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添惊月》 第1章 了断 大苍四十六年,隆冬。 燕京的冬天来得比以往早,也比以往冷。 呼啸而过的北风裹挟着霜雪南下,漫过大江南北,掠过巍峨的皇宫;席卷着冰冷的寒气包围了小小的楼阁,一只手试探着推开了窗扉,枯骨又苍白。 风有些大,远处的天也逐渐暗沉。 女子长身玉立站在窗前,神情安静。 她面色透着病态的白,白色的丝带蒙住了眼,耳畔是山风疾驰的声音。在安静又冗长的时间里长长地叹着气,每喘息一下,就会牵连着心脏发痛,好似一幅古旧的美人画儿,没有生气。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萧许月转身唤道:“祈安。” “哀家真是有一个好儿子……”突兀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响起,威严又带着不伦不类的尖细。 “竟然将你藏在了这儿,瞒得哀家好苦。” 听到来人,萧许月踉跄后退了一步,质问:“你怎么会在这儿,祈安呢?你把柳祈安怎么了!” 沈有仪也不恼怒,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像一桩陈年的冤案,得以昭雪,扯起了诡异的笑,她道:“你日日焚香,竟然不知道那香炉里装的……就是你要找的人!” 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响,如五雷轰顶。 焚香? 她身边最后一个人也死了。 萧许月身子瞬间瘫软下去,半响,她昂起头,声音颤抖:“他呢?” 口中之人自然不是别人,沈有仪嗤笑一声,“以你如今的身份,凭什么见他?” 凭什么? “呵!”萧许月双肩轻微抖动着,竟是笑出了声,“太后,不,沈有仪,你竟然有脸问我凭什么?” 从十六岁到现在,一晃十年过去,明明还不到而立之年,她好像就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走完了一生。心中的苦楚一下涌上了来,她想起那死在沙场的胞弟,想起了流放在宁古塔的爹爹,想起了挂在风中风干了的头颅……只是一句“凭什么”,就全盘否定了她萧家,让那沉于地府的冤魂不得往生! 凭什么? 就凭她尽心尽力辅佐云谌十年,安抚后宫,受尽她沈有仪的刁难! 就凭她萧家铁骨铮铮的儿郎战死沙场,却落得个叛国的下场! 就凭她父亲为官十七载,一身清明,直至暮年,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 她就想问问,她凭什么不能见云谌。 是啊,如今他美人在怀,后宫亦是佳丽三千,怎么会问她这个年老色衰的…… 皇后! “啪!”一记清亮的耳光打在萧许月脸上,透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生生将她的嘴角打出血, “一介贱民,也敢和太后这么说话!” 眼前蒙眼的布被人狠狠拽下,强烈的亮光刺得她睁不开眼,不断有泪水汹涌出来。有那么一瞬,她看见叶珂穿着一身大红宫装,明艳夺目,头上带着象征皇后身份的凤冠,极尽风华。 原来,她是能看见的,那个哄骗她的“祈安”,要生生世世将她囚禁在这儿! 一把匕首掷在身前。 萧许月满目充斥着大片的红,慢慢抬头,越往上越是鲜红,就越是惊心,只听叶珂丹唇轻启,冷漠道: “皇上说了,让你自行了断。” 真是好笑。 他云谌借着萧家的势,踩着萧家的脊梁骨,如今又攀上了手握重权的叶家,竟连……竟连废后的诏令都没有,这大苍就换了皇后!如今,这当年的定情信物,也成了索命的铁链,生生扼住了她的喉咙,叫她喘不过气来。 十六岁的时候,少女接过了那把匕首,她以为这是一场两情相悦,欢天喜地地雀跃了好久。十年后,那把匕首沾满了萧家人的血,少女也没了当年的天真,眼中充满城府,她还活着,可匕首却硬生生剖开了心脏,将它挖了出来。 夫妻十年,云谌将匕首给了另一个女人,让她自行了断,倒是留了一个全尸,全然不像其他萧家人一样,尸骨无存…… 可笑! 萧许月捏紧她的衣角,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父亲是不是还活着?” “你竟然不知道。”叶珂面色嘲讽,片刻,一脸了然的样子,“怪不得……萧文施还未到宁古塔,就死在半道儿上了。” 这下萧许月彻底瘫倒在地,魂魄仿佛抽离了身体,只是一个呆空的木偶,空洞无神。 这些时日,她的旧疾复发得厉害,椒房殿失火,差点要了她半条命,而她假死逃脱了那个囚笼般的深宫。有人将她安置在这儿,对她说,只要她慢慢地等,就会见到流放在外的萧文施。 萧许月留着一口气,就是为了再见萧文施一面,没想到早就是生死相隔。 到最后……最后祈安因她而死,做了骨香。 在她眼睛看不见的时间里,一直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她一直以为是祈安,没想到竟然是云谌。 是啊,除了他,谁还能从守卫森严的皇宫中,将她带出来。 终究是她太傻,信了那些鬼话。 眼睛犹如锥刺,痛得直让她发抖,颤颤悠悠地扶着墙站了起来,她道:“枉我这一生都在为了云谌奔波,连着萧家都被我拉下了水,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我爱了云谌十年,这十年,我倒是看透了你云家丑恶的嘴脸,付出了这么多,就换来了一个自行了断的下场,沈有仪,我就想问问,为什么?” “我扪心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云家的事,反倒是你处处故意刁难,将一个又一个女人往后宫送,让我独守空房多年,让那后宫中的女人看尽了我的笑话!你以为我当真不知,为何我这十年迟迟不能生育,全都是你沈有仪暗地里下的狠手!” 从深闺里娇气的小姐,到执掌凤印多年的皇后,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萧许月。云谌是为了夺嫡,为了那高高在上的皇权,为了满足他的狼子野心,而她沈有仪,是为了什么? 无人回答。 片刻,沈有仪睥睨着窗口的女人,面对质问,那养尊处优多年的脸上带着不耐烦,“死到临头了话还这么多,哀家没那么多耐心,皇后,动手吧。” 说完,拂袖离去。 叶珂作了礼,恭送她离开,“是。” 看着沈有仪离去的背影,她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萧许月眼里充满了绝望,她恨恨地诅咒:“沈有仪,云谌,还有你,叶珂!我萧许月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一定要让你们加诛在我身上的罪孽,用血来偿还,你们就等着报应吧!” 生路无门,唯有死路。 转身就从那窗口跳下。风似刀子,刮得她衣袂作响,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带着决绝赴火。头颅着地的顷刻,连着脊骨断裂,发出沉重的闷响,四肢百骸在一瞬间错了位。她一种极其扭曲怪异的方式,死在了雪地上,眼睛睁得大大地,鲜血流了一地,染红了白衣。 楼下,一双青龙靴停在尸体前,良久,那人蹲下,合上了女子的眼…… 第2章 似是故人(一) “小姐看着好像和平时有些不一样。”穿着粉衣的丫鬟竟生出了要进去看看的念头,“好像哪里都变了,又好像哪里都没变。” 自家小姐平日一向安静娴雅,今日……总瞧着哪里不对劲儿。 正疑惑着,一旁的绿衣丫鬟摇了摇头,“不知。” “今日来时还好好的,怎么睡了一会儿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绿衣丫鬟敛眸,想起方才她与夏荷正守在门外,就听见屋内痛苦的叫喊。她慌了神,以为小姐发了病,连忙进去查看,只见床榻上的女子蜷缩成一团,眼睛猩红,呵斥着将她们赶了出去。 小姐是自家小姐,可行为和语气全然是另外一个人。 倒像是从地府里爬出的厉鬼,前来索命一般。 “咣当!” 里屋传来清脆的瓷瓶碎裂的声音,让精神紧绷的两人,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一把推开房门。 入眼,身形窈窕的女子站在梳妆台前,面色泛着病态的嫣红,指节泛白,死死扣着桌沿,眼里的凶光在看到两人的时候散开了。 萧许月松了一口气,身体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形不稳,虚晃了一下,狠狠磕在桌角边上。 手有些抖,扶不住桌子,她艰难开口:“春枝,夏荷……” 两人被吓傻了,呆愣在门外,听见她唤,连忙跑了过去,将堪堪要倒下的萧许月扶着坐到了床榻上。 看方才萧许月的样子,不像是旧疾复发,平常休息时也会被魇住。 春枝倒了杯茶水递给她,心叹人没事就好,“小姐可是做噩梦了?” 看着递来的杯子,萧许月还有些心神不宁,一时找不到借口,“嗯”了一声。 她竟然回来了。 回到了十六岁的时候。 春枝现在好好地站在眼前,脸上带着忧虑。 萧许月:“现在是在哪儿?” “未央湖啊。”夏荷提着药盒,为她包扎被划伤的手,“小姐怎么忘了。” “未央湖……”她喃喃道。 “小姐才来燕京半月,还未出去走动走动,恰好赏花宴举办,见见燕京的小姐们……”夏荷低着头念着。 萧许月这才想起来,现在是大苍三十六年,是她遇见云谌,又嫁给云谌的那一年。 这年,是她万劫不复的开始。 未央湖上,赏花宴一遇,一见云谌误终身。 彼时的她刚从临安来到燕京,不过半月,对燕京的许多事物都还不懂,更别提应付周旋那些高门贵女,前世,她便是硬着头皮来的。 那些高门贵女自诩教养很好,眼睛都翘到天边儿去了,瞧不起她是从乡下小镇来的,认为她纵使是丞相府的小姐,也比不上她们这些养在京城的高门大户。 这赏花宴,她便是闹了笑话。当下燕京最流行的游戏便是投壶,那些公子小姐一时兴起,吵着便要玩投壶。 投壶即是一种游戏,也是一种礼仪。 哪是她这种病弱的半吊子会玩儿的?偏巧有人起哄,激她上台投矢,结果一支没中,酒到是喝了八杯。 结果游戏输了,人也醉了酒,她浑浑噩噩间,一不小心便跌倒在云谌怀里,出尽了洋相。 从此,燕京便流传出萧家嫡女醉酒,爱慕凌王的传闻。那时,她已和云谌一来一往颇多。 萧许月闭上了眼,叹了口气,往日之事不可追思,当真不假,她现在想起这些来,真恨不得一把门砖拍死当初的自己。 当初怎么就喜欢这么个薄情寡义的负心郎! 还好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在所有人都还好好的时候。 “小姐,小姐……”春枝的手在眼前晃了晃,“小姐想什么这么入迷,奴婢唤了你好久。” 她有些错愕地看着春枝,没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失了态,忙回道:“无事。”余光瞥见碎了一地的瓷片,“替我换身衣裳。” “夏荷方才去马车上拿了。” 萧许月苦笑,她的这两个丫鬟倒是一如前世般细心,一个内敛沉稳,一个聪颖大胆。 没过一会儿,夏荷抱着几件衣衫过来,摊放在桌上。一眼看去,大多都是清浅的素色,寡淡得不成样子。 她暗叹,难怪前世的小姐嘲讽她是乡下来的,就今日这些莺莺燕燕,打扮得那叫一个花枝招展,她这一身确实是显得寒碜。许是做皇后久了,看这衣服连金线边儿都没有,倒是不合身份。 不管怎么说,这场合还是要分的,“我记得爹爹让人做了一件其他的,夏荷,那件带了吗?” 夏荷有一种自家小姐终于开窍了的欣慰感,忙回应:“带了带了。”她笑得脸上恨不得要开了花,心想小姐今日可要好好捯饬捯饬,叫那些京圈的小姐开开眼。 未央湖远在燕京城城郊,是一片百里荷花池,虽然在郊外,但胜在风景秀丽。每每花开,便有不少人来赏花。这场邀约,来了不少官家小姐和世家子弟,都是打着赏花的名头,寻找自己的意中人。 各家的夫人们也是喜笑颜开,只盼着儿子女儿能寻得一段好姻缘。 因此,小姐们皆是尽心尽力打扮自己,路过时香粉阵阵,彩蝶飘飘。 应了那句女为悦己者容。 连连绕过几个院房,来到了一处凉亭,便听见有人在高谈论阔着。 “萧旻,你那个病弱的姐姐今日来得了吗?” 听道萧旻的名字,萧许月身形一顿,站住了脚。停在了梁柱后,远远地看见穿着青衣的清瘦背影,少年身姿端正,垂头不语。 萧许月呼吸一滞,屏息凝神,倾听着亭内的交谈。 幸元龙故意嘲讽,“怎么不见你骑马带着来啊?” “是啊,半个月前,你不是还吹嘘你那姐姐长得如何如何貌美吗?怎的今日一个人先跑过来了,难道你……”一个一脸麻子的男人接了话,“难道你说的是假话?我就说嘛,一个乡野来的村妇,怎么能上得了台面!” 说完,那男人唰一声展开骨扇,给一旁的辛元龙扇着风,拍着马屁道:“别脏了辛公子的眼。” 她认得那两人,都是萧旻的死对头。最喜欢在背后使绊子,前世,这两人明里暗里给萧旻下了不少套。那个一脸麻子的叫窦有,时常巴结幸元龙,而幸元龙有个姐姐在皇宫位至淑妃,其父亲也因此谋了个一官半职,在朝中当了个闲散官。 淑妃在后宫一众妃嫔中,是最貌美年轻的那个,颇受宣帝宠爱。偏巧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淑妃在宫中没风光几年,就被构陷污蔑到了冷宫,究其缘由,还是仗着宠爱作过了天,得罪了人。 墙倒众人推,幸元龙一家因贪污受贿,被斩首示众,检举的便是他身边的窦有。 第3章 似是故人(二) 身后的春枝和夏荷气不过,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前理论。 萧许月拦住了她们,见两人还要说,便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制止。留下春枝和夏荷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家小姐为何要拦着她们。 手上的青筋暴起,萧旻一下就将手边的茶盏捏碎,威胁着:“你再说一遍!” “哟,这就急了,这不还没说几句嘛。”一旁把玩着杯盏的少年,挑了挑眉,“用先生的话怎么说来着。” 他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哦,对了,叫粗鄙之妇,难登大雅之堂。” 剩下看热闹的人都哄堂大笑,在他们看来,萧旻是个不学无术,喜欢舞刀弄枪的莽夫。大字不识一个,整日逃课,与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前些时日还将他那劳什子的姐姐讲出来炫耀,没想过了几日,竟闭口不讲了,当下被嘲讽,全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更何况,他那个姐姐从小就不在燕京,又怎么能和京圈的小姐比。 “你!”萧旻话未说完,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女声打断了他。 “萧文施之女萧许月见过各位公子,未曾来过燕京,失礼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自连廊缓缓走来一名女子,穿着红色的海棠醉烟衫,随着清风拂过,芊芊细手负于身前,头上的步摇稳稳当当。她到了凉亭前,向各位福了福礼。 女声悠扬清脆,顷刻间,惊得亭内的公子哥儿顿时失了言,目瞪口呆地看着。 只见她举止有礼,步履翩翩,在抬起头的时候,一笑百媚生。 眼前的女子清浅如画,盈盈秋水一剪瞳光,红色的衣衫衬得她既艳丽又清冷,眼角的泪痣更是堪称神来之笔。与燕京最美的官家小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全然不似那人口中的粗鄙妇人。 燕京上下都知道萧丞相有一嫡女,因病养于临安,从来都没有来过燕京。前世,她便是因为仪态被诟病许久,那些世家子弟对她也是另眼相看,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嫌弃。 她在临安从未学习过什么宫廷礼仪,整日与药草打交道。直到来了燕京,因她性子软,是个人都当她是软柿子捏。萧文施忙于公务,几日也见不到他几次,萧旻也是个不受管教的,常被教书的先生告状。 直到嫁给了云谌,为了称得起这凌王妃的身份,才拾起那些贵女自幼年就学过的礼仪,吃了许多苦头,也因此暗地里常被人称为乡野村妇。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不住地上下打量着萧许月,人群中突然有人发问:“萧旻,那是你姐?”这疑问带着三分的肯定,与七分的不确定。 将视线停在萧旻身上,他也是望着她,腰背僵直地厉害,萧许月笑着唤他:“阿旻。” 萧旻怔愣,他没想到萧许月会喊他,脸上竟出现了难堪,没一会儿,偏过头去,逃离她的目光,回了那个人的提问:“嗯。” 辛元龙一把推开还在为他扇风的窦有,看着有些不对的形势,继续嘲讽道:“一个乡下来的村姑,又怎么能与燕京的小姐们相比,萧旻,你这个姐姐不像是什么相府千金,倒像是那勾栏院里出来的姑娘。” 这话说得难听,加上她生得美,更是让人浮想联翩。对女子说出这话,可见……众人纷纷笑而不语,看着好戏。 亭中,萧旻忍着怒气,没有开口,手上的拳头倒是越发紧了。 “你胡说什么!”夏荷扬着手就要上前理论,萧许月一把拉住了她。 “小姐!” 夏荷有些愤愤不平,今日小姐拦了她两次,她忍了一次,可是事关小姐声誉的事她忍不了,春枝也拉了拉,摇着头,“小姐有她的想法。” “可是……”夏荷看着春枝坚定的眼神,顿时泄了气,“好吧。” 萧许月看了看这些顽劣讥笑的公子哥儿,心头不由一紧。 她记得,上一世她并未来过这里,是以,也不知道那帮人竟借着她做文章来挖苦萧旻,也不知道他承受那些不堪入耳的话。 毕竟是当过皇后的人,见惯后宫女人笑里藏刀。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小场面,只要是得罪过萧家的,今生,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面色一冷:“勾栏院与那南风馆皆在一条街上,公子样貌英俊,想必是那南风馆的头牌。许月相貌平平,与众生皆为一相,公子接的客人多了,认错了,也不足为奇。” “只是……”她故意停顿,见众人听得仔细,扬声道:“今日此等宴会,公子怎会来此,还是说,又成为了谁的座上宾?” 南风馆是什么地方,燕京的人都知道,更何况是这些只会玩乐的公子哥儿。那南风馆在燕京是个处境极尴尬的存在,养的皆是美貌的年轻男子,是供达官贵人消遣的地儿,私底下干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勾当。 去的人中有女,也有男,只要有钱,没有什么是他们满足不了的。 堂堂淑妃的弟弟,与那上不得台面的玩物比较。 言外之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这话一处,那些人笑得前仰后翻,笑声竟比刚才的还要大,一些不怕事儿的,附在他人耳旁,就这样当着辛元龙的面儿高声谈论着。 “这萧家的小姐倒真是伶牙俐齿,断得一手的好意,辛兄,今日,你是遇到对手了。” 另一个人不以为意,“哈,这南风馆的小郎长得可是相当貌美,辛公子无论如何都是担不起这个名声的……” 言外之意,既说了辛元龙容貌拉胯,又暗暗将他再次与那小郎作比较。 小郎便是外界人对南风馆男子的称呼。 这直让辛元龙挂不住面子,气得脸成了猪肝色,当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下将摆放在桌上的果盘掀翻,大吼道:“别笑了!” 嘲笑萧许月时的场面远不及此,来得难堪。 辛元龙是怎样的一个人? 心胸狭隘,偏又德不配位,喜欢高人一等。 亭下,萧许月勾起浅笑,笑意未达眼底;亭上,辛元龙暴显的怒意似要喷火,碍于众人,不好发作。 “元龙……” 一脚将窦有踢到在地,辛元龙咆哮:“滚!” 愤怒离去,离开前,眼睛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那样子像是记恨上了。 第4章 似是故人(三) “小姐好厉害,三两句就把难听的名头,丢给那个不要脸的。”夏荷雀跃着。 反倒是春枝默默跟在身后,仔细想着今日发生的种种状况,总觉得哪里出了差错,她们自小跟在小姐身边,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她们立马就知道。 只是…… 春枝看着萧许月安静地走在前头,步履调子都不同以往,透出一种隐隐的压迫感。 太匪夷所思了,气度完全不同以往。 萧许月笑笑,没有说话。 刚刚萧旻头也不回地离开,完全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思忖着下一步该怎么缓和这尴尬的局面,想来想去,貌似没有,这小子看样子是记恨上了。 她叹了口气,要是前世他也能如此这般记仇,是不是,就不会背负叛国的骂名了? 赏花宴设在荷花开得最好的凝香馆,是一处临岸的小院,因其荷花最盛,幽香清暗,故名“凝香馆”。 从这儿去凝香馆不过百余步,不出半刻,三人已到了馆前。 精致的宅院下了不少的功夫,白墙黑瓦上竹影绰绰,墙边种了一连排的秀竹,连着周围又环了一圈粉荷,这模样倒像是清雅居士住的院落。门口站着一个小侍,看见来人,连忙上前迎接。 “请问小姐贵府何处?” “东门萧家。”萧许月说道,朝他略微垂首。 一说东门,那必定是丞相府了。 忙弯着身子作了请的姿势,“萧小姐这边请。” 那小侍将她带到了凝香馆最靠内的水榭,此时,燕京权势的子女都到得差不多了。 凝香馆建在未央湖上,而未央湖又在凝香馆中。 这话说的是馆建得极大,包围了未央湖最美的景色,其临湖水榭衔接长廊,又直通湖中央的莲花台。 萧许月带着春枝和夏荷兀自寻了一处,落了座,给自己倒了杯茶,倒是没管旁人投来探视的目光。 出了一个不认识的面孔,好奇的人自然多。 浅抿了一口茶,环视一周,她要见的人还没来。 “小姐。”春枝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公子在那儿。” 顺着手指的方向,萧旻正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一堆花花绿绿中,少年清俊的样子倒是显得突兀。 萧旻今年也才十四,好像,高了她半个头,在那群小姐之间鹤立鸡群。 他好像也瞧见了她,往她这边来。 有个约摸同他一般大年纪的小姑娘拦住了他,攀谈着什么,萧旻有些不耐烦地应付着,眼睛却是不断往这边瞟。 萧许月站起了身,萧旻像是慌了,打断了那小姑娘说话,撇下了人家。 少年站在她面前,有些别扭,高傲地偏过头去,没看她,“爹让我看着你。” “嗯。” 他略微有些讶异,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了,以往,她都是直接不理他,连看都不带看的。 更别说他现在与她打着商量。 “刚刚那位姑娘喜欢你?” “嗯?” 这回轮到萧旻回答,把他整不会了。透过萧旻,那姑娘一脸委屈地看向这边。 瞧着是个好性子的。 阿旻前世好像没有喜欢的女孩子,一直到他二十岁战死沙场,都未成婚。 萧许月朝那个姑娘颔首,报以微笑。 人群中忽然一阵窜动,身边的少女们都提起裙摆往一个地方涌去,萧许月眼眸一压,手不由得抓紧了衣角,漠然看着涌去的人群。 终于,要出现了吗? 萧旻站在前面护着,一脸正色,她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略宽的肩。 “爹说了要把你平安地带回去。”萧旻执拗地找着蹩脚的借口,前世她不懂这些人情世故,现在,她都懂。 这个和她有着两岁之差的少年,是在给她找台阶下。 廊上,一翩翩少年郎出现在尽头,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执扇,着一身鷃蓝衮金暗纹绣锦衣,登着一双鸦黑鸢尾纹云长靴。只一眼,就知道是个贵门公子。他笑得恣意而张扬,生得是眉目如画,美如冠玉,端的是桀骜的风姿。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连廊环绕,上面站满了年轻貌美的女子,不少女子羞红了脸,心情复杂地绞着手中的丝帕,待他路过时,竟大胆地将它塞到他手上。 大苍对女子的束缚并不严苛,相反,民风开放,女子亦可大胆地追求爱情。 赠手帕,寄相思。 丝帕被接的女子,更是移不开眼,用手紧紧捂着嘴,生怕自己叫出声来,在心上人面前失了仪态。 可少年不止接了她的丝帕,一连排过去,竟是都接了,然后一把洋洋洒洒地扔到了湖中,放荡不羁的行事尽显。 当真是乖张。 萧许月站在萧旻身后,周围人都围了过去,她一身红衣站在那里,显得尤为醒目。 见来人不是云谌,提着的心松了下去。 少年一双星目锐利,那双桃花眼挑着似笑非笑。萧许月只一眼,在和煦的阳光下,便看出了他眼中无端的杀意,她同样回视着,冷漠而嗜血的敌意,剑拔弩张。 “顾兄!”旁边有人朝他挥着手。 顾兄?她居然不知道燕京有哪个朱门姓顾。 她问:“那人是谁?” “贤安亲王府的青澜世子。”萧旻解释。 青澜世子,顾澜夜。 萧许月想起来了,那个有“玉面郎”之称的少年。 她看着顾澜夜往这边来,眯了眯眼,这是这次赏花宴的变故。 上一世,她并未见过这所谓的青澜世子,她只知道,此人叫顾澜夜,是贤安亲王的外孙。 这人在整个燕京可是不容忽视的存在。年纪轻轻,一身傲骨,武功与才德更是上乘,这些是她从旁处听来的。 貌美者,也是极具危险,况且,这人与她没有什么瓜葛,她对他也不甚了解。 其常年游荡江湖,神出鬼没,甚少来燕京。 虽然从未见过,她久居凌王府,因其俊美,也听下人说过一些关于他的事。无非就是些爱慕者甚众,且爱而不得,青澜世子桀骜不驯,对这些莺莺燕燕不甚喜爱的闲话罢了。 她看着萧旻瞧得专心,便带着春枝和夏荷悄悄离开了。 那眼神不禁让她想要远离。 这次见到顾澜夜实属是意料之外。 约摸接近晌午,赏花宴才算正式开始,而这场戏的重头人物也是姗姗来迟。一行三人,皆是生得好皮囊,暗自倾心的贵女也不少。 当今皇上膝下有四子,四子的性格皆是千差万别,现在唯有太子云长卿未来赴宴。 第5章 似是故人(四) 太子云长卿敦厚,二皇子靖王云毅冷漠,四皇子云衡尚小却也是开朗可爱,唯有这三皇子……城府最深,狼子野心! 那凶戾藏在了温文尔雅的羊皮下,可不是什么谦逊的人物,他可是一只野心勃勃的狼! 最会权衡利弊,玩弄权术。 在笼络人心这方面,他也是个个中的高手。 只是六年后,谁也想不到这个看似不爱皇权,整日赏风吟月的凌王,最后会登上这大苍人人敬畏的宝座。连着云氏三个皇子全部成为夺权的牺牲品,陪葬的,是开国以来的世家大族,云谌几乎血洗了整个朝纲! 还有那个整日吃斋念佛的德妃,表面看似温婉,其实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毒妇,到最后,也几乎是屠戮了半个后宫的妃子,要了她半条命。 这王座当真是由尸骸堆砌而成。 最后扔在那上面的,便是她萧许月。 她输得一败涂地,换来一个全尸的下场。 一如上一世的装束,一身月牙白锦袍,发束白玉冠,容颜俊美,眉宇温柔,唇角噙笑,难掩风流贵气。 京城榜上有名的三个良人中,其一便是凌王云谌,一人是方才所见的顾澜夜,另一个是镇守在大漠边疆的将门之子——楚淮舟。 云谌是多少闺阁女子的梦中情人,她不知道,她知道,他是挥舞屠刀的刽子手,杀人不眨眼。可笑的是,前世,她就是在这风流俊俏的模样下,惨死的。 衣袖遮掩下,指甲狠狠地掐着手臂,深深陷入肉里,后背绷得紧紧的,萧许月表面上云淡风轻,可是心里却掀起了惊天骇浪。 她强装镇定,来时的路上做了许多设想,现在,那些设想全部落成了空,她只想马上手刃仇人,报仇雪恨。 一直看着云谌落了座,萧许月才松了手,闭上眼,手臂上已经掐出血,她暗道:云谌,好久不见。 “既然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那我们来玩个游戏吧。”上座,明艳娇俏的女子也是一身红衣,眼神不善,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萧许月。 红衣女子身旁站着一脸得意的辛元龙,也是倨傲着头看向她。 萧许月了然,这是找到撑腰的了。 “投壶!” 红衣女子起身走到莲花台中央,凝香馆的下人不敢怠慢,生怕惹恼了这位祖宗,马不停蹄地将投壶的物品搬到台上。 台下,一众女眷都没敢说话,倒是高官子弟耳语了两句,原因无它,就是因为台上的红衣女子。 云宣娇,大苍唯一的公主,所出之母在当年也是有着倾国倾城的容貌,深受帝王喜爱,可惜红颜易逝,徒留一女,相比于三个哥哥一个弟弟,她更得皇帝宠爱。 只要是她想要的,就是天边儿的月亮,皇上也会为她摘来。 就着皇室这般溺护,造就了云宣娇无法无天的性子,只要她稍不满意,便会发一通脾气,完全就是那供奉案上的活祖宗,得罪不得。 云宣娇这话明里暗里都是意有所指,像是针对某人一样,台下的小姐们皆是忐忑不安,生怕这话是冲着她们来的,会累及家人。 而投壶是她的拿手好戏,在燕京中,她玩得也是最溜,但不否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可也不能抢了她的风头。 纵使她再刁蛮,萧许月评价:不如叶珂。 “你!”云宣娇手指着台下的人,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揣测的,幸灾乐祸的,暗自窃喜的,一时间这些眼神都落在了萧许月身上。 “小姐……”春枝和夏荷齐声道,脸上带着担忧,宴上的气氛有些怪异,让她们有些不安。 “无碍,别担心。”她拍了拍她们的手,欣然起身,往台上走去。 辛元龙笑得更加猖狂,这条鱼可是不得不上钩啊,等着被宰吧,萧许月。 依稀记得,她前世投壶比赛的对手不是云宣娇,是一位好久不见的故人。那时的游戏也是云宣娇先提出的,和她比的对手倒是个胆小怕生的姑娘。 台上,一人娇俏,一人清艳,都是穿着红衣,云宣娇更像是骄阳下的迎风而放的太阳花,萧许月则是隐忍傲雪的红梅,即冷又艳,是那雪上三分绝色。 坐席上的小姐们提起的心落下,忙问着好友台上的人是谁,不止贵女们好奇,没见过她的公子们也是不认识她,调笑着说,竟不知燕京出了这么个什么人物。 云谌招手,站在他身旁的侍卫立马俯身下来,“宁安旁边的女子是谁?” “属下……”关牧迟疑着,看那女子似面熟,又陌生,“属下不知。” 他挥了挥手,“罢了。” 投壶的东西都已经摆放好,萧许月朝她福了福礼,“不知宁安公主规矩为何?” 云宣娇这才抬眸拿正眼瞧她,眼皮上下一扫,打量着,片刻,冷笑一声,“八矢一局,一矢一杯酒,输了几矢,就喝几杯。” 她扬声:“可敢应战?” 萧许月前世丢了面子,自此就滴酒不沾,且不说喝酒误事,她又是个病弱的体质,更是喝不得酒。 有辛元龙暗中作梗,这酒可是万万不能碰的。 可她不得不上,做了个请的手势,“奉陪。” 只因是云宣娇一时兴起,投壶的礼仪并不完整,仅是她二人在台上,即无司射,也无乐工。 泛泛之音响起,古琴声清越净明,倒是替了那乐工,不远处蒙面女子纤纤玉手弹琴,白衣胜雪。 这玲珑的琴音虽是作配,却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其中就有不少爱慕蒙面女子的公子哥儿捧场称好。 她上一世投壶的对手,秦莺莺。 萧许月收回目光,眼底一片冰寒。 真是冤家路窄。 投壶两尊,距九尺远,云宣娇先行拿了案上的箭矢,朝那窄窄的壶口轻轻一掷。 台下爆发出雀跃的欢呼声,鼓掌着连连称好,宁安公主的面子谁敢不给。 云宣娇眉尾一挑,挑衅地看着她。 萧许月拂过箭矢,倒是没在箭上动手脚,看来…… 是笃定她会喝那八杯酒了。 顾澜夜单手支着下巴,一手晃着腰间的香囊打着转儿,坐姿极为不雅,整个人就像是半瘫在矮椅里,放浪形骸极了。 “这是萧文施养在临安的那个女儿?” “嗯,瞧着是个机灵的。”身边人回答道:“一来未央湖就和淑妃的弟弟结了梁子……” 那人和他说着刚刚发生的事,可明显听的人心不在焉。 “呵。”他冷哼一声,没再继续说下去,隔着遥远的距离,那眼神漠然,似波澜不惊的古井,掀不起一丝涟漪,又像极渊,带着浓烈翻滚的恨意。 直觉告诉他,那个女子绝非善类,也绝不是养在临安那种水乡里,能教养出来的主儿。 另一边,云毅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的对决,又看了身旁的云谌,“敢和宁安比的,整个燕京的小姐们,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云三,这一局,你怎么看?” 第6章 似是故人(五) 裙边的海棠花将人衬得绝色,少女不慌不忙,拾起箭把玩在指尖,眼中没有丝毫的胆怯。 他笃定:“平分秋色。” 屏息凝声间,萧许月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扬起了手,往前一投,箭矢稳稳当当投进了壶口。 “好!”人群之中,萧旻站起身为她喝彩。 云宣娇眼眸一冷,脸上瞬间布满冰霜,一个眼刀递给了辛元龙。 倒是小看她了。 刚刚那一箭绝不存在运气一说,从她投壶的状态来讲,相当泰然。 迅速抽起一支矢投去,萧许月也紧随其后,两人交替投着,双方都不甘示弱。 两支,三支,四支…… 双方交锋,没有给对方停手的机会。 辛元龙见情况越来越不对劲儿,心下一凉,只怕宁安公主已经认为自己是把她当猴耍了,咬了咬牙,看着身边的窦有,低头悄声吩咐了几句。 短短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两尊投壶中各有七箭。 “呵!” 手中最后一只箭带着极度的不满,箭端又快又准又狠,以势如破竹之势,在壶口撞出了清脆的声音。这一箭投完,云宣娇也不等萧许月的最后一矢,匆匆下了台,往辛元龙那方向去了。 她喝的那八杯酒,可不是白喝的,就单说投壶这个游戏,她练了不下千次,就为了有朝一日,不会再次陷入进退不得的境地。 萧许月比云宣娇想象中,还要了解她。 黑了脸的云宣娇一脚踢在了辛元龙腹部,疼得他弯下了腰,额头直冒冷汗。 徒有其表,内里空空。 她可是做了云宣娇十年的皇嫂啊,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宁安啊,最讨厌有人抢了风头。 萧许月自嘲一笑,将手中最后的箭,投了出去。 旗鼓相当。 这赏花宴对她来说着实没什么新意,不过是少男少女相识的聚会罢了。萧许月隔着人群,看着身在高位的云谌,末了,转身离开。 云谌还是那个云谌,可她却不是那个她了。 这一世,她选择不再与他相遇。 水榭越往外,人就越少。 “小姐,我们现在就要走了吗?”夏荷不解。 “嗯。” 没有停留的必要,她还有一件事,等着确认。 丫鬟见萧许月行色匆匆,便没再多问。 “姐姐,你能帮我捡一下风筝吗?” 一个约莫七八岁模样的小孩站在连廊上,哭得惨兮兮的,身上的衣服满身补丁,像是拼接在一起的。他哭得像是个小花猫,在见到萧许月的那刻,哭得更大声了,小跑过来拉着她的衣裙。 小手脏兮兮的,生怕她不同意,紧紧攥着衣角。 春枝和夏荷伸手就要来拉开那个孩子,萧许月抬手制止,随后蹲下,柔声道:“你的风筝在哪里?” 那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用手指着她身后,“就……就在……那边。” 她咬了咬唇,这孩子……出现得不合时宜啊。 且不说这是达官贵人的消遣地,就凭这凝香馆的防护,普通人是很难进来的,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你带姐姐过去,姐姐帮你拿,好吗?” “好……” 这失落的风筝就在不远处,没走几步,萧许月就看到有些破损褪色的风筝,挂在了檐角斗拱上,依稀能辨清那是燕子。 春枝和夏荷对视了一眼,明眼人一眼就知道这不对劲儿。 其中必有蹊跷。 萧许月也是这样想的,她想看看暗中下手的人,会怎么演这场戏,吩咐道:“夏荷,去找个竹竿。” “好。” 牵着她手的小孩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眼泪斑驳的脸刹那间没了刚才的伤心,他阴测测道:“姐姐。” 萧许月正抬头思考着,突然听到身下的声音不对劲儿,低头一看,昂着的头笑容诡异。 暗叫不好,她大喊:“春枝!” 下一刻,她被推到了护栏上,手下意识地去扶那栏杆,身体往后一仰,余光瞥见她竟连着栏杆一起齐齐往下坠。 没走出几步的夏荷听见萧许月喊,转身就看见她掉落下去。春枝仰着头看着那风筝,一时没注意,待缓过神来时,想要去拉,却扑了个空。 “小姐!” 小孩趁着她们慌了神的空档,一溜烟儿跑了。 死是什么样感觉,萧许月没有想过,跳楼的时候她带着愤然,带着决然,带着冲破枷锁又不得解脱的痛苦,赴了死。现在,又一次重现了那日的场景,她还是不甘心,她还是想问问云谌,为什么灭了她全家?明明,萧家尽心尽力地辅佐着他十年。 换来的是什么! 她陡然睁大了眼,风吹起了头发,眼泪从脸颊滑落,身体在不断地往下坠落。 夏荷一脸焦急地大喊着她。 “小姐!” 冲天的火光的映红了半边天,椒房殿走水,殿外是宫女大喊救火的声音,大火顷刻间攀上了梁柱,殿内的人被火势包围,成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她在尸圈火海中找不到出路,听着惨叫一声高过一声,夏荷湿透了一身,从殿外闯了进来,将湿衣服套在她身上,咿咿呀呀地比划着。 她没了舌头,身上也是瘦骨嶙峋,硬是护在她前面,在房梁倒塌的那刻,将她推了出去。 喉间像是有东西堵着,说不出话。 “噗通!” 水面溅起一阵水花,整个人都掉进了湖里。 “请救救我家小姐,她掉进了湖里!”此时,春枝哭得梨花带雨,慌慌张张地跑向内场,请求着众人施救。 萧旻眼尖,一眼就注意到春枝一边跑一边哭,进了水榭,听到萧许月出事了,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此时,莲花台上,投壶的游戏还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一声惊慌了在座的人,霎时间人都往外流。 未央湖有多大,百里,在座的人都知道,可有多深,在座的心里都没个准儿。 是以,水上的楼阁向来建得牢固,护栏也是比一般的栏杆要高,更遑论这里是贵人常来之地,有人落水,在凝香阁还是头一遭。 长廊上纷纷攘攘站满了人,皆是看向水中挣扎的女子。 连廊上,一道身影纵身往下跳,旁边的女子爆发出尖厉的叫声。 “凌王殿下!” 第7章 似是故人(六) 从她十六岁到二十六岁,她忽略了一个问题,她不会泅水。 四肢百骸皆被水淹过,鼻腔中涌入水的时候,紧张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迎面而来前所未有的窒息感。 扑腾在水中的萧许月,慌忙地用手在水中划着,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呼吸了一下空气,大喊着“救命”,下一刻又沉入了水中。 恍恍惚惚间,竟看到了水面泛着粼粼的涟漪,有一些小小的光斑透过水面折射到萧许月脸上,那光有些刺眼,逼得她闭上了眼。 “咕噜,咕噜……” 水面冒出阵阵气泡,她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四肢无力,大量湖水往体内涌入,眼睛看着水面越来越远,渐渐地,往水底沉去…… 白色的身影打破了湖面的波光,朝她游了过来,一只宽厚的手搂着她的腰肢,带着她往上游去。 意识与这乱了的湖水别无二般,混沌得不成样子。 萧许月认为自己是疯魔了,居然会以为他是云谌! 待浮出水面时,脱离死亡的后怕还在胸腔蔓延,她才看清身边的人。 气得发抖,恨不得立马拔下头上的珠钗,插进他的脖颈,叫他当场殒命! “没事吧。” 云谌搂着女子的腰,往上托了托腰身,只见她盯着他,眼尾发红,眼角的痣衬得她越发艳丽,一如菡萏嫣红的花瓣。 见他这么问,萧许月深吸了一口气,摒弃脑中那些想法,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忍下心里的厌恶,摇了摇头,“没事。” “对岸有些远,你要抱紧我。” “好……” 长廊上,一众官家的小姐对凌王心疼得不得了,又恨不得那落水的人是自己,只能在那廊上看着干着急。 乌篷船很快就往两人驶去,云谌先将她托上了船,随后两手一撑,跳上了船。 本是夏季,女子衣着轻薄,遇水…… 萧许月紧紧地抱着双膝,衣服倒是不透,就是贴身。 还好没有穿那素白的衣裳。 豆蔻年华的少女本就是正当貌美的年纪,身段更是玲珑有致、婀娜多姿。云谌有些难堪,怕冒犯了姑娘,转过身随手解下外袍,背着身子扔到了她头上。 萧许月默默将它披在身上,一路上都没再开口,思考着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她本就打算旁观布局,却曾想还没落子,她就先入了局…… 湿透的衣服贴着身,湖上的风穿过层层荷叶,吹得她直发抖。脸色惨白,强撑着眼,直到看见岸上站着的萧旻,眼前一黑。 一直背身而立的云谌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身望时,女子已经晕倒在地。 推门而入,简陋的佛堂内,只见一桌,一蒲团。 穿着华服的妇人跪在蒲团上,虔心礼佛。 梁上设了落纱,阻隔了日光,堂内显得有些暗淡。 “母妃。”云谌跪在地上,朝她唤了一声。 那妇人停下盘着佛珠的手,案前的经书又翻了一页,抬眸往上,是观世音菩萨慈眉善目的脸。 “可是遇到了?”她声音微冷,在安静的佛堂内显得有些突兀。 “嗯。” 她起身走了过来,半明半暗中,她的脸看不真切,却有一种难以辨别的朦胧美。 “听关牧说,你救了萧文施的女儿?” 一连两问,明明她都知道,却还是要他回答。 “是。” 她俯下身,云谌被迫仰视,眼中的妇人早已年过四十,却依旧美貌如初,肤若凝脂,不见细纹。 这是他的母亲,大苍的德妃娘娘。 “谌儿,从现在起,我们的机会来了,你可要好好把握。” 沈有仪摸了摸他的头,笑得冷漠,“母妃在宫中委曲求全这么多年,是该换换位子,让别人委屈求全了。” 言语中带着蛊惑,她永远是一副笑容淡淡的样子。自他记事起,沈有仪就很少陪他,大多时候,她都待在佛堂内,常伴青灯古佛。也如现在这般,告诉他,要忍,要蛰伏,要做那人上人…… “是该换换位子了……” 云谌猛然睁开眼,沈有仪的话如蛆附骨般印在脑海里,他晃了晃头,将那回想抛开。揉皱了手中的丝帕,他看着墙上挂着的画,画中的女子素雅,与赏花宴上的冷艳截然不同,眼神一暗,难怪没有认出。 那时他存了疑,救了人后,他才认清。 良久,他松开了手,那帕上绣了个“月”字,斟酌了几分,研磨墨,提笔。 窗外,是渐渐下大的雨。 淅淅沥沥的雨敲打在青瓦上,顺着瓦间的缝隙往下流,在檐间形成了一道道水帘。青瓦白墙上攀爬着初开的蔷薇,一直延伸到了窗户里,窗外的花蕊盛不住雨水,垂下头去。 屋内,精致的兽纹香炉内袅袅升起艾草香,而屋内却有着不同于艾草的本草味。 “小姐怎么还没醒,这都昏睡了五日。”春枝拿着凉扇轻拍了夏荷一下,嗔怪道:“你说,那大夫到底中不中用啊?” 夏荷端了个小凳子坐在床边,单手撑着下巴,“不知道啊,老爷请的……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 “我看啊,比李老先生差远了。” 初夏的雨带着闷热的烦躁,床上的人额头热出了薄汗,春枝仔细擦拭着,见她睫毛轻颤,惊喜出声:“小姐。” 一进府,萧文施便听见萧许月醒了的消息,顾不得将身上的官服换下,火急火燎地就往听雨轩赶。等他回府的时候,已经快要天黑了,一路上,萧文施懊恼公事的繁忙,竟然要忙这么久才能回家。 听雨轩就是他给萧许月安排的住处。 此时,萧许月正喝着粥,听着夏荷讲着萧旻。 “小公子现在不敢来,估计是害羞。”夏荷讲得兴起,尤其看到萧许月醒了,心头开心极了,春枝在一旁捂着嘴笑,“小姐昏迷的时候,小公子还乘着我们不在偷偷溜进来,有一次被我们撞见,还不好意思溜了。” 春枝在一旁附和,萧许月无奈地摇了摇头,笑意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伤感。 隔了老远,便听见下人的通传,“小姐,老爷来了。”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 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肩上和头上淋了不少雨,湿透了半边身体。萧许月一愣,没想到再次相见竟会这么快。仙鹤补子的官服上饰以宝相花纹,英俊儒雅,身形瘦削,走路两袖清风,是那高风亮节之士。 第8章 似是故人(七) 这便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苍丞相。 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却因不孝女的牵连,因莫须有的罪名,落得个遗臭万年的名声。 从她要嫁给云谌开始,萧许月就没见萧文施笑过。 眼前的男人,自进门就笑意不减。 春枝和夏荷福了福身,齐道:“老爷。” 因父女长期未见,一时开口竟不知从何说起,她想起燕京皇城下一身囚衣的萧文施,一股莫名的气堵在胸口,尔后,还是她先开了口:“爹。” “哎。”萧文施爽快地回应着,笑意更浓,自己寻了椅子落座。 前世,因为长期分离的亲情,萧许月待他们也不亲,倒是萧文施对她有求必应,事事关心。 娘亲体弱多病,生了她后更是伤了身体,却执意要为萧家留后,生下萧旻,最后难产,撒手人寰。 外公因为这件事,没给萧文施好脸色,撵他出门,没让他再踏进家门半步。 萧文施一介文人,有时候偏偏认死理,自知理亏,这些年,遵守着老丈人的气话,隔着远远地瞧几眼,便又回去了。 待她再大些,碍于身体,不能长途跋涉,也没去看望萧文施。好赖十六岁时,外公松了口,才允了她到燕京。 “现在身体是否好些?爹爹忙于朝中事务,来得不及时,也没能去临安接你,现在你落水得了风寒,我也没在你床前陪伴,倒是……”言语间口吻轻柔,不似前世那般对待弟子门生的严厉,“倒是委屈你了。” 知道他想说的是这些年的亏欠,而不是这短短的几日。萧许月敛眸,其实这些并不怪他,倒是她现在满怀愧疚。 “怎么会呢,月儿不觉得委屈,岁岁年年不见父亲,还是念着爹爹和阿旻的。” 见萧许月对他没有埋怨,萧文施一阵高兴,“哈哈,为父也是很想念月儿,萧旻那个臭小子也是,整日念叨着想见你。”话锋一转,想起什么,“今日来得晚了,那小子的背书的情况我还没……” 门外忽然一阵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夏荷反应快,先去拉开了门,朝门口唤了一声:“哥儿怎么睡在地上了?” 不一会儿,萧旻瘸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进来时还侧着身子,倒是夏荷忍俊不禁,笑着打趣他,“哥儿半边身子都湿了,还是回去换一套衣服,免得着凉了。” 倒是萧文施恨铁不成钢,怒骂道:“逆子!你又爬房梁上去了?” 萧旻唰一下红透了脸,像是做糗事的小孩被大人一下揭穿,捂着半边被摔伤的脸,瞟了几眼萧许月,讪讪道:“我没有……” 应是瓦间漏雨,萧旻在房梁上打了滑,才掉下来的。 他现在倒是与前世一样,别无二般。 说起读书,萧文施门生最多,偏偏拿萧旻无可奈何。 萧许月长居临安,而萧旻则是跟在萧文施身旁教导。 萧文施贵为丞相,对待门生弟子教导有方,对自家儿子更是严厉。偏巧萧旻是个不爱读书的,整日喜欢翘了七录斋夫子的课,跑去那校场耍刀舞枪。 那七录斋的夫子不知道告了萧旻多少回状,气得萧文施每次摸着胡子,叫他跪在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发誓绝不有下次。又拿着戒尺围在萧旻身旁转,身子只要稍有松懈,萧文施就会举着戒尺打他。 可是时间一久,萧旻成了惯犯,跪祠堂,发毒誓,更是伸手拈来,倒背如流。每每如此,萧文施都摇头叹气,直呼萧家文官的路子断了,索性便由了他去。 心中不由得一紧,想起眼前少年惨死的下场,笑眼弯弯的少年下一刻变成一具无头的尸体。 他才二十岁啊…… 那时,云谌业已称帝,她册封为皇后。 适逢契丹进犯,扰乱了大苍的朝纲,云谌御驾出征,萧旻作为将军随行。战争胜利后,萧旻被定罪为通奸叛国,密谋契丹!朝中大臣都说是罪有应得,亏得云谌宅心仁厚,看在萧许月的份上,给了萧旻回朝的机会。 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又怎么会叛国呢? 在遥远的城楼上,她悄悄看过。 那囚车上,一具躯体插满了羽箭,血已经干涸,染红了囚车,那年风雪突至,尸体还没有损坏。 却没了头,那头是被云谌斩下,丢失在了疆场! 尸身高高地挂在城墙上,历经数月,风干了。 萧许月痛苦地闭上眼,心像是被揪起般,疼得说不出话。 许久都没有这样热闹了,春枝一脸笑意,转头看向萧许月时,她已经脸色发白,手捂着胸口,额头上冒出密密的汗珠。 “小姐可是心疾犯了?” “没事,只疼了一下。” 旁边的三人闻言围了过来,萧文施面色凝重,“最近病发是在何时” 夏荷回道:“回老爷,最近的一次还是在腊月的时候。” “腊月……”他低头细想着,在床前走来走去,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一年的时间都没有……复发了……”随后踉跄了一步,竟险些倒去。 “爹。”萧旻先一步扶着他,不解问:“什么意思?” “无事……”萧文施镇定下来,挥了挥手,吩咐道:“为父想起来还有些公事没处理,旻儿,看好你姐姐。” 说完,他转身离去,剩下不明所以的几人。 接下来,一连几日,萧许月都没有再看到萧文施,到是萧旻常跑来听雨轩。 她到燕京的半月里,和萧旻的关系着实不太好,他俩在一起的场合几乎是到了无言相谈的地步。 她其实是怨恨萧旻的出现,带走了娘亲,所以上一世也没给萧旻好脸色,连着萧文施也是不爱搭理的,久而久之,萧旻就躲着她……索性,她又回到了灾难的开端,还可以挽回那些缺憾,弥补她的罪孽。 这几日,他们的关系缓和了不少。 “阿姐,你吃糖葫芦吗?” “不吃。”萧许月正捧着《药经》看上面的方剂,头也不抬地回着话。许久,眼前的人没有动静,她抬眸看着少年负手于身后,脸上有种挫败感。 她竟忘了,萧旻不过十五,虽然偶尔顽劣,但始终还是半大的孩子。就见他转身离开,身后拿着两串糖葫芦。 前世,萧旻最喜欢的就是糖葫芦,她咬咬唇,趁他还没走远,“我比较喜欢阿旻做的。” “真的?”沮丧的少年一下来了精神。 从小,萧许月就是养在药罐子里的病美人,幼时还会吃一些糖果蜜饯来送药。后来,喝药成了习以为常的事,嘴里都是药的苦涩味,她也不习惯吃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平日吃得都清淡。 萧许月无奈点头,“真的。” 第9章 南疆文家(一) 恰好春枝和夏荷端着药过来,萧旻开心地将糖葫芦塞给了夏荷,“送你们的。” 两人不解,看着萧旻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小公子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夏荷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 春枝将药递给了萧许月,想起门口停着的马车,“小姐待会儿是要出去吗?” “嗯。”她就着碗喝了一口。 今日天光甚好,萧旻也被忽悠走了,一时半会儿,怕是来不了听雨轩。 “你同我一道去。” 一辆精致小巧的马车稳稳停下,路过的人皆驻足侧目,看着气度不凡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一时竟忘了移开眼。 萧许月仰头看着那方大大的牌匾,“钱宝来。” 这是燕京最大的赌坊,鱼龙混杂之地,也是人最多的地方。这背后的当家有官府罩着,也比较讲诚信,所以,有钱的没钱的,都会选择往这里闯一闯。成者,半生无忧;败者,一生都要陷在泥潭里面。 这里是来钱最快,也是输得最惨的地方。 她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钱。 她要的,是钱宝来的情报。 钱宝来的生意可不止涉及“赌”,它甚至延伸了燕京的各个行当,在燕京,这是个“包打听”的存在。前世,她也是偶然才知道,这赌坊背后隐藏了这么大的产业,只怕这背后的人是个权势滔天的主儿。 “小姐为何来这里?”春枝不解,不肖说,就听这里面这嘈杂的声音,她也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找一位旧友,你就在马车上等我,不用跟来。” 萧许月一脚跨进了钱宝来,从坊内走过一位落魄的秀才,唉声叹气地从她身旁掠过。再往里面,尽是嗜赌如命的赌徒,一声高过一声的押注筹码的声音,尽显痴迷。 擦窗的伙计见外面来了一个姑娘,将布往肩上一搭,“小姐来钱宝来,可是要做什么?” 见这周身的气度,怕不是来押注的。 “找一个人……”萧许月靠着柜台,手背在台上敲了三下,“这个。” 伙计一看,便知道这门生意不是他能招呼得了的,“还请小姐稍等片刻。”说完,匆匆忙忙地上了楼。 不消一会儿,楼上下来了一个矮胖矮胖的男人,满口黄牙上镶着一颗显目的大金门牙,在见到萧许月的时候,牙一呲,她就看到了这有钱人的“豪气”。 这金掌柜就是钱宝来挂名的当家。 “哎呀,贵客啊。”他道,“有些事不方便在这儿说,这位小姐请移步雅间。” 他眼珠子左右一转,尽显商人特有的圆滑,心里的弯弯肠子不知道绕了几回,“我是钱宝来的掌柜,小姐称我为金掌柜即可。” 那金掌柜也是刚听伙计说来了生意,用了这行的暗话,这才急急忙忙下来。瞧见的却是个年轻的小姐,当下,心里便掂量好了,这是个什么价位的生意。 雅间在四楼往上,四楼以下,是赌场。 那金掌柜带她去了四楼,萧许月便知道,这场生意的评估是个刚入门的级别。这钱宝来九层楼,越往上,做的生意就越大。 她此行的目的,四层刚好够了。 少年穿着暗蓝色长袍,一如赏花宴上顽劣的笑,桃花眼笑不达眼底,双手负于身后。见她时,便停住了脚步,本就不大的楼梯间,显得更加逼仄。 他站在中央,完全挡住了道儿。 金掌柜打着哈哈,满脸堆笑,“青澜世子甚少来钱宝来啊,今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顾澜夜到是没理那大金牙,目光直接越过他,落到了萧许月身上,带着莫名的审视。 萧许月行了行礼,“青澜世子。” 他没动,金掌柜也不敢得罪,嗅到不对劲儿的气氛,眼睛在两人之间打转儿,豆大的眼睛在脸上滚来滚去,滑稽极了。 过了片刻,顾澜夜侧了侧身,让了路。 从他身旁经过时,她微微侧头,道:“多谢。” 蔷薇露的香气短暂地停留了一小会儿,和着淡淡的药味,一闪而过。 “不知道萧小姐想谈什么?” 金掌柜将茶盏递给她,坐到对面,一改刚才狡猾的笑,取而代之的,是生意场上的从容不迫。 见她没有回答,又道:“燕京那些个小姐的底细,钱宝来都摸清楚了,唯有东门萧家的,刚来燕京半月,手底下的兄弟们还没打听清楚。” “比如说,萧小姐的性情与在临安时的不同。” 闻言,萧许月停了手,抬眸看着他。 “钱宝来的生意可不止在燕京……” 萧许月放下茶水,隔着氤氲的雾气。 是个聪明人。 不过…… 她开了口,“金掌柜这挂名的坊主,怕是不好当吧。” 摸她的底,可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你什么意思?”他眼睛一眯,隐隐有些不悦。 “没什么意思,只是感叹这天榜前三,金掌柜吃不下。” 天榜是钱宝来的任务榜单。 通过天榜发布任务,雇佣杀手来完成雇主的要求。不过,天榜可不是什么任务都发布,也不是阿猫阿狗都能接的,有道是一入天榜,生死难料。更多的是其危险性和难以完成的难度让人望而却步。 目前,他就有一个烫手山芋接不住手,看这萧许月神色淡定的样子,不像是没把握,末了,他问:“萧小姐可是有什么高见?”可心里还是存疑,她有什么本事? “高见算不得,只是对南疆文家有些看法罢了。” 文家?间金掌柜心里咯噔了一下,急忙追问:“什么看法?” 这文家就是现在最棘手的事。 女子笑着,眼里是从未有过的从容,明明是笑着的,周身却散发着一种威压,倒是让金掌柜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杀伐果断的公子,他们身上有着相似的运筹帷幄的森冷之气,那笑里藏着刀。 想到此,他打了个寒颤,知道萧许月现在等着开条件,拱了拱手,“萧小姐想要什么?” 萧许月比了三根手指,“三个条件,一:抹掉我在钱宝来的消息,二:有关萧家的事我全部都要知道,三:若我以后想知道什么,钱宝来定要全部奉告。” 那金掌柜出了门,转身就进了隔壁的房间。 “公子。” 第10章 南疆文家(二) 只见雕花屏风后坐着一人,透过纱织的山水图,依稀可见衣衫暗蓝。 “她怎么说?”声音自屏风后响起,带着慵懒的调子。 金掌柜用着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思索着该如何开口。这位爷平日都不来的,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倒是让他碰到了,难道是最近拜财神爷懈怠了,老天给的惩罚? “额,嗯,那萧姑娘想要钱宝来的消息,作了三个要求,用南疆文家接榜做了条件。” “文家?”那人尾音困惑,“她怎么敢的?” 屏风后,顾澜夜双手抱胸,懒散地依靠在芙蓉榻上,脸上却是嘲讽之意。 这南疆文家擅毒,凡天下之毒,皆出自文家之手,其门下高手数百众,弟子更是多达三千余人,更遑论没有算在内的外出的长老。 在江湖,人们称文家为桃花楼。 可会制毒,不意味着能解毒,也更救不了中毒后的走火入魔之症。 这文家就面临着这样一个难题。 桃花楼唯一的少主身中剧毒,又走火入魔,在天榜假借他人名义紧急发榜。 十天过去,无人敢接。 桃花楼都束手无策,名医更是不见人影,谁都不敢下手的事,她敢? 若不是要和桃花楼合作,这榜,他还真不想发。 而她,一个初来燕京的小女子,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应了她的条件。”清冽的嗓音自屏风后传来。 那恍若隔世的眼神浮现在眼前,他倒要看看,一个病秧子究竟能掀起什么风浪。 金掌柜抱着一大堆案卷进来,齐刷刷地摆满了桌子,他累的气喘吁吁,忙擦着额头的汗,“这些就是萧府的在卷记录,涵盖近二十年……” 萧许月拿起了其中一卷,解开了系绳。 “事关萧小姐的并没有多少,我也全部抱了过来。” “嗯。”她应了一声,并未抬头看他。 金掌柜就在一旁等着,可等着等着就睡了过去,连声打起了鼾声,仰着头靠在椅子上,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这鼾声震天,似那夏日的响雷,间断不止。 萧许月这才抬头看他,眼神凌冽,径直撕下一页揉成一团,塞在他口中。 至此,清静不少。 事关她的宗卷很少,大致就是她来燕京前后的这段时间,记载也不多,寥寥几笔就带过了。 这倒是在意料之中,她在临安本就鲜少出门,能探查到的消息确实几近为无,可她却也不得不惊叹于钱宝来探查得仔细,发现了她性情的转变。 而萧家……她眼神扫过“贪污案”几字,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卷上记载是十二年前,江南富户伙同官府贪污一事,时至当时,江南突发水患,百姓流离失所,赈灾的银两尽数被吞并。越往后越看,萧许月面色越凝重,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眼睛不断扫视着那短短几百字。 其上写,当时此案是由萧文施直接亲自查办,并不是移交唐三司办案处,而这案件是如何被发现的并未写明。 江南,朱家。 这场判决处得狠,几乎是满门抄斩,官府那些个人的下场也是惨烈。 易子而食,疫病横生。 这是那卷宗对那场水患最后的落笔。 寥寥几字,她就看到那遍地的民生疾苦。 这朱家企图扩大瘟疫,让疫病在百姓中传开,混淆视线,掩藏那赈灾银的下落。百姓即苦于天灾,又苦于人祸,最后苟活下来,几近废人。 那页,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朱有仪。 斩首示众的人也记录在案,朱家底细被扒得一干二净。 