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跃崔瑾苍穹之鱼》 序章 明净的佛堂内,几人正虔诚的祭拜着。 为首一人深目高鼻,高壮魁梧而肥硕,坐在蒲团上,大肚腩几乎撑破了盔甲,宛如一颗圆球,但在佛像的衬托下,显得慈眉善目,仿佛沾染了几分佛气。 咚、咚、咚…… 木鱼一声声和缓的敲着,一高一矮僧人双手合什轻声诵读佛经。 不过,无论诵经声有多温和,始终无法消解这几人身上带着的煞气。 “呵——” 为首之人不耐久坐,吐出一口浊气。 霎时间,整个佛堂都为之一寒,高个僧人为之一颤,声音都变了调。 胖子斜眼扫了一眼,高个僧人更加惊慌,脸皮都在颤抖,额头上渗出了一颗颗的冷汗。 矮个僧人挥了挥手,高个僧人如蒙大赦,慌慌张张的退到佛堂之外。 “大和尚,何为佛法?”胖子声音低沉,原本的慈眉善目在开口的瞬间全部消散,也可能是羯人天生恶相让人不寒而栗。 矮个僧人双手合什,“不杀,是为佛法。” “大和尚是说朕杀伐过重?”胖子陡然起身,身上的盔甲铿锵作响,仿佛一条巨蟒在拖动鳞片。 而当他站起身时,彻底挡住了佛像前的灯火,将小半个佛堂置于他的阴影下。 身后的亲将仿佛感受到主人的心意,全都手按刀柄。 煞气、杀气,瞬间升腾而起,如有实质。 仿佛只要为首之人点点头,就要将“大和尚”碎尸万段! “天王既然信佛,当知佛法慈悲,不为暴虐,不害无辜。”矮个僧人不为煞气所动。 身材肥硕者正是大赵天王石虎,矮个僧人名佛图澄,从西域而来,入赵数十年,德高望重,自大胡石勒时代便备受崇敬。 永嘉之后,杀戮甚重,中州胡汉皆奉佛,佛门大兴。 佛图澄侍奉两代赵主,弘扬佛法,推行道化,所经州郡,建立佛寺八百九十三所,座下弟子常有数百,前后门徒多达万人,门下高僧辈出。 “吾为天王,岂能不杀生?”石虎趋前一步,压迫感十足。 佛图澄却毫不畏惧,仿佛堂中的佛像一般面不改色,“正是因如此,天王更应戒杀,若暴虐恣意,杀害非罪,即便供奉所有财物,亦不能消弭罪业,灾祸亦不可避免。” “哈哈哈,说得好!”石虎仰头大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黑黄牙齿。 正笑的不可一世时,佛堂外忽然响起滚滚轰鸣声。 狂风大作,吹动佛堂内的帏幔,烛火亦被吹灭。 石虎转身走到堂外,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俄而,云层中一道惊雷猛地劈下,整个邺城瞬间被白光笼罩,接着,雷鸣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崩地裂。 “走水了!” 城内喊声大起,黑烟升腾。 石虎面无表情的望着黑烟冒起初,那是他抽调四十万百姓修建的台阁中一座。 无数人为之妻离子散,无数人化作白骨埋在台阁之下…… 云层之中电光还在闪烁。 “此是何征兆?” 凛凛天威之下,“天王”亦觉心惊胆颤。 佛图澄摇摇头,“老朽不知。” 石虎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大和尚一向彻见千里外事,又能预知吉凶,何以不知今日之事?” “天王,此乃上天示警,主赵运将衰,晋人将兴,当让晋人服艰苦的劳役,以抑制他们的气势,晋人终日劳苦,无有他心,则大赵自可国祚万年。”之前退出佛堂的高个僧人跪在众人面前道。 刚才还无比惊恐,现在全变成了谄媚。 石虎仰天大笑起来,洪亮而刺耳,“大和尚,你这徒儿吴进比你强甚!” 佛图澄脸上神色跟身后佛像一样充满了慈悲,望着天空轻声一叹,不再言语。 石虎大手一挥,“令尚书张群再征发各郡男女二十万,车十万辆,运土至邺都,建华林苑、长围!” “阿弥陀佛。”佛图澄双手合什,转身退走。 周围凶神恶煞的护卫没有一人阻拦。 石虎不以为意,目光炯炯的盯着这个名叫吴进的僧人,“大和尚是龟兹人,却劝朕少杀晋人,你是晋人,今日能残害同族,明日就能害朕,留你不得,来人,拖下去,处以大辟之刑!” 吴进当即瘫倒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谓大辟之刑,有镬烹、抽胁、车裂、囊扑、腰斩等。 石虎生性暴虐,尤喜酷刑。 云层中又是一道硕大的闪电劈下,撕开昏暗的天空。 轰隆—— 仿佛整个天空都在怒吼,暴雨倾盆而下…… 第一章 囚徒 司州荥阳郡,季家坞堡内。 李跃忽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结结实实的捆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上,周围的一切显然都不属于他生活的时代。 更不清楚自己一个刚刚毕业的外科医学生,为何会来到这个世界。 没有任何来由,眼睛一闭一睁,却已换了人间。 脑海中也涌现出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仿佛漩涡一样旋转着。 而李跃这个名字,也是属于这个身体主人的。 还未来得及多想,身体和脑海中的疼痛让他再次昏睡了过去。 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中那些飘散、旋转的记忆忽然与自己融合起来,仿佛一团耀眼的白光,李跃醒了过来,朦胧的太阳正在头顶发着昏昏沉沉的白光。 “你居然还没死!”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书生负手走到面前。 李跃摇了摇脑袋,搜寻着记忆,此人是季家堡的账房先生兼狗头军师,张善。 这具身体的主人正是死在他的拷打之下。 和大多数书生一样,左右唇角留着两撇长须,加重了他阴沉的气质。 李跃盯着他,浓烈的仇恨从记忆里仿佛火苗般窜起,身上的伤口也随之疼痛起来。 “你的命很硬,我已经向坞主建议,明日将你送往邺城作阉奴。”张善扬了扬手中的鞭子,冷峻的目光扫来扫去。 李跃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嘴干的厉害。 全身上下,似乎只有脑子能动。 更多记忆在脑海里苏醒。 自己不是季家堡的人,而是附近黑云山上的流民,陆续两个多月的大雨,淹死了所有庄稼,眼看坐吃山空,只能下山借粮。 昨夜酒桌上说好的,借粮两百石,三个月后,等黑云山上庄稼熟了,熬过去了,连本带利还两百五十石,粮食不够,以山货野物补充。 季家堡的坞主季雍一口答应,还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什么同是汉人,大家要守望相助,远亲不如近邻等等,还准备收李跃为婿,将季家的明珠,远近闻名的美人季莺儿许配给自己。 哄的这具身体的原主心花怒放,胯下的两道热气直接冲昏大脑,当场叫季雍“岳父”,忍不住多喝了两杯,竹筒倒豆子,将黑云山的虚实全都说了出去。 然后两眼一闭、一睁,形势已变,色字头上一把刀,东床快婿成了阶下囚。 “看在同为、同为汉人的份上,能不能……放我一马?汉人何苦为难汉人?”李跃试图打打感情牌,先别管其他的,活下来再说。 声音沙哑的厉害,但还是能听清楚的。 “哈哈哈……”张善前俯后仰的大笑起来,然后“啪”的一声,鞭子狠狠抽在李跃身上,在葛衣上留下一条淡淡的血痕,一口唾沫也吐到脸上,“呸,谁跟你是汉人?我们季家堡在大赵治下,当然是赵人,你小子命好,长得也还算不错,赶上太子挑选宫人,不然早把你拨皮抽筋了,再说你不过是个山贼,也有脸跟我们季家堡攀关系?” 如果被送入邺城当阉奴,还不如被季家堡拨皮抽筋来的痛快。 “我有两个、师兄弟,各有本事,你害了我,他们会为我报仇……”求饶不成,只能恐吓。 记忆里翻过两张面孔,让李跃心中顿生亲切。 张善笑得越发猥琐起来,“嘿嘿嘿,你黑云山再厉害又能如何?这些年季家堡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黑云山的贼众愿意下来正好,我们可以一锅端了,拿你们的人头去邺城请功。” “啪、啪”,又是几鞭落下,李跃胸前火辣辣的疼。 不过他毕竟是个文弱书生,也就前几鞭子痛一些,后面的几鞭气力不济,落在身上也没那么疼了。 但张善满头大汗一脸兴奋,唇边的胡子也跟着颤抖,忽地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 乱世之下,似乎每个人都有些不正常了。 “住手。”一道悦耳的女声打断了张善的雅兴。 两人同时向左望去,只见木廊边,一道婀娜曼妙的身影缓缓走来。 梳着扰鹤髻,髻上一支青玉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盈盈款款间,正好衬托出她的典雅气质,一身鹅黄色的宽袖束腰衬衫裙,腰间系着一条淡红腰带,端庄中多了一丝灵动。 就连左右的两个丫鬟都气质出众。 不过她们居高临下的眼神中,带着深深的轻蔑之色,“敢对大小姐不敬,当心剜了你那对贼眼。” 来的果然是季莺儿。 以前只听说她是荥阳出类拔萃的美人儿,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寻常,恐怕整个司州都找不出这般俏丽的人儿。 但李跃在后世屏幕上什么美人没见过? 所以很快就恢复过来,反倒是身旁的张善一脸色与魂授,嘴边都快流出口水。 直到季莺儿“咯咯”的笑了起来,张善才尴尬一笑,一脸的道貌岸然,不过小眼珠子依旧在季莺儿婀娜有致的身材上来回扫动。 两个俏丽的丫鬟“哼”了一声。 “老家伙,你还真是人老心不老啊。”李跃嘲讽道,心中一叹,就这种货色,也能在季家堡里混的风生水起,也难怪季家堡要跪舔羯赵了。 这些年江东不稳,连续内乱,羯赵如日中天,石虎南征北战,一统北方大地。 大河以南的坞堡、流民迫于石虎淫威,不得不低头。 “你……”张善在美人面前落了面子,满脸怒容,却又奈何不得。 季莺儿掩嘴而笑,“当真是个有趣的人儿,不如留在季家当个家仆,吃喝是不愁的。” 张善脸色一变,“小姐,万万不可,此人乃是山贼,贼性不改,他日必为祸我季家。” “哼,你当年不也是山贼的军师?”左边的一圆脸丫鬟鄙夷道。 张善干笑两声,“当年是情非得已,不得不入翠屏山暂避一时。” 同行是冤家,难怪他这么针对自己。 “你愿留在季家吗?”季莺儿睁着一对剪水双瞳,充满了期待。 “对不住,我李跃不与人为奴。” 说的好听是家仆,说的不好听就是家奴。 与其如此,还不如去当山贼土匪。 山贼土匪在这年头算是一个不错的行业,发展潜力巨大,至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受别人的鸟气。 另一方面,有这个张善在,即便李跃屈膝当奴仆,恐怕日子也不会好过…… “看吧,这小子就是贼性不改。”张先生一脸抑制不住的喜色。 “倒也有几分骨气。”季莺儿眼神忽地有些落寞,也不多说什么,便与丫鬟转身离去了。 张善的一对贼眼怔怔的望着她们的背影。 直到几声嘹亮而悠长的狼啸传来,他才收回了贼兮兮的眼神,似乎对这狼嗥声有些疑惑。 季家堡周围也算是荥阳数一数二的大堡了,光天化日之下,什么狼敢冲到这里? 张善仰起头若有所思,“不用等到明日,今夜就让王驴子把你阉了,看你还笑出来否!” 李跃疲惫的闭上眼,不再言语。 第二章 兄弟 夜里,凉风习习。 狼嗥声忽然多了起来。 一个长着张驴脸的矮子在李跃面前晃来晃去,那目光仿佛在审视即将被他阉割的畜生。 李跃真的有些慌了,命根子开不得玩笑…… 但王驴子已经端了盆水,在磨他的小刀,“小兄弟别怕,你驴兄我的手艺四里八乡远近闻名,咔嚓一下,保管你什么感觉都没有。” “驴兄,你我前世无仇今生无怨,能否放兄弟一马?他日必有厚报。”李跃咽了咽口水。 不怕死,但真怕这玩意儿…… “小兄弟为何如此不晓事?若放了你,驴哥我就活不了了,要怪就怪你自己,真把这季家堡当佛堂了,也不想想,现如今兵荒马乱的,季家堡能稳如泰山,岂是那么好相与的?再说打季家堡主意的不止你们黑云山一家,你看这么多年,周围的寨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季家堡还不是好端端的?”王驴子打开了话匣子,试了试手中的骟刀。 “季家堡真有这么厉害,就不用向羯奴屈膝了。”李跃想尽量拖延时间。 但王驴子已经捉着骟刀过来了,“那是坞主老爷们的事,你也别怨驴兄我心狠,他日落你手上,我也认。” 说完就去解李跃的下衣。 李跃一个劲的挣扎,但全身被捆的严严实实,根本动弹不得。 眼看裤子都要被扒了,李跃仍不住仰天长啸,发出一声凄厉的狼啸。 嘹亮的声音让王驴子一怔,不过也激起了他的凶性,“再嚎就把你舌头一起割了!” 说来也怪,李跃这一嗓子嚎出去后,堡外立即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狼啸声。 并且越来越近,惊动了坞堡上的守卫。 火把登时明亮起来,不时向城外射出一两支响箭,想借此驱散狼群。 这世道外面最狠的不是老虎,也不是豹子,而是狼。 成群结队,既凶残又邪性,还记仇。 王驴子也算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知道事不宜迟,伸手就来扒李跃的裤子。 但此时忽然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从左边房梁上砸了下来,好巧不巧砸在王驴子的驴脸上。 “谁!”王驴子抄起骟刀,从地上弹起,脸上抹了一把,却发现只是一块泥土。 黑暗中,屋檐上站着一个人。 瘦长的身影向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看不清样貌,但他的双眼却如天上的月亮一般闪烁着淡淡荧光。 “此人你动不得。”声音低沉而温和。 夜风吹的树叶沙沙作响,堡外的狼嗥声更加苍凉悲怆,一声又一声。 场面仿佛凝固了一般。 季家堡很大,据说汉末黄巾起义时兴建的,两百年的经营,差不多就是一座小城。 常有附近百姓前来避乱,混进一两个人,不是什么难事。 “我动了又如何?”王驴子握紧骟刀,舔了舔嘴唇,趋前一步,宛如一头弓背欲扑的豹子,气氛瞬间绷紧。 李跃一看这气势,就知道王驴子必定也是刀尖上打滚的人物。 不过这年头谁不是脑袋别裤裆上玩命? 屋檐上的人道:“那就只能不死不休了。” 声音中温和已经没有,只有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眼看形势一触即发时,王驴子却忽然一拱手,“告辞!” 然后一溜烟儿,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夜色中,留下李跃在夜风中楞了半天。 “不能放他走,他会喊人!”李跃吼道。 黑影从屋梁上轻轻跃下,稳稳落在地上,正是记忆里的二兄崔瑾,“无妨,他们没空管你。” 李跃回忆着记忆里原主的说话方式,“老二,你来迟了。” “三弟,你也太不知礼数了,怎么说都是二哥我救了你,就不能敬重些?”崔瑾微微一笑,整张脸在月光下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李跃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季莺儿的脸都比不上这张脸精致,“我是庶人出身,比不上你清河崔家出身。” “三弟如此说就不对了。”崔瑾神色落寞起来,拔出腰间长剑,轻轻一挥,干净利索,李跃身上的绳索断开。 李跃站了起来,却感觉全身虚弱,肚子里一阵咕咕叫。 从昨夜到今晚,水米未进,被捆着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脱困了,感觉全身发虚。 粮食…… 今年二月以来,连降大雨,黄河泛滥,半个荥阳已经变成泽国。 饥荒只是刚刚开始,耽误了春耕,会有更多的人饿死…… 老天爷这是不给人活路。 山上的日子也不好过,粮食早就捉襟见肘,从上个月起,每个人每天只能喝两碗稀粥,饿的头昏眼花,要不然也不会下山找季家堡“借粮”。 当然不是真正的借粮,而是李跃在明,崔瑾在暗,探查季家堡的虚实…… 正思索的时候,外面忽然乱了起来,城上的守军疯狂叫嚷:“山贼!山贼袭城了!” 接着到处都是火把光,堡内乱作一团,青壮男女都钻了出来。 “先找些吃的。”李跃不用看就知道是虚张声势,以季家堡之坚固,很难攻破。 难得来一趟,不吃饱喝足就对不起自己受的罪。 青壮们都去守城墙了,坞堡里面反而空虚。 两人搀扶着,挨家挨户的摸索。 这年头粮食比黄金还贵重,粮仓前三四十个披甲壮汉守着,眼睛瞪得比灯笼还大。 一番摸索,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粮食没找到,只找到一把生锈的菜刀。 望着生锈的菜刀,李跃感觉前途跟这把刀一样灰暗,也不知能不能活着离开。 即便活着出了季家堡,没有粮食一样是饿死。 正灰心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股肉香。 李跃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躺在一旁的崔瑾忽然一屁股坐起,眼中冒出绿光,“三弟,闻到了没有?” “肉!”李跃一股脑从地上翻起,抄起生锈的菜刀,只感觉全身来了力气。 循着气味,摸了过去。 李跃只感觉自己是一头被饥饿控制了思想的野兽,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吃肉。 如果自己是野兽,那么崔瑾更像是一只饿死鬼,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向香味飘来的地方摸去。 一间冒着微弱火光的屋子里,肉汤沸腾时的“咕咕”声清晰传来,香气四溢。 那声音在安静的黑夜中显得诡异。 虽然饿,但理智并没有完全丧失,这么黑灯瞎火的,一个人都没有,哪里来的肉汤? 平常人连吃一口糠都难,更别说肉,除非…… 李跃一阵恶心。 崔瑾不管不顾,直接扑了进去。 李跃想阻拦却已是来不及,大喝一声:“当心!” 话音甫落,屋内一道寒光迎面而来。 第三章 吃肉 崔瑾想反抗已经来不及,幸亏李跃早有防备,几年的外科医学生,人也变得胆大心细,前踏一步,挥动菜刀迎了上去。 “咔”的一声,昏暗中爆出一团火星。 李跃只感觉虎口传来一股巨力,几乎拿不住菜刀,但此时此刻若是松手,崔瑾的半个肩膀也就保不住了。 这年头受伤比直接一命呜呼更惨。 李跃咬牙硬撑,对方力气不大,但自己的力气更小。 对方见一刀不中,反手又是一刀劈来,寒风和杀气直冲李跃面门。 招架上一刀已经用了全力,属于超常发挥,此时旧力已竭新力未生,这一刀来势极其凶猛,又快又狠,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李跃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暗道我命休矣! 说时迟,那时快。 昏暗中忽然暴起一道寒光,又是“咔”的一声,火星四溅,昏暗中,对方的刀断成两截。 “三弟,可曾受伤?”原来是崔瑾反应了过来。 宝剑果然是宝剑。 “没有,先干掉这厮再说!”李跃又惊又怒,从来都是自己给别人捅刀子,没想到今天有人捅自己。 此人刀刀都下死手,如果不是自己谨慎,只怕早已身首异处。 二对一,对方的刀断了,李跃一把菜刀,崔瑾一把宝剑,对方必死! “别、别动手,原来是小兄弟你啊?”昏暗中,声音有些熟悉。 “这不是王驴子?”李跃猛然想起。 “对咯,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打打杀杀,来来来,这头驴子俺盯了半个多月,今日总算找到机会,来来来,驴兄我也吃不完,大家一起吃。”王驴子异常热情,完全没有刚才刀刀取人性命的凶狠劲儿。 李跃与崔瑾对视一眼,一人提着菜刀,一人提着大宝剑,并未松懈。 这人长着一张老实人的脸,却是个狠角色。 这年头为了一口糠,杀人的不在少数,更不用说一釜肉。 再者,此人是季家堡的人,而自己是山贼,两边不对付,坐不到一桌上去。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干掉他,肉还是自己的! 李跃潮崔瑾使了个眼色,崔瑾微微点头。 王驴子似乎发现了气氛不对,连连解释道:“小兄弟莫要多疑,某不是季家堡的人,准备去邺城投奔族人,不料碰上水灾,盘缠耗尽,只能投季家堡混口吃的,这头驴某盯了多日,今日才寻到机会,又恰好遇到两位兄弟,相请不如偶遇,来来来,肉已经烂了。” 李跃咽了咽口水,肚子里面叫的更厉害了。 正在思索王驴子话的可信度,崔瑾已经不管不顾,扑了过去,捞起一块肉就往嘴里塞。 自己昨夜好歹喝了点酒,吃了几口肉羹,崔瑾却是饿了几天了。 “诶,这就对喽。”王驴子笑着扔掉手中的断刀,也去吃肉了。 两人你一块我一块的,直往嘴里塞。 “天下最香的便是此物,某走南闯北,就好这一口,可惜啊,现在没酒,不然当与二位浮一大白。”王驴子吃起肉来,仿佛饿死鬼投胎,一根肉骨头三两下就啃光了。 “你俩给我留点!”李跃也不再矜持了。 要砍人,先填饱肚子,有力气再说。 撸起袖子就往釜里面掏。 昏暗的篝火下,将三人的影子投到墙壁上,随着篝火的浮动而摇曳,吃肉啃骨头的声音略有些瘆人。 不过现在谁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饥饿带来的不仅是肚子的空虚,饿到极致,人就不是人。 李跃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这么吃过东西。 肚子里面充实,人跟着充实起来,脑子转了起来。 现在自己跟他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此人深知季家堡的内情,若是能得到他的帮助,逃出去的可能大大增加。 “驴兄……”李跃刚一开口,就被王驴子打断了。 “季雍为人谨慎、戒备森严,你们逃不出去的。” “可有地方让我等藏身?”崔瑾也吃饱了。 王驴子笑了一声,拍了一把撑圆的肚皮,惬意的打了个饱嗝,“这坞堡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你们人生地不熟的,很容易就被人认出来。” 坞堡不是县城,里面的人,要么是季家的庄户,要么是季家的僮仆,找两个人还是容易的。 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 李跃心中一沉,现在是子时,还能混一下,一旦天亮,就会有人来搜寻。 也就是说,时间不多了。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李跃扬了扬手中的菜刀,上面已经被王驴子砍出两个豁口,不过有东西在手上和没东西在手上,感觉是不一样的。 “杀出去?”王驴子眯着眼笑道。 李跃忽然发现,此人年纪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大,长得也不是想象当中的那么丑,只不过一脸风霜和老成掩盖了他的真实年纪。 若仔细看,会发现他那张驴脸挺有特色。 “此乃莽夫所为,我们可以劫持堡中的重要人物,换我们出城。”都混成山贼了,李跃心中也没那么多的礼义廉耻,活着最重要。 “不错。”王驴子点点头。 “那就请驴兄指点一二!”李跃冲王驴子拱了拱手。 无论前世后世,有带路党事半功倍。 王驴子吃了季家堡的驴,季雍肯定不会放过他,这年头一头畜生比人值钱多了,没发大水的时候,一头驴可换两个青壮,现在发了水灾,黄河两岸的流民遍地,人更不值钱了…… 崔瑾泼下一盆冷水,“季雍既然为人谨慎,肯定会有重兵保护家眷,就凭我们三人,只怕近身不得。” 李跃目光转向王驴子,这厮到现在都还没露底,但崔瑾语气显然把他当自己人,这很危险。 忽然心中想到了什么,“驴兄啊驴兄,你既然敢吃季家堡的驴子,难道没为自己留条后路?” 崔瑾也反应过来,手再一次按在剑柄上。 乱世之中最厉害的不是季雍这种地主老财,而是王驴子这种走南闯北吃四方的狠人。 能孤身活到现在,就说明他不是一般人。 这样的人绝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 “哈哈哈,小兄弟想多了。”王驴子眯着眼笑了起来,目光却落在李跃紧握菜刀的手上。 屋中的气氛又僵持起来。 “驴兄也太不爽快了,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李跃笃定他有逃生保命的办法,大不了将他生擒了,慢慢拷问。 一整夜的时间,总能问出点什么。 当然,毕竟是一口釜里面捞过肉的人,李跃不想走到那一步。 第四章 脱困 王驴子是个非常识事务之人,一个人出来闯,能活到现在,没点眼力肯定活不到现在,“小兄弟所言甚是、所言甚是!这季家堡虽然防范森严,却有一条水渠连着城外的护城河,不过二位可会水否?” 崔瑾一拍胸脯道:“我们兄弟能上刀山下火海,区区护城河算得了什么?” 见他这么说,李跃放下心来,虽说自己会几式狗刨,勉强淹不死,但长时间走水路,肯定不太方便。 王驴子现在这么好说话,是因为自己两人随时威胁他的性命,一旦下水,情况就变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二位都是少年英雄!”王驴子拍了个热乎乎的马屁,将剩余的大半扇驴肉剔去骨头分成三份,三人一人拿了一块。 背着三四十斤重的东西,李跃心中更没底。 如果王驴子有什么歹意,下水岂不是作茧自缚? “驴兄,请带路。”李跃让他走在前面。 王驴子背着驴肉走在最前,李跃和崔瑾一左一右。 走水道的确省事,隐蔽性好,有个风吹草动可以直接缩进水里,又是夜里,就算上面的人听到了动静,也看不到水渠里。 连续躲过了两拨巡查的人,三人都轻松起来。 王驴子的话也多了起来,“两位都是少年英雄,只可惜生不逢时,大胡殡天,天下竟无一英雄也。” 大胡说的是石勒。 奴隶出身,几十载征战天下,终成一代帝王。 石勒活着的时候,减租缓刑,开办学校,核定户籍,重新制定度量衡,让伤痕累累的北方大地恢复了些元气。 “听兄台之言,非寻常人也,为何不南下投奔朝廷?”崔瑾正色道。 王驴子停下脚步,反问道:“那两位兄弟为何要啸聚山林,不南下投奔朝廷?”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但也加剧了南北人之间的矛盾。 江左之人给逃乱的北人起了个极具侮辱性的蔑称——伧子,意为鄙陋的庸人。 江左之人鄙视北人也就罢了,连南迁的司马家朝廷都处处防范着北人,前有祖约叛变,后有苏峻之乱,几十年来就没消停过,进一步加大了南北之间的裂痕。 其实东晋不是没有机会收复故土,也不是没有北伐的名将,更不是北地百姓不念旧朝,而是司马家的朝廷,从创立时便有原罪,他们对内斗的兴趣更大,在西晋时斗,衣冠南渡后,内斗越发惨烈。 当年祖逖自募三千人北伐,中流击楫,立誓扫清中原,驱除胡虏,数年间收复黄河以南领土,前后数次击败石虎。 眼见形势一片大好,江左朝廷别说出兵支援,只要别添乱,在后面吼两嗓子,说不定就收复河北了。 但司马家毕竟是司马家,怕祖逖实力壮大,另派戴渊为征西将军、都督司兖豫并雍冀六州诸军事、司州刺史,致使祖逖忧愤而亡…… 没有身份家世的普通人南下,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 崔瑾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周围只有潺潺的水声,也不知过了多久,王驴子听下了脚步,低声道:“到了!” 一道水门挡在三人面前。 城墙上依稀有火把光和零散的脚步声。 王驴子甩了甩手臂,准备一头扎下去,却被李跃一把拉住,“老二,你去水下看看。” 这厮小心思太多,李跃不敢让他去。 崔瑾一脸难色,“三弟啊,为兄……水性不佳……” “你刚才不是说能上刀山下火海的吗?”李跃险些一口老血吐他脸上。 “话是这么说,但水太凉太深……为兄自幼生长在北地……”崔瑾的水性是有,但估计跟自己一样,只会几式狗刨…… “哈哈哈……”王驴子笑的前仰后跌,声音越来越大。 “噤声!”李跃刚感觉不对,王驴子大笑一声,忽然一把挣脱李跃的手,一头扎了下去。 “什么人?”水门上传来守卫的怒喝。 一支火把扔了下来,照亮了水中李跃崔瑾面面相觑的脸。 “水下有人!”喊声伴随着梆子声急促响起。 “这王驴子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李跃破口大骂,跑就跑吧,还故意惊动守卫。 不过仔细一想,若是换作自己,只怕也会这么干,从见面开始,大家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虽然同一口釜中捞肉吃,但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自己防备着王驴子,王驴子也肯定处处防备着自己! 王驴子这名字听起来都不像是真名。 “还愣着干什么?下!”李跃低吼了一声。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水下应该能逃脱。 这个时候也顾不得水性好不好了,城上十几名护卫正在弯弓搭箭,另外十几人正顺着石阶冲下来。 这一次落到季雍手中,李跃没信心能活下去。 张善那厮必定往死的折磨自己。 两人同时扎了下去,冰凉的河水漫过头顶,头顶上几支利箭贴着头皮飞过。 水下什么都看不到,但还好只有一条路可通过。 李跃伸出手摸索,发现水下门是断的,人可以钻过去。 不过李跃多了个心眼,怕王驴子在前面守株待兔,便把背上的驴肉解开,推了过去。 果然,驴肉刚被放了出去,一道黑影从水门后扑面而来,手中三寸骟刀,疯狂刺下。 李跃惊出一声冷汗,幸亏自己心细,不然这次就真的死在王驴子手上了。 这年头的人还真他娘的心狠手辣。 王驴子刺了十几刀,发现手感不对,飞快的向远处游去,李跃提着菜刀,正准备去追上去,砍死这孙子,却不料自己的脚踝被身后的崔瑾抓住了。 借着水门上的火光,依稀可见崔瑾惊慌失措的脸。 李跃只能回头,一把揽住他,两人同时狗刨,向外逃去。 一口气险些没憋住,才摸过了木门。 王驴子人早就不见了。 身后的季家堡的人穷追不舍,不过他们的水性更差,在河水里扑腾半天,也没见拉近距离。 “终于出来了。”李跃心中狂喜,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顺着水流进入汜水,飘了快一个时辰,身后才没了动静。 寻了个空旷之地上岸,崔瑾已被呛的七荤八素,人也有些不太清醒。 李跃不禁感慨起这具身体的健壮,受了伤,也被饿了一天,挣扎了一夜,到现在居然没多少疲惫之感。 揭开衣服,伤口都已经结了暗红色的疤,一身的腱子肉里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身体是本钱,若是个病秧子,这世道只怕活不过三天。 嗷—— 几声低啸从身后传来,昏暗的旷野中忽然多了十几双幽绿色的眼睛,仿佛锥子一般刺来。 李跃一惊,这才看清是狼群。 这年头人饿,畜生也饿。 李跃握紧菜刀,但感觉这玩意太短,就把崔瑾的大宝剑捡起。 长剑出鞘,一抹寒光如秋水般闪烁。 左手菜刀,右手大宝剑,心中顿时安稳不少。 凭手中的家伙对付十几头狼,问题不大。 狼群形成一个半包围,试探了几次,被李跃手中长剑吓阻。 它们仿佛通人性一般,知道这把剑不好惹。 对峙了小半个时辰,眼看天色亮了,旷野中传来马蹄声,狼群纷纷抬头南望,头狼一声凄厉的呼啸,群狼一哄而散。 不过听到马蹄声,李跃心中更是惊惶。 附近能骑马的,要么是季家堡的人,要么是荥阳城的人,黑云山穷的都喝西北风了,肯定养不了马。 这年头人都养不活,能养马的不是寻常人。 李跃只能拖着崔瑾,再次躲进水中,高高的水草,完全遮挡了两人的踪迹。 过不多时,骑兵的身影在晨曦中显露。 暗红色的铁甲,长矛、弓箭,驱赶着一群人,从衣服上能看出他们都是汉人,年纪不大,有男有女,形容枯槁,神色麻木。 靠的近了,李跃才看清骑兵都是深目高鼻的羯人,一共二十多骑,人人面色红润,身强体壮,耀武扬威。 而马下的汉儿,仿佛牛羊一般的被驱赶着。 第五章 截杀 李跃忽然想起昨日张善所言,要把自己送去邺城当阉奴。 石勒死后,石虎杀石勒满门,在邺城倒行逆施,刻意残虐汉人,致使整个北方沦为鬼蜮。 有那么一瞬间,李跃想冲上去与羯人拼了,寻个痛快。 这个想法一出现,便如一团烈火般在血管里涌动着。 “徒死无益,不如留着有用之身,以待将来。”身边的崔瑾不知何时醒了,仿佛看穿了李跃的心思,“北方处处都是如此,你能救几人?杀几人?” 胸中热血和愤怒迅速冷却,眼睁睁的看着这群人走远,身影渐渐与苍凉的大地一起朦胧。 一阵腐臭的气味铺天盖地而来。 李跃到处张望,忽见上游河水变成黑红颜色,无数浮尸拥挤在河道上,缓缓向下。 一只只干瘦如柴的手仿佛枯枝一般伸向天空,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偶尔有一条条鱼从水下窜起,落进浮尸堆里,掀起一阵黑红色的水花…… 一群乌鸦在上面盘旋,落下,琢起一块腐肉,又斜斜飞上天空…… 李跃被崔瑾一把拉起,两人站在岸边,呆呆的看着水中的浮尸。 一张张腐烂的人脸,还残存着生前的痛苦神色,苍白的瞳孔盯着李跃,随着水波起伏不定。 “走吧。”崔瑾叹了一声。 李跃收回自己的目光,跟在崔瑾后面,沉默的向前走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天空越来越昏沉,一颗颗雨点落下,眨眼间,天地间一片灰朦朦的,一股寒意也随之萦绕在心间。 好不容易看到几棵大树,准备去躲雨,走的近了,树枝上面挂着十几具干尸,明显是一族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都是一样的瘦弱,随之风雨摇摇晃晃。 雷声阵阵,风雨愈急,打在脸上,寒意从皮肤渗进心底。 风雨中,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阵打斗声。 李跃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到身边的崔瑾也一脸茫然的望着远方。 隐隐约约可见一群人在厮杀,仿佛笼罩在一层血雾中,周围的雨点水汽也变成了红色,间或传来一两声战马的嘶鸣。 “骑兵,是羯人!”崔瑾脖子伸得老长,瞬间来了精神。 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敢截杀羯人就是好样的。 李跃提着菜刀,心中的火焰再度升腾。 只有身处这个时代,才能体会这种愤怒和仇恨! 厮杀似乎快进入尾声。 羯人骑兵装备精良,人人披甲,优势太大了。 围攻他们的人,一看就是乌合之众,穿着单衣,打着赤脚,提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刀断矛,不要命的冲向羯人。 尽管他们奋不顾身,但装备差距太大了,手中的刀矛很难对披着铁甲的羯人造成伤害。 而羯人随手一矛,就能带走一人的性命。 地上还有百多名青年男人,抱着头,缩在泥水里,正是刚才被羯人驱赶的汉儿。 一把菜刀撕开雨幕,准确的劈在一名羯人的脸上,那人惨叫一声,仰面从马上倒下。 李跃一个箭步上去,抄起他手中的长矛。 本想剥下他的铁甲,但左边一骑已经反应过来,冲着他顺起了长矛,催动战马,刺来过来。 李跃赶紧长矛杵地,矛锋对着冲来的羯人,全身肌肉几乎本能的做出各种反应。 这名羯人也异常悍勇,不退不避,就这么直愣愣的撞了过来。 “撕拉”一声,战马的脖颈被长矛撕开,露出恐怖的血肉和白骨,借着冲力,李跃手中的长矛也被折断。 危急关头,李跃松开手中的长矛,就地一滚,依旧是身体的本能,躲开了迎面刺来的一矛,松软的泥地卸去了大半力道。 双手一阵巨疼,但还好没有脱臼。 幸亏现在是雨天,羯人骑兵不能冲锋,弓箭也失去了应有的优势。 倘若是狂奔而来的战马,只需一个照面,自己的双臂肯定保不住。 羯人被战马压住了半边身子,正疯狂挣扎着。 李跃顾不得手臂的疼痛,吼了一声,整个人压了过去,拳头雨点般的砸在他脸上,过不多时,他便没了动静。 但李跃不敢掉以轻心,除恶务尽,抽出他身上的环首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从血泥中站起,李跃大口喘着气,却奇怪的没有半点不适之感,就连刚才的厮杀也近乎于本能。 另一边的崔瑾更是大杀四方,别看他在水中是一头病猫,在陆地上却是一头猛虎,手中长剑大开大合,在雨水中肆意挥洒,接连砍翻几骑。 不过他也累的直喘气。 羯人的嚣张气焰顿时被压了下去,周围人士气大振,三五成群的开始围杀。 “二弟、三弟,原来是你们!”一人从泥水中爬起惊喜道。 “大哥!”崔瑾大喜。 李跃望着雨水中站着的人,身材魁梧,右脸上一条长长的伤疤从眼角划到耳根,平添了几分狰狞,还没开口,他已经快步走来,眼神温和的上上下下打量,关切道:“三弟,可曾受伤?” “险些见不到大哥。” “孟开”这个名字忽然浮现在脑海中。 “大善!哈哈哈……”孟开仰天大笑,任由雨水灌进他嘴里。 也许是笑声太大,吸引了一名羯骑的注意,此人身上的铁甲明显比其他人厚重,锋利的长槊平端着,直指孟开刺来。 孟开却像没看到一般,依旧在笑。 “当心!”李跃吼了一声。 然而两人本来就离的近,战马三两步就到了。 就在李跃话音出口时,孟开忽然大喝一声,“滚开!” 如同平地里暴起一声惊雷,声势极为骇人,战马被吓得人立而起,但那羯骑的长矛依旧熟练的刺出…… 却没有刺中孟开的身体,反而被他反手捉住了长槊,然后顺势撞向战马。 吁…… 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居然被他撞的连退了五六步,最终滑倒在泥泞里。 “大哥神力!”一旁的崔瑾抚剑而笑。 李跃也被这个名义上的大哥惊到了,虽然战马没冲起来,但居高临下,连人带马带盔甲,几百斤的重量,被他生生撞开…… “死!”孟开反手一槊,直接刺穿了那名羯骑的铁甲,将人钉在地上。 羯骑一时没死,发出凄厉的惨叫。 孟开却在雨中大笑。 这一手彻底击溃了羯骑的抵抗之心,纷纷向雨中逃窜。 但都被喽啰们围杀了。 此时地上忽然窜起一人,翻身上了一匹空荡的战马,动作一气呵成,所有人都在提前庆祝胜利,完全没想到羯人会撞死,待反应过来,已经逃进雨幕中,还扔下一句话,“黑云山贼酋,他日必来复仇!” “不能让他走!”孟开翻身上马,但马术不行,没跑几步,人和马都滑倒在泥地里,其实就算没摔倒,也很难追上,很多羯人常年在马背上,骑术了得。 崔瑾取来一把弓箭,瞄向雨幕之中隐约的身影,箭还未射出,弓弦却散开了…… 大雨快速吞没了那名羯骑的身影。 孟开从泥地坐起,喘着气道:“他娘的,算这厮命大!” 众人开始打扫战场,羯人身上的一切都被拔了下来,甲胄、弓箭、环首刀、衣服…… 连马尸都没放过。 孟开牵来两头健马,“二弟、三弟,你们一人一匹!” “多谢大哥!”崔瑾拱手一礼。 “谢大哥!”李跃心中感动。 这念头一头驴子能换三个青壮,一匹健马更是宝贵。 “自家兄弟,何必多言!”孟开爽朗的捋了捋头发上的水。 虽然打赢了,但伤亡不小,死在羯人矛下的就有四十多人,受伤的更是不下百人。 很多人胸腹受伤,躺在雨泥中哀嚎。 “死了这么多人,如何向赵广交待?”崔瑾眉头紧蹙。 “交待?赵黑子敢他娘的多嘴,就休怪某手下无情,一个贼鸟寨子,还真当自己是大王了?”孟开露出强人本色,挽了挽手中的刀。 李跃这才记起兄弟三人寄人篱下。 “他们是高力禁卫!”一个喽啰举着块铁牌子道。 第六章 回山 石虎夺位之后,取骁勇善战羯人万余组建禁卫,晋成帝咸康四年(公元338年),赵太子宣帅步骑二万击朔方鲜卑斛摩头,破之,斩首四万余级。晋康帝建元元年(公元343年),也就是前四年,赵太子宣击鲜卑斛提,大破之,斩首三万级。 得罪了高力禁卫,等于得罪了羯赵太子石宣。 孟开自雨中翻身上马,朝着众人笑道:“都快饿死了,还怕他石宣?他若真敢来,可手刃之,以报国仇家恨!” 轻松的语气让众人渐渐放下心来。 这年头熬一天是一天,今天都过不去了,哪还顾得上明日仇人上门? 战场很快就被打扫干净,二十一名羯骑,跑了一人。 其实若不是这场大雨,再多的人也奈何不了他们。 “他们怎么办?”崔瑾指了指泥地上羔羊一般的汉儿。 孟开甩了甩手,“山上也没粮了,让他们自身自灭。” 崔瑾心软一些,“如今遍地豺狼虎豹,他们弱不禁风,只怕很难存活……” “上山就能活下去吗?”孟开笑着反问。 “好歹有条活路。”崔瑾的目光转向李跃。 孟开也望了过来,“老三,你觉得如何?” “水灾不是旱灾,过两月就褪去了,大哥要跟赵广斗,手上总要有自己的人马。”李跃换了个角度劝说。 其实这些少年青年挺过这两月,吃上几顿饱饭,力气就来了。 人多力量大,无论想干什么,人多一些总是好的。 孟开哈哈一笑,“那就听老三的。” 崔瑾大声道:“愿者随我等上山,不愿者自去。” 李跃以为这些人会留下,毕竟有救命之恩,没想到却是一哄而散,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气得孟开破口大骂:“养不熟的狼崽子!” 其实想想也是,这些年宁愿当阉奴也不愿反抗,就知道他们早就没了血性。 有血性的人在司马家和胡人的双重祸害下,早就死的差不多了。 永嘉之乱前,先有的八王之乱,司马家的几个王爷杀来杀去,手段不比胡人仁慈多少,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一个张方,其恶名至今在中原大地上流传,可止小儿夜啼。 最终有七个少年,五个女孩愿意留下。 一问方才得知,他们的家人都被羯奴杀害了,没地方可去…… 尸体连同重伤者就那么丢在雨中,没时间收拾,崔瑾实在看不过去,转头回去,用他的剑给那些重伤者一个痛快。 李跃刚才查看了几人,多是胸腹贯穿伤,失血过多,如今连吃的都没有,药材更是不用想了…… 哀嚎声在雨声中戛然而止。 或许这对他们而言,是一种解脱。 没人觉得残忍,反而称赞崔瑾仁义…… 黑云山属于嵩山,而嵩山属于伏牛山脉的一支,东西横卧,雄峙中原。 其东是八门金锁的洛阳,其北是浩浩黄河,东南则是传统的中原之地。 晋永康二年,八王之乱,赵王司马伦篡权,齐王司马冏等自许昌起兵讨之,司马伦惧,夜使人披羽衣上嵩山,伪称仙人王乔,言有天命在身,却依旧不能挽回军事上的颓势,屡战屡败,最终被拘斩于金墉城。 黑云山并不黑,也没有云,甚至不太险峻,但道路非常崎岖,从青山中蜿蜒而出。 加上大雨,道路泥泞,极难行走,有些地方根本过不去。 孟开只得下令喽啰们抬着十六匹战马上山。 弄得他们怨声载道。 不过这年头战马比人宝贵,受再高的待遇都理所应当。 “孟贤侄别来无恙乎?”山口上忽然转出百来人,簇拥着中间的一个黑脸胖子,披着一身不伦不类的儒袍,头上戴了个进贤冠,明明作文士打扮,身上套着一副皮甲,将他凹凸有致的身材显现出来。 不用想,此人就是赵广赵黑子。 此人身边站着四个黑塔一般的壮汉,眼神凶悍,全身肌肉虬结,一看就是杀人放火的好手。 赵广能成为一寨之主,管着几千人,肯定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不然早被人取而代之了。 他一出现,原本跟在孟开身边喽啰悄悄的分开距离,生怕被人误会什么。 “哈哈,多亏寨主,小侄旗开得胜,斩杀羯奴二十人。”孟开迎来上去。 “贤侄果然神勇。”赵黑牛分外热络,一团和气,看不出丝毫的隔阂。 两人手拉手,走入山寨,周围喽啰们这才放松下来。 “寨主英明!”马屁声滚滚而来。 李跃有种感觉,赵广和孟开都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两人虽然手牵手,但另一只手都不离自己兵器,仿佛随时会拔刀相向。 “放心吧,赵广不敢动手。”崔瑾在身后低声道。 “这是为何?”李跃不理解,一山不容二虎。 “赵黑牛敢动手,这寨子里的人心也就散了。”崔瑾也不肯多说。 李跃搜寻着脑海中的记忆,心中也渐渐明悟,如大多数山寨一样,黑云山上的流民来源复杂,有晋朝的溃兵后代,有不服羯赵的乞活军,还有五湖四海的强人,赵黑牛只是名义上的寨主,对山寨里的人约束力不强,给个面子叫一声大哥,不给面子,分分钟拔刀子。 尤其是乞活军,从并州流窜至冀、豫等地,跟羯赵死磕了几十年,战斗力极其强悍,乞活将王平在梁城击败石虎,陈午与石勒大战于蓬关,还曾助苟晞大破汲桑、石勒。 但因为其内部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领袖,也没有什么条理,只为乞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所以渐渐被石勒击败。 一部分人被羯赵收编,因此羯赵军中颇多乞活将。 一部分南下,定居陈留,陈留也成为大河以南乞活军的大本营。 “早些歇息。”崔瑾一脸疲色再也隐藏不住。 李跃点点头,循着原主的记忆,回到自己的住处。 一间矮小的茅屋,在雨水的浸泡下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味。 除了一张草席,居然还有个桌子,上面摆着一摞竹简。 李跃顿时来了兴趣,这年头能读书习武的不是寻常人。 但脑海里关于自己身世的记忆并不多。 随手翻开竹简,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几个草书,还是狂、草的那种,看了半天,连蒙带猜,才认出是黄帝内经四字。 出于兴趣,中医理论,李跃倒是有所涉及。 技多不压身,这年头随时都有血光之灾,学点医术总是不错的。 历史上汉魏晋时期,是中医大爆发的时期,前有外科圣手华佗,后有医圣张仲景,还有针灸鼻祖皇甫谧等等,中医各种理论也在这一时期形成。 翻了翻竹简,草书实在让人眼花缭乱,还没有标点符号,感觉跟看天书没什么两样,也就扔在一旁,倒头大睡。 第七章 医 草席也不知多久没清理过了,有一股无法忍受的霉味,还有小虫在爬啊爬,睡的也不踏实,感觉刚刚闭眼,就被一阵阵嚎哭声惊醒。 哭声被寒夜渲染的更加凄凉。 李跃骂了一声,也许是这两天经历的事实在太多,被吵醒后,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便起身查看。 旁边的一排茅屋里,伤兵们挤在一起,无人照顾,无人看管,不时传来一两声哀嚎,听着分外瘆人。 能被抬回来的,一般都是外伤。 但因为淋雨,得不到有效治疗和照料,居住环境太差,伤口多被感染。 抗生素,酒精、纱布、手术刀、止血带、橡胶手套……什么东西都没有…… 李跃一拍额头,“烧酒、布条、小刀、开水、盆、针线……” 黑云山上什么都缺,连个帮手也没。 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李跃只能让昨日救回的十三个少年帮忙。 好在他们手脚麻利,寻来一些布头、小刀、针线等物,又亲自跑去孟开处,要了些烧酒来。 喽啰们什么都没有,但几大头领手上不缺东西。 所有的东西都在水中煮沸,杀菌消毒。 李跃又给自己的手用皂角洗了又洗。 前世读书时,在学校的附属医院实习过大半年,在导师的威逼利诱下,和几个女同学做过几例包、皮手术,至今还记得女同学们娇羞的脸…… 简单的处理伤口问题不大。 问题在于没有麻醉剂,只能靠伤者的意志强撑。 茅屋内一阵鬼哭狼嚎,大多数人都能忍过去,忍不住的直接昏迷,反而方便李跃下刀。 自己不救,这些人迟早也是个死。 死马当做活马医,李跃下刀越来越快、越来越稳。 前世有过解剖的经验,这一世身体的原主刀法极为利索,一刀下去,稳、准、狠,干净利落…… 也不知道忙了多久,外面的天黑了又白,白了又黑,茅屋中的伤员才被一一救治。 其实能被捡回来,已经把重伤的排除了,剩下的也就清理伤口、切除坏死的腐肉、缝合、包扎等等小事,别说他一个外科医学士,手脚麻利些的护士也能搞定。 仔细检查了一圈,发现茅屋里脏到不忍直视的地步。 这时代的人没什么卫生意识,加上全都是抠脚大汉,可想而知里面能脏成什么样子。 趁着今日没有下雨,李跃带着十三个孩子把茅屋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又开了两扇窗户保持通风。 “多谢三头领!”伤兵们分明将他当成了救命恩人,异常恭敬。 “先别谢早了,能否痊愈,还要看你们。”李跃救人,一半是出于医者本能,另一半则是为了拉拢人心。 之后两日,李跃向孟开要了些马肉,熬成羹,分给伤员和少年们喝。 能活到现在的,身体素质都不错,有了肉食,伤口也在快速恢复,但仍有十七人伤口感染而死。 李跃有些无奈,这种小病在后世根本不算什么,这个时代却是要命的。 伤员恢复之后,口口相传,李跃“神医”的名头在黑云山上传开。 “未想三弟竟有如此医术。”崔瑾盯着李跃,眼神中带着许多疑惑。 李跃心中一紧,生怕被崔瑾看出什么端倪,正想着如何解释,崔瑾却早已自圆其说,“定是那本黄帝内经,三弟温习近十年,早该通晓。” 李跃依稀记得这本黄帝内经不是自己的,只记得幼年时在一个寡言少语的老仆辅佐下读书习字,老仆对岐黄之术颇感兴趣,那本黄帝内经正是他留下来的。 大概是八岁那年,老仆带着自己逃难时被追兵射成重伤,后来没熬过去,撒手人寰,李跃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就成了孑然一身,几乎饿死,后来遇到了崔瑾,被他背回了黑云山,捡了一条命。 所以李跃跟崔瑾更亲密一些。 “略通皮毛而已。”李跃谦虚道。 “救死扶伤亦是大道,山上缺的就是大夫,三弟大有可为。”崔瑾没看出什么,其他人更不可能看出什么。火山文学 李跃放下心来,想要活下去,首先要完美的融入自己的角色,先适应当前环境,再适应这个时代。 孟开也来过两次,不过不是来看病的,而是来切磋的,“治病不过是小道,武艺才是立身之本,三弟切不可荒废了!” 一边说,一边挥刀砍来。 崔瑾的剑法静若处子、动如脱兔,极为潇洒,但孟开的刀法毫无花哨,直来直去,每一刀下去都有一股与敌偕亡的气势,加上他远超常人的力量,往往一两刀之间,就能要了别人的命。 能看得出这套刀法极适合战场,而孟开也非常有猛将的潜质。 尽管穿着铁甲和头盔,但刀锋贴着头顶呼啸而过时,依旧让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李跃不敢硬抗,以躲闪为主,偶尔刺出一刀,都是力求精准,攻其要害,逼他不得不回防。 十几个回合下来,李跃气喘吁吁,孟开眼中的战意却越发隆重,仿佛一头被挑起野性的猛兽。 “锵”的一声,李跃手中的刀被孟开磕飞。 到底是孟开的巨力占了优势。 “三弟何以大不如前?”孟开满脸不悦。 以前能斗到五六十回合,现在十几个回合就完事了。 “小弟在季家堡受了拷打,身体一直未恢复。”李跃找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 其实这具身体的主人,已经死在拷打之中…… 一提起季家堡,孟开脸上青筋暴起,左脸的伤疤仿佛一张裂开的怪口,说不出的狰狞和凶恶,“他日必将季家堡鸡犬不留,为三弟报仇雪恨!” “多谢兄长。”看他的样子绝不是说说就算了,杨峥心中一半是感动,另一半则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冤有头债有主,季家堡上下几千号人,鸡犬不留的代价太大了。 当然,现在讨论这些没有意义,攻打季家堡不知道要等到哪天。 季家堡不是泥捏的,山上的头领也意见不一。 孟开郑重其事道:“这段时日你好生休息,莫要操劳,把身子骨养回来,我们兄弟三人好做大事!” 有他的话,李跃不敢偷懒,有伤在身的借口能用一次,不能每次都拿出来用。 打铁还需自身硬,这年头不会砍人,只怕也活不下去。 闲来无事,李跃凭着记忆练习刀法,又找来伤兵对练。 所谓武艺,无非积累经验打熬力气,适应厮杀。 李跃拿出自己当年高考时的狠劲,玩命训练,想要在这世道里活下来,玩命是必然的。 潜意识中,总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这黑云山上到处都是坑,而孟开的实力显然支撑不起他的野心,危机说来就来。 身体原主本来就有一定基础,悉心训练,很快就恢复的七七八八。 孟开也非常照顾,隔上一天,就送来马肉、粮食,吃得好,身体恢复的也快,还比以前健壮不少。 第八章 粮食 山上最严峻的不是伤员,而是食物。 大雨没日没夜的下,粮食越来越少。 山上的树皮、野菜、野兽,凡是能吃的都被搜刮一空。 赵广召集各山头的头领议事,上百号人分成了七队,最大一股自然是赵广,别人都是面有菜色,他们却膀大腰圆的,气色红润。 排在第二的是乞活军薄武部,身后的二十几号人懒懒散散,有不少人头发花白,但脸上的挂着淡淡煞气,让人望而却步。 第三才是孟开一伙儿。 第四和第五拨人马是雍州和秦州流民,当年被石虎迁入关东,流散豫州,人数不少,在黑云山话语权却不多,头领分别是周牵和田豹子,周牵此人略通笔墨,田豹子则是坞堡逃出来的农户。 第六是附近盗贼上山,头目名号沙老六,相对独立,和赵广的关系若即若离。 六股人马各有各的小山头和小寨子,平时井水不犯河水,有事一起商量着来。 “尔等也看到了,山上没吃的了,大伙儿都想想办法。”赵广眉头拧在一起,额头上也凸起一个“川”字,让他的脸显得更黑了。 没有粮食,黑云山就不是散伙这么简单,每个人都会知道接下来发生什么。 这在乱世里已经是常规操作了,发生不止一次。 孟开兴奋道:“季家堡里有粮食、有女人、有金银珠宝,还等什么?上一次我二弟三弟混入堡中,已知其虚实,集中山上的精锐,从水道攻入!” 附近有粮食的,只有荥阳城和大大小小的坞堡,季家堡在里面算是实力最弱小的一个。 荥阳城不用想了,有重兵把守,其他豪强,郑家、王家等,实力太强,连羯赵都对他们无可奈何,更别提区区一个黑云山。 “孟头儿说的是,打破季家堡就什么都有了!”孟开的话自然引起盗贼们的响应,他们干的就是打家劫舍的勾当。 但他们没多少分量,众人的目光落在赵广和薄武身上。 薄武微眯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懒洋洋道:“你的二弟三弟从水道逃走,可一不可二,季雍岂会不做防备?” 赵广道:“薄头领可有良策?” 也不知为何,李跃觉得赵广在薄武面前有些谄媚。 “这么多年,我们与坞堡井水不犯河水,如今擅自攻打季家堡,荥阳地面上其他的坞堡会怎么看我们?整个豫州地面上的豪杰会如何看我们?此事断不可为!”薄武几乎一锤定音。 “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迂腐?”孟开瞪着眼,脸上的伤疤更加狰狞。 薄武冷哼了一声,“可以饿死,但规矩不能坏,否则人心就散了!小子,你要守规矩。” 站在后面的李跃,清晰的看到孟开脖颈上的青筋暴起。 崔瑾赶紧捅了捅孟开的后腰,李跃也低咳了一声,孟开脸上的怒色这才消退。 但这一切都落在赵广眼中,“薄头领……山上的粮食支持不了几日了。” 薄武鼻孔朝天,似乎不怎么看得起赵广,“某已派人去广宗和陈留,向李公和陈将军借粮,尔等稍安勿躁。” “李公!”赵广一脸的恭敬。 不只是他,堂中几乎所有人都一脸敬重之色。 李跃脑中只记得广宗是乞活军的大本营地。 如今的河北大地,早就不是汉家故地了,氐帅苻洪投降石虎,劝说石虎迁徙关中的豪强、氐、羌等部落十万户充实河北。 苻洪率氐人居枋头(今河南浚县西南五十六里),羌帅姚弋仲帅羌部居于滠头(今河北枣强县)。 石虎虽然残暴,但对这两人优宠有嘉,苻洪被封为使持节、都督六夷诸军事、冠军大将军,西平郡公,其部下有两千多人赐以关内侯爵位,以苻洪为关内领侯将。 姚弋仲被封为持节、十郡六夷大都督。 羌人、氐人聚众而居,汉民也聚集在广宗抱团取暖。 不过杨峥对李公没有丝毫印象。 对隔壁陈留的陈将军倒是有些记忆,司马腾死后,乞活军四分五裂,被石勒一口一口蚕食,乞活军大将田禋、李恽、薄盛或战死或投降,陈午一部南下陈留,继续抵抗羯奴。 陈午死时,还劝告部众“勿事胡”,但就像所有的乞活军一样,内部混乱是他们失败的主因,陈午之子陈赤特年幼,大权落入从弟陈川之手,而陈川与祖逖起了龃龉,最终大部分乞活军投降石虎,被迁徙到广宗,小部分在陈午从侄陈端领导下,继续在陈留抵抗羯人,不过此时的乞活军已从当年的七千多户锐减至两千户,八九千人。 陈将军正是陈端。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陈端只占据一个浚仪,却不是黑云山可比的。 乞活军顾念着香火之情,互相之间多有联络。 有了薄武的粮食,众人心中大定,看向薄武的眼神也充满了感激,“活命之恩不言谢!” 各大头领纷纷向薄武拱手。 连赵广都客客气气的,仿佛薄武才是黑云山真正的主人。 “诸位说哪里话?如今羯奴猖獗,我等当和衷共济。”薄武明显不是一个单纯的武夫,乞活军中龙蛇混杂,不只是流民,当年北地的豪强、将领、官吏都加入其中。 唯一闷闷不乐的是孟开,他对季家堡的觊觎,不是一天两天了。 议事散去,兄弟三人回营。 李跃正在想怎么把话题引到乞活军,崔瑾却如有灵犀般的先开口道:“薄头领颇有仁义之风,不亏是乞活大将薄盛之子。” 孟开瞥了他一眼,“二弟莫要忘了,薄家乃乌桓小奴。” 崔瑾摇摇头,“大哥太心急了。” “广宗在河北,旬日之内如何能送来粮食?”李跃将话题往“李公”身上靠。 五胡乱华,是华夏最黑暗的时代之一,史书中将其连同西晋一笔带过,李跃只知道冉闵、慕容恪、慕容垂、苻坚、王猛等区区数人,再往后就是南北朝。 “放心吧,只需李公一句话,粮食就能送来,话说回来,三弟也姓李,说不定跟李公同出一脉。”崔瑾目光在李跃身上来回穿梭。 “这怎么可能?”李跃连连甩手。 “倒是有几分可能,李农姓李,三弟也姓李,说不定是本家。”还是孟开心直口快。 李农! 李跃心中一震,知道冉闵,就不会不知道李农。 此人是北方乞活军的统帅,冉魏的衰败,正是从斩杀李农开始的。 孟开和崔瑾也就随口一说而已,看他们的神色并没有太当真。 第九章 不妙 武艺恢复了,孟开对李跃学医也就没多说什么。 神医的名头还是挺管用的,无论走到哪里,山上的人都客客气气。 连赵广也另眼相看起来,私下派人送来猎物,有时是山鸡,有时是野兔,还有肥鱼,不过看到鱼,李跃就想到当日逃出季家堡时,在汜水河中看到的场景,水灾的鱼多以腐尸为食。 自己不吃,准备扔了,十三个孩子却满眼冒光,一番清洗,熬成了鱼羹…… 这年头能吃到鱼肉,已经相当不错了。 自从上山后,孟开不管他们,赵广更不管他们,如果不是李跃照着,不知道会被山上的人欺负成什么样子。 黑云山仿佛野兽丛林,没有秩序,没有规则,谁的力量大谁就是头领。 除了赵广和孟开,山上还有其他几股势力。 这些孩子都是自愿上山,没吃白食,竭尽全力作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挖野菜,摘野果,照顾伤员,打扫庭院等等,乖巧的令人心疼,减轻了李跃的负担,不然他一个人也照顾不了九十多个伤员。 有三个孩子识字,其中一个叫月姬的女孩略通药理,能带着其他人在山上挖些草药回来。 李跃如获至宝。 其实这些孩子都是豫州地界汉家大户的孩子,男女长相都不错,不然也不会被羯奴挑中,能武者有之,能文者亦有之。 神医的名头传开之后,各种病患就找上门来了。 李跃充其量也就是半瓶水,哪儿对付的了这么多的疑难杂症? 就算是外科,也相当庞杂,心肝脾肺肾,眼鼻耳手脚,都算是外科……而且李跃也只是一个毕业的学生,后世想要在这行里面混成主治医生,起码硕士博士打底…… 怕治死人,只能推辞。 但越是推辞,就让人越是觉得深不可测。 常有人深更半夜送来粮食、肉、钱帛等物,让李跃哭笑不得。 这时代的恶病大病没有后世那么多,绝大多数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导致的身体素质和抵抗力下降。 喂些滋补的草药,稍加调理,起到安慰剂的效果,病也就大差不差的好了。 真遇上什么怪病,没有各种仪器检查,也只能望闻问切走个形势,说些安慰的话,多喝热水多休息,回去躺着自生自灭…… 这套流程,李跃在医院实习时滚瓜烂熟。 不过什么事都讲究一个熟能生巧,李跃本身就有一定的底子,加上看的人多了,医术也在突飞猛进。 至少没真的治死人…… 名气起来了,是非也跟着来了。 “哎呀,李郎中,人家心口疼的厉害,你快给人家看看。”小寡妇挺着胸膛,媚眼如丝。 这个焦姓的小寡妇,不止一次来纠缠,关键她患病的地方都是一些隐私之处。 “这位……大姐,看病就看病,你脱衣服作甚?”李跃口干舌燥,这小寡妇三根半夜来访,肯定不是来看病的。 白天什么时候不能看,非要赶在夜里跑来? 原以为古代讲究礼法,女子大多本分一些,却没想到如此开放…… 小寡妇直接往草席上一躺,咯咯的笑了起来,花枝乱颤,“哎呀,小哥还怕奴家吃了你不成?” 十八九岁的年纪,遇到这种事情,自然有些难以把持,干柴烈火独处一室的…… 李跃越发的口干舌燥,“大姐,现在天色已晚……” “奴家都不怕,你怕甚?” 话说回来,这小寡妇还挺有料,要身材有身材,要样貌有样貌,关键人家态度还非常主动,让李跃有些招架不住。 就在此时,木门被人一脚踹飞了,孟开的魁梧身影已经挡在门前,冷冷的望着屋内。 平时他就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此时更加凶恶,吓得焦寡妇缩在一角。 屋中暧昧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李跃也有些尴尬,“兄长……” 孟开却看都不看李跃,盯着罗衫半解的焦寡妇道:“是赵黑子派你来的?” 焦寡妇在草席上连连磕头,“不关奴家的事,不关奴家的事……” 李跃一愣,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些弯弯绕绕,赵广对自己使美人计? “某问你是不是赵黑子派来的。”孟开看似一副粗鲁模样,实则心细如发。 “是……” “滚!”孟开冷喝一声,焦寡妇衣服都没穿好,连滚带爬的逃走了。 李跃干笑道:“兄长……” 若裤裆松了,把柄也就被人捏着了。 一个小小的黑云山,没想到这么复杂,人心险恶。 “这等货色配不上三弟,他日下山,为三弟寻个良家女子为妻。”孟开目光闪烁,但最终还是温和下来。 “小弟不是这个意思,再说两位兄长都未娶亲。”这世道能活几天都不知道,谁还有心思想这些? 孟开颇有包办婚姻的家长作风,“此事就这么定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二哥与我志不在此。” 这话说的有些刺耳,他二人志不在此,难道自己就是个好色之徒? 仔细一想,又觉得似乎还真是如此。 去季家堡借粮时,正是因为被季雍忽悠要将女儿下嫁,原来的那个李跃精虫上脑,被人忽悠晕了。 原主的记忆中,并不是一个安分守己之人,在山上拈花惹草的事没少干。 赵广这是对症下药…… 李跃一拍额头,也就不解释了,这种事越解释越麻烦。 “这段时日,定要当心,赵黑子心狠手辣,既然找上了你,肯定还会来的。”孟开一脸担忧之色。 “兄长放心,小弟知道轻重!” “明刀易躲,暗箭难防,这段时日你低调一些。”孟开再一次强调。 从他神色中可以看出似乎要发生什么事,不过他不说,李跃也没心思问。 “兄长,既然黑云山龙蛇混杂,我们兄弟三人何不另寻生路?”李跃其实并不怎么看好孟开,先不用说赵广,就是那个薄武,也是背景深厚,与孟开的关系并不和睦。 与其在山上当孙子,还不如另启炉灶。 “你不懂,这黑云山方圆百里,控扼中原,大有可为也,再者,如今附近的好山头好地界都被人占了,你我兄弟下山,照样是寄人篱下,我与赵黑子知根知底,他不是我们的对手,他日必为我吞并!”孟开眼中闪着光。 “兄长所言甚是。”李跃看他这么有信心,也就不再多说。 孟开道:“好了,你早些休息。” 李跃送到门外,“兄长慢走。” 说话之间,忽然看到远处一道火光冲天,在黑夜中异常刺眼,看方向似乎是乞活军的营地,心中咯噔一下,有种不妙的感觉。 “难道是赵黑子动手了?”孟开一脸惊讶。 第十章 围山 火光是乞活军的方向。 仿佛捅了马蜂窝一般,半炷香的功夫,整座黑云山沸反盈天,到处都是喝骂声。 孟开一拍大腿,“哈哈,赵黑子与薄秃子咬起来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待他们杀的两败俱伤,我们再坐收渔利。” “兄长难道没觉得有些奇怪吗?”李跃觉得莫名其妙。 赵广为何要跟薄武动手? 就算要动手,又岂会放过孟开? “有何奇怪,薄秃子手上有粮食,山上谁敢不听他的?赵广心胸狭隘,岂会将经营了十几年的基业拱手让人?” 李跃瞬间明白了,谁有粮食,谁就是山上所有人的爹。 “赵广为人阴险,只怕还有后手。”李跃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薄武如果死了,岂不是粮食也没了? 山上的人吃什么? 但转念一想,似乎赵广从未担心过缺粮。 粮食没了,但山上还有人…… 李跃倒抽一口凉气,脑海里并不缺少易子而食拆骨而炊的记忆。 “何必畏首畏尾?我早就想做了他,只恨一直没有机会,才隐忍至今,今日他自寻死路,实乃天助我也!”孟开张着嘴大笑,脸上的刀疤膨胀开。 但笑了一半,却戛然而止,“不对,这火把光怎么冲我们来了?” “堵住孟开,切勿走了一人,杀光他们,为薄头领报仇!” 山下传来呼喊声。 一排排的火把快速移动着。 “薄头领啊,你死的好惨啊,兄弟们定会将孟开一伙儿贼子碎尸万段,为你报仇!” 哭号声连成一片,甚是凄惨。 孟开再也笑不出来了,一脸铁青。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不过李跃觉得这才符合逻辑,赵广既然动手,就不可能放过孟开。 “大哥!”崔瑾集合所有喽啰赶了过来。 两百多号人,你看我我看你,脸色都不好看。 山下的人已经放出话了,鸡犬不留,碎尸万段…… 乞活军一向说到做到,他们打打杀杀了四十多年,经历的磨难让他们变得无比凶残。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孟开。 危急时刻,孟开反而镇定下来,啐了一口,“锵”的一声,拔除腰间的长刀,“要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今日之事,你死我亡而已!随某杀了赵黑子,山上的东西任尔等取之!” 知道无路可退,喽啰们眼中的纷纷燃起小火苗。 能活到现在的,无不是亡命之徒。 “披甲!”崔瑾也拔出他的大宝剑。 十七名精壮汉子披上铁甲,提着长矛挡在前面。 崔瑾又在第二排布置了三十多名弓手,五十多名刀手。 孟开则披甲上马,提着长矛,身后聚集着二十多骑,随时准备居高临下冲杀下去。 这些装备,都是当日从羯人手中夺来的,今日派上了用场。 上山的路,就一条羊肠小道,加上东面的一处险坡,下了几个月的雨,山坡泥泞不堪,根本冲不上来。 但山上的人也下不去,只要堵住了路口,自己这伙人就成了瓮中之鳖。 “三弟,你不必厮杀,在后救治伤员。”崔瑾指挥若定。 孟开道:“我们若是败了,赵广未必会杀你,会留着你治病。” 赵广在举事之前,特意派小寡妇上来笼络,应该还是想留着自己…… 这年头一个会看病救人的大夫,价值巨大。 “上面的人听着,提孟开、崔瑾人头来献者,赏粮食三石,女人一名!” 山下开始劝降了,要孟开和崔瑾的人头,却没要自己的。 这个时候,李跃怎能后退? 即便将来活下来,也会被人看不起,一辈子抬不起头。 李跃披上铁甲,右手环首刀,左手菜刀,站在阵前,“既然是兄弟,当同生共死,大哥二哥何以小觑我?” 砍人也需要手感,在季家堡时,菜刀用顺手了,可以当小盾牌用,也可以当暗器扔出去,所以回到山上,特意弄了一把。 孟开仰头大笑:“好,不亏兄弟一场!放心,就算我死了,也要让你活着!” 崔瑾眼中也升起一道暖意。 周围的喽啰受到感染,士气大增。 见上面迟迟没有动静,赵广和乞活军没有鲁莽的冲上来,一来孟开素有凶恶之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赵广受不了这个代价,二来黑灯瞎火的,冒然进攻,谁胜谁败还不一定。 所以他们只是守住山口,天一亮,山上的虚实也就出来了。 无论是进攻还是干耗,自己这边都难以支持下去。 没有食物倒是其次,关键没水,整个黑云山只有一条自西向东的小溪,又恰好在路口下面。 小心翼翼的对峙了一夜,喽啰们的士气也在减弱。 天色一亮,下面又有了动静。 晨曦之中,响起了赵广的嚎丧声:“薄头领啊薄头领,你本是忠良之后,却被小人所害,广虽力薄,但今日必为你讨个公道。” 赵广演技过人,俯在薄武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哭了一阵,又令人把尸体抬到山口前,“孟开小贼,你人面兽心,为何加害薄头领?” 这是故意在激怒孟开,让他毁坏尸体,刺激乞活军,同时瓦解山上的士气。 两百多乞活军提着刀盾,满眼血丝悲愤的望着山上,恨不得将山上的人都生吞活剥了。 “孟开,速速受死!”薄武的亲信魏山提刀守在尸体旁怒吼。 山下的乞活军已经全部变成了哀兵,乌泱泱的有七八百号人。 如果只有他们,倒也勉强能守住,但后面还有赵广。 情况不容乐观,原本有些士气的喽啰,见山下这么多人,一个个眼神开始闪动起来,对峙了一夜,他们的体力在快速消耗之中。 “二弟三弟,不能再等了,我引骑兵下去冲杀一番,取赵广人头!”孟开见到赵广,两眼布满血丝。 “何不一鼓作气冲下去,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崔瑾建议道。火山文学 孟开的骑兵太少了,就算他神勇无敌,也经不住这么多人,而且山路并不适合骑兵作战,冲下去容易,想要再冲回来基本不可能。 乞活军中也有不少长矛手和弓箭手,他们常年与胡骑厮杀,有的是对付骑兵的经验。 与其一串串的上,还不如一鼓作气,来个大的。 很明显,崔瑾的兵略要在孟开之上。 “好,我们兄弟三人就大杀一场!”孟开咧嘴大笑。 “等等!”李跃忽然开口道。 第十一章 叛徒 薄武的尸体距离山口只有三十多步,李跃看的很清楚,他的手似乎动了一下,动作幅度非常下,但李跃看的非常清楚。 多年职业培养,让他心细如发。火山文学 既然动了,就说明没死。 薄武身高体健,身上又披着一层皮甲,很可能受伤而未致命。 活到现在的人,命一般都比较硬。 “三弟?”孟开和崔瑾同时望了过来。 事实上,李跃觉得就算集合山上的兵力冲杀下去,也很难成功。 就算成功,如何善后? 薄武是薄盛之子,薄盛在乞活军中有非常大的影响力,当年祸害天下的汲桑就是死在薄盛刀下。 乞活军是一张庞大的网,背后还站着李农。 就算孟开吞并了整个黑云山,也无法面对整个关东地界上乞活军的报复。 得罪了羯人,又得罪乞活军,李跃实在想不出以后还有什么出路。 “薄武似乎没死!”李跃低声道。 “什么?”孟开和崔瑾一脸惊讶之色。 如果薄武没死,那么他肯定知道谁是暗害他的真正凶手。 “他没有死!”李跃又看到薄武朝向自己这边的手轻轻动了动。 崔瑾会意,朝山下大吼,“赵广,你口口声声说是我们害了薄头领,有何证据?” 赵广躲在后面,冷笑道:“要何证据?除了孟开还有谁如此狼心狗肺?孟开一心一意要攻打季家堡,薄头领坏了他的好事,他自然怀恨在心,昨夜暗箭伤人,已经被巡夜的兄弟看到。” 孟开大怒,“放屁,某要杀也只会杀你,怎会动薄头领!山下兄弟们都知道我孟开的脾气,从不暗箭伤人,即便要动手,也会光明正大的来,倒是你赵广,一向阴险,依我看,这种事情,也只有你干得出来!” 漂亮! 李跃心中暗赞,自己的这两个兄弟还都挺有头脑,就这么把赵广拉下了水。 果然,乞活军们目光转向赵广。 孟开虽然狂,但还算光明磊落,赵广就不一样了。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乞活军的人不是傻子。 赵广一愣,大概是没想到一向鲁莽的孟开竟然也如此牙尖嘴利条理分明,“诸位兄弟不要听他满口胡言,杀了此獠,为薄头领报仇!” 但他挑拨离间的话,并未引起乞活军们的相应。 李跃又填了一把火,“你让巡夜的人站出来当面对质,若薄头领真是我们所害,我三兄弟自刎谢罪!” 孟开神色动了动,似乎对这句话有些不满,不过也没多说什么。 周围的喽啰们脸上多了几分信任。 要别人玩命,得先让人归心才行。 山下的乞活军明显也怀疑起来,这时代的人普遍比较重视诺言。 “赵寨主,劳烦请出巡夜的兄弟当年对峙!”魏山领着几个乞活将转身望向赵广。 众目睽睽之下,赵广只能喊出四个人来。 而这四个人全都他的亲信,乞活军们眼中的怀疑更大了。 反而是赵广的人有些慌了手脚。 李跃低声对崔瑾说了几句,崔瑾点点头,朝山下道:“尔等可来薄头领身边当面对峙。” 说完便与李跃一起下来。 岂料魏山手按刀柄,“解去身上兵器。” 崔瑾皱起了眉头,他一向跟大宝剑形影不离,此时没有兵器在身,赵广若是突然出手,只怕凶多吉少。 “怎么,不敢还是心虚?”魏山冷笑道。 李跃心一横,扔掉手上的环首刀,但菜刀却挂在身后。 崔瑾只得小心翼翼的将宝剑放在一旁的山石上。 “爽快!”魏山的敌意也去了大半,转头对赵广的四个亲信道:“你们也把兵器去了!” 四人望向赵广,赵广轻轻点头。 崔瑾道:“你们说见到孟头领杀薄头领,在何时何地?” “东山头,昨夜亥时。” “昨夜三更下雨,你们真的看清楚了吗?”李跃盯着四人,声音不大,五十步外的赵广根本听不清楚。 崔瑾目光一闪,知道李跃的用意。 “看、看清楚了,不会错的,孟头领的身材我们绝不会认错!”四人异口同声,死死咬住孟开。 “真的不会错?”李跃见四人上钩,目光转向一旁的魏山。 赵广阴险狡诈,但他的亲信却如蠢驴一般。 魏山反应过来,“哼,昨夜亥时根本没有下雨!” 李跃笑道:“你们连下没下雨都不清楚,怎会看清刺杀薄统领的是孟头领?再说即便要刺杀,孟头领也不会蠢到亲自动手!” “锵”的一声,魏山拔出刀来,死死盯着赵广,“赵头领,可否解释一二?” 所有的乞活军目光转向赵广。 赵广的一张的黑脸更黑了,忽然脸上诡异一笑,竟然鼓起掌了,“你实在是个聪明人,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这个时候还如此淡定,肯定还有后手。 “诸位听着,某已归降太子,授讨贼校尉,孟开、崔瑾、李跃三贼,擅杀高力禁卫,得其首级者,封将军,赏田宅!如若不从,请看山下!”赵广手一扬,指向西边。 山下,一排排甲士提着长矛正向山上涌来,不下三千之众。 难怪赵广明知薄武的靠山是李农,也敢动手,原来早已攀上了高枝。 只是这个讨贼校尉,一看就是石宣嘲讽。 石宣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自己杀了他的禁卫,他肯定要来报仇,只是没想到来到这么快。 恐怕在他眼中,所有汉人都是贼寇而已,赵广即便赢了,只怕最终也难逃石宣的一刀。 这人看着挺阴险的,却不知为何如此愚蠢。 山上其他的头领悄悄将脚步挪向赵广一边,乞活军此时也陷入巨大的混乱当中,有人想逃,有人要死战,还有人也向赵广投降了。 羯赵立国多年,成为北方霸主,投降他们的乞活军、士族豪强不知有多少。 赵广仰天大笑起来,“用你们的人头,至少可以换个太守!” 所有不愿投降的人,都向魏山靠了过来,差不多有八九百人。 但跟赵广比起来,相差太大了,更何况山下还有高力禁卫。 魏山咆哮起来,“尔等难道忘了你们的父母妻儿是如何惨死在羯奴手上?” 此言一出,有一两百人停下脚步,加入魏山的阵营。 赵广挥了挥手,部众们围了过了。 有心算无心,还有强援,已经稳操胜券了。 “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反抗为妙,太子殿下已经说了,最好生擒你三人,他会亲手调教!”赵广腆着肚子走上前来。 李跃右手反握菜刀,默默估算着距离,二十步左右,已经到了菜刀的射程之内。 “如果不是你们三人,太子绝不会如此厚赏。”赵广大笑起来,又向前走了两步,将他的脸暴露出来。 “那你就先去死!”李跃暴吼一声,将手中的菜刀奋力扔了出去。 菜刀在空中快速翻滚着,带着李跃怒火,劈了过去…… 第十二章 杀贼 在菜刀脱手的瞬间,李跃就知道必中无疑! 这是一种神奇的预感,也是自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滚动的菜刀上,时光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菜刀不负众望的砍在赵广胸前,“哎呀”一声,仰面倒下。 “中了!”崔瑾大喜。 周围的乞活军也开始欢呼起来,望向李跃的眼神中也带着敬重。 愿意投降羯奴的乞活军都聚集河北的广宗,南下的一般都跟羯奴有深仇大恨。 赵广投降羯奴,本质上比羯奴更可恨。 不过欢呼仅仅持续了几声便戛然而止,倒在地上的赵广又被人扶了起来,菜刀还嵌在他胸口上,但人的确没死。 儒袍里面,居然还穿了一层皮甲。 “奸贼!”魏山骂了一句。 李跃一把抽出他腰间的环首刀,吼道:“还愣着作甚?杀了他!” 这句话无疑提醒了众人。 赵广自以为胜券在握,从自己亲信中走出,若让他回去,只怕再无这么好机会。 “羯奴可以不杀,但此人必死!”崔瑾怒吼道。 其实李跃隐隐知道,崔瑾正是不满崔家倒向羯赵,愤而离家出走。 但崔瑾吼了一声,却返身回逃…… 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他捡起自己的大宝剑,又转身杀了回来。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冲向赵广。 乞活军中也冲出几十人,跟在两人之后。 赵广身边有百余亲信,望着狂奔而来的李跃和崔瑾,有人竖起了刀矛,也有人掉头就跑。 几十支长矛晃晃悠悠的挺立在前面,李跃感觉自己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身上虽然穿着铁甲,但这些铁甲只是两裆铠,只护住了胸腹,脑袋和咽喉都露在外面。 每个人都怕死。 但李跃知道,如果不解决赵广,那么他就会跟山上的高力禁卫里应外合,山上所有不愿投降的人都要死,甚至投降了也不一定能活下去。 羯赵立国以来,不知坑杀了多少降族。 青州一战,石虎坑杀广固城降卒三万,只留下七百多人给新上任的青州刺史刘征。 当日被困季家堡,得知自己要成为阉奴时,李跃就已经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 这也是他能快速适应新身份的原因。 而时时刻刻的生存危机,也不断激发着人的潜力! 李跃提刀迎向刺来的长矛,而这具身体也是热血澎拜。 “杀!”身边一声暴喝,只见一名灰发乞活军高高跃起,先李跃一步跳进长矛丛中! 身上的破烂皮甲显然无法抵挡长矛的攒刺,身体眨眼间就被六支长矛刺穿,温热的血溅了李跃一脸…… 但此人极为强悍,尽管被挑在半空中,依然狂笑者将手中的刀甩了出去,正中一人的额头。 “杀羯奴!”一声大吼,仿佛用尽了他的所有力气,吼声中蕴藏的仇恨、愤怒、怨气,让人心惊肉跳。 也不知他此前经历了什么,对羯人仇恨如此疯狂。 这时代的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血泪…… 然后他的身体被长矛撕裂,内脏倾洒而出,登时气绝。 如果只是他一人倒也罢了,这时代不缺亡命之人。 几乎冲过来的所有乞活军都视长矛如无物,付出六七人伤亡之后,其他的乞活军顺利杀入矛阵之中。 这些乞活军在隐隐护着李跃。 用他们的命! 忽然之间,李跃很庆幸没与他们走到对立面,否则孟开不一定守得住山口。 周围到处都是倒下的尸体,赵广亲信的,乞活军的。 不过刀盾手一旦冲入长矛手的内环,受屠杀的就是长矛手了。 乞活军的剽悍血性,也给了赵广亲信巨大冲击。 越来越多的人逃跑。 将赵广渐渐暴露了出来。 李跃死死盯着赵广,争权夺利也就罢了,但联合外族,祸害自己的同胞,这种人实在该死! 赵广虽然受了伤,却一步不退,他很聪明,知道若是自己先跑,他的亲信也会跟着跑,那么乞活军就会乘势掩杀过来,连同后面的大阵也会被冲动。 而后面,赵广的部众如蜂群一般赶来。 比李跃更愤怒的是崔瑾,长剑干劲利落的砍翻四五个亲信。 “死!”李跃提着环首刀刺了过去。 机会只有一次,必须干净利落。 扑哧一声,血花飞溅。 但刺中的不是赵广,而是他一把拉过来的亲信。 此人的盔甲和骨头卡住了环首刀,刀锋无法贯穿。 “可惜,你还是差一些!”赵广苍白的脸近在眼前。 李跃却笑了起来,“蠢货!” 赵广一愣,环视左右,发现亲信们都在后退。 乞活军为了袍泽可以舍生忘死,但赵广为了活命,拉自己的亲信挡刀,两边一对比,高下立判。 亲信们也不傻,都是人,都想活。 而活到现在的人,谁又是傻子? 李跃猜想,赵广投降羯人,引外族杀自己人,绝对不得人心。 永嘉之乱以来,两边的仇恨太深了。 霎那间,赵广成了孤家寡人,他的脸上升起惊恐的表情。 而乞活军们已经围了过来,眼中射出刻骨的恨意。 接着,十几把乱刀劈下,赵广发出一声声惨叫,然后被愤怒的乞活军们砍成了一团肉泥…… “李兄弟,好样的!”魏山在后面大喜过望。 与此同时,孟开的率领两百多步骑赶了过来。 赵广虽然伏诛,但危机并没有接触,高力禁卫越来越近,已经走上了半山腰。 李跃已经能看到他们的络腮胡须和高鼻子。 而山上已经乱作一团,赵广的部众如鸟兽散,有人直接向高力禁卫屈膝投降,但如李跃所料的一样,对方根本就没想过留下活口,长矛乱刺,逃下去的人倒下血泊中。 赵广也不想想,一个山贼,凭什么跟羯赵的太子谈条件? 石虎暴虐,石宣也不遑多让。 石虎将石勒全家杀的鸡犬不留,石宣好游猎,所过三州十五郡,资储皆无孑遗,士民死伤数万,连他自己的部下都饥冻而死近万人! 见高力禁卫赶尽杀绝,山上的人更混乱了,到处都是哭喊声,四散奔逃。 “此地不可久留,速退!”崔瑾上前来拉李跃。 “山上的老弱妇孺怎么办?”李跃反问道。 无论是乞活军、流民,还是盗贼,都是拖家带口的。 这么短的时间,家眷肯定走不了。 第十三章 小胜 没了黑云山,只怕所有人最终的结局都是死。 山下在发大水,到处闹饥荒,乱军横行,坞堡耸立,能走多远? 季家堡的事告诉李跃一个道理,不要指望别人收留你,也不要指望别人会顾念同胞之情。 乱世之中,每个人都变得残忍。 “你意欲何为?”魏山带着人跟了过来。 “二弟、三弟,走!”不远处的孟开也勒住了战马。 一边是人心散乱的乌合之众,一边是装备精良的精锐,胜负一望可知。 李跃望着山下攒动的铁甲,忽然其中一人脚下一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还带倒了四五人…… 黑云山并不陡峭,但胜在山路崎岖,而且连着两三个月的大雨,冲毁了山道,高力禁卫们披着几十斤重的铁甲,还带着长矛、环首刀、弓箭、水囊等物,全身重量加在一起,至少五十斤! 带着五十斤的装备,爬至少二十里的泥泞山道,可想而知他们还剩多少力气。 最前面的几名羯人已经在喘着粗气。 “可以一战!”李跃吼了一声。 周围瞬间安静起来,投过来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疯子。 不是李跃疯了,而是深知山下形势更险恶,李跃实在不想再被人抓取当僮仆或者阉奴…… 黑云山再破也是个落脚的地方,山下的流民互相残杀的不在少数。 下了山,百里无人烟,千里无鸡鸣,两条腿能跑的过羯人的骑兵? “三弟,我助你一臂之力!”崔瑾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惊讶,但生死存亡之际,也没空多想。 “哈哈,李兄弟果然是豪杰!我们乞活军也愿助你!”魏山豪气干云。 “老二你带矛手和弓手守住山道!魏将军带乞活军策应。”李跃不再客气,发号施令。 “好!”两人也都是干练之人。 每一个呼吸的时间都是宝贵的,李跃左手菜刀,右手环首刀,站在三具尸体堆成的小台上振臂而呼:“羯奴赶尽杀绝,你们可以逃,但你们的父母妻儿能逃乎?” 赵广在黑云山上经营了十几年,很多人早就在上面安家了。 很多人停下脚步,望着李跃。 后面的孟开也愣住了,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羯奴也是人,你们也是人,何必畏敌如虎?守住山道,你们还有活路!”李跃甚至怀疑羯人山下已经布置了一支骑兵,等着这些人往刀口上撞。 因为他们本就是冲着赶尽杀绝来的。 羯人最开始也不过上党郡的百姓而已,石勒还当过奴隶。 最危险的时候,粮食没了,前路被挡住,沿途城池坞堡坚壁清野,羯人于是互相攻杀,自己吃自己,一路从淮北吃到了河北,砍翻一众强敌,才有了今日。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魏山也跟着吼了起来,“是好汉的,拿起刀矛,跟羯奴拼了!” “魏兄弟说的对!跟羯奴拼了!”盗贼首领田豹子提着刀吼道。 另一个流民头领周牵也大声附和,“别逃了,逃也是个死,不如一战!” 魏山在山上的威信比李跃强多了,而且乞活军并不全是流民,其中有不少是西晋的将领和官吏,龙蛇混杂,因而战力颇为强悍。 当年乞活军的总头子是持节、宁北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并州刺史的司马腾,后来还被封为东燕王。 正是他率领并州百姓和将士开启了乞活之路。 乞活军们提着刀拦截逃兵,也不废话,不回头的直接一刀砍翻在地。 接连杀了数十人,溃乱之势被遏制住了。 很多人也被李跃的话激其了凶性,掉头冲向山道。 “三弟,我来助你!”孟开带着数百步骑也赶了过来。 “多谢兄长。”李跃知道今日有些越俎代庖了,但这个时候不能不站出来,也不存在谁帮谁的,击败羯人,大家就都能活下去,失败,全都死,没人能置身事外。 很多时候,逃窜并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大家都逃了,形成了一股声势,夹在里面的个体不得不被裹挟。 相反,只要有人抵抗,也能形成一股声势。 山道上,崔瑾指挥两百多名甲士提着长矛向下攒刺。 羯人盔甲厚重,倒在长矛之下的并不多,却迟滞了羯人的进攻。 “石头!”李跃站在尸堆上指挥。 没人觉得不妥,就连孟开都领着人去搬石头去了。 山上别的东西不多,石头却遍地都是。 一轮轮的石头砸下去,狭窄的山道上顿时变成一片血红。 但羯人对死伤不管不顾,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前,后排的羯人弯弓搭箭,一阵箭雨,山上的人倒下一大片。 不过很快就被补充。 崔瑾指挥乞活军提着盾牌压到前阵,挡住了羯人箭雨。 到了这个地步,每个人都知道没了退路。 石头仿佛雨点一般砸下,高力禁卫们再厚重的盔甲也没用。 羯人的攻势终于被遏制住了,开始缓缓后退。 “守住了!” “赢了!” 漫山遍野都是欢呼声。 瞬间,无数道看向李跃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敬意。 “羯奴只是暂时撤退,修养力气,并非退走,诸位不可掉以轻心,抓紧时间吃饭喝水,恢复力气。” 战争当然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崔瑾的能力再一次显现出来,刚才慌乱之中,编制混乱,因而导致了很多伤亡,现在羯人暂时撤退,他便与魏山、田豹子、周牵等人开始部署,分成四拨人马,轮换休息。 崔瑾还将赵广的人收罗起来,直接交到李跃手上。 瞬间,李跃手上的人马扩充到一千多人,而且全是精悍之人。 老弱病残被分给了其他人。 乱世之中的一大好处就是弱肉强食,大家习以为常,没人觉得这么分不对。 就连这一千人也觉得理所当然,看他们的神色,还颇为欣喜。 赵广对自己的部众不错,他是寨主,当然会肥水不流外人田,一个个孔武有力。 有了部众,李跃心中顿时充实起来。 这跟在孟开手下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原本李跃想跟孟开解释一二,免得兄弟之间起了隔阂,但山道上又有了动静。 仿佛是泄愤一般,羯人将其他山头捕获的老人和孩子推到前面,女人则被他们留在了后面。 明晃晃的刀子就贴在他们脖颈上。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爹……娘……” “儿子!” 一声声凄惨的呼喊响起,刚才刀山箭雨中都不曾皱一下眉头的硬汉们,此时双膝跪地,泪流满面,有几人还突然冲了下去,想要解救自己的父母和孩子。 一阵箭雨落下,这些人全都被钉死在山道上。 然后,白晃晃的刀锋挥动,一颗颗人被斩下,滚落在泥泞里…… 第十四章 狭路 残杀老弱只是一个开始。 接着,羯奴驱赶着女人们,将无头尸体往上面搬,铺在泥路上。 尸体不够,又从后面搬来新砍的树木。 羯人不是蠢材,知道唯一阻碍他们的是泥泞的山道,只要将泥路铺平,凭山上的两三千人根本无法抵挡他们。 现在,羯人休息了快两个时辰,体力恢复,又有破解山道的办法。 山道上,女人们的哭泣声撕心裂肺,山上的男人也跟着哭。 李跃知道乱世之中,家人的意义。 “不能让这些女人再铺路了,不然死无葬身之地,当射杀之!”孟开红着眼道。 周围人的目光都转向他。 有怨恨,有赞叹,有愤怒…… “你的女人你的父母不在下面,你当然不在乎!”盗贼头领田豹子怒道。 “若是连家眷都杀,人心定会崩溃!”魏山的脸色很不好看,乞活军跟孟开的关系一向都不好。 羯人用这种手段,不仅解决山道难题,还瓦解了山上的士气。 李跃当机立断,“不能杀,老二,你带布甲下去救人,兄长在后面支援!” 孟开劝道:“三弟,做大事不可有妇人之仁!” 这话可以私下里做,但不能宣之于口。 如果李跃下令射杀山道上的女人,只怕刚刚累积起来的威望瞬间消散,即便射杀了这些可怜的女人,她们的尸体还是会铺平泥路。 所以做好的办法是救人! “住口!”魏山怒吼一声,提着冷冷的盯着孟开,周围几员乞活将也怒目而视。 李跃登时有些头疼,头领不是这么好当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利益。 “兄长稍安勿躁,听三弟的!”崔瑾过来打圆场。 李跃拱手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击退羯奴,小弟再向兄长请罪!” 如果山上再起内讧,不用羯人动手,自己就垮了。 孟开神色动了动,最终还是没由着性子来,退了一步,“三弟言重了,为兄一时着急……” “多谢兄长体谅。”李跃松了口气。 崔瑾赶紧带着二十多名甲士冲了下去,魏山也率十几名精锐刀盾手跟了上去。 不是李跃不想多派人下去,而是山道狭窄,人多了挤在一起,反而碍事。 女人群中,亦冲出三十多名羯人甲士,提着刀矛,一边走,一边笑,仿佛在嘲笑这山贼们不自量力。 虽然都是甲士,但山上的人都是两裆甲,这种盔甲从汉朝时便沿用至今,已经有些跟不上时代了,三国魏晋杀来杀去,锻造技术、武器装备都提升不少。 双马镫早就用于实战之中。 石虎曾下令国中五十万人打造盔甲装备,高力禁卫并不是羯赵最强的军队,石虎身边还有两支精锐,一支名为黑槊龙骧军,由猛将麻秋率领,一支名为龙腾中郎,乃河北雄武之士组成,为石虎亲卫。 黑槊龙骧军,从名字便可得知,人人装备长槊。 眼前的高力禁卫亦是如此,厚重的甲胄覆盖全身,还有面甲,手中的刀矛也比己方精良不少。 但这些都无法阻止崔瑾和魏山脚步。 狭路相逢勇者胜。 魏山一人当先,提着长矛朝着一员羯人刺了过去,虽然刺中了,却并没有洞穿敌人的身体。 一矛不中,立即后退两步,避开羯人的反手一矛。 山道上,两边的长矛疯狂朝着对面攒刺着。 仿佛一头怪物张开了嘴,不断吞噬着血肉,不断有人鲜血淋漓的倒下。 羯人有盔甲优势,但己方居高临下,有地利。 崔瑾的甲士和魏山的乞活军都是刀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老手,厮杀经验极其丰富,每一矛下去,总能刺中羯人盔甲的缝隙。 两边一时旗鼓相当。 不过,山上的精锐并不多,死一个少一个。 而山下有至少三千高力禁卫…… “近身!”还是崔瑾脑子灵活,知道这么下去,顶不住羯人的几次进攻。 只见他右手剑左手盾,往泥地里一滚,躲过三把刺来的长矛,长剑一扫,两名羯人膝盖被斩断,倒在地上。 起身、跃起,锋利长剑送入一名羯人的胸膛。 动作一气呵成,瞬间连杀三名甲士。 山上观战的人欢声雷动,士气大振,“好武艺!” “好汉子!” “再干他两个!” 山道上乞活军的士气也随之高涨起来,六七名乞活军弃矛绰刀,也学着崔瑾就地一滚,但他们的身手没有崔瑾灵活,有两人被长矛刺中,登时毙命。 不过剩下的几人终究是冲入敌阵之中,砍倒两人。 羯人盔甲厚重,但也让他们笨拙不堪。 近身之后,长矛施展不开,刀也拔不出来。 “撞他们!”崔瑾吼了一声,将一名羯人甲士撞下山道。 山道的另一侧是十几丈高的峭壁和陡坡,那名羯人发出一长串的惨叫声,摔了下去,肉眼可见的化作一滩血泥。 厚重的盔甲并没有保住他的性命。 即便是从陡坡上滚下去,加上盔甲的重量也能要了他们的性命。 很快,三十多名羯人所剩无几,剩下的几人掉头就跑,却在路过女人们时,被绊倒或者按在泥地里。 “哈哈,好婆娘!”山上的人大笑,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高力禁卫带来的恐惧完全消散。 “盾!”赢了一场,崔瑾没有懈怠,让刀盾手护着女人们缓缓后退。 羯人箭雨姗姗来迟,砸在盾牌上,叮叮当当,有几支箭穿过盾牌的缝隙,射倒了几人。 魏山趁着第一波箭雨完结,按住那几名倒霉的羯人,然后当着数千高力禁卫的面,一寸一寸割开他们的喉咙。 七八名羯人,仿佛离了水的鱼一般,在泥地里挣扎、颤抖,直到脖颈里的血流尽……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规则就是这么简单。 这个举动也再次提振了山上的士气。 李跃心情也好了起来,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这世道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就必须有崔瑾这样的兄弟。 凭一个人单打独斗,最终也只能淹没在历史黑暗的浪潮之中。 崔瑾建功,其实也等于李跃立功。 无论是盗贼还是流民,或者乞活军,目光中的敬重再一次加深了。 李跃扫了一眼,忽然看到孟开的身影有些落寞起来。 不过眼下不是去除心结的时候,羯人实力还在,只不过被山道堵住了,不得寸进。 给了崔瑾发挥的机会。 如果在平地上,只怕黑云山上的人撑不过一个时辰。 第十五章 料敌 黑云山,东侧山脚下,一杆“赵”字大旗簌簌抖动着。 一支五百左右的骑兵静候多时,人马俱披着甲胄,人高马大,既有深目高鼻的羯人,也有颧腮饱满的汉人,全都威武雄壮,肃立在冷风之中。 黑色的盔甲让他们无形之中带着一股凶煞之气,仿佛一群渴望厮杀渴望血肉的野兽。 骑兵之侧,还有六七百名步甲。 天空中几只秃鹰仿佛嗅到了血腥气,不断盘桓。 一名五十多岁的羯将抬头望着天空,前方战事不利,让他觉得甚是烦躁,弯弓搭箭,瞄向天空,“咻”的一声,羽箭划破阴沉的天空。 却并没有射中。 那几只秃鹰仿佛感受到来自地面的敌意,竟然压低了翅膀,俯冲下来,又嘲讽一般的升起,留下一阵阵的鸣叫声。 “扁毛畜生!”羯将面色发红,怒骂了一声,但也无可奈何。 “咻”的一声,身边一箭射出,正中一只最大的秃鹰。 黑色的身躯从空中哀鸣着落下。 周围赵军眼神崇敬的望着举弓之人,此人五短身材,却异常健壮,全身的肌肉彷佛要撑爆盔甲一样。 “梁犊啊,你又输了,看来你们汉人不行,高力督的位置不适合你坐。”羯将冷笑道,满脸络腮胡子随着笑声张牙舞爪。 原本计划好的,三千高力禁卫从西面进攻,骑兵埋伏在山下,等待漏网之鱼。 太子已经颁下严令,无比剿灭黑云山贼寇,鸡犬不留,以震慑豫州地面上大大小小的势力。 为此,还请动了龙骧将军孙伏都和他的五百名龙腾中郎。 实际上也是监督,汉将不可单独领兵。 但山上的贼寇却非常狡猾,利用山道殊死抵抗,三千精锐竟然就这么被堵住了。 孙伏都的龙骧中郎没有用武之地。 旁边的汉将面色铁青,“我还没有败!还有机会。” “呸,狡辩!”孙伏都抄起马鞭,狠狠抽在梁犊脸上,立刻带起一道血痕。 梁犊却低下头,以掩饰眼中的怒火。 没办法,打狗也要看主人。 孙伏都的主人,是羯赵天王石虎,而梁犊的主人是太子石宣。 关键孙伏是追随石勒起兵的老臣,还是羯人,而梁犊虽是高力督,却是个汉人。 后赵立国之初,石勒便以羯人为“国人”,曾经在汉人豪强手下为奴为婢的羯人地位猛然抬高,便开始变本加厉的欺压汉民。 羯人可以抢劫汉人财物、田地、妻女,而石勒只是赔偿汉人的损失,却并不惩罚抢掠的羯人,等于是在公开纵容。 石勒活着的时候,石虎便敢公然待人冲入程遐府中,凌辱其妻女,洗劫府中金银珠宝,然后大摇大摆的打道回府。 程遐不是寻常汉人,是张宾之后,石勒最倚重的汉臣,总揽后赵朝政多年,依旧免不了被欺压凌辱,敢怒不敢言,更不用说其他的汉民。 马蹄之下,跪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山贼,满脸谄媚道:“孙将军,上山的路不止一条,从南面也可以绕上去。” “你还在等什么?”孙伏都盯着梁犊。 沉默。 仿佛两头野兽之间的对峙。 但最终梁犊身上累积起来的气势还是垮了下去,闷声闷气道:“属下遵令。” 士卒眼神的敬意也渐渐变成轻蔑。 孙伏都很满意自己的手段,轻笑了两声。 山上。 羯人一连攻了三次,全都被赶了回去。 厚重的盔甲在此地完全无法发挥优势。 仿佛泄愤一般,将捕获的老弱妇孺赶到前面一一斩首,泥泞的山道被染成血红色。 有人在死前还在痛苦的高呼:“报仇!” 但如此一来,让山上的人同仇敌忾起来。 “爹娘,孩儿不孝,只能多杀羯奴为你们报仇!” “孩子……爹无能!这辈子只能跟羯奴拼了。” 李跃望着昏沉的天空,只觉得一阵凄凉,只可惜自己的力量太弱小了,不仅没办法救更多的人,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能活到几时。 不过,只要活着,就要沿着这条血路走下去…… “羯奴进攻不利,又不退走,必有其他图谋,李头领务必当心。”流民头领周牵提醒道。 此人略通文墨,在山上一向低调。 懂得低调隐忍的人,往往非常有见识。 他的话倒是提醒了李跃,从羯人的种种行径来看,对方并不是蠢材,强攻不成,改为驱赶俘虏铺平山道,打击山上的士气。 进攻不利之后,对方并没有一股脑的冲上来,而是原地休整。 兵法讲究一个料敌制胜。 “周头领以为羯奴还有何手段?” “自古欲破坚城,无非三法,以人命堆,里应外合,久困之,待山上粮尽。”周牵思索了一阵后道。 黑云山跟坚城也差不了多少。 周牵逻辑缜密,是一个人才,能率领流民从雍州一路流窜至荥阳,没点头脑还真办不到。 东汉时代,羌氐崛起,汉人的势力便在萎缩之中。 曹魏又从汉中迁徙大量羌地填充关中,加上凉州羌胡的东迁,汉人的生存区域越来越小。 司马炎时代,雍凉地区便掀起此起彼伏的叛乱,先是羌人,后是氐人,再后来是鲜卑人秃发树机能…… 石勒和石虎有意将雍凉的人口迁徙到河北,一则放在眼皮子下,便于控制,防止他们割据关中,二来,可以加强国都邺城的实力,动辄数十万大军南征北战。 现在的关中已经遍地胡族,汉人豪强缩在坞堡之中。 而寻常百姓,一部分当年趁着大乱,跟随氐人李特兄弟南下蜀中,创建成汉国,一部分东迁,试图南下江东,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到江东。 李跃思索了一阵,羯人用人命肯定堆不上来,山道比城池更险固,加上道路泥泞,更难走。 赵广死了,里应外合也不可能,山上的人已经知道羯人是来赶尽杀绝的,投降也是个死。 剩下就是围困了。 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 但羯人未必有这个耐心,真到了山穷水尽,有什么就吃什么! 入乡随俗,李跃狠下心来。 “不对,羯奴还有第四种办法。”望着茫茫群山,李跃脑中灵光一闪。 黑云山毕竟不是城池,有很多隐蔽的小路。 大战来临之前,就有很多人准备从南面的小路逃走。 如果此时有一支人马从南面山路上摸上来,岂不是被两路夹击? 周牵一脸钦佩,“李头领智略过人,在下佩服。” 其实也不是李跃有多聪明,只是一个简单排除法而已,外科医学生,培养的就是一个思维缜密。 第十六章 心思 听着周牵的恭维,李跃心中多少有几分得意。 抬头时,忽然瞥见周牵眼神异常深邃,心中一动,周牵既然想到了前三种攻山的办法,自然不会想不到羯人有可能从小路进攻。 自己能想到,别人当然也能。 这并没有多难。 所以他是在藏拙,故意抛出其他可能,抛砖引玉,引导自己,又或许是在试探自己。 其城府有些深了。 比起喜怒都显露在脸上的孟开,这样的人才真正可怕。 甚至赵广都比不上,让别人知道自己的阴险,本身就是一种失败,所以他死的最快。 黑云山上没一个是简单人物,这年头当山贼也要点水平…… 幸亏此人没什么敌意,也幸亏孟开昨夜没有莽撞的跟赵广火并,不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两世为人,加上原主的记忆,李跃自然也会有些城府。 李跃拱手一礼,神态恭敬,“多谢周头领提醒。” “李头领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周牵一个马屁接着一个马屁的拍过来。 但李跃早已警觉,没有被拍晕,“周头领谬赞了。” 随即召来孟开、崔瑾、魏山、田豹子等人商议。 “羯奴一向狡诈凶残,此事错不了,李头领神机妙算!”魏山一脸钦佩,将功劳算在李跃头上。 其实当年石勒的势力并不是最强的,最开始依附汲桑,吞并王弥、王浚并不是只靠武力,而是狡诈和演技。 李跃望向周牵,周牵却一脸淡然的微笑。 “羯奴来的正好,正可设伏待之!”魏山仿佛不知疲倦。 崔瑾要防守西面山道,田豹子的盗贼最弱,装备也不行,能担当大任的只有孟开和魏山。 但孟开并不积极,李跃也不好直接命令他。 魏山经验丰富,乞活军勇猛善战,也是对付羯人最积极的,他们去最好。 当然,李跃也可以去,不过一来,手下的一千人还不熟悉,万一他们见羯人精锐,一哄而散,可见坏了大事,二来,西山道上还有三千高力禁卫,崔瑾需要支援。 “有劳魏将军!”李跃拱手。 乞活军中有很多晋军将领,魏山之父当年正是黎阳大营的校尉。 黎阳大营是汉光武皇帝设置的河北驻军,一直延续到袁绍时代,直到曹魏一统北方,黎阳大营的作用开始下降,但仍保留了一定的兵力。 很多人世代为将。 冉闵的祖父便是黎阳大营的骑都尉,起家族世代为牙门将,经历跟魏山相似,八王之乱,永嘉之祸,北方乱作一团,冉闵的父亲冉良加入陈午的乞活军,在河内郡蓬关与石勒大战,十二岁的冉良被石勒俘虏,因喜爱其骁勇,令石虎收为养子。 “自家兄弟,说这些作甚?”魏山提着刀就去了,怎么设伏,怎么退敌,魏山绝对更专业。 乞活军们紧随其后,很多人都已经头发花白了。 如果没有魏山的支持,山上的人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团结在李跃身边。 趁着无事,李跃赶紧查看薄武的伤势。 后背心口上中了粮刀,一刀自上而下斜刺,被贴身的皮甲卸去一部分的力道,划开了皮甲和肌肉,鲜血淋漓。 另一刀肋骨恰好被挡住了,没有洞穿心脏。 不过薄武的身体素质不错,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有呼吸。 李跃松了口气,还好是背后偷袭,伤在背上。 如果是胸腹内脏受伤,以山上的状况,薄武必死无疑。 看着受伤昏迷的薄武,李跃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腹黑的想法。 赵广死了,如果薄武也死了,那么山上威望最高之人肯定是自己,只需运作一番,黑云山就是自己的了…… 在这乱世之中,自己也算有了一块安身之地。 利益面前,没人能泰然处之,李跃不是圣人。 不是圣人,没必要当小人。 李跃很快否定这个想法。 薄武人不坏,当初山上缺粮,赵广想着投降羯人,用山上所有人换他一人的荣华富贵。 孟开一心要攻打季家堡,其实也是为了私心。 只有薄武力排众议,提出切实可行的办法。 从他的话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讲规矩顾全大局的人。 此外,黑云山想要发展,就必须攀上高枝。 司马家的江东朝廷是不可能的了,历史上,他们的特长是内斗,忙着自己人砍自己人,北方在他们眼中无足轻重。 再说一个小小的黑云山,人家根本看不上。 投降羯赵,更不可能,山上的人跟羯人有血仇,赵广就是前车之鉴,当时的状况,就算自己不动手,赵广只怕最终会死在石宣手上。 所以唯一的大腿只能是乞活军! 黄河南北,遍地是乞活军。 只有跟他们连上线,黑云山才能走下去。 做人不能只看眼前利益,目光要长远一些。 无论是利益考量还是个人喜好,李跃都不想如此下作和短视。 这时代已经够黑暗的了,所以对自己人,自己族群,还是不要太腹黑了……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司马家这么稀烂,就是从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三人开始的,这个朝代几乎将所用的精力和心思都放在窝里斗上了,北边斗了南边继续斗…… 种种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手上却没有闲着,让月姬等人寻来花椒粉、烧酒、针线、布头等物。 其实缝合伤口的治疗手段在汉末已经出现,华佗的麻沸散、花椒止血早已应用。 解开薄武的衣服和皮甲,两道血肉淋漓的伤口暴露在眼前。 伤口凝结的血块必须清洗干净,不然会导致化脓和发炎。 很多人不是死于刀剑,而是死于伤口的感染和发炎。 月姬的手更巧,手法更细腻,以烧酒一遍一遍的冲洗,将里面的污血清理出来。 月姬其实不叫月姬,真名叫张月光,月光月光,月月光,兆头不好,所以李跃干脆改成张月姬。 李跃仔细检查了伤口,伤口异常干净,洒上花椒粉之后,便开始缝合。 针线早就被煮过。 其实还有另外一种粗暴简单的办法,那就是将烧红的铁直接烫在伤口上。 但薄武伤口太大,大面积的烫伤薄武肯定受不了,而且感染的风险更大。 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将伤口缝好。 期间薄武似乎清醒过一次,大概是疼的,但很快又昏迷过去了。 月姬为其缠上绷带。 “将薄头领带上山,趴俯在床,多喂些水和粥,,每过两个时辰,用温水为其擦拭身体,好生照顾。”李跃对几个孩子吩咐道。 第十七章 众志 虽然为薄武治疗了,但能不能活下去,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李跃自信手法没多少问题,但器械过于简陋,又没有抗生素,一起都听天由命,心中寻思着,若是以后能知晓华佗的麻沸散就好了。 传说华佗有一本《青囊秘术》,汉末至今经历如此多的战火洗礼,也不知是否还存于世间…… 李跃不敢碰的胸腹手术,华佗早就会了,曾治好遍体鳞伤的周泰,还为关羽刮骨疗毒,最牛的是脑科手术也敢弄,要为魏武帝曹操的脑袋开刀…… 李跃记得外科手术中缝合伤口的桑皮线,其实就是华佗发明的。 伤口愈合后,桑皮线自动脱落,不用再为伤口拆线。 后世中医没落,一方面是因为污染严重,滥用化肥农药,很多土地产出的药材,批量种植的药材已经没有当年的药力。 另一方面,好的中药材都被出口给小日子和棒子,做成了汉方药,在全世界大卖。 而中医似是而非的理论,也成为骗子的集中地…… “多谢李头领!”十几个头发花白的乞活军无比感激的冲李跃拱手。 “薄头领并没脱离危险,三日之内若是无事,便安然无恙。”有些话还是说在前面,万一薄武有个三长两短,别人怪上自己就不妙了。 “李头领辛苦,薄头领吉人自有天相。”乞活军们早已看淡了生死。 有他们的话,李跃就放心了。 喝了一口跟清水差不多的稀粥,看着上面飘的白花花的肥肉,李跃忽然感觉恶心,也不知道是什么肉。 这年头人瘦,动物也瘦,肥肉是好东西,明显是有人特意给自己留的。 为了补充体力,李跃忍住恶心,嚼都不嚼,一口吞下…… 西山道上忽然传来一声吼:“羯奴攻山了!” 崔瑾已经顶了上去。 但此次羯人进攻跟前两次不同,已经不计伤亡代价,扛着盾牌,拼命向前。 很多人被挤下峭壁,发出一连串的惨叫。 还有人被石头砸翻在地,但只要没死,就立即站了起来。 效果十分明显,崔瑾的甲士毕竟少,面对蜂拥而上的羯人,压力陡增。 羯人们以刀拍击盾牌,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嚯、嚯、嚯……” 数千人发出呼啸声,震动山野,惊动无数飞鸟,从密林间如箭一般的窜向昏沉的天空…… “定是在呼应南山的羯奴!”周牵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藏拙了,低声提醒李跃。 果然,南山小道上也传来喊杀声。 羯人还未攻上来,声势已然动天。 山上的人都被这声势惊住了,一个个面露恐惧之色。 石虎上位之后,残暴无比,动辄屠城,坑杀降卒,但也让羯人凶名赫赫,羯赵大军攻打盘踞代郡的拓跋鲜卑,号称上马控弦之士二十万的拓跋纥那提着裤子就跑,连老家都不要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跃身上,连孟开都是如此。 不知不觉间,李跃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南山道路艰险,魏将军足以挡之,西山之贼迫在眉睫!”李跃吼了一声。 田豹子、周牵等其他大小头领再无藏私,提着刀冲了上去。 其他人则搬石头往山下砸。 但羯人早以竖起盾牌,百多名壮卒死死挡住滚落的石头,山道是盘旋状的,上下不过三丈,羯人有重甲和大盾,被石头砸死的并不多,大多数只是受伤而已。 这百多名羯人盾牌被砸裂,盔甲被砸的凹了进去,口鼻间有鲜血溢出,却依旧咬牙强撑。 后边的羯人甲士快速通过,惨烈的搏杀再度开始。 即便以崔瑾之能,也无法挡住羯人潮水一般的疯狂进攻,手中长剑也黯淡了许多。 羯人开始推进,己方步步后退。 倒下的尸体越来越多,将泥道铺平,加快的后方羯人的脚步。 整个山道已经变成了血肉磨盘,无数躯体倒下,被践踏…… 巨大的血腥气直冲云霄,昏沉的天空中,秃鹰来回盘旋,远处山林中狼嚎一声接着一声…… 李跃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部众,山道就这么大,填再多的人上去也是徒劳。 恐怕羯人也希望如此。 毕竟他们有装备和兵力优势,耗下去,他们的胜算更大一些。 “三弟!”孟开眉头紧蹙。 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后方厮杀声越来越大,似乎魏山也顶不住了。 不过越是危机关头,越是要沉住气。 山上的石头如雨点一样落下,已经在山道上堆积,严重影响了羯人后方兵力投入,有人还脚下一滑,从山道上摔了下去。 李跃临机一动,如果用石头把山道堵住,那么前面的羯人岂不是瓮中之鳖? “砸,所有人搬石头,不求砸中人,只求把山道堵住!”李跃第一个冲到后面去搬石头。 众人早就习惯性的听命于李跃,纷纷去搬石头。 没有石头就砍树挖土往下倾洒。 但羯人将领很快就发现了李跃的企图,派人快速清理。 两边就这么僵持着。 不过前阵的压力大大减小,羯人推进的步伐被遏制住了。 此时崔瑾已经身披数创,盔甲早就被羯人的刀矛戳烂,全身染血。 李跃赶紧让田豹子把他换下来。 田豹子身为盗贼,也是硬汉,二话不说,带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山贼,提着斧头、铁锤等物上去砍砸。 虽然混乱,却比崔瑾的刀矛管用。 “三弟!”孟开骑在马上,跃跃欲试,惨烈的厮杀,早就让他饥渴难耐。 不过他这支人马,是作为最后的生力军用的。 眼下还没到最后一刻。 “兄长为镇山之人,不可轻动。”李跃暗搓搓的拍了个马屁。 孟开目光闪烁,但还是有掩饰不住的喜色,“三弟所言甚是。” 想要封住山道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堵住一两段没用,羯人很快就清理出来。 而山上人的体力在快速消耗之中。 眼看落下的石头、树木、泥土越来越稀薄,忽然后山上一阵嘈杂。 原来是月姬那帮孩子说动了山上的家眷,老弱妇孺一齐出动,连木车都带来了,一车一车的向前面送石头木头。 连五六岁的稚童都抱着石头步履蹒跚的往前面送,一个瘦弱老妇推着沉重的木车摔倒,又从泥泞中爬起,继续推车…… 李跃看的又感动,又心酸…… 华夏沉沦,最惨的就是他们。 士族豪强王子公孙们衣冠南渡,继续在江东争权夺利荣华富贵,而这些北方百姓们,失去了自己的家园,失去了祖祖辈辈繁衍的土地,失去了自己亲人…… 忽然之间,李跃隐隐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个人荣辱、利益,在这黑沉沉的世道前又算得了什么? 匈奴、羯人、鲜卑,都是背靠自己的族群才能兴盛起来,如果司马家不内斗,没有八王之乱,这些胡虏怎会有半点机会? “努力,羯奴扛不住了!”李跃振臂而呼。 这场战争不是李跃一个人的,如果羯人攻上山,两边这么大的仇恨,只怕所有人想痛快的死都没那么容易。 第十八章 接战 有了他们的援手,山上的石头、树木、泥土暴雨一般落下,连清理山道的羯人都被直接掩埋。 山道终于被阻塞住了。 前面的羯人被田豹子、周牵合力解决。 西山道的危机暂时解除,但南山小道却崩溃了。 身上插着几支羽箭的魏山被乞活军们抬回。 “杀贼!”魏山人还清醒着,发出一声怒吼。 “南山羯奴极为凶猛,识破了我们的埋伏,攻了上来!”一个血染全身的乞活军禀报道。 去的时候七八百人,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两三百人,减员超过三分之二,而且人人身上都有伤,可以看出他们尽力了。 “李……头领,魏山……无能!”魏山一身是血,满脸羞愧难当。 李跃安慰道:“魏将军安心养伤,其他的交给在下!月姬、月姬,带将军下去疗伤。” 魏山的伤不重,之所以倒下,是因为力竭。 不知不觉间,月姬已经成为左右手。 月姬带着几人上前,将要抬走魏山的时候,魏山忽然一把抓住李跃的手,“李……兄弟,定要……守住黑云山,守住……这些活口!” “好!”不说为了他们,就算是为了自己,也要守住黑云山。 魏山的武力李跃知道,其实跟崔瑾差不多,崔瑾因为宝剑之利,加上头脑敏锐,所以才势不可挡,但魏山骁勇善战,经验丰富。 如果他的七八百乞活军占据地利、先机都抵挡不住敌人,说明南山小道上的羯人非比寻常。 “兄长!”李跃喊了一声。 孟开举起从羯人手中抢来的长槊,“等候多时矣!” 不过他身边的三四百步骑,略有些单薄。 李跃回望了一眼正在喝粥的崔瑾,崔瑾如有灵犀一般道:“兄长、三弟且去,西面有我在,断不会失手!” “杀敌!”李跃左手菜刀,右手环首刀,大踏步向前。 一千部曲跟在后面。 赵广的部众装备不错,有四五百人披着皮甲,还有五十多名铁甲,虽然很多人都是东拼西凑而来的,挂在身上,仿佛一块块补丁,但有东西和没东西在身上,是不一样的。 南山空地上静的出奇,长草和灌木高及胸口。 天空昏沉而低暗,仿佛要压在黑云山上一般。 前方草木之中,几百道凶残的目光扑闪着,看到李跃、孟开率兵前来,“轰”的一声,从草木中站起。 仿佛无数毒蛇从草里昂起身躯,吐着信子,瞬间刮起了一道腥风。 为首一将,身躯不高,却极其强壮,有如铁塔。 一看这阵势,李跃就知道棘手。 因为对方在击败魏山的乞活军后,没有无脑的冲上,而是躲在此地恢复力气,以逸待劳…… 山道被他们攻破,黑云山的地利已经没有了,面前只有一片平地。 身后部众面有惧色。 他们跟随赵广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过得不错,反而没有乞活军们的亡命之气,甚至连田豹子的盗贼都比不上。 对面的敌将已经举起了刀,朝着己方,给人的感觉如同一个屠夫,眼神轻蔑无比,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人,而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整齐的脚步声轰鸣而起,盔甲铿锵,仿佛催命符咒一般。 如此声势,竟然逼的部众们后退起来,将李跃暴露在最前面…… 所有人都可以退,唯独他不能退。 一退,人心就散了。 “咻”的一声,一支羽箭从两百步外射出,被冷风吹偏,贴着李跃的脸飞过。 李跃心中暗骂一声他娘的,嘴上却吼道:“不胜则死!尔等还有何退路?” 有两百多人踏前一步,挺起长矛,摆出了阵势。 但更多的人只是观望,甚至后阵已经有人逃走…… 不过逃走的人很快发出惨叫,身体被一支长槊挑起,孟开寒着脸,杀气腾腾的望着众人,“后退者死!” 说完,将尸体扔在地上。 其他逃卒也被孟开的部众砍翻在地。 部众们的士气终于被逼了上来,重新走到前阵,竖起长矛。 这支赵军给李跃感觉有些不一样,虽然只有数百人,但展现出来的气势,甚至超过了西山那边的三千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南山小道极其难走,对方没有战马。 而孟开这边有一支四十多人的骑兵。 安全起见,李跃派人回去,让崔瑾、田豹子、周牵等人随时支援。 轰、轰、轰…… 赵军一步一步的走进,行走之间,一支支羽箭飞出,有数支箭极其精准的命中己方的咽喉或者眼眶。 众人又是一阵惊恐。 “想想你们在山上的父母、妻儿!今日之事,有死无生,何惧之有!”其实李跃心中也有惧意,一小半来自气焰嚣张的羯人,一大半则是来自身边不靠谱的部众。 还好这些部众并非无可救药,他们也许不在乎这场战争的胜败,但一定在乎自己父母妻儿的性命。 生死存亡之际,很多人还是咬牙挺着刀矛冲了上去。 站着不动只会被对方精准射杀。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李跃不知道对方有多厉害,却知道如果不将对方干掉或者击退,那么山上所有人将死无葬身之地。 没有阵列,也没有指挥,仿佛潮水一样撞了过去。 一看就知道赵广平日根本没有训练,全凭个人悍勇。 阵阵血浪在阵前爆开。 如果己方部众是潮水,那么对方就是磐石,潮水虽然凶猛,却终究无法撼动磐石。 在羯人井然有序的刀矛面前,部众们前仆后继的倒下。 有人被近两丈的长矛提起,挂在半空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却引来对方的狞笑声。 有人被一刀劈下头颅,脖颈中的血喷的老高…… 这六七百的羯人,呈偃月之形,任何一点受到攻击,都会召来左右三四人的攻击。 仿佛一把刃口向外的镰刀,收割着己方部众的性命。 虽然对方也有伤亡,但往往三四个人才能换一个羯人。 装备、训练都不在一个档次上。 尤其是对方的将领, 眼看己方又要崩溃,李跃咬牙,准备率身边的两百人冲上去,但孟开却先一步发动。 吁—— 战马发出一声声的咆哮,孟开一手夹住一支长槊,踏着茂盛的野草冲了过去,嘴中爆出歇斯底里的怒吼:“杀羯奴!” 第十九章 援兵 无论孟开之前有多少私心,但在战场上,却无疑是一个响当当的汉子。 两杆长槊宛如毒龙一般,从李跃部众身后忽然杀出,长槊本就为破甲之用,左手直接刺死一名羯人,右手将一名甲士挑了起来。 一名羯人,加上厚重盔甲,近两百斤,孟开一只手就挑了起来! 虽然借助了战马冲锋之力,但没有强大的膂力根本做不到。 看来平时与自己切磋时,孟开根本没用全力。 战场上瞬间安静下来,羯人目光里终于出现了惊骇神色,而己方却是一阵欢呼。 刚才低靡的士气瞬间暴涨起来。 此消则彼长,羯人再凶残也是人,遇上更凶残的孟开,胆气为之一夺。 “杀!” 四十多名骑兵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如他一般,悍勇而疯狂,冲击着羯人的偃月阵。 磐石也经不住他们的雷霆一击。 山上所有人都奋战了四五个时辰,唯独他们养精蓄锐,一直到现在。 孟开起手刺死了两人,长槊扫动,又接连抽翻了三人,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刺入羯人阵列之中,羯人精心准备的阵列被冲的四零八落。 没有阵列,羯人的战斗力大打折扣。 混战之中,羯人的优势渐渐被抵消,两边逐渐均势。 李跃送了口气,只要抵挡住了这群羯人的第一波攻势,撑到崔瑾、田豹子、周牵等人来支援,就会赢得最终的胜负。 这群羯人虽然精锐,但兵力并不多。 蚁多咬死象,耗也能把他们耗死! “呔,兀那贼将,可敢一战乎!”战场上忽然响起一声暴喝,敌方将领终于按捺不住了,手提一杆长矛越众而出。 别人的长矛大多两人高,但他身材较矮,衬的长矛更长。 听到喊声,李跃暗叫不好。 此时只要拖着,等着后方支援,就能消灭这群羯人。 孟开已经是己方的精神寄托,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刚刚稳定下来的战场,又会生出变故。 但孟开毕竟是孟开,受到挑战,红着眼勒转战马,狞笑着向敌将发起冲锋。 两人之间并不是一马平川,两边百余人在厮杀。 敌将身边还有三十多名亲卫,也端起了长矛。 孟开不管不顾,直接带着二十名骑兵冲了过去…… 其实一看到那员黑塔一般的敌将后,李跃心中就有种不妙的预感。 这人看似粗猛,实则猴精。 能突破魏山的埋伏,击溃占据地利和先手的乞活军,又怎会是庸手。 而且他挑战孟开充满了算计。 其一,孟开战马冲杀小半个时辰,速度和锐气已不复当初。 其二,说是单挑,但他身边还有三十多名甲士列好了阵势以逸待劳,就等着孟开撞上去…… 整个战场就靠孟开的骑兵建立起微弱的优势,孟开若是被敌将牵制住,靠赵广的部众只怕难以撑到援兵。 以孟开的性格,只适合冲锋陷阵,而不能统筹全局。 屋漏偏逢连夜雨。 此时西山那边又传来的喊杀声,应该是羯人休息了一阵,恢复体力后,又发动了进攻。 李跃心中一惊,如果西山那边又打了起来,岂不是说明没有援兵了? “所有人,进攻!”李跃举起刀,下达了进攻命令。 身边的两百多部众和孟开的三百多步卒举起了刀,冲向战场。 轰隆一声,阴沉的天空忽然爆出一声雷鸣。 紧接着,暴雨倾盆而下,淹没了整个战场。 也淹没了百步之外向敌将发起冲锋孟开的身影…… 暴雨没能冲刷掉战场的血性,反而让战争变得更加残酷。 昏沉之中,谁也不知道雨幕之中,什么时候什么角度会有一把长矛忽然刺出。 朦胧的战场上步步杀机。 高度紧张之下,不仅要防备敌人,还有防着自己人。 就在五步之外,李跃亲眼看到一名黑云山部众被雨幕中忽然挥出的刀砍断了脖颈,但挥刀之人并不是羯人,而是黑云山袍泽。 他迷茫的看着袍泽的尸体,旋即被右侧刺出的长矛洞穿了身体,惨叫一声,倒在失去头颅的袍泽身上。 反观羯人,他们因为训练有素,往往四五人一伙,呼喊着什么。 以声音确认其他羯人。 这让李跃认识到正规军和山贼流寇之间的差距。 羯人纵横中原三四十载,能从一众对手中脱颖而出,绝非侥幸。 黑云山部众不缺勇武,但缺少训练。 战争不是一个人冲锋陷阵,而是一个群体协同作战。 越来越多黑云山部众倒在血泊里,大雨迅速砸在他们的脸上,冲刷着他们身上的鲜血,看到同伴的惨状,有人直接逃进大雨中…… 李跃忧心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唯一的优势是孟开的骑兵,但这场大雨,让骑兵的优势荡然无存。 也不知道孟开是生是死。 周围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间或穿插一两声惨叫。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让李跃清醒了许多,这么杀下去,败的肯定是自己,朦胧之中,前方忽然出现两个身影。 李跃一惊,正准备一刀砍过去,却见两人一动不动。 走进一看,原来是一个羯人和一个黑云山部众,直立的羯人从上往下长刀从背部刺入,透胸而出。 但矮身的部众的刀却从下往上,从胯下刺入其腹。 两人就维持着死前搏杀的动作。 羯人一大优势就是厚重的盔甲,在战场上横冲直撞。 望着两人,李跃心中一动,“趴下,从草中进攻,凡穿胫甲、皮靴者,依此法偷袭之!” 黑云山穷的都快喝西北风了,别说胫甲、皮靴,能有一双草鞋就不错了,大部分人都是赤着脚…… 即便是所谓的甲士,也不过是上半身。 至于下半身,怎么凉快怎么来…… 李跃第一个趴在草丛中,匍匐向前,没几步,就看到前方出现三双穿着胫甲的脚。 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同时暴起,长刀自下而上刺出。 羯人没想到还有人从地上攻击,加上大雨和草木的遮掩,完全没有防备。 三名羯人甲士立即毙命。 如果是正面,要杀三名甲士,绝不会这么轻松。 一击得手,周围人都兴奋起来,遇到同伴,也让他们趴下,躲在草木之中。 大雨滂沱,鲜血和雨水混杂在一起,一起缓缓流淌着。 没过多久,羯人似乎预感到了不对,“结阵、结阵!” “拔西利、拔西利!” 结阵,李跃听得懂,但后面的话就一头雾水了。 羯人其实就是匈奴的一支,汉时称羌渠,从葱岭迁徙而来,安置在上党一代,虽然早已汉化,但石虎上位之后,其父子有意胡化,因此北地再度出现匈奴语。 大雨之中到处他们的呼喊声。 羯人的长矛时不时的刺向周围的草木之中,有好几人中了招。 再想靠近他们就没那么简单了。 忽然之间,喧嚣的战场再度沉寂起来。 只有稀里哗啦的雨声。 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后方的援兵还没来,说明西山的情况也不乐观。 李跃心中一叹,自己已经尽力了…… 昏沉的天空中,偶尔划过一道电光,雷声地动山摇,仿佛要将整个黑云山翻倒过来。 一道闪电落在左前方三十步外的大树上。 将大树劈成了两半,火光阵阵,照亮了雨幕之中羯人的铁甲。 大火没烧几下,就被大雨浇灭了。 一切又恢复到寂静之中,只有沉闷的雨声。 忽然,西面、北面、东面传来巨大吼声,仿佛雷鸣一般,“杀羯奴!” “杀羯奴!” 地面也被踏的山响,完全淹没了雨声。 声势极为惊人,仿佛漫山遍野都是黑云山部众。 援兵终于来了! 第二十章 退 一道道闪电划破暗沉的天空,雷声与呼喊声隐隐重叠,仿佛有人在天上怒吼。 梁犊剧烈的喘着粗气,穿着笨重的盔甲在暴雨中大战,对体力的消耗极大。 而他的胸前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狭长伤口,血肉连同盔甲一起被撕开,血流如注,但很快被雨水冲刷。 这是刚才那名贼将带给他的。 此人的骁勇实在令人震惊,梁犊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遇到如此强悍的对手了。 不过,在他刺中自己时,也被身边的甲士刺中。 战马当场殒命,将贼将甩出去,也不知是生是死。 雷声、吼声,让梁犊心中不安起来。 “退吧!”孙伏都望着昏沉的天幕,心中也是一片惊惧,漫山遍野的呼喊声,证明黑云山还有战力,再打下去,剩下的几百人只怕要全部交待在这里了。 小小的黑云山,居然让高力禁卫损失两百多人,龙腾中郎也阵亡三十多人,西山那边进攻也不利,只怕伤亡更大。 孙伏都都不知道怎么向石虎交代。 目光斜向梁犊,心中很快就有了主意。 此人是最好的替罪羊,所以他不能死在这里。 “属下还能再战!或许贼人是在虚张声势而已!”梁犊愤怒的抬起脸。 “如果不是呢?”孙伏都望着他。 黑云山众贼表现出来的战力让他心惊不已,恍惚之间,他想起永嘉五年(311年)十月,随石勒率步骑四万攻打荥阳时的场景,当时也是惨败而归,而且还是拜在数千流民军手上。 荥阳…… 孙伏都望着莽莽群山,当年那人的后代应该还活着。 羯人之所以残暴,是因为恐惧。 数万羯人处于汉人的汪洋大海中,又岂能睡的安稳? 石虎不断迁徙诸胡至河北,其实也是为了壮胆,借羌人、氐人、匈奴人的力量压制河北汉人。 孙伏都心中的恐惧完全被唤醒。 “属下冲杀一阵,便可知其虚实!”梁犊却不愿放弃。 太子石宣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倘若一支贼众抄掠南山小道,你我俱为瓮中之鳖,到时候想退也退不了了,你若愿留,就留下吧,本将先走一步!”孙伏都一刻都不想多留。 暴雨、雷电、贼寇,还有越来越近的夜色,一切都在加重孙伏都的心中的恐惧。 即便是龙腾中郎们,到了此刻,早已筋疲力尽。 孙伏都还不想把自己的一切都葬送在这里,丢下这句话,转头就走,龙腾中郎们紧随其后,仿佛一刻都不愿在此地多留。 雨水从梁犊头顶滑落,顺着脸,流入嘴中,竟然有些苦涩。 孙伏都的心思他何尝不知? 石虎虽然素有残暴之名,但他的残暴只争对汉人,对羯人通常比较宽容。 当年石虎杀石弘自立,老羌姚弋仲称疾不贺。 石虎累召之,乃赴,直接当面叱责石虎的篡权夺位之举,“奈何把臂受托而反夺之乎!” 石虎不仅不怪罪,还加持节、十郡六夷大都督、冠军大将军…… 如果是汉人敢这么说,只怕早就被碎尸万段了。 现在孙伏都在众目睽睽之下退走,身边的高力禁卫们士气全无,他们鏖战多时,纵然是铁打的,也撑不住了。 梁犊望着呼喊声传来的放心,心中有六分把握确定敌人是在虚张声势,然而,此时此刻,他说什么都没用了。 周围甲士们纷纷望来,眼神中再无之前的嗜血和凶残。 “退!”梁犊嘴中艰难吐出这个字。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先活着回去吧,太子还有用得自己的地方,应该不会赶尽杀绝…… 一道道闪电划过天幕,轰隆隆的雷声在雨幕中炸裂。 夜幕快速笼罩大地,更看不清战场情况。 冰冷的暴雨的中体力在快速消耗着,寒意浸透皮肤,在身体里乱窜。 直到崔瑾带着人寻了上来,“三弟,羯奴退了!” “为何不追杀?”李跃打了一个喷嚏,全身发寒。 这股羯奴战力强大,多杀一个,都是对北方百姓的一次复仇。 崔瑾也不说话,然后苦笑一声。 李跃一愣,这才看清他身边的白发老妇和孩童,瞬间就明白过来,“疑兵之计?” 黑云山有多少人,自己是知道的。 就算把所有男丁都凑出来,也不可能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更何况南山还要抵挡羯人的进攻,不可能把兵力都调过来。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崔瑾在虚张声势。 崔瑾点点头,“你走之后,西山羯奴再度发动猛攻,已经没有人手支援南山……我想出此计,月姬姑娘发动山上所有老弱妇孺,连伤兵都一起来了,终是吓走了羯奴……” 李跃才知道原来形势已经危险到了这种地步,“西山如何了?” 大雨滂沱,雨声掩盖了一切,看不到也听不到那边的动静。 崔瑾道:“原本形势危急,幸亏这场暴雨,冲毁山道,羯奴上不来,只能退走。” 黑云山终究还是守住了,尽管伤亡巨大…… “对了,兄长……快去寻找兄长!”李跃一拍额头,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南山之所以能抵挡住这支精锐羯人,多亏了孟开在最危险的时候率骑兵义无反顾的冲了上去。 虽然孟开阵亡了最符合李跃的利益,但兄弟的情分是货真价实的。 同样,如果危急之时,孟开不出手,那么陷入危机的肯定就是自己…… 做人如果做到打自己兄弟的主意,实在太失败了。 崔瑾有智将的天赋,而孟开无疑是猛,将来都是自己的助力。 崔瑾连忙带着几十人前去寻找。 南山的空地就这么大,也许是因为天黑,也许是因为众人精疲力尽,始终没找到孟开。 “难道被羯奴抓去了?”李跃心中有些难受。 仔细想想,孟开虽然对外人凶残,但对自己还是不错的。 各种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三年之前,旱灾,豫州为之赤,黑云山饿死一半的人,是孟开一人一把刀下山,从季家堡抢到了半袋粮食,将崔瑾和自己喂活过来。 为何他对季家堡有如此大的执念? 因为季家堡附近土地肥沃,不愁吃喝…… 比山上的环境好太多。 “兄长!”李跃在大雨中呼喊着。 但黑夜已经淹没了一切…… 第二十一章 战损 回到山寨,李跃全身发寒,头脑昏沉。 连场剧斗,又淋了近两个时辰的暴雨,五月的暴雨,犹带着寒意,如果不是身体强壮,早就一病不起了。 昏沉中,感觉有一双柔软的小手在为自己擦拭身体。 又喂了热汤。 照顾了一夜,第二日晌午李跃出了一身大汗,人才好转了一些。 睁开眼就看到月姬累的伏在床沿边睡着了。 不用想就知道昨夜她照顾了自己一宿。 扫视屋子,李跃一愣,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明净的窗扉,一尘不染的竹地板上还铺着地毯,两张画着仕女的屏风立在左右,屋子正中一尊螭纹铜炉里升起袅袅青烟,幽香扑鼻。 几个木案上整齐的堆满了竹简,有半个屋子之多,其中一个木案上居然放着泛黄的纸书。 墙壁上还贴着一副书法,各种奢华之物济济一堂…… 屋子不仅奢华,还宽敞的有些过分了,住上四五十人都没问题。 此屋自然是赵广的,虽是个土匪头子,却极爱附庸风雅,平时就喜欢儒生打扮,一身儒袍,常带着一顶不伦不类的进贤冠,以显示自己的身份。 也不知道已经成了死鬼的赵广识不识字。 生活作风往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山上这么多人啼饥号寒,赵广却抓住一切机会享受,难怪要投降羯人换取荣华富贵了。 李跃略扫了一眼,没兴趣在这些东西上花费时间。 轻脚走到屋外,两个人高马大的部众提刀守护在门前,见到李跃,目光崇敬。 暴雨已经停了,不过天空依旧昏沉沉的,到处都是潮湿的水汽。 “找到孟头领没有?”没有孟开的消息,李跃的心总感觉悬着。 两个护卫面面相觑,显然这些事情不是他们能知道的,“不、我等不知。” 正在此时,周牵赶来,“可喜可贺,李头领安然无恙。” “寻到我兄长否?” 周牵拱手道:“崔头领昨夜带人在南山搜寻,到现在还未归!” 都过去一夜加一个上午了,还没找到,希望不大。 李跃心中一阵难受。 周牵安慰道:“孟头领吉人自有天相,没找到尸体,就说明人还活着。” 也只能这么想了。 羯人俘虏他的几率不大,以当时战场的环境,羯人若是抓住了他,肯定直接报复。 孟开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没有带回去的价值。 既然没被羯人俘虏,又没发现尸体,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孟开自己走了…… 留在山上,与自己的矛盾只会加剧,因为他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 跟乞活军的关系不好,而自己救了薄武,又击退了羯人,声望大涨,他夹在中间,自然难受。 李跃心中一叹,回想起战前孟开落寞的背影,可能那个时候,他就有了去意。 “山上伤亡几何?” 只要孟开还活着,一切就都还好,总会有再见的时日。 周牵赶来,正是为了禀报此事,“各部阵亡七百七十三人,轻重伤一千六百人,杀敌六百一十九人,俘虏五十七人,缴获盔甲刀矛弓箭盾牌等共三千余件。” 整个黑云山加起来也就三千不到的部众,阵亡近八百,伤了近两千,基本就是人人带伤了…… 这还是在有天时地利的情况下…… 李跃一阵心痛,这代价未免有些惨重了,重伤的人还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山寨事务,就有劳周头领了,在下赶紧抢治伤卒。” 周牵如下属般拱手一礼,“头领放心。” 这么短的时间,能把数据统计到个位数,而且熟记于心,已经说明了他的能力。 这年头不缺提刀的莽夫,却非常缺周牵这种干才。 后世常说治天下,一个县的人才就够了,黑云山上也是藏龙卧虎。 李跃带着人赶到伤兵屋舍。 房屋依旧脏乱,一进里面,就嗅到了一股霉味和腐臭气味。 很多人连一张草席都没有,就那么躺在潮湿的地上,眼神麻木,仿佛他们自己放弃了自己。 直到看到李跃赶来,众人的眼神才有了一丝温度和光彩。 “头领!” “寨主!” 伤兵们惊喜的喊道,有些人眼中泪光闪闪。 这些人在战场上面对装备精良且凶残的羯奴不皱一下眉头,却在这个时候流下眼泪。 李跃一时大为感触,“有我李跃在,就不会不管你们!” 伤兵们大喜,纷纷感恩戴德起来。 “将赵广的屋舍清理出来,作为病舍,再熬些肉粥,烧些热水。” 赵广屋子李跃实在住不惯。 一来是死人的东西太晦气,二来太奢华容易腐蚀斗志。 人享受多了,就不愿玩命了…… 现在的李跃一言既出,有的是人效力。 屋舍很快就清理出来,伤病们也在家眷的抬扶下,换到了赵广的屋子。 上梁不正下梁歪,赵广屋子周边的几间屋舍都不错,全部作为病房用。 里面的东西都被清理出来,竹地板上早已铺上了草席,地毯当成了被褥,赵广的大床,在李跃的建议下,分给受伤最重的薄武。 从赵广屋舍、地窖里面弄出来不少东西。 钱帛、金银、盐、酒等,最过分的居然有一千多石粟和豆,难怪他的手下一个个都面色红润,原来是藏了私货。 有些这些东西,山上缺粮的燃眉之急算是解除了一半。 能用的都拿去用了,书籍李跃自己留着,乱世中,这东西金贵,有时间还是要翻一翻的。 “可惜……”月姬在身后嘟哝了一句,眼神甚是不舍。 她能识文断字,还通医术,自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女。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没到享受的时候。”李跃可不想步死鬼赵广的后尘。 用他的东西收买人心,不是更好? 月姬温柔道:“头领所言甚是。” 伤员有一千多人,能站起来的早就站起来了。 不过仍有七八百人,这么多人靠李跃和月姬两人显然忙不过来。 所以干脆从家眷里面挑手脚麻利的年轻女子,分成两组,李跃一组,月姬一组,边看边学。 轻伤的,清洗之后直接以烙铁烙了。 重伤的才缝制伤口。 有些伤到了内脏,没有麻沸散,疼也能把人疼死。 而且人在剧疼的时候回挣扎颤抖,手术根本没法做。 李跃心中一叹,只能简单包扎,听天由命。 不过这些伤员全都心里有数,早已看淡了生死,只求李跃能照顾好他们的父母和孩子。 “诸位放心,从今往后,你们的父母子女,不会再挨饿受冻。”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中其实并无多少底气。 这世道上的事,谁又能说的清? 无非是走一步看一步而已。 不过,在李跃说出这番话时,一直昏睡在床的薄武的眼皮动了动…… 第二十二章 内 “你们有没有觉得他像极一个人?”夜深人静的时候,薄武身边聚集了十几个头发花白的乞活军。 屏风将薄武的床榻隔成了一个小间,外面的人因伤病早已熟睡。 几个老卒茫然的摇摇头。 薄武翻身坐在床檐上,目光锐利如刀,其实他人早就醒了,只不过山上这两天太过混乱,也就被人忽视了。 “嗯,许是我多想了。”薄武摇摇头。 其中一个白发乞活军道:“此子智勇双全,若非他力挽狂澜,只怕黑云山此次抵挡不住羯奴的进攻,山上的人一个都活不下来,也等不来广宗和陈留的援兵。” 赵广要投降羯奴,其实乞活军们早就得到了风声。 薄武第一时间向广宗和陈留求援,名为借粮,实则是求援兵。 但此举让赵广警觉,先下手为强,从而爆发火并,并引来羯人攻山。 “虽是如此,但此子野心亦不可小觑。”另一个乞活军低声道。 他们转战南北几十年,经历的风浪多了,什么人什么性子,一望便知。 一人感叹道:“野心?若非他救治,我们多少老弟兄都活不过昨日。” “说的也是,无论如何,我们乞活军都欠他一个人情。” “头领如何处置此子?孟开那厮一向不怀好意,我们早就要动手除掉他,幸亏这厮聪明,提前跑了。” “嗯,孟开是孟开,他是他,不可混为一谈,他救了老夫一命,自然是老夫的救命恩人,至于野心,谁人没有?快三十年了,我们汉家未出一个英雄……”薄武幽幽一叹。 永嘉之祸后,大河南北曾有无数汉家英雄。 单是乞活军中就有不少英雄豪杰,前有田禋、李恽、薄盛,后有陈午、王平、刘瑞,与石勒石虎互有胜负,鏖战多年。 流民军中亦有祖逖、刘琨、李矩、邵续、魏该、苏峻等豪杰。 一个祖逖险些收复整个北方,一个苏峻就能搅的江左天翻地覆。 而现在,羯赵崛起,整个北方竟然万马齐喑,北方遍地胡尘,竟无一人举起大旗反抗羯赵…… “头领是说,此子乃英雄也?” “至少他救了你我的性命。”薄武不胜唏嘘道:“当年我等奉命南下荥阳,为的不是小小一座黑云山,而是蛰伏在此,吸纳中原豪杰,为收复洛阳做准备,只可惜……我们乞活军一代不如一代了……也不知何日能复我汉家江山。” 众人沉默起来。 即便是乞活军的首领李农,在石虎的恩遇下,也没有当年的斗志。 “派人请广宗和陈留的兄弟们回去,送些粮食来即可。”说了一阵话,薄武感觉疲惫,毕竟有伤在身,翻身躺下。 众人为其盖好被褥,识趣的退下了…… 花了三天时间,才将伤员处理完。 女人们平时没事就穿针引线的,很快就适应了。 其中几个手脚麻利做事勤快的,李跃让月姬记下名字,以后专门负责伤员的护理。 剩下的护理事宜,交给月姬即可。 崔瑾搜遍了整个南山,都没有找到孟开的踪迹,还下山追着羯人打探,没见他们带着俘虏。 “兄长定是走了。”崔瑾垂头丧气道。 孟开的离去,跟他也有些关系,当初是他将赵广的部众分给自己,以表支持,迅速稳定了人心,但也可能伤了孟开的心。 “不就是一个黑云山吗?我们兄弟齐心,到哪里不能打出一番天地?”崔瑾仍在叹气。 人的性格决定命运。 其实仔细想来,孟开的离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留在山上,有可能加剧互相之间的隔阂,乞活军、流民等跟他都不对付。 只有田豹子的盗贼跟他关系不错。 “放心吧,以后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这并不全是李跃的安慰,以孟开的武力,在这世道到处都有用武之地,无论他想再立山头,还是投奔某个势力,总会有消息的。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现在不是想孟开的前程,而是黑云山的前程。 虽然击退了羯人,但各种危机仍没有解除。 粮食、羯奴、内部…… 有赵广私藏的粮食,可以支撑一两个月。 羯人吃了个大亏,伤亡不可谓不大,即便想要报仇,也要等些时日。 所以眼下最大的问题还是内部。 此次大战也暴露出很多问题,也不是黑云山部众没有战斗力,而是山头太多,良莠不齐,都有自己的心思。 被羯人逼的没办法,生死存亡之际,才不得不团结起来。 这样的队伍肯定没有战斗力。 黑云山想要壮大,首先要确立一个寨主,然后整合各大山头。 如今山上,最强的一股势力自然乞活军,薄武成了绕不过的坎儿,没有他点头,黑云山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想到此处,李跃又回到了病房,为薄武检查伤口,擦拭身体,重新缠上绷带。 悉心照料,薄武终于醒了,“有劳……小兄弟了!” “薄头领身体强健,伤口愈合较快,再过三五日,便可下地行走。”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 想要整合黑云山这一方小江湖,首先就要跟薄武搞好关系。 “嗯,李兄弟医术了得,不知师承哪位圣手?”薄武五十多岁的人了,这一声兄弟实在让李跃有些汗颜。 “不敢当,小侄自幼跟随老仆学了几手,上山之后闲来无事,多有研习。”李跃回答的滴水不漏。 “原来如此。”薄武适可而止,没有刨根问底。 见薄武面有疲色,李跃拱手道:“头领病体新愈,多多休息,小侄告退。” 薄武微微点头,算是认了两人的辈分。 接下来几天,李跃每天都来病房,检查其他伤员的伤势,然后跟薄武闲谈几句。 薄武为人豪迈,有长者之风,不难相处,加上魏山在其中撮合,两边的关系突飞猛进。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李跃开口道:“黑云山不可一日无主,羯奴虽败,他日必定去而复返,小侄恳请头领主持大局!” 虽然对寨主之位有想法,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黑云山上,无论是人望、实力、背景,都是薄武为大。 这几天李跃不仅跟薄武关系处的不错,跟其他乞活军也谈得来。 薄武当寨主,自己当个谋士也不错。 李跃觉得,只要能让黑云山继续走下去,谁当寨主无所谓。 这年头活下去最重要。 薄武目光一闪,“你说的不错,黑云山不可一日无主,来人,召集山上所有头领前来议事。” 第二十三章 寨主 过不多时,山上的头领都来了。 病房也被看热闹的人围的水泄不通。 黑云山经过一连串的变故后,乞活军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赵广勾结羯人,已经伏诛,现在该选一个新的寨主,大伙儿都说说,选谁?”薄武也不废话。 “黑云山除了薄头领你老人家,还有谁能担当此任?”乞活军们心领神会。 薄武在山上近十年人缘不错。 田豹子和其他首领也跟着起哄,“还用选?当然是薄头领。” 李跃站在薄武背后,忽然感觉周牵向自己瞥了一眼,隐隐有失望之色,但很快又低下头,默不作声。 而崔瑾则一脸疑惑的望了过来。 李跃轻轻点头,他也沉默起来。 黑云山经不起再一次内讧,薄武当寨主是最好的选择,能加强黑云山与周围乞活军的关系,粮食、援兵肯定少不了。 李跃高声道:“薄头领德高望重,寨主之位,非他莫属!” 李跃都支持了,再无反对的声音。 一切都水到渠成。 薄武双手虚按,众人沸腾的声音低了下去,“难得大伙儿抬举我这把老骨头,若是再年轻个六七岁,不用诸位推举,我自己都会来抢,只可惜岁月不饶人,挨了赵广的黑手,身体大不如前了说不定就落下病根,我还想多活几年,魏山,你说说,此次击败羯奴,保全黑云山,谁功劳最大?”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李跃也没想到薄武会来这么一出,无数道目光转向自己,有钦佩的,有敬重的,有希冀…… 原本低下头的周牵和崔瑾也惊喜的抬起头。 魏山大声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李兄弟,没有他,黑云山早就被羯奴屠了!” 薄武笑道:“你们觉得怎么样?” 这个时候,李跃不能不表下态,“薄头领,小侄只是因缘际会而已,多亏魏将军、周头领、田头领和在下的两位兄长,还有山上的兄弟血战,方能击退羯人。” 此言一出,田豹子一脸喜色,周牵眼神中也多了一重感激之色。 魏山哈哈大笑,“李兄弟过谦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薄武道:“不错,李头领智勇双全,医术高明,受伤的兄弟都被他治好了,你们说说,还有谁更胜任寨主之位?” “黑云山寨主若不是李兄弟,我魏山第一个不答应!” 两人就像唱双簧一样,将气氛拉了上来。 乞活军面色有些不好看,不过薄武和魏山两人发话了,其他人不敢不从。 田豹子基本就是个墙头草,谁当寨主他都支持。 周牵跟自己颇为投缘。 崔瑾不用多说。 “寨主之位合该李头领来当!” “李头领智勇双全,定能让黑云山兴旺发达!” 恭维的话一浪接着一浪。 薄武病倒期间,基本也是李跃主持大局,将赵广的宅邸改成病房,将私藏的粮食均分给所有人…… 这年头,有几人会这么干? 山上的头领,除了李跃、崔瑾、孟开三兄弟,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吃香的喝辣的? 就连薄武也是“锦衣玉食”,顿顿有酒有肉。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那就不必多言,李兄弟众望所归,从今日起,为黑云山寨主!”薄武大手一挥。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连乞活军的人都手舞足蹈。 李跃没想到自己声望会这么高。 这个时候再推辞,就显得虚伪了,更何况李跃本来就对寨主之位起了心思,“既然诸位不弃,在下却之不恭,勉强为之!” 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糙汉,三请三让反而做作,不合他们的脾性。 “万胜!”人群沸腾起来。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拜见寨主!”薄武第一个拱手。 接着病房内外,所有人都恭恭敬敬的拱手,“拜见寨主!” 巨大的声浪仿佛要将屋顶掀开似的。 李跃心潮澎湃,自己没有辜负他们,而他们也没辜负自己。 “从今往后,寨主之令就是皇帝老儿的诏令,谁若是敢违抗,就休怪我这把老骨头不讲情面!”薄武给了李跃最大的支持。 李跃忽然感觉,薄武似乎对自己有某种巨大期待,心中不由警醒起来,享受权利,就要承担责任。 从今往后,自己的肩膀就要扛起整个黑云山了。 “我等谨遵寨主之令!”众人的神色顿时严肃了几分。 “带上来!”魏山朝几个部众挥挥手。 五十七名俘虏被一一押到病房前,人群自动让开一块空地。 魏山道:“敢问寨主,如何处置这些羯奴!” 众人的目光再次看向李跃。 若是按照李跃以前的心意,当然会将这些身强体壮的羯人留下,充当奴隶,当牛马使唤。 但经历此战之后,已经清晰的感受到双方刻骨的仇恨。 山上不少人是是并、冀、雍三州过来的,他们的亲人死在羯人、匈奴人的屠刀之下,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被羯人强占,他们的土地被羯人掠夺…… 这种仇恨,又岂能因为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的? 站在族群的角度,石虎即位以来,有意识的残害汉民,不断迁徙其他胡族进入冀州。 冀州是什么地方? 九州之内,名曰赤县。赤县之畿,从冀州而起。 冀州者,天下之中州,自唐虞及夏殷皆都焉,则冀州是天子之常居。 华夏天子常居之地,尽为胡尘! 在场之人,谁不是心狠手辣之辈? 仁义在这个时代不过是笑话而已,狼群中的头狼,一定是最凶最狠的那头! 李跃提起刀,走到屋外。 被按在地上的羯人瑟瑟发抖,不过他们的眼神里却并没有乞求,也是仇恨。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众目睽睽之下,一刀斩下一名羯人的头颅。 “彩!” 人群一阵欢呼,连老人孩子都兴奋的拍手。 李跃没有停下,第二颗、第三颗…… 必须用这种残忍手段,向山上所有人宣示自己的狠决,这其实也是一种强大。 石虎到处屠戮,置整个北方于腥风血雨之中,谁人反抗? 这本来就是一个杀戮的时代。 易地而处,如果自己输了,只怕黑云山上所有人,都会被屠戮…… 薄武和魏山也没想到李跃竟然如此狠决,眼神中不由多了一丝敬畏。 空地上,失去头颅的尸体鲜血汩汩向外流淌。 刀断了四把,刃口缺了七把。 数千人鸦雀无声,似乎没想到平时治病救人的李跃会如此心狠手辣,但他们眼中的敬畏却越发浓重。 李跃站在鲜血之中,毫不介意自己的草鞋染成了红色,举起带血的环首刀,“从今往后,我不止要带你们活下去,还要打回去,拿回我们失去的土地,夺回我们失去的家园!” 要整合黑云山,一定要有个共同的目标,让所有人都团结在这个目标之下。 所以口号不妨喊的大一些! 狂妄也好,不自量力也罢,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夺回家园土地!” 也许是被压抑了太久,人群歇斯底里的吼了起来,没什么比这句话更能激励人心…… 第二十四章 议事 “多谢叔父提拔。”众人散去之后,李跃单独见薄武。 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 坐不坐的上寨主之位很重要,可以说,薄武给了自己一块基业。 因此李跃在称谓上又进了一步。 薄武让位于自己,两人已经在一条船上,休戚与共。 “昨夜我还在犹豫,但今日听你之言,方觉没挑错人,黑云山虽小,却大有可为,右挟洛阳,左接陈留,上抵邺都,下临许昌,此英雄用武之地也!”薄武一脸欣慰。 “叔父如此说,倒叫侄儿惶恐。” 刚才口放豪言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冷风一吹,人也清醒了许多。 “有何惶恐?按你说的做!我们汉家儿郎就该有这般的雄心壮志!有任何难处,可以明说,我这张老脸在广宗和陈留还有几分人情在。” 如果没记错,薄武是乌桓后裔,现在反倒口口声声“我们汉家儿郎”…… “谢叔父!”李跃心中感动。 “自家人何必谢来谢去的?你且记住,不是我提拔的你,而是咱们北地汉家需要你!早几年,我也有你这般豪气,但现在不行了,一个赵广就险些要了老命,人啊,就要服老!”薄武大笑,不过笑的太猛,牵动了后背的伤口,大笑变成了呲牙。 李跃知道今日算是抱上乞活军的大腿了。 今日的薄武明显比前些时日热情不少。 得到薄武的认同,还有魏山、崔瑾、周牵的支持,山上的事情就好办了。 李跃总结了一下,之所以此次打的这么艰难,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消息太过闭塞,羯人都冲到半山腰了,山上才反应过来。 虽然有赵广的里应外合,但也说明山上太过松懈。 此外,不能总缩在黑云山,要看看周围发生的事,不能当聋子和瞎子。 “我欲组建斥候营,打探周边的消息,诸位意下如何?”李跃的第一次议事连夜召开。 薄武有伤在身,加上他地位超然,自然不需前来。 他不在,几个年轻人反而好说话一些。 “寨主此策甚好,此战若能提前探知羯人攻山,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牺牲这么多兄弟。”周牵第一个附和。 魏山大咧咧道:“寨主怎么说就怎么做!” 崔瑾点头道:“组建斥候营的确是当务之急!” 这三人发话了,其他人也就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 “既然大家都同意,那么就挑选各部精锐,还望各位通力配合。”刚当上寨主,李跃不好独断专行,大家商量着来。 当然,组建斥候营还有另外一个意图,那就是收拢一些兵权,掌握斥候营就是掌握了山上最强武力。 这是整合黑云山的第一步。 田豹子眉头一皱,明显是知道李跃的用意,目光转向一旁的魏山。 能在这乱世里当上头领,没一个是蠢材。 魏山还未说话,周牵拱手道:“我部有健士一百三十七人,自雍州一路跋山涉水而来,极善奔走、搏杀,明日便令他们加入斥候营。” 崔瑾道:“我麾下有精锐一百三十五人,明日也入斥候营。” 魏山哈哈一笑,“只要是为山上好,寨主怎么想就怎么来,我乞活军有善奔走者两百零七人,明日亦来!” 田豹子也只能随大流,“我部……有二十一人,明日……” 魏山一听不乐意了,“田豹子,你这厮也忒吝啬了,你部都是盗贼,最擅长刺探军情,打探消息,都一起挨过刀的兄弟了,别藏着掖着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薄武性情豪爽,魏山自然也不例外。 田豹子干笑两声,“魏将军说的是,说的是,我部出五十人……” “一百,是爷们就爽快些,给斥候营凑个整!”魏山伸出两根指头。 乞活军的人有个共性,那就是跟他们打成一片之后,他们就拿你当亲兄弟看。 这或许是乞活军能延续四十多年的原因。 历史上,到了宋武帝刘裕时期,竟然还有一支乞活军在江淮流窜,可见他们生命力的顽强。 乞活军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一个统一领袖,各有想法,各自为战,最终被石勒蚕食。 田豹子一脸肉疼,咬牙道:“那就一百!” 李跃冲众人拱手,“多谢!” 魏山当即回礼,“寨主言重了。” “诸位若是对山寨有什么想法,可畅所欲言。”既然是议事,不能李跃一个人来。 几人互看了一眼,崔瑾拱手道:“此次虽然击退羯人,却是得暴雨之助,应在西山道、南山小道险要之处建关隘、箭楼,另外北山最天柱峰上备烽燧,一旦发现敌踪,可烽烟示警。” 黑云山的几座高峰上原本都有堡楼,不知何人修建,年久失修,赵广没兴趣投入在这些二上面,也就荒废了。 “不止北山,东西南全部都要立起箭楼、望楼。”魏山心情不错。 赵广死了,羯人跑了,黑云山已是一番新气象,隐隐焕发着生机。 周牵道:“山上虽然有了些粮食,但未雨绸缪,为长远计,当开田耕种,黑云山承伏牛山余脉,纵横八百里,物产丰足,男人可渔猎,女人可采摘!” 见众人发言,田豹子也不甘示弱,“咱们黑云山地处中原腹地,到处是坞堡,肥的流油,也敢动动他们的心思了。” 坞堡都处在肥沃的平原之上,经营几十年,不仅有钱有粮食,还有人有装备。 魏山嘲讽道:“胡言乱语,这些坞堡哪一个好惹?荥阳的郑家、王家,颍川荀、陈、钟、辛,陈留的谢、袁、曹、虞,你敢动谁?” 一个坞堡往往聚集着一个宗族。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凝聚力极强,战斗力也不弱。 实际上,羯赵控制的核心区域只有冀州,对大河之南采取放任态度。 只要不公然举兵造反,每年交些钱粮,石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凑活着过。 大河之南很多州郡,既臣服与羯赵,暗中又跟江左小朝廷眉来眼去的…… “魏将军不知其中诀窍,大姓咱们碰不了,但铁了心投降羯奴的,咱们为何不能碰?比如这季家堡,堵在咱们的门口,占了黑云山和汜水附近的肥田,周头领想开田,他们乐意否?”田豹子一脸油滑。 第二十五章 斥候 魏山冲锋陷阵一把好手,耍嘴皮子就是田豹子的对手了,顿时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嗯,此事还是去问问薄统领,咱们若是动了季家堡,引起其他大姓的反感就不妙了,至于粮食,已经在路上。” 当初孟开也是一心要打季家堡,被薄武当面呵斥,从而引发了双方的不愉快。 李跃进去过季家堡,里面防备森严。 一有外敌,男女老少提刀上城墙,兵多粮足。 “山上刚刚经历大战,兄弟们甚是疲惫,伤残较多,暂时不宜跟季家堡硬碰硬,还是按周头领的来,开垦山上的平地,补种豆菽黍稷、蔬菜,男人渔猎,女人采摘,先吃饱,有了力气再说!” 虽然李跃跟季家堡有仇,但现阶段,实在没有攻打它的实力。 山上的问题一大堆,衣食住行都是问题。 “是。”众人点头应允。 又商议了许多琐碎之事,几人才散去。 黑云山百废待兴,千头万绪,还要考虑各头领们的心思,其难度不下于跟羯人搏杀。 揉了揉额头,正思索着把所有事归纳一下,忽听厢房里有脚步声。 回头一看,月姬递来一张黄麻纸。 汉时,纸张就问世了,不过竹简被使用了一千多年,想改变人的习惯并不简单,知道西晋,天下稍稍安定,纸张才渐渐取代竹简。 黄檗捣烂熬取汁液,浸染纸张,呈天然黄色,可以防虫蛀,故被称为黄麻纸、黄纸,多用作抄写经书和官府文书。火山文学 李跃扫了一眼,惊喜发现居然是刚才议事时的纪要,已经归纳总结,谁在前,谁在后,条理分明。 “这是你所写?” “是我口述,小环抄录。”月姬昂起头,等待着李跃的表扬。 一个多月的相处,跟他们的关系也融洽起来,视李跃为父兄。 “大善!”李跃大喜,这年头能识文断字的本来就少,绝大多数人都是纯文盲,连十个数都数不全。 月姬不是第一次帮自己。 羯人攻山时,也是她在后面股东老弱妇孺搬石头,才遏制住了羯人的进攻。 李跃鼓励道:“以后议事,你们都跟今日一样。” 月姬欠身一礼,便下去了。 第二日,整个黑云山都开始忙碌起来。 周牵将男人女人分成了三十多队,打猎、捕鱼、采摘、开垦,井然有序。 似乎这才是他的才能。 以前在赵广手下,大家的心思都在尔虞我诈上,没人做实事。 黑云山连接着伏牛山系,而伏牛山是秦岭余脉,纵横八百里,这时代人烟稀少,山中遍地是野兽和野菜,山上蜿蜒而下的河流中,颇多肥鱼。 崔瑾忙着修建关隘、箭楼、望楼,还将雨水引入西山的凹地,形成一片沼泽,沼泽上建有仅供两人通行的栈道,让上山的路更为艰险,沼泽里则养上鱼苗。 魏山、田豹子说到做到,承诺的人全部送来。 一共八百七十五人。 不得不说,经过一场血战,这些人终于有了些精锐的样子。 不过人都是有私心的,魏山是响当当的汉子,一口唾沫一口钉,说是精锐,就绝不打折扣,送来的也是龙精虎猛之辈,一看就是杀人放火的好手,虽然略显瘦弱,但精气神却不错。 崔瑾、周牵是自己人,不消多说。 田豹子和其他头领送来的就有些一言难尽了,懒懒散散,弱不经风的,有几个还是皮包骨,李跃感觉他们随时要被风吹走…… 斥候关系到山上的生死存亡,容不得半点疏忽。 李跃宁缺毋滥,让他们和自己原有部众围着黑云山来回跑,能在黑云山往返两趟,体力绝对不弱。 饶是李跃身体素质不错,也累的不行。 两趟下来,掉队四百多人。 一清点,跑了三十多,逃兵无处不在。 还有三人被老虎、野狼还是别的什么野兽咬死了,残肢断臂,血肉淋漓…… 生死有命,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天下大乱,人口锐减,野兽遍地。 当年石虎欲从海路进攻燕国慕容家,征十几万百姓打造渡船,但十几万人赶往青州,粮草不济,饿死、被野兽啃食的竟然占到一半以上…… 剩下一千二百七十多人,人人眼神坚定。 “从今往后,我们就是生死与共的兄弟、袍泽!”李跃大声道。 “生死与共!”众人举起手臂。 这年头的人比较淳朴,乱世之中,自然崇拜强者。 李跃先杀赵广,再力挽狂澜守住黑云山,还亲手砍下五十七颗羯人头颅,落在他们眼中,自然是强者。 而李跃做的不仅这些,还治病救人,平分粮食,将自己的住处贡献出来,作为病舍,人人看在眼中。 这样的首领,他们如何能不拥护? “抬上来!”李跃前世就最讨厌假大空的废话,直接上干货。 几个部众抬着剥好的野狼野羊野猪等等猎物,烧火、煮水、下肉。 不多时,一阵阵肉香升腾。 “斥候营是山上的精锐,就该吃最好的,喝最好的!”除了肉还有酒,李跃挥挥手,众人欢声雷动,扑向正在沸腾的大釜,也不管烫不烫熟没熟,捞起来就往嘴里送。 “以后我何老三这条命就是寨主的!”一个乞活军吃的满嘴流油。 “跟着寨主就是痛快!”另一人附和道。 “以后杀羯奴,记住今日的势头。”李跃哈哈大笑,跟这些人交流就要用他们的方式,没什么比一顿酒肉更管用。 弄到这些东西不容易。 猎物是周牵的劳动成果,酒是赵广私藏的,七十多坛,留了一半以后救治伤员,剩下的三十多坛每人一口也就差不多了。 东西多少无所谓,关键是气氛弄起来了。 “谨遵寨主之令!”有人甚至半跪行礼。 有这一千两百人,心中顿时有了底气。 无规矩不成方圆,撑着喝酒吃肉,李跃高声念着军纪,“斥候营军法只有一条,不遵上令者斩!” 简明扼要。 至于其他的就不要多想了,说多了未必记得住。 想把他们弄成一支纪律严明的铁军,无异于痴心妄想。 先把队伍带起来,然后再想其他的。 稍后,李跃又将前些时日作战勇猛的有功之人提拔为军官,伍长、什长、屯长,承袭魏晋。 有了建制,才有了军队的感觉。 高级军官当然是要由亲信担任,暂时空缺。 斥候原本就是分散的小队,到屯长一级就够用了。 将来大战,临时指派崔瑾、周牵率领也是一样。 第二十六章 邺城 如今天下最繁华的所在不是长安洛阳,也不是许昌,更不是健康。 而是邺城。 当衣冠南渡的晋室君臣,还在以竹篱为健康城垣时,邺城早已车水马龙,街市鳞次栉比,人群摩肩擦踵,宫楼耸立入云。 西面有连绵苍翠的群山点缀背景,自山麓间蜿蜒而下的清河、涤河、洹水、漳水、沽水宛如五条长蛇一般缠绕邺城。 日夜川流不息的黄河则如一条神龙般从邺城南面而出。 魏王曹操当年攻打袁氏兄弟,以邺城为基,修凿白沟、利漕渠,邺城遂成水陆交会之地,,泄船从邺城由漳水经利漕渠入白沟,向北可达河北平原的北端,向南可由黄河抵达江淮。 谁坐拥邺城,谁就掌握了河北与中原,乃至江淮! 羯赵的国都原本是襄国,但鉴于邺城的地缘优势,石勒用程遐之谋,营建邺地宫室,以世子石弘镇之,配禁兵万人,屯兵五十四营,并重修铜雀、金凤、冰井三台。 建武二年(336年),石虎营建东、西二宫,台基高二丈八尺,长六十五步,宽七十五步,极为巍峨。 宫殿美轮美奂,屋瓦墙壁皆以明漆图之,瓦当饰金,楹柱饰银,珠帘玉壁,巧夺天工。 不过繁华的邺城中,到处都是头戴藤帽,身穿窄袖左直襟胡服深目高鼻的“国人”,汉人则衣衫褴褛,面有愁苦饥黄之色。 此时的太子东宫刑房内。 太子石宣正一脸陶醉之色的看着梁犊被刑具折磨,“事情没做好,就要受到惩罚,你可有怨言?” 梁犊满头大汗,赤着全身,虬结的肌肉在不停的颤抖,“属、属下认罚!” 撤退之时,梁犊掳掠了十几名绝色男女进献给石宣,这才保住了性命。 至于天王石虎,根本没心思关注这场小小败仗。 去年凉州刺史、羯族大将麻秋攻打凉州,为名将谢艾所败,斩其部将杜勋、汲鱼,获首虏一万三千级,麻秋单马逃奔大夏。 今年重振旗鼓,派大将石宁举司、并二州之军支援,麻秋声势复振,拥兵十万,与谢艾隔河对峙。 整个后赵朝野的目光都聚集在凉州。 为了确保此战万无一失,石虎再派孙伏都、刘浑率两万精锐中军驰援麻秋。 赵军总兵力达到十二万,而谢艾只有步骑两万。 与凉州之战相比,一个小小的黑云山自然不配入他们的眼,而且太子石宣有意遮拦,封锁消息,朝堂上更是没人敢提起此事。 “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一次无妨,但不能如麻秋那老儿一般接二连三的输,你可知否?”石宣拿起一块烧红的络铁,微笑着走到梁犊面前。 梁犊还未回答,就听见“呲”的一声,接着一股焦臭之气。 周围护卫们看的都牙关发颤。 但梁犊却咬牙,一声惨叫都没发出,额头上的冷汗如雨点般落下,“属下知晓!” 西征之前,石宣向石虎提醒过,凉州虽小,却出强兵,麻秋屡败之将,锐气已丧,不可为大将,最好石虎或者他统中外诸军二十万,一击毙命。 然而如今的石虎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咸康四年(338年),石虎亲率数十万赵军四面进攻燕国,辽东三十六城望风而降,都城棘城被围,慕容皝准备弃城而逃。 但在相国封奕等人的劝谏下坚持了下来。 赵军连续猛攻十余日,不克,士气受挫,军卒疲惫,慕容恪率两千精骑突击之,所向无前,羯赵诸军惊扰,弃甲而遁,全线溃败。 慕容恪乘胜追之,斩获三万余级。 这一战打掉了石虎的气焰,自此之后,石虎不再领兵出战,而是缩在邺城之中,如当年的董卓入郿坞一样,开始享受人生…… 如日中天的羯赵,国运开始下滑。 而麻秋正是所有败仗的参与者,密云山受降段辽,麻秋十万大军中慕容恪埋伏,大败而归,司马阳裕、大将鲜于亮被俘,段辽部众尽归燕国。火山文学 如今的凉州之战,麻秋也是一败再败…… 石宣向石虎谏言,实则是想自己统兵,拿到兵权。 羯赵太子之位并不稳妥,石虎荒耽酒色,喜怒无常,威刑失度,猜忌之心越来越重,上一任太子石邃动辄因小事被石虎鞭笞仗击,一月数次,石邃之残暴不在其父之下,喜食美貌女子,与牛羊肉同煮之,分赐部众食用。 石邃忿恨不已,私下对属官发怨言:官家难称,吾欲行冒顿之事,卿从我乎? 事泄,全家被石虎残杀,男女妇孺二十六口被砍成碎片,塞在一口棺材之中…… 石宣全程目睹此事。 另一个亲历者则是石韬。 当初石邃与石宣、石韬水火不容,现在石宣与石韬同样如此。 石虎明显更宠爱石韬,立了石宣之后,石虎经常后悔,不过废长立幼的教训,让石虎犹豫不决。 一次石宣没违了石虎的心意,石虎公然当着众臣的面道:“悔不立石韬。” 这句话让石宣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石韬更加骄横,不断挑衅石宣。 所以石宣陷入深深的不安之中,一旦从太子之位上跌落,兄长石邃满门惨死的教训近在眼前。 “如今大赵,如孤这般仁慈之人不多了,下一次勿要再令孤失望。”石宣放下络铁,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梁犊的胸口多了一块烫疤,“多……谢殿下,此次只消两千高力禁卫,属下定然屠尽黑云山诸贼!” 自始至终他都没哼一声,因为他知道,自己叫的越惨,石宣就越兴奋…… “你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石宣伸手在梁犊猩红的烫疤上拧着。 碎肉和鲜血一起掉落在地上。 梁犊疼的牙齿咔咔作响,却还是忍住没有发出惨叫。 周围的护卫都暗自佩服。 “动动你的猪脑子,你里应外合都没拿下黑云山,这一次两千人就能拿下?中原之地多有雄杰,先不要招惹他们,他日孤登基后,再来理会不迟!” “殿下……英明。”梁犊恭维了一句。 石宣仿佛忘记了刚才对梁犊的折磨,拍拍他的肩膀,大笑道:“努力,他日与汝共富贵!” 第二十七章 山 既然是斥候,就用不到重甲。 李跃将缴获的一千多套重甲分成三份儿,魏山五百套,崔瑾两百套,田豹子和其他首领两百,自己留一百多套。 周牵专心于山上的事务,对上阵厮杀没多少兴趣。 弓箭、长短刀、皮甲等物都留了下来。 每名斥候,一副弓箭,一把长刀,一把短刀,再配一副皮甲,一个装水的羊皮囊子。 孟开虽然走了,但他的三十多匹战马却留了下来,被当成宝贝一样在山上供着。 斥候的训练就免了,山上也没那么多地盘。 能在厮杀中活下来的,都有一股亡命之气,不需要什么训练。 李跃直接指派任务,五人一伙儿,一边打猎,一边摸清周围的山势。 伏牛山脉当然不止黑云山一座,东南有嵩山,西面老君山、石人山,北面有邙山、熊耳山、外方山等等,是黄河、长江、淮河的分水岭。 地域极其广大,山中不知隐藏了多少盗贼和流民。 每天早上,李跃为他们准备好干粮、水,斥候们也磨好了弓刀。 大山就是最好的试炼场,山里面豺狼虎豹多不胜数。 但没想到第一天就拉跨了。 李跃错误的低估了大山的艰险程度,道路崎岖,五月的天气,山里面到处都是毒蛇虫蚁。 连续的暴雨,山中越发潮湿,这些东西泛滥成灾。 尤其是蚊虫,能把一个人吸干。 有两人被毒蛇咬死,三人被虎豹叼走。 有一队斥候还遭到狼群围攻…… 几乎三分之一的人受了伤,有人走多了山路,腿肿的像馒头。 有人一裤腿的山蚂蝗,钻进肉里,要用小刀挑出…… 不过即便是如此恶劣的环境,还是有人满载而归,五个人拖着三四百斤的野猪回来。 狼和豹也猎了十多头。 最多的是野兔、野雉、狐狸,足有一百多只。 靠水吃水,靠山吃山,想要吃肉,只能向大山索取。 李跃一边疗伤,一边与斥候们闲谈。 大多数人比较乐观,豺狼虎豹蛇虫鼠蚁再凶残毒辣,也比不上羯人,他们早就看淡了生死,最大的心愿是每天能吃上一口撒了盐的肉。 李跃总结了一下,豺狼虎豹还好,一伍斥候足以应对。 关键是山蚂蝗、毒蛇、蚊虫,躲在树叶下,人一碰到,就粘上了身。 蚊虫好对付,山上有不少菖蒲和艾草,烧成灰,涂满全身,可防蚊虫叮咬。 山蚂蝗和毒蛇不好对付,它们盘踞在枝叶上,有伪装色,从旁边路过,腿脚直接中招。 望着他们空荡荡的裤腿,李跃心中一动,为他们打上绑腿,用布条从脚踝处一圈一圈往上绑,一直将整个小腿给绑完。 能防蛇虫往裤腿里面钻,防荆棘树枝刺扎,还能能有效减缓长途跋涉的小腿酸痛。 后世的子弟兵就是靠这一手爬雪山过草地。 李跃随后教了几手被毒蛇咬了的急救措施,主要是捆住伤口上端,然后放血,接着赶紧送回山寨。 第二日效果就出来了。 伤亡大大降低,只有两人被山豹子偷袭,受了点伤,而且斥候走的更远,带回的猎物比昨日多了几乎一倍,已经能满足斥候营的肉食供应。 不到五天,斥候们经验渐渐丰富,适应了山林,探索区域越来越大。 山中的猎物多不胜数,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遍地都是。 肉食不仅能供应自己,还能匀给魏山、崔瑾。 人吃了肉,就有力气,斥候们的身体也壮实起来,箭术、刀法、配合都有明显长进。 第九天,一名斥候终于找到了一处流民营地,男女老少五百多人挤在一起,都是躲避战乱的中原豫州百姓,在山中且耕且猎,还建了一座小型坞堡。 日子过得不错,斥候还看到了牛和骡子。 逃进深山的一大好处是不用再承担繁重的赋税徭役,人人都能自力更生。 西晋税赋,无牛者,官八民二,有牛者,官七民三…… 也就是种地所得,七八成归官府,两三成才是自己的,田赋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徭役,累死累活,还要自备粮食…… “还等什么,直接把他们吞了!”田豹子对打家劫舍情有独钟。 李跃以为周牵、崔瑾二人读过点书,会心慈手软一些,没想到他们也点头赞同,“此事宜速不宜迟!” 乱世里面,只有刀子的效率最高,迂腐之人早就成了一具枯骨。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黑云山想要壮大,必须吸纳人口。 山下面被豪强大姓们的坞堡占据,李跃没机会,就只能盯着山上。 众人一致通过,以魏山率八百战兵两百斥候前去偷袭。 毕竟是与羯人精锐厮杀过的,黑云山部众无论是装备、士气都比别人强。 来回四天,就押回四百多人,还有三头牛五头骡子,七十多石粟黍。 周牵熬了些粥分给他们,一碗热粥下肚,四百多人眼中的恨意和怨气顷刻消散,还为他们分了屋舍,嘘寒问暖,迅速消除隔阂。 随着斥候探索的区域扩大,周围越来越多的流民盗贼据点被发现。 带兵的将领只有魏山和崔瑾。 田豹子虽然也作战骁勇,但这人是盗贼出身,手上没个分寸,喜欢劫掠,多伤及无辜,李跃斥责了他几次,但依旧如此,不是他不想管,而是他的部下都是这德性,这么多年散漫惯了,想管也不不管不了。 田豹子若是说多了,盗贼要么直接拔刀子当面顶撞,要么半夜跑路…… 李跃只能让他们退居二线。 黑云山势力不断壮大,士卒也越打越精锐。 “禀寨主,西南轩辕山,发现大据点,估摸至少七千人!”候惊喜来报。 众头领全都站起,眼中皆露出激动之色。 七千人,差不多一个小县的人口规模。 饶是最近接连吞并附近的流民盗贼,黑云山也就五六千人。 轩辕山是嵩山的一支,在黑云山西南,靠近纶氏县,属河南郡。 若能吃下这股人马,黑云山直接壮大一倍有余! “对方什么背景?多少实力?”李跃没有鲁莽。 能在这世道立足的,都不是简单人物。 天下大乱,中原屡遭摧残,豫州首当其冲,从汉末以来就杀来杀去的,不知诞生了多少狠人。 斥候屯长王大耳道:“我们的人扮作货郎进去过,此山比我们黑云山更为险峻,男女老少,都会刀矛弓箭,不过他们的装备不及我们,属下的人没看到铁甲,皮甲也不多,刀矛多生锈。” 生锈的刀矛杀伤力更大,擦上一点就是破伤风…… “他们的头领打探清楚没有?”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打探清楚了,这些人是当年李都督的部众后裔。” 第二十八章 英雄 “李都督?”李跃脑海中闪过各种记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二十年前的旧事。 豫州地界上一直流传着这位李都督的传说,而荥阳就是其大本营。 李都督名李矩,代郡平阳人,初为县中小吏,西晋元康年间,伐氐齐万年有大功,封东明亭侯。还为本郡督护。 平阳太守宋胄欲以亲属吴畿代之,李矩主动称病归隐。 但吴畿怕他回来,派人刺杀,没有成功。 永嘉之乱,并州为祸起之源,刘渊攻平阳,李矩平素受百姓爱戴,智勇过人,被推举为坞主,东下屯兵荥阳,随后招抚流民,平定豫州境内流寇。 初战,石勒亲率四万步骑南下,李矩令老弱妇孺入山避乱,以牛马阻于道,伏兵于山谷之中,大破石勒,杀伤甚重。 再战,以千人击败前赵宗室大将刘畅三万步骑,刘畅仅以身免。 三战,统帅司豫流民诸部,与刘聪、刘粲十万步骑战于洛、汭,苦战二十余日,大破前赵太子刘粲,以骁骑千人夜袭汉赵大营,烧其营寨,焚其辎重,全军而还,刘聪追杀不及,怒而攻心,发病而死。 李矩因此被晋元帝一路升为安西将军、荥阳太守、司州刺史,都督司州诸军事。 北联刘琨,东结祖逖,数次抵挡前赵、后赵的进攻,使黄河以南免受胡骑践踏,保全了南下的雍并冀司百姓,这才有了东晋的衣冠南渡。 然而好景不长。 司马家刚刚在江左站住脚,就开始疑神疑鬼,猜忌北面诸将。 晋元帝司马睿委派亲信戴渊为征西将军,都督司、兖、豫、并、雍、冀六州诸军事、司州刺史。 李矩的司州刺史被剥夺。 不过他心胸宽广,并不在意,任劳任怨。 但祖逖则因此事忧愤交加,再加上预感朝廷即将内乱,北伐功业不成,忧愤而死。 流民军山头复杂,全靠李矩的人格魅力维系,之所以抵抗胡人,一半是国仇家恨,一半是为了升官发财。 现在连李矩的官职都不保,其他人更看不到希望。 加上此时石勒在河北崛起,轻徭薄赋,其定下的赋税比当初西晋时还低。 又设君子营,吸纳士人,善待士民,大兴儒教,短短数年,居然让河北一片生机勃勃,胡汉百姓悉归之。 石勒派三员大将石生、石匆、石良屯兵洛阳,不与李矩正面交战,而是实行焦土战术,抄掠司豫二州,掳杀百姓,断李矩根基。 此时刘琨早已覆灭,祖逖被活活气死,其弟祖约私心颇重。 南方的司马小朝廷陷入王敦之乱,戴渊虽是名士,在军略上并无所长…… 李矩孤立无援,粮草匮乏,渐渐不支,部下又被司马家一系列骚操作伤透了心。 但牛人永远是牛人,发起一场阳谋,投降前赵,夹击石勒。 刘曜派堂弟中山王刘岳屯兵河阴,准备围攻洛阳。 石勒出重兵支援。 大战一触即发之际,关键时刻,李矩部下郭默不敌石匆,率部南逃,致使李矩功亏一篑。 部下密谋投降石勒,李矩无力镇压,率部南下投奔建康,部下一哄而散,只有大将郭诵、参军郭方、功曹张景、主簿苟远、将军骞韬、江霸、梁志、司马尚、季弘、李瑰、段秀等一百多人放弃家跟随。 然而命运再次捉弄李矩,走到鲁阳(今平顶山)时坠崖而死…… 一代名将黯然而逝…… 留在轩辕山的一支,正是当年李矩部下的家眷。 李跃听的心潮澎湃。 这才是真正的民族英雄,只可惜后世只记得刘琨、祖逖、桓温、冉闵等等,却遗忘了真正挺身而出的人。 比起刘琨,他更有兵略。 比起祖逖,他更有胸襟。 比起桓温,他没有半点私心…… 然而,司马家的朝廷却配不上这些英雄,从未开国时的邓艾,到后来的卫瓘、文鸯,以及二十年前的祖逖、李矩等等。 这个朝廷带着原生的畸形,代代有权臣、内乱…… “若是李都督旧部,我们还是不要轻动了。”魏山一脸唏嘘之色。 崔瑾道:“轩辕山防备森严,又是忠良之后,若无必要,还是不要招惹。” 轩辕山实力不在黑云山之下,加上山势险要,难以攻破。 上次高力禁卫攻打黑云山就是前车之鉴。 “既然不吞并他们,何不结为盟友?”周牵向众人拱手。 李跃心中一动,“不,我们先派些斥候假意投奔,看看山上的虚实再说。”火山文学 李矩是李矩,轩辕山是轩辕山。 隔了二十年,谁知道现在的他们是什么货色? 就像祖逖一样,中流击楫,发誓驱除胡虏,收复河山,然而他的亲弟弟却率部众投奔了石勒。 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 李跃不惦记他们,万一他们惦记黑云山就不妙了…… 这年头各方势力主打的就是一个黑吃黑,能生存下来的,谁也不是白莲花。 “寨主思虑深远,牵远不及也!”周牵什么都好,治理能力出众,但就是动不动送两个马屁上来。 田豹子斜了他一眼。 “我明日带二十精锐斥候投奔轩辕山!”崔瑾直接请命。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真有事儿,还是兄弟靠谱。 而且崔瑾也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魏山大大咧咧,不适合搞潜伏,周牵唯唯诺诺,城府较深,未必肯冒这个险。 田豹子草寇一个,派他去,弄不好把黑云山卖了。 李跃实在有些担心他的安全。 虽然成了寨主,但山上派系复杂,没有崔瑾在背后撑着,暗中配合,很多事情都难以推行。 崔瑾郑重道:“没时间考虑,羯奴惨败,必然复仇,黑云山当抓住所有机会壮大!轩辕山若能为盟友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他日寨主引兵来攻,我可为内应!” 见他去意坚决,李跃只能点头,“兄长定要注意安危,轩辕山不要也罢,但兄长不可有失!” 崔瑾眼中掠过一丝暖意,“寨主放心。” 魏山道:“真若有事,报上我们乞活军的名号,谅他轩辕山不敢胡来!” 第二十九章 整合 商议已定,崔瑾挑选了二十名精干斥候。 有二十多岁的壮汉,有身材矮小的少年,还有一脸油滑气的老卒…… 这些人站在一起,神态各异。 “兄长再挑些勇猛之人,多备些甲胄。”李跃还是不放心。 孟开走了,只剩下崔瑾。 魏山、周牵虽然不错,但缺了兄弟间的默契,而且他们各有立场,一个是乞活将,一个流民帅,只有崔瑾与自己是完完全全的一条心。 “三弟,我这是去当细作,不是去攻山,带甲士前去,别人不会怀疑么?”没外人在场,崔瑾说话也放开了许多,“行了,别婆婆妈妈的,山上龙蛇混杂,你也当心些,寻常外出,定要在里面穿铁甲。” “好。”李跃点头答应了。 崔瑾穿了一身破烂衣服,又在脸上涂了些血和泥,意味深长道:“三弟既然胸有大志,不可为情义所累。” 没等李跃回答,便转身而去。 李跃却愣在原地,也不知最后这句是说他,还是说山上。 黑云山这种模式很难发展壮大。 山头太多,各怀心思。 其实当年李矩走的差不多是同样的路数,吞并、联合,却没有融合,麾下诸将各有部众,弄到最后部下要投仇敌石勒,他完全控制不住。 而他的失败,也是因为麾下将领擅自进攻,又擅自撤退,破坏了李矩的布置。 如果连他都走不通这条路,那么李跃就要好好思索一下黑云山的未来模式了。 望着崔瑾下山的背影渐渐消失,李跃回山去找薄武。 他跟李矩是同时代的人,或许知道更多的事情。 自从李跃当上寨主之后,薄武将乞活军大事小事扔给魏山,在山上过起了快活日子,收了三个小寡妇,每天有酒有肉,喝的晕乎乎的,居然长胖了不少。 不过李跃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一辈子打打杀杀,到了这把年纪,一卸下担子,别无所求了。 “李矩啊……可惜了。”薄武双颊带着些许酡红,两眼微醺。 但李跃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 “此等英雄豪杰,若不是江左小朝廷掣肘,未必会败给大胡。”薄武叉起一块肥肉送进嘴里。 “轩辕山会与我们结盟否?” “结盟?为何要结盟?”薄武咽下嘴里的东西,反问道。 这一问让李跃不知如何回答。 人家吃饱喝饱,又不是抵挡羯人的第一线,周围最大的隐患就是黑云山,为何要结盟? 就算结盟,也会时时刻刻防着黑云山这边…… 眼下的中原夹在羯赵和东晋之间,宛如一片黑暗丛林,乱世早就没了什么道义信誉。 “嗯,你先派细作过去,颇为高明,我还有一计,不知你愿不愿听?”薄武眯着的眼睛精光一闪。 这表情让李跃分不清他是醉了还是醒,“请叔父赐教。” 薄武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你姓李,李都督也姓李,轩辕山既然是李都督部众的后裔,干脆你冒充李都督之子,试一试轩辕山的反应,将来亦能以此号召司豫并三州,必有豪杰相应。” 李跃道:“李都督的家眷不是南下投奔建康了吗?” “你有所不知,据我们乞活军得来的消息,李都督有三子,长子次子南下,三子当时正在腹中,怀胎六甲,不便南下,江左亦非安稳之地,遂留在荥阳,准备南下安稳之后,再派人来接,然李都督于鲁阳坠崖而死,这对母子也就遗落在荥阳,轩辕山的旧部曾托我们乞活军代为寻找,只可惜正值石虎即位,兵荒马乱,大河南北尸山血海……” 薄武的话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详细。 李跃思索了一阵,觉得倒也可行,“还是先探一探轩辕山的底再说。” 薄武笑道:“你倒谨慎。” 能不谨慎吗?都过去二十年了,寨主都不知道换了几茬了,还不知道人家认不认。 其二,李矩与羯赵有大仇,万一传入石虎耳中,就不是开玩笑的了。 李矩的名头可以用,但不是现在。 需要一个时机。 辞别薄武,李跃回到住处。 斥候营走上正轨之后,已经不需李跃操心,天天跟山中野兽搏杀,战斗力也在飞速增长,在山林间如履平地,捕获的猎物越来越多。 除了供应斥候营和魏山、崔瑾的战兵,还能匀给孩童一些。 李跃遂将心思放在民务上。 山上一大半都是老弱妇孺,挤在矮小潮湿的房间里,蛇虫鼠蚁遍地爬,不少人都生病了。 李跃干脆集合青壮男女,伐木凿石造屋。 此举立即得到所有人的赞同,男女老少一起动手,在当初南山的战场上忙碌起来。 黑云山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山上有铁匠,也有木匠。 这年头的木匠铁匠就是后世的中科院院士…… 李跃直接将他们提为工头,各自领着六七百号人,分工明确。 四五千双手,伐木的伐木,凿石的凿石,旬日之间屋舍便拔地而起。 宽敞明亮通风,每间屋子都以碎石细土铺地,再盖上一层木板竹板,防止蛇虫爬入。 以前大家都直接睡地上,晚上蛇、蜈蚣能钻进草席里…… 李跃在每个房间里都做了木床,铺上艾草、蓬草,垫上草席,比窝在地上不知舒服多少倍。 又从西山引来一条小溪,做饮水和洗涤之用。 还修建了公共厕所。 按照李跃的意思,将来还要修建澡堂、公共食堂,不过现在先弄好睡觉的地方。 南山作为民居,西山则作为军营,北山则让樊木匠修建了十几座独门独院的屋舍。 薄武跟他的女人们天天住在病房里面,也不避讳外人,影响不好。 伤兵们反倒被挤了出去。 所以李跃寻思着弄个地方把他们供起来。 军营比民舍简单,一排大通铺就解决了。 当然,一切都是草创阶段,仓促之间,屋舍难免粗糙,很多东西都不齐备,但遮风挡雨的地方有了,卫生状况大大提升。 看着住进新房的老人孩子脸上满足的笑容,李跃觉得这十几天的努力没有白费。 “多谢寨主!” 无论是乞活军还是流民、盗贼,对李跃感激涕零。 要瓦解黑云山上的山头,从上往下行不通,除了崔瑾,没有那个头领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强行融合,弄不好引起火并。 但从下往上,或许可行。 下面的人没多少心思,只要让他们吃饱饭,活下去,他们就会衷心的拥戴。 军营建好了,李跃趁热打铁,提出所有战兵打散,住在一起。 头领们去北山独门独户的小院,与部众们分开。 崔瑾去了轩辕山,他的部众就是李跃的部众,自然没什么一件。 周牵一向唯李跃马首是瞻,也点头同意了。 乞活军有些难办,父子叔侄俱在军中,不愿分别,魏山的态度也有些模棱两可。 “黑云山想要壮大,就必须劲儿往一处使,心往一块儿去!”李跃毫不退让。 “话虽是这么说,但乞活军有乞活军的难处。”魏山自然能看出李跃想干什么。 “有难处就说出来,我会解决,此事就这么定了!”李跃拿出寨主的威严。 魏山毕竟性情豪爽,稍微犹豫了一阵,请示了薄武之后,也就点头同意了。 李跃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出幺蛾子了。 盗贼们一听说此事,当场散伙,与田豹子下山去了。 这帮人平时松散惯了,有时私自下山劫掠过往路人,以前李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但现在肯定不能一直这么持续下去。 “道不同不相为盟,大家好聚好散!”李跃咬牙道。 整合黑云山势在必行。 田豹子在战场上也是一条硬汉,只可惜终究不是一路人。 不受自己控制的力量终究是一大威胁。 第三十章 挑衅 田豹子也是个体面人,临走时,将分给他的铁甲长矛都留了下来。 李跃只能一声长叹,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除了盗贼们,陆陆续续有七八百人逃离黑云山,只是第一步就遇到这么大的阻力。 李跃没有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要走的人终究要走,他们的心思从一开始就不在黑云山,只不过没有更好的去处,暂时栖身在此罢了。 留下来的人反而更齐心一些。 李跃也搬进军营中,与战兵一起睡大通铺。 一来,时时了解他们在想什么。 二来,加强与他们的感情。 好不容易将大小头领弄上北山了,这个时候不挖墙角更待何时? 不仅睡在一起,战兵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这一点薄武做不到,魏山也做不到。 不过李跃并没完全跟战兵们混的太熟,上位者要保持一定的神秘感和威严,不然脾性被人摸透,也就不好掌控了。 以前山上的部众,建制非常混乱,大头领带着小头领,小头领带着亲信,厮杀时一拥而上,全凭血气之勇,要么弄死敌人,要么被敌人弄死。 南山之战,这个弱点暴露无遗。 如果不是大雨,加上崔瑾的疑兵之计,谁胜谁败,犹未可知。 李跃也不客气,既然步子已经迈出去了,不妨迈大一些。 提拔一些面相忠厚、正面有伤之人为伍长、什长、都伯、屯将。 两伍一什,五什一队,两队一屯,五屯一曲。 晋承魏制,前赵和后赵用的都是魏晋中军加外镇的模式,不说有多先进,但既然存在了两百多年,说明有一定的合理性,是适应战场发展的。 到了曲长这一级,下辖五百人,属于中层军官,除了武力,还需要一定的头脑。 山上战兵总共没到三千,曲长的权力太大,李跃暂时搁置,等待以后培养出亲信再说。 李跃自称将军,掌山上军权,魏山提为左司马,崔瑾为右司马,周牵为长史。 最不好安置的是薄武,思来想去,给了弄了个模棱两可的统领。 其他的一些小头领,有能力的为屯长,没能力的退居二线,跟着周牵处理山上的民务。 头领们满不满意,李跃不知道,但在这些被提拔上来的伍长。什长、都伯异常感激。 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改编刚刚完成,就有人兴风作浪了。 动了别人的利益,别人当然不满意。 以前他们好歹是个头头,吃香的喝辣的,现在部众被剥夺,成了中下级军官,当然不满。 十几人在军营里面打砸,还破口大骂,“天杀的,我马春在黑云山八年,鞍前马后,凭什么只是一个都伯?” “他娘的李跃毛都没长齐,也敢在你大父我头上动土?” 一声声越骂越带劲儿。 马春此人李跃知道,是魏山的部下,乞活军的老人,不仅作战悍勇,为人也是出了名的剽悍。 他出来闹事,李跃就不得不思考是不是魏山或者薄武在背后指使。 往深处想,又似乎不可能。 如果是薄武在暗中拆台,当日就没必要将寨主之位让给自己。 如果是魏山,大概不会躲在暗处指使别人,会亲自出来挑事。 “是爷们的就出来,别躲在后面。”马春提刀指着李跃的营房。 其实战兵一看是马春闹事,都缩着脖子看热闹。 李跃改编时,就知道不会顺利,心中早有准备。 没人闹事才是怪事。 李跃带着十几个亲兵走出营房,冷冷的盯着马春。 马春直接一口唾沫吐到李跃脚前,“薄头儿抬举,才将寨主让给你,但他老人家让了,可并没有问过我等的心意,今天就一句话,凭什么?” 这不是在质疑改编,而是在挑战自己的权威了。 李跃被气乐了,薄武干什么还要问他的心意?也难怪当年席卷河北的乞活军会被石勒一口一口吃掉。 黑云山上有山头,乞活军内部也有山头,并非所有人都服薄武。 李跃忽然明白薄武为何要让位给自己了,“马都伯,本将军再给你一个机会,领五十军棍,这事就过去了如何?” 这厮连薄武都不鸟,又怎会被他指使? “呸!”马春一口浓痰吐到李跃的草鞋上,“将军个鸟,还不是跟我们一样,草寇流贼而已!” 身边十几人哈哈大笑。 ”放肆!“李跃身边的护卫大怒,纷纷拔刀。 李跃一阵恶心,但还是挥了挥手,让护卫们稍安勿躁,“马都伯,你不服上令,已经犯了军法,按律当斩!” 如果不能办了这厮,这次改编就完全失败了。 大家有样学样,刺头越来越多。 想要当上狼王,自己必须是最凶最狠的那只。 马春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眼中杀意毫不掩饰,嘿嘿笑道:“小子,山上敢冲你大父我拔刀子的不多,现在你兄弟孟开、崔瑾不在,今日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马春不服上令,你们说该当如何?”李跃高声道。 寨主也罢,将军也罢,自己都是名正言顺的黑云山之主。 而山上的人或多或少受过自己的恩惠。 李跃不信他们全都跟马春一条心,要来造自己的反。 “当斩!”营房中涌出越来越多的人,纷纷吼道。 这些人是斥候营和崔瑾的部众,每人手上提着明晃晃的刀子。 李跃目光扫过场中的战兵,提刀指着他们,“马春不服上令,该当如何?” “当……当、斩。” 战兵们神色间有些犹豫。 “大声些,该当如何?”李跃吼道。 “当斩!”声音终于大了些。 “我听不到!”李跃一脸杀气,当日杀赵广、战羯人时的决然气势汹涌而出。 众军为李跃气势所慑,情不自禁的大吼起来,“当斩!” “当斩!” 所有人跟着一起吼,仿佛整个黑云山都为之一颤。 薄武和魏山这才姗姗来迟,魏山想要入场规劝,却被薄武拦住。 李跃目光重新投在马春身上,“你可听清楚了?” 马春脸色煞白,完全没有刚才的嚣张气焰,“你……你……” 握刀的手也在颤抖,而他身边一起闹事的人,却在悄悄挪动脚步,将他暴露在更前面。 第三十一章 立威 李跃不仅要杀他的人,还要让他堂堂正正的死。 换个角度,马春这人挺会来事的。 刚一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这场改编,没点鲜血点缀还真不行,总感觉缺点分量。 李跃右手提着环首刀,左手掏出菜刀,冷冷的看着他,“你可知罪?” 马春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瞳孔猛地收缩,直接一刀刺来,“我就不服!” 单挑跟打仗一样,首先讲究一个气势。 李跃以黑云山之主的压他,牢牢站着道义和名义,马春的气势弱了一般。 虽然这一刀又快又狠,却完全没了往日与敌偕亡的凶性。 没有凶性,也就没有杀气,落在李跃眼中,只觉得慢的出奇,毫无威胁。 “死!”李跃暴喝一声,不躲不避,侧着身子撞了过去,长刀横在右臂之上,借助整条手臂的力量格开了这失了势的一刀。 左手菜刀早已蓄势完毕,猛然挥出…… 马春出手畏畏缩缩,但李跃一往无前。 在那一瞬间,李跃看到马春眼中绝望的神情。 但心中却没有丝毫怜悯,手上菜刀越发用力的砍了过去。 “噗”一声,那是刀口砍开颅骨的声音,马春额头正中一刀,鲜血激飞,温热的血喷了李跃一脸。 然后马春软软倒下。 军营里一片寂静。 若论武力,马春在黑云山上也是排得上号的,却被一个回合砍翻在地。 当然,若换个环境,没有这么多人的声势助威,今日只怕是一场死战。 但为将者,当借天时地利人心为己用,所以马春败的并不冤枉。 一片寂静之中,李跃目光扫过所有人,一瞬间,李跃的气势拔地而起,凌驾在所有人之上,连薄武都相形见绌,“马春不遵上令,今日斩之!协从者,亦斩!” 跟随马春作乱的十几人被推了出来。 一个个哭哭啼啼的。 李跃不是没给过他们机会,可惜他们没当回事。 军法如山,容不得半点怜悯,威信需要血来浇灌。 十几个人被正了军法。 杀人不是目的,而是为了立威。 “将军威武!” 身后的部众大声欢呼起来。 接着军营中所有人也跟着大喊:“将军威武!” 李跃一脚踩在马春尸体之上,“从今往后,尔等当谨遵军法,不可违逆!” “遵令!”所有人都下意识的附和着。 以前的军法只是一句口号,当真的人并不多,现在见了血,也就有了威信。 这是强军的第一步。 此事之后,李跃明显感到众人对自己的敬畏又加重了几分,再没人敢对改编有异议,所有命令都被不打折扣的执行下去。 军营之中,再也没了乞活军、流民军、部众之类的,所有人全成了战兵。 服服帖帖,李跃让他们往东,他们绝不敢往西。 连魏山都客气了几分,开始称呼李跃为“将军”。 听着比以前的寨主悦耳多了。 整个黑云山也开始真正的融合。 整合之后,李跃开始裁汰军中老弱。 黑云山总共才五六千人,斥候营加战兵就将近三千,这个比例明显不对,再说山上的装备就这么多,有人装备了长矛,就不能披甲,有人装备了弓箭,就没有刀。 更多的人提了根棍子,上面缠着一块铁片就是所谓的长矛了。 灰发老者和半大孩子提着棍子都是兵,上一次与羯人血战,阵亡最多的也是他们。 兵贵精而不贵多。 让这些人上阵去跟装备精良的羯人厮杀,李跃实在过意不去。 五十以上、十五以下全被裁掉。 这年头十岁的孩子都提刀上阵砍人了,十五岁不算小了,很多十五岁的男丁娃都生了。 若是以前,肯定又是一番周折,但军营立威之后,无人反对。 战兵被裁掉了一半,只剩下一千一百多人。 但每人都能披甲,一大半是铁甲。 每人一把长矛,一把环首刀,小半的人装备弓箭。 那些被提为伍长、什长、都伯的人并未被降职,而是作为储备军官严格训练。 整个军营开始热火朝天起来。 战兵们一身披挂五十多斤,整日挥刀、刺矛。 李跃白天检阅士卒,晚上还召集军官,总结一天的训练所得,然后谈天说地,从秦灭六国、汉匈之战到赤官渡之战、赤壁之战。 李跃在后世也算一个伪军迷,尤喜古代战争,看了那么多的帖子和文章,自然有些水平,至少能说清每一场战争的前因后果。 与普通士卒需要保持一定距离,但也需要拉近与军官之间的关系。 这些人才是李跃真正的本钱。 “军中若有困难,都一并说出来。”李跃鼓励道。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拱手道:“启禀将军,但凡练兵,皆需旗号、金鼓,士卒看旗号辨位,闻金鼓进退,如今……山上什么都缺……” 正规军和乌合之众的区别就在这些东西上。 成千上万人的战场,不能什么都靠吼。 李跃记得这人名徐成,年纪比自己小两岁,二十不到的样子,是跟随周牵的雍州流民,守山之战中,斩杀三名羯人甲士,自己也中了箭,被李跃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不过他身高不足六尺,长的却异常丑,翻天鼻,大嘴,斜眼,那张脸仿佛在娘胎是被人捏了一把。 正是因为他长得丑,李跃印象深刻。 这年头能杀羯人的都是好汉,也没人太在乎长相,徐成长得丑,其他人也没多好看,也就崔瑾相貌堂堂。 也不知道他在轩辕山如何了,都七八天了,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不过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你说的不错,金鼓现在没有,但旗号可以先立起来,建议非常有用,记你一功!” 徐成满脸红光,“多、多谢将军!” 他能说出这些,说明对军旅之事颇为熟悉。 李跃暗中记下此人,将来作为亲信培养。 有了徐成的开头,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很多问题,比如体力消耗太大,肉食不够,粮食不足,关键还缺盐…… 没有盐分,就没有体力。 中原一不靠海,二不靠沙漠,自古缺盐,历史上的私盐贩子,多出身兖豫一代便是这个原因。 粮食也是一大问题。 虽然缴获了赵广私藏的粮食,但也就一千石,山上的人不断增长,地里补种的庄稼刚刚拔苗。 陈留乞活军的粮食送来了,但也就四百多石。 也不知为何,广宗的一千石粮食一直没送来。 广宗在河北,羯人的腹心之地,自然不可能公然向黑云山送粮食,但都过去快一个月了,还没来,李跃感觉定是出了什么状况。 “问题我都记下了,训练不可松懈,其他的东西我会一一解决。” 第三十二章 兵书 北山最大的一处院落内,三十多名乞活军大小头领聚集在一起。 “薄头儿,那狼崽子一口一口,都快把咱们兄弟吃没了!” “是啊,今日敢杀马春,他明日就敢杀你!” “自他当上寨主以来,兄弟们散的散,死的死,假以时日,黑云山就没咱乞活军的地了!” 众人宣泄着心中的不满。 只有魏山低着头,一句话没说。 “那你们说怎么办?”薄武这几天眼皮子一直在跳,总感觉有事发生,所以今天没有饮酒。 几人交换眼神,伸手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薄武眼皮子剧烈跳动起来,“当年一个赵广你们都解决不了,更何况是李跃?” “当年是当年,赵广又没动咱们的东西,犯不着跟他拼命,但如今不一样。” “所以你们就推马春出去挑衅他?”薄武目光一闪,这件事,连他都被排除在外。 几人干笑道:“我等只是想寻他些晦气,没想到那狼崽子出手如此狠辣!” 薄武负手踱了几步,当初把寨主之位让给他,一是山上形势复杂,他没多少信心拿捏住,他也不想去操那个心,二是欣赏李跃智勇双全,给年轻人一个机会。 “我明白了,你们想做寨主。” 几人眼神中流露出贪婪之色。 乞活军势力最大,还有外援,薄武既然志不在此,就应该肥水不流外人田。 更何况现在李跃咄咄逼人,夺去了他们的部众,将他们高高捧着,却没任何实权。 “换你们上去,能挡住羯奴攻山否?能斩杀赵广否?”薄武一连抛出两个问题。 众人一愣,纷纷低下头。 一个赵广他们都处理不了,更不用说羯奴。 魏山冷哼一声,他也被这些人排除在外,毫不知情。 薄武仰天一叹,“我早就说过,有野心没什么不对,但你们没这个能力,也斗不过他,我们流落中原已经十几年了,到现在也还是一伙儿山贼,既然我们不行,就换别人来!” 众人眼神暗中来回交替。 “别说你们,就算是我,现在也未必斗得过他,山上之人皆以归心于他,你们还能召集几人?一旦杀了他,黑云山立即分崩离析,你们现在年纪也大了,难得现在黑云山有了起色,过几年安乐日子吧,别折腾了,我的话你们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薄武太了解这群人了。火山文学 然而他早已感觉到,黑云山已经不是以前的黑云山了。 可惜这群人还在白日做梦。 几人见说不通,也就告辞离去。 屋中只留下魏山。 “我没看错人,好生跟随他吧,或许几年之后,黑云山就不仅是黑云山了。”薄武眼神深邃起来。 李跃快刀斩乱麻,既让他感觉一丝惊恐,也让他欣慰。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这乱世中做下一番大事。 “是!”魏山对李跃也比较认同,毕竟李跃为他疗伤,救过他的命。 攻山之战,他没能挡住羯人从南山进攻,而李跃挡住了,心中对他只有敬重…… 军营之中。 “这是你找来的?”李跃看着面前堆积如小山的竹简一愣。 月姬一脸得意,“这是我花了几个月在山上搜集整理而来,有尉缭子、吴子兵法、司马法遗篇,还有一卷医圣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 混熟了之后,她也就没个尊卑,没外人在场,说话也大大咧咧的。 见李跃在练兵,她也没闲着。 李跃苦笑道:“你是嫌我还不够忙吗?” 赵广这厮藏这么多书,若是能看几本,也不至于死在自己刀下。 不过书在这时代本身就是财富。 月姬摇头晃脑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已。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李跃随意翻看了一本尉缭子,竹简看着多,其实也没多少,一本书不过几千字。 华夏典籍讲究的就是一个精简。 孔子的煌煌巨作《春秋》也才一万八千字。 “为将忘家,踰跟忘亲,指敌忘身,必死则生,急胜为下,百人被刃,陷行乱陈;千人被刃,擒敌杀将;万人被刃,横行天下!”李跃轻念几句,忍不住击节而叹。 这些兵书浓缩了古人的智慧,即便在后世也不过时,更不用说现在。 有些人是天生名将,不读兵书一样能纵横天下。 如卫青、霍去病等等,但还有一种人,本身就有天赋,又苦学多年,如孙膑、韩信等,霸王项羽也曾学过万人敌之术。 关羽喜读春秋,其实春秋也是半部兵书。 当然,李跃不敢跟这些牛人比,但连韩信、项羽、关羽这些牛人都读兵书,自己多读一些兵书肯定没错。 实战加理论学习,怎么着也不会太差。 其中的司马法、吴子等,还有具体的练兵方法。 “凡战之法,昼以旌旗幡麾为节,夜以金鼓笳笛为节。麾左而左,麾右而右。鼓之则进,金之则止。一吹而行,再吹而聚。不从令者诛。三军服威,士卒用命,则战无强敌,攻无坚陈矣。” 吴子里的这句话,基本就概括了古代行军打仗的模式。 白天以幡麾号令,晚上则为金鼓。 出了行军打仗,吴子里面居然还有魏武卒的训练方法…… “大善!”李跃大喜,凭自己的半瓢水,不知道摸索到什么时候去了…… 有了这些兵书,能大大加快成军的时间。 说实话,以前的黑云山部众在李跃眼中根本就不是兵,而是草寇,遇到强敌,第一反应是跑,即便勉强一战,也没什么阵法,一拥而上,不搞死敌人,就搞死自己…… 月姬得到赞善,掩着嘴笑了起来,笑完之后,负手作先生状,“嗯,兄长不可懈怠!” 李跃却看的入神,没听见她的话。 练兵过程中其实遇到过很多难处,现在书中全部有了答案。 这些兵书里面表面说的是为将之道,其实也涵盖了为君治国之术。 《吴子》中有言:昔之图国家者,必先教百姓而亲万民。 只花了一个下午时间,李跃艰难的读完尉缭子,粗略的翻了一下其他兵书,没办法,古文生僻字太多,还没标点符号,看的有些吃力。 看完之后,受到的启发极大,忽然知道黑云山差什么了。 第三十三章 誓 当年祖逖率部北伐,北渡长江,中流击楫,“祖逖此去,若不能平定中原,驱逐敌寇,则如这涛涛江水,一去不返!” 七年间,智计百出,屡战屡胜,压的石勒喘不过气来,在陈留大破石虎五万大军,黄河以南基本收复,河北石勒亦岌岌可危。 李矩在政治才能上比祖逖逊色几分。 如果不是晋元帝在背后捅刀子,羯赵未必能有今日。 军队跟人一样,要有魂魄。 历史上但凡有魂魄、知道为何而战的军队都出奇能打。 《尉缭子》中有言:兵者,以武为植,以文为种。武为表,文为里。能审此二者,知胜败矣。 武力为表象,政治是本质,基本也就是战争是政治延续的意思。 如今华夏沉沦,江东一蹶不振,沉迷内斗,无力也没那个心思收复河山。 还是王导的一句“克复中原”,勉强撑着台面,凝聚人心。 一句合适的政、治口号,既能凝聚内部,也能团结北地所有不屈服羯人的势力。 李跃寻来周牵商议一阵,决定将口号定为“驱除羯奴,复我河山!” 冤有头债有主,并非所有夷族都如羯人一般残害汉民。 羌氐鲜卑匈奴乌桓等族对华夏的认同度颇高。 刘琨在并州联合抵抗刘渊,拓跋猗卢出人出力。 王浚在幽州借段氏鲜卑之力抵抗石勒。 当年石虎攻段氏鲜卑,劝降段匹磾段文鸯兄弟,“兄与我俱夷狄,久欲与兄同为一家。今天不违愿,于此得相见,何为复战!请释仗。” 段文鸯怒骂:“汝为寇贼,当死日久,吾兄不用吾策,故令汝得至此。我宁斗死,不为汝屈!”率数十骑力战不降,战马力竭,下马苦战,长槊折断,执刀再战,终因力竭被俘。 战败之后,段匹磾在石赵境内常身著晋服,持晋节,游说豪强以及旧部反抗羯胡。 事泄,段匹磾被杀,段文鸯亦被毒杀。 其实司马家但凡争气些,有个秦汉皇帝的平均水平,历史上就不会有什么五胡,早就都成了汉人。 黑云山上,薄武本人就是乌桓人,乞活军中也有不少乌桓,所以目标只争对羯人最好。 羌氐乌桓鲜卑都在团结的范围之类。 石虎即位之后,从西域迁来几十万白种羯人。 所以李跃一直觉得,羯赵跟前燕、前秦、北魏有本质区别,其他王朝都是主动汉化,而羯赵却在主导胡化。 当然,羌氐鲜卑未必是什么好鸟,在五胡乱华时,手上也没少沾汉民的血,但现在最大的敌人是羯赵。 至于“复我河山”,复的不是司马家的江山,而是“我”的! “黑云山力薄,此号令不可外泄,以免招致羯奴攻打!石虎暴虐无道,天下生厌,今已年迈,败亡之日不远矣,将军应韬光养晦,以待天时!”周牵越来越像一个谋士。 李跃原本还想起个军名的,什么天策军、龙骧军之类的。 但他这么说,也就去了这个念头。 一来,容易吸引羯奴报复,二来,引起江东忌惮,豫州夹在羯赵东晋之间,不能两边都得罪了,三来,以后还要借乞活军的势,现在弄出一个独立军号,标新立异,跟他们就脱轨了。 李跃这么捧着薄武,就是为了搭上乞活军的线。 毫无疑问,北方最强大的汉人势力正是乞活军。 自己对天下形势一知半解,但周牵却了如指掌,为李跃一一道来。 东北的燕国已经崛起,莫容恪、慕容霸都出来了。 北面草原上,代王拓跋什翼犍强势崛起,设置百官,分掌众职。东自濊貊,西至破落那,南距阴山,北达沙漠,全部归服,拥众数十万。 从去年开始,桓温提兵攻打成汉。 羯赵内部问题也非常严重,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汉人的仇恨与日俱增。 此外,聚集枋头的氐人,和聚集在滠头的羌人,都有尾大不掉之势。 北国虽然万马其喑,但仿佛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闷。 石虎似乎就在这几年死的。 李跃正在和周牵谈论天下形势的时候,斥候前来汇报,“十七名黑云山头领带着家眷下山,投陈留而去。” “知道了。”李跃并不感到奇怪。 马春这么狂,背后肯定有人。火山文学 这些人走了也好,免得在山上搅风搅雨的。 如今整个黑云山都在自己的掌控中,斥候为耳目,战兵为爪牙,乞活军已经没有翻脸的实力了。 斥候和战兵中的乞活军未必会听他们的鼓动。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近些时日山上发生的变化。 李跃很忙,黑云山百废待兴,没有功夫跟他们尔虞我诈,窝里斗。 周牵随后制了两面大旗,皆为赤红之色,一面上写着“驱除羯奴”,另一面上写着“复我河山”。 笔走龙蛇,如刀如剑。 可以看出周牵在写这八个大字时的心情。 两千余斥候、战兵聚集在一起。 “你们从并州、雍州、冀州逃难,眼睁睁看着故土被羯奴践踏,父母任由羯奴残杀,妻女任由羯奴侮辱,七尺男儿,有何颜面利于天地之间!” 身处这个时代,李跃早已将自己融入其中。 瞬间,斥候、战兵们眼睛红了起来。 流落至此的人,哪一家没有血泪没有仇恨? 油滑之人早被李跃淘汰了,只剩下血性汉子。 有几个稍微年长之人泪流满面,大概是孩提时,亲身经历过天地变色。 没见过的人,也一定听自己的父母长辈讲过。 “你们是愿意一辈子在羯奴胯下乞活,还是愿意跟着我驱除羯奴、复我河山?”李跃目光扫过所有人。 “将军真能带我们收复家乡?”一个忠厚汉子高声吼道。 所有目光都转向李跃,绝大多数是希冀。 仿佛一盆盆滚烫的热水浇来,全身的血都跟着热了起来。 汉人自古就有乡土情节,落叶归根,流落在外的是孤魂野鬼,所以历代王朝特别容易兴起宗族势力,然后进化为豪强、士族。 “我不能保证!但我却能矢志不渝,与你们战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斥候、战兵虽然淳朴,却不是傻子,任何欺骗都能引起他们的不安。 如果现在李跃说自己能推翻羯赵,收复故土,那纯粹是自欺欺人。 黑云山就这么大的一块地方,五六千人,而羯人拥有整个河北,数百万之众,未来如何,谁也不知道。 但人总要有点志向不是? 越是黑暗,就越是渴望黎明。 “有将军此言,我等愿粉身碎骨,与羯奴拼了!”一名年轻斥候吼道。 “我父母妻儿,一家五十余口,惨死羯奴手上,将军若能率我们杀回去,我此生愿做牛做马!”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双膝跪地,冲李跃不住地磕头,额头破了,血流在脸上,依旧不停。 似乎他们并不在乎能不能实现,却更在意能不能报仇…… “请将军带我们报仇雪恨!”又有百多人跪了下来,泪流满面。 “报仇!”人群歇斯底里的吼了起来,犹如血泣。 仇恨如同记忆,在所有人身上苏醒。 李跃也感受到了来自一个族群的巨大仇恨,仿佛有什么东西灌入胸膛,猛地拔出长刀,一刀劈向身边的大石,石头没事,刀却断了,“李跃若不能率诸位驱除羯奴、复我河山,有如此刀!” 第三十四章 操练 信念的力量是强大的,战兵们充满了斗志,一个个咬牙严格训练。 有人穿着四五十斤的盔甲山上上下来回跑。 有人睡觉都抱着弓刀。 几乎所有人手上都磨出了老茧。 训练用的草人木桩被他们砍刺的稀烂,根本不用李跃监督。 两晋时代,达官贵人们怯懦如鸡,腐朽如蛆,但来自底层的力量从未腐朽,从未惧怕过胡虏。 历史上的北府军,正是北方流民组建的。 在淝水之畔打出逆天的战绩,后追随宋武帝北伐,以数千兵力摆出却月阵,大破北魏三万骑,前后灭五国,杀六帝。 所以不是北人不行,而是司马家的朝廷不行。 汉人从未失去过勇武,他们缺的只是一个领路人! 李跃忽然知道薄武为何要让位给自己。 喊出口号之后,李跃感觉自己身上也充满了斗志,白日处理民务、军务。 有时穿着四五十斤重的盔甲,与寻常士卒一样巡山。 五六月的天气,偶尔大雨,闷热不堪,出行一次,全身汗如雨下,脚板上全是水泡子。 士卒们没有抱怨,李跃更没有。 傍晚与将士们追慕秦汉旧事,项羽、刘邦、韩星、张良、卫青、霍去病、班超、张骞、傅介子、曹操、诸葛亮、关羽、张辽等等,一个个代表华夏精神的名字和事迹,从李跃嘴中说出。 士卒们越听,眼神越是明亮。 “先人如此神勇,我辈却坐视故土沦丧,当死也!”徐成满脸羞愧。 知耻近乎勇。 士卒们除了羞耻,还多了几分民族自信,和对华夏的认同。 石虎在北方把汉人踩到泥里,用各种手段压迫、残害,致使黄河以北的胡人数量与汉人相差无几。 可以说华夏从古至今未有如此危险的时候。 以羯人为首的胡族,有充足的人口完全取代汉人! 加上司马家的一系列骚操作,双重打击着汉人的民族自信。 这个伟大而辉煌的民族,面临最危险的时刻。 晚上,士卒们睡了,李跃还要在斑驳的灯火下研习兵法。 读着先贤们的兵法,仿佛在于他们交谈。 尉缭子诞生的时代是嬴政时期,里面不仅有治军的手段,还有各种治民,治国的办法。 颇有当时的时代特点,杀伐之气几乎要冲破竹简的限制,跟其他兵法主张的”仁义“大有区别。 如: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卒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下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 简单粗暴。 仔细想来未尝没有道理,白起坑杀赵卒四十万,让最后一个有势力与秦国分庭抗礼的国家从此虚弱下去,奠定了秦国统一天下的基础。 复盘石勒石虎的崛起,正是如此。 北方势力,即便投降,也免不了被坑杀的凄惨命运。 但正是这残暴手段,让北方无人敢反。 如此危亡之世,不正需要白起这样的杀将? 其他的司马法、吴子李跃也很快就研习完了,却没有尉缭子带来的震撼强烈。 司马法和吴子都侧重与练兵,以及战场形势国势的分析。 对李跃的帮助也很大。 后世人总以为站队、走正步等等是现代军队的专利,实则商周时,华夏的军队就这么玩了。 《尚书》牧誓篇: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 意思是走六步七步,停下之后,阵列要整齐。 操练中的“操”字,就是阵列训练。 其复杂程度其实还在后世之上,不仅要掌握进退、左右、纵横、分合、起、坐、跪、伏等基本动作,还要明旗号、知金鼓。 绝不是简单的闻鼓而进,闻金而退。 旗号和金鼓代表的意思很多。 掌握了这些,才刚刚合格而已,接下来是操练的练,《六韬》中记载的武车士,四十岁以下,身高七尺五寸以上,跑起来能追上飞奔的马,能跳上急速行驶的战车,还要能够拉满八石弩…… 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 比后世特种兵的要求还高。 所以训练一支精锐绝不简单,很多势力和王朝精锐打光了之后,十几年都喘不过气来,然后就是亡国的命运。 练,不需要李跃操心,穿着盔甲山上山下来几圈,射几只野兔,素质就山来了。 即便号称精锐的高力禁卫,也载在黑云山崎岖的山路上。 难的是阵型的操练。 就拿后世来说,高中生、大学生的素质高吧?在军训时依旧洋相百出。 左右都分不清楚…… 这东西没办法,只能靠日复一日的训练,让士卒们形成条件反射。 李跃弄了二十三面两丈高的小旗,一面三丈高的牙旗。 牙旗动,则全军动,牙旗向左,全军向左,向右,全军向右,向前挥动两下,则冲击敌阵,挥动一下,原地结阵,准备迎接敌人的冲击。 不仅能指挥阵列,还能指挥兵种。 弓箭手、长矛手、骑兵等等,都能通过牙旗旁边的小旗号令。 其复杂程度让李跃大开眼界。 其实想想也是,几万人、几十万人的喧嚣战场,靠嗓门根本喊不过来,传令兵也来不及。 当然,现在黑云山战兵加上斥候一共也才两千余人。 用不到这么复杂的东西。 军中也没有骑兵,所以李跃将其大大简化,也不求所有人短期内学会,但军官们一定要快速掌握。 军官都是李跃提拔起来的,对他的话奉若纶音。 晚上李跃读着兵法,外面军官们也在背诵各种条令和旗语,互相提醒。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黑云山上下一心,让所有人都积极上进起来。 军官们学会了,事情就轻松多了,由他们纠正士卒。 没几天功夫,军营里有了几分肃杀之气。 “刺!”两千多支长矛刺出,杀气腾腾。 仿佛仇人就在眼前。 仇恨,在这时代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能快速凝结人心。 就连儒家也有“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论调。 第三十五章 消息 轩辕山的消息终于来了。 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崔瑾就得到了山主郭实的看重。 崔瑾不仅能力强,文武双全,关键相貌出众,一上山就被郭实的女儿郭芙蓉看中。 来信中郭实有意召崔瑾为婿。 魏晋以来的风尚,极重风仪,也就是颜值、气度,卫瓘之孙卫玠南渡之后,入建康,吸引全城人来瞻仰他的风仪,活生生把他看死了,留下“看杀卫玠”的典故。 长得好看的人,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吃的开。 只要郭实不瞎,崔瑾就一定会被重用。 如果崔瑾成为轩辕山的女婿,那么两边结盟问题就不大了。 “崔司马还说,轩辕山战力颇强,有悍将数人,不可强取,让将军稍待些时日。”亲信拱手道。 “取不取无所谓,回禀我兄长,他的安危为上,若事不可为,当速回。” “小人定转达将军心意。” 黑云山正在训练之中,不宜跟强敌硬碰。 当年李矩能跟刘聪、石勒打的有来有回,其部众后裔肯定有几分本事。 任何事都要沉住气。 黑云山只要输一次,刚刚累积起来的人心就烟消云散了。 既然不能向南面轩辕山扩张,李跃只能向西挺进伏牛山中。 一边掳掠人口、粮食,一边实战练兵。 训练只是基础,真正形成战力,还是要靠实战。 黑云山兵力虽然缩减了,战斗力却大大提升,以前一个千人规模的寨子,需要动用一千五百人去突袭,现在五百人就能拿下了。 斥候们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战兵正面进攻,他们从小道突袭,两面夹击,还留下百余人埋伏在山口,布置陷阱,专等逃跑之人。 于是斥候营中除了斥候、细作,又多了个捉生军。 专门捕捉逃窜之人。 以前出动一次,一千人的寨子,往往只能俘虏两三百人,还是跑不动的老弱。 人不是牲口,有腿脚还有脑子,往大山里面一钻,根本找不到。 有了捉生军,效率大大提升,一次能俘虏五六百人,青壮的比例也在增加。 黑云山的人口增长到八千人。 但一个严峻的问题也摆在面前,粮食不够了,即便地里面补种的庄稼,也难以支撑这么多人。 山里面的野兽们在斥候们的扫荡下,也变得聪明警觉起来,远离黑云山一带,往深山里面跑。 斥候们带回来的猎物越来越少,练训练的战兵都很难吃到一口肉了。 李跃只能去找薄武。 “何以广宗的粮食到现在还没来?” 都过去两个月了,就算是爬也爬来了。 广宗离荥阳并不远,也就隔着一条黄河,三百里地。 薄武照例喝的晕乎乎的,“此事我也甚为疑惑,前几日已经派人去广宗询问了,今日应该有回音。” 李跃要的是粮食,不是回音,没有粮食,战兵的训练和斥候的巡查都要停下了。 “会不会半路被人劫了?” 黄河两岸并不太平,羯人带头抢,氐人羌人跟着抢,大河之南,也是盗贼蜂拥,田豹子干拦路杀人的勾当,那些坞堡同样也这么干。 一千石粮食,在这世道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不过薄武的回音没有来,李跃的斥候先打探到了消息。 他们在黎阳郡一带的黄河边发现了蛛丝马迹。 三十多具尸体被找到,每一部乞活军身上都带着表明身份的暗记,或是木牌,或是统一的疤痕。 斥候中本来就有乞活军的人,所以才发现了踪迹。 魏山怒不可遏,“好大胆子,连乞活军的粮食也敢抢!” 李跃看着地图上斥候标注的发现尸体位置,对面就是枋头。火山文学 枋头是重要渡口,扼守大河以北,俯视大河之南。 汉建安九年,魏武王于水口,下大枋木为巨堰,遂有枋头之名。 黄河、淇水、白沟、清河于此交汇,从此地往北到邺城,路程不长,再无水道,要进攻邺城,首先就要夺下枋头。 时有流言枋头有魏武之王气。 如今扼守枋头的正是氐王苻洪,氐人盘踞于此已经十四年,实力强大,常规劝石虎停止暴行,以怀柔之策治理国家,石虎深为忌惮,只敢暗中加害他兄弟子嗣,却不敢动他。 苻家原本不过氐人中的小帅,永嘉之乱,给了氐人机会,加上苻洪能力出众,智勇双全,常散家财帮助他人,名声极好,关中诸族多归之,很快就脱颖而出,迁徙至枋头之后,被石虎加封流民都督、西平郡公。 西迁至枋头的氐人也就名正言顺的统一在苻洪大旗之下。 如果是他出手,事情就难办了。 黑云山肯定动不了他们,除非所有乞活军联合起来,方有一战之力。 但如此一来就是大战了,邺城眼皮子底下,两股人马火并,石虎会怎么想? “此事未必是苻洪所为,老氐为人不错,乐善好施,颇有谋略,不会为了区区一千石粮食跟乞活军翻脸,此外,苻洪跟李公关系甚佳,绝不会截杀我们的人。” 姜还是老的辣,薄武虽然晕乎乎的,但眼神里却无多少醉意。 “会不会是他手下的人背着他干的?”李跃提出另一种可能。 苻洪看不上,他手下的人未必看不上。 薄武思索了一阵后道:“我派几个老兄弟以乞活军的名义直接去询问,苻洪定会给我们答复!” 李跃恭敬道:“有劳叔父。” 薄武手一挥,“如今山上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了。” 这话表面听着没问题,但往深层想,似乎有些弦外之音。 李跃整合了黑云山,却一直没有向薄武通气,这等于吃了别人的好处,抹抹嘴,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别人不做声,是别人肚量大。 但自己不打招呼,就是不知礼数了。 有时候一言一行没到位,隔阂就来了。 上一次马春闹事,如果薄武也掺和进来,事情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没有薄武的暗中支持,黑云山能这么轻易的整合? “近日山上事务繁多,没向叔父请示,若有不周到之处,还望叔父多多包涵。”李跃也话中有话道。 