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柽高俅紫色之水》 第1章 东京风华 大宋政和年间。 是个花团锦簇的初春。 大相国寺东门大街,两旁卖幞头、腰带、书籍、冠上饰物的店铺,纷纷把货物摆去门外,店里小哥儿们讨得闲便站在摊子边叫卖几声,接着十个倒有九个眼神儿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娘勾走,随后在掌柜的大声呵斥下抱头鼠窜逃回店中。 丁家素茶店,东京城内响当当的字号,大相国寺每月五天开放的时间里,生意红火得仿佛烈火烹油,店内更有讲书老汉,带着穿红衣扎羊角辫的孙女,说着一段面涅将军夜袭昆仑关的奇事。 前排最好的位置,刷了桐油的硬木折背椅上正斜靠了名少年,少年戴着白玉嵌金冠,穿着团花的银色氅子,生得唇红齿白,俊俏绝伦,只不过他此刻懒散得紧,没有几分坐相,待一段书结束,便打了个懒腰,道了句“赏”,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少年有随从几人,为首一名方脸汉子面无表情排了铜钱在老汉桌上,对祖孙俩的满嘴感激之词充耳不闻,紧追少年出门而去。 少年站在大街上,举目四顾,人群熙攘,花光满路,锦绣繁硕,罗琦飘香,他内心古井无波,忽然“嗤”的一下笑出了声,倒负了双手朝着大相国寺东门走去。 “小相公,为何不走正门?”方脸汉子已经追随上来,半佝偻着本来虎背熊腰的身子,恭声询问。 少年依旧慢慢走,边走边看,半天才道了句:“看看吧,到处都要看看,这盛世如此好看,再不看看将来就怕看不到啰。” 汉子伸手挠头,他虽是武官,却也读书识字,也做得几首格律不严,韵脚不全的诗词,但却不知为何每每听不懂小相公的话语。 “八方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会寰区之异味,真是繁华盛极!”少年展颜一笑,话题忽转道:“也不知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画到了哪里,他笔法却是甚妙,待回去后找他仔细瞧瞧。” “小相公所言极是。”方脸汉子急忙开口应承。 东门大街此刻人流络绎不绝,街边卖物事的货郎哪怕嗓子喊哑,却也掩不住脸上喜色,摸着钱叉子里的硬通货,心中琢磨着收摊后给墙那边的小寡妇买上二两水粉,至于自家婆娘倒是可以省下。 路上穿着布衣的大郎,捏着支竹蜻蜓,嘴上叼着柳叶,一边旋转一边左顾右盼,嗅着香气便来到独身的小娘旁边,红了面皮搭讪几句,哪怕吃了闭门羹也斯斯艾艾不肯离去,直到充阔替小娘付账之时,才发现荷包不见,这才慌了神跳起脚左右寻找偷儿,小娘却用帕子掩了嘴,笑着碎步离开。 富贵家的官人娘子却是三三两两,携奴带仆,官人特意在耳边簪了花,挺直背膀,双眼灵动,在人群中瞄来瞄去,心下暗自揣度着燕瘦环肥,哪怕娘子在腰间用力一拧,犹不知痛。 少年走得不快,来到相国寺东大门前看了片刻,这才慢悠悠走了进去。 寺内极广阔,摊子极多,游人亦极多,各色物品,映得游人眼花缭乱,外地慕名而来者,更是瞠目结舌。 少年边走边看,不知不觉中跨过了二道门,这里面更是精彩,贩卖之物都是东京老字号的东西,孟家的道冠,王道人蜜饯,赵文秀的笔,潘谷的墨锭,两旁走廊更有刺绣,抹额,绒花,头饰,镶金线彩丝的新奇饰物。 少年没有进佛殿,使钱买了只水蓝色绣鹈鹕的荷包,晃悠悠向殿后走去。 大殿后面的姿圣门边上,却是书摊字画和各种珍奇玩物,更有些不算地道的香料,夸大了年份的老药,各州府间并不算上等的土产,少年见了一劲儿摇头。 他挑挑拣拣又买了几样物事,然后越过两边算命占卜的摊子和给人画像的条桌,随着人流继续走去。 少年仿佛心情甚好,虽走走停停,却毫不腻烦,下一刻又过了智海,惠林,宝梵,河沙等禅院,绕个小圈,依旧从东门出去。 这时方脸汉子敬声道:“小相公是否未尽兴?” 少年似笑非笑瞧他一眼:“谭副使有甚说辞?” 方脸汉子叉手道:“小相公,今日二十八,乃是东岳仁圣爷爷诞辰,想来岳庙那边也热闹得紧,只是走路过去,不免累了小相公腰身。” 少年道:“却不打紧,今日有些厌轿马,况过了潘楼东街,至酸枣门便到了。” 方脸汉子急忙称“是”。 少年嘴角微翘道:“听闻谭副使通文墨,拳脚又甚好,于皇城司却是委屈了,如今皇城司比不得真宗仁宗朝那时,眼下的满堂文武,又能得罪起哪个?” 方脸汉子嘿笑两声,躬身道:“小相公所言极是,属下祖上本就一直在禁军为职,到这一代实在没了建树,才被抽去皇城司,苦熬至今。” 少年笑道:“如今皇城司使都沦为了阶官,上面还有勾当皇城司这个职位,却是不做也罢,你既然走了童枢密的门路,打算拜在我门下,可是心中已想好?” 方脸汉子放低了眉眼,道:“自是全凭小相公差遣,忠心不二,日月可鉴。” 少年瞧了瞧他,道:“趁时候尚早,去潘楼街上用过饭,再往岳庙行去罢。” 一行几人离了大相国寺,且向北走去,路过潘楼街路,吃喝一番过后,去不多时便至岳庙近前。 东京这座岳庙,百姓口中更多称呼为泰山庙,真宗祥符年间,诏封泰山神为东岳天齐仁圣王,后又加封尊号为东岳天齐仁圣帝,此庙便建于那时。 虽岳庙远不如大相国寺热闹,此刻也是熙熙攘攘,少年边走边看,不多时便来到五岳楼附近。 少年忽道:“前方何故喧哗?” 方脸汉子定睛瞧去,只见那楼下的栏杆处,正有数人站立,各自拿着弹弓、吹筒、粘杆,挤眉弄眼,中间站着个花袍小生,歪带冠帽,耳边插花,敞开着领口,正拦住一名女子去路,嬉笑言着: “小娘子且上楼去,我要与你好生说话。” 女子看来年华不超双十,发髻却做结缡,生得细眉如画,目若春水,琼鼻檀口,尖尖下颏,柔桡轻曼,姿态纤弱,此时却已是霞飞双颊,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调戏?” 方脸汉子看得真切,回头低声道:“小相公,是高俅的干儿,名高坎,又唤作高世德是也,平素里甚为胡闹,最喜调戏玷辱良家女子,城内百姓都唤其一声高衙内。” 少年闻言双眼微眯了眯,道:“高俅有亲子三人,何故收此干儿?” 方脸汉子怔了怔,道:“这个……属下却不知了。” 少年又道:“官家整顿两司三衙,重置侍卫亲军司,令吾提举,与高俅掌管的殿前司分权,眼下司所未立,待三司那边拨发府衙之后,少不得重复些殿前司的事宜,这高俅或有怨言。” “这……”方脸汉子讪笑道:“左右是小相公家事,那厮有何胆量埋怨,虽两司三衙掌管事务相仿,但此时定是要以小相公为主。” 少年微微一笑:“太祖建隆三年,卫国公石守信辞去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后,侍卫亲军司不再设头领,只由都虞侯代管,景德二年,鲁国公王超罢职都虞侯,再无复任者,侍卫亲军司马军步军遂分为二,那时开始,马步二军便居于殿前司之下。” 方脸汉子搔头道:“小相公博学广记,属下佩服。” 少年摇头道:“如今官家重置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马步二衙皆由我掌控,却又反过来压了殿前司一头,想那高俅心中没有怨气却是不可能的。” 方脸汉子道:“小相公何必在意,若是那厮不服,找个由头敲打敲打便是。” 少年嘴角弯了弯,忽然看向看向前方道:“却是有些不入眼了!” 方脸汉子顺着少年眼神看去,却见那高衙内双眼放光,嘴上低语着靡乱调调,边说边拉拉扯扯,那女子虽左躲右闪,却毕竟弱质女流,哪里能出了这群泼皮闲汉的包围,脸上露出害怕神色,眼看就要当场哭出来。 “小相公,要属下前去……”方脸汉子面上闪过一抹狠色,少年身后的几名随从侍卫也纷纷跨前一步。 少年沉吟两息,点了点头,方脸汉子不由放开嗓门喝道:“那泼才好狗胆,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居然敢如此调戏良家女子!” 他这嗓门喊得颇大,顿时惊动那一干帮闲泼皮瞧过来,惟有高衙内色迷了心窍,也不转头只是骂道:“哪里来的莽汉,爷爷的事情也敢管,都去给我打将这厮!” 少年闻言双眉不易觉察微微一皱,方脸汉子捕捉到这点变化,顿时神色一变,脸上露出一抹狰狞,伸手竟从腰间抽出一把稀罕的软剑,稍微一登,剑身绷得笔直,他蹿步就要上前去,却不料就在此刻,斜刺里竟然穿插出一人! 第2章 人间总有不平事 却见穿插过来这人,头戴轻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绿罗大团花袍子,系一条银色拼纹腰带,生得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身材魁梧,不怒自威。 方脸汉子皱眉自道:“莫不是这小娘子的家人?” 只见这人赶到近前,将那高衙内的肩头一扳,喝道:“太平世界,调戏良家妇女,该当何罪!” 他挥拳欲打,却瞧见了这高衙内的面容,此衙内有个花花太岁的绰号,生得丑极,颇为好认。 这人认得是高衙内,竟自手软了九分,举拳在那里,打也不是,落也不是,只是脸含怒气,一双眼睁着瞅那衙内。 方脸汉子瞧见那被调戏的小娘跑到这人身后抓其衣角,自是验证了心中猜想,不由摇头:“却是软脚蟹一只,自家娘子被人调戏,只会鼓气做做样子,算不得好汉!” 他浑然没有省得,以他的身份根脚,自然不怕这高衙内,但这东京城的寻常百姓,哪怕品阶稍低点的官吏,哪个不是惧这衙内如大虫一般? 方脸汉子刚才就待发作,被这人挡了挡,心中已是恼火,生怕在少年面前落个不利索印象,眼下却见那这人懦弱,便自来气,指着高衙内骂道:“混账东西,居然敢出口不逊,真是找死不成!” 那衙内被人扳了肩膀,刚要说些什么,却骤然闻得方脸男子话语,顿时大怒,转身指挥着一圈帮闲的泼皮,道了一句:“还不给我打这贼厮鸟!” 一群闲汉手中虽有家什,可多是棍棒,东京城内有不得私蓄武器的律法,闲汉纵然家中有刀枪之物,哪怕再只是朴刀这般入不得行伍的,却也不敢明着带到岳庙这等人多的地方。 此刻虽是棍棒,但闲汉人多,呼哨一声便围了过去,方脸汉子稍稍一震手中剑,那软剑竟嗡嗡作响,闲汉们哪见过这种玩意儿,更不晓得厉害,就有莽撞者抡棒向方脸汉子打去。 方脸汉子脸色阴鸷,欺前一步,手上挽个剑花出来,只见银光一闪,那闲汉便大叫一声,丢了棍棒,身子“噗通”向后倒去。 众人纷纷去瞧,只见那闲汉双手捂脸,鲜血从指缝中渗出,嘴上犹自大叫:“杀人了,杀人了。” 这群闲汉中,却也有那凶狠喜斗的,三五个交换下眼神,便要围攻上前。 却在这时,少年身旁的五六个随从亲卫,衣内纷纷传出“嘡啷嘡啷”的金铁交鸣声,各人竟然衣内藏刀,此刻这刀出了鞘来,那雪片也似的刀身,在阳光的返照下,晃的这群泼皮闲汉脸色顿时煞白。 “衙内,衙内不好了,这些人有军中的武器!”那有点见识的闲汉,立刻怪叫了一声,倒拖了棍棒,仿佛被踩了尾巴的野猫,向高衙内身边跑去。 军中武器?高衙内顿时瞪大了眼睛,就是旁边那人也愣了愣,同样向前看去。 这一朝对武器的管理是由松至紧的,尤其当下道君皇帝在位,在东京城这种地方,就算那些闲汉泼皮也就携带棍棒仗仗声势。 敢于佩戴使用制式武器,且不止一人,这绝不是寻常百姓,但衙内见到这种情景非但未慌,反而跳起脚叫骂起来:“尔等是哪一军的,莫非不认得衙内我?” 方脸汉子偷眼瞧向少年,却见少年面上莫得一丝表情,不由暗自咬了咬牙,他既是托了家中荫存的全部关系,走了童枢密这条门路来到小相公门下,就注定再没什么退路,眼下只能投名立状,别说什么衙内,就算太尉高俅在前面,他也敢一剑刺下! 快步走上前去,那群闲汉里倒有几人来拦,却也并不是什么忠心耿耿之辈,只是脑瓜不太灵光,打着谄媚邀功的愚蠢念头。 未待方脸汉子出手,那几名持刀的侍卫便冲上前去,直接就是一顿好打,将这几个不识相的闲汉揍得趴在地上哭爹喊娘不止。 “贼厮鸟想要干什么?”高衙内看出情形不对,忙伸手提了衣摆小步向后退去,脸色虽慌张口中却是发狠叫道:“我爹是殿帅府高太尉,你们可是禁军的人?你们对我无礼岂不是找死!” 方脸汉子“嘿嘿”笑了一声:“就是无礼,又当如何!” 他这话一出口,顿时有那围观不怕事儿的叫起好来,想这东京城的市井之中,有几个敢如此说话?言语之间,这已经是在硬杠高俅了。 高俅是什么人,是这一朝的殿前司都指挥使,俗称殿帅府殿帅,加太尉衔,几乎是武官的极致了。 虽然这一朝重文轻武,却也是相对黎庶而言,无论文武在老百姓眼中都是官,何况掌管禁军的太尉。 “你们是假的,你们……不是禁军!”高衙内并不傻,他发觉对方竟不在意自家身份,便觉出有些不对,禁军哪里有不怕高俅的道理?刚刚扳他肩膀的那人,就是禁军内的教头,彼此照过面,今日调戏了他家娘子,眼下不也傻呆呆站着,连句狠话都不敢再放? 高衙内豆眼转动,脑中思想着,除了禁军还有哪个司衙敢明目张胆提刀带枪,开封府?不像,兵部?不可能,那还有哪里…… 方脸汉子此刻投名心切,哪里还能容这衙内细想,身子仿佛一阵风般上了前,接下来狠狠一记耳光扇了过去。 “哎哟!”高衙内惨叫一声,伸手捂住腮帮子,一股血沫从嘴角渗出,他撒泼放赖般喊了起来:“敢打你爷爷,你们这些贼配军,你们找死,找死!” 一旁的教头男人见此情形,面色顿时变得煞白,立刻拉了自家娘子向边上躲去,他双拳紧握,骨节突出微微颤抖,也不知心中在想着什么。 反而是那小娘子,原本脸上的惧色有些褪去,被泪雾弥漫的眼眸微微发呆,虽然抓着教头男人的衣角,却被男人躲却时伸手拽了个踉跄,便是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方脸汉子脸带狞笑,伸手再一巴掌打将过去,嘴里狠道:“某家也是你能吓唬的?高太尉可管不到某家身上,倒是你这衙内,犯下如此恶事还敢猖狂跋扈,就不知是仗了谁的狗势!” “啊……”高衙内捂着腮帮子,忽地吐出了一口,竟是几颗糟牙混合了碎肉,显然方脸汉子这一记打得甚重。 “我要告诉我爹!”衙内哪怕是无赖的本性,却也是吃了个疼,这一下满地打起滚来,鼻涕眼泪横流着呼唤那些闲汉泼皮:“还不快去给我爹送信,就说有那山上的匪寇,充军的贼人混进城内,想要害了本衙内!” 方脸汉子闻言,手上软剑指向高衙内,阴沉沉一笑:“你这腌臜货色,某乃皇城司的人,就算是高太尉也管不到某!” 第3章 齐王 皇城司! 当下的皇城司虽没有前些年那般风光无两,却也算余威尚存,方脸汉子此言一出,场中顿时静了一静,教头脸色愈发苍白,拽着自家娘子再退后几步,泼皮们也都不吭声起来,有那心思伶俐的,已是脚底抹油,向后滑去。 