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映日光》
1. 放映第一场
若干年后。
温橙回望与段枞见面的这一天,这么形容——
像一弯水被人投进酸甜的橘子汽水,轰鸣跌跌撞撞的十七岁。
她从遇见他开始的思春期,从来都是泛滥成灾的梅雨季。
*
二零一五年的夏,女药学家屠呦呦拿下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同年,普通得可以淹没在人堆里的女高中生温橙升入高二。
开学第一天,是个像漫画一样漂亮的好天气。
她家住久尾巷的胡同121号,一栋爸妈生前留下的二楼复式小别墅。矮篱花圃里种满奶奶胡步青悉心栽培的黄杨。
早上七点,日光刺破二楼薄荷绿旧式窗户。
黄色橙子式样的闹钟滴滴答答跳跃,试图闹醒床上安静睡着的主人。
温橙侧翻了个身,伸胳膊摁关闹钟,再睡两分钟,她喃喃自语。
楼下传来胡步青极具穿透力的声:“橙子,起床!”
这比闹钟管用。
温橙揉揉眼睛踩上拖鞋下楼,梨涡弯出一道笑:“奶奶,七七路公交车走了吗?”
“早走啦。”胡步青在客厅摆早点:“今天老孙家包子铺豆浆卖完了,你将就将就喝绿豆粥吧。”
“都可以呀,只要是奶奶买的我都喜欢。”
温橙花十分钟洗漱加吃早点,拎书包在玄关处换鞋:“今天学校有免费补习,会晚回来两个小时。”
“知道了,”胡步青戴老花镜在明亮窗下刺绣,“今天夜宵做了你爱吃的糖醋小排。”
“谢谢奶奶,今天我会多写一张超高难度的数学试卷作为兑换。”
胡步青锈针引彩线:“快去上学,待会迟了。”
“奶奶再见!”
洗得白亮的帆布鞋踩车踏,出门便是一截拐弯的下坡路,温橙没摁刹车,任由自行车飞快下坡。
日光把少女眼眸照得生动柔软,车轮在沥青路面拉出一道瘦高阴影。
路旁有一只白色奶猫翻出肚皮睡觉,她对它喵了声。
奶猫瞪她一眼:“喵呜~”
温橙嘴角弯弯,赶在七点半之前将自行车停到深海附中的自行车棚。
有两个穿蓝白校服的女生手拉手,愁眉苦脸:“怎么办我不敢去看文理分班的结果。”
“我也不敢,要是我们没在一班怎么办。”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深海附中的文理分班结果延迟一个暑假终于揭晓。
有一滴汗水晶莹顺着脸颊滑下,温橙背脊绷直,手心紧张粘腻灼热空气。
每班四十人,按往年分班情况,她上次期末是年级第四十名,不出意料的话,做了一个暑假的白日梦,大抵能实现。
想到这儿,温橙小跑去看教学楼走廊前的分班结果。
日光喧腾,雀跃的少女发丝被风吹鼓舞。
公告栏前挤满了人。
温橙努力踮脚,率先看到的是公告栏旁边的荣誉墙。
一寸的蓝底照片,边缘像是被淡化,又像是做了过度曝光。
清一色都是那个人。
总有一些人生来就是摩擦所有人的智商。让人敬佩,也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可这个人,偏偏也是温橙想靠近的人。
深吸一口气,她将目光投向公告栏。
【深海附中14届文理分班表】 注:请同学们找到自己的班级,今天上午到班级处报道。
理科1401班:
段枞 于笑笑 孙思凡 周瑞 李铭菲 陈然 ……
钟期然 陈砚祁 周思彤 王晓妍 陈然戈 张诚然 温橙
她和段枞在一班。
做了这么久的梦终于实现,温橙眼眸变得亮晶。
到教室时险些迟到,班主任钟鱼在讲台上说话。
温橙站门口喊了句报告,有些轻的少女音。
“进来吧——现在按上次期末的成绩轮流上台。第一个是——”钟鱼喊:“段枞。”
脑袋像有根弦被猛烈拨动,温橙找了个空位置坐下,眼睛泛开少女情思的涟漪。
可泛开涟漪的不止她一个,班上许多女生都聚精会神地抬了头。
钟鱼蹙眉:“段枞,不在吗?也迟到了?”
“他不在,”有男生帮着回答:“刚刚看到他在办公室,好像是物理老师找他聊竞赛的事。”
“行,那第二位同学岑梨——”
一会后,自我介绍时间结束,钟鱼合上绿壳笔记本。
有女生提醒:“段枞还没做自我介绍。”
“他不是还没来吗,”钟鱼用电脑调出明天第一节课要用的PPT,“再说了,他还要自我介绍吗,你们谁不认识他。段枞做自我介绍就是在浪费你们的时间,相当于谋财害命。你们难道想要他谋财害命吗。”
深海附中是百年名校,垄断本省最好的学生和教育资源。每年稳定向各大高校输送顶尖人才,优秀学生向来数不胜数,年级大榜的名字从来没有固定过,激烈竞争下几乎是每月一换的第一名。可自从段枞进附中,自第一次月考便稳坐第一,成为海城附中独树一帜的存在,所以学校里没人不认识这个名字。就连作为班主任的钟鱼对这个名字也如雷贯耳。
有人看着刚出现在门口的男生乐了:“钟老师,您要不再看看门口?”
温橙心脏错乱地拍打,像掀动无数分秒的夏天,朝门口看去。
男生穿蓝白校服,肩宽腿长,长相清俊优越。阳光像打翻白色颜料似的倒在他身,气质是那种蓬勃恣肆,意气风发的锋利感,那双眼中和几分寡淡的冷,整个人看上去多几分显赫的少年气。
手里的百岁山冒着冷气,水顺着宽大的手心流下,淌到微曲的分明指尖。
“喔,来了啊,”钟鱼一愣:“那要来做自我介绍吗?”
“不了吧钟老师,”男生笑了下,不言而喻的散漫清爽感像夏天一样席卷而来,仿佛是刚从冰箱里拿出的冰柠可乐,兹拉兹拉冒着气泡,“我总不能真谋财害命吧?”
班里笑声不止,温橙也没忍住笑了下,可笑过后,她和段枞之间隔着千万道汹涌身影。
就算与他同班,两人还是没有一点交集。
温橙心脏有点涩涩的凉。今年是她喜欢他的第四年。
可那又怎么样。他是很多人的心仪对象,并不是她一人的高悬月亮。她的喜欢轻而易举淹没在2015年的深海附中。
空气湿漉漉的凉淡,风燥热像加了高温。
下课之后,温橙把书包放到自行车粉色篮子前,踩自行车到九尾巷街角的露天烧烤摊做最后一次兼职。
抵达烧烤摊是日落时分。
温橙洗了一个暑假的碗,十分熟练,三个小时唰拉过去。
她抬手臂擦汗,摘下蓝色塑胶手套,放到柜上。
“温橙,”一个负责点单的服务员女生走进后厨,面露难色:“我生理期肚子疼想去上一趟厕所,你能不能代我十分钟。”
温橙应了,拿过点菜单出去。
夏末的烧烤摊人流拥挤,入目所及之处红色塑料椅上坐满人,闷热的潮湿切碎夜晚的空气。
倏忽间,有一群蓝白校服的男生拎球坐在对面椅子上,看起来像是刚在对面篮球场打过球。
有个男生低头擦汗:“我靠,怎么没人说今天段枞要来打球啊?他要来了我们还打什么?他妈的被虐了两个小时。”
“就我们的财主孙浩繁呗,段枞男生缘很好,又是附中校草。孙浩繁觉得跟他玩特有面,所以早就想巴结段枞。不过今天和段枞打球,我挺喜欢他的。下次打球没他我可不打了。”
温橙也跟着无声笑了笑,没想到在这也能听到她写了无数遍的名字。
那一群高中生朝她招手:“点单!”
温橙过去,把单子放到桌上。
男生们围在一起点单,其中一个抬着头擦汗,忽然看到谁很热情地喊了声:“段枞,吃夜宵吗!”
其余男生也都纷纷抬了头,面上都带笑的邀请。
这种笑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心实意。看来男生们都很喜欢段枞。
温橙身体像紧绷着一根蓄势待发的弦,风鼓动弦,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
“哎,段枞过来了,”有个男生冲温橙嚷了句:“你去搬把椅子过来吧。”
“是啊,段枞来了没地方坐。”
温橙说了声好,转身去搬椅子。有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落在她身侧,单手拎了把椅子坐下,男生瞳仁干净清晰,唇角微微上扬,声音低懒的好听:“不用麻烦,我自己搬就行。”
温橙裸露的皮肤爬上一层粘腻汗珠,既紧张又欣喜。这是很长一段时间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男生们把单子给他:“你看看你吃什么。”一张不小的圆桌坐满了蓝白校服,都是青春洋溢的少年们。
温橙弯腰站在一边等待。
段枞坐在正中央,漆黑的发漩蓬松,烧烤摊的暖黄光线勾在他俊朗面容。
他拿笔勾了个橘子汽水,然后把单子递到桌上:“你们点。我请。”
男生们一窝蜂拿过点菜单,温橙不知道被谁推搡了下,踉跄几步,心慌悸乱之际,有只骨节分明的手扶了她一把,段枞尾音上扬,很松散的哂笑又带着轻微提醒的意味:“这还有个人,别撞到了。”
温橙鼻尖钻进一股清香气息,与烧烤摊大多数的汗味截然不同。
他身上很好闻,像雨后初霁的西柚汽水,清甜拂过她心脏。
哪怕隔着层衣料,她被他碰到的位置也像被热浪席卷,沾满滚烫气息,心脏久久不能平复。
有男生笑了下:“这不是服务生吗,撞下服务生也没关系吧?”
这句话很刺耳,戳乱温橙泛滥的自尊心。
她想回怼,可没这个必要。有很多事情忍忍能过去,这是过去经历教给她的人生道理。
顿了顿,准备说没关系。
耳边传来段枞很独特的偏冷感声音,低沉又好听的声线将她的自尊心捡起:“为什么没关系?”
有人撞了下那个男生:“服务生怎么了,服务生被撞了当然也有关系。”
“行吧。”男生被生硬扭转了思维,同温橙道了歉。
心脏像被人不轻不重揉了把,温橙耳朵拂上夏天特有的燥,裸露在外的皮肤热极。
她鼓着勇气抬头,对上少年明亮清澈的瞳孔。
几乎是这么偷来的一眼。
意料之中,但也依旧让她感到挫败的——
段枞看她的眼神很淡。也陌生得不能再陌生。
他不记得她了。
看来这四年,只有她一个人记得那棵香樟树,那瓶常温的橘子汽水,以及,那个燥热异常的下午。
她早该明白的。当初他不过随手一援。
今天不论站在这的是温橙,是温橘,还是温柿子,他都会帮。这和她是温橙没有一点关系。
今日再遇,对她而言是重逢。
对他而言,不过又是随手一援。
只是她贫瘠青春没见过这么好的人,所以才有了这不算重逢的重逢。
心底再怎样起伏,谢谢当然要说,温橙再次鼓起勇气,呐若蚊虫的语音:“谢谢你。”
段枞唇角抽开一点疏散的弧度:“没事。”
谢谢你。
没事。
这是她和他四年后,第一句完整的对话。
像是有一束白雾在眼前弥漫散开,“啪—”脑子里盛放烟花。
有拿啤酒的男人朝她招手:“服务员,过来买单。”
温橙处理完啤酒男人的买单,去冰柜拿了瓶橘子汽水。易拉罐沾冷气,滑在手心有些凉,水雾点点滴滴晕染开来。
她记得段枞要这个。
他很喜欢喝橘子汽水。
温橙五指握紧易拉罐,感受着夏天的晚风吹在耳侧,它会送给她好感已久的少年。
不远处便是一条纵横西东的江,昏黄路灯点缀左右,摩托和汽车的喇叭时不时响起。
烧烤摊说话和吵闹声不绝于耳,有小孩在捧着西瓜吃,眼睛亮晶晶的沾了西瓜汁。
温橙抿了抿唇角,忽而觉得以往的夏天不算夏天,不过是四季轮回,她真正的夏天,在此刻才正式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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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放映第二场
谢谢你,没事。温橙轻轻咬了两句话,嘴腔里好像也漫开晶莹的西瓜汁,清甜了整个八月。
微微松开易拉罐,温橙走到男生这桌,段枞却不见了,只好将汽水放到桌上,低垂睫毛:“这是你们要的。”
“噢,这是段枞点的吧?他走了——喏,刚上车。就前面那辆SUV。”
温橙愣了下,抬头看去。
那辆SUV停在路边,在夜色下显得富贵奢华,是她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车型。
温橙嘴唇动了动:“那他还要橘子汽水吗?我给他送过去?”
“应该是不要了吧。车里坐了家喻户晓的大主持人沈如,他哪顾得上这瓶橘子汽水。”
有股沮丧扫向温橙,手里的橘子汽水有点冰手。
SUV里坐的是沈如,主持过各大晚会的著名主持人。
温橙手指掐出红印,她知道段枞家世优越,但也没想到优越到如此地步。
SUV车窗忽然往上升,露出一张精致的,在电视里经常播新闻的端庄女人脸,她朝温橙招了招手:“你好,你手里那瓶橘子汽水是阿枞的吧?能不能帮忙送过来。”
“不用——我自己去拿。”校服短袖被风吹鼓动,少年乌发漆眸,映衬江边错落有致的霓虹,烧烤摊人潮拥挤,他脸上带点还未褪去的笑意,朝她小跑来,阳光又明朗的伸手,声音带着晚风的清凌:“谢谢。”
他越有教养,就越让温橙觉得他和她之间有多么遥远。他这样的人,好像和她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温橙站在原地,乌发黏在头皮,身上有难闻混合的烧烤味。身后有人喊服务生买单,她透过那辆SUV,好像看到她和他之间横亘的天堑差距。
她把橘子汽水递过去,段枞接过转身上SUV,很快消失在温橙视线。
温橙指尖残存汽水的冷气,是怎么样也温热不了的寒冷。
他今天真的和她说话了吗。
那是段枞和温橙之间的对话吗。
好像并不是。
那只是段枞和一个烧烤摊服务生的对话。
所以,她和段枞其实连一句完整的对话也没有过。
毕竟,她和他之间,隔了无数道汹涌身影,以及,怎么跨也跨不过的差距。
回到家,胡步青在厨房围着裙兜做糖醋小排。
温橙心脏一软,把书包放到沙发上,从身后抱住她:“奶奶,你真好啊。”
“又撒什么娇,”胡步青说,“外边下雨了没?你去给花圃的花浇浇水。”
温橙抱着胡步青不肯撒手,开口说话时有点水雾在眼睛荡开:“奶奶,你说有些人生下来是不是就注定和普通人不是一个世界?”
“你怎么啦,”胡步青解开围裙:“我们橙子不是一向最乐观开朗的吗。”
其实不然。温橙只是在和奶奶相处的时候像小太阳,在学校她属于最不起眼的那类学生。
“没怎么,”温橙吸了吸鼻子,唇角翘了下:“就是今天课上老师播了个电影,那个男主角特别优秀,人还很好,然后就很多女生喜欢他。我就觉得如果现实生活中有这种男生,可能和我不是一个世界吧。”
“怎么,他不是地球人啦?”胡步青揉揉温橙头发:“世界上的确有很多优秀的人,而且这种人我们一般在现实生活中看不到。如果看到了,那不就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了吗?”