上书:失踪八年,下落不明。 朱有仪,沈有仪。 前世,萧许月就看不懂这个德妃娘娘,敢情是在这儿等着她。无人知道沈有仪的来历,宫中传闻,她是宣帝早年外出游历时带进宫的。彼时年轻貌美,诞下龙子,手段皆在那没脑子的美人之上,又知进退,在宫中并未树敌。 可萧许月知道,这沈有仪与那六宫之主走得近,得了不少庇护,安稳了十几年,可谁又能想到…… 德妃娘娘会在云谌荣登大宝后,设计皇后入狱,成了那母仪天下的太后。 这个整日将祈福挂在嘴边的女人,是最会玩弄人心的。 朱家灭门,所以萧家也该遭此劫吗? 不,朱家死得其所,而她萧家是枉死的。 她想起沈有仪经常哼的小曲,是吴侬软语的江南小调,还有那毫无掩饰的厌恶之感,她有怎么会忘了呢? 沈有仪啊,沈有仪,我至今还记得,你看我萧家满门抄斩时得意的笑…… 萧许月神情有些悲苦,上一世她就觉得蹊跷,等她回过神来要去查时,那些在案的卷宗早就被销毁,而她做再多的事也是无力回天。 “这是报应,是为父结下的苦果,月儿,好好活下去……” 萧文施流放前,穿着囚服,披枷带锁,一脸痛心。 这报应的苦果,还是让她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和。 两行清泪流下,可笑她带着萧家明明晃晃地往火坑里跳,醒悟之时,一切都来不及,世事巨变,物是人非。 金掌柜醒的时候,是被刺眼的火光晃醒的。 他看到火光舔舐着萧许月的脸,眼中燃着熊熊烈火,凉寒与炽热交集,她将案卷一卷一卷地扔在了火盆中。 她头也不抬,哑着声音道:“明日,让桃花楼的人在妙仁堂等我。” 最后,在盆中的火小下去的时候,她将最后一卷放了进去,那火势瞬间又燃了起来。 春枝担忧地趴在马车的窗上,看着钱宝来人来人往,就是不见萧许月的身影,转头叹了一下气,回头一看,人已经出来了。 “萧姑娘。” 她刚要唤,就有人抢在她前头,定睛一看。 “凌王殿下。” 萧许月朝云谌行了行礼,语气淡淡道。 今日云谌一身墨色锦衣,衬得人更是剑眉星目,翩翩之姿引人倾倒,他点了点头,“这是那日姑娘落在船上的。” 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现归还给姑娘。” 萧许月愣了一下,随即缓过神来。 为后多年,她学会的不止心机和手腕,还有逢场作戏。 云谌,我会将你送上高位…… 她低头报以羞赧一笑,眸光流转,“倒是许月的不是了,那日未央湖受了惊,竟忘了感谢凌王殿下。”伸手接过手帕,福了福身,“落水之事,许月感激不尽。” 再将你拉下地狱…… 楼上,顾澜夜站在那窗前,看着楼下并行而笑的两人,“你说,萧许月烧了那堆案卷?” “是。” “那她的在案记录有多少?” “只有近一月的消息。” 他转身,笑得有些邪肆,“金无用,这些年,钱宝来还是太清闲了……” 金掌柜一脸欲哭无泪,哀嚎道:“公子,当真是那萧姑娘在临安无线索可查,干净得不能在干净了,属实不能怪手下……” 第11章 南疆文家(三) 次日,萧许月让下人备了马,带上药箱,一早就赶去妙仁堂。 马车驶了大概半个时辰才到,就见妙仁堂门口有人候在那儿。身形高大的南疆男子穿着中原的衣服,身上包裹得严实,脸上蒙着布,只露出一对眼睛。 “大夫里面请。” 那南疆人口音浓重,对她行了中原的礼仪,作请的姿势。 她点头,示意他带路。 这妙仁堂在燕京算不得是最好的医馆,来看病的百姓也少,适合做不显山不露水的事。近年来南疆也发展了不少势力,觊觎的人虎视眈眈,文家若是败落,恐怕是被分得渣都不剩。 可她知道,这中毒又走火入魔之人,是桃花楼命定的少主,这一脉若是无救,桃花楼怕是要在南疆除名了。要明白,桃花楼楼主已是年过半百,早年痴于练毒,毒素早就将寿命侵蚀得差不多了,好不容易有一子,就等着交付,哪知出了这档子事儿。 自然,这件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好。 云谌还未登帝前,就曾拉拢过文家。可惜的是,那时文家少主早已回天乏力,吊着半条命硬扛,没几日就撒手人寰,让桃花楼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选了一条最难的路,也是最险的路。 她要在那刀刃上跳舞。 是以,她要利用这文家站住脚跟,为那条路另开一条生路。 妙仁堂往内就是内院,靠着墙根种着一排排墨竹,光影细碎间,投在了青石板上,至此,那南疆人没再跟进来。 “萧小姐。” 身后突然有人唤她,萧许月回身一看,空无一人。 “谁?”她出声询问。 月洞门后,一名俊美的少年踏着斑驳的光影出现在她面前,一身鸢尾蓝纹绣银边长袍,嘴角噙着三分笑意略带凉薄,正是那燕京小姐们心心念念的青澜世子。 若是换做平日,她无论如何都要唤一声“世子爷”,现在这个场合…… 昨日钱宝来的相遇已是偶然,今日……萧许月看了看眼前这个傲然的少年,一时把握不住他是敌?还是友? 他会不会是云谌那边的人? 前世,云谌早在她不知道的时间里,拉拢了不少江湖门派,作为他夺权的筹码,顾澜夜,会不会就是他的党羽? 十年时间,她见过不少生死,也曾假借他人之手定人往生,所以,她的手上染过血,也能找到和她相似的人。 这个顾澜夜,远不是什么纨绔的子弟,只怕也是个刀尖舔血的人。 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探视着,在她周围形成一种极强的侵略性,她竟在他脸上看见了讽刺的意味,言语上更是不留情,“我说,你有没有能力,能够完成这桃花楼的任务?” 他欺身而近,逼得萧许月连连后退,后背撞在墙上,连带着药箱也抵在后背,难受得很,揣测他话里的意思,反问道:“你认识桃花楼的人?你和桃花楼什么关系?” 顾澜夜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反而俯身下来,与她的脸几近相贴,那对桃花眼里倒映着她愠怒的神情。 又是熟悉的蔷薇露香。 那是一对十分漂亮的眼眸,看上去像是最会说情话的,明明生得一副好皮囊,却便要挑这玩世不恭的样子来掩饰,那眸光底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渊。顾澜夜这沾花捻草的模样要是让那些个儿贵女瞧见,不知道这芳心是不是要碎一地。 少年的压迫感太强,迫使萧许月偏过头去,她眼眸一暗,就这暧昧的姿势,若是落到旁人眼里,大抵又是另一番说辞了。 她不太喜欢与人这么亲近。 迅速拔下头上的珠钗,刚要抵在少年脖子上,就被一双大手擒住,他嗤笑一声:“萧小姐的手段未免太过拙劣。” 那钗只是随意地将头发束起,被她这一取,青丝尽数下落,蔷薇花香更盛,她反唇相讥,“非常之人,非常手段。” 用另一只手拿了珠钗,怒呵道:“放手!” 顾澜夜这才放手,后退了几步,与她保持了距离,看着她挽发。 “世子爷要是觉得无趣,京中自然有大把的贵女陪您逗乐,若是又觉得那些个小姐太木讷,尽可放心大胆地逛逛百花楼……”萧许月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服,眼神凌冽,“民女只能点明到此。” 百花楼,是…… 燕京的勾栏院。 顾澜夜眸光深深,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嫌弃。 只见她恢复了原先的沉着与泰然,完全不像金无用说的那样,是个柔婉的江南美人,这明显就是个带刺的蔷薇花,伶牙俐齿。光是站在那里,就是锋芒毕露,有了早已属于二八年华少女的容貌,美得动人心魄。 俨然是朵人间富贵花。 这样一个人,怕是要淹没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燕京城。 美貌是女子最大的负累。 萧文施一介文臣,朝中百官都为之仰视的存在,他的女儿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入了狼穴,沦为稳定朝纲的牺牲品。 恐怕她现在不会这么认为,可是,太子身体羸弱,剩下的两位皇子看似无关风月,实则角逐才刚刚开始。还有那个最小的云衡,仅十岁,却也是宫中争相宠爱的对象。 而她,好像和凌王走得近。 然,这些不是他该细想的事,他只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那妙手回春的本事。 临安养病。 他只得到这个消息,旁的,他就不得而知了。 可她信誓旦旦地接了桃花门的任务,她与他也只是几面之缘,尚不了解她的底细,当下,他竟有些把握不住。 这是一场赌注,他要为她做担保,而他,输不起。 “你有几分胜算?”顾澜夜正色道。 “这不在世子爷该管的范围内……”萧许月转身就要走,“病人休养之处不得喧哗,望知悉。” 还未走出几步,她侧过脸,“我既然应了,就有把握能医好。” 顾澜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是生气了? 房门外站着两个红衣美姬,衣服上是繁复的异域纹样,看着极具南疆风情。 那美姬为她开了门,“少主正在里面等着大夫。” 从门外看去,房内摆满了各种争相开放的花,有些花还没开,像是今早刚剪下的。这桃花门的少主好像是个爱花的主,前世她就见过他,不过,是在葬礼上。 也是如这般被鲜花簇拥,一身碧衣,躺在冰冷的棺材内,实行火葬。 第12章 南疆文家(四) 往内走,软榻上躺着一名碧衣男子,三千烦恼丝蜿蜒垂地,容颜被发丝遮住。 他懒洋洋地开口,“你来了。” 随即起身,连着头发也被拉了起来,入目的是一张苍白的脸,不带血色,可那唇不染而红,五官妖孽邪美,有一种堕落颓废的美。 仅凭侧脸,萧许月就知道,又是一个美如冠玉的人。 与那躺在棺材里的人完全不同,一个是病至形销骨立,面容可怖,毫无美丽可言;一个身姿如玉,病弱扶柳,惹人怜惜。 待他正视她时,萧许月才看清他有一双碧瞳,极致妖娆,比那女子还要艳丽三分。 桃花楼少主,文秋意。 这让萧许月想起一人,也是这般貌美,与这碧衣男子是两个极端。 却因她,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成了兽炉中燃尽的骨香。 “你好像……认识我?”文秋意单手撑着脸颊,歪着头看她,眼里不由多了几分打量和探究。 她好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公子多虑了。”萧许月垂眸,取出药箱内的银针,在桌上铺成一排,径直为他把脉。 文秋意看着她这般行事,不觉好笑,虽说女子行医在大苍不在少数,但如此直接了当的,她还是第一个。而他向来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自信,可眼前的女子却不为所动,让他有些怀疑自己的魅力,难道是年老色衰了? 他不禁有几分好奇,这大夫也不过十五六岁,怎么和那正值怀春的少女不一样,有种置身事外的淡漠感,未免有些老成。 “你叫什么名字?” 萧许月见他突然凑近,迅速抽身。 这文公子八成是毒侵入脑子了,不去关心自己的病情,净问些不着边际的事。 “公子毒症有些棘手,需要银针引毒……”她没容他置喙,淡然道:“脱衣吧。” 这毒素已经蔓延到心脏,应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练功,加速了毒液流动。桃花门的毒,最狡猾的地方就在于中毒之人不易察觉,往往毒发之时,才能有所感应,可到那时,已经为时已晚。 文秋意体内有着一股力量护着,才不至于让那毒走遍全身,只怕,上一世为了救他,桃花楼的长老耗费了不少内力和心血,以至于到最后没有能力抵抗其他势力,护住桃花楼。 “可有查清是如何中毒的?” “没……” 文秋意回话有些有气无力,难以置信道:“真要我脱?” 复又看她一脸正色,有些难堪。 在女子面前赤身裸体成何体统? 更何况他还未成婚,她也还是个闺中女子。 罢了,这大苍的名医遍寻,没一个敢接的,就让……就让她试试……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稍微有些喘,脱衣的动作略显迟缓,那双碧瞳幽怨地看着她,似有些不情愿。 萧许月了然,转过身,背对着他。 房内格外安静,身后不断传来脱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和有些道不明说不明的喘息声,听得萧许月眉头一紧,怎么有种调戏良家妇男的感觉? 男人果真是麻烦。 好一会儿过去,身后的人还在忙活,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她下意识去想,像是想到什么,立马出口制止:“公子只用脱上衣即可!” 果然,身后的人手一顿,然后有衣衫滑落地上的声音,这句话换来了一阵沉默…… 从旁处看去,文秋意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叫那万毒之虫把眼前的女子咬出个窟窿,他才肯罢休。 许是太气愤,脸已经通红,却又愤愤不平地拾起地上的衣裳,将那些不该脱的悉数穿上。 萧许月叹了一口气,从袖口取出一条丝带,蒙在眼上。 尽管是以大夫的名义接触,但还是要顾及些男女大防之事,为那文秋意留些清誉。 上辈子,她眼睛失明的时候,找不出症结所在,医治不了。常常一个人磕磕绊绊地摸索,身上到处都是淤青,日子久了,就习惯这种看不见光明的生活。 她被囚于楼阁之上,双目失明,整日缩在在床的一角,那个“祈安”也守在身旁,不离开半步。 后来萧许月才知道,那是云谌。 云谌…… 这双救过云谌无数次的眼睛,也毁在他手里。 萧许月转过身,见她蒙了眼,文秋意一愣,听她道:“公子请躺下,便于在下施针。” 他感到了莫名的羞辱,脸气得更红了。 一介美男在她面前,她不动容就算了,还蒙眼!他尚且不论她医术如何,就凭这蒙眼的动作,到底是不是来给他看病的? 文秋意咬牙切齿,发出疑惑:“你认真的” 闻言,萧许月顿了顿取针的手,听声音,好像还没躺下。 按住他的肩膀往榻上一仰,严肃道:“有些穴位会有些疼,忍着点。” 说完,指腹划过上身,找准穴位,将银针轻轻捻了进去。 指尖微凉的触感惊得他,身子一颤。 “别动!” 蒙眼的女子不见其眼神间的凌冽,她面不改色,神态从容自然,一呼一吸间,都是在寻找准确的下针点。 头发从她颈肩下落,并未垂到他身上,他发现,这个女大夫,与南疆热情的女人不同。她沉稳,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好像如果不是她愿意,旁人是无法进她身的。容貌好像也不尽相同,她好像……更冷,不是南疆美姬那种明艳,是独属一份的清绝艳丽。 上次这么觉得的时候,还是…… 文秋意轻笑出了声,仿佛找到一个好玩的事。 萧许月不悦,刚要开口,就听他止不住笑,道:“不笑了……” 身上银针满布,针包中的银针也尽数用完,此时她额头已经起了一层薄汗。文秋意只见她不知从哪里拿的一把小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快速割开了他的手腕,一股黑血从他腕间流出。 一直到黑血流尽,见了红,萧许月才为他包扎好伤口,取了银针,还贴心地拉衣服遮住他的身体。 “虽然将毒血逼出了体外,但是公子可不能掉以轻心,毒侵入五脏六腑,还需要煎服草本饮用,假以时日,方可痊愈。” 说完,她带上药箱,推门而去。 床上的人没有应答,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等她走后,房梁上跳下来一个黑衣人。 “少主。”黑衣人跪在地上,等候发令。 片时,榻上的人还未出声,黑衣人才上前查看,才发现文秋意一脸怨恨。 竟是那大夫用银针封了穴,让他即出不了声,也动弹不得。 为他解了穴,文秋意出口便是:“她叫什么名字?” 要不是他身中剧毒,不敢贸然动用内力,岂会这般狼狈? 第13章 南疆文家(五) 她早已与桃花门的人做了不透露半分消息的保证,所以,除了参与其中的人,外人无法知晓。 顾澜夜双手抱胸,依靠在墙上,一副玩世不恭的做派,见人已经平平安安地出来了,露出了顽劣的笑。 文秋意房内蛰伏了桃花楼的高手,是个会医术的,一但萧许月让文秋意置于险境,今天乃至以后,她都不会再走出那个房间。 桃花楼有的是手段让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世。 而文秋意也会被抢救下来。 现在,八成是妥了。 “还要劳烦世子爷,今晚去萧府取一下药。” 萧许月路过他时,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那些南疆人,她不太想让萧府牵连上,这一切,她来交接即可,无辜的人,就不要卷进来。 顾澜夜,是她在这场交易中唯一认识的人。 不管他是哪一方的人,至少在救文秋意这一立场上,他们是一致的。 给文秋意煎药这件事,萧许月是背着萧家人的。 陶罐中正煎着的药,一股苦味飘了出来,带着涩意。 待火候成熟,萧许月捏紧拳头,面色凝重,沿着手腕割了一刀,血滴进陶罐中。 她是一个药人。 这是在临安临行前,外公告诉她的。 这些年在临安,身体孱弱,每日都要靠药浴来调理,久而久之,身上就有一股难闻的药味,蔷薇香都遮掩不了。 同时,餐餐不离苦涩的药。 是药三分毒,那她就成了这药的容器。 这是她在上一世最大的秘密。 民间传言,药人之血,可解百毒,世人皆趋之若鹜,为之痴狂。前朝南虞也有一药人,血尽而死,下场惨烈。 所幸,这个秘密在前世无人知晓。而这一世,成了她复仇第一步的筹码。 她这一身的医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从小身体就弱,不能像春枝和夏荷一样,可以偷偷溜出去,然后给她带那些时鲜的玩意儿。外公知道她烦闷,对春枝她们溜出去的事装作不知。 幼时是她最容易生病的时候,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她就会大病一场。是以,不能像她们一样能够自由地,毫无束缚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的自由,被限定在了那小小的院落里。 唯一能够解趣的,还是那晦涩难懂的医书。 外公只是一介乡野大夫,很少给他人看诊,倒是常教她医学药理,识五毒,辨药草。说来也是奇怪,在临安的时候,最多的就是这解毒的药书,她耳熏目染十几年,到是会了不少。 这药从回来时,便一直熬到现在,萧许月算了算时辰,差不多熬好了,这才寻了个药罐子装起来。 另提笔写了一副药,一起折在药盒里。 天光渐晚,日落西沉 此时,萧许月倚在窗前,出神地看着开得正盛的蔷薇。 夜色有些浓重,以至于她没有发现要等的人来了,黑暗中隐出一人,暗蓝衣裳与那墨色融为一体,他来得悄无声息。 他道:“药呢?” 隔着一窗,萧许月将药盒递给了他,“世子爷这几日不用来了,改日,我会去妙仁堂复诊。” 顾澜夜接过,见她穿得有些厚,疑惑道:“你很冷?” 虽说已经是晚上,但在这夏日,也是燥热的。 萧许月不经意地捂住受伤的手腕,“身子弱,自然怕冷。” 他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就要走。 “等等!”萧许月叫住了他,“世子爷和凌王殿下可是好友?” 顾澜夜眸光深暗,顿了顿脚,“你什么意思?” “许月心悦于凌王殿下,碍于身份,想请世子殿下帮个忙。” 她低下了头拟作羞涩。 顾澜夜,你究竟是不是云谌的人? 回首看她,窗扉里,柔和的灯光照在她身上。他看不见她的神情,却从她那端庄的仪态中,看出了一如既往的冷淡和安静,就好像说爱慕凌王的不是她。 可这句话,偏偏是她说的。 她要往那火坑里跳。 “点头之交而已。”那张俊美的脸上扯起一个讥讽的笑,带着些许的玩味,“京城之中,富家子弟不在少数……凌王绝非良人,萧姑娘还是另择夫婿……” 听此,萧许月抬头看他。 “少和云家沾染关系为好。” 他说得不像是假话,一脸坦荡,提及“云家”二字时,满是厌恶。 或许,他真的不是云谌的党羽。 一个身处中原,一个在遥远的南疆。 那么,他和桃花楼有什么关系 顾澜夜一跃而起,翻过墙去,眨眼间,那处已经不见人影。 明日是萧许月为文秋意复诊的时候。 她正换着手上缠着的细布,那道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带着酥麻的痒意,萧旻就在门口唤她。 “阿姐……” 手上的动作一顿,她特地支开春枝和夏荷,却没想到萧旻会来。当下,便将细布包扎好,开了房门。 “何事?” 少年眼睛亮亮地,从身后拿出了几串糖葫芦,“阿姐尝尝……” 糖葫芦个个饱满,泛着光泽,一看就知道是精心挑选过的,她伸手接过。 “城东那家糖葫芦最好吃,这是我特地去学的。” 萧许月哭笑不得,听夏荷说,萧旻这几日翘了七录斋春老先生的课,连着几日不见人影,气得萧文施大发雷霆。现在看来,八成是去做这个了。 “这几日你的课业完成得如何了?” 萧旻神色不自然扭过头去,没敢看她,吞吞吐吐半天,才道了句:“尚……尚好……” 尚好是怎么个好法,她不知道,只怕萧旻每次应付萧文施都是这两个字,只是在她面前说得没这么顺罢了。 萧旻不爱舞文弄墨,却喜欢耍刀舞枪这类的武课。 她想,不管如何,平安就好。 “明日国子监有校验,阿姐去吗?”萧旻眼神里充满希冀,生怕她不同意。 阿姐都没有去学堂看过,他想在那些目不识珠的人面前,炫耀一下这个从未来过燕京的姐姐…… 萧许月犯了难,明日是她看诊的日子,可萧旻像是十分希望她去,这还是……自她来燕京后,萧旻提出的第一个要求…… 最终还是点头,应了一声“好。” 萧旻离开后,萧许月咬了一口糖葫芦,酸涩和着糖的甜,有些涩牙,她始终还是吃不来这些小玩意儿。 因长期喝药的习惯,已经让她尝不来这些东西了。 第14章 南疆文家(六) 国子监是大苍最高的学府,与那些进榜中举的学子不同,京中的官家子弟皆在七录斋上学。七录斋喻为“七焚七录”,苦读诗书,方有所成。最主要授业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座下学子中,唯拿萧旻最头疼,偏巧老先生和萧文施是旧识,对萧旻是既爱又恨。 他深知萧文施对萧旻寄予厚望,是以,对萧旻也是格外的严厉。这七焚七录就好像是为他所创,七次摘抄,七次焚烧,也没能让萧旻记下一篇文章来,老先生气得摸着胡子道:“朽木不可雕也。” 萧许月猜,定然是与骑射有关的课,萧旻才会让她去,其他的,许是被老先生劈头盖脸骂一顿的常见之事,倒是不允她瞧。 而七录斋中有女堂,是专门教导女子的学堂,教习的课不仅有宫廷仪态,还特地请有大苍各地有名的女红师傅。这女红刺绣并不同于女工,官家小姐学的,是成婚时送给良人亲手所绣之物。她已过及笄之年,到了许配人家的年纪,再加上身子骨不行,这女堂就没去。连成婚前,给云谌的绣件儿,也是假手于人。 现在想想,这双手行的是银针,本就不是给人绣东西的。 她又何必故作姿态,去学那些寻常女子爱的玩意儿? 索性这两世都没去,倒省了那些烦忧。 前世,为了云谌,她屡次讨好沈有仪,哪怕受了气,也只是忍着没抱怨,她在沈有仪那儿,也算是受教了,落下的礼仪倒是全补了回来。 重活一世,也该轮到沈有仪,来做这个受气的人。 主仆三人同乘马车,萧旻一人骑着马在前面带路。 夏荷还是好奇着燕京的繁华,一路上都掀起车帘,感叹着燕京与临安就是不一样,春枝沉稳,倒是没有像她那样惊讶。 萧许月独坐一边,看着高大的马背上端坐的萧旻,身形偏瘦,有着独属少年的风华正茂。 这马车缓行,也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七录斋。萧旻先行去换衣服,让她在学堂那里等着。 “你来干什么!” 看到认识的人,萧许月停下了脚。 手里的鞭子“啪”的一声抽在了木门上,穿着红衣的女子娇蛮跋扈,高昂着头,面露凶狠道。 那被凶的白衣女子被吓得瑟缩在门边上,用手捂着头哆嗦,哀求道:“宁安公主请饶命……” “饶什么?我们怎么了你吗?”另一个鹅黄衣衫的女子端庄地站在那里,双手负于身前。 这是京圈姑娘们都不敢惹的存在,云宣娇和秦莺莺,这两人能走到一起,她并不意外。 一个是皇帝的唯一的公主,一个是开国以来,一直支持云氏王朝的皇商—— 秦家。 大苍并不抑制商业发展,相反,保持的是和缓的态度。因秦家又有开国功劳,多年以来经营朝廷的垄断产业,从未出现过差池。他家伸的手,比钱宝来还要大,再加上朝中秦家好友不少,这伞几乎撑满燕京城的天。 总而言之,有钱有权,又是当今宣帝身边的大红人,无人敢惹。 秦家有一儿一女,兄长为秦子尧,其妹秦莺莺。 而她与这秦莺莺,可算不得友好。 有时候,萧许月倒是不知道云谌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后宫佳丽三千,三千人三千面,美人无数,都是世间最貌美的女子,各各赛天仙。他既有叶珂那样明艳不可一世的王爵之女,也有妩媚那样善解人意的解语花,自然也不差秦莺莺这种温婉的小白花。 这秦家当年站队站得早,家大业大,出钱出力,帮了云谌不少忙。 她算是明白了,这些妃嫔一半是沈有仪塞的,一半……是云谌为了笼络那些支持他的世家,而诱进宫的。 只是她更早,更可怜罢了。 许是后宫的女人塞得太多了,忙不过来,时间久了,云谌倒是厌烦了,甚少去秦莺莺寝宫。 这秦莺莺没得圣宠,没少给她找麻烦,那时,她在深宫佳丽里,即无子嗣偏又家族没落,是最不受宠的一个。 后来萧家没落,云谌反倒常来椒房殿,什么都不做,那些奏折都堆满了她的寝宫,常常夜尽天明,他都还在批示奏折。 那些妃嫔妒忌,私底下没少冷嘲热讽,这些她并不在意。 不得宠爱,云谌也不扰她,久而久之也就习惯,由他去了,倒落得一个清净。 可…… 萧许月回头看了看春枝,眼里闪过一丝不易捕查的悲伤。 “倒是那位姑娘的不是了,怎么扰了宁安公主的雅兴。”两个人挡了道儿,萧许月行了行礼。 春枝和夏荷在未央湖可是见识过云宣娇的娇横,站在她身旁,生怕宁安找她们的不快。 “你在替她求情?”倒刺骨鞭一下抽在了地上,弹起些微灰尘,云宣娇一脸不善,嘲讽道。 她对这个从乡下来,还能和她打成平手的人很是讨厌。 两人的梁子早在未央湖上就结下,就目前而言,云宣娇并不领情。 这在萧许月的意料之内,宁安若是按常理出牌,她倒是不认识她了。 萧许月想做的,是救下那位女子以及让她们让道。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公主殿下妆容有些花了,今日校验,怕是不妥。” “你在教本公主做事?”盛气凌人道,随后,转身让秦莺莺给她瞧瞧。 只见宁安额前的头发有些凌乱,眼角处的胭脂晕散了,显得有些脏乱。 “公主,是有些花了。”秦莺莺点了点头,那双圆眼却是看向了萧许月,浅浅一笑,“那位小姐说得对,今日此等场合确实不妥。” 这一笑,更像极了那不出世的白莲,可她知道,这花根底下是无比肮脏且糜烂的。 也是令人作呕的! “呵!”云宣恨了她一眼,拉着秦莺莺的手臂,“莺莺,走!” 萧许月温婉一笑,目送她们离开,看着地上的姑娘,回头在春枝耳边低语几句。春枝点了点头,上前将缩在门边的女子扶起来,道:“姑娘请起。” 那白衣女子走到她面前时,突然跪下,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多谢姑娘解围。” “姑娘快请起,多谢有愧,刚才话中多有得罪,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夏荷帮着她将那白衣女子扶起。 “怎敢怪姑娘,小女子谢谢姑娘相救。”她起身,介绍起了自己。 “家父任国子监司业一职,官微位卑。早年小女子不慎得罪了宁安公主和秦姑娘,至此便屡屡受到公主刁难,也不敢告知家父,便有了今日姑娘见到的场面。”她抹了抹泪,继续道:“姑娘可唤我苏兰。” 在听到“司业”二字的时候,萧许月大概就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 第15章 南疆文家(七) 那日在未央湖,那句“粗鄙之妇,难登大雅之堂。”,就是出自苏兰父亲之口,只不过,那时这句话还不是如现在这般,用来嘲讽她的。在前世,是对他的亲生女儿说的,苏兰,在她当皇后的时候,就流传过一些不好听的名声。 今日倒是有幸遇见了,确实是有那么一两分姿色,要是换一件颜色鲜亮的衣衫,只怕会是更一番风韵。 “苏兰姑娘不必介怀,即是遇到,女子互助也是应当的。” 说了一番客套话,萧许月让苏兰与她一道,一来她对七录斋并不熟悉,也不知道萧旻什么时候回来;二来,她还想见见,前世教她为后之道的春老先生。 这个时辰,学子都到得七七八八,大多聚集在射圃。 听苏兰讲,她才知道,这校验考的正是射箭的课。 远处看,射圃上站了许多士卒,穿戴盔甲,神情肃穆,好不威风。 怎么会有军队的人? 她正细想着,和苏兰一起迈步进了场。 射圃的场地很大,换了白色劲装的学子聚集在场中央,很是惹眼,皆是血气方刚的十六七岁少年,三两成群地执弓射箭。一同进来的人很多,现在都在找着座席,看样子,应该是快开始了。 萧旻没在场中练习,反倒是候在入口找人,等瞧见时,便拉着身旁的少年逆行而上,“春山,我看到阿姐了!” “哎哟,你慢着点儿,我还没站稳呢!”春山正瞟着女眷席上,与萧旻背身而立,没曾想萧旻会揪着他的后衣领往后拽,急忙喊道:“慢点儿!慢点儿!” 入场的人多,有些吵闹,奈何萧旻没听见,春山翻了个白眼转过身,由着他揪着后衣领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听他继续说。 “不用看了,人在前面呢。” 就在刚刚,萧旻找了一圈萧许月,人没找着,就拉着他守在射圃的入口,萧旻看进来的人,他就看席位上是否有不认识的小姐。 来往的人群中,春山眼尖,不等萧旻指给他看,他就先看到了一身粉衣的萧许月。 “是不是那位?”他用手指着。 顺着手指的方向,穿着粉色百花蝶衣的女子步履翩翩,清冷又疏离的脸上染着笑意,与身旁的女子相谈甚欢。 待看清她身旁的人,萧旻停了脚,有些疑惑,“阿姐怎么和苏兰认识了?” 听到萧旻说苏兰,春山便确定他没认错人,反倒是拉着他,嘟囔道:“姑娘家认识有什么奇怪的……” 萧许月刚与苏兰告别,转眼就看见人群中招手的少年。 “阿姐!”春山挥手道。 春山?萧许月有些不确定,记忆中,这小子和萧旻一个德行,上辈子对她可没现在这么热情,难不成,是他今日吃错了药? 没几步,人就到了跟前,她故意问:“这位是?” “他叫春山……”萧旻一把将春山按在身后,这小子太热情,他怕吓着萧许月,“阿姐不用理他。” “诶,为什么不……”话还没说出口,嘴就被萧旻捂住了。 这春山比萧旻年长一岁,私底下,两人就像亲兄弟一样,无话不谈,萧旻在这燕京倒也不算孤单。 话说,前世她应和春山关系好,可事实并非如此,相反,也和萧旻一样,她和春山形同陌人。春山的祖父就是这七录斋最德高望重的先生——春望津。这春望津是宣帝帝师,年事已高之时,便退了帝师之位,原本要去江南颐养天年的,半道让宣帝拦了下来,以授业之名留在了七录斋。 萧家与春家交好多年,萧文施自然也不舍得春望津离开,苦苦劝其留下。她嫁与云谌时,春望津便做了她一年的夫子,教她宫廷之道。 再后来,乱世已至,杀伐纷乱,百姓苦不堪言。 在萧家覆灭之后,萧许月就将春望津送出大苍,去了南虞。 重活一世,她才知道,先生早就明白,这大苍终是要变天。宣帝多疑,几位皇子也渐渐丰满了羽翼,虎视眈眈这天下之主的帝位。虽立太子,可那云长卿却是个空壳的东宫之主,可深谙宣帝脾性的都知道,太子,不过是做给朝中的官员看的,做给天下百姓看的。 稳坐皇位多年,宣帝怎会拱手他人。 可凌王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登上了九龙之尊的帝位。 这江山,在她死前,定格在了云谌手里。 春望津帝师十几载,却也只能忍痛看着萧家没落。从闺阁到凤台;从娇娇女,到执掌六宫的皇后。 到最后她只护下了春望津和春山…… 萧许月笑看两人嬉闹,握紧了手。 流年经转,所有人,她都要不顾一切代价保下。 “快入场吧,校验要开始了。” 萧许月催促着,眼角余光处抹现一碧色,往那处看去,是一碧衣美人。 “阿姐一定要在看台上等我。”萧旻不放心,毕竟上一次未央湖,他不在萧许月身边,才让她落了水。 “好。”她没再看那抹碧色,转眼看向萧旻。 “走啦……”萧旻拉着春山作势就要走。 好不容易能够喘口气,春山也喊着,边喊边回头,“阿姐也等等我……” 萧旻不满,“那是我阿姐!” “那又怎样,我爷爷说了,你姐姐也是我姐姐……” 两人斗骂着走了。 “小公子今日倒是比往日活泼了许多。”春枝上前道,“小姐觉得呢?” 夏荷附和:“应该是小姐在,小公子才这么高兴吧。” 这话里,明明白白透着萧旻和她的亲近。 “嗯。”萧许月回着,她何尝不知道春枝和夏荷话中的意思。 萧旻这十四年,在萧家是个什么样子,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萧旻在见到她的时日里,在那凝重的氛围下,他很少笑过。 她这个弟弟啊,刀子嘴豆腐心。 还好,一切都在纠正。 初夏的天里,碧色是最为养眼,也是最显目的。 那女子摇曳着婀娜的身姿,一面纱蒙面,看不清真且的容颜,可那双黑瞳却是望眼欲穿。 她在看着萧许月。 第16章 旧梦往事(一) 不远处的看台上,女子长身玉立,语笑嫣然,眼里透露着三分玩味。 末了,对着身旁的人耳语几句。 一袭华服的云谌侧耳去听,从萧许月这处来看,两人倒像是一对耳鬓厮磨的璧人。 萧许月朝那女子颔首后,领着春枝和夏荷去了另一处看台。 她叹气,云谌果然起了动作,和桃花楼有了来往。 可是棋差一招,她赶在云谌前头,做了桃花楼的救命恩人。 那女子见萧许月往旁处去了,“前阵子我听说这萧小姐投壶,与那宁安公主打了平手,实在是有趣……”话里隐隐有些慵懒,“这燕京城太过无聊,连个好玩的新鲜玩意儿都没有……” 面纱下,嘴角轻轻挑起。 “凌王殿下能否赏个薄面,牵个线,让我结识一下那萧府的小姐” 云谌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淡淡虚影,只此一看,倒真像那赏月吟风的优雅公子,他淡然道:“文公子真是好雅兴……” 虽说他要与桃花楼联手,但这文少主来京十五日,无人知晓,也闭门不见任何人。 手下暗探来报,也只有钱宝来发榜一事可究,直到今日桃花楼的人应约,他才知道文秋意也来了。 长老中毒? 他不可信,区区长老怎么让文秋意也跟着来了? 他怀疑,这是掩人耳目,至于桃花楼掩的是什么,他就不得而知了。 就连今日校验,也是文秋意提出要来看看,为防万一,云谌亲自陪同。 南疆…… 他默念道。 拉拢一事,桃花楼答应得干脆利落,在京十五日,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更别说与哪位皇子走得进……想结交萧府,也不是未尝不可,反正…… 萧家早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不了的。 “改日本王定当引见。” “多谢凌王……” 云谌所站之处,特地遣散了其他人,在那看台之中,显得尤为醒目。 不远处,秦莺莺面上春风和煦,长衫下,就差把手中的绢绞碎,恨不得将云谌身旁的女子盯出一个窟窿。 她咬牙切齿:“娇娇,殿下旁边的人是谁?” 两人自幼玩得好,闺中密友,私底下各自称呼对方的小名,又是年纪相仿,家族宠爱,是以,尊卑之别看得淡了些。 云宣娇蹙眉,“不知道。”那女子一身碧色,素钗束发,极致的雅,着实看不出门道。 燕京没有这号人物。 她侧头看着秦莺莺,“担心了?” 说不担心是假,这皇城内外,有多少女子想要嫁进凌王府,挤破头要当那凌王妃,她秦莺莺是知道的。 现在,大苍四位皇子,独云谌和云衡未婚。 而云衡不过十岁,婚嫁一事尚早,可云谌不一样。 云谌今年已有二十,在四兄弟中是最俊美最文雅的那一个,再加上府中一位侍妾都没有,举止有礼,坊间皆传言凌王是位值得托付的良人。 她秦家如今已是一家独大,在燕京城商事上,秦家说一,别家不敢说二。而她更是贵胄子弟竞相追求的对象,是这京城赫赫有名的第一才女,谁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秦莺莺自小便爱慕凌王,如今她十六,正是可以许配人家的年纪,父亲母亲也有意愿将她连理德妃,入主凌王府。 可是云谌好像不爱女色,她三翻六次有意接近,借着云宣娇的便利与云谌搭话,换来的也只是他不轻不淡的问候。 庆幸的是,云谌对所有女子都这样,可今日…… 她恨恨道:“刚收拾完苏兰,这下不知道又从哪儿来了个狐媚子,是有些应付不过来。” 苏兰便是爱慕云谌之一的人,早年云谌曾为苏兰解过围,自此秦莺莺又多了一个情敌。 苏兰,那个身家低微的女子,欺负她,不过是杀鸡给猴看看罢了,挫挫那些小姐们的锐气…… 想要凌王,还得看她秦莺莺答不答应! “哈!”云宣娇双手抱胸,桌上骨鞭的刺越发尖锐。 这些年云谌身边少有女人靠近,多数是宁安的“功劳”。 “别怕莺莺,待会儿本公主去会会!”云宣娇握紧了茶盏,氤氲的热气绕着浅绿的杯身,好像要捏死的就是云谌身旁的女子,“是人是妖,一试便知!” 文秋意全然不知,此时自己已成为他人眼中钉,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一众女眷中,一脸泰然的萧许月。 敢放他的鸽子,她是头一个! 这目光许是太强烈,萧许月回视,直接掠过文秋意,眸光却是落到了云谌身上,朝他轻轻颔首一笑。 云谌也在看她。 三人之间有什么在暗涌…… 风吹过她额前的发,细碎的青丝模糊了姝丽的脸,那双明眸也遮掩不见了,仿佛有只手扼制了心脏,那种心痛油然而生。 云谌只觉得,在好久好久之前,他就认识她,那一笑转瞬即逝,熟悉又陌生。 萧……姑娘…… 他默念着,心中的空洞无限地放大。 文秋意总算知道,她不仅敢搁了他,还赤裸裸地无视! 罢了……罢了…… 人有难处,总是要低头的。 看台下,严穆的士兵吹起了号角,昭示校验的开始。 她为后四年,陪云谌策马定江山,在她封后的第二年,南虞灭了大晋,复国兴政。 晋国灭国,下一个要亡的,就是大苍。 南虞当年就是大苍合纵连横晋国而灭的。 没想到,时隔四十三年,南虞卷土重来,成了天下百姓心之所向。 更往北,是虎视眈眈的漠南莽汉。 得民心者,得天下! 这个道理,她懂。 越往后,云谌将她囚禁在椒房殿,没有他的准许,不得外出。他时常来她的寝宫隔着珠帘,即不上前,也不离开,每每到天明之时,才离殿上朝。 他终究是防着她的…… 萧旻战死,萧文施流放,在她死前,南虞的战火还是蔓延到了大苍。那几年,云谌强征民男,入伍军营,繁刑重赋,百姓生活苦不堪言,比现在的宣帝更甚,是个妥妥的暴君。 忠臣埋骨青山,奸臣谗言身侧。 后宫奢华流荡,民间疾苦。 再看他如今翩翩公子的模样,谁又能想到,云谌会负了她呢? 这萧家上下,没有一人,是好下场! 这局布得太大,连她都没有想到,一切种种,因果循环,环环绕绕又回到了。 第17章 旧梦往事(二) 兽角的声音高亢凌厉而悠长,响彻云霄。 她鲜少涉及国子监的事,偶有一两件,也是关于春望津的,她猜这次校验怕是来者不善。 以前曾听人言,漠南战时以号角为示。苍穹大漠下,万里黄沙,风起而声扬,凄怆悲凉,无数亡灵掩埋沙下,成了大漠中无依的孤魂。 大苍仿效,也制号角。 这角声就是引领那些战死将士回家的路…… 在场之人,无不肃穆。 战场上归魂的歌用在区区校验上,这么明显的用意,她不可能不知道。 大苍是要借这次比试,选拔武将! 以世家大族为头,让年轻气盛的男丁入军营。假以时日,若大苍开战,剩下在京的,只怕是更好铲除。 而远在边关的,无论生死,将会以战死沙场的名义送回燕京。 在不久的将来,宣帝昏聩,皇子夺位蠢蠢欲动,最先开刀的就是这些世家! 一声马鸣萧萧打破了悲怆的场面,俊美少年端坐在马背上,闯进了场内,扬起一阵沙尘。一切都始料未及,场中比试的学子全退到了一旁。只见他一手扯着缰绳,止住高扬的马蹄,骑着白马在射圃内回旋了几下。 一如其他世家子弟般的锦衣白袍,但在他身上却显得格外矜贵,衬得人更是俊美无俦,轩然霞举,令在场女子无不为他倾慕。 兽角声被迫打断,吹号的人也顿时泄了气。 “青澜世子!” 邻座旁的女子不顾矜持,率先大声喊出了口。 因这一声,少年侧目,一眼就看见了静若繁花的萧许月。 少年潇洒一笑,偏偏就是这幅傲然的姿态,俘获了京城大半的少女。 敢这么大胆行事的,除了顾澜夜,全燕京也找不出第二个。 他所骑之马,是大苍独一匹的白马,作名雪霁。相传,贤安亲王甲子寿辰,宣帝赐礼,其中便有这匹漠南来的宝马。 后来,这匹马成了顾澜夜的坐骑。 雪霁不仅是世间罕有,更是身份尊贵的象征,这足以证明,宣帝对荣安亲王府的重视。 萧许月低下了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任由身旁小姐们的叫喊。 顾澜夜只瞧了一眼,便骑着马,往男眷席那边去了。 世子爷虽然行事乖张,但为人不坏,她在赌,凭着桃花楼那层关系顾澜夜会不会帮萧旻? 至于辛元龙,他也在今日的校验内。她上一世没来,错过了许多事,这次,她不太能把握会出现什么差池,萧旻又是个心大的,暗箭之人难防…… 学子中,辛元龙倨傲着头,看不出来在得意什么。 被顾澜夜这一搅,考官也不在一旁候着,随即宣读了规则:“比试分为三轮,一轮十箭入局,二轮骑射十箭,三轮射鹿为先者,视为此次校验第一名!” 随即大喝一声:“校验正式开始!” 柔和日光下,萧旻拉满弓箭向靶心射去,“咻”的一声,正中靶心。 他侧头看向春山,此时,春山三箭并一,齐射而出! “好!” 春山最擅长的,就是多箭并发,百发百中,在射箭一事上,春山比他好很多,这一声,是为他喝彩。 春山腼腆一笑,“我擅长射箭,你擅剑枪,也算是互补了。”随即又抽了三支往那处射去。 “这箭啊,你知道我练了有多久。” “咻!” 那三支箭凌冽迅疾,势如破竹之势,难可抵挡。 他二人都一心报效国家,想要奔赴契丹漠南,助楚家一臂之力。 近些年来,契丹隐隐有些不安生。 “只怕春老爷子知道你偷偷跑来比试,又要怪我带偏了你。” “不怕,这会儿他正在家呢,骑射的事爷爷向来不关心。” “哈……”萧旻又射一箭,“你这就叫作‘顶风作案’。” 春山白了他一眼,“是是是,你阿姐在,你这就不叫‘顶风作案’?小心萧伯父让你跪祠堂!” 两人逗着趣,萧旻反倒是满不在意地哈哈一笑。那是常有之事,他早已司空见惯了。 谈笑间,萧旻已经射出了四支,而春山剩下四支箭,其中有两支略微有些不同。春山狐疑,他常在七录斋习射,对利箭向来了如指掌,怎得今日就不一样了? 手上执着三支箭,有两支颜色略重,有细微差别之处。 难道是在阳光底下,瞧着不一样了? 春山存疑,还是搭了弓,向靶子射去。 校验用的都是同一批弓箭,应该不会出问题…… 那箭在弓间射出,有种折脆之感,破空的一瞬,有两支竟拦腰折断,落在了沙地上。 另一支也因断箭有了偏差射在了箭靶边上。 “怎么会……”春山有些不可置信,手中的弓一下掉在了地上。 萧旻也看到了这一幕,回头看着春山,“怎么回事?” 眷席上,各世家的人都在交头接耳讨论。 “春山在国子监射礼上也是独一份的,今日怎么会这般?” “是啊,连断两支箭,这种失误不应该啊……”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说到敏感处,听的人拍打了一下。 “这话别乱说,小心被人嚼舌根!” 讲话的小姐挨得近,虽然细声细语,但还是让春枝和夏荷听见了,两人对视一眼,有些焦急。 和小公子认识的人,对小姐来说也是朋友。 萧许月咬了咬唇,旁人的话自然是落到了她耳朵里,那两人虽未说明,但她知道,八九不离十是辛元龙搞得鬼。 一个是淑妃弟弟这个身份,一个是宁安这样的靠山,整个射圃,也只有他会动手脚。 得罪他,间接等于得罪淑妃和云宣娇,是以,官家的子弟言语行事大多都是躲着辛元龙。 考官装模作样地拾起地上的箭,浑浊的眼瞟了几下,并无不妥,随即宣布淘汰的人数,“第一轮,十八人进,春山之箭无碍,是为用力过猛之举,舍!” “为……” 春山一把拦住萧旻,凑到他身旁,“是我大意了!” “可是……” 见他还想说,春山摇了摇头,语气凝重:“只怕对手有备而来,第一轮就将我淘汰,接下来两轮怕是针对你的。” 除去青澜世子不屑于一二轮的比试,在第一轮被淘汰的,仅十人,那九人皆是射箭不中,而他是断箭两支。 箭上朱漆中端,暗于两头。 从未失手,偏巧比试的时候会断。 方才他也看了,拟作拦腰而断的箭,再上了一层朱漆,混淆视听。 “你要小心!” 第18章 旧梦往事(三) 时隔十年之久,萧许月想起零碎的往事,回忆盘旋在她脑海里。 按着前世这个时候,这场校验她没来,而萧旻被辛元龙暗算,从马上跌落,摔坏一条腿。 这事也是瞒了她好几日,萧许月方才知晓。 后来养了几年,腿是瘸的。 自萧旻摔坏了腿,整个人郁闷在房里,闭门不出。萧文施时常劝导,宫里的御医也是三天两头往丞相府跑,日子久了,萧旻的腿才好了一些。在康复的时日里,那断了的腿他是硬撑着慢慢爬起来的。 她本着姐姐的身份看望,也被他轰出门外,自此,两人更是甚少来往。 萧旻骑的那匹马至刚至烈,常人难以驯服,被人下了药,才温驯下来。马在受惊后生生将萧旻摔了下来,牵连其他马匹,一起暴乱,而萧旻也差点儿死在乱马之下。 在七录斋没了劲敌,辛元龙自然而然成了今日风头最盛的人,一跃而上,暗地里成了云谌的入幕之宾,任职朝中,一时风光无两。虽然后来因贪污而死,可萧旻却用了整整四年,才走上这朝堂。 辛元龙作为宁安的走狗,怎么会不告诉她? 萧许月就是从云宣娇口中得知的,那时,辛元龙已死,萧旻尸身被押回大苍,再多的仇,都追讨不回来了。 如沐春风的少年成了沉闷世故的将军…… 她倏地起身,繁复的裙摆牵连矮案移动。 “小姐!”夏荷被萧许月一惊,忙唤出了口。 “我去找一下阿旻,不用跟来。” 吩咐完,神色匆匆地离开了看台。 去找萧旻不过是个托辞,她要做的,是把控好这局面。 她忽略了一件事,顾澜夜并未参与一轮,她怕第二轮他也未必参与,要是辛元龙在第二轮做手脚…… 这后果她不敢设想。 世子爷今日来此,怕只是为了文秋意来。 有些变数不在萧许月掌控之内,她得做好两手准备。 萧许月懊悔,加快了脚步。 院墙转角处,文秋意摇曳着清浅的长衫,正欲跨过月洞门,粉衣女子突然出现拦住了他的去路。 “几日不见,文公子气色渐好啊。”萧许月朝他行了行礼。 “呵,萧大夫几日不见,这脾气也是渐长。”文秋意虽然有些不悦,但没说重话,扭过身去不看她。 自知理亏,萧许月不与他多言。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藤蔓妖娆向下延伸,葳蕤到了月洞门,开着白花的枝头轻抚女子发髻,宛若春水映桃花,她神情坚定,“还请文公子帮忙!” 听她这么讲,文秋意故意拉长了尾音,“哦?” 第二轮的校验,萧许月终是没去。 带头的人是个不认识的男人,鼻梁高挺,眼窝略深邃,有些中原人的样貌,穿着打扮也是中原的样式。那人没走几步,放缓了脚,伸手拦下文秋意,“少主,有人。” 这拗口的中原口音,和那日妙仁堂外看守的护卫一摸一样。 文秋意自南疆而来,已经找到能解毒之人,倒是没那么多顾虑。但是,他们在大苍都城,又是国子监,还是不要引人注意为好。 契丹近临南疆…… 拍开他的手,径直往前走,“阿曼,别一惊一乍地,要记住现在我们是中原人。” 阿曼:“是。” 假山后,红衣耀眼夺目,云宣娇一鞭打在一旁的白玉石桌上,倒刺激起了一阵白灰。 “可恶!”她不爽道,“竟然跟丢了!” 那个绿衣的真是个狐媚子!绕了几圈都没找到,明明跟得好好地,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随即转身,猛不然就看见站在身后的文秋意。一时不备,脱口而出:“你……” 骨鞭破空而来,阿曼连忙挡在文秋意身前,手臂一挡,绽破了衣袖,没伤及皮肉。 衣袖翩然,细微的粉尘飘扬,云宣娇翻了个白眼晕倒了过去。 差点毁了容,文秋意没想到她真的会动手,有些不耐烦,愤怒道:“哪来的疯婆子!阿曼!把她拖到假山里,让她吃点苦头!” “是。” 阿曼领命,将云宣娇的手置于头顶,直接拖着进了假山,在她身旁放了几只蝎子,那几只蝎子瞬间隐没在了衣衫下。做完这些,像是不解恨,阿曼扒拉一旁的树,直把树掰弯了腰,遮掩地更严实。 这还是萧许月第一次见宁安被人这样对待,堂堂一国公主,像一具死尸一样,任人处置。 “走吧。”那双瞳恢复了原本的碧色,他取下面纱,宽心道:“只是撒了些迷药,动了些手脚,要不了几个时辰就会醒来,不用担心。” 宁安会怎么样,她向来是不在意的。何况他是南疆的人,在中原地区,自有分寸。 萧许月摇了摇头,“不是担心她。” “那就是在担心萧旻?” “也不是阿旻。” 文秋意已经安排好了射圃那儿的事,倒不需要她担心什么。 她担心的是…… 文秋意扬起一个灿烂的笑,“那就是我了?” 她自己。 萧许月没理会他贫嘴,越过他,看着高高的楼台。 这种场合下,不适合谈中毒的事。 萧许月深知云宣娇向来狠辣,下的都是死手,那骨鞭差点就让文秋意毁了容,如此紧急的情况,他也没动用内力。 秦莺莺也来了,不肖说,定是看到了文秋意与云谌一起,生了妒意。 想到秦莺莺和云谌,萧许月有些烦躁。 真是阴魂不散。 文秋意见她上了石阶,往楼中走去,紧随其后,留阿曼守在楼外。 他追问:“真的是我?” 萧许月只管往前走,清冷的声音盘旋着楼梯而上,在静谧的楼阁里,显得有些不真切。文秋意看着萧许月的背影,听她道。 “你所中之毒并非所出桃花楼。在南疆,有一剧毒,叫玉曼罗,是失传十几年之久的剧毒,早在桃花楼之前便存于世,后来这毒残害世人,便禁于南疆。至于为什么如今又现世,这就不得而知了。” 给他复诊,必然是暗中遣散了外人,萧许月倒是不担心这番话被旁人听了去,又上了三层台阶,道:“桃花楼上下,不惜代价封禁文公子的穴位,不让你动用内力。那些个长老也不是糊涂的,但为了留住桃花楼未来的掌权之人,还是选了铤而走险的法子。” “文公子,你可知,你中的就是玉曼罗!” 楼梯口开了窗,穿窗而过的风掀起了她的裙摆,宛若荡漾碧波中迎风展颜的玉莲。萧许月站在风口,斯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倾国倾城。 第19章 旧梦往事(四) 文秋意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怎么可能!” 现下,周无旁人,两人对峙着,良久,萧许月缓缓开口:“下毒之人就是要让桃花楼彻底消失在南疆。” 他在曾古籍上看过。 地狱之花,玉曼罗。 以疫病而死的人,用其尸身炼成毒尸,再撒下玉曼罗的种子,葬于阴暗潮湿的南疆尸地。毒尸之毒阴损至极,唯有玉曼罗相生相依,能汲取其毒,待成熟之时,破棺而生,盛开出花形硕大的黑色曼陀罗。 黑色曼陀罗只在暗夜绽放,花面附着玉质琉璃色,那代表黑暗和死亡的美丽之花,南疆人它为称玉曼罗。 它最毒的,就是花汁。 尸体尚有腐烂之日,花却有再开之时。 中毒之人,玉曼罗的毒会爬满全身,就像在那暗不见天日的棺材里一样,它是如何吸取毒尸的毒,现在,它就如何把毒吐出来。游走完全身,毒侵入五脏六腑更甚,就会腐蚀内脏,成为温养疫病的温床。 若是普通疫病还好,偏偏又是从毒尸里养出来的东西,想解毒,堪比登天。 只要中了玉曼罗之毒,入了黄泉碧落,十殿阎罗不想留人都难。 她说,桃花楼会彻底消失在南疆。 文秋意低下头细想,南疆地广,桃花楼又是建于高山,门下弟子众多,皆宿于楼中,甚少外出。若真的是玉曼罗,那么桃花楼疫病横生,周围的门派势必不会坐视不理,必定会封楼纵火,荡平桃花楼。 南疆现在的态势本就是各自为阵,弱肉强食。 这后果不堪设想…… 来桃花楼看诊的,都是南疆数一数二的大夫,看到他都是摇头就走。那些个长老也是闭口不言,胡乱找个理由讲他搪塞过去。 他看着她,他发现,眼前之人,比那幽深的暗窖,还要深不可测。 他都不知道的事,她竟然知道。 她选了只有两个人在的地方,才告诉他这些。 文秋意粲然一笑,“你果然是关心我的。” 这话滞得萧许月无语,她向来知道文秋意思维跳脱,但没想到他竟然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三两句又绕回了原先的话题,当真让毒侵入了脑子,无可救药。 随即转身上了三楼。 此刻,射圃场上,几名士兵押着囚笼送到了场中央。笼中关押着一只成年雄鹿,自进场就警惕着周围的一切。 各家儿郎蓄势待发,跃跃欲试着,赫然在列。 那一排整齐划一的贵子中,独顾澜夜神情懒漫,漠不关己,轻轻摸着雪霁的鬃毛,头都没抬一下。 其他人则是紧张地看着囚笼中的雄鹿。 萧许月了然,这是推到了第三轮。 “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手。”文秋意与她相对而坐,看她心不在焉,开了口:“萧旻不会有事。” 顺着她眼望的方向,透过朱漆红窗,场中景象,尽揽眼底。 国子监中,唯这处视野开阔,也最安静。 他应了她的要求,她也该兑现前几日的承诺,为他诊治。 把脉的手微动,萧许月意识到自己失了神,收回目光。 “抱歉……”朝他歉然一笑。 “玉曼罗……很棘手吗?”他问。 文秋意知道玉曼罗是剧毒,也知道毒至全身,直到溃烂,就会传染他人。可这毒流失多年,出身制毒世家,他也不知道自己中了玉曼罗,楼中长老也束手无策,至于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他更不得而知。 檀木桌幽香,窗外树叶婆娑,对面的人也如以往的淡然。 “嗯……” 按理说,桃花楼长老护他心脉,将毒聚于一处,减缓了玉曼罗的扩散。她解了禁锢,放了毒血,也熬了药,这几日虽说不能恢复七层,但至少,也有五层。 可是,文秋意不敢动用内力。 “应该是又加了一味毒药,加速玉曼罗在你体内的流动。”萧许月收回手,“脉象还算正常,但你也只恢复了三层,剩下七层,要调养脏腑。五脏六腑侵蚀得厉害,余毒也未清理干净……” “近些时日,不要动武,直到我允许方可。” 走火入魔之象,本就是雪上加霜,他体内又发现了其他的毒,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看来,她又得放血。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我自幼生于南疆,连我都不知道玉曼罗,你却会解,萧许月,这些你从何得知的?” 萧许月看着文秋意,眼神澄澈清明。 躺在棺中的男子不复眼前美貌,她又想起那天第一次见到文秋意的场景。 乌泱泱的桃花门弟子跪了一地,披麻戴孝,面色苍白。 风将大门前挂着的白灯笼吹得直回旋,那高挂的招魂幡像是个虚浮半空的幽灵,入目是漫天的纸钱,大堂正中,摆放着漆金灵棺。 文秋意就躺在那棺中。 天色灰暗,黑白分明之间,多了阴郁的灰,双方僵持着,整个场景显得诡异又古怪。 文秋意身中玉曼罗之事,还是泄露了。门下弟子中,一半痛苦,一半愤然,皆因他一人。 彼时,他已任桃花楼楼主。 一群穿着白色麻衣的桃花楼弟子前来讨要说法,当着楼主灵堂谈论。为首的是个膀大腰粗的男人,脸上有一道骇人的伤疤,从眉骨那儿断裂到下巴,他大声质问:“这是哪门子的楼主,呵,我萨吾提第一个不认!玉曼罗在南疆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在场的都知道,且不说……” 萨吾提声音粗犷嘹亮,大到传遍了整个灵堂大院。此时,前任门主早已离世,徒留一妻一子。 妻子犹在,其子已丧。 文秋意父亲是中原人,母亲是南疆的月亮之花,美艳热情的西域女子,阿依古丽。 方才,萨吾提突然带着一帮人闯了进来,惊扰逝者安宁,无视桃花楼规矩,擅闯灵堂,对峙阿依古丽。一番言辞厉色,让她霎时白了脸,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应对。 这萨吾提在桃花楼就是个刺头,早年文厌在的时候,还算是听话,为楼中做了不少事,为此一再受到文厌一再提拔,楼中大多数的弟子也比较信服他。一晃八年过去,文厌一走,文秋意身体江河日下,她一个女人家苦苦支撑着偌大的桃花楼,丧夫又丧子。 这桃花楼,也逐渐不在她的掌控之内。 花白胡子的长老训斥:“萨吾提,你是要反了天不成!竟敢惊扰楼主安息!” 跪在地上祭拜的桃花楼人都没开口,在听到“玉曼罗”三字时,脸都失了血色,就差和那孝衣一个颜色,齐齐看向萨吾提。 第20章 旧梦往事(五) “哟,把您老晾在边儿上了。大长老也是一个大忙人,这些年,帮了文秋意不少忙吧?”他一把扯下身上的孝衣,砸在了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呸,晦气!” 随即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阿依古丽,眼神不断探视着,像滑腻腻的毒蛇攀上了她的身体,一圈又一圈,缠紧,撕咬。 那是看猎物的眼神,毛骨悚然瞬间爬上了她的后背,起了一层冷汗,阿依古丽往大长老的身后躲着,避开了萨吾提的眼睛。 萧许月就跟在云谌身边,两人乔装,置身事外。 她原以为她是被囚禁在皇宫,像坐牢一样关押在椒房殿,后来她想错了,她是被禁锢在了云谌身旁,一步也不得离开。 形同行尸走肉。 漠南战事将近,南疆临近漠南,战争一但开始,祸及的不止是大苍。 朝廷武将死的死,残的残,忠贞之臣冠以叛国之名,马革裹尸还。距离上一次与契丹的战争还不到两年,漠南又卷土重来,泱泱大国腹背受敌,一手好棋局被云谌打得稀烂。 迫于无奈,云谌不敢假手于人,亲自前往,联手南疆,而桃花楼在南疆最具声望。 他们来得不巧,还没到南疆几天,文秋意就死了,于是借了江南富商的名义,参加文秋意葬礼。 同为女人,萧许月知道阿依古丽躲的是什么。 萨吾提:“诸位,在场的都是桃花楼数一数二的掌事,我萨吾提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文秋意身中玉曼罗有八年之久,大长老伙同其他长老,不仅刻意隐瞒,还输其内力,续命八年!” 他转身回望大长老,“大长老,我说的这些,可是假的?” 这是事实,也无人回答,唯余风嚎而过。 “既然桃花楼无主,文秋意已死,我萨吾提自立为楼主,答应诸位彻查玉曼罗一事,不放过下毒之人!各位可有异议?” 他知道,现在的桃花楼,已经没了能做主的人,那些长老,风烛残年之际,只剩下年轻时积攒的威望还能用用了。 …… 思及此,萧许月看向窗外,怅惘道:“世事一场大梦,有些事,文公子不必多问。” 萨吾提担任楼主后,不仅狠狠宰了云谌一把,要了南疆往下的封地,还以文秋意会传染玉曼罗为由,一把火烧了灵堂,逼阿依古丽再嫁。 曾经的楼主夫人,被逼得走投无路。 “文郎生前是个江南人氏,萧姑娘家住江南,可否将此物葬在荷里。”她泪眼朦胧,眼中火光闪烁,拿出一支发簪,“他曾答应我,带我和秋意去江南,如今看来是不作数了……” 阿依古丽一早服了毒,血水涌出来,染湿了衣裳,她走向熊熊大火的灵堂,决然赴死。 萧许月没有拦她,火势有些大,到处都是灰烬。 她最终还是没能帮得了她,从踏进凌王府的那刻,萧许月早已经失去了自由,答应阿依古丽,不过是为了让她不带遗憾地,去见思恋之人。 火光刺眼,燎绕了一世的悲苦。 所以,这一世她帮文秋意,不仅是为了对付云谌,还为了阿依古丽一个承诺。 一个荷里的江南梦…… 守卫的士兵解了锁,哗哗作响的锁链尽数落下,牢门打开的瞬间,雄鹿夺门而出,三两下就跳出好几丈远。 这是特地从高山悬崖处寻来的羚鹿,奔跑能力极强,用于校验,最是考验比试之人的骑射能力。 远处考官一旗令下,“校验开始!” 这一声让雄鹿感受到了威胁,四处逃窜,各处都是沉黑盔甲和银亮的长枪,一齐对外,防止雄鹿逃脱,将它逼退到场中。应试的学子双腿夹紧马肚,喝道“驾!” 几十道身影刹那间奔向雄鹿,马上少年搭弓射箭,与身下的马配合天衣无缝,并无颠落。箭如雨下,皆往一处射去。那鹿一惊,多年的逃猎本领在这一刻爆发,后蹄发力,跃到了还未带走的囚笼上,瞪圆的眼睛里全是防备与愤然。 羚鹿是群居动物,领头的雄鹿更是天生的王者。此刻,它正长嗷着,喘着粗气,喉间作出咕噜噜的声响,跺着前蹄,半人高的鹿昂扬这头上锐利的角。 那是羚鹿吓退敌人的方式。 眼下,那只雄鹿完全没有逃跑的机会。 “它跳上去了!” 没有射中那只鹿,窦有提醒辛元龙。 辛元龙咒骂一声,“老子知道!”看那鹿不怕死,反而离他们更近,抬手就是往囚笼上射,先了他人一步。 萧旻到没他们这般心急,好大喜功,逞风头,默默观察那只雄鹿的行动状态。 就目前而言,一堆人冲上去,讨不到好。 他冲一旁的顾澜夜打了一揖,“青澜世子。” 方才,隔得远,没来得及结识这位好游山水的世子爷,连着那日凝香馆也错过了机会,今日,倒是不可错失良机。燕京城中,他萧旻也是一个小霸王,也最喜结交这种放荡不羁的人。 身骑白马之人,天人之姿。 顾澜夜按兵不动,懒洋洋地看着前方凌乱的场面,听见人唤他,往旁一看。 萧旻。 顾澜夜点了点头,算是认识了。 受人所托,终人之事。 那鹿纵身往下,不顾身旁急剧落下的箭,径自冲向辛元龙。鹿眼不断收缩,是不断放大的人样。 辛元龙见雄鹿不跑反而冲了过来,顿时慌了神,扯着缰绳调转马头,大喊:“窦有!”