏昏沉沉,白昼虚弱无力,难以照亮洞穴中幽深的黑暗。 刺啦—— 一支潜蛟烛被点燃,映出谢邙沉静寒冷的眉目。 他在地上滴了几滴蜡油,用来固定住潜蛟烛底部。 潜蛟烛安放在孟沉霜右侧的一方顽石上,孟沉霜端看着谢邙的动作,说:“我们不都看得见吗?” 一个大乘一个渡劫,难道还不能在黑暗中视物? 谢邙转头看向他,孟沉霜对上这双深井一般的眼,默了默,不再说话了。 孟沉霜的面容于此时清减许多,骨骼轮廓变得明显,带出几分冷。 但微微烛火模糊了这一切。 灯下看美人,桃花带露浓。 烛火噼啪声中,一切都被模糊地极度柔软。 然而山崖间连天暴雨却如刀锋般撕裂山林大地,成了山洞中灰暗天光的来源。 凝重的潮湿在二人之间涌动,堆叠起某种令人臂膀发寒的剑拔弩张。 谢邙没有回答 他的话, ?, 微微浸湿,谢邙提着丝帕,向孟沉霜伸出手。 宽大的袖袍拂过孟沉霜的腿,奚奚索索摩擦声中送来清浅的兰麝香气,孟沉霜却陡然一颤,整个人一缩,后背贴紧了墙,谨慎地看着谢邙。 谢邙仍然沉默,但他的手却没停,并且另一只手也加入进来,长指抵住孟沉霜的下巴把人按住不能动。 再用帕子擦去了孟沉霜紧绷面颊上的血痕灰泥。 这张警惕的脸碰上去却是柔软滚烫的。 谢邙缩回指尖,垂下眼帘低头,神色晦暗不明,但终于沙哑地开了口:“我看看你的伤。” 孟沉霜一丝不动地盯着他,双唇抿成直线。 从倚泉寺一路逃出,直到寻到此处暂时落脚,谢邙几乎没有说过话。 千秋塔重重包围中那短促如电的对话此刻仔细一想,才觉迷雾重重。 他现在顶着魔君身份,谢邙到底在“信”谁?又到底想要借此做些什么? 暴雨搭在林下泥地中,噼里啪啦,仿佛在为他计数,可又隐隐模糊了时间的痕迹。 孟沉霜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他终于对谢邙开口道:“你看吧。” 这是在回应谢邙的上一句话。 但他说完,却完全没有动一动手的意思。 谢邙抬眼看他,孟沉霜便回望,青瞳淡然。 谢邙垂下眼帘,叹息一声,明白了。 孟沉霜靠坐在山壁边,而谢邙实则半跪在他面前与他对峙,此刻,谢邙倾身,又往前靠了一些。 他直接上手去宽孟沉霜的腰带,而后是解开衣带,再然后拨开这件白衫领口。 这衣衫全是血污破洞,不能再穿,谢邙干脆剥光了孟沉霜的上衣,扔到一旁烧了。 谢邙有力而危险的手在他身侧一次又一次触过,孟沉霜整个人绷得像一把剑,直到冷风冷雨一吹,孟沉霜打了个颤,终于渐渐松弛下来。 对这具堕魔身体来说,谢邙的手指也是凉的,像是深冷的古井水。 而后,某种温热的东西挨上皮肤,吓得孟沉霜一下子咬住了舌尖,血腥味在口腔中散开。! 第 40 章 40 谈何心悦 他才意识到谢邙换了张湿帕子,给他擦拭身上的血污。 谢邙脑子里在想什么? 先配合地被魔头当中掳走,再在荒山野岭里为魔头宽衣解带,此刻还在关切而顺从为他擦拭伤口。 孟沉霜半阖着眼,从眼帘缝隙中,望见谢邙向他低垂的颈项,流畅的线条收束入衣袍领下,在披落颈边的万千霜发中隐现,仿佛一只驯顺垂首的白龙。 他感觉到谢邙的手指和丝帕一起在他身上掠过,偶尔停下来,小心地触碰伤口。 血肉青肿被触摸时的疼痛让他时不时绷紧肌肉,冷汗顺着颈侧流进黑暗中。 苍白单薄的胸膛上遍布焦红下陷的烫伤、皮肉外翻的割伤、撞击拖行的红肿青紫,还有……锁灵钩残余未退的伤疤。 浮萍剑主何曾有过这样惨烈的伤势? 又何曾被各方或正或邪者一齐横刀相对、逼至绝境? 然而孟沉霜咬紧牙关,没有吭声,背靠着石壁,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 谢邙说不出话来。 洞穴中静得只剩下洞外暮雨霹雳穿林打叶声。 手中丝帕不知清洗更换了多少次,血腥味向着洞穴深处弥漫。 最终,谢邙为他上了药后,新一张温凉湿帕落在孟沉霜汗津津的额头上,又帮他擦拭一遍脸颊。 兰麝香气穿破雨雾笼罩住他,孟沉霜睁开眼,略仰起头看向谢邙,可对方的五官神情尽数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谢邙的举动让孟沉霜不由得生出几分猜想,可若是直接开口询问,怕又会打破二人此刻间勉力维持的紧绷弓弦。 他脑海中千头万绪堆叠,难以理顺,只能吞下一口气,拉了拉谢邙垂落的衣袖,试探道:“头发。” 孟沉霜言简意赅,谢邙望进他的眼,却很快会了意, 他再靠近了一些,双臂绕过孟沉霜脸侧,解开孟沉霜散乱地像蓬草乱飞的发髻,稍微理了理,再施展除尘咒洗去脏污。 一小部分法术不小心逸散出来,扫过孟沉霜手臂上的伤口,突如其来的刺痛让肌肉抽搐了一下,他舔了舔干裂流血的嘴唇,控制住自己的动作,没管这点小痛。 谢邙施展咒语的动作变得更加谨慎。 等血污清理干净,三千青丝正要如绸缎般披散在孟沉霜背后,却忽的被谢邙宽大的手掌一把握住。 孟沉霜后背上也有伤,不能让头发沾上去。 玉台仙都里送出的那支桃木发簪早已损毁,不知丢在何处,方才孟沉霜头上簪发的是不知从何处折下的一截松枝。 谢邙重换了一支乌玉簪孟沉霜束发。 孟沉霜低头一看,怔了怔。 山洞外暴雨如倾盆,在洞口汇成珠帘般的银灰水幕,把山洞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风雨飘摇之中,这里是唯一使人感到忧悒仓皇却又抚慰安宁的所在。 他记得这支乌玉簪。 “原来它在你手上。” “℡_[(” 谢邙轻轻应声,手指掠过青丝如墨,仍旧平静,似乎早想到他会这么说。 这只簪子,亦是谢邙此刻的自我剖白与试探。 孟沉霜的眼睫颤了颤。 当年在澹水九章闲居时,他试图打通梳头技能,便抓来谢邙借他脑袋练习,常用的就是这支乌玉簪。 不过不知是哪出了bug,他一直没能够学会束发技能,每每把谢邙的长发弄得一团糟。 一到这种时候,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他就把乌玉簪随手抽出一抛。 发簪向着未知的方向骨碌碌滚走,孟沉霜从背后环住谢邙的肩,强行抱着他一起倒在地上。 台上铜镜中便再也照不出那一头乱草,只有二人的衣裾襟袖纠缠着,铺满斜阳高月。 檐下窗上垂落藤萝倒影,送来幽香,轻轻摇晃着,泼洒在紧绕难分的发间襟上。 乌黑长发柔顺地绕过谢邙左手二指,盘桓几圈后将发尾收拢,乌玉簪往里一压一插,规整出一个简单的盘桓平髻。 谢邙拿出了这只发簪,像过往百年中一样为他束发,此番种种还能意味着什么呢? 答案呼之欲出。 他认出他了。 谢邙的手绕过孟沉霜双耳,为他细致地整理发绺。 孟沉霜在这时声音滞涩地开口:“你要杀了我吗?” 谢邙的手顿住在半空。 烛火在此刻被风吹得摇晃,落在孟沉霜脸上的阴影晃动如浪,谢邙看着光中净透的青瞳,眉头轻轻动了动:“那你想要杀了我吗?” “我……” 孟沉霜答不上来,但谢邙面色未变,依旧沉静如水,少顷后换了个更加准确的问法,再次开口:“你需要杀了我吗?孟……” 话音未落,谢邙的嘴忽然被孟沉霜一把捂住,这迅猛的力量猝不及防,将谢邙直接按到在地。 孟沉霜的双膝分开跪在他腰边,弯下伤痕累累的劲瘦腰肢,警告谢邙:“别这么叫我!” 就在同一刻,系统在孟沉霜脑子里循环播放提醒他维持人设,孟沉霜咬紧牙关不让自己乱说话,忍得无比艰难。 谢邙却偏还要来加把火,他双手握住孟沉霜的手掌,把它从自己嘴上挪开,放到胸前:“你想要我如何称呼你,魔君……陛下? 暴雨轰轰,在谢邙的注视之下,孟沉霜完全压制不住魔君台词,喉咙中吐出一声冷笑:“谢仙尊一派风神俊逸,没想到竟惯会忍辱负重,叫我怎么舍得杀你?难得仙尊如此信我,待我重返魔域夺回王座,定让你当帐下妖妃。” “你一定要这样说话吗?”谢邙蹙着眉凝视孟沉霜。 孟沉霜默了默,敛去脸上冷笑:“我控制不了。” “控制不了什么?” 孟沉霜的脸色忽然不自然 地变了变,风马牛不相及地说道:“心悦你。” 谢邙:“……?” 谢邙抬手按住了孟沉霜左心口,这么近的距离,他能听见孟沉霜带着热气的呼吸、涌动的血液、蹦跳的脉搏,却唯独听不到他的心。 “你没有一颗心,谈何心悦。” 孟沉霜勾唇改口道:“谢仙尊仙姿绰约,令人见之忘俗,要本君如何控制得住胸中喜欢?” 谢邙:“……” 孟沉霜眼中光亮闪烁,钩子似的直指谢邙,谢邙看着他,很轻地叹了口气,束手就擒。 “若陛下执意如此,”谢邙的面容在注视中略微松缓下来,继续道,“我自然却之不恭。” 他拂过孟沉霜的鬓发,孟沉霜侧头去看时,脸颊便贴进了谢邙干燥冰凉的掌心,不可一世的魔君停顿下来,轻轻蹭了蹭,像只温顺的猫。 杀与不杀,或许这拥抱就是答案。 谢邙伸手绕过孟沉霜的侧肋,为他披上一件干净的新衣。 趴着不方便穿衣,孟沉霜便随之坐了起来,任由谢邙拉起他的手臂,送进衣袖。 孟沉霜看着谢邙烛光下的侧脸,笑道:“谢仙尊真是熟练,为道侣穿过很多次衣服吧?真是闺房乐趣多多。” 谢邙的手顿了顿,他垂着头为孟沉霜系上侧身衣带,看不清神情,声音低沉:“蒙陛下垂怜。” 除开前几日把孟沉霜带回无涯兰山听雾阁,谢邙上一次为他换衣,是在七十二年前,寒川洞中。 孟沉霜跌落诛仙台,白衣染满血痕。 当谢邙为他缝完裂口,清理掉血迹后,再想为他穿一件干净新衣,他的尸骸已经冰冷僵硬。 每一次艰难挪动肢体,都可能伴随着骨骼折断的脆响。 等谢邙颤抖着手为孟沉霜套上衣衫彩饰,灰白尸骸之下,已数不清有多少碎骨断痕。 眼下,无论孟沉霜想扮作什么身份,今日魔君,明日鬼王,怎样都好,至少他的双手仍旧柔软温热,会反过来捏住谢邙的手腕:“爱妃辛苦。” 谢邙于是接着去解孟沉霜的裤带。 孟沉霜的裤子与长靴也都被他换了一遍,在谢邙烧掉废衣前,孟沉霜用它们来擦了擦浮萍剑上的血迹与鹿鸣剑上的冷雨。 双剑明明如雪月,剑气交织缠绵。 鹿鸣剑完好无损,在倚泉寺破碎的上等灵剑自始至终都只有一把银啸。 而用作障眼的灵剑碎片,来自雪席城环境中,那把原属于霍无双的太茫山宝剑。 孟沉霜将它们收进系统背包,原是想重铸,现在看来却是不能了。 在千秋塔外,孟沉霜挥出浮萍剑击中鹿鸣的那一刻,迅速将鹿鸣剑收入系统背包,再放出被他提前搜集的宝剑碎片,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了这出精妙绝伦的障眼法。 而后看似穿透谢邙左胸那一剑更是如此。 浮萍一剑刺出,剑气震荡山海,但实则只从谢邙腋下穿过,然而袖袍宽大随风鼓 动, 竟让远处围观众人难以发觉。 长剑一抽, 此前沾上的天魔血变随之飞撒,圆满整场好戏。 此局看似天衣无缝,却是行差踏错半步便万劫不复,孟沉霜敢这么做,全赌在谢邙那句“信”上。 但这番表演假扮,也不是没有后患。 就比如,天魔腥血浸透了谢邙左侧玄青襟袖。 孟沉霜说:“你的衣裳也脏了,换一件吧。” “嗯。”谢邙退开一步,留出一些活动的空间,但却也不避讳孟沉霜,就这么在山洞烛火中宽衣解带。 谢邙一件一件脱下宽大长袍,潜蛟烛快要烧尽了,微弱摇晃的火光中,隐约浮动着内衫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筋骨结实的身形。 解去衣带,敞开衣襟,浑身肌肉线条完美流畅,连腹前横疤都模糊了形态。 当最后一件内衫落地,潜蛟烛点烛泪也燃尽了,洞中骤然陷入黑暗,微弱的天光透过雨幕斜勒出谢邙的右臂轮廓。 他曲着手臂,正拿出一件新衣,就在这一刻,新衣忽然一飘。 谢邙整个再次被孟沉霜扑倒在地。 石面冰凉,可孟沉霜却浑身滚烫,埋头在谢邙凉意颈间轻蹭。 冰火两重天夹击着谢邙。 他顿了顿,环臂将孟沉霜抱紧怀中,宽阔粗粝的手掌一下一下抚拍着孟沉霜骨骼明显的后背。 洞外大雨磅礴如瀑,模糊了整个天地。 “谢南澶……”孟沉霜在他颈边轻叹。 谢邙轻抚着他的后背:“嗯。” 死亡,寻觅,追杀,骗局,此间种种混乱七十余年来从未止歇。 可直到这一场暴雨落下,他才隐约感觉到,孟沉霜的归来似乎使危险的累卵终于来到再也无法稳稳伫立的局面。 静候在隔绝一切的暴雨之外的,将会是某种更加诡谲难辨的未来。 不过,至少在这一刻,在雨幕隔绝出的狭窄世界之内,只有他们二人耳鬓紧贴。 - 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俯身扑下,血腥气在潮湿中蔓延开来。 微弱的火光从某处边界而来,薄薄的光亮渗入水牢,随着脚步声临近,铁牢栏杆在墙面上落下走马观花的倒影。 暗影与火光勾勒出囚犯的身影,锁骨以下的身体都淹没在黑沉沉的水潭中。 嶙峋双臂被锁链吊起,手腕脱臼许久,扭出诡异的下垂形状,仿佛是被折断翅膀束缚起来的巨鸟。 直到裴汶端着油灯停下脚步,他仍一动未动。 火光映亮地上代表辑案台的白玉三山纹,裴汶站在高台上向下俯视,黑水中,囚犯埋着头,水草般的乱发遮住了他的脸,让人看不真切。 少顷,裴汶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弯下腰放在高台边缘,又往前推了点。 摇晃的火光把这个半拳大的小东西照亮——是一只纸折的橙红色小狐狸。 裴汶重新直起身,缓缓开口:“你要的东西,我给你找 来了。 轻微的波痕随着囚犯的呼吸荡开。 裴汶继续道:“挺不好找的, 你真不看一眼?别南枝一直很警惕, 直到这几天受了伤,歇在顾元鹤招月宫时,把这只纸狐狸放在床头,我才终于设法偷来。 “你们这么重视这张纸片,你说,他醒来发现纸狐狸不见了,会不会哭鼻子?” 黑水中人抬起头,声音嘶哑:“他受伤了?” “是。”裴汶说着,忽然笑出一声,又往前走近几步,“你想不想知道他怎么会受伤?别天尊。” 铁锁撞响,叮呤哐啷。 别羡鱼拖着满身沉疴向前,满牢沉重铁索又将他拉了回去,逼出一声痛苦的低喘。 “我猜,这是想知道的意思。”裴汶靠着铁栏杆蹲下来,衣袍金银线浸入地面积水,油灯将小纸狐狸照得更亮了,“他去刺杀孟沉霜了。” 别羡鱼浑噩的双眼猛然睁大,黑水泛起重重波澜,水面被荡开一层,露出他左胸深深血洞。 心头血不断从中流出,而后被纳入一只小巧玉葫芦,水波回返浸透,使鲜血永无凝固之时。 “你没听错,孟沉霜回来了。”裴汶看着别羡鱼被关押七十二年,日日夜夜被取心头血几乎不成人形的颓废凄苦模样,眯了眯眼,“别天尊,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算作我的诚意,现在,我想知道一件事。 “你为什么相信孟沉霜一定会死而复返?” 别羡鱼退回原位,双臂紧绷到发颤,刺骨寒意一阵一阵往伤口中扎,在苦寒折磨之中,他再度恢复沉默。 良久,久到好脾气如裴汶都要耗尽耐心,别羡鱼终于开口道:“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他难道会信你一个裴家人吗?” 裴汶的脸色瞬间冷下来。 他紧紧瞪视着凄惨嶙峋的别羡鱼,后者呼吸滞涩疼痛,却始终沉默如井。 裴汶砰地一掌拍在栏杆上,高台震颤,他起身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火光消逝,水牢再一次回归寂寂黑暗,几十年如一日。 血腥的气息在水中散开,别羡鱼猜是又集满了一葫芦九尾狐心头血,裴汶便将吸纳血滴的玉葫芦取走,从伤口涌出的血便散开在寒水中。 可下一刻,一个略有些发硬的尖角撞上别羡鱼心口伤痕。 他低头,看见水中飘着一只橙红色小纸狐狸。 灵笺纸折的小狐狸不会被沾湿,它仰起脸看向别羡鱼,模拟狐狸鼻子的尖角沾上了红梅般的血色。 曾经宽阔坚实的脊背早已被消磨得枯瘦,却于此时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小狐狸在水波中飘荡,一滴泪掉落在它脸上,而后又没入满池血水。 裴汶离开辑案台地下水牢后,刚刚走入大殿,一众执吏又抱着各种卷轴简牍为了上来,要掌事批阅。 裴汶挥手让他们等着,自己转身向奉霄殿去。 一路上,又路过招月宫,只见那方不断传来法术亮光,一群灵官手忙脚乱地逃 跑,裴汶抓住一人问:“那边怎么了?” “是别小医君,他说自己有东西找不见了,正要把整个招月宫翻过来!” 远远的,裴汶就听见别南枝委屈的哭喊:“我的纸狐狸不见了,快帮我找找,我只有那一只纸狐狸。” 有人劝道:“是什么样的纸狐狸?别道友,我们再去找人给你做一只。” “不要,不要,我只有那一只小狐狸,那是我的小狐狸,三百年前就丢过一回,好不容易要来第二只,怎么现在又丢了……呜呜呜。” “该找谁要?别道友,你不好意思开口,我们去要也可以。” “呜呜呜嘤嘤嘤……”别南枝直接哭得变回了原型,小红狐狸满地打滚拍尾巴。 不过这可怜巴巴的哭声没让裴汶心里升起半点负罪感,只是停下脚步,用扇柄拍着手心寻思。 别羡鱼告诉他,这纸狐狸是孟沉霜当年折来送别南枝玩的,但裴汶怎么记得别羡鱼说还说,三百年前,孟沉霜给了他一只,又给了别南枝一只。 但听别南枝这语气,当年那两只都给了他,没有别羡鱼的份。 那别羡鱼这是……三百年前就开始摸走弟弟的纸狐狸,所以三百年后让裴汶再去偷纸狐狸时,才说得这么熟练? 裴汶不由啧啧称奇,他一直把别羡鱼当忠厚长者,可早该料到,狐狸还是老的辣。 惹哭别南枝的罪魁祸首趁乱走了,带着集满的心头血去到奉霄殿,想要拜见代首尊裴从雪,奉上玉葫芦,却扑了个空。 殿里只有裴新竹在陪裴从月玩簪花游戏。 裴汶跨槛入殿,问:“雪首尊不在?他亲自去抓魔燃犀了?” 裴新竹手中剪刀剪掉一截过长的芍药花枝,往裴从月往头上比划,不回头地答道:“没有,大人有别的事去忙。” “哦。”代首尊不在,裴汶便自顾自地在殿中找了个空位坐下,放下盛血的玉葫芦后,又给自己倒了杯茶,“那魔燃犀怎么办?与天魔的盟约又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魔燃犀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一位天魔大将,又掳走天上都讯狱督领,除非他甘心藏头露尾一辈子,否则总免不了再一场恶战。” “此前八百里寒山一战,天上都已折损良多。”裴汶提醒道,“眼下右将军白如之又伤了……” 裴新竹瞥了他一眼:“你想试探大人的意思?” 裴汶笑了笑:“这不叫试探,只是提前了解些,免得行差踏错。” 裴新竹:“大人的意思是,他想要的东西,没在别的地方找到,或许是在魔燃犀身上。” - 风雨如晦,林海如怒。 硕大的雨滴砸在人身上,寒风刮过人脸,道道生疼。 莫惊春原本漫无目的地御剑飞行,然而他虽然可以使忘尘听命,但驾驭这把神兵耗费灵力巨大,他很快就支撑不住,落进一座茫茫大山。 莫惊春挥手让忘尘剑自己返回主人身边,以免孟朝莱通过 剑意找到自己的所在。 山中暴雨倾盆,他在岭间徘徊,无处可去,只能把自己塞进一株枯死老树的树洞里,暂且避雨。 树洞里还有三只雏鸟,羽毛都没长齐,正叽叽喳喳嗷嗷待哺,可雨势这样的大,它们的父母怕是赶不回来了。 莫惊春浑身湿透,埋头抱着双膝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哭得喘不上气。 他身上有许许多多气刃、树枝留下的割伤,正细细密密地渗出血。 疼痛让他感到委屈酸楚,可又控制不住地想到孟朝莱。 他把孟朝莱从万丈高空中一把推了下去,合体期修士摔不死,但还是会身负重伤,更何况孟朝莱的经脉还被他施针困锁…… 可他难道做错了吗?他把真心交付给孟朝莱,倾尽毕生所能为孟朝莱疗疾,孟朝莱却把一切都瞒着他。 母亲之死、治病之药、杀人之凶……朝莱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惊春咬紧了唇,齿间渗进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朝莱明明对他很好,无论他想要什么,孟朝莱都会倾尽所能找来,无论他想要去哪,孟朝莱都会陪在他身旁……陪在他身旁? 莫惊春想到什么,忽然打了个冷战。 恐惧在爱恨间发疯似的生长蔓延,过往种种深情都一下子变得模糊可怖。 孟朝莱扣下了给他的药,不让他恢复视觉听力,每当他想要出行,孟朝莱都会在一旁看着他,莫惊春同人的一切交流都是通过孟朝莱或小柴胡的转述,就连春陵医谷时不时发来的飞笺,都是由孟朝莱在神魂中念给他听。 孟朝莱掌控着他所能得到的一切消息,限制着他所能踏足的全部土地,这七十二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活在谎言中。 澹水九章、长昆百里、四野八荒。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地于他,何处不是囚笼?! 第 41 章 41 剑主遗孀 孟朝莱怎么能这样对他……他们之间隔着杀母之仇,孟朝莱却还要把他困在耳聋眼盲的孤岛之中,不让他知道任何仇怨,生不出任何离开的心思,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莫惊春哽咽失声。 天地如囚。 一声惊雷在山中炸开,天地一瞬煞白,闪电击中老木树冠,莫惊春一惶,正要慌乱掐诀,不知道自己能否抗下这一击时。 一道强悍灵力忽然注入老木,包裹住硕大干枯的树干,硬生生抗下一道闪电。 陌生人的气息让莫惊春浑身紧绷,他能感觉到对方力量强大至极,至少在大乘之上。 来人一挥袖,拂散漫天暴雨闪电,太阳重又从云层中探出首来。 暖阳落下,他敲了敲树干,让震颤传到莫惊春手边,而后以神魂询问莫惊春:[莫圣手,我家中有一病人急需医治,你可愿意同我走一趟?] “你是……”莫惊春咽了咽喉咙,小心迟疑。 [我姓裴,现居天上都文渊台。] 文渊台……天尊? 若是天尊,何不寻春陵医谷高手,却偏要跑来深山野林里找他? 莫惊春谨慎地问:“敢问病人患的是什么病?我不知可否能治。” [令堂能治,你便能治。我询过医谷其他圣手们,却都束手无策,眼下,也只有莫圣手传承莫雩医君妙手回春之术,我才斗胆来请。] “我母亲,你……”莫惊春愕然,然而更是他惊愕的事紧接着发生了。 对方递给他一方玉盒,不必打开,光从外溢氤氲灵气,便知内里藏着一枚顶级灵丹。 [这是预付诊费,待事成后,我还有重谢。] 莫惊春打开玉盒——擎神丹! 这种神药可愈天下一切天生残疾,据传是仙人遗方,早已失传千年。 [令堂曾以药方向我换取擎神丹为莫圣手治病,但看来,莫圣手没有拿到。] 别南枝说,莫雩死前曾得药要给莫惊春,他只当是某种普通的药,可眼前这…… “你……敢问阁下,可是代首尊裴从雪?”莫惊春不得不问。 来者的确与裴从雪面容相同,但莫惊春看不见,只听他说:[我单字一个桓。] 莫惊春双目猛睁。 — 上留山十万沟壑,蛇虫鼠蚁遍布。 孟朝莱拖着浑身碎骨涌血,手指扣进泥地里,向前爬去,终于在一个蛇窝边找到了被莫惊春一同扔下来的锦囊。 他伸手去够,在半途被毒蛇尖牙穿透手掌,喉中痛哼一声,手指一把抓过锦囊。 他在蛇毒的眩晕中打开锦囊查看。 锦囊之中,透白色的擎神丹完好无损,氤氲浓郁灵力,分毫不损。 孟朝莱把擎神丹护在胸口,总算松了口气。 这是而今唯一能给静之治病的办法。 - “那谢邙小儿将 燃犀擒住不过月余,便抵挡不住燃犀通天威能,于乱军阵中被一剑穿胸,直接当众劫走。 “谢邙与魔族为敌数百年,什么时候遭受过这样的屈辱?他设计要逃,可燃犀是谁?是一月内挑尽七十二大魔,一统魔域的绝顶恶煞,谢邙根本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紧跟着如过去那般强攻下一座名为落霞的魔城,占据城主金宫,用重重金锁将谢邙困于其中,谢邙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在台上说书的魔族喝了口冰水压压火气,于他身后,幻术呈现出金光煌煌的宫殿与纵横铁索,一位带着面具与白发的演员跪在台上,被锁链紧紧困住。 另一位带面具的黑发演员手持长鞭,自上而下俯视着他,啪地就是一鞭抽上去。 白发演员身上登时出现一道血痕,他痛呼一声,哭喊:“魔君!放过我吧!” 黑发演员紧跟着又是一鞭,邪笑道:“本君还未尽性!” 孟沉霜在下边看得手一抖,杯子里的冰酒都洒了出来,谢邙偏头看他一眼,神色平静,似乎所有关注力都在孟沉霜身上,没有说话。 天上都想要斩首魔君燃犀,孟沉霜又众目睽睽之下掳走了讯狱督领,修仙界没有适合他和谢邙落脚的地方,二人决意直接前往魔域。 孟沉霜与谢邙易容掩饰身份潜入魔域主城孤鹜城,无人识得他们本人,但两人现在坐在魔域酒馆中,却又听到有人编排自己的故事。 而且,还编排地这样敬业。 这边说书人讲,那边演员演,顺便贴心地带上遮盖全脸的面具,防止观众觉得演员不贴合本人样貌。 孟沉霜仔细一看,发现那“魔君”的一鞭子是实打实抽在“谢邙”身上,连皮带血,半点没留手。 敬业,太敬业了。 如果不是因为被胡编乱造的人是自己,孟沉霜真想为魔族兢兢业业的精神鼓掌。 说书魔族战术性喝完一口水,见下面的观众被吊足了胃口,一拍人头骨做成的惊堂木,啪——继续道:“燃犀没有当场杀死谢邙这仇人,反倒把人带回魔域,显然是不打算简单放过他,存了十成十的折辱心思,可谢邙执掌讯狱,见多了各类刑罚,这样的人,大家说,要如何才能使他折腰?” 下边魔族一声声炮烙、凌迟、生啖紧跟着就冒出来了,又是拍桌又是大喊,场面十分热烈。 孟沉霜听入耳,即使知道魔族仇恨谢督领着实正常,却仍不由得生出几分不悦,沉着脸去抓谢邙的手指。 谢邙看着他低垂的眼睫,似笑非笑问:“你也好奇?” 孟沉霜蹙了蹙眉,望了眼谢邙的神情,没有说话。 “生啖!”台上说书魔遥遥一指说话的堕魔,快活笑道,“是个不错的法子,接近了!诸君且想啊,谢邙此人,自恃为浮萍剑主遗孀,最守冰清玉洁之德……” 等等,这什么东西? 孟沉霜猛地抬头,他忽然有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那是半点受不 了侮辱啊,燃犀深知于此,因此最要以此法折磨谢邙,诸君且看,”说书魔指向台上两位演员,“只见燃犀一把扯碎谢邙衣襟!” 说书与表演配合极度默契,两位面具演员当真一把扯烂衣服,挣扎抚摸起来,鞭伤中流出的鲜血瞬时被抹了满身。 “魔君”甚至还在往下继续扯…… 说书魔激昂兴奋:“上抚朱梅,下探雪丸,转转不止。” “谢邙羞愤异常,竟欲咬舌自尽,燃犀一把掐住他的喉咙,道,这样便受不住了?” 台上“魔君”又是几鞭抽下,掐住“谢邙”的脖子,孟沉霜清晰地听到一声骨折与他的痛呼。 “魔君”把白发演员整个人暴力按倒在地:“长夜漫漫,我们还没完呢?” 而后便见“魔君”扯开自己衣裤,就要欺上去。 这群堕魔,是真敢玩现场表演! 孟沉霜脑海中警铃大作,疯狂呼叫:【系统!系统!快给我绿色健康防护系统!我要长针眼了!】 系统:【无法联网,无法检测,开启绿色健康系统失败。】 见他面色骤变,谢邙面上表情也渐渐淡了,轻声问:“你不喜欢这样的?” 孟沉霜转头,看谢邙问得严肃,瞳孔地震:“你喜欢?” “……”谢邙的眸色忽然深了,蹙起眉,欲言又止。 台上响起痛苦绵长的呻/吟,孟沉霜不受控地被这场毫无底线的假戏真做吸引注意力,没看见谢邙神色中闪过的复杂。 叫声一浪高过一浪,甚至不止来自台上,台下看客中不少被这暴力十足的生香活色刺激地浑身兴奋。 堕魔本就重欲,又向来漠视道德,当众抓过伴侣、朋友、仆从甚至是陌生人大干一场的也不是没有。 酒楼中的燥热声浪不断酝酿蔓延,孟沉霜转眼便见各种打桩挥洒汗水,从没这么后悔自己之前非要拉着谢邙进来喝杯冰酒,邀请无涯仙尊看看魔族说书的行为。 他握住谢邙的手就起身:“走走走,我们快离开这儿。” 可谢邙不动如山:“等一等。” 甚至反手把孟沉霜给扯了回来,孟沉霜一着不慎,直接跌进谢邙怀里,被他搂住后背。 呼吸瞬间交融,酒楼中驳杂气味被驱散,鼻尖唇畔在这一瞬被兰香檀意彻底笼罩。 这气息本该使人宁静,可孟沉霜却一瞬惊得冷汗直冒,下意识伸手扼住了谢邙的喉咙。 咽喉脆弱,极度危险,然而谢邙的眼睫颤了颤,并未停下靠近孟沉霜的动作。 孟沉霜看着眼前不断放大的面容,手指下意识收紧,指尖几乎掐进谢邙脖颈肌肉里:“你难道想……呜——” 可孟沉霜还没来得及问出后半句,话语便被冰凉的唇堵在喉间。 谢邙把他抱坐在腿上,按住他的后脑,几近强迫地让孟沉霜与他亲吻。 谢邙对他再熟悉不过。 交织的水声不断向孟沉霜的大脑入侵,几乎是在 瞬间整个人烧了起来,脱力颤抖着,仿佛有密密麻麻蚂蚁从小腿肚一路攀上胸口。 孟沉霜忽然意识到,谢邙似乎不是因为恼羞成怒,想要就此寻仇杀了他。 可现在的情况……他难道也想学这些堕魔,大庭广众之下来一场? 死亡的战栗一瞬放松,残留的紧张立刻便转作强烈的欲念,松软了孟沉霜扼住谢邙咽喉的手指。 空气炽热,谢邙是唯一的凉意来源,孟沉霜忍不住环住他的脖子将他抱紧。 即使知道再这样下去他怕是要坐实堕魔□□名头了,孟沉霜却怎么也松不开自己的手。 千万只蝴蝶在他体内飞舞,酥麻又痛苦,仿佛提醒着他体内恐惧消散以后,留下的阵阵空虚。 孟沉霜意乱情迷到脑袋发蒙,想着要不就在这里来一场,反正易了容,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是谁,就在此刻,兵器碰撞与怒骂声远远传入他耳中。 一群魔兵闯入酒楼,轰地一声砸烂了说书魔的高台。 “说了不准传燃犀的名头,是听不懂魔尊的旨意吗?!” 不等说书魔求饶,为首魔兵一拳就把他打飞出去,砸烂大柱,紧跟着又有几个魔兵上台把搅合在一起的两个面具演员强行分开。 孟沉霜又听到什么东西折断的脆响和凄厉惨叫,浑身一颤,想要回望。 可谢邙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腰,低声道:“别动。” 低沉的呵气抚过耳畔,压抑掌控的意味让孟沉霜的后背瞬间绷紧,不知是因为再次浮泛起来的危机感,还是别的什么…… 魔兵们将满头是血的说书人和不着寸缕的面具演员全部拖了出去,却没有半分要管酒楼中混乱看客的意思。 看客们似乎也见怪不怪,还有心情继续怒吼着运动。 魔兵们来的快也去得快,等惨叫声消逝在街尾时,谢邙终于放过了孟沉霜。 孟沉霜双唇通红,手指不自然地紧绷着扣在谢邙肩上,身上的发颤怎么也消解不掉。 谢邙的喉结动了动,解释道:“是四处巡查的魔兵,现在最好别让他们发现。” 孟沉霜试图平缓呼吸,却屡屡失败,他身上热气一浪接着一浪,完全压抑不住,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浓重的堕念积累到某个临界点,他满脸红晕,甚至连牙关都颤抖作响,却一把推开谢邙,整个人瞬间冲了出去。 灼热酒楼之外,是北方魔域漫天风雪,孟沉霜的身影几乎在瞬间消失于天地一白。 谢邙心一沉,紧跟着飞奔出去。 顷刻之间,孟沉霜就不见了踪影,谢邙顺着气息一路撞开魔族寻找,终于在一片人迹罕至的空地上找到一个堆起比膝盖还高的长条雪堆。 他几步快行过去,徒手挖掘雪堆,没一会儿,孟沉霜的脸从雪堆下露了出来。 只见孟沉霜满脸红痕,却不是冻的,而是因为内里滚烫发热,贴在他脸颊边的雪正因此不断融化,渗进他的衣领发丝间。 天空灰 暗, 浅淡的光从云层薄处泄露下来, 映亮满空飘落的雪花。 雪花一落到孟沉霜脸上,便化做水痕流下。 谢邙屈膝半跪在雪堆旁,影子安静地映入雪中青瞳,城中堕魔的嘈杂喧闹从他背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 他伸手用指腹擦掉孟沉霜脸颊上乱流的雪水,却感觉像是被火炭烫了一下。 “真的很热?”谢邙问。 孟沉霜转动眼珠,望着灰天与谢邙逆光的身影,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有了表情,十分幽怨地瞥了罪魁祸首一眼:“欲丨火焚身。” 他开口时,呼吸汇聚成雪白的气团飘开。 谢邙没想到孟沉霜会说得这么直白,左眉峰抬了抬,他盯着孟沉霜这幅燥热又委屈的样子看了一会儿,忽然唇角勾出一个弧度,轻笑一声。 孟沉霜微微睁大双眼,对谢邙的行为难以置信。 谢邙脸上笑意加深,然而就在下一刻,一大团白雪狠砸上他的脸,又砰得散成一片雪雾。 他一时不备,直接被这偷袭砸得向后坐倒在地。 谢邙控制不住咳嗽几声,拍开脸上雪花后,见孟沉霜还躺在雪坑里,只是两只手已经拿了出来,偏过头,盯着谢邙看。 热气把他烧得肌肤白里透红,仿佛吹弹可破,又轻轻浅浅地笑着,恰似天光破层云。 明明是一张易了容的普通面貌,却仍然让谢邙坐在雪地里,两手搭在膝上,不愿起来了。 孟沉霜往谢邙脸上砸完雪球,却发现谢邙仍笑着,盘腿坐在雪地里,看上去没有把他怎么样的打算。 那些戏台上的凌丨辱桥段似乎没有在谢邙心中留下半点痕迹。 可即便没什么邪魔外道与除魔卫士的势不两立,谢邙也已经知道眼前此人当年在诛仙台上,意图杀死他。 如今这般,又算什么? 一层影影憧憧的迷雾蒙在孟沉霜眼前,透骨发寒,看不真切,只能一步步摸索着往前走。 他沉默了一会儿,见谢邙露在外面的手被冻得发红,便朝谢邙伸出手,把对方的双手抓进掌心,拉到胸前。 魔域隆冬大雪里,他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一件深色外衫,领口松松垮垮随意敞开,谢邙冰凉的手指贴上肌肤时,寒意一下子窜进孟沉霜的喉咙,他低头吹上几口气,把谢邙的手捂热。 孟沉霜眨眨眼睛看他:“要不要给你找件皮毛夹袄?” 谢邙摊开手掌,掌心贴上孟沉霜的锁骨,呼吸起伏间,光滑皮肤渗出腾腾热气,他答道:“不用。” 谢邙只比孟沉霜多穿两三件,不过修仙之人,倒也不会真怕冷。 堕魔怕热却是真的。 八百里寒山已是万里霜天,极北魔域更在苦寒冻原之中,终年不散的大雪与寒风穿越魔城街道,狼嚎般呼啸着卷上天际。 但居住于此的堕魔却因常年欲丨火燥热,衣裳单薄,甚至是不着寸缕地在大街上放肆行走,仿佛 过着三伏夏日。 ?路侠的作品《斩情证道失败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谢邙随孟沉霜潜入孤鹜城时,也做了堕魔易容伪装,要是因为一件衣服被发觉,实在得不偿失。 孟沉霜没有强求,只是捏了捏谢邙的手掌,与他贴得更紧,好让热量传递得再快些。 他平躺在地上,仰头看着谢邙棱角分明的下颌,思索了一会儿,问:“我化名李渡,你用什么名字呢?” “你想怎么叫?” 谢邙……孟沉霜就着这名字沉吟片刻,决定道:“就叫小山吧。” “萧山?好。”谢邙点头。 孟沉霜听他声调,意识到谢邙可能听差了,不过萧山这名字也算不错。 “萧山,萧郎君……”雪风还在哗然奔涌,孟沉霜却还在默默念叨着,随雪而化的时间显得无足挂齿了,“萧郎乘鹤入我梦,知我相思复相忆……” 谢邙的眼皮抖动几下,慢慢抬起,看向孟沉霜,可孟沉霜却在望着昏沉沉的天,嘴边絮絮低语着散乱的曲调。 句中充满情之一味,却无半分暧昧、半分缠绵,随口哼唱的相思把寒意绵绵密密地扎进人心里,像是魔域终年不消的苦寒冰霜、无涯兰山七十二年不歇的稠稠夜雨。 谢邙只是没想到,无情道顶浮萍剑主,原来也是会伤心的么? 不伤心与因他伤心,谢邙哪个都舍不下,又哪个都不想要。 就像乙珩三十三年诛仙台上,谢邙既盼孟沉霜速速杀了他,又盼孟沉霜抛下剑。 可惜世上难有事如愿,眼下欢愉,有一刻,便算一刻。 谢邙让孟沉霜握住他的手,直到发烫也没松开。 皑皑冰雪中,两人一坐一躺,相对无言。 至斗转星移,孤鹜城夜幕落下,火光将天照得紫火飞烟。 孟沉霜闭着眼倾听风中送来的街上喧闹,道:“萧郎君,时候到了。” - “魔尊大人,今日孤鹜城中抓了五个说书的,二十几个演戏的,都是在讲燃犀。”银涣殿外,魔卫俯首汇报,“都拔了舌头、划了脸送去做苦力了。” “嗯。”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从殿中传出,“他的踪迹呢?这么多日,也该到了。” 暗朱色殿门大敞,重帏深掩,雪风回旋荡开帷幕,高堂主座上却不见人影。 殿中东侧立着一面一人高的双面银镜,魔尊跪坐镜前,目光凝聚镜上,一动不动。 “我们抓了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拷打一番,觉得不是。”魔卫回答。 毕竟真正的魔君哪能容他们抓进牢里打一通。 “嗯。” 魔卫听他应的这般随意,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战战兢兢问:“魔尊大人,如果燃犀真的回来了,我们要不要……您要不要添点防卫人手。” “呵——”殿中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你也觉得,我与他之间,必有一场夺位恶战?” 魔卫立刻恭敬回答:“属下不敢, ⒙_[(, 魔尊当之无愧,只是这燃犀……不得不防。” “行了,滚吧。” - 夜色掩人,宜翻人墙头。 极北魔域又夜夜狂风咆哮,孟沉霜与谢邙两人,便是连掩饰声音也不必了。 孟沉霜说了要让谢邙当妖妃,便不会对他信口雌黄。 在魔域里,环绕着能为燃犀血脉驱使的堕魔,无论孟沉霜之后要与谁一战,都能多几重胜算。 他被谢邙硬喂了几天绝顶灵丹妙药,身上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提着浮萍剑北上堕魔主城孤鹜。 极北魔域原本没什么主城之说,东边近花不注泽的地界是天魔族世代居处,西方地界则多有修士堕魔者,零星也住着些天魔。 堕魔为堕落欲念所掌控,任性妄为,强者为尊,汇聚起的百余座城池虽有城主,但各自为战,彼此杀伐不断。 说来让人发笑,千年前修真界世家、门派争斗也是如此,只是大家各自打着正义名头,多几分道貌岸然。 直到裴家先祖裴桓飞升,以通天神力建起天上都,从此得以定法度、平争乱。 堕魔城池中一直缺这么个能让所有人信服的魔头,直至不久前魔君燃犀出世,以一己之力荡平七十二大魔,令天下魔族俯首称臣。 他居于孤鹜城点墨山上凝夜紫宫,便以此城为主城,风云挥袖间号令群魔万千。 一月前,魔君燃犀为天上都无涯仙尊所擒获,魔域再次恢复群龙无首的状态。 但此前魔君燃犀杀灭了一批法力高深的大魔,诸多高位空悬,群魔间好一番垂涎争斗后,竟让缁衣城的少城主落罔渔翁得利抢占先机。 落罔夺下孤鹜城,占据凝夜紫宫,从此自称为魔尊。 不服挑战者亦多,但都被他或打或杀,全部诛灭了。 魔域里早时被魔君燃犀清洗过一遍后,没剩下几个法力高深的大魔,众魔对这位魔尊一边骂一边羡艳他运气好。 但现在,魔君燃犀抢了谢邙逃回魔域,恐怕是要夺回魔域君王之位,落罔这魔尊的名头岌岌可危。 谢邙与孟沉霜两人一路上遇上不少魔卫排查搜寻,看来魔尊落罔眼下大概是孤枕难眠得很。 孟沉霜自觉心地善良,想帮落罔早早放下心里这块惶惶欲坠的巨石。 他一到孤鹜城,没耽搁几刻,便兔起鹘落,上了点墨山。! 第 42 章 42 埋尸 孤鹜城实是一座山城。 堕魔们胡乱搭建的楼阁屋台肆意散落在三座丘陵上,时而稀疏时而紧挨,显然无人做过半点城市规划。 但点墨山高峰伫立城北,人烟寂寥,沉默孤寂地投下暗影将孤鹜城池笼罩。 山上只有一座古老的凝夜紫宫,向来是城主居所。 魔君燃犀看上这地界后,上任城主不愿相让,燃犀不与他争执,直接一言不发地削掉了城主的脑袋。 孟沉霜原先还想着,这燃犀是不是有些太血腥暴力,也不是非要住在凝夜紫宫里不可。 但现在亲眼一看点墨山走势,顿觉是自己狭隘了。 点墨山基底尽是冷硬黑岩,石上无草无木,山脊高耸,石斧般锋利地割开茫茫紫红夜幕。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自南向北弯曲纠缠,且逐渐收窄,最终拢至一处关隘,关口城墙连山而建,厚重城门交由重兵把守。 易守难攻。 魔君燃犀出世才三月,孤身一人行走江湖,身旁没有家朋亲信,平日里去找大魔打架斗殴结束,只能一个人回到家里调息修养,自然是要找个不容易被打扰的安全所在。 孟沉霜原本只是想着杀进凝夜紫宫降服魔尊落罔,重新夺回魔君之位,但现在这么一思忖,点墨山是个好地方,他可以暂且在此安顿,在不可预料的未来降临之前,偷得几分喘息机会。 于是,他使劲儿盯着谢邙提供给他的孤鹜城地图看。 谢邙修长手指落在地图上,从下至上,指出一条线路:“此前天上都攻入点墨山,逼魔君现身走的就是这一条路。” 孟沉霜一瞧,是条小路。 谢邙继续道:“点墨山空中有禁制,破起来不算难,但必定会被发觉,走主路进山需过关口,怕是不易。这条小路上的禁制轻些,可以多换得片刻。” “被发现了,又如何?左右要面对的,只是那几个敌人。”孟沉霜偏过头看他。 谢邙略默了一会儿,看着孟沉霜轻巧挑起的长眉,转瞬明白他心中所想:“你要大张旗鼓地上山去。” 魔尊麾下魔兵千万,就算从小径偷袭,对上的敌人也不会少,但如果……想要上山的人是能号令群魔俯首的魔君燃犀,一旦开启血脉控制,便只剩下几位法力高深的大魔能够保持清醒,与孟沉霜为敌,与被他操控的千万堕魔相抗。 “总要叫人知道我回来了。”孟沉霜忽然一笑,伸出手掐住谢邙的下巴,指尖闪出魔气火花,烧掉谢邙脸上易容,又像个欣赏美人的昏君似的,抬高谢邙的下颌,“也叫他们知道世上唯一能活捉我的人,已经成了我的手下败将,提早震慑异心,往后的日子才好过。” “既然早做了打算,何必易容走城中那一遭?” “我原以为魔域戏折子有趣,谢仙尊也会喜欢听……”戏谑话语一连串从孟沉霜口中吐出,到这里却一下子卡壳,显然魔域面具戏给他留下了极深的阴影。 谢邙见 孟沉霜忽的脸上发红,轻笑了一声。 孟沉霜轻咳两声,调转话头:“一场好戏,自然是要挑好时间、搭好戏台才能开场。你说,此路如何?” 谢邙顺着孟沉霜瘦白手指落处看去,那是一处山崖,如狼头回首般耸立天地间,正在凝夜紫宫东天之上。 无遮无拦,醒目至极。 - 孤鹜城地处极北,日光早早落下,夜幕铺陈。 在城外荒原巡查的魔卫收队回城,又开始城内巡值,使得城内魔卫数量足足多了两倍有余。 夜色里,魔族行事更加肆无忌惮,本就是紧要时间,眼下魔尊大肆追查魔君燃犀踪迹,风头更是一紧再紧。 酒馆中白日里讲魔君燃犀与无涯仙尊戏文的说书魔被抓走,大家都猜到他是回不来了,台上换了个人,讲什么旧任天魔王阿律多金屋藏娇的陈年往事。 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早听得堕魔天魔耳朵起茧,除非有面具戏子来一出活春戏,否则实在没听头。 偏偏魔尊又把城里的面具戏子也抓了个遍。 群魔百无聊赖地在酒馆里饮下拙劣冰酒,连行交接事的堕魔都少了,酒馆里没了吼叫,只有一连阵的唉声叹气,老板更是干脆翘着腿坐在柜台后打瞌睡。 砰—— 忽然之间,酒馆大门猛地一下被推开,夜半狂风暴雪大肆卷入,寒冰气息叫老板一下子醒了神。 不知道为什么,风声中飘荡着琴箫清音。 冷风一瞬把他额上的汗冻成冰渣子,他起身探头往前看,便见一道身影飞扑在地,艰难地扭动着身躯。 倒在地上的魔一身斑斓织锦,老板一瞧便认出是附近那个化神修为、惯爱花枝招展的堕魔:“哟,这不是陈老哥吗?前几日还见你威风凛凛的,怎么今晚上这幅熊样,要我请你喝酒吗?” 见织锦堕魔似是浑噩重伤,原本围在屋里喝酒的低等堕魔拾起手边武器,蠢蠢欲动起来。 平日里他们打不过这个魔,而今还不行吗? 魔域可没有扶贫济弱的道理,趁你病要你命才叫真理。 一只小魔已经触上他的钱袋,却突如其来一柄长戟一瞬刺穿织锦堕魔的胸膛。 钢铁入肉断骨,震响雪风。 小魔睁大双眼,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长戟当即抽出,滚满热血的铁戟指向小魔,差点捅进他的眼睛。 小魔尖叫一声,看着手持长戟魔卫的凶狠手段,整个人满地乱爬直往后缩。 然而没人理他,整个酒馆在此刻都骚动起来,只因老板在看清织锦堕魔脸时,恐惧惊呼:“他被烧上了!他被燃犀烧上魔眼了!” “闭嘴!”为首的魔卫长戟一横直接划烂老板的嘴,在惊叫中紧盯着老板的眼睛看了一眼,确认还是青瞳后把人一脚踹开,他一杵长戟,撞击嗡然震响,“屋子里的人都不准动!挨个检查!看有没有被燃……” 嗤—— 他话才说道一半,一柄铁剑忽然穿 胸而过, 把他捅了个对穿, 铁剑收回,为首魔卫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轰然倒地。 就在他的身后,另一个魔卫双眼全部覆盖上漆黑,不见眼瞳眼白,黯然无光的眸子扫过馆中众人。 悠长的箫声在这时变了个调,琴声随之激荡而来。 雪风漫卷入室,不等众魔惊慌,又有数十堕魔眼睛不受控地盖上漆黑,反手掏了同伴的心,霎时血腥四溅,融进灼热空气中。 “是魔眼!烧上魔眼了!烧上了!” “魔君!是魔君回来了!” 众魔惊恐尖叫,屁滚尿流地往外跑,可出了酒馆,风中琴箫声更盛,一群堕魔中总有几只着了道,眼睛被烧上漆黑色泽,受魔君力量控制,开始攻击同伴。 整个孤鹜城中,凡是琴箫声触及之处,尽皆魔头相互残杀景象,惨叫连连,血色泼满冰雪。 更为可怖的是,不是所有堕魔都被控制,孤鹜城中每一个魔族身边的同伴随时可能被烧上魔眼,对近处人疯狂发起攻击。 清扬琴箫声飘荡如城中大街小巷,浸满死亡气息。 魔心惶惶中,不知是哪处打斗掀翻了火盆,大火点燃屋舍熊熊而起,火龙长舌迅速舔舐过长街连舍,将整个孤鹜城燃作火海一片。 冰雪在火下嘶啦融化,刺目火光烧透天幕,堕魔们拖着烈焰四处奔逃嚎叫。 噼啪崩塌火声中,不知是哪一个尚还清醒着的魔族忽然手指东方天际中狼崖暗影,震声一喊:“魔君!魔君在那边!在点墨山上!” 火光覆盖冰原大地,点墨山仿佛漂浮在浓焰之上,那东方回首狼头般的山崖上,巨大的月轮缓缓爬上天幕,冰冷月辉之下,赫然是两道人影。 一人站立吹箫,狂风拂乱襟袖,雄重威压与血脉掌控随着箫声倾泻而出,浪头般扑向下方丘陵魔城。 是魔君燃犀! 出自血脉与灵魂的恐惧让众魔两股颤颤,即使没有被选中烧上魔眼,也在惊惧中忍不住腿软趴地。 高崖之上,还有另一人,他盘腿坐在魔君身旁,膝上架着琴,长指拂过丝弦,指尖阵阵琴音流溢,如鸣金断玉,随箫声一同作变徵夜兰操。 他一头白发随着幽咽乐声飘扬,如泣如诉,如怨如怒。 那是无涯仙尊谢邙! 还欲反抗的魔头惊恐地陷入绝望,魔君燃犀竟然能压制讯狱督领为他弹琴奏乐,助纣为虐,那这世上还有谁能制得住他! 血腥气被雪风卷上半空,火海荒原、浓夜白月白。 一副郁烈景象在孟沉霜脚下铺展开画卷,四野黑暗笼盖,仿佛没有尽头。 城中被控制的堕魔清开各自身边阻碍后,自大街小巷中汇聚成群,向着点墨山进发。 先遣队伍已然扣响关口大门。 回首向西看,凝夜紫宫中同样陷入血海,无数被控制的魔卫与同伴陷入争斗厮杀。 魔尊召入凝夜紫宫中的魔卫越多,孟沉霜可以控制的力量也就越多。 仅有的十余位抵挡住魔君血脉召唤的大魔在点墨山大阵被触发的当刻,就欲冲上来斩杀魔君,却遭一群被烧上魔眼的魔卫拖住脚步,艰难厮杀。 于时,孟沉霜耳畔风声忽盛。 下一刻,一柄长刀穿风破雪而来,汹涌魔气直指孟沉霜头颅,来者怒吼:“燃犀!你还敢回来!” —— “⒂[(” 孟沉霜看着地上两具死尸,割下一截衣角,擦干剑上血滴。 清幽琴声在这时弹至末章,余韵散在狂风之中,缓缓收尾。 谢邙收手,掌心覆盖在琴弦上,按住焦尾琴最后一分震颤。 他抬起眼帘,看向孟沉霜,声音平静而音色低沉地问:“高兴了?” 魔君燃犀施展血脉控制,本不需要任何中介,这出月下琴箫和鸣,不过是孟沉霜相出的一出威慑戏码。 越是实质的东西,才越让人心惊胆战。 只控制沉重一半堕魔,叫他们自相残杀,也是相同的道理,活下来的堕魔还能为孟沉霜通风报信,将魔君回到孤鹜城大开杀戒的消息传遍整个魔域。 现在看来,效果很是不错。 孟沉霜回首反顾,轻轻扬了扬沾血的长眉。 他擦了剑上血,却没擦脸上的,月光之下,红血漆黑如腻墨,孟沉霜孤身独立与火海之上,恍如厉鬼修罗。 他勾起唇角,轻笑一声,问谢邙:“真把我当杀人如麻邪魔外道了?” 谢邙看着他,不置可否。 “唔……”孟沉霜沉吟思量片刻,挑了挑眉,目中光亮如尖刀般一寸寸探过谢邙的神情,“你若真这么觉得,也不是不行。但我们毕竟是道侣,我杀完人,该你埋尸了。” 谢邙扫了一眼崖边两局破碎的尸体,先问道:“这是落罔左右二护法,他手底下没有法 力更强的堕魔了,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找到落罔。先抓起来。” “好。”谢邙拂袖收了焦尾琴,在孟沉霜的注视下走向两具尸体。 只见他出脚用靴尖一踢,把两具堕魔尸体全部踢下了高崖。 孟沉霜:“?” 风声呼呼,他怀疑两个堕魔的脏器肺腑正顺着身上豁口往外面漏。 又见谢邙指尖掐诀,送出两团火焰,大火瞬时将尸体包裹,火球光芒耀眼,迅速坠向铁黑色的锋利山脊。 谢邙面色淡然地处理完尸体,回到孟沉霜身边,取帕子挽袖抬手,一点点为孟沉霜擦掉脸上血迹,让这张温热柔软的脸恢复净如白玉的状态。 他看孟沉霜眼里露出些许茫然,解释道:“讯狱一直这样处理魔族尸体,焚烧成灰后,撒入苍量海,送进幽冥九泉入轮回。” 孟沉霜:“点墨山上没有江河水流。” 这两个大魔的骨灰落进山石冰雪里以后,怕是要长眠于此了。 “嗯,我知道。”谢邙点了点头。 孟沉霜:“……” 点墨山禁制已破,关口城门大开,被控制的堕魔乌压压如潮水一般,浩浩荡荡往山上凝夜紫宫行去。 孟沉霜与谢邙穿过血海,并肩往凝夜紫宫主殿银涣殿去。 山中喧哗混乱不断,但落罔一直未曾露面,孟沉霜借古秘术在点墨山周围布下罗网,也没有发觉落罔出逃的踪迹。 不知这位魔尊此刻龟缩何处。 一路上,孟沉霜与谢邙又遇上几个法力高深,挣脱魔君控制的大魔,不待孟沉霜祭出浮萍剑,谢邙便出手将之斩杀。 半点血滴都不会溅到孟沉霜身上。 然而他跟在谢邙身后,却愈发看不懂这人了。 两人穿过凝夜紫宫,杀至银涣殿,本以为来到这里后,会对上落罔有一场血战,然而却只对上两三个守殿的小喽啰。 把小喽啰扔出去以后,孟沉霜上前一脚踹开银涣殿暗朱色大门,狂风灌入大殿,卷起重重帷幕。 银涣殿堂上主座此刻空无一人。 因当说,这偌大堂上,除了主座高榻与西侧一面银镜外,空空荡荡,再无它物。 孟沉霜让系统调出银涣殿过往图像,一对比才发现,银涣殿中布置与几月前魔君燃犀在时一般无二,未做任何改动。 甚至连坐塌上燃犀伤口滴落的血迹都未被擦除,它们渗入木缝,慢慢干涸。 难道落罔并不用这主殿? 孟沉霜思索着,考虑是不是该扩大搜查范围,却隐约听见内殿传来一阵呜咽。 谢邙在这时与他对视,显然也听见了。 会是谁在银涣殿里哭? 内殿与中堂隔着一扇雕花木门,清浅的泣泪声就从门缝中传出,孟沉霜来到门前,紧绷着神经,侧身谨慎缓慢地推开门。 谢邙的手搭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出手。 可随后映入眼 帘的,竟只有一道被捆缚在地的清瘦人影。 内殿是起居所在,靠北放着一方床榻。 眼前之人浑身只着一件凌乱薄衫,领口大敞,不见裤靴,满头乌发散乱,双眼发红盈泪。 种种画面相叠,这人被关押在此处的原因昭然若揭。 落罔怕是已经逃出银涣殿,却在最后抛下了枕边人。 可若是枕边人,他瘦削背腹又遍布血痕,粗糙绳索磨红手腕脖颈,嘴里堵着粗布,甚至连那张大床也待不得,只能被抛弃在地上,可怜至极。 一见到孟沉霜与谢邙两人,他先是瑟缩了一下,而后求助似的目光落在孟沉霜身上,眶中泪水旋转着就要落下。 谢邙却逐渐蹙起了眉。 孟沉霜借这机会仔细一看,发现眼前人竟双瞳乌黑,既非天魔,也非堕魔,是个正经人类。 魔族找床伴虽然向来不在意种族,从人类到天魔再到老虎牛羊,皆可为之,但毕竟人类身体向来弱于魔族,魔域又苦寒至极,他们在魔族床边都活不久。 而今这瘦弱青年还能活着,便是不幸中万幸了。 他双眼求救,孟沉霜四下打量内殿格局,确认没有陷阱后,上前为青年接了绑绳,又摘掉口中粗布。 可这青年刚一获得自由,便难以自控地扑到孟沉霜脚边,抱住他的脚踝,哭道:“多谢恩人救我,多谢恩人!” 孟沉霜被吓了一跳,试图抽脚,却没抽出来,青年人死死环抱住他的腿,肌理滚烫热气瞬间透入衣料。 孟沉霜的动作顿了顿,他不再抽腿,低头冷静问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某名辞叶,”青年人仰头望着孟沉霜,泪眼朦胧,一身血痕展现在孟沉霜眼前,“是北齐人,被邪魔掳来此地受辱,现已不知岁月。好在恩公救我出火海,辞某愿以身相许!” 不是,等等,他们刚见面,这怎么就进展到以身相许了。 孟沉霜额头青筋弹跳,下意识转头看谢邙,却见对方浑身散发着极迫人的冷气,死死盯着辞叶的双手不放。 孟沉霜咳嗽两声,笑道:“以身相许?怎么,你想去我家做长工种地?瞧你这细皮嫩肉的,怕是只能去染坊帮着染布。” 这会换青年呆愣一瞬,他仰望着孟沉霜如玉如雾的脸,一时失了神,身体摇摇晃晃,忽的晕厥过去,就这么倒在孟沉霜腿上,紧贴着他不放。 谢邙当即提着辞叶的衣领把人从孟沉霜身上拉开。 孟沉霜摆摆手,对着谢邙那张冷脸,说:“先找个地方放着吧,瞧他这一身伤的。” 谢邙注视着孟沉霜,眼神里透出审视:“你信他的话?” “伤是真的。”孟沉霜如是答道。 某些被巧妙避开的问题,在两人心照不宣中有了答案。 有什么样的人类能在极北魔域的寒天冻地里浑身滚烫? 没有。 即使谢邙以渡劫修为护体,也只能保证身上温度如常。 眼前这个,恐怕是个编造身份哄骗人的堕魔。 可他身上的伤势与束缚确是实打实的。 难不成真是落罔男宠,只是此刻怕孟沉霜与谢邙一剑杀了他,于是扮作人类讨饶。 可他怎么会觉得,人类就能在孟沉霜手下讨得好,毕竟孟沉霜现在也是个青瞳魔头。 孟沉霜蹲下来,拍了拍徐叶的脸,试图把他唤醒问话。 “你想问他什么?”谢邙低头问。 “问问落罔的去向,看是在这殿中,还是早逃了。” “嗯。”谢邙松开手里抓着的衣领,辞叶再度摔在地上,他让孟沉霜退开一步,手上掐诀念咒,恍然间一道亮光落入辞叶额头。 辞叶猛地睁开了眼,浑身魔气肆意,爬起来想要逃跑,孟沉霜上去一脚把人踹倒,用膝盖抵住他的后背,伸手掐住辞叶后颈,把他的脑袋按在地上。 辞叶发觉了谢邙开启镊魂摄魄术,想要逃,却被孟沉霜死死控在手下。 他双目圆睁,满是血丝,还在挣扎,孟沉霜开启血脉能力试图制住他,竟被辞叶抵挡住。 但双方夹击之下,他的神魂被镊魂摄魄术冲出一个缺口,开始痛苦嘶吼。 少顷,金光灭,探魂毕。 “如何,落罔在何处?” 谢邙张了张嘴,神色复杂:“就在这里。” “藏在殿中?”孟沉霜一瞬警惕。 “不,他……”谢邙看着趴在地上的辞叶,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道,“这辞叶,就是落罔。” 孟沉霜:“?”! 第 43 章 43 以身相许 谢邙话音刚落,还不待孟沉霜说些什么,辞……落罔便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掌,抓住了孟沉霜的脚踝,他扭动着探身过来,像条狗似的把脸往孟沉霜鞋面上贴。 孟沉霜试图抽脚,落罔还在呜呜咽咽地往上贴,嘴里念叨着:“魔君陛下,陛下,我愿以身相许……” 听得孟沉霜打了个寒战,转眼问谢邙:“你的镊魂摄魄术把他弄疯了?” 谢邙:“……” “落罔大乘修为,神魂坚固,镊魂摄魄术对他损伤不大,他可能……” 谢邙看落罔这一副狗皮膏药似的样子,话音末尾也对自己升起了那么点儿怀疑。 “……本来就疯。” “真的吗?”孟沉霜暗中询问系统,确认落罔从未见过魔君燃犀,怎么一来就疯到他头上来了,“他过去也疯?” 谢邙就着落罔的记忆捋了捋,逐渐蹙起眉:“不,是他住进这银涣殿后才疯的,似乎是被魔君血脉气息控制了。” “魔君之前没见过他。” 谢邙在这时看了孟沉霜一眼:“我知道。” 他也用镊魂摄魄搜索过魔君燃犀的记忆,燃犀的记忆自幽冥九泉出世而始,没有半点与孟沉霜有关的线索。 “是因为那面映时镜。”谢邙用缚魔索重新捆紧落罔手脚,对孟沉霜说,“跟我来。” 他把落罔拖在身后,带孟沉霜重新来到殿中双面银镜前,镜中映出两人身影。 谢邙手掌在银镜边缘一拨,双面镜便飞旋起来,镜中画面开始变幻,浮现出落罔刚刚入主凝夜紫宫时的情景。 ——这位大魔冷戾执剑,跨入银涣殿中,大殿血气冲天,满眼血红色不知是魔君燃犀曾经流下的血,还是修炼时漫溢而出的汹涌魔气。 魔君燃犀被俘后,凝夜紫宫几经易手,但主殿银涣却因殿中残留的气息威压过于强烈,无人敢近。 落罔在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可不信这个邪,在尘埃落定的第一夜,便搬入银涣殿居住。 但说一点恐惧谨慎都没有?那也是假的,魔君恐怖的威压盘旋不去,稍稍靠近便汗如雨下,神魂生疼,落罔只能在魔君不常使用的内殿居住。 他花了一些时日适应下来,往高台王座上走了几步,摸了摸横榻扶手,神色莫名。 落罔没有在王位上坐下,午夜梦回之际,却忽的瞥见魔君燃犀静默伫立殿中的身影。 落罔被吓得一身冷汗,当即一剑掷出,铛—— 长剑撞上银镜,瞬间被反弹回来,钉入殿中大柱。 他心脏乱跳,浑身绷紧上前查看,发觉他刚才看见的,不过是映时镜重现的旧日幻影。 燃犀没有回来。 但落罔查看映时镜的次数却多了起来。 燃犀掌控凝夜紫宫的三个月里,但凡回宫,便在银涣殿中打坐疗伤修炼,他不与人谈笑理政,也不寻莺燕玩乐,只这么浑身浴血地静坐。 映时镜留下了无数他的映象, ??[, 还是银涣殿中血气威压,他引以为豪的对魔君血脉控制的抵抗力日渐崩裂,自己却浑然未觉,日日跪在双面银镜前,迷恋地注视着燃犀的身影。 这跪拜注视的身影,此刻被映时镜展现在孟沉霜与谢邙眼前。 还有今夜琴箫声乍起时的景象。 落罔用鞭子打伤自己,又扯开衣襟把自己捆缚住,躺在内殿里,默默等待魔君燃犀的归来。 他手底下的那些大魔,大概是没哪个能理解落罔的脑子,还在拼力抵挡,殊不知落罔心中有多期待魔君燃犀踏入银涣殿。 但现在还有个无法解释的问题。 孟沉霜转身,用浮萍剑挑起落罔的下巴,落罔长得很是清俊,双眸含泪时,不像是什么心机深重的魔尊,倒似一株点缀绿叶的梨花树。 “陛下……”他呜咽道。 孟沉霜盯着落罔的样子仔细看了会儿,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开口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扮作这副可怜样子,我就会放过你?” “陛下不必放过我。”落罔往前蹭了蹭,下巴被浮萍剑割出一道血痕,他却全然不在意,依然满脸迷恋。 孟沉霜自认为还算能言善辩,这是头一回被人说得沉默了,良久,落罔又试图去抓孟沉霜的脚,孟沉霜后退一步,问到:“你想让我把你留下?就凭这副样子?” 落罔愣了愣:“陛下,不喜欢么?” 孟沉霜手上青筋暴起:“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从哪听来我喜欢这样的?” 落罔在这时看向了谢邙。 孟沉霜的目光随之看过去,谢邙面无表情,为自己辩解:“我以前没见过他。” 落罔幽怨地说:“陛下从没带人在身旁过,却为你破了例。” 孟沉霜看看谢邙,又看看落罔,怀疑落罔是不是演技不好,或是对谢邙有什么错误认知。 无涯仙尊渊渟岳峙,和眼前这株带雨梨花没有半分相似。 “可你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呢?” 谢邙斜睨着他,手中剑握得愈发紧。 落罔:“没谁喜欢你,谢督领,除了浮萍剑主。” 谢邙握剑的手一时顿住,剑眉微动,终于舍得施舍半分言语给他:“哦?” 落罔自顾自地继续:“世上大概只有剑主知道你有什么讨人喜欢的地方,听闻他对你有救命之恩,而后你一见钟情,以身相许。你也只有这点可爱能打动陛下了。” 孟沉霜听得太阳穴一跳,还以为落罔看穿自己身份了。 但仔细一想,才发觉是落罔七拐八弯的逻辑作祟。 落罔是觉得谢邙身上只有这“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故事令人动容,浮萍剑主在这上面落入情网,那恐怕,魔君燃犀也因此着了道。 说明魔君也喜欢这样的。 只要他学着这一条,便也能打动他所迷恋的人了。 谢邙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转头问孟沉霜:“你要留着他吗?” 落罔眼泪汪汪地看着孟沉霜。 孟沉霜沉吟片刻, 他到不急着要落罔的命。 “银涣殿下有个地牢,扔进去锁起来吧。” 落罔听完,忽的脸上泛起红晕,喘着气羞涩地瞟孟沉霜的神情,孟沉霜脸上越是烦躁凛冽,他越是呼吸急促,娇羞地问:“您是要奖励我吗?” 孟沉霜:“……” 他无言以对,你们堕魔的爱好都这么别致吗? 谢邙剑身一偏,敲在落罔后脑上,直接把人打晕,而后又放出小柴胡,让许久不见天日的纸人把落罔拖出去扔进地牢。 点墨山上寒风阵阵,小柴胡被吹得呼啦呼啦,躬着背把落罔拖走了。 孟沉霜走到大殿门边,踩上门槛,眺望孤鹜城群山火海。 浩大神识与沉重威压在这一刻向天地铺展开去,一一细数城中各处境况。 圆月从檐角划过,冰冷寒霜落在孟沉霜肩头,勾勒出瘦削的轮廓。 谢邙站在他身后的影子里,或许是孤月太冷惹人思绪,又或许是刚才落罔那一番话激起心浪,他看着孟沉霜身上的月光,重重旧忆,忽然翻涌上心头。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一见钟情。 这几个词说的倒也不算错,只是具体细节从不为旁人所知。 谢邙与孟沉霜第一次见面时,在场的只有几个魔族,因此修仙界对一人初遇仅能做推测,落罔却从侥幸逃回魔域的魔族口中,拼凑出了只言片语。 谢邙记得很明了,那是一个明月皎皎的夏夜。 高天澄澈,没有半分云彩。 他追击着一群闯入仙都的嗜血魔族,从天门阙一路追至青莲渡,于渡水飞瀑边陷入恶战。 夏夜草木茂盛,萤火四散,野夹竹桃围满山溪,蔓延的枝桠甚至掩住瀑布水流。 滚烫带沫的鲜血自无名剑下喷涌而出,溅红绿叶飞花。 无数魔族尸体横陈脚下,谢邙自己的状况却也不容乐观。 他一人对战十余大魔,背腹负伤,血汗满身,灵气剧烈消耗后经脉震痛。 月色下,刀光剑影纷飞似浪,连潭水中月影都似被染红。 可忽然之间,谢邙余光瞥见水光月影中浮现一道缥缈清影。 谢邙约莫曾失神半刻,下一瞬耳畔刀风裂空,他登时迅疾转身,抬剑挡住魔族骨刃。 铛—— 铿锵巨响震碎碧波月影。 谢邙下意识抬头追寻破碎清影,于时一道清明如击冰断玉的声音自月下而来,裹挟着漫天长风飞花,闯入谢邙眼帘: “在下浮萍剑孟沉霜,愿与无涯仙尊试剑。” 明月当空,银辉入水。 孟沉霜踏着满天清光而来,足尖停落于高大茂盛的夹竹桃花尖叶尖,一身白衣轻薄透亮似蝉翼,几乎溶于月色之间。 花枝俯身,向波 光垂首。 碧红花朵在风中摇曳,夜风一吹,花瓣卷满襟袖。 谢邙伫立溪畔血污泥泞之中,无数杀红了眼的魔族举起兵器,再度向他发起攻击。 谢邙来不及说话,不得不咬牙回身反击。 “是我来得不巧吗?”孟沉霜的声音从极近的身后传来,谢邙骤然一惊,回首便见孟沉霜持剑落在自己身侧,剑气横扫,击飞三个堕魔。 谢邙眉头一紧,然而孟沉霜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战场,浮萍剑在他手中翻转,剑光闪烁似星辰。 一人合力,剑气余波摇落满树碧红花,迅速击溃魔族进攻。 谢邙没想到,自己同孟沉霜的第一句交流竟是—— “留活口吗?”孟沉霜的剑挑住最后一个还能喘气的魔族衣领。 “……可以。”谢邙伤重,体内血气翻涌,此刻只能强撑着回答。 孟沉霜闻言,抽回自己的剑,任由就剩半口气的魔族摔回地上。 非常不巧的是,魔族的脑袋摔在地上,咔嚓一声折断颈椎,瞬间咽了气。 “这……”孟沉霜看向谢邙。 谢邙将手中剑插入血泥之中,稳住自己摇晃的身形,满口血腥:“没关系……剑主,要同我比剑?” “是。”孟沉霜看着谢邙摇摇欲坠的样子,改口道,“但不急于……” 他话音未落,谢邙忽然双眼发黑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摇晃着径直倒向前方。 他眼前昏黑,一切声音色彩都在飞速远去。 在昏死过去的最后一瞬,只在温热的怀抱中,嗅到一阵缥缈芳甜的藤萝花香。 是孟沉霜接住了谢邙,没让他和魔族尸体一起倒进泥地里。 谢邙的身量很是伟岸,压得孟沉霜后退几步,才终于稳住身形。 “欸,兄弟,我说的不是比这个剑。”孟沉霜叹了一声,目光落在谢邙血痕凌乱的侧脸上时,却慢慢噤了声。 谢邙经脉灵力枯涸,身上伤痕淌血,孟沉霜却花了好一会儿时间,单单盯着他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看。 月夜花影拢在一人眉间眼角,清风微拂,送来一阵幽香。 香中有檀意,不似夹竹碧桃花。 好香。 孟沉霜低下头,鼻尖凑近谢邙的发鬓,轻轻嗅了嗅。 夜兰檀香馥郁缭绕,盈满鼻腔。 呼吸间热气触及谢邙肌肤,那浓黑的眼睫便颤了颤。 等谢邙再次醒来时,浓郁的夜色已经褪去,血腥气了无影踪,只余淡淡药苦缠绕光影落下。 他睁开眼,喉间泄露出的气声干哑萧涩,便又闭上嘴,将双唇抿成一线,堵住声音。 然而双目还朦胧时,一道人影靠近,手掌穿过谢邙颈后黑发,将他的头略扶起来一些,冰凉的瓷杯贴上谢邙的唇。 来人说:“喝口水吗?” 谢邙记得这声音,记得很清晰,是孟沉霜。 孟沉霜又说:“张嘴 。” 谢邙张开口, , 润湿干涩的咽喉。 他的双眼也逐渐清明起来,看清日光中坐在他床边的人。 天气微凉,并无燥热之感,床帷的影子落在孟沉霜的肩头,像是山间清幽的树影。 可当孟沉霜看见谢邙的双眼一直注视着他,眼珠的每一次转动都跟随着他的动作时,忍不住笑了笑。 山道间霎时探出一支雾蒙蒙的桃花。 “清醒了?” “嗯。”谢邙与孟沉霜的视线交汇,他闪躲了一瞬,但下一刻,又抬眼望回去,“你……救了我?” 孟沉霜微微一顿。 而后放下手里的水杯,忽然握住了谢邙的手,接着向谢邙倾身,阴影一下子拢住谢邙,未挽起的发丝垂落在他胸前,些微发痒。 谢邙看着孟沉霜如玉似露的面庞向自己靠近,不知为何忽的身体紧绷,喉结不受控地滚动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 好在孟沉霜停在了一个微妙暧昧的距离,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谢邙,道:“是啊,我救了你。” 谢邙还记得那夜的事情,看眼下情况也明白是孟沉霜好心把他捡了回来,他只是想问,为什么要救他? 约莫是他问得不清楚,让孟沉霜会错了意,谢邙正欲开口解释,却被孟沉霜下一句话砸得整个人一怔。 “我救谢仙尊性命,谢仙尊是不是因当以身相许?” 谢邙那张棱角分明、向来淡漠冷厉,仿佛不为任何事动容的脸在这一瞬陷入空白。 发生了什么? 这些年来,尽管谢邙不理修仙界尘俗言语,仍时不时会有关于浮萍剑主的传闻入耳。 听说浮萍剑主孟沉霜道骨道心,剑术卓异,惊才绝艳。 又听说浮萍剑主行踪不定,唯在与人比剑时露面。 见者无不惊叹其仙姿绰约,似高山晶莹冰雪,缥缈不近凡尘。 剑阁远在西北长昆山之上,风雪冰霜连年不止,峥嵘崔嵬,浮萍剑主于此清修无情道数百载,恐亦复如是。 可谢邙所见的孟沉霜,虽踏无尽清辉而来,却身伴漫天风花雪月。 似高月朦胧,又缭绕满身清芳。 一颦一笑间,双眼如桃花碎玉,还张口便是什么以身相许…… 哪似冰雪?哪似无情? 自然,也不是说不能以身相许。 只是谢邙还不太明白孟沉霜怎么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试图思考寻找答案,但目光落在孟沉霜脸上时,却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只感觉手被握在一双温暖柔软的掌中。 “我……” “谁要以身相许?” 还未等谢邙问出任何问题,带着少年气的清脆人声便打断了他的话头。 他想着传来声音的门外望去,然而却不见人影。 谢邙正疑惑,孟沉霜忽然松开了手,从床边起身后 退一步,弯下腰,把一团火红毛绒绒从地上抱了起来。 四只黑爪子朝上蹬在孟沉霜胸口,粗尾巴悬在空中一晃一晃的,竟是只会说话的小红狐狸。 孟沉霜握住别南枝乱蹬的黑丝爪子,笑道:“自然是你要以身相许,我救了你,你就得跟我回家当毛绒枕头。” “嘤——”小红狐狸连声叫道,“不要,你会把我压扁。除非……你给我烤金尾鱼。” “好,回去就给你钓。”孟沉霜揉着狐狸肚子,一口应下。 那日后续的事情,谢邙记不大清了,似乎是孟沉霜又请别羡鱼来看了他的伤,谢邙方才知道自己被孟沉霜带到了春陵医谷。 而别南枝口中所说的金尾鱼,是孟沉霜养在澹水九章雾泊中的鱼儿。 别羡鱼建议谢邙再留在医谷静养一段时间。 谢邙见孟沉霜最近一直住在医谷,便应下了。 他们一起住在别南枝的小院里,一东一西正对着两间屋子,谢邙每日醒来时,便见孟沉霜在院中练剑。 浮萍剑势如虹,搅乱晨雾清气,又削落满架蔷薇。 别南枝化作原型,盘住尾巴睡在蔷薇架下,等孟沉霜每日一万剑练毕,红黄粉白的花瓣已经将他盖成一座花山。 谷中轻风微凉,孟沉霜收了剑,伸手进花堆里,捏着小狐狸的后颈把他提起来抱进怀里,或回房打坐,或寻到谢邙闲坐午后。 谢邙不是个多言辞的人,孟沉霜虽不像传闻中那般冰冷,但也不算话多,房中唯一聒噪的大概是别南枝。 但他总嘤嘤嘤地狐狸叫,两人都听不懂,谢邙想孟沉霜多留一会儿,便请他手谈几局。 棋盘上你来我往,兵将厮杀,总易让人不知岁月,两人时常下棋至皓月东升又西落,小狐狸就在一旁呼呼大睡。 谢邙的伤养了很久,久到别羡鱼都觉得奇怪,开始担忧这回给无涯仙尊治病是不是要砸了自己的招牌。 他一度怀疑这和两人彻夜下棋,思虑太重,神思劳损有关,后来每到夕日沉落时,便会来催促两人收了棋盘。 有时候别羡鱼还会向谢邙传达一些来自天上都的消息,询问他何时返回讯狱,谢邙总是掩唇咳嗽几声,说,再等等。 一直等到某个风平浪静,蝉鸣阵阵的午后,谢邙又在与孟沉霜下棋,孟沉霜正走到一步迷局,指尖夹着黑子思索。 忽然之间,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在院中响起,听声音,不是别南枝,也不是别羡鱼。 谢邙蹙眉,转头望出小窗,见耀目日影间出现了一道赭色身影。 来者是个青年人,身姿挺拔健硕、面容俊朗,手中一把山云纹长剑,一身劲装,步履带风。 他一步走到孟沉霜房前,门也未敲,一步上前推门入内,朗声道:“沉霜,看我找到了什么?” “什么?”孟沉霜开口回答,谢邙却见他双眼仍紧盯着棋盘,指尖棋子转动,似乎是只听声音,就知来者何人。 但来人刚刚拨开 屋中遮挡视线的珠帘:“神鸾翎!你不是想要去探沙海迷津里的朱雀大墓吗?神鸾翎就是钥匙。” “哦?”孟沉霜一下子抬头转身,看向手中抓着一段金翎的顾元松。 顾元松却在见到孟沉霜对面的陌生男子时,忽然止住了脚步:“沉霜,这位是……” 烈日晒得顾元松肤色略深,汗珠在额头颈间闪着光划过,他来得太急,没时间打理凌乱的发髻和衣衫,不似天瑜宗少宗主,倒像是风尘仆仆的乡野任侠。 而坐在棋桌另一侧的男人一身玄绀衣袍,衣上虽无织锦重工,但却隐隐泛出融泽光辉,深沉内敛中显出几分雅致,更不要提袖口代表着天上都银丝绣迹。 飞鹫纹,是讯狱。 他面色苍白少血色,双目却漆黑如深潭,气息沉稳如山岳,手掌宽大而指节分明,垂在桌边,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力量与掌控感。 讯狱中人不多,除了那一位,怕是没什么人能有这样一身高峻气度。 顾元松面上悦色定了定,抱拳道:“原来是谢督领,某楚台山顾华顾元松。” “这位是……哦,你们认识?”孟沉霜介绍的话刚说道一半,便停下了。 谢邙抬起眼帘,目光扫过顾元松剑眉星目,抬了抬手:“从顾天尊口中听说过元松道友,而今相识,少宗主果然一表人才。” 他说得礼貌,顾元松却听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一把防不胜防的钝剑,直刺向自己。 顾元松道:“不敢当谢督领一声夸赞,只是没想到,谢督领会在这里,倒是我失礼了。” 顾元松看向他,谢邙却转而将目光落在孟沉霜身上,脸上有了淡淡笑意:“是我才疏学浅,陷入重围,好在剑主救我一命,又送我到医谷疗伤,谢某实在感激万分。” 顾元松的表情紧了紧。! 第 44 章 44 兰山试剑 两人间汹涌着莫名的暗流,波浪层层堆积。 孟沉霜却丝毫没有发觉,抬手接过顾元松手中金色神鸾翎研究。 顾元松在孟沉霜房中坐了一会儿,和他聊起自己这一路的经历,孟沉霜一面下棋,一面听着,时不时应上几句。 有时候和顾元松聊得投机,忘了落子,谢邙便会为他倒杯茶、送张帕,提醒孟沉霜回神。 傍晚,别羡鱼来强行撤了棋盘,再带顾元松去隔壁院子安顿住下。 第一天一早,日头已越过小院花墙,谢邙起了身,却意外地没看见日日在花下练剑的人。 他心里莫名空了空,准备走出院子找人,却在院门口遥遥听见别南枝与顾元松的声音。 “他走了?去什么地方?” “朱雀大墓呀。”别南枝为顾元松的疑问感到奇怪,“昨天不是你亲自送来可以开启朱雀大墓的神鸾翎吗?” “我是说,他怎么走了?” 别南枝迷惑地眨眼,答道:“他御剑走了。毕竟沙海迷津远在西极,靠脚得走上几个月。” “我问的不是这个……”顾元松深吸一口气,“他一个人去的?大墓那样危险,我以为他会和我们同行。” “不是呀,我哥哥陪他去。”别南枝道,“哥哥说下朱雀大墓要合体期修为,你我都还差得远,没办法一块去。” 顾元松皱眉想到了什么:“你兄长不也在化神境吗?” “他昨天吃了颗百全灵心丹,突破了。” 顾元松:“?” 别南枝回头看见谢邙站在蔷薇花影下,神色莫名,便冲他挥了挥手:“仙尊,我兄长出远门了,之后莫雩医君会来为你疗伤。” 谢邙瞥了顾元松一眼,点了点头。 又两日,顾元松念着孟沉霜前往朱雀大墓,即使一切顺利,怕也要花费十天半月才能返回,他收拾收拾,去找别南枝告别。 别南枝的蔷薇院里,东西一屋竟都已经空了。 别南枝的师姐莫雩正在陪小狐狸扔竹编球玩,她把球抛出去,小狐狸一跳一奔把球叼回来,不亦乐乎。 顾元松向她见礼,询问道:“莫医君,无涯仙尊离开医谷了?” 莫雩接回别南枝叼给她的球,重又扔出去:“昨夜就走了。” 顾元松:“我听闻他伤重。” 莫雩在这时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微妙:“师兄原也这么跟我讲,谢仙尊伤势一直未愈,他担心会否是什么疑难杂症,但昨天一剂药下去,他立刻就好全了。” “莫医君医术了得,是如今医谷第一人……” “不敢当。应当不是这个原因,我昨天给他的就是碗香薷散。” 别南枝蹦起来,前爪搭在莫雩膝头,背道:“香薷、白扁豆、厚朴三药,以冷泉水煎,而后祛热解表,除湿和中,对吗?” “背得很对。”莫雩摸摸小狐狸脑袋,手掌压塌了他黑色的耳朵, 而后狐狸耳朵又会自己弹起来,“我想着夏至三伏,但谷中湿凉,恐有阴暑之症,就配了香薷解暑,可这药,哪里能治伤呢?” 顾元松听后,陷入思索。 谢邙对自己给莫医君留下的疑惑一无所知,回到讯狱后,开始着手处理积压在案上的事务。 孟沉霜原本约谢邙比剑,但在春陵医谷,谢邙一直伤着,孟沉霜说不能趁人之危,约定日后再战。 时光如水流去,而今谢邙身上的暗伤已尽数好全,却久久没听到孟沉霜的消息了。 月下惊鸿照影,仿佛只容世人一生一见。 谢邙打点完讯狱中事,便会回无涯兰山居住。 离开春陵医谷的半年后,谢邙如常回山,刚一踏入择兰居,就被一群琼巧兔咬着衣角拉到窗边。 月色入目,窗棂雕花的影子落在谢邙满是血污与破口的衣衫上。 琼巧兔最看不惯无涯兰山上有人一身狼狈,穿不好衣裳,尤其是谢邙。 借着单薄光辉,十几只琼巧兔围在谢邙脚边,几只蹦起来拉掉谢邙外衣,几只咬着皮尺重新测量谢邙身量,还有几只左顾右盼,检查谢邙内衫状况,思考是不是除了新的外衣,还该给谢邙准备新的内衫。 顿时一群白色毛绒绒淹没了谢邙衣裾,甚至爬到他怀里,使他举步维艰。 “呵~”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谢邙猛地抬头,顺着声音的方向,寻到笑意的主人。 花窗之外,一身白衣的孟沉霜蹲在那棵千年老槐树粗壮遒劲的枝丫上,衣摆向下垂落,被夜风轻拂,几近透明。 槐花在月光下盛开,芬芳似雪。 他没带剑,手里提着一坛天青瓷装的酒,在花光树影间,冲谢邙笑道:“孟某无法得见嫦娥宫中月兔捣药,今晚却目睹仙尊山上灵兔裁衣,实在是三生有幸。” “你……” 谢邙怀里的琼巧兔也转过头去看孟沉霜,呆愣愣地爪子一松,差点掉在地上,还好被谢邙捞了一把,全部抱在怀里,挤成一大团毛绒绒。 “剑主怎么来了?” 不等谢邙邀请,孟沉霜从树上跳下,翻窗进屋,落在谢邙跟前:“原本是带了好酒来扰仙尊清梦,却没想到仙尊还未睡下。” 他靠得实在太近,谢邙怀里的琼巧兔忍不住好奇地回身,耸动淡红的鼻尖去嗅孟沉霜的衣襟。 谢邙抬手把它们的脑袋按了回来。 孟沉霜看谢邙和兔子们的动作,又是一笑。 谢邙掩唇咳了一声,请孟沉霜先坐,再让琼巧兔们去取酒盏来。 孟沉霜揭开封坛红绸,刹那间浓郁酒香四溢,等他把酒倒进玛瑙杯中,香气扑鼻而来,浓烈得叫人一闻便发醉。 谢邙:“这是……” 孟沉霜递给他一杯:“竹实醴醪,我在朱雀大墓中发现的藏酒,怕是存了有千年了。” 不等行什么祝酒词,孟沉霜当即尝了自己的一杯。 “ 好酒!” 千年的酒虽浓, 却入口顺畅, 芳香如蜜,蕴纳的灵力顺着喉管漫向四肢百骸,饮完一盏,又续一盏。 谢邙望了望杯中晃悠的月,抬眼看向孟沉霜,问道:“你刚从沙海迷津出来?” 孟沉霜如实道:“是。” 那岂不是一出沙海,便携酒来了无涯兰山? 谢邙的心绪泛起骇浪,孟沉霜继续掏出储物锦囊,打开袋子就把里面的东西往外倒,瞬时叮呤哐啷落了满桌法器宝物。 琼巧兔们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跳开一圈。 孟沉霜眼睛闪着光,告诉谢邙:“这是我在朱雀大墓里寻到的宝贝,灵植灵兽给别羡鱼拿去炼药,法器大多在我这儿,哦,还有这坛酒,上古佳酿,最后几坛都在这里了。你有什么喜欢的吗?快选几件。” 秘境天宝,珍惜异常,天底下哪有人会随手拿出来送人? 可谢邙看着孟沉霜一副兴致盎然,邀功似的表情,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了,只从一众法宝中选了件朱雀羽衣。 这件衣裳缀满各色神鸟翎羽,华丽至极,可挡世间风雪寒骨,温润骨髓。 谢邙自己是穿不了这样华贵闪耀的衣裳,对孟沉霜来说羽衣的尺寸又太大。 后来,谢邙让琼巧兔重新把羽衣分成两半,一半制成披风回赠给孟沉霜,绚丽翎羽掩在内里,外面是淡水碧色缎子,恰好配得上剑阁白衣。 另一半做成锦被,在一人合籍那夜,被谢邙带上剑阁,放在伏雪庐的床榻上,深红浅金交错,软和温暖。 不过兰山花窗下的这一夜里,孟沉霜见谢邙尝了酒又收了礼物,十足感到自己这一路辛苦没有白费,眉眼弯弯,心中畅快地喝下几碗竹实醴醪,拉着谢邙说要比剑。 他有些醉了,两手一起抓着谢邙的右手,大拇指按在谢邙的掌心里,温热有力,自己却几乎支撑不住,脑袋侧倒在桌上,枕住手臂,雾气般迷离的桃花眼朝上望着对面的人。 乌发松松散散,几缕发丝垂落下来,略微挡住他的眼睫。 谢邙发现孟沉霜似乎不喜欢将长发用簪钗挽起再带冠,只是用一截发带,随意将上半长发系起,其余则披在身后,随风而动。 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哪来的胆量,谢邙忽然向孟沉霜伸出空着的左手,将那几缕发丝拨到耳后。 月光携着树影泼洒在孟沉霜分明的侧脸上,如一片玉,他的眼珠随着谢邙手上的动作转动,眼睫投落的阴影在这时像是蝶翼轻颤了两下。 谢邙的心被一扫,轻轻发痒。 清辉如水,淡淡靛蓝,光亮并不清晰,照不出孟沉霜脸上酒色红晕,只有眼中水雾朦胧透出些许醉意。 谢邙很清楚地知道,这双眼睛此刻正看着自己,只看着自己。 像是一泓春水,落满花瓣后,酿出诱人醉意,朝着水面回望自己身影的人,皆会忘记前路朝向何方。 他好像只活在孟沉霜的眼睛里,再也听不见肋骨间雷鸣 般的心跳。 大概是由于这个缘故, ?_[(, 又是用了什么因担心孟沉霜醉得太狠而留了手的剑招,谢邙一概忘却了。 只记得他们是在无涯兰山山顶上,一片照夜兰花田里比的剑,剑气狂扫,花叶翻飞满天,田中一片狼藉。 最后一定是孟沉霜胜了。 他喝得太快又喝得太多,到这时早就醉得不省人事,连手里的剑都拿不稳,软绵绵地一剑送出,对上谢邙的无名剑,险些被震飞。 谢邙当即松了手中剑,浮萍剑轻易挑开无名剑后,也从孟沉霜手中脱手而出,一同砸进山崖间。 风卷香兰,春山如笑,孟沉霜昏沉沉地倒进了谢邙怀里,把他一起压进满山自在飞花之中。 他枕藉于谢邙襟袖中,醉去一整夜,第一天一早,谢邙下到半山去取件新衣的空隙里,孟沉霜却又不见了踪影。 于是,东方既白时,谢邙在山头默默站了会儿,垂下眼帘,开始收整满山乱草。 直到后来,谢邙才隐约从顾元松与孟沉霜的对话里,得知孟沉霜如何看待无涯兰山上的那一夜。 两人在屋中谈话,谢邙站在檐下,听不大真切。 隐隐是孟沉霜在说:“你说我与无涯仙尊的比试?他……” 不知为何,孟沉霜的声音顿了顿,似是在斟酌,而后轻叹一声,叫谢邙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自然是不差的。” 但紧接着又听他道:“不过,心不诚。” 谢邙刚松开的气又紧紧僵住。 顾元松磁性的声音透出墙壁:“怎么说?” 孟沉霜:“他不愿意对我出剑。” “……” 屋子里,顾元松忽然没说话了,只听得孟沉霜自顾自地轻笑一声:“以后还有机会,总能逼他出剑。” 过了一会儿,顾元松出来时,看见谢邙竟在屋外。 他神色难言,停步无言看了谢邙好一会儿,方才向他一抱拳:“仙尊。” 谢邙微微一笑,还礼道:“顾道友,别来无恙。” 顾元松抿紧唇不言语,点点头后,快步走了。 - 今日的孤鹜城没有下雪,但天色仍是灰蒙蒙的,大概是前些日子里的焚火烟尘还未散去完全。 黯淡日光下,银涣殿的屋檐却滴滴答答地坠落水珠,织成一道银灰色的网。 瓦上檐下,深雪被热气尽化成水,向外淌去,殿内黑洞洞的巨大空间此刻正被一团团幽蓝火焰照得亮胜白昼。 它们在殿内支起的八大金盆里燃烧,高温将空气烤成炽热火炉。 无数天魔的犀角与血便如此成了魔君燃犀的照明燃料。 前来禀报的堕魔将领趴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向阶梯王座上的人说明城中情况,豆大的汗水不断从他额上滴下。 等他终于禀报完,得到魔君准许后,便逃也似的离开了银涣殿。 银 涣殿上空了, 孟沉霜侧趴在阶梯之上的宽大横榻里, 伸手揽住靠榻脚坐着的谢邙的肩。 他从后面探头,去看谢邙手里正在被书写的册录。 孟沉霜的呼吸和双臂像火一样滚烫,谢邙被烫得卡顿了一下,接着向后靠去,让孟沉霜能更舒服地抱着这块人型冰块降温。 堕魔躯体本就燥热,如今孟沉霜为了摆出魔君燃犀的样子,又依照燃犀旧例,在殿中燃满以天魔犀角为燃料的犀角火,空气被烘得干燥炎热极了。 “孤鹜城中十万堕魔,两万天魔,”孟沉霜把下巴搁在谢邙肩上,说话间呼出的气息像是一团火焰,“堕魔不爱当西晒,把天魔族的住所划到城西去。” 谢邙把他的想法记在册录上,之后交由下面的魔族去实行。 过去魔君燃犀不爱管这些事,但孟沉霜预估自己或许会在魔域长居,看不得孤鹜城战后一片混乱,在废墟上开始着手做新的城市规划。 谢邙写完字,用浸了雪水的帕子给孟沉霜擦了擦汗。 孟沉霜合着眼皮,谢邙问他:“不如把犀角火熄了?” “不……” “你热得难受。” 孟沉霜睁开眼,看向谢邙垂下望他的眼睫:“我难受是因为什么,谢仙尊难道不知道吗?” “沉……” 孟沉霜忽然伸出三根手指按住谢邙微凉的唇:“你叫我什么?” “……陛下。” 孟沉霜偏过头微笑:“是了,我坐在这魔君燃犀的宝座上,再难受也得把犀角火燃起来。” 方才那句有着别样意味的调笑被孟沉霜有意无意地避过去了,可两人都清楚答案——堕魔之躯,最是多欲。 眼下孟沉霜横卧在榻上,长发簪在脑后,身上只披着一件白色帛衣,未着裤裳,仅是腰间系带,薄衫交叠遮挡住一切。 他的双脚双臂全部露在外面,贴近谢邙,上殿禀报的堕魔们却完全没觉得魔君这么做有什么问题,魔域里,比这更放荡下流的接见姿态数不胜数。 然而谢邙掩在深青色宽袍大袖下的身体远没有他的表情这样平静。 孟沉霜越是往他身上贴,他的腰腹后背便绷得越紧,甚至不得不曲起一条腿,将衣摆撑起来,像帷幕般挡住某些事物。 就在这时魔域风雪再一次穿过水帘涌入殿中,一个魔侍趋步上殿,在阶下跪地叩拜:“陛下,您要找的魔族来了。” 谢邙开口时声音显得有些沙哑:“你找了谁来?” 孟沉霜那泛着热气的眼角扫过谢他:“后宫不得干政,爱妃且去玉生殿沐浴更衣等候,本君还要与你共度良宵。” 魔族可没有什么后宫不得干政的说法。 不过谢邙只是轻轻看了孟沉霜一眼,没说什么,起身离开。 孟沉霜望着那修长的身影一路走向大殿之外的风雪之中,支起身子,对魔侍道:“宣他上殿。” 魔侍躬身领命退出去。 就在谢邙 跨过大殿高槛, 将要转向东边玉生殿时, 一个堕魔自长阶下一步步往上来,中年模样、修为普通,唯一的特别之处,是他手中托着一方铜盘。 铜盘中央,是一颗赤红色圆丹。 寒风之中,药香浓烈。 托铜盘的堕魔与他擦肩而过,谢邙骤然止住了脚步。 魔侍一边领堕魔往前走,一边对他耳提面命:“千万不要惹陛下生气,否则,当心他把你扔进金盆里烤火!但要是表现好了,有你的福气。” 表现什么?奉药吗? 孟沉霜身上还有什么伤? 随着堕魔入内,银涣殿大门重新沉重闭合。 谢邙不再往玉生殿走,站在银涣殿檐下,借大柱掩住身形,侧耳听殿内情况。 守门的魔卫们看着谢邙的举动,面面相觑半刻,直到其中一人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却被谢邙眼梢锋利的光一扫,又闭嘴不敢动了。 一声砰然跪地之声穿透窗棂,落入谢邙耳中。 “小的邱七指叩见魔君陛下!” 接连又是砰砰砰三声磕头巨响,听得孟沉霜脑门发紧,大手一挥:“行了!别磕了!” “多谢陛下!”邱七指不敢抬头,只将手中铜盘高举过头,“这是小的为陛下炼制的神药一十全无机丹,小的过去炼制的十全无机丹在孤鹜城中久负盛名,这一十全无机丹比之更添药力,对陛下来说,定能如虎添翼!” “哦?”孟沉霜坐直了身,抬手一招,铜盘上的赤红圆丹便飞入他手中,“本君听闻,你是孤鹜城中第一等的魔医,是也不是?” “忝列,忝列。” “你可曾见过本君?” “陛下英姿,今日才有幸得见。”邱七指对这问题有些不明所以,只顾得上拍马屁。 “既如此,”孟沉霜指尖转动着赤红圆丹,“医者还未见过病人,便呈上药来,这也算一等魔医?还是说,你这药比春陵医谷的医仙圣手们还厉害,一颗下去,便包治百病,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邱七指愣了一下,随后疯狂点头,“对对对,便是行将就木的老堕魔,十全无机丹都能让他支棱起来,大战七天七天,小的有例为证,陛下尽可去问孤鹜城中人。” 孟沉霜:“?” 支棱什么,大战什么? 邱七指以为他不信,再次道:“陛下,小的说的句句属实!就连城中面具戏子们,每次开演三天三夜的大戏,都要提前吃上十分之一,如此保证全程屹立,陛下,全城魔族都见证着呢! “这一十全无机丹药力更猛,就算您先天不足,萎靡不振,一颗下去,也能重返雄风,绝对能让那天杀的讯狱督领谢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门之隔外,守着的魔侍听到这邱七指口不择言,居然敢说魔君燃犀萎靡不振,又惧又气,揣着袖子,使劲一跺脚。 忽见地上还投落着一道陡峻的阴影,忽然反应过来,被邱七指满口胡诌的另一位主角就在自己旁边,一身气息沉郁如冰川。 魔侍一蹦三米远,正准备要逃,银涣殿大门轰然敞开,烈焰般灼热的空气伴着怒呵喷涌而出,把檐外雪花瞬间融成雨幕。 “毕东!我让你找魔医,谁让你找壮□医来!” 接跟着一声疑问:“啊?陛下不壮□吗?” 魔侍哭丧着脸,刚想进去谢罪,就遭到那被孟沉霜掌风打飞出来的邱七指的袭击。 邱七指撞上魔侍,两个人抱作一团,沿着长阶皮球似的滚了下去。 大殿门前空了,谢邙迈出一步,正要入内,一颗赤红圆球忽然被狠砸到门槛边,一弹越过门槛,落地后咕噜噜地滚到了谢邙脚边,碰上鞋尖。 王座上的孟沉霜看见谢邙俯身弯腰,捡起了那枚一十全无机丹,瞬间瞳孔猛缩。 谢邙把玩了一会儿这颗半个拳头大的赤红圆丹,方才抬起头,目光穿过幽深殿堂,缓缓落在王座那人身上,似笑非笑道:“陛下要补身子?”! 第 45 章 45 恐怖如斯 “我……你先进来。”孟沉霜扶额。 谢邙跨入殿中的瞬间,大门骤然闭拢,他穿过犀角火幽蓝色的火光,重新回到孟沉霜身边。 不待谢邙说什么,孟沉霜趁其不备,夺过他手中的二十全无机丹,一掌捏碎成灰,把这丢脸玩意儿彻底毁尸灭迹。 谢邙嗅到药尘馥郁的气味:“那魔医用的倒都是好药材。” “仙尊的意思是,你想尝尝?” 谢邙顿了顿,神色不明,转而道:“我是想,若你伤了病了,是该用好药材。” 他说得缓和,微妙的言外之意却在二人之间堆叠起某种凝滞的气氛。 孟沉霜一开始让他去玉生殿,显然是不想让谢邙知道他寻魔医之事,但现在,谢邙已经知晓了。 孟沉霜垂下眼帘,避开谢邙的审视:“不必,我无碍。” 然而谢邙顺着他目光垂落的方向,跪坐在孟沉霜的脚边。 他的身形高大宽阔,即使要仰起头去看孟沉霜,山岳般的阴影依然冷墨般浓郁沉寂。 孟沉霜的目光避无可避,只要一聚焦,就会撞进那双深潭古井般的眼中,好似脊柱都被它攫住,一路发紧窜电。 谢邙伸出左臂,揽住了孟沉霜的后腰,明明跪坐在地的是他,这样一抱,陷在怀抱里不得不倚靠着借力的,却成了孟沉霜。 他的另一只手向上托了托孟沉霜露在外面、苍白光滑的手肘,免得他滑下来,入手却发觉他瘦的仿佛只剩下了骨头,硌在掌心里,像是把钝刀。 谢邙声音低哑:“无碍吗?怎么会这么瘦?” 明明还是那副面容,那副骨架,魔君燃犀的身体却瘦削得有些过分了,大概是这一个月里的四处奔波逃命…… 孟沉霜脱不出身,只得道:“可能是燃犀吃得少。” 谢邙:“……” 他当真沉思了片刻:“多吃些真的有用?” “总不会更差。” 谢邙的体温对堕魔来说就像是块人形冰块似的,孟沉霜原本还僵硬着,此刻却忍不住用脸颊去蹭谢邙的侧颈,想把脸上的热气散出去。 这样一碰,谢邙身上刚才被风雪寒意压下去的东西又开始跳动,或许是因为刚才吸进去点二十全无机丹的药尘,这一回的起势更加迅速。 然而孟沉霜无论动作如何出格,却似乎没有半点做些什么的意思,明明他现在只会比谢邙更难熬,却要把一切都推到堕魔欲念和犀角火的热度身上。 金盆中幽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热气顺着跳动的血脉奔如四肢百骸,谢邙不得不继续说下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燃犀这个名字的来源,是他们想的那样?” “或许。”孟沉霜道,“天魔族向来对西方魔域里堕魔混战乐见其成,魔君现身,一统魔域,叫他们心忧,便不断挑衅。魔君一直在镇压天魔之患,先烧了天魔战俘的犀角点灯,再给自己取名叫燃犀,以作威慑。” “或许?” 谢邙发觉孟沉霜的用词,“……你不记得燃犀以前的事了。” “⒄[(” 孟沉霜从谢邙肩上抬起了头。 提出问题是孟沉霜自己,此刻他却又不敢一览谢邙的神色,只将双眼贴得离谢邙的颧骨极近,视野无法聚焦,唯余一片暗色的模糊。 那长睫轻轻扫在谢邙皮肤上,谢邙抬起手,抚了抚孟沉霜后脑的头发,这动作却让后者猛然一颤。 谢邙的手顿住了。 良久,方说:“我原不明白你为何要去倚泉寺,直到我见了千秋塔。佛魔不同道,塔中经籍于你无用,你只会是为史录而去。溟茫于旧事,又还能是谁。” 自然是七十二年前长剑饮血之人。 世人将种种血腥过往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谢邙都被按上了个杀夫证道的名头。 亲手犯下杀孽之人,反倒成了无辜,他如何能不困惑于悠悠众口之言。 孟沉霜猜,这便是谢邙心中所想,然而还有许多事,谢邙并不知晓。 “我忘却了许多事,”孟沉霜剖开了方才试图隐藏的话语,“叫人寻魔医,便是想看看,这会否是脑疾的缘故。” “燃犀的事呢?” “记得一些。”孟沉霜借着系统记录想了想,他对魔君燃犀只有一个印象——劳模。 每天的日子除了出去打架抢地盘,就是回宫疗伤,为下一次抢地盘做准备,这样兢兢业业地干活,才终于能够在三个月之内击败七十二大魔,将魔域统于掌下。 “他不怕热吗?” 这问题来得突然,孟沉霜尝试着在记忆里找了找,燃犀坐在银涣殿中打坐疗伤时,犀角火熊熊燃烧,也会逼得他额上落汗,可他怕热吗? 孟沉霜蹙着眉,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在燃犀记忆中找到这种情绪,灼热、恐惧、疼痛种种感触,一概没有,就连思维都是空白的,仿佛燃犀的脑子在孟沉霜到来之前,一直空空荡荡,灌点水就能晃响。 【系统?魔君燃犀没有自己的意识吗?】 系统:【魔君燃犀是您抽取的角色卡,只有您的意识。】 是了,《叩神》游戏中,玩家会从角色的经历之初进入,以便形成代入感。 孟沉霜进入剑阁阁主角色时,同样是从婴儿时期开始,不过,这段时期实在无聊,当时被孟沉霜快进过去了。 可现在这毕竟是一个真实世界,魔君燃犀竟还服从着游戏角色特性? “或许是不怕吧。”孟沉霜再一次不确定回答。 谢邙也意识到了这异常,孟沉霜似乎完全缺失了魔君燃犀刚刚出世时的那段时间。 “你还记得……死后的事吗?”字音一个一个从谢邙口中吐出,他说得极缓慢,又极轻,最后像是想要把自己的声音重新吞回去。 孟沉霜闭上了眼,额头贴在谢邙的脸颊上:“我死去后,闭上眼,再睁开眼,便在寒川恶牢中了。你问我、问燃犀幽冥九泉之事,都不会有答案。我不记得死后,燃犀不记 得生前。” “那你是如何成了燃犀?” 这个问题一出,孟沉霜忽然从谢邙肩上支起身子,坐起来:“我……” 谢邙回头望向他,孟沉霜这样看着谢邙沉静的双眼与白发,忽然觉得,似乎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谢邙已经知道他此刻正是魔君燃犀,也知道他就是那曾经刀剑相向的无情道道侣。 假若谢邙真想杀了他,了结二人间五百年冤仇,孟沉霜此刻已亮明了手中所有筹码,无路可退,唯有背水一战。 他和谢邙走到今日,另一个世界,这一场游戏,又有什么不可说? 他注视着谢邙,缓缓启唇:“其实,我从另一……啊——!” 轰隆隆——! 殿外猝然惊雷炸裂,孟沉霜还未说出完整的一句话,强烈的剧痛刹那间袭上脑海,像是要把他的脑子撕扯开。 【警告,警告,请玩家依照魔君燃犀角色行动。】 系统冰冷的电子音在雷鸣余声中,像把钢针,狠扎进孟沉霜脑海。 “沉霜!!!”谢邙一瞬失神,面色煞白 脑中剧痛让孟沉霜忽然瘫倒瑟缩在横榻上,脊柱一下子绷紧,雷光照亮他浑身冷汗直流。 谢邙一把将他抱住,发觉孟沉霜竟浑身都在打哆嗦。 他探触着伸出手,死死抓住谢邙的衣襟,仿佛要隔着一层布,将指甲掐进肉里。 谢邙拍着孟沉霜瞬间湿淋淋的后背安抚,孟沉霜紧闭着眼,因为疼痛几l乎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一抽一抽地喘气。 谢邙俯身吻住他的额角,把他抱在怀里,“是哪难受?” 孟沉霜呜咽着,脸色发白,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全部都言语却都被痛苦堵在收紧的喉咙里,发不出来。 他扯住谢邙的衣裳,像撞墙般把额头往谢邙身上抵,双腿乱蹬,想把惩罚般的痛楚发泄出去,却差点半身悬空摔下地。 横榻还是太小,堂上又这样热,孟沉霜浑身湿得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 谢邙将他一把拦腰抱起,转身就往内殿里走。 雕花木门隔开堂上幽蓝的热度,孟沉霜被放上大床,仍抓着谢邙不放。 谢邙半跪在床沿踏脚上,靠近孟沉霜,用帕子给他擦汗:“我在你身边,我不走。” 孟沉霜满脸红晕,双唇却异常地发白,他试着睁开眼:“谢……谢南……谢邙……” “我在。” 孟沉霜半抬起眼帘,艰难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一切,都是我自选的。” 诛仙台自戕也好,魔君身份也罢,就连往止痛泵上按下的那一键,都是孟沉霜自己的选择。 只是宿命无常,每每将他引向难以预料的道路。 “我明白,没有人能逼迫你做任何事。”谢邙用掌心摩挲孟沉霜脸颊,“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孟沉霜昏昏沉沉地晕厥过去。 因为脑中疼痛久久未消,他的眉心一直蹙 得很紧,眼皮时不时紧绷得发颤。 谢邙陪在床边,任由孟沉霜拽住他的袖子不放,长指拨开白色薄衫,食指与中指并拢搭在胸前膻中穴,不断输入灵力为孟沉霜理顺经脉中狂乱之气。 不知过去多久,斜月东升,狼崖在山丘间落下阴影,孟沉霜的痛感似乎终于得到些许缓解,但紧皱的眉头依然松不开,面白如纸。 谢邙探查不出孟沉霜身上到底哪出了问题,少顷,他忽然起身,然而孟沉霜太过疲倦,陷在重重昏梦中,手上却紧抓着谢邙的衣袖,谢邙不得不暂且脱掉外衫才能行动。 孟沉霜在这时翻了个身,把深青色兰香外袍团进了怀里。 谢邙凝视着他的姿态,唇抿成一条薄线,在房中留下一道防护结界。 离开床边时,身上衣袍又被孟沉霜扯去一件,待穿过火光熊熊的银涣殿中堂后,极北魔域的寒风便刀割一般刮在他身上。 廊下立着两个持戟的魔卫,其中一人看到地上投落的人影,转头一看,正对上谢邙深沉如海的双目,整个人都是一颤。 天上都讯狱督新谢邙凶名在外,魔域中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无论私底下骂的多么难听,真正对上令魔闻风丧胆的谢督领本人,魔卫顿觉两股颤颤,浑身都想要发寒。 但现在更令他惊恐的是另一件事——谢邙此刻衣衫凌乱,领口不知怎么就被扯开,露出里边胸膛上的鲜红指痕。 而且,魔卫记得谢邙进殿时穿得是一身繁复层叠的深青色长袍,现在竟只剩下了一件露出领缘的白色里衣和松散披挂着的黑色丝袍。 魔卫暗暗倒吸一口凉气。 连讯狱督领都被压上床凌丨虐折辱,魔君燃犀,恐怖如斯! “魔君命我处理要务,你们在此守好银涣殿。” 谢邙留下一句冷厉话语,不等魔卫再询问,鹿鸣剑已升入雪空之中,疾驰而去。 谢邙御剑冲进焚城大火后的孤鹜城街巷,花了些时间在断壁残垣中翻找,终于抓出某个为他所知在堕魔前便医术高超的魔族。 被他一路拎回银涣殿的魔族什么都还没反应过来,只从那恐怖又熟悉的威压中认出把自己抓来的人是谁,趴在地上抱着谢邙的脚哭爹喊娘:“督领饶命!督领饶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督领别拿我烧柴火!” “无人烧你,”谢邙一脚把他拨开,“抓你来看病!” “看病?小的以前是医修,但小的好多年没当过大夫了,督领饶命!” “既是春陵医谷之人,医术恐怕毕生难忘,给床上的人看看。”谢邙把人提到床边,扒开堕魔吓得不敢看的眼皮,对上孟沉霜惨白的脸。 谢邙识得这堕魔,他在魔域有个花名叫痨死生,实则原名作徐复敛,曾是春陵医谷弟子,不过,由于他在医术一道上的某些偏好,差点被医谷清理门户,从此堕入魔障,远走北境。 此案本该由讯狱经手,但医谷坚持家丑不可外扬,拒绝了谢邙插手。 此刻的痨死生一身破破 烂烂,头发乱成一团稀疏花白的稻草,一听谢邙提起自己的过往,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督领!你都知道我是从春陵医谷出来的,难道没人告诉过您小的只会用毒吗?” 大名鼎鼎的毒医徐复敛当年专研以毒攻毒之术,解群医不能解之疑难杂症无数,但执求过深,因以数百无辜生人试毒,为各世家大宗所不齿,呼他丧心病狂。 “我知道。”谢邙冷声道,“你且只看看,他病在何处!” 痨死生屁滚尿流还想爬,谢邙直接把人按在床边,逼他把脉。 “督领!看病讲个望闻问切,病人晕着,连哪疼都说不出来,我又能看出些什么?” 谢邙深皱起眉:“或许是脑疾。” 痨死生被迫就范,小心把起脉来。 “脑疾……怎么会是脑疾……陛下确有奔波劳碌、五脏郁结、残毒未清之状,如此而致头疼目眩、胸胁胀痛倒也可能,并非什么大病……” “只是这样?” “督领若担忧,让陛下服几l枚祛毒静心的丹药,再安生休息一段时间便是。我听人说陛下招了邱七指进宫献无机丹,这个、这个……陛下操劳日久,本不该再多行房中事,消耗精血,但若如此能得欢愉,消除心中郁结,那倒也不是完全不行。”痨死生一边说一边偷看谢邙的表情。 他原以为讯狱督领谢邙与魔君燃犀合该如同水火,势不两立,可现在看起来,这谢邙怎么这样挂心魔君的安危? “督领还担心有别的病症?” 谢邙审视的目光落在痨死生脸上,少顷,长指一划,在痨死生额头上落下一道禁语符咒:“魔君殿中之事,不可外传,否则将受此咒钻心。” “啊!”痨死生惊恐地捂住额头,可那道符咒已然透进皮肤之中,挖不出来了。 谢邙于时开口:“陛下忘了许多事,许是脑疾之故,因而遍寻医者。” “忘事?能叫人忘事的原因可太多了,不过又忘事又头疼,的确可能是脑疾之故,我得探查一番陛下脑内之状,才能明了究竟是哪一种脑疾。” “探查他脑内?” “只是以魔气探查颅脑经脉,不涉神识魂魄,督领莫急,小人修为低微,也不敢去碰陛下这般强大的神识魂魄。” 谢邙望着孟沉霜冷汗惨白的面容,五指紧握掌中,而后一拂袖,对痨死生道:“探。” 痨死生连连点头,随后跪坐在地,探指抵上孟沉霜太阳穴,输入魔气。 孟沉霜的身体猛地弹了一下,本能地放出威压想要击退外来力量,谢邙当即握住他垂在床边的手,把人安抚下来。 痨死生松了口气,闭上眼睛,仔细检查魔君颅脑中的情况,若有缺损炎症一类的症状,的确会于记忆有损…… 雪风在窗外呼啸,融化的雪水沿着瓦当滴滴答答地落下,时间缓缓流淌,谢邙紧紧注视着孟沉霜的状况,不放过半点细节。 痨死生找了好一会儿,没发现魔君脑子里有什么病,只是怨念尤 其深重,漆黑浓稠如墨,针尖般阴冷刺骨,让痨死生前进地异常艰难。 其中一处怨念魔息尤其深重,仿佛山石厚墙,痨死生的魔气探过去,那些怨念忽然如活物一般扑向它。 一道灼热强光一闪而过,如尖刀长驱直入,扎得痨死生惊呼一声,不待他再防备,强悍的怨念魔念就把他的魔气全部推了出去。 魔君黑暗压迫的力量顺着魔气直冲痨死生双眼,直接把他整个人掀飞,然而惊恐的尖叫声却在半空忽然终止。 当痨死生跌落在地,谢邙猝然看见一双漆黑无白的眼睛——他被烧上了魔眼,全凭魔君燃犀号令! 同一时刻,孟沉霜周身魔气猛然爆发如浪,谢邙立刻放出灵力压制,将他经脉内横冲直撞的力量压制理顺。 两股交织争斗的蛮横力量哪怕只放出一点威压,都足以压得痨死生趴在地上,两股颤颤,没一会儿就晕了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谢邙额旁滑过汗水,魔气终于在他的控制下温顺安静下来,或许是因为这一通发泄缓解,孟沉霜的眉头渐渐松开了,脸上痛苦的神情也缓缓散去。 谢邙以为他要醒了,静坐片刻,却发现孟沉霜还在睡梦之中。 谢邙于是招来小柴胡,叫它把痨死生送出银涣殿,内殿之中,再一次只余下二人相对。 孟沉霜在这时又翻了个身,怀里抱着的青袍已经变得皱皱巴巴了。 他侧身弓腰,把自己蜷成一团,薄薄一层衣衫被冷汗浸得湿淋淋的,勾勒出后背嶙峋瘦骨,如同欲飞的蝶翼。 谢邙目中的深色闪了闪,长久的静默后,胸中泄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他站起身来,不说话,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先是扒了孟沉霜湿淋淋的衣裳,又端了铜盆雪水,为他擦身,最后换上干净轻薄的新衣。 孟沉霜身上滚滚发烫,热气几l乎把雪水浸得微温。 透过薄衣,瘦削的骨骼依然清晰可见。 谢邙停顿了片刻,目光闪过思索。 一切事毕,谢邙再次走出银涣殿,在殿门口站立片刻后,转向旁侧魔卫:“敢问……” 魔卫听到谢邙低沉发哑的压抑声音,浑身一抖,如果不是魔君燃犀的压迫,有哪个魔族能在被谢邙一剑斩首前,听到他一句“敢问”? “宫中厨房在什么地方?” 什么? 魔卫看着谢邙黑沉沉的双眼与锋利的长眉,一下子因为谢邙的问题愣住了。 “厨房?” “嗯。”谢邙颔首。 魔卫:“!!!” 所以刚刚殿内一场法术争斗过后,谢邙又败了? 魔君燃犀竟还能够在床上迫害讯狱督领后,逼迫讯狱督领为他洗手作羹汤! 恐怖至极! 魔卫战战兢兢地给谢邙指了路。 最后,谢邙在厨房里花了些时间,端着一盏黑瓷盅回到了银涣殿时,看见十几l个修为高深的魔 卫鼻青脸肿地趴跪在银涣殿内,朝着内殿方向不断叩首。 ?本作者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魔君恕罪!魔君恕罪!” “奴无意打搅!” “奴绝无不臣之心!魔君饶命!” 谢邙走近了,才看见其中几l个魔卫浑身都是血痕,手臂骨折,扭出奇怪的角度,都在咳着血求饶。 血痕之中,还残留着氤氲凛凛杀气的力量。 看来是被谢邙留下的护卫阵法挡住击伤,孟沉霜在内殿沉眠,没有回应这群魔卫。 燃犀过去的狠辣手段让这群心有不轨的魔卫心中生出种种猜测,以为这番静默代表着魔君将要暴怒,差点把自己吓破了胆。 谢邙停步在他们身侧,居高临下,沉声问:“尔等寻陛下何事?” 趴跪在地上的魔卫根本不敢在魔君门前抬起头,只能偏过头,用单边眼睛朝上仰望谢邙冰冷的神情:“有人想见陛下。” “谁?” “他自称燕芦荻,说与陛下在无涯兰山有过一面之缘……”魔卫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l乎不敢把‘无涯兰山’这几l个字说出口来。 于魔君而言,无涯兰山是他过去受囚屈辱之所在,而对眼前这位讯狱督领,则是这段日子里失察遭难的开端。 魔卫瞥见谢邙脸色暗了下来,霎时感觉自己的脖子瑟瑟发寒。 谢邙这幅又是任人蹂丨躏又是捧餐伺候的模样,怕是已经向魔君屈服了,而魔君竟没有就此杀了这个曾羞辱于他的敌人,反倒把人留在身边,放他随意行走。 这是什么道理? 魔卫隐隐觉得魔君待谢邙极为特别,怕是很快就要多置一个魔后妖妃的名头安在讯狱督领头上。 若是谢邙此刻心情不悦,抬剑砍了他的脑袋,燃犀那个疯子被吹了枕边风,怕是会跟着拍手大笑。 于是,魔卫回完话,当即把脑袋重新扭了回去。 谢邙问:“燕芦荻现在在什么地方?” 魔卫把脸贴在地上回答:“他打伤几l十位魔卫闯进凝夜紫宫,我们告诉他,需要向魔君通传,他方才在骨花阁暂坐。” “知道了。”谢邙没有给出更具体的答复,向前几l步,推门掀袍跨槛而过,身影隐入内殿,反手阖上门,不向外泄露半点风景。 然而进了屋,谢邙却猛地发现床榻上空无一人,仅留下锦缎上的褶皱,显出曾有人在此歇息过。 谢邙心中一沉,忽然听见殿内雪风怒号,当即转头向着窗户方向望去,但见木窗大敞,点墨山上风雪翻滚如浪涌入,覆盖满眼白茫茫。 窗下有一方几l案,一大团雪白色缩在几l案上,雪堆中泄露出的几l缕青丝昭示着,这是个人。 就在谢邙离开银涣殿的几l刻钟内,孟沉霜不知怎么就从床榻上挪到窗边案上睡下乘凉。 大雪覆了他满身,又不断被他的体温融化成水向下流去,在几l案边缘凝成下 垂的冰棱。 谢邙放下手中漆盘,快步走过去,见孟沉霜眼睫上都挂着霜雪,怀里却还抱着他的衣服不放。 谢邙伸手拂去他肩头的雪时,孟沉霜醒了过来,半睁开眼睛,睫毛颤了颤,抖落飘雪。 他眼中还有几l分迷茫昏意,却在看清谢邙之时,尽皆消散。 孟沉霜没想到自己醒来以后,竟还活着。 他决定来到魔域,又调遣无数魔卫镇守银涣殿,未尝没有借燃犀血脉之力掌控堕魔,抵挡谢邙的心思。 谢邙却似乎毫不在意这番警惕。 方才他失去意识,最是缺少防备之机,谢邙仍无动于衷,没有半分杀意。 若谢邙真对他出剑,孟沉霜自觉这是常理之中,绝不会有任何怨怼赍恨。 只是他并非引颈受戮之人,他与谢邙之间的胜负之数,尚不可知。 但就算以他棋差一着收场,他也愿赌服输。 然而谢邙没有顺遂孟沉霜的心意——他好像,不想杀他。 望见谢邙满头白发,孟沉霜忽然伸出手,撩起谢邙肩头垂落的一缕长发,靠近自己铺散在桌案的头发上。 夜色深深几l许,明月滑向西方,早已看不见。 冥晦深光中,大雪落满桌案,盖住孟沉霜的黑发,大雪满鬓,恍然一看,竟与谢邙的白发相似相融。 如此这般死生爱恨尽归彼此……也好。 谢邙的手向下滑去,把孟沉霜头发上的雪扫干净,青丝重回乌黑,在孟沉霜脸上,岁月仍旧难寻影踪。 “没那么难受了?” 孟沉霜慢慢摇头,雪花落进他的眼睛里。 “刚刚我请了位大夫来看你的脑疾,但是……他没看出什么。” “那便算了。”孟沉霜闭上眼,雪花又落在他的眼睫上,“容我自己好好想想,或许不是脑子的问题。” 大概是22世纪的医院生活让他习惯了寻求医疗帮助,但前世今生的记忆,又哪里是医术所能之事? 孟沉霜不愿多谈,谢邙俯视着落雪,道:“燕芦荻来凝夜紫宫找魔君了。” 孟沉霜用手指去绕谢邙白发的动作停住了,原本出神的双目一瞬变得清明:“他来做什么?” “他等在骨花阁,还未说。你要见他吗?” “来都来了。”孟沉霜扶着谢邙的手臂坐起来,顷刻抖落满身风雪,“我若今日不见他一面,以他的性格,怕是要把凝夜紫宫掀了。” 无涯兰山上的事让孟沉霜自己也很想知道,燕芦荻在过去这七十二年里都在做些什么。 他明明早为他打点好了一切。 孟沉霜下了地正要往外走,却被谢邙一把拉住:“陛下。” “嗯?” 谢邙看他:“穿件衣服再去。” 孟沉霜低头一看,身上这件单薄的丝衫被雪水浸透,紧紧贴住他的肌骨,几l近透明。 “咳,”他尴尬轻咳一声,“是该穿件衣服。” 为人师表,还是要注意衣冠整齐才是。! 第 46 章 46 碎鞘展锋 燕芦荻抱着玉猩刀,坐在骨花阁中,遍体生寒。 骨花阁是一座二层小楼,不设木石,全铜铸就,中空挑高,东西北侧二层为阁楼,为铜窗紧闭,难见其中情状。 楼外夜风呼啸如鬼嚎,拍得户牗作响,室内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就放在燕芦荻手侧。 灯火微暗,照不透满屋黑暗,窗上墙上,无数因沾染血腥而锈蚀出的铜花正碧绿妖艳。 燕芦荻拢了拢身上的皮袄,用领口狼毛掩住露在外面的脖子和下半张少年面庞。 他离开太茫山时,没想过还有杀死谢邙和被谢邙杀死之外的第三条路,因此一点钱财也未准备。 之前那一身白袍早已又脏又破,他没钱买新衣,更没想到魔域的天气这样的冷,只能在北齐边境上猎了几只狼,剥了狼骨狼肉去卖,再请人把狼皮缝成裘袄,胡乱穿在身上,能御寒便好了。 骨花楼的门敞开着,一个魔卫按剑守在门口。 燕芦荻的呼吸被冻成白汽,他看着眼前的白汽,不知怎的,忽然胸中消沉,不愿动弹,却想起了长昆山上坐月峰,坐月峰里伏雪庐。 高山仰止,长昆山终年飞雪不断,也同魔域一般寒冷。 澹水九章在坐月峰山阳凹谷中,因地形意外温暖许多,加之浮萍剑主在此设下融雪大阵,消耗无上灵气,使澹水九章得有春华秋实,四季轮转。 但即使在飘雪的日子里,跪坐在伏雪庐檐下,静观雾泊残荷金鲤,仍能浑身暖意轻快。 在燕芦荻雪夜上剑阁前,他家住晴川,位居东南,在天瑜宗楚台山之西,那里算不得冷。 离开剑阁后,他久居太茫山,应商常年燃烧燧火流石铸剑,山中简直称得上是炎热了。 燕芦荻自觉一生飘零,可现在在幽暗漆黑的铜楼中默默回想,他在外萍踪浪迹的日子,其实并不多。 少时,他有亲朋家人,后来,他成了剑阁阁主的抱剑童子,收在坐月峰下;再往后,应商愿意留他在太茫山中住着,时时照拂,并不赶他走。 可拥有过的越多,失去时便越痛,像是从心上剜去一块又一块的血肉。 晴川燕氏灭族,诛仙台阁主坠崖,守白殿故友反目。 百年来,一言以蔽之,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这时,远方夜雪中走来一个魔卫,他敲了敲骨花阁的铜门:“燕芦荻,陛下请你上银涣殿。” 燕芦荻倏然抬眼,坐直了身,把玉猩刀暂放在膝上,拿起狼毛毡帽带好,再提刀站起来,跟着魔卫,一脚踩进小楼外雪水泥泞中。 - 银涣殿上,犀角火撕咬着空气,熊熊燃烧,幽蓝光芒将堂上秘银饰就的梁柱照得极度妖冶。 数十大魔跪倒匍匐在地,尽着黑袍,颤抖着向高座跪拜俯首。 孟沉霜自内殿走出,一身广袖黑衣遍织金线,襟带当风。 周身凛然威压猛然放出,如泰山压顶般,将堂上一众魔族的 头颅压得更低。 他一步步登上阶梯,走向高台王座,撩起衣摆随意坐下,手肘靠着横榻扶手,用手指支住额头,斜斜看着堂中魔族,笑道:“众卿家怎么不敢抬头看我,是本君长得青面獠牙,见不得人吗?” 孟沉霜面上明明带笑,却叫人不寒而栗。 眼下这些魔族不过是屈服于魔君的力量威势,其心中愤恨不臣之心,他心知肚明。 而和这些脑子有病的魔族谈明君良臣、知遇之恩可没有半点用处,必须时时刻刻敲打镇压。 阶下大魔战战兢兢,满头冷汗贴在地上:“陛下您……” “陛下。” 这声音泠泠如松风,打断大魔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的句子,大魔平生第一次打心底里感谢这位讯狱督领。 大魔微微抬起眼,往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谢邙从内殿走出,一路衣袂蹁跹向王座阶梯走去,手里提着一双……一双鞋? 孟沉霜也看见了谢邙手里的黑色丝履,脸上显出几分茫然。 谢邙在横榻边半跪下来,放低了声音,道:“你忘了穿鞋。” 他伸手探进孟沉霜的黑袍底下,一只手握住左右瘦削骨感的脚踝,把孟沉霜的双脚拉了出来,放在膝上,亲手为他套上丝履。 他知道孟沉霜怕热,便没有准备绫袜。 孟沉霜被他的手碰的有点痒,忍不住蹬了谢邙胸口一下,谢邙掌上力道一下子加重,控紧了他的脚。 谢邙垂着眼帘,认真给孟沉霜穿鞋,嗓中声音变得更低,像是一阵絮絮私语:“别闹,都看着的。” 孟沉霜:“……” 谢南澶,你也知道下面的堕魔们都看着的吗? 他什么时候柔弱到要别人给他穿鞋? 躺在棺材里时候吗? 谢邙为他穿完鞋,又好整以暇地帮孟沉霜整理好繁复多层的衣摆,孟沉霜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道:“回房待着,别出来了。” 他一开始就让谢邙待在内殿,暂时不要出来,谢邙也应下了。 毕竟,此刻来拜见魔君的是一个曾经尝试刺杀无涯仙尊的人。 但孟沉霜没想到他竟会为了一双忘记穿的鞋而追出来。 谢邙倾身过去:“我知道,我做了羊奶酒酿圆子,一会儿回来尝尝。” 孟沉霜不明所以,直到被那只有力的手掌按住后脑。 燕芦荻来到银涣殿外时,遥遥望见的便是这副古怪情景。 谢邙竟跪在地上,俯首为魔君穿鞋,随之又仰起头吻上了魔君燃犀的唇。 二人双唇并未相贴太久,谢邙起身离开时,忽然转过头,朝殿外风雪望了一眼,瞥见殿门口怀抱宝刀的少年。 但只是一瞬,随后他便收回目光,打开东面雕花小门,隐入内殿之中。 燕芦荻见他这副柔顺而不知廉耻的模样,登时心头火起,浑身灵压暴涨泄露。 他身边的魔卫瞬间刀剑半出鞘,警惕地看 着他:“燕芦荻,不可携兵器进入银涣殿是凝夜紫宫的规矩,你若是不听,自可打道回府。” “” ?本作者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你!不知好歹!”没有哪个魔族有好脾气,魔卫被他一激,手中剑骤然出鞘指向燕芦荻。 兵刃银光一刹闪过,映亮少年漆黑双眼,他看着魔卫,冷笑一声,转而望向堂上煌煌灯火照耀中的王座,高声道:“凡间皇帝掌无上权力却手无缚鸡之力,常疑人有谋害之心,然而魔君神功盖世,连我一把刀都要怕吗?” 魔卫哪里想得到燕芦荻这般大胆,惊恐地睁大双眼,大气都不敢喘,生怕魔君发怒殃及池鱼。 银涣殿内外陷入异样的沉寂,只听闻雪风哭嚎中烈火燃烧。 燕芦荻握紧手中玉猩刀,死死盯住高堂上的人。 这片刻时间,竟如永夜般漫长。 王座远远传来一声轻笑。 燕芦荻指骨发青,随后听到魔君燃犀道:“少年多壮言,上殿来罢!” 魔卫听闻燃犀下令,只得侧身让行。 燕芦荻目不斜视,跨步进入银涣殿。 银涣殿门口至王座,足十八丈,燕芦荻刚行至三分之一,便听王座上人开口:“上前来,到我跟前来。” 这声音,简直与他曾侍奉的阁主一模一样。 燕芦荻握紧刀,继续往前走,穿过一众跪趴在地瑟瑟发抖的大魔,来到王座九重阶梯之下。 他用余光向后瞥了一眼趴跪满地的大魔臣子,咬了咬牙,骤然弯下双膝。 大殿中一声闷响,他向着王座俯身叩首,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在魔君看不到的地方,燕芦荻闭紧双眼,高声道:“晴川刀修燕芦荻,拜见魔君陛下。” 然而叩拜之后,堂上竟再一次陷入无边沉默。 良久,燕芦荻才听见王座之上,居高临下投落一道声音,仅似沉沉叹息:“起来吧,燕芦荻,抬起你的头来。” 燕芦荻起身,不得不遵照魔君的意思,抬头看向王座。 忽然之间,他发现原本斜躺在横榻上,慵懒没个正型的魔君燃犀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坐了起来。 他对着燕芦荻端详了好一会儿,目光尤其落在燕芦荻一身简陋厚实的皮毛衣服和被冻得红肿的双手上。 “你觉得冷么?” 燕芦荻一愣:“我……” 然而不等他回答完,魔君已向不远处的魔卫招了招手:“韩侍卫,再加点犀角血,把火烧得更旺些。” 魔卫领命,随即搬来装天魔犀角的箱子,从中取出十余只,剖开后倾倒进八大金盆里。 猛然升起的巨大火焰噼里啪啦,直窜向屋顶银瓦。 趴跪在地上的堕魔臣子汗流浃背,愈发觉得难熬,却不敢对魔君的行为说半个不字。 谢邙坐在内殿,将堂上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此时目光沉沉地朝外望了一眼,透过 雕花窗格,看见孟沉霜的后背再一次被汗水浸透。 热气窜进内殿,桌上黑瓷盅里的羊奶冰沙缓缓融化成水。 王座的阴影之下,燕芦荻的确觉得暖和了些。 可魔君燃犀专为自己生火取暖?这念头出现在燕芦荻脑子里时,他怀疑自己一定是发了疯。 犀角血腥味随着热气向外逸散,或许更是场示威。 直到魔君燃犀问出下一句话,燕芦荻才觉一切回到正轨。 “燕芦荻,你不是剑阁人吗?来我魔域做什么?” 燕芦荻望了一眼魔君燃犀,再一次双膝跪地,怀抱玉猩刀像魔君抱拳道:“燕某不才,愿为魔君陛下效力!” 孟沉霜:“……?” 他听着燕芦荻坚决的音色,心情有些复杂。 ……非常复杂。 若是他还以剑阁阁主的身份在世,听到燕芦荻要拜入一个邪恶大魔头麾下,必定会把人抓回来打断狗腿,看他还敢不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然而浮萍剑主已经死了,孟沉霜现在是魔君燃犀。 他有什么立场训斥一个向他投诚之人。 难道当着这一众大魔的面,说,自己是个大坏蛋吗? 可燕芦荻恐怕也不是看不清这一点,只是魔君燃犀的恶名不足以阻挡他要做的事。 他想要做什么? 孟沉霜面上勾出一个符合魔君性格的诡异的笑:“哦?为我效命?原因呢,总不能是因为,我同那故剑阁阁主长着同一张脸,叫你睹魔思人罢。” “色相皆是虚妄。”燕芦荻道,“我愿听陛下号令,只要陛下答应我一个条件。” “且讲。” “让我杀了谢邙。” 孟沉霜抬了抬眉,忍不住转过头望向东方内殿,然而谢邙的身影被墙遮挡,除了半点青色袍角落地外,什么都看不见。 孟沉霜只得自己问下去:“上一回,你我在无涯兰山相见,你也是为了刺杀谢南澶,就这么放不下他?” 燕芦荻的语气中控制不住地泄露出几近愤恨的意味:“谢邙这个白眼狼负心汉,他骗了尊上感情不够,还一剑夺了尊上性命,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你……”孟沉霜怀疑燕芦荻怕是也听信了诛仙台故事的传言版本,这回误会大了。 燕芦荻接着又道:“陛下,谢邙狼心狗肺,多番侮辱于您,您为何还留他性命?” “哦,你说这个,”孟沉霜眨了眨眼,“谢南澶他、他容貌姣好,我甚是喜欢。” 燕芦荻:“陛下,世上容色美丽的男女不可胜数,谢邙年老色衰,又少言寡语不解人意,如何值得您喜爱?” 内殿中这时传来几声桌椅震动的声响。 孟沉霜:“……可能我就图他年纪大吧。” 刚盘算着是不是可以给魔君送俊男美女的大魔们一下子脑子卡了壳,沉思要上哪去给魔君找老头。 孟沉霜说完,自己也觉 得奇怪,他思忖片刻,在脑海中追忆与谢邙初遇时对方的容貌身量。 ?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谢邙也是同样,他现在的面容并不比二人渡口初遇时更年长,体格也仍健壮有力,始终保持在巅峰状态,只是数百载岁月流逝而过,在他目光中多添了十成十的沉稳威赫,威山震岳。 孟沉霜刚刚那句,图他年纪大,恐怕也因此做不得数。 燕芦荻听了魔君的说法,一时语塞,还想找点话题骂谢邙两句,却被孟沉霜挥手制止。 他不想在一众大魔面前和燕芦荻研讨自己究竟喜欢谢邙哪点。 “不必再说这些,即使我愿意把谢南澶的命做筹码,你又能拿出什么来交换?” “愿做陛下的快刀。” 燕芦荻的投诚斩钉截铁,叫孟沉霜青瞳中闪过一缕暗光。 他隔着明亮发蓝的火焰,仔细瞧了瞧阶下少年的模样。 若单从年岁上讲,叫燕芦荻少年,很是有些偏颇了,他不比孟朝莱小上多少,然而孟朝莱现在已能在剑阁独当一面,燕芦荻却还和孟沉霜第一次把他捡回家时没什么两样。 凄惨、倔强,又固执,像头随时要呲牙咬人的小狼。 孟沉霜回忆着十七岁的燕芦荻,觉得他现在的脸蛋长开不少,但却也实在还称不上成熟。 然而和成熟一样寻不到的,是天真烂漫的青春颜色。 此刻的燕芦荻把自己裹在破烂狼皮里,毡帽和毛领遮去大半张脸,余下一双顽石般的漆黑眼珠,直勾勾地向上盯着孟沉霜,等一个答案。 唉,孟沉霜在心中遗憾地叹息一声,倒是没有那股红着眼睛惹人怜爱的委屈劲儿了。 当时孟沉霜不肯收燕芦荻为徒,他还要扑上来抱着孟沉霜的腿哭鼻子。 不过,当年燕家举族遭屠,燕芦荻孤身一人爬上剑阁,身无长物,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更不要说献给剑阁阁主什么束脩。 眼下他又独自离开长昆山,似乎没从剑阁带走任何东西,衣服依旧穿得混乱随意,却手握宝刀,身负大乘修为,说愿向魔君献出忠心。 这七十二年里,他究竟过得好,还是不好? 孟沉霜重新抬起眼帘:“刀?我身边缺一朵解语花,却不少你这把刀。” “陛下不如再想想。”燕芦荻在这时侧头回望左右跪趴在地的大魔,又重新对上孟沉霜审视的目光。 所有大魔都弓下腰,将脸贴在地上,看不清神情,像一团团呼吸着的黑影,阴沉沉地围在魔君宝座四周。 而魔君孤身高悬座上,单薄寂寥。 孟沉霜眯了眯眼,抬袖大手一挥:“都给我滚出去!” 话音落下,殿上的魔族各怀心思,却都在这一刻屁滚尿流、如获新生般地爬了。 燕芦荻仍静静立在王座之下,仰头望向魔君。 魔君刚才的怒斥中,并未指名道姓要哪些人滚,但燕芦荻知道, 他是要自己留下来回话。 果然。 “说罢。”孟沉霜一掌拍在案上, 冷呵一声, “你有什么能耐?” “我知道,堕魔们不服陛下管教,”燕芦荻神情审慎,缓缓道,“天魔聚族而居,亦不愿您一统魔域,对他们造成威胁,眼下已然蠢蠢欲动。” “这些事,难道本君不清楚吗?” “陛下当然知晓魔域内忧外患,所以时时刻刻一边敲打手下堕魔,一边派兵遣将至东方边界迎战天魔。” “魔域争斗,向来如此。” “是,这是必然之事态,并不奇怪,”燕芦荻观察着魔君的神色,“但是,陛下手下的兵力,已不如从前了。