温橙咬唇,努力思考这句话。
晚上,她吃到一顿最好吃的糖醋小排,也睡了一场很好的觉。
第二天是个晴天,温橙到教室时有些早,日光绣在宽阔教室干净课桌。
她坐在座位上看作文书。
段枞到的时候有些晚了,他是和梁池一起来的。进教室时梁池的手搭在段枞肩膀上。梁池在深海附中也是一个很神话的存在,成绩优异长相不赖,只不过对比段枞要逊色很多。但要单拎出来,也是吊打学校百分之九十五的男生。
这两人是很好的朋友。
梁池把一张试卷放在桌上:“最后一题你写了吗,教我。”
“不知道啊?”段枞阖眼,把试卷拿来,有光影落在修长手臂和挺立鼻尖,语调漫散地逸出一点笑意:“我不给人免费讲题的。”
温橙手里的作文书刚好翻到第19页。
上面赫然写了句话:【有些人能够遇见就已经弥足珍贵。】
是啊,她能和段枞一班就已经很好,哪管他家世优越呢,只要她能够天天见着他,不是就很好了吗。
细长手指点了点作文书的话,温橙眼眸弯弯。
做人啊,还是要学会知足。
上午第二节课上于老师的物理。
“课前提问,”于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道物理题:“给你们五分钟时间做一道选择题,待会我请人回答。”
温橙拿笔算题,焦灼了五分钟,还没有算出来。
她物理不算差,上次期末单科排年级第五,这题她都算不来,看来是很难了。
班里逐渐也有了点小躁动,抓耳挠腮地声音此起彼伏。
五分钟结束,于老师点了温橙。
温橙唰地站起,她不知道段枞会不会看她,哪怕只是随意地扫上一眼。但只要有这个可能,她呼吸都要慢上好几拍。
她不会写这题,胡乱选了个C。
“好,温橙同学选C,大家都抬头看看她选得对不对。”
温橙抿了下唇,手指捏住桌上的铅笔。
“段枞!”于老师蹙眉喊:“全班就你没抬头,那你来说说温橙同学选的对不对。”
“咔擦——”温橙眉心一跳,几乎要将铅笔捏断了。
此时是九月初,不冷不热的早上,大部分老师都喜欢使用多媒体教学,偏这位教物理的于老师喜爱朴素的粉笔,温橙站着,将空气里蕴的粉笔灰看得一干二净。
手里的铅笔腻了层汗,她头发是披下,遮住了冒红的耳朵。
喜欢这种情愫大概真是人生很不讲道理的头等大事,温橙明明什么也不做,段枞也什么都没做,可光是将两个名字拉在一起,她就紧张得不知所以,呼吸要停止了。
没多久,身后传来段枞的语调:“她是对的。”
温橙睫毛不受控地弯了弯,下意识偏了点头。
男生身形高挑,肩膀和背部瘦而不薄,像恣肆蓬勃的竹。乌发扫在细微漆浓眉睫,眼睛细碎勾上光圈斑点,一楼香樟有破碎光影,沾在明显突起的喉结。
日光有些淡地浮在他周遭,眼睫下方扫了一层浓密的阴影。
温橙抿了个无声的笑,心尖涌上清甜。
“行吧,温橙坐下,段枞也坐下。”
“谢谢老师。”温橙嘴角上扬,心里说不出的开心。
于老师多看了眼段枞:“上课认真一点,别总是低头写试卷,我来上课不是当摆设的。”
段枞语调认真:“知道了于老师。”这节课他真没再写试卷,全程专注课堂,于老师还有些不习惯。
下课后,教室里热闹非凡,打打闹闹的嘈杂。
温橙拿了铅笔,在课桌上无意识描下一句话:【她是对的】
“温橙你傻笑什么呢?”有一道热烈的女声在头顶响起。
温橙肩膀遮过课桌,抬眼看到一张具有攻击性漂亮的脸蛋。
她一愣:“我傻笑了吗。”
“没,”岑梨憋笑,“你刚刚在哭。”
温橙笑了下,伸手:“你好漂亮啊。我叫温橙。”
“谢谢夸赞,”岑梨喜欢温橙这种呆萌软妹,也笑着伸出手:“我叫岑梨,我们一个橙一个梨,就做朋友吧?”
就这样,温橙和岑梨开始了十年友谊。
午休结束时,岑梨邀温橙一起上卫生间。
“今天那节数学课,段枞那事被发到论坛了,”岑梨从卫生间出来,边洗手边说:“有人拍了他照片,论坛里很多表白他的,还有女生说羡慕我们班女生,你看学校论坛了吗?”
温橙洗手动作一顿,佯装无恙地抽纸巾:“没看呢,论坛都说什么呀。”
“温橙你不会不认识我们附中最顶的门面段枞吧?”岑梨提醒她:“就今天你回答问题,特帅那个说答案可能有错的那位。”
温橙不自在地拨了拨头发:“知道的。”
“我们学校里真的好多女生喜欢他啊,”岑梨出卫生间,如数家珍地说:“就去年段枞生日,他真的收情书和礼物收到手软。他从高一进附中就特招女生喜欢。温橙你知道吗,我和段枞一个初中的。”
岑梨鼓起双颊:“我还记得初三毕业那天,有很多女生给他写信,还有很多人想和他拍照留恋,结果毕业那天段枞都没来。人家参加青少年机器人大赛去了。”
温橙鼻尖忽然感同身受地酸涩了下。
岑梨语气悲凉:“现在附中又有这么多喜欢他的女生,高中三年很快的,现在不就高二了,再有两年,这些女生又得和喜欢的男生再也不见了。哎,毕业以后能见面的机会真的屈指可数。差不多就是再也不见吧。这么一想还挺感伤的。”
温橙只要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段枞,难过便像水雾一样蔓延开来。
走廊外的金属扶手反射着晃眼的光,搅得她心底泛起酸楚。
未来两年,她和段枞会不会都没有任何交集?就像以前的四年里的任何时段一样。
她该怎么样才能和他有交集呢。
他那样的人,她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一寸月光。
“温橙——”耳边响起班主任钟鱼的声音,是从办公室传来。
温橙和岑梨同时顿住脚步。
钟鱼端水杯去开水房,递给温橙一张试卷:“你帮老师把试卷递给段枞。”
日光照在温橙手指,她心脏怦怦跳得飞快,指尖发着夏末的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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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放映第三场
海城附中种满梧桐和香樟,教学楼采用南方经典设置,采光条件十分优越。走廊过道宽敞,光影婆娑倒在这张满分试卷。
“我靠这人真是学神啊,”岑梨凑过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字迹飘逸的试卷。左上角段枞那两个字闪闪发光,“一题都不带错的啊。”
温橙揉了揉鼻尖,上下嘴唇碰了碰咬出一个嗯字。
段枞的试卷经常被复印到班上,温橙托别人也拿过他的复印份,拿到最初的原版,这是第一次。
有什么在无声发酵,温橙局促地捏紧试卷,眼睛里盈满难以形容的感觉。
现在是下午休的时候,整座校园略显寂静,教室的门推推合合,大多是去上卫生间或者拿水杯出来打水。
岑梨拿了试卷,铺在走廊窗台,认真欣赏。
温橙站在她旁边,视线停留在他的解题步骤。
一般学霸很喜欢省略步骤,段枞却不是。
他的写题步骤是能拿来当范本的程度,该有的步骤一个不少,既不省略也不多写,恰到好处的满分。
岑梨看着看着叹了口气:“为什么有人能优秀成这样啊?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他了,字如其人啊。这个字真的好漂亮。他人也很好。”
“你怎么知道他人好呢?”温橙带点隐秘的打探心思。
岑梨左手抓了抓右手臂活动身体,转着转着忽然尾音上扬,指了下一棵百年香樟下的男生:“咦,那是段枞吗?”
温橙怔了下,朝着她手指的方向睨去。
男生轮廓利落,背对着她们蹲下,大树枝叶被风吹得晃动,日光碎在他身,脖颈挺直地纵横,宽阔而不单薄的背部看着极有安全感,背后的肩胛骨略微突起,冷白漂亮的手摸着树下黑白色的流浪小猫,一个白碗里盛满了猫粮,猫吃得正欢,而他每一个角度都这么好看和赏心悦目。
像是夏日带冰凉的薄荷,清澈河流中游进一尾鲜活的鱼。
温橙眼神动了动,指尖又烫了两分。
那是段枞。是她,比昨天又多喜欢两分的人。
“段枞还是那个段枞啊。初中的时候他在学校成立了救助流浪小猫小狗的社团,那时候社团真的救助了很多条脆弱生命,还上过电视,”岑梨杵在窗台上,“然后学校里每逢有捐款,他也捐得很多,而且他每次竞赛赢的钱都会直接捐给那种乡村扶贫小孩上学的项目。”
温橙没有渠道了解这么多,眼睛盯着他喂猫的背影,听得很认真,轻轻点了头:“那我先把试卷放到他桌上。”
“不再欣赏会附中门面喂猫?多帅啊。”
温橙笑了下:“我待会回。”
“行。”
温橙拿了试卷进去,心底有些雀跃。
她也喂过那只流浪猫的。
她的手也那样摸过它的。
教室没开灯,只有大片日光投进,温橙翘起了唇角。
梁池在睡觉,段枞的桌面上放了瓶喝了一半的百岁山,零散的几张试卷,左上角有一本红色封面的书。
温橙放轻脚步,看到那本书叫《Handbook of Robotics》。
《Handbook of Robotics》记住了。
温橙呼吸静了静,靠近段枞的桌子也让人觉得紧张。
她走到桌旁,拿起他的百岁山,将试卷放桌上,再将百岁山压在试卷上。
动作一气呵成,没人知道发丝沾在颊边,心脏攀爬了汗水。
身后响起脚步,段枞和谁说话的声音,自带一种清俊的少年气,爽漫又低懒的好听:“我之前是用arduino单片机控制,用c语言编程,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温橙僵在段枞桌边,窗帘飞舞,明暗交替的光影,回头看见他和班里另外一个男生走进教室。
这个男生好像是要参加机器人大赛,于老师推荐他去找段枞。
“你太仗义了吧,”男生有些不可思议的声音:“真的太谢谢你了,我这正一筹莫展呢,问以前的同学也没人告诉我。”
“小事,”段枞随手关上教室后门:“都是同学。”
“好,”男生问,“我总是不能确保机器人按照预先制定好的路径行驶,这个怎么解决比较好?”
“我建议你安装编码器结构,让它进行闭环反馈控制,通俗一点讲,就是两个编码器,小轮和固定件组成,分别安装在机器人的旋转中心,”段枞说,“我桌上有本书,你可以拿去看。”
温橙回了座位,拿笔在本子上写下“Handbook of Robotic”,脸颊慢半拍地红了个透,眼睛现在完全是弯的,睫毛跟着低映。
岑梨从前门进来,小声和温橙咬耳朵:“段枞人气是真高啊,就我刚刚看到艺术部那个女生,她想给段枞送礼物。这女生可不得了,刚拿下之情杯舞蹈大赛第一名,以后就是在舞蹈团当首席的,人长得特漂亮明媚,性格也温柔,是全校当之无愧的女神。刚段枞不是喂猫吗,她站在不远处盯了段枞很久,眼睛弯弯的,想送礼物又不敢。我是真没想到就这种女神都喜欢段枞。”
岑梨这袭话让心脏有点小雀跃的温橙瞬间冷静了下来。
“不过也有可能是我误会了,”岑梨自顾自地笑了下:“段枞人气的确高,受尽吹捧的,但那种女神级别的女生应该不会喜欢他吧?”
温橙心脏恢复了一点热烫的温度。
上课铃响,这节是自习。
她拿笔预备写题,脑子里忽然出现一句话:明天段枞会不会也在树下喂猫?那她可不可以明天也去?
此时日光不那么像盛夏强烈,温橙却觉得现在日光是那么浓郁。
她大着胆子,在本子上小心翼翼写下一句:【明天,去喂猫吧。】
这天晚上温橙没有睡好,第二天醒来精气神却很足。阳光还没踩进地板,她已洗漱完下楼了。
胡步青戴老花镜在浇花,看到孙女神采奕奕的模样,逗她:“哟,今天怎么这么高兴?看到我们橙子这么高兴,我也高兴,不如今晚又做糖醋小排当夜宵吃?”
“不做了,排骨多少钱一斤啊,”温橙弯腰换白色布鞋:“有这个钱我都能吃多少顿蔬菜了。”
“你这么瘦,还吃蔬菜怎么行。”胡步青摘了老花镜,语气轻微不悦:“你就是得顿顿吃肉,把身上的肉养回来才行。你小时候多胖啊,肉嘟嘟的。”
“好好好。”温橙无奈笑应:“今天上完晚三回。”
胡步青拍拍温橙肩膀:“去上学吧。”
温橙坐公交去了学校,既紧张又期待地迎来了午休。
窗帘拉紧,教室不透丝毫光亮,同学们趴在桌上,均匀安静的呼吸声响彻。
温橙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像夏末蝉鸣,不断地重复。
她低头打开书包,拿出一包猫粮放进校服口袋。
耳边有风吹头发的沙沙声,温橙瞥了眼段枞座位。
是空的。
她捏紧手里的猫粮,起身出了教室。
百年香樟树下有那只眼熟的猫。
温橙按捺兴奋,走到树下喂猫。
香樟树叶吹拂,瘦弱小猫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
温橙摸了摸小猫,拿出猫粮,背后响起脚步声。
她回头,几个打扮漂亮的女生手里也拿猫粮走来。
温橙怔了怔。
那几个女生有一个她知道,就是岑梨昨天说的舞蹈女神。
“同学你也来喂猫呀。”女神弯唇和温橙打了个招呼,拿出猫粮喂小猫。
“是……”温橙睫毛掩盖住自卑的情绪:“猫挺可怜的。”
“诗荟,”有个女生拍了拍舞蹈女神的肩膀,“他今天会来吗?我们会不会跑空?”
温橙睫毛被风吹得晃荡不止。
“不知道哎,”于诗荟语调放轻,“再等等吧。”
“诗荟你耳朵红啦!”两个女生笑着打趣好友:“你怎么回事啊,以前见过多少帅哥的,怎么偏偏沦陷在——嗯?”
“别闹,”于诗荟声音温柔,能听出羞涩的尾调:“他和别人怎么能一样。”
“他和别人确实不一样,别人哪能得到我们艺术部女神的青睐啊,”朋友们接着打趣:“他昨天来喂猫,你怎么不直接送情书?”
“不敢送,”于诗荟小声道:“怕他拒绝我。”
温橙抿着唇看于诗荟。
多漂亮明媚的女孩,在他面前也这样小心翼翼吗。
“能理解,他的确情书和礼物都收到手软的,但诗荟你不一样呀,你多好看,性格也好,去年高一的元旦晚会,你和他都担任了主持人,我觉得——”朋友声音就此打住:“段枞来了。诗荟你把握机会。”
温橙头发被太阳光线晒得发烫,眼睛也被晃得发热,不敢再直面待会可能发生的事情,拿起猫粮起身,与拎篮球的段枞擦肩而过。
男生漆黑的碎发被打湿一点,桃花眼微弯,高大的背影完整地覆盖下来,微弯着腰,伸手擦长眉边的汗。
他周围有一群男生,大概是刚从室内篮球场打完球回。
一群人还在说话。
“段枞,明天中午还打吗?”
“今天打得这么过瘾,明天继续吗?”