高衙内闻言一呆,皇城司他自是知晓,可皇城司不怕他,他也未必就怵了皇城司,毕竟他所行之事非皇城司职责所在,想到此脾性再次发作,立刻杀猪般嚎叫起来:“皇城司又如何,就算本衙内犯错,自有开封府说话,什么时候轮到皇城司滥用私刑了,更别说本衙内根本没犯错,我,我要去告你们!” 他此刻虽然两边脸肿了起来,嘴里也疼得好似针扎,可心思却一直活泛着,那小娘子既然是教头的女人,又怎敢再言自家不是?至于围观百姓,也不过是瞧个热闹而已,料无人敢证他调戏民女,如此倒也能构陷皇城司个飞扬跋扈,当街打人的罪名。 “你要告谁?”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声音很轻,乍听起来很温和,但稍稍细品,便如寒风里的刀子,让人心中发冷。 “我告谁,你说我告谁!”高衙内此刻就是这种感觉,这声音让他很难受,他语调拔了高:“贼配军……爷爷要告你们皇城司!” “噗通!”方脸汉子一脚踢过去,衙内滚地葫芦般撞到台阶边上,立刻“哎哟”一声叫,脑袋里七荤八素,可他无赖泼皮性子,怎会轻易求饶,只是梗脖硬挺着,不信皇城司的人敢真格下了重手,只要他挨过此遭,自有高俅替他说话做主。 “口出狂言,污言秽语,我看你这腌臜货是找死!”方脸汉子气得短须直颤,他也没料想这衙内是个滚刀肉的德性,吃了好几记打,牙都掉了,居然嘴还这么硬。 “你要告我吗?”那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谁是贼配军?” 不知为何,衙内听到这声音心中便没来由地有些慌,猛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定了神儿后嘴里刚想再放些狠话,抬头却看到一名少年。 少年自是锦衣玉袍,俊美无双,此刻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正不错眼地盯着他。 衙内愣了下儿,约莫也就几息工夫,原本肿胀发红的脸竟忽地变了白,不自觉打了大大冷颤,乃至面皮诚惶诚恐起来,下一刻直接“噗通”一声跪伏在地,嘴里夹带了几丝哭音,抖声叫道:“二,二……” “二什么?”少年仿佛有些不太高兴,浅笑收回,淡淡道:“你认得我?” “二……大王饶命啊!”衙内伏在地上,身上已全是冷汗,他这时怕的要死,什么断然不会求饶,那也只是吹嘘壮胆的说辞,眼前这位倘若能求饶揭过,便已是天大幸事。 “你也怕死?”少年狭长好看的双眼眯了眯:“你为何认得我?” “小,小的自然怕死,小的是高俅的儿子,去年时曾远远见过二大王……”高衙内此刻却是真慌了神儿,他怎么也想不出,居然在此处遇见今上的二皇子,这位可不是什么善茬,就算是当朝老公相提起来都要抚额锁眉。 “二大王恕罪,小的刚刚真没看到二大王,小的罪该万死……”衙内伏在地上,用头猛磕地面,哪怕这一朝多为纳拜,不兴磕头,却还是把脑门撞的鲜血直流,犹自不肯停歇。 少年看着衙内:“你爹是高俅?” “正是高俅,就是会踢皮球的高俅!”衙内叩头如捣蒜。 少年不再说话,而是眼神转向一旁的教头和小娘子。 教头早听到刚才对话,神色间不停变幻,看到少年瞧了过来,猛地拜倒在地,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家娘子还呆呆站立,不由又急又恼,伸手去拉,那小娘子却不知犯了什么邪,连礼都不行一个,直被拉得“哎哟”一声。 “不必了。”少年瞧出教头意图,温和说道。 教头有些忙乱,开口拜了二大王,又想要再说几句什么,却见少年转脸看向自家娘子。 “抬起头来。”少年道。 小娘子闻言着实有些慌,急忙望向教头,却不料教头这时也也不知思想到了什么事,恰好低下了脑袋,不由心中愈发委屈,抬眉眼,轻咬唇直视少年。 少年看了又看,抚掌笑道:“果然标致,竟不逊李大家,见了着实让人心折欢喜。” 小娘子又羞又恼,但此时却愈发不敢开口,她毕竟不是丁字不识的普通百姓之家出身,虽然不算书香门第,却也是个有门有户的。 刚刚省得那衙内便是有名的花花太岁,差一点就直接晕厥过去,对这恶人的调戏言语还能义正言辞几句,可怎料又来了一个二大王,说起话来虽然温和,却也不似什么好言语,但总是为她解了围,断然不能冒犯什么。 于是小娘子重新低下头去,瞅着自己的绣鞋尖,不发一言。 少年笑了笑,负着双手再望向衙内,衙内依旧在用力撞头,少年阖眸几息,道:“疼吗?” 衙内慌忙答应:“二大王说疼就疼,说不疼就不疼。” 少年道:“疼总比掉了好,可是这个道理?” “二大王所言甚是,甚是!”衙内疼得几乎要哭将出来,却只能更加用力,他心中不敢诽这少年,却把方脸汉子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然后还有那教头,已经在心里千刀万剐了数次。 少年轻叹口气,他瞥见教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涨红着脸,始终没有张开嘴,他也心中不在意,总是可怜人而已,之前行径也勿论什么惧畏权贵,大抵不过人之常情罢了。 只是,少年心中总感觉这幅场景似曾相识,却又好似没什么出处,古怪感觉生出,不由扬了扬眉,胸臆微微发闷。 这时教头干裂的口唇颤了颤,许是做了什么决定,想要开口对少年说话,不料方脸汉子来到少年一旁,低声道:“小相公,这……” 少年瞧了他一眼,脸上淡淡不耐,方脸汉子立刻道:“属下明白了。” 教头深吸口气,再次想要开口,却见方脸汉子快步走到衙内身旁,抬脚便踹去,衙内顿时惨呼一声,已有一只腿被生生踹断,疼得叫唤几声后便昏了过去。 方脸汉子哼了一声,他谭真能以武职的身份,坐上只有宦官内侍才能任命的皇城司副使,自是八面玲珑,知道如何应对当下。 少年微微点头,转过了身,对围观百姓轻道一声:“吾乃赵柽,今下添为齐王,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何况恶少衙内,今日对其稍作惩戒,以儆效尤,若再有此事,众人可前往开封府状告,可提吾名。” 百姓闻言皆面露喜色,叉手高呼千岁二大王,显然,身为齐王赵柽的少年在这东京市井之内,颇有声名。 赵柽转身,御龙直的侍卫收刀入鞘,谭真对犹在地上惨呼的衙内狠狠吐了一口,又看眼那依然拜倒在地,却满脸失落的教头,嘿然一声,随着赵柽出岳庙而去。 第4章 聚拢八方 齐王府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繁阔广大。 此刻,天色未足晚,玉兔尚霜白,赵柽坐在中堂椅上,双目微闭,手中捧着杯饮子,用厚牛皮纸卷了个细筒慢慢喝着,他心中那种古怪的感觉再次油然而生。 这并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从他穿越过来,已有数次这般,却总是捋不到头绪。 原本这一朝的道君皇帝二子早夭,乃是出生第二日便故去,而他便是这时穿越至襁褓之中。 本来也想着争一争九五之位,然后励精图治,做一个中兴之君,可随着对这一朝的愈发了解,却发现这难度实在有些过高了。 这一朝此刻的光景并不比明末强上多少,表象繁华,却内枯外竭,重文轻武,又尾大不掉,鉴五代乱像,陈桥之事,却又矫枉过正,金瓯残缺,朝堂地方,无一为事,民怨深骨,官吏似豺,国本动摇,无以为继,昏昏度日者,便为清明。 从根子上就已经烂掉了。 这还能如何?励精图治已没甚大用,便是刮骨疗毒也不过是饮鸩止渴,没奈何就要打碎一个旧世界,刀枪救国罢了! 只是赵柽当下却纳闷心中的古怪之感,他自穿越后,文可过目不忘,武则一通百通,只是心中这古怪感觉总是不知在何处差了些什么。 “二大王。”门外走进亲随报事。 “说了几次,如今我已在朝中任职,称小相公便是。”赵柽放下饮子,看向那名唤做雷三的亲随。 “是,小相公。”雷三尴尬一笑,上前呈递了物事:“米公公着人送来信笺。” 赵柽拿过信快速瞧了一遍,倒也没甚大事,只是这位皇城司司使米震霆有位故友,也曾身居庙堂,有着太尉衔号,却在致仕后的几十年里,子女无能,最后乃至家道中落,竟到生活都难以为继的地步,所以携带最看好的后人投奔,这位米公公便举荐了他这边的门路。 赵柽看完后,不由笑笑,米公公在内庭并不算位高权重,皇城司使这个阶官原本品级就不高,又被勾当皇城司给架空,算是闲职,但于内庭中,却无人敢招惹他,梁师成不愿,杨戬不能,李彦不敢。 究其原因,就是这位米公公实在太能活了,从仁宗时就在宫中任职,如今已经历经五朝,神宗时也曾任过内侍省监,统管所有宦官内侍,后来年龄大了,又不愿离宫,这一朝道君皇帝继位后,念其不易,封了闲职,自此养起老来。 不过说实话,赵柽有些看不懂这位米公公,别的宦官有了权势,都是想尽办法捞取金银财帛,然后在外购置产业土地,巧取豪夺,无所不用其极。 这位公公则既不置办房产,也不收买土地,或许……是奈何没钱?赵柽琢磨着,并未听说这位公公掺和朝上政事,既不掺和,又何来许多金银进项? 信上那位家道中落的老太尉论起年纪和米公公伯仲之间,是仁宗朝时的官,英宗时致的仕,那光景儿政令还算清明,想来可能是没留下太多后路,以至今日走绝,若不是老太尉活着支撑着,估摸早就衰败成破落户了。 赵柽思忖左右不是大事,何况他此刻正需聚拢的各方人物,心中便将此事记下。 转眼天色暗了下来,远远的樊楼处有乐声随风而来,虽只袅袅,却也丝滑,不过接着便被汴河上的喧闹给掩盖,那却是另一种风情,让赵柽心中升起前往州桥处走一走的念想。 他刚跨出正堂的梨花木门,就有府内周管家匆匆赶来,叉手报一声殿帅府高太尉送来东西。 赵柽心下了然,叫人抬上来看,却是几箱银子,约莫有万两,他知这是高俅晓了今日事,虽心中说不得有多怨恨,却还是送来赔礼钱,不由冷笑了两声。 负手站立望了会儿箱子,赵柽唤来雷三,道:“去教坊司让戚红鱼过来。” 未到半个时辰,便有一名小娘进入王府,小娘肤如凝脂,面似桃花,细眉俊眼,身量丰满,穿着水粉罗裙,嘴角噙着笑意,向赵柽行了个万福,道:“公子找我。” 赵柽目光在她身上转了转,随后道:“有件事要你去办,毋须走官方的路子,人手你去碎玉楼挑拣,明日出发。” 戚红鱼微愕道:“还请公子明示。” 赵柽用下巴点了点几箱银子,道:“去相州汤阴县找一个人,把这些东西送去他家。” 戚红鱼瞧了眼地上木箱,道:“公子要送给什么人,可有详细住址?” 赵柽想了想,道:“大概是汤阴县下面的镇子或村落,这人是名少年,唤作岳飞,字鹏举,年龄约莫短我二三岁,懂兵法,好武艺,家境应该并不富裕。” 戚红鱼点头,又道:“公子,既不走官府路数,恐怕寻找这少年需些时间。” 赵柽伸了个懒腰,望向空中明月,淡然道:“无妨,如果我没料错,周桐老师此刻也该在那里,寻找起来应是不难,东西送去时一分为二,岳家一份,周桐老师一份,若老师不在,就全留在岳家罢了。” “周宗师也在那里?”戚红鱼闻言双眼瞳孔微微收缩,低头道:“红鱼知道了,红鱼现在就去准备。” 赵柽见她神色略显紧张,笑道:“你就不问问这种事为何不派别人去,而是让你一名小娘做头?” 戚红鱼道:“想必公子自有道理。” 赵柽道:“这岳家的大娘是位女中豪杰,忠肝义胆不让须眉,断不会平白无故受人金银,你是女子,总比那些莽汉好说些话。” 戚红鱼思索道:“还请公子教我。” 赵柽摇了摇头:“你也是个冰雪聪明的,这种事还用我教?总是师兄送给师弟的礼物,若是犹不肯受,便拿大义说话,问她岳家可有精忠报国之心?若有,国又岂能毫无示之?就说本王对这位师弟期待甚高!” 戚红鱼道:“红鱼懂了。” 赵柽轻轻一叹,又道:“虽然说辞有些不算磊落,但亦只能如此,你若见到周桐老师,再转我言语,禁军总教头的位置空悬,我很思念他老人家。” 戚红鱼再次行礼,随后雷三唤来侍卫,将几口箱子秘密运出了齐王府。 第5章 前堂会客 经此一事,赵柽也没了去州桥的心思,在府内兜兜转转,心中更是千回百折。 他自穿越这一朝,知道了身份背景后,便一直在默默谋划,从小做起,三岁律诗,四岁填词,五岁解策论,六岁习武,混于市井,倚仗身份抱打不平。 七岁拜师周桐,九岁武道小成,十二岁结交朝臣,十三岁暗中组织碎玉楼,广结天下好汉,十六岁使尽手段,提举侍卫亲军司。 这一步步走来,处心积虑,缜密细致,呕心沥血,乃至他整个人都有些麻了。 赵柽回到书房,打开了一只紫檀匣,里面是淡黄色的薛涛筏,每一张上都写了只有他才能看懂的小字,还有一些符号图画,这是一些对特殊事件,还有未来谋划的记录。 他端坐在椅上,伸手取过一支小羊毫,开始写东西,写完之后丢进匣内,然后“啪”地一声上了锁。 接着赵柽整个人往椅子里一瘫,从上到下都垮了下来,仿佛没有了骨头一般,竟然就这般睡过去,他睡得很熟,幽梦还乡,瞳瞳往事,补习班夏令营,未名湖畔,长发黄裙,月圆花好,笛短箫长…… 转眼已是三五日过去,这一天清晨,赵柽唤来雷三,将一封信交下,道:“送去碎玉楼黄孤手中,让他派人报给福建路安抚使黄觉,嗯……一级保密。” 碎玉楼是赵柽组建的民间势力,其中有保密制度,分一二三级,上面还有个特级,这些词儿就算是皇城司和军中都未曾用过,在这个时代,算是赵柽首创。 雷三领命欲走,方转过身却又被赵柽叫住道:“既去楼里,顺便让简素衣查查高俅家几个儿子的根底,有什么腌臜事一并禀报过来。” 雷三闻言一愣,思想几息道:“此事小相公不必问简女侠,属下便知道个大概,那高俅哪里有几个儿子,他只有一名干儿义子,乃是过继叔叔家的堂弟,唤作高坎是也,东京城百姓不喜他,叫他做花花太岁,却是个品行不端的恶衙内!” 赵柽闻言双眉微微一皱,手掌扶住桌案,身子略微前倾,道:“雷三你说甚么?高俅不是生有三子,两子为官吗?” “小……小相公。”雷三搔头讷道:“高俅膝下无子,这事儿许多人知晓,就算是城内的百姓也有耳闻,高俅乃是官家潜邸时的亲随,料得小相公不陌生,却怎连这都弄混?” 赵柽面无表情看着雷三,这雷三乃东京土生土长,虽是地头蛇,却有几分侠义心肠,因路见不平失手打死人下去大狱,被赵柽救了出来,一时忠心无二。 赵柽慢慢地道:“高俅无子,只有义子高坎,是过继叔叔家的堂弟?” 雷三被赵柽盯得心中发毛,硬着头皮道:“却是这般,属下断然不敢在这种事情上欺瞒,且那高坎虽然份属堂弟,但却有传言,说是高俅年轻时私通自家婶婶所生,是以才能不顾伦常收为干儿。” 赵柽脸色古怪,半晌才吐口气摆手道:“你且去去,此事罢了。” 雷三满头雾水离开,剩赵柽独自一人于书房,他怔了半晌,自语道:“此事不对,莫非我记错不成?” 就此刻忽有管家前来禀报,说府外有人投拜帖。 