魔域几番争斗厮杀,您又手刃无数大魔,而今身边还能找出多少位大乘修为的大魔? “若以财帛招揽散修助力,恐其散漫不经,更何况愿意来魔域做事的修仙界大能少之又少。我是有求于魔君,因而愿为魔君效死力,您尽可用我,只要让我杀了谢邙。” 孟沉霜斜倚着横榻,手指敲着扶手,沉默不语。 良久,殿中余音消散殆尽,他提起眼皮,青瞳刀锋般刺向燕芦荻:“燕家小子,你在威胁我?” 燕芦荻退步抱拳,行礼低头:“不敢,只是与陛下权衡利弊,辅以自荐。” “我看你可没什么不敢的,先是说要杀我爱妃,而后又道我无人可用,该把你这个小刀修捧在掌心。”孟沉霜似气极反笑,“好啊,那我便如了你的愿,倒要看看你能为本君做些什么。在此以前,谢邙的命仍是我的,等你什么时候叫我满意了,再说奖赏你的事!” 燕芦荻顿了顿,再次抱拳:“谢陛下……” 孟沉霜紧跟着问:“我曾听闻,你本家尽为天魔所杀?” “……是。” “你来的一路上,可有去杀过仇人?” “还未曾。” “东边八隍野的天魔正不服本君调遣,与我麾下兵将激战,你且去取他们首级来。” 燕芦荻领了命,又接下魔君令牌手谕。 转身离开银涣殿时,魔君让他在凝夜紫宫中挑个宫室住下,不必去城中废墟和魔族打挤。 燕芦荻沉着声,要了骨花阁。 启程定在一日后,他回到骨花阁,终于短暂地放松,在银涣殿中提着的一口气瞬间溃散,整个人直接抱着刀摔倒在地,背后冷汗涔涔。 骨花阁中再无旁人,雪风在堂上哭嚎,他盯着槛外污雪许久,才终于缓过气,撑着刀爬起了身。 铜楼寝殿在第二层,他扶着栏杆上楼,合衣躺在空无一物的铜板床上时,听见风拍铜窗,冷得浑身打颤。 他把刀抱在怀里,又缩起双腿抱紧自己,让灵力在经脉中艰涩地流转。 每一回运转都要在残损的经脉中增添一份痛楚,燕芦荻却咬紧牙关,不愿停下。 好像唯有那清晰的痛楚才能驱散寒冷,给他带来一瞬畅快。 月光被寒风吹了进 来,落在砖上,像是一片寂静的水色。 月落千江。 剑阁碧水一泓,月色也是这般苍蓝。 今日望着王座之上魔君燃犀的面容,燕芦荻抑制不住地想起浮萍剑主。 可他知道,他们只不过是有这同一张脸,真正的浮萍剑主早已死在谢邙剑下。 若是尊主……燕芦荻把脸埋进狼毛领子里想,尊主断然不会让他去找仇家,杀天魔的。 尊主一直要他莫为仇恨所困,可燕芦荻从没能把这句话听进去。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敲门声,燕芦荻警惕地翻身坐起来,他没下楼,只是把二层阁楼向着堂下的铜窗,推开一道缝隙。 “有什么事?” “?” “自己进来。”燕芦荻从蛟皮鞘中拔出半截刀,握在手中。 魔卫们推门进来,一共三人,为首的抱着一方铁盒,后面两人抬着半人高的铜鼎。 铜鼎被安置在堂上正中,为首魔卫打开铁盒向燕芦荻展示,里面竟是—— 两节天魔犀角! 魔卫道:“陛下说,从今天起,你是他的人了,屋中也该燃起犀角火,命我们立刻来办。” 燕芦荻把刀往回推了一点:“……点上吧。” 魔卫于是割开犀角,将黑血倒进铜鼎中,又抽刀一击,在铜鼎边上撞出火星。 红色火点刚一落下,幽蓝色火焰便熊熊而起。 魔卫立刻退开几步,告退离去。 犀角火的热度迅速顺着空气漫向二层,燕芦荻冻僵的手渐渐松快下来。 他不觉得魔君燃犀是好心帮他取暖。 犀角火原料大都取自天魔族俘虏,但也有不少并不从天魔族人额头上砍来,而是用那些和天魔族共生的魔兽们的犀角。 燕芦荻分不清铜鼎里用的哪一种,只隐隐猜测盘算出其中的威胁意味。 但犀角火的滚烫热度却做不得假。 铜鼎亮起不久,骨花阁中便涌满洋洋暖意。 燕芦荻重回床上睡下,这回终于可以不必怕冷,躺平身子睡了。 连日跋涉使他的确困倦,但翻来覆去,如何也睡不着。 过了没多久,他再次被一位特别的访客唤起。 燕芦荻从床上爬起来,趴在铜窗边往下望,正对上那两米高黄色单薄纸人的豆豆眼。 燕芦荻:“?” 纸人小柴胡手里捧着一堆布匹,燕芦荻招它上楼来,一件一件拿起来看了,才发觉这是枕头锦被等床品,以及几身附了防御术法的新衣。 新衣上有保暖术法,但除此以外,小柴胡还捧给他一身针脚细密的厚实银灰色狼裘罩袍,以及一顶新的狼头毡帽。 这顶帽子保留了雪域黑狼的头部外形,往燕芦荻头上一带,黑狼呲出的獠牙正搭在他两额边,看上去显得他也像 匹龇牙咧嘴的小狼。 - 雪落月下,后半夜的风渐渐止息了,敞开内殿的暗朱色窗棂,寒气丝丝缕缕地涌进室内,巴掌大的雪片却飞不进来。 孟沉霜脱了黑色织锦外袍,又只着一件白色长衫衣,静立窗前,遥望远处铜楼绿檐。 小柴胡送完衣服被褥,退出铜楼,顶着大雪往回跑。 孟沉霜偏头蹙眉思索片刻,忽然挥手关上大敞的窗,转身回到坐在一旁榻上的谢邙身边,从深青色的袖子里抓出谢邙的手,抱在怀里握了握,随即疑惑道:“也不冷啊……” 谢邙的手掌微温而干燥,一如既往。 孟沉霜于是又一挥袖,赤红魔气涌出,将窗户推开,放寒气进入。 他松开了手指,谢邙的修长而有力的五指却一下子翻上来,覆在上面,握紧了他的手。 孟沉霜抽了抽,没抽动,只能这么被拉着手,在榻上另一边坐下,两人的手臂搭在榻中间的矮木几上,旁边就是谢邙准备的黑瓷盅。 黑瓷盅的盖子被揭开,磨碎的羊奶冰已经融化大半,仅剩的碎冰立在碗里,像是乳白色湖泊中的小山,山石正在融化倾塌。 蜂蜜与酒米飘在湖泊里,散发出郁烈的香气。 孟沉霜似乎没注意到,还在沉思:“怎么燕小花看上去那么怕冷,裹了一身的毛。” 他不知道燕芦荻怎么就从金丹一跃而至大乘修为,但既已大乘,又怎么会怕魔域的寒风呢? 谢邙沉吟不语,他垂眸看着碗里的雪山要化尽了,便用另一只手提起盖子把黑瓷盅盖上。 正要推到一边时,一只素白发烫的手忽然将他挡住。 孟沉霜道:“不是说给我尝尝吗?” “都化了。” “化了就化了。”孟沉霜捏住碗沿,“我还没有尝过这样的点心,好仙尊,你就饶我一口吧。” 谢邙被孟沉霜睁大眼睛巴巴盯着,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叹口气,松了手让孟沉霜把碗抢过去。 他挽起袖子递过去一把银勺,孟沉霜用勺子搅了搅,把粘稠的蜜搅散开时,发现碗里除了羊奶、酒酿、蜂蜜外,还有珍珠似的糯米小圆子。 孟沉霜先舀了一勺尝尝味道,眼睛一亮,而后便鲸饮一般,将整碗糖水都喝进肚子里。 谢邙一直看着他:“喜欢?” “爱妃怜我,怎能不喜?” 谢邙唇边似乎划过一道很轻的笑意,他为孟沉霜擦去指尖沾上的一点蜜糖,开始把黑瓷盅和漆盘收拾起来。 然而孟沉霜的下一句话,却登时让他的动作顿住。 “南澶,燕小花怎么会从剑阁出走呢?” 谢邙的目光落在深黑一片的漆盘和瓷盅上,手上的动作忽然变得极其缓慢,他被孟沉霜紧紧盯着,片刻之内仿佛芒刺在背。 方寸之间,静得只剩下杯盏挪动的声响。 沉默良久,他呼出口气,腹中酝酿的千言万语到了唇边却愈发难 言,谢邙抬起头,却是眼皮一颤。 只见孟沉霜正侧身向外,望着窗外的落雪与重重宫殿,似乎从来没有把审视与质问落在谢邙身上,刚才那段话只不过是……一阵同谢邙的絮叨。 不过,身后陡然的沉寂在这时让孟沉霜回过头来,他看着谢邙眼底深色,轻疑:“嗯?你清楚这事?” “嗯。”谢邙的双肩沉稳下来,连带着音调也压低了,“是因为我。” 孟沉霜抬了抬眉:“的确会和你有关,毕竟他是想要……” 孟沉霜忽然在句子的一半停了下来。 谢邙接道:“想要杀了我。” 比起孟沉霜倏然虚弱犹疑的声音,谢邙在此刻忽然显得淡漠坦然异常,似乎有另一人想要取他性命于他而言,不过是件手边琐事。 孟沉霜从谢邙的态度中发现了隐微的异常端倪,眉心逐渐蹙起痕迹:“兰山暴雨之日,不是他第一次要杀你,是吗?他还尝试过?” 听到孟沉霜的声音猝然发紧,似是担心极了,谢邙不知怎么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反问道:“你怕我出手伤了他?” 谢邙看着他,脸上不见什么表情,双目却似两口深井,原本明澈的井水会因为幽深的阴影而变成漆黑一片。 不过几息之间,孟沉霜被他看得后颈发僵,冷汗热汗混在一起,霎时间浸透薄衫。 当蜜糖被饮尽,甜味也不会在口腔里停留太久。 在这件事里,虽然谢邙才是被刺杀的人,但燕芦荻毕竟修为弱于他太多,旁人最多称赞他一声孤勇孝义,却不敢去想燕芦荻真能杀死无涯仙尊。 修为之差,云泥天堑。 谢邙这样问,本不该叫人惊讶,但孟沉霜身是局中人,种种变数,皆有所知。 他看着谢邙,启唇半分,却也没有回答谢邙的问题,只缓缓叙述过往道:“我……浮萍剑主离开前,将浮萍剑的剑鞘留给他了,一作告诫,二作保护。” 剑鞘藏锋,孟沉霜愿燕芦荻能收敛锋芒,放下固执,但若有难,鞘中附着的浮萍剑意也可保他性命无虞。 可剑意无神志,它能护住燕芦荻,却不会懂得对敌人手下留情,无论这个敌人是谁。 谢邙默然良久。 孟沉霜不得不问:“你伤……” “我毁了浮萍剑鞘。” 孟沉霜怔住了,内殿微暗的光亮中,谢邙脸上的锋锐被削减,可越发浓重的阴影却透出某种难以言说的意味。 他抿紧的双唇勒出一道平直的暗线,神情明明很淡,却叫孟沉霜觉得,有隐隐波涛被压抑在平静的海面之下。 孟沉霜张了张嘴,想说这没什么,剑鞘而已,就是明日谢邙想把浮萍剑鞘铸鞘为犁拿来耕地,也未尝不可。 然而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便听谢邙接着说自己是如何在道侣死后,做了个打孩子的不靠谱后爹:“那天在剑阁,我劈了守白殿中的灵位,孟朝莱拦我不住,我又一剑斩向棺椁,燕芦荻本在跪灵,起身 阻拦在棺前,不让我毁浮萍剑主棺椁。 “孟朝莱将他拉开来,告诉他……勿做傻事,他不忿,攻向我,鹿鸣剑便一剑毁了他护身的剑鞘。而后他便奔出了大殿,后来我才知晓那日以后,他就离开了剑阁,不见踪影。” 谢邙见孟沉霜拧紧眉目望着他,停下来缓了一缓:“孟朝莱受了伤,养了许久,燕芦荻……我不清楚,或许离开时身上也带着伤。” 仙都戏文里讲的无涯仙尊劈他灵位的故事竟都是真的? 孟沉霜原以为这里面至少有七八分杜撰,比方说,谢邙当年说不定只是上了长昆山祭拜他。 孟沉霜问:“你呢?他们伤着你了吗?” “没有。”谢邙对上孟沉霜的目光,忽然又改口,“……或许有一些。” 孟沉霜握住谢邙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 但他的眉头始终没放松下来,谢邙刚才的说法,依然无法解释一件事——燕芦荻为什么要离开剑阁? 即使他真的听信了流言以为是谢邙杀夫证道,要杀死谢邙为他报仇,何不借剑阁的力量? 更多的疑问如巨兽口中吐出的气泡般,不断从过往的深湖中上泛至湖面,又在幽暗的月光下一个个爆裂开。 世人皆以为谢邙杀夫证道,燕芦荻是孟沉霜的抱剑童子,他对谢邙的怒火与仇怨虽然剧烈,手段虽然极端,却在情理之中。 可孟沉霜的唯一亲传弟子孟朝莱,以及孟朝莱所代表的剑阁呢? 他们对谢邙这位算作宗门死敌的人,心态似乎平和得让人觉出几分诡异。! 第 47 章 47 往来复声 孟沉霜死在春日。 但长昆山西岭之上,终年冰封,没有四季轮转之分。 当第三百二十七任剑阁阁主的棺椁停灵于晓黑峰上主殿守白时,大雪再一次落了满山。 修仙者寿元悠长,然终归不是不死仙躯,丧事仪礼皆不乏。 二百四十年前,剑阁第三百二十六任阁主孟瞰峰寿元耗尽,于三千月峰坐化,其唯一亲传弟子孟沉霜为他敛骨抬棺,接过剑阁阁主衣钵。 而今,孟沉霜的徒弟孟朝莱也走到了这一步。 不同的是,他的师尊,死于非命。 非但如此,守白殿的楠木棺中,竟只放着一身剑阁白袍。 没有尸身,也没有被剑修当做命根子、要生同衾死同椁的佩剑。 因剑阁千年避世,加之逝者生前屠戮天上都六尊,处境微妙,上山吊唁者寥寥无几。 剑阁停灵之仪不同于凡间,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梵音道声。 更何况,孟沉霜一剑杀了倚泉寺高僧问空,哪里还有和尚愿意来超度他的亡魂。 守白殿中,白花洁绸挂满屋梁,魂帆华盖在檐外飘荡,仿佛要同大雪融成一片。 东方天际逐渐明亮,孟朝莱与燕芦荻在殿中守完了两夜。 燕芦荻穿着丧服,跪坐在灵位下的蒲团上,一边往铜盆火灰中添上纸钱,一边看着案上的贡果酒肉和香烛,时刻准备补上烧尽了的香与白烛。 孟朝莱盘腿坐在一侧,一把连珠琴架在膝头,人间虞朝送魂之曲《往来复》响彻一夜。 昏暗晨光中,一道雪青色人影越来越近,孟朝莱指下琴音愈发凌乱嘲哳,像是压抑的呼吸,摧折青山白雪。 “孟阁主……” “铮——” 人声响起,琴弦崩裂,断弦刮过孟朝莱指尖,留下一道鲜明的血痕。 孟朝莱倏然转头望向来人,凌厉如血的凤眸钉在裴汶身上,使他走上堂前的脚步一顿。 带裴汶入山的微山上前几步:“阁主,汶天尊说是故阁主故友,前来吊唁,我自作主张,带他上山了。” 裴汶手里握着合起的扇子,向孟朝莱拜礼:“见过孟阁主,斯人已逝,愿阁主节哀顺变。” 孟朝莱微微抬头,望着裴汶沉郁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神情,只觉得奇怪。 他缓缓开口,冷清的嗓音在此刻只剩下一片凝滞:“故…友?” 燕芦荻本来从蒲团上起身,取了三支未点燃的香,要递给裴汶,然而孟朝莱与裴汶之间的异样气氛,却叫他茫然地停下动作,张着发红的眼睛,出神地看两人。 “是。”裴汶试图笑一笑。 孟朝莱扫了一眼他袖子上的金银线:“阁下与我先师的确因无涯仙尊之故相识已久,一路升至辑案台掌事,现又领天尊之位,朝莱合该贺您高升之喜。但汶天尊,先师与您,何曾做过朋友?” “我……”裴汶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挂不 住。 “您的确与无涯仙尊相熟,二位是否莫逆之交,我无从置喙。但而今无涯仙尊与先师……多有龃龉,恐怕九泉忘川死生不愿再相见, 汶天尊愿意前来祭拜先师的心意,朝莱领会了,只是灵前棺下,先师亡魂不乐于听活人诳语,假无涯仙尊情谊来称故友之言,可不必再提了。” 一番话里虽情敬理全,但却也不免透出几分掩饰不去的幽恨直指无涯仙尊。 都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裴汶借着谢邙的名头上山,便不得不担下这番扫射。 他一时语塞,然而孟朝莱却已经垂着眼帘,从燕芦荻手中接过三炷香,亲手借着白烛火焰点燃后,交给裴汶,自己侧开身退至一边,给他让出通往案上牌位的路。 裴汶只得顺着孟朝莱的意思,收起手里的扇子,接过香往前几步。 微山远远地站在大殿门口,孟朝莱与燕芦荻已在裴汶身后,只能望见裴汶算不上宽阔高大的背影,却看不到裴汶面对着孟沉霜的空棺与牌位,闭了闭眼,手中捻着香,极郑重地躬下腰,拜了三拜。 待裴汶将香插入香灰中立直,转过身,孟朝莱又退一步,为他让出空间,俨然一副这就要送客的样子。 然而裴汶转过身后,脚步却不动了。 “汶天尊?” 孟朝莱问。 “孟阁主,纸钱在何处?我也为故阁主烧去些。” 孟朝莱开始冷着脸蹙眉,裴汶看了眼火盆里残留着微温的灰烬,不死心,正想再问一次时,他的手忽然被碰了碰。 是燕芦荻从贡案边上拿出一捆纸钱,递到裴汶手边。 裴汶笑了笑,又恢复了往日里的语气,低头对跪坐着的少年说:“谢谢你,燕小友。” 孟朝莱横眉扫过燕芦荻,可后者默默卷起几张纸钱,用烛火引燃后,放入火盆中,裴汶盘坐在蒲团上,借着他的火焰,一张张往里面放纸钱。 火焰一下子烧得极旺,灰烬随着青烟向上盘旋,呛得燕芦荻又眼眶发红。 高温将空气扭曲,孟朝莱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 裴汶道:“孟阁主,剑阁的纸钱和别处不一样?” “是弟子们自己裁的。”孟朝莱的话语中没什么情绪。 “故阁主很受爱戴。”裴汶还在继续放纸,“昨天,我在桐都裴家主宅也敬了不少香,给人烧了许多纸钱。裴家主家一下子死了两位天尊大能,灵堂都差点摆不开。” 孟朝莱沉默审视。 “那两位被浮萍剑捅了个对穿,血腥气重得连焚香点蜡都盖不住,他们家眷弟子众多,朋友也多,无论真心假意,都在棺材前面哭得震天响,实在是一片混乱。 “主家的丧事与我无关,但他们来请我去吊唁,我本因为终于在成为天尊后得到家族重视,有几分喜悦,但当真见了个中杂乱腌臜,又只觉心中烦躁。不像故阁主的灵堂,没有难闻的气味,简单、安静,我很喜欢……” “汶天尊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孟朝莱掀唇 讽道,“心情不快,却要来找死人安慰吗?” 如果说刚见面时两人还在灵堂里给孟沉霜这个死人留了点面子,互相装作礼貌,这一刻却都将伪装尽数撕扯,当空恍惚炸响裂帛之声。 可裴汶一点没生气,他看着满身阴郁压抑怒火的孟朝莱,轻笑一声:“我能有什么不快的,左右是我升官发财,只是孟阁主……” 他的笑意没维持太久,另一幅严肃恳切的神情逐渐浮上脸面:“你师尊毕竟生闯天上都,提剑杀了六尊,文渊台上血流成河,桐都裴家、春陵医谷、明镜山倚泉寺都在治丧。 “前日他一通屠戮之后逃离天上都,你也见到天上都的一众追兵了,他们只是没来得及追上故阁主,将他就地斩杀,这才让他冲上诛仙台,死在本该与此事无关的谢邙手上。” “无关?” “孟阁主这是何意?”裴汶看着孟朝莱挑起的眉,“谢南澶前日没有去天上都,他不知道故阁主都做了些什么,他本也不该……” 裴汶的话忽然停顿,望着孟朝莱的瞳孔抖了抖。 孟朝莱冷笑:“不该什么?汶天尊,您刚刚不是还说得头头是道吗?” 他不该杀了孟沉霜。 裴汶自认为对谢邙还算有几分了解,他知道谢邙对孟沉霜爱得死去活来,哪里是个会大义灭亲的人。 要是孟沉霜告诉过谢邙自己的计划,恐怕他会提着剑和孟沉霜一起把天上都搅得天翻地覆。 谢邙前日一直等在诛仙台,孟沉霜血洗天上都以后,也径直向着诛仙台方向逃去,两人恐怕是做了约定。 约定什么呢? 一场死亡么? 还有孟朝莱刚才的那句反问,他知道谢孟二人的约定? “他本不该……”裴汶与孟朝莱对视,声音虚弱,“他本不该杀了故阁主,毕竟……杀夫证道,虽得越境,但终归于伦理不合。” 裴汶猜不出,到底是什么事情,逼得谢邙不得不出手杀死孟沉霜? 孟朝莱:“汶天尊这话,算是天上都的意思?” 杀夫是杀夫,可为了什么目的而杀,却能有种种说道。 有的可以清洗冤屈,而有的,则罪加一等。 这几日天上都一通兵荒马乱之后,重新确立了六位天尊的人选,若是他们愿意,自可对诛仙台之事,盖棺定论。 燕芦荻在他身后,低下头抿紧了唇,他听不懂两人话语里你来我往的机锋,但在每一次提及孟沉霜被谢邙杀死时,双肩都会猛得一抖。 “新任六尊刚刚掌权,还未安定下来,没有什么意思,”裴汶勉强稳住心神,“这是裴家的主意,若是称谢邙因故阁主作乱天上都而下手将其斩杀,便会让天下人知道六尊轻易便死于一人之手, “裴家恐生动荡,希望能将此事遮掩下来。家主与各天尊的门派长老密谈过,他们也都同意了这办法,愿意各自给出死因,眼下,就还只剩下剑阁的逝者,未有定论。” “所以,汶 天尊今日实则是为与我商量此事而来?” 然而裴汶默不作声,摇了摇头。 “孟阁主在凡间皇都住了许多年,应该晓得大厦倾頹时,相扶者少,抱茅抢木为薪者多。故阁主戮人性命,表面看来无缘无故,毕竟理亏,剑阁又少主多疑,有裴家想要压下可能的动荡,就有别家可能想要借此要挟剑阁开山。 “我抢先一步上山,便是想提醒孟阁主多加留心……无论故阁主认不认我做故友,我对他都……敬仰万分,愿为他做些事情。” 裴汶话音刚落,未等孟朝莱答话,便听见殿门外有人高声道: “没想到汶天尊先到了。” 然而孟朝莱转眼望去,竟一瞬间无法从乌泱泱一片人头中分辨出这话到底出自谁口。 正如裴汶所言,裴家家主、天瑜宗长老、春陵医谷医君、倚泉寺高僧……尽都现身于此。 但孟朝莱仔细一看,出现在守白殿的,全是神识投影。 他们入不了剑阁山门,只能全部围在山下。 然而大能如此之多,攻破剑阁大阵恐怕也在可能之中。 裴汶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大家也来祭拜浮萍剑主?” 神识投影之人听裴汶对孟沉霜说话这么敬重温和,脸色都沉了沉。 “孟浮萍此人,嗜杀成性,不足祭拜。” “周掌门此言差矣,逝者已逝,覆水难追,何苦再费唇舌,然而故阁主毕竟杀孽深重,剑阁是他长养之地,恐怕亦非纯粹。” “孟浮萍行事古怪,我们成玄宗想求个答案,他既已身死,我们大概得看看他生前所居之地,是否有邪性之物。” 神识投影东一句西一嘴,全然不把孟朝莱与剑阁放在眼中,更不对孟沉霜留情面,孟朝莱气得脸色发白,喉头涌上一股热血。 长昆山哪容这群人放肆。 他的右手虚空紧绷成爪,当即招来放在守白殿外的忘尘剑。 灵剑掠起长波,铿锵入手。 他往剑中注入灵力,正欲一剑挥散神识投影。 却猛然见晓黑峰外,另一道浑然剑光在这一刻撕裂浓云飞雪,轰隆隆暴涨千余丈。 刹那间通天彻地,裹挟着汹涌暴怒的剑意与灵力,斩向山下众人。 雪山刹那倾崩,白尘漫上百万丈。 守白殿只听得无数怒吼与惨叫瞬间响起,神识投影在这道攻击下扭曲变形,唯有一道怒呵清晰地震响在众人耳畔:“本尊道侣还未亡,尔等谁敢踏足剑阁!” 穿透崇山的剑意狂浪与雪涛将所有人逼退数十丈,谢邙蕴藏威压的巨声几近震裂众人心魂,然而更叫他们震惊的是,谢邙竟说孟沉霜未死? 可诛仙台上人人见证,长剑穿心而过,断了气的尸体直接跌落诛仙台,就连剑阁都已设下灵堂祭拜,孟沉霜怎可能还活着? 裴汶就站在孟沉霜的牌位前,闻言更是震惊,抓住孟朝莱就问:“你师尊没死?!” 孟朝莱咬牙道 :“他被谢邙一剑穿心,就死在你我眼前,你不是看见了吗?” “但谢南澶说……” “他发了疯!” 迎接孟朝莱这句话的,正是鹿鸣剑狂暴剑气直指他面门。 他本该即刻躲开,可当孟朝莱看见谢邙一身染血青衣闯入剑阁,持剑独行于晓黑峰大雪之中,他的双腿忽如灌了铅般沉重,挪不开半步。 孟朝莱忽然想起谢邙手里有剑阁通行令璧,孟沉霜死前没来得及收回,他入剑阁大阵,不费吹灰。 他紧闭双眼,等待着被鹿鸣剑气碎尸万段,然而一道炸响声在他身后爆裂,孟朝莱转头一看,竟是剑气绕过他,直接劈碎了贡案上写着孟沉霜名字的牌位。 贡案随之从中断裂,木屑飞溅,一如孟朝莱震惊爆裂的心脏。 “谢邙!你要做什么?” 谢邙的举动把孟朝莱气得头脑发昏,当谢邙的脚步踏入守白殿时,孟朝莱当即抬起忘尘剑,一记大浪盖天剑招劈头盖脸地攻向他。 然而谢邙只将剑一挽,属于渡劫期大能的恐怖力量便将尚处于合体期的孟朝莱打飞出去,撞在墙壁无数挽联之上。 含在孟朝莱喉头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 谢邙毁了牌位,竟还不满足,他满脸沉郁冰封,手执鹿鸣剑,剑尖拖地滑行,发出刺耳的声响,在狂风漫卷的白绸中向着棺椁一步一步走去。 每一步,都似闷雷在黑沉沉的云间炸开。 在他前方,楠木棺椁深沉而厚重,寂静沉稳地放在大殿中央。 酝酿的灵力将谢邙袖袍鼓动翻飞,他再次抬剑,剑光一闪斩向棺椁。 同一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瘦小的白影忽然扑上来,挡在棺椁之前,燕芦荻死死盯住劈向自己的剑锋,好像想用身体挡住这惊天一剑。 轰隆——! 雷鸣般的碎裂倾塌声在燕芦荻耳畔响起,他猛地睁大双眼,被近在咫尺的剑锋银光闪得眼中瞬间落泪来。 尘烟滚滚,鹿鸣剑有意绕开了燕芦荻,但他身后巨大的棺材却沿着狭长的裂痕碎成了两半。 谢邙阴鸷难言的目光在剑气翩飞中钉在燕芦荻满是泪痕的脸上,有如囹圄困兽。 强大难以抵挡的压迫感填满了殿中每一处阴影,谢邙几近咬牙切齿:“我说了,孟沉霜未死,你们在这里哭什么丧!” “你亲手杀了他,利用他的死破境直上,你怎么能不承认!”燕芦荻浑身颤抖,无法自控地怒骂回去。 孟朝莱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把燕芦荻从谢邙剑下拉开:“你别这样,无涯仙尊没有……” “没有什么?”燕芦荻反问,“他就是亲手杀了尊上!” 谢邙握紧了手中剑,手上用力到指骨发白。 孟朝莱:“他不得不这么做,诛仙台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孟朝莱!你居然还在为他说话,什么时候杀夫都成了有理由的事情了?” “他……”泛着沫的血液 不断从孟朝莱的喉咙里呛出来,守白殿内,除了剑拔弩张的三人外,裴汶也正谨慎且忧虑地注视着这一切,孟朝莱想告诉燕芦荻些什么,然而裴汶却默默向他摇了摇头。 燕芦荻紧紧盯着孟朝莱的表情,等他给一个答案。 孟朝莱想要抽回视线,一转眼对上谢邙冷冽的双目,心中发苦,开口道:“杀夫的理由,自然是……证道。” 谢邙冷笑一声。 孟朝莱以为他要为自己的名声辩解几句,然而却只听他再次一字一句道:“沉霜没有死。” 燕芦荻原想孟朝莱也认了谢邙杀夫证道后,会与他同仇敌忾,纵然昨日他们没有直冲向无涯兰山寻仇,但今天弑师仇人已经挑衅到跟前,他们绝没有放过谢邙的道理。 可孟朝莱只苦笑一声,垂首闭紧了双眼。 燕芦荻胸中气愤翻腾,刹那间祭出孟沉霜留给他的浮萍剑鞘,一举劈向谢邙,奔涌而出的剑意如狂龙冲破大殿,剑啸震怒,堂上白绸顷刻被撕成丝絮炸开。 鹿鸣长啸,反转剑身与浮萍剑鞘相击,巨大气劲直接将燕芦荻撞开,可熊熊怒火将他再次推向谢邙,这一回,谢邙眸中闪过一道锐光,是鹿鸣剑剑锋显身,直与剑鞘相接,一瞬将剑鞘斩做两半。 燕芦荻震恐的双眼看着半空中剑鞘上下沿着裂口分离,眨眼之间,灵压在裂口炸开,将整把剑鞘一节节爆开成铁石碎片! 他被气波震飞在地,吐出一口鲜血,孟朝莱冲过去扶住他,却被燕芦荻一把推开。 他瘫倒在地无法动弹,发红的双眼却死死扎在谢邙身上,仿佛想要扑上去撕咬谢邙的皮! 谢邙漠然地瞥了他一眼,拂袖转身走向守白殿外,在青石阶上站定。 身后是灵堂中一片狼藉,破碎的纸钱白绸与灰烬在幽暗的瓦梁下翻飞。 鹿鸣剑尚未归鞘,竖直向下剑尖杵地,谢邙双手交叠按住剑柄,如巍峨山岳般伫立在风雪天地间,投落陡峭的阴影。 他开口时,磅礴灵气翻涌而出,将沉重的声音传向长昆山西岭每一个角落,穿越长空,惊飞山中鸟兽,更重重压在一众世家大宗的“来客”身上。 “本尊道侣一息尚存,诸位请回!” “若有哪位一意孤行,非要上山哭丧,先来问问我手中剑!” - 长明烛火拖长孟朝莱的影子,呼啸的风雪被厚重高大的木门隔绝在外,祠堂中重重牌位如高山耸立,仿佛每一个字都在沉默地俯视着后来人。 轩辕台上剑阁祠堂,只供奉历任剑阁阁主牌位,在将来的某一天,孟朝莱的名字也会被留在这里,在永远不息的烛火光辉中凝视着剑阁满山风雪。 高耸空寂的厅堂之中,他浑身血伤地跪在蒲团上,目光朝上,越过香炉贡案,触及最近的那一方牌位。 牌位上,一道刺目的裂痕扭曲地穿过“第叁佰贰拾柒任剑阁阁主孟沉霜”这几个字,刮在孟朝莱的双眼中。 七十二年前,谢邙在孟沉霜灵堂中大闹一通,劈了孟沉霜的牌位和空棺,又重伤了他留下来的徒弟和抱剑童子。 加之那杀夫证道的流言,不明真相的人,大都觉得谢邙这是悔愧万分,不愿承认孟沉霜已死,比之后来四劈幽冥欲□□侣亡魂的动机,一般无二。 但也有人猜,或许是谢邙与孟沉霜之间早有龃龉,这种种残暴行径便是表露。 只有当日孟朝莱与围山的大能们心中明白,谢邙此举的确疯癫,但却足以震慑心怀不轨之人,使剑阁免于被天上都天尊之死祸及。 当时孟朝莱刚刚担起剑阁阁主大任,对谢邙的相助虽然气愤,但也有几分感激。 但燕芦荻整幅心神都被压在身上沉重的仇怨填满,对此毫不在乎,在那日夜里怒斥孟朝莱忘恩负义、竟对仇人手下留情。 孟朝莱试图劝解他,然而燕芦荻却连头七都没有守完,直接抛弃剑阁出走长昆山,说要去亲自杀死谢邙。 孟朝莱无可奈何。 但他何尝不明白燕芦荻因何发怒,在这件事情上,就连谢邙自己都不愿放过自己。 单是守白殿上暗中的援手,确实不足以抹消杀夫证道的罪行。 可若是,谢邙并非杀夫证道呢?! 第 48 章 48 一点贪恋 那日以后的修仙界中,诸位天尊之死被各家以种种理由解释过去,孟沉霜屠戮天尊之事逐渐变成了知情者全部闭口不言的秘密。 另一面,则如裴汶所提议,剑阁对孟沉霜死于谢邙杀夫证道的说辞不作反驳。 双方对真相心知肚明,却也都对谎言心照不宣。 世家宗门高人们不愿有人凭一己之力杀死天上都六位权柄至高者的消息被世人知晓,必然不是因为好面子。 同样的道理,孟沉霜杀上天上都,也不会是因为喜欢夺人性命。 世家大宗不愿这些事情的背后真相为世人所窥测,宁可与剑阁做一场交换。 而剑阁中人,更是不想担着屠戮天尊的罪名,也不想让阁主为证无情大道要于诛仙台杀夫,却被当场反杀的内情为人知晓,败坏名声。 长昆山上修炼无情道的人很少,但只要读过琅環阁中秘藏的太上无情道经,便知晓无情道修士有这一条证道飞升的捷径,简单一想,便能猜到诛仙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朝莱则是诛仙台之变的几月前,意外发现师尊在寻找凡间与谢邙八字相合之人,似乎在为对方死后转世投胎做准备。 孟沉霜当时修为已至渡劫后期,使得孟朝莱又惊又疑,猜测他可能很快就会杀夫以成大道。 而谢邙似乎对此毫不知情。 那段时间里,每当孟朝莱看见谢邙陪在师尊身边沉静不离的样子,心中便泛起极纠葛极复杂的情绪。 于理,他是孟沉霜的亲传弟子,师长行事作风,不该由他质疑揣测,况且无情道修行向来如此。 但于情……谢邙与孟沉霜合籍三百载,从没有什么错处,毕竟无辜。 孟朝莱觉得自己改变不了师尊的想法,只能暗中提醒谢邙,孟沉霜可能会以他的性命证道。 谢邙听了,站在残荷雾泊边,沉默良久。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却什么都没做,依旧待孟沉霜如往昔,直到诛仙台之日,血溅青衫。 孟朝莱也曾愤恨地想过,若他没有提醒谢邙,是不是谢邙在诛仙台上不会来得及反应过来向孟沉霜还击,这样,他的师尊早可证成无情大道,白日飞升。 他恨谢邙杀他师尊,却又知道,谢邙那一剑只不过是反击,而非故意预谋着要杀死道侣,这哪里能算错呢? 因而,孟朝莱只能恨自己。 从此以后,天尊接连去世更换的乱局渐渐隐入时间流转的浪涛,在仙都传言之中,孟沉霜与天上都再无瓜葛,世人记忆中对乙珩三十三年的印象,只剩下浮萍剑主在诛仙台葬身无涯仙尊剑下的惨剧。 谢邙莫名担下这份唏嘘罪名,若他辩解,或许也能有几分反转挽救,可他却从未反驳过杀夫证道的说法。 让谢邙为自家师尊担了骂名,为剑阁挡了罪责,孟朝莱时常心中愧疚,但既已身在剑阁阁主之位,许许多多的事情,便不能凭借一人情感来决断。 可是…… 公事私情,又哪能分得清呢? 孟沉霜曾以一笺纸鸿将擎神丹交到孟朝莱手中,告诉他这是莫惊春的母亲莫雩天尊求来的药,是世上唯一能救治莫惊春耳聋目盲的药,请他代莫雩转交给莫惊春。 但那时,孟朝莱刚从诛仙台返回剑阁,浮萍剑主与六尊命丧幽冥已成定局。 纸鸿落进他掌心的时候,莫惊春就在他的身边。 他发觉孟朝莱失魂落魄手脚冰凉,给他倒了杯热茶,又急着为他诊脉,平日里温和宁静的脸上爬满关切与担忧。 孟朝莱出神地望着他,下意识地将擎神丹藏入袖中。 莫惊春问他是遇上什么危险了吗,孟朝莱顿了顿,只道,他的师尊死在了诛仙台,现在,就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了。 突如其来的死讯让莫惊春唰一下脸色苍白,忽然说不出话来,他握着孟朝莱的手腕,五指紧握仿佛像是抓住一片将要飘飞的羽毛。 过了一会,他张开清瘦的双臂,把孟朝莱并不宽厚的双肩揽进怀里,紧紧抱住,让对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节哀……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不是孤身一人。” 这样深情婉转的话语本该如蜜糖般甜蜜,但在一刹那间,孟朝莱浑身都僵硬了,整个人如坠冰窟。 可他却连颤抖都不敢,生怕被莫惊春发现端倪。 好一会儿,一双凄白得毫无血色的手从莫惊春臂下穿过,贴在他的后背上,将他死死搂住,用力之大,恍惚间像是蛇缠紧了自己唯一的猎物。 下一刻,泪水打湿了莫惊春肩头的衣衫。 孟朝莱原本只是埋头流泪,可莫惊春不再劝他节哀,也不劝他止泪,纵容他死命地抱着,同时也抱紧了他。 不知为何,孟朝莱一瞬间再也压抑不住喉中的哭腔,在莫惊春怀中悲泣出声。 孟朝莱几近嚎哭嘶哑,涕泗横流,狼狈不堪,但莫惊春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不知道,就不会害怕,也不会厌弃。 他的师尊与莫惊春有杀母之仇,但只要此事从未被莫惊春所知,一切脉脉温情就还能延续下去,莫惊春绝不会离开他。 这种软弱的窃喜有着极度霸道的威力,自始至终像千斤巨石般压在孟朝莱心上,让他喘息不得,只能用一个接一个的谎言掩盖住莫惊春母亲的死讯,把莫惊春安心地禁锢在自己身边。 许多年来,孟朝莱看着莫惊春温和而坦然的面目,心头却时不时爬上梦魇惊恐,谎言存在一日,被揭穿的恐惧便会叫人惴惴不安一日。 他只能勉力压制遗忘这恐惧,假装岁月仍然和善宁静,但是裂痕已然存在,还在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寸寸向外扩张。 当七十二年遮掩的幕布被骤然揭开,孟朝莱惊觉这裂痕已被撕裂成万丈深渊。 他被莫惊春亲手推下去,粉身碎骨、血肉淋漓。 莫惊春没有做错任何事。 孟朝莱只怨恨自己贪恋一生中仅剩下的那半点温情。 他徒手爬 出荒野悬崖,回到剑阁后却无所适从,无意识摇晃着走进祠堂,浑身是血地跪倒在师尊高悬的牌位之下。 烛火将他嶙峋瘦骨的影子投在门纱上,微山见了,心急如焚地在门外来回踱步。 “唉,唉……”他背着手,止不住地头疼叹气。 一位身着白衣,手中提金鞭的女子自轩辕台风雪中走上祠堂石阶,微山看见她,如蒙大赦,几步走上前去:“师妹,藐岱师妹,你可算来了。” 藐岱看了他一眼:“嗯。” 她的声音本来清冷,却因修太上正心道,周身威严庄正的气度而更显得沉稳严肃,进而让人无法从这张青年面孔中分辨出年岁。 “朝莱还在里面跪着,我劝不动,你快去试试。” “他为什么要跪着?”藐岱皱眉望向祠堂高大的门户,灯火与影子影影绰绰地落下来。 “你真是问住我了,我也不知道。朝莱下山的时候说是去接静之回来,可现在人没接到,自己还一身是伤,哭哭啼啼不跟人交流。我想了想,或许是和静之有了什么嫌隙,但静之连莫雩之死都没有迁怒朝莱,年轻人之间,哪还有过不去的仇?” “若只是他和静之的矛盾,来跪祠堂诸先师作什么?” “我不知道,你得问他。”微山摊手,“不说别的,至少得把他弄出来疗伤,朝莱身体一直不好,再跪下去,我怕他出格什么三长两短,剑阁后继无人。” “他不听劝,就把他打晕拖出来。” 藐岱一语,纵是粗犷如微山,也不由得话头一顿:“……朝莱毕竟是阁主,我哪能上手把他打晕?所以,还得你这个典法长老来,沉霜当年予你金鞭责成之权,今日正是用上的时候。” 藐岱行事果决,立刻绕过微山伸手去推门,然而瞬息间门上银光一闪,锁闭阵法骤然浮现眼前,挡住二人去路。 藐岱转头向微山,微山无可奈何地对视回望。 藐岱于是抬臂将微山揽至后方,以手中金鞭砸上阵法,银光更胜刺痛双目,然而阵法坚固,分毫不动。 藐岱高声道:“阁主!是时候出来了!” 孟朝莱的声音从银光后虚弱传出,话语却顽固异常:“不必劝我……让我一个人待着。” 微山见藐岱得到了和自己之前一样的回答,焦急问:“要不强行破阵?” 藐岱未答,手执金鞭再一次击向阵法,阵法在强攻下动摇了一些,但下一刻,又马上被灵力补全。 看来孟朝莱是铁了心不愿见人。 “恐怕破阵也无用,如果他不想见人,就能变着法子把自己关起来。”藐岱脸上一片冰霜。 “但这……朝莱是阁主,他不能……” “我知道。”藐岱回答,她思索片刻,忽然问,“我听闻山外事,无涯仙尊被魔君掳走,连带着落进他手里的浮萍剑也被夺走?” “对,这事发生在倚泉寺。”微山神色复杂,虽然无涯仙尊与剑阁恩断义绝,但被魔君劫掠这种事,却 还是让人唏嘘不已。 “我去一趟天上都,找人来让孟朝莱出门。” - “你听说了吗?魔君夺回了凝夜紫宫,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谢督领锁起来。” “我听闻不仅如此,他还给谢督领上刑!叫魔族们都在下面看着!” “嘶——堕魔们要是看了这种场面……” “呵,邪魔们还会怕血不成。” “不,我的意思是,堕魔们一直比较地……放荡不羁,越是暴力,越叫他们兴奋,怕是当场就会抓过人做些不堪入目之事,纵然谢督领承受住魔君的打骂,看这些东西,怕是要脏了他的眼。” “真是这样吗?那亲自鞭打谢督领的魔君岂不是更兴奋,然后就……啊!” 正在八卦的执吏被一柄扇子敲在颅顶,尖叫一声一蹦三尺高:“谁打我?!” 然而他转身一看,见顶头上司裴汶就抱着竹简卷宗站在他身后,登时腿都软了:“大大大……大人……” 裴汶看着他,冷笑道:“我道我桌上的活怎么永远都干不完,原来是你们几个偷奸耍滑,整天围在这里讲些粗鄙之语,不务正业。一个个的连魔族的影子都没见过,怕是眼前出现一个魔头,你们连它是天魔堕魔都分不清,还在这里妄语堕魔放荡不羁……” 他一通乱骂,到后面直接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然而沉默更让执吏们鹌鹑似的缩着头,不知道这话哪里戳到了裴汶痛处,能把他气得这样跳脚。 执吏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想想裴汶毕竟和谢邙相熟,似乎勉强能够解释。 裴汶咬着牙,目光来回扫射,久久才又道:“这便也就罢了,谢督领之事,哪容你们在背后议论,还不速速把卷宗抱去判!” 说罢,他就将手里成垒的简牍往前一扔,摔进执吏怀里,把人砸退好几步,随后怒而拂袖离去。 被吓得半句话不敢说的执吏们飞快把卷宗分了,跑回案前干活。 裴汶独自往文渊台去,代首尊又召他们议事,主要还是为了魔君燃犀留下来的一团乱子。 到了奉霄殿门口,裴汶见裴从月被裴家侍女牵着出门玩去了,裴从月仰起脑袋软软地向他问好,这才叫裴汶心中的愤郁平复几分,朝裴从月笑了笑。 然而刚一踏入奉霄殿,听清楚殿中在聊些什么后,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裴家天尊议事,又要把年纪尚小的裴从月请出去了。 裴新竹坐在下首,正道:“……叫他跪倒在脚边提鞋,又把他关在银涣殿中三个日日夜夜,灯烛不息,笙箫……汶天尊来了?” 怎么连奉霄殿里都在谈这些无稽轶闻? 裴汶非常勉强地扯起笑容,向二人拜礼。 首位上的裴从雪道:“汶儿,坐。” “谢大人。”裴汶在裴新竹对面坐下,问道,“竹天尊刚刚是在讲魔域近来的事?” “嗯,魔域传回许多关于魔君与谢督领的消息。”裴新竹继续往下讲,“魔君反复凌丨辱谢督领,使 他当牛做马……” “卐_[(” 裴汶忍不住打断,“谢督领当牛做马……我是说,魔君让他去做,他便去做了?” “恐怕没有让他拒绝的余地。魔君燃犀一夜屠尽魔域主城孤鹜城,使万魔俯首,又击败上一任魔尊落罔,将他囚于银涣殿中,据说落罔不得不趴在燃犀脚下,给他舔鞋。” 裴汶听得直皱眉,然而裴新竹还没说完。 “魔君燃犀回了魔域,可靠血脉调令万魔,如鱼得水,谢督领修为了得,但孤身一人,反抗自然艰难……据说,曾经浮萍剑主的抱剑童子燕芦荻被魔君收入毂中,送往前线平顶天魔叛乱,作为交换的是——谢督领的项上人头。 “大概,等魔君对虐待折辱谢督领感到厌烦了,就会把他的命交给燕芦荻。” 裴新竹看向主座上的裴从雪,裴从雪听着他面不改色,说出一大段光是描述就算污言秽语的情报,不由得无言蹙眉,陷入沉思。 裴汶在下面扶额,真想把自己的耳朵堵起来。 良久,裴从雪道:“这实在、实在是张狂无状,蔑伦悖理……” “需要继续追查他吗?”裴新竹问。 裴从雪摆摆手:“不必了,这样来看,燃犀大概不会是我要找的人,那人不会这般荒淫无度。你把桐都卫撤回来,让他们……去人间帝陵瞧瞧。” “大人,那谢督领呢?”裴汶追问。 裴从雪看了他一眼,但还没回答,忽然收回视线,端坐着闭上了眼。 裴汶与裴新竹一下子安静下来,默然等待着。 少顷,裴从雪重新睁眼,向裴汶与裴新竹一笑,举手投足间又恢复了矜高温和的气质。 二人起身重新见礼:“雪首尊。” “坐吧。”裴从雪柔声道,“汶天尊的意思我明白,你与谢督领交好,自然担心他的安危。只是而今……前几日白如之将军前去与天魔族和谈,天魔族忙于对阵魔君燃犀,与我们约定不会主动进犯,魔君正与天魔作战,应也无暇犯及人间与修仙界,天上都能得几日宁静。 “他有一统魔域之势,威胁重重,数月前南麓大战将之擒获,已是殊为不易,眼下天上都折兵损将,耗费灵源无数,实在无力再次大举兴兵北上。汶天尊若实在忧虑,可前往孤鹜城寻人,辑案台诸多事务,放一放,也无妨。” 这一番话说得心诚恳切、情理皆备,裴从雪当得上一句滴水不漏、长袖善舞。 可仔细琢磨琢磨,却不难发现这话是完全顺着之前那位大人所说的,不再在魔君身上费力气的意思。 几月前决意攻打魔族也是这般,不过是奉行大人的命令,眼下大人对魔君不感兴趣了,一切便作罢。 虽然裴从雪倒十分真诚地给了裴汶一个可行的选择,但是…… 裴汶状作苦笑:“雪首尊,我要是一个人去魔域抢人,凭我低微法力,恐怕也只有给魔君舔鞋底的结局。” “既然如此,那便只能看谢督领的命数了。”裴 从雪陪他叹息一声。 裴汶:“……” 议完事, 领了命, 二人便告退了。 裴汶思来想去半天,觉得孟沉霜应当不至于真把谢邙当玩物,就算当了,恐怕谢邙甘之如饴。 凭自己的实力,还是不要去魔域涉险了。 他叹了口气,准备回辑案台继续处理公务,裴新竹则要下界寻桐都卫。 然而一位报信的侍从却拦住他们,说有剑阁来客。 裴汶问是谁。 侍从答,是剑阁典法长老藐岱真人,为倚泉寺之乱而来。 二人对视一眼,先去接见藐岱。 裴从雪端坐奉霄殿中,见他们的身影都远了,自己敛去笑意,神态中显出几分疲惫。 他走下主座,关闭奉霄殿厚重的大门后,来到一面铜镜前坐下,向着镜中的倒影恭敬垂首:“大人,从雪有事与您相商。” 铜镜平滑如水,其中映照出的面容忽然变了。 另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镜中,淡淡透明,半盖住裴从雪的倒影。 这是个青年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与裴从雪有三四分相像,却多了六七分风神轩举,更有沉仁古意,使人难辨其真正年岁。 可他一张口,稳稳威严从气息中流露,让裴从雪更低下了头。 “何事?” “大人,最近天地间气运混乱愈发严重,自灵泉纳入天上都的各山川灵脉灵气愈发凋敝,汇成的灵泉有些不够用了。” “我知道。” “那我们是不是放缓抽取多余的灵气,以便……” “拨出来给桐都的部分,有把凤凰们养好吗?”裴桓打断了他。 “这……”裴从雪顿了顿,“前几日家主裴有悯来讯,说凤凰们毛色暗淡了些。” “所以是减少了给凤凰们的灵气?” 裴从雪后背冷汗涔涔,不知如何回答。 镜中的裴桓停顿片刻,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又说道:“要满足凤凰们的需求,从雪。” “天地气运杂乱,使各处多有混乱需要镇压,晚辈分出灵泉希望能……” 裴桓知道他要说什么,却毫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气运杂乱是道法使然,你无法挽救,不若想想眼前人。至少,你得分出足够的灵气,由我制成灵意,补全从月残损的神识。” 听到妹妹的名字,裴从雪的眼仁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从雪明白。” “好了,小圣僧来了,我该走了。” 裴桓笑了笑,轻轻抚过裴从雪的发顶,随后便在镜中散去了身形。 诡异的注视散去,裴从雪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奉霄殿中冰冷的空气缓缓流淌,携着高天中单薄的流云,铺陈一片白茫茫。 不知过去多久,忽然有银铃般的笑声打破殿中寂静,裴从雪睁开了眼,循着小女孩的笑声走出深广的白玉宫殿。 就在不远处 曲折流淌的淡白灵泉边,裴从月正拽着问冤木兰色的衣袖摇晃,两人似乎在玩某种游戏。 “小月,” “?_[(” 小女孩还不到两人腰高,见兄长靠近,立刻抱住问冤的腿,像是抱着心爱的大型玩具般绝不撒手。 问冤合手向裴从雪念了声佛号:“裴首尊,月首尊心性空灵,自然与我佛亲近。” “什么心性空灵。”裴从雪看着小妹雪白的脸蛋,笑着掩去疲态,他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是指戳在她额头上,把她推得摇头晃脑,“她这叫脑子没长好,傻——” 问冤:“明镜无尘,大智若愚,若非如此,世上又有哪位修士年纪这样小,便有化神修为。” 裴从雪看了问冤一眼:“她比你长十余岁,只是天生根骨清奇,全部灵气都被自发用作修炼,无论是身子骨还是心神智慧便皆无法成长了。” 问冤:“阿弥陀佛,如此是福。” - 眼前情景光怪陆离,孟沉霜知道自己陷在一场梦里。 兰山凄清的冷雨噼里啪啦浇在他的脸上、腿上,另一些位置,则被谢邙宽阔的肩背挡住,雨线难侵。 他躺在地上,背后被压弯的照夜兰叶片锋利,枝干坚硬,刮擦过皮肤,使人阵阵生疼。 眼前的天空一片阴沉沉,昏黑似铁,隐隐的天光透出来,让人分不清这是一个傍晚还是阴云过厚的白日。 谢邙紧紧注视着他,但背对着微暗的光,表情不甚清晰,隐约透出股不计后果的发狠。 兰草与雨线一起被山间的狂风吹得颠倒起伏,青绿色的叶底闪出银光,像是岩崖边层层叠叠拍岸的海浪。 雨中这刀锋的狠厉,让孟沉霜感到自己几乎要如浪涛般被重岩拍碎,变作雪白的泡沫。 风雨如晦,但任何冷意都无法将他浸透。! 第 49 章 49 去静一静 灼热的手握紧他的双肋,仿佛要用指尖的力气碾碎他的骨头。 痛呼从孟沉霜干哑的喉间泄露,却只换来更强烈的进攻,这一场梦里,谢邙没有像是要杀死他一般掐进他的喉咙,撕裂般的浪潮却仍涌上脑子,几近叫他陷入无边而迷离的窒息,双目发黑。 白光却陡然间像烟花般在脑中炸开。 阴雨中的面容变作星星点点破碎的色彩,随着他喉间的抽搐摇晃颤动。 自控根本不可能,他的鼻尖又酸又麻,泪水止不住地朝外涌,混入冰凉的雨水,身上也一片潮湿,那滚烫的水痕间断地被晃落。 白光绚烂之后,他的知觉变得更加敏感,受不得触碰冲撞。 可谢邙半点也不停。 好像他是一片云,谢邙却是一只鹰隼,在云中振翅疾驰…… 他的脚底在这时忽然传来抽筋的疼痛,一阵悬崖坠落感袭击了孟沉霜,猛地把他从阴沉昏暗的梦境中惊醒。 然而入目却是一片更深的黑暗。 雪风在窗外嘶吼哭嚎,几案上的点点烛火于风中摇晃,照不亮银涣殿中漆黑沉重的床帏。 孟沉霜浑身汗水淋漓,被冷风一吹,却又顿觉发寒,浑身发麻又空虚的古怪感觉缠绕着他的四肢与脊骨,残留的欢愉过于强烈,让他难受地闭上眼。 他想把自己缩起来,可脚底又抽抽发疼。 一张浸了凉水的帕子在这时贴上他满是汗的额头,那骨节分明的手一边拭去水痕,一边为他拨开凌乱的发丝。 见孟沉霜又重新睁开眼,不打算继续睡下去,谢邙便给他施了个除尘咒,清掉那汗津津的不适,却见孟沉霜抱着腿埋头咬住下唇,似乎还是不舒服。 “腿上难受?” “右脚抽筋了……”孟沉霜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吓人,仿佛是棉花里滚动的沙子。 谢邙原本在他枕边位置,孟沉霜睡去时,他便在床的外侧打坐守着,现在孟沉霜说脚上不舒服,谢邙又挪到他腿边,把他的右足拉到膝上,揉按足弓舒缓经络。 孟沉霜被谢邙带着剑茧的手指按得又疼又痒,但抽筋的僵硬正在谢邙手下慢慢缓解。 浑身紧绷的肌肉也慢慢放松下来,孟沉霜侧头枕在自己的衣袖上,向上望着他,鼻尖被清浅的兰香檀意包围。 这是衣物上的香气…… 魔域太冷,气味常常散不出来,要靠得极近时,才能闻见一两分。 澹水九章中的藤萝花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它们的主人了,孟沉霜最近总是穿着谢邙给他准备的衣衫,就快要被谢邙的气味浸透。 殿外天穹陷没在黑夜之中,殿内同样一片漆黑,唯有谢邙未束的白发落在肩头,被遥远的烛火照得明亮,雪一般的光亮又紧跟着映亮了他俊美的侧脸。 弧度清晰,线条利落,像是雪夜中的一座山峦,神情沉静专注,让孟沉霜感到几分莫名的安心与慰藉。 银涣殿 外,一切的风霜雨雪似乎都在此刻缥缈远去。 ?想看路侠写的《斩情证道失败后》第 49 章 49 去静一静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谢邙在这时抬头,见他发呆,低声问道:“你做了一个梦,是噩梦吗?” 刚刚睡梦中的孟沉霜一直在挣扎,但脸上却泛起莫名的红晕。 孟沉霜回过神来:“不、不,我……” 虽然在梦中被控制着、攻击着,但绝对说不上是一个噩梦,只是过去那些被强制忘记的片段重又浮现于梦境之中。 若真要说是什么,那大约是……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可这样的事,燃犀或许说得出口,孟沉霜不行。 但谢邙偏偏要追问:“嗯?” 他的拇指此刻就按在孟沉霜的脚心上,随着询问声按了按。 又疼又痒又麻的交错感觉让孟沉霜瞬间倒吸一口凉气,一下子把脚抽出来蹬在谢邙腹上,紧接着却再一次被谢邙的手掌按住。 “你在想燕芦荻的事?” 孟沉霜疲惫睡去之前,谢邙同他讲了乙珩三十三年之后剑阁的状况,有孟朝莱继任阁主,剑阁一切安好无恙,孟沉霜尽可以放心。 唯二需要担心的,恐怕是孟朝莱与燕芦荻本人。 谢邙把莫惊春与孟朝莱决裂,从无涯兰山逃离的事情告诉了孟沉霜,又提到这些年来他关注过燕芦荻,但一直没什么消息,直到前几日见面。 孟沉霜听罢后,神色复杂难辨。 但现在,他却轻轻摇了摇头:“和他没关系。不是噩梦。” 孟沉霜的侧脸贴在床上,就这么颠倒视野望着谢邙,他实在没办法把那梦境一一描述出来,但小动作却没停,右脚再次挣脱谢邙的手掌,顺着光滑的缎子一路向下滑去。 他用力踩了踩。 随后掀起眼帘,眼睫的阴影像是蝶翼般,在青碧色的眼珠子上闪了闪,轻轻拂过谢邙心头。 可他脚上的动作,实在一点不轻。 谢邙闷哼一声,一下子变了脸色,孟沉霜眼睁睁地看着他额头青筋暴起,似乎在用力压抑着什么。 触感变了,像是沸泉中被煮得滚烫的石头。 谢邙的双眼里有某种暗光令人不安地浮动着,始终注视着孟沉霜。 静谧之中,殿外风雪哭嚎声好像又大了起来。 那点意料之外的变化使得两人之前的气氛忽然变得诡异僵持,互相对视着,却谁也没动。 然而下一刻,谢邙猝然起身向着孟沉霜靠过去,他甚至没挪动左右方向,就这么直挺挺地倾身贴近。 孟沉霜紧跟着从侧躺的姿势弹起来,整个人被高大的阴影逼得下意识往后缩,一下子撞上床栏。 他的脚心还压着谢邙,膝盖却被迫弯曲,抵上自己的胸膛。 这动作根本隔不开两人间的距离,反倒像是某种松不开的羁绊。 谢邙的身形几乎完全把他笼罩了,更加浓郁的兰香 粗暴地侵占了孟沉霜的五感。 微薄的烛光被谢邙挡住, 他什么也看不见, 却从足下的胸膛中感触到一阵急促有力的心跳。 “这是你的梦?” 离得实在太近,孟沉霜连谢邙的脸都看不真切,只察觉到面前冰凉的吐息和话语间胸腔的震颤。 他分辨不出谢邙此刻的情绪,自己被压制的危机感却陡然浮出水面,就像梦境中那般…… 怪异的兴奋与颤抖紧随在危机感之后冲上孟沉霜的天灵盖,他头脑发昏,被这股欲念攫住心神。 就连谢邙极具压迫感的问题,也因为那低沉磁性的嗓音,变作一种邀请。 孟沉霜控制不住自己,将手伸向谢邙的领口。 谢邙唇齿间的气息忽然变得让孟沉霜都觉得灼热,他忍不住眯起了眼。 如果说谢邙最初的骤然靠近带着一种迅猛的侵略性,此刻孟沉霜当真向他伸出了手,他却在这暧昧的距离里,一动不动地审视着孟沉霜半合着眼时的意乱情迷。 不知为何,他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仿佛是难耐紧绷中不合时宜的一瞬刺痛。 谢邙抬起手,碰上孟沉霜的手臂,孟沉霜忽然抖了一下,如梦初醒般睁开了眼。 谢邙的面容近在咫尺,长眉俊逸,双目带锋,鼻梁挺拔如山脊,连如水的淡唇都微微张开,泄露出他难以自抑的欲念。 孟沉霜却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胸中发颤。 他与谢邙合籍三百余年,该做的事自然都做了,他现在甚至能回忆那些细节。 可回忆毕竟是回忆,回忆中的自己类似于被封住神魂,只余下身体本能的反应。 真说起来,孟沉霜在到底该如何回应这件事上,没有任何经验。 他的犹豫和反抗很是细微,然而谢邙却发现了。 他止住了继续靠近的动作,乌黑如深潭的双目俯视着孟沉霜。 他的一只手仍握着孟沉霜的脚腕,另一只手却忽然抬起,抚上孟沉霜的脸颊,猝然用力。 “唔。”孟沉霜皱了皱眉。 谢邙的手指将他的脸颊按得凹下去,滑至颌骨,留下一道深深的指痕印记。 孟沉霜听到谢邙的呼吸逐渐拖长,目光正一寸寸扫过他的神情,眼睛一眨也不眨,不错过任何细节。 他觉得有点疼,又被谢邙盯得后背发僵。 不知过了多久,谢邙缓缓坐起了身:“我知道你不喜欢。” 不喜欢?他怎么会不喜欢? 孟沉霜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他是个正常成年男性……或许不那么正常,堕魔躯体的欲念远比常人强烈。 谢邙如何能臆测他心中所想? 他与谢邙明明—— 孟沉霜的目中有一瞬闪过茫然,而后忽然喉咙逐渐收紧,哑口无言。 即使只算他生前的那些日子,他与谢邙也都很久没有行过周公之礼了。 孟沉霜修为日益精进后,原本需要疏解的兴发能 够被压制下来。 又因被绿色系统阻碍, 虽然仍常与谢邙亲近, 但却很少继续深入。 谢邙有段时间会非要压住他求索,但后来,却也渐渐不再提。 梦境中零星刺激的记忆,似乎都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谢邙因此觉得他不喜欢,是吗? 可孟沉霜觉得自己喜欢得很,虽然、虽然在某种意义上说他还是个什么都没尝试过的雏。 而且……有贼心没贼胆。 毕竟梦里谢邙的确是……天资过人,而且修仙者无需饮食睡眠,体力充沛,连着三天三夜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孟沉霜觉得自己得掂量掂量自己。 谢邙见孟沉霜眼睛出神发呆,似乎想着什么,不肯定也不反驳,单纯无辜得像是毛绒绒的兽,他的眼底暗色又晃动了几分,拳头慢慢握紧。 片刻,谢邙起身道:“你休息吧,我出去。” 孟沉霜立刻回过神来,抓住他的衣袖:“出去做什么?” 谢邙回头俯看他:“去静一静。” 孟沉霜以为自己的抗拒让谢邙不高兴了,开口想要说点什么,可余光忽然撇到谢邙身前衣衫中间的难以忽视的鼓起,话到嘴边又变成:“你这幅样子出门?” 谢邙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却什么都没管,忽然伸出手扳过孟沉霜的脸,倾身靠在他耳边极近的距离,几乎用气声道:“这里是魔域……陛下,你不会没看到来殿中拜见的某些大魔们,大逆不道地冲你这个君主竖起了点什么吗?” 气流让孟沉霜的后腰一片酥麻,意识昏昏沉沉,陷入卡顿。 直到谢邙起身已经走到门边,孟沉霜忽然清醒过来,大喊:“我把他们都阉了!” 谢邙背对着他轻笑一声,宽大随风的衣摆渐次没入了黑暗。 孟沉霜一拳锤在床上,刚才那点瑟缩消散殆尽,余光忽然瞥见床边几案上静静放着一碗冰羊奶。 碎冰堆在黑瓷盅里,黑白分明,冒出丝丝寒意,旁边还有一杯用来解腻的茶。 孟沉霜手臂取过两个杯子,思索片刻,把茶倒进羊奶里,再轻轻晃散沉在杯底的蜂蜜,冰凉入口,将身上残余的燥热驱散。 他靠着床栏,坐了一炷香时间,谢邙竟还未返回。 孟沉霜有些不高兴,但他一时说不上来原因。 这一切本不该叫他神烦意乱,他从来不需要谢邙时时刻刻都在他身旁,更何况几个时辰以前,他还在担心谢邙的一切温情都只是蛰伏伪装,不过是想要取他项上人头。 或许是因为无聊,又或许是堕魔之躯本就这般欲念杂乱,使神魂也易燥易怒。 过去做为浮萍剑主修习无情道时,孟沉霜的情绪很少这么横冲直撞,不受掌控。 不过意随情动,也没什么非要压抑的东西。 孟沉霜披衣起身,推开窗户,寻找谢邙的身影。 他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辰,但天穹背后,已有点点亮光 , ?, 淹没如铁寒星。 谢邙就在这深蓝的天光下雪地上舞剑,仅着单衣,未使鹿鸣,手里只有一截枯木蕴纳沉厚剑意,随着招式扫起一圈圈雪浪,如雪里惊鹤展翅。 原本守在银涣殿外的魔卫们在这时都躲得远远的,只敢瑟瑟发抖地探出脑袋观察,生怕谢邙一个不高兴用树枝砍了他们的脑袋。 雪地里有几点猩红血迹,不知是哪个倒霉魔卫被谢邙的剑气割伤。 孟沉霜看着谢邙手中枯枝回风流雪,一时入了神,爬上窗前的桌案上倚着窗棂看他。 谢邙此刻舞剑,为发泄、为静心,不是为了战场杀敌,因而难见狠辣锋锐,反倒生出几分钝意。 袖袍枯枝逆风而去,似逆流而上,冲破重重阻浪。 这剑法并非尽寻剑道至臻之境,因而变幻多端、精锐尽出的风波十二式,而是谢邙的家传剑法,拢共日月山河四式,世人称之“大荒寒”。 江湖传言,谢邙这一手漫漫群秋、风恸大荒的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一剑可压鬼神,斩落无数魔族头颅,锋锐难当。 但孟沉霜看了谢家剑谱才知,这所谓可惊哭鬼神的大荒寒剑法,本名做“杨柳衣”。 谢邙正作“杨柳衣”第三式,青山。 碧山雨色,晓寒轻阴,柔似江南春晓,万古如是。 躲在大殿柱子后面的魔卫却看得两股颤颤,几欲先走。 眼见谢邙即将转入第四式,孟沉霜以魔气做剑,附着剑意作风波十二式最后一式青螺盘劈向谢邙。 谢邙顷刻回身,以圆缺月接下孟沉霜这招,剑气骤然相撞,激起的风雪瞬间扑了他满身。 孟沉霜侧头斜倚窗棂,看着谢邙的样子发笑:“谢仙尊盖了满身糖霜,可是要亲自送来,让本君尝尝甜味?” 谢邙大掌抹去脸上雪花,转身回望到处捣乱的孟沉霜,见他姿势肆意地靠坐在窗棂几案上,长腿曲起搭在一边,苍白的腿漫不经心地暴露在寒气里,谢邙的唇线抿地愈发紧了。 但不知是因为担心,还是有什么别样的想法…… 孟沉霜见谢邙沉着脸不为所动,又抱臂喊了一声:“谢仙尊,外面冷,你不回屋吗?” 他似乎全然忘了,谢邙去殿外雪中舞剑,就是为了这点能降温的凉意。 孟沉霜只举手投足泄露出几分亲近的意味,就差点叫谢邙前功尽弃。 他压抑着脸上的神情,抛却手中枯枝,一步步走向孟沉霜,日光正一点点从天际山脉间生长出来,然而谢邙背对东方,晨曦落在他挺括的双肩上,他的面容却逐渐陷入了难以分辨的阴影中,脸颊上,一道血痕被寒气冻成了冰渣。 然而孟沉霜却高兴了,他嗅到谢邙靠近时逐渐浓郁的兰花香,就连对方身上练完剑后蒸腾的热气也不介意。 他笑着朝谢邙伸出手,趁谢邙不注意,忽然搂住谢邙的后颈,将他整个人拉近自己,手指轻轻碰了碰谢邙脸上的伤。 谢邙踉跄了几步, 差点扑上去, 扶住窗沿后才勉强稳住身形, 一抬眼便对上孟沉霜盛着晨光的青瞳:“做什么?” 在这个姿势时,孟沉霜仿佛被他抱进了怀里,披在孟沉霜瘦削肩膀上的黑色外衣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一半,露出肩头里衣,松松散散,竟比单只穿一件薄衫还要诱人。 谢邙按住窗沿的手捏得越来越紧,关节发白。 孟沉霜注视着他:“我只是忽然想到有一件事应当告诉你,如果现在不说,我一定会抱憾终身。” 谢邙肃然蹙眉:“要事?” “自然是要事。你还记得,我……故剑阁阁主在收下唯一弟子前,曾去灵机门求了一卦吗?” “嗯。”谢邙记得,那日他陪孟沉霜一同前往天阙峡灵机门,但因为诸多难言旧事,他一直等在门外,由孟沉霜一人去求卦。 “除了师徒之事外,故阁主还问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 “问姻缘。”孟沉霜饶有兴趣地看着谢邙忽变的神情,“求了一签,你猜答案是什么?” 他与孟沉霜的姻缘……一个天煞孤星的姻缘……是有什么必须现在留神的险恶之处吗? 谢邙喉咙干哑,吐字艰难:“……我不知道。” “是上上签,天定姻缘。” 癸璜一百零八年,凡间大虞皇室向剑阁发来拜帖,言及大虞长公主李照枫有仙根,愿拜剑阁阁主为师。 孟沉霜记得自己当时从系统里收到消息,以为是触发了什么独特的支线任务,兴致勃勃想要一试。 不过,他玩《叩神》游戏向来认真严肃,在收下开山大弟子之前,他悄然前往皇都锦上京,远远看了这位李照枫长公主一眼,确有灵根,也善剑法。 但短暂一瞥,只能看个眼缘,不算保险,孟沉霜觉得自己做不出把人收下又赶走的事,还是得在一切的开端之前,确认这是位命定之人。 于是,他前往灵机门求卦,一本剑法换一卦。 为他卜算的是个年轻灵机门人,名唤白棠子。 白棠子又是烧龟壳,又是抛铜钱,来来回回折腾许久,终于合掌一拍,对坐在对面的孟沉霜道:“卦如此言,尘缘生前在,仙途身后闻。” 白棠子只这么云里雾里地说了一句,便没了下文,孟沉霜沉吟片刻,问:“这意思是,我与长公主有缘?” 白棠子但笑不语,片刻后,他见孟沉霜思索的眉头越蹙越紧,立即伸出手拂乱桌上的龟甲铜币等等卜算用具:“其实阁主不必多想。” “是么?因为这卦象还算不错?” 白棠子摇了摇头:“因为我主要钻研的卜算方向是姻缘子孙,在师徒之事上不算精通,只勉强一算罢了。虽然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真不知道为什么掌门要让我来算这一卦,或许是天意吧。诶,对了,孟阁主,你既已成了亲,要不要算算姻缘?” 孟沉霜:“?” 白棠子见他犹豫,说:“不收你卦金,万一我给你师徒卜的卦不准,这姻缘卦,便算作我的补偿。” “但我道侣……道友应当听说过他与灵机门的渊源,他的卦,能算吗?” 前代掌门北璇子因为谢邙卜卦,窥测天机,暴毙而亡,灵机门人自然知晓,虽然算不上和谢邙因此结了仇,但是对待谢邙的态度也的确有微妙的抵触。 今日孟沉霜来求卦,谢邙一直等在天阙峡之外的溪谷中,没有进入灵机门。 “无妨无妨。”白棠子摆摆手,“左右算的是姻缘,不是他这个人,若阁主实在担心,我们改卦为签,这样加在我身上的业力可少些。” 孟沉霜同意了,待白棠子取出签筒摇匀,他便伸手抽了一签,递给白棠子解签。 白棠子看了一眼,瞬间便惊呼:“呀!这签难得,实在难得。” “怎样?” “上上签!我们灵机门一年解这么多签,可没几人能抽出上上签,再让我看看批语……天定姻缘,阁主好运啊。”白棠子算出喜事,自己也喜笑颜开,兴冲冲又问,“阁主,要不再来测个字?我真想看看天定姻缘到底是个什么样。” 孟沉霜见白棠子正在兴头上,不便拒绝,于是接过纸笔,思索片刻,写下头脑中的一字给他。 琅。! 第 50 章 50 天定姻缘 白棠子飞速掐算,少顷,他目露思索,一字字道:“琅本为美字,看来阁主心中并无忧虑挂碍。玉字一点左移使玉作‘生’,良自身翻转穿插则为身,又有琅本为土石,音却似金,尘埃金玉,皆久长时。 “阁主修仙之人,琅字常连嬛字用,意指仙境洞天,嬛则同还,身生以复还,可得良人久长,看来二位生生世世皆有良缘啊,果真天定。” 孟沉霜面上却无喜色,反而疑问:“生生世世?若有来生,岂非意指我与他今生不得飞升,将有一死?” 白棠子的表情忽然消失,咽了口口水,仿佛从孟沉霜的推测中受到了极度的惊吓:“这……或许二位前世亦是眷侣,今生将携手飞升,也未可知。” 孟沉霜当时竟认真思索了一下,2099年是否可以算作他与谢邙的前世,可他在2099年的现实世界中病入膏肓,哪有什么天定姻缘。 游戏中的NPC台词,听听便好,不必当真。 离开灵机门时,孟沉霜付了双倍卦金,用以安抚白棠子那被他一句话惊吓的心灵,顺手还带走了那张写着琅字的纸片。 夏日峡谷中蝉鸣阵阵,鸟雀在林叶间直啼不住,又蹦跳着啄落一丛丛野蔷薇。 花瓣翩翩落入清凉溪水中,铺成淡红色的云霞。 孟沉霜把纸片放在掌心,让清风将它和翩飞的花瓣一同带走,落入溪流之中,不再挂怀。 谢邙玄青色的身影就在前方山阶上等待,孟沉霜撩起衣摆,几步快走过去与他同行,告诉他自己收徒的决定。 夏日暖风艳阳之间,空气流淌得极缓慢,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逝。 然而被孟沉霜抛在身后的清溪正涛涛奔涌向前,在崎岖的山道中遭遇凸起的岩石,卷成急流,将成片飘香的蔷薇花打入岸滩泥淖。 那被水浸湿的字纸在孟沉霜看不见的地方,在滚滚浪涛之间,与糜丽花瓣一起被漩涡无情地裹挟着,卷入树荫底下孤寂而黑暗的深潭。 这是天命缝隙之中泄露出的唯一隐微征兆。 一句生生世世,使某种惊心动魄的觉察似电光般骤然浮现在孟沉霜脑海中,却又倏尔远逝,仿佛一场握不住的白昼短梦,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更何况,他无意追寻。 游戏的名头使一切烦心苦痛变得无需挂怀,那时的孟沉霜身为剑阁阁主,声名修为皆冠世,又有洞房花烛,相交莫逆,还正要添上一位弟子,栽成郁郁桃李。 长夏般的欢愉如此迷人,他太过年轻,又太过意气风发。 那时的孟沉霜永远无法想到,三百年后,往日的预言将如何应验,他所拥有的一切又将会如何彻底破裂倾塌。 银涣殿暗朱色的长檐下,谢邙看进孟沉霜透出光亮的眼睛,一字字重复:“上上签,天定姻缘?” “对。”孟沉霜搂住他的脖子答道。 但他没告诉谢邙那一个“琅”的解字结果。 谢邙听完,神 情中却没有立刻浮现起笑容,或哪怕是半点放松,他注视着孟沉霜,眉目下颌全部绷紧,眼底神色晦暗难辨。 孟沉霜:“你不信?” “我信。” 可什么叫做,同天煞孤星的天定姻缘?使得孟沉霜定要惨死,而后再复生返还人间吗? 往后呢?一切还会重来吗? 谢邙宁可…… “唔。” 他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吻打断。 孟沉霜起身伸长脖颈,坐在案上却将身探出窗外,一下子封住谢邙冰冷的双唇,某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暖香透出肌肤,穿破寒风,拢上谢邙鼻息。 柔软的接触叫后脑仿佛窜过一阵阵电流,麻意顺着后颈一路窜进脊柱。 当谢邙伸手握住他的侧肋时,孟沉霜的腰完全塌了下去,不得不抱住谢邙的后背借力,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 他仅仅是贴上了谢邙的唇,然而谢邙却在下一刻一转攻势掌控局面,那些冷肃审视的神情一扫而光。 扫荡的力量几乎让孟沉霜感到眩晕,可相贴相近的怀抱与纠缠仿佛一泓温泉,柔软地包裹住周身,叫人贪恋异常。 那长而有力的十指,简直就要嵌入孟沉霜肋骨之间的缝隙中。 远处,被谢邙剑气吓退的魔卫们重回岗位,大家都是堕魔,对各种或火热、或血腥的淫/行乱径见怪不怪。 就是没想到这讯狱督领居然也可以变得下流。 魔卫们啧啧称奇时,一道灰黑色的身影自远方雪中走来,望见银涣殿檐下的情景,猛得顿住了脚步。 燕芦荻身上裹着沾满血的狼皮,玉猩刀被他抱在怀里,他刚从战场上回来,与落罔同行,正要往银涣殿向魔君禀报战况。 可魔君、魔君……还有谢邙! 谢邙在做什么! 尊上才死了多少年,他就这样主动和别人欢好? 荒淫无度!恬不知耻! 燕芦荻怀里抱着的刀发抖震响。 一边的落罔见到孟沉霜和谢邙纠缠在一起的身影,低沉的目光忽然亮起来,转瞬就想跑上前去跪倒在魔君脚下。 如果可以,加入他们也是好的。 燕芦荻一把抓住落罔的衣领,像是拉疯狗一样把落罔拉回来。 落罔摔在他脚边,还挣扎着想往那边爬。 “你!你……”燕芦荻拿他也没办法,但更不想去见谢邙和魔君两个光天化日之下行厚颜无耻之事,“算了,你现在去禀报魔君,我就不去了。” 燕芦荻一松手,落罔就连滚带爬极为兴奋地冲上前去,燕芦荻闪身到墙角藏住身形。 只见落罔将将要扑上窗沿时,谢邙回身一脚把他踹成球滚下长阶。 那魔君被谢邙抱在怀里,两人又吻了吻,魔君这才进正殿议事,谢邙则离开银涣殿,去往另一座宫殿歇下。 燕芦荻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忍不住一拳砸在墙上,砖石登时爬满龟裂。 哪怕反抗一下, ??[, 尝试着压下心中的气愤,转身返回骨花阁。 然而胸膛里仿佛永远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炽热浓烈的情绪冲刷着内心,使燕芦荻随时陷在一种极端的暴烈脾气里。 这团火也曾短暂地平息遗忘过,在剑阁,在太茫山,然而只需要一点火星子,便能让它重新燃成滔天大火。 他前往八隍野平定天魔祸乱的几天里,这把火催使着他将无数天魔头颅斩于刀下。 魔域夜色深沉,但魔族鲜血滚烫,震天的喊杀声中黑红两色魔气纠缠厮打,竟好似又一场大火。 到最后,燕芦荻几近灵气耗尽,破损的经脉阵阵作痛,他撑起沉重的身躯,机械般收割天魔性命,试图用血色和痛苦掩盖心头悲鸣。 他无休止地杀戮,就好似当年孟沉霜手起剑落,雪光闪过,斩杀无数邪魔,救下只有十四岁的少年。 现在少年历遍春秋,可往昔一如跗骨之蛆。 那烧透了故里晴川的血腥烈焰时时重现于燕芦荻心头,幽魂不散。 他坐在骨花阁冰冷的铜椅上,望着门外稀疏浅薄的日光,试图拂却回忆,然而浮上心头的却又只有魔君与谢邙的身影。 少年胸中气血翻腾,哇地吐出一口带着碎肉的血。 燕芦荻盯着地上的血末,癸璜一百零五年燕家大火中横飞的血肉难以抑制地重又浮现眼前,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朦朦胧胧的虚影,秾艳夺目。 晴川燕氏,中南玄门大家,绵延千载。 山渚清雅秀美,琼馆烟轻,锦绣成堆。 然而一夜之间,数千高阶天魔攻破燕氏家宅,屠尽族中全部八百人,又燃起大火,将整个燕家家宅化作一片火海废墟。 滔天大火同浮萍惊鸿剑影一起烧进少年的肺腑,从此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上长昆山剑阁学剑,他要为报燕家灭门之仇。 然而剑阁远在西北,与晴川隔着无数道山川江河、凡城仙都。 十四岁燕芦荻从废墟里爬出来,他没有钱,也没有兵器,孤零零一人上路。 如若不是有几分筑基修为在身,虽未辟谷,但也不至于几天不吃饭就饿死,怕是连活着走到长昆山脚下都很难。 燕芦荻在路上摸爬滚打,一走就是三年,身体一点没长高,修为半点没精进。 他缺衣少食、挨饿受冻,曾经锦衣华服的燕家少爷,这三年里也不是没有干出过和野狗抢食的事情。 但到了长昆山,却还不是终点。 剑阁避世,又有上古护山大阵镇守,外人根本上不了山。 燕芦荻在山下黯然徘徊了三个月,想等有剑阁弟子下山时,他趁机进入长昆山大阵。 可这么多时日里,他只偶尔看见有两三道御剑清光自峰头掠过,进入世间。 难道剑阁弟子都不用脚走路吗? 燕芦荻已经熬过了三年,现在不过只等了三个月,他决 意继续等下去, ?_[(, 依然不是剑阁弟子用脚走路下山,而是有凡人要上山了。 銮驾卤簿浩浩荡荡绵延十里,金碧辉煌,威势极盛。 燕芦荻打听到,来的人是大虞昭灵长公主,她也想要拜剑阁阁主为师学剑。 剑阁开启了一条可供通行的山路,火炬在山中绵延百里,燕芦荻跟着昭灵长公主的玉辇,藏在火光之外的暗影里向峰顶剑阁爬去。 二十八抬的玉辇走的是山道石阶,燕芦荻则在荆棘乱石中穿行,但长公主随行者众多,玉辇前行的速度竟比燕芦荻还慢,他不得不停步等一等。 越过数里石阶之后,长昆山雪雾中忽然出现一条白玉长阶,夹在两座冰封的雪峰之间,足有万级,一路通往剑阁主峰晓黑峰。 到这里,随行者不可再往前,昭灵长公主必须下玉辇,亲自登上万级玉阶,拜见阁主。 燕芦荻趴在雪堆里,看见这位长公主从玉辇中走出,脱去肩头赤狐大氅,露出一身织锦红衣、金冠宝带,从头到脚光彩熠熠。 唯有那张脸,是一派红粉青黛也遮不住的苍白病弱,仿佛走一步就要喘三下,让人怀疑她会不会立刻就被雪风吹得晕厥。 她抬头仰望云雾雪风中高耸入云的巨大山峰,抛下身后乌泱泱人潮,踏上了玉阶第一级。 长公主身上有剑阁约定信物,可以唤开玉阶禁制,燕芦荻一路悄悄跟着她,往晓黑峰去。 他没想到的是,这位病弱长公主的行走速度比玉辇快得多,甚至比他还要快半步,燕芦荻不得不提起体内微薄的灵气,紧紧跟上。 但她也是真的会走几步就吐血。 待燕芦荻数到她吐了九十九口血时,他们终于看见了守白殿漆黑的砖瓦屋檐。 寒夜如铁,星辰飞旋。 守白殿内燃着幽微的烛火,有一人身着白衣,端居高台之上,但黑暗实在太深,将他的神情动作尽皆淹没。 昭灵长公主没有直接入殿,在守白殿十丈外俯身叩跪,报上姓名。 大虞昭灵长公主,李照枫。 黑暗中一片沉默,忽然,一道雪亮剑光闪过,磅礴剑意自殿中奔涌而出,狠狠劈在李照枫右侧的深雪之中。 狂放未止的剑气穿透浓云,轰隆隆引出雷鸣之声。 李照枫叩首于地,薄肩一抖,不知这是何意。 就在下一刻,原本已经平息的深深雪痕之外,一方巨石砰然炸裂。 是浮萍剑意斩入深雪后使山岩崩裂,力量在暗中一路龟裂蔓延至巨石之下。 一股推力把藏在巨石后的燕芦荻一下子掀飞出来,摔在李照枫身边。 这个突如其来的狼狈少年把李照枫惊地坐进雪里。 他一身破烂衣裳灰扑扑的,头发乱如杂草,显然不是剑阁弟子。 李照枫惊疑攻心,内伤血痕自嘴角流下:“你是谁?” 燕芦荻知道自己藏不了多久 ,但他没想到他会被发现得这么迅速、这么不留情面,剑阁阁主一定把他当成不怀好意的贼人了。 然而一剑之后,守白殿中重新恢复寂静暗影,但这沉默却让燕芦荻越想越害怕,仿佛有一把刀倒悬在他头顶,马上就要落下来将他碎尸万段。 灵气过度损耗加上惊恐过度,燕芦荻不由得气血上涌,吐出一口血,染红了面前白雪。 他颤抖着向守白殿方向叩首:“阁主,我是晴川燕家人,名唤芦荻,我在晴川见过您,愿拜您为师学习剑法!” “” 燕芦荻看得呆住了。 尊上随后说了些什么? 燕芦荻试图回忆,可闭上眼,耳畔却只有孟朝莱报丧的话语。 “师尊……今日为谢邙所杀,陨落于诛仙台。” 谢邙与尊上合籍三百载,尊上待他那样好,他怎么舍得……这是多狠毒的一颗心。 燕芦荻再次失去了一切,更令他不能理解的是,谢邙毫无悔改,还有孟朝莱为他狡辩。 燕芦荻没在收到孟沉霜死讯的第一时间找谢邙复仇,毕竟孟朝莱才是孟沉霜的亲传弟子,他不能越俎代庖。 可孟朝莱昏庸怯懦,燕芦荻不得不亲自上阵,他要将自己磨成一柄刀,一柄杀死谢邙这个负心汉的刀。 骨花阁中,燕芦荻重新睁开了双眼。 这本是一双大而圆润的下垂眼,然而门外雪光映在他眼底,却像阴沉沉云翳般压住了燃烧的火光。 在玉猩刀沾过血以后,燕芦荻心底一直有道声音催促着他,方才谢邙与魔君吻得难舍难分的情景使这声音变作山崩地裂般炸开。 他不能再等魔君的施舍了,他今夜就要杀死谢邙。 - 裴汶随藐岱与微山走入晓黑峰时,寒风带着雪片撞上他的脸,他不由得抱臂瑟缩了一下,把手里的折扇连带着毛球一起塞进了衣裳里。 一旁的裴新竹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裴汶看着他仍旧一身淡紫轻纱,纤臂白背在纱下若隐若现,登时觉得自己身上更冷了。 藐岱道:“二位天尊请到守白殿稍坐,我们这就去请阁主。” “多谢藐岱长老。”裴汶抱拳 。 她朝微山比了个眼色, ⒂, 独自往轩辕台祠堂去了。 祠堂门口的法阵仍在默默运转,散发出银光,微山敲了敲门,道:“阁主,有客人。” 祠堂内一片死寂,厚重的木门格挡住火烛燃烧的劈啪声,只有光影在窗格上飘摇。 微山顿了顿,再次敲门:“是天上都来人,有两位天尊驾临,说是来商议浮萍剑去向,须得阁主亲自接见。” 屋内仍旧寂静无声,天地间通白净澈,大雪簌簌落在屋檐上,木梁被压得发出嘎吱声响。 微山等了一会儿,一无所获,再次伸手敲门,在这一刹那,银光法阵骤然湮灭如烟。 微山的拳头愣在半空。 下一刻,吱呀一声—— 朱红大门向内打开,一张清癯色淡的面容一寸寸展露在天光之下,孟朝莱轻轻垂着眼睫,如同一方精致却脆弱的琉璃花盏。 他跨过门槛,背手拉上了祠堂大门,越过微山向雪地中走去。 “我知道了,请他们稍坐。”他的声音干哑,如同枯枝扫地。 微山看着他的背影,急了:“阁主,你要去哪?” 孟朝莱越走越远,声音在风雪中变得模糊:“沐浴更衣,待客。” “……啊,好,好。”微山愣了愣,又觉得孟朝莱说的不错,剑阁阁主的确不能穿着一身血衣见客。 可他这是往什么地方走,坐月峰么? 孟朝莱御剑返回坐月峰澹水九章,孑然一身,往自己住的风安雨静斋去。 这座竹树环合的屋子过去只住着他与莫惊春两人,就在孟沉霜的伏雪庐之西,隔着那绵延不绝的紫藤花树遥遥相望。 风安雨静斋离湖泊冷瀑很远,又在避风处,温暖宁静,唯有竹叶沙沙与林间鸟鸣。 一切尘嚣喧扰,似乎都被隔绝在澹水九章之外。 孟朝莱褪去满是干涸发黑血痕的白袍,在温泉中沐浴,洗去身上血迹,又一点点把骨折破碎的地方掰正捏好。 骨肉剧痛让他冷汗淋漓。 他始终抿紧双唇,不泄露出半分声响。 完成这一切后,孟朝莱面无表情地起身,换上剑阁阁主礼服。 其实,这不过是又一件白袍,只是层次更加复杂。 柔软的丝绵中单、领缘漆银云纹的间衫、挺括的雪色暗花绉外袍,以及山川织锦白蔽膝与烟雾般的薄纱罩衣。 玉冠簪发,面若芙蓉。 只可惜孟朝莱唇上没有半点血色,这一身繁复雪白的装束,将他映得更加苍白瘦弱,唯有竹节般的脊骨挺直了,支撑着漠然而稳重的气势。 这衣服穿在孟朝莱的师尊身上,却又是另一番气象。 孟朝莱将忘尘剑收入鞘中,用朱绳系在腰侧,另一边则挂上一组青玉环佩,翘头履趋行过雾泊时,环佩仍旧宁静,直到风一吹,才轻响几声。 他不由得想起当年师尊戴着一身环佩珠玉时,并不像自己这般被宫廷礼节浸透。 孟沉霜行动无羁,疏狂洒落,环佩叮咚作响,倒似一曲清音。 师尊舞剑时,谢仙尊会在一旁鼓琴,燕芦荻这时候也不用再抱剑,时常捡起一截杏花枝,学着孟沉霜比划。 孟朝莱则陪莫惊春并肩坐在花影下,向他讲述浮萍剑主起势舞剑时,是怎样一副浩荡景象。 剑阁清修之地,再没有比坐月峰更喧闹活泼的山头了。 可旧忆总会一点点崩塌,在不经意间破碎成灰。 而今,偌大的坐月峰曲终人不见,只余孟朝莱一人。 他抬手擦去唇边呛出的血迹,独往晓黑峰守白殿去。 殿内,藐岱暂时退下了,裴家两位天尊知道剑阁一向守扑抱拙,不爱费人言虚语相待,倒也都理解。 不过,看着裴汶一口气喝了五盏热茶,还在位置上瑟瑟发抖,裴新竹皱起眉,实在看不下去了。 他挽起袖子,把椅子往远离裴汶的方向挪了三米。 孟朝莱便是在这时踏入守白殿。 裴汶见他面无血色,当即招手问:“孟阁主,你也觉得冷是不是?你们长昆山,实在是太冷了。” 孟朝莱看向他,面露困惑。! 路侠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51 章 51 梅开二度 裴新竹:“……” 他头一回有一种冲动,想与人细细数一遍枝繁叶茂的裴家那十来斤重的家谱,找出自己和裴汶的名字,告诉孟朝莱,他们虽然都姓裴,但同族不同宗,几百年来早就差了千里远,裴汶干出来的蠢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他没有想到,裴汶这张嘴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汶天尊觉得冷?”孟朝莱问。 裴汶点头:“当年上长昆山,不觉得冷,今日山风一吹,却叫人遍体生寒。许是当时这守白殿里昼夜燃着香烛纸钱,多少有点热气吧。” 裴新竹:“::::::” 他今日来剑阁,以为只是谈事,便没有带九节鞭,不知道赤手空拳能不能打得过即将被裴汶惹怒的浮萍剑主传人。 孟朝莱看了裴汶几眼,见他仍一副叹气可惜的无辜样子,孟朝莱胸膛起伏了几下,又压抑到平静。 乙珩三十三年的灵堂上,孟朝莱仍欠他一句谢。 环视守白殿一周,用来焚烧纸钱的铜火盆早已入库,殿中只有一尊未点燃的雕龙铜香炉。 孟朝莱上前去,揭开炉顶,指尖抛出火焰将炉中炭火烧烫,紧接着一掌拍在炉边。 轰然巨响一声,铜炉就被送至裴汶面前。 裴汶吓得整个人靠紧椅背,警惕地看着这半人高的大香炉在自己面前飞旋三四圈,终于稳稳停住,没直接倒下来将他压成肉泥,这才长松一口气。 热气从炉中袅袅散出,裴汶伸手去试:“孟阁主真是热情好客,暖和,很暖和!” “孟阁主……”裴新竹忍不住打断他的傻样,把话题转回正轨,“我们这次来是为了魔君燃犀的放诞之举,阁主可听说了倚泉寺之乱?” “嗯。魔君掳走了无涯仙尊,但是……”孟朝莱在主位上端正坐下,蹙眉缓缓道,“无涯仙尊之事,与剑阁已无瓜葛。” “剑阁不认谢南澶是故阁主遗孀?……哦,我是说鳏夫……或者叫未亡人。”裴汶接连换了好几个词来描述这本不复杂的情况,气氛一下子变得冷沉又尴尬。 裴新竹咬牙看他,描画好的秀眉美眸拧在一起。 或许是因为这话是从裴汶口里说出来的,孟朝莱早有预料,倒显得很平静: “是谢仙尊自己斩断情缘,剑阁不能继续强求。” “是吗?我倒看他在全心全意地当个日日以泪洗面的鳏夫,而今却北狩魔域,不知孟阁主有没有听说他在魔域的遭遇?” “什么遭遇?” “自然是遭魔君燃犀肆意折辱,据竹天尊说,魔君银涣殿内可是夜夜笙歌、酒池肉林啊,”裴汶看向裴新竹,“新竹兄,你说是不是?” 裴新竹一身女子打扮,听到裴汶的称呼,忍不住暗中白他一眼,随后对孟朝莱说:“魔域的确有这样的传言。” 孟朝莱的眉头越皱越深,上身微微向前倾去,却欲言又止,这时又听裴汶道:“不过既然剑阁并不关 心谢仙尊,这些腌臜事情过耳便丢,切莫脏了孟阁主的清心。另一件事确同剑阁有关——浮萍剑被魔君夺走了。” “?[(” 孟朝莱猛地站了起来。 “对,不知魔君怎么找到了那把剑。那剑原本在谢南澶手上,作为道侣遗物由他收藏还算说得过去,可落进一个邪魔手里,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何况魔君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夺故剑又抢故人,这实在是、实在是……”裴汶长叹,“不把仙逝的故阁主放在眼里啊。” “所以天上都是打算把谢仙尊和浮萍剑抢回来?” “咳,是汶天尊希望能把无涯仙尊救回来。”裴新竹试图把跟着裴汶跑偏了的孟朝莱拽回正道。 裴汶:“正是,我一个人本是不敢去的,但如若有孟阁主同行,我再寻一些帮手,咱们救人、救剑,或可为之。” “好,好。” 孟朝莱走下主位,在裴汶对面坐定,当即与他谈了些细节,又得知裴新竹不会参与营救,但裴汶拉了他来讲解魔域情报。 几人一路谈到天黑,约定出发日期。 道别后,裴汶忽然说还要留下来和孟阁主谈更深入的计划,裴新竹便一人先行离去。 “汶天尊觉得计划不够安全?” “不不不,有你保护,自然很安全,我只是想问孟阁主一件私事。” “请讲。” “莫医君不在长昆山上,是不是和阁主生了什么嫌隙?” “汶天尊何出此言?便是静之在山中,也断没有让他来待客的道理。” 裴汶笑笑:“所以莫医君不在山中,对吧。阁主莫急,我只是看莫医君近日郁郁寡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位鹣鲽情深,稍稍分离便思念难耐了。” “我们还不是什么夫妻道侣……等等,你见过他?你知道他在哪?” “见过。”裴汶显得惊讶,“阁主不知道吗?莫医君近日在天上都为裴家配药。” “他……”孟朝莱的声音忽然变得艰涩,“他过得还好吗?” “住在天上都,裴家总不会亏待了他,不过听说他过段时间要下界采药,”裴汶有意无意地提起,“大约就在我们魔域计划结束之后,孟阁主如果是和莫医君有什么矛盾,还是尽早说清为好,再大的事,总大不过命丧诛仙台,只要人还活着,有什么说不清的呢?” “我与他之间,已是至亲血海……” “只要阁主愿意向他解释,他定会体谅浮萍剑主。” 裴汶等待他的回答,却只得到了无望的摇头。 裴汶凝视孟朝莱的面容表情,良久后,唯有一声叹息。 看来孟朝莱对孟沉霜当年斩杀六尊的计划同样一无所知。 孟沉霜不仅没告诉道侣谢邙,也没告诉徒弟孟朝莱。 裴汶暗自思忖,难道他真的只能去撬别羡鱼的嘴了吗? 乙珩三十年后,别羡鱼一直为孟沉霜鞍前马后,是天上都之乱的同谋,他一定知道许多细节, 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对裴汶开口。 “若是阁主自己不愿意,裴某人也没有办法了,只能托愿来生,等莫医君喝下孟婆汤,前尘尽了,与阁主重新来过。” 裴汶问完了想问的,告辞走了。 孟朝莱听了他的最后一语,心中忽然浮上一个朦胧的念头。 他嗅着空气中裴新竹留下的脂粉香,若有所思。 - 孤鹜城的黑夜降临得比长昆山更早,偌大点墨山中,稀疏的烛笼似鬼火般悬吊在黑檐之下。 占据凝夜紫宫的魔君燃犀没有什么妃嫔近臣,千万粗粝宫阙空空荡荡,成了咆哮雪风的居所。 唯几的例外,是住在骨花阁的刀修燕芦荻、乌云宫的前魔尊现使相落罔,以及近来最得魔君恩宠的妖妃无涯仙尊谢南澶。 魔君单独拨了最靠近银涣殿的玉生殿给他,不过银涣殿内夜夜笙歌,今日还是无涯仙尊第一次踏入玉生殿。 被安排守卫玉生殿的十余魔卫们见了他,皆面面相觑。 难道要他们保护讯狱督领谢邙? 孤鹜城内一直暗潮汹涌,觊觎凝夜紫宫者绝不算少,这段日子以来,魔卫队不知击退多少波偷袭宫掖的堕魔天魔。 可谢邙修为高深叵测,哪里需要他们保护,除非是像宫中传闻一样,魔君陛下使了什么手段压制了谢邙的力量。 若真是如此,无涯仙尊柔弱不能自理,不得不委身魔君之下倒变得容易理解了。 一阵小话絮絮之后,其中一个魔卫问:“为什么不能是谢邙爱上了陛下雄伟英姿?” “因为谢仙尊只有唯一深爱之人,浮萍剑主孟沉霜,”另一人答道,很快,他转而又说,“我猜也有可能是谢仙尊在陛下脸上寻觅浮萍剑主的痕迹,自我欺骗,假装他就是自己已死的道侣。” 第三个魔卫忽然凑到他身边,用肩膀顶了一下他:“兄弟,你磕北邙霜?” 他回头看了一眼,严肃道:“除非你也磕北邙霜,才能叫我兄弟。” “那是自然,我堕魔前就觉得仙尊剑主神仙眷侣!” “惭愧惭愧,我倒是五十年前堕魔之后,在魔域看了堕魔们新编的北邙霜戏文,才深觉人之为人,与魔之为魔,本没什么区别,我以前修清心道,断绝□□却走火入魔,可魔域的戏文演剑主修无情道,仍然和仙尊大战七日七夜,方才让我看清绝了□□未必有益于道行。” “你们……”第一个魔卫感到无言以对,“要是谢邙真就是被迫受辱呢?” “唉,那这故事实在是,叫人肝肠寸断哪。” 咔啦—— 不远处陡然传来一声瓦楞轻响,三个魔卫当即心中一颤,望见黑暗中兔起鹘落,斜飞过一道身影。 “谁!” 魔卫们立刻拔出兵刃,可还不等他们穿过拱门进入院中,几道闷响以后,三个魔卫就被打晕扔进了角落。 一队巡逻的魔卫在这时穿院而过,火炬熊熊,却照不亮这回 廊拱花门之后的狭窄一角。 燕芦荻按刀趴在回廊横梁上,幽火映在他冰冷的眼底,满身铁甲的魔卫渐行渐远,眸中暗火却似要亘古不灭。 他侧头,看向不远处陷在漆黑寂静中的玉生殿。 燕芦荻知道自己的修为远不能和谢邙正面对抗,甚至在谢邙重伤时偷袭都显得力不从心,可现在,凝夜紫宫中人都传言,魔君一定是压制住了谢邙的功力,才叫他这么乖乖听话。 燕芦荻思索了会儿,觉得这话恐怕不假。 他只对谢邙愤怒,而不在乎魔君做了什么,不就是因为魔君如何肆意妄为都正常,而他记忆中的谢邙无论多无情无义,都不该卑躬屈膝。 谢邙不反抗,只可能是因为他无法反抗。 这会是燕芦荻的一个机会。 他经脉伤损,发挥不出全力,但谢邙的情况比他更糟,他必须一试。 燕芦荻跃到玉生殿檐下梁上,透过窗纱往里看,在那高床软枕上发现一道平躺着的身影。 谢邙现在竟然需要睡觉? 燕芦荻进一步确信他的修为恐怕真的被压制住,而且还压制得不轻,必须得依靠睡眠来补足心神。 蛟皮鞘在手,燕芦荻缓缓抽出玉猩刀。 你会梦见什么呢?谢、仙、尊…… 横批窗被悄无声息地推开,燕芦荻似雀儿一般飞身入内,魔域呼啸的雪风总如怒吼,将一切衣袂拂动淹没其中。 窗叶慢慢合拢,屋内风止,窗纱外朦胧的雪光成了黑暗之内唯一的光亮。 燕芦荻放轻脚步,手中刀柄抓紧,谨慎地向床榻方向走去。 谢邙没有放下床帏,他可以清楚地望见谢邙正平躺在床上,盖着锦被,双手交叠腹前。 他穿了一件深色长衫衣,玄青长袍挂在床头,似乎真是睡了,连呼吸都变得缓慢悠长。 燕芦荻要感谢魔君,现在杀死谢邙看上去足够简单,但他还是做好万全的准备,向玉猩刀中注入全部灵力,在长刀即将发出刀鸣嗡响的前一刻一刀送出,直指谢邙心脏! 强烈的白光在这一刻轰然炸裂,惊醒沉重黑夜。 可预想中的血肉横飞并未出现,只听锵的一声,燕芦荻忽觉手臂发麻,他甚至还没看清白光里发生了什么,刀锋就被一击震偏,劈进床榻,将石头做的垫脚一瞬碎成齑粉。 浩荡震出的灵力刹那间摧毁床栏,碎石尘埃簌簌飘荡,燕芦荻本能地抬刀回击,随之一抬眼,直愣愣撞进谢邙深冷如潭的漆黑双目。 谢邙醒了! 非但如此,他已经坐了起来,浑身缭绕灵力浩荡,刚刚燕芦荻劈向他的刀气此刻就缠绕在他的右手指尖,反手一转,顷刻被渡劫期大能恐怖的力量吞没。 他的力量根本没被封住! 可出刀没有回头路,燕芦荻绝不会因为吓破胆落荒而逃。 玉猩刀凌厉破风,带着千钧之力再次斩向谢邙脖颈,风刃银光登时如雷撕裂夜色,犹如龙鸣虎啸。 上一回在无涯兰山, 燕芦荻将刀锋送进了谢邙胸膛, 却没能杀死他,而今最后一搏,他一定要砍下谢邙的脑袋,拿去和酒一起祭奠尊上亡魂! 玉猩刀锐不可当的刀锋即将碰上谢邙的脖子,就在这危机一刻,长刀怒吼龙吟戛然而止。 燕芦荻看着谢邙流露出寒意神情,瞳孔猛缩。 下一息,轰隆隆——!!! 一人磅礴灵力相撞,终于相持不下如山崩地裂般炸开,强光猛浪以一人为中心奔涌而出,似千军万马般呼啸着冲破四面高窗,迎头撞入寒风暴雪。 然而刚才那一击,全无金戈碰撞之声,燕芦荻更没法再次举刀袭击,因为—— 谢邙徒手接住了他的刀锋。 血珠被奔涌而出的灵气撞散成雾弥漫,在这淡红色的轻纱之后,燕芦荻望见谢邙被灵气照得雪亮的面容。 肃冷如高山峰岳,居高临下,好似俯视着不知死活的小小蝼蚁。 一瞬之间,燕芦荻的心仿佛被从这座山上滚下的石头一遍遍碾烂。 恐惧、崩溃、狂怒、痛苦种种情绪杂芜在一起,仿佛下一刻就会把他整个爆裂成灰。 难道,难道在诛仙台上,谢邙也这么无情地看着尊上吗? 尊上,尊上怎么能够被这样对待? 燕芦荻脸上肌肉颤抖失控,眼中的火焰融化成血泪顺着眼角、鼻尖流下,他还在往玉猩刀中灌注灵力,如作困兽之斗,可谢邙手臂如磐石,在强攻之下始终纹丝不动。 噗—— 气血逆流,一口心头热血从燕芦荻口中喷出。 喉咙被血冲开,他哑着嗓子挣扎着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却再次被一口血堵住。 燕芦荻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他始终都没松开握刀的手,而刀尖还在谢邙手中,因此,不受控的身体顺着这力道倒向了谢邙。 孟沉霜发现玉生殿传来异动,急冲冲刚一赶来,便看见这么一副古怪的情景。 谢邙与燕芦荻两人都浑身沾血,周围除了谢邙坐着的一小块地方,全部变作狼藉废墟。 谢邙盘腿坐在床上,燕芦荻闭紧双眼昏倒在床边,被谢邙用手扶住后颈和脑袋,才没就这么摔在地上。 他靠着谢邙膝头,在昏沉中还一脸倔强不平,像是只因为打败了而被咬的满是伤痕的可怜小狼。 谢邙似佛像般安静坐着,正神色平淡地用另一只手拿着绢帕擦掉满脸如同地狱修罗食人一样血迹。 “你们这是,这是……”孟沉霜挥袖让跟来的魔卫在外面待着,自己迷惑又担忧地走向两人。 谢邙抬眼看向孟沉霜:“你养的花儿,蔫了。” 孟沉霜看见燕芦荻手里沾着血的玉猩刀:“他又来刺杀你了?” “嗯。”谢邙淡淡答道。 孟沉霜不由得叹息一声。 他和落罔谈事时,让谢邙到玉生殿‘睡一觉’等他,本以为能玩点‘夜袭’游戏,哪 想到燕芦荻真来夜袭杀人了。 任何荒唐的念头在着荒诞的血腥面前都消散无踪。 孟沉霜快步走上前去,半跪下来,手臂穿过燕芦荻的后背,把他从谢邙手里接过来。 燕芦荻外表没有大伤,浑身凉得像一块冰,孟沉霜不免担忧,可动作之间,谢邙收回右手,粘稠的鲜血顺着掌纹落下,冷腥如铁。 孟沉霜又拉过谢邙的手看他的伤,一通手忙脚乱,折腾不清。 “我无碍。” 谢邙抛去擦血的绢帕烧作灰,又另取了一方帕子擦手上的血。 虽说谢邙的确挡住了大乘刀锋将他劈作两半,但掌心伤痕深可见骨,浓血一下子浸透了帕子,不得不又换到第三张帕子。 他声音淡淡,似乎没什么情绪,但孟沉霜一抬头,看到雪光倒映之下,谢邙脸上的血被擦干,但血痕却被擦得满脸都是。 此情此景,孟沉霜差点要被气笑了。 他还不明白谢邙的性子吗? 用一个除尘咒洗去脏污不会是什么难事,现在却非要留下燕芦荻往他脸上喷血的杰作给孟沉霜看,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很显然,谢仙尊心底绝没有脸上表现得这么平静。 燕芦荻的所作所为,让他十分不高兴了。 只是这朵小花儿现在已经昏了过去,谢邙不能拿他怎样。 他知道燕芦荻在想些什么,本也难以真正怪罪这一身伤痕的少年。 可孟沉霜不一样。 谢邙毫不避讳地与孟沉霜对视,眼睛里一片深湖,满脸血痕展示地明明白白,手上伤口更是血流如注,鲜血滴滴答答砸在尘埃里。 孟沉霜……孟沉霜哪挡得住这架势。 他家谢南澶,向来少言寡语的,许多时候,心里的事情不爱说,但又有许多时候,要摆出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 一双眼睛平平淡淡,似是在说忍痛挨伤,不愿自己给孟沉霜添麻烦,可这不就反过来意味着,他在向孟沉霜诉说自己的爱憎了吗? 但孟沉霜就是招架不住谢邙这副样子。 那点反应过来的气笑顷刻间被不由自主升起的忧虑痛惜掩盖。 他让燕芦荻靠在自己怀里,但先拉过谢邙的手,帮他按住穴位止了血,又用帕子包扎好。 雪风呼啦啦地刮进来,就快把两人的血冻成冰渣。 燕芦荻的情况也很糟糕,几乎在寒风里打颤,一个劲地去抱孟沉霜滚烫手臂,孟沉霜不得不对谢邙说:“这宫殿不能用了,我们换个地方给他看伤。” 孟沉霜把燕芦荻抱回骨花阁,一路上,少年又把刀紧紧抱在怀里,嘴里念叨着“伤”“应”什么的,眉头紧锁,像是要哭出来。 谢邙一起跟过去,孟沉霜问:“你的伤真的关系吗?” 谢邙:“挡了他两招,无事。” “小花现在毕竟也有大乘境。” 大乘境的偷袭,哪能这么云淡风轻地接下。 谢邙停顿了片刻,而后道:“他似乎……身上有伤,没能使出全力。” “落罔说他们在东隍野胜得艰难,可能受了伤。” “不,不只这样。上一回,我在兰山和他交手,他就已经有伤在身。他虽跃至大乘,真正能用出来的力量却不足大乘实力,但因他的刀是把绝世神兵,勉强补足了缺口。 “否则,一个真正大乘者以利刃入我心口,我应当场变作刀下亡魂。” 说话间,一人已进入幽绿沉沉的骨花阁,孟沉霜大步迈上一层阁楼,把少年冷冰冰的身体放在软床上,反手一挥招来放在一层的犀角火点燃,靠近床榻,给他取暖。 孟沉霜握着燕芦荻的手,以神识探查他的伤。 他身上没什么外伤,刚刚又吐了血,病灶恐怕都在体内。 然而这一查,孟沉霜原本因忧虑而紧蹙的眉头便越皱越深,到最后,几乎控制不住地染上几分愠色。 “如何?”谢邙问。 “燕芦荻他……不知道练了什么急功近利的功法,强行破境,经脉重损。”! 第 52 章 52 心魔障生 孟沉霜更加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燕芦荻的身体状况,他知道往来奔波的日子一定不容易过, 但他没想到燕芦荻的身体情况会糟糕到这种地步。 经脉被强行破境的力量抻得出现丝絮般的裂口, 薄如蝉翼一碰就碎,骨骼血肉之间沉淀着老疴旧疾—— 断裂又愈合的骨头、撕裂后重新缝上的肌肉经韧、堆积的淤血肿胀、盘旋的阴冷血气,以及化不去的入骨药毒。 看来不止练功贪进,还学着世家草包弟子吞药进阶了。 孟沉霜太阳穴突突地跳。 紧接着,谢邙给燕芦荻灌下去几粒恢复灵力、止痛宁神的丹药。 但更多的医治二人却都无从下手。 孟朝莱刚上剑阁时,孟沉霜也尝试过学习系统提供的医术技能,为他治病,然而术业有专攻,孟朝莱在他手下从一日吐血三次变成一次吐血七次后,浮萍剑主只好灰溜溜地跑去春陵医谷给他请大夫去了。 孟沉霜看着燕芦荻皱皱巴巴的脸,问谢邙:“你之前说过,你找了大夫来给我瞧病,那大夫还在吗?医术如何?” “尚在凝夜紫宫中,堕魔称他痨死生,原名为徐复敛。” “春陵医谷毒医圣手?”孟沉霜隐约想起往日传闻,徐复敛以生人试毒之事在医谷闹得极难看,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快请他来给燕小花医治。” 于是乎,痨死生再一次被半夜拎着领子提出来,扔进了骨花阁之中。 “督领!督领饶命……陛下?陛下你醒了!”痨死生跪在地上,华发乱如蓬草,说话疯疯癫癫。 孟沉霜犹疑地看了他一眼,又望向谢邙,好似在说,你确定他能行? 谢邙把他拎到铜床边,拉过燕芦荻的手塞进痨死生手里,冷声道:“伤者在此,你最好用毒把他救活,若是人死了,陛下拿你陪葬。” 孟沉霜听得挑了挑眉。 痨死生一开始十足地不情愿,眼睛一翻想要装晕。 然而几百年学医的本能反应却让他在触碰到燕芦荻混乱的脉搏时,一下子怔住。 而后渐渐进入入定似的凝神状态,时不时摸着胡须偏头思索。 他下手点了燕芦荻几处穴位,燕芦荻浑身紧绷耳的肌肉瞬间放松下来,连握在怀里的玉猩刀都脱了手,铿锵砸在地上。 孟沉霜把刀捡起来,盯着痨死生看了一会儿,直看得他背后冒冷汗。 确认这痨死生的确在认真治病,孟沉霜暂时离开了床边。 痨死生以为魔君陛下这就要走了,刚松下一口气,没想到下一刻,就见孟沉霜在阁楼一角的铜榻上坐下,身旁阴影里就坐着谢邙。 痨死生一眼瞥过去,差点被讯狱督领那张冰峰似的脸吓得背过气去。 谢邙冷冰冰的声音在这时响起:“需要什么药材工具,就叫下面的魔卫。” 痨死生瞬间不敢看了。 待孟沉霜坐在冰冷的铜榻上,谢邙终于慢慢收敛 起一脸凌厉神情。 孟沉霜望着忙碌的痨死生和一身伤的燕芦荻,陷入出神的沉默。 谢邙低声问:“在想什么?” 孟沉霜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在2099年的医院里,孟沉霜有时候会被推出特护病房,去其他楼层做各项检查,他时常在走廊上看见等待孩子病情结果的憔悴父母。 他没想到,自己也要经历一遭。 余光看见谢邙手上的帕子又被血染透了,他蹙了蹙眉,抓过谢邙的手,重新给他止血上药再包扎,最后拎着帕子多出来的两个角,在谢邙手背上系了个蝴蝶结。 “我在想……” 孟沉霜在谢邙的平静注视下控制不住地吐露,“小花当年上长昆山的时候,也是这般狼狈的样子,你还记得吗?” “记得。” 那个雪夜里,澹水九章刚至初春,残荷雾泊还泛着寒意。 淡淡夜色中,谢邙挽起衣袖站在伏雪庐檐廊上,腰间系着一条白围裙,手上托盘里的青菜粥和鱼肉糜浓汤正泛出腾腾热气。 孟沉霜自雾泊凌波而来,臂弯里抱着几件衣袍,飞鸿般轻落在谢邙面前,问:“怎么不进去?” 谢邙摇了摇头,将手中托盘交给孟沉霜:“小孩会怕生人。饭做好了,你趁热带进去。” “辛苦你了。” “那小子饿了太久,吃不了太扎实的东西,让他先喝口汤。我给你留了汤饺,记得回来吃。” 孟沉霜微微一笑:“等我。” 他推门进到里屋时,就见谢邙所叮嘱只能喝稀粥和汤的瘦小少年正缩在几案后面,大口嚼着日常摆在案上的糯米桃花糕。 少年一手一块整的,一手一块只剩半边的,剩下半边以及之前好几块桃花糕都在他嘴里,还在不断往嘴里塞,把两边腮帮子填得满满的,像吃坚果的松鼠似的脸颊鼓起来。 孟沉霜突然回来,吓得他眼睛瞬间睁圆,更像只可怜的小动物了。 当孟沉霜向少年走过去,他害怕又着急地弹起身,手上的桃花糕拿也不是扔也不是,茫然无措委屈巴巴,几乎哭着为自己辩解:“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吃您的东西,我只是……好饿……” 他低着脑袋,就快要把脑袋埋进肋骨里,什么都不敢看,害怕剑阁阁主立刻又把自己赶下山去。 噔—— 两个瓷碗落在桌面上,燕芦荻被这清脆的响声唤回神,抬起头,发现自己害怕的阁主正弯下腰,把两碗粥汤摆在他面前。 孟沉霜脸上没有半分愠色,平静道:“先喝口汤,再吃点粥,六分饱,免得你胃疼。盐罐糖罐在你左手边的木屉里,喜欢什么味道,自己加。” “我,阁主……” “嗯?” “这是阁主做的饭吗?” “不是。”孟沉霜看到倔强少年忽然变成这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一笑,“这是我道侣做的。我只会炙肉,不善灶台上的种种难事。吃吧。” 见少年快快地喝了半碗汤,孟沉霜把他带到旁边暖阁,塞进氤氲着热气的浴桶里,亲自盯着他把自己洗刷干净。 长昆山上雪深,一脚踩不到底,燕芦荻一路上在雪里打滚,身上倒也沾不上尘泥,就是太冷,就快要把五脏六腑、经脉骨骼全冻成了冰。 像是个放进速冻层里硬得像石头的汤圆团子,用热水一煮,才咕噜噜浮上水面,变成软白软白的,然后啪的一声。 汤圆裂开,漏馅了。 竟还是个草莓馅的水果甜汤圆。 孟沉霜赶紧把漏了馅的白汤圆从锅里捞起来。 用柔软的丝巾给他擦干水,再止住燕芦荻身上伤口的血,上了药,叫他自己好好把新衣服穿上。 随后,他把裹了层青色糖霜的白汤圆放回几案边,又抱着另一套纯白衣衫,从另一扇门走了。 这日白天里,昭灵长公主上山拜师,燕芦荻偷偷跟上来,孟沉霜看他俩一个冷,一个饿,还齐齐吐血,真担心两人死在守白殿门口,赶紧先把两个可怜小孩带回澹水九章。 让李照枫去泡一泡温泉驱散寒意,又先投喂燕芦荻点食物再给他沐浴,免得他在水里饿晕过去。 孟沉霜把从弟子楼取来的女装白袍挂在靠近后山一小汪温泉的屋子里,隔着紧闭的门,告诉李照枫一会儿换好衣服再过来。 孟沉霜前脚返回伏雪庐,李照枫后脚便跟上来了。 屋子里焚着檀麝并某种花香,燕芦荻嘴里不停吃嚼着青菜和粥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两人。 孟沉霜坐下来一回头,见李照枫的长发已经烘干束起,便让她也坐,问道:“大虞国师告诉我,你自小便修过剑法道法,已有金丹修为,怎会还这般体弱怕冷?” 她的身量较女子来讲已称得上是有些高大了,可实在瘦的可怜,腰肢被丝帛一束便不堪一握,下颌颧骨更是痕迹分明,还动不动就弱柳扶风地吐血。 李照枫忽然起身,弯下膝砰一声跪在孟沉霜面前,一双凤眼水汽粼粼看向孟沉霜:“阁主嫌照枫修为太弱,不愿收徒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并非……欸你等等,你做什么!冷静点李照枫!” 只见李照枫忽然上手开始解衣带。 她拢共就穿了两件衣服,孟沉霜来不及拦她,更不敢动手去拦。 转瞬之间,一身白袍便自肩头褪去,露出那洁白而骨瘦嶙峋的肩,燕芦荻再也不敢盯了,脸色爆红地紧闭双眼。 襟袖雪白委地,孟沉霜想要避开的双眼却在这一瞬愣住了。 李照枫注视着他的神情,一字一顿说道:“阁主,我身是男子。” “你……”孟沉霜看着她……他平坦的胸膛,一时哑口无言。 燕芦荻茫然地睁开了眼。 “阁主不信吗?”李照枫立刻站起来,作势要继续解裤带。 “不不不,我信,我信。”孟沉霜立刻向他挥手示意停下,“那你为何做女子装扮,还被唤作公主? ” “生在天家,身不由己,为避难活命而已。” 李照枫答,“故武帝杀我父灵帝夺位,又尽杀我姊妹兄弟,宫变之时我刚刚出生,被母亲称作女儿得以侥幸活命。幼时母亲喂我饮毒以作病弱之态,后来我修道将至元婴,又自碎金丹以示弱,因而身有沉疴,丹田混乱。 “当今皇帝见我数十年不老,忌惮畏惧,照枫而今上长昆山,虽有求道之意,但也有借剑阁威名避乱之心,若蒙见弃,是照枫用意不纯之过,不敢不从,唯有多谢阁主汤泉驱寒之恩。” 李照枫跪地长拜。 单薄柔弱皮囊压不住那一身锋利得几乎要刺穿皮肉的骨头,棱薄的肩胛骨似孤雁欲展翅。 他把一切都说得很清楚了,对孟沉霜少有隐瞒,即使代价是可能会因此被剑阁拒绝。 孟沉霜沉默了多久,他便叩首了多久。 空气安静地只剩烛火噼啪,燕芦荻不敢继续喝粥,缩着肩膀小心翼翼,怕发出声音刺破这寂静。 良久,孟沉霜起身,拾起一地白袍,亲手披在李照枫肩头,将他扶起来。 “一旦拜我为师入剑阁,前尘俱往矣,这天家李姓、旧名、贵衔都要放弃,你可愿意?” 李照枫立刻说:“我愿意。” “好,那从今以后你随我姓,我也是随我师尊姓孟。锦上京至长昆山朔风万里,既朝蓬莱寻道,便忘尘俗旧怨罢,今夜之后,你就叫孟朝莱。” “师尊,请受朝莱一拜。”孟朝莱再次下跪叩头,孟沉霜没拦他。 这时候,燕芦荻忽然跳出来,饭也顾不上吃了:“阁主,求你也收下我为徒,我也想和你学剑。” “哦?你不是燕家人吗?燕家刀法一脉相传,为什么要跟我学剑?” “燕家刀法挡不住天魔灭燕氏满门,愿学剑,为燕氏八百条性命报仇。” 孟沉霜望着他燕芦荻一脸严肃恳切的固执,没有立刻应许,也没有拒绝,只是向他伸出手:“把你的手给我看看。” 燕芦荻将满是泥雪的手递给他,孟沉霜仔细看了看,询问系统:【燕芦荻的身体设定适合学剑吗?】 【刀法奇才。】 孟沉霜也这么想。 “剑阁剑法,不为伤人而作,若你只想要复仇,恕我难以从命。” “阁主!”燕芦荻还想为自己争取,可孟沉霜沉静的眉目把他的一切话语都堵在喉咙里,最后只憋出了两圈眼泪汪汪。 孟沉霜劝道:“你性刚孤烈,经脉宽阔坚韧,若是学刀,十年之内必有进益,不必执着于剑。” “阁主……”燕芦荻抽着鼻子掉眼泪,“我想在剑阁学剑……” “你……你可以留在剑阁,”孟沉霜知道三年前燕家灭门之事,燕芦荻怕是燕氏唯一遗孤,天涯飘蓬,无处栖身,既然已经找到自己面前,孟沉霜无法再狠心赶他去流浪,“但不能学剑,过刚易折,强极则辱。” “阁主,”燕芦荻抓着孟沉霜的袖子,眼巴巴问,“我 可以留在你身边吗?” “留在我身边?你能做什么?” “我,我……阁主不让我学剑,但我可以为阁主捧剑。” 或许是燕芦荻下垂的水汪汪圆眼太惹人怜爱,那天夜里,孟沉霜当真把他留了下来,从此做他的抱剑童子。 后来,燕芦荻总试着偷偷练些剑法,却始终没有进展。 的确如系统所言,他不适合学剑。 剑,只不过是燕芦荻对火海中那一剑破鸿蒙身影的执念。 然而彩云易散,琉璃易碎,人所钟情的一切永远会在某个未知的瞬间骤然破碎成灰。 旧恨未了,又添新仇。 现在,燕芦荻终于愿意拿起刀,却不是为了传道,他连燕氏刀法都不学了,惟愿燃尽最后一分血肉,为他的尊上报仇雪恨。 冰冷的骨花阁中,孟沉霜低头看向燕芦荻带在身边的这把刀。 鞣制黑蛟皮鞘,配银鞘口,环首刀柄微曲,颜色澄银近白,绕着几圈布条革带防滑。 孟沉霜握住刀鞘,将刀抽出一小节,雪亮刀身一瞬映出他审慎的眉目,几如白璧,赤红花纹蜿蜒曲折。 他一挥手,把刀全部抽出,如水刀光泼洒满室,一声清鸣震响,昏迷着的燕芦荻猛地抽搐了一下。 刀长二尺七寸三分,如玉一般的刀身本来润泽,然而赤纹盘旋,更多出几分激荡锐意。 孟沉霜低声自言自语:“你去哪寻了这样的好刀……” “应该是太茫山。” “太茫山?”孟沉霜看向谢邙。 谢邙伸手把刀接过来放在膝上,一圈一圈解开了裹在刀柄上的布条革带,露出上面的浮云流水纹。 孟沉霜一看便明白了:“这是太茫山的记号。” 修仙界传闻,西方太茫山有铸器师,名唤万兵客,技艺超群,每每器成便引天雷降世,成万古奇兵。 他铸剑,也铸刀戟棍棒,手中神兵为当世修仙者们的魂牵梦绕,前仆后继去太茫山求去兵刃。 但太茫山位于沙海迷津之中,大部分修仙者都于半路迷途,能闯进去见到万兵客的,却也不一定能求到兵器。 万兵客隐居山中,不收灵石金银,只允许以物易物。 什么样的物能让他满意,就不好说了。 曾有一老祖为孙儿求剑,足足花了十枚上品天玑转圜丹。 这么多灵药吃下去,只要魂魄还在,就是骨头架子都能长肉活过来。 “燕小花竟能打动万兵客,不知交换了什么……”孟沉霜喃喃。 “或许这些年,他有奇遇。”谢邙道,“此前在兰山,他与我对决时用的是凌雪枝刀法,这刀法我曾见过,是由凌潭应氏先祖所创,但应家覆灭近六百年,凌雪枝早就失传,不知道他从何处学来。” 孟沉霜正思索着,给燕芦荻施针的痨死生忽然膝盖一弯跪在他脚边,孟沉霜一惊,痨死生瞬时嚎啕大哭,砰砰磕头: “陛下啊 , 陛下啊——我真救不了他啊——他昏死啦——” “好好说话。” 痨死生一把鼻涕一把泪, 像死了亲儿子似的哭丧:“他这是心魔障了,我能用毒给他养好伤,可我救不了他的命——脱不出心魔障就只能一辈子昏睡下去一直到死——不是我不想救,这心魔真不是毒药的治疗范围,陛下您别杀我啊。” “行行行莫嚎了,”孟沉霜被他喊得脑子抽疼,痨死生不过是畏死,想求他一个承诺,“丹药医术救不了心魔障,你说该如何?” “既然是心魔,是障业,自然、自然破了就成……” “像幻境那样,把人拉出来吗?” “是这样没错,就是,就是,”痨死生越说越小声,“眼下这位壮士有大乘期修为,神魂都厉害,小的是不敢去拉的,陛下你看?” 修为低者去破修为高者的心魔,的确已遭反噬,反陷泥潭。 但现在除了自己和谢邙,孟沉霜找不到第三个可以信任的人选。 他道:“知道了,我亲自去。” 痨死生:“啊?” 谢邙也蹙起了眉。 孟沉霜把痨死生提溜起来送回床边,对想要阻拦的谢邙压下手掌:“帮我把他看好,别叫他耍花招。” “……嗯。”谢邙勉强同意。 痨死生缩起脖子。 — 晴川萋萋芳草夜下,火光冲天如血泼。 天魔刀落,人命如草芥。 这群修为高超,面目可憎的天魔冲着灭门夺宝而来,不会因为孩童幼小便心生怜悯。 燕芦荻的父母拼死从骨刃刀光里护下他,母亲浑身是伤,将燕芦荻带入一扇附有阵法的石门后躲避。 狭窄的空间里遍布血腥气,世家少子何时见过这般混乱残暴的情景。 冲天火光透过石门缝隙落在他脸上,恐惧让他控制不住眼泪,燕芦荻明白要咬紧牙关不能发出声响,可却压不住哭泣时的抽气声。 母亲立刻捂住了他的嘴,然而有一个合体期天魔已经注意到了石门后的异常,踏着沉重的步伐向他们走去。 燕芦荻浑身颤抖,几乎觉得自己已经对上了天魔的视线,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出这狭窄的阵法中还有何处可藏身,何处可逃。 就在这一刻,一柄刀骤然攻向天魔,天魔被击退数步,来者掠过石门缝隙可见之处,是燕芦荻的父亲! 他与天魔拼死厮杀,誓要保护住妻儿,可他此前已被十数天魔围攻重伤,与天魔厮杀间很快落于下风。 电光火石之间,天魔骨刃一击穿透了他的心脏! 血花猝然炸裂。 燕芦荻的眼瞬间睁大,瞳孔剧烈颤抖着,映出父亲瘫软倒落的身影。 那天魔没了阻碍,拖着带血的刀,继续向着石门走来。 母亲已经重伤体力不支,这一回,没有人可以继续保护燕芦荻了。 天魔一步步地靠近,高耸的身躯投下的 阴影穿过石门缝隙,笼罩住燕芦荻。 天魔的手向着石门伸来,燕芦荻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这一回,真正望进了天魔猩红的眼里。 天魔在笑。 燕芦荻面无血色。 然而,就在这一瞬, 铮——!!! 刹那之间,伴着清啸长吟,银光猝然如电闪过,刺破石缝间的阴影。 一股浩瀚难当的力量直接炸碎了天魔的头颅! 血肉四溅,天魔的身体晃了晃,砰然倒地。 可堂中再无另一个人影,待银光再次返回夜色,燕芦荻才看清救下自己的竟是一柄明澈灵剑。 剑上刻着两个籀字,浮萍。 灵剑的主人正在对面屋脊上与天魔厮杀,火光映红他翩飞的白袍,击碎天魔头颅的长剑重新铿锵入手。 他转腕挽剑,一挑一刺一劈,又无数天魔头颅自剑下滚落至中庭石板。 天魔犀角被撞碎,没入火中后瞬间受热爆炸,犀角血淌进火里,火焰瞬时变色,幽蓝橙红混杂,刺痛燕芦荻紧盯着屋脊人影的双目。 石板地面被大火烧烫炸开,碎石横飞,同大火一起将那一袭白衣淹没。 大火一直烧到第二日清晨,雕梁画栋、绣闼雕甍,皆焚作断壁残垣,飘飞的尘埃将整个晴川的天空染成一片灰黄。 天魔与燕家人的尸体堆满家宅,鲜血染红深井与清沟。 燕芦荻扒拉了一下母亲的手,想告诉母亲,已经安全,不用再捂住他的嘴了。 然而入手却只有僵硬冰冷。 回头一看,他的母亲睁着眼,却双目混沌失焦,浑身都已冰冷僵硬。 她被天魔重伤,就死在抱紧了燕芦荻的昨夜。 燕芦荻的脑子嗡地一声,再也没办法思考任何事。 世家大族,付之一炬。 少年无忧,就此了结。 燕芦荻不知道自己在尸体怀中枯坐了多久,直到又有天魔似来晴川探查,他不得不掩藏踪迹逃出晴川。 鹦鹉洲上离草凄凄,芦花似雪,落日余晖穿透百年光阴洒落在燕芦荻瘦小的背影上,沉重的晚霞上方,浮现出长昆山连绵的雪山。 他再也没有父母亲朋,但他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 浮萍剑,孟阁主。 可当他抬头望去,遍野芦荻苇草忽然燃起灼灼烈火,风雪自云间山巅席卷而来。 红雪白火张开獠牙,腥臭铁锈的天命一瞬把燕芦荻吞没。! 路侠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53 章 53 见命魂煞 不!这不对劲! 燕芦荻的心脏在极度的惊愕中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他隐约意识到一切的异常,世上哪有红雪白火,在晴川又怎能眺望见遥远的长昆雪峰? 可他的脑子一片混芜,猛烈的情绪压过信念。 他头痛欲裂试图理清思绪,然而下一刻,猛然一道剑光自黑暗中划过弯月般的亮痕。 温而沉的嗓音响起:“你不能学剑。” 是尊上! 燕芦荻大脑嗡嗡作响,不待他想出任何反应,自己已先一步在黑暗中开口大喊:“可是我要复仇!” “我要你先好好活着。” 关怀的话语莫名在燕芦荻心中激起无限的委屈愤懑,好似就要把他的胸膛炸开。 他要把这压抑的情绪发泄出来,转瞬汗水涔涔,无尽的黑暗变作燃着烈火的天地大炉,燧火流石燃烧成一片艳红的熔海。 孟沉霜的声音消散而去,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穿过火焰撞上燕芦荻面门。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燕芦荻发现自己手中有了一把刀,玉身流朱,往来间气势无双。 另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火光中,沉默地看他演刀。 太茫山中只住着两人,那是谁在叮叮打铁?! 燕芦荻愕然回首寻找,然而一转身,应商的注视飞散成灰,从他脸颊颈边流逝入模糊的暗影。 燕芦荻面前只余下一口寂然的空棺。 所有过往都似渔网打水,哗啦啦啦,再怎么紧握也挽留不住。 恐惧浮上心头,他扑向守白殿中空棺,紧紧抱住棺椁,至少想留下这个。 有人在这时叫他的名字,那声音好熟悉,可燕芦荻一点儿也不敢回头看。 “燕小花,你回过头来。” 孟沉霜的声音被风雪送来,燕芦荻所作的一切不就是想要挽回这道声音吗? 但他怯懦至极,反倒抱着眼前的空棺不放,他怕一旦放手回头,只会再度失去。 孟沉霜在棺椁前停下了脚步。 犯心魔障之人必然执念根深蒂固,顽固难返,孟沉霜看燕芦荻这一番心境,恐怕很难依靠自己的力量突破心魔障,必须有人拉他一把。 “燕小花,你不必为我复仇,或许,这一切就是我命中注定。” “你不能这么说!”燕芦荻眼泪哗地往下落,“剑阁人说你证道不成被反杀,外人说你血洗天上都理当去死,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们的话,尊上是世上最好的人,我要为尊上报仇!” 一切过往都已焚成火海,燕芦荻没有办法再为别的事而活。 守白殿幻象随之被他的思绪之火点燃,无数灵绸白花被火焰飞速啃噬成灰。 孟沉霜面色一凌,再让燕芦荻想下去,他们两个都会被困在这幻象之中烧死。 他立刻上前把燕芦荻的手从棺椁上扒下来:“那你跟我走!” “我不 走!”小小的少年哭喊着, 他不走, 他还要复仇,等他杀死天魔、杀死谢邙,他就追去九泉之下,继续做浮萍剑主的抱剑童子。 然而幽冥九泉无边地狱也开始在火焰中闪现时,燕芦荻忽然在火中看到应商的身影,他愣了一下,随后疯狂挣扎起来,不想被孟沉霜一块拉走。 燕芦荻一头撞上孟沉霜的腰,人看着小小,力气却跟头牛似的,孟沉霜被他撞出去,视线所及之处瞬间变作混乱飞花。 燕芦荻竟要把他从幻象中撞飞出去! 进入幻象的人无法反抗心魔主人的行动,孟沉霜只能当即抓紧燕芦荻的手腕,希望把他一起带出去。 然而脱离幻境的最后一瞬,他忽然听到一阵裂帛之声与惨烈的痛呼。 白光在眼前炸开,孟沉霜猛地睁开眼,重返骨花阁的冰冷黑暗,浑身汗水淋漓。 他和燕芦荻相交的手掌间,一小缕魔念被他揪了出来,转眼就钻进他的掌心。 魔念顺着经脉游上去想要钻进新的心脏,可魔君燃犀哪里有血肉真心,他所拥有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充满怨气魔煞的可怖魔心。 魔心似一头野兽,张开血盆大口咬碎魔念,嚼骨啖肉,拆吞入腹。 眨眼间,燕芦荻也睁开了眼,痨死生大喜过望。 然而就在几息以后,他又重新晕厥过去,痨死生一下子又变得愁眉苦脸。 孟沉霜松开了刚才拦住谢邙要夺去魔念的手,低声道:“我压得住。有一个人堕魔就够了。” 他说得很诚恳,然而谢邙看着孟沉霜大口喘气,额头青筋暴起,还差点把燕芦荻手腕骨头捏碎的架势,对孟沉霜的话表示怀疑。 修仙之人毕竟还没能成仙逍遥,谁没有几分心魔,但有是一回事,积累得太多以至于走火入魔乃至于堕为魔族又是另一回事了。 燕芦荻的心魔虽然目前还没到走火入魔的程度,但混杂着血腥仇恨、杀戮旧忆,相较于什么色相财相心魔更加凶狠。 一股子戾气在魔心里乱窜,不断抽痛,甚至还有更异常古怪的感觉,不断排斥这孟沉霜压抑的力量想要逃离…… 孟沉霜忽然咳嗽着,呕出一口黑气,黑气形态无定,飘逸着冲向这屋内修为最弱的痨死生,却被谢邙覆满灵力的二指猛地抓住。 谢邙蹙紧了眉,把黑气束缚在掌心:“……是命魂煞。” “命魂煞?”痨死生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那是什么东西?听着和怨魂煞似的。” “的确类似。” 谢邙用锁魂瓶将命魂煞封装紧密,随后运功用灵力为孟沉霜调理经脉中四处逃窜的力量。 孟沉霜横熟悉谢邙的气息,门户大开,容纳谢邙的灵力进入自己的经脉与识海,但却有意无意地隔断了魔心魔骨所在之处,以免谢邙沾染上魔气。 痨死生还等着谢仙尊解释命魂煞的后半句话呢,哪想到谢邙直接原地打坐给魔君渡灵力,一点儿也没把话说完的意思。 他只能眼巴巴地 瞅着魔君燃犀和谢邙,隐隐意识到二人间的熟稔和信任似乎超过了大魔头和他的俘虏的程度。 痨死生堕魔前毕竟也算当世名医,他去过天上都,也瞥见过讯狱漆黑的铁傀儡和沾满血腥碎肉的焚尸车。 在今日重新见到本尊之前,谢邙的面容在他记忆中早已模糊,唯有那一身肃厉俨然气象久久难忘。 刚堕魔的时候,痨死生时常夜半惊醒,总觉得天上都下一刻就要派出讯狱督领,以斩妖除魔之名,一剑砍掉他的脑袋。 可今日一见,讯狱督领似乎并没有他想得那样冷厉威严,反倒是、反倒是与头号劲敌魔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 谢邙忽然睁开了眼,冽然如剑锋的目光刺穿黑暗与痨死生交汇,一股寒意从痨死生脚底直冲脑门,把他整个人钉在原地。 下一刻,孟沉霜的身体倒向一侧,被谢邙接住揽在怀里,他垂下眼帘,那锋锐之意顷刻之间消失。 仿佛痨死生浑身冷汗,以为谢邙就要把他的眼睛挖出来只是一场幻觉。 孟沉霜晕了过去。 谢邙将他抱起来,准备离开,他对痨死生说:“你只管尽快治好他身上的伤,心魔障与命魂煞之事,无需你操心。” 痨死生不敢说话,就这么看着谢邙将魔君抱走了。 夜色转亮时,孟沉霜从昏睡中醒来,银涣内殿无人,他运转魔气一周天,内视查看心脉,确认从燕芦荻那里抽出来的一缕魔念都已经被他的魔心嚼吧嚼吧吞噬干净了。 这天底下的堕魔都曾为人,但魔君燃犀却生来就是堕魔,一颗魔心十足地怨怒冤厉。 少有魔族的怨念魔障能和魔心匹敌,就像没有修仙者的澄澈之心能与浮萍剑主道心等量齐观。 这两个角色都是孟沉霜在游戏里抽出的人物卡片,除了孟沉霜的操纵之外,不再有更多过往,实在说不清魔君这怨念是从哪来的,只能当做是游戏设计的干扰影响到了这个真实世界。 谢邙在这时回来了,捧着一方深色漆盘,待他放下漆盘,孟沉霜支着手臂坐起来,发现这一回除了蜂蜜羊奶冰,谢邙带来了一叠半透明色柔软薄片。 薄片被放在冰块上,晶莹可爱。 “这是什么?” “冉遗鱼片,听说味道不错。” 孟沉霜伸手去拿筷子,谢邙已先他一步拾起银筷,把鱼片夹到他的嘴边。 孟沉霜不太适应被人喂饭,慢慢张嘴尝了一小口。 冉遗鱼,鱼身、蛇首、六足,不知谢邙是片下那一部分的鱼肉。 鱼肉未经任何烹饪,只是被片成蝉翼般的薄片,味道清甜,略有油脂,入口即化。 “是不错,据言冉遗鱼食之避魇,你应该给燕……唔。”孟沉霜又被喂了一片鱼肉。 “让他自己去抓。”谢邙道,“你最近常有噩梦,试试看冉遗鱼有没有效果。” 其实那些梦算不得噩梦,孟沉霜也不介意梦到它们。 孟沉霜想再次提醒 谢邙这件事,但刚一张口,下一片鱼肉又塞进来堵住了他的嘴。 肥美清甜的滋味在唇齿间绽开,谢邙的目光凝聚在他脸上,明明很平静,孟沉霜却隐约有种动弹不得的错觉,只能安静吃肉。 一直到喝完羊奶冰,孟沉霜才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燕小花情况如何?” “徐复敛在给他治伤,没有性命之忧,但如果不能祛除命魂煞,他就永远醒不过来。” “命魂煞……”孟沉霜渐渐想起来,那是掺杂在燕芦荻的魔念之中,没能被燃犀魔心压制住的那股气,“那是什么东西?” “算是怨魂煞的一种,由无归怨魂聚集而生,但命魂煞更为凶险。”谢邙道,“要形成命魂煞,需要有同脉氏族尽死于非命,生出勃然怨气,聚集成煞,它们会根据命格追附于仅剩下的一二血脉之上,无论他们行至天涯海角。” 要形成命魂煞,需要有大宗瞬时倾覆灭门之祸,又需要有后人能够出逃活命。 满足这两个条件殊为不易,命魂煞堪称世间罕有。 “你见过命魂煞?”孟沉霜敏锐问道。 “见过一回。时值凌潭应氏叛仙,与天魔族勾结内外,天上都出兵讨伐,一时死伤诸多,应氏老祖因此走火入魔,反自屠尽应氏族人,一股命魂煞就此成型。” “凌潭兵祸。”孟沉霜听说过这件旧闻,忽然反应过来不对,“你见过凌潭之战?你那时应该才七岁。” “是,我七岁,你四岁,我还没见过你,也没有亲眼见证过凌潭之战。但两百年后,当年负责勘察汇报凌潭与天魔往来的上一任讯狱督领陈曲风一家惨遭灭口。 “随后我接任讯狱督领一职,调查此事时,发现了应氏遗孤在陈家灭门案中的踪迹,我记得他名作应商,身上背负着那命魂煞。” “他……是去找陈曲风一家复仇?” “或许吧。”谢邙沉吟片刻,“当时讯狱与辑案台一同调查此事,最终发现想要置陈曲风于死地的是白崖杜氏,杜氏家主和几位长老获罪斩首,从此白崖杜氏渐渐衰败消隐,应商则不知所踪,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身上的命魂煞已经全部消散。” 一场大案,三大世家被扯进无情的斗争漩涡之中,庞然巨物最终都轰然倒塌,仅仅留下一片废墟给后人猜测评说。 