段枞仰头喝百岁山:“不打了,明天有点事。”
“什么事啊?”梁池扯唇:“职校那几个人可是天天催我,问你什么再去烧烤摊附近那个篮球场打球。我说你真是男女通吃啊,别人就和你打一次球,就非得闹着和你打。”
“男女通吃是个什么词,梁池你有意思?”段枞肩膀轻撞了撞梁池:“我明天中午得教那个男生机器人比赛。”
“池哥这是不乐意你明天不陪他打球了,”周仄也是段枞的好友之一,他拿过段枞手里的球在指尖转了转:“我说池哥你真的就知足,我都没考到一班去,和你们隔了三楼。”
“谁叫你不考的?”梁池问:“是你不想考吗。”
周仄撂一眼段枞:“你看梁池什么人啊?段枞,他也就在你面前听话。”
有一道保持镇定却依旧颤抖的声音插入这群少年,是于诗荟的:“段同学,请问你还有多余的猫粮吗?要一起喂猫吗。”
温橙睫毛颤得厉害,加快脚步回到教室,刚好下午休,岑梨在她座位朝她招手:“橙子,你干嘛去了。”
“喂猫,”温橙不想隐瞒朋友,实话实说:“喂完上来了。”
“那现在要去走廊吹会新鲜空气吗?”岑梨杵下巴:“教室好闷。”
如果站在走廊,能看到段枞和于诗荟,温橙瞳孔蕴心涩,抱歉地摇了摇头:“梨子,我想休息一会。”
“那好吧,”岑梨戳戳温橙梨涡:“那我自己去呆一会。”
温橙说声好,将校服盖在头顶,脑袋压在手臂,闭上眼睛了。
她是知道段枞人气很高,可知道和亲眼看见又是另一回事。
于诗荟那样优秀的女孩,又用小猫做了引子,他很可能会一时心软答应吧?
脑袋里出现于诗荟和段枞一起喂猫的场景,温橙像咬了块烂薄荷,嘴里尽是酸涩的余冽。
岑梨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温橙身后,在她耳边说:“原来我昨天没看错,首席女神真的对段枞有那种意思。”
温橙蓦地睁开眼,轻声问:“他们在一起喂猫吗?”
“没看清,”岑梨摇头:“被周仄和梁池挡住了。”
周仄和岑梨是发小,两人是从小闹到大的冤家。
温橙一颗心悬在独木桥上,上上下下的起伏。
“不过首席女神竟然真喜欢段枞啊,”岑梨惊讶得不能自已:“啧,这两人以前不是主持过高一的晚会吗,那时候大家就传于诗荟喜欢段枞,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后门被推开,梁池一人走进来。
“梁池,当场吃瓜的感觉怎么样?”岑梨和梁池也是朋友,她往后门瞧了瞧:“段枞没上来啊?和于诗荟喂猫去了?”
温橙抓紧校服口袋里的猫粮。
“可不是,”梁池耸了耸肩:“于诗荟邀请他喂猫,哪有拒绝的道理。”
温橙眼神暗了暗,像彻底跌下独木桥。
“不是吧?”岑梨瞳孔地震:“真去了?”
“不然呢,这节不是上自习?”梁池挑个笑:“你看他现在上来了吗。”
“还真没有哎。”岑梨又往门后瞧了瞧。
手心几乎被抓出红痕印,温橙趴在桌上,唇也咬出牙印。像有一个圆形小人在挤压她心脏,荡出来一些酸涩汁水。
门前走进一个俊朗男生,手里拿了张名单。
“哎,这么快就喂完猫啦?”岑梨看着出现在讲台上的段枞,“这也太快了吧。”
温橙抬起头,看见段枞站在讲台上。
“你还真信啊,”梁池笑了下,“逗你的,那时候刚好上课,两拨人就都走了,没去喂猫呢。”
“哗啦——”段枞拉开窗帘,教室里涌进光亮:“打扰一下,待会叫到名字的同学麻烦跟我去办公室一趟。
温橙咽了下喉咙,原来,他没去和于诗荟喂猫啊。
她像是在坠入悬崖的过程中被人救下,松开了抓紧的猫粮。
因着段枞在讲台上,教室里一阵骚动。
原本下午睡的第一节课大家都懒恹,此时却明显比以往有活力多了。
段枞:“钟思彤,梁池,于浩,刘思雅,郑滟。”
温橙期待段枞叫出她的名字,如果名单上真有她,这大概是唯一一次他叫她的名字吧。
也许上天真做十分钟好人,段枞低沉清扬的声音在温橙耳边响起:“欧思凡,温橙。以上七位同学,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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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放映第四场
在听见段枞叫她的名字之后,眼前未上色的黑白素描缓慢地涂满光亮,桌子椅子黑板有了各自颜色。
风拂过面颊两侧的发丝,温橙呼吸频率逐渐有些错乱,整理好乱飞的头发,起身了。
段枞站在门口等他们,以她这个视角,能看到男生结实有力的手臂自然垂下,肌理分明的修长好看,五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尾指有一颗褐色淡痣。校裤没什么褶皱地盖住两条长腿,日光被切割成明暗两半,一双当季的白色球鞋踩在明亮的一面。
温橙舌尖抵在齿贝,路过他的十七秒异常艰难,直到所有人出来,段枞跟梁池走在前面,她身体才慢吞吞放松,血液恢复了以往流动速度,两人说话的声音传到耳里。
梁池:“你明天真不去打篮球?那你这个得分后卫不去,我们这队不就必输?输队得请吃饭的,你怎么对得起我。”
“别演,”段枞轻笑了声,尾音略微带点上扬:“上次没我你不也赢了?”
“可赢得不漂亮啊,比分咬得特紧,我喜欢大幅度领先——”梁池勾上段枞肩:“那明天晚上逃课去打篮球?体育中心新建的篮球场不就是你爸看你喜欢打球才建的吗,你别浪费叔叔好意了。”
“这个月不行,陈老师让我晚三带带竞赛组的。”
“什么竞赛组?”
走到办公室门口,段枞把梁池的手拿下来:“临时组的一个英语小组,冲刺下月的省里比赛。”
温橙抿了下唇,新组的临时小组?该不会就是被叫到名字的这七个人吧?
她能被他教了吗?
温橙眼神动了动,心口像填进一团清香味的棉花。
进去办公室,温橙和六名同学围在钟鱼老师的办公桌前。
她以为段枞也会到钟老师这儿,他却去独立办公室年级组长陈老师那了。
有女生替温橙问出来:“哎,段枞怎么去那里?他不是要带我们英语吗。”
“谁说他带你们了,”钟鱼笑着吹了口茶杯的小青柑:“陈老师好不容易请动他带清北班的竞赛组,哪舍得让他带你们。”
哦,原来不是带她啊。
温橙垂眸,心口的棉花被风吹散了。她没有这个资格的。
附中清北班是一批断层级别的学神,各种考试从不与年级一块考,段枞高一那年本应也分到清北班,可不知为什么他没去,而是留在了一班。
“其实也不算带,”钟鱼翻开绿壳笔记本:“就让他在阶梯教室给大家答答疑。陈老师倒是想让他带,那我能同意吗。”
“是,您可千万别同意,”梁池说:“段枞是我们班的,当然得造福我们班,哪有造福别班的道理。”
“对了,叫你们七位同学来是为了物理竞赛的事,你们物理成绩在班里还算不错,我就打算推你们上去,然后你们晚三就在阶梯教室互补式学习,这次物理竞赛对保送有好处,你们得重视。”
梁池:“段枞不是第一吗?他不参加?”
“怎么不参加?”钟鱼实话实说:“他高一就参加过,也看不上这种,但我还是强迫他参加了。”
温橙抠了抠手心,感受到和他的差距。
“行,那从下周一开始你们就去阶梯教室,”钟鱼望了眼独立办公室的陈老师:“陈姐,段枞和清北班那几个在哪个阶梯教室,现在还有空的教室没?”
“在C27,阶梯教室有倒是有,但我建议资源整合一下,就让你们班那七个和他们一起,也能互相学习。”
“我看行,”钟鱼想了想,一锤定音:“那你们下周就也去C27吧。”
温橙的眼睛第一次在办公室亮起来。
梁池:“那我们要不会的题,能问段枞或者清北班的吗?”
“你和段枞不是朋友?你们高一都逃多少次课去打篮球,以为我不知道是吧?”钟鱼横一眼梁池。
温橙偏头勾了下唇,办公室响起一片笑声。
段枞从独立办公室出来,钟鱼朝他招了招手:“这是我们班上的七位同学,以后麻烦你顺道带带他们。来认认脸。”
段枞说了声行。
很清脆的一声响,温橙脑袋有根弦被人用力弹了下。
她不敢抬头对上他视线,只能欲盖弥彰地假装看办公桌上翠绿的盆栽,呼吸一度要停了。绿意盎然的燥热午后,风是浮躁颗粒感的烫,眼睫和心脏像溺在深水里,乌发被海搅动颤抖,飘在脸颊,有点痒,也没有勇气用手指拨它。
只要一想到他可能在认她的脸,她便有无法形容的心悸感。
过了难捱的二十七秒,男生声音依旧是散漫的清爽,因着是午后,又多两分柠檬清澈的低迷:“可以了。”
钟鱼发话:“行,没什么事你们就回教室吧。段枞留一下。”
温橙跟着人流出去,脑袋在放映他说的那句可以了。
可以了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认得他们七个了吗。
哪怕是有一点很轻微的印象,都让人高兴。
有一弯清水漾到温橙眼睛,她轻呼出一口气,回教室在橙壳笔记本上写:【可以了。】
而且,他没有同于诗荟喂猫。
其实也是相当于一种另类的拒绝吧?想到这,温橙这口气才彻底松下。
接下来的一整天,温橙始终眉眼弯弯。
吃完晚饭同岑梨回教室时,途径篮球场。女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几圈,几乎是被堵得水泄不通。
岑梨:“段枞在打篮球,要不要看看?”
“好。”
“你怎么这么开心。”
温橙哪能不开心,她还是有偷偷喜欢他的机会,周侧空气清新,像抛洒青柠和薄荷,余味凌冽中勾着津甜。
温橙站在场外,被无数道炽热视线聚焦的高挑男生拿篮球站三分线外,橘色晚霞铺开,他身荡漾暮线,有绯色日光吹在乌发,背脊挺直,挺拔阳光地立住。
眼下两队战况焦灼,到了决胜关键,大家没敢大声呼唤,皆是屏息以待。
偶尔一两个难受窃窃私语:“高二和高三组打篮球,高三学长那一队打球就没输过。”
“段枞篮球是打得好,但怎么着也打不过高三的专业队吧。”
温橙扫去计分板上,显示51比53,成败都在段枞手里这个球。
五指接触面最大地持球,段枞穿白T,两膝微曲,上身前倾,准备发力投篮,忽然,一个穿黑T的高大男生扑过来尝试拦截。
一黑一白的正面较量。
段枞桃花眼清晰明亮,手里的篮球发烫,轻滑了下突起的喉结。
观看比赛的群众倒吸一口凉气。
黑T男生是篮球队的专业选手,从没拦截失误过。看来,这场比赛高二年级有了段枞这张王牌还是得输。
只是令所有人大出意料的是,段枞反应速度非常之快,黑T扑过来之际便一个漂亮而迅速的托球转身,往后矫健迅猛撤两步飞速躲开,制造完美投篮空间,双腿发力踊跃一跳,黑T来不及反应,篮球往天空划开一个弧度,三分涮网而入。
计分板上的分数也变成了54比53,段枞一个绝杀球逆风翻盘了赛局,带着高二组赢了常胜将军的高三组。
深海的九月,日落时分比一般城市要早。现在是五点四十,太阳有往下落的趋势,余晖慢吞吞勾出,染红西方一边天,从上往下拢住大半个球场。火烧云倒影踱进,少年聚焦成一个缩影,身侧倒有绚烂踪迹。
明明只是课余的友谊赛,他还是那么耀眼。
温橙也还是只要见到他,无论隔着多远,心脏永远热气腾腾。
尖叫和鼓掌声几乎要刺破温橙鼓膜,也淹没整个篮球场。
她隔着汹涌,心底如隔岸望火的沸腾,观看他意气风发的十七岁。
有几个女孩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今天于诗荟邀请段枞喂猫,他好像没接受。”
“真的吗?我靠,我又有希望了。”
“想什么呢,段枞连于诗荟那样漂亮的也拒绝,还能看上我们吗。”
温橙的喜悦一同被这句话浇湿,是喔,怎么不是这个道理呢。
他身侧有那样多的追求者,怎么会看见这么普通的她。
她虽然有偷偷喜欢他的机会,可是他永远也看不见她。
在他那,她永远只是一个陌生人。
他现在连她名字也没记住吧?
薄背上黏上一层汗,乌黑发丝被风吹乱,人好像被钉在一本写满少女心思的日记本上,翻页是酸,再翻页是涩,偶有的一次欣喜,也是徒劳。
温橙还记得自己曾在一本古老的书上翻到介绍花语的内容。
泛黄书页上有那样一句话。
狗尾巴草:【此类植物在开花的时候,叶片中会长出长长的花杆,花朵开放在花杆顶部,呈现圆锥状,但由于狗尾巴草的花色为绿色,和叶丛融为一体,让人分不清这是花朵还是叶片,就像暗恋着一个人,却不被对方发现一样。坚忍、不被人了解的、艰难的爱,暗恋。】
站在篮球上看段枞打篮球这一刻,温橙才惊觉,她从遇见段枞开始的思春期,那无数个酸而甜,涩而甘的分分秒秒,似乎盛开了无数支狗尾巴草吧。
晚上回到家,温橙坐在木制座椅前抿住唇角。
有灰蒙的光亮透过窗帘倾泄在地板和桌上,她睫毛垂下抱着手机,点开段枞的Q.Q账号。
段枞的账号在附中并不是什么秘密,很多女生都知道,只是没人敢加,他也不会同意添加好友。
每当温橙心情低落时候,她便喜欢在添加好友页面输他的账号,然后点开个人页面。
仿佛这样看着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没有这么遥远。
段枞网名是一个大写字母D,头像是纯白色,一点图案也没有,干净得像他本人。可越干净越让人有探究欲,他本就是一个想让人靠近的人。
可事与愿违,她和他没有添加好友,温橙能看到的信息有限,只有网名和头像。他和她的交集全靠他心善,随意的帮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心尖抹过一溜酸涩的滞味,她吸了吸鼻子,将手机搁在一边,浑身像抽干了力气似的,软绵绵趴在桌上。
是啊,她看再多次他的Q.Q账号有什么用。
温橙看了四年多,还是改变不了他们之间隔着人潮的事实。
倏忽间,手机响了下。
温橙心口郁气,伸出青葱手指摁亮屏幕,显示她被拉到了一个q.q群里。
群名是1401物理竞赛小队。
哦,温橙了然,是晚三去阶梯教室补习的七人。
梁池在群里@全体成员:【明天晚三去阶梯教室。】
大家纷纷回复收到。
温橙按了+1,私聊梁池:【请问具体是怎么安排?是大家在一起写试卷吗?】
梁池:【这个……我也不清楚】
温橙在对话框输入:【好——】
聊天框刷下一条信息:【你去私聊段枞问问吧,他应该清楚。】
回消息的手指颤抖了下,温橙眉心一跳。
梁池:【新拉的群他也在,你去翻翻列表。】
温橙喉咙发干,点进群聊滑了滑列表,一眼便看到了段枞的账号。
她偷偷看过千万次的。
有什么颤抖得厉害。
温橙私聊账号D,对话框里删删减减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合并成一句:【你好,段枞同学,我想问问明天去阶梯教室,我们需要准备物理竞赛的资料吗?】
手指点了发送。
温橙开始焦急煎熬地等待。
两分钟后,这个从没出现在她列表,头像也始终灰暗的账号第一次亮了亮。
眼前像是有一串绚烂的白雾弥漫,“嘶——”嘴腔里痛感传来,温橙雀跃地咬破了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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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放映第五场
D:【同学你好,不用】
温橙抱手机扑在橙色床单上,嘴角勾了勾,好像收到一份最好的礼物。隔着手机,她没有面对段枞本人时的那样局促,手指戳戳屏幕:【好,谢谢你呀】
D:【嗯,没事】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加一个标点,温橙将之截图保存下来,反反复复地观看,心猿意马地洗漱完躺在床上,睡前又打开手机,杏眼里满是喜悦。
翌日,温橙盼了一天盼到了晚三,随着六名同学去C27。阶梯教室很宽敞,黑板上写的是某次活动的日期,还没人擦去。
她和大家坐在最左侧的第五排,离讲台不远不近的位置。
还没上课,梁池仗义地打印了七张试卷:“做这个吧,段枞高一参加这个竞赛用来冲刺的卷子,我给印了。”
温橙拿到试卷说了声谢谢,七个人便认真地做这张试卷。
段枞是跟清北班那批人一起到教室的。
他们坐了中间的位置,第六排,比他们上一层,人手一张试卷落坐了就开写。
一教室的人都在写试卷,明亮的白炽灯落在柔软卷面,温橙的水性笔在纸上洇开。
没人说话,也没其他动静,只有笔沙沙落在试卷的声响。
晚三是50分钟,写了三十分钟的题,温橙写完了,其他五名同学也差不多。
梁池揉了揉太阳穴,搁下笔:“最后一题你们有人写出来吗?”