薄武当然能听懂,眼神和表情温和了许多,“哈哈,言重了,自你接任寨主以来,山上气象为之一新,老夫心中有数,你不必畏手畏脚,老夫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 “多谢叔父!”李跃忽然感受到一种来自长辈的关爱。 薄武能成为乞活军头领,无疑是个极具个人魅力之人。 五日之后,不仅消息回来了,苻洪还转送了七百石粮食。 “些许粮食,聊表我家将军心意,贵部与枋头被害,虽非我家所为,然亦有失察之罪。”一个书生打扮的汉子拱手道。 第三十六章 联手 难怪苻洪能混的风生水起,为人处事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让李跃大生好感。 还有这个使者,说话颇有水平。 既点明劫杀乞活军的不是他们,还让黑云山欠了一个人情给他们。 “黑云山上下多谢苻将军!”李跃拱手道。 人家的将军是货真价实的,自己是自称的。 “李寨主年轻有为,不可限量,日后可多来枋头走动走动,我雷弱儿最喜结交天下豪杰。”使者的目光在李跃身上来回打量。 一听这名字,要么是平民百姓,要么是氐人。 观其气度谈吐,绝非泛泛之辈,必是氐人中的豪酋。 枋头就在荥阳的头顶上,两边也算是近邻了。 所以高力禁卫在黑云山铩羽而归之事,自然逃不过他们的耳目。 “他日得闲,定登门拜谢!” 多个朋友多条路。 “哈哈,好,就这么说定了!”雷弱儿抚掌而笑。 “既然在枋头眼皮之下出事,还望指点一二。” 一事不烦二主,不是氐人做的,不代表人家没线索,一千石粮食从枋头舟车南下,他们肯定知道点什么。 雷弱儿顾左右而言他起来,“近日季家堡坞主季雍将女儿送与太子,不知寨主可知此事?” 李跃一愣,脑海中忽然回想起那个明艳女子起来。 这么一朵鲜花,就这么被亲生父亲推进火坑了? 石虎和他几个儿子哪一个不是禽兽? 心中顿时有些惋惜起来,但如此乱世,越是有姿色的女子,命运越是凄惨。 这时代的女人不是人,自张方开始,女人就是粮食和泄欲的工具。 绕来绕去,竟然绕到老冤家头上。 李跃没忘记当初困在季家堡,张善说过的话,季家堡早就投降羯人,有吞并黑云山之心。 几千人口,放在任何人眼中,都是一块肥肉。 季雍既然攀上石宣这条线,说明他的野心不小。 “今日之恩,李跃铭记在心!” “举手之劳,何足言恩?季雍阴狠毒辣,若纵容他坐大,必是黑云山与枋头之敌!”雷弱儿也不是弯弯绕绕,直接说出了他的真实来意。 季家堡夹在汜水与索水之间,扼守南北,这么一股听命于羯人的势力在河南崛起,对黑云山自不必说,对枋头威胁极大。 “我家将军愿出刀矛弓甲一千副,只是不知李寨主可有攻打季家堡的胆量?” 这明显是在激将了。 不过季家堡压在东面,将黑云山堵在茫茫群山之中。 以前四五千人,在山上挤挤,勉强能过下去,现在都八千多人了,生存压力极大,没有平原上的耕地,难以养活这么多人。 如今的形势,黑云山、季家堡早已势成水火。 而季雍截杀粮食,就是要饿死黑云山。 李跃目光一闪,“黑云山势单力薄,可战之卒不足两千,我虽有攻堡之意,但恐无功,坏了大事,不知贵部可愿一同出兵?” 若是野战,李跃有六成把握,但攻打坞堡,心中却没多少底气,就算打下来,估计自己训练的战兵和斥候也伤亡殆尽了。 从雷弱儿的话中,李跃明显感觉到他们比自己更迫切。 雷弱儿脸上浮起赞赏之色,爽快道:“既然如此,我们再助八百精锐。” 八百人有些少,不过既然精锐,应该战力不会差。 再者,枋头在邺城的眼皮子底下,他们也不敢大张旗鼓的攻城略地,所以借助黑云山的名头最好。 黑云山击败了高力禁卫,与羯人势不两立,在他们眼中,有拉拢和利用的价值。 商谈妥当,约定攻堡时间之后,雷弱儿便告辞离去了。 李跃回到北山,跟薄武商议此事。 “差不了,定是季家堡所为,河南坞堡、豪强虽然不睦,但都守着规矩,不会动我们乞活军的粮食,只有季雍心思最大,我们不动他,他必动我们,近日山上动静不小,只怕他们早有耳闻,当速除之!我这就知会周围的坞主豪族一声,让他们稍安勿躁。”薄武目中露出一抹杀气。 季雍攀附石宣,已经坏了规矩,成了骇群之马。 魏山建议道:“不如召荥阳豪强同攻之!” 李跃摇摇头,“枋头绝不希望此事被太多人知晓,狼多了,分到的肉就少了,联军太多,反而束手束脚,不如我们一鼓作气,快刀斩乱麻!” 人多了,战力参差不齐,心思也多,都指望坐收渔利。 一群不齐心的盟友,有时候比敌人更可怕。 联合他们,到时候又是一堆的破事,粮草谁供应、谁第一个进攻、战利品怎么分、地盘怎么分等等,非但不能增加攻城的胜算,反而束手束脚…… 魏山恍然大悟,“将军所言甚是。” 薄武半眯着眼,“你能想这么远,我就放心了。” 大战的气息迅速在山上弥漫起来。 攻打坞堡,不同于攻打山上的据点。 季家堡一半的人都姓季,来自同一宗族,凝聚力极强。 石虎如此暴虐好战之人,对大河之南的坞堡也头疼不已。 当李跃把季家堡抢粮杀人、投靠羯人的事说出来,战兵们一个个恨的牙痒,在他们眼中,这种屈膝投降之人,比羯奴更为可恨。 李跃一向的原则,要让士卒知道为何而战。 军心凝聚在一起,战斗力才会强大。 黑云山实则到了一个关键时期。 随着山上人口的增多,必须向往扩张,有一块稳定的耕地。 山上很多地方都是原始森林,平地非常少,无法提供稳定的粮食来源,更无法发展,如果只想当山贼也就罢了,窝在山上,自生自灭,得过且过。 但如果想壮大,参与进天下风云当中,就必须下山! 攻下季家堡,耕地有了,粮食有了,坞堡也有了。 “杀贼!”战兵们举起了刀矛,吼声穿梭在山林里,惊动一群飞鸟。 士气可用,李跃感觉这些时日没有浪费。 战兵和斥候们苦练多日,身体强壮了不少,气质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前虽然也生猛剽悍,但给人的感觉只是一股亡命之徒,现在,终于像一支军队了。 整齐的队列,精良的兵器。 他们也渴望厮杀! 第三十七章 夜 在山上训练了两日攻城战后,到了约定的时间。 李跃让周牵率两百余人镇守山寨,与魏山率一千八百余众上午下山,赶到季家堡,应该是黄昏时分,然后修正三四个个时辰,拂晓进攻。 正面强攻,肯定损失巨大,所以只能夜袭。 一路上,士卒们斗志极其高昂。 不少人在窃窃私语,暗骂季家身为汉人,却暗中投降羯奴,数典忘祖。 既然上了黑云山,肯定都是不愿臣服羯赵之人。 李跃连着一个月讲秦汉旧事,也勾起了他们家国情怀。 “噤声!”军官们低声斥责。 士卒低下头去,一心赶路。 百多名斥候向四面八方散去,没有马,只能靠两条腿小跑。 山上的三十多匹马只吃草,没有精饲,日渐消瘦,没有下山上山的力气。 这也是李跃毫不犹豫答应雷弱儿攻打季家堡的原因。 黑云山上物资太匮乏了,什么都没有,连盐都快吃完了。 野兽比人还精,逃入深山,周围百里内能吞并的据点都吞并了,再远就超过黑云山的力量辐射范围。 黑云山已经发展到了瓶颈阶段。 所以迫切需要一块耕地,提供稳定的粮食来源,不能总等着广宗、陈留接济。 这世道说变就变,粮食说没有就没有。 放眼周边,只有季家堡最欠揍,一山不容二虎,新仇连着旧恨。 即便他们不劫粮,李跃也准备训练两个多月后下山干掉他们。 而季家堡先动手,说明他们早就惦记着山上。 下了黑云山,不到三十里就是季家堡地界,两边离的这么近,能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也算不容易了。 汜水两岸有不少季家堡设的望楼,常年有人戍守,防备野兽和敌人。 李跃下令在山脚的树林中休息,派出三百多名斥候,趁着夜色来临的时候,将这些望楼一一解决。 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卒倒头就睡。 而年轻士卒则不断擦拭刀盾弓箭,满脸亢奋。 李跃听着荒野间“布谷布谷”的声音,加上凉爽的夏风一吹,也渐渐睡着了。 睡了一个时辰,被斥候唤醒,“将军,枋头的人来了!” 斥候一指身后。 伸手不见五指,天上连颗星辰都没有,李跃什么都没看到。 不过却听到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走的近了,才看到前面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后面数十人手中提着白晃晃的刀子。 李跃身边的人也警觉起来,提着刀盾护在前面。 还是斥候们经验不足,竟然让人冲到面前了。 如果对方有歹意,此时忽然出手,自己这边必定措手不及。 以后定要做些防范。 黑暗中传来雄厚的嗓音,“枋头吕婆楼、强汪,敢问阁下可是李寨主。” “正是!” 苻洪在枋头经营十四年,手下人物极多,也难怪时人评价枋头有王气。 王气就是人气。 石勒崛起时,身边跟着十八胡骑,极为骁勇,南征北战,矢志不渝,是羯赵日后的中坚力量。 可惜黑云山的底子太薄了。 有两个兄弟还跑了一个…… “时辰差不多了,不如速攻如何?”高个声音温和道。 李跃望了望漆黑的夜空,古代的夜是真的黑,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连远方的季家堡也隐没在黑夜之中。 默默算了一下时间,还没到拂晓人最疲惫的时候。 而且沿路也不知道季家堡有没有布置暗哨。 “两位远来劳顿,士众疲惫,不如休整一番,待敌人困顿之时,再攻不迟。”李跃也算跟季雍打过交道,为人比较阴险狡诈。 季家堡连个火把都不打,必是有所防备。 另一个矮个声音瓮声瓮气道:“哼,山寇就是山寇,胆怯如鼠,区区一座坞堡而已,何必畏首畏尾,你若不去,我们八百儿郎一样能拿下来,到时堡里面的东西,一分都没你们的!” 李跃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自己一番好意,却换来了对方的嘲讽。 周围的战兵们呼吸明显粗重起来。 魏山缓缓拔出刀子,目视李跃。 李跃摇摇头。 任何时候都凭实力说话,黑云山在枋头面前完全不够看,别人有十数万之众,雷弱儿客客气气,不代表其他枋头豪酋会客气。 高个声音斥责道:“强汪,休要忘了雷司马敦促之言!” “一座坞堡而已,何必借这伙儿山贼之力?传出去必为河北豪杰耻笑,你若怕了,就留在这里休息,我自带部众前去!” 接着便是离开的脚步声。 另一人也不多言,带着部众跟了上去。 李跃按下心头恶气,心中对苻家累积起来的好感去了一半,没实力就不会有人尊重。 魏山感慨道:“幸亏将军有先见之明,没有召集荥阳地面上的豪强,不然比如今更乱!” “季家堡若为他们攻陷,我们岂非什么都没有?”身边的屯长徐成担忧道。 李跃看了看黑暗中季家堡的方向,会想起当初在季家堡里面的遭遇,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季雍若没点本事,如何能在兵荒马乱的荥阳稳如泰山? 苻家的确有实力,但不代表别人没实力。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愿意作螳螂,我们求之不得,传令,继续休息!”李跃横下心来。 即便他们攻破了季家堡拿走了所有东西也无所谓,自己只要地盘和坞堡,不算亏。 苻洪在石虎眼皮子底下,随意攻打坞堡,被其得知,只会让石虎更猜忌,所以绝不会占着季家堡不走。 季雍的背后是石宣,石宣肯定也不会善罢甘休。 “遵令!”众人低声道,又回到树林之中。 周围鼾声渐起,与虫鸣蛙鸣融合在一起。 这原本是一个还算祥和的夏夜。 不过眨眼之间,一道道电光划破夜空,雷声轰鸣,将远处平原上的氐人暴露出来。 雷电仿佛就劈在他们头顶上,这怕这雷声也吵醒了季家堡的守军。 雨水将所有士卒都浇醒了。 今年以来,动辄大雨,大河南北水灾都发了十几次,不知多少人被洪水吞没。 魏山道:“如此大雨,只怕攻城不利,不如隔日再来?” 周围士卒也看着李跃。 天边划过的闪电照亮了他们的脸,大雨并未浇灭他们眼中的战意。 第三十八章 围 在截杀运粮的乞活军时,季雍就想到了黑云山的报复。 所以一直准备着这一战。 黑云山想攻破坞堡难度很大,但同样季家堡想要攻破黑云山也不容易。 以高力禁卫之精锐尚且不能攻下黑云山,更不用区区季家堡,但如果黑云山的贼众下山,那就另当别论了。 季家祖祖辈辈生活在汜水之畔,宗族力量强大,从汉末开始建坞,一直延续到现在,顶住了不知道多少次胡人的进攻。 这么多年过去了,季雍已经对东晋朝廷私心了,他们绝不会出兵北伐收复故土。 季家堡想要发展,就要攀上一根高枝。 如今石虎垂垂老矣,太子石宣就是最好的投靠对象。 为此,他将掌上明珠送了上去。 剿灭黑云山,则能向石宣证明自己的价值,拿到觊觎已久的荥阳太守。 几年之后,石虎驾崩,太子即位,季家暴会更进一步。 季雍为人谨慎,汜水两岸不仅有望楼,还有二十多处暗哨。 “坞主,贼众已入我们的埋伏!”暗哨前来禀报。 “来了多少人?”大雨淅淅沥沥,却无法浇灭季雍心中的那团火焰。 季家堡积累了几十年,等的就是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七八百之众!” “只有这么些?”季雍眉头一皱。 “不会有错,他们出兵之前,还派了不少斥候,神出鬼没,杀了我们不少兄弟!”暗哨一脸的心有余悸。 季雍却仍在沉吟,黑云山上的匪众至少三千人。 那么这八百人无疑就是前锋了。 “令西面的伏兵围杀他们,东面暂且不动。”季雍快速做出决断。 “遵令!”暗哨飞奔而去。 西面有一千五百青壮,其中有五百老卒,埋伏在暗处,足以对付黑云山的七八百先锋了。 季雍闭上眼睛,斜躺在软榻上,继续养精蓄锐。 左右两名俏婢为他垂肩揉腿。 大雨和黑夜中隐有厮杀声传来。 片刻之后,暗哨惊惶来报,“坞主,贼众甚是勇悍,已击破西面伏兵!” “什么?”季雍大惊,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黑云山有多少战力,他自然比谁都清楚,绝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就击破了他的一千五百伏兵。 “所有伏兵尽出,务必全歼贼众!”季雍当机立断。 这群人必是黑云山精锐,吃掉他们,黑云山也就剩下一副空架子了! “堡中老卒,与吾速速剿灭这股贼众,不留俘虏!季雍一把抓起兰锜上的长槊,决定不给城外的“贼众”任何机会…… 只是一场骤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一阵电闪雷鸣之后,大地又被滚滚黑暗淹没,只有远处的厮杀声断断续续的传来。 “报将军,枋头的人陷入重围之中,正在苦战!”斥候风风火火的赶回。 周围望向李跃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他们不知道季雍是什么人,吃过苦头的李跃岂会不知? 李跃道:“季家堡多少人,他们能撑多久?” 斥候老老实实回答:“黑夜之中无法得知,预计三千人上下,枋头的人数次突围不得出,有被全歼之的可能!” 三千人围攻八百,又设下埋伏,即便吕婆楼、强汪是精锐,这一次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中原百战之地,苻洪的人马固然精锐,但坞堡的豪强们也不是好招惹的。 氐人这几年在枋头风调雨顺,两眼盯着河北,有些小觑大河之南的势力了。 他们看不起黑云山,自然也看不起季家堡。 自古骄兵必败。 魏山恨声道:“好!让这帮蠢货狗眼看人低!” 徐成哈哈笑道:“活该!” 李跃心中也涌起莫名的快感,之所以改成将军、统领、司马,就是为了不想沾上这个“贼”字,而对方一开口就是“山贼山寇”的,还讥讽自己胆小如鼠…… 不过其他人可以快意恩仇,李跃却要顾全大局。 黑云山势小力薄,既不能得罪乞活军,也不能太得罪氐人,至少现在不能得罪他们。 这伙人全死在季家堡,黑云山也没法向枋头交代。 再说雷弱儿对自己不错,人家还雪中送炭,运来七百石粮食,没必要把关系搞的太僵。 “全军尽出,攻灭季家堡!”李跃拔出刀吼道。 众人眼神一阵疑惑,但还是习惯性的听从了。 连魏山也拔出长刀吼道:“杀!” 带着五百甲士冲在最前。 只有徐成在身边低声道:“既然敌人主力被拖住,将军何不乘机攻堡?” “季家堡进出两道门,都有重兵防守,我们若是攻堡,堡外之敌必扔下氐人,反扑我们,内外夹击,反而危险!”李跃去过季家堡,对他们的铁门记忆深刻。 虽然徐成的建议的确有成功的可能,却风险极大。 最稳妥的办法是集中兵力,突然一击,击破城外之敌,城内必然胆寒,然后趁其大乱攻堡。 第一战,还是稳妥一些为妙。 季家堡不是伏牛山中的流民。 连日的苦练没有白费。 士卒们没有如往常一样一窝蜂的向前冲,而是在什长们的指挥下,互相配合,互相警戒。 仿佛一张张开的大网,洒向汜水平原上。 李跃率后军紧随其后,斥候们一寸寸的搜索,将埋伏着的暗哨一一拔除。 厮杀声越来越近。 “未想我吕婆楼……一世,竟……此地,不能……大业!”一人高呼声断断续续传来,在沉沉黑夜中显得无比苍凉。 但声音很快就被惨烈的厮杀淹没了。 寥落的火把光下,刀矛剧烈攒动着,遍地尸体。 氐人被围在垓心,季家堡的人四面围杀,长矛、乱箭,根本不给他们机会。 如果李跃再晚来片刻,只怕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 当然,季家堡的伤亡也不小,要困住这股氐人并不简单,即便穷途末路,垓心之中也会忽然射出一箭,正中季家人的燕窝。 还有人发了狠,迎着如芦苇一般的长矛撞了过来,身中六七矛,连内脏都流出来了,却在倒下时,砍翻一个敌人。 “尔等不是黑云山的贼众!”乱刀乱矛之中,一人骑在马上大声道。 接着微弱的火把光,李跃隐隐认出是季雍。 心中顿时兴奋起来,若是将其斩于堡外,季家堡也就不攻自破了。 然而季雍脸色陡变,意识到什么,“季骋、季匡速速杀了他们,老卒们快随我回堡!” 说完就调转了马头。 第三十九章 气势 两边间隔不到一百步。 如果不是季雍忽然发现不对,李跃还可继续靠近,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但现在显然来不及了。 “杀!”荒草之中,李跃一跃而起。 “杀、杀、杀!”黑云山战兵们爆出一阵阵怒吼。 每个黑云山的士卒都知道为何而战。 所以这不是李跃一个人的战争,而是所有人的。 两边间隔不到一百五十步,草木之中,黑云山的战兵们猛地站起,仿佛蛰伏许久的猛兽向猎物亮出了爪牙。 暗沉的铁甲连成一片,如铁墙般向前推进着。 长矛和环首刀昂起,朝向敌人。 沉稳的步伐整齐的践踏着地面,发出闷雷一般的声响。 人未至,气势已然汹涌而出。 对面的敌军全都愣住了。 两边的人同在这方水土生活了十几年,早就知根知底,但绝不会想到,短短数月里,黑云山的“贼众”已然脱胎换骨。 就连勒转马头的季雍也呆住了。 这等气势,不亚于当日的高力禁卫。 困在垓心之中的氐人也目光复杂起来,在他们眼中,黑云山只不过是一群山贼而已。 两边的人马都陷入惊讶之中。 季家堡很多人身上贴着两片牛皮、绑上两块木板就算甲胄了,只有季雍身上穿着一套盆领铠,身边的亲卫也才皮甲而已…… 枋头的人马中也有披铁甲者,但不多,仅有百人左右,正是这些甲士让他们撑到了现在。 而黑云山部众,一出场,全员铁甲,还是那种遮蔽全身的重甲,如何不让他们惊讶? 一百步的距离眨眼就到了。 季雍再次勒转马头,大声呼喊,“放箭!放箭!” 弓箭手们连忙弯弓搭箭,一部分人调转矛头。 “盾!”前阵的伍长、什长指挥士卒竖起盾牌。 虽然略有些杂乱,但盾牌是竖起了。 这些人吃住训练都在一起,打猎也在一起,早就形成了默契。 对面的箭雨杂乱落下。 砸在盾牌和铁甲上,发出“叮叮”的清脆声。 暴雨虽然去了,但周围的水汽没有那么快消散,加上这几个月连续的暴雨,空气潮湿,弓弦都被泡软了,力道远没有从前那么大,无法洞穿重铁甲。 十几名甲士受伤,却并不影响他们继续一步步向前推进。 两边长矛疯狂攒刺起来,却依然无法阻止黑云山甲士向前的步伐。 季家堡的人围困吕婆楼和强汪,已经耗费不少精力,此时面对如山一般的铁甲,顿时陷入绝望之中。 他们的长矛穿不透铁甲,而对方的长矛却轻易刺穿自己的袍泽。 甲士们一往无前的气势,更令他们心惊胆寒。 一步、两步、三步…… 每前进一步,就要倒下十几具尸体,还有更多被刺伤的人。 鲜血与地上的雨水混杂在一起,在地上缓缓流淌。 季家堡的人一步一步的后退。 不是他们不用命,不勇敢,而是装备、士气的差距太大。 黑云山上的人早已蜕变,不再是一群乌合之众亡命之徒,他们有了共同的目标。 上下同欲者胜! 而今日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战争。 季雍瞳孔猛地收缩,也不言语,转身带着亲兵们向坞堡缓缓撤退,将大部分部众舍弃在堡外。 李跃让身边的人高呼:“季雍已逃,降者不杀!” 被抛弃的季家堡部众回头望向坞堡,果然,坞堡的闸门已经合上了。 “降者不杀!” 胜负已然分晓。 季家堡的人你看我我看你,眼神犹犹豫豫。 魏山提刀踏前,一刀劈翻一个小头领,“不降者,皆如此人!” “不降者杀!”百余甲士向前一步,锋利的长矛对着他们的脸。 能活着没人想死。 更何况他们已经被季雍舍弃了,羯人这十几年来犯下累累血债,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跟着季雍投降。 “啪”的一声,一人的环首刀掉落在泥水中。 接着,更多的人放下了兵器。 让李跃欣慰的是,即便是投降,他们也没跪在地上,说明还有几分骨气。 “杀了你们这帮贼子!”被围的氐人却忽然在此时发难,一个矮壮的身影提刀冲出,乱刀挥向手无寸铁的季家堡部众。 引起了一阵骚乱,刚刚放下武器的人,又捡起了兵器。 “住手!”李跃一阵窝火,带着护卫上前,果然不出所料,是那个看不起自己的氐人豪酋强汪。 但他仿佛没听到一般,将长刀刺入一人的胸膛。 李跃一脚踹了过去。 对方想要格挡,但长刀未及拔出,结结实实挨了这一脚,被踢飞出去,狗啃泥一般摔在血泥里。 李跃含怒出手,力道极大,强汪过了好半天才从血泥里挣扎起来,怒不可遏,抓起地上的一支长矛就要刺来。 左右的甲士竖起长矛,指着强汪。 李跃冷眼盯着他,泥人也有三分火性,刚才让着他,是看在雷弱儿送粮食的份上。 若不是自己前来支援,恐怕这八百人都交代在此了。 此人非但不感激,反而来坏自己的事,是可忍熟不可忍! 即便现在杀了他,枋头那边也挑不出毛病。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强汪骑在脑袋上欺负,李跃以后也就别想在黑云山混了。 该翻脸时就要果断翻脸! 这一战也让李跃看清枋头的战力,所谓精锐不过如此。 强汪怒吼着冲来,就在李跃觉得他要撞在长矛上时,忽然脚下一滑,人又摔倒在血泥里,完美的避过了近在眼前的长矛。 李跃冷笑一声,这人倒也不傻。 再次站起时,吕婆楼等一众羌人赶来,拉住他,连连向李跃拱手,找了个台阶下,“多谢李寨主援手之恩,强汪一时眼拙,黑夜之中难以分辨敌我,还望寨主不要见外。” “一时眼拙,莫非耳朵也一时聋了?”魏山带着甲士围了过了。 氐人们脸色一个个难看起来。 反而扔下武器的季家堡部众神色和缓起来。 强汪脸色血红,却低着头,不发一言。 吕婆楼道:“今日之事,皆我等不是,回去自会禀明我家将军,届时再向寨主请罪。” 既然已经低头了,还把苻洪抬出来,李跃不再纠缠,毕竟季家堡才是正事,“言重了,此事就此作罢。” “寨主活命之恩,婆楼铭记于心,今日我部伤亡颇重,已无力助寨主攻堡,容在下等先行告退。”吕婆楼比强汪明事理多了。 “吕将军请!”李跃也没客气。 没有他们,自己这边反而能放开手脚。 吕婆楼深深一拱手,然后让部下扛着尸体退走了。 李跃望向季家堡,忽然有种旧地重游之感,对着坞堡上攒动的人头霸气道:“季雍,你死期到了,此堡护不了你!” 第四十章 人心 黎明的第一道曙光撕开昏沉沉的天际,黑夜迅速褪去。 季家堡上的人畏畏缩缩看着城下列阵的甲士。 “季雍投靠羯奴,尔等难道要助纣为虐吗?”百余甲士抵近城墙一射之地,大声呼喊着。 城上守军畏畏缩缩,眼神躲闪。 这句话不只是说给城上听的,也说给城下的俘虏们听。 李跃在甲士的簇拥下,巡视俘虏,他们既然不肯屈膝,说明还有几分血性,李跃不相信他们甘愿投降羯人。 石勒即位时,轻徭薄赋,大兴儒教,投奔他可以理解。 但石虎是什么人? 上位十六年来,不知犯下多少杀孽。 大河南北哪一家汉民没有血债? 李跃高声到:“你们都是血性汉子,难道甘愿以后屈膝在羯奴胯下?” 一半的人眼中闪烁着怒火,一半的人低着头。 话不需要说太多,有心之人心中自然有数,无心之人说再多也没用。 “城破之后,一切照旧,只诛首恶,不伤你们家眷,有功之人,重重有赏,决不食言!” 听闻此话,那些低着头的人也缓缓抬头,眼中露出贪婪的光。 民族大义,加重赏,李跃能给的就这么多了,“徐成!” “属下在!”徐成兴奋的带着一百多名甲士过来。 这些人都是经历过南山血战的勇士,也是黑云山最生猛的一批人。 孟开不辞而别,崔瑾去了轩辕山,李跃身边乏人可用,就剩一个乞活将魏山,所以需要培养亲信。 “攻城!”李跃大手一挥。 徐成和百余甲士混入俘虏之中,扛着简易长梯向坞堡挺进。 魏山率五百矛手在后督战,长矛几乎顶着俘虏们的背心。 慈不掌兵。 在牺牲俘虏和牺牲部下之间,李跃果断选择前者。 “不要放箭、不要放箭!”徐成胁迫俘虏们呼喊,城上,有他们的兄弟故友。 坞堡上一阵混乱,城下,是他们的左乡右邻。 季家堡形成的根本是宗族。 父子叔伯皆在军中,因此战力极强。 这也是自秦汉以来的传统。 尉缭子中就提倡军中多招收父子兄弟,一旦遇上恶战,父不会舍子,兄不会弃弟,互相之间有了羁绊,就会奋勇向前。 尉缭子的特殊之处在于,没有其他兵书那么过度的显扬仁义礼智信。 主张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主于后,无敌于前。一人之兵,如狼如虎,如风如雨,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惊。 这也跟当时的时代背景有关。 孙子兵法是给天才看的,更多的是在讲战略。 现在的李跃还没到这一层。 坞堡上犹豫起来。 对付敌人,他们一定舍生忘死,但面对自己的亲人,他们如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他们犹豫,徐成没有犹豫,竖起长梯,驱赶俘虏攀爬。 “将军有令,只诛投降羯奴之人,余者不犯!” 甲士们在人群中呼喊着,让城上的守军更加犹豫。 “放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城破之后,这群贼寇定会讲我们屠尽!他们是贼,言而无信的贼!”季雍在城墙上歇斯底里的呼喊着。 从他嘴中说出的“贼”字异常刺耳。 “投靠羯人,你们还能活下去,但贼子们攻破坞堡,你们的父母妻儿必不得活!”季雍一声一声的吼着,嗓子都沙哑起来。 “蠢货!”李跃大喜。 季雍这么说,等于坐实了投靠羯人。 这人平时也挺精明的,但今日连遭挫折,失去了往日的冷静。 投降羯人,季雍有可能飞黄腾达,但季家堡的人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道理很简单,以前只需要伺候好季雍一家就行了,以后还要伺候羯人…… 石勒的轻徭薄赋,早就被石虎全盘推翻了。 建武六年(340年),石虎欲伐燕国,下令司、冀、青、徐、幽、并、雍七州五丁抽三、四丁取二,为慕容霸所拒,不了了之…… 建武八年(342年)十二月,石虎准备从海路进攻燕国,带甲之士五十余万,船夫十七万人,溺水而死、被虎狼所噬者占三分之一,公侯、牧宰、豪强竞相谋取私利,汉民死伤殆尽…… 建武九年,青州出现“祥瑞”,群臣一百零七人上《皇德颂》歌功颂德,石虎大喜,下令被征调的士卒每五人出车一辆,牛二头,米十五斛,绢十匹,不备者斩首。 百姓典卖儿女,仍旧无法供给军需,挂树自尽者远近相望…… 这还不算石虎大兴土木时,害死的百姓。 石虎的儿子们也有样学样,石宣、石鉴、石苞、石韬等等,通过各种手段,压迫、残害汉民,致使雍、并、幽、冀等汉家核心之地汉人数量锐减。 而从石勒时代起,投降羯赵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晋将梁巨投降,石勒不允,活埋士卒万人。 泰山徐龛投降后,被石勒装进皮囊中,从城上扔下摔死,然后让羯人分食其心…… 至于石虎,比石勒有过之而无不及。 季雍话一出口,城上的守军纷纷望着他。 猛然醒悟,但为时已晚,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城墙上已经有人放下兵器,转头回到城中。 季雍恼羞成怒,一槊刺死身边的一个逃军,“敢不尽心御敌者,死!” 而这也是他犯下的第二个错误。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此时此刻,谁还会怕一个“死”字? 真若怕死,早就逃去江东了。 越来越多的守军扔下兵器,城上一片混乱。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矮小的身影快速爬上长梯,迅敏如猴,一跃而起,纵身跳上坞堡,乱刀劈翻一人。 身材矮小有矮小的好处,极其灵活,在乱刀中东躲西窜,十几名守军居然一时奈何不了他。 四五名甲士也快速爬上。 互相配合,牢牢占据城上一块空地,压制住周围十几名守军的反扑。 更多的甲士攀上城墙。 “徐成兄弟,我助你一臂之力!”魏山也领着甲士攀爬。 若是寻常时候,一座坞堡绝不会这么轻易被攻上去。 一来,季雍在城外战败一次,守军士气低靡。 二来,季雍投靠羯人,不得人心,士气涣散。 羯人带着羌氐鲜卑压迫汉民,早已仇深似海。 上下同欲者胜,上下不同欲,则只会一地鸡毛。 季雍还带着亲信在城墙上抵抗,但坞堡的闸门却在此时被人打开了。 第四十一章 府库 李跃带着甲士从大门走入季家堡。 往事一一在心头浮起,“速速捉拿张善!” 这厮当年要阉了自己,现在风水轮流转,李跃当然不会放了他。 魏山、徐成快速清理坞堡。 其实也用不着清理,坞堡中的人大部分主动放弃了抵抗。 季雍被徐成押到李跃面前,满脸血污,狼狈之极。 “将军,张善已于五日之前,送季雍之女入邺。”斥候前来禀报道。 李跃脑海中浮现那张清秀的脸,心中多了几分失落。 这般的人儿,就被亲生父亲送给禽兽了? “季坞主,如今还有何话可说?”李跃盯着季雍。 季雍睁开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不能死、不能死!” 周围一片哄笑之声。 “你为何不能死?”李跃也不想戏弄他,但为了让季家堡的人看清他们的坞主是个什么货色,只能忍住心中的恶心。 “太子答应我为荥阳太守,他日登基之后,我就是国丈,寻个豫州刺史不难!”季雍眼中忽然冒出了光。 仿佛一个不愿认清现实的赌徒。 有野心没有错,永嘉之乱以来,不知有多少野心勃勃之辈。 前有王浚、王弥,后有苏峻、王敦等等。 乱世本就是一个大舞台。 然而想靠裙带关系爬上去,只能是痴心妄想了。 季雍目光忽然亮了起来,落在李跃身上,“我深谋远虑,你英勇善战,此乃天作之合也,不如你拜我为义父,我们父子齐心,假以时日,司豫二州皆入我父子手中,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大事可期也!” 周围一片安静,全都惊呆了。 都知道季雍有野心,没想到居然这么狂野,胃口如此之大。 李跃也被他疯狂的脑回路搞得有些晕,自己费尽心机的攻打季家堡,只是为了找个“爹”? “此战到底谁赢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必在乎区区名声?”季雍口若悬河。 周围忽然一阵哄笑。 季家堡的人眼神中带着无比的沮丧。 一个人竟然可以没下限到这个地步,现在想想,一个女儿对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乱世在扭曲每一个人…… 前世的自己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杀人不眨眼…… 李跃心中一阵感慨,“拉下去。” 两名甲士上前提人,季雍剧烈的挣扎起来,“我不能死……不能!你若不弃,愿拜你为义父……” “扑哧”一声,李跃的刀刺进他的嘴中。 终于,周围安静下来。 这厮穿着盆领铠,无法斩首。 “以后但有敢投降羯奴者,皆如此人!”李跃振臂而呼。 仇恨最能凝聚人心,虽然是把双刃剑,但此事不得不用之。 俘虏们看李跃的眼神亲近了许多。 将兵器盔甲收缴上来之后,就让他们各自回家去了。 魏山接手城防,徐成轻点府库。 这个时候,李跃手下乏人可用的缺点暴露出来。 不仅缺部将,还缺通文事之人。 黑云山想要做大做强,不能只会冲锋陷阵。 好在如今终于有了一块基业了,季家堡挨着汜水平原,可开垦的土地极多。 守了一夜,也思索了一夜,关于黑云山的未来。 石虎死后,北国大乱,更惨烈的杀戮即将到来,黄河两岸无有宁土,随势而起的野心家更多。 虽说荥阳是个好地方,离洛阳近,但离邺城也近。 别看黑云山现在风生水起的,那是因为人家根本没看上眼。 实力真壮大到一定地步,邺城羯人的铁蹄就来了。 雍州、并州早就不是汉人的地盘了。 曹魏时期,就从陇右迁徙了大量羌氐进来,永嘉之乱后,最大的两股流民起于雍州和并州。 并州流民涌入冀州,形成乞活军,雍州流民跟随李特兄弟南下蜀中,建立成汉,关中汉民所剩无几。 李跃想率众流窜进关中和并州,几乎是痴人说梦了。 拜石虎所赐,民、族矛盾空前尖锐,想要立足,必须倚靠本族群,然后吸纳其他族群。 本族群不强大,即便日后崛起,也会被别人摘了果子,或者,根本就没崛起的可能。 当然,关中并非没有汉民,却都被豪强控制。 指望他们支援没有名分的自己? 痴人说梦。 历史上桓温即便攻入关中,屯兵灞上,但这些豪强全都无动于衷,只有些许百姓响应。 以黑云山现在的体量,还能苟下去,若继续壮大,则必然会吸引邺城的注意了。 其实河北那边已经有人注意自己了。 此战还是枋头的氐人挑起的。 想多了,就有些头疼,李跃有种如履薄冰之感。 无论是寨主,还是流民帅,都不是那么好当的。 从走下黑云山的那一刻开始,就卷进着时代的洪流之中。 要么逆流而上,要么被吞没。 刘琨、祖逖、李矩、郭默、苏峻等等不都是如此吗? 说到底,李跃现在走的还是他们的老路,他们的失败,绝不是能力不行…… 想了一夜,到了早上,微微头疼,这世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现在的黑云山不能太招摇。 一夜平安过去了,黑云山与季家堡渐渐信任。 晌午时分,李跃令士卒熬粥,分给季家堡的人,无论以前如何,现在他们都是自己的族人、袍泽。 到了中午,徐成终于清点完府库,脸上乐开了花,“大喜,府库中有豆、粟整整了五万七千石!金银钱帛堆满府库,不可胜数,另外还有七千斤铁,三百斤盐!” 难怪季雍野心这么大,家底如此丰厚。 乱世遭殃的是寻常百姓,而不是这些豪强。 一个季家都如此丰厚,更不用提郑家、王家这些几百年的士家了。 所以薄武先跟荥阳地界的豪族们通气,无疑是明智之举。 不然即便自己攻下季家堡,也过不了他们这一关。 有了粮食,李跃感觉压在头顶的巨石落下,“人口,人口清点出来没有?” 麾下四十三名屯长,也就识字的人不多。 识字且头脑灵光的也就徐成一个。 “属、属下人手不足,只清点完府库。”徐成一脸惭愧。 李跃倒没有见怪,这年头能从一数到二十就不错了,更不用说几千几万的大数字了,“把山上的月姬等十三人请下来。” 旁边的亲兵领命而去。 李跃思索了一番,“将府库中的金银钱帛分成六份,枋头、广宗、陈留各去一份,两外三份送给薄统领、郑家、王家。” 徐成一脸肉疼,“将军自己不留一份儿?” “我要这些东西何用?”李跃反问。 金银钱帛花出去,才有价值,藏在库中,连废铁都不如。 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仗。 黑云山最艰难的时候,是广宗、陈留接济自己。 枋头虽说有利用自己的心思,不过结个善缘也不错。 多个朋友多条路,将来自己混不下去了,投奔苻家也不错…… 第四十二章 捆绑 有重甲在身,伤亡不是很重。 除了十几个被戳中面门当场阵亡的,其他人大多只是轻伤,不过俘虏伤亡颇多。 李跃一个人处理不来。 到了下午,月姬带着人下山了,除了他们十三人,还有山上手巧的妇人。 一同下山的还有周牵。 没等李跃吩咐,就各忙各的了。 月姬带人治疗伤员,周牵清点人口、田地,李跃安抚城中。 周牵效率最快,带着百来号人,两个时辰便清点完毕。 “季家堡丁口八千七百余,田地两万三千亩,田里的庄稼已长成,牛、骡、驴共四十五头,羊四百三十一只,犬豕共二十二头,其余鸡鸭鹅一千三百余只,另外还有铁甲八套,皮甲一千三百余套,长矛两千条,环首刀一千七百口,弓箭最多,三千四百张弓,近五万支箭。” 详细到这个份上,也是令人惊叹了。 周牵补充道:“人口和田地都是户籍上的,属下还未出城具体丈量。” “已经够用了。”李跃十分满意他的效率,不愧是曾今的县吏。 周牵提醒道:“将军把金银钱帛送了上去,士卒如何封赏?军中颇有怨言。” 不准屠城,又不准劫掠,还不准碰女人,赏赐又没有,士卒当然会有意见。 这年头的士卒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一句“驱除羯奴,复我河山”远远不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崇高,很多人就是为了烧杀淫掠而来。 人性有上限也有下限,不顺着人性来,别人怎么肯卖命? 这个问题在昨夜李跃已经想清楚了。 最稳固的关系是利益捆绑。 而利益也分短期利益与长期利益,赏他们金银钱帛是短期利益,而且这不是一个好习惯,以后城外野战恶战,没有这么多钱帛赏赐怎么办? 为钱打仗不是长久之计,若是其他人开出更高的价码,士卒岂不立即倒戈? 再说这年头金银钱帛有何用? 即便能买到东西,也贵的吓人,受水灾影响,河北一升粮食涨到二两黄金! 所以最直接的财富是土地! 无恒产者无恒心,为了守护自己到手的土地,他们会跟羯人杀到天昏地暗。 “分田!”李跃手上能拿出来的只有土地。 季家堡的田地,八成属于季雍个人,剩下的两成属于季氏宗族,外姓之人基本就是农奴了,能拿到一成收成就不错了。 “将军雄才大略!”不同于以往的阿谀奉承,这一次周牵眼中的崇敬异常真实。 其实这些也不是什么创新,吴起分田舍于魏武卒,秦国耕战立国,都是这么玩的,“黑云山战兵、斥候,每人十亩,田赋五五分成。” “五五分成?”周牵皱起了眉头。 李跃还以为自己收多了,每个士卒收成的一半上缴,已经是重税了。 周牵拱手道:“太高了,属下以为三七为宜。” 这方面周牵无疑是行家,“三七就三七吧,每年我们收三成田赋,够用了。” 李跃、崔瑾、魏山、周牵,头领一共也就四位,再加上一个薄武,黑云山负担不大。 岂料周牵眼神怪异起来,“属下意思是民三官七。” 李跃呆呆的望着他,这未免有些狠了。 周牵解释道:“天下大乱,慕容廆崛起于辽东,置侨郡,定官八民二赋税,河北百姓皆弃王浚、崔毖之流,而投慕容鲜卑,慕容由此壮大。石勒灭王浚,下令阅实州郡,定每户每年交绢二匹,租二斛,亦才民三官七而已,比之晋室年输租四斛、绢三匹、绵三斤大为减轻,由是河北人心尽附。今将军地不过百里,丁口万余,轻徭薄赋虽能收服人心,却积累太慢,大不利也,荥阳百战之地,当多为战备,以备不测之事,况且将军三七赋税,已为天下之最,不可再减。” 李跃确实把问题想简单了,山上不仅仅只有这些战兵和斥候,还有老弱妇孺,“多谢长史教我。” 心中对周牵的评价再上一个台阶,虽不是运筹帷幄的谋主,但极擅实务,山上山下被他打理的有条不紊。 周牵还礼,“此乃属下本分。” 分田的消息一放出去,战兵和斥候们全都兴奋起来。 在黑云山上饥一顿饱一顿的,别说田,连衣服都没得穿,是真正的赤贫。 连他们的人以前都是头领们的,被随意驱使,与牛马无异。 现在有了土地,就有了家,有了更强的凝聚力。 李跃实际上用田地将人捆绑住了。 “将军乃我等再生父母!”十几个老卒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年轻士卒眼中也泪光闪闪。 喊一万句口号,都比不上这十亩薄田管用。 而现在,他们也知道谁真正对他们好。 “没出息,才十亩田地而已,以后我们收复故土,还会分到更多。”李跃望着这些衣衫褴褛的人,心中感慨万千,翻开厚厚的史书,我们的族人似乎永远处在饥寒交迫之中。 能吃饱穿暖的朝代寥寥无几…… 十亩田,上缴七成的田赋。 魏晋时期,一亩好田年产豆粟两百六十斤左右,一年下来落在他们手中的粮食也才六七百斤,一个壮丁没有肉、鱼等高热量的辅食,一天至少消耗两到三斤的粮食…… 也就是说,一年到头,要捏紧裤腰带过日子。 田地虽少,但对他们的冲击却是前所未有的。 士卒们眼睛红了起来,“驱除羯奴,复我河山!” “驱除羯奴,复我河山!” 整座坞堡都在疯狂呼喊着,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情真意切。 他们现在真正明白了这八个字背后的意义。 无论是打仗还是种田,都要激发人的积极性,也就是解放生产力。 现在田是他们,战争也是他们的,自然人人用命。 李跃好歹读过几年书,也知道任何势力想要崛起,都必须在土地上做文章。 “我等也愿追随将军驱除羯奴、复我河山!”季家堡的人闻着味也来了,两眼放光。 “去去去,你们这些怂人也配!”黑云山老卒们鄙夷道。 “谁说我们怂?若非我等不愿跟着季雍投敌,你们能进得来季家堡?” “我呸!” 两边的很快对上了,季家堡的人赤手空拳,黑云山部众提着刀。 其实李跃对季家堡的人相当满意,差点全歼枋头的八百氐人精锐,虽然是埋伏,但战斗力亦不可小觑。 最让李跃欣赏的是他们有血性。 第四十三章 开垦 “想当本将军的兵,可没那么容易,到时候可是要跟羯奴拼命的!”李跃望着闹事的几十人道。 他们虽然面黄肌瘦的,但精神气十足。 为首一人吼道:“季雍是软蛋,我们不是,七年前,我们也是从冀州南下的,与羯奴有不共戴天之仇,他日杀羯奴绝不手软!” 李跃见他虽然瘦弱,但身材高高大大,想必也是一条威武汉子,“好,他日大战,勿忘今日之言!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曹堪,邺城人!” 李跃忽然想起曹魏,邺城曾是其都城,不过这乱世,曹魏的雄风早已远去,“今日起,入本将军麾下!” “谢将军!”曹堪大喜。 有他带头,当场就有三四百人愿意加入黑云山。 更多的人从家中赶来。 李跃干脆亲自带着人挑选,白发灰发的不要,拖着鼻涕的半大孩童不要,伤残的不要,背后有伤的不要,其中居然还二十多个悍妇,被亲卫们摸了出来…… 忙到晚上,选出一千三百人,编入战兵之中。 吞并季家堡后,黑云山人口超过一万,兵力扩张到三千余。 七千人养三千兵肯定不可能。 只能走秦国的路子,且耕且战。 周牵建议道:“季家堡虽然坚固,但不可抵御大兵,属下建议此堡只作屯兵之所,丁口迁至山下,一旦遇敌,可避入山中,此外将人口隐藏至山中,也可避人耳目。” 当初高力禁卫之所以失败,是因为黑云山崎岖泥泞的山路,在平原上,哪怕有坞堡,李跃觉得胜算也不大。 被羯奴攻陷的城池坞堡不知有多少,还是黑云山安全。 “此事当尽快施行。”李跃揉了揉太阳穴,想起自己两天两夜没睡觉了,不过精神还是那么亢奋。 任何时代,第一桶金总是最难的。 黑云山加上季家堡,一个完整的板块已经形成,进可攻,退可守,牢牢扼住汜水中下游和黑云山。 送走周牵,李跃才困意上涌,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醒来时,天还是亮的。 却已经是新的一天,头脑也清晰了许多。 周牵正在动员堡民,很多人都不情不愿,不过在曹堪的劝谏下,还是开始搬迁。 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李跃想到一个问题,士卒的田地解决了,他们的却没有。 “斥候何在?” 过不多时,十几个斥候都伯赶来。 “将季家堡周围两百里的地形、势力摸清楚,尤其注意何处适合耕种,做成沙盘。” 沙盘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两百多年前的马援已经弄出来过,没什么技术门槛,李跃用泥巴捏出黑云山的地貌,斥堠们头脑灵活,一看就学会了。 “遵令!”斥候们听令而去。 中原百战之地,人口凋敝,重现了汉末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惨象,一个小小的季家堡,周围就有大量的无人区。 加上今年持续的暴雨,荒草漫天,更显荒凉。 每人十亩田地自然不够。 隋唐之际,每个府兵直接分百亩土地,从而奠定了府兵的强大战斗力。 府兵均田其实就是延续秦朝的耕战和汉朝的屯边之策。 如今人口超过一万,李跃自然要为他们寻一条活路。 中原自古就是钱粮重地,如今雨水充足,土地也跟着肥沃,守着这么多的无主之地,当然要开垦。 斥候效率颇高,加上之前足迹就遍及周边,不到两天,沙盘就制作出来。 放在更大的地缘背景里,李跃才认出黑云山的前世今生。 此山是嵩山的延续,当年游嵩山时,曾仔细看过景区的地图,依稀记得此地名为浮戏山、阳城山。 隋末以来历代农民起义军,皆啸聚与此,元朝时,义军抗元而在此修筑山寨,坞堡林立,最出名的有黑风寨、八峰障寨、将军寨等等。 还有众多的道观,也算是道家圣地。 毕竟老子的归隐之地老君山就在这伏牛山系。 黑云山南接登封,东连荥阳,中有山峰一百余座。 周围有密县、京县、巩县、荥阳、登封、费县等城池,正北面就是大名鼎鼎的虎牢关,也叫汜水关,与黑云山的山势相连。 西北就是汉家故都洛阳。 难怪薄武说此地是英雄用武之地,从地缘上看的确如此。 不过若是天下大乱,军阀混战,此地倒是风水宝地。 现在北面是羯赵,南面是重振旗鼓的东晋,司豫二州夹在中间,荥阳又在石虎的眼皮子底下,稍有动作就会引来羯赵大军的报复。 世道越乱,粮食越贵。 粮食才是真正的刚需,没金银钱帛,人还能活,若没有粮食,人就不是人了…… 望着沙盘,李跃选了两块地,一块是黑云山与季家堡之间的三十里荒地,以前是“战略缓冲地”,季雍当然不会在这里耕种。 另一块则是汜水下游的洧水流域,夹在登封与密县之间的一块河川,因时常有猛虎出没,被当地成为虎踞川。 洧水正是从黑云山所出。 土地在这年头不是稀缺资源,人口才是。 选定地方,李跃亲自带人先开垦汜水平原。 此地原本就是上等田地,因战乱而荒废,长满了杂草灌木,不过底子还在,水渠、阡陌依稀可见。 耕田绝不是伸手就来,第一年开垦,第二年养地,第三年才会有收成。 有底子在,可以免去养地的时间,只需开垦,烧了草木灰施肥之后,便可耕种。 黑云山上的男女老少全都下山。 他们的积极性远超李跃的想象,季家堡的人争取表现,也极为卖力。 兵荒马乱的年代,种田也是一种奢望。 为了刺激他们的积极性,李跃下令日后此处为屯田,官八民二,与慕容家齐平。 即便如此高昂的田租,他们依旧欣喜若狂,勤快的有些极端。 每天天没亮他们就起床,埋头在荒地之间,季雍不是豪爽之人,整座坞堡,铁制农具不到五十件,其他的都是木制的。 靠简易的木制农具,他们一直忙到深夜…… 李跃心中有些五味杂陈,这或许是华夏文明能在黑暗历史长河中延续下来的真正原因。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既然府库中有铁,放着也是放着,铁匠也是现成的,李跃下令打造农具,将堡中的牛驴骡子等牲畜也拉了出来加入开垦大军中。 第四十四章 人情 除了一千斥候,几乎所有人都投入劳作之中。 有了铁制农具和牲畜,效率大大增加,十余天的功夫,汜水平原就开垦的七七八八,李跃账下又多了九千七百亩上等田地。 忙完汜水平原之后,李跃带着斥候开始清理虎踞川。 人少了,野兽就多了,林川也更有原始特色。 老虎没见到,野鹿、野羊倒是见了不少,一群一群的,往深处探寻,居然还有一群千匹规模的野驴群。 望着川中遍地的野兽,李跃心中一动,“此处不必开垦,作为我们牧场!” 季家堡的北面,汜水上游还有很多荒地,往那边开垦也是一样的。 没有油水,对粮食的消耗太大了。 难得黑云山附近还有这么一块宝地,全部推平改成耕田,有些暴殄天物。 黑云山附近原本也有很多野兽,但捕猎过度,全都逃进深山。 李跃吸取教训,细水长流。 “将军,枋头送来一千副刀矛弓箭,陈留送来利刃十口,郑、王两家各送五甲、十马回谢。”斥候从北而来。 李跃问道:“广宗没有回应?” “未有。” 人情往来,有来有回。 李跃本意就是攀上乞活军这条线,但广宗没有动静,让李跃有些拿不稳他们什么意思。 这种事情只能去请教薄武。 李跃遂带着人步行回堡。 感觉没马实在有些不便,来回麻烦,斥候传递消息也受影响,现在有了季家堡的粮食,养几十匹马问题不大,不过几十匹马满足不了要求。火山文学 想起虎踞川中的野驴群,李跃心中一动,把它们驯化了,也能勉强一用。 跟马比,驴子的优势太多了,没那么娇贵,出生后五十天后开始吃草,好养活,还能跟马交配生出骡子。 这么一想,弄出一支骡驴骑兵凑活着用,也不是不行…… 中原地处平原,需要一支机动的骑兵。 回到黑云山,李跃的草鞋都踩烂了,换了一身衣服才去找薄武。 此地在后世是风景名区,适合养老,李跃在山下打生打死忙里忙外的,薄武却悠哉游哉,胖了不少。 “按说李公不会在意我们。”薄武摸着双下巴道。 李跃思索了一阵道:“会不会我们攻打季家堡,动静太大,让广宗那边不满?为了避嫌,所以躲我们远远的?” 虽然同是乞活军,但风格却大为不同。 黄河以北早就臣服于羯赵,是真正的乞活,黄河以南是当年不肯屈服之人从河北逃窜过来的。 陈留乞活帅陈午在河内被石勒击败后,流窜至陈留,临死前曾留下“勿事胡”的遗言。 薄武道:“除了动静太大,还跟氐人走的太近了。” 李跃一愣,当初不是说苻洪跟李农关系不错吗? 薄武悠悠道:“苻洪深受石虎猜忌,其子侄以各种罪名被残杀,氐人人人自危,朝中为了不被牵连,自然远离他们,以免也被石虎猜忌,枋头拉我们打季家堡,也没安什么好心,意在挑拨石宣与李公,将浑水破向我们汉人。” 打季家堡原本是乞活军内部的事,现在枋头的人掺和进来,性质就变了。 只是攻打一座坞堡,里面居然还有这么多的门道。 也难怪枋头的人对自己如此客气,原来一直是在利用。 “叔父为何不早提醒小侄?”李跃有些郁闷。 薄武打了个酒嗝,“老夫提醒了你,难道就不打季家堡吗?” 的确,季家堡与黑云山势成水火。 站在黑云山的角度,枋头主动抛来橄榄枝,难道自己不接吗? 广宗有广宗的立场,黑云山有黑云山的利益。 “此乃老夫猜测而已,广宗那边怎么想,谁也不知,不必太在意,他们走他们的,我们走我们的,他日石虎真打来,他们不会手下留情的!”薄武眯起了眼睛。 人虽然醉了,心却没有。 石虎活着,乞活军不可能走到一起。 “侄儿明白了。” 寒暄了一阵儿,李跃才拱手告退。 正如薄武所言,广宗怎么想是广宗的事,两边立场不同,虽有香火之情,不必什么事都顺着他们的意思来。 远亲不如近邻,枋头近在眼前,人家主动找上门来,难道置之不理? 虽是利用,却也是双赢之举。 汜水平原开垦完毕之后,周牵又带人补种了豆菽等短期庄稼,然后带人开垦汜水北面的荒地。 第四十五章 重兵 一个多月,黑云山周围生机焕发。 今年雨水过分充足,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沉甸甸的低着头,人们脸上的愁苦之色渐去。 耕战耕战,只会耕田不行,到处兵荒马乱,野兽肆虐,必须掌握一定的军事技能。 黑云山一万四千七百三十二人,除去两千三百多老弱,还有一万两千四百余人能拿刀抗矛。 全民皆兵是必须的。 既然扛起驱除羯奴、复我河山的大旗,以后肯定会跟羯人再战。 黑云山也不可能永远屈居在荥阳方寸之地。 农闲的时候,李跃和周牵将山众分成二十部,每部五百到七百人不等。 后备军官们全都撒了下去,组织他们训练。 长矛、环首刀、弓箭、盾牌…… 这年头只要是人就会耍这些。 连女人和半大的孩子都能提着刀冲杀,一些断手断脚的残卒更是卖力。 李跃干脆把武库中的弓拿出来,削些木条当箭给他们练。 每天两顿饭也尽量吃干的,斥候从虎踞川捕来野羊、野猪、野鹿,肉优先满足战兵,但骨头和内脏熬成汤分给他们,也能沾上些油水。 人吃饱了,就有力气。 一些悍妇能赤着脚围着黑云山跑两圈,回来时还不喘气。 李跃当即组织起一支两百人的女营,交给月姬带着,平时巡巡山打打猎,维护山上治安,调解纠纷完全不在话下。 这并非李跃首创。 石虎先后数次下令强召民女数万人入邺,设宫中女官,分置二十四等,东宫十二等,七十多个羯人公侯封国分九等。 太子石宣、各羯人王公私令征选的美女又近万人。 石虎选千女为卤簿,设女营,皆穿紫纶巾、熟锦裤、金银镂带、五文织成靴,不过她们存在的意义,只是陪同石虎淫乐…… 忙碌起来,日子过得飞快。 半个月不到,民兵就有模有样,谈不上多精锐,但协助守山问题不大。 望着他们的兵器,李跃忽然心有所感。 羯人都是重甲,寻常刀矛无法伤到他们,山上刀矛的质量实在堪忧,练块石头都劈不开,动不动折断。 破甲之物,要么长槊,要么重物砸击。 长槊不用想,打造不易,训练更不容易,所以只能考虑重物。 石头成了他们没日必备的训练,一块十五六斤重的石头,从半山腰搬到山上。 木匠们还制作了四五辆简易投石车,笨重粗糙,射程短,动不动就出问题,山上本来就不开阔,放置它们,就挡住人,还不如人搬石头投下去管用。 李跃也就不考虑了,让山民在坞堡、几个路口上多堆积石头。 山民练到这个份上也不多了,总不能指望他们下山列阵去跟装备精良的羯人血战吧? 所以最需要改良兵器的是战兵。 这自然难不倒作为穿越者的李跃。 骨朵、手锤、狼牙棒应运而生。 骨朵、手锤算是传统兵器,商周时代便已经存在,汉魏沦为仪仗器具,也曾作为杀牛工具,打造起来也简单,不用长槊那么麻烦。 轻一些的七八斤,重一些的十五六斤。 骨朵其实就是长柄锤子,也叫金瓜。 最凶悍的是狼牙棒,棒头通体以铁铸成,以木柄贯之,可长可短。 汜水堡中有七千斤铁,锻造农具用了一千五百多斤,还剩下五千多斤,加上战场上收集的断刀片子,断矛等等,可以全部回炉熔炼。 无论是骨朵、锤、狼牙棒,对铁的质量要求不高,锻造技术更是用不着,也不用在意外型,傻大黑粗就行。 两天功夫,三个铁匠就弄出七把样品。 李跃拿起一把狼牙棒,找了个石头一棒子下去,石屑纷飞。 魏山和徐成立即看出这东西在战场上的价值,简直是为羯人量身定做的,魏山没少在羯人的甲士面前吃亏,“当日若有此物,何容羯奴猖獗!山上也不用损失这么多兄弟。” 徐成道:“能在战场上使得动此物的,非力士不可。” 李跃道:“那就挑选力士,严加训练!” 战兵们吃好喝好,两个月下来,身体强壮不少。 其实汉人的身体素质一向不错,汉魏时,动不动就身长八尺,李跃以为只是文人们的吹嘘,但来到这世上,才发现并非如此。 很多人身高不亚于后世,只是营养不良,所以才显得瘦弱。 一汉敌五胡,除了装备优势,身体优势也是不可忽视的原因。 李跃见过了羯、氐、羌、乌桓等族,平均比汉人矮了一头。 当然,这几十年来,羯人骑在汉人头上,吃香的喝辣的,身体素质追上了一些。 六千多斤铁,一共熔出四百把重兵器,剩下的铁,按照李跃的要求,打造三棱形的破甲箭。 李跃记得伏牛山系中原本就有铁矿,战国七雄中的韩国弹丸之地,正是凭借宜阳铁山打造劲弩,而被称为劲韩。 苏秦有言:“韩地方九百馀里,带甲数十万,天下强弓、劲弩、利剑皆从韩出。” 宜阳在洛阳之西,李跃够不着,但荥阳之南的鲁阳,也就是李矩坠崖之地,正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平顶山,不仅有铁,还有煤! 无论古今战争,打的都是钢铁。 羯赵横行天下,也是靠坚甲利刃。 不过现在想拿下鲁阳难度有些大,南边的密县、新郑、崇高(登封)拦住去路,西南还有许昌虎视眈眈。 羯赵的豫州刺史就设在许昌,屯有重兵。 现阶段根本不用想。 李跃只能派斥候去伏牛山中寻找,也不用多大,一座小型铁矿就够用了。 黑云山一万多人,找三百力士不难,周牵寻来七百人。 李跃只能追加一条,要跟羯人有不共戴天的血仇,即便如此,还有五百人。 “话说在前面,以后尔等逢战在前,九死一生,定要想清楚!” 五百人每一个后退的。 曹堪怒吼道:“我等早就当自己是死人了,只求多杀羯奴,为死去的爹娘报仇!” 他身材原本就高大,现在能吃上饭和肉,很快就壮实起来。 这段时间,李跃其实也让斥候在暗中观察他,还算是个可用之人,颇有勇力,积极配合李跃的各种命令,无论训练还是开垦都比较卖力。 身边实在乏人可用,也就没功夫挑挑拣拣,直接提拔为百人将。 两外的两个百人将从替补军官中选拨。 一支直属于李跃的重甲士也就成型了。 每人身上四十多斤重的铁甲,再提着十几斤的骨朵、锤、狼牙棒,仿佛人性铁兽一般。 没有重兵器的,先拿根石头棒子或者木棒跟着练,以后再补上。 第四十六章 骑兵 重甲兵每天砸树开石,就当是训练。 砸的树当柴烧,开的石可以建坞堡,也可以当擂石储备着。 重甲兵有了,骑兵也要跟上。 加上郑王两家送来的战马,山上一共五十三匹战马,骡子、驴加起来倒是有一百七十多匹。 李跃拨出二十匹战马,给最精锐的十名斥候。 剩下的跟骡子、驴凑在一起,弄出一支两百人的骑兵。 万事开头难,有骑兵和没骑兵完全是两个概念。 就跟后世的蒙古海军一样,先把名号挂着再说。 当年石勒纠集了十八胡骑投靠汲桑,又跟汲桑带着两百多骑兵投靠公师藩,然后才渐渐起家。 中原的战马跟驴子骡子也强不了多少。 优质战马在拓跋家、慕容家手中,中原被折腾了这么多年,人都活不下去了,自然也养不起战马。 野驴的耐力还行,好养活,战斗力彪悍,民间有一驴敌三狼之说,唯一的缺点就是倔,脾气上来,不怎么听人使唤。 如今也只有这条件了,人穷就要多动脑子,凑活着来,实在不行,以后当机动步卒也行,总比两条腿在战场上穿插强。 一些斥候觉得野驴好养活,省事,丢了也不可惜,主动要求配备野驴,李跃也就由着他们。 训练基本不用李跃操心,与野兽们搏杀就可。 虎踞川之南,嵩山地界,森林广袤,野兽遍地。 野羊满山跑,野猪野兔遍地拱。 这些东西繁殖能力极强,人少了,它们就多了。 有了坐骑,斥候们的脚程就远了,每次出巡,总会带些猎物回来。 时间长了,骑兵和野驴们渐渐适应了彼此。 只要顺着它们的脾气来,效果也还不错。 驴脾气也不全是坏事,刀山火海也敢往里冲,比战马胆大,战马见了狼豹,双腿打哆嗦,但野驴不怕它们,惹急了,冲上去对着咬。 至于装备,垫上几层草席当鞍,劈几个树杈子当镫。 枋头送来的皮甲质量不高,明显是淘汰下来的东西,但缝缝补补,还是能用的。 骑兵们穿着皮甲,提着短矛,骑在上面,也像那么一回事儿。 反正李跃个人觉得一支军队装备很重要,但也不是决定性的。 富有富的打法,穷有穷的搞法。 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穷一点也好,光脚不怕穿鞋的,敢打敢杀。 装备精良又如何? 苦县之战,东海王司马越率众二十余万伐石勒,忽然一命呜呼,众军推举大名士王衍为帅,十余万晋军被石勒两万轻骑如野兽一般围猎追杀,晋军自相践踏,死者如山,无一得免…… 晋军的装备不如石勒?兵力不如石勒? 说到底还是人的问题,王衍为帅,手握重兵,却害怕承担责任,不敢出战,只想逃避,抬着司马越的灵柩去东海国安葬,似乎在他眼里,一个死了的司马越比十几万的将士重要,比北国江山重要,也比千千万万的百姓重要。 最终,汉人恢复河山的希望湮灭,十余万大军为之陪葬…… 五胡乱华,石勒并非百战百胜,其武略也不过中上之资而已,之所以能成事全靠同行衬托,天下士族之首的王氏也居功甚伟,王弥、王浚、王衍想方设法的将其一口一口喂大…… 再好的装备也撑不起一具没有血性的身体。 李跃个人觉得晋朝之败,先败在精神上,所谓的魏晋风流,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将军,山上的盐不多了,需提前想办法。”周牵一脸忧愁道。 粮食与金银等价,而中原的盐比金银还贵,尤其在这乱世里,盐代表力气,不仅人要吃,战马每隔一段时间也要喂些。 山上已经非常节省了。 一鼎粟米粥,才撒上一星点盐,沾个咸味。 其他的都可以凑活,盐却凑活不来。 李跃望着沙盘,荥阳周围有铁有煤,有山有水,唯独没有盐,“先去周围县用粮食换一些。” 周牵摇头道:“据属下所知,附近郡县也缺盐。” 天下大乱几十年,石虎横征暴敛,自汉魏以来的商业体系早被破坏。 连人都没有,自然不会有盐。 “那就只能向郑王两家借一些。”李跃揉了揉额头。 当个寨主不容易,一万多人的吃喝拉撒都要提前想好,不然就是一场灾难。 上一次人情往来,郑王两家拿了自己的钱帛,这个面子应该会给。 都在荥阳地界,抬头不见低头见。 第四十七章 养战 四百多人装备堪称豪华。 每人一把环首刀,一张弓,一支骨朵或狼牙棒,还有一百多头骡驴为他们驮着铁甲。 为了保证此行的成功率,李跃还调来三百多名斥候,为他们提前探路,避开羯人的骑兵。 在山上训练的再刻苦都没用,必须实战,尝过血才能称得上精锐。 这么一支人马,别说去弄私盐,就是去抢也差不多够了。 望着着精神焕发的四百人,李跃也不知说些什么,“黑云山不可无盐,诸君努力!” “万胜!”几百把环首刀、骨朵、狼牙棒同时举起。 仿佛他们不是去取盐的,而是去杀人放火。 李跃这才想起他们人人跟羯人有血仇,万一收不住手,到时候就不好办了,连忙将曹堪和其他军官喊来,仔细叮嘱,“此行只为取盐,不可恋战,报仇雪恨,来日方长!” “将军放心,属下省得。”军官们拱手。 李跃这才稍稍放心。 按说以周牵的谨慎,又知道路径,问题应该不大。 羯赵能把城池控制住就不错了。 大河之南很多势力明面上臣服石虎,暗地里跟江东眉来眼去。 想要壮大,埋头在黑云山种田肯定不行。 时代的巨浪翻滚而来,根本不会给这个机会,要么站在风口浪尖,成为弄潮儿,要么被巨浪拍下去,彻底淹没。 周牵走了,李跃肩膀上的担子更大了。 山上上下所有事都压过来,已经没时间去开坑田地和训练士卒。 李跃只能利用身边一切能利用的资源,将月姬和其他十二个孩子调回身边,充当文吏。 说他们是孩子并不恰当,最小的也有十二岁了,这年头很多十二岁的人娶妻,或是走向战场。 身逢乱世,每个人都竭尽所能的活着,适应不了乱世的人只能被淘汰。 来黑云山的几个月,他们脸上早就褪去了童稚之色。 将民务全部压给周牵非长久之计。 一万四千多人口,已经算的上一个大县。 该有的东西都要有。 “交给你们第一项任务,编户,每户多少男丁,多少田地,住在何处,全部记录清楚。”李跃望着他们,想起前世的自己,这个年纪还不知道在干什么。 “遵令!”少年们没有任何异议。 “若是有困难,可直接禀告我,要什么东西,需要多少人手,可以直接找我。”李跃没规定多长时间完成,先让他们试试,然后提拔有才能的。 周牵在时,编户事宜已经开展。 “是。”除了月姬,其他人对自己似乎有些畏惧。 不过畏惧未尝不是件好事。 黑云山上龙蛇混杂,一个不被人畏惧的寨主,绝不是一件好事。 眼看收割在即,幺蛾子又飞出来了。 斥候回报,有几伙儿人马鬼鬼祟祟的探视汜水堡周边,毫无疑问,就是奔着田里成熟的庄稼来的。 这年头想安安心心种个田也不容易。 “查清楚是哪里的人马?” “我们的人已经跟上去了,有四支人马,东边的京县两支,东南的密县一支,南边的轩辕山一支!”斥候屯长张生野道。 “轩辕山?” 这段时日忙的脚不沾地,差点把他们忘了。 其中任何一路来,李跃都有把握抵挡住,但如果四路人马持续骚扰,后果难料。 山下成熟的粮食肯定保不住。 魏山收到消息,怒气冲冲的赶来,“好大的贼胆,莫非不知我黑云山威名?” 李跃笑道:“财帛动人心啊,咱们地里种的不是庄稼,而是黄金!” 黑云山吞了季家堡,周围的恶狼们也想来分一杯羹。 “他们若是敢来,定杀的他们片甲不回!”魏山一拳砸在空气中。 有信心的不止他一人,黑云山上下时时刻刻都在备战,眼睛瞄着羯人,自然没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李跃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让斥候先探探他们的底细。” “遵令!”张生野拱手道。 第二天下午,斥候的消息陆陆续续回来了。 黑云山和汜水堡地势较高,受水灾的影响不大,但京县地处平原腹地,一半庄稼被大水冲毁,无以为生,聚集在然水之侧,见汜水堡生机勃勃,顺理成章的起了心思。 不过他们惦记黑云山的粮食,李跃惦记他们的人。 想要驱除羯奴复我河山,一万多人肯定不够。 轩辕山、密县的两伙人马,则跟黑云山一样,是流民聚集之地,存着黑吃黑的心思。 李跃觊觎轩辕山,而随着自己的扩张,轩辕山也在窥伺黑云山。 “属下已经让战兵们时刻准备,就等贼人上门!”徐成自信道。 这话让李跃脑中灵光一闪,“为何要等别人上门?” 双拳难敌四手。 黑云山刚刚有了起色,若同时跟四个对手打,就算赢了,损失也大。 被动防守,等于将主动权让给别人。 此外,黑云山附近总是打来打去的,必然会吸引羯人的目光。 魏山两眼一亮,“将军是说……” “主动出击,杀一儆百!”李跃指了指沙盘上京县的位置。 京县离汜水堡最近。 别的势力可能会被吓退,但京县糟了水灾,流民无以为生,不会轻易放弃的。 “将军妙计!”徐成钦佩道。 魏山道:“那么此战就由属下代劳!” 李跃原本想自己亲自去的,不过一想到自己走了,周牵又不在,山上容易出事,也就打消了此念,“此战必须打出我们黑云山的威风,另外,多留活口,将俘虏带回山。” “领命!”魏山抱拳道。 “轩辕山也要防备,斥候联系崔头领。” 崔瑾都去了两三个月了,这段时间却没有任何消息传回,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这年头什么事都不好说。 实在不行,李跃想让崔瑾回来,黑云山实在太缺人手了,这年头找个识字的人难如登天。 翌日,魏山带着两百多名驴骡骑兵和三百甲兵出发。 望着乱哄哄的驴子骡子组成的骑兵队伍,李跃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实战是检验一切的标准,行不行就看此战如何了。 以战养战,以战练兵。 他们的士气倒是非常高昂,很多人学着驴子大吼大叫,比驴子还要欢快,逐渐消失在远方的荒野中。 第四十八章 捷 魏山不亏是乞活将出身,仅仅两天,京县的捷报就传回了。 流民们正在商议如何抢掠汜水堡周围的庄稼时,一群驴子骡子从天而降,乘着夜色冲入营寨之中,他们完全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骑兵…… 黑云山战兵经过思想改造,又艰苦训练几个月,早就不是当年赵广旗下的山贼。 人人奋勇争先,杀的流民们全无反击之力。 知道不是对手,准备弃营而逃,岂料捉生军早已在营外挖了陷阱,逃出营寨的人一个不落,全被生擒活捉。 魏山的甲士提着刀盾列好阵势向前,山寨里面的人早已跪地求饶。 “没意思,一个有血性的都没有。”魏山带回十几个大小头领,按在李跃面前。 柿子挑软的捏。 轩辕山的人马不好惹,而密县的人马其实就是当地官府…… 两边不好惹,只能挑京县的乱民。 一场突袭,带回三千五百多俘虏和他们的家眷,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就成了俘虏。火山文学 魏山正准备带人突袭另一股流民时,对方似乎得到了消息,连夜逃得连影儿都没了。 “我们只是派人来看看,你们就直接灭了我们的寨子!” “疯子!你们黑云山的人都是疯子!”一人猛地窜起,歇斯底里的吼叫着,旋即又被护卫按了回去。 其他人面色也异常难看。 一个头发花白的头领咳嗽两声道:“李寨主,看在我等同为晋人的份上,可否饶过此次?以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李跃斜眼看着他们,这话太耳熟了,“井水不犯河水?万一河水想犯井水呢?” 虎有伤人意,人亦有伤虎心! “你……”白发头领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忽而叹息起来,“我明白了,我们本就不该招惹你们。” 他两眼深深的盯着李跃,“难怪黑云山能吃下季家堡,原来出了一位人物!” 识相的人,总能引起别人的好感。 李跃笑道:“以后就留在黑云山吧,不缺一口吃的。” “多谢李寨主,辛粲愿降!”白发头领松了一口气。 辛氏?李跃心中一动,当年赫赫有名的颍川士族,其中就有辛氏。 荥阳离颍川不远,散落一两个颍川士族也是常事。 打量此人气质,略显文弱,说话又文质彬彬,肚子里面应该有些墨水。 黑云山太缺这样的人了,李跃几乎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你等可心服?”李跃望向其他人。 几人互相传递眼神,有三人站在辛粲一边,其他的九人一动不动,虽然低着头,但偶尔露出或桀骜或怨愤的眼神。 他们的家在京县,很可能也是当地的豪强和地头蛇,自然不服。 不是所有人都有辛粲的眼光。 即便勉强留下,日后也会带来数不清的麻烦,易地而处,如果李跃落到他们手上,只怕下场会更难看。 羯人残害汉人,汉人豪族们也没少残害汉人,第一个丧心病狂之人,恰恰是汉人大将张方,此后数十年中,匈奴、羯赵争相效仿。 石虎掳掠如此多的汉女在邺城,用心险恶歹毒。 初来乍到时,李跃险些就被张善阉了送到邺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拉下去,斩了!” 原本就是为了震慑周边势力,总要借几颗头颅用用。 机会给了,但总有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几人身子一软,瘫在地上,喊的撕心裂肺,“寨主饶命啊!” 但为时已晚,被亲卫们拖了出去,稍顷,哭喊声戛然而止。 而他们的人头也被挂在俘虏营中。 这一夜出奇的安静,到了第二日,俘虏们也出奇的顺从。 “就这群人也敢打我们黑云山的主意?依我看,一不做二不休,把京县也打下来!”魏山愤愤不平。 李跃其实早就考虑过此事,“不可,京县受灾严重,我们黑云山有这么多粮食救济难民否?再则,我们在山野里小打小闹,羯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攻打郡县,大军转眼即来!” 一旁的徐成道:“将军所言甚是,京县平坦开阔,无以为守,犹如鸡肋!” 这话让李跃大为欣慰,每天傍晚没白给他们讲故事。 军官们的视野大为开阔。 黑云山即便要扩张,也不应该向平原,而是南面的轩辕山和密县,两处都依托山势,易守难攻,而两地的背后,是李跃心心念念的鲁阳铁山煤山。 扩张不能盲目,只要失败一次,李跃累积起来的人心就会瞬间崩溃。 黑云山的力量实在太弱了,崛起的时间太短。 魏山吐了一口气,“将军怎么说,我魏山怎么做!” 一连串的胜利,让李跃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大增。 “那就再辛苦魏将军一遭,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协助京县清理了匪患,京县官府怎么也该有所表示才是!”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收点保护费。 就算要不回来,探一探他们的底,威慑他们一下也是好的。 魏山大笑,“我今日算是明白,为何薄头儿要退位让贤了!” 徐成举一反三道:“不止京县,附近的密、崇高、郐、滑等县亦可去试试!” 人才遍地都是,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即便不是人才,跟着自己走下去,不断历练,也会成为人才。 李跃心情大好,“不错,周围郡县咱们全都勒索……不,拜访一遍,把山上最精良的盔甲刀矛都带上,让人家过过眼!” “好!”魏山一拍大腿。 不管有枣没枣,先打两杆子再说。 眼下正是秋收时节,他们不给就自己取。 刚入伙的辛粲道:“寨主……如此作为,只怕有损名声……” 其实这里本没有他说话的份儿,但看在他一把年纪上,也没人怪他。 “名声?”李跃冷笑,“石虎父子征发民女,是何人助纣为虐?他们害了多少良善人家?” 石虎在上面作恶,这些官吏们在地方上欺下魅上,杀人夫而夺人妻就是出自他们之手。 这年头有几人是干净的?迂腐的人,什么都不用干,坐在家里等死就可以。 至于名声,在这年头算得了什么? 魏武起家陈留,为吕布所攻,危在旦夕,士众乏粮食,程昱献“粮肉”才让曹操重振旗鼓,度过危机。 石勒屠杀了不知多少士族王公、汉人百姓,连同族的羯人都骗去河北卖,成势之后,河北士众还不是争相依附? 第四十九章 等级 快速击败京县流民,给周围势力极大的震慑。 之前还在汜水堡外鬼鬼祟祟的人,现在全没影了。 魏山领着骨朵甲士和驴骡骑兵出现在县城之外,虽只有一千多人,却吓得全城戒严。 知道来意后,京县乖乖送出二十多头猪、十多头骡子犒赏“义军”。 魏山也不嫌弃东西少,一面让人送回,一面武装“拜访”周围郡县。 收获颇丰,不管大县小县多少给点,不然地里成熟的庄稼就要遭殃。 驴骡猪养,破衣烂衫,魏山也不挑,什么都要,全都带回黑云山。 而且黑云山也不白拿,出兵帮他们扫平了周围的山贼水匪,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忧。 荥阳地界上一片和谐景象。 黑云山纪律还算严明,李跃严令不得践踏庄稼,不得侵害百姓,违令者,全家军法连坐之。 没一人敢越雷池半步。 士卒们专心缴费,成果斐然。 而荥阳地界上的百姓交口称赞。 唯一不和谐的地方,便是南边的密县、崇高二地不太给面子。 居然无视魏山。 崇高就是轩辕山所在的县。 人口较多,实力较强,一千人马威胁不到他们。 密县地处豫西浅山丘陵区,南、北、西三面环山,丘谷交错,有大小山峰、岗岭八百余座,是淮西北进中原的门户,地缘环境比黑云山还要优渥。 山多,刁民也多,人也比较剽悍。 魏山的一千“步骑”被拒之门外,无功而返。 前后十五天,收到各县、各坞堡“犒赏”的牲畜四百多头,多为驴、骡,不过比起从山贼水匪手中缴获的东西,就显得异常小气了。 一共弄来五百五十多头驴骡,五十七匹马,三千多石粮食,四千多口人。 这让黑云山的“骑兵”扩张至六百骑。 还有破刀锈矛烂甲一千多件,李跃让铁匠全都回炉重铸,弄成骨朵和狼牙棒。 山上的人口激增至一万七千余众。 而且大部分都是青壮,老弱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被淘汰了。 “新来之人不可全为将军子民,不然黑云山旧众心生不满,人心涣散。”辛粲主动建议道。 人越老,越洞悉人性,肚子里的坏水也越多。 “辛老可有良策?”李跃怀疑京县流民攻打自己,很可能就是出自他的鼓动。 “可设三等民制,尽其力,察其心,观其心,一等为子民,二等为庶民,三等为僮民。”辛粲摇头晃脑,干瘦的身形,花白的头发,太像一个狗头军师。 “有何区别?” “子民者,为将军之嫡系、本部,可从军从政,读书习武,田赋收其七成,庶民者,为主动投效将军之人,可以从军征战,但不可为将为官,田赋收其八成,僮民者,为俘虏、山贼、水贼、流贼之众,这些人龙蛇混杂,贸然吸纳,恐有祸患。”辛粲年纪大,但口齿伶俐。 这些话的确道出了黑云山如今的弊病。 就像当初的赵广一样,吸纳了这么多人,但真正服从他命令的又有几人? 而且这套等级制度并非他首创。 早在石勒时期,便有“国人”制度,内迁羌氐匈奴鲜卑乌桓“六夷”为爪牙,而汉民处在“国人”“六夷”之下,成为被压迫被掠夺的对象…… “大善!”李跃略一思索,便知道其中的好处。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不会珍惜。 而新吸纳的流民、山贼等,不乏包藏祸心之人,不加辨别的吸纳,将来必成祸患。 辛粲见李跃如此从善如流,也是知无不言,“僮民十年为庶民,庶民十年为子民,其中佼佼有功者可提前升为子民。” 没有等级,就没有凝聚力,无法体现出优越感,凭什么这些敌人战败之后,直接跟黑云山旧部们一个待遇? 这套办法不仅适用于眼下,也适用于将来。 北地的匈奴、羌氐、鲜卑等,将来可直接成为僮民。 僮民其实就是奴隶。 李跃当即又跟辛粲商议了一番具体细节,辛粲肚子里的东西比周牵还多。 周牵的长处在实干,而辛粲所长在规划,尤其是治理上,颇多良策,一番交谈,李跃受益匪浅。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规则和秩序,后世的东西未必适应这个时代。 而辛粲洞悉这个时代的规则,虽不是荀彧、诸葛武侯级别的王佐之才,却也是一个合格的辅佐型人才。 可惜就是年纪大了点。 但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经验丰富。 公事上,李跃没什么架子,悉心听取荀粲的意见,两边相谈甚欢。 “石虎父子残暴不仁,其国必不能长久,十年之内,必祸起萧墙之内,荥阳居东西南北之要冲,乃用武之地也,将军神武,大有可为,他日必可收拾大河以南疆土,迎奉晋室,则将军必将青史留名矣!”辛粲摇头晃脑道。 不过这话让李跃怎么听怎么觉得膈应。 司马家还扶的起来吗? 有祖逖和苏峻的教训在,李跃也不敢投靠东晋,就算投靠,人家也未必看得上…… 当然,辛粲作为老牌士族出身,可以理解,以他的年纪,做了大半辈子的晋人,想法早已定型。 毕竟东晋占着正统和大义,慕容皝称燕王,还要一再请求江东的册封。 直到击败了石虎,才让江东君臣们高看一眼,发觉他们的利用价值,册封为燕王,授使持节、大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幽州牧、大单于。 “辛老所言甚是,他日某必定驱除羯奴、恢复河山!”李跃也不想跟他争辩。 有多大的实力,生多大的野心。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黑云山走向何方,谁又能说得清楚? 有了荀粲分担山上的民务,李跃松了口气。 仿佛为报答知遇之恩一般,荀粲极为卖力,山上的各种事务被他处理的井井有条,除了月姬等五个女孩儿,其他七个少年被他当作弟子,言传身教。 三等民制很快就推行下去。 黑云山旧部和少数分季家堡的人为子民,大部分季家堡的人为庶民,俘虏的流民、山贼为僮民。 施行之后,凝聚力果然大增。 首先就团结了黑云山和季家堡的人,至于流民和山贼初来乍到,自然不敢有意见。 李跃查访了一番,发现绝大多数人在乎的并不是等级,而是一套安稳的秩序。 天下乱了这么多年,他们渴望安安分分的过日子,无论是在羯赵治下,还是慕容鲜卑治下,亦或李跃治下。 这是华夏的大幸,也是华夏的不幸…… 第五十章 对峙 原本李跃对轩辕山存着几分敬意,他们却对黑云山不怀好意。 崔瑾两个月前最后一次消息说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并且旁敲侧击的向郭实表达黑云山的善意。 不知为何轩辕山会派人来窥探自己。 难道崔瑾被郭实识破了? 仔细一想,可能性不大,郭实若是发现端倪,最好的办法是装作不知,假意结盟,然后将黑云山一锅端了,没必要过早的暴露敌意。 李跃只能继续等待斥候的消息。 轩辕山关系到黑云山下一步的发展。 北边和东边不用想了,在邺城眼皮子底下,全是羯人控制的军事重镇,向北扩张,无异于以卵击石。 西边是洛川,也是羯赵经营的重点地区,所以只能南下。 崇高、密县二地与黑云山一脉相连,又都是山区,发展潜力巨大。 疏通了这两地,就打通了南下鲁阳铁山的通途。 到时候铁有了,煤有了,人也有了,黑云山就能一跃而起。 但现在轩辕山生了变故,计划只能中断。 秋收临近,南面的两股人马蠢蠢欲动起来,派出小股兵力渡过洧水,劫掠汜水堡以南的粮食,一些在田间忙碌的青壮也被他们掠走。 直到斥候营集结,一日之间,十一场小战,杀了他们一百多人,斥候阵亡四十多人,才将他们赶回洧水之南。 但对方没有收敛,反而集结大股兵力,向汜水堡杀来。 大战的气息弥漫开来。 李跃亲自带兵下山,对峙于洧水两岸。 北岸赤旗如血,矛如苇列,阵列森严。 南岸一东一西两股人马,西面足有两千之众,却衣衫褴褛,无精打采,一些人还佝偻着腰,不断咳嗽,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军队,而是一群提着棍子到处要饭的乞丐。 轩辕山困守孤山近二十年,从不主动扩张,以至于成了今日的惨状。 而黑云山自吞并季家堡之后,从无一日停歇,疯狂吞并着周围的势力,这也造成黑云山上上下下进取心极为旺盛。 东面倒有几分气势,步骑相杂,前排顺起一百多面盾牌架着长矛,中间一众弓箭手,两侧各有百余名骑兵。 第五十一章 贼 对面的骑兵一退,步卒为声势所慑也在缓缓后退。 “杀!”隔得老远,徐成怒吼连连,率众从东面杀来。 这也成为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密县人马转身就逃。 魏山大吼道:“机不可失,攻破密城就在今日!” 李跃怎肯放过他们?心头火热,若是能直接杀入密县,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 但追了一阵,感觉有些不对,别看对方乱糟糟的,跑起路来极快,专挑崎岖小路,每次眼看就在眼前,却怎么都追不上。 进入山区之后,也许是体力下降,对方才慢了下来。 但己方体力下降的也快。 望着四周纵横的丘壑,李跃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很不好的预感。 对方不是没有一战之力,却掉头就跑。 一般而言,溃逃的一方会丢盔弃甲,但他们逃跑时,一直牢牢握着武器。 “将军,当心诱敌之计!”徐成从后气喘吁吁的赶来。 “停!”李跃连忙下令。 身边的牙旗伏下,亲兵们大声呼喊起来:“停!” 士卒们茫然的回头,虽然不解,但终究还是停下了。 密县的人已经消失在山丘密林之中。 周围静悄悄的,连一声鸟鸣都没有,有些闷热。 李跃额头上渗出冷汗,这几个月黑云山发展太顺了,吃下季家堡,吞并流民、山贼,比赵广时代的黑云山扩大了三倍。 但这并不意味着周围都这么弱。 仔细想来,季家堡的实力并不差,险些将枋头的八百精锐全灭,如果不是季雍公开宣扬投降羯奴,失了人心,只怕要花更多的代价才能攻破坞堡。 “退!”李跃当机立断。 一次败仗就能让黑云山输的底朝天,自己也将万劫不复。 牙旗立起,向后连连晃动,士卒们一步一步后退。 丘林间依旧静悄悄的。 不过李跃还是听到了“嗡嗡”声,仿佛蜂群在扇动翅膀。 那是无数弓弦拉动的声音。 接着,树林间冒出无数人影,居然也是男女老少一起上阵,成半包围之势。 幸亏李跃及时发现不对,再上前三十多步,就彻底进入他们的埋伏圈之中。 “黑云山的贼寇们听着,奉张刺史之命,剿灭尔等,束手投降,只诛首恶李跃、薄武,如若反抗,黑云山上下鸡犬不留!”林中一人大喝。 声音随着秋风传来。 刺史?李跃心中一惊,司州是晋人的叫法,魏晋定都洛阳,洛阳附近的司隶校尉府提为司州。 石勒立国,洛阳不是国都,改为洛州。 不过大河之南的人心仍在江东朝廷身上,依旧习惯性的将洛阳周围称为司州。 轩辕山、密县附近的刺史只能有一个——豫州刺史张遇! 黑云山的扩张没引起邺城的注意,却引起了许昌张遇的警觉。 如果他盯上黑云山,那么南下扩张的战略也就破产了。 李跃再狂妄,也不可能跟一个大州对抗。 至少现在不能。 这么一想,所有的事情就都说的通了,为何会有四支人马同时围攻自己,为何轩辕山会忽然敌视黑云山,背后的推手就是这位豫州刺史张遇。 现在看来,轩辕山弄了一支乌合之众上来,其实是敷衍了事。 黑云山吞并季家堡,说小也小,不会引起邺城的注意,但说大也大,一定会引起豫州的警觉。 各种念头在李跃脑海中乱窜,不过战兵们情绪稳定,一步一步后退,阵型丝毫不乱。 霎时间,林中“嗡”的一声,无数利箭如飞蝗般从林中掠起,黑压压的撕破湛蓝苍穹。 然后密密麻麻的落下。 叮叮当当,盾牌铁甲挡下一大部分,但中阵穿着皮甲和无甲的人却遭了殃,一阵阵惨叫发出,当场被射死二十多人,还有更多的人受伤,一声不吭。 好在弓箭的射程也只够这一次了。 山丘上,敌人密密麻麻的涌出,男女老少、老弱妇孺全都有,不下万人,提着叉子、锄头,有人手上还拿着菜刀。 人群之中还夹杂着士卒。 很明显这些百姓被当成了战争的消耗品。 “杀贼!”人人脸上一副不共戴天的架势。 李跃心中一沉,倒不是惧怕他们的声势,而是一声声的“杀贼”颇为刺耳…… 或许无论是羯赵还是江东,黑云山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伙儿贼寇而已。 “不是张遇亲至,可以一战!”魏山挽起长刀,眼中杀气腾腾。 劝降那人说过,“奉张刺史之命”,说明张遇没来,他来了,就不是这些老弱妇孺上阵了。 “张遇没来也在半路上,此地不可久留,退吧。” 这种没有利益的苦战不能打。 密县是许昌的西北门户,张遇也不可能让它落入他人之手。 一旦陷入与张遇拉锯之中,凭一个个小小黑云山怎么可能耗的过整个豫州? 对方声势大,却也不敢真的来攻,送黑云山部众退回洧水,也就退走了。 你来我往的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双方伤亡都不大。 仿佛只是互相配合着,演了一场戏。 轩辕山的人在演,密县的人似乎也没有血战的决心。 不过这样挺好,大家心知肚明即可。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都是汉人,何必为羯人拼命? 李跃望着奔涌而过的洧水,大笑起来,让周围的亲卫们莫名其妙,“在此地深沟高垒,建一洧水堡。” 短期内向南扩张是不可能了。 李跃现在只指望张遇别打过来就行,深沟高垒,就是告诉他,自己只想守住黑云山汜水堡的地盘。 今日之事,也让李跃清醒了不少,知道自己缺什么。 敌人除了羯人,还有附近大大小小的各种势力。 自己头顶上还架着一个荥阳太守。 名不正则言不顺,夹在两大势力之间,光有口号没有名分,很难混起来,即便有了一定的实力,在中原百姓眼中也不过是“贼寇”而已。 这便是现实,也是这时代的规则。 祖逖、李矩掀起如此大的声势,还不是一样受江东节制? 《尉缭子》有言:兵者,以武为植,以文为种。武为表,文为里。能审此二者,知胜败矣。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蛮干肯定不行,即便黑云山的血流干,也很难打开局面。 李跃寻思着要不要派人去一趟江东,得到司马家的任命。 但转念一想,自己什么身份? 江东朝廷会看得上自己? 即便取得江东的任命,只怕邺城的羯人转眼就来。 目前看来,这似乎是一个死局。 第五十二章 流民帅 在洧水北岸还没休整了一个时辰,夕阳西下,南岸烟尘大起,丘林中无数飞鸟窜向天空。 一杆高高的“豫州刺史张”牙旗耸立的丘林之中,脚步声与盔甲声一起轰鸣。 黑色甲胄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数百支旌旗随着晚风飘荡。 来的兵力并不多,三四千左右,但军容之盛,远超黑云山部众。 尤其在夕阳的衬托下,黑甲与山影树影融合,仿佛漫山遍野都被染成了黑色。 李跃暗暗心惊,若是没退回,被密县的人拖住,然后张遇的援兵赶来,纵然不死也要脱层皮,忙吩咐身边的亲兵,“速回山寨、黑云山让薄统领率青壮来援!” “领命!”两名斥候骑着野驴“飞奔”而去。 匈奴刘渊的汉国承袭刘氏法统,刘曜的前赵供奉冒顿单于牌位,强行拉回草原血统,以获得匈奴、鲜卑、乌桓等夷狄的认同。 石勒攻灭前赵,又将法统与西晋联系起来,试图获得北地汉人的认同,是以继承西晋的金德,金生水,为水德,尚玄色。 玄色即为黑色。 无论匈奴也好,羯赵也罢,乃至慕容鲜卑,都会寻求法统,以寻求入主汉土的正统性。 有了正统名分,才会有人主动投附。 阵阵晚风袭来,李跃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贼”肯定是走不远的,自起炉灶也不是不行。 一来太慢了,李跃感觉羯赵没几年了,麻秋在凉州一败再败,第三场大战,李跃记得依旧大败于名将谢艾之手。 二来,一旦自己壮大,很有可能引来羯赵的疯狂报复。 荥阳离洛阳、邺城太近了。 石虎不肯能允许眼皮子地上长出一根刺来。 这不是八王之乱后诸侯割据的格局,而是汉夷两种思潮剧烈碰撞的时代,是各种仇恨悄然滋长的时代。 要么北,要么南,夹在中间,必死无疑! “逆贼何不降焉!”南岸呼声大起。 “降你祖宗!有种过来受死!”魏山破口大骂。 乞活将的彪悍完全展露出来。 战兵们也纷纷骂了起来,“没卵的东西,你大父我宁死也不降羯狗!” 粗俗却也颇有力量,直入人心。 战兵们对屈膝投降者的愤恨还在羯人之上,一阵阵的怒骂,居然生生将对面的气势压了下去,对面的声音小了许多。 暮色四合,此时后方一阵喧哗,火把光宛如漫天繁星,向洧水涌来。 喝骂之音,一声比一声高昂。 李跃直接听到了薄武老气横秋的声音,“张遇小儿,可识得你薄大父乎?来来来,当年没砍下汝之狗头,今日不算迟!” 北岸沸反盈天,男女老少倾巢而出,棍子、石棒、菜刀齐齐登场。 “速来受死!”男女老少们挽起袖子,喊声一浪接着一浪。 看他们的样子,并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的要去拼命。 黑云山虽然不大,但对他们而言,也算是块栖身之地。 原本正在准备渡河的敌军,动作忽然迟缓起来。火山文学 洧水并不深,很多人却一咕咚沉了下去,然后从水中挣扎而起,逃回南岸。 如果只有一两个人这么弄,肯定会被军法处置,但下水的千余人,一半都是如此…… 由此可见,他们似乎也不想打这一战。 黑云山击败高力禁卫,攻破季家堡,勒索周边郡县之事早就传开,也算“凶名赫赫”,加上夜色之中,北山声势如此之大,对方风尘仆仆的赶来,气力不济。 几声锣响,南岸不出所料的后撤了。 北岸立即欢声震天。 薄武望着洧水哈哈大笑,“看来老夫颇有几分当年之勇!” 见李跃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摇头道:“此乃小人尔,反复无常,必不敢血战,别看这厮当了羯奴的豫州刺史,豫州豪强没几个服他,此战若是损耗太多,只怕他这个鸟豫州刺史当不下去。” 李跃好奇问道:“叔父认识此人?” “豫州流民帅,先投晋室,吸纳北地流民,壮大之后,目睹朝廷对待祖逖、苏峻等人,转投石虎,方有今日。” 这世道有太多这样的人了。 李跃觉得也不全是张遇的错。 祖逖姑且不论,最开始的时候,苏峻和祖约等流民帅都是有功于司马家的,苏峻还平定了王敦之乱,让司马家重新坐上皇位。 功劳太大,引起了外戚大名士庾亮的忌惮,加上苏峻也不是什么善茬,两边干柴烈火,一点就着了…… 祖约也是如此,祖逖死后,祖约接过大旗,但石勒抓住时机,大军猛攻黄河以南,祖约节节败退,屡次向江东求援,江东置若罔闻,祖约退守寿春,被羯赵数万大军围困,双方血战数日。 江东不救祖约也就算了,还命人在寿春后方修筑防御工事,将祖约挡在外面…… 祖逖、祖约兄弟奋不顾身的为司马家血战过,江东这么对他们,人家能不心寒吗? 说白了,江东从来没正眼瞧过北人,只是让他们充当炮灰,挡住胡人南下而已。 流民帅中,只有一个郗鉴审时度势,坚决辞去卫将军之职,出镇广陵,才得了善终…… 李跃令人连夜挖掘堑壕,堆叠土垒,布置营盘。 人多力量大,每个人都知道黑云山被攻破的下场。 到了早上,洧水之北,连绵四五里,堑壕土垒纵横。 李跃还在土垒上多置旌旗,以迷惑敌人。 正如薄武所言,张遇没决心渡河一战,在南岸踌躇了一阵,见北岸旌旗招展,士气颇高,对峙了一个上午,犹犹豫豫,最终还是退走了。 一场大战就此消弭,山民们欢呼雀跃。 薄武伸了个懒腰,“此间事了,老夫要回去小酌一杯,凡事欲速则不达,不可太心切了。” 李跃一愣神的功夫,薄武挥动鞭子,骑着驴晃晃悠悠的回去了。 的确有些心急了,李跃暗自检讨,周围都是发展了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势力,短期内想吞并他们难度太大。 荒山野林中不知藏了多少豪杰。 不过仔细想来,虽然南下的战略暂时破灭,却也挫败了豫州对黑云山的围剿,而且山上比以前更齐心了,曾经的乞活军、流民不分彼此,团结在自己周围。 第五十三章 瘟起 不能向外扩张,就只能加强内部战力。 李跃遂开始积极备战,扩招战兵。 很多流民、山贼一辈子除了砍人,基本不会干别的。 让他们老老实实种田,他们反而不习惯。 不过这些人成分复杂,并未完全归心,贸然吸收进战兵中,多少有些不妥。 李跃需要的是一支完全忠诚于自己的军队,不容掺沙子进来。 思索许久之后,决定设立敢死营。 不管什么成分,什么族群,也不管他们是否忠心,只要身体强健,剽悍善战,一律强行编入敢死营中。 凡是恶战血战,都让这伙人上。 战兵提刀在后督战。 想要别人玩命,待遇自然要配得上。 敢死营每天必有一顿荤的,一颗敌人脑袋换一升粮食,三颗脑袋换一亩田,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征战五年之后,可以选择退役,或者转为军官,也可进入战兵。 斩将夺旗,先登破阵者,连生三级,赏田百亩。 跟三等民的设置一样,尽量让每个阶级都有奔头,看得到希望,即便阵亡,获得的东西一分不少由家眷继承。 待遇一公布出来之后,原本有些抵触情绪的俘虏们立即顺从起来,询问什么时候开始训练…… 就连战兵中的人也想转为敢死营。 一是为了看得见的待遇,二则纯粹是为了在第一线厮杀。 来的人实在太多,远远超过了八百人的编制,李跃不得不择优录用,裁掉一些厌战之人。 敢死营的质量大为提升,军官则由战兵转过来的人担任。 至此,李跃手上有三支人马,斥候营、战兵营、敢死营,兵力达到四千之众。 秋收开始时,轩辕山的斥候终于回来了。 “禀将军……属下一上山就被他们识破,抓了起来,关了半个月,每天有吃有喝,什么都问,又放了出来。”斥候老老实实道。 “你小子没漏风吧?”魏山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 斥候一脸坦荡,“属下绝没透漏半点东西出去。” 李跃打量斥候,身上没有被拷打的伤痕,还长胖了不少,他的一家老小都在山上,没胆子骗自己。 魏山疑惑的眼神望过来。 李跃点点头,“郭实很可能识破了二兄的身份。” 这年头没有省油的灯,一个个精明似鬼。 “既然如此,他留下崔头领何意?” “暗中结盟!”李跃差不多明白郭实的意思。 此次围剿黑云山,如果轩辕山真的出力,黑云山很难抵抗。 而如果黑云山灭了,张遇的下一个目标会不会是轩辕山? 站在郭实的立场,三角关系最为稳定。 他们是李矩的遗部,而张遇是羯赵的豫州刺史,天生就不对付。 很可能张遇退兵,也是考虑到轩辕山在背后掣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黑云山与张遇火并,便宜的是张遇和豫州境内其他势力。 这年头遍地豺狼虎豹,但凡有点势力者,无不野心勃勃。 羯赵的核心控制区在河北,以河北压制中原和关中,很多坞堡也只是表面臣服羯赵而已。 “结盟就结盟,何必弄得鬼鬼祟祟的。”魏山撇嘴道,显然有些无法理解。 “郭实不愿得罪我们,更不愿得罪张遇,他这是要建立一种默契,无论如何,此次我们欠他们一个人情。” 李跃忽然想起后世的一句名言,形容现在的局势最为恰当: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 魏山赞道:“将军年纪轻轻,居然懂得如此之多,实乃天纵之才也!” 李跃干笑两声,好歹两世为人,自然要比常人多些领悟。 既然崔瑾在轩辕山没什么威胁,李跃也就不那么着急了,郭实连一个斥候都不杀,更不可能动崔瑾。 秋收很快就结束。 一共收了三万五千石粮,短期内,黑云山不用再为粮食担忧。 不过山上的盐见底了。 没有盐,就算吃肉没什么味道,士卒的体力大大下降,驴子、骡子想跑得远,也要定期喂些盐。 郑王两家支援的三百斤盐杯水车薪。 就算度过了眼前,以后也是个大问题。 周牵和曹堪走了快一个月,也不知什么情况,李跃派出斥候,尝试去接应他们。 人没接应到,却带回一个坏消息。 洛阳、河内、荥阳等黄河两岸郡县出现了大面积的瘟疫! “洛阳、河内诸县死伤惨重,很多村落坞堡死绝……” 大旱必出大蝗,大涝必起瘟疫。 尸体泡在水中,无人收敛,经过一个闷热的夏天,滋生出各种病菌。 然后被河水带向中原各地。 汉灵帝时,华夏人口一度高达五六千万,但经过黄巾起义和三国混战之后,人口急剧凋零至两千万。 绝大多数并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于瘟疫。 汉末的大瘟疫持续了大半个世纪,建安七子中,竟然有五人死在瘟疫上。 李跃当初从季家堡逃出的时候,就曾看到汜水上漂浮着的大片腐尸。 一场水灾,淹死不知多少百姓。 尸体没人收敛,爆发瘟疫再寻常不过了。 李跃顿时警觉起来,下令斥候封锁黑云山周边,严禁人员随意出入。 在山上开始全面的大扫除,所有房屋都用艾草熏一遍,所以衣物都用开水泡洗一边,严禁人员聚集,无事不得外出。 又在山中建造了大量简易木屋,分散人员,避免聚集。 黑云山卫生条件尚可,绝少与外界接触,还没出现病患。 但任何事都要防患于未然,这玩意儿一起来,就会鸡犬不留。 斥候的活动范围减小,每次下山,李跃都让给他们做好各种防范,口鼻裹上两层麻布,出门从头到脚用艾草熏一边,回来热水冲澡,然后在单独的房间隔离两日。 月姬带着女营上山采药。 为了安全,李跃分给她三百斥候。 李跃没闲着,想起书房里有不少医术,其中就有一本医圣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张仲景所处的时代,正是瘟疫大爆发的时代,家家有伏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声,或合门而亡,或举族而丧者,不可胜数。 不过李跃忽然发现《伤寒杂病论》也是残篇,还是月姬默写出来的…… 有东西总比没东西强,配合着《黄帝内经》还能将就一下。 按照张仲景的理论,瘟疫也分很多种,需要辩证的看,辩证的治疗,因人而异,如发热、恶寒、头项强痛,脉浮,属表证,为太阳病,但太阳病又分有汗无汗。 就跟后世的肾虚分阴虚、阳虚、阴阳两虚一样,极为繁琐,需要大量的临床经验,不是李跃这种半瓢水能掌握的。 想要一副药治所有瘟疫,根本不可能。 此外,用药也需掌握火候,重要将就君臣佐使,用对了,毒药也能治病,用错了,反而加重病情。 李跃啃了两三天,只觉得头皮发麻,没有一个师父言传身教,几年的积累,靠个人摸索,难如登天。 “将军,洛阳、荥阳方向涌来大量难民,寻求黑云山收留!”斥候慌张来报。 第五十四章 败 八月本该是丰收喜悦的季节。 但邺城上上下下蒙上了一层阴影,并不是因为黄河两岸的瘟疫,死再多的人,对羯赵而言都无所谓,更何况死的还是晋人。 凉州传回消息,麻秋、石宁、孙伏都、刘浑十二万兵力,先后被谢艾两万步骑击败,阵斩万余众,赵军大溃,麻秋逃回金城,无力攻打凉州。 自从围攻燕国都城棘城失败以来,这十年间羯赵便在慕容家手上屡屡受挫。 石虎原本想吞并凉州,回一口气,提振一下军心,扫一扫身上的晦气,却没料到再次踢到了铁板上。 谢艾一介书生,坐木车上阵,羽扇白纶,击鼓而进,以弱制强,于广武、临河、神鸟三次会战中击败后赵一众大将,保卫了晋人在北方的最后净土。 据说谢艾神鸟大战之后,回师途中,扫灭叛虏斯骨真等万余众,斩首千余,俘虏二千八百人,夺得牛羊十万余头。 铜雀台中,千余文武济济一堂,却全都噤若寒蝉。 就连一向以耿直闻名的姚弋仲和蒲洪都默不作声。 皇榻之上,身体膨胀如圆球一般的石虎盘腿而坐,一双黄眼寒光闪闪扫视着他的臣子们。 从左首的司空李农,扫到右首的石韬、蒲洪身上。 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与其对视。 石虎忽然想起几个月前拜佛时,佛图澄弟子吴进说过的一句话:晋人气运将兴,胡运将竭…… 神鸟大败,正好印证此言。 羯人本就不是一个原生族群,跟段氏鲜卑一样,融合了不少其他胡族,生生弄出了一个羯族。 羯赵大败,但东晋却迎来了一场大胜,安西将军、荆州刺史桓温溯江而上,三战三胜,攻破成都,灭亡成汉。 石虎如何能不忧心。 而最近几年,大河南北流传着一句谶语:“继赵李”。 建武八年(342年),也就是五年之前,贝丘人李弘以此谶语,在清河起兵,但事情泄露,清河距邺城太近,羯赵大军转眼既至,李弘兵败身死,连坐者数千家。 如今随着麻秋的战败,大河之南又蠢蠢欲动起来。 据说连眼皮子下荥阳都崛起了一伙儿贼寇,攻破坞堡,到处勒索郡县…… 当然,这种苍蝇一般的势力引不起石虎的兴趣。 “吾以偏师定九州,今以九州之力困于罕,彼有人焉,未可图也!”石虎肥硕,不耐久坐,挪动身体,斜躺在软榻上,一脸沮丧。 这两年他已明显感觉身体大不如前。 连对女人的兴趣也在衰弱,外出游猎,连马都上不去。 太子石宣咳嗽一声,正准备出言,却另有一人先道:“区区小败,无足挂齿,张重华暗弱,凉州素无雄心,区区一个谢艾,又能如何?儿臣料定关右无碍。” 此言一出,殿中的寒气顿时淡了几分。 就连石虎的眼神也温和起来。 说话之人正是他最宠爱的儿子石韬。 石宣是太子,而石韬地位也不差,封秦公、任太尉,和石宣同领尚书台,轮流日常省事,这些年因为石虎的偏爱,掌握生杀拜除之权,依附者日众,权势隐隐还在石宣之上。 “我儿所言甚是!”石虎一看到这个儿子,就想到年轻时的自己。 石韬洋洋得意起来,“凉州不足为虑,慕容氏方是心腹大患,眼下我军不利,不宜再攻凉州、江东,当集中国力,联合拓跋氏、高句丽再伐辽东!” 慕容氏击败石虎后,将都城从偏远的棘城迁至龙城。 龙城即为汉之柳城,地处辽西郡,与右北平相临,对幽冀虎视眈眈,入主中原之心昭然若揭。 羯赵与燕国已成不死不休之局,就算慕容家无进取之心,其治下的晋人也会推着慕容家重返故土。 此番神鸟大败,对羯赵士气无疑又是一次重挫。 然而即便羯赵战败,凭借手上的十州之地,依旧是天下霸主。 羯赵虽然灭不了燕国,但燕国想吞并中原,无疑于痴人说梦了。 不过如今的石虎显然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石虎,石勒留下的根底早被他挥霍一空,当年的羯族大将不是病亡,就是因为支持石弘而被石虎斩杀。 只剩下一个麻秋顶着台面。 所以即便麻秋一败再败,石虎不得不用他,羯赵手上大将正处于青黄不接之时。 当然,羯赵也并非无人可用,枋头的蒲洪、滠头的姚弋仲都是当世悍将。 但石虎却不敢用他们。 “我军新败,不宜再战,当抚恤士卒,继续粮草,数年之后,方可与慕容氏一战。”石宣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插嘴的机会。 尽管他与石韬水火不容,但在对付燕国上,却是一致的。 毕竟不管将来谁上位,慕容家都是大敌。 石韬自然不会放弃任何打压石宣的机会,“太子殿下何以如此畏惧慕容氏?”石韬冷笑道,“区区辽东一隅之地,安能与我大赵相抗?万万不可令其休养生息积蓄国力,当日夜袭扰,掠其人口,毁其田宅,只需一败,便可灭其国、夷其种!” 石宣毫不气馁,目光一闪,“哈哈,五弟妙计,儿臣建议由五弟领军,不出半年,必能扫平辽东,夷灭慕容氏!” 石虎的几个儿子,既继承了他的残暴荒淫,也继承了他勇猛善战。 第一任太子石邃当年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将。 石宣亦率高力禁卫,几次击败河套的鲜卑部落。 石韬当年与章武王石斌于北地、冯翊连续击败北羌王薄句大。 不过河套的鲜卑、羌人部落,显然不能跟慕容家比,慕容恪、慕容霸厉害,羯赵上上下下都领教过了。 石宣把石韬推上去,自然没安什么好心,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是露怯,无疑大损颜面。 殿中之人目光都转了过来,石韬支支吾吾,额头上渗出几滴冷汗。 连石虎都败了,他石邃又能如何? 心中对石宣的愤恨加重几分。 “进伐辽东,非一朝一夕之事,当慎之又慎,他日再议,退朝。”还是石虎为他解了围。 “天王英明。”众臣全都松了一口气。 石韬斜眼盯着石宣。 石宣却一脸微笑的看着自己五弟。 第五十五章 养孙 众人退下,石虎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大殿。 殿外早有人等候多时。 “是棘奴啊,你有何事?”见到此人,石虎语气亲近许多。 一黑甲红袍年轻将领站出,身高八尺,英武不凡,一双黑色眸子闭合间隐有精光流动,“我军大败,燕人必蠢蠢欲动,当多加防范。” “有何良策?”石虎盯着将领,心中却有些失落,可惜不是自己的亲孙子,终究是个养孙,还是个晋人。 此人正是羯赵建节将军石闵。 石虎待之如亲生,常带在左右。 当年数十万大军攻打棘城,诸军皆败,唯独此子全军而还,石虎对其刮目相看。 “蒲洪雄俊,得将士死力,诸子皆有非常之才,且握强兵五万,屯据近畿,天王不妨令其转攻燕人,孙儿亲领大军在后,必破燕人。” 这不是石闵第一次建议石虎除去蒲洪。 以前石虎总想借蒲洪之力扫平江南、蜀中,所以一直迟疑,只是残害蒲洪的子侄,削弱其势力,“麻秋新败,国中犹疑,不可轻动。” 真把蒲洪逼急了,五万大军数日间便可从枋头直扑邺城。 石闵还要再劝,石虎挥了挥手,“不必多言,蒲洪、姚弋仲虽强,却还在朕指掌之间,绝不敢叛朕!” 这点自信石虎还是有的。 邺城周边驻扎数十万大军,枋头、滠头实际上都在严密控制之下。 石闵屡次劝谏都不被采纳,有些沮丧。 石虎一把抓起他的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秋高气爽,正是出游大好时机,棘奴且陪朕游猎。” “孙儿领命!” 石闵之父冉良十二岁便被石虎收为养子,光初十一年(328年)七月,石虎率四万步骑攻前赵,进逼蒲阪,刘曜亲率十万大军来援,石虎大惧,率军退走,在高候被刘曜追上,石虎大败,尸体枕籍达二百多里,冉良率军断后战死,方才让石虎逃脱。 石闵出生之日便被养在石虎家,两人的关系自然无比亲近…… 黑云山上。 “为何难民会到处流窜?”李跃奇道。 华夏自古安土重迁,一般是不会背离家乡的,瘟疫不是兵灾、水灾、旱灾,不会毁坏他们的家园。 通常情况下,一旦发现瘟疫,当地官府会关闭城门,禁止出入,以避免瘟疫扩大。 斥候道:“羯赵洛州刺史刘国驱赶百姓南下!” 刘国乃匈奴人,跟石虎穿一条裤子,不然也不会被派来戍守洛阳。 他这么干,一是为了减轻负担,二是为了让中原、长江两岸也感染瘟疫,削弱晋人的实力。 若是以往有人主动来投,李跃欢迎都来不及。 但现在收留难民就意味着风险。 隔行如隔山,中医与西医差别巨大,外科和内科也有巨大鸿沟。 黑云山没这么大的物力,每多一个人口,意味着多一分负担。 辛粲大致算了一下,今年收上来的粮食,加上从季家缴获的,省吃俭用,勉强能撑到明年夏天。 如果收留难民,粮食就又是一个重大危机。 此外,黑云山想要壮大,就需要更多的本族人口。 “来了多少人?” 斥候道:“聚集在北山之下的有三千余人,但更多的人从后面赶来。” 李跃召来众人商议。 魏山叹了一口气,“收留下来难,不收亦难,全凭将军定夺。” 辛粲道:“瘟疫非同小可,羯奴包藏祸心,一旦染病,只怕黑云山寸草不生。”火山文学 以他的年纪,应该经历过汉末持续到魏晋的大瘟疫。 李跃目光转向徐成,徐成道:“将军筚路蓝缕,黑云山方有今日一线生机,若是收纳难民,只怕……” 黑云山加上季家堡,不过百里之地,一万七千众已经到了极限。 现在南下扩张之路被堵住了,黑云山养不活更多的人了。 另外,人多了,一定会引起邺城的注意。 黑云山韬光养晦可以,但明火执仗的收容难民,邺城会无动于衷? 李跃一时无语,匆匆散会,带着两个亲卫在山上散心。 黑云山又到了决断的时候,关键自己实在没把握搞定瘟疫。 走到山口,正遇见采药归来月姬等人。 隔得老远,月姬就一路小跑而来,“兄长,今日收获颇丰,在香炉峰采了两百多斤各种草药,兄长快看。” 她献宝似的从背篓中掏出一大块灵芝看,观其大小,至少有百年。 人口凋敝,山上的野物反而多了。 “灵芝归心、肺、肝、肾经,有补气安神、止咳平喘之效,正宜兄长,此次上山,我还结识了几个道人,在山中发现一溶洞,里面极大……” 从见面开始,她就叽叽喳喳个不停。 李跃忽然道:“月姬,你说山下的难民咱们救不救?” 月姬簇起秀眉,目光清澈如水,“兄长发问,心中早有决断。” 李跃一愣,忽而笑了起来,“月姬所言极是。” 问这么多人干什么,天下间的事,何必处处瞻前顾后? 天下板荡,民族危亡,能救一人就是一人,没有大魄力、大决心,焉能在这乱世中崛起? “兄长,那几个道人都是仙人般的人物,日后得闲,不妨拜访一二。”月姬特意提醒道。 黑云山连着嵩山,嵩山连着伏牛山,自古便是道教圣地,有一两个道士存在太正常不过了。 李跃现在哪有这闲功夫?随意敷衍了一句,“他日必定寻访。” 这年头的道人和尚可不是什么好人。 汉末的张角掀起黄巾起义,张鲁割据一方,还有在江东被孙策所杀的于吉等等。 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李跃直接去北山找薄武。 经历一连串的事后,李跃发现薄武在山上拥有的人望不在自己之下。 真出了什么大事,都是他在后面兜底。 李跃是行空的天马,他就是定海的神针。 “如此说来,你要收容流民?”薄武眯着醉眼道。 “是!”李跃点头。 薄武灌下一樽酒,身边的两个姬妾立即为他斟满,“你可想清楚了?” “侄儿想清楚了。”李跃再次点头。 薄武吐了一口酒气,“那就去做吧,大丈夫行事,何必瞻前顾后?成也罢,不成也罢,不试试如何知道?差什么,老夫这张老脸到时候去为你求些来。” 李跃心中感动,嘴上却没多说,说多了反而显得虚伪,扫了他身边的两个侍妾一眼,“叔父气色虚浮,为酒色所伤,当多多保重身体。” 薄武哈哈大笑,大袖一挥,“老夫征战一生,难道就不能快活快活,去吧。” 第五十六章 治 北山下,两排简易草庐拔地而起。 李跃不知道怎么治瘟疫,却知道怎么有效遏制。 “每天的衣物必须清洗,所有人面纱不可摘下,不与流民正面说话,居住了房子,两日熏一遍艾草……”李跃事无巨细。 几十年的乱世,让所有人更渴望秩序。 男人如此,女人更是如此。 女营的妇人们比战兵和斥候更听话,严格执行着李跃的各种防范措施。 流民们能喝上一口粥,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就满足了。 能走到黑云山的,基本就只剩下青壮了,老弱妇孺已经死在半路上。 伤害他们的不只有瘟疫。 望着一道道骨瘦如柴的身影,无力的躺在草庐中,眼神空洞而麻木,有人身上带着刀剑留下的溃烂伤口,还有人手脚上有触目惊心的野兽咬痕…… 每天都有人死去,不是死于瘟疫,而是死于伤口的感染。 月姬要带人去救治他们,被李跃拦住,“不可,必须隔离五日!” 心肠该硬的时候必须硬。 如果瘟疫扩散,对黑云山就是灭顶之灾。 没人敢违抗李跃的命令。 这套隔离的办法早已有之,《周礼·天官》记载:凡民之有疾病者,分而治之。死终则各书其所以,而如于医师。 秦汉时期,还有专门收容病患的“疠所”,每逢大疫,朝廷会派太医去诊治疗。 从第三日开始,陆陆续续有十多人上吐下泻,高烧不退,连续两日,人也就没了。 还有六七人没任何症状,活蹦乱跳的,然后一口黑血喷出,突然栽倒,再也没起来。火山文学 瘟疫来的极为猛烈。 李跃预想的各种治疗手段根本没用。 《伤寒杂病论》中倒是有几张方子,但需要的草药太多,黑云山根本配不齐。 李跃暂时管不了感染着,只能管活着的人。 尸体在土坑中焚烧后,方才掩埋。 没症状者,迁到第二排草庐中,继续隔离。 李跃这才允许月姬带人为他们治疗伤口,不过有伤之人也早已病入膏肓,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这期间,李跃按照《伤寒杂病论》的药方,尝试用现有的同药性的草药替代,药熬出来,喂给病患喝下,却没有任何效果。 浮在表面上照本宣科自然没用。 李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苦读《皇帝内经》和《伤寒杂病论》,凡是不明白之处,都与月姬商量着来。 月姬在医术上的造诣远高于自己。 很多似是而非似懂非懂的理论在她的讲解下,变得异常清晰。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加上李跃原本就有些底子在,感觉渐渐摸到门槛。 中医讲究对症下药,根据阴阳、表里、寒热、虚实辩证的来治病,同一种病在不同人身上的症状是不同的。 李跃和月姬用山上不多的草药,凑活弄出一锅大青龙汤。 喂给三名无汗、脉紧的病患喝下,连续三日,其中两人居然奇迹般的减轻病症。 这无疑增强了李跃的信心。 摸索着又弄出桂枝汤、麻黄汤,根据脉象和表症,喂给不同的病患服下。 虽然每天依旧有人死去,但被救活的人也在渐渐增多。 李跃每两天,为他们熬一锅骨头汤,撒上野菜,增强体力,喝不下去的强行灌…… 加上女营的悉心照顾、隔离等等措施,半个月下来,死者四百七十二人。 一支三千人规模的流民,直接减员七分之一,好在绝大多数的人活了下来。 李跃也有了些治疗疫病的心得体会。 瘟疫分为疫、时行、时病、瘴、注、疠、伤寒等,南方多疟疾,北方多伤寒。 别看伤寒两个字不吓人,实则致死率极高,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中有记载:卒然遭邪风之气,婴非常之疾,患及祸至,而方震栗...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 荥阳是北方,李跃自然全按伤寒来治,至于其他的怪病,李跃就没办法了…… “生我者父母,活我者将军!”流民们跪在李跃面前,泪流满面。 这年头只要一听说感染瘟疫,人人避而远之,留下感染者自身自灭。 李跃的努力他们全都看在眼里,“我黑云山但凡有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们饿着!” “多谢将军!” 人群嘤嘤哭泣起来,双眼多了几分生气。 从收容他们的那刻起,他们就成了李跃的忠实拥笃者。 “如今天下糜烂,百姓艰难,兄长是大英雄大豪杰,当救更多人。”月姬崇拜的望着李跃。 “你这丫头,知道什么是英雄?”李跃脑海中忽然飘过一句话,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如兄长者便是英雄!”月姬一脸笃定。 “胡言乱语。”李跃挥了挥手。 其实她不说,李跃也打算这么做。 其一,想要崛起,凭黑云山的万余人肯定不够,需要更多的本族群人口。 其二,物伤其类,终究是自己的族人,能出一份力就出一份力,能多救一人便多救一人。 一个势力的崛起,不能全靠权术、兵力,还应该有些精神层面的东西。 蜀主刘备一身飘零,到了五十岁才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汉魏晋鼎革之际,国小力微的蜀国反而成了一抹亮光,刘备若是精致利己主义者,诸葛亮、关羽、张飞这些人会那么死心塌地的追随他? 乱世之中,没那么多的矫情。 李跃也不客气,收容的难民全都动员起来,搭建木屋,开坑荒地,收割茅草,编草鞋、草席,挖野菜,打猎、捕鱼…… 每个想在这乱世中活下去的人,都必须竭尽全力。 李跃厚着脸皮,派人去枋头求取药材、粮食。 这年头最不值钱的就是脸皮。 薄武派人去陈留和广宗,能要来什么是什么。 “禀报将军,有大量流民自西北而来。”斥候慌慌张张来禀报。 “大量是多少?尔等为斥候,定要详细些。”李跃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斥候一脸惭色,“预、预计万余上下。” 若是几千人,黑云山倒是可以消化,但一万多人,只怕黑云山吃不下去。 粮食、草药倒还是其次,连盐都见底了。 也不知道周牵、曹堪怎么样了,去了这么长时日,半点消息也没有…… 第五十七章 乞活 凡事开头难。 但既然开了头,也就无所谓难不难了。 无非就是扩大规模而已。 李跃扩充女营,又增设医营,不限定年纪,年纪大的人有年纪大的好处,见多识广,会照顾人。 哪怕给茅屋打扫卫生也是好事。 李跃一声令下,整个黑云山如临大敌,男女老少全都动员起来。 “禀将军,这股流民不是万人,而是两万三千余众!其中有三千披皮甲持兵刃者!”还是昨日的那名斥候。 两万? 李跃心中一震,脸上却云淡风轻,“传令,战兵营、敢死营、斥候营全部戒备!” 这么多人,黑云山肯定吃不下。 这已经不是流民了,而是流贼…… 到了下午,又有斥候前来禀报,“将军,这股流民直奔黑云山而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李跃揉了揉额头,你想治病救人,但前提是别人愿意你救才行。 三营人马集结,跟着李跃下山。 山上的百姓不知道形势之严峻,看到这么大阵仗,居然欢呼起来,“将军旗开得胜!” 仿佛不是下山厮杀的,而是去收割庄稼。 几十个孩童蹦蹦跳跳的追着战兵,“将军万胜!” 红扑扑的小脸袋上还带着鼻涕…… 北山下早已严阵以待,依靠山势,堑壕、土垒井然有序。 大片的芦苇和荒草一支绵延到汜水河边,荒凉中有种原生的独特韵味。 到了傍晚,北面烟尘滚滚,人声鼎沸。 隔得老远,就听到男人的狞笑声,女人凄惨的呼喊声。 司马家把华夏玩崩了,崩的不仅仅是江山,还有人性,不知有多少人沦为野兽。 斥候沿途观察过,这群人为了活下去,也就不管什么人伦道德,什么能吃就吃什么…… 这也导致其中迅速崛起了一股势力,奴役其他流民。 人性之险恶,被这乱世无限放大。 几十个彪形大汉提着斧头堵在山口,“休要多言,快快将山上的粮食、兵器、牲畜、女人、孩童送下来,大父们还要南下投奔朝廷!” 李跃眉头一蹙,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人家根本就没看上黑云山,而是要南下投奔司马家。 要粮食、兵器、牲畜、女人可以理解,连孩童都不放过。 “真他娘的一群禽兽!”李跃骂道。 暗忖这伙人怎么一点瘟疫的征兆都没有。 转念一想,以他们的作风,只怕出现症状之人早就被抛弃了。 徐成冲山下喊道:“既然不愿留在黑云山,自去。” “尔等是聋了还是哑了?东西全部送来,若敢说半个不字,屠了你这鸟寨,灭了你这伙儿蟊贼!”对方的气焰越发嚣张。 退一步换来的不是海阔天空,而是得寸进尺。 攻下季家堡之后,李跃将人口迁到山上居住,因此周围势力并不清楚黑云山的实力。 寻常山贼能用六千人就算大寨子。 这伙人有两万之众,自然不把一群“山贼”放在眼里。 “敬酒不吃吃罚酒!”李跃感觉自己被这伙人鄙视了。 这群人中肯定有感染瘟疫者。 李跃并不想与他们厮杀,最好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自己走自己的独木桥。 但黑云山放过他们,他们却并不想放过黑云山。 一旦厮杀起来,迁延日久,瘟疫迟早还会蔓延到山上,所以最稳妥的办法是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 此外,若是此战拖延时间太长,难免会引起洛州刘国和豫州张遇的注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们才是悬在黑云山头顶的利剑。 “攻!”李跃拔出腰间环首刀。 身后赤旗招展,一支四百人规模的驴骡骑兵忽然从芦苇荒草丛中杀出。 黄昏之中,驴子骡子们欢快的鸣叫着,有种莫名的滑稽感。 魏山骑在一头大青骡上,提着长槊,“恭候多时了!” 徐成拔出长刀,“敢死营,出击!” “杀!”敢死营披着破烂的皮甲,提着生锈的刀矛兴奋的从山上冲下。 那几十个彪形大汉愣在当地,仿佛还没明白过来。 他们楞了,敢死营的人却没有丝毫迟疑,仿佛养了许久的狗,忽然嗅到了荤腥,急吼吼的扑上去,刀光矛影,那几十个大汉瞬间被撕碎,血流满地。 场面极其血性,李跃也忍不住佩服敢死营的战力。 对方人数虽多,虽然悍不畏死,但不过是一群流贼而已。 没有阵列,没有协同,只有混战。 在成建制的战兵面前,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 魏山率“骑兵”一拥而入,宛如长矛一般刺入其阵中。 过不多时,几颗肥硕的人头被挂在旗杆上,“贼首已诛,投降不杀。” 流贼们你看我我看你,却并无惧色,眼中爆出血丝。 他们一路赶来,九死一生,早就不把性命当成一回事了,极为凶悍,为了活下去,什么事都干了,自然不会因为首领被杀而投降。 大头领被杀了,还有小头领。 几百人互相聚在一起,裹挟其他青壮,试图负隅顽抗。 “黑云山可以让你们活下去!”几名年轻的斥候大声疾呼。 但换来的只是流贼们的冷笑。 “无可救药!”魏山毕竟人少,驴子和骡子的冲击力有限。 刚要用旗语向山上求援,人群中忽然爆发出几声怒吼,只见几个衣衫破烂的女人一跃而起,扑向身边的流贼,一口咬在他的脸上,凄厉的惨叫一声声响起。 即便被刀刺穿身体,这些女人们也不管不顾,用最后一丝力气疯狂撕咬着流贼。火山文学 霎时间,那些如绵羊一般观望之人忽然暴起,扑向最近的流贼。 两人、三人、四人…… 一个流贼身上扑着四五个青壮,惨叫声越发凄厉起来。 饶是久经战阵的魏山脸上也忍不住浮起畏惧之色,也不知道这些百姓经历了什么,仇恨如此浓烈。 如野兽一般的敢死营也愣在当场…… 不用黑云山的人出手,那些流贼就被愤怒的人群一一清理。 暮色四合,凉风习习,夜色之中,嗅到血腥气的野兽们发出一声声的嚎叫。 而那些身上沾着血人,在山口跪成一片,“乞活!” 第五十八章 穷困 乞活…… 两个简单字,却充满了无限的心酸,让夜色更显荒凉。 “跟随我,我让你们活下去!”李跃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 下面跪着的人,是自己的同胞,是自己的族人,流着相同的血,说着相同的语言。 他们是这世间最勤奋、最勇敢的族群,却在这黑暗的时代,被随意践踏、欺凌、残害。 这一刻,李跃不再是以前的自己。 就算是野兽,也能感受到来自同类的悲鸣! “跟随我,我让你们活下去,还要带你们收复家园!”李跃热血喷张,却又热泪盈眶。 以前是野心,现在则成了责任…… 黑暗中,传来一阵阵嘤嘤的哭泣之声。 仿佛孤魂野鬼们在啜泣,令人毛骨悚然。 李跃知道这一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们经历了太多的欺骗与血泪,很难再相信别人,所以他们的愿望只剩下——乞活! 不经历这个时代就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震撼。 一个高贵的民族,竟然沦落到如此境地,从强盛的秦汉至今,也才多少年? 辛粲带人连夜从山上送下粮食。 李跃令人当场支起釜鼎,熬起粥来。 一团团温暖的火焰在深秋的夜里面升腾,将眼前如同鬼蜮的战场拉回了人间,粟米煮熟时发出的香气冲淡了周围的血腥味。 借着火光,李跃看到了一张张无比疲惫的脸。 未等粟米粥凉透,很多人直接双手掬起一捧送入嘴中。 “慢些吃、慢些吃。”斥堠们不顾瘟疫的危险,穿梭在流民之间。 李跃就这么在山口坐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又下起了缠绵秋雨,淅淅沥沥的,甚是寒凉。 斥候分批带着他们回到早已准备好的草庐之中。 人群沉默的跟在斥候身后。 两万多人,到了早上,只剩下八九千人,除了地上的三千多具尸体,还有近万人趁着夜色逃走了。 李跃心中一阵苦笑,也许是自己的饼子画的太大。 一个小小的山贼头子,也敢口出狂言收复河山…… 如果此时自己身上挂着豫州刺史,或者荥阳太守的名头,哪怕只是一个县令,也许会有更多的人选择留下。 “走了也罢,我们容不下这么多人。”辛粲叹息一声。 “既然来了,岂能这么轻易的放过他们?”李跃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起身望着茫茫荒野,细雨之中,隐有野兽穿梭的身影。 辛粲愕然,“将军?” “不能如此便宜了他们,所有斥候全都下山,能追回一人是一人!” 既然是乱世,不妨果断一些,强扭的瓜不甜但解渴。 能逃走的,大半是身强力壮之人,到嘴边的肉不吃,就是自己矫情了。 而且他们很难活着走到长江流域,即便到了,江东怎么对待他们,还很难说。 这几年江东渐渐稳定,并没有一扫西晋之颓气,反而故态萌苏,淮南诸将动辄劫掠南下流民、抢人妻女,江东小朝廷不闻不问。 “领命!”斥候们不顾疲惫,走向雨幕之中。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不可拘于小节!”李跃将昨日所有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无论今后成功与否,自己总要试试。 “将军之言是也!”辛粲拱手。 人一忙起来,也就没心思想那么多。 流民们一路坎坷,一场秋雨,让很多人发起烧来,增加了区分瘟疫的难度。 李跃发现比瘟疫更迫切的是缺少御寒衣物。 很多人男人都是光着屁股,女人身上的衣服也少的可怜,靠叶子遮遮掩掩。 深秋一过,没几天,就会下雪。 到时候别说瘟疫,一场大雪就能冻死不少人。 李跃揉了揉额头,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全都成了难题。 多一个人,绝不仅仅多喝一口粥的问题。 原本管山上的一万多人就够劳心劳力的了,现在多了这么多人,资源更加紧缺。 斥候不断押回一队队的俘虏。 仅两天功夫,黑云山又增加了三千多人…… 好在这时候陈留和枋头的东西送来了。 陈留的乞活军日子过的也不怎么样,上一次送来四百石粮,已经尽力了,这次只有两百石粮食。 不过枋头出手阔绰,五百石粮,八百斤盐,还有各种黑云山稀缺的药材,装了三牛车。 枋头原本就是魏武帝修建的运河枢纽,也是粮食运转中心,氐人在此深耕十几年,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人还有人。 比起石勒,石虎的政治眼光差了不止一筹。 这么一块风水宝地拱手让给氐人。 原本蒲洪在关中氐族中并非最强盛的一支,迁到枋头之后,关中诸族都团结在蒲洪身边,让石虎深为忌惮。 广宗的乞活军依旧没有动静。 自从攻下季家堡之后,广宗就开始与黑云山疏远起来。 枋头送来的东西虽多,但对人口近三万的黑云山来说,仍旧杯水车薪。 而且这次过去了,下一次难道还要再伸手?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总感觉被人卡着脖子。 辛粲道:“昔者汉高得吕氏之助,刘玄德有糜氏之资,黑云山虽险固,难以自生,将军当寻一靠山。” 刚来的时候,他干劲十足,忙上忙下,接手一段时间后,也焦头烂额起来。 “辛老是说姻亲?” 以李跃的年纪早该娶亲了。 辛粲颔首道:“正是。” 荥阳地界能助力黑云山的只有郑、王两家,荥阳郑氏一度挤进魏晋大士族的行列。 不过他们家大业大的,能看得上自己? 石勒活着的时候,曾下令不得侮易衣冠华族,他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石虎再残暴,也需要士人为他打理江山。 虽然屈辱了些,但到底还是能过下去了,比底层百姓强多了。 “事到如今,唯有如此了,然郑王两家看得上我等?”李跃跟士族交流不多,摸不准他们的脾气。 “将军英明神武,唯缺运势,荥阳地处南北之交,洛阳、邺城、许昌环绕周侧,他日朝廷北伐,将军可为前驱,必能成当年祖车骑、李都督之功业!郑王两家百年士族,目光长远,此事粲有七成把握。” 辛粲非常积极的拉黑云山当司马家的炮灰。 不过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度过眼下难关才是正事。 “那就麻烦辛老走一遭。” 谁提出来的,就由谁去办。 辛粲出身士族,也能跟郑王两家聊到一块去。 “事不宜迟,粲现在就动身。” 第五十九章 靠山 辛粲带了些钱帛去了。 李跃将所有精力投入治疗瘟疫之中。 山上的人都被动员起来,在后方砍柴的砍柴,烧水的烧水,熬粥的熬粥,搭房的搭房,尽量不与流民接触。 参战的敢死营和骑兵也全都隔离起来。 不出意料,瘟疫在两天之后开始爆发,上吐下泻,突然发热。 人太多,也就没办法一个一个的望闻问切,时间也来不及。 病入膏肓的人直接放弃。 山上的物资容不得浪费。 李跃喝月姬带着女营和医营的人,亲自教授如何把脉。 有汗、脉象浮缓者服用桂枝汤,无汗、脉象紧促者服用麻黄汤,无汗、脉象紧促而烦躁者,服用大青龙汤。 这么多的病例,让女营和医营的经营飞速增长。 中医说穿了就是经验二字。 刚开始还有不少误诊者,但随着时日的推进,越来越准,救下的人越来越多。 以至于后来,基本不用李跃出手,他们就能搞定。 不过除了伤害,不少人还有患有其他的怪病。 起初是咳嗽、胸痛,面色惨白,痰中带血丝。 过了几天,人瘦的像皮包骨,肚皮却像皮囊一般肿胀起来,最终吐出几口黑血,人也就去了。 “当是虫疫!”月姬一眼就断定。 虫疫也是瘟疫的一种,水源被尸体污染,人一旦饮下,肚中就会生虫。 不过这种病没有伤寒杀伤性强,有一定的潜伏期,只要保持卫生,就能杜绝大规模的感染。 艾草就有驱虫驱疫之效,能治疗初时的症状,是以古人常将晒干的艾草泡澡、熏蒸。 《孟子·离娄上》中有记载: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 越是陈年之艾,越有奇效。 黑云山别的没有,艾草却遍地都是。 该做的李跃尽力去做,每天都有人无声的死去,但每天也有更多的人活下来。 就在李跃松了一口气时,女营的人忽然来报:“将、将军,大、大事不好,月姬姑娘病倒了!” “什么?”李跃大惊失色。 其实这么多天最忙碌的不是自己,而是月姬。 柔弱的身躯动不动就几天不合眼,为流民诊脉。 如果只是累倒了还好说,若是感染了什么怪病…… 李跃赶紧去看望,月姬躺在一张草席上,脸色惨白,身边两个妇人照顾,见了李跃,全都退了出去。 为其把脉,脉象下沉,虚弱无力,脸上无汗,又没有发烧,不太像是伤寒。 李跃最怕得了其他的怪病,只能守在她身边。 孟开不知所踪,崔瑾留在轩辕山,身边的亲人也就月姬一个。 一夜没合眼,到了第二日,月姬醒了,挣扎着要起来,“兄长,月姬无事,最近劳累过度而已。” 李跃轻轻按下她的肩膀,“劳累了就多休息几日,瘟疫已被遏制,你无需担心。” 见李跃脸色不好,关切道:“兄长也要保重身体,黑云山可以无月姬,不能无兄长。” “都什么时候,先顾好你自己再说,少学他们阿谀奉承。”李跃一脸正色。 月姬吐了吐舌头,躺下闭上眼睛。 李跃寸步不离守着她,为她熬了一小罐肉羹,亲自喂她喝下。 刚喝到一半,辛粲急匆匆的赶来,守着礼数,站在草庐外,并不入内。 他不进来,李跃只能出去。 辛粲这才开口,不过脸色有些古怪,“郑家答应了,不过有一条件。” “说。” 天上不会掉馅饼,黑云山的选择不多,但人家士族的选择却有很多。 “郑家需将军入赘,改姓郑氏,郑氏子弟会协助将军管理黑云山……” “哐当”一声,草庐中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这年头赘婿跟阉奴也相差无几了,被人鄙视。 “辛老意下如何?”李跃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的火气。 接受郑家的条件,等于黑云山的一切都拱手送上。 这年头还真是遍地虎狼,你不想吃别人,别人早就惦记着你。 辛粲也有些难以启齿,“属下觉得……觉得可假意接受,度过眼下难关再说……” 李跃忽然感觉辛粲的立场有问题,他在意的不是自己,而是黑云山将来成为江东小朝廷反攻羯赵的前锋。 自己若答应如此苛刻的条件,还能坐在黑云山寨主的位子上吗? 刚刚累积起来的威信会全部消散,黑云山并不全是李跃一个人的。 “哼,难道没有郑家,黑云山就活不下去了吗?此事休要再提。”李跃断然拒绝。 说穿了,郑家提出这么苛刻的条件,根本就没看上自己这个山贼头子。 哪怕黑云山击退高力禁卫,吞并季家堡,在这些大士族眼中,仍是一介草寇。 山河沦丧,并不影响他们高高在上。 以至于演变为庶民看一眼高门就有罪…… “将军稍安勿躁,此事未必没有转机,属下再去谈谈。” “不必再谈了,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我自有良策!”李跃一脸杀气,现在还能支撑,所以讲些脸面,不把事情做绝,真到了最后一步,也就不用顾及那么多了。 活人难道还能被尿憋死? 辛粲拱手而退。 李跃整理了一下心情,回到草庐之中。 月姬一双月牙眼早已骨碌碌的转了起来,“兄长可知石虎的皇后郑樱桃,出自郑氏?” 李跃一愣,“还有此事?” “郑樱桃虽不是郑家嫡出,却也是郑家养大的舞姬,极得石虎宠幸,郑家有郑樱桃这层靠山,当然看不上兄长。”月姬脸上浮起古怪的笑意。 “你这话说的就像为兄没人要一样。”李跃心情好了不少。 月姬“咯咯”的笑了起来。 见到她笑,李跃心情好了不少,“郑家既然有郑樱桃这层关系,为何之前还对我们如此客气?” “远亲不如近邻呗,石虎荒淫无道,郑樱桃能得宠几时?郑家对江东朝廷并未死心,所以也不敢过于亲近羯赵。” “你为何知晓这么多?”李跃好奇起来,只记得她姓张。 精通医术,又知道天下大事,肯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月姬低下头幽幽一叹,不再言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痛,她不说,李跃也就不问了。 “将军,大喜,斥候在外方山寻到铁矿和煤矿!”斥候欣喜的在外禀报。 第六十章 自力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这年头抄近路是不可能的了,士族极其看重出身门第,根本不会跟普通人通婚。 更何况李跃还是一个山贼头子。 所以只能自力更生,找到煤矿和铁矿,为李跃带来了一丝信心。 天无绝人之路,山穷水尽的时候,总会有一条活路。 有了铁,山上就可以大规模扩军,增强战争能力,士卒们不用再提着棍子、叉子当武器,简易的盔甲也能打造出来。 有了煤,这个冬天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豫州与并州都是资源丰足之地,能找到这两座矿藏并不让人意外。 李跃赶紧带人前去查看,隐藏在山沟里面,被厚厚的落叶覆盖。 其中铁矿被人开采过,有一条浅浅的矿洞,斜向下二十余丈,石壁上挂满了青苔和藤蔓,缠满了地上的十几具枯骨。 李跃查看骨头腐化程度,年代比较久远。 铁矿规模都不大,黑云山而言绝对足够了,还伴生一些其他矿产,暗黄颜色,似乎铜或者金。 虽然不多,但对黑云山而言也是一比不小的财富。 这年代的到处都是原始森林,一棵棵大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密密麻麻如墙一般,灌木荆棘丛生,空手行走都很难,更别说运出去。 还有一个更棘手的问题,此地离轩辕山近,离黑云山远。 动静太大,一旦被轩辕山发觉,他们会无动于衷吗? 这年头穷疯的不止黑云山。 当日洧水对峙,李跃感觉轩辕山比黑云山还要穷…… 虽然两边有盟友的默契,却并非真正的盟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即便是真正的盟友又能如何? 轩辕山有一次走到李跃面前。 仿佛一道坎儿,越过去,天高海阔,越不过去,只能被锁死在黑云山附近的百里之地。 李跃望着南面,隐隐可见青翠山影。 祖逖率部曲百余家北上,扩充至两千人规模后,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为谯城张平、樊雅所阻,军中大饥,进驻太丘。 不过祖逖头上顶着奋威将军、豫州刺史的名头,施以离间计,除掉张平,劝樊雅,方才有了一块容身之地。 “先于此地建一坞寨,这些时日斥候营盯紧轩辕山。”李跃决定试试轩辕山的反应。 不怕轩辕山野战,就怕他们持续不断的袭扰。 “遵令。”张生野拱手。 煤矿离黑云山很近,用不着担心周围的势力。 李跃遂带人开采,豫州地界的煤质量还算上乘,完全能满足取暖的需要。 汉武帝盐铁专营,使得冶炼技术大大提升,煤大规模应用于冶炼之中。 荥阳城中就有一座汉时遗留下来的高炉,时至今日,还在为羯赵源源不断的打造兵器和盔甲。 魏晋士族们弄出一种香煤饼,将煤炭捣成粉末,用轻纨细细筛之,掺以梨、枣汁等香料,制成梅花、凤鸟等各种形状,放在香炉中,燃用时能发出阵阵清香。 奇香分细雾,石炭捣轻纨。 石炭正是煤。 煤饼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之物。 一车车的煤拉回黑云山,加些黄泥,制成煤饼,放在土坑中,可以缓缓燃烧一整晚,整间屋子都是暖的。 唯一的隐患就是中毒,李跃严令每间屋子必须通风,还让女营日夜巡查,发现关门烧煤者,一律当众鞭笞二十。 黑云山取暖问题算是解决了。 山上动脑筋的不是李跃一个,心灵手巧的妇人们用晒干秋草编出一种草衣。 李跃试了一下,美观什么的就不用考虑了,能满足日常出行,也能保暖,还能防雨,但有些扎人,穿在身上非常不舒服。 不过山上就这条件,穷有穷的办法,很多新加入的难民都还光着屁股和脚丫子。 他们分到草衣草鞋之后,立马喜笑颜开。 除了草衣,还有皮衣,兽皮、鸟羽、鸡鸭鹅毛全都被收集起来,做成衣服。 李跃就分到一件豹皮裘,和一件狼皮袴。 魏晋时期的冬天,远比后世寒冷,秋收之后,北风席卷大地,一天比一天寒冷。 山上孩童光着腿,拖着鼻涕能漫山遍野的跑。 六七岁就能追兔捉鸟,下地干活,十一二岁弯弓搭箭,提刀握矛…… 严酷的生存环境让每个人的意志都变得坚强。 就连李跃也感觉自己变得坚韧不拔。 整个黑云山仿佛一座山城般,木屋和石屋从半山腰一直绵延到山顶,所有人都在竭尽所能的劳作着。 劳作也让流民们的心定下来。 百姓的智慧是无限的,百姓的力量是无穷的。 只要给他们提供一个安定的环境,天大的困难也难不住他们。 新的流民断断续续南下,跟上一次两万人大规模不同,来的都是三五百人。 黑云山早就形成一套流程,挑选、隔离、清洗、熬药、煮粥…… 不需要李跃出手,女营和医营的人就会处理妥当。 五百多人的队伍,能活下三四百人,很多人已经在南下的途中油尽灯枯,即便没有瘟疫,人也早不行了。 受感染的不仅仅黑云山,旁边的京县也爆发大规模的瘟疫。 斥候来报,每天被扔进护城河的尸体就有四五百多具。 北面首当其冲的巩县人全都死绝了。 西面的缑氏早早关闭城门,躲过了这一劫。 “将军,京县大疫,县令韩绪派人来求救。”辛粲拱手道。 黑云山归京县管辖,自然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 李跃对京县印象不错,该交的“保护费”一分没少。 “还救援作甚,何不趁此良机拿下京县?”魏山瞪大眼睛。 山上人口暴增,汜水堡周围的耕田不够用了,北面倒是还有很多田地,但都被黄河水冲毁了,另外,北面距离荥阳城太近,李跃暂时不敢往那边发展。 “君子岂能趁人之危?”辛粲膛目结舌。 魏山冷笑道:“谁说我等是君子?我等是山贼、流民!吃的就是这碗饭,为何要吃力不讨好的救京县?黑云山没那么多的家当!” 其他将领也大部分赞成吃下京县。 好歹是个容身之地。 辛粲本来就是京县的人,自然挂念故土,向李跃拱手,乞求道:“将军……” 第六十一章 京县 其实要吞并京县,上一次流民暴乱时就可以动手了。 还是那个问题,京县地处平原腹地,一座空荡荡的县城能抵挡荥阳、洛阳、许昌方向的围攻吗? 显然不可能。 躲在山上,只是一伙儿山贼,羯赵嫌麻烦,眼皮都懒得夹一下,但若是下山攻打县城,那就另当别论了。 以一个县跟整个羯赵对抗,李跃还没狂到这个份上。 另外,此事也并非吃力不讨好。 黑云山想要崛起,不能只有武力,还应该有声望。 张角如何崛起的?靠符水治病救人! “京县百姓皆为我等族类,岂能见死不救?”李跃一锤定音。 辛粲擦了擦脸上的汗,“将军仁义!” 魏山盯着辛粲,咧着嘴笑道:“将军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事不宜迟,医营、斥候营的随我同去,魏将军率战兵营待命,若有不测之事,随时驰援。” “遵令。” “辛某先去联络韩县令。”辛粲火急火燎道。 李跃点点头,京县连遭两次大劫,早就没有抵抗黑云山的实力,不怕他吃里爬外。 京县令韩绪能找自己救命,颇有几分头脑。 聪明人不会做蠢事。 带上必备的东西,李跃率三百医营、七百斥候营下山,连夜赶到京县。 城门已经大开,县令韩绪带着两人出来迎接,一边咳嗽一边道:“多谢李寨主!” 不仅场面寒酸,连他们的人也寒酸,衣服上打着补丁,蓬头垢面的,眼中布满血丝。 李跃一看他脸色就知道他也感染了,“闲话休叙,请韩县令多备桂枝、麻黄、甘草、艾草、杏仁等药物,另外清理出一片民间,用作疠所,城中所有人一一甄别。” “京县上下所有人,任凭寨主差遣。”韩绪态度不错,没有士族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颍川士族中就有韩氏一门。 不过曾经的荣华富贵,都已化作过眼云烟。 “救人如救火,恕在下冒昧了。”李跃一挥手,一百斥候控制城门,两百斥候骑着野驴、骡子沿街巡视。 一切无恙之后,李跃才跟韩绪一起入城。 “合该如此。”韩绪情绪非常低落,眼神中偶尔闪过一抹忧色,但还是隐忍下来。 一入城,腐烂和恶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街巷墙根到处都是腐烂的尸体,无人打理。 没走几步,正街上倒着一头大牛。 身上爬满了蛆虫和苍蝇,牛眼呈一种诡异的暗黄色。 一阵乱风扑面而来,地上草灰随之扬起,苍蝇乱飞,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呻吟声隐隐约约传来,让人感觉走进了鬼蜮。 明明秋日高悬,还是有一道凉气从背上窜起。 也不知道自己熏了艾草的麻布能不能挡住瘟疫,赶紧让医营的人接手城中药铺,自己则带着斥候赶往府库。 好歹是个大县,府库中还有些存货,全都取了出来。 李跃第一时间烧了开水,泡上秋艾,给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一遍。 韩绪令人召来城中的青壮和吏卒,在屋外静候。 “城中所有尸首,人尸、兽尸全部焚烧后掩埋,用艾草将全城熏一遍染病者住东城,未染者住西城,按照我们的人熬制汤药,从今日起,所有人必须喝烧开过的人,严禁饮用生水……” 李跃在屋中发出各种命令,却并不敢出去。 瘟疫在城中的杀伤力远大于荒郊野外。 城里面的耗子、苍蝇等等,都是感染源,最大的问题还是水。 黑云山的水是流动的,而城里面的水却不动。 韩绪极为干练,没有计较上下之分,严格执行李跃的各种命令,辛粲也忙前忙后。 亡羊补牢尤未晚也。 医营的人早就身经百战,斥候也能帮上手。 顷刻间,城中燃起大火,原来是韩绪直接将东南角的房屋一把火烧了。 火光之中,李跃隐隐听到人的惨叫…… 想来应该是病入膏肓者,瘟疫感染到一定地步,就算对症下药也很难救活,更不用说还要花费巨大的人力和物力。 让更多轻症状者活下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凄厉的惨叫声越来越大,引起其他人的哭泣,被夜色渲染,令人有种不在人间的错觉。 不过这世道,跟鬼蜮又有何区别? 水灾、瘟疫、兵灾……一轮接着一轮。 也难怪衣冠贵人们要偏安江左醉生梦死。 李跃心中暗暗佩服韩绪的果断,能在这世道上活下来的人,没一个是泛泛之辈。 拜他的果决所赐,城中的人被快速清理、隔离。 省了李跃很多麻烦。 第一日就这么惊心动魄的过去了,第二日,很多原本症状不明显的人开始上吐下泻,连韩绪都倒下了。 外面的人有医营和斥候营处理。 京县的瘟疫远比黑云山严重,异常凶恶,很多医营的人也倒下了,即便斥候身强力壮,也病倒了二十多人。 李跃亲自为这些人诊治。 最好的药,最好的食物。 《伤寒杂病论》上有种针灸之术,搭配药浴,可以治疗重症者,不过月姬只是记了一笔,并没有详叙。 韩绪的病情最严重,面色惨白,脉象极其微弱,昨日见他只是咳嗽,没想到今日如此沉重。 其他的人陆陆续续好转,只有韩绪不见起色。 “李……寨主,绪怕是……不行了,城中……百姓,还望寨主施以仁手,大恩大德,来世、再报。”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到了这种地步,他还在挂念百姓…… 李跃为他盖上草席,“实不相瞒,韩县令若是去了,黑云山会直接掳走城中青壮、财物,老弱妇孺自生自灭,谁的百姓谁自己管,我乃山贼,没有这等闲情雅致。” “你!”韩绪一把坐了起来。 李跃端起一碗悉心熬制的大青龙汤,韩绪一把夺过,“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李跃又端来一碗细粥,他想也不想,还是一口灌下。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 想死的人怎么都救不活,不想死的人总会有一线生机,不是人压倒瘟疫,就是瘟疫压倒了人。 更何况韩绪的病还没到那一步,一大半是操劳过度所至。 劳累过度也会造成脉象微弱,与瘟疫叠加,所以才造成病入膏肓的假象。 韩绪年纪不大,三十四五的年纪,正是壮年,不是这么容易病倒的。 服了药,又喝了粥,李跃又为他药浴。 见他闭上眼睛,脉象又渐渐沉稳起来,李跃松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医术又有所增长。 “李……寨主大恩大德,韩绪……铭记五内……”韩绪闭着眼睛幽幽道。 第六十二章 名声 瘟疫来的快,去的也快,压住了,伤亡就降下去了。 京县虽然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家家户户都有哭丧之声, 韩绪经过李跃治疗和调理,身体快速恢复,两天功夫便可下地行走,坚持要去安抚百姓。 这人就是劳碌命,李跃苦劝不听,只能由着他。 不过在他的协调下,好转的人越来越多。 李跃感觉差不多了,就向韩绪告辞,“瘟疫虽被压下去了,却并未根除,韩县令不可掉以轻心,定要严格执行隔离之策,人员不可聚集,山上诸事繁杂,就不搅扰县令了。” “李寨主这就要走?”韩绪目光闪烁起来。 “莫非韩县令要留在下?” 韩绪拱手道:“李寨主若是愿意留下,绪愿牵马执镫。” 话说的虽然客气,但也仅仅是客气而已。 更多是在以退为进,京县先是水灾,又起瘟疫,流民作乱,正是最空虚之时,如果黑云山有意,京县根本无法抵挡。 不过京县连遭天灾人祸,人口凋零,府库空虚,宛如鸡肋,食之无味。 李跃没有接受,也没拒绝,而是意味深长道:“李寨主之才,焉能牵马执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可期!” 韩绪一愣,似乎在品咂最后几句话。 李跃已经翻身上驴,带着斥候和医营离去。 岂料刚走到城门口便被拦住了。 “黑云山救命之恩,我京县永世不忘!”三名耆老带着百余青壮弯腰拱手。 青壮男女们将仅有的鸡蛋、麦饼、粟饭送上。 斥候营没有一人伸手,医营的人想伸手,但被斥候军官们低声呵斥,又缩回了手。 李跃在驴上朝众人拱手,“黑云山与京县同在一方水土,诸位便是我等父老乡亲,何来救命之恩?何来永世不忘?诸位之言未免太生分了。” “好!”青壮们欢呼起来。 不过耆老的眼神有些复杂,人活的太长,心思也会变深。 人心隔肚皮,大恩如大仇。 黑云山终究顶着“流贼”的名头,跟他们这些羯赵治下的百姓有本质区别。 留在这里,他们难受,李跃也感觉难受。 “告辞。”李跃没功夫猜耆老们心思,带着人出城而去。 比起一座鸡肋般的县城,名声更重要一些。 刚到索水河,就撞上魏山接应的人马,见李跃无事,长舒一口气,“你们都走了,山上一团乱麻,让我魏山冲锋陷阵可以,但管着几万号人的吃喝,比死还难受。” 李跃哈哈大笑,“有劳了。” 魏山打量了一下队伍,骂道:“京县竟如此小气,让将军空手而回。” “京县受灾严重,自身难保,哪有心思招待我们,再说我们下山是去救人的。” “还是将军心胸宽广。” 一路闲聊着回到黑云山。 山上的人一见李跃的旗号,纷纷出来迎接,“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山路上顿时被围的水泄不通,男女老少一脸诚挚笑容。 不知不觉间,李跃在他们心目中地位已经如此之高。 “将军累了,你们快些让开。”张生野喊道。 “对对对、莫要堵着路。” 众人目送李跃上山。