到而今,修仙界中氏族大家的力量大多衰微,各类门派逐渐兴盛,唯有桐都裴氏因先祖以神力设天上都之举,仍是执牛耳者。 “他如何消退命魂煞,靠报仇雪恨,以慰亡灵吗?”孟沉霜问。 谢邙摇头:“没人知道陈曲风是否真是他的灭门仇人,但他最后似乎放下了仇怨,回过凌潭故地。 “命魂煞的力量并非强悍难当,棘手之处在它会顺着血脉源源不断而来,想要给燕小花解命魂煞,需得先解除燕氏怨魂不断产生的煞气。” “看来得走一趟晴川了。”孟沉霜道。 - 风雪如割。 “孟阁主,你 说, 是魔域更冷, 还是长昆山峰顶更冷?”裴汶裹着羊羔绒外衣,缩在墙角里躲开寒风。 孟朝莱正在光下看卷轴地图,三个高大黑铁傀儡穿着粗麻布衣,跟在两人身后。 孟朝莱头也不回:“长昆山冻不死人,魔域会吃人。” “说不定长昆山也会吃人呢?你看谢仙尊的心就被故阁主吃了。” “他自己愿意。”孟朝莱回了一句,随后看向眼前冰雪中熙熙攘攘的城池,“这孤鹜城的结构和讯狱地图所绘不一样了。” 裴汶道:“魔君燃犀回到孤鹜城后,城中混乱焚火,把一切烧成废墟,现在正在按照凝夜紫宫里传出来的新规划重建。 “不过没关系,我们只为浮萍剑和谢南澶而来,估计都在点墨山上凝夜紫宫中,那里没有被摧毁重建,还如地图一样。” 如裴汶所言,孟朝莱与他同行至魔域孤鹜城寻人寻剑,出发时还借了讯狱三尊上阶黑铁傀儡帮忙,每尊可抵元婴修士。 “嗯。”孟朝莱点了点头,再看地图,“我们从背面上山,那边防卫更薄弱。” 裴汶连声应是,裹紧羊羔外袍,紧紧跟了上去。 魔域的天刚刚擦亮,沉湎在广袤大地上的暗影尚且能够遮掩二人的踪迹,折腾了一夜的堕魔们在这时也会稍微安静下来些。 孟朝莱与裴汶只为救人救剑而来,不欲与魔族缠斗,两个人借天光的掩护,沿着北面山脊的阴影御剑上山。 裴新竹为他们打听到燕芦荻与谢邙分别住在骨花阁和玉生殿,两人进入凝夜紫宫后,裴汶前往玉生殿,孟朝莱则先走一趟骨花阁。 然而铜楼中只有个靠坐在柱子边的堕魔,手里正翻着一本医术,让孟朝莱多看了两眼。 燕芦荻不在这里,孟朝莱也不多逗留,转道直往魔君所在的银涣殿去。 他小心避开门口守卫,翻上檐梁,目光在殿中搜寻浮萍剑的身影。 大殿之内,只有八大金盆、一面银镜和一方王座,再无别的地方可以藏剑。 魔君燃犀就坐在他的王座横榻上,闭目打坐。 当他安静下来闭上眼,那张极度熟悉的脸让孟朝莱不由得晃了晃神,直到魔君腰间的佩剑吸引了他的目光。 浮萍剑金铜色的剑柄正映着犀角火幽幽的蓝光。 孟朝莱绝不会认错。 他握紧忘尘剑,回头瞥了一眼守在殿外的几个魔卫。 单论修为,孟朝莱与燃犀同是大乘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棘手的是魔君调遣堕魔的力量。 所以,孟朝莱最好是在魔君燃犀反应过来召唤魔卫之前夺下浮萍剑。 现在魔君正打坐入定,孟朝莱觉得自己应当能多出几分胜算。 檐外风雪萧萧。 他压下手腕,凤目紧盯魔君燃犀身上要害,眨眼之间,如飞鹰般猛地俯冲而去! 就在忘尘剑清光掠过魔君燃犀双眉的瞬间,他猛然睁眼,对上迎面而来的圆睁凤目。 “陛下!!” 殿外魔卫瞬间惊醒。 孟朝莱正以为自己要被两面夹击,可殿外遥遥传来一阵喊杀呼唤声,似乎是裴汶被发现了踪迹,正被一群魔卫追杀。 殿外魔卫在两方险情中手足无措,怔愣了一下,当即被孟朝莱寻到间隙,挥袖闭上殿门,将魔君的帮手阻隔在外。 忘尘剑尖马上就要刺入魔君燃犀的脑袋,剑气已然割裂了他的衣袍。 可魔君竟只步步后退,明明绝世神兵就在手边,他却毫无反抗,看向孟朝莱的一双青瞳闪过微光,竟像是水花。 片刻之间,孟朝莱愣了一下,紧跟着无限贴近魔君的剑尖感受到莫名熟悉的力量,他心中一惊,立刻抽剑后退。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凶猛澎湃的剑意已经飞射而出,击碎魔君周身护身屏障,锋刃直直割进他的脸颊和头颅! 嘭——! 围绕魔君周身的灵力瞬间炸开,孟朝莱的目光穿过强闪,愕然对上一张黄色扁平的脸。 “::::(” “?!!!” 两米高的纸片人曲折地贴在横榻的靠背上,被孟朝莱剑锋一指,墨水画出来的五官竟能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表情。 “小柴胡?!” “:::::::[]” 孟朝莱质疑的话语让小柴胡哭得更惨了,它的纸脸被剑气割裂,正在风里想飘带似的呼啦啦地乱飞。 孟朝莱再定睛一看,所谓配在“魔君”腰侧的浮萍剑散去幻像,本体居然是,是……一把锅铲? 他跳下高台,四处寻找魔君燃犀的踪迹,然而一无所获,银涣殿中当真只有小柴胡在。 这时,殿外传来裴汶的高声呼救,孟朝莱猜他恐怕也没找到谢邙,否则不会被一群魔卫围追堵截到尖叫,护着他的三尊傀儡已经被砍成铁块。 此行目的没能达成,但孟朝莱不得不抄起小柴胡,御剑冲出银涣殿,闯进魔卫包围里把裴汶拎出来一起逃走。 忘尘剑穿破层层雪云,小柴胡和裴汶像被孟朝莱拽风筝似的拉着,在高天寒风里呼啦啦啦作响。 “魔君不在!”孟朝莱大声告诉裴汶。 “谢邙也不在!!!”裴汶必须得撕心裂肺地大喊才能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风声,“等我再问裴新竹打听打听,我们下次再来!” 被他抛在身后,逐渐变成雪中蚂蚁的银涣殿外,魔卫们面面相觑,他们猜测银涣殿内出了什么事,或许是魔君受了伤,这才让贼人逃走。 几个魔卫的目光闪了闪,穿过人潮,把手伸向银涣殿敞开缝隙的大门。 下一刻,嘭——!!! “啊啊啊!!!!” 鲜血飞溅,骤然闭合的大门直接夹断了心怀不轨之人的手。 魔君燃犀熟悉的声音和威压隔着一道暗朱大门爆发出来:“滚——” 魔卫们瞬间作鸟兽散。 在他们看不见的大殿内部,一张黄色的 人形纸片忽然从几案上的奏章堆里爬出来,手一撑,把自己放上王座横榻。 紧接着又一张纸片爬出来,跪坐在横榻边。 纸片上亮起符文,灵力魔气翻涌而出,人形纸片忽然幻化出立体的身材样貌。 坐在横榻上的“魔君燃犀” 眨了眨眼,他摸到榻上放着的锅铲,盯着锅铲思索片刻,把它塞进了跪坐在脚边的“谢邙” 手中。 - 极北魔域的日子鸡飞狗跳,但这裹挟着血腥污泥的雪风翻不过八百里寒山,南方南琊江畔的凡间小镇依旧车水马龙、熙攘升平。 拉货的牛车穿过长街,露出一位坐在街沿上的少妇。 她穿一身花纹漂亮的秋叶色坦领上衣与雀蓝八破裙,周身环佩琳琅,怀里还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小孩大概三四岁大,正靠在她怀里睡着。 只可惜带着幂笠,看不清样貌。 不过能有这样的华贵打扮和出尘气度,怕是哪家贵女。 但既是贵女,又为何会孤零零一个人沿街坐着呢? 对面包子铺的婶子看了她好一会儿了,思来想去,还是抓了个包子朝那边走过去。 婶子刚一靠近,便闻到她身上一股沁人心脾的幽兰香气:“姑娘,我看你在这里坐了半天,是不是遇上什么难处了?” 若是她身前摆个碗,怕已经收了不少善心人给的铜板了。 “啊?”孟沉霜茫然抬头。 婶子听到这“姑娘”声音似乎有些沙哑,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更心疼了,立刻把油纸包塞进孟沉霜手里,又转身回去用竹筒打了被热豆浆,加足糖端过来。 “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孩子他爹呢?” 孟沉霜没有听懂这热心又同情的问题,脑子里一片白茫茫。 孩子他爹?燕芦荻他爹吗?那自然是…… “死了。”孟沉霜即答。 婶子被这直白的说法一震,到嘴边的话卡住了:“呀,这……” 谢邙返回的脚步也在半米外顿住了。! 第 54 章 54 娘子责罚 孟沉霜看见谢邙的身影,一下子起身:“你终于回来了。” 谢邙重新迈步走过去:“……嗯。” 他怀疑自己再不回来,在孟沉霜嘴里就已经入土了。 婶子看了他俩两眼,猛地反应过来:“原来是夫妻闹别扭了呀,姑娘,别总把死字挂在嘴边,多丧气,他要是死了,你上哪再找这么俊的后生。” 孟沉霜正想解释点什么,但婶子在这时轻轻推了他一把,孟沉霜趔趄几步,撞进谢邙怀里。 谢邙环臂抱住他的腰,微微笑答:“多谢照顾。” “不谢不谢。”婶子喜笑颜开地回去招呼生意了。 怀里的孩子被两个人挤得呜咽一声,孟沉霜立刻退开一步。 婶子一定没有发现,这位“贵女”的身量比寻常女子高出一个头,力气也大,单手轻松抱着个胖娃娃,另一只手还拎着油纸包和竹筒豆浆。 孟沉霜问:“你去做什么了?” 谢邙刚刚让他在这里等一会儿,自己忽然走入了集市人潮之中。 大街上人声鼎沸,这一带多饮食铺子,连片青瓦后升起袅袅炊烟。 谢邙忽然从怀里取出一个红色虎头帽,边缘镶着白毛,瞧上去小小巧巧,暖和又可爱。 他伸手把裹着燕芦荻的披风兜帽扯开,露出脑袋,将虎头帽扣了上去。 燕芦荻现在看上去只有三四岁,陷在深睡之中,红彤彤的帽子衬得他更加雪白乖巧。 “你刚刚看了摊上这帽子好几眼,我就去把它买回来了。”谢邙道,“摊主说,这一批是元日间卖剩下的,等我们倒转回来时天气暖和起来,也就没有了。” “你……”孟沉霜隔着一层纱帘望向谢邙,影影绰绰,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低下头,摸摸虎头帽,又忍不住掐了一把燕芦荻的脸蛋。 燕芦荻嘟囔了几声,把脸埋进他怀里。 谢邙看着他的动作,笑了笑。 轻微的气声在胸膛里震动,被孟沉霜敏锐地捕捉到。 他拨开一小段幂笠白纱,望清楚了谢邙脸上些微的笑。 他们从魔域一路南下,孟沉霜不想让人知道魔君燃犀带着他的妖妃谢邙离开了魔域,以免多生事端,就在银涣殿留了纸人幻术做遮掩,两人行走时又重新易了容。 他俩仍用李渡和萧山的姓名样貌,但还要带上昏迷的燕芦荻。 活物放不进储物袋,总不能一路背着这么长一条人,孟沉霜便把他化作三四岁的样貌体型,用披风一裹,正好可以抱在怀里。 不过这样一来,两个青壮年男子抱着个昏迷的小孩神色匆匆地赶路,经过凡人城镇时有被人当作人贩子的风险。 孟沉霜不得不再改换了一次行头,穿上女子衣裙,又带上幂笠,装作是孩子的母亲,和自己的夫君一起赶路。 为了配合燕芦荻现在三四岁的年纪,孟沉霜给谢邙挑了身干练玄黑圆领袍。 皮护腕束起宽大衣袖,长发扎成高马尾在身后晃悠着,看上去像是个未及弱冠,刚与娘子成亲三四年的年轻男子。 萧山的样貌只算是端正,本不引人注目,甚至与谢邙冷沉如潭的双目显得矛盾,但现在这样一声少年气的装扮,又一笑,恰如天光破层云,点亮了孟沉霜的双眼。 于是,孟沉霜捏完燕芦荻的脸蛋,又伸手去捏了捏谢邙。 不过,他没欣赏太久,集市上的另一家竹编摊子吸引了他的注意,摊子上正在卖用来背柴火的大竹筐,孟沉霜算了算大小,正好能把燕芦荻塞进去。 这一路上,他们也见到过凡人用一块布把小孩包起来背在背上,谢邙和孟沉霜没看懂那复杂的办法,只好一路抱着燕芦荻。 现在有了大竹筐,一切好办多了。 孟沉霜拉着谢邙过去,毫不犹豫地买下大竹筐,摊主见两人穿着精细华贵,正要说把竹筐交给他们的仆从或是送到住处去,就见那“姑娘” 把大竹筐挂上了自家夫君的背,又把正睡着的孩子塞进竹筐里,付钱走了。 摊主:啊? 孟沉霜终于空出手来,剥开油纸包,尝了一口白热热的包子。 “呀……” “怎么了?” “是豆沙味的。”孟沉霜道。 谢邙问:“豆沙味是什么样?你喜欢吗?” “甜的。”孟沉霜把豆沙包送到谢邙嘴边,让他也咬一口。 棕红色的豆沙馅在谢邙口中散出甜腻的味道,伴着孟沉霜身上某种若即若离的香气。 “是很甜。”话音刚落,谢邙又被孟沉霜喂了一口豆浆,里面加了糖,浓甜地在齿间化开。 孟沉霜道:“等一切事了,我们该多在凡间逛逛,至少,要把各种吃食味道尝一遍。” “不当你酒池肉林的魔君了?” “那就半年当李渡,半年当魔君。” 谢邙眼底划过笑意:“应当很快了。我刚刚问了路,他们说继续沿着南琊江往西走,翻过一座山,越过凌水与琊江交汇处,顺着北琊江继续往上走一百里,翻两座山,就到晴川了,到了那儿,我们再继续问路。” 两人本从魔域一路御剑而来,但到了大致地域,却怎么也找不到燕氏家宅遗迹的具体方位。 若是山川仍形似,孟沉霜的系统地图和谢邙手里的讯狱制地图还能起些效果,但琊江涛涛,洲渚形势多变,衰草连天湮灭人迹,完全无法定位。 曾经依附燕氏的修仙者们也早树倒猢狲散,不剩影踪,孟沉霜和谢邙不得不进入凡人市井打听消息。 “凌水与琊江交汇处,那里不是……” 谢邙颔首,肯定了孟沉霜未尽的疑问。 孟沉霜的笑渐渐淡去了,两人出了城,重新御剑沿着南琊江往西去,他们会翻过三座大山,等到了那附近,再落地询问具体位置。 南天极目舒阔,云层之下的大地水脉横流。 春叶新苗正在生长,烟霭淡碧, 大江大河金光粼粼。 很快,那蜿蜒着相聚的凌水与琊江汇聚成一方巨泊,在千米之上也能看得清轮廓,湖心水波深黑,到两侧才渐渐重回碧蓝。 这便是凌潭。 曾经的应氏家宅就横波立于水上,平湖起飞檐,燃火铸剑碧水间,占据要路津口,水下灵矿无数,蔚为大观。 六百年前的那场大战在这里留下了久久难消的残迹。 天上都兵将、天魔、应氏子孙于湖上厮杀呐喊,尸首鲜血沉入凌潭,阴厉之气盘旋不散,将曾经水波荡漾的碧湖化作凄厉腥臭沼泽。 里面怨气太重,入内者有去无还,无论是修仙者还是凡间人,都只能将这片好地方废置。 阴冷之气直冲天际,孟沉霜踩着浮萍剑靠近谢邙,侧过身去,把披风兜帽给燕芦荻拉上盖好。 等到达第三座山时,夕日从天际线边沉落尽最后的轮廓,为了避免再次走错路,谢邙与孟沉霜降至山中,重新步行前进。 山里黑黝黝的,他们找到一处村庄问路,村口一位农人告诉他们得翻到山的西南面去,那有另一个黍草村,可以继续问路。 听说二人真要过去,农人托他们往那边带一封口信。 他的妹妹嫁到了黍草村,但她男人年前就被征去当民夫,再过几天就要插春秧了,妹妹一个人忙不过来,请农人过去帮忙。 但农人年纪到了,要被拉去行伍,于是拜托隔壁十五岁的小子到时候过去帮插秧,请谢邙和孟沉霜提前跟妹妹说一声。 倒不是什么难事,孟沉霜和谢邙应下,披着夜色往山中走。 春笋在湿润的泥土中萌动,山路湿滑,谢邙走得不算太稳,晃荡之中,竹筐里的燕芦荻忽然皱紧了脸,痛苦地抽气挣扎。 “心魔障和命魂煞又发作了。”孟沉霜试了试他的额头,随即把燕芦荻从竹筐里抱出来,探入他的神魂经脉压制心魔,间歇性地抽取命魂煞。 谢谢邙掐诀结阵压制散溢的命魂煞,以防它们再次钻入孟沉霜的经脉。 神魂中的剧痛让燕芦荻脸色瞬间惨白,汗水狂落,嘴里咿呀痛呼,当孟沉霜抽出这回最后一分命魂煞,他痛得一抽鼻子,闭着眼睛落下泪。 命魂煞被送入谢邙手中的锁魂瓶中,孟沉霜正用指腹给燕芦荻擦眼泪,他忽然张口咬住了孟沉霜的指尖。 “啧。”孟沉霜蹙了蹙眉,以为燕芦荻只是疼痛紧张,没有强行抽开。 但下一刻,燕芦荻的犬齿一下子咬破孟沉霜指尖的皮肤,血珠瞬间透出来,落在燕芦荻的舌头上。 滚烫的血迅速晕开,往喉咙滑去。 孟沉霜一惊,迅速往外抽手,可燕芦荻咬紧牙关不放,直到谢邙捏紧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嘴,孟沉霜才终于将自己的手指挽救出来。 他被咬伤都是小事,重要的是这堕魔血可不兴乱喝。 尤其是燃犀这样从头到脚都被深重魔气魔念充斥的大魔头,喝了他的血,怕是下一刻就要走火入魔。 孟沉霜猛拍燕芦荻胸口:“快吐出来!别吞进去!” 燕芦荻咳嗽着呛出几口血,但肯定有一些血被吞进去了,孟沉霜向谢邙讨清心丹给他塞下去几粒,可这东西只能平复心神,无法驱逐堕魔血的污染。 谢邙:“半山有个庙,我们去要些香灰,借佛力压一压。” 两人立刻动身往上走。 庙里屋中燃着极微弱的灯光,敲开后门,见来者是一位剃了发的中年女子,他们才发觉这是间尼姑庙。 大半夜里一个高大的男人来敲山里庙的门,尼姑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关门,直到看见一旁戴幂笠抱孩子的女子,问了一句,知道这是对夫妻,才松了点气,又听他们说来敲门是因为孩子在路上魇着了,想讨点香灰。 尼姑带两人进庙,庙不大,转过角就是佛堂,孟沉霜挖了一勺香灰,借碗泡水,又暗中让谢邙往里面画了个清心咒。 他抱着燕芦荻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下,一点点给他喂水。 淡淡的佛力随之流入肺腑,在燕芦荻身体中与魔念激烈打斗,孟沉霜严肃蹙眉,按住燕芦荻心口,导引魔念将其抽出。 幂笠轻纱遮住了燕芦荻大半身体,夜色沉蓝,尼姑与谢邙站在不远处等待,她见孟沉霜怀抱孩子在胸前的动作,又想到这姑娘穿这件敞领的衣裳,忽然意识到什么,推着谢邙转过身去。 又说道:“你媳妇带孩子很不容易的,你要多体谅她。” 谢邙点了点头。 尼姑继续:“夜这么深了还要喂奶,这么疲惫了,还要被你带着赶路,怎么不歇一歇呢?” 谢邙:“?” “他……我……” 过了一会儿,孟沉霜处理完魔念,抱着重新安稳睡去的燕芦荻走过来,尼姑不在了,只剩下谢邙一人。 “跟人道一声谢,我们走吧。” 谢邙的眼神莫名在他身上扫了一圈,那落点似乎透过幂笠轻纱定在孟沉霜胸前衣襟上。 孟沉霜:“?” 他正疑惑时,谢邙抬手指向庙里厨房的方向,原本漆黑的屋子在这时竟亮起了灯火,尼姑正在厨房里忙碌。 “她说体谅你辛苦,要做些吃的给你。”谢邙言简意赅,避开了某些诡异的重点。 孟沉霜一路上挂心着燕芦荻的情况,虽然烦忧,但倒不觉得有什么辛苦,被不明所以地拉进厨房,尼姑热情地招呼他坐下,从热腾腾的灶上端来一个大陶碗给他。 孟沉霜一瞧,竟是三个红糖荷包蛋。 尼姑叫他趁热吃,又端着另外蒸上的花卷出去了,说总归都开了火,托孟沉霜的福,给庙里其他人也添点宵夜。 这不太对劲。 孟沉霜望向谢邙:“刚才你们聊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提到这里距离黍草村还很远,你累了,吃些东西填一填胃。” 谢邙的迟疑让孟沉霜将信将疑,但他还是低头尝了口红糖水,很甜,但也很烫。 人间南方本就比魔域炎热,眼下还要开春了,孟沉霜的堕魔之躯实在有些耐不住。 ?路侠的作品《斩情证道失败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这时,尼姑回来了,她一见陶碗外壁都冰出了水珠,几步上前夺过碗,瞪了谢邙一眼:“这鸡蛋都冷了,你不会给你娘子热一热吗?蒸笼都还热着呢。她还在喂奶,怎么能吃凉的呢?” 尼姑说着,去给孟沉霜热鸡蛋去了。 孟沉霜被这话当头一击,他瞬间转身看向谢邙,目光简直要刺穿幂笠轻纱扎在谢邙僵硬的脸上。 他压低声音质问:“萧、山???” 谢邙掩唇轻咳,试图遮掩尴尬:“都是我的过,娘子责罚便是。” 事已至此,再向尼姑解释些什么只会把一切变得更尴尬难捱,孟沉霜不得不在尼姑慈爱的目光注视下,硬着头皮吃了三个红糖鸡蛋。 又趁着尼姑离开厨房的间隙,偷偷留了些碎银和护身符纸作答谢,把燕芦荻重新放回竹筐中,潜入夜色,重新上路。 夜露轻垂,南方气候温润,山中树常绿,两人在树影婆娑间步履匆匆前行。 直至晨光拂晓,青叶的阴影与天地间朦胧的深沉蓝光融为一体时,孟沉霜与谢邙翻到山的西南面,望见坐落在群山怀抱之中的村庄。 正是寅卯交接的时刻,村里已有农人扛着锄头,拖着犁耙牵着牛往田地里走。 孟沉霜与谢邙两个外人的身影迎来频频侧目,他们一路询问,终于打听到山另一边的农人的小妹子住在哪。 小妹子正在做鸡食鸭食,听了孟沉霜与谢邙两人带来的口信,捡了个咸鸭蛋塞给孟沉霜做谢礼。 孟沉霜不明白这一路上的人怎么都爱给他塞吃的,不过小妹子一片好心,他又想着谢邙似乎没尝过咸鸭蛋,便收了下来,在蛋尖敲了个小洞,用竹片挖出蛋白和流油的蛋黄,和谢邙分着尝。 谢邙的脸皱了皱,似乎被这陌生的味道咸住了,脑后的马尾止不住地晃悠。 孟沉霜忍不住一笑,又问晴川鹦鹉洲怎么走。 小妹子的脸色一下变了。 “你们为什么要去那里?” 燕氏覆灭多年,晴川已无人迹。 孟沉霜对她说:“偶然翻到族谱,发现先人出自晴川,想带孩子回去看看。” 小妹子看了一眼谢邙背筐里的孩子,露出几分担忧:“我没有听说过鹦鹉洲,但的确有晴川这么个地方,听老人讲那里曾有仙家,可这都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而且,那里怪事可多了。” “怪事?”孟沉霜问。 “几十年前有大官听说晴川是神仙遗落处,进去求仙问药,出来的时候却疯了,后来也有农家想扩田,围着边缘开荒种地,但庄稼怎么都长不出来。”小妹子说, “大家都说那里只是看上去漂亮,实则并没有仙人,反倒是个不祥之地,或许这些年南地乱糟糟的老打仗,也是因为晴川风水不好。如果那里真有仙人,为什么没有 保佑人呢?” “” ⑼想看路侠写的《斩情证道失败后》第 54 章 54 娘子责罚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好吧,如果你们一定要去,再往西走十里路就是离水村,那是晴川附近最后一个村落,那里有一条代代相传的小路通往晴川,不过,听说离水村这段时间有妖怪作祟,一定小心些。” 孟沉霜与谢邙于是重新上路,离开了青山襟怀中黍草村,西面只剩下一座小小的山丘,离水村就在它的山脚处。 再往前,应当就是晴川。 两人进到离水村时,天色蒙蒙亮,润泽柔软的土路间却不知为何寂寥无人,田地里也不见人影,雾霭如薄纱笼在田埂之上。 按理说,正是南方春耕时节,这村子怎么会这么荒凉,难道真像黍草村的小妹子说的那样,有妖怪作祟,把村民们都吞了? 孟沉霜掩在轻纱之后的面容浮上疑虑,看离水村中农舍虽房门紧闭,但还没有荒废破败痕迹,应当有人居住才对。 下一刻,一阵犬吠在前方炸开。 谢邙抓住孟沉霜的手腕,两人一起顿住了脚步。 这是只大黄狗,它正从前方一道房门缝隙里撑出半个身子,冲着靠近的陌生人狂吠。 紧接着一个小娃娃探头出来,好奇地看向大黄狗吠叫的方向,望见孟沉霜与谢邙两人精致的衣着时,不由得睁大了眼。 就在下一刻,一双手冲出门缝迅速抓住小娃娃的领子,拽起大黄狗的铁链把它们一起猛地扯了回去。 柴门猛闭上的瞬间,小院里传来妇人的呵斥:“外面有妖怪,谁让你开门出去的?” 小娃娃哇哇大哭起来,大黄狗在里面呜呜咽咽,低声对主人叫个不停。 村里似乎只剩下了妇人和孩子。 但没了青壮年,其实也不妨碍妇人出门下地干活、孩子乱跑玩耍,只是为了躲避妖怪,才不得不紧紧关上门。 这妖怪挑食得的很,只吞青壮年男人吗? 谢邙挥袖掷出探查符箓,飞光一闪,环绕村庄飞速旋转一圈后,回到谢邙指尖,他蹙起眉:“村里没有妖气邪气。” 此事多疑,但若敲门询问,闭门不出的妇孺们是不愿意贸然给两个外乡人开门说话的。 两人只能继续往前走,一边警惕可能的异常,一边寻找那条直通向晴川的小路。 村里土路七拐八扭地穿过田间地头,小路没有发现,倒是碰见一户敞着门冒炊烟的农户。 孟沉霜拉了拉谢邙的袖子,后者上前敲门。 出来的是个年过半百、拄拐的白头老翁,这家里只剩下他一人独居,听见谢邙问村里年轻人的事,他说:“听说是抓怪物去了,他们嫌我走不动,不带我去。” 孟沉霜与谢邙对视一眼,问道:“阿翁,你见过是什么样的怪物吗?” 老翁摇了摇头:“从来没有见过,但他们都说有怪物会入人梦,吃人魂魄。” 孟沉霜又问怪物伤了哪些人,抓怪物的青壮年往哪个方向去了,老翁却一问三不知,他只好作罢。 “那您知道晴川鹦鹉洲怎么走吗?” 老翁在这时抬起了衰老浑浊的双眼,说道:“鹦鹉洲?我从没听说过这地方。但是晴川我晓得,这里就是晴川。” “这里?”孟沉霜挑了挑眉。! 第 55 章 55 我心如旧 “你们也是来找晴川燕家的吧?”老翁问。 孟沉霜:“您知道燕家?” “嗯,似乎很有名。”老翁淡淡地说,“许多人来寻找晴川,寻找燕家遗迹,但晴川原本不只有燕家,界碑在山谷那条河边上呢,可大家只知道晴川燕家,不知道我们村子。所以我想,你们是来找燕家的,不是来找晴川的。” “……是。” “你们往那个方向走吧,”老翁用拐杖给他们指过去,“一直往前,看到被芦苇包着的河,或许就是了,我小时候过去玩,在那里发现很多碎砖瓦,还有刻着燕字的石碑,过去应该有姓燕的人家住在那里。 “曾经有个刘员外也往那边去过,还捡了块瓦片走,然后就疯了,那里大概是有燕家祖宗看着的,你们千万别拿走什么。” 孟沉霜猜那刘员外就是黍草村小妹子说的官,他恐怕是被怨气冲撞了。 乱捡人坟头上的东西,不是个好习惯。 两人告别了老翁,沿着他指的路继续向前,夜色残留的暗影完全褪去,霞光浮在天边云彩之间。 青山被抛在身后浮云悠悠中,谢邙背着竹筐走在孟沉霜身边,忽然道:“过去也是这样。” “什么?”孟沉霜回头。 “你……我的沉霜,人们常说他来去无踪,终年居于高山冰雪之上,但我知道,沉霜常与我一起在山河间行走,漫无目的,时时向人询路。” 此处山野间少有人迹,孟沉霜便把幂笠摘下来,看向谢邙:“那谢仙尊喜欢吗?” 他当年把这个世界当游戏,有事没事便拉住路边的NPC问东问西,大部分NPC们都答得仔细。 现在仔细想想,竟生出几分唏嘘。 那些交谈早已在记忆中变得模糊,只记得谢邙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寡言少语,却总听得极认真。 “这个问题,过去也问过。”谢邙道,“我心如旧。” 孟沉霜看着谢邙淡然沉着却完全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慢慢记起来了。 他的确无数遍地问过谢邙类似的问题。 ——谢仙尊喜欢吗? ——谢仙尊喜欢和我同行吗? ——谢仙尊喜欢我吗? 一开始,谢邙顾左右而言他,答得止乎礼义,约莫说些夸他的话,避开真正的问题。 但孟沉霜看着蹭蹭上涨的好感度条,非要逼他说个答案,谢邙干脆避到一边,不看他了。 孟沉霜在他身后大笑,说,谢仙尊定是向无涯兰山的琼巧兔们学了这一出打洞逃跑的手段。 后来,谢邙渐渐愿意答一句喜欢,孟沉霜当即就说,我也喜欢。 谢邙注视他一眼,又抿唇偏头不看他了。 孟沉霜抓紧谢邙的袖子摇晃,说,喜欢就是喜欢,你可不能撒谎骗我。 谢邙握住他的手腕,道,我不骗人。 孟沉霜知道谢邙没骗他,毕竟谢邙的好感度条已 经涨满,甚至直接把进度条撑爆到无法显示。 是以孟沉霜从那以后很少再看失去用处的好感度页面。 不过再往后,谢邙又开始不愿意张口说喜欢了。 因为那时候,孟沉霜说,想要谢邙随他回剑阁,上轩辕台,从此合籍为道侣。 谢邙没有答应。 孟沉霜不明白原因。 当时,他看着谢邙黑白分明的双眼,无法理解酝酿其中幽微复杂的波澜究竟从何而来。 谢邙明明也说过,心悦于他。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再说一遍? 孟沉霜思索片刻,上前几步,脚尖抵住谢邙的靴头,呼吸交缠,问道:“那你不爱我吗?” 交缠的呼吸瞬间消失,因为谢邙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颤巍巍地屏在喉中,“我爱你,但我不能够……” “不能够什么?”孟沉霜轻轻歪了歪头,换个角度注视着谢邙。 谢邙没有练什么必须保持元阳不泄的功法,也没有父母长辈阻拦,更不用他出什么聘礼或嫁妆,既然爱他,那还有什么是不能够的? 谢邙说不出话,孟沉霜只好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嘴角,随后将手搭上谢邙的左心口。 血肉包裹中的心脏正强健有力地撞击着孟沉霜的手掌心,心跳声乱得像是陡然崩断的珠链。 任何拒绝,在这时候都显得像是无措的遮掩。 我心如旧。 一切血腥幽暗的过往仿佛都在这一刻暂时淹没于春风之中。 如今晴川的料峭寒风里,孟沉霜靠过去贴近谢邙。 “怎么了?”谢邙问。 孟沉霜偏过头,谢邙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眼底闪过的光,就被一股温软的香气侵犯,滚烫柔软的唇落在嘴角。 又倏尔远去,像是蝶翼轻抚了一下。 蝶翼上的金粉落进谢邙的鼻腔、喉咙、肺腑,像星辰般炸开光芒,细细密密地烫在心房上。 闪着光的粉末又生出更多用力拍打翅膀的金色蝴蝶,在谢邙的胸膛里咚咚四处飞撞。 这时,孟沉霜退开半步,抓着谢邙的手臂,耳朵尖动了动,听到那如擂鼓般的心跳: “嗯,你心如旧。” 用淡漠表情压抑住的心绪就这么被一下子揭开,暴露在亮堂堂的雪白日光底下。 金色蝴蝶像是野草般疯涨,瞬间就要塞满谢邙的胸腔与喉咙。 谢邙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孟沉霜却已转身而去。 他随手揪了根路边的狗尾巴草,沿着小路继续往前,把心中震动恍惚的谢邙放置一边。 谢邙用力闭了闭眼,大步追了上去。 - 一人长身而立,站在莫惊春身前。 强大的灵力如浪涛般冲刷过全身经脉,莫惊春打坐运行三个周天,将灵力导引归位,重新睁眼时,感觉丹田发热,金丹散出隐约的光芒,竟有突破之兆。 裴桓也察觉到 这股异动, 转过身来, 正与莫惊春对上目光。 莫惊春怯缩了一下。 裴桓笑了笑,周身虽有威压,气息却温沉如古玉:“这就是我不能一次将擎神丹全部给你的原因了。它蕴藏灵力太强,我亲眼见了你,才知道你的身体承受不住。 “不过如今服了三分之一,够你许久耳清目明了。我再给你四分之一,若觉得有适合突破化神的时机,你便可服下,既疗疾,又提升修为,何乐而不为。” “多谢大人。”莫惊春向裴桓叩拜,他还不适应用耳朵去听、用眼睛去看这个世界,做起动作来身体摇摇晃晃。 裴桓不在意他的小小失礼,继续问道:“前几日,我交给你的你母亲留下的医方研究的如何了,我听人说,你想往里面加几味药材?” “是,用以稳固神魂。” “哦?”裴桓挑了挑眉,往前走进几步,“你看出来这方子是做什么用的了?” “大人,医者知疾而药之,药之而知疾。”莫惊春道。 “唉,你聪明,为什么程天尊就没看懂呢?” 莫惊春对于分辨语气尚不熟练,却隐约感到裴桓言语间一种莫名的怪异感。 但这怪异感稍纵即逝,莫惊春再想思索时,却又抓不住了。 或许没什么奇怪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他的师叔程阑之并不知道代首尊裴从雪的壳子里还装着文帝的神魂,自然无法把那张药方往固魂方面想。 莫雩留下的药方名作转春流心,从君臣辅佐药性上看,能通生气,活血脉,化骨肉,驻神魂。 正是裴桓现在用的上的东西。 莫惊春不知道传说中飞仙的文帝为什么会有神魂滞留凡间,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宿在裴从雪身体中,又瞒了这许多年。 夺舍向来为正道修士所不齿,如若裴桓只用驻神魂一条,莫惊春定会有此疑虑。 但转春流心方有化骨肉、通生气等正常活人用不上的功效,莫惊春猜测,文帝或许要重新打造一具新的身体,纳入神魂,到那时候再昭告天下自己的存在。 虽然荒诞,但倒也算不上悖德驳情。 莫惊春不知道什么通天法门能重塑躯体,光这一副转春流心方就要花费无数珍奇药石,不过桐都裴氏想来不缺这些身外之物。 所以他接下裴桓的委托,倒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你提到说需要的是芳心建木髓和蛟龙骨?”裴桓问。 “是,这两味药难寻,可能需要费些时间。” 裴桓:“我没有太多时间来等。” “汶天尊告诉我沙海迷津几十年前曾有蛟龙斩首,部分骨肉皮牙流入月迷津黑市,找一找应该能有。不易得的是芳心建木髓,”莫惊春作为医者,对病人的忧愁有些为难,“老建木已毁,现在的芳心建木髓生在八因山中,年岁幼小,入不得药,恐怕还得长许多年才行。” 裴桓沉吟思索片刻:“木髓……是需要把建木看了剖髓吗 ?” “不不,” 莫惊春吓得一抖,“不必这样,去芳心髓液即可。” “你知道方法?” “学过。” “好,你且等一等,先配着其他药材,过段时间,需你跑一趟去取芳心建木髓。” 莫惊春颔首应下。 不过,他以为芳心建木长成至少还要等上个七八年,便先转移心思,独自去处理炮制其他药材。 天上都的流云日复一日翻涌如浪,白茫茫一片,覆盖过往,使人心绪平静。 似乎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哪想到刚过三日,便有裴家侍从来寻他,说可以去采建木髓了。 “可建木还未长成。” “首尊赐予灵源,可促建木成长。” 灵源由天上都灵泉精华汇成,蕴纳大量灵气,的确可以催生灵草灵花。 但莫惊春仍然狐疑未定,建木曾通天地,有神性,光是输送灵气未必能使它长成。 直到他亲自验看裴家桐都卫们携带的灵源,赫然发觉里面竟掺杂着些许神力。 莫惊春澄澈如鹿的双眼,缓缓睁大。 — “掌事大人!百花门和得音宗打起来了!” 裴汶刚到辑案台,屁股都还没坐热,一个年轻执吏便跌跌撞撞扑进来,就差没抱住他的腿大喊了。 裴汶又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了,把手里茶盏往桌子上一砸,无可奈何地问:“打完了没?” “没呢还,得音宗砸了百花门的花圃,百花门绞了人首席大弟子的琴弦,正在边吵边打,要您去给评评理。” “评理……当我是村口老头老太吗?一群养花弹琴的还能闹翻天不成,说我有事,等他们打完了我再去。” 执吏见裴汶表情不悦,连连应是,从地上爬起来往外退。 他倒着走时没看路,哐一声撞上趁他开门偷偷抱着简牍案册进来的另一群执吏,瞬间人仰马翻,各人怀里抱着的案册摔了一地。 裴汶看着他们,手掌按住桌角,深呼吸一口气,试图控制住自己崩溃的内心。 执吏们顿觉乌云罩顶,连滚带爬地把简牍捡起来,堆上裴汶的桌案,随后低眉顺眼立刻退走,带上门的最后一刻高声道:“掌事大人这是这几天的案册,您记得看!” 大门哐啷一声关闭,随即,啪—— 堆成小山的案册只稳定了片刻,在山尖摇摇欲坠的案册忽然掉落下来。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剩下的案册山体随即便如泄洪般垮下来砸满一地。 哗啦啦啦——! 一片混乱狼藉。 孟朝莱喝茶的动作在这一刻也顿住了,他觉得自己或许不该显得这么悠闲,否则有幸灾乐祸之嫌。 于是,在裴汶转过头和他对上视线时,孟朝莱大脑飞速运转,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他认真思索后,郑重地对裴汶说: “好茶。” 孟阁主一席话,简直是压垮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裴汶往椅背一靠,抬头仰天崩溃。 ⑾想看路侠的《斩情证道失败后》吗?请记住[]的域名[( 孟朝莱不知道该再安慰些什么,只觉得和裴汶比起来,做剑阁阁主简直像是游山玩水般清闲。 裴汶闭着眼睛,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喝了口茶。 他脸上的表情在这一刻里恢复了正常,似乎自己把自己调理好了。 孟朝莱顿觉钦佩。 裴汶顺着他那句话讲下去:“桐都送上来的青水欢,自然是好茶,旁的人来,我只给上山尖葵。” 孟朝莱:“山尖葵不好么?我觉得味道清淡些,但也不错。” 裴汶打趣似的笑一声:“孟阁主喝过山尖葵?这是楚台山供给天上都七阁五台的茶,必然不差,想必孟阁主是在谢南澶的苍鹫台尝到的吧? 谢邙不爱计较这些品级秩禄的,苍鹫台里就只有山尖葵,是以谁去了都只能喝山尖葵,那么这茶再好喝又有什么用? “我这里放着青水欢、山尖葵、白鹭芽、九千圆、托陆定,凡此种种,什么人来喝什么茶,如此比较一番,便有好有差了。更何况,天上都里只有雪首尊和我会拿青水欢来招待人,你说人们会不会觉得青水欢好过山尖葵?” 孟朝莱掀起眼帘瞥向裴汶,随即重新端起茶盏,将杯中青水欢饮尽。 裴汶见孟朝莱接了自己示好的意思,顿住的笑意重新活泛,低头理了理被孟朝莱拎着领子带回天上都时,弄乱的衣襟。 下一刻,孟朝莱却猝然发问:“裴汶,你若觉得案牍劳形,何必在此汲汲营营。” 裴汶一愣,没料到孟阁主实际是位嘴上不留情的刺头,不过他习惯性笑着回话:“上一回有人连名带姓地叫我,还是在骂我是个小废物呢?嘶……我怎么觉得孟阁主的确有点这意思,若是我想错了,孟阁主还是叫我的字,川辞吧。” “裴汶。”孟朝莱面无表情地重复。 “好吧,好吧。”裴汶叹气,“故阁主那样温润灵动,你怎么偏要学谢南澶的臭脸呢?罢了……孟阁主,你是天资聪颖,禀赋出众,我却不是,我再怎么刻苦修炼,也及不上你万分之一,不就只能来汲汲营营了吗?我要是有故阁主那劈山分海的威能,一定现在就把天上都劈了。” 孟朝莱皱眉:“你汲汲营营,是为了把天上都劈了?” “……” “孟阁主,你是觉得,我准备用这堆公文案册把天上都压垮吗?”裴汶遥遥一指满地乱纸。 孟朝莱:“……” 裴汶见终于堵上了孟朝莱各种奇怪的话头,一合手,行了个佛礼:“总之,人活一辈子,总有些念想,就连整天念着空空如也的小圣僧也肯定是为了点什么才降生凡间。我是不指望得到飞升了,出身又不好,当个富贵闲人也没有可能,只好来天上都做些苦工,换口茶水喝喝。 “孟阁主定然也是 有所求, ?_[(, 是找莫医君,对吗?” 孟朝莱那张冷白漂亮的脸终于有了几分情绪。 裴汶摇开扇子叹气:“知道啦,他住在文渊台,我带你去。” 两人放下茶盏起身,正要出门,刚走下台阶,又一个小执吏跑过来,委委屈屈地跟裴汶说:“掌事大人,这期的灵源经业台没发够……” “嗯?”裴汶转过身,“哪部分没够?” “辑案台办公事的账目、灵官们的奉例都缺斤少两。” 裴汶眯了眯眼,思索片刻:“我知道了,一会儿我亲自去经业台问问。” 天上都六尊由各大宗世家推选,灵官则另行聘请,其中一部分是世家宗门送来的,另一部分则是自行选择,比方说裴汶。 在修仙界中,天上都虽地位超群,权势犹盛,但灵官们毕竟是忙于各项俗物,常常有碍于修行大道。 为作补偿,天上都从各地灵脉中收取的灵气灵泉汇成灵源后,一部分用作维持运转与公务,另一部分发作奉例给灵官们,数量很是可观。 不过由于没有矿脉地产,灵石等等钱财就顾不上了。 这样也好,少点铜臭气,世家宗门表面上对天上都极少有不满。 但眼下却缺了灵源奉例…… 孟朝莱隐约觉得有几分奇怪,但裴汶并未多谈,神情中似乎也没什么惊讶,他便不再问了。 两人在白玉楼城中穿行,到了文渊台后,裴汶拉住一位侍从问莫惊春在不在,侍从却说他已经离开了。 “看来是已经采药去了。”裴汶道,“前段时间他来问我蛟龙骨和芳心建木髓的踪迹,蛟龙骨在月迷津,芳心建木幼苗长在八因山,他要采药,应该是去这两个地方,你去找他吗?” “多谢。” 裴汶一转身,刚要说不谢,白衣人影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小子。”裴汶只能望着天上都的茫茫白云,摇头低叹。 - 江水澄如练,芦花凄似雪,晨霞落满江天。 孟沉霜站在洲渚边缘的岩石上,眺望无边无际的辽阔川原。 零星几株树立在平原上,别无屋舍人烟,白鹭轻点过水面,舒然展翅低飞。 “我记得癸璜年间来,这里还没有苇草青荻。”孟沉霜道。 “有几株,长在燕氏宅院水榭之间,以饰闲情,但在灭门之夜都烧尽了。”一片花絮飘过,落在背筐里燕芦荻的额头上,谢邙往前走了几步,避开高出人一头的苇草丛,“芦荻花絮能带着种子飞得很远,现在的苇丛或许是被东风带来此处的。” 孟沉霜:“草叶可以随风而去,但晴川的风吹不动碎石断木,怎么连燕家宅院也不见了?” 两人从离水村一路走来,在杂草丛间发现了一些断墙残垣痕迹,但都只是曾经围绕晴川燕氏而居的散修门户。 曾经钟鸣鼎食、绣闼雕甍的鹦鹉洲已无迹可寻。 他凝视着宽广深邃 的水面, “??[, 南地多雨水,北琊江自深峡落下,流水湍急,古来时常改道。” “下去看看吗?” 孟沉霜点点头,谢邙于是折下一支荻花,以灵力幻化成一只尾鳍长长的白色鱼儿,附上神识送入江河之中。 他伸出食指抵在孟沉霜眉心,将长尾白鱼在水下的视野共享给孟沉霜。 粼粼波光在水下涌动,长尾白鱼溯流而上,寻觅一切可能的残留痕迹。 曾经的鲜花着锦、雕梁画栋会随着时间腐朽,但砖瓦岩石应当能撑过两百年。 白鱼游上去近十里,终于发现一处不同寻常的深壑,往下一潜,黑沙之中长满飘荡水草,几粒珍珠与金链掩在沙中,仍熠熠生辉。 孟沉霜叫谢邙停住。 “是处河沟。”谢邙说,“东西可能是从上游冲下来的。” 如果鹦鹉洲要被涨起的北琊江水吞没,那一处的河床应该比其他地方要高。 “未必。”孟沉霜轻轻蹙眉,他隐隐有种预感,这里一定有些什么,而且……他似乎说得清原因,“北琊江的河沙是白色的,但这里的沙子全是黑色,块头都很大,水草也比其他地方丰盛。” 还有更多的鱼儿,它们好奇地从水草间又出来,轻啄这只陌生的长尾白鱼。 “南澶,把这里挖开。” 谢邙不再质疑什么,俯身探手入水,一道灵力迅疾而去,震动的波纹惊开水草间的游鱼。 下一刻,灵力在水里泥沙间猛然炸响,江上江下顷刻白滔飞溅,波涛汹涌成滚滚漩涡。 被水波掀起的黑沙弥散在清江之中,长尾白鱼浑身亮起,照破水中尘埃,连片石基碎瓦、朽木烂纱现身光下,满目默然。 其间零星掉落着金银珠玉,簪钗环佩,依然辉光耀目。 正是曾经富贵鹦鹉洲。 “原来真在这里。”谢邙喃喃。 孟沉霜解释道:“北琊江自高山峡谷奔出,正巧撞上鹦鹉洲西北岸,当年一场大火将洲土烧得松脆,无法承受水流连年累月的冲刷,又无人修葺维护,河岸下方被不断侵蚀凿空后,地面上也无法支撑,只能破碎沉入水中。 “砂石漆黑,是火烧焦痕,而草木、焚灰、血流正能滋养水草游鱼。不知道还有没有尸体,如果有,恐怕已经被吃干净,只剩骨架了。”! 第 56 章 56 老守墓人 离体魂魄若是四处飘荡,很快便会破碎散入尘埃, , 须得有不甘之怨恨,要么依附于骸骨,要么徘徊在横死时旧地旧物旁。 燕氏八百族人,外加上千门客仆役等等,一夜之间惨死骨刃之下,大火之中,浓腥血液渗入玉砌雕阑,如若含怨形成命魂煞,极有可能还萦绕于鹦鹉洲断壁残垣。 北琊江水涛涛,孟沉霜猜测如果怨魂执念过重,可能不会被水流送入海中,涌向幽冥九泉。 但负载着谢邙神识的长尾白鱼在沉没的鹦鹉洲废墟里接连游了几圈,也没有发现怨魂的痕迹。 最多有点残留不去的怨气阴气,把江水冻得刺骨,又使得周遭土壤不宜耕种。 唯有野生的芦荻苇草枯荣百轮后,以花绒似雪遮盖住这片苍凉大地。 “或许是附着在尸骨上。”谢邙说。 孟沉霜思索片刻,蹙了蹙眉,问道:“当年是谁给燕家人收的尸?辑案台?” 孟沉霜当时出现在晴川只是个意外,对那个屠杀之夜的前因后果所知甚少。 那段时间里,谢邙正带着讯狱手下在北地追击一伙以吞吃散修生人为乐、为害四方已久的魔族,猝然收到消息说一群天魔暗中南下抵达晴川,他与魔族鏖战至紧要时,分身乏术。 恰好孟沉霜抱着别小狐狸在上留山中游历,谢邙便以纸鸿传讯,托他去一趟晴川。 但天魔来得太多太急太快,孟沉霜抵达晴川时,鹦鹉洲已沦为一片血海,纵使他几乎杀尽了偷袭的天魔族,也无法挽回已经葬身刀口下的百余条性命。 讯狱分不出人手,事发之后,是辑案台灵官们赶来处理后事,孟沉霜没有和他们碰面,独自离开了。 “辑案台来得快,又是世家遭难,于是晴川一案经手裴汶,由他们追查。”谢邙回答,“陵寝丧仪等事,是天上都出了人力物力,交给理事台来办。” 辑案台与讯狱辖管范围时有重叠,辑案台前一任掌事来自桐都裴家,与谢邙常因此事有冲突,直至裴汶上任,辑案台与讯狱的关系才逐渐缓和下来。 理事台一向负责天上都所掌管的各类赛事、盛筵、阵法等种种工程琐事,千年以来要管的事情越来越多,如今竟还要帮人收尸了。 不过,如今谢邙应当“被囚禁”于凝夜紫宫,不能直接上天上都找理事台问一问他们是把燕氏陵墓修在何处。 但落叶归根,想来也不会离鹦鹉洲太远,应该还在晴川范围之内。 孟沉霜四下环顾:“你说,理事台会把燕家人葬在何处?” “燕氏在晴川扎根近千年,祖坟在此,理事台若通人情,应当会把尸骨葬入燕氏祖地。”谢邙说。 “后人惨死不可预料,但燕家先祖应是能寻个风水宝地做墓。”孟沉霜说着,在脑子里翻了翻系统技能,果然没有发现勘探墓穴风水这一条。 作为浮萍剑主活着的时候,他唯一埋葬的人是坐化的孟瞰峰,孟瞰峰长眠于长昆山剑 冢之中,无需徒弟为他选坟。 ?路侠的作品《斩情证道失败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谢邙把孟沉霜整个扳向另一边,为他指了个方向:“看那边。” 所指之处,正是二人来时青山。 谢邙:“此山阳面地势和缓,背山面水,正好有山环水绕,藏风聚气之效,又多青松桧柏,如果就近选陵,该选择此处。” 孟沉霜思索片刻,想到谢邙的爹娘都由他亲手埋葬,在勘穴定脉一途上一定比旁人熟练许多,于是抓住谢邙的手指,转过身面向他道:“好,我们去找找看。” 谢邙抬手拂去了他鬓发上雪白的芦花絮。 这一次,两人没有从芦苇荡中穿行而过,只是顺着河岸向那柔和起伏的山峦走去。 日头一点点升高,但山中树木葱绿,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绿网,用阴影将树下的野草灌木笼罩。 谢邙取出鹿鸣剑,劈开挡道的荆棘丛,清出一条上山的小路。 林下清幽,连鸟鸣都少,几近无声。 忽然之间,孟沉霜停下脚步,疑道:“南澶,你闻到了吗?” “嗯。” 一股隐隐约约的烟火气正在湿润冰凉的空气中蔓延,越往半山走越浓,两人又往上走了几百步,在一处开阔石崖上,看见不远处的山林间竟燃起了大火。 橙红色的火焰顺着笔直的老松噼里啪啦地往上窜,很快点燃连片树冠。 火焰边缘奔过无数道人影,他们举着火把,各自扛着什么武器,在半山见奔跑穿行,呼喊声在山谷中回荡:“抓住恶鬼!” “恶鬼头子往那边跑了!” “鬼怕火!烧他!打他——” 仔细一看,那些人身上扛着的竟是各自家里的长柄农具,什么犁耙、什么锄头,凡是能用来攻击的家伙事全带上了。 “是离水村里抓怪物的村民。”孟沉霜眺望远处,天光和碧绿的松针把他用法术遮掩起来的堕魔青瞳又映成了翠色,妖冶异常。 “你想过去看看?” 修仙者不涉尘俗,但若碰上危害普通凡人的妖孽鬼怪,多多少少会出手相助。 “去看看。”孟沉霜道,“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妖怪恶鬼有胆子在晴川作乱,且若是不过去,山火怕是要烧到燕家祖坟上去了。” 背筐里的燕芦荻陷在噩梦中,紧紧咬着牙,对自家祖坟可能遭遇的惨状浑然不觉。 孟沉霜与谢邙在荆棘间快步穿行,步履赶到那群村民们前面,想要快一步找到被他们用锄头铁锹一路追赶的恶鬼,谨防恶鬼伤人。 火焰追在后面,孟沉霜施法探查,却怎么也找不到这附近有什么妖气鬼气,正如谢邙所说,此处就是个山环水绕、草木生机的好地方。 村民们到底在追什么? 忽然之间,谢邙一把拉住了孟沉霜。 “怎么?” 谢邙不答,向某个方向抬了抬下颌,孟沉 霜噤声看过去,发现干枯乱草之中,露出了一截灰褐色的衣摆。 有穿着衣服的“东西”在那里。 不远处村民们仍然嘈杂喧哗,眼前的灰褐衣摆不时颤动一下,但法术探过去,仍旧没有鬼气妖气。 鹿鸣剑在手,谢邙放轻动作,上前几步准备拨开乱草的遮掩,孟沉霜手中暗自掐着束缚诀,随时准备配合。 鹿鸣剑气刚刚割裂一段枯草,猝不及防间,那道灰褐色的身影从乱草中蹿了出来,贴着地就往外逃,束缚诀当即落下,电光火石之间就把他捆了个结实。 对方被绑缚住躯干四肢,却还挣扎扭动着试图拱走,孟沉霜一拽绳子把他定在原地,下一刻,慌乱的哭喊声从他口中夺路而出:“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是鬼,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没有干!” 孟沉霜与谢邙定睛一看,这哪是什么恶鬼,分明是个衣衫破旧、头发花白的瘦弱老叟! “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没干,我什么都没干!” 连声音都沙哑,惊恐地一边抖一边求饶。 这是山下的凡人? “你……” 孟沉霜话还未出口,老叟看见他手里的束缚法术,眼睛猛地一睁:“道友!道友!你放过我吧,我什么都没有干!” 道友? 这幅惨淡衰老的模样,竟然是个修仙者? 孟沉霜仔细看了看,才从老叟身上寻出几分灵力波动,他只有刚筑基的修为,勉强够延年益寿,却无法阻止容貌与身体的衰老。 “在那里!他在那里!” “我看到他了!” “别让他跑了!” 不等孟沉霜再问些什么,怒气冲冲的村民们成群结队地用了过来,大火在他们身后快速蔓延,呛人的焦糊味和充满恶意的嘈杂混在一起拢向老叟,像无形高山般将他压垮在地,瑟瑟发抖。 数十凡人村民涌作一团冲到他们跟前,陡然发现老叟身边有两个衣着不凡的陌生人,其中那位高大得奇怪的女子手里牵着一截看不出材质的绳子把老叟捆住。 他们惊疑不定,为首几人上前几步,问:“二位,我们村正在抓鬼,就是被你们捆住的这个,把他交给我们吧。” 孟沉霜挑眉:“恶鬼?这分明是个人。” 老叟连连应声:“我是人,我是人,我不是恶鬼!我是给燕家守墓的!” 村民大骂:“我不知道什么姓燕的人家,怕不是你编出来哄人的。这山里墓里全是恶鬼,成日伤人,你和他们混在一起,不是该杀的恶鬼是什么?!” 燕家的守墓人? 怎么混成着一副糟心模样。 孟沉霜插话进去:“恶鬼伤了什么人?他又做了什么?” “恶鬼爬出来,吃人生魂!”人群中高声道,“我们村里好几个孩子的魂魄都被恶鬼吃了,还有叫人连连做噩梦,慢慢磨死人的鬼!他是守墓的,肯定是他让恶鬼来伤人的。” “对!肯定是 恶鬼叼了小孩给他吃,否则他怎么可能活这么多年还没死?” “——?” “杀了他,杀了这个最大的恶鬼!” 村民们拿着农具蠢蠢欲动想要冲上来把老叟乱棍打死,骂声哭声和熊熊火焰搅和在一起,听得孟沉霜头热脑胀。 谢邙看了他一眼,忽然一挥袖,狂荡灵力自袖间席卷而出,如浪潮般瞬间浇熄松林间跳动着的大火,大风卷过山壑,呼啸如怒吼炸开。 灵力绕过了村民们,但他们仍被山间激荡的风卷得东倒西歪,一下子摔了一地,终于安静下来些。 “仙、仙人……” “是仙人……” 谢邙肩上沉威如山,长身而立,冰封的表情和方才的神通让满地的凡人心底瞬间又惊又畏,趴在地上想要跪拜仙人,却又怕惹仙人不高兴,要用风把他们的脑袋全割了。 老叟算半个修仙者,光从这一拂袖便看出谢邙实力之深,不由得抖得更厉害了。 谢邙又望了一眼孟沉霜,示意把一切交给他。 孟沉霜点点头,上前一步道:“燕氏曾是二百年前晴川修仙大家,遭灭门之祸后埋骨此山中,燕氏子孙含冤而死,的确可能化作厉鬼伤人。我知道大家也是无辜遭难,但一切因冤魂而起,杀了这个守墓人,无济于事。” “仙人,仙人救救我们。” “厉鬼作恶,我们真的活不下去啊仙人。” “我明白,”孟沉霜诚恳道,“我们正为此事而来。不若这样,我与这位道友有仙法在身,为大家绘制镇魂符,大家拿回家贴好,可保家宅不侵。丢了魂的人家那张招魂符回去试试看,厉鬼未必真吃了生魂,及时用符或许还能把魂魄召回来。” 村民们面面相觑,孟沉霜态度温和,反倒使他们将信将疑,担心是被糊弄了。 “那要是没用呢?” “仙人,不能现在当场把厉鬼都抓来烧了吗?” “您没骗我们吗?” “……” 谢邙冷沉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瞬间散出数张镇魂符与招魂符,烟气灵力炸开,村民们被吸引了目光,一下子忘了抱怨,扑上去开始争抢符纸。 他拉起孟沉霜的手,又挥袖把老叟卷上,径直腾空驾云而去,顷刻间把混乱众人抛在身后。 掠出林间后,谢邙指尖灵力翻涌,又是数道符咒如疾电飞驰而去,落满离水村各处。 强光闪逝,青山之间,一方镇魂大阵缓缓开始运转。 孟沉霜现在只能动用魔气,不适合做这些镇魂驱祟的法术,于是掐了个诀引雨,浇灭焚林中剩余的热量和火星,以免山火复发,把燕家的坟头草都给烧了。 老叟似乎是被这瞬息千里的大能法术吓着了,颤颤巍巍地给两人指了路,趁谢邙还没有偏的太远,带两人折返山中,降落在他一直居住的茅草屋外。 这茅草屋只有一间房,四面只用木板挡了挡, 屋里除了石台蒲团、青石几和挂在架子上的几件衣物外,再无他物,清贫至极。 老叟领他们进去,想起来待客要奉茶,找了半天屋里唯一的水具只有他自己用的一只葫芦,只好歉疚地笑了笑。 他辟了谷,平日里不用饮食,又用打坐代替睡觉,起居坐卧等享受之物,既用不上,也得不到。 “多谢二位道友出手相救,蓬荜实在简陋,招待不周……”这话从老叟口中说出,实在不像自谦。 孟沉霜也不寻什么坐处了,直接问道:“老先生独自一人在此为燕家守墓?” “是,道友不要叫我老先生,唉……道友们法力高强,资历更在我之上,或许我也不能冒犯地叫道友,二位仙君,我名燕平,自癸璜一百零五年起,就为燕家守墓,到现在已有四个甲子。刚刚听二位仙君说是为燕氏大陵而来,敢问二位是……” “我名李渡,为天上都灵官,这位是我的同僚萧山,当年修筑大陵有天上都出力,而今听闻陵中有异动,上司派我们来探查情况。”孟沉霜道。 “啊?”老叟燕平看着他和谢邙愣了一下。 孟沉霜眼角微微一动,难道他编出来的说法对不上之前的情况吗? “可是,可是……”燕平直愣愣地看着谢邙,手指动了动,最后还是忍住了眉抬起来,“这位萧大人奉命办事,为什么还背着个小娃娃。” “……” 倒忘了这茬。 孟沉霜轻咳一声,说:“实不相瞒,这位是我道侣,他背着的是我们养的小孩儿,孩子年纪还小,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只能把他背上。” “哦,哦。”燕平点了两下头,也不知道信没信,“敢问两位大人供职于天上都何处?” 孟沉霜停顿了片刻,思考是该说辑案台还是理事台,燕平虽老,却是个谨慎尽职的守墓人,似乎对两个想要接近陵墓的陌生人身份保持怀疑。 这时,谢邙从袖中取出一方交织着三山模样的银络,展示给燕平,声音沉着:“我们是辑案台的人。” 银络附有天上都神力,无人可伪造作假。 见到这一证物,燕平总算是信了,引二人出门,往真正的大陵所在处走去。 山中松柏森森,幽僻寂静,连鸟雀都少有,更不要提人迹。 燕平柱着一根竹杖,脚下的路已经走过千百遍,泥土都被踩得紧实光滑了。 孟沉霜问:“燕先生,守墓人只有你一位吗?” “一开始有十六人。”燕平走在前面说,“其中有四个也是当年天上都派下来的灵官,在这里待了几十年,不愿意做灵官了,便回去辞了职务,但天上都后来也没派新人来顶替他们的职位,大概是把燕家忘了吧。 “剩下的十二人里面,有几个凡人仆役,很快都老死了,还有几个本来就在癸璜一百零五年受了重伤,熬不住也死了,另外几个觉得待在这里守墓一辈子没有出路,于是便跑了,还有因为受不住阴气发疯入魔的……总之,现 在就剩我一人了。” “?[(” 燕平回头看了孟沉霜一眼:“当年燕家鼎盛时,愿意收留我做个洒扫仆役,赏一口饭吃,又传授仙法,我受恩诸多,现在燕家覆灭,我要是立刻逃跑,就是个有负恩情的小人了。现在燕氏大陵冷冷清清,守墓有我一人,也足够了。” 他语气中有许多唏嘘,但对这两百多年里自己的贫苦危险闭口不提,话语又转回燕家:“两百年前时不时有燕家故友来祭拜,后来慢慢疏远,到现在快一百多年没人来吊唁祭拜了。 “这些年天上都的人也不怎么来,而且,以前就算是来,也是理事台和经业台的人来看一眼,怎么这一回是辑案台接手,是出了什么事吗?” “怨魂。”孟沉霜不清楚之前理事台和经业台下来是做什么,只能言简意赅,以免出错。 “噢……”这一个词却让燕平一下子想到什么,“最近一段时间,压制怨气的阵法的确有松动,不知道是因为天上都传送下来的灵泉变得稀薄,还是阵法太老,又或者是因为冤魂顺着盗洞跑出来过。” “盗洞?” 燕平嗫嚅几声,显出几分歉疚和自责:“这侘音山太大,我一个人有时候看顾不过来,让一座燕家老祖宗的坟被挖开盗了。” 他换了条路,带孟沉霜和谢邙去看某位可怜的燕家老祖宗的坟。 途中,孟沉霜用神识传音询问谢邙怎么会有辑案台银络。 谢邙答:“之前裴汶把它落在苍鹫台,送回去太麻烦,我便先收着,等他来取,但他似乎忘了。” 然而苍鹫台到辑案台拢共就几步路距离。 孟沉霜:“……” 谢邙却神色如常,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 两人一边在神识里说着小话,一边跟着燕平到了祖坟现场一看,这哪里是一个盗洞,整个坟头都被人挖开了。 墓里陪葬品七零八碎,棺盖被人强行打开过,眼下虽然又给合上了,但燕平没来得及把夯土盖回去,铁铲还靠着一棵老柏树。 坟墓狼藉堆土里,阴沉沉的怨气飘荡不去。 倒也不能怪这位燕家老祖宗,谁家祖坟被刨了能高兴的起来? “盗墓贼是个凡人,被怨气一冲撞便失魂死了,”燕平说,“他是山底下离水村一个游手好闲的混子,怨气激起其他墓里残留的鬼魂,沿着盗墓贼的气息到山下离水村扰人。我实在是压不住他们,没有办法,大人,您能帮这个忙吗?死者不得安息,也是无辜。” 孟沉霜点了点头,谢邙于是出手,以净魂诀消去游荡的怨气,重新把坟茔归拢填埋。 孟沉霜取萧奏一首归魂曲,将残留的魂魄送至山下北琊江,由江水送往东方归途海中,入九泉转世。 萧声一停,侘音山中游荡的怨气再次汇拢,让竹筐里昏睡的燕芦荻呼吸紧迫,不得安然。 孟沉霜摸了摸他的额头,手心里向来让孟沉霜不适的滚烫温度在这时反倒像是温泉水般的安抚。 这些星罗棋布于山间的坟茔只是过去燕家先辈之墓,在灭门惨剧中殒命之人,另葬于别处,是真正纠缠着燕芦荻的命魂煞所在。 燕平听闻孟沉霜还想要去那边,愕然问:“二位大人想要下墓吗?” “下墓?”孟沉霜抬了抬眉,“那些墓,能挖开?”! 路侠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57 章 57 铛铛铛铛 守墓人燕平:“……” 他无言地看了孟沉霜好一会儿,才说:“大人第一次来,对燕氏大陵还不太了解吧,癸璜一百零五年的逝者,全被葬入了地宫。大人要下地宫去看情况吗?因为阵法松动,地宫的确偶尔有些怪声。” “去看看。”孟沉霜点头。 燕平便带着两人沿另一条开出来的山路继续前行,直至山间一片开阔地带,一块高大古旧的石碑伫立中央,隐约残留着模糊的字迹。 碑前有铜炉,爬满深绿锈色,炉中空空,许久不曾有过祭拜香烛点燃。 燕平:“这下面就是地宫,那碑上记了所有死者的名姓,旧友亲朋都在碑前祭拜。如果要入地宫,得走侧面。” 侧后方土石沉降,拨开荒草藤蔓的掩映,一方幽深的小洞露了出来。 孟沉霜看见四方有奇石、枯木等设阵之物,隐约的痕迹在地宫之上的泥土中爬行蜿蜒,似乎是一方压制冤魂、净化怨气的阵法。 制式规整,应当是当年理事台修建燕氏大陵时特意留下的,繁复纹迹一路从外界蔓延向地宫之内,隐没不见。 燕平刚才提过阵法老朽、灵气不足,有点压不住冤魂,孟沉霜不知道这会不会关系到燕芦荻的命魂煞陡然猛烈发作,但更具体的情况,得进了地宫看到阵法全貌才能知晓。 一行人弯腰进了洞,谢邙把燕芦荻从竹筐里抱出来托在怀里,以防在地宫中遇上意外,来不及护住他。 孟沉霜点燃一张燃明符,亮光漂浮在空中,随着人一同往前。 燕平解释:“这是当年修筑大陵的理事台工匠留下的通道,方便日后查看情况,但这些年来天上都逐渐无人过来,通道也许久没有开启了。到了,就是这扇门。” 砖石甬道的空间在此处终于开阔起来,一扇两人高的厚重石门现于眼前。 空气中,有阴冷潮湿的灰尘味道隐约漂浮。 燕平:“门上有防护阵法,若有贼人强攻,定然会被阵法的威力打得尸骨无存,工匠们留了唯一的钥匙。” “钥匙在你手上吗?”孟沉霜问。 燕平在不甚明亮的光中看向谢邙:“在萧大人手上。” 谢邙连燕氏大陵的位置都不知道,怎么会有钥匙? 孟沉霜疑惑地偏头回看,谢邙的眼皮淡淡地抬了抬,目光扫过燕平:“看来你说的不是一把真正的‘钥匙’。” “的确不是。是一样东西,工匠们每次带上,就能解开门上阵法了。”燕平笑了笑,随后说道,“就是童子血。”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昏睡着的燕芦荻身上。 燕平看着孩子稚嫩的脸蛋:“原本不该把孩子带下地宫,伤着他就不好了,我的良心会过意不去。但我想到要开这道阵法,一直未提,两位大人,要不要取了血,把孩子先留在地宫外面?山里没有人,也没什么野兽,他不会有危险。” “不必。”孟沉霜道,“需要多少 童子血?” “?_[(” 孟沉霜走过去,咬开燕芦荻的食指,把溢出来的血珠抹在石门上。 然而几息过后,燕芦荻的血迹干涸在石门上,除了他因为疼痛咿呀一声,甬道之中,无事发生。 孟沉霜看向燕平,对方苍老褶皱的脸上显出怔愣,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样。 孟沉霜思索片刻,放过了燕芦荻的手,在自己的手指上咬了个大口,瞬间血流如注,再往门上一抹,血滴沿着石面一路下滑。 淡淡的血腥味散在空气中,和泥土潮湿的气味混在一起。 亮光闪了闪,忽然熄灭,周遭一切陷入黑暗。 哗啦—— 孟沉霜展开另一张燃明符,替换掉刚才那张力量耗尽熄灭的燃明符。 甬道中光亮重启,石门依然岿然伫立,无事发生。 孟沉霜问燕平:“这门也年久失修了吗?” “不可能啊。” 燕平张着嘴,一脸茫然地望着眼前这对抱着孩子的灵官夫妇。 他一时不知道是这位已经有孩子的女子觉得自己还有童子血更离奇,还是那三四岁的小孩竟已不是童子之身更古怪引人深思。 可门上阵法怎么会坏呢? 燕平心一横,自己上前一步咬破手指把血抹在石门上,刹那间整面墙亮起耀目白光,淹没孟沉霜惊讶的神情,将一切暗色驱散。 石门轰然洞开,烟尘的气味再次充溢。 几息过后,亮光逐渐黯淡下来,石门后出现另一段通向黑暗的路程。 燕平指了指里面的路,没说话。 孟沉霜轻咳一声,在这莫名尴尬的气氛中向前走去。 他之前想着,除了燕小花和燃犀,身边再找不到第三个人能解这童子血阵法了。 但试过之后,阵法竟然没有反应,那一定是阵法坏了。 可现在燕平一试就…… 咳,孟沉霜强压下心头乱飘的想法,让自己不要随意揣测一位孤苦伶仃守墓老人的感情生活,但思绪一旦回到刚才的话题上,他不由得陷入了另一重迷惑。 孟沉霜用神识传音问谢邙:“童子元阳……连做梦以后发生过的那些事都算吗?” 一行四个人里必然不是童子之身的谢邙:“……” 不知道是不是觉得不该在孩子旁边讲这些事,谢邙抱着燕芦荻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孟沉霜扯了扯他的袖子,才回答道:“寻常来讲,梦泄、自渎都是不算的,需得有与人交合,才能破开童子之身。” “但这燃犀这躯体明明……” “可能是因为,燃犀堕魔之躯,算不得人。” 孟沉霜勉强接受这个解释,紧接着就意识到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那燕小花呢?” 谢邙:“…………” 往前走了好一截,谢邙才用神识回答:“沉霜,你的小花不小了。” 燕芦荻的外貌一直停 留在结下心障的十六七岁,但年龄和心智已随着流水般的时光不断增长。 就连修为,都令人讶异地迅速步入大乘。 或许只有孟沉霜还把他当做那个抱着浮萍剑,跌跌撞撞跟在身后的小小抱剑童子。 孟沉霜反应过来谢邙的言外之意,他默然片刻,看了一眼燕芦荻被虎头帽掩住的脸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儿大不中留啊。 也难为燕芦荻还满心满眼地记着燕家惨案、记得他的死。 但如此一来,如果燕芦荻真有了心爱携手的姑娘,却仍背负仇恨而行,实在算不得良配。 燕芦荻算是孟沉霜一手养大的,他不希望有哪个姑娘被这小子嚯嚯了。 可要是别的状况,比方说这几十年里燕芦荻其实是流连花丛、借爱浇愁。 或者再糟糕的,是被什么人给暗害强迫了,孟沉霜更要头疼了。 “二位大人,停一停,就是这里了。” “?[(” 孟沉霜问。 “没有了,可以直接推开。” 孟沉霜上前去伸手推门,石门厚重异常,他必须得两手发力往里推。 啪嗒—— 燃明符烧尽,灰烬掉落在尘土中,就在同一时刻,石门缝隙不断扩大,在孟沉霜身前轰然开启。 黑暗与阴冷的气息卷着狂风呼啸而出,孟沉霜被灰尘呛得闭眼咳嗽,摸索着踏入墓穴,点亮了第三张燃明符。 “燕先生,这就是主墓室?”孟沉霜问。 燃明符的点亮范围不大,孟沉霜只知道自己眼前的方寸之地空空荡荡。 他的声音在深邃的黑暗中回响,直至衰弱,却没听到任何回音。 “燕先生?”孟沉霜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转过身去,目光一下子撞上微光中高大的身影。 谢邙还在他身边,燕平的身影却不见了。 “人呢?” “不见了。”谢邙抱着燕芦荻,平静地说,“应该是趁着开门时的响动跑了。” 石门敞开着,阴风一股股地往他们来时的黑暗里灌,孟沉霜紧盯着暗色,清光一闪,浮萍剑骤然入手。 他谨慎地回身向着石门走去,然而刚靠近三米,石门猛地向外闭合,震声响如雷鸣,激起泛滥烟尘。 浮萍剑于此时清鸣一声,剑气荡散孟沉霜眼前尘埃。 “把门劈开?”谢邙在他身后说。 孟沉霜的耳朵动了动。 某些细碎的悉索声从身后墓室中传来,咯吱咯吱,仿佛蛇虫鼠蚁爬过,又像是什么植物被一捆折断了。 震动顺着寂静多年的空气传来,带着一股隐约的腥臭。 咔嚓—— 折断声愈发响亮,有什么东西在从暗影中向这边走来。 燃明符浮泛几下,晃出几个人形影子,瞬间又被阴气压熄。 纸灰落在地上,红色的火星明明暗暗,在灰烬中继续爬行,直至烧尽最后一点热量。 孟沉霜握紧浮萍剑,对身边的人说:“看来还不是离开的时候。你不该把竹筐放在外面的。” 手里抱着个娃娃,可不方便打架。 鹿鸣剑铮然长啸,现身于谢邙手中。 他一手持剑,一手抱娃,说道:“的确,我该把燕小花和竹筐一起放在外面,免得他看见自己祖宗被我戮尸,又要来找我拼命。” 谢邙这般回答让孟沉霜一愣,随后忍不住勾起嘴角,恣意笑道:“谢仙尊,我喜欢你讲的笑话。” 谢邙的神情中闪过一丝迷茫。 他没有在讲笑话。 但很快,两人就无心再分辨这是不是个笑话了。 顷刻之间,一团劲风裹挟着极阴煞的气息迅猛袭来。 四下黑暗难辨,孟沉霜只能凭着耳力和神识横剑一挡,刹那间剑气自浮萍剑爆裂而出,将袭来的一团阴煞击散,又奔向四方,瞬间激起阵阵惨烈哀嚎。 孟沉霜的耳膜被鬼魂怨煞的尖叫冲得阵阵嗡鸣。 看来,他们的敌人可一点不少。 鬼魂怨煞被这三个生人唤醒,如龙卷风般猛扑,几近撕裂孟沉霜飘动的裙摆。 孟沉霜盯紧黑暗,稳了稳剑,既然那守墓的燕平已经撕下伪装,他也不用再装什么温良恭俭让的天上都灵官了。 转瞬之间,血红色的魔气自他右掌心如浓烟般翻涌而出,飞旋着裹满浮萍剑身。 原本凄清如秋水的剑身映满邪魔之气,恍如一条龇牙咆哮的红龙。 任何胆敢奔至孟沉霜面前的阴煞鬼魂都被浮萍魔气焚烧撕裂,尖叫呼号震耳欲聋。 孟沉霜腾转挪步,脚下不断传来清晰的咔嚓作响。 血火燎过,映出满地白骨。 孟沉霜眉头一蹙,若说这满室怨魂厉煞尚可理解,毕竟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坟墓,那么这一地尸骨为什么没有被收拢进棺材里放好?! 哗啦——! 谢邙一剑刺穿一具袭向他的起尸,起尸肺腔炸开,恶臭尸水爆裂溅出,孟沉霜没顾得上这番袭击,眼看着就要躲避不急。 谢邙眼底当即闪过一道厉光,将鹿鸣剑一转,浩瀚灵力喷薄爆发,在尸水触及孟沉霜的前一刻,把它们全部掀飞。 暴烈灵力也波及孟沉霜与谢邙自身,衣袖猎猎作响,连带着此前的易容伪装也被打散,各自刹那间恢复原貌。 那一头白发在灵力光华中,洒落似波光月色。 谢邙这一击,强大的力量轰隆隆扩散如雷鸣,把整个墓穴震得山摇地动,粉屑碎石飘洒如雨。 孟沉霜朝他喊道:“谢南澶,这里是人家的墓,出手轻点,别打塌了!” 灵力光辉照亮深重的黑暗,但见谢邙身边脚边堆满了这片刻之间击杀的起尸,几乎成了一座 小山。 他似乎是极贴心地没有砍掉起尸们的脑袋,只是一剑刺穿了它们本就血肉狼藉的肺腑心脏,剥夺起尸再次从土里爬起来的能力。 “这恐怕不是我说了算。”谢邙忽然脚尖一抬,三四片闪着银光的东西被他踢到半空。 鹿鸣剑横手一击,铛铛铛铛! 听上去是四片! 金戈之声似清钟,银光如利箭飞射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噗嗤一声刺入血肉。 起尸就地倒下,然而一切还没完,银光忽然闪烁着炸开,猛烈的灵气怨气煞气甚至是神力混作一团,接二连三乌烟瘴气地炸开。 神力? 那东西是……天上都灵官银络! 谢邙用它们把起尸的金丹炸开了。 燕家曾经也算是南地一大世家,族中有人供职于天上都并不奇怪,但灵官一旦卸任或身死,银络就会被收回,正常情况下,不可能被当成随葬品带入陵墓之中。 除非……那几位灵官就死在这里,没人来取回银络,也没人来为他们收尸。 刚刚几具散落在外被踩碎的白骨,恐怕就是曾经惨死的灵官们。 把他们引进这处困局的是那燕平老头,但孟沉霜确信自己没从他身上看出任何高超修为,燕平当真老朽又多病,生活清苦难言,怎么会下这种狠手? 杀了天上都来的灵官,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又是哪来的力量能够控制住这些起尸? 要知道,这些起尸的修为可都不低。 谢邙借机从尸堆中脱身,来到孟沉霜身边。 在这燕氏族人葬身之地,阴煞厉鬼四处游荡,燕芦荻浑身都在颤抖,双脚惊厥抽搐,一直往谢邙身上蹬。 “南澶,你说他们埋了多少燕氏大能在这墓里。”孟沉霜同他肩抵着肩,警惕地望向蠢蠢欲动的黑暗。 起尸的实力,和修士死前的实力基本相当。 “当年燕氏有四位大乘期长老,族人达到化神、合体境界的不可胜数,只但愿当年理事台的人记得给这几位长老修了单独的墓室。” 谢邙话音刚落,锵——! 刀剑一瞬相击,谢邙持鹿鸣剑反手一劈,斩断了起尸手中早已锈蚀了的宝刀,又是一剑捅进它的心脉。 尸血沾上燕芦荻的脸颊,仿佛滚油般瞬间冒起煞气黑烟,他的皮肤之下,黑气像是虫豸般爬行涌动。 命魂煞被激发了! 谢邙立刻给燕芦荻拍了一道清心咒,孟沉霜欺身上前,接下又一个起尸的攻击,接连劈砍了四五剑,才抓住时机把它一脚踹飞出去。 “理事台画的净化法阵真的画对了吗?”孟沉霜吼道,“这里的怨煞怎么能强成这样?” 若无强大的怨念加持,寻常尸体死了就是死了,根本起不了尸,可这燕氏大陵里怎么像是所有尸体都变成了起尸? “你觉察到阵法的运转了吗?” “……”孟沉霜一边砍起尸和怨煞 ,一边咬牙感受了会儿,“没有,一点灵力波动都没有,这理事台怎么偷工减料。” “” ?本作者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好吧,嘶——”孟沉霜忽然一脚踩空,踏进了一团空落落的软肉里,腐臭味直冲上来,他立刻跳开,一下子撞进怨煞云雾般的怀抱,差点被它们扯了衣服,当即反手就是一剑。 魔气如熊熊大火般燃尽怨煞,他猛地栽在地上,差点和另一具腐尸来了个面对面。 这两具尸体穿着丧服,应当也是燕家人,只是不知为何,两具尸体的丹田都空了。 就在这一刻,一个想法在孟沉霜脑海中炸开,他用剑尖一探,两具尸体的丹田中果然没了金丹。 “看来这些起尸互相吞吃了金丹。” 在这个封闭幽暗的大墓之中,起尸聚集如同养蛊一般,就算当年燕家只有四位大乘长老,如今说不定已经催生出第五个大乘起尸了。 孟沉霜对谢邙大喊的同时,浮萍剑受不了被当成棍子戳进烂肉的这种委屈,在他手里又震又啸。 孟沉霜扯下身上一块烂布,亲手擦干净浮萍剑身,把剑身往脸颊边贴了贴,同它低语:“乖一些,出去以后,我给你找个山泉清溪洗一洗,好吗?” 浮萍剑弹了两下,暂时不叫了。 谢邙正要把孟沉霜拉起来,又一群力量更加强大的起尸冲两人扑过来,是以浮萍剑尖一转,再次刺穿了尸体腐肉。 好不容易恢复了清亮的长剑在孟沉霜手中震动哀鸣。 孟沉霜不得不暂时用左手魔气掐诀,挥袖掀飞攻上来的起尸们,同时还得安抚浮萍剑:“没事了,很快就结束了,你忍一忍……” 轰隆——!!! 剧烈的灵力光芒忽然猛地袭来,恍如一道惊雷,砍瓜切菜般割下了一排起尸脑袋,直指孟沉霜。 孟沉霜下意识抬起浮萍剑抵挡,清光满溢,冲散一剑血污,浮萍剑重回明亮。 然而这股极度强大的灵力攻击性极强,孟沉霜徒手画符抵挡,却硬生生被这股灵力逼退无数步,浮萍剑剧烈震颤如风中柳。 这墓室之中,起尸用煞气阴气,孟沉霜用魔气,他转头看向唯一能调动灵力的无涯仙尊。 却见谢邙也被这道陌生灵力攻击,鹿鸣剑接连送出青山与无尽海两式,堪堪将其接下。 可不等两人再做商讨反应,接连几具修为超过化神的起尸向两人逼来,谢邙迎上前对敌,连续击杀三只化神起尸,鹿鸣剑锋却猛被第四只起尸骤然阻挡。 着眼往黑暗中一看,对方竟是用僵硬的双手握住了鹿鸣剑刃。 谢邙手腕一翻荡开一剑,灵力剑意奔涌而出,居然只是勉强把鹿鸣剑从它手中抽了出来。 掌风再度袭向谢邙,孟沉霜上前解围,挡住其他想要攻击的起尸。 却没想到刚才偷袭二人的强劲灵力再次不知从何处出现,击在孟沉霜手腕,叫他手臂发麻,浮萍剑差点脱手而出。 起尸锋利的爪子眼见着就要插进孟沉霜的眼睛里,他向后一下腰,柔韧地避过这一击,挥剑直接砍断起尸手臂,又一剑送入它心脏。 缠斗之间,那股莫名的灵力不断纠缠偷袭谢邙和孟沉霜,强悍异常,力量已在大乘之上,甚至快要接近渡劫。 这不会是燕平。 这墓里哪还有这么一个修士? 有古怪偷袭者的干扰,谢邙对上新的强大起尸显出几分吃力,当起尸利爪、怨煞之气、另一灵力三面夹击他时,他极度惊险地旋身避过了致命攻击。 但电光火石之间,起尸利爪马上就要插进燕芦荻的喉咙,谢邙一个转身,硬是用后背接下这惨烈一掌,喉中爆发出鲜血。 怨煞之气疾驰而过,奔袭至昏迷脆弱的燕芦荻身前,谢邙闪躲不开,只能用灵力护住燕芦荻,随后把他往外一抛:“接住小花!” 孟沉霜立刻从起尸群中抽身飞出,在半空中接住燕芦荻往怀里一抱,然而追击而来的怨煞之气掠过燕芦荻手臂,瞬间割开一个血淋淋的裂口,鲜血奔涌而出,朝着四方洒落。 其中一滴,正落在袭击谢邙的起尸脸上。 谢邙空出手来掐诀挥剑挡住灵力怨煞,压住喉头鲜血,转身正要往背后起尸心口送上一剑,却直愣愣对上起尸骤然睁圆、伤悲至极的双目。 下一刻,起尸仰天怒吼悲鸣,强横的力量把谢邙手中剑撞得脱手而出。 满室怨煞之气在这时滚滚流动,如飓风般向着起尸汇聚而去,又顺着血滴,一路冲向孟沉霜的方向。! 第 58 章 58 六子联方 命魂煞! 孟沉霜立刻挥剑阻挡,然而氏族血脉间的联系太过强烈,即使孟沉霜斩断一股,另一股又立刻如烟汇聚奔向燕芦荻,几乎要将他包裹进去。 命魂煞气一旦触及燕芦荻,孟沉霜给他设下的伪装符咒瞬间时效。 他一下子变回十六七岁的模样,孟沉霜再也没法把他抱在怀里,反倒被一起砸在地上。 燕芦荻的眼珠在眼皮底下快速转动着,从冰冷命魂煞的包裹中猛然醒来。 起尸抛下敌人扑向他的方向,谢邙想要把它抓回来,却听燕芦荻一声哭喊:“娘亲!” 谢邙和孟沉霜的动作都在这一刻顿住,孟沉霜掌心里还抓着刚刚从燕芦荻头上掉落的虎头帽。 异常灵力还想攻击几人,却被狂卷如浪头的命魂煞绞杀阻隔在外。 燕芦荻膝行着扑向满身没一处好肉的起尸,嘴里囫囵哭喊着什么,话语一片混乱,只听得清其中不停穿插着娘亲两个字。 起尸一把抱住了他。 命魂煞紧紧围绕着两人旋转,这危险阴冷的东西,却是想要把在外孤生漂泊的游子,牵引回家。 “芦荻,好芦荻……”起尸说话的声音低哑古怪,甚至有些漏风的哭声。 正把谢邙扶起来检查伤势的孟沉霜一时愕然,这起尸会认人,会说话? 他猛地看过去:“周佩仙子,你、你还活着吗” 她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转过脸去,但黑暗太浓,双方谁都看不清彼此。 于是她便在身旁燃起了一簇火,照亮周遭灰暗。 腐烂入骨的面容现于光下,但燕芦荻埋头在母亲颈边哭泣,什么也看不见。 “我已死多年。”周佩艰难生涩地吐字,“只是残魂记忆尚在体内,暂时被唤醒过来,支撑不了太久。多谢二位道友护住我儿,还未问过二位名姓。” 周佩意识混沌之时,看见了缠斗之中谢邙与孟沉霜对燕芦荻的保护,残损的面容中多有感激。 “我名李渡,这位是我道侣萧山,我……我收了燕芦荻为徒。” “原来是小儿师尊,多谢您照拂芦荻,周佩感激不尽。” “我照护不周。”孟沉霜声音沉沉。 “芦荻能活下来,已是万分难得。” 环绕着母子二人旋转的命魂煞正变得温顺,在微弱的火光中,如同飘荡的灰黑色轻纱,柔柔拂在燕芦荻肩头。 “周佩仙子,燕芦荻身负命魂煞,陷入心魔障中,你在燕氏大陵多年,不知可否对这魂煞有头绪?” 周佩捧起燕芦荻的脸来看,他的眼睛里当真还是一片仇怨混蒙,虽然惊醒片刻,却还没能从心魔障中脱身。 “这,这大陵……”周佩一时有些说不清,“燕氏族人都被葬入此处,怨气深重,因而修墓人似乎画了净化超度阵法。 “我记不大清具体,但一开始似乎是有用的,后来阵法都逐渐失效,可所有魂 魄都被困锁在墓中,逃脱不得,怨气越积越深, “很快就到了形成怨魂煞激发起尸的地步,我的夫君也起了尸,但不久就被别的起尸啃噬了金丹。 “我醒来得晚些,但一直隐隐记得我死之前,我的芦荻还活着,于是四处搜寻他的踪迹,却没有发现尸体,就总想着他或许逃出升天了,我真想见见他,昏沉中也吞了别人的金丹,才终于熬到今日醒来。” 周佩拥住燕芦荻,像是想把他按进自己的骸骨里。 孟沉霜不想打断他们母子,可周佩的残魂记忆正肉眼可见地不断消散,淡金色的碎片归入旋转的怨煞之中,失去光芒。 她支撑不了太久。 “阵法失效……” 孟沉霜捕捉到一个可能的关窍。 谢邙正好把刚刚的四块银络捡回来,上面用银丝绕出了六子联方纹样,他把银络清理干净,递到孟沉霜手中:“来过大陵的是理事台的人,应当就是来检查大陵运转状况,但没能活着出去,想来也没能修理失效的阵法。” 孟沉霜指了指地上三具未着丧服的白骨,询问一直居住在大陵中的周佩:“你还记得这些天上都曾派来过的灵官吗?” 周佩看着那三具破碎的白骨,目光一下子怔住了:“我见过,他们、他们和你们一样,被关了进来,逃不出去,就被起尸吃了。” “谁关了他们?” “我,我不知道,我从没有见过活着走出去的人。” 孟沉霜:“周佩仙子,刚才出现在墓室里的另一股灵力,你可知道源自何处?” 周佩抱着燕芦荻,脸上腐肉颤巍巍的,为了孟沉霜的问题努力回忆:“灵力,灵力……他要把我们锁住,他不让我们走!” 这段记忆似乎猛然刺激到了周佩,她的神魂消散速度迅速加快。 旋转涌动的魂煞越转越急,仿佛渤海巨浪,狂乱翻涌。 燕芦荻的身体开始抽搐,周佩死死抱住他,口中不断念着燕芦荻的名字。 孟沉霜立刻探手按上燕芦荻的后心口,探入魔气试图为他分离出他承受不住的魔念和魂煞。 可魔气瞬间让周佩回想起死前与天魔的夺命之战,她双目一胀,眨眼间一掌把孟沉霜掀翻出去。 谢邙双指一和,点在周佩后背:“灵兵在阵,四方汇则!回神!” 清冽灵力瞬间灌入,强行唤回周佩神志。 孟沉霜用浮萍剑撑起自己:“谁不让你们走?” “那个人,那个人……” 残损的神魂在混乱状态下根本无法理性思考。 好吧,但至少他们知道了这一切背后有人在作怪。 “他用刚刚那股灵力把你们锁住,然后呢,他伤了你们吗?” 周佩茫然摇头。 孟沉霜与谢邙对视一眼,皱起了眉。 若是这个神秘人把怨煞和起尸锁在大墓中,是为了借此练什么邪功,孟沉霜勉强能够在逻辑上理解。 但他似 乎什么都没做。 除了把天上都灵官骗进来,让墓里的行尸走肉帮忙杀了。 总不能是此人花了这么多灵力来压制怨煞和起尸是处于好心。 若真好心,就该尽早送这些无辜惨死的魂魄去投胎。 孟沉霜蹙了蹙眉,问谢邙:“你觉得会是燕平把人关进来杀的吗?” “无法确定。”谢邙回答,“刚才偷袭灵力的主人,绝非等闲之辈,不像是燕平。但燕平对天上都来的灵官似乎很熟悉了,可能常常接待他们,如果是这样,有人想要把灵官引入大陵再杀死他们,一定绕不过燕平。” “或许是他用守墓人的身份把灵官引了进来,随后墓门关闭,灵官们要么死在起尸的利爪下,要么被那股不知来源的灵力补上一刀。”孟沉霜说,“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把灵官们关进墓室困死,自己却从未进入,这无法从灵官身上得到任何东西。” 谢邙沉思片刻,缓道:“他们得到了尸体。尸体不会说话,也不会逃跑,外界不会知道大陵中发生的一切。” “有人想掩盖什么。”孟沉霜飞速抓住谢邙话语在自己脑海中碰撞出的想法,“大陵建筑无损,但理事台灵官还会查看阵法运转,而阵法已经失效,这就是他们不想为人所知的事情吗?” 但阵法失效而不修补对藏在黑暗里的人不会有任何好处,怨愤十足的怨煞若是破墓而出,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 或者,他们对阵法动过手脚? 孟沉霜看向周佩:“周佩仙子,你知道阵眼在哪个位置吗?可否一观?” 周佩点了点头, 她抱着燕芦荻,带孟沉霜和谢邙一路往里走。 吞吃金丹无数,周佩几近起尸中力量最强者,填满黑暗的起尸在周佩的威压下只敢注视着他们,分毫也动不了。 有她压制起尸和怨煞,几人有惊无险地到了地宫中心。 阵法痕迹从地宫之外一路蔓延到此,结为阵眼,孟沉霜和谢邙上前查看阵眼,基本就能确定阵法的情况。 这是一个未在运行状态中的净煞阵。 但令他们讶然的是,大陵中的阵法只有很少的几分磨损,在年岁流转中,影响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孟沉霜:“这阵法似乎还能用,只是缺少灵气驱动。” 阵法没有损坏,然而维持阵法运转还需要足够的灵气,如今阵法中的灵气已经几近干涸,阵法的净化作用自然无法起效。 说到底,以孟谢二人的修为,强行破开燕氏大陵逃出生天并非难事。 但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要给燕芦荻破解命魂煞,若不能解除大陵中险况,清完一波怨煞,还有下一波怨煞会慢慢形成,不断牵扯着燕芦荻的血脉,把他拽入心魔深渊之中。 如果能够重新开启净煞阵,净化燕氏大陵中的怨煞,纠缠着燕芦荻的命魂煞也能够从源头上减轻。 孟沉霜说着,却没有动, 他手上的魔气输入天上都留下的阵 法,怕是能把阵法当场炸毁。 谢邙于是道:“我试试看。” 掌心释出灵力注入阵法,淡光顺着阵法纹迹滑向四方,却又出乎意料地迅速熄灭,似乎无法被吸收进去。 阵法中心,六子联方纹样浮现,缓缓旋转,等待验明身份。 这是天上都在外行事惯用的办法,表示此地由天上都灵官接管,外人不得插手。 眼前是理事台纹样,谢邙于是取出刚才那几块银络,催动银络中力量触及净煞阵。 六子联方纹样光芒闪烁片刻,缓缓解开。 就在孟沉霜与谢邙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刻,一股强大灵力狡诡地袭向二人。 孟沉霜立刻挥剑抵挡:“南澶,你继续!” 咆哮着攻向孟沉霜的灵力将旋转着的灰暗命魂煞照亮,两股力量瞬间开始厮杀纠缠,孟沉霜挥剑一斩,血红魔气与浮萍清光交织如网扑出。 灵力被击退片刻,但很快有重新凝聚如龙虎攻向三人。 在此之前,这灵力从没攻击过墓室里的起尸和怨魂煞! 有人藏在暗处,却能看得见墓室之中血腥的厮杀和周佩残魂苏醒,找准时机趁他们疲于应付时,突如其来袭击,打了三人个措手不及。 孟沉霜手上剑光如雷,可攻来的灵气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甚至连输进净煞阵纹路中的灵气都为它所用,向着孟沉霜发起攻击。 浮萍翻转格挡,然而从脚下阵法纹路中蹿出的灵力打了孟沉霜个出其不意,如刀般割伤他的膝头。 孟沉霜膝上一痛,控制不住单膝跪地,勉强用浮萍剑撑住了自己。 那灵力想往孟沉霜经脉里钻,被血红的魔气连着血一起逼了出去,然而触及这一小缕从阵法中蹿出的灵力,孟沉霜脑海中电光火石之间闪过一道念头。 从阵法纹路里逸散出来的灵力没有谢邙的气息。 “南澶!对方在通过天上都阵法输送灵力进攻!不必启阵,直接击破法阵!” 怪不得神识没有在墓室之中探寻到其他人的存在,原来对方是通过这阵法的连接控制一切。 浮萍剑见这回只是要把自己戳进石头里,还算满意,在孟沉霜手中清越长鸣一声,引得鹿鸣剑一同震响。 孟沉霜当即以剑刺入身下阵法乾位,阻断灵力输送的路径。谢邙身在坤位,同时抬起剑,往地上阵法纹路用力刺去。 轰隆——!!! 强光登时炸开,那股强大陌生灵力再次袭向二人,孟沉霜用浮萍剑一挡,一着不慎被震飞出去。 “南澶!继续!他果然看得见我们!”孟沉霜后背狠砸在地上,喉咙里挤出一声痛呼,却立刻被长剑与如龙灵力相撞时的巨响淹没。 鹿鸣剑被陌生灵力拉扯着,但它奋力一冲,撞破一切阻碍插入地下阵法中心,灵力隆隆如雷炸开。 在击碎法阵坤位的同时,灵气光芒顺着残余的法阵纹路向外扩散而去,六子联方图案在这一刻被充沛的灵气完全 开启,紧跟着便在谢邙剑下破碎。 紧接而来的,却是另一道复杂法阵痕迹,淡紫色的巨大衔桐飞凤纹样忽然浮现于谢邙脚边。 这是……桐都裴氏的家纹! 而被掩盖在净煞阵之下,无法被银络开启的竟是一方镇魂大阵! 为何要在陵墓里放镇魂大阵,阻碍魂魄随水离开,进入九泉投胎? 难道一切是裴家人所为? 不等细想,谢邙的灵力从另一个方向沿着法阵纹路飞驰而来的陌生灵力相撞,登时膨胀爆裂,在黑暗之中炸出一片刺目的光幕。 强光如雷,把整个墓室照得亮如白昼,腐尸白骨、残酒乱棺,所有梦幻泡影一瞬尽收眼底。 孟沉霜回首一望,猛然间发现一个被忽略的异常。 他们在墓室中拾得四块银络,但未穿丧服的灵官尸体却只有三具! 但周佩说,从没有灵官出去过。 “还有个灵官活着,没离开!” 谢邙一边挥剑与灵力缠斗,一边应道:“天上都法阵灵力都是自下而上输送,下面一定还有一层储存灵力的空间,他应是在下一层,我要把这一层地面破开。” “现在就破!” 陌生灵力一点遮掩也不做了,刹那间从阵法中疯狂涌出,尖啸着攻向谢邙,孟沉霜挥动风波十二式尽可能阻挡。 狂风搅动阴冷腥臭的空气,强大而纯净的灵力卷得满室起尸和怨煞痛苦呐喊。 谢邙手持鹿鸣剑,周身灵力翻涌如浪,几乎要把他一身黑衣映成雪白。 泛着金光的符文现于剑下,陌生灵力狂啸着想去阻挡,却被真正渡劫期大能的威压与术法压得颤抖。 它只会像是猛兽般单纯直接的攻击。 谢邙神色冷硬,双眉压得极低,手中神兵一剑斩出,顷刻之间烟尘剑光如浪泼山,墓室石地寸寸碎裂,在山崩地裂般的轰隆声中炸开一道巨大的裂口。 明亮的光辉自裂隙之中猝然射出。 通天彻地般的响声几乎震得孟沉霜一阵耳鸣,然而一道更为尖利的呼喊声如同尖刀刺穿缎面般扎了进来。 “娘亲!娘!” 是燕芦荻! 孟沉霜在陌生灵力的狂乱攻击中艰难回望,只见燕芦荻抱着怀中的身体仰天长啸。 周佩的后背向后无力地耷拉着,一团混着金闪的烟尘拢住了她和燕芦荻,那是破碎消散的最后残魂。 金烟所在之处,陌生灵力完全无法攻入,只能如阴狠的蛇一般向其中吐出信子。 吞吃无数金丹的起尸身体力量强大,但周佩留存下来的残魂却只有一股倔强的信念支撑,脆弱万分,又孤勇万分。 陌生精纯灵力的攻击不断加速残魂的耗散速度,几乎触及她怀里的燕芦荻。 残魂毫不犹豫地用最后的力量抵挡住任何想要伤害她的孩子的力量,摧枯拉朽的爆发后,又转瞬化作烟尘。 金烟在狂风中就快维持不了形态, 在马上就要融入大风的前一刻,它凝成缥缈的人形,在这吞天噬地的混乱世界里,朝燕芦荻额上,落下恍惚轻巧的一个吻。 燕芦荻被心中剧烈的悲痛唤醒,他的神魂还沉在心魔障的无限幻觉之中,却隐约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他收拢手臂想要留住一切,却只抱到一具冷冰冰的腐尸。 痛嚎落泪占据了燕芦荻,他转瞬抽出玉猩刀,从地上爬起来冲向陌生灵力来源的裂隙,金烟紧紧跟随在他身侧。 “把娘还给我!” “谢邙!拦住他!” 没人知道裂隙之下是什么情况,然而燕芦荻发了疯一头冲进去,谢邙竟也没能把他拦下。 孟沉霜与谢邙立刻追下去,接连一头扎进了白茫茫的雾气中,落地时双脚踏出哗啦水声,冰凉的触感一下子没过了膝盖。 上一层是黑暗幽森,充满阴气煞气和血腥腐烂的地宫墓室,下一层却变成了蒙蒙一片纯白,洁净得如同幻梦。 雾气浓重,孟沉霜低下头,却只能看见双手的轮廓。 谢邙呢? “南澶?” “我在你身后。” 谢邙探手过来,抓住孟沉霜的手,这时又遥遥传来燕芦荻的吼声与刀风。 雾气如浪涌动,孟沉霜这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水汽,而是浓郁的灵气。 就连他们脚下的水泊都是…… 恐怕里面只有十分之一是水流,剩下的全是浓得凝成液态的灵气。 两人踩着灵气水流奔向燕芦荻的方向。 “这是天上都用来给地上各处供应灵气的工程,灵溪匮,”谢邙神识穿过灵气,“应当是地宫修建者留下的,用来维持法阵运转。” “周佩和燕平说灵气不够了,眼前却这么多。”孟沉霜道。 “灵气由天上都向下倾泻的灵泉提供,以灵气的形式顺着水流送至各处,但……”鹿鸣剑尖划过水流,“此处水流中的灵气很浓,几乎接近天上都灵泉还未稀释过的状态,这一室灵气,足够维持法阵运转五百年了。” 他们隐隐看见了燕芦荻正与一道雪青色的身影挥刀缠斗,凶狠刀意一道接一道自锋刃奔出,劈上对方灵活狠辣的九节鞭。 再靠近些,孟沉霜发现燕芦荻的敌人竟还有雾气中难以分辨形体的陌生灵力! 仇恨与怒意充斥在燕芦荻的喊杀声中,但他被心魔障占据大脑,神志不清,又有长鞭与灵力同时夹击,眼看着就要落于下风。 孟沉霜飞奔而至,浮萍一剑刺出,直指对方脖颈。 那人也不手软,陌生灵力如龙般强攻向孟沉霜,就在金戈之声交接的下一刻,两股汹涌力量猛然相撞,顷刻炸裂开来,推开雾气,扫出一片清旷地带。 孟沉霜被推翻几米,撞上谢邙,雪青色之人的全貌瞬间展现在他眼前,他目露愕然:“是你?!裴新竹!” 孟沉霜曾与这位热爱扮作女子的竹天尊在倚泉寺之战中有过一面之缘,此时此刻,这张熟悉的面容冷冷地朝向孟沉霜。 在他脚边,赫然是一具趴伏在灵溪水中的人。 正是那衰老花白、褶皮驼背的守墓老叟燕平! 他晕在一旁,尚有心跳。 “不,她不是裴新竹,裴新竹可不止元婴修为。”谢邙祭出鹿鸣剑,铮然一剑送出,雪青衣人闪避不急,被一剑刺中左肩。 血涌如注,她瞥了一眼肩上伤痕,喉中漫出痛呼,同一时刻响起的还有燕芦荻的痛嘶声。 鹿鸣一剑仿佛也带给了他相同的伤痛。 可燕芦荻明明没有受伤。 孟沉霜惊疑间一低头,忽然发现雪青衣人的长鞭不知什么时候绕在了燕芦荻手腕上,淡色的魂魄正绕着燕芦荻的手腕突入经脉,直窜向心府。 “她要夺舍!”! 第 59 章 59 飞升雷劫 孟沉霜翻掌结印,又以神魂探去试图阻断夺舍进程。 然而不知怎的,对方的魂魄仿佛炮仗般一点就炸,化作漩涡四散,直接把孟沉霜的神魂淹了进去。 以神魂阻断他人夺舍绝非易事,谢邙一下子变了脸色,释出半缕神魂紧追而去。 两人默契地用最后的控制力阻断了对方魂魄与燕芦荻魂魄的联系,自己却坠入这人破碎的魂魄记忆中。 一开始昏昏沉沉,没有从闪逝的江河大川景象中反应过来。 直至耳畔出现魂魄自呼其名,陌生的两道神魂才冷不丁地回过神来,意识到她在向别人介绍,自己名作裴新鸢,桐都人,现任天上都理事台灵官。 孟沉霜讶然:裴新鸢?她是不是…… 谢邙神魂与他交谈:是裴新竹的姐姐。 魂魄回忆中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跨越数十年的光影,在真实世界里可能也只是探指一瞬。 孟沉霜与谢邙的神魂与这些碎片交织在一起,无法立刻离开,而且,他们需要知道这位裴家灵官对燕氏大陵做了什么,才能寻到办法解决命魂煞问题。 孟沉霜:我听说她已逝去多年,裴新竹……扮作女子,便是在模仿他的这位姐姐,说是什么呃,姐弟争一女,而那位仙子只喜欢女子,于是竹天尊便…… 谢邙自然接道:便自宫了,随后那女子虽然接受了他,但也仅仅把他当做已逝的裴新鸢的替身,以至于裴新竹心衰至冷,对吗? 孟沉霜:……我以为那《假凰春》纯属编造,难道事实真是如此? 谢邙:……不是。 孟沉霜默了默,反应过来一件事:谢仙尊对坊间话本内容如此信手拈来? 谢邙良久不语,眼见魂魄记忆中的裴新鸢已经向在燕氏大陵外守墓的年轻燕平讲完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他才道:裴新竹的确已经自宫,所作样貌打扮也与裴新鸢相似,但他独来独往、不假辞色,身边从未有过道侣,更不曾听闻他的姐姐生前有什么奇闻异事。裴新鸢约莫死在三百年前,裴新竹自宫,则是七十年前他上任六尊时之事,此事广为人所知,也是因为他那时身份过于引人注目。如果不是因此显露出了心智不稳,他才是原本的首尊人选。 孟沉霜听谢邙没有回答话本爱好问题,只当他是害羞或者尴尬,暂时略去不提,继续回顾裴新鸢的记忆。 她为查看大陵和阵法运转情况,跟随燕平下到地宫,燕平告诉了她墓室之中有起尸与怨煞,二人没有进去,转道沿着小径下了墓室下一层的灵溪匮。 在灵溪匮一层,仰头也可看见正在吸纳灵气的净煞阵与镇魂阵,她可以在此处检查阵法是否运转正常。 燕氏冤魂无数,天上都留下的阵法力量强大,因此,消耗灵力也巨大,此时供给灵气的灵溪匮虽还无灵雾弥漫,溪水却已凝出淡淡的白光。 裴新鸢所持有的天上都银络与裴氏衔桐凤令可以控制两个阵法,她在此 处待了三天, 只觉如鱼得水。 此间理事台任务事了之后, 她还时不时返回侘音山,要求燕平带她进灵溪匮,在此打坐吞吐灵气,提升修为境界。 燕平渐渐看懂了她在挪用本该用在阵法上的灵气,想要劝阻,却遭到裴新鸢冷笑威胁,说他不过是个无能苟且之辈,不要对裴家人指手画脚。 孟沉霜觉得裴新鸢的性格与行事都透露出几分奇怪。 她总是忍不住返回燕氏大陵灵溪匮,但每一次,却又只得到片刻畅快,随后便陷入了一种莫名挣扎的情绪。 直到又一位天上都理事台灵官奉命来到燕氏大陵,孟沉霜才终于对裴新鸢的情绪有了几分理解。 在此之前,输送给阵法的灵气被她截下,储存在灵溪匮中,净煞阵力量渐渐削弱,大陵中的怨煞与起尸因此越积越多。 新一位灵官来到侘音山后,她让燕平将人骗入墓室,任由自己的同僚被起尸与怨煞啃噬成白骨。 没有人会猜到她是凶手,因为在外人看来,裴新鸢已死去多年。 而后便是第三位、第四位…… 燕平有些时候能劝住天上都灵官,让他们不进入地宫,劝不住的时候,裴新鸢便会让起尸和怨煞替自己将他们杀死。 灵溪匮中积攒的灵气越来越多,灵溪色泽愈发浓郁,几近乳白,甚至蒸腾起来化作雾气,弥散在空中。 上一层的墓室中却只剩下一片血腥黑暗。 可裴新鸢也没有使用这些灵气,她在来到晴川之前,经脉意外受损,承受不住如此大量的精纯灵力,但却难以自制地截流下所有来自天上都的灵气,把握在手中,就好似把握住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侘音山不比繁华桐都,荒野大山之中,她穿得简单,住得朴素,连修为都无法进阶,这般谨小慎微地活着,同时又狠毒杀死所有可能窥破秘密之人。 只有每一次截流到新的灵泉时,她才有一瞬间的快乐,剩下的时间里都被苦郁和胆战心惊包裹。 而最近一段时间,天上都送下的灵泉逐渐变少,她愈发郁郁寡欢,就连燕氏祖坟被盗,厉魂肆虐村庄也不愿挂心。 山下的村民们冲上来,她便把燕平扔出去当诱饵,想把人全部骗进地宫里杀死。 但紧接着,谢邙和孟沉霜便到了。 她远远看着两人被燕平带上山,极度恐慌,燕平被他们救下,按照惯例把非要进地宫的人带到墓室门口,送进起尸堆里,她则在灵溪匮中观望,借阵法操纵着灵力想要杀死二人。 但所有手段全部失败,她担心自己活不长了,于是打晕想要逃跑去墓室传信的燕平,试图夺舍燕芦荻。 回忆行至尽头,三人神魂一刹归位,瞬间谢邙鹿鸣剑入手,直指立于灵雾中的裴新鸢。 可裴新鸢竟一点也没抵挡,双膝一软跪入溪水中,悲呼:“萧大人!是我有罪!” 话音一出,鹿鸣剑顿了顿,可裴新鸢的动作却没停。 她直扑向谢邙,一头 往鹿鸣剑刃上撞,想要借剑自杀! 孟沉霜出手正要拦:“你——等等!” 裴新鸢愤恨悔愧吓的表情僵在脸上,泪水哭喊还没来得及流出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不等鹿鸣剑枭首,玉猩刀已然刺穿雪青色绣银线的衣衫,插进她的胸膛,穿心而过。 “燕芦荻!”孟沉霜惊道。 裴新鸢的修为只到元婴,玉猩一刀,必死无疑。 燕芦荻死死盯住她,浑然不觉谢邙俯视着他的神情瞬间阴沉了下去。 他一下子收手抽刀转身,喷溅出来的心头血洒上后背。 - “新鸢,捡起你的武器!你败了,但裴家子弟只要还没有死,战斗就不会结束!” “呔——妖魔鬼怪快离开!不许伤我妹妹!” 一柄竹剑刺向裴有央,裴有央一挥袖便把这弱得跟玩似的剑挥开,提着衣领把小小一个的裴新竹拎起来,眼对眼问:“你哪来的妹妹?” 裴新竹一指旁边趁机坐地上休息的女孩儿,她看上去七八岁,穿着练功劲装,手里拽一根鞭子做武器,和裴新竹有十成十的像。 “这就是我鸢妹妹,不许你伤她。”裴新竹和裴新鸢一般年纪,狂挥小拳头砸在裴有央身上。 不等裴有央说什么,裴新鸢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我是你姐姐,才不是妹妹。” “不!”裴新竹叫道,“我是哥哥,所以哥哥要保护妹妹!” “我是姐姐,我更大,我保护你!” 裴有央被这两个争辈分的双胞胎吵得头疼,厉喝一声:“还练不练功了?” “二叔~不练了好不好?”裴新竹抱着裴有央的手臂晃,向裴新鸢,后者立刻会意,跑上去抱着裴有央的另一只手臂开始晃,同频撒娇,“不练了,不练了,二叔~今天是桐灯节~放我们出去上街去玩吧,你也和二叔母去放海灯嘛。” “好好好,”裴有央头晕脑胀地摆手,“今天暂且放过你俩,玩去吧,出门前记得换件衣服,瞧瞧一个二个脸上脏得。” 裴新竹和裴新鸢欢呼着跑回房,换了衣裳出门时,天幕隐隐泛紫,落日已沉入大海,然而海上桐都之中,却是一派灯火辉煌,鱼龙夜舞。 桐花芯亮,似一派灯笼似的坠在树梢上,两个孩子挤过人群,跑到城中心的老桐树下,裴新竹让裴新鸢踩在自己肩上,去摘闪闪发亮的桐花。 紧跟着又跑回市集,猜了九个灯谜,赢下一盏孔雀、一盏青鸾模样的海灯。 桐花被放入其中,孔雀与青鸾一下子变得绚丽明亮。 在海崖边,已经有许多人来放海灯,形态各异的飞禽海灯顺着海面上翻涌上升的灵雾飞向夜空,明亮的光落在漆黑的海波上,仿佛灼灼星河。 夏夜微凉,海风刮在裴新竹脸上,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拉着裴新鸢的手,指着天空激动地大喊:“凤凰!来了一只凤凰,它衔走了一盏灯,灯主人真幸运,他的海灯被凤凰衔入云霄,许下 的愿望一定会实现。妹妹,我们也许个愿吧,我想想,我的愿望是——我要保护妹妹一辈子!” “” ⒄想看路侠写的《斩情证道失败后》第 59 章 59 飞升雷劫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裴新竹脸上的激动和笑忽然僵住,海灯的光芒如走马般掠过他稚嫩的脸颊。 可转过头,和他模样相仿的小女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轻女子。 她注视着裴新竹,唇边淡笑,然而本是英气的面容中却笼罩着挥散不去的哀愁。 “阿鸢……”裴新竹愣愣地看着她。 “我要走了,你还不愿意叫我一声姐姐吗?” “姐姐……”孔雀青鸾灯倏然落地,在裴新竹脚边迅速明烈地燃烧起来,稚嫩的神情被划破,露出掩藏其下的汹涌暗潮,“你要去哪?” 裴新鸢苦笑:“你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是你把我留在身边,我才能最后见你一面。” “裴新鸢!不,你不能走!” 大潮拍岸,暗色的浪涛在此刻激荡不止,仿佛拔地而起地高山险峰。 潮声伴着裴新竹的声音一同颤抖,他握紧了裴新竹的手:“是谁杀了你?姐姐,你告诉我,我会把你救回来!” 裴新鸢摇了摇头:“我仇已报,小竹,不必再挂怀。今日一别,江海余生,愿君顺遂。” 话音落下,裴新鸢的身影在裴新竹面前,一寸寸破碎成金光,消散于海风之中。 裴新竹伸出手在风中狂抓,所有光辉握于掌心,却又从指缝间流逝,到最后,什么都没能抓住。 孔雀青鸾灯依偎在一起,烧了很久。 当最后一缕火光成灰,裴新竹双眼模糊地望向茫茫无际、冥暗无光的大浪汪洋时,恍然发觉,沧桑已换三百年。 心府剧痛刺伤裴新竹的双目,他猛然睁开眼,手中所捧莲花玉炉散发出黯淡的光。 原本不断汇入这浮尘魂莲炉的魂魄碎片溪流,中断在这一刻。 刚刚那梦是真的! 裴新竹的脑子一片空白,一下子站起身,冲出屋子,一路撞开裴家主宅凤凰台的高门深墙,不顾一切地奔向北院祠堂。 他拂袖一扬,祠堂大门洞开,屋中一列列牌位在狂风中猛颤。 裴新竹几步进去,找到裴新鸢的牌位,供在几案上的命魂双灯,灭了。 裴新鸢的魂魄已经完全消散,入幽冥九泉去了。 谁?是谁! 裴新竹站立不稳,控制不住地后退。 “裴!新!竹!真以为成了天尊便了不起了吗?裴氏祠堂不是你能乱闯的地方!”裴氏现任家主裴有悯的怒喝在他身后炸开。 裴新竹浑浑噩噩地转过头。 裴有悯看着他这副样子,怒火更甚:“瞧瞧你自己,当年我怎么会押注在你身上?” 裴新竹双目爬上血红,心口痛得如同撕裂,某种孪生子间隐隐的指引在生死之间爆发出来。 他跨步越过裴有悯,半字不答,径直御剑而去,掠过海崖桐都,寻向心痛所指引 的方向。 - 复仇的热血没能浇熄燕芦荻心头的熊熊大火,他再一次持刀攻向下一人! 刀气直指孟沉霜后心。 他脑海中一时警铃大作,立刻撤身格挡。 铿——!!! 玉猩刀与浮萍剑第一次铮然相撞,震得孟沉霜虎口发麻,青瞳中翻上不可置信的波涛。 燕芦荻被命魂煞和心魔障控制着,根本无法理智思考,孟沉霜用剑撇开他的刀,上前一步旋身撤至燕芦荻身后,一臂过去把他环住,死死压紧他的胳膊,几乎像拔萝卜一样从水里拔了起来。 燕芦荻逃脱不得,只能在孟沉霜臂弯里张牙舞爪。 被他一刀杀死的裴新鸢满目震悚地倒在水里,一股疑虑却像支快箭,从暗影中直撞入孟沉霜的大脑:“萧大人?她怎么会叫你萧大人?” “?” 谢邙断然道,“你还记得最开始闪过的海面吗?” 孟沉霜疑道:“那不是一条向东流的河吗?” “这个画面和更多的着雪青衣的裴氏子弟连在一起,是她关于故乡桐都的回忆,所见到的水面是苍量海。但她记忆中的苍量海,的确更像是一条河,亲眼见过海的人不会犯下这种错误,除非,这根本不是她真正的记忆。” 谢邙的话一出,孟沉霜忽然抓住了印象里怪异的直觉,越过燕芦荻的肩头与谢邙对视:“在回忆里,她从没像其他灵官一样进入墓室被起尸杀死,但是墓室里落了四块银络,却只有三具灵官尸体,还有一具去了哪?” “那便问问她。”谢邙凛然语落,十指瞬间结出繁复镊魂摄魄术诀印,光射电闪打上裴新鸢额头,要抢在魂魄离体消散之前追查她的记忆到底因何异常。 镊魂摄魄术起效,孟沉霜问:“如何?” 谢邙的眉心却猛然一蹙:“她根本没有魂魄,这具身体里剩下的全部都是怨魂煞。” “刚死之人不会立刻变成怨魂煞,怨魂煞更不可能还保留着记忆。”孟沉霜声音一沉,俯身去检查水中的尸体。 仔细一看,一股淡淡的天上都神力气息缭绕在她身上,裴新鸢的躯体还未彻底变冷,没了呼吸与心跳,的确是刚刚才死去,皮肤血肉都还保持着弹性,不是什么起尸的伪装。 可刚死去不久的亡魂最多变成厉鬼,不会立马成煞。 忽然之间,孟沉霜在她颈后碰到一根冰冷的金属物,他眉头一凝,把尸体翻过来,发现裴新鸢的颈椎骨上赫然钉入了一根漆黑长钉。 “定魂钉。”孟沉霜按住长钉,“这东西只能用在尸体上,使死者魂魄永困于□□之中。裴新鸢必然早已死去,有人往她的尸体里打了定魂钉,阻碍魂魄转生,逐渐生出了怨魂煞。” “但刚才的魂魄记忆里有我们存在。”谢邙道。 而这恰恰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一具早已死去、没了魂魄和记忆的尸体不会知道这件事 ,更不会与二人周旋大打斗许久,最后还险些自决于鹿鸣剑下。 …… ?想看路侠写的《斩情证道失败后》第 59 章 59 飞升雷劫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孟沉霜压紧了声音:“是燕平。” 谢邙横眉一扫,手中鹿鸣一剑送向晕倒在水中的燕平,电光火石之间,另一道灵力如迅龙般从水中冲出,与鹿鸣剑悍然相撞,白光爆裂! 巨龙般的灵力凝实无比,燕平一直躺在一旁,发觉计谋失效,已将这一击酝酿许久! 他借着掩护翻身逃开,谢邙与孟沉霜立刻持剑紧追而去,更多灵气凝结成锋刃与利柱从四面八方攻来。 孟沉霜立刻回手护住燕芦荻,谢邙双目凛冽,提剑击破身前无限阻碍。 燕平手中握着一块发亮的金令牌,正是裴家衔桐凤令。 裴新鸢早已死去,燕平夺了她的衔桐凤令,才得以操控裴家设下的阵法,调用满室灵力。 在那回忆中,做下谋害天上都灵官,截断天上都灵气的人,从来都不是裴新鸢,一切邪念与挣扎,来自燕平! 他编造魂魄记忆送入裴新鸢尸体,试图要一具尸体认罪自杀,做他的替罪羊。 裴新鸢,便是他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受害者。 现在,他想要继续一条路走到黑。 裴新鸢是裴氏主支子弟,天赋异禀,即使经脉受损,裴家也有救护之法,她怎么可能甘愿如鼠辈般藏身深山巨谷,苟延残喘? 经脉破损狭窄的人从来都是燕平! 他空守着满室灵气,却无法阻止自己的容颜身体衰老,但灵雾与灵溪源源不断地吐纳出灵气,却勾起了无限贪欲和恶念,并成为他最坚固的护身依仗,让这曾经忠肝义胆之人最终满手血腥。 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远没有到将这足以使他至少真正突破渡劫期的灵气化作得心应手之武器,最多只能发挥出大乘功力,又未尝身经百战,在缠斗之中渐落下风。 燕平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没想到这一次来的灵官实力会这么强,他们真的是普通灵官吗? “你竟是渡劫境?” 谢邙冷眼瞥过,对燕平愕然的话不作半点回应,趁此机会一剑刺去。 十数条灵力巨龙在偌大空旷的灵溪匮中迅猛盘旋,浅溪竟也被震得惊涛骇浪。 这方纯白空间仿佛就要天塌地陷,人在其间,衣袍猎猎,渺小如草叶。 然鹿鸣一剑如电光破空而去,击碎燕平阻挡,寒芒映上他的面中,却忽然照出一缕癫笑:“渡劫境,好啊!萧大人,你该飞升了!” 他在说什么? 燕平忽然将手中衔桐凤令往前一送,惊险地挡在剑尖之前,鹿鸣剑一往无前的威势正要刺破衔桐凤令,将燕平就地正法。 剑尖已抵上令牌表面,火花闪出,衔桐凤令的碎片与神力正迸溅向谢邙,谢邙握剑的手却忽然一抖。 忽有无数灵气直奔谢邙,争先恐后,浪涛一般滚滚涌进他的经脉之中,瞬间撑得渡劫境宽 阔的经脉胀痛颤,打乱了谢邙出剑时体内灵力的运转。 燕平趁此机会从谢邙剑下逃走,孟沉霜直追上去,却被如龙般灵力阻住脚步,不得不一面挥剑砍杀,一面回望谢邙的情况。 另一边,衔桐凤令中的神力还在推着满室灵气不断涌入,几乎形成一道旋风把谢邙包裹其中。 然而谢邙却无法止住这一进程。 攻击形态的灵力尚可阻挡,但遍布天地间的灵气本就如水汽一般不断渗入修仙者经脉,根本没有足以拦住他们的屏障。 灵溪匮中的灵气多得恐怖,一大半冲进谢邙身体后,直接松动了他的境界关隘。 燕平要用这满室积攒下来的精纯灵气送谢邙进阶。 可谢邙已是渡劫之境,半步金仙,再进一阶,便是飞升! 飞升雷劫九九八十道,足以杀灭大半此境大能,更何况谢邙完全没为飞升雷劫做准备,身上甚至还留着起尸拍下的一掌暗伤。 燕平就是想要趁几人手忙脚乱抵挡雷劫之时逃跑! 孟沉霜手握浮萍剑,第一次生出无力之感,眼见着谢邙的经脉被猛烈的灵气注入撑得发薄,气血不断逆行,猛地跪地逼出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谢邙周身蒸腾出缕缕光烟,灵气围绕着他飞速旋转,满头白发仿佛融入烟中。 轰隆隆闷雷震响大陵,电光正在云层间滚动,天道已经觉察到此方有人将要进阶,天雷马上就要来了! 雪发狂飞,近乎遮挡住谢邙的面容,但孟沉霜不知为何,极其清楚地捕捉到谢邙闭上眼的神情。 跪地时插进溪水中做支撑的鹿鸣剑在此刻被抽了起来,横握在谢邙手中,寒星在朝下的剑尖上一闪而过。 一亮而逝的冷芒忽然烫上孟沉霜的肺腑。 若要抵挡顷刻就将劈下的渡劫天雷,自然得提起鹿鸣剑。 可谢邙此刻半跪在地,迟迟不起,却把剑锋对准自己的动作,却让孟沉霜的脑子里仿佛瞬间闪过一串火花,曾经的困惑好似在一瞬间得到了某种他不敢确认真假的解答。 答案使得一股寒气从头到脚将孟沉霜贯穿。 谢邙想要把这青锋送入自己的腹中。 浮萍剑曾一剑贯心而过。 孟沉霜知道把一把灵剑捅进自己的身体里有多么的恐怖。 他看着谢邙孑然而跪的身影和过于锋利的鹿鸣剑刃,心口忽然蹿上一股强烈剧痛的痉挛,好似拧住了他全身的血液经络,让他几近在感到窒息。 可天雷不会等待,电光撕裂浓云后直插入燕氏大陵,炸开土石满山。 孟沉霜奔向谢邙,奋最大努力劈开攻上来的灵力,几欲目眦:“都给我滚!” 浮萍清光贯彻天地,与一刹而来的天雷白光交融一体,强大的力量把燕芦荻从他手中撞飞出去。 可孟沉霜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一人一剑如飞梭般孤身奔袭至谢邙身前,惊雷已至,满目电弧激地他长发倒立空中。 分秒之间,他一脚踹向谢邙手腕,把他那就要刺向自己的鹿鸣剑蹬飞十米远。 可这一刹那,在雷云闷响之中,孟沉霜还是听到了一声极清晰的、刺穿血肉的噗嗤声。 他低下头,看见一柄雪白的刀尖从谢邙腹中穿出,上面还挂着殷红的血滴。! 第 60 章 60 入幕之宾 但孟沉霜只能看一眼,刹那不得不旋身向后,接住天雷大火。 浮萍剑与雷光天压相触,雷光剑影泼白整个视野,淹没孟沉霜一瞬睁大的双眼和所有的血光。 浩荡威能奔出,大陵地动山摇,碎落的土石不断砸进灵溪之中,巨响震得耳鸣惊响,久久方消。 但不会再有第二道天雷了。 玉猩刀抽出,腹上重伤阻断了灵气在谢邙体内的聚集,强推上去的修为又在此刻瞬间滑落,不再引得天道垂询。 雷声隆隆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鲜血狂涌,谢邙山岳般的身形倾頹着向前倒去,孟沉霜立刻伸手接住了他。 又越过他的肩头,望见燕芦荻泛上堕魔青光的双眼。 燕芦荻被仇恨与怨煞之气笼罩,浑浑噩噩,看着所有人的眼都像是带着刀与火。 不只是燕芦荻胸前溅着谢邙的血,他的脸同样像是被血水浸泡过,血珠沿着眉毛向下滑落。 孟沉霜后脑发紧,余光瞥见在烧干净了大半灵气,变得清阔的莽莽空间之中,一颗老朽的头颅与它的身体分离,在溪水中安静地飘荡。 一口腥甜涌上孟沉霜喉头。 然而几近走火入魔的燕芦荻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 在杀死懈怠职责的燕氏大陵守墓人,捅穿了杀夫证道的谢邙后,燕芦荻面容发狠,对着孟沉霜怒吼道:“魔头!你们杀了我家人,刀下受死!” 他似乎认准了孟沉霜这满身魔气,连天魔堕魔都忘了分辨,不断攻上前来。 浮萍剑身照过燕芦荻充满恨意和痛苦的双目,孟沉霜瞳孔猛缩,怒声几乎是从胸腔里爆炸出来:“燕芦荻!你给我清醒点!” 他也顾不得会不会伤及燕芦荻,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阻止燕芦荻堕魔! 孟沉霜一手托着谢邙,一手持浮萍剑接住燕芦荻劈下来的长刀,锵——! 巨力震得两人虎口发麻,孟沉霜不欲和燕芦荻缠斗,用浮萍剑身一绕,借力撇开玉猩刀。 可燕芦荻无法会意,横冲直撞的心魔却驱使着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挥刀乱舞。 孟沉霜胸中一横,往浮萍剑中灌满魔气,挡住燕芦荻数刀一劈,魔气震荡炸开,燕芦荻瞬时喷出一口血,吐在玉猩刀上。 宝刀脱手而出落进水中,淡白的溪水转眼被染得粉红。 长刀沉入水中,刀身洁白,几近与溪水相融一色,可那蜿蜒的赤红花纹沾了血,忽然放出强烈的红光。 — 赤红色的岩浆在岩石间缓慢流动,光芒映红岩壁与人影。 哗啦—— 一把还未成形却已经被锻打得扭曲的长剑落入岩浆中,冒着气泡,一边熔化,一边沉入火红的河流,随岩浆一同滚出山坳,坠入崖下寒潭,再次凝成片片铁屑。 应商站在锻剑台前,面目与胸膛被燧火流石的灼灼火光映亮,模糊的天光把山崖暗青色的阴影压在他背后 。 ⑽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哐! 红铁块上登时凹进去一块。 哐! 又是一锤,汗水从应商的发梢滴下去,瞬间被热浪汽化。 铛——! 锤头一下子滑开,砸在石台上,应商睁开眼睛。 刚才那一锤没打在生铁块上,倒是把他的钳子砸弯了。 他抵紧上颚,咬着牙,用力闭了闭眼,青筋从颈侧一路爬至上颚。 无数废剑坏刀堆在应商脚边,像是座冰冷的黑山,对他露出嘲讽的笑。 还有更多的破铜烂铁被他扔进了岩浆中。 一个月来,应商砸烂了三把锤子、无数铁钳,烧空三方燧火流石,却没打出半点兵器雏形。 但他日日夜夜站在锻剑台前,宁可听这枯燥无味的捶打声,也不想再去回忆和燕芦…… 一阵刺痛袭上应商心口,他低下头,看见一只血红色的飞燕纹迹浮现在他左胸膛上,随着他加快的呼吸与心跳不断起伏,如同振翅。 是燕芦荻。 应商面色一变。 下一刻,他把手中铁钳锤子一抛,快步走下锻剑台,挥手招来悬挂在石壁上最近的一把锋刀,转瞬之间来到山坳口,没有半分犹豫,踏云破风疾驰而去。 - 大陵之下,燕芦荻被孟沉霜的血红魔气荡得连连后退,他跌跌撞撞站立不稳,下一刻就要朝后倒去。 孟沉霜立刻冲上前去,不得不暂时放开谢邙,空出手一掌破开燕芦荻反手打过来的气浪,伸手想要把燕芦荻拉回来。 可忽然之间,一阵隆隆巨响震荡雾气。 不等他思索巨响来源,忽有强大的力量悍然斩破大陵,携着山间松风与地宫阴气一同劈头盖脸砸下来。 破空而来一往无前、锐不可当的刀意,刀光直指孟沉霜面门,他不得不暂停脚步,抬剑反手一格。 刀剑铿锵相接,烟尘清光瞬间自刀剑相接处崩裂,荡开浓雾灵溪,猛然的冲击使孟沉霜肺腑震颤发痛。 极刺目的光辉中,孟沉霜看清了飞身而下、持刀攻来的对手。 这是个面容透露出沧桑的男人,肤色麦深、目光坚硬。 孟沉霜从没见过他。 说时迟那时快,刀剑一触即分,应商顺势接住马上就要倒进水里燕芦荻,把他揽进怀里。 孟沉霜的脸色当即就冷下来了,手中剑花一挽,一式大浪盖天猛劈而去:“把他还给我!” 这哪冒出来的野男人,衣服不穿,头发不梳,胡子不刮的就要把燕芦荻绑走。 “休想——”应商持刀挡下一击,刀剑僵持之间,终于看清这地方的情景。 偌大白茫茫空间中,灵气浓郁,然而潺潺淌过的溪水却被半截染作血红。 一具雪青衣女尸腹上血红映目,看衣摆银线,是个天上都灵官 ,另一边还有个粗布麻衣的老头尸首分离惨死。 他怀里的燕芦荻浑身是伤,不知为何走火入魔了,还有一个黑衣白发,腹上血流如注倒在水里的,是……讯狱督领谢邙! 应商看着眼前的人,心下一寒。 这满室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这个魔头还一身奇装异服地站着。 是何方妖魔在此大开杀戒? 竟连无涯仙尊都败在他剑下。 一人转眼间又过了数十招,两把神兵相击,火花迸溅。 应商横刀一砍,孟沉霜竖起剑刃,左手按住剑尖抵挡,剑身在巨力之下弯成月牙形。 死死僵持之间,应商瞥见浮萍剑剑身中央一道极淡的裂痕,双目忽睁,手上卡顿一霎,当即被孟沉霜抓住破绽用魔气一撞,剑身瞬时把长刀弹了出去。 浮萍剑震颤清鸣如鹰啸。 孟沉霜乘胜追击,要把燕芦荻从这人手里抢回来,应商眉头紧蹙更加凶猛还击。 就在两人马上要锋刃交错刺破彼此喉咙的前一刻,另一柄剑忽然插入其中,在刀剑相错处向上一挑,把两把兵器都掀翻向上,各自打退。 震波狂怒,山崩地裂般久久不息。 突如其来的打断让两人俱是一惊,向长剑来处一看,竟是谢邙艰难地从溪水中支撑起了身体,忽然掷出了一剑,血水从他腹上汩汩流出。 应商看着谢邙的状态,紧皱眉心:“谢督——” “……?[(” “应商?”孟沉霜的剑堪堪停在应商脖颈前半寸,狐疑横眉斜睨着他,对于他不穿衣服还要把燕芦荻死死揽在臂弯里的行为,十分不悦。 应商听到谢邙和孟沉霜熟稔的话语,也面色霁冰,仍显戒备从浮萍剑一路扫上孟沉霜的堕魔青瞳:“谢督领,这是你抓住的魔头么?为何残剑会在他手中?” 孟沉霜冷笑回击:“我的剑在何处,与你何干?” “因为我铸这把剑,不是为了让一个魔头用它来杀人。” “你?”孟沉霜盯紧了眼前这个满身落拓的健硕男人,“你铸了浮萍剑,你是太茫山万兵客?” 孟沉霜望向应商手中刀,刀柄果然刻着与玉猩刀相同的浮云流水纹。 浮萍剑从没刻过纹迹,从剑身到剑柄,一片光滑如镜,但当年孟瞰峰把重铸好的残剑带回来给孟沉霜时,告诉过他,这是太茫山万兵客的手笔。 应商拒绝回答,却始终紧握着手里长刀,随时准备割了这魔族的脑袋。 “李渡。”谢邙又唤了他一声,随后缓了口气,才继续道,“放下剑,到我这儿来。应道友,若你还信我几分,也请你放下刀。” 应商向谢邙的保证妥协,挪开锋刀以后,孟沉霜才缓缓收了剑,退回谢邙身边,小心地将他扶了起来,上手 探了探贯穿谢邙腰腹的刀伤,牙关越咬越紧。 “无大碍。”谢邙低声同他说,“不必怪他。” 方才大量灵力注入谢邙经脉,险些送他渡飞升雷劫,燕芦荻一刀捅进他的丹田,瞬间使的谢邙被强行推高的修为滑下,注入的灵力又随着伤口散出,终于止住这处险局。 谢邙的意识模糊了片刻,紧赶慢赶地醒来,才没让现场酿成又一场惨剧。 然而孟沉霜默然片刻,冷冷抬眼:“因为你习惯了中伤丹田,所以无大碍,又想着反正总要这么做,燕小花下了手,你倒要谢谢他了,是吗?” 谢邙没有说话,他看了孟沉霜一眼便像被火烧般挪开了目光,失去血色的双唇抿紧,仿佛一座寂寥不言的冬山,眼睫轻颤,如枯枝摇曳。 孟沉霜注视他的侧脸,轻声问:“我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自伤丹田金丹,也要露出这幅表情吗?” 谢邙似乎僵了僵。 然而孟沉霜说完便罢,不管谢邙是不是还要换副神色来给他看,低头点穴止血去了。 应商见这魔头的确听谢邙的,勉强愿意暂时和平以待,但此刻看着对面过从甚密、俯首帖耳窃窃私语的两人,这份信任又变得摇摇欲坠,他看着谢邙的目光微变:“谢督领与这魔头是什么关系?” “入幕之宾。”谢邙淡淡道,随后垂着眼睛去看孟沉霜的神色。 孟沉霜看上去不怎么高兴,有一块坚冰浮在他眉间,不知道是因为谢邙的伤势太过吓人,还是别的什么。 应商:“你说什么?” 谢邙在这一刻握住了孟沉霜沾满他的血的五指,不管孟沉霜瞪他,抬眼注视着应商,一字一句道:“我在说,我与他一见如故,抵足而眠。应道友,敢问你同我道侣的抱剑童子又是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你刚刚一刀劈开了他的祖坟。” 应商来不及思索谢邙怎么敢当着新情人的面又提前道侣,一句他劈了燕芦荻祖坟足以把他震得瞳孔一颤:“我……” 他急匆匆赶来,只大致看了眼山川地形,知道自己来到了南地,完全不清楚自己到底一刀劈开了什么东西。 就在几人僵持之时,靠在应商怀里的燕芦荻忽然睁开了双眼,眼底青光一闪而过,出手刺向身旁人的喉咙。 应商一把捉住他的手,看见他怪异的神情和身上涌动着的魔念煞气,心下顿时一沉:“他做了什么,芦荻怎么入魔了?” 燕芦荻一口咬住了应商手腕,牙齿深深嵌进肉里,应商却只蹙了蹙眉,锐利的目光扫向谢邙一人。 谢邙:“他染上了命魂煞和心魔障,我们来这里就是寻找为他破除命魂煞的办法。” 应商:“‘你们’?那两具尸体是你们杀的?” “燕芦荻杀的。但说来话长,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开他身上的命魂煞。你曾经破过命魂煞,用的什么办法?”谢邙答道。 应商看着鲜血从燕芦荻嘴角滑下,镌邃的褶痕现于他眉心眼角:“我的办法对他没用。” 孟沉霜:“要怎么做?” 应商抬起眼帘, 深长目光落在这个不知为何对燕芦荻现出忧切之色的魔头脸上, 一字一句道:“放血、割肉、剔骨,将此身血脉归还,而后放下、忘记那一切。” “非要自残吗?” 应商摇首,喉间压回一声低喟:“芦荻放不下,也忘不掉,就算身归黄土,恐怕也要化成厉鬼。” “说得倒像是多么了解他。”孟沉霜冷道。 “我与燕芦荻相识七十年,总好过一个说不清身份的堕……” “应道友。”谢邙蹙着眉、嗑着血,气息似强撑般出声。 他没说更多的什么,但马上又要陷入唇枪舌战的一人一看谢仙尊这一副不知真假的虚弱模样,各自都被良心压住了话头,唯余视线与空气剑拔弩张,火星子直冒。 孟沉霜往谢邙嘴里塞了颗丹药,瞥了一眼应商,低声问谢邙:“他能信?” 谢邙看了孟沉霜一会儿,道:“你要是信不过他,便就地一剑杀了,我帮你埋。” 孟沉霜:“……” 他觉得谢邙这是在劝他冷静,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谢邙未尝干不出帮他杀人埋尸的事情来。 “……罢了。”孟沉霜呼出口气,放开声音,让应商也能听见自己的话,“南澶,我去看看能否净化命魂煞,你歇在这儿疗伤,也看着小花,别让他真的堕了魔,也别让他被野人拐了。” 应商听了挑衅,面色压得更深。 孟沉霜从储物袋中放出一把椅子,让谢邙暂坐,离开前,谢邙忽然从袖中取出一物,抛给孟沉霜。 孟沉霜入手一看,是个四方镂空花草纹样的十六面玉色子,足有人头大小,冰凉凉、沉甸甸的。 “十方莲华灵魄灯毁了,这是神清十六转玉玲珑,也可集聚魂魄,用来对付墓中怨煞试试。”谢邙道。 孟沉霜点点头,带着神清玉玲珑,顺着刚刚被剑意、天雷、刀气接一连三劈出的裂隙跳了出去。 谢邙身带血伤,面色中压抑着腹上剧痛,淡白如纸,可他光是坐在那里,便如山镇海,把一人的交锋压制在言语之间。 慢慢合拢的灵雾之中,对峙锐意被缓缓挤压成重似千钧的防备与试探。 应商透过腾腾朦胧雾气看向曾经的故人,没有追着孟沉霜出去: “神清玉玲珑乃上古神器,随神清道人下葬八因山,谢督领,你是为了寻回浮萍剑主,挖了神清道人的墓吗?” 谢邙扫了他一眼。 应商的面容已经被雾气遮掩殆尽,模糊不清,隐约的轮廓似乎与五百年前的那个遗孤少年重合,但低沉沙哑的声音里却尽是风刀霜剑:“……你放弃找他了?” 谢邙:“应道友不如先想想燕芦荻,不要等他堕了魔才后悔。” 应商默然,按紧了怀里还在咬他手腕的燕芦荻。 过了片刻,他才重新问道:“谢督领,你的伤是因为……” “燕芦荻 。” 应商的目光一时浮起复杂的光, 他知道燕芦荻这七十年里, 没有哪一刻放下杀死谢邙的执念,但他没想到,燕芦荻竟真成功地捅了谢邙一刀。 可这一刀后,谢邙闭目打坐,神情平淡,似乎没打算把凶手怎样,甚至还和那姓李的堕魔一起想着要为燕芦荻解开命魂煞。 “应道友,你打算就这么站着吗?”过了一会儿,谢邙忽然睁开眼,“我记得你以右手使刀和锻剑,再让燕芦荻咬下去,你的右手就要不保了。” 应商的确钳制住了走火入魔发狂的燕芦荻,后者便报复似的咬住他的右手腕,分毫不松,像是头死咬着猎物不放的狼崽。 但即使只是狼崽,他的牙也锋利到足够切断应商的血管筋骨。 应商低下头,发现情况的确如此,燕芦荻还呲着犬牙仰头瞪他呢。 应商暂时放了刀,捏住燕芦荻的下颌强迫他松牙张嘴。 燕芦荻口齿间满是鲜血,喉咙里发出嘶吼,应商看他难受,便把尚还完好的左手掌送过去让他咬。 他掌中茧厚而硬,燕芦荻磨了好一会儿牙才咬进去。 利齿刺破血肉的刹那,应商轻轻皱了皱眉头。 