雄鹿仿佛抱了必死的决心,一股劲儿往前冲,尖锐的鹿角彰显着暴戾,更让他抓不住手中绳。 “该死!驾!驾!畜生快动啊!”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箭利落地射中雄鹿后腿。 辛元龙手中的缰绳还在打滑,他抬头看去时,雄鹿已经转头去追萧旻了。窦有也被吓到,待脱离危险,才带着马小心翼翼挪到了辛元龙身旁,“元龙……” 眷席上传出一阵阵喝彩之声,隔得有些远,听不真切,但能看见不断挥舞手绢的年轻小姐们。 辛元龙见此,顿时黑了脸,“废物!” “我没想到药的作用会这么大……”窦有压低了声音,“让那只鹿这么亢奋……” “既然药的作用大,为什么萧旻的没事?”辛元龙咬牙切齿道,“你不是说你都安排好了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皮鞭打在窦有身上,“去!不管用什么法子,老子都要看到萧旻失势!” 第21章 旧梦往事(六) 那只雄鹿的样子有些古怪,即使被射中了后腿也与平常无异,反倒是更加兴奋,那对鹿眼猩红暴胀。黝黑的鹿角锋利,如刀剑般,显得更加可怖。若是被刺上一刺,还不得成一个窟窿。 神医再世也难救。 “那只鹿发疯了!” 骑射的人中有人大喊了一句,只见雄鹿只逮着萧旻一人追杀,纷纷不敢上前,搭弓的手也放了下来。这转变太快,看台上还在欢呼的人住了口,被那鹿惊得失了神色。 沙地上淌了一地的血,是从鹿眼中生生流下来的,染满了鹿身,鲜红的血混着黄褐色的皮毛,无端看出腥臭的黑。 血腥味霎时间弥漫了射圃场内。 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聚集在萧旻身上。方才还冲锋陷阵的人却退缩了,明眼人都看出来是萧旻那一箭带来的后果。 可谁也没想到鹿会发疯。 窦有趁着萧旻骑马掠过眼前时,暗暗调整了袖口,一道银亮的袖箭藏在了衣袖下,他发动了机关,纤如牛毛的细针射入马匹腹肚。 他看了看手臂上流出的血,之所以被辛元龙鞭打,全拜萧旻所赐! 去死吧! 萧旻骑的那匹马吃了痛,竟然不受控制地往参试者这边狂撞。 一时之间,萧旻竟不知道该顾哪边,瞬息之间,接连撞翻了好几匹马,奔至而来的,是发了疯的雄鹿。 他翻身挂在马腹上,抽出后背箭筒里的箭,一把扎进了马脖子,一股热血顺着箭身喷到萧旻身上,糊满了脸,叫他看不清视线。 “救人,快救人!”考官抓了狂,场上的人都是他得罪不起的。 “救人啊,还愣着干什么!” 其他的马儿受到惊吓,在场内四处逃窜,手持长枪的士兵握紧了手,不敢放行,也不敢上前击杀。他们身后皆是世家儿女,孰轻孰重,他们分得清。 射圃内成了一团乱麻,耳边只有马啸和女子尖利的声音。 那匹马吃了一箭,将他狠狠砸在囚笼上,萧旻身子滑落在地上,手肘传来刺痛。眼睛里糊满血,只觉得有一道身影向他袭来,抬手抹去那血水,仍然看不清楚。 “啊啊啊!” 女子尖利的声音突然拔高后,戛然而止。 箭没金铩羽,射入了雄鹿身体,下一刻,又一箭巨大的冲击力,将鹿钉在了牢笼上,贯穿硕大的鹿头! 人们惊愣在原地,鹿蹄几乎就要踏上萧旻的脑袋,国子监差点就死了人…… 碧蓝苍穹下,日光有些迷眼,顾澜夜眯了眯眼,手间凸起青筋,拉满了弓,正对着萧旻所骑的那匹马。 “咻!” 暴乱之马应声倒地。 很快,军队派人镇压了场面,遣走了看台上的学子。在场所有的马,除了雪霁,一律斩杀。 腥红的血迹铺满了沙地,几十匹马相继死在了射圃,其他人被安置在了七录斋。 萧许月匆匆赶来,还是姗姗来迟了,一进斋内,就看见浑身是血,一脸狼狈的众人。 萧旻几乎是一个血人,十四岁的年纪,刚逛了一圈阎王殿,见到萧许月的那刻,喉间发不出半点声音。 “别说话。”萧许月制止了他,抬手检查着萧旻身上是否受伤。 “阿姐,阿旻如何?”春山紧张地问,他被人拦了下来,无法上场施救,距离又远,射箭亦是无用。 春枝和夏荷也是急得团团转。 她看完了整场比试,萧旻身上哪儿处受伤,心里大概有了一个底,身上有几处骨折,但还是宽慰众人:“无碍,有些擦伤罢了。” “夏荷,去院外叫几个小厮来,背阿旻上马车。”萧许月吩咐。 “阿姐,我来吧。” “你……今日之事有些复杂,春先生在家,春山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可是……” “没有可是!”萧许月厉色,“回去!” 上一世,春先生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小孙子,要是知道校验发生了这种状况,从他人之口得知,怕是得气火攻心,坏了身子。这个时候,春山不益留在国子监,而是待在春望津身边。 春先生……今日是见不到了。 她摸了摸萧旻的头,将他揽进怀里,粉衣宽袖染满了血,“别怕,阿姐在,阿姐在……” 萧旻断腿那日,他会想些什么? 死之前,又在想些什么? 她这阿姐做得失职,只知道丧母之痛,却不知道阿旻也承受着同样的痛苦。 大苍四十二年,云谌皇位逐渐巩固,契丹进犯,彼时,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王爵之女——叶珂,入了燕京皇宫,成了皇帝新宠。萧许月,第一次有了危机感,皇后之位,也岌岌可危。她萧家一朝文官,做牛做马半生,也抵不过镇南王兵权之重,明里暗里要那六宫之位。 萧旻为她出了头,主动请缨,前去漠南攻打契丹。 云谌新帝,需要树立威望,御驾亲征,也去了漠南。 这叶家的示威成了催命符,让萧旻死在了契丹。萧许月还想,他云谌需要什么威望,杀了那么多世家,就差让大苍改立新都了。后来她才知道,不过是为了做实萧旻叛国,这莫须有的罪名罢了,天下之主如是说,谁敢不认? 其实,云谌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可他偏偏如此费心,只不过是做给她看的。他让她知道,萧家出了一个叛国贼子,这败坏的名声将她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解脱…… 朱家之仇,就这样报复在了她身上。 阿旻太傻,既然他们已形同陌路,为何还要帮她? 那皇后之位,可以不要的…… 萧许月凝视着同样狼狈不堪的辛元龙,他倒是像个无事人一样,半点伤都没有。 瞧着萧许月看穿一切的眼神,看得辛元龙心里有些发憷,这事儿他交给了窦有,也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什么把柄?不自然地别开了脸,直到萧许月没再看他,一扇子打在要昏昏欲睡的窦有身上。 这一打,让窦有瞬间清醒了不少,“啊,怎么了,元龙?” “废物!小声点儿!”辛元龙示意他低下头,“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 “没有,我已经找好了替罪羊,医官那儿也打点好了……” 夏荷很快带了家奴进来,背走萧旻。 “春枝陪着小姐吧。”得知萧许月不与她们一道,春枝恳求着。 “你跟去看着阿旻,父亲不在府中,你就在旁边帮衬着,先送到附近的医馆。”现在射圃场上,兵马司的医官正在查验,她得去看看,几十匹兵马被绞杀,未免有些残忍。 春枝留在她身边,见到那场景怕是会吓到,“国子监会派人送我回府。” 早在那鹿发疯之前,她就请文秋意安排了大夫,离国子监不远。 第22章 旧梦往事(七) 谁也没想到,羚鹿和几十匹马会在国子监校验时发生暴乱。 那几十匹马是从兵马司调来的,羚鹿也是由他们一道送过来,此处责任,兵马司负全责。 落日余晖下,触目是血海沙地,浓烈的血腥味经过几个时辰的炙烤,更加腐臭。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马匹的尸体,马颈处,是大刀豁开的巨大裂口。反抗激烈的,马身上到处都是长枪刺穿的窟窿,血块血淋淋的凝固在创口,成了黑红色的渊洞,相当可怖。 这个时候,医官还在忙碌着。 低头查验的医官,擦了擦额头的汗,扭了扭僵直的脖颈。 远处,小医童领着一名女子往这处来。 那女子凤眸冷冽,寒若冰霜,步履缓慢有度,隐隐透着压迫。 这人面生得很,气度也与其他官家小姐不同,平谦脑中回想了一下,在燕京,他没见过这个人。日沉之时,还能在兵马司把守之下进入射圃,只怕来头不小,他连忙起身拱手,其他低头查验的医官也连忙作揖。 “平医官,这是丞相府的萧小姐。”小医童向他介绍。 平谦这才抬头看向萧许月,萧丞相嫡女来了燕京,这他是知道的,只不过今日才得见。萧旻坠马,被疯鹿袭击一事,怕是让这萧小姐来追责的。 一个闺阁女子来看这一地的尸体…… 当下,平谦只觉有些头疼,却不敢说什么。 萧许月特地绕过尸体,查看了萧旻所骑的那匹马,又看了看雄鹿。 她在阁楼之上,看不真切这疯魔之状。 “平医官可是查出了什么?”萧许月问,仰头看着钉在笼上的鹿,爆裂的眼珠子凸得老高,作死不瞑目样。 浅咳了两声,平谦捋着胡须,缓缓开口道:“兵马司的马匹向来严加看管,萧公子的那匹马,先前患有疯马之症,不知为何,今日混入了校验用马之中。至于……那只雄鹿会突然癫狂,应该是受了刺激。” 受了什么刺激,萧旻那一箭? 这番话差点让她气笑了,明里暗里都是避重就轻,“依平医官之见,责任在谁?” 责任在谁? 这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医官能回答的,也不是他一言所能武断得了的。 “疯马之症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患上的,更不是平医官想的那样,能突发而至!”萧许月走向平谦,见他脸上挂满难堪,垂眸不敢看她,“凡事都有征兆,诸位专管兵马,想必比我更清楚。” 一步一言,恰有咄咄逼人之意。 平谦没想到萧许月不好敷衍,若是对上萧文施,他还有时间想想应对之策…… “校验比试的马也好,鹿也罢,都会事先做好验查……” 点明到此,萧许月越过平谦,撂下一句:“诸位医官,好自为之。” 她来此,只是想看看上一世,萧旻面对的状况是什么样的。见到时,心里反倒很平静。 战场上的厮杀比这来得更惨烈,区区几具马尸,又算得了什么?江山迭代,哪个不是血染山河;契丹挑衅,又岂会不是尸骸成山? 萧旻,比她想象中更勇敢。 半明半暗的天色间,一抹明眼的白斜靠在梁柱上,双手抱胸,见她来了,直起了身子。 风声飒飒,少女在见到他的那刻便没再上前,飞云髻上环佩叮当,垂坠流苏步摇纠缠着耳旁的发,脆鸣响动间,萧许月朝他盈盈一拜。 “萧旻幸得世子殿下相救,才能无恙。” 凌乱,破碎,清绝。 全然不同未央湖上那般,明明置身事中,偏又有一种袖手旁观的运筹帷幄之感。那日,分明是盛夏中哀艳独放的梅,今时,是陷入淤泥里骄傲扬首的莲。 这莲,入了天下纷争。 饶是见过天下名伶,顾澜夜也不得不承认,萧许月确实有盛世美人之姿,其容颜,姝色无双。 “受人所托罢了。”他问,“复诊的事,如何了?” 文秋意的病况自然不会告诉旁人,顾澜夜想问的,也只是能否恢复这一确切的答案,具体有些什么,并不是他想关心的事。 萧许月走向他,“全在把控之内。” 他没说话,略加思索了一会儿,道:“马血中有致幻的药,入了萧旻眼睛,让他失了魄,这事医馆的大夫处理不了,让桃花楼的人接手了。” “嗯。” 她这沉静的回答,倒像是在她意料之内。 他在这儿等了许久,也知道萧许月去了射圃,觉得有趣,“寻常女子若是见了这腌臜的场面,不得晕厥过去,你又为何去看医官验尸?” “世子爷觉得我是寻常女子?”萧许月反问,抬头望向他。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问的人明显心不在焉地听了前半句。 是了,敢接桃花楼生意的,向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呵,有人故意设计萧旻,你打算怎么办?” “冤有头,债有主。” “未央湖落水……” 顾澜夜提点她,话中有话。 “两事皆是一人所为,许月不会忘记。” 出了国子监大门,门口停放了一辆马车,顾澜夜牵着雪霁过来,跨坐在马上,“我送你回府。” 马车有国子监的标识,顾澜夜以学子的名义护送她,倒不至于有太多闲话,落了他人口实。萧许月点头同意,踩着轿凳上了马车,掀开车帘的须臾,马车里传来极致慵懒的声音。 “小月儿……” 还没完全掀开,萧许月陡然放下,转头看了一眼马夫,正是换了行头的阿曼。 所以护送她是假,带走文秋意是真。 车帘欲掀不掀,文秋意话还未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着实让他没面子,随即倾身上前揭开了帘子。 萧许月看着突然靠近的人,碧眸含笑,一把将他推了进去,怒道:“你是怕别人不知道你的身份?” 文秋意却是笑了,没再惹她。 夜幕笼罩的燕京城,像那纵情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马车所到之处,灯火交错,行人不止。歌女隔江悠远的吟唱,乘着画舫,沿河而下,浅唱低吟,皆是一个朝代的繁华。 空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气,萧许月低头闻了闻,不像是她身上的马血。 掀开车帘时,那血气又消散了。 难道是错觉? 文秋意问:“何事?” “无事。” 萧许月瞥见卖花女手里的蔷薇,“闻到蔷薇花香罢了。” 第23章 南风馆(一) 回府后,春枝和夏荷早已回了听雨轩,她才知道萧文施又请了大夫为萧旻诊治,已经处理好了,这会儿子,萧旻已经睡了。 萧许月没再去看他。 翌日,轩内的下人开始清晨的洒扫,矮胖的老妇人修剪着院墙上败坏的蔷薇,经过夜雨,花泠泠的清雅香飘到了屋子里。东堂那边的狗跑到老妇人身旁吠叫了几声,被赶走了,她是在这个时候被春枝唤醒的。 “小姐,老爷叫了大夫过来,您该起了。” 挽上芙蓉绞丝纱帐,春枝又添了兽炉里的香,炉中吐出淡淡的烟圈,是清幽的淡香。 “怎么换香了?” “小姐身子好了些,也不必总闻那些艾草味……这香是老爷遣人带来的,说,当下京城最时鲜的就是这水木香。”春枝替她挽发,“今儿一早,我就换上了。” 萧文施一介文人,又是忙于朝政,怎么会管这种女儿家的事? “有大夫要过来?” “昨儿小姐回来晚了,老爷便没让大夫过来。” 萧许月透窗看去,那老妇人提着花篮走了,墙上的蔷薇开得繁盛,被修剪一番后,还是艳如焰火般,朱红一片。 昨晚买的蔷薇落在马车上,应该是被文秋意拿走了。 一番梳洗后,那大夫才姗姗来迟。 留着山羊胡子的清瘦老头挎着药箱,身子瘦削,挂不住宽衣大袖,一走,空荡的青布长衫直晃悠,光滑的地上投射出衣衫的影。 多日不见的萧文施带着那大夫进了屋子,恭敬道:“小女就在屋内,先生里边请。” 来人是她不认识的,萧许月略微问了句好,便问萧文施:“爹爹今儿不上早朝吗?” “旻儿坠马,皇上特准我在家几天。”萧文施说,“这几日,倒是可以好好陪伴你们了。月儿上次心疾,这位先生是医中圣手,让他给你看看。” 萧文施并不知道她会治病救人,春枝和夏荷也未曾透露过半分,当然,这只是这一世的事。上一世,云谌遭人暗算,是她出手医治,她会医术这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后来深宫待得久了,就荒废了一身医术。 她身子什么样,想必比那大夫更清楚,但也没驳萧文施的意,让那大夫看诊。 “小姐身体还算康健……”大夫看了看萧许月面色,“只是有些气血不足,畏寒惧冷是常有的事,多注意调理即可。” 说完,收了把脉的手,挎着药箱就要走,萧文施急忙跟去送客。 这些都是老毛病,萧许月不甚在意,等人一走,便往萧旻那儿去。 长廊上,两人望着楼台下的一池碧波。 这处,离听雨轩很远。 “莫先生请说。” “吾与李师兄同袍八年,治病救人虽然比不上他,但好歹小有盛名。”池中鱼儿往来翕忽,莫先生转头看向他,“这些年,他改名换姓,也不再行医……罢了,都是往事,小姑娘的病,李师兄治不了,吾也治不了。” 听此,萧文施心中一震,“先生!” 莫先生抬手,继续说下去,“吾虽不知是什么病,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想来,应该是棘手的。这些年,吾并未有多大成就,你又寻了吾多日,在下实在惭愧……此病难医,告辞!” 徒留萧文施瘫靠在栏杆上。 自萧许月心疾,他便一直寻找能够治病的大夫,可纵观天下,谁的才能又能比得上他岳父。 与此同时,萧许月正坐在床边,擦拭着萧旻额头的汗。 “少爷送回来时,身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老爷请的大夫也说没什么大问题。”四九说着昨日的情况,像是想起什么,“少爷半夜醒过一次,直到现在都还未醒。” 床上的人浑身都包扎了细布,左手包得最严实,那只手断了骨,是弹在那笼上受的伤。清俊的脸上挂了些彩,眉头紧皱,未曾舒展。 萧许月替他顺了顺眉。 前世,萧旻断的那条腿,是被疯马硬生生折断的,如今这样,亦是不幸中的万幸。射圃场上一度混乱,顾澜夜出手也不算晚。 替他诊治的大夫也处理好了一切。 “嗯,东堂那边的药熬得如何了。” “一直候在火上,少爷醒了就可以喝了。” 这大小姐甚少来竹落院,加上性子冷,问的话都是不温不淡的,人虽然美若天仙可还是吓得四九规规矩矩站在那儿,不敢动弹。 先前少爷还不怎么和大小姐亲近,这会儿亲近,反倒是他不适应了。 只等着萧许月问完话,赶紧放他走。 “你叫……”萧许月迟疑了,对他的名字不大熟悉,“四九……” 旁边的春枝夏荷点头。 “啊对对,小的叫四九。”四九点头如捣蒜,生怕说慢了。 她记得阿旻身边有个书童,是一起长大的,专门陪阿旻读书识字。萧旻嫌四九麻烦,觉得他是萧文施派来监督告状的,逃家出门时都不会带上他。是以,萧许月对他没多大印象。 吩咐道:“去叫东堂布些菜过来,要些药膳。” “是。”听到可以离开,四九不敢停留,刚到门边上…… “这几日我都会在竹落院用饭,叫东堂仔细着点儿。” “哎……”四九脚下一滑,爬着房门站了起来,“好……” 说完,更是红涨了脸,不敢停留。 “这四九倒是和小公子一样,冒冒失失的。”夏荷调笑着,惹得屋子里寂冷的气氛调和了起来。 四九走得不远,听到这话,又是一滑,掉进了一旁的矮木从里。待出来时,头上插满了枯枝烂叶,惊动了从里捉虫的雀儿,那鸟雀一怒,啄了他脑袋几下,施施然飞走了。 这几日,燕京城都不太安生,仿佛几件事都撞到了一起,掀起了轩然大波,从朝堂到民间,四处闹得人心慌慌。 先说国子监疯马一事,萧丞相爱子坠马,差点死在疯鹿病马疾蹄之下,宣帝大怒,格了兵马司相关官员的职。幸在人安然无恙,没伤及性命,倒不至于以命抵命一说。先夫人病逝,萧相难忘旧情,至今尚未续弦,对这一儿一女尤为疼爱。萧文施又是朝中重臣,宣帝臂膀,百官皆去慰问。 谁曾想没几日宁安公主突发恶疾,浑身瘙痒,起了红疹,御医一看,既不是寻常病症,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皆是束手无策。宣帝震怒,遍寻名医,无人敢治病,没过两日宁安公主竟自己好了,朝堂之上,谁也不敢触这霉头,夹着尾巴做人。 而民间…… 第24章 南风馆(二) 天边的峨眉月披散一地泛着光泽的缎,月辉投进窄窄的一方窗口,狭窄的屋内只一盏油灯,几只扑棱蛾子围着昏黄的灯转,墙上贴着新剪的喜字。 这时,爹娘已经睡下。 女子将蔷薇插在发间,换上绣了许久的嫁衣,看着镜中打扮整齐的自己,不禁想良人见她时,会是什么样子。 窗外蔷薇摇曳,枝叶沙沙作响,扭曲怪异的怪影渐渐靠近了窗,骇然是个人样子,佝偻着背,依稀能见盘起的发。 女子羞红了脸,一如艳红蔷薇,全然没注意窗上异样。 “吱呀——” 诡异又极小的声音传来,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那门开了一缝儿,惊动了女子。 她明明上了锁,门怎么会开了,疑惑着唤了声:“娘?” 无人回应,她只身上前,又唤:“爹,是你吗?” 伸手将门轻轻拉开,空无一人,只见漆黑一片,喃喃道:“奇怪,难道真是我忘了?” 刚要关上,一只手突然把住门边儿。那只手惨白得像是死了几天一样,没有血色,丑陋如枯干树皮,皱巴巴堆叠在一起,长指甲涂上殷红的蔻丹,阴森恐怖…… “啊——” 一道尖利的声音划破夜空。 民间发生数十起少女失踪案,丢失的,皆是年轻美貌,秀外慧中的良家子,有一家还是待嫁的新娘,还差三日即将成亲。 新娘娘家人急急忙忙到衙门报了案,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良户才意识到多日不见的女儿失踪了,全部哭诉在衙门口。少女失踪,在燕京不算是常事,一年也会发生那么几十起,可是,短短几天就累计了近一年的案子,搞得衙门焦头烂额,不得不向唐三司求助。 家中有女儿的,提心吊胆不敢放出去。 热闹的大街上,见不到一个年轻的女子。 有人传言,他曾亲眼看见一个老妪,鬼鬼祟祟地徘徊在邻家姑娘的窗前。他大着胆子猫着过去瞧时,那老妪竟是个碎脸的,皮肉全都耷拉在脸上,血肉模糊。后来这传言越来越邪乎,什么彪形大汉,古稀老人,貌美女子,一股脑地传开。 反倒越发扑朔迷离,案情一筹莫展,根本找不到下手之处。 这传闻萧许月自然也听说了,府中女眷不多,却也是讨论得热火朝天。家中无主母,萧文施也不管这些杂事,她作为唯一的女主人,也就随他们去了。 好在,家仆都是纯善之人,跟了萧家几十年,本本分分,过的安生日子,她也不必花太多心思。 近几日来府上的官员太多,携妻带子,都快踏破了萧府的门槛,往日那些都是她认识的,倒不甚在意。 等到萧文施带着萧旻去贤安亲王府,登门拜谢,萧许月才得了一日空闲。 按理她是该去的,可亲王府就只有一个青澜世子,而她又是未出阁的女子,去了难免有小人猜忌,传些风言风语。 萧文施贵为丞相,为国为民,仍有嫉妒之人,不见得萧家半点好。 这样一来,萧许月便找出藏了多日的男装换上。 “小姐!” 正系着腰带,被她忽悠出去的春枝又打转回来,手一下僵停在腰间。 “小姐这是做什么?” 作势就要给她脱下衣服。 “出去一趟,别告诉任何人。” 春枝都快急哭了,“老爷不让你出门的,小姐不是明知故犯吗?别为难春枝了,快脱下……要是遇上碎脸老妪,可让我们怎么办?” “无妨。”萧许月指了指束发的银簪,“外公做的,你忘了吗?淬毒的剑簪。” 话说着,可是手上的动作也没闲着,这男子腰带穿得有些繁琐,捣鼓好一会儿,“遇上了,我一簪扎到老妪脖子里,也算为民除害了,何况……我穿的是男装,不会有事的。” “小姐是有什么事,非得今日去吗?” “嗯,见一个重要的人。” 既然是重要的人,那就非去不可。 燕京大街上,摊贩吆喝着自家生意,茶摊袅袅生烟的茶雾,溢满了整条街,张罗着客人进了茶棚。细看,所见之人,皆没有年轻女子,卖胭脂水粉的货郎一连几天没有好生意,愁眉苦脸的,来买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婆子。 少女失踪案影响的不止是胭脂铺,连着一些绸缎庄,近几日的活计也不大好。热闹还是如以往的热闹,只是少了些鲜亮。 萧许月没让人陪同,她本就是偷偷溜出来的。 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嘿!小崽子!偷了我几次包子,今日总算让我逮着了吧!” 包子铺内,光膀大汉抓着一个小孩的衣领,高高地提在空中,唾沫星子直往小孩脸上飙。那小孩脸脏兮兮的,头发像个鸡窝头,手更是乌黑,把那大汉的手都抹得黝黑,地上散落的两三个包子也沾了灰。 “快放开我!放开我!” 小孩毫无招架之力,张开银亮的牙,对着大汉的手就是狠狠一咬。 “啊啊啊!小兔崽子快松口!” 大汉吃痛,一手按着小孩的头,晃着手就差将他丢出去…… 萧许月大喝一声,“慢着!” 两人齐齐回头看她。 “买……二十个包子。” 她就说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原来是在凝香馆推她下水的那个孩子。 冤家路窄。 方桌上,萧许月对面坐着的小孩有些扭捏,低着头不敢说话,过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开口:“姐……姐……” “客官,您的二十个包子!”大汉穿着蹩脚的小围裙,就这魁梧的体型来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将盘子放到桌上,“剩下的十五个包子都在这纸袋子里,客官请慢用。” 褐色的油纸袋撑得鼓鼓胀胀的,包子的热气困在里面,浸湿了一角。 这小孩在凝香馆时,不是挺机灵的吗?怎么还会被人逮住,现在见到她,连话也不会说了? “叫我哥哥。” 听到她开口,小孩战战兢兢地抬头,看见萧许月脸色黑得可以研墨。 “对……对……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不该推姐……哥哥下水,那个坏人说,我只要推哥哥下水,就会给我很多钱,很多钱,可是那坏人最后骗了我……” 他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敢于承认错误,萧许月才缓和了脸,“我不怪你。” 就算不是他推的,那也会是别人来做。 “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不怪他,回答都利索了不少,“元宝!我叫元宝!” “吃吧,这些都是给你买的。”盘子往他那处推了推。 “都是给我的?” “嗯。” 远处,带有凌王府标识的马车正向她这处来,萧许月下意识起身就走,临走之际,“元宝,哥哥现在有事,包子就慢慢吃,掌柜的不敢赶你……” 元宝呆呆地看着萧许月离开,她买的二十个包子一口没动,全留给他…… 第25章 南风馆(三) 绕了几条街,抄的都是近路,很快就到了烟花巷。 饶是碎脸老妪再吓人,来销金窟消遣的,还是有不少肥头大耳的男人往这处窜,整得跟个暴发户似的,穿金戴银,油光满面,往百花楼和南风馆涌去。 百花楼也是心大,哪管坊间的风言风语,照样打起招牌,夜夜笙歌。 萧许月去的不是百花楼,而是—— 南风馆。 对面酒楼上,栏外摆放了一排的花,从这处望下去,是人头攒动的街景。 青衣男子凭窗而坐,白瓷酒杯中映着俊雅的容颜,“萧相去了亲王府,你这个当事人怎么溜出来了?” “觉得无趣罢了。” “无趣?”他哈哈一笑,放下酒杯,“我就知道燕京的小姐留不住你,那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顾澜夜凭窗而望,些微的风带起长发,墨色缱绻,回道:“文秋意一事结束,我就离开。” 和桃花楼的合作是眼前最重要的事,除了顾澜夜,谁也无法胜任。 “你在京城还要待些时日,念容也长大了不少,等过些时日,我就将他接来燕京,贤王爷也好瞧瞧。” 顾澜夜想,过了年,念容也有十一岁了,记忆中像个肉包子一样的胖娃娃,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了,送他离开时,不过六岁。 “那东西的下落不明这么多年了,还找吗?” 阮玄之声音怅惘,遥看远处琉璃泛色,错落着楼阁的檐角,斗拱互错间,庄重的黑透出燕京城的威严。 “找。”顾澜夜回答着,眼睛却望着楼下。 一众艳俗颜色的人群中,翠蓝色尤为悦眼,俊俏少年顺着人流进入了…… “萧许月?” 闻言,阮玄之起身去看,哪怕着的是男儿装,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姝色无双的俏丽儿郎,与那满街的风尘味不同,有她在的地方,多了几分冷淡。蹙眉道:“那画师画得倒是不假,她果真长这样,只是……胆子竟然这么大,往南风馆去了。” 顾澜夜也是皱紧了眉头,神色有些复杂。 他知道萧许月不同于那些闺阁女子,行事出其不意,逛南风馆,属实是他没想到的。 清风雅居的南风馆门口,穿得格外清丽的小倌迎了上来,浅浅的明绿色和着黑褐色的木制房木,倒让萧许月觉得,她来错了地方。 同街的百花楼不论昼夜,还是有些客人的,最近京城不太平,南风馆的生意深受影响,倒不似百花楼好。那些个有钱的富户女子,想来也是怕死的,甚少来南风馆。眼下,进南风馆的欢客没往日多。 欢客身边涌上不少小倌,只见他一手搂着一个,调笑着不堪入耳的淫言秽语,大摇大摆地往偏房去了。 此等场景,萧许月咒骂一声:无耻! 门口的小倌朝她团扇一抛,带着酥酥麻麻的痒意:“客官进来玩啊。” 萧许月尴尬地笑了笑,腆着薄脸进去。 大抵是为了迎合那些欢客,又特意和颜色浓郁的百花楼搞些不同,馆内清一色的文雅之气,四处都是木造架构,让她有种莫名亵渎的负罪感。 绿色长衫下,是欲现不现的玉腿,在往上望,雪白的胸膛半露,小倌摇着团扇,朱唇轻启:“公子。” 扇面上画的是不堪入眼的快活图,图上女子绯红的脸一如小倌娇羞的模样,堪堪要近她的身。 如此艳福,不敢消受。 急忙出口道:“停!” 小倌以为被厌弃了,委屈巴巴地捏着团扇,眼含清泪,更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这烟花巷前世从未来过,倒是耳闻朝中有位官员府上偷偷养过这玩意儿,闹得家宅鸡犬不宁,大房二房连着几位妾室一齐对峙。后来死了人,又是朝廷要员家事,衙门不敢管,便闹到了唐三司,南风馆才摆到了明面儿上,闹得燕京满城风雨,都在看这出笑话。 本来这处只算是隐晦的欢场,丑事一出,眼看命案越闹越大,不仅止不住,去南风馆的人还越发多了,成了当时的时鲜事儿。云谌震怒,下令禁了,馆中所有男子一一遣散。 至此,世间再无南风馆。 现在,萧许月深有体会,哪个女子不爱如此娇弱的美少年。眼神一递一送,就让人化了身子骨,仿佛要溺死在温柔乡里。 可是,这些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食人花,惦记的,都是欢客兜里的钱。 她可没钱让他们惦记。 萧许月清了清喉,负手身后,正了正身姿,往里走了去,粗声道:“本公子来此,是找你们管事的妈妈,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小倌闻言,眼眸又是一暗,平日见多了丑态百出的欢客,今日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还不是来消遣的。可是这公子面生,俊俏无比,不让他靠近也不主动上前,像是个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又岂会来这种地方? 忙跟了上去,“公子莫不是说笑了,哪有人到这地方不是寻欢作乐的,莫不是嫌弃奴家姿色不够?” 南风馆男子也学女子媚术那一套,称呼和行为也是效仿烟花女子,若不是挂了南风馆的牌,她还真辨别不出眼前的是男是女。 馆中男子,大多男生女相,容颜出众,加上年纪不大,更显青涩稚嫩。 绝无姿色不够一说。 萧许月本就是女扮男装,瞧着小倌说着女人家的话,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只觉得男人真麻烦,隐隐有些不耐,却又无可奈何。 “哟,这是打哪儿来的俊俏公子,怎么来了我这处。”大红色缎面裹着丰腴的体态,绿色珠帘晃动,其后销魂的身姿慢慢清晰了起来。团扇一挡,掀开了珠帘,珠鸣脆响间,一张富态十足的脸露了出来,显眼的媒婆痣嵌在下巴边儿上,搭上颈间戴的好几条珍珠链,几十年的干练精明明晃晃地亮眼。 小倌顺势唤了声:“妈妈,这位公子找您。” “嗯。”老鸨回了一声,那声音婉转了几道,倒是让萧许月想起皇宫里的公公,巴结云谌时,也是这番叫人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老鸨上下打量一番,见萧许月一身气度,腰白玉之环配上金麟香囊,足登白玉靴,加上她神色淡淡,颜如冠玉,更像是个不差钱儿的。 好一个美公子。 “公子是对他不满意,没事,馆内什么都有,清倌红倌,小倌小郎,要是再不行,也有可以服侍的妓子。” “我来此处,是找你。”萧许月慢慢道。 第26章 南风馆(四) “找我!”还不等她说完,老鸨忽地拔高声音,吓得花容失色,酥手浅浅抚了一下脖子上的珍珠,朝她翘了个兰花指,顺带抛一媚眼,娇羞道:“公子可真爱说笑……要奴家……也不是不可以。” 恶寒爬上身,萧许月讪讪一笑:“咳,本公子今日闲来无事,还劳烦妈妈找几个上乘的清倌儿,排解排解我这烦忧,您……就不必了。” 幻想被打破,老鸨也不装了,白了她一眼,转身往里走,没好气道:“公子要哪间房?” “自然是天字房。” 上房? 老鸨回头看她,出手也算阔绰。 南风馆天地两房,天字房要价昂贵,装饰也是别出心裁,花了大心思迎合客人,各间天字房都不一样,要看欢客们喜欢哪一种了。 而地字房则在一楼,间间一个样,没什么新意,与一般的客房一样,要的价多数会出在倌儿身上。 从萧许月进去后,顾澜夜就在酒楼上盯着南风馆。 一只柔白的手推开窗扉,并未靠近,澄静的蓝一如少年干净美好。素日里,那张勾人摄魄的脸少了艳色,又因是男装的缘故,没了胭脂,倒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阮玄之看着顾澜夜眼睛就没离开过那处,不禁扬起嘴角,笑着摇了摇头,“看来,人家姑娘能留住你,你却不一定留住她,南风馆在燕京……确实是个好去处。” 顾澜夜却是没作答,窗格中,那人一举一动,皆在眼底。 四楼上,她冷漠地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 那几寸的距离,好似隔绝了两个世界。 对着墙角站着的人吩咐道:“去查一下南风馆四楼。” 那人领命,“是,” 阮玄之低头浅笑,这是开窍了。 萧许月选的天字房处于南风馆视野最好之处。白日不见新意,若是晚上,就能看见一街的烟花和万家灯火。 离开窗台,房门外一阵响动,不一会儿,推门而入了几个男子,抱着琵琶二胡这样的乐器。 这几个人都不是她要找的。 那几名男子弯了弯身子,作了礼数,齐齐道:“公子。” 萧许月不禁蹙了蹙眉,南风馆的清倌好像没几个,问:“几位可是清倌?” “是。” “馆中可还有其他的清倌?” “没了,就我们七人,妈妈一叫,全都来了,公子想听哪段曲儿?”抱着琵琶的男子开了口,让还在门外的一道进来。 七人? 她来时打探过,南风馆确实有清倌七人,就着前世对他的了解,现在应是做了清倌。 “那……馆中可有不会说话的……小倌?” 好像没有这个人,几人当着她的面,交头接耳讨论着,有些杂乱,末了,还是琵琶男得出了结果,“没有,馆中伺候的男子,没有不会说话的,倒是前几日妈妈买回来一个哑奴,在馆内做着杂活。” “在哪儿?”她急切道。 “后厨那里。” 闻言,萧许月就要离开。 “哎,公子不是来听曲儿的?” 一行几人等着,回答的,却是萧许月走时带上的房门声。 找错了好几个地方,她才闯对了地儿。 食时已过,这会儿后厨倒是没什么人,灶台上摆放了乱七八糟的炊具和果蔬。萧许月找了一圈,都没看到人影。 “难道是过了时辰?” 疑惑着,走到后厨的院子中,高大的树开着花,浅白的花瓣落了一地,掉进了屋里。倏地瞥见檐廊上跪着的人,穿着粗使衣服,麻木地擦着地上木板。 那身影清瘦,固执地只擦那一块地,看得萧许月心疼。 初次见他时,也是这般。 她慢慢靠近,生怕惊动了他,待在他身旁站定时,柔声开了口:“你一个人吗?” 闻言,跪在地上的少年停住了手,慢慢抬起头,见到一个光风霁月的公子向他缓缓伸出手,漂亮的眸子里没有鄙夷和不屑,她向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少年微微一愣,没想到有人会问他,呆呆地看着萧许月的手,白皙柔荑里飘来有些腐败的花瓣,破败了这美丽。 他想为她取下,在手伸出的那刻,又猛然缩了回去,望着她摇了摇头。 木桶里的脏水尽数打翻,淌了一地,染湿了裤子,脸上手上也是脏污。看这样子,是被人欺负了,却又无人撑腰,只能默默地又打扫一遍。 萧许月轻叹一口气,没顾及男女大防,弯下腰去牵起他的手,“我带你离开。” 少年挣扎着,却拗不过萧许月的执着,只能任由她牵着离开。 天字房外,围了一群人,今日生意谈不上好,都无事挤在房门外看热闹,听说刚来的爷不点他们这些美男子,跑去后厨要了什么哑奴,竟是破天荒般,头次听说这等荒唐事。 简直和砸了南风馆的招牌有什么区别? 当真好笑,美男在怀他不要,偏要做下怀不乱的君子,结果没一会儿就找了上不得台面的奴仆。 杀人又诛心。 老鸨也是纳了闷,她买来的哑奴既不会说话,也尚未学床上功夫,不会讨人欢心,虽是长得秀气些,但也远远比不上红倌来得美丽。那位爷还想着替他赎身,笑话,南风馆的规矩:倌儿只能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没有赎身一说。 至于其他的,还是应了那位爷的要求。只见洗浴的水送了一道又一道,连着换洗的衣服也一并送了进去。 萧许月坐在桌前,虽有屏风做挡,但她还是背对着哑奴沐浴的那方。 “你是老鸨从黑市买来的……” 身后的没了水声,她知道他在听。 “她没打算放了你,也不接受赎金……方才答应你的,怕是要食言了,不过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带你出去,这天字房给你留着,你且在南风馆待上几日可好?” 他不会说话,也回答不了她,过了好一会儿,衣服摩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从屏风后出来时,哑奴就见到她背身而坐。 萧许月回眸,少年面色潮红,应该是雾气所致。唇不点而朱,眉是山峰横,眼是水波聚,美而不艳,丽而不妖。一席白衣,宛若谪仙,确实和文秋意有得一比。 方才穿的奴仆衣服显现不出他的美。 在萧许月看他时,他就站在那儿不动,手死死抓着胸前的衣衫,侧下了头。 她问:“可是身体不适?” 他有些难堪,愣愣地看着她,像是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一样,带着英勇就义的决绝,迈开脚走过来。这一走,长衫下的旖旎挡不住,下摆制成的布条晃荡,修长的小腿瞧得一清二楚。 第27章 南风馆(五) 萧许月才明白他为何捂着胸口,原来胸口是开襟的!不捂着早就春光乍泄了。 不禁腹诽,这老鸨在搞些什么?给他带了这种接客的衣服。 转过身去,“先别过来。” 从床上随手捞了一条薄毯扔过去,盖住了他的头,他顺势拿下,将身子遮掩得死死的,没过来,萧许月也不勉强。 “可有名字?” 哑奴摇了摇头。 “我给你取一个吧。”她道,“柳祁安。” “祁愿一生安康,没病没灾,像无心插柳柳成荫那样,圈地成荫。” 萧许月觉得,祈安是个很好的名字。 前世,他之前有一个花名,萧许月嫌不好听,又加上在南风馆……那些悲惨的遭遇,就赐名“柳祁安”。 原本低着头的少年心中一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翠蓝长袍衬得人越发矜贵,有种可望不可及的疏离感。泪水蓄满眼眶,在萧许月还未察觉的时候,又低下头去,红了眼尾。 “改日我寻个大夫给你瞧瞧。”见他如此,萧许月叹了口气,“等一下我让老鸨给你送新的衣裳来,不喜欢的就不要穿了,没必要委屈自己。” 她说着,走到门边儿上,犹如受惊小兽的少年见门被轻轻带上。 萧许月走了。 随后厌弃地将身上的衣服扯下,只披上了那层毯子。 云谌遣散南风馆后,一部分男子豢养在其他富户家,有一部分进了后宫,成了面首。这面首是给宁安养的,唤进宫里不过看看罢了,宁安不过三两日新鲜,又嫌脏,丢在那深宫后院做些苦差事。 她遇见柳祁安时,是在初春的时候,万物生机里,新柳发芽。 暖春不过三两日,就是漫长的倒春寒,料峭春风寒冷刺骨,吹得人牙口直打冷颤。 凛凛寒风中,他正被掌事宫女责罚,一遍又一遍擦着汉白玉台阶,手指皲裂不得屈伸,冷雾打湿了傲骨。实在看不下去,她才出手将他留在身边。在深宫中,人心亦冷,比漫天飘雪的冬日还要冷。 晚上云谌会来椒房殿,萧许月不大愿意回去,常常待在御花园,一坐,就是半夜。 自负的帝王清楚地知道,萧皇后不会昏庸到暗自偷养面首,还是一个下贱的名动燕京的红倌,便也任她放纵。 祁安会提着一盏灯,更深露重时,唤她:“娘娘,夜深了。” 她不动,他也不动。 在寂冷的御花园,倾听着少年难以启齿的过往,那些过往是无法愈合的疤,烙印在心上,痛进了骨子里。少年有少年的骄傲,只是那些不屈,被磨平了棱角,只剩下无助与折磨蚕食了心智,成了世家又一个可怜人罢了。 烛火将尽时,恍若大梦一场,她仍是宛如傀儡的萧皇后,他也还是椒房殿一个小小的掌灯。 曾几何时,她的命也不是把握在自己手里的。 现在,今时不同往日,她不是皇后,他亦不是命若蜉蝣,被他人掌控命运的柳祁安。 那个被制成骨香,燃烧在兽炉中的可怜少年。 夜深时分,窗外更深露重。 少女手持书卷,烛火的明光映在侧脸上,显得格外柔和,没了往日那番冷意。她瞧得出神,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春枝添了书案旁的新烛,烛火晃动,萧许月才缓过神来。 “夜起了凉风,又下了雨,姑娘莫不仔细着着了风寒。”说罢,寻了件外衣给她披上。 “夏荷呢?” “已经睡下了。” “你也快回去吧,我过一会儿就歇息了,不用管我。” 萧许月看书时,不喜欢被人打搅,时常一看,就是好久,春枝也知道这一点。她自从回府,就一直在这里看书,轻轻唤了声:“姑娘。” 闻言,萧许月抬头。 在临安时,她俩就唤她姑娘,直到来燕京才改口叫了小姐,春枝和夏荷也不过长她几岁,自幼一起长大,是以,这情分,远不是什么主仆之别能比得了的。从她记事到现在,两人一直忠心耿耿地陪着她,哪怕入了皇宫,受人挑拨,宁愿一死护她贞洁也不愿与人同流合污。 “今日的药,四九已经送去了妙仁堂。” 近些时日,萧文施在府中,她出行也受限,给文秋意送药的活计就落在四九身上。 春枝又道:“自从来了燕京,姑娘不大像以前那般不爱说话了,做事也有自己的分寸,就像李老先生说的那样,姑娘家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小院里,也要出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的。先生还嘱咐我和夏荷,一定要看好姑娘,不能让姑娘受了半点委屈。” 她从桌上倒了杯茶递给萧许月,没看她,想着些什么,“春枝瞧姑娘不同于以前了,一时不知道如何说,想来,还是希望姑娘能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和老爷公子一世荣安。” 这番话说得萧许月难受,春枝何等聪慧,这样说,定是察觉她近些日子的变化,又想告诉萧许月,她只做她自己就好,她与夏荷会陪在她身边。 可春枝说的哪一点,在前世她都是没做到的。 她从临安来到燕京,入了凌王府,便再也不知道自由是什么,受了委屈也只能埋在心里,从不示人。 一世荣安? 这个更难。 萧许月微微动容,捧着茶杯,声音有些哑,却还是装作淡然,“嗯,回去歇息吧,夜深了。” 直到关门的声音传来,她吹灭蜡烛。 漆黑寂静的夜里,萧许月没动身,听着窗外雨打芭蕉,想起在椒房殿的无数个日夜,她也是这样一个人坐着,等到夜尽天明,却等不到一世荣安。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一夜新雨,街上的青石板砖冲刷得干净,其上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停在丞相府门口。 萧文施尚在府中,萧许月不得外出,想着柳祁安曾与她说过,幼时发了高热,坏了嗓子,昨夜没找到,今儿一早寻思着治疗之法。 正翻找着从临安带来的医书,下人通传,说人快到了大堂,一问是谁。 春老先生。 晨时才停的雨,到现在,屋檐上聚的雨水还在往下滴,檐下建兰馥郁,散发着昨夜不曾吐露过的暗香。大院正中芙蓉出水,游鱼藏在叶下,不愿示人。 “这几日没来,罚那小子跪祠堂了。” 第28章 南风馆(六) 一身闷青布衣的白发老者随着萧文施进了院子。老者摸着胡子,似有些愠怒,两袖清风下带着不怒而威的威严。 春山跟在春望津身后,没敢说话。 “本就是旻儿顽劣,春山无错,何故罚他?”萧文施在一旁打着圆场。 “无错?要是无错,也不会瞒着老夫,偷偷带着萧旻参加武招,文施不用替他开脱。”春望津冷哼一声,“罢了,今日本就是来看萧旻的,不必理会这竖子!” 两人好友多年,萧文施自然知道春望津的驴脾气,只罚春山跪了几日祠堂,算是轻的了。好在春山听教,哪里像萧旻一样,跪祠堂成了家常便饭,反倒是压制不住他。 “爹!”萧旻大喊。 刚想着曹操,曹操就唤他。 萧文施看得心烦,没应他,偏过头去。 要不是看在萧旻受伤,萧文施也让他跪祠堂。 檐廊下,有两人往这边过来,春望津一眼扫去,带着先生的威仪,萧旻又小声地唤了句“先生好。” 春望津望着萧旻身旁的少女,明眸皓齿,步履沉稳,二八芳华已是有了大家闺秀的气度,偏头对萧文施说:“眉眼和月婉有些相像。” 亡妻之名许久未曾听人提起,待再听到时,已是多年之后,萧文施苦笑,“是有些像。” 春望津拍拍他的肩,没再说什么。 春老先生平日里不苟言笑,对待门下弟子严厉更甚于萧文施。教她的那一年里,春望津不仅没有因家世交情,而对她放松懈怠,反倒是严加管教。一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萧许月成长得很快,饱览诗书,越是见过书里的圣贤之道,对春望津就越发敬重。 待到人前,萧许月福了福身,“爹,先生。” 座上的人略微点了点头。 木夹板裹了左手一圈,挂在萧旻脖子上,有些憨态,直到他俩过来,春山才敢龇亮了牙,萧旻就站到他身旁去,踢了他一下。 春山小声唤了她:“阿姐。” 萧许月回了他一个浅笑。 “人来了,也到了用饭的时辰,你来时,我便让东堂那边多做了些。”萧文施看着春望津,大袖一挥,“平日难得有这闲暇,趁此机会,得好好聚聚。” 一行人便去了膳厅。 春望津和萧许月走在了后头,其他人知道老先生有话问她,也没上前打扰。 “你外公近些年身体如何?”春望津问。 萧许月谦恭地走在他身侧,不远不近,“外公时常会上山采药,恰逢雨天时便温习医术,这些年如是过去,倒是康健,甚少生病。” “嗯。”春望津摸了摸花白的胡子,略沉思了下,“旻儿在七录斋倒是废了我不少心思,如今见你,文施也是宽了不少心。” 老先生很少夸人,这话,也是变相地说她乖巧懂事了。 要是现在春望津知道,她前世错爱负心郎,萧家也败在她手里,只怕……不得指着她鼻子骂不孝女。 只做声道:“许月不敢。” 闻言,春望津看了看萧许月低眉顺眼的样子,倒是与萧旻,春山不一样,让他顺心了不少。 “先生。”她又道。 萧许月抬头看他,眼里全是坚毅,“可否教许月朝堂之术,兵法之道?” 要上前一步的脚忽地顿住,刹那有风吹过,翕忽了声音,春望津只觉得像是听错了般,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萧许月深深一拜,“望先生成全。” 叛国,流放,灭族,哪一样,她萧许月都承受不起,既然选了和上一世一样的路,就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后宫那些拙劣的心机,哪里比得上朝堂之中,男人之间的斗争,朝堂一败,牵连的,是整个家族的命运。 有幸窥见这命运一二,有幸重来一世,她断然不会让萧家,落入沈有仪和云谌的魔掌。 大苍之中,唯有春望津能教她,如何在这乱世立存。 如此一拜,春望津才知道眼前之人,绝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饶是做了帝师多年,他也从未见过如此大胆之人。一介女流,闺阁女子,还是丞相嫡女,这些身份的加诛,哪一样都不足以让她说出这种话。 朝堂之上诡谲难测,兵法之道亦不是女子可及。 若是普通教习也就罢了,萧许月大可另寻他人,可他的身份偏偏是帝师。 她点明得干脆利落,毫不掩饰着自己的野心。 良久,就在胳膊要举酸的时候,春望津开了口:“起身吧。” 女子负手身前,仪态端庄,一如当年春望津问她时的样子。 “王妃作何感想?” 时至太子病危,幼子云衡染疾暴毙,宣帝昏聩,朝堂动荡不安。百官心照不宣,纷纷站队,萧家文官之首,又连理凌王府,自然让大半官员拥就云谌。 一切事情都太过蹊跷,春望津如是问她。 “依先生之见,本宫该如何做?”萧许月反问。 朝堂之中能堪此大任的,唯有靖王和凌王,他来,即萧文施来。 “如何做?”春望津踱步,“若是萧家不参与皇位之争,则燕京太平,若是参与,血雨将至,就看王妃如何选。” 那时云谌装得一手好女婿,与她举案齐眉。 萧文施虽对云谌不满,但也没多为难他,见燕京形势不对,便托春望津来问一问她,到底还是在意她这个不成器的女儿。 萧许月:“东宫迎主,总归是要流血的。” 丞相府,还是成了云谌的入幕之宾。 “你学这些,文施可是知道。” 春望津问,打断了回忆,她回道:“爹爹不知。” “萧家簪缨世族,文施亦是清正,断然不会让你受苦,联姻其他官家,你又何必学这些不该学的……”他在规劝她。 “先生!”萧许月打断,“先生向来独具慧眼,萧家如今家道中兴,从来都不是靠运气。爹爹为官几十载,披心沥血,为国为民,朝中文官,尽是他一手提携。尽管如此,忠臣之心,也会被他人揣度。天尽之时……可不愿看见哪个世家一手遮天。” 这一番话说得委婉,但萧许月知道,春望津会懂其中的含义。 天尽,即为改立新帝。 新帝登基,朝堂势必换血,最先被盯上的,就是萧文施。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 第29章 南风馆(七) 春望津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无言。 大苍现在什么样,他隐隐有些知晓,她说的,不尽是全对,却也不是空穴来风…… 文施这个女儿,比他想象的,还要深沉。他竟不知,李老头子这些年在临安教了她些什么? 眼前的少女,说着最大逆不道的话,笑着最得体的容颜,一脸坦然无惧,仿若她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就好像……在说今日下雨,有些凉。 青天白日下,不骄不躁,让他想起来一样淡然不迫的中宫之主。 拂袖转身,“此事,日后再议,先去膳厅吧。” 日后再议…… 这是成了。 已有两日未去南风馆,萧许月倒是有些担心柳祈安。以他柔柔的性格,被人欺负了去,也只能默默忍受着。 还别说不会说话,就算会说,也怕是个不吭声的。 萧文施马车刚走,萧许月后脚就从后院门溜出了出去,径直去了南风馆。 四楼往上,一路上遇到的小倌眼神躲闪,匆匆看了她一眼就立马撇过头去。萧许月疑惑,却是没作多想,推开了房门。 刚关上门,转头就看见红玉珠帘背后,那芙蓉榻上歪歪斜斜躺着一个人,手间把玩着一把短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危险又迷人。 “怎么是你?” 萧许月皱眉,掀开珠帘,找着另一个人。 珠帘发出清脆的响声,顾澜夜见她从眼前掠过,往床榻那儿去。 “怎么不能是我,许公子?”他直起身子,靠在榻头,半是轻佻半是嘲弄。 许公子是她在南风馆的称呼。 “你调查我?”她眼中闪过不悦。 她当然知道青澜世子不是断袖,会主动来南风馆。 “燕京近日不太平,十几个女子下落不明,也没能让你闲着,反倒成日往南风馆跑。萧许月,你要是失踪了,我还得花些心思找你。” 顾澜夜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榻头的雕花木,眼前的人将里里外外找了一遍。 “我自有分寸。”没找着人,萧许月站到他身旁,“你几时来的?” 白面小生打扮的萧许月,一身月白银边窄袖劲装,长发高束,显得整个人干净利落。眼尾的痣特地用脂粉盖住,少了女儿装时的冷艳。 他才发现,为了女扮男装,她没用蔷薇露香,反倒是淡淡的药味萦绕在鼻间。 “从你出府开始。”顾澜夜又靠了回去。 萧许月迟疑一下,从萧府绕小路来南风馆,也不过三刻钟。 复又看了顾澜夜一眼,若说他在此处待了这么久,这么长的时间里,柳祈安去哪儿了? “世子爷来时,可见过这房中有其他人?” “没有。”他百无聊赖般开了口,“你要找的人,这两日都没来过这里。” “什么意思?” “那个小倌被人要了……” 萧许月匆匆忙忙下楼,不经意间撞到了一个小倌,竟将他连连撞退好几步。 “抱歉,请问……”萧许月抱拳示歉,没想到会有人比她更柔弱。南风馆的人有些不对劲儿,见到她都是躲着的,现在,她要去找那老鸨问个清楚。 白衣倌儿缓缓抬起头,一张死白的脸露了出来,方才头发披散,她并未注意这人如此怖相。形销骨立,简直可以说是皮包骨头,那倌儿眼下露出浓重的黑色,像是病入膏肓之状。 乍一看,俨然就是将死之人。 萧许月陡然握紧了拳头,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后宫中,她见过不少淹死的宫女,被捞上来时,浑身发白僵硬,口唇青紫,早已没了呼吸。 眼前这个人,和那些个尸体别无二般,就连刚刚撞倒之时,都有一股森冷之气。 不待多说,她猛然转身离开。 “许公子来此,是想问什么?” 老鸨高高坐在檀木椅上,盘算着恩客赏赐的南海珍珠。那珍珠差不多有牛眼一般大,质地细腻,珠光玉泽,是个上乘货。更让她爱不释手,不停把玩着。 “那个哑奴呢?”她冷冷开口。 “他?许公子关心一个哑奴做什么,南风馆红倌多得是……”老鸨放下珍珠,“公子可去寻那些人。” “他呢?” “清倌也可,耍些手段,奴家也可为您弄到手。” “只要他一人。” 雕饰精美的盒子“啪”一声盖上,老鸨强颜笑了笑,若不是眼前之人平白长了一张俊脸,只怕她现在就翻脸子了,“公子莫不要和奴家过不去,好言相劝,还能悬崖勒马。” 萧许月压低了眼眸。 虽不知作何原因,但现在看来,这老鸨是不打算放人了。 柳祁安被人要了…… 谁敢要他,她就杀了谁! 隐隐威胁着,脸上三分笑意未达眼底,“要是见不到他,你今日就离不开这间屋子。” “呵呵……”老鸨掩嘴捂笑,像是从未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般,拿着帕子的手直拍桌子,“许公子可知道这南风馆姓甚名谁,寄的,又是谁的名下?又在这儿口出什么狂言!” 她停下笑,语意嘲讽,八面玲珑在这一瞬凸显,“这背后的人,公子可得罪不起!” 得罪不得罪的,全然不是萧许月要考虑的事。她知道这老鸨不是个好茬,也知道这南风馆没几个好人,各怀鬼胎。 她来,自然是做了准备的。 她也没时间和她在这儿打哑谜。 老鸨只见萧许月当即拔下头上的簪,三两步跨到她身前,遮挡了视线,柔长的发似绞人的丝,扼得她喘不过气来。老鸨慌了神,还没来得及起身,一支簪尖就抵上脖颈。 冰凉的簪尖往下压了压,随之有什么温热流下来,灼痛了皮肤。 那眼神,仿若在看一具尸体。 “你,你干什么?”她慌张问。 萧许月收了簪,在老鸨衣襟处厌弃地擦了擦,抽身离开,“蚁毒,能让你生不如死的好东西。” “什,什么……毒?你给我下毒!”骤然起身,伸手就要去抓她的衣领。还未触碰到,身体里那股灼痛突然变成了万蚁撕咬,疼得她直不起腰。瑟缩回座,颤抖的手指着萧许月,嘴里发出奇怪的呜咽。 第30章 此间无意(一) 萧许月复又走进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们欢场的人,最不爱说真话,我只能使这个法子。” 柔美的脸上没了往日的温和,宛若深井寒水刺骨,锋芒锐显,“我说过,找不到他,你今日就走不出这间屋子……你没听进去啊……” 老鸨见她走近,缩着身子后退,怨毒地看着萧许月。身体里,痛苦拉扯着理智,只能凭着本能,远离危险。 许公子就是那个危险的人。 她拿起木盒中,那颗南海珍珠。 这东西,在宫里见得多了,也不觉得有多稀罕。只是见那些妃嫔挺欢喜的,喜欢嵌在发饰上,持着满头珠翠,讨云谌欢心。 老鸨神色紧张地看着她,那颗珍珠来之不易,被萧许月这样把玩,不禁心头拔凉,偏又口不能言,忍痛挪动身体,伸手去够她的衣角。 钱财于她这种人而言,等同性命。 “放下……放下它……” 萧许月瞥视了一眼榻上之人,随手扔下那颗珍珠。 那珍珠连在地上滚落几圈,滑在榻缝之中,消失不见了。 老鸨陡然睁大了眼,痛心看着珍珠消失的地方,忍痛翻爬起来,双手死死抓着白色锦衣。 用力之大,全然不像中毒之人能有的气力。 萧许月眯了眯眼,那充满脂粉味的袖衫刚要攀上脖颈,她一手反钳住老鸨,死死抵在木纹花栏上,慢慢收拢指节。 若不是下了毒,还真处理不了这个人。 威胁道:“不要抱有侥幸,这毒只有我能解,你要是不想早死……就乖乖听我的话……” “否则……我让你财命两空,生不如死!” 幽冷的声音自耳边传来,明明近在耳旁,却像是从坟间荒地传来的亡人之音。 近在咫尺的距离,莫名气味让老鸨好受了些,她抬眼望去,是一双无光的黑瞳。 …… 冷汗和着血水紧紧地贴在后背,稍稍一动,绽裂的伤口又被扯开。 抬眼所及,朦朦胧胧间,是一双柔得不似男子的手,是他不曾见过,用金枝玉叶堆出来的纤纤玉手。 那人有几番柔弱贵公子的风姿,说:你一个人吗? 一个人吗? 他自嘲……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从黑市到南风馆,也不过月余,只不过是从原先那个地狱,掉入另一个地狱罢了。于他而言,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南风馆在燕京是个怎样的风评,见了这么多来来往往的欢客,他心底也有了个大概。至于他会有怎样的处境,也只是走一步算一步,只是没想到,死亡会来得这么早…… 柳祁安厌弃这世间的大部分,也厌弃自己,苟活这么多年,最终在死前,竟还有想见之人。 只是庆幸,他走得还算清白。 强撑着眼,算了算时日,那人也有三日未来。 透过窗棂纸,历了三日的圆缺。 那个许公子是个好人,没有强迫于他……虽然他厌弃周遭的人,可对许公子,总有一种想亲近又不敢接近的感觉。 祁……安…… 他默念着这两字,长长的睫毛扑闪,袭来的倦意笼罩而下。 恍若天光大亮,房间不再昏暗,却也没能让他睁开眼。 有人将他揽进怀中,大声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祁安,柳祁安!醒醒!” 碰到裂开的伤口,怀里的人疼得双眉紧皱,闷哼一声。 萧许月才看清柳祁安后背的伤口,她小心翼翼避开伤口,虚揽着,抬手试了试柳祁安的额头,灼热滚烫。 那些鞭打的伤,深可见骨…… 瞬间脸色又黑沉了几分。 那老鸨早知道柳祁安是个什么境况,腆着脸赔笑,手往身后招了招,一群五大三粗的奴仆抬着布架子,往屋内拥来。 再往后,是挎着药箱跟进来的老大夫。 她身上的蚁毒,萧许月并未全解,受制于人,只能听人安排。 至于那哑奴……是死是活,事到如今,全凭阎王爷收不收。怪就怪在……他时运不济,倒连累她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当初在黑市买他,就是靠他那张一脸无辜的样子,如今…… 真是晦气! 老鸨招呼着下人把他往架上抬,“哎哟,许公子,您可得让让……” 说罢,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冷意,话里带着些意味不明,“可别耽误了救治的时间。” 萧许月敛了眸子,起身让开,那几个粗使下人动作倒是柔和,没有惊醒柳祁安。 人被抬到担架上,地上杂乱的稻草丛中,是大片触目惊心的红,血迹渗透到一旁的柴垛中,浓烈而黑稠。 在她没来之前,他过的是这样的生活? 临走前,瞥了一眼老鸨。 她垂着头,没看擦身而过的萧许月。 再昂首时,唯余院中白蕊飘香,已不见人影踪迹。 “你接下来怎么办?” 芙蓉榻上,顾澜夜调侃道。 那老大夫也没什么本事,做了简单的伤口处理,这高烧不退,倒不是他能解决的。萧许月将人赶了出去,转头就看见他玩世不恭的模样。 萧许月沉默片刻,目光沉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人,“世子殿下可知道何人所为?” 南风馆的人闭口不谈此事,现在,只有顾澜夜能告诉她,这三日,发生了什么事。 “镇国公府,楚齐世子。” 楚齐? “他做的?” 萧许月猛然回头看着顾澜夜,那张似笑非笑的俊脸点了点头。 大苍有两位世子,清澜世子和楚齐世子。 这些年,镇国公重病,府上也远没有以前辉煌,权势也大不如以前,其上,与皇室沾亲带故。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些声望也还是在的,国公府开口,百官也要忌惮几分。即是在京,也略有隐世华族的意味。 萧许月对楚齐的印象,也只停留在“断袖”二字上。这件事源来已久,说起来,还要从镇国公逝世,楚齐接任国公府开始谈起。时至大苍四十年,国公府换主,高挂灵幡。云谌已着手对付各大世家,唯有国公府从未受到迫害。 镇国公膝下五子,妻妾成群,唯爱三子,正妻所出楚齐,倒是不管不问。 