“没,太难了。”
“没有,有答案吗?”
温橙倒是写出来了,不知道对不对,遂如实应。
梁池拿了温橙的卷子看:“答案在教室,忘拿了,让我们先看看怎么做的。”
其他人纷纷围过来看温橙的卷子。
“看不懂温橙的步骤,”有女生皱眉:“感觉好像不太对。”
“我也看不懂,”梁池仔细打量温橙的答案:“我再试试看看。”
温橙舔了下唇,看到段枞在和清北班的那几个学神坐在一起,面前搁了张试卷,大概是在讨论。
明明都已经在一个教室了,可好像还是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将她和他隔绝。
温橙抓着笔,睫毛遮住失落的情绪。
“段枞——”耳边忽然出现一个滚烫的名字,梁池拿着温橙的试卷朝他招招手:“待会你那边讲完过来帮我们看看题,有个女生的答案我们不知道对不对。”
“行。”
那是她的试卷,待会段枞要来看她的试卷。
不止温橙,她手里的笔也冒了汗。
从此刻起,分秒变得不确定的雀跃,紧张的愉悦,一种比较难以形容的情愫。
“叮叮叮——”没多久教室铃声打响,清北班的同学缠着段枞,过了十分钟他们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干什么啊,我们班的学霸,”梁池不乐意地瞅着清北班同学离开的身影,“有意思吗。”
“什么有意思没意思,”温橙视线闯进段枞的散漫音和白T,“哪张试卷的题?”
卷子被放在温橙桌前了,梁池拍了拍温橙的桌角:“这里,你过来看。”
脚步声不断临近。
温橙一颗心像浸泡在深海,繁茂的海草扯着她四肢,紧张地攥紧手中的笔盖。
男生高大身影遮盖住桌面,冷白的手垂在桌子上,语调清冽阳光:“同学,那我看一下。”
他在征求她的同意。
不像梁池自顾自就拿了她的试卷。
温橙虽然不怎么介意梁池,但有段枞做对比,她的标准拔高了。
温橙点头,两个字镇定中搁心慌:“可以。”
他拿了她的试卷。梁池和其他人凑过去看。
温橙坐在座位上,手指和拇指捏着笔盖,手心无尽的翻卷,视线落在黄色桌面的边缘。
梁池站在段枞身边:“我感觉她做的应该不对吧,这种解法挺死板的。”
有人赞同:“我也感觉太死板了。”
温橙眼神动了动,小声为自己辩驳:“可是能做对就可以吧?”
还是有人不认同地说:“这么死板的方法,做对又怎么了?”
温橙不太会和别人争辩,这场争论中她处于弱势,没人站在她这一边。
温橙咬着后槽牙偏开头,在段枞面前这样,她觉得很丢脸,有一种尴尬和难堪迅速蔓延。十七度的空调,空气却还是灼热,心口像闷了层潮湿的雨雾。
侧方传来道淡调的松闲声,来自段枞:“这种解法挺好的,”他将试卷归还给温橙,“哪里死板?”
其他人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抱着温橙试卷仔细观摩。
段枞这次和她站在了一边。温橙像咬了口西柚汁,空调风吹在手臂上,凉凉的,驱散开夏天的烫。
随后所有人陆陆续续出教室,温橙站在阶梯教室,好像还能闻到他身上的青柠味,晚时偶尔响彻几声嘶哑蝉鸣,心脏不听话地跃动,像呆在摩天轮上被推着攀过高峰,深埋地底的少女心事跃出湖面。
回到家的时候,胡步青停下刺绣的手,摘下老花镜:“什么事这么高兴?我们橙子笑起来真好看。”
“没什么事,”温橙走到胡步青身后揉揉老人肩膀,随意提了个让人开心的事:“就明天学校弄上期末的表彰大会,我应该有个进步奖可以领。”
“这么棒?”胡步青笑了笑。
“是啊,还有奖状呢。”温橙想到明天的表彰大会,笑:“还可以,和本班的同学一块去领奖。”
按照往年的颁奖站位,都是本班的人站在一起,这是不是意味着,她明天能和段枞隔得不远?
想到这儿,眼睛笑得更弯了。
第二天的表彰大会是在燥热午后,附中新修的礼堂,底下乌泱泱坐了整个高三年级的人。
温橙所在的班级坐在A区,现在还没到颁奖环节,校长郑新华在阐述艰辛的建校史及去年高考荣誉满身的光辉成绩。
蝉鸣很响,温橙有些昏昏欲睡,在自动售货机买的未拆封的橘子汽水冒着细小的冷泡。
有人轻拍了拍她肩膀:“同学,你可以把这瓶汽水卖给我吗?”
温橙指了下礼堂门侧的自动售货机,哦,没有橘子汽水了,她侧头,于诗荟半弯腰笑得明艳:“我可以出双倍价格。”
温橙一向不会拒绝人,又只是一瓶普通的橘子汽水,她递给于诗荟:“不用,正常价格就行。”
于诗荟拿了张五块的纸币放到温橙手上:“谢谢。”她拿瓶子晃了晃,橙黄色的汽水在午后闪闪发光:“我喜欢的人也喜欢喝橘子汽水,但售货机卖完了,我准备鼓起勇气向他告白,要是成功了的话请你喝一箱汽水。”
温橙没想到这瓶汽水会送给段枞,更没想到她做梦也不敢做的事就这样实现,还这样阴差阳错。
脑袋里像是被人泼了很大一盆冷水,混合无数气泡,鼻尖和心脏发着酸,涩味密密麻麻攀着每一处,不知道说什么,再有礼貌也说不出祝你成功的祝福语。
段枞没跟班级坐在礼堂,而是在后台准备发言稿。
于诗荟拿汽水走了,岑梨挨过来:“于诗荟今天和段枞一起作为优秀学生发言,她现在去后台了,也不知道段枞会不会接受她告白,如果段枞拿了她的汽水应该就表示有戏吧,喏,给你看一个帖子。”
【疑似艺术部女神于诗荟要和段枞告白。】
温橙心一横,点进帖子。
于诗荟也是风云人物,主楼是围绕她这几天都在香樟树下喂猫挖出来的细节。
9L:【先不管于诗荟,我想说前两天段枞在操场打篮球的最后一个绝杀球太帅了!!太耀眼了,来看打球的女生也好多,尖叫声都快淹了学校。】
14L:【段枞不会喜欢于诗荟的,有多少女孩给他送情书,他从来没收过】
18L:【还真不一定,于诗荟不像其他女孩,她是真有人格魅力,又是艺术部女神,上次喂猫要不是打上课铃了,段枞可能就真跟她一起喂猫了。我感觉这两个人很般配,段枞说不定会试着接受于诗荟?如果于诗荟给他送情书,他可能会收下】
98L:【最新消息!我刚在礼堂后台看见于诗荟给段枞送橘子汽水!!】
温橙拿手机的手摁得发白,点了刷新。
99L:【段枞接那瓶汽水没?】
98L回帖:【没看清,我就是在楼梯口随意瞥了眼,现在段枞和于诗荟要一起念发言稿了!!待会观察观察于诗荟表情就知道】
台上十几位老师坐在黑色椅子前,校长郑新华讲了四十分钟仰头喝水。
段枞和于诗荟出来。一人拿张稿件,站在可调高度的话筒前。
段枞清癯的食指卡住话筒杆,哂眉随手升高,整个礼堂忽然就沸腾了。
温橙过滤掉女孩们的欢呼,第一次没看段枞,看向了于诗荟。
女生模样端庄,念稿件时滴水不漏,和平时模样差不离。
温橙看不出什么,移开眼神看向段枞。
男生身形高瘦而不单薄,轮廓利落,瞳仁清润,光亮扫进眼翕,根根分明的漂亮,他站在舞台上念过无数次稿,拿稿件的两只手臂微弯出凌厉的曲线,校服短袖穿在身上像是量身定制。
更是看不出什么。
段枞和于诗荟演讲完,到了领奖环节。
主持人依次念名字上台,温橙不止得了进步奖,还得了优胜。
原本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却在上台时瞥了眼左侧的后台入口,段枞手里拎了瓶橘子汽水,饮料不是满瓶,明显有喝过的痕迹。
他收了于诗荟送的那瓶橘子汽水吗?所以,他接受了她的告白吗。
温橙怔了怔,手心掐得泛红,有什么鲠在心尖,上台颁奖的时候,她眼眶有点泛酸,盈盈絮了些水雾。
身前的校徽也变得沉重。
下台后,岑梨朝她扑过来:“爆炸性消息,现在论坛都吵翻天了,于诗荟是段枞第一个收了礼物的女生,虽然只是一瓶小小的橘子汽水,但这也能证明太多东西了吧。橙子那瓶橘子汽水还是你买的呢,你无形中促进了一段佳缘!如果不是你,于诗荟这次还不一定能成功。”
这些话让温橙眼底的水雾更浓了。
她手里两本荣誉证书也拯救不了的难过。
岑梨拉温橙的手出礼堂。
温橙心不在焉地跟着走,心脏像被人用力地揉来揉去,眼前的景好像变成黑与白。
不远处响起一个吊儿郎当的声:“岑梨——”
“快走,周仄来找我了。”岑梨拉着温橙小跑。
“干什么啊,躲我?”周仄挡在两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睨岑梨。
岑梨冷笑了声:“我有什么好躲你的。”
“周仄!干什么呢,去打球啊。”梁池拿球出现。段枞和几个男生站在一边漫不经心说着什么。
他手里的那瓶橘子汽水很招人伤心。
温橙侧开了头。
“等会啊,我这有事呢,”周仄挥了下手:“你们先去吧,我待会来。”
岑梨懒得搭理周仄,拉着温橙的手要走。
段枞和梁池出礼堂,经过了周仄和两女生这。
岑梨只想摆脱周仄,也没注意到身后刚好路过的段枞,对周仄脱口而出:“你朋友段枞都接了女生的汽水,你实在不行也找个恋爱谈吧,别来烦我。”
温橙早就注意到了段枞,心脏一时紧得发麻。
“嗯?”男生声音随性好听:“同学你哪里听来的谣言?”
温橙呆滞了下,在心底确认这声音好像是段枞本人。
只有他声音这样懒洋的勾人耳膜。
“段枞手里那瓶橘子汽水是我买的好不好,”梁池也气笑了:“怎么就成女生买的了。”
温橙眼底水珠瞬时散去,心情像坐摩天轮飞速攀升。
更开心的还在后面,段枞竟然望了她一眼:“你是温橙同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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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放映第六场
温橙看着眼前明朗好看的男生愣了下:“我是。”
段枞是怎么认得她的?
他竟然认得她了。
温橙手心像是抓了把糖果,不可置信地抿了下唇。
“你的校徽,”段枞笑了下,将口袋的圆形徽章递给温橙:“物归原主。”
温橙喔了声,心底盛开一只草茉花,这才发现她的校徽什么时候掉了,唇角上扬:“谢谢呀。”
段枞拎球,身形高大站在逆光处,蓬松碎发染上黄澄澄夕阳:“不用,顺手的事。”
他第一次和她并肩而立。有明明灭灭的日光搁在他和她身上。
温橙弯了道梨涡,风掀起她的乌黑发丝,手指一直抓着校裤边缘,欢欣又滞缓地沐浴日暮。
很久以后,她再次记起这个画面,好像青春就这么被压缩成一个画本,而这一页,做了2015年的封面。
*
等了会周仄,一群男生往篮球场走。
周仄:“段枞,下周家长会你爸妈有空来吗?”
段枞垂下的白皙手指跃上金灿颜色,侧头出声:“家长会时间定了?”
梁池乐了:“早就定了好吧,就下周。你记性怎么这么差。”
“没注意听。”
梁池:“噢,只记得给温橙捡校徽是吧?”
段枞拉了拉唇角:“说点人话?”
一群人发笑。
有男生问:“不过你怎么认得温橙啊?”
“校徽上不是有照片和名字?”段枞拿过百岁山喝了口,嗓音像水一样清澈:“谁看见校徽都能认得吧。”
“我就说你怎么认得她,”梁池八卦道:“你对她有什么印象吗?”
段枞回忆了下,如实道:“没印象。”
“算了不说温橙了,”周仄笑眯眯地看了眼段枞:“你怎么拒绝于诗荟啊?”
“不喜欢就拒绝,”段枞滑了下喉咙:“有问题?”