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黑云山穷一点、破一点,但好歹让这么多人活下来。 李跃不仅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心中也充满了动力。 就算为了山上这些人,也要坚定的走下去…… 黑云山帮助京县平息瘟疫,渐渐在荥阳周边传开。 没几天的功夫,荥阳地界的大小坞堡纷纷请求救治。 李跃没有推辞,将医营和斥候混在一起,分作十二队,还弄了一百七十多辆驴车,赶赴各大坞堡。 医营连续几次高强度的救治,已经彻底成长起来,不敢说医术有多高明,治瘟疫却颇有几分心得。 他们下去后,荥阳地面山的瘟疫被有效遏制住。 县城没有多少油水,这些坞堡却富得流油,医营回返时,带回东西不少,衣服、盐、酒、肉、粮食、针线等等。 除了盐和针线上交,其他的东西平分给他们,算是一种激励。 “谢将军!”医营的人异常积极。 下山一趟,人胖了一圈,想来是受到豪强们的热情招待。 李跃“神医”的名头不胫而走,名声越来越响,只要打着黑云山的名头,荥阳地界上的官府、豪强都会给些面子。 荥阳太守郑笃大张旗鼓的派人来征辟李跃为医曹吏。 “不安好心,将军若是去了,黑云山立刻分崩离析,郑笃不费吹灰之力除去黑云山!”辛粲上一次说媒,被拒绝后,扫了面子,一直对郑家颇有微词。 李跃自然没傻到自投罗网。 行医只是副业,主业是造反,不能本末倒置。 去荥阳城当了医曹吏,等于老虎拔了牙齿。 李跃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医曹吏是别人的施舍,从荥阳太守的姓氏就可以看出他的出身,“那就有劳辛老去信一封婉拒之。” “属下责无旁贷。” 信送出去了,没过几天,郑家的人主动派人来说媒。 这一次的条件比上一次“优渥”了许多,没提入赘之事,只要求黑云山的兵权交由郑家,相应的,郑家每年会给黑云山输送一万石粮食,李跃则提拔为郡都尉。 “李寨主,我们郑家自前朝始,便是数一数二的士族,不知多少人挤破头,此番联姻,郑家已经退了一步,寨主定要仔细思量。”使者一身绫罗,鹤立于黑云山众人之间。 虽然竭尽所能的做出一种礼贤下士的风范,但仍无法掩盖他脸上的傲气。 李跃忽然明白过来,郑家不是看上自己,而是看上黑云山,近三万人的规模,已经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了。 一山不容二虎,黑云山的壮大,自然威胁到荥阳最大的地头蛇——郑家。 “如此说来,在下岂非要感恩戴德?”李跃皮笑肉不笑。火山文学 兵权是自己立身的根本,绝不容任何人插手。 使者完全没听出李跃语气的中嘲讽,“感恩戴德就不必了,日后寨主好生辅佐我郑家,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阁下怎知我求的是荣华富贵?”李跃盯着他的眼睛道。 使者一愣,这才觉察出气氛不对。 堂中之人一个个凶神恶煞满脸横肉,一看就知道不是良善之辈。 “你……” “阁下慢走,恕不远送!”李跃直接下了逐客令。 第六十三章 兵变 瘟疫还处在苗头的时候,荥阳太守郑笃早早就关闭了城门,配合洛州刺史刘国驱赶难民南下。 因此荥阳还保留着几分人气。 太守府内,几人正在高谈阔论。 “笮桥一战,晋军前锋失利,参军龚护战死,汉军箭矢射到桓温马前,战况惨烈,左右失色,诸将皆惧,意欲退兵,却在此时,鼓吏误击进鼓,袁乔等将乘势率军死战,桓温督军掩杀,方才反败为胜,汉主李势乘夜远遁九十里,最终投降……” 一锦衣青年正在读着邸报。 桓温收复蜀中,颇得天助。 “神鸟之战,麻秋十二万大军,不敌谢艾两万步骑,由此观之,天命在晋,胡云当衰也!” 成汉为氐人创立,前两代君主还算呵护百姓,但到了李势父子时,与石虎如出一辙,大兴土木,滥杀无辜,滥用刑法残害汉民,人人自危。 如今成汉被灭,麻秋大败,极大鼓舞了北国人心。 堂中诸人不是郑家子侄,就是郑家门客,才学兼具,丰神俊朗,颇有名士风范。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郑笃本人就常以名士自居,手下之人也多为“名士”。 侄儿郑盛拱手道:“天王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太子与太尉之争愈演愈烈,依在下看,大乱近在眼前,彭城王乃郑家之甥,荥阳居天下之中,叔父当早做准备!” 郑樱桃生有两子,长子正是凶名赫赫的第一任太子石邃,次子为彭城王石遵。 石邃被杀,仅仅当了八个月皇后的郑樱桃被废为东海太妃。 “以主公之才,何必屈身他人之下?”一个门客拱手道。 此言一出,令堂中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仿佛荒野中野狼扑闪扑闪的。 这世道不论有没有实力,全都野心勃勃。 从汉朝起,便有一套由外戚走向皇位的标准流程,王莽、曹操、司马懿,还有二十多年前对刘渊全家大开杀戒的靳准…… 郑笃出身荥阳郑氏,又与郑樱桃沾亲带故,可谓得天独厚。 不过郑氏的家主郑满认为风险太大,协助胡人名声不好,一直不怎么支持他,这么多年也只是混到了一个荥阳太守。 郑笃或许没有曹操、司马懿那么大的野心,但往上爬的兴趣还是有的。 彭城王石遵若是能坐上去,郑笃自然水涨船高。 堂中的气氛正越来越热烈之时,忽有下人前来禀报,“禀太守,黑云山拒绝……姻亲!” “不识抬举!”郑笃脸色骤变,这是黑云山第二次拒绝他。 为了这桩婚事,郑笃特意收了一个门房的女儿为义女,改姓郑氏,又承诺提拔他为都尉,如此优渥的条件居然被拒绝了…… “黑云山近些时日招抚流亡,抚治瘟疫,远近闻名,既然不听使唤,便留不得!”郑盛寒着脸道。 郑笃斜了他一眼,又扫了一眼堂中的“名士”,让他们高谈阔论、吟诗作赋自然不在话下,但若是让他们去跟黑云山的贼寇们厮杀,却根本不可能。 郑家不缺“名士”,但缺冲锋陷阵之人。 黑云山凶名赫赫,还击败高力禁卫…… 这也是郑笃极力拉拢黑云山的原因。 “养了这么多年的狗,该让它们动一动了!”郑笃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还是侄儿亲自走一遭。”郑盛的眼神带着几分阴沉…… 黑云山,寒风正在呼啸。 不过山上却喜气洋洋。 一连去了三四个月的周牵、曹堪终于回来了,足足带回一千多斤盐。 不过出发时的四百多人,只剩下两百余。 “此次取盐颇为曲折,羯人在安邑设有两支骑兵,日夜巡视,看管破严,属下观察多日,才寻得机会,回程时,又遇到石宣在河内游猎,道路禁绝,不得已绕行崤山,进伏牛山……” 周牵说的轻松,李跃却知道此行的艰难。 绕行崤山,走的是弘农郡,多了将近千里的山路。 能回来两百多人已经说明他们意志坚定。 “如此说来,此路不通?” 两百多人换一千斤盐,这买卖亏到家了。 周牵却拱手道:“非也,此事大有可为!” “哦?”李跃大奇。 “我等初去,不识路径,在山中披荆斩棘,所以才迁延日久,如今摸清羯人骑兵规律,各处关节已打通,属下担保,下次可十倍几十倍取之!” 周牵为人谨慎,应该不会信口开河。 财帛动人心,盐不仅可以自己用,还能贩卖给其他州郡,一本万利。 如今的黑云山比以往更缺物资。 盐在这个时代可以当钱用! “好,此事就交给你和曹堪全权负责,你们可以挑选两千青壮组件盐营,装备先满足你们。”李跃也不是矫情的人,这年头做什么事不难? “两千人马?都可以直接去抢羯人的盐了。”曹堪一愣。 魏山哈哈大笑,“两位有所不知,你离去的这几月,我们黑云山可算是发达了!山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周牵一脸倾佩,“当日一见将军,便知非常人也!” 虽是奉承之言,但也颇为亲切。 李跃道:“黑云山有今日,非我一人之功,全赖诸位戮力同心。” 花花轿子人抬人。 身边的魏山、周牵、徐成、辛粲、曹堪等人都一脸激动之色。 有这一千斤盐,山上的燃眉之急暂时解了。 天无绝人之路,难关都是一步一步迈过去的,天下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煤有了,人有了,铁矿也有了,自然要开始打造兵器盔甲。 李跃依稀记得羯赵差不多就这几年开始大乱,大河南北混战不休。 “将军,我们的铁矿被劫了,杀了我们十七个兄弟!”斥候急匆匆来报。 “什么人如此大胆!”魏山当场大怒。 “还能是谁?”李跃反问道。 黑白两道,敢冲黑云山动手的,除了轩辕山就没有别人。 该来的始终要来。 本来就跟轩辕山不对付,现在有了铁矿,更让两边红眼。 黑云山不敢向平原地区扩张,但可以向山中发展。 此外,黑云山之所以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其实都是打出来的,击退高力禁卫获得铁甲,吞并季家堡得到耕田。 轩辕山处于黑云山背后,一直不愿结盟,永远是个隐患。 就在李跃磨刀霍霍的时候,崔瑾的密信却在这个时候来了:“轩辕山兵变,郭实被杀,袭击铁矿乃诱敌之计,不可轻动!” 第六十四章 出 李跃拿着密信看了许久。 字迹是崔瑾的,人也是黑云山的细作,不会出错。 那么问题来了,继续苟且着,对轩辕山的袭扰视若不见? 两边的关系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太坏,如果轩辕山觊觎铁矿,大可用另一种不伤和气的方法提出来,就像当初张遇围攻黑云山时一样。 默契已经建立。 郭实被杀,这种默契就烟消云散了。 两边只剩下鱼死网破。 另外,崔瑾去轩辕山埋伏了几个月,根本不知道现在黑云山实力到了何种地步,他的“不可轻动”,不是说不动。 “将军,怎么办?”徐成望着李跃。 周围的人也一脸期盼,仿佛群狼嗅到了腥味。 以前兵微将寡,就李跃与魏山撑着场面,现在周牵、曹堪回来了,身边的人也多了。 “轩辕山不是想引诱我们吗?不妨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么大的胃口。”李跃盯着沙盘,脑海中反反复复推算。 以前是有心无力,所以只能选择与轩辕山相安无事。 如今黑云山已经具备了吞下轩辕山的实力,即便加上附近的京县,黑云山也完全能应付,除非…跟上次一样,豫州刺史张遇横插一脚。 魏山道:“哈哈,就该如此,轩辕山这帮人没出息,不如跟着我们一起驱除羯奴!” 周牵沉眉道:“轩辕山既然是兵变,其内部定然不稳,的确是一次好机会。” 仔细想来,此次兵变有些诡异。 郭实坐镇轩辕几十年,德高望重,老谋深算,居然这么轻易的阴沟翻船。 翻船也就罢了,一般情况下,刚刚兵变之后,要稳定内部,不会火急火燎的招惹强敌…… 除非,他们背后有另一股更强大的实力在影响着他们。 李跃咳嗽一声道:“张遇会不会也参与其中?” 小心使得万年船,轩辕山不能不吃,但也许小心谨慎。 “应该……不会?”魏山眉头皱起。 周牵却是眼神一亮,“六成可能!” 这种事情不能侥幸,张遇一定会来,李跃隐隐感觉还有更大的阴谋围绕着黑云山。 纸包不住火,几万人的黑云山,周围势力会无动于衷? 即便此次不出手,也会面临洛州和豫州的绞杀,以黑云山的方寸之地,迟早会被困死。 就像当初的李矩一样,屡次在正面战场上击败羯人,但石虎换了种打法,以劫掠人口破坏耕地为主,袭扰李矩的后方,最终让李矩支持不下去。 与其被动防御,还不如主动出击,吞并轩辕山,扩展生存空间。 “听令!徐成领三千敢死营为前锋,魏山率两千战兵在后,周牵领三千青壮佯攻密县,牵制许昌援兵,本将军自引一千青壮为后应,诸军昼伏夜出,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不计伤亡拿下轩辕山!”李跃一巴掌拍在木案上。 不管对方在阴谋着什么,自己先把第一拳打出去。 战争爆发在敌人的地盘上和在自己地盘上有本质区别。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进攻者永远掌握主动权。 “遵令!”众人一起拱手。 徐成低声道:“将军,敢死营没有三千人……” 魏山提醒道:“不是捉回几千逃窜的流贼吗?把他们押上去当兵奴。” 慈不掌兵,该有牺牲时就牺牲。 当初两万多流贼攻山失败后,不少人逃窜,被斥候捉回四五千人,在山上白吃白喝,该他们出出力了。 虽然都是先锋营,但这些人不在奖赏的范围之内。 因为他们的身份是比僮民还要底下的奴隶。 黄昏,六千“大军”集结,虽然装备惨不忍睹,很多人连一件草衣都没有,不过士气高昂。 山上老弱妇孺都出来观望。 担忧、信任、欢喜、期盼……无数道眼神汇集在一起。 唯一不和谐之处,几个敢死营的人哭哭啼啼,赖在地上撒泼打滚,抱着树根不走,李跃没惯着他们,让亲兵直接斩首,人头挂在旗杆上。 “万胜、万胜!” 见了血,士气立即高涨起来,老弱妇孺们热情高涨的呼喊起来。 “打仗,就不要瞻前顾后,刀朝一处砍,矛朝一处捅,你且去,老夫为你守着山上基业!”薄武一反常态的没有喝酒,身边也没有女人。 关键时候,他还是靠得住的。 “侄儿此战必胜!”李跃信心十足。 薄武仰面而笑,“如此,吾心安矣!” 钟灵毓秀的轩辕山上,一切静如止水。 新寨主是郭实的义子郭宁,也是轩辕山头号悍将,据说有生裂虎豹之力。 杀了郭实之后,又连杀三个头领,才让其他人闭嘴。 郭宁背后,站着一高冠鹤氅的年轻士人,鞶带上挂着一把班剑,剑柄在下,剑鞘在上,是士人常用的璏式佩剑法。 方便剑手快速拔剑。 “诸位。”年轻士人双手一拍,露出手腕上的织锦护鞲,“养兵千日用在一时,黑云山为肘腋之患,不可不除。” “这么多年,一直是郑家支援我们,没有郑家,尔等早已饿死,焉有今日?郑公子的话都听清楚否?”郭宁两眼闪着凶光,扫视众人,却最终落到末位的崔瑾身上。 崔瑾的真实身份只有郭实一人得知,从未宣之于口。 所以郭宁只知道崔瑾跟郭实女儿不清不楚。 “寨主所言甚是,黑云山为轩辕山心腹大患,不可不除!某劝过郭实多次,奈何不用吾言,以至黑云山猖獗至此。”崔瑾第一个站出来说话。 郭实被杀,其旧部拥护其女郭芙蓉,原本一场大战在即,但崔瑾第一个站出来支持郭宁,不知用什么办法,压制住了郭实旧部,让轩辕山免了一场火并。 郭宁自然想弄死崔瑾,但一来找不到把柄,二来,崔瑾手上的实力不容小觑。 山上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头领,万一两败俱伤,可就便宜别人了。 而且郑公子郑盛也不同意杀掉崔瑾。 “崔头领深明大义,我郑家铭记在心。”望着崔瑾朗月般的容颜,郑盛眼中掠过一道邪光,家里养的几个娈童跟眼前之人相比,提鞋都不配。 魏晋男风盛行,钟鸣鼎食之家的名士们常以此自夸。 不过,郑家跟崔家是老冤家。 石虎的第一任妻子是太原郭氏之女,被郑樱桃谗杀,清河崔氏献女求荣,亦被郑樱桃构陷至死,断了清河崔氏的攀附之心。 “那么崔头领以为当如何攻灭黑云山?”郑盛走到崔瑾身边,越看这张脸越是心痒难耐…… 第六十五章 野心 崔瑾心中一阵恶心,他也出身士族,自然知道郑盛什么想法,不过知道归知道,再恶心也要忍下去,“黑云山与轩辕山旗鼓相当,若是没有外援,很难攻破。” “如果有外援呢?”郑盛毫不掩饰。 堂中其他头领全身一震,郑家的实力不是这些山贼流民能想象的。 这也是崔瑾最忌惮的,所以才冒险去信让黑云山不可轻动。 “有外援则另当别论,可效法当年的石勒破李矩之策,毁其耕田,掳其人口,将其困于山上,不出一年,黑云山必然分崩离析,公子亦可兵不血刃,将黑云山收入囊中。” “妙哉、妙哉!”郑盛击掌而笑,身体不知不觉朝崔瑾凑近了几分。 两人的距离如此近,让郭宁感到一丝威胁,冷声道:“此战有豫州刺史亲自出马,围攻兵力一万两千余众,何必畏首畏尾,直接杀过去,黑云山还能上天不成?” 郑盛的笑容僵在脸上。 兵者,诡道也。 张遇是他最强的一张底牌,却如此轻易的翻出…… 崔瑾心中一惊,果然,郑家此次出手非同小可,连豫州刺史都使唤出来了,一万两千余众…… 整个黑云山还不知道有没有一万人。 堂中气氛诡异起来。 郑盛回头望着一脸满不在乎的郭宁,心中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厮勇力绝伦,但脑子似乎不怎么好使…… 不过也正因为他脑子不好使,所以才会杀了养育他近三十年的义父。 “郑家若是愿意支援甲胄兵器,不消张刺史出马,吾三千精锐便可灭了黑云山!”郭宁脾气上来,舌头也管不住了。 郑盛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此事容后再谈,张刺史已从许昌发兵,五日后便可赶来,诸位暂且忍耐,崔头领,某舍中备有佳酿,今夜可否小酌一杯……” 崔瑾一阵恶寒,随口扯了一个理由推脱,“我军攻黑云山的铁矿,彼怀恨在心,需防其偷袭,崔某不敢有丝毫懈怠。” “识时务者,在乎俊杰,崔头领当多加思量。”郑盛笑的越发轻佻。 崔瑾拱手而退,众人也都跟着退散。 郭宁单独留下,“这厮不会逃了吧?” “逃?他能逃到何处?这洛、豫二州还有他的容身之地?”郑盛志在必得。 拿下崔瑾,以后在名士圈中也会声名鹊起。 “万一……他投靠黑云山……” “你方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方兵力一万二千余,难道还灭不了区区黑云山?他是聪明人,此番黑云山必死无疑,只等张遇人马到齐,我们立即起兵,先攻季家堡,然后围点打援,不愁黑云山不灭!” 郑盛吸取高力禁卫的教训,决定把战场放在季家堡,攻其所必救。 “公子用兵如神,郭某佩服。” “太守已经同意你入赘我郑家,以后你就是郑家人了!”郑盛鄙夷的盯着郭宁,同样都是贼酋,黑云山的那位有骨气多了。 “郭、郑宁必为郑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山中寒凉,属下特意挑选了几个美婢为公子暖床。”郭宁原本也不姓郭,现在该姓郑也无所谓。 “你这破山还有美婢?”郑盛眉头一挑,眼中又掠过一丝邪光。 郑宁咧嘴一笑,“公子去了便知,属下亲自带人巡夜,公子可放心消遣。” 郑盛投来赞赏之色,暗忖这厮还不错…… 月黑杀人夜,风高防火天。 荒野中伸手不见五指。 士卒们身上很快就挂着一层白霜,风顺着草衣的缝隙吹进去,寒意刺骨。 “将军,轩辕山不到二十里,敌方斥候暗哨已被我们解决。”斥候前来禀报。 “密县方向可有消息?” “尚无。” 李跃感觉此战最大威胁不是轩辕山,而是豫州刺史张遇,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绕过密县,弄清楚许昌的动静。” 这个任务并不简单,从黑云山到许昌有几百里的路程。 一来一去,至少需要七八天的功夫。 沿途危险自不必说。 斥候咬牙道:“遵令!” “军中战马你们都拿去,不必爱惜马力。” “多谢将军。”斥候感激的退下。 夜色越来越深沉,也越来越冷,士卒们抱在一起取暖。 李跃也被冻得受不了,算着时日,还有五天就入冬,攻下轩辕山,到时候大雪封山,也就不怕张遇的大军。 张遇背后有整个豫州,他可以输两次、三次,但黑云山背后什么都没有,输一次,山上的人心就散了。 李跃承担不起战败的代价。 所以跟张遇之战,能不打就不打,能拖一天是一天。 “杀!” 前方忽然爆发阵阵呼喊,厮杀声由远而近。 李跃心中一震,这么快便接战,说明徐成的先锋营被发现了。 似乎山上早有防备…… 此刻的黑云山上。 一人站在薄武面前,“司空派在下前来问些事情,还望薄头领如实相告。” 薄武扫了一眼他手中的令牌,连忙恭恭敬敬的起身。 黑云山先击败高力禁卫,接着吞并季家堡,勒索周围郡县,然后收容灾民,平息瘟疫,如此高调,不可能不引起有心人的关注。 “李跃何许人也?” “不太清楚。” “是不知,还是不愿说?”使者两眼如剑。 薄武摇头道:“天下动荡,妻离子散破家流亡者千万人,我岂知晓?再说此人平素与我并不亲近。” “不亲近为何将黑云山寨主之位拱手相让?”使者步步紧逼,居高临下。 薄武眯着眼,盯着使者,“让给他,老夫还能颐养天年,过几年舒心日子,若是不让,阁下觉得老夫能活几年?” 使者也盯着他,两人的目光都不退让。 “当年若不是司空,你早就尸骨无存了。” “哼,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司空若是想取回这条老命,现在就可以拿去!”薄武端起桌几上的一樽酒,一口灌下。 “你……”使者平息怒气,“邺城暗流涌动,司空正是用人之际,特意派我来问你,可愿回归司空麾下?” 回归当然不是薄武一人回归,而是带着整个黑云山。 此人趁李跃不在时上山,时机把握的非常好。 如果是以往,薄武也许会同意。 但今日不同往日,自己走了,那小子怎么办? 薄武脸上浮起酒气,“我薄武从不做亏心之事,一把老骨头也经不起折腾,司空好意在下心领了,司空若真欲用人,老夫推荐此子!” “然此子野心太甚!” “野心?这世道谁人没有野心?郑家?张遇?抑或司空?阁下回去好生转告司空,难得我乞活军出一雄才,不可弃之于荒野。” 第六十六章 死战 厮杀声惊醒了沉沉黑夜,远方大地上,野狼也跟着一声声的嚎叫。 斥候将前方战报一一传回,“将军,敢死营于山脚遇敌,敌军甚是凶猛,我军损失惨重。” 敢死营本来就是临时召集起来的炮灰,试探敌人的埋伏,没指望他们能破敌。 厮杀仍在继续。 前阵的溃兵都逃到李跃周围了,这些人一遇大战就逃跑,已经成了习惯,动摇军心。 黑云山的老卒勇猛剽悍,但新招入的士卒未必如此,以后军法应该立起来,不然遇到真正的对手,一场小溃败会导致全线崩溃。 “逃兵皆斩,人头送到前阵!”李跃面无表情的下令。 “遵令!”斥候骑着驴骡追了上去。 求饶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 张生野满脸血污的前来禀报,“将军,逃兵足有千人之多……” “一个不留。”李跃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战场上的逃兵都不处理,其他人怎肯血战、死战? “遵令!”张生野咬牙而去,“将军有令,一个不留!” 刀锋斩断脖颈的声音在周围响起,李跃竟然觉得有些清脆…… “报,魏将军请求出战!” “不准!”李跃直接拒绝,前阵的厮杀声没有断绝,说明徐成还在血战。 崎岖的山道上,投入再多的兵力也是枉然。 李跃一直对徐成寄以厚望,现在,是他展现自己的时候。 这世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关卡要过,同样,轩辕山也是黑云山的一道关卡。 厮杀声越来越惨烈,依旧有溃兵从前面逃回,被斥候捉住,砍下头颅,送到前阵。 周围血腥气越来越浓烈,吸引来各种野兽窥伺,一双双绿幽幽的眸子在黑暗中扑闪,寒夜让它们更饥饿。 约莫半个时辰后,斥候终于带来了好消息,“将军,徐头领率敢死营老卒击破敌军!” “好!传令敢死营休整,魏山进击!” “遵令!” 这几个月,黑云山上下几乎无月不战,与山贼流民战,与野兽战,与恶劣的生存环境战。 崎岖的山路对别人或许是天堑,但对黑云山的部众而言不算什么,他们每天都会在山路上来回数次。 黎明在东边地平线撕开一道白缝,寒夜渐渐退散。 不过前方的厮杀仍在继续,轩辕山的人拼死抵抗着。 斥候从东面奔来,“密县一千步骑正向此地赶来,暂时被周长史牵制住!” 周牵手上都是青壮,没有盔甲,武器也都是些破烂,上一次洧水对峙,密县的人马颇为精锐,短时间牵制可以,但时间长了,一定会被发现端倪。 不过轩辕山的战事似乎又陷入了僵持之中,搏杀越发惨烈。 李跃带着斥候营上前,沿途到处都是尸体,失去头颅的逃兵尸体正被野狼、野狗们啃食,鲜血汇聚成一条条小溪,让山路变得泥泞起来。 刚赶到山脚,斥候惊慌来报,“……魏将军身先士卒,率甲士死战,却被敌将所伤。” “魏将军人呢?”李跃心中一震,孟开离去后,魏山在黑云山战力数一数二,居然会被人击败? 不过这不是第一次了,当日黑云山南山大战,魏山也是身先士卒,冲到最前,被高力禁卫所伤。 “被亲兵奋力救回。” 李跃记得崔瑾说过,轩辕山的战力不可小觑,如今看来,并非虚言。 随着魏山的受伤,山上的厮杀声渐渐淡了下去。 一人站在山腰的大树上朝下大吼:“黑云山贼子,今日就是尔等死期!哈哈哈——” 山上跟着爆发一阵嘲笑声。 听着这些杂乱的笑声,李跃却感觉有些滑稽,黑云山是贼子,轩辕山是什么?羯赵的顺民? 同样都被北边不当人,南边不待见。 徐成目眦欲裂,“属下愿率敢死营前去,不破此贼,誓不回还。” 密县的人马已经出动,如果徐成不成功,那么就会面临前后夹击的危险。 望了一眼疲惫的敢死营,以及身上伤口还在流血的徐成,李跃摇摇头,“我亲自去会一会轩辕山!” 退下来的战兵们耷拉着脑袋,士气低靡。 这是一个危险的苗头。 魏山固然是一员勇将,只可惜并未从山贼头领真正转变为一位将领,在狭窄的山路上投入过多的兵力,无法展开,被敌方的猛将挡住,卡在山道上,进退失据。 徐成关卡已经过了,现在轮到自己了。 此战关乎黑云山日后的生存空间,作为一山之主,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愿随将军死战!”一百三十多名亲卫甲士站出。 “不愧是我黑云山男儿。”李跃大笑。 从容的笑声让周围的人都安心不少。 “杀贼!”李跃举起了右手的环首刀,左手提着一把手锤,从锤子上传来的沉重感让人异常心安。 成王败寇,谁输了谁就贼! 寒风仍在呼啸,晨曦从枯枝间穿过,清新的泥土气味中混杂着浓烈的血腥气。 而这血腥气让人瞬间就绷紧。 “杀!杀!杀!”一百三十多名甲士提着骨朵、狼牙棒、锤等重兵向前。 能用的起这些兵器之人,自然人人高大威猛,加上这个血性的时代赋予他们的煞气,一出现在战场,就仿佛洪水猛兽一般。 扑、扑、扑…… 地面随着盔甲的振动而震动。 山下数千人仰望着、期待着。 轰隆…… 山上石头、木头沿着山道滚了下来。 轩辕山比黑云山险峻,不过险峻的山道同样限制了敌人兵力的展开。 因此石头、木头并不多,还是滚下来的。 反应敏捷者轻易躲开,躲不开的直接用身体硬扛。 “杀贼!!”一名甲士被撞的口吐鲜血,却仍屹立不倒,提着骨头指向上面。 “杀!”其他人加快脚步,向山上冲去。 对方厮杀了大半夜,自然也会疲惫,石头木头越来越稀疏,距离越近,这些东西越没有效果。 有人射了两箭,但面对重甲,根本造不成伤害。 “死!”一名甲士跃了起来,手中狼牙棒兜头砸下,厉风呼啸。 对方能抵挡魏山这么久,自然也披了铁甲,还有铁盔。 但这铁盔在狼牙棒下如同泥捏的,“砰”的一声,铁盔深深的凹了进去,蹦出红白之物…… 有时候,死不可怕,这年头谁不是九死一生? 但死的如此惨,就让周围的人惊恐了。 那名甲士倒提狼牙棒,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惊呆的众人,红白之物溅了一脸,一道白气从他口鼻间喷出,“受死!” 第六十七章 勇者 晨曦之下,那名甲士的凶煞之气喷涌而出,如同一头铁兽矗立在山道上。 头盔间散落的灰发显示出他是位老卒。 然而铁兽不仅他一人,还有一百三十多人。 李跃挑选亲卫,自然选最强悍之人。 “受死!”更多人冲了上去。 骨朵、锤、狼牙棒一股脑的乱砸,石头、木头、长矛、铁甲、血肉、骨头……纷纷化作残渣。 狭窄的山道上不利于两丈的长矛攒刺,却极利骨朵、手锤作战,而对方的刀却很难破开黑云山的铁甲。 每个倒下的敌人死状极为凄惨,对活着的人造成极大的心理打击。 堵在隘口敌人一步一步的后退,黑云山甲士提着重兵器一步一步向前。 山下传来一阵阵的呼喊,“万胜、万胜!” 一名敌军承受不了压力,扔下环首刀,转身就跑,但没跑几步,刀光一闪,他的头颅就飞上了天空,身体软软倒下。火山文学 一全身浴血的敌将带着六七名甲士站出,暴喝道:“苟瞻在此,后退一步者,全家斩首!” 敌军后退的步伐立即停止,呼吸越来越粗重。 “杀一贼子者,赏粮三升!阵亡者,家眷可领一石粮!”敌将挥舞着长刀。 在一个普遍饥饿的时代,三升粮食的吸引力巨大,而一石粮就能收买一条人命。 从这名敌将的表现看,魏山败在他手上不冤。 “杀!”一名敌军剧烈的呼吸着,从上面扑了下来。 “蓬”的一声,骨朵击碎了他胸骨,肋骨从血肉间刺出,但此人没有立即死亡,而是用最后一口气,将黑云山甲士扑下了峭壁。 同归于尽! “冲上去!”李跃低吼了一声,心中却无比惋惜,如果这份血勇用来对付羯人、匈奴、鲜卑,华夏焉会沉沦至此? 不,沉沦腐化的从来不是这些来自底层的勇者…… 甲士们一拥而上,与此同时上面的人也冲了下来。 两股人马狠狠撞在一起,血肉横飞,惨叫和闷哼声一起传来。 这种居高临下的刺击,加上人跳起时的重量,让长矛和长刀能刺破重甲。 李跃被五名亲卫护在中间,周围涌起阵阵血光。 一支长矛险些刺到李跃的脸上,侧头时,看见身边的甲士被一把长刀削断了双腿…… 两边全都化为了野兽,无比渴望血肉。 而此刻李跃心中竟无半分恐惧,只有兴奋,索性扔掉环首刀,双手握紧铁锤,一锤一锤的向前砸。 每次敌人的刀矛刺来,左右甲士都会用盾牌挡开。 身边倒下的敌人越来越多。 血肉模糊,狭窄的山道被践踏出鲜红色的肉泥。 此战规模虽没有当日与羯奴的南山一战大,却更加凶险。 地利在敌人手上,每走一步,都有人流血,或者倒下。 但没有人后退,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些被挑选出来的亲卫没有辜负李跃,用性命守护着承诺和尊严。 也不知厮杀了多久,周围的一起都变成了血红了。 对面站着的人越来越少。 黑云山的重甲还是占了很大的优势,除了被退下峭壁的,很多人的盔甲虽然被刺穿,血流如注,但终究没有倒下。 而敌人已然山穷水尽。 “苟瞻在此,贼将可敢一战?”对方已经陷入绝境,要么逃散,要么被绞杀。 李跃望着眼前铁塔一般的汉子,心中无限惋惜。 从八王之乱开始,不知有多少血性勇士沉默的死去…… 轩辕山上。 崔瑾枯坐了一夜。 山下的厮杀声清晰的传进他的耳中。 “夫君……”一穿着皮甲的女子满脸担忧。 她正是郭实之女郭芙蓉,长相和气质算不上出众,却自有一股英气。 乱世之中,没那么多繁文缛节,郭实死后,崔瑾冒死收留了她,一对人,两双花烛,一身红衣,便算是成婚了。 “郭宁的人动了没有?” “未曾。” “守山之人是苟瞻还是梁啸?” “是苟瞻。” “可惜了。”崔瑾皱起眉头,“如果能多给我些时日,这些人或许能为我黑云山所用。” “我们手上有三百精锐,千余青壮,男女老少皆可握刀,何不乘此良机,杀了郭贼为父亲报仇?” “现在动手,我没有十全把握,郭宁一莽夫而已,不足为虑,杀岳父的幕后主使是郑家的那位公子,不可让他走脱了。” 郭芙蓉幽幽一叹,“这世上怎有十全把握之事?” 这话让崔瑾楞了一下,当初郭宁兵变时,崔瑾便准备动手,然而其他的头领一见到郑家的人,全都蔫了,竟然没一个人敢反抗,他只能隐忍下去。 现在,已经到了忍无可忍之时。 郑盛对他有非分之想,郭宁更不能让他活下去。 “让山头所有人做好准备,只等黑云山攻上来,我们便立即起兵响应!” 话音方落,却听到外面一阵惊慌,“崔头领,大事不妙,郭宁带人杀来了!” 崔瑾与郭芙蓉同时一惊,两人目光一接触,却又镇定下来。 崔瑾一把抓起宝剑,“不胜即死,就在今日!你我夫妻异常,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惨叫声由远及近。 “妾此生能遇夫君,是苍天眷顾。”郭芙蓉亦提起一把环首刀,满脸的英气化作杀气…… 寨子外面,郑盛一脸的欲求不满,几个皮糙肉厚的山野女人,自然无法让他尽兴,但一想起崔瑾的脸,心中仿佛有一只猫爪在挠啊挠的。 “其他人可以杀,但崔瑾定要给本公子留着!” 敌人攻山,为绝后患,郭宁首先想到崔瑾,作为山贼,他总感觉此人与他格格不入,如果他活着,得到了郑盛的宠幸,郭宁的地位自然会下降。 “崔瑾剑术高超,只怕难以生擒。” “哦?他还会剑术,妙哉!”郑盛越发心喜。 郭宁暗中扇了自己一耳光,“贼人攻山,当速速清除山上隐患,崔瑾若是顽抗,只怕山上人心动荡。” “动荡?莫非要造反不成?许昌的大军就在路上,密县的人马已经赶来,莫非两天你都守不住?”郑盛斜眼看着他。 “自……自然能守住,苟瞻和梁啸就够他们受了。”郭宁心中暗骂,这位郑家公子也忒难伺候了。 不过世家公子都这副德性。 第六十八章 归降 “苟瞻在此,贼将可敢一战?”喊声越来越凄厉。 他的腰上、左腿上血肉模糊,已然身负重伤,似乎连站都站不稳。 周围甲士的目光纷纷转向李跃。 “好!”没时间多做考虑,必须快速击碎敌人的意志,李跃捡起地上的一把断刀,快步迎了上去。 敌将晃晃悠悠的冲下来。 刀光一闪,断刀已经从他破碎的盔甲中刺入。 “噗”的一声,敌将倒在血泊中。 留下一个全尸是李跃给他最大的敬重。 敌人的气势也在这一刻泄了,满脸泪水,有几人还横刀自刎。 没有时间怜悯别人,如果不能攻破轩辕山,自己的命运会比他更凄惨。 在甲士的簇拥下,继续向前。 这些失去斗志的人自有后面的战兵俘虏。 没走几步,一层层的雾气从山上滚滚而下。 秋冬之交,常有大雾,并不出奇。 李跃忽然想起一句话:为将而不通天文,不识地理,不知奇门,不晓阴阳,不看阵图,不明兵势,是庸才也。 看来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古时大将和老农,夜观天象,便知道何时下雨,何时起雾。 “天助我也!传令,全军上山!”李跃大喜。 雨雪天利于防守,大雾天却极利进攻。 虽然击败了苟瞻部,但己方却也精疲力尽,顶着几十斤的盔甲爬山、激战,对体力的消耗太大了,当初高力禁卫就是这么败的。 轩辕山的主力未动,以逸待劳。 李跃自然有信心取得最终的胜利,只是伤亡一定会惨重,山上不知有多少如苟瞻一般的将领。 而现在一场大雾,彻底扭转了形势。 不仅帮了自己一把,也迟滞了密县和许昌的援兵。 李跃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天命所归? 有了大雾,就不必急吼吼的攻山了,李跃让甲士休养气力。 过不多时,徐成敢死营第一个赶来,六百老卒杀气腾腾,“将军且休息片刻,属下为前锋,破了这鸟寨子。” 雾气越来越重,五步之外的人都开始影影绰绰起来。 李跃思索了一阵,“可用疑兵之计!你带人上去,多鼓噪呐喊,试探上面的反应,不比急于进攻,等后面大军赶来,我们一鼓作气,攻破轩辕山!” “遵令!”徐成领命而去。 后面上山的人带来水囊和干粮,一番狼吞虎咽,又喝了水,胃里面充实起来,气力渐渐恢复。 “杀!” 上面猛地一阵大吼,气势十足。 接着一阵骚动,不时有箭矢、木石落下。 但喊声大雨点小,并没有真正的厮杀,消耗了上面不少东西。 不过对面的人也不蠢,来来回回弄了几次,也就回过味来,不为所动。 徐成却依旧乐此不疲大喊大叫,鼓噪而进。 喊了三四次,忽然率敢死营老卒杀了上去,一阵阵惨叫和骂声响起。 就在一场厮杀将要展开时,徐成又带人退下了。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徐成的做法暗合兵法要义。 黑云山不缺提刀猛冲猛打的狠人,却非常缺独当一面智勇双全之人。 李跃原本对魏山充满期待,连战兵营都交给他了,不过他的表现差了些。 当然,魏山作为冲锋陷阵的战将还是合格的,深刻发扬了乞活军悍不畏死的作风,只是天下之事,不能全凭刀子解决。 尤其是实力弱小时。 退下来之后,徐成又开始鼓噪呐喊,刀拍盾牌,动静极大,山上的人不敢掉以轻心。 而一旦他们松懈下来,徐成又趁机攻上去。 人的精神不可能一直维持在高压状态,老来去去几个回合之后,山上有些扛不住了。 “将军,敌军后退了!”徐成派人下来禀报。 甲士们也休息好了,重新提起骨朵、锤、狼牙棒。 后方的战兵休整之后,也跟了上来。 魏山颤颤巍巍的跟来,身上的伤口被简单包扎,一脸惭愧,“属下有负将军所托。” “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介怀。”李跃安慰道,又为他检查了一下伤口,原本他身体就比较健壮,又有重甲保护,所以都是一些皮外伤。 怕他又求战,拿话堵住他的嘴,“伤势虽然不重,当若是不加调养,只怕日后会留下隐患,此番大雾,如有神助,轩辕山必破!为日后驱除羯奴之大计,将军多保养身体才是。” 魏山一脸感激,老老实实的下山去了。 李跃看向山上,时间差不多了,大雾只会持续一上午,还有大概一个半时辰左右,如果不能攻上上,就是一场血战。 从苟瞻表现出来的战力,轩辕山不会太差! “徐成开道,其他人随我杀上去,吞了轩辕山!”李跃热血沸腾,虽然只是一座小小的土匪寨子,但轩辕山对黑云山意义重大。 拿下此地,伏牛山之东的莽莽群山间,再无其他势力能与黑云山抗衡。 而且南下的大门也打开了,西南是南阳盆地,东南则是颍川。 “遵令!”大雾之中,众人齐声大喊,气势如虹。 后面的山隘借着大雾或强攻、或佯攻,一一击破。 轩辕山承受的压力没有黑云山那么大,堡楼关隘早已年久失修,斥候们在山间如履平地,敌人想抵抗也抵抗不了。 也并非所有敌将都如苟瞻般拼死抵抗,很多人一见情形不对,便率部撤退。 李跃太了解他们是怎么想的了。 部众消耗太多,即便轩辕山守住了,以后在山上的日子也不好过。 反之,即便轩辕山守不住,但只要部众还在,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有人的地方总会充满各种算计。 很快,黑云山的人马就推进到轩辕山的主峰,偌大的山寨宛如一条巨蟒盘桓在山巅,与参天古木毗邻,周围淡淡的雾气萦绕,即便是秋末,处处枯黄,却还是如同仙境一般。 华夏山河是如此的瑰丽。 雾气越来越稀薄,光线越来越明媚。 辕门之前,敌军早已列好了阵势。 辕门之后,老弱妇孺们投来惊恐的眼神。 在如狼似虎的黑云山部众面前,仿佛一群待宰的羔羊。 一名壮硕将领领着十几名甲士站在阵列之前,目光极其复杂。 黑云山的人马走到此地,轩辕山便大势已去了。 李跃觉得有些奇怪,主寨的人马并不多,不到千人,其他人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某乃黑云山之主李跃,轩辕山大势已去,不降者,斩!” 没人会质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百余甲士跨前一步,“不降者,斩!” 声音极大,犹如雷鸣,震慑力十足。 辕门后面的孩童吓得大哭起来。 那员敌将手握刀柄,但终究没有拔出来,“可是救治瘟疫的李跃李神医?” 李跃一愣,自己这名头,他也听过? 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兵荒马乱的时代,能治病救人者,自然名声极广。 不等李跃回答,敌将将刀仍在一边,半归于地,“轩辕山梁啸愿归降李寨主!” “愿降。”刀矛扔了一地。 第六十九章 逃 “咦,厮杀声怎么没了?”郑盛望向山下,淡淡的雾气萦绕在枯林间,什么都看不到。 “公子放心,苟瞻、梁啸皆有万夫不当之勇,从山下到主峰,有七道隘口,黑云山的贼子除非生了翅膀,否则不可能如此短的时间攻上山。”郭宁信心十足。 二十多年来,轩辕山在郭实手上从未被人攻陷过。 “嗯,那应该是贼子们久攻不克,退去了。”郑盛一门心思在扑在崔瑾身上。 若非这场大雾,崔瑾早就被他拿下了。 前后五次攻寨,都被里面的人借助大雾挡住了。 不过现在雾散了,见分晓的时刻也到了。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是心痒难耐。 “事不宜迟,此次你亲自带人冲杀,攻破寨子,其他人死活不论,只留崔瑾一人便可,拿下他们之后,我们立即下山追杀黑云山的贼子!”郑盛想出了一个完全之色。 “公子放心!”郭宁提起一把长槊,眼神逐渐兴奋起来,心中早已打定主意,攻破寨子,立即让亲卫杀了崔瑾。 此人活着,他郭宁对崔家的价值大大下降。 五十多名甲士开始聚集,轩辕山跟黑云山一样,早就穷的揭不开锅了,这些铁甲还是郑家给的。 “哈哈哈,兄弟们,破寨之后,女人和粮食全归你们!” “完胜!哈哈哈!”周围一片狞笑。 郭宁举起长槊,刚提起脚要迈出第一步,后面就传来一阵哭嚎声,“寨主、大事不妙,贼、贼人攻上来了,苟瞻战死,梁啸投敌,主寨已失陷……”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郭宁的脚顿在空中,眼神迷惑起来。 郑盛也呆住了。 轩辕山地势比黑云山还要复杂,连一天都没撑到?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愿接受现实。 “放屁,你这厮莫非还没睡醒?贼子难道飞上来不成?”郭宁一脸不可置信。 还是郑盛反应快,“锵”的一声,长剑出鞘,寒芒一闪,剑锋就刺穿了报信者的咽喉,“此人妖言惑众,轩辕山铜墙铁壁,怎会被攻破?定时几十小贼从小道爬上来,无须大惊小怪。” “郑公子所言正是,诸位不必大惊小怪。”其他几人在一旁帮腔。 众人神色这才好看一些。 一个头领拱手道:“公子智计无双,黑云山小贼算的了什么?在下这就带人去剿灭他们!” 不等郑盛、郭宁同意,转身就走,身后还跟着三百多人。 “我轩辕山从来就没被外人攻破过,严头领攻正面,老于我堵在他们的后路,绝不可放一人下山。”另一个年纪大的头领起身,二话不说,带着自己的两百多人去了。 “他娘的,几十个小贼用得着这么多人吗?”郭宁破口大骂。 “寨主说的对,几十个小贼,何必兴师动众,依在下看,老严跟老于肯定投降去了,我去劝劝他们!”又一个小头目带着百多人走了…… “哗”的一声,两千多部众一哄而散。 郭宁身为义子,弑父夺位,本就不得人心。 如果再拖上七八天,等豫州刺史张遇的大军到来,大局就定下了。 但黑云山的人来的实在太快、太果断!根本就没给郭宁、郑盛收揽人心的机会。 更何况大部分人的家眷都在主寨里面,苟瞻战死,梁啸投降,大小头领们瞬间清醒过来,而郑家派这么一个浪荡公子哥上来,让所有人失去信心。 “贼性不改!”郑盛气的直跺脚。 “公子勿忧,我等还有七八百精锐,凭某手中这把长槊,黑云山来一个死一个,来一对死一双!”郭宁一拍胸脯,但一回头,身后空荡荡,七八百人中有五百多人撒腿就跑…… “他娘的,你们这帮畜生,还有半分忠义否?”郭宁气得全身发抖。 他愿意玩命,不代表其他人愿意。 郑盛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这厮连养他二十多年的义父说杀就杀,还骂别人是畜生,想别人对他“忠义”? 想嘲讽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关口若是把他惹毛了,自己还有命在? “大势已去,此地不可久留,速速下山与张刺史会合,重新夺回此山。” 心有不甘的回望了一眼寨子,到嘴边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轩辕山主寨。 李跃听说郭宁带人去攻打崔瑾的寨子,心中大急,难怪主寨兵力空虚,原来是去内讧了。 “来人,速速起兵,救援我兄长。” 主峰距离崔瑾所在的西峰有六里左右的山路。 刚要出门,却见几股人马气势汹汹的奔来,堵在寨外。 这些人的装备比较精良,不少人披着皮甲,有些破烂,但精气神尚可。 不少人向寨子里面探头探脑。 “列阵!”甲士们不顾疲累,提着重兵列阵在前。 士卒们的精神跟李跃一样亢奋。 梁啸拱手道:“将军,郭宁勾结郑家,弑父夺权,不得人心,这些人定无死战之心,或可劝降。” “勾结郑家?”李跃恍然大悟,所有的事情都串联上了。 没有郑家暗中推手,郭实岂会阴沟翻船? 当初郑家也想控制黑云山,但被自己拒绝了,于是联合这群狗腿子围攻自己,如此说来,张遇跟郑家也不清不楚。 否则张遇一个流民帅,怎么会爬上羯赵豫州刺史之位? 八王之乱以来,流民帅虽然桀骜不驯,但大多心向江东朝廷,很少有投靠羯赵的,张遇算是个异类。 梁啸一脸愧色,“这些年山上的头领一直接受郑家的好处,郭头领年纪大了,一时不察,着了他们的道。” 如果郭实还活着,肯定没有这么容易拿下轩辕山。 郑家忙里忙外,却是为自己做了嫁衣。 “去劝降他们吧。”李跃心情大好,先下手为强果然没错,阴谋诡计玩的再好,也比不过白晃晃的刀子。 “属下遵令。”梁啸恭恭敬敬的退下。 李跃对他的影响不错,知道事不可为,绝不顽抗,免去了一场厮杀。 “郭宁勾结外人谋害老寨主,这等畜生,你们还要为他卖命吗?李将军宅心仁厚,于大疫中救活无数人,乃英雄也,而且你们的家眷毫发无伤……” 梁啸在轩辕山上应该比较有威望,一番言语后,这些人直接放下了武器。 “愿降!” 第七十章 距离 投降的人多了,李跃也就麻木了。 反而有些担忧,如果将来遇到张遇或者更强大的势力,他们会不会也这么投降? 李跃从不对人性报有幻想,绝大多数人只是想“乞活”而已。 思来想去,唯一办法就是严酷的军法了,让他们承受不了投降的代价。 乱世当用重典,尤其是这个人心沉沦的时代。 李跃隐隐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刘琨、李矩、祖逖这些人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不够狠,石勒凶残狡诈,石虎残暴,于是他们成功了。 所以华夏需要一位强人! 英雄也罢,枭雄也罢。 只可惜历史上,几年后北国走出来的强人,有些一言难尽…… 直到五十多年后,南国舞榭歌台上的名士风流被雨打风吹去,从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中走出的英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但也未能恢复河山。 而且五十年的时间太过漫长,北国江山不知被蹂躏了多少遍。 就在李跃胡思乱想的时候,斥候前来禀报:“将军,贼酋郭宁、郑盛带着百余人从小路逃了!” “追!”首恶当然不能放跑了。 在轩辕山部众面前砍下郭宁、郑盛的人头,不失为收复人心建立威信之良策。 一个时辰后,崔瑾带着人过来。 见他安然无恙,李跃安心不少,连忙起身,“兄长!” 这个动作却让崔瑾后退一步,拱手弯腰,“拜见将军!” 身边的一年轻妇人也随同行礼。 在外人面前,崔瑾永远都是这么克制。 看到他身边的女子,李跃心中一笑,看来以后自己才是外人了。 不用想就知道此女是郭实之女郭芙蓉,长相普普通通,不过隐隐有英气。 两人站在一起,倒也相得益彰。 “嫂夫人。”李跃冲她拱手,岂料她双颊微红,竟有些羞涩,应该是成婚不久,还未适应新身份。 “将军!”郭芙蓉欠身一礼,落后崔瑾半步。 “轩辕山黑云山合二为一,其势已成,将军日后可大展宏图。”成婚之后,崔瑾有些变了,有意无意的保持距离。 李跃心中微微有些失落,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着想,如今大家的身份今非昔比,靠的太近,容易引起别人的嫉妒。 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即可,几年的兄弟之情,早就深埋于心,李跃不会变,崔瑾也不会。 他这么做,其实对大家都好。 “大展宏图,离不开诸位的匡扶!”李跃向众人道。 众人脸色各异,魏山愧色还未散去,徐成容光焕发,梁啸一脸淡然,其他投降的头目们眼神中还带着忧虑。 李跃知道他们在忧虑什么。 轩辕山虽然拿下了,但张遇的大军在路上。 考验并没有过去。 就在这时,斥候回来了,一身是血的回来,“禀、将军,未能拿下郭、郑二贼……” 有一波斥候和战兵已经围住了他们,但郭宁颇为勇猛,带着郑盛杀出重围,最终不知去向。 梁啸拱手道:“轩辕山上郭宁最为勇武,熟悉轩辕山地形,很难捉住二人。” “莫非就这么放了他们?”李跃笑道,心中有些怀疑他的立场。 他却一脸坦然,“郭宁有勇无谋,一匹夫尔,郑盛纨绔公子,试问将军,此番若无此二人自作聪明,轩辕山会如此轻易被攻破否?” 的确,此番攻打轩辕山简直势如破竹。 除了苟瞻拼死抵抗,其他人基本都在划水。 由此可见,郭实死后,轩辕山的人心散了。 郭实就像黑云山的薄武,是撑着台面的人。 “如此说来,还要感谢他二人?我家将军运筹帷幄,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方有此胜!”徐成手掌虚劈。 梁啸道:“将军用兵如神,自不必多言,但老寨主在,只怕将军很难攻破轩辕山,属下之意,郑盛乃郑家子,若死在轩辕山,只怕会引来郑家报复。” 李跃扫了一眼,暗忖此人应该也拿了郑家不少好处,所以才这么为郑盛说话。 不过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郑家在荥阳家大业大,在邺城还有不少势力。 彻底撕破脸皮,对黑云山没什么好处,只消郑樱桃吹吹枕边风,搞不好石虎几十万人就杀来了…… 不能以常理揣度石虎。 郑樱桃受石邃牵连,皇后的位子虽然被废了,依旧独得石虎宠信,而且石虎这么多年也没立皇后。 两边虽然暗斗,但至今没撕破脸皮。 另外,荥阳太守郑笃不是郑家家主。 崔瑾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郭宁、郑盛二人今日逃了,他日自会主动寻上门来。” 郭芙蓉一脸黯然之色。 “你说的不错,他二人迟早会撞在我们刀上。”李跃安慰道。 斥候和士卒们都很疲惫了,不可能再派几千人,漫山遍野的去追杀两条落水狗。 轩辕山太大了,连着嵩山,两人只要不傻,寻一条隐秘山沟窝着,别说几千人,上万人都很难短时间内找到他们。 而且密县和许昌的人马已经在路上了,需要抓紧时间布置防御,收揽人心,整军备战。 “将军英明。” 李跃起身,“徐成负责轩辕山的防务,崔司马、梁头领随我安抚军民。” “遵令。”三人同时拱手。 人都退下了,李跃才有跟崔瑾单独相处的机会。 “兄长受罪了。” 崔瑾眼中升起暖意,“郭寨主待我不错,谈不上受罪,只可惜死不瞑目,将军此番突袭轩辕山,甚是高明,破了郑盛的诡计和张遇的部署,如今黑云山已经成势,进可攻,退可受,不知下一步若何?” “兄长可有良策?” 他既然开这个口,肯定有些想法。火山文学 “黑云山虽然成势,却无名分,不如南下朝廷,求得一官半职,日后可号令司豫二州忠义之士。” 黄河以南的各大势力都暗中与江东眉来眼去。 名分肯定要从江东寻求,就连慕容皝称燕王时,也一再寻求江东朝廷的册封。 虽然李跃觉得有些恶心,但这属于常规操作。 南边或者北边,总要靠上一个,不然夹在中间两面受敌。 江东朝廷的几次北伐,对付外族不行,但搞自己人还是挺在行的,这也是司马家的长处…… “兄长所言甚是,我这就派辛粲南下联系朝廷。” 以前黑云山只是小虾米,但如今已经成为中原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第七十一章 将才 辛粲士族出身,应该与江东那帮人有共同语言。 本就没报多大希望,死马当活马医,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再说。 形势是随着实力变化的,黑云山也不可能被两座山框住了,扩张、进取,已经被李跃刻入骨髓之中。 这世道的游戏规则是不进则死! 派辛粲去,是打个招呼,混个脸熟。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消化轩辕山,迎战张遇的反攻。 山上的士卒和青壮都被集中在一起,围满了半个山头。 原本五六千人的大寨子,一场战乱,战死五六百,逃走七八百人。 身下的都是面黄肌肉的老弱妇孺,即便是士卒也瘦的如同竹竿,可见山上的日子并不好过。 李跃一向不屑于空口白话,直接让亲兵架起九口大釜,里面熬上了肉粥,肉是斥候射杀的野猪,粥是府库中粟米,撒上些盐,不大一会,香气袅袅升起。 黑云山多野驴,此地多野猪,能长到四五百斤重,还是成群结队的。 野狼野狗吃过死尸,李跃怕感染瘟疫,只让斥候剥皮。 孩童们馋的流口水,却一动不敢动。 “从今往后,黑云山轩辕山是一家人,我李跃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尔等饿着!” 越是朴素的话,越是能激起他们的共鸣。 这年头先别提家国大义了,先吃饱喝足活下来,然后才有其他。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饥饿、寒冷、瘟疫、战乱面前,人早就不是人了,自然也不会有家国情怀。 李跃话说完,却没有一个人敢动,只能让斥候分给他们。 有人用乌黑的破陶碗,有人用竹兜子,有人干脆用双手,被烫红了也不管不顾。 喝下肉羹后,一个老者哭了起来。 哭声立即感染了其他人,老人、孩子们哭声一片。 “不瞒将军,老朽、老朽已经二十多年没闻过肉味了,还是永嘉那年吃了几口白肉。” 白肉是什么东西,李跃能脑补出来,永嘉之乱,天下鼎沸,哪里会有正常肉吃? 轩辕山周围野兽多,但绝不会给老人和孩子吃。 吃了东西,众人脸上才有了热情。 轩辕山有郑家暗中支持,又被郭实经营了几十年家底丰厚。 府库中有五百多套皮甲,两千多把矛头,八百多把环首刀,弓九百多副。 最让李跃惊讶的是,轩辕山并不缺粮食,各大头领的仓库里面存了不少私货,盐、酒、粟米、酱菜,足够山上的人过上一整年舒舒服服的日子…… 有了这些东西,李跃不怕张遇围山了。 反而有些期待他的到来。 除了这些生存必须品,山上也有一个小型书库。 五胡乱华,衣冠南渡,但并非所有的衣冠都能南渡,他们的存书遗落山野再正常不过。 竹简本身也是财物。 不过现在李跃没心思去浏览,斥候带回的最新消息,张遇的大军赶到密县,两股人马合在一起,超过一万,先锋三千步骑正在赶来轩辕山的路上。 周牵佯攻的三千青壮已经退回黑云山,按照李跃的命令,在黑云山和汜水堡坚壁清野。 两天后,张遇的大军赶来,聚集在山下。 正规军的气势跟山贼不可同日而语,装备精良,士卒健壮,还有至少八百名骑兵,都是货真价实的高大战马。 不过山地作战,骑兵作用不大。 旌旗在山下招展,甲胄熠熠生辉,士卒们趾高气昂。 跟他们相比,李跃感觉自己率领的就是一群乞丐…… 张遇为了此战煞费苦心,还准备了投石车,五十多年投石车被民夫们推到山脚下。 “山上的贼子听着,现在投降,还能饶尔等不死,若是等到攻上山去,鸡犬不留。” 十几名甲士在山口前大骂。 徐成带着人朝山下骂:“有种尔等就来攻山!” 张遇这么多人马,一路从许昌赶来,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没有多少废话,几颗石头呼啸着划过天空,落在隘口下面,守军指着投石车哈哈大笑。 李跃骂了一声,“他们是在测试射程,你们笑什么,快躲起来。” 果然,第二轮砲石很快就来了。 仿佛炒豆子一般,砸在狭窄的关隘上。 “轰”的一声,木梁承受不了砲石连续击打,倒了下去,掀起一阵灰尘。 伤亡几乎没有,但山下却一片欢腾。 “将军!”徐成将李跃从灰尘中捞起。 “无妨。”李跃吐了一口灰土,见周围并无伤亡,也就没责怪徐成的豆腐渣工程。 下面砸了一阵,又射来一阵箭雨。 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压的山上抬不起头来。 第七十二章 考验 敌方恼羞成怒,换了手段。 张遇也是从尸山血海里面滚出来的流民帅,经验丰富。 这一次投来的是火油和火箭,山上枯木杂草众多,一点就着,烈焰升腾而起。 轩辕山植被茂盛,火焰威胁极大。 周围热浪翻滚,关隘里面很快就站不住人了。 “人在关在,请将军先走,我等誓死不退。”徐成提着刀,一脸煞气,额头上却沾满了汗水。 敢死营的人纷纷抬头,眼中升起习以为常的决绝。 “胡言乱语,一座小关而已,怎配的上本将儿郎的性命?他们要,给他们便是,到时候我们再夺回便是,难不成这大火能永远烧下去?”李跃语气轻松,化解了敢死营士卒身上的死气。 事情还远未到这一步。 后面还有六道关隘,对方的投石机不可能搬上山。 “哈哈,这辈子能追随将军,值了!”众人大笑。 在李跃看来,这些人才是自己真正的本钱。 培养一个悍不畏死的老卒不容易。 敌军的火油和火箭覆盖面扩大,到处放火烧山,一看就是冲着赶尽杀绝来的。 黑云滚滚,很多古木在大火中噼噼啪啪燃烧着,仿佛在无力的呻吟,一群寒鸦呱呱乱叫着窜向天空,林中野兽纷纷奔逃,不断哀鸣。 李跃站在石墙上,忽然看到一头猛虎从密林中扑出,却并没有伤害身边的野鹿,反而与它们一起向深山逃去…… 战争对自然环境的破坏极大。 “放弃前四座关隘,在第五座关隘前设置隔火区。”李跃不慌不忙道。 别看火势凶猛,但并未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轩辕山如此之大,一把火就想烧绝,自然不可能。 “将军什么是隔火区?”徐成大惑不解。 “将关隘前的树木枯草先行清理,大火没东西烧,自然会熄灭。”望着山上的大火,李跃心中一动,“再弄些尸体扔进火中,造成我们伤亡惨重的假象。” 尸体山上多的是,几日前攻山,死了不少人,都埋在一处,现在取出来就是。 徐成两眼一亮,“属下明白了。” 这时斥候忽然从山上飞跑下来,“禀将军,山寨有人作乱,崔司马与魏将军正在弹压!” “好大的狗胆!”徐成骂道。 李跃挥了挥手,“不必大惊小怪,这是好事。” 攻打轩辕山太容易了,除了第一战遇到苟瞻的顽强抵抗,后面基本兵不血刃。 太容易的事情,往往里面有不少坑。 这群人能投降自己,为何不能投降实力雄厚的张遇? 此外,轩辕山名义上拿下了,但这些大小头目及时投降,手上捏着各自的部众,所以现在反而是一个彻底消化轩辕山的机会。 “山上的防御交给你了,我去山上平息此事。” “将军放心!” 李跃带着亲卫回山,边走便问斥候,“背叛的是何人?有梁啸否?”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尤其对于一个山贼头子而言,人才太重要了。 斥候回答道:“有于磨刀、严松、赵梆,梁头领约束部众,没有参与。” 李跃止住脚步,望着向天空蔓延的滚滚黑烟。 约束部众,换一个说法就是按兵不动,魏山、崔瑾手上加起来有一千三百多人。 魏山有勇,崔瑾沉稳、谨慎,镇压山上的叛乱应该不难。 “所有人就地休整,斥候每隔半个时辰汇报山上的情况!” “遵令!” 这一次考验,对轩辕山的考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关卡要过,现在轮到梁啸。 李跃没忘记梁啸旁敲侧击为郑盛求情时的场景。 乱世之中,没那么多的时间去将心比心感化别人,只能快刀斩乱麻。 人性是黑暗的,要背叛的人,根本感化不了,迟早会背叛! 不是所有人都是同路人,李跃要做的是挑选和剔除…… 山上主寨内。 梁啸也在望着山下的大火,而他的手上正捏着一封用左伯纸写的密信。 这种纸厚薄均匀,质地细密,色泽鲜明,极利书写,士族官宦之家趋之若鹜,因此魏晋时期出了不少大书法家。 方圆百里之内,能用的起这种纸的,也只能是郑家。 而且还是荥阳太守郑笃的亲笔。 只要他动手,那么以后密县令就是他的。 换做平时,梁啸根本不用考虑,他跟苟瞻是郑家重点收买的对象,郑家对他们一直不错,没有他们两人的按兵不动,一个胸大无脑的郭宁岂会如此轻易成事? 只是,在接触李跃本人之后,他就有些动摇了。 荒野之中的野狼都会主动臣服于最强大的那头。 梁啸无疑也有自己的野心,但从李跃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有种本能的恐惧。 半年以来,先杀赵广,再击退高力禁卫,整合黑云山,吞并季家堡,然后攻陷轩辕山…… 此次攻陷轩辕山时机挑的太好了,太果断了,以至于山上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更可怕的是,他年纪并不大,二十上下,还有一手高明的医术…… 这种人的潜力是无穷的,与他为敌是愚蠢的。 “兄长,于磨刀、严松他们快顶不住了。”亲弟弟梁度前来禀报,却看到梁啸一额头的冷汗。 “你说我们该不该出手?”梁啸感觉自己头顶上悬着一把利刃。 “当初我等背叛老寨主,已是不忠不义,后又背弃郭宁,如今再叛李寨主,中原豪杰如何看我等?李跃乃虎狼也,山上叛乱,兄长按兵不动,意欲何为?” 每一个字让梁啸振聋发聩,背叛了这么多次,以后还有谁敢用自己?郑家是什么德性,梁啸太清楚了,这年头到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 “于磨刀、严松、赵梆这些人绝不是黑云山对手,不,郑家也不是!”梁啸清醒过来。 郑盛在山上的行为,早就落入每一个人眼中。 郑家子弟若都是这种货色,只怕以后被黑云山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速速点齐人马,随我去平叛。”手中的密信被撕成了碎片。 至今为止,梁啸最忌惮的李跃还没有现身,更让他有种如芒在背之感。 丛林中的猛兽消失不见,绝不是逃了,而是蛰伏起来,准备一击致命! 第七十三章 敌手 “吾待尔等不薄,何故背反?” 三四百人跪在李跃面前,每人背后两名黑云山战兵按住肩膀,山寨所有人被召集起来围观。 “莫非尔等以为本将军败了?”李跃好整以暇道。 “将军饶命啊,悔不该听郑家挑拨离间,我等对将军一片赤诚,只是一时被人蛊惑,求将军再给我等一次机会!” 灰白头发的于磨刀“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 李跃笑了起来,“若尔等兵变事成,会给本将一个机会否?” “我等从未想过谋害将军!” 都这地步了,还在睁眼说着瞎话,真落到他们手上,只怕想这么痛快的死,都是一件难事,李跃笑了笑,望了一眼梁啸,“梁头领,你说如何处置他们?” 跪在地上的人乞求的看着他。 梁啸拱手道:“全听将军军令。” “那就由梁头领督斩,一个不留。” 地上的人一半瘫坐在地上,一半破口大骂,“李跃你狼子野心,残暴不仁,他日必有天谴!” “你不得好死。” “梁啸,你助纣为虐,我等今日就是汝之明日!”于磨刀歇斯底里的怒吼着。 梁啸却闭上了眼睛,“遵令。” 李跃冷笑道:“本将是死是活用不着你们操心,尔等家眷贬为奴隶,家产全部充公!” 围观的人群中跟着一阵哭嚎。 一旁的崔瑾深深看了一眼李跃,眼神多有不忍之意,却终究没有多言。 梁啸带着十几名亲随,提刀开始行刑。 每斩下一颗人头,人群望向李跃的眼神便敬畏一分。 山寨前的空地上,很快就被鲜血染红。 寒风一阵阵的吹过,枯木簌簌作响,远处浓烟滚滚,大火向深山里面蔓延。 半山腰传来阵阵厮杀声,想来张遇正在挥军猛攻。 半个时辰后,三百七十二颗人头落地,尸体被扔下悬崖,鲜血被黄土重新覆盖,除了浓重的血腥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威信威信,先威后信。 “从今往后,没有轩辕山,所有士众全部充入战兵营,魏山、崔瑾、徐成、梁啸皆升为都尉!” 虽然是野路子,但该给的还是要给。 说不定什么时候江东的任命就来了,黑云山与轩辕山连在一起,方圆两百多里,那女老少加在一起,三万五千余众,已经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了。 “多谢将军!”三人拱手。 山下厮杀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偶尔可见几支羽箭从山林间飞出,窜向天空。 众人的目光再次瞟向李跃。 张遇虽然挂着豫州刺史的名头,却是这十年间崛起的最凶残的一位流民帅。 能在中原百战之地崛起之人,自然不会是泛泛之辈。 所以山上才会有这么多人响应他。 不过别人怕张遇,李跃却一脸云淡风轻,徐成是在按计划的佯退。 在平地上,李跃承认三个黑云山也不是张遇的对手,但如果在山上,那就另当别论了,“山上戒严,所有部众集中来主峰,无事不得出门,斥候日夜巡视。” 人群被驱赶回寨子。 魏山道:“攻杀正急,何不下山一战?张遇纵然兵强马壮,能奈我何?” 梁啸也跃跃欲试。 崔瑾倒是一脸平静。 山下动静这么大,说明张遇士气正旺,精力充足。 “此战才刚刚开始,诸位何必心急?不妨稍待片刻。”李跃起身,走到战兵之间。 隐隐能感受到他们蠢蠢欲动的战意。 轩辕山府库中的各种装备取出,李跃亲自为一名高壮的战兵披上皮甲。 一個小小举动,令战兵满眼感激。 为人处世跟为将之道是一样的,该狠的时候要狠,该仁义的要仁义。 过不多时,山下动静渐渐小了。 斥候前来禀报,“徐都尉退到青泥口,然张遇军也原地休整。” 张遇不追徐成? 有些出乎李跃预料了,莫非他看出什么了? 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不过时间拖下去,整体上对己方有利…… 夕阳西下,群山尽染,枯萎中带着一片金黄,恢弘而壮丽。 寒风阵阵,一名四十余岁穿着盆领凯的将领正聚精会神的盯着一具烧焦的尸体,然后眺望山顶,但他的目光为群山阻挡。 “贼子已然后退,使君何不一鼓作气杀上主寨鸡犬不留?”一旁的郑盛咬牙道。 他全身衣服破破烂烂,沾满了血泥,脸上也有几道被荆棘划出的伤口,整个人看上去仿佛丧家之犬。 而站在他前面,正是羯赵豫州刺史张遇。 张遇斜睨了他一眼,语气冷漠道:“知道你为何会败?” 郑盛一愣,不知他为何要提此事,“皆因苟瞻不力,梁啸叛我,方有此败。” “所以都是他人的原因,与你无关?”张遇揶揄道。 早年郑家虽然支持过张遇,但郑盛绝不敢对他无礼,“还请使君指点。” “志大才疏!”张遇丝毫面子都不给。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斥责,郑盛满脸通红,他一向自视甚高,在家族中出类拔萃,本以为可以指点江山,纵横天下,没想到一出门就栽了跟头,还在栽在一名山贼手上。 张遇冷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且看看这些尸体。” 焦尸早已面目全非,狰狞可怖,郑盛忍不住一阵恶心。 “看出什么来没有?”张遇语气中早就对他不报期望,直截了当道:“既然是被烧死的,为何骨头上会有刀矛伤口?” 果然,每具焦尸上都有一两个创口,皮肉虽然烧焦,但骨头上留下了清晰的断口。 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难道这些尸体是贼子故意摆在此地的?”郑盛一脑门的汗。 张遇笑了笑,”孺子可教也,贼子摆出这么多尸体,欲造成伤亡惨重之假象,诱我继续猛攻,而且,连续三个关口,敌人都是一触即溃,阵型不乱。” 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将,张遇的眼光和战场直觉绝不会差,否则也不会走到今日。 “呸,黑云山贼子阴险狡诈!”郭宁不合时宜的跳出来大骂。 这种场合本没有他说话的机会。 郑盛微微皱眉,“使君可有破敌之计?” 张遇目光在两人身上飘来飘去,“我军兵强马壮,为何要用计?凡用兵,皆以正合,以力破之,投机取巧,反为贼所趁。” 第七十四章 抵挡 郑盛一见此目光便觉得不妙,“使君,在下有一计,可破黑云山贼众。” “哦?不妨说来。” “贼子重兵云集轩辕山,老巢黑云山岂不空虚,不若掉头猛攻之,一旦老巢攻陷,胁迫其家眷,可令贼子就范,轩辕山不攻自破!”郑盛洋洋得意道。 岂料张遇的目光还是冷的,“斥候已经打探过了,黑云山、汜水堡坚壁清野,我军不易攻陷,此外,大军来回奔波,必然疲惫,若轩辕山贼众紧随我后,切断洧水或是攻陷密县,我军进退失据,有倾覆之厄。” 行军打仗不是纸上谈兵,动员一万人马,需要两万民夫在后辅助。 转攻黑云山战线拉得太长,加大了后勤补给的难度。 届时黑云山贼众只需要袭扰粮道,前面的大军就受不了。 黑云山能击退高力禁卫,说明山上防守森严。 对张遇而言,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整个后背都暴露在轩辕山的兵锋之下,没有一个将领会这么打仗的。 张遇心中对郑盛的评价再降几分,膏粱子弟不过如此,轩辕山如此险峻之地,居然也能失陷…… 主寨。 “禀将军,敌军没有进攻,在黄藤口休整!” “再探。” “遵令!” “张遇久经沙场,只怕诱敌之计难以奏效。”崔瑾低声提醒。 “不愧是豫州刺史!”李跃忽然感觉这一战不好打了。 豫州刺史差不多是一方诸侯了。 上一次洧水对峙,优势在张遇一边,但他却迟迟不进攻,说明此人生性谨慎。 这样的人,一个简单的诱敌之计自然难以骗到他。 眼见天色将暗,魏山道:“属下愿率一军夜袭之!” 崔瑾摇摇头,“张遇征战多年,非郑盛、郭宁可比,必有防备。” “他不打就不打,拖下去还是我们赢,最后一道关隘断虎口重兵布防,不容有失。”李跃很快就调整心态。 打仗不能自欺欺人,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但战术上一定要重视。 崔瑾拱手道:“属下亲自去办。” 梁啸道:“属下觉得断虎口之前的飞猿峡不可轻弃,此地山势雄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消五百精锐,弓箭、擂木、滚石充足,足以抵挡张遇月余,属下愿率一军前去部署!” 李跃攻山太过容易,对地理没有仔细揣摩,梁啸在此生活十几年,没人比他更懂地利。 “那就辛苦梁都尉!” 轩辕山上的人将他与苟瞻并列,应该差不到哪去,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去溜溜。 而且他的家眷在主寨里面,不必担心他投敌。 梁啸拱手而退。 安排妥当之后,李跃将防务交给魏山,自己则安然睡下。 身为统帅,越是镇定自若,手下部众便是心安。 轩辕山比黑云山险峻,通往主寨的小路不多,都有人防守,斥候遍布整个山顶,也不怕敌人偷袭。火山文学 虽然跟张遇交手不多,却也大抵摸清楚了他的脾性,不好行险。 否则当初洧水对峙时,他就一把杀过来了。 这一觉睡得相当踏实。 早上醒来,整个人精神焕发,头脑清晰。 果然,整整一夜静悄悄,两边都没动静,这更让李跃确定之前的推断没有错。 张遇不好对付,想要击败他,难度不小。 不过战争并不一定要分個你死我活。 站在大形势上看,击败张遇并不是什么好事,他是羯赵的豫州刺史,邺城岂会没有反应? 原则上,黑云山还是潜伏期,暗中发育,绝不能提前暴露在羯赵眼前。 咚、咚、咚…… 山下传来一阵激昂的战鼓声,张遇开始攻山了。 声势比前几次更为浩大,漫山遍野都是喊杀声,仿佛整座山都被震动。 李跃照常洗漱,拗断一节柳枝,沾了些盐,便开始刷牙,秦朝时便有青铜牙刷,还有白垩粉做成的“牙膏”。 当然,这是贵族们的玩意儿,寻常人每天能有一口稀粥喝就不错了,基本用不着刷牙。 洗漱完毕,斥候恰好带回最新的消息。 “禀将军,敌军以郭宁为前锋,发动猛攻,徐都尉陷入苦战。” “郭宁?” 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厮果然投奔张遇,他在,郑盛肯定也在。 “正是,此人颇为骁勇,极熟青泥口地形。” “让徐成撤退,放弃青泥口。” “遵令。”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没必要在一座准备不足的关隘上死磕,保存实力是第一选择。 两个时辰后,厮杀声又响了起来,不过这次明显比早上的要消沉一些,从午时一直持续到申时,最终厮杀声渐渐淡去。 “禀将军,郭宁在飞猿峡被徐、梁二都尉合力击退。”斥候欣喜来报。 “大善!”李跃一拍大腿,梁啸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聪明人自然知道如何抉择。 将他提为都尉,跟魏山、崔瑾平级,已经是李跃的最大诚意。 有些东西心照不宣,一切看表现,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况且投降张遇,张遇敢重用一个反复无常的叛将吗? 第一道防线有梁啸、徐成,第二道防线有崔瑾,第三道防线有自己和魏山,山上粮草充足,轩辕山稳如磐石。 自己已经利于不败之地! 对面又攻了两次,全都被挡了回去。 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上寨中原本人心惶惶,但挡住张遇进攻的消息传开后,人心渐渐安定下来。 能挡住第一天,就能挡住第二天! 李跃动员山上的青壮,将粮草、军械送到飞猿峡。 还宰了十头羊、三十多只鸡鸭烤熟送了过去。 隔着老远,就听见飞猿峡那边的欢呼声。 主寨上的战兵们满脸羡慕,但看到李跃的哺食也仅仅是一罐粟米粥后,也就释然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大战便拉开了序幕。 飞猿峡烟尘滚滚,张遇故技重施,用起了火攻。 不过这次却没有多少效果,梁啸早有防备,汜水从此地穿梭而过,向东北方向流淌。 有水,火攻无用。 厮杀了一整天,飞猿峡稳稳捏在手中。 到了晚上,战事停歇,斥候将伤亡报了上来,“敌军损失五百有余,我军伤亡六十二人。” 这种伤亡可以接受。 第三天、第四天,张遇不得寸进,被死死挡在飞猿峡。 不过鉴于梁啸、徐成鏖战多日,必然疲惫,李跃将崔瑾、魏山换了上去。 一来休整,二来以战练兵。 精兵都是打出来的。 第七十五章 父子 飞猿峡完全成了张遇的噩梦。 两道石壁之间只有一条并不宽广的山路,无数石头落下,无论是铁甲还是盾牌都被砸成一滩肉泥。 即便郭宁舍生忘死,冲了上去,面对的是四面八方数百支长矛从各个方向刺来…… 前后十七次猛攻,始终无法突破,伤亡已经达到千人,张遇一阵肉疼,这些都是跟随他转战南北的老卒。 更让张遇忧心的是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 “如此险要的山寨,本将就是放几百头犬豕上去,也能守上十天半月,你是如何弄丢的?”张遇恨不打一处来。 火攻、夜袭、小路突袭、死士冲锋,能想到的他都想了,但就是无法攻破这道山峡。 伤亡的部下越多,张遇对郑盛越是不满。 “当、当日情形特殊……在下也没料到贼人说来就来……”郑盛脑海中浮现出崔瑾的脸。 “此番轩辕山失守,围剿黑云山失败,皆是你们郑家的过错!”张遇不得不考虑后路了。 “使君……”郑盛也知道这口锅不好接,叔父郑笃饶不了他,郑家更不会放过他。 张遇大手一挥,“不必多言。” 郑盛双腿一软,险些软倒在地,咬牙道:“将军,还有机会,贼子守御数天,必然精疲力尽,还请使君集中精锐,再攻一次!” 话刚出口,山峡上旌旗摇动,骂声和锣鼓声一起滚滚而下,“张遇狗贼,缩头乌龟,速速投降,豫州刺史,合该让位,我家将军,比汝更强……” 骂声跟着锣鼓的节奏,不仅唱上了,还在上面蹦蹦跳跳,异常欢快,没有半点精疲力尽的意思。 