第31章 此间无意(二) 索性楚齐母家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些年纵使国公府不如往日辉煌,镇国公不重视,公爵一位倒是给他留着的。 人走没三天,私底下的人到处都在传,楚齐的院落白幡换红绫,对死者大不敬,昏聩到家了。 后来她才知道,那红绫是南风馆送过去的,裹着南风馆头牌的小郎。 在馆为倌儿,送到别人府上的,则是小郎。 至此,楚齐仗着镇国公的名头,常传唤南风馆的小郎到其府上侍奉。时间一长,便有了明晃晃的胆子,大摇大摆,就在府上养起了娈童,声名远臭。 这种烂泥扶不上墙,败坏风气的人,云谌竟然没下手,倒是让萧许月匪夷所思。想来,云谌一向铲除的,都是阻碍他登帝的绊脚石。 楚齐…… 萧许月想想都恶寒。 顾澜夜话未挑明,她也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 “这南风馆背后的东家,就是楚齐,你可想明白了?”顾澜夜兴致缺缺,瞧着病床上毫无血色的人儿,叹然道:“真是可惜了,遇上了楚齐。” “许月想请世子爷帮一个忙。” 桃花眼一挑,那人正色道: “在我回来之前,还请世子爷守在此处,照拂一二。” 妙仁堂。 竹影婆娑起舞,夹杂着细细碎碎的光影,少年长发垂泻一地,青衣如旧。 阿曼通传时,文秋意正蹲在地上,逗弄着笼子里毛茸茸一片的白色玩意儿,插着羽毛的棍子往里戳了戳。 “你说谁来了?” 玩到兴头上,倒没注意阿曼说来了谁。 “萧姑娘来了。” 许是戳痛了,那玩意儿挪了挪身,往里缩了进去,没做理会。 “萧姑娘……”文秋意没带脑子,跟着念出了声,反应过来时,大声喊出了口:“你说的是萧许月!” “是我。” 一把玉扇挑起竹帘,容颜如玉,白色锦衣的翩翩公子出现在眼前。 文秋意没料想她会来,她要来,也会提前知会一声。连忙扯了白布盖上笼子,一边眼神示意阿曼带走,一边连忙打着哈哈,“你怎么来了?” “那是什么?” 萧许月好奇问道,看阿曼提着笼子,慌不择路往着里屋走去。 那东西盖得严实,瞧不出个所以然,文秋意又是紧张兮兮的,忙侧身一挡,青衣完全笼盖了她探视的目光,阿曼趁准时机一溜烟跑进了屋子。 “没什么……”他手挠着脑袋,不自然地开口,“你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那个宁安公主,他就是给了她一点小小的教训,做了些小手脚,让她忘记了一切,料那些御医查不出什么。这些时日,城里那些风言风语传得乱七八糟,倒是没牵涉到他。 想来近日燕京多祸事,每户人家的女子都不便出门,萧许月不来,实属正常,可是…… 她来了。 兴的什么师,问的什么罪,萧许月自然也知道文秋意扭捏的是什么。宁安如何,与她全无干系,是以她也不是为了此事而来。 沉声道:“我来,是为了其他事情。” 萧许月只说了自己大概的诉求。 对面席榻上,文秋意扬手一饮,绿蚁杯尽。 末了,“你要借阿曼?”语气带着三分不确定。 许是文秋意在妙仁堂的缘故,一切的布局陈设,都是按照他的心意来的。移眸往外望去,都是争奇斗艳的说不出名儿的花,一片生机盎然,像极了他那花般的容颜。 面前的绿蚁酒,没动一分。 她在考量,文秋意也在考量。 掷着酒杯的手缓缓放到桌上,指节慢慢敲击桌面,她倒是鲜少看到他这样正色模样。 南疆桃花楼来京,本就少有人知,萧许月又是丞相之女,根本犯不着跟他借人,除非……除非她要做的是摆不上明面的东西。 什么事情,会让她来和他借人? 他眸光一抬,萧许月同样沉静,他从她脸上完全看不出其他神色。 少女并未看他,而是看着身前绿蚁,色碧且香,琉璃杯盏剔透,恍若盛了一春碧色。她点了点头,慢慢开口:“行事不便,借人一用。” 这是一开始的说辞。 她要布的局,不能牵连萧家,只能用外人。 文家,是她磨的第一把刀,给刀开刃,也只能是文家先来! 文秋意嗯哼一声,手支在桌上,撑着脑袋,脸上写满了不相信。大半身子靠在了桌上,本就不大的茶案被他悉数占尽,其他茶具纷纷推到了一旁。 简简单单几个字,就将他打发了。唇角调笑,带着戏谑,“萧小姐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一只手端起酒杯递到萧许月。 她没接,只是目光淡淡地看着他,柔和瞳孔中,是文秋意可望不可及的试探;那双眼,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弹指间,文秋意收回了目光,放下茶杯,坐了回去。 既然她不肯说出理由,他也不勉强,反正拭目以待即可。 “我喜欢有意思的人。”随后轻飘飘来了一句,“那便如萧小姐所愿,阿曼暂借你一用。但是,不能暴露我们在燕京的身份。” 萧许月颔首:“多谢” 当阿曼知道萧许月是来找他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用着蹩脚的中原话,震惊道:“萧大夫不会是找错人了吧?” 转头望着文秋意,“少主……” 比文秋意愣是高半个头的南疆壮汉,此刻竟有些说不出的委屈,在萧许月瞧不见的地方,眼巴巴地看着他。 文秋意汗颜,生怕阿曼再说几句,萧许月会觉得他是个二愣子。 下属随主…… 连连摆手,避之不及,“去吧去吧。” 阿曼:“……” 这还是第一次被少主这么嫌弃。 二人出了医馆,萧许月没让他跟着,边走边吩咐。 “你去南风馆,帮我守着一个人,天黑之前,我再过去。” 阿曼身形一挡,拦住了萧许月,语气恳切:“燕京不太平,少主嘱咐阿曼,务必保护好萧大夫。让萧大夫一人独行,阿曼不答应!” “文公子也说了,在外,听我的。”萧许月绕过他,“我不会有什么危险,你且放心地去南风馆,其他的不必多言。” 走出几步,回身站定,“去找清澜世子的人,他们会带你去。” 第32章 此间无意(三) 无事不登三宝殿,金掌柜深谙此道。 当知道有生意上门时,怀揣着满心的欢喜,在见到萧许月的那一刹,碎成了渣渣,凝固在了脸上。 上次,被顾澜夜威胁的场景又浮现在他眼前。 萧许月回身,见他冷着一张脸,“金掌柜今日是从哪里吃了闭门羹,面色如此不好。” 面色不好,还不是因为你! 金无用暗暗咒骂,萧许月烧了那堆案卷,害他差点保不住饭碗,险些就赶出了大苍。干了十几年,栽在她一个小丫头片子上,这火气还不能出在萧许月身上。 冷哼一声,“你来做什么?” 见他落座,萧许月不慌不忙道:“有些事,想请金掌柜帮个忙。” 毕竟是钱宝来的贵客,开了口,就得应承。 金无用斜眼瞥她,“什么忙?” “碎脸老妪的传言在燕京已经传遍了,在下想请金掌柜……”萧许月神秘道:“添油加醋几笔。” 这良家少女失踪的传闻确实在燕京引起了轩然大波,官府最近也盘查得严,进出城门,皆严加搜查。接连几天,也没出一个头绪,是以,唐三司也不得不介入此案。 金无用沉思片刻,道:“怎么添又要怎么加?” “只要向外传言有失踪的男子即可。” “你嫌事情闹得不够大?非要给朝廷添些堵,闹得全城上下人心惶惶?” 碎脸老妪本就是个谜,且不说近日街市上女子不出行了,倘若再加上男子失踪的传闻,这街上只怕没人来往了。 他可不想关门大吉。 “金掌柜只需按我的要求来即可,这文家我可是费了不少心,许月相信掌柜的也会多费些心思。” 文家现在简直就是金无用的蛇七寸,把他拿捏得死死的。 “行!”金无用咬牙切齿道。 “钱宝来多高手庇护,相信金疮药也是一顶一的好,金掌柜可否赠与一瓶?” 威胁在前,现在无论提什么要求,萧许月相信金无用都会答应。 “依萧小姐的意,金某现在就去为您取来。” 他可不敢再和她多说两句,别的不怕,他就怕这位祖宗拿文家压他。当下抱了抱拳,一刻也不停留,马不停蹄地出了房门。 最后来送药的,是金掌柜遣来的小厮。 待萧许月拿药回到南风馆时,天色欲晚,倒也不算是骗了阿曼。 因着阿曼身份特殊,没让他从馆门而入,而她是南风馆的欢客,自然可以正大光明地入馆。 而在房间里的阿曼焦急地不行,眼看着天越来越晚,烛灯点燃,也没有人来敲房门。说来奇怪,自他来客房,愣是没有人来,床上还侧躺着一个受伤的貌美男子。 其容颜,不输少主。 正思索着,突然有人推门而入,白色身影一闪而进,反手将门带上。 坐在椅子上的阿曼警惕起身。 “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顿时松了一口气,“萧大夫。” 萧许月嗯了一声,直接越过阿曼,往里走去。 床榻上,柳祁安眉头紧锁,面色痛苦,额头上蒙了一层薄汗。伸手一试,越发地烫了,一种揪心的痛,从手背直达心底。 病情并没有好转。 “世子已经离开。”阿曼转达,“从我来到现在,他一直没醒。” 从面盆中拧干脸帕,擦了擦他额头的汗。 萧许月:“阿曼,守在门口。” “是。”阿曼默默退守在房门。 文家擅毒,所以,制的都是毒药,在妙仁堂,她没问伤药便是这个原因。而在燕京城,金疮药药效最好的,除了军营和大苍皇宫,就是钱宝来了。 手臂穿过柳祁安的脖颈,一手拦腰。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慢慢褪去上衣,狰狞的鞭痕大片大片裸露在后背,最严重的伤,也是在后背,是鞭子抽打的痕迹。 那半吊子大夫略微清理了伤口,倒是没有原先那么可怖。 她不敢触碰那些伤口,那宛如枯干树皮一样腐朽凝涸的疤,是她在前世柳祁安身上从来不曾见过的,短短几日不见,南风馆就将人摧残成这样。 前世那个眉眼柔和的少年,因为她,成了兽炉中袅袅升起的骨香,这一世,她还是没守护好他。 扒皮、剔肉、碾骨! 萧许月不敢想象柳祁安该有多疼,多绝望…… 楚齐,南风馆,沈有仪! 她势必要他们为此付出代价! 柳祁安大半身子倚靠在萧许月身上,明明是舞象之年,不过十八九岁,却瘦得不成样子,脊骨凸显,交错着道道鞭痕。 虽然柳祁安昏迷着,她还是柔声安慰:“会有些疼,忍着点。” 细密的药粉撒在伤口上,没入暗红色的豁口,疼得柳祁安闷哼几声,哆嗦着身子更往她怀里靠紧。感到他的不安,萧许月揉了揉靠在颈窝的脑袋,没停下手上的动作。上好了药,仔细包扎好细布,才敢将他慢慢放回床上。 她在前世大抵只是做了一个傀儡皇后,一个安置在后宫的无情木偶,在萧家没落,身边一个个亲朋成为刀下亡魂后,就是一个绝情的人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束缚在那红墙绿瓦间,看着一座座高楼上溢彩的琉璃瓦,萧许月深知自己是囚笼中挣扎不得的金丝雀。 身为皇后,她不曾怜悯众生,众生也不曾善待她。 柳祁安,是她死前最后一点念想,连这念想,都是徒劳无过的贪恋妄想。 萧许月寻了腰间的短刃,割开手腕,任着鲜血流下。 药人之血,能解百毒,亦能救人于危难之间。 “我说过,我会带你离开,你一定要好好地渡过这次劫难。” 血入喉,唇色染红,更显妖治。 “柳祁安。”她一字一顿道,“脏的是人心,不是你,这一世的你,和上一世的你,都是干干净净的。” 萧许月又揉了揉他的脑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吩咐阿曼仔细照料,推门离开。 萦绕在鼻息间的蔷薇香渐渐淡了,柳祁安只知道有那么一个人来过,却又在瞬息间消失不见,他困顿在混乱和梦魇间,清醒不了,眼角滑落晶莹的泪。 他不脏的,从始至终都是干干净净的。 第33章 此间无意(四) 萧许月属实没有想到这南风馆,背后的当家竟然是镇国公府的楚齐世子,偌大的南风馆竟是楚齐豢养禁脔的场所,光是想想就不禁让人恶寒。要不是顾澜夜提醒,柳祁安的仇,她恐怕还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找到。 上一世柳祁安并未说出对他最先下手的人,这一世,新仇旧恨,一并报了。 至于那老鸨,贪财欺软,不是个善茬,又是楚齐手下的人。这些年来,没少逼良为娼,耍的都是见不得人的手段。 她猜,那老鸨定会去楚齐那儿,好好说辞一番。 南风馆的杂役前脚瞧见萧许月离开,后脚就忙去通报。 “馆主,人已经走了。” 半晌,无人回答。 杂役悄悄抬头,“馆主。” 昏暗的房内,只一盏烛光明亮,老鸨阴沉着脸,看着精致木盒中的珍珠,那颗珍珠,依稀可见受了磨损。 在这南风馆中,所有人都是为了一个财字,但最是爱财如命的,就是眼前这个满脸凶相的女人。 见杂役微微抬头,一记凶恨的目光投过去,“备马,去国公府!” 一轮皓月当空,街上行人渐少。 月光将长长围墙和树的影拉得极长,不断后退着。马车驶过热闹的街市,约莫盏茶时辰,绕到一处屋宇的偏门。 老鸨下了马车,轻扣门把手三声。 不消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的人侧身一旁,道:“进来。” 老鸨赔笑:“玉翠姑娘。” 这名唤玉翠的姑娘身量要比老鸨高半个头,暗淡月光下能看清她身上暗红色的对襟坎肩,袖口绣着深绿色的蝴蝶,横眉宽脸,这冲撞的颜色配着不好惹的气度,显得有些俗气。 这玉翠姑娘就是跟在楚齐身边的大丫鬟,是个会武功的莽妇。 每次从南风馆送到国公府的小郎,都是经由她手,宁死不从的倌儿都是让玉翠代劳,折磨死的,最后的葬身之地便是京郊的乱葬岗。有点眼力见儿,从了的,大多也是落下残疾,被这玉翠姑娘灌了哑药,成了沿街乞讨的乞丐。 这次那个哑奴能剩半条命,倒是他的造化。 瞧见玉翠满眼凶光,冷冷盯着她,老鸨尴尬一笑,忙移开肥胖的身子,这才没挡了人关门的道儿。 一路上也不敢与人多言,老鸨深知玉翠是个心狠手辣,又不善多言的,自己就是个做青楼生意的,没必要自找不快。 也同历次一样,是由玉翠带路。 与往日并无不同,檐廊上,玉翠提着来时带来的灯笼,昏暗幽黄的灯光仅能照亮脚下的路。稍远一点,也只能看见半人高的杂草横生在廊下,其余的,皆掩映不见。这座偏院就像是两三年无人居住的模样,墙头暗角,结的都是落了灰的蛛网。 许是久无人居,偏院空旷,夜里的凉风摇曳着杂草,风吹草动间,是一阵凉寒爬上后背。 那些倌儿就是在这座院子给弄死的。 老鸨贪财,却也怕死。 这些年,光是在这院子里弄死的,就有十几个,死法不尽相同。 想到这儿,老鸨不禁打了个寒颤,加紧跟上步子。鬼使神差间,侧头瞥了一眼院中那棵高大的槐树。 泠泠月光下,白色的花串夹杂着模糊不清的枝叶,悠悠晃荡,花叶繁盛。大团的白在月光的映衬下,仿若鬼魅衣衫。只一眼,老鸨就看见粗壮树干上打结的粗绳,随着夜风而起,绳圈空空荡荡,一如那日…… 见鬼! 老鸨暗自咒骂,上次来,忙忙碌碌没注意那棵槐树,居然开花了。 那棵好几年没见开花,快要枯死的树,开花了。 眼前这望不尽尽头的长廊,好似巨大的黑色深渊,将人吞噬其中。太过寂静到诡异,领路的人僵直了腰背,木偶般规律前进,丝毫不受周围环境影响。 红衣,黄灯,黑夜。 黄泉碧落。 她听过不少民间传闻,生怕此情此景成了现实,那些人的死毕竟她脱不了干系。 老鸨吞咽着口水,不敢再往前走,停留在原地艰难开口:“玉翠姑娘,那棵槐树不是好几年没开花了吗?怎么今日突然开花了?”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玉翠慢慢转身,昏黄的灯笼照着红色的下摆,老鸨只看到玉翠晦暗不明的脸。 “那个吊死在那里的人,让玉燕埋在树底下了。” 玉燕是楚齐身边的二丫鬟。 老鸨绞紧了手帕,往玉翠一抛,讨好地尬笑两声,“哈哈,原来是这样啊。” 她说那棵快死的槐树怎么会突然活了,原来是借助尸体作为养料,死而复生了。若是玉燕行事,确实是会为了省事,将尸体埋在树下。 这些个习武的丫鬟不信鬼神那一套,常年做的又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自然没这忌讳。 她也甚少来国公府,这次要不是…… 她还真没必要跑着一趟! 玉翠对这等人,向来没什么好脸色,也不管老鸨是个什么心态,转身自顾自地走。 临走前,她再次回身望去,树身环环缠绕着粗绳,绳上贴了辟邪的符纸。 那个小倌是受了屈辱后,自尽在槐树下的,好像叫…… 青槐。 这座偏院是楚齐世子掩人耳目,招小郎上府的捷径。玉翠和玉燕是贴身负责这件事,如此丑闻,自然不会大摇大摆地从镇国公府正门接人进来,南风馆的人,一律都是从这座冷僻的小院出入。 即是荒落,除了两个管事的丫鬟,府中其他人鲜少出入。 是以,从没有人发现楚齐世子不端的行径。 整栋宅院,就数楚齐的院落最是灯火通明,因其母家强势,院子建得也是最奢华的一个。镇国公许是这些年病痛加身,深居简出,并未没这么豪奢。 可老鸨却没心思打量这些,一心只想快点见到楚齐,盘算着接下来的说辞。 纱幔低垂,雾气氤氲,营造出了朦朦胧胧的气氛,精致的亭台围困在缥缈的雾中,周围阵阵花香。亭台下,雾气稀疏间,勉强能看清光滑的池壁,地上散落着三两蔷薇花瓣。 玉翠领着老鸨站在廊上,静默垂首。 隔得有点距离,但还是能听见男子粗壮的喘息声。 第34章 此间无意(五) 其中还有娇软的男音,听这声音,像是有三人。 隔着较远的距离,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与那水池中的波纹一般,荡漾开来。安静的时间里,除却激荡的水流,就只剩老鸨和玉翠冗长的呼吸声。每当这时,院落里的仆从一定是遣散干净了的,若无要紧事,玉翠和玉燕也不得打搅。 楚齐世子龙阳之好一事,只有身旁两个丫鬟知道,其他外人一概不知。而南风馆间接等同于楚齐世子的后宫。 老鸨不是第一次像这样候着,加上欢场上的事见得多了,见怪不怪了。 当声音恢复平静,随之而起的是哗啦一片的水声,溅落在玉瓷板上。 “爷……” 水雾中有声音传开。 雾气中,一只手拾起案板上呈着的衣服,继而消失不见。 水池雾气蒸腾,其中走出一人,膀宽腰圆,极显潦草的长相上嵌着鼠目般的精光,常年淫糜的邪气宣诸在脸上,无端给人一种阴邪狠绝之感。 男人身后立马缠来长相清秀的男子,腰若柔蛇,扭动着靠在男人肩上,恨不得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娇娇柔柔地开口:“爷?” 玉翠没有抬头,反而将身子又弯了弯,“世子。” 老鸨也跟着行了行礼。 楚齐看都没看一眼,反手拍了拍身后相拥上来的男子,捏了捏搭在肩上的小手。粗哑道:“美人心急了?” 反手搂着美人的腰往凉亭去了,两人身后还跟着方才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另一位男子。 那男子垂头不语,默默跟着上前。 夏日的晚间凉风习习,柔纱随风无状。此时,矮案上摆满了时令蔬果,那个行事大胆的小郎依偎在楚齐身上,指尖掐起一颗颗葡萄,挑逗着喂给楚齐,另一个手中则端着果盘,低眉顺眼,看着二人若无旁人地逗笑。 玉翠这种场面见得多,神色平静。 老鸨只身上前,“奴给世子请安。” 楚齐这才发现身边又多了一人,吞咽着葡萄,与那小郎眉来眼去,满不在意道:“你来做什么?” 老鸨自知理亏,前几日送来那个哑奴不肯委身于人,以死相逼,亏楚齐看在那哑奴姿色不错的份上,放了他一马。可就为这事,这楚齐世子也就此记恨上了,心情败坏也就罢了,美人也没得逞,这错到底是怪罪在老鸨身上。 这南风馆交给她打理多年,不仅赚得盆满钵满,还从国公府得到不少好处,看着她精明能干的份上,挑选小郎一事也是交给老鸨来安排。 前些时日楚齐想换个新鲜的,老鸨就将主意打到了哑奴身上。 毕竟那哑奴本就生得不错,些微打扮一下,也是有红倌的资质,反正她也没花多少钱拿下,正巧拿去讨好楚齐,谁曾想一脚踹在老虎牙上,没讨得一个好。 这哑奴是个烈夫,誓死不从。 最后,她得到好好“调教”的任务。 这调教首先就得挫挫锐气,柳祁安后背的伤,就是她叫人下的手。 长鞭伺候,人只要死不了,柴房关他个天出来,就是半死不活,吊着半条命,也是任她拿捏。 鬼知道那个劳什子的许公子半道杀出来,铁了心要那哑奴,险些要了她的老命! “那个哑奴,奴已经调教好了,这次定不会扰了世子的雅兴。”老鸨在一旁保证。 “哦?”楚齐世子拉长了余音,推开靠在身上的小郎,“当真?” “爷不是说不要那个哑奴了吗……”被推开的小郎嗔怪了几声,扯了扯他衣角,见楚齐一脸玩味,有些不悦。闻言,玉翠冷眼扫去,一下让他噤了声。 “当真当真!”老鸨点头哈腰道,“一切我都打点好了。” 楚齐大手一挥,“明日送到府上来。” 老鸨故作为难,也不怕煽风点火,“能送是能送,只是……只是近日有人寻衅滋事,点名要那哑奴,为此还重伤几个仆从……”说到此,这才将话引到正题上,只听她又道: “奴今日来,是想请世子做主啊!”她必须得将南海珍珠的价给讨回来。 说着说着,人就跪到了地上。 楚齐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这种事情他一向不敢兴趣,搂过身旁小郎,姿态亲昵。 老鸨见他并不上心的样子,倒也知道楚齐是风流成性的,但还是免不了心底咯噔一下。那个姓许的是个硬茬,弄坏了她的南海珍珠,还给她下毒,虽说现在是没什么大问题,到底心里还是有些恐慌。急忙道:“那男子长得水灵,但也刚烈,奴收拾不了,还请世子出手。” “哦?”楚齐眼底显现出玩味,“怎么个水灵法?” “是个富家公子,约莫十六七岁,相貌姣好,生得那叫一个明眸皓齿。芙蓉面,远山眉,肤若凝脂,腰似柳……” “行了。” 还没等她说完,楚齐不耐烦地打断她,这老鸨形容得他心痒痒,体内的燥热按耐不住。他最喜欢的就是俊俏的少年郎,且不说那哑奴就已经勾走了他的魂儿,更何况又来了一个合心意的,当下就吩咐玉翠:“明日耍些手段,去南风馆将人带来!” 说完,拉着小郎的手就要往方才的水池里去。 “世子!”老鸨连忙唤住了楚齐,“那男子会些武功,只怕玉翠姑娘压不住啊……” 言外之意就是怕意外横生,事发突然,人带不回来。 “世子不如亲自前往南风馆……将人拿下!” 回答她的,是楚齐急不可耐的背影…… 虽说她是南风馆的妈妈,可实际上楚齐才是背后当家的,南风馆能存在这么多年,离不开世子母族的默许。 那个护着哑奴的许公子来历不明,看得出是个富家子弟,而这富庶的燕京城也没见过这号人物,加上楚齐母族势大,消失一两个人不成问题,让楚齐去处理这件事,是再好不过。她故意夸大其词,往他的喜好描述,就是为了引导楚齐世子去南风馆。 至于去不去,还得看他想不想要了…… 第35章 此间无意(六) 烟花之地,阿曼向来都是不甚了解的,更何况还是欢场中以色示人的男子。 欢场所用的香料一般都具有催情的作用,在晚上最为明显。萧许月走后,阿曼凭着多年桃花楼制毒的经验闻出来后,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瞬间后悔为什么要答应萧许月的请求。 一个大男子汉来这种不正经的地方,用中原话来讲,实在是有辱斯文。 此时他正一脸难受地看着床上的人,站得远远地。 萧许月让他在此处守着,必是不想让床上的人发生意外,期间他也曾探查过几次少年的病况,索性萧许月为他上过药,这一整晚的高热也就慢慢退了下来。 说来奇怪,自打他来这里,就无人打扰,房外是纵于声色犬马,房内倒是一片祥和,就好像这里是被人遗忘的地方。 这样安静的环境里,他不由得猜想: 萧大夫和受伤的少年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层关系上又加了一个南风馆…… 这令他不得不往另一层关系上想,若真是那样,萧大夫未免太……太不正经了,谁家金枝玉叶行事会如此出人意料…… 正细想着,恍然抬头,烟笼翠纱,少年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漂亮得不像话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病若娇柳,更胜西子三分。 阿曼一下愣住,没想到人居然醒了,萧许月也没多交代什么,又想想自己蹩脚的中原口语,选择了沉默。 柳祁安紧盯着房里出现的陌生人,对方黑布罩面,只露出一对眼睛,高大的身形瞧得出是个男子。他既不上前,也不退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时间,竟分不出来人是什么用意。 对视良久,柳祁安不缓不慢道:“你是谁?” 阿曼看出少年眼里的戒备,也深知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对峙,只敢回几个字。 “阿曼。” 低沉暗哑的男音传来,有些含混不清,却不影响柳祁安能够听清楚。 “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阿曼:“……” 他并不想出现在这里,他想回妙仁堂。 柳祁安垂眸,眼里浮现伤色,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席卷着他,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觉得胸口有些闷,想说的话哽咽在喉间。 他呢? 他去哪儿了? 后背撕裂的痛感还在不断叫嚣着,柳祁安抓紧绣海棠锦被,指节一寸寸收缩到泛白,死死压抑崩溃的情绪,问:“许公子呢?” 柳祁安这一刻就想见见他,哪怕匆匆一面。他好害怕这是一场镜花水月,是萧许月编织的美好梦境。 他醒了,梦也该碎了。 不用多想,阿曼大概知道少年口中的许公子是谁,萧大夫闺名有一字为许,结合昨夜的情况,八成是跑不了了。 “他……一会儿就来。” 少年蒙了一层薄雾的眼睛望向他,陡然升起了希望,“当真?” 阿曼点了点头,“当真。” 瞧少年这模样,萧大夫这是惹了桃花债?阿曼暗自腹诽。 “那就好。”柳祁安小声安慰自己,慢慢松开卷曲的指节,久久不曾抬头…… 一大早,萧许月在梳妆台前换上男儿的装扮,听见房门响动,扭过头一看,春枝端着吃食进来了。 一边带上门,一边开口道:“小姐昨儿回来得太晚了,奴婢差点没瞒住夏荷。”昨儿春枝等了许久都不曾见萧许月回来,差一点儿就要喊人去寻了,还好最后人是安全回来了。 春枝语气充满了担心,“小姐今儿还要出门?” “嗯。”萧许月回着,却没停下手上的动作,手指灵活地系着腰封,“不必担忧,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在药房温书。” 春枝夏荷都知道萧许月有个习惯,她在药房看书煎药时,不喜被人打搅,用这个作为借口,再合适不过。 春枝叹了一口气,见小姐每日早出晚归,她知道劝也没用,“小姐吃点吧,总归不要累着了身子。” “嗯。”萧许月口头上应着,“对了,府上别院有一处弄玉小筑,你带着夏荷将那处收拾出来。”她记得那弄玉筑最是幽静,闲置得久,空置的房间也是最多的,恰好可以腾出来一用。 “弄玉筑最是偏远,小姐要那处做什么?”春枝不解 “改日,搬进去吧。”她淡淡道。 柳祁安生性敏感,又极为腼腆,容颜貌美,萧许月怕他被人欺负了去。府中下人安分,父亲并未续弦,也少了其他大户人家三两婆媳争斗,四五祸事生端的烦忧。对柳祁安,她想不出能放在府外哪些地方,前世也未能听他提起亲眷,思来想去,还是留在身边比较稳妥。 他的哑疾,还需要诊治。 萧许月昨日让金无用放出的消息,今儿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集市上一同往日般热闹非凡,不同的是,多了一丝人心惶惶的意味。短短数个时辰,竟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谁也不敢大声喧哗出来,两三人交头接耳,就这样,没有定论的事成了离弦上的箭,紧绷绷地拉扯着人们的心。 所有人都翘首以盼少女失踪案水落石出,可案情进展一度迟滞,让人摸不着头脑,反倒是越发扑朔迷离。而这层迷雾上,还蒙上了一层鬼怪之说。 失踪的那几名少女至今没有任何下落。 朝廷为了稳定人心,下了死令,现在,唐三司那边怕是忙疯了! 悠悠喝完杯中的茶,城中的传闻,萧许月在茶摊这儿也听得七七八八了,随手丢下几枚铜板,悄无声息离开。 方至一处石板桥,行人稀少,突然有人唤她。 “萧许月。” 清朗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她抬头望去。 狭长柳叶顺着枝条垂泻而下,轻轻扬扬飘荡,浓密绿色的柳枝瀑布,像极了少女未盘起的发。粗壮的枝干上端坐一人,红衣墨发,炽烈张扬,更显肆意,衬得少年俊美如斯,公子无双,桃花眼近乎冷漠,可唇角的笑意传达的又是嘲弄。 万丛绿意,只一点红。 第36章 此间无意(七) 这是萧许月第一次见他穿红衣,少年英姿夺目,太过耀眼,她将眼底的惊艳之色压了下去。 大苍最不缺的就是这样出类拔萃的儿郎,尤其是在人人渴望攀附权势的燕京城。云谌隐忍藏拙,蛰伏几十年,一面翩翩公子,一面杀人如麻。单是这两面,萧许月就见识到了,什么叫帝王无情。还有楚淮舟,少年将军,天姿英才,侠骨柔情,敢以一人之力击杀契丹大军,不可谓不是一代天骄。 二人皆是燕京有名的才子,将大苍那么多人中龙凤压在脚底。 那么顾澜夜呢? 能与这二人并肩,又能在云谌血洗燕京的时候置身事外,不入朝堂之争,此人绝非善类! 玉面郎…… 她不是没有想过哪里出了纰漏,上一世怎么会对此人毫无印象,想起第一次相见时暗流的涌动,她就知晓,她与顾澜夜应是同一种人。 依她看,玉面郎,倒不如叫玉面修罗来得贴切。 红衣少年纵身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地上,离她不足三四步远。 三天两头见到他,到底还是防备着的。 萧许月没有动身,冷淡回了句:“清澜世子。” 少女一身男子打扮,没涂寻常女儿家的胭脂口脂,少了女子柔和,多了男子的清隽,还带了一丝倔强。这冷淡疏离的态度,仿佛他们第一天认识。 顾澜夜玩味着,眼神锋利如刀,好似要将她看透,去探究她的灵魂,萧许月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 他轻蔑一笑,突然跨步上前,萧许月来不及躲避,那人就俯身在她耳旁,温热的气息刹那将她包裹,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撩拨,“爱慕凌王,又三番六次去南风馆,萧许月,你倒真是胆大妄为。” 萧许月看着俯身而下的顾澜夜,高高束起的马尾上垂下红色玉穗发带,金色的流苏交杂着浓黑的发,顺着肩膀滑落,一呼一吸,尽是少年冷调的清檀香。 微微抬眸,对方也同样望着她,手从她头上飞快地掠过。 如此之近的距离…… 她听到自己胸腔中跳动不安的心。 咚,咚。 这副模样自然也落到了顾澜夜眼中,看着她僵直挺立的后背。 年方十六,姝色无双,冷艳决绝的容颜上,明眸秋水,长睫微微轻动,待她望向他时,满眼戒备。 他故意挑逗道:“你在紧张什么?怕我吃了你?” 少年是什么用意,萧许月猜不透,她也不想去猜。 望着近在咫尺俊俏的脸,唇角端着的笑意,以及那意味不明的探究,萧许月隐忍着怒意,“这是第二次!” 随即后退一步,远离暧昧不清的氛围。 顾澜夜也随手捻弃手中狭长的柳叶,这一幕萧许月看在眼里。 他自然知道萧许月话里的意思,第一次是在妙仁堂,让她感受到了威胁的那次。话不投机半句多,顾澜夜也不打算弯弯绕绕地套话,收起了纨绔子弟的做派,萧许月是个聪明人,也知道他来,并不是兴起而至。 “你让钱宝来传出男子失踪的谣言,目的是什么?” 萧许月皱了皱眉,眼里闪过不悦,反问:“这与世子爷有何干系?” 那日在钱宝来遇到顾澜夜,金无用讨好的样子,她不是没有看在眼里。能让罗网遍布大苍的挂名掌柜如此恭迎,又能轻而易举从他口中得知是自己要传出的消息,只能说,顾澜夜远比她想象得,要深沉得多。他敢这样问,那就是不怕她知道些什么。 “呵!”顾澜夜冷酷一笑,“你放出谣言,定不是唯恐天下不乱,还牵连桃花楼,问文秋意借人。” “难道,只是简简单单想赎个小郎?”语气中隐隐有些残忍,带着压迫,“为了南风馆从黑市买来的那个哑奴?”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萧许月回视,“我想得到什么,并未涉及到世子毫分,世子爷又何必多问?” 这番说辞,顾澜夜自是不信。 萧许月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这谣言和南风馆都与她有关系。男子失踪闹得满城风雨,南风馆又是一个处境极为尴尬的存在,她还与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倌纠缠不清,其中,还隔着一个凌王。 “南风馆背后的势力是幽州统军魏家……楚齐并不会轻易放人,南风馆的清倌红倌,历来都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你赎不到人,只能剑走偏锋,区区一介弱女子,你拿什么对抗镇国公府,对抗魏家?” 他的话像尖利的匕首,一点一点,插进她的胸膛,萧许月能感受到,体内温热的血渐渐流失,只剩下刺骨的寒。 柳祁安,是她生前最后一点善念。 萧许月平静地望着顾澜夜,自嘲一笑,一如当初她望着满目疮痍的大苍王朝;望着世家大族没落,成堆的尸体运到乱葬岗,堆砌成一座座小山丘;望着金龙宝座上,威严森冷的新帝。 这是她,应有的报应! 却要别人来替她偿还。 云谌不让他人活着,却不允许她死。 她的报应,就是看着忠良死于奸佞,君子死于谗言,小人却满口仁义道德,借着龚行天罚的幌子,高高在上,最后美名其曰:稳定朝纲。 云谌杀了她身边所以人,剥夺了她的自由,将她困禁在后宫。 不知哪年哪月何时,一个不懂规矩的新人和她叫嚣,萧许月还记得她昂扬着得意道:“皇后娘娘可知新人笑,旧人哭?” 萧许月不知道那个新入宫的妃嫔有没有笑,再见她时,已经是御花园水池中的落水鬼了。隔着层层人群,那特地为她开的一条道,萧许月看见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年轻貌美就是好,死了也是平地一声惊雷,牵惹好几个妃子下水。 什么旧人哭?她只知道人死了,就没那么多碎嘴的,毕竟,借刀杀人这一招在后宫屡见不鲜。 御花园里死的人越来越多,谣传也多,萧许月在御花园待的时间也就越长。对于她的残忍手腕,只要不涉及云谌心爱的女人,他一向置之不理,后宫有的是不长眼的女人,偏巧触她的霉头。那些年在沈有仪那里,萧许月可没少吃苦头,也冷眼旁观了不少人的生死,现如今,这些计谋终要报复到罪有应得的人身上。 她即挑拨得了后宫,也杀得尽这天下人! 也护得住她所爱之人! 第37章 碎脸(一) 每次宫里死了人,萧许月的心,便又冷了一分。她望向柳祁安的眼睛,那里面全是独属于少年的纯粹,他还不知道,那些妃嫔都是她下的死手。萧许月想护住这份良善,可少年太过脆弱,是皇宫密密麻麻编织蛛网上折翅的蝴蝶,死的时候,也不过而立之年。 镇国公府能如何,幽州魏家又能怎样? 左右不过是云家的一件陪葬品。 “事在……人为。”胸腔中太多的悲愤,在说出口的那一刻,只有平平淡淡的四字。 顾澜夜眸光微动,听这语气,怕是一条道要走到黑,“你也不必做此神情,你为文秋意看诊,将桃花楼作为庇护,想来已是做好了打算。你要借助碎脸老妪一案动手脚,将祸事东引,金蝉脱壳,可又曾想过接下来唐三司如何追究” 萧许月摇了摇头,如实回答:“不曾。” “少女失踪一事,钱宝来也束手无策。”顾澜夜嘲弄,“再加上个楚齐,魏家可不会善罢甘休,但,你也只能搭上一个楚齐,一个南风馆而已。” 他这话里有话,意有所指,似乎有意引导什么。 萧许月沉默了一下,刚要开口,顾澜夜清冽的声音传来,“你与那小郎的关系来得没有由头,你可别告诉我,你又心悦于他?”随即扬唇讥讽,“才短短几日,看来萧姑娘将凌王殿下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个是相府千金,一个是烟花清倌,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却让萧许月甘愿冒着风险,为之奔波。 她看他的眼神,属实不像看陌生人。 怎么看,都像是颇有些渊源。 萧许月笑了笑,顾澜夜莫不是要套她的话,将云谌扯了进来,那日有意之举倒成了他的说辞。“世子做的是桃花楼的生意,我做的也是桃花楼的生意,横竖离不开的,都是桃花楼三字,其他的,不应是世子考量的范围。”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反倒点明了两人之间的关系,言下之意: 他僭越了。 顾澜夜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清俊的公子皮囊下,藏着一个他琢磨不透的灵魂。她说话似乎总是温温婉婉,疏离有度,却有四两拨千斤的韧劲儿,让他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桥旁的溪风微凉,柳条自她头顶吹拂而过,少女平静柔和,与那日在未央湖的艳色不同,敛退了许多锋芒,多了份运筹帷幄的自持感。 这哪里是什么弱柳扶风的娇娇女…… 风过刹那,掀起锦衣下摆,少女微微俯身,“告辞。” “等等。” 身后传来顾澜夜的声音,“出来吧。” 萧许月回身而望,溪桥下冒出两个脑袋,定睛看去,正是包子铺的老板和元宝。 两人面面相觑,看了看顾澜夜的脸色,有些难为情地走过来,还没等萧许月开口问是怎么一回事,元宝跑到她身后,紧紧抓着衣角,露出了一个小脑袋瓜,轻轻唤了声:“哥哥。” 萧许月随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魁梧的大汉向顾澜夜连连保证,“公子,我们什么都没听到,一直老老实实待在桥底。” 她眼睛里充满疑惑,望向顾澜夜。 “被人跟踪了都不知道,还想救人于水火。”少年面若冷霜,眉眼一挑,讥讽之意尽显,转身离开。 扬声道:“这二人就留给你处置。” 两人就跟在萧许月身后,见她思考,也没打扰。 萧许月一只手摸着下巴,“你们从何时开始跟着我的。” “公子吃早茶那会儿,从我摊前路过的时候。”大汉怕她误会,忙不迭地摆手,“我不是有意要跟踪公子,是元宝有话要与你说,我跟着他来的。” 那会儿她在街市探听消息,无意路过也是正常。 萧许月遂而低头,看着两三日不见,脏兮兮的小娃娃已经换上了干干净净的粗布衣衫,面容白净红润,眸光澄澈有神,分外有些可爱。 又望向大汉,“你收留了他?” 大汗没想到萧许月会问这一出,微微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公子留下的钱多了,想来也是给元宝的,他无家可归,我就留他下来当个帮手,让他有个去处,也不用流落街头了。” 燕京城流离失所的人多了,可让一个七八岁的小孩露宿街头,以偷盗为生,实属让他不忍心。左右不过几个包子,一个小孩,他还是养得起。 倒是个良善之人。 萧许月想,俯身蹲下,捏了捏柔滑的脸,“元宝有什么要同哥哥说的” “这是个秘密。”水灵灵的大眼睛透着稚气的认真,语气坚定,元宝轻轻凑到她耳畔。 …… 萧许月几乎是跑到南风馆的。 待到南风馆时,大门处也没了迎客的小倌,与往日不同,现在的南风馆,有种人去楼空的凄清感。这气氛太过怪异,也不容她多想,直奔楼上而去,推开安置柳祁安的房门,却不见人影。 萧许月屏息往床榻走去,风从窗户处鱼贯而入,晃得琉璃珠帘哗哗作响,空荡的房间就只剩琉璃脆响,不闻人声。 空无一人的床榻上,被褥凌乱,木施上也没了柳祁安的衣物。 阿曼也不见踪影。 他出去了? 脑中出现这个念头,萧许月下意识转身就要出去寻人。 “萧大夫。” 阿曼瞧清来人,从房梁上轻身跃下,挡住了少女的去路。 “阿曼,柳祁安呢?”萧许月追问,意识到阿曼不知道他的名字,又指着床榻问:“床上的人去哪儿了?” 阿曼摇了摇头,“有人将他喊了出去,他就让我在这儿等着。”露出的那对眼睛望着萧许月,转告:“他说,让你在这里等他。” “他说?”目光遽然一紧,好似听错一般,语气中带着不可思议,“他会说话?” 阿曼点了点头,“他等你很久了。” 他会说话,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突然会了,还是一开始他就没有哑过? 心里的迷雾促使着萧许月,要她去问个清楚。 “柳祈安出去多久了?” “不长,一盏茶的功夫。” 第38章 碎脸(二) 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房内,焚着香气怡人的苍兰香,精致小巧的兽炉没有合盖,抬眼所见,苍兰香缥缈的烟缕溢满整座房间。珠围翠绕,充满异域风情的纱帐垂曳一地,地上铺陈着繁复花纹的波斯地毯。颜色浓郁斑斓,好似下一刻就会出现热情无比的异域美姬,跳着柔媚的舞蹈。 少年坐在桌前,神情安静,出神地望着小巧精美的银器。漂亮的眼眸如水秋波,轻轻扇动长长的睫毛,鼻梁秀挺,唇色惨白却勾起浅浅的弧度,不时有些紧张地抓弄衣摆。 他在等人。 苍兰香越发浓烈。 这让柳祁安不禁想起那如玉公子身上,淡淡的体香,每当他靠近时,总会感到些许的安心,那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 怎生奇怪,柳祁安讨厌过很多人的接近,却唯独不反感他。这让他想起初次相见时,少年纯粹温润的接近,还有那日昏死前朦胧的一眼,连着昨夜…… 柳祁安脸有些发烫,昨夜他在昏沉中寻得那一缕令人心安的气息,待再醒来时,身上的伤包扎得仔细。 柳祈安隐隐有些期待再次见到他。 房门并未上锁,轻微的推门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房内,还是能够清楚听到。 柳祁安充满希冀望去,在见到来人的那刻,脸色瞬间惨白。 楚齐背身合上房门,外头随即传来落锁的声音。 房里的苍兰香莫名让他有种异常的兴奋,自进这间房起,他的眼睛充斥着狂热,布满猩红,死死盯着坐在一旁的柳祈安。 前几日不堪的回忆一下涌了上来,柳祈安几乎下意识起身就要逃,可身体不听使唤,动弹不得毫分,反倒是软绵无力。 泪水一下糊湿了眼睛。 柳祈安害怕的神情,落在楚齐眼里,不亚于鲜美的猎物乖乖待在原地,而他极其容易狩猎,如同守株待兔般。 “美人。”楚齐的声音淫邪中裹含着求欲不满,似是不满足,“上一次让你逃了,这次,你就算是死,也走不出这间房。” 外头,守着数名小厮。 里头,是老鸨精心准备的待宰羔羊。 柳祈安惊恐看向兽炉中袅袅的生烟,手不住地颤抖,楚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得意洋洋,“香中加了东西。” 闻言,他的身子一颤。 “就是你想的那样,软骨香。” “这可是让你欲仙欲死的好东西……”楚齐徐步上前,撩起柳祈安半披散的发,身形将他整个笼罩着,姿势暧昧,“是不是身体动弹不了,呵,上次在国公府……” 粗粝的指腹划过白皙的脖颈,一阵酥麻的怖意蓦然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楚齐埋首在他的颈间,细细轻嗅。柳祈安是即憎又恶,气得声音颤抖不止,厌恶道:“滚!” 他没等到想见的人,却等来了这么个登徒子! “原来你会说话。”楚齐邪恶一笑,盘算着体内药效发挥的时辰,“倒是桩好事,就是不知道在床上……是怎样的一番悦耳……” “你要是敢碰我,我就……” 楚齐嗤笑一声,出声打断,“就怎样,举剑自刎?” 下一刻将人掀翻在地,欺身而上,衣服撕裂的声音不绝于耳,残忍至极道:“你连反抗的气力都没有!还肖想有人来救你,做梦!你那个情郎,改日我就一并收入囊中!” “滚,滚开!” 柳祈安怒视着眼前丑陋不堪的男人,奈何手脚软弱无力。害怕的泪水不断涌出,嫌恶楚齐的同时,更痛恨自己没有反抗的能力,成为他人俎上鱼肉。 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头顶华丽纱幔。 他逃过那一晚的凌辱,却没能逃过这可笑的命运。 房内不断传开污言秽语,地上尽是碎裂的衣片。 倏地,窗棂破开一个豁口,发出剧烈的响动,碎木屑顿时四溅开来, 有一人破窗而入,身形一转,不见影的白光闪现,待再细瞧时,一把长剑架在了楚齐脖子上。 这动静发生得太快,楚齐还没缓过神来,顿住了手上的动作,斜眼却瞥见亮闪闪的剑身上,照着他邪恶的神情。 他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厌烦地皱了皱眉,暗哑着声音:“你可知道现在得罪的是什么人,敢扰了本世子的兴致?” “公子!”门外出声询问。 楚齐看着架在颈上的剑,咬牙切齿道:“在外面侯着!” “我不管你是谁。” 那人自阿曼身后走出,“地上的人,不是你能动的。” 少年态度冷漠,明明是清隽公子,自当是温文尔雅,却透显着无尽杀意。 这般不堪的模样被他瞧见,柳祈安几欲崩溃,将脸埋进凌乱的头发里。 阿曼举剑,缓缓绕到他身前,楚齐就这样看着剑尖绕了一圈,从脖子指到了心脏。刀剑无眼,楚齐被胁迫起身,高大威猛的剑客整整比他高了一头,强烈的窒息感随着剑身的指向,压抑在心头。 明眼人看得出来,外面那些看门的在他面前,都不够他砍的。 柳祈安身上的衣服堪堪蔽体,甚是狼狈。 萧许月立刻扯下幔帐,迅速盖在柳祈安身上,手揽过他的脑袋,连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闻声,怀里的人身体不住地起伏,乌鸦鸦的头发满是浸湿的泪水。 事在紧急,萧许月不容他平复,掏出白瓷瓶,强迫他抬起头来。黑发下,是梨花带雨的脸,双眼朦胧,哭得鼻尖红红。 “柳祈安。”萧许月正色道,盯着他的眼睛,“振作一些。” 白瓷瓶凑到他鼻下,刺鼻的味道让他清醒不少,混沌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 “我……” 他刚要开口说话,萧许月出手止住,“出去再说。” “阿曼,你先带他出去。” “是。”阿曼点了点头,将剑收入腰间,冷眼看着楚齐,“老实点。” 萧许月起身让开,慢慢踱步到楚齐身前,与阿曼错身而过。刚刚脱离危险,堪堪松了一口气的楚齐,下一刻,一把短剑又抵到了他脖子上。 阿曼则搂着柳祈安,如蜻蜓点水般,三两下就跃出窗外。 萧许月仔细瞧了瞧眼前的人,这个未来继承镇国公位子的蠢货! 暗道:云谌啊云谌,你要扶持新贵也就罢了,怎么也将这个不中用的东西留着呢?你即有了叶家那样权势滔天的世家,又何惧一个小小的幽州魏家? 尖刃往下又压了三分,楚齐瞪大了双眼,满眼惊恐。 有血渗了出来! 涨红了脸,怒喝出声:“你想做什么!” 萧许月瞧这情形,冷笑出了声,“告诉那老鸨,人,我带走了。” 原来,楚齐下身的衣袍已经湿了一大片,刺鼻难闻的臊气难以掩住。 萧许月迅速抽身离开,抵在墙上的人瞬时瘫萎在地…… 第39章 碎脸(三) 屋子里静悄悄地,一行三人都没开口说话,阿曼和大汉眼睛不时瞟了萧许月几眼,见人黑沉着脸色,又将安慰的话憋了回去。 阿曼斜身靠在房门上,望着这方小小的院子,小院的围墙不算矮,上面引了牵牛花的藤蔓,葱葱绿绿的叶墙上是迎风摇曳的蓝色牵牛花。院中摆放着木架杂物,空旷中又有些杂乱,阿曼瞧得心烦,又将目光瞧向了更远的碧空。 大汉不似阿曼那样心烦意乱,但从这怪异的气氛中,也能感知到还是不说话为好。见萧许月坐在桌前,周身有股冷凝的气场,也学着阿曼离得远远的,眼睛不住地在两人身上打转。 自两人带着一位少年来到这里,就沉默到现在。 这才隔了不到两个时辰,中间发生的情况让他丈二摸不着头脑,只想着元宝在里屋忙好了没有。 萧许月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膝盖,细细回想着方才发生的状况。 那鸨儿竟然将楚齐挑唆来了南风馆,还让受伤的柳祁安去接客。不用想其中的缘由,都知道是冲着她来的。 凭着萧许月对楚齐的了解,楚齐在未继位之前,定是不会明目张胆地去南风馆,而是安排小郎到他府上。她不在的时日里,柳祁安就成了小郎,被老鸨诱骗去了国公府,这也是萧许月最担心的。 要是柳祁安被…… 放在桌上的手骤然紧握,萧许月不敢想象,柳祁安得有多绝望。见到他的那时,她就该带他走的。 老鸨让柳祁安接客,又伤得他这么严重,前世今生,桩桩件件,也是该在这几日清算了。 “哥哥。” 元宝从房里探出个脑袋,乖巧道:“已经弄好了。” 事不关己的两人齐刷刷看向萧许月,却也不敢动,看着她往里面去,大汉悄悄向元宝招了招手,小声道:“元宝,过来。” 元宝人小鬼大,一溜烟跑到大汉身旁,三个人等萧许月进去后,蹑手蹑脚进了院子,蹲在地上小声谈论,生怕让萧许月听见。 萧许月还不知三两刻间,里屋内的状况已经被三人讨论个遍了。 此时,柳祁安已经平复了不少,安静地躺在床上,床头的泛旧的蚊帘松松垮垮地束起,恰好遮挡了他的脸,萧许月看不清他的神情,站在床外五六尺的地方。 她咬了咬唇,先前顾及柳祁安黯然神伤的模样,只让元宝一人帮他换上衣物,现在……几欲张口,终是没有说话。 床头的人动了动,透过虚掩的帘子,萧许月就站在不远处,依稀可见其模糊的身形。 柳祁安也不知道自己看些什么,就看了许久,那人也没有动身,张了张干哑的喉咙:“是我让元宝叫你进来的。” 萧许月内疚自责,不知道回什么,点头“嗯”了一声,听他继续道。 “我知道你昨夜来过,身上的药,也是公子换上的。今早醒来,已经好了许多。”他慢慢讲着,“今早……今早馆里的小七过来,告诉我,你在另一个房间等我,我信了……” 萧许月沉默,眼睛却盯着帘子后面的人,手无力地握着。 柳祁安突然有些哽咽,讲不出萧许月看到的情形,看她站得远,心脏不由得抽搐了一下,“那日在国公府,那个不认识的男人过来抱我的时候,我反抗了,公子……我不脏的……” “祁安,别说了。”萧许月听到这些,于心不忍。 “我拔了侍女的剑,以死相逼,那个男人竟然没有再胁迫我了。公子,我原以为我能逃得了的,没想到……”他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悲凉,“我还是逃脱不了。” 他在相见的人面前,没了尊严。 祁安二字,真能如这名字一样,祁安吗? 是奢望吧,是他太过贪心,哪里会有什么平安可言呢? 他又想起从前,没来燕京的时候,一样的肮脏不堪。 忽然有东西蒙住了他的脸,带着冰凉的暖意。 萧许月拿着一方手帕轻轻擦拭,泪水濡湿了方帕。 “你以前可不像现在这般爱哭。”她怅然道,似是回忆,“有些事不是你的过错,错的是世人,是这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势。” 那个看似柔弱的少年,曾在寂冷的皇宫里为她撑过伞,陪伴她数个无人的深夜。 “柳祁安,脏的从来都不是你,是人心。” 那方帕萧许月没拿走,浅浅遮着柳祁安的脸,丝帕下,是徐徐而下的两行清泪。 她摸了摸他脖子上的血痕,那剑伤压得有些重,没有伤及要害,连着几天过去,已经结痂。她不是没有看到这道伤,只是不敢多想,在听到柳祁安还是完好的时候,松了一口气。 上一世,他最在意的,就是这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楚齐…… 想到这个人,萧许月眼里划过冷腻,却还是温柔地说:“我会为你讨回公道,带你离开,伤你的人,没有一个会有好下场。” 大苍的王法从来都不是约束权势之人,压的都是平民百姓,至于那些皇亲国戚,有的是开脱的法子,那她就用自己的办法,还他一个清白。 只是这清白,不需要死人开口说话。 萧许月轻声细语地安慰,柳祁安遽然想看看她的脸,伸手取下帕子,晶莹的眼睛还闪着泪光,“真的?我真的不脏?” 少年哭红了脸,宛如雨打海棠般脆弱。 嘴角牵起淡淡浅笑,“真的,我带你离开也是真的。” 柳祁安迟疑了,反复思量着话里的意思,半响,犹犹豫豫地开口:“其实……我来燕京是为了找一个人。我在被人抓到黑市贩卖之前,曾受过一个姑娘一饭之恩。我听到她要来燕京,便也跟着来。” 那时,他刚从家里出逃,连着几日流浪,饿晕在了街头。 “燕京哪里人氏?”她问。 “萧家,听车夫说,她是从临安来的……” 闻言,萧许月震惊到手一抖,却是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他好像是想远远看一眼那个姑娘。 十年时间,足以让她淡忘许多事情,就连柳祁安说的一饭之恩,她亦是毫无印象。 临安,萧家。 她这一刻有些悔恨,若不是她无心之举,柳祁安也就不会来燕京,更不会有后面南风馆发生的事情。他也还是干干净净的少年郎,而不是在求生中苦苦挣扎。 萧许月望着他,柳祁安自顾自道:“那个姑娘带着斗笠,还生着病,我远远地瞧见了她,行车的车夫原是下来买药的,她站在马车旁等着,不一会儿就上去了。我就想看看她病好了没有……” 他已经做好了与她离开的打算,走之前,还想见见救命恩人。 所以他在皇宫对她这般信任,即使受了委屈,也要藏着掖着,是为了不让她担心? 所以,她一开始,就不该让那车夫帮他。 终究是一步错,步步……错。 第40章 碎脸(四) 天色暗沉下来,雪灰中晕染着霁蓝的暗,小巷潮湿的角落也渐渐起了蛙鸣,爬墙的牵牛花收起了花瓣,耷拉着脑袋。 “大牛去收了铺子,元宝也去了。”阿曼习惯靠在门边上,见萧许月出来,问:“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大牛是那大汉的名字,她等柳祁安睡着后出来,没见其他人,想着也是去忙了。 “等。”她回。 “等?”阿曼不解,“等什么?” 萧许月没有说话,阿曼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暮色越发浓了。 等到月悬高空,清冷的月光散发着透骨的冷意,彼时,乌云缱绻。西街错落有致的深宅大院,如同蛰伏在暗夜里的猛兽,远远望去,浓稠的黑模糊了屋宇的轮廓,亦可作无底的深渊。 宽敞的长街侧道,河岸上栽种着白洁的栀子花,馥郁的香气弥漫着夏夜的余韵。 驰道上缓行着一辆马车,车夫小心谨慎地扯着缰绳,生怕惊扰了车内的人。马车两旁跟着暗红色半臂的婢子,两人随行提灯,不时打量着周围的情况。 夜里起了凉风,云掩了一半月色,河道里徐徐卷起了烟雾,蔓延到了车道上。 车夫见状,忙询问随行的婢子,“玉翠姑娘,起大雾了,要改道吗?” 现在抄的是离镇国公府最近的小道,不见月光照路,又让雾挡了视线,怕出意外,车夫只等着玉翠发话。 “继续赶车。” 栀子花香本就浓郁,再加上雾气中凝重的细密水珠,置身在此的人只感觉有种呼吸困难的惧意,却又完全抵挡不了这香沁人心脾。马车完全没入雾中,车夫喘着粗气,意识随着慢慢呼出的一圈圈白气,混沌起来。 马车前浮现一圈淡淡的烟黄,越来越近。 “何人!” 玉翠和玉燕异口同声,紧张地盯着那盏虚浮的灯。 “咚”的一声闷响传开,两人提灯往地上一探,车夫已经晕厥,昏倒在地上。敏锐的直觉让玉翠感觉对方来者不善,随手丢下灯笼,拔出藏在腰间的双刀刃,“玉燕,护好世子!” “好。” 凝聚的雾结在盘起的发髻上,自鬓角处滑下一滴水珠,玉翠没做理会,死死盯着那盏忽近忽远的灯,眼底翻覆无尽杀意,浑厚的声音厉声质问:“到底是何方神圣,在此装神弄鬼!” 雾气中那盏灯飘忽地近了,骨头咯吱作响怪异好似有人在啃啮碎骨。 “咔嚓!咔嚓!” 桀桀的怪笑尖利刺耳,仿佛已经将这辆马车团团围住,这声音一层一层荡漾在玉翠耳旁。 “玉翠……”玉燕依偎着马头,想起近日的传言,声音不住地颤抖,劝道:“要不你还是先回来吧。” 玉翠此时离马车三四尺远,她有些害怕。 话音刚落,雾中那盏昏黄的灯骤然变成诡异的蓝色。一个黑色的身影佝偻着背,身上披着的破布烂衫一缕缕地垂下,肮脏的头发一绺一绺盘结成块状,可以清晰地看到发间凝固的黑红发块,那怪笑就从这老妪身上发出。 下一刻,老妪身子矫健,猛地贴近玉翠。一抬头,血肉模糊的脸搭拉皮块,浑浊的眼布满血丝,血盆大口一张,可以看清洁白的牙齿。 “找到你了……” “啊!” 一旁的玉燕失声尖叫,惊恐地看着倒在老妪面前的玉翠,那老妪转头望向她时,玉燕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暗中轻盈的脚步声传来,老妪回头。 迷雾中,少年提着精巧的红木嵌玉连枝灯,朱唇轻启:“处理好了?” 老妪一手掀下头套丢弃在一旁,厌恶地擦了擦手,发现身上穿的衣服也是脏乱的,不禁皱紧了眉头。 “没,车里的人还没处理。” 阿曼忙扯下身上的破布衣服,伸手指了指马车。 萧许月探灯照了照地上,一脚跨过晕倒的玉翠,马儿感到萧许月的接近,伸长了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 “安神的迷香下得重了,该醒的人还没醒,把他叫醒再动手。” 阿曼诧异,“还要把他叫醒?” 萧许月冷声,“动手!” 既然她下了命令,阿曼也不懈怠,从马车中将那睡得像死猪一样的人,大力拽了出来。阿曼本就是练武之人,对待这种人,更是不惜力,哐哐两大耳光直把楚齐的脸扇肿。 这一扇,睡得再死的人也得醒。 楚齐一下被痛醒,双手捂着赤辣辣的脸,不明所以当前的状况。刚要爆粗口,就被突来的一巴掌打偏过头。 阿曼等的就是这一刻。 “楚齐……”萧许月放下灯笼,缓身蹲下,“在南风馆可玩得快活?” 鼻青脸肿的面庞,肉眼可见地青紫一大块,楚齐被阿曼最后一巴掌打得清醒,含糊不清地问:“什么意思?” 萧许月浅浅勾起嘴角,美丽的双瞳含着如淬毒蛇一样的湿滑、冰腻,看得楚齐心里直发毛。 什么意思? 萧许月笑出了声,“当然是我送你上黄泉路的礼物,那匕首上的媚药……发挥得如何?” 空洞又附着着雾珠的声音,像蛇一样攀附而上,楚齐瞬间觉得心被一只手狠狠地揪紧,脑袋嗡的一下,张牙舞爪起身去抓萧许月。 “贱人!” 凶恶的面容配上肿胀的脸,怎么看,都会无端生出可笑。 萧许月侧身一闪,楚齐扑倒在地,扭过头一看,她已施施然起身。 那药是她特地拖延楚齐而下的,药效发作,他必然要找人发泄,老鸨顺势就会让那些个红倌去伺候。去的人中,无一例外,都是欺负过柳祁安的。如此一来,今晚就可以送他上路。 今夜一过,历经几个时辰,不死也残。 瞧楚齐这虚萎的样子,药下得猛了。 “杀……” 萧许月拾起灯笼,背过身去,脸上传来点点痒意,伸手的一瞬,豆大的雨点突发而至。 下雨了。 “贱人!贱……啊……” 阿曼拿出提前准备的钝刀,一下砸了下去。 这还是大牛用钝了,囤在院子里积了灰的刀,对阿曼来说,用着还真不顺手。 滂沱的大雨掩盖了一切,只见散落在驰道上的灯笼,逐渐熄暗的光映照着浑红的血,血水沿着倾斜的河岸,流了下去。 第41章 碎脸(五) 夏季的雨水总是格外的多,几阵轰隆的雷声伴随着划破夜空的闪电,陡然恍若白日,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 窗前,白色锦衣公子长身玉立,淡漠的眉眼望着骤雨如丝,负手捻着一朵残破的栀子花。纵然花被雨打落出了折痕,香气被洗涤殆尽,仍有一股幽幽冷冷的香浮动。 空气中,还有浓重的血腥气。 大雨将这气息隔绝,血的浓腥味徘徊在房内久久不散。 “快了。”阿曼走到白衣公子身旁,与她并身而立,远见天边微微泛起白光。 这时,还不到百姓早起的时候。 而萧许月看着的,是长街对面的南风馆。 他微微侧头,男子装扮的少女神色冷漠,淡定从容,眼尾的痣更是为她添了几分冷静之色,冷静到好似昨晚杀人越货的勾当不复存在,或者说她像是常做这种事的人。 阿曼在南疆不是没有见过各种被折磨而死的人,尤其是桃花楼万毒窟里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苦苦挣扎上十天半月,任由各种毒虫和颜色斑斓的剧毒之蛇爬满全身,打捞上来的时候,就是一具骨中透黑的骷髅。 这万毒窟处的是极致的酷刑,死的,都是在南疆十恶不赦之人。 这楚齐世子要是放在南疆,充其量,判的也是个斩首之刑,断然不会那般折磨。 阿曼侧眼瞧了地上草席裹着的尸体,他可是按照萧许月的要求,十成十地完成了任务。 萧大夫……太残忍了…… 瑟缩了一下脑袋,阿曼没再去看,只听到萧许月声音冷冷。 “雨小了,开始吧。” 天微微亮,两人冒着蒙蒙细雨,从南风馆后厨的矮墙翻了进去。 阿曼肩头扛着尸体,血水从草席中流了出来,刹那间没入草地中。他先行跳了下来,回头看着轻身跃下的萧许月。 “你将尸体安置在官府不易搜寻的地方。”细密的雨珠打在睫毛上,沉重感让她不大能睁开眼睛,沉声道:“我上去一趟,你在院外等我。” “好。”阿曼点头。 两人分头行动,萧许月径直往楼上去,老鸨的住处她去过一次,倒也是轻车熟路,不消一会儿,就已到了镂空雕花窗前。 取出藏在袖口的竹管,捅破窗纸放进去,缕缕轻烟不断往里溢出。等迷烟燃尽的间隙,萧许月用手帕接了雨水,蒙在面上后翻窗而入。 她之所以来这里,是为了找出柳祁安签下的卖身契。既要带他离开南风馆,就不能让这白纸黑字给困住,免得落了人口实。 老鸨爱财,房内皆是花了大价钱来装点,随处可见奢华的糜烂,这些钱皆出在倌儿身上。萧许月无心欣赏,轻手轻脚地翻找着各处装饰异样的陈设,梳妆台上堆砌的首饰珠宝,还有艳俗衣物存放的方角柜,都不是会老鸨存放的地儿。 屋内杂乱的玩意儿太多,文玩字画亦不是她这种烟花柳巷之人所喜爱的,瞧不出最特别的地方。 沉沉的目光投向了八宝架子床,床上的人睡得死沉,姿势横七竖八,锦被有半边落在了地上。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 那八宝架子床亦是寻常,怪就怪在床柱那处,盘绕而上一只小小的朱漆雀鸟。萧许月细细打量,金线勾边尾羽,雕刻的雀鸟栩栩如生,红宝石作眼,更加活灵活现。 