赵柽命管家取帖过来,打开一看,原来竟是米公公说的老太尉到了,遂命管家传出话去,约了前堂相见。 王府内见客大抵有三处地方,是为前中后三堂,却也说不上厚此薄彼,只是关系亲疏不同,自有远近之分,前堂乃是见外客之地,中堂却是心腹之人可往,至于后堂只有亲眷才会到其处。 此前堂颇大,内设却也华丽,赵柽令人沏了两盏小龙团后,不过片刻管家便引进两人。 其中一人颤颤巍巍,老迈枯朽,手拄鸟仗,形似耄耋,穿件大红色蜀锦袍子,衣面却褶皱丛生,一见便是压箱底的物什。 另一人是名少年,见模样不过十三四岁,生得虽样貌寻常,但腰坚腿稳,目光炯炯,落在赵柽眼中,自然看出是习过枪棒的,且有些根底。 老者双眼混浊,见前方椅上端坐一人,年少银袍,气宇出尘,便有些激动,甩开少年搀扶的臂膀,倒身欲拜,口中呼道:“昔内外提点殿前太尉洪信,拜见齐王殿下。” 赵柽看过米公公的信笺,知道前面这位洪姓老者的殿前太尉乃是虚职,并不是殿前司都指挥使衔挂太尉,否则也不至于落魄至此。 他示意亲随搀住老太尉,道:“免了免了,哪里用这般礼节,老太尉快坐下说话。” 亲随掺着老太尉坐到椅上,少年在前又见了大礼,赵柽笑道:“却是一脸英雄气概。” 少年腼腆,讷讷不知如何回话,气得老太尉猛磕手杖,却险些将那仗首处的鸟头磕掉,又自醒悟赵柽在旁,不由连声告罪。 喝了小龙团,老太尉满心感慨,言道当年仁宗皇帝曾赏赐五饼,至今不能忘。 赵柽便笑道府内还有许多,待走时也取五饼去,老太尉闻言自是声泪俱下。 赵柽相劝,与老太尉又聊了些仁宗朝旧事,忽地说到米公公,老太尉言道米震霆武艺厉害,枪棒精通,不输于李宪,且论起长寿李宪却又远远拍马不及。 赵柽闻言奇道:“可是童道夫的干爹李宪?” 老太尉道:“正是此人,不但征战厉害,一身功夫更是无匹,米震霆须不弱他。” 赵柽道:“素有耳闻米公公习武,却未料如此厉害,李宪当年北地无敌,如此说来这些年倒是米公公藏拙了。” 老太尉道:“米震霆不喜朝堂,当年虽有声名,几十年过去,无人传说,自不流传。” 赵柽点头,看向老太尉身后少年郎,这少年乃是老太尉曾孙,名玄阳,同辈排行第七,此番老太尉舍下脸皮前来东京,就是想为这曾孙求个出身,赵柽道:“玄阳,我来问你,武艺如何?” 少年涨红了脸,道:“回齐王话,寻常人可敌十不败!” 赵柽鼓掌道:“妙也,可为十夫长了,不过我不想让你进禁军,想让你先做我亲随,你可愿意?” 第6章 竟是如此 洪玄阳不知亲随到底何意,立刻偷眼去瞧老太尉,老太尉闻言心中亦有些画魂,这曾孙洪七乃是家中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后辈,此番前来东京,本意就是求个禁军出身,毕竟从文不成,武艺却还尚可,却不料这齐王竟想收作亲随,他此刻也辨不出赵柽何意,但多年世故还知,急忙开口:“还不快拜谢齐王殿下!”火山文学 洪玄阳谢过礼后,赵柽道:“禁军如今亦不比当初,不然就让你从军便是,做我亲随自有亲随的好处,以后你便自知。” 老太尉爷孙俩自然称是,赵柽又道:“老太尉自均州来,若不愿回返,便在这府第临近处租间别院,也方便玄阳照看,期间用度可算在王府账上。” 老太尉顿时大喜,他已年过九旬,此番离家出门便揣了不再活着回转看那些窝囊后辈的心思,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东京开封府,不由“哎哟”一声,就要拜谢。 赵柽哪肯让他拜下去,搀了一搀,忽然心中想到一事,沉默不语起来。 祖孙俩不知何故,不敢造次胡乱说话,老的只把小龙团的茶汤往肚子里灌,小的垂手低头动也不敢动。 赵柽捏过桌上拜帖,眉头渐渐紧锁,忽道:“老太尉大名洪信?” 老太尉不知何事,应了个喏,只顾发呆。 赵柽坐在椅上,摆正姿态,深吸口气,言道:“仁宗朝时,可有大疫爆发?” 老太尉混浊双眼了开开合合,颤悠悠摸了把花白胡须,脸上露出回忆之色,片刻才道:“殿下若是问其它事,未必记清,此事却不敢忘。” 赵柽道:“却是为何?还请细细道来。” 老太尉道:“那却是一场大疫,京师波及,伤损军民甚多,官家施仁政,免税赋,赦天下,却不料大疫还是难平。” 赵柽道:“又当如何?” 老太尉摇头道:“若只是此,老朽也未必记得,只是当年官家曾遣老朽前往龙虎山请张天师祈禳瘟疫,一路颠簸,张天师至京城施法施药,治病救人,这才不忘。” 赵柽闻言径直站起,于堂中走了又走,片刻道:“老太尉就没在龙虎山上遇到些甚么奇事吗?” 老太尉听得此话立刻浑身一颤,面皮发愣,半晌方苦笑一声:“几十年已过,有些言语憋在老朽心中实在难熬,如今也不怕殿下怪罪,我从未对他人讲过此事,总是怀疑山上道士捉弄于我,可细细寻思却又不像,左右没有答案,难受了几十年又无人可说。” 赵柽猛地停下脚步转头看来:“且说听听。” 老太尉思忖几息道:“我去那山上请天师,谁知天师早已洞悉我来意独自前往京城,我便受了道士款待,游玩许多景致,那山上宫内右廊最后有一座伏魔殿,上面贴满封皮儿,道士说里面锁镇了魔王,我一时贪奇,倚仗权势命人揭开封皮儿,又掘倒里面的石碑石龟……” 赵柽道:“那石碑上可有字?” 老太尉啊呀一声,拄杖站起:“怪就怪在此处,那碑上居然刻着遇洪而开四个大字,就像专门等待老朽打开一般,随后老朽更是大了胆子,将下面地窖的石板也掀开,殿下,你猜如何?” 赵柽黑着脸不答话,只是深吸着口气。 老太尉自顾道:“却只听声若雷震,地动山摇,见黑烟滚滚,直冲殿外,当真唬得我目瞪口呆,罔失所措,逃了出去,遇到那主持真人细说详尽,道人居然怪我擅自打开镇压许多代的封印,放走甚么天罡地煞是一百几个魔君,我被吓得不轻,便急忙收拾行李,引了从人,下山回京。” 少年在一旁亦听得惊奇,道:“莫不是真有此种魔神之事?” 老太尉摇头:“我哪里知晓,后来细细想去,怕是道人戏弄于我,只是那石碑上遇洪而开四字总是琢磨不透。” 赵柽此刻心中却不比老太尉平静,简直是捣乱了江海一般,他穿越十六年,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自忖并未出什么大的错漏,却从没想过,宋还是那个宋,却竟然是个水浒! 怪不得这些年他心中时常生出古怪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近两三年也时常听得一些山东好汉的名声,不过却琢磨总是本来就有,人多人少罢了,并非杜撰,就未往水浒上想去。 还有怪不得高俅那厮只有一个干儿,这却是从了水浒,既然如此那前些天在岳庙遇到的岂不是…… 赵柽想到此不由自道:“竟是林冲不成?” 他忽然想起一事,立刻变了神情,快步走出大门喊了声:“苏石何在?” 苏石是王府的侍卫统领,份属御龙直,占着禁军编制,赵柽喊他便是要打听林冲一二。 没片刻,便有一名精瘦细高汉子小跑过来,赵柽道:“可识禁军内教头?” 苏石道:“属下不识总有人识,不知小相公是何差遣?” 赵柽道:“禁军内有一枪棒教头,生得豹头环眼,唤作林冲,速去问问眼下如何。” 苏石应了声转身欲走,却不料再被叫住,赵柽又道:“顺便打听下他家在哪处,妥当了回来禀报!” 苏石风火离开,赵柽回到前堂看着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不由笑道:“没甚事,老太尉再详细说说龙虎山便是。” 说话工夫,便已经来到正午,王府里排了饭菜,招待了老少,又送了铜钱白银,嘱咐安排好住处再来述说,两人千恩万谢离府而去。 又过不多时,苏石回府禀报,道那林冲不知因何得罪了高太尉,竟被污了个罪名,意欲害死,幸好开封府还秉持些良心,却最终是发配沧州去了,已于昨日上路。 赵柽点头,暗道果然如此,又问道:“可知林冲家在何处?” 苏石道:“已打听仔细,却不难找。” 赵柽听后在堂内踱了几步,忽地想起高衙内,叫了声不妥,道:“点上几人,你前头带路,去那林冲家中瞧瞧。” 苏石道:“小相公坐车还是骑马?” 赵柽道:“哪里来这许多聒噪话,牵那照夜玉狮子来,速去置办。” 苏石告罪离开,赵柽直奔府门而走。 第7章 不杀心中意难平 马速不快,须躲避行人车辆,如此过了街市,又穿越几条大路,几骑始来到一处青砖巷子口。 苏石道:“小相公,里面倒数第二户便是林冲家。” 赵柽点头,骑马赶去,却见那处院子外正喧哗着,原来是几个腰背宽阔的汉子正压服一名老者。 老者虽年龄到了,却能看出气血犹旺,此刻涨红了脸,怒目圆睁,像一匹被迫窘了的野兽,声音嘶哑吼着:“光天化日,怎敢如此,怎敢如此!” “张教头,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老者旁有一人,中等年纪,白净面皮,没甚髭须,头戴顶万字巾,穿着皂纱背子,正带笑安抚。 “陆谦,你这狗贼丧尽天良,坑害好友,如今又助纣为虐,你就不怕报应吗!”老者开口骂道。 “啪啪!”老者旁又窜出一人,却是个矮胖身材,年纪不大,歪戴着冠帽,伸出手便给了老者两巴掌,嘴里胡乱道:“做衙内的丈人,不比做那穷酸教头好,老不死的忒不识抬举,爷爷我今日便打醒你!” 老者吃了两记有些发懵,却不认得这人,只能喝骂,却又挨了几下狠的,便有血从嘴角淌出。 赵柽早就听得对话看得这一幕,马到近前跳下来,冷冷道:“全都拿下,不服者杀了!” 苏石几名侍卫立刻拽出单刀冲上前,那群人不知发生何变故,名陆谦的神色变了变,作揖道:“诸位,我们乃是……” 他话音未了,却被苏石一扁刀拍在脸上,顿时大叫了声“打杀我也”,身子向后倒去。 赵柽也不看他,直向小院木门迈去,却有那矮胖小生拦截,咋呼道:“衙内办事,好胆冲撞,且问过我富安没有!” 赵柽停了停,道:“你就是富安?” 矮胖小生正待答话,却不料赵柽一脚窝心踹去,直踢得他前心挨了后背,打碎了里面的五脏庙,张嘴吐出几块碎肉后,便动也不动。 赵柽走进小院,前面却是座四合天井的房子,他紧走几步进入其中,却闻得那正房内有声音传出。 传得却是那衙内的声音,只听衙内道:“他既写了休书,便没了干系,小娘子何苦自践?只需跟随我,锦衣玉食,金银绫罗,岂不快活?” 小娘声音悲凄:“若非你等恶人相逼,何至于此!” 衙内笑道:“娘子,可怜见救俺,还不都是为了娘子,便是铁石人,也告得回转!” 小娘子道:“便是死也不从!” 衙内怒道:“就怕到时死都不能!” 赵柽皱眉走近,起脚破了房门,见是个套间,里面小娘子梨花带雨,哭泣躲闪,那衙内瘸着一条腿,拄了拐杖,恶形相逼。 听得门碎,衙内顿时叫骂:“哪里来的泼才,敢坏你家爷爷好事?” 赵柽面无表情走上前,那衙内一瞧顿时慌了,手中拐杖也丢弃,却是再站立不稳,“噗通”声跪倒在地,不知要如何说辞,只是磕头叫喊饶命。 赵柽瞧了小娘一眼,小娘“噔噔噔”退到墙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泣道:“都说是个清平世界,为何虎狼横行,诬陷定罪,逼迫良人,这世界莫是粉饰出来不成? 赵柽哑然,便不去看她,而是望向衙内:“高坎!” “殿下,千岁,王爷饶命啊!”此刻衙内口不择言,无论唱本还是戏楼的词全都倒将出来,只求活个性命。 赵柽看着他,道:“如今世间似你这般人多了,其实我若真个想杀,也未必杀得完。” 衙内听不明话外之音,只道是有了转机,便道:“天可怜见,殿下看在我家老爹曾伺候官家潜邸的情分上,饶了小的,小的愿做牛做马报答大王。” 赵柽双目微微开阖,忽地对小娘子道:“且闭上眼睛。” 小娘子怎肯,只是眨着泪花的双眸望向场中,仿佛星星悲伤。 赵柽见她倔强,便不去管,而是看着衙内微微一叹:“高坎啊,我确实杀不完这世间恶人,可是对你却是……不杀心中意难平啊!” “啊殿下你……”衙内闻言顿时慌了,想要爬走,一条腿却是断了未好,哪里经得起大动。 赵柽袖子寒光一闪,竟有一柄短剑滑出,剑若银蛇,直接刺入了衙内的心窝,鲜血顺着剑槽淌下,瞬间便流了一地,冒起蒸蒸热气。 衙内尸身栽倒在地,旁边小娘子“啊呀”一声惊叫,身子已是软了半边,倚靠墙上,微微发抖。 赵柽收剑走过去道:“此处不能住了。” 小娘哪里还说得话来,江浪又道:“先与我去,我来给你安排。” 小娘子脸色苍白,犹自不语。 赵柽叹口气:“高俅知道这件事,定会来查,到时你百口莫辩,就算是辨了,那厮又岂会找我?还不是拿你们充数。” 小娘子回了神儿,泣道:“我不怕死,官人被陷害,恐也难逃一死,我也就死了,追随他去!” 赵柽看了眼那桌上早就放着的三尺白绫,摇了摇头:“你死倒不打紧,可让你那老爹如何?我刚进来时,他已被殿帅府的人拿住,若你再死,此事全由他抗,恐到时要千刀万剐,连个囫囵尸首都难留。” 小娘子闻言顿时大哭,赵柽道:“且随我去,先叫你父女团聚,其它事日后再说!” 小娘子道:“可有欺瞒?” 赵柽摇头:“我是什么人你也知晓,怎会那般,且快离去,否则太尉府再来人难以收场。” 看着小娘子脚步动了动,赵柽心中松口气,他做下此事,并没什么谋划,只为心中一股意气,杀便杀了,再无赘言! 走出院外,看着苏石已控制住太尉府的人,陆谦赖在地上,富安已死,张教头只是呆若木鸡。 苏石道:“小相公,这些人可送开封府?” 赵柽道:“又说什么浑话,我等之事怎经那府衙,且回府再说。” 小娘子这时出来看见张教头,父女抱头痛哭,赵柽瞅了瞅:“你这教头也先别做了,且随我去,先保全了性命再说。” 张教头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看那衙内并未出来,身前犹有个横死之人,心中已经揣摩个大概,抱拳拜倒:“全凭恩公吩咐。” 赵柽命人搀起,道:“苏石你带教头,都骑马回府就是!” 第8章 延福宫 众人上马,赵柽对小娘子道:“可会驾驭?” 小娘子摇头,赵柽也不再言语,翻身上马轻轻一探手,便将小娘子提了起来横放在身前。 马儿跑起,颠颠簸簸,小娘子哪肯如此,心中羞恼,挣扎不息,赵柽皱了皱眉,轻喝道:“消停些!” 小娘子气愤他无礼,更加用力,赵柽伸手拍了一记:“忍一忍!” 小娘子吃打,顿时浑身一颤,趴在马上“呜呜”哭了起来,却是不敢再做挣扎。 见人马走远,陆谦从地上翻滚起来,叫道:“祸事了,祸事了,衙内还不出来,恐遭了不幸。” 几名大汉也面色慌张,不知所措,陆谦眼珠转了转,道:“你等且候着,我进去瞧瞧再说。” 没片刻陆谦从屋中跑出,叫道:“果然衙内遭了横死,你几个在这里候着,待我回府禀报太尉,且不可擅自离开。” 几人应允,陆谦快步出了巷子,然后急匆匆抄近路赶回家中,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又交待老仆几句闲话,便用棍棒挑了只包袱,竟然直奔东京南城门而去,出了城门后便头也不回的一路跑走了。 