谢邙:“…………” 他不得不开口说:“让我试试能不能把他身上的魔念抽出来些。” 灵溪匮之上,孟沉霜回到变成一片废墟的墓室,魂煞和起尸们碍于下方灵力太过纯粹,不敢穿过裂缝,但现在孟沉霜上来了,他们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围上了吞吃这个大活人。 孟沉霜挥开靠上来的魂煞,见它们都不敢靠近周佩的尸身,便走向那一处,换得片刻清净,随即开启神清玉玲珑。 银光一闪,魂煞旋转着被吸入玉玲珑十六面镂空空洞之中,呼啸哀嚎阵阵不停。 在被天雷和应商劈开的位置,不少怨煞残魂试图冲出大陵束缚,却被残缺运转的天上都法阵勉强拦了回来。 刚刚灵溪匮中的一片乱斗,衔桐凤令的力量意外开启了裴氏镇魂大阵,未被耗尽的灵气涌入阵法,使它启动。 在等待玉玲珑收集魂煞的过程中,孟沉霜费力地挨个捅穿起尸,溅了一身污血,衣服布料也被扯烂地七七八八了。 他把起尸们塞回堆了满地的空棺材里,又快速换了身青衫,清出空地后,开始按照系统的指示,修补被破坏的法阵。 既然应商的办法用不上,那便只有怨气煞气被净化,该投胎转世的魂魄全部离开,才能从根源上杜绝怨魂煞产生。 这样即使氏族血脉命线仍然纠缠着燕芦荻,也没有命魂煞能够真正伤害到他。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将周佩的尸身小心归葬,大陵之外,天色竟已渐渐暗了下来。 魂煞还未收尽,催动补全的法阵运行需要大量灵力,孟沉霜跳回灵雾中,想看看燕芦荻的情况,再把下面的灵力引上去,应当足够大阵运行百八十年。 百年再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 孟沉霜 说不清未来会如何, 许许多多他试图视而不见的事情, 接连现于眼前,就像透过裂隙的夜色般,将前路包裹其中。 他连来路都看不真切,更不要说充满未知的前途。 然而刚一走近燕芦荻三人,谢邙猛一口血就喷了孟沉霜满脸,打断所有伤春悲秋。 他抬手抹开脸上的血,深呼吸一口,看向坐在灵溪里的两个男人并一个少年。 燕芦荻靠在应商怀里,却脸色发青,嘴唇发紫,身上止不住地颤抖,魔气一股一股地从天灵盖里涌出来,看上去差半只脚就要变成和孟沉霜一样的青瞳魔头了。 应商左右手满是鲜血,谢邙的手指无力地从燕芦荻眉心滑落。 有魔念顺着骨血窜进他的经脉里,一丝浓血从谢邙嘴角滑落,再加上丹田伤势,只能靠一口气强压着。 孟沉霜探指过去查看燕芦荻的情况,谢邙强撑着还想搭手帮忙,被他一把手拍开缩了回去。 轻轻探了探燕芦荻的神识,孟沉霜忽然触电般撤开了手,蹙紧了眉对谢邙说:“心魔障爆发,他正在堕魔,我不能碰他神识,魔气会加速这一进程,你天煞孤星的命格也无法镇压他身上的魔念……应商呢?” “他试过了。”谢邙摇了摇头,“万兵客只擅长铸剑造兵,不会救人。” “……”孟沉霜看着他被咬满血牙印的双手:“若我教你,能学会吗?” “愿一试。”应商当即道。 孟沉霜从系统记录中翻出了直接学习的古秘术技能,里面有几条延缓堕魔速度的法术,需要极菁纯的灵力辅助,由他或谢邙来施法,都不合适。 他把法诀一一交给应商,又指点他如何借用周遭灵气,将古秘术的力量探入燕芦荻神识经脉。 术法金光眩目,应商额上汗水滴如豆大,四周灵气翻卷,水波浪涌,终于勉强止住燕芦荻体内魔念蔓延。 金光熄灭的瞬间,燕芦荻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双瞳恢复了漆黑,望见应商时,眼睫颤了颤:“承伦……” 不等他再说什么,又是一口血呛出,再次昏了过去。 孟沉霜见燕芦荻的确认识这人,还似乎关系匪浅,面色不善地容忍应商把燕芦荻抱在怀里护住。 命魂煞还未收尽,但他们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阴气煞气等等带着恶意的气息最易激发心魔。 燕芦荻需要一个气息纯净的地方安置,谢邙也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疗伤。 魔域浊乱不能往,无涯兰山恐怕被天上都的人随时关注着,也去不得。 太茫山环境险恶,又多沙障,不在上佳之选中。 孟沉霜一边与谢邙将灵力导入修补好阵法,一边想到了另一个地方。 那里足够安全,灵气纯净,且不会有人能猜到魔君带着他的妖妃跑去了那地方。 “你想把芦荻带去哪?”应商听后讶然。 孟沉霜回过头,道:“长昆山西岭,坐月峰,澹水九章。” “你要上剑阁?”! 第 61 章 61 鹿鸣剑意 天上都,奉霄殿 “灵源之事,是我们理事台疏忽大意,没有及时修葺灵泉,致使其中一处有了缺口,灵气泄露,导致收上来的灵源不足,分发也不足。”理事台掌事向在座议事的十二楼七阁五台的高位灵官们谢罪。 经业台掌事亦附和道:“的确如此,也是我疏忽,未曾向各位说明情况,才惹出这一通麻烦。” “那敢问二位,缺的灵源什么时候能补上呢?”一位灵官发问。 “这……”理事台掌事和经业台掌事对视一眼,把目光投向首座上的裴从雪。 裴从雪压了压手掌:“三位请坐,天上都从天下灵脉中收上来的灵气向来有定数,此为千年惯例,不能为我们自己的一次疏忽,向玄门各家多要灵气,白掌令,你说可对?” “雪首尊,您说的在理,”但灵官总觉得这说法有哪不对劲,琢磨半天却说不上来,“可是,可是……” “雪首尊。”裴汶在这时站了出来。 灵官想起这回灵源少发,他们辑案台首当其冲,裴汶又能说会道,说不定可以劝动裴从雪想办法把缺的灵源发下来。 他抬眼看向裴汶,却听裴汶道:“您看身后,山波万息图灭了一盏光,尘间可能出事了。”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目光全部投向首尊之位后的山波万息图。 这是一方混合着神力灵力绘成的天下地图,山川湖泽在金银光芒中起伏漂浮,一眼万里。 其中亮起明光处,便是天上都留下的种种工事。 天上都建立千年,山波万息图上明光闪烁如漫天星辰,光点挨挨挤挤,几乎无法分辨,而今更多被当做这奉霄殿中的装饰,少有人真拿它关注尘间情况。 裴汶此刻这么眼尖,灵官间不免窃窃私语,怀疑他是在为裴从雪的想法扫平质疑障碍。 裴从雪看着山波万息图,眯了眯眼:“异常之处在晴川侘音山,诸位灵官,有谁记得天上都在这地方做过什么事吗?” 裴汶接道:“晴川现为燕氏废墟,侘音山有燕氏大陵,曾由天上都敛骨修建,许是出了什么意外。” “理事台旧务?” 理事台掌事站出来说:“是上一任掌事和汶天尊负责的。” “既然如此,想必汶天尊熟悉侘音山上情况,便劳烦汶天尊下尘间一探。” “汶领命。”裴汶拱手,随后在一众灵官的面面相觑中,转身离开了奉霄殿。 刚走下文渊台没几步,辑案台的几个小执吏便围了上来:“大人大人,你们谈的怎么样,俸例什么时候能补呀?” 裴汶一扇敲在他们脑门上:“整天就惦记着灵源是吧。” 小执吏委屈地捂着头:“便是天上都,也要讲个诚信吧。” 裴汶笑一声:“诚信,好!天上都的诚信……别去问经业台了,我过几天就给你补上缺的灵源,但跟咱们的人说清楚,这回的灵源从我私库里出,不要告诉其他灵 官,明白吗?” “明白,明白!” “行了,他们里面估计还得吵一会儿,我要下尘间办事,谁跟我去?” 三个小执吏自告奋勇,裴汶担心侘音山上危险,又回去抓了几个修为不错的执吏同行。 御剑穿过围绕着天上都的云雾,越过江河山川,行至晴川附近时,裴汶俯视着侘音山的景象,啧啧怪道:“怎么燕家坟头树都被烧了?” “好像是被雷劈了。”一个执吏向下张望。 “当年理事台修好燕氏大陵后,又加上了净煞阵,可能这回是阵法被雷劈坏,于是在山波万息图中显现异样。”裴汶思索道,“我们下去看看,要是我们能修,就修一修,实在不行便回去请理事台的人。” 然而弗一落地,裴汶就见到燕氏大陵表面有一道长十余米的巨大裂口,阴风从裂口中奔出。 造成裂口的罪魁祸首就在一旁,见了人来,半点不躲。 裴汶仔细一瞧,竟还是个熟人。 “竹天尊,你为何会在这里……刨别人的坟?” 裴新竹抬起头,手里的九节鞭连成一根长棍,正是刨坟的作案工具,他面色阴沉道:“我姐姐在下面,我要把这里挖开,救她出来。” “姐姐?这里是燕家的坟,怎么会埋着裴家嫡系,而且裴新鸢已经去世多——” 哐——! 九节鞭猛地插进地里,吓得裴汶一抖。 裴新竹满目阴郁地盯着他。 小执吏们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裴汶缓了好一会儿,才敢继续问:“山上的火也是你放的吗?” “不是。”裴新竹继续挖坟,“烧林的火是山下村民放的,我问过他们,在我来之前,有一对修仙者夫妇带着小孩上了侘音山,或许是他们下过墓,但现在已经离开,又再把墓修上了。” 裴汶的确发现墓上夯土有些突兀,像是新盖上去的:“带着小孩儿的夫妇?难道是当年燕氏遗孤成家立业后回来祭拜?” “燕家有遗孤?” “有,但似乎只有一个,名作燕芦荻,是浮萍剑主的抱剑童子,你应当听说过,就是前段时间冲上无涯兰山刺杀谢邙未果,又跑去魔域投诚魔燃犀的人。”裴汶嘶了一声,“我见过他一面,不像是成了家有孩子的模样,而且他既然来祭拜,难道是真杀了谢督领,大仇得报了?” “那我姐姐又和他有什么仇呢?”裴新竹恶声道,“我好不容易聚齐一点她的魂魄,剩下的却被他们一日散尽。” “你别急,别急,”裴汶劝道,“也未必就是燕芦荻,毕竟他一与令姐无冤无仇,二来因当不会劈烂自家祖坟。” 执吏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但他看着裴新竹持续挖坟的动作,小声问裴汶:“大人,我们就让竹天尊把燕氏大陵挖开吗?” 裴汶望着裴大少爷,啊不,裴大小姐恶狠狠的表情,默了默,随后说:“不。我们要帮他一起挖。” 执吏:“啊?” 裴汶 :“燕氏覆灭三百年,早已没了仇人。不会有人平白无故劈开大陵,他们一定是为了陵墓中的某些东西或者某些事,我们也得下去看看情况,才能做修补。” 执吏们不得不在裴汶的驱使下开始挖人坟头。 待缝隙开得够大了,一行人迎着阴风跳入墓中,落在阴暗的墓道里。 裴新竹取出一颗拳头大的珍色明珠照亮,后面的执吏们头次见有人如此暴殄天物,个个睁大了眼睛,但一想裴新竹出身桐都裴家,身负奇珍异宝倒也正常。 不对,他们的掌事裴汶明明也不怎么富裕啊。 裴汶看了眼墓道形制:“主墓室在东边,阵眼应该也在那边,我们……诶,竹天尊,你怎么往西走。” 裴新竹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找我姐姐。” “你……”裴汶拿这种主家大少爷的脾气无可奈何,“小的们,还不跟上竹天尊。” 裴新竹循着隐约的孪生子生死感应,寻到一处松动的石板,九节鞭一敲直接砸开,咚一声水花声和明亮的白光一起从洞口传来,浓郁的灵气向外逸散。 裴汶脸色忽变,似乎想起了什么,但裴新竹已经一跃而下,他只能嘱咐执吏们:“你们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去就回。” 紧跟着跳下地洞后,裴汶见裴新竹仰望打量这方被灵雾熏染得几近纯白的空间,解释道:“此处是灵溪匮,用以供给阵法或工事灵力。竹天尊不曾任灵官,没有亲眼见过,但应当在天上都大制典书中读到过。” “我的姐姐曾在理事台就职,她同我提过。”裴新竹涉水而过,不断穿越灵雾,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裴汶不得不追上去,直到裴新竹停下脚步,现于二人眼前的,赫然是一方棺木。 这棺材样式简单,放在一处碎石垒砌、越出溪水的高台上。 裴新竹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几步上前打开棺盖。 裴汶却俯身拾起碎石,残留石上的气息让他目光骤然一变。 高台之上,传来一声凄怆哀泣:“姐姐!” 一具女尸被安放在棺椁之中,和裴新竹别无二致的面容灰暗僵硬,胸前伤口洞穿,甚至有半边身体血肉消散,只余下断裂的骨骼。 喉间、掌心、脚背上甚至还有五个贯穿伤口,似乎曾有长钉穿过,把裴新鸢的尸体钉死在棺木中。 裴新竹的手颤抖着抚过钉口:“定魂钉……是谁定住你的魂魄不让你回到我身边?!” 裴汶走过去看了一眼,原本敛下的异样神情,却在这一刻又凝在一起。 裴新竹深陷悲痛,根本没有发现这定魂钉下得粗陋,力量微弱,当年根本定不住裴新鸢。 真正压制住她的魂魄的,恐怕是…… 裴汶仰起头,望见灵溪匮顶部,散发出光辉的复杂阵法,在净煞阵之下,衔桐飞凤纹迹隐约映入他瞳中。 当年用来压制燕氏冤魂的镇魂大阵,却把裴氏后人镇于其下,不得超生数百年。 裴汶眨 了眨因为强光发酸的眼睛,把刚发现的缠绕着浮萍与鹿鸣剑气的两颗碎石收进掌心:“竹天尊,裴新鸢的命灯早已熄灭,定魂钉必然也是百年前就钉下去了,当年有一位凶手,但现在你又说魂魄刚刚散去,魂灯熄灭,便又有另一位凶手。” 裴新竹手掌察觉到暴露的骨骼间漂浮着淡淡的神力,牙关发颤。 怪不得,怪不得尸体身前的血迹这样新鲜,有人用神力复全了她的尸体,而后又将她再一次杀死。 “姐姐离开前曾入我梦,她说大仇已报,将要离去,第一个凶手一定已经伏诛,可是她或许根本不把第二个人当成杀人凶手。” 裴汶低头望着跪在棺椁边的裴新竹:“你想知道第二个人是谁吗?” “你知道?” 裴汶向他张开手掌,只有孤零零一颗碎石,剑气瞬间激发:“认得吗?是鹿鸣剑意,谢邙刚来过。” - 长昆一脉,绵延百里。 又以西岭最为险峻,山势嵯峨,群峰攒簇。 阴沉沉的云层把雪压在峰头,孟沉霜一行人借着山谷阴影的遮掩,从山势相对平缓的南坡爬上坐月峰。 应商一路将燕芦荻背在身后,他离开太茫山时来不及穿上衫,此刻正披着燕芦荻之前那件披风。 披风太小,只勉强把他遮住。 然而长昆山的雪风刀子一般,割得人脸颊生疼,燕芦荻经脉重损,极怕冷,紧紧抱住应商的脖子,止不住地颤抖。 应商深沉目中划过忧色,他轻轻握了握燕芦荻冻得发红的手指,又把披风盖回他背后。 孟沉霜扶着谢邙,余光瞥见一眼,随后绷紧了眉目,转开目光。 他们没有走上山的正路,也没有御剑而来,只悄悄地背负深雪向上而去。 避开剑阁中诸多长老大能与修行弟子,以免横生事端。 澹水九章里而今只住着孟朝莱和莫惊春,有谢邙和燕芦荻在,想办法向他们解释几句,不算难事。 一行人接近剑阁护山大阵,孟沉霜在这熟悉异常的阵法屏障前暂缓脚步,掐诀念咒,指尖翻出金光,用自己改良过的古秘术在阵法上打开一出足以供人通行的入口。 谢邙眼底划过一分异样的光。 几人进入护山大阵后,入口悄然关闭,不会有人意识到他们潜入进来。 再走一段路,仰头便见一道飞泄而下的冰瀑,水流不断从上轰隆奔流而下,又在冰雪中凝结冷冻成型,仿佛一把从浓云中刺向人面的赫然冷剑。 他们沿着冰瀑旁的岩石爬上去,谢邙取出一块碧色环形玉佩,瞬时青光亮起,开启澹水九章阵法中通路,又驱散眼前白茫茫的雪雾。 娇嫩欲滴的翠色推涌来温润清风,刹那间拂上人面,像是盖上了一层极柔软的轻纱,融化了应商眉头鬓上的积雪。 雷鸣般的瀑声被潺潺水流取代,漫天飞花翻涌着迎上游子的面孔衣襟,要用扑鼻的芬芳唤回留恋。 澹水九章之 外,长昆风雪依旧萧萧,但这山谷之内,春日已至,惠风和畅,平息了燕芦荻身上的寒颤。 眼前便是冰瀑的源头雾泊,残荷还未新生,在风中轻轻摇曳。 孟沉霜带着应商穿过雾泊边花树环合的青坪,绕道雾泊尽头凌波飞架水上的清雅小筑,来到它西北侧的另一寓所。 这是座没有围上篱笆的简朴小屋,四周环绕着无人搭理更加茂盛的野生花草,鸟雀在花丛中啄蜜,在几人脚步掠过时快速飞走。 应商扫过屋梁上的牌匾,对上了记忆中燕芦荻曾提过的名字——燕返居。 孟沉霜推开门,发觉屋内陈设几乎和自己离开前一般无二。 家具桌椅木雕而成,样貌都极简单,燕芦荻不爱在这些东西上花心思,以至于孟沉霜时常送到他屋里来的各色锦缎纱帘显得有些不搭调的精致。 但现在,至少燕芦荻能睡上一张足够软和光滑的床榻。 孟沉霜搀着谢邙至窗边竹椅坐下,又指挥应商把燕芦荻放上床,应商沉默照做。 谢邙压紧了唇,额上青筋鼓起,腹上伤口在山路上被冻成冰,现在血冰又在澹水九章的暖意中慢慢化开,浸透衣衫。 孟沉霜要同时照看两边,一时手忙脚乱,谢邙闭上眼,拍了拍他的手:“我没事,你先去看燕芦荻。” “……嗯。” 孟沉霜转身在木斗柜里翻出没有用尽的七清宁神香,倒进铜螭龙炉中焚热。 袅袅青烟缓缓旋绕而出,又被孟沉霜急促的行动搅得四散。 他来到燕芦荻的衣柜前,熟练地从一众叠放整齐的白色衣裤里,仔细选出一套。 正想要给燕芦荻换下那一身破破烂烂的狼皮外衣,他身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忽然压停了孟沉霜的脚步。 这一路上,燕芦荻受了许多的伤和委屈,才终于回到这燕返居。 孟沉霜停顿片刻,把衣服交给谢邙,先对应商说:“按照我教你的办法,继续给他清理魔念。” 随后又看向谢邙:“一会儿把燕小花的衣服脱了清理伤口,我去取药,上了药再给他换新衣。还有,找件衣服给姓应的。” 一路都□□着上身,正被燕芦荻的脸颊贴住心口的应商:“……” 燕芦荻被宁神香熏得昏昏沉沉,脸颊软软地往下滑了滑,压出一道红印。 孟沉霜转身往外走,谢邙提醒:“小心些。” 他头也不回,衣袂翩跹:“我能应付他。” “应付谁?”应商问。 谢邙把燕芦荻的白衣挂在臂弯里,不咸不淡地抬起眼:“孟朝莱。” 应商望着孟沉霜离开的背影,拧起深刻的眉,如同一只沉默凝视黑暗的猛兽。 他总觉得,这个魔头似乎对属于浮萍剑主的澹水九章熟悉地过了头。 下一刻,一团布料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脸上,应商的视野瞬间陷入漆黑。 “你最好在他回来前把衣服穿上。”谢邙冷冷道。 - 孟沉霜离开燕返居,又往西走了一段,遥望见被竹林掩映的风安雨静斋,脚步开始变缓。 竹林正摇乱,掩住孟沉霜脚底压弯青草和衣袖拂动的声响。 孟朝莱旧疾难愈,风安雨静斋里放着无数珍奇灵药,药香气几乎浸入木梁,又被龙涎伽楠香气掩住。 孟沉霜要进去给燕芦荻找药材,但要是贸然闯入,让孟朝莱以为是被魔君燃犀偷袭,恐怕要变成一场恶战。 不过如若孟朝莱足够警醒,在谢邙用孟沉霜当年给他的剑阁通行令璧打开澹水九章的四季转轮天地大阵时,就该发觉了。 许是人在主峰? 孟沉霜不能确定,他拾起一块鹅卵石,重着竹丛砸过去。 咚—— 一声清响过后,风安雨静斋中寂静如旧。 孟沉霜往前几步,又试了一次,依然无人回应,看来孟朝莱和莫惊春的确不在澹水九章之中。 他走近这座碧绿色的竹屋,倚着窗棂,往里面望了一眼。 不同于屋外的自然清新,风安雨静斋内部装饰精致堂皇,陈设堆金琢玉,遍地锦绣罗绮。 比之凡间皇都最富贵人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同时,每一处尖锐的桌角墙缘都被细细包上了蜀锦或斑斓蟒皮,以防居住其中的瞽医圣手不甚撞青了腰。 琉璃明珠在几案上散出辉光,孟沉霜敛下目光,转到屋后药房去给燕芦荻抓药。 看清药房中布置,孟沉霜的双眸中瞬间凝起疑虑。 燕返居中,七清宁神香很快便燃尽了,只余下丝丝缕缕无力的青烟,顺着铜炉雕刻向下滚落。 魔君燃犀的法力远比浮萍剑主来得炽烈,孟沉霜像过去那般燃香,只能维持短暂半刻。 燕芦荻正在被古秘术清理魔念,奇经八脉难捱万分,宁神香效果一停,苍白的脸瞬间被汗湿。 应商分出手为他拭汗,谢邙缄默片刻,捂住腹部伤口,扶着墙起身离开。 重回时,沾血的手里提着三五串淡紫藤萝香花,他放了几串在尚有余温的香灰中,又把剩下的置于燕芦荻枕边。 清幽甜蜜的香气被热气一炙,无形无色地弥漫开。 陷在心魔障幻梦里的燕芦荻呜咽两声,拧成一团的表情逐渐松弛下来。 应商看着藤萝花,垂下眼皮,宽厚带茧的粗粝手掌握紧燕芦荻的上臂,神情难辨。 孟沉霜在这时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大筐药材药具,他闻见本不该出现在燕返居里的藤萝花香,脚步顿了顿。 谢邙回首望向他,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孟沉霜便明白了,走进屋里把整个木筐咚一声跺在窗边桌上,向谢邙借了纯净灵力,熟练地燃火熬药。 但这些药,也只能暂做静心之用,走火入魔若易治,极北魔域里便不会聚居着那样多的堕魔。 应商守在燕芦荻床榻边上,始终默然注视着这一切。 灵药煎好,浓郁的苦味掩盖了藤萝香气,孟沉霜用玉碗盛来药液端到床边,他想让应商把燕芦荻扶起来,方便喂药,但还不等他开口,便听应商粗粝如沙的音色在耳旁响起: “孟阁主。” 平铺直述,说得不快,却不曾有半点迟疑。 搅药的玉勺撞在碗壁上,叮一声轻响,孟沉霜抬起冷眼,对上应商探究的目光。! 第 62 章 62 旧痕新伤 停顿只是一瞬,下一刻,孟沉霜坐到床沿边,把燕芦荻扶起来。 应商不得不搭过手让燕芦荻靠在自己肩头,看着孟沉霜把药吹凉,用勺子喂进燕芦荻嘴里。 “孟阁主不在。”孟沉霜平静道,“但这里是燕芦荻的家,他可以回来住下。应道友,你说你和芦荻认识了七十年?” “是。”应商注视着孟沉霜的表情,但话语间顺着对方把刚才的试探轻轻揭过。 “我听说太茫山万兵客从不出山,他同你一起住在太茫山?” “算是。” 孟沉霜皱着眉喂干净最后一口药,给燕芦荻擦了擦嘴:“既然如此,烦请应道友暂时继续照看着他,我与谢仙尊就在近旁的伏雪庐,有事来寻我。” 应商答了一声,随后便看孟沉霜扶着谢邙离开了燕返居。 燕芦荻发出几声难受的梦呓,应商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抚他的后背,缓和燕芦荻混乱的梦境。 门外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如紫瀑般的藤萝花影之中。 这名作李渡的魔修要往伏雪庐去…… 他记得燕芦荻说过,那是浮萍剑主与谢邙曾经居住的地方。 但李渡又否认了应商方才对他身份的试探。 一个能够和讯狱督领谢邙交往甚密、对浮萍剑主故居熟悉异常的堕魔,到底会是什么人? - 伏雪庐半架湖上,紫藤萝花爬满靠岸的半边屋舍。 几十年没做过修剪,一串串葡萄似的香花缀成长帘。 孟沉霜不得不伸手撩开花藤,才能推开伏雪庐的大门。 木门砰一声反手合上,所有可能的窥探被隔绝在外,谢邙几乎是瞬间扶着柱子滑倒在地,再也难以靠这副重伤的躯体支撑起动作。 孟沉霜被一把带倒在地,耳畔就是谢邙压抑着疼痛的沉重呼吸声。 他把人拉起来,拖到床榻上。 伏雪庐里的布置一点没变,只有过于茂盛的藤萝花枝,把日光挡得只余下星星点点。 孟沉霜抓起床上好几个按照现代枕头样式制作的鹤毛软枕,给谢邙垫在身后。 谢邙紧闭着眼,眉间拧成山川,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边滑下,喉中的痛哼终于压抑不住,在孟沉霜耳畔泄露出来。 淡红的血水很快浸上了雪白软枕。 孟沉霜半跪半坐在床边,看着谢邙这副样子,脸色也不轻松:“南澶,我得看看你的伤。” “嗯。”谢邙极轻地应了一声。 孟沉霜不多犹豫,直接上手解开系带脱了谢邙的上衣,血把里衣和伤口粘连在一起,孟沉霜小心分开时,谢邙颤抖地倒吸了口凉气。 腹上的伤口袒露在孟沉霜眼前,血肉敞开,随谢邙的呼吸翕动着。 像是一只流出血泪的眼睛。 不知道幸与不幸,燕芦荻的玉猩刀极锋利、极快,又清润干净。 留下的一 刀竖切口从后腰贯穿直前腹,整齐又利落,没带出半点碎肉血末。 如果没有这一路上长昆山的险途跋涉,按谢邙的体质,或许能愈合许多。 而且这一刀下得偏,刺穿丹田,却没真碰上金丹,最多是刀气震了震,添上几道细小裂痕。 远比旁侧那位置正中,却长得曲曲折折的疤痕好太多。 那道旧疤横着长,约有一指长,颜色较周围皮肤来得浅,细长的表面褶皱斑驳。 下手之人的手一定在颤抖,但却仍捅进谢邙丹田,在他的金丹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裂痕。 等孟沉霜反应过来时,他的手指已经触上了这道古老而冰凉的伤痕。 疤痕微微凸起,啄着孟沉霜的指腹,仿佛无形的尖刺。 谢邙的身体抖了一下。 孟沉霜敛目收手,取了干净的水和布,先给谢邙清理伤口和止血。 脑海里不断重复的疑问却始终无法挥去。 孟沉霜之前便见过谢邙的这道旧疤,当时还在思考,到底是谁能近身谢邙伤他,又是谁这么狠的心,直接捣进修士重中之重的丹田里,只要偏离半分,谢邙这几百年的修行就会毁于一旦。 而且当年这一刀,恐怕当真使谢邙境界由渡劫跌落至大乘。 这都是多少年的冥行苦修才换得的…… 直到在燕氏大陵下,看见谢邙执起鹿鸣剑,毫不犹豫且熟练非常地就要往丹田里捅,借此停住修为进阶。 孟沉霜忽然意识到,除了谢邙自己,没有谁能做到这件事。 不只是这样。 孟沉霜略微抬起眼,就能看见这副肌理分明的精壮胸膛上,纵横错落着更多的新旧伤疤。 有些是早年留下的,孟沉霜曾经一一问过,一一记得,随着时间的流逝,痕迹都变得极淡。 陈迹之上,添了许多新伤。 修仙者体质特殊,又多寿数,大部分外伤旧疤都会在岁月流逝中减淡消隐,但有些伤,却将永远难以彻底抹去。 比方说,谢邙心口竖着的长疤,这是在无涯兰山秋雨中,玉猩刀在谢邙身上留下的第一道伤。 还有他胸膛上的好几道剑伤,是在玉台仙都时受下的,虽然伤口已经愈合,但疤痕仍然清晰可见。 像玉猩刀这般的神兵,留下的伤疤恐怕要上千载岁月来修复,还有那…… 孟沉霜缓缓皱起了眉,越来越深,像是从本就起伏不定的山河间猛然砸出一道深沟。 不知不觉间,处理伤口的动作也停了。 谢邙刚半睁开眼查看情况,便对上孟沉霜几近冷峻的审视目光。 可这种冷峻里又带上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谢邙分辨不清,下意识去抓孟沉霜的手。 然而却被后者避开。 滚烫的手指落在他胸口的伤疤上,轻轻质问:“谢邙,你如实告诉我,你在玉台仙都时受的这些伤,是你自己用鹿鸣剑捅的吗?” 谢邙的手顿在了原 地,没有回答。 明明是他垂首自上而下地俯视,所有面容轮廓都隐没在阴影中,给人以山岳般的压迫感。 然而孟沉霜仰头靠近,却像是凶险的捕食者猝然闯入黑暗,盯紧了谢邙每一分每一毫的动作,随时准备发起袭击。 山林与黑暗,是他最熟悉的所在,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 谢邙压抑着唇角眉峰,孟沉霜的眼珠便随着他脸上最微不可查的表情转动,少顷,他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孟沉霜问,“为了在我面前演一场戏?” 谢邙看着他,沉默不语。 然而孟沉霜不是什么会被冷脸和沉默吓退的人,他毫无躲避地回望,手指一路向下,掠过骨骼肌肉,按上丹田旧疤。 谢邙的呼吸在他手底下一下子混乱了。 “这又是为了什么?怕被飞升天劫劈成灰,所以自伤丹田跌落境界来逃避吗?”孟沉霜说完,反察觉出些许不对,“那为何要跑去幽冥九泉中这种危险的地方渡天雷劫?” “嗯……”一声痛哼从谢邙喉咙里泄露,呼吸之间,腹上刀伤呼啦啦地又开始往外流血,张开的伤口几乎透出脏腑的形状。 孟沉霜紧盯着谢邙的脸,怀疑这不过是谢邙为了逃避问题,演给他看的又一出戏码。 然而鲜血汩汩流下,摊了满腹,又落到床榻上,渗开一朵艳丽的血花。 谢邙不动,也不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血腥气愈发浓烈,侵入孟沉霜的鼻腔。 孟沉霜的大脑被两股力量拉扯僵持着,一抽一抽地疼,血味像刀子似的被吸进肺里,憋闷得快要炸开。 他现在倒宁可谢邙叫几声痛,或者再更多地骗他几句,说不定,他就受不了,就信了呢? 他真想把这个闲的没事到处找死的无涯仙尊扔在这儿,管他是死是活,反正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关心谢邙的死活。 说不定魔族们还要弹冠相庆魔君威武,一举干掉魔域多年宿敌。 可他怎么能够? 酸涩堵胀着鼻腔和太阳穴,孟沉霜面中发麻,好像有什么液体在鼻梁下凝聚,然而当他眨一眨眼,仍只有一片干涩。 没有心的人不会有眼泪,更何况他还修无情道。 但这又如何,孟沉霜没觉得自己的情感和正常人有什么不同。 他不是一座冰峰。 他一直心悦谢邙。 谢邙清楚这一点。 孟沉霜闭了闭眼,随后起身。 谢邙伸手想捉住他的衣袂,却被孟沉霜扯走,只能浑身紧绷地看着孟沉霜绕到梨花木漆金柜边上,取出了一盒…… 针线? 一个谢邙当年只完成了一半的香囊静静躺在盒中,缺少抽绳,无法使用。 取了白鲛丝和细银针清洗干净,孟沉霜跪坐在床沿边,目光只落在谢邙的伤口上:“我给你处理缝合。” “……好。” 孟沉霜清理好伤口, 试探着落针, 他没做过这样的事,手又抖,尤其是在把线从皮□□里拉过去时,翻起来的血肉映入眼帘,让他咬紧了下唇,后背很快被汗水浸湿。 谢邙的身体紧紧绷起,孟沉霜没去看他表情,可对方屏住的呼吸与抓紧床单的五指足以让他双手僵硬,不知道该怎么把一切进行下去。 光是腹前伤口的缝合就差点让孟沉霜手臂抽搐,而玉猩刀贯穿腰腹,孟沉霜不得不让谢邙转过去,继续缝合他背后的伤口。 谢邙后背的汗珠滑落下来,混进了血里。 “谢南澶,你不能总这么做,”避开了谢邙的目光,孟沉霜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低哑,“这不是一场游戏,你会死。” 谢邙埋首在软枕中,看不清表情:“可我如何判断,死亡不是你为我选定的结局?” 孟沉霜送针的手顿在了半空。 一种茫然不知何处的恐惧忽然侵占了他,巨大的荒谬让人浑身发冷。 谢邙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他对谢邙刀剑相向,谢邙应该做的是举起自己的剑来反抗,而不是顺从地迎接某种结局的降临。 什么样的一双情人,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孟沉霜:“那你把我杀了,埋了,便不会有这样的困惑了。” 谢邙的肩抖动了一下,沉默许久,忽然想转身坐起来,但孟沉霜还没缝完针,不得不打破二人间的某种谨慎的僵持,把人压在床上先把伤口缝好,再把他扳过来面向自己。 谢邙的脸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想坐起来,但孟沉霜用除尘术清理干净床榻上的血,给他上了药、包扎了伤口,让他好好躺着。 短暂的往来让危险诡谲的话题中断片刻,血迹消隐,忽然之间,目之所及处只有温枕软席,藤萝花香在伏雪庐中飘荡。 日光昏暗,碎影如星。 两人倚在床榻上,气息静谧。 仿佛只是澹水九章里一个极其普通、极其宁静的午后,孟沉霜正用沾了水的丝帕为谢邙擦去脸上和身上的汗水。 唯有那满头如霜华般的白发,昭示着逝水难挽,沉舟侧畔、千帆已过。 谢邙握住了孟沉霜给他拭汗的手,刚刚开口想要说话,嘴里就被塞进一颗丹药。 孟沉霜:“吃了。” 谢邙默默咽下,抓紧了孟沉霜的温热的手掌,放在心口。 孟沉霜看了他一眼,示意有话快说,他倒想听听谢邙是要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非得先做出这样一番准备。 “乙珩三十三年,我在你之后,去过一趟灵机门。” 孟沉霜眼帘微动,手指忽而收了一下:“在我之后?你怎么知道我去过灵机门?” “孟朝莱告诉我的。”谢邙几乎把孟沉霜的五指攥成一捆,声音淡淡地把通风报信的孟朝莱给卖了,“我去到灵机门时,掌门白棠子重伤闭关,他愿意见我一面,毕竟,他就是为了我而受的伤。 “白棠子告诉我,你 想要在凡间锦上京寻一个会在百年后降生的男儿, ∞∞[, 命格相补,最好容貌身量也相当。有你为他护法,白棠子扛过天雷责问,找到了这么一个人。” 话音稍止,他看着孟沉霜仿佛僵硬成石头的表情,轻轻笑了笑,拍着孟沉霜的手背,娓娓言道:“听说会叫玉复,字聆安,是永平王府世子,皇城锦绣、世家大族,父母健在、无忧无虑。我听了,觉得很好。” “很好?你不怕我是在找替身吗?” 谢邙枕在锦缎上,轩轩肃肃如松如风的俊容笼于午后温暖昏昏的光中,不似生死之间,倒像春日里微波漫烂的倒影林湖。 “那你就该去深山老林里找个孤苦伶仃、无父无母的小孤儿,再按照想要的样子给他捏骨易容,何苦要算命格八字。” 孟沉霜唇线逐渐紧收,目光冷得像数九寒冬:“既然你都知道我当年想做什么,为什么还要应约上诛仙台,为什么不对我出剑?” “你只是想杀了我而已。” 只是,而已? “你就这么想去死?”他的手指控制不住地一收,在谢邙光裸的胸膛上留下三条血痕,贯穿长好的鹿鸣剑伤。 谢邙摇了摇头:“我只是知道,你这么做,代表着你一定会在下一世来寻我,我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会杀死他,然后赐他以新生。 孟沉霜只觉谢邙冷静顺和得过了头,反倒让他怒火冷颤一齐上涌,忍不住质问:“那么乙珩三十三年诛仙台上,我没有顺着你的心,反倒自戕,是不是还叫你失望了?” 一旦提到孟沉霜的死,所有的春风朗月都在一瞬凝成秋雨寒冰,谢邙的唇角收敛下去。 杀夫斩情证道,毕竟要讲个夫、讲个情。 孟沉霜若是用他的命换飞升,又或者是在诛仙台上下不去手,收了剑,都是对这两点最不可反驳的承认。 无论哪一个,谢邙都愿意承受。 但他没想到,孟沉霜两个都没有选。 可他没有办法把这些幽微而阴暗的心思说给孟沉霜听,只道: “我不想失去你。” 孟沉霜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谢邙拉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指带到腹上丹田之处,白纱已经绕了一圈将伤口掩盖住,谢邙按着孟沉霜的手,往下压了压:“这旧伤是我以鹿鸣剑为之。” 方才一切隐藏在沉默中的过往,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是,我害怕飞升雷劫。”谢邙忽然坐起身,腰腹发力时鲜血瞬间浸透白纱,但他半点不在意,不断逼近孟沉霜,直到后者闪躲不开,向后一仰摔倒在地板上。 不等孟沉霜反应,就被整个笼罩进沉重的阴影中,谢邙身形投落的暗影如同牢笼般将他束缚在地。 他瞬间双目圆睁,冷汗直冒,挣了一下,没挣开。 谢邙哪有刚才丹田重伤、柔弱无助的样子? 孟沉霜可不觉得自己的医术有这么高明。 他一掌牵制住孟沉霜的双手腕, 牢牢压在胸前, 另一只手就撑在孟沉霜的耳边,以一个绝对俯视和掌控的姿势,深深地注视着他。 谢邙看着惊异的青瞳中倒影出自己的身影,恍神了一瞬。 “沉霜……” 孟沉霜咬着后槽牙,不知道该如何呼吸。 “沉霜死了,我舍不得,总祈盼能把他找回来,”谢邙一字一句缓缓道,“飞升雷劫若渡不过,我便身死道消,再没有办法找回我的沉霜,若是渡过了,我就会被拘束在仙界,不得入凡尘,更找不到我的沉霜。所以,我不能渡那一劫。” “那进入渡劫期时,又为什么非得是在幽冥九泉渡雷劫,这回不怕被天雷劈死了?” “因为我不知道天雷能否劈开九泉冥府,姑且一试。” “……” 孟沉霜想起来了,在他最初进入魔君燃犀躯体时,便是被谢邙关在寒川恶牢里,用鹿鸣剑挑起下巴,冷声问如何进入幽冥九泉寻回逝者魂魄。 谢邙还把他的旧身体冻在万年寒冰玉棺里,只待哪天将魂魄寻回,就能把他复活。 忽然之间,孟沉霜皱了皱眉,发现谢邙刚才的回答里出现了前后矛盾。 “所以,你真像话本里说的那样,捅自己一刀,就是为了重新渡劫,引来天雷劈九泉?”孟沉霜问,“方才所说怕被天雷劈死的那一条,真的不是在骗我吗?” 孟沉霜现在极度怀疑,如果不是因为飞升入仙界后,再也不能返回人间,谢邙甚至会用飞升雷劫来劈九泉。 孟沉霜弯着手指,挠在谢邙的下巴上,然而后者只有闪避与沉默,仿佛某种默认。 “你又是为了什么而自戕呢?”谢邙把问题推了回去,“你本不必这么做。” 孟沉霜不挠了,手指像爪子似的收了回去:“你先放开我。” “为什么?你想编一个谎话来骗我,然后逃走吗?” “不……是你的血把我弄脏了。” 谢邙微微一怔,半支起身向下看去,然而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身下人忽然顺着空档往外面一滚,骨碌碌逃开他的控制,飞速从地上爬出来,背贴床柱站着看向谢邙。 青色的衣襟上,有一块湿润的痕迹。 孟沉霜没有骗人,鲜血的确已经浸透了纱布,透过衣衫,黏腻地濡湿了他的小腹。 “别坐在地上。”孟沉霜对他说。 谢邙动了动,就在孟沉霜以为他要站起来,于是往旁边退了一步时,他又不动了。 只见谢邙不过是翻了个身,坐在深木地板上,手臂撑在后面支撑起上半身,伸直一条长腿,另一条腿随意曲着,未着上衣,肌理分明的胸腹暴露在空气中,又因为血与伤微微紧绷出轮廓。 月华般的白发披落满肩,他就这么仰头望向孟沉霜,藤萝花倒影错乱满身。 力量与脆弱,犷然与幽雅一时间在孟沉霜的呼吸中混沌起来。 许是故地重游,旧时安稳的情怀在此刻悄悄 潜入, 有那么一瞬间, 所有的混乱血腥、仇恨痛苦都在孟沉霜的脑海中如飞驰而过的光一般转眼消逝,卷入时空尽头。 浮光掠影的回忆蹁跹而过,散发出迷人的幽香,孟沉霜发觉自己开口时声音变得沙哑:“谢邙,别坐在地上,上床去。” “做什么?” 孟沉霜眨了一下眼,一下子回过神来,脸颊滚烫,浑身都躁动起来,堕魔的血液又在汩汩流动了,嘴上却快速说道:“自然是躺好,养伤。” 谢邙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挪回了床榻上。 孟沉霜似乎是满意了,转过身去翻箱倒柜,捣腾出一身剑阁旧白袍,正脱掉脏衣裳想要换,忽然听谢邙喊他:“阿渡,等等,先过来。” “怎么?”孟沉霜听到谢邙这样喊他,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抱着衣服坐过去。 谢邙清洗干净绢帕,给他擦干净了腹上剩下的血迹。 堕魔欲念本来就在发作,又被谢邙上手这么一碰,瞬间一股火在孟沉霜身上乱窜,脑中警铃大作,孟沉霜立刻把外衣披上,挡住某些不该在此刻出现的东西,手忙脚乱间系错了好几根带子。 “嗤……” 耳畔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轻笑,孟沉霜抬头一看,果然是谢邙,后者和他对上视线,笑意更深。 紧接着一下子似乎扯到了伤口,又在疼痛中咳嗽冒汗,脸色一下子拧起来。 孟沉霜见状:“呵。” 他趁谢邙痛得安生些了,重新给他换药和纱布,随口道:“我在诛仙台上发觉自己渡不过那一场劫,与其被天雷劈成灰,不如亲自动手,至少还能死得好看点。” 听着这番突如其来的答案,几分疑虑在谢邙眼底一闪而过:“渡不过?” “嗯,就是那些我没办法说的原因。”孟沉霜不怎么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总之,我大概也不算是死了一遭,重生在魔燃犀身上,更是一场意外。不过,我毕竟活回来了,你不必再伤害自己。” 良久,孟沉霜已经换好了药,却还没得到答复,抬眼又问了一遍:“你不能再伤害自己了,知道吗?” “我不会再自己伤害自己了。” 孟沉霜总觉得谢邙话里有话:“也不能借别人的手伤害自己,无论是我还是燕小花,若是对你横刀出剑,你要么躲开,要么还手,不必留情,明白吗?” 这一回,谢邙却没有应,深邃难言的目光落在孟沉霜脸上,恍然之间寂静了空气。 古怪的暗流缓缓堆叠,直到谢邙出声将其打破:“你这样讲,是因为心痛,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你过去从不会要求得如此多。”! 第 63 章 63 同病相怜 这是什么问题? 孟沉霜看着谢邙,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以前不说这些,是因为他觉得趋利避害都是人之常情,没必要多说。 哪里能想到谢邙就是那个剑走偏锋的非常之人,短短七十年,搞出了一身伤。 可一旦他说是心痛,谁又知道谢邙会不会变本加厉在他面前假戏真做地演苦肉计。 更何况…… 孟沉霜拉起谢邙的手,放在雪白胸襟上:“你触到心跳了吗?” 没有。 谢邙望着他。 “因为这里没有心,所以不会有心跳,也不会心痛。”孟沉霜道,“但我知道一剑捅进肉里是什么感觉。” 孟沉霜的手指忽而压在谢邙的伤口上,谢邙眼角一抽,孟沉霜也咬住牙:“看着你的伤口,我也仿佛有伤口在痛,莫使我痛,可好?” 谢邙抽开孟沉霜的手,喉中泄出一声痛嘶:“……好。” 下一刻,他猛地翻身,又把孟沉霜压在床上,一把捂住了对方的眼睛:“那现在别再看了,我不想让你痛。” “行,行,我不看了,也不动了,”孟沉霜抱住谢邙,抓紧他的肩胛骨,“你也不要动了,不然伤口永远愈合不了。不如睡一会儿。” “现在是白天。” 谢邙的气息喷在他颈侧,但孟沉霜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只得顺着自己的想法说:“以前在伏雪庐里昼间便睡去的时间可不少。” 他用手臂箍紧谢邙,不给任何逃跑的机会,谢邙反被自己摆出的姿势束缚住,最多只能转过头,吻一吻孟沉霜的眼角。 漆黑如潭的眼珠里被这苍白面容占满,那柔软的唇就在眼前,露出半点洁白的牙,呼吸着甜蜜的热气。 谢邙意识到,他的确该闭上眼睡去了,他怕接下来可能的出现的剧烈运动让孟沉霜浑身占满自己的鲜血。 孟沉霜不喜欢白衣被弄脏。 藤萝花的光影在空气中拂动,谢邙怀抱着孟沉霜,依依不舍地闭上眼,让自己缓缓沉入深沉如暗夜般的睡眠之中。 孟沉霜被谢邙的手掌盖住眼睛,他原本不打算和谢邙一起睡去,然而身边人的呼吸声逐渐平稳下来,他也忍不住随着催眠般的困意陷入昏沉。 直到被大汗淋漓地热醒。 谢邙睡前没有把被子来过来盖上,但他自己就像是一床又厚又重的被子似的紧紧压在孟沉霜身上,没一会儿便让这具本来就难耐炎热的堕魔之躯躁动发汗。 孟沉霜轻轻地把谢邙按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拿下来,确认他还在睡,便蹑手蹑脚地把人从身上挪下去,摊平在床上放好,思索片刻又扯开锦被给他盖上。 随后才走向远离床榻的西北角,推开窗,引入拂过冷瀑溪流后的凉风,吹在身上,总算松快几分。 少顷,他又嫌窗边紫藤萝长得太密,挡住大半风,从柜子里翻出一把花剪,亲手修建这无忧无虑、过于烂漫的紫藤 罗花。 夕阳渐渐斜了,日辉变得火红。 燕芦荻睁开了眼。 夜色火光似乎还在他脑海中燃烧,魔念翻滚其中,如鱼得水。 可他轻轻抬起头,偏偏又看见熟悉的雪白床帏,如烟雾般在他眼前飘动,转过眼,燕返居中质朴细腻的装饰同应商的身影一起映入眼帘。 窗外的菖蒲长到半人高,清香淡淡,在霞光中随风摇曳。 火红的光芒拢在应商身上,梦幻得几乎如同浓彩泼墨的画卷。 他的眼窝极深,双眉长睫、满脸胡茬都浓密而杂乱,落拓之中却又因眉骨高耸显出赫然凝郁。 应商就这么坐在床边窗下,穿了件广袖衣袍,是深青色,又或碧蓝色,燕芦荻说不清。 夕日如血夺目,实际上的光芒却黯淡极了,照不出丝帛本色,几近漆黑。 燕芦荻从没见应商穿过广袖的衣衫,又或者换种说法,应商日日打铁,站在灼热的燧火流石前,连上衣都很少穿。 而且,应商坐在燕返居里,竟是在读书。 他没见过应商读书,太茫山里除了刀就是剑,哪来的书。 脑子里的大火和燕返居中的夕阳烧作一团,燎得燕芦荻额头滚烫昏沉,心上一抽一抽地惊悸。 他一定是在做梦。 诸般孽海苦行后,他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回到澹水九章,怎么可能见到应商安宁地坐在他身边? 梦境美好得过了头,一眼就会被看破。 可这样美的一个梦,人一生里又能有几回? 燕芦荻一下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就要扑向应商。 应商抬头一看,惊险地接住了差点摔下地的燕芦荻,手里捏着书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他的身形高大健壮,燕芦荻只到他肩高,根本无从反抗,只能搂紧应商的脖子,以免自己摔下去。 视野一下子拔高,燕芦荻的目光顺势越出小窗,望见远处雾泊之上,伏雪庐下,一道白衣身影正倚着窗棂剪花枝。 夕日如血,藤萝似露,坠落白衣满身,随风融入清苦的菖蒲叶味。 是尊上…… 连尊上都来他梦里了。 “醒了?” “?” 应商给他擦眼泪,少年的脸太小,应商的手太大,一个巴掌就全遮完了,应商只能用指节刮过燕芦荻的脸颊,“是不是身上不舒服,伤口疼?” 少年本来只是咬着嘴唇掉眼泪,一听到应商低沉而磁性、如风鸣 沙般的嗓音,又被这双澄净关切的琥珀色眼珠深深望着,连喉咙里的哭声也压不住了,一下子扑到应商身上,抱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承伦,这不是梦不对不对。” “” 应商被他扑得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能岔开腿把人抱在怀里,抚摸可怜小孩的后脑。 哪想到燕芦荻哭得更大声了,一把鼻涕一把泪,上气不接下气:“我这回真死了,呜呜呜——” “怎么又说死了?” “呜,是不是谢邙杀了我,”燕芦荻根本不答应商茫然的疑问,“但我也捅了他一刀,他有没有死?” “谢邙没有杀你,你没有死,他也没有死,你们都还活着。”应商试图安慰,也试图把话讲清楚,“你看,这地方很安静,很漂亮,不是什么火海地狱、炼狱油锅,我也不是判官爷、鬼夜叉。” “可这里不是梦,就只能是我死后的幻影。” “芦荻,你没有死过,怎会知道死后是什么样的?没有亡魂能从幽冥九泉返回人间,告诉活人那下面到底的风景,别再胡思乱想。” “但我都看见已死之人了。”燕芦荻巴巴落泪。 “什么?”泪水滚烫地落在应商胸前,“我就在你身边,我没有死,便不会让你死。” “我不信,你骗过我,如果我没做点什么,你还会把我继续骗下去。” “那是因为——”应商的话刚说到一般,就被燕芦荻猛烈的亲吻堵在喉中。 燕芦荻几乎是压在应商的嘴唇上,毫无章法,手上片刻不停地就要去解应商的衣服,应商把他的手挡开,他就扯自己的衣裳,猛地把应商往后一按。 砰一声巨响,应商的后背直接砸烂了挡在身后的木椅,他不得不强行握住燕芦荻的双肩把人从自己身上撕下来:“芦荻,冷静点,你现在浑身是伤。” 燕芦荻不跟他犟嘴,留着嘴直接往下面俯身,应商一惊,实在承受不住,直接把人提起来扔回床上。 燕芦荻紧抓着不放的手直接从他的外袍上撕出一串布条,又用腿夹紧了应商的膝弯,稍微一拉就把人带了下来。 应商忍无可忍,扯开外袍一脱,露出肌肉遒劲的上半身,长臂拽断布条,抓过燕芦荻的手腕把布条缠上去,另一头直接往床栏上连,要把这个小疯子赶紧控制住。 燕芦荻被他捏狠了,满脸泪痕,呜咽着疯狂挣扎。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忽有一道猛烈清光穿透小窗,直指床榻上两人。 应商瞳孔一缩,抬手想要荡开攻击,却被剑气震开,只能听铮然一声巨响,清亮长剑刺入床栏,赫然斩断他刚绕上去的布条,剑身颤抖着发出清吟。 重获自由的燕芦荻逃窜开应商的钳制,手臂又要往他身上绕,却被一道冷呵吼得僵在远处。 “应商!!”孟沉霜一脚踹开燕返居大门,怒火满面地闯进来,“这七十年来,你就是把燕芦荻收留到床上去了,是吗?!” “不是,我没有……”应商百口莫 辩, 孟沉霜已经几步上前来, 抽出床头的鹿鸣剑,直指应商,银光如电闪烁,燕芦荻也不敢动了,呆呆地看着孟沉霜。 “哦?没有?那刚才他的意思是说,你是把他哄骗到床上来了?”孟沉霜看燕芦荻这愣头愣脑、哭得不行的可怜样,目光半点不留情地刺向应商。 “我应某人虽然孤家寡人一个,但还不至于做出这种违背良心的事。” “燕芦荻在剑阁时,可一直守持好了元阳,现在却早已失了童子之身。”孟沉霜扯了扯嘴角,冷冷直截道,“如果不是因为你,那应道友倒是说说,是哪一位仙子仙君同我家燕芦荻喜结连理,合该叫他们成一门好亲事。” “你家?” 不等应商说些什么,一直呆愣着的少年忽然轻轻出声,他望着孟沉霜的堕魔青瞳,目光颤抖着: “魔君陛下——你是魔,我是人,我不是你的家奴。” “魔君?”应商眉头一紧,肃目狐疑,望向孟沉霜,他怀里的人开始颤抖,他却迟迟没有行动。 眼前发生的一切使燕芦荻满脸怔然:“魔君陛下,你怎么会出现在尊上的澹水九章,你还用他的剑,穿他的衣裳,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的声音一字一字地提高,到最后几乎变成怒吼。 偏偏这一刻,日光收去全部光辉,夜色笼罩四野,阴沉之气随之浮出,燕芦荻脑海中无法止息的火焰涌入黑暗。 孟沉霜的浅笑和魔君燃犀的冷眼在火焰中反复重合,燕芦荻向着他爬去,念叨着两个名字。 他想要分清楚现实和虚幻,可是繁杂生长的心魔成为魔念最热烈的燃料,把他的思绪烧断成灰。 “尊上,尊上……魔君……”他的手指碰到了孟沉霜的袍角,忽然之间,一记掌刀落下,燕芦荻被孟沉霜打晕过去。 孟沉霜把瘫倒在他脚边的燕芦荻从地上捞起来,面色极其难看地将应商从床上赶走:“还坐着干什么,起开。” 应商在沉默中看着孟沉霜把燕芦荻放在床榻上,先查看了他的身体情况,再给他重新穿好衣服,拉上被子,一切动作熟练得仿佛曾做过千百万次。 可魔君燃犀怎么可能会做这些事。 燕芦荻至多算是他手下大将,哪里轮得到魔君陛下亲手给他掖被角。 而所谓燕芦荻在剑阁时还是童子之身……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更令人匪夷所思。 出世不过半年的魔君哪里能知道七十年以前的这般秘事。 甚至纵欲放荡的堕魔恐怕根本不会在乎有无元阳这档子小事。 还有传说魔君燃犀和孟浮萍剑主有着完全相同的一张脸。 加上眼前人和谢邙的种种亲密,应商不得不再次怀疑他的真实身份,至少追问,眼前这幅躯体中,有着谁的魂魄与记忆。 “魔、李……你到底是谁?” 孟沉霜余光瞥着他,声音淡漠至极:“应道友也听见了,我现在的确名作燃犀。” “……” 应商无法从孟沉霜冷硬的神情中找出任何突破口, 于是换了个问法, “好,魔君燃犀,你觉得燕芦荻该杀了谢邙为浮萍剑主复仇吗?” 孟沉霜抬起了眼帘。 “他不该为了复仇而活。” “如果能劝解一句,他或许能放下。” “没有人劝得动。”孟沉霜道,“世人皆以为无涯仙尊手刃道侣浮萍剑主,但其实除了他们二人外,没人知道浮萍那一剑究竟出自谁手。浮萍剑主死于自戕而非他杀,这番说辞,由任何人来告诉燕芦荻,他都不会相信。” “现在若是浮萍剑主本人来说呢?” 孟沉霜注视着黑暗中的应商:“浮萍剑主死了。” “真的不能告诉他?”应商反问。 “燕芦荻的心魔,不只有浮萍剑主之死。” 一道声音忽然闯入燕返居。 伴着幽微的烛火,谢邙的身影显露于春夜之中。 孟沉霜一下子皱起眉:“伤没好,又到处乱跑?” “醒了,就来找你。”谢邙走到孟沉霜身边,“应道友,你留燕芦荻在身边,赠他玉猩刀,教他应家凌雪枝刀法,又有几分是因为与他同病相怜呢?” “同病相怜?”应商低低冷嘲一声,不知是冲着自己,还是对着谢邙,“敢问在座诸位,有谁是家门健在、父母双全的?” 从来没有过父母亲族的孟沉霜:“……” 父母早早亡故,一脉单传的谢邙:“…………” 应商的目光在二人脸上徘徊,他那一声吼,叫整个燕返居都陷入了某种尴尬的寂静。 就连咄咄相逼的剑拔弩张都被埋进了尴尬挖出的土坑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屋外流水潺潺,凉气浸润肺腑。 孟沉霜扶额打破沉默:“好,总归我们是都病了,正好可以交流交流病情。 “应道友,来,你先说,燕小花刚刚醒来时有什么症状?需得你脱了他的衣服,把人按在床上治。” “当是幻觉,他又认为自己死了。” “死了?又?” 应商:“七十年前,我在沙海迷津捡到重伤的燕芦荻,把他带回太茫山养伤,他第一次睁开眼看到流火坳里的景象,以为自己是死后下了地狱油锅,把我当做鬼差夜叉。 “这一回,他还记得我是谁,似乎也认得你是谁,却一定要说自己已经死在鹿鸣剑下了。” “命魂煞已消,他又从心魔障中脱身醒来,现在还剩下魔念难解。”孟沉霜深深蹙眉,“但魔念勃发不褪,无非堕为邪魔,怎会连真假生死都分不清了?” 堕魔虽欲念深重、狂荡凶恶,但理智皆全,方才能在极北魔域中聚城而居,又结成各方势力,威胁着凡人与诸玄门。 若能只论自己肆意快活,堕魔们的日子远比为道德礼教所束缚的玄门世家子弟。 但这只是一方面。 追根究底,堕魔孽业加身,最为天道人道所不容。 简明扼要地说, 就是永远为人唾弃鄙夷, 喊打喊杀,且极易被天雷劈死。 更进一步,若是始终想不开,肆意快活不得者,则心如永沦地狱,受自我叩问煎熬。 燕芦荻家门为魔族所屠,定为后者,孟沉霜必须想办法把他拉回来。 他思索片刻,拿定主意:“南澶,你留守此处照看,我要回一趟魔域,把徐复敛抓来看病。如果燕小花的走火入魔实在缓不住,就带他去凄神洞。” 孟沉霜嘱咐完,提起浮萍剑作势要走,谢邙摘下用来打开澹水九章结界的环佩交给他,目送他转瞬御剑消失在山云之间。 雾泊荡起波澜,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归平静。 谢邙静坐半刻,待窗外风止树定,这才起身,用从伏雪庐带来的油灯引亮了燕返居中的灯烛。 “凄神洞是什么地方?”应商坐在燕芦荻床边,问道。 “坐月峰之阴的山洞,名作凄神洞,里面有一处寒骨潭,潭水极冷,可冰淬心骨神魂,大乘以上修士,可以其作静思之用,但不可久处,因此人迹罕至。当年我道侣修习无情道,便常在凄神洞淬魂,碎梦崖舞剑。”谢邙道,“不过,如非必要,不宜带燕芦荻过去。” “为什么?” 谢邙顿了顿,回答说:“不合适。” 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两个男人就此陷入了沉默,谢邙没有离开,也没有坐回椅子上,而是借着夜色中飘摇的火光,把燕返居中的乱象一一规整好,收拾起碎成一摊的木椅、散乱换下的衣衫、用过的药罐药碗,还有…… 几声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在谢邙身后响起,他转过头一看,竟然是一只琼巧兔从小窗里跳进来,正在啃桌上没有用完的灵药。 谢邙曾经应孟沉霜的愿望,带了几只琼巧兔到澹水九章。 看眼前这只毛茸茸蓬松似绣球的白兔,小小一只,不知道是当年那几只琼巧兔的第多少代后代。 谢邙一掌便将小兔子握在手心里提起来,小兔子后脚狂蹬,却没把这有力的手指蹬松。 谢邙检查了一遍它啃的是什么灵药,确认无毒后,才把它放回了原位。 琼巧兔缩成一团,继续啃草。 “谢督领变了许多。” 谢邙听到应商的声音,回过身,淡淡一瞥:“是吗?” “是。”这竟不是某种客套的开场话,应商出乎意料地肯定道,“我原以为,谢督领不是个放魔头逍遥在外,自己却在家洒扫庭除之人。” “哦?”谢邙在这时直起身,面容在暗影中看不分明,“应道友是觉得,我应当步步紧追他而去?可我记得,燕芦荻赶往魔域时,也是孤身一人,不曾见有人陪在身旁。还是说,应道友也想陪着他,却被甩下了?” 谢邙俯视着应商和昏迷的燕芦荻,眯了眯眼,话语间突然带上几分笑,表情中却半分喜色也无:“我明白了,应道友在一开始不愿随燕芦荻出山,兀自留在山中,想试一试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和一个死人相比谁更有重量,但却失败了。” “谢督领……” “他听不见的。”谢邙一撩衣摆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道,“或许听见了更好,好让芦荻明白,堂堂太茫山万兵客对他的心思有多么曲折。既想把他绑在身边,却又不愿意直言,害怕他受伤,却又不愿陪他同行,只能在玉猩刀上留下符咒,随时寻他的踪迹。” “谢督领!” “应道友,你可知我道侣曾与我谈及,何种人才算燕芦荻良配?” “是我想错,谢督领的脾性口才半点没变,更有精进。”应商咬紧了牙,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段话挤出来,“只是没想到,这些用来逼问魔族的技巧,如今也会被用在我身上。” 谢邙低啜一口茶,就在应商以为这是他就要止住问讯的信号时,谢邙再次隐微冷笑着道:“讯狱追捕魔族,多是因其在天上都管辖界内犯下伤天害理之事,暴露了行迹,如敲诈勒索、挖坟盗尸、强占良家。” 应商额上青筋抽搐:“……” “好了,那便说罢,”谢邙道,“你与燕芦荻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感觉自己变成谢邙手下犯人的应商:“…………”! 路侠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64 章 64 心病心魔 有山远在沙海迷津之中,寥无人烟。 山外戈壁终年沙石漫天,茫茫一片,周天不见,如雾般将陡峻山峰遮掩,仿佛一切都要化归黄沙之中,因之呼为“太茫”。 四百年前,应商远走西极,发现此山中有石潭碧林,万年不为风沙所掩,下又有燧火流石、玉髓灵脉、金铜铁矿。 遂避入太茫,烧山锻脉,铸剑炼刀,以了此残生。 然每每神兵出世,天有异象,遮掩不得,常有修士寻至此处。 应商于是设下重重迷阵,阻挡窥视,若来者能破阵入内,他便允其以物易刀兵。 如是渐有太茫山万兵客之名号。 遇上燕芦荻,全然是个意外。 那日应商入沙海迷津寻灵光玛瑙以饰剑,偶然碰见一巨沙蛇妖发狂,他上前一看,竟有一个少年遍体鳞伤地晕在一旁,险要葬身蛇腹。 应商不忍见此惨状,抽刀斩蛇七寸,刀光如水泼,刹那间将巨蛇分作两截。 可光是杀了蛇妖还不算完,沙海迷津中风暴不止,如果放任少年昏迷于此,不过半个时辰,他就会被黄沙埋没,窒息而死。 不得已,应商将少年带回太茫山中养伤。 应商一直栖身于山坳之中,锻剑练刀打坐都在一处,不曾筑起屋舍。 他没有多余的屋檐安置少年,只能将少年放在平时打坐的石台上,再铺上虎狼皮垫软。 少年伤势极重,几乎半边身子的肉都碎了,浸在血里惨不忍睹。 应商试着给他疗伤的过程中,发现少年神魂中竟还缠绕着绵延不断的命魂煞。 这意味着少年家中曾遭灭门之灾,他孤身一人逃至此处,已无路可走。 应商看着那张面无血色、奄奄一息,却还透出一股执拗的少年面容,旧忆泛起波澜。 于时有世家老祖来为孙儿求剑,应商取出藏之已久的心血神兵,同他换了十枚上品天玑转圜丹。 至上灵丹下肚,少年的伤势肉眼可见地快速恢复。 待少年的外伤愈合地差不多了,但意识还未清醒,应商为他清理了身上的血痕药迹,又给他换了身新衣。 这衣服也是跟求剑人换来的,那人还奇怪,万兵客怎么会要这样一件丝织精美繁复的少年衣裳。 应商觉得,少年长得清秀可爱,很是适合这件暗花织锦袍。 往后几日,应商重回锻剑台上打铁,时不时转身回头看一眼睡在石台上的少年。 少年始终昏睡着,直到某一日。 “啊——!” 一声尖叫从应商背后传来,他握锤的手一抖,锻打中的铁块被砸进燧火流石岩浆之中,火焰猛然炸起一丈高,把应商的身形映得火红。 燕芦荻睁眼便望见周遭一片岩浆火海,黑暗中热浪蒸腾,还有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身披烈火于其中。 他的影子被倒影在冰冷的山壁上,足有十余丈高,仿佛巨兽一般向燕 芦荻扑下。 男人听见他的尖叫声,背着光,一步一步向燕芦荻走来,面目陷在黑影之中看不真切,手里提着的锤头火钳却被烧得烫红。 高温扭曲了空气,燕芦荻仿佛已经能听见火钳烙在自己身上时的滋啦冒油声。 他惊恐地大喊:“鬼啊!你不要过来!” 应商的脚步顿了顿。 随后走到燕芦荻面前,俯身看清了他恐慌的脸,蹙眉疑道:“你叫我什么?” 应商未着上衫,火热的温度从光亮健壮的胸膛上传来,燕芦荻望着这轮廓深刻、阴影鲜明的面容,眼泪唰一下就落了下来。 吓的。 “呜哇,无常大人、判官大人、夜叉大人,我怎么见到你了?我是不是下地狱了?”燕芦荻缩进山壁直哭,“我不想下油锅火海,你不要把我扔进火里,我怕火……呜呜……我死了还要被火烧吗?” 提到大火,燕芦荻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泪水汪汪哭得小脸通红。 常年隐居山中,应商外表确有几分不修边幅、落拓不羁,但他觉得应当还没有面目可憎到被当做修罗恶鬼的程度。 燕芦荻这么一哭,叫他不由得茫然。 但那一刻不知怎的,应商开口顺着燕芦荻的话说了下去。 “是,你死了,若是乖巧听话,莫哭闹,也可以不下油锅。” 哭声戛然而止,燕芦荻抽着鼻子,强迫自己闭上嘴,红彤彤的眼睛恐惧又警惕地盯着应商。 这副样子,着实可怜又可爱。 应商当时只以为,自己捡回来的小狼崽般的少年的确乖巧又听话,直到接连无数次落进燕芦荻的陷阱里,屡战屡败,他才了悟,自己这后半辈子,从今往后都砸在燕芦荻身上了。 而这一出修罗恶鬼的戏码,却不知是对是错。 燕芦荻没有怀疑应商的话,认为自己真的已经葬身沙海,下了地狱,被恶鬼捉回了家。 不过这恶鬼脾气甚好,又实则尤为英俊,虽然每天都拎着烧红了的铁钳锤子打铁,但燕芦荻知道他没有把自己架上油锅的打算,渐渐也不怕他了。 应商问燕芦荻姓名家世、过往爱恨,燕芦荻也一一都答了。 说至中途,还忍不住愤恨骂一句狼心狗肺谢南澶,又问应商天魔死了会不会下地狱进油锅。 应商听他讲了晴川燕氏血腥往事,自然答一句:“会。” 燕芦荻开心一笑,摘了太茫山冷潭边的花儿,编了个花环戴在应商头上,又用手捧起他的下巴,掌心蹭着应商短短的胡茬,欣赏自己的杰作。 “澹水九章也有很多花,尊上屋外的紫藤萝最美,可惜他死了,我也死了,没办法报仇了。” 应商望着他:“芦荻,放下仇怨吧。” “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只能放下一切。”燕芦荻说,“我原没想到死后能遇上你这样的好鬼,希望尊上死后,也能遇上个英俊体贴的恶鬼,从此忘掉谢邙那个负心汉。” 时至今日,应商已无法分辨燕芦荻度过了多少个“死后”无忧无虑的日夜,又究竟是何时察觉出了异常。 ?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应商觉得,约莫是后者。 情之一字,总叫人痴癫。 是以在燕芦荻偷喝了太茫山下埋藏的千年佳酿,把应商扯过来压在虎皮上,轻啄他的唇时,应商只当他醉了。 可一推,却没推开。 燕芦荻眼中星星点点,双颊酡红,凝视着应商淡琥珀色的双眼,非要做点什么。 于是大漠青山之中,幕天席地之时,风卷云散,星河倾泻。 燧火流石的焰头在岩浆中跃动起伏,映红汗津津的脊背。 待事了,燕芦荻缩在应商的臂怀里,望着挂满山壁的斧钺钩戟,说也想要一把刀。 应商答下,正欲问燕芦荻想要一把什么样的刀,怀中人却没了声音,低头一看,燕芦荻已然疲惫睡去。 第二日燕芦荻醒来时,应商正站在锻剑台上,拣选出一块玉露金,开始为他铸刀。 而后又是菩提璧子作柄,天颜赤砂磨刀,九冥幽泉淬火。 在应商深入大漠,寻蛟龙剥皮制鞘前,燕芦荻又抱着他的手臂,想要应商教他凌雪枝刀法。 “浮萍剑主不曾教你剑法刀法?” 燕芦荻低着头,默了默,才道:“不曾。他说若我心中只有复仇,便不会教我……” “他对你很好。” 燕芦荻抱着应商的手臂:“我知道,可现在我死了,报不了仇了,你教教我,不要浪费一把好刀。” 应商没有起疑,应家凌雪枝刀法拢共花坼晓风、临水疏影、玉楼金阙、绮窗问花四式,他一并教给了燕芦荻。 等他斩罢蛟龙,返回太茫山中时,燕芦荻已经把这四式用得极熟练,确也练刀奇才。 如果不是因为燕氏灭门后百余年里修为毫无进益,只在金丹境界,那时的燕芦荻也该是个名动天下、裘马清狂的麒麟骄子。 玉猩刀成,神兵入手,燕芦荻刀意更添威势,甚至有几分血气狠辣。 某种隐约的忧虑如泡影般浮上应商心头,但只要燕芦荻收了刀同他一笑,泡影便如梦幻朝露般,在日光下消散无踪。 直到一切真情假意、自欺欺人的谎言骤然破碎的那一日。 自从燕芦荻伤愈,应商便没有把他拘束在太茫山坳之中,但周遭只有大漠黄沙落日圆,走上七天七夜,也还是只有大漠。 燕芦荻偶尔跑出去,回来的时候捉了沙漠里的兔子狐狸猫儿,应商看他玩得开心,又没有遇上危险,从不多问或约束。 可那一天,燕芦荻抱着玉猩刀去大漠里玩,夤夜未归。 应商担忧他的安危,正要去寻,大漠空明夜色之中,陡然浓云漫卷,聚集成黑云压城之势,刺目雷光在云层间闪动,天道威压震慑,百兽遁逃。 燕芦荻要渡劫破境了? 应 商只当燕芦荻将要结婴,立刻顺着天雷劈下的方向赶去护法,可那天雷越劈越盛,哪像是元婴雷劫,说是大乘雷劫也不为过。 甚至更为凶猛。 应商又恐自己找错了人,但还是决意去查看一番情况。 雷光电闪把大漠照得如同白昼,应商看清雷鸣中心的人影,正是燕芦荻! 他正持玉猩刀与天雷抗衡,浑身血痕,狼狈不堪。 脚边是巨沙蛇妖的干尸,身后巨大的沙洞里俨然一具古老铜棺,棺中大乘修士的尸身与千年蛇尸的腹脏都被剖开,丹田空空,遭人取了金丹。 若燕芦荻真当自己死了,就不会再一次来找到这“杀死他”的巨沙蛇妖。 他知道真相了。 强悍混沌的力量盘旋在燕芦荻周身,他的修为境界瞬息之间层层突破,直抵大乘! 刹那之中,应商忽然明白了燕芦荻离开长昆山之后,为何明明是要去临海之东杀死谢邙复仇,却出现在西极沙海迷津之中,还与一只向来沉眠守墓的千年巨沙蛇妖斗至力竭濒死。 燕芦荻欲杀谢邙,但他知道自己的实力太过弱小,不足以与半步登仙的无涯仙尊抗衡,因而深入大漠,寻上古大能修士之墓,剖金丹炼化,以登大乘之境。 可借外物强行跨越四个大境界,哪是易事!? 电光转瞬照亮燕芦荻惨败偏执的面容,他发现应商来了,仰头与他对视,唇边溢出血痕,不发一语。 一道雷光熄灭,无垠大漠再度陷入沉沉暗夜,阻隔在二人之间。 下一刻,恐怖天雷再至,燕芦荻艰难抬刀迎击,他的经脉被外力力量撑得破损如烂网,任何动作都是钻心之痛。 可天雷没有落到玉猩刀上。 只听轰隆巨响之中铮然一声,应商挡在他身前,为他接下这一道雷击! 应商护持着他,可燕芦荻望着应商的背影,却觉一股悚然战栗直窜脊髓,刀锋般撕裂了二人间虚假的温情。 这场雷劫足足在沙海迷津中震彻三天三夜,燕芦荻重伤,在被应商带回太茫山后便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躺在虎皮榻上,应商正在锻剑台上敲打一块雪白玉露金。 燕芦荻心中一荒,以为应商这是在把玉猩刀熔了,想要呼喊,却伤势太重,随便一动都是彻骨之痛,冷汗唰地流下,整个人直接从石台上摔下了地。 靠在石台边的玉猩刀完整映入燕芦荻的眼帘,他吐出一口血,却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一道阴影将他笼罩。 沙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还活着?” 燕芦荻咬紧唇,不敢转头去看,想爬回石台上,忽然一双手把他拦腰抱起,放了回去。 他惊讶地抬头,却在对上应商的冷眼时,全部表情僵在了脸上。 “你走吗?”应商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燕芦荻望着他,瘦弱的双肩开始止不住地颤抖,眼里再度浸满泪水。 应商却不知道自己 该不该信他了。 燕芦荻究竟什么时候发觉一切并非死后梦幻,重又拾起复仇之心? 太茫山万兵客之于他,又到底算什么? 山中千万个日日夜夜,难道只是燕芦荻为了一把神兵、一部刀法和大乘境界而表演的骗局吗? “应承伦……” “……?” 应商看了一眼燕芦荻哭得发红的脸,转头望向山坳之外,脉脉无尽的暗夜。 长风自铁夜呼啸而来,充斥着大漠黄沙干涩难言的气息,仿佛天命喑哑的判语。 他不能赶燕芦荻走,燕芦荻却可以任性地计划着离开,是吗? 燕芦荻什么都没有了,可应商孑然此身,如今又还剩下什么呢? 半生困潦,每入歧途。 应商不知道自己继续把燕芦荻留下的做法是对是错。 又或许,他这一生,从未对过。 燕芦荻强行入大乘境,经脉重损,可他坚持修行练刀,灵力不断冲击经脉,伤势永远无法痊愈。 应商站在烈火之中,默然无言,看他演刀六十年,终于等到谢邙重伤之机,出山为浮萍剑主报仇雪恨。 此间种种,不足为外人道。 应商只拣了些要事,说与谢邙,床帏之私则悉数隐去。 谢邙听罢,脸上不见什么情绪,沉吟片刻后,问道:“他问你要玉猩刀和凌雪枝刀法,你何以什么也不问,便应了?” 应商:“……” 谢邙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应商压抑难言的神情,猜出几分内情,于时轻声了然:“呵。应道友远离红尘多年,倒是修得一副任性自然的德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个也无,此之为野合。” 应商垂下眼帘,目光闪了闪,忽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芦荻为浮萍剑主座下童子,也算半个师徒,但谢督领既已与浮萍剑主一剑断义,这番管教,还是请剑主亲自来的好。” - 孟沉霜赶回孤鹜城后,凝夜紫宫一片平静,但他离开前留下的纸人用得只剩下最后两三片。 不知道有多少次或明或暗的汹涌浪潮被压制,才维持住点墨山上着表面的和平。 仔细一数,忽然发现小柴胡不在了,孟沉霜登时变了脸色,打开银涣殿中银镜回溯过往场景,见到孟朝莱和裴汶来过凝夜紫宫,还顺手带走了哭得稀里哗啦的小柴胡。 孟朝莱发现了银涣殿内的魔君燃犀和谢邙都是纸做的,但外界却没有任何流言蜚语。 孟朝莱许是不在意,可裴汶呢?他没有将这消息传回天上都? 孟沉霜怀着疑惑,又制作了几张纸人补货,再加固银涣殿防御后,他走出凝夜紫宫,找到居住在点墨山半腰的食人三头魔犬。 在睡梦中嚼着魔族骨头的恶犬被孟沉霜强行拖出洞。 小山般的庞大身体一点也反抗不了,当成皮球似的被一脚踢飞,砰然砸在山脚, 刹那间地动山摇,留下一处烟尘滚滚的巨坑。 全城的魔族都看见魔君燃犀在高山之上把三头魔犬当成球踢得嗷嗷叫的壮举,有些胆子小实力弱的魔族已经承受不住,双膝一软跪地叩头。 其余因为魔君燃犀今日都窝在凝夜紫宫里不动,而蠢蠢欲动的大魔们也暂时偃旗息鼓,抬头仰望魔君燃犀冷酷无常的身影转瞬消失在风雪中。 敲打完手下,孟沉霜便抓上风中凌乱的痨死生,御剑横跨千里,把他拎回澹水九章,扔在了燕返居的地上。 靠着床脚合衣抱刀,席地而坐的应商被惊醒,手按在刀柄上,警惕地望向两人。 痨死生抱着柱子,花白的头发和褴褛的衣衫被御剑大风刮得向一蓬乱草,迷茫又凄惨:“陛下,这是哪儿啊?” “你不需要知道,过去,给人看病。” 痨死生伸直眼睛往那边望了望:“啊?是说这位壮士?我看他体壮如牛,发绺乌黑,须髯胡髭浓密,不似有疾,最多是思虑太重,心中不欢,有几分憔悴,陛下,你不要吓唬他,让他好好睡觉就行了。” 应商沉默着和孟沉霜对视一眼,从地上起身,伸手朝痨死生比了个请的动作,哑声道:“病人在床上。” 痨死生往前几步,终于看见被锦被埋住的少年面容:“哦,是燕大人。” 孟沉霜:“他身上的命魂煞已经消了,此前也从心魔障中苏醒,只是魔念未消,但却开始出现幻觉和胡话。” “魔念未消……他正在堕入魔道?”痨死生的脚步一下子停止,“陛下,走火入魔到了堕魔的境地,从来不是病,再高明的医术也救不回来。” “我知道,但他还没有完全堕魔,说不定能拉回来。幻觉和胡话是怎么回事?” “容我一观。”痨死生捋了捋胡须,始终弓下的背挺起来几分,去给燕芦荻诊脉观相。 应商始终关注着这个狼狈堕魔大夫的一举一动,暗中问孟沉霜:“这是谁?” “春陵医谷,毒医徐复敛。” “原来是他。” “你远在太茫山,也知道春陵医谷旧事?” “常有人来求兵器,我对外界并非一无所知。” “谢南澶呢?”孟沉霜没再燕返居中见到谢邙的身影。 “喂兔子去了。” 孟沉霜:“?” 不等他再追问或寻找,应商忽然眼神一凌,闪电般出手捉住了痨死生骨瘦如柴的手腕:“别用魔气碰他!” 痨死生嗷嗷叫:“这位大人,你讲一讲理,我现在是个堕魔,要查看病人的五脏六腑、神识经脉,不就只能用魔气吗?” “他是人,不是魔,你的魔气会加重他走火入魔。”应商的声音沉重厉然,胸膛震动仿佛沉闷的大鼓。 “陛下……”痨死生向孟沉霜求救。 “必须要用魔气吗?有没有它物可以代替。” “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就是,就是不知道二位愿不愿意尝试 。”痨死生道, “?[(, 手中有蛊虫可用。” “用。别耍花招。”孟沉霜道,“此为玄门所在,如果没有我的护持,你逃不出去。” 痨死生被吓得缩了一下肩膀,小声嘟囔:“我是医修,医修怎么会害人……” 应商仍有几分疑虑,尤其是看到痨死生从漏风的袖子里摸出一只一寸长的细甲虫,甲虫扭动着,被放到燕芦荻耳边。 但太茫山万兵客只擅刀兵,不知医药,此刻别无他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甲虫嗖一下钻进燕芦荻耳中。 燕芦荻的身体猛颤一下,面露痛苦。 应商抱起的手臂瞬间松开,几步上前,却被孟沉霜拦住。 只见痨死生快速点了燕芦荻几处穴位,他脸上的痛苦逐渐缓和下来,痨死生又问应商:“敢问这位是燕大人的叔伯长辈吗?我需要一个人来按住他。” 应商默了默,没有应下或反驳,上前去按住了燕芦荻的双肩,以防他在痨死生手下挣扎乱动。 痨死生诊病时,肃穆认真的神情透过蓬头垢面,愈发显现出来。 但他越是严肃拧眉,应商便越是担忧。 “走火入魔算不得一种病,但燕大人似乎真的病了,而且病了很久了。”痨死生喃喃道,“上一回给他勉强治好一些的经脉,又受了伤。” 应商的手指忽然掐进了掌心。 “他近日陷入混战,全力迎敌,可能又伤了脆弱经脉。”孟沉霜说。 “不止如此,连薄檀、天钩、约鸣几处穴位也受了伤,灵力运转常经过的经脉情况尚好,在我预期之内,可本不会冲撞到的这几处却受了伤。”痨死生沉吟了好一会儿,“在加上他身体里的某些状况,如果不是功法有问题,那就是我想的可能性了。” 应商:“他强行破境,经脉多有损伤,但所学心法疏清诀由我传授,刀法凌雪枝亦是,二者皆不会冲撞薄檀、天钩、约鸣几处细□□位。” 痨死生:“对,这几处穴位又偏又小,一般不会被人注意,可一旦灵气冲撞上去,便能叫人疼个半死。” 细长的甲虫在这时从燕芦荻鼻中钻出,回到痨死生袖子里。 看着躺在大床上,被薄绿锦被盖住,显得小小一个的少年人,痨死生一时竟控制不住地叹了口气:“不是因为心魔,是心病。这位燕家长辈,燕大人过去是不是时而暴躁易怒、情绪不稳,时而消极不语,不仅不与人沟通,而且什么都不愿意做?” “他有血海深仇在身,时时刻刻惦记着报仇雪恨,如何能不忧,如何能不愤。”应商压抑答道,“除非大仇得报,他的心不可能平静。” 痨死生摇了摇头:“七情六欲是一回事,病又是另一回事。病了得吃药进肚子里,光是外物变了有什么用,心魔和心病,这是两回事。不过……” 痨死生看着应商苍茫双目,忽然轻轻嘶了一声:“阁下觉得这样正常,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时期?燕家的事我略有耳闻,既然阁下是燕家长辈……” 应商:“我不姓燕。” 孟沉霜:“他也有病?” 两人同时开口, 应商眉心惊蹙, 不解地看向孟沉霜,但孟沉霜只听医生说话。 “恐怕是。”痨死生被应商一盯,欲言又止,咳了咳,“虽说讳疾忌医不好,但现在燕大人的情况更紧急,我们还是来看燕大人吧,这位不姓燕的阁下,他是不是心情不悦时便会去练功?” “时常如此。” “看来我的猜想没有错了,燕大人体内穴位的伤是他故意为之,不为了别的什么,只是为了他的心。” “什么意思?” “他控制不住要自伤求痛。”痨死生解释道。 “控制不住?” “陛下,我过去也见过几个这样的病人,蛊虫能探出他们的身体中心焰太盛,而灵明却郁结如冰,有时候身边人只当他们情绪不佳,不知道要治这病,得用药熄心焰,化灵明之冰,要么坚持找心药解心病,为病人了结心事的确有助,但不能完全治愈。” 孟沉霜暂且挥去脑海中不知道对不对得上眼下情况的现代医学名词,问道:“你有办法治吗?” 痨死生迟疑了一下:“我知道几服药,可以稍作缓解,但不能根治,而且他这心焰与灵明之冰又叠上心魔和堕魔之症,十分棘手。不过,我另有两个法子。” 应商:“什么办法?” 痨死生看了他一眼:“一是,换舍。” 应商与孟沉霜的脸色都沉了沉。 换舍夺舍之术,是比堕入魔道更为禁忌的存在。 痨死生:“此病既在此身,换一副身体或许就可以摆脱,不姓燕的阁下没有心魔,使用此法,尽可痊愈,不过,这仅仅是我的推测,还未曾真给人治好过这病。第二个办法更不对症,但我可以确定它绝对有效。” “什么办法?” “擎神丹。” 孟沉霜问:“这是什么药?” 痨死生道:“春陵医谷旧典记载,千年前曾有擎神丹,出世于玄魔雪原大战之时,救活无数只剩下一口气的战场伤者。一颗灵丹,为仙人古方,包治千病万伤,又因其中蕴纳神力,亦可驱逐魔念魔气,没有任何副作用,甚至有助于病人修为提升,唯一的缺点是——现已无处可寻。”! 第 65 章 65 你救救我 “擎神丹?” “你听说过?” 孟沉霜来回踯躅徘徊的脚步停在谢邙面前,谢邙把趴在自己膝上吃白藤萝花的兔子放到一边。 孟沉霜心情烦躁,把想要逃跑的兔子抓进怀里,开启【撸毛·精通】技能,从头薅到尾。 谢邙抬了抬眉:“你不记得了?” “我应该记得?”孟沉霜仔细地在脑子里搜寻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找到有关擎神丹的记忆,他询问系统,系统倒是能给出几条物品描述,“当年的事情,我忘了许多,就连杀死六尊之事也尽数忘却。浮萍剑主曾经提到过擎神丹?” 谢邙挑了挑眉:“就在乙珩三十三年之初,沉霜曾在瑯環塔内寻觅典籍,其中有旧典记载千年前雪原大战之事,提及过擎神丹威能。”谢邙说,“我也一同看了几眼,因有神力加持,擎神丹的确无病不愈。” “世上已经没有擎神丹了。” 方才在燕返居里,痨死生提起擎神丹的意思其实很明确了,靠他自己,治不了心病,也止不住心魔。 孟沉霜拿他无可奈何,只能先把人留在澹水九章,继续看顾燕芦荻身上的外伤,再想办法缓解心病与心魔。 不过,谢邙一番话,引出了孟沉霜的另一重疑问:“你还记得浮萍剑主为什么要找擎神丹吗?我不曾记得有谁病了伤了。” “没有说过。”谢邙道,“乙珩三十三年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沉霜一直在奔波忙碌,我们不常见面。” 孟沉霜的眼睫在光下抖了一下。 当年他忙着筹备飞升仙界后的身后事,似乎的确很久不曾与谢邙相见。 “你看到我寻典籍,没有问过?” 谢邙摇了摇头,垂首道:“我只是看见了你放在床头的书,有些许推测。” 没人能料想到,如今两个翻书之人就在眼前,一切缘由却变作秘密,隐入幽明之际。 孟沉霜叹了口气,盘腿坐到谢邙身边,侧着头靠上他的肩,闭目自语:“好吧,待我再想想。当年谁用得到擎神丹,小花当时虽然固执,但还算开怀,会是朝莱吗?他的确病弱,但有静之在,便可一切安好,无需担忧。” 谢邙沉稳如山,借他靠着,琼巧兔又蹦回了谢邙膝头,抖了抖长耳朵。 今日坐月峰雪霁天晴,春光在雾泊中粼粼拂动,唤起新荷卷尖。 风暖日醺,孟沉霜青瞳却猛然一睁,目光射向含苞无数的白木香花丛之后:“谁?!” 噗通! 孟沉霜刚一嗓吼出,对面花丛里就连滚带爬跪出一个人:“陛下恕罪!我不是有意打扰陛下鱼水之欢、尤云殢雨、凤友鸾交……” “行了。”孟沉霜打断痨死生这诡异的一连串掉书袋,看来春陵医谷出来的端方君子进了魔域也要被塞上满脑子废料,“做你的事去,不要乱闯,当心被山中阵法斩首。” “是是是。”痨死生手里抱着药篓,抖着回话。 “等等。” “陛下?” 痨死生欲哭无泪。 孟沉霜抬手指向澹水九章东面:“往那边百余步,有一处邻山小阁,你去那边住,收拾干净自己,换身衣服,明白吗?” “啊?”痨死生听着魔君给自己的上好安置,反倒茫然了。 孟沉霜无言半刻,道:“免得脏了我的眼。” “哦哦,好,多谢陛下。” 痨死生一溜烟儿跑远了,孟沉霜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谢邙在他耳边轻笑道:“魔君陛下,好大的威风。” “不比谢督领震慑群魔。”孟沉霜呢喃道,微寒春风刮上脸颊,“刚才说到擎神丹,朝莱静之……南澶,风安雨静斋许久无人居住,朝莱和静之一直没回来。” 孟沉霜忽然想起这事,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瞬间蹙起的眉间尽是疑虑肃然:“你之前同我说,在无涯兰山时,静之独自逃离,朝莱追了上去,我今日回魔域,得知前几日朝莱和裴汶一同攻入过凝夜紫宫,静之不在他身边,他还没有把静之找回来吗?” “就算孟朝莱找到莫静之,他未必愿意再随他回剑阁。” 谢邙淡淡吐字,杀母仇人之徒,百年相欺之恨,尽在不言之中,如巨石般压上孟沉霜的呼吸。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孟沉霜用力闭了闭眼,然而大脑一片黑暗,没有半分记忆浮现,“我为什么要杀死莫——” 头顶晴空忽然变色,灰云呼啸而来,层层叠叠堆积在长昆山颠之上,顷刻之间电光闪烁。 【警告!偏离魔君角色!】 许久不曾出现的系统角色管制再次上线,孟沉霜后脑一痛,仿佛有一把锤子砸在他头上,喉中瞬间猛喷出一口血雾。 血花坠入雾泊之中,同一刹那之间,雾泊之上狂风怒吼,新荷脆弱飘摇,被冷雾包裹着几近折断。 高空之中电闪雷鸣,清澈湖水之下,金光大作。 谢邙脸色一变,将吐血半昏的孟沉霜护在怀中,掐诀挥手结障抵挡住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 大湖之下,一团被金光包裹着的经纬巨球缓缓上浮,强光几乎使人无法直视。 就在闪电天雷劈向坐月峰的瞬间,金光巨球膨胀成网,将整个澹水九章笼罩其中,把电光阻拦在外。 两光相接,强悍的力量迸射而出,一时间地动山摇,满目光辉之外,传来雪山轰隆倾塌的巨响与寒风。 【警告!偏离魔君角色,将进行自动修正。】 “我为什么要杀死莫——魔域城主大魔们,你想知道原因吗?谢督领。”孟沉霜头脑胀痛发昏,不得不靠在谢邙怀里,嘴上却吐出极度轻佻的话语,“但想要答案,你那什么来交换呢?” “你要我用什么交换?”谢邙察觉到异常,立刻反应过来,顺着孟沉霜的话说下去。 “你孤家寡人一个,身无长物,除了你自己,还有什么能打动我。” “你想要我?现在?” 孟沉霜嘴角扯出了一个 不受控制的痛苦邪笑:“谢督领不肯?如此更妙,本君最爱用强。” 他的脑子疼得快要炸开,这具堕魔身体却因这几句话,骤然奔出烈火般的热度,掐住谢邙双臂的手指几乎要嵌进肉里,瞬间汗如雨下。 温暖如春的澹水九章一下子变成了炙烤身心的蒸炉,只有身边人体温微凉。 漫天强光一触消散,唯余雷声在山谷间震荡回响。 孟沉霜紧闭着眼,浑身绷紧,试图把身体中奔流的热浪压回去,面上遍布红霞,双唇却已全然是血。 谢邙想把他抱起来,可只是一碰,孟沉霜便抽着气颤抖,但根本分不清是因为太过敏感还是陷入了痛苦。 他屏住呼吸,想把喘息堵在喉咙里,却忍耐不住,泄露出几声细碎的呜咽。 与此同时,澹水九章东面却忽然传来几声玉风铃响动,有人来了。 恐怕是刚才的变故引来了剑阁的人。 不等谢邙把孟沉霜送进屋里藏起来,御剑风声已只近旁,他只来得及把人挪到一块半人高的观景青石后边藏起来。 一回身,便是白衣微山从飞剑上一跃而下,落在几步之外,看清谢邙的身影后,讶然多过警惕:“谢仙尊?你什么时候上的山,我竟完全不知?方才见镇川寰大阵开启,还以为是澹水九章里进了什么毛贼。” 镇川寰大阵? 面对微山,谢邙面容重回岳峙冰封,染血的袖口背在身后,露出了腰侧坠下的青玉环佩:“我昨日送燕芦荻回来。” “小花?啊……”微山顺着他的动作,望见了那枚孟沉霜赠出的剑阁通行令璧,面露复杂,“仙尊不愿意见我剑阁人,今日倒显得我多有打扰了。不过谢仙尊,我听闻你被……北狩魔域,没想到回来得这样快,还找到了小花。” “我与他在魔域相遇,”谢邙言简意赅,“方才大阵开启只是个意外。” “没事就好,剑阁只有阁主从沉霜那知晓镇川寰大阵如何运转,但眼下他不在,要是出了事,我们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微山说着,往燕返居方向迈了几步,“小花愿不愿意见见我?” 他的步伐不断靠近青石,谢邙跨出一步将人拦下:“芦荻受了伤,正在睡中静养,不适合见客。 “好吧,那我过几日来。咦?这是谁?”微山余光瞥见谢邙身后青石边露出一截雪白一角,他立刻绕过去一看,便见孟沉霜衣襟染血、浑身冷汗地跌坐在青石旁,紧闭双眼,似乎异常痛苦,“沉霜?!谢仙尊,这、这是……” 微山难以置信,整个人怔在原地,声音激动得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与此同时,冷静得古井无波的低沉嗓音在他背后响起:“沉霜不在澹水九章,微山长老,你看见了什么?” “我……”微山转过身,目光在谢邙毫无波澜的脸和青石边的人之间反复来回,“谢仙尊,这里有个人,你没看见吗?” “有一个人?孟沉霜么?” “对,仙尊看见了?” 谢邙缓缓摇了摇头:“是你刚刚说了他的名字。我没有带外人进澹水九章,也带不回沉霜。” “?_[(” 微山注视着青石后身着剑阁白衣之人,他不会记错孟沉霜的脸,但是……那人的胸膛起伏,正在呼吸,连身上的血迹都鲜红无比。 孟沉霜死去多年,就算谢邙把他带回来,也只会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微山浑身热气骤然凉了下去。 谢邙道:“微山长老在坐月峰上,睹物思人了吗?” “是我看花了眼。”微山闭了闭眼,不再看这道幻影,转身眺望澹水九章之南,万千雪峰银龙拱背,他长叹一声,“谢仙尊,你不愿见我们这些剑阁人,我也不便再做打扰,但当年沉霜既把燕芦荻收为坐下抱剑童子,便也是我剑阁子弟,现在他受了伤,于情于理,我们都是要好好看顾的,若有需要帮忙之处,仙尊尽管提。” 谢邙颔首,微山知道他向来是这样沉默寡言的脾气,于是向他拜别,提起剑,摇晃着离开了澹水九章。 随后,高空之中几道剑影闪逝,仿若流星,是前来查看坐月峰情况的剑阁大能们于时同微山一并远去。 谢邙当即转身,然而就这么谈话几息的功夫,青石之后已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孟沉霜呢? - 黑暗在空气中漂浮。 凄神洞外风雪嚎啕,雪片被大风吹得横向飞过洞口,山洞之内,却像是在耳边盖了一只玉杯,一切声音都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带着颤抖的喘息声盖过了平静的水流。 孟沉霜沉在寒骨潭中,冰冷的水汽上浮,在他的发梢尖结成冰冷,又晃荡着贴上脸颊,被灼热的体温化进汗水之中。 热浪一股一股上涌,孟沉霜的额头靠着寒潭边缘,磨出鲜红的血痕。 过去无情道有兴发之期,而今堕魔有□□暴胀,他记得每一件事,可泛滥成灾的欲望就像是缠绕住脖颈的蛇。 一旦过去,仅是回忆便无法将至重现。 唯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难捱。 堕魔的欲念似乎比无情道兴发更为鲁莽,甚至一路冲进孟沉霜的意识,他昏昏沉沉,眼前天旋地转,唯有一处的感知是清晰的。 火焰灼烧着向他叫嚣,呼唤着发泄。 孟沉霜迷蒙地碰自己,他试图做点什么,可这陌生的感觉让他浑身一颤。 他从没有自己做过这样的事,一切都不得章法,只觉得酸痛。 难以控制的欲望逐渐发展成一种痛苦,穿透孟沉霜的胸腹,甚至有不知来处的隐约恐惧在此时浮现,带来连阵冷颤。 冰火交替间,他恍惚忆起一个办法,立刻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开始运转无情道经,试图把所有催人的欲望、莫名的痛苦与恐惧全部压抑下去。 潭水寒意与魔气在他周身缭绕,孟沉霜紧闭双眼,没有发觉有一道颀长身影缓缓走入凄神洞。 直到阴影将他笼罩,谢邙俯身掐住 了孟沉霜的下巴, 强行把他掰过来, 朝向自己。 “嘶——”孟沉霜立时惊醒,望见谢邙隐在暗影中,神情难辨的面容。 他的嗓音一时极冷,在孟沉霜耳边沉沉响起:“你在运转无情道?” 孟沉霜抓住他的手腕,周身无情道法力一下子散了:“南澶……你帮帮我。” “你想要我帮你?那你刚才在躲什么?” 谢邙不为所动,眼角隐在暗中,紧紧注视着孟沉霜艳若春桃的面容。 在涌动的寒冷黑暗之中,孟沉霜抱紧了谢邙的手腕,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却说不清在雾泊边那一瞬骤然升起的危险预感。 熟悉的声音和语气一言划破欲望的笼罩,恐惧刹那间从脚心窜上脑顶,混入灼热的羞赧与欲望。 下颌上的痛和恐惧混合,仿佛尖刀挑破孟沉霜的每一寸肌肤,使得浑身奔流的绵麻欲望刺痛而清晰地炸开。 又或是欲望揭露了原始的恐惧本能,一切的一切都在他身上脑中纠缠。 他不明白缘何至此,到底是谁使他战栗,是血泊中的天尊们,还是自己曾经拥有的死亡,系统又到底要把他控制到何种程度。 难道真有天命细密如刀网,密不透风地拢向身前身后? 他什么也无法控制,什么也无法逃脱吗? 没有人可以将他从罗网中解救出去吗? 恐惧与欲望的巨浪之中,他只有唯一的浮木。 “谢邙……”孟沉霜狼狈得如同一滩温热乱泥,盖在谢邙手上,几乎带着哭腔求救,“你救救我。” 可谢邙却只用那冰封难解、深潭般的双目冷静地注视着他,难以穿透,难以接近,仿佛一座陡峭山峦,在碧湖中投下冷峻的暗影。 唯有他的手指,死死掐进孟沉霜的脸颊里,成为二人间唯一的触碰。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谢邙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孟沉霜无法思考,只能在谢邙手中颤抖,莫名的委屈使他双眼酸涩发胀,满是血丝地瞪视着对方。 向谢邙求救是此刻唯一的解药。 孟沉霜松开抓住他手腕的五指时,谢邙的目光晃动一瞬,然而紧接着又是一深。 因为孟沉霜直接拽住谢邙肩头披散的白发,手上用力,想要把人拉向自己。 谢邙的头偏了一下,紧跟着指尖一道灵力闪过。 白发从中截断,飘然落入寒潭,断开了孟沉霜与谢邙之间的联系。 然而孟沉霜手上用了十成十的力,谢邙如此果断地斩断发丝,他没有着力点,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 下一刻,谢邙伸手抓住了他的五指。 哗啦啦一阵磅礴水声,原本伫立岸边的谢邙被他一同拽进冰冷的寒骨潭中。 冰冷的气泡还在孟沉霜耳边上浮爆裂,一只微温的手掌已经覆上孟沉霜自己不得章法之处。 刹那触碰之间,好似有电光在迅速窜过潭水,一头扎进孟沉霜的脑子 , 像是烟花般炸开, 穿透沉重的痛苦。 他陡然想要倒吸一口凉气,得到的却是呛进喉咙里的冷水。 但很快,谢邙便把他拉了起来,孟沉霜咳的撕心裂肺,他将人抱在怀里,手上动作半点没听。 孟沉霜逐渐感知在寒冷中感知到某种记忆中曾有过的欢愉,就连徘徊不去的恐惧都无法压制着感觉,二者如猛兽般撕扯着咬打在一起。 大概是谢邙对他再熟悉不过,又仿佛存了某种惩罚的心思,每当孟沉霜感到舒缓,他便陡然刺激,逼得孟沉霜呼吸起伏如浪。 孟沉霜难受地咬着下唇,可越是这样,他越抓紧了谢邙的肩背,如同风浪中寻求倚靠的独木舟,要去紧贴谢邙的侧颈。 谢邙的目光扫视过孟沉霜的神色,眉目间显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讶异:“你喜欢吗?” 孟沉霜艰难地抬头望向他,呼吸混乱,难以开口,只有某种带着欲望的痛苦在桃花目中氤氲开,几近失神。 谢邙的神情再度沉了下去,寒骨潭穿髓透骨的冷意压不住谢邙身下的火气,但却丝丝缕缕凿进肺腑,让人浑身发寒。 然而再如何冷,这双手都不愿意放开怀中人,紧紧压着孟沉霜的臂膀,仿佛想要把他按进骨髓之中。 二人交缠的倒影飘浮在冷雾水面上,又接二连三地被人撞起的水波打碎。 恍惚之间,竟叫谢邙觉得凄神洞中的时间似乎静止了,一切都与数百年前的情景没有分别。 无情道兴发之期向来难测。 许多年前的某一日谢邙回到澹水九章时,抱着浮萍剑的燕芦荻告诉他,孟沉霜今日兴发,去山阴凄神洞调息了。 二人合籍多年,谢邙也见识过许多次兴发,仍不免担心孟沉霜的状况。 于是便越过金铃塔,转到山阴处。 踏入凄神洞,入目便见孟沉霜仰靠在潭壁上,伸长雪白的脖颈,不着寸缕,仿佛玉璧。 白烟袅袅生起,仿佛热气水雾般半掩着他,只有靠近了,才知这不是什么热气。 寒潭冷雾,刺骨如刀。 “南澶?”孟沉霜发觉谢邙来了,向他伸出手。 谢邙的脚步顿了顿,走上前去,俯身与这冰冷的手掌交握,仿佛抓住了一块冰。 下一刻,这块冰一个用力,就把他拽进来深深潭水之中。 孟沉霜把他推到池边,胸膛贴近,用水光迷蒙闪烁的眼睛凝望谢邙的脸。 谢邙浑身湿透,衣料冷冰冰地贴在身上,他不习惯寒骨潭的低温,偏偏怀中人温暖如玉,让人舍不得放手。 他的呼吸是这样灼热,一举一动,都仿佛是某种邀请。 谢邙倾身吻上柔软双唇,应下这无声的邀请。 没有人尝试过在寒骨潭中做修炼以外的事,谢邙与孟沉霜大约是第一对。 孟沉霜没有推拒,甚至在一开始显得顺和,然而随着不断地推进,某种噩梦般的疑惑迷茫再一次涌入谢邙心头。 他看着身下人平淡空白的神情,这种困惑几乎转做某种自怨般的怒气。 每到这时候,孟沉霜都不会出声,也不会有什么表情,白纸一般,只剩下最本能的反应,仿佛被封闭了神识的木偶。 谢邙不得不掐住他的后颈,把人按在潭边,无规律地强行进攻,才终于能换到几声痛呼和抽搐。 似乎他修无情道的道侣对交接双修之事没有半点兴趣,唯有痛苦才能让他有所反应。 但用自己的手让孟沉霜疼,却又是最令谢邙最惴惴不安之举。 然而当孟沉霜被谢邙抱回伏雪庐,从晕厥中缓缓苏醒过来后,一如往常地对谢邙露出笑意。 明明手上的青紫都还未消,孟沉霜却仿佛毫不介意,甚至像是忘却了一切痛苦与欢愉。 可他真的不会因此怨憎吗? 谢邙后来又尝试了几次格外粗暴的行事方式,孟沉霜从未吐露半句怨言。 到了最后,谢邙几乎说不清这是为了试探,还是因为这是得到回应的唯一办法。 这便是无情道么? 所有这一切都会被无情道经压缩成一团,隔绝在外。 无心无情,甚至连欲望都可能是虚假。 若是如此,他从孟沉霜那里得到的,到底是什么? 假如一个人不会痛也不能够恨,又怎么能够会爱。 谢邙原以为能够有机会与孟沉霜相守百年,已然了却此生所愿。 至于最后孟沉霜要杀要剐,他悉听尊便。 光是能够靠近,便已叫人满足。 然而他却没料想到,美梦般的日子会叫人变得如此贪婪,仅仅是成为孟沉霜的道侣,得温良相待逐渐无法满足谢邙。 当他意识到自己未曾得到过孟沉霜的爱时,心中竟生出某种曲折隐微的怨怼。 幽暗的心思如藤蔓般暗中生长,缠绕进谢邙的五脏六腑。 直到诛仙台上,孟沉霜身死于他眼前时,这茁壮藤蔓才终于刹那枯萎成灰。 唯余霜雪满鬓发。! 第 66 章 66 给你揉揉 堕魔之躯,最是反复无常。 孟沉霜已经半合着眼晕厥过去,这副躯壳还不能平静,一直揽紧谢邙的肩背,绷紧的小腿时不时碰一碰谢邙的腿。 叫他停下,或是,别停下。 直到彻底消停,灼热的体温慢慢下降时,孟沉霜被谢邙抱回伏雪庐,腰肢腿筋还在过电般颤抖抽搐。 这让谢邙给他换上干燥新衣的动作麻烦了许多。 谢邙只得再次加重了手掌上的力道,把人按住,才勉强给孟沉霜穿好一件内衫。 丝缕薄透,苍白而瘦削见骨的肋间尽是深红发紫的指痕,纵横交错,如同雪地里盛开的大片牡丹。 谢邙下意识松了手。 孟沉霜失去束缚,呜咽一声,迷蒙间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蜷缩起来。 即使被衣衫遮住,红痕还是在光下淡淡透出,某些甚至已经带上了紫红淤伤。 谢邙沉思片刻,从伏雪庐点柜子里翻出一个瓷瓶,又褪去了孟沉霜的外衣。 打开瓷瓶,药油浓厚的气味瞬间飘出,谢邙倒了琥珀色的油在掌心,双掌搓热后,先是落在孟沉霜的手腕上,揉开紫红色的淤血。 这样能让青紫痕迹退得快些。 藤萝影下,谢邙的面容重新沉下来,动作和缓熟练,仿佛已经做过千百万次,知道什么样的力道不会将孟沉霜从昏睡中吵醒。 然后是两肋边的指痕。 触及淤伤时的痛感让孟沉霜缩了一下,轻轻皱眉。 手掌缓缓打着圈,厚重的油脂填进掌纹中,抚平粗糙的剑茧,又在苍白如雪的皮肤上反射出滑腻的光亮。 床上人远山般的眉逐渐松开,气息慢慢平缓如静湖。 谢邙始终屏着的一口气也终于松开来。 于是,孟沉霜身上诸多细碎的伤痕逐一闯入谢邙心神。 胸前背后的锁灵钩贯穿疤痕最为醒目,又夹杂着另一些近来留下的杂七杂八小伤。 如同雪地里平添了鹤痕。 谢邙的手指腹滑过道道伤疤,直至尚还算干净的心口处。 最近的一处伤是锁灵钩疤痕,却不曾有过长剑穿心之伤。 手指落在心口处,停了一会,什么也没有触到。 谢邙的深涩的目光晃了晃,又被眼帘沉重地压下。 然而就在他挪开目光之前,一道狰狞的血色伤口突现于孟沉霜左胸,像是某种野兽的血盆大口般大张,显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血肉,瞬间使人心中发凉,好似面临着一道天命的深渊。 然而当谢邙回神想要看清,狰狞伤口又一下子消失在眼前。 只不过是个幻像。 等谢邙意识到这点时,他的手指已经深深按进孟沉霜胸口,像是想要接着触感确认些什么。 孟沉霜被按疼了,面上拧了拧,侧过身去缩了起来,只留给谢邙一截消瘦见骨的脊背。 日光透过花枝与窗棂,落在孟沉 霜的背上,他依然没有醒来。 只像是一团霜雪般,安静地卧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在春色中慢慢融化成水流。 无人知晓背光阴影之中,谢邙是怎样一副神色。 只能看见刀劈斧凿般锋利的侧脸被花影勾勒出轮廓,紧绷颤抖着。 握成拳的手指几乎要掐进掌心血肉之中。 如峰如松般的身躯僵直了。 假若有一声暴呵,平地落雷霆炸响于此时,某种针扎般酸苦的无可奈何或可尽数发泄。 然而却只有几道控制不住的轻声从黑暗中泄露,又被气息迅速压回鼻腔之中。 焚香檀意在光亮中悠游。 风动珠帘紫蕊,日影慢转。 一切都闪着光,倒映在那一滴从谢邙下颌坠落的泪中。 呼———— 啪嗒。 水渍在谢邙膝头晕开。 向来冷如深海寒潭的双目在一下刻紧紧闭上。 谢邙默然垂下头,用宽大的袖子掩住面容,抬手擦去泪痕。 但他忘了手指上的药油并未洗净,沾上眼眶,瞬间火辣辣地冲上来,泪水再一次盛满双目,如何也止不住。 他的动作顿了顿,竟不再拭泪,反而抬起头,直望向床上人,双目猩红如血。 然而孟沉霜背对着他,睡得平静。 谢邙放下了遮掩的衣袖,露出全部的面容,目光紧盯着孟沉霜,不放过那怕一点点醒来的预兆。 日光不甚明亮,但只要孟沉霜醒来,就会看见无涯仙尊此刻满面纵横泪水,紧压住薄唇,近乎脆弱的神情。 可孟沉霜一直陷在疲倦的深睡之中。 青丝如瀑,还夹杂着些许寒意水汽。 泪水无声的流淌,无论再怎么动人,都无法将他唤醒。 谢邙坐在床榻边,试探着再次伸手过去,修长的五指轻轻梳理着孟沉霜的长发。 他用的力道不大,指尖仿佛轻羽点过,以免把自己的动作显得太过刻意,让人发觉他是故意要把孟沉霜弄醒。 手指梳不开潮湿的发绺,只够谢邙的掌心抚碰到顺滑如丝缎般的触感。 孟沉霜模糊地低喃一声,耳尖动了动,似乎到了清醒的边缘。 谢邙用沾着药油的手指抹了抹眼睛,眼睑瞬时红得如同滴血。 “谢仙尊?” “” “谢仙尊,我就是想 问问,你们之前说上一任天上都六尊,都是被浮萍剑主杀死的,这是真的吗?” “?_[(” “我,我……”痨死生艰难地张嘴,最终破罐子破摔,“我是听了。我就是想问,问空天尊也死了吗?” “自然。六尊无一幸存。” “真死了?”痨死生瞠目结舌,“浮萍剑主把他大卸八块了吗?” “未曾,据言是一剑斩首,死状凄惨,时任首尊裴有央略作处置后,将其尸体送回倚泉寺,于坐化缸中三年未腐,其肉身被塑成金身佛像,若问空禅师是你故友,如今去倚泉寺,还能这般与他照面。” “斩首……也算是大卸两块。我与问空禅师算不得故友,他并不认得我。”痨死生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浮萍剑主不该为杀了他而背上骂名,说不准,他还要感谢浮萍剑主,早些死,对他来说更好些。” 谢邙眉峰轻挑,落在痨死生身上的目光严肃了几分:“问空禅师清修多年,虽为天尊,却不问世事,俨然有五蕴皆空、成佛之像,你何出此言?” “也许就是因为他成了天尊。”痨死生道,“死对他来说才是解脱。或许浮萍剑主当真发现了些什么,才决意要杀死六尊,只是最后没能成事,才像我这般惶惶如丧家之犬,骂名满身。 “哈哈,做和尚开阔不得心境,做堕魔才能心胸开阔,什么难听的名头都能接受了,浮萍剑主要是没死,来做个堕魔,说不定比我更为快意。” 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比起回答,更像是在自述某种混乱的心境和猜测。 谢邙立于一旁,看着痨死生疯笑,冷静问:“你知道些什么?” “天下人皆道毒医徐复敛丧心病狂,以活人试毒,可我唯一毒伤过的人,不过问空一人而已。”痨死生张目上前,满面颤抖,“谢仙尊,你告诉我,浮萍剑主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他是不是知道,问空被谁害了?” 他方才承认了自己毒伤问空,此刻却又说“被谁害了”,而非“被我害了”。 细微的差异被听进谢邙耳中,他对痨死生的问题不置可否,沉如寒山,只道:“沉霜是春陵医谷常客,认得许多人,但当年不曾提及过毒医徐复敛。” “好,好吧。这样也好,他若是天上月,便不该沾染尘间泥。”困顿的憾意瞬间掩去激烈的情绪,痨死生低叹道,“春陵医谷视我为耻辱,必定也不再提我的名字了。” “你是觉得,他该知晓毒医徐复敛,才有理由杀了问空和其余天尊?” 痨死生未答 ,反问道:“其他人有被浮萍剑一剑枭首吗?” “没有。” “剑主与问空禅师有过冤仇吗?” “不曾。” “那何以给问空禅师身首异处这般惨烈的死法。”痨死生摇了摇头,“恐怕是剑主也知道,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杀死问空禅师,予他解脱。 “问空禅师身中由我制成的剧毒‘九泉生’,这毒由千百种毒蛇虫蚁合而为之,分次服下之后,中毒者的身体实际上已经被毒性杀死,但爬行漫游的活虫寄生其上,会把身体支撑得如活人并无一致,只是看上去像是睡去或是入了定。 “但心智神魂一直被捆缚在身体之中,不得解脱,还要承受毒虫钻心之苦,却半句话、半个动作也吐露不得,寻常人去探他的情况,也只当他身心俱全,活得好好的。尤其是问空禅师这样的高僧,便是入定百年也不会有人质疑。 “若只是用寻常办法杀死中毒者,如割喉穿心,伤口依然会被毒虫修复,根本断绝不了身体里虚假的生机,剑主将其斩首,怕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 谢邙渐渐蹙起了眉:“你为何要给他下毒?” “不是我,我不知道这毒被用在了问空禅师身上。是我某次上了天上都,瞥见菩提殿中,问空趺坐,却气息有异,我上前一探,发觉他中了九泉生之毒。 “这毒为我所创,原本是以毒攻毒,治病所用,但用在了根本没病的问空禅师身上,就成了彻骨之毒。毒不似药,有些药乱喝一口没什么,毒吃下去,却一定是毒,因而一毒解一病,我从来不会给不同的病人用同一种毒, “九泉生是裴家一位仙君问我求来,给他女儿对症治病用的。这药除了我自己,只有裴家那位有,我去问他是不是把药给了别人,他说没有,我不放心,跟他说想看看病人,他把自己的女儿牵出来,说已经好全了,多谢我的药。我一看那孩子,的确好全了,再也探不出个什么来,只得离开。 “而后第三日,外界便起了流言,说我以上百活人试药试毒,害得这些人残废暴死,可我从来是一症一人一治,哪有什么需要活人试药的,那些人中了我的毒而死,但下毒者从不是我。 “再后来的事情,仙尊也都知道了,医谷不齿、玄门讨伐,我一时心中悲愤,走火入魔,拼了死命逃出围剿,从此隐姓埋名,远走魔域。” “你既并非杀人凶手,何不解释清楚?” “谢仙尊,”痨死生抬起眼,无奈又无力地看了谢邙一眼,“连浮萍剑主都来不及将一切解释清楚,便横死诛仙台上,我又如何能在裴氏这般庞然大物的暗中操控下为自己辩白清楚, “说,他们利用一个生病的孩子来骗我制毒,而后偷偷喂给高僧问空,接着还要污人清白杀人灭口?能活着就很不错了。” 裴氏能压下六位天尊身死于孟沉霜手中的消息,给一个小小的大夫泼一盆脏水能有何难? “唉,当堕魔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总之世人大约也已忘记了徐复敛,我没有力 气再为一个名声东奔西走,但如果……浮萍剑主这样明月一般的人物,知晓我是清白的,又一剑结束我的罪孽,倒也算……了我半生执念。” 谢邙长眉一凝,意识到一个问题:“除了裴家人,还有谁知道你制过九泉生毒。” “春陵医谷的一些同门吧,我配药一般也不避着人,兰芝仙子、楚余医君、薄牙医君等等,还有,哦,还有别天尊,他在医谷中以善寻灵草灵花闻名,我猜是因为他有个狐狸鼻子,比人鼻子好用,当时配齐九泉生毒方,找了他帮忙寻几味药。” 谢邙目光微变。 别羡鱼?难道是他把问空所中之毒告诉了孟沉霜? — 黑暗如潮涌来,七十年如一日地包裹住满牢冰霜水雾。 雾气触及水牢之顶,凝结成水珠,控制不住地坠落回来处,在寒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又淌满白玉高台,浸湿裴汶绣着金银线的雪青色丝缎衣袍。 他盘腿坐在地上,用手支着下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似乎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以至于百无聊赖。 “别天尊,你真不打算跟我说点什么吗?我最近天天来看你,比之浮萍剑主与你君子之交淡如水,我真算是世上最好的情郎了。” 被沉重铁索锁在深潭之中的人影动了动,铁索轻晃,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别羡鱼垂着头,一动不动。 “唉。”裴汶一拍大腿,“好吧,好吧,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真是伤我的心,可惜我不能像谢督领对魔族那般残忍地对你,说到谢督领……你不爱说话,便由我来说吧。 “上回来忘了同你说,谢督领被魔君掳去,外界传言他被反复凌丨辱蹂丨躏,卑躬屈膝,尊严扫地。” 牢中人无动于衷。 裴汶眯了眯眼,目光发冷,开口时声音却满是调侃笑意:“又忘了你不认识这个新出世的魔君,他名作燃犀,和浮萍剑主有着同一张面孔。” 别羡鱼的指节曲了曲。 “上回同你说,孟沉霜活了回来,”裴汶继续道:“而今神魂便栖身于燃犀躯体之中。” 他在此停顿,待听到水牢中水波翻涌如浪,满室铁索动荡,才满意地继续道:“所以,想必那传言中的折辱不过是虚言。你我皆知,浮萍剑主剑胆冰魄,最是清绝,不论诛仙台上那穿心一剑究竟是不是出自谢南澶之手,他都不会用侮辱来报复。 “其实我也能确定他没那么做,前几日我往燕氏大陵探案,发现了鹿鸣与浮萍剑气踪影,听人说,他们是扮作一对夫妻,抱着一个小孩儿,去那拜谒。大概是带着燕芦荻去的,现在不知道又去了何处游山玩水,神仙眷侣,江湖路远,好不快活! “想必剑主忘了许多事,尤其是忘了还有位故友被困锁天上都中,七十年不得脱身。别天尊,我知晓方寸囚牢之苦,更知晓若有真情在,己身痛心万分,必不会让故人长困暗狱。” 血腥气在冰冷中晕开。 “别天尊,告诉我孟浮萍究竟能 做到什么,你为什么相信他一定会死而复返?” ?本作者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良久,别羡鱼才发出极度沙哑的声音:“我不会告诉你。我相信他。” “万一他当真忘了一切,我们得让他记起来自己该做什么!” “时机一到,他会记起来。” “那若是我现在便去杀了他呢!你还能等到那时机吗?” 别羡鱼不再说话了,嶙峋瘦骨的起伏在水波中归于平静。 裴汶第一千次怒火冲冲地离开水牢。 孟沉霜能做到什么…… 待所有地光芒都熄灭,别羡鱼睁开眼,望着漆黑的水面。 那水面仿佛打着旋,转成漩涡,倏然贯穿岁月,把过往一把泼进别羡鱼的脑海。 天上都高悬云上,纯白满目,千百年如一日,让人根本无法分清记忆与真实。 菩提殿筑于天上都之西,殿中有金灯古佛,油灯火烛,亦是千百年如一日。 殿主人问空已经做了三百年天尊,其中一百年都在这殿中打坐参禅,入定以后,从不与人交谈。 此刻,菩提殿玉门大敞,一道纤长的影子越过门槛,落在问空木兰色的背影上。 影中有一把剑,在光下散出缕缕寒烟。 别羡鱼看着孟沉霜的侧脸,道:“我发现这个秘密许久,而今才想通一切。” 孟沉霜极凌厉的眉眼朝向他。 别羡鱼:“沉霜,且将此当做我的投名状。” 孟沉霜手持浮萍剑,跨过门槛,走向问空,别羡鱼在他身后道:“他中了九泉生之毒,四肢五体已死,魂魄却困于其中,受毒虫啃噬之苦,你若杀了他,也算是他解脱。” 唰—— 哗啦—— 剑风掠过,油灯火芯噼啪爆裂飘摇,一瞬血溅金佛。 一颗浑圆光滑的头颅从问空肩上摔下去,咕噜噜滚了几转,撞上佛陀脚趾。 血迹落了一路。 孟沉霜转过身,天风拂动猎猎白袍,在衣襟上催开血红的花。 他表情沉郁,抬眼看向别羡鱼。 此时此刻,一股陌生的战栗从别羡鱼的脚下升起,贯穿四肢百骸,竟比辑案台无尽水牢更叫人胆寒。 - 辑案台中,执吏们见裴汶一脸“杀你祖宗十八代”的表情,纷纷垂下头做自己手上的事,战战兢兢,半点不敢看他。 满是水渍的雪青色衣摆掠过众人,待衣衫被天上都的风吹得几乎干了,裴汶已经走到了秋峦殿。 一位医谷弟子看到他,立刻迎上来:“汶天尊安,我们谷主今日不在天上都,她说若是遇上您来,便把炼好的药交给您。” 裴汶笑笑,方才那张死人脸似乎从未存在过:“我是为此事而来。” 医谷弟子抬手领裴汶入内。 秋峦殿中有一方天井,裴汶穿过檐下回廊时,看到天井中的老桂树树干粗壮,翠绿滑亮的叶片间挨挨挤挤点缀着淡黄桂子,以及一只毛绒火红、烤酪糕似的小狐狸,甜香扑鼻。 顾元鹤背对着裴汶,站在桂树下,正往上抛竹编球,然而小狐狸把脸埋在尾巴里大睡特睡,完全不理会他。 顾元鹤苦口婆心:“别鹊音,你别生我的气了,我不是故意说你秃的。” 裴汶一挑眉,忍不住往那边一看,却没看出来小红狐狸哪秃了。 拉开的木门随后挡住他的视线,他进屋取了药,重新出来以后,刚一抬眼想再往哪边瞧一瞧,解开心中疑惑,便对上了顾元鹤的双眼。 裴汶只好笑道:“顾天尊,别来无恙。” 顾元鹤看见他手里的药葫芦,问道:“汶天尊来春陵秋峦殿取药,这是病了?” “啊,是,老毛病犯了,”裴汶说,“这是医谷改良的除湿化瘀丹,专治我风湿骨痛老寒腿。” 顾元鹤:“……?” 啪—— 顾元鹤一个失神,竹编蹴鞠球偏离轨迹,正巧砸上小红狐狸的脑袋,还在他的毛毛里弹了三次才落地,咕噜噜滚到裴汶脚边。! 路侠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67 章 67 无忧幻境 别南枝忍无可忍,从树杈上一跃而下,张口就咬住顾元鹤的衣摆,龇牙咧嘴、怒目而视,浑身红毛炸起,比竹编球更像一个火红的圆球! 别南枝的原型不比别羡鱼,小得可怜,和猫儿差不多大。 于是乎,裴汶便自上而下地看见了小红狐狸从头顶到后颈的一串斑秃。 小红狐狸注意到裴汶微妙的目光,转过头瞪他两眼,裴汶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走了。 手上没有事务积压,裴汶便不会留宿辑案台,此时又携上丹药,御剑下云端,往海崖之侧的桐都去。 他落在裴家此去蓬山主宅中院外,刚要踏进后门,忽然又想起别南枝浑身毛发炸开、毛毛糙糙的样子,转身先回自己在东院家,找了一把木梳、一把玉梳揣进袖子里,这才重往主宅中院走。 裴汶是裴氏旁支,无论旧日里因为血脉之别受了主家人多少冷眼,而今身为辑案台掌事与天尊之一,主宅之中的子弟、门客、仆役等见了他,都得躬身问一句礼。 裴汶亦是一笑,谢过各方邀他喝茶的真情假意,径自往后花园去。 本是一路畅通无阻,却在踏上通往假山水榭的曲径前一刻,被忽然闪身而出的仆役拦住去路。 仆役向他问安,随后取出一方衔桐飞凤令,递交给裴汶看。 裴汶的笑瞬间沉了沉,不悦地看清令牌上刻着的“竹”字。 “汶公子,我们家二公子请你去一趟戾云轩。” “二公子?还是二小姐?”裴汶的语气听上去极不善。 “家主让称二公子。” 裴汶冷哼一声:“走吧,带我过去。” 裴新竹的住处本在东院复节居,这戾云轩在此去蓬山一个偏远不起眼的角落,平日里无人居住,裴新竹想要来用,便要来用了。 此时此刻,戾云轩外已被罩上重重阵法,裴汶还没跨进门,一道灵刃便飞落脚下,击碎青石板地。 他无言地看了仆役一眼,仆役躬身向内,恭敬道:“二小姐,我把汶公子带来了。” “进来。”裴新竹沙哑厉烈的声音响起,禁制法阵与轩门一同轰然洞开,放裴汶入内。 轩中窗格皆被厚缎掩盖,又不点火烛,黑洞洞一片,几l乎无法视物。 又不止裴新竹用了什么法子,室内空气寒冰刺骨,呵气成雾。 裴汶顺着仅有的光亮看过去,在凝滞的黑暗中,一双苍白消瘦的手。 它们被裴新竹捧在怀里,淡淡神力金光从天尊金络与灵官银络中释出,补全了那双手掌上腐烂缺失的血肉。 神力不可活死人,但可生白骨。 只要天上都还未陷落,身在高位之人,便可从中分到些许文帝留下的神力与灵泉灵力。 裴新竹不像谢邙那般能找到万年神冰玉做棺材,便只能用微薄的神力维持裴新鸢的尸身不腐。 待血肉长全,裴新竹虔诚而细致地为她擦去手上污渍。 浮尘魂莲炉被放在裴新鸢双膝上, 破碎的破魂在其中散发出黯淡光芒。 裴汶在黑暗中收敛好神情:“她只剩一半躯体、一点魂魄了, 你还是不打算放弃?” “连裴桓都没有放弃,我为什么要放弃?” “竹天尊!慎言!” “呵……你还没有找到谢邙的踪迹?” “他若成心想隐匿气息,找起来就没那么简单。” “倒如我所料,他身边还跟着魔君燃犀,的确不好找。”裴新竹道,“我已经知会了阿耶山,魔君不在孤鹜城中,让他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老巢被捣,说不定能逼魔君现身。” “阿耶山?你私自与天魔王通信?!”裴汶的双目猛然睁大。 “有何不可,我要杀谢邙,他要杀魔燃犀,两全其美。汶天尊不也与天魔将领有往来么?你难道觉得,这事瞒得过裴家?” “但阿耶山他……”裴汶深吸一口气,“此子鹰视狼顾,不可相交。” “你既不想见我与他往来,那就早日寻到谢邙踪迹,我还有一笔账要同他算!” “我……”裴汶沉默半晌,“容我去问雾失楼,他们消息灵通。” — 雾泊之侧,春寒料峭。 痨死生问到了自己想问的事,又发泄了一通百年来一直压抑在心头的怨恨凄厉,冷静下来后,摸了摸花白的头发,又去燕返居中检查病人情况去了。 谢邙没有拦他,径自返回伏雪庐中。 刚一推开门,便见床榻上那双青瞳飞速闭紧,青瞳的主人锦被一拉蒙住头,假装陷入梦乡,什么也没听见。 可刚才谢邙出去时,怕孟沉霜热,从没给他盖上过被子。 这一通欲盖弥彰让谢邙开门的动作顿了顿。 他缓步走到床沿坐下,短短的路程无端耗费许多光阴,谢邙俯视着孟沉霜,又静默了片刻。 孟沉霜的脸此刻就在谢邙腿边,每一份灼热的呼吸都清晰可感,不一会儿,汗珠就顺着鬓发滑落。 谢邙伸出手,本想给他擦汗,却在中途忽然换了个方向。 他拉住锦被边缘,哗地一扯,淡碧色锦被瞬间被掀开,带起一阵凉风。 冰凉的气息触及肌肤,孟沉霜猛地睁开了眼,一下子对上谢邙注视的目光,冷不丁打了个颤,随后立刻反应过来,伸手扯过被子往床里面一滚,厚厚的锦被瞬间把他裹成一长条春卷。 只有上半张脸露在外面,双眼警惕地看着床边坐着的人。 谢邙居高临下与他对视,面色中带着深沉与不解。 随后,孟沉霜顶住这高大身形带给人的压力,伸出手抓着被子一拉,把锦被最后一点边角从谢邙手里抢了回来。 “你做什么?”孟沉霜瓮声瓮气。 谢邙第一次见孟沉霜这样耍无赖似的不高兴:“我看你热,还是别把自己裹着了。” “不要。”孟沉霜又往床里面缩了缩,浓睫仿佛扑闪 着潮湿的水汽。 当真是不寻常。 他俯下身问,阴影伴着藤萝花影一起笼罩住孟沉霜:“很不高兴?因为我?” “…………??[” “哪疼?我帮你揉揉。”谢邙说着直起身,又打开药油瓶子。 孟沉霜看着琥珀色的油脂在谢邙掌心堆叠,回忆起那长而有力的手指粗糙的触感,整个人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张目结舌:“你还要揉?” “你不是说痛吗?” “你弄太多次了,胀着痛……再来,不是只会更痛么……”孟沉霜咬着牙启齿。 谢邙搓热药油的手停住了:“你的意思是说——” 那话将要出口时,孟沉霜蹬了谢邙一脚,谢邙只好俯身贴到孟沉霜耳边,用微不可闻地起身询问孟沉霜说得是否是他所想的那样。 不知是热还是恼,孟沉霜脸颊桃花似的泛红,张口咬在谢邙下颌上,留下两排鲜明的牙印。 疼痛让谢邙的眉轻蹙了一下,但他任由孟沉霜撕咬,动也不动。 原来仅仅是这样,孟沉霜便觉得痛了吗?那过去他岂非是…… 好似有一截冰锥骤然钉进谢邙的头颅中。 以前孟沉霜醒来后,从不跟他聊这些,更很少说什么感受。 现在这样是因为堕魔之躯取代了无情道么? 可是…… 谢邙漆黑的眼珠转向孟沉霜,望进一片朦胧雾气中。 “你还要修太上无情道吗?” 在《叩神》游戏系统中,无情道剑修显示为进阶最快的角色选项,是以孟沉霜当时做选择时没有半点犹豫。 不过现在…… “未曾听闻过有堕魔能够飞升仙界。”孟沉霜如是说。 “你仍想要飞升?” “否则如我师尊孟瞰峰那般,耗尽寿数而坐化吗?”孟沉霜垂下眼帘,“只不过,现在的确不是飞升的时候,还有许多事情没有了结……” 谢邙没有从孟沉霜口中得到一个绝对否定的答案,眸中光晃动了几l下,又被迅速压至眼底,只道:“方才徐复敛来了。” “我听到了。”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刚刚是装睡,孟沉霜干脆不再掩饰。 寒骨潭中一通胡闹以后,撇开那些天命的后怕,他对谢邙只不过是有些羞恼。 毕竟他叫谢邙“救救他”,谢邙也照做了,就是实在肆无忌惮了点儿,孟沉霜的腿根腰腹到现在都还在抽痛。 不过对于堕入欲念的魔族来说,若是太过温柔小意,大约也是不行的…… “所有?”谢邙继续问道,没有评价孟沉霜这点装睡的小把戏。 “所有。”孟沉霜想要点头,可是稍稍一动,鼻尖便撞上了谢邙的脸颊,只得停在这里。 谢邙的目光描摹着孟沉霜逐渐锁上重重深雾的面容,道 :“裴氏要给问空下毒, 我并不奇怪。 “他行事向来中正不偏, 许是挡了裴氏借天上都掌权的路,但倚泉寺无论如何都会在六尊中占据一席之地,比起杀死问空换一个新的和尚来,不若将他就放在那个位置上,当一尊不会说话、也不会碍事的雕像。” “是啊,连春陵医谷在六尊之中都只剩下了一席之位。”孟沉霜轻嗤一声,不知是笑是嘲,“桐都裴氏手眼通天,意料之中。燕氏大陵中,也有裴氏留下的阵法。” 当时侘音山中,大陵之下,血腥混乱接踵而至,不给人片刻喘息的机会,二人没有时间深思裴家人在燕氏大陵中留下镇魂大阵的用意。 如今回过头来一想,处处都透出一番阴森诡谲。 “那是个镇魂大阵……”孟沉霜思索着,身下的不适在思绪飞速运转中逐渐被忽略,“若是地有厉鬼,留一个镇魂大阵也不算奇怪,有净煞阵也不奇怪。可把镇魂大阵藏在净煞阵之下,是不想让人知道镇魂大阵的存在,但有什么理由费这番功夫?” 最终还搭进去数条性命。 谢邙的眼梢忽然抬了抬:“镇魂……燕氏族人的魂魄,当真需要镇吗?” 孟沉霜一愣。 偌大一族灭门惨死,其中生出厉鬼,也在常理之中,但未必每一亡魂都会变作厉鬼,一旦设下镇魂大阵,本该自行流入幽冥九泉投胎转世的魂魄也无法离开大陵,只能在无尽的黑暗岁月中消磨干净记忆,被仇怨侵蚀,变作怨魂煞。 而后又被那净煞阵吞噬。 其间险恶环环相扣,思之遍体发凉。 只是裴家人恐怕没想到,后来会出燕平这段岔子。 孟沉霜:“我猜两个相连的大阵是为了消耗尽墓中魂魄,阻挠他们离开投胎。但裴氏与燕氏无冤无仇,何必做出这种阴险勾当。” “若是有冤有仇呢?” “什么意思?”孟沉霜问道。 “灭门燕氏者是天魔族,据说是想从燕家找到一样宝物,但直到最后结案,都无人知道这宝物是什么,天魔俘虏要么死在晴川之夜,要么死在辑案台审讯中,虽然找不到答案,但敌人皆亡,死者下葬,一切就这么不了了之。”谢邙道,“但近来南麓之战后我才发觉,天魔与天上都,或者说,掌控着天上都的裴氏,从未截然相对。” “你担心燕氏灭门背后有裴氏的手笔?” “只是个猜测。若是如此,便能解释燕氏大陵中的阵法,而且……除裴氏以外,你观修仙界中如今,还剩下多少世家?” 曾经的修仙界中的高门大户,近乎覆灭殆尽。 虽有新贵世家,力量却终归弱小,抵不过逐渐崛起的各大宗门。 因此,天尊之位中,只余下裴氏这一姓世家。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能几l时。 人们原只当是属于世家大族的时代已成过去,但如果,有一只手在暗中扭转一切呢? 伏雪庐中的空气仿佛和时间一起堆叠凝固了。 好似有暗影在孟沉霜背后缓缓展开,不断拉扯着他的神魂,想要撕碎头脑中不甚明晰的那个答案。 不,不,还是不对。 “南澶,就算裴家真做了这些事,难道我便会是那个行侠仗义之人吗?” 孟沉霜眉间沉着复杂。 谢邙的目光在孟沉霜脸上定了定,不等他说些什么,孟沉霜已经再度开口,似乎刚刚的那个问题并不是个真正的问题,孟沉霜心中有一个答案。 他不认为自己是。 而且若只是见不得裴氏气焰嚣张,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杀去桐都便是。 杀了六尊,杀了亲友故人,这算什么呢? “除了我从不认识的问空以外,顾笙白、别羡鱼、莫雩都是故人,与裴氏并无瓜葛,还有那擎神丹,显然是要用来救人,而非杀人。” 孟沉霜喃喃道,“我不明白。” “天上都事远在碧海青天外,若你记不起,便与你我无干,不必再想。” “不!”孟沉霜打断他,“我不能不想,谢南澶,我躲不掉。” 被未知掌控的恐惧再一次浮出水面,瞬间仿佛坠入深崖。 就算他能躲开世上所有人,和谢邙隐遁入无人知晓的山林,脑子里的系统仍旧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在冰冷机械的注视之中孟沉霜无处可逃。 