伸手摸去,床柱之间的凸显让她不容忽视,手往里一摁,那雀鸟竟完全咬合床柱,嵌在里面。 只听见啪嗒一声,回头一看,梳妆台霍然分成两块,里面是方方正正的暗格。 找到了。 有些滞凝的心慢慢放了回去,萧许月起身去瞧,暗格中摆放了许多木雕花盒,盒子旁就是她要的卖身契。 柳祁安之前姓甚名谁,她并不知道。依着他是从黑市买回来的,这卖身契大抵也是被迫写下,在他挂牌之前,应当还未上官府办理手续。索性全部拿走,好赖没个把柄留在南风馆,她也少些后顾之忧。 将所有卖身契塞入怀中,就在轻轻松了一口气时,墙上悬挂的梳妆镜中,萧许月无意瞥见一抹鬼魅身影,不等回头,后颈传来剧痛…… 在院外的阿曼左等右等,死活不见人影。五更时段,本应是早市开市的时间,昨夜倾盆大雨之势,小商小贩便没有开摊迎客。而现在雨都快停了,行人也多了起来,再如此等下去…… 阿曼徘徊在墙角,心想:萧大夫莫不是忘记了,自己先回去了? 主意一打定,阿曼神色匆匆,决定先回去看看。 正如阿曼认为的那样,五更辰段一过,夜尽天明,燕京的早市也被白日的赶集所取代。 一夜急雨,年轻的卖货郎又不常做早市的生意,等雨停后,自行拾起扁担,挑起箩筐,哼着小曲慢慢悠悠地往集市赶去。走街串巷,所走的地方难免都是坑坑洼洼的水凼,附满湿滑的淤泥苔藓,卖货郎怕摔倒弄脏箩筐里的杂货,绕行了西街。 远远就瞧见大户人家的马车,歪七扭八地停在了侧道,地上好像还躺了三个人,边走边嘟囔着,“真是奇怪。” 挑着担子上前查看,地上果真是躺了三个人。忙将身上的担子卸下,晃动着其中一位长相粗狂的姑娘,“姑娘,姑娘醒醒。”眼见喊不醒,便掐了掐人中。 “鬼!” 玉翠猛地一醒,惊得直起了身子,凶狠地看向卖货郎,恍然发现天已经大亮,哪里还有什么她所说的鬼呢? 那卖货郎冷不丁被吓一跳,身子往后一仰,瘫坐在地上,结结巴巴说着:“姑……姑娘……” 不等卖货郎再说什么,玉翠连滚带爬走向马车。经过一夜雨水的浸泡,衣物紧紧粘连在身上,她的身体已经僵直得没有知觉,浑身发颤,抖得不停的双手掀开车帘。 马车内里面空无一人。 “世子……” 又是一吓,玉翠只觉得天塌了下来,跌倒在地上,颤巍巍地晃着一旁还没醒的玉燕,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世子不见了” 第42章 碎脸(六) 卯正二刻,官府协同唐三司办案,报案者为镇国公府楚齐世子院下两名丫鬟,以及赶车的车夫。 观望的人群将西街围了个水泄不通,纷纷凑着热闹,杂谈着近日碎脸老妪的传闻。眼瞧着官兵把控道路,驱散人群,将留在侧道上的马车带走,连同发现案发现场的卖货郎也一并押去了大堂。 自此,楚齐世子失踪,在本就乱成一锅粥的碎脸老妪案中,平添了一层阴郁艰涩,其中,还牵扯了一个南风馆。 坊间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就将这传闻,由燕京城北市传到了南市。镇国公府最尊贵的楚齐世子竟去逛了花楼,还一连招了好几个红倌伺候,在这南风馆一待,就是五六个时辰,这事到了平民百姓耳朵里,就有了只可心领神会的意味。 且不说镇国公府这样的朝廷要官,就是平民小官,一旦牵连上“招娼”二字,都将受到律法的严惩。是以,官员在风月场所私侍枕席这事,都是在暗地里悄悄进行的,更何况是楚齐世子这样的断袖之事,明晃晃地摆在了明面上,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如此丑闻,竟与前些时日的少女失踪案脱不了干系,男子失踪虽有耳闻,但并无白丁报案,楚齐世子是碎脸老妪案中唯一仅可得知的男性。昨夜大雨,并无行人目击,公堂四人中,唯有楚齐世子贴身婢女,玉翠和玉燕瞧见过碎脸老妪的面容。 这也是整个案件中唯二的见证者。 二人形容其:面皮尽毁,蓬头垢面,破布烂衫,六旬老妇。 最后还加了“身形庞大”四字。 若是仅看前面,倒还符合常理,身形庞大,倒是让人不得不匪夷所思。六旬甲子,本就是枯瘦矮小的身形来得合适,偏巧两个婢女比划得有模有样,战战兢兢的样子也不像是说假话。主理案子的官员犯了难,举棋不定间,大手一挥,惊堂木将大堂案拍得直响,宣告审查南风馆后再理此案。 接连十几日,按理来说应是一日一位少女遇害,案发至今,应有十六具尸体,楚齐世子就是那第十六位遇害者。碎脸老妪作案除了只抓走少女外,其他丝毫看不出作案的端倪。 不见尸首,那就是悬得不能再悬的冤案。 镇国公府此刻,颜面扫地的同时又闹得鸡飞狗跳,快马加急将消息传递幽州魏家。 一个时辰之前,今早闹得不可开交的碎脸老妪案,妙仁堂先一步知道,早在卖货郎发现案情之前,阿曼就通传了文秋意。 彼时文秋意和顾澜夜商讨事宜,阿曼慌里慌张闯进了雅间。 “少主!萧大夫被人掳走了!” 文秋意瞧见破开的房门,大脑有些缓不过神,倒是顾澜夜眉头一紧,“萧许月怎么了?” 他身后,还跟着跑进来一个孩子。 阿曼指着元宝,上气不接下气,“元宝说……碎脸老妪就藏在南风馆……萧大夫去拿卖身契,我在楼下等她许久都不见她来,估计是被抓走了。” 大牛一早去看守包子铺去了,柳祁安也还病着未醒,阿曼回去瞧时,萧许月并未回去,元宝一听,便将自己看到的说予阿曼。 此事不是阿曼一个莽夫能帮得上忙的,就跑来妙仁堂求助文秋意。 “哥哥先前去南风馆的时候,我跟踪过她。”元宝并不怕生,等阿曼说完,极其认真地说着:“在晚上的时候,曾瞧见一个老妇人拖着一个人的身体进了南风馆。” 事态严重,文秋意也转过弯来,刚要开口。 顾澜夜眼神凌冽,看着那个半大的孩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被大牛哥哥收养之前,元宝流落在街头,无意发现的。”元宝认得他,倒也不避讳,“就在那天你抓我的时候,我把那老太太在南风馆里的事告诉哥哥。” “小孩,这件事很严重,你怎么不早些报官?” 这下,是文秋意开了口。 “我只见过一次,别人也不会信我的话,哥哥……因为姐姐经常去,我才告诉姐姐离那里远一点儿,姐姐也信我,可是她还是去了……” 元宝越说越小声,两肩抖抖,像是要哭了,头埋得低低的。 “要是姐姐出现了意外怎么办?” 文秋意见状,与身旁的顾澜夜对视一眼,萧许月于他二人,可不只是利益关系。一旦这位相府千金出了差池,萧家怕是得疯掉,到时候整个燕京城真的得翻个底朝天了。 顾澜夜凝眸算了时辰,事发不久,却也估摸不住那老妇的杀人时间。 “少主……”阿曼神色迫切,焦急地看着文秋意。 而文秋意则是看向了顾澜夜,他本就不是燕京人,对燕京的地形风物更是不懂。人力他可以出一份,怎么找到那老妪,这个时候,还要靠顾澜夜来把控局面。 “你们昨晚做了什么?”顾澜夜直觉一向很准,对萧许月行事出人意料上尤为敏感。 “我和萧大夫杀了楚齐。” “然后呢?” “然后……然后萧大夫去拿卖身契,我就将楚齐的尸体藏在南风馆。” 金蝉脱壳。 看来萧许月知道碎脸老妪在南风馆后,将要泼到老鸨身上的脏水,彻底泼在了碎脸老妪身上。万万没想到的是,会搭进去了一个她。 男子失踪的谣言是萧许月放出的,那碎脸老妪从始至终要的都是花季少女,能在短时间内就将她抓走,定是一早就认出来萧许月女儿家的身份。 “先将楚齐的尸首找出来。”通体的寒意如同滞冷的雨,俊美无俦的蓝衣少年收起了往日纨绔做派,星目含冰。 “再派人给萧许月的侍女传个信。” “是!” 阿曼不敢有任何迟疑,领着人去了南风馆后院。 昏暗潮湿的地窖内,因为近期隔三岔五下雨的缘故,墙缝中不时钻出红丝蚯蚓,暗角处翻爬着三寸长的蜈蚣,喜润湿潮的虫子更喜爱糜烂的尸体。数具女尸堆砌在一角,皆是被利器所杀,脖颈处都有一道深深的伤口。 鲜血已经流尽,皮肤斑变恐怖,死状惨烈,空气中更是散发出令人作恶的腥臭。 一口黑漆描金灵棺搁置在一方血水池旁,地上触目可见池中血水溢出到地上,连着墙面,都是喷溅而出的斑驳血迹,惊心的红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第43章 碎脸(七) 逼仄的暗窖内,渐渐起了光亮。 萧许月是被灯光晃醒的,双目欲裂,好像又回到她眼疾犯时,不敢接触强光般的疼,忙抬手去挡。恍惚看见一袭身着白衣的人点着墙上挂着的灯盏,那人背对着她,走到尸堆旁。 又一盏油灯燃起,目光扫过尸体,她看见一张见过的脸,萧许月的心骤然一紧。 顾澜夜送她回府那日遇到的卖花女…… “醒了?”男人的声音响起。 白衣男子始终不曾看过她,点完墙上的灯,又缓步走到那口棺材旁,优雅地点燃灯架上的蜡烛。 她自是醒了,眼睛也逐渐适应了地窖内的烛光,审视着男人的言行,冷静分析目前的境遇。 元宝没有说错,这杀人犯果真藏在南风馆。 脖颈后的痛隐隐抽动着神经,她被打晕前,见到的就是这个男人,而不是女人,所以在燕京闹得满城风雨的碎脸老妪案,是一个男子所为。 “你是谁?”萧许月问。 “一个孤魂野鬼罢了。”白衣男子拿起石黛,一手抚顺长袖,倾身靠在灵棺上。 “我在你身上下了软骨散,一时半会儿,你是动弹不得的。”他慢悠悠道,侧过脸,眼神阴冷似是威胁:“别妄想会有人来救你。” 只一个侧颜,萧许月就认出了他,是那个她在南风馆匆匆忙忙撞倒的病倌儿。 “你是怎么认出我是女子的?” 他掠杀的,都是少女。 “馆中用的皆是催情的苍兰香,”白衣男子面露温柔,眉眼含情,慢里条斯地画着什么,一边画着一边回她,“而你身上的气味不同,有一股淡淡的药味和蔷薇香,这香并不是一两日就能染上的,那是日久所致。来的欢客无不例外都会熏上苍兰香,你身上却有三种……蔷薇香,女子所用之香。” 他大抵是画好了,又将石黛放了回去,含情脉脉地倚靠在灵棺上。 “男生女相在南风馆不算稀罕事,可要仅凭容貌衣着来判断你是不是女子,是断然不能的,可你偏偏忽略了寻常男子是不会用女子香的事实。哪怕染上的是百花楼的香,那香也能在较短的时间消散。我在地窖闻的血腥气久了,自然对香气敏感了些。”烟柳巷的胭脂俗粉味是靠一日复一日熏香熏出来的,其香太过浓烈,闻得多了,反倒叫人作呕。 在女扮男装这事上,萧许月自认已经够谨慎了,没曾想,让一个杀人凶手认了出来。她靠在墙角,看着正中的灵棺,那一方血池,还有十几具尸首,不用猜,那血池里盛满的就是死者的血。那白衣男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时念念有词,对着棺材耳鬓厮磨,犹如对待眷侣一般柔情似水,萧许月听不清他讲的什么,开口问: “你杀了这么多人,是为了棺中的人?” 他回答得欢快,“是啊,四郎的芸儿很快就会醒过来。” 萧许月垂眸,四郎大概说的是他自己,芸儿应是心悦不得的棺中女子。 他又继续说着,用最缠绵的语气说最残忍的话,“我杀了十五个女子,只要再杀了你,熬个几日,我就带芸儿离开燕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无论是凌王妃,还是萧皇后,她见过太多人死于非命,生死劫难一事,在上一世,她就看得淡了。 那些如花似玉的少女如此下场…… “你想与她长相守,又何必让活人的命来续你的姻缘线,如此强求,亦是不可得。”眼前这个四郎疯疯癫癫,一脸病态,八成是个疯子。既已作棺,那女子定然不是生人。将一个死去的女人奉若珍宝,日日守着,又杀了这么多人,真是疯魔! “那又如何?”四郎冷哼一声,“自我十五岁遇见芸娘,眼中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他想起一身凤冠霞帔的芸娘,巧颜盼兮,笑意盈盈地上了别人的大红花轿,红盖头下不经意的一眼,是满满的厌恶。 厌恶! 想起那个眼神,不,不应该是这样的眼神! 四郎猛地退离好几步,眼里充满了惊恐和慌乱,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 她看他该是情意缠绵的! 她的眼中也只能有他! 回头恶狠狠地看着萧许月,扑上前去,死死掐住少女纤细的脖颈,言语中带着残忍的狠劲儿,“怎么不能强求,怎么不可得,你看,芸娘死了,我也能将她从坟地里掘出来,让她安安静静地待在我身边,哪里也去不了。” 这变化太快,萧许月还来不及反应,大手已经钳住了她的呼吸,四肢不断地挣扎。男子形销骨立,可气力却是大得惊人,就在萧许月快要咽气之时,陡然松开了手,翩然起身。 萧许月难受地蜷缩起身子,双手捂着脖子,面色痛苦,干呕着心上的不适。 疯子! “你可不是这种死法。” 萧许月微微抬头,男子身体瘦削,长发披散,病如罗刹鬼,颓废又阴暗。一如她那日见到的死人之相。 他慢慢回到灵棺旁,又开始自言自语:“四郎的芸儿会一直在我身边,哪怕她为人新妇,哪怕她病逝长辞,她永远都是我的芸娘。” 怎么看都是一出郎有意,妾无情的戏份。 萧许月却是笑了,扶着墙晃晃悠悠起身,靠在墙上,艰涩问道:“所以你要用什么法子,让芸娘苏醒?” 四郎微微一愣,倒是认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书上说,一天杀一个,再将芸娘泡进血里,足有九日,她的病就会好起来,人自然也就醒了。”他的眼睛飘向血池,从萧许月这方向看去,能看到他脸上隐隐的兴奋,语气中尽是按捺不住的激动,“于是我就杀了九个,发现芸娘并没有醒,那我就继续杀人,一直杀到芸娘醒来的那天。” 那双眼窝深陷的眼睛板滞地转了过来,如同看死物一样看着她,“可惜燕京查得太严,杀不了第十七个,我就勉为其难换个地方,继续医治我的芸娘。” 第44章 梦(一) 萧许月可是领教过后宫女人的勾心斗角,对唐三司刑部的酷刑也略有耳闻,四郎的做法倒是没让她震惊。只是……此人害人不浅,听信怪力乱神之书,居然痴心妄想死人会死而复生,还要继续作案,害人性命。 愚不可及! “呵,做梦!” 四郎神色卒然一黑,“你说什么?” “死人怎么可能会死而复生,你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罢了,却将伤害强加给别人,平白害人性命。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她笃定:“你会遭到报应的!” 他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癫狂起来,气得身子直发抖,张臂向她扑去。 先前被一记手刃伤得厉害,好不容易缓了一会儿,后头又被他掐了脖子,索性掐的时间不长,平复得快。这会儿子,他狰狞扑来时,萧许月倒有了防备。 四郎大手一抓,一个回旋将她抵在了棺材上,许是想着软骨散还有后遗的作用,对她些微放松了警惕。 萧许月无意瞥见灵棺,棺中容貌秀丽的女子脸上,尸斑斑驳,面容青白,有些发腐,尸体的腐臭和浓血的腥臭夹杂在一起,让她顿感恶心。 细细再看,芸娘身着大红嫁衣,左耳旁插着两三朵红色蔷薇,长发平铺在棺中,唇色艳红,眉浅如远山,如此诡异的装扮,与那青黑色的皮肤成了强烈的反差。 耳旁传来四郎气急败坏的声音,“我现在就用你的血为芸娘治病!” 他一只手桎梏着萧许月,一只手够着灯架上的东西。 不用猜,他要拿的是匕首,用匕首割喉。 两只手被擒住,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藏在袖间的银簪滑落到手心,萧许月稳稳握住,狠狠刺向四郎手腕。 他一吃痛,迅速收回手去。 老鸨尝过的蚁毒,也得让他尝尝。 “你?”他震惊,没想到萧许月还有反抗的能力。 她是药人,自当是不怕什么迷烟软骨散之类的,之所以在老鸨房间带上面纱,是为了避免迷烟呛口,引人耳目罢了。 毒发很快,筋肉里密密麻麻撕咬的痛和痒,拉扯着他的神经,四郎只觉得身体不再属于自己,只有无尽的疼不停地提醒着他,眼前的人…… 留不得,得赶快下手。 手上刺痛一空,女子淡然,似在等他慢慢耗尽精力,方才灯架上找寻的小刀,就在余光处。 迅疾之势,他已抄起匕首向身前女子刺下。 一直盯着四郎的萧许月,并没有他中了蚁毒而懈怠,银簪一下插进了脖子,血沿着簪身流了出来。 他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看着手中还未落下的匕首,离她还不到两寸之距。 她拔下簪子,颈上的血一下溅到了脸上。 那人往她身上一靠,继而往下一滑,身体直直跌入一旁血池之中,溅起一阵血雨。 血溅进眼里,萧许月莫名觉得眼睛灼裂的疼,后脊像是有什么东西开始往外钻,逐渐放大,绽放,开花。身体的痛感开始叫嚣,头嗡嗡作响,前几日犯的心疾也绞心般的疼,无形的手扼住了心脏的跳动,渐趋收紧。 隔着眼里血蒙蒙的雾,她看着砌起的尸堆,血将一切掩盖,目光所及,都是猩浓的红。 有一滴水触不及防落进她眼睛里,像附了一层厚厚的油墨。滑落脸颊时,她又看得清晰起来,伸手一抹,满手鲜血。 血…… 萧许月慌了神,仰头一看,上方梁柱不断渗透出血水,回身而望,谨防着她的一众宫仆规规整整地站在台阶下;台阶上,是大红宫装,满头珠翠,姝色无双的萧皇后。 她颤颤巍巍地推开那扇,不敢推开的大门。 鲜血将青灰的地砖染红,整个大院都是一片鲜红之色。萧许月一脚踏进去,粘稠的血在脚底牵丝,一脚一步,皆是她走过的痕迹。 尸体乱七八糟地摆满了院子,洁白的墙上溅起数丈高的血沫,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整个丞相府变成了人间炼狱! 她不敢相信这一切,跨过一具具尸体,眼睛不断在这些尸身上扫视。张口却无法言说,仿佛有一块石头堵住了她的喉间,红唇张了又张,她也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提起繁重的裙边跑了起来。 头上金钗松松垮垮,欲坠不坠,她扯下头上的凤冠,缠绕连理的佩环叮当,砸落在地上,溅起一阵脆响。 一路上,她见到的都是萧府的下人。 “啊!” 萧许月终于忍不住哭喊起来,压抑在心头的石头,回响在空荡却又拥挤的丞相府。 破败的门窗,碎裂的花瓶,枯毁的花草,还有屋宇坍塌下来的瓦砾,一幕幕萧索残毁的场景不断后退。 她边跑边哭着,被锋利的门框残屑划破华服,被瓦块绊倒,任由瓷片割破脸颊,一路跌跌撞撞跑到了竹落院。 “阿旻……” 哭哑的嗓子唤着空寂的院子,临廊的湖水泛起嫣红,萧许月踏进萧旻的房间,地上躺着的尸体衣袖处,歪歪斜斜地绣着“四九”二字。萧许月瘫坐在地上,整个人像是无神的木偶,带着残缺的美丽,口中喃喃自语:“阿旻……” 她想起来了,大苍四十二年,她封后的那年,阿旻战死沙场,背负叛国骂名,首级落在了遥远的契丹战场,满身羽箭…… 皇宫中高高在上,压她一头的妩媚和叶珂,吹着新帝的枕边风,三言两语,就灭了她满门。 心口疼到无法呼吸,萧许月望着满院鲜血,一地家仆,竟不知要唤何人。 阿爹,阿爹亦在狱中受苦,萧府遭到血洗,萧旻早已不在人世…… 她在这偌大的燕京城,找不到任何人求助,亦无人能帮她。母仪天下的萧皇后,只是一个可怜又可笑的笑话罢了,她只是一个云谌能登上帝位的梯子,是他寥寥几笔施恩,高高在上,她还要笑脸相迎的傀儡皇后! 她瞧着这满目疮痍的丞相府,却再也回不到那个如花似锦般繁盛的萧家。 她没了家。 云谌…… 云谌授意叶珂灭了萧家! 云谌! “云谌!” 萧许月失声尖叫,身子一软,往地上跌去,恍惚间,一名蓝衣少年向她奔来。 一只臂膀稳稳将她揽住,堪堪搂住她的腰肢,跪倒在地上。 顾澜夜瞧着怀中晕过去的女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唤道:“萧许月,醒醒!” 那女子像是承受了巨大痛苦,眉间的阴郁郁结,久久不散。 第45章 梦(二) 雕梁绣户,碧瓦朱檐。 远远便瞧见贤安亲王府层楼叠榭,古色古香的飞檐角系挂着护花铃,风吹铃动,古朴清脆。 风将铃吹得响了又响,檐铎摇风破书眠。 可该醒的人却没有醒,打一进观山阁的院子,就不闻人声。浩浩荡荡的一众奴仆跟在顾澜夜身后,十几个人眼神传来传去,不知发生了何事,却见世子手上抱着一个人,头发散乱,血染白衣。 稍机灵点的就跑去通传去了。 顾澜夜一脚跨过低矮的门槛,绕过丝竹屏风,将人轻轻放在了芙蓉榻上,回身而望,透过屏风隐隐约约瞧见书案上匍匐休憩的人。 那人睡得香甜,埋首在翻开的书堆中,乱蓬蓬的头发仅一支毛笔盘起,穿着宽松的青衣大褂,丝毫没有被突来的动静吵醒。观山楼的小童见世子殿下来势汹汹,忙放下手中笤帚,将那书堆中的人叫醒。 “兰先生醒醒,世子殿下来了。”小童推搡了两下。 那人打了一个哈欠,抻了抻懒腰,像是没睡醒,朴实无华的脸上,眼睛尚未睁开,嘀咕道:“困死了,不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吗?叫我做什么?” “兰夕照。”上头传来冷冷的声音。 突然被叫到名字,兰夕照后背发冷,忙睁眼抬头。蓝衣公子剑眉星目,俊俏风流,双手抱胸靠在书案旁,一脸玩味地看着她,语意嘲讽:“几日不见,还是那副德行。” 知他是打趣她,兰夕照撇了撇嘴,这小子嘴忒毒。取下头上的毛笔,拢了拢松松散散的头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重新盘发,语气里尽是反驳:“昨儿一夜雨,我也看了一夜书,起得晚点儿怎么了?” 顾澜夜自是不同她讨论这些,径直去了屏风后。 兰夕照听他道:“过来。” “什么?” 她起身过去,路过房门时,外面站着乌泱泱一群人,皆不说话,往里头张望,那些人是辰时洒扫庭除的奴仆。兰夕照直接傻眼,驱赶着:“去去去,在这瞧什么呢?都没事做,净往我这观山阁瞎凑合什么!” 话音一落,关上了房门。 等她看到芙蓉榻上的人时,她就知道外面那些人在瞧什么了。 兰夕照靠了过去,瞧着少年一身狼狈,挽起衣袖子开始把脉,疑惑道:“你把谁家的小公子弄来了?还一身是血。” “她是萧文施的女儿。” “萧……萧文施!” 原是看着顾澜夜的兰夕照,转头看向榻上如玉如琢的容颜,一脸震惊,“丞相府的小姐!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顾澜夜有些不耐烦,皱了皱眉,略过兰夕照的问题,“她现在情况如何?” 兰夕照放下女子手腕,“脉象还算平稳,无非是受了些惊吓罢了。” 惊吓? 顾澜夜思忖着,抱她来时的路上,萧许月一直紧缩着身子,像是惧冷,又像是怕热,痛得不时哼唧几声,他也不知她身上哪里受了伤。若是受了惊吓,绝对不是这般病态。 妙仁堂都是些莽夫,医馆大夫又不是女子,顾及官家小姐的清誉,是以,他没带她去妙仁堂,反倒来了亲王府。 “我是男子,不便查看她身上是否有伤口,你仔细看看。” “行。”兰夕照正色,对着屏风外站着的小童道:“小六子,去楼上拿件儿姑娘的衣服下来。” “好。”外头的人应了声,噔噔噔往楼上跑去。 兰夕照抱起萧许月,心头却是没由来的一惊,竟如此之轻,由衷感慨:“当真是世家小姐,身轻如燕啊。” 她这话可不是打趣,萧家的姑娘抱在她手上软软的,身量大致也与她一般高,可就是让她轻轻松松抱起来了。 临水而建的小榭连接着观山阁,出了屋子便看见平静无波的湖面,地台悬空向外延伸。兰夕照抱着人就进了一旁的小木阁,又探出头来拿走小六子手上的衣服。 夏天怕热,兰夕照就将自己的住处搬到了阁外。 此处阴凉,远见高山苍翠,倒影碧波,湖面宽广,无风亦无波。 兰夕照将竹帘拉了下来,撸起袖子,手摸了一下鼻子,床上的人睡得安稳。这还是她第一次扒人家姑娘的衣服,到底是有些紧张,只得开口道:“得罪了。” “啧……”隔着竹帘,外头的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兰夕照不时自言自语:“这萧小姐的身子骨可真是弱,一眼就知道是常年温在药罐里的病美人,难怪这么轻……啧,脸蛋这么漂亮,皮肤这么白,还好我不是男人……” 兰夕照嘴碎,说的都是浑言浑语,顾澜夜与她有些渊源,对她这番行径也见怪不怪。这个晋国来的无用大夫,本事怕是只长在了嘴上,整日神神叨叨,全然没个大夫样儿。兰夕照来大苍月余,就是为了诊治文秋意的中毒之症,与其他大夫一样,文秋意的病,她也束手无策。 留她在亲王府,就是等着萧许月将文秋意治好,兰夕照再去把关病况。 自诩神医后辈,也应当作用。 “啧……”她又是一咂,“还真看不出来萧小姐是这种人,这么叛逆……” 顾澜夜出声询问,“她怎么了?” “没怎么。” 兰夕照摸着萧许月的后背,少女的背白洁娇嫩,肤若凝脂,艳红柔媚的图案在她背上,栩栩如生,仿佛不是刻上,而是画上的。 那画儿她背上活过来一样。 好生奇怪…… 查看一番后,兰夕照为她换上干净的衣物,将竹帘拉了上去。就负手站在门框上,瞧了瞧外头站着的顾澜夜,又看了看里头躺着的萧许月,面带费解。 “除了身子弱了点之外,她什么状况都没有,你带她来找我做什么?” 话音刚落,屋内响起苍老又愤愤不平的声音,“这个小混蛋,几天不回来,一回来就带个姑娘。” “外公莫要生气,这是好事。”另一道男声调侃,紧接唰的一声,似展开了扇子。 顾澜夜一听,就知道是下人去通风报信了,竟觉得头大,无奈唤道:“外公。” 绛黑色绣金边的滚袍,圆润地出现在顾澜夜的视野,被唤的人没看他,反倒是靠在兰夕照身旁,够着头往屋里看去。阮玄之言笑晏晏,摇着玉扇走到了顾澜夜身旁,以扇掩面,附在他耳旁,一脸探究,“萧家的姑娘?” 顾澜夜冷眼看他,阮玄之收敛了逗趣的神情。 那定然是了,整个燕京城,能和孤高的清澜世子扯上关系的,也只有丞相府的金枝玉叶。 第46章 梦(三) “王爷。” 兰夕照唤他,贤安王点了点头,眼皮都没抬一下,盯着躺在床上的女子,片刻,收回目光。花白的头发配上一脸凝重,贤安王没想到自己垂暮之年,已是半截入土的人,还能见到顾澜夜开窍的一天。 “有点眼光,谁家的姑娘?”贤安王盘问着。 人已经无碍,顾澜夜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目光深远。 远处湖面惊鹭掠水而过,叼起鱼后,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他答:“萧家的。” 对贤安王来说,萧家二字并不陌生。前阵子萧文施带着萧旻来府上致谢,顾澜夜这小混蛋跑了,还是他出面待客,为顾澜夜找了借口搪塞过去。这也是贤安亲王府和萧家为数不多的接触。 萧家在燕京是文官中的世家,其祖上家风颇严,世代为官,百代流芳。到了萧文施一代,官至丞相,也算是光耀门楣。其人为人清正,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时常排解皇上的烦忧,是个不可多得的良相。其子才绝过人,豪爽义气,也是个将相之才。 其女……也不会差的。 膝下儿女,皆未婚配。 在萧文施登门拜访前,贤安王和他只是打了几个照面,并无多余的交情,登时有些后悔,该多来往的。 以他以往看人的眼光,贤安王心里上了层明镜,不会错的,就这个了。 “萧家的,萧家的好啊。”贤安王大手一拍,“改明儿,本王也让容儿来瞧瞧。” 念容来燕京,还有十几日方到。 顾澜夜隐隐有些不耐,这老家伙想些什么? 阮玄之笑着摇扇,心照不宣。 兰夕照倒不管这些大老爷们的弯弯绕绕,探头往里一看,连忙进去,道:“你醒了。” 顾澜夜心头微微一动,其他人都挤在房门前。 萧许月扶着昏胀的头,头灌千斤沉,萧家被屠戮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手一下顿住。后来……那些尸体的首级尽数斩下,置挂在燕京城门前,以儆效尤,历经三月风吹日晒,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萧家上下,六十七人,无一人存活。 萧文施流放那日,他上了囚车,她站在瞭望台上目送他远行。一身囚衣,项上枷锁,他望着的,是猎猎疾风中飘摆不定的头颅…… “萧姑娘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有人来扶她,萧许月愣神,迅速反应过来这不是在梦里,她亦不是家破人亡的孤魂野鬼。却是对那姑娘弯了弯唇角,围着的人都是她不认识的。眼睛扫到一处,那老者不怒自威。 贤安亲王。 此人她认得,贤安亲王与他那外孙一样,甚少在意朝事,走的是闲云野鹤的路子,除了朝廷晚宴,其他时间都在自个儿的府邸。她前世与云谌大婚,曾见过贤安亲王一次,再后来,她久居凌王府,亲王府的消息便听得少了。 贤安亲王,乃当今圣上兄长。 萧许月起身,欠了欠身,“贤安亲王贵安。家父萧文施,许月冒昧打搅,还望亲王勿怪。” 她在人家府邸,莫不要失了仪态,丢了相府面子。前些时日萧文施登门拜访亲王府的事,她没随行而去,这下一下就躺到了人家府邸,不禁汗颜。萧许月面上笑容得体,心底却将事的来龙去脉捋了一遍。 昏倒前模糊的一眼,她能认得是顾澜夜,只是怎么将她带到亲王府来了? 贤安王笑意盈盈,甚是欣慰,身前的姑娘温雅柔婉,是个大家闺秀,满意开口:“无妨,本王与萧相乃是旧识,也时常来往。”一激动,竟忘了端着亲王的架子,“小姑娘可常来,可常来,本王与你一见如故,甚是欢喜。” 萧许月笑了笑,早闻贤安亲王是个老顽童,性情随和,如今一见,传言不假。 “外公。”顾澜夜出声提醒,声音微凉,“萧小姐该回府了。” 贤安王不争气地剜了顾澜夜一眼,不解风情的小混蛋,人家刚醒,就要赶人家走,出言规劝:“莫要管他……” “叨扰许久,许月是该走了。”昨夜一夜未归,也不知春枝夏荷如何了,万万要瞒住萧文施才好,又欠了一下身子,“亲王美意,许月心领了,改日自当拜谢。” 话说完,人侧身出了阁房。 少年蓝衣,俊美矜贵,桃花眼潋滟冷漠,靠在墙上,自有几分生人勿进的意味,在她出来一瞬,抬眼望她。 “今日一事,多谢世子相助。告辞。”女子碧落色素衣,言行利落,长发及腰未束,身姿纤盈,翩然一笑。眉眼如画,恍若春风拂面,杨柳顾影自怜,醉人三分。 言罢离开。 这还是顾澜夜见她真心实意的笑,以往瞧见的,都是带着不同面具的萧许月。 亲王府外,停着一辆小小马车,绿衣女子和粉衣女子焦急张望着。 “不是让人通报了吗?怎生还不见人?”夏荷问,心头沉甸甸的重,低着头急打转儿。 里面身姿绰约走出来一人,春枝心喜,迎了上去,“小姐!” 昨夜天降大雨,春枝怕没人给小姐开门,便在偏门守了一夜,左等右等不见人,直到清晨人也没回来。人都快被下了个半死,现在见到人,都快哭了出来。 “小姐……” 萧许月握着春枝的手拍了拍,眼里的冷色柔了几分,安慰着,“委屈你了,连着几日为我掩护,昨夜我又未回去,担心坏了吧?” “小姐真是的,让春枝瞒了我好几天。我说小姐怎么待在药房不出来,原来是去了府外,外面这么危险……”夏荷也低着头站在她身旁,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自责。 “莫要怪春枝了,是我让她这么做的。”萧许月摸了摸夏荷的肩膀,“好了,回府吧。” 她们自幼一同长大,几乎寸步不离,春枝和夏荷难以想象,若是萧许月出了什么意外,她俩该如何自处,又愧对李老先生的养育之恩和嘱托。 “小姐下次可不能再像这样了,可吓死春枝了。” “好,不会了。”笑着应承,萧许月踩上轿凳,刚要进马车时,回身问道:“父亲知不知道我没回府的事。” “不知,昨夜雨急,奴婢谎称小姐睡下,老爷才没再问话。”春枝答。 萧旻伤势未好,虽没去国子监,但却被萧文施押着去春老先生家习教,这几日她才有空闲能去南风馆,既然父亲并未发现,倒是让她心头的石头落了下去。 “如此甚好。” 掀开马车的车帘一窥,雄伟气派的亲王府一如当年模样。 那年成亲匆匆一面后,往后很多年,亲王府的名字少有人提,偶有人谈起,都说亲王府闲置下来,落了灰,其主人许是云游四海去了。 那头夏荷催促着车夫赶车,萧许月放下车帘。 萧家也能如这般隐尘避世该有多好。 随即嘴角浮现苦涩,她简直痴人说梦。 第47章 梦(四) 碎脸老妪一案,终是结案于南风馆。 唐三司扣押了南风馆所有人,关押在刑部大牢,搜遍南风馆上下,找不到卖身字据。这人和物证比对不上,找不出消失的那几人,老鸨提供线索无用,罪责就都安在了她的头上。 刑部搜查的人,在找卖身契的同时,还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连通老鸨房间的下层,有一暗道,从暗道进去,竟到了另一处密不透风的房间。多方打听,是馆中一位名叫四郎的清倌的住处。这四郎常年久居南风馆多年,疯疯癫癫,患病已久,怕欢客染上花柳病,老鸨只让他做些弹琴的活计。两人房间相通,必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果然,官府在四郎房间的地下,发现一处地窖。 地窖内尸体多达十八具,其中十五具是失踪多日的少女,尸体已经开始腐烂,生了蛆虫,毒虫遍体。其他三具中,一具是刚死不久的四郎,脖颈被割开的巨大伤口还在不停地冒着温热的血;一具是养护极好的女尸,身上并无伤痕,可尸体已经正常腐化,穿着大红嫁衣躺在棺中,诡异又恶心。 另一具…… 查验的仵作也不知从何下手,只见尸体满身被钝器所伤,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像是砧板上被剁烂的肉糜,极其血腥。面部完好,却青紫红肿,依稀辨认其为楚齐世子,致命伤与其他尸首一样,皆在脖颈处。镇国公府和幽州魏家派人来辨认时,都不肯带走尸体下葬,摆放在验尸房。 作案的器具是一把匕首,一把钝刀。 种种迹象,都像是老鸨与四郎所为。老鸨杀害楚齐世子,藏在四郎房间,两人分赃不均,老鸨起了杀心,将四郎一并杀害。 碎脸老妪,指的不就是女人吗? 再加上楚齐婢女指认,老鸨房间的金银珠宝大多是来自国公府,不少是稀世珍宝。前些时日,楚齐世子珍爱的南海珍珠下落不明,突然出现在老鸨房里,不得不让人怀疑是老鸨行窃之事被楚齐发现,遂而起了杀心。 一盆脏水一并泼在了老鸨身上。 而那具红衣女尸被城中一户茶商认领,是其府上过门两月的新妇,于一月前病逝而亡,入土安葬。至于为何出现在南风馆,商户不知,入土为安时明明身着寿衣。在官府认尸时,年轻的夫君也是一惊,心爱的妻子被人掘坟偷尸,还穿上了嫁衣,拟作新妆,不由得当场崩溃。 这也是此案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茶商也是被牵连的受害者,官府并未多作为难,让其领走尸体,当庭放行了。 谁能想到,失踪多日的少女会藏在南风馆,一个昏暗的小小地窖内,血液遍地,腥臭浓烈!派去背尸的人,不少已经闻吐了,臭味沿街,久久不散。 而嫌疑最大的老鸨已是板子上钉钉子,跑不了了。 谁又能想到,一个满是男人的南风馆,整日夜夜笙歌,会是杀人场所呢? 此刻,刑部大牢迎来近日震惊燕京城最大案件的收押犯,狱卒拖着女犯人往牢房里塞,一路上都是犯人苦苦求饶的挣扎。 “哐当”一声,牢房落了锁。 还是身着华服的老鸨跪在地上,死死抓着牢柱,狭窄的柱子间挤着一张大脸,面目狰狞,肥胖的手不断在牢房外乱抓。 今早一醒,她就被人从床上稀里糊涂地拽到公堂,又莫名其妙地押进牢里,但她知道这是大祸临头了。 “大人!大人!奴家是被冤枉的!”粗哑的声音响彻牢狱。 两个看护的狱卒却是笑了笑。 “疯子。” “证据确凿,你就伏法吧,杀了那么多人,还冤枉什么。” 那两人像是听到天大笑话般,哈哈大笑,提着手里的钥匙串就要走。 “大人!大人!奴家可是幽州魏家手底下的人!”见两人要走,老鸨连忙取下藏在袖间的手镯,讨好道:“奴家愿散尽家财,求一个公道。” 听到幽州魏家的名号,狱卒停下来回头看她,见一对翡翠玉镯奉上,又打头回去。两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看样子倒是不错。” 其中一个拿起手镯,对着幽暗的油盏灯看去,冰透的绿中毫无杂色,两个粗人就这样一人一个,观看许久,丝毫不理会一脸期许的老鸨。 “这对鸳鸯镯是对绝品,奴花了大价钱买来的,爷可以好好瞧瞧成色。”老鸨面上挂不住笑容,尴尬地咧起嘴,心痛地看着送出去的东西,又自降身份为奴,讨好二人。 “不错。”手提钥匙的狱卒将手镯放在腰间,转身就要走。 老鸨急着大喊:“爷!幽州魏家!幽州魏家来京了吗?” 还没走的那个,抬头冷笑,“你以为你能如此之快进牢房?那自然有国公府和魏家的默许,让官府放手查办。” “魏家……魏家没有提及奴吗?” “你哪儿来的脸让魏家提及,死的那个世子爷,魏家都没领走尸体,啧,你还希望你能翻身?” 死的是国公府唯一的继承人,这笔账,外面的人自然比她算得更清楚。 老鸨心下一凉,瘫坐在地上,当年南风馆建造的时候,可是魏家出的力,现如今案件尚未查清,就将名头安到了她的头上。这些年她安分守己,竟捞到这样一个下场,僵硬的嘴角挤出几句:“烦请官爷通报,奴家……还有证据没有呈上。” 冤假错案是常有的事,如果能将错案判到对的人头上,也是一桩美事。 早上报的案子,下午就有了眉目。 萧许月回到相府,安排下人将弄玉筑收拾出来,正查看着她的新屋子,就听到老鸨择日问斩的消息。 夏荷添置屋里的陈设,问:“小姐不过问一下老爷吗?” “不用过问,想来爹爹也不会多说什么。”萧许月拾起白瓷花瓶里换上的蔷薇,修剪枝叶。 弄玉筑较之听雨轩要远些,离阿旻和爹爹的住处也远,还有一个可以悄悄溜出去的偏门。柳祁安要用个什么身份堂堂正正地住进丞相府,她还没想好,想着还是先藏一段时日。听雨轩没弄玉筑宽敞,来往的仆人也多,换了一个地方,只她和春枝夏荷三人,她也舒心一些。 萧文施一向依着她,更不会在这种事上与她为难。 春枝才抱着被褥进来,她的房间差不多安置好了。 至于柳祁安,这两日还要洒扫庭除,就先让他在包子铺待上一两日。 想起官府的判案…… 这案子困扰了官府和唐三司已久,朝廷几次施压,案子进展一直不明朗,查案的官员都要急疯了,好不容易凭着楚齐世子的死,顺藤摸瓜排查到南风馆,找出凶手。当下,定是没有一个人听老鸨辩解,证据确凿,杀人动机明确,南风馆也只她一个女人有如此胆色,能接近镇国公府。众怒难息,哪怕她不是凶手,也只能乖乖当个替罪羊。 草草结案,正和了她的心意。再多加查下去,于谁而言都是不好的。 老鸨成了这起案件最大的替死鬼。 萧许月弯唇一笑。 谁让她前世今生,动了不该动的人…… 第48章 梦(五) 贤安亲王府。 夜色笼罩,一轮弯月又现,檐角护花铃惹人深思。 月色趁着风势,掀起少年一头墨黑的长发。少年貌美,与那月色相较,有着更凌然的气质,生来本是极其撩人的俊秀眼瞳,容下的却不是燕京少女的柔美身姿。公子美如冠玉,潘安之相,淡然皮囊下却隐藏着微不可见的杀意。 晴蓝色玄袍,衣裾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远处,万家灯火通明,亭台楼阁,琼楼玉宇,错落其间。 顾澜夜坐在王府阁楼的屋顶,俯瞰着偌大繁华的燕京城,从怀中掏出一支白布裹着的簪子。簪头镶上一朵白玉兰,通体为银,簪尖如剑尖锋利,血迹斑斑。 那是萧许月伤人的利器,他救她时,将它收了起来。 尖上泛黑的血代表着有毒,顾澜夜勾起唇角,她倒是不会让自己置于危险境地。 他打开地窖的那一瞬,少女血染白衣,双眼猩红,青丝凌乱。清艳绝伦的脸上溅落血珠,美得如同阴森地狱里爬出来的美艳女鬼,前来复仇索命。那一声“云谌”,饱含了无尽悲怆和凄哀。她的眼睛很美,眼角的痣也勾魂摄魄,有着不属于她的哀艳和悲伤。 顾澜夜想,她应该是冷静的,泰然的,生人勿进的,而不是哀伤的。 这痛心疾首的来源,是凌王。丞相府与凌王府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钱宝来的探子没查出来,那堆案卷,他也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着实废人思量。 少女身上有太多秘密,不是他所能窥探的。 一壶酒往他眼前一递,顾澜夜接过仰头一饮,白衣公子顺势坐下。 “萧姑娘也是心狠手辣,一石二鸟,即解决了碎脸老妪的案子,又屠杀了楚齐。”见过的人都说楚齐死状极惨,他好奇围观,“死得真惨,就差让人剁成了肉泥。” 顾澜夜当然比阮玄之更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萧许月手段了得,下手毫不手软。 阮玄之见他看着远处灯火,手里的簪子还未处理干净,调笑道:“赶人的是你,思虑的人也是你。丞相府又不远,何必如此烦忧,朝着相府的方向思恋佳人呢?” “阮玄之,你倒是有这闲情逸致。”顾澜夜瞥了他一眼,继而望向辽远无垠的黑夜,“有这时间,不如去晋国帮衬一二。” 两人幼时相伴长大,阮玄之这无聊的性子也就用来打趣他了。 “晋国……晋国那边尚且安好,暂时不去。你如此帮那萧姑娘,也是在报当年的仇?”阮玄之问。 “是也不是。”顾澜夜回答得干脆,“文秋意还需要她解毒,帮她是为了帮我自己。楚齐是想留着他这么个蛀虫耗着大苍的气数,没想到她一出手就是要了楚齐的命。” 何愁何怨?为了一个清倌? “那你可是要乘胜追击?” 他没回答,沉默将着问题的回答昭然若揭。 “也罢,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眼前,你定是要推波助澜的。”阮玄之又像是想起什么,“桃花楼的事结束后,你就要离开?” 若不是桃花楼的事缠身,顾澜夜这会儿就不是在燕京了。 文秋意现在倒是恢复得差不多,等再过些时日,让兰夕照去诊察一下,身体痊愈,他就可以离开燕京。 “念容要来,先陪他几日。” “嗯。”阮玄之想着,倒是忘记了他与念容四年未见。 屋顶的风吹得人心旷神怡,阮玄之往后一躺。 繁星散密,星罗棋布。 突然感叹道:“你总归是要离开的,那东西下落不明这么多年,兜兜绕绕,还是没有眉目,如此看来,燕京是没有它的线索了。” …… 南风馆的事也算尘埃落定。 可,又掀起了些许波澜,结案几日的碎脸老妪案有了奇怪的走向。 先是楚齐尸身停在验尸房久久无人认领,后是老鸨揭发楚齐断袖之实,南风馆为幽州统军魏家所建,以及这些年来南风馆为楚齐做的龌龊事,一时之间,将魏家推上了风口浪尖。 当年先皇攻打南虞,魏家首冲其先,凭着多年操练的兵马,在众多兵家中一骑绝尘,打着最快的仗,杀着最多的人。南虞战事,魏家屠戮的兵马是最残忍的,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百姓纷纷逃离,流离失所。离开故土,无路可逃的,都被魏家军一一杀害,手无寸铁的孺妇,老人,都是魏家军的刀下亡魂。坏事做尽,功高盖主,总是要适得其反,受到反噬的。 大苍建国后,在战场上威武一方的魏家老太爷,患上了瘫症,晚年也只能宿在床上,苟活度日。由膝下一儿一女,操持家业。幸而这老太爷瘫痪在床,才没让先帝过度猜疑,夺了魏家的统军权,那对儿女也远不如其父残暴凶猛,这些年下来,也算是安生。 而镇国公这个位子则是来得窝囊,一个南虞职位不高不低的文官,在城池被攻陷时,主动叛降。以南虞的角度来说,是当了走狗,从大苍的角度,是君子明智。镇国公早年出了不少主意,助大苍歼灭了南虞不少军队,后来,就捞着了镇国公这个称号。 因其功不可没,爵位世袭,封妻荫子。 彼时,魏老太爷病痛,尚能行走。先皇合计,就将其女嫁与镇国公,两家也算门当户对。 其实不然,镇国公之位,就是一个虚有其表的空架子,不能参与国事商定。镇国公此人,道貌岸然,是个一本正经的伪君子,最擅长的就是嘴上功夫。与其说两人般配,倒不如说是先皇钳制魏家的一个手段,魏家女联姻不了其他有权的世家,那魏家也只能是徒有其表了。 之所以牵扯前尘往事,那是久病已久的镇国公,突然宣告楚齐世子并不是其所出,是久居幽州的镇国公夫人早年与他人通奸,诞下丑陋无比的麟子。 旁人大抵是能看出什么来的,镇国公品行虽是不端,言行不一,但长得不丑,也算是有个书生样儿。楚齐世子与镇国公不同,样貌丑恶,性情粗鄙,膀宽腰圆,是个人见着他都要退避三舍的程度。 对镇国公的言词旁人自是信的,也有不关事的恍然大悟,原来楚齐世子自打出生不受父亲喜爱是有缘由的。 这样一闹,两个显赫世家的丑事天下皆知,尤其是幽州魏家,信誉毁半,受尽世人白眼。 一个将门之家,教出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儿,又教出一个人人唾弃的断袖,实在是…… 魏家的奇耻大辱! 国公府与魏家对峙的当晚,就传来镇国公气急攻心病逝的消息。 一场闹剧落幕,只是徒增百姓坊间言谈的笑料罢了。 后续的事情如何了,萧许月并不在意。 萧旻尚被萧文施施压,她这个重活一世的人可不敢懈怠,前些时日春老先生松了口,愿意教她。好不容易得了空暇,失踪案结束,父亲也就没限制她的自由,允她出府。 萧许月整日不在相府,陪着萧旻去春水堂。 春水堂离国子监不远,一连好几日,萧府的马车准时停在春水堂前。 萧旻觉得读书无趣,有萧许月陪着他,倒也收敛了心思。 这日,弄玉筑已经安排妥当,男子所需的东西业已置办妥当,萧许月去春水堂要耽搁一日,便留下春枝和夏荷去包子铺接柳祈安。 时隔十年之久,相逢的场景她已经忘记,至少现世的柳祈安还记得她身旁的婢女,让她二人去接,柳祈安也能信服。 第49章 梦(六) 清早的街市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往来络绎不绝。 附近的茶摊早早支起了架子,不消一会儿,热腾腾的雾气缥缈起来,从院墙内,能看到袅袅升起的炊烟。 刚从集市回来,元宝小孩子心性,蹦蹦跳跳先一步进了屋子,柳祁安跟在身后,浅色的长衫,步履缓缓。 来往的人中,他总是忍不住要去看两眼,生怕和某个认识却又不大亲近的人擦肩而过。隔了好几日,身上的伤慢慢愈合,总归还是疼的,穿宽松的衣服,倒不至于让他这么难受。 他难受的是一觉醒来,那人已经离开,接连几日,都不曾来过这里。 柳祁安嘴角泛起苦涩,只觉得心脏像是缺失了一块。 他又消失不见了吗? 凝神间,远处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怀里抱着一个圆鼓鼓的黑色破布包,疑神疑鬼地偷瞄着四周,慌忙逃窜。 慌不择路,一下撞到柳祁安,身子轻飘飘地往后一倒,布包顺势脱手而出,沿着街角滚落一圈,隐隐可见脏污浓黑的丝丝缕缕。 柳祁安回过神来,刚要伸手询问。 那人大声尖叫:“别过来!别过来!” 乞丐像是撞见鬼一样,双手挡着脸,待面前的人没有了动作,身子一转,手脚并爬着往后退。顶着鸡窝头,黝黑的脸上满是惊恐与害怕。 “我叫你别过来!”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有些耳熟。 闻言,柳祈安往后退了几步。 他也曾经历过黑暗的时刻,也在流浪时,切身体会到自卑与无助,是以,他更能体会到他人的不易。 柔声道:“我不过去。” 乞丐自是没理他,连滚带爬要去抱起那破布包,可越是慌乱,越容易露出马脚。只见她伸手拢上,手指间缠绕上凌乱肮脏的黑色丝线,乞丐见状,不停地搓着手,等到手间一片血红…… 玉燕颤抖着双肩,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那双没有被黑色丝线缠绕的手,满是鲜血,慢慢地,慢慢地,如同捧起圣物般,将那布包里的东西捧起来。 赫然是一颗头颅! 满脸鲜血,切口齐整,黑发粘黏。 她与玉翠同出魏家,两人所学的东西不同,自然擅长的东西就不同。玉翠武功高强,而她,专长攻心计策,两人情同姐妹,同为楚齐世子贴身丫鬟,自认忠心耿耿,不敢出半点差错。 楚齐世子的死,是她们护主不力,理应接受惩罚,而不是流言蜚语扑向魏家时,魏家用来发泄怒气的出口! 镇国公府,凡是楚齐世子的侍女,均是一剑斩下头颅。 玉翠是第一个,她是最后一个。 唯一一个存活下来的人。 在熬过非人的折磨后,她只带走了玉翠的头。 “哈哈……”玉燕抱着头,像死尸一样转过身体,笑容僵硬可怖。 在看到柳祈安的那一瞬,颤抖着捧头的手,身如抖筛,口中发出阵阵鬼哭狼嚎,不断重复一个名字。紧紧抱着没有身体的头,跛着脚,逃命般消失在街市的转角。 她喊的是——青槐。 柳祈安驻足良久,有些恍惚,可墙角那片黑布的的确确是存在的。他才想起来,他被送往镇国公府那夜,曾无意瞧见她拖着一具凉透的男尸,投进了荒井里。 南风馆已经被官府遣散,楚齐世子已死,而他身边的婢女…… 如今这副模样,也算是罪有应得。 柳祈安敛眸,转身就要进院子。 “公子请留步。” 身后传来一道女声,语气诚恳。 他寻着那道声音望去,精巧的马车上下来两名女子。 粉衣,绿衫。 他顿时怔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萧许月从春水堂回府后,已是暮色星稀。 春枝和夏荷在弄月筑前等着,见到她时,就将柳祁安安置妥当的事悉数告知。 “奴婢已经将他安排在后院了,也是奇怪,从他进院子,就一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春枝说。 弄月筑是由一个个小巧的院子组成,她的屋子在前院,柳祁安住后院是她授意的。 “不对,是我们去接他的时候,他就没说过一句话。”夏荷反驳,“像丢了魂魄般,魂不守舍的,问他,他什么也不说。接回来的那个元宝就不怕生,小嘴可甜了。” 元宝也是她授意带回来的。 两人亲近不生疏,倒是行了便利。 柳祁安生性柔弱可欺,平白长了一张嘴不说话,受了欺负也是默默忍受的主儿,而元宝聪颖大胆,留在他身边是个不可多得的明智之举。 灯火通明的房内,少年僵直了腰背,一动也不动,清浅的身影在偌大的房里,显得孤寂无依。 萧许月微微叹了一口气,没让身后的春枝夏荷惊动他。 步履轻盈缓慢,一步一步走向少年。 宫里有专管教习妃子走路的宫廷礼仪,需做到优雅,自如,仪态端正大方,又要缓慢稳重,走出沉稳且从容的气度。每一步,都需要展现妃子的端庄和大方。 还有各种条条框框,所谓名为“规矩”的东西,而束缚。 她走的每一步,都是曾经的萧皇后,受的罪。 行至房门前,轻轻唤道:“柳祁安。” 少年侧头,秋水明眸里的落寞霎时间变得晶亮,如料峭已久的寒冬迎来冬日唯一一抹暖,她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欣喜和委屈。 那对秋水瞳映照着一名绝色无双的红衣女子。 至少在他眼里,他是这么认为的。 他竟不知如何说起,眼睛只是盯着一处,看着那人走了进来,坐到他身旁。 锦衣换红妆。 少年郎,亦是美娇娘。 一连两三日,像是被人抛下的委屈涌上心头,柳祈安连呼吸都是颤的,微微红了眼眶。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又打转回去,定定地看着这个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的人。 她原是等着柳祈安先说话的,可眼前的人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开口。 罢了,他本就是这种柔柔的性子。 “如你所见,我就是你要找的人,也是在南风馆,你所认识的许公子。”她声音清冷。 “柳祈安,这两个人,都是我。” 第50章 梦(七) 他低下头去,没再看她。 他原以为她是男子,不近男色,不喜男色,连接近他,都是带着纯粹的救赎。曾经那个卑劣粗鄙的人,第一次有了堂堂正正,寄意平安的名字,他多么喜欢柳祈安这个名字。 祈,安。 从她伸出手的那一刻,从她为他起名的那一刻,从柴房中她将他救出,从她从天而降胁迫楚齐世子时…… 他就知道,他遇到了一生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无数个“从”的瞬间,他已经下定决心,等她下次开口要带他走时…… 答应她。 现如今也是这样的,哪怕……哪怕他对女扮男装的许公子动过心,不可否认的是,他在意的是眼前这个人。 他难过的不是她骗了他,而是想见时,却不能相见时的困顿,迷惑和郁郁寡欢。 这些,仅仅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我叫萧许月。” 眼角有温热的暖流滑下,朦胧了视线。 柳祈安知道,他当然知道。 自他看见那两个姑娘,他就已经知道,他要找的救命恩人,先行找上了他。 而她没有说丞相府,没有说萧家,只是平等地告诉他,她的名字。 柳祈安是恐慌的,恐慌到又犯了病症,说不出话,只能任由心底无限放大的空洞。 他害怕许公子找不到他,害怕许公子抛弃他,更害怕许公子将他推到其他人手里,施然离开。 “我还以为,我同你说了想见救命恩人的事,你就要将我推给别人。”语气里是极致的委屈。 萧许月笑了笑,将丝帕递给了他,“不会,我答应你的,决不食言。” 原以为柳祁安会问她为什么骗他,女扮男装去南风馆,或者会问,一个不关世事的大小姐,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去救他? 他还是前世那个单纯良善的柳祁安,她说她会带他走,他就信了,要是她骗了他呢? 萧许月想,就算是骗他的,他也会毫无猜忌地信任。 “那你为什么这两日消失不见?” 南风馆一下牵扯上这么多命案,还是在他离开的第二日发生人命。官府在调查南风馆下落不明的几个男子,其中一个是他。 “柳祁安。”萧许月唤道,“这两日……” “可是你做的?”他打断她的话,目光如炬。 萧许月知道他想问什么,没有否认,答:“是。” “是为了我?” “是。” 她回答了柳祁安的疑问,没有丝毫犹豫。 “楚齐是我杀的。” 柳祈安一向心思细腻,若要问什么,必然是带着答案问的。 握紧手帕的手微微有些抖,柳祁安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毫不掩饰地将自己杀人的行径暴露出来。她为了他,杀了一个身份尊贵的世子。 “可我不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不值得的。”柳祁安摇着头。 萧许月起身往书案走去,房内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点墨提笔,女子身姿曼妙,行云流水写下几字。 他起身去看,娟秀的字迹宣诸在纸上。 “这是你的名字。” 一个名动京城的南风馆红倌,却不认识字,这是她救下后才知道的。寻常的布衣白丁也稍识得几个字,而他却不识,这不得不引人深思,柳祁安的童年是个什么样子的?可柳祁安只愿告诉萧许月他在南风馆的过往,却不肯告诉她,他的幼年时期。 柳祁安细细瞧着,看了许久,脸上还斑驳着泪痕,心底雀跃,澄亮的眼睛又望向她,面带不解。 “值得。”萧许月答,“世间苍生,左右不过一个名字,而你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滔天权势下任人欺辱,泄欲的玩物,也不应该受到强权迫害,那些强权是怎么样伤害你的,我们就怎么样双倍奉还。” “我想告诉你,你是重要的。” 女子神情严肃,姣好面容上附着烛火的光,能清晰地看见长睫投下的淡淡阴影,清冷又恬静。 心砰砰跳动,柳祁安才觉得,这一刻他是活过来的。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他是重要的。 在柳祁安的记忆里,他从来都是被抛弃,嫌弃,唾弃的那一个。 “这几日你尚在这里修养着,身上的伤还未好,我就让元宝来陪着你,免得烦忧。” “好。” 萧许月还想问他的哑疾,可细想柳祁安既然已经好了,就不再多说什么。 春枝和夏荷还在门外候着。 “天色晚了,你且好好休息。” 听到她要走,柳祁安不知所措地捏着手帕,闷闷道了声“好”,目送着她离开。 那抹倩影消失在林竹后,他才拿出藏在身后的手帕,绣着流云的图样,一如她不可探究的踪迹。 一路上竹枝摇曳,沙沙作响。 不过几十步行至她的院子,萧许月没让春枝夏荷跟着,催促两人回去。 四下无人,方才开口道:“出来吧。” 大片火红的蔷薇花墙暗角,一身华服的顾澜夜从暗夜里走了出来,难掩俊秀之色。 顾澜夜双手抱胸,颇为好笑,“本殿怎么说找不到人,敢情是换了院子。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你还真是不惜代价。”随即拍了拍身上落下的尘土,“将这么大一片蔷薇移到了这里。” “清澜世子闲来无事,逛一逛丞相府也无妨。” 微微抬眼,泼墨眸子里映着女子容颜,少女嘴角勾笑,三分淡然,七分疏离,好似真的想让他多来丞相府散步般。她自来就是这样,不温不冷,只对她在意的人才会露出迫切。 顾澜夜:“……” 萧许月瞧了一眼夜空,难得月色温柔,“那日在地窖,多亏世子爷出手相助,许月才能安然脱身。” 他轻笑一声,难得眼前之人没了往日警惕和戒备。从袖口取出一沓纸递给了她。 萧许月接过,竟是落在亲王府的卖身契,忽地又出现一支簪子,再抬头,顾澜夜已近了她的身侧。 “多谢。” 他又退了回去,“簪上淬了毒,想来对你而言,还是有些用处。” “嗯,这是从临安带来的。”还是在临行前的两三日,外公特意做来给她防身的。将两样收好,她犹豫片刻道:“文秋意的毒不出半月左右,就能清除干净,届时,他可以离开燕京,回到南疆。” 两人除了屡次相救的恩情,还有桃花楼的利益关系,萧许月明白,顾澜夜帮她,也是在帮桃花楼。 “如此甚好。” 东西送回,顾澜夜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藏匿的那处,蔷薇仍旧舒展着绯红的花瓣。 第51章 似女(一) 京城的某处高楼上,蓝衣公子负手身后,矜冷贵气,俯视着楼下送葬的丧队。 风细雨斜,纸钱一地。 还有一人跪在地上,双手抱拳,其眉眼处有一记朱砂痣。传言,久病的镇国公也是眉间有一颗红痣。 “公子。”那人开口唤了一声,“小人的任务已经完成。” 顾澜夜收回视线,眼神冰冷,“潜伏这么些年,可有找到什么?” “并无。”在李代桃僵的时日里,他多次搜寻无果,“魏家,国公府和大苍皇宫都没有任何发现。” 顾澜夜沉思,难道真是找错了地方? “魏家如今的地位一落千丈……”窗外,镇国公府送葬的队伍已经远去,消失在朦胧烟雨中。 “你与大苍也无再多瓜葛,那就去晋国,帮衬父亲一二。” “是。” 与此同时,街上行人很少,几乎不见有撑伞的人路过。 一辆锦绣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不远处。 “啊!啊啊!” 午门上,被束缚双手双脚囚犯跪在台上,正激烈挣扎着,晃动之间,斩首令牌竟差点掉了出来。那囚犯呜呜啊啊地叫着,说话含混不清,细看时,才发现她竟没有了舌头。 大雨淋透了她全身,束着的头发被雨冲成一缕缕,湿哒哒地贴着脸。不知是雨太大,冲红了她的眼,还是……因为愤怒而气得猩红?她虽然是跪着的,可是因为巨大的恨意,竟抑制不住的颤抖,双腿跪膝,也要慢慢地往前挪。 她在牢房里被魏家拔了舌头,当下气得只能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 监斩官看着这下了许久都不见停的雨势,不禁打了寒颤,拿起案上的令牌,往前一扔,“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萧许月隔着老远,看着囚犯想杀了她的眼神,轻笑了一声。今非昔比,以往看到的都是世家大族斩首示众,令她痛心不已,如今…… 这是个好的开端。 柳祁安并肩在她身侧,一手撑伞。 老鸨认出她了,也看到了柳祁安。 惊恐的直觉告诉她,是这个假扮男装的女人下的手。 大雨下得越发滂沱。 红衣红裤的刽子手将那囚犯拉了回来,摘下斩首令牌。 萧许月却看到了越发血红的眼,透露出不甘。 鬼头大刀扬起,手起刀落间,一颗头颅自台上滚落,殷红的血很快被雨冲刷干净。 死得倒是干净。 “走吧。” 她之所以带柳祁安来看,是想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前世伤害过他的人,现在无一例外,都送下了地狱。 不堪过往,只有死人知道。 “好。”他柔声道,染着淡淡笑意。 两人转身上了马车,萧许月吩咐:“去春水堂。” 春枝和夏荷见不得这血腥的场面,她让二人先行随萧旻去了春水堂。 马车外,细密的雨帘隔绝了沿街巷道,只听得见屋檐处滚落的水流声,冷意侵袭,萧许月拢了拢卷起的袖口,将手腕的伤疤掩下。 已进七月,夏中。 今年雨水格外的多,抚平了不少燥热,要是往年,她可不像这般经常外出。 快了。 萧许月念着,心如死水,荡不起涟漪。 桃花楼一事结束,她也该换换地方,离京一段时日。 说起来,她好长时间没有看见云谌。前世碎脸老妪案不了了之的时候,她还没有出过府,再见到云谌的时候,还是隔了好长一段日子。 “冷吗?”柳祁安出声询问,眼里满是关切。 “不冷。” 她望着帘外,声音淡淡。 将要拿出的毯子又放到身后,柳祁安讪讪一笑,不安地把玩手指。自住到丞相府,她比往常更为冷淡,三两日不见人也是常有的事。 半晌,萧许月无意瞥向他时,少年独坐一处,清俊的脸上挂满落寞,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竟忘了,她现在不是禁锢自由的萧皇后,而是临安来的小镇女子。无意间,以前那副不温不淡的相处又不经意地出现。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十年如一日,慢慢渗透她的生活,在这深井迷谭中生不如死。像个供奉案上的偶人,不悲不喜,不伤不怒。 蜉蝣之羽,衣冠楚楚。 世人皆道,凌王妃只是一只金丝雀儿,养在深闺,又藏于深宫,却不得帝王之心。