这边赵柽回府,叫来两个丫鬟将小娘子安顿,小娘子自是百般不愿,张教头反复劝说这才应了,只是让去教头家把贴身的丫鬟锦儿接来,赵柽派人去办,此事便自收尾,只是教头也不敢回去居住,没奈何只得在府内暂歇一二。 且说那几名守着林家院子的大汉,左右等待,一两个时辰过去也不见陆谦带人回返,就有人道:“莫不是陆虞候悄悄跑掉,将我等放在这里顶罪?” 又有人醒悟道:“是了是了,今日事乃是陆虞候和富安牵头,如今衙内死了,他唯恐太尉问罪,便自跑了,躲避责罚。” 又有人道:“那我等当如何是好?” “我等不比那陆谦,此事只是听了差遣,且家中有老有少哪里那么好跑,还是赶快回去禀报太尉才是真。” 几个大汉留下一人看守,其余急匆匆回去报信。 却说那高太尉此刻不在司衙,正在家内饮酒作乐,桌上摆放了五七个碟子,三两碗汤羹,两壶官家赏赐的内中酒,两名小妾桌前相陪,一人拉弹着奚琴,一人唱着白衣卿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真是不胜快活。 他本破落户出身,便是梦中也未曾想过有今日的荣华,虽然近些年官家对蹴鞠玩乐兴趣大减,就是京城内的圆社也少提起,只一门心思崇信林灵素,修什么虚无缥缈的大道,但他却另辟蹊径,与王黼给官家推荐了李师师,官家欢喜,他二人自也受了许多赏赐。 只是那内侍张迪可恨,每每官家出宫都由他陪伴,最后还落了个两边的好人情,就怕最后官家只记得他的好,忘了最初是谁介绍了这位李大家。 高俅喝得熏熏欲醉,却听得有人哭喊来报,抬眼看去倒是认得,乃自家孩儿的几名亲随,这亲随是他调配,都占了禁军饷额,高俅不由道:“你几人哭喊甚么,世德孩儿何在?” 那几名大汉从林冲家回来报信,路上早就对好了说辞,只是知道对方是齐王,倒是不敢添油加醋,只求个述说流利顺滑。 一番言语之后,高俅便呆在当场,他只有高坎一个儿子,却还是少年时通奸婶婶所生,后来蹴鞠伤了下面,发达后即便三妻四妾却也一无所出,是以对这个孩儿百般疼爱,哪怕是他要占人妻女,却还要帮他料理得干净。 念及此处,高俅猛站起身来,口中喃喃自语:“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领头大汉又道:“衙内尸身还在那林家,请太尉定夺。” 高俅双眼呆滞,忽然手捂胸口大叫一声:“疼煞我也!”居然向后直挺挺倒了过去。 赵柽用过晚饭后忽然想起一事,他叫来苏石道:“大相国寺有一菜园和岳庙毗邻,里面有个菜头和尚名唤鲁达,你派人去寻一下,若找到了带来见我。” 苏石领命而走,赵柽去到花圃凉亭,坐下后心中左右思忖并不踏实,若这天下真依了水浒,岂不是有些许神神魔魔之事,这他却是断然不信的,可眼下却是无法验证,除非亲自跑一趟龙虎山,看一看那所谓的伏魔殿是何模样。 就在他心中思想之际,忽有管家报事,说宫中来人请见。 赵柽知道是高衙内事发,便去见了内侍,却是个认得的,唤作郑福,之前在皇城居住时,也曾伺候过他一段时间。 赵柽道:“可是高俅去告了状?” 郑福道:“二大王料得不错,那高太尉哭哭啼啼,浑然没一点殿帅模样,抱着官家的腿说了一堆杂话。” 赵柽道:“可是编排于我?” 郑福道:“却也有,只是更多都是诉苦,道了这许多年的旧事,就是官家听了也一阵戚戚然。” 赵柽不再说话,随郑福出了王府,坐车进入皇城。 这一朝道君皇帝喜欢豪奢,登极之后嫌原本皇城内宫苑狭小,于是扩建了一座延福宫。 这宫由蔡京牵头取媚,又召内侍童贯、杨戬、贾详、何诉、蓝从熙等五位大宦官分别监造。 庞大宫苑,你争奇,我斗巧,侈丽繁华,不计工财,殿阁亭台,连绵不绝,凿池为海,引泉为湖。 真个是,文禽奇兽等青铜雕塑,千姿百态,嘉葩名木及怪石幽岩,穷奇极胜。 赵柽和郑福进了皇城直奔此宫苑而去,过了东面的晨熹门赵柽问道:“官家在哪座大殿?” 这延福宫内足足有主殿九座,阁几十座,还有亭台流水,湖山石栅,不是熟悉之人,进里便会迷路。 郑福道:“官家吩咐事时儿在延福主殿,说是二大王到来带去移清殿就是。”火山文学 赵柽闻言点了点头,移清殿是这位官家修行所在,近年来他这位名义上的父皇大部分时间都会呆在那里。 到了移清殿门前,郑福告罪离开,门前两名内侍道:“官家吩咐,齐王到了直接进去便是。” 赵柽应了一声好,望向大殿窗棂,里面正有一个清矍的身影,长袍大袖,似乎在舞动着什么。 第9章 帝与太子 推门进入,香烟袅袅,一百零八盏灯烛,按罗天阵势排列在大殿上下左右。 殿内穹顶之上勾画了周天星辰,另有十八根描金柱子,上面同样阴刻无数铭文,就是地上的漆金砖也画了山川河海,社稷之图。 殿中正站立一人,头戴上清芙蓉冠,身穿淡蓝色青花道袍,手执桃木法剑,一派仙风道骨道貌岸然,正是当朝的道君皇帝。 只见道君皇帝双目微闭,脚下踩着玄妙步伐,手中木剑轻轻挥舞,口中发出古怪音节,念念有词。 赵柽站在那没动,瞧着这位后世书中的徽宗帝,忽想到那句著名的“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不觉心中暗叹。 约莫半刻钟后,道君皇帝停下身形,赵柽才道:“爹爹,孩儿来了。” 道君皇帝睁开双眼,上下打量他一番,缓缓道:“二哥儿,你做的好事!” 赵柽露出诧异,皱眉做思索状,片刻才道:“不知爹爹说的是何事,莫不是……莫不是孩儿今日打杀的那人,那乃是强抢民女的恶徒!” 道君皇帝目光炯炯看他:“二哥儿,说实话!” 赵柽忽地露出苦笑,躬身作揖道:“爹爹修行大成,竟被一眼看穿,孩儿佩服,没奈何今日那人和孩儿争抢一名小娘子,这倒也罢,只是他骂了孩儿,辱及先帝,这却是断断不能忍的,乃至错手将其打死。” 道君皇帝点了点头,面上露出早知如此的表情,道:“可你向来不喜女色,今日又是为何?” 赵柽道:“孩儿只是不喜那些风流的楼阁水性的场所,这小娘见了却是心下欢喜的,不然孩儿也不会做出此等有损皇家体面之事。” 道君皇帝道:“既然欢喜那小娘,倒也是个持正的理由,但你可知打死之人乃是高俅唯一的子嗣?” 赵柽愣道:“这倒是不知了,高俅我小时常见,未听闻有子女,不然亦会询问一二。” 道君皇帝道:“这却是不怪你,其中详情少有人知,高俅可怜,唯一后代也去了,二哥儿你瞧瞧这事儿要怎么办?” 赵柽急忙道:“孩儿能拿什么主意,全凭爹爹决断就是。” 道君皇帝摇了摇头,提着木剑开始走步,赵柽站立不动,只是静静等待。 片刻后,道君皇帝停了下来道:“二哥儿,你自小聪颖,能文能武,为何就对这个位子不上心呢?” 赵柽想了想道:“有大哥在,我自然省心,再不济还有三哥儿在呢。” 道君皇帝道:“你当真这么想?当初立大哥儿为太子时,小三儿那边可甚多动作,倒是你无欲无求,最后惹得皇后还来问我。” 赵柽作揖笑道:“娘娘总是想得多,却不知孩儿一心要做那周公旦。” 道君皇帝双眼眯了眯,道:“二哥儿确是决定要做那周公?即是管朕要了提举侍卫亲军司,也没甚别的想法?” 赵柽道:“孩儿肯定,至于太子之位举嫡举贤都是爹爹说了算,孩儿想做的只是强了禁军,为父皇这一朝收复燕云十六州而已。” 道君皇帝不语,拿着木剑又开始走步,赵柽低头沉默。 道君皇帝不喜赵桓,但这位大皇子虽然才学本领差些,却没甚错,又是嫡长子,依了礼法自然是要立太子。 赵柽知道,在礼法面前,三皇子赵楷是争不过赵桓的,就算有蔡京高俅支持,哪怕举贤不举嫡,但赵桓无错,那赵楷的机会便不大。 若是后来没有了靖康,道君皇帝年老更昏庸,说不得还能废立太子,但眼下却是不会那般去做。 何况中间还有一个他! 赵柽自忖,道君皇帝或者也有意传太子给他,可这副烂摊子他是绝不想接的,一旦踏进去,种种束缚加身,别说励精图治,就算平衡天下局势都极难,这不是本领大小的问题,眼前从上到下都已经烂透了,谁又能凭空造楼阁? 还是那句话,眼下的局面,大抵只能打破一个旧世界,刀枪救国罢了。 官吏烂了,就打碎衙门。 禁军烂了,就挖断其根。 朝堂烂了,就全部推翻! “二哥儿。”道君皇帝兜转过来道:“你果真有收复燕云之志?” 赵柽道:“愿为爹爹补憾事!” 道君道:“甚好,甚好,你且去吧,高俅的事不用记挂,我自补偿给他便是。” 赵柽行礼道:“爹爹,我还有一事,如今天下承平,全仗爹爹治理有方,我想前往信州龙虎山一趟,为爹爹和娘娘祈福。” 道君皇帝纳闷道:“二哥儿,如今吾乃神霄派教主,何须去拜龙虎山?” 赵柽道:“此乃孩儿自小心愿,以为全孝道,如今孩儿出任朝堂,当遂此愿。” 道君皇帝闻言大喜,道:“二哥儿果然真个孝顺,去时仪仗大些,切莫被龙虎山的真人们小觑。” 赵柽称是告辞,一路走出延福宫,他走皇城东门,还未到大门时,忽然后面有人喊道:“二哥儿什么时候进宫,怎不去哥哥那里叙旧?” 赵柽回头一看,却见青色华服,白玉腰带,样貌有些消瘦,正是太子赵桓,不由见礼道:“原来是大哥,爹爹招我入宫训斥,是以未去拜会大哥,就是娘娘那里也未曾去。” 赵桓惊讶道:“娘娘那里也未曾去,想来二哥儿心情闷得很,不知犯下何错?” 赵柽叹了口气,道:“我把高俅的儿子打死了,爹爹说高俅只有那一个后人。”火山文学 赵桓愣了愣,看了下左近无人,忽然将赵柽拉到一处阁楼下,拍掌笑道:“杀得好,杀得好,高俅这厮,从小在王府中我就看他不顺,如今更是和蔡京搅和在一起,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都是支持小三的!” 赵柽假意一愣,道:“大哥何必与我说这些?” 赵桓轻咳一声道:“我知二哥儿无意太子之位,所以说便说了。” 赵柽心中暗笑好一招拨草寻蛇,他道:“自是如此,刚才我便与爹爹说了,要做那周公,且收复燕云十六州乃是我最大的心愿。” 赵桓立刻面露惊喜,却急急掩盖下去,抚掌道:“没想到二哥儿居然有此心愿,果真让我佩服,二哥儿若哪天有空来我这里饮酒?” 赵柽应了下来,两人分别,待走的稍远些时,赵柽忽然回头道:“大哥,我听闻三哥儿要考今年的状元呢!” 他说完便走,只剩下赵桓站在原地脸色渐渐阴暗下来。 第10章 开衙议事 赵柽回府,一夜无话,隔了几日,户部终于将侍卫亲军司的司衙拨下来,却也在东城,距离王府不远。 赵柽带人先去打理一番,按自家的心思挪移摆正,置办花草树木,这样又耽搁些时间,这才选了个良辰吉日,召来属下众将官议事。 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下属的各军原本不同,但侍卫亲军司多年不设都指挥使,便都以殿前司为主,如今重新开衙,一时下方济济一堂,人满为患。 以马步军各自的都虞侯为首,又有督军监军,指挥统领,公吏衙将,马步人等尽来参拜,各呈手本,开报花名。 赵柽点名完毕,见教头少了张诚一人,知道这必是那小娘子的父亲,便不言语,只是训话。 他知京畿禁军虚额严重,以往这些空饷的大头都被高俅吃了,如今他已赴任,按照军中不成文的规矩,高俅理应把那空饷名额账本悄悄送过来,但现在看却显然是欺他不懂,即便高衙内死之前,也没看高俅有什么动作,这却不是报复,而是一开始就要给他个难堪。 赵柽此刻也不点破,只是道:“众将官听着,以往马步二衙分开,既无都指挥使,也无都虞侯,都各自为政,如今官家重置亲军司,二者合而唯一,便有许多位置空闲。” “从上到下,都是高官,如今尔等最大的不过是马军的都虞侯和步军的都虞侯,还缺两军都虞侯,马军正副都指挥使,步军正负副都指挥使,两军副都指挥使,算一算,真是好大的一个摊子啊!” 赵柽此话一出,下面立刻有那两眼冒光者,心思蠢蠢欲动起来。 赵柽瞧了一圈,笑道:“以往你们被殿前司压着,做的事也都记在殿前司头上,如今大可不必,本王既提举这里,你们当知要以谁为主!” 下方立刻异口同声道:“自是以王爷为主。” 赵柽点了点头:“很多事我今日不说,给你们留下空当儿去办,与殿前司亲近的可以赶早走人,我也不拦,但既要留下,又三心二意的,到时可别怪本王不念及情分。” 下面哪敢说个不字,毕竟王爷和公相又不同,乃是家天下,且又有高官空位吊着,一时哪怕和高俅亲近的,也直接下了转换门庭的心思。 赵柽又询问了下军中情况,这些将官硬着头皮回答些实话,见赵柽只是点头,不知不觉便将空饷之事露出一二。 赵柽也不责怪,只是让他们回去好好想想,有事可以去王府求见。 这些禁军军官,都是兵中的老油子,哪里还听不出来赵柽话里有话,个个对望挤眉弄眼,心中都有了各自的打算。 赵柽知这京畿禁军已经糜烂至极,心内倒也不起波澜,只是遣散了众将官便打道回府去了。 他这个提举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和高俅不同,高俅有开府仪同三司太尉衔,所以必须上朝,他则可上可不上,外界有军事或者官家相召,那才是要去的,不然就完全可以散漫到底。 回府之后,有雷三来报,说刚才张家小娘子带着丫鬟锦儿前来谢恩。 赵柽点头,觉得这小娘想通了是件好事,不过又纳闷道:“合该不是林家小娘子吗?” 雷三道:“那林冲写了休书,且送去了府衙备档,自然不再是林家小娘子。” 赵柽思索一下道:“也是如此,且带我去见她。” 雷三领命,带路来到后宅前方自退去,又有丫鬟引领来到一处小院前。 小院内有阁楼,二层木制,典雅娟秀,楼旁有个小花园,此刻正值春季,百花绽放,争妍夺丽,蝶舞飘香。 锦儿站在院门前,见有丫鬟引领来一人,看形貌便知是此处府邸的二大王,不由顿时慌了神,拜礼后便欲进去禀报,却被赵柽摆手给拦住。 他一人走进小院,却见那小娘子正站在花园旁,望着那斗艳的花朵痴痴发呆。 赵柽端详了一会儿,这才走过去道:“可住得习惯?” 小娘子忽然发觉有男子说话,不由“哎哟”一声,提起裙摆就要往楼内跑,不过只跑了三两步,却是辨别出赵柽的声音,这才红着脸转身行了个万福,却是一语不发。 赵柽奇道:“我听亲随言你前去谢恩,此刻为何却不说话,我问你在此处住得习不习惯,你也不说。” 小娘子低着头,道:“不习惯!” 赵柽纳闷道:“哪里不习惯?” 小娘子道:“总没有自己家中自在无拘束。” 赵柽笑道:“我也知是这个理儿,可眼下你却是不能回去,高俅唯一的儿子死了,这是多大的仇?想来张教头亦和你说过,他可不是普通的官,手下禁军数万,想要杀你个小娘,还不是手到擒来!” 小娘子道:“我总也是不想活了,又不怕他来杀!” 赵柽道:“送去教坊司呢?” 小娘子道:“死都不怕,那又如何?” 赵柽笑笑又道:“卖去勾栏呢?” 小娘子抬头望了他一眼:“莫要吓我。” 