张遇好歹也是一方诸侯,居然被山贼指着鼻子骂,顿时气的满脸通红。 郑盛噤若寒蝉,缩在一边,生怕张遇的怒火发泄在他身上。 山峡上越骂越是开心,后面跟着一阵阵的哄笑声,震动群山。 山峡下的人低头丧气如丧考妣。 就在所有人以为张遇要大发雷霆的时候,他却忽然仰天大笑,“贼子竟可也,惜乎,若早生二十年,必能驰骋天下,与大胡争锋中原,若不能擒杀此子,他日必为吾之大患!” 其风采令周围军将叹服。 “郭宁,吾今收汝为义子,可乎?”张遇雄光焕发。 十七次攻山,有九次是郭宁带人冲锋。 血染重甲,却坚决不退,有三次差点攻破了敌方的营垒,被两员贼将合力方才压住。 这种猛人,自然是各大势力的抢手货。 “使……君……”郑盛很显然有话要说。 但他的话被所有人忽略了。 郭宁看都不看郑盛一眼,双膝跪在张遇面前,“儿张宁拜见大人。” “哈哈,好!今日起,汝为帐下督!” “多谢大人栽培!”郭宁大喜,豫州刺史的义子,还是帐下督,比荥阳都尉强太多了。 两人一唱一和,完全没有郑盛什么事。 “贼子辱骂大人,便是辱骂儿,儿愿再冲杀一次!”郭宁积极表现。 张遇望着山峡上活蹦乱跳的人影,眼神闪过一道精光,“不必了,此山非刀剑可破。” 山上的李跃已经两天没有听到厮杀声了。 寒风一天比一天冷。 一旦变天,必然会有大雪。 不过今年春夏连续大雨,入冬之后,反而没有雨雪。 “张遇退了没有?” “没有,敌军在山腰安营扎寨,深沟高垒,山下各大路口也设置关卡。”斥候来报。 李跃眉头一皱,莫非张遇要长器围困轩辕山? 一万人的粮草不是小数目,不过许昌家大业大,对他而言难度不大。 汉建安元年,魏武帝迁汉天子于许昌,开始在许下屯田,当年得谷数百万斛,其后近百年,许昌屯田进一步扩大,与淮北屯田相连,成为中原大粮仓,为司马家平定淮南三叛,压制东吴,立下汗马功劳。 别人缺粮,张遇一定不缺。 若真赖在山上,李跃还真拿他没办法。 这几次交手,李跃逐渐摸清他的路数,极其稳健,用兵堂堂正正,没有任何破绽。 崔瑾道:“彼若围山,我军长久失联,恐黑云山有变……” 这年头攻城,围上一年半载的,十分常见。 黑云山吸收了如此之多的流民,大军不在,薄武、周牵能否镇的住? “两三个月应该无妨!先看看再说,说不定张遇故意诱我出战。”李跃选择相信薄武和周牵。 这么大的轩辕山,张遇一万人马也不可能完全堵住,斥候还是能正常来往的。 无非就是耗而已。 李跃就不相信张遇一直堵在轩辕山上,不管他的老巢许昌。 这年头到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许昌这么一块宝地,惦记他的人肯定很多。 黑云山丢了,李跃还能继续在轩辕上当山贼头子,但张遇的许昌若是出了什么变故,他这个豫州刺史也就到头了。 一个豫州刺史的敌人、内忧外患绝对比山贼头子多! 李跃调整心态,严禁诸将出战,安心当起了缩头乌龟。 日子也就这么一天一天的滑走。 轩辕山是著名风景旅游区,即便是冬日,山上也有种别样的景致,并不难熬。 白天李跃巡视主寨,安抚人心。 晚上,翻一翻郭实留下的竹简。 跟黑云山的书不同,这里的书都是一些四书五经之内,兵书、医书,李跃还有些兴趣,之乎者也、圣人教义,实在看不进去。 一来没这个闲情雅致,二来,当今天下形势,与春秋战国、楚汉三国有很大的不同。 不再是内部争霸,而是外族入侵,欲亡我中夏。 礼仪廉耻、忠孝仁义早就被司马家装进了尿壶中。 而且这年头读书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没有标点符号,全是繁体字,李跃肚子里的那点东西也不够钻研这些。 当初苦读兵书医书,也是为形势所迫,绝非真的好学。 随意翻了几卷,便觉得困乏。 不过在一堆竹简和纸卷中,李跃找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魏晋纸张得以推广,不仅书法大兴,绘画也开始发展,各种壁画、人物画像肇始于这個时代,敦煌莫高窟便是起源自十六国。 画像上的人坐而持剑,眼神犀利,如有实质。 魏晋时期的画像讲究形神、气韵,整张脸泼墨不多,历尽不少数月,笔墨已经有些斑驳,唯独这双眼让人过目难忘,衬的整个人物英气勃发。 看着看着,李跃忽然感觉这张脸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 第七十六章 身世 在哪儿见过? 李跃脑海快速回忆着,曾经的老仆不是这个长相。 忽然,李跃脑海中闪过一道电光,这他娘的不是自己的脸吗? 不,自己的脸没有这么沧桑,也没有这种气度。 难道…… 李跃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连忙拿着画像去询问寨中的老人。 “此乃李都督也!”老人们潸然泪下,哭的不成样子。 李跃让亲卫提着画卷,自己摆出跟画像一模一样的动作,“你们看看,我跟李都督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心中既激动,又期待。 原来这具身体的原主是李矩之子。 落叶归根,没有身世,潜意识中自己是这时代的一片飘絮,不知会被风吹向何处,总感觉与这时代有种莫名的隔阂感。 而这大半年以来,李跃已经彻底融合了记忆,从心理上完全接受了新身份。 几个老人睁着浑浊的眼神,一会儿看看画像,一会儿看看李跃,不太确定道:“倒有几分相似,就是脸薄了一些,眼小了一些,鼻子大了一些,嘴翘一些,耳方了一些……” “老丈,这画像上有耳朵否?” 老人凑近,反问道:“是啊,此画像为何没有耳朵?” 李跃一阵无语,李矩拒守荥阳距今已经二十年,以这几人的身份,接触不多,不一定记得。 本来画像重神而不重形,再说毛笔画出来的相貌,肯定与真人颇多失真之处。 李跃轰走了他们,让崔瑾来评断。 “七分神似,六分形似!” 这时梁啸前来汇报军务,一见画像,再看李跃,忽然一愣,眼神迷茫起来,不假思索的破口而出,“李都督!” 他不是冲画像喊的,而是冲李跃。 梁啸三十有余,应该在少年时期见过李矩。 有他这一声喊,李跃心中有底了,此事十之八九。 李姓出身,能识字,有老仆服侍,在荥阳地界流浪,姓氏、年纪、长相、经历都差不多对上了。 “原来将军是李都督之子!”梁啸比李跃还激动。 李跃一开始是期待,但确认之后,也就那么回事了。 原本就没多少父子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人走茶凉,时过境迁,当年的部众早就烟消云散,恐怕轩辕山上都没多少记得李矩的。 这层身份其实没多大用,只是让李跃找到了一种归属感。 恐怕一打出李矩之子的身份,羯人提着刀就来了…… 南边朝廷对流民帅忌惮大于信任。 连祖逖这样从江东北伐的人都忌惮,何况是李矩? 李跃望着画像上素不相识的父亲,心绪此起彼伏,“此事不宜声张,以免为他人所忌。” “遵令!”梁啸拱手,眼神比以前热切多了。 崔瑾也满眼欣慰,“原来将军是忠良之后。” 这话听起来有些刺耳,李矩是忠良,但李跃绝不想当司马家的忠臣孝子。 梁啸能哼一声,“忠良?当年李都督之死与朝廷脱不了干系!” 李跃一愣,“莫非其中还有什么内幕?” 梁啸道:“当年都督假意投降刘曜,联合匈奴人共击洛阳石生,郭默擅自出兵,为石匆所败,不与都督知会,抛妻弃子率部从密县南奔健康,导致李都督军心涣散,部众皆不愿攻打洛阳,投降石勒,李都督见大势已去,只得率部南下荆襄,却于鲁阳坠崖而亡。” 他特意在“坠崖而亡”四个字上加重语气。 李跃道:“你是说,李都督……我父亲坠崖而亡不是意外?” 梁啸冷笑道:“李都督百战宿将,岂会轻易坠崖?而且他身边的护卫一个都没坠崖,唯独李都督一人坠崖,岂不蹊跷……我父亲梁志就在军中。” “那么,是何人谋害我父亲?”李跃没想到其中竟然有这么多门道。 李矩投降前赵刘曜,落在江东朝廷眼中,绝对是个污点。 他们不会管你是阴谋阳谋。 “我父一直不说,直到临终之际,才提到一人。” “谁?” “中书令庾亮。” 庾亮这個人太有名了,一直对北方南下的流民帅颇有成见,苏峻、祖约之乱,都是他逼出来的。 当年的苏峻虽然桀骜,但只是要官要钱,并无反意,平定王敦之乱,人家还出了大力,庾亮一上台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夺其兵权,苏峻还几次派人去求情,全被庾亮拒之门外…… 祖约在寿春抵挡石虎,庾亮不仅不支援,还在后面筑墙,将祖约和重镇寿春一起挡在外面。 此外,投降的郭默,后来也是他带兵诛杀的…… 仿佛所有流民帅都跟他有仇一样。 崔瑾思索了一阵后道:“庾亮幼时知名,世人比之于夏侯玄、陈群,为晋明帝托孤重臣,然此人掌权柄后,排除异己,严刑峻法,排挤陶侃,擅杀宗室,当年李都督投奔荆州刺史陶侃,如虎添翼,自然不被庾亮所容……” 江东的一笔烂账听着实在是累。 庾亮排挤陶侃还有一段著名的典故,苏峻、祖约作乱,建康危在旦夕,三吴之军欲救援,庾亮不允,陶侃欲举兵救援,庾亮却写信道:吾忧西陲(陶侃)过于历阳(苏峻),足下无过雷池一步也。 这便是不越雷池一步的典故。 “陶都督镇守荆象十数年,聚数万精兵强将,以为将来北伐之用,可惜天不假年,没等到这一天,后庾亮接任荆襄,坐拥十万大军,执意屯兵江北邾城,石虎亲率七万步骑来攻,庾亮却躲在石城不敢渡江,坐视邾城被攻陷,大将毛宝、樊峻等投水而死,六千精兵无一幸免,江北百姓七千户被掳掠至河北……北伐大好形势付之东流。”崔瑾一脸悲愤。 李跃听的也是一阵黯然。 所谓的名士,内斗内行,外斗外行,搞自己人花样百出,对付羯人无缚鸡之力。 越谈下去,李跃对江东朝廷越是感到悲哀。 他们无力收复河山,也不准别人收复,谁若是有这个心思,他们就想尽各种办法拖后腿玩阴的。 众人退下之后,李跃心绪难宁。 命运有时候还真是奇妙,就这么跟李矩产生了渊源,不过隐约间,李跃感到压力更大。 报仇雪恨暂时不用想了,庾亮死了七八年,庾家在江东官员亨通,是数一数二的大士族,与其他士族盘根错节。 与庾家为敌,就是与整个江东为敌。 除非…… 李跃望着窗外的明月,自嘲的笑了一声。 第七十七章 来使 太遥远的事,还是不要太费心思。 李跃对自己是谁的儿子没多少兴趣,只是对这具身体的原主有了个交代而已。 都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物是人非,风云变幻,李矩的影响力微乎其微。 唯一的好处,是让梁啸这些旧部有个心理安慰而已。 翌日,梁啸弄来四十多人,衣衫褴褛的青壮、光着脚丫的少年、佝偻着背的老人都有,“这些都是当年李都督的部曲。” 部曲与主人之间有人身依附关系。 当年祖逖北伐,部曲百余家誓死跟随,忠心耿耿。 李矩当年因为郭默的忽然逃窜,部众离散,仓促南下,只有百余人抛家弃子跟随,所以部曲和家眷都失散了。 二十年过去,老一辈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情分早就淡了,很多人未必见过李矩本人,而且轩辕山一大半的人都是郭实后来召聚的。 “尔等可识得吾?”李跃望着他们。 每个人的眼神都迷惑。 梁啸脸上挂不住,呵斥一声,这些人又要跪拜,李跃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人群一哄而散。 梁啸这么热情,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与自己的关系拉近,以后在黑云山的地位更稳固。 他是聪明人,想的也多。 “此事你我心知即可,万不可宣扬出去!”李跃再次强调。 “属下知晓。”梁啸拱手。 眼下张遇这关还没过去,李跃没心思扯其他的。 老天爷似乎也不给力,寒风吹了几天,便冬日高悬,竟然是个暖冬。 暖冬绝不是好事,地里的虫暖没被冻死,明年很可能会有蝗灾…… 其实古代天灾从未停歇过,朝廷强盛时,能压下去,汉光武帝建武年间,有记载的大瘟疫就有七次,其他的水灾、蝗灾、旱灾不计其数。 到了汉灵帝,东汉朝廷晃晃悠悠的,还能撑着,但大瘟疫到来,无力招架,张角靠施符水救人掀起了黄巾起义…… 飞猿峡战事停歇,但山上斥候间的厮杀愈演愈烈。 张遇以小股精锐向山上渗透,防火、策反、刺探、设陷阱……无所不用其极,与李跃的斥候激战,试图彻底封死轩辕山。 大多数时候,都黑云山斥候获胜。 但交战的次数多了,敌人经验也就越来越丰富,斥候伤亡增大。 不过眼下情形,付出再多伤亡也要熬下去。 李跃始终坚持自己的判断,张遇绝不能长期留在山上对付自己。 好歹一个豫州刺史,要管的事情太多了。 又是十多天过去。 寒风越来越冷,高悬天幕的冬日终于不见了踪迹。 李跃只等大雪封山。 一旦上下的补给送不上来,到时候被困死的就是张遇。 等了两日,没等到大雪,却等到了回返的辛粲,身边还跟着两個陌生人。 “这位是朝廷使者谢肃,谢氏高门!”辛粲一脸荣光的介绍。 “拜见上使!”李跃做足了礼节。 江东士族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桓氏和谢氏,李跃自然不敢怠慢。 朝廷派谢家人前来,还是给足了面子,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期待。 “李寨主不必多礼。”谢肃温文尔雅,相貌堂堂,不到三十的年纪,气度却比较沉稳,“李寨主心系朝廷,朝廷深为感动,今升任梁国相。” 梁国属豫州刺史部,在许昌东北,而荥阳在许昌西北。 从黑云山走到梁国,沿途要穿过不少势力,别人能放自己过去吗? 这道任命没头没脑的,不给荥阳太守,给个县令也行啊。 而且豫州不在江东实控之下…… 李跃整理了一下思绪道:“羯贼豫州刺史张遇围山正急,不知上使如何上的山?” 谢肃没说话,辛粲却道:“张遇一听说是朝廷使者,便放行了。” “如此简单?”李跃盯着辛粲。 这老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上一次拍着胸脯要去郑家联姻,事情没办成就算了,反而引来郑家的忌惮,联合周围势力,围攻自己。 这一次下江东也是,弄了个莫名其妙的梁国相回来。 辛粲脖子一缩,不敢接话。 谢肃道:“张刺史与朝廷亦多有联络,李寨主不必深究。” 大河以南的各大势力与江东眉来眼去并不奇怪,不过什么时候张遇跟江东如此默契了? 听谢肃的语气,明显是在偏袒张遇。 这里面肯定有蹊跷。 这时崔瑾拱手道:“既然朝廷委任,为何没有诏令!” 谢肃底气十足道:“诏令自然是去了才会下达,莫非李寨主怀疑朝廷。” 李跃再次看了辛粲一眼,难道他吃里爬外?早被张遇控制了? “不见诏令,在下恕难从命,黑云山数万之众,从荥阳迁至梁国,必为他人所攻,还望朝廷体谅在下的难处。”李跃尽量说的委婉一些。 “李寨主误会了,寨主带着亲随去梁国即可,至于百姓,朝廷自会派人接应南下!”谢肃依旧温和。 堂中忽然安静起来。 李跃上上下下打量此人,从气度上看,绝对是世家大族出身,中原之人,身上多多少少沾染着几分杀气,也不会如此天真。 江东这么一套骚操作下来,等于直接把黑云山肢解了,好处他们全占了,自己却被推进了鬼门关。 就算活着走到梁国,梁国的地头蛇们谁认自己这个梁国相? 只怕掏出江东的委任令,周围的羯人就提刀杀来了。 羯赵可以接受大河之南的势力与江东眉来眼去,但绝不会允许江东的委任的官吏,出现在眼皮子底下。 江东这是把自己往火坑里面推。 李跃心中怒火翻涌,脸上却冷笑起来,“南下就不必了,我等在此生活十数年,故土难离,阁下请回。” “李寨主一介白身,朝廷不弃,擢为一郡之长,此等恩义,二十年间可曾有过?李寨主可要仔细思量。”谢肃言语中没有半分火气。 “这等恩义在下消受不起,山中寒凉,阁下请回。”李跃直接下了逐客令。 完全没给自己活路,如何思量? 都说看天要价落地还钱,江东一上来就要自己的命,这还怎么谈? 说穿了,江东没有半点诚意。 李跃想过江东会拉跨,但没想到会如此稀烂。 谢肃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第七十八章 攻心 “将军恕罪!”谢肃前脚刚走,辛粲后脚就跪在自己面前。 “辛老何罪之有?”李跃盯着他。 “属下不该欺瞒将军,此次南下并未过江,只在历阳见到谢都督……”辛粲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李跃。 “哪个谢都督?”李跃对江东不太熟悉。 崔瑾道:“西中郎将、假节、督扬州六郡诸军事、豫州刺史谢尚,镇守历阳。” 历阳为长江以北最大的渡口,项羽封范增为历阳侯,始建历阳城,又名亚父城,东晋立国,历阳成为江北重镇。 辛粲感激道:“谢肃乃其养子,原本谢都督欲任命将军为荥阳太守,属下回轩辕山,途中被张遇巡山斥候寻获,押到寨主,被囚十余日,后被放出,改为梁国相……” 果然张遇掺和其中。 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然则,谢尚为何要听张遇的?”崔瑾问道。 李跃道:“这不难解释,一定是张遇给了谢尚更大的利益。” 一个黑云山,两三万老弱妇孺,江东根本就不在乎。 崔瑾叹道:“黑云山地处中原腹地,他日北伐,必为司命之地,朝廷就算不扶持,也不该弃之如履……” “倘若朝廷无北伐之意呢?”李跃笑道。 靠别人终究不行,端了江东的碗,以后就要受他们的拖累、掣肘,还不如现在快活。 江东的几次北伐,不过是权臣们为了捞取名声和利益。 真心北伐的有几人? 他们根本没兴趣收拾河山,更没有处理北国复杂局面的能力。 崔瑾一脸的失落,“早知如此,就不敢鼓动将军联络朝廷,以至如此被动。” “无需自责,事情没坏到那一步,就算拿到江东任命又能如何?北方谁会承认?难道江东封我为荥阳太守,荥阳就是我们的?郑家同意否?邺城同意否?”李跃彻底想开了。 此事倒也不是什么坏事,看清了江东的嘴脸,不再心存幻想。 总比日后壮大起来,被他们背后捅刀子强。 南下流民帅除了退隐的郗鉴,哪一个有好下场?而且郗鉴不是草根出身,郗家从东汉起便是士族,与司马氏、王氏关系密切。 “属下明白了。”崔瑾神色和缓了不少。 “咳、咳……”辛粲咳嗽两声,似乎在提醒他还跪在地上。 李跃故意当没听见,这老小子刚才配合谢肃撒谎,明显是不愿得罪谢家,为自己留条后路,如果不是他的家眷留在黑云山上,估计早就提桶跑路。 见咳嗽没用,辛粲拱手道:“将军,属下有一计!可解轩辕山之围。” 李跃揶揄道:“哦,辛老还有计策?” 辛粲直接从地上站起,摇头晃脑,“方才将军所言,张遇与江东勾结,不妨将此事透露给邺城,豫州乃要害之地,石虎绝不会坐视豫州投江东。” “然后呢?” “然后羯奴十万大军杀来,张遇必死!”辛粲得意道。 崔瑾古怪的看了他一眼,“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羯赵大军一至,黑云山亦将覆灭。” 张遇死不死李跃不知道,但夹在中间的黑云山肯定先死。 张遇最不济,也可南投江东。 果然,辛粲的每个建议都直击自己的要害。 李跃都有点怀疑他是羯人的细作,专跟黑云山过不去,每次都能把事情办成一团乱麻,属实是个人才,“辛老才智过人,以后还是少出谋划策,好生打理民务。” “多谢将军!”辛粲长长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冷汗…… 山下营垒中。 谢肃和张遇、郑盛等人齐聚一帐。 “看来贼人不愿接受朝廷的任命?”坐在上首的张遇开口道。 “此人桀骜不驯,假以时日,定如当年的苏峻、祖约一般。”谢肃给自己斟了一樽酒,浅尝一口,眉头一皱,将酒樽放下。 “哈哈哈,阁下所言甚是,豫州本风平浪静,此子却不甚安分,随意攻伐,司豫二州深受其害。” “既然如此,当速速除之,不可坏了你我国家大事,羯奴凉州惨败,元气大伤,朝廷收复蜀中,实力大增,他日北伐,张刺史当为首功!” “五日之内,此山必破。”张遇笑的更开心了。 东晋北伐,豫州首当其冲,他自然要提前打通后路。 石虎这么多年倒行逆施,的确不得人心。 这么多年,接连大败,让江东蠢蠢欲动起来。 “如此,在下就告辞了,家父还在历阳等候。”谢肃起身,掸了掸衣袖。 “来人,为上使备好马车。” “马车颠簸,不及牛车舒缓。” “在下疏忽了,快快备好牛车!”张遇殷勤的将谢肃送出门外。 “使君真有破敌之策?”郑盛望着摇摇晃晃远去的牛车,一脸羡慕,什么时候郑家能混到这個地步,才算是真正的跻身高门的行列。 “轩辕山非刀剑可破,然可以攻其心也!” 年关将近,雨雪依旧未至。 士卒们离开黑云山已经快三个月了,不少人开始思念家人起来。 不断向李跃询问何时可以击退张遇。 流民军常常拖家带口,远离家人这么长时间,音讯全无,他们自然担心。 李跃一再安慰,“大雪一旦落下,张遇若是不退,我带你们杀回去!” 刚刚安抚住他们,却不料山上忽然谣言大起:黑云山已经被攻破了,薄武被生擒,连同家眷正在押送轩辕山的路上…… 与此同时,张遇的劝降书也被射了上来,“黑云山已被攻破,尔等独木难支,洗心革面者既往不咎,可回乡耕种,亦可南下江东,若有提贼酋李跃首级者,赏十万钱,百亩良田……” 书信到处都是。 夜间还有人在山腰上大声诵读。 这一招甚是毒辣,直击要害,劝降信没有赶尽杀绝,却绵里带针,只针对李跃一人…… 山上一旦发生内讧,还怎么守下去? 李跃走到哪里,都感觉后脖子凉飕飕的。 “薄头领久经战阵,周长史颇有智谋,黑云山绝不会如此轻易被攻陷!当多派斥候前去打探。”崔瑾建议道。 “没用,斥候一去一回,至少三日,张遇筹谋多日,绝不会给我们这个时间。” 半个月以来,斥候激烈绞杀,就是为了封锁山下的消息。 李跃记得张遇有一支五百人的骑兵,斥候一旦下山就成了他们的猎物。 仿佛为了印证李跃的话一般,山下忽然传来喊杀声,“黑云山已被攻陷,尔等已成丧家之犬,何不早降!” 火山文学 第七十九章 击 “求见将军!”堂外人声喧哗,西北风凄厉的呼号。 几百名老卒将李跃的住处围住,正与亲卫们对峙。 这个时候,李跃当然不能躲,带着两人走出屋舍。 外间已被围的水泄不通,一半是敢死营,一半是战兵,都没带武器。 “将军,小人父母尚在黑云山,若被敌所害,小人……”老卒哽咽起来,满脸的皱纹,看上去特别沧桑。 “小人的妻子亦在山上……” 众人纷纷半跪于地。 这个年代,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家人,家是唯一的念想。 没有家,就会沦落为孤魂野鬼。 李跃再强势也不可能让士卒们抛家弃子,违反人性必然失败。 三四百人,大部分都是老卒,他们在刀山血海里滚来滚去都不皱一下眉头,却只因一个谣言而乱了分寸。 不过这么多人中,竟然没有斥候。 李跃稍觉欣慰,一则,斥候还在漫山遍野的与张遇斥候厮杀,没时间思索这些。 二则,斥候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比较有头脑,会主动思考问题。 “既然如此,诸位是愿投降张遇,还是愿随我上阵厮杀,击败敌人,救会家眷?”李跃感受着西北风的苍凉,振臂而呼。 这个时候解释是没用的。 分隔的时间太长,任何解释都像是在掩饰,人心隔肚皮,每个人都会情不自禁的多想。 还不如借着他们这股哀兵之势,给张遇玩一把大的。 张遇的兵力优势无法在山道上展开。 黑云山天天打仗,天天厮杀,李跃自信战力不在他们之下。 之所以隐忍不发,是想拖着风雪降临,让张遇知难而退,或者大雪封山,将这一万人马困在山上,然后一口一口吃掉。 但现在老天爷不给力,大雪迟迟未至。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有人犹豫,有人坚决,有人无所谓…… “愿随将军破敌!”一老卒喊道。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就跟着喊了。 李跃听出有些勉强,但不跟自己冲杀,难道下山投敌?真有人站出来,李跃毫不犹豫斩首示众,“好,尔等收拾装备,随我攻杀!” 以前怕伤亡太重,但现在若是不战,人心就散了。 众人欢喜而退。 崔瑾从屋舍中走出,“张遇处心积虑,必防备森严,此时出战,只怕中其下怀。” “可惜拖不下去了,此战我亲自前去,兄长镇守主寨,若有作乱者,绝不可手软。” “你多穿一件盔甲,这把剑拿去,助你破敌。”崔瑾掏出他的大宝剑。 此剑乃传统的汉剑,铜制的剑镡生出淡绿色的锈迹,剑首的玉环早被磨平。 李跃没有客气,“多谢兄长。” “保重。”崔瑾不太赞成突袭。 “想要我李跃的命,他张遇还没这個本事!” 只是所处的位置不一样,看到和感受到的东西也不一样。 现在拼一把,借着士卒们悲愤,有一半的胜算,但若是拖几天,斗志就会下降,胜算也就没了。 该出手时就要出手,该玩命时就要玩命。 这年头老天爷跟人一样靠不住,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此外,离开黑云山这么久,李跃也怕那边出事。 毕竟吸收了那么多的流民,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过不多时,数百名甲士披挂整齐。 山上困守多时,他们忍耐已久,眼中时而掠过嗜血的渴望。 听人劝吃饱饭,李跃内穿皮甲,外面套着一层盆领铠,感觉无比踏实。 夕阳西下,暮色压在山巅上,寒风呼啸,加重了士卒身上的哀兵气势。 颇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 “张遇要让我们死,我们就先让他死!想要救回家眷,就先杀了他们!”李跃将士卒分成三队,轮流进攻,自己第一队,魏山第二队,徐成第三队。 “杀!”两百多人杀气腾腾的呼喊着。 为他们自己的家人而战,自然人人用命。 夕阳从山顶沉了下去,寒风在山间来回呼啸。 飞猿峡已经激战了快三个时辰,尽管有地利,但架不住敌人潮水一般的涌来。 山峡里尸体层层叠叠,小溪也被染成了红色。 敌军营寨仿佛一条巨蛇蜿蜒在山道之上。 “将军!”满脸是血的梁啸见到李跃亲自支援而来,顿时精神一振。 周围士卒低落的士气再度回升。 李跃朗声道:“张遇不是烧我们吗?所有弓箭带上火全给我烧他娘的,今夜不破张遇,决不罢休!” “哈哈,烧他娘的!” 大火还没烧起来,士卒眼中已经升起火星。 打仗打的就是一个气势,杀人放火,是这时代人最原始的欲望。 山上储存了不少弓箭,这档口不是吝啬的时候,全都缠上了布条,在火油中泡了泡。 “放!”梁啸高呼一声。 两千多支羽箭带着火苗飞向昏沉的夜空,仿佛一条火河在夜空中绽放,接着西北风,向东南飞去,落在枯木、干草之中,火焰拔地而起,将敌军的营寨暴露在夜色中。火山文学 弓箭手不断向前,火苗也顺势向前蔓延,在抵近敌军营垒时,敌人反击的箭雨也到了。 但从下往上射击,又是逆着西北风,射程大大缩减,只有挨打的份儿。 一支支火箭带着明亮的弧线滑入敌寨之中,烈焰噼噼啪啪作响,草木灰烧焦的气味到处弥漫。 巨蛇成了火蛇,在崎岖的山道上燃烧着。 西北风推着火焰向巨蛇的身躯前进,敌营一阵混乱。 不过毕竟人多力量大,火焰只前进了十余丈便渐渐被扑灭。 “擂鼓!”李跃拔出长剑,手中一泓青芒。 战鼓声轰鸣,盔甲声铿锵。 嚯、嚯、嚯…… 士卒们呼喊着顶着盾踏步向前,大矛长刀在火光的映照下更加狰狞。 被簇拥在中间的李跃只感觉热血沸腾,不知恐惧为何物。 夜色放大了人性中的凶恶。 很快,长矛互相交错、攒刺,血光飞溅,惨叫声不绝入耳。 敌人与梁啸攻杀了近三个时辰,早已疲乏,而李跃却是生力军,极其凶猛,很多人也跟李跃一样,一层铁甲加上一层皮甲,肆无忌惮的向前。 夜色中,也不管什么阵型,所有人都盯着敌人营寨,仿佛那里面囚禁着他们的家人。 偶尔有几个悍勇之人冲到李跃面前,却被身边的护卫扎成了刺猬。 “张遇何在,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李跃大吼一声。 “张遇受死!”士卒们的呼喊声漫山遍野。 第八十章 战 敌军中营,张遇刚刚带人掘土盖灭了火焰。 伤亡并不大,很多人并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自相践踏,被挤下山崖山坡。 前面厮杀声仿佛惊雷滚滚,声势极大,震人心魄。 士卒们皆有畏惧之色。 “贼军锋芒正盛,我军疲惫,不如暂避之?”震天的喊杀声让“初出茅庐”的郑盛感到一阵惊悸,眼皮不由自主的抖动着。 血腥、凶残、疯狂…… 尽管他在郑家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但纸上得来的东西,与那些从血火中走出的人相比,终究浅薄了许多。 “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之!谁退,谁就会兵败如山倒!传令,妄退一步者斩!”张遇也被逼出了凶性。 此战若是败了,身为豫州刺史的他就会颜面扫地,而这股山贼将会真正的崛起,成为豫州地面上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再多的阴谋都无法弥补战场上的失败。 平原作战,这股山贼早就被他吃下了。 但在山道上,限制太多了。 他的骑兵、甲士、投石车、阵列,全无用武之地。 “使君有令,妄退一步者斩!”几十名传令兵大声呼喊着。 松懈的士气提振不少。 后退之人直接被督战的亲兵刺死。 “杀!”豫州军也开始疯狂起来,提着刀矛扑向前面。 前阵瞬间沸腾起来,两边人马都悍不畏死。 后阵,火箭在夜空中穿梭,落入彼此阵列之中,照亮了整个黑夜。 在阵前搏杀的李跃只感觉越来越吃力。 没倒下一个敌人,后面就会补上来三四个。 四周刺过来的刀矛越来越密集,放眼望去,寒光如潮,汹涌而来,汹涌而去,密不透风,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士卒身上的铁甲,在乱矛不断啄刺之下,绦绳断裂,甲片脱落、凹陷,最前面的几个悍卒胸前一片血肉模糊,血肉被剥离,断裂的肋骨若隐若现。 即便受了如此重的伤,却浑然不觉,沉迷在杀戮之中,最后被刀矛穿过胸膛,方才倒下…… 就在两边即将陷入僵持时,背后呼声大起,“杀!” 李跃回头,却是魏山带着百余甲士赶来。 人人手上提着重兵器,眼中冒着淡淡的红光。 前阵士卒主动让开一条通道,魏山一人当先,左手圆盾,右手骨朵,居高临下,如猛虎下山一般扑进敌群之中,大开大合,接连砸翻三人。 身后跟着五名亲随有样学样,狼牙棒、手锤、骨朵大开大合。 魏山统兵能力有所欠缺,但冲锋陷阵却是一员虎将,骨朵所过之处,传来阵阵脆响,甲胄连同骨头被砸碎了。 知耻而后勇,上一次攻山,魏山被苟瞻击败,深以为耻,在山上闷闷不乐了两个月,现在逮到机会,自然竭尽全力的洗刷耻辱。 “受死!”魏山仰天咆哮,兜鍪不知何时脱落,一头乱发在寒风中飞舞,露出左脸上一道长长的伤口,血流如注,却让他身上的煞气更重。 敌军胆气为之夺,阵脚不由自主的往后移。 后面的敌将大吼大叫:“后退半步者斩!” 但后退的人太多,督战之人根本忙不过来。 很多人被挤下了山坡、峭壁,发出一连串的惨叫声。 狭路相逢勇者胜。 李跃身为主将,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可能像魏山一样猛冲猛打,他的第一队是为了激励士气,也是为第二队第三队做铺垫。 敌军仿佛一個鸡蛋壳一样,最坚硬的部分都在外面,一旦壳被击碎了,后面的更无反抗之力。 狭窄的山道,仿佛是为黑云山部众量身定做的战场。 黑云山这大半年来为了生存,几乎无日不练,无日不战,在恶劣生存环境里挣扎求生,与野兽搏斗,与四面八方的敌人厮杀…… 从跟着李跃走下黑云山的那一刻,他们就注定了征战一生的命运。 而李跃知道,张遇并不是前路上最凶残最强大的对手。 山上的大火,将战场照的有如白昼。 仿佛整座轩辕山都在震动。 而这时,敌军中战鼓轰鸣,那杆“豫州刺史张”的牙纛向前移动,吼声如雷:“一颗贼首换一石粮,有贼酋李跃者,赏钱五十万,一万匹绢,一万石粮,良田百顷,拜为牙门,上报朝廷!” 李跃心中苦笑一声,为了弄死自己,张遇下了血本,五十万钱不算多,这年头钱并无多少购买力,但一万匹绢、一万石粮、百顷良田却有着致命的诱惑,尤其是对眼珠子穷红了的人而言。 后面还加着牙门将、以及“朝廷”的嘉奖。 张遇能动用的资源比自己大多了。 李跃不得不佩服张遇的勇气和决心。 从来都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而他这个穿鞋的居然来跟光脚之人搏命。 战场变得更为混乱起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豫州军自然不是孬种,这时代但凡提刀之人,谁不是把脑袋别裤裆上? 魏山虽然凶猛,但人力终究有极限,没能一鼓作气击溃敌人,等待他的就是体力下降。 张遇亲自山来玩命,敌军的颓势被止住了。 不过这时徐成带着第三队甲士冲了上来,接替了魏山的乞活军旧部。 狭窄山道上,激烈的搏杀越演越烈。 比起魏山的悍勇,徐成略有不如,但却极擅长临阵指挥,百余甲士在他的号令下,如臂指使,百余甲士宛如一人,长矛盾牌配合无间,将敌人挤下山坡。 但敌军毕竟兵力雄厚,张遇亲临前阵,再也无法打开局面。 两边就这么陷入僵局之中。 “一颗贼首换一石粮,有贼酋李跃者,赏钱五十万,一万匹绢,一万石粮,良田百顷,拜为牙门,上报朝廷!” 敌军的呼喊声越来越大, 李跃也令亲卫向山下呼喊:“有斩杀张遇者,赏野雉三只,粟米三升!” 山上立刻传来一阵哄笑声。 山下却一阵怒骂。 过不多时,敌军的价码又提高了,“有斩杀贼酋李跃者,拜为将军,张使君收为义子!赏钱一百万,绢两万、良田三百顷!” 李跃哈哈大笑,这年头的人怎么都喜欢收义子,难道吕布的教训还不深刻? 刘备的义子刘封说杀就杀了。 敌军喊声越大,说明越无计可施。 眼看徐成力竭,李跃起身,准备换下他们。 重甲什么都好,却太消耗体力,无法持久。 刚一转身准备说两句激励士气,却不料迎面就是两道寒光向自己刺来。 一道刺向面门,一道刺向心口,一上一下…… 躲得开面门,躲不开心口。 财帛动人心。 “他娘的……”李跃只来的及说出三个字,面前血花飞溅,三条手臂飞向半空之中。 第八十一章 叛 血光飞溅中,一把刀被磕飞,另一把偏离了心口,刺向腹部。 李跃心中一片寒凉,满眼只有亲卫狰狞的脸。 各种念头纷纷从脑海中穿过。 这个时候若是倒下,轩辕山只怕守不住了。 只听见“咔”的一声,一股大力传来,腹部的铁甲与环首刀冒出火星,甲片虽然刺穿了,但环首刀的力道也到了尽头,没有刺穿里面的皮甲。 李跃忽然想起自己按照崔瑾的提议,穿了两层甲。 两名叛变的亲卫被其他人按倒在地。 李跃险险的躲过一劫,不过救自己的三名亲卫也因此失去了手臂,疼的满头大汗。 前些时日,还在嘲笑郭实阴沟里翻船,现在差点轮到自己。 这样一个时代,谁会在意礼义廉耻忠孝仁义? 危险有时候不是外面,而是内部。 自司马家篡位至十六国南北朝,兵变、灭族、内乱、兄弟阋强、父子相残,贯穿始终。 后背传来一阵阵的凉意,这几日李跃就感觉士卒们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现在终于应验了。 “为何叛我?”震惊之后,便是愤怒。 这两人李跃都认识,一个叫赵铁,另一个叫赵劲,堂兄弟,都是以前乞活军的老卒。 因作战勇猛,被提拔为亲兵。 两人倒也硬气,没有求饶,而是冷笑道:“黑云山之主你坐得,何以我二人不能坐?穷了一辈子,谁人不想荣华富贵?” 周围士卒眼神又闪烁起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荣华富贵,哪个不想? 很可能他们之前就被策反了。 “拖下去,乱刀剁为肉泥,举家连坐!”李跃自问从没对不起他们,当上黑云山寨主以来,山上蒸蒸日上,至少每個人都能喝上一口粥,吃上点盐。 士卒们清醒过来,二十多名士卒上前,乱刀斩下,两人一句惨叫声都没发出,就这么被砍成了肉泥。 李跃转身为三名断臂的亲卫包扎。 疼晕过去的两人一个叫张猪儿,另一个叫杨略,还在一个黑脸青年咬牙强撑着,李跃一时没想起他的名字,“你叫什么?” “小、小人呼延、黑。” 呼延是匈奴姓氏,汉魏以来,被迁徙至并州耕地种田,服兵役,几百年下来,跟汉人相差无几,刘渊起兵时还自称汉朝的外孙。 “抬回山寨,好生照顾。” “遵令。”几名亲卫拱手。 李跃扫视众人,忽然有种如履薄冰之感,这些人有几人是真心愿意驱除羯奴收复河山的? 或许他们根本就不相信能做到。 寒风拂面,晨曦在群山的尽头若隐若现,黑夜在消散。 大火烧了一夜,漫山遍野都是黑色的余烬。 李跃长吸一口气,冬日清晨的冷冽也随之灌入肺中,此时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场大胜来提振人心。 山下鏖战了一夜的敌军已经渐渐露出疲态。 关键,张遇在前阵,给了擒贼先擒王的可能。 不然这场大战继续耗下去,黑云山迟早扛不住。 “破敌就在今日,击杀张遇,什么都有了!”李跃捡起一面盾牌,拔出长剑,收敛纷乱的思绪,重新振作起来。 不振作,就只能战败、灭亡、凄惨的死去…… 没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 士卒们精神稍稍振作,大部分人还是清醒的。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两边厮杀如此惨烈,早已仇深似海,若是战败,张遇会怎么对待他们? 这时梁啸带着三百多名弓箭手上前,一脸关切的望着李跃,李跃微微点头,梁啸朝天怒吼,“今日之战,有死无生,诸位何不奋力一搏?” “杀、杀、杀!”三百多弓箭手在后方休整多时,士气恢复,还从后方带来百余件重兵器,上面还沾着血和碎肉,应该是魏山留下的。 在他们气势的带动下,甲士们也猛然举起刀矛,“杀、杀、杀!” 李跃下令道:“换重兵器!” 甲士们纷纷放下长矛,拿起狼牙棒、锤、骨朵。 寒风卷起地上的灰烬,飘荡在空中,仿佛下起了黑色的雪。 梁啸不停的在后面激励士气,“奋力一搏,不胜则死!” 沙哑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凄厉和悲凉,仿佛荒野中的狼在孤独的嗥叫。 甲士们的凶性也随之被激发,就连李跃心中也是一片决然,不胜则死,这条路早就没有回头的可能。 长剑在敌群中扫过,带起一道道的血光。 这一次李跃没有缩在后面,与甲士们冲在前面。 敌军在经历一夜的激战后,早已筋疲力尽,面对李跃的甲士和重兵器,没有多少还手之力。 弓箭手从后面射出一支支箭,将敌人射翻在地。 李跃都不知道砍翻了多少敌人,只感觉周围只有一片血红,惨叫声、呼吼声、兵器碰撞声、钝器砸击声互相交织在一起,仿佛海啸。 恍然间,李跃看到剑身上出现一道道崩口,但这个时候顾不了这么多,只能一步一步的向前、向前。 不胜则死…… 终于,那杆牙纛出现在眼前,在风中不住的招展着。 “你便是张遇?”李跃剑指牙纛下的将领,感觉气势有些对不上,年纪更是有些差别。 身上插着几支羽箭,盔甲上有不少凹陷破损,还沾染了不少鲜血和碎肉,而他自己的血从里面缓缓流出,低落在地,脚下一片殷红。 明显受伤不轻。 那人倒提长槊,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呸,狗贼,夺我轩辕山,与你势不两立。” 李跃一愣,瞬间反应过来,能说出这种话,只能是郭宁。 原来张遇没有上来,上来的只是这面牙纛和一个冒牌货。 “蠢货,张遇让你上来当替死鬼!”李跃破口大骂,难怪张遇这么猛,原来也是玩的心眼。 想想也是,一州的刺史,怎么可能真的在阵前搏杀大半夜? 郭宁仿佛被说中了心事,脸皮不住的颤动着,“受死!” 提着长槊,带着十来名亲兵冲了过来,势如疯牛,横冲直撞,两面甲士上前拦截,被他一个照面撞飞。 长槊稳稳的指着自己,不曾有丝毫动摇。 传言这厮有手裂狮虎之力,今日看来,所言非虚。 狭路相逢勇者胜。 李跃握紧剑和盾,眼中只有郭宁,大吼一声冲了上去,耳边呼啸的寒风越发凄厉。 身后也跟着二十多名亲兵。 山道上仿佛两头野牛撞在一起,“砰”的一声,李跃守不住对方的巨力,圆盾脱手而出,整个人险些被撞翻,幸亏身后的几名亲卫拖住了。 左臂传来一阵剧痛,虎口发麻,再无握不住东西,应该是骨折了。 两边的亲兵绞杀在一起,有意无意的为两人腾出场地。 郭宁的长槊也折断了,一脸的惊讶,剧烈的喘着粗气,手臂在不停颤抖,“你是何人,居然能挡下我的槊。” 李跃这才想起他没见过自己。 扔掉长槊,抢过亲卫的一把环首刀,故作姿态的趾高气昂道:“报上名来,小子,你今日必……” 李跃没等他说完废话,提剑撞了过去,又是一声沉闷的巨响,郭宁手上的环首刀不敌崔瑾的大宝剑,一分为二,脸上一阵错愕。 “死!“李跃整个人跃了起来,将全身的重量和力气押在剑上。 一往无前! 而对方也感受到巨大的危机,竭尽所能的挥舞着断刀。 又是一阵火星迸出,接着便是血光。 长剑刺入他的肩膀。 “你——”郭宁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李跃气喘如牛,满眼疯狂之色,这一剑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你——狠!”郭宁忽然后撤一步,甩脱长剑,然后掉转屁股,兔子一般窜入身后的甲士之中…… 李跃愣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 第八十二章 胜 这厮一开始表现的如此生猛,李跃完全没想到他会逃的这么干脆。 肩膀上中的一剑其实并不致命,李跃自己也废了一条胳膊,再战下去,胜败难以预料。 不仅李跃没反应过来,两边正在血战的士卒也全都一愣。 战场出现极短暂的平静。 趁此机会,李跃顾不得左臂的疼痛,踏前几步,一剑斩向旗杆,牙纛轰然倒在血泥中。 又在“张”字上踩了两脚。 “万胜、万胜!”黑云山部众用尽所有力气呼喊起来。 战场上无数双眼睛看着倒下的牙纛。 士卒也会不认识自己的将领,但一定认识牙纛,在战场上,它就是主帅的象征。 这面大旗倒了,士气和人心也就散了。 《吴子·料敌》有言:“然则一军之中,必有虎贲之士,力轻抗鼎,足轻戎马,搴旗斩将,必有能者!” 搴旗之功不在斩将之下,尤其是象征主帅的牙纛。 李跃举起了满是缺口的长剑,“杀!” “杀!”在后方休整的魏山、徐成也率众扑了下来。 此时此刻,张遇纵然是孙吴复生,也不可能挽回崩溃的人心。 就像堤坝瞬间被洪水冲垮一样,敌军纷纷扔下武器,不要命的向后逃窜。 山道本来就狭窄,这么多人慌不择路,将原本不愿后退的人直接冲散,推倒,自相践踏,然后一声声惨叫传来…… 更多的人被挤下山坡,撞的七荤八素,扑在地上,不知是生是死。 李跃望着升起的冬日,身上瞬间有了力量,终于还是赢了。 这一路虽然如履薄冰,但还是走过来了…… 兵败如山倒。 张遇后阵还有很多兵力,但人心已经崩溃,想守也守不住了,这场大战对敌军士卒而言,何尝不是一种煎熬?火山文学 很多敌军直接从陡峭的山坡上滑了下去,消失在黑色的灰烬之中。 山道上堆满了兵器、盔甲、粮食。 严重迟滞了追击的步伐。 有人干脆不追了,直接争抢粮食和辎重,还大打出手,长刀朝向自己的袍泽…… 幸亏这时张遇大军也乱了,不然只要几百精锐冲杀上来,形势还会逆转。 “不可走了张遇!”李跃心中暗骂,这帮穷鬼,若是抓到张遇,半个豫州就到手了,还在乎这些破玩意儿? 但士卒绝不会想这么远,他们还未脱离山贼流民的习性,一切都遵从于自己原始欲望。 刺杀自己是因为受了荣华富贵的诱惑,现在争抢辎重,也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穷困日久,难免把持不住。 即便当年石勒攻打李矩,也是因为争抢辎重,被李矩抓到机会,一击既溃。 李跃只能亲自带人去追。 “投降不杀!”一片呼喊声中,逃不了的敌军干脆跪在地上。 群山茫茫,到处都是逃窜的溃兵。 追击之时,还遇到几股集结的小股敌军守住隘口,清理他们又耽误了不少功夫。 花了两个时辰赶到山下,迎面望见一支起兵在平地上列阵。 虽然只有五六百人,但装备精良,以逸待劳,杀气腾腾。 骑兵之侧,还有一座小型营寨,营寨之前还有两道堑壕,里面的青壮和士卒弯弓搭箭,竖起了长矛。 张遇当然不会把所有兵力都堆在山上。 这支骑兵的存在,让溃兵找到了主心骨,一些将领开始约束士卒,转身列阵。 不听号令的溃兵,直接被砍翻在地。 此时李跃身边只有七八百余人左右,长矛手都没多少,百余甲士还提着骨朵、短锤等重兵器,这些东西在山上威力极大,但面对骑兵的长矛,没有任何优势,只有被宰杀的份儿。 望着退去的溃兵,李跃暗道一声可惜。 若能生擒张遇,自己说不定就可以入主许昌…… 不过转念一想,即便入主许昌,也无法面对邺城的反击,以江东朝廷的德性,就是喊破喉咙,他们也不会来支援。 不背后捅刀子,就算不错了。 似乎现在就是最好的局面,黑云山也算是杀出了一条血路,周围能对抗的势力不多,张遇元气大伤,没一两年功夫很难恢复。 黑云山底子终究太薄,吃太多会撑死,这一战的红利足够消化很久了。 亲卫都被会背叛,无异于一记响亮警钟。 这大半年来,黑云山膨胀太快,内部问题也逐渐凸显出来。 不解决内部问题,黑云山必然走不远。 太阳升到天中,魏山、徐成才姗姗来迟。 而对面已经列阵完毕,溃兵们逃入营寨之中,一杆“张”字大旗仓促立起。 “属下愿为前锋!”魏山提着刀跃跃欲试。 李跃望了远处平地上的骑兵,攻过去容易,退回来可就难了,又看看身后的士卒,鏖战一夜,他们也十分疲惫了,对身后辎重的兴趣,远大于面前的敌人。 “见好就收,退兵吧。”自己优势是背后的大山,没有山,李跃实在没信心。 “啊——”魏山不甘心的朝敌营大吼大叫。 对面的敌人也吼了起来,“今日之仇,他日必十倍报之。” 李跃哈哈大笑,这年头谁还怕这玩意儿? “你有胆便来!”李跃让身边的亲卫大喊。 士卒们的精神又亢奋起来,不用李跃下令,就开始打扫战。 一具具尸体被剥的精光,衣服、盔甲、兵器能弄走的都弄走,也不管上面的血迹和碎肉,直接披在身上。 山道上还有不少丢弃的盔甲、粮草、各种器皿。 整座山都沉醉在欢笑之中,连主寨里面也欢声笑语。 李跃却只感觉疲惫,处理好左臂后,寻到三个断臂的伤兵,伤口已经止血,李跃为他们仔细清洗,敷上药粉,打上绷带。 抬头时,却看到呼延黑哽咽不已,他最年轻,自然受不了这个,“将军,我等以后便是废人了。” 失去一只手,就等于失去了养活自己的能力,这比直接杀了他们还难受。 另外两个是老卒张猪儿、杨略,看淡了生死,一脸的无所谓。 “谁说你们是废人?”李跃正色道。 这年头,忠心比什么都重要。 不是他们出手,自己就被砍死了,这是救命之恩。 失去一只手算什么? 呼延黑一脸喜色,眼中冒着光,“将军能赏我個媳妇?” “你他娘的就这点出息?”李跃笑骂道,“我赏你十个!” 另外两个老卒沧桑的脸上难得的挤出一丝笑容。 第八十三章 势 啪、啪、啪…… 皮鞭一鞭一鞭抽在郑盛的背上,背上的衣物被染成血红色。 郑笃的脸也在抽搐着,却大气不敢出。 因为他面前站着的是郑家家主郑满,“黑云山本可成为郑家的臂膀,却被你推出去了。” “是侄儿疏忽大意!”郑笃连忙拱手。 “只是疏忽大意?你太心急了,把你放在荥阳是想磨练磨练,可惜这么多年,你一直对没去邺城耿耿于怀。”郑满语气很满,但每一个都沉甸甸的。 郑笃额头上渗出冷汗,“侄儿不敢,侄儿这就派人去联络黑云山,商议姻亲之事。” “彼已成势,岂会就范?” “侄儿、侄儿……”郑笃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侄儿这就向上书朝廷,请求大军前来一举剪灭黑云山!” 郑满长叹一声,“哎,短短七十年,我郑家竟然衰弱至此。” 汉魏以来,郑家屡出两千石的大员,到了西晋,郑家更是走向巅峰。 但巅峰过后,迎来的便是衰落。 “邺城夺位之争越演越烈,郑家不该走在前面,而是积蓄实力,招募豪杰,为将来变故做好准备,此外,族中十二以上男丁全部娶亲,严禁外出游猎,半日习文,半日习武。” 这一代不行,郑满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 羯赵内忧外患,一日不如一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邺城传回的密报,石虎身体每况愈下,而他的几个儿子,都非贤德之人。 所以郑满一直与彭城王石遵、东海太妃郑樱桃保持着距离。 郑家无疑也是有野心的,但它的野心并非站在风口浪尖改朝换代,而是不让郑家被大浪吞没。 “嗯,给黑云山送五千石粮,再挑些好兵器送上去,缓和一下关系,将来……若有变故,也好有个照应。” 远的不说,就说近在咫尺的枋头,蒲洪雄才大略,远近皆知,而他的子侄个个都是豪杰,比石家强了太多。 还有滠头姚弋仲,有四十二個儿子。 两人都并非单纯的羌氐部落,麾下各聚集了一批士人辅佐。 郑笃道:“我们刚刚与其大战一场……只怕他们会记恨。” “与他们大战的不是郑家,而是豫州刺史张遇,黑云山主是聪明人,知道郑家不是他的敌人。” 邺城。 轩辕山的战报一路从南面送来,进入司空府中。 关注这场大战的人远比想象的要多。 豫州刺史剿贼失败,自然不是一件小事。 “如此说来,薄武当场拒绝了?” 司空府大门华丽无比,里面却比较简朴,没有什么奢华的装饰,一方木几,一张软席,席上坐着的正是羯赵司空李农。 心腹部将张良道:“是,他还劝司空重用之。” “你觉得此子能否用之?”李农目光一闪。 “属下觉得,此子与乞活军联系紧密,他日若崛起,必然殃及司空,趁其将起未起之时,当速速除之!” 李农犹豫起来。 他能在朝中屹立不倒,除了是石虎心腹,最大的原因是背后乞活军的支撑。 羯赵建武四年(338年)八月,也就是庾亮的邾城之战,石虎精锐尽出,其他几路大军全都大胜,唯独李农这一路败于竟陵太守李阳之手。 此败被羯赵朝堂上不少人诟病,称其暗通江东朝廷,不愿下死力。 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石虎改任其为使持节,监辽西、北平诸军事、征东将军、营州牧,镇守令支。 意思是不愿打晋人,就去北面对付慕容鲜卑。 同年九月,李农与征北大将军张举率兵三万人,攻打燕国凡城,城中只有一千守军,十拿九稳的事,然而镇守凡城的悦绾身先士卒,死守城池。 李农与张举三万人猛攻十余日,败退而归。 连续两次大败,李农自己都觉得必死无疑了,石虎却依旧没有处罚他。 这么多年过去,李农才想清楚其中的门道。 自己越是才能平庸,便越是没有威胁。 而且羯赵需要一个听话的但又野心不大的人统领乞活军。 “速速除之?派谁去除?谁能除之?”李农幽幽道。 “可授其官职,入邺城听用,只要离了黑云山,生死就由不得他了。” “真若如此,只怕以后乞活军心就要散了。” “既然不能除之,当尽快笼络,黑云山与枋头走的太近了,只恐为他人所用。” 李农却仍是一脸犹豫之色,迟迟不能决断,沉吟良久之后才道:“此时日后再论,近日邺城暗流涌动,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太子石宣与太尉石韬的争斗已经不算暗流了,而是明目张胆,在邺城闹的沸沸扬扬。 下属暗叹一声,“正是因为暗流涌动,当早做准备。” 李农挥了挥手,刚要说话,外间忽然喧哗起来,“太子驾到!” 石宣这个时候前来,不是什么好事。 李农一直避免牵扯进两人的争斗之中。 “司空、司空何在呀?”一人嚷嚷着,快步靠近,推门而入。 “参见太子殿下。”李农赶忙行礼。 石宣的目光却转到下属身上,咄咄逼人道:“恕罪恕罪,原来司空与张将军有密事商议。” “太子见笑了,何来密事,不过是商议近日豫州之事。” “那就太巧了,孤此来,亦是为了此事。”石宣一脚跨入屋内,一见屋内的简朴至极,不由蹙起了眉头,“听说黑云山贼众出自乞活军门下。” 这架势分明是兴师问罪的。 “殿下有所不知,乞活军并非同属一门。” “这是自然,不过孤还听说,广宗还向黑云山送过粮食,而黑云山攻下季家堡后,向司空送了二十三车财物,不知可有此事啊?”石宣一脸嘲讽之色。 麻秋神鸟大败后,石虎卧床不起,朝中大臣开始选边站。 但也有人置身事外。 尚书令王谟、司空李农、侍中王衍、刘群等一干汉臣始终无动于衷。 天下是羯人的,但羯人大多只会厮杀,不会治理,所以不得不启用士人。 石勒崛起时,就曾设立过君子营,专门收容北地士人。 没有张宾的出谋划策,羯赵未必有今日之势。 “未想太子消息如此灵通,不错,臣的确支援过粮草,也接受过他们的财物,若是有罪,太子可以直接处置臣下。”李农坦然的望着石宣。 承认的如此干脆,让石宣疑虑起来。 真把关系闹僵了,反而会把李农逼向石韬一方。 其实他并不关心黑云山,也不关心豫州刺史张遇,他在乎的只是皇位! 李农不是寻常文臣或者将领,他的背后是广宗,跟如今枋头的苻洪、滠头的姚弋仲一样,背后有一个族群支持。 邺城的羯人,广宗的乞活军、枋头的氐人,滠头的羌人,共同构成了羯赵的基本盘。 真论起实力来,广宗的乞活军才是北地最大的一股势力! 石虎如此残暴,都不敢动蒲洪,更不用说他这个太子去动李农。 这点破事在羯赵根本算不了什么。 “司空言重了,孤绝无此意,绝无此意。”最终,石宣还是要自己找个台阶下…… 第八十四章 法 一支军队没有军法,就像人没有骨头。 以前生存压力大,各种条件也不满足,军法若是太严苛,士卒要么揭竿而起,要么直接逃亡。 接连的胜利,已经确立了李跃的绝对权威。 所以现在趁热打铁,是最好的时机。 “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低不伏,此谓悖军。如是者斩之。呼名不应,召引不到,往复愆期,动乖师律,此谓慢军。如是者斩之。夜传刁斗,怠而不振,更筹乖度,声号不明,此谓懈军。如是者斩之……” 一个个杀气腾腾的“斩之”出口,让在场的军官们全都噤若寒蝉。 晋军军法承袭曹魏,曹魏军法出自汉朝。 而汉承秦制。 每一代的军法都大同小异,根据时代背景添加或是裁撤,都是经过战场检验的,几乎面面俱到,凡是李跃能想到的,军法中都提到了。 《尉缭子·伍制令》中的连坐制更是触目惊心:伍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伍有诛。什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什有诛…… 不过这也正是秦军汉军强大的基础。 任何一支强大的军队,军法都比较残酷。 唐军连随地大小便的都斩首。 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方才有了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戚家军的连坐之法更是令人发指。 “将军,这些军法似乎过于严苛了。”一个年轻的军官拱手道。 “所以本将给你们机会,不愿接受这些军法的,可以退出为民,现在还来得及。”李跃手按刀柄,扫视众人。 有了亲兵背叛之事,李跃学乖了,任何时候都穿着盔甲,连睡觉都抱着刀。 在一个兽性沸腾的时代推行这些兵法,固然难度很大。 但若是成功了,将会震撼这个时代。 黑云山的摊子越来越大,没有严明的军纪,只怕日后叛变此起彼伏,对李跃而言别无选择。 难度不是军法的条目,而是执行的程度。 众人面面相觑,终究没有一人退出,没人是傻子,这时代放下刀矛,与羔羊无异。 而击败张遇后,黑云山“前程似锦”。 “既然不愿退出,本将就当你们都接受了,军法非同儿戏,诸位定要谨记,给你们三天时间背熟。” “遵令!” 中下级军官都是李跃亲自提拔起来的,已经习惯性的服从。 连续三天李跃亲自督促,务必让每個人都牢记在心。 不识字的李跃亲自一句一句带着他们念,讲解军法背后的用意。 三天时间略有些仓促,但大部分人还是记住了。 立军法的消息被故意散播开,军中却一片沸腾。 “我等只会厮杀,怎会这些?” 刺头们乘机闹事,纠集几十人撒泼打滚。 李跃当然知道让士卒们短期内完全掌握军法有些强人所难,所以还有只针对士卒的简略版本,分战时和非战时。 非战时相对宽容一些,不可侵害百姓。 战时,则简化为四条,不遵军令者斩,私自劫掠者斩,攻守不力者斩,叛逃者连坐之。 一人叛逃,全伍连坐,一伍叛逃,全什连坐,一什叛逃,全屯连坐,叛逃者家眷亦连坐之。 这一次士卒们听懂了。 军法能不能推行下去,不在士卒,而在中下级的军官。 所以李跃才牢牢抓着军官的任免权。 优秀的军官团体自然能带出一支强军。 “若觉得难以接受,本将允许你们退出。”强扭的瓜不甜,李跃还是给他们退出的机会。 还真有上百个老卒退出,不过他们不是因为军法,而是年纪大了,有伤病在身,打不动了。 剩下的刺头带着五六百人也要退出。 李跃全都成全了他们,“好聚好散。” 如今的黑云山也不怎么缺人,齐心协力比什么都重要。 刺头们愣在原地。 打了一棒子,就要再给一根胡萝卜,李跃接着下令,凡参与黑云山士卒,每人赏田二十亩,粮一石,包括那百多个退出的老卒,毕竟他们也力战过,还有阵亡、伤残的士卒。 士卒们仅有的怨气也消散了。 “谢将军!”乌泱泱的人群半跪于地。 消息一传开,外围看热闹轩辕山的人也坐不住了。 “将军,我等也愿从军。”上千青壮大吼着。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上阵杀敌就能获得土地,这笔买卖谁都会算,而土地从古至今都是最直接最根本的财富。 只有把人和土地捆在一起,黑云山的根基才会稳固下来。 “想当本将军的兵没那么容易,且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李跃哈哈大笑。 感觉他们从来都没有这么主动过,几天之前,他们还想弄死自己来着。 主动从军与被抓壮丁,绝不是一回事。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击退张遇,己方伤亡也大,直接阵亡者三百七十五人,消失者四百一十二人,不知道是逃了,还是尸体被野兽叼走了,还有五百多伤残者,即便治好了,很多人也不能再踏上战场。 “将军要什么本事我等便有什么本事。”青壮们一听有戏也是大喜。 “吾之军法,尔等可曾受得?” “受得、受得!” 白花花的利益在前,那些军法不值一提。 有他们带头,老卒们也就默默接受了。 “将军、将军,我等方才只是说笑,还望将军再给一次机会。”刺头们去而复返,拜在李跃面前。 “呸!”魏山吐了一口唾沫,“分明是见财起意。” “你们说笑,本将没有说笑。”李跃笑道。 “将军啊,我等忠心耿耿……”刺头们居然嚎了起来。 李跃脸色一沉,“再闹下去,就是扰乱军心,按律当斩!” 哭声立止,刺头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退下。 “诸位,军法不是目的,只是手段,否则拿什么去驱除羯奴复我河山?”李跃大手一挥,两面鲜红的大旗被抗出。 经历了这么多,李跃已经感觉到了信仰的重要。 人总要信点什么,否则就是一盘散沙,尤其是军队,要有凝聚人心的东西。 大旗仿佛鲜血一般在寒风中飘荡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第八十五章 添花 留下崔瑾、徐成镇守轩辕山后,李跃带着大军返回黑云山。 崔瑾下山相送十余里,言语间不甚唏嘘,“未曾想你我兄弟能走到今日,可惜兄长不知所踪,不然我三兄弟一道,必能开创一番事业。” 老大孟开至今都没消息,仿佛消失了一般。 黑云山闹这么大动静,也应该收到消息,除非他不在中原。 以孟开对羯人的仇恨,应该不会去河北与关中,那么只能南下江东。 “他日自会有相遇之时,兄长无需担忧。” “但愿如此,轩辕山有我在,无需多虑,回黑云山后,定要注意安全,流民鱼龙混杂,不可疏忽大意。”崔瑾关怀道。 亲兵的背叛,也令他耿耿于怀。 这世道,这种事情太寻常了。 “我已提张猪儿、杨略、呼延黑为亲卫什长,日夜轮番护卫,兄长大可放心。” “嗯,三人都是忠义之士,当是无虞,眼下黑云山成了气候,还有一事不可拖延。”崔瑾仿佛话说不完一样。 不过李跃很享受这种交谈,能从中感受到一丝亲情。 凝视深渊者,亦被深渊凝视。 残忍的杀戮会扭曲人的心性,李跃早就感觉自己比以前冷血多了,见惯了生死,也就不在乎生死了,所以唯有亲情能冲淡心中的黑暗。 崔瑾正色道:“公事不可懈怠,私事亦不可松懈,若有合心意的女子,不妨收之,早添些骨血。” 这方面倒是李跃疏忽了,大半年以来,每天都面临巨大的生存危机,加上山上的女人一个个粗手大脚、蓬头垢面的,实在没那个兴趣。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血脉才是最紧密的盟约。 蒲洪和姚弋仲都几十个儿子,后来各自成为前秦后秦的中坚力量…… 没有后代,就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山上的其他人难免会动心思。 “多谢兄长提醒。”李跃拱手。 崔瑾还礼,“就不多送了,山上事务繁多,人心不定,不可久悬在外,多多保重。”火山文学 “兄长亦多保重。”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薄武和周牵下山三十里前来迎接,隔得老远,便听见他们的欢笑声。 张遇制造谣言说攻破黑云山,实则连黑云山的边都没摸到,只有几个斥候小队前来窥探。 “此番击败张遇,司豫二州,无人能制我黑云山!”薄武翻身下驴,步行至李跃面前。 “侄儿能在前方破敌,皆因叔父令后方无忧。” “哈哈哈,何必奉承于我。”表面大大咧咧,却比以往多了一些东西。 寒暄的差不多了,周牵拱手道:“前些时日郑家、王家、京县的韩县令,缑氏的荀县令,皆派人来,送了不少粮草和军械,还有枋头,也送了不少东西来。”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以前穷的喝西北风,周围都是恶邻,现在击败张遇,周围都是朋友了。 “郑家?”李跃回过味来。 郑家还有脸来? “郑家送了整整五千石粮!两百把刀,一千矛头,五十副铁甲!还说之前是误会……” 李跃一阵无语,这么重的礼都快把自己砸晕了。 黄河以南最大的锻造工坊就在荥阳,从汉武帝延续至今,郑家财大气粗,这点东西还是拿得出的。 而且这种操作,符合双方的利益。 黑云山已经成了气候,张遇都败了,附近的洛州刺史刘国肯定不会轻易出兵,除非邺城的羯人大军亲自下场。 但邺城和黑云山之间,隔着一個枋头。 河北的背后还有拓跋鲜卑的代国,慕容鲜卑的燕国。 羯人大军南下,鲜卑人会无动于衷否? “那就当他们是个误会吧。”李跃笑道。 郑家这么识相对大家都好。 走进黑云山,漫山遍野都是欢呼的人群,老女老少翘首而望,士卒的腰杆在大姑娘小寡妇们的眼神中挺得笔直。 寒风之下,衣衫褴褛的人群瑟瑟发抖。 黑云山一口吃成了个大胖子,三四万的人口,但与此同时,生存压力也更大了。 衣食住行,全都是坎儿。 此外,马上就是新年,大雪却迟迟未至,明年必然会有蝗灾。 到了山上,周牵直接领着李跃去了仓房。 仓门打开,白花花的物什堆了一满仓。 “这是……盐?”李跃大喜,在别的地方不知道,但在中原盐就是钱! 山上这么多灰发的老卒,就是因为长期吃不到盐身体垮了。 “将军出征,属下让曹堪又去了一趟安邑,得盐一万七千三百斤!” “伤亡多少?” “此番非但没有伤亡,还打通了黄河沿线的水路,以后我们的盐可以走水路过来,洛川、荥阳诸县一听说是将军的货物,皆不敢阻拦。” “如今我黑云山不比以往,先胜高力禁卫,后大败张遇,将军救死扶伤,威名远扬!”薄武语言中多了些敬意。 战争都是有红利的。 打赢了什么都有,打不赢什么都没。 羯赵原本对黄河以南的掌控力度不强,疏于管理,地方上的豪强、坞主也不是真心归顺他们,棘城大败,加上凉州三败,暴露了羯赵的虚弱。 地方不服从邺城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虚弱归虚弱,手上捏着雍、并、冀、司、豫、兖、青、徐、秦九州,以及凉、幽、荆部分区域,实力依旧冠绝天下。 “既然如此,加大力度取盐,卖往豫、兖、荆三州,换取各种物资。”穷了这么久,总算看到点发财的希望。 “属下亲自去办!”周牵拱手道。 “叔父,枋头的人都来了,广宗没派人来?”李跃望向薄武。 薄武欲言又止,犹犹豫豫还是说了,“将军出征时,广宗来过人。” 自己不在黑云山,广宗却来人了,这里面的东西可就多了。 加上薄武的脸色,不用问,定然不是什么好事,八成是来挖墙脚或者背后捅刀子的。 心中多少有些失望,李农有些太小家子气了,又或者他根本就是胸无大志之人,只想当羯赵的重臣。 石虎能走到今日,绝不仅仅只有残暴。 开了汉地胡化的历史先河。 从另一个角度上看,石虎的野心比天还大,慕容家、拓跋家、刘渊、石勒都是尽量向华夏靠拢,以华夏的叙事方式去寻找法统,融合晋人为己用,唯独石虎反其道而行之,从西域迁徙数十万的白种匈奴作为“国人”,再迁羌氐充实河北,作为爪牙压制中原汉人,实现整个北国的“胡化”。 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李农能担任三公之一的司空,与石虎走到一起,必然得到了石虎的信任,其本身就是羯赵的利益阶层,自然会维护羯赵的统治。 第八十六章 共鸣 指望一个既得利益者有家国情怀,本身就是笑话。 他们只会维护自己的利益。 从古至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李跃道:“广宗的联系不可断绝。” 虽然不能依靠,但关系也不能闹的太僵,记忆中,石虎死后天下大乱,说不定到时候有用的着这层关系的机会。 “属下这就派人去广宗多多联络老兄弟。”薄武第一次用“属下”这个称呼。 李跃心知肚明,也不点破,黑云山存在两个头领,本身就是一种风险,一山不容二虎。 心中除了对薄武的感激,也多了几分敬重。 该退的时候绝不犹豫,这年头能有几人?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私下里,李跃增加了薄武的供奉,酒肉、衣服、起居等各种用度都是最高规格的,还给他选了一匹健马。 有了盐,牲畜们的体力也跟上来了。 山上的战马可以投入使用。 看出李跃缺什么的不止崔瑾一个,也许是为了补偿,辛粲搜罗三个年轻女子,姿色还算上乘,还有五六個侍女。 乱世之中,没那么多的矫情。 一场大宴,既是庆祝大胜,也是纳妾之礼。 不过看到她们的名字后,李跃一愣,辛妙珺、辛妙如、刘充华。 这年头姓辛的人可不多。 回头一问,才知是辛粲的侄孙女,辛粲这老小子也是个狠人,送一个就算了,一连送两个当妾…… 这算是提前投资? 不得不说他的精明,这么一弄,辈分顿时高了两级,成了自己的爷爷辈了,在山上的地位顿时拔高不少,说话的底气也足了…… 辛家跟其他的大士族有所不同。 当年辛家在司马懿和曹爽之争中站错了队,高平陵之变,全城皆降司马氏,曹爽的参军辛敞却率军杀出洛阳,投奔高平陵的曹爽。 虽然后来司马懿赦免,但辛氏想在司马家的朝廷里混出头,自然也不太可能。 颍川辛氏这一支也就没落了。 辛粲这是看准了黑云山的前程。 人家都主动送了,李跃也不可能退回去。 而且只是妾,并非正妻,说明辛粲留着后路,并没有全押在自己身上。 乱世之中,女人的命运更为凄惨,士族豪强亦是如此,季雍为了自己的前程,能将亲生女儿送给残暴的石宣。 辛粲送两个侄孙女也不算什么。 虽是新婚,李跃也没留恋于床榻之间,温柔乡是英雄冢,黑云山成了气候,不等于以后就高枕无忧了。 四万人的衣食住行,都需要自己操持。 还有士卒的训练,自己松懈了,下面一定会有样学样。 军队不掌握在自己手中,性命随时会受到威胁。 轩辕山之战,给李跃最大的教训是要加强思想建设。 连亲兵都有人背后捅刀子,可想而知其他士卒。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故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 李跃知道自己不是天生名将,所以在兵法上下了苦功。 加上后世的见识,还是颇有心得。 军官们不管识不识字,每天黄昏雷打不动,听李跃讲课。 没有家国情怀,就为他们塑造。 没有忠孝信义,现在就进行改造。 李跃只相信活人不会被尿憋死,历史上岳飞手下颇多水贼山贼,还不是一样成为铁军? 讲故事还算是自己的强项。 从夸父追日到精卫填海,从不食周粟到国士无双,再到苏武牧羊…… 华夏有源源不绝的精神源泉,随便舀一瓢足够今人用了。 每次讲到两汉旧事时,都会爆发阵阵喝彩声,引来外面的士卒围观。 这时代的人没什么娱乐活动,天一黑就上床。 李跃的故事寓教于乐,精彩纷呈,自然让他们耳目一新沉迷其中。 “先辈如此英雄,我等却乞活于异族之下,愧煞人也!”魏山拍案而起。 原本他这级别的高级将领,不用听课,但闲来无事,也会来听听。 “三十六骑定西域,十三将士归玉门,壮哉!”梁啸也大受震撼。 “遥想当年,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我汉家男儿,岂可乞活于胡人胯下,令先人蒙羞,情何以堪?” 讲着讲着,李跃也情不自禁的代入其中。 当然,故事从自己口中出来,也不可避免了夹带了私货。 两汉距现如今并不遥远,即便是三国时代,魏蜀吴也是骑在异族头上,短短二三十年时间,司马家的晋朝却反被异族骑在头上…… 即便如此,衣冠南渡之后,依旧在玩“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那套。 “他娘的,司马家太无用了,真该一个个拉出去千刀万剐!”一个魁梧军官一巴掌拍碎了木几。 “驱除羯奴,复我河山!” 这一次军官们歇斯底里的吼了起来,外面围观的士卒也跟着大吼起来。 情绪是可以引起共鸣的。 而仇恨是最好的绳索,将人心串联起来。 李跃挑选了二十多个口齿伶俐记忆力好的军官,专门设了一个鸿胪曹,负责宣传事宜。 鸿胪者,鸿声胪传也,也就是传声之意,出自周礼。 在如今这个君不君臣不臣的混乱时代,身为山贼头子的李跃自然不会在乎逾矩。 四五千士卒,靠一张嘴肯定忙不过来。 还允许他们招收能说会道的下属,在军中广泛传播。 除了个军官讲,李跃还抽出空闲,带着亲卫到士卒中间宣讲。 士卒们比军官还要淳朴,每每说到高潮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喝彩,说到司马家的八王之乱,永嘉之乱,石虎残害汉民事,一个个咬牙切齿。 有人当场拔刀子,冲着身边的大树乱砍,“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越是底层的士卒,越是爱憎分明,他们不缺力量,只是缺少一个引路人。 不知不觉间,李跃与士卒的关系拉近了不少。 以前只是将军、寨主,有的只是敬畏,畏惧多过敬重,而现在有几分精神领袖的意思,不少人眼神狂热。 每当情绪高涨时,李跃就趁机喊出:“驱除羯奴,复我河山。” 整座黑云山都在巨大的呼喊声中震动起来。 很多人也终于明白这八个字背后的意义。 不为别的,只为对得起自己的祖宗,对得起自己的后代。 不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异族的奴隶,不让自己的妻女成为乱世中的口粮,更不让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被外族占领,让他们的子孙在上面繁衍生息…… 一整个冬天,黑云山都笼罩在这样的气氛中。 故事会口口相传,情绪也会自己扩散。 有了共同的仇恨共同的追究,人心凝聚在一起,训练的更刻苦了,没人再抱怨军法严苛,没人再抱怨赏赐太少。 这场战争不是那一个人的,而是为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祖先和自己的后代…… 第八十七章 七曹 如今黑云山暂时不缺粮食,李跃也舍得拿出来给士卒们补补身体。 一日两餐,增加到一日三餐。 早餐粟米粥,午餐晚餐尽量吃干的,每三天必有一顿肉食。 有了鸿胪曹,李跃轻松了一些。 他们能一字不差的将李跃的故事重复出来,勉强能做到声情并茂。 即便重复,士卒们也百听不厌。 除了士卒,鸿胪曹有时还会深入百姓之中。 而每次宣讲,都是人山人海,几乎所有人都到齐了。 说到激昂出,人人手舞足蹈,说到苦难时,人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大多人都感同身受。 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 百姓也没闲着,女人们织草衣、编草鞋、缝皮衣,男人们在山上养鸡鸭鹅猪羊,种些蔬菜,山下的沼泽蓄满了水养鱼。 不过另一个问题也日益凸显。 三四万人口,在这时代不是个小数目,差不多是一个小郡的人口。 汉时十二万户以上为大郡,以下为小郡,但经历三国混战,八王之乱,以及石虎的暴政后,北地人口锐减,尤其是兵家必争之地的中原,人口不是被掳掠到河北,就是南下投奔江东去了。火山文学 荥阳周围的县能有一两千户就算不错了。 此次瘟疫,北边的巩县直接成了无人区,到现在尸体还没人敢去收。 京县也遭到重创,只剩七八百户。 石虎攻青州曹嶷,作为郡治的广固一共也才三四万人,被石虎屠的只剩七百口…… 山上人多了,挤在一起,各种事情也就出来了。 形成一个个大小团体,动不动就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 李跃分配下去的粮食,也被一些人上下其手,有人吃撑,有人吃不饱…… 口号喊得再响亮,内部制度跟不上也是白搭。 所谓制度就是动员能力。 羯赵虽然残暴,但屡败屡战,动则十几万大军,后面跟着几十万的民夫,这种恐怖的动员力,正是它强大的基础。 “如今我黑云山不是土匪寨子,应该设置各衙署,管理军民。”李跃召来薄武、周牵、辛粲、魏山、梁啸、曹堪等大小头目商议。 这半年以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不是天灾就是人祸,焦头烂额,也没时间仔细梳理内部。 现在外部环境有所转圜,梳理内部成了当务之急。 “这些东西老夫怎懂?将军拿主意即可。”薄武资历最老,最先发言。 “我等只会打打杀杀,将军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魏山跟着附和。 李跃原本也没指望这两位。 以前黑云山一团乱麻,大部分原因都是薄武的不作为,否则凭乞活军的实力,哪轮到赵广出头? 这似乎是乞活军的特点,没有目标,更没有志气,只想抱大腿乞活。 