周仄在这方面向来不是好人,无言以对。
梁池拿球打了下周仄后背:“你长得就像渣男,可怜我们的岑梨妹妹,和你做了青梅竹马。”
周仄乐得不行:“我和岑梨又没有什么,我们俩就是纯纯正正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有男生哟嚯撞了撞周仄:“真没什么啊?那你刚刚到人家面前晃什么。”
“真没什么,我对她没意思,”周仄习惯性拿手指转了转球:“骗你们干什么。”
“行吧。”梁池勾住周仄肩膀。
段枞将喝完的百岁山扔进垃圾桶,一行人后背融着金黄光线,影子在地面聚焦成无数条缩影。
*
温橙以前的学校往往是考了月考再召开家长会,深海附中偏偏相反。
国庆假上来的第一天,召开高二学年的第一次家长会。
上午是正常的上课,吃完午饭钟鱼带着大家布置教室。
温橙当天偏巧是值日生,得负责扫地。
她和岑梨吃完饭便回教室扫地。
座位被排成分开的位置,平时被掩藏的垃圾乍然多了起来,温橙扫得有些费劲。
岑梨没闲着,帮她一起扫。
温橙心系奶奶。她家里就剩下两个人,能来开家长会的就胡步青。
高一那年也是胡步青来参加,老人身体还算硬朗,自己坐了公交车能来。
可今年她换了教室,担心胡步青找不到。
岑梨知道温橙家里情况,安慰她:“钟老师安排了同学在校门口接人,你别着急,待会奶奶就能来。而且现在还没到时间呢,你奶奶来也得到两点吧?现在才一点多。还有几十分钟,够你扫完地了。”
这话说得也是。
温橙点点头,宽了心:“对,还没到时间。”
她又低着头扫地,将教室扫了个干净。
两点,温橙打扫完卫生,去校门口接人。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气下起了丝丝小雨,温橙转回教室拿伞,去校门口的路上给胡步青打了个电话。
嘟嘟嘟地响了十几秒,没人接听。
温橙巡视一圈没找到人,有雨水飘在脸上,她抓紧雨伞柄,着急地等待,边等边打电话。
无法接通似乎是宿命。
温橙心彻底沉了下来,奶奶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她赶紧出校门去找人,找了十几分钟,手机响了,是岑梨打过来的:“橙子你奶奶在我们班上呢,是段枞正在打球看见你奶奶找不到路,然后把她扶到我们班上了。”
悬着的心脏终于降落了,温橙松了口气:“那就好,我现在回教室。”
温橙狂奔回教室,看到胡步青坐在她座位上乐呵呵的,抬手抱了下:“奶奶你电话怎么打不通啊。”
“没电了,”胡步青拍拍温橙肩膀:“都多大人了还抱奶奶,教室里多少人看着也不害臊。”
“我还以为你走丢了呢,”温橙松开怀抱:“你以后就别参加我家长会了,我担心死了。”
“你们班有个男生挺好的,”胡步青回忆着:“那时候他还在打篮球呢,见着我迷路就来帮我,还带我回教室了。你也不买点什么谢谢人家。”
温橙扫了眼教室没见到段枞:“他不在呢,我待会感谢他。”
不如,买瓶橘子汽水送他吧。
温橙想了想,跑去自动售货机买了瓶橘子汽水,在上楼拐角处见到了他。
今天不用穿校服,男生穿白T,浅蓝色的牛仔裤,两双腿又长又直地走,日光朦胧化在他身侧,风也清爽好闻。
温橙抓紧汽水,叫他的声音含颤抖的心悸:“段枞同学——”
上次和他说话还是很久以前,两人这二十来天毫无交集,一句话都没有讲过。
她咽了下喉咙,忐忑地摩挲汽水的瓶子。
男生回了头,浓眉俊目,浓密的睫毛在日光下漂亮如羽翼。
温橙把橘子汽水递给他:“谢谢你送我奶奶回教室,这是谢礼。”
汽水在半空中发着光。
温橙喉咙发干,不知道他会不会收。
他也或许不会明白,这不是一瓶简单的汽水。
而是涵盖她十七岁少女的思春期。
可是,他一定会拒绝吧。
这么久了都不说话。
温橙低眉,心里漾过一阵难堪。
头顶响过两个字:“谢谢。”
温橙眼里晃过惊喜,段枞拿了汽水回教室,背影拉得很长,橙黄色饮料熠熠发光。
温橙靠着阶梯白色的墙面,心底说不出的开心,段枞,竟然收她的橘子汽水了。
他没有拒绝。
温橙眼眸弯成月牙的形状,避无可避地多想了一点,他为什么会收她送的橘子汽水呢。
她心脏好像融了一池雀跃春水,冒着细碎迷离的开心水泡。
下午两点半,家长会正式开始。
家长们坐在同学们的椅子上,同学们站在教室后面。
温橙在阶梯暗自开心了很久,到教室时家长会已经开始了,钟鱼老师也没强硬规定大家都要在教室,也有不少人没在。
温橙便呆在走廊,直到钟鱼叫所有人进教室她才跟着进去。
梁池在给所有人分发绿色小板凳。
胡步青拍拍温橙的小板凳:“橙子快来,你的小板凳好可爱。”
温橙走去胡步青那,路过段枞,他座位上坐着大主持人沈如。他站在沈如旁边,低眉和她说着什么。
沈如穿旗袍,端庄笑一笑,能看出来段枞和他妈妈关系很好。
温橙坐在小板凳上,和胡步青讲着学校里发生的一些趣事。
讲到一半,胡步青眼睛尖指了指出教室的男生:“橙子就是这个人送奶奶到教室了。”
温橙顺着胡步青的手指看向段枞。
他手里拿瓶水出去,背影消失在走廊末端。
“那时候我还挺着急的,我说我人真是老了,连橙子教室也找不到,幸好有你们班这个男生,”胡步青弯了弯褶皱眼角:“你们学校是不是有很多女娃喜欢他?我看他打篮球的时候,很多女娃围在一起看。”
温橙低低嗯了声。
胡步青笑:“值得喜欢,他扶奶奶回教室很有耐心。”
温橙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嘴角勾了勾,很轻声音道:“他是很值得喜欢。”
胡步青只看见橙子嘴巴动了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人老了就是这样,耳朵听不见。哎,还不知道能陪橙子多久呢。
温橙不知道胡步青在想什么,自从段枞收了她那瓶汽水,她心情就一直很好。
段枞走后,沈如一直在和段枞周围的几位同学聊天。
有个女生的声音冒出来:“阿姨我们学校特别多女生喜欢段枞。”
“是吗?”沈如问:“那他有没有早恋?”
“没呢,昨天有个女生给他送橘子汽水,他直接就给拒了,”梁池乐道:“哪还能早恋。这人从不收女孩礼物的。”
温橙送的橘子汽水摆在段枞桌上。
温橙喉咙好像涌进一阵水润的甜意。
家长会结束,温橙和胡步青出教室回家,走到教学楼下才发现雨越下越大。
“奶奶,我回教室拿伞。”
胡步青在原地等她。
温橙小跑着回教室,在轻推开后门前,听到梁池的声音:“段枞,你桌上这瓶橘子汽水是别人送的?你不是一向不收女孩东西?这次怎么偏偏收了?”
像是忽然坐上过山车,温橙有口气提到喉咙,抓紧了衣袖,刺激又提心吊胆。
他到底为什么收她的汽水?是因为记得四年前发生的事情了吗?
他终于记得,她还欠他一瓶橘子汽水了吗?
段枞疏朗声音从教室传来:“这哪一样,那个女生是因为奶奶和我道谢,又不是什么别的。”
“要是别的什么,你就不收了?”
段枞:“怎么可能收?”
温橙眼睛散去光亮,哦,原来收她的汽水是因为奶奶的缘故,他不好驳老人的意思,这和她并没有一分钱关系。
段枞并不记得他曾在一个漫长夏日的某一天帮过一个身处浩劫的人,那个人因为他重整旗鼓,从此心脏向阳。
五分钟后段枞和梁池出教室,温橙进去拿伞,空无一人的教室,她拿伞出来,第一次体会到单单就是一瓶橘子汽水,九万尺高空和十八层地狱竟然如此这么接近。
不过就是他一句话的区别。
走下楼,温橙撑伞,一老一小坐上回家的十一路公交车。
雨没有一直下,从公交车下来,雨过天晴,途径久尾巷巷口的大超市,胡步青牵着温橙的手进去。
不知不觉夏天已经过去,超市没开空调,胡步青问温橙要吃什么零食。
温橙心情像冰冻的零点,勉强拉了个笑:“奶奶我不吃,您买菜就好。”
胡步青买了两盒黄桃酸奶放到温橙手上:“你不是爱喝这个?”
温橙想给胡步青省钱,趁着老人去买菜,她又给放回冰柜。
正是下班放学的时候,超市里人来人往,冰柜散发的冷气漾在温橙脸上。
她提过胡步青买的胡萝卜和凉薯,蹲在地上等。
几乎是不受控的,温橙点亮手机,滑到她和段枞的Q.Q对话框。
一共是四句对话,屏幕最上方还有添加好友的选项。
她和他哪是好友。临到毕业各奔东西也不会成为Q.Q好友吧。
今天要不是仗着奶奶,他也不会收下她的橘子汽水。
温橙手指扒拉段枞的头像,眼睛里闪烁灰暗的光芒。
几米外胡步青问她要不要吃冷冻虾,温橙起身,手机响了下,联系人这栏一个鲜艳的小红点跳出来。
温橙不带情绪地察看。
【D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D是段枞的账号。
温橙激动得差点没握住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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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放映第七场
温橙没想过有朝一日她和段枞会成为Q.Q好友,更没想过还是他主动加她。
冷柜的潮气掩过睫毛,她走到胡步青身边摇头道:“我不吃虾,今晚随便吃点就行。”
胡步青絮絮叨叨地买了虾:“算了,你不吃我吃,我看到时候做出来放饭桌上你伸不伸筷子。”
温橙视线凝在手机屏幕,笑了下:“哎呀那我到时候肯定忍不住要伸筷子的嘛。”
“哼,”胡步青绕到酸奶区拿了两盒黄桃酸奶,混在一起摆柜台结账,“你给我省什么钱。”
温橙勾唇站在一边等店员清算价格:“奶奶你真好呀。”
“都说了多少次不要在外边撒娇,”胡步青朝结账店员叹了口气:“哎,女孩就是爱撒娇。”
看着像嫌弃,实则是炫耀。
店员哪有不懂的道理,顺应着说:“哎奶奶您有福气啊,有个这么好的孙女,看着就乖巧懂事的噢,在哪里上学啊?”
胡步青昂首挺胸:“深海附中。”
店员结完账,多看了两眼温橙:“噢,不得了,您这孙女一只脚已经跨进重本的门了。”
温橙左手提过两大袋东西,右手拿手机,手指发颤点了通过段枞的好友验证,Q.Q跳进一条信息:【您好,您和D已经成为了好友,快来聊天吧!】
九尾巷超市离家几百米的路程,她走两步便要看一眼手机,期待地等待段枞会发什么消息过来。
回到家,胡步青抱着菜去厨房,温橙帮忙洗菜择菜,忙完后到客厅,打开手机。
D:【是温橙同学吗?】
温橙慌忙抹了抹衣服擦干手上的水,回复:【对,我是】
D:【群里发了物理竞赛的时间和注意事项,你记得看一下】
温橙翻开物理小队的聊天记录,喔,她将群设置为免打扰,没有看到群里发的重要通知,段枞是来提醒她的。
不是橘子:【好,我刚刚有事没来得及看,现在看了!!谢谢你通知我】
D:【明天的教室换到C16,不要走错】
不是橘子:【好!我一定不会走错的。】
不是橘子:【(努力握拳表情包)】
胡步青端菜出来,看见温橙坐在沙发上抱着手机笑,淡色的光线浮在她温软的眉眼,乌发散落在胸前,安静美好得像一副漫画才有的场景。
胡步青没忍住鼻尖酸了下,自从温橙父母离开后,她很少没这么开心过了。
多可怜的小孩呢。
温橙听到胡步青进客厅的声音,放下手机帮忙端菜,上桌了之后飞速吃完饭上楼,点进了段枞的个人页面。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她已经加上了他,能够看的信息不止头像和网名。
温橙深吸一口气,点进了段枞的Q.Q空间。他访客很多,十几万,留言板上有几千条留言,相册里有一张照片,是他本人和一群小猫的合照。
点进这张照片,还能翻到来自两年前的这条动态。
D:【捡了一群流浪小猫回家】
这也是他空间唯一的一条动态。
温橙笑眯眯保存了这张合照,翻来覆去地看,临睡之前,她都不敢置信加上了这个以前只能默默偷看的账号,抱着手机确认过后才彻底闭上眼。
像是被打着粉色蝴蝶结的礼物砸中,也像是终于距他近了点,她喜不自胜。
可惜第二天温橙便收到了一条很不好的消息。
“听说了吗,段枞下周要转去清北班,就不在我们一班了。”
温橙坐在座位上用MP4听听力,两个拎书包的女生边说话边走进教室。
今天有台风要登陆,天色黑沉压了半边,明明是早上,教室阴暗如傍晚落日后。
温橙一愣,听见这两个女生又说。
“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昨天去办公室听钟老师讲的。”
有几个别的女生围过来,纷纷难以置信。
“待会问问梁池吧,”最先说段枞要转班的女生摊手,“我也希望是假的。清北班离我们班这么远,隔了两栋教学楼,平时考试和日常活动也不和我们在一起,段枞要真转去清北班,那相当于我们以后很难见他一面了。”
温橙水性笔在手上划开一道墨痕。她吃痛地低抑了声。
没多久梁池进班,段枞还没来,有女生试探性地问:“听说段枞要转进清北班了,真的假的?”
“我也不知道。”
段枞第二节课下课才到,刚落座梁池便凑过去问:“那边真的要你过去?”
“嗯,”段枞低低应了声,腔调浓郁的净:“钟老师在和我说转班的事。”
窗外狂风大作,今天是恶劣到不行的天气,温橙低头抹开手上的污渍,越抹越黑。
晚三的物理竞赛培训,温橙去C16。清北班那几个也在说段枞要转班的事。
他们眼角带笑:“段枞早就该来我们班了,我可太想和这种学神做同学了。”
“以前论坛里都羡慕1401班,现在都该来羡慕我们班了。”
“段枞是下周转来吧?啊啊啊还有三天,希望快进到下周。”
1401班的七位同学都像打了霜的茄子,尤以温橙最重。
晚上回家,她大着胆子给段枞发了Q.Q消息,删删减减二十来分钟,发了句试探的话过去:【段枞同学,请问你真的会转班吗?你转班之后,物理竞赛是谁带我们呢?】
十点三十分,他回了。
D:【应该会换人带】
台风过境,风浪冰冷地拍在温橙脸上,这么简单的六个字,好像一点温度也没有。她被淋了个透心凉。
不是橘子:【好,谢谢你这些天帮助我们。】
他礼貌回复了个不用谢。
温橙抱着手机发呆。
这十几天段枞帮助他们真的很用心,他人特别好,什么解题的小技巧或者自己的方法论都会告诉别人,一点也不藏着掖着。很多人在晚三问他题,他从来都是认真讲解。
不过温橙胆小,只敢看着别人找他问题。这么久了,她还没单独问过他题。
以后,也再也没机会了吧。
她轻了口气,空气弥散难过的风向。
今夜注定难以睡一场好觉。
第二天温橙不是被闹钟吵醒,自顾自就起了,心情沉重地拨开绿色窗帘,胡步青已经在花圃弯着腰浇花了。
她站在二楼窗前,喊:“奶奶,起这么早!”
胡步青站在一片长势极好的黄杨前朝她看来,眼笑眉舒:“橙子今天也起这么早?快洗漱下楼吃早餐,奶奶给你做了绿豆粥。”
温橙点头,喝完一碗轻淡好喝的绿豆,她以为自己心情好了些。
回到熟悉的教室,段枞的那个座位空荡,他还没来上学,可以后那个座位上坐的,再也不是段枞了。
三天后,他会消失在这个教室,她以后会很难见着他。
这个想法的可怖程度与人终有一死差不多,窗开了半扇,有沉闷的风吹拂温橙的脸颊,她轻眨了下眼睛,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噩梦醒的那一刻,段枞还会在1401班。她和他还有两年能经常见到的时间。
温橙敛下眉,能感受到整个教室的同学都处于一个很低的气压。
以往教室都十分吵闹,今天却比平时安静许多。
岑梨在门口探了个脑袋:“橙子,于老师叫你去办公室。”
温橙懒恹恹起身,和岑梨说了几句话便小跑着去了办公室。
一个脊背硬挺的男生站在钟鱼办公桌前。
温橙眉心一跳,认出这是段枞。
“真考虑好了是吧?”钟鱼低头拿笔在一张打印的纸上写着什么,“那我就交上去了。”
“考虑好了,”段枞说,“不会改。”
“行,那就这样,”钟鱼看到温橙:“你找哪位老师?”
“……于老师。”温橙脚步一顿。
“于老师上卫生间去了,”钟鱼朝沙发扬了扬下巴:“你坐那等会她吧,大概几分钟就来。”
“好,谢谢钟老师。”
温橙听话地坐在棕色软皮小沙发上,对面墙上挂着一零届优秀学生送的横匾,用繁体楷字写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其实清北班那边资源和我们班差不多,你留在本班也挺好的,”钟鱼手指飞快敲着键盘,“既然你也想留在本班,那边我去说就行。”
“好,”段枞笑了下,“谢谢钟老师。”
“谢什么,”钟鱼喝了口茶:“我还谢谢你愿意留在我们班呢。”
有几缕明亮光线跑进办公室,瓷砖地板上铺了一层雨过天晴的炽风。
温橙指尖发烫,呼吸轻了轻。
所以,段枞还是会留在1401班?
温橙大脑滞缓地转圈,有一滴清醇的液体淌过心脏,她猛地抬了头。
“对了,那个物理竞赛就是下个月27号对吧,周日,”钟鱼把茶杯盖上,“我听梁池说,我们班那七位同学晚三自习都很认真。”
段枞嗯了声。
风是清新的带浅色香味。
温橙心里的闷灼一扫而光,只留下一片摇摇晃晃的迷迭香。
“他们都问过你题,但是温橙同学胆子小,不敢问你题,”钟鱼朝温橙看了过来,笑:“你多照顾照顾她。”
段枞哂眼皮,尾音上扬的懒散:“嗯?温橙同学?”