赵柽摇头:“你自当这东京城太平世界,如今也看到了一些事,说是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也是寻常,还有比这更恶的你不知晓,我护着你还好,我若不护你,就算高俅不找你麻烦,独门独户,恐怕哪天人丢了都不知道。” 小娘子道:“这怎可能,左右邻居又不是没有寡居的姐姐,哪个如你说的这般可怕?” 赵柽摇头,慢慢走到花园前,道:“她们又没这些花儿好看,你因何惹上高衙内这等祸事,你还不自知吗?” 小娘子顿时羞得双颊粉红,道:“何来的胡言乱语,你这里我住不惯就是要走,你若拦我和那衙内有甚分别?” 赵柽笑道:“到底哪里不惯?” 小娘子道:“你身份尊贵,在这宅内规矩甚多,我又受不得拘束。” 赵柽道:“哪个拘束于你?” 小娘子道:“还不是怕遇见你家各位娘子,到时恐百口莫辩,再难脱清白!” 赵柽想了想:“这诺大的后宅,除了丫鬟,就只有你一个小娘,你还要遇见哪个娘子?” 小娘子闻言一呆,几息又道:“见不到家中旧物,我心中难过。” 赵柽转身慢慢向外走,边走边道:“这个好办,我命人将那些物什全部取来,给你安放得和原来一样就是,你且好生呆着。” 第11章 京城势力 赵柽回到中堂,有苏石来报,说大相国寺的菜头和尚找到了。 原来那一日赵柽命苏石去找鲁智深,菜园子里却根本不在,赵柽琢磨着应该是追林冲而去,便让手下人分成两路,一路往沧州方向,一路在菜园子四周守候。 最后终是在回东京的路上将他堵住,这鲁智深在野猪林救了林冲,却露了自家痕迹,他也知晓那两个押送的差役靠不住,却没料到离去后林冲更是说走了嘴,那俩差役偷偷往回送信,早将他卖个一干二净。 苏石派人堵住鲁智深,差点动起手来,直到御龙直的侍卫说是二大王想要见他,并非高俅来捉,且亮了腰牌,这才半信半疑地跟进城中。 赵柽知这梁山的人物大抵分为三类,一类便是官,原本是官吏,被逼上梁山,有朝廷逼的,也有宋江逼的。 二类便是江湖绿林人,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卖人肉包子的,也有打把势卖艺卖狗皮膏药的。 三类便是士绅豪强,地方大户。 其中第一类比较好争取,也比较好用,尤其是在军中呆过的,是赵柽首先便要聚拢的人物。 他对鲁智深印象不错,这个人除了莽撞,品性倒是好的,最重要的是他在西军呆过! 整个大宋最能打的西军是未来对抗金兵南下的重要先手,虽然历史上最后也是大败,但这里是水浒,且有他在,说不定会发生什么其它变化。 赵柽走去前堂,没片刻,苏石便引进一胖大和尚,但见这和尚,穿着青灰色僧衣,蹬着青白相间的僧鞋,脖上一串拳大念珠,露出肩膀半边纹刺。光头留戒疤,面圆耳垂大,腮边络胡须,身长足八尺,腰阔有十围。 鲁智深进得堂来,一眼便瞧见赵柽,他是个行伍出身的,且做过提辖,自然懂得礼数,此刻也不多话,将水磨禅杖一丢,又把戒刀解下,拜倒在地道:“鲁智深见过二大王!” 赵柽瞧了眼丢在一旁的禅杖戒刀,唤他起来后,摇头笑道:“鲁达啊,你这一身东西,却有些招摇了。” 鲁智深道:“还叫二大王得知,智深出身军中,若无兵器在手,却是心中没底,就算行在路上,也总不踏实。” 赵柽见他不称洒家,知他也是个晓得礼数的,道:“本王知你过往,却是犯了事才逃出军中,如今在这东京城又得罪了高俅,可曾想过何去何从?” 鲁智深不语,他心中念着和尚当不了就上山入伙,但这种话却怎能在小王爷面前说出。 他伸手摸了摸光头,道:“二大王怎知我过往?” 赵柽道:“我自是知道,你且莫问,如今我看重你,想给你一条明路,你可愿意?” 鲁智深道:“若有明路,自然不会去占山为王。” 旁边的苏石闻言面皮一抽,插嘴道:“莽和尚,胡说什么呢!” 鲁智深瞪了一眼苏石,刚想反驳几句,才想到自家失言,不由道:“二大王看重,这才说了实话,走投无路便只有那一个行当可做了。” 赵柽笑道:“无妨,就喜你这性子,鲁达我来问你,可愿再回军中?” 和尚一听顿时大喜,连忙道:“若重新得这出路,二大王却是生同再造!” 赵柽道:“如今我管禁军,西北自然要给我面子,我可以修书一封,让你重归军中,只不过渭州就不要回了,还是重新去老种经略相公那里,你可愿意?” 鲁智深闻言哪里有不愿意之理,再次拜倒道:“全凭二大王做主。” 赵柽道:“你且在府上住一二日,待我写好书信再走不迟。” 就在此时,忽然门外雷三来报,说碎玉楼黄孤求见。 碎玉楼名为楼,也确实是一座楼,明面上做得是珠宝玉器生意,暗里却是赵柽聚拢八方人物和收集情报的地方。 同样,碎玉楼也插脚了东京城内的地下势力,东京做为当今之世第一大城,民间可以说鱼蛇混杂,向来有内城三虎,外城五蛇的说法。 这些地下势力不但在江湖绿林中兴风作雨,甚至手眼通天,有朝堂的贵人在背后撑腰,一时肆无忌惮。 碎玉楼想要在东京城做珠宝玉器生意,又要收集情报,想要不插足这种势力断不可能,成立后也厮杀了几回,大多都没有吃亏,一时也立了名号,轻易无人敢动。 赵柽看着门外急匆匆赶进的这名汉子,却是个魁梧之人,生得长方脸,浓眉大眼,狮鼻阔口,正是碎玉楼的楼主黄孤。 黄孤上前便拜,赵柽瞧他臂上似乎有伤,道:“什么事慢慢说来。” 黄孤道:“公子,这次真压不住了,七星会铁了心要看我们的底牌!” 七星会就是东京城内城三虎之一,势力庞大,以做漕运流通的生意为主。 赵柽奇道:“这七星会抽什么风,又不是金风堂那癞皮犬,总也难缠。” 黄孤苦笑道:“我怀疑七星会是被金风堂给利用了,我们和七星会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都是和金风堂周旋,这一次他们突如其来,咄咄逼人,说是没人从中煽风点火却是不可能。” 赵柽沉吟片刻道:“可透露黄老学士的消息?” 黄孤道:“透露了一二,可他们哪里肯信,我爹那与世无争的性子人尽皆知,在外人看来,根本不会和碎玉楼扯上关系,更别说是碎玉楼的后台根脚。” 赵柽道:“话虽如此,但黄老学士毕竟官家近臣,眼下编撰万寿道藏更是受宠,何况你这个儿子也是如假包换,应该是有人确定了消息,知道另有其人。” 黄孤愣了愣,道:“公子明鉴!” 赵柽道:“既如此,那就会他们一会儿,我也正好揭了七星会的背后根脚。” 黄孤道:“公子,七星会不是冯小公爷的人马?” 赵柽摇头:“不全是,背后应该还有人,否则凭他自己,又怎么能对抗蔡家的金风堂!” 说完赵柽看向一旁的鲁智深,鲁达此刻听得一头雾水,天下绿林江湖唯京城一地最为复杂,往往上下勾结,盘根错节,远没有外界爽利。 赵柽道:“智深晚间可去厮杀?” 鲁智深道:“甚好,这个鲁达在行!” 赵柽笑道:“排酒筵,吃饱喝得去杀人!” 第12章 碎玉楼 东京城不宵禁,前夜喧哗鼎沸,后夜才慢慢陷入平静。 碎玉楼所在位置乃是内城和外城交接的朱雀门附近,此处有一条街,唤作朱雀大街。 这里并不是潘楼街市那种吃喝玩乐的风情地方,都是做一些不熬夜生意的店铺。 此刻已将近午夜,街两旁再无店家开门,只有那些红灯笼摇摇曳曳,还有打更人隔三差五的敲着梆子走过。 至于夜巡的禁军,却是一个未见。 按照职责,殿前司负责皇城的巡守,侍卫亲军司则负责内外城的巡守,眼下此处无人,却是侍卫亲军司的失职。 赵柽坐在碎玉楼三楼窗边,他身前有一张桌子,上面放了酒壶和几个小菜,他给自己斟满一杯酒,然后道:“笑饮一杯酒,杀人夜市中,朱指挥,你怎么看?” 桌旁有一个挂甲之人,正是今晚内城的巡防指挥。 朱指挥已是瑟瑟发抖,他那里知道这碎玉楼是赵柽的产业,早些时候下面的一个都头送来厚礼,说七星会要在这附近开个斗场,请巡防的禁军稍稍闭下眼,他也没当回事,毕竟这种事情在东京城内已是不成文的潜规则,不就是江湖火拼吗,又不是破坏造反,顶多也就扰扰民,至于死了人双方都会自行处理,也不可能去报官。 “朱指挥,撤巡撤防是什么罪名,你知道吧?”赵柽一杯酒倒进口中淡淡道。 朱指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王爷饶命,属下根本不知此事,这肯定是下面的都头擅自所为,这罪该万死啊!” “都头所为?”赵柽脸色转冷看着他:“是罪该万死吗,若是战时,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王爷饶命!”朱指挥冷汗瞬间冒出,这是一眼坐实的事儿,除了求饶他也想不出别的说辞。 三楼上此刻站了不少人,除了苏石、黄孤,鲁智深外,洪七也被赵柽喊来,另外还有十几人,这十几人或持或背,都带着枪棒朴刀,除此还有一名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轻纱蒙面,眉眼冷淡,身段极其苗条,玉手倒持了一把长剑,仿如鹤立鸡群。 赵柽看着朱指挥,道:“本王不想听谎话!” 朱指挥欲哭无泪,只得一五一十将下面都头前来贿赂,想要午夜给七星会开斗场的事情全都道来。 赵柽听完轻抚酒杯,道:“收了多少?” 朱指挥道:“一……一千两。” 赵柽点了点头:“有家人吗?” 朱指挥双手扶地,哆嗦道:“属下有老母妻儿。” 赵柽想了想:“倘杀了你,老母无人赡,子女又无人抚,算是一件恶事。” 朱指挥闻言差点哭出来,急忙道:“王爷可怜见,饶过属下这一遭,属下愿意做牛做马报答王爷。” 赵柽笑道:“我不想做恶事,又不想失了军纪,不如全都杀了,让老母妻儿皆随你去,也省的你惦记身后事,这样可好?” 朱指挥闻言脸色煞白,喉头“呜呜”滚动几下,竟然一翻白眼,昏倒在地。 一旁鲁智深道:“这京畿禁军也太不中用,怎地吓一吓就尿了裤子?” 赵柽看向鲁智深,道:“智深你也瞧见,这东京禁军和西军比起来如何?” 鲁智深道:“不是我在王爷面前夸海口,若是都如这怕死之辈,西军恐能以一敌五!” “兀那和尚还不是夸海口,战场之上怎比江湖厮杀,普通军士以一敌五又怎可能?”这时有人说话,却是碎玉楼里一名好汉,唤作一阵风欧阳北。 鲁智深瞧了欧阳北一眼,道:“瞧你模样便未在军中呆过,洒家懒得与你争辩!” 欧阳北是个面皮焦黄的汉子,闻言却也不恼,笑道:“说得好像你在军中呆过一样,却为何做了和尚。” 鲁智深道:“你却道为何?洒家原本是老种经略相公手下关西五路廉访使,因何不知军事!” 欧阳北却是一愣,他不知这些官名,只是听来好大模样便闭口不言。 黄孤道:“我却是听闻过此类官名,却只是某一路,且由官家指定,何来的五路?” 赵柽摇头道:“智深不是扯谎之人,这却是你们不知了,他这个五路廉访使乃是西军中暂设的官职,非是固定,与朝中的不同,老种有权置此类官务。” 众人闻言皆点头,在心中暗道老种经略相公好大的威势! 这时楼下已经热闹起来,只见两面街口都开始进人,个个都拿着枪棒,面目凶厉,穿一身黑衣,那袖口处还绣着七颗星的标志。 赵柽微微探头看去,道:“不错,竟有个几百人模样,下面楼内的人顶不顶得住?” 苏石道:“小相公,为何不用军中人?” 赵柽道:“江湖事江湖了,在碎玉楼就要守这里的规矩,当然,实在打不过再不守规矩也不迟。” 黄孤道:“若是那些乌合之众,只要他们不使下三滥的手段,应该抗得住,不过七星会明面上有七人最强,若是七人都到场,怕是今夜此楼不保。” “哦?那七人有甚么本领?”赵柽奇道。 “都算是一流好手,却各有各的手段。”黄孤道。 赵柽思索几息:“楼内除了派去外地的人手,还有多少能厮杀的?” 黄孤道:“下面还有一百多号人,却不是七星会那些会众可比。” 赵柽点头:“这不就是以一敌五吗,素衣和洪七留下,其他人都下楼应战,不必留手,咬他们一记疼的,下次才会长记性!” 随后赵柽又对鲁智深道:“智深,你出身西军,眼下虽是江湖争斗,可也别堕了西军的名声,打赢了有酒吃,打输了吃板子!” 鲁智深道:“王爷放心,智深的酒吃定了!” 赵柽呵呵一笑,看着楼上众人鱼贯而下,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他唤来洪七窗口观战,然后对并未下楼的白衣女子道:“素衣,查得怎么样了?” 白衣面纱女子唤作简素衣,乃是将门出身,早些年先辈因为在南方平叛失败,累及家人,从此流落江湖,却也拜了名师,学得一身好武艺。 此刻听闻赵柽询问,简素衣道:“公子,查出来了,是鬼樊楼!” 第13章 亡命之徒 (今天只能一章了,生病了,高烧浑身疼,下不去床了,大家一定懂得,以后会补回来,拜谢。) 听到鬼樊楼三个字后,赵柽不再说话,而是走到窗前同洪七一起观望起下面战况。 并没有喊杀声震天,不叫喊,不破坏,不经官,这是东京城江湖默认遵守的规矩。 京畿重地,自与外面的不同,但血肉横飞却是一般无二,碎玉楼虽然人少,但那百多号人却十分悍勇,完全不同于七星会那些普通帮众。 洪七看得有些傻眼,他有拳脚在身,自然能看出些门道,两边许多一瞧就是普通人,根本不通枪棒,但是碎玉楼这边却杀得对面节节败退,甚至浑身是血,依然奋勇向前。 “这是浴血奋战!”赵柽淡淡地道。 “王爷,可这,可这……”洪七手臂有些微微发抖,他曾经说过可以一敌十,但眼下他却发现,倘对上碎玉楼这些人,却根本做不到,顶多能招架三五人便是,再多恐怕也要落荒而逃。 “看不懂是吧,明明彼此都是普通人,为何能做到这一步?” “请王爷解惑。” “因为碎玉楼这一百多号人,都是亡命之徒!” “亡命之徒?”洪七愣了愣,他却是不理解这四字的意思,家中总也算将门出身,哪怕破落了,也要维持个面皮,哪里知道亡命。 赵柽伸手指着下面:“你看那个提朴刀的汉子,明明矮小,为何能接连戳翻两人?因为他原本就是个凶徒,是被州府通缉的罪犯,手上有三五条人命,一旦被抓到必死无疑,他这条命早就不是他的了,他对生死看淡才敢冲上前,你看他身上现在已经不下七处伤口,普通人早就倒下,他却还在拼杀。” 洪七搔了搔头:“可是王爷……” 赵柽道:“想知道这样的人为何在碎玉楼?” 洪七点头,赵柽道:“因为他杀的人都有取死之道,不过于法却难容,这天上地下根本没有他容身之所,碎玉楼收留他,那碎玉楼就是他头上最后一片遮雨的荷叶,碎玉楼不在,那他也就不在,碎玉楼才是他的命!” 洪七似懂非懂,赵柽又指着下面一个精瘦汉子道:“这个人,原本是郊外庄子上的庄户,有一天庄主的儿子喝多了,侮辱了他的娘子,打杀他老母,他一怒之下杀了庄主一家逃出庄子,同样是被通缉的罪犯。” 洪七道:“却都是可怜人。” 赵柽道:“所以他们不惧死,敢拼杀,因为他们原本就是要死的,是碎玉楼拉了他们一把,碎玉楼罔顾国法,只为了他们一个升斗小民,杀人凶徒,他们亡命碎玉楼,焉能不舍生忘死?” 洪七内心震惊,他不知道赵柽聚拢这些亡命之徒要做什么,只是觉得这碎玉楼端得可怕,此刻往窗外看一眼,却正好瞧到了鲁智深。 