可谁又知道,天家逼她活着,就是想让天下人看着这样一个叛国罪臣之女,苟延残喘于世,受尽苍生辱骂。云谌稳坐高位,她跪谢叩恩,萧家六十九条人命只换来一句“谢主隆恩。” 真是讽刺! 前世,惶惶度日而惶惶此生。 离开的人多了,她也就成了冷清冷意的人。 “我……”萧许月开口,“还是有些凉。” 话音刚落,那条薄纱软毯就递了过来,拿着烟紫柔色的指节莹白纤长,骨节分明。柳祁安的手是最适合握笔杆的,萧许月认为,而不是阿谀奉承,假意迎欢权贵。 “我为你寻了一个身份:临安来的书生。” 柳祁安心头微微一动,眉眼柔柔,眼见她将毯子接了过去。 “你并无科考,也无文士身份,若是经由春水堂,再拜入我爹爹门下,燕京则会有你的一席之地。临安的事,你不用担心,自称与我自幼相识即可,料谁也不会蹬鼻子上脸,偏要来问个清楚。” 相府几日,柳祁安为了不给她添麻烦,就没出过房门。他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住在相府,总归是要惹起萧文施和萧旻的疑虑。 “春水堂是国子监夫子的住处,你可常来。” “好。”柳祁安应了声,自知身份悬殊,不敢唤她的名字,“都听你的……” “爹爹也在,你可不要怯场。”萧许月嫣然一笑,他向来听她安排。 柳祁安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见到她的父亲,顿时有些局促不安,眼里流溢出无措,“我……我有些紧张……” 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苍丞相,亦是眼前之人的父亲。 “爹爹温良,待人宽厚,我同你先说,就是想让你不要紧张,你且走个过场就好。” 萧许月下了马车,便看见门前停着好几辆,不着痕迹地收回了目光。 第52章 似女(二) “小姐。” 春枝,夏荷候在门口,撑着伞迎了过来。 雨中的春水堂更加古朴厚重,漆黑的梁木门窗透着古韵,“春水堂”三字苍劲有力,可见师傅精妙的雕工手艺。 “可是来客人了?” “嗯。”夏荷执伞,将另一把伞递给柳祁安,“就是不知道是谁,这会子先生去迎客了,老爷和小公子还在书堂等着。” 来的谁呢? 萧许月弯了弯唇角,来者可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望津说你近日也算勤勉了些,结果你兵法之道一套一套的……”随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语重心长的声音再度传来:“官者,为之民也。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文官之路才是安国利民的要道……” “不然,契丹人兵强马壮,屡次跨过疆界挑衅,抢掠牛羊。文以安朝政,武以震慑边疆北狄。我心向往之,必是武官的路子。” 那人振振有词,听这声音,颇为自豪骄傲。 “你你你!” 打老远就听见屋里的辩驳,萧许月一脚跨进书屋,便看见萧文施连道几个你,气得摸着胡子,负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时横了几眼一旁自信满满的萧旻。 春山和四九离得远远的,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处不敢说话,毕竟在教导的是萧丞相,生怕一个不对劲儿,被罚抄的就是自己。 下一刻…… “抄!”萧文施勃然大怒,“将那本《官道》抄十遍!” 现如今跪祠堂已经不管用了,那就抄!一直抄到脑子里能记得只言片语! 外面桃李满天下,自家家里结苦果! 萧文施拂袖转身,青衣大袖划出一道圆弧,气极道:“今日就给为父抄完!” 原本挺直腰背,一脸无畏的萧旻,见到萧许月的那一瞬,瞬间焉了下来,垂着脑袋小声嘀咕:“抄就抄……” 萧许月尽收眼底,无奈地摇了摇头,唤道:“爹。” 正在气头上的萧文施回身而望,瞧见自家金枝玉叶颇有大家闺秀的模样,顿时省心了不少,偏扫到萧旻埋头苦写,刚垮下来的脸又拉了上去,便生硬地回了一句“嗯”,又拂袖转身。 前世这般场景她可是屡见不鲜,萧许月也没想着要为阿旻开脱。 萧文施难得空闲一日,要来春水堂查查萧旻学得如何了,想必刚才是要问他近日学的为官之道,结果这小子张口闭口全是兵书上的东西,把萧文施气得不行。 萧旻也是个直肠子,除了在兵事上脑子灵光点外,其他时候都不知道要装模作样敷衍一下。 没有转圜余地,阿旻果真不是当文官的料。 “阿姐。” 春山悄悄靠近她,拉了拉衣袖,跟在身后的四九一脸欲哭无泪。 “春小少爷。”春枝夏荷朝他轻唤了声。 春山对二人浅浅一笑,见到柳祁安时,微微一愣,又望向萧许月,“我有和阿旻说要好好回答的。” 她自是知道春山稳重,阿旻如今这般,也是该罚的。父子俩儿遇到文武问题,总是要争个眼红脖子粗才罢休,爹爹罚他,也算是要收敛一下他那无法无天的性子。 “治国理政的要害,莫过于使民安定,使民安定的要处,在于体察百姓疾苦,所谓民之所望,官之所为。爹爹求的,便是造福大苍百姓,问民之所问,想民之所想。即是盛世安乐,也要记挂着百姓能否安身立命。”萧许月上前,扶萧文施坐到太师椅上。 春望津这几日教的便是这些。 “阿旻可不能只记着整日舞刀弄枪。” 萧旻撇了撇嘴,继续奋笔疾书。 知他苦闷,不是读书的料,她也没说什么重话,权当说几句宽慰父亲。 四九心喜,肉眼可见萧文施的脸缓和了下来,忙去端茶倒水。 “多听听你阿姐的!”恨铁不成钢,今日可算把他气坏了,“为父当年舌战群儒,面对晋国使节刁难都没在怕的……我萧家怎么会遇到你这种混小子!” 想着自己前世也没能让萧文施省心,萧许月接过四九递来的茶,只得劝道:“爹爹莫要生气。” 萧文施接茶一饮而尽,平复着激动的心,扭过头去,似作不看萧旻。 其实萧旻想的不无道理,契丹铁骑,来势汹汹,蛰伏多年,也只在冬雪来临前的两三月骚扰边境村落。任谁想,都会隐隐感到契丹在预谋些什么,尤其是朝廷官员,对战争一事尤为敏锐。 契丹可不是什么温顺绵羊,狼子野心,磨牙吮血,觊觎大苍国土上每一寸土地,必然要披羊皮,装出一副无害的样子来让敌人放松警惕,再乘机将之反杀! 萧家文官之首,那武将必为楚家马首是瞻。 这些年楚家镇守毗邻契丹地界,压制着契丹蠢蠢欲动的心,倒也算一片祥和。可到了后面…… 若是楚家灭亡,契丹南下,生灵涂炭,最先逃的,是朝堂上位高权重的权贵,死的,就是大苍无辜百姓。 萧文施与春望津同为好友,自然有先见之明,契丹人凶猛,作战更是嗜杀成性,他想的是要保下这唯一血脉,才不让萧旻走武官一道。若萧旻万里赴戎机,拼杀疆场,那就真的是在用命去堵上契丹冲破的缺口。 萧文施明面儿上对萧旻严厉,暗地里实则是为他考虑。 只可惜……到阿旻死,也没能拦住…… 苦涩一笑,萧许月挑开话头,故意问道:“先生去哪儿了,怎么不在此处?” “哦,秦家主母来了,爷爷先行待客去了。”回话的是春山。 大门前那几辆香车宝马可是名贵得很,能花大手笔做给外人看的,除了皇室中人,也只有秦家有这闲心了。 “哦……”萧许月作了然样,将立身房门前的柳祁安拉了进来,“我在临安有一好友,自小结交,这几日方到燕京,爹爹来瞧瞧。” 春枝夏荷知道萧许月的打算,这里除了她俩儿,其他人皆没有见过柳祁安,双眼不住地上下打量。 萧文施闻言抬眸,少年一袭青衣,青松俊拔,容貌雅致,他拱手道:“晚辈柳祁安,见过丞相。” 听见是自家女儿好友,他也不做为难,和颜道:“不必多礼。” 继而又问:“家住临安哪里?” “临安望山湖那边。”萧许月答。 “望山湖……”萧文施思索着,老泰山这些年带着月儿,就住在望山湖旁的山上,从山上下来,不过几百来步,确实是近。 “望山湖多学子,来京可是求学?” “晚辈才疏学浅,自是思量来京求学。”柳祁安回道。 少年态度诚恳,言行谦谨,是个会虚心求教的。 萧文施大手一挥,“改些时日就拜入我门下吧,老夫虽没有登封造极的本事,但还是能指点后生一二。” 第53章 似女(三) 言罢,柳祈安诧异望去,没想到萧文施竟如此干脆。其他人皆是一惊,要真做了萧相门生,那就意味着半只脚踏入了仕途。 大苍朝堂文官,多半是萧文施提携,把关的都是品行端正,谨守礼法的鸿鹄之志青年,能说此话,就是在肯定柳祈安。 众人望向萧许月,女子眉眼盈盈,笑而不语,大抵也就明白了什么。 萧相爱女,爱屋及乌。 “丞相大恩,祈安必当衔环结草,以报恩德。” …… 留得残荷听雨声。 春水堂内,早开的荷花期已尽,新开的仍是出水芙蓉般娇艳,一池碧波,一一风荷举,独粉荷最是惹眼。 在书屋寒暄几句后,萧许月带着伞先行离开。 院中景色一二,雨丝缠绵不绝。她无心观赏,提起裙摆绕行在蜿蜒曲折的廊上,廊下挨挨挤挤着朵朵荷花,片片荷叶。 女子浮光茶白缎裙,手提的裙裾粉色渐染而上。芙蓉面,远山眉,伞面微抬,不经意扬眸间,堪堪撞入一双明亮深邃的眼。 那人负手立于檐下,剑眉凤目,噙着淡淡笑意。眉宇没有当年威仪,却又能感受到周身贵气横溢,运筹帷幄的帝王之感,赫然就是多日不见的云谌。 萧许月不知道他在房檐下待了多久,抬眼见他时,云谌似有些许惊讶,又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平静悠远。 他淡然道:“萧姑娘。” 当年她就是栽在这副翩翩公子的皮囊下。 萧许月压下伞面,冷漠在伞下稍纵即逝,再扬伞时,展颜而笑:“凌王殿下。” 她往这边来,云谌快步迎了上去,“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萧许月收了伞,问道:“殿下怎么也来了春水堂?” 秦家主母来了,秦莺莺定是要来的,只是没想到云谌也在。云谌为什么在此处,八成是离不开爱慕他的秦莺莺。 他能来春水堂不算罕事,可多了一个秦莺莺,那就又要多一层意味。 “本王……” “殿下可是来向春先生讨教一二的?”他迟疑了,那就是不想让她知道秦莺莺也在。“听闻来了客人,先生迎客,许月想着来瞧瞧,没曾想竟是殿下来了。” 少女笑颜如花,特有江南女子的烟韵,柔情似水。 “前些时日书画不得要领,特来讨教的。”云谌笑着看她。 岂是书画不得要领,怕是能撑腰的权势在此,偏又美人如画,移不开身。 萧许月面上挂笑,移步走着,“殿下聪慧过人,竟也这般勤学好问,实在难得。” 云谌与她并肩而行,“萧姑娘谬赞了。” 萧许月也想不出前世是为了那般,当凌王妃那些年就如现在这般不咸不淡的相处。要说举案齐眉恩爱,却也到了相敬如宾的地步,他待她,更像是熟识一点的陌生人,倒不如他对秦莺莺怜爱。 带着不怀好意的目的接近,永远是最疏离的。 她引着云谌往画阁走去,窄窄檐下,两人隔得很近,云谌总能闻见她身上传来似有若无的花香。云谌知她要去画阁,春水堂不大,只消几步就到,可他突然不想让她去。 画阁窗内,远远便瞧见柔弱惹人爱的秦莺莺,执笔画着什么。身旁站着的华衣美饰妇人背着窗,看不清面容,春望津也在房内,神色淡淡。 偶有那妇人与春望津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声传来,秦莺莺却是心不在焉,不时抬头往窗外看,像是寻什么人。 待她再抬头时,隐约有白衣扑入眼中,霎时消失不见。 “殿下……”萧许月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吓。 云谌一把拉住她的手,刚要走出转角的人又被牵了回去,拽着萧许月往回走。他用劲不大,但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度,萧许月挣脱不开,也由着他牵。 温热宽厚的手覆着柔荑,微凉的温度自那边传来,虽是凉的,但却让云谌感到心不住的跳动,那颗鲜活炽热的心脏在提醒他…… 顷刻间,他不想让萧许月对上秦莺莺。 到了无人之处,他才敢放开少女的手。 “抱歉,本王……”云谌愧意开口。 女子视清白为重,他带她走的路也是避着人的,云谌也知道贸然牵手必是遭人唾弃,但他还是如此做了。 “雨停了,殿下不如和我一起走走?” 萧许月打断他的话,恍若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好……” 夫妻十年,她对云谌自是了解的,他拉着她离开,是不想让秦家主母误会。整个燕京都知道秦莺莺爱慕凌王,对其身旁出现的女子视若仇敌,要不择手段驱赶开的,秦莺莺尚且如此,那作为爱女如珍宝的秦家主母呢? 看上的夫婿,招蜂引蝶,佳人在侧,怕是要留下个不好的印象。 她故意带他去画阁。 “殿下心在山水,想必常常云游四海吧?” “不曾。”他回。 不曾? 萧许月错愕地看向他,只听云谌又道: “本王是心在山水,却也被不得之物困顿一生,埋藏在这座燕京城。”云谌怅然,“若真能实现,倒也不愿为其所困,只做个闲云野鹤的闲人就好。” 为什么所困? 皇权? 那必然是皇权。 这至高无上的权利让他摆脱这闲散,不得圣心的凌王身份,后宫佳丽更是争风吃醋,为他一人。 现如今无权无势的凌王自然是囹圄困囿的。 萧许月轻然一笑,“殿下年纪轻轻,不得之物不是假以时日就能得到的吗?” 他却是看向她,笃定道:“得不到。” “为何?” “不为何,得不到就是得不到,即是得到了,也会失去。” 萧许月少见他这般落寞,却是没有再回他,出神地想着。突觉脚踝一痛,身子直直就要往下倒去,一只手将她稳稳搂住。 “小心!” 雨天地上湿滑,崴到了脚。 “我……殿下不可……”女子脸上染着红意,害羞出声。 云谌不等她开口,将她横抱而起,笑道:“脚受伤了,就不要逞强。”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凌王府这处,云谌抱着她往府里去。 她已不是什么豆蔻少女,正当二八芳华年纪的闺阁女子,和云谌一再接触,隔着血海深仇,也只能装装羞赧模样。 萧许月轻笑,在云谌耳中听来,就像是少女得意而不自知的会心一笑。 可她却笑的是:两个戴着面具的人装得如此辛苦。 第54章 似女(四) 一别四年不见的凌王府就在眼前,如今宅院的主人还在,依旧是雕梁画栋,华美楼阁。 萧许月埋首在云谌胸膛,这一刻,不愿看见这个曾经生活的地方。 凌王府的下人纷纷瞧见凌王抱着一名女子进来,看不清面容,依稀可认是个美人。 这是王府由来,殿下第一次带回来的女子。 所有人都伫立着,心照不宣,安静地相同无人之境一样,无声无响,直到再也看不到凌王的身影,又各自忙活手中的事去了。 “府上下人不会外传你来过这里。”头顶上传来悦耳男音,带着丝丝低沉,“不必藏着掖着,闷坏了自己。” 健硕有力的臂膀稳稳抱着她,头靠在他的心处,只隔着薄薄布料和一层皮肉,能听到温热的心跳。萧许月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过往光景浮现在眼前,一切随着云谌带她走过的路,清晰起来。 这里每一处,都是她的禁牢。 喃喃道:“原来凌王府是这样……” 云谌不禁觉得好笑,“那萧姑娘想象中的凌王府是怎样的?” 芳香花草,藤蔓溢枝,落英缤纷一地。楼阁精致又不失文人墨客风骨之气,处处都是花团锦簇,却没有其他府邸的磅礴大气,随意而安然。 这就是云谌的厉害之处,从细节上给人一种无害纯良之感,随遇而安又不争不抢。既不丢了皇家脸面,又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只会吟诗作赋的闲散皇子,构不成威胁。 “和想象中一样。”她回道,“一样漂亮……” 美而不实,毫无用处…… “那萧姑娘喜欢这里吗?”云谌低头,手握着细细腰身的力量不由重了几分,生怕她从手中溜了出去。 瞳孔中倒映她的脸,那是一张还算健康红润的脸,没有消瘦,没有苍白。 萧许月感受到他的不安,紧张。这张俊秀的脸可是要让燕京官家小姐,为之痴狂的,此刻,却是饱含深意地望着她。 她轻笑一声,手顺势勾住云谌脖子,脸几乎要贴近他,声音轻若浮羽,酥麻痒意,“殿下认为,许月喜不喜欢?” 怀中女子柔媚无比,狡猾如蛇。 云谌有些乱了阵脚,一时忘了呼吸,平生第一次让一介女子如此撩拨。 “应是喜欢的……” 喉结慌张滚动,呼吸近在咫尺。 庭间的风翕忽了云谌暗暗低哑的声音,飘扬的发落在萧许月脸上,有些痒,时光仿佛凝滞。他眼底燃烧着炽热的火焰,有着不容分说的暗涌情愫。 情投意合这东西…… 拨开他的头发,仍是笑着,附在耳边娇俏问道:“若我说不喜欢呢?” 谁又能说得准呢? 萧许月眯了眯眼,前世这般撩人魅惑的本事,她还是见妩媚用来冠绝六宫的,妩媚可没少当着她的面儿,赤裸裸地挑衅。 效仿三分,竟有奇效。 她可等不了和云谌慢慢周旋,既然都是做戏,早些粉墨登场,她也好早些退场。 云谌微微侧脸,余光瞥见插在云鬟上的精巧朱钗,有些乱了,一如现在的心,也是乱的。慌忙别开脸,“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不知道。”这个问题,问着问着就偏了方向,无趣地很。 “殿下就放我在此处吧。” 粗壮的树干系着一架秋千,云谌小心翼翼将她放在秋千后离去。 萧许月摸着秋千的链子,没受伤的脚晃动一下,她就这样荡了起来。在凌王府生活六年,这里一草一木,都是印象里的模样,没变分毫。 已不见云谌身影,萧许月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忍着脚踝的疼,慢慢往前走。 来到一处些许简陋的小院,郁郁葱葱的林丛下,穿着粗布麻衣的女子在洗涤衣物,身旁的木盆中摞满还没洗的衣服。 “红豆。” 听见声音,女子停下手里的活计,转过头来,那是一张算得上清秀的脸。 王府的下人听见殿下带回来的姑娘不见了,都一锅乱地慌忙寻找,最后在专门浣洗下人衣物的院子找到,没有惊动,转身通报凌王去了。 云谌匆匆赶去,见人坐在青石板台阶上,才安下心来。 她与那浣衣女攀谈着,望向他时,柔声道:“殿下。” 红豆寻着萧许月唤的方向看去,呆愣停下揉搓衣服的手。男子俊美,气质出尘,府中也只有那一位有这气度了。 高贵的凌王殿下是不会降尊纡贵,来这种腌臜地方的,惊得她一时忘了唤人。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他伸手就要去抱萧许月起身。 “不必。”她恢复了疏离态度,推开云谌的手,“我与这位姑娘一见如故,她来就好。” “萧……” “就由她送我回府吧。” 萧许月走后,凌王府少了一缕她的气息,就好像这人不曾来过。 书案上还摆放着他寻来的药酒,没开封。墙上原先那副画已被换下,云谌目光幽幽,出神望着。 “殿下。”关牧从角落里走出来,“娘娘说,得加快进度。” 云谌没回他,良久,摩挲着瓶身光洁的药酒,缓缓开口道:“关牧,你跟在本王身边这么些年,本王竟不知道你是效忠德妃娘娘的。” 关牧心中大骇,跪在地上,“属下该死!” “你这么听母妃的话,还跟在本王身边做什么!” 云谌发怒,将手中药酒砸向关牧,药瓶应声破碎,药味一下扑了出来,浓烈刺鼻。跪着的人头上生生流下血柱,混着褐色液体滑落衣襟。 “本王要做什么,轮不到你来提醒,也不需要你来通传母妃的话……”声音充满胁迫和危险,男子面若冰霜,浑身散发的冷意,如同寒冬檐下冻结冰棱,锐利无比。 府上安插母妃暗线,萧许月前脚刚走,后脚关牧就来告诉他,要加快进度。 关牧垂首,“属下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于理,他偏向德妃,于心,他遵从凌王。 画中女子含笑,笑意嘲讽,仍是绝代风华之姿。 云谌慢慢回到座椅,恢复到温润如玉的样子,“滚!” “是。”关牧悄无声息离开。 若我说不喜欢呢? 女子声音盘旋在脑海里,惹得他心烦意乱。寻常清冷自持的千金小姐,还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他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胆大,主动与他亲近。 总共三面,他牵她,抱她,没作挣扎,却在扶她起身的时候,被拒绝了。 今日相遇,是他故意为之。 “萧许月……” 她到底还是没有回答他,她喜不喜欢。 第55章 似女(五) 沿街的街景换了又换,不断错身而过每一个人,一晃而过,就是一个时辰。 白衣女子兀自走着,崴到的脚僵直打颤,疼得她额头直冒汗,即使是这样,也没停下脚步。她就这样慢慢走,红豆局促不安地跟在她身后,没有说话,担忧看着又伸不了手。 自出了凌王府,她就不让红豆帮她。红豆几次出言,都被拒了。 美人倔强又固执。 红豆想着,低头看着身上粗糙不堪的麻衣,泛起毛絮,还有脏水淌过的痕迹,光是看着就能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难堪地伸手搓了搓,卷了边的衣角更翘了,显得她更加滑稽可笑。 再望那美人,真是纤尘不染的仙子啊。 也难怪人家小姐会拒绝她搀扶。 红豆垂头丧气跟着,手死死撑着衣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落魄。 她一个浣衣的下人,何德何能,能送客人啊。在凌王府,她也只配洗其他家仆换下来的衣物,至于什么殿下,管家之类的,都是相貌漂亮的侍女来洗的。偌大王府,换成谁,都不会由她一个浣衣女来送这位美人。 美人说与她一见如故,这红豆更是不解了。她相貌平平,容貌,才能,品行,没一样是拿得出手的,哪里就能得到人家好感呢? “进来。” 蓦地,美人出声打断红豆思绪,推开一扇小门进去了。 透过门望去,典雅有致的观景尽扫眼底,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听到开门的动静,内院跑出来一个孩子,样貌可爱乖巧得很,见到她们的一瞬,陡然睁大了眼睛。 “姐姐!姐姐!” 一路走来,萧许月身上没剩多少气力,轻手摸了摸小小脑袋,气若游丝道:“元宝玩得可还开心?” “嗯!”身下的小人回答得大声,见她面上没有血色,随即又担忧问道:“姐姐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萧许月勉强笑笑,“无事……元宝自己在一边玩,好不好?” 弄月筑本就没几个人,一下都去了春水堂,天色阴沉,更显得寂冷空空,只闻得见几声鸟语。 院墙处,艳丽如火的蔷薇耷拉着脑袋,像是焉了一般,无精打采。 转眼间,又是换了一处屋子,清新柔美,香炉中熏着好闻的香。 “你可知我是谁?”萧许月坐在椅子上,眉眼冷漠。 “不……不知……”红豆站得远,拘束地揪着衣角,漆黑的眼打量周围一切,只觉自己格格不入,结结巴巴回她的问。 又想到什么,“但我知道姑……小姐是凌王府的贵客!” 萧许月嗤笑一声,“贵客?” 这笑来得突然又诡异,红豆一下懵了,“难道……难道不是吗?” 白衣女子仿佛换了一个人,原先如沐春风的姑娘变得狠厉,言语间透露着捉摸不透的心情。 她若真是凌王府的贵客,就不会有那痛苦的十年。 “我是谁的贵客不重要,但你要记着,我是你的贵客。”眼神猝然凌冽,她一字一顿道:“我乃丞相之女,萧文施正是家父。” 红豆一惊,这可是高门贵女啊。 那她现在待的地方,就是丞相府! “我今日费了心思,找了托辞将你带出来,是为了和你做一个交易,对你来说不算难事。” “什……什么交易?” 萧许月弯唇,“简单的交易。” “你在燕京,还有一个病重的妹妹,才十三岁,不出三月,必死无疑。” “你若肯答应这交易,我就出手救治,你不答应,我想,凌王府发的那点银钱,也只能给你那可怜妹妹买口棺材。” 在凌王府生活的六年间,她对这个姑娘印象尤为深刻。 萧许月嫁过去的第三个月,芸豆的病重到无以复加,红豆走投无路,曾拦下她的轿子,冒着被杖罚的风险,跪下求萧许月施恩,请大夫救她妹妹的命。 那时,萧许月和云谌新婚燕尔,还是良善的,最不忍看到这种民间疾苦,又是府上下人,便答应红豆的请求。 大夫过去的时候,人已经咽气,凉透了。 红豆受不了打击,投井自尽。 她的话太过犀利,毫不留情,一刀一刀剜在心尖上。红豆瞬间红了眼,不可置信开口:“你说什么?” “芸豆……”萧许月笃定道:“皮肤开始溃烂了吧?” 闻言,红豆连着心尖尖儿都颤了颤,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的妹妹……叫芸豆,皮肤确实在慢慢腐烂,疼得在床上滚来滚去,整夜叫唤,苦不堪言。红豆于心不忍,却又碍于家境贫苦,凑不出几个铜板为妹妹治病。累的脏的活儿都干过,也凑不出那几两银。所幸凌王府缺人,给的钱也高于别处,她便去了,好赖能拖着妹妹的病症。 能活一天,也是希望。 如今,有人跟她说,不到三个月,芸豆就要死了。 “不……”红豆颤抖着嘴唇,苦着一张脸,眼泛泪花,快要急哭了,“我不要芸豆死,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萧小姐,求你救救她。” 说着就要往下跪。 “慢着!”萧许月制止她的行为,“人还有救。我的条件,你答应与否?” “答应,要我做什么都答应!”红豆点头如捣蒜。 她相信萧家有钱,能医好芸豆。 “我的要求很简单,对我言听计从即可。我要你往东,你绝不能往西。” “好!” 红豆答应得干脆,泪光点点却又坚毅无比。 萧许月起身走了过去,两人身量平齐,眼对眼,鼻对鼻。 “不要答应得太早。”萧许月绕着走了一圈,审视着眼前的人,“芸豆……我会治好她,但是,在我给你的任务完成之前,你只能见她三次。” “为……为为什么?”红豆惊慌失措地问。 女子的声音像是幽远了,“凡事有代价,我不能保证你不会背叛我。红豆,你要是背叛我……黄泉碧落,你只能去地府寻你的妹妹了。” 萧许月回到了椅子上,对这副身体有些微的不满意,蹙起了眉头。“燕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要两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不是难事。你也别想着芸豆病好,带着她跑了。” 这一番话说得平平淡淡,话里的内容却让红豆起了鸡皮疙瘩,心里发毛,尤其是萧小姐走过来端量她的时候,散发的森冷之气渗人得很。 连忙应承:“红豆不会,只要芸豆能好好活着,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小姐让我往油锅里钻,红豆也不会犹豫半分!更不会退缩!!” 言词恳切是恳切,是不是真心的,萧许月就不知道了。 貌似口蜜腹剑,发誓信誓旦旦,信手拈来的,也有云谌一个。 看,她还不是被辜负了。 全家上下,她一人独活,最后落得个坠楼而死的下场。 所以,人言,人心,最不可信。 “倒也不要你做那些。从现在开始你就住在相府,识字,读书,闭嘴。” “啊?”红豆感觉自己听错了般。 “还有,今日的饭食就不要吃了……” 第56章 似女(六) 元宝叫了别院的老婆子来弄玉筑瞧瞧情况,萧许月吩咐着要了一桶水梳洗,再派人去春水堂通报她已回府,红豆也给她另寻了间屋子。 做完这些,天色暗了下来,凉风四起,崴到的右脚开始隐隐作痛。 萧许月褪下身上的衣服,入了有半人高的木桶,不禁自嘲:十指连心,怎么脚踝也会痛到心里呢? 如羊脂玉般白皙的手臂上,淌着涓涓细流滚落,一瞬间没入水中消失不见。右手手腕上,狰狞的伤疤已经结痂,在光洁的腕上看着尤为丑陋。 平日里,她都会戴上腕带遮住。 右手的伤没好几日,右脚又起了毛病。 毛病……真是毛病…… 萧许月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片片蔷薇花瓣在水面一圈一圈飘着,荡起阵阵涟漪。 她引云谌到凌王府附近,假意失神崴脚,再到后面进了凌王府,一切水到渠成。 殊不知,都是她有意为之。 萧许月差点也以为自己失心疯了,竟和云谌调起了情,在她厌恶的凌王府里,和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人,暧昧往来。可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报复,贯彻到底! 这一世,她与云谌不是没触碰过,未央湖落水,他捞的她。今日如此,想必有一有二,才会如此大胆,不顾男女大防,牵了她的手。 萧许月自是没什么问题,觉得恶心罢了,倒是忍忍就过去。若不是云谌主动,这凌王府,她还得想些时日才能进去。 红豆是次要原因。 进了凌王府,有些关系就变得微妙,暧昧不清不过是雪中送炭,再旺上一把火,才是主要的。 至于红豆,将是她脱身的利器。 前世活得太过愚蠢,明里暗里被人摆了一道又一道后,才幡然醒悟。现如今虚与委蛇,竟装得顺手了,全亏有一个“好婆婆”——德妃。不知道远在皇宫的德妃娘娘,夜里睡得是否安稳,她可是“惦记”得很呢。 细细想来,还有好多人高枕无忧地活着。 叶珂,妩媚,秦莺莺,云宣娇…… 啊……还活着…… 水面上不时冒出气泡,挤开漂浮花瓣。 “啪。” 轻轻一声,破了。 萧府的马车是乘着夜色回府的。 白日新雨,到了夜里,湿润未退,更是夜凉如水。 院下四处静悄悄的。屋子里点着灯盏,透射窗,能看见窗台下,石板上映着的潮湿昏黄。 元宝守在院中央,石桌上燃烧一盏防风的灯,小小的人就着淡淡的光,在花丛的墙角找着蛐蛐儿。 春枝匆匆赶来,询问道:“元宝,小姐呢?” “姐姐在屋里呢。”元宝手里拿着树枝,望屋里一指。 没做停留,春枝忙去推开房门进去,夏荷紧随其后,将门带上。 “小姐……” “小姐你在哪儿?” 两人唤着,略扫了几眼帘内的床榻上,对视摇了摇头。 无人应声。 烛台上的蜡烛慢慢滴落烛泪,屏风后传来哗啦一片的水声,带起的风飘忽了一下烛火,陡然明灭可见。 “咳咳咳!”一阵咳嗽紧接着传来。 “小姐!”两人跑到屏风后,见人正坐在浴桶中,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不住地咳着,显然是入水憋气所致。 萧许月抹去脸上的水,抬眼望着矮桌上,小香鼎中插着一柱冒着缕缕白烟的香。 才过去四分之一,时间太短了…… 春枝立马拍着她的背顺气,扭头对着夏荷道:“去拿件衣裳过来。” “好。”夏荷应答。 “小姐今日可是遇到了什么,为何先行回来?”春枝担忧地问,没停下手上动作,捋顺贴在身后的青丝,眼睛却是忧虑地望着萧许月。 萧许月偏过头,凑出一个笑容,“脚崴了一下,就先回来了。” 身后的人一下顿住,手僵直地停留在后背,没有开口。 “没事,是我不小心……”萧许月安慰她。 “小……小姐……”女音有些慌乱,温热的手一下抽离后背,剩了一片凉意。 “夏荷!夏荷!”春枝慌乱叫着,“快过来!” 听到叫唤,夏荷忙抱着手里的衣服过来,站在屏风口,问:“什么?” “先别过来!”春枝制止,“拿两面铜镜过来!” 萧许月见状,一头雾水,“怎么了?” 梳妆台那处传来翻箱倒柜,桌椅倾倒的声音,劈啪啦一阵响。不消一会儿,夏荷脖子上挂满衣服,手上拿着两面铜镜,“要这个做什么?” 春枝夏荷各拿一面铜镜,一前一后,两面镜子对照。 镜中,后背肤若凝脂,自腰间脊骨处开出一朵莲花,其花似莲亦不似莲。莲形朵状,约拳头大小,莲瓣舒展,绛红妖异色,其色艳而丽,有种说不出的诡谲昳丽。 纹理清晰可见,花瓣间的脉络深红,比院外墙上攀爬的蔷薇颜色还要深些,那花仿佛在她背上活过来一样,栩栩如生。 看到的一瞬,萧许月瞳孔遽然一紧,她见过的莲花,大多如白似粉,从未有红色一说。 “小姐背上,是什么东西?”对角铜镜上映着红色莲花,夏荷端视,嗫嚅道。 两人自幼陪她长大,知她安分,绝不会在身上做点青一事,所以才会如此震惊。 点青,萧许月见过的,还是在烟花柳巷,那些青楼女子身上。卖艺女子臂膀处纹着各类花卉,或倾城牡丹,或妖冶红梅。 每当舞动时,点青活灵活现,在飘逸轻衣中仿若繁花盛开,极具魅惑。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她身上…… 她想起来不久前,在南风馆地窖内,后背处传来撕裂的疼,像是要长出什么东西一样,拉扯她的神经,叫她痛不欲生。 究竟是何原因所致,她也不知道。 萧许月取下夏荷脖子上的衣服,起身的刹那迅速盖在身上,作势就要出去。 “无事,不要声张。”她嘱咐。 春枝放下铜镜搀她,惴惴不安道:“姑娘……” 萧许月敛眸,“此事我心里有数,不要再提。” 今日穿的衣服凌乱地扔在地上,周旁散落两三支钗子和头饰。萧许月不愿去碰,抬脚绕过,冷冷丢下两字:“扔了。” “啊,小姐,这可是浮光锦……”夏荷惊道,意识到什么,声音越说越小。小姐刚刚的状态,不太对劲,整个人一下子就冷淡了许多。 “扔了,头饰也一并扔了。” 萧许月不喜欢云谌的气息残存在相府,哪怕它是再名贵的绸缎,都挡不住她对云谌的厌恶。 第57章 似女(七) 春枝夏荷无措在原地,有时候她们俩儿也估摸不准自家姑娘的脾气。萧许月说什么就是什么,有自己的主见,有些情况,不是她们一个下人能决断得了的。 担忧归担忧,也只能在身旁护着。 萧许月不让搀扶,手拉着胸前的衣襟,拖着迤逦一地的长裙往外走,却见朱窗上投下的人影。 一大一小。 “何事?”她出声询问。 像是没料想她会问,那身影动了动,良久,语气些许落寂:“无事,不知道你为何早早回府,想来看看你是否安好。” 一窗之隔,柳祁安牵着元宝的手站在门外。面露忧色,想看看她的模样,却又止于男女有别,不能擅自进女子闺房,只能候在门外。听到她问,心中雀跃,却又不敢表露分毫,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问安。 “天色晚了,回去吧。” 骨节分明的手抚上窗棂纸,淡黄透白,照着他失意的脸,屋内女子语气淡淡带着倦意,心中突然涌上一阵酸楚。 他知道的。 他看见萧许月和一个清隽公子牵手离开…… 哽咽道:“好……” 翌日,约是卯时三刻,清晨响起第一声鸡鸣,天边泛起鱼肚白,蒙蒙亮。 女子一身吐绥蓝水雾裙,帷帽长纱掩面。在脏污且黝黑不堪的巷道中,缓步而行。斑驳脱落的墙皮掉了一地,又因雨水的冲刷,巷墙像燎了火的古旧书卷,破烂,沾灰。 萧许月不急不缓,安之若素,倒显得前头带路的人浑身不自在。 红豆昨夜没吃饭,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不时回头张望,顾及萧许月有没有跟上。 可算挨到巷尾一处瓦漏房,屋子又小又破,檐头瓦片残缺。 走到屋檐下,瓦缝间的积水一滴滴往下掉,萧许月头微微一仰,纱上出现湿痕。 “我来……” 挡…… 红豆伸手去挡,没挡成,尴尬地收了回来。 “无妨,先看看人如何了。”萧许月侧身避开红豆,往屋里走去。 屋子简陋,像样的物价儿更是没有几件,缺胳膊断腿,还有老鼠啃啮的碎屑。纵是这样,也算干净,看来有人常来打扫。 “姐,是你吗?”气息微弱。 木床咯吱作响的声音紧接着传来,红豆上前连忙别上蚊裯,将人扶起来虚搂着,关切问道:“嗯,是我,你醒了?” “嗯。”芸豆语气虚浮,“姐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红豆没回答,瞧着妹妹枯瘦得不成样子,眼泛泪光,求助地望着萧许月。 也不怪红豆救妹心切,若是换了旁人恍惚一看,都会误以为她搂着一具骷髅架。芸豆此时已经骨瘦如柴,面色饥黄,脸颊的肉凹陷得厉害,一双大大眼睛凸显浑浊。 萧许月道:“脱下衣服看看。” 闻声,芸豆开口又问:“谁来了?” 红豆红了眼睛,忍着哭腔,起身扶着芸豆薄薄的肩膀,慢慢脱下衣服,安慰道:“我请了个大夫来给你瞧瞧,咱们这病啊,有盼头了。” “我这破病一日比一日严重,看了不少大夫都不管用,也废了不少钱。姐,这次又得花不少钱吧。” “不多不多,人大夫心好,医术也好,不收咱钱……” 红豆聊着,分散芸豆的注意力,萧许月迈步去看。隔着白纱,只见芸豆后背起了一块块黑斑,形状不一,密密麻麻。凡是有黑斑的地方,现出红色糜烂的脂肉,流着黏黏糊糊的液体,沾黏在外衣上。 恶心又诡异的病。 说到伤心处,豆大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大夫……” 萧许月见此情形,不禁心头一沉,皱眉道:“这种情况多久了?” “有两个月了。”芸豆回着。 萧许月审视病重的少女,双眼无神,好似失明一样,空洞虚无。 随即取下帷帽,又仔细观察黑斑。那黑斑生长的时期不一样,严重的已经腐恶成渊洞,新长的又与普通黑痣一般无二,都是在溃烂的途中一步步扩大形成黑色的斑块。 这病症……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回想着,片刻,像是想到什么,问:“可是去过东都?” 萧许月抓紧帽沿,神色紧张,“如实回答。” “家住东都。”红豆答,倒豆子般一股脑儿讲出来:“五月中的时候,东都突发水患,父母皆亡,可怜芸豆活了下来,走投无路,便来燕京投奔我来了。谁曾想,没来两日便卧床不起,找大夫看,也只是开了水土不服的方子。” “后来断断续续吃了不少药,也看了不少大夫。钱也花了,大夫也找了,药也吃了,可病一天比一天重,完全没见好。” 庸医! 萧许月面色凝重,眉间郁结。 见她这般,红豆也不由得慌张起来,脸带担忧,委婉地问:“大夫,可是……病重?” 像是听天由命般,芸豆看不见两人的神色,恍若未闻,安安静静地靠在红豆肩头。两姐妹相搂着,双亲已逝,只拥有彼此,还有这所摇摇欲坠的危房。 治病两月,花光家财。红豆原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院子,后来瞒着芸豆变卖交了病钱,苦苦挤在这不要钱的小破屋中。 芸豆眼睛看不见,年纪又小,还没走出失去父母的悲痛,身体又垮了。两个人的家,要靠一个人来维持。 沉思道:“不是大事,多耗些药材罢了。” 萧许月话是这样宽慰,可心里却翻起了滔天的骇浪,一阵阵余悸回旋,脑海里不断闪过几个字: 东都大疫。 后续史书记:疫病横生,于大苍三十六年,秋,湮灭东都。 春枝和夏荷两人坐在石桌前,正捣鼓着药,就瞧见萧许月带着个人回来,忙放下手中的活迎了上去。 “小姐不是巳时回来吗?”她留了张纸条,要巳时归,夏荷去扶她,问:“怎么提前回来了?” 萧许月做事一向按时,说是几时归就几时归。 “不用。”萧许月拒绝,又问道:“临安带来的医书有多少?” 夏荷:“有两三箱子,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春枝却是望向跟在萧许月身后的红豆,皱眉不解道:“小姐是将什么人带回来了?” 红豆微微一愣,没想到绿衣侍女会问自己,慌乱找着措辞,将在凌王府的身份搬了上来,“姑娘莫要错意,我叫红豆,是萧小姐找来洗衣的丫鬟。” 话音刚落,春枝夏荷皆是呆住,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脸色霎时变得复杂。 这音色,与萧许月约莫有半分相似,两人自幼与萧许月一起长大,自然要敏感些。再细瞧身形,两人一样高,只是这红豆稍壮了些,长得也不如自家小姐貌美。 形似,音似,神似。 相似,又不相似。 第58章 寒山寺(一) 萧许月没有反驳,也没理会两人错愕的神色,扬声道:“临安带来的所有医书,全部搬到院子里。” 红豆一脸感激地望着她。 萧许月瞥了一眼红豆,左右不过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自打今早她让红豆带她去探查病情时,就不打算瞒着她会医术这件事。 “是!”回过神来的春枝夏荷应声道,转身就往书房去了。 芸豆病况,她略知一二,便没作多问。 上一世,她给红豆的银两,尽数用在了芸豆身上,还未到三个月,人就死了。萧许月为凌王妃后,甚少抛头露面,外界之事,大多是下人言谈与她的。在得知不久前帮扶的下人溺死后,不由得唏嘘命运多舛,麻绳偏挑细处断,府上家仆也曾谈论过芸豆死状: 全身皮肤溃烂,血脓不止。 红豆投井而死,芸豆的死她也是略有耳闻,所以昨日才会斗胆一猜,推算时日,道出芸豆病症。 只是她没想到这因果,竟笼罩得如此之大。 饶是自幼学医,萧许月还是犯了难。 外公教的皆是解毒之法,偶有传授伤风热寒常症治病的方子,再多的,左右不过头疼脑热治疗之法,可疫病……萧许月思量着,全然没有头绪,只得从临安带来的书籍中寻求蛛丝马迹。 所幸萧许月看的医书杂,并不只擅学解毒,是以,各类的书都带来了燕京。 春枝夏荷两人将书全数抱来,满满三大箱子的书堆叠在桌上,摞成小山,险些放不下。 夏荷累得双手叉着腰,舒展身子,“小姐要这么多书做什么?” 萧许月坐在桌前,拾起一本开始翻阅,“找一种病症。夏荷,除了毒药一类的书,其他的都拿给我看。”翻书的手蓦地一顿,视线从书上移开,望向拘束站在一旁的红豆,转眼看着还在搬书的春枝,道:“春枝,你带红豆去书房,教她识字。” “啊?”春枝疑惑,“她不是……” 新来的丫鬟吗? “快去!”萧许月出声打断,语气不容置疑。 “是。” 春枝带着红豆去了书房,房内就剩夏荷在忙活着,将一本本书挑出来,其他的又放回了箱子里。 “小姐为何……要让一个下人……识字?”夏荷欲言又止许久,见萧许月淡然翻书,还是问了出来。 “过一久你就知道了。” 女子垂首,长裙曳地,安静柔婉,徐徐翻书,没抬眼皮子一下。 夏荷嘟了嘟嘴,好吧。继续埋头苦干。 “阿姐。” 还没进院儿,就见少年笑颜开怀,清俊的脸上露出两颗小小虎牙,朝她朝着手。在外人前,萧旻是燕京出了名儿的不服管小霸王;在萧许月这里,是只还未长大的温驯豹兽,只会张着稚嫩乳牙狐假虎威。 萧旻尤其偏爱他这个姐姐。 四九手里抱着一叠书,气喘吁吁跑来,一手扶着月洞门,弯着腰喘粗气,“少爷慢点,四九……四九跟不上。” “要你何用,这点子路都跟不上。”萧旻白了四九一眼,嫌弃道:“是你硬要跟来。抱着区区几本书,还能累成这样。” 四九无语凝噎: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 看着像没事人一样的萧旻大气都不喘一口,比他高了半个脑袋。腿长的优势就是跑得快吗? 欲哭无泪道:“是少爷你书没抄完,又加抄两遍,老爷让我盯着,不让你跑路……四九也不想守着你。” 萧旻跑来弄玉筑,四九不用想,就预见了自己的下场。 “小少爷来了。”夏荷冲院门那处道。 “嗯。”萧旻朝夏荷嘻嘻一笑,顺势就坐到她身旁,靠了过来,“阿姐,阿姐在做什么?” “爹让你抄的书可是抄完了?”萧许月笑着问,将书放到一旁。 她一改以往前世与萧旻不对付的态度,两人关系潜移默化间转变,少年得到冰释前嫌的回应,在她面前恣意了不少。 少年鼓着嘴似赌气,任性道:“没有,太多了,老爷子又加抄两遍,不想抄。” 萧许月无奈笑笑,没说什么,反倒是一旁的四九眨巴着眼求助,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大小姐……” 四九一开口,萧旻眼风一扫,让他噤了声,面色更苦了。 “夏荷,腾个位儿。”萧旻下巴一扬,眸子盯着桌上的书。 四九看萧旻的眼神更幽怨了。 不消一会儿,石桌上空了小块地儿,四九俯首桌前,认命地默默拿着抱来的书,带着就义的英勇,提笔。 “还有九遍,不急,慢慢抄,今日抄不完,明日再奖励两遍。”昨儿他才抄了三遍,剩下七遍没抄,又加上今日两遍,共九遍。爹说了,这书一日没抄完,每拖一日,就加抄两遍。 守着萧旻也没让四九这么难过,杀人诛心,萧旻让四九代写,抄不完无穷尽还不能告状,没人帮才叫四九难过。 “阿旻今日怎么不去春水堂?”萧许月问。 “当然是来看看阿姐,听说阿姐崴到脚了,来看看。” “去春水堂要自己抄书,在弄玉筑不用……”四九小声嘀咕着,刚好够几人听见。悄咪咪抬眼看萧旻要刀人的眼神,忙躲在书堆后,声音小了下去:“我又没说错……” 筛选书的夏荷没忍住轻笑一声,意识到不该笑,闭上了嘴。 萧旻阴恻恻瞪着躲在书后奋笔疾书的人,侧头偏向萧许月时,又粲然一笑:“阿姐别听他胡言乱语。可上药了?” 她管着萧旻学诗书,也只在萧文施先前做做样子糊弄一下。知萧旻志不在朝堂文斗,也不束缚他的天性,任由他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哪怕将来避无可避要北上抗敌,她会护他周全。 阿旻让四九代笔罚抄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看不见。只是苦了四九,提笔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只怕是萧旻没少让他干这事,能将笔迹模仿得分毫不差。 萧旻那潦草不堪的字,饶是春望津也没眼看,想来,是不用四九模仿的,写得乱一点儿也大差不差。 “昨晚上的药,现在好多了。”萧许月刚刚拿起书,就见刚离开没一会儿的春枝,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裙摆带起一阵风。 “何事慌张”萧旻率先问。 春枝拍着胸脯顺气,声音干哑:“老爷回来了。” “什么?!”萧旻和四九异口同声,对视一眼,露出震惊的神色。 第59章 寒山寺(二) 若是萧文施看到萧旻不学无术,罚抄不抄,那真会守着他写完。 四九也好不到哪里去,萧文施定会再派一个书童来,他监视萧旻一举一动,书童监视他。到那时,就没有自由可言,他得天天跟着萧旻去国子监,看着他逃学…… “东苑来洒扫的阿婆说老爷下了早朝,往这边来了。”春枝继续道,“小少爷来小姐这处,怕老爷瞧见少爷没去春水堂要生气,便跑来通报。” 没等春枝说完,萧旻二话不说立马和四九换了位子。 萧文施走路带风,宽衣大袖连连作响,板着一张脸,神情很是严肃。打老远就瞧见不成器的东西在埋头苦写,四九则乖巧地站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喘一个。 “爹。”萧许月起身迎了上去。 “老爷。”两个婢子垂首行礼。 “嗯。”萧文施嘴上应着,却径自坐到了萧旻身边,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四九一脸惶恐见人坐到了身前,面色苦得像阉了几个月皱皮巴巴的烂白菜,一动也不敢动,假装后知后觉,学着春枝她俩柔声提醒:“老爷……” 许是柔过了,显得矫揉造作,萧旻捂嘴咳嗽,呛了几声,才敢正视来人,“爹今日怎么,咳咳,得了空闲来阿姐这里。” 那字写得跟鬼画符一样,毫无文人风骨,萧文施忧心地摸了摸额头,强压心头怒气,反正不是头一遭见。 “今日皇上没上早朝。”萧文施坐直了身子,两手一拍大腿,朝萧许月道:“为父听下人说,月儿你昨日崴了脚,昨夜想来你却睡下了。不知道伤得严重不严重?” “不碍事,一些小毛病罢了。”萧许月答。 “哎……”他叹着气,亡妻已逝十四年,一对儿女业已长大,小心翼翼试问着:“近些日子,心疾可有再犯?” 萧许月摇头,“尚未。” 听到没再犯病,萧文施的心回落到肚子里,略迟疑了一下,“大暑将至,往年这个时候,朝中同僚千金都会去寒山寺避暑祈福。月儿整日待在相府难免会郁闷,可想过出去走走?” “寒山寺不是求姻缘的地方吗?”萧旻没认真写,竖着耳朵听,没由来插了句嘴。 萧文施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反正你的伤也好了,就留在国子监求学,哪儿都别去。” 他相府的金枝玉叶,岂是需要求姻缘才能得个乘龙快婿? 笑话!根本不需要! 寒山寺确如萧旻所说,求姻缘最灵验,不过祈福平安也很灵,前去烧香拜佛的香客也络绎不绝。燕京的小姐们这个时候去,主要是为了不久后七夕幽会,才在姻缘树下求月老赐红线,祈愿能与良人两心同,红线绕生,一世欢。 她与云谌定情就是在寒山寺。 萧许月拂过桌上的书,随手翻了翻,“是想过要出去看看。” 寒山寺一行,将会有意思得多。 此时,要在寒山寺上做文章的,不止她一人。 青烟笼罩的佛堂内,观音像慈祥恺恻的眼悲悯众生,似怜悯堂内垂首不语的华服公子,又似恻隐于佛堂一角,头上开裂着伤口的黑衣男子。 寂静佛堂,三人没有开口。 风韵犹存的宫装美妇凝视着面前站着的人,狭长凤眸犹如看一具尸体般,掀不起丝毫神情的波澜,这眼神锐利如刀,无言似千言。 “上次见你,还是一个多月前。”美妇开口,缓缓而行,“本宫向来不出皇宫,你也不常来,那本宫的消息只能由关牧代传。” 沈有仪走到关牧身前,冷眼看其头上的伤口,转身离开。 俊俏公子背影透出倔强,“若不是本宫‘请’你,你打算何时来?” 云谌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谌儿。” 她唤他名时,格外凉薄。 “说话!” 沈有仪走到他身前,怒喝道。 云谌与她对视,自嘲道:“母妃想让儿臣说什么?” 些许像她眉眼的脸上尽是嘲意,本是温润如玉的容颜陡然冷了下去,在不明亮的佛堂内晦暗不明。 “说跟踪萧许月的暗探禀告了她去了几次春水堂,说萧旻像往常一样厌学,说萧文施每日去了哪里,吃了什么,又见了什么人对吗?”云谌又重复道,“对吗?母妃。” 沈有仪定定看着他,微微抬起下巴,“你觉得呢?谌儿。” “你在气愤什么?是受到了束缚?还是不得皇上宠爱?你以为你光是气愤,偌大皇宫就会给你自由,皇上也会对你另眼相看?呵,做梦!” 沈有仪细细摸着新做的指甲,水红色的花鸟图案甚是喜庆,这是位份高的妃嫔才能有的待遇,还是前些日子皇后拉着她做的。 “在深宫之中,母妃既没有叶皇后那般显赫的世家,也没有淑妃貌美。转眼几十年,人老珠黄不复当年,宫中新人进,旧人退,本宫置身事外,也帮不了你什么。” 近日淑妃的风头更甚了,皇帝夜夜留宿她的寝宫,有几日竟连早朝都不上,惹得其他妃嫔暗自妒忌嚼舌。 听传言,像是淑妃怀上了龙嗣,皇上大喜过望,赏了不少黄金给辛家。 “别忘了,你外祖家是怎么死的。”她的声音冷而蛊惑,“朱家怎么死的,萧家就得付出百倍代价!” 站在角落的关牧将头低了低,试图隐藏自我的存在。 云谌漠然扯唇一笑,对沈有仪的话置若罔闻,“这么些年下来,母妃还是和以前一样,眼中只有权势。朱家的仇儿臣记着,但儿臣也奉劝一句。” “你伴你的青灯古佛,我寻我的高位之路。” 黑色流彩熠熠的衣袍在窗的投光影下,变得神秘波谲,残酷道:“该杀的人,儿臣自然会杀。” “不用你插手!” 一字一句,都是不想让她再插手他的事,养育几十年的儿子告诉她,他厌烦她的干涉。沈有仪越听下去,美眸越是愤然,柳眉倒竖,气得浑身颤抖,美艳的容颜似有杀气外露。抬手就是一记耳光,勃然大怒道:“你是反了天了?!” 云谌不闪不避,生生承下。 清脆的耳光声在佛堂内格外响亮。 沈有仪掌心火辣辣的疼,云谌俊美的脸上倏地红了个五指印。男子神色平静,毫不在乎的模样,漠然低头,幽邃的黑眸直视着她。 两人对视良久。 半晌,他薄唇微掀,冷漠如霜的声音从唇缝溢出,“寒山寺儿臣会去,你的人,不要轻举妄动。” 云谌转身,身后佛龛内的神像依然柔和悲怜,久经香烛供奉,染了不少烟火气。 “几十年如一日,母妃是该歇歇了。”他偏过头,“关牧头上的伤,儿臣做的,这是个提醒。” 风从门处鱼贯而入,吹起堂内帷幔,显然人已经离开。 沈有仪手抖得不停,嘴里念念有词:“反了,真是反了……” “娘娘。”关牧箭步上前扶着她。 沈有仪慢慢挪到神像前,瘫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神情虔诚,“愿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佑信女大仇得报,佑我儿云谌……”后面的话像是禁忌一般,她换了个说辞:“应天受命!” 第60章 寒山寺(三) 关牧静静守在一旁。 那年霜雪突至,他瑟缩在皇城脚下。 濒死之时,有一只手将他搂起,他费力睁眼看去,马车处站了一人,斗篷遮面。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尊贵无比的德妃娘娘,她施以援手救了他,给了他守在云谌身边的权利。 关牧勤学苦练十几载,刀剑出鞘,血刃百人,方成了云谌左膀右臂。 那时,十八岁的他做了年仅六岁小殿下的护卫。 “娘娘,殿下长大了,始终要培养一批属于自己的羽翼。”关牧低声开口,“过度的扶持,只会让殿下失去判断,凌王府的暗卫……” “都撤了吧。”他细声劝道。 “撤吧。”沈有仪幽幽开口,“本宫……隔岸观火即可,必要之时,可问本宫要人。” 帝王之家,可贪权,贪财,贪色,最讳莫如深的就是祈求情感。情之一字不论放在皇宫何处,都是可悲又可怜的,每个人谨小慎微做着表面功夫,维持着看似存在的——“情”。 云谌就是其中一个,得不到,不强求,不期愿。 是日,艳阳高空。 树阴处的知了不知道叫了几回,甚是聒噪。太阳不惜余力地炙烤人间,前些日子连了好几日夜雨,免不得沉闷,可烈阳一照,倒有些怀念下雨的时候。这会儿,滚烫阳光已经照进屋子里,透着白洁窗纸,有些晃眼。 夏荷百无聊赖坐着,一手撑脑袋,眼睛往外瞟。 细微翻书的响动在静谧的空间内,听得清清楚楚。 不快不慢。 夏荷偏头,女子神情安静,并无烦躁。 小姐在这儿已经坐了一早上了,她不是不想帮忙,是萧许月不让她帮。 明明她也看得懂医书。 微微叹了一口气,还有一大箱子的书摆在地上没有看呢。 外头春枝提着膳盒进来,四九跟在身后,手里抱着一个木匣一样的东西,只见他走路吃力,汗水不住地往下淌,打湿了衣衫。 春枝放下漂亮的食盒,夏荷一下亮了眼,“这是什么?” “你猜?”春枝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朝书案那里唤:“小姐歇歇吧。” 萧许月头也没抬一下,嗯了一声。 “太重了太重了!”四九叫苦,抬着东西进来,“快让让!” 原是一个三尺长,两尺宽的木匣,凿了相同大小的冰鉴。那块冰内挖了个小洞,放满了时令的瓜果,五彩缤纷的颜色附了层白霜,还冒着丝丝缕缕的冷白气。熟得透黑的杨梅果形饱满,还有荔枝、葡萄、切块的西瓜,果物的清香飘满了屋子。 这冰一到屋内,一扫先前燥热,冰爽宜人。 夏荷高兴坏了,忙去关上通风的门窗。 春枝打开盖子,取了盒中的小碟子,自顾自说道:“前些时日见走街串巷的小贩有卖这类小饮,就让东堂的厨子复刻了几份,小姐不妨尝尝?” 递到眼前的碗碟深红,覆了层碎冰山,以乳为酪,介之贵妃红两三颜色,点缀新摘蔷薇花瓣,杨梅两颗。消融的冰透之色一如宝石般晶莹剔透,煞是清新雅致。 萧许月淡扫一眼,“其他人可有备份?” “有的,都有的。” 春枝道:“这是贵妃红酥山,燕京的小姐最爱的冰饮。府上只有老爷和小少爷,对这种女儿家爱的吃食不甚在意,是以,厨子都没怎么做过酥山,还是前日照着外面商铺卖的做的。” 每年一到暑热难耐时,萧旻和萧文施吃的最多的还是冰镇西瓜。 萧许月浅尝一口,冰凉甜津瞬间在口中化开,“不错。” 四九走了过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方才有人送信到府上,是给小姐的。” 萧许月伸手接过,狐疑道:“信?” 谁会写信给她? 拆开一看,寥寥几笔极显潦草。 望江亭,戌时一遇。信中还附赠桃花一朵。 萧许月不禁蹙眉,好难看的字。 “拒了。告知那人,身体有恙,去不了。”萧许月吩咐。 案上的酥山格外美丽,让她想起远在千里外的临安,水乡小镇上也常卖这类的冰饮。 也不知道外公怎么样了…… 春枝给夏荷和四九留了一份后,提着食盒就要出门。 “春枝。”萧许月喊道:“柳祁安……还有元宝多带些去。”她在府上三日,没看见人影,倒不知道他最近忙些什么。 “好。”春枝应声,和四九一起出去。 夏荷端着碗,坐到她身旁,八卦道:“小姐,那小郎君好神奇,你不知道,他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语气惊奇:“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个!柔柔弱弱的,脑子却出奇地好,还逮着四九教他识字。” “识字?” “对,就是识字。” 萧许月并未告诉其他人柳祈安不识字的情况,她原本打算私下为他请位先生,指点一二,谁曾想让芸豆的事耽搁了。 所以,没看见他的这几日里,他是在用功苦读? 既然如此,是件好事。 眼睛掠过冰鉴中盛满的果物,多得堆叠成了小山。 府上冰块供应充足,在这炎炎夏日,就是寻常家仆也会分得几块消暑,莫说柳祈安还是她带来的人。 萧许月在书中放了贴花,“东堂那边给的果子多了,吃不完,选些给柳祁安送去。” 夏荷见萧许月将书放下,起身往外走,“小姐要出去?” 浅淡的一声嗯后,传来轻微关门的响动。 另一处房内,红豆蹩脚地学着宫里女子走的步调,短短几步路被她走成七八种样子。按萧小姐说的,目光要放长远,步子要沉稳,美而雅,不可歪歪扭扭,不可急行快走,几趟下来,她没一步是走对的。 邯郸学步,倒不会走路了。 她实在想不通,怎么走路都还要学? 红豆懊恼,越走越想不通,更让她苦恼的是还要读书。 她一个粗人竟然要读书。 只觉得两眼一花,恨不得立马晕过去,装作不知道有这回事。让她读书,简直比凌迟了她还要痛苦。 突然传来敲门声,红豆反应过来,看了看一扫而光的冷饮。 “春枝姑娘不是刚来过吗?”她笑着开门,笑容在见到来人时戛然而止,“小小小……小姐……” “练得如何了?”萧许月侧身而进,忽略了红豆的痛苦面具。 “有没有进步?”她兀自理了裙摆坐下,一双明眸抬起,视线落在红豆身上,“嗯?” 红豆尴尬地牵起嘴角又放下,不知该笑不该笑,咬着嘴唇,面对她的问,迟疑道:“嗯……这个……那个。” “看来是学得不好了。红豆,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识字练字暂且不慌,阅书我也不做要求,可你这走姿和举手投足,我是必须得抓的。”萧许月神色漠然,“连同你讲话的声音,都必须达到我的要求。” 红豆脸垮了下去,“会不会太赶了?”见人面色不对,又慌张改口:“我的意思是,我学得太仓促了,这么短的时间内还达不到小姐的要求。” 座上的女子活像个严厉的教书先生。 萧许月端量身前的人,脸尖了一圈,几日下来身形也消瘦了不少,唯有这……不像是年轻姑娘细皮嫩肉的手,布满老茧。 “还有几日就要去寒山寺祈福,你学的东西很快就要派上用场,莫不要叫我失望。” “这么快”她震惊。 萧许月敛眸,还是差点火候。 第61章 寒山寺(四) “什么?”难以置信的声音在空旷房间传开,“你说她拒了?” 站在身前的小仆不住点头。 隔着山水淡墨屏风,一抹蓝躺在贵妃榻上,光线晦暗不明,依稀可见那抹蓝上暗暗浮动金线光影,似夕阳落辉水波。俊美公子微抬眼帘,懒洋洋地看了一眼屏风外头,默不作声收回视线,听着外头动静。 相较于文秋意惊讶神色,兰夕照显得淡定得多,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 就在刚刚,钱宝来跑腿的仆从通传了萧许月的话。兰夕照就看见了文秋意从高深莫测的桃花楼少主,变成了街头商贩处砍价砍不下来的妇人,气得脖粗脸红,噔的一声从椅位上跳了起来,带翻了茶盏,泼洒了些许茶水。 当真看不出来,他还有两副面孔。 文秋意愣了小会儿,见守在一旁的阿曼朝他轻轻摇头,他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慢慢坐落回座,恢复了原先高冷的模样,一只手顺了顺长袖,将手又伸了出去。 兰夕照挥了挥手,那仆从垂着脑袋,弯腰出去了。 待人走后,她方开口:“不用,方才把脉,在下已经知道了大致的情况。” 话音刚落,文秋意迅速抽回了手,那对碧眸盯着她,等着兰夕照开口。 “文公子身体内的毒素全消,五脏六腑已渐痊愈,不出两三日,便可恢复如初。想来,为文公子诊治的那位大夫定是着手回春,下了不少功夫。” 面对要联手合作的桃花楼少主,兰夕照笑得脸都僵了,平生为数不多文绉绉的话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让她浑身不自在。 闻言,文秋意轻挑眉毛,想起初见时少女冷情冷意,点了他的哑穴。自丝巾窥探她看不清的眉眼,无言的时间里,暗然浮动的花香还在吐露着那日的所见所闻,均匀平缓的呼吸声还萦绕在耳畔。 银针黑迹,毒侵脏腑,还能力挽狂澜。 她确实是妙手回春。 文秋意嘴角染笑,下一刻,这笑意又消失不见。 她还放了他好几次鸽子,他可记着呢。 骗子! 阿曼瞧见自家少主换了好几副神色,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 兰夕照还保持着得体笑容。 “区区一介乡野大夫,无用之医,作不得数,算不上着手回春。”文秋意淡淡道,垂眸拂了下有些皱的袖口,“兰大夫谬赞她了。” 兰夕照原本有些僵硬的笑被他这么一说,更僵了,活像刻刀刻上去的笑,忍住要打人的冲动,掩饰着尴尬:“文公子……真会说笑。” 文秋意来京,她便是第一位为他诊治的大夫,光是隔帘把脉,她兰夕照就知道这人她救不了,更别提其他接榜的大夫。 文秋意并不认识她,也未见过,是以,这话说得无心。可在听者来看,治他的人都被贬得一无是处,那岂不是更显得她酒囊饭袋,是个饭桶庸医? 显然是的,他这欠揍的样子就差明晃晃的嫌弃了。 也不知道那位大夫怎么得罪了文秋意。 “既然钱宝来寻的大夫解了本宫身上的毒,那么桃花楼也兑现承诺,应承合作一事。”文秋意望向屏风那方,心不在此,没甚新意能留住他,“时辰不早了,告辞!” 其他的话,文秋意不作多说,相信顾澜夜会明白。 阿曼随文秋意拂袖离去。 人一走,房间更显空荡。 兰夕照不禁开口问:“文秋意的毒居然没有了,你什么时候给他解的毒,不对,应该是你什么时候给他找的大夫,又是谁解的毒?” 