温橙抓紧了宽大衣袖下的毛衣,脑袋有根线断掉了。
钟鱼:“她可能是怕你,你看看你平时做了什么多过分的事。”
温橙鼻尖冒了虚汗。
“叮叮叮——”早读铃打响,钟鱼摆摆手:“去上早读吧,于老师可能临时有事,温橙你也先回教室别浪费时间。”
温橙点点头,和段枞一起出教室。
台风过境之后,学校的金鱼草和夏堇凌乱了一地,在泥土上斑驳。
悬铃木飘下小毛绒,日光映照在走廊上教室窗户,反射在两人校服外套,她拉了拉链,他没拉,宽松地分散开,里面是一件带帽衫的黑色卫衣。
这是温橙第一次见段枞穿卫衣,她以为他只会穿白色或浅色的T恤。
黑色卫衣套在劲挺白皙的脖颈,嶙峋硬朗的锁骨往上延伸,再上是比常人要淡的唇色,硬挺的鼻尖,长眉浓郁,合在一起是一张俊朗少年的脸颊。
温橙没敢看段枞的脸,视线就停在他那截冷白的手腕。男生走在她前侧,金光滋蔓在漆浓眉睫,忽然朝她浅扬了下唇角:“温橙同学,我没这么吓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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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放映第八场
温橙的虚汗淌在毛衣,晴纶衫的布料黏在一起化作今秋的第一缕心跳。手心扑了层潮湿的水渍,像鲜绿森林里最先从树梢滑下的怦然。
她摇头憋出没有两个字,仿佛用尽了所有气力。
岑梨在走廊和周仄摇头晃脑地说话,见温橙从办公室出来,抓着她手进教室:“你可算出来了,怎么样啊,于老师和你说什么了?”
“于老师没和我说什么,”温橙跟着岑梨进去,“她都还没来。”
周仄来找段枞,平时混账得不像话现在却一脸担忧:“你不会真打算弃我们于不顾,独自转去清北班吧?”
“哦?”段枞长腿迈进班级:“要是真弃了怎么样。”
“你不是这样的人,”周仄说:“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我们以前还和清北班那群人打过球赛的,他们手脚特不干净。”
段枞拉了下唇:“忘了。”
“你不是吧?”周仄跟着段枞进教室,坐在梁池桌上:“真要转清北班?没得商量?”
梁池随手拿段枞桌上的杂志拍了下周仄的脸:“段枞什么人你不知道?这副表情肯定是不转班了啊。”
“什么,不转了?”周仄勾住梁池肩膀:“真的假的。”
“还能有假的吗?”梁池啧了声:“你对段枞是一点也不了解啊,平时他让你多少个三分。”
周仄捶了下梁池:“你管得着啊。”
“是,我是管不着,”梁池把周仄从桌子上推开:“我们要早读了啊,你滚回你的三班。”
周仄拍了下段枞肩膀:“真不转了噢?”
段枞把杂志摊在桌上,日光随着光滑书页跃动在食指,低声笑:“不转,满意了吧。”
温橙坐在座位前浅笑,明明之前在办公室就知道,现在听见他又讲了次,风还是不停歇的清净,嘴角扬了起来。
耳边回响起他的那句“温橙同学,我没这么吓人吧?”,耳朵缠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
“橙子你耳朵怎么红了?”岑梨回头找温橙借橡皮,拨开她头发:“你是不是吃什么过敏了?”
“没,”温橙摇摇头,从抽屉文具盒拿出铅笔直尺橡皮和修正液等一干文具,温和笑着:“你要哪个?”
岑梨感动地拿了橡皮,亲了亲温橙手心。
“噌——”温橙耳朵更红了,轻轻推开岑梨:“哎,你干什么,怎么不找个没人的地方。”
女孩耳朵烫得像烧红的铁,推开她的力度微弱,嗓音很柔,像融化的春水拂过湖面泛涟漪,岑梨心脏像是被猫爪挠了下,柔软得化成一滩水,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软妹这样戳人心扉。
作为温橙的朋友,岑梨也知道,她虽然表面看起来柔软好欺负,可内心十分坚定成熟。
早在很久以前,温橙身边就只剩下了唯一的亲人,从衣食无忧的小公主变成被迫长大的小大人。
第一天开学那天,岑梨主动去找温橙,不是真以为她们名字里都有水果,而是她高一就知道了温橙。
温橙父母双亡在学校不是秘密,温家夫妇车祸上过2012年9月份的深海市头版报纸,高一不知是谁将这则消息便传开,所以大家都清楚。
岑梨心疼温橙,也收过温橙的帮助。高一上学期她在厕所被班上一群女孩欺负,是温橙勇敢拉起她的手,义正言辞地站在她身边,假装手机录音吓退了欺凌者。
“好了好了,下次亲你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岑梨手动戳了下温橙梨涡:“行吧?”
温橙梨涡陷进去,接着做还没做完的超高难度英语试卷,面颊绯红:“再说吧。”
岑梨心脏又软了些,钟鱼老师进班,她才舍得转过头,不再“调戏”温橙。
*
名叫“鸦也”的台风登陆了十天,整个十月一眨眼过去一半。温橙和岑梨像孪生姐妹同进同出,总是形影不离地黏在一起。
温橙喜欢在萧瑟刮风的秋天将地上的枯树叶踩得嘎吱作响,十一月来的时候,她经常和岑梨绕远路去篮球场北边的小卖部。段枞依旧隔着千万道风景与她陌路,只偶尔特意途径,遥遥望上一眼,淌在后背的发尾也被风吹得鼓动跳上一支舞。
一个月的时间,有过一场月考,段枞是毫无意外的第一,温橙比期末进步了五个名次,是年级三十五名。
太阳东升西落,时间有条不紊,什么都慢慢,什么也徐徐,唯独与他擦肩而过时心跳加快。
不过这机会不多,过去的三十天,温橙日记本里记得分明。
统共的不算交集的交集是两次擦肩,除此以外,再没什么别的,就连不经意的视线相撞也没有,更别说对话。
青春就这样在一声声猛烈心跳里流逝,十七岁是老师口中怎么样都好看的年龄,高绑马尾或披散乌发,脸上嘴角上扬的弧度,金色的碎光抛在脖颈的闪亮,黄杨在秋风里摆动枝叶,以及看向他,他不曾回望的每一次,构成温橙思春期的全部注解。
清北班的英语竞赛结束,C16只剩下1401班的同学。物理竞赛是在这周,温橙将听力时间用来写物理题。
竞赛前一天,晚二铃声打响,温橙被岑梨留了几分钟,拿物理试卷小跑着去C16。
阶梯教室在另外一栋教学楼,抵达一楼一眼看到了段枞。
下课时分,明亮白炽灯和昏黄月光交织,深海附中走廊人潮涌动,嬉笑打闹的学生层出不穷,鲜活又热闹。
男生站在走廊上吹风,身形高挑优越,侧身随意撑在金属杆,穿蓝色的衬衫外套,里面一件白T,手里拿了瓶北冰洋的橘汁。
秋天的风带香甜的栗子味,把衬衫和白T吹得鼓动,搭在金属杆的手很漂亮,指节微微曲起,有明显的骨骼形状。温橙抿了抿唇角,无数的过路同学擦肩而过,好像做了他模糊的背景板,像相机里聚焦失败的照片。
但她也是错误照片的一部分,偏过头没再看他,像以往千万次那样脚步放慢地路过。
金属杆的方向传来段枞清爽的声音:“温橙同学。”他朝她晃了下手里的北冰洋,胳膊抬高时能看到风顺着漫进蓝色衬衫:“讲台上也放了瓶,请你喝。”
温橙紧张地咽了下喉咙,对上男生干净的瞳孔,心脏错了拍节。有一个月了吧,她和他只字未言。
温橙像是凭空咬了口甜栗,抱紧怀里的试卷,双颊扩开一道浅笑:“谢谢你的北冰洋。”
头顶的高悬月亮映照,段枞问:“现在不觉得我吓人了?”
温橙窘促偏开视线,耳朵一红:“……没觉得你吓人。”
叮叮叮——上课铃响了。
走廊的人流瞬时散了个干净,段枞拿北冰洋进C16:“进来上课。”
温橙揉揉耳朵喔了声,跟在段枞身后进教室,拿了讲桌的北冰洋。在座的六位同学桌上都摆了瓶北冰洋。
噢,原来他不止给她买了,所有人都有份的。
温橙说不清感受,知道是意料之中,可心里种植的橘子树在看见其他人的北冰洋,有一瞬间停止了生长。温橙摸了摸北冰洋汽水融化的水珠,液体顺着五指滑在手腕。也许情绪就是这样反复无常,是许多人无法理解的敏感心思。她没有办法表达,也知晓是得寸进尺。
但他那样好的人,她也想完全占据。
温橙打开橘汁抿了一大口,汽水涌入吸管滑进唇腔,酸酸甜甜的,像她此刻的心情。
距比赛还有一周,不再是他们写物理试卷,而是段枞偶尔在讲台讲题。所以刚刚他是叫她进来上课,不是进来自习。
眼下他在讲一道压轴性的物理题,难度很高,是温橙要放弃的一类题。
温橙把橘汁放到一边,拿水性笔认真听讲。段枞讲完后,在黑板上写了一道自己出的同类型题让他们做。
温橙低头做了起来,算了几分钟明白这题不属于她会做的范畴。
他们做题的时候,段枞一般会在台下随意选个位置坐,而那个位置差不多是固定的中间的第一排第一个。
温橙的位置没有固定,她一般会选稍微靠后的位置,可今天迟到,她便选了个靠近的位置,好巧不巧,是段枞常坐位置的旁边。
温橙的水性笔还在写算式,余光里段枞如常坐在了她身侧。他倒没有觉得这里坐了个女生就换位置,大概是她的存在无足轻重。
可段枞的存在对她温橙来说是浓墨重彩。她笔尖和呼吸放轻,心脏疯狂地拍打。
五分钟过后,段枞问:“都会做吧?”
其他六名同学都很兴奋地答会做。
温橙的声音势单力薄,嘴里的不会变成了会字。
段枞:“真的都会做了?”
所有人异口同声说会做,温橙只好也跟着应。
段枞说了声行,让他们做今天新发的试卷。他好像没有发现她不会做。
温橙把本子翻了页新的,眼前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敲了下她桌子,嗓音略微压低了些,泛金属的好听:“刚才那道题,给我讲讲。”
温橙水性笔在纸上洇开一道心慌的痕迹,没说话。
他坐在她身边,蓝色衬衫碰到她桌角,尾音漫散,略微勾上一点懒洋的意思。
“温橙同学,你还想在我这蒙混过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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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放映第九场
空气很静悄悄,走廊外有人放轻脚步路过,伴着很弱的蝉鸣。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笔尖蹭在纸上的细微沙沙。他嗓音很散,也压低了,其他同学都没坐在第一排,距离有些远,所以他那两句话,温橙是唯一听见的。
这个认知让温橙脸热,轻轻咳嗽了声,努力伪装着坦然。他戳穿她的事实叫人耳红,但情绪向来不由她控制,本该尴尬和窘迫,北冰洋汽水去了酸,只剩下甜,延绵不绝地从喉咙淌到心脏。
毕竟,段枞有在关注她,哪怕是以老师的身份。
“……段枞同学,”温橙浅声应,语音有些颤栗的焦愁:“不会写。”
“知道了。”
段枞起身走到讲台,换了种别的讲题方式,将这道题重新讲了次。温橙听得分外认真,拿出十足的精神和专注力,再加上他的新方法适合基础竞赛生,她这次听懂了。
他站在台上,顶光径直打下,蓬松柔顺的头发浇上些陆离的光点。温橙坐在台下,眼睛一眨也不眨。
段枞讲完后便下台,他也没再来问她是不是听懂,或许是从她的表情中知道了,又或者是懒得再问,毕竟如果连这种方法也听不懂,那是没救了。
晚上骑自行车回家,胡步青已睡下了,温橙学习了会,重新整理脑袋的物理知识,十一点半,桌上的北冰洋空瓶装满了水。
她柔和地笑了下,拿起瓶子抿了口水,清清的像泉水一样好喝。
手机有新的信息传来。
温橙点进Q.Q群聊物理竞赛小分队。
考场是在深海一中。梁池在群里说明天一块坐地铁去,在三号站门口集合。温橙眼睛眨了下,她明天是准备骑自行车去的,但说不定明天段枞会在三号站,思及此,她抱手机,迅速地回复了个“好的”。
第二天早上,胡步青难得没起,温橙没舍得叫醒她,简单热了块三明治后独自走路去了地铁三号站。蓝天白云浮现在头顶,手里拎的书包没什么重量,路边的小猫还在睡懒觉,待会就能见到段枞。
温橙兴奋地加快脚步,到后面几乎是小跑着去的。果然,和喜欢的人见面真是要跑着的,风都是难以控制的清扬拂面。
早高峰时期,三号线站口人群鼎沸,梁池和四名同学蹲在电线杆下,见到温橙招了招手:“走吧。”
段枞不在。
风变得燥热,温橙走过去:“……就我们几个吗?”
“对啊,”梁池挠了下脖颈,“段枞不和我们一起,人到齐了我们进去吧。”
“喔,这样啊。”温橙失望地点点头,和五名同学坐电梯下去,进了地铁站。
没有人知道,她期待了很久能和段枞一起坐地铁。期望落空的滋味并不好受,可这对温橙来说是常态,偷偷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这样吗?心情起伏全由着他来,无人知晓。
深海一中离地铁站隔得不远,一行人下地铁走了几百米就到学校。温橙和段枞考场离得近,是对面。
和这六位同学分开后,温橙来到了考场的过道。
太阳还没升起,一楼走廊没什么光亮,绿萝藤蔓纵横围绕窗底,是很暗沉的底色,像老电影才会出现的旧镜头,
段枞站窗边,被几个男生围住,身上穿的黑色卫衣,帽檐扣在脖颈后侧,微偏了些头,很礼貌地在听别人说话。流畅分明的下颌线浸泡栏杆细微透下的阳光,颀长劲拔的身形沾白茫茫的光,点亮了影片里惟独一抹彩。
温橙不认得围着他说话的这些人,进考场前习惯性要上一次厕所,卫生间在走廊对面,一定要经过段枞。她将纸巾放到口袋,脑袋望向段枞的方向。
不如,主动打个招呼吧?他当了她这么久的老师,于情于理,打个招呼也是应该。
温橙校服下的双手握成圈头给自己鼓劲,揪着心脏朝他走过去。
有两个过路女生悄悄指着他们:“哇噻他们居然认识啊,竞赛圈最顶的这几位。段枞来这种竞赛是来降维打击我们的吧?谁不知道他高一就拿过奖。”
“我和段枞高一是同班欸,要不要打个招呼?”
“别吧,打招呼这种事情最尴尬了,在他那里,你可能就是一个没说过几句话的陌生同学吧?这根本就没到路过打招呼的关系啊。”
温橙像被人踩住尾巴的小猫,仅有的一些勇气被呼啦呼啦踩走,只剩下踉跄一路的猫爪印,路过段枞,他还在一边听别人讲话一边翻看手里的白壳笔记本,完完全全没有看到,也忽略了她。
是喔,她和他的关系还不到路过打招呼。
温橙假装看栏杆外的藤萝,被无视的感觉有些难过的茫然,指尖被绿植漾得发疼,脚步跟着加快了些。
上完卫生间出来,段枞还在走廊,围住他的人更多了。温橙在人群里被淹没,是找也找不到的普通。她吸了吸鼻子,低着头路过受尽吹捧的天之骄子。
下一瞬,段枞叫住她,瓦解掉闷热:“温橙同学。”
温橙脑袋空白了一下,没想到他会主动找她说话。
段枞黑色卫衣下的冷白手指拿住物理错题本:“最后一页是昨天那道题,我写了更具体的步骤,你要看吗?”
“……”温橙慢一拍接过错题本,手指发颤:“好啊,谢谢。”
温橙低头看笔记,脸被日光照得红了些。
段枞嗓音清醇:“不紧张吧?”