只见这大和尚早就砍翻了十几人,身边更是一个七星会的会徒都没有,他拎着禅杖冲上前去,对面几百人的阵型立刻乱了起来。 “和尚好威猛!”洪七道。 “和尚是西军的人,少年时就跟随老种经略相公在战场上积累军功,他打磨的是气力,练的是杀人技,和江湖上那些花拳绣腿不同。”赵柽看着下方的鲁达说道。 鲁达的一身武艺来自军中,也叫不上具体的名称,想来西军之中的军官都要学这一套,至于使得好坏就全看个人天赋了,说到家不过是无坚不摧,唯快不破的道理。 洪七听得心中有数,已经大致判断出楼下武艺最精通者,乃是苏石,黄孤和大和尚。 他的拳脚枪棒有出处,自然就能看懂苏石黄孤的路数,却唯唯看不懂鲁智深的,只觉得大和尚的一拳一腿都恰到好处,仿佛经过无数次的锤炼一般。 这时楼下战局突变,竟是七星会那边又加进一些人马,带头的乃是一个手使长枪的人,这人枪若游龙,点拨挑刺戳,竟然将本已节节败退的七星会给稳住。 赵柽回头道:“素衣,你来瞧瞧这人是那七名高手之一吗?” 简素衣走上前看了又看,摇头道:“不是,从没见过此人,七星会明面那七人号称七杀星,但也就是勉强一流高手的模样,这人……比他们要强!” 赵柽大袖轻负,点了点头:“看来对方准备得很充分,且看黄孤如何应付。” 在碎玉楼里,武艺真正最高的就是黄孤,黄孤出身书香门第,可是却从小喜武,只愿舞弄刀枪棍棒,对科举考试毫无兴趣。 他父亲乃是当世大词家,状元出身,端明殿大学士的黄裳,黄裳生性淡泊,对子女颇少约束,是以黄孤能一直在碎玉楼跟着赵柽厮混。 黄孤用一把阔剑,此种兵器在这一朝罕见,黄孤属于无师自通,黄裳编撰《万寿道藏》,其中有不少道家的武艺图谱,黄孤近水楼台先得月,也不管有没有用处,总要先拿来练练。 所以黄孤属于样样通,样样松,武艺专走奇诡,一般的江湖人物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遇到顶尖的大家,一开始压服不了对方,便要吃亏。 赵柽看着下面摇了摇头:“黄孤不是这人的对手!” 简素衣道:“我看这人枪法路数,倒好似丁家枪,只是不知对否。” 赵柽道:“这丁家枪有什么说辞不成?” 简素衣道:“丁家枪是泸州丁家庄的绝学,马下用单枪,马上用双枪,乃是前朝枪法大家传下,只是丁家庄的人极少出现在北方,也不知道楼下这人到底是不是,我当年和师傅曾经去过丁家,瞧他枪法路数倒对,就是这人没见过。” 赵柽点了点头心中已有数,这时下面黄孤不敌,立刻便有人出来搭手,而七星会那边从后方忽地跳出来七个身影。 这七个身影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手上持着棍棒,竟然摆了一个阵势,用棍棒敲地,发出轻微声响。火山文学 一旁的洪七看得好奇,道:“王爷,这又是什么名目?” 赵柽道:“应该是个阵法,七人配合,有进有退,威力大增。” 简素衣在旁道:“这阵法我认得,是小北斗七星阵,来自北方辽国!” 第14章 七星会 (身体太难受了,昏昏噩噩,大家一定要做好防护,能不得这病就别得,欠下的章节好了后会补回来,拜谢) “小北斗七星阵?”赵柽喃喃道。 “正是此阵,据说乃是辽国白头山的一种厮杀之法,可以对抗双倍于自己的敌人。”简素衣道。 赵柽不语,看向楼下,只见那使丁家枪的好手此刻已被黄孤,苏石,鲁智深三人纠缠,大有不敌之势,但那小北斗七星阵却困住了碎玉楼的其他高手,使得战局开始倾斜。 “对方的人太多了。”赵柽微微一叹,这种情况下,倘是一开始不要命地压住对方,那也就胜了,但对方有援手压不住,那么接下来很可能要惨败。 “素衣,下去瞧瞧!”赵柽望着窗外面无表情:“试试能否从外面破了这小北斗七星阵。” 简素衣领命下楼,她的兵器就是一把单剑,但论起武艺精通却是碎玉楼里仅次于黄孤的存在。 她一身白衣,冲入人群中顿时将那小北斗七星阵撕出一个口子来,而就在此刻,七星会的队伍中间忽地闪出一条通道,接着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简女侠,简小娘子,你终是出来了!” 赵柽在楼顶眉头一皱,声音他有些熟悉,正是黄孤口中的韩小侯爷韩茂,韩茂乃是本朝开国功勋韩令坤的后代,如今虽说甚么勋贵不勋贵的已大抵没有实权,但身份地位在那放着,却非是普通官员可比。火山文学 赵柽忽然觉得今夜的事情有些不太对,对方不是要逼出碎玉楼背后人物吗?为什么一见到简素衣,韩茂就不迫不及待地下场说话? 简素衣是碎玉楼的副楼主,前面还有黄孤,黄孤在下面厮杀许久这韩茂都没有现身,偏偏简素衣一来,韩茂就蹦跳出来,莫非他以为简素衣才是碎玉楼的真正主人? 赵柽自然不会如此想,他脸色有些古怪,他看到楼下的韩茂今日颇为盛装,发髻梳理整齐光滑,鬓间还簪了一朵大红花,脸上洋溢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哪里有半分对仗厮杀的模样。 “住手,住手,统统给本侯爷住手!”韩茂大声喊道,顿时七星会这边的队伍开始向后缩去,那使丁家枪的高手也跳出圈外,小小北斗七星阵也散了开去,全都护在了韩茂左右。 黄孤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罢了手中宽剑,皱紧眉头,双手向两旁示意,顿时碎玉楼的人也都退了下去。 他也没料到这韩茂出现如此之快,不是想要看碎玉楼底牌吗?突然冒出来做甚?这怎么瞧着都有些不大合乎常理。 洪七在楼上道:“王爷,这……这好像有些不对劲儿。” 赵柽手指轻敲窗棂,亦有些郁闷地道:“确实不对劲儿,黄孤这人练武把脑袋练傻了,并不是什么七星会被金风堂挑唆,要瞧什么底牌,这分明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得下面韩茂道:“简女侠,你瞧我这些手下阵仗如何?个个龙精虎猛,武艺超群吧!” 鲁智深在旁忍不住道:“你到底还打不打?哪里来忒许多废话!” 韩茂闻言顿时沉了脸:“你又是哪来的泼和尚,本小侯爷在此也有你说话的份?” 鲁智深闻言大怒,他本就是个率直的性子,有不高兴之处,觉得不合世情的地方,就要开口说出来,这时不由挥舞禅杖就要冲上前,却被苏石一把拉住低语了几句,这才站立不动只是鼓着肚子运气。 韩茂看着简素衣又道:“简女侠,你瞧我手下人马比之你这碎玉楼如何?” 简素衣秀眉微颦:“韩小侯爷,你到底想要做甚,不妨直直说来,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简素衣此刻哪里还不知道事情出了岔头,而看着韩茂的模样表情,不由心中略沉。 “我当然是想请简女侠去我七星会任职!”韩茂哈哈笑道。 “小侯爷玩笑了!”简素衣冷冷地道:“我是碎玉楼的人,断无可能去什么七星会!” “哈哈哈,素衣你何必如此执着呢?”韩茂摇头道:“我知碎玉楼是黄学士的产业,不然黄孤怎么能做楼主?我七星会与蔡家那金风堂不同,对碎玉楼没有恶意……” “你这叫没有恶意?”人群中一名汉子开口,亦是之前在三楼的人。 “是啊,韩小侯爷!”黄孤道:“如今已是刀刀见血了,你现在说这些还有甚意思!” 韩茂看着黄孤嘴角撇了撇:“黄孤啊,不是本小侯爷说你,你与你家哥哥黄觉相比却是差了太多,他能一路做到福建路安抚使的封疆大吏,你却只能在东京经营个玉器楼,你知道是为何吗?” 黄孤闻言却也不恼,只是道:“为何?” 韩茂哼道:“你这驭下的本领不成啊,无论什么阿猫阿狗都有胆儿出来道一句话,你这楼主威严又何在?你这些属下又将你置于何地?” 黄孤冷笑一声,这种挑拨离间的把戏对他没有任何用处,他道:“小侯爷,有话就请快说,若要继续打,碎玉楼陪着!” 韩茂摆了摆手,道:“打什么打,你以为我对你们这座破楼有兴趣,其实我是来见简女侠的!” 果然,他这话一出口,便已印证了场上许多人的心中猜想,本来事情就很不对,场上打的如火如荼,简素衣一出来立刻韩茂便冒出头,然后偃旗息鼓也不厮杀了。 “素衣,你到七星会来,我可让你做会内的三当家,是真正的三当家,须知,以我身份也不过才是个二当家而已!”韩茂笑道。 洪七在楼上都看呆了,他年龄不大,从小习武,哪看过这堪比戏台上的段子,不由道:“王爷,这人莫非痴傻?” 赵柽淡淡地道:“纵算不痴傻,亦非什么才智聪颖之辈!” “小侯爷,我们不熟!”简素衣戴着面纱,兼且夜晚只有大红灯笼照明,所以没人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熟,谁说不熟!”韩茂从脖后抽出把折扇摇了几摇:“我和素衣你共见了三次面,初见时便惊为天人,可惜再见你却偏偏蒙此面纱,让我夜不能寐,日日思念啊!” “小侯爷,请自重!”简素衣声音平静地道。 “自重?我为何要自重?”韩茂双袖向外一扬:“本小侯爷就不自重了,我不但要把素衣你带回七星会,我还要纳你进门,虽然是个小妾,却也好过江湖风尘,我看谁又能奈我何?” 第15章 小侯爷 “我看谁又能奈我何!”韩茂双袖扬起,仰天大笑,鬓间红花乱颤。火山文学 “韩茂,上楼来!”一个声音此刻骤然响起。 “谁?谁在装神弄鬼!”韩茂脸色一变,他听到声音从碎玉楼三楼传来,立时抬眼望去,恼怒道:“何人胆大包天,莫不是戏耍本小侯爷!” “叫你上楼来!”声音再度响起,这次倒有了几分不耐烦。 “你是哪个?”韩茂脸色变了变,声音有点熟肯定听过,他想了又想,脑海中掠过数条身影,最后不由瞪大了眼睛,瞧了下对面黄孤等人,又望了望楼上,竟然直接转身便欲逃走。 “韩茂,你今天倘跑了,勾结禁军破坏巡防的罪名便坐实,明日我就带人去抄你的家,听说你家中妻妾成群,美不胜收,到时候碎玉楼的兄弟们可有福了!”声音再次传出,带着几分揶揄,却正是赵柽。 赵柽也没料到这韩小侯爷居然要跑,但觉此人行事太不合常理,换做旁人听出自己的声音,或直接上楼,或装成根本没听出来,继续闭眼耍混厮杀就是,也不会转身欲逃。 “别别别……”韩茂闻言顿时急道,但他又觉要顾及颜面,左右楼上之人并未现身,且不能表现太过服软,不由摆正了身形,恢复之前语气道:“那本小侯爷便去楼上会你一会!” “侯爷,不可啊!”旁边立刻有摇着羽毛扇子的谋士劝阻。 “无妨!”韩茂挺了挺胸脯:“不必劝本小侯爷,过去有关大王单刀赴会,今日我偏要独闯这龙潭虎穴瞧瞧!” “小侯爷!”众人皆来劝,却哪里劝得住,但见韩茂雄赳赳气昂昂直向碎玉楼走去,立刻在七星会众人心中树下了好汉的形象。 黄孤见状不由嘴角抽搐,他哪里不知道这韩茂打得是何主意,只是心中暗想如此无耻之徒,却也少见。 “快走,磨磨蹭蹭做甚!”楼上声音再次传来,瞬间打破韩茂营造好的壮烈气氛。 他不由脚步一凛,随后急忙加快,猫着腰钻进碎玉楼中,看得七星会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韩茂进了楼内这才长出了口气,心中暗叫一声倒霉,无论如何他也没想到碎玉楼后面的人竟是这位,早知如此,哪怕心中对那简小娘子再属意,也不能如此鲁莽行事才对。 没片刻上得楼去,韩茂看到正是赵柽,此刻也顾不得什么面皮,倒头便拜:“韩茂拜见二大王!” 赵柽似笑非笑看着他,片刻才道:“韩茂,吾本不欲以势压人,可你做的却是惊天大事,让吾都佩服!” 韩茂讪讪地自己起了身,道:“好叫二大王得知,我七星会对碎玉楼本没什么恩怨,只是我心慕简家小娘子,又不肯用强,觉得堕了英雄好汉的名声,便想来这么个手段,没想到却是贻笑大方。” 赵柽道:“韩茂啊,你什么时候见过简素衣?” 韩茂恹恹地道:“回二大王,前阵子七星会被鬼樊楼打劫了点货物,我带人去探测那地下世界的入口,便是那时见过的。” “这么说鬼樊楼的胆子现在越来越大了,连你们七星会都敢动?”赵柽扬了扬眉。 “二大王,说句有悖尊卑的言语,大家都是皇城根下长大的,你也不是不晓得这鬼樊楼胆子有多大,就算是去年金风堂和他们硬磕了一遭,不也是没占太多便宜?”韩茂叹气道。 赵柽瞧了他一眼:“皇城根?我是在里面,你是在外面,你知道的比我多才对吧!” 韩茂道:“是是是,所以我才迫不及待来找简女侠啊!” 赵柽纳闷:“为何?” 韩茂道:“那鬼樊楼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啊,如果不是大队兵马去剿,根本就弄不死他们,可咱这开封府惊不起那么大动静,那可是要把地皮都翻一翻的,想想别说官家,就算是朝堂上那些相公也都不会同意的!” 赵柽愈发觉得这韩茂有些不着调:“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一想碎玉楼居然给简女侠派了这么个差事,居然要她探查鬼樊楼,这还了得,莫说她这种标致无双的小娘,就算是普通女子被鬼樊楼盯上,都要生不如死从此不见天日,我越想越心惊,就想着赶快把简女侠从碎玉楼请出来,入我七星会也好,嫁给我也罢,总之再也不要去那种地方!”韩茂一口气说完,终于长出了口气。 赵柽点头,韩茂这人他多少还算知道些,混账是真混账,浑蛋也确实浑蛋,但要说甚么作恶多端倒也谈不上,至少什么巧取豪夺,欺压良善,强抢民女甚么都少听闻。 只不过……赵柽随即脸色一沉:“韩茂,你可知罪!” “啊,我……”韩茂眨了眨眼,忽然醒悟过来,赵柽好像已经不只是以前的二大王了,若是二大王还能靠着勋贵的身份攀攀交情,可眼下这位二大王却入了朝堂,而且管的正是侍卫亲军司。 “我知罪知罪!”韩茂哭丧着脸道:“我是派人使了钱,让夜晚巡防的禁军睁只眼闭只眼,二大王你说如何惩罚都好,就是千万别抄家,我家中人口众多,一但抄家了还如何过活。” 赵柽面无表情道:“使钱破坏巡防是一条,我碎玉楼伤了这么多人又是一条,你也是将来要袭爵的,总不想出了这事耽误了前程吧?我听说你还有个弟弟颇受疼爱……” “我家二郎不学无术,平日只知和一群帮闲赌钱玩乐,哪里能做得这个小侯爷!”韩茂闻言有些急,复道:“二大王,且饶过我这一次,我愿意赔钱如何?” “赔钱?”赵柽淡淡地道:“我素闻七星会生意兴隆,做得都是赚钱的勾当,就算是你家候府,在东京城内也是排得上号的,远比我那清水的王府豪奢数倍!” 韩茂急忙道:“二大王,我愿拿出两万两白银,你看……” 赵柽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你觉得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家二郎,他会凑多少银钱给我?” 韩茂立刻道:“二大王,此事断断不可啊!” 