要么理解它,要么毁灭它,总之不可能永远惴惴不安又无动于衷。 还有那怪异的、令人不解的天命——他怎么会穿进游戏之中?游戏的世界怎么会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谢邙凝视着他,陷在阴影中的五官模糊不清,神情难辨,但拂过孟沉霜额头为他拭汗的手却轻柔至极。 “好。” 他应得太快太平静,没有半分疑问与怨言,反倒叫孟沉霜神思难定,后脑窒息般疼痛,勉力解释能说出口的事:“至少,至少我得知道,我是不是曾找到过擎神丹的踪迹。” - 惊雷撕裂层云,八因山间云翻如墨。 刹那间,闪电如利刃般劈向山中,桐都卫挥剑艰难地阻下这最后一道天雷,半跪在泥泞之中,吐出一口血。 在他身侧,另外三位桐都卫已经支撑不过这化神雷劫,全部昏死过去,渡劫之人更是早早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一株小小的建木树苗却在雷光中散发出隐隐清辉。 唯一能动弹的桐都卫喘了口气,艰难地撑着剑站起来,颤颤巍巍朝着渡劫之人走去。 然而刚跨出一步,后脑轰然一声巨响。 一截被电焦的木棍打在桐都卫后脑上,直接将他击晕。 桐都卫身体一软倒进泥里,露出身后一袭粗布麻衣的孟朝莱。 他扔了棍子,几l步上前,把昏过去的莫惊春抱起来,见他一切安然,这才松了口气。 雷云过后,大雨倾盆哗啦啦倾盆而下,在山林间交织成漆黑的雨幕。 孟朝莱怀里抱着莫惊春,又用灵力提着四个昏迷的桐都卫,把他们 找了个地方扔远了,自己带着莫惊春向反方向离开。 ◆本作者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唯余下面容依然清俊冷厉。 - 在离开澹水九章之前,孟沉霜还有一件事要做。 燕芦荻从昏睡中醒过来几l次,情绪始终不稳,痨死生着实无奈,只能下药让他再次睡过去,以免他走火入魔把整个澹水九章给劈了。 但沉睡只能是一时,他们不可能让燕芦荻睡一辈子。 而且这只能压制住心焰与灵明之冰,噩梦不断袭扰着他,心魔仍然在继续加重。 孟沉霜同应商说,他想要唤醒燕芦荻,随后,为他造一场无忧幻境。 让燕芦荻暂且居于幻境之中,直到孟沉霜找到擎神丹。 应商为此眉头紧蹙,表示怀疑。 孟沉霜道:“你当年骗他说他已死,那段时间里他过得很开怀,不是么?” 应商面容紧绷,默然良久,方才避开孟沉霜直端端的注视:“或许吧。” “既如此,此法便算有效。叫他忘掉忧思,以防心魔更深。” “他认错过真实与虚幻,对这一切很敏锐,你未必能骗过他。” “只要抹去所有可能的破绽,他便什么也发现不了。” 孟沉霜语调没什么起伏,却态度坚决,应商深深闭目:“你想要怎样做?” “坐月峰上有金铃塔,我会在塔中以古秘术为他设置幻境,封印住他癸璜三十三年以后的所有记忆,让一切重新开始。” 只要从来没有真实可以参照,人又如何能确认自己活在虚假之中。 “他会在幻境中度过多少年,遇上什么事?” “这取决于他自己的选择,没有人会质疑自己意志做出的选择会导向虚幻。” “……”应商抬起眼帘,“我想陪着他。” “这正是我需要你去做的。”孟沉霜与应商对视,“我无法预料他会在幻境中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若是导向痛苦,一切就违背了本意,所以,我还需要一个人进入幻境为他指引方向。如果你愿意,我会将你一同送入幻境。” 应商没有半分迟犹疑。 确认好人选后,事不宜迟,孟沉霜当即进入金铃塔,开始布置幻境阵法。 阵法成型后,他就要启程离开长昆山,因而想来帮忙的谢邙被他按在伏雪庐里,由痨死生看顾。 谢邙丹田受损,他可以在澹水九章中任性胡来,左右此处没什么危险,但孟沉霜不接受他像过去孤身一人时那般,拖着病体残躯便出门干架,必须得让大夫看看,确认没有大碍才能出门。 待坐月峰上暝夜四合,春风沉醉,吹散浓云。 应商坐在燕返居中,透过窗棂与菖蒲长叶向外望去。 伏雪庐里孤灯一盏,金铃塔上光芒渐烁。 而燕返居与风安雨静斋皆陷在黑暗之中。 应商没有点灯,以免将燕芦荻从睡梦中惊醒。 但今夜星辰今夜风,已足够照亮山河大地。 雾泊与山峰间的雪气被吹散,坐月峰以南,山脉孤寂的暗影在夜色中伏成龙脊,星辉倒映湖中,闪烁如钻。 风声自天地山川间涌来,呼啸着成为寂静。 曾经千千万万个夜晚,燕芦荻便这般坐在檐下听风吗? 应商回过头,望见少年倔强不驯的面容,忽然想起他说过,澹水九章确有九种良辰美景。 雾泊、冷甸、松瀑、藤萝香、落海棠、伏雪庐、金铃塔、斗墨星辰海、万里川峰卷。 如若一切回到癸璜三十三年,燕芦荻忘却了恨与哀,同时也要失去许许多多的爱与依恋。 应商可以再入幻境,成为燕芦荻生命中的一部分,孟沉霜却将被就此忘却。 若非时乖运舛,晴川燕氏芦荻与长昆山剑阁孟沉霜,本为陌路之人。 与太茫山万兵客,更是无缘相见。! 第 68 章 68 蒹葭苍苍 啪嗒——哒——哒—— 石片从燕芦荻手中飞出,打起连串水漂,他趴在灵船扁舟窄窄的舷头,望着眼前宽阔的江水,浑圆的双眼恍惚了一瞬,好似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曾经清晰生动的过往,忽然变得模糊,如同一缕抓不住的青烟,在眼前逐渐消散。 余下残阳入水,半江瑟瑟。 燕芦荻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少年拧起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却只想起如今是癸璜三十五年,他随爹娘一起来到成玄宗飞光山台观赏万海大比。 这一年的万海大比设在中南成玄宗。 修仙界少年英才皆汇于此,比武试剑,鲜衣怒马。 前几日里,来观战的修士天上地下围了一圈又一圈,海潮浪花似的聚满飞光山台,人声鼎沸异常。 最后,燕芦荻听爹娘说,是一位来自凌潭应氏的刀修过五关斩六将,摘花夺魁。 可惜他没看到最终一战。 因为他远远瞥见那刀修一眼,看不大清面容,却不知为何年纪轻轻一身落拓,不修边幅,不像是能胜出的样子,于是非要去看另一个擂台上的剑修比试。 燕父也略感可惜,但接着又兴冲冲说要等着看夺魁的刀修与浮萍剑主试剑。 他的刀当年输在浮萍剑之下,不知应氏凌雪枝能否比得过风波十二式。 然而大比结束后第二日,不等浮萍剑主现身,魁首自己便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 无数想要借此一睹浮萍剑主天人之姿的修士只得扼腕叹息,还有人怀疑,这应家子是不是怕了。 不过这些街头巷口茶余饭后的议论都没能入燕芦荻的耳。 他住在灵船扁舟上,现在也该顺着江水南下,再转道西去南琊江,回晴川鹦鹉洲了。 秋风波动寒江水,枫叶的倒影融进夕阳中,烧成一片火红。 燕家夫妇在船篷中收拾行囊,燕芦荻无聊,又掷出一粒石子,石子在水面上蹦了六次,其中两次正落在夕阳里。 “道友好身手!” 一道低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燕芦荻蹭地一下转身坐起来,灵船随之晃出微波。 入目便见一位怀抱宝刀与白芦花的男修站在岸边,双目带笑,似乎是被溪水中的夕光映成了琥珀色。 他的打扮极随性,深色衣衫一块麻一块皮一块裘地混在一起,袖子挽起,双臂露在外面,肌肉青筋分明。 胡髭须髯浓密,不过修得很短,尚能看出碎发胡须掩盖下英俊深邃的面容。 像一头会笑,但似乎有些忧郁的狮子。 燕芦荻看着他发愣,忽然想到。 “小友?”男修挑眉又问,“请问,这是燕家往琊江走的船吗?” “啊,是,是。”燕芦荻莫名发呆,定定地注视着对方。 “我名应商,凌潭人,此番出门独行,如今也该往返家,不知小友家的船可否顺路捎我一程 ?” “……” ?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应商又笑,上船之前,先将怀中五六支芦花掷上扁舟,芦花绒白似雪,连上长秆足有半人长,眼见着就要落地,燕芦荻下意识伸手一揽,瞬时抱了满怀,被花绒淹没。 “这芦花送给你。” 下一刻,木板上咚一声,小舟猛摇,燕芦荻和垂落的芦花一起颤抖乱晃,绵绵痒痒的抚在他脸上,迷乱了视野,差点就要倒向水中,好在一只大手及时地握住了他的腰,把他扶正站稳。 燕芦荻长舒一口气,拨开芦花白雪,仰起脸,再一次在极近的距离里,看清了应商的脸。 原来,刚刚不是倒影,应商的眼睛当真像是透着光的琥珀与蜜糖。 “我……我们是不是见过?” 应商闻言,愣了一下,随后笑道:“谁教你这样同人讲话的?小友,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燕芦荻,我叫燕芦荻。” “芦荻,嗯,好名字,芦荻长成后开了花,总是很漂亮。” 风吹芦花,应商的手掌在花绒上轻抚,总让燕芦荻觉得,那手掌是覆在自己身上一样。 明明只是望着应商的动作,他却莫名浑身又热又麻,只好垂下脑袋:“进来吧,我问问爹娘能不能带你一起走。” 水色一点点暗了下去,灵船扁舟的乌篷中燃起灯烛,随着水波悠悠荡漾。 灵船外表看着小,但船篷之内却有许多分隔的房间,燕家夫妻一见想搭船的正是此次大比魁首,凌潭应氏应商,没有什么不答应的。 就连应商说自己和燕芦荻是同辈,要管年纪没比他大多少的夫妻俩叫伯父伯母,燕家夫妻也红着脸皮接受了。 第二日天亮后才会开船,应商就住在燕芦荻隔壁,一想到这件事,燕芦荻翻来覆去大半夜没睡好,又在朦胧中,被一阵哗啦水声吵醒。 他爬出船舱,发现还未拂晓,江河霜空一片幽蓝,山林被尚未褪去的夜色笼罩,只见得暗影与轮廓。 船头也坐着个暗影,燕芦荻走近了,发觉是应商,他的表情似乎凝滞着,充满了说不清的像砂岩一样的哀愁,但当燕芦荻叫出他的名字,那哀愁转瞬消失,好似一切都只是燕芦荻的幻觉。 也是,万海大比魁首,凌潭应家族人,岁月大好,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燕芦荻如此想,心脏却莫名狂跳,甚至一阵阵抽疼。 好在应商及时开了口:“你怎么醒得这样早,不多睡会儿?” “我筑基了。” “你才十六,还在长身体,该多睡会儿。” 燕芦荻反驳不了,只好趴过去看应商一大早在水里做什么。 “我在洗刀。”应商道。 “噢,它叫什么名字?” “浪山。” “嗯。”燕芦荻点点头,他觉得该说点什么,可是找不到话,但又不想回去,只好在应商 身边静静趴着。 应商不问他为什么, 也不赶他走, 继续做着手上的事,洗完刀,又扯了块布把刀上的水擦干,放回蛟皮刀鞘中。 一直到天光蒙蒙亮,燕芦荻逐渐看清应商的面容,欲言又止好几回,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蓄这么多胡须呢?” 应商看向他:“你不喜欢?” 燕芦荻咬着嘴唇,说不好这个,但别的倒是能说出口:“我给你找件新衣裳换吧,还有新的梳子和发冠。” 应商笑了笑:“好。” 高天彻底澄澈大明时,灵船启航,燕芦荻趴在船尾,看着那些在船尾泡沫中跳跃的鲤鱼们。 应商在这时掀帘走了出来:“芦荻。” 燕芦荻回过头,发现应商当真换了自己给他的暗红窄袖长袍,还刮了胡子,束了冠。 长身立于日光之下,浪涛之上,身形健壮挺拔,浓眉深目,但却也和稳,又比寻常世家子弟多出几分行止洒脱,好一个翩翩儿郎。 可燕芦荻看着应商的眼睛,却本能地觉得,这身打扮在应商身上显得非常奇怪。 锦衣玉带掩不去风刀霜剑严相逼。 少年儿郎,意气风发,纵马长街踏繁花,好像已是永远回不去的旧日时光。 可明明,明明现在的一切都很好。 强烈的悲伤忽然浮上燕芦荻心头,眼泪控制不住地盛满眼眶,紧跟着就滚滚滑落。 应商表情一瞬空白,几步上前来,扶住燕芦荻发抖的身体,抬手给他擦眼泪:“我这么丑么?竟然把你丑哭了?” 应商当然不丑,他的容貌一等一的俊朗。 燕芦荻忍不住被他逗笑,可这也只是一瞬,哀伤再次催出泪水,他压制不住,喉咙里泄出几声呜咽。 应商看他这副眼眶面颊发红的样子,心都要碎了,给他擦着眼泪:“想哭就哭吧,我在这。” 燕芦荻抽了抽鼻子,忽然扑过去,抱住应商的脖子,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应承伦,我好难过,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起,我不想这样,对不起。” “我知道,我知道,”应商轻拍他的后背安抚,“我会一直陪着你。” 一直到天光大亮,灵舟启航,燕芦荻才总算止住哭声,困倦地睡了过去,应商把他抱回船舱房间里休息。 船沿凌水河行三日,到达与南琊江交汇之处。 燕芦荻倚在灵舟船舱窗边,望见碧水凌潭之中霭霭烟波浩渺,无数精巧楼阁飞架、长桥如虹卧波,绵延数里。 无数极明亮的火光在平湖水波间熊熊燃烧,熔金锻玉。 金石相击,叮咚震响四野,剑影刀光如彻电惊涛。 这便是中南铸剑世家,凌潭应氏之广阔气象。 茂盛芦荻苇草环绕凌潭,秋风一卷,芦荻花纷纷似雪。 应商邀燕家三人在凌潭游赏,燕芦荻第一次来应氏凌潭,对一切都万分好奇,停驻三日仍不满足。 可惜燕家夫妇有事要 返回晴川,只得把他托付给应商照顾。 ?路侠的作品《斩情证道失败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他见燕芦荻每次看着应家子弟锻刀炼剑时,圆圆的眼睛睁大,总目光发亮,便问燕芦荻是不是也想要一把刀。 燕芦荻讶然:“可以吗?” 应商答:“我为你铸一把刀,如何?” “但我用什么来换呢?我什么都没有。” 应商怔住了。 燕芦荻如此期待又苦恼地趴在窗边,遥望凌潭山水色,没有察觉到半分异常。 应商垂首敛去一瞬恍惚,回答道:“宝刀酬知己,不必言相换。” “真的?”燕芦荻转过身来,一下子扑到应商身上,手臂挂在他后颈,欢喜道,“应承伦,你真好!以后你想要什么,我也都答应你!” “是吗?”应商看着他,“的确有一件事。要造一把神兵,需得寻到上好材料,常常得踏破天涯,你同我去吗?” “好!” 二人即日启程,先顺南琊江南下,再折向西北,沿北琊江前往晴川鹦鹉洲,去拜别了燕芦荻父母,随后结伴往天涯海角行去。 去大漠纵马,去高峰逐月,去碧海斗浪。 第三年春日,二人带着一路搜集到的天材地宝返回凌潭,应商启宏炉铸刀。 刀成之日,已是白露时分。 环首长刀净澈如水,在湿润微凉的空气中,渐渐覆上一层冰冷的白霜。 晨间暗影朦胧,炉中火焰渐渐熄灭,燕芦荻借着潭水波光看刀,风中摇晃的苇草映在刀身上,青青如许。 应商问:“喜欢吗?” “嗯,我们该叫这把刀什么名字?” 应商看着风落在燕芦荻苇草般暗青色的发间,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今日白露,可称作蒹葭。” 燕芦荻想了想:“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不若叫思君。” “思君……好。” 我住琊江头,君住琊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 -! 第 69 章 69 不必言谢 “老艄公渡人否!” “客人去哪?” “雾失楼。” “船费一人灵石三块,”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从铁斗笠下露出来,“上船先付九块灵石。” 孟沉霜站在岸边黑沉沉的淤泥里,挑眉道:“如何还要先多付,怕我们毁了你的船不成?” 无脸艄公道:“多出来的,是捞尸费。一位若不想付,死在半路以后尸骨落入月迷津黑水,被鳄龙吞吃,便不归老朽管了。” 孟沉霜抛给无脸艄公六块灵石:“若我与道侣死在此处,也算同穴而葬,无需再烦人敛骨埋棺,艄公不必挂心。” 无脸艄公停顿片刻,数了数灵石,放进怀里,道:“客人上船吧。” 孟沉霜于是牵着谢邙的手,一道上了船,无脸艄公多看了这两个以幂笠遮面的人一眼,方转过身去,开桨划船。 铜铁桨面拨开漆黑的水浪,在浓雾中缓缓向前而去。 “你当真一点儿也不记得当年来月迷津的事了?”谢邙与孟沉霜对坐舟中,低声问道。 孟沉霜摇首,幂笠轻纱便随之在冷雾中晃动。 他想要查清楚自己当年在上诛仙台前到底干了些什么,但知情之人似乎大都生死相隔。 谢邙当年虽然察觉有异,但孟沉霜不同他讲的事情,他便也不会过问干涉,因而并不清楚其中内情。 如今线索寥寥,孟沉霜左思右想半天,记起传闻中顾元鹤曾被雾失楼搭救,又在此处被换上了兄长顾元松的金丹灵根。 当年天瑜宗内各方为争夺天尊和宗主之位,对刚刚丧父丧兄不久的少年痛下杀手之事,至今都是修仙界中放不上台面,却为大家心知肚明的一桩秘史。 然而更为隐秘的,是孟沉霜在顾元鹤心魔幻境中看到的那血色一幕。 乙珩三十年春,楚台山揽山堂上,浮萍剑主杀死顾氏父子,又亲手剖出了故友顾元松的金丹灵根。 后来顾元松的金丹灵根又出现在雾失楼手上,这意味着,孟沉霜去过雾失楼,或许还和雾失楼做了一笔交易。 孟沉霜和谢邙决定从此入手查看。 月迷津落于上留山以北,巴川天水汇聚之处,雾失楼藏身其中。 津内雾霭重重,暗无天日,地形诡谲难辨,唯有无脸艄公撑桨可渡。 便是浮萍剑主来,也得寻蓑衣老艄公,乘这铁棹铜桨木兰舟渡水。 可如今,孟沉霜已半点不记得无脸艄公们的规矩了,他把当年来雾失楼之事忘了个彻底。 黑水流动的速度在这时开始加快。 老艄公在这时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一位不记得月迷津中的路了?下面一段水路湍急,船走得快,一位千万坐稳!” 孟沉霜闻言望向前路,水上雾气浓重,十米之外,便无法视物,水流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能听见涛涛浪声。 孟沉霜紧盯着水面,忽然发现,前方的水面断了,木 兰舟驶向的地方, 只有一片虚空! “前面是……” 谢邙按住他的膝头:“扶稳。” 下一刻, 船头陡然下倾,船尾翘起,整条细长的木兰舟径直跌入虚空! 孟沉霜抓紧了谢邙的手臂,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几乎想要御剑而去。 身后磅礴水声轰隆隆如惊雷震响,他回首一看,小舟竟是沿着一道巨瀑垂直往下坠去。 冰冷幽暗的巨瀑涌动着寒风,荡开近前浓雾,一列列巨柱般的弯弧在视野中一闪而过。 嘭——! 木兰舟坠入水中激起百丈浪花,就在他以为马上就能重回平稳行驶时,船头猛然上扬,小舟被湍急地水流推得向空中驶去! 然而小舟没有飞行的能力,始终紧贴着黑水波涛。 远离巨瀑百米后,浓雾重回眼前,周遭再度陷入黑暗茫然,使人几乎无法知觉到这滚滚黑水正倒悬于空中流动,小舟亦行驶于这天河之中。 又是几番下落与上升,哪方是天,哪方是地已经不能够辨别。 孟沉霜勉强适应了这过山车一般的水路,前路忽然在这时亮起微芒。 水流暂且和缓下来,木兰舟徐徐向前。 那光亮越来越强,穿透雾气的缝隙,洒落在黑水之上,泛起粼粼银光。 孟沉霜抬起头,便见一轮圆月高悬天顶,方才一瞥而过的根根百丈高灰白巨柱弯刀般指向它,好似为这在烟云间隐现的月撑起一片高阔的穹庐。 白月清辉如是。 然而孟沉霜与谢邙到达月迷津时,尚是清晨,到现在,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白日里,哪来的月亮? 木兰舟平稳地往前行驶了一段距离,路过一轮在水中浮泛的月影。 然而铜桨一拨,却没有把月影打散。 因为这不是明月的影子。 孟沉霜的目光穿透黑水,望见了那水波之下,正散出凄清光辉的圆盘。 “这些都是应龙麟。”无脸艄公听闻孟沉霜是第一次来,一边划桨,一边道,“万年前紫微君应人间帝王之请,来斩杀在巴川一带布旱作乱的应龙,那应龙死后尸骨留在此地,煞气浓雾汇聚,龙鳞残余千片,被外面的太阳一照,在里面看起来跟千百个月亮似的,人们就管这里叫月迷津。” “紫微君不管这应龙尸骨化煞吗?”孟沉霜问。 月迷津方圆百里皆为煞气笼罩,水泽腥冷,外人无从窥探,是以修仙界中见不得光的交易全都躲进此地。 高门大宗、天上都官奈何不了,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这黑市存在。 “多管闲事被雷劈死的人,哪还能管得了。”无脸艄公说。 孟沉霜微微蹙了蹙眉。 谢邙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这阻绝窥探的幂笠轻纱,望见孟沉霜的神色,他开口道:“据传当年应龙死后,尸身焚火万丈,三月不灭,灾殃更盛,紫微君于是大改周遭江河状貌,引巴川水游走盘旋 与龙骨之上,浇灭大火。 “应龙布旱祸乱人间,紫微君出手将其斩杀本是义举,但更改江河行地之势,利民生息,那本该气数将尽的王朝又延续百载,是为干涉凡间气运,因此被天雷诛灭。” 孟沉霜听后,默然不言。 木兰舟滑过千千万万轮明月,在黑暗中继续向前。 参差落错的建筑在水岸边隐现,一双双藏在雾气中的眼睛注视着来人,偶有旗帆招展,写着种种暗地里的营生,招揽客人上门。 一条岔路出现在前方,无脸艄公将船撑向右边。 谢邙冷不丁地问:“船家,这是往雾失楼的路么?” “自然,”无脸艄公回头说,“应龙有翼,雾失楼在翼骨之下,我们刚刚划过它的肋骨,正往翼骨里走。” 在黑水中穿行的木兰舟不止这一条,但撑船的艄公脸上都没有五官,以免在这混乱的地界惹上什么事,要被人寻仇。 无脸艄公转身继续划船,木兰舟正在拐进龙翼水流,谢邙说:“船家,我们想走左边那条路。” “你们不是要去雾失楼吗?雾失楼在右边。”无脸艄公继续划桨,木兰舟片刻不停。 孟沉霜听着两人交锋,看向谢邙,眨了眨眼,传音道:我刚刚是不是该给他十八块灵石? 很显然,这无脸艄公听他俩第一次来月迷津,身后似乎又没有亲朋好友看顾,便打算把他俩拉去卖了或者杀了。 谢邙回答:那他便要当你我人愚而家富,更早一步杀人劫财。 孟沉霜:……有道理。你坐好,我去会会他。 孟沉霜站起身,浮萍剑正要入手同无脸艄公讲讲道理,忽然砰的一声。 一根长棍从一旁伸出来,打在无脸艄公背上,把他连人带桨,直接抽进了黑水里! “好你个东西,日日劫财害命把人往沟里带,这月迷津还做不做生意了!”黑衣青年冲无脸艄公怒吼。 无脸艄公扑腾着想浮起来换口气,下一刻又被黑衣青年一棍子砸在脑袋上打进水里:“救……” 几条鳄龙从黑水中浮了起来,血红的眼睛盯着落水人,摆动尾巴慢慢游了过来。 无脸艄公见势不对,也不浮上来继续触霉头,往下一潜,抛下木兰舟便跑了。 孟沉霜:“这是……” 黑衣青年把棍子扔给身后侍从,朝孟沉霜抱拳道:“一位受惊了,我名无央,是雾失楼一位管事,一位可是要去雾失楼?” “是这样没错,但……”孟沉霜语气微妙,“你把我们的艄公赶走了,我们如何去?” “一位可乘我的船,我送一位过去。” 孟沉霜一听,心情更微妙了:“方才你说那艄公谋财害命,我如何能确定,你不是来谋财害命的?” 这一通混乱,简直像是一局仙人跳。 无央:“呃……我这个,我们,呃,我们雾失楼谋财,但不害命,真的,我们是本分生意人,就连天上都谢督领都夸我们 守规矩呢。” “……” ?本作者路侠提醒您最全的《斩情证道失败后》尽在[],域名[( 谢邙轻咳一声,默默传音:以前追捕魔族时与雾失楼有过往来,我告诫他们守规矩些,眼前这位的确是雾失楼的人。 孟沉霜再次怀疑地打量了一眼无央,才说道:“那便请管事引我们去雾失楼。” 无央一下子提起了精神头,招呼了个侍从上孟沉霜一人的船,两舟并行,拐向应龙左翼。 水色依然深黑,无央同一人絮叨到:“现在的艄公愈发黑心了,像过去那般绕远路多收钱还不够,直接把人半路绑了杀了的比比皆是,唉,这客人到不了雾失楼,不是断我们财路吗?” 孟沉霜侧了侧头:“贵楼有浮萍剑意地图送出去卖,还怕没办法财源广进吗?” “钱不嫌多嘛,不知道一位来雾失楼所谓何事?鄙人专管□□,今日相逢便是缘分,若杀一人,我便给一位打个八点八折,再杀一人,就再打八点八折……” “多谢管事美意,我俩不买凶。”孟沉霜道,“若要杀人,我们一般自己动手。” “呃……”无央卡壳半天,方才道,“一位真乃猛士也。” “如果想请雾失楼出手救人,该找哪一位管事?” “这就要看客人要救的人,面临什么样的危险了。” “大宗高手追杀,重伤近死。” “啊……”无央侧目,上下打量一边孟沉霜和谢邙,“是个复杂的单子,有那么几位管事手底下有能人异士会接这种单,具体还得看一位的出价和身份。” “身份?” 无央笑笑:“自然,我们雾失楼很讲道理,若是大能贵客,自然有贵人接见。” “若是天瑜宗宗主,亦或剑阁阁主来呢?” “雾失楼热情好客,这样大的名头恐怕会由我们楼主失山先生亲自接见。到了,就是这里,一位下船小心。” 木兰舟在下一刻撞上河岸,荡起水波。 一座巨大的木楼抖落湿冷的阴影,孟沉霜仰起头,望见这粗陋的木楼如巨人般在月下高高耸立,却打满补丁、插满后加的木梁,风一吹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好似随时都可能倒塌。 顺着台阶走几步,脚下尽是湿朽发黑、爬满青苔的旧木板。 孟沉霜再一次怀疑自己被仙人跳了。 不知道他当年来时作何想法,又同那失山先生做了什么交易。 然而无央极为热情地领着两人往里走:“我们这里有擅长使圆月弯刀的张管事,擅长控制灵蛇的白管事,还有温柔抚慰的梁管事,都接救人的单子,客人看看喜欢哪个?” 阴冷潮湿的雾失楼内,黑衣门人来来往往,一人被无央引入一个小隔间谈话。 甫一落座,孟沉霜道:“我想见你们楼主,失山先生。” “失山先生?”无央一愣,“您的单子这样棘手吗?几位管事修为都很不错的,用不着劳烦先生。” “我想下的单是——问失山先生几个问题。” “先生这些年,很少见客。” 无央委婉相拒。 “只有他能回答我的问题。” “先生开价很高的……客人想问问题,也可以找八妙管事算一卦,很灵验的,一卦只要一千灵……” “无央管事,”一直默然跟在孟沉霜身后的谢邙摘下幂笠,打断了他,“如果无涯兰山谢邙来了,要问当年浮萍剑主之事,你们家失山先生,见还是不见?” 刹那间,无央对上谢邙比月迷津黑水还要寒冷的双目,登时瞳孔大睁,颤抖着出声:“谢谢,谢……” “不必言谢。你请失山先生来,我自当同你道一声谢。” 谢邙面上没有半点情绪,语气亦淡。 无央:“我,我我……” 他吓得陀螺一样,屁滚尿流地跑出去找人了。 隔间门砰一声合上,震落木梁水滴,孟沉霜轻笑一声,引来谢邙的目光。 他也摘下幂笠,笑道:“谢仙尊声名远扬啊。” 没过片刻,一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紧接着木门被一把拉开。 “谢、谢……魔君!!!” 孟沉霜脸上的笑意还未收敛下去,看见门口那一身黑袍广袖、表情中压抑这惊恐的高瘦男人,说道:“也不必谢我。阁下便是失山先生?” 失山看着屋里一脸春风晓月的魔君燃犀,又看看旁边终年面若冰霜的无涯仙尊,以袖掩面,深呼吸数次,终于换回雾失楼人手一份的热情好客笑脸。 失山先生高而瘦,在月迷津里终年不见阳光,肤色惨白,眼圈漆黑,这么一笑,显得惊悚异常。 他缓缓在谢邙与孟沉霜对面坐下,僵硬地再笑了两声,随后问:“听说是谢督领想问剑主旧事?魔君陛下也想听吗?” “听,为什么不听,”孟沉霜道,“我们毕竟用着同一张脸。” “谢督领具体想问什么样的问题?” 谢邙:“是孟沉霜请你出手救顾英顾元鹤,是吗?” “呵呵呵,”失山惨白的脸上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但他似乎主持不擅长笑,一双眼睛看上去倒真诚得很,“我们雾失楼一般不会透露雇主信息,不过……夫妻本一体,浮萍剑主毕竟是谢督领道侣,又下的不是买凶杀夫的单子,说一说倒也无妨,不过这价钱……” “你想要什么?” 失山的目光在谢邙与孟沉霜身上游转:“光是谢督领与魔君陛下愿意来,我雾失楼已经是蓬荜生辉,我也不敢再多收什么,以免旁人说我是奸商。不若请谢督领赠我一匹琼巧织金罗,上一回剑主来,我看他身上穿的琼巧烧花缎实在精美,令人心生喜爱。” 谢邙听他提起浮萍剑主,眼梢闪过冷光。 孟沉霜在一旁,挑眉看了他一眼。 失山十分知情识趣,笑笑不说了,只再补充一句:“要黑色的,我们雾失楼人都穿黑色。” 下一刻,一 匹光泽流转的琼巧织金罗便砸在桌边。 “好,好,” “” “那顾元鹤换上的金丹灵根……”孟沉霜问。 “也是剑主亲手交给我的,要是顾英重伤濒死,就再用这东西救他一命。” 孟沉霜:“他付了你什么报酬?” 失山看向谢邙:“这是第一个问题了。” 下一刻,又一匹琼巧织金罗叠在桌上。 失山于是继续道:“就如现在这般,剑主提了两个要求,便也付了两份报酬。其中一份是浮萍剑意。” 孟沉霜觉得,自己当年给出浮萍剑意时,一定没想到雾失楼能借这道浮萍剑意捣鼓出了剑意地图,借着浮萍剑主旧名,在修仙界大肆捞金。 “而另一份,倒不是第一道浮萍剑意。剑主毕竟是为未来不可预知之事下订单,顾英会遇上什么样的麻烦在那时还不为人所料,危险性太大。 “说来惭愧,我心底里是有些不想接这一单的,开给剑主的价码极高,没想到剑主还是付了。我跟他说,需要一道神力来交换顾英的命。” 失山在这时看向谢邙:“想必督领也能明白我的意思,如今想寻神力,只有天上都一条路,各位天尊城主灵官的金络银络里,都储有文帝当年留予天上都的神力,但依剑主的脾性——至少是我以为的剑主脾性,总不至于去杀人夺金银络。 “谢督领是剑主道侣,手上也有灵官银络在,若他同你借,督领便也会知道他想护佑顾英之事,督领修为不在我之下,到那时候,由督领出手救人便是,我就不必淌这趟浑水了。 “只是我没想到……他反手就抛给我一瓶神力,我差一点没接稳,要是落地上砸碎瓶子,那点神力便能把整个月迷津夷为平地。” 失山唏嘘又后怕,孟沉霜蹙眉疑问:“他从哪来的神力?” 失山比出三根手指:“魔君陛下,这是第三个问题。” 哐——又一匹琼巧织金罗落在桌上,溅起一圈水花。 失山摸摸缎子,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支小玉瓶,放在桌面上:“这就是他交给我的神力,但它的气息完全不同于文帝神力,剑主没有告诉我它属于哪位神仙,所以,我也不知这神力从何处来。” 然而孟沉霜的目光刚一触及盛装着神力的小玉瓶,面色隐隐一变,与谢邙对视一眼,发觉对方也察觉到了异常。 这和雪席城明帝神力的气息,一般无一。 他当年去过雪席城? 孟沉霜伸手想去碰玉瓶,失山一下子把瓶子收回袖子里:“魔君陛下,这神力是我用来保命的,您还是别碰了。” “嗯。”孟沉霜收回了手,“我在雪席城见过同样的气息,而且我还记得,雾失楼剑意地图上,雪席城中有一处浮萍剑意,孟沉霜去过那儿?” “雪席城?哦——我记得这地方,那里的确有一处浮萍剑 意,不过因为雪席城情况混乱,一直无人敢涉足探查。而且那里的浮萍剑意很微弱,恐怕是剑主几百年前留下的。” …… “??[” 两人登上雾失楼送他们出月迷津的木兰舟,孟沉霜落下一道隔音屏障,隔开撑船人。 “我以为我只忘了很少一些事,没想到连几百年前的故事也忘却许多。”孟沉霜道。 谢邙站在船头,黑水月波倒影在他深邃眉目上:“只要你活着,便毋忧。” 孟沉霜叹着气,闭目自嘲般一笑:“就是因为活着,才有这诸般忧虑冤孽,也罢,还是说回雪席城之事。 “我是在雪席城外发现浮萍剑意,那蕴藏这明帝神力的落梅雪内反倒不见浮萍剑意踪影,而且似乎在我们开启落梅雪以前,不曾有人触及过遗留下来的明帝神力。你说七十五年前,孟沉霜手上的明帝神力是从何而来?” 谢邙抬手抚平孟沉霜眉间褶痕,注视着他的眉眼,静思片刻后道:“那落梅雪中之所以有明帝神力,是因为……” 孟沉霜眼睫一颤,反应过来:“因为明帝曾停灵于其中。” “看来明帝兵解飞升时,尸身上残余许多神力。” 孟沉霜面色微变:“总不能是孟沉霜当年去刨了明帝的坟。” 谢邙略偏头,又揉开孟沉霜脸颊僵硬的肌肉:“为什么不可能?当年沉霜和别羡鱼不就挖了陨落朱雀之墓,刨出数坛竹实醴醪,上兰山与我对酌吗?” 孟沉霜的眼睛一时圆睁:“话虽如此,但这毕竟……好吧,若那是明帝的坟,孟沉霜的确可能去刨上一刨。” “虞朝史书中写,明帝身死后,归葬京师锦上京。” “锦上京,”木兰舟在这时冲破雾气,渡出月迷津,夕霞刹那间落在两人肩头,好似绚丽锦绣,孟沉霜远眺巴川江水红艳,沉吟道,“谢仙尊是不是还未曾看过皇都烟柳繁华处?” “不曾。” “那我们是时候去一趟锦上京,看看孟沉霜当年,为何要‘瞻仰’一番明帝遗容。” 撑船人送走孟沉霜与谢邙,又默默撑船返回雾失楼复命。 失山悠闲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喝茶,见撑船人回来了,放下茶盏问:“都送出去了?” 撑船人点点头。 “他们要是御剑而行,到现在应该也走了百里地了,无央,你过来。”失山招招手,“天上都相距月迷津千里,汶天尊接了消息,再过会儿也该到了,你去接一接,然后把张管事叫来见我。” 无央领命离开,不一会儿,背负圆月弯刀的疤脸张管事来到失山面前,向他行礼:“先生。” “来啦,”失山抛给他一块龙骨令牌,“带着我的手令去花不注泽找天魔王阿耶山,就跟他说雾失楼有魔君燃犀的消息。等他付了钱,再告诉他,前段时间他向我求证,问裴新竹跟他说 魔君燃犀不在孤鹜城是否是个圈套,我如今能确定,他的确不在孤鹜城。” “先生,若天魔王问起魔君燃犀在何处呢?” “那可千万别说。我是个小本生意人,半点不想得罪燃犀,他要是想知道,让他自己去查。” “是。” 等失山再喝一盏茶,两个身穿雪青色衣衫的修士被无央带入雾失楼中。 他立刻挂上那皮笑肉不笑的笑脸:“许久不见,一位天尊还是神采飞扬啊。” 裴汶也挂上笑容,拱起手正要和他寒暄一番,裴新竹便冷声打断:“你说你有了谢邙的行踪消息?” “没错。”失山道,“这事是汶天尊委托我问的,没想到竹天尊也这般挂心,不过要听消息,还请汶天尊先付账。” 裴汶用折扇指了指裴新竹:“今日花销都算在他头上。” “这样吗?”失山有些为难,“可我想要的东西,只有汶天尊能给。” 裴汶捏着手里的扇子一愣:“我一穷一白,能有什么付给先生的?” “倒也不难,只是想让辑案台给雾失楼开一开方便之门罢了。” 裴汶看了失山一会儿,不由得一笑:“只要辑案台还在,这倒的确不难。” 失山亦朗声开怀,一时宾主尽欢。 只有裴新竹冷眼看着一人:“谢邙在何处?” “哦,哦,好,”失山缓过气来,“他来过雾失楼。” “什么时候?” “一个时辰前。” 裴新竹眼神一凌:“你何不早说?” “他一来我就传讯给汶天尊了。”失山无辜答道。 “那为什么不把他拦下来?” “竹天尊,那可是无涯仙尊、讯狱督领谢邙,要我拦住他,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恐怕一位付不起。” - 莫惊春渐渐嗅到一阵潮湿的泥土腥气。 慢慢地,他分辨出传进耳朵里的声音是一阵雨声。 这一切对他来说都还很陌生。 睁开眼后,望见的茅草屋顶便更叫人陌生了。 莫惊春摸了摸自己,发现身上的衣物干燥柔软,但低头一看,之前穿的衣服已经被换成一件淡褐色的细麻衣。 他记得自己吃了四分之一擎神丹,体内灵力暴涨,一下子就突破了化神期,天雷来得猝不及防。 他抗不下那天雷,在瓢泼大雨里,直接晕倒在芳心建木旁,不知日月。 眼前这又是什么地方?是裴家侍卫救下他,把他带过来暂歇吗? 莫惊春环视一圈屋内布置,却又觉得不像。 这是农家土屋,黄土垒墙,茅草做顶,竹板户牗,靠墙立着几件农具,除了一张床以外,只剩下一张旧桌加四张长凳,以及靠墙放着的大木箱。 地面铺着某种粗糙的石板,倒很整洁,只是风把雨线吹进屋里,浸湿了窗边墙角。 窗外大雨倾盆,银白的雨幕模 糊了远处起伏的山林。 一节竹筒做的风铃悬在檐下,在雨中叮咚作响。 这应当是间有人住的农舍,裴家侍卫怎么会把他带到这里来? 不等莫惊春想明白,屋外忽然传来接连的骚动,好像有某种群居动物踏过满地泥浆,到处乱跑,紧跟着就是一声跌倒声和人语低呼。 “下雨了,别乱跑!” 这声音很中性,辨别不出男女,只知道一定是个青年人。 莫惊春下床推门出去,入目就是一群看上去白花花、软绵绵的动物挤在屋外空地上,倾盆大雨打湿了它们的白毛,行走间蹄子又给同伴溅起满身泥点。 它们一瞥见土屋门口有个人影,齐刷刷转过头来,看着莫惊春:“咩~” 莫惊春被它们吓了一跳,思考了一会儿,才把这种动物的外形叫声与羊对上了号,还有被包围在羊群中的人,看发饰衣裙,似乎是个女子。 那姑娘跌进泥坑里,浑身脏污狼狈,怀里还抱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羊羔,远远地和莫惊春对上了视线。 不知为何,莫惊春大脑空白了片刻,疾步上前冲进雨里,想把这个跌倒的姑娘从地上拉起来,可是密集的羊群阻碍了前路,把姑娘团团围住。 莫惊春只得捡了根长木棍,自己抓住一头,再把另一头递过去:“姑娘,你抓住棍子站起来!” 那姑娘看了看莫惊春,又低头看这棍子,神色莫名,抱着小羊羔拉住棍子从混乱的羊群中站起了身:“天在下雨,仙长先回屋去吧。” 莫惊春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姑娘已经从他手里抽走了木棍:“仙长,棍子借我一用。” 紧接着,莫惊春便看这姑娘拿着长棍,艰难地把羊群赶回了羊舍里,以免它们继续在露天空地里淋雨。 最后,姑娘提了一捆干草,把怀里的小羊羔一并扔了进去。 羊群咩咩叫着,开始吃草。 那姑娘也终于转过身来看向莫惊春,踯躅片刻,似乎因为一身泥泞狼狈而不敢上前。 “姑娘,在下姓莫,上惊下春,字静之。敢问这里是你家吗?你把我带了回来?”莫惊春只好先开口问。 “是,是我家,我见你晕倒在林子里,就把你救回来了,”孟朝莱隔着雨幕,与莫惊春遥遥对望,他一身脏衣,脸也被泥水沾花,羊群还在身后咩咩叫着,“我叫李阿丹,仙长可以叫我阿丹。”! 第 70 章 70 柳枝青青 浄水穿明镜山而过,中有支流照桑河,潺潺流淌过凡尘皇都锦上京。 孟沉霜与谢邙各骑一匹白马,沿着照桑河逆流而上,随着人潮往城北去。 锦上京繁华六百载,街巷高楼鳞次栉比,酒旗招展,来往行人商客络绎不绝,踏起滚滚红尘飞花。 身披鲜亮衣衫的人影在高头大马前交织,笑语欢声,同新芽垂柳一齐在照桑河中投下明丽的倒影。 最是一年春好处,还看烟柳满皇都。 孟沉霜随手折了一段柳枝,编成柳叶环,侧身过去扣在谢邙头上。 柳枝嫩芽贴住谢邙的额头,谢邙望过去,发现孟沉霜正眉眼带笑,偏着头看他。 几日来种种伤怀,于孟沉霜而言,似乎皆不久驻。 廓然无情,物来顺应而不累。 谢邙对上那雾气朦胧的桃花目,抬手扶稳了头上的柳叶环。 恰逢河边垂花阁楼上有捧着五弦琵琶,拨曲作音的歌子乐师,瞥见照桑河畔有二人白马并辔,缓带轻裘,轻缓唱到——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一枝何足贵,怜是故园春。* 歌吟随风,孟沉霜与谢邙打马过长岸,听得不真切,更何况游人如织,摩肩接踵间都谈论着城北明帝祠。 “萧明将军陪葬虞昭宗念陵,已是至高之誉,没想到,昭宗还允人在帝陵附近修建明帝祠。” “囍_[(” 孟沉霜回望谢邙一眼:“一路上来,我听香客有求征战平安的、有求天下和平的,不知怎的,连求姻缘求子嗣的都有,倒和那雪席城明武天王塔相仿。萧山,你想求什么?” 两人没有易容,只有谢邙以术法掩去满头霜发。 锦上京中无人认得出二人的脸,但名字还是改换一番为妙。 “那便求个姻缘。”谢邙淡淡答道。 “哦?”孟沉霜挑眉,“那还是不要去了,毕竟雪席城明武天王塔极不灵验,这明帝祠恐也如此,不要求了姻缘,却叫我二人离别。” “既如此,若你哪天厌烦了我,想同我分开,就到此处来求拜吧。” “我为什么会厌烦你?”孟沉霜拉了拉缰绳,放慢白马前行的速度,惠风轻抚,“就算是你想杀我,我也不会厌烦你。” “若我杀你,你该当恨我。”谢邙与他对视。 孟沉霜笑道:“我何苦这般?” 谢邙喉结微动,吞回一声叹息,目中微茫:“你倒是没有心。” “死不了,不碍事。”孟沉霜回答。 二人此时策马正路过明帝祠大门,他往里边斜斜望了一眼,正殿里的明帝塑像被烟气缭绕着,隐约见得涂金描彩的样貌。 约莫是个执剑持枪,极威严肃穆的大肚武将,怒目提眉,俯瞰万千信众。 孟沉霜:“这明帝祠,似乎并无特殊之处。” 殿内供奉的明帝像在外形上同 其他受人供奉的武人像无甚区别,也不见祠中有什么神力灵力迹象。 大概确实是听不见信众执念的。 谢邙也隔着青烟瞥见明帝塑像的面容:“这样的服色甲兵这些年才在凡人里流行,明帝面目也与雪席城明武天王不同,这塑像应是这些年后人重修的。” “倒是很威风凛凛。” “恐为臆测。”谢邙道,“明帝死时不过二十余岁,或许他五十岁时,能如这塑像一般。” 马蹄不停,明帝祠很快被抛诸身后,往昭宗念陵的方向去,人影渐疏,松柏渐盛。 昭宗身前文治武功,是为一代雄主,他的念陵几乎占据了锦上城外整座返枝山,孟沉霜与谢邙到达山下,要找到萧明将军的陪葬墓,很有几分难度。 山丘青坟隐现林间,孟沉霜看见有几个农人在拾枯落的松枝柏叶,大约是带回家做柴薪。 昭宗威震天下,却也至圣至明,虽说生前便划了一大片土地做帝陵,但却也留下遗诏,叫后人不必将返枝山列为皇家禁地扰民生息。 他死后,犁田樵猎悉数如旧。 孟沉霜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过去问:“老伯,敢问萧明将军葬在何处?晚生感慕将军功德,想要前往祭拜。” 农人抬头:“你要去上将军墓?你没听说上将军的坟头被人刨了吗?” 孟沉霜太阳穴一跳,难道他当年真的挖了明帝的坟? 孟沉霜:“谁如此胆大妄为,连上将军的墓也挖?” 农人摇头:“不清楚,也就最近个把月的事儿,那些当官的还在查,不过无论是谁,恐怕都是要遭报应的。” 最近的事。 孟沉霜略微冷静了点,看来不是他挖的。 可是,谁会来挖明帝坟呢?难道明帝下葬之处,真有特殊之处? 孟沉霜坚持想去拜谒,农人就给他指了一条路,又说沿着这条路走,三百米后有几户卖香烛花果的铺子,去祭拜上将军的人,时常在那里买些贡品,再走几里,就能看见上将军的墓碑了。 孟沉霜重新翻上马背,与谢邙并辔同行而去。 三百米后,果然有几家商户,但此刻都大门紧闭,大概是近日来没有人去祭拜刚被刨了坟的明帝。 再行两里,山道抬升又下降,是个耸立起来的陡丘,孟沉霜的目光越过丘顶,看见返枝山主峰山顶耸起两处,如同驼峰,而另一座连着主峰南侧山脊的青丘半腰上被凿开一个巨洞。 被挖开的明帝墓就在前方,看山川地势,应为这诸多陪葬墓中,距离昭宗地宫最近的一处墓穴。 再往右侧,还陪葬着另一方不知属于谁人的高坟,大约是与明帝一般的忠臣良将。 两人促马过丘,然而白马轻蹄还未过丘顶,前方忽然卷起滚滚尘烟,隆隆之声如地动袭来。 不待孟沉霜勒马,一群穿铁甲持银枪的精锐将士便乌云般上前,将二人团团围住,枪尖银光在春阳下刺目闪动。 孟沉霜夹紧 马背,按住激动长嘶的白马,又回看一眼长指已经搭上鹿鸣剑柄的谢邙。 谢邙接到他的目光,没有立刻拔剑。 “来者何人!”一匹赤红宝马穿过枪海,身披明光铠的少年将领骑在马背上,厉然审视着山丘上的两人。 这将领的面容瞧着年轻极了,恐怕刚刚弱冠,双瞳乌黑,尚有几分少年俊逸,但却缺几分血气,不像是个上过战场的将军。 “这位将军,”孟沉霜向他抱拳拱手,“我名李渡,这位兄台名萧山,草莽人也,今日上返枝山想要祭拜明帝墓,并非小人,将军莫慌。” 少年将军蹙眉看他:“明帝墓遭破,正在重新修葺,不是祭拜的好时候,二位请回。” 孟沉霜远眺明帝墓,整座返枝山上少见士兵,但明帝墓周边却被兵将围得水泄不通,好似要在这山坳里演武似的。 少年将军催马过来,手中银枪一横,拦在孟沉霜视野前,坚决道:“我尚有要务在身,不想为难二位,请回吧。” 孟沉霜不想和凡人起冲突,和谢邙调转马头,权且先离开少年将军的视野范围。 待天色暗沉,锦上城落下宵禁,两人又来了一次,没想到这群兵士仍在明帝墓周围严阵以待。 那少年将军甚至亲自按剑巡视四方,绝不放半只苍蝇进去。 孟沉霜无可奈何,只得和谢邙在锦上城外歇了一夜,第二日天际泛起鱼肚白时,左思右想到一个不得已的办法,又牵着马进了这高岸城池,赶在辰时到了皇宫左掖门。 孟沉霜预估早朝在这时候结束,但没想到今日皇帝下朝早,两人到掖门外时,大多朝臣都已散去回家,孟沉霜四处张望,总算抓住个正要上轿的落单大臣,下马几步上前:“大人请留步!” 被抓住袖子的郭晓之转过身,看见叫住自己的是两个年轻人。 他们衣饰虽然雅致,但却不是锦上京流行的式样,恐怕又是外地上京赶考的考生。 春闱将近,郭晓之这个礼部侍郎接了一封又一封的拜帖,属实有些疲倦了。 于是对孟沉霜道:“这位小郎君,郭某人有公务在身,若要干谒,便递名帖到我府上,约期相见。” “并非干谒,只是烦请大人帮个忙。”孟沉霜在这时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郭晓之。 耀眼金光瞬时映入眼帘,郭晓之发觉这年轻人竟然是给自己递了块沉甸甸的黄金。 便是私相授受、贪污受贿,也断没有在皇宫门口进行的道理! 郭晓之惊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小郎君你这是……这是!!!” 虽然知道至少在皇宫门口自己必须把这赃款推开,但郭晓之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忽见这黄金上面还阴刻着几个古朴文字。 昭灵大长公主令。 昭灵?如今并无公主用这名号,因为这名号是……等等! 只听他眼前人道:“我与这位兄台是昭灵长公主门客,公主给我二人令牌,说若在锦上京有要紧事,可持 令寻大虞礼部官吏,以求相助。” 二百年前,昭灵大长公主上长昆山学艺,声势浩大,锦上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郭晓之虽没有亲眼得见,但礼部旧典籍里对此事载录颇丰,可他绝没料到自己竟还能碰上长公主门客。 郭晓之无法辨别这金令与孟沉霜话中真假,但还是不得不耐下性子询问:“二位遇上了什么麻烦?我或可相助。” “我们想拜谒萧上将军之墓,但有大虞士兵围守,我们进不去。” “上将军墓?”郭晓之神情忽然一空,片刻方才继续,“最近这……这我倒是帮不上忙,不过,我可以陪同二位去明觉观走一趟,或许他们有办法。” “多谢大人。” 郭晓之也不上轿了,拉了手下侍卫的马来骑,带孟沉霜二人往明觉观方向走。 孟沉霜向谢邙传音解释道:明觉观是朝莱当年修行之处。 谢邙看向孟沉霜,点出他的言外之意:若只是修行之处,如今人去楼空,又帮得上什么忙? 然而方才郭晓之说去明觉观时,孟沉霜什么也没问,就应了下来,显然是知道些什么。 孟沉霜:或许里面有些秘密。我当年来锦上京也只是御剑一望,不了解具体情状,朝莱也从没跟我再说过些什么。不过你观他脾性心思…… 谢邙:你不信他上剑阁时,说自己孤苦无依的话? 孟沉霜:他生来丧父,后又丧母,姊妹兄弟皆为新帝屠戮,孤苦是真,至于无依么……南澶,你也生来孤苦,可你会说自己无依吗? 鹿鸣剑在手,便是他最大的依恃。 昭灵大长公主若无依恃,怎能历经四朝皇帝而屹立不倒。 当年孟朝莱上长昆山后,并非立刻就与锦上京断了联系,但他那点小动作不算出格,孟沉霜便没有惊动他。 直到莫惊春上山为他疗疾,孟朝莱这才彻底断了凡心。 谢邙想了想:嗯,我孤苦无依,伶仃落魄,须得有你把我带回家安置,才不至于冻饿横死街头。 孟沉霜听得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忍不住将手里的马鞭敲在谢邙膝头:家妻真是,真是…… 他实在找不到词语来形容。 修仙界北邙霜话本里,某些书客笔下的无涯仙尊也可舌灿莲花,情诗艳词一套一套绵延不绝,一段话便占上五页纸。 可有谁能料想到无涯仙尊谢南澶真说起情话来,会是这般…… 谢邙仍旧一副渊渟岳峙、如松如风的模样,唯有拽住孟沉霜马鞭的手掌骨节用力发白,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情绪。 孟沉霜一松手,任由谢邙将马鞭留在谢邙手中。 谢邙目中总算泛起些许波澜,约莫是讶异于这招釜底抽薪。 照桑河水照旧涛涛,郭晓之带两人逆水往城东走,途中不经意间回过头来问:“二位郎君是大长公主门客,便也是修仙之人?” 孟沉霜暂时结束了和谢邙的传音,答道:“修仙不修仙,又有何妨,纵 然郭大人如今是凡人,将来想要上仙山学艺,也未尝不可。” 如此一说,郭晓之便明白对方不愿透露,一笑也就揭过:“仙山路远,青鸟难传啊,大长公主多年不归,如今二位忽然前来,可是因为……夺嫡之事?” “公主修道多年,已与凡尘无涉。” 三人乘马越往上游,人声渐渐稀疏,各方院墙高筑,遮天蔽日,隐约能瞥见些高出墙头的花枝古木、雕梁画栋。 是为王公贵族聚居之地。 转过几条街巷,一座宽阔宅院现身眼前。 三进正门古朴沉重,样式很老旧了,但楠木挂漆,光泽依旧,梁间金银彩绘光亮如新,显然时时有人细心看护。 门上悬一龙章凤舞的匾额——明觉观。 自昭灵大长公主以来,锦上京中贵人好佛老者,花钱筑观修寺以清修是常事。 但像眼前这般看名字明明是一处道观,门前却伫立八位手执刀兵、一身皮甲玄衣的卫戍,身形健壮,个个武力高强的却异常罕见。 自孟沉霜三人骑马穿长街而来时,那八个卫戍便关注着他们的行迹,见三人在明觉观前忽然下马栓绳,更是目光一凝。 其中一名卫戍在他们拾级而上时,横枪将三人拦下。 “明觉观为朝廷重地,闲杂人等不可入,三位请回。” 郭晓之一身赤红官服,上前道:“在下礼部侍郎郭晓之,烦请通传辰华公主,有昭灵大长公主门客来锦上京,她应当会愿意见一面。” 卫戍神情中浮上些许疑惑,但仍按郭侍郎之语,入内通传。 片刻后,卫戍返回,请三人入观,到放鹤堂暂歇,辰华公主马上就到。 郭晓之在这时同孟沉霜二人笑道:“二位郎君进去吧,我不大想走进这地方,大长公主如若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二位可至郭府寻我。” 郭晓之拱手拜别,瞧上去一刻也不想在明觉观多待,好似里边有什么豺狼虎豹似的。 孟沉霜和谢邙跟随玄衣卫戍踏入明觉观,绕过门前的折枝莲花牡丹龙凤影壁,入目便是一座一丈高的巨型石碑,上书——敕造神京机策署。 七字个个骨力追风、劲道非凡。 此处果然不是一个简单的道观。 不过既是敕造,这石碑上怎么是孟朝莱的字迹? 抛开这方意味深长的石碑,以及观内五步一刀,十步一弓的严密防卫安排不说,光看各楼阁名字,放鹤、寻鹿、逍遥、秋水……倒也还算是有那么一星半点清幽之意。 但也只是一星半点了。 孟沉霜踏上放鹤楼外的六级石阶时,隐隐闻见台基之下,贯穿内里的通风道飘出淡淡的血腥气来。 谢邙也闻见了,见孟沉霜迟疑,传音解释道:火烙燎肉烫骨,血气滚烟便如此味。 看来被孟朝莱埋葬在岁月中的过往,远比孟沉霜这个做师尊所猜想更惊险刺激。 坐定以后,又有玄衣侍从来上了两盏茶,茶汤 清冽, 香气馥郁, 俨然茶中上品。 即使是是不懂品茶之人,见了无瑕白瓷茶盏上还镶着金边,便也能知道这家主人是何权势地位了。 孟沉霜盯着茶盏出了会儿神,再转头时,一位紫缎金簪、衣着极华贵,遮掩着微微鼓起的小腹,看上去约莫三十岁的女人踏入放鹤楼。 一众卫戍停步楼外守候,只一个玄衣束袖的男人手握重刀,垂首跟在女人身后护卫。 她在主位上落座,持刀男人便又守至她椅后。 那略带艳色而矜高尊崇更胜的凤目波光落在孟沉霜与谢邙二人身上,随之便是那独有的缓慢审视:“我名李悬觞,二位是昭灵大长公主门下修仙者?” 那礼部侍郎必须要问一句,还得不到准确答复,只能猜测的问题,在李悬觞这里却只需一瞥。 若非世外之人,怎会在辰华公主入内时,仍端坐高台,洒脱如常,于权势威严没有半点畏惧之意, 话已至此,孟沉霜也不再跟她打什么机锋,颔首道:“是,我名李渡,同伴萧山。” 随后取出金令,持刀男人上前接过后,又恭敬沉默地呈给李悬觞。 李悬觞验看一番:“的确是大长公主信物。大长公主创设神京机策署,佑国事顺遂,如今神京机策署传至我手,二位若有所需,悬觞必竭力相助。” “倒算不得大事,”孟沉霜微笑,“是我二人想要一览故萧上将军墓,但有兵围山,不让外人入内,便想找公主殿下帮忙。” 李悬觞的手忽然停顿在半空,少顷,她将金令交给持刀男人,让他送还回孟沉霜手上。 “我听闻大长公主如今已继任剑阁阁主之位多时,原以为她已远离凡尘,没想到如今却仍不满于太子吗?” 孟沉霜怔了一下。 他这大徒弟当年到底留下了什么样的名声,怎么每一个人都觉得他想要掺和夺嫡浑水。 “大长公主并无此意。修仙者不能牵涉凡尘过深,更何况这是帝王家事。”孟沉霜答道,“拜谒故萧上将军墓,不过是我二人私愿罢了。” 李悬觞凤目中闪动着冷光,显然不大相信孟沉霜的这套说辞,却仍应下:“好吧,二位如若只是想去看一眼,事情倒算容易,肃芳,你持我手令,亲自陪同两位仙长去返枝山,免得那小儿不放人。” “由我去?”持刀男人说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没想到竟是一句显得略有些逾距的反问。 “嗯。”李悬觞道。 持刀男人迟疑了片刻,才道:“我尽快回来。” 待李悬觞起驾离开放鹤楼,继续去处理署中事务,男人看着她的背影在游廊上渐行渐远,移步楼外,唤出两个黑衣暗卫嘱咐道:“我不在时,保护好公主。” 知道辰华公主的紫衣在游廊拐角处消失,他这才领孟沉霜与谢邙二人往外走。 一路走出明觉观,卫戍、官吏和侍从们见他行过,都要停步拜一声:“聂统领。” 孟沉霜这才拼凑全了这个守在辰华公主身后,大部分时候都恭顺不语的男人的名字,聂肃芳。 从这一路来看,聂肃芳的地位在神京机策署中只高不低。 出了观门,黑马已备好,聂肃芳矫健翻身上马,在辰华公主面前的恭谨消散殆尽,但瞧着仍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 孟沉霜已经做好了一路保持礼貌的沉默,和谢邙神识传音聊天的准备,没想到随着马蹄踏河岸向北去,聂肃芳先开了口。 “萧仙长姓萧,是出身锦京萧家吗?”! 路侠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71 章 71 开棺验尸 明帝出身的锦京萧家? 自然不是,谢邙化名做萧姓,不过是因为他听叉了孟沉霜随口胡诌的名字。 他道:“某山野之人,不识得锦上京高门。” “我还以为二位仙长寻萧上将军墓,是为了追思故祖,若是如此,萧国公便没道理不让……不过,许是现下时局紧张,萧国公奉命查案,便整日提心吊胆,就算是祭祖也不放人进了。” “萧国公?”孟沉霜问,“是最近领兵看守萧上将军墓的那一位吗?他看上去很年轻,竟已是国公之位。” “是他,”聂肃芳答道,“萧家嫡长子萧白萧子清,如今二十又一,一年前袭爵萧家国公之位,几月前萧上将军墓遭毁,东宫举荐由他彻查,于是又领左龙庭骧卫中郎将之衔,率兵驻于返枝山。” “这位萧国公很是年轻有为。” 聂肃芳看了他一眼:“看来李仙长不太了解如今的锦上京萧家。” “何以言此?”孟沉霜不讳言自己的无知。 即使知道这位沉默寡言的聂统领忽然话多了起来,是在接着辰华公主继续试探,但孟沉霜的确没有掺和大虞政局的打算,便也随他们去了。 “京中人觉得,太子举荐萧国公,是想要效仿当年萧上将军旧事。萧上将军同样荫官龙庭骧卫,后辅佐昭宗荣登大宝,但是太子并非昭宗,萧子清世家柔弱子弟,亦无萧上将军之能,就连老国公也不及当年萧上将军的父亲萧左相。 “萧家借萧上将军之名绵延六百载,虽因昭宗恩典,国公之名世袭罔替,但世事无常,大厦易倾,如今的萧家早无祖先壮志激怀,只是苟延残喘而已。与其说萧国公年轻有为,不若说他被太子硬拖进了漩涡。” “喔,那他挺可怜。”孟沉霜如此浅浅应答。 聂肃芳:“……” 孟沉霜听得出来,聂肃芳言下之意不过是担心昭灵大长公主此时遣人来锦上京,查看萧上将军墓,是想要支持太子一党。 而辰华公主认为太子不是登上那把龙椅的合适人选,希望大长公主慎重考虑。 这些事情,与魔君燃犀,又或是浮萍剑主又有何干? 三人在陡然沉默中出了城,一路行至返枝山,孟沉霜又望见那驼峰般的山巅。 那山巅总是吸引着他的目光。 “大山,双峰山做坟,风水好吗?” 这称谓让谢邙的眼皮抖了一下,随后才答:“看墓主人身世,若与墓主人身世冲突,便是凶相。” 聂肃芳:“民间也有不少关于双驼峰的猜测,昭宗后位空悬,传言他与最心爱的妃子潇湘梅妃合棺而葬,此法于礼制不合,但昭宗雄才伟略,无人敢违逆,是以梅妃应当与昭宗同眠地下了。” “前有忠臣,后有爱妃,昭宗这一生真是羡煞旁人。”孟沉霜最后望了一眼双驼峰山顶。 下一刻,手持刀戟的兵士已现身视野之中,萧子清小将军把守卫线又往前推了一截,直接在 陡丘之前就将来人拦下。 聂肃芳驱马上前,向兵士亮出腰牌:“神京机策署统领聂肃芳,需入上将军墓,神京机策署奉公行事,大虞境内,无地不可入。” “机策署……”兵士面面相觑片刻,随即在这名号之下臣服,给三匹骏马让出通路,“聂统领请!” 三人纵马扬鞭,长驱入内,掠过兵士驻扎营地,直往半山萧上将军墓而去。 孟沉霜正思量这神京机策署又是酷狱,又是机要,如今还有无地不可入的权力,他的好徒弟莫不是建了个特务情报机构。 忽然之间,一支羽间穿林破风而来,倏然逼近! 不待孟沉霜出手,眼前一道黑影闪过,硬生生将羽箭止在孟沉霜眼前三寸。 谢邙出手截住了飞箭! 箭杆尚在他掌心震动,箭簇冷光闪动,映得他眉目森寒,眼梢一挑,刀锋般瞥向不远处松柏下的披甲少年将军。 萧子清与三人相聚不过六丈,这样近的距离里一箭射出,要怎样的身手才能稳稳将飞箭拦下。 跟在近旁的聂肃芳心中惊骇。 萧子清亦是一怔,他不欲伤人,拉弓射箭瞄准的是孟沉霜身后老松,以做震慑拦住三人脚步。 可如今箭没射到松树上,反被谢邙抓入手中,他的意图便说不清了。 “萧国公好箭术。”聂肃芳当即开口打破林间陡然紧绷的僵持,若叫萧子清和这两个深不可测的大长公主门客起了冲突,事情恐怕不可收拾。 “呵,”萧子清面色煞白,语中却无半分退让,眼角一脉孤绝,“聂驸马亦好人缘,这二位郎君昨日说要祭拜上将军,今日聂驸马也同行而来,怎么,你一人攀附萧氏名姓不够,如今还要拉上这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萧郎君吗?” “这两位是大长公主门下仙长,明觉观上宾,萧国公慎言!” 萧子清咬紧了牙,俊秀的脸上浮起一层薄汗。 方才那箭直冲孟沉霜而来,但如今他见萧子清,反倒觉得这小孩儿无辜又可怜,于是从谢邙手中抽过羽箭,重新抚平箭尾翎羽,驾马上前。 萧子清□□赤红马忍不住往后退去,被主人强行按住。 孟沉霜唇边浅笑,将箭奉还:“萧国公出身金贵,手中箭亦金贵,花在我等草莽人身上,便不值得了。这两日若有冒犯,望萧国公见谅。” 萧子清:“明觉观来人,我就算不见谅,难道就能拦得住?” “我与那萧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一些旧事,须得拜望萧上将军墓,”孟沉霜道,“萧国公此番公事烦扰,我们无意再给国公添忧。” 萧子清屏息片刻:“这是辰华公主的意思?” 孟沉霜答不上这云里雾里的发问,聂肃芳接道:“萧国公接了皇令来调查萧上将军墓被凿之事,公主自然忠心于陛下,不会妨碍国公办事。” 萧子清终于接过孟沉霜手中羽箭,调转马头:“你们跟我上山。” 孟沉霜讶然抬头,望向 萧子清的背影。 他刚才是不是听到……萧子清抽了抽鼻子,差点要哭了? 穿过松林,到了半山,孟沉霜才更清晰地看出萧上将军的墓被破坏成了什么样子。 偷挖上将军墓的贼子没有像以往那些摸金校尉般探盗洞或寻墓道,而是直挺挺地刨开了棺椁正上方的夯土层。 也不知道他们来了多少人,挖了多久,此刻几乎整个主墓室都被从上打开,暴露于日光之下。 棺椁封盖也被揭开掀在一旁,砸碎旁侧随葬的诸多玉器。 但萧子清率兵来此驻扎多日,也未曾把自家老祖宗的棺盖墓葬合拢回去。 并非他不孝,而是因为—— “上将军的尸骨呢?”孟沉霜惊疑。 那楠木椁白玉棺之内,锦缎堆叠、金玉铺遍,煌煌富贵迷人眼,但就是不见最该出现在里面的墓主人。 只一把清明长剑置于棺中,剑气凛凛。 “不知道。”萧子清死死盯着那把剑。 白玉棺中金玉千年万岁后亦生光辉,锦绣花缎与硕大珍珠略有黯淡,但对一口在地下买了六百年的棺材来说,却称得上是整洁无尘,如何也不像曾经存放过一具尸体。 金玉不坏,然血肉易朽,美人名将枯骨之后,只余惨烈模样。 但这却不见于萧上将军墓穴中。 唯有深邃无边的寂静沉入黄泉之中,好似这个名字不过是史册幻影,从未真正存在过。 松柏萧萧,料峭春风纵掠,不知为何孟沉霜的后背忽然爬上寒颤。 “萧国公,萧上将军当年真的葬在此处吗?” “昭宗亲自为先祖选坟营葬,有亲笔墓志铭为证,若非此地,又能是何处。”萧子清为孟沉霜指了指几步外的陈旧青石墓碑。 几人恰好能看清那石碑背面刻写的墓志铭。 孟沉霜上前去看,碑上字书潦草,六百年风雨摧残后,许多痕迹已经模糊不清,只有隐约几行可以辨别。 【大虞故昱明上将军怀峥萧公墓志铭并序 萧公故人,李氏温如手撰。 君姓萧氏,名绯,字怀峥,锦上京人。家传冠缨,世有弘德……转战千里,止兵息戈,苍生得萧公则得安宁,吾失怀峥则失魂念……飙风卷尘,奄忽物化。春秋二十七,朝露人间,以承安七年十一月廿二薨,八年三月葬于此茔。返枝山环,照桑川润,山水形胜,灵风动在。君且安之,旋以相随。 …… 空庭月明,朔风悚神。 似见君身,梦觉泡影。 惊失萧公,落笔涕怆,不知所言。】 “李温如……”孟沉霜蹙眉,目光轻轻扫过这名字。 萧子清仍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道:“昭宗单名瑾,字温如,与先祖义重情深,先祖身死雪席城后,昭宗亲往边城接回先祖尸骨,落葬此地。” 孟沉霜与谢邙到过雪席城,也知白家老祖于乱军中抢回萧上将军尸骨的旧事, 昭宗亲自前往雪席城后,必然接到了萧上将军尸骨,带回锦上京。 若是如此,棺中何以从未有过尸骨? 谢邙一直跟随在孟沉霜身侧,读罢昭宗李瑾亲笔写下的墓志铭后,视野再一次掠过被揭开封土的大墓,问:“萧国公,你能否看出那些贼人从上将军墓中盗走了什么?” 萧子清摇了摇头,紧接着说:“我按照当年下葬的名录检点过随葬品,没有一物遗失,那些贼子什么也带走,只是……如此亵渎了一番先祖坟茔。?[(” 谢邙眼帘微动,面色却不变:“既然如此,国公为何不合棺埋土,重修祖坟,以安亡魂。” 萧子清横眉欲言,然而看着谢邙这番世外之人冷泉高岩般的做派,不得不又压紧双唇,抑住话头,良久才说:“仙长不为凡尘所扰,在下却生在天子脚下,此身性命荣华皆系于此,天子见了棺中无人,便叫我寻回先祖尸体后,重新下葬再作垒土。” 可任何人一看便知这座坟茔中从一开始就没有尸骨,春秋往复六百载,又要萧子清到何处去找先祖尸骨。 天子怎会不明白。 这就是他的本意,要借此案治太子一个办案不力的罪名,至于萧子清,则是一条被殃及的池鱼。 萧子清闭了闭目:“如今墓中空空,二位仙长想要祭拜,也不是时候,不若等我哪日找回尸骨再来。聂驸马若是替辰华公主和皇上来打探情况的,如今也明晓了我无力回天,正顺遂了皇上欲废太子的心,便如此复命去吧。” 一声滚地惊雷落于山间,阴云翻卷着汇聚在返枝山上空。 春雷阵阵,潇潇暮雨子规啼,迅速淋湿了沉寂的松风。 萧子清低叹一声:“三位慢行,恕我不能继续奉陪。” 他调转马头,赤红宝马长嘶一声,奔向驻扎在一旁的兵士们,萧子清伸臂指挥他们拉出油布把墓室开口全部遮起来,不要淋湿了棺椁。 雨水哗啦啦淌过裸露在外的山地,灰黄的泥浆如溪流般涌入大敞的墓室之中,仿佛黄泉流水。 泥水溅入玉棺,沾污了黄金锦缎,还有些泥点子落在居于玉棺正中的长剑上。 忽然之间,剑身泛起肉眼难辨的微光,将泥点子蒸腾成雾气消散,重又恢复洁净。 孟沉霜目光一震。 是灵气! 他骤然翻身下马,闯进正在拉油布的士兵中间,一跃而入墓室,飞速穿过碎玉泥淖,在兵士和萧子清的惊呼中冲到棺椁边,手指轻轻碰上冰冷的剑身。 剑刃清光如洗,刹那间映亮孟沉霜远山般的眉目。 剑身自洁,清气灵风。 萧上将军的棺椁里放着的,是把出自修仙界的灵剑。 - 溟溟雨紧,山风怒号。 莫惊春立在幼嫩的芳心建木旁,这小树刚到他肩高,一团灵源正在向它供能,催它生长,但要长到足以取芳心建木髓的程度,还需许多时日。 天公泼水倾盆,林下泥水涌浪,莫惊 春被淋得双目眩晕,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孟朝莱藏在高树上,当即想要飞过去扶住他,然而不清楚莫惊春是不是真的失去了意识,只得按捺片刻。 ?想看路侠写的《斩情证道失败后》第 71 章 71 开棺验尸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确认他完全昏迷后,孟朝莱从树枝上跃下,一脚踩进泥水中,再一次把莫惊春从泥地里挖起来,抱回八因山的小小农舍。 莫惊春对此一无所知,再醒来时,又一次看见熟悉的茅草屋顶,听见屋外群羊咩咩叫着。 好似自己拜别阿丹姑娘,重回山中寻找芳心建木髓的经历只是一场梦境。 然而身上的酸软高热却提醒着他,一切恐怕是真的。 莫惊春给自己把了把脉,似乎是风寒,他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 往屋外走时,身形因为高热眩晕左摇右摆,光是走到门口已经累得双目发黑,只能靠着门边,望见屋外正在劈木柴的孟朝莱。 只见孟朝莱提起铁斧,一刀下去,原木便四分五裂迸开。 莫惊春心想,阿丹姑娘真是气力过人。 这时孟朝莱听见身后有什么声音,转过头来,望见虚弱的莫惊春,便放下斧头,穿过羊群小跑过去:“仙长醒了?你高热不退,还是再休息一会儿吧。” 莫惊春向她作揖:“多谢阿丹姑娘又救我一次。” “那仙长这回还急着走吗?” 莫惊春愣了一下。 他上一回醒来后,留给李阿丹一些钱财作为感谢,便离开此处继续去找芳心建木髓以及和他失散的裴家侍卫,但没想到,身上雷劫落下的伤没好全,在大雨里昏迷过去。 又一次被李阿丹捡了回来。 “我……” “仙长之前说是要去找同伴,但我猜他们可能被山洪冲散了,没有这么容易找到。”孟朝莱仍是一身乡野农家女打扮,裴家侍卫被他扔到了距离八因山数百里的山沟里去,莫惊春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们,“如果仙长执意独自上路,我可能得第三次进山里把你救回来了。仙长是要去什么地方,就这么着急走吗?” 莫惊春急着为裴桓寻药,但芳心建木生长成型却还需一段时间,着急也无用,他必须停留在八因山中,直到芳心建木长成。 他对上眼前人黑白分明的凤眼,回答道:“也不是。” “那仙长便先留下来歇息吧,等调养好身体再上路也不迟。” “我……”莫惊春又迟疑了,他过去几百年里耳聋眼盲,不大热衷与人打交道,到如今,便是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想要推拒这番好意,却又觉得好像不该这么做,“太打搅姑娘了。” “我养了一百头羊也不觉得打搅,你一个人,又怎么算打搅?” 莫惊春的身形在这时忽然晃了晃,似乎是思虑过重,体内伤势和高热一并猛然发作,视野瞬间陷入漆黑,耳边一阵锐鸣,好似他的世界又要再次重回寂静昏暗。 这恐怖的念头一起,心脏惊慌狂跳,呼吸粗重地像是破烂风箱,仿佛有千斤重的坠子把他往悬崖里扯。 莫惊春的念头陷在黑暗之中,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不知过了多久。 “……长……在……” 一道模糊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莫惊春追着这声音,像是追逐飘飞脱手的风筝线,一把抓住,猛地被风筝带上云霄。 恍然之间,黑暗如潮水褪去,万物摇晃着回到莫惊春的视野与听力之中。 茫然了好一会儿,莫惊春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阿丹姑娘扶回了床上,对方正用布沾了凉水,为他擦拭额头降温。 这是块新麻布,触感粗糙,阿丹的手指时不时碰上莫惊春的额头,也有许多并不那么柔软的旧茧,大约是干农活时留下的。 莫惊春不由得忆起一个人,他总是拉着对方的手给他把脉,因而对那些剑茧很熟悉…… “你醒了?” 回忆瞬间被打断,莫惊春望着孟朝莱的面容:“啊,是……” 孟朝莱的脸距离他很近,莫惊春的目光避也避不开,看见那浓密如羽扇的眼睫,觉得阿丹姑娘……不,应该说他猜阿丹姑娘在别人眼里大概是个美人。 而莫惊春自己刚刚恢复目力没多久,还不能分辨出人的美丑,只知道阿丹姑娘此刻的神色看上去忧虑而专注。 莫惊春想坐起来,却被孟朝莱按住肩膀压回床上:“仙长连站都站不稳,还是继续躺着歇息,不过……仙长饿吗?我去弄点吃食。” 两人也不问什么留不留下的问题了,莫惊春现在的样子,根本没法平稳地走出这间农家小院。 “我修炼了辟谷法术,不用饮食,别担心我。”莫惊春道。 孟朝莱脑海中快速闪过许多思索,随后凤目睁大几分,状若惊讶地问莫惊春:“真的吗?” 莫惊春认真地点了点头。 - 最后是萧子清跳进泥水里,把孟沉霜从墓室里拉了出来。 雨水落了少年人满脸,压抑着无端的愤郁,请几位明觉观来客不要再这般亵渎萧家先祖。 聂肃芳瞬时长刀出鞘,劝萧国公做事稳重些。 刀影映在萧子清脸上,飒飒生寒。 孟沉霜把聂肃芳的刀按了回去,取出一把油纸伞,撑过萧子清头顶。 纸伞没有把孟沉霜一并遮进去,他站在雨幕中与萧子清对视,凄清雨珠如碎玉满肩。 他对少年人说,萧国公,我为上将军尸骨而来,你且暂待,我会找到答案。 萧子清抿唇接了伞,孟沉霜三人便策马栉风沐雨而去,灰色的雨幕将他们的背影模糊成一片墨色。 等他们回到锦上京,蒙蒙天光还未完全暗下,但斜阳业已沉落,这座都城马上就要在瓢泼大雨中入夜。 三人都淋了雨,暂时找了个酒楼落脚,要了两间房各自换身干净衣服。 聂肃芳一个凡人陪他们跑了大半天的马,孟沉霜又要了个前堂的包厢,让店家做上几道好菜,温上几壶好酒,叫聂肃芳先过去,他和谢邙马上就来。 没时间沐浴,孟沉霜往身上扔了个除尘咒,又拆了头发烘干,换下沾满泥浆的白衣。 谢邙那边也差不多了,正在系腋下的带子,孟沉霜却忽然喊住他:“南澶,等等。” 谢邙抬眼,孟沉霜已至身前:“我看看你的伤。” 说着,他拨开谢邙的手,长指一扯,那刚刚系上的衣带便又松开了。! 第 72 章 72 剥虾精通 琼巧丝缎顺滑,没了系带勾连,交叠的前襟自动向下垂落滑开,露出一片肌理分明的胸膛。 窗外云影昏暗,屋内不曾点灯,孟沉霜的手被天光笼罩成某种暗蓝色的玉,一路拨开谢邙两襟。 他与谢邙面对面站着,低头去看上,谢邙略一垂眸,那修长如玉的颈线便闯入视野,一路收束进领中。 谢邙的眼睫微动,喉结上下滚了滚。 然而孟沉霜专心致志,甚至还轻蹙着眉头,没有半点发觉。 谢邙腰腹上缝合好的剑口已经结了痂,如今被水一泡,硬痂被泡软,皮肉边缘又有些红肿发皱。 孟沉霜担心伤口再撕裂,取出药膏,再往上糊了一层。 膏体冰凉,紧跟着就被孟沉霜滚烫的手指揉开,刹那冰火两重天,谢邙的腰腹肌肉一下子收紧,勒出鲜明而有力的肌肉线条。 孟沉霜以为谢邙是疼得屏住了呼吸,但又从来不开口。 贯穿伤口外表好了,里面丹田损伤却很需要些时日调养。 他将手掌贴在谢邙腹上,输入力量,想要借此舒缓谢邙丹田疼痛。 然而仅仅是一碰,某种异常的灼热便从丹田中扑了出来,顺着皮肤相贴处窜进孟沉霜的手掌。 “够了。”谢邙握住孟沉霜的手腕,把他的手掌拉开。 灼热还在孟沉霜指尖酥麻,他一下子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抬头一眼对上谢邙深黑如井的双目。 是某些欲望的热气,在丹田中烧得滚烫。 孟沉霜缓过神来,笑道:“你说够了,那便够了吧。?” “我……”谢邙刚刚那两个字,并非是这意思。 然而孟沉霜已经低下头,重新给他合上衣襟,系好带子,把剩下的外袍扔到谢邙臂弯里后,自己回到铜镜前束发。 谢邙穿戴整齐后,走到孟沉霜身后,铜镜映出他半边身影。 他抬手接过被孟沉霜绑得一团混乱的长发,重新梳顺后握在手心里,问:“你想要梳什么样的发髻?” “绑起半截,不要挡眼睛。” 谢邙的长指穿过三千青丝,取了上半层头发用黑玉簪盘成髻,剩下的披发则饰以碧蓝色的缎带,轻轻束起。 “破坟开棺,不取一物之事,不是第一次发生。”谢邙低沉的声音在孟沉霜头顶响起。 避开聂肃芳,两人终于有机会谈这件事。 天底下大约又很多人的坟头出于种种原因被凿开过,萧上将军墓只是其中之一。 但孟沉霜知道谢邙这句话意有所指。 “冒险上长昆山盗掘剑浮萍剑主衣冠冢,又闯入寒川恶牢抢夺尸体的那一行人,会不会和破开萧上将军墓的贼子是同一伙?” “他们闯入寒川在先,盗走一具尸体,但那并非沉霜真正的尸身。”谢邙道。 孟沉霜沉思片刻,忽一蹙眉:“我倒是一直忘了问,我在寒川恶牢中见到了孟沉霜的尸骨,随即带走浮萍 剑,那伙人盗走的另一具尸体又是什么?你在牢里放了两具尸体?” 当时从雪席城逃出后?_[(,兵荒马乱接连不断,孟沉霜没有机会以魔君燃犀阶下囚的身份追问。 等把谢邙“掳”到魔域,神冰玉棺中被鞭尸的景象时不时回荡在脑海中,孟沉霜始终保持着谨慎。 直到此时此刻,谢邙为他挽发,又似旧时藤萝小轩窗,他才终于有了机会问出这个问题。 “那只是玉道骨凝成的一道倒影,它不是一具尸体,更不是一个人,”谢邙的手在这时滑缓落到孟沉霜的肩上。 孟沉霜抬手拍拍他的手背,思索片刻:“倒影?” 意思是仙侠世界的三维投影技术? “嗯,”谢邙的十指逐渐收紧了,“我把孟沉霜的尸骨和浮萍剑放在一起,浮萍剑意自动护主,我很难靠近,只能依靠它来看你。” 等等,孟沉霜意识到一件事。 所以寒川恶牢里冰洞壁上的那些痕迹和尸骨上的伤痕不是谢邙鞭尸时留下的? 而且,如果浮萍剑意会自动护主,但浮萍剑认出了魔君燃犀的壳子里装的就是孟沉霜这个剑主人的神魂,所以乖顺地被他带走了,那么谢邙岂非从那时起便知道魔君燃犀就是孟沉霜!? 一旦谢邙看穿当时孟沉霜所使用的李渡身份,他就看穿了一切伪装,让孟沉霜的真实身份无所遁形。 亏他与谢邙演了那么久的戏。 “我猜那伙人看出尸骨为假,将其随手抛在雪席城,这才有了后来许许多多的麻烦,”孟沉霜闭了闭眼,又松开手,努力让自己别去回忆这段尴尬往事,哪想到谢邙忽又反手抓住了他的五指,紧紧攥在掌心中,孟沉霜吸了口气, “接着,他们又上长昆山开衣冠冢,但也同样找不到真正的尸骨,而后是……不对,虽然萧上将军墓也被开棺,但这里总不会有孟沉霜的尸骨,这还会是一伙人吗?” “或许他们真正想要的不是沉霜的尸骨,而是他生前拥有的某样东西。”谢邙说,“他们可能知道沉霜曾来寻过明帝尸骨,这东西与尸骨有关。” “对,可他们想要什么呢?”这是最让孟沉霜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点,“道骨道心、渡劫金丹、剑阁法宝、明帝灵剑,他们一个都没有带走。” “这就要看沉霜当年带走了什么。” “嗯……会不会是孟沉霜从明帝这个神仙手中得到了什么神力之外的东西?他们想要这东西,但一直没有找到,搜寻行动还会继续下去。” 孟沉霜猜不出那是什么,却隐隐觉察到某种风浪一步步地向他逼近。 一样曾属于神仙的东西,会和他杀死天上都六尊的举动有关吗? 他喃喃道:“我们也还得继续,必须找到明帝尸骨,最好抢先一步,才能知道他们想要什么。萧上将军到底被埋在了什么地方……” 屋中很暗,幽蓝色的昏光落在镜上,只看得清二人微暗的轮廓,重叠在一起。 酒楼中的喧嚣透过窗 棂,遥遥传入耳中,他们已在这屋中坐了很久了。 孟沉霜曲了曲手指关节,反握住谢邙的手,道:“走吧。” 推开门,堂子里清晰的嘈杂如浪潮般涌入耳中,卸去孟沉霜眉头褶痕,转过几个拐角进包厢,珠帘一合,声浪拍帘,音止于外,变成一片朦胧的声响。 聂肃芳已在屋中,还未动筷,只喝了半杯酒驱寒。 二人落座后,孟沉霜招呼他开吃,别让一桌好菜放凉了。 聂肃芳确实是饿了,眼下也不跟他客气。 谢邙则不动筷,孟沉霜尝了几口烧鱼炖鸡,往他碗里夹了几块,谢邙这才终于舍得使一使跟前的筷子,尝口凡人饮食。 聂肃芳观二人举止亲昵,敏锐觉察出什么,但对此默不作声,只问另一件紧要事:“李仙长方才同萧国公说,你们并非专为祭拜,实际是为萧上将军尸体而来,仙家也知晓上将军墓被破之事?” 孟沉霜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下,澄黄的酒液呛得他一下子皱眉又啧舌:“好苦的酒。” “腊梅酿。”聂肃芳答,“是锦上京风行多年的美酒。” 孟沉霜将酒盏凑近鼻尖嗅了嗅,果有一股淡淡的腊梅香:“可这样苦的味道……” “说来也与上将军旧闻有关,据传上将军爱梅,府中殿中遍植梅树,常以之酿酒造糕,锦上京后人仰慕上将军遗风,也学着这么干,”聂肃芳道,“不过大家不知道上将军爱的究竟是哪种梅花, “白梅如雪,合于上将军一片冰心,但一落雪便分辨不出,红梅会更好看些。只是二者香味不浓,腊梅最香,可入酒糕,但是又多出几分苦味,喝习惯了才会喜爱。” 孟沉霜又尝了一口,仍觉得苦,最后不得不放下了杯盏:“可这梅酒的梅,为什么不可能是青梅?” “这……” “六百年过去,一切都说不清了,不是吗?”孟沉霜淡淡肆然笑道,“全看后人如何看待他,或许有人恨他,要挖开他的墓,又或许没有,毕竟凡间对萧上将军爱戴异常,而在修仙界中,他的名气不算盛,我想不出有谁要在此时挖开他的墓,又什么都没带走。” 话语又转回了聂肃芳的问题。 孟沉霜尝了一圈菜,又见桌上有一盘清蒸琵琶虾,说话间夹过一只琵琶虾,慢慢去头剥壳:“我们是要找萧上将军的尸骨来解答某些问题,不过这问题和锦上京中的达官显贵们没什么瓜葛,修仙人事罢了。” 琵琶虾不好剥,孟沉霜手上的动作却很快,一条白嫩的虾肉被从硬壳中取出,足有一指长,孟沉霜在和聂肃芳交谈,嘴里不方便嚼东西,于是这块虾肉便落进了谢邙碗中。 孟沉霜又夹了一只虾,继续道:“只是上何处寻尸骨,还要仰仗聂统领回忆一番萧上将军旧事。今日我见那棺中有一把出自修仙者之手的灵剑,本不该为凡人所有,是萧上将军当年的佩剑吗?” “萧上将军弓马枪剑皆厉害,但只有爱驹留了白刹风的名字,其余武器不见于史册… …也或许是我读的书少吧。” “哦?我听那萧国公说,聂统领也是萧家血脉,难道萧家没有什么家史族谱,录下先祖佩剑与尸骨葬身之地?”孟沉霜把第二块虾肉放进谢邙碗里,又开始剥第三只。 聂肃芳看着萧仙长接连吃了三只琵琶虾,思索要不要让酒楼仆从上来剥虾,以免劳烦李仙长这双修长细腻、金贵十分,一看就不是用来做这种油污活计的手。 可又看李仙长似乎甘之如饴,只好暂时作罢:“萧氏高门望族,枝叶繁茂,我母亲的祖辈可以追溯至萧氏,但关系太远,早是庶民而已。不过,仙长若是想知道上将军旧事,可以寻……” “这萧将军怀峥!那是一个膂力过人、勇武绝伦!”珠帘外厅堂中忽然传来一声高喝,又听响木一拍,折扇一开,竟是个说书先生坐在椅上谈天说地。 刚刚三人在包厢中说话,并未察觉到背景中的声音,直到说书先生一声高呼萧将军名姓,才忽然吸引了几人注意。 说书先生慷慨激昂,聂肃芳的话在这时也终于到了下半截:“……可以寻翰林史馆……那里都是正史。” 最后补充的一句话,显然又一些针对外面街头巷口稗官野史的微妙意味在。 孟沉霜笑着答道:“先听听百姓们说萧上将军的奇闻异事也无妨,我听过仙都魔域的说书,这还是第一次听凡间话本,而且萧仙长此人最爱话本,机会难得,让他也快活快活。” 聂肃芳看谢邙一身轩肃如松的沉稳气质,倒没想到他有这般爱好。 谢邙看了孟沉霜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孟沉霜又往他碗里放了一只虾,虾肉已经快在谢邙碗里堆成一座小山了。 厅堂中的说书人继续道:“……身经百战……昭宗幸爱萧上将军,为其置金屋、起雕楼……” 孟沉霜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听过金屋故事,不过那是……咳咳,不不不,昭宗和上将军的故事应该不同于魔君与讯狱督领,他俩应当是一出君圣臣贤的戏码才对。 “又赐黄金万两、神骏十匹,做成金光珠玉轮辇,夜夜迎萧上将军入宫相伴……到后来,昭宗嫌这般来回路程每每花费一两个时辰,平白少了他和上将军相处的时日,于是不顾群臣进谏,在自己的寝宫未央宫外建起同椒宫,让上将军入住禁中……” 聂肃芳似乎猜到了这是个什么本子,以手扶额。 “后来将军征讨北琊襄王,连战数月不得与昭宗相见,心切念之,一旦得胜,立刻赶在大军之前独骑返京,夜扣宫门,冲入未央宫中。落在别人身上,强闯皇宫,持剑入殿定是死罪一条,但那毕竟是萧上将军,昭宗见到这个日思夜想的人……” 孟沉霜剥虾的手一顿。 什么日思夜想? 某种不祥的预感没由来地出现在孟沉霜胸中,他在玉台仙都和孤鹜城听说书时也冒出过这种精准而诡异的预感。 “……玉清池水波滚烫,昭宗将上将军牵过去,亲手为他卸甲……” 孟沉霜试图说服自己,君臣相得时同池沐浴、抵足而眠也很正常。 说书人紧接着打破了他的幻想:“……水波拍岸?[(,四股相撞,上将军膂力过人,可一夜得幸十次有余,只是这天晚上,昭宗怜其奔波劳累……” 不必再推脱,这就是孟沉霜想的内容。 他和聂肃芳尴尬对望,干笑两声:“贵京真是,真是民风淳朴啊。” 聂肃芳亦无言以对:“他们……皇室与萧氏也曾试着制止过这些话本流传,但几百年过去,这些故事不断死灰复燃,烧也烧不尽,大概是老百姓喜欢看,再加之……” 座中忽有一个醉汉高声打断:“伴君如伴虎!甚幸爱又如何,一夜七次又如何,还不是因为功高震主丢了脑袋!” 孟沉霜一挑眉,看向聂肃芳:“功高震主掉脑袋?有这事?” 聂肃芳面色猛然一冷:“自然不是,萧上将军死在九狄战场上,为国捐躯。” 厅堂中有奚奚索索的嘈杂之声,劝那醉汉慎言,那醉汉倒回座中,忽然捂着脸哭了起来:“昭宗最后定是后悔了,他对上将军有真感情,才会赐萧家子孙国公之位,没有斩尽杀绝。” “呵——”另一侧包厢中忽然传来一声冷哼。 聂肃芳侧耳细听,皱起了眉。 “那昭宗李瑾要杀萧绯有何奇怪,他自己就是个逼宫亲父、谋反上位的贼子,当然以己度人,觉得谁都盯着自己屁股下面的一把龙椅!黄金万两、国公之位,不过都是用来安慰自己的良心!” 堂中顿时一片嘈杂,聂肃芳回头说:“聂某人有些公务要去办了,还请二位仙长在此稍等。李仙长是喜欢这琵琶虾?我叫后厨再做一份上来,先失陪了。” 聂肃芳身手利落地翻窗下楼,瞬时间又有五六个皮甲玄袍的神京机策署卫戍现身楼中,不知从何处而来,在聂肃芳的指挥下直冲对面包厢。 第二盘琵琶虾很快上来了,孟沉霜一边剥虾一边隐约听见对面传来什么“晋王”、“昭宗”、“不敬”之类的谩骂。 看来这神京机策署管不了老百姓听君臣风月戏码,但对于朝廷异心、政党对手之流倒出手快极了。 只是不知道,那人口中所说是否为真。 如果真是昭宗借种种手段,砍了萧上将军的脑袋,后又亲自为他主持葬仪、刻下墓志铭,那想在埋骨之地上做手脚,再简单不过。 “看来的确得去查查大虞史书了。”孟沉霜对谢邙说。 谢邙没出声。 孟沉霜抬起眼帘看过去,发现谢邙嘴里正塞着他剥的虾,没有说话的空闲,只能朝他轻轻颔首。 再数数桌上堆的虾脑袋,竟然有整整三十六颗。 其中三十五只都不知不觉进了谢邙的胃里,剩下一只还在孟沉霜手上。 孟沉霜沾了点酱油,尝了这口虾,谢邙随后掏出丝帕来给他擦手。 孟沉霜看着系统显示着技能栏里【剥虾·精通】已开启,恍然大悟。 琵琶虾滋味清甜,但他不算特别喜爱琵琶虾的味道,反而对用不断重复的剥虾壳动作打发时间十分上瘾。 倒为难谢邙帮他解决这么多边角料了。 第二盘琵琶虾吃完,聂肃芳的“公务”还未结束,好像又有另一波势力插手进来。 这皇城根底下的好酒楼最易多是非。 孟沉霜不愿搅大虞政局浑水,在桌上留了张字条,说他们明日想去翰林史馆看看,请聂统领帮忙引见。 随后二人几个兔起鹘落,翻窗跳出,取马沿着长街一路行到照桑河畔。 赶在锦廷骧卫宵禁之前租了一艘小画舫,泛舟河上,躲开这六百年锦上京中金枝玉叶、王公子弟们的明争暗斗。 这画舫比月迷津木兰舟大上许多,但只有一层,和照桑河中其他奢靡艳丽的大型画舫比起来,又如同江河中一叶扁舟。 原本需要四个船夫在左右撑船,但孟沉霜不想有人跟随,谢邙于是遣散船夫,绞了纸片船夫化形成真人样貌,以灵力驱动,撑着小画舫在波光粼粼的照桑河中穿行。 宵禁以后,照桑河上只有一段河仍可同行,诸多画舫游船依旧如坊市内歌舞楼台那般,明灯点火,丝竹不断。 春夜清风吹来灯火满江,落入河面如天星。 小画舫与一艘三层高的歌舞游船擦肩而过,船上莺歌燕舞,有人掷杯赋诗,朗声向天邀月,赢得阵阵鼓掌叫好,欢声笑语。 锦上京中,一派金玉铺地,锦绣满堆,好似此处才真正是那天上仙都。 归柳镇的旱疫、雪席城的冤魂、北琊江边的重徭沉役全部渺远得像是天尽头的尘埃,被温软春风一吹,便尽皆消散不见了。 孟沉霜倒在舫中榻上,一手提着从酒楼里带来的腊梅酿,另一只手探出雕花的船舱,正要借滚滚河水洗酒盏,却忽然瞥见河水中涌动着光泽闪烁的浪头,似是从贵人们华丽衣衫上洗落的金粉玉碎珍珠屑。 再仔细一看,还有五色水潮波动来回,应是河畔织丝染布的锦庄泼入河中的染料水。 凡人染布所用无非各类花植木石,染料水倒入江中,无甚大碍,只是不再适合洗酒盏了。 孟沉霜只得收了手,倒了杯冷茶洗干净杯盏,重新注满澄亮酒液后,分了一杯给谢邙。 谢邙坐在对面,定定注视着孟沉霜,顿了片刻,才伸手接过酒盏。 孟沉霜抬了抬眉,问:“你在想什么?” “一些过去的事。” “和我说说看。” 谢邙却摇了摇头:“不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不会想听的。” 谢邙不想说的事情,孟沉霜也无法逼他说出口,躺回榻上,倾壶灌酒入喉,别让酒液接触到能品尝出苦味的舌头,一杯酒火辣辣地下肚,倒能在春日闻到馥郁不消的凛冽梅香了。 谢邙一言不发,借着月光与灯火描摹孟沉霜的面容,被卷起的回忆浪涛久久不能消退。 是一件和顾元松有关的事。 对孟沉霜来说的确算不上重要,在那个故事里,他也只不过是剥了一盘虾,然后不平均地分给了谢邙与顾元松。 谢邙不想对孟沉霜提顾元松,一者,顾元松死于孟沉霜之手,孟沉霜心结难解,提起故人名姓只会叫人唏嘘。 二者,谢邙只是不想让他总想起顾元松罢了。! 路侠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73 章 73 萧将军传 那大概是谢邙与孟沉霜相识后不久的一段时间,二人间心意如何尚未倾诉,但时常把臂同游。 顾元松和别南枝这两位故友自然也在,孟沉霜和别南枝二人爱寻各类珍馐佳酿?,剩下两人各怀心思,每每相陪。 那日在某个海上仙都中,孟沉霜找到一家广受好评的食肆,他要了各色海鲜贝珍,别南枝要了烤鸡烧鹅乳鸽,直接变回原型,一整只毛绒绒的小狐狸埋头盘中,吃得油光满面。 几人原本是坐在大堂中,孟沉霜见小狐狸吃相太过豪迈,轻咳几声,换到了雅间里去。 那家食肆也做琵琶虾,孟沉霜第一次见这种虾类,上手剥壳的动作十分生疏。 顾元松坐在他对面,伸手过去想帮忙,可孟沉霜会错了意,以为顾元松想尝尝这琵琶虾的滋味,就把剥出来的第一块虾肉放到他手里,让顾元松沾店家独门酱汁吃。 孟沉霜分给他菜,顾元松总不能推脱回去,让人以为他不想吃孟沉霜碰过的东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谢邙淡淡开口:“顾道友不尝尝吗?” 孟沉霜听到二人交谈,也抬起了埋首虾壳中的脑袋:“元松,你不喜欢琵琶虾吗?” “没有,我只是……这太麻烦你了,我自己来吧。” 孟沉霜点点头,没有多问,继续艰难地和虾壳做斗争,先用一根筷子从琵琶虾尾部穿进去,往上一挑,把虾壳和虾肉分离,在慢慢把壳扒下来。 顾元松看他剥壳剥得如此艰辛,自己取了一只虾剥好,放进孟沉霜碗里,孟沉霜吃倒是吃了,但他好像和虾壳较上劲了似的,手上半点不停,连剥十数只虾。 他自己吃了几只,比起琵琶虾的味道口感,更多的心思被放在如何剥壳上。 顾元松刚才说自己动手,孟沉霜从善如流,没有用虾肉去打搅他,剥出来的虾肉于是被分给了谢邙和别南枝。 到最后,别南枝吃得肚子鼓鼓,四仰八叉地把自己面朝上摊开在桌上,露出圆滚滚、毛绒绒的白色肚子,后脚一弹一弹的。 只有谢邙陪孟沉霜一路奋战到最后,待孟沉霜剥虾技术大成,已经有上百只琵琶虾进了谢邙的胃。 别南枝饭后犯困,呼噜噜地睡了过去。 孟沉霜拍拍手清理干净油污,满意地看了一眼虾壳战绩,眉眼弯弯,问谢邙:“好吃吗?” “很好。” “你喜欢?要不再点一盘?” 饶是谢邙也停顿了一下,随后才意味深长道:“不必急于今日一时,我们来日方长。” 顾元松看着这场景,脸色却有些僵硬,在孟沉霜转头望向他时,才勉强而茫然地露出一个笑来。 等孟沉霜的视线移开,这点笑容就维持不住了,他抓过别南枝,狂揉狐狸肚子,揉得别南枝在梦里哼哼唧唧。 然而抬起眼,却发现谢邙看见了一切,脸上带着似有若无、让人琢磨不清的笑意。 顾元松本能地感到一种危 险。 可一眨眼,谢邙的神色恢复如常,侧头过去和孟沉霜商量在仙都中住一晚,等别南枝消了食再出发。 天瑜宗少宗主,出身名门、天赋卓绝,温良恭俭让皆备于身,对所爱之人又最是情真意切,实为世人佳偶之选。 但谢邙清楚,世人赞顾元松年少英才、君子品格,孟沉霜却随心所欲,未必在乎这些。 就像孟沉霜剥虾,是因为他爱剥虾,不为什么别的。 但温良恭俭让的顾道友却不明白这个道理,总觉得自己该上手帮忙,让孟沉霜少点麻烦。 自然,少年□□无论如何蠢笨单纯,都不该嘲弄,只不过,这一切注定了与孟沉霜携手大道之人,不会是顾元松。 数百年后锦上京中,照桑河上,画舫在波涛中轻晃,孟沉霜倚在榻上,就着酒壶饮腊梅酿,眼帘半耷拉着,映满河水波光倒影。 大约是半醉半困了。 谢邙上前从他手中拿走了酒壶,孟沉霜伸手想抓回来,却被谢邙拦腰一把抱了起来。 “谢邙你——” 木榻太短,去床上睡。” 铺满锦缎的床就在几步开外,谢邙把孟沉霜放上床去,手臂揽着他的后颈:“酒还剩一点,陛下是赏给我喝,还是自己独酌?” “给我,我好像尝出它哪好喝了。”孟沉霜醉眼朦胧。 “怎么个好喝法?”谢邙把弯曲细长的壶口抵在孟沉霜唇边,逼他张开嘴,苦涩的酒液顺着喉管滚进胃里。 谢邙问:“说不出来?” 孟沉霜哪里还有空闲说话,水流太快,孟沉霜赶不及吞咽,腊梅酒又顺着脸颊滑至后颈,浸湿长发,香气四溢。 壶中最后一滴酒流尽,谢邙道:“陛下让我也品一口,就知道了。” 他俯首下压,堵住孟沉霜的双唇,卷出辛辣苦涩的酒液,吞入喉中。 孟沉霜眼睫颤动如风中飞蝶,五指抓紧了谢邙的上臂肌肉,深深嵌入其中。 画舫之外风浪叠起,夜色深寂,星光落满河。 - 孟沉霜和谢邙在画舫上歇了一晚,第二日晨光微蒙时,重又上岸换马,前往明觉观。 卫戍们已经认得这二位明觉观上宾,直接请他们去辰华公主平时处理署中事物的光尘殿暂坐,转告说聂统领马上就到,请二位稍坐。 片刻后,有侍从端来一壶茶,放在堂上主案下首的一张方桌上,靠近下首那张雕虎头的木椅,恰好也在孟沉霜右手边。 孟沉霜宿醉后有些口干,倒了一杯茶喝。 过了一会儿,聂肃芳裹着浑身肃杀气息踏入殿中,官靴上还沾着凛凛血迹,看到孟沉霜与谢邙二人,才勉强将这番气场收敛起来。 “二位仙长来了。” 孟沉霜看他眼下青黑,胡茬未净:“聂统领这是审讯昨夜的犯人,一晚上没睡?看来是我们打搅聂统领公事了。” “不曾打扰,还要请仙长恕我招待不周,昨日 几个口出狂言的贼子是晋王幕僚,恐有反心,事关重大,不得不加急料理。”聂肃芳道,“公主殿下有孕在身,无法晨起接见,望仙长见谅,昨夜我向殿下汇报了二位仙长的需要,她与郭侍郎通了口信,郭侍郎如今兼领翰林史馆章事,愿为二位仙长开启史馆门户。” “多谢聂统领。” 聂肃芳颔首:“我现在就带二位仙长前往翰林院,请。” 二人正要再次启程,聂肃芳在半途忽然被一个侍从拦下,说署中有要务需要他处理,聂肃芳只得另派属下引孟沉霜与谢邙前往翰林院。 结束一段小插曲,孟沉霜和谢邙策马赶到翰林院时,正赶上众臣下朝。 日头高升,比起昨日的阴雨绵绵,孟沉霜身上更多了几分热气,面色润泽,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目波光粼粼,却又没有半分俗气,踏入翰林院门槛时,叫许多人看直了眼。 但被谢邙不善的目光一扫,所有人瞬间又收敛了所有心思,胆战心惊,猜不透二人身份。 待孟沉霜与谢邙转过拐角,这惊鸿一瞥到此为止。 郭晓之下了朝后急匆匆地赶回来,连官服都还没换就到了翰林史馆藏金阁等候两人。 “见过二位仙长。” “郭大人。” 郭晓之朝自己的侍从挥了挥手,叫他不必打搅,也莫要偷听,随后便开了藏金阁的锁,请孟沉霜与谢邙入内。 古朴油墨书香气味在推开门的一瞬间扑面而来。 阁内不点火烛,放眼望去,一行行书架高耸成列,最后没入幽深的黑暗之中。 “关于萧上将军的史籍都在后面,仙长请随我来。”郭晓之领着二人一路向内,越往后,鞋履踏起的尘埃便飞得越高越浓,久远的时光堆叠在此,被后来者忽然翻拣开来。 绕过堆放着大虞六百年的林立书架,郭晓之在一面古老的桃木架前站定,抬头仰望高至屋顶的线装典籍:“仙长,记载昭宗时事的史册大都在这一片了,我刚入翰林院时,曾负责修订过这些书,还算熟悉,二位想知道萧上将军哪些事?” “上将军与昭宗之间,可有龃龉?” 郭晓之老背一震,猛地转头,被孟沉霜这般直言不讳的问题惊得打量了他好几眼,试探着问:“仙长是不是听了什么野史流言,才这般问?” 孟沉霜看着他:“聂统领也将此斥之为流言揣测,我原以为这是因为他也是萧家血脉,要维护祖先声誉,说出来的话不可尽信。” 郭晓之一笑置之:“他算不上是真正的萧家人,就算皇上哪天要违抗祖宗之法,诛萧氏九族,辰华公主也会将聂驸马保出来。” “何以言此?” “这……”郭晓之摸了摸自己的山羊须,思索片刻,才接着道,“好吧,这算是朝中人尽皆知的秘密,倒可以讲给二位仙长一听。聂驸马原随父亲姓汪,家中微寒,贱民而已,打小便做了辰华公主身边暗卫,刀口舔血卖命为生。 “后来辰华公主接手神京机策署,他 从暗转明,升任机策署统领,为辰华公主鞍前马后,二人因此互生情愫。辰华公主欲招他为驸马,但他身份实在太过低微,又是暗卫出身,由这种人来尚公主于礼制不合,再加上有许多官宦人家想借与公主联姻,分得机策署力量相助,朝堂一时沸反盈天,不同意皇帝为他们赐婚。 “但辰华公主是何人,谁人能与她的气焰抗衡。不过在这件事上,她倒还算心善,没有对那些反对之人大兴酷狱,大概是不想为一场喜事招惹血光之灾。公主往聂驸马父母祖辈上追溯,意外发现聂驸马的母亲虽姓聂,但曾祖一辈却是姓萧,大约是国公萧氏旁支。 “于是便将驸马姓氏改作聂,又拆萧字为肃芳作名,显示为萧家血脉之意,添入萧氏族谱,二人由是顺理成章地成了亲,御史言官奈何不得。 “所以,聂统领若是为萧上将军说话,应当是他心中当真敬畏,而不是那空穴来风的血脉之故。仙长想知道昭宗与上将军故事,先看看这一册本朝国史吧。” 郭晓之从架子上抽出一本线状册,极其熟练地翻到其中一页,递给孟沉霜和谢邙。 谢邙接过了书,与孟沉霜同看。 “《虞史·上将军萧绯传》……”孟沉霜念到。 【萧绯,字怀峥,锦京人士,左相萧平宁长子,少幼聪敏,博览经史,尤好水经地理。肃宗十二年,绯年十六,荫授龙庭骧卫尉,挽强骑射,姿貌凌人,人皆以之为年少傲物,唯昭宗瑾时见之,叹曰:“安天下者,十年之萧郎君也。”遂相交游,共酒馔于照桑河畔桃苑。 十七年,肃宗薨逝,绯携兵入禁立于昭宗侧。昭宗御极二年,擢龙庭骧卫将军,出入宫掖无拘。昭宗好弈,绯常伴左右,灯烛七十二盏彻夜不熄。群臣以为佞幸,时中书令卢荜风领谏之,未果。 越明年,绯治水于淮、浄、淇,绵延数十郡,河海千秋自此清,民大安,箪食壶浆夹路牵衣挽之;是年,寇乱起之东南,绯挂印讨之,二月之内破敌一十二楼城,搴旗斩将,流血漂橹,骁勇无双。凯还帝侧,拜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二司。再二年,绯为昭宗征战天下南北,皆大捷。绯鸷勇绝人,累年俘斩数万,勒功八百里寒山,威名雄震山海,一时为将帅冠。 昭宗五年,绯班师归京,昭宗出郭亲迎嘉之,手携勉慰。昭宗以绯功大,仪制旧例皆不足以称,遂置昱明上将军,封地二十郡,食邑万户,位在王公之上。是年秋,绯平北琊襄王之逆,未及召,阴帅八百兵入京,携剑槊独骑夜扣神武门,长驱禁中。昭宗未责,辟宫室于帝寝侧,昼夜同出入,共饮食。赐金衫玉履,赞拜不名,入殿不趋,剑履近帝。群臣目眦,恐以为江山患。 昭宗七年,九狄来犯,陷数十城,帝以绯为屹州节度使,斩关杀敌,收复失地,至十一月,绯遇敌围城,困守雪席城内,粮将尽,兵将竭,绯毅然开城应敌,一时风雷荡碎、高天怒号,绯以一己之力持剑阻敌城外,日月于时变色,将士敢死者殊死斗,以少胜多,活城中生民千万。绯中矢,被数十创,力竭坠马亡。 军民巷哭,群臣同悲。昭宗大恸,临骨泣下欲绝,悲曰:“萧郎何辜!”帝辍朝二月,亲营葬仪,为悼文致祭,绯归葬京师,谥忠烈,配享太庙,肖像功臣庙,位列第一。 又十年,有宫人闻昭宗夜呼萧将军字,独步空庭月色,恍如绯为龙庭骧卫之旧事。】 “所以昭宗当年的确谋反了?”谢邙问道。 郭晓之:“……” 孟沉霜也是一愣,这萧上将军传里没有写昭宗谋反之事,他重新又读了几遍,才隐隐从字里行间品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郭晓之:“萧仙长倒是、倒是目光如炬啊,呵呵呵……不过仙长可以再看看,是肃宗殡天在前,龙椅空虚,必须有人来坐,昭宗不过能者得之。” 如今的皇帝往上细数仍是昭宗一脉子弟,谁又敢说昭宗当年是谋反。 萧上将军传中,一句“绯携兵入禁立于昭宗侧”便将萧绯当年执掌禁廷守备,为昭宗夺位开道之事轻飘飘地揭过了。 的确是能者得之。 郭晓之脸上的笑仍僵硬着没能恢复,孟沉霜又发问道:“我听街头巷口话本说昭宗与萧上将军有龙阳之好,这是真的吗?” 郭晓之:“哈哈,哈哈,哈,这个……这个……李仙长以为呢?” 孟沉霜不好说,毕竟萧上将军倒也没有被归入佞幸传之中。 “据言昭宗有爱妃,称潇湘梅妃,与昭宗合——” “这是虚言。”郭晓之打了两个马虎眼以后,忽然斩钉截铁地否认了这一句。 孟沉霜挑了挑眉。 只听郭晓之道:“昭宗后宫空虚,终其一生七十载无嗣,另择侄儿做太子继承大统,潇湘梅妃之说,实为杜撰,我当年过些考证,这潇湘梅妃应当、应当……” 他忽然又卡壳一瞬,才道:“应当是指萧上将军,上将军名绯,他的名字被讹误成潇湘梅妃,说成是昭宗毕生所爱。” 谢邙:“意思是昭宗的确心爱萧上将军?” ”……“郭晓之再一次被谢邙的断言紧追戳破春秋笔法,反复斟酌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答道:“史书所写的中书令卢荜风与萧上将军同为潜邸老臣,是昭宗左膀右臂,死后亦陪葬念陵,是为一代贤相,恐怕不会说没有根据的话。” 中书令卢荜风不但认为萧绯是佞幸,还率领群臣进谏,却没能从昭宗手底下讨到任何好处,等后来萧绯屡战屡胜,威望空前时,更不可能有人能撼动这位昭宗“爱将”的地位。 孟沉霜与谢邙对视一眼,陷入思考,他们一开始倒是没想到萧绯与昭宗还有一段缘。 郭晓之的视线在两人间反复来回:“二位仙长追问萧上将军旧事,到底所为何事?” “我们想要寻找上将军尸骨,他的尸骨从未被葬入返枝山墓中。”孟沉霜说。 郭晓之惊得后退几步:“从未?这,这,可是……昭宗亲手为萧上将军敛骨埋棺,怎么可能从未葬入尸骨?” 孟沉霜:“许是这史册 还有深意,萧上将军位极人臣,封无可封,功高震主,昭宗欲除之而后快。” 郭晓之却摇了摇头,眼角的褶皱一时陷得极深:昭宗晚年热衷于求仙问道,性情大变,如果萧上将军再多活四十年,李仙长所说之事,或许可能发生。但萧上将军死在雪席城之战,那场战役惨烈空前,雪席城又是兵家重地,一旦失守,恐怕大虞半壁江山就要沦于敌手,没人敢在这时设计害死主将。 更何况,雪席城军情告急之后,昭宗不顾群臣反对,决意御驾亲征,为萧上将军送去仙剑阻敌。?[(” “仙剑?”孟沉霜忽然出声。 “雪席城一战惨景难言,许多事情不见于史册,我还是在整理各类兵造粮草支出的旧册里才找到了些蛛丝马迹,许多与萧上将军有关的事,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才是聂驸马请我领二位仙长进翰林史馆的原因,”郭晓之长叹, “九狄扣边之时,大虞处于下风,萧上将军虽神勇,但兵力、辎重皆不足,他亦无力回天,昭宗无奈之下求仙人赐剑,一位名作孟瞰峰的仙人赐下仙剑浮波。萧上将军原有宝剑名断蓬,但毕竟只是把凡剑,不及浮波有万钧之力,辟易鬼神。昭宗御驾亲征,就是为了给萧将军送仙剑浮波,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浮波剑后来没有被交给任何人,不知所踪。” “孟瞰峰?”孟沉霜再度惊愕,好似有一桶又一桶硝石木炭在转瞬之间被郭晓之话中词语点燃,炸开青史被迷雾笼罩的面目,“敢问是哪二个字?” “孟夫子的孟,目敢瞰,山夆峰,怎么,仙长认识他?” “他是……” 他是孟沉霜的师尊。 然而此刻的孟沉霜喉咙干涩,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师尊怎么会出现在昭宗与萧上将军的故事之中? “……是大长公主的一位故人,早已羽化仙去。” “竟是这样。”郭晓之不免感慨,连修仙之人也是要死的,“总之,萧上将军死于九狄人刀剑之下,正史载至他力竭坠马而亡,不曾讲过后事。但我读到过一些边关县志,记载了一些……一些……恐怕是昭宗有意隐去之事。 “萧上将军独骑阻敌城外,身死沙场,九狄败逃之时,拖走了他的尸体,随后又……” 郭晓之咬了咬牙,紧紧闭目,似乎接下来的话说起来极其困难:“这些不知礼义的蛮夷鄙人血腥残忍,为泄败走之恨,将萧上将军砍头斩手、分尸戮骨,连家犬野狼都可以来啖食将军血肉。” 他几近哽咽:“有白姓义士夺回了上将军头颅,但直到昭宗御驾兵临城下,才终于从残暴不仁的九狄人手中抢回上将军残余的尸骨。所谓‘军民巷哭,群臣同悲。昭宗大恸,临骨泣下欲绝,悲曰:萧郎何辜!’恐暗言此事。随后昭宗率大虞将士踏破九狄国土,铁骑贯穿其土,直抵八百里寒山,九狄王室尽亡,从此覆灭。” 万象静谧,一时唯余叹息。 少顷,谢邙缓缓开口:“萧上将军高义,只可惜命途多舛。” 郭晓之以袖拭目:“上将军护佑黎明苍生,萧氏一族有他荫蔽,才得以绵延六百年不倒。当年九狄入侵,事发突然,萧上将军本还在锦上京监造诸多工事,他一死,这些工事中断许久才勉强重启,昭宗即使有杀将之心,也不可能挑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转过身去,在书架上左右寻找,最后从底层架子上翻出一方布箱:这里面是过去保留下来的萧上将军手稿,上将军善治水,曾亲造十数堤坝水道,疏浚排洪,工部现在还保留着当年的治水图。锦上京的地下走水沟渎,也由上将军亲手设计,只是施工刚开了个头,上将军便身死沙场。 ?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打开褪色的布箱,孟沉霜取出覆在最上层的地图,打开一看:“这是……返枝山念陵草拟图?” 郭晓之看了一眼:“哦,对,当年昭宗命上将军监工建造他百年后的陵寝。” 孟沉霜仔细看了看图:“这上面画的是双人墓,不是说昭宗无后吗?” “萧上将军不会猜到在他死后昭宗终身不纳后,帝后合葬是祖规,他大概便依照老规矩设计了。不过,这一张不是真正的念陵建造图,念陵的建造最后交由他人,真正的皇陵建造图是机密中的机密。”郭晓之翻出了布箱中其他泛黄手稿,递给孟沉霜和谢邙:“这是萧上将军当年亲手所绘的地下沟渎图,昭宗七年夏开始动工,但上将军死后,没有工匠能看懂后续工序,只能全部重来。” 纸张历久,纤维十分脆薄,孟沉霜极小心地翻动,然而看清纸上所写时,忽然瞳孔猛缩:“这……” 郭晓之看着他愕然的神情,问:“李仙长认得出上将军所写何物?” 何止是认得出,孟沉霜整个人如遭雷击,整个怔愣在原地。 【系统!系统!你确定《叩神》游戏没有出bug?!】 系统的机械电子音冷静地回答道:【这是一个真实世界,不是游戏。】 【真实世界?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一个古代大虞人会算微积分和流体力学?】! 路侠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74 章 74 春血散生 大虞的工匠当然看不懂萧绯手稿,因为他写的是充满了阿拉伯数字和希腊字母的数学物理演算公式。 偶有几个大虞文字标注在公式旁,但不足以让工匠从此理解并学会经典物理与现代数学。 【数据库搜索中……搜索完成,萧绯会算微积分和流体力学,是因为萧绯会算微积分和流体力学。】 孟沉霜:【……】 “阿渡?” 谢邙的声音把孟沉霜从困惑的思绪中拉了出来,他勉强对郭晓之道:“这些是西域来的数算专精之术,我有所耳闻,没想到萧上将军如此博学。” “西域何处?说不定我们能派人去学习一番,才好重新读懂上将军遗稿。”郭晓之说。 孟沉霜从没在这个世界里看到过这天下之外的地界,或许情况完全不同于他所在世界的历史。 正在他头疼思考如何答复时,藏金阁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大人,大人!”是郭晓之侍从的急促呼唤,“明觉观来人找,请三位相见!” “明觉观?应当是来寻二位仙长的。” 孟沉霜:“出去看看。” 郭晓之收了书,三人在满地尘埃之中快步离开藏金阁,方一推开门,就见庭院中伫立一众皮甲玄衣的神京机策署卫戍,领头人跨一匹高头大马,按刀披甲,威风凛凛。 翰林院中一众人等在马蹄下跪了满地,整院压抑寂静得针落可闻。 领头之人见到孟沉霜与谢邙,立刻从马上跃下,单膝跪地垂首拜见:“神京机策署卫尉林涛拜见二位仙长,李仙长可安好?” 孟沉霜几步上前:“见过林卫尉,在下没有什么不安好的,如何劳动这样大的阵仗?” 林涛说话时,翰林院官吏们瑟瑟发抖,把头埋得更深了。 林涛郑重道:“此事机密,辰华公主请二位即刻回观一叙。” “我知道了。” 二人向郭晓之拜别后,随同林涛一齐离开翰林院,卫戍甲胄刀兵碰撞作响,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 待到达明觉观,绕过神京机策署石碑,浓郁的血腥味和腥臭气从光尘殿中飘来,气氛冷凝如冰。 孟沉霜踏入光尘殿时,眼前情景不由得让他脚步一顿。 一个穿着侍从服饰,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淋漓的男人蜷缩在地上,他的肚子似乎也被剖开,连肠子都流了出来,满地血中混满黄白恶臭之物,不知是吓出来的,还是根本兜不住了。 在他旁边,还有一个年轻女子,衣衫单薄,此刻正趴在地上血泊里,哭得涕泗横流,惊恐万分,她身上没有伤,口唇里却在不断往外呕血。 辰华公主高居案后,衣冠华美,手肘抵在木椅扶手上,指节撑住太阳穴,望着满地血腥污秽,凤目中一派冷酷。 桌案正中,摆着一条染血的鞭子和一只茶壶,茶壶正是孟沉霜早上用过的那一只。 聂肃芳站在公主下首,眉头紧蹙森 郁,直到看见孟沉霜走进来,才隐约歇了口气。 孟沉霜用藏在衣袖里的手把谢邙外旁边推了推,默默绕开这满地脏乱,拜见辰华公主。 ?想看路侠的《斩情证道失败后》吗?请记住[]的域名[( “公主殿下急召我二人返回,可是有什么要事?” “惊扰二位仙长了,”李悬觞道,“这两个贼人是晋王乱党,今晨潜入观中,在聂统领的茶水中下春血散,想要误了他的事,以便营救犯人,但那杯茶被李仙长喝下,未能成事。李仙长可有觉得不适?” 谢邙立刻看向孟沉霜。 听说自己被下了药的孟沉霜本人却一怔:“我一切都好,这春血散是什么毒药?” 辰华公主不语,给聂肃芳抵去一个眼神。 聂肃芳对二人解释道:“是种极其猛烈的催丨情药物。” “我无碍,许是它对修仙之人不起作用。” 聂肃芳眉头更紧:“但这药就是从修仙界中传出,就连倚泉寺高僧当年都着了道,没有解药可用,必须行丨房丨事才能缓解,否则两个时辰之内,就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如今已有两个时辰,地上服了药的细作已有腹脏呕血之状,殿下这才派人快马加鞭寻到李仙长,以免误了时间,李仙长不必讳言,你真的无碍吗?” 孟沉霜一瞬明白了所谓乱党的盘算,聂肃芳身为公主驸马又兼神京机策署统领,这春血散一下,聂肃芳必须要找个人行房。 可辰华公主有身孕碰不得,无论他是自己意乱情迷与这细作女子发生关系,还是公主无可奈何为他寻个人来,都将是一片乱局,二人必会生出嫌隙。 如今春血散被孟沉霜误饮,倒少了一番纠葛。 只是…… 谢邙也问他:“真的没有大碍吗?” 趴在地上的细作女子哭泣抽搐着,连双耳也涌出血液,痛苦异常。 反观孟沉霜,神色如常,看上去除了脸颊比平时更红润几分外,没有半点异样。 一屋三人都在密切关注孟沉霜有没有药物发作,孟沉霜着实有几分尴尬,摇首道:“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李悬觞:“李仙长虽如此说,但还是请仙长暂歇一歇,我找大夫为仙长瞧一瞧吧,凡人医术粗浅,还望李仙长不要嫌弃。” “多谢公主。”谢邙应道。 殿中脏乱,聂肃芳请二人先行去放鹤楼歇脚,大夫即刻就来。 迈出光尘殿,正是艳阳高照的时辰,春风不寒,再被日光一照,孟沉霜觉得身上是有几分热了。 不过堕魔之躯本就如此,热浪滔滔、欲念滚滚,几个月来,他也已经习惯了。 明觉观中多知松柏,老树六百年,树影浓密,走过去便凉爽几分,孟沉霜加快步伐想尽快避开日光直射,忽然之间,他感到喉头一阵腥甜。 “噗——” 一口鲜血压抑不住,陡然从孟沉霜喉中喷出,溅洒在几步之外的树影浓荫之中,暗红腥黑。 “阿渡!” “李仙长!! !” 只有一个原因会让孟沉霜在此刻忽然吐血。 孟沉霜扯出一方丝帕,平静地擦了擦嘴角的血??[,对二人笑道:“莫慌,不碍事,看来这春血散确是奇药,这就在我身上发作了。聂统领,抱歉,弄脏了你的地。” 才说完一句话,又一口血顺着喉管往上涌,孟沉霜把它压下去,看了眼前方的放鹤楼,道:“聂统领,放鹤楼用来待客喝茶,只有些桌椅板凳,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隐秘些的所在?” “有,”聂肃芳一瞬间明白了孟沉霜的意思,“后院是公主私宅,不会有外人来打扰,有客房可用。李仙长需不需要我找人来……” 聂肃芳此刻的眼神却移向了谢邙。 孟沉霜道:“多谢聂统帅好意,这倒是不必了。” “好,二位仙长这边走。” 孟沉霜一路吐着血到了客房,谢邙扶他到床边坐下,聂肃芳关门离开前说:“丫鬟仆人就在门外,仙长若需要些什么,只管开口。” 孟沉霜听得脑子一个激灵,摆手道:“让他们退开,不用守着我们。” 聂肃芳欲言又止,谢邙斜瞥了他一眼,他终于作罢,安静地退了出去。 终于,客房之中只剩下孟沉霜与谢邙二人,外面日头正好,春风雀鸣,窗格繁复的影子落到谢邙笔直的脊背上,泄出的阳光在孟沉霜的脸颊上轻轻飘浮着。 这一切,似乎太过宁静祥和了些。 毕竟,孟沉霜正中了药,嘴里还不断吐着血。 他又擦掉一口从唇边溢出来的血,向谢邙伸出手:“别这样站着,过来做。” 孟沉霜叫他过去坐,谢邙便牵住他的手,在床沿边坐下,又俯身躬腰,抓起孟沉霜的脚腕,给他脱了鞋,把他的两条长腿一并放到床榻上去。 没了谢邙肩背遮挡,日光陡然倾落孟沉霜满身,一切景象分毫毕现。 孟沉霜的头靠着床帏,见谢邙又没了动作,只是注视着他:“噢,你是想再多坐一会儿?” “那药喝下去,真的没有不适?”谢邙握着孟沉霜的手问。 孟沉霜仔细感受了一下:“还好,或许让浮萍剑主来,他能感觉到兴发之状,但对燃犀来说,和往常差不了多少,已经习惯了。” 除了吐血的时候,他的五脏六腑像是被砂纸磋磨般得疼。 春血散在不断起效,他的鼻腔和耳朵也开始疼了。 “和凄神洞里相比,又如何?”谢邙的眉心始终凝着清浅的褶痕,刀削斧劈般俊美的面容上透出忧色,更显得如同神祇。 孟沉霜抬手摸摸谢邙的眉梢眼角,谢邙不闪不避,目光凝聚在他身上。 “那不一样,前日在凄神洞时,我是有些……难平的情绪,不全是堕魔欲望之故,就像是你那日走入洞中,也有许多起伏的心火。” “……起伏的心火?” “不是吗?毕竟我抛下了你独自躲入洞中,”孟沉霜的手掌滑落下来,掌心贴紧谢邙的脸颊 ,“就像是……若这薄薄一层纱窗之外,高朋满座,人潮如织,你我在其中双修,虽然还是你我,但必然会有些不一样的心绪,连带着感觉也不一样了。” 谢邙目色深沉难辨,好似一对泛起幽深气息的古井,要把人吞入其中。 “那现在呢?” “现在……还算是平静。” 接连几日的琐事虽然始终压在孟沉霜心头,但沉重的巨石不会立刻叠下山崖,这间春日客房,好似穷山恶水中撕裂出的一线天,幽然僻静,只余他与谢邙对座。 孟沉霜对谢邙露出一个笑来,可双眼紧跟着流出一行血泪。 “阿渡!”谢邙抓住了孟沉霜的肩。 “谢仙尊这么着急,是急色吗?”孟沉霜抹去血泪,但视野已经被浸得血红一片,连近在咫尺的人影都模糊了。 春血散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俯身靠近谢邙,借着视野中的最后一分清明,找到了谢邙淡而薄的双唇,他想吻上去,可动作却在最后一刻顿了顿,柔软的唇只贴在谢邙的唇角,落下轻轻的一吻。 他不断地呕着血,还是别让谢邙吃进去堕魔的血液为妙。 下一刻,那凉薄的唇与他紧紧相贴,叩开了血色一线。 “南澶,不要这……”孟沉霜糊囔的话说到一半,声音越来越沙哑,到最后唇齿间只剩下鲜血和不断的呛咳声。 谢邙原本蛮横有力的动作在这瞬间停住了。 他把孟沉霜轻轻放平在床上,一身白衣胜雪此刻已是遍染血痕。 鲜血从孟沉霜的眼中口中鼻中涌出,他看不见,也说不了话,如果不是在快要无法呼吸时不忘给自己施一道供气的法术,谢邙就快要以为孟沉霜已经失去了意识。 “不要什么?”谢邙问。 孟沉霜以前从未说过这两个字。 但这一刻,谢邙好像被他那一番“很平静”的说辞也变成了性情平静之人,第一次不得不冷静而理智地在日光之下审视双修之事。 仿佛这不是一场白日宣丨淫一般。 可他久久没有等到孟沉霜的回答,那点冷静理智马上就要维持不下去。 就在这一刻,鲜血又自孟沉霜双耳中流出,染红了锦缎荷花枕。 谢邙紧蹙的眉忽然松动。 孟沉霜不会给出回答,因为他听不见、看不见,也说不出。 但他意识尚在,察觉到谢邙许久没有动作,细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二人紧挨的衣袖一路向上攀爬,直到握住谢邙的手腕。 孟沉霜的手掌滚烫如火,甚至还异常有力,将谢邙的手拉向自己的衣襟。 只有一层白罗衣加一层白罩纱,领口理得平实整齐,但被谢邙的手指一勾,便一下子乱了。 谢邙的眼皮抖了抖,目光描摹着孟沉霜染血的面容,胶着难分。 或许是因为孟沉霜四感丧失,剩下的触觉成了感知外界的唯一途径,加之失去掌控后本能的恐惧和警惕,一 切触碰都变得极度清晰。 当那温凉的双唇即将要贴上他的眉心的前一刻,好似有一道电流穿过空气,窜进了孟沉霜的大脑和脊柱,使他整个人一颤。 紧接着所有紧绷又都融化在这个极尽温柔的亲吻中。 - 孟沉霜逐渐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好像无论在哪,都被翻来覆去。 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外来的触碰又不受自己控制,始终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他。 他清晰地察觉到某种带来战栗和欢愉的浪潮在仅剩的知觉中一次又一次反复奔涌,把他的大脑搅得一片混沌酸胀。 喉咙里仿佛有沙子刀割般滚过,心脏快速鼓动着血液涌向全身。 朦胧之间,孟沉霜听见耳畔回荡着一匹雪白骏马同样沉重的气喘和蹄声。 周遭暗影蒙蒙,屋舍高台仿佛被剪成黑影,在长街夜风之中猛烈晃动着身影。 唯有前路有星星火炬,穿透夜幕,描画出黑夜之中的高耸城门。 神武门三个字高悬墙头。 孟沉霜望着它们,隐约意识到不对,这好像是个梦。 梦中的他提槊跨马,按剑疾奔,穿过夤夜冷清长街,直驱皇宫神武门。 夜半三更,宫门已闭,龙庭骧卫值守禁宫,看见有人直奔神武门而来,立即横枪直指! 守宫将领高呵:“来者何人!” 遥隔三丈,骏马勒紧,仰头长嘶。 “昱明上将军萧绯!回宫觐见陛下!” “上将军?!锦上京宵禁,神武门落钥,上将军何故深夜觐见?宫门已闭,还请上将军今晨再来。” 孟沉霜,或者说萧绯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神武门守卫们,浑身肃杀气息翻腾难止,目生寒光。 将领满背冷汗,不明白这位权倾朝野的上将军今夜何故行为如此放诞,他不是该在北琊领兵平叛吗? 如今忽然现身京城,夜叩神武门,是想谋反不成? “上将军?”将领呼喊,“上将军若有要事禀报,我可令黄门通传陛下。” 然而萧绯不答,神驹白刹风的鼻孔中喷出一阵热气,铁蹄跺了两三下,沉闷的声响穿越幽深街巷,黑暗在一人一马身后寂静而恐惧地铺展开。 一滴冷汗滑过将领太阳穴,下一刻,断蓬剑剑柄一砸马背,白刹风瞬间风驰电掣而出,焰光鬼影般驮着萧绯直冲神武门而去。 宝剑蓦然长吟! “上将军要强闯宫门!拦住他!快拦住他!”将领眦裂发指。 一时刀戟尽至,铁影纷飞,呼声漫天。 白刹风马披铁甲,一往无前。 萧绯一夹马肚,神驹一跃而起,直接跨过众人头顶,向着神武门加速冲去。 朱红色神武门寂然紧闭,向来需要五六个兵卒合力开门,过去有言官以死进谏,便可一头撞死在这神武门上。 萧绯却没有半点减速的意思,他抬起长槊,神驹飞驰,悍铁槊头轰然 撞上神武大门,巨响撕裂黑夜,仿佛平地落雷霆,震得城墙颤动。 神武门在强力之下轰然洞开,白刹风长驱直进,如入无人之境。 “弓箭手!弓箭手!拦住他!” 在白刹风穿过城墙阴冷门洞的瞬间,城楼万箭齐发,仿佛铁夜寒星。 箭矢落在萧绯周身,又被白刹风的铁蹄折断,有些射到了他身上,但他抬剑阻挡,披风一卷便拦下大半,剩下的箭矢直插进一身寒光铁甲之中。 无数龙庭骧卫被警报唤起追击,可禁宫之中不许策马,双脚根本追不上四蹄。 萧绯被特许骑马入宫,对宫中道路熟悉异常。 龙庭骧卫赶不上他和白刹风,眼睁睁看着萧上将军全幅重甲,执剑提槊,直冲皇帝寝殿未央宫。 铁蹄碎道砖,神驹尾后一路扬尘,惊燃重重宫阙楼阁灯烛火光。 转瞬便至未央宫门,白刹风扬蹄一蹬,踹翻一众守卫,直踢开宫门。 冲入宫苑中后,普通守卫已阻拦不住他的虎奔龙突,精锐暗卫瞬间现身,萧绯横槊一挡,打翻一干人等。 前方皇帝寝殿在这时亮起了灯烛,萧绯看见窗纱上映着一道人影,一人的手正捧着另一人的头颅! 骏马奔至门前,萧绯翻身下马迅疾如电,不待思索一脚踹出破门而入,森寒长直指至那手捧头颅之人! “啊啊啊——!” 登时一声尖叫,正在为皇帝李瑾束发戴冠的总管太监忽被一柄雪亮长剑对准咽喉,吓得六神无主,瘫软在地,手中的金冠玉簪瞬间落了一地。 “怀峥?”坐在镜前的李瑾转过身,正要被束起的长发全部散开,垂了满肩,“你——” 萧绯一路冲杀,单枪匹马夤夜闯宫,在前一刻还差点以为李瑾的脑袋已经被人割了捧在手上,没想到真实中却是这样一番寻常景象。 李瑾不过是被宫中混乱吵醒,正叫人披衣束发,准备出去看看。 没想到搅动宫腋的罪魁祸首萧绯已经来到眼前。 他喘着粗气,呼吸像是破风箱般粗粝,汗水尘埃满脸,眼中尽是血丝。 无数箭矢插进沉重铁甲之中,整个人看起来简直像是只大刺猬。 这时,无数龙庭骧卫终于追上萧绯,赶到未央宫门口,明火执仗,挤得宫巷水泄不通。 宫门殿门大敞,满院都是被打伤的兵卒,萧绯与李瑾二人的对峙场景一清二楚映入眼帘。 那断蓬宝剑正对着皇帝李瑾,没有将士敢在此刻上前,生怕萧绯一个激动就做出弑君之举。 李瑾望着萧绯,漆黑的双眼在烛光中凝成浓墨。 萧绯剑尖未动,但他缓缓站起身,那原本对准总管太监咽喉高度的长剑便抵在了李瑾的胸膛上。 萧绯手臂的颤抖随之传入李瑾心中。 “怀峥,我未曾想到你返程如此迅速。” 萧绯死死盯着李瑾的脸:“再点几盏灯。” 他的声音暗哑至极,没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没人敢动,直到李瑾开口吩咐:“把灯烛都燃起来。” 一室宫人们胆战心惊地去点了灯。 灯火煌煌,萧绯借着光亮,严峻的目光一寸寸扫过皇帝陛下格外俊美深邃的面容,视线尤其在发迹颌角处停了停。 最后确认,这就是李瑾,不是别人假扮的。 萧绯:“我以为是你命我回京。” 李瑾眉头微动:“朕昨日收到捷报后,的确拟了旨,令大军班师回朝,但圣旨还在案上,有待润笔。莫非有人到军中假传圣旨?” “没有圣旨,”萧绯回头看了一眼未央宫外一众将士,“陛下一切安好无恙?” “安好无恙。” “那陛下为何要在一月之内连发十六封亲笔密信给微臣,前几日又忽然一封不来,了无音讯,臣还以为陛下是遇上了什么逼宫政变遭囚一月,试图求救,随后便被砍了脑袋!” “所以你就忽然赶回来,独自夜闯皇宫?”! 第 75 章 75 梦幻而已 “是又如何!” 萧绯呼吸粗重,不知道是不是被气的,最后干脆把手里的断蓬剑往地上一砸,剑尖插入缝隙,石砖登时四分五裂,剑鸣阵阵。 ?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阻碍在二人之间的剑锋落地,他就这么浑身血污凌乱,瞪视着大虞的九五之尊。 李瑾往前几步牵起萧绯的手相握,轻笑道:“好、好,是朕的错,朕只是与你分别太久,想传信同你说说话,但后来想到决战时机紧要,不便打扰上将军作战,也就忍住没有传信,倒叫你误会了。” 一场完全可能转化成逼宫谋反,尽显震主之威的闯宫之举,便在李瑾一句认错之间,轻轻揭过了。 他抬起手,想要抚一抚萧绯的脸,展平他脸上急怒,余光忽然瞥见数百将士还在宫门外干瞪眼,又对总管太监道:“传令下去,让各宫侍卫各回岗位,今夜之事,不得多言。” “是,陛下。” 等一众将领侍卫茫然无措又灰溜溜地被赶走,李瑾着人关上房门,绕到萧绯背后,先脱下他那已经被箭矢兵器撕扯得破烂褴褛的暗红披风,一背箭矢便映入眼帘。 “怀峥……”李瑾的手极轻地碰上其中一支,“朕这就宣太医。” “不用了。”萧绯顺着李瑾的手,把他碰上的那支箭往外一扯就拔了出来,箭头并无血色,“箭插进铁甲之间而已,还伤不到我。白刹风的马甲上也插了好几箭,它没有手,陛下记得让人去给它拔箭。” 李瑾于是唤暗卫去照顾白刹风,自己则亲手把萧绯身上的箭矢一根根拔出来,接着又为萧绯卸甲。 玄铁盔甲沉重如山,需得两个小太监一同上手才能抬得动。 黑褐干涸的血迹凝固在征袍上,铁铠之下,风尘劳碌如此。 李瑾最后摘下萧绯头上的铁盔,低语道:“夜深了,上将军不若就歇在未央宫,汤泉已经备好。” 萧绯抬起眼帘,瞥了李瑾一眼,点了点头。 进了寝殿边的汤泉殿,李瑾屏退所有宫人,亲手为萧绯解去剩下的战袍,把人按进水中坐好,取了丝帕,就着水流给萧绯洗脸擦身,又解开他的发髻清洗。 