“不紧张,”温橙捻住干净的纸页,慢吞道:“你不吓人。”
“嗯?”段枞轻笑了下,明亮肆意:“我是问待会的考试。”
“……”温橙身体迅速绷成一条直线:“……不紧张,考试也不吓人。”
离进场只有十几分钟,她看了会便把笔记本还给段枞,走向了自己的考场。心跳声后知后觉笼罩住整个人,回头望了眼。
他已经进考场,走廊空荡荡的没人。窗边的绿萝新鲜生动,藤蔓绿枝抽芽似的嫩,像早年印象派的美术作品,一不小心就让人心情变得很好。
温橙弯了下眉,整场考试考得非常顺利。“叮叮叮——”时间到了,两位监考官让考生起身:“收卷了,出考场,不要逗留。”
温橙出考场,拎起放在场外的书包,找了一圈段枞没找到,看来已经走了。就连早上都没和他一起坐地铁,现在更不可能吧?
手机Q.Q弹出消息:【物理竞赛小分队@全体人员:来深海一中门口集合!!】
温橙合上屏幕,拎书包到了校门口。
“温橙!”梁池本来在和段枞说着什么,见到温橙招了招手:“这儿,过来。”
温橙看见段枞,书包拎得更紧,咽下喉咙,不一会儿人到齐,梁池走在段枞身边,问那道压轴题。
稍后的几个女生兴奋面面相觑:“段枞和我们一起坐地铁?”
“对,梁池刚刚还给段枞司机打电话了,让他别来接。”
“多损啊——”
温橙听笑了。多损啊。
多好啊。期望实现的感受,原来这样惬意。
地铁站不比早上的人少,午高峰同样吓人。梁池和段枞进站后排队在等地铁,温橙和小分队的女生不熟悉,独自站在这列队伍最末尾的位置,与小分队还隔了几个身形很肥硕的中年大叔。
地铁抵达,人潮像海一样涌进,温橙规矩跟着队伍进去,依稀看到段枞没有最先进去,而是依次让小分队的人先进地铁。
段枞是一个很有责任心又有领导能力的人,就算是这种很繁琐的小事,他也做得很好,但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队伍最末的自己。
温橙周围的大叔战斗力惊人,鼻尖翻进很多刺鼻又不舒服的味道,像汗交杂霉味,与潮湿绿意的青苔互相融合。
她踉跄着被挤到一边,抬头看向最前的段枞。
不在了。
可能是以为她进去地铁。
温橙对抛下这件事没什么太大的感触,以前父母还在的时候,她也是经常被抛下的对象。父亲要去公司开会,母亲要去参加各种各样的典礼或者晚会,哪怕最重要的日子,比如每年过生日,她都是独自一人。以前的小公主生活只是比较富裕,并不包括生活舒适,温橙从出生开始好像就注定孤单,命带的形单影只。
车厢里传来催促上车的声音,前面还挤了一拨人,温橙想和段枞坐同一趟,没有避让开,而是选择跟着队伍前进。
黑压压的一众头颅,拥挤和略带推搡中,有各种各样的东西碰到手臂肌肤。温橙咬住唇,寸步难行,却始终不想放弃。
时间被拉短,像没什么质感的电影里无限压缩的画质,以及模糊光圈构成的长镜头,一点点在眼皮下缓慢泛滥,直至成没有尽头的单行轨道。
直到——
“温橙同学。”一道鲜活热烈的少年音将无望的轨道劈成两半,温橙朝声音看去,很久以后,都记得这一幕。
少年黑色卫衣宽松尺寸刚好,是那种质地柔软的棉质,直筒的浅色牛仔裤又长又直,像曝光过度的老旧卡片。
那年深海市地铁贴满了郁香忍冬的图片,底下标注写的是:sweet breath of spring,春日的清婉呼吸。
现在是秋天,贴的是春天的花,一如温橙好想一直留在十七岁——有他的十七。以后,南辕北辙,两颗心不会有贴得这么近的时候。
嘈杂喧闹的白噪音下,他朝她笑了下要她上车,看见她发愣的表情时扬眉,恣意像才过去不久的盛夏,“你不会以为我不管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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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放映第十场
温橙在段枞的帮助下顺利上了地铁,头顶响起机械女声的播报:“The next station is SANLANSHAN. Please get ready foryour arrival. The door on the left side will be used,please keep clear of the door.”
梁池和小分队的男女生手拉吊环,用身体为后到的温橙和段枞开辟一方小天地:“过来吧。”
“谢谢。”
车厢的人熙熙攘攘,温橙抬高胳膊拉住吊环,尽量缩小身体,头发顺贴地伏在身后,车窗玻璃反射出一张红热未消的脸。
她脑子里还在无限放映刚才的那一幕,段枞扬唇看着她,说,你不会以为我不管你了吧?
这是温橙第一次没被抛下,也是第一次觉得安全感这个词原来还能这样具体化。
有他在的地方好像从不要担心出现差错。
地铁在以55km|h的速度前进,有两个女生在讨论今年七月份美国航空航天局新发现一个叫开普勒-452b的外行星的新闻。
地铁播报声再次响起,提醒前方到站。列车停稳,一拨人涌出去,面前有一行空位置留出来,大概能坐四个人。温橙站得腿酸想坐,可位置明显不够,遂还是站住了。
“女生坐吧。”身侧传来段枞浸泡柠檬叶的声音,低低泛着慵懒清冽的光泽。
“行,”梁池望了眼小分队的三个女生,“你们坐吧。”
小分队的三个女生坐下,梁池把书包给温橙:“你可以帮我拿一下吗?我手好酸。”
温橙说了声好接过书包放在腿上,车厢里蔓延一股很淡的蓝莓饼干气味。她不敢盯着段枞本人,只敢看车窗玻璃的反映。他站在她前面,细长劲瘦的胳膊随意地拉住吊环,侧脸棱角分明,眉梢略微拉了个很散的弧度,睫毛像浓密的翅翼随之搭下。
她要不要,问他是否要帮忙拿书包?毕竟,这个位置是他让她坐的。温橙抿了下唇,在脑子里紧张仔细地组织话语,打定主意后看向段枞,嘴唇张了张:“段枞同学——”
“怎么了。”男生一层单薄的眼皮往下撂,瞳孔蕴了点很淡的日光。
广播声音响彻:“列车即将到站,请小心列车与站台之间的空隙。本次列车去往九尾巷及沿途各站——”
一拨人下车,还没人上车的间隙,有空位留出,梁池坐到空位,叫段枞来坐。
他有座位,不需要她帮拿书包。
“……”温橙对上段枞睨过来的眼神,只好摇摇头,憋出一句话:“口误,”她硬着头皮把书包递给梁池:“给。”梁池接过。
段枞不怎么在意地点了点头,坐在对面拿出手机摆弄。
温橙一点也淡定不下来,拿出手机懊恼地玩。早知道就早点问他了,机会是不等人的呀。
胡步青发来一条微信:【橙子,再吗?考试还顺、利吗!】
橘子橘子:【在,顺利的!待会就回来了。】
胡步青过了一分钟回消息:【那就好,辛苦您了】
温橙望着错别字有点想笑,摁住语音小声说:“不辛苦不辛苦。”胡步青没再回消息,她摁灭手机,看到段枞又站了起来,面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位老人,他主动把位置让了出来:“奶奶您坐。”
“谢谢啊。”老奶奶感激地道谢,步履蹒跚地坐下。段枞给别人让了座,站到温橙面前的手拉吊环,左手拎书包,右手拿手机,身体落拓靠在座位边缘,背部有很小的弯曲程度,他拎书包的手骨节泛白,手背青色的经脉血管若隐若现,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证明。
消弭的机会回到眼前,温橙毛衣下的手攥成小拳头,简单地吸了口气,视线停留在他的书包。
是国外的某大牌,她不认得,白色的很干净,没有一点泛黄的痕迹。
顿了下,温橙握拳积蓄的力量汇聚,她抬头看段枞,试探地叫:“段枞同学?”此时车厢仍是坐满,段枞让座的那位奶奶带了个四五岁的小孩满车厢地跑,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哇啦啦地哭。
段枞弯腰扶他起来,硬挺的背脊布满善意,然后对她的方向说了句,略带点笑的,在温橙听来很醉耳朵,“温橙同学,这次又是口误吗。”
温橙没忍住笑了下,手指压在水蓝色毛衣下,碰着地铁冰冷硬的座椅,摇头:“不是,”她话语很慢,思索了一番,说:“你要我帮忙拿书包吗?这个座位是你让给我的。”
段枞把小孩送到老奶奶身边,重新靠在座椅边缘,轻笑了下:“不用,书包很轻。”他笑得随意,只是礼貌的浅淡,而且还拒绝她了,温橙心里还是很开心,今天,她好像和段枞对话了好几次。
以前的那四年,她都只能看他的背影的,别说对话,就连遇见也很难。还记得高一那年,温橙得知自己考上了深海附中,从此就和段枞一个高中高兴疯了,从暑假便盼着能见到他。
可是附中很大,两人班级隔得远,好不容易有一周有一节重合的体育课,段枞那天上不上体育课,决定着温橙和他一周仅有的一次见面是否会实现,也决定她接下来这一周的心情好坏。
而事实很不如她意。段枞很少在操场上体育课,他一般会被各种老师叫去做更重要的事。所以,除去初中三年两人仅有的一次见面,以及高一乏善可陈的几次,如今同班一天能对话好几次,已经让温橙很雀跃。
他本就是个绅士的人,大概也不会让她拿书包,她不过是想借着机会多和他说上一句话。目的达成,她点点头,侧开脑袋唇角微弯。
这时的温橙还不知道,以后的一个月,她和段枞毫无交集。秋天是个多愁善感的季节,竞赛结束,物理小分队解散,再没有段枞能给她亲自上课的晚三。
她和他,又变得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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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放映十一场
地铁驶到九尾巷站,温橙拎黄色书包下车。作为小分队先下车的一位,梁池拍了拍她肩膀:“好好休息,明天七点早自习别迟到。”墙壁上贴的郁香忍冬一束束像要布满,温橙还没说出那个好字,便被要下站的人群裹挟住,顺带着下地铁。
站在黄线以外,地铁重新运作,平缓地越过她。玻璃透明映照段枞,他低着头和老奶奶带的小朋友聊天,下颌线条被冷硬光切割,一双桃花眼还是很明亮的清澈。温橙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眼底也沾上些澄澈的光亮。两米开外有自动售货机,胡步青喜欢喝冰红茶,温橙买了两瓶2L装的大瓶回家。
“奶奶,”还没到家,温橙路过自家矮篱花圃,胡步青在打理栽种不久的葡萄风信子,她趴在栏杆上,像猫咪一样扬手:“冰红茶回家啦。”
胡步青从不说温橙浪费钱,兴高采烈地指示她把冰红茶倒进玻璃杯冰一小会,晚上看深海晚报的时候抿上一口,别说多快乐。
温橙在玄关处换鞋,欢乐道:“知道了,马上冰好。”
“中午吃芙蓉乌鱼片,”胡步青拿小锄头进了宽阔的客厅,“上午刚在美食频道学的,你待会试试味道怎么样。”
“奶奶你太好了,”温橙放下书包抱了抱胡步青,乌发蹭在老人细瘦的脖颈:“我感觉我这次竞赛成绩应该还不错,要是拿了奖,我每天给你带冰红茶。”
胡步青把小锄头洗干净放到墙角:“真的吗,橙子你人也不赖啊。”
“是呀。”温橙摸了摸小锄头。
“你们去考试的下午都没课吧?”胡步青走到吊椅上坐下:“下午你睡大觉吧,这两个多月都在备考,太辛苦了。奶奶看着都心疼。”
“是哦,考完试晚三就不用去C16了。”温橙随手拿了本客厅杂志,眼神涣散如白雾,不去C16也代表她和段枞的交集又少了一个。
“那不是好事吗?”胡步青问。
“是坏事。”
“你这孩子上学都上傻了,”胡步青摇蒲扇:“晚上给你做点补脑子的菜。”温橙勉强拉了个微笑,心里漾了几滴滞涩,像特调的苦咖啡,浓郁了整个深秋。
再上学,高中生活恢复以前的单调,能有段枞讲课的美好晚三彻底退出温橙的世界。深海市气温一降再降,人人穿上冬季校服,黑白的配色,是挺厚实的棉袄。十一月的第一天,期中考试成绩揭晓,岑梨转过头投喂温橙五颗金黄的板栗:“橙子你考进我们班前二十了。”
温橙笑着拨开板栗:“你是第二名吗?”
“是啊,”岑梨忿忿地看着成绩单:“段枞压了我五十分,弄得我一点自信心也没有,这人怎么不去清北班,数学148英语147这是人能考出来的分数吗?”
听闻提及段枞,温橙低下眉。她和他很久没有过接触了。
岑梨又投喂了五颗板栗:“噢对了,刚才上课钟老师不是叫你去办公室吗?”
温橙拍了下脑袋:“忘记了,我先去。”
岑梨看着橙子一溜烟跑出去的身影,差点笑岔气。
这姑娘怎么能这么可爱。
*
钟鱼半月前搬进独立办公室,外间的办公室老师都去开会,统一不在。温橙走进办公室,钟鱼的门关闭着,她抬手预备敲门,听见钟鱼的声音隔着木质门传了出来:“段枞,你想和女生坐同桌吗?”
段枞回应的声音有些听不真切,只能听到钟鱼继续说:“这周五不是换座位吗,我想让温橙和你坐同桌。”眼前像飞过一阵爆炸式的烟花,温橙的手缩进黑白色的棉袄里。
段枞这次回应的声音变得真切了:“有什么原因吗?”
“没什么特殊原因,我就想着你们半个月之前不是参加物理竞赛吗,应该还算认识吧,怎么,你不愿意啊?”
办公室窗户没开,无风,温橙呼吸一窒。
段枞没正面回应这个问题:“这次排座位还会有单人座吗?”
“会有,”钟鱼噢了声:“你还是更喜欢单人座对吧?”
温橙眼神动了动,抓紧了校服里的保暖卫衣,像抓住一根能漂浮上岸的悬木。两秒后,段枞清澈爽漫的嗓音传到耳朵:“对。”
温橙缓慢松开卫衣,眼神里聚焦不起任何画面。
“那行吧,本来让你和温橙坐也没什么原因,那我就给你排个单人座?”
段枞说了声行。
深秋萧瑟,风也零丁。温橙趁段枞出来前回了教室。桌上有十来颗板栗。
岑梨笑着回头:“你怎么这么快出来了啊——”顿了下,见温橙表情不对,是肉眼可见的惆怅,愣住:“怎么了?”
温橙心里有点排解不了的难过,她一边告诉自己段枞这样选择真是太正常,要换她和一个没说过几句话的男生坐同桌,那她也不愿意呀,也不是不愿意,就是单纯觉得一个人坐更自在,可另外一边,她还是止不住地难过,像被一场雨浇湿,头发湿漉漉地淌水。
“橙子你怎么了呀,”岑梨坐到温橙座位旁边,剥了颗板栗放到她手心,“钟老师是批评你了吗?”
“没有批评我,”温橙声音有些闷,像雨后潮湿迷离的绿色青苔,她抬手抱了抱岑梨,下巴磕在岑梨肩膀上,“让我抱抱你就好了。”
岑梨心脏像是猫爪扎了下,松软了一片,回抱住温橙:“哎,抱抱,抱抱就好了啊。到底谁敢欺负你啊,你告诉我,我去找那个人算账。”
“没有人欺负我。”温橙心里想,是她自己欺负自己吧,毕竟和一个人产生感情羁绊,就是要承担掉眼泪的风险,更何况,她还是没有人知道的暗恋呢,风险得多大呀,都还不能买保险的。
岑梨抱了温橙两分钟,上课铃打响,这节上英语课。岑梨依依不舍地回了座位,叫温橙不要难过了。
温橙点点头,在橙色壳子的小本子上用可擦去的水性笔庄重写了一句话:【2015.11.1 今天本人遭逢大劫。】
此后半月时间,温橙一直陷在这件事里,连着做了好几天噩梦。胡步青最近学会跳广场舞,每每要九点才摇着蒲扇回家。
温橙为胡步青高兴,也为自己伤心。大抵青春期就是如此,他一个随随便便的举措,便让她魂牵梦绕,举步维艰。
这天是周三,下课很吵闹的时候,温橙规矩坐在椅子上看今天早上做错两个的听力原文。岑梨敲了下她桌子:“过两天弄校运会,你报名什么项目吗?”