她在燕京月余,查阅无数医书,南疆杂七杂八的孤本也翻了不少,就是没有找到救治的办法。 当初诊治时,桃花楼甩出两个字“中毒”。 中毒,哪种毒? 桃花楼随行的掌事并不明说,只有冰冷冷的两个字眼让她熬了不少日夜,却还是找不到办法。 那毒霸道,幸而有内力压制着,要不然,坐在她前面的人,就是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了。 榻上的人起身,走了出来,嘴里吐出三个字:“萧许月。” “她?”兰夕照震惊,“是她?”继而不可置信,低下头细想,喃喃道:“怎么会是她?” 一个文弱娇贵的千金小姐,怎么会是医治文秋意的大夫? 任她如何想,也不会想到是萧许月。 顾澜夜徐步窗前,身长如玉,和煦日光柔和了半边身子,俊朗的容颜在这照射下更加耀眼,薄唇轻启,兰夕照听见他说: “怎么不能是她?” 她愕然明白,文秋意刚才那般是为哪样了。 钱宝来大门前,停放的马车上了两人,一人青衣斗笠掩面,一人黑衣半面遮脸。 斗笠下,碧瞳复杂的眸色闪了又闪,文秋意伸手取下,外头的马夫开始赶车。 阿曼见文秋意兀自生着闷气,如履薄冰般开口:“少主,我们……还按着定好的日子走吗?” “走?往哪里走?”文秋意生气道,“就说本宫尚未痊愈!” “可楼主说只用好七成就行,眼下少主就快好了十成十。”阿曼道。 文秋意用一种不可言说的眼神望着阿曼,那双碧瞳里翻覆着不解,困惑,最后是了然,还有同情。 阿曼被这眼神看着,蓦然懂了。 这是被厌弃了。 文秋意无语凝噎,几度开口,想给阿曼解释一番,又不知道作何解释。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两眼一闭靠在了车厢上,大有眼不见心不烦之意。 他和一个榆木脑袋费什么劲儿? 确实是到七成就可以回南疆,但在身体康复到七成的时候,燕京碎脸老妪案频发,萧许月定是不得出府的,他想再见她一面,也不差破案的时间等她出府。 后来萧许月被掳走,修养一阵,也未能见到。 再到至今,信函送到萧府,信中夹的那枚桃花,她不可能不知道是他送的。 “可是少主,随行来的大夫是最清楚你身体状况的,我们要怎么瞒过去?” 七成,只要好到七成,他们是必定要回到南疆的,如今文秋意一再拖延,桃花楼那边在得知文秋意得救的情况下,也在不断跟进进度,催得紧。他们在京的桃花楼人在前后为难中夹缝生存,前是楼主,后是少主,进退维艰。 “本宫来燕京,除了顾澜夜,就只有凌王知道。既无泄密,叫楼那边等着,本宫自有打算。” 声音冷冽,碧衣郁艳而丽,衬着这样一副妖异貌美的皮囊,当为绝色。 这绝色却在为人烦忧。 阿曼鲜少见文秋意这样郁结。 第62章 寒山寺(五) 他即是桃花楼少主,却也得遵从楼中规矩,他若不从……阿曼心想,不从就不从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不听楼主号令,大不了少主就往万毒窟的地牢走一遭。 可那又能怎样呢? 离别在即,用中原人的话来讲:匆匆一面,徒增虚妄。 “少主要想多留几日,那就多留几日吧,阿曼……会守口如瓶的。” 文秋意轻嗯一声,微抬眼睑。车帷不时轻飘晃动,帘外街景变化无常,繁华的燕京城从他这处望去,游街的美人衣裳蹁跹,金黄步摇尽显华贵,满街的琳琅之物供人挑选,随意几眼,他便窥视得这富裕的一角。 阿曼是父亲的人,负责护卫此次燕京之行,阿曼这样说,等同于不会将此次问诊报知桃花楼,相反,还会为他打掩护。 他为什么要多留几日在燕京?大概是心神作祟吧,总想当面讲些什么,执拗着心底固执的想法,一旦打定主意,不撞南墙,他是不会回头的。 既然身体有恙,他就过几日再邀约。 一晃几日过去,临行这天,弄月筑一早就忙开了,春枝和夏荷将大小包袱悉数塞到马车上。东堂那边也早早备好了路上的吃食,各色糕点小吃分装好放在食盒里,一并塞在后一辆马车上。 一共出行两辆马车,萧许月独乘一辆。 掀开车帷,车外的人还在忙活着,马夫见萧许月要下车,忙安好轿凳。 重的东西四九帮忙搬了上去,剩下的便是春枝她们在忙活,虽然他常年安置萧旻生活起居,但有些事他一个大男人实在是不如女子细活,留在马车旁不时帮衬一二。 见人过来,轻唤了一声“小姐。” 萧许月点头,“行囊不要带多了,要不了几日就会回来。” 马车里头的人回话:“不多不多,都是用得上的。” 是夏荷的声音。 四九不禁汗颜,都快塞满马车了。侧头一望,发现萧许月在看他,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期期艾艾道:“小……小姐瞧我做什么?” 萧许月移开眼,“阿旻去春水堂了吧?” 四九如实回答:“公子一早就去了,这会儿应该有半个时辰了。” “我今日去寒山寺没告诉他。阿旻性子顽劣,保不齐又会闯祸,他回来后,你费心多看着点。” 萧文施不准萧旻随行,让他依着没抄完的书,老老实实待在春水堂。萧许月估计,等她回来,萧旻也该抄完了。 萧许月说话一向客气,四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姐言重了,这是四九分内之事,怎么能说费心呢……” 远处翠浓碧绿的秀竹身影疏斜,青衣男子与这碧色融为一体,三千青丝木钗而束,俊俏秀美的脸淌着黯然神伤,眉眼忧伤而凄苦。 显然就是多日不见的柳祁安。 这些时日没见,他倒是消瘦了许多。 柳祁安似乎也是知道她要离开,定定地站在那排绿竹下,既不上前,也不主动开口。两人对视良久,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神色更显落寞。 四九低着头,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萧许月已收回了眼,朝他吩咐:“去将柳祁安的行装一并收拾带上。” “啊?”怀疑自己听错了的四九惊讶一声,“小姐要带柳祁安去寒山寺?” 此次一行,她志不在寒山寺,本就不打算带多少人去,但是看到柳祁安的那瞬,忽又改了念头。人是她带回来的,她是他在燕京的依靠,若就这样任他待在寂静无人的弄月筑,身旁无人可说话,到底是一种残忍。 即便他同她去了寒山寺,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可就是那无辜伤色,让她起了怜悯之心。 在那血染深宫,她与柳祁安就缘于这微乎极微的怜悯。 业障太多,萧许月已经顾及不过来,以至于将柳祁安救出南风馆后,疏忽了他的感受。前世他有了委屈,便会露出这番受伤的神色。可她能做的,也只能如这名字一样,佑他平安,别的,她给不了。 春枝带着夏荷上了萧许月的马车,掀开车帘的一瞬,竟发现马车内还有一人,褪下寻常布衫,换上了世家小姐才能穿的锦缎,红妆胭脂,满头珠翠。 红豆被进来的二人如此打量,脸羞愧得通红,忙低下头去,手指不安地搅着白绸方帕,不时瞥见望着窗外的萧许月,心里暗暗捉急。 元宝先行上了那辆马车,柳祁安跟在其后,在要进马车的刹那,回身朝她这处看来。 萧许月飞速放下车帘,隔绝那道目光。柳祁安见此,抿了抿嘴没说什么,俯身进去了。 车轱辘沉闷碾行的声音传来,马车缓缓驶动。 四只眼睛在两人之间打转,似疑惑似不解,又带些许慌张,春枝看到红豆穿得和萧许月一般无二时,心头猛地一沉,直觉告诉她,这次寒山寺祈福将会一波三折。 像是验证春枝猜想般,萧许月缓缓道:“红豆会代我入寒山寺,崔氏那边,春枝,你和夏荷帮着红豆些,不要露出马脚。” 祈福一事,萧文施昨夜来弄月筑同她商量过,为了安全起见,她将会与礼部尚书夫人同行,一起的,还有崔氏千金——傅柔。 傅乘风官至礼部尚书前,乃是萧文施门生,就连他与崔氏连理枝,都是萧文施主的婚。 可见,萧文施对傅家是有多放心。 上一世她与傅家接触还是因为这寒山寺祈福。 崔氏与傅柔是个好相与的,待她客客气气,有礼有节,萧许月倒不怕此次会出什么意外的状况,要有……也不会是出在傅家身上。 此言一出,三人皆是一惊,又听她道:“红豆的身份,我不想从第四个人的口中得知。出城后,到京郊酒馆,我就会下车,剩下的戏就要看你们怎么去圆。” “小姐要离开我们?”夏荷问道。 萧许月点头,“我尽量在祈福结束前赶回寒山寺。” “不行!”春枝一脸严肃,苦心劝道:“小姐!上次要不是贤安亲王府派人来知会一声,奴婢真的会以为,以为……总之这次不行,太危险了!” 祈福原定十日,加上出行来回,也得有五日左右,十五日足以让一个人石沉大海,销声匿迹。春枝怕的,是萧许月会遇到危险。 第63章 寒山寺(六) 春枝没有明说,萧许月也知道她的担心,但她远比春枝知道此行要面对的是什么。 上一世,自见到红豆的那一眼起,她就意外于这世上还有与她音色相仿的姑娘,所有人的目光都关注到一个普普通通的浣衣女,竟敢以下犯上,僭越冒犯王妃轿前,不要命般哭天喊地。嘶哑悲怆的声音在旁人听来,俨然就是一个笑话,个个都止步轿旁,敛声默气,神情冰冷。 萧许月还记得有个管事的嬷嬷如此对她说: “一介刁奴而已,王妃不做理会,交由老奴来处理。” 那时,她回望恭敬俯身的老妇人,虚荣苍老的脸皮满是讨好,一个个褶皱都在计量揣度她的心思,眼里的精光闪了又闪。 这是大婚后,德妃娘娘特地派来的教习嬷嬷,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那时她还看不出这老妇眼里的异样,如今想来,不过是借着教习的名义,试探她的底线。 这底线在一次次提议中,渐渐拿捏了她。 要是当时萧许月真如老妇所说,不做理会,红豆怕是早就死在乱棍之下,无形中为她徒增了杀孽。 相较春枝与夏荷着急的迫色,萧许月就显得冷静得多。 重生之后,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不论她是哪一方,她都得做最好的准备,做最坏的打算。 “我意已决。”萧许月神色坚定。 “小姐!”两名丫鬟异口同声。 “你二人若是做不到,现在就可以回到临安。” 冰冷的话从萧许月口中说出,明明语气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可就是透着隐隐威压,冰透之感,凉寒了春枝夏荷一身。 两人噤了声,无奈地看着眼前清冷疏离的女子。 红豆一早藏进了马车里,她也不知作何要同萧许月穿得一模一样,只觉得在萧许月如此花容月貌的光华下,自渐形愧,努力在三人间降低存在感。 “红豆。” 这一声叫得红豆一激灵,肩膀轻耸了下,讪讪道:“小姐……” “这些时日我让你做的,现在该派上用场了,芸豆的性命……”萧许月冷冷望向她,“全关乎你表现得如何。” 提及芸豆,红豆一下收敛了神色,认真道:“小姐要我怎么做?” “想必刚才你也猜到了,以后得日子,你模仿我的一言一行,代替我,周旋各家,瞒过所有人,能否做到?” 红豆咬了咬唇,“一定完成小姐嘱托。” 两人除了容貌天差地别外,单论外形,旁人怕是难以分辨到底哪个是真正的萧许月。入府以来,按着她的要求,红豆已经瘦了不少,仪态音色也能与她相仿。 红豆临危受命,就是为了不让消息走漏,她也能安然抽身。 帘外下起了阵阵斜丝细雨,明朗的碧空换成了阴沉的天色,灰白混沌,分不清界限,空气中莫名浮起凉意。 三伏时节,仍有绵延不绝的大雨,拂去燥热。 天黑沉沉的,宛如临了暮色,黑夜将至。 马车内伸出一只藕白玉手,淅沥沥的雨很快打湿了手心,车顶上落着啪嗒作响的雨滴声。 这场雨,马上就要倾盆了。 从东门到京郊酒馆,也不过一个时辰,加上下了雨,道路湿滑,又晚了几刻才到。 萧府的马车停在酒馆前,那颗粗壮高大的柳树下。 彼时,傅家的马车还未到。 朦胧烟雨中,细密水珠起了雨雾。远山不见,只有隐隐一个淡墨画般的山水轮廓,草木林丛,流水溪桥,渐消于无形。 馆前杨柳依依,细长枝叶受了雨的重,风的势,轻摆着枝条。 傅家的马车终是在萧许月喝了第二杯茶后,晃悠悠地停在了楼下。 临行前,春枝扶着早已戴上斗笠的红豆,眼泛泪光,依依不舍道:“春枝不在身旁,小姐可要保护好自己。” 萧许月长身站在窗前,望着碧丝绦下停放的马车。无棚可遮的马儿低着头轻嗅雨中泥土的芬芳,不时与另一匹交颈相拥。 傅家也带了两辆马车。 白色油纸伞缓缓出现在眼下,青衣长衫沾了雨气,湿了下摆。年轻男子撑着伞,忽地斜了伞面,转身望向楼上,清丽俊秀的脸露了出来。 萧许月浅浅望了几眼,离开窗台。 “路上小心。” 春枝嗯了一声,带着红豆离开,夏荷随后合上房门,“小姐保重。” “去吧。”萧许月道。 回答她的,是久经日月,在安静冗长空间里刺耳利叫的房门声。 一行四辆马车,消失在了雾蒙蒙的雨中。 萧许月换了一身轻便的女衣,戴上斗笠下了楼。 酒馆中的小二擦了擦桌子,收拾着碗,不时瞥眼门外大雨,嘟囔抱怨道:“哎,这雨一下,怕是没有停的时候,本来生意惨淡,这下……哎,更没几个人了。” 旁的几张桌子上,还摆放着没收拾完的瓷碗。 收回视线,不经意望见楼上下来一位穿着鹅黄裙衫的姑娘,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见这不俗的气质,疑惑问道:“姑娘是刚才马车上落下的贵人?” 近来店里可没入住过什么姑娘。 萧许月行至门前,“不是。” “哎,不对啊。”小二将帕子搭在肩上,歪着头狐疑:“明明没有啊……” 萧许月盯着那蒙蒙白雾,不消一会儿,马匹疾蹄的声响传来,雨雾中渐渐现出暗色。 一辆马车驰来,马蹄溅起泥泞不堪的水花,高起数寸。在堪堪近萧许月身前,赶车的人一扯缰绳,长吁一声,马车稳稳停在萧许月身前。 一人高的马扬了几下马蹄后,车上传来豪壮粗放的嗓音:“是你付的银子,要跟着我们镖队?” 隔着薄纱,穿着蓑衣的魁梧莽汉朝她道:“你叫许月?” 萧许月应声:“是。” “上车!” 大汗从车上跳了下来,从马车上扯了凳子,隔着雨大喊道。 冒着细雨,萧许月毫不犹豫地上了马车。 店小二还没搞清突来的状况,跑到门边,顾及飘进来的雨,扒在木门,忙叫唤着:“哎,姑娘……” 这事发生得太快,等他回过来神时,马车早已消失在雨雾中。 第64章 寒山寺(七) 寒山寺坐落在燕京百里开外,漫山遍野皆种桃花,每待春放万物复苏时,桃花灼灼,恍若灿粉云霞。满山的桃花一树一树,只见花开,不见叶生,便是人间好时节,隔世仙境。 粉色花瓣一经风吹,花雨簌簌落下,悠悠扬扬,卷起又回旋,漫烂美好,也是美景一番。若是遇到下雨,则有惜花怜花,葬花之忧,凄美几分。 桃花谓之情之一字,加上求取姻缘灵验,春时便是香客满溢。盛夏日,香客也是络绎不绝。 为的,就是这往后几日的七夕。 世间男欢女爱,最喜良缘永缔,是以,寒山寺远近闻名,来烧香拜佛的年轻男女也不少。 豆蔻之年,萧许月没那么多情情爱爱的弯弯绕绕,这次只不过借着寒山寺祈福的由头,去另一个地方—— 巫溪山。 这山是中原地区拔地而起的一座十万大山,山脉绵延,中有毒虫猛兽出没,烟雾瘴气剧毒浓烈。密林又因常年毒气蔓延,树木枝干漆黑,远远望去,似黑不见底的极渊,民间称其“黑密林”。 奇异猛兽,毒花毒虫遍地,鲜少有不怕死的人敢去巫溪山。 虽是如此,却成了据山为王草寇的盘踞之地,借着险峻的山势,复杂地形,巫溪山的土匪没少烧杀抢掠,骚扰附近村落。逐年下来,已然成了气候,壮大了队伍,甚至敢叫嚣朝廷,在大苍举兵剿灭巫溪山中反复横跳。 这帮土匪凭的,就是天时,地利和人和。 先帝驾崩那年,宣帝即位大统,大赦天下,狱中牢犯皆恢复自由之身,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十恶不赦之人也在其中,只要不是谋逆之罪,都可得新帝特赦,可偏偏就有这帮人趁此良机,落草为寇。 不论是江洋大盗,还是丧心病狂的杀人犯,都拥立于巫溪山。 巫溪,就是这十万大山的名字。 巫溪山匪发展几十年,大苍攻歼不下,也只能派兵驻守在山外,守着这帮蛮横无理的土匪,不让其屠祸其他村庄。 为首的土匪头子有个响亮的绰号:座山雕 巫溪山与寒山寺的方向背道而驰,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萧许月要去的方向是西面儿。 在燕京时,她便打听好了哪个商队要往西边去,打点好一切,一人轻装,跟着商队同行,也算安全些。 往西行,要途经巫溪山的商队都会有镖局护送,防的就是这帮悍匪出其不意,冲破军队的阻挡,拦截半道儿,抢掠杀人。此番同行的商队要往承州而去,做的丝绸生意,算是有钱的,请的都是燕京最好的镖师,这一路很是顺畅,没出过什么状况。 一路走走停停,费了两日的光阴,总算到了巫溪山地界。 商队停队休整,选了一块相对宽敞的空地,搭棚架锅,开始生火做饭。 连着前日,这雨下了三日。 萧许月用白纱蒙面,从马车上下来时,雨势仍大。 “雨太大了,许姑娘还是上马车吧。”隔着雨帘,那日在酒馆前接她的大汉朝她道,却没停下手上的活。 他将马的缰绳栓在了粗壮的树上,防止马匹脱缰。 蓑衣斗笠,雨又急又大,萧许月看不清他的面容,撑着伞上前几步问:“可是到了巫溪山?” “正是!”那大汉打了个结,做了收尾的活儿,大声道:“现在就在巫溪山地界,我们现在休整一会儿,再赶几个时辰,就安全了。” 声音被雨淋得支离破碎,萧许月听得模模糊糊,但还是懂了大汉的话,点了点头示意她明白了。 大汉见她没有要上马车的意思,空了的手扶着笠沿,“走!” 雨急风狂,幸好不是雷电交鸣,要不然萧许月真会以为自己在这密林下,被乱雷劈死,在没有进巫溪山之前。 进了搭棚的空地,萧许月收了伞,抖了抖伞上的雨水,望着瓢泼的大雨。大汉也取下戴着的斗笠,肩上的蓑衣往干处随意一搭,也朝远空望去。 紧紧密密的林丛上方,黑压压一片的乌云笼罩了这小方天地,阴郁又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雨几乎是一滴一滴往下砸,在地上飞溅。 “这处算是安全的,老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对这地方还是有点把握。” 萧许月侧头而望,大汉浓眉大眼,面色黝黑,一看就是常年在道儿上奔波的人。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短劲的上衣扎在腰间的破布条里,上衣只剩一个可怜的下摆像荷叶边一样,微微翘起,尤为滑稽。光裸的臂膀肌肉分明,像垒砌一堆的石块。 他高了她一个脑袋。 “你对这处很熟悉?”萧许月仰起头,发出疑问。 “自然,老子可是镖师,没少保过巫溪山的镖。” 她在燕京是直接去镖局下的买卖,她付钱,镖局负责护送。萧许月所在的这支,是燕京威武有名的天威镖局,有这镖局保的镖,可以算得上是万无一失。 她微讶这看似其貌不扬的大汉竟是镖师,毕竟这两日在前头带路,后头防守的人中,可没见过他做些什么。但她也止于些微惊讶,萍水相逢,身怀绝技之人,总归深藏不露。 “虽说安全,但现在休整,是不是太过放心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大汉两手一摊,道:“赶了一日的路,路上又是河又是急流的,贼老天不作美,屋逢雨漏,哪还有可以休息的地儿?” 确如他言,雨急之势,镖队本就是险中求胜,还要冒雨赶车,一路上地不平,遇山而险,全是烂泥路,确实没有适合可以休整调息的地方。 萧许月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吃了一路的干粮,我们这些糙汉子倒是无所谓。”大汗往棚后看去,萧许月顺着他的目光探视,“他们那些细皮商贾可受不住。” 行商的本就是好吃好喝供着,铜臭一身的富人,要不是这路途遥远的生意买卖需要打点,必要时,还需亲自把关,要不然,谁也不会自讨苦吃,风尘仆仆,风餐露宿,赶这几日的行程。 眼下,搭锅起灶,生火热水,从马车上搬下的精致饭食已然入了锅。 为了行路方便,那些华服也换成了较为平常的衣装,但仍可见与旁人不同的白嫩皮囊。 那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淋风雨才能养得出来的皮肤。 第65章 煞鬼寨(一) “做生意的,难免会享受些。” 大汉轻挑了一下眉头,惊讶她会帮他们说话,却没了聊下去的兴致,径直往顶棚的另一处人少的地方走去,边走边道:“他们在做饭,你去旁边等着吧。” 萧许月见他不带停顿地离开,又转身望向树冠挤密,露出窄窄豁口的天空。 还没看见黑密林…… 他说这是巫溪山地界,看来,她得找个时间离开。 挨得煎熬的富商终于在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落下了心头沉甸甸的郁闷,和着家眷奴仆守在锅炉前,脸上洋溢着微笑。 萧许月又回到马车上,再下来路过那处时,绸缎商随行的厨子将她唤住:“姑娘与我们一同用饭吧。” 大腹便便,约莫四五十岁,富态十足的商人手靠在双膝上,坐姿豪放,也点头同意厨子的说法。 这个褐衣胖子便是此次天威镖局重点保护的对象,丝绸庄的老板。 “不用。”萧许月撇了一眼,冷声拒绝。 “给。” 无神望着不间断的雨,沉浸被这突来的一声打破,大汉偏头乍看,一张比他脸还大的馕饼挡住了视线。他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润湿的空地上安了方便休息的木凳,萧许月顺势坐在他身旁,掰下馕块,掩纱啃咬了一口。 “你怎么不同他们一起?看得出来你是个美人,同行的女眷也少,他们怜香惜玉,会分些吃的给你的。”大汉见黄衫女子坐下,同他咬着干咽绵软的馕,不觉惊奇道:“你这个小姑娘倒是不娇气,一路上也没听过抱怨,要是换做旁人,恐怕早就哭爹喊娘,撂挑子不干了。” 萧许月轻笑一声:“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讲究。”随即话锋一转,反问道:“你怎么不去?” “去哪儿?” 白纱勾勒着女子姣好的面容轮廓,她微微扬起下巴,“丝绸庄主那儿。” 大汉摇头:“漂泊自由惯了,不喜欢和做生意的打交道,那帮人耗儿精得很。” “接连两日大雨,又是夏日,从燕京带来的食物我猜怕是放不得了,再加上我见他们一路上也扔了不少,还是不吃为宜。”萧许月回答他先前的问,扬了扬手中的馕饼,“那些东西还不如这个馕耐放。” 大汉哈哈一笑,“你倒是个心细的。” 随即,神情柔和了下来,他知道萧许月在听,兀自说着:“我有个妹子,今年也如你一般大了,等跑完这趟镖,攒够了钱,我就给她置办嫁妆,让她在年前风光大嫁。” 他这时不像先前那样,一口一个“老子”的浑话往外飙,周身防备的浅浅杀意也平缓了下来。做镖这一行,保的人都是非富即贵,光是一趟,就能挣不少钱,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一行镖师多达三十余人,萧许月明了富人大多是贪生怕死之辈,必然会给不少钱,确保这次的行程的安全。 “巫溪山的镖可不好保。”萧许月喟叹,“你肯定能攒够你妹妹的嫁妆钱。” “那是当然。”大汉爽利回答,咬了大口馕饼,偏头打量着她,“你一个姑娘家,还是不要穿这么惹眼的颜色。”他摇了摇头,“太过鲜艳了,容易被人盯上。天平地还好,可在巫溪山一带,不好说……” 萧许月勾起嘴角浅笑,权当听听。 他如此劝说,就证明两人的关系不止拉进了一步。 “这是巫溪山一带,可为什么没有看见黑密林?”萧许月疑惑问道。 “黑密林啊……黑密林瘴气丛生,百余种剧毒都在那里面,什么毒蛇百足虫,那玩意儿的毒都是轻的,更毒的,也只有死人知道。在这毒气弥漫下,树什么的,早就被毒侵袭,变得乌黑恐怖。我们之所以能过巫溪山地界,就是因为还没有真正地接触到巫溪山。” “那我们现在距真正的黑密林还有多远?” 大汉微微愣了一下,盘算着时间,“步行的话,也得要一个时辰。” 她早有耳闻黑密林的凶险,也和悍匪打过照面。在上一世寒山寺之行时,她就遇到从巫溪山逃出来的土匪,曾在她面前,大开杀戒过。 这黑密林的凶险,保护的是占山为王的土匪,防的是镇压的军队。寻常百姓命如蝼蚁,只要沾染上一点瘴气,只会沦落到无人可医,无钱可药的可怜下场,定然不会主动靠近黑密林的。 百姓不敢靠近巫溪山,匪寇却敢下山抢劫,可碍于军队驻守,近年来,也只是小小的兴风作浪一下。 套得一个时辰就能进黑密林,对她而言也算是个好消息。 可…… “步行得用半个时辰的话,万一那些土匪有马匹,突然来了呢?”萧许月佩服这些人的胆大,这么近的距离,还敢架锅生火,就地休整。 他叹了口气,“这不是我做的主。” “你看,下这么大的雨,就算有炊烟,也飘不出去,料想他们也不会在这样的天气下,出寨抢劫的。” “他们一帮大男人,不会婆婆妈妈,磨蹭太久的。” 西行承州,不止巫溪山这一条要道,还可选择水路,坐船一月,绕巫溪山而行。可这样下来,却比陆路要多了几十天,这支商队打的还不止省时的主意。 雨季多雨水,大江大河必是水位上涨,风浪颠簸,有覆船的风险,水上船运的势态必然不明朗,相较之下,选了铤而走险的陆路。 临走前,车队整装待发,突然有一人肚痛,闹着要去附近的树丛解决一下,所有人都在原地等着。 昏暗的天气下,茂盛的树木在狂风中摇曳,沙沙作响的声音在七八辆马车间回荡,显得可怖怪异,像极了马上要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女鬼,摩擦尖嘴利牙,威慑众人。 出去方便的人迟迟没有回来,前头为首的人喝了一声:“去找!” 紧接着,有人从萧许月马车旁跑过。 她探头查看状况,蓑衣人往灌丛那处去了,那人在靠近时,猝然停下了脚,呆愣在原地。 “发生什么了?” 那人没有回答。 第66章 煞鬼寨(二) 为首的人扯了下缰绳,嘴里吁了一声。两腿一夹马肚,上前几步,扬起长鞭狠抽在那人身上,在雨中破出一道凌空,“我问你话!” 那人仍旧没有反应,身子僵直,直挺挺地往后倒。 在他额头,眉心正中中了一箭,鲜血汩汩往外冒,混着雨水稀释,流了一地浑荡荡血泥水。 这变故来得太快,为首的人愣了两刻,随即缓过神来,猛扯缰绳,回身大喊:“撤!快撤!” “煞鬼寨的人来了!” 平地一声惊雷,炸响了前头的车辆,萧许月所在的这辆,也算是靠前的,早已慌乱成一团。 她与为数不多的女眷同乘一辆,马车内的女人们吓得花容失色,失声尖叫,马车外,也是同样的境况。八辆排齐的马车在瞬间乱作一团,嗖嗖箭雨铺天盖地般射来,惊慌了马群,马匹在本就不宽阔的空地内横冲直撞。 马车颠簸,一股大力将她冲撞到车壁上,萧许月顿时觉得右胳膊脱臼般疼,冷汗一瞬间冒到头顶,煞白了整张脸。萧许月死咬着唇角,在同样东倒西斜的女人中翻爬起来,冷不丁又是一阵抖,又倒了回去。 外面传来嘹亮的口哨声,极致嚣张,“听着!有财劫财,有色劫色,钱财都没有的!赔命!” 这话是对土匪内部人说的。 “总之!不能空手而归!” “呜呜呜……” 四面八方像野人狩猎成功庆祝的欢呼声传来,萧许月扶着右胳膊,浅扫了一眼慌张抱团的女眷。 劫色一言吓得她们身如抖糠,双腿发软。 萧许月没有作声,屏气敛声,听着外头的动静。 此时,清一色兽皮作饰包裹左臂,项上挂满猛兽獠牙,脸上涂着白色图案的土匪,紧紧张驰着手中的弓,快步穿梭在林间,渐渐靠近镖队。 先前的箭雨由于大雨的阻力,没能射死几个人。 镖师皆翻身下马,紧紧握着手里的大刀,锃亮的刀光映着严峻的神色,在落雨中明晃晃地反射亮光。 严阵以待,劲敌来犯。 四面楚歌,腹背受敌,煞鬼寨的人将他们包抄了起来,围成了一个圈,并逐渐缩减这个圈的大小。 密从里高矮不一的人影渐渐清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逼近,一人高的大马出现在镖队车辆前。 额头上中箭死去的人提醒镖师,他们早已处在煞鬼寨的监视之下。 那马背上端坐一人,身形威武,白色涂料敷脸,手里提着银环大刀,高傲地扬起下巴,“想逃?反抗?” “做梦!” 这声音,就是方才扬声命令的男人。 谁也没有想到,尽管做全了准备,千防万防,在启程前,临门一脚,出了差池。 镖队中有人出言:“天威镖局押镖,尔等识趣的话,还是尽快撤离!” “呵呵!”马背上的男人讥笑,“天威镖局又如何,就算是大苍军队在此,老子也能让他有来无回,屁滚尿流!” 被怼的人脸色一变,气得青紫。 天威镖局可不同于大苍军队士兵,在局的人都是天下各处雇佣而来的,一顶一的高手,押镖在期,从未失手。遇彪悍盗匪,也是毫不手下留情,一一斩杀。 他出言,就是要压一压敌方的气焰,谁曾想,来的是个愣头青,极为放肆。 双方僵持不下,一度冷凝,剑拔弩张。乱作一团的马车上滚下来一人,在泥地里翻滚一圈,手脚并用往前爬,嘴里讨好着:“二当家!” 萧许月眉头一拧,是那个缎庄老板。 “二当家,那辆马车,那辆马车上全是女人!”他振振有词,手激动得颤抖,半跪在地上,“小人特地带来的!” 镖队的人大为震惊,瞪大了眼看着富商突来的奴颜媚态。 “狗贼!你在胡说什么!” 他们辛苦护送两日,往后还有好几日的路程还要赶,现下,富商为了保全自己三言两句就把女人往外推。 “那不是你家人吗?!” 富商恍若未闻,拖着两条腿,跪行往前,“小人全部的钱财也在马车上,求二当家放小人一条生路!” “哟……”男人看着跪在马蹄旁的人,扯唇嘲讽,“这不是老主顾嘛,前些年放过你一次,如今又有钱了,请得起天威镖局,又贴脸开大,讨好我这边来了。” 这是做好了两手准备啊…… 萧许月暗想,果然天下无商不奸,老奸巨猾。 她复又看了眼颤抖的女人们,沉声问道:“你们可是他的家人?” 在场四个女子,无一例外,均是摇头。 还是其中一个抖着蚊蝇细声:“他给我们钱,让我们假扮他的家人,陪他跑这一趟,谁曾想……” 继又暗声咒骂:“这个畜生!” 萧许月是不小心,又故意撞到了刀尖儿上,只是可惜了她们时运不济,遇到了这帮匪盗。 那富商,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送上门的东西,我金钱豹不要白不要,来人,去那辆马车!” 银环大刀刀背上环环相扣,金钱豹举刀一指,环鸣随之作响,马车外杂乱的脚步清晰了起来,衣帛撕裂,包抄到了她这辆马车上。 “钱财可劫!女人不行!” 隔着小小缝隙望去,镖队分了一拨人来,扯下了身上的蓑衣便于行动,将她们团团包围保护了起来,剩下的则护着手无寸铁的寻常人。煞鬼寨搭弓的人逼紧,也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包抄起来。 金钱豹举起手,示意停下,“我知道你们天威镖局的有能力自保,也杀得出重围,但是,能杀得出三百人的包围圈吗?” 语气中带着蛊惑:“我也不想闹得太难看,只要你们让开,我保证不伤你们分毫,让你们安然离开巫溪山。” 大刀扬下,架在了富商脖子上,冷酷问:“有几个女人?” 富商惊恐望着大刀寒凉的光,忙不迭回道:“四……五个!五个美人!小人特地选的五个美人,全部献给二当家。” “听见没,给我的。”金钱豹狼突鸱张道。 透过那道缝隙,大汉护在萧许月那车帘前,她道:“小心。” 也不知他听到了没有,只见他不由握紧刀柄,轻轻点了点头,见此,萧许月只当他听见了。 “上!” 第67章 煞鬼寨(三) 金钱豹喉间发出利喝,穿石裂云的声音破空而来,对于他突然发难,镖队的不显意外。 土匪,本就是狡诈诡谲之徒。 一声令下,煞鬼寨的喽啰一拥而上。短兵相接,刀光剑影,乱雨之中,不断闪过凌冽冰寒的刀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惨叫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富商被这暴喝吓得身子一抖,见金钱豹收了刀,连滚带爬,远远地躲开厮杀的场地。 上一刻还在劝诫,下一刻就是兵戎相见。 萧许月也没想到那金钱豹会转变如此之快,全然没有转圜余地,宁可暴力抢掠,也不多费口舌,真是合了匪头的性子:能动手的,尽量不动口。 女人们相互对视着,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听着帘外大刀划破皮肉的声音,眼泛泪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喃喃道:“这可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总归逃不过一个死字。要是活着,落入流寇手里,那就真的是生不如死。她们心里都清楚,这些亡命之徒会给予怎样的百般折磨。 小小的马车置身在刀枪剑影之中,外头忽有人抵上身在马车上。 蓦地,鲜血淋漓的刀尖狠插进来,尖上的血在车厢内瞬间汇成小滩血水,血腥气霎时铺天盖地般充斥着鼻腔,浓烈又让人作呕。 “啊啊啊!死人了!” 女人们没见过此等血腥的场景,看着杀人都杀到了身前,戛然拔高了嗓门,死命拢作一团,身子紧紧贴着车壁。 抵在马车上的人被这一刀贯穿了身体,几乎没有活命的机会。杀人的场面,萧许月见得多了,此刻冷静无比。凝眸看着车窗外画着白色图腾的脸上,猩红怒张的双眼布满惊恐,不可思议地望着身下插入的刀,嘴角溢出鲜血,又抬头望着马车内惶恐不安的女人。 拔刀的一刹,血沫子从口中喷出,溅洒在帘布上,萧许月看着那个土匪就像软绵的蛇,身子顺着马车,滑了下去。 萧许月离他最近,在他滑下去之前,清楚地听见他喊:“女人……” 她感到一阵恶寒。 一只手猛地扯断马车的竹帘,光膀男人提着滴血的刀跃上了马车,随手抓住门边上女人的胳膊,低喝道:“走!” 是镖师。 那女人来不及分辨来人是谁,恍惚望着逆光的男人,婆娑眉眼充满凄苦,“好……” 先后又迅速带走了两名女子,还剩下萧许月和一名容貌清秀的姑娘,前一位刚走,紧跟着大汉就俯身进了马车。强壮有力的臂膀上多了几道狰狞刀伤,脸上全是喷溅的鲜血,大汉又快又急道:“煞鬼寨那帮畜生引来了瘴气!马匹也被麻痹了神经,我们撑不了多久……” “许姑娘……” 他伸出手,“我们得快点离开。” 萧许月捂着右臂,摇摇头,神情坚定,“先带她走。” 情形迫切,大汉也没坚持,“好,后面还有人带你离开,不要担心。” 那清秀姑娘啜泣跟着大汉出了马车,萧许月紧随其后,刚探头,仿若云海翻滚的白雾瘴气将人困顿其中。雨中鲜亮的血蜿蜒一地,雾的白,血的红,让人看了只觉触目惊心。尸横遍野,镖队为她们杀出了一条血路! 眼下,不足十人的镖师围着马车,持刀警惕周围的土匪,生怕一个不注意,就会立马遭到反扑。 动物一向敏锐于人类,萧许月收回眼眸,将视线投在了马匹身上。 那马像是僵死一般,铜铃眼上覆了层白膜,一动也不动定在原地,没有先前那样受了惊弓之乱。 白茫茫的瘴气是悬梁吊死的人,那脖子上的三尺白绫,一步一步紧缠,勒死,蚕食生机,让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咽气…… 一抹明亮的黄刹那让天地失色,夺人眼目。 金钱豹那对嗜血的眼,死死盯着藏着女人的马车。 鹅黄显目又张扬,明艳又大气。 纵使雨打衣裳,濡湿出痕迹,乱了女子鬓角,也难掩面纱下的天姿国色。 萧许月看着递来的手,“你走吧。” 那男人似没料到她会拒绝,微愣了一下,有些难为情的张口:“姑娘……” 萧许月跳下马车,转身冷眼望着地上凌乱纷沓的痕迹。前方的镖师护着女人冲破包围,有着破釜沉舟的气势,快到看不清的刀影上下挥舞,兵器清亮的鸣音,敲打着心头丧钟。 死的人太多了。 镖师完全有自保的能力,能逃出生天,可偏偏凭着江湖人的仗义侠气,不为钱财,拼上性命也要护她们周全。侠者大义,锄强扶弱,维护女子清白,在萧许月眼中,此生一遇,已是难得。 “你的刀,不应该现在放下……”萧许月直视男人的眼睛,“带我杀出重围!” 见了前面四个女人,金钱豹一脸兴致缺缺。直到黄衫女子出现,难得起了有兴致的神色,绕有趣味地望着那镇定自若,不慌不忙审时度势,也不急着逃跑的女子。 瞧着是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手无寸铁,竟还坦然得很。 金钱豹轻笑出了声。 高壮的黑马旁,按兵不动的小喽啰见当家的难得起了兴趣,靠着常年看人脸色,揣度别人心思的本领,一下就猜中了金钱豹作何高兴,讨好道:“二当家,小的这就去抓那个黄衣服的!” 说完,小喽啰作势就要过去。 银环大刀一下挡住他的去路,“叫手底下的兄弟别伤着了。” “是!” 说是杀出重围,可现实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萧许月只是借了一个托辞,真正的目的,还是利用她女子的身份引开一些土匪。穿黄衣,本就是要吸引煞鬼寨的人抓她,她是不虚此行,可也不能因此拖累那个大汉和其他镖师,还有那些女子…… 她原本打算再行一段山路后选择下车。 如今,已经不需要了。 前仆后继,又涌上来一群土匪,他们本意就是活捉女人,得到命令,更是不敢轻易懈怠,唯恐伤了人。 他们每上前一步,土匪就后退一步。 “他们吃准你了。”男人握着刀上前,扫视周围,朝她低声道。 第68章 煞鬼寨(四) 萧许月扬唇,“可他们也不敢伤我。” 男人沉默,僵持不下的形势十分严峻,双方也只能死耗到底。 “待会儿瞅准时机,你就先逃……”萧许月靠近他的臂膀,“不用管我。” “不可能!”他否定。 “要么我被俘,你死。要么你去帮那四个姑娘,可能活下来,她们也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声音微寒,如同这冰冷的雨,没有温度,她冷静分析着局势:“就目前这状况,围攻的人越来越多,光凭你,我们是逃不了的。” 男子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随镖的三十多人,分了二十个去保护女人,剩下的,护着绸商的管家仆人,她要往那处去,和其余的镖师汇合。 那边也正在往这边杀过来。 可她说这话的意思……他似懂非懂,什么叫光凭他不能杀出重围?不是还有其他人吗? 短短几步路,他们却走得极为艰难。 金钱豹遥望态势,有些愉悦地眯起了眼,她还真是不怕死…… 另一头,大汉松开了姑娘的胳膊,“对不住了!”将她交由其他镖师,独身一人又往萧许月那方闯去。 他已经杀了不少人,手里的刀,少说也是染了几十个人的血。 他本来以为区区三百人,都不够他砍的,还想那金钱豹是夸大其词,可偏偏坏就坏在忘了煞鬼寨是活跃在毒瘴中的人,根本就不怕自行引来的瘴气。毒瘴入体,大汉渐渐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见许姑娘没有跟上来,心头的石头久落不下,忽然生出要去帮她的念头,便马上采取了行动。 手里的刀,就算震得虎口发麻,也死死攥着。 “驾……” 金钱豹脚登马镫,浅踢了一下马肚子,见有人往黄衫女子那处杀去,不要命般收割着人头! 手底下的弟兄们被那大刀无情地开膛破肚,头颅坠地。 场面一度慌乱,前后夹击间,隔着人群的三处往中间聚合,金钱豹眸光深深,“驾!” 马似离弦的箭,在并不宽敞的空地内,一下冲撞了上去,掠风疾驰。退让不开的人纷纷往后倒,连带着一大片的人仰头倒地。 金钱豹骑着黑马围着黄衫女绕了一圈,将手中大刀插入马腹旁的刀鞘中,俯身长手一捞,快速将女子拦腰揽到马背上。 萧许月还来不及反应,见人以掠疾之势,闯了进来,转眼间,她就在人怀里了。 不等萧许月细看,那金钱豹已经带着她跑了出来。 “等等!”萧许月扶着身下马匹脖颈,尽量不让自己摔下去,也不碰到他,“放过他们!” 金钱豹却是充耳不闻,兀自扯着缰绳往前冲。 “他们若是死了,你也得不到活人。” 隐忍怒气的语气传入了金钱豹耳朵里。他低头一看,柔荑持簪,正抵在白净的脖颈处。 金钱豹勒绳停马,嘲笑道:“我以为你是聪明人,没想到也只会耍些小手段。想用这种手段威胁我?告诉你也无妨,你要是死了,剩了具尸体,我们也用得上。你的那些担心,是多余的。” 他话里饱含深意,补了一句:“轮流用。” 萧许月眼神一黯,低咒:“畜生!” 连尸体都不放过…… 头顶上传来男子邪意的嘲弄笑声,他突然低下身体,将她笼罩在怀里,一只手挑起下巴,强迫萧许月仰视。金钱豹手绕到脑后,手轻轻一勾,解下了面纱的结。 白纱落下,一张姝丽的脸露了出来,黛眉粉面,艳若桃花。 女子面色不善,凌冽如刃的眼冷冷盯着他。 金钱豹眼含戏谑,压下眸底惊艳之色,手里的面纱突然间有些烫手,他扔到她脸上,“戴上!” 救人无望,走之前,她也得拉一个垫背的。 金钱豹等她戴好面纱,就要往外走。 “杀一个人。” 路过富商时,她缓缓开口,素手一指。 大雨淅零淅留,那胖子听不见黄衫女子说的什么,只觉得指着他的手有些恐怖,莫名像要掐上咽喉的利爪。 萧许月可还记得,那胖子富商邀她用饭,原来那顿饭,是断头饭。 要是她们没遇上煞鬼寨的人,那就是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一顿饭。 胖子可恨,也该杀,竟主动将女子献给煞鬼寨的人,懦弱可欺,欣生恶死,罔顾人命,残害女子清白。 他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恶心。 “我杀了他,能得到什么好处?”金钱豹问。 萧许月回答:“至少你得到的不会是一具尸体。” 言下之意,她不会寻死觅活。 “就依你的意。” 那胖子见金钱豹骑着马过来,根本不知道要面临什么,却还是感到自己的处境有了些许变化,满脸谄媚堆笑,“二当家,二当家抱得美人归,小人……能不能放小人一马,去承州赶个生意,也放过小人的手下,那儿……” 他指着商队的马车,“那儿小人带足了银两,就当这次赎钱,请二当家行个好,放我们一马吧。” 他知道金钱豹光靠钱,是填不饱的,也断然不会放过他,所以从燕京来的时候,便找了四个姑娘,诱骗一番,与他的商队同行。要是遇到煞鬼寨的土匪,他凭着女人和钱财,也能安然离开巫溪山。 请天威镖局保镖,是为了防煞鬼寨的小喽啰。 他也没想到,小喽啰能防,可防不住金钱豹这尊大佛。 只要现在金钱豹松口,让他离开,什么天威镖局,什么煞鬼寨土匪,都与他无关。而他破的那点儿子财,他根本不放下眼里,假以时日,承州的缎庄就能赚回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离开巫溪山,往后的路程,他也不再需要保镖。 “放了你?” 胖子连连点头,整个半身都陷在泥地里,泥点子腌臜了一身,肥胖的脸因迎阿而变得丑陋不堪,“下次小人再从承州那边给您带些好的……” 这丑恶的嘴脸看得萧许月皱紧了眉。 金钱豹见美人不悦,当然得哄着,细声道:“你想要怎么个死法?” 她认真思考:“尸首异处吧。” 毕竟这个死得最快,最利落,也最干净。 胖子听着他们讨论他的死法,心顿时凉了半截,摆着手,语无伦次道:“不,不不不……” 行…… 银光一闪,头颅应声落地,一并,还有两只断掌。 萧许月冷眼看着血涌如柱的平整切口,神情安静。 云谌,我来找……你上一世得不到的东西了。 第69章 煞鬼寨(五) 一个身穿短衣,腰系毛皮腰带的人蹑手蹑脚地张望着仓库那处。 冷不丁一只大掌猛拍肩头,吓得他哆嗦回头,敷满厚泥的草鞋往前一滑,急着伸手扶着身后的墙。 那人长吁一口气,差点就要摔在了地上。 “你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么?” 见是认识的人,牛二要跳出胸腔的心放了回去,“没做什么。” 光头不信,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 牛二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惴惴不安,急着否认:“真没什么。” 光头咧开了嘴,一脸兴奋,好奇问道:“哎,你听说了吗?二当家只带回来一个女人,你的消息到底靠不靠谱啊?” “我……我不知道,我跟着他们的时候,那马车上明明下来了五个女的啊?” 牛二一个农户,老实巴交的,平常也没什么朋友,久经日晒而变得黝黑的脸看上去不像是在说谎。两人就在屋檐底下交头接耳。 “真的?”光头没有跟着二当家出去抢劫,泛着疑惑:“那怎么只带回来了一个?按二当家的实力,不应该啊……” 牛二是半个时辰前才回到寨子里,恰好遇到金钱豹,将商队快到山脚下的消息告诉了他。 金钱豹带着人马下山时,大雨不停。遇到这种天气,寨子一般不会外出,所以事发突然,这二当家急急招了三百人马,往巫溪山地界奔去。 光头从别处打听得不清不楚,倒不如直接问通风报信的人,弄清来龙去脉,也图个心里畅快。 “押镖的是天威镖局。”牛二解释,“大当家和三当家没去,就二当家一个人,能抢回来一个就不错了。” “天威镖局?你还知道天威镖局?” “我怎么不知道,敢押镖过巫溪山的,翻来覆去,横竖就那么几个。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听他打趣,光头不满意了,“去!你才没吃过猪肉!” 牛二常年在外帮煞鬼寨跑腿,为寨子里做了不少事实,带来了好处,因此,在当家的面前也算红人一个。手底下的弟兄碍于他这点作为,待他也算客气,要不然,一个不安分守己,手脚不干净的农户也不能继续待在煞鬼寨。光头与他关系也一般般,要不是牛二不时塞他几锭银子,他也不会同牛二多说几句。 “那你来,要找我做什么?”牛二可不认为光头会平白无故找他。 “做什么?”手挠着光亮无毛发的脑袋,他一时还真给忘了。 是什么来着…… 光头恍然大悟:“对了,二当家叫你去煞鬼堂。” 煞鬼堂是煞鬼寨三位当家和手下商讨事情的地方。要是哪日下山打劫归来,大获全胜,抬他几大箱子闪瞎眼的珠宝进寨,这煞鬼堂就是喝酒吃饭划拳的地方。 一帮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围着珠宝,眼里贪婪泛出狼的野心。 抢来的钱财,当家的会在宴会结束后,按功分赏。 煞鬼堂外,两颗硕大的狼头分挂在大门两旁,灰狼张着尖利的獠牙,已经腐烂空洞的眼,仍可见其生前不断收缩的凶戾。有人时常打理,皮毛完好,即使是死了,也是油光顺滑,仿佛还活着一般。暗下来的天色,堂内明亮的烛光打在外头,变得昏暗。 暗光笼罩下的狼头,有一种阴蛰在暗处的狩猎感,不禁让人不寒而栗。 “二弟今日……收获颇丰啊。”为首正坐堂上兽座,剥落完整的虎皮匍匐在身下,戴着独眼面罩的男人睨了一眼端来大盘肉块的侍女,幽幽开口。 左眼上狰狞的疤像是猛禽利爪抓伤所致,显得极为可怖。 金钱豹低下头,觑着矮桌上的酒杯,灯光照着涟漪水面,他看着水中映着的模糊面容,吐出几个字:“是牛二通报得早。” 现场气氛略显怪异,金钱豹对面的人朝着上首摇头,“大哥。” 座山雕从鼻间冷哼一声,扭过头去,没再说话。 对面的人是煞鬼寨的三当家,双头蛇。 此时,双头蛇打着圆场,举起爵杯,“二哥今日受累了,劫回来这么多金银珠宝。三弟敬你!” 说完,他一饮而下。 座山雕不情不愿地敷衍了一口酒。 堂中摆满了几大箱从山脚下带回来的银两。黄金一箱,白银两箱,还有两三箱珠宝首饰和着大堆丝绸锻匹,全部摞在一堆。 散发着富贵的迷人味道。 要是往常,早就饮酒庆祝,和弟兄们同乐,让美人围着财宝跳舞助助兴,喝他个烂醉如泥,不醉不归。 而不是现在这般,三个人冷冷清清坐在堂内,互看不顺眼,还要让双头蛇两头难堪,做中间的和事佬,缓和气氛。 说到底,座山雕是在怪金钱豹没能将那四个女人抓回来,费了大番周折,死了不少弟兄,就只带回来一个。 一个?! 就一个女人能做什么! 手底下的弟兄开不了荤,就是难平众人幽怨。 “哼!”座山雕语气不善,“要钱有什么用,寨子里还缺钱?老子看是缺人!没女人,和那打光棍的有什么区别?” “大哥!”双头蛇正色,“二哥遇到的可是天威镖局。” “天威镖局……他要是出手,那劳什子镖局能杀得了这么多弟兄?煞鬼寨能折这么多人?” 座山雕说的是实话,金钱豹的能力如何,他二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双头蛇不知道该如何帮金钱豹说好话,眨巴着眼来回看着大哥二哥,有些尴尬地合不上嘴。 这破事儿,他还真处理不了。 双头蛇敬他酒,金钱豹回敬,现下,等座山雕一吐为快后,径直举杯一饮。 “这事,错在我。”手握着爵杯掷在案上,发出闷响,语气轻飘:“改日下山,我再戴罪立功。今日什么庆功宴,我就不陪了,大哥三弟好好喝,莫要因为我扫了兴。” 金钱豹起身,自顾自倒了满杯酒,仰头一喝,“告辞!” 望着下方饮完酒要离开的人,座山雕眉头拧成川字,目光锁在那人身上。 “二哥……”双头蛇劝道,作势要拦。 “让他走。”上座,座山雕发了话。 双头蛇悻悻收回手。 堂外,牛二正往煞鬼堂赶,就见金钱豹走路带风,目无旁人,从他身旁掠过。 “二当家!” 第70章 煞鬼寨(六) 快步疾走的人仿佛没听见,三两下消失在转角后。 “真是怪了……” 牛二嘴里嘟囔着,“二当家不是叫我去煞鬼堂吗?怎么自个儿走了?” 将脑中的疑惑甩了出去,牛二没再细想。要照以前,寨里下山抢劫回来后叫他去煞鬼堂,多半是分赏钱给他。 正是拿钱的好时候,容不得耽误一点儿。 牛二屁颠屁颠地往煞鬼堂跑去。 与此同时,几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团团围在一起,苦口婆心劝道:“姑娘就从了老妇几个,将衣服脱下来吧。” 黄衫女子正坐桌前,悠悠端着热姜汤,氤氲的白气有些烫,烫得五指粉红,女子吹了口凉气,浅抿一口。 不透里衣的鹅黄裙衫还湿透透地贴着女子胴体,潮润的空气透出入夜的寒冷。 女子没有回答,长久沉默下,几名老妇清晰听见裙摆滴答落水的声音。劝得口干舌燥,焦虑褶皱的脸上隐忍出不耐烦,活像陈年的树皮皱缩在一起,干枯样衰。 “我记得我说过,请你们出去。”白碗内熬得浓稠深黄的姜味刺鼻,太过烫手,萧许月放下碗,“怎么?现在就忍受不了了?” “二当家的吩咐过了,让我们几个伺候姑娘沐浴,姑娘也不能为难我们。要是二当家回来看到您还穿着湿衣服,会罚我们的!” 萧许月笑了,“他要你们死,还是活,与我何干?” 区区煞鬼寨,还搞皇宫宫女伺候洗浴更衣那一套,还要动手扒她衣服,强迫入浴。 她最反感与人有身体上的接触! “美人是不高兴了?” 门外,男人低浑的声音响起,接着紧闭的大门推开,有人跨门进来。 萧许月头也没抬,望着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几人。 几名老妇朝门那处弯下腰,唤道:“二当家。” “嗯?” 萧许月没回答。 屋内太挤,几名老妇碍眼得很,金钱豹摆了摆手,“先出去。” “是。”又是一躬后,传来关门的响动。 金钱豹视线落在碗边那把剪刀上,猜想她不肯让人服侍,在用剪刀自保。 “你说杀人,我做到了,你说放过那帮镖师,我也做到了,你现在在闹什么别扭?” 闻言,萧许月抬头见他。 洗净白色图案的脸,俊逸嚣张,端着冷漠笑意,略带玩味的目光投射在她身上。几十年如一日养成的杀意,张晃着男人作为天生侵略者的掠杀之气。 他捕猎的猎物,正冷静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监视我?”萧许月冷冷出声,“二当家大可不必。” 她道:“巫溪山山势险阻,我插翅也难逃,更何况,你那些手下如狼似虎,我没必要羊入虎口,主动送死。” 金钱豹:“……” 见她无心逃跑,有自知之明得很,金钱豹不由又多打量了几番。 比寻常的美人都还要美些。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开口,又觉得不妥,要问人姓名,作为交换,得先自报家门,“我叫肖烈,你叫什么名字?” 这还是他第一次让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在煞鬼寨,从来不问来人出处,姓名,只有一个随意起的绰号。 萧许月蹙起了眉头,并不领情,对他姓甚名谁,全然无感,顿觉肖烈有些难缠。 “二当家也不想明早看到一个卧床不起的病人吧?” 这是在下逐客令。 肖烈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想告诉他,她的名字,也不想与他独处一室。在他的地盘上,要赶他出去。 他不明白这女人哪来的勇气,对他这样说话。 肖烈想起以前碰过的那些女人,讨好的,刚烈的,麻木的,也有胆小怕事的,唯独没见过她这样不怕死的。 女子冷艳决绝,湿衣宛若落水鬼魅,眼神冰冷,致命又神秘。 “那你先沐浴换衣,我在门外守着。” 她不愿说,那就不急。 有些事,急不得,得慢慢来。 等他出去,房间重回宁静。 萧许月才慢慢挪步到浴桶旁,和着身上的衣服,将自己全身浸在热水中。温暖的水流席卷她已经僵得发硬的躯干,四肢在热水的包裹下,渐渐舒展,不再是冷得发烫。 这热水换了一趟又一趟,就没冷过。 她故意穿着湿衣服坐几个时辰,一是不喜与人接触,二是为了躲避肖烈。 在巫溪山地界,肖烈杀了富商,虽然只是轻而易举的举手之劳,也足以看得出他对她有些许容忍,方才亦是。换了其他土匪可没这般耐心与女人磨磨唧唧,暗暗周旋,定是要扒衣凌辱,再扔进狼窝,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他将她带回煞鬼寨,直接丢进了这间屋子,即没有让她抛头露面,也没有让她侍奉,就证明,肖烈还不想马上动她。 看来,前世探听的那些消息,不全是无稽之谈。 萧许月本就是病体,加上淋雨,又坐了许久,必然会染上风寒。 她吃了驱寒散热的药,饮了姜汤,虽免不了一阵头疼脑热,但也能减轻症状,让她有时间去找她要找的东西。 如此一来,肖烈不碰她,也会放松警惕,不与她为难。 当晚,她就发了高热,额头淋漓的大汗不断冒出,面色潮红,神情很是难受。 肖烈没叫寨子里的男大夫,反而匆匆让手下将神婆唤来。 寨里那神婆略懂一些医术,也能治简单的病。 肖烈在一旁守着,见神婆忙活大半宿,又是煎药,又是烧符化水,待水盆里的帕子拧了好几道水后,女子面容才慢慢褪下病态的红。 雨下一夜,一夜难眠。 次日,昨夜一语成谶,今早便真的卧床不起了。 头痛欲裂的感觉拉扯着神经,连着头皮都像是漂浮在弱水里,被洗涤荡空,难以形容的昏沉感让萧许月一时大脑空白。 回忆昨日种种,她现在已经在煞鬼寨了。 床头还搭着男人的外袍。 那是肖烈的衣服。 一晚高热,身上衣衫完好,肖烈没动她。 “吱——” 细微开门的声响落到了耳朵里,穿着朴旧裙裤的小姑娘抱着水盆进来,轻手轻脚合上房门。 第71章 煞鬼寨(七) 转身的刹那,床上躺着的人这时撑起了身。 “你醒了?”那小姑娘明知故问。 她眼里闪过慌乱,萧许月分毫不差看在眼底。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是好拿捏的年纪,萧许月知道她们的对话会一字不差落入肖烈耳朵里,翻身下床,“嗯。” 她将水盆放在木架上,将帕子浸水拧了拧,慢慢走向萧许月。 “你要不要擦擦脸?” 萧许月推了窗扉一条缝隙,开窗的那瞬,瓦缝顺流而下淅淅的雨声,敲落进了屋内,雨凉之意扑面而来,吹起落在侧脸细碎的长发。 算算来时那天,这雨下了已经有四天了。 接过帕子,方开口问:“你们二当家在此之前,是什么时候下的山?” 小姑娘看着她,不解她为什么这么问,回道:“半个月前去了一次。” 好生奇怪,被抓来寨子的女人无一例外,都不喜欢待在这里,娘也是,整日都巴望着一座又一座望不到尽头的山,从来不和她说话。刚抓来的这个不一样,一点也不吵,也不闹。 萧许月心念,那就是了。 淡擦了一下脸,濡凉的湿意让她清醒了些。 小姑娘歪着头,好奇地问:“你从外面来的,那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天真美好正属于她这个年纪,她却有不符合这个年纪的身量,瘦弱幼小,面色饥黄,澄亮的黑瞳在凹陷脸颊上,又黑又大,里面装着萧许月秀颀的身影。 本来不打算和小姑娘说什么的,忽又转了主意,萧许月放柔了声量:“你叫什么名字?” 说完,倏地愣住,想起昨晚肖烈也这样问过她。 “厌儿,那你叫什么名字?” 肖烈不知道她的名字,现在可以从厌儿这里得知。 “许月。” “许月……”厌儿低头念着,似在回味这个名字,低声道:“想来你的名字是比我好听的。”厌儿扬起头,“是哪两个字?” 萧许月:“倾许的许,月亮的月。” 厌儿不懂倾许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月亮。 那高高挂在树梢上,伸手够不着的白洁的月,是那样一尘不染,美丽皎洁。 “真好,这名字和你一样。”她眼里充满欣喜,瞬间亮起了光,“从我出生起,寨子里的人都说,我的名字是厌弃的厌,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生在煞鬼寨,平安长大,没遭到毒打虐待,没沦为男人玩物,已是不易,更别提念书识字。当萧许月知道是厌弃的厌时,就知道她在煞鬼寨并不讨喜,眼里还保留着纯真,“他们说错了,是燕子的燕。燕子是一种鸟,一种很自由的鸟。冬天时,便会飞往南方过冬,待来年开春,又会回到北方。” “真的吗?你没骗我?” “真的,我会识字。” 厌儿又惊奇,追问道:“你会识字,那你一定知道很多东西吧?那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五花马,千金裘。 朱门臭,冻死骨。 萧许月当然没和厌儿讲这些,那些都是她往后十年在燕京的所见所闻。贸然出房,乃不明智之举,醒了也是无趣,萧许月放下手帕同她讲。 她说的是临安,讲了寻常巷陌卖花的姑娘,讲了东街大爷家调皮的犬,讲了望山湖那处朗朗读书声的学堂…… 厌儿没见过那些,眼里充满惊奇,不时惊叹。 “你真的是月亮。” …… 往后两日,肖烈没来过这里,萧许月也不敢出房门,所得到的消息全都是靠厌儿带来的。自前日给她讲过外面好玩的玩意儿,这小姑娘满心满眼都是对山外的向往,她话匣子一旦打开就藏不住,一个劲儿地往外抖。 肖烈这两日又下山了,萧许月知道时,心头的迷雾又浓了几分。 可厌儿却告诉她,她所在的地方是肖烈的人管控的地儿,只要不出这个范围,别人就不会动她。 她说,出了这个范围,就会被其他男人带走,再也回不来。 回不来的,都被折磨死了。 土匪凶悍,女人势弱,又加上那些强盗杀人如麻,根本就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女人,不过是欲望上头时,用来填掩欲壑的物件儿,实力悬殊下,她们能活下去悬之又悬。 厌儿是庆幸的,哪怕现在没长开,瘦得可怜,但得到肖烈的庇护,终归是好的。 要知道,煞鬼寨的喽啰可是饥不择食。 这日,肖烈依旧没来。 厌儿对煞鬼寨地形熟悉得很,常年在山座之间来回跑动,萧许月不能坐以待毙下去,雨一停,就让她带路出去透气为理由,离开待了两日的房间。 换了一身朴素的衣服,戴了半面遮脸,跟在厌儿身旁,仍有不断投来打量的目光,有明处的,也有暗处的。 厌儿同她攀谈,萧许月面上应付着,眼神却不着痕迹,暗暗觑向意味不明的窥视。 一路上,只增不减。 他们都认识厌儿,却不认识厌儿旁边的女人,但也知道是二当家的带回来的女人,不敢上手,远远望着。 “我们去别的地方,这里男的太多了。”厌儿悄声同她讲,“绝对安全。” 萧许月沉默点头。 她从出那间房起,就没讲过话,厌儿说什么,她的回应是摇头和点头。 巫溪山的黑密林,肖烈劫她回来那日,天色已经晚,萧许月没怎么看清这传闻中,连树干流出来的汁液都是黑的黑密林。 “小心。” 厌儿带着她要走过吊索桥,桥下是雾茫一片,不知深浅的悬崖。 “这是哪儿?”萧许月问。 晃晃悠悠踩上那用麻绳连接起来的木板,萧许月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悬空了,吊桥晃个不停,随时都有要掉下去的危险,摸索着吊桥铁链,慢慢靠近前面毫不害怕的小姑娘。 前方,高山上一片鸦黑。 “二当家自己的领地。”厌儿解释,“寨子里三位当家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划分的领地。这里是算是二当家最不起眼的一处,很少有人来。” “巫溪山这么大,怎么还要划分领地?” 厌儿轻车熟路,很快走到桥对面,站在那头等着萧许月。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除了寨子里是安全的,外面都不安全。” 萧许月思忖这话里的意思,脚底下是缭绕的云雾。她见到煞鬼寨引来的瘴气,白中泛红,那不是人血映出来的颜色,而是瘴气本身就带有的,浅淡近乎不见的红。 第72章 山河令(一) 可雾瘴浓厚,堆积起来细看,就能看到那浅红色。 不是桥底干净的云白。 巫溪山瘴气迭生,而煞鬼寨却没有,并且寨子里的土匪也不受毒瘴影响,那必然是有什么东西保护着,不受侵害。有人聚居的地方,毒虫猛兽一类,定是要一一定期清理掉的。 看厌儿这样,大抵也是不知道的多。 走过吊桥,抬眼往上,层层台阶掩藏在乌黑树丛中,四处散落着不规整的银白石块,那石头像是点心铺子里卖的云片糕,一片一片叠起来的。 黑密林与寻常树木无异,自然生长。 黑得如同滴墨般的枝条,疯狂生长枝丫,延伸到石阶上,挡住了去路。 “我有半个月没来,这些新长的还没来得及砍掉。” 厌儿作势要用身体去挡,腾出空地儿好通行,萧许月拦住她,摇头:“不用了。” 上面没有她要的东西。 来时,那寨子里不见种植有树,倒是种得有绿植花草一类,皆是葱油一片,生机盎然。山上就不同了,树是黑的,草也是黑的。 远处隐约响起号角声,沉闷悠扬开来,一声高过一声,在山谷间回荡开来。 两人站在山腰,后面两声听得无比清晰。 