乌发在水中飘荡如云,一身尘埃涤尽,萧绯转过身,仿佛一柄血色长枪忽然化作水中菡萏,趴在池边与李瑾对望:“陛下方才说想我?” “怀峥可想朕?” “如何不想?” “我心中也时时刻刻心里挂念着怀峥,总觉得不该让你四处领兵打仗,若能留在锦上京做个文官近臣,你我二人即可日日相见。” “南方寇乱不止,西羌蠢蠢欲动,北方九狄未平,陛下霸业还须我为天子剑。”萧绯想了想,“不过的确该在京中留一段时间,我想到些法子改造京中排水沟渠,如果成功,夏日便不至让城中泛滥涨水了。” “你满脑子就想这些,看来方才说想朕,只是哄人开心。” 萧绯眨眼,水滴从那双桃花般的眼眸上滚落,二人间热气氤氲,忽然之间, 桃花穿过水汽,一道吻落在李瑾唇侧:“这才叫哄人开心,陛下。” “朕看这叫妖妃。”李瑾笑了笑,却按住萧绯的肩,“你星夜兼程赶回锦上京,一定累了,朕这时候还要你夜夜笙歌,恐怕要被人说残害忠良。” 萧绯道:“臣快马加鞭跑了两日两夜,是有些累,但左右是陛下动,不是臣动,又有何妨?” 李瑾大笑。 很快,也同萧上将军一起,浸湿了一身寝衣。 【已为您自动开启绿色防护系统。】 一声电子音,陡然将孟沉霜从发展向某个不可告人方向的迷梦中惊醒,可春血散的药效还没有消退,他看不见也听不见,身下那阵阵流溢的热浪蒸腾,仿佛他还陷在梦中一般。 孟沉霜再一次无法分辨时间的流逝,仿佛在冲击中陷入下一次的晕厥。 …… 直到药效消退,他的视觉听觉逐渐恢复,望见波光粼粼的金红江面,才终于找回了身处现实世界的感觉。 头顶轻纱珠帘摇晃,孟沉霜不知何时回到了小画舫的床榻上。 谢邙立在阑干边,遥望照桑河,落日熔金洒满襟怀。 在他手边的架子上放着一只铜盆,盆中是清水,但搭在盆边的丝帕却被染成了淡粉色。 孟沉霜身上的血迹和其他痕迹都被清理过了,又换了身衣物。 “南澶,”孟沉霜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似乎不是春血散的原因,喉咙里扯着有些疼,“你什么时候把我带回来的?” “就在刚刚,我叫了酒楼做菜送来,现在还没到。”谢邙端了一杯温水过来,孟沉霜没有起身,侧躺在床边,就着谢邙的手从杯沿抿了几口水,“你看得见,也听得见了?” “都无碍。” “这便好,我问过聂肃芳,他道这药解了之后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状,不过,你可还觉得不适?” 孟沉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背,梦中萧绯在乱箭中穿行的景象仿佛还历历在目。 那些箭矢没能穿透铁甲,但撞击的力度足以在萧绯背后留下密密麻麻的淤青肿胀。 汤泉殿中烛火高照,李瑾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放轻了动作,几近虔诚地吻过他背后的每一处伤痕。 “背上疼?还是腰上?”谢邙问道。 夕阳在河水中燃烧,像是千万盏烛火摇晃,透过窗棂,倒映在谢邙英俊的面容上。 他的眼睛像墨一样黑,被夕照拢上一层昏黄的光。 夕阳好似与与那汤泉殿中的烛火交错重叠。 “我不疼,但是,”孟沉霜的手指抓住谢邙在光中垂落的衣袖,不知为何,某种茫然强烈的情绪驱使着他说出漫无边际的话,“我做了个梦。” “什么样的梦?”谢邙的手掌落在孟沉霜的后背与腰间,轻轻打着旋揉按,即便是不疼,一番折腾下来,也会紧张疲惫。 方才在明觉观后院,孟沉霜正襟平躺,仿佛任君采撷。 眼下他随意 侧躺着,单穿一件丝袍,左衽松松垮垮地垂开,肌肤被夕阳映得仿佛流光,正被谢邙的手掌拨动,但二人间的气氛却如流水般柔和,没有半分旖旎的意味。 孟沉霜享受着无涯仙尊的亲手按摩,脑袋又往他腿边蹭了蹭:“我梦见了昭宗李瑾,也梦见了你。” “我和昭宗出现在一起吗?可惜昭宗殡天太早,我从未有机会与他相见。” “不。”孟沉霜抬眼向上望着谢邙,“我梦见的昭宗,是你的样子,是萧上将军夜闯禁宫,与昭宗同浴汤泉的故事。” “你梦里的昭宗用着我的脸?萧上将军又是何人?” “是我。” 谢邙轻笑,似是松了口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日我们不该听那一出话本。” 孟沉霜不置可否,眉目间仍是深思。 谢邙又问:“在魔域时你也常做梦,是不是也像今日这般,梦见了面具戏子演出的故事?” 孟沉霜:“那些都是虚构的戏码,从不入梦。” 谢邙:“梦也是假的。” 是啊,梦也是假的。 忽然有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孟沉霜的脑海。 孟沉霜因为魔君燃犀堕魔之故,时常梦到过去与谢邙双修之事。 可系统从来不会弹出绿色防护,因为这个世界早已不再是游戏。 孟沉霜脑海中犹疑:【系统,为什么这一回弹出绿色防护?刚才的梦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吗?】 【搜索中,无权限。】 【你……】 不,不,还是不对。 他还是浮萍剑主之时,不也会做梦吗? 可意识深层的梦境,从来不是游戏可以干涉的领域。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 梦就是孟沉霜在这个世界中真真切切地做了一场梦,绿色防护的打断不能够就证明这就是游戏。 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测浮上心头。 过去的种种游戏表象,如何能证明孟沉霜所面临的一切不是现实呢? 把游戏变作现实太难,可让人将现实当做游戏,只需要稍加引导。 如果从来没有游戏,这个不断强迫着他的系统又算什么? 【系统,你在吗?】 【您好,随时为您服务。】 【你……】 系统是一个系统,还是些别的什么东西? 孟沉霜停顿片刻,选择了一个问题:【你需要将我的语言转化为数字来理解吗?】 【我以二进制方式运行。】 所以说,系统仍是某种数码物。 【你是一个简单程序,还是具有智能?】 【我是一个简单程序。】 系统的确一向不怎么智能。 【在这个世界里,你依靠什么运行?电力吗?】 【我依靠你运行。】 【谁创造了你。】 【你创造了我。】 【不是你的游戏公司吗?】 【你创造了游戏公司。】 不,孟沉霜很确定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没有把《叩神》的制作公司买下来。 【我来到这个世界以前,所处的2099年世界,是真实世界吗?】 【2099年是真实世界。】 如果是这样,系统为什么会回答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孟沉霜沉思少顷,换了个问法:【《叩神》游戏公司的创始人是谁?】 【人间世游戏公司制作了全息单机仙侠游戏《叩神》,人间世游戏公司董事长张月林,执行总裁刘啸,游戏设计总监夏白娥,画面顾问……】 【好了,停下。】孟沉霜制止了系统朗诵公司职员表的做法,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谁创造了游戏公司?】 【你创造了游戏公司。】 答案没有变…… 谁创造了游戏公司——你创造了游戏公司。 游戏公司的创始人是谁——给出职员表。 对这两个相似问题的不同回答是系统在暗示什么吗? 不,等等…… 系统是简单程序,它不是人工智能,它不具有因果逻辑与推理能力,甚至不依靠数据挖掘得到概率相关性统计来回答问题。 它只有被设定好的答案。 孟沉霜闭了闭眼。 是有谁设计了一套思维枷锁,想要控制他吗?可这没有道理。 【你想要我做什么?】 【本游戏为开放式游戏,玩家以增长修为升级为目标。】 【你想要玩家做什么?】 【本游戏为开放式游戏,玩家以增长修为升级为目标。】 按照系统的回答,孟沉霜就是玩家,他似乎不是什么特别的角色。 孟沉霜记得,至少在医院特护病房中,游戏系统无法干涉他,只有使用全息游戏舱才会和系统相连。 人间世游戏公司的老板也的确叫张月林。 所以,活在2099年的孟沉霜所经历的一切是真的,活在修仙界的孟沉霜所经历的一切也是真的? 但2099年的孟沉霜没有创造游戏公司,更没有创造系统,活在修仙界的孟沉霜也不该在被绿色系统所阻挠。 孟沉霜紧蹙的眉眼被三只手指轻轻揉开,谢邙看见他神色痛苦,问道:“你不想梦见萧绯李瑾?还是不想梦见你我二人的脸放在别人的故事里?” 孟沉霜缓缓睁开眼,看见谢邙坐在自己身旁,穆若松风,沉若碣岩。 “南澶……人要如何分别现实与梦境?” 谢邙始终垂落着凝视孟沉霜的眼睫颤了一下,仿佛玄鹤抖羽。 “在梦境中自戕,人不会死去,只会醒来或陷入沉睡。可如果无法区分真实与梦境,就勿要轻举妄动……如果分辨错了,就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谢邙道,“如果真的是一场大梦,它总有一日会 散去,与其赌局,不若把一切都当做真实,直到醒来。” 孟沉霜惘然无声。 谢邙默然良久,原本给孟沉霜揉腰的手一点点扣紧了这白玉般清瘦手臂,仿佛把人禁锢在怀。 因为用力,青色的血管从谢邙手背冰凉的皮肤下爆起。 “阿渡,如今你与我浮生种种,对你来说只是一场梦幻而已吗?” 谢邙的掌心对孟沉霜来说,凉得炎夏里的一块冰。 他抬起手贴上谢邙紧握住自己的手,拇指嵌进谢邙的掌心之下,轻轻一拉,便把谢邙的手扯了下来。 这点力道不足以掰开无涯仙尊,是他自己放了手,倒向一败涂地。 谢邙的眸色暗下。 然而孟沉霜却没有撒开手,而是将谢邙的手掌放到自己的侧颈边,丝丝缕缕的凉意透进皮肤,好似消暑的冰。 谢邙的手宽大修长,直接盖住了孟沉霜的侧颈与下颌,后者完全不设防,那滚烫的血液就在掌纹之下汩汩跃动着。 谢邙紧绷的脊柱,忽然就松开了。 孟沉霜对这一切暗流涌动没有半分察觉,他抱着谢邙的手纳凉,思索道:“我是在想这件事,一切究竟是不是个梦境。当人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个梦时,意味着有另一个相对的世界被他记起来了,可到底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梦呢?” 孟沉霜的话中之意,让谢邙的眉峰微微动了动:“另一个世界……这是你之前两次头疼的原因?” 在魔域凝夜紫宫、长昆山澹水九章,孟沉霜都曾试图说些什么,却被天雷和头疼打断,谢邙不由得问得极谨慎。 孟沉霜也谨慎异常,抬眼与谢邙对视半晌,喉中缓缓呼出一口气。 这是只有二人才明白的默认。 “如果你的头疼是真的,”谢邙道,“那么引起了它的存在必须是真实的,真实的存在所带来的真实的头疼所在的世界,也需要是真实的……为何一定要把其中一者定为梦幻?” “因为两边都有些事情说不通。” “于理不通之事不能成为判断的依据,”谢邙食指微动,拨弄孟沉霜的眼睫,“你得先找到它们的答案。” “答案……”孟沉霜闭上了眼,把脸埋进谢邙的掌心,“七十年前的孟沉霜也是在寻找答案吗?是什么把他引向了明帝尸骨神力,总不会是像我们一样,追寻着自己的足迹而来…… “浮萍剑主和大虞唯一的瓜葛是昭灵长公主,但朝莱的身份与明帝无关。会是因为我师……会是因为孟瞰峰吗?孟瞰峰向来深居简出,我第一回知道,他竟还有一段赠仙剑的故事。” 孟沉霜自言自语到此,忽然反应过来:“是了,剑阁与大虞必定有过往来,否则大虞国师怎会有办法向西北剑阁递信,说孟朝莱想上山拜师呢?” “瞰峰前辈……”谢邙目色微茫,似是陷入了某段回忆,“他与我之间,也有几段旧事。” “你是说合籍以后,他不允你叫他师尊,仍要你以前辈 相称的事情?”孟沉霜问,“剑阁弟子少有与外人合籍的,他大概只是不习惯,不是有意和你过不去。” 谢邙:“前辈和我没什么过不去,反倒有几分偏私。” “是么?”孟沉霜一怔,“我以为老头整天乐呵呵的,对谁都一样。” “你还记得我初次上剑阁寻浮萍剑主时的情景吗?” “记得,你与孟沉霜弈棋三夜,等到雪清天阔,星辰入水。” 当年二人兰山试剑以后,孟沉霜常与谢邙共游山河,但也时常来无影去无踪,谢邙每一回都只能静候孟沉霜出现。 他问过顾元松与别南枝,发现对他们两人来说,孟沉霜也向来如此。 或许这就是孟沉霜的习惯。 但谢邙心中,又有几分祈盼,于是某日与孟沉霜独行时,开口问道,如果他想要见孟沉霜,该去何处寻他? 孟沉霜说自己浪迹天涯、萍踪浮影,没个定数。 这听上去像是不想被人了解行踪,谢邙正要歇了心思,孟沉霜忽然又道,谢邙可以上长昆山剑阁寻他,只要他不在外游历,就会待在坐月峰上。 谢邙讶然:“我以为剑阁避世千年,不愿待客。” 孟沉霜骑在白马上,笑道:“那你就偷偷上来,接着!” 一块环形碧玉佩被从孟沉霜腰间扯下,转手抛给谢邙。 “这是我的剑阁通行令璧,拿着它就可以穿过剑阁护山结界,你走南面上山,御剑往坐月峰飞。坐月峰上有水泊碧树,很好找。” 谢邙接住飞抛过来的剑阁令璧:“你没了令璧,如何回山?” “那就跪在山脚哭,告诉师尊弟子顽皮,弄丢了令璧,回不了家了,他总不至于将我拦在家门外。”孟沉霜回过头,看见谢邙竟在蹙眉深思,不由扬眉,“嗯?难道谢督领循规蹈矩,觉得我这样顽劣之人,该被抓紧讯狱地牢,大刑伺候一番?” “我只是怕上了山,被剑阁里你的师尊师祖当做毛贼,乱剑伺候。” “那你便出剑和他们打一架,说不准打得过!” 谢邙并非担心剑阁大能会如此有失风度。 他只是讶于孟沉霜竟如此轻易地邀他上坐月峰。 等谢邙在不久以后,持令璧上剑阁,先依礼拜见了时任剑阁阁主,孟沉霜的师尊孟瞰峰,这位须发皆白的逍遥长者自然没有对谢邙出剑。 在见到谢邙的第一眼,他便道,谢邙一定是为孟沉霜来的。 待谢邙表明身份,说清楚令璧来历,孟瞰峰直接给他指了通往坐月峰的山道。 这完全在谢邙的意料之外。 他曾用脆皮烤鸭从别南枝的狐狸嘴里打听来,顾元松当年上剑阁,剑阁阁主孟瞰峰言,没有孟沉霜的亲允,他这个做师尊的不能随意带人上孟沉霜居住的坐月峰。 是以顾元松只在三千月峰上,隔着漫天风雪飘飞,遥遥眺望见坐月峰北碎梦崖。 此后,顾元松再也没有上过长昆山。 或者说,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孟沉霜从未带任何人上过长昆山。 除了别南枝。 因为他是只小狐狸,毛绒绒一团缩在孟沉霜的衣襟里,不算人。 像别羡鱼那样把自己当人的九尾狐妖,也不曾得到过邀请。 谢邙走在雪花弥漫的剑阁山道上,心绪重重,白雪覆首。 直到上了坐月峰顶,飞雪骤消,春风拂面,把深雪融化成缕缕白雾。 坐月峰上草木碧绿,泊水温柔,全然不同于长昆山风割雪剖之象。 有一古庐飞跨水上,庐中无人,寂静杳然。 谢邙环顾峰头,试图找到人迹。 忽然之间,他听到一声如春日风鸣桃花般的呼唤:“谢南澶——我在这边!” 谢邙的目光循着声音跨越湖面,终于在一片碧树环合中找到了拿到熟悉的白衣身影。 他飞身掠过湖面而去,发现此处有一座楼阁粗略骨架,旁边还堆放了不少粗壮原木,孟沉霜就坐在一截裸露的屋梁上。 他用襻膊束起了宽大的衣袖,谢邙抬起头,便看见那双白玉一般在春阳下闪动着光泽的有力手臂。 这双手原是用来握这世间最锐不可当的宝剑的,现在却在抬木梁、削榫卯、磨凸节。 修仙界中修士大能呼风唤雨,有撒豆成兵搬土造梁之术,又或有前呼后拥、鞍前马后的仆从弟子,少有人像凡人般亲手造庐搭屋。 即使有,也不会有人去想这样的人是孟沉霜。 名动天下、缥缈出尘的浮萍剑主怎么会亲手劳碌烟尘。 然而孟沉霜从屋梁上翻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发髻如烟,双目粲霞。 “你怎么忽然来找我?” 谢邙望着他:“想见你,便来了。” “你该早些告诉我你今日要来。” “是我搅扰你了吗?”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只有我一个人在坐月峰,你什么时候来都不会搅扰。 “只是我原本想着,最近什么时候去寻你,同道往南海观潮,又听闻你公务繁忙,少得空闲,只好搁置计划。”孟沉霜道, “但你若是早半月告诉我,你会上长昆山见我,除却如今相见,今日以前也有种种欢喜,实不必为南海潮景遗憾烦忧了。”! 路侠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76 章 76 一段因果 这样情话般的词话从孟沉霜口中吐出,却没有半分阻滞虚伪,只一脉真情。 谢邙胸中的那块血肉一刹猛动。 人皆言什么猛虎细嗅蔷薇,对他来说,却恐怕是猛虎埋头进花丛里,一通乱蹭开始打滚,弄得花叶飘飞似惊鸟。 可当孟沉霜带谢邙到如今唯一完工的伏雪庐窗下小坐,自己去沐浴更衣,洗去一身尘埃时,谢邙的心跳渐渐缓过劲来。 斑斓猛虎忽又对着满地花儿陷入了阴沉的低吼。 他如何便得到了孟沉霜的另眼相待? 他与孟沉霜不过相识一年半载,较之顾元松别南枝等辈两百年并辔同游的交情,实在不足齿数。 然而不待谢邙想出答案,孟沉霜已披衣散发返回伏雪庐,身上还冒着袅袅温泉热气,给谢邙端来一杯泡了腌梅子的清茶。 酸咸清口,略带甜意。 所谓答案,似乎也不重要了。 “你会在坐月峰待多久?”孟沉霜问。 “看剑主愿意留我多久。” 孟沉霜思量片刻,捧出一方棋盘,两碗棋子:“那便看棋局何时为止。” 风卷珠帘,春水悠闲,两人在窗边榻上不紧不慢地下着棋,谢邙问起孟沉霜是想在旁边建什么,孟沉霜便翻出了画好的施工图给他看。 是座小楼,外边种上菖蒲白兰等香草。 随后又是另一张图纸,这则是个竹楼,湖边连片的竹林已经长好,只等孟沉霜伐竹取道,盖瓦为屋。 还有些别的飞桥楼阁亭台,工整细致,各有意趣。 谢邙问:“坐月峰上只住了你一人,其中景致都是你亲手搭的吗?” “嗯。”孟沉霜拉起谢邙,也不管什么棋局了,定要把这山水游览一番,“这座山峰名作坐月,我不曾修院墙,但居所仍有个名字,叫澹水九章。” “九章?” “你且看,庭前雾泊,水边冷甸,山后松瀑,屋旁藤萝香,湖边落海棠,脚下伏雪庐,峰头金铃塔,还有这万里川峰卷与斗墨星辰海,不过星辰海得等到晚上天色暗下,万里无云时才能于雾泊倒影中得见。” 赤红的小鱼儿在窗下湖水中打了个旋。 谢邙道:“我们棋局未完,等得到。” 旧忆在星辰墨色间缓缓消散,锦上京照桑河上,孟沉霜听谢邙说完一切:“令你觉得奇怪的是师尊一见你,便知道你是来找我的。” “嗯。沉霜常和他说起在凡间游历时遇见的人和事吗?” “不曾。师尊不太管束徒弟出门在外时的事,他头一回主动问起你,是在孟沉霜告诉他自己要和无涯仙尊合籍为道侣时,但也问得不多,无非是什么你意已决,为师不便插手之类的。” “‘不便插手’?”谢邙目中闪过一缕暗光,“浮萍剑主与无涯仙尊的合籍大典比原定推迟了一日,你可还记得?” “记得,当时喜帖都已经发了出去,但轩 辕台上忽降大雪,堆了足有两丈厚,往上面落脚就会陷进雪堆之中,只得把大典推迟一日,第二日云过天青,雪化了许多,才可以行礼。” “那场雪是瞰峰前辈召来的。” “什么?”孟沉霜只当这是一段再小不过的插曲,从未想过其中还有这样一段内情,“为什么?” “他让我再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与沉霜合籍为道侣。”谢邙道,“我原本以为,他担心情爱之事坏沉霜百年无情道修行,但是那夜瞰峰前辈领我上琅環塔,给我看了太上无情道经终章里斩情断尘、杀夫杀妻以证道飞升之法。”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知道我与沉霜之间,必有一个结局。” “你……” “重要的不是我,”谢邙望着孟沉霜复杂的目光,握住了他伸向自己的手,“重要的是瞰峰前辈和沉霜当年寻明帝尸骨的事有没有干系。” 一时间千头万绪,好似有珠串线断,琉璃珍珠掉落满地,孟沉霜伸手一捞,却只抓住其中几颗弹跳起来的珠子。 赠仙剑,将军死,昭宗泪。 “师尊仙逝很早,”隐约有个猜测闪现在孟沉霜脑海中,“他有大乘修为,但在六百岁时,早已须发尽白,垂垂老矣,千岁时寿元耗尽天人五衰,坐化仙逝,这实在是……太早了。” 大乘修士至少能活三千岁,孟瞰峰又没有什么沉疴旧疾,他的忽然仙逝,打了所有人个措手不及,谁都没想到他会走得这样早。 孟沉霜:“我在想,这会不会是因为师尊在大虞风雨飘摇之时出手赠剑,扰动凡间王朝气运,以致招来天罚。只是因为那仙剑没能来得及送到萧绯手上使用,后又被葬入墓中,扰动不多,天罚才来得晚些。” “他沾了一段因果,沉霜可能是为了这段因果来的。” 孟瞰峰与上将军萧绯和虞昭宗李瑾的因果,与孟沉霜又有何干?他来寻什么呢? 这一段因果无论如何了结,他都不可能再将孟瞰峰从幽冥九泉、往世来生中带回了。 孟瞰峰走时三千月峰上风雪消歇,大化寂然。 他一定是知道,自己这个无心无情的徒儿连在他灵堂上都流不出一滴泪来,更不必指望他为了找回某个人而上穷碧落下黄泉。 “我又要去何处寻这段因果……”孟沉霜陷入深思。 谢邙望向窗棂之外的金红波涛,耳梢动了动:“酒楼送饭来了,你要再尝一些吗?我上岸去取。” 孟沉霜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谢邙取了系在画舫后的一叶扁舟,纸片人船夫撑船送他往照桑河岸上去,孟沉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数思绪在脑海中纠缠成结,叫人不得安宁。 他干脆爬起来坐到桌边,翻出笔墨纸砚,想要把脑子里的东西全部写下来。 先是萧绯的那些微积分与物理公式。 孟沉霜记不全,但打开系统的画面记录,可以调出当时的图像,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 他把萧绯的手稿抄写记录下来,里面除了数字和字母以外,还有不少简体字,怪不得大虞后世工匠看不懂萧绯写了些什么。 手稿中还有些式子没有算完,孟沉霜思索片刻,换了一支朱笔,把这个定积分算式解了出来,随后又习惯性地检查了两遍,确认答案没有问题。 朱砂答字艳红如夕日。 紧接着他便愣住了。 …… 他怎么会算定积分? 2099年的孟沉霜长住特护病房,根本无法外出活动行走,更不必说求学。 他只在线上勉勉强强完成了十二年义务制教育,无缘于更进一步的大学课程。 这十二年数学教育里,从来不包括高等数学和复杂工程学。 火石电光之间,某种朦胧不清的猜测浮上脑海,孟沉霜下意识地将自己写下的字和系统记录图像中的萧绯手稿对比。 六百年前大虞文字与修仙界使用的古朴文字大体相仿,萧绯虽不曾进举,但也一手馆阁正楷,与孟沉霜临帖某位修仙界书法大家的飘逸无度的行楷很不相类。 因而孟沉霜在藏金阁中看见萧绯手稿时,没有察觉到异样。 但萧绯的数字、字母和简体字的笔迹,却与孟沉霜一般无二。 这是孟沉霜第一次使用毛笔书写数字与字母,他也不曾临过简体字帖,写起来全凭旧日习惯。 二者如出一辙。 还有方才的那个梦…… 分别用着自己和谢邙的面容的萧绯李瑾二人便罢了,但孟沉霜从未见过神驹白刹风,也不曾识得皇宫中各色建筑,一切何以分毫毕现于梦中。 大虞皇宫,也同他梦中景一般无二吗? …… 春江潮水平,纸片船夫的船桨打碎夕阳,把谢邙送回画舫。 谢邙提着食盒入内时,舫中却已空无一人,门窗大敞,孟沉霜不知去了何处。 只有桌案上几张纸被压在石砚下,被江风吹动。 谢邙走过去,看清最上面的字迹——“有事暂离,速归。李渡。” 下面几张纸,则是那些曾出现在萧绯手稿中的所谓西域数算文字。 窗外夕日燃烧如火烈焰,却实则光亮黯淡,画舫中尽是沉默的暗影。 谢邙的面容隐在阴影中,像是山脊漆黑投影般,看不真切。 良久,他放下手中琉璃酒壶。 壶底磕在桌案上,噔的一声,酒液摇晃,散出腊梅花清苦冷寒的幽香。 - 孟沉霜以术法隐去身形,几个兔起鹘落,穿长街跨人潮,跃至锦上京中央。 他停在皇城外东面的一座望楼屋檐上,驻守此楼的执枪的士兵听到头顶一阵响动,转头望出去,却只见有风动檐角铜铃。 孟沉霜居高临下,几乎将整个锦上京屋舍楼阁尽收眼底,唯有那皇城高墙比望楼更高。 高耸的城楼投下陡峻阴凉的影子,拢住东门之上寂 静的神武门三字。 楼高十丈,玄色为底,门镶铜钉九九八十一,一如孟沉霜梦中所见。 此刻夕阳西斜,但宫门还未落钥,仍有车马行人进进出出。 他默然审视片刻,又一跃而起,腾云御剑浮空越过高墙,驱入大虞皇宫之中。 神武门是距离皇帝寝殿未央宫最近的一道宫门。 孟沉霜按照梦里萧绯策马的线路往未央宫而去,长风穿过襟袖,他越往前,便越骇然。 大虞皇宫在昭宗李瑾的父皇肃宗在位时营造完毕,一脉天家气象,蔚为大观,楼阁林立参差,雕梁画栋满目,往后六百年间数任帝王都未曾改动过皇宫格局,只是对各处略有修缮。 透过皇宫禁城六百年风吹雨打与一层又一层新漆与新瓦,恍惚浮现的宫室构造竟与孟沉霜梦境中的别无二致。 然而在此地此刻,孟沉霜才第一次踏入这座大虞皇宫。 到底是虚幻的梦境,还是浮现的旧忆? 如果是后者,那么是昱明上将军萧绯入了孟沉霜的梦,还是孟沉霜与萧绯本就是一人? 萧绯,萧绯,萧绯……孟沉霜站在宫巷墙头,陷在混乱的思绪中,双目视野茫茫模糊。 如果他是萧绯,孟沉霜又算什么? 萧绯前一世又是谁,身后飞升为神又成了谁? 还有李瑾。 如若孟沉霜的梦境是真实的前世记忆,李瑾便也会是谢邙前世,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又是如何走到今日一步? 萧绯与李瑾,孟沉霜与谢邙,他们注定要生生世世相遇吗? 墙下忽有人说了一个名字,好似石块入水,在孟沉霜脑海中激起一圈圈扩散的波澜,冷不丁地将他拉回现实。 “萧白萧将军令,今日长宫巷布防更换,由我等值守。” 是两队龙庭骧卫在沟通布防驻守等公务,孟沉霜垂首下视,只见得银铁兜鍪上插红缨,随步飘动。 萧白萧子清…… 当年萧绯因其早亡,又或与他同李瑾的情谊有关,一生二十七载,从无妻妾子嗣,幸有几位兄弟姊妹传续萧氏香火,直至今日。 不过,萧子清此刻应该还守在念陵萧上将军墓边,怎会调动皇宫布防? 孟沉霜轻蹙眉头,却看清墙下来人手中握着的确是萧子清令牌。 原本驻守的龙庭骧卫接到上官命令,动身准备换防,但一阵密集的脚步与金铃声将他们打断。 一顶八抬金红轿辇字长街尽头由远及近而来,十二位执刀的女官与卫侍护送两侧。 正在换防的龙庭骧卫们见了这顶轿辇,纷纷退至墙边让开道路,恭敬低头,二十几只眼睛盯着地面,看见或锦绣或革铁的靴履匆匆踏过宫巷细砖。 夕晚金风掀动辇上轻纱,显出轿辇之中一道矜贵身影。 是辰华公主李悬觞。 她瞥见靠墙伫立的龙庭骧卫们,面色微变,让轿辇再走快一些,又呼来身边女官,嘱咐了些 什么。 女官躬身领命,转身正要离去,却忽有一支鞭子伸了出来,挡在她身前。 来人骑一匹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十余侍从,衣着华丽,目光倨傲。 出手拦下辰华公主的女官后,垂着眼皮扫了她一眼,女官不得不向他行礼:“见过晋王殿下。” 晋王轻笑一声,目光直视着轿辇窗边轻纱,却对身后侍从高声道:“都听见了?姑姑座下女官娘子都拜了,你们还不快向本王的姑姑行礼?” 他身后人闻言,呼啦啦跪了一片,高呼:“辰华公主千岁!” 夜风稍停,李悬觞的影子映在纱帘上:“晋王殿下,陛下怜你,特许你在宫中乘马,但如今将要入夜,再扬鞭策马,恐要惊了宫中贵人休息。” “哦?是吗?我还以为姑姑趁此时入宫,就是要拿什么事去惊扰父皇,我只是跟着姑姑做事罢了。”晋王忽一鞭敲在轿夫手上,霎时一道血痕,轿夫心中惊慌,不慎长杆脱手,金红轿辇重心不稳,猛地砸落在地。 砰——石砖上尘土激昂,李悬觞身形随之一震,扶紧了肚子,美面发白。 轿夫们自觉误事,膝盖一弯瞬间跪了一地。 “晋王殿下今日是想犯上吗?”李悬觞愠怒质问,额上爆出青筋。 轿辇边的卫侍长刀霎时间半出冷鞘,刀锋准对晋王。 这不过是一道威慑,然而晋王马边侍从见状,拔剑直接刺入卫侍腹中,又瞬间抽出,刹那血喷如柱,滚烫地泼上马腿。 骏马扬蹄长嘶,卫侍睁大了双眼,好似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抽搐着倒地,马蹄于时落下,踩上卫侍脊背,咔嚓骨碎声直冲人耳。 卫侍口中喷出血末,双目突出,在畜生的踩踏下就这么咽了气。 举众皆惊,没人想到晋王的挑衅来得如此直白,竟直接在未央宫外杀死了辰华公主的护卫! 晋王大笑:“姑姑,侄儿知道你这一路是要拿着机策署的刑讯逼供证词去向父皇禀报我有反意,可你家聂驸马从不觉得当年昭宗李温如犯上作乱,何以今日的侄儿我就成了犯上!” “晋王好不思悔过,好啊!”李悬觞听着晋王的威胁,怒极反笑,“本宫还忧虑如何以晋王幕僚口供说服陛下,如今殿下打定主意要造反,倒省了我一番口舌,神京卫!乱臣贼子在前,还不动手!” 护卫在轿辇旁的卫侍女官闻言瞬间拔刀出鞘,墙头檐后不知从何处又闪现出数道黑影,手执刀剑加入战场,向晋王逼近。 晋王冷笑:“侄儿果然没有小瞧姑姑,姑姑竟在皇宫中也安插了这么多暗卫,只可惜……” 话音未落,只听长街尽头巨响动地,一支铁骑踏着滚滚烟尘直扑过来,一身紫铜服色,正是晋王私兵骁铁卫冲破了宫门! 众女官见状,回护至李悬觞身旁:“公主,此地危险,空无掩护,请公主起轿暂避!” 宫墙暗影之下,铁骑逼近,瞬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李悬觞广袖一挥:“起轿, 往未央宫去!龙庭骧卫速去护陛下御驾安危!” 原本值守的龙庭骧卫听令欲行,然而要同他们换班的一队却没有半分遵辰华公主便宜行事之权的意思,反倒个个拔出刀剑。 前者以为他们想要在此斩杀晋王乱党,正想各分任务,忽而一支羽箭穿空破风而来,噗嗤破开血肉,射中了辰华公主的一位女官! 箭尾白羽还在巨力中震颤,这是龙庭骧卫所用的特制铁箭! 谁!?谁杀了辰华公主的人!!! 骁铁卫已至身前,战局愈发混乱,机策署女官卫侍顾不得许多,皆以李悬觞安危为重,一人杀死骁铁卫,夺来一匹马,请公主策马前行。 又有两位女官夺马掩护李悬觞奔向未央宫。 夕日欲颓,一道高声刺破血红长空:“龙庭骧卫奉东宫太子令与萧将军令,前来平叛,护卫龙驾!街前乱党贼子,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长街之上又是一阵烟尘斗乱,无数银甲龙庭骧卫执刀戟冲向骁铁卫一众骑兵,喊杀声直震云霄。 骏马遭创倒地,对天长嘶哀鸣,摔落背上骑兵,龙庭骧卫以数占得上风,很快在骁铁卫的包围中清出一条窄道,奔向辰华公主所在。 李悬觞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在女官的帮助下艰难翻身上马,紧跟着便迎来了龙庭骧卫的攻击。 这些原属于皇宫护卫的士兵此刻由东宫调遣,那么无论是晋王还是辰华公主,对忽然整队出现的龙庭骧卫来说,皆是目标! 一柄长枪眼见着就要刺中李悬觞,身后烟尘血雾中忽现一匹白马,马上人怒声厉喝:“是哪个不知死活地用我的名字信口雌黄?我什么时候下了令让龙庭骧卫聚集到未央宫外!” 龙庭骧卫们看见策马出现的萧子清,整个人一愣,手中长枪亦是一顿,李悬觞趁此空档,拔出腰间流光宝剑,一举斩断长枪! 然而停顿只在一瞬间,萧子清的呼喝根本命令不动这帮得了太子令的龙庭骧卫,白驹闯入战局,把一切搅得更为混乱无度,他还不得不分出心对抗来自骁铁卫的攻击。 天知道他和辰华公主、太子、晋王都不是一伙的! 他们萧家人从来不掺和夺嫡造反这种诛九族的事! 然而萧子清不过是被赶鸭子上架的世家公子,武力微弱,在无眼刀剑下迅速挂彩,幸得□□这匹神驹白刹风的后代白马,勉强载他突出重围,紧跟着又是一只枪尖迎面而来! 宫巷狭窄,无数骑兵步兵混战,有主无主的骏马四处乱闯,载着李悬觞的马被人血一烫,惊得发了狂,乱撅蹄子直接把马背上的人甩了下去。 李悬觞的一只脚还勾在马镫上,若是就这么摔下去,定会被疯马拖行长街,血肉模糊一尸两命! 就在这危急一刻,忽一道白影闪过,长剑清光一亮,斩断马镫,解救下李悬觞,紧跟着脚尖略一点地,如轻燕疾飞,剑锋出袖挑开那径直刺向萧子清的铁枪! 但萧子清早被枪尖吓得向后倒去,纵是为他避开了枪尖,整个人仍不受控制地摔下马去。 眼看着就要摔进尸堆石板里,砸个头破血流,忽有一只手拽住他的后腰带,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萧子清的视野一阵天旋地转,再反应过来时,发觉救下他的白衣人正骑在自己的白马上向前疾奔,将辰华公主护在身前,而自己则被他拽着腰带拎着往前!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你放开我!你是谁?” “我是你祖宗!”孟沉霜跨在马上,头也不回,“你确定要我现在放手?”! 第 77 章 77 龙庭骧卫 萧子清盯着在飞驰间轮廓模糊的石砖,惊恐大喊:“不,不!你是我祖宗!你别放手!” 白马神速,孟沉霜驭马之术远胜萧子清,几近瞬息便按照记忆中浮现的路线疾驰至未央宫隔墙外一座宫殿。 骏马扬蹄踢开宫门,孟沉霜松了手,萧子清脸朝下摔在地上,好不容易爬起来,便见他抱着一身紫衣的辰华公主往宫殿之内走去。 古旧的殿门被缓缓开启,吱呀作响。 灰尘抖落,萧子清的目光随之向上,看清了屋檐下悬挂着的褪色匾额。 “李仙长,你来同椒殿做什……”话音未落,萧子清忽然看见白马侧腹印出了一道血迹。 他记得李渡身姿轻盈迅捷,在乱军中穿行而过不伤半根毫毛,这血只会是……辰华公主。 她被严密护卫着,没有受什么外伤,但是肚子里的孩子却经不起这样的惊吓颠簸。 两位女官在这时杀出重围赶来,几步越过萧子清冲进殿中,他终于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紧跟着跑了进去。 太阳彻底沉落至西方天际之下,黯淡微红的天幕投落暗影,久无人居的同椒殿中一片漆黑阴冷。 萧子清在黑暗中撞倒殿内重重屏风几案,终于赶到内殿。 辰华公主被放在床榻上,空气中满是血腥味和痛苦的低呼。 “这是,这是……”萧子清怔愣在旁。 孟沉霜看了他一眼:“公主受惊早产,外面的人还挤着堵路吗?” 萧子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回答问题:“还堵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没有……” “你想说,你没有伙同太子要造反是吗?”李悬觞艰难抽着气,痛苦正在蔓延,却使她的头脑分外清醒。 “我没有!我发现有人拿了我的令牌走,刚赶进宫,就碰上这场乱局……等等,太子没有造反,他虽然偷拿我的令牌,但龙庭骧卫刚刚也只是在镇压晋王私兵。” “呵……”李悬觞冷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以为自己是黄雀罢了。晋王欲反,将杀我,他在这时借你之名调令龙庭骧卫平叛,事成以后敌手皆死,他又手握重兵,于力于礼,都到了他继承大统的时候了,你为什么不跟了他,说不准,也算一份从龙之功。” 她一口气说了太长,腹部起伏瞬间加剧,身下的血流得越来越猛,额上冷汗倏地落下。 孟沉霜按住她的肩,给她喂了半粒灵丹,对一位女官道:“快先去请太医来!” 女官领命速去。 萧子清:“我……我和太子,我不想……” “你与太子并无情谊,因而连这份从龙之功也不想要,是么?”孟沉霜问道。 萧子清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李悬觞:“若是有情谊,你就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萧子清再默然,这一回,却没有点头。 他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却不能堵上萧氏六百年 名望。 李悬觞看着黑暗中颓然的少年,眯了眯眼:“好,你我亦无情谊,但今日事变,晋王与太子胜负之数还未可知,但无论哪一方胜了,你我皆讨不到好处,须得镇住这二人狼子野心,才可保得你我平安。” “公主是想要我为你做什么吗?”萧子清问,“但龙庭骧卫被太子控制,已经不听我调遣,公主殿下还不若求助于李仙长神通。” 孟沉霜却抿着唇,对他摇了摇头。 修仙人本不该插手人间王朝之事,如今救下李悬觞与萧子清性命,实属不忍,若再帮他们做些什么,反倒要扰乱人间气运,坏双方命数。 李悬觞疼得抽气着说:“萧国公不必担忧,历任皇帝皆沿袭旧例,允萧国公出入未央宫无阻,这是我的手令,还请萧国公入未央宫,将我手令示与陛下身边总管太监,再取陛下龙榻之下羽林令,立刻前往东宫,交到聂肃芳手上,他会知道怎么办。” 东宫? 聂肃芳现在怎么会在东宫? 刚才辰华公主的人明明都没能突破重围,出宫报信,可聂肃芳竟已早早领兵出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才是黄雀? 萧子清心中一阵发寒,他刚刚若是在辰华公主面前说错一句话,今夜一过,萧家恐怕就该洗干净脖子等着上刑场了! 萧子清接过冰凉染血的公主令,咬着牙点了点头:“萧某领命,还请公主不要忘记方才的话。” 待他一走,李悬觞几乎支撑不住,身下血涌如潮,太医迟迟不到,孟沉霜只能不断分给她灵丹续上体力。 几步院墙相隔,未央宫中灯火通明,有宫中将领想要入未央宫禀报长街乱象,却始终被皇帝身边的太监们拦下。 当萧子清一身血污跨过未央宫门,同样遭到阻拦,他清目一扫:“萧氏国公,有未央宫自由行走之权,何人敢拦?” 几个太监对视一眼,面面相觑,手上动作却松弛了,萧子清见状直接撞开他们放水的手臂,大步迈入殿中,将领们在他身后大喊:“萧将军!快跟皇上说外面的情况!” 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在这时迎了上来,萧子清示出公主令,他那阻拦的动作便是一卡。 “辰华公主命我来取龙榻下羽林令。” 总管太监怔了片刻,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萧子清手中公主令,又看了一遍萧子清的神情面目,随后躬身指路:“公主之命,不敢不从,萧将军这边请。” 萧子清被引入内殿,长街中的喊杀声震天作响,就连未央宫室之内都能听见隐约的响声。 然而内殿之中却一片沉寂默然,没有半分焦躁担忧之象,香麝龙涎的烟雾缭绕重重帷幕如旧。 “陛下不在宫中吗?”萧子清问。 总管太监答:“萧将军何出此言?陛下一直在未央宫。” “那为何……”萧子清话至一半时,随着脚步移动,视野不再被屏风画卷遮挡,龙榻景象映入眼帘,瞬时叫他噤了声。 皇帝 的确在未央宫中,绝对没有离开过。 晋王自以为辰华公主入宫是为向皇帝禀明他有不臣之心,这才紧迫领兵逼宫。 然而只见龙榻上的人形销骨立,双目紧闭着,面色青紫,不知陷在昏睡之中多久…… 公主入宫,只是一个诱饵。 陛下因肺疾称病,几乎有三月不曾亲自上朝,但皇令照出不误,无人知道他已病重至此。 那过去三月的皇令,到底是谁的令? 辰华公主李悬觞吗? 萧子清怔愣之时,总管太监已经掀起龙榻被褥,取出羽林令,恭敬地交到萧子清手中:“萧将军,这是公主要的东西。” 羽林军是皇帝亲军,总管太监是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如今却全对李悬觞俯首帖耳了。 遥远的兵器交接战斗声接连不断传来,当萧子清走出未央宫时,忽听到一阵诡异的巨大闷响,正当他猜测难道是又一支军队要加入这场造反混战时,从墙头掉落的瓦片才使他惊觉,是大地正在起伏摇晃! 是地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好似地公也为着皇室骨肉相残之相愤怒,降下不祥之兆,狂暴地摇动无数宫苑。 木梁嘎吱作响,烟尘和尖叫声此起彼伏,就连战局之中都传来恐慌的惊叫。 而那伫立六百年不曾改建的同椒殿在岁月风吹雨打之中积累起太多陈旧的伤痕,终于在此时地动一击之下,再也支撑不住,惊雷炸响般轰然倾塌。 “公主撑不住要生了!” - 住在八因山中的李阿丹是一位孤女,年芳二十五,父母早亡,只留了这一间山中农舍和百余只羊给她。 平日里的活计除了照料屋后半亩菜地,就是去山上放羊。 这是孟朝莱说给莫惊春听的故事。 和真实故事出入不大,只不过真正被留下来的是一位今年六十五岁的老翁,孟朝莱给了他一大笔金银,买下这座农舍,将他送去县城里安度晚年,又把原本三四十只羊添成了百余只。 没办法,孟朝莱哪里会放羊,几天下来羊群里走失的、摔伤的就有五六只,实在经不起折腾,只能多添几只小羊羔,以免莫惊春察觉出端倪。 农舍只有一间正屋,一间草棚搭的半开放灶房和一间羊圈。 正屋里也只有一张床。 孟朝莱让莫惊春睡床上,自己打地铺,但莫惊春战战兢兢,还是拒绝了。 可山中这几日暴雨,总不能让他去羊圈里和羊羔们打挤休息,于是还是孟朝莱扮演的李阿丹睡床,莫惊春每晚在屋中背对着李阿丹,打坐调息代替睡眠。 可这样一来,莫惊春的伤病恢复得很慢,时常意识混沌,需要孟朝莱照顾。 孟朝莱自然乐意照顾他,倒水煎药,忙前忙后,一开始甚至还试着点火烧饭,做菜给莫惊春吃。 但金尊玉贵的大长公主虽然啃过冷饭馒头,却从没自己动手做过饭,浮萍剑主首徒、剑阁 阁主更是不曾用过凡间饭食。 经他之手做出来的饭菜……不提也罢。 莫惊春动了一筷子,随后十分礼貌地说,他自己是医者,会看病,不劳烦阿丹姑娘给他熬药汤。 孟朝莱:…… 莫惊春在八因山中暂住的这段日子,过得实在不算安稳。 他并不是说阿丹姑娘不好,正相反,阿丹姑娘是个很好的人,善良又温和,坚强又能干。 把小羊羔抱在怀里时,那些毛绒绒的小家伙都喜欢去蹭她的脸颊,莫惊春望着她,总觉得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 阿丹姑娘实在是个很好的人。 所以莫惊春觉得自己不该一直留在这里,一副病体残躯,只会给阿丹姑娘添麻烦,什么忙也帮不上。 只有一件事,让莫惊春困惑又胆颤。 阿丹姑娘总是在看他。 阿丹姑娘有一双飞凤似的眼睛,黑白分明,在那张冷白而消瘦骨感的脸上显得如同一颗漆黑的珍珠,泛出难以言说的深邃光芒。 每当莫惊春发觉这双眼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脏没由来地一颤,某种密密麻麻的针扎般的触感从心口流入血脉,一路扩散进脊背与双颊。 可阿丹姑娘神色如常,与莫惊春四目相对时,没有半点闪避。 莫惊春不由得怀疑,难道人们向来这样对视吗?而他刚刚恢复视力没多久,还不了解这些规矩。 或许在他耳聋目盲时,也有人这样长久地注视着他,同他说话,只是他自己无法察觉。 于是莫惊春鼓起勇气,回望过去,阿丹姑娘细长如柳叶的眉动了动,似乎有些惊讶。 莫惊春以为自己理解错了对望的规矩,慌忙准备移开视线,却忽然看见阿丹姑娘勾起淡色的唇,凤目一弯,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好似一朵芙蓉花盛开。 莫惊春不得不快速思考,和人对视以后是需要笑一笑吗? 他前段日子一直住在天上都,见裴从雪、裴汶时,他们和他交谈时,的确都有和善礼貌的微笑。 但别的裴家侍从、天上都灵官们对瞽医圣手十分尊重,时常低着头拜见,不敢直视,因而莫惊春不知道他们笑没有。 或许同辈人之间,是该要在对望时笑一笑。 莫惊春像阿丹姑娘看自己一样,凝视着她的双眼,露出一个笑。 阿丹姑娘那张略有冷感的脸刹那间神采飞扬,似是开心极了。 莫惊春渐渐放松下来。 又修养了几日,莫惊春的身体渐渐好了,山中连绵不绝的雨也终于缓了口气,他觉得自己是时候拜别阿丹姑娘离开,思索着该留下些什么做答谢。 但没想到,阿丹姑娘竟病倒了。 莫惊春把了脉,发现是连日劳累和寒湿入体导致的高热和肺疾,他化了些灵丹给阿丹姑娘吃,不料他计算好的剂量也不是凡人所能承受的,反倒叫病情更加严重,几乎起不了床。 莫惊春 不可能把病人一个人丢下,只能暂缓行程,先给阿丹姑娘治好病再说。 孟朝莱躺在床上,看着莫惊春为他忙前忙后,心潭波澜激荡。 “李阿丹”会“生病”,孟朝莱却不会,所以莫惊春也永远不可能治好这个不存在的病症。 但医者仁心一定会绊住他的脚步,直到孟朝莱想好该如何将仙君圣手和农家牧女的故事延续下去。 话本中路边捡个人就坠入爱河、以身相许的仙凡之恋桥段在莫惊春这里没有应验,他对李阿丹有感激、有礼义,也有许多的关心,却很难发现什么情爱的迹象。 又或许有,只是莫惊春时常念着男女之别,躲着李阿丹,让孟朝莱无法发现,但至少这微末的情感不足以挽留莫惊春。 孟朝莱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也许是李阿丹和莫惊春时间还不够长,他和莫惊春相识两百年,才有了尽在不言中的默契情意,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孟朝莱猜,或许还需要两百年,二人才能以誓言相许、互通心意。 后几日,莫惊春始终铭记医者本分,照看着李阿丹的状况,就连夜里打坐也不会深入冥思,随时注意着身后的咳嗽或吸气声,喂药送水。 一个同样平常的傍晚,莫惊春正在墙角打坐,忽然听到一声滚雷似的巨响从山间传来,却不曾看见电光。 不等他细想,大地忽然开始颤动,茅草屋梁簌簌落下黄沙,桌椅碗筷被震得哐啷作响。 莫惊春倏然睁眼,扑到孟朝莱床边:“阿丹姑娘,快醒醒,地动了!” 孟朝莱在地动发生的瞬间就绷紧了神经,此刻却状若迷茫地醒来:“什么?” “地动了!我们不能留在屋子里——阿丹姑娘,冒犯了,我抱你出去!” - 黑夜铺陈天幕,惊鸟暗影成行掠过。 地动以后,世界陡然陷入诡异的安静,大地的怒吼却仿佛犹在耳边回荡。 深宫之中,原本一片漆黑的同椒殿所在却亮起隐幽的红光,倾圪坍塌的屋梁木栋连同破碎的飞燕青莲瓦片一同砸在红光凝聚成的屏障上,仿佛鬼魅地狱一般。 废墟之下,魔气源源不断从孟沉霜掌心涌出,撑出一片安全的空间。 李悬觞已经开始生产,婴儿出来了半个头,太医还没赶来,孟沉霜又不能在这种关头挪动她。 女官在下面帮她:“殿下,殿下,再使把劲,马上就出来了!” 同椒殿内,抽气与痛呼不断。 同椒殿以外,宫巷长街在短暂的寂静后,再度被厮杀呐喊声震响,好似再度陷入地动山摇。 马蹄踏碎血泊横尸,火光血色染透天际。 时间不知随着血河流淌了多远,一声婴孩啼哭忽然入耳,孟沉霜猛地回头一看,一个瘦小的婴儿被喜极而泣的女官抱在怀里。 她用自己的外衫裹住孩子,递给李悬觞看:“恭喜殿下,是个小公主!” 孟沉霜压制住周遭魔气,以免魔息 触碰到母子俩。 李悬觞气息微弱疲惫,几乎要昏睡过去,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就在这时,废墟之外甲兵喧哗忽盛,有人冲了进来,高声急切呼唤:“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殿下,是聂统领来了!”女官惊喜。 李悬觞颔首,似乎并不意外。 但被乱石碎瓦挡在外面的聂肃芳却像是发了疯,跃马而下,拔出长刀就开始挖掘废墟,焦急地想要找到一条通路。 李悬觞苍白着脸看向孟沉霜,声音沙哑:“多谢李仙长一路相助,还请李仙长放他进来。” 孟沉霜沉默着,略一挥手,血红色的魔气在废墟中骤然打出一条通路,沙石飞溅,气浪直接把聂肃芳掀翻出去。 他在断壁残垣中连滚三圈才终于止住,紧跟着急如风火,连滚带爬地闯进来:“殿下!殿下一切可好?” 聂肃芳浑身血痕泥迹,皮甲铁铠满是火与烟,连手里的长刀都已经砍到卷了刃,烽火狼烟的杀气还未收敛下去,满脸忧虑与卑恭驯顺又汹涌着浮现。 他膝行而来跪倒在李悬觞遍是血污的床榻边,仰望着她:“殿下!臣不辱使命。” 李悬觞抬起手,落在他披甲的肩头,缓缓道:“我知道。” 她又向女官招手,把孩子送到聂肃芳面前:“这是我们的女儿。” 聂肃芳拘谨又小心翼翼地将柔软弱小的婴孩抱进怀里,铁甲上未干的血渍一下子浸湿包裹着孩子的丝缎。 但这孩子看到他,便不再哭了,红彤彤的小手抓住了聂肃芳染血的手指。 “东宫与晋王府具体情况如何?”李悬觞在这时问。 聂肃芳抱着孩子,向李悬觞复命:“如殿下所料,晋王听闻辰华公主要向陛下禀报他的幕僚口出狂言,许有反心,今日午间便集结私兵骁铁卫,在宫门埋伏;昨夜酒楼事张扬,太子亦知,暗中买通龙庭骧卫,欲借平叛之机发动宫变。 “晋王府守备空虚,晋王甫一入宫,臣便率神京卫将其拿下,太子惧事,派手下将军率兵,自己龟缩东宫,如今也已在神京卫包围下伏诛。公主命萧国公送来羽林令,臣依殿下之命,指挥羽林军按下宫中事变,已枭首晋王。太子与晋王左右党羽参事者,三十余人死于乱军之中,还有数十人被压回机策署地牢,听候发落,只除了萧国公……” “人在何处?” “萧国公随臣一路入宫平乱,现在就在同椒殿外听命。” “既是平乱,便属有功。” “臣明白了。” 太医院值守的老太医在这时终于赶到,孟沉霜挥手清开废墟,以便内外通行。 孟沉霜猜李悬觞早早安排好了这一场晚夕宫变,他不过是个误入其中的变数。 如今母子平安,太医也赶来了,这里没有他的事了,魔气红光暗下,宫灯火把的光芒渐次亮起,只留下些许力量,保证同椒殿的残骸不会就此坍塌。 他负手往外走 ,却听到一声呼唤。 “李仙长,仙长留步。”李悬觞在他身后喊道,“今日我儿平安,全赖仙长出手相助,悬觞感激不尽,可否请仙长为我儿起名赐福?” 孟沉霜回过头,寂静的夜色压在他的肩上:“李某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不敢为小公主起什么正名。小公主诞于劫波之中,若要叫个乳名,便叫波儿吧。” “多谢李仙长,日后李仙长若需相助,悬觞必不敢辞。” 孟沉霜停步片刻,道:“确有一事需殿下相助,我今生不是尘间人,来日史笔汗青写今夜事时,还望公主让人删去我的痕迹。” “好。” 得到一个允诺,孟沉霜不再停留,一路向外走去。 萧子清正等在一片废墟之外,牵着那匹白马,一人一马都被烟火血腥燎得跟碳似的,焦急地朝里面张望。 路过他时,孟沉霜想了想,还是开口告诉他:“辰华公主恕你无罪有功,不必再忧心了。” 萧子清将信将疑,过了会儿,公主身边的女官出来对萧子清说了些什么,他这才如释重负,思索片刻后牵着马穿过宫门,一路追上了孟沉霜的背影。 “多谢李仙长今日相救,仙长可是要出宫?不如仙长乘我的马,我为仙长牵缰。” 萧子清抱着白马的侧脸,堵在孟沉霜前方的道路上。 今日一番惊心动魄后,少年人的目光倒多了几分坚毅。 孟沉霜本想着找个没人的角落,隐去身形御剑离开这是非之地便是,如今却猝然停下了脚步。 他看了萧子清一眼,又越过他的肩头,望见了不远处长身立于宫墙阴影之下的谢邙。 谢邙静静地看着纠缠的二人。! 路侠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78 章 78 春夜苦寒 这条长街是孟沉霜来时路。 街巷内马骨人尸已经被迅速拖走,但满地满墙血肉泥泞还来不及清干净,有宫人支着灯笼用水泼地,柳枝绑的扫帚呼啦啦扫开血水洗地。 今夜浓云暗紫,挡住星月。 因而灯下血色猩红,夜中则漆黑。 谢邙站在墙下,一身青衣也如墨,目光却似寒星点点,定定地落在萧子清把着孟沉霜臂肘的手上。 “李仙长?”萧子清见孟沉霜发呆不答,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可那边除了几个扫地的宫人外,别无他物。 孟沉霜回过神,意识到谢邙此刻一定是用仙法隐去了身形,没有凡人能看得见他。 “萧国公好意,李某心领,乘马倒不必,它今日恐怕也跑累了,我们一路出宫便是。” 萧子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左手牵着马,与孟沉霜同行出宫。 孟沉霜走在萧子清右侧,路过谢邙时,眼角轻轻一扫,示意谢邙跟上了。 几步之后,谢邙静默着走到了孟沉霜右侧,孟沉霜用广袖盖着手,握住了谢邙手指。 长指微温,呼吸之间,反过来攥紧了孟沉霜。 萧子清对身边多了个人这件事恍然未觉,顺着长街一路往神武门走,人烟渐稀,拼杀中的浑身热血在夜风中逐渐冷却下去,铁衣如冰,他几乎打了个寒颤。 迷茫渐渐如雾拢上坚毅的眉间:“李仙长,我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对李某而言,萧国公没有什么问题是不当讲的。” “……李仙长为什么救我?” “萧国公不想活吗?” “我想活,只是……”萧子清纠结道,“人人都想活,难道李仙长人人都要救吗?” 孟沉霜望着夜幕中淡紫色的云彩,道:“若是能够做到,谁不想救下所有人。” “是吗?”萧子清问,“李仙长与萧仙长之前说修仙者不问世事,又说昭灵长公主不欲干涉夺嫡,无论李仙长是救下所有人,还是一人都不救,都算不得违言,可如今却是选下一方了。” 孟沉霜斜睨他一眼,看清萧子清的神色,忽然轻笑一声:“萧国公是在问我,还是问自己?” 萧子清脚步一顿,孟沉霜却不停,等他反应过来,小跑几步才重新追上来:“都是。我生来愚钝,本想着做个闲散富家子,如今却事与愿违。我找不到答案,总想听听别人如何说。” “那别人如何说?” 萧子清:“我不知道。我总在想,上将军当年领龙庭骧卫助昭宗夺位时会如何作想。” 他的祖宗萧绯会像他此刻这般手足无措吗? 肃宗薨逝时,萧绯不过弱冠,萧子清如今也是差不多的年纪,甚至还比萧绯大上一岁,脑海中却只有一片混沌无助,被孟沉霜随口问了几句就撬开心房,把所思所想和盘托出。 “萧绯他,”孟沉霜沉吟少顷,“他早早便与李瑾相 识,应当知道自己当时在做什么,与他相比,你只是差在没有准备。” “是吗?”萧子清不太相信孟沉霜这番仿佛安慰的话语。 “既然已经搅进了这潭浑水,决定效命于辰华公主,萧国公勿再想躲进家中,关起门来过日子了,再多做些准备罢。”孟沉霜道,“对了,既然已经说到萧绯,我对他的尸骨所在之处有了几分头绪,应是入殓无碍,萧国公不必再忧心寻找。” 萧子清:“太子薨逝,陛下病重不醒,他们不会再催促我,而今一切只看辰华公主如何安排,只是辰华公主刚刚生产完毕,不知是否有心神主持大局。” 说话之间,二人已到了宫门口,执勤守夜之人如今全部换做皇帝亲兵羽林军,龙庭骧卫恐要面临一番清洗。 宫门之外暗影幢幢,正如萧子清言语之间隐藏的担忧,大虞储君与皇帝最心爱的晋王都在今夜身死,储位空悬,禁中兵力空虚,诸王必将蠢蠢欲动。 正是风雨欲来之势,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此时已是宵禁时分,萧子清说由他送孟沉霜回住所,以免仙长遇上锦廷骧卫盘查。 然而复行数十步,本该在宵禁中寂静下来的长街短巷传来连绵不断的嗡闹喧哗,二人一望,竟是一众百姓或立或坐,各自哭泣或哀叹。 被他们围在里面的,是一片接连倒塌的屋子。 皇宫之内宫室庞大稳固,唯有多年不曾修缮住人的同椒殿在地动中坍塌,然而坊间某些民房便没这么幸运了,细木乱蓬在夜色中坍塌作断壁残垣。 没了唯一遮风避雨的屋檐,无家可归的百姓们一面奋力从屋中救出亲朋,一面只能在街边叹息哀泣。 宫内是腥风血雨,宫外是春夜苦寒,流离失所。 大虞气数似在衰竭,不知还能维系多少时日。 见此情景,巡夜的锦廷骧卫还算通情达理,没有把露夜无归的百姓们抓进牢里,连夜请了京兆尹属下官吏来收拾一片残局。 萧子清度过惊涛骇浪一夜,如今见状,心中颇为触动,牵着马上前去,对那官吏说国公府在这附近有空置的院子,可让灾民们去那边暂住,又说派家奴请大夫,为伤者医治。 官吏大喜过望,围在一旁的百姓们连连谢过萧家善人。 萧子清心中正五味杂陈之时,忽有马蹄声自黑暗中疾驰而来,马上背着令旗的信候持令高呼而过,直往皇宫神武门奔去。 “报——八因山地动!八因山地动——” 原来地动源头在锦上京东南的八因山。 他忽然想起李渡还在一旁等待,转头去找时,却已不见白衣身影。 - 八因山上,暮雨潇潇。 方才地动之时,莫惊春带着阿丹姑娘逃至一处空旷地带避险,等地动平息,山间湿气震作雨水下落,他想着李阿丹受不得寒,又踩着泥泞的山路,要把人背回农舍家中。 孟朝莱趴在莫惊春消瘦的脊背上,不断告诉他自己其实没有病得这 么重,还可以行走,莫惊春却坚持不放他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被孟朝莱说得不耐烦了,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把伞给孟朝莱,说自己没有空出来的手,不便撑伞,还请阿丹姑娘为二人撑伞挡雨。 孟朝莱无法推拒,只得撑着伞,挡住林间细密的雨珠。 夜里山间无星无月,一片漆黑,莫惊春倒很习惯这般视野,一路都不曾点灯。 不知过了多久,孟朝莱感觉贴在自己和莫惊春之间的冷湿衣裳都已经被捂得温热,终于听见前方传来几声尖利的咩咩羊叫。 两人抬起头,望见农舍中的火光穿透雨幕,浸在空气之中。 可他们离开时,不曾烧起火烛。 谁在里面? 莫惊春背着孟朝莱,几步赶上去,一道黑影撞入眼帘,是个青年男子,手里拿着刀,正拖着一头羊羔往厨房方向拽。 大部分火光是从灶台下边的火炉里散出来的,窗中屋内只有豆大火苗。 羊羔在他手底下哀嚎,孟朝莱呼道:“是谁在哪!” 青年男子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回道:我阿柱。” “我不认识什么阿柱,你为什么会在我家?” “你家?妹子,这是你家?”阿柱语气讶然,不待孟朝莱分辨意味,他噗通一声跪下,在泥地里冲着两人磕头,“妹子,实在对不住,我们是半山香林村逃难上来的,刚刚地动,大家伙的房子塌了不少,我们到处躲灾,见这屋子没人,就进来暂住,对不住妹子,可我乡亲们逃了一路,实在是走不动道了。” “阿丹姑娘……”莫惊春轻声喊他的名字。 孟朝莱一听,便知道莫惊春又开始为别人忧心了,只得对阿柱说:“暂住就暂住,你这是还要杀我的羊吗?” 阿柱抹了把脸:“我邻家老翁饿得不行昏过去了,干粮喂不进去,我们就想着杀只羊煮点汤喂给他,妹子,我们以后一定给你还上!” “有人昏过去了?带我过去看看。”莫惊春又补充道,“我是大夫。” 阿柱闻言一喜:“大夫?好,好,大夫这边请!” 莫惊春在屋檐下把孟朝莱放下,两人跟着阿柱进了屋,发现狭窄的屋子里竟然挤了十几个浑身狼狈的村民。 他们大多风尘仆仆,还有不少身上挂了伤,只是都忍着痛不喊,啃点冷硬干粮过夜便是。 可地上躺着的老翁脸色青紫,有人把他扶起来,想给他喂口水喝。 莫惊春在众人的注视下几步上前,伸手一探便心道不妙:“我是大夫,听我说,不要挪动他!他断了根肋骨,折进脾脏里了。” “啊!”旁边的老妪惊叫,“老头在路上给人挡了块泥巴石头,肯定是那时候撞的!” 莫惊春听了病因,从人手上接过老翁,仔细地把他放平,动作小心、心无旁骛地开始给人接骨。 孟朝莱在他身后,望着满屋灾民,回头对阿柱说:“你去把那只羊杀了煮汤。” “啊? ”阿柱疑问,“可大夫说是姜老头是骨折,就用不着喂吃的了。” “分给大家。” 阿柱愣了一下,随后欣喜若狂:“谢谢妹子,谢谢妹子,你真是大好人!” “要谢,还是谢这位莫大夫吧。”孟朝莱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阿柱跑出去杀羊煮汤了,孟朝莱在一边给莫惊春打下手,顺便问村民们香林村的灾情。 老妪抹着眼泪说:“地摇得老凶,泥巴屋子塌了一片,压死压伤好多人,我们这些还能走的动道的,才能跑出来,别的就……” 莫惊春看向她:“您是说,村子里还有很多伤者?” 老妪看着这个清秀后生,觉得他不像山村里的人,旁边那个冷冰冰的漂亮姑娘也不像,只道:“大半个村子!” 莫惊春的眼珠轻轻转了转,孟朝莱心中忽然浮上一股熟悉的预感。 果然,莫惊春和缓温吞道:“您别急,别怕,等天亮雨停,我就下去救伤者医治。” - 孟沉霜拉着谢邙,在信候呼传地动源处的高声里,御剑返回照桑河上画舫。 他端来烛盏点亮,火光呼一下照亮满桌丰盛菜色。 孟沉霜摸了摸面前盛着糯米烧肉的青瓷碗,都已凉透,连香味也不剩。 他叹了口气:“真是可惜,我不该离开这么久。” “两个时辰而已,”谢邙在他身后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没有离开很久。” 孟沉霜转过身去,烛火光影便在二人间倏忽飘动,又听谢邙继续说:“只是我没想到,短短两个时辰内,你就经历了晋王造反、太子逼宫、公主平叛、皇城地动,还接生了一个孩子,给她取了名。” 孟沉霜讪讪轻咳:“我也没想到会撞上这些事,原想着一炷香时间便能回来用晚饭。” 烛火映得孟沉霜的乌睫倒影如蝶,谢邙看了一会儿,道:“我还以为你想要为孟朝莱插手大虞政局。” 孟沉霜摇了摇头:“恐怕他自己都不在乎了,我又何苦为他,只是那萧国公……” “黄口小儿。” 孟沉霜闻言挑了挑眉,仔细打量了一番谢邙的神情,可无涯仙尊仍一脉松风沉静,仿佛刚才那番骤然打断的话不是从他口中说出。 “的确是个刚长毛的小孩子,谢仙尊可喜欢?我把他接回家来养,如何?” 谢邙冷静的眉心抽动了一下。 孟沉霜悠悠继续道:“毕竟我也算他祖宗辈的人了,他大概不会推辞。” 谢邙:“孟朝莱与燕芦荻还不够叫人头疼吗?” 孟沉霜不由失笑:“是也让人不安生,大概是我俩上辈子欠下的债,今生还得继续还。” “上辈子?” 孟沉霜在桌边坐下,翻出之前落在这里的几张稿纸,递给谢邙,又拾了酒盏,给自己斟了一杯冷酒入喉。 “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个梦吗?” “萧绯夜闯神武门?” “对,你告诉我,或许没有梦幻,一切都是真实,我就去查了查。”孟沉霜又饮一杯腊梅酿,冷酒烧心,“这几张纸是我的字,与萧绯手稿肖似,大虞皇宫神武门、未央宫、同椒殿也都一如梦境。” 你觉得那个梦是前世旧忆。谢邙一张张翻过稿纸后,掀起眼帘,看向孟沉霜,你觉得,你是—— ⑧路侠的作品《斩情证道失败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孟沉霜按住了他的双唇,止住那个即将出口的名字,目光泠泠。 “不只是我,还有你。” “……李瑾?”谢邙面色渐渐肃然,“我没有梦见过他,也不曾梦见萧绯。” “或许有人‘梦见’过。”孟沉霜说,“天机门前任门主,北璇子。” 北璇子曾为少年谢邙卜卦,却因窥测天机,骤死于餐霞台上。 “北璇子算得我天煞孤星命格,因而暴死。”谢邙道,“又或是因我天煞孤星,亲近之人皆不得善终,他本欲收我为徒,才致衰亡。” “胡言而已,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谢邙注视着他,双目深了几分:“你忘了吗?我的道侣孟沉霜,早已在乙珩三十三年死于诛仙台上,我当了七十余年的寡居鳏夫,你不认?” 孟沉霜以手抵额,喝了杯酒挡脸。 谢邙似乎认定了他是天煞孤星这件事,已经无法分清这命格是真,还是心理暗示成了真。 “认,认,男要俏,一身孝,本君怎会不认呢?”他道,“只是,谢仙尊天煞孤星命格世人皆知,早已不算不可泄露之天机,不至于杀死北璇子这样的大能,另则就算是这命格克死北璇子,也不该那样迅速。他一定算到了别的事。”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天机,能有如此慎重业力反噬? 与那每每阻断孟沉霜说出秘密的天雷出于一处吗? “你认为他算到了李瑾?” 孟沉霜没有立刻回答,再给自己倒了一盏酒,一口送进胃中后,酒盏被噔一声落在桌上。 “我猜萧上将军的棺椁中只见仙剑不见尸骨,是因为他与李瑾同穴而葬,共眠地下了。”孟沉霜低声诉道,“南澶,我不认得李瑾,我只记得你。” 所以他不希望李瑾是任何除谢邙以外的人。 谢邙的手指倏然握紧。 孟沉霜看着他的动作,垂下了眼睫。 “若我从来不是呢?”谢邙缓缓问。 “不是便不是,”孟沉霜抬起头,望着谢邙淡淡一笑,双目仿佛雾里桃花,“李瑾总归已是个死人了,你难道还要怕他吗?” “……你醉了。” “我没有。”孟沉霜说罢后,静静坐了一会儿,没有得到谢邙的回应,又道,“你不相信我,好,等我掀了李瑾的念陵,撬开他的棺材,便知道他与萧绯有没有死了还腻歪在一起。” “你醉了。” 孟沉霜不笑了,他借着飘摇烛火凝视谢邙,眸中雾气仿佛在缓缓汇聚,变成红粉桃花瓣上滚动的露水,月光掠过他的眉梢眼角,又好似冰雪。 约莫是乍暖还寒,春风料峭时。 “好,你便当我醉了罢。”孟沉霜忽然起身,转身向船头甲板走去,脚步如风片刻不停,双臂一张就向前倒去,直接扑进江中银白春月里。 照桑河上响起水花声与遥远的惊呼,不知扑月之人惊扰了哪家游子儿郎。 谢邙坐在原处,深深合上了目。 修仙之人若不自醉,凡间酒如何能醉之。 月心涟漪轻荡。 谢邙忽然提起酒盏,仰头倾壶海饮,转瞬倒空了壶中清苦烈酒,他抛了手中剑,几步冲出画舫,一跃破月入水。 对岸再次响起惊呼。 他在水中睁开眼,抓住粼粼月光水纹中飘散的雪白衣袖,将醉酒之人拥入怀中。! 第 79 章 79 如何情动 八因山地动后一日清晨,莫惊春便下了山,到香林村去救助伤者。 村子里的土屋倒塌大半,往上一段路的山谷被巨石堵塞了谷口,又逢落雨,形成了一个堰塞湖,随时都有决堤淹村的危险,因而村中还能行走的健全者才逃了出来。 莫惊春的法术学得不怎么好,勉强想办法用灵力抽干了堰塞湖中的积水,又炸开堵塞的巨石,解除危机后呼唤健全村民们回村帮忙。 他炸的开石头,但却无法以一己之力照料百余位被屋梁或土石砸伤的伤患,更不懂得要怎么帮村民们把屋子重新搭起来。 莫惊春不由得怀念起小柴胡来。 好在有行动能力的村民们陆续返回,彼此帮扶救助,很快腾出地方做医棚收留伤者。 村子里认得药草的人按照莫惊春的嘱咐上山中采药,妇孺们架起土灶,各家贡献出米粮做饭同吃,又在尚且完整的屋子里同住,祈盼一切快快恢复正常。 村民们不知道莫惊春处置堰塞湖的事,莫惊春也不曾在他们面前展露过法术,大家只以为他是个城里来的年轻大夫,清秀又心善。 村民们不好意思让小莫大夫和他们挤一间乱屋,单独腾了间还算完好的屋子给他和孟朝莱。 这几日里,孟朝莱仍维持着李阿丹的身份,帮着村民们料理各项事宜。 原是想帮着自己握惯了剑,可以去帮着杀羊,村民们看他的手又瘦又细又白,不像是个干这种脏活的人,请他去灶上帮忙。 孟朝莱不善庖厨,好在农家饮食不求精致,他照着学一学,总能把食物煮熟。 第三天夜里又下了一会儿雨,第四天做午食时,有个妇人送了碗菌子粥过来,说是自家汉子在山里摘的鲜菌,味道很好,但量不多,只够三五个人分,这碗送给小莫大夫尝一尝。 莫惊春正在医棚里施针,专心致志,孟朝莱把菌子粥送过去时,他问也没问,一口喝完又去照料下一位伤者。 孟朝莱看了他一会儿,又回灶房择菜淘米。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刚才送粥的妇人忽然慌慌张张地找过来,大手一抓把孟朝莱拉到角落里:“阿丹啊,小莫大夫有没有喝那碗菌子粥?” “喝了,怎么了?”孟朝莱按住她的手腕,让她冷静些。 可妇人冷静不下来,愧疚得快哭了:“那菌子,那菌子……” “那菌子有毒?” “也不是,唉——”妇人一摆手,凑到孟朝莱耳边,脸色涨红,小声说了些什么。 孟朝莱脸色一凝:“我知道了,我去看看他,你别担心。” 他快步去医棚里找了一转,没有寻到莫惊春的声音,几个伤患告诉孟朝莱,小莫大夫刚刚好像身体不舒服,回房里休息了。 孟朝莱即刻回到他和莫惊春住的简陋木板屋里,反手关上门,瞬间隔绝外面所有嘈杂。 而后便清晰地听见一阵颤抖的粗重呼吸。 那菌子没毒。 只是会引发……幻觉和情动。 静之情动是何模样? 孟朝莱从不曾想过。 简陋的木板屋子里没有贴上窗纱的明窗,门户一关,一切都暗了下来,孟朝莱只能隐约看见草席床榻上蜷缩的人影。 远比平日粗重急促的呼吸落进孟朝莱耳中,仿佛火烧一般。 莫惊春没有发出别的声音,甚至连有人进屋关门都没有发觉,他的意识正和喘气一样混乱,只剩下本能作祟。 孟朝莱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靠近了,才听见莫惊春牙关打颤的轻声。 即使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莫惊春也咬紧了双唇,想把所有不该发出的声音堵在喉咙里,以免失去礼数。 但当孟朝莱的手落在他的肩头时,他还是控制不住猛地颤抖了一下,唇间泄出几声模糊的抑郁。 “静之,静之?”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进孟朝莱的掌心,他俯身轻轻呼唤,连莫惊春身上常年的药香此刻都变得滚烫。 莫惊春陷在幻觉里,自顾自地呢喃,没有回应孟朝莱。 可他身上实在是烫得吓人,孟朝莱的手往下伸展,确认了这毒菌子的确烈得厉害,心中担忧十分。 孟朝莱拉起莫惊春的手,掌心相贴,小心地往莫惊春的经脉中输入灵力,尝试着缓和理顺这股毒性热气。 但送了一刻钟的灵力,却一点也没缓解症状,还仿佛给幻觉提供了力量。 莫惊春的意识更加迷糊,身上火烧似的,像是要胀裂开来,甚至无意识地动了动,磨蹭着孟朝莱冰凉的掌心。 孟朝莱的眼睫颤了颤,他站在床边,没有坐下。 借着木板缝隙间透进来的光,孟朝莱凝视着莫惊春酡红的面颊,胸膛起伏快了几分,眉间的忧虑忽然变作另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深色,右手慢慢滑去。 他的手纤而白,却极有力,握的向来是忘尘剑柄…… 眼下却得斟酌着力道,慢慢来,以免弄伤人。 …… “小莫大夫在吗?快让我进去,刘老汉又高烧了,你快让我进去!” “小莫大夫要休息!你让人家再休息会。” “可是,可是——” “你给没脸没皮不害臊的,小莫大夫也不小心吃了毒菌子,阿丹刚帮他解了火,你现在冲进去算什么事。” “啊?我知道张老四也吃了,和他媳妇大白天乱来一通才消停,你说的小莫大夫和阿丹妹子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知道还问?” 莫惊春迷迷糊糊转醒,神智还没来得及开始运转,便听见一门之隔外,有几个村民在低声争执。 什么乱来,什么解火? 他反应不过来这些词,但腰间腿上的舒胀酸软却渐渐抓回昏睡前的记忆。 他好像喝了一碗菌子粥,然后身上慢慢热起来,像是中了某种催丨情物,不过幻觉来得比热流更快,眼前耳边尽是光怪陆离之景。 他没办法继续给伤患看病,强撑着回到屋里躺下,逐渐就失去了意识和对身体的掌控力,只依稀记得身上那把火烧得越来越旺,然后……就有人进来了。 莫惊春背后一凉,猛地坐起来,意识到那处果然有些不大对劲的陌生感觉。 他动作太快,屋里又漆黑,有什么东西砰地被他撞落在地,哗啦啦一阵水声淌开。 莫惊春的心脏不明所以地开始猛跳,他跳下床推开门,把天光放进屋内,照亮了地上被他撞掉的铜水盆。 这铜盆在山村里是稀罕物件,村民们把他送给一看就爱干净的小莫大夫洗漱擦脸用,平时不会装水,都搁在架子上放好。 如今却盛满了水放在床头,一张浸湿了的帕子原本搭在盆边,眼下也一起落进泥地里了。 水痕一点点向外蔓延,站在门口的男男女女几个村民被莫惊春突如其来的开门吓了一跳:“小莫大夫,你醒啦?身体感觉怎么样?” 莫惊春喉咙干涩,不知为何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我……阿丹姑娘在何处?” “我看到她去河边了,你去找她吧。” 莫惊春的手还在发抖,脚下却片刻不停地往河那边冲去。 跌跌撞撞穿过一片茂密幽深的树林,终于在一处清澈的水流边找到了李阿丹的身影。 他正蹲在河边洗衣服,莫惊春远远一看,认出那竟是、竟是……自己的里衣和亵裤。 刚刚都发生了什么! 孟朝莱用流水清干净皂角水,准备再把衣服淘洗一遍,却忽然听见身后有急促起伏的抽气声,回头一看:“莫仙长,你醒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莫惊春记得李阿丹今天早上穿得不是这一身,她也换过了衣裳。 方才听到村人们的交谈,又看到此情此景,莫惊春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吗? “仙长?”孟朝莱白若瘦芙蕖的面容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疑问。 落在莫惊春眼里,却引起一震脊背发寒和肺腑痉挛。 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恐慌如蜘蛛织网般将他迅速包裹:“我……阿丹姑娘……” 孟朝莱不知莫惊春为何表情比哭还可怜,正以为莫惊春初尝人事,是被吓着了,忽然又听他开口说:“阿丹姑娘,山泉水太冷,你刚刚才……我的意思是,你暂时别碰冷水,以免寒气趁虚侵体。” 莫惊春只有在说医理时,声音才不那么颤抖。 不过,为什么不让他碰冷水? 李阿丹是个农家女,平日里有各种活计要做,莫惊春对农活不大了解,很少说些什么,怎会突然提起什么不要碰山泉水这样的古怪的建议。 孟朝莱望着莫惊春踯躅踌躇的模样,脑中忽然灵光一现,猜出了些许。 方才那一段时间里,莫惊春完全陷在昏迷之中,不会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等他醒来是,或许有些感觉,但一切污渍都被孟朝莱清理干净了,他没办法推导真相。 更何况莫惊春从未经历过人事,哪里分得出手和人的区别?,恐怕是以为李阿丹对他献身相助了。 以他的性格,如今面对李阿丹羞涩胆怯,倒也正常。 孟朝莱没有纠正莫惊春,并如他所愿,拧干了衣服收进木盆里,重新往村里走去,莫惊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几次欲言又止。 穿过树林,孟朝莱先回屋把湿衣服晾上。 一转头,莫惊春落在后面,又被几个村人围住,他们咧着嘴问:“小莫大夫之前怎么没说阿丹姑娘是你娘子,我们村里还有几个小伙子异想天开说要娶阿丹姑娘这样天仙般的人物,果然早该让他们打消了这念头。” “我们,我们不……”莫惊春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村民们风热情,“我与阿丹姑娘不是夫妻。” “啊?”这回轮到村民们愣住了,“但是刚刚,刚刚给你解毒菌子的不就是、是阿丹吗?” 一个老妇人见莫惊春不知所言,换了个法子耐心问他:“那小莫大夫可曾婚配?” “不曾。”莫惊春道。 老妇人笑:“这不就是了吗?阿丹也没成过亲,你俩相处了这么久,大家都看得出你们情投意合,像河里一起游的鸳鸯似的,今天又赶巧洞了房,虽然顺序不太对,但为什么不拜个天地结成夫妻。” 莫惊春张大了眼,下意识想拒绝,可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孟朝莱。 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冷冰冰的,和村民们一直算不上热络,此刻孤零零地站在屋檐底下,望着一切喧闹,仿佛格格不入。 莫惊春想到李阿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如今和自己……圆了房,香林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事,如果自己什么也不做,她往后要怎么在这八因山里生活? 但是,但是……莫惊春的心脏一阵一阵地抽搐。 他望着李阿丹,便想起孟朝莱。 可阿丹姑娘做错了什么,她不该承受这些。 阿丹姑娘不过是心地善良,在山里救下一个人。 怎么能让助人者受罪? 又有村民来撺掇一直站在旁边的孟朝莱:“阿丹姑娘,像小莫大夫这么好的夫婿上哪里找,他嘴上不说,可我们都看得出来他喜欢你,还不赶紧抓住?” 是啊,天下之大,哪有第二个莫静之。 即使孟朝莱并未预料到一切会走到这个地步,他望着人潮环绕中,脆弱无助、可怜又可爱的莫惊春,一颗心轻轻震颤着,一如初见。 于是,孟朝莱眨了眨眼,望向莫惊春的凤目中水汽氤氲,开口时声音像是哑了的猫儿:“我一介村妇,哪里配得上莫大夫,若是莫大夫不愿意娶我,阿丹终老山野便是。” “阿丹姑娘,我没有这样看你。”莫惊春对上他的目光,缓缓道,“我愿意娶你。” 人群刹那爆出欢声笑语,奔走呼喝着传开这条喜讯。 一片喜气洋洋之中,莫惊春背过身,无声握紧了拳头,将下唇咬出了血。! 第 80 章 80 幽冥九泉 地动天灾波及之处流民无数,埋在山石瓦梁间的尸体渐渐腐烂,在春雷之间散出瘟疫的气息。 光是赈灾和安置流民就叫人焦头烂额,更遑论锦上京皇宫禁廷内的一夜乱局难以遮掩,连皇帝病重昏迷、公主产女体虚的消息也一并传了出去。 天家骨肉相残与八因山地动噩兆并发,使得坊间巷口谶纬大兴,流言猛若飙风卷尘,冲破锦上京城门,洒向大虞国土各处。 一时朝堂内外心怀不轨之人蠢蠢欲动,诸王心思各异,暗中兵马调动,只待一击。 只是这些事,都与孟沉霜和谢邙无关。 他们不想插手大虞政局,这几日一直待在翰林史馆藏金阁中查阅旧典,寻找念陵营造图,阁外的往来喧哗皆不入耳。 陵寝地图这等皇家密辛被藏得太深,三日以后的傍晚,两人终于靠着工部旧册上的只言片语。在一堆残破的纸片中大致拼凑出了念陵地图。 这地图也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勉强能找得到念陵地宫的入口和棺椁玄室所在。 按照营造图来看,念陵玄室只有一间,中无分隔,如果萧绯与李瑾合葬,二人应是同茔同穴。 萧绯早李瑾三十年过世,若是同穴而葬,大概是萧绯的棺椁先埋入了念陵,陵中留门不闭,待昭宗殡天以后,再将天子梓宫一并葬入穴中。 天色渐沉,孟沉霜与谢邙步出藏金阁,准备往念陵去时,翰林院中仍一片灯火通明,忙碌异常。 夜空黑云涌动,孟沉霜本想骑马上山,但是两匹马儿L似是被卷地狂风吓怕了,蹄子直往后缩不愿走。 二人无可奈何,转而隐去身形,御剑往返枝山飞去。 满城灯火红尘在脚下飞速向后退去,返枝山沉眠的暗影逐渐现于眼前,待双剑落下,孟沉霜回首一望,发现念陵南面的萧上将军墓已经被重新填上。 萧子清的动作倒是够快。 “阿渡,这边走。”谢邙唤了他一声。 “来了。”孟沉霜转头跟上去,二人握着剑,在青松翠柏间一路穿行,最后赶到一座土崖前。 崖上遍生野草,还有一棵年幼枇杷树探出枝来,叶间结着青色瘦小的圆果。 谢邙手中鹿鸣剑一挥,剑光闪动,土崖表面就被他一把削开,连带着小枇杷树轰然坠地,松软的泥土淅沥下坠,把绿叶悉数掩埋。 一道高大石门就此乍现于二人眼前,夜色之中,门上满雕的飞燕白马、游龙啸禽有些模糊不清了。 就是这儿L了。 孟沉霜长呼出一口气,与谢邙对视一眼,抬手按上了石门。 嗡咙———— 石门极端沉重,孟沉霜不得不释出魔气辅助,才将它推出一道供人通行的缝隙。 阴冷的气息穿洞而来,谢邙烧了一张燃明符照亮,二人顺着亮光所在,谨慎地进了门。 燃明符烧得平稳,墓道之内通风不错,空气并不算难闻,只是些灰尘土腥气。 从记载来看,昭宗晚年求佛问道,常年好生茹素斋戒,他仙逝以后,不曾以任何活人活畜殉葬,墓室之中随葬的瓜果祭肉等物,全为木雕瓷塑。 孟沉霜与谢邙一路都看在眼里。 鲜果炙肉三日便败,木头刻的与泥巴捏的葡萄与炙羊烤鱼却长存日久,寂静地陪伴着墓主人。 随葬品多在左右配殿,孟沉霜与谢邙目标明确地往后殿玄室走,对配殿里的金银玉器只随便扫了几眼,满壁浮雕彩绘亦只是走马观花一看。 只有墓道尽头忽然飞射出来的淬毒弩箭逼停二人脚步半刻。 谢邙在孟沉霜身前拂袖一挥,便将这些对于凡人盗墓者来说九死一生的毒箭拨开,箭尖落地,声音叮叮咚咚地在墓道中回响。 约莫一炷香时间,二人业已走到玄室前最后一道券门门口。 孟沉霜再次上前,抬手推开了这扇石门。 这一路来,他们的动作都很小心,毕竟要是无缘无故毁坏了别人死后长眠之所,实在有违良心。 可门中景象却叫孟沉霜的手陡然顿住了。 珠玉满地、金银耀目倒都算不得什么,毕竟昭宗是盛世帝王。 只是那漆金嵌玉镂花的棺床上…… “只有一具棺椁?”孟沉霜蹙眉疑道,“是我们预料错了吗?” 他往前一步踏上玉阶,朝那山峦般宽阔厚重的天子梓宫走去。 咔—— 寂静的玄室之中忽然响起一声诡异的石头碰撞声,孟沉霜脚下一空。 刚刚踩上的玉阶忽然陷了下去,像是有什么机关。 他收脚撤身正要后退,周身魔气涌动着,随时准备防范回击,然而来得不是什么万箭齐发,眼前半空中竟忽然凭空开出了一道巨洞。 巨洞之内黑暗盘旋,刺骨阴风大作,根本不像人力所未,而是直接通向另一个空间! 阵阵狂风直接把孟沉霜给拽了进去! “阿渡!”谢邙面色一变,抓住孟沉霜在风中翻飞的衣袖想把人拉回来,可那黑洞吸力太强,直接把两个人一起扯了进去! 孟沉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好似被扔进飓风里滚了一遭,耳边脑中嗡嗡作响,辨不清东西南北。 最后终于落地撞上什么地方时,整个人在地上连滚了十几圈还没止住,直到有一道莫名的力道踩住了他的衣摆,才终于堪堪停住翻滚。 睁开眼睛一看,发觉自己竟然停在一处水岸上,半边身子悬在外边,差点落水。 可这水……是幽绿色的。 水中一颗颗惨白的头颅脸朝上,顺着水流向前漂浮,他们或哭或笑,或睁眼或闭目,像是无数断了根的莲蓬,空无所依。 这是什么地方! 孟沉霜猛地回过头,望向自己衣袍被压住的方向,一柄冰冷的长戟猝然映入眼帘。 长戟的主人屹立在幽光暗影中,双手握住戟身,而他身后的另外一双手,还拿着锋利的刀剑与长 鞭。 而他的脸……盖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铜面具。 两只眼睛穿过面具的孔洞,血淋淋地俯视着孟沉霜。 - 人间江南已是春末花落时节,极北魔域里的风雪却仍呼啸如刀割。 孤鹜城中落下的血却在长街烈焰灼烧的高温中,化成暴雨落下。 天魔族的残暴将士自东方花不注泽而来,长驱直入八百里,在天魔王阿耶山的带领下,冲破魔君燃犀在东面布下的防线,直捣魔君老巢。 好不容易重新规划建起的孤鹜城再度沦为火海,惨叫声比雪风的嘶吼还要凄厉。 一片漆黑的点墨山上也陷入兵荒马乱,堕魔卫兵们与天魔兵杀在一处,吼声整天,血流遍野。 有些堕魔卫兵自始至终没有感受到魔君燃犀的血脉召唤,整个人已经被天魔族吓破了胆,直接跪地求饶投降。 天魔士兵狞笑,抬起骨刃,一刀便砍了堕魔头颅! 凝夜紫宫中的堕魔们被打得人心涣散,早就各自收拾包袱四散奔逃保命。 唯一人手握双刀立于银涣殿外,阻拦不断逼近的天魔王阿耶山。 阿耶山身高八尺,魁梧如山,鹰鼻鹞眼,额上天魔犀角翘如钩月,环着铁蒺藜样的饰物,浑身浴血如狰狞猛虎,步步向前踏去,嗤笑道:“落罔啊,你就这么喜欢在燃犀脚底下,当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吗?” 阿耶山落在泥泞雪地里的每一步,都仿佛地动山摇。 落罔拦在紧闭的殿门前,怒视着他:“阿耶山,给我滚!” “你还要负隅顽抗?”话音未落,阿耶山已经没有耐心和落罔僵持拉扯,手中巨大的骨刃携着千钧之力直斩向落罔! 天地之间飞雪狂飙,漆黑的天魔力量裹着无数血滴肉末劈直落罔身前,落罔手中双刀在胸前交叉,勉强抵挡住这一击,可脚下却被这恐怖的力道推得直往后退。 砖石存存龟裂,落罔的后脚已经抵上了银涣殿高耸的门槛! 殿中犀角火的温度透过窗纱传出来,雪水沿着檐角滴落,织成一片雨幕。 落罔紧咬牙关,面目已狞如恶鬼,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挑衅,怒吼着抽刀奔袭向阿耶山,一跃而起,并刀砍向阿耶山的脑袋! 阿耶山横过骨刃当下这一击,转瞬之间,二人便已过了数十招。 阿耶山手中魔熊骨制成的骨刃腥气迫人,落罔渐落下风,唯有一腔怒火支撑着他与阿耶山对战。 可他的力量不足以与阿耶山抗衡,又过了三十招,落罔被骨刃击中肋骨,喷出一口鲜血,阿耶山抬腿一蹬,把他的胸腔蹬得凹了进去! 落罔的身体被踹飞,像个破布袋子一样在泥地里翻滚,阿耶山紧追而去。 “呵——送你去下辈子继续当狗。”他一脚将人踩在脚下,亲眼看着落罔在骨骼内脏爆裂的痛苦中咽了气。 阿耶山蹬开破烂的尸体,毫不留恋地转身大步迈向银涣殿,几个天魔将领在这时跟了上来,担忧地 对他说:“属下们打听了魔君侍卫这些日子里还在进出银涣殿燃犀角火、送饮食衣物,这燃犀不一定离开了。” 阿耶山斜瞥他一眼:你难道以为,燃犀是龟缩之人?他要是还在,早出来同我一战了! ?想看路侠的《斩情证道失败后》吗?请记住[]的域名[( 然而话音落下,阿耶山亦换上一副严肃警惕的面貌,浓粗的眉紧紧压着眼,跨步走到银涣殿门前,砰地一脚踹开了银涣殿大门。 风雪刹那奔涌入殿,阿耶山站在殿外,眼珠一震。 只见那高耸的王座上,有一人斜倚软榻,身旁还有一头霜发的无涯仙尊为他端茶倒水。 他听见门口的响动,垂首望向飞雪中耸立的阿耶山。 阿耶山与他的青色魔瞳骤然相触,喉中溢出了那个压抑许久的名字:“魔君燃犀……” 王座上的人听到这个名字,缓缓起身坐正,目光始终注视着阿耶山,却没有说话。 阿耶山与他对峙着,握刀的五指伸张又闭拢,重新扣紧骨刃刀柄,疾奔冲向魔君王座,庞大的身形带起阵阵劲风! 不论这个燃犀是真是假,他都要先发制人! 漆黑的魔气环绕在阿耶山周身,几乎如黑焰喷涌燃烧出一丈,是以还不待骨刃刺出,那魔气已灼至魔君燃犀与谢邙身前。 阿耶山猛然一刀劈下—— 噗—— 噗! 只听得两声怪响传出,骨刃瞬间落了空! “魔君燃犀”和“无涯仙尊”像是漏气了一般忽然变扁,阴差阳错地避过了迎面而来的刀锋,在阿耶山的愕然注视下瞬间变成了两片一人高的单薄纸片,柔软松散地贴在王座上。 刀锋气劲把王座左面的扶手劈了个稀巴烂,阿耶山的属下原本在殿外张望,闻声冲进来,看见王座上的两个纸片人,全部目瞪口呆:“大王,燃犀这是?” 阿耶山用骨刃挑起纸片,冷笑一声:“失山倒是没有骗我,真正的魔君燃犀的确不在孤鹜城。” 就在这时,一个天魔属下忽然惊呼:“大王!大王!在旁边!” 阿耶山一侧首,只见王座下方与地面的空隙之间,又爬出一个纸片变成的魔君燃犀。 这道空隙太小,容纳得了纸片,却塞不下一个人,因而这个纸片人是一边往外爬,一边把出来的部分变成鼓鼓囊囊有血肉的人形。 “好把戏。”阿耶山冷喝一声,跨步上前,一脚踩在纸片燃犀的背上,直接把它踩扁,骨刃一挥,便割下了它的脑袋! 这回没有纸片人承受不住的魔气攻击,那颗脑袋落地以后,没有被逼得变回纸片原型,在地上滚了好几转,嘭一声撞上墙角。 阿耶山脚下的躯体却被他又踩回了薄薄一张纸。 “去,把那脑袋捡起来,撒点血,和落罔的尸体一起挂到城头上去,让人知道,魔君魔尊今日皆死于我手。” “可是大王,真正的燃犀还逃窜在外啊。” “那又如何,只要人们都相信他死了,他便死了。”阿耶山道,“ 把这消息传遍魔域,好叫那些不臣之魔都知道他们的主子已经没了,尽早投降,免受皮肉之苦!” 属下一颤:是! ?路侠的作品《斩情证道失败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阿耶山挥手让他们滚,自己留在王座上,抚过尚存完好的右侧雕龙扶手。 几个属下抱了“燃犀”的脑袋走,正要去院子里找落罔的尸体,可踏出银涣殿,雪地里除了一滩碎肉血痕之外,空无一人。 落罔呢!? - 孟沉霜躺在潮湿的水岸边,成了堕魔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寒意浸入肺腑。 这地方的冷不似极北雪原刀割雪刮,却丝丝缕缕如雾气般直往人的骨骼肺腑间钻。 孟沉霜和眼前青面獠牙之人大眼瞪小眼半刻,不知道是被冷得还是被吓得,浑身打了个颤。 不过他的神志也随之清醒过来,看清这人并非长相古怪,只不过是带了个极其丑恶凶猛的生锈青铜面具。 面具人身量高挑笔直,穿一身黑红衣裳,袖口束紧,脚上蹬着皮靴,手里拿着长戟。 如果不是他那两只血淋淋的眼睛和背后多出来的一双手,到也算是威仪堂堂。 可一旦加上,转瞬就变为压抑的幽邪恐怖。 孟沉霜太阳穴突突直跳,不知道自己落进了什么奇怪地方,也不知道眼前人可能是什么身份,讪讪笑道:“这位兄台……” 此地太冷,孟沉霜呵气便成水雾。 面具人两只血眼忽然拧起发紧,孟沉霜话音未完,他忽然蹲下身,伸手探向孟沉霜的脖颈。 孟沉霜脸色骤变,抬手想把他挡开,可面具人比他多出两只手来,在孟沉霜动作的瞬间就出手按住了他的双臂,剩下两只手放下剑和鞭,一手压上孟沉霜颈侧,一手贴上了他的唇峰! 脖颈这种脆弱危险的地方被人触及,孟沉霜的警惕瞬间保障,也不跟陌生人讲什么温良恭俭让了,抬腿一踢击中他的腹部。 对方似乎没想到孟沉霜会突然发难,一时不察中了招。 孟沉霜乘胜追击,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唤浮萍剑入手,直接把人压倒在水岸泥潭里! 面具人张着四只手,孟沉霜的左手按住他一只手,左膝半跪在地压住这方另一只手,右腿伸直直接把面具人另外两只手腕一齐踩在脚底。 他整个人半跪半跨在面具人身上,右手执浮萍宝剑径直对准了面具人的喉咙,转瞬就把对方压制得动弹不得。 孟沉霜盯着面具孔洞后面血淋淋的眼睛,在这个距离,终于看清这双眼睛好似被什么锋锐的利刃横刀划过,伤痕从眼球中心绽开,好似把一颗珠子横剖成了两半,汩汩流出血来。 按理说,一个人的眼睛都被伤成这样了,恐怕是看不见东西的,可孟沉霜总觉得,这个面具人正透过血腥审视着自己。 “敢问这位兄台,此地是何处?” 面具人又“打量”了他一会,孟沉霜呼吸时的水雾就这么在两人间游荡。 他忽然问:“你是活人? ” 他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来,沙哑嗡鸣。 “?”孟沉霜蹙眉疑道,“兄台不是?” 面具人:“我以为你是厉鬼。” “兄台看上去更像厉鬼。” “差一些。” “什么?” “我距离化身厉鬼,还差一些怨气。” 孟沉霜哂笑一声:“那我便怨气十足,已经化身厉鬼了?” “按理来说应该是这样,”面具人道,“但你竟然是个活人。” 不知怎的,孟沉霜竟从这双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的眼睛里看出几分疑惑。 他隐约察觉到这段对话有些诡异,微微偏头:“难道兄台不是活人?” “九泉冥府只有逝者,没有活人。” “九泉冥府?”孟沉霜双目瞬间睁大,“这里是幽冥九泉?” “否则阁下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在被那巨洞扯进来时,孟沉霜的意识始终清醒着,他以为这里最多是某种帝王用以提防摸金校尉扰人安眠的手段,谁曾想,李瑾的墓穴竟直通幽冥! “我……我在山中墓地闲逛时,遇到一方巨洞,不慎坠入此处。” “不慎坠入?”面具人道,“只有逝者魂魄才可随水流落入幽冥九泉,这里没有任何可供活人通行的入口,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兄台想要如何?” “九泉冥府之中从未有过活人进入的先例,我无法做主,你需随我去见判官大人,还请阁下容我起身。” 面具人话音落下,孟沉霜听了建议,抵着他脖子的剑锋松了松,还在犹疑之间,面具人持鞭的那只手忽然手腕一甩,催动长鞭如灵蛇般袭上孟沉霜的脖颈,直接把他的脖子给套了个紧。 这鞭子的材质明明是某种冷冰冰的金属,可贴上孟沉霜的肌肤却像火烧电击般难耐。 疼痛一下子窜进了神魂里,孟沉霜下意识抬手去扯鞭子,手指一碰鞭子,瞬间被灼得皮开肉绽。 面具人趁孟沉霜分心,一拉长鞭把从身上拽开摔在地上:“果然是个厉鬼装模作样骗人的把戏!你从哪方地狱逃出来的?” “你才装模作样!”孟沉霜不顾手上灼痛,双手拽住鞭子,丹田中鲜红魔气汹涌而出,半点情面也不给这陌生面具怪人留了。 面具人见此状惊讶万分,然而不等他回话,磅礴魔气已直接将他掀飞出去,孟沉霜一扯把长鞭抢到自己手里。 面具人砰一声砸进幽绿色的水流里,刹那间溅起半人高的浪花和无数颗飘飞无定的惨白人头。 当他艰难地从水里浮上来,用四只手轮番划水游回岸边,刚刚把手搭上岸,一把剑便插进了他手边泥里,在离他的脸只有三寸距离的地方,铮然作响。 至于他的长戟和长鞭,现在都已被折断扔在岸上,一片黯淡凄惨。 二人一转最初的视角,换孟沉霜站在岸上,居高临下地低头问:“兄台到底是什么人?非要把我当厉 鬼喊打喊杀的,我看那些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修士们都爱把自己打扮地光风霁月,可从不像兄台这般面目狰狞。” 面具人身上一僵:“这里是九泉冥府。” “嗯。”孟沉霜点点头,配合地重复了一遍被面具人当假话的实话,“我也的确是个活人。” 面具人听出来他不相信了,重复道:“这里就是幽冥九泉之下的冥府所在,我是抟魂鬼使,裴练鸥。” 不断有人头从水中飘来撞上裴练鸥的手脚后背,他想上岸,却被浮萍剑剑气威慑,不敢动作:“阁下究竟是谁?” “活人,李渡。”孟沉霜道,“我没有骗裴兄,裴兄也切勿再骗我了,你到底为何觉得我是厉鬼?” 双方僵持纠缠着,裴练鸥不得不回答:“你周身怨气冲天……只有最为凶煞的厉鬼才会这样,可你竟然是个活人。” “现在裴兄又能确认我是个活人,不说我在骗人了?” “你有呼吸和脉搏,鬼魂只能调动煞气阴气,断然不可能操控魔气。” “好,听得出裴兄很不想见到我这个活人在九泉冥府游荡,不若裴兄给我指一条出去的路,我这就自行离开,不多叨扰。” “没有判官大人开路,没有人或鬼能够离开九泉冥府。” “哦?我以为裴兄的黑白无常同僚们时不时需要离开冥府做勾魂的事。” “冥府之中从无黑白无常。死人不会活回去讲冥府里走一遭的情景,一切都是世人臆测杜撰。” 孟沉霜压制着裴练鸥,陷入深思,如若他去见这判官一面,不知道对方会对自己这个闯入者作何态度,也不知道若有一战的话,这判官实力几何。 只从方才和裴练鸥一番缠斗来看,幽冥鬼魂的力量,无论是鬼气还是煞气,与灵气魔气之类的力量区别不大,就算那判官修为高深,孟沉霜也不至全无还手之力。 更何况……周遭不见谢邙身影,孟沉霜似乎与他失散了,离开冥府之前,还得想办法找到他,不能龟缩此处不动。 于是,他抓着裴练鸥的衣领将人从水里拎了起来,连带着还顺上来几个挂在裴练鸥身上的惨白脑袋。 上了岸后,脑袋噗噗落地,孟沉霜刚要用剑身把它们拨回水里,裴练鸥制止了他:“这些都是逝者魂魄。” 裴练鸥俯身下去用四只手分别慢慢地把惨白脑袋们送回了水里,让他们继续随水往前流入无尽黑暗之中。 孟沉霜审慎地注视着他的动作,自己退后几步,把裴练鸥的刀戟武器全部收了起来,只留下鞭子在手,等裴练鸥一转身,这鞭子便捆上了他的牵两只手。 一阵灼烫将裴练鸥的手腕烤红,裴练鸥抽气一声,但这手腕上的症状比孟沉霜轻得多,再想到裴练鸥之前说什么自己的怨气还差一些,孟沉霜一挑眉:“裴兄的怨气也不轻啊。” 裴练鸥没有说话,那双血淋淋的眼睛注视着孟沉霜。 孟沉霜:“暂时委屈裴兄一会儿L,等时机到了,我自然给裴 兄解开。裴兄,请吧。” 裴练鸥背后的两只手臂没有被孟沉霜捆起来,剑拔弩张之间似乎生出某种微妙的默契,双方停下喊打喊杀,由裴练鸥领路,沿着河岸向一个方向走去。 孟沉霜这时候才发现裴练鸥这只鬼,的确是脚下飘着走路的。 他们所行的这片河岸左侧尽是铁灰色的泥泞和奇形怪状的巨石,寸草不生,不见生灵,右侧是滔滔不断的幽绿色冥河忘川之水。 二者皆绵延无尽,在前后左右的尽处没入妖异诡绿深红的黑暗。 但这河岸左侧一定还有一条冥河,因为孟沉霜抬头就能看见巨大的水瀑自四面八方落下,不知从何而来的绿光紫影在水瀑中闪烁如蛇,爬索过水中无数死去的魂灵,最终汇入流淌的巨大江河之中。 从归途海至幽冥九泉,亦是一片常年泛着幽幽荧光的黑暗海水,奔腾轰鸣如雷声滚动,推着无数逝者魂魄坠入九泉深渊之中。 曾有许多人试图探寻深渊之下的所在,但御剑三万里,九泉深渊仍不见尽头,好似有一道天定的阻隔横亘于生与死之间,往者归人永不得再相见。 谁都没想到念陵地宫之中竟有一道通向幽冥九泉之下的门。 - 当谢邙在旋风中听见一道裂帛之声时,心下猛地一沉。 然而这道古怪的巨洞似乎有着撕裂空间的力量,纵使他试图再拉住孟沉霜的手,二者明明近在咫尺,却怎么也碰不到彼此。 等扭曲空间的飓风散去,谢邙终于可以运转起灵力止住下坠,黑红发紫的烈焰扑面而来,直接烧掉了遮掩白发的法术,连琼巧缎织的外袍也被燎得滚烫发焦。 他立刻将手里的碎帛收进衣襟中。 满目俱是烈火。 烈火之中凄厉的哭嚎此起彼伏,谢邙望见无数身形或清晰或模糊的厉鬼怨魂在火焰之中嚎啕,甚至还有怨魂煞翻滚尖叫,漆黑奔腾如浪潮。 白发在涌动的气流中飘飞,谢邙挥剑荡开周遭大火,凝眉审视眼前情景。 然而那些被火烤得痛苦万分,只能哀嚎的厉鬼怨魂们一看此处有清净之所,都呼啦啦涌向谢邙。 这些魂魄几乎没了神志,全凭怨气执念驱使,本就在凶残地攻击撕咬彼此,如今骤然遇上活人,猛烈的攻势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怨魂煞亦不落后,旋成几人高的龙卷风掠过火海撞开一众厉鬼杀向谢邙。 谢邙脸上闪过厉色,袖袍被火浪鼓荡,灵力满灌手中鹿鸣剑,一式巨日斩出如劈山分海。 汹涌暴怒的灵力剑意炸得天地尽白,转瞬击溃了怨魂煞的袭击。 厉鬼怨魂们惊叫着避开,躲在怨魂煞团身后逃过一劫,顷刻间又涌入被剑意灭尽火焰的空处,争先恐后地扑向谢邙,想要生啖这活人血肉,撕扯活人生魂。 鹿鸣剑又作无尽海一式,浩瀚灵力狂放而出,几乎将满目火焰熄灭大半,又将那些不知死活的低等厉魂全部扫开。 余下还能与无涯仙尊缠斗 的厉鬼都是些怨念深重、道行高深的对手。 它们大多死状诡异凄惨,不是被掏了肚子,就是被挤扁了脑袋、斩断了四肢。 死时痛苦狰狞的神情还残留在这些厉鬼的脸上,嘶吼声既痛苦又可怖,不知是被这烈火烧得苦痛难熬,还是生前悔恨惨痛久久不消。 无论曾经多么美貌或英俊的容颜,在此时都如罗刹般令人有惊又惧。 可厉鬼又多是留着神智和算计,远比莽头乱撞的怨魂煞难缠,谢邙周身一脉肃杀之气,换做大荒寒中最变幻莫测的第三式圆缺月对敌。 转眼之间数十厉鬼被鹿鸣剑锋击散,火焰将飞撒的怨气灼烧殆尽,瞬间窜起十余丈高,重又将谢邙包围。 火光映红了谢邙山岳般的身形,可成百上千的厉鬼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谢邙愈战愈勇,火光之中剑气动荡横飞。 忽然之间,听得一声金戈相击的锐响。 铛——!!! 紧跟着又是一阵金属震响,好似某种粗壮的锁链缠绕着相击。 这仿佛无边无际的空间中,竟然还有除了火焰和冤魂厉鬼之外的东西! 间隔几息之后,远去的剑意似乎又撞上了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巨响,紧跟着便是接连不断的爆炸声和地动山摇。 一阵狂风从某处涌来,寒冷刺骨的空气注入此地,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之间,赫然是一道正在不断崩裂的缝隙。 一线幽绿色的暗光从缝隙中照入。 靠近缝隙的厉鬼们见状,各个尖啸着疯狂向那缝隙之外奔去! 缝隙之外,看守的鬼卒被这厉鬼出世的阵仗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飞奔回泰山殿,撕心裂肺地大吼:“卢大人!卢大人!不好啦!!咱们关厉鬼的焱灼狱被砸开了!!!厉鬼都跑出来了!!!” 长案之后端坐的皓首鬼判官浑然一惊:焱灼狱的厉鬼?!!?” - 孟沉霜拽着长鞭手柄,已随裴练鸥沿着冥河河岸走了小半个时辰。 裴练鸥是个话少的,不知是生来如此,还是在九泉冥府中独自度日太久,没有与人说话的习惯了。 一路上,裴练鸥只偶尔停下来,把不小心滚上河岸的魂魄脑袋们送回水里。 孟沉霜不由得问:“裴兄,你们抟魂鬼使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看护接引冥河魂魄,或是别的杂事。” 孟沉霜查了查,系统里没有抟魂鬼使的相应解释。 这是孟沉霜第一次下到幽冥,就连游戏系统都不曾描绘过这里的情景,不知是否是因为系统也不曾来过冥府,因而对这里一无所知。 “裴兄可是地上桐都裴家人?何不转世投胎,却要在冥府打杂。” “不愿再世为人。” “说不定投了胎,是做只小猫小狗呢?” 裴练鸥回头看了他一眼,片刻后道:“不愿往人间。” “人间伤了裴兄的心?怪不得裴兄也有怨气,只是不知道桐都 裴氏为修仙界第一大世家,还能有什么事会使裴兄英年早逝,又生出这等怨恨。” 这样的问题从孟沉霜口中说出,却没有使人感到冒昧,裴练鸥甚至感到某种隐微的关切,然而转过头再看孟沉霜一眼时,后者却只是风轻云淡,平常一笑。 ?本作者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很久不曾有人问起过生前之事了。 裴练鸥垂过头道:“与家中不睦。” “裴兄温和清正,正是裴氏子弟大家风范……” 裴练鸥忽然打断:“哪有什么风范。” 孟沉霜一听,知道自己撬开他的话匣子了:“常闻裴家先祖献身匡扶天下,而今裴氏仍为天上都之首,一向惩奸除恶,赏罚分明。” “赏罚分明……他们是自有一套规矩,却不像你想的这般善心。” “是么?我看如今的首尊裴从雪,温文尔雅,天人之姿。” 裴练鸥讶然:“裴从雪?他当上首尊了?” “真正的首尊是他的妹妹裴从月,但裴从月心智未全,暂由裴从雪代行职权,”孟沉霜道,“裴兄认识他?” 裴练鸥不答,只问:“现在裴家另一位天尊是谁?是裴练沙吗?” “李某愚钝,未曾听闻过裴练沙这个名字,如今另外还有裴新竹和裴汶两位天尊。” “裴汶?!”裴练鸥听到这名字后,震惊程度翻了几番。 孟沉霜好奇其中缘由,然而不等二人再问,幽冥之中忽然传来一阵地动山摇。 河岸上砂石乱滚,冥河水波猛荡。 “这是地动?” 裴练鸥:“不,幽冥之中不会地动!” 他正欲环顾寻找缘由,远处忽然闪现出十余个同样面带青铜面具的四臂鬼使,呼喝着:“裴大人!焱灼狱遭破!厉鬼出逃!请速归!!” 四臂鬼使们遥遥望见裴练鸥身旁怨气缭绕的孟沉霜,皆是一骇,再看这道行高深莫测的厉鬼竟用鞭子束住了裴练鸥的手,更是心神大惊。 他们毅然飞驰而来,手中净瓶破出燃火之水,直洒向孟沉霜:“厉鬼何人!竟敢在冥府中乱行!” 这净泉焱火极凶猛,只触及半点怨气,便可燃成滔天烈焰! “等等!”! 路侠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1 章 81 烈火白骨 “等等!”裴练鸥高声阻止。 然而覆水难收,净瓶中泼出的燃火之水根本来不及撤回,眼见水珠就要落到满身怨气缠绕的孟沉霜身上,裴练鸥骤然上前一步,挡在孟沉霜身前,用后背阻下所有水花。 燃火之水一触,净泉焱火瞬间被他身上的怨气点燃,如同野草燎原爬满全身,连那青铜面具都被烤得滚烫。 孟沉霜亦是惊愕,抬手想掐诀灭火,旁边的四臂鬼使看他施法起势,以为这个厉鬼还想要对裴练鸥不利,各个抽刀持剑,想要冲上来搏斗。 “这是个活人!别乱动!”裴练鸥前面两只手压住孟沉霜掐诀的动作,后面两只手张开来拦住一众鬼使,喉中却不由泄露出一声痛呼。 鬼使们被火一烧,瞬间反应过来此刻更要紧的是给裴练鸥灭火! 他们立刻冲到冥河边,施术引出水球,泼向浑身燃烧的裴练鸥。 哗啦—— 刺骨寒冷的冥河水盖头浇下,焱火瞬间熄灭,裴练鸥被烧成焦炭的外袍上燃起缕缕青烟。 脸上那张请铜面具因承受不住冷热剧变,忽然炸裂成碎片,叮叮咚咚地落了一地。 裴练鸥抬起头,整张脸展现在孟沉霜眼前。 若是没有这双被划烂的眼睛和左脸上凹凸不平的烧伤,这倒是一张清俊温良的青春容颜。 眼球里的血顺着脸颊不断往下流,和水渍溶在一起,裴练鸥察觉到孟沉霜的注视,抬手抹了一把脸,转过身去对几位惊疑不定的同僚说:“这位李公子身上有怨气,但是个活人堕魔,不是鬼魂,意外进入幽冥九泉,我正要带他去见判官大人。” 四臂鬼使们又看了裴练鸥身后的孟沉霜几眼,依然觉得对方虽然面容躯体都姣好无损,却必定是个十成十的厉鬼。 但鉴于裴练鸥已经做了担保,在面面相觑间勉强接受了这番说辞:“判官大人已从泰山殿赶往焱灼狱,令您前往支援。” “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带着李公子一起过去。” 这一回,孟沉霜解开了拴在裴练鸥手上的鞭子,一行人向焱灼狱方向快速赶去,一路上碰上出逃的厉鬼,鬼使们便使出镇魂鞭和收魂袋,把厉鬼挨个抓了回来。 不过这期间,有鬼使嘀咕道:“这几只厉鬼怎么僵在原地不跑,过去明明都活泼地不行。” 另一位鬼使看了看自己手里哆哆嗦嗦瑟瑟发抖的大头鬼,又看了看浑身怨气缭绕的孟沉霜,向远离他的方向后退一步,大头鬼的颤抖果然止住不少。 裴练鸥为孟沉霜解释道:“力量强大的厉鬼对弱小厉鬼有本能压制。” 孟沉霜:“我不是厉鬼。” 裴练鸥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厉鬼的力量主要源于执念与怨气,怨气越浓力量越强。” “到底什么是怨气?” “对活人而言,执念内收于心,成心魔,对亡魂来说,躯体灭散,哀怒爱恨种种执念无法在被束缚,外散为怨气,怨气过强,便成 厉鬼。”裴练鸥道,“所以按照常理来说,只有死者魂魄上才会有怨气,活人有的只是心魔。” 然而孟沉霜从来没有心魔,现在却被称作浑身怨气。 难道他从来不算是个活人吗? - 火光顺着缝隙从焱灼狱中汹涌喷薄而出,无数厉鬼拖着火焰逃出生天,紧跟着又被一把锋锐无当的雪亮长剑扫荡湮灭。 狱中的烈焰将缝隙所在的石壁烧得火红,好似里面塞着一个膨胀的太阳,火光下一刻就会把一切炸成齑粉。 谢邙玄青色的衣袍被火光映得发黑,白发如血一般。 鹿鸣剑不断击溃冲上来的厉鬼,他的余光瞥见远处围上来许多统一穿着黑衣之人,都提着鞭子和锦袋,不断把厉鬼往袋子里收。 然而焱灼狱中厉鬼千万,他们又不敢靠近剑光暴涨的鹿鸣剑,更多的厉鬼还在不断外涌。 忽然之间,一团黑漆漆的乌云挪了过来,乌云上坐了个鹤发白须的老头,身穿紫光金鳞袍,但他身形消瘦,撑不起这件衣服。 袍子松松垮垮地堆在老头身上,却莫名像是一棵不死的老柏树,配上那副沉着脸的肃穆面孔,叫人一看便心生敬畏。 一众疲于应战的鬼使鬼卒们见了老头,简直要热泪盈眶,倒地高呼:“判官大人!您总算来了!!” “判官大人!救命!!收不过来了!!!” 鬼判官巍然站起身,脚底下乌云张牙舞爪,呼啸漫卷,他手中批命朱笔一挥,强悍的力量冲荡而出,瞬间席卷遍野,把大片逃出来的厉鬼全部拍晕荡至边角,等着鬼使们把他们抓进收魂袋。 但焱灼狱的缝隙不修补,还会有更多的厉鬼跑出来作乱。 百鬼嚎啕不止,风烟暂且一清,鬼判官架着云往缝隙方向飞去,前方浮在半空中的执剑身影逐渐清晰可见。 对方满头白发,一身青衣,提着剑,剑上灵气缭绕,竟是个活人。 再看焱灼狱缝隙上残留的剑意气息,这乱子恐怕就是他惹出来的。 可是活人怎么能进到九泉冥府之中? 正当鬼判官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他来到与谢邙只有三十步之遥的地方,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这一看,直接叫鬼判官脸上的皱纹都被惊得张开了,他双腿一抖,根本站也站不稳,直接从乌云上跌了下去! 砰一声摔在地上,压紧三只厉鬼后,鬼判官爬起来跪在地上,仰头望向谢邙,差点老泪纵横:“陛下——!!!”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甚至有些神智尚且清晰的厉鬼都被这一声吼卡在半空中,下一刻就被鬼使抓回了收魂袋里。 可谁也没明白他喊的是哪个陛下,只有谢邙眉头紧蹙,沉声问:“阁下掌管此处?” “老臣……”鬼判官说至一半,却也停住了,听陛下此刻如此称呼他,似已不再相识,“是……我是此洲判官,掌管此处,厉鬼顽劣惊扰尊驾,请容我先处置了他们,再与先生叙话。” 鬼判官于时加入战局,他面容身形皆年迈,此刻乘云而动却迅猛异常,手中朱笔一挥,散出无数金光落在厉鬼头上,定住它们的动作。 紫光宽袖中似有大千世界,风雷呼号,将还想逃窜的厉鬼尽数纳入其中。 鬼判官施法之间,谢邙忽然听见连串锁链碰撞的叮当声。 不是缠绕着焱灼狱石壁的那些粗壮铁索,而是……鬼判官手腕脚踝上挂满沉重铁索,从那宽大的袍子里伸出来,直没入虚空之中。 鬼判官飞升至裂隙处,一抖袖子把尖叫着的厉鬼们通通倒了回去,再喊来数十个鬼使,抽出上百阵旗,开始结阵补全这处缝隙。 阵法闪着金光开始运转,鬼判官把剩下的活计交给四臂鬼使们,还在到处逃窜的厉鬼漏网之鱼也交给鬼使们继续缉拿操心。 他踩着乌云,退到谢邙身边,看着一身烟尘、霜发俊容的谢邙,不由得恍惚一瞬。 谢邙冷面肃穆,问道:“阁下是掌管这些厉鬼的判官,此处便是幽冥黄泉之地?” 火焰还在四周熊熊燃烧,抬起头,焱灼狱之外的广阔空间却似看不到尽头,阴风阵阵,黑雾幽光如云翻滚。 远处目力不能及处,似有隆隆水声巨响传来。 “是,”鬼判官下意识对着谢邙揖手,铁索在他身上琅琅作响,“幽冥九泉之下,冥府十四洲,此处为我治下泰山洲。” “判官大人,认得我?” 鬼判官老颓苍颜,慢慢抬起头,颤巍巍问:“先生肖似老朽一位故人,请问先生,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谢邙,无涯兰山。” 地下忽然传来一阵窃窃私语:“无涯仙尊?这不是前些年总在九泉深渊劈来砍去的那个修仙者吗?” “哦!是他!听几个新来的同僚说,他是死了发妻,于是发了疯。” “可他竟然真闯进冥府来了,这怎么可能呢?” 鬼判官瞥去一眼,鬼使们瞬间噤了声。 “我与我的道侣失散了,”谢邙道,“需得寻到他。” “谢仙尊,死者不可复生。” “他未死。” 鬼判官注视着谢邙,目光愈发复杂。 - 孟沉霜与裴练鸥等人…等鬼一路往焱灼狱赶,半路上经过奈何桥与熬孟婆汤的棚子。 鬼魂被忘川冥河送至此处,爬上岸,走过桥,去棚子里喝一碗孟婆汤,等待投胎转世。 棚子里有六七个或老或少的女鬼在灶台边忙碌,锅盖一揭,白雾滚滚,顺着布篷飘出来,扑在孟沉霜脸上,他一下子脑子发晕,脚步晃了晃。 排队的鬼魂都是普通鬼,没有什么大善大恶,一下子望见个浑身怨气缭绕,一看就是厉鬼的“鬼”,纵是面容再美,也让鬼魂们纷纷惊恐地躲开他。 裴练鸥把孟沉霜从汤棚边拉回来。 孟沉霜脑袋昏乎刺痛,恍惚间都已看见一个女子撞上了浮萍剑,剑刃鲜血淋漓,裴练鸥呼唤了他三声 ,才终于缓过劲了⑾⑾[,头脑重获清明。 刚才似乎是一段旧时记忆,可他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记忆里是谁? 是莫雩吗? “李公子小心,孟婆汤猛烈,喝下一口便回尽忘前尘。” “嗯。”孟沉霜晃了晃脑子,又转头看了几眼汤棚,“里面哪一位是孟婆?” “都不是,孟婆功德日久,已端居高台,握一方权柄。汤棚里这些女子妇人和我们这些鬼使鬼卒一样,都曾是活人,死后下地狱来供职于此处,或洗去罪孽,或换来生福泽。”裴练鸥道,“只是她们日日呼吸孟婆汤水汽,记忆很快便会消散,散尽之日,便是攒满功德投胎之时。” 孟沉霜看见棚中有几位妇人的行止举动的确变得迟缓,似乎连人语也听不懂了。 路过奈何桥后,越往前走,鬼就越多,但几乎所有鬼见了孟沉霜这个“厉鬼”,都唯恐避之不及,躲得远远的,生怕被他吞了魂魄。 但越等慢慢靠近焱灼狱的方向,鬼魂又少了起来,孟沉霜遥遥望见前方有火浪翻涌,又有巨力狂风漫卷,无数厉鬼怨魂四散逃窜,又被那力量抓回。 更多的四臂鬼使在与漏网的厉鬼缠斗,某些厉鬼实力强大,又凶猛异常,极为危险难缠。 鬼使们见到裴练鸥到来,瞬间大喜过望:“裴大人!” 裴练鸥嘱咐一位鬼使带着孟沉霜在旁边暂避,自己借了剑鞭飞身加入战局,驱赶乱窜的厉鬼乖乖入收魂袋。 远处火浪源头处的狂风在这时倒流,似是有大能一挥袖抓回大半厉鬼,一股脑倒进了石壁上的一道缝隙里。 被抓回焱灼狱的厉鬼们鬼哭狼嚎,断肢断头满天乱飞,没被一并抓回去的厉鬼们身后拖着烧不尽的火焰四窜狂奔,又被鬼使们合力抓回收魂袋。 烈光烟尘之中忽然显出一道分明的身影。 谢邙! 孟沉霜此刻靠在石壁边,与谢邙之间隔着无数乱飞的厉鬼怨魂和鬼使鬼卒,绝不是个冲上去的好时机。 但鬼使鬼卒们已经沾了上风,应当很快能够平复这场乱局,孟沉霜只得按捺下来,紧盯着半空中的状况。 那驾着乌云的紫光袍大能呼唤鬼使结阵后,转过身与谢邙说着些什么,孟沉霜想要上前去找人,忽然一只厉鬼裹着浑身火焰冲了过来,他反手释出魔气,要把这东西拨开。 哪想血红的魔气中缠绕着怨气,二者一触,焱火便顺着魔气冲向孟沉霜,转眼燃作滔天巨浪。 火红发青的焰头猛地窜了三丈高,远超刚刚出现在此的任何厉鬼,气浪一瞬炸开,把周边所有鬼与物全部掀翻出去。 孟沉霜被烈焰裹成火人,焰头如囚笼般把他锁在里面。 整个视野都被明亮的火光烤痛,滚烫的火舌舔舐过身躯,一身早已脏污的白袍转瞬被煅烧成灰。 孟沉霜跌在地上,隐约听见火焰之外惊恐的呼喊连绵起伏。 他算是知道那些厉鬼为什么叫得那样惨烈了 ,火烧的灼痛从每一寸皮肤扎入神魂,好似种种鲜血淋漓的苦仇哀怨都被翻出来拷打点燃。 乌玉发簪被烧得崩裂,孟沉霜着实惊异于自己的神智竟还清醒,五感中的每一份都清晰至极,他看见自己的手臂被焱火烧得发皱焦黑,像是干涸的土地般龟裂,露出底下的血肉。 血肉又被迅速烧尽,直至白骨。 然而不待他做什么,血肉忽又在阵阵黑烟中重新生长完好。 焱火烈焰添了新柴,烧得更为猛烈。 这火以怨气为原料,烧尽怨气才会熄灭,在孟沉霜身上却愈烧愈旺,仿佛没有终止的那一刻。 红颜桃花,白骨髑髅,二者在火中来回生长争斗,无止无休。 非人的痛苦还在神魂中汹涌,孟沉霜看着手臂上反复烧尽又长出的肌肤血肉,却陷入了某种茫然的失神。 骤生的思绪飘荡而来,却如烟尘般,五指抓握不住。 直到一声渺远的呼唤入耳。 “阿渡——!!!” 地上猛然窜起的大火打断了谢邙与鬼判官的交谈,他看清火中翻腾的人影,心神几乎在瞬间被撕裂,疾驰而去,灵力不要钱地往外洒,想要熄灭孟沉霜周身烈焰。 可灵力无济于事,谢邙又祭出鹿鸣剑,剑光飚出欲斩灭火焰,但焱火紧贴着孟沉霜燃烧,拨开焰头又有何用。 裴练鸥返回高喊:“引忘川水灭火!快!!!” 众骇然鬼使们反应过来,掐诀施法将去探忘川冥河。 就在这时,一道强悍灵力越过众鬼飞驰入河,幽绿忘川瞬间炸起巨浪,一条粗壮水龙破水而出,呼啸着瞬间跨越百米疾驰至巨火熊熊之地,迎头扑下。 水声落地几如惊雷撕裂天际,刺目烈焰负隅顽抗片刻,却在水龙更加猛烈的进攻下转瞬偃旗息鼓,嘶吼着委顿熄灭。 焦黑的大地水脉横流,方圆几丈寸草不生,无鬼敢近。 孟沉霜脱力爬在地上,衣衫已寸寸成灰,焦黑的碎片和满头乌发一起盖在右半边身上,那雪白的肌肤极刺目。 可更令人心惊的却是他左半边身子已被烧得只剩白骨,肋骨之下空空荡荡,水滴沿着骨头滴落。 全新的血肉正在沿着骨头重新生长蔓延。 谢邙疾飞而去,仿佛流星掠空,外袍一展披在孟沉霜背上,遮住一切光景。 他想扶孟沉霜起来,却不知要如何在白骨上落手。 此地唯有一柄浮萍剑完好无损,但即使是它,也被烈火烧得发红,显出剑身上断刃重铸之处。 孟沉霜的左手抬起,抓住了谢邙颤抖的手腕。 裸露的指骨被火烤得发烫,触及谢邙手腕时,瞬间烧起几缕白烟。 谢邙却把自己的手使劲往孟沉霜掌心里送,生怕他扶不稳:“阿渡……” 生长的血肉爬过侧颈与鼻骨,一寸一寸重新覆盖在孟沉霜的脸上,将这张脸补全为原本的模样。 鬼判官也在这时看清了孟沉霜 的面貌,再看谢邙将这半是骷髅血肉之人紧拥在怀,心中登时惊涛骇浪。 孟沉霜左手上的血肉也渐渐长好,却和谢邙被烫伤的手腕皮肤粘连在一起,他紧皱着眉,又是大力又是谨慎地把二者分开,却仍免不了撕扯下几片彼此的皮肤。 ?本作者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血珠从谢邙的手腕上渗出来,他毫不在乎,反过来紧攥住孟沉霜的手。 孟沉霜的喉咙也长好了,但开口时,声音有几分不正常的生涩沙哑:“没关系,我无碍。” 见了方才那痛苦可怖的熊熊大火,谁能相信从孟沉霜口中说出的这句“无碍”? 谢邙死抱着他不放手,孟沉霜听见他的心脏混乱无序地猛跳,呼吸却滞涩着无法运转,咬紧的牙关磨出刺耳的声音。 火烧火燎的幻痛还在身上盘旋,孟沉霜的脑子却被更加混乱的思绪占据。 他拍了拍谢邙的胸膛,叫谢邙安心。 可无法安心的又何止是谢邙。 哐啷作响的锁链声逐渐靠近二人,孟沉霜抬起头,望见穿紫光袍的清瘦老者步步走来。 他看着孟沉霜重回完好的面容与身躯,悲慨万分,连胡须都随着脚步抖动,浑浊双目中忽流出两行血泪。 鬼判官的属下们发觉他忽有执念暴生、怨念丛生之兆,个个惊慌失措:“判官大人!判官大人,您醒醒!” 鬼判官身上几乎要冒出肉眼看见的黑烟怨念,然而下一刻,缠在他身上的锁链金光大盛,像捕食的蛇类般瞬间收紧,压制住鬼判官身上的黑烟,从虚空中把他拽倒在地。 一地烟尘。 “这位就是冥府判官?”孟沉霜仍有些脱力虚弱。 年迈的鬼判官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定定地望着孟沉霜,道:“在下是幽冥泰山洲判官,卢荜风。” 卢荜风……卢荜风?! 孟沉霜瞳孔一缩。 这名字的主人不就是昭宗时期的中书令吗? 卢荜风年长李瑾近二十岁,肃宗时已平步青云,身居高位。 他和萧绯同是昭宗潜邸旧臣,但昭宗继位以后,却似乎与萧绯多有不睦。 昭宗弥留之际,以他为托孤重臣,要他辅佐李家皇侄登基为帝。 是以昭宗殡天以后,卢荜风又为大虞劳碌十数年,终得寿终正寝,陪葬念陵之前。 这位三朝元老去世以后,竟又来九泉冥府之中当了鬼判官! 卢荜风被沉重的锁链捆缚,神志渐渐冷静了些,血泪不再流淌,干涸在脸上,他看见孟沉霜压抑不下的惊讶和陌生,咽下一口叹息。 “二位如今是……修仙者?”卢荜风分辨出二人气息,生出许多疑窦,“只有死者魂魄能入幽冥九泉之下,二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邙凝神看着他,目中皆是深思,他对卢荜风说:“我们进了昭宗念陵地宫玄室,触发出一个巨洞,随后就被卷入,不知卢大人是否了解这种洞。” 卢荜风皱巴巴的眼皮抖了抖:“你们进了玄室?怪不得,怪不得……那是我设给盗墓贼的陷阱,以防有人搅扰陛下与上将军。” 孟沉霜在这时眼梢一抬,注视着卢荜风,开口问:“卢大人是说昭宗与萧上将军被葬在一处?可我们在玄室中只见到一具棺材。”! 第 82 章 82 问心有愧 卢荜风牵扯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只要愿意,一具棺材,也睡得下两个人。” 古往今来,情真意切之眷侣总要发下宏愿,要生同衾、死同穴。 可同棺而葬的有几人? 更何况,昭宗是大虞九五之尊,卧榻之侧,岂容它人酣睡。 谢邙眉目间浮起半分闪动,但很快便被压了回去,他将卢荜风的种种神色尽收眼底,问了另一个问题:“卢大人生前为大虞臣子,尽忠职守,但死后做冥府判官,为何仍斩不断尘缘,以一己之力给念陵布阵?” 卢荜风方才对谢邙和孟沉霜二人几乎有问必答,此刻却忽然没了声。 他张开嘴,欲言又止,动动手,引得铁索铮然作响,随后挣扎长叹,对谢邙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若请二位移步泰山殿。” 谢邙与孟沉霜应下了。 此刻孟沉霜身上灼烧出的伤痕已经完全被怨气修复,看不出半点痕迹。 谢邙用宽大外袍拢住他,却仍觉得忧心,扶着孟沉霜起身的动作慎重小心至极,仿佛孟沉霜是个一捏就碎的豆腐娃娃。 孟沉霜走了几步,谢邙发觉他赤着脚,鞋履早在火里化成灰烬,干脆把人打横抱起。 孟沉霜本在深思,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旁边跟随的鬼使鬼卒们也对谢邙的行为侧目而视。 只有卢荜风看了一眼,叹惋一声,却似乎习以为常,不觉惊讶了。 一路走到泰山殿,卢荜风让鬼卒把无关鬼魂暂时清出去,他站在阶上思索片刻,回身对谢邙道:“谢仙尊,我想与您单独谈这件事,烦请这位……” “他叫李渡。” “李……好,烦请这位李渡公子暂且到偏殿暂坐。” “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孟沉霜靠着谢邙的肩问。 卢荜风在他的注视下定了定神,答曰:“有。” 待在人家的地盘上,孟沉霜只能眨眨眼,认了。 卢荜风与谢邙往主殿去,处理完厉鬼的裴练鸥在这时赶了回来,卢荜风看他与孟沉霜已经相识,派他领孟沉霜去偏殿休息。 紧跟着又有鬼卒送了一套新衣来,说是卢大人的吩咐。 是件暗花缎面红圆领袍,搭饰金革带,并长靴护腕、金冠环佩等物,都是凡间式样。 孟沉霜很少穿红色,来时穿的是一身简约素白袍,九泉冥府黑暗幽冷,鬼卒鬼使们也不穿红黄等艳色衣物。 但似乎……萧绯爱红袍。 孟沉霜换上着一身衣衫后,对着铜镜照了照,想起了雪席城幻境中听来的那些关于萧绯的传闻。 红衣落白梅,如火里飞雪。 可如今幽冥深殿之中,无星无月、无雪无梅,这一身红袍仿佛血泼,衬得镜中如画眉目愈发森郁。 卢荜风……他知道萧绯与李瑾的模样,如今他这种种作态,不得不让孟沉霜进一步怀疑自己所猜测的萧绯与自己的关系是真的。 卢荜风是千古流芳的三朝忠臣,看不惯功高震主、狐媚惑上的萧绯,倒也不令人奇怪。 孟沉霜转出屏风,在桌旁坐下,有鬼卒颤颤巍巍地来给这个厉鬼上了茶,孟沉霜端起茶要喝。 ?想看路侠写的《斩情证道失败后》第 82 章 82 问心有愧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守在一边的裴练鸥见他此举忽然想到什么,当即出手阻拦,可没来得及,冰凉的茶水已经进了孟沉霜的嘴。 一股子土腥味和香灰味瞬间涌进孟沉霜口腔,他受不了这古怪的味道和口感,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李公子……”裴练鸥愧疚地看着不断咳嗽清嗓子的孟沉霜,“九泉之下的一饮一食全是地上活人的供奉祭品,只有鬼魂才能品尝,活人吃下去和吃泥巴嚼纸钱灰没有区别。” 孟沉霜放下茶盏,再度确认自己是个活人。 可刚才的焱火与怨气化血肉又算什么? 孟沉霜沉吟半刻:“鬼使大人,你还有那种能燃烧怨气变成火的水吗?” 裴练鸥大惊失色:“燃火之水一触怨气就会燃烧,你绝对不能靠近。” “我不靠近,只是想请大人帮我做个测验。”孟沉霜泼了茶杯里的水,用魔气割开掌心,放出半碗血递给裴练鸥,“把这碗血倒进燃火之水中,看它可否燃烧。” 裴练鸥对孟沉霜在焱灼狱外烧成火球的样子心有余悸,接过装着血的茶碗以后,退后数十步,又用另一个茶碗装了半碗燃火之水,用鬼气控制着,往里面滴了几滴血珠。 大火刹那间从碗口窜起十寸,像一只突然探出头的蟒蛇,烧灼时的疼痛又在孟沉霜身上若隐若现。 他闭了闭眼,不去看火,疼痛就消失了,只不过是幻觉而已。 滴进去的血不多,大火只烧了片刻便自行熄灭。 