温橙运动能力不好,过两天又是生理期,哪怕身为体育委员的梁池现在正站在讲台摇旗呐喊,她也摇了下头:“我就不丢人现眼了吧。”
“你不报我也不报了,”岑梨说,“那我们就给我们班的运动员端茶送水吧。”所谓的端茶送水,是深海校运会特有的规矩。班上每一位没有参加项目的同学会绑定一位运动员,在他|她参加完项目后送上一瓶水或者是搀扶一下。
“好呐。”温橙仰头笑了笑。
帮扶表出来时,许多女生挤在梁池桌前。岑梨目无表情地剥板栗:“她们都好想给段枞送水。”
一分钟后,挤在梁池桌前的女生散去,一个个朝温橙投来眼神。
温橙:“?”
岑梨了然地投喂板栗:“梁池应该是把你作为给段枞送水的官方选手了。”
有一束光穿越到眼眸,温橙不像岑梨这样云淡风轻,浸泡雀跃地问:“真的吗?”
“肯定是真的,不信你去看帮扶表,”岑梨把板栗壳包在纸上扔进垃圾桶,“走,我陪你去看。”
温橙握住岑梨的宽大校服衣袖,段枞和梁池都不在教室,路过就看到帮扶表上温橙和段枞的名字挂在一起。
“是吧?”岑梨明白梁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挑了个对段枞没想法的女生。橙子一看就对段枞没意思,这样的人给段枞送水才合适,对双方都好。
“是。”温橙睫毛掩盖住轻笑,像可乐气泡似的开心情绪见缝插针充斥身体每一处,盈盈虚化秋日的潮闷,“校运会是哪天开始呀梨子。”
“就明天。”
“喔,”温橙拉岑梨胳膊出教室,询问明天的送水事宜,“我没给人送过水,不知道步骤。”
“第一步买水,第二步送出去,”岑梨回头看了眼她要送水的对象,帮扶表上赫然写着梁池的名字,“走吧去买水,我明天也得送水。”
一片夕阳柔软地搭在黑板和四方格的地板,缝隙和边缘浸染橙黄颜色,像咕噜咕噜冒着水汽惹人弯唇的橘子汁。温橙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将半月前的苦恼抛掷脑后。
*
校运会的第一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上午是开幕式,段枞的比赛项目是三千米长跑,就在今天下午。
温橙买了两瓶百岁山,和岑梨吃完午饭后便难掩开心。岑梨没觉得不对劲,温橙长相偏甜,什么时候都是笑脸盈盈,眼眸天生就像弯的。
两点整,三千跑的十二名选手进跑场。温橙藏在乌泱泱一众为五号选手段枞加油打气的人堆里,手里的百岁山弥漫紧张的气息。
“怦!”穿红色球衣的裁判打响枪声,十二道身影像离弦的箭瞬间飙了出去。周围的女生都是来看他,嘴里和眼睛里全是段枞的名字。
日光浮在温橙脸上,五号选手暂居跑道末尾。
女生们在讨论:“欸,段枞原来也不是样样第一哎,三千米就不是。”
“他又不是神仙,哪能事事第一,但我就是喜欢得不行,他跑倒数第一我也喜欢呐。”
人群里有女孩们温和的笑声,像思春期从柠檬树下掉的涩果,温橙咬了口,低头看矿泉水映着被天空撕碎的阳光。
……
……
“哎!段枞开始发力了!从第九名越到了第六名!他不会三千米都会拿第一吧?”
“我靠,他现在速度好快啊!”
温橙抬眸看去。偌大的操场,在最后一个弯道,段枞加速,就这么几秒的时间,飞快地甩开了第四名和第三名。
第三名和第四名被甩开后也提速,但段枞速度更快,这两选手完全追不上。
他就这么一路加速,在最后一圈,超过了第二名。
温橙手心握拳,现在到了关键时刻,只剩下最后两百米。
段枞没再提速,而是用匀速的速度追逐第一名。
纵然是这样,他和第一名的差距也在缩小。到了最后一百米,两道身影逐渐重叠在一起。刚好重叠的那一秒,段枞双臂摆动幅度加大,速度提高,冲刺般甩开了第一名。
他成了遥遥领先的那一个。
越过终点那一瞬。裁判站在终点,摁了下计时器:“第一!十一分三十秒!”
耳边响起热烈的欢呼声。运会会观众人山人海地尖叫呐喊,像海浪一样打来。
深海附中有明确的规定,只能由特定的帮扶者送水。温橙谨记自己的职责,小跑到他面前。可围观她送水的女生太多,温橙脸颊烫得淌汗。
后侧方有道身影“咻”地横穿经过。温橙心脏凶猛悬空,脚步不受控停住,身体习惯性向前倾,脑袋撞上一具坚硬滚烫的胸膛。
段枞被撞得跟着后退一步,男生白T布料柔软,贴着她头顶乌顺的发。温橙鼻尖抵进单薄又硬朗的少年纯粹的荷尔蒙,像加了冰块的青柠和薄荷叶,清爽又刚硬的带劲。
手上的矿泉水被紧紧握着,大脑一片空白。
风声呼啸,周遭所有声音屏蔽,只剩下她疾风骤雨般的心跳声。
被日光辐照的手臂惊人地烫。温橙飞快退后两步。
头顶响起他的嗓音:“别人送水是送水,温橙同学你送水——”
温橙一米六五的身高和他相比显得略矮,直愣愣抬起头,看见段枞剔透的汗顺下颌线滑过,伸手拿过她手中的矿泉水,拧开瓶盖,仰起下巴大口喝水,喉结随之滚动,扬了点不可思议的笑:“来害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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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放映十二场
太阳高悬,少女耳朵浮上燥热心跳,高绑马尾被风扬得跃上日光,胡乱不定地摇摆。少年手撑膝盖仰头喝水,宽大背脊没入香樟树阴影,唯有漆黑乌发和眼睛明光锃亮。两人身后是整个操场的人,还能听到许许多多的人在叫他名字。
温橙脸烧红,像踩在松软的板栗,硬邦邦的壳被剥开,不知所措地回应,“我不是故意的,没撞疼你吧?”
“没事,”段枞喝完水拧紧瓶盖,伸手一个散漫的弧度扔进绿色垃圾桶,俊眉打上浓墨的随意劲,轻易的笑:“就你还能撞疼人吗。”
“那就好……”温橙站在段枞面前,被许多道探究的目光注视,如同打上无法忍受的烙印,她有些不适应地指了下出口的方向,“我先走了。”
“行,”段枞依旧撑膝盖恢复呼吸,眸子晶亮像透明莹灿的琥珀,“谢谢你给我送水。”
“不用谢。”温橙转身,双手摆臂小跑出了操场,阳光照在脸上很温暖,发丝跳舞缠上怦怦怦的心脏跳动,像永不停歇的海浪在彼岸翻卷。
岑梨在西操场跟随梁池选手,温橙径直回教室,眼眸像掺碎星似的亮,拿出橙壳笔记本写:【2015.11.15 今天不小心撞到他身上,这种感觉像咬了岑梨最爱给我投喂的板栗,有点甜。】
甜之后是无尽的苦。
深海附中期中考试是在运动会过后的下周四,运动会结束后全校师生投入到紧张备考的状态中。这段时间全然被语文的古诗词,英语听力的9磅15便士,数学的泰勒公式欧拉公式积分缩放,以及各种理科知识点包围。运动会被温橙永远铭记的那一幕好像成了场绮丽的梦,鼻尖闻见的洗衣粉清香和西柚汽水味化作梦境的一份子。
是了,高中生活到底是枯燥又无味,段枞不过偶尔来临她的梦境。
考试的这两天,温橙按部就班地写试卷交试卷,考完的那个晚上,教室陷入短暂的狂欢。可很快学习委员岑梨拿着复印的考试.答案下发:“钟老师说先自己对答案,考试成绩明天下午就能出。”
教室一片哀嚎,温橙也低了低眼皮,这也太快了吧,她还没做好迎接分数的准备。于是狂欢被蓦然掐断,所有同学拿着带有油纸味的复印答案埋头学习。
考试成绩的确是在第二天的下午揭晓,温橙退步了五个名次。
语文127
数学112
英语119
物理94
生物88
化学79
下晚自习路过年级大榜,她和他不在一页。温橙摁住自行车手柄的双手紧了紧,心脏被刺痛了下,把写日记的时间用来背单词和写题。
元旦前的第三次月考,温橙考到班级第十二名,如愿以偿地考进成绩单的第一页,和他的名字靠近了许多。
月考出成绩的那个下午,温橙也收到另外一个好消息。
钟鱼喜气洋洋拿着茶杯进1401班:“咱们班去参加物理竞赛的八名同学全员获奖,段枞省一等,梁池和温橙省二等,其他同学省三等。”
彼时温橙还在严密计算自己再考多少分能靠近班级前十,岑梨率先激动地摇她的肩膀:“橙子省二等!二等!”
班里艳羡的目光扫来,温橙也激动地亮眼睛,她不是一个聪明人,只是最普通最普通的温橙,弄懂一道别人几分钟就做出的物理题往往要花上一整夜的时间,用半条命努力备考才考出这样的成绩。
没有人知道,她熬夜学习最辛苦时,唯一的愉悦活动,是隔着手机屏幕翻段枞的q、q空间。
梁池在底下喊:“钟老师荣誉证书在哪?这还是我第一次得二等,还想拍个照发朋友圈装逼呢。”
全班哄堂大笑。
岑梨望梁池一眼:“温橙也是二等,你看看橙子,再看看你,差别怎么这么大。”
“好了好了,别吵,”钟鱼喜上眉梢吼人也和顺:“荣誉证书不在我这,学校打算下周一升旗仪式上当着全校同学面发。”
“搞这么隆重?”梁池扫一圈,没见段枞,哦,他在篮球场打球。
“可不吗,”钟鱼敲了敲讲台:“就我们班全员获奖,其他班都没这么好的成绩。清北班都只有四名获奖的。”
“嘶——”全体同学惊叹:“我们班这么牛啊!”
岑梨握起温橙的手摇晃:“听见没!你已经很厉害了,别再咬牙努力学习了,稍微松口气吧。”
梁池朝温橙吹口哨:“我们之前说过,获奖去聚餐看电影,不如就明天吧?明天上完第五节课就放三天元旦假。”
“什么,能带我一个吗?”岑梨在班上是万年老二的成绩,可就是物理差一点,从没参加过物理科的竞赛。
“行啊。”梁池说。
“太好了,橙子我还没和你聚餐看电影过呢。”岑梨窝在温橙怀里,可怜巴巴道。
温橙还在想明天段枞会不会去呢,如果他也去那就是最好的情况:“好,我们明天去,顺便一块过元旦。”
岑梨开心地嗯了声。
梁池看着温橙和岑梨,惊讶抵了抵舌尖:“不是吧,你们这反差也太大了。”
真不怪梁池惊讶,班里也有很多人觉得温橙和岑梨这两人很反差。
温橙长相柔软,岑梨长相高冷,一软一硬,怎么样都应该是温橙窝在岑梨怀里吧?可偏偏不这样,通常情况下都是一脸高冷的岑梨趴在温橙身上。
“滚吧你,”岑梨横一眼梁池,轻挠了下温橙下巴,语调放软:“橙子,明天看电影我们要坐一块。”
温橙摸着岑梨头发点头:“好。”
“……”梁池:有够反差。
*
第二天是2015年最后一天,温橙跟胡步青说了和同学一起跨年。这么重要的日子,胡步青也不在家,小老太太在和一群跳广场舞认识的朋友家吃饭。
第六节课下课,温橙和岑梨站在走廊上等小分队的其他人。日落西斜,金光普照在温橙带笑的脸庞。
梁池走过来,杵在栏杆撑脸,递出去两张电影票,“有省里的电视台来学校采访,段枞被叫走了,还不知道去不去。其他人也有点小事,你们先去市中心等我们吧。电影要开场了就进去等。”
“好。”岑梨笑意不减地牵温橙的手去坐计程车抵达深海市CBD区。
温橙却没有像刚才那样高兴。段枞是不来了吗?
电影是梁池选的,他一共买了九张连排的电影票。温橙和岑梨坐电梯到四楼,检票后进了场。下午档的电影院一般人不会多,可这场观众坐满,“九排十二,九排十三,”温橙边看电影票边找座位,找到后坐上,电影开场了。
视线漆黑,惟电影屏幕映照白亮的光。这场电影是爱情片,前一分钟是循环播放的广告,温橙眼睛盯门口,不断有人进,却始终不是他们。
她失望地扭过头看电影。
“哇,来了来了,”岑梨语气兴奋,“你们小分队是一个都不落呀。”
温橙顺着温橙视线看向门口。一群穿校服的男生女生手握电影票,低着声说话走到第九排。段枞走在最前,有明灭的光散在他清越俊挺的脸,手里拿着冬季的黑白校服自然垂下,不知道梁池说了什么,他桃花眼略微弯了些,在人群里格外吸晴。
温橙心一紧,握住电影院座椅的扶手。段枞朝她的方向走来,低头睨了眼手里的票,随后坐在了温橙座位旁边。
温橙:“!!!”
她轻抿了下唇角,抬头看银幕。
票座位是梁池分的,他想坐在岑梨旁边待会好打游戏,又考虑到岑梨和温橙要好,便将靠近温橙的票给了段枞。
温橙不知道这些,只觉得段枞能坐在她身边已是礼物。影片一开始很慢热,是青春的校园,温橙本来就不怎么喜欢看青春片,眼下段枞坐在她身侧,精神被分去了大半。男生长腿支在地面,清瘦的手指靠在扶手,闲散掀着眸看银幕。
距离太近反而不好总是去看他。温橙担心他发现什么,只好盯着屏幕,不知不觉间将这个电影看了进去,甚至泪点低地掉了泪。
温橙第一次看这么感人的电影,哭得稀里哗啦,右侧送来一张纸巾,男生声音压低,显得磁沉的懒洋:“擦擦。”
温橙大脑宕机,他是怎么知道她哭了的?
段枞对爱情片无感,父母破碎的爱情让他觉得世间感情多不牢靠。他看得昏昏欲睡,打不起一点精神,直到一滴冰冷的液体掉在手臂。
段枞蹙了下眉,抬头看向左侧的女生。她好像是看哭,眼泪悉数掉在他撑在扶手的手臂。
他抬眸看电影,一个女生在给一个男生切橙子吃。电影情节实在不感人,段枞认真思考了下,难道,是名字里有橙字的人见不得别人吃橙子,会伤心?
温橙百思不得其解地接过纸巾看向屏幕,余光里看到段枞也看起了电影。
她擦掉挂在眼睫的泪珠,聚精会神地盯电影银幕。
男女主角切完橙子后,坐在沙发上诉诸分开十年的痛苦和经历。一分钟后,原本伤感的音乐切成燥热的唯美纯音乐。
男主扣住女主的头,爆发式地吻在了一起,发出令人害臊的声音。
紧接着,男主脱掉女主的衣服,镜头切到两人身体贴住身体,有很轻的呻.吟声,且动作还在持续。
温橙侧过头没再看屏幕,耳朵飞快地红了。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她不知道的是,段枞也侧开了头,下一秒,她不经意对上了男生干净漂亮的桃花眼。
3D环绕的影院,那些情动的声音环绕耳侧。
温橙心脏重重地响,手指蜷缩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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