厌儿猛地拉住萧许月袖角,“二当家回来了!” 肖烈回来了。 寨门前,高木架起的放哨房上,穿着简陋的土匪握着号角,脸颊内鼓起的气吹响一声又一声。 整个寨子的人拥堵在寨门前,前胸贴后背,紧贴的身体唯余头能动,个个伸着脑袋张望前方凯旋归来的队伍。 为首黑马上,肖烈目视前方,白色图案染血,掩盖了神情,周身桀骜杀意肆意横行,如沙场归征的将军,意气风发。马腹刀鞘里插着银环大刀,刀柄的裹布红到发黑,刀身血液凝固干涸。 腥臭的血腥气随着肖烈靠近,越来越浓烈。死亡的味道,寨子里的土匪早已麻木,那激动兴奋的神色只因抢劫来的财物和女人。 肖烈这次下山两日,就是弥补上次没抢到的东西。 没抢到的女人。 煞鬼寨里的女人完全不够用,剩的老妇只能勉强做做饭的活儿,他们要的,是年轻的女人。 夹道欢迎,高大黑马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庆贺之声一浪高过一浪,目光所聚,是囚车上关押着的女人。囚车中,农家装扮的少女惊恐望着如狼似虎的眼,紧紧互搂着,颤抖着嘴,眼神茫然又无助。随行的喽啰护送半人高的木箱,箱中放满金银。 衣服上是刀剑划破的窟窿,露出绽开的皮肉,血流了一身。 一行众人,皆是这种状况。 厌儿带着萧许月站在高台上,俯视着台下缓缓入寨的人排长龙,前首黑马上傲视群雄的人,藐视一切,鹰目渺远。 握着栏杆的手不由紧了紧,萧许月心沉了下去。 肖烈看到了她,萧许月就算看不见他的神情,也能感受到他眼中追逐、攻击和征服的冷酷渴望。 那是狩猎猎物的眼神。 萧许月慢慢后退,逃离他的目光。 坐落在山谷里的煞鬼寨在夜幕降临时,于雨夜中亮起一盏盏明烛亮光,错落在每一个窗前。俯瞰大地,明灯如黑暗笼罩中闪烁不明的萤火虫,煞是美丽。 窗扉支了棱架,冷风和着雨吹了进来,明烛被风吹得暗暗灭灭。 萧许月看着跳跃虚空的焰火,静候在桌前。蜡烛“啪嗒”一声落泪,沿着烛身在桌上流淌成一团。 门外传来脚底沾了雨的清亮声,门前窗棂上的人影渐渐缩短,逐渐站定。 房内灯火通明,肖烈站在门外观望,半晌,轻轻推开走了进来。 光晕将人虚虚拢着,女子神情安静,没有被这声响惊动。 “许月?”他轻声道,饱含深意,“你叫许月,月亮的月。” 萧许月抬眸望他,不理肖烈嘴里的玩味,“你这次下山,是为了抢女人?” 肖烈点头,坐到她身旁,“是。” “原本我想隔几天再下山的,可后来改了主意。要从巫溪山经过的商队并不多,我就攻破大苍军队,席卷了村落,才抓到三个女人。” 肖烈要对大苍的军队发难,萧许月没什么感触,可下山的目的是要对女人下手,这就是卑鄙无耻! “无赖!” 无赖……他累死累活,忙活两日可不是为了听这两个字。 怒气腾胸,肖烈一把抓住皓腕,将她拉到身前,双眼对视的一瞬,残忍道:“许月,无赖也好,畜生也罢,我可不能因为你而得罪寨子里的人。” 语气恶劣至极,“那四个女人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了她们一马,为了不让弟兄们有怨言,就得抓几个补上,你看,这次比上次还少了一个。” 要不是座山雕不满,他又想保下萧许月,为了不让她被献出去成为玩物,才厮杀忙活两日,抓了三个来兑现承诺。一回寨,推脱不了煞鬼堂那边的宴事,晚了来见她的时间,一等到宴会结束,才得空匆匆忙忙赶来。 “肖烈,你就不怕遭报应?”萧许月瞳孔中占据满另一对眼,那眼充满嗜血的癫狂,“自食其果吗?” 怕? 肖烈笑了,他可从来不怕什么,他一向随心所欲,从来不计后果,因果报应什么的,都是耳食之谈! “报应?就算要遭报应,我也会拉你下水,让你同我在这报应里煎熬!” 她是有业障的,萧许月一直知道,只是这业障的报应何时落下,又如何报复就不得而知了。她却无比清楚地知道肖烈的业障何时到来。 她反抗掰开桎梏在大掌里的手腕,肖烈看在眼里,因她病初痊愈,唯恐伤了她,没敢下大力气,让她迅速抽离开。 只听她言语冷酷,略带嘲讽:“你可等不到那天。” “等不等得到,试试便知。”肖烈起身,早知道这女人软硬不吃,还是欠调教,“你敢等吗?” 男人俯下身,厚实宽肩挡住灯光,暗影几欲将她罩住,他现在不动她,不等于以后不动。 女声清脆:“拭目以待。” 第73章 山河令(二) 清艳的脸上带着从容不迫、毫不畏惧的神情。她是冷的,就好像天生不具有任何温度,对所以事情都漠不关心。眼角半隐半现的泪痣让女子多了不属于她的妩媚,让她变得生动起来。 肖烈心头微微一动,知道自己对她有些不一样的看法,连感觉也是。 从认识许月到现在,她情绪起伏,还是因为他出言不逊,俘虏女人。 她既然要拭目以待,那就让这双眼睛,好好地看。 肖烈凑到萧许月颈侧,嗅到淡淡花香,“做我的新娘。” 他语气没由来的诚恳,又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眸色深深,望着乌鸦鸦垂顺在腰上的发。 萧许月微微勾起嘴角,笑意冷漠,不达眼底,同样望着宽厚的肩背,以及柔软修长的脖颈。 那是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 他在征求她的同意。 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萧许月敛了眸:“要是我不答应呢?” 肖烈没有回答,房间安静到死寂无声,明烛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在两人身旁响起,过了好久,他才起身。 面色阴沉,“许月,在我的地盘上,你没有拒绝的权利。我只是在告诉你,你逃不出煞鬼寨,更逃不出巫溪山,这压寨夫人,你不做也得做。” 最后一句话,加重了音量。 肖烈没想到萧许月会拒绝,上一刻还说敢等他报应降下,拭目以待;下一刻,就拒绝他的请求。 这让他平生第一次在女人身上,期许好的回应,却得不到好的答案,让他有些难堪。 沉默的时间里,肖烈平复着烦躁,失落于萧许月没有答应,又庆幸萧许月这辈子都离不开巫溪山。 敬酒不吃,那就吃罚酒。 “就这几日,这几日我们就成婚。你不是想看报应吗?这辈子就待在我身边好好地看!” 肖烈语气凶厉,笃定她会拴在他身上。 萧许月没有说话,眼神清明,对上肖烈日久杀生,狠辣又不失英俊的脸。 女子的一生,又不是为男人而活,一辈子这种期许俨然就是一个笑话,何必真真假假,假戏真做,自愿堕落入局呢? 入局的不是她,是肖烈。 那明净的眼太过干净,似嘲讽,似怜悯。肖烈被这柔水灼烫,迅速收回了眼睛,整颗心被那张脸占据着,忽然不敢望她。 杀人放火,烧杀抢掠,却没想到居然会怕一个女人的眼睛。 他头也不回,逃似的离开了。 煞鬼寨一连几日收获颇丰,功劳全在二当家金钱豹的身上。 肖烈为寨子里带来了利益,受益的人自然喜不自禁,眉开眼笑。座山雕也在其列,因肖烈兑现诺言,平了手底下弟兄的怨言,也舒展了僵冷多日的脸。 翌日,早饭时。 “二弟,金屋藏娇啊。”座山雕打趣着,“上次抢回来的那个女人,你大哥我至今都还没有看到过。” 大堂内,三人共坐一桌用饭。 闻言,双头蛇也是投去探究的一眼。 肖烈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将筷子放下,抬头看着二人。 “我打算和她拜堂成亲。” 双头蛇手里的筷子掉了下去。 座山雕小刀插着肉块,堪堪要入口,在听到肖烈要成婚时,僵住了手。他只是随口打趣了一句,没想到就得到了这惊天的消息。忙放下插肉小刀,“你要成亲?怎么这么突然?” 桌对面的双头蛇也意识到自己失了神,立马反应过来二哥说的是什么意思。 “二哥是想讨个压寨夫人?” 他们三人,座山雕年纪最大,金钱豹居中,双头蛇次之,按理,他们三人早已过了成亲的年纪,老大不小,是该找个女人。可悠闲自在惯了,不喜欢把心思放在一个女人身上,只当女人是件衣服,拾之如珠玉,弃之如敝履,玩玩罢了。 这么多年了,一直这样过来,碰过的女人比拔刀的次数还多。 金钱豹突然收了心,要娶妻成家,着实让他二人感到意外。 “二十有七,年纪不小了,是该娶个女人过门……” 午饭过后,煞鬼寨的人忙活了起来,急急忙忙,像头次应付头等大事一样,风风火火,吵闹如同早市的卖场,忙得不可开交。 每个人都是焦急的热锅蚂蚁,围着屋前檐,在梁上门前挂满大红绸缎。喜庆的红色覆盖了整个寨子,处处张贴着剪得歪歪扭扭的双红喜字,意为: 喜结连理。 剪得好看一点儿的红字,全装饰在了萧许月隔壁的房间。 院内花草树木一一休整干净,连石板路都要一扫再扫。 整个巫溪山,黑中突现别样的红。 肖烈说要娶她,这么快就采取了行动。 前世在寒山寺,逃灾的煞鬼寨土匪曾说过,煞鬼寨二当家大婚,压寨夫人是打劫抢来的女人。 那女人大婚当晚,自缢在婚房。 她幸,又是不幸。 逃不了禁锢,逃得了天灾,暴烈至死,都渴望逃脱被束缚的自由。 萧许月从厌儿那儿得知肖烈是半月前下过的山,就知道,上一世死在大婚当日的新娘,是随行商队四个女子中的一个。萧许月现在就接替了那个女子的位子,替她成亲,这一世,她也能安然活下去。 只是她无意中拉了三个农家的姑娘下水。 那三个姑娘现在还是安全的,听外头的人说,当家的要留到成亲之日,与弟兄们同乐。 萧许月听到的时候,不由又厌恶几分。 屋外吵吵闹闹,到处都是在安排装饰红绸的事。两名老妇塞着臃肿的身体,挤过大门,艰难进入房间,手里抱着三尺长的雕花木匣。 两名老妇各抱一个,将木匣子放在桌上,转身望了眼站在窗户前的萧许月,恭敬道:“夫人还是来试试衣服,看看合不合身。” 大当家和三当家都没有成亲,二当家近日要完婚,寨子里的下人为了讨好肖烈,在得知萧许月是压寨夫人后,早早改了口,称她为夫人。 透过窗往下瞧,萧许月此时正看着窗台下久渗不下的雨水,在土壤表面盛起了凹凼。 第74章 山河令(三) 她回头望去,桌上木匣里大红的嫁衣艳红如血,在流动蔓延,绣着龙凤呈祥的纹样,栩栩如生,在萧许月看不出喜庆的红里张着死不瞑目的眼。 她是六宫之主,大苍皇后,是无比尊贵的天命凤凰。 她就是坠楼而死,抱恨黄泉,在血泊中死前一瞬,看着漫天霜雪满落,不消片刻,凉透尸体的温度。 红色不一定是喜庆的,也可能是寓意着死亡,还是那种诡异而扭曲的死。 “就放这儿吧,我待会儿要是想试了,再叫你们。” 两名老妇对视一眼,眼里闪过喜色。 什么时候试不是问题,只要她愿意试,二当家那边她们才好交代。 这二当家夫人是个冷淡性子,她俩人碎嘴多了,自知待着也是无益,弯了下腰默默退出房间。 红嫁衣旁的匣子放的是各种金银首饰,珠玉翡翠。点花流苏的步摇,冰透的玉镯,还有精致漂亮的凤冠,醒目惹眼地摆放在最上面。 一眼扫去。 凤冠霞帔,红盖头,绣花鞋…… 萧许月想起上一世和云谌大婚,也是这般装扮,只是皇家的颜面身价更加要求婚礼的奢华。 “月姐姐,你在里面吗?”门外,厌儿唤她。 “进来。” 一进门,厌儿背身将门合上后,迫不及待跑到萧许月身旁,“月姐姐,你叫我打听的,我已经打听好了,你和二当家成婚,确实是要在山神洞拜天地。” 寨子里的人知道肖烈对萧许月不一样,在肖烈回来后教厌儿改口,唤她姐姐。 “那是什么时候拜堂。”萧许月追问。 “明天。”厌儿认真道,“在明天晚上拜堂。” “这么快?”萧许月容色闪过讶异。 但细想,肖烈一介土匪莽夫,不受婚礼习俗约束。按她对他这几日的行事出其不意的了解,当然会跳过婚礼的繁文缛节,直接入最主要的流程:拜堂,入洞房。 他还能张灯结彩已是超出她的意料。 “二当家说了,越快越好,但也不能懈怠了,少了成亲时的喜庆。”厌儿道。 萧许月思索片刻,问道:“厌儿,山神洞你进去过吗?” 一说进去,厌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皱着眉头道:“山神洞是寨子里的信仰,在我记忆里,从没有人进去过,除了三位当家的每逢月初要开石门,贡献祭品给山神娘娘外……”又想了一会儿,“没有了,只要三位当家的进去过。” 煞鬼寨建寨几十年,一直信奉着山神娘娘,而山神也佑护寨子里的人风调雨顺,平安无虞。 大苍军队久攻不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佑持。 萧许月咬了咬唇,红唇被贝齿压得无血色。 继续问:“山下漫起的水涨起来了没有?” “巫溪山每年下大雨的时候都会涨水,我在寨子里都见怪不怪了,月姐姐问这个做什么”厌儿不解道。 巫溪山群山环绕,山山抱团形成密闭的环形,又加上几十年如一日,茂盛生长的密林,更是密密挤挤,风雨不透。连下多日的雨,萧许月见窗台下堆积的水凼,猜想雨水已经汇集涨了起来。 有些意图,旁人是不能知道的。 萧许月侧头,嫁衣枫红,“你去看看,是不是涨起来了。” 要是涨起来了,那就是这两日了。 稍停缓了一日的雨,又在下午时骤卷狂风,怒号而过,疾雨打湿红绸绫缎。刚有起了一点生机的煞鬼寨,在暴雨突至后,又落回了死寂。 煞鬼寨的人忧虑地看着瓢泼的大雨,这雨一看,就是要下三天两头的阵仗,刚装饰地有点成亲样子的寨子,一瞬间又被打回原形。 湿透的红绸已经不能用了,只能撤下,将心思花在屋内的装饰上。 中午让厌儿去看水位有没有涨势,现在还没见人回来,萧许月只能让肖烈手下的老妇去找找。 申时将近,仍然不见人影。 萧许月站在门前,望着乌云压境,笼盖整片天空,天色阴沉得让屋里点起了灯。 墙角处,一到鬼鬼祟祟的身影不时探头,往她这边张望。 “你是谁?”萧许月瞥见,站在原地没有动身走过去,出声询问:“要找我做什么?” 她在这里只认识两个人,一个厌儿,一个肖烈。来人欲现不现,似在观察她。 见她没有恶意,那人露出一个脑袋,乱糟糟的头发下是一张黢黑肮脏的脸,唯一干净的,还是圆溜溜看着她的眼睛。 那人看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萧许月放缓了脚步,慢慢走过去,柔声道:“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什么?不然也不会一直在那儿看着。” “不……”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那人口中溢出,她脸上突然痛苦起来,双手插进了蓬起的鸡窝头里,使劲儿地挤压着脑袋。 萧许月见她这样,顿住了脚,“我不过去!你别激动!” 那女人确是不听,嘴里不停念着,“不!不!不要!不可以……” 那声音凄厉哀苦,像在重复着什么不堪的回忆,反复煎熬着,大叫一声向她扑来,“你不可以!” 女人双手死死抓着萧许月胳膊跪下,清澈的眼睛刹那布满血丝,盯着她的眼睛,呜咽哀求:“你赶快离开,不要再待着这儿……” 萧许月弯腰要去扶她,刚要开口…… “娘!” 院子里,厌儿头顶着大雨,雨水的冲刷让她张不开眼睛,她朝萧许月这方大喊了一声。 萧许月眸光淡扫,心中了然。 这是厌儿那失心疯的娘。 厌儿跑了过来,淋了一身湿透,捞起跪在地上的女人,抚慰着:“娘,先起来,我们回家。” “厌儿……” 萧许月想帮忙,被厌儿用身体挡着,背着身的小姑娘口中呛了水,声音有些哑:“月姐姐,大水涨起来了,淹了小半山腰。我娘现在状况不太好,害怕伤了你,你快进去吧。” 厌儿娘亲的目光就没有一刻从萧许月身上离开过,絮絮叨叨着,啜泣流下的清泪滑过脸颊。 “你不要再待着这里,要离开……” 第75章 山河令(四) 那一声声警告回荡在萧许月脑海里。 她对厌儿那个娘的了解全都是从厌儿口中得知的。厌儿说,她娘自她出世起,就疯了,整日疯疯癫癫。没发病的时候,就望着辽远的群山,一旦发病,逮人就咬。 直到咬到血肉模糊,才肯松口,寨子里的人当她是个疯婆子,见到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淬上一口口水后立马跑掉。要是遇到身强体壮的男人,就会被掌掴几大耳光,常常脸上青紫。 厌儿是在寨子里出生的,而她娘年轻时也算是个小美人。 如此一想,这其中的关联就明朗起来。 一个年纪轻轻,小有姿色的农家女,被掳掠到煞鬼寨,在一帮男人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后诞下一个与自己骨肉相连的冤孽。 而这个孩子,连亲生父亲都找不到。 仇恨满溢,怀胎十月,在世风日下、肮脏龌龊的煞鬼寨,讨不得一口吃的。 肖烈收养的是无罪无孽的孩子,与厌儿娘无关。 萧许月至今才知道,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为何看上去让人觉得左右不过十岁。 自她懂事,知道有这个娘起,所有吃的,都分给了她娘。 心寒了又寒。 人间疾苦,缩影在了这个无法反抗命运的弱女子身上。 命运不公,与天斗,落得个遍体鳞伤。 “夫人。” 大门开着,先前送嫁衣的两个老妇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得体的女人。 四十来岁,容貌沧桑。 被这声音惊动,萧许月缓缓转身,才想起来,厌儿已经走了有一阵子了。 “何事?”她问。 “二当家让您试试嫁衣,说待会儿要来瞧瞧。老身怕照顾不周,便急急忙忙带着寨子里会盘发的挽娘来给您上上胭脂,描个眉。您看这……”老妇语意迟钝,似在暗示萧许月她的用意和难处。 “随你。” 萧许月轻飘飘落下一句,裙裾在地上如水潮退岸,落回到梳妆台前。 三人见状,心中一喜,忙活了起来。 宽衣,更衣,梳发。 萧许月望着昏黄铜镜中的自己,巴掌脸,点绛唇,黛眉浅浅,眉眼冷淡,要是眼眸无言,无欲,已无求,那便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这张脸,瞧了二十六个春秋,从少女到人妇,看也看厌烦了。 “夫人生得很美,挽娘此生,还没见过像夫人这般标致的人儿。”挽娘笑着恭维,恨不得将嘴咧到耳朵根,让这位未来的压寨夫人看到她笑里的实心实意。 她对这位的二当家夫人,可是在意得紧。 对人说人话,对鬼也要说鬼话不是。 “我看你挺忙的,怎么这嘴就闲不住?”萧许月冷声。 迂回宫里那些女人,少不了冷嘲热讽,萧许月嘴皮子没那些妃嫔会说,但她借刀杀人…… 却是杀得最快的那一个。 挽娘被这一呛,没再说话,默默顺长乌黑的长发。 她算是知道了,这二当家夫人,是个不喜欢多话的。 屋外暴雨,屋内却是安静到恐怖。 穿上红嫁衣的女人像个提线木偶,任身后的人摆布,那人力求,将这木偶打造到极致,让她美到夺人心魄。 挽娘本要练习的说辞,被萧许月呛声后,生生憋了回去。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默不作声的最后,挽娘将凤冠稳稳戴在萧许月头上,戴了耳坠珠花,耳旁垂下步摇流苏。 扶着穿戴整齐的新娘坐到床上,挽娘脸上的笑没有先前那般灿烂,勉强地扬起微笑,看着这件即将告罄的物品,心里没由来的高兴,只是面上不显。 这次,她小心开口:“夫人,嫁衣穿好后,不要随意离开床。” 说完,转身刚要走,又折了回来,将落在桌上的红盖头给萧许月盖上。 萧许月见房间的陈设被一片红盖了下来,敛下眼眸,看着红衣袖口上精致的金缕丝,绣的是并蒂莲的图样。 花意是: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一个山匪头子,竟也信了这套。 房门被带上的声音传到萧许月耳朵里,稍等了几刻,等人离开后,伸手就要拉下红盖头。 房间里却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慢慢朝她走来。 触摸着柔软布料的手瞬间放了下来。 肖烈? 他什么时候来的? 萧许月心里起了疑惑,没敢轻举妄动。 莫不是刚才关门时进来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红盖头下出现一双玄色长靴,绣的祥云纹。 那人玉指修长,手背上青筋暴起,反手一挑,掀起了她的盖头。 红盖头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这一掀,萧许月低下头,垂着眼。 她觉得,这掀的不是盖头,而是她的天灵盖。 红盖头下,华丽凤冠上垂下珍珠面帘,细粒的珠子轻晃,将女子艳丽姝绝的容颜遮遮掩掩,欲现不现,朦胧了几分。流苏缠绵长发,纵使这样美丽,也盖不住女子的风华。眼眸低垂,连着眼角的痣都没了往日的张扬,长睫在卧蚕上映下浅浅阴影,红唇含丹,像极了朱砂的颜色。 她丝毫不慌,神色安然得很。 男子顿觉受骗上当般,出言嘲讽:“萧许月,你还跑得挺远的,竟跑到巫溪山来当起了压寨夫人,看你这样,过得挺好啊……” 这语气讥讽极了,像极了某个不相干的人的声音。 萧许月惊得慌忙抬头,眉目流华的一刹那,牵连满头珠翠晃乱。 俊美公子抱胸站在她身前,清风霁月,上扬的桃花眼露出片刻惊异,转瞬消失不见。 “顾澜夜……” 这恍惚的一眼,让她想起上一世大婚时,来不及道的谢。 下一刻,萧许月不可置信道:“怎么是你?” “你还真是想当那压寨夫人。” 萧许月忽略他语意中的讽刺,沉声问道:“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那人不答,转身退了下去,倾斜着身子靠在墙上,嫌姿势不舒服,又稍加调整了一下。 萧许月看得头皮发紧,眉眼低压,以为他是知道些什么,要和她抢夺。 他可千万不能知道。 要不然,她杀人的心思,就要动到顾澜夜身上。 第76章 山河令(五) “你说这皇帝老儿如此出其不意,魏殊那老小子会不会气的吐血啊,还有这会儿,你不是应该在那什么大烨皇宫赴宴吗怎么回洵都了,要不是梨树上挂的平安结,我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平安结一是两人传递消息所用,二喻平安。 抬眼及此,宴澜见宴宥礼上唇磨下皮儿,三两句间就坐在对面的方榻上,动手解下身上的披风,热得口干舌燥。 宴澜及时地递上茶盏,宴宥礼接过一饮而尽。 “陛下体恤,让我在府中修养,遂,未能赴宴。” 宴宥礼白了她一眼,看她还带着面具,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这才出去三年,说话怎么拿腔拿调的。” 宴澜不语,兀自给自己倒了一杯,末了,问了句:“还要吗” “要要要。”宴宥礼将自己的杯盏推给了宴澜,又问:“为什么不直接回府,偏偏约我来这平安楼啊” “时候未到。” 宴澜将杯盏又推了回去。 “爹娘很想念你,三年间,烨军不让通信,你又远在北方十三境,前些阵子打仗的时候,二老担心得愁白了头,哎。” 宴宥礼无奈地看着宴澜,最后一声叹息哀怨惆怅。 宴澜垂眸,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有些事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期,她需要时间来筹划。 “春节,春节这几天我就会回宴府看望爹娘。” 宴澜见他眼睛一抡,盘算好了天数,道:“你说的啊,可说好了,不准反悔。”随即他俯身上前,双眼不住地上下打量着宴澜,宴澜被他看得怪异,每当这个时候他嘴里就憋不住什么好话。 忙就着茶水浅饮,不自然地侧身。 “你那小情夫……” “咳咳……” 慢慢地回到自己的位子,宴宥礼暗叹,果不其然。 宴澜忙合上茶盏,置于一旁,刚才茶水一呛,这会儿已是面红耳赤。你那小情夫的话还排旋在耳旁,她与他确实也有三年未见了。 记忆中的寥寥数面也不甚清晰。 多数情况下,也是宴澜托宴宥礼照顾他的,宴澜很少有去看他。 久而久之,宴宥礼打趣她时,就张口闭口一句你那小情夫。 那时的宴宥礼也看出了宴澜对他的照顾,宴宥礼记不住他的名字,便取了你那个小情夫的称号。 没曾想,时隔三年,对他的记忆还是宴宥礼提起的。 “他……他过得怎样?” “他过得怎样,还不是要你亲自去看……” 穿过熙攘攘人流的街巷,宴宥礼寻了一处偏巷,陪同宴澜站在高墙院栏处。 远山黛眉,霜雪浅掩,天空中飘着小雪花。 眼下邻户的一方小院,临溪而建,溪水渐冻,小院上空吹着缕缕炊烟,门前老柳染雪,天地一白。 “这个时辰,你那小情夫正是放学之时。” “临近年关,他为何还要上学?” “你且仔细看看那是私塾吗?” 宴澜不解其中意,转头望向那处,“什么意思,出了什么问题?” “静候片刻。” 约莫盏茶功夫,有锦绣马车驶向小院,留下浅浅的车轱辘痕迹。小院古旧的大门吱呀一声,从里屋缓缓走出两人。 一大一小。 少年整个身子都裹在披风下,戴着兜帽,不辨容貌。一旁的是憨厚可爱的小书童,忙撑着油纸伞。 少年撑伞,小书童则抱着少年的书籍,并行走出了院门。 马车上一女子拧捏着肥胖的身子,不等马夫将轿凳安上就跳了下来,身后的小丫鬟阻拦不及,忙惊呼,“小姐小心!” 那女子没顾及丫鬟的提醒,径直跑向了少年。 “悦生……”满脸横肉的脸,因为少年硬是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少年闻言,身体僵直,下一刻,避之不及。 “还记得吗?那个人叫宴丽。”宴澜顺着宴宥礼所指的方向看去,叫宴丽的女子倾身上前。 宴丽,在洵都宴家氏族之下,排不上什么名号,可仗着宴二家的威势,这些年在洵都为虎作伥,调戏强霸良家男子,浪迹风月场可是出了名的,加上貌丑,洵都人户家家避如蛇蝎,家中有美貌男子的尽数严加看管。 好多的话,宴宥礼没有讲,关于梅悦生的事,有些时候需要宴澜亲自去看……这次,他没有再插手。 “我看天上下雪了,便寻思在来接你放学,天寒,你腿脚不方便,上我的马车我带你回家吧。”说完便要伸手去扯梅悦生的衣袖,梅悦生连作几步后退,一旁的小书童也连忙推搡着宴丽,书籍散落了一地,用着稚嫩的声音吼道:“离开我家公子!我们不喜欢你,快离开公子!” 小书童抱着宴丽的大腿,阻止她去拉梅悦生,宴丽行动不便,一把推开小书童,将他如破布娃娃一样丢在一旁的雪地上。 “梅悦生,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已向你母亲下了聘礼,这晏家的大门……你不跨也得跨!”面露凶相,说完便招呼着身后的丫鬟,准备将梅悦生强行绑上马车。 宴丽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麻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悦生顾及小书童,却也被逼得节节后退。 “你不去……”宴宥礼刚转头询问,宴澜已一个箭步飞去,风将宴宥礼的发丝掀飘起来。 “……” “罢了,当我没说。” 观看良久,杀意已从心底迸发,一个回旋,宴澜已稳稳当当地将剑抵在宴丽脖颈处,堪堪止住她要伸向梅悦生的咸猪手。 宴澜还记得,当时在洵都时,她曾听过宴丽的“美名”。 宴丽,艳丽。 是为希翼容貌美丽之意。 只不过……眼前的人,与美,沾染毫无半分。 握剑的手一紧,剑身偏向半分,脖颈处渗出血丝。 宴丽惊恐地瞪大眼睛,将要抓住梅悦生的手停滞在前,身体僵直,看着眼前拔剑伫立,目光沉着的宴澜。 刚才急忙下了马车,貂毛大袄没拿,现下脖颈处冷嗖嗖的,心底一针后悔,宴丽甚至能感受到温热的血往下流…… “少,少,少侠……请,请剑下……留情……” 纤拔的身影挡在眼前,悦生呼吸一滞,仿佛柳絮飘雪凝固在空中,连带着心也停止跳动。 这是……谁? 随从的丫鬟也缓过神来,正要出声制止,被宴澜凌冽的眼神一扫,噤口不言。 讨好和惶恐在宴丽脸上交替浮现,生怕宴澜一个不留神就让她尸首分身,颤抖着手轻微摇晃,眼珠子也随之一转,瞟向丫鬟道:“别过来!” “嘿嘿,少,少侠,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青天白日下,强抢民男,在洵都可是要关押禁闭!” “您误会了,他是小人未过门的小郎,小人聘礼都下到他家里了,他叫梅悦生,我们认识的,嘿嘿。”宴丽边说,边指向宴澜身后的梅悦生,满脸谄媚的笑,抖得横肉颤颤,却也掩饰不住嘴角的僵硬。 宴澜不与她多说废话,腕间翻转,以手肘袭向宴丽胸口。 宴丽只觉呼吸刹那间困难,心猛然一跳,在宴澜出手间,身体直直向后倒去。 第77章 山河令(六) 萧许月道:“这是驱兽散。到晚上,我会去山神洞拜堂,届时,趁着人多眼杂,你就带着厌儿离开。” 青衣女子也说了,不能让厌儿步她的后尘。 小姑娘一旦长大,到了及笄之年,肖烈也不能让她继续在煞鬼寨里,当个闲散的侍女,要是遇上哪个男人鬼迷心窍,要对厌儿下手……到时候,谁也帮不了她的忙。 “我想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不疯的?” 她瞒过了寨子里的大夫和神婆,也瞒过了那些老女人,为什么会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看出来? 知道她这样算是应允了,萧许月撑伞转身。 来梳妆的人快来了,她该回去了。 “我是个大夫,和煞鬼寨只会下三滥手段的可不同。晚时,我会让人来接应你们。” 她走了,青衣消失在白雾中。 疯女人慢慢走了过去,俯身拾起那个香囊。 云笼月纱,散发淡淡蔷薇香气的香囊轻轻掂量,有点重。疯女人打开,皱红的花瓣中有一个油皮纸包,里面装满红色药粉。 厌儿此时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还未睡醒的哈欠,跨出房门,就见娘亲定定站在廊上,出神望着什么东西。 以前,她还没起,娘就会望着山那头,今日有些奇怪。 “娘……你在做什么?”厌儿出声询问。 听到厌儿出来,疯女人将香囊藏在袖口,转身笑道:“没什么,你今天不是要去新娘子那去吗?赶快去吧。” 厌儿狐疑望了一眼,没再说话,今天她娘应该没犯病,现在正常得很。 如此一来,厌儿也就不担心了。望了望天色,进门去拿伞,“好。” 等到婚房前,挽娘已经来伺候萧许月沐浴,站在门外候着,等着屋里的人洗去一身污秽,再以清白之身嫁人。 厌儿收了伞,与挽娘一同站在屋檐下。 本就与寨子里那些女人不熟,双方无话可说,对视一眼,也算打招呼了。 贴满喜字,洒满花生果仁的婚房内,萧许月扬起浴桶中的水,水流顺着手臂滑落。 “你帮我个忙。” 白脂玉般皙白的后背在幔纱后若隐若现,她冷声开口。 顾澜夜翻窗而入,映入眼帘便是这番艳色场景。 她扯了幔纱遮挡在浴桶周遭,却和没挡一样。这是肖烈的房间,短短几个时辰,房间已经换了另一番景象。 顾澜夜见状背身而立,“我说原先那个房间怎么没人……你要我帮什么?” 今日一整天,萧许月也只有现在有时间见到顾澜夜。外面雨大,响亮的雨声隔绝了屋外屋内两个世界,她并不担心隔墙有耳。 “我连累了几个农户家的女儿,得将她们送下山去。” “你都自身难保,要嫁给山匪为妻了,还想着帮别人?” “世子爷。”幔后幽幽的声音传来,无比肯定:“我能自保,她们不能。” “哦。”他上扬了尾音,“你要如何自保?” 萧许月不答。 那驱兽散就是为了备用她上山时,遇到野兽,现在用不上了,便给了厌儿她娘。这几日下来,厌儿是个伶俐的小姑娘,要按现在的年纪算,她是大厌儿两岁的姐姐。 厌儿在煞鬼寨帮了她不少忙,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坐视不理。 还有那些劫掠上山的女人。 “你能给什么作为报答?”顾澜夜懒懒开口,丝毫不担心身处狼窝,瞧着触目即是红色喜庆的婚房。 听他这么说,萧许月一时也想不起来能给什么作为报酬。 昨夜能想出的一个已经许出去了,现在…… “日后,有许月用得上的地方,世子爷尽管开口。”她允诺。 “好,要本殿怎么做?” “我拜堂成亲时就会离开,世子爷不用过来……” 人已经走了,萧许月裹着里衣推开了门,靠着门坐下的女人应声往后倒去。 萧许月退了几步,挽娘被这一惊,惊醒了瞌睡,忙翻身起来赔好:“夫人,我……”不是故意睡着的。 “厌儿进来吧。” 萧许月出声打断挽娘淹没在口水中的话。 厌儿应了一声,避着挽娘,侧身进去。 瞧着人洗好了澡,挽娘提着裙摆跟了上去。 拜堂是在晚上,寨子里除了需要走拜天地这个过程外,其他的都简单举行,是以,这会儿并不忙。 新娘子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缓缓坐到了桌子旁,睥睨着站在一侧的挽娘。 她欲言又止,瞟了一眼萧许月后又飞快低下头去。 她知道这个二当家夫人不好说话。 “你去厨房拿些吃的来,三个人的量。”萧许月支开她。 见新娘子没有要动身的意思,挽娘自知现在不忙,待着也是煎熬,应了声是,逃似的离开。 “月姐姐……” 外人已经离开,厌儿过来拉着她的衣角,“你今天要嫁给二当家了,厌儿……” “没事。”萧许月安慰,“姐姐不怕。” 她眼里充斥着失落,低着头不说话,像做错事的孩子,微微抿着嘴。 萧旻做错事被萧文施逮到,见到她时,也是这副模样。 萧许月拍了拍她的手背,“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和你娘好好的。” “不是这个……”厌儿误以为萧许月讲的是她娘昨天冒昧的打搅,察觉到她情绪的不对劲儿,“我……虽然二当家帮了我,让我在寨子里不被人欺负,但是……但是……” 她连说了几个但是,突然哽咽了起来,眼泪砸在萧许月手背。 “但是二当家以前有很多女人,那些女人都死了,月儿不想你也这样。” 她不知道成亲的意味是什么,也没有告诉她,但她知道,死亡是围绕在她身边最多的东西。 鲜活的生命如花一样焉掉,脱水,枯萎,不再美丽,变得腐朽烂掉。 萧许月递了手帕给她,她特意支开挽娘,不是为了同厌儿讲这些。 “厌儿,你先听我说,姐姐不会待在这里,也不会死在煞鬼寨。” 微抖的肩膀在慢慢平复,厌儿听出她话语里的坚定,抬起泪眼朦胧的眼,应了声“好”。 第78章 山河令(七) “你和你娘说,药融于水,洒在身上后不要害怕,一直往山下走。” 厌儿不理解她的话是什么意思,问:“走?往哪里走?” 皱起弯秀的眉,猛地明白,“我们要离开巫溪山?” 萧许月点头,“你们离开,我才能安心地离开。” “月姐姐,厌儿在煞鬼寨心里清楚得不行,要离开巫溪山,只有那些男人才能办得到的,再说……” “要是我离开了,你打算和你娘在煞鬼寨如何自处?” 几日相处,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但她也不想那些无辜的女子和整个煞鬼寨赔葬! “我……”厌儿犯了难,“我不知道。” 她娘装疯,也瞒住了这个亲生女儿。 要不是昨日她娘来找她,萧许月还不知道要怎么安顿这两人。 “金钱豹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在他眼目下,他护不了你的。”萧许月沉声道,“你得离开。” 挽娘带着一些吃的回来,就见厌儿低着头不说话,静静站在萧许月身旁。 新娘子坐在梳妆镜前,手里的木梳有一下没一下,梳着胸前的头发。 “夫人,饭到了。”挽娘出言提醒。 “嗯。” 萧许月点头,望着身旁的厌儿,道:“带回去吧。” 挽娘瞪大了眼,眼睁睁看着厌儿将手里的食盒顺走,神色无比震惊。 三个人…… 不是指她和厌儿,还有自己吗? 怎么……怎么就不吃了呢? 摸摸已经空漏漏的肚子,挽娘面上笑着,看着从始至终一直低着头的厌儿,看都没看她一眼,拎起食盒就走了。 临门前,回头望着里面,闷闷说道:“月姐姐,厌儿走了。” 萧许月没搭话,放下木梳,对挽娘说:“换衣吧。” 门口的人听言走了。 没练习得上的话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待新娘子换上嫁衣,忙活一阵,已经到了中午。 挽娘拿着梳子,口中念念有词:“一梳梳到头,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 多子又多寿。 萧许月心念,看着挽娘将凤冠戴在她头上,一想往后也如这般着嫁衣裳,入住凌王府,便对这一语祝福有些悲凉。 斗转星移,光阴荏苒。 十年为妇,心如死灰。 她的心不是那旧草,能死灰复燃,春风吹又生。 “你们二当家呢?”萧许月问。 许久不曾开口的女人忙讨好笑着,“二当家的在煞鬼堂那边,和大当家三当家商量着呢。” 成亲前不能见新妇,恐冲撞了礼数,挽娘又道:“夫人现在不能见他,要在山神洞时才能见。” 这番废话还轮不到她来教养,萧许月冷声:“闭嘴。” 身后的女人撇了撇嘴,噤声不言。 此时,煞鬼堂。 硕大狼头凶神恶煞,仿佛下一刻就要扑食猎物。 座山雕摩挲着椅上的木刻虎头把手,面色凝重,扫视一眼周遭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山神娘娘按以往,哥儿几个都是月初才进去……”话锋一转,“二弟,要不……咱这堂就不在山神洞拜了?” 山神娘娘是守护巫溪山的神明,煞鬼寨的人对此无比信奉,心存敬畏。 一帮匪徒,杀人如麻,也搞信仰一套。 双头蛇不说话,使了眼色让座山雕别对着他说,要说,也是对着肖烈讲。 “不再山神洞拜,在哪儿拜?”肖烈出声。 他们一行,没人能当得了主婚人,血腥杀气,别犯了喜事的冲。在他眼里,巫溪山一带,也只有在山神庙拜天地才最吉利。 在哪里拜堂…… “嗯……” 他也不知道在哪里拜。 整个煞鬼寨,最干净的地方也只有山神洞了,其他的,都是死过人的,好像也不能用来拜堂。至于主婚,他人兄弟三人年纪相差不大…… 寨子里年纪最大的神婆也不够格,只负责在月初进洞时念念咒语,告知山神娘娘每月献祭之物送到罢了。 “那……”座山雕想不出还有其他地方,成亲在即,妥协下来,“那就在山神洞吧。” 瞅准雨停的时候,大红花轿抬到萧许月门前,先将新娘子带去山神洞。 四个大汉站在前后抬轿,挽娘将萧许月抚上轿。 大声喊道:“起轿!” 为首黑马上,一身红衣的肖烈叼起笑意,看着新娘俯身进轿,面额上图着白色纹案,甚是俊朗。 他要是不是一个匪头子,而是平民百姓中做安善的一个,兴许能讨个好下场。 可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现在的生活,也算和稳。 娶了许月,他此生也没什么顾虑了。 后顾之忧,他从来都不会让它发生。 喜庆的红衣一行,踩着泥泞不堪、平缓往上的山路,在乌黑的树林中穿行而过。寂静山岭,像人骨一样干枯扭曲的枝干交丛杂生,树干上大小不一的树瘤是一对对凝视行人的眼,亦是咧开的黑牙大口,能吞噬血肉,供己身生长。黑密林不止树是黑的,连土壤也是黑的,那土上杂乱不知名的草,张扬尖利的锯齿,浑身充满防备。 一路山行,萧许月透过窗瞧着外面,冷眸看了挽娘一眼。 挽娘不敢制止萧许月的行为,默默跟行红轿,权当没看见,任她观察。 山道撒了一路石头子。 白色,片状石块。 事出反常必有妖,萧许月直觉这东西不简单。 林密的树木渐渐稀疏,林间开阔起来。 轿夫将轿子停在山腰的亭子,挽娘靠近车帘,轻声提示:“夫人,到了。” 萧许月下轿,是肖烈伸的手。 望着袖间同样的并蒂莲,萧许月缓了一下,末了,隔着手帕递出了手。 见她如此,肖烈并不生气。 两人隔着那方帕子握起手,挽娘在一旁顾着,“夫人,当心脚下。” “嗯。” 她应的那声如轻羽拂过肖烈心尖儿,一日不见的人触手可得,跟着道:“当心。” 凉风掀起的一角,穿着嫁衣的女子轻瞥了一眼石门紧闭的山洞。 山河令,即在眼前。 勾起一抹笑意。 她,受制于人,必得先发制人。 这一世,巫溪山的棋,该落下了。 第79章 令主(一) 从煞鬼寨到山神洞,时间还差两刻钟到拜堂的时辰。 昼夜交替,阴阳相合,黄昏吉时,方拜天地。 天色欲晚,阴郁的黑密林渐渐接连本就暗淡的天幕,归为混沌漆黑的一体。煞鬼寨进奉山神,月初之时,挑的都是吉时,更不肖说今日是二当家大喜之日。 没能好好挑个黄道吉日,那就守着吉时。 所有人都等着山神洞洞门大开。 萧许月看着藏在红艳艳嫁衣里的手,深手不见五指,已是天黑,肖烈没动,那就是还没到时候。想来,顾澜夜那边已经动手了。 “紧张吗?”将萧许月扶进凉亭,肖烈见红盖头下的人垂首,似在看袖间的手。 有光亮照来,打在了她身上,萧许月负手身前,道:“无。” 女子端庄而立,肖烈听着她冷淡的语气,有些自嘲。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娶你?” 未拜堂的妻子,没聘定的婚书,一切看似水到渠成,其实荒唐得很。他说要娶她,她委身而嫁,既不反抗,也不逃跑,短短两日就定了婚期。 如今,拜堂之时就在眼前。 “你娶我,还要理由吗?” “要的。”肖烈回道,眯起眼看向一望无际的黢黑森林,仿佛在追忆,“我少时杀人,关过大牢,阴差阳错之下假死脱身,遇到一个神棍……”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他说,我命犯孤星,克父母,克妻儿,英年早逝……” 凉亭里只站了他二人,萧许月沉息听着,“所以,你报复我的方式就是娶我,克妻?” “呵……”他突然轻笑一声,这笑里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娇宠意味,“不克你。” 他见她落纱的第一眼,就没想过要害她,那颗死寂的心沉寂多年,为她跳动。 “那神棍说,我命犯水祸,要想不死,就得在二十八岁之前,娶一个女人,化险为夷。女为阴为水,男为阳为火,相生相克,维持平衡。所以我娶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明天,就是他二十八的生辰。 他甚少信鬼神之说,直到来了巫溪山,供奉山神娘娘,受她保护一方,才慢慢信了那神棍的话。 肖烈从来不在女人身上下心思,尤其是……他不感兴趣的女人。往往一夜风流债,他都是用抢来的银子还的。看着生辰日一天天到来,化劫的同时,也动了想要成家立业的念头。 寨子里不是没有女人,是没有他心悦的女人。 黑山浅掩,无月无光。 “娘……” 厌儿牵着疯女人的手前行,扒开丛密的树杈,“注意脚下有石头。” 远处隐隐有狼嚎,幽远的嚎叫激起小姑娘身上的鸡皮疙瘩。 两人浑身湿透,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凉风穿过林间缝隙吹来,让两人冷得直打颤。 没有回头路,不敢停,只要一停下,前有野兽,后有煞鬼寨的土匪。 只要再走一会儿,到了月姐姐说的地方,和其他人汇合,她就不害怕了。 小姑娘发抖的冷意透过掌心传到疯女人心里,那女人塞给她一块石头,反手牵住,“走!” 厌儿不可置信地看着走在身前的人,“娘……” “我知道路。”疯女人回,“我告诉牛二煞鬼寨藏钱的地方,他就告诉我下山的路线,现在我们抄近道过去。” 萧许月让母女两人在半山的索道等着,她们过去的时候,已经有四个人在那里等着了。 三个女人,一个男人。 那男人有些不耐烦地开口,“人到齐了,我就帮你们到这里,之后的路是死是活,全凭本事。” “你……你不带我们下山吗?”那三个女人中发出疑问,带着后怕的恐惧,“你都帮我们到这里了……” 顾澜夜不答,萧许月只让他救出她们,可没让他护她们下山。 更何况,还不知道她那泥菩萨要如何过江自保…… “现在还没到拜堂的时候,你可去救她。”疯女人开口道,“我们自己下山。” 厌儿站在疯女人背后,声音带着恐惧,“月姐姐说她会拖住寨子里的人,让我们离开,大哥哥,你去帮帮她吧。” 他何尝不知道萧许月要单打独斗,以智取胜。 长长的索道在山间震得直作响,回音恐怖。 顾澜夜轻身一跃,跃到一块巨石上,“山间多狼群,亦有猛禽,想必她给了你们防身的东西,天亮之前,赶紧下山吧。” 男音低沉好听,话说完后,人已消失不见。 要怎么说呢? 那个神棍料得不差,肖烈犯水患,也会死于水患。 娶妻化灾,痴心妄想。 “难怪我说你遭报应,你会有这么大反应,原来是戳到了痛处。肖烈,娶我,化不了灾的。” 萧许月与他针锋相对,肖烈不恼,望着即将要开的石门,微微一笑。 “走吧,该拜堂了。” 座山雕站在手下身后,看着石门缓缓打开。有人闪身进去,点了火折子,不消一会儿,洞中一片灯火通明。 两旁的人排着一列,迎着新娘新郎进去。 肖烈手里牵着绣球红绸,挽娘扶着萧许月手臂,将那红绸一并递给了她。 “夫人,要拿着这个。” 红盖头下,萧许月看着递来的绸缎,伸手接过。 洞中墙壁上,火把跳跃着着明黄焰火,将山神照得恍如白日。 飘飘扬扬的花瓣撒在空中徐徐下落,嫁衣拖行在地上,盛了不少花瓣。 山神娘娘塑像高悬前方,神像悲悯,慈眉善目,目光平和地注视着缓步前来的新人。进山洞的除了新人外,还有挽娘和两位当家的,其余人皆守在山洞口。 人多杂乱,神像不可冒犯。 挽娘慢慢松开了手,转身去洞口取蒲团。 “山神娘娘守护了巫溪山,我会守护我的,许月。”肖烈与她并行,两人的距离只隔一个红绣球,“煞鬼寨常年瘴气,是山神指引,让磷石铺地,解了瘴气的毒。” 听他这一言,萧许月想起那一地云片糕状的石头。 “寨子里将磷石研粉,只要每次下山,就会涂在脸上。” 第80章 令主(二) 挽娘将蒲团取来放在新人身前,萧许月随着肖烈转身。 “你说,这是不是上苍佑护?” “一拜天地!” 挽娘扬声,肖烈随即跪下。 萧许月没动,长长的红绸在两人之间拉斜。 肖烈侧头望她,在场的人见新娘子不动,面面相觑,搞不清这是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萧许月红唇一弯,欲掀开盖头。 洞外,一身蓝衣飞快掠过匪徒身侧,贴身拔刀,雪亮的刀光割开一排人的脖颈,血沿刀口喷溅出来。 另一排的人霎时愣住,任那血溅满一身。 “啊!”挽娘失声尖叫。 顾澜夜提着刀走了进来,滴血不染。 刀尖滴着血,流了一地。 大红盖头扯下,萧许月看见来人,一下扔了手里的红绸,退后几步。 “你是谁!” 座山雕见人提着刀进来,大喝一声,抽出挂在腰间的刀,挡住去路。 双头蛇袖间双刃,也亮出了寒光,威胁道:“想死?” 守在洞外的小喽啰立马团团围了上来,长枪持刀,对准了来路不明的人。 顾澜夜环视一周,俊美无俦的脸严肃凛冽,眸光潋滟危险,恰似寒冬冷日,刺冷的光灼热滚烫。 眼神落在了萧许月身上,那人还在不停张望,找着什么。 “你还不过来?”顾澜夜出声。 闻言,肖烈眉头一拧,神色骤变。“你们一伙儿的?”这话说得义正言辞。 萧许月摩挲着山神石像。 座下莲花,悲悯面,却冠以山神之名,佛不似佛,神不像神,不伦不类。 手摸着那莲座镶嵌的圆石,眉头一皱,随即摘下繁重的头饰,叮当作响的首饰落了一地,惊动旁人看她。 肖烈气笑了,“你们真是一伙儿的。” 他穿着婚服,身无佩刀,见来抢人的男人被围困,上前几步就要抓她。 萧许月冷冷看着肖烈,一手扯下腰间束带,嫁衣顺着肩身下滑。 那嫁衣只是一个摆设,她里面还穿着白色劲装。 肖烈不是她的谁,萧许月也犯不着解释,可见他竟将强抢民女着一套说得如此光明正大,不由发笑:“肖烈,你哪来的脸说这种话?” 他步步紧逼,身侧那紧握的手像是要掐死她,“所以,你一开始镇定自若,早就做好了让人抢亲的准备?那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萧许月目测,还有四步之遥。 手负在身后,暗暗按下圆石,面笑春风:“二当家想多了,许月对你可没有非分之想。” “要成亲的是你,不是我。” 所以,她对他没有什么目的,煞鬼寨亦是。 她至始自终的目的就是为了进山神洞。 “顾澜夜!” 秀眉一压,萧许月侧身躲了过去。 肖烈扑了个空。 而她口中唤的那人已经跃身到她身前。 顾澜夜半挑着眼,斜看着身后的女子,“你要怎么做?” 萧许月拔下头上步摇,狠狠扔在地上,坠落的金珠子四溅,眼神不善。 低声道:“先等一会儿。” “呵。”蓝衣少年轻笑一声。 她自来有主见,既然说等,那就等着,好赖,萧许月不会自己坑自己。 长刀一横,“煞鬼寨煞鬼一词语通恶鬼,你遇到的,可是大苍监牢里坐过牢的人。” “知道。” “你是知道,你要是不知,我就说你蠢了!” 肖烈见两人身处一处,那少年功夫了得,还没拜天地的新娘子也要跟人走,怒从心烧,手把着座山雕手里的刀,慢慢握住。 座山雕投去诧异的眼神,“你……要动手?” 肖烈没回话,他和双头蛇对视一眼,只见双头蛇点头,默默退后。 金钱豹杀人不眨眼,动起刀来,丝毫不会顾及旁人是谁,大苍攻山,多半也是忌惮他的武勇。 那这新娘子,多半是活不了了。 长刀对指,刀尖指向蓝衣少年,眼睛却盯着萧许月,咬牙切齿道:“那是你的情夫?” 萧许月:“……” “你若说不是,我就绕了你,若是是,我就杀了你,你和其他女人一样,做成花肥!” 肖烈望着她,萧许月浅浅扫了一眼,侧头回望身后,那方平地隐隐有了松动。 “肖烈,那神棍没说错,你的报应……” 萧许月拍了拍顾澜夜后肩,悄声道:“是你自己要跟来的。” “天煞孤星,死于二十八岁……” 话音一落,没等在场的所有人反应,萧许月拉着顾澜夜转身跳入了水潭中,潭水刺骨,深暗不见底,无光阴冷。 寒山寺便是她和大苍凌王一见钟情的开始。 她现在身陷水潭,竟不知现在寒山寺那边境况如何了。 那年寒山寺定情信物相赠,她以为郎情妾意。 后来才知…… 妾有情,郎无意,一切如落花入流水,付之东流而无情。云谌爱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蟠龙宝座,是世间至高无上的帝王权利,她萧许月不过是他夺取皇位的棋子。可怜的是,见郎误终身,她到死将这大苍皇后的宝座拱手让人,满目清泪,为他人做了嫁衣,换来满门抄斩的下场。 何情不孽,何事不冤? 这一世,她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会化作索命的冤魂,在剑刃上跳舞,一条条收割那些沾了她萧家血的人命。 帝王之位,常常是枯骨掩山,萧许月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血流成河。短短七年,在大苍的世家大族均被不同的罪名,沦为阶下之囚,没曾想,撑到最后的居然是叶家。 既然只剩下叶家,那么,这一世,她就与叶家抗衡,倾覆云氏皇朝。 她还能清晰地想起三个月前,萧府墙壁和地上血淋淋的痕迹,闻见刺鼻的血腥臭味。一百二十一人,连同看家护院的狗,横尸在院落各处,最后,葬身在乱葬岗,草席裹尸,鬣狗叼食! 叶珂得知萧家叛国的密报,先斩后奏…… 萧文施不在府内,逃过一劫,最后也被收押在大牢,卧病在床。 那百具尸首,到最后是萧许月亲自去掩埋的。终是曲终人散,当年的丞相府宴满宾客,高朋满座,门庭若市,回首望去,现在百姓唯恐避之不及。 燕京城外的乱葬岗满山埋葬了不得往生的冤魂! 还是初秋的时候,青叶渐渐泛黄,花儿残败,横尸遍野…… 第81章 令主(三) 一瞬间,透骨的冷意刺激着身上每一寸皮肤,冷水淹没鼻腔,上方唯一的光亮随着石板迅速关闭渐渐消失。 光在消失前,顾澜夜漂亮的眼眸晦暗幽深,不解地望着萧许月。 这就是你说的逃脱? 萧许月忽略他眼里的情绪,拉着他的手往水底潜去。 夜路摸黑本就是恐怖阴森的,更何况是不知渊底的水潭。水流在两人身旁暗涌,长发顺着暗流往身后飘荡,无尽的尽头放大心里的冷。 她能熬过小半柱香的时间,只要熬过去,她和顾澜夜就不会死在这儿。 萧许月一直往水底下游,顾澜夜大概知道了她的意图,游到前面去,反倒带着她游。 有了他的助力,事情倒是容易了些。 潜到水底,穿过石壁旁凿开的长长隧道,一路往上游。 隧道两旁莹莹发着蓝光的石头,附着大小不一的游蛇。萧许月闪身而过,眼睛清楚地看见那脑袋三角尖尖的蛇,在蓝光下泛着鳞皮阴寒的光。 是黑蛇。 巫溪山一带最多的毒蛇——玄鳞蛇。 仰头望上,顾澜夜并没有发现玄鳞蛇的存在,带着她往上游。 水隧里平缓的水流被两人搅动,黑蛇受惊,一触迅速游开,在逼仄的空间内来回乱窜。借着荧石光亮,能清楚看到密密麻麻扭动着身躯的游蛇,像是散开在水中细碎的头发,丝丝缕缕,恶心附骨,要往两人身上钻去。 萧许月尝到水中淡淡的血腥味,猛地看着顾澜夜拉着她的手。 一只手指粗细大小的蛇,张着血牙大口咬了上去。 他的手轻微抖动了一下,没有松开。 血气在潭水中漫开,越来越多的玄鳞蛇涌了过来,一大团漆黑密集的蛇,纷纷撩出利齿。 这蛇大多攻击的是顾澜夜。 他身上有伤,血味最重。 顾澜夜皱了皱眉,没想到这深潭寒水里,竟还有蛇生长,咬了他,还向他们缠来。身后的女人并没有因为见到蛇而浑身发抖,害怕蛇的靠近,像以往那些见过的高门小姐一样,吓得花容失色。 现在是在水底,要是她闹事,他真会一手刃打晕带走。 不消片刻,离粼粼的水波越来越近,那水面的光亮投射到水下,照耀两人狼狈的模样。 下一刻,顾澜夜托着她的腰身往上举,萧许月浮出水面,呛了几口水。 “咳咳咳……” 她被顾澜夜带到了岸上,湿透身的水打湿了大块地。 “你没事吧?”萧许月弯着腰,难受地平复着心里的隐隐后怕。 落过水这种事,是阴影。 顾澜夜冷眼望着方才游上来的地方,那黑蛇冒出水面,张牙舞爪着獠牙,见岸上的人不受威胁,又灰溜溜地潜了回去。 他的手上血淋淋淌着深浅不一的血窟窿,蛇的齿痕太多,多到有些地方分不清是不是被重复咬过。 “应该死不了。” 他这话冷酷得,生生将她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逼了下去,萧许月凝眸落在他同样望着的手上。 血流了一手背,细长不似握剑的凝脂玉手微抬,那血又流进了窄袖里,淹没衣的蓝色交融成黑。 他自被咬了后,宽大的手紧紧覆盖着她的手,没让她被咬。 顾澜夜回视萧许月,桃花眸在煤油暗灯下流连美色,发出疑问:“你不怕蛇?” 萧许月直起来腰,脸色沉得滴水。 冷声道:“蛇可入药。” 她是药人的事,不能让他知道,顾澜夜还清醒着,暂时不能给他解毒。 “可有毒?” “微毒。” 顾澜夜了然,挑起唇角弧度,离开水岸,望着墙壁上燃着的一排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将灭不灭。这是一个天然的洞所,被人加以修缮利用,成了隐世的无人知晓的地方。 谁会想到,巫溪山上煞鬼寨中,会有这样一番别有洞天的天地。 这是这里太过简陋,全是崎岖不平的凹凸石壁,油盏灯往石室尽头燃去。可以看清整个石室洼洼坑坑的地面,石室顶上还在不断往下滴着水,水滴石穿,形成一个一个圆圆的坑洞。 只是……她为何知道煞鬼寨下会有这么个山洞? 这里显然是有人居住。 “先包扎。”萧许月轻声道,取出腰间藏着的小刀,利落地割下长袍布条,“注意不要沾上头顶上掉的水,那水是从上头的土里往下渗的,有瘴气的毒,要是不想毒上加毒……” 女子微微抬眸,离他很近,“好好活命,就认真听我的话。” 怕他不信,又加了一句:“我是大夫。” 她的秘密太多,顾澜夜终是没有问出口。 萧许月包扎完,转身望着煤油灯消失的尽头。 幽幽道:“走吧。” 女子先行扶着石壁往里走,顾澜夜跟在身后,看着她倩影绰约,湿漉漉的长发紧贴在后背,丝毫没有慌乱。 再加上之前她出人意料的举动。 先是入巫溪山,再与人成婚,最后是按下机关,落入这水潭…… 这更加让顾澜夜确信:萧许月认识这个地方。 “煞鬼寨的人会不会跟上来?”他问。 他出声的那刻,萧许月倔强的背影隐没在转角处,她好像没听到般,没有回答他的问,待顾澜夜紧跟上去时,她已经离去几步远。 这门,一个月只开一次。 总共两道。 一道,是肖烈那三个暴匪月初祭祀时,留下贡品,给藏在这山洞里的人。 一道,是藏那画上留下的门。 她现在走的这道,是第二道门。看那石板挪开的速度,水潭之道已有近几十年没人走过了。 肖烈他们要想过来,得等到下个月才能开门。 不过……整个煞鬼寨的人都没有机会再开这道门了。 在明后两天,接连不断快十日的大雨,将会淹没四山环绕的巫溪山。洪水泛滥成灾,生灵涂炭,煞鬼寨的土匪,一个也逃不了! 他们要为前半生做的孽付出代价! 她利用成婚的时间拖住去山神洞的土匪,顾澜夜帮她解救绑来的三个女人,在山雨还没有涨到半山腰的时候,她们还能逃脱。 一旦山雨涨水,暴雨不停,山体崩塌,那……巫溪山势必是人间炼狱! 第82章 令主(四) 她可没有同理心去同情一个作恶多端恶匪的死活。 大苍无用,多年久攻不下的煞鬼寨,终是要遭天谴,灭于人世。 肖烈也算死得其所,能死在他生辰那日,也算上苍给他最后的宽容。 该死的人她不插手,不该死的人,也得好好活着,不能让她们做了那可怜的牺牲陪葬品,最后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她萧家的下场。 自古朝堂更迭,天下兵马之乱,苦的都是无辜的百姓。站在洪流的逆潮,被淹没,被肢解,最后冠冕堂皇,施以天子威德,将至上的荣耀冠冕,戴在了不该得的人身上。 叶家…… 你们和云谌窃取来的天下,往后还能心安理得,高枕无忧地坐下去吗? 想来…… 萧许月望着石室另一头宽敞的洞口。 是不能的。 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她下意识回头,少年挺拔的身体直直往下倒,眉宇紧皱,神情痛苦。在他摔倒前,萧许月跪在地上,堪堪接住他。 顾澜夜此时薄唇青黑,额头开始冒起了汗。 短短几步路,那玄鳞蛇毒竟这般厉害。 心下一紧,解开缠在蓝衣少年手背的袍布。顾澜夜被咬的那几个血口,此时已经变得乌黑,蛇毒沁血,连带流出的鲜血都是黑的。 血全然没有止住的迹象,一直不停地往外冒。 他此刻已经昏了过去。 “顾澜夜……”萧许月拍了拍他的脸,“醒醒!” 真昏过去了。 她记得有一种蛇,七步蛇。 凡是咬中的人,七步之内,必死无疑。七步蛇繁衍附近,也能找到解毒的草药,应该说,大部分的毒蛇会有相应解毒的药草。 而玄鳞蛇……萧许月不了解。 能在几步之内,将人毒倒,可见剧毒无比。 水潭深渊,地下石室,哪里会有能解毒的东西? 萧许月咬了咬唇,望着还有几步之距的石室,强撑搂着顾澜夜挪进去。 凝滞的呼吸声回荡在耳边,少年整个胳膊依靠在她身上,她搂着他的腰,艰难前进。萧许月侧头,俊俏的容颜靠在她肩颈,了无生气,面色铁青。 望着开阔的石室,碎碎念着:“是你要跟来的,顾澜夜。你要是不来,或许还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也不会被我牵连……” 她怅然:“待在燕京多好啊,你这样的皇室,又怎么会担心株连九族这种遥不可及的事……” 慢慢将他扶起,沿着墙靠下去。 短刃割开手腕,好了许久的疤又被掀开,血一下流了出来。萧许月捏着他的脸,冷冷看着鲜血入喉,微微蹙眉。 红盖头扬起的那瞬间,她才记起来,前世这桀骜不可一世、潇洒恣意的清澜世子,曾在她大婚时,来过一次。 可惜那次,匆匆一眼,没能将他记住。 这一世见他,竟是这般渊源不断。 “你就在这里待着。” 萧许月收回了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膀,拖着疲倦的躯体,最后回望靠在墙上的人。 按下墙上凸凹的石块。 顺承天时,讨君伐诛。 这是云氏王朝讨伐前朝南虞时,起兵造反用的口号。一介异姓王,凭借着隐世暗部,在天下文章上做手脚,将莫须有的祸水泼向季氏。 季氏,南虞皇室。 而今,天下已定,南疆独治,契丹虎视眈眈,觊觎大苍疆土,年年进犯。 前朝往事,就是薄薄史书上的寥寥几笔。 上一世她身为皇后,见惯了云家人道貌岸然的嘴脸,知道史书上如此尖酸刻薄,落笔三分,道尽一个王朝的不堪。 人最怕的,是人言。 人言可畏,更何况是站在已是胜者的云家,那些史官,有迫于威严无奈的,有阿谀巴结的,都是云家的帮凶,午门斩首前的刽子手。 以笔,杀人! 石块上模糊的字迹已经看不清,但八字八位,萧许月还是知道的,只要按顺序按下,石门就会打开。 风无名躺在石床上,听到几十年都没有响动的牵线铃铛突然作响,哗哗的铃声将他从睡梦中惊醒。 醒的那刻,瞬间抄起身旁的剑做了起来。 口中吐出三个字:“来人了。” …… 萧许月提着湿透的长袍,深吸一口气,迈步进去。 身后,石门缓缓合上。 “你是谁?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 暗中响起男人苍老的声音,漆黑一片的暗室陡然起了光亮,墙上的煤油灯盏依次燃起,一直到…… 黑越越的洞门处停下,灯太暗,照不亮那处。 萧许月盯着对面那门处传来的声音,勾起残忍的笑,说道:“大苍三十七年,前辈,该出山了。” 锋利晃眼的剑光自那暗处亮起,冷意弥漫的石室内,无端剑气朝她袭来。 剑抵上她脖子的刹那,一个中年男人凑到了她身前,冷峻的面容即无情又无义,黑发间斑驳着白发,他冷声道:“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浑身湿透的少女见他用剑威胁,反倒不慌乱,加深了笑意。 昙口缓缓吐露:“龙潜卫第三代执令人,风无名。” “你风家当年万里觅封侯,功高盖主,暗行有功,先帝觊觎你们成了气候,将你风家囚于巫溪山,自此三十七年,不见天日,你风家当真以为……” “守的是龙潜卫的荣耀?” …… 萧许月死后,她看着手上显现着金色的光芒,那是符咒的暗语。腕间翻转,手又能像以前一样能活动了。她有些欣喜,上下查看身体的时,发现自己漂浮在地牢的上空,雪花从她的身体穿过。 她现在是一只鬼。 回望,看向那个囚禁自己的地牢。 那个云谌为她筑起的高楼。 雪势小了,一眼望过去,除了高楼那处,全是雪白。 雪地里还站着一个人,披着黑色的裘衣,内里还穿着大红的婚服,疾疾猎风中,静默在原地,望着只剩废墟的地牢。 她认得,就算他化成灰,她也认得! 时隔一月,男人更加有了九五至尊的天子之威,脸颊也比以前瘦削了一些。俊朗的脸上,有了些倦态,眼神却空洞,死寂无波,出神地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