但这足以证明孟沉霜的猜测,有浓浓的怨气正盘踞于他的血肉之中。 怎会如此?是因为魔君燃犀是从幽冥九泉诞生,因而体内蕴含大量怨气吗? “鬼使大人,你可曾听闻过魔君燃犀这号人物?” 裴练鸥:“近日来新死的魂魄口中偶谈起过这凡间名号。” 大概魔君燃犀不是从冥府之中诞生,只不过是阴差阳错从九泉深渊爬出来罢了。 系统说过燃犀没有过去,既如此,又能有什么怨憎。 而孟沉霜亦没有什么怨憎,这股强大的怨气究竟从何而来? 裴练鸥见他沉思许久:“李公子,我也有些事想问,不知李公子可有空闲?” 孟沉霜抬起眼帘:“鬼使大人请讲。” “李公子可知,裴汶如今过得怎么样?” “他是天尊,又领辑案台掌事之职,声名显赫,公事繁忙。” 孟沉霜上一回见裴汶,还是倚泉寺之乱。 “他身边可有什么人吗?” 孟沉霜眉峰微抬:“鬼使大人指的是什么样的人?汶天尊交游广泛,身旁自然来来往往。” 裴练鸥默了默,似在思索,随后斟酌问:“他如今是否婚配?” 此话一出,孟沉霜的动作忽然顿住了,望向裴练鸥的目光多了几分探寻。 - 泰山殿内烛火幽绿,尽头的窗望出去,只有压抑黑暗的冷岩。 判官主案上垒着几近半人高的公文卷椟。 不知道卢荜风是觉得坐在这堆书册后不方便与谢邙交谈,还是他适应不了坐在比这个人更高的位置上,请谢邙转到屏风后的小几边对坐。 “谢仙尊想问几件事?”卢荜风脸上的褶子随着他开口,越陷越深,完全是个皮包骨头的垂暮老者。 “三件。” “谢仙尊是否愿意回答我一个问题,来交换这三件事的答案?” 谢邙看了卢荜风片刻:“可以。” “请容我先问,念陵是六百年前昭宗陵寝,仙尊与李公子如今忽然入内,是因为忆起了什么踪迹吗?” “忆起?卢大人这是把我错当做故人了?”谢邙答,“容貌形体都只是皮囊,即使相似也证明不了什么。” “一具皮囊或许是机缘巧合,但仙尊与李公子结为道侣同行,我不能不多想……况且,没有人会无缘无故闯入他人陵寝。” 谢邙默然不言,目光扫过窗外万古沉寂的冷岩。 少顷,他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李渡忘了一些事,又梦见一些事,有了几分揣测。卢大人,轮到我问了。” “请讲。” “七十年前,人间修仙界故剑阁阁主、浮萍剑主孟沉霜的魂魄,是否来过九泉冥府?” “是位大人物?” “渡劫期修士,半步登仙,自诛仙台坠亡。” 卢荜风想了想:“渡劫期修士神魂坚固强悍,若是下到冥府,鬼使们必会重点关照,以免生出事端,但如今一百年间,冥府十四洲一共只来过两位渡劫期修士的魂魄,没有叫孟沉霜的。” 意思是孟沉霜的魂魄从未入过幽冥九泉,后来直接附身到了魔君燃犀身上。 谢邙蹙了蹙眉:“第二个问题,我知道卢大人把我与李渡认作了哪位故人,昭宗便也罢了,但据传萧上将军沙场兵解,白日飞升,世人唤他作明帝,他的魂魄怎会再入凡尘?” “这也是我不解之处,成仙成神之人与天地同寿,不再入轮回,而且……”卢荜风望向谢邙,“飞升为神之人,恐怕不只是萧怀峥。” “何意?” “我入九泉为判官后,查阅功德簿,见昭宗因平定四海,创下升平盛世,累有大功德,他的魂魄又不曾入过幽冥,应当也已飞升为神,与明帝再相伴了,可现在却……”卢荜风的话顿在了半途。 现在却转世为人,记忆全无,还背负着天煞孤星的命格。 虽仍与那人为伴,但那人身上竟也遍布怨气,不见神姿清妙。 “若是神明下凡呢?” “天道规则,神界与人界互不相通,只有接引新神时才会打开通道,我知道三百年前修仙界有位修士飞升。” 谢邙摇 了摇头:“不会是那时候。” 二人猜不出其中因果,心思各异。 谢邙闭了闭眼:“卢大人,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念陵布阵之事,为什么不能讲与李渡?” 卢荜风听了这个问题,脸上的苦笑五味杂陈:“谢仙尊,较之我记忆中的那位故人,你变了许多,但这聪慧磨人的劲儿倒是一如往昔。” 这句话听上去只问了一个问题,可要回答这个问题,他就不得不说清自己为什么要给念陵布阵,布的是什么阵,与李渡有什么关系,又会对李渡造成什么影响。 卢荜风:“不是不能讲,是我不敢讲,谢仙尊听后如果想要告诉他,便再告诉他吧。” “何以不敢?” “因为我问心有愧。” “……” “因为我问心有愧,才会做这些事,想着能否有所弥补。”卢荜风站起来,走到窗边,踯躅不止,“我还活着的时候,从未把这些事情告诉过昭宗陛下,现在,讲给谢仙尊听罢。” …… 昭宗承安七年,孟冬十月,北风徘徊。 一夜落雪满锦京,有梅花渐次开放。 寒气侵骨,上朝时,帝位上的李瑾叫宫人把炭火燃得更旺一些。 雪天路滑,下朝时,李瑾又派了轿子送几位年迈的老臣出宫。 卢荜风时年将近五旬,自觉身强体健,正要婉拒轿夫,准备去皇帝平时下了朝接见朝臣的文华阁拜见李瑾议事。 可一回头,却看见李瑾走下御阶,站在大殿一角,拉着昱明上将军的手,一起搭在炭炉上面烤火。 总管太监的干儿子在这时对卢荜风说:“卢丞相,上轿回府吧,在这里吹风伤了身子,陛下定要责怪宫人们轻慢大虞栋梁了。” 总管太监跟在皇帝和上将军身后,两人并肩携手往内宫去了。 卢荜风沉下了脸,一拂袖,顺着皇帝的意思,上轿出宫。 等把卢丞相送走,总管太监的干儿子返回未央宫复命,那边的宫人说陛下在同椒殿,他又转去一墙之隔的同椒殿。 朱红殿门大敞着,外边大雪纷飞,屋内却不让人感到分毫冷意,脚下有地龙,屋中有炭炉,靠近暖阁后,更是温暖如春。 珠帘锦纱隔开内外,小太监恭敬道:“禀报陛下,卢大人、崔大人、周大人、王大人、白大人都已送出宫了。” “朕知道了,退下吧。” “是。” 小太监从地上起身往外退,眼梢瞥见暖阁里面有两道人影坐在暖榻上,似执手温软低语,但还不等他看清,就被守在外面的干爹瞪了一眼。 总管太监倒吊起眉梢,给自己这个毛手毛脚的干儿子做了个口型:滚。 宫廷内有传言说,当今天子靠武力逼宫,弑父弑兄登位,手段雷霆狠辣,方一即位便大刀阔斧地料理清洗了一番朝堂,又大兴兵戈征战四方,平息境内烽火狼烟。 如今御极七载,朝堂风波渐趋平稳,内外皆 知天子威仪万千,杀伐果决,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 唯有一人除外。 昱明上将军萧绯。 上将军智勇无双,善治水、善征战,亦善……得帝心。 这同椒殿便是前些年陛下力排众议为上将军营造,毗邻帝寝未央宫,华贵精巧至极。 虽说今上后宫没有妃嫔,但就这么让一个外男入住内廷实在有违礼数,群臣大谏数次,却全部铩羽而归。 更叫他们气得牙痒痒的是,当群臣在太和殿上痛哭流涕,向皇帝极陈利害,请他收回成命时,萧绯一身御赐红鳞袍,佩剑簪缨,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们,好似在看一场无可奈何的笑话,似是早就笃定了结局。 龙椅上的皇帝用手支着额头,仿佛也只把大臣们的劝谏当做一场胡闹。 早年皇帝与萧绯走得近,夜夜招他入宫相伴,言官御史们弹劾他一句佞幸,陛下不听便也就罢了,左右是那萧绯容貌姣好,以色侍人,最多也就给皇帝吹吹枕边风。 可如今萧绯西起水利,东止海寇,南平叛乱,北退外敌,在军中民间威名盛之又盛,位极人臣,封无可封,皇帝不得不新起了昱明上将军的名号赠与他。 这把天子剑锋锐无双,若是用不好,唯恐伤及自身。 萧绯手握重兵,行事张扬,要是哪日狼子野心要造反,提着剑从同椒殿冲进未央宫,两宫不过百步路程,防不胜防。 这叫人如何不在赞颂萧上将军为大虞征战四方换得海清河晏时,暗地里极为纠结地偷偷骂一句可恨!可怕! 偏偏被刀架着脖子的皇帝陛下自己不怕。 小太监不敢触怒龙颜,躬下腰趋步退了出去。 碧玉玛瑙宝石织就的珠帘之内,萧绯一身朝服已经褪去,只穿着中衣和一件水红色薄衫,用白虎皮毯子盖住曲在榻上的腿。 他斜倚着榻上木几,打量榻旁放着的七彩琉璃灯盏。 “这是南洋海国进贡的琉璃灯,等晚上点了灯烛,能透出七色佛光。”李瑾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又低下头,握着萧绯的手,继续给他上药。 “陛下,臣每次回京,都能看见你又往同椒殿里放了新东西。”萧绯说,“明明都是陛下喜欢的东西,怎么全堆在臣这呢?” “若是放进未央宫,那些言官便要弹劾朕沉溺奇淫巧技,贪图享乐,不思进取,还是放在同椒殿好,总归朕也不常住在未央宫。” “换成臣被参一本,说臣是荒淫无度的妖妃乱臣。” 李瑾的眉心皱了皱,刚想说些什么,抬起头,却看见萧绯在笑。 泠泠雪光透过窗纱,映在他的侧脸上,如同冰玉。 李瑾的表情又舒展开了:“朕记得你最爱看那些言官御史气急败坏的样子,你六月出征以后,他们参你的奏章朕都叫人收好留着,等上将军回来赏玩。” “压下来这么久?陛下还是早早批复发回,免得他们成日里提心吊胆,以为触怒龙颜了。”萧绯说,“挑几句好玩的讲 给我听听就行了。” “确有一本,那人说朕后位空悬,国无皇嗣,阴阳不调才遭奸人迷惑,劝朕选妃立后。”李瑾道,“上将军要不要做朕的皇后?” “不要,我忙,没时间。” 李瑾怔了一下,望着萧绯道:“这几年,你是太操劳忙碌了些,两年前同椒殿完工,但你一直在外征战,回来住了有半年吗?” “我这次回来已经住了半月,等到今年十一月,就有半年了。” “半月,”李瑾抬手抚上萧绯被雪光映亮的脸颊,“你回来半个月,养白了不少,可怎么反倒瘦了?” “老缩在同椒殿里不动,也不饿,吃得少了,自然就瘦了,”萧绯道,“不过陛下说得是,是该时不时练练武,免得安逸久了,连弓都拉不开了。” “等春天来了再练,今年冬天雪下得比往年早,外面天寒地冻,你再出去拉弓……这一手的冻疮就养不好了。”李瑾一直握着萧绯的手,是在亲自给他手上潜伏着要冒出来的冻疮上药。 萧绯忽然把脸凑了过去。 “怎么了?”李瑾的手指想要点一点萧绯的鼻头,却被他避开了。 萧绯道:“陛下把药油沾在我脸上了。” 李瑾失笑,用锦帕给他擦干净脸,继续给萧绯的手指上药油揉按:“朕记得小时候住在冷宫里,有一个冬天左边耳朵长了冻疮以后,连着三五年都在复发,直到你十七岁的时候,先帝派我们去岭南绘水图,那边气候温暖,冻疮忽然好了,之后再也没有长过。 “朕问了太医,太医说是拔了病根了。今年你好不容易能留在锦上京过冬,好好保暖,消去病根,以后别再长冻疮了。” 药油的气味混着暖阁内袅袅升起的龙涎香烟,有一股深沉绵厚的暖意。 萧绯轻轻叹一声:“但愿如此,前几年在北地用兵,疮把手指胀大了一拳,连铁甲手套都塞不进去,从此便得冬夏各备一套尺寸,而且也妨碍干精细活计,虽说我不会绣花,但勾勒地图时连线都画不稳就麻烦了。 “不过无论如何,等春天气暖花开的时候,总是会好的。” 李瑾听着听着,手上的动作忽然放慢了。 萧绯反过来握住他的手,一根根观察:“陛下的手倒是不错,看上去适合绣花。” “朕小时候学过缝补衣物,但不会绣花……” 他记得萧绯说的事,那是承安四年时大虞对西戎用兵,骠骑大将军萧绯挂帅出征,从秋至冬四月间,一路捷报频传。 凯旋回朝后,朝廷大设宴席,为神勇绝人的萧大将军接风洗尘。 筵席之间觥筹交错,灯火煌煌,绕耳皆是大喜庆贺之语。 李瑾走下御阶,亲自斟满葡萄美酒,祝酒奉与他的大将军。 萧绯自是春风笑颜,令人心醉,接过酒觚一饮而尽。 就是在这一刻,本该和他举杯对饮的李瑾忽然怔住了。 他看见萧绯曾经骨节分明的十指红肿异常,手背手指上生的全是疮,还有皮肤干裂开的伤痕,溃烂的伤口错落着,有的结了痂,有的血肉淋漓,甚至还包着黄白的脓水。 萧绯饮尽美酒,放下酒觚时,耳上紫红的冻疮和颧骨上剥落起皮的冻伤痕迹映入李瑾的眼帘。 可他似乎毫不在乎这些好像小得不值一提、可又真正痛痒难耐的伤痕,那双眼睛一如当年与李瑾在照桑河畔相遇时一般明亮意气。 “陛下?”萧绯唤他。! 路侠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3 章 83 战无不胜 不信沙场苦,君看刀箭瘢。* 纵使世人夸耀萧大将军披坚执锐、所向无敌,断蓬一剑在手,没有敌人能近他十步,没有刀箭能穿透他铠甲、留下伤疤。 可边关苦寒万里,什么样的铁甲才挡得住朔风哭嚎,无孔不入地钻进血肉之躯。 李瑾饮下这杯庆功酒,口中无限苦涩。 同椒殿暖阁中,萧绯见李瑾声音渐低,似乎陷进了深思里,但下一刻,又忽然听他问:“北地的雪,比锦上京的雪更冷么?” “嗯?”萧绯想了想,答道,“北地的冬天比锦上京更干涩些。” 李瑾张了张嘴,还想要问下去,萧绯却低下头,嗅了嗅几上白玉瓶中绽放的红梅:“红梅的香气太淡,温如,外面的腊梅开了,你去折几支花来换吧。” “好。”李瑾一招手,侍立在侧的宫人立刻捧上金盆温水,他洗净手上的药油后,一撩龙纹衣袍,拨开珠帘往外走去。 总管太监看皇帝冲进雪里,连件袄子披风都不穿,急得颠颠地跑出去:“陛下!外面凉,搭件披风!” 萧绯坐在暖榻上,轻轻笑了笑。 珠帘还在流光溢彩地晃动,李瑾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大殿门口。 殿门敞开,似画轴一般,框出了一副泼墨的雪景。 风很缓,雪花如絮,纷纷扬扬连串垂落,盖住清灰石阶,一支腊梅探出枝来,点缀在大雪之中。 同椒殿外的院子里还种了许多香花佳木,除了冬日里的梅花,还有春藤萝、夏栀子、秋蜜桂,终年香气不断。 不多时,李瑾带着一支小臂长的梅花枝回来了。 他的肩头发上俱是霜雪,总管太监跟在后面,手里的披风愣是没能碰到李瑾的衣摆。 拨开珠帘,腊梅花清冽的香气瞬间散了满室,李瑾几步来到萧绯跟前,递上梅枝:“你想要的花。” 萧绯取出白玉瓶中的红梅,换成了腊梅花,随后朝李瑾招了招手。 李瑾俯身过去,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但萧绯却是将手里的红梅簪进了他的发髻中,左右欣赏一番,又问他:“温如去摘花的时候,觉得冷吗?” 好似有一滴水珠自冰锥上落下,啵地一声滴入深潭,荡开一圈涟漪,而后猛然沸腾起来。 李瑾注视萧绯桃花带雾般的眼睛,神色变幻莫测。 下一刻,他忽然把自己的手塞进了萧绯的衣领里。 萧绯被他手上的寒意一挨,浑身一个激灵,又被他摸得发痒,控制不住笑得仰倒在榻上,乱蹬求饶。 李瑾把他按在榻上捉弄:“怀峥现在冷不冷?” “冷!冷!李温如,你快把我放开!不要挠我的腰!!!” 同椒殿内帝与上将军纵情取乐的消息在午后被秘密传至卢府。 与卢荜风走得极近的几位文官听了,拍案大怒:“真是岂有此理,陛下九五之尊,哪容他萧绯胡闹?!佞臣贼子不过如此!” 卢荜风看着桌上的信纸,扶额深思不语。 几位文官还在或痛骂萧绯狐媚惑上,或痛骂李瑾不思进取,置家国大事于不顾,声音就快要把屋顶瓦片给掀翻了,最后一齐跪下来恳请卢丞相带头进言,好好管束这萧绯一通。 “共同进谏?”卢荜风支起眼皮,“诸位刚骂了萧家小子佞臣,如今是想要我当结党营私的奸臣了?” “这……丞相大人,可我们以前……” “你是要说,我的确是这样的大奸臣?” “下官不敢。” “嗯……你们确实没什么胆子,就算萧绯如今功高震主了,你们也不想着收了他的兵、革了他的官,只是想‘管束’一番,”卢荜风道, “如何管束?陛下溺爱纵容他,根本听不进去劝。或者把他扔去战场、扔去天灾患难之处?那他的确循规蹈矩,是个忠臣良将,打得了胜仗、救得了百姓,然后一回皇城,这又成了层层相累的功业,反倒叫各位眼热害怕了。” “难道我们要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萧绯耀武扬威吗?” “物极必反,过犹不及。”卢荜风拍着手背告诫他们,“萧怀峥如今才回京半个月,正所谓小别胜新婚,陛下与他正是浓情蜜意时,我们如今紧逼上去,陛下绝不会听。不如再等上两三个月,萧怀峥张扬惯了,等陛下对他的这一套厌烦了,再上书劝谏,或许能有所成效。” 官员们将信将疑,仍感愤愤不平,却又觉得卢丞相说的有那么几分道理。 卢荜风换了个话题,告诉他们萧绯似乎想要在锦上京大兴土木,重修地下排水渠。 众人面面相觑,对于萧绯这些实事想法指摘不出什么,毕竟他是给京中百姓修渠,又不是给自己搭温泉池子,若是办成了,对百姓也是好事。 等议事结束,卢荜风没有留他们用晚膳,官员们各自离去,卢荜风坐在桌后,看着宫中传来的消息,再度陷入沉思。 身边一位忠心老扈从忧道:“丞相,你说等陛下厌烦了上将军时就劝谏,可是……三个月,真的够吗?” 卢荜风起身往外走,老扈从一路跟随。 “自然是不够,陛下与怀峥相识十年,若要厌烦,早烦了,怎么还等得到三月后。” “丞相这样告诉他们是?” 二人绕过假山,转进了一件藏金石的小阁中,卢荜风到桌边坐下,翻开压在桌上的密信开始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能探听到宫中的消息,陛下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府上发生的事情,说给他听的罢了, “不过,也算是给我这几位同僚留些念想,免得被萧绯的气焰炙烤得灰心丧气,告老还乡。” “那丞相灰心丧气了吗?” 卢荜风瞥了他一眼,只道:“百年以后,青史一页,大约要记萧怀峥一笔佞臣,再记我一笔奸臣,说不准还要说陛下几句冷血谋逆,可这又如何呢?陛下雄才伟略,怀峥绝世将才,该做事的还是要做事,该打仗的还是要打仗。 “萧平宁临死 前将他这个长子交给我照看,我总不能辜负老友临终之托,只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能几时,我只怕怀峥这颗星的燃得太盛太快,为陛下忌惮……十年相交不厌烦,可谁又能保证三十年、六十年后的事情,总还是要压压他的气焰,以免最终走到无可挽回的境地。” 密信上的内容忽然把他的注意力引向别处,卢荜风渐渐皱起了眉:屹州遭九狄入侵??” 信上说,这回九狄来势汹汹,不过一旬就侵占屹州半境城池,请求朝廷发兵。 九狄是个凶猛对手,但大虞如今兵强马壮,国库充盈,四海平定,倒是不惧。 卢荜风脑子里过了几个将领人选,正想提笔拟一份奏章,余光瞥见窗外雪中红梅,脑海中忽然闪过了萧绯的名字。 七年以来,萧绯战无不克,几乎要被天下人奉作战神,威望极盛。 可若是他也会败,这战神名号,不攻自破。 也算是杀杀萧绯的少年锐气,免得他太过志得意满,皇帝也不必再给他重重封赏,能多个台阶下。 要胜一场仗不容易,但要输,却太过容易。 卢荜风搁下笔,对扈从道:“户部刘尚书离开后往哪边走了,备车,送我去找他。” 同日,萧绯与李瑾收到了屹州前线传回的消息,九狄挥师南下,屹州边军正在与他们浴血奋战。 兵部的奏疏更晚一日才抵上皇帝案头。 不过萧绯与他谈了屹州军情,推断按屹州边军实力,足以阻拦住九狄攻势,只要朝廷出资出力安置好流民,边军很快就能反攻。 锦上京拨了些银两粮草过去,然而又十日后,忽然传来新消息,屹州十八城,已有十六城沦入敌手,连最险要的关卡雪席城都被攻破。 据说是屹州连降大雪,粮草补给遗落,甚至有一队持有舆图的押送队伍落入九狄人之手,致使战情如火燎原。 朝野大惊。 有武将请命出征,户部尚书忽然出列,禀报国库积蓄微薄,粮草辎重皆有限,这一仗普通将领根本打不下来。 御史则站出来说,大虞可调动的队伍大都散在各地平叛,不宜随便调动。 紧跟着似乎有臣子被他们这些话吓着了,请求李瑾慎重,冬日动兵太险,宁可等到春天再说。 另有人气愤出列,骂此人软弱无能,又言开春正是农桑盛时,哪里分得出男丁去跟九狄人打仗? 除此以外,更有臣子言屹州破后,大虞国土将危,必须速速出兵。 站在众武将之首的萧绯一直没有加入争执,只是缓缓抬起头,与龙椅上的李瑾对视。 李瑾目露不忍,却在萧绯的注视下,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诸位卿家不必再吵,国库财帛、营中兵事之数朕都有数,以朕之见,此次屹州之战艰难,仍以昱明上将军为帅,驱逐北虏,收我河山。上将军,你可愿意?” “末将领命。”萧绯出列叩拜。 皇帝没有询问其他任何大臣的意见, 但此时此刻,无人有异议。 这样一场硬仗,除了萧上将军,还有谁敢打? “……好。”李瑾深吸一口气,冬日里冰冷的空气直灌肺腑。 萧绯:“陛下,既然各地兵力不宜调动,末将此次前去,当召集麾下明武军八万将士出征,还请陛下重整京畿戍卫,以防有失。” 李瑾的目光缓缓扫过朝中众人低垂的头颅:“朕再加你屹州节度使之衔,都督州内兵事,行便宜之权。” “屹州路远,末将请三日后启程。” “准。” 接下来三日里,萧绯都在军中忙碌各项事务,歇在宫外萧府中,几乎不回同椒殿。 待到大军动身开赴沙场之日,风雪潇潇,皇帝李瑾亲自出郭相送。 他带了一副新的狐皮手套来,和冻疮药一起让萧绯揣进怀里,等越往北天越寒时,记得拿出来戴上。 卢荜风领群臣立于风雪中送别,萧绯与他之间的距离已经远到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只听萧绯回头高声呼道:“风大雪冷,丞相年事已高,保重身体,请回吧!” 八万大军向北开动,浩浩荡荡,驿道上白雪皆被马蹄踏做泥泞,飞溅四散而去。 这不是李瑾第一次送萧绯出征,比此次还要困难的战局亦不胜枚举,可他的担忧不比过去少,直到前线不断传回捷报,朝堂之上百官庆贺,他才勉强放下心。 卢荜风听了,却只觉得头疼。 至十一月时,萧绯所帅大军已经收回屹州十余座城池,只剩大符、青关、雪席三座城池还落在九狄手中。 李瑾在某日召卢荜风到文华阁后,留他用膳,席间忽然提了一句,按照如今的战况,萧上将军说不定能来得及赶回来过元日,他们都有很久没有和怀峥一起过年了。 卢荜风拱手称是。 然而屹州地界广阔,大军于各处转战千里,粮草辎重已不足,又正值隆冬,在屹州当地找不到足够的粮食和补给武器,萧绯传信向朝廷求援。 这封信在卢荜风手上压了三日,才被呈给皇帝与各部。 又因户部官吏言国库微薄,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凑够需要的粮草,在转运到前线的途中又出了岔子,有一队押送队伍被流民追堵哄抢,粮草补给失散,押送官兵畏罪潜逃。 最后只有三分之一物资被运到萧绯手上。 他不得不改变作战计划,兵分三路突袭大符、青关、雪席,只求速战速决。 大符、青关两战险胜,但这是因为九狄兵行险着,将大部兵力赌在雪席城上。 萧绯亲自率兵攻打雪席城,他夺回了城池,却因兵力之差,被九狄围堵城中。 另外两部残兵依计赶来支援,却被杀出了恨性的九狄军尽数杀灭。 九狄人南下时如入无人之境,正志得意满,却在两个月之内被萧绯屁滚尿流地赶出大虞国土,折兵损将过半,如今气愤无比。 领兵的九狄王子发誓,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他势必要取萧 绯人头回去祭旗,一雪前耻。 如今屹州各城剩下的兵力都不多,只够维持日常运转,都无法给与萧绯支援。 更叫人惴惴不安的是,雪席城位于破军山东西两脉相交的隘口之中,一旦九狄重新破城,冲过骋平关,屹州其他城池兵微将寡,根本无力阻遏九狄兵马长驱直入之势,恐要危及大虞中原国土。 萧绯想办法向锦上京去信,说自己现在无法突围,最多带兵再在雪席城中支撑一月,请朝廷速速派兵支援。 各地都说拿不出兵力,李瑾勉强从京畿防卫与私兵中抽调出九千人,赶赴北地支援,这只队伍还没入城,就被九狄人借山势地形伏击,于半途溃散。 只有几个逃脱的士兵拼死潜入雪席城中,告诉萧上将军,陛下正在想办法,请上将军一定撑住! 锦上京与屹州前线的通讯愈发困难,卢荜风也无从得知雪席城中战况具体如何,只从一份份艰难送回的染血军报中看出惨烈。 他们没想到这场战争还牵扯到九狄内部的王位斗争,因而九狄人本就凶悍,如今更是变作啖血食人的豺狼。 卢荜风意识到大虞拖不起了,原本被他以平息寇乱压在各地方的军队重新听命集结,又满朝堂寻找可堪此任的将帅。 但忽然之间,李瑾说自己要御驾亲征! 满朝惊骇,劝谏陛下不可亲身涉险! 李瑾满面冰霜,拂袖而去。 卢荜风赶紧赶上去,打了满腹的稿子准备劝李瑾不要如此冲动。 李瑾却把他带进同椒殿,给他看了一把剑。 此剑清气凛凛,寒意摄人,只是一观便叫人毛发震悚。 “此仙剑名浮波,是朕从一位仙长手中求得的,一剑可当百万师。” 陛下御驾亲征,难道就是为了试一试这把仙剑的威能?陛下万不可如此儿戏啊!” “非也。”李瑾抚上剑身,但剑锋太锐,一下子便在他手上划出一道血口,总管太监大惊失色,连呼宫人上前给陛下处置伤口,又要人赶紧传太医。 李瑾拨开他,抽回手说:“行了,都出去!” 总管太监又焦又怕地听命退出去了。 卢荜风道:“陛下还是着人看看手上的伤吧。” “难道怀峥在战场上,也要像朕这样,手上割道口子便劳师动众吗?” “上将军是上将军,陛下是陛下,征战四方是上将军分内之事,对陛下来说却是一步险棋。” “好一个将军是将军,皇帝是皇帝,丞相文可安天下,却能解几分用兵之道?”李瑾怒极,“如今屹州之势,光是发兵发粮过去有何用,要么镇住屹州其他城池,要么解雪席城之围,二者只能得一,朕若不把这仙剑浮波送到怀峥手上,叫他杀敌平乱,里外合击,还有什么办法能止住屹州颓势?” “陛下!!!仙剑再强,也只是一把剑!如何就能定胜负?!”卢荜风颤抖着高声进言:“上将军骁勇,必能取胜,大虞还要仰仗陛下在朝镇国 啊!” “朕意已决,爱卿勿再劝!” 卢荜风实在无法,只得一边听命准备御驾亲征事宜,一边向萧绯发去急讯。 不日,雪席城发回上将军密函,劝李瑾慎重,他萧怀峥不靠那把所谓的仙剑,也能够斩关杀敌,收复失地。 然而李瑾执意如此,大军拥銮驾,迎着漫天风雪自锦上京启程,开赴屹州。 并命中书令卢荜风随行。 李瑾披坚驾马在前,却让卢荜风好好待在马车里,不要被北地风雪冻坏了一把老骨头。 事已至此,卢荜风自知以大局为重,不会再去给萧绯使什么绊子,如今若输萧绯一子,恐大虞满盘皆输。 但是御驾亦重,哪能让皇帝亲身犯险? 大军兵分两路前进,天公不遂人愿,簇拥着御驾、捧着仙剑的这只队伍被大雪围堵于一处山谷之中。 虽说山谷之中没什么危险,但是李瑾心念雪席城,日日焦急,雪花落到他的眉毛上,迅速就被这急火融化。 卢荜风劝他心安,另一支大军已至屹州各处加固防御,又有上将军战无不胜,只待雪席城突围,内外合击定能退敌。 等到山路终于被打通,在赶往雪席城半路上,他们便收到捷音,说雪席城之围已破,萧绯以少胜多,九狄遁逃。 众人大喜过望,又深觉意料之中,毕竟萧上将军从来所向披靡,百战不殆,怎会败于区区九狄蛮夷手中! “只是……” 那雪席城来的传令官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却似是有话未尽。 “只是什么?上将军还让你来通传什么别的消息吗?”李瑾问。 传令官忽然趴伏在地大拜,痛哭喑哑:“上将军,上将军……殁了。” “你说什么!?”卢荜风猛地起身,直指着他,“军中不可戏言,你再说一遍?!” “大军被九狄围困于雪席城中一月有余,兵马渐衰,弹尽粮绝,险至活人相食的地步,再也撑不下去,上将军听闻天子大军已至屹州,决意背水一战,说就算拼尽最后一滴血,只要能够退敌,就能得天子大军接应。”传令官悲道,“将士殊死搏斗,上将军亲自跨马出城应敌,此战胜。但上将军,将军他……中矢,坠马亡。” 卢荜风再也承受不住,昏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大军已至雪席城外。 朔风嚎啕,大雪满关山。 天寒地冻之中,皇帝李瑾骑马行过城外战场,白雪覆盖了遍野横尸,连腐烂的气味都很少,只有无数残尸冻得僵硬发脆,马蹄车轮压过,碎成冰渣。 李瑾路过一座堆满了雪的小丘,有个兵士正在和他说些什么,卢荜风遥遥听见风中的只言片语。 “……将军坠马,白刹风中箭先走一步……” “……一人横剑执槊,杀敌千百,尸堆如丘……” “……重伤不支,只能倚着长槊强撑……” “……铁甲破碎……停灵在都尉府……” 李瑾心神动荡,身形歪歪倒倒跌下了马,幸好被跟着的侍从扶住,没有摔伤,他重新爬上马背,忽然纵马狂奔,向着雪席城中冲去。 随扈浩浩荡荡地往上赶,卢荜风一把年纪了,却还是不顾大夫的追喊,跳下马车跟了上去。 他落后几步,可赶到都尉府时,随扈们全部堵在都尉府旁边的一间简陋小院门口,不敢再上前。 卢荜风拼着一把老骨头挤进去,入目最先看到的,是院中幼小的白梅树下,有一张染透了血的粗布。 粗布隆起,下面盖着些什么,卢荜风上前去掀开布,便见一只蒙着死亡白翳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是萧绯的坐骑,白刹风。 转头走进院中唯一的陋屋中,李瑾跪倒在地,浮波仙剑被丢在泥板地里,只余一个失魂落魄的孑然背影,旁边跪趴着一个瘦弱狼狈的少年。 在李瑾前方,有人用两张长凳支起一张松木板,木板上搭着一块红布。 卢荜风认出来,这是萧绯作战时的披风。 红布已是破烂不堪,下面似乎盖着什么东西,恐怕和院中一样,是萧绯的尸身。 但是…… 这块木板一尺见方,红布边角垂地,哪里容得下萧怀峥沉眠?! 第 84 章 84 天下缟素 檐外雪满天,穹庐晦暗,照不亮陋屋蔽庐里狭窄的天地。 一缕青丝从红布边露出↑↑[,垂落委顿。 龙庭骧卫尉、骠骑大将军、昱明上将军萧绯,攻无不胜,战无不克,此生未尝败绩。 这一世英名,由这一死,尽数保全了。 卢荜风精神恍惚,扶着门框动弹不得,他颤抖着艰涩问道:“……剩下的呢?” 李瑾悄无声息,好似已经察觉不到外界的一切。 趴跪着少年哭红着眼睛对他说:“九狄人砍了萧将军的头,我只从马下抢回了这个,剩下的身子被他们拖走了。” 少年姓白,是个马倌,为萧绯洗过马,认得他的脸。 卢荜风:“陛下,这——我们必须得把怀峥的尸身要回来……” 李瑾愣了好一会儿L,才答道:“啊,啊……是。”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上前几步,弯下腰,捧起盖着红布的头颅。 触手如冰。 又转身晃晃悠悠地往外走,仙剑还落在原地。 屋外大雪盖地,李瑾跨过了门槛,却被雪里的坑绊倒在地,手里的东西猛地摔了出去,骨碌碌滚走,直撞上白梅树。 李瑾身体一震,状若疯童般,站都站不起来,手脚并用爬过深雪,把断首捡回来,拉开衣襟直接放进了怀里。 血色冰霜慢慢融化,浸了他一身。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肺腑中涌上一口滚烫的腥血,眼前一黑,就此昏死过去。 “陛下!!!” 大虞随后派出使节去九狄军中商议要回萧绯的尸身。 九狄已是手下败将,又有大虞御驾帅军压境,按理说此行必不可失,哪想到九狄人直接杀了使节,砍了一行十二人的脑袋,和身子一起送回雪席城,自己拔营向北遁逃。 大虞震怒,李瑾亲自率兵追击这伙残兵游勇,七日转战八百里,在隆冬大雪中直将那领兵的九狄王子斩于马下。 可这九狄王子死不悔改,临死前还在放声大笑,李瑾逼问他萧绯尸首所在,九狄王子恨道:“这般可恨的仇敌,我早让人切了他的手脚,斩碎他的身躯,穿来烤肉煮来喝汤,再把剩下的扔进林子里喂家犬野狼!” 李瑾怒火攻心,一拉缰绳,纵马踏死了这恶贼,又鞭笞其他九狄俘虏讯问。 九狄人恨萧绯入骨,便拿他的尸身虐待侮辱取乐,以泄兵败溃散之愤。 最后李瑾返回雪席城,在城北九狄人曾驻扎之地的一片白桦林间,亲手从雪地里挖出了一滩破碎的血肉和骨头。 卢荜风跟随在侧,回去便大病一场。 李瑾则于悲愤中挥师北上,铁蹄踏遍九狄国土,深入虏廷,直抵八百里寒山。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九狄王室尽数遭屠,国朝就此覆灭。 春三月,李瑾带着萧绯回到锦上京,大兴祭仪,在返枝山南为他起了坟、立了碑,追赠加封、记 言记事,百官缟素,天下三月禁嫁娶,隆重之至堪比太子之丧。 但只有很少的人知晓,李瑾将萧绯落葬在自己的帝陵之中,待他百年以后,也将葬入念陵,与萧绯同棺而眠。 “我还记得那一日,天清气朗,诸事皆毕,先帝回到宫中后先去了同椒殿,他坐在同椒殿的门槛上,院子里的藤萝花都开了,白紫相间,香气扑鼻。”卢荜风对谢邙说,“我去向先帝禀报,屹州有几个百姓梦到上将军死后飞升为神,称作明帝,这是大祥瑞。先帝却道,上将军如果真的成了神仙,为什么不入他的梦? “再后来,就是他开始求佛问道,不是为了延寿长生,只是想着要把萧绯带回。” “他成功了吗?” “自然没有,先帝抱憾而终。”卢荜风长叹,“一切都是我欠怀峥,我死以后,魂魄入九泉,判官细数我此生功过,说我有开升平世的功德,也有为一己私欲,伤百万人的罪孽, “功过不可相抵,我被铁索与烈火捆缚在此狱煎熬,又被幽冥钦点为泰山洲判官,劳碌三万载后,方才可洗去尘秽,入轮回转世。事到如今,才过了……六百年。” 谢邙寂然许久,卢荜风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了。 “谢仙尊……” “你从未把这些幕后之事告诉昭宗?”谢邙打断了他。 “不曾。” “现在,你也不愿把它告诉……”谢邙顿了顿,“萧绯。” 卢荜风:“……” “是,”谢邙冷冷嘲了一声,“那样重的怨气,如果萧绯没有飞升为神,必将化成怨魂厉鬼寻你索命,嚼烂你的骨头,吞吃你的魂魄,莫说三万载,却要使你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谢仙尊若觉得我是个只敢躲在背后贪生怕死的怯懦小人,我无可辩驳,自知罪孽深重,合该引颈受戮,但临到头来,又生怯懦。”卢荜风脸上的褶皱中刻满愧疚与自怨自哀。 “卢大人的确是小人,”谢邙不愿再看他,直望向窗外山岩,“萧绯与李渡却从来不是厉鬼,他有旷然心性,不为凡俗所拘,更不受怨气驱使。” “谢仙尊的意思是,我该告诉他?”卢荜风道,“我担心过往生死扰他心神。” “……不。”谢邙想了想,“我会想办法同他说,到那时候,他若想复仇,还请卢大人在此恭候。” 谢邙起身,往偏殿行去,卢荜风叫住了他:“那你意下如何,谢仙尊?” 谢邙没有回头,垂下眼帘,眼角轻扫:“卢大人真的觉得,昭宗对此一无所知?” 卢荜风闻言目眦骇然,踉跄跌倒在地。 谢邙走进泰山殿偏殿时,听孟沉霜与那温润青年模样的四臂鬼使说起:“裴汶婚配?未曾听闻。” 裴练鸥听后,陷入纠结思索。 孟沉霜问:“鬼使大人是裴汶长辈,要我帮你催促他婚事吗?” “算不上长辈。”裴练鸥说,“我与他不是同支,论起辈分来太复杂,只是年纪相仿,因 而曾相识,我记得他原有一位心上人,只是没想到二人如今还是陌路了。” 孟沉霜眼角瞥见站在门口的谢邙,谢邙的面色不大好看,仿佛有重石压在心头,扯得他眉头发皱。 “谢仙尊,你认识汶天尊的心上人吗?” “他从未提及。不了解。”谢邙道。 “谢仙尊与裴汶相识?”裴练鸥也看过去,却忽的欲言又止,“他……” 谢邙问:“鬼使大人想念族弟了?” “不是,我只是……”诸般情绪忧思在裴练鸥面上滑过,最终定在恳求上,“不知练鸥可否请二位返回人间后,帮一个忙?” 他说罢,似又觉得唐突,添道:“我在人间有一处藏宝庐,可作报酬全部赠与二位。” 谢邙不言,看向孟沉霜。 孟沉霜望着裴练鸥:“听鬼使大人的意思,这‘忙’帮起来不简单。” 裴练鸥默然片刻:“……有些不容易,是想请二位去桐都裴家找一个人。” 孟沉霜略微思索:“着急吗?我们暂时还有些事务在手,或许得等一切事了后,才能去找人。” “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不急于这一时。” “好。”孟沉霜应下来,“就当我报答鬼使大人相救之恩。” “多谢李公子与谢仙尊,我要找的那个人……等二位有空闲了,我会再入梦相告后续。” “我们现在要走何路离开九泉冥府?” “此事皆因我而起,我送二位离开。”卢荜风苍老的声音在门口想起,孟沉霜望过去,竟觉得这位鬼判官又苍老了十岁。 分明鬼魂该保留着逝世时的容颜,不会再变才对。 “多谢判官大人。” 卢荜风一瘸一拐地引二人出殿,孟沉霜小声问谢邙:“你们谈了什么?他看上去这么忧思劳碌?” 谢邙道:“他回忆了一番当年如何在屹州之战时暗中阻挠萧绯,终致萧绯身死雪席城外之事,心中愧疚不安,神思不定。” 他完全不曾压低音量,卢荜风全听见了,转过头来,表情一瞬空白。 他此前以为谢邙会找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件事告诉孟沉霜,没想到不过转眼之间,孟沉霜一问,谢邙便全答了。 孟沉霜听了也是一怔,与老迈的卢荜风忽然对上目光:“啊,啊,这样,好,我知道了。” 他说罢,却见卢荜风一直看着他出神,不由问道:“判官大人不继续领我们往前走吗?” “你……李公子,”卢荜风目中有泪,“你不做些什么吗?若是今日你想杀了我,我也不会还手。” 孟沉霜看着卢荜风与谢邙,一时只觉恍然。 “判官大人,卢荜风不是已经死了吗?萧绯也已死去多年,如今再谈这些冤冤相报,又算是谁杀了谁?何况大人如今求死,不过欲从自咎悔恨中脱身,是为自己的心,不是为了萧绯。” 谢邙淡淡看了卢荜风一眼。 卢荜风长喟 一声,向孟沉霜长拜一礼。 等孟沉霜与谢邙二人被卢荜风送至忘川之涯,上了青铜舟,逆着水流往九泉深渊而去时,孟沉霜遥望岸边久久伫立不去的衰老身影,叹息道:“若我来日记起萧绯的一切,还能这般轻松地放手吗?” “萧绯与李瑾的魂魄都不曾来过冥府,没有饮过孟婆汤,”谢邙道,“有朝一日,你或许会有一个答案。” 孟沉霜眨了眨眼。 谢邙看着他青色的堕魔眼瞳,不知为何,太阳穴忽然跳了跳。 下一刻,孟沉霜从袖中摸出一只巴掌大的酒壶:“我从孟婆汤棚那装来的孟婆汤,要不我俩现在尝尝?” 谢邙:“……” “她们给活人舀孟婆汤喝?” 孟沉霜摇头:“汤棚外蒸汽弥漫,我把冰琉璃手串挂在壶口,水汽冷凝入壶,集了这么些孟婆汤。” 谢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L,孟沉霜无辜回望,最终还是让谢邙破了功,嘴边牵起一个无可奈何地弧度:“你把汤收好,我们以后再喝。” 孟沉霜把酒壶放回储物袋。 青铜舟在幽绿蓝紫的忘川上缓缓前行,变幻莫测地映在谢邙面容上。 孟沉霜说:“现在高兴些了?” 谢邙脸上不由自主的笑又顿住了,刚刚压下的情绪又翻涌上来:“不高兴。” “好吧。”孟沉霜从青铜舟的这头爬到谢邙所在的那一头,抱住他的脖子,缩在他怀里,“卢荜风还说了些什么,让你记这么久?” 谢邙揽紧孟沉霜的腰,挪了挪肩膀,让他能靠得舒服些。 “萧绯与李瑾的那些事而已。萧绯一生不易,我总盼你不是他。” “还有呢?” “还有,还有李瑾求娶萧绯为后,萧绯没有答应。” 孟沉霜笑道:“看来他以前作了孽,这辈子报应到我身上来了,求娶谢仙尊时,仙尊也是五次三番欲拒还迎。” 谢邙的手轻轻抚过孟沉霜的发鬓:“以后都不会了。” 忘川水滚滚而逝,青铜舟沿着瀑流倒行而上,出了九泉深渊,便是归途海。 夜空浩瀚,星辰再现于眼前,与飘忽闪动的极光一起映入漆黑海水。 海波起伏苍茫,孟沉霜回望九泉瀑流,又抱住了谢邙。 “怎么了?”谢邙在他耳边问。 “海风太紧,我怕你冷。” 出了冥府,那种深入神魂的寒意渐渐散去,堕魔之躯又恢复了滚烫。 “是有些冷。”谢邙如此道,手臂再次收紧了些。 但孟沉霜在这时隐约觉得谢邙身上温暖,不像过去那般冰凉,海上的冷风似乎侵袭不了他。 可惜这一切温存不能永存,待青铜舟被送出被幽冥九泉的荧光笼罩的范围,它便慢慢失去了动力,之随着起伏的海波飘荡。 极北之地狂风呼啸,浪头起伏下落间三丈有余,稍有不慎,这艘小舟就会被海浪打翻。 孟沉霜与谢邙换做御剑而行,青铜舟没了船客,顷刻便被鲸涛吞没。 浮萍剑与鹿鸣剑向着锦上京方向疾驰而去,飞行间带起的气劲在海面压出两道深波,突破气障时炸开的力道击得海波翻涌。 也不知到底在幽冥九泉底下待了多少时日,孟沉霜与谢邙重回返枝山时,仍是夜色沉沉。 墓门依然敞开着,如一只眼睛,注视着沉寂的黑夜。 卢荜风在墓中布下的陷阱此前阻断了孟沉霜与谢邙探查萧绯尸骨,他们还得再去看一次。 两人点亮燃明符进了墓道,重新前往玄室。 半途,谢邙却忽然伸手拦住孟沉霜,他转头看了孟沉霜一眼,一下子吹熄了燃明符。 燃明符的最后疑虑火光映亮了孟沉霜眼中的疑惑。 谢邙低声道:“你听。” 阴冷的风卷着尘埃的气息自墓道尽头涌来,孟沉霜听见自己的呼吸。 有几道冥冥响动顺着石壁回响,及其细微。 他屏住气再听,才分辨出这声音似乎是某种摩擦和脚步声。 有人进来了? 地宫中有各式防盗机关,但孟沉霜没有闻见血腥味,如果有其他人顺着开起的墓门进来,一定也避开了重重机关。 又或是另一种可能,比方说,正在动的是原本就住在地宫里的人。 孟沉霜放出神识探查,墓道和配殿一切如旧,只有那玄室…… 卢荜风布下的巨洞陷阱已经消散,但还残留着及其强大的力量,掩盖了其余一切其实,神识探进去,一无所获。 看来还是得亲自去看看。 就算真是棺材里的萧绯和李瑾被惊得起了尸,孟沉霜和谢邙两个“闯入者”也得好好哄他们躺回去。 [走。]孟沉霜传音给谢邙。 谢邙牵住孟沉霜的手,两人再度动身向前,默契地放轻了脚步,尽量不发出声响。 然而半途还是再度触动了隐藏的弓弩,毒箭飞射而出。 破空声响起,紧跟而来一句模糊的人声:“谁?!” 铛铛铛—— 孟沉霜转剑扫开毒箭,几步飞身向前,一脚踹开最后一道石券门,门内正要开门冲出的紫衣人影被巨力一把掼了出去,轰然撞上棺床上的棺椁,手中剑哐啷落地。 棺椁被他砸得嗡然挪动了几寸,正在另一头把剑插进棺盖之间,想要把昭宗的金丝楠木棺材撬开的人也随之被撞飞。 这些人在玄室四角放着夜明珠照明,孟沉霜一看,竟是八个修仙者,修为都在元婴之上! 把人衣着统一,都是紫衣佩剑,腰悬玉佩,看到孟沉霜和谢邙时俱是一惊。 孟沉霜冷笑:“我倒想问问各位道友是谁?未经准许,在这里挖别人的祖坟!” - 天上都文渊台,奉霄殿。 裴从雪端居高台饮茶,裴从月拿着一只纸风车在大殿里奔跑玩耍,一下子撞进了裴汶怀里,她把纸风车 举到裴汶眼前:“汶哥哥,吹口气,呼噜噜噜。” 裴汶被她撞得龇牙咧嘴。 裴从月有化神修为,却心智不全,不懂得收力,平日里裴新竹陪她玩,受得住她横冲直撞,裴汶却实在禁不住撞。 可小孩子无辜,他望着裴从月黑葡萄似的眼睛,艰难地忍着痛,往风车上吹了一口气。 风车哗啦啦转动,裴从月笑得开心,往裴汶脸上吧唧一口,从他身上跳了下去。 裴汶捂着心口:“雪首尊,从月是要突破合体期了吗?” 裴从雪看着妹妹在空旷的大殿中四处乱跑,温和的笑中隐着几分忧虑:“是快了,但我总怕她灵气不够用,一旦突破,心智又要往下跌,再等等吧。” 裴汶于是等了等。 过了一会儿L,大殿中仍然只有他和坐得端正笔挺的裴从雪,他忍不住问:“雪首尊,您召我来时,说是天尊聚头议事,其余几位大人怎么还没来?” 裴从雪道:“新竹去做大人交代的事情了,程天尊向来忙于制药,顾天尊有私事在身,向我告了假,至于圣僧……我想着今日之事,不适合由他出面。” 裴汶每回听到裴从雪用这样柔善轻缓的语调说话,就眼皮狂跳,不好的预感浮现心头:“雪首尊还未告诉我今天要议什么事,为什么会不适合圣僧出面?” “自然是因为这些秃驴日日都说佛魔异道,见了本王,脑袋里想的就只剩下了什么渡化!” 一道呼喝骤然响起。 听见这粗粝阴沉的声音,裴汶整个人瞬间僵直了。 来人跨过奉霄殿高耸的白玉门槛,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向着裴汶逼近,血腥金戈之气浓烈得仿佛就要沸腾。 裴汶几乎只听得见这脚步声踏在自己猛跳失序的心跳声上,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呼吸。 直到那凶兽般的影子从他身前的地面上掠过,留下一串污泥脚印。 阿耶山回过头来,看了眼坐在一旁面色发白、冷汗直冒的裴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位便是裴家汶天尊?” 裴汶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随后才看着阿耶山,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正是在下。您便是天魔族现今的王,阿耶山殿下?久仰殿下大名,今日一见,殿下果然威风堂堂,气势逼人。” “汶天尊见了本王,怎么这般……紧张?” 裴汶笑意不减:“算不上,只是在下修为低微,方才陪月首尊游戏,不慎撞断了三根肋骨,五内疼痛,失了态,还望天魔王不要见怪。” 裴从雪看向裴汶,风清月白的神态中出现一丝诧异。 阿耶山也笑着脱了自己的铁甲手套,随手抛给随侍身后的天魔将领,在裴汶对面大马金刀地一坐。 “本王怎么会对汶天尊见怪,倚泉寺之乱时,还要多谢汶天尊传来燃犀逃窜的消息,虽然那几个天魔将领无能,没能抓住魔燃犀,但汶天尊这份心意,本王心领了。” 裴汶握紧了手中折扇的毛球坠子,勉力维持住了脸上的笑:“那殿下今日来天上都是为了……” 阿耶山抬了抬宽阔下颌:“我已拿下魔域全境,于银涣殿中枭首魔君燃犀,如今他的脑袋就在孤鹜城的城墙上挂着!从今以后,天魔族统御极北魔域,我们与天上都的盟约便该重新谈谈了。” “魔君燃犀?”裴汶审慎地看着阿耶山,“天魔王殿下,请恕我无礼,我想知道,你们当真杀死了他?”! 路侠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5 章 85 萧郎何辜 “汶天尊若是不信,那便去孤鹜城头亲眼看看,”阿耶山嗤笑一声,“要是没杀死他,怎么阻挡得了那些被召唤出来群起而攻之的堕魔?” 裴汶没说话了,转而由裴从雪问道:“阿耶山殿下,天上都与天魔族此前已有盟约,只要天魔族不侵犯人界与修仙界,天上都便不会与天魔族开战。天上都向来信守承诺,如今殿下想要什么样的新盟约?” “我此行来,是想请裴家恢复送裴氏子弟到天魔族为质的旧例。” 裴从雪的目光冷了冷,他望了一眼裴汶,后者却只垂着眼帘。 阿耶山追随着裴从雪的目光,继续道:“……如此,天魔族与裴家数百年的信任也可继续传续下去。” 裴从雪严肃了许多:“殿下,裴家之所以停止送族中子弟往天魔族,其原因你并非不知。五百年前,裴氏主家的质子横死天魔都城长极,死状凄惨,裴家从没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当时裴氏家主念在殿下刚刚丧父继位,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心生不忍,才没有发兵攻打花不注泽,如此仇怨未了,天魔族于我裴氏,谈何信任?” “此事因我那父亲阿律多而起,我已经将他杀了,也算是为当年的裴家少爷报了仇,雪首尊还要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吗?”阿耶山垮下脸时,简直像一头令人恐惧的巨熊。 “有传言说,当年裴家少爷是因为冲撞了天魔族先王阿律多的宠妃,而被阿律多处死,”裴汶道,“质子入天魔族,弱小无助,算是把命交到天魔族手上了,可天魔王却任意打杀,是以根本没把裴家放在眼里……” “和什么劳什子宠妃没关系!”阿耶山愠怒。 裴汶摇开折扇,笑道:“看来殿下还是知道一些真相的。” “我父亲性格阴晴不定,始终不喜那裴家小子,一怒之下动手了结了他,二位要是还想报仇,我把阿律多的尸骨全扔进冰沼里去了,你们尽可以去寻来鞭尸!” 裴汶看了一眼裴从雪,裴从雪闭目叹息:“许是裴氏子弟与天魔族无缘……” 裴汶插入道:“说到这缘,要重送质子也并非不可,只得找个合殿下眼缘的,免得又冲撞了人,丢了小命。” “汶天尊什么意思?” “裴氏子弟众多,大都住在桐都,不知可否请殿下上桐都,和那些年少的孩子们见一面,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再带回长极做质子。”裴汶向他拱手,“雪首尊意下如何?” 裴从雪:“这……如果阿耶山殿下愿意下榻桐都,倒也是个办法。” 裴汶又道:“从来都只有裴氏子弟去天魔族,还没有天魔族来见过桐都风光,正巧春末,桐都里的桐花都开了,殿下若赏光,也可一观美景。” 许久,剑拔弩张的气氛逐渐平息下来,阿耶山一挥手:“那便去吧!” 约定好桐都相会的时间,送走阿耶山后,裴汶向裴从雪拜别,说要回辑案台处理公务了。 裴从雪叫住他,给了他 一瓶药,说,算是歉礼。 裴汶回到辑案台后才打开药瓶,他以为是什么接骨疗伤的丹药,放到鼻尖一嗅,却发觉是用来凝神安眠的灵丹。 凝神,安眠…… 裴汶把药瓶往桌上重重一方,瓷瓶登时四分五裂,莹白的药碗滚了满桌。 如今之势,叫他如何能成眠? 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生了半晌的闷气,复又睁开眼,坐直腰,找了个新的瓷瓶,把丹药一颗一颗地捡了回来。 裴从雪也是主家血脉,生来便被寄予厚望,其手中的资源家底,不可谓不殷实,随手给出的这瓶灵丹,放到外面去少说一百灵石一颗。 裴汶把丹药收好,准备尽快送去卖了,换点灵石,好买些别的法宝,为之后的事情做准备。 他思索片刻,把自己储物袋里的法宝往外倒了倒,虽说寒酸,但几百年里还算攒了些东西。 裴汶挑了件软甲穿在里边,又翻出不少防御和攻击符箓随身揣着,重新整理好一切后,摸出了一面铜镜。 铜镜面如云雾,一晃眼照不清人脸,但隐隐散出的力量却让人一看便知是件上品灵器。 裴汶叹了口气,这把裴新竹给他的通云镜放到月迷津去卖,也是有价无市。 他轻念咒语,镜面上云雾散去,显出裴新竹的身影。 “何事?”裴新竹问。 “竹天尊,请君入瓮的圈套设好了吗?” “在进行了。” “方才阿耶山来天上都,说他杀了魔君燃犀,我总觉得他说的不真。” “不真。”裴新竹冷冷道,“我见燃犀就在谢邙身边,二人亲密无间。” “确是亲密无间……看来燃犀被谢邙迷得神魂颠倒,连魔域疆土被人抢了也不在乎。” “我亦有此虑,”裴新竹脸上闪过狠辣,“我一个人没办法同时对付他们俩,的确要如你所说,把他们引到桐都,才能杀得了谢邙。” - 念陵地宫玄室中,孟沉霜看着几个紫衣人,冷笑道:“我倒想问问各位道友是谁?未经准许,在这里挖别人的祖坟!” 四个紫衣人立刻合力攻向谢邙和孟沉霜,他们不可能斗得过一个大乘期与一个渡劫期,这一招险棋,只是为了给剩下四个加速撬棺的同伴争取时间。 纵使孟沉霜也有开棺的打算,可自己开自己的棺材,和被别人强行打开棺材有本质区别,更何况,他还不知道这些紫衣人为什么要开萧绯和李瑾的棺材! 孟沉霜一剑刺出,却不敢随意放出魔气和剑意,唯恐在斗法中将墓穴打塌了。 然而这些紫衣人只缠不击,始终挡在孟沉霜与谢邙身前,拖住二人脚步。 “南澶,用法阵把玄室护住!” 灵力瞬时交织成网,在玄室壁上交织成网,不至于被几个修士随便一击就打碎。 血红的魔气顺着浮萍剑奔涌而出,扫向紫衣人。 紫衣人合力撑起屏障,勉 强挡住魔气,不想血红之后紧跟一道清亮剑光,剑意龙吟虎啸直奔面门,将四人击垮在地。 孟沉霜飞升越过他们,踏上棺床,挥剑去击剩下四个开棺紫衣人。 他们的剑都用来当撬棺盖的工具,手里没有武器,根本挡不住浮萍剑一击。 孟沉霜三两下便用浮萍剑剑身把四人从黄金棺床上拍了下去。 忽然之间,一只手从背后袭来,孟沉霜下意识撤身回避攻击,可这只手的目标竟是棺盖缝隙间残留的宝剑! 孟沉霜抬脚欲把人踹开,哪想此人一压手腕,以剑为杠杆,借力直接掀开了彩绘金丝楠木棺盖! 棺盖被掀翻出去,剩下三把嵌在缝隙里的宝剑顺势落进了棺木之中。 一瞬间剑鸣阵阵,仿佛凄厉的哀嚎。 有东西被刀兵利气激发了?! 孟沉霜反应过来,却来不及动作,只见一股子黑漆般的怨气从棺中喷涌而出,顺着撬开棺盖的剑窜进紫衣人手臂,直至心脏肺腑,瞬间把他吸成了干尸。 孟沉霜倒吸一口凉气,怨气仿佛有意识般绕开了他和谢邙,直冲玄室中剩下的几个活人而去! 汹涌的魔气立刻中孟沉霜手中释出,想在那几个紫衣人与怨气之间隔开一道屏障,以防怨气再伤人。 可那几个紫衣人竟比他先行一步,再望了一眼棺中之物后,使了个什么术法在半空中勾勒出金光闪烁的圆圈,身形往里面一钻,便消失不见。 光圈瞬间收缩,怨气紧追着挤进去一小节,在下一刻就被合拢的光圈咔嚓斩断,撞上了魔气凝出的屏障。 谢邙在旁设印结阵,用灵力屏障将整个玄室笼罩,以防怨气向外逃窜。 漆黑的怨气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玄室里四处乱撞,还有薄薄一层盘旋在孟沉霜和谢邙周身,却没有发起攻击。 它们似乎很沉重,许多沉在地上,如沼泽般淹没了一地金银珠玉。 孟沉霜注视着光圈消失的地方深思时,谢邙走上前去,检查了一遍遗留下来的紫衣人尸体。 “这个法术……”孟沉霜皱眉喃喃,“我好像见过。” “你不只是见过。”谢邙从紫衣人腰侧扯下一块玉佩,翻转查看。 “我用过。”孟沉霜肯定答道,“金环遁身法,一种……” “一种古秘术。” 孟沉霜回头看向谢邙,谢邙直起身,和他对视一眼:“你以前同我说过,你忘了吗?” “我没忘,只是……”孟沉霜目露复杂。 “我有一个问题。”谢邙来到孟沉霜身前,打断了他的沉思,“你从何处学得这些古秘术?” 金环遁身法,以及种种类似法术都是孟沉霜从系统商城兑换来的,其他人都不曾见过这样的法术。 系统说,这是上古大能们的发明,如今已然失传,对外统称做古秘术。 可如果这个世界不是游戏,这些古秘术便不可能是游戏工程师的设计,那么系统是从何处得到失 传的法术? 这些紫衣人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谢邙见孟沉霜答不上来,换了个问法:有可能和这些紫衣人从一处学来吗? 孟沉霜摇了摇头。 谢邙目中了然:你还记不记得闯入寒川和长昆山剑冢的那伙人?他们也会古秘术。 孟沉霜双瞳一颤:我记得▔_[(,你的意思是,他们和今天这群人是一伙的?” “半年前,他们抢了沉霜‘尸体’,又破开浮萍剑主衣冠冢,一月前,萧绯墓被挖开,今天,李瑾和萧绯的合葬棺也被撬开。”谢邙一一细数,“他们在找沉霜尸体上的某样东西,而且,他们知道沉霜和萧绯的关系。” 孟沉霜背后忽的冷汗涔涔:“他们怎么会知道?就连你我自己都才有了些许猜测。” “你看这个。”谢邙将紫衣人手中的玉佩放到孟沉霜手中。 盘旋的怨气越来越高,把玉佩遮掩在烟雾中,孟沉霜挥了挥袖子,张牙舞爪的怨气扫开,露出玉佩真容。 只见佩上花纹繁复细腻,正是一朵将开未开的桐花,并一只展翅盘旋的凤凰。 衔桐飞凤!桐都裴家! “这些人就是传说中的裴家死士,桐都卫。” “裴氏……”孟沉霜攥紧这冰冷的玉佩,脑海飞速运转试图找出什么端倪,反因急火阵阵发黑,“裴氏想要得到什么……我有什么能给他们的……” “不若问,沉霜想从他们手中得到什么?”谢邙注视着他,“毕竟沉霜也闯入天上都,杀死了几位裴氏天尊。” 孟沉霜的目光直钉向发问的谢邙:“孟沉霜想要什么?他还能想要什么?一为飞升,二为你。不,不对,飞升对他来说没那么急切,孟沉霜和魔燃犀所想要得到的始终都只有你,别的东西或有或无,又有何干。” 孟沉霜口中急切的字字句句如刀斧般直劈入耳,谢邙一刹怔然。 然而不等他说什么,孟沉霜忽然如梦初醒,几步跨过谢邙奔向棺床上那方不断流淌出怨气的金丝楠木棺椁。 “桐都卫不仅在找孟沉霜的尸体,他们还找上了萧绯,还有,还有……天尊之前一直敦促你把魔燃犀送回天上都关押,那里也是裴家的势力范围,他们要找的不是萧绯、孟沉霜或者魔燃犀中的某一个,他们要找的是明帝!” 孟沉霜摇手挥散棺材里的怨气黑雾,“也不是孟沉霜想要什么,杀死六尊的人,是明帝,是明帝想要——” 一切急迫的推断都在这一刻被眼前的情景截断了。 谢邙紧跟着踩上棺床,在看清棺中的一切后,也猝然哑口无声。 玄室的一片死寂之中,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骤然崩塌,破碎湮灭成灰。 只余下如细蛇般的怨气四散游荡,穿梭在孟沉霜的裾边袖口。 什么孟沉霜、什么魔燃犀、什么萧绯、什么明帝…… 孟沉霜方才说出这些名字的时候,仿佛着都不过是一个个淹没在往日烟尘中 的符号,与他毫无瓜葛,可以随意地揣测和指使。 然而,然而……这一切的一切,终究都是他。 孟沉霜闭了闭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试图平复下翻滚的情绪,身边人的身形却忽然晃了晃。 孟沉霜睁开眼,看见谢邙向棺中的萧绯伸出了手,触到了放在萧绯腹前的断剑碎片。 彩绘的金丝楠木棺木中空间很大,足够李瑾与萧绯并排而眠,再往缝隙里倾倒无数金银珠玉。 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两具尸体的身份。 李瑾穿着玄色冕服,而萧绯一身暗红金鳞朝服,金簪玉带,而且…… 谢邙的手指颤抖着往上挪动了一寸,触到萧绯金光熠熠的手背。 这是一层金箔。 金箔之下却是空的。 但金箔没有贴满萧绯尸骨的每一处,有三根手指似乎仍是血肉,在岁月流逝中已经腐烂凹陷,一如萧绯那完好的、枯褐干瘪的头颅。 谢邙整个人仿佛被冰封,一动也不动。 孟沉霜抿紧唇,拨开了一点朝服衣领,果然看见更加大片的金箔覆盖在缺失了血肉和骨骼之处。 金箔边缘被金线和残余的血□□在一起,勉强让曾被戮尸分骨之人得以全尸下葬。 可恨星霜屡变,就连不会腐朽的金箔也破开了几个口子,露出其下用玉石拼凑全的骨头。 孟沉霜倏然收回了手,暗红缎领重新盖住这金玉之身,他端起浮萍剑,沿着浮萍剑身残剑接合的缝隙和萧绯手中的剑刃碎片比对。 一模一样。 系统当年告诉孟沉霜,这片“神兵·残片”是新手礼包内含赠品。 现在想来,大约是萧绯曾用过的佩剑断蓬已在千百场战斗中磨炼成神兵,有了自身剑魄。 断蓬剑陪葬念陵,断蓬剑魄却在重重因果之中来到孟沉霜手中。 不过,他只得了放在萧绯尸骨手中的这半片。 还有剩下的半截剑柄被放在李瑾胸前。 李瑾一生七十二载,无疾而终,下葬时大约尸身完好,然而六百年过去,也都腐坏干枯成黑褐色。 眼眶、鼻腔和脸颊上的皮深深陷了下去,勾勒出头骨的起伏,那眼窝处的阴影,却好似还看着人似的。 帝王将相、千秋功业,最终都只剩一捧枯骨。 尸体胸腔枯败的血肉支撑不住重量,连带着断蓬剑沉重的剑柄一起深深凹陷下去。 凹陷处冕服的经纬被剑柄撑坏,丝线根根断裂,那剑柄仿佛融进了李瑾的脊骨里。 谢邙的手动了动,发白的指尖触上断蓬剑剑柄,一瞬之间,好似有一股电流沿着手指窜进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的脊柱随之震颤,耳畔仿佛响起阵阵剑鸣之声。 破碎的记忆在这一刻纷沓而至。 可有那么一瞬间,谢邙几乎分辨不清,这记忆究竟属于李瑾,还是属于断蓬剑魄。 北地连绵不绝的白桦林里,朔风惨叫,大雪飞旋, 李瑾在齐腰深的雪地里艰难地爬行,泪痕在他脸上凝成了能冻伤人的冰。 可他已几近癫狂,双目浑噩发红,怪异的表情被冻僵在脸上。 被他牵在手里的几条狗望着他的模样,被吓得趴在地上呜咽。 李瑾摸出怀里的一截红色布料给它们闻,冲它们喃语:“快,快去找他,带我去找他。” 他只知道九狄人把萧绯的尸骨抛在雪席城外的这片林子里,却不知道究竟在哪个地方。 边关连日大雪,早就将一切人迹掩埋,李瑾不得不带着猎犬来搜寻。 在雪地里不知攀爬了多久,跑在前面的猎犬接连停在一片山坡上,回头冲着李瑾吠叫,然后开始用爪子刨雪。 可是它们分散站着,相隔十来米,萧绯的尸骨究竟落在了哪一处? 李瑾不知道,他只知道狂吼着赶开猎犬,自己扑上去,徒手往雪里挖。 猎犬们被他这幅样子吓得恐惧乱吠。 李瑾浑然不觉,只在雪地里狂挖,跟随的侍从给他找了把铲子来,他却把人一把推开,直到在雪里挖出一把断裂带血的剑柄。 是萧绯的佩剑断蓬。 断蓬冰冷如烧,触之生疼。 李瑾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和冰冷,用这剑柄往猎犬挖过的地方凿,终于又发现一截……长长的腿骨。 他又往下面挖了好一截。 仍然只有腿骨。 李瑾的视野阵阵发黑,有那么几息,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被禁锢在皮囊骨血里的魂魄被这可恨的命运碾压又撕碎,扔进火里烧灼,又抛入鲸波中翻滚。 缓过神来时,他猛然发觉自己已经开始挖掘下一处雪坑,酸苦和窒息在五脏六腑间盘旋。 他的手掌被粘在冰冷的剑柄上,等刨出新的骨头和血肉,李瑾猛地一扯,把手从剑柄上撕下来,鲜血淋漓地去捧出那零落的骨头。 被冰霜冻起的泪水和恸哭再度决堤,李瑾抱着断剑和满怀的骨头,跪倒在无垠雪坡之上。 萧郎……萧郎何辜!⒛_[(” 青史寥寥几笔,后人短短几字便说尽今日。 谢邙自知此日痛彻,却不想还有这般癫狂绝望。 仿佛这就是他永生永世的宿命,他的生命中再无他物,往后余生都悬系在一个死人身上。 李瑾后来求仙问道,连死前最后一日,都是在山崖上向苍天发愿,愿倾尽他所有,换得萧绯复返。 脊骨的钝痛不断上涌,谢邙触电般收回了搭在断蓬剑柄上的手,神志自记忆中复返,只觉脸颊上热泪滚烫。 李瑾的疯癫仿佛还在心头,谢邙担心自己此刻神情也如那般可怖可憎,吓坏孟沉霜。 他努力挪动脸上肌肉,抬起头去看孟沉霜,却见孟沉霜的眼睛睁大了,似乎有惊诧和惧色。 “南澶,你……” 谢邙一把握住了孟沉霜的手,脱口而出:“我找到你了,怀峥……我,你回来了,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谢邙一贯冷肃持重的表情消散全无,脸上又哭又笑,既扭曲又哀伤绝望,可怜又可怕。 孟沉霜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却被谢邙握得更紧。 他的眉头鼻梁皱在一起,泪水流得更狠,上前一步直接扣住孟沉霜的腰,像是抱着一堆骨头一样,要让孟沉霜和自己紧贴在一起。 孟沉霜一时不察,被他这力道按得失去平衡,两人抱在一起摔进一地黑雾里。 谢邙身上滚烫,还想和孟沉霜贴得更紧,最好让血肉都交融,一起烂进泥地里。 孟沉霜快要窒息,屈膝一击顶在谢邙腹上,他紧盯着谢邙泛起青芒的眼睛,大吼道:“谢邙你给我清醒点!你在入魔!”! 第 86 章 86 睁开眼睛 谢邙听见孟沉霜的怒骂,眼中闪过茫然,身形晃了晃,然而下一刻,却又变本加厉地握紧了孟沉霜的腰。 孟沉霜无可奈何、忍无可忍,抬手一拳就砸在谢邙下颌。 谢邙被打得头一歪,孟沉霜趁机把人从身上撕下来,反客为主按倒在地。 谢邙的双手被他单手举过头顶压在地上,孟沉霜的另一只手掐紧了谢邙的下颌,掌控住谢邙的脑袋,强迫他只能看向自己。 青光在深潭般漆黑的双目中浮沉,仿佛归途海上的幽幽夜光。 这双眼睛好像是在看着孟沉霜,又好像是透过这张完好无缺的面容,看见了一副枯骨髑髅。 泪水如溪般涌流,血丝在眼球上爬成了鲜红的网。 谢邙在颤抖,孟沉霜的手指死死掐进了他的脸颊,才勉强将人控制住:“谢邙,收收你的心魔,你也想走火入魔不成?” 谢邙神情绝望又恍惚,孟沉霜咬紧牙关:“谢南澶,看清楚,我是谁?” “萧郎……” 孟沉霜的指甲在他脸上掐出了血,质问从齿缝间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你、再、说、一、遍?” 谢邙仰望着他,眼泪倒流进了鼻腔,呛得直咳嗽,可孟沉霜把他死死按地上,不允许他挪动分毫。 他喘不上气,视野眩晕发黑,后脑痛得像是被巨力拧碎,连眼前反复浮现的碎骨破肉情景都被淹进这黑暗里。 忽然有声音穿透如陷进深海般的耳鸣。 “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阿渡……阿渡……”这名字一出口,谢邙的意识仿佛破水而出。 他猛地睁开眼,黑暗骤然退却,孟沉霜冷戾的神情映入眼帘。 长睫浓如墨色,嘴唇被咬得血红,简直像是秾艳至极的虎豹,一张口,锋锐的獠牙便咬进了猎物的喉咙。 谢邙脸上汗与泪交错,他望着孟沉霜,大口喘着气,忽然狼狈地吃吃笑起来,实在比哭还难看。 笑着笑着,他又哭了,眉头压着眼角,又红又肿乱糟糟地皱在一起。 孟沉霜掐着他脸的手指放松了一点,又问了一遍:“我是谁?” “阿渡,李渡。”谢邙喉咙沙哑。 “清醒了,是吗?” 谢邙闭了闭眼。 “你刚才是……” 他重新睁开眼,朝上望着孟沉霜,孟沉霜身上那股凶狠迫人的气势已经渐渐收敛了下去,但仍保留着谨慎的审视。 “我想起来李瑾和萧绯的事,”谢邙缓缓说,“有些……魔障了。” “李瑾也魔障了吗?” “没有。”谢邙摇了摇头,“李瑾他是……疯了。” “嗯。”孟沉霜淡淡应声。 萧绯死时,李瑾方登基七载,平定四海,治国小成,但还有数不清的功业将在未来的三十年里逐一完成,宵旰忧勤,励精图治,到死都不曾松懈。 他 要是真疯了,哪还能创下承安盛世? 孟沉霜对谢邙的说法不置可否,但他慢慢松开了掐住谢邙下颌的手指,血珠立刻顺着伤痕滚落下来。 他用掌心和指腹一点点擦干净谢邙脸颊上的血和泪,一路擦到颌角时,手掌却忽然顿住了。 谢邙凑过去把脸贴进孟沉霜滚烫而柔软的掌心,发觉孟沉霜的目光正注视着他耳侧的空地。 他偏过头,却只看见孟沉霜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浮动的漆黑怨气,但黑雾之中,似乎又闪现出点点亮光。 孟沉霜抬手把地上的怨气挥开,露出青砖地面,有淡色发亮的清气涌了过来,钻进青砖里,接下来,重新聚拢的怨气亦紧随而去。 这清气气息纯正清和,触之使人神清气爽,只是一直被怨气掩盖着,二人没有发现。 “源自有大功德逝者的清气,可镇邪去祟,庇护后人。”谢邙道,怨气则伤人。?[(” “它们竟可和平共处一室?” 谢邙默了默:“如果清气怨气都来自同一个人,就不会起冲突。” “萧绯。” 谢邙想到了什么,忽然间蹙起眉:“李瑾知道萧绯身上有怨气,营造念陵时请大虞国师在棺椁上绘下符咒压制,但那符咒不会压制清气,清气一直在外泄,顺着念陵与返枝山渗入龙脉,护佑大虞国运。” 孟沉霜盯着不停往石砖里钻的清气和怨气:“清气在渗入龙脉,那现在这怨气也一起……!!!” 谢邙布下的灵力屏障遮挡住了墓道和通风口,却没料到这些清气怨气是沿着土石直接往龙脉里钻! 反应过来的孟沉霜立刻掐诀结阵,封锁地面,想把怨气拦住,可是怨气清气无孔不入。 那棺椁上的符咒已经损坏,萧绯尸骨上不断涌出的怨气再也压制不住,沿着龙脉奔向沉眠中的锦上京。 轰隆隆—— 撕裂黑夜的惊雷炸响,几乎震动山中地宫。 孟沉霜听见墓道尽头传来的惊雷中伴着些许淌水声,顿时一惊,从地上跳起来,拉起谢邙就往外冲:“雨水倒灌进来了,快走!” 然而随着暴雨涌入墓门的水流比他们更快,转瞬淹没主墓道,如海上浪涛般迎面而来,把孟沉霜和谢邙拍进了水里! 怨气如成群龙蛇从返枝山上喷发而出,雨僝风僽,惊雷四起。 皇宫未央宫中传来一声拉长了嗓子的惊呼:“陛下驾崩——!!!”! 第 87 章 86 夫妻对拜 “两只蝶儿并双飞~两只燕儿并双飞~” 村音简陋却天然真挚,香林村的老老少少围在小院子里,脸上洋溢着笑容,唱歌祝贺结成眷侣的一对新人。 村子好不容易从天灾中缓过劲来,能给莫惊春和“阿丹姑娘”置办的婚事很简朴,不过大家看小莫大夫有了伴,个个替他高兴。 甚至有许多莫惊春救治过的伤患伤势还没好全,也要拄着拐杖赶过来看。 只奇怪小莫大夫的神情看上去不太喜悦,不过他一向腼腆,约莫是此刻害羞了。 新娘子头上盖着村民们搜刮出来的唯一一块红布,瞧着就让人高兴。 “夫妻对拜——” “礼成——” 紧跟着,莫惊春被拉去吃席喝酒,孟朝莱被送回了两人住的屋子。 待送他过来的村中妇人都离开后,他摘了盖头,阖上门,点燃了灯,重又坐到铜盆前,借着盆里模糊的水波,左右打量自己。 荆钗布裙,加上孟朝莱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唇颊,更显得颜色暗淡,只有那一双乌黑的飞凤眼恍然夺目,却射出锋利的味道来。 早上出门时画好的妆容全都已经脱落了。 这不行,这看起来太凶了。 孟朝莱思索着,取了桌子上村妇们用木头烧的炭笔和杜鹃花舂的新鲜红泥,重新点了绛唇,勾了柳眉,又抹了些颊彩。 水镜里的人影艳丽几l分,凤眼看上去也没那么锋锐了。 还有好一会儿才天黑,而且孟朝莱猜,今天晚上莫惊春不会碰他,所以除了这一脸明丽的妆容,没有什么别的需要担心和准备的。 他重新盖上了红盖头,坐在床边,一边听着屋外嘈杂喧闹,一边等待莫惊春来。 过了一会儿,有个妇人敲了敲门,隔着门对里面说:“阿丹媳妇,小莫大夫说在屋后竹林里等你,让你现在过去。” “现在?他一个人吗?” “对,他一个人,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给你。”妇人道,“我也说这还没揭盖头,让新娘子一个人出去多不好呀,阿丹媳妇,你要是不想过去,我就再和他说,让他自己过来找你。” “不,不用了,我去见他吧。” 话音刚落,妇人还想再劝几l句,屋子简陋的木门便拉开,孟朝莱一身粗布,盖着红盖头,越过她往屋后竹林走去。 大约往竹林里走了几l十步,风叶萧萧,孟朝莱听见莫惊春的声音:“阿丹姑娘,我在这!” 他穿过竹林,就在他靠近莫惊春二米时,周遭忽然传来一阵灵力涌动,有一道隔绝窥探的屏障环绕着二人升起。 孟朝莱脚步未顿,又往前走了几l步,因为李阿丹不该察觉到这些,站到莫惊春身前时才停下。 莫惊春似正看着他,声音依旧柔和,却泄露出几l分微不可查的颤抖:“阿丹姑娘,你怎么还带着盖头,这样看不见路,小心摔了。” “我看得见 ,”孟朝莱道,“我看得见我脚下的路。” 红盖头没有紧紧捂住孟朝莱的眼睛,他低下头,便能看见自己的衣裙和地上枯黄的竹叶,还能看见莫惊春淡碧色的衣裾,和他手中那把雪亮照人的长剑。 剑? 在大婚之日,提着剑把一个农家姑娘困在灵阵里,莫惊春这是想要做什么? 孟朝莱不记得莫惊春会用剑,也不知道莫惊春有恼羞成怒一剑杀人的胆量。 就算真是因那日的事情心中觉得受辱,又为什么要风平浪静地过了这么几l日,和李阿丹拜了堂、成了亲,才决定痛下杀手? 这似乎都不是莫惊春会做的事情。 那他想做什么呢? 孟朝莱猜不透。 “夫君找我来做什么?” 莫惊春手中的剑抖了几l下,默然许久,约莫是还不习惯这个称呼,孟朝莱不由得笑了笑。 “阿丹姑娘,我想与你说一些事情。” “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夫君不用这么拘谨。” 莫惊春又默了默。 “阿丹姑娘多番相救,我本该知恩图报,可这连日来的事端……都是我的错,平白连累了姑娘的清白。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我若不和你成亲,恐生流言蜚语,但是我……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已心有所属。” 孟朝莱的五指瞬间收紧。 “夫君这是何意?是想占了便宜、成了亲便抛下我,去找你的心上人吗?” “不,我不会去找他了……”莫惊春怅然低语,“阿丹姑娘,我不能和你在一起,若你想改嫁,我绝不阻拦,若你想一个人去别的地方生活,我有钱财法宝相赠,保姑娘往后无忧,聊表歉意。如果姑娘觉得这样太过孤苦,我会把你托付给一位朋友,他也是修仙者,为人正直义气,他答应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若我都不愿意,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呢?” “阿丹姑娘一定要选一条路,”莫惊春苦笑,“因为我还有另一件事想要拜托姑娘。” 他忽然退后一步,在孟朝莱面前双膝下跪,捧剑在手:“阿丹姑娘,是静之□□熏心,自知罪孽深重,已无颜面苟活于世,请姑娘以此剑杀我,从今往后天高海阔,愿姑娘再得一知心人,喜乐无忧。” 他见李阿丹迟迟不拿剑,仰头又道:“阿丹姑娘勿怕,此剑锋利,一击必死,我已设下仙家阵法,待我断气以后,尸体便回被灵火焚烧成灰,我的朋友此时就在村中,他们会带你离开,没有人会知道这一切。” “莫静之……”孟朝莱的声音冷得像冰,甚至还带着几l分怒意,“你就这么一心求死吗?” 莫惊春闻语,明白阿丹姑娘不愿动手,是他太过为难阿丹姑娘了,但一切已无转圜的余地。 他翻转手腕,双手握住剑柄,将剑刃对准自己。 顷刻之间,剑锋已至咽喉! 孟朝莱听见风中剑鸣清啸,心中一惊,一把拽下盖头,入目便是莫惊春 持剑自刎,锋刃已经割出了一道血痕。 他立刻上手抓住莫惊春的手腕,把剑锋拽开,往地上一扔,惊怒交加:“莫静之!你在做什么?!” 沾了血的不问剑落进泥地里,发出一声哀鸣。 正站在村里宴席上,和一种乡野村夫一起喝酒的顾元鹤耳尖微动,往竹林的方向看了一眼。 刘老汉醉醺醺地喊他:“少侠!再来一杯,你是小莫大夫的朋友,咱们庆贺他讨了媳妇,不醉不归!” 旁边的汉子也大笑:“顾少侠,千万不要嫌弃我们香林村的酒劣啊!” 顾元鹤笑了笑,豪迈地一口干了碗里的村中辛辣的浊酒:“好!我干了!各位等我去找莫静之来共饮。” “对!新郎官可不能跑!” 顾元鹤抱拳拜别,叫上旁边正被小儿们呼噜毛的火红小狐狸,朝屋后竹林快步走去,脸上的笑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忧虑。 莫惊春请他来赴这婚宴,说了这段时间离奇的遭遇,又说想让顾元鹤照顾那与他成亲的山里姑娘一段时日,最后,还借了他的不问剑用。 顾元鹤看着莫惊春满身倦意,一一应下他的请求,左右这都不是什么难事。 可莫惊春不过借走他的剑一刻钟时间,怎么剑便见了血? 顾元鹤原只当村里斧头又重又锈,莫惊春拿不动,只好借他的剑去砍竹子,虽然顾元鹤想不出莫惊春为什么要砍竹子。 但他更想不出,此刻剑上会沾了谁的血。 别南枝奔跑着跟上顾元鹤的脚步,几l个猛冲,就顺着他的后背爬到了他的肩上窝着。 竹林之间,莫惊春被抓紧了手腕,孟朝莱的力气太大,握得他手腕发红。 他仰头看着用冰霜压抑住怒火的孟朝莱,不知为何笑了笑,可下一刻,枯木死灰般的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模糊了孟朝莱的身影。 莫惊春刚刚看见阿丹姑娘描了眉、画了唇,凌冽却动人,像一支不为寒风所摧折的冰花。 阿丹姑娘很好,也很美,可每当他想到这两个词,又接连想到什么爱与恨,心中却只浮现出孟朝莱。 可莫惊春没有见过孟朝莱真正的样子,也没有听过他的声音,那心头浮现出来的东西,仿佛只是一阵虚幻的烟尘。 他扒开阿丹姑娘的手,膝行爬向被抛在一旁的不问剑,伸手抓住剑柄,又要往脖子上抹。 “莫静之!” 轰隆—— 莫惊春设下的阵法忽然被外力击碎,光亮乍现。 “莫静之!你在干什么?!” 顾元鹤刚一闯进来,就见莫惊春要拿他的剑自刎,他惊得一脚踢在莫惊春手上,把剑直接踹了出去,回头看向刚才呼唤莫惊春名字的另一个人,他总觉得那冰冷又雌雄莫辨的嗓音有几l分熟悉。 顾元鹤一转头,看清竹林中的另一人,惊得简直要把双眼瞪出眼眶:“孟、朝、莱!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元鹤刚刚问完,立刻 就瞥见孟朝莱脸上的妆容和脚边红盖头,再联想到今日婚宴,答案呼之欲出。 你说他是谁?莫惊春一把抓住了顾元鹤的衣摆。 ?本作者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顾元鹤看他哭得泪眼斑驳,恨铁不成钢:“你以为他是谁?” “他是,他是八因山的李阿丹姑娘。”恐惧和颤抖从脚底转瞬蔓延至莫惊春颅顶。 “你就听他骗你吧!”顾元鹤看不得他这幅卑微可怜的样子,拽起莫惊春的衣领把人从地上提了起来,怒道,“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又被他骗得团团转,如今还想要自刎?!” “我不知道……” 猝然之间,一道寒气凛冽的剑光打断了顾元鹤的怒吼,忘尘剑直刺他面门而来:“顾英!放开静之!” 香林村宴席上的众人对竹林里修仙者们的纠缠一无所知。 虽然新郎新娘都不在,大家开怀痛饮,仍乐得自在,感慨这回幸好有小莫大夫施以援手,他们一村老少才能从这场天灾里活下来,或许该给小莫大夫立块碑了。 “单立小莫大夫的,还是也加上阿丹媳妇?我们可把她家的羊吃得差不多了。” “立一块夫妻碑吧,正好贺他们新婚,多好!” “说的也是,那用什么石头好呢?是不是该去镇上请王秀才写碑文?” “不行,不行,王秀才乱收钱,还是找魏书生吧。” “香林村村正何在?!香林村村正何在?!”山道上忽然传来连串的马蹄声和高声呼喝,打断了村中欢笑。 方才说着去请王秀才写碑文的老翁脸色一变,牵着衣角急匆匆地赶过去,那五匹骏马差一点就冲进了坝子里的席桌,老弱妇孺们被吓得直往后退。 “村正在,村正在!我就是村正!”老翁上前去。 最前一匹马上的人出示令牌:“我是此乡税使,来征春秧税!还请村正速速安排!” “啊?春秧税?大人,今年怎么又多了这个税?” “上面下了命令,要你们速速上缴此税!我看你们这香林村似是没受地动影响,两座山头以外的村子如今已遭了瘟疫,你们却在大摆宴席,难道还交不上这税?” “前几l个月才交了冬雪税,去年秋天的存粮根本没剩多少,本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村正苦道,“大人,我们村子在地动中也受了许多损失,好多青壮都伤了,地里的活计都还没着落,可否请大人再宽限几l日?” “少在这里蒙骗我!”税使手中的马鞭朝村正挥过去。 忽然之间,那马鞭还没落到老翁身上,远方竹林中猛然传出一声爆响,气浪炸裂扩散,吹得竹林倾倒如浪。 税使□□的马被巨响惊吓,长嘶着扬起前提,税使一个坐不稳,直接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所有人都惊慌地望向竹林,忽见两道持剑人影踏空而来,光芒熠熠的双剑接连相击,震声如鸣金断玉,震得人耳朵发疼。 村民和来收税的人被此情此景吓得跪倒在地,磕头求拜:“仙人!仙 人!” 孟朝莱拔出忘尘剑,已经与顾元鹤过了数十招,双方剑意陡然相撞,溢出的力量直接削断了旁侧的山崖! ?本作者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顾元鹤持剑怒吼:“孟朝莱!你也和那孟浮萍一样没有心吗?!” 孟朝莱一剑玉关月攻上,剑刃与不问剑相抵,一寸寸逼向顾元鹤的面容,他喉咙里呛出一口血,扯起嘴角冷笑:“与你何干?!” “你们师徒二人,不能这么践踏旁人的心!”顾元鹤周身灵力猛然爆发,把逼上来的孟朝莱震开数十丈,即刻又乘胜追击而上。 竹林之中,远处传来斗法比剑时的山呼海啸动地而来,把满山青竹摇得如同大海波涛。 莫惊春却浑浑噩噩地趴在地上,仿佛对一切充耳不闻。 “孟朝莱……李阿丹……原来是你……怎么会是你,为什么永远是你……” 小红狐狸从竹枝上跳下来,迈开步子跑到莫惊春身边,低头舔了舔他脖子上的伤口,给莫惊春止住了血。 随后,他咬住莫惊春的后衣领,想把人拖走,却发现自己的原型太小,拖不动莫惊春这么大个人。 下一刻,一个身穿红衣的狐狸眼少年出现在竹林中。 他才不管莫惊春在念叨什么,拉着莫惊春的双手把人一把拉起来,甩上肩头扛着,趁顾元鹤牵制住了孟朝莱,蹦蹦跳跳地离开了这里。 -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云气蒸腾,就快要入夏了。 距离李阿丹身份败露,已经过去了两天一夜,孟朝莱在八因山的农舍里缓缓醒来,左肩伤口的痛楚也随之苏醒。 他忍着痛坐起来,走到敞开的床边,雨水被山风吹到脸上,冰冷如霜。 孟朝莱抹了一把脸,融掉脸上残余的妆彩,整个人又回到了那副瘦骨清癯,目生寒烟的模样。 那日和顾元鹤一战,是他败了。 他差顾元鹤一个境界,破不了局,但除了左肩上的意外一剑,他也没受什么别的伤。 不知道是因为祭出了当年师尊留给他的法宝灵器对敌,还是因为顾元鹤口是心非,最终还是不忍真的伤及孟沉霜唯一的徒弟,又或者是担心天瑜宗与剑阁交恶。 但这也都不重要了,他们把莫惊春带走了。 孟朝莱猜,莫惊春知道阿丹就是自己以后,应当不会再急着寻死觅活,说不准还会想一想怎么来手刃他。 这似乎是二人唯一再相见的可能。 孟朝莱深深地闭上了眼。 天地间风雨冥晦,他推开门,一步迈进雨水中,沿着山路往下走去。 香林村的屋舍在那日的打斗中被波及了一些,尤其是本就在地动中摇摇欲坠的危房,更是被剑气一扫就直接垮塌。 孟朝莱离开八因山之前,先进了香林村,一路结印施法,将所有毁坏的房屋全部修缮完整。 村民们躲在家门里,偷偷看着这位曾经熟悉的李阿丹姑娘,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孟朝莱修好了村里的 屋子,转身离开前,忽有一个妇人跑进雨中,撑开一把伞叫住了他:“阿丹姑娘!下雨啦!带着伞走吧!” 她把伞放到孟朝莱手中,孟朝莱想说自己不用,对于山野农家来说,一把伞也是珍贵的家财,一旦他带走了,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还回来了。 然而前路上的高声询问打断了这一切。 “劳驾!请问这里就是香林村,这位就是李阿丹姑娘吗?”远处山路上立着一道模糊的人影,撑伞佩刀,戴了顶官帽。 妇人答道:“是,这位官爷来做什么?” “我家大人来寻人!” 话音落下,一只浩浩荡荡的队伍缓缓爬上山坡,显出身形,十余个干练的侍从护卫围绕着一辆华贵马车,在细雨泥泞的山路间前行。 马车里的人看见前道上的人,立刻在侍从的搀扶下下了车,也不管紫袍曳地沾湿,急匆匆地赶上来。 跟在后面撑伞的人追都追不上,方才高声问话的侍从也被他一把拨开。 妇人看到这些人的威仪庄重之相,吓得打哆嗦。 那人上前几l步,在孟朝莱的面前撩开衣摆,直接跪进了满地泥水中! “臣礼部尚书邱麟拜见昭灵大长公主!” 妇人听到两人的名头,虽然不大明白,却也知道是极高的官,脸色煞白地退后几l步,慌乱地逃回了家中。 孟朝莱茕茕孑立于雨幕之中,声音冷得骇人。 “你们怎知我在此处?” “启禀殿下,前几l日,此乡税官来报,说看到了香林村中有仙人现身,名作孟朝莱,其师称孟浮萍,似乎是大长公主往仙山学艺后用的名字,下官便连夜从锦上京赶来,迎殿下回京。” 孟朝莱皱起了眉:“我已是世外之人,不会再回皇都。” 邱麟又惊又急:“大长公主殿下!前日太子与晋王作乱被诛杀,陛下驾崩,帝位空悬,诸王兴兵作乱,大虞正是风雨飘摇之际,需要由您去主持大局啊!” “皇帝没孩子了吗?” “有,还有几l位,殿下看好哪一位?” “我不认识他们,你们选一位当皇帝就是了,此事与我无关。” “若真是无关,殿下何以派门下客卿李渡与萧山二位仙长前来锦上京?” “你说谁?” “李渡与萧山,他们拿了长公主金令来,臣以为这是殿下的意思。” 李渡……这不是魔君燃犀在外行走时用过的化名吗?他怎么会有长公主金令? 萧山又是谁? 孟朝莱瞬息思定:“知道了,本宫今日便还京。”! 第 88 章 87 三拜九叩 接连几日,孟沉霜绕着念陵,尝试了上百种阵法和灵器,都无法完全压制住墓中不断涌出的怨气。 因担心谢邙再看棺中尸骨,又要生出心魔,孟沉霜把他按在小画舫中,画了无数护身护宅的符纸,交给明觉观,让李悬觞手下的人分发到各处,尽可能避免怨气伤人。 但这办法无法长久,而且怨气仍在侵入龙脉,必将搅扰大虞气运。 近日来朝堂上的一片混乱,总让孟沉霜隐隐觉着不只是人祸,还是国朝气运之变。 孟沉霜从念陵出来,反手合上墓门,再一次无功而返,唯一的收获是将那棺椁上原有的符咒法阵全部临摹下来,准备带回去研究。 下了返枝山,再往南走一小截,便有照桑河金波粼粼的淌过,一艘精巧的画舫停在水边,随着凉风轻轻摇晃。 孟沉霜跳上船舷,走进舫内后顿觉凉风袭来,神清气爽。 尚且只是春末夏初,孟沉霜的堕魔之躯便已经有些热得受不了了,谢邙于是取出剩余的神冰玉,放在瓷缸里用扇子招了风,给他纳凉用。 不过今天,谢邙把扇子放在一边,手里摆弄着一圈金属片,神思严肃。 孟沉霜走过去,喝了口冰茶,问:“这是什么新的灵器吗?” “不是。”谢邙道,“这是我在李瑾记忆中所见之物,出自萧绯之手,他把铜片组合在一起,一转便可送出凉风。” 孟沉霜眨了眨眼:“风扇?” “似乎是叫这个名字,但我按照图样削制了铜片,组合在一起,却扇不出风来。” 孟沉霜沉吟片刻,风扇的原理不难,只是需要力量驱动,谢邙怎么会没有组装成功呢? “你把铜片拼起来,让我看看。” 谢邙于是把四片铜片按照风扇的模样组合在了一起,孟沉霜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你不能把所有叶片放在一个平面,把它们倾斜大约三十度排列。” “三十度?” “……”孟沉霜直接上手给叶片换了个角度,“一种角度计量方式。” “萧绯也常用。” 孟沉霜抬起眼帘,便对上谢邙审视的目光:“我猜,对我和萧绯来说,六百年以前还不算一切的开始。只是在那之前的事情,我大多不记得了,不过倒还记得风扇。” 孟沉霜把叶片安上谢邙准备好的座架,谢邙不再追问,往座架里放了块灵石,灵力驱动风扇转动,送来神冰玉冒出的阵阵寒气。 然而孟沉霜还不满足,直接把瓷缸里的灯笼大小的神冰玉抱进怀里,往床帏锦帐中一倒,疲惫地长舒一口气。 谢邙还坐在窗边,对他说:“刚才辰华公主遣人来,请我们去一趟明觉观,说是有事相商。” “现在吗?天就要黑了。” “现在。快要入夏,天黑得更晚了,各方怨气还要再过些时辰才会现身作祟。” “那就走吧,”孟沉霜抱着神冰玉在床上滚了一圈 ,“总归一会儿也要入城。” 言落,外面的纸片人船夫动桨划船,顺着照桑河而下,进入高耸城墙包围着的锦上京。 下了船,孟沉霜和谢邙策马至明觉观,入内时便有几个卫侍迎上来,引他们绕过神京机策署碑,前往光尘殿。 谢邙把新画的符纸交给其中一人,让他们照旧分发,驱散怨气邪祟。 光尘殿中立着一道红衣背影,裙上芙蓉绣金,高髻明珠环绕。 可这个女子看上去瘦骨凛凛极了,不像李悬觞那般多几分英气有力。 而且也不见聂肃芳守在近旁。 这是谁?李悬觞身边的某个女官吗? 可看她这一身尊荣,作为女官,会否太过僭越? “李渡、萧山?”她缓缓开了金口,声音有些低磁。 孟沉霜听了,却觉得莫名熟悉,不由得蹙起眉:“是在下,敢问辰华公主请我们来,所为何事?” “你们对辰华公主说,是昭灵大长公主门下客卿,奉她的令,前来锦上京。” “正是,请问阁下是?” “我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收了魔君陛下为客卿。”红衣人冷冷嘲道。 孟沉霜一听,不由得扶额默然,抬袖反手一挥,劲风骤然合上了光尘殿的大门,只余下窗棂的光影落在三人身上。 那人闻声警觉,冷剑铮然入手,回过身来,却听得一声无奈笑骂。 “朝莱,多年不见你穿女子钗裙,今日一观,确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孟朝莱预料到了魔君燃犀在场,回头看见这幅与自己师尊别无一致的模样,心神只恍惚了一瞬,便又重回坚冰,甚至升起几分怒意。 可魔君燃犀身旁的另一人,却叫他手中剑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无涯仙尊?”孟朝莱惊疑,“你……是这魔头对你做了什么吗?” 否则谢邙怎么会这般沉静镇定地站在魔君燃犀身侧? 可看他模样,不见伤势,修为未减,随时都可抽身离开才是。 “朝莱……” “少这般唤我!”孟朝莱忘尘剑锋直指孟沉霜,“你以为你是谁?” 回旋镖扎到自己身上,这回倒是难办了。 孟沉霜轻轻叹息。 之前在无涯兰山上,孟沉霜就假意装过一回孟朝莱的师尊,孟朝莱那时候不信,现在也不会信。 谢邙道:“孟阁主,先放下剑,我们无意与你为敌。” “你们?”孟朝莱锋锐的目光扫过两人,“谢仙尊是被魔头冲昏了头脑,决意同流合污了吗?” 眼见孟朝莱不愿冷静交谈,谢邙一指轻抬,孟朝莱只觉一股巨力拧上手腕,硬生生抽出了他手中剑。 谢邙一挥袖,忘尘剑被击飞,深深钉入殿中巨柱中。 孟朝莱后撤一步,抬手欲掐诀应对,却被谢邙一巴掌按了回去,接着又被他一推,整个人踉踉跄跄跌进了椅子里。 孟沉霜忽然看见孟朝莱左肩上渗出血迹:“你受伤了?” 孟朝莱威胁的目光还没来得及射过去,便被谢邙打断:听说你和裴汶之前去了孤鹜城,攻入银涣殿?去做什么? ?想看路侠写的《斩情证道失败后》第 88 章 87 三拜九叩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裴汶想救你逃出魔爪,却未曾想谢仙尊在魔君身边,乐得逍遥。” “那你呢?” 孟朝莱隐隐咬牙:“我要拿回浮萍剑,我不能让师尊的本命佩剑落在一个魔头手里。” “好。”谢邙俯视着他,“魔君陛下,孟阁主想要浮萍剑,你便给他吧。” 孟沉霜听后微微挑眉,而后忽然一笑,召出浮萍剑捧在手中,上前几步:“朝莱,浮萍剑鞘已无,小心别伤着手。” 孟朝莱疑心这魔君怎会这么好心,可观剑意,的确是孟沉霜的剑,他伸出手去接剑,孟沉霜便收了手。 下一刻,似有万钧之力砸在孟朝莱掌心,浮萍剑重得向一座山,带着孟朝莱的手直往下坠,无论他如何燃烧灵力都不能止住下落之势,甚至整个人都被重剑带下去,一股脑摔在地上。 哐啷—— 浮萍坠地,剑鸣如霜。 孟朝莱摔得脑子发蒙,跪在地上抓起剑柄想把剑重新拾起来,可无论他如何用力涨红了脸,都无法挪动浮萍剑分毫。 谢邙走过去,单手拾起了剑。 “浮萍剑为神兵,生剑魄,只认孟沉霜一个主人,自他跌落诛仙台后,再无别人能拿起这把剑。” “那你呢?”孟朝莱问。 谢邙瞥他一眼:“我与沉霜是天地为证的道侣,旁人又不是。” 孟朝莱再度咬牙,却只见谢邙转过身背对自己,将浮萍剑交还到魔君燃犀手上。 那燃犀轻轻松松便执起了这把剑。 “还跪着做什么?是觉得师严道尊,一旦相见,便要焚香顶礼、三拜九叩吗?”谢邙肃声责他。 孟朝莱却没起来,望着孟沉霜,神情恍惚迷茫,却又重重犹疑。 “你……你真的是我师——唔唔。” 一个禁言术堵住了孟朝莱的嘴,可往日里,只有燕芦荻有时叽叽喳喳太过吵闹,才会得到这番待遇,他这是第一次被师尊堵住嘴。 孟沉霜收了剑,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双手,脸上带着水云般的笑:“天机不可泄露,朝莱明白就好,切莫言出,起来吧,别再跪在地上了。” 孟朝莱试探着将手搭进孟沉霜手中,随着他站了起来,被送回椅子上坐好时,只觉得这双手温暖异常。 “是谁伤了你?”孟沉霜问。 孟朝莱沉默片刻,才答:“……没有谁。” “是吗?你不打算攻回去,报这一剑之仇?” 孟朝莱摇了摇头。 孟沉霜明白他的徒儿不愿说了。 这时,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是机策署卫侍见光尘殿大门紧闭,询问大长公主是否出了什么事。 “无事。”孟朝莱答道,又对孟沉霜说:“师…… 先生,光尘殿人多眼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孟朝莱领孟沉霜与谢邙走出光尘殿,穿过层台累榭,往后而行,一直到了一方清幽的小院。 院地四方,其中止有一棵被雷劈死的老树,正厅中摆着蒲团香炉等物,匾额楹联写着诸如一气三清、离龙坎虎等语。 厅中走出一位身着道袍、手执拂尘的鹤发老道,向孟朝莱揖了一礼。 孟朝莱对他说:“道长且暂去,我等有事需在此相商。” 老道再揖一礼,自行走了。 孟沉霜原以为明觉观只是个遮掩神京机策署特务机构的幌子,未曾想真有人在此修道。 孟朝莱转身对孟沉霜说:“此地幽静,凡事都可直言。” 孟沉霜看了一眼雷击木,颔首。 “先生与谢仙尊为什么会出现在锦上京?”孟朝莱先问,“我听辰华讲,你们说要拜谒萧上将军墓,后又找了上将军尸骨,前几日还在念陵中与几个盗墓贼打斗?” “说来话长,容我想想从何讲起,你熟悉萧绯和李瑾吗?” “略读史书。” “好,那我还是从头讲起,”孟沉霜道,“前段时间燕小花生了心病,又险些入魔,被我安置在金铃塔中静养,我欲寻擎神丹为他治心病,但不得踪迹,便想着寻找擎神丹中最重要的一味药——神力,看能否缓解他的症状。” 孟朝莱一听到擎神丹,后背瞬间紧绷,可看见孟沉霜似乎一无所知的神情,却又渐渐生出几分狐疑。 “萧绯兵解飞升为明帝,我和南澶曾在雪席城萧绯停灵之处见过他的神力,以为神力是覆在他的尸骨上,就来锦上京寻找,但现在看了萧绯尸骨,不见神力,反倒卷入其他事端。” 孟朝莱:“辰华同我说了那日宫中惊变之事,先生若是无意涉足明争暗斗的皇室腌臜,尽可全数忘却,朝莱会去善后。” “若只是凡人争权夺利,我的确可以抽身而去,但是在返枝山念陵中,我们与桐都卫打斗间撞开了萧绯与李瑾的合葬棺,萧绯尸骨上积聚的怨气外涌,渗进大虞龙脉,我担心会影响王朝气运,需要尽快处置,但是我和南澶尝试了许多办法,都无法压制住怨气。” 桐都卫、合葬棺、龙脉气运……孟朝莱快要跟不上这接连不断的消息了。 孟沉霜还在说:“棺椁上有前代大虞国师画下的符咒,曾经镇压住了怨气,但我不识得这符咒,也无法复原,描了副本,打算去寻这代国师问问。” 孟朝莱疑道:“国师符咒?先生,能给我看看吗?” 孟沉霜取出图纸给他,孟朝莱看了一会儿,说:“先生,您与谢仙尊博通经籍、学究天人,如果你们都认不得这符咒,有没有一种可能……这符咒是乱画的?” 孟沉霜:“?” 孟朝莱的神情难以言喻,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大虞的国师若真有几分本事,能解决先生与谢仙尊都无法压制的祸患,他就不必待在锦上京,做一个小小的国师了,又或者 ,他早该因为干涉凡间国朝,被天雷劈成了灰。” “……”孟沉霜沉默片刻,“就像院子里的这棵树一样吗?” 孟朝莱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对。大虞的这些国师有一点修为,也懂些仙法,但不多,大多活到一百余岁便坐化而死,平日里全在装神弄鬼而已,我对他们再熟悉不过。” “但棺里尸骨的怨气原来的确被压制住了,如果不是因为符咒,”孟沉霜思索着,“又能是因为什么?” “清气。”谢邙说。 “清气?但那清气也在棺中,不断渗入龙脉。” “萧绯死时惨烈,因而生出怨气,可他剑胆冰心、功德无上,得以有清气护身,后来没有化身厉鬼,反而飞升为神,说明怨气之数压不过清气,但如果有外力阻挠呢?”谢邙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忽然开口,“阿渡,你还记不记得棺中尸骨的模样,黄金为皮玉作骨,李瑾为他补全了尸身,却补不全五脏六腑,尤其是……那颗心。” 孟沉霜:“也只一团血肉而已。” 谢邙:“心为人身君主之官,烛照事物,当司神明。更何况,那是颗神心,如果能够补全,兴许就能压下怨气。” “或许可行,但是……”孟沉霜仍在迟疑,“萧绯尸骨为犬狼分食,它们不知已经繁衍了多少代,早已无法寻到当年撕咬下来的那块肉了。” 谢邙的声音停住了,直到孟沉霜抬眼看向他,发觉深潭之下,正浮泛起压抑不住的浪涌。 再开口时,谢邙的声音颤了颤才稳住:“没有,九狄人把他的心脏挖出来了。” 孟沉霜一怔,一时间说不上是何感受。 他没有萧绯守城战死的记忆,即使有,一具尸体也不会因为变得破破烂烂了而感到什么痛苦。 真为痛摧心肝者,活人而已。 “九狄有俗,若憎恨一个人,便剖出他的心脏,加之九钉,放于木盒中,埋进山根,磊磊高山如重担,将会压得这人永世不得超生。”谢邙一字一句, “九狄人把怀峥的心脏埋在破军山西脉最高峰下,又引得雪崩,把洞口彻底埋葬,李瑾后派人去探,连挖了三年也没有挖到底,无可奈何之下,在此筑堡屯兵镇守,使外人勿犯,名作聚堡峰。” “聚宝峰?”孟朝莱问。 谢邙:“保土之堡,孟阁主听闻过?” “是……”孟朝莱的语气有些微妙,“约莫三百年前,北齐时常侵扰大虞破军山边境,聚堡峰在那时被讹传为聚宝峰,说是昭宗北伐九狄时,缴获无数金银财宝,沉重到了无法运回的地步,于是将财报埋于聚堡峰地下,并派兵看守。 “北齐人打上了聚堡峰的主意,想要夺得昭宗留下的宝藏,只是那地方山势险峻、易守难攻,一直没打下来,但后来雪席城陷落,变作鬼城一座,再无法向聚宝峰运送粮食补给,堡兵守不下去,锦上京的力量也难以触及,只得弃置了。 “早年还有几段探寻聚宝峰宝藏的传说故事,但到现在,那地方恐怕已经坍塌湮灭。”! 第 89 章 88 爱谁恨谁 孟沉霜和谢邙决意去一趟聚堡峰。 即使那颗心脏无法压制怨气,谢邙似乎也还是想要把它找回来,安葬进念陵中。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两人夜里要坐镇锦上京,处理可能突发伤人的强大邪祟,约定明日清晨出发。 孟朝莱去和辰华公主谈了些政事,虽然他不能直接出手,但放出消息说昭灵大长公主已经回京,足以暂时震慑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势力,给李悬觞换来更多时间处理朝堂风波。 李悬觞一面说着感激,一面却更为忌惮突然出现的孟朝莱,以及那位请他回来的礼部尚书。 孟朝莱没说什么,只是在议事结束后,退回道观小院居住,以示自己不是为了夺权回来的。 夜中星汉铺陈,夏风微暖,孟沉霜和谢邙也留在明觉观中。 此刻孟朝莱正孤身站在雷击老木旁,遥望四方的天空,孟沉霜走了过去,谢邙在檐下阴影中静默伫立。 正厅里,白须老道还在念经文祝颂,烛火飘摇,香烟袅袅。 “你的伤上药了吗?”孟沉霜问。 “血止住了。”孟朝莱答。 意思是没有上药。 孟沉霜这个徒弟,哪哪都好,脑子灵光,性情坚定,尊师重道,克尽厥职,在修炼一途上,虽说根基有损,但向来勤学苦练、笃学不倦,没有一日是偷懒的。 唯一就是,需得稍作分辨,才知道他嘴里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他示弱时,多半无碍,只是想把人骗得团团转,可一旦受了伤,却要强撑着不说了。 “过去坐,我给你上药。” 老槐树下有一方石台,上面雕刻的花纹都已模糊,孟沉霜把徒弟按到石台上坐好,抬手释出魔气,在院中四周织起一道隔绝窥探的屏障。 孟朝莱这身繁复华美的衣裙里里外外有五六层厚,褪去所有外衫,最里边的白色中衣上的血迹已经干硬发黑了。 孟沉霜小心谨慎地揭开这层布料,轻轻分开布料和伤口血痂粘连的部分,谢邙在这时端来了干净的白棉布和清水。 这幅瘦骨嶙峋、苍白刺目的身躯上,零落着道道伤痕。 孟朝莱在夜风中瑟缩了一下,随后又望着那棵劈焦了的老树出神。 孟沉霜沾湿帕子,给他清洗伤口周围的血迹,隐隐察觉出伤口上留下的剑意属于谁。 但他没有说穿,只道:“你身上容易留疤,受了伤,要及时上药。” 孟朝莱:“留疤便留疤,不会有人看的。” “即使伤口愈合了,但疤痕若是不消,经年以后,依然会痒会痛。你自己也知道。” “……” “可就算消去了疤痕,隐藏的暗伤也会痛。”孟朝莱道。 破镜重圆,仍有裂隙。 “那说明大夫医术不好,”孟沉霜道,“你丹田上的伤当时没有好好医治,后来花了几百年也没有治好,如今还在 隐痛,是不是?” “不是大夫不好,是我别无选择……”孟朝莱说,“我……当年骗了先生。” “我知道。” “先生知道?”孟朝莱猛地抬起头。 “看看你除此上山那阵仗,再瞧瞧如今这神京机策署的气势威风,我还能真把你当成路边的可怜小猫儿不成?”孟沉霜看他这幅隐忍纠结的样子,问道,“你是想谈谈当年?” “我该解释……”孟朝莱又垂下了眼帘,“当年……当年我的母妃的确是为了保下我的命,喂我喝下毒药,使我身体病弱,减轻新帝的警惕,后来我为压制住体内之毒,才来到明觉观中,开始修习仙法,也慢慢组建起自己的势力,但也因此招来皇帝猜忌,我不得不自剖金丹示弱。 “后来我重头开始修炼,寿元比凡人长许多,龙椅上的皇帝换了又换,神京机策署却一直在我手下,力量逐渐成熟,足以与皇帝抗衡。” 孟沉霜:“所以后来,你不是为了躲避皇权忌惮上山。” 孟朝莱摇了摇头:“不是,那时的皇帝已是我重孙辈,畏惧于神京机策署,却无从反抗。我上长昆山正是因为……我在皇朝中的力量太强了。” 孟沉霜隐隐猜到:“而修仙者不可干预凡人因果。” “正是如此。天道曾降罚于我,就在这间院里,这棵树下。”孟朝莱望着焦黑干枯的老树,缓缓道,“我九死一生,侥幸活命,人人渴求的位同君王、生杀予夺之权倒成了催命符,要么在荣华富贵里捱到油尽灯枯,要么放手我曾渴求的一切,避世离俗,唯求长生大道。 “我想了很久,还是想活着。” “既然如此,便好好贵生保命,受了伤,就上药。”孟沉霜把药粉倒在孟朝莱的伤口上,他疼得嘶了一声,“过去有人替你着急担忧,但现在你把莫静之气走了,我又无法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既然不想死,就照顾好自己。” “静之他……”孟朝莱提及过去的生死杀伐时,不曾激动过,此刻却忽然哽咽止声。 “我缺失了许多事情的记忆,如今也在追寻真相,但他母亲的死,大概是怪我,又牵累到你左右为难,等我查明一切,就去向静之、元鹤、鹊音等人请罪,那时候你再同他谈,或许能有转机。” 谢邙站在檐下,始终注视着孟沉霜的目光忽然沉下。 “不可能了,除非一切重来……我伤他太深,该以死谢罪的人是我。” 孟沉霜沉默了下来。 他不知道孟朝莱和莫惊春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依孟朝莱的性格,未必做不出需要以死谢罪的事情来。 而莫惊春又那么真挚单纯。 孟沉霜问:“那你是想我现在一剑杀了你,再把尸体送到莫静之面前,请他观赏,还是你自己去见他,当着他的面拔剑自刎?” 孟朝莱凤眼睁大:“我、我……这……先生,你觉得哪个办法有用些?” “取决于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孟沉霜道,“他没有莫雩之外的 亲眷,春陵医谷也不曾传出有人被剑阁阁主残杀的消息,我料想你不会刺他几剑,那么除了你瞒下莫雩之死外,还能做些什么?是给他下了毒,还是凿了个黑牢把他锁起来,又或是强行逼迫他与你欢好?” 先生怎么知道?” 孟沉霜看着孟朝莱端着这张忧郁又悲伤的小脸,却说出这等虎狼之词,一口气没喘上来,给他包扎伤口的手一抖,差点按进裂开的肉里。 孟朝莱一时间痛得脸色发青,明白过来,这的确是他师尊,不是旁人假扮的了。 如果此刻孟沉霜手中有一根鞭子,恐怕已经抽到他身上来了。 孟沉霜:“你要是真干出这些事,不必为莫静之而死,我今天就要亲手清理门户,然后拖着你的尸体,去莫静之门前三跪九叩,自陈教徒无方,请他拿剑把我一道杀了。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孟朝莱□□着上身,扑通一声在孟沉霜膝前跪下。 在这双熟悉的眼睛的瞪视下,一五一十地把他和莫惊春只见发生的一切都说出了口,最后,取出装着擎神丹的锦囊,交回到孟沉霜手中。 一切事端皆因这颗丹药而起。 孟沉霜打开锦囊,浓郁的神力气息逸散而出。 孟朝莱叩拜:“这颗擎神丹是由先生交到我手中,朝莱有负重托,如今便将它交还给先生,如果芦荻需要……” 孟沉霜却重新合上了锦囊:“你方才说,我当时把擎神丹交给你时,说过这是莫雩给的,用来给静之治病,别鹊音在无涯兰山上也说过同样的话,我猜这颗擎神丹就是莫雩从某处得来的, “即使静之如今不知如何又得来一颗治了眼疾耳疾,这颗擎神丹仍该还给他。燕芦荻的心病,我会再想办法。只是……” 该由谁把这颗丹药交到莫惊春手上? 孟沉霜不便暴露自己的身份,无法前往,若由孟朝莱去,为免让人感觉他不知悔改,想靠一颗丹药抵消自己的过错。 “等有时机,我把擎神丹送回莫医君手上。” 一股兰麝香气靠近,谢邙从孟沉霜手中取出了锦囊,随即冷淡地瞥视着跪在地上、一副可怜样的孟朝莱。 “孟阁主,别再演出这幅凄惨样子,谁又会信你。” 孟朝莱一颤,抬头望向孟沉霜,见后者叹了口气,却不曾反驳,只是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鬓发。 “你做的这些事情,比我说的那几样温和些,可是覆水难收,无论这是一捧冰水、还是一碗烫茶,你都已无法挽回。 “我原以为你会把自己说得更罪大恶极、十恶不赦,好激得我现在就一剑杀了你,然后把尸体扔到静之面前,依他的性子,无论再怎么恨你,总还是会为你掉几滴眼泪。” “这不好吗?静之必定恨我入骨,要我挫骨扬灰。” “李照枫,”谢邙沉声道,“你不说真话,是因为不敢吗?若是莫惊春不想让你死,只想从今以后把你忘却,你要如何自处?你不敢接受这样的结果,宁肯以死相逼, 好叫他永远忘不了你。” “谢仙尊!呵……仙尊如今说得轻巧,你我易位而处,仙尊敢说,自己不会走这条路吗?”孟朝莱终于被谢邙的功力逼得撕破伪装,怒目而视。 “若我与你易位而处……”谢邙的目光凝聚在气势汹汹的孟朝莱身上,反复推敲他的话,忽觉有异,“孟朝莱,你根本不打算死,我说的可对?你还留了什么后手?魂魄夺舍?附身傀儡?” 孟朝莱瞳孔猛缩。 谢邙仍步步紧逼:“像你这样贪婪的人,哪里舍得放手,又哪里舍得这条命?孟朝莱与莫惊春之间覆水难收,但只要再换一个身份,和他重新开始,便又是一杯稳稳当当的新茶了。孟阁主,看来你打定主意怙恶不悛,只当自己在八因山上的失手纯属意外,还想着再骗他一次?” 孟朝莱转头就是眼睛一红,对着孟沉霜喊:“先生!” 这是当面来打小报告了。 孟沉霜犹记得孟朝莱刚上长昆山时,行事谨小慎微,听话懂事,很少给人添麻烦,且极能干,未来必能当大任。 唯一一次向孟沉霜告状,是哀戚戚低诉三千月峰上,微山养的仙鹤爱叨人,把燕芦荻的头发给叨掉了。 孟沉霜深知孟朝莱那几滴眼泪是假的,可是为人师长,第一回听乖巧的徒弟提出什么要求,那还能不满足呢?连夜上三千月峰,把仙鹤们移到别处去养了。 如今却不同。 “朝莱,我问你一个问题,我与那九泉判官相识,可托他送你入轮回转世,重回人间,但如果更换身份再来一回,莫惊春仍旧无意,你该当如何?” “只要再给我些时间,怎会无意?” “他要是自始至终念着的都是剑阁阁主孟朝莱,又或是,为情所伤彻骨,再也不愿牵扯红尘,你又能怎么办?水泼入土,执念生根,哪里有重来的机会?” “先生竟也懂情吗?”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把孟朝莱逼急了,这张嘴也敢无差别攻击。 孟沉霜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第叁佰贰拾柒任剑阁阁主孟沉霜,天生地养,道骨道心,却少一颗真心,自识字起便诵读太上无情道经,修习无情道法,历时五百载,无情道大成。我自然是不懂情的,只是想着,你心中对我有几分期待,我便这般待你, “可如今看来,你从未这样看我,那我们不如开诚布公地讲,你师尊孟沉霜已死,无论你这个做徒弟的再怎么翻风浪,世人都只会惋惜他门楣不幸,不会强求一个死人活回来做些什么。你是死是活,爱谁恨谁,与我魔君燃犀,何干呢?” “那谢邙是死是活,爱谁恨谁,也与先生无干吗?” 话音落下,孟沉霜的笑完全冷了下来:“我不在乎他爱我还是恨我,但他是我的东西,他的命是我的,永生永世都是。你要是有胆量,就学着我的话,说给莫惊春听罢!” “先生!”孟朝莱惶恐地扑上去抱住孟沉霜的腿,流出来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先生——” 孟沉霜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极为不耐地挥袖起身离去。 谢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角后,单膝曲着蹲下身,那双冷如深井的双眼就这么望着跌进泥地里的孟朝莱:“你师尊修无情道,虽无情,却并非没有喜怒哀乐,不要惹他生气。” 孟朝莱止不住眼泪,开口时连声音都被泪水黏连在一起:“……谢仙尊,若你我易位而处,你真的甘心吗?……我不甘心,我一点儿也不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你只是在给自己徒增烦扰。”谢邙起身离去。 孟朝莱仰躺在地上,离去的人影在他目中仿佛倒悬而下:“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谢邙的背影停住了,孟朝莱不由得大笑。 谢邙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发疯。 “李家人,没有一个不疯的。赶紧把自己收拾干净,我和阿渡明日启程去聚堡峰,我们回来时,你最好还乖乖待在这儿,不要跑出去惹是生非。” “那静之呢?” 谢邙眼中闪过一缕青光,嗤笑道:“孟阁主,你连顾元鹤都打不过,不若祈祷他不会来杀你。” - 聚堡峰较之锦上京更北,地势更高,孟沉霜与谢邙御剑到达时,山上仍是春寒阵阵,长风穿野。 但冬日积雪已消,盛开着鲜花的草甸上,沉埋着许多枯骨。 其中一些肌肤血肉未腐,只是变得干硬棕黑,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大约是依照传说来此地寻宝之人死在雪季,而后便被冰霜掩埋。 孟沉霜用神识一探,找到山体中的一处空心。 两人降落至地,谢邙一剑削开堆了半山的碎石。 一窝灰色的兔狲被这惊雷般的声音惊吓,倏地窜出几十米。 碎石堆下有一处洞口,孟沉霜担心下面空气不足,下了洞穴后,只以夜明珠照明。 幽光一照,显出平整异常的洞壁,其中还有许多石桌、石槽等物。 看来当年的堡兵不止在外面山坡上用石头建了堡垒,也把山壁凿开,掘地三尺深入其中。 只是堡垒坍塌后遗留的碎石太过沉重冗杂,来此寻宝的凡人才没能发现碎石堆后别有洞天。 孟沉霜走在前面,谢邙始终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往洞穴幽深处去。 孟沉霜习惯了了谢邙沉默寡言的做派,一路上没怎么回头,也没有发现谢邙目中的青光越来越浓。 洞穴一路向下,渐渐越收越窄,到最后只余下尺方之地。 已不知此为地下多少丈,空气稀薄得近乎于无,当年李瑾派出的人掘到此处,便再无法往下。 谢邙在孟沉霜身后问:“把这个洞劈开吗?” 孟沉霜忽然想起外面山坡上跑过去的一家兔狲,遂道:“直接劈洞,恐怕山会塌,稍等,我看看山。” 孟沉霜用手掌贴住山壁,向内灌注微弱魔气,魔气在山体中游走一圈后,微微震动着回到他手中。 几个算式和推断结果隐约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果然……萧绯穿越前会的那些东西,他也没有完全忘光。 “南澶,你用灵力撑住这几处,”孟沉霜给他指了几个方位,我把这洞继续挖下去。?” 谢邙不多问,如言照做,孟沉霜转身,依着山脉结构向洞中灌注魔气,登时顽石化作齑粉,被不断抛出。 洞内一时烟尘滚滚,谢邙一挥手,起灵阵隔出一片清旷空间。 孟沉霜的力量和神识越往下,便越能感受到有一股隐隐的清气在向外逸散,他顺着清气的指引,魔气在山体里又转了几个弯,终于在不知几百丈下,探到一方木盒。 魔气一拉,木盒便顺着洞穴往外飞。 谢邙听着洞里传来的呼呼风声:“阿渡,慢一些。” 孟沉霜回头看他一眼,放慢了手上的动作。 一刻钟后,一只漆黑的木盒被收入手中,外观完好无损,凉得像是一块冰。 这盒子没有锁,全靠钉子将盖子钉住。 这里太黑,孟沉霜和谢邙退到山洞之外,寒冷的风一下子卷得襟袖飞动,兔狲一家远远地看着这两个人类。 孟沉霜翻出一把短匕,沿着缝隙把盖子撬开,天光落进盒中,最先漫起的是一股铁锈味。 血早就干了。 是那九颗从各面钉穿心脏的铁钉生了锈,而被钉住的心脏早已风干空瘪,缩成半个拳头大的一团黑褐色东西。 但即使被钉穿,又被压在雪山之下六百年,这颗心脏仍散出浓郁的清气。 孟沉霜左右端详:“是用来钉马蹄铁的钉子,看来九狄人手忙脚乱,不讲究。” 谢邙抬手啪一声合上了盖子:“走吧。” 孟沉霜挑了挑眉,去看谢邙时,后者已经转身上了飞剑,孟沉霜没说什么,几步追了上去。 两柄剑再次掠过雪席城时,孟沉霜忽然抓住抓住谢邙的手腕,冷不丁道:“魔气?” 谢邙的手臂一僵,脚下鹿鸣剑却飞得迅猛,直接把孟沉霜往前拖了几十米。 孟沉霜不得不双手拽住他的手臂,在半空中喊道:“谢南澶,等等,停一停!” 鹿鸣剑总算是停下了,谢邙回过头说:“我无碍……” 孟沉霜眨了眨眼:“啊,我知道,我是说雪席城里好像有魔气。” 谢邙眉头一松,但随即又皱起:“之前朝莱到雪席城寻人时,重启了九龙镇山河大阵,天上都后命理事台来修葺阵法,但净化残余的阴气还需要一些时日,凡人不得入内,雪席城仍是座空城,或许有魔族趁机溜进去了。” 说话之间,孟沉霜忽然隐约听到一阵呼喊。 “陛下——陛下——” 他朝下一望,就见雪席城中高高耸立明武天王塔上站着一个人。 天王塔的塔顶已经塌了,那人就站在残余屋檐的最高处,朝着孟沉霜的方向挥舞衣袍,想要吸引二人的注意。 孟沉霜:“落罔?” 他怎么会在这儿? “下去看看。”孟沉霜牵着谢邙往明武天王塔飞去。! 第 90 章 89 合卺之礼 两人御剑刚一靠近落罔,这人就像摇尾巴讨食的狗一样扑向了孟沉霜,他见孟沉霜拉着谢邙的手,便也想去牵孟沉霜的手。 “陛下——!!” 谢邙抬腿就是一脚,把人整个蹬了回去。 落罔摔在瓦楞上,猛地咳出一口血,孟沉霜这才发觉他一身都是伤,可还不等他看清具体,忽然嘭一声! 落罔消失在原地,残瓦上只剩下一只……小狗? 黑色小狗耷拉着耳朵,后腿一道狭长的伤口,前胸凹陷,似乎是断了骨头,此刻正呜嘤呜嘤地朝孟沉霜叫。 孟沉霜:“落罔???” 小狗水灵灵的眼睛哀怨又期待地看着他。 孟沉霜御剑过去,把小狗从屋檐上抱了下来。 小狗的体型介于幼年和成年之间,孟沉霜落到地上,想把他放下来时,他还伸着爪子扒拉了一把孟沉霜的手,恋恋不舍。 “落罔,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变成狗了?” 小黑狗趴在地上,呜咽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口吐人言:“我父母是犬妖入魔,我生下来,也是犬妖为魔。” 妖修有心,自然也有心魔,有可能走火入魔,只是动物生在野外,大多质性淳朴,入魔的可能比人修小得多,因而妖族堕魔极少见,没想到落罔竟是一个。 怪不得他以前就……不大聪明。 孟沉霜忍不住摸了摸小狗头,小黑狗浑身是伤,却还高兴地摇尾巴,孟沉霜便又给他塞了几颗治伤的丹药,问道:“你怎么从凝夜紫宫跑出来了,和谁打架了?” 小黑狗忽然开始掉眼泪:“是天魔王阿耶山,他率天魔族攻占了孤鹜城,陛下,我没有守住城,重伤后逃到这里躲避追杀。魔域现已全部沦陷,他还把您的头悬在城头示众,您什么时候回去砍了阿耶山的脑袋?” “我的头?” “陛下的脑袋。”小狗点头。 孟沉霜还在茫然,谢邙提醒道:“你留了纸人伪装成魔君燃犀。” 他蹙眉:“可如果阿耶山砍了假魔君的脑袋,他不会看不出那是个纸人。” “他不在乎。”谢邙道,“借魔君的脑袋示威而已,只要你没有回来,城头上的那颗脑袋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 “这阿耶山倒是雄心壮志……落罔,我还有事要办,暂时回不去。” 小黑狗咬住孟沉霜的衣摆:“陛下!你带我一起好不好!” 如果还是人形,不等孟沉霜出手,谢邙已经拎着落罔的领子,把人扔开了,可现在落罔是一只小狗,两个人都不会平白无故踹开一只不伤人还摇尾巴的小狗。 “你身上伤没好,我不能把你带在身边,我想想……我给你找个地方养伤,可好?” 落罔泫然欲泣地倒在孟沉霜脚上,像是赖上他了。 谢邙提着小狗后颈把他拎了起来,对孟沉霜说:“该走了。” 孟沉霜点点头,重新御剑 升空。 落罔被谢邙提在手上,来回乱扭,忽听一声:别动。 ?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无形的威压铺展开来,落罔隐约觉出某种熟悉的气息,仰起头一看,一双冰冷的青色眼瞳正注视着自己。 小黑狗浑身打颤,瞬间炸了毛。 孟沉霜飞在前面,没有察觉到落罔此刻的如履薄冰,只是望着脚下掠过的九龙镇山河大阵,升起些许迟疑。 他放慢了速度,与谢邙并肩:“你刚才说,天上都让理事台的人来修葺过阵法?如今过去快半年了,他们真的修了吗?” 谢邙在孟沉霜面前把落罔提到手臂上托着,挥袖朝那九龙镇山河大阵打下一道灵力,刹那间清光激荡,六子联方的纹样从光芒中浮现。 “来过了。” “可是阵中灵力微弱,甚至不如朝莱以一己之力注入的灵气。” “许是偷工减料,你若担忧,我可以向顾元鹤或裴汶去信,叫他们来看看。” “晚些吧,现在不宜向他们暴露行踪。” 孟沉霜的目光穿过脚下流云,注视着那法阵上六子联方的纹样光芒逐渐淡去。某种捉摸不透的预感却浮上脑海,冥冥之中似乎有个答案向他显露出隐约的身形,他却始终抓不住。 不是莽莽天命,倒似某种毛骨悚然的阴谋躲藏在面纱之后,一闪即逝。 回到锦上京时,天色还未暗,谢邙把落罔扔给孟朝莱看着,自己随孟沉霜重上返枝山念陵。 几日不见,念陵墓室里的尘土一如既往,怨气在墓道中涌动翻滚,仿佛一条条黑色巨蟒。 孟沉霜踩上棺床,叫谢邙在旁等一等,他怕谢邙碰了棺材里的东西,又心智不稳走火入魔。 从木盒中取出萧绯的心脏,一根根抽出铁钉,孟沉霜掀开萧绯的衣衫,左右比划了一会儿,才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掀开金箔,把干瘪的心脏放进玉制的肋骨之间。 但金箔合上后,还有一道缝隙无法消弭。 “南澶,有针线吗?” 谢邙当真从乾坤袋中取出了银针和线头,但脚步刚往前几步,就被孟沉霜呼止:“抛给我,我来就行。” 谢邙给银针穿好了线,用灵力浮空送到孟沉霜手中,孟沉霜弯下腰去,把金箔和尸身上残余的皮□□到一起。 周遭寂静无比,好似能听清灰尘落下的声响。 燃明符安静地发出光亮,时间仿佛这算不上广阔的空间中堆叠成了丘陵。 自棺中流淌而下的清气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被怨气压在地底,到逐渐上浮,最终势均力敌地压制住怨气。 怨气仿佛从此失去了动力,在清气的压制下,不再向外奔涌,只是静静地漂浮在原地。 孟沉霜站在棺床上,用魔气一招,停滞的怨气便倒流而来,全部涌进棺椁之中,最后被压进那金身玉骨之中。 唯余淡淡清气如庐山云雾般越过山头。 接连吱呀几声,待棺盖与椁盖都被推回,孟沉霜再打进七颗提 前准备好的金镇钉,萧绯与李瑾二人的尸骨,终可重回寂静与黑暗。 只余少许清气自缝隙中溢出,几乎不可为凡人肉眼所见了。 孟沉霜跳下棺床,拍拍手上的灰,对着谢邙道:“我们一定是世上第一对给自己合上棺材的人。” “那就该上一炷香,再奉上祭肉,烧些纸钱。” “那这些香火供奉最终就要徒徒耗费,到不了我们两个活人手中。”孟沉霜道,可他想了一想,忽然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一袋树枝,从里面挑了六根长的,分了一半给谢邙。 “这是……桂枝?”谢邙闻见这树枝的香气。 “之前静之给我配解啼喑之毒的药方里有桂枝,”说到这名字,孟沉霜的语气顿了顿,“我们手上没有香烛,权且以此暂代,总归是拜自己,也不会遭鬼嫌弃。” “好。” 新鲜的祭肉瓜果是没有,孟沉霜回到配殿里端来几盘木头宝玉雕的果肉祭品。 谢邙跟在他后面,从一只红色漆木箱中翻出了一对一尺长的盘金龙红烛,又不知何时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一坛腊梅酿。 孟沉霜见了,刚要从一圈明器里取两只金杯,谢邙却拦住他,又从箱中取出了两只葫芦对半劈开似的容器盛酒。 燃明符点亮红烛,烛火熏燃桂枝。 玄室之中火光幽幽,两人整了整衣襟,并肩立于棺尾,手中桂枝燃烧着,火星渐渐下移,散发出极其浓烈的香气。 孟沉霜与谢邙躬身朝棺中人拜了三拜,随后把桂枝立在红烛两侧。 红烛烧得极慢,桂枝却走得太快。 谢邙往两只葫芦容器里倒上腊梅酿,孟沉霜捧着酒,再向棺椁拜了三拜,正欲以酒泼地时,桂枝便已经燃尽了,红烛却烧得正好。 谢邙拦住他的动作:“这酒泼进地里,无人能尝到,阿渡,不如你我对饮。” 孟沉霜只迟疑一息,也觉得谢邙所言属实,他在九泉冥府尝过泼进土里拜亡人的祭茶,只有一股土腥子味。 如果将这腊梅酿也泼地,着实浪费美酒。 孟沉霜点了点头,正要喝酒,却见谢邙捧着半边葫芦杯,向他揖了一礼。 他不明所以,却仍还了一礼,起身时望见谢邙眉目带笑。 “饮吧。”谢邙道。 此为昼时,玄室之内无日光,倒似暗夜。 红烛烧天,火星噼啪。 二人举杯共饮。 然而腊梅酒一入喉,孟沉霜便觉不对,一股子郁苦味儿在舌苔上散开,甚至压过了腊梅清苦。 他眉头一皱,想把酒吐出来,却被两只手指温热的手指按紧双唇,苦涩的酒液全被堵在口腔中。 “别吐,喝下去。”谢邙见孟沉霜嘴里不动,又按了按他的唇珠,“喝下去。” 孟沉霜瞪他一眼,把苦酒吞入喉,终于能够张嘴:“南澶,你是在这酒里下了毒,要谋杀亲夫么?” 谢邙却笑了笑:“就是喝了这杯酒, 才算亲夫。” 拿过孟沉霜手里的酒杯,把两只瓢扣在了一起。 严丝合缝,还如一体。 他道:“这是瓠瓜,瓠熟老后外壳坚硬,一剖为二用作合卺酒器,其瓤味苦,盛酒更苦,取同甘共苦之意奉与有情人。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所以合体以亲之也。*” 孟沉霜咂咂嘴里的苦味,又看了眼旁边燃得火红的盘金龙红烛,反应过来自己这是一步步中了谢邙的圈套,抱臂笑一声:“谢仙尊啊谢仙尊,你找起这东西驾轻就熟的,这是以前放在墓里的陪葬品?” “李瑾生前没能和萧绯成亲,便总想着死后相聚,”谢邙说着死者,却注视着生人,“这合卺瓠果然派上用场了。” “哦?那你放的只有酒杯、蜡烛吗?” “还有吉服罗帷、庚贴聘书、盘豆尊觞、宝车玉马、金银珠璧等物,我想带着这些聘礼入幽冥,好与你成亲。” “我知道,我都看见了,但我想问的是,”孟沉霜走近一步,“你是不是还放了某些,用于合卺礼之后的东西?比如……” 他贴近谢邙耳边,说了个词。 谢邙的眼珠一下子转过来,望见孟沉霜近在咫尺的眼睫倏忽又远去,笑中很带几分揶揄的意思。 谢邙:“你随我来。” 红烛还在烧,他带孟沉霜进了另一个配殿,此处放着的大都是些生活起居之物,许多还有使用过的痕迹。 就连同椒殿中用来插梅花的那只玉瓶都在。 谢邙走到有一个带锁的木箱前,用灵力开了锁,打开盖子给孟沉霜看。 孟沉霜往里面望了一眼,一开始还有些不明白,多看了看才反应过来这些长条玉器是什么,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不过是问几句脂膏打趣谢邙,谢邙反手就给他来了个大的。 嘭—— 箱子被孟沉霜大力合上。 “不喜欢?” 孟沉霜闭目:“这李瑾又不是不举,他怎么……” 谢邙看着他笑:“把玉用滚水或冰水浸了,触感很新奇有趣。” 孟沉霜身上发烫,实在听不下去了,转身就走。 真不知道他找回萧绯的记忆后,脑子里都会被塞进些什么,他连之前六百年记忆里的荒唐事都还没全部理清。 