第16章 前往龙虎山 (真的是太难受了,不烧了身上也不疼了,但却完全转化成重感冒的其它症状了,还不时出虚汗,大家谅解下吧,拜谢了。) 最后韩茂用了足足五万两白银,才赎回此番罪名,算是将这件事揭过。 至于那玩忽职守的朱指挥,倒是保住了性命,不过也拿出了五千两白银,并且降职成了都头。 不是赵柽不想杀他,实在是就算杀了朱指挥,还有张指挥王指挥,指不齐还不如这朱指挥。 东京禁军内的官员们都已经烂透了,且盘根错节,想要大刀阔斧的改革根本不现实,赵柽也无意在这上面下太多功夫,这是个劳神费力且不讨好,还极可能没任何结果的事情。 昱日,两边的银子送到王府,赵柽命人拿五千两去碎玉楼,给昨夜出战的人分了,剩下的五万两自然落入自家囊中。 其实赵柽一如对韩茂所说,齐王府乃是个清水的庭院,他身为齐王在外开府,这王爵每年朝廷也就给拨一万多两银子,可他满打满算开府也就一年多的时间,又要养活王府内一大群手下,能剩个几千两已算是不错。 且算上以前在宫中积攒的,他手上真正的闲钱并不多,提举侍卫亲军司的俸禄倒很高,但刚刚接任,连一毫银钱都没见过,如今这五万两倒是救了急。 赵柽想要做的事情太多,很多事儿光有权势,没有金银却依旧办不成,如今朝堂之下,四野之外,危机一触即发,他要做的就是提早布局,步步先手,在未来的大势之中占据一个最有利的位置,但前提是他得有银子。 最初赵柽也想过搞些发明创造,弄些奇巧的东西,后来审时度势,他发现并不合时宜,若真正太平盛世倒也罢了,眼下却是个千疮百孔四面漏风的假盛世,这个时候弄些后世的东西出来,能不能赚到大钱不说,却会让人百分注意,一个纰漏更是得不偿失。 他现在身家约莫五万八千两银子左右,这与那些想要做的大事相计较起来不过杯水车薪,于是乎,这一日晚间,赵柽开始坐在王府内收钱。 收的自然是卖官的钱,侍卫亲军司重置,马兵司和步兵司除了各自的都虞候之外,上面那么多闲职,都是可以卖钱的。 赵柽是提举,又是都指挥使,两司三衙只听命于皇帝,与枢密院相互制衡,所以他有权荐举大部分官员。 除了两个副都指挥使需要道君皇帝亲问,其他的赵柽全都打算卖掉,毕竟他不卖别人也会卖,与其让这些将官把钱花去别人那里,还不如花在他这边。 至于两个副都指挥使,一个他给了谭真,另外一个他折子上空白了名,让道君皇帝定夺,道君皇帝倘不理重新发回来,那他再斟酌人选,剩下的则也拟了一份花册,附上所有荐举的人选,一并同奏折送了上去。 就这样赵柽敞开了府门足足收了三天礼,进项足足几十万两白银,但比他预计的要少一些,实在是有些将官祖上数辈都是军中之人,一但出来跑官难免有人情跟随朝中之人说话,便也只好应了。 又隔数日,朝上传来道君皇帝的旨意,谭真的副都指挥使自然是准了,其他荐举的将官也都一一通过,不过另外一名侍卫亲军司的副都指挥使,道君皇帝却点了个人,竟是原本殿前司的副都指挥使。 赵柽知这定是高俅从中作怪,但他也不动声色,只是将司内上下先打点整齐,然后便准备前往龙虎山走一遭,至于其它事只待回来再说。 此时已是五月上旬,天气愈发炎热,赵柽去宫城内请了命,又拜见了亲娘娘皇后郑氏,随后便准备了仪仗队伍,选一吉日良辰,出发直奔江西信州贵溪县。 这一路遥山叠翠,远水澄清。奇花绽锦绣铺林,嫩柳舞金丝拂地。风和日暖,时过野店山村;路直沙平,夜宿邮亭驿馆。罗衣荡漾红尘内,骏马驰驱紫陌中。 且说赵柽带着仪仗队伍,一行人从,时而策马,时而乘车,这一日终于来到信州城外。 他乃是王驾到临,又是侍卫亲军司的都指挥使,天下禁军掌管了大半,地方厢军全归他管,虽然调遣征战须枢密院令,但真正管理却是在两司三衙,真格是大权在握。 时值正午,信州城大小官员皆出城排列,就算是首府洪州的官员也全都到了,江南西路安抚使知洪州杨世成亦亲自出迎。 赵柽骑马,于城前观看,这杨世成非但将所有官员都带出来,甚至还将一些兵马也带出,列队以示隆重。 赵柽观看这些兵马,大宋八十万禁军,其实北多南少,大头全在北方诸路,南方除却荆湖北路,再就没有满万的编制。 江南西路的禁军只有六千多,而福建路则只有四千多不到五千,至于厢兵倒是还有一些,只不过此时的厢兵早就沦为了工兵般的存在,压根没有任何战力。 赵柽默默看了一圈,杨世成只带出了千多名禁军,他却发现这些地方禁军虽然在盔甲武器精良上,与东京禁军有些差距,但精神头却是十分充足。 京军糜腐,西军擅战,但这南方的禁军究竟如何赵柽还真不知晓,虽然记忆里南方的民间起义众多,地方禁军大都不敌,但这不是品评真正战力参照,毕竟有时候打仗还要看将官的能力。 好比把西军内部的将官和东京禁军的将官对调一下,那西军的整体战力立刻便会下一个台阶。 赵柽入城,赴了宴席,又与杨世成谈了几谈,觉得此人虚于表面,浮而不实,当属官场老油条之流,便再无深交之心,只是并未刻意表露,第二日寒暄过后,便离了信州直奔龙虎山。 这一时,大队人马已遥遥看到那奇骏大山,因为此次行程乃是赵柽“还愿”之举,并无诏旨,是以并未提前通知这山上,眼下见了前方不远便是,赵柽这才打算命人先去拜一拜山门,却不料就在这时,那前方大路上斜插出一名小道士来。 赵柽仔细看去,却见这小道士也就十五六的年纪,生得眉目如画,唇红齿白,一双眼灵动慧黠,不由心下暗道,原来是个女冠小坤道。 第17章 伏魔殿 小道士是名女冠,一身道服整整洁洁,人也干干净净,不拿浮尘不背剑,就只是背着一双雪白小手站在了路中间。 小道士好奇地打量赵柽,赵柽此刻骑马走在前面,照夜玉狮子这马比较高大,所以小道士只能抬头去瞧,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形,甚是好看。 赵柽此次出京带的是龙卫军一个指挥的人马,实际编制应该是九百人的样子,但是一因为缺马,二则是禁军吃空饷严重,所以这足一个指挥实际只有三百多人,不满编制半数,算上贴身的亲随侍卫,杂役厢兵约莫五百人上下。 小道士盯着赵柽看,龙卫军的军指挥忍不住在旁道:“可是上清宫道人?端得无礼!” 虽然京畿禁军糜烂,但龙卫是上四军,不管能不能打仗,气势总是做得极熟。 小道士被此一喊,倒是缓过神儿来,却也不搭理那军指挥,而是对赵柽道:“请问你可是京城里来的王爷?” 赵柽笑了笑,示意那军指挥切莫聒噪,道:“正是赵柽,从东京而来,欲上山拜天尊祈福。” 小道士点了点头道:“我叫张妙洁,你既要上山可随我来。” 赵柽道:“小道长如何知我身份?” 小道士莞尔道:“猜的吧,赵柽你如此大的场面,可不是一般官员的阵仗,肯定是王公贵族。” 赵柽不语,他执意要来龙虎山一趟,就是因为那洪太尉误走妖魔之事,他想要看看这世上是否真有妖魔法术,毕竟他将来要做之事甚多,总要心中有个准备。 其实本身他倒是不大信这些,可既然是水浒,总要验证瞧一眼心里才踏实。 赵柽道:“那就有劳小道长带路了。” 小道士道:“赵柽你叫我名字即可,还有你们的人太多,又是车又是马,全都上山无处安置。” 赵柽回头瞧了眼,人倒好说,车马辎重确实无法继续赶路,想了想便下命令,只带雷三洪七两名亲随,其他人则都留在山下扎帐篷营寨。 三人随小道士上山,赵柽路上闲聊:“天师可在山上?” 张妙洁道:“我亦不知,天师闲云野鹤,踪迹难寻,有时便会出现,刻意寻找反而不见。” 赵柽本意是要见一见这位张天师,毕竟仁宗朝至今,依旧是这位天师坐镇龙虎山,当年洪太尉来时天师少年模样,想必如今已是花甲之年,不过听小道士的意思并不好相遇。 他道:“妙洁小道长可是在此特意等候?” 张妙洁狡黠道:“赵柽你想多了,我不过是回山偶遇,你且以为我神机妙算?” 赵柽笑道:“不都传闻龙虎山法术高强,天师尊崇自不必说,各位真人也都手段不凡,预测之说未必不真!” 张妙洁摇头道:“我只是一个小道童,可不是什么真人。” 赵柽见她活泼精灵,不由逗道:“你既姓张,自是天师一脉,可当小天师也。” 张妙洁眨巴眨巴眼睛,道:“哪有女子当天师的,原来赵柽你是叶公好龙,一知半解,根本不了解我们龙虎山!” 赵柽一乐,心知这张妙洁确是张天师一脉了,就不知与当代的那位天师是何关系。 过不几时,四人来到上清宫前,因为不是奉旨宣调,亦未提前打个商量,那宫内自无迎接仪仗,赵柽心中也不在意,上山行事,自是愈发低调愈好。 站在宫前,赵柽仔细打量,端得是座好上清宫,但见: 青松屈曲,翠柏森森。门悬挂敕额金书,户列灵符玉篆,虚皇坛畔,依稀垂柳名花;炼药炉边,掩映苍松老桧。 又有阶砌下流水漏泼,墙院后好山环绕。鹤生丹顶,龟长绿毛。树梢头献果苍猿,莎草内衔芝白鹿。三清殿上,击金钟道士步虚;四圣堂前,敲玉馨真人礼斗。献香台砌,彩霞光射碧琉璃;召将瑶坛,赤日影摇红玛瑙。 “果然好所在!”赵柽不由赞道。 张妙洁引了几人入内,当下通知了道童侍从,引来主持真人诸殿的道士相迎。 彼此寒暄过后,齐至三清殿上,上过香后赵柽便问:“天师今在何处?” 主持真人向前禀道:“好叫王爷得知,这代祖师号曰虚靖天师,性好清高,倦于迎送,不住宫内亦不主持,平日里自在龙虎山顶茅庵居住,修真养性,只是前日忽留言要云游东海,此时恐已离开多时了。” 赵柽闻言看了眼小女冠张妙洁,点了点头,无论是真不在还是不想见,这都不是强求的事情。 当下便又去另一处饮茶斋供,斋罢遣散了侍奉道童,赵柽便询问起张妙洁伏魔殿去处。 张妙洁也不吃惊,只道:“之前公公交待,若有人上山想看伏魔殿,便让他看去罢了,只是眼下里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公公?”赵柽知道这是此地方言爷爷的意思,他略微思索道:“可是张天师?” 小道士急忙捂脸道:“不小心说漏了嘴,你自当没听见便是。” 赵柽摇头:“原来你是张天师的孙女,这话又怎当没听见?我说为何在这宫内畅行无阻,原来有此层缘故。” 张妙洁闻言低头不语,赵柽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沉默片刻道:“妙洁道长可否带我前去伏魔殿?” 张妙洁抬首露出小脸:“赵柽,你要什么时间去看?” 赵柽见她答应,想着此事越快越好,便道:“现在前去如何?” 张妙洁应允,赵柽便只带上洪七一人,随她出了道房。 上清宫内广大繁阔,前面小女冠张妙洁引路,行至宫前宫后,三清殿,九天殿、紫微殿、北极殿无不庄严神圣,又有太乙殿、三官殿、驱邪殿等。 待行到右廊后一所去处,赵柽看时,却是另外一座殿宇,一遭都是红泥墙,正面两扇朱红门子,门上使着胳膊粗铁链缠着,却不见锁,交叉上面贴着十数道封皮,封皮上重重迭迭使着朱印,只是这封皮早就斑驳无比,甚至开了边,仿佛碰一碰就要全掉落下来。 抬头看,那檐前一面朱红漆金字牌额,上书了四个金字,却正是“伏魔之殿”。 第18章 下山 赵柽举步向前,望着朱红门上的铁链和封皮,道:“可否打开?” 张妙洁道:“左右都只剩下摆设,自是可以。” 赵柽闻言望向洪七,洪七心头紧张,他亦不过是名十三四少年,那日在齐王府中老太尉所说误走妖魔之事,令他印象颇深,此刻哪怕有拳脚在身,也不由身上微微冒汗。 洪七上前,小心将那铁链扯开,这铁链或是经久不动,竟有些锈蚀在一起,随后他又揭开封皮,将这些东西放去一旁,这才伸手推门。 殿门打开,倒无想象中阴风阵阵,黑烟滚滚的景象,只是一股霉旧腐败气息涌出,与那些皇城无人打理的宫殿,寻常人家困久的仓房味道相仿。 赵柽让过这股气息,仔细向里打量,只见殿内并不是漆黑一片,因有殿门,倒是可以视物。 只在外面便可看到内里破烂烂一团糟,也不知多少岁月没有打扫,地上堆得不知什么物什,居然还有破镐烂锹。 赵柽神色古怪看向洪七道:“老太尉做的好事。” 洪七伸手挠头道:“那日离府后,太爷爷又和属下说了一回,说左思右想定是当年的道人瞅他不惯,合起伙来戏弄于他,只是那遇洪而开的石碑却始终参详不透。” 赵柽不语,负手走进殿内,果然便见倾斜的龟座,栽倒一旁的石碑,碑上面隐约可见凿着遇洪而开四个大字。 再往前去,却是破烂石板,石板中间乃是一个黑漆漆的大地窖,赵柽欲走近观看,后面小女冠叫道:“赵柽你别看了,小心掉下去,我听说过这殿内的事,那地窖极深,掉下去恐要摔死。” 赵柽倒也无心去探查这地窖有甚说法,只是验证了有此一事,心中便豁然开朗,他贴边瞧了一眼那下面,黑漆漆确深不见底,遂用脚勾了块碎石板踢下,只听得石板撞击窖壁,一路跌宕起伏声响不断,最后传来落底的回响声音。 他思索片刻,转了身向外走去,边走边问道:“妙洁道长,你听过这殿内的事?” 张妙洁道:“自然听过,公公让我看管这殿,怎能不知那几十年前的旧事。” 赵柽走出伏魔殿,嘱咐洪七按原样将那铁链封皮弄好,这才又道:“妙洁道长,你乃天师嫡脉,既然知道这件旧事,那小王便冒昧问一句,当日果真有魔王放出吗?” 张妙洁闻言眨了眨眼睛,斯斯艾艾地道:“这我哪里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世间真的有妖魔吗?”赵柽换了个问法,这是他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关乎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和他今后的种种计划。 “不知道,这我也不知道,从来又没见过。”小女冠一问三不知。 赵柽想了想,心中已经有了一半答案,随后他又道:“妙洁道长,世间真有法术吗?” 张妙洁闻言呆了呆,随后俏皮一笑:“赵柽你这人好有意思。” 赵柽不解:“哪里有意思?” 张妙洁道:“你不是说来龙虎山祈福吗?我见你烧了柱香后就再未去天尊大殿,反而一会魔君一会法术的。” 赵柽语塞,半晌才道:“那到底有还是没有?” 张妙洁道:“这个问题公公曾经告诉过我答案,所以这个我能回答你。” 赵柽震惊:“张天师未卜先知?” 张妙洁道:“那也不是,这种问题你又不是第一个问出的,总有好奇之人想要问个究竟,官越大的就越好奇,你说这是为甚么?” 赵柽思索片刻:“我也只能回一句不知道,不过天师是如何说,到底有无法术?” 小女冠道:“公公说,以前有,现在或许有,将来没有。” 以前有,现在或许有,将来没有。 赵柽闻言微微闭眼,思索片刻后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张妙洁好奇道:“我想了好几年都没想明白,你怎么明白的?赵柽你说来听听。” 旁边的洪七也是一头雾水:“王爷,我太爷爷当年到底是不是被那些道士设计戏弄了,我总觉得那石碑上的字提前凿出来就是,又不多难。” 赵柽道:“天师的话其实只听最后四个字就成。” “最后四个字?”张妙洁道:“那不就是……将来没有?” “就是将来没有!”赵柽笑眯眯起来,心中仿佛一块大石落地,既然将来没有,那就没有了,他不用再担心任何事。 回了道房,晚间用斋饭,去三清殿上了香后再一夜无话。 第二天便是游山玩水的一天,宫内许多景致走完,便去了山上,只见这大山: 根盘地角,顶接天心。远观磨断乱云痕,近看平吞明月魄。出的是云,纳的是雾。崎峻似峭,悬空似险。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瀑布斜飞,藤萝倒挂。虎啸时风生谷口,猿啼时月坠山腰。恰似青黛染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如此这般又是一日过去,三日头上赵柽告辞,主持真人率众道士送出宫门,独独小女冠送至山下。 赵柽道:“多谢妙洁道长相送,请留步。” 小女冠道:“赵柽你以后可还会来龙虎山?” 赵柽笑道:“公务繁忙,此番已属不易,将来实不好说,不过若妙洁道长有事相见,可来东京齐王府,彼时小王府当是蓬荜生辉。” 小女冠笑了笑,两眼眯成月牙形,道:“赵柽,你走吧。”说完她自转了身回山而去。 赵柽也转身,人马已经准备齐整,那龙卫军指挥请示道:“小相公,是否原路回京?” 赵柽摇头,在马上打了个懒腰。 军指挥不解,又道:“小相公,那走洪州去瞧瞧?” 赵柽道:“不走洪州,走江州!” 军指挥愣了愣:“小相公,那路过洪州时……” 赵柽道:“远远地绕过去,难得出来一次,又无甚事,岂不要多走走。” 军指挥急忙低头称是,赵柽又道:“那日走信州,有杨世成率洪州官员前来,合并了信州官员出城相迎,却未见其他属官,你可知这江州知府如今谁人在做?” 军指挥想了想,道:“小相公若是问我别处却哪里知道,可这江州又岂不知,乃是当朝老公相的第九子,蔡九公子蔡得章在任。” 第19章 江州城 赵柽闻言笑道:“蔡九蔡德章?那就是了,还不赶快出发!” 他此行南下,除了上龙虎山验证一些事情外,就是要走这江州一趟。 江州有琵琶亭,有浔阳楼,还有一个人他也务必要见上一见。 沿路风景胜美,山川秀峻,不知几时便到了这江州府,话说此处靠近荆湖,鱼米广泛,钱粮浩大,人广物盈,乃是个极好所在,不然身为蔡京的九公子,蔡德章也不会外放到此处。 江州虽没洪州权势,膏腴却远胜江南西路各州府,兼之有水道畅达,可以东去西往,扬帆即行,热闹却又盖了洪府。 此时,江州知府蔡德章正在府内与幕僚闲谈,其中并无甚外人,只有浔阳江对面无为军城的一名闲通判,唤作黄文炳。 无为军乃郊野小城,不过是按例配了这么名副手通判,虽品级俸禄不少,却唯短了权势,所以自蔡德章任知府后,这黄文炳心思活泛,便想走一走这蔡家门路,每每无事之时便携了大小礼物,乘船过江来拜。 眼下蔡九知府吃罢一枚果子,用丝巾擦拭了须上汁液后,慢悠悠道:“也不知齐王车驾是否下了龙虎山,这位王驾来时未走江州,返朝时也不知要走哪一条路径。” 下面幕僚面面相觑,有一人唤作孙殊,道:“相公,恕属下冒昧,这齐王殿下此番来并非公干,相公又何必在意?” 又一幕僚点头道:“属下听闻,这位二大王在朝中与老公相并非一路,相公又何必挂在胸中。” 蔡德章摇头微笑不语,只是又从桌上盘中捡起枚果子,放到了盘外,接着又拿起一枚,这次却滑进了袖内。 众幕僚皆沉思,一旁黄文炳却开口道:“恩相果然好主张,果子放在盘内,若盘打了如何?若分桌上,则桌翻了又如何?还是三分而投,才最为保险!” 蔡德章望向黄文炳,微微点头:“文炳继续说来听听。” 黄文炳面露惶恐,措辞道:“想这位二大王虽不是太子,但现在入朝且兵权掌握,却亦是一颗参天大树,来日如何属下不敢妄自猜测,只是结交下来总不会错便是了。” 蔡德章道:“文炳你说得还是浅显了,三分的道理确实不错,只是有些话你藏在心中不敢说罢了。” 黄文炳道:“让恩相见笑了。” 蔡德章道:“既是自家府内,说说倒也无妨,但你们既不敢语,我也待不讲,不然你们听了又该诚惶诚恐。” 众人皆称是,开始吃果子,无不赞其美味香甜,就此时外面忽有人报,城外见齐王车驾。 蔡九知府哈哈大笑:“来也,来也,都随我出城迎接便是。” 江州大城,官吏不知凡几,足足百多号人在外迎接,南门入城,大摆筵宴,知府衙门座无虚席。 赵柽之前是不识蔡德章的,毕竟蔡京八子,这第九子在他印象中是没有的,如今既然多了此人,自然要好生了解一番。 他本意想要敲打敲打这蔡家老九,毕竟无论朝堂之上,还是皇城之中,他和蔡家都非一路,蔡家支持的是三皇子赵楷,这于他来讲便是如对头一般。 可这蔡九知府却将姿态拿得极低,话里话外未提蔡家半分,只是道些文治武功之事,赵柽略微一想,便明白了其中道理,却也不点破,只是说些场面话,再道些文采风流事迹。 酒过三巡,赵柽忽道:“蔡知府许久没回东京了?” 蔡德章道:“得蒙王爷挂念,已有年余。” 赵柽道:“这江州养人啊,此间乐,不思京也。” 蔡德章笑道:“王爷玩笑了,不过职责所在,怎敢得陇望蜀,章能做足一任知府,便已知足。” 赵柽笑叹道:“以往与蔡知府不熟,难识德章才华魄力,今日一见,却是明珠蒙尘久矣。” 蔡德章闻言,哪怕生知这位齐王殿下此话有些不怀好意,却还是心中一动。 是啊,家中哥哥八人,除了早年过世的二哥,剩下哪个不比他官位高?且都身处东京繁华之地,居庙堂之高,哪里像他这般江湖辽远?两两对照之下,真恍惚如天上人间,这一个小小的江州知府……确是屈了他之才! 赵柽见他不语,又道:“近来京城有传言,说贵府大公子蔡攸有宰相之才,将时一门二相,必传为佳话。” 蔡九知府抿了抿嘴唇,道:“竟有此事,恐是家兄在哪里得罪人,被人坏言捧杀。” 赵柽笑道:“令兄我识久矣,确有此才,不过我识得德章你晚些,你亦有才啊!” 蔡九知府只是脸上赔笑,心中却翻起波澜,他知道赵柽这话绝不是空穴来风,这位可不单单是齐王,更是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邵武军节度使,挂太师,尚书令的实权皇子。 绝不会信口雌黄,那就是说东京城内确有这种传闻,一念及此,蔡九知府免不得心中一酸。 他乃庶出,还是那种最差的庶出,母娘只是一名契约小妾,想想那位隐相梁师成的经历,便知这种身份有多不受待见。 不过他还好,蔡京为人颇“独”,不喜与人同妾侍,所以他才能在蔡府出生,虽然读书科举与其他兄长没甚区别,可一旦放官便大不相同。 别的兄长都是京官,至少有大学士号,他这个江州知府就是光头知府,从四品,整个江南西路只有知洪州才是正四品,因为洪州乃是首府,可这种位置往往都由一路的安抚使或者经略使兼任,远远轮不到他。 江州这地方确实好,鱼米之乡,肥得流油,但京官不更好吗?蔡德章觉得但凡身在京城,有蔡京之子这么个称号,那么捞得绝对不会比这鸟江州少。 他也曾写过信给蔡京,言语隐晦表明想动一动位置,可这位老爹却连回都没回,一想到此,他便有些为之气闷。 “王爷谬赞了,德章愧不敢当啊。”蔡九知府举杯自罚。 赵柽瞧了瞧他,见捅破他心中事,不由摇头暗笑,也饮了杯酒。 这时有人过来满酒,赵柽见是个中年留须男子,不由道:“德章啊,这酒席上怎还有如此年纪的仆从?” 蔡九知府见竟是黄文炳,不由愣道:“王爷,这不是家中奴仆,这是……文炳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冒犯王爷!” 第20章 见戴宗 赵柽看向这人,这人扑翻身便拜在地,言道:“小人无为军城在闲通判黄文炳,闻名殿下久矣,却才甚是冒渎,望王爷乞怜悯恕罪!” 你道这黄文炳为何此时上前?原来他不是这江州的官员,浔阳江对面的无为军城也根本不归属江南西路,而是淮南西路管辖,所以蔡九知府介绍江州官员时却没有叫他。 不过他是个肯投机的,否则怎能联络上蔡九知府?眼下这个更大机会也是绝不肯放过的,所以便心中筹划了许久,这才逮到个间隙上前斟酒。 黄文炳?赵柽自然知道这人,他不动声色看向蔡德章。 蔡德章又怎不知黄文炳性子?便是当初来逢迎时,就知他是哪般人等,只是喜他头脑灵活,遇事决断,这才来往,但今日此般若这位二大王兴头才好,若是不喜恐怕要惹下祸事。 蔡九知府忙道:“文炳非江州部属,实乃江对面官员,因相邻颇近,时常走动,未想今日王爷驾到,便留在府中帮个闲,王爷不喜我这就命人将他叉出去。” 赵柽嘴角微翘,上下打量这黄文炳,只见此人身罩青衫,黑瘦显高,留有短须,双目低垂,光芒收敛,动也不动。 他心中暗想,此人倒也算有几分本领,识反诗,辨伪章,在逼反宋江之事上绝对功不可没,只不过这黄文炳乃是通判,所做所为并不算错,且那孝义黑三郎写的不就是反诗吗?只是黄文炳这人性子却是太功利了些! 他道:“黄文炳起来说话。” 蔡九知府顿时心中一松,知齐王无甚责怪之意,但他却不能毫无表示,冷道:“还不起来,亏还读过圣贤书,此等无规矩之事是文人当做的吗?” 黄文炳满脸惭愧,连连称喏,却不肯走,仿佛等着被训话。 赵柽瞧了又瞧,道:“黄文炳,何事在闲?” 黄文炳闻言额头青筋跳动,急忙叉手答道:“回王爷话,并无旁事,只是无为郊野小城,哪来得管辖,年里不得功绩,便被上头消了通判名额,只日日闲在家中做耍。” 赵柽想了想便也觉得这种小城放通判着实无用,但这黄文炳却算是有些本领的,便道:“黄文炳你什么出身?” 黄文炳斯斯艾艾道:“小人乃是五甲同进士出身。” 赵柽双眉微动,这一朝取科始分三甲,但有时亦不分甲,有时则分二甲或五甲,分五甲时,此为最低一等,赐同进士出身。 他道:“你时运不错,居然赶上了五甲,既有出身,又有官阶,怎好赋闲在家?” 黄文炳闻言再次纳头便拜,口中呼道:“王爷可怜见,小人空有拳拳报国之心,却无落脚使力之处,每日昏昏噩噩蝇营狗苟,亦知廉耻道德,却终是身单无奈。” 赵柽听他说得真切,又回想下此人大抵行径,微微点头看向蔡九知府。 蔡九知府亦有意提携黄文炳,可奈何此人实乃淮南西路的官员,虽然江州和无为军城只隔了条浔阳江,但却完全不是一个地方,他也非江南西路主官,所以此事难办。 倘是用上蔡家之力,到也可办成,不过一来黄文炳人轻,不值当他往京里特意写信,二来他觉得自家早晚要走,此事倒可等离任江州后再说。 蔡九知府道:“王爷,确是如此。” 赵柽思索一下,道:“吾欲提携你,须待些时日,你且安心江州就是。” 黄文炳立刻千恩万谢,口中高呼:“小人终身皆依托门下,自当衔环背鞍之报!” 赵柽道:“且住了,起来吃酒去罢。” 见赵柽和蔼,黄文炳此刻心中大有得遇明主之感,只觉此一际遇人生都已转变,哪怕让他提了脑袋战阵冲杀都心甘情愿。 见走远赵柽道:“此人说不上伶俐,但我观看其有忠君爱国之心!” 蔡九知府口上急忙应承,心中却暗诽道是忠你二大王之心吧! 酒宴散场,大小官员离去,中堂饮茶,赵柽道:“我闻江州有一奇人,不知道德章可唤来见否?” 蔡九知府一头雾水:“还请王爷明示。” 赵柽放下茶杯道:“听闻江州有两院押牢节级,唤作戴宗是也。” 第21章 神行无影 戴宗闻言顿时发懵,心中念念怎地又转到李逵身上,就不知这铁牛兄弟又哪里得罪了贵人? 他直言道:“回禀贵人,那李铁牛今日不当值,此时莫不是在饮酒或是赌钱。” 赵柽眯了眯眼,他不待见李逵,心中此刻真想将这黑厮抓来直接砍了了事,如此,亦是间接救他老母不死,也算是权了他孝顺之心。 但以他此时身份,去杀个没甚心肝的夯货,那夯货又不曾当面顶撞,想想却又仿佛过了,一时坐在那里沉思不语起来。 蔡九知府不敢打扰只好陪坐,倒是苦了神行太保,拜在地上动也不敢,说也不敢,就算眨眼都要想上再想。 半晌,赵柽道:“德章,我欲带这人回驿站询问,你看如何?” 蔡九知府急忙站起身道:“王爷折煞属下,是问是罚自随王爷,不过王驾不落属下这府内,也断无去驿站歇息的道理,城北之处属下有一座大园,唤作涛生,王爷若不嫌弃,请移驾涛生园便是。” 赵柽想了想,点头应允,只带龙卫军小队进入涛生园,其余出城安营扎寨。 涛生园放眼望去颇大,最喜中有一小湖,镜面也似平整,风扬过时潋滟千波,端得一副美景。 湖旁有亭,赵柽坐在亭中,身后站着雷三洪七,具虎视眈眈盯着戴宗,将这位神行太保看得周身发毛,酒至此时已是全部醒掉。 赵柽道:“戴宗,我来问你,听闻你有绰号神行太保,擅长奔跑赶路,可有此事?” 戴宗此刻酒醒清明,心中顿时“啊呀”一声,哪里还不明白之前在知府衙门,这位二大王所说的都乃烟雾,真实目的竟是自家的神行本领。 这乃是他看家的手段,此刻又怎肯轻易托出,只道:“回贵人话,小的年幼时曾遇异人,蒙其传授甲马之术,确可神行赶路。” 赵柽见其讲的轻巧,不由双眼微眯面无表情道:“且说说看。” 戴宗不由抓耳挠腮一番,但道:“异人传小的四片神行甲马,可栓绑于腿,念上咒语后催动甲马便可健步如飞,只是这甲马乃异人为小的量身所制,他人用之无效。” “为你量身所制,他人用之无效?”赵柽才不信他满口胡言,冷冷地道:“若是砍掉脑袋,还可跑乎?” 戴宗闻言顿时觉得后脖颈凉风吹过,立刻伸手去摸,嘴上忙道:“贵人严重,自不可跑,自不可跑。” 赵柽道:“那李铁牛乃是杀人蒙赦,又如何做得了狱卒?你在那牢中勒索囚犯例钱,按律又当如何?” 戴宗立时哑口无言,只是这些也算罪名,总不至于杀头便是,可对方若真的要他死,怕也总难逃脱。 他本来心中抵触,却猛然灵光一现,觉得自家真是蠢笨无比,既称对方为贵人,岂不便真是贵人?所谓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既如此,为何还要遮瞒! 戴宗从身上摸出甲马放在石桌,拜倒在地道:“却是小人吃醉了酒尚未清醒,方才凉风吹来,才知身在何处,贵人当面岂有隐瞒,这神行之术确是异人传授,曰神行无影是也。” 赵柽见他开窍,命洪七扶起,温言道:“何至总拜,旁人若见以为本王贪你异术……既如你所言,那这甲马何用?” 戴宗嘿嘿道:“好叫贵人得知,此物却有奇异,那神行无影使用起来颇费体力,绑扯上此物却可消减疲劳,又能遮人耳目。” 赵柽点了点头,知甲马神异,便又道:“此物哪里可得?” 戴宗道:“自小异人传授甲马,言世上再无,乃至小人这许多年也从未见过他人拥有。” 赵柽思索不语,戴宗又道:“若贵人不嫌,小人愿意献上甲马和神行无影,想贵人日理万机,操劳军国大事,此物总比在小人这里送信接物合用得多。” 赵柽摇头笑道:“说了不会贪图你之异物,你若实在有心,便将那神行无影抄一份,至于甲马且自留着便是。” 戴宗闻言心中顿时松了口气,这神行无影奔跑之法,若没甲马加持,寻常人体力又能跑去多远?何况当初传这奇术的异人曾言,此术只能从小修习,年长方有所成,若骨架齐全之后再练,却再无成功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