谢邙几步追出了墓,却见孟沉霜站在墓门口,垂着头,似在出神。 “回锦上京?”谢邙问。 “等一等,”方才的嬉笑忽然消失不见,孟沉霜长眉紧蹙,忽又望向远处,“你看这墓中的清气,是不是在往西北方向流?” 淡淡明亮的清气自墓道中淌出,沿着孟沉霜二人脚下的土地跃入空中,向着西北方向流去,仿佛被什么力量强行牵引了过去。 外溢的清气无论是向四周扩散还是奔如附近活人最密集的锦上京都城,都在可理解的范围之内。 偏偏是荒无人烟的西北山中。 “返枝山西北,大虞龙脉 之颈项。”谢邙望过去,日光的阴影落在他眼底。 孟沉霜:“去看看。” 合了墓门,清气仍在不断外涌,二人御剑循着清气涌流的方向逐去。 一路桑田人迹越来越疏,古乔高木越来越密,山势嵯峨,再往北一段,山脊陡然拔起,如巨龙昂首一般。 清气流溢的终点就在这高拔而起的峰峦之下。 冷湿的雾气从林间弥漫上来,几乎遮盖住视野,孟沉霜与谢邙落地时,林叶间响起动物行走的声音。 原以为是有什么野兽听到风声逃开了,却未曾想,前行一小段路后,路旁忽然蹿出一只斑斓猛虎,体型硕大,对着孟沉霜和谢邙二人,歪了歪脑袋。 复行数十步,忽有见林间走来三匹鹿,有大有小,好奇地睁着眼睛。 他们从未见过人类,不躲着人类便也罢了,但连肉食猛虎都不躲,就太过诡异了。 老虎迈动厚爪跟上来,走到孟沉霜身侧,足有他腰高,老虎用脑袋和侧身蹭了蹭孟沉霜,又去顶他的手。 不像是猛兽,倒像只猫。 孟沉霜不禁讶然,抬手摸了摸老虎背脊厚实的皮毛,确认这是头真老虎,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假扮的。 那边的三头鹿在这时也来了,嘴里叼着两串嫩红的浆果,停在谢邙和孟沉霜面前,像是要把浆果送给他们。 谢邙接了浆果串,鹿鸣出鞘,削下头顶树枝上的几颗核桃,作为还礼送给三头鹿。 鹿们还分了一颗给老虎。 但核桃小小,还不够老虎塞牙缝,它更在意的是孟沉霜的抚摸,直接就地倒下,抬着爪子,冲孟沉霜露出毛绒绒腹部。 孟沉霜俯身去揉了几把,谢邙对他说:“此地灵气富裕,再过几年,它们就能开启灵智。” 灵气多到无需炼化就能吸收,肉食者以此就能饱腹,自然心情温顺,不会多花精力去狩猎,野兽之间分外和谐。 “现在还没有灵智?”孟沉霜于是开启【撸毛·精通】多揉了几把,揉得大老虎舒服地直打呼,“灵气汇聚,这地方是什么风水宝地吗?” “未曾听闻。” 疑点尚未查清,孟沉霜不能耽搁太久,放开老虎继续朝前走,大老虎咆哮一声,见孟沉霜不再理自己,委屈巴巴地就地睡去。 清气一路延伸到一片幽深水潭处,随后便似被当空截断。 孟沉霜走过去仔细一看:“障眼法。” 谢邙提起鹿鸣剑,朝截断处划了一剑,空气中浮现出水波纹般的金光波动,障眼法术似乎松动一些。 两人不知道被障眼法包裹住的是什么东西,谢邙又轻手划了几剑,金波之上渐渐出现龟裂的痕迹,最终被谢邙一掌击碎。 真实的水潭显露在眼前。 或者不应该叫水潭,这似乎只是个水坑。 薄薄一层水恐怕还没一指深,很可能是连日大雨聚集在了着低洼地带。 但水洼之下清气涌入之处,却叫孟 沉霜忽生疑窦。 有人在这人迹罕至之处一道阵法,并用障眼幻象将它掩盖了起来。 他不认得这阵法是什么,只见那阵法中央有一道半臂长的裂隙,裂隙漆黑,似乎深不见底。 除了从外涌入的清气外,还有一股泛着光芒的气息自缝隙中涌出,随后就被阵法纹路吞噬。 这股气息质性清和,毫无戾气浊气,但却并非灵气或清气。 谢邙俯身去触阵法纹路,它不带攻击属性,似乎只是用来收集此地的气。 然而当那股淡光之气与谢邙指腹相触,他骤然变了脸色。 “这是什么?”孟沉霜问。 “龙脉气运。” “气运可以化作实体?”孟沉霜骇然。 谢邙:“在皇城锦上京之外,大虞龙脉颈项处,龙脉气运足够浓郁,便可见实体。” 孟沉霜上前几步,仔细审视阵法纹路结构:“这好像是个用来汇聚和吸收的阵法,以龙脉气运为主,但也能汇聚吸收其它清正之气,比如清气,再比如……这些汇聚成雾的灵气,那裂隙就是阵眼。” 谢邙:“一国气运若被挪作他用,朝野上下,天灾人祸,永不得安定,这法阵在此,恐有数百年了。” “覆巢之下无完卵,谁会想夺大虞气运?”孟沉霜看向谢邙,“北齐?” 九狄之后,大虞的北方劲敌已改朝换代数次,这几百年来的对手,世称北齐。 “如果北齐夺取大虞气运,必定用于己身,但他们同样连年征战,饥荒饿冻不断,国运亦堪忧,应该不会是北齐,”谢邙道,“而且能绘下这样庞大阵法的人,应是修士中佼佼者。” “既是佼佼者,又盗取国朝百年气运,现在说不定已经飞升成仙,或是被天雷劈死了。”孟沉霜在脑海中过了几遍近五百年来飞升或飞升失败的修士,却大多对不上号。 “若被夺去的气运灵气等不止供于一人呢?”谢邙道,“天上都每年流转的灵源,也足够供养出一个渡劫期了。” 无论是一人,还是一群人,但从这阵法表面来看,都不见端倪,只能先想办法阻止阵法继续夺取气运。 孟沉霜和谢邙试着用浮萍剑和鹿鸣剑暴力破坏阵法,却徒劳无功,阵法依然固若金汤。 孟沉霜停下来喘了口气,思索片刻:“那道裂隙既是气运涌出之处,也是此阵阵眼,如果能把它填上呢?” 谢邙闻言,往里面扔了块石头,没一会儿,石头便被不断涌出的气运推了出来。 孟沉霜往里面填了点魔气,很快也被推出。 他不信邪,又抓了一把涌出的气运,揉成一团倒塞回去,裂隙被堵住好一会儿,才重新破开。 谢邙与孟沉霜对视一眼。 看来不是堵不住,是放进去的东西不能太轻,太轻了,如何压得住这风雨飘摇六百载的国朝之气。 唯有这气运自己能够。 谢邙找出聚气壶开始收集气运,但始终只能从阵 法手中抢到一小部分,想要聚集到足够的气运,不知要拿着壶在此处等到何年何月。 灵剑。他蹙眉忽道。 本作者路侠提醒您最全的《斩情证道失败后》尽在[],域名[( 孟沉霜愣了一下:“你想把鹿鸣剑扔下去?” “不,不是鹿鸣或浮萍,是浮波剑。”谢邙道,“瞰峰前辈六百年前来锦上京时,我向他求解围之法,他请北璇子为大虞气数算过一卦,后拿出此剑,说浮波于大虞有缘,可助大虞脱困。当时最大的困境就是雪席城之围,我携浮波前往屹州,却没能赶得上,后来此剑在灭亡九狄的战斗中屡发威能,早就与大虞气运相连。” “取浮波剑不难,无论如何算是个办法。”孟沉霜说,“走,我们再去挖一次坟。” 二人御剑速返返枝山南,一剑削了萧上将军墓的坟头,孟沉霜跳下去,熟练地撬开椁与棺,取出浮波剑。 灵剑清光熠熠,摄人心魂。 再返回西北林中,那头老虎与三头鹿在陌生人类留下气息的地方打转。 孟沉霜摸着老虎和鹿的后颈毛,把它们送到远处,以免破阵时伤及无辜。 谢邙已经收了鹿鸣剑,执起浮波,走到阵法中心。 滚动的气浪掀得青衣袍角翻飞,他双手握剑,剑尖朝下,浮波剑气已经开始和龙脉气运交缠钩连。 谢邙猛地将剑刃朝下一击。 刺目金光乍现,瞬间暴涨百千丈。 轰隆——!!! 破阵带起的气劲猛地炸开,龙吟虎啸般奔向上下四方。 风急如浪,就在近旁的孟沉霜不得不以剑拄地,才能不被这股强力掀飞。 浮波剑的力量顺着裂隙与气运向下传送至整个返枝山龙脉,大地与山脉剧烈颤抖,岩壁上山石崩塌如雨,林间百兽遁逃。 孟沉霜立刻拔剑,抽身入高空,浮萍于手中一转,瞬间铺展出磅礴魔气之力,流星般驰向四方,沿着山中村落边缘降下一道通天彻地的屏障。 天上地下的气浪撞上这道屏障便被弹回,威力尽数被阻拦在内,接连震响如道道惊雷。 山村中安居的百姓听到接连雷声,以为天气要变坏了,出门一看,却惊恐地看见山中升起一圈血红的光幕,阴风刺骨,连贴近的云雾都被映得如血一般。 光幕之外炊烟袅袅,光幕之中地动山摇。 谢邙立身阵中,闭目凝神,忽然察觉到不断破裂的阵法中除了无数吸收气运的脉络,还有一道向外输送的通路。 最后一缕气运与清气被送出,谢邙分出神识紧追而去,瞬息之间跨越千万里,直至撞上另一团清疏神识。 一声痛呼骤然爆发。! 路侠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91 章 90 入梦见我 天上都,文渊台,奉霄殿 裴从雪正在案前处理章事,听到来人,手顿了顿,闭上眼。 下一刻,裴桓接着这副躯壳抬起头,望向座下的莫惊春:“莫圣手来了?” “静之拜见大人。” 裴桓道:“圣手面色憔悴,是还在为孟阁主的事情烦心?” “大人怎知……”莫惊春抬起头。 裴桓和缓笑道:“顾天尊同我讲了些,圣手,情爱纷扰心智,当断则断。” 莫惊春面露纠结,最终也没有给出答复,只道:“静之是为另外的事而来,转春流心之药,大人是想要炼成丸丹还是汤剂?” “莫圣手用那空风鼎炼药即可,炼成什么形态,便是什么形态,不必忧心。” “还有一事禀报,大人配了七十二条火道,引入各色丨气力炼药,但方才,有一条火道熄灭了,我不知如何重燃,还请大人示下。” “灭了?”裴桓讶然,“哪一条?” “西北乙卯。” “我知道了,我会去处理,莫圣手不必担心,先去修整心神,重振旗鼓吧。” 莫惊春躬身退下,裴桓转过头,看向身后如星辰闪耀的山波万息图,略作掐算:“西北乙卯……返枝山脉,主国朝气运,啧。” 走出奉霄殿,莫惊春仍觉得有些异样,心下却说不清。 裴桓给他神器空风鼎和七十二火道炼药,那火道每一条都有灵气滚滚涌入,数量之巨令人咂舌,也不知道这转春流心到最后有多大威力。 又因七十二火道力量强大,今日忽然断了一条,其余七十二条也倾轧紊乱了一阵,把莫惊春吓得够呛,还以为自己差点就要碎尸当场,再把整个文渊台都炸出九重天。 如果是他自己的灵火和丹鼎,即使危险点,也还算知根知底,无所畏惧,但这七十二火道全然陌生,他不敢冒险,只等裴桓处理好了再回去。 莫惊春心神不定,在天上都漫无目的地踱步,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团火红。 一只小红狐狸在淌过天上都宫阙间的灵泉边睡得正香。 莫惊春喊了几声小师叔,别南枝都不应,连耳朵都没动一下。 莫惊春上前去拍了拍小红狐狸的后背,还是无用,最后只得提着小红狐狸的两只后脚,把他倒悬在空中晃悠:“别小师叔,小师叔,醒一醒。” “呲——!!!”小红狐狸猛地睁开眼,一口咬住弄醒自己的罪魁祸首。 “嘶,小师叔,疼!” 别南枝松开牙,从莫惊春手上蹦出去,舔了舔牙尖上的血,变回人形,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莫惊春,冷哼一声:“你也知道疼。” 别南枝的脸蛋身姿看上去和十五六少年差不多,面颊莹润,眉青唇丹,生得极俊。 但因一双黄金色狐狸眼,平添几分野狐山魅的灵动神秘气,是以不落俗套,即使这样讲话,也不会让人觉得是凡尘中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 只觉得可爱又活泼。 莫惊春疲倦的眉目间不由得展开些许笑。 别南枝瞬间瞪圆眼:“你笑什么?” 见了小师叔一如既往,心里高兴。⒀[(” 别南枝横眉一跺脚:“早知道我就晚点化形,变个老头,你们就不这么看我了。” “相随心动。”莫惊春道。 别南枝瞅他:“你要这么说,你看上去愁眉苦脸的,心里也一定发愁得很了?” “嗯……”莫惊春不知不觉敛了笑,“是我不知道该拿孟朝莱的事情怎么办,裴……雪首尊叫我当断则断,可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这样做。” 别南枝和顾元鹤只知道莫惊春在为裴从雪炼药。 “断?”别南枝皱眉想了想,“从中间砍断,脾胃肠子要流一地,又臭又脏,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唉,不是,唉,”莫惊春无奈道,“不是砍断孟朝莱,是斩断我与他之间的缘分和联系。” “只是这样吗?他既骗你,又骗你,还骗你。”别南枝如此概括孟朝莱的行径,“你只是打算和他断开联系,不再做些什么么?” “做什么?” “我想想,孟沉霜杀了我哥,如果孟沉霜还活着,我就去杀了孟沉霜,那对你来说,嗯……孟朝莱骗了你,你也骗骗他,或者杀了他?” 别南枝似乎完全没考虑孟朝莱作为剑阁阁主的身份和力量,以及骗了他或杀了他的后果。 莫惊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别小师叔,浮萍剑主曾为你故友,如果他还活着,由你去杀了他,不会伤心吗?” 别南枝挠着脸颊,思考了好一会儿,忽道:“他不只是我故友呢,他还救了我的命,要是当年在破军山里没有遇上他,我肯定被那狼妖吃了,后来我的赤灵锏也是他送的,漂亮吧,给你看看。” 赤灵锏顷刻出现在别南枝手中,双锏赤红如流火,别南枝站在一旁,学着孟沉霜挽剑花的样子挥舞双锏:“这锏可厉害了,上面还有他、我哥、顾元松和谢督领给附上的剑意,他们说我修为不好,下回出门小心被别人抓去扒皮做袄子。” “别小师叔也还惦念着剑主。” 别南枝看向他:“以前见了他,总很开心,后来我哥死了,见他只会伤心。所以你问我杀了他伤不伤心,我只知道开心的日子都过去了,如今只剩下伤心的日子,阿霜是死是活,是别人杀的还是我杀的,都教人伤心。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是为了了结一段往事,就像阿霜七十年前就死了,一切也在七十年前结束了。如果你是想从报仇里寻乐子,很难很难。” 了结……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肯定是不行的,莫惊春觉得自己要是去骗一遍孟朝莱,他们之间恐怕要永生永世纠缠下去。 杀了他,还是,忘了他? - 孟沉霜和谢邙风尘仆仆地回到明觉观时,李悬觞正在和孟朝莱谈起今日朝堂上的事。 南方 领头作乱的某位藩王遭遇涝灾,居然失足淹死在了河里⑴_[(,他的大军群龙无首,很快就会被击破。 北边明山上现了祥瑞白龟,有人传说是稳定治世将至。 锦上京里那位一直在继位人选中作梗的礼部尚书邱麟忽然发了疯,喊着什么自己是大恶人。 孟朝莱转手递给李悬觞一册邱麟这几日话语间疏漏出的信息,神京卫没半日便查获他贪污的证据。 如今他一疯,神京卫立刻带着证据请了旨去抄家,搜出来的赃物足顶半个国库。 郭晓之成了新任礼部尚书,与李悬觞一起,决定扶先帝第七子,如今只有七岁的秦王继位,由李悬觞垂帘听政。 二人背后又神京机策署和昭灵大长公主背书,朝中老臣纵有异议,却也不敢明面上和李照枫这位先帝的祖宗辈杠上。 新朝初始不易,但至少能够平息下这段时间的谋位乱局了。 李悬觞正问起昭灵大长公主是否想一起听政,孟朝莱便见孟沉霜和谢邙回来了。 “不必了,我不会在锦上京逗留太久。” 他迎向师尊,三人回到小院中,落罔还是小黑狗的样子,被拴在雷击木底下,一见孟沉霜,尾巴就摇得呼啦啦的。 “今日锦上京中浊气大清,先生已经打点好念陵一切了?”孟朝莱问。 “算是。”孟沉霜眉头紧蹙着,似乎仍在思索什么,“我和南澶还有事情要办,没时间料理你,你带着落罔先回澹水九章,好好待着,没事别乱跑。 “小花在金铃塔幻境中,太茫山万兵客应商陪着他,若无事,不用打扰他们,还有个名作徐复敛,诨号痨死生的堕魔大夫,你让他给落罔看伤。” “先生去多久?” “未定。若我侥幸不死,应当很快就能回来。”孟沉霜看着孟朝莱苍白瘦削的脸,叹息一声,“静之走了,你最近都没吃药,是不是?” 孟朝莱不答。 孟沉霜:“病痛也就罢了,我知道你能忍,但被伤病拖累,修为也将不得寸进,你能忍受吗?” “若我就将要死了……”孟朝莱忽道。 孟沉霜冷眼看着他,他一下子又噤了声。 “把手伸出来,右手。”孟沉霜道。 孟朝莱刚伸出手,浮萍剑便出现在孟沉霜掌心,寒光乍现,刺得孟朝莱不自觉闭上了眼。 下一刻,一阵钻心疼痛刻进他右腕。 “我不能跟在你身边,聊赠浮萍剑意三缕,要是顾元鹤或是什么别的不长眼的人来杀你,以此剑意退敌,等我回来,懂吗?” 孟朝莱睁开眼,见一道白光剑意隐没在手腕内侧,微微发烫。 “先生不生我气了?” 孟沉霜冷道:“回来再收拾你。” 或许,也收拾他自己。 孟朝莱与莫惊春的乱局根源在他,在查清当年浮萍剑血杀六尊的真相之前,实在理不清几人之间的恩怨纠葛、是非对错。 还有燕 芦荻。 孟沉霜猜测六尊之死和自己记忆损失可能和明帝有关系。 萧绯尸骨上并没有残存的神力,但若是当时行事的是明帝,失山先生得到神力做报酬也就不奇怪了。 如此,等找回明帝的记忆,他应当能寻到些神力,给燕芦荻治病。 不过孟沉霜与谢邙没有急着离开锦上京,反而先回了画舫,孟沉霜翻身就上了床躺平。 谢邙一路不言,许是还在忧心返枝山里吸纳大虞气运的阵法。 他顺着气运外送路径追过的神识无法分辨撞上的另一个人是谁,但却足以定位那一头位于东南临海桐都。 裴氏。 当孟沉霜得知追踪结果时,这两个字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太多的事情和裴家牵扯在一起,纷杂不清,他们躲不开,就必须得亲自去一趟。 之前在九泉冥府,他还答应了帮裴练鸥去桐都找一个人,孟沉霜和谢邙商量过后,决定顺便把这件事一起提上日程。 裴练鸥许诺的宝藏酬劳都是其次的,重要的是,裴练鸥曾为裴家主支子弟,必定知道许多裴家密辛。 而如今斯人已逝,他与裴氏没有了利益牵扯,给的消息更真实可靠,同时,孟沉霜隐约察觉出裴练鸥似乎也对裴家的做派有所不满,只是不清楚究竟不满哪一点。 所以在前往桐都之前,孟沉霜必须先和裴练鸥取得联系。 裴练鸥当时说,他会入孟沉霜的梦。 是以孟沉霜回了画舫就当头倒下,默念一边裴练鸥叫他的请鬼使咒语,闭上眼,试图陷入梦境。 “地藏在前,诸神避退,幽冥阙通,惟梦惟怀。请鬼使,裴练鸥。” 一盏茶过后,孟沉霜猛地睁开双眼,看见谢邙披散着一头白发,坐在自己床边。 谢邙:“你没睡。” 孟沉霜双目炯炯:“睡不着……你有清心助眠用的丹药吗?” 谢邙坐在那儿,思索片刻:“我有个办法。” 他忽然俯身到孟沉霜耳边,说了几个字,灼热的气息涌上来,拢住孟沉霜的脸颊与耳朵。 孟沉霜愣了一下,紧跟着一巴掌拍在谢邙肩上,道:“还是给我药吧,这样快些。” 谢邙幽深的双目注视他片刻,随后直起身,脸上仍是一副澹薄轩肃的神色,仿佛刚才在孟沉霜耳旁说污言秽语的人不是他谢南澶一样。 他取出一颗丹药,端了杯水给孟沉霜:“睡吧,我就在这里,为你护法。” “地藏在前,诸神避退,幽冥阙通,惟梦惟怀。请鬼使,裴练鸥。” 这一回,孟沉霜在几息之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待他陷入深睡,眼睫不再颤动,谢邙抬手抚上他流畅的侧脸,拨弄着这淡粉色富有血色的下唇,拇指轻轻一压,便撬开齿列探了进去。 青光失去遮掩,在他双目中流转加深。 梦中一片白茫茫,裴练鸥已立身在前等候。 “李公子,这么快又见面了。” 他仍穿着那身冥府黑衣官袍,四只手里的刀戟棍棒还没来得及收,两只眼睛血淋淋地看着孟沉霜微笑。 “谢仙尊与我不日前往桐都,之前李公子托我寻人,我们可一并去做,敢问此人姓甚名谁,家住桐都何处?” 裴练鸥顿了一顿,才答道:“他名仇山英,本体为神兽狻猊,我不知道他现在住在桐都哪一处,还要麻烦李公子和谢仙尊先去一趟枕流山,山阴处有一座佛庙,佛庙里释迦摩尼莲花座上嵌着一粒兽牙, “那是仇山英落下的,二位取了兽牙,再依兽牙上残留的气息启寻人诀,应当就能找到他,我猜……他应当在裴家主宅凤凰台。” 孟沉霜:“如果他住在裴家主宅中,我们不能直接递名帖拜访吗?” “他……”裴练鸥欲言又止,“李公子,其实那日将此事拜托给二位后,我又踌躇良久。仇山英实为裴家所囚,我甚至不知道他如今是死是活。” “你想救他出来?” “是……当年是我害了他,又势单力薄,无法救他脱身,只是若他还活着,要把他从裴家救出来,必定凶险万分,李公子和谢仙尊有事在身,若为我冒这个险,可能有些不值当,是我太过冒昧。” “鬼使大人不必妄自菲薄,”孟沉霜上前一步,“我们要查的事也与裴家有关,有需要鬼使大人帮助的地方。” “我能帮上什么忙?” “我想先问鬼使大人一个问题,大人的死,和裴氏有关?” 裴练鸥双目长大,中间那条血红的伤痕又被扯开几厘。 孟沉霜会意,追问:“因为仇山英之故,裴氏之人害了大人?” 裴练鸥双唇颤抖嗫嚅着,眼中血泪流得更猛了。 孟沉霜站在原地,等一个答案,却忽然感觉身上有些异样的躁动。 空旷的梦境中忽然变出一只老虎,扑到孟沉霜身上,咬住他的肩头,又疼又烫,大型兽类粗重的呼吸声在孟沉霜耳边响起。 他立即警觉要把老虎推开,可腹股沟处也忽然浮现出一截燃烧的火把,滚烫火舌舔舐着他。 紧跟着整个梦境视野都开始摇晃,画舫锦帷在孟沉霜眼前来回闪烁,原本清晰的神志变得昏昏沉沉。 梦要被唤醒了。 裴练鸥也反应过来,冲上前来抓住孟沉霜的手想把他拽回来,然而下一刻,整个梦境骤然崩塌。 孟沉霜原本要反握住裴练鸥的手猛地抓住了另外的什么东西,他来不及分辨,肩窝处就传来一阵刺痛。 他原本平躺着入睡,此刻却被人翻过来压制着,眼角只瞥见身后霜雪般的白发。 犬齿又没入皮中几毫,血沿着齿面淌出来。 刚才梦里的老虎和火把幻象一定都是因为他! “嘶——谢邙,你在干什么?!” 孟沉霜想把这坏事的人推开,一抬手,却发现自己的双腕也被他用衣带捆在了一起。 更不必提早已不知被扔到什么地方去的裤子和外袍。 谢邙却衣着整齐,几层衣领严丝合缝地叠在一起,他抬起头,望向孟沉霜:“你梦见别人了。” “否则呢?” 谢邙又抬起自己被孟沉霜握住的那只手腕:“你在梦里,还要去牵他的手。” 孟沉霜努力把头转回来,看清谢邙的瞬间,目中一颤。 鲜血顺着谢邙的齿间、唇角蜿蜒而下,滴落在白发上,他死死盯着孟沉霜,像是抓住了猎物的猛兽,青色的眼瞳如利爪锐齿一般。 谢邙……又入魔了。 谢邙发觉孟沉霜正望着他出神,不由得笑了笑。 可这笑邪性十足,让孟沉霜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谢邙俯首吻上这双终于只注视着自己的烟水桃花目:“你为什么不梦见我呢?你为什么不来我的梦里呢?” “你还清醒着吗?嘶——谢南澶!” “是我,我在。” 突如其来的顶撞让孟沉霜后脑一麻。 谢邙却不停,同时还在他耳边继续说着什么求你梦见我的话,孟沉霜在摇晃中迷迷糊糊醒过神来。 堕了魔是吗? 孟沉霜骤然睁眼,双目中用来遮盖青瞳的幻术立时烟消云散,光泽流转,来自魔君的血脉控制顷刻发动。 谢邙脸上的神情一瞬定住了。 “起开。”孟沉霜说。 谢邙乖顺地让开了,正要下床站起来,忽被孟沉霜拉住:“坐到我身边来,不要乱跑。” 白发仙尊于是又在孟沉霜身旁正襟危坐,一派肃然。 只是孟沉霜只叫他坐好,谢邙不受自我意识控制,不像往常那样会理一理衣襟,整一整袖子。 此刻玄青缎衣领口滑落,露出谢仙尊紧实的胸膛和腹肌,还有某个刚刚被拿出来的东西。 一把滚火瞬间把孟沉霜从脚烧到头。 堕魔都这样。 刚才的事也怪不得谢邙。 此刻孟沉霜看他一副乖巧无觉,任人宰割的样子,也忍不了意动兴起。 他赶紧上手给谢邙整理好衣襟和衣摆,把该遮住的东西遮住,遮不住的……一会儿再说。 孟沉霜双手捧住谢邙的脸,脸颊与掌心皆是滚烫,他缓缓呼出口气,只觉自己也要控制不住了。 以前谢邙清醒着,即使孟沉霜被堕魔欲念所扰,他也能控制住局面,可现在呢? 孟沉霜深呼吸,默念清心咒让自己冷静:“谢南澶,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又在入魔?” “在明觉观中谈起九狄人挖出萧怀峥的心脏,压在聚堡峰之下时,我走火入魔。”谢邙原本平静,然而说起这件事时,平和的神色出现了裂隙,眉头牵动,似乎有某种痛苦流露。 魔君燃犀的而血脉控制并非无所不能,修为高深的堕魔有可能冲破束缚,夺回自我意志,更何况谢邙此时此刻只是陷入魔障,还没有完全转化为堕魔。 谢邙目中青光不断闪烁着又消隐,他的意识正在撞击这魔君燃犀设下的囚牢! 孟沉霜没时间细问,他抓住谢邙的手臂:“你刚才为什么咬我?” “喝你的血。” “你很想喝?控制不住?” 谢邙神色挣扎,似乎就要挣脱:“想……” 孟沉霜紧蹙眉头,想到些什么:“你确定你堕魔是因为回忆惨烈,心神不定,走火入魔吗?” 下一刻,孟沉霜眼前忽然天旋地转。 嘭的一声巨响。 他被谢邙猛地扑倒在地,小画舫在水波中剧烈摇动。 撑桨的船夫站立不稳,被晃进照桑河,艰难地爬上来以后,江水没一会儿就浸湿全身。 眨眼间高大船夫消失,只余一张黄纸片孤零零飞旋着,落在船舷。! 第 92 章 91 侠肝义胆 四匹灵驹拉着玉轮车在枕流山的蜿蜒山道上风驰电掣,将踏碎的落叶白骨抛在身后。 越往北去,夏越晚,枕流山在八百里寒山之北,几l近极北魔域的地盘,如今仍是一脉雪落叶凋景象。 寒气飕飕,却吹不透骅骝玉轮车内灼热的空气。 一只玉白纤长的手从窗中探出,指尖酡红,轻轻搭在外面,热气竟从手背上蒸腾而出。 大约是手的主人在车中热得难受,想要吹会儿凉风。 然而下一刻,抓双手猛地抓住了窗上的珠帘锦缎,指节死死拽着,雪白瘦削的手背上几l乎爆出青筋。 孟沉霜此刻神思迷乱,喉咙里干哑无比,连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这具身体里,恐怕半滴水分也没有了。 上一口水液,恐怕还是谢邙塞进他喉咙里灌进来的。 他算是知道孤鹜城里那些堕魔怎么永远肆无忌惮,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避讳了。 因为控制不住。 这就是魔头,欲念芜生,无休无止。 把两个堕魔放一起,简直就成了永动机。 从锦上京一路至枕流山,二人情状如此,实在无法御剑,只好驾车。 可一旦驾了车,这接连六七日里,车厢里的震动摇晃就没止息过。 怪不得谢邙一定要用四匹灵驹牵引玉轮车,若是力量不够大,这车恐怕要在谢邙把孟沉霜按在厢壁上时顷刻翻倒,坠入险峻山崖间。 车厢里放着玉榻,铺着软锦,鎏金紫铜花炉不知何时被撞翻在地,檀香灰还在继续闷烧着,散出山间雾气似的缥缈的烟。 可再浓的香也掩不住厢内浓郁的别样气息。 “谢南澶,你让我转过身来……”孟沉霜声音艰涩,他总觉得自己的喉咙被撞得发肿,说话间带着血丝。 谢邙没有离开,就这样把他翻了过来。 孟沉霜眼皮发抖,散乱的鬓发全部汗津津地贴在额边颊侧:“你过来,靠近点。” 谢邙俯身过去,孟沉霜抱紧他的肩胛,一口咬在谢邙颈侧。 这肌理分明的颈项上遍布咬痕,每一口都深深扎进血肉之中。 没人会这样调情。 谢邙脸上神色变幻莫测,肌肉僵硬着,仿佛极度挣扎,冷汗涔涔地浮上后背。 孟沉霜的犬齿嵌入谢邙的血脉之中,将属于魔君燃犀的血气和魔念全部导引出来。 这是最后一口了。 前世今生那些惨烈的记忆会让谢邙心魔丛生,却不至于使他堕入魔道,否则无涯仙尊早八百年就该入魔,然后杀去魔域,一举统一四方,杀得堕魔天魔们嗷嗷叫。 孟沉霜研究了好半天,才发觉是之前谢邙在为他解春血散之毒时,吞下了自己这具绝顶堕魔之躯一口血的缘故。 把魔君燃犀的血气和魔念全部引出来,魔化的症状就会慢慢消退。 至于心魔……只能靠谢邙自己了。 松开牙,擦干净伤口处的血?,孟沉霜感觉到怀中人的体温慢慢降了下去,等回到人形冰块的程度,谢邙却又动了起来。 “魔血没清干净吗?”孟沉霜倒吸一口冷气,捧过谢邙的脸,疑道。 谢邙目中青光褪去,更显深沉,他低哑道:“清干净了,只是……你我上一场还没有结束。” 他见孟沉霜通红的眼睛瞪着他,又补充道:“最后一回,解决了就好了。” 是以又到了深夜。 骅骝玉轮车已把二人送至目的地,但车中人一直不下来,四匹枣红色灵驹开始用蹄子刨雪里的枯草吃。 待孟沉霜重新理齐了衣冠,从车上跳下地时,一下子没撑住,酸软的腿膝就折了下去。 谢邙揽着他的腰一带,把人拉了起来。 孟沉霜召出浮萍剑,把剑往雪泥地里一拄,当成拐杖用。 浮萍剑哀鸣抗议。 谢邙弯腰将人拦腰抱起。 孟沉霜嗅到他身上这几l日过于熟悉的兰香檀意,欲念又躁动起来:“放我下来。” “你走不稳路,我抱你进去,”谢邙说,“这里荒无人烟,没关系。” 孟沉霜只好扭头看向前路,不再看谢邙的脸,以防在这露天席地的深山老林里再一次被美□□惑。 寒气弥漫,林下疏疏漏月光。 跨过一片乱石野草丛生的屋梁废墟,迎面而来一尊释迦摩尼莲花座像。 魔域以八百里寒山为界,与修仙界相隔,在寒山之北,来往的基本只有魔族,却不知多少年前,有僧人在此修了一方古庙佛寺。 这座小小佛庙久无人居,名已不显,外部木构瓦砌的部分都坍塌湮灭,只剩下后侧凿山壁而立的半边佛窟还在风雪中屹立。 黯淡月光下,世尊拈花趺坐莲花台,旁侧立着四个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塑像。 孟沉霜看了一会儿,发觉其中怀抱琉璃琵琶者应为魔王波旬,并特利悉那、罗地、罗伽三尊魔女像,讲的大约是这几l个魔头试图以□□、乐欲、贪欲扰乱世尊,而其端坐高台,不为所动的故事。 不知这在魔域里修庙的和尚,是欲学佛祖静心去念,还是学佛祖赠这波旬得闻佛法之机缘,化魔王为佛,号妙住得法光如来。 只可惜,曾有人在这佛庙中激烈一战,将佛首齐齐削去了。 谢邙抱着孟沉霜往前走到世尊像跟前,如裴练鸥所言,有一刻兽牙嵌在世尊轻垂膝头的手指上。 孟沉霜伸手拔出兽牙,这东西约半指长,形似虎牙,是当年仇山英在此避祸时留下的。 这几l日里,孟沉霜时不时不受控制地昏睡过去,到后来,干脆每一回都记得请裴练鸥入梦,与他谈谈仇山英和桐都裴家的事。 只是每一回,孟沉霜都会身不由己地被弄醒。 裴练鸥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是否是遇到了危险,孟沉霜没有别的办法能解释,只能隐晦地跟他说了情况。 裴练鸥那张淌着血泪的脸,瞬间红透了。 他在幽冥九泉之下当了几l百年鬼使,但在人间,死时不过十七岁,尚不通人事。 一想到面前这位笑若烟笼、桃花净水般的公子和自己在梦中谈话,梦外却在巫山云雨中。 他磕磕绊绊不知用什么语气答话,眼睛里的血泪都快烧干了。 孟沉霜只好引着他说话,几l番入梦后,大致拼凑起五百年前的这段旧事。 裴练鸥的确有怨于裴家。 如孟沉霜与谢邙此前所料,桐都裴氏与天魔族之间算不上清白。 五百年前,他们暗中往天魔族圣城长极送去一位主家少爷做质子,名作裴珏。 陪着他一同前往的还有大量侍卫、仆役和杂从,其中有几l位裴家旁支,去给他当陪读和玩伴。 裴汶便是其中一位。 裴练鸥不知道裴汶在长极的生活具体如何,他是在寒山历练途中意外碰上了带着仇山英逃亡的裴汶。 仇山英本体为神兽狻猊,兽形貌类狮虎,白质黑文,尾附龙鳞,顶有龙角,人形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长发银白。 他被当时的老天魔王阿律多囚禁多年,浑身是伤,一路昏迷高烧。 裴汶说,自己是趁着天魔王太子阿耶山宫变,在一片混乱中把仇山英偷偷带了出来,有天魔族在追杀他们。 裴汶彼时只是个少年人,小小一个,仇山英无论兽形还是人形都比他大得多,他一路扛着仇山英,艰难地在山路上攀援。 裴练鸥比裴汶年长两岁,见了族弟一路艰难,心生不忍,又觉义字当头,立刻加入了这场拯救和逃亡,挥剑击退无数次天魔追杀。 其中一次就是在枕流山古佛庙中,他们与天魔杀手大战三百回合,力渐不支,最后还是仇山英化作原型狻猊,咬死了好几l个天魔,这才逼退敌人。 撕咬间,他不慎落了颗牙在佛像手上。 也是因此一战,仇山英重伤难愈。 两个少年决定把他带回桐都,请长辈出手救治庇护。 当时裴练鸥刚刚知道本该光风霁月的裴氏竟与天魔族私有联络,心乱如麻。 但想着裴珏刚死在长极,裴氏和天魔族一定会生出嫌隙,他和裴汶好生求一求,长老应该能答应帮忙把仇山英治好,再藏起来。 裴家长老的确这么做了。 他们出手治好了仇山英身上的伤,接着就将他锁了起来。 一只狻猊,似乎对长老们很有用。 裴练鸥和裴汶没想到自己的好心之举会让仇山英刚出狼窝,又入虎口。 裴练鸥多番去地牢里看仇山英,每一次都流着眼泪说,这都是他的错,他一定会把仇山英救出去。 仇山英疲惫地笑了笑,没有责怪他。 然而裴练鸥的举动惹怒了裴氏家主和长老们,他的父母逼他认错,发誓再也不会去见那只畜生。 裴练鸥抵死不认,他们便一刀横过 ,划烂了他的眼睛。 再后来,他试图纵火破禁,却没能成功,被当时的裴氏首尊一掌拍死。 至于裴汶? 裴汶没有死,他一直活着,仇山英被压入地牢后,他再也没见过他。 因为他只是个旁支子弟,根本进不去主支禁地,又因为他修为太弱,没办法燃起一把烧透夜天的大火。 辛琢二十一年,桐都凤凰台上的侠肝义胆、赴火蹈刃、舍生忘死,都没有他的份。 这实在是家丑,不可外扬,时年浮萍剑主与无涯仙尊也不过弱冠,各在山中修炼,因而不曾听闻过海上仙岛中的这一场大火,更不必提裴汶的名字了。 若无裴练鸥死后魂魄入梦,恐怕无人能知晓这段秘辛。 裴练鸥说,他知晓裴汶当年的难处,只是没想到裴汶如今成了天上都辑案台之首,又领天尊之位。 仇山英还好吗? 裴汶后来去见过仇山英吗? 他现在还愿意赌上全副身家去救他吗? 孟沉霜和谢邙在古佛庙中取了兽牙,重新回到骅骝玉轮车上,温暖芬芳的气息重新包裹了二人。 他躺回榻上,闭上眼睛准备邀鬼使入梦,上一个梦结束得突然,他们之间还有些事没有交代完。 陷入沉睡之前,孟沉霜睁眼望了一眼在他腿边坐下的谢邙,警告道:“这回别再吵醒我。” 谢邙笑了笑,显然从魔障里脱身的谢仙尊终于能听得进去话了:“我知道。” 孟沉霜这才放心睡去。 梦境中,裴练鸥看向他:“李公子。” 孟沉霜道:“鬼使大人,我拿到枕流山兽牙了,上回我说想进裴家主宅,你说你有办法?” 上一回,孟沉霜刚问完,裴练鸥还没来得及答复,一阵冲击就把孟沉霜弄醒了。 裴练鸥谨慎地等待了一会儿,确认孟沉霜不会忽然出现又消失,这才道:“我的亲弟裴练沙如今应该还住在凤凰台,烦请李公子去一趟南海飞鸥岛,岛上有一处溶洞, “里面藏着我攒下的法宝灵器,等级不高,只算看得过眼,李公子随意取用,还有一只云鸥玉佩,是我们两兄弟的信物,你带上玉佩去拜访裴练沙,就说,就说……人间而今是初夏时节了,对吗?” “对,刚过芒种。” “你们就说是去过桐灯节,想在他那里暂住几l日,他脾气温和,一定会答应的。” 孟沉霜又问了些细节后,送别裴练鸥离开梦境,但自己却无法立刻醒来,不知又睡了多久。 当他睁开眼醒来时,隐约听见玉轮车外阵阵鸦啼。 东方破晓,谢邙一直守在他身旁,正在擦剑,袖裾落满清冷的晨光。 “梦醒了?”他将剑放在膝头。 孟沉霜慢慢坐起来,睡了一觉之后,身上的酸痛竟变得更加明显。 “梦很早就结束了。”孟沉霜撑着腰拉伸,“只是睡着了就没法自己醒过来。” 谢邙把剑挪到一边立着,拉孟沉霜过来,帮他揉腰:“是这难受?” “是,嘶——”孟沉霜被他一碰侧腰,一阵钝痛。 “是不是青了?”谢邙问,“我用药油给你揉揉。” “原来谢仙尊记得自己做了什么……真的只是揉揉吗?”孟沉霜极不信任地看向他。 谢邙舒展眉头,道:“我现在没有走火入魔,控制得了自己,就是不知道魔君陛下耐不耐得住了。” “耐不住就让爱妃侍寝。” “谨遵陛下旨意。”谢邙取出药油,为孟沉霜宽衣解带,让他趴在自己膝头。 只见指痕遍布孟沉霜的侧腰和肩头,歇了一晚上过后,红肿都变成层层叠叠的青紫落在雪里。 谢邙记得孟沉霜脚腕腿后也有一些,他搓热了活血化瘀的药油,一处处揉过去。 “南澶,你没有梦见过我吗?”孟沉霜忽然问。 谢邙的手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孟沉霜是在问自己入魔时说的话:“时常梦见。那日说的只是是李瑾的执念。” “李瑾不曾梦见过萧绯?” “时常梦见,萧绯常年在外征战,每一回分别以后,李瑾白日念及萧绯,晚上就会梦见他。后来萧绯去世,他也每每梦起萧绯,可他实在贪婪而不知足。”谢邙说,“屹州有百姓说自己梦到明帝入梦,李瑾却不曾梦见过神仙,他只是反复陷入与萧绯年少同游的梦境,但那都只是他自己的回忆,可若是明帝入梦,他就可以告诉自己,萧绯来找他了。 “如果他一直梦不见萧绯,偶然能得几l回魂梦与君同,自然很好,但梦见萧绯之后,他便又不满足于此,想要见到真正的萧绯,即使是在梦中,不过我料想,明帝如果真的入梦,李瑾必定还要妄想见到活生生的萧绯。爱欲、乐欲、贪欲,他占全了。” “人总要有愿望,这没有什么不好。” “可不是所有愿望都能实现,终李瑾后半生四十二载,明帝从未入梦,由此生求不得苦。” “如今你见到我了,还有什么求不得。” “唯恐相逢是梦中。” “你劝过我此生非梦,现在换我来劝你吗?” 谢邙忽然轻声笑说:“不必,不必,若为梦中身,只盼此梦长醉不醒。” 接下来前往南海飞鸥岛,遥隔三千里,骅骝玉轮车走得太慢,又不能渡海,二人换做御剑而行。 上飞鸥岛取了裴练鸥的云鸥玉佩后,再转道往北,落脚在苍量海畔椿都,朝东一望,便可见那烟聊雾绕的海上桐都。 桐都是裴氏地界,有裴家豢养的桐都卫时时巡视,除非得许,寻常修士不可御剑入内。 孟沉霜与谢邙换了新的易容,又仔细遮掩了魔气和修为,在椿都买了几l身不大名贵的衣裳和两匹马,趁未时海水落潮,顺着花锦道策马往桐都。 马蹄踏过浓密碧绿的海草,草叶间的海水飞溅,其间繁花缤纷,仿佛一条光泽亮丽的丝缎铺陈,连接着海上桐都与陆上 椿都。 桐都虽在海上,却实际算不得一座岛。 千年以前桐都也是陆上的一座城池,后来文帝飞升后,抬起桐都北侧土地,升入空中作为天上都基底。 磅礴灵泉自空中倾泻而下,波澜壮阔,彻底扰乱了原本的洋流。 天上都落水与洋流不断侵蚀地上桐都的土地,几l乎将它和陆地分割开来,后来裴氏设下护都大阵阻击海浪,这才没让桐都就此消失在苍量海中。 只是桐都与陆地的联系已经被侵蚀到只剩下一条百丈宽、千米长的道路,而且桐都西方地势更低,一旦昼夜涨潮,这条道路就会被海水淹没,只有每天退潮时才能够通行。 时至今日,这条路上已经长满海草海花,时而零落着海水冲来的漂亮贝类与海星。 两人踏上桐都土地时,一朵浓云飘来,空气中漫起蒙蒙细雨。 桐都东西南侧环绕城墙,北侧此去蓬山拔地而起,是裴氏主宅凤凰台所在。 入了城,便见满城桐花如云似雪,这些千年灵桐树棵棵将抵百尺高,遮掩着无数白玉楼阁,飞凤于其间轻鸣。 春城无处不飞花,桐雪细雨入仙家。 有少年锦衫纵马而过,踏香一路。 凡间桐花只开春末,桐都之中灵气充裕,灵桐花从春开至秋,夏初时节花心吸纳了一春的灵气,将绽出星辰般的光辉。 到这时,桐灯节便到了。 “桐灯节?”孟沉霜缓驭灵驹,穿行在熙攘长街之中。 “嗯,灵桐花心亮至最盛时,即是桐灯节,裴汶说一般在夏至。”谢邙道,“这段时间里,会有许多修士赶赴桐都,共庆桐灯节。” 即使有人对这种只手遮天的做派颇有微词,裴家还是很会做面子功夫,摆出一副心系苍生的气派。 比方说裴家七十年前改任天尊时,又从春陵医谷分走一个名额给自家人,各方皆有不满,但念在三位天尊中,除了裴新竹脾气颇大,裴从雪与裴汶都是极温和的做派,大家慢慢也就认了。 “如郎来过吗?”孟沉霜问。 二人之前的两个化名为人所知,是用不得了,分别又该做萧如和李峥。 “未曾,桐都之中,不会有魔族。”谢邙意味深长。 就算有,裴氏也不会让外人插手。 孟沉霜回过头,笑道:“我是说,裴汶不曾邀请你来看看?” “他与我刚结识时提起过,但接着又说自己蓬门荜户,会慢待客人,言下之意,恐怕只是随口客套。” “他是料定你不会来。” “为何?” 孟沉霜挑眉,转而问:“无涯仙尊如高山孤绝,杀伐果断、不近人情,可昭宗一代帝王,运筹帷幄,难道不善揣测人心之术?” 谢邙思索了一会儿,才道:“善。但他活七十年,我活六百年,即使想起一些事,也学不会什么。” “好吧,那敢问谢督领去辑案台喝过几l杯茶?” “两三杯。” “是了,辑案台与苍鹫台相隔不过数百步,谢督领都不愿移步,裴汶多谋善虑,肯定知道你不可能应邀去桐都。” 裴汶此人,长袖善舞,却又不是圆滑阿谀,反而言语之间不拘一格,总叫人记忆犹新。 裴练鸥与他相处的日子只有短短几l月,那时还瞧不出汶天尊如今的巧舌如簧,不过印象总归是不坏,觉得这是个瘦小可怜,却坚毅聪明、重情重义的少年。 但听闻了裴汶后来的际遇,裴练鸥心中似乎升起了某种隐约的忧虑和犹疑,只是碍于家教,从未向孟沉霜说过。 其实很容易猜得到。 他担心裴汶是放弃了仇山英,从而换来了主家的培养和如今的权势地位。 裴练鸥做不出背后嚼人舌根的事。 但如果真是这样,仇山英如今的状况就恐怕是九死一生。 说话间,二人已策马穿过长街茫茫人海,一座巍峨山脉自北拥云揽雾而来。 此去蓬山。! 第 93 章 92 此去蓬山 千年以前,这座山分隔了桐都的南城与北城,裴氏先祖在阳面山脚下建立了宅院。 那时,这山还叫望海山,裴氏主宅还叫静涛居。 后来裴桓飞升为文帝,移走了桐都北城。 裴氏家族愈发兴盛,枝繁叶茂,逐渐在这片山上修筑了更多洞府仙阁。 望海山改名此去蓬山,裴氏主宅改称凤凰台,“静涛”二字匾额如今被悬挂在山脚南院正殿檐下,平日里裴氏家主与长老便在此议事。 北院设在峰顶,是裴氏祠堂所在,东中西三院则横贯整条山脉,为裴氏族人日常居所。 南北两院守卫森严,非请不得擅入,裴练鸥的亲弟弟裴练沙所住的东院则不同,只要有裴氏族人的通行口令便可进入护山阵。 “白沙渡恶,飞鸥破障。” 半空中漾起淡淡水波纹迹,透明护山阵上开出一道可供通行的裂口,孟沉霜与谢邙跨步而入后,裂口随即闭合。 一条青苔山道现于二人脚下,蜿蜒着向上,又分出无数岔路口,没入林间湿润的云雾中。 灵驹不易走山道,被留在山下。 两兄弟的住所名作沧舟居,裴练鸥在梦中画了张地图给孟沉霜,然而五百年过去,无数楼阁起复塌,山中景色早已改变,修仙者居所又爱加设各类障眼法,一眼望入林中,实在难辨真假。 只知道沧舟居在半山,楼阁二层,院中植一棵广玉兰。 孟沉霜与谢邙只得先往上走,一段路过后接连遇上几个行人。 他们没有裴氏子弟皆佩的衔桐飞凤佩,又无法在此御剑,甚至有些连修为也不高,爬山爬得气喘吁吁。 或许和孟谢二人一样,是来此去蓬山的访客。 又走了一段,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个年轻的裴氏子弟下山,孟沉霜立刻向他问路:“小仙君安好,请问沧舟居如何走?我与道侣来山中访友。” 这位裴家小仙君不知为何叹了口气,他还未开口,刚才还落在孟沉霜与谢邙后面几米的两个外来行人忽然朝山上拔腿狂奔,一溜烟儿就没了影。 小仙君往东北方指了指:“又是找杜康君的么?再往上三百阶,向东的那条径,穿过一片竹林就到了。” 杜康君?裴练鸥没有说过他兄弟有这么个名号,不过,这大概是因为他走得太早,尚未看到弟弟混出个名头,被人冠以尊号。 “敢问这位杜康君可是裴氏练沙?” 小仙君侧目:“这此去蓬山之上,还有第二个杜康君吗?” 孟沉霜微笑:“多谢小仙君。” 两人顺着他的指引爬上三百阶,转入一片苍翠竹林,复行数十步,望见前方林间隐约现出一座楼阁,正是沧舟居。 说一座,这用词恐怕有失偏颇。 因为前方的建筑虽无围墙,却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重楼叠榭,怀抱一棵高百尺的广玉兰树,旷然清幽,称作一座宫殿也足够了。 但沧 舟居中似乎没什么住人,只一位蓬头客趴在西南角八角亭的美人靠上呼呼大睡,几只猫儿瘫倒在他脚边。 之前匆匆超过孟沉霜和谢邙的两位行人正在八角亭外拜了又拜,走近了才听见二人在说什么“大师”、“买酒”、“千里迢迢”之类的话。 睡着的蓬头客被他们吵得不耐烦了,一掌拍在美人靠上,大吼:“不卖!滚蛋!” 说话间很有几番醉意,三人又拉扯了好半晌,旁边的猫被吵醒,跳上阑干呲出牙嘶吼一番,登时吓得两个行人转身就跑。 路过孟沉霜和谢邙时,还举着手高呼:“二位道友!杜康君今天不高兴!不卖酒!下山吧!” 两人带起的一阵旋风牵动谢邙欧碧色衣角。 蓬头客又听到两个人踏过满地落叶走过来,极不耐地嘟囔:“说了不卖酒,没听见吗?” “敢问是杜康君,裴家练沙吗?”孟沉霜问道。 四只爪子站在栏杆上的玳瑁猫儿又开始呲牙,孟沉霜一边说话,一边抬起手,先给它闻了闻手指,等猫儿熟悉了这味道,就开始用脸颊蹭他的手指, 【撸毛·精通】技能开启,孟沉霜的手指揉着猫儿的后颈,猫儿舒服得眯起眼睛,抬高尾巴呼噜噜噜。 蓬头客原本转了个身睡好,不想答话,一听自己的猫在呼噜,登时弹起来,怒视孟沉霜,把玳瑁猫抢回怀中:“这是我的猫!” 又一只白猫跳上阑干,接替玳瑁猫的位置,跳进孟沉霜怀里享受撸毛服务。 旁边的橘猫望着有一个同伴舒服地呼噜噜,好奇极了,纵身一跃扑进谢邙怀里,直把谢邙撞退一步。 蓬头客再次怒视:“我的猫!” “杜康君?”孟沉霜问。 醉尚未解,可猫质还在对面两人手里,裴练沙只得愤愤答话:“是我!怎么了!” 孟沉霜笑着赔罪:“杜康君,我二人并无恶意,亦非为买酒而来,我名李峥,这位是萧如,曾与杜康君兄长结缘,他给了我们一方信物,说如有需要,可来沧舟居寻他亲弟弟相助。” 孟沉霜将云鸥玉佩递过去,裴练沙将信将疑:“我兄长?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很久以前了。” “可他早八百年就死外面了。”裴练沙说话如其形,毫不顾忌。 孟沉霜答:“没有八百年,五百年而已。” 裴练沙忽然不语。 良久,他摩挲着玉佩:“这王八蛋……你们要我帮什么忙?” “桐灯节要到了,我和萧如想在山中借宿一段时间,不知道杜康君方便否?” 裴练沙:“借住?我这里不比城中仙家客栈,空房间多的是,但没人烧水没人做饭,二位一定要住?” 裴练沙独居久了,显然是不情愿收留两个外人的。 还是这样两个风度翩翩、仪态高雅的修仙者。 “修仙者不好口腹之欲,只想有个落脚的地方。” 裴练沙又摸了摸 玉佩上的鸥鸟纹路,这才点了点头:“跟我过来吧,等等,先把猫还给我。” 白猫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孟沉霜的手,橘猫则迫不及待了。 ■本作者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三只油光水滑的猫一起挤在裴练沙怀里,他领着孟沉霜二人穿过连廊,左脚一瘸一拐,似乎是跛了。 他给孟沉霜二人寻了个空置的楼阁,也不多说多问什么,转身就走,从广玉兰树下提了一坛酒,揭开坛封往嘴里灌。 不多时,他走路的两条腿又开始打颤,随便找了个地方一睡,让猫挨着他睡。 裴练鸥说自己的弟弟“脾气温和”,如今看来…… 孟沉霜坐在窗边眺望,谢邙施展除尘术,把楼阁清理了一遍。 这房间不脏,只是太久没有人住,积上了厚厚一层灰。 谢邙将床上的帷帘被褥一并换了,又问孟沉霜要不要换件衣裳。 为了不引人瞩目,两人来时用了两张平平无奇的脸,以及两件普普通通的衣裳,上面没有自洁符咒,沾上山间的露水后,有些湿冷。 孟沉霜说好,谢邙合上窗,给了他一套退红色丝袍。 孟沉霜:“我穿粉色?” 谢邙微笑:“峥郎不喜欢?” 孟沉霜:“……” 谢邙:“一会儿去赏花,桐花淡紫淡白,峥郎穿退红最相宜。” 望着黑暗中谢邙玉山般俊美的容颜和微微浅笑,孟沉霜屈服了。 同时反戈一击,往谢邙身上套了一件霁红广袖丝缎袍。 谢仙尊孤高冷峭,什么时候穿过这么艳丽的颜色,上一回穿,还是在玉台仙都,昏昏沉沉才被孟沉霜套了一身正红满金绣衣。 孟沉霜又给他戴了个金冠,左右打量一番,十分满意地推着谢邙出了门。 睡倒在楼梯上的裴练沙闻声瞅了一眼。 孟沉霜对他喊:“杜康君,我们看花去了!” 裴练沙眼白一翻,转了个身,灌口酒继续睡。 下山时,又碰上几位想来买酒的客人,也不知他们会被裴练沙的第几句话骂出去。 孟沉霜和谢邙取了马,行到桐都中最大的酒楼七宝塔时,灵驹忽然仰头吃了一口垂落下来的桐花,两人干脆决定在这里用一顿晚饭。 孟沉霜去拴马喂马,谢邙走进酒楼,订了最顶层唯七的座位,伙计问他上什么菜,他略迟疑了一下,那伙计伶俐得很,问谢邙是独自来桐都赏花吗? 谢邙道:“我与道侣新婚,来这里过桐灯节。” “好嘞,我给二位安排一桌鸳鸯宴如何?” 谢邙颔首:“再加一道菜。” 孟沉霜一手提着衣摆上楼时,一手拎着酒壶,谢邙正坐在阑干边赏景,海风拂动他襟袖,桌上摆满珍馐海味,恰有两碟清蒸琵琶虾。 “你跟酒楼伙计说了什么?我上来时,他忽然送了我一壶酒,还对我说恭喜。” “什么酒?” 孟沉霜就着白玉酒壶喝了一口:“ 尝着有陈皮的味道。” 谢邙:“裴汶嘴碎说过,桐都娶亲都喝陈皮酒,我告诉伙计,这回是和新婚夫君一起来赏花。” 孟沉霜挑眉,给谢邙也倒了一杯这陈皮酒:“新婚?我以为我们算二婚。” 谢邙怔了一下,随即微微笑道:“旧情复燃、尽释前嫌、重修于好、破镜再圆,怎样说都好,总归比旁人的二婚更添几分欢喜。” 孟沉霜往他碟里放了一只剥好的皮皮虾。 谢邙:“先吃菜,你不曾尝过桐都风味,如果喜欢,回去我给你做。” 孟沉霜夹了片鱼脍:“回去可就没这样新鲜的海鱼了。” “那便寻一海港定居。” 孟沉霜向上抬眼,目光轻轻扫过谢邙的脸。 夕日将落时,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下两盘琵琶虾没怎么动。 孟沉霜看了眼坐席四周的隔音阵法,确认无误后,拉过琵琶虾开始剥,与谢邙开始聊起上塔来的正事。 七宝塔原是一座佛塔,但裴氏自有神明,无需佛家渡化,这座佛塔慢慢也就荒废了,后来便改做茶楼酒肆。 如今是桐都城中,除凤凰台外最高的建筑,正宜览望城中一景一物,临风抒怀。 或者窥探影踪。 “能追踪到输送气运的那条通路吗?”孟沉霜问。 谢邙远眺城中盛景,夕日红光映亮眼底,他蹙着眉:“通路深埋地底,我用神识追寻看看,不知还有没有残余的气息痕迹。” 谢邙敛住心神,放出神识探寻。 孟沉霜亦取出枕流山上得来的那颗兽牙,锁定兽牙上残留的单薄气息,用寻踪诀搜索仇山英的痕迹。 他附了几缕神识追上去,如有异常,就随时掐灭寻踪诀。 裴氏底蕴深厚,大能辈出,须得以谨慎为上。 寻踪诀跃下高塔,在巷陌之间曲折游走,朝着此去蓬山方向探去。 落日坠入大海,东方天空变作一片墨蓝,街头巷尾的灵桐花在微漠夜色中显出星辰般的光芒。 各家檐下挂起灯盏,烛火花光将长街映得恍如白昼。 街上摩肩接踵,马车极缓慢地随着群流向前,直到靠近此去蓬山。 如云桐花繁茂更胜,但人群渐渐散了,四匹骏马终于能放开蹄子奔跑起来。 阿耶山于此时睁开眼,看向车窗外连片的紫白桐花。 “大人喜欢灵桐花吗?”裴汶问道,“听说花不注泽常年冷如严冬,很少有花植,不过灵桐花以灵力为生,只要灵力足够,怎样都养得活,如果大人喜欢,可以移植几株回去。” “长极养的有花,琉璃冠珠。”阿耶山放下窗帘。 裴汶目中闪过几分异光,但很快被他脸上的笑掩盖住:“这是凡间白牡丹的品种?看来天魔族中也有风雅之辈,倒是我妄自揣测了,不过凡花在冰天雪地里,不易养活吧?” “花怕冷而已,一直烤着火就行。”阿耶山看向裴 汶,“你们裴家的公子小姐生长在南地,去了长极,也得一直烤着火。” “大人说笑了,”裴汶难得地没掏出自己的扇子,只是笑着说,“裴家子弟大多六岁学艺,十岁炼气,十五筑基,修为虽不算精深,但保暖还是够了。” “是么?”阿耶山淡淡应答,鹰般锋利的眼睛忽然闪出寒光,猛地转身,一把扯烂窗纱望出去,浑身魔气滔滔翻滚。 裴汶瞬间满背冷汗:“大人?” 阿耶山手按骨刃,刀尖忽没入地面三分,他朝阴影里的裴汶勾了勾唇角:“汶天尊,你家里有堕魔的气息,修为可不低,这是给本王准备的惊喜吗?” 裴汶脸色煞白:“裴家从未向外宣扬过这次见面,恐怕是有奸细泄露了大王的行踪,我这就命人去查。” 阿耶山冷哼一声,厚实胸膛中的震动仿佛火山震响,他拔出骨刃,一推车门跳下去,在一众裴氏长老的陪同下,于夜色中踏入静涛大殿。 裴汶坐在原地,长长吐出一口气,压下心中战栗。 随后抽了张传信符,写道:“谢已入瓮,请归。” 咚—— 兽牙落入酒盏,荡开一圈月色涟漪,缓缓沉底。 孟沉霜收回神识,扶着额头,倒吸一口凉气。 谢邙立刻收回神识:“阿峥——” 孟沉霜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闭着眼缓解紧绷的神经:“阿耶山来了。” - 一个清雅温和的男子行在返枝山间,猛虎与猿猴好奇地靠近他,却被他身后人的刀剑厉气吓得转身逃窜。 裴桓回头顾看一眼,停在一方山石前,拂袖一挥,两人高的山石幻影便消散在湿润的空气中。 入眼是一方长满野草的土丘,前面还立了一块碑,写着:“无忧散人之墓。” 他轻笑一声,仿佛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手指再一动,坟丘瞬间被炸裂,尘土四散。 其中竟没有任何棺椁。 只见一把清气凛凛的剑直插入一道地缝之中,周遭地面的纹迹被破坏得不成样子。 裴桓不多思虑,上前一步,一把抽出此剑,立于眼前,剑柄上刻着几个金文:“浮波剑……” 一股巨力猛地灌入剑中,剑身瞬间绽出耀目银光,铮然炸裂。 碎片飞射! “禀报大人!”几个身着紫衣的桐都卫急匆匆赶回,向着裴桓单膝下跪。 裴桓将这浮波剑随手一扔:“说。” “属下们向周围乡民打听了情况,他们说大约十日以前,这里先是出现了一道强光,紧接着山摇地动,一道红色会发光屏障出现在半空,似是有仙人御空飞行。” “仙人?” 桐都卫把头埋得更低,不敢答。 裴桓微笑,抬了抬手,让他们起身。 红色发光屏障,只怕是堕魔之力。 魔燃犀来过了。 天魔小子所谓已斩杀魔君燃犀,果 然不能作数。 不过,魔域现今一片混乱?_[(,魔燃犀若还安好,他不回去调兵遣将、收复河山,跑到凡人地界来做什么? 还用一把灵剑毁了裴氏设下的汇菁阵,总不会是因为魔君今日发了善心。 裴桓沉吟许久,重新补全汇菁阵,返枝山四周的灵气、清气与国朝气运再次流动奔向裂隙。 山风拂动裴桓雪青色的衣裾,他长身而立,遥望南方锦上京城池。 是他之前料想错了吗?魔燃犀不是一个单纯的顽劣之辈,明帝许是还活着。 怪不得在几具棺材中什么也没找到。 也就是说,他还有希望? 裴汶等人离开返枝山时,锦上京未央宫中传来一声哀嚎:“陛下!陛下!驾崩——!” 人间都城黑云压境,因为新帝暴毙再度陷入动荡,苍量海天上都仍是一片清风雅静。 西北乙卯火道重燃,裴桓重新调整好七十二条火道的力量配比,将□□西奔的各种灵力稳定下来,让人去把莫惊春请来。 然而莫圣手久久不至。 裴桓心中升起几分不耐,挥开门正要亲自去寻人,就见莫惊春被桐都卫领着走过来。 他眼底青黑、神思恍惚,步上台阶时几个踉跄,狼狈地摔倒在地,好不容易爬起来,抬起头,裴桓自上而下的凛冽目光仿佛把他钉在原地。 莫惊春不禁打了个哆嗦,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位用着裴从雪壳子的神君,也曾从魔族战场的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一剑撼动九霄云外。 怎可能真只是以为看上去温和有礼的长辈? 莫惊春飞速爬起来,行礼道:“大人,是我失态。” “进来。” 莫惊春跟着他进了侧殿。 裴桓:“火道已经修复,有劳莫圣手继续炼药。” 莫惊春去到药柜边,继续称药加料的活计,三钱鲛人鳞硬是称了五次才量准。 平日里,他只需要抓一把就知道剂量。 “莫圣手还在想孟阁主?”裴桓冷不丁地问。 莫惊春手里的鲛人鳞又撒了满桌,他埋着头赶紧把一切收拾整齐:“……是。” “圣手心悦他?” “曾经……算是吧。” “他呢?” “或许也是。” “是么?所以圣手想要和爱人重修旧好?” 莫惊春哑口无言。 不回答,意味着他心底未必没有这个打算,只是还没有坚定下来。 裴桓注视着他:“莫圣手真觉得孟阁主爱你?” “我……他想把我留在他身边。” “占有欲罢了,为着这点占有欲,他伤害你、欺骗你、羞辱你,你认为和他重归于好后,就真的能得到爱了吗?” “可是……”莫惊春欲言又止,似在纠结。 “若一个人爱人,他便不会肆意伤害折磨对方,他一定不舍得对方受半点委屈,心里想的只会是保护,即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裴桓一字一句对莫惊春说。 莫惊春咬着下唇,垂着眼睫,眼神只盯着桌上色彩缤纷亮丽的鲛人鳞,仿佛想要数出上面有几百条纹路似的。 裴桓拂袖而去。 回到奉霄殿,他即刻对着铜镜对裴从雪道:“这个莫惊春,太懦弱了,丝毫没有他母亲的风范。” “大人息怒,莫圣手只是年纪太小,如今又孤身一人,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拿不定主意,前几天我听桐都卫来报,他在问桐都卫们合起力来能打过多高修为之人,又是否能够全身而退,可能已经在考虑动手解决了。” “他这般因情爱游移不定、萎靡不振,何时才能炼成转春流心?”裴桓说,“从雪,他下不了手,你就去帮他一帮,让他彻底死了心。” 裴从雪看着铜镜中人,片刻后揖礼道:“从雪遵命。”! 第 94 章 93 偷香窃玉 孟沉霜的寻踪诀和追踪神识撞上了阿耶山,后者会发现这股气息出自一个堕魔,却分辨不了来者的具体身份。 但为避免被反追踪,孟沉霜与谢邙立刻离开了七宝塔。 谢邙那边没有寻到残留的气运痕迹,收回神识后,将一路所感绘成桐都舆图,在神识□□享给孟沉霜。 夜幕已降,夏夜靛蓝,灵桐花蕊中的微光在夜幕的陪衬下愈发明亮,在游人头顶连成一片灼灼光海。 夜里才是最适合赏灵桐花的时节,街上游人如织,衣香鬓影频频。 四只脚的马儿身形太过庞大,难以在人潮中移动,孟沉霜二人只得靠双腿在人群中穿行,眉头紧蹙,时刻警惕着四周。 然而随着人群越来越密集,他们的速度也被阻缓,不断有陌生人从二人之间挤过,孟沉霜忽然感觉有谁抓住了自己的手。 他猝然回头,却猛地和对方额头对额头撞在一起,眼冒金星,缓了好一会儿,模糊的视野才逐渐清晰,显出谢邙近在咫尺的面容。 谢邙牵着他的手,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人太多,别走散了。” “嗯。”孟沉霜反扣着谢邙的手,拉着他往前走。 灯辉花光落在孟沉霜肩头发上,谢邙一路跟着他的背影,四周挨挨挤挤的人群仿佛变作模糊的光影,流动不居,只有这一人始终在他身前。 “走不通了。” 孟沉霜的声音传来,他停在原地,那些五色光影飞速消散,这回变成了谢邙一时没回过神来,一头撞上了孟沉霜。 “嘶——”孟沉霜再次回头,捂着后脑勺看向谢邙,“如郎……” 七彩斑斓的人群又回到实状,欢笑交谈声不绝于耳,被海风轻拂而过。 孟沉霜站在辉光之中,似有几分抱怨地看着他,双目如玉雕如雾笼。 谢邙唇角微抬,抬手给孟沉霜揉揉后脑勺。 额骨最硬,方才两人额头撞额头还好说,现在谢邙一头撞上孟沉霜的后脑勺,可把他撞得脑子发麻。 “我的错,走太快没看路。” 孟沉霜:“你现在把我的头发也揉散了。” 谢邙:“转过去,我给你束上。” 谢邙从已乱的发髻中抽出乌玉簪,重新理顺黑发,为孟沉霜簪髻,不远处投落的亮光在发边镶上一圈金红。 前方原是一座广场,白日里空旷宽敞足以走马,晚上却被人群围了一圈又一圈,水泄不通。 孟沉霜与谢邙被堵在这里,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按捺下心中的焦急。 广场中的光亮是从一只巨大的金鼎中发出来的,金红的火焰正在着一人高的巨鼎中熊熊燃烧,光热灼人,远压过满街的桐花与纱灯。 有乐师舞者围坐金鼎四周,以排箫芦笙、铜钟大鼓等乐器奏韶乐九章。 舞者身披金银袍,腰缀琉璃玛瑙,挥袖舞动之间光辉熠熠,好似仙山神女降下。 为首者作剑舞 ,颇有凌厉之风。 围观者被这光亮感染,纷纷鼓掌叫好。 ?本作者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孟沉霜偏过头问谢邙:“这是什么仪式?” 谢邙给他系上一条霁红绣金的发带,在他耳边道:“应该是召凤礼,七宝塔的老板说在桐灯节前,召凤礼每晚都会举行,用来纪念千年前裴氏文帝与他道侣凤雪生的往事。据说当年文帝凭一箫一剑名震天下,打动了凤雪生,二人海誓山盟,结为道侣。” 这时,金鼎中忽然炸开更为明亮的火光,焰火冲天而起,如烟花般炸开,化作无数金光鸟雀,振翅清鸣着在空中盘旋。 灯火辉煌,几如白昼,甚至比白昼更为绚丽多彩。 紧跟着,当真有几只凤凰被乐声与飞舞的鸟雀吸引着跃下灵桐树,展翅盘旋在熠熠光辉之中。 凤凰们伴着乐声清鸣,几根金色的尾羽从半空落下,坠入人手中。 一根正盖在孟沉霜的头上。 旁边的人见之大呼:“恭喜!恭喜!道友得了凤凰翎保佑,接下来一年一定姻缘和顺,幸福美满!” 孟沉霜抓下凤凰翎,递给谢邙一起看,长羽下一刻就化作点点金光,消散在二人掌中。 “是一团灵力,”孟沉霜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捧着谢邙的手观察,“它真的能保佑人吗?” 旁边人道:“那当然!接了凤凰翎的有情人,可没有不恩爱的!” 孟沉霜望了望其他几对被凤凰挑中送羽的情侣,附到谢邙耳边说:“我怀疑这些凤凰是看人下菜碟,它们瞧中了情人恩爱,才送来翎羽。” 本就恩爱的情人一直和和美美,一支凤凰翎的祝福,算作锦上添花。 “你是说它们投机取巧?”谢邙笑着拨了拨孟沉霜的鬓发,“我倒希望成真。” 孟沉霜望着谢邙的眼睛,今晚的夜空被桐都灯火照亮,连星辰都黯淡,他却在这深潭之中,看见几点柔和的星光。 孟沉霜上前几步,蜻蜓点水般,在谢邙唇上落下一吻。 星星忽然眨了眨眼。 孟沉霜笑眼弯弯,见谢邙想抓住他的肩继续,他却退后半步:“如郎,人这么多,我可只敢偷香。” 忽又一根凤凰翎落下,盖在两人头上,缓缓化作金光没入。 孟沉霜:“瞧,我说它们是看人下菜碟吧。” 谢邙的手滑到他背后,揽住孟沉霜的腰侧,忽然纵身一跃,带着他脱离了人潮,踏过屋檐玉瓦落进隔壁街坊。 这条路同样观者云集,骈肩迭迹,但比起刚才的召凤礼广场,稍稍能自由走动了。 孟沉霜:“有异动?” “没有。”谢邙道,“阿耶山不会来这些地方的,天魔王没有魔君陛下这么亲民,他不会愿意挤在人群里,只为看几只凤凰,而且他孤家寡人,没有人陪他来。” 谢邙拉着孟沉霜的手,忽然逆着人流奔去,彩衣倩影、香粉笑语在二人身旁一闪即逝。 满地灵桐花花瓣被步履与衣摆牵动,地无红尘 ,飞花自在。 穿过重重人海与尘光⒛,忽有香风与黑暗一齐扑面而来。 谢邙缓下脚步,转身对孟沉霜道:“此地无人。” 孟沉霜环顾周身,果然四野静寂,只有清风明月我,并头顶巨伞般苍绿开阔的黄桷树冠。 浓郁的幽香飘落下来,停在二人肩头。 放在平日,此处也是算一出美景,可此刻桐都中人都去看城中桐花光彩缤纷,这棵黄桷树便无人陪伴了。 “无人了,然后呢?”孟沉霜打趣道,“谢仙尊想做什么?” “偷香窃玉。” 话音落下,谢邙没给孟沉霜任何反驳的机会,一步上前将人揽入怀中,再无顾忌地吻上去。 “唔……”孟沉霜的千言万语都被堵在这个吻里,谢邙身上舒长而幽冷的兰香檀意同唇齿间的火花一起直抵灵魂。 风声蝉鸣在此时此刻全部消隐,只有水声与迷乱的呼吸、丝缎间的摩擦、一步步后退的脚步。 砰—— 孟沉霜的后背撞上粗壮的黄桷树干,漫天花雨摇落,沾满鬓发。 他使劲把谢邙从自己身上撕开,双手却环住对方的后颈不放。 孟沉霜大口喘着气,胸膛起伏:“夏天太热了……” “是夏天太热吗?”谢邙注视着他,孟沉霜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正随着谢邙的目光一寸寸升温。 一把火被轻描淡写地点燃,孟沉霜已不知何时,自己忽被谢邙带上了千年黄桷树最高的一处枝桠。 谢邙轻轻放下他。 后半夜,细雨微微,草地上落满黄桷兰。 谢邙与孟沉霜找了个无人的野清潭沐浴过后才返回沧舟居,晨露沾衣,天已蒙蒙亮。 裴练沙罕见地不在醉中,正用扁担挑了两个木桶准备出门。 一看这两个说着要在自己落脚的住客一夜未归,回来时把衣服都换了,不由冷哼一声,挑着扁担走了。 在外面闹了一整夜,孟沉霜回屋坐下,刚翻出一叠纸墨,准备让谢邙把桐都舆图画下来,两人聊聊正事,谢邙忽然起身出户:“此去蓬山上有气运汇聚的气息。” “现在?” “现在,正在汇聚,走!追上去!” 清晨的宁静骤然破碎,谢邙与孟沉霜立刻冲出沧舟居,兔起鹘落,顺着气运气息一路追去。 穿过茂密的竹林与青山道,两人直奔向山头。 谢邙:“那气息在地下,正在往北行。” 但他们不能现在在裴家主宅里打个洞钻进地下,只能一路往北边山峰上冲。 晨间已有起身的裴氏子弟,两人避开山阶,专挑野路走,沿着西北方向上行。 不多时,一道南北延伸的灵力屏障现于二人眼前,是北院与东院的分隔之处,气运踪迹还在更西。 情况不明,两人不宜强闯,先继续顺着北向奔走,直至看见峰头,谢邙道:“踪迹停下了,终点就在西面北院地下千米。” “那我们——” “你们来这儿干什么?”一道干哑的声音打断了对话。 孟沉霜骤然回头,见裴练沙正在山顶上的一处水井打水,十分不耐烦地看着这两人又闯进自己的视野。 “到处走走。”孟沉霜把谢邙拉到身后,自己走过去闲谈,遮掩来意,“杜康君这么早就来打水?我记得沧舟居中有一口井。” “打水,酿酒。”裴练沙把装满水的桶从井里拉上来。 “这口井水好?” “你自己尝尝。” 孟沉霜也不客气,鞠了一捧水喝,果然甘甜清冽,而且…… “好浓的灵气。” “只有这样的水能酿竹实醴醪。” 孟沉霜的手顿住了:“竹实醴醪不是上古时代的美酒吗?” 裴练沙斜瞥:“你以为那些人天天来找我要什么酒?竹实醴醪大益修为,才人人追捧。” “也有好喝的原因在。”孟沉霜道,“不过竹实醴醪难酿,竹实几十年才成熟一次,醴泉更是无处寻踪,这口井里的泉水竟可以替代?” “北院山顶上有一口醴泉,这口井和它同用一条此去蓬山水脉,只是醴泉井深千米,这口井不足千米罢了。” 千米地下,气运终点。 谢邙与孟沉霜对视一眼,国朝气运会是被送入醴泉地下吗? 裴练沙把扁担穿进两只木桶的提手,抗在肩上要往山下去:“你们走不走?” “一起走。” 三人一路下了山,回到沧舟居。 裴练沙不知是忽然看他们顺眼了,还是可恨这两人竟完全没听过自己酿酒的名声,到屋便送了一坛酒过来给他们尝,自己转身备料去了。 孟沉霜饮下一口,酒香在舌尖上散开,他挑了挑眉,看向谢邙。 谢邙也尝了一口酒,神情中显示出与孟沉霜同样的疑惑。 这酒的味道不错,但和孟沉霜当年从朱雀大墓带回来的竹实醴醪相比,实在云泥之别。 - “颙颙昂昂,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岂弟君子,四方为纲。”* 童声清稚,一群不满十岁的裴氏子弟正在知书堂中学习礼乐。 阿耶山隔着一塘红莲望着这群玉雪可爱的小孩,神情难辨。 他的身形实在魁梧,目露凶相,裴氏在旁的裴氏长老们心有不喜,却不能表现出来。 这时,一个侍从小跑过来:“天魔王大人,汶天尊邀您前去,说要找的那个人找到了。” 阿耶山再也听不下去这拗口的诗文,转身就走,步履虎虎生风。 转过几道为天魔王到来而清空的回廊,一股血腥味钻进他的鼻腔。 侍从推开一扇门,恭请阿耶山入内。 阿耶山走进去,果不其然看到了裴汶那张永远挂着笑的脸,和一具血淋淋的散发着堕魔臭气的尸体。 “这就是昨日被大人发现踪迹的堕魔。” 裴汶道。 阿耶山踹了一脚尸首分离、死不瞑目的堕魔,那颗惨白的脑袋咕噜噜滚到裴汶脚下,又被他踢了回来。 ?想看路侠的《斩情证道失败后》吗?请记住[]的域名[( “汶天尊的动作很快,这是只合体期堕魔,不好抓吧?” “很不好抓,废了我不少人手和法宝,”裴汶笑笑,“死前我问出来,他是缁衣城来的,之前听大人说那缁衣城少主落罔逃了?大概是他派来的人。” “落罔。”阿耶山用靴子蹬在堕魔尸体上,左右瞧了瞧。 “大人不必担忧,强弩之末而已。大人看了裴氏少年少女们这一日的学习起居,可有满意的?”裴汶转而道,“十岁以上的孩子们在另一处,大人之后还可以继续,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 “哪个孩子的父母在裴家能话事?”阿耶山长驱直入。 裴汶脸上的笑敛了敛,往敞着的大门看了看,阿耶山一挥手,大门骤闭。 裴汶:“裴家子弟众多,大人挑的又都是主支子弟,今日这个父母话事,明日那个父母话事,没有定数,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大人,哪家父母长辈这几天给我送的钱最多。” 阿耶山嗤笑。 “除此以外,裴家还有个规矩,爱选双生子着重培养,来日一者为天上都首尊,一者为裴家家主,所以大人最好不要选双生子中的一个,一旦把人拆散,另一个孩子也不会有竞争力,三胞胎或者四胞胎中选一个倒是很合宜。”裴汶说, “另外,家族里送了主家的孩子过去,一定还会送旁支陪玩伴读,大人也可以挑挑旁支的孩子。” 阿耶山挥手让他滚。 裴汶退出去时,一众裴氏长辈围上来,焦急地问天魔王选定谁了吗?又低声下气地请求裴汶为自己家孩子说句好话,让天魔王放过。 裴汶总之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他自己心里已有考量,但还是好言好语把这群家长们安慰了一通,转头就去了东院复节居。 裴新竹坐在屋内,正在一节一节擦拭他的九节鞭:“谢邙在哪?” “必在桐都之内,”裴汶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之前大人派下来调查帝陵的任务,虽然什么都没找到,却没想到能发现谢邙和魔燃犀的踪迹,咱们派出去做诱饵的桐都卫果然把人吸引到桐都来了。” “桐都之内什么地方?难道要我一个个杀过去吗?”裴新竹冷眼看他。 “不急,不急,咱们非把人引到桐都来,不就是因为直接杀过去根本斗不过谢邙吗?”裴汶说。 “你要的镜阵材料我都已备齐,设在何处?” “自然是能让谢邙心甘情愿踏入的地方。”裴汶笑道,“桐花节马上就到了,把材料交给我,我会安排好一切的。只一件事,我们事先说定——我不参与打架。” 裴新竹忽然抛给他一件银甲:“万银甲,天阶防御法宝,就算谢邙刺你一剑,你也能撑到大夫来救你。” 裴汶:“……你人真好。” 裴新竹睨他一眼:“做事。” - 长昆山,跻德峰。 藐岱练剑毕,领着一众弟子回院时,一道清瘦的白衣身影孑然立于院中,叽叽喳喳的小弟子们骤然收了声。 藐岱抬手让他们稍待,自己走上前去:“阁主造访,有何要事?” 孟朝莱手捧一方玉盒,转过身:“极重要之事,想与三师叔祖借一步说话。” 他望向藐岱身后跟着的一众弟子们,按辈分算,他们是师兄弟姐妹,甚至有师叔辈,但于此时,众人都要揖礼拜见一声:“见过孟阁主。” 藐岱对他们说:“我与阁主谈事,各自练功去。” 弟子们瞬间作鸟兽散,藐岱与孟朝莱进屋。 “这盒子里是什么?”藐岱问。 孟朝莱不多拐弯抹角,打开盒子呈给她,藐岱低头看了看,常年平静无波的脸上忽然眉头一跳。 “阁主,你前日带着伤回来,我以为只是些皮外伤,竟已严重到需要托付下一任阁主的地步了吗?” 盒中是一枚尚未唤醒认主的剑阁阁主佩。 藐岱:“是谁伤你至此?剑阁不能平白任人欺辱。” “是我的私事,师叔不必想太多,”孟朝莱道,“我的伤不重,只是这些日子山雨欲来风满楼,我担心有朝一日暴死于外,剑阁无主陷入混乱,便有负于先师遗愿重托。” “你想要我把它交给谁?” “我来把它交给师叔你,”孟朝莱看着她,“剑阁中人大多醉心剑道,无心庶务,有些愿意做事的,却又不够稳重,我不放把剑阁交给他们。思来想去,只有师叔修太上正心道,最适合接任阁主。” 藐岱沉默许久,问:“你会死吗?” 孟朝莱怔了怔:“我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剑阁阁主之位从你师祖,传到你师尊,他们二人都不算善终,若你再出事……” “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合适。” “阁主,慎言先人。” 孟朝莱收了声:“事已至此,师叔祖,我现在将阁主佩交给您,还有一事相求。” “阁主请讲。” “若有哪一日……朝莱做了什么有悖于道义之事,师叔祖持此令,将我逐出师门便是,不必来救我,也不必连累剑阁。” “阁主,你到底想做什么?”藐岱盯着这个年轻的阁主,极审慎地问。 孟朝莱摇了摇头,只道:“师叔祖放心,是我私事,不会像师尊那般去屠戮天上都。另外,澹水九章中有一处镇川寰大阵,是我师尊留下的,力量强悍,可退大敌,需要用我精血开启,我已经把东西和口诀交给了微山师叔,如有需要,可启阵。” “阁主——” 孟朝莱起身长拜,旋步离开,苍白的身影迅速融入长昆山漫天飞雪之中。 他去意已决,藐岱拦不下,只能注视着门外无尽的风雪。 一掌落在几案上,桌面瞬间裂出蛛网般的缝隙。 直至澹水九章,大雪渐渐被暖意融化成细雨。 但在孟朝莱走入澹水九章之前,有一个年轻的剑阁弟子向他行礼,道:“阁主,这是守白殿今日收到的信。” 孟朝莱接过信符,开启时忽嗅到一股药香,不由得心神一颤。 他快速展开信纸,看清纸上的字迹和一方令牌后,眉头刹那舒展,立刻冲回风安雨静斋,重换了身衣裳,风风火火又要离开。 痨死生正在外边给落罔看伤:“阁主,你上哪去?” “有人找我,要是先生回来了,你就告诉他静之主动送信来,说愿意见我。” 痨死生还来不及问一句莫惊春约他在什么地方见面,孟朝莱便已御剑离开,刹那间跑得没影了。 “陛下什么时候愿意见我呢?”落罔一背银针都没叫痛,现在忽然开始抽抽搭搭,痨死生听得嘴角抽搐。 孟朝莱御剑直上九霄。 莫惊春在信中说,他现在住在天上都,帮几位天尊炼药,如果孟朝莱想见他,可以直接去文渊台附近的白心楼寻人。 他就在楼中等待。! 路侠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95 章 94 竹实醴醪 手中有莫惊春一并送来的令牌,孟朝莱御剑入天上都时一路畅通无阻。 团团白云自他腰侧脚边掠过,高空万里青碧。 行至白心楼,二层小楼玉门紧闭,楼中似乎暂时无人,孟朝莱收了剑在门外等待,檐角的灯笼上忽然亮起一行灵力字迹:朝莱,若我有事未归,你先入内暂坐。静之留。 孟朝莱心中升起几分犹疑。 在八因山上二人几近针锋相对、反目成仇,如今静之这么快就平静下来,能对他以礼相待了吗? 不过进了门,看到屋内几案上散落着未收的几本书,孟朝莱不由得哂笑一声,收了这半分疑虑。 《傀人术》、《九机毒书》、《宝错图毒记》…… 莫惊春性情平和柔弱,做什么事都淡然,决心给人下毒时也淡然,心里那条坎很低,稍一抬脚就能跨过去,没有什么歇斯底里、怒形于色。 孟朝莱翻了翻《傀人术》,上面说用活人炼出来的傀儡魂魄不散,但只能听命于主人。 他放下书,环视一圈,把屋中的茶壶、水杯、餐点都仔细看了一遍,最后目光定格于花案上放着的玉香炉。 袅袅婷婷的烟气从镂空花样中飘荡而出,龙涎为表,但靠近了,就能闻到浓烈复杂的药香味。 孟朝莱没有在莫惊春身边闻到过这样的气味,嗅了几口,便觉头脑有几分昏沉。 于是解剑放在一旁的博古架上,寻到一张木榻端坐,理正发冠与衣襟,任由这药香催昏自己的神志。 炉中的香很快燃尽最后一分,烟气被窗缝间涌入的清风吹散。 莫惊春正匆匆往白心楼赶。 裴从月在文渊台玩闹时,不小心撞倒一杯茶,泼在莫惊春的浅色衣衫上,除尘咒去不掉这青水欢茶渍,他只得回白心楼更衣。 一推开门,忽见一道白衣人影倒在房中木榻上,莫惊春被吓了一跳。 看清这人是谁后,登时一股寒意自脚底直窜天灵盖,后背瞬间冷汗涔涔。 莫惊春在门口僵直地站了许久,见孟朝莱似乎是睡了过去,没发觉他回来,转身就想逃,可孟朝莱脸上难受的神情却绊住了他的脚步。 是睡着后魇住了吗? 他衣冠凌乱,满额是汗,似乎很不好受。 莫惊春看了眼放在旁边的忘尘剑,挪步过去,把剑移得更远了,随后才小心地靠近木榻。 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逐渐入耳,孟朝莱脖颈潮红,莫惊春摸了摸他的额头。 烫得能烧水了。 有什么噩梦会让孟朝莱这么痛苦? 不,不对……孟朝莱怎么会跑上天上都,冲进自己房里睡觉? 孟朝莱昏睡不醒,莫惊春给他擦了擦眼睫上的汗,探他的手,给他把脉。 手指刚一碰上他的脉门,孟朝莱猛地睁开了眼。 莫惊春脸上的血色唰地退尽,下意识撤开给他擦汗的手,另一只手也 正要退,却被孟朝莱反手抓紧。 孟朝莱的眼睛里布满了鼓胀的血丝。 他牢牢盯紧了眼前人,莫惊春近乎被他看得心脏停跳,却忽然发现孟朝莱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缩小,似乎根本没办法聚焦。 莫惊春:“孟朝莱,你怎么了?” 孟朝莱的眼皮眨了一下,似乎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手指深深嵌进莫惊春的手腕中。 莫惊春吃痛:“你干什么!” 孟朝莱猛然惊醒,一把甩开他的手,惊道:“滚!离我远点!” 莫惊春摔在桌边,又惧又怒:“孟朝莱你——” 可孟朝莱看上去比他还要恐惧,翻身下榻近乎连滚带爬地缩进墙角。 孟朝莱手上脸上蹭出数道伤痕,血珠溢出,可他脸上的潮红竟比这血还浓。 莫惊春不明所以,恐惧、气愤、委屈一齐涌上心头,搅和在一起,让他浑身战栗。 明明他还什么都没做,只是躲得远远的,为什么孟朝莱又这样蛮不讲理地闯进他的生活,冲他发火,叫他滚?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难道是遇见孟朝莱这个人吗? 莫惊春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刚藏起来的忘尘剑,拔剑出鞘,双手握住剑柄,一步一步走向孟朝莱。 孟朝莱像只瘦骨嶙峋的野兽般缩在角落里,牙关打颤,似乎在努力压抑着什么,可他望着莫惊春的双目却如同真正的獠牙。 见莫惊春拿起了剑,他却忽然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好,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 “我不是……”莫惊春胸中的怒火和愤恨又涨几丈。 孟朝莱是觉得他拿了剑就一定是来杀人的? 他在孟朝莱心中到底是什么形象?不是柔弱可欺至极,就是凶恶狠心至极么! “快杀了我!”孟朝莱的手指几乎要抓进地里,留下一长串鲜红的血痕。 “我要是不呢?” 这是莫惊春第一次在孟朝莱脸上看到近乎绝望的神情。 记忆的洪流忽然倾泻而来,八因山上,翠竹林中,自己捧剑让孟朝莱杀他时,孟朝莱也同自己一样怒不可遏吗? “我要控制不住了,现在就杀了我,否则你会后悔!” “现在就杀了你,我也会后悔。” 莫惊春想了很久,如果有哪一日他要亲手送孟朝莱下九泉,他一定则良辰吉日,手书檄文,奉天拜地,沐浴焚香,斋戒净手,用天河水洗刀,用黄金石砺锋,最后整整齐齐地砍断孟朝莱的颈项。 再把分离的尸首缝好,往里面灌上防腐的药水,在外面涂满芬芳的膏脂,保他千年不腐、万年不坏。 最后选一处洞天福地,盖棺下葬。 但绝不是现在。 下一刻,孟朝莱猛地一弹,把莫惊春扑倒在地,忘尘剑哐啷脱手。 他的双眼血红又迷离,浑身滚烫,两人这样靠近后,莫惊春才意识到孟朝莱 身上异常的发硬。 “你到底想——唔唔——”莫惊春的声音被孟朝莱的吻打断。 这根本称不上一个吻,倒更像是猛兽的压制和舔舐。 孟朝莱尝到血腥味,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点,可他怎么也压制不住猛烈的药性,它不只是催动血热,而几近控制了孟朝莱的心神。 是刚才的香。 似乎是某种催丨情丨药。 可静之似乎毫不知情,静之也没有理由给自己下这种药。 是谁盯上了静之? 有人想害静之,不,不……现在最可能伤害莫惊春的人就是孟朝莱自己! 孟朝莱抬起一拳,狠狠砸在自己脸上,直把自己打得翻滚倒地。 莫惊春暂获自由,可溅上眼皮的热血却让他的大脑一瞬空白,紧跟着追到孟朝莱身边:什么控制不了?你怎么了?病了吗??[(” 孟朝莱的四肢已经不停使唤,一个劲地想去拽莫惊春,金丹里的灵力也横冲直撞,根本不听使唤,只能混沌地摇头,语言模糊:“有人想害你……药,我会伤到你,离我远点……” 莫惊春:“什么药?你要害我?你要做什么?” 可孟朝莱的眼球已经往上翻,彻底失去了控制力。 莫惊春去探他的脉,再一次被孟朝莱死死抓住手,孟朝莱猛力一推就将人按在地上。 就算没有了灵力,这双清瘦的手也仿佛有千钧之力,莫惊春根本挣脱不开。 孟朝莱的手探向他的肩,裂帛之声乍响—— “孟朝莱,停下!!!”莫惊春灌满灵力的一掌打在孟朝莱身上,竟只是让他的身形晃了晃,根本破不开他密不透风的进攻。 他仿佛成了之彻头彻底的野兽,急切地想要探寻和攻击。 不多时,莫惊春的上衣几乎成了碎片,满身咬痕,他又踢又踹,甚至倒手抓起玉凳砸在孟朝莱脑袋上。 豁然一道深深的血痕,粘稠的血液喷涌而出,顺着骨骼的起伏划过孟朝莱的面庞,他却仿佛无知无觉。 莫惊春宁可是孟朝莱自己真想这么做,可看着他不知为何失焦的双眼,恐惧和崩溃潮水般涌上来,泪水从眼眶滑落:“孟朝莱……” 吱呀—— 门忽然开了。 “静之哥哥——” 莫惊春瞳孔猛缩:“月首尊,别进来!” 裴从月抱着竹编球,呆呆地看着两人,好似被吓着了,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 一道更为高挑的影子落进门框中,那双手把裴从月抱起来,温柔哄道:“阿月不哭,这是怎么啦?” 裴从雪迈出一步,转头看见屋中情景,便是一惊。 下一刻,磅礴灵力奔涌而出,孟朝莱整个人直接被掀飞出去,狠狠砸在墙上,整座白心楼都震了三震! “孟阁主!天上都不容你放肆!”裴从雪盛怒。 孟朝莱浑身是血,手臂动了动,似乎想要爬起来。 莫惊春刚刚张口,裴从雪又是一掌轰去,孟朝莱再次撞上墙角,彻底动弹不得了。 莫惊春抓住裴从雪的袖子,可不等他说话,裴从雪便放下妹妹,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衣衫褴褛、四面漏风的莫惊春身上,温声道:“莫圣手别怕,天上都自有法度,不会让人欺侮于你。” “不是,等……” 裴从雪回头肃声:“都看见了,还不速速上前把罪人压下去。” “是!” 一众灵官随即上前,拽着孟朝莱的手臂把他往外拖。 “雪首尊,你要把他送去什么地方?”莫惊春惊道。 裴从雪拍拍他的肩:“当然是辑案台,他们专管这些纠纷过错,这次孟阁主实在是太过分了。” “不,等等,他没做什么……” 裴从雪怜惜道:“莫圣手勿怕,我们都明白。” “他是剑阁阁主,你们不能就这样把他带去辑案台!” “这里是天上都,”裴从雪道,“无论来欺侮你的人是谁,我都可以为你做主。” 裴从雪的目光定了定,片刻后,他微微笑了,抬起手抚摸着莫惊春的头:“孩子,别怕,一切都过去了,负心之人伤了你,他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不必再为他忧心。” 莫惊春感知到裴桓的目光,立刻敛下眼帘,拢了拢外袍,不知为何,竟打了个寒战。 - 月光如练。 裴练沙正在广玉兰树下挨个清洗摘下来的竹实。 竹实外皮深绿,约有拳头大小,大体圆润,尾部有一条突出的短须。 旁边还放着几坛提前酿好的醴泉灵谷醇酒。 裴练沙洗两颗竹实,吃一颗,存一颗,再喝一口甘甜醇酒,忙活半天,没存下多少材料。 孟沉霜与谢邙提着个酒坛走过去,三只猫儿们好奇的跑过来,用爪子刨这晃晃悠悠的坛子。 裴练沙随便一瞥,发现这不是自己送的竹实醴醪,他的目光便挪不开来,一直幽幽注视着二人,直到孟沉霜当真把酒坛放在他面前,还摸出三只碗来,俨然是要请他喝酒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杜康君面前拿出别的酒! 裴练沙怒瞪双眉,却见孟沉霜笑着在对面坐下了。 “这什么?” “竹实醴醪。” 裴练沙皱眉看了半天:“不,不对,我没用过这样的坛子,你这个坛子封口蜡都没开,肯定也不是后灌进去的酒。” 孟沉霜:“听说杜康君的酒方是从古书上找来的?” 裴练沙点头:“竹实醴醪绝迹多年,我在裴家藏书里反倒旧籍,才得复原,没有任何外人看过那书。” “书也是人写的,”孟沉霜开启坛封,倒了三碗,水声哗啦,一阵馥郁酒香随之荡漾而出,“是古人古酒更真,还是古方今酒更真?” 孟沉霜与谢邙碰了碰杯,饮下美酒。 裴练沙看得意动,思量半晌,也端起酒碗尝了尝。 酒液浓郁顺畅,芳香如蜜,其中藏着的灵力一瞬沿着顺着喉管涌入经脉。 裴练沙向来疲懒颓废的眼睛登时睁大了。 说来裴练沙年纪也不算大,可意志消沉、蓬头乱发时看着像个老头子,此刻张大双眼,脸上发光,忽然又有了青年人的模样。 “这,这……”他指着酒盏惊道,“我没尝过真正的竹实醴醪,可这酒、这酒不错。” “这就是真正的竹实醴醪。”孟沉霜又给他倒了一碗,“早年从朱雀大墓里挖出来的,保真。” “朱雀大墓?”裴练沙看了他们一眼,“是西极沙海迷津里那个朱雀大墓?” “世上难道有另一个朱雀大墓?” 裴练沙思索片刻,低头笑一声:“没有,那是世上最后一只朱雀了。” 孟沉霜:“西极没了朱雀,桐都还有凤凰。” “假的。”裴练沙说,“世上最后一只凤凰七百年前也死了。” 谢邙:“天上都第一任首尊凤雪生?” “是他。一只雄凤凰生不了蛋,更何况他和文帝裴桓合籍成亲,连半血凤凰都生不了,如今桐都城中的小凤凰们都只是他死后翎羽所化,平日里靠灵桐花的灵力成活,开不了灵智,也不能诞育后代,用来睹物思人罢了。” 说至此处,裴练沙忽想到了什么,促狭一笑:“你们昨晚上在外面逛,看见召凤礼了没?” “嗯,很是华美。”谢邙道。 “他们是不是说,文帝一箫一剑,神姿高逸,引得凤凰倾心?” “的确如此。” “别被他们骗了,真事可不是这样的。”裴练沙道,“我看过翻酒方的时候看过旧籍,上面写的故事可不一样,大约是后人觉得那不符合老祖崇高的形象,各自添油加醋,才变成现在这般。你们想听听吗?若是想听,再给我倒一碗酒,就当是你们听我说书给的赏钱了。” 山中夏夜微凉,此去蓬山之下的白玉都城依然灯火辉煌,人头攒动,仿佛流动的长河。 三人坐在广玉兰树碧绿的阔叶之下,不谈现世,只拣旧史往事佐酒。 总有人寻裴练沙卖酒,却没几个人真坐下来陪他喝酒。 他大概有许多故事想讲,孟沉霜与谢邙别有所求,却成了唯二愿听的人。 孟沉霜又给他倒了一碗酒:“万一你看到的也是话本野史怎么办?” “那我这个版本,一定比旁人的有趣些。”裴练沙喝了一口酒,润润嗓准备开口。 “文帝一箫一剑初见凤雪生是真的,但这故事和你们刚说的朱雀也有关系。 “大约是一千五百年前,天地之间神兽渐死,只剩下极少数的几只,比如最后一只朱雀和最后一只凤凰,鸟兽好搏斗,就算是神兽也不例外,朱雀与凤凰又都是雄鸟,生性既爱彼此比美,又爱为这斗狠, “所以他俩某日见面,剑拔弩张之间便打了起来,鸟鸣震天,风云为之变色,两只大鸟都厉害得很,打到 最后精疲力尽、几近两败俱伤,俱化作原型瘫卧于西极飞沙之中,周围百里荒芜人烟,鸟兽遁形,但裴桓外出历练,恰巧路过, “他时年不及弱冠,大约金丹修为,被两只神鸟战斗时的威压拍倒在沙丘上,刚醒来就对上两只大鸟的眼睛,吓得拔腿蹿出三里地,可凤凰朱雀一个振翅便是千里,就算两只大鸟都受了伤,他也跑不过,再次被按倒在沙丘上。 “就在裴桓以为自己要被它们当成口粮吃进肚里时,朱雀与凤凰忽然跟他说,它们在比斗,但打架打不出个结果,也打不动了,要请他来做个评判。” 孟沉霜:“评判什么?” “评判谁更美。” “咳咳咳。”孟沉霜一口酒呛出来,辣上鼻腔,直冒眼泪花,谢邙给他换了碗清水喝。 “两只雄鸟嘛——还能比什么呢?裴桓看了一会儿,选了凤凰,朱雀大怒。” 孟沉霜眼睫微张,十足好奇,但一口气还没缓过来,谢邙替他问:“朱雀对裴桓出手了?” “没有,朱雀急火攻心,猛吐出一口血,气死了。” “?” “总而言之,朱雀死了,凤凰重伤,裴桓选了凤凰,大概是当真觉得凤凰美,于是自告奋勇留下来照顾重伤的凤凰。沙海迷津寥无人烟,没什么可打发时间,裴桓白日练剑,夜里听凤凰奏箫,久而久之,自己也学了不少。 “孤男寡男,朝夕相对,日日剑歌相和,也就动了凡心,凤凰养好伤后,便和裴桓一道回了桐都,又过一百年,两人合籍结亲为道侣。竹实醴醪便是凤雪生带回来的,醴泉也是他引的,那是他们凤凰一族的爱物,没想到朱雀大墓里也埋得有这酒,我记得朱雀似乎是由友人敛骨埋葬,罢了,千年前的事情了,再来一碗酒!” 孟沉霜把酒坛倒扣在桌上:“喝完了,这是世上最后一坛竹实醴醪。” 其实他一开始以为他与谢邙在兰山试剑之夜,已经把当年从朱雀大墓中带回的竹实醴醪喝了个干净,谢邙却道他还留了一坛,可以用来做鱼饵。 但喝完这一坛,当真再也没有了。 裴练沙瞪大双眼:“没了?就这么随随便便喝没了?” “杜康君手中有竹实醴醪的配方,再酿便是。” “可我酿出来的是假酒!” 孟沉霜沉吟片刻:“也是,味道有些差别。不过杜康君既说此去蓬山上的醴泉是后引来的,山顶那口井即使与醴泉共用山中水源,也毕竟不是醴泉,说不定去打几桶真正的醴泉水用,就能酿出同样的味道了。” 裴练沙陷入思考,觉得孟沉霜的说法好像有些道理,只是…… “醴泉井在北院裴氏祠堂后边,不太好进啊。” “但并非不能进?” “主支子弟向族内申请,若得批示,就能进北院,容我想想。” 孟沉霜与谢邙对视一眼,道:“杜康君这几日要酿新酒,不如趁此机会去打醴泉水试试,不过夏日天热,洗过的竹实放久了会腐烂,杜康君若有想法,须得速去才好。” “说得对!”裴练沙一拍大腿,转身就出门往西边走,走到一半忽然又折回来,风风火火地跑到水池边抹了把脸,又理了理满头乱发,这才重新出发,深夜往南院请示去。 后半夜,裴练沙拿着令牌回来了,匆匆忙忙收拾好水桶扁担斗笠。 孟沉霜抱着猫倚在门边,问杜康君明天怎么安排,如果不得空,他可以帮忙喂猫。 裴练沙一边讲着自己的三只猫分别爱吃什么样的肉,一边不知不觉把明早行路、如何进北院、如何开醴泉井通通抖给孟沉霜和谢邙听。 平旦时分,天际刚刚擦亮,林叶间浮动着潮湿的雾气,裴练沙拿着斗笠向他的三只猫道别,准备出发去醴泉井。 孟沉霜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在裴练沙背后,一个手刀劈了下去。! 第 96 章 95 牢狱种种 裴练沙咚地一声倒地,三只猫儿吓了一跳,猛地各自弹开,看到孟沉霜蹲下来解什么东西,才各自跑上来,舔舔裴练沙的脸。 摘下裴练沙的通行令牌和衔桐飞凤令,孟沉霜把这张脸仔仔细细打量一遍,随后幻化成形。 谢邙把裴练沙送进房中床上躺好,又点起迷神香,保证他不会醒来,孟沉霜跟进来,从衣柜里抽了件裴练沙的衣裳穿上。 “你确定不用我跟着去?”谢邙问。 孟沉霜正在系衣带,闻声抬头笑道:“就一块令牌,怎么进两个人?” 随即又上前拔下裴练沙的簪子,给自己盘了个乱糟糟的头,这时,一片阴影忽然将他笼罩。 谢邙站在他跟前,把手中的长毛玳瑁猫送到孟沉霜眼前。 孟沉霜与玳瑁猫的黄金瞳大眼瞪小眼,抬起头,对上了谢邙决意的目光。 “……” 一炷香后,“裴练沙”用扁担挑着一桶长毛玳瑁猫进了中院东侧门。 中院坐落着家塾、校场、藏书阁等,建筑环环相扣,精巧工整,南边和南院连接的部分还有宴厅楼阁等待客设宴之所,北面连通进入北院的唯一一道门。 孟沉霜按照裴练沙昏迷前所说,沿临水回廊一路向北走。 时间尚早,读书练功的裴氏子弟们各在家中,还没有赶到中院,四周寂寥,只有一些洒扫庭除、照看花木的奴仆在忙碌。 他们见了“裴练沙”腰侧挂着的主支衔桐飞凤令,恭敬地向他垂首。 直到有一人挡住去路。 “阿弥陀佛。”来者道了一声佛号。 陪同在旁的裴氏子向他介绍:“问冤天尊,这位是裴氏主支的公子裴练沙。” 孟沉霜垂首:“见过大师。” 问冤看着“裴练沙”,笑了笑:“施主勤勉。” “不敢当。”孟沉霜抬起头,他和问冤在倚泉寺有过一面之缘,那时觉得这小和尚可爱,今日一见,对上问冤的目光和莫名的笑意,却觉如芒在背。 当问冤低头看了眼水桶里的猫,甚至蹲下身,想要摸一摸猫脑袋时,孟沉霜的警惕达到了极点,立时后退半步,侧过扁担避开问冤的手。 “大师,我这猫脾气不好,会抓人。” “阿弥陀佛。”问冤也不强求,“施主有好生之德,暂且别过,有缘再会。” 问冤从孟沉霜身侧走过,孟沉霜回过头,注视着这道木兰色的身影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长廊尽头。 玳瑁猫跳上扁担面,小步跑到孟沉霜肩头站好,低头舔了舔他的脸颊。 孟沉霜摸摸猫脑袋,喃喃道:“问冤怎么会来桐都呢?” 玳瑁猫道:“他与裴从雪相识。” “朋友?” “算不上,倚泉寺问冤是佛祖降下的圣僧,外人无从知道他的真实能力,又想要做什么,或许非敌非友。” 一段小小插曲过后, 孟沉霜快步行到北院正门,守卫看了他的令牌后,便将他放行。 上三百阶,至裴氏祠堂,再上九百阶,见峰顶醴泉井。 云雾飘渺,青砖湿滑,目光往北一掠,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远方自天上都坠下的灵瀑水流将海天连成一片,飞射而出的水珠聚成浓雾,携着苍量海无尽的狂涛滚滚而来。 巨浪拍岸,轰隆隆溅起十丈高的浪头。 日轮自东面海上升起来了,平地一片鎏金。 穿行过去,便是醴泉井。 它看上去只是一口普通的石井,高一尺,径三尺,山石累就,沾露冰凉。 但浓郁的灵气正从井中不断溢出。 井水清澈,但水下无光,什么也看不清。 玳瑁猫道:“北院各处都有防御阵法,不能放出神识探查。” 孟沉霜盯着黑洞洞的水面,放下扁担,把玳瑁猫抓起来塞进了自己的衣襟,鼓鼓囊囊一大团。 玳瑁猫会意,不熟练地伸出爪子,钩紧孟沉霜的衣领。 下一刻,孟沉霜翻身跃入井中! 井水寒冰刺骨,把孟沉霜这个堕魔都冻得一激灵,用手掌护着怀里的猫向下游去。 四面八方始终一片漆黑,只偶尔蹬到坚硬的井壁,才让孟沉霜有几分实感,不至以为自己跌入了无边无际的混沌。 他忍不住同谢邙传音:这口井真的会有千米吗? 谢邙:可能有,井壁上的阵法痕迹已经逐渐变少了,这口井已经深到裴家修士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程度。 孟沉霜:我们查探到气运终点和仇山英踪迹都深在地底,那地方至少有一处阵法或空间,如果井底是裴家修士力所不能及之处,又怎么会……南澶,井壁上出现了新的阵法。 谢邙:看来并非不能及,只是这口井还有另一道“门”。 越往下阵法痕迹就越密,这意味着还有一截阵法是从地底画上来的,只有中间一段被人忽视了。 前方水波荡开微茫的光。 孟沉霜眼神一凌,加快了速度,同时谨慎地做好防御。 但直至井底,这光也算不上亮,几乎照不清孟沉霜的五指。 它是从井底之外的另一个空间中传来的。 井底之下的空间被某种屏障包裹着,井水不会顺着彼此之间手掌大小的空隙流进去,但那幽蓝色的烛光和井底的画面却能够透进来,映入孟沉霜和玳瑁猫的双眼。 蓝光在三盏瘦弱的白烛上燃烧,照亮昏暗的井下洞穴,烛泪堆满石缝。 犀角火燃烧起来也是蓝色的,但是这种没有温度的烛光,只有潜蛟烛才有。 孟沉霜定定地注视着井底空间中的两个人影:我在寒川恶牢里见过这种蜡烛。 谢邙:潜蛟烛。我寻回神冰玉棺后,他给了我这种蜡烛,说是取自苍量海底沉尸的古蛟龙。 孟沉霜:你是说下面这两人中哪一个? 谢邙:裴汶。另一 个被锁链捆缚之人,我从未见过。 孟沉霜:这应当就是仇山英了…… 仇山英被十八重锁链束缚在一方极度繁复的阵法中,万钧重荷压得他只能趴伏在裴汶脚下,嶙峋的肩胛骨随着每一次游丝般的呼吸起伏。 当裴汶手中刀伸向仇山英白发之中的龙角时,隔着石缝观望一切的孟沉霜紧蹙起眉。 但在看见他的下一个举动后,孟沉霜的双眼猛然睁大。 - 孟朝莱被一阵几欲使人脑浆迸裂的头疼唤醒,他努力睁开眼,视野却始终一片昏昏沉沉。 他抬手一摸,才发觉是满眼血痂糊住了眼睛,奚奚索索揉开血屑后,陌生的环境带来万分茫然。 昏迷前的记忆慢慢回笼,莫惊春惊恐的神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孟朝莱压制不住肺腑中的翻滚,猛吐出一口血。 他运转灵力,想要平复气血,然而忽觉经脉滞涩,灵力根本无法流转。 有人封住了他的灵力。 孟朝莱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发觉自己正在一间封闭的白玉囚牢之中,只有一扇开了窗的小门通向外界,零星的光亮就从小窗中撒入。 通体纯白的玉门上刻着浮雕三山纹。 是辑案台的牢狱。 是了,一掌把他打得昏死过去,从他这头“饿狼”手中救下莫惊春的人正是代首尊裴从雪。 孟朝莱在天上都中行这等“秽乱之事”,还被首尊当场抓获,辑案台牢狱的确是最合适的去处。 他低头看了看手指上凝结的血痂,已经干涩了,但还没发黑,这意味着他没有昏迷太久,可能只是几个时辰。 莫惊春的情况如何? 谁要害他? 孟朝莱满是血痕的苍白面孔上逐渐覆满冰霜。 他记得莫惊春见到自己的时候非常惊讶,似乎不知道自己会来,恐怕那封请他来天上都一叙的信未必是出自莫惊春之手。 就算是,孟朝莱觉得莫惊春要给自己下药,也一定是下毒药,没有道理下春丨药。 孟朝莱靠着墙打坐,神识内视经脉,却已完全找不到那药的痕迹。 不过几个时辰,药力就已完全散去,根本查不出原本是什么。 ……他被请君入瓮了。 但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把他骗到白心楼,让他吸食春丨药,神志不清间对莫惊春霸王硬上弓。 结果要么是莫惊春受辱,要么是像现在这样,孟朝莱被人发现扔进大牢。 如果凶手的目的是后者,他们现在已经实现了,孟朝莱可能会在这里受些罪,再被安上无耻下流的臭名声,从此遭世人鄙夷。 说不准还要再骂骂他师尊,骂骂剑阁。 但如果凶手的目的是前者,莫惊春此刻被救下,凶手还会再铤而走险尝试一次吗? 莫惊春有危险! 孟朝莱弹起身冲到门边,却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没有灵力,根本破不开 这道禁制。 他拍着门大喊:外面有人吗?这里有人吗? ?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外面空空荡荡,连个作伴的狱友也无,传来的却只有他自己的回声和持续不断的咕噜水声。 水? 孟朝莱找到水声传来的角落,有一个小小的水洼躺在白墙转角处,每隔几息,水洼中就会浮上一个气泡,随后啪一声破开。 辑案台和经业台是天上都最为繁忙的两处衙署,虽说辑案台处理修仙者之间的争斗,以调解和送回原门派管教为主,但遇上罪行深重之人,也会暂且收监,听候发落。 它的牢狱怎会空无一人,还漏水? 难道辑案台的牢狱不止一处? 孟朝莱蹲下身,仔细查看这处水洼。 水中没有灵气痕迹,不会是天上都中四处流淌的灵泉。 天上都的白玉楼台为文帝神力所化,没有自然草木水溪,又飘在云层之上,无从落雨,平日用水皆靠召水术。 唯一会有水的地方,是苍量海的水汽飘上高空,在天上都下方凝结。 这座牢房可能很靠近地下,以致有水分渗入。 孟朝莱按上右腕,三道浮萍剑意痕迹现出淡淡的光亮。 他现在调动不了灵力,只有三道剑意傍身,如果破开牢门杀出去,在地面撞上天上都的天尊与灵官,未必能杀出一条血路。 但如果从冲破地下岩石,跳进苍量海里逃脱…… 有五成几率摔死。 但五成存活几率对孟朝莱来说足够了,他必须尽快逃出去,在莫惊春遇上第一次危险之前找到他。 孟朝莱并拢左手食指与中指,对准水洼,手指在右手腕内侧一划,凛冽剑意刹那间奔涌而出! 龙吟虎啸般冲向墙角,转瞬在白玉间炸开一处暗洞。 但这洞只有拳头大小,无法过人。 孟朝莱皱起眉,思虑是否要祭出第一道浮萍剑意,但如果这样做,他可能无法在追兵赶上来时脱身自保。 下一刻,墙角忽然响起几声脆响,暗洞周围延伸出了几道裂痕。 孟朝莱屏住呼吸。 眨眼之间,裂痕扩张的速度猛然加快,几乎在瞬时蛛网般的龟裂遍布整件牢房,咔嚓嚓的脆响不绝于耳。 紧随而至便是一声巨响——轰隆!!! 整个牢房的地面转瞬之间尽数崩裂,山崩般向下陷落,孟朝莱连带着一起坠下去, 无数碎石落水的咚咚声紧跟着响起,黑暗瞬间笼盖四野。 等一切动乱终于平息,孟朝莱才终于浑身是血地从碎石堆里爬了出来。 湿冷血腥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 这里绝不是天上都地下的万丈高空。 这方空间暗极了,没有任何火烛,孟朝莱只能借着上方牢房洒进来的些许光亮观察。 这时候,一阵金属碰撞锐声和水波浮动的声响在前方响起,孟朝莱抬起头,穿过栏杆的暗影,看见前方的一潭黑水 之中,似乎有一团东西在动。 那剪影像是一只展开双翼的巨鸟。 但这只巨鸟的羽翼已经残缺了,变得湿淋淋的,似乎还在往下滴水。 辑案台之下,竟还有一座从不为人所知的幽深水牢。是谁被关在这里? 孟朝莱忍着痛,爬到水牢栏杆边。 水中的巨鸟在这时抬起了头,孟朝莱这才意识到水中关着的是个人。 他没有翅膀,而是双臂被锁链吊起,沉沉的黑水漫至胸口。 “孟……朝…莱?”水中的囚徒望向高台之上,用嘶哑的声音念出这个名字。 孟朝莱心跳一顿,瞬间扑上去攥紧了栏杆:“你是谁?!你认得我?” 囚徒晃了晃脑袋,满室铁链随之震动哀鸣。 凌乱污湿的乱发被晃开些许,他向着高台仰起头,露出自己的面容,一字字道:“你也认得我。” 一张已经颓废地不成人形的面孔映入视野,却让孟朝莱在瞬间认出了他的身份! 一股滚血尖叫着冲进孟朝莱的大脑,他浑身僵硬,眼前阵阵发黑。 “别……羡、鱼……你,你,”孟朝莱的声音发着抖,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你没有死!” “我没有死……你受伤了?”别羡鱼闻到不属于自己的血味,他拖着满身沉重的铁索向前几步,金属碰撞叮铃哐啷作响,“你意外到了这里?快走,这地方很危险。” “我救你出去!” “不,别过来,这里有囚笼阵法,一旦破坏,他们就会发现你,快走。” “他们是谁?谁把你锁在这里,我师尊当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我把他锁在这里。”一道熟悉的飘扬声音从高台深处传来。 孟朝莱刚刚回首,捆仙绳如飞蛇迎面而来,瞬间把他缠成一颗粽子,砰一声摔在地上,只能在原地扭动。 火光飘动着从黑暗中行来,来人踩着满地水洼,端着油灯,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幽黑的影子被火光拉长,落在孟朝莱狼狈的面容上。 “孟阁主,你为什么要乱跑呢?”他叹着气。 孟朝莱抬起头,顺着沾湿的雪青色金银绣衣摆一路向上看去,悚然地望见了一双最熟悉、最意想不到的眼睛。 ——裴汶。 - “不要停,”别南枝的牙尖磨了磨莫惊春的虎口,“再挠挠。” 莫惊春坐在招月殿中,双目恍惚,继续给小红狐狸顺后颈毛。 “不要逆着毛薅。”小红狐狸转了个身,反过来仰躺在莫惊春膝上,前爪捧着他的手,让他给自己挠挠肚皮,“天瑜宗内在吵什么灵气灵石份例的事,顾华在宗内主持大局,不过我已经给他传了信,他很快就会来,你不要担心。” “唔……啊,好。”莫惊春回过神。 别南枝看着他满面忧虑的样子,又跳起来爬上他的肩,然后一肚子糊上莫惊春的脸。 莫惊春瞬间满鼻子满嘴堵满狐狸毛:“唔唔!别小师叔!你别这样!” 小狐狸抱着他的脑袋:吸一口,多吸几口,沉霜说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吸一口狐狸肚皮。 ?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莫惊春废了九牛一虎之力也没把别南枝从脸上撕下来,直到他感觉有一道阴影落在自己面前,小狐狸的四肢忽然就软了。 下一刻,柔软的绒毛撤离,新鲜空气大股涌入,莫惊春大口呼吸着,看清了眼前人。 顾元鹤提着别南枝的后颈肉把他从莫惊春脸上扯下来,小狐狸一下子就缩起耳朵不动弹了,尾巴垂在半空无力的摇晃。 他来得很急,内衫来不及换,身披一件袖口绣金的宽袖赭袍,腰佩金丝络,手按不问剑,剑眉压低,钝直的眼角被按下去,盖住瞳中光点,尤显深沉,俨然是大宗之主的风范。 直到在近旁坐下,被别南枝顺着手臂蹿上肩头,顾元鹤揉了揉紧绷的额角,这股威严之气才渐渐散去。 他看向莫惊春:“静之,你来信说孟朝莱被压入辑案台,这是怎么一回事?” 莫惊春愕然:“顾天尊没听说吗?” 顾元鹤:“我上到天上都时,一路听来往的灵官们捕风捉影,说是孟阁主上天上都,入白心楼,意欲……强丨暴你?接着就被雪首尊撞见,这是真的?” “算是……” “当场抓获,人证俱全,辑案台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但他毕竟是剑阁阁主,又是未遂,惩处恐怕不会太重,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趁此机会将他杀了雪恨?”顾元鹤问,“但这会让天瑜宗与剑阁交恶,还需从长计议,而且……这实非我意。” “不,我没想为此事杀他,他并非有意。” “并非有意?”顾元鹤蹙眉打量莫惊春,“你要怜惜他,为他找借口吗?” “不是借口,是我觉得这件事很古怪,”莫惊春胸膛起伏,“他当时状态有异、神志不清,像是中了什么毒,又对我说有人要害我,而且他不该知道我现在落脚在天上都白心楼,再加上…… “顾天尊方才说,外界完全没有关于这件事的消息。” 顾元鹤若有所思:“天上都人津津乐道,天上都之外却杳无音信,看来是有人封锁了消息,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只会变成世人茶余饭后的闲谈,对你和孟朝莱都无益,尤其是对孟朝莱这个剑阁之主。剑阁人来过没有?” “没有。”莫惊春肯定道,“音讯全无。” “看来不是剑阁的手段,剑阁避世,没有弟子在天上都任职,如果长昆山毫无动静,可能根本还不知道这件事。”顾元鹤道,“静之,孟朝莱说‘有人要害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更担心的是他猜错了。”莫惊春眉头不展,“就算那天雪首尊没有赶到,孟朝莱最多也只是……这些事情在我与他之间早就说不清了,如果有人要害我,这种手段没有任何意义。但如果是想加害孟朝莱,他们已经成功了。” 顾元鹤看了他一眼:“你想救他出来 ?裴汶如何说?” “汶天尊让我管好自己的事,又说,外面很危险,辑案台的牢房干净又卫生,对孟朝莱是再好不过的去处。”莫惊春道,“但我信不过裴家人的话。” 顾元鹤眉峰一挑。 - 从醴泉井返回沧舟居时,孟沉霜十分贴心地为裴练沙挑了一担子醴泉水回去。 他把水桶扁担和昏睡的裴练沙一起放在广玉兰树下,又拾来十数个酒坛,围着他放了一圈,最后将三只猫叠在裴练沙身上。 裴练沙醒来时,只觉浑身酸痛,想要起身,却被大橘猫和长毛玳瑁一起泰山压顶,动弹不得。 好不容易起来了,看着满地酒坛和两桶净水,脑子嗡嗡的,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睡在这里。 恰巧谢邙提着食盒路过檐廊,裴练沙扯着嗓子问:“萧道友,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邙停步,平静道:“辰时。杜康君挑了水回来就饮酒大醉,方才有五位客人来买酒,我请他们在沧舟居外暂候,等杜康君醒来定夺。” “噢,”裴练沙晃了晃脑袋,“喝断片了,我去把人赶走,这一个一个的。” 三只猫亦步亦趋地跟在裴练沙身后,谢邙侧身回望。 裴练沙站在八角亭里,拍着柱子叫人滚蛋,一众修仙者灰溜溜地走了,竹林中却迎面而来一个穿直裰,裹布巾的年轻人,他见了众人,笑呵呵地发出去几张纸。 到了八角亭外,拱手朝裴练沙一拜:“杜康君,万夏江海阁来取今年的酒。” 裴练沙出奇地没把这人赶走,反倒一瘸一拐地把人往酒窖带。 两人路过谢邙,直裰男子奇道:“这位是杜康君的客人?” “算是吧,他叫萧如,来桐灯节玩的。”裴练沙随口道。 直裰男子却笑得和善:“见过萧道友,我是万夏江海阁的管事,今年阁里的拍卖如期举行,萧道友要是感兴趣,放完桐灯来看看。” 他递给谢邙一张纸,一如刚才给那些修士们的东西。 洒金的笺纸上印着一系列奇珍异宝的名字,还附有某种符法,手指一触,一些藏宝的图样就浮现在纸上。 末尾写着一行字:第捌拾壹品,狻猊龙角。! 第 97 章 96 万夏江海 “万夏江海阁?” “一家拍卖行。”谢邙道,“位居桐都城东,每年桐灯节之夜开张,拍卖各色稀世之宝。想要出手奇珍,却没有胆量去月迷津之人,常托万夏江海阁售卖物什,至少在桐都之中有裴氏庇护,少有人有胆量和能耐杀人夺宝。” 孟沉霜翻看着这折万夏江海阁的广告单子,一眼落在最后一项狻猊龙角时,有几l分无可奈何,却又觉得有几分好笑:“裴汶倒是胆子大,他很缺钱?” 早上在醴泉井下看见裴汶的身影,孟沉霜和谢邙还疑惑他这是要做什么,现在一看,原来是为了送货换钱。 仇山英就被困在井下,汇集各方灵气、气运的阵法也在那里,但井下防护重重,孟沉霜和谢邙不能轻举妄动,正在思索攻破之法,静候时机。 谢邙蹙眉:“裴汶不算豪奢挥霍,上无老下无小,孤身一人,没有需要用大钱的地方。” “说不定是天降情缘,忽然打算娶老婆了。”孟沉霜摇头,“静观其变吧……九尾狐心头血?” 在洒金笺中间,落着的一行小字忽然吸引了孟沉霜的注意。 第叁拾陆品:九尾狐心头血·此狐食灵药为生,心头血品质极佳,可养魂魄、炼骨肉。 九尾狐族种群子嗣不丰,世上只剩下几l十只,本为食肉之兽,以灵药为食的九尾狐,孟沉霜只见过两只。 一只名作别羡鱼,一只名作别南枝。 他们生长在上留山中,以灵药灵植为食,别羡鱼偶然遇上采药的春陵医谷先谷主,被带回谷中收为弟子,传习医术。 别南枝一直跟在兄长身边,也被算作医谷弟子,只是他生性懒散,心思任性自然,还常常偷吃肉,修为一般,医术也一般。 但生得极可爱,极讨人喜欢。 别羡鱼已死七十二年,没人能从一只死狐狸的尸体上放出心头血。 而别南枝几l月前风风火火地闯如无涯兰山,发誓要杀了孟沉霜,后又独自逃窜消失。 难道他身受重伤,却没像五百年前那样好运,反倒被歹人捉了去剥皮放血? 谢邙看着孟沉霜越来越沉的神情,问道:“明晚上去万夏江海阁?” 孟沉霜抬起眼帘,问出了一个极为严峻的问题:“我没钱,你有吗?” 谢邙:“……” - 灵桐树伸展出去的枝桠大都向着上方生长,单朵的桐花形如细长的喇叭,十余朵一起挤在枝头,浑如欲向长空展翅而飞的白鸟。 当灵气聚集到最浓之时,灵桐花心迸发出强烈的淡金色光亮,炽烈如明灯。 凤凰们华丽的长羽沐浴在桐花的光辉之中,仿若神降。 直至夜色铺陈,桐都白玉楼阁之间燃起灯火,交错的光芒把铁夜烧得紫红,欢声笑语同高飞的海灯一起直入九霄。 桐都城中央的千年老桐树花朵最密、亮光最盛,人们先去市集上猜了灯谜,换来各种鸟雀 模样的海灯,再往老桐树下摘一串桐花做灯芯。 用灵桐花点亮海灯后,又要往东方海崖去,将海灯放出,再许上许多愿望。 苍量海波涛滚滚,大浪拍岸,激起一叠又一叠灵雾翻涌的浪花。 海上剧烈的风浪把海灯卷入云霄,明亮的灵桐花光透过海灯,将飞禽的影子投落在漆黑的海面上。 深不见底的大海被不可胜数的海灯照亮,光影在海面上汇成一条闪烁的长河。 忽而一只凤凰振翅高飞,冲破海风狂涛,张开长喙衔走了一只五色孔雀灯。 海崖上爆发出一阵欢呼。 “竹天尊想去放海灯?距离拍卖开始还有两刻钟,足够一个来回。”裴汶握着折扇,笑眯眯道。 裴新竹坐在万夏江海阁的临海包厢中,咆哮的海浪与海风灌入窗中,吹得衣衫猎猎,他将目光从远方灯火辉煌的海崖上收回:“不想,凤衔灯不会实现任何愿望。” “这是自然。”裴汶摇着扇子,“这些凤凰又不是真正的凤凰,它们只是以桐花灵力为食,哪一盏灯里的花灵力旺盛,它们就衔哪一盏,与许愿人心诚不诚没有任何瓜葛。就连神也有愿望无法实现,更何况几l只鸟。” “汶天尊净说这种丧气话!”一只大手撩起锦帘,来者嗤笑一声,看向裴汶,“是有什么愿望没能达成吗?” 来者正是天魔王阿耶山。 裴新竹本就冷傲的神情变得更加不悦。 裴汶原本笑着,一看天魔王身后跟着的一众五大三粗、面容凶恶的天魔舞者,不禁脸上发僵。 阿耶山毫不客气地在包厢中坐下。 裴汶道:“我的愿望可太多,一时都数不清,我想想,一是缺钱,二是太弱,三是孤家寡人,四就是——” 他看向阿耶山:“四是我出面请大王来桐都密谈,大王这样领着天魔们招摇过市,实在是让我难做,万一有人正义凛然,要来对大王喊打喊杀,岂不是伤了和气?” “怕什么!向来对魔族动辄凌丨虐残杀的讯狱谢邙被魔燃犀掳走,至今生死不明,还有谁敢来试我的刀?” 裴汶笑笑,拱手道:“大王勇武过人,只是谢督领修为高强,半步飞仙,如今只是失踪,未必身死,我还想着快些把他找回来,免得首尊让我兼领讯狱事务,整日忙得焦头烂额。” 阿耶山:“我看好得很,和上一任讯狱督领陈曲风相比,这个谢邙实在不识抬举。” 裴汶:“只可惜陈督领一家被凌潭应商所杀,讯狱督领之位成了个烫手山芋,只有谢南澶既有能力又愿意接手,像他那种孤僻的性子……不识抬举倒也不足为奇。” 阿耶山:“还是请裴家尽快着人去领这讯狱事务吧,这几l百年来裴氏与天魔族关系僵化,可未必没有这位心狠手辣的谢督领的原因在。” 裴汶再次拱手:“好说,好说。” “大王是来找汶天尊聊天的吗?”裴新竹忽然冷冷出声。 阿耶山笑着觑了他 一眼,随后看向下方宾客越来越多的江海阁大堂:“我来买狻猊龙角,竹天尊呢?是来此处夜赏海景?” 裴新竹:我来取一条命。?[(” 万夏江海阁的地上部分总共三层,一层为大堂,拢着些圆桌板凳供散客坐,三层为贵客包厢,二层则是不高不低,但位置还算开阔清幽的雅座。 拍卖还未开始,宾客正在陆续入场,孟沉霜倚着二楼的一扇花窗,眺望海上漫天桐花海灯。 海浪涛涛,仿佛有巨兽潜藏在黑暗中发出嘶吼。 海灯被风带得极远,但海上狂暴的旋风时而将明灯拍入大海,任由潮头张开獠牙,将光芒吞入黑暗。 某种不安随着潮湿的水汽没入肌肤。 “你想要个剑鞘吗?”谢邙问道。 “什么?”孟沉霜回过头。 谢邙将货品折子递给他看:“深海玄武壳,坚固轻便,可制剑鞘,起价三万灵石。” 显然,谢仙尊兜里还是存着不少灵石的。 万夏江海阁的往外发的单子上没写价格,今夜落座后,才有这么个货品折子,有些货品标了底价,有些没标,只写了结账方式。 而那九尾狐心头血的主人只接受以物易物,要求以极寒之物来换,且拍下后,需至后台面对面交易。 这正遂了孟沉霜的想法,他拿这九尾狐心头血无用,他只是想知道卖家是谁,又是从何处得来这东西。 至于什么深海玄龟壳……孟沉霜认真地瞧了几l眼折子上的显影图,把折子抵回谢邙手上:“还是算了,浮萍剑若是沾上海鲜味,恐怕会不高兴。” 谢邙颔首,没说什么。 等桐花海灯大都飘远了,万夏江海阁中座无虚席,拍卖正式开始。 能上这一年一度的桐灯节拍卖的都是各式珍品,开场以后,不见一物流拍。 孟沉霜等待着九尾狐心头血上场,对什么都兴致缺缺,谢邙却拍下了一对能够替代通讯符箓,远程传递消息的连理木簪,并一条可以凝神静气、缓解伤痛与噩梦的金丝红豆手钏。 总计八万灵石,拍下即付,付完就交割货物。 万夏江海阁的送货人春风满面地将两样宝物交到谢邙手中,收了货款以后,十分眼尖地祝贺了一句万年好合、情寿天地。 谢邙淡淡应声,又多给了些赏钱,紧跟着就把金丝红豆手钏绕上孟沉霜的手腕。 正当他用连理木簪重新为孟沉霜束发时,楼下高台传来了拍卖师响亮而悠长的呼名:“今夜第三十六件拍品,九尾狐心头血——” “此狐自幼食灵草、餐仙露,修为深厚,其血可养魂魄、生骨肉,适于炼制高阶丹药,采集于三日之内,新鲜纯正。” 一支琉璃瓶赫然立于台上,深红色的血液若隐若现。 “拍下此物的客人,需在整场拍卖结束后,前往后台当面交易。本品只接受以物易物,请各位宾客以极寒宝物起拍。” “寒冰剑一把!”立时有人叫价。 孟沉霜望过去,见叫价人是某门派少主?[(,其祖先修习寒冰剑法,佩剑沾染他的气息,遍生寒意。 “天阶天山冰蚕衣一件!” 拍卖官微笑,意味此价高于寒冰剑:“天阶天山冰蚕衣一次。” “长昆山寒骨潭水一坛。”孟沉霜道。 拍卖官:“长昆山寒骨潭水一坛一次。” “长昆山寒骨潭水一坛两次。” 阁中人开始窃窃私语,揣测这个叫价者难道是剑阁中人? “幽冥九泉怨煞一瓶。”三层包厢中传出一道声音。 拍卖官闻声一愣,九泉怨煞的确有寒意,但这是……阴寒,极易损伤魂魄与神志,他说:“请稍等。” 他转身,对后台的人说了些什么,只见一个侍女匆匆离去,又带着一张纸条返回。 拍卖官看了纸条,随后微笑:“卖家接受出价,幽冥九泉怨煞一瓶一次。” “幽冥九泉怨煞一瓶两次。” “幽冥……” “神冰玉七两。”谢邙说。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向出声的二层雅座,上面那两人看着明明平平无奇,怎么每一次开口都能拿出些令人咂舌的稀罕物。 神冰玉埋藏与极北雪原之下,非大乘修为不可触碰,几l乎快成了传说之物,没想到此人手中竟有七两之巨。 “神冰玉七两一次。” “神冰玉七两两次。” “神冰玉七两三次。成交!” 孟沉霜靠在椅背上,松了口气。 长夜漫漫,接下来还有四十五件拍品,无非刀戟棍棒、灵丹妙药,以及炼制刀戟棍棒、灵丹妙药的材料,中间还夹杂了点琴棋书画、美酒佳肴,比如杜康君的竹实醴醪。 最后一样狻猊龙角的叫价一路飙升至二十五万灵石,约是裴汶二十年的灵俸,最终被三楼一间包厢中的未知人士拍下。 此物尤为贵重,卖家同样要求当面交易。 盛筵正散,一位管事上到二楼,向孟沉霜二人作揖拜礼后,恭敬地将人带往藏宝室。 转过几l层复杂的阵法和密道,一路有不少在万夏江海阁中当差的伙计和护卫往外运送珍宝,下到地下三层时,已见不到闲杂人等。 连护卫都少了,全靠机关与阵法防护珍宝安全,木石交错垒就墙面,前方共有四个并排房间。 管事带着两人进了右手起第二个房间,厚重的石门关闭之前,孟沉霜的余光隐约瞥见,第三个房间的门口也有两三道脚印,不知里面又是在交易什么宝贝。 房间内的布置简洁文雅,因位于地下而没有窗户,四角燃着凤凰样式的灯烛,左右墙边各一本奇花,中间长案上放着的便是那装了九尾狐心头血的琉璃瓶。 所谓要面对面交易的卖家却没有出现。 管事:“这就是九……哎哟!这位客人您这是……” 他一转身,便看见其中一位客人手中握着一把锋锐 长剑,寒光飒飒。 付账。谢邙淡淡道,只见他左手中握着一块砖头大的乳白色神冰玉,掂量着恐怕有几l斤重,而刚才的价码只要七两,需要从整块神冰玉上削一小截下来。 ◆路侠提醒您《斩情证道失败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管事擦擦额头上的汗:“好,好,客人您小心些,别伤着手了。” 孟沉霜问:“请问卖家何时到?” 管事:“那位大人被一些生意上的朋友绊住脚,可能还得再喝几l盏酒,但一定快了,请您见谅,还有这位客人,现在还不急着付账,您可以把神冰玉收起来,别冻伤了手。” 谢邙不言,看着管事走到几l案后,从抽屉里翻出了笔墨纸砚、印泥玉鉴等物。 管事露出微笑:“二位客人,这些是我们万夏江海阁买卖物品时用的契书和凭证,二位可以先看看,一会儿卖家来了,钱货两讫,我们三方签字画押,这桩买卖便算成了。” 谢邙和孟沉霜走上前,见那契书单和凭证折上密密麻麻写了好几l页。 管事一边摆弄着抽屉里和桌上的各项物件,一边又道:“万夏江海阁还提供押镖服务,是和裴家合作的,保证安全,二位看需要吗?” “不必。”谢邙看着他手中拿着的东西,面色忽变,“这镜子是什么?” “哦,这个呀,这是我们改良过后密谒大藏镜,可照出魔头真身,不与魔族交易是万夏江海阁的老规矩了,不过一般魔头也进不了桐都,只是走个流程,方便在下录存档,二位不用在意。” “等等——”谢邙呼停不及,密谒大藏镜如水的镜面已被管事转过去对准了孟沉霜! 镜中人登时燃起满身血光,仿佛有嘶哑凄厉的吼叫从血光中震出。 管事被吓得尖叫一声,谢邙趁他不备,一掌拍碎密谒大藏镜。 孟沉霜的直觉疾呼危险,他下意识向后退去,电光火石之间,一地铜镜碎片如利箭般向他射来。 密谒大藏镜映出魔头后,自动开启了攻击模式! 孟沉霜挥袖阻挡,可这些小小的碎片竟穿透了血红魔气,裹挟着强劲直追他的面门而来。 浮萍剑当即入手,旋剑挽花击飞镜片。 铛铛铛铛铛铛铛——!!! 破碎的镜片被剑身打飞嵌入石墙之中,紧跟着震颤松动,脱出墙壁再度发起攻击! 谢邙提剑跨步上前相助,开启就在这一瞬间,他脚下地面亮光大胜,一道阵法猝然显形,大地裂口,一股巨力猛地将他往下扯去。 “南澶!!!”孟沉霜惊怒,一道猛烈剑光劈出,磅礴剑气瞬间荡开所有碎片,那管事被拍到墙上,整个屋子被震地摇摇欲坠。 他穿过剑光飞身上前,却没能抓住谢邙的手,扑空在地翻滚十余转撞上石墙,回头看去,地面上的缝隙已经闭合,阵法消失无见! 再看那管事口吐白沫倒地,竟是趁机服毒自尽了! 一墙之隔的房间内,阿耶山感受到震动,抬眼望向右侧墙面。 他面前的管事 说:“大王勿忧,隔壁在交易烈风虎,那畜生脾气暴躁,力气又大,可能是正在撞墙。大王请看狻猊龙角,这边是契书单据,我们把钱款货物交割清楚以后,签了单,交易便完成了。” 阿耶山也不避讳,直接将这形如鹿角,却通体璧白,还覆着软淡绒毛的狻猊龙角用手拿起来查看,并问:“你说的那位卖家什……” 他触着龙角的质感,忽然鼻子一皱,手上五指一个用力,龙角应声而碎,被包裹在内里的白色石灰簌簌落下。 阿耶山鹰目发寒,把整个狻猊龙角往旁边一砸,巨大的狻猊龙角登时四分五裂,雪白的石灰块落了一地。 “这根本不是狻猊龙角,你们敢骗我?!” “不是,不是,我们没……”管事被吓得两股战战,转身就跑。 阿耶山瞬间掷出骨刃,直插管事背心,鲜血飞溅。 他带着怒火万丈阔步上前拔刀,可刚走到房间中央,地面上阵法忽亮,光芒将阿耶山周身包裹束缚,地面陡然裂开一道狭长的缝隙,缝隙中冲出的巨力嘶吼着把他整个拖了进去! “我要把你们碎尸万段!!!” 阿耶山修为已至大乘,面对这阵法的拖拽,竟毫无还手之力,转眼就被扔进了一处黑暗又光亮的空间。 他握着骨刃爬起来,光自脚下来,是阵法痕迹,而周遭八面居然全是一面连一面的镜子,它们既映出八个阿耶山,又映出彼此,一面镜中又套着无数个镜像,仿佛无穷无尽的深渊。 阿耶山目露凶光,毫不犹豫地一刀劈向一面镜子,刀刃和镜面之间摩擦出一道令人骨寒的尖声,可刀刃划过的地方,一丝划痕也无。 天魔王这奋力一击,竟没有给这镜子造成半点伤害。 不仅如此,他还被一股强力震退几l步。 阿耶山呸地吐出一口血水,垂着刀,重新上前观察镜面,发现这些镜子看似纯净,实则镜面上有一层薄而透明的屏障,由一股强大而凶悍的力量组成,似乎是灵力,但又夹杂着点什么别的力量。 这股力量联通整个阵法,又保护着作为阵法组成物的八面镜子,使之刀枪不入。 是谁要害他? 谁又有这样深厚的功力来布下此阵? 且看这股维持阵法运转的灵力,就算是渡劫期修士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比得上七八分。 是那做假狻猊龙角的人! 是谁知道他与仇山英的渊源,借此引他现身? 当年到底是谁抢走了天魔王妃仇山英!!! “你还在想他吗?孩子。”一道低沉的声音在阿耶山背后响起。 阿耶山抬起头,面前的镜中赫然照出一个早该死去的人,他就立身于阿耶山背后,长相与阿耶山极肖似,却年纪更长,威严与疯癫更甚。 阿耶山转过身,一条鞭子迎面而来,正是前任天魔王阿律多的错山鞭! “你还在肖想你父王的王妃,是么!” 错山鞭落到阿耶山身上,登时一道可怖血痕,他被打得连退几l步,撞上镜面,看着这个早就死在自己手下的男人,心中却升起一股久违的恐惧。 阿耶山咬紧打颤的牙关,握紧刀冲向阿律多,直劈向他的脑袋:“我不止肖想你的王妃!我还想要了你的命!!!”! 路侠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