可以依附王浚,可以跟着苟晞打石勒,也可以掉头归附石勒…… “此时易尔,可外设郡县,内设将军幕府。”辛粲自从献上两個侄孙女后,在山上的地位陡然提升不少,以前算是外围人员,现在挤进了核心圈子。 毕竟是士人出身,还是有点东西的。 “辛老试言之。”李跃兴趣大增。 辛粲道:“汉有六曹督管国事,分为三公曹、吏部曹、民曹、南北两主客曹、二千石曹、中都官曹,晋有吏部、殿中、五兵、田曹、度支、左民六曹。依属下之见,可直接用之。” 这时周牵拱手道:“我黑云山自有黑云山之形势,不可一概而论,此事极大,当慎之又慎,一旦制度不合时宜,必留隐患。” 小小一个黑云山弄出吏部、殿中、五兵,有些不匹配。 辛粲这人眼界是有的,但总有些不靠谱。 周牵做过县吏,深谙治理之道,能力也比较出众,仅是开通私盐渠道这一条的功劳,就可于攻陷轩辕山相提并论。 李跃目光扫过堂中诸人,薄武一脸醉意,魏山打着哈欠,梁啸兴趣也不大,“两位不妨写一个详细的条陈,集思广益,然后定论。” “遵令。”周牵、辛粲互看了一眼。 大概是为了抢功劳,辛粲的条陈第二天就送上来了,还是换汤不换药,没多少新东西,也就把各曹的详细职责梳理了一遍。 周牵的条陈五日后才送上来。 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面容枯槁,眼中全是血丝,一见就知道下了苦功夫。 李跃最欣赏的就是这股劲。 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是天才,但后天的努力一样能成才,一样能干出一番事业。 “户曹、兵曹、法曹、仓曹、度支、田曹、外曹、鸿胪曹。”李跃念着黄纸上的字。 户曹掌户籍,黑云山有三四万人口,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编户入籍。 没有户籍,就无法征用民力,每次都靠他们的积极性,绝非长久之道。 兵曹主士卒训练、装备、粮草、升迁、评功等等,有了这个,士卒的管理才算走上正轨。 法曹是山上的司法部门,缉盗、调解纠纷、讼断等等。 度支就是财务部,田曹负责屯垦开荒渔猎,外曹相当于外交部…… 李跃一一看了下去,十分全面,每个部门都各司其责,却也略显繁琐,还有一些没顾及到的地方。 原则上,李跃希望精兵简政,官吏系统太臃肿不是好事,什么都管,反而让山上没有活力。 思索一阵后,李跃道:“仓曹与度支合并,户曹既然管理户籍,屯田渔猎是其本职,无需细分,外曹与鸿胪曹原一主外一主内,可合并之,另外,可曾设医曹、工曹。” 这时代瘟疫此起彼伏,动不动就打仗,设立医曹十分必要,救活一人多余多了一份力量。 而工曹重要性不再兵曹户曹之下,兵器、房屋、农具等等都需要工匠。 一汉敌五胡,除了汉人的勇武,更是装备优势。 陈汤曾今直言: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 唐军驰骋天下,一半也是靠装备精良。 秦汉时各种弩机,几百年过去,弩因为工艺复杂一些,反而销声匿迹了…… 周牵点头道:“将军思虑深远,牵不及也。”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 周牵县吏出身,自然希望更细致化。 李跃在具体事务上不及他,但格局上比他强上一些。 第八十八章 主簿 户、兵、法、度支、鸿胪、医、工七曹,足够管理黑云山了。 路都是一步一步走的。 以后黑云山发展了,可根据实际情况增加或是删减。火山文学 主薄为各曹主官,下设左右掾吏一人。 周牵户曹主簿,兼管度支。 薄武兵曹主簿,魏山法曹主簿。 辛粲鸿胪主簿。 医、工二曹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全由李跃主抓,月姬医术高超,但年纪太小,又是女孩,很难建立威信,山上之人没一个是良善之辈。 兵曹主簿虽是薄武,但以他的性子,根本不会插手,只是挂个名字,所以实际上兵曹还是归李跃管。 而鸿胪曹主官虽然是辛粲,但传什么声,怎么宣传,都要李跃拍板,辛粲只是维持日常运行。 黑云山缺人,李跃只能自己多辛苦一些。 此外,崔瑾为统领,镇守轩辕山。 军事上也做了很大的调整,以前有敢死营、战兵、斥候三营人马。 现在则根据魏晋旧制,设将军府,下辖前锋、中垒、骁骑、游击、斥候五部,每部千人,不设校尉和司马,只设曲长,每区曾设鸿胪一人,负责宣传事宜。 前锋是以前的敢死营,中垒是李跃的中军,以弓箭手为主,骁骑是骑兵,游击则主打山地作战,斥候不变。 骑兵虽然没有战马,但建制还是要立起来,哪怕是驴子骡子代替战马,至少也算是机动力量。 中原争锋,没有骑兵就相当与少了一条腿。 崔瑾、魏山、徐成、梁啸、曹堪都挂着都尉名头,只在战时领兵。 所有军官都经李跃严格把关。 不求多英勇善战,但忠心和品行一定排在首位,能严格执行军令为上佳之选。 两军作战,成千上万人厮杀,个人武勇影响其实不大,当然,那种逆天的战神除外,但即使英勇千古无二的项羽,也难免乌江自刎。 李跃苦习了这么长时间的《尉缭子》、《吴子》,总结出一个道理,战场上其实没有那么多神机妙算,更多的是看士卒的执行力和意志,以及后方的国力。 吴起河西之战,五万魏武卒大破五十万秦军…… 纵观吴起一生,大战七十六次,全胜六十四次,平局十二次,无一败绩,也很少神机妙算,大多直来直去,正面硬刚。 汉朝的卫青也是如此,不玩花活,率强劲的汉军正面迎战匈奴,然后才有霍去病千里奔袭。 同样的还有千年以后的岳飞,面对不可一世的金人,大多也是直来直去。 总指望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本身就是一种弱者心理。 而且强弱一向不是兵力决定的。 李跃觉得真正的名将,审时度势,在关键时候出手,激励士卒舍身忘死,一往无前。 韩信、霍去病那个级别的另当别论。 有了强军,自然会有强将。 仗打多了,名将也就出来了,就像羯赵,最开始石勒不过是一介农夫,种了三十年田,八王之乱活不下去了,纠合同乡组成十八胡骑,到处摸爬滚打,方才崛起。 如此一来,黑云山等于扩军至五千人。 黑云山人口近四万,排除老弱妇孺和病残,几乎所以适龄青壮都要从军。 但这也是时代特色。 全民皆兵几乎是必然,连山上的壮妇也经常弯弓搭箭,提刀握矛。 没人觉得苦,没人觉得累。 七曹立起来之后,山上自然有一阵的混乱期。 一個编户入籍就难度极大,编户需要登记一户的人数,核定田产、劳力、牲畜等等,关键很多既没有姓也没有名。 而作这些工作的人,至少要会写字、计数,还要纸张、笔墨、绳尺等等物资支持。 周牵忙的脚不沾地,将山上所有识字的人都召集起来。 纸张笔墨不够用,用竹板代替,每家一块竹板,以小刀刻之。 没名字的,现场取一个。 进度非常慢。 不过此事再慢也要完成,不编户入籍,黑云山就永远是一座山贼寨子。 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李跃干脆开了一座尚武堂,也就是军校,五岁以上,三十以下,皆可入学,包一日两餐。 辛粲启蒙,教读书写字,李跃主抓思想、武艺。 这批人起来了,忠心肯定没问题,黑云山的所有问题也就解决了。 不过很多人对识字并没有兴趣,读书习字需要时间,还不如打猎捕鱼划算,因此十二以上的人来的极少,二十以上的青壮,基本要承担一家人的生计,更没有时间。 在李跃强令下才弄来了八百多人。 八百多人挤在一起,让辛粲头皮发麻,每天都在李跃面前叫苦连天。 李跃只能把月姬和当初的十几个少年都弄进去当了教习。 好在这时代的人异常刻苦,即便五岁的孩子也从不哭闹,认认真真的跟着读书,在沙地上练字。 魏晋时期,汉字总共不超过两万字,去掉一些生僻的,不常用的,也就两千七百多字。 一个一个的死记硬背,差不多一个月也就记的七七八八了。 而且在尚武堂的学习环境下,每个人都竭尽全力,特别是十多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颇有远见,看出这是一条快速上升的通道,下了死力,除了吃饭睡觉,几乎都在练习。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有人六七天,就差不多能读写常用字。 派到周牵处,在实务中磨练,掌握的更快。 编户入籍常用的也就那几个字,又不是作文章,用多了也就熟练了。 越来越多的人手加派给周牵,大大提升了编户入籍的效率。 入籍之后,人心也就定了。 其他几曹也陆陆续续步入正轨。 山上偷盗、抢夺、欺凌之事大为减少,魏山虽然大大咧咧,但为人性情耿直,刚正不阿,处理各种纠纷,哪怕是乞活军旧部也从不偏袒。 “赵羊、孙黑石、范马儿、杨铁刀……凌辱妇人两百七十五人,抢掠他人粮食一千两百三十二斤,杀害无辜十七人,罪大恶极,证据确凿,尔等认罪否?” 魏山穿着一身盔甲,杀气腾腾。 吸纳的新流民,不可避免的与黑云山土著发生冲突,人性本来就是如此,歧视无处不在,江东土著们也没怎么善待过北方流民,称其为“伧子”,讽刺其肮脏鄙陋低下,充满了巨大的恶意。 而一些江东军将在边地残杀流民、掠夺妇女之事常有发生。 黑云山自然也不能免俗。 以乞活军旧部为代表,开始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影响极其恶劣。 巡逻的斥候动辄在山林间发现遍体鳞伤拷打致死的新尸体。 “属下……认罪,然黑云山是我们的,凭什么他们一来就坐享其成?属下不服!” “属下不服!”一百多人齐声大吼。 李跃也在人群之中旁听。 此事有些棘手,魏山若压不下去,只会加剧黑云山的分裂和对立。 法曹的重要性此刻就凸显出来了。 江东就是因为没有处理好北人和本地人的关系,才会如此虚弱。 “放屁,黑云山最开始是谁的?是你们的吗?”魏山破口大骂,“他娘的,你们当年是不是并州流亡过来的?” 他在山上颇有威信,自然没人敢顶撞。 魏山语重心长道:“人无分南北,只要是我华夏儿郎,就都是你我的袍泽、兄弟、姐妹,若是连自己人都欺负,尔等与畜生何异?有本事欺负羯奴去!” 还别说,他这套粗暴的搞法特别得人心。 刚才群情激愤的人低下了头。 “好!”人群纷纷喝彩。 李跃暗道自己这个法曹主簿没选错人。 “尔等认罪否?”魏山再次问道。 “我等知错矣。”罪人们俯首。 “某送尔等一程,来世再作兄弟,一起杀羯奴,收复河山!”魏山提着刀就上去…… 人头滚落,鲜血飞溅。 围观之人没有喝彩,反而睁大眼睛,眼神之中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第八十九章 内 人群之中,一二十出头的青年望着地上的滚滚人头,没有如旁人一般振奋,也没有如他们一般惊惧,冷漠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复杂。 人群都散了,他依旧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住处。 住的是木屋,遮风挡雨,还算宽敞通透。 里面传来一阵断续而低沉的咳嗽声。 “母亲今日好些么?” “彪儿回来了,今日医官送了些药,较前日好太多。”话刚说完,又咳嗽了两声。 青年赶紧入内,倒了一陶碗水喂给母亲喝,忽然看见屋角的一袋粟米,深情略为呆滞了一下。 “黑……云山虽是个寨子,但比起官服强上许多,我等……南下,未必能有今日,不如……就留在……此地,不要再生事端了。”母亲开始唠叨起来。 青年未曾答话,物外却传来了人声,“兄弟们都来了,就等秦头儿一句话。” “哐”的一声,陶碗落在地上,晃了两圈,却并没有碎。 “母亲安歇,儿去去救回。” “儿啊,那李将军是天上的杀星,你……你不要跟他作对。” “儿知矣。”青年走出木屋,将门扉合上,示意众人走远一些。 草木间,又窜出百多条人影,眼神在夜色中发着幽光。 每个人身上都破破烂烂,却无法掩饰他们身上的亡命之气。 “黑云山的人没把咱们当人看,咱们也不必把他们当人看,一不做二不休,杀他娘的,烧他娘的,乱子起来后,自会有人响应,已经联络好了!” “对呀,他李跃不过是个山贼头子,也敢自称将军,谁的将军?” 一两万的流民,从黄河以北赤足走到黑云山,自然不是善男信女。 每个活下来的人,脚下很可能踩着一两具别人的尸骨。 青年脑海中依旧飘荡着母亲的话,“今日之事你们可曾看到?那李跃也是心狠手辣之人。” “秦头儿,这么说就不对了,他心狠手辣,我等就是心慈手软喽?” “哈哈哈……” 周围一片狞笑声。 末了,最前一人眼神在昏暗的夜色中闪烁起来,“莫非秦头儿今日被那几颗人头吓到了?” 笑声仍在继续。 但夜色中忽然爆出一缕幽光,从秦头儿手中刺出。 “扑哧”一声,那是刀剑割开血肉和骨头的声音。 下一刻,最前一人的脑袋从脖子上歪了下来,鲜血如喷泉一般喷涌,身体却仍在颤抖,足足过了三四个呼吸,方才倒下。 笑声戛然而止,百多人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眼中的幽光淡了下去。 只有秦头儿的眼睛里冒着冷光,压的众人不敢抬头,手中短刀还在滴血,他却笑了一声,亲切道:“众位兄弟若是愿意跟着我秦彪,就要听我的,山上有吃有喝,还有屋子住,以前是没活路,现在能活着,就都安生些,好生活着。” 众人不敢说话。 “今日之事就这么散了、散了,大家早些休息。”秦彪挥了挥手。 百多人拱手离去,把尸体也抬了下去。 更黑暗的林木中,几双眼睛盯着发生的一切。 等人都散了,才隐没在夜色中。 “知道了。”李跃听完斥候的汇报,并没有感到惊讶。 而这不是山上第一次发生此类事件了。 有的直接被斥候们一锅端了,无声无息,连尸体都不知道埋在何处。 有的则如今夜一样,及时的收手了。 将目光聚集在内部,才发现黑云山早已是矛盾重重。 南下的流民并非简单的逃亡百姓,他们在沿途要面对野兽、羯奴、山贼、坞堡的劫掠,会自发的抱团,颇有凝聚力,头领被成为“行主”。 而有些头领原本就是地方上的豪强。 当初杀了一批,又会形成新的“头儿”。 “要不要先把他们……”张生野做了一個割喉的动作,“属下保证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 李跃瞥了他一眼,“咱们现在是官府,山贼的习性要改改,他们不动,你们也不动。” 杀一儆百没问题,但杀多了,震慑效果也就淡了。 再说人家也没造反,头领莫名其妙的死了,其他人会怎么想? 自然把账算在黑云山上。 建立一套秩序不容易,想要留住人,不能只靠打打杀杀。 而且今日他们及时收手,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山上盯紧了,外面也不要放松。” “遵令!”张生野拱手而退。 夜深人静,李跃想起后屋的“温柔乡”,心中不免火热起来。 辛粲别的事办的一地鸡毛,这事办的还挺地道,两个侄孙女虽不是天香国色,却也是性格温顺的小家碧玉。 刚想到辛粲,这老小子就来了,“将军,我有一计,可解黑云山之困厄!” 李跃一看到火急火燎的神色,心中一突,“今日天色已晚,要不改日再谈?” 谁料辛粲选择性的耳聋,“如今将军声威赫赫,黑云山上下一心,趁此良机,当北进伊洛!” 声威赫赫勉强没问题,上下一心就纯粹是放屁了。 很多事都被李跃按住,没宣扬出来而已。 “北进伊洛作甚?”李跃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辛粲的节奏了。 “伊洛土地肥沃,气候温润,东有成皋轩辕之险,西有函谷崤函之固,今轩辕山已在将军手中,伊洛途径已被打开,洛阳近在咫尺!若能收复故都,还于朝廷,将军上可名留青史,下可受朝廷封赏,光宗耀祖,封妻荫子!” 辛粲一脸兴奋。 这厮大半夜的不睡,原来实在捣鼓这些…… 李跃除非是疯了,才去攻打洛阳。 真当石虎是纸老虎?人家只是没工夫理你而已。 在山里闹和在洛阳闹完全是两回事,李跃还没被胜利冲昏头脑,这么点人马,想要攻下洛阳,做梦也不是这么做的。 以前多少有些怀疑,现在看来,这厮的屁股终究坐在司马家身上。 就算自己攻破洛阳,司马家会迁都回来吗? “辛老为了朝廷,当真用心良苦啊!”李跃嘲讽道。 辛粲习惯性的装没听见,大义凌然,“粲非是为朝廷,而是为将军,为天下苍生!” “时候不早了,辛劳早些休息,某就不送了。”李跃直接下了逐客令,转身就走。 “伊洛诸城经历大疫,死伤惨重,正是最虚弱之时,石虎神鸟大败,青黄不接,将军兴义旗,席卷伊洛,克服故都,天下震动,中原豪杰必云集响应,驱除羯奴、收复河山在此一举尔!此时不取,错失良机,悔之晚矣!”辛粲在后面急道。 第九十章 乱 李跃停下脚步,真这么孤注一掷了,最先死的肯定是自己。 如果司马家是汉唐那般的朝代,李跃粉身碎骨一把也无所谓,但司马家是什么玩意儿,值得自己如此玩命? 轩辕山之战,他们不调解也就罢了,还把黑云山卖给张遇…… 就算自己拿下洛阳,司马家想的不是支援,而是怎么拖后腿。 祖逖、李矩、祖约都是前车之鉴。 也就辛粲这样的老书呆子才会对司马家如此执着。 “送客。”李跃拂然不悦。 黑云山的思想改造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不仅对羯奴,也对司马家。 但辛粲似乎难以转变。 刚走了几步,心中一动,攻打洛阳虽然不现实,但多占些地盘,似乎可行。 上一次瘟疫,巩县尽绝,京县伤亡惨重,到处都是无主之地。火山文学 现在郑家投来橄榄枝,黑云山周围形势一片大好。 反正这些地区空着也是空着,城池可以不要,但耕地完全可以经营起来。 不然山上三四万张嘴吃什么喝什么? 粮食是这时代最大的硬通货。 北方最大的问题不是土地兼并,而是人口不足,到处都荒无人烟,野兽遍地,大把的荒田等着人耕种。 李跃连夜召来曹堪,让他率一千士卒三百医营的人北上,收敛巩县的尸首,先看看风声再说。 洛阳若是出兵就退回。 若是无动于衷,就地修建坞堡、营垒,准备明年的春耕。 夜色越来越深,笼罩着黑云山。 但邺城的铜雀台却灯火通明,去地二十七丈的楼阁,仿佛一头巨兽蹲坐在大地上,俯视着河北的山川河流。 殿内,高十多丈的庭燎上盘堆满了蜡烛,下盘婀娜的舞姬们正在扭动着腰肢。 诗经小雅中有《庭燎》篇: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其意是宫廷早朝景象,赞美君王勤于朝政,然而对于羯赵朝廷而言,这些都是享乐的工具而已。 建武三年,群臣劝石虎上尊号,恰巧此时庭燎上的烛油流到下盘,烫死二十多人,石虎大怒,觉得是上天不让自己进皇帝位,腰斩了筑造庭燎的左校令成公段。 今时今日,石虎已经没有兴趣欣赏歌舞,品尝美酒,蹂躏美人,肥胖的身躯连站起来都难,每次都是宫人们用胡床抬着。 “都退下、退下!”石虎烦躁挥挥手。 三次攻打凉州,三次大败,羯赵威信尽失,境内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始平人马勖聚两万之众,自称将军,在陇右攻城略地。 代郡人赵榼聚集三百余户,公然投靠燕国。 东莱人田光率千余海贼侵袭青州诸城,掠夺人口,声势颇壮。 还有荥阳,黑云山贼聚众数万,击败豫州刺史张遇……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讯号,石虎自然不将他们放在眼中,然而,北地的坞堡、豪强若是趁势而起,对羯赵就是致命打击。 “朕听说黑云贼是你们乞活军的人?”石虎望向一旁的李农。 殿中诸人都翘起了耳朵。 石宣投来幸灾乐祸的神色,既然李农不是自己人,那就有可能成为敌人,先打压他,震慑那帮不肯配合的汉臣们。 李农没有否认,“回禀天王,黑云贼与乞活军的确颇有渊源。” “如此说来,你管不住他们?”石虎眼神带着些许寒意。 “臣……可以约束之。”目光轻轻一触碰,李农主动垂了下去。 殿中安静至极,只有殿外寒风瑟瑟。 良久,石虎幽幽道:“那就尽快,荥阳乃腹心之地,不可生乱。” 李农心中一沉,君臣数十载,他太清楚石虎的为人,如果当场动怒,说明问题不大,挨些斥责即可,但隐而不发,问题就很大很大了。 约束不了黑云山,他这个司空也就走到头了。 而武力攻打黑云山,则会让其他乞活军心寒,以后这些乞活军还会听他的号令否? 薄武别的没有,在乞活军中人缘不错,辈分也高,攻打他,会失去人心。 黑云山已经成势,万一战败…… 李农不寒而栗。 一旁的石宣脸色有些阴沉,感觉石虎毕竟老了,变得心慈手软,麻秋三次大败,没有任何惩罚,李农管不住乞活军,已经没有多少用处,既然也这么轻轻放下了…… “老了……”石宣眼中冒着异样的光彩。 羯族强者为尊,上梁不正下梁歪,石虎怎么上位的,人尽皆知。 而上一任太子石邃的惨死,更让石宣压力如山。 手上捏着万余高力禁卫,同时也让石宣心中火热起来。 “天王,黑云山与始平皆是小患,一将足以平之,青州海寇,无根之木,可招抚之,暗中窥其虚实,以高官厚禄诱杀之,豫州刺史张遇一向于江东暗通款曲,此番战败,亦是敲打江东,晋人们自相残杀,有益于我大赵,唯代郡赵榼方是大患,若是姑息纵容,只恐幽、代之地纷纷投靠燕寇,北方永无宁日。” 这种场合,身为羯赵第三号人物的石韬自然不可能沉默,燕国已然成为羯赵的死敌。 除了抢风头,更是为了拉拢李农。 黑云山能击败高力禁卫,让石宣吃了一亏,便是石韬拉拢的对象。 果然,李农向石韬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石虎一听到石韬的声音,就变得慈眉善目起来,“哈哈,我儿所言甚是,始平贼由老四解决,代郡贼由你亲自去办。” 石虎四子乐平王石苞,屯兵长安,镇守关右,在长安征发十数万民夫,大兴土木,兴建宫殿,也是弄得天怒人怨。 “儿领命!”石韬乖巧的单膝跪地,挑衅的望了一眼石宣。 就在十日之前,两人又爆发了一轮冲突。 石韬在太尉府修宣光殿,房梁长九丈,比东宫的房梁还长。 宣光二字亦直指石宣。 石宣闻讯勃然大怒,率高力禁卫只扑太尉府,斩杀所有工匠,截断房梁。 但石韬不为所动,等石宣走后,重修宣光殿,房梁增加到十丈,还直接效仿太子仪仗、规制,外出游猎。 种种行径,完全不把太子放在眼里。 而石虎明知二人越来越水火不容,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却一再纵容,这无疑是在鼓励石韬。 第九十一章 来使 曹堪率千余士卒进入巩县,洛阳没有任何反应。 黑云山能击败豫州刺史张遇,那么洛州刺史刘国就要掂量掂量。 此次瘟疫,伊洛是重灾区,洛阳人口密集,伤亡也不小,到现在也没回过气来。 巩县与黑云山山势相连,东高西低,也算是黑云山伸向洛阳盆地的前哨。 除了巩县,汜水、索水、洧水流域的几块平原,也基本成为黑云山的辖地,黑云山的坞堡、营垒直抵密县城下。 京县以西的土地则直接被县令韩绪放弃了,以他们现在的人口也用不着这么多的土地。 旧年的最后一天,一场大雪终于降下。 连续数天大雪纷飞,将饱受摧残的中原妆点的银装素裹。 各条河流开始结冰,山道上的积雪摸过膝盖。 气温骤降,山上比平原上更冷,寒风仿佛能吹散人的骨头,冻死了近百头牲畜,三头牛,二十多头野驴,五十多头猪羊,还冻死了十三头战马。 五十多名老弱也没能扛过去。 还有几名青壮起夜时,整个人被冻成了冰雕,直接立在屋外。 几万口人,自然不可能照顾到方方面面,很多人连草衣都没有。 而冻死的人要么是意外,要么身体本就虚弱。 好在山上储积了不少煤饼和干柴,不至于出现大片被冻死的人。 中原虽然缺盐,但煤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大雪也不全是坏事,这么冷的天,不用担心敌人来报复,明年更不会有大规模的蝗灾。 士卒们难得休息几日,与家人相聚。 所有人都能休息,只有斥候们依旧忙碌着,山上山下巡逻,向各个坞堡传递消息。 黑云山附近修建了十一座中小型的坞堡,全都卡在咽喉之地,不是山口,就是河口、渡口,连同营垒,庇护背后的田地。 雪天也是狩猎的好时机,大雪一停,便可以根据雪地上的脚印寻到猎物的老巢。 这几天送上山的猎物比平时多一倍。 老虎都有十几头,豹子、野狼、猞猁、野狐更是不计其数。 人少了,这些东西遍地都是,恶急了,直接攻击村落。 “报将军,在西北面发现马群!”斥候欣喜来报。 李跃一愣,这还真是缺什么来什么,骑兵一直是山上的短板,当日轩辕山大战,若是有一支两三百真正的骑兵,也不至于让张遇跑了。 “还等什么,全都弄回来!有多少要多少!” 斥候却面露难色,“回禀将军,西北面的林地,是石虎划的牧场,有羯奴守护。” 辛粲拱手道:“将军有所不知,暴君石虎极喜打猎,常令诸子竞赛,从灵昌津向南至荥阳东境的阳都皆为其猎场,设御史监护,还曾下令若敢赏其牲畜,处以大辟极刑!” 人伤了野兽,要承受腰斩、车裂等等酷刑。 “既然是石家的,不必客气,有多少弄多少回来,做的隐秘些,以后斥候专门设置一支狩猎队,有兽猎兽,无兽就猎杀羯奴!” 跟羯人用不着客气,如此大的猎场,不知有多少猎物。 李跃不信现在的石虎还有打猎的闲情雅致。 “遵令!”斥候拱手。 “将军,邺城来人了。”张生野进来禀报。 李跃一愣,刚准备挖羯赵的墙角,羯赵就派人来了? 不过这么大的雪,还有人来,说明事情比较紧急,李跃好奇心大起,“见。” 过不多时,亲兵引着一人入内,从者留在外面。 李跃打量来人,年纪不大,四十不到的样子,相貌温和,一顶黑色藤帽,窄袖右衽羊皮氅,腰间黑布抱肚,长靴,有几分胡人衣着风格,也有几分北地士人的独特气质。 “在下常炜,见过寨主。” 一出口,也没说官职,让李跃有些摸不着底细。 如果是羯赵派的人,不必如此慎微,如果是李农派的人,应该先摸薄武的门路才对。 “阁下晋人乎?羯人乎?”李跃也试探起来。 “未知寨主晋人乎?羯人乎?”这人一看就不好对付,毫不示弱的反问起来。 不过看他的眼神,似乎并没有多少敌意,也没有高高在上的傲气。 “在下乃汉家男儿。”李跃朗声道。 刘渊在北方搞出一个汉国,所以北地很少称汉人,但汉家男儿,则不会产生歧义。 常炜眼神动了动,“寨主以为凭黑云山区区百里之地,三四万贫弊之民,四五千之血勇之卒,便能与赵国抗衡否?以在下之见,不如见好即收,只要寨主点头,可为昭义将军,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果然是说客。 “哦?还有这等好事?羯人不会白白封我为将军吧?”李跃戏谑道。 山上已经举起了“驱除羯奴、复我河山”的大旗,现在投降羯赵,算怎么回事? “将军入朝听用,麾下部众迁入广宗。” “万万不可!羯奴狼子野心,将军此去邺城,必死无葬身之地!”一旁的辛粲急了。 常炜笑道:“阁下多虑了,李司空亲自担保,不会伤寨主半分。” 辛粲涨红了脸,“将军!” 李跃挥了挥手,让他稍安勿躁,这么一大把年纪,居然还这么沉不住气,谈判跟做生意一样,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人家都没露出真正底细,辛粲却先急了,也难怪几次出使任务都被他弄砸了。 虽然不知道邺城发生了什么,但至少目前来看,自己是有优势的。 如果是十年之前,邺城抬手就能灭了黑云山。 但今日不同往时,十年来,羯赵连连大败,士气低落,周围强敌环伺,虎视眈眈。 羯赵当然可以灭了黑云山,但代价不会小,张遇一万大军败了,邺城至少三万大军以上,崇山峻岭之间,李跃自信能守上一年半载,再不济直接钻进深山当野人。 汉末的黑山贼、泰山贼都是这个路数,单凭武力很难解决。 “哎,司空未免太小觑在下。” “哦,莫非寨主胸怀大志?”常炜神色认真起来。 就在这时,张生野在屋外禀报道:“将军,邺城又有人来了!” 李跃扫了一眼常炜,忽然发现事情变得有意思了。 战争都是有红利的,羯赵绝不是铁板一块。 第九十二章 计略 常炜拱手道:“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寨主应允。” “哦,但说无妨。” “能否让在下旁听?” “阁下的请求,似乎有些过分了。”李跃笑道。 常炜一脸诚恳道:“此乃在下个人请求,绝无恶意,只是希望为寨主剖明当下形势。” 如果他是李农派来的,下一个使者有很大可能是羯人派来的,让他旁听也无妨。 说不定还能挑拨李农与羯人之间的关系。 李农若是提前造反,黄河两岸的汉人春天也会提前到来。 汉人被踩在脚下几十年,予取予夺,随意残害,两边的仇恨早已不共戴天,之所以隐忍,是因为缺一个有分量的首倡者。 所以,李跃在山上喊出口号时,会有那么多人响应。 因为这就是他们的心声。 而这个时代的人不缺血性,缺的是引路者、雄主、强人! “那就如阁下所请。” “多谢。”常炜脱去胡人常戴的滕帽,接下身上的皮氅,主动与亲卫们坐在一起。 过不多时,两个身穿胡服之人由外入内,肩膀上落了一些白雪。 虽然穿着胡服,却是明显的中原人长相。 “在下郝稚、刘霸奉秦公之命,特来拜会寨主。”为首宽脸者一开口,嗓音阴柔绵软,似乎是個宦官。 再看两人都没有胡须,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石虎生了一堆儿子,李跃也不知道秦公是谁,虽然他能把握大时代的方向,但对邺城形势知之甚少。 两人神色有些居高临下,虽然竭力收敛,但还是会不经意的从言行中泄露几分。 “两位有话就直说吧。”李跃懒洋洋道。 管你是秦公还是秦母,到了黑云山,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你……”宽脸者大怒。 旁边鹰钩鼻伸手拦住,笑道:“寨主果然性情中人,那我等就直言,只要阁下愿意归顺,他日秦公即位之后,寨主可为豫州刺史。” 李跃扫了一眼角落里跪坐的常炜,瞧瞧人家这条件,一个天一个地。 “哦?不知秦公让在下做些什么?” 无功不受禄,平白给了这么高的条件,肯定有所求。 鹰钩鼻尖着嗓子大笑起来,“寨主不仅是性情中人,还是聪明人,秦公不需寨主做任何事情,只需上表一封,愿意归顺秦公麾下即可。” 这条件太优渥了,李跃似乎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但后世而来的他,明白一个道理,越是免费的东西,往往代价越高。 自己越是看不清,说明里面的陷阱越多。 思索一阵之后,李跃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兹事体大,容在下考虑考虑,今日天色已晚,两位不妨在山上歇息一两日。” 角落之中,常炜投来赞赏之色。 与此同时,鹰钩鼻的眼神也深邃起来,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淡了许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秦公在邺城久候佳音,还望寨主早些定夺。” “这是自然,杨略带两位前去安歇,好生招待。” “两位请跟小人来。”杨略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无奈,这等退下。 辛粲急道:“羯奴皆不可信,一旦投靠石韬,必然大失人心,他日朝廷北伐,将军何以自处?” 虽然屁股歪向司马家,不过说的有几分道理。 桓温平定巴蜀,江东士气高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提着刀子来了。 打羯人他们或许没这个胆量,但搞黄河以南的其他流民势力,他们还是有这个魄力的。 李跃望向角落的常炜,“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常炜拱手起身,走到前排,双袖一展,屈膝跪坐,“未知寨主心意如何?”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试探。 李跃微微不悦,以退为进道:“跃待阁下如君子,阁下却待我为小人,既不肯教我,就此作罢,请回。” 心中隐隐感觉黑云山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既又机会,也充满了陷阱,走对了,海阔天空,走错了,万劫不复。 “哈哈,寨主果然性情中人也!”常炜笑道,“方才两人别有所图,寨主若是上表臣服石韬,则将置司空于两难之地也。” 乞活军虽然散落南北,一盘散沙,但名义上还是遵奉李农。 现在一支乞活军向石韬投降,别的乞活军怎么看自己? 羯赵太子石宣怎么看李农? “乞活军同气连枝,他人会以为司空站在石韬一方,而石韬亦可借此声势,招揽广宗乞活军诸部,以及北地士人,若其得手,那么司空对羯人便再无用处,除了就范,别无他选。” 黑云山先败石宣的高力禁卫,后击败豫州刺史张遇,拥众近四万,成为大河之南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实力已然超过陈留、渤海、乐陵等地的乞活军和流民军,拥有不少人望。 黑云山投靠石韬,给大河南北的晋人冲击可想而知。 乞活军的招牌也就被卖了。 石韬等于用黑云山逼李农就范,其心思不可谓不阴险。 而石虎偏爱石韬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么先生以为我黑云山当如何?”李跃暗中悄无声息的拍了个马屁。 自己最大的短板就是对羯赵内部两眼一抹黑,有个现成的人指点,这一声先生不算冤枉。 如今的黑云山最缺这种谋主。 崔瑾适合督镇一方,周牵是做实事的干吏,辛粲能力平平,还偏向江东,其他的魏山、徐成、梁啸、曹堪等人上阵杀敌尚可,运筹帷幄就勉为其难了。 谋主、谋主,李跃忽然想起这时代不是有一位比肩诸葛武侯的猛人吗? 只是天大地大,也不知他躲在那个角落里。 常炜道:“赵主年迈多病,不可长久,其子皆是狼行鹰顾之辈,太子石宣与秦公石韬水火不容,如在下所料不差,两三年之内,羯赵大乱在即,届时便是乞活军奋起之时,亦是寨主用武之时,如今羯人虽衰,却未到膏肓之时,寨主非其敌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动不如一静,不可招摇,亦不可脱离司空,否则便是取祸之道。” 虽然是站在李农的立场上,但也让李跃看清了形势。 事实上,李跃一直想抱李农大腿,只是李农却一直若近若离。 现在暗流汹涌,两边反倒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无论李跃如何否认,黑云山与乞活军脱不开联系。 话说到这个份上,可以直接摊牌了,“那么司空要我黑云山如何?” “接受昭义将军之封,将军家眷迁往广宗为质,上表邺城,言张遇勾结江东,欲取黑云山为基,收复晋人故都洛阳!” 第九十三章 接受 昭义将军,昭谁的义? 这本身就是一个侮辱性的名号。 有些诱饵是有毒的。 李跃冲辛粲使了个颜色,有些话从别人说出效果更好,辛粲无比愤慨道:“羯奴与黑云山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是接受,只怕黑云山人心尽失,将军可稍待数日,江东必有封赏!” 事情明摆着,是李农陷入两难境地,而不是黑云山。 东边不亮西边亮。 中原虽被夹在中间,但同时也可左右逢源。 常炜笑了一声,将球提了过来,“那么寨主意欲何为?” 李跃等的就是这句话,江东司马家的朝廷肯定靠不住,不仅靠不住,还要防着,羯赵跟不可能投靠,否则“驱除羯奴,复我河山”就是一句废话。 常炜此行最大的价值,是让李跃明白了羯赵内部的巨大矛盾。 只要石虎一死,羯赵分崩离析,机会就来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拖下去。 不能跟李农翻脸,更不可投靠羯奴。 “我黑云山绝不会向羯赵屈膝。”李跃盯着常炜,“然,愿听司空号令!” 意思是听调不听宣。 这也是诸部乞活军的常态。 李跃给足面子了,至于怎么调和双方之间的差价,则不是自己考虑的事情,谁急迫一些,谁就去想办法,李跃懒得废这个脑子。 还是那句话,光脚不怕穿鞋,混不下去了,一头扎进群山之中,耗上两三年,等羯赵崩了,再出来抢地盘也不失为上策。 当山贼就要有山贼的觉悟。 常炜眼中浮起一丝异色,“寨主这是让司空为难。” 李跃笑道:“司空手眼通天,也要为在下考虑考虑。” 如果不是为了吃乞活军的红利,李跃早就轰人了。 李农自己想在羯奴胯下承欢,还要拉着别人一道…… 谈判似乎陷入了僵局,常炜目光闪烁,“天色已晚,不妨改日再谈。” “来人,带先生下去,好生休息。” “遵令。” 送走常炜,李跃脑中飞快的转动着,短期内,邺城不可能出动大军攻打黑云山。 黑云山进入收割红利的阶段。 李农看似强势,实则有求于自己,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过不多时,张生野前来禀报,“将军,常炜前去拜访薄统领。” “知道了。” 第二日,两边的使者都来求见,李跃却一个都不见,晾着他们,让斥候暗中观察他们。 常炜求见不成,终日闭门不出。 而郝稚、刘霸却想收买魏山、徐成、梁啸等人,被拒绝后,还不死心,不知怎么摸到了薄武的门路。 “那两个阉人干脆一刀杀了算了,整天缠着老夫。”薄武前来抱怨。 李跃笑了笑,“叔父躲着点不就行了?” “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将军准备如何应对?”薄武少有的严肃起来,眼神中似乎有其他不一样的东西。 “叔父有何想法?” “当年羯奴如日中天,刘琨、王浚、苟晞相继败亡,北地汉民无处容身,自相攻食,李公虽屈膝羯人,然乞活诸部赖以成活。”薄武话里话外,有些意味深长。 应该是常炜说动了他。 薄武不是自己,有旧情在,始终对李农抱有期待。 “叔父觉得我们应当接受邺城的封赏?”李跃略有些失望。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薄武始终脱不去乞活军的烙印。 当然,他当了大半辈子的乞活将,也不可能轻易转变。 薄武望着李跃眼睛,忽然换了个话题,“其实有件往事,我一直没跟你说。” “哦?愿闻其详。” 薄武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退下,“我家并非什么忠义之士,当年司马腾兵败被杀,我父与李恽一起投靠王浚,后王浚不敌石勒,我父执渤海太守刘既,率户五千归降石勒,乞求荣华富贵,但因石勒恩主汲桑死在我父手上,最终被人暗害,我因司空收留,才逃过一劫……” 李跃静静的听着。 “欠别人的东西,终究是要还的,我欠司空一命,不能不还,黑云山这些年其实受了他不少的照拂。”薄武越说越不对劲起来。 “叔父准备如何还?”李跃眉头一皱。 薄武十几年下来,在山上威望极高。 军中一半的人不是乞活军旧部,就是乞活军的亲眷,他动摇了,黑云山的根基也将为之动摇。 李跃忽然感觉有些大意了。 常炜三寸不烂之舌,比刀剑还能深入人心。 “前日我跟常先生谈了许多,这大半年以来,虽然风生水起,然则终究弱小,如今已然被石韬、石宣,以及江东盯上,四方皆敌,长远形势并不乐观,羯赵喘过这口气,必然会大军前来。” “叔父之意……” “老夫决定率乞活军家眷入广宗!昭义将军也由老夫领之,表文也由老夫的名义呈送邺城,如此,你便能安心经营黑云山,老夫在广宗也能联络联络老兄弟,将来说不得也是一大助力!”薄武脸上异常平静,眼中却浮起一丝痛苦之色。 羯人与他有杀父之仇,平日里嚷嚷“杀羯奴”最凶的也是他。 现在却要向羯人屈膝,心中痛苦可想而知。 但越是性格豪爽之人,一旦下了决心,越是不可更改。 “叔父不必冒险,黑云山虽小,却有大山依托,即便羯奴来攻,我们避入深山即可。” “避入深山如何养活四万人?常先生已经说了,中原之地千疮百孔,人口凋敝,仅剩的人丁也被豪强锁在坞堡之中,天下大变在即,黑云山唯一的机会便是乞活军!况且老夫此去绝无性命之忧,你不必作此儿女之态。” 李跃一阵沉默,心中百感交集。 薄武这么做,除了还李农的旧情,也是为了李跃。 “行了,此事就这么说定了,老夫在山上,你反而碍手碍脚,这大半年是老夫一生过的最舒心的日子,有一侍妾还怀上了,飘零大半生,没想到到老还有这等好事,实乃苍天眷顾,为了这点骨血,这把老骨头也豁出去了!”薄武眼神越来越亮。 “恭喜叔父!”李跃由衷的为他感到高兴。 薄武却神神秘秘道:“此事需保密,不可透漏给外人,若是生个女儿,等她长大,你就娶了她,若是生个大胖小子,你好生照顾,不求荣华富贵,一定要保他平安,老夫这辈子也算值了。” 李跃苦笑道:“叔父就这么看好小侄?” 薄武哈哈大笑:“你小子心狠手辣,将来必定是个人物,把子嗣托付于你,定然不会出错!” 第九十四章 工匠 北行的人很快就集结完毕。 所谓家眷,不过是一些老弱妇孺,以及乞活军的伤残老卒,灰发苍苍,一千三百多人,坐在几十辆大驴车上缓缓向北而去。 驴车上铺了厚厚的干草,还带了不少煤饼,以防气温骤降。 不过他们脸上并无多少沮丧之意,一听说去广宗,反而颇为喜悦。 广宗是乞活军的大本营,钱粮广足,不用挨饿受冻。 与之相比,在黑云山上朝不保夕。 “老兄弟们,去了广宗,吃喝就不愁了。”薄武鼓动着人心。 “哈哈,我家的几个侄儿在广宗,也不知道怎样了,现在过去,正好相聚。” “当年我妻儿失散在河北,不知能否寻到。” 大部分人并不清楚其中的博弈和算计,没有性命之忧,便欣然前往。 李农要的也是黑云山的态度而已。 如今薄武带着家眷去了,两边不用再剑拔弩张。 “常先生果然了得。”李跃望着渐渐远去的人面无表情道。 常炜此刻又换上了藤帽和皮氅,“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可拘于小节,韩信有胯下之辱,张良有拾履之羞,寨主若有大志,不可一味逞强,在下有一言,不知寨主愿听否?” “先生请说。” “短则一年,长则两年,邺城必有大乱,寨主有雄心壮志,却也不可过早露出头角,薄头领此去,黑云山与广宗联系紧密,并非坏事,这已经是在下能想到的最好解决之道。” 虽说是李农派来的,但李跃感觉他似乎有几分倾向自己。 回过头想,薄武此去广宗,算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为日后做些铺垫。 而薄武将唯一的骨血留给自己,也是在安自己的心。 李跃深吸一口气,“多谢先生。” 常炜拱手道:“永嘉之乱以来,血流似海,枯骨如山,豺狼当道,野狗横行,寨主医术高明,活人无数,此为大功德,他日河北大乱,还望寨主多多照拂百姓,以苍生为念。” 每个人的行为后面都有自己的动机。 “跃定会尽力!” “告辞。”说完这句话,便与随从一起下山去了。 望着他下山的背影,李跃忽然感觉这世道并非全是财狼野狗,还是有不少心怀苍生之人。 这样的人也是团结的对象。 只可惜现在实力太弱。 石韬的两个使者急匆匆的赶来,不再掩饰恶意,“今日之事,秦公他日必有回报!” 李跃瞥了二人一眼,没心思理会这两条野狗,“哦?那在下就拭目以待了。” “告辞!”两人愤愤而去。 大雪之后接着下了两场小雪,但天气却不再那么寒冷。 周牵前来汇报户曹的进展,“粗略统计,黑云山有户六千八百户,口三万有余,丁壮七千五百余,详细人数,还需两个月方能完成,轩辕山未作统计。” 李跃翻了几块户板。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说不出的难看,但好歹还能认出来。 名字大多是王阿七、刘十一、杨狗、赵豕之类的。 周牵惭愧道:“事情仓促,很多人没有大名,是以属下该以数字区分之。” 寻常人也根本不在乎姓名,历史上很多人混出头了才改的名字。 “事急从权,此策大妙。”时间紧,任务重,只能多动脑筋。 “编户时,属下发现五十多名工匠,如今有了铁矿,工匠正堪其用!” “还有这等好事?”李跃大喜过望。 流民之中本就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农夫、铁匠、木匠、戍卒、衙役等等。 几十个工匠并不算多,相对于三四万的人口,反而有些不够用。 “这些人一开始躲躲藏藏,后来见山上人心安定,方才放下戒心。” “不怪他们。”李跃笑道。 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黑云山上若是整日打打杀杀的,谁敢出来? 大部分流民心中的最佳避难之地是江东,而不是一個山贼寨子。 要别人贡献力量,首先山上要能让人安心才是。 未设置法曹之前,山上人人自危。 “这点人不够,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成工曹记名匠人,没人每月多补偿二十斤粮食。” 这年头的人总喜欢留一手,三万人只有几十个工匠说不过去。 生产力就是战斗力。 兵器、农具上随便一点工艺上的改进,都会提高生产力。 李跃还指望打造投石机、床弩、铁甲等等。 每个月多得二十斤粮食,诱惑极大,应募者颇多。 单铁匠就有二十多人,其余木匠、石匠、皮匠、骟匠、裁缝、屠宰匠等等多达两百多人,另外还有擅长编草席、草衣、草鞋的人,会放牧之人,会养鱼的等等,五花八门。 李跃也没嫌弃,将人分成铁、木、皮、杂四大类。 只要有一技之长,都给挂个名号,鼓励他们的生产积极性。 每一类中选一技艺相对高超者为主事,趁着冬天,招收学徒,教会一人,每月再多五斤粮食。 山上立即热火朝天起来,石匠们扩建锻炉,木匠和皮匠修建橐龠。 所有工匠当中,铁匠的最忙碌,冶炼还在其次,关键是捶打,需要成百上千次挥动铁锤,没有经验的人,很难成功打造出所需的铁器。 以前锻造的都是些工艺不复杂的铁锤、骨朵、狼牙棒等物,现在想打造甲片、箭簇、刀剑,极考验工匠的水平。 东汉时,南阳太守杜诗发明了水排,利用水力鼓风冶铁,大大提高了冶炼技术,使产量大大增加,质量也提高不少。 整个汉朝都极度重视技术发展。 官府铁器专营,为技术大发展铺平道路。 但随着东汉的崩溃,三国混战、大瘟疫、五胡乱华等种种天灾人祸,南阳大铁坊早已没落,很多技术也失传了。 山上暂时没这条件,也没人会制作水排,材料、选址都有一定的要求,这种高科技一般都掌握在士族手中。 短期内,黑云山难以复制。 只能先解决有和无的问题,然后再慢慢改进。 万事开头难,但开头了也就不难,也就一个熟能生巧的过程。 李跃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东西没造好,重新熔炼,并不做处罚,经验总会累积的。 在打造兵器前,李跃先让他们打造一批农具练练手,为春耕做准备。 第九十五章 授课 积雪稍融,两百多匹健马和野驴被拉进汜水堡。 “这似乎不是野马?”李跃望着马群一愣。 野马绝不会如此温顺。 张生野拱手道:“哈哈,将军慧眼,这么马都是羯奴放养的战马,我等深入猎场两百多里,趁着大雪弄回来的!” 其他几部人马还能得到休整,斥候们终日活跃在野外,与野兽和敌人搏杀,风里来雨里去,漫山遍野的跑,绝大多数被锻炼成精锐中的精锐。 上马能骑射,下马能翻山。 每个人都是优秀的猎手和勇猛的战士。 “不会被羯奴发现端倪吧?” 黑云山已经进入邺城的视野,能低调还是低调一些。 “将军放心,兄弟们都是老手了,神不知鬼不觉,河北的猎场养了数万多匹牛马,属下准备从乘着黄河还未解冻,做一场大的!”张生野两眼冒光。 一头骡可以换三个壮丁,一匹战马的价值更高。 “你这是竭泽而渔,容易引起羯奴的警觉,你们也不安全,还是一口一口的吃。”李跃叮嘱道。 “遵令。”张生野拱手。 即便是财大气粗的羯赵,也缺优质战马。 石虎曾派遣御史,搜罗民间美女和牛马,家破人亡者九千多户,而这些御史被封侯的有十二人,荆、豫、扬、徐百姓不是叛乱,就是南下投奔江东,太守县令不能绥怀者,被石虎诛杀五十多人…… 即便如此搜肠刮肚,也只弄到两万多匹牛马,很多都不能作战马用。 魏晋以来,战乱频仍,军事技术突飞猛进,具装甲骑登上历史舞台。 而甲骑对战马要求更高。 不过现阶段黑云山对甲骑的需求不大,黄河以南的势力,驴骡机动骑兵足以对付了。 所以李跃的重点放在轻骑兵上,让骁骑营每人一匹战马一匹驴或骡,以机动为主,作奔袭包抄之用。 正面战场,这么点骑兵也不够看。 有了战马,李跃才感觉黑云山的骑兵像那么一回事了。 而骑兵永远是战场上的王者。 等春雪消融事,骁骑营就会拉出来,骑射打猎。 回到山上,正好是授课的时间,偌大的议事堂里坐满了人,一半是军官,一半是尚武堂的半大孩子。 堂外也聚满了人。 士卒、百姓都可围观。 人群中散落着斥候和亲兵,防备突发状况。 没办法,吃一堑长一智,防人之心不可无。 基本成为习惯。 李跃讲东西喜欢旁征博引,掺杂大量私货,视角比较倾向大众,因此极得士卒们喜欢。 “昨日讲了魏武帝北击乌桓,今日讲曹真收复河西,明日讲毌丘俭东征灭高句丽!” “好!” 人群兴奋狂呼起来。 李跃双手虚按,堂内堂外顿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时,房檐、树梢上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两汉三国,虽然战乱不断,破事也多,但都是压着周边异族打,蜀国向西南开拓,吴国向东南拓展。 而曹魏,基本完成一个中原王朝应尽的义务和责任。 收复西域,压制草原,击灭辽东。 后人常说汉书可以下酒,其实曹魏也还不错。 相比于两汉,曹魏离得更近,更能引起众人的共鸣。 另一方面,南北分裂,已成定局。 拿曹魏出来,更能激励北方的自信,压制江东和蜀中。 更深层的用意是,魏武帝曹操是从陈留附近崛起的,这是李跃的私心和野心。 当然,如今的形势,跟汉末没有可比性。 族群仇恨是当前最大的社会矛盾,中原也早就千疮百孔,人口凋零,难以发展。 不过路是人走出来的,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定。 这年头好地方都被别人占了。 凉州有张氏,雍凉有石苞,陇右有麻秋,辽东有慕容氏,江东有司马家,蜀中刚刚被桓温拿下,草原上,拓跋家正在兴起…… 至于并州,根本不用考虑,一来五胡乱华就是从并、雍二州爆发的,汉民沦为乞活军,逃离了当地。 二来,并州的地缘环境比中原还恶劣。 夹在匈奴人、拓跋鲜卑、慕容鲜卑、羯人之间,当年刘琨如此大的声势,背后还有结义兄弟拓跋猗卢的鼎力支持,依旧失败了。 中原虽然破一点,但有个非常明显的好处,除了羯赵,周围基本都是弱鸡,张遇是弱鸡,郑家是弱鸡,包括将来司马家的几次北伐,都是渣滓…… 刚讲到曹真大破诸胡联军、斩首五万馀级、俘虏十万、羊一百一十一万口、牛八万时,堂内堂外爆发出猛烈的欢呼声。 “彩!” 军官和尚武堂的孩子们激动的满脸通红,堂外的士卒百姓手舞足蹈。 待众人情绪稍稍平复,李跃有把秃发树机能之乱和关中齐万年之乱顺道讲一遍。 “司马家立国方二十年,便有秃发鲜卑祸乱河西,前后九年,先后击杀胡烈、苏愉、牵弘、杨欣四员晋朝大将,司马炎寝食难安,名将文鸯临危受命,统秦雍凉三州之军击之,大破秃发树机能,俘虏二十余万!原本能平息叛乱,可惜司马炎因文鸯吓死其伯父司马师之仇,弃而不用,致使秃发树机能再次坐大,攻破金城,后名将马隆自募三千兖州乡勇,方才斩杀秃发树机能,而名将文鸯最终被司马家夷灭三族!” 堂中落针可闻,一股愤怒的情绪在酝酿着。 李跃接着又讲了关中齐万年之乱,名将周处被司马肜、夏侯骏陷害,以五千人进攻齐万年的七万大军,从晨至暮,杀敌万余,最终因司马肜拒不支援而全军覆没。 另一个平叛的大将孟观,几年后也被夷了三族…… 李跃绘声绘色的讲完之后,堂中气氛压抑的可怕。 前后对比,秃发树机能之乱、齐万年之乱、八王之乱简直一脉相承。 不是胡人有多厉害,而是晋朝君臣的无能与无耻,而偏偏这样的人窃居高位,一口一口讲胡人喂了起来。 与曹魏一比较,李跃只能一声长叹。 流民中很多人原本心向朝廷,不破除他们的期待,黑云山的内部就无法凝聚在一起。 北国沉沦的血海深仇,晋朝君臣难辞其咎。 “有这等朝廷,简直是我华夏之耻!”一名军官气的咬牙。 “气煞我也。” “什么朝廷,分明是一群猪狗!” 第九十六章 春 财权、治理权李跃可以放一部分出去,但兵权和人事任免权、思想却牢牢抓在手上。 兵法有云,上下同欲者胜。 欲治其事,先治人心,上下一心,才能无往而不破。 几个主簿也全都忙的脚不沾地。 魏山处理山上各种纠纷,大到土地纠纷,小到鸡毛蒜皮。 周牵则如大管家一样忙里忙外,一个编户入籍就够他忙的,还要取卖私盐,以及准备即将到来的春耕。 徐成、梁啸一人镇守汜水堡,一人镇守洧水堡,一南一北。 曹堪镇守西北面的巩县,打造黑云山北面壁垒,手上还管着煤矿。 月姬带着山上的妇人们编织草衣、草鞋、草席等等。 就连辛粲也没闲着,山上的启蒙都交给了他。 虽然忙碌,却生机盎然。 每个人都在为黑云山的壮大而竭尽所能。 冰雪消融,春回大地。 张生野按照李跃的吩咐,小口蚕食,又弄回两百多匹健马,黑云山的骑兵部队基本成型,没有战马,用驴骡凑合着。 在石虎的严刑峻法下,猎场里的野兽多如牛毛。 凉州大败,石虎也没游猎的心思,渐渐疏于管理,这么大的猎场也管不过来。 这时代本就遍地野兽。 中原人口凋零,千里无人烟,到处都是无人区,各种野兽横行。 斥候们收获极大,一车一车的猎物被拉上山。 幼年野兽被圈养在西山,成年野兽被宰食,皮毛被皮匠们收集起来制皮制革。 春秋时代,华夏先民便已经有了制革技艺,战国时代便会用天然的芒硝、明矾鞣制皮革。 忙碌起来的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冬去春来。 暮春之日,上巳之节,修禊事也。 魏晋时期,对上巳节的重视不在除夕之下。 农历三月三这天,男男女女春游踏青、临水宴饮、友人聚会。 不过黑云山没有这等闲情雅致。 为了不泄露山上的虚实,李跃采取进出管制措施,严禁随意下山,所以只能在山上简单的拜祭一下祖先。 一年之计在于春。 黑云山能不能在这乱世中撑下去,看的就是今年的春耕。 山上所有事务都先放下,男女老少全部下山,重开水渠,整理荒田,在田垄间搭建茅屋,铺设土灶。 去年大水,汜水堡上游的大片田地都被淹毁。 如今大水早已退去,田地经过淤泥的滋养,更加肥沃,稍稍整理,便再得一万三千多亩良田。 天然形成的塘堰中,一尾尾的肥鱼时常越出水面,吞食随风飘来的柳絮、草籽。 李跃见过汜水中成片的浮尸,对鱼有心理阴影。 但山上的人却没有任何估计,一箩筐一箩筐的抬回去,熬成鱼汤喝。 当年的汜水堡远不止这些田地,更上游还有很多田。 不过好处不能全占了,靠近郑家柳南堡的六千多亩良田,全都让给郑家了。 这个举动也赢得了郑家的好感,投桃报李,他们也送了一些种子和铁犁,还有三百多坛酱菜和肉醢。 酱菜跟后世腌菜差不多,肉醢则是将肉煮熟,剁碎,撒上盐、密封腌制。 李跃看着黑乎乎的颜色,闻着一股怪味,实在有些倒胃口。 京县令韩绪则派人来请求支援。 一场瘟疫,让京县元气大伤,种田的青壮都凑不齐,耕牛也没能逃过瘟疫。 李跃调了一千中垒营过去。 人情世故就是来来往往,一来二去,大家也就熟络了。 一场春雨后,期待已久的春耕开始了。 李跃原本想表现两下,激励激励士气,下了田才发觉根本没必要。 每个人都往死里干。 天刚刚蒙蒙亮,人就醒了,自觉的扛起锄头,除了吃饭喝水,一直忙到天黑看不见,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连五六岁的孩子都成群结队的捡柴,协助煮粥。 半夜还有人巡夜,防止野猪和鸟雀啄食种子。 第二天依旧如此,没有丝毫懈怠,勤奋的令李跃感到震惊。 这也说明他们对安定生活的渴望。 可惜历史长河中不是天灾就是人祸,想勤勤恳恳的耕作也不可得。 望着一個个劳碌的背影,李跃忽然感觉黑云山的兴起其实不难。 只需提供一个安稳环境,以他们的勤劳,自然会撑起一片天。 辽东慕容家的发家史也是如此。 辽东诸部,慕容家并非最强大的一支,又夹在高句丽、段氏、宇文之间。 五胡乱华,慕容廆刑政修明,虚怀引纳,厚待士人,设置侨郡安置汉民,北地流民不投高门大族出身的王浚、崔毖,反而纷纷投靠慕容廆,慕容家由是壮大。 慕容廆还撰写数千字的《家令》,教育子孙,是以慕容家人才辈出。 第九十七章 耕 “朝廷……”辛粲犹犹豫豫。 李跃斜眼望着他,“莫非辛老有何难处?” 身为鸿胪主簿,本就负责外交事宜。 怎么说服江东,怎么要来东西,是他分内之事,李跃只管下达任务。 黑云山不养闲人,享受权利就要承担义务。 “属下没有难处。”辛粲白着一张脸。 “我列出一份表单,上面的东西尽量索要。”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江东想拉拢自己,不能只凭一张白纸,要有真东西。 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再说。 现在是江东拉拢黑云山,不是黑云山求着江东,主动权在谁手上不言而喻。 辛粲额头冒出几滴冷汗。 李跃直接让令亲卫取来笔墨,想了想,让辛粲代笔。 自己的几个字难以入目,江东犹重书法,表面文章做不好,他们一定不会买账。 “粮食十万石。”李跃一开口,辛粲眼珠子都直了,“甲胄三千领,刀矛一万,弩机三千,布帛一万匹,各类书籍三百套,牛马……” 还没念完,“啪嗒”一声,辛粲手里的笔就掉在地上,整张脸都绿了,“将军……” 一旁的杨略、张猪儿也是目瞪口呆。 “辛老有话要说?” “就算江东丰足,也不会拿出这么多……况且将军在江东……名声不佳……”辛粲支支吾吾道。 江东重门第,一个流民头子,在士族门阀眼中,自然不入流。 李跃寻思着要不要把便宜老爹李矩抬出来。 思索一阵后也就放弃了,李矩活着的时候江东都不怎么待见,更不用说死了二十多年。 再说自己这层身份知道的人不多,又没有确凿的证据,说出去,人家只当是一个山贼头子的穿凿附会而已。 李跃道:“一次拿不出来,可以慢慢磨,能弄多少是多少,山上的情况辛老也是知道的,没有外面接济,很难立足,辛老才思敏捷,博古通今,定能成功,此事若成,辛老就是黑云山第一功臣。” 自力更生太慢了,外部环境说变就变,上一次得罪了石宣,这一次拒绝了石韬,羯人未必会咽下这口气。 随所加强了与李农的联系,但羯人真打来了,李农会为自己出头吗? 黑云山要抓住所有机会壮大起来。 对比枋头、滠头的十几万羌氐,黑云山太弱小了。 这些东西对江东而言,并不算什么。 辛粲咬牙道:“属下尽力而为!” 拱手退下后,旁边的周牵这才上前,一脸古怪之色,“大河之南诸势力,皆于江东暗通,将军向江东伸手,甚是高明。” “形势所迫,不得不左右逢源。”人穷就要多动脑筋。 《汉书》有言:三考黜陟,馀三年食,进业曰登;再登曰平,馀六年食;三登曰泰平,二十七岁,遗九年食。 也就是三年丰收才能余一年的粮,攒下三年的余粮叫“登”,两个“登”叫“平”,三个“登”才能算“泰平”。 一個泰平需要三九二十七年…… 按这么算,黑云山简直穷的叮当响。 而且丰收不丰收,不是光勤快就完事了,还要看老天爷赏不赏脸。 去年又是水灾又是瘟疫,还险些冬天无雪…… 稍有不慎,不用别人来攻,黑云山自己就会崩溃。 “属下约略算了算,以目今人口,壮丁每日三斤粮食,老弱妇孺每日一斤半,需收粮二十六万五千石方可维系,需田十万亩,汜水、洧水、索水周围良田四万七千亩,中田三万八千亩,下田两万三千亩……” 汉魏时期,上等良田亩产粟米三四石左右,平均亩产两石上下。 照这个算法,粮食勉强能维持一年所需,但想要余下一些,就有难度了。 而且计算不可能精准,一年的收成充满了各种不可预料的因素。 大雨、干旱、蝗灾、兵灾,随便一个就能让田地里颗粒无收、 “也就是说,田仍然不够?”李跃揉了揉额头。 周牵拱手道:“属下正是此意。”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北面巩县的田种起来,到时候多修坞堡、营垒,防被洛阳的羯人,南面密县以西以北的田全部抢占。” 洛阳盆地自古就土地肥沃,适合耕种,一场瘟疫,死伤无数,田地荒着也是荒着。 而密县跟着张遇攻打轩辕山,现在拿他们点地,应该问题不大。 周牵道:“耕作应当不难,难的是以后收割。” 李跃笑道:“我们是山贼,还怕别人抢?他们抢我们的,我们就抢他们的!” 巩县在洛阳盆地西北角,居高临下,到时候谁抢谁还说不定,斥候们干的就是这个勾当。 周牵莞尔,“将军所言甚是。” “另外,私盐不可放松,可贩去荆兖等州,换取粮食。” “春耕之后,属下着力操持此事。”不知何时起,他的双鬓居然多了一撮白茬。 他才是黑云山最劳心劳力之人。 李跃道:“前日斥候猎得几头黄羊,我再开个温补的方子,你调养调养,我等大业刚刚起步,多多保重身体。” 周牵点点头,男人之间没那么多的矫情。 黑云山变得更加忙碌起来。 都这个时候了,李跃也顾不得爱惜马力,山上的牲畜们也全部出动,或拉车,或拉犁。 人能活下去,它们才有活路。 否则粮食不足,最先倒霉的肯定是它们。 豫州自古就是产量重地,这时代人口凋零,土地更加肥沃。 上田中田种粟,下田山田种豆菽,能多耕种一分,就多耕种一分。 连周围的塘堰都围拢起来,用作养鱼。 每次李跃回黑云山,总能听到山上鸡鸭鹅和猪羊的叫唤声。 山上放养的牲畜,个头虽然小一些,但肉质鲜美,不用额外花精力管理。 妇人和孩童们会乘着春日挖竹笋采野菇野菜,每天也能弄到四五百斤。 若不是李跃不让他们进更深的山,收获还会更多。 耕种期间,郑家派了三十多个老农过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郑家在荥阳生活了近千年,熟悉此地水土,积累了丰富经验。 而流民自北方而来,气候、水土多有不同,常有疏忽之处被郑家老农指出。 禾苗的间隙、土地犁多深、水渠从那个方向进田等等,有很多独到之处。 李跃对他们印象转变不少。 士族豪强之所以强盛到朝廷也没办法,不仅是因为他们有人,还掌握生产技术。 人家关起门来,就是一方诸侯,能自力更生,凝聚力还特别强。 国家一统,士族豪强自然是毒瘤,他们兼并土地,隐匿人口,祸害国家。 但天下沦丧,这些士族豪强却是百姓的避风港。 倘若没有这些豪强的存在,异族们就会肆无忌惮,华夏百姓只会更凄惨。 当然,南方占据朝堂的那群门阀则另当别论。 第九十八章 争 自从上一次铜雀台夜宴之后,石宣心中的小火苗就一直扑腾扑腾燃烧着。 石虎虽然强撑着,但石宣知道他的病情一天比一天重。 而近些时日与司空李农、尚书令王谟越走越近更是让他心中难安。 “昨夜郝稚密会张良一个时辰。”宠臣杨坯拱手道。 郝稚是石韬的近宦,张良是李农的从属,一个宦官和一个将领在一起,商议什么不言而喻。 黑云山之事,李农勉强弹压下去了,石韬旁敲侧击的出力,才让石虎将此事揭过。 所以两人之间一定达成了什么协议。 “小小一个代郡赵榼,区区三百余户,秦公领三万步骑讨之,其意非是并州,而是掌握兵权,树立威望,这几日秦公府的人处处联络,麻秋、王朗、张举等皆有往来,殿下不可不防!”另一个尖嘴猴腮的门人赵生拱手道。 石韬一向被石虎骄纵,在任何场合都肆无忌惮。 羯赵朝堂上的这些人若是被他拉拢,以后也就没石宣什么事了。 而且此次发三万大军攻打一個个小小的坞堡,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掌握兵权,梳理威望,为将来做准备。 “殿下绝不可坐以待毙!”杨坯双膝跪地。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殿下可记得前两位太子否?”赵生士人出身,每句话都说到石宣心口里面去了。 羯赵立国以来,还没有太子能安然无恙。 石勒的太子石弘,被石虎灭了全族。 前太子石邃,一家老小二十多口被砍成肉泥,塞进一口棺材里面。 一个是石虎的堂弟,一个是石虎的亲生儿子。 现在轮到他这个太子了。 石宣眼神越来越坚决,“你们若能处之,孤就能入西宫,把石韬的封邑都封给你们!老五死了,老胡定会奔丧,可乘机举大事!” 想起这些年的种种,石宣心中怒火中烧,直接称石虎为“老胡”。 赵生眉头一皱,“夜长梦多,殿下本就是储君,天王不测,储君即位,理所当然,一封诏令便可令秦公束手坐毙。” “此贼党羽甚多,手上三万步骑,一封诏令难以令其就范,倘若他勾连老三、老七,事必有反复。” 石虎诸子颇有勇力,擅领军,石韬当年也攻灭过朔方鲜卑,把他放在外面,石宣如何能心安? 其他几个兄弟也不是泛泛之辈,石鉴、石祗镇襄国,石苞镇长安,石斌镇太原,石遵镇彭城,其他几个也大多领兵在外。 几个心腹互相看了一眼,只能拱手道:“殿下英明!” 司空府中。 李农眉梢上凝结着一抹愁色。 黑云山的事虽然糊弄过去了,但这此事并没有完结。 被石宣、石韬惦记上,迟早还会生出更大的祸患。 常炜拱手道:“司空绝不可陷入石韬与石宣的纷争之中。” “为何?”李农心情不佳,石虎身体越来越不行,羯赵大乱近在眼前,他这个司空不知还能坐几日。 石虎对他不错,但石虎的几个儿子未必如此。 常炜道:“石氏诸子领兵在外,乃当年司马家诸王之乱格局,石宣、石韬既无韬略,又无威信,残暴不仁,不在赵主之下,焉能长久?” “天下苦石氏暴虐久矣,诸子自相残杀,乃天灭之,司空手握数十万乞活部众,振臂一呼,大河南北应者云集,可一扫胡尘,复我汉家河山!”薄武激动的满脸通红。 入广宗之后,李农对他不错,犹如故友重逢,常带在身边。 薄武不牵涉邺城任何势力,性情耿直,用起来也安心,所以机密之事也不避讳。 堂中瞬间安静下来。 只听见几人粗重的喘息声。 然而李农却挥了挥手,“休得胡言乱语,天王待我不薄,吾岂能背之?” “司空!”薄武愤怒的起身。 李农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不说,薄武满腔热血顿时凉了下来,慷慨激昂的话全都憋回喉咙里。 常炜心中一叹,如果是勃然大怒,说明薄武的话正中其心,而现在不温不火,说明他从未考虑过此事,“若在下所料不差,石韬此次北征,是为在军中建立威信,为争位作准备。” 李农道:“你可知,这是天王故意为之?一旦秦公返回,便是废黜太子之日。” 常炜苦笑道:“赵主此举,实乃取祸之道。” “祸福是天王之事,我等臣子,尽忠职守便可,天王要立秦公,我等就辅佐秦公,无需多言!休要忘记,天王还在!”李农年纪也就五十几许,言行之举,却总透露出一种由内而外的老态。 跟着在石虎身后,享受了几十年的荣华富贵,心态早就变了。 正在此时,下人在门外禀报:“司空,修成侯求见。” 修成侯正是石闵。 这个时候关注形势的不只李农一人,石宣石韬之争牵扯进不少人。 石虎身体每况愈下,不少人心思活泛起来。 石闵之父冉瞻也是乞活将,与李农关系不错,可惜早早战死。 过不多时,一人昂首而来,身高八尺,面如朗月,鼻若悬胆,一入门,便带进一股风。 李农的迟暮与他的英气勃发形成鲜明对比。 薄武与常炜俱是眼神一亮。 石闵算是乞活军后裔,还是石虎的养孙,天然就具有很多优势。 “棘奴何来也?”李农与冉瞻是同辈之人,现在又是司空,私下场合唤其小名并不出格。 养孙不是真孙子。 石虎对他再好,但真实待遇还是差了很多,到目前为止,不过是个游击将军,修成侯,跟李农有天壤之别。 羯赵侯爵多如牛毛,杂号将军满地走。 “今日游猎方回,路过司空府,特来拜见司空。”石闵扫了一眼薄武和常炜。 李农拱手,“修成侯有心了。” 石闵有意无意道:“天王近日身体略有好转,昨日还在抱怨司空为何久不觐见。” 李农、常炜俱是一震。 无论石宣、石韬如何争斗,只要石虎还活着,邺城就乱不起来。 石虎虽然身体每况愈下,但还没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多谢修成侯提醒,明日农便觐见天王。”李农再次拱手。 “谢我作甚?你我同处一门,他日还望司空多多照拂。” “修成侯言重了。” 第九十九章 靠山 春耕结束后,黑云山没有闲着。 青壮们依旧忙碌在田间地头,鸟雀、野猪、獾、野羊成了田里的常客,若不管不顾,一个晚上就能祸害十多亩田。 尤其是野猪,成群结队,食量大,脾气暴躁,见了人照旧横冲直撞。 巡夜的青壮经常受伤。 耕战耕战,宋代以前,耕和战不分家。 李跃吸取秦汉的经验,将田地划分五十一屯,每屯百人上下,设屯正一人,左右副吏二人,以伤残士卒任之,每屯配发二十支矛,三十张弓,十匹驴骡,每日不间断巡猎,日夜不停。 一来可以打猎,保护田地。 二来,可以训练青壮,将青壮组织起来,半兵半农,遇到敌人,可以迅速动员起来,不至于手忙脚乱。 三来,伤残老卒有个妥帖的去处。 论忠诚程度,这些伤残老卒是最高的。 为黑云山抛头颅洒热血,不能让他们老无所依,受别人的冷眼。 守护自己的劳动成果,青壮们积极性颇高。 伤残老卒们感激涕零。 “屯田不是小事,关乎黑云山的生死存亡,尔等若是懈怠,休怪吾军法无情。”李跃丑话说在前头。 最大的尊重就是一视同仁。 李跃想打造一个完善的体系,尽量让每个人都有归属感。 而那些阵亡士卒的子嗣,则直接收入尚武堂中悉心培养。 “将军大可放心,我等不会给将军丢脸!”选出来的屯正,未负伤前便是响当当的汉子。 李跃笑道:“大话别说在前头,本将军只看效果,行就往上升,不行就滚蛋。” 老卒们哈哈大笑。 男人们忙碌,女人们也没闲着。 春日山上遍地都是好东西,草药、野菜、蘑菇…… 这时代到处都是青山绿水,森林一片连着一片。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论生存之道,李跃只能算门外汉,女人们能从数百种野草中,区分处哪一种晒干后可以编织,哪一种可以入药,哪一种可以喂养鸡鸭鹅…… 月姬在山上发现了大片的乌头。 附子与乌头同根,附子八月成熟,而乌头恰好是四五月采。 汉末三国,乌头毒箭早以出现,关羽刮骨疗毒,疗的就是乌头毒。 汉刘安编著的《淮南子》有言:天下之凶药,莫凶于鸡毒。 乌头花极像鸡头,所以有些地方称为鸡毒。 不过这玩意儿很难大规模用在战场上,一则制作繁琐,遇到雨天,效果减半,二则,毒箭长期不用,会渐渐失效,天太热,毒箭也会失效…… 战场上有更高效简单的办法,就是在箭头上涂抹金汁,让中箭者感染致死。 虽说乌头不能在战场上大规模应用,但小规模用还是可以的。 给斥候装备上,效果立竿见影。 无论是打猎,还是猎杀敌人,还是捕俘,乌头箭都得心应手,控制好剂量,可以造成短暂的昏厥。 斥候们弄回的猎物渐渐多起来。 “此物可否分给盐卒一些?”周牵看到此物后,喜上眉梢。 他手上有一支盐卒,负责从安邑“武装”搞盐,虽说打通了沿线关节,但盐池毕竟在羯人的控制下,他们不会这么容易被“打通”。 盐卒毕竟不是主力军,披着重甲提着长矛去跟羯人来硬的。 所以乌头毒箭就非常有必要了。 “你不说,我险些忘了。”李跃将制作毒箭的方法教了一遍。 其实非常简单,烧一锅水,将乌头剁碎熬煮一番,箭头泡一泡即可。 抢盐的时候,刀剑也可以提前泡一泡。 “有了此物,事半功倍。”周牵如获至宝。 到了五月下旬,辛粲才返回黑云山。 这一来一去,都快两个月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直接投了江东。 去了这么长时间,收获自然是有。 带回了一万石粮,五百支弩,布帛三千匹,铁甲一百套,还有金银钱帛十车。 与清单上的东西相去甚远,但也不算少了。 “朝廷没提要求,就这么给了?”李跃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就算江东愿意给,沿途居然没被层层拔毛,也算是個小小的奇迹。 历阳的谢尚,许昌的张遇,随便动一下指头,这些东西就回不来。 辛粲一脸得色,“回禀将军,这些财物不是从江东而来,而是从荆州而来。” 李跃心中一动,“你是说这些东西是荆州桓温给的?” 桓温平蜀之后,声威大涨,如日中天,被拜为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临贺郡公,加上原有的荆州刺史,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领护南蛮校尉,基本成了南朝第一人。 治下有八州之地,可自行招募军卒、调配资源,任免官员,基本处于半独立状态。 其实力不在江东朝廷之下。 荥阳在晋朝版图上属于司州,名义上恰好在桓温治下…… 上一次得罪谢尚,江东怎么可能再支援黑云山?谢家的背后是王家,王与马共天下。 在江东,内斗是排在第一位的,其他的北伐全都靠边站。 当年祖逖祖约忠心耿耿又能如何?还不是被当贼一样防着? “正是桓公所赐,另有书信一封。”辛粲从怀着掏出一封信来。 展开约有五尺长、两尺宽,满篇行草,字势遒劲,气势非凡,“司豫翼接荆襄,荥阳地枕洛邺,乃天下司命之地,麾下衷心王事,诚为社稷之幸也,羯胡窃据北国四十年来,残虐万民,荼毒天下,豪杰一一为其所败,拔剑横刀之士益少,麾下秉我汉家气节,收聚百姓,抗拒羯奴,功莫大焉!” 李跃一看这开篇,就知道桓温绝非谢尚之流可比,能够清楚认识到黑云山的价值。 以前到处找大腿,现在有了些气象,大腿主动送上门来了。 如果这时代的南方还有英雄,桓温肯定算一个。 而且桓家与司马家的关系也比较微妙。 桓氏出身谯郡龙亢,高平陵之变中被司马懿夷灭三族的桓范,正是桓温的高祖。 桓温将来肯定是要北伐的,提前弄好关系太有必要了。 虽然这封信没做任何承诺,但已经表明了桓温的态度。 “那就劳辛老再跑一趟,替某致信桓公。” 第一百章 扰动 以三万步骑攻打三百户人口的坞堡,结局可想而知。 坞堡转眼便被攻破,老弱妇孺皆被斩首。 石韬为了宣扬武功,又将赵氏堡周围方圆百里村落屠戮一空,家破人亡者两千余家,人头皆堆为京观,朝向东北面,以震慑拓跋与慕容两家。 然后作五彩旌旗千面,锣鼓震天,自代郡凯旋而归。 沿途路过郡县,纵容士卒侮人妻女,随意掠夺财务,稍有反抗,全家皆遭横祸。 回到邺城,已是七月,石虎令百官出城迎接,场面极其宏大,锦障绵延三十里。 东面卤薄女骑驰骋内外,戴紫纶巾、穿熟锦裤、束金银镂带、踩五纹织锦靴。 西面龙腾中郎夹道迎之,黑甲红缯,高头大马,刀矛映日,极是威武。 石韬威望一时无两,原本很多摇摆之人,也纷纷入其麾下。 人逢喜事精神爽,石虎一扫脸上萎靡之色,于铜雀台亲自为石韬设宴庆功。 太子石宣反而显得可有可无。 这无疑是一个清晰的讯号,原本很多支持石宣之人,纷纷转换门庭,投靠石韬。 “儿能克定代郡,皆天王鸿福所至,今海内安定,天下承平,当进大位,上尊号,内安社稷万民,外慑四方宵小!”石韬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劝进。 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 石虎诸子中,只有石韬最了解的他的心思。 建武三年(337年),太保夔安等文武官员五百多人劝进皇帝尊号,正在此时,烛燎上的火油漫溢而下,当场烫死二十多人,石虎虽然残暴,却崇信佛门,极信谶纬命数之说,遂不敢进皇帝位,腰斩左校令成公段泄愤。 自棘城大败后,石虎离皇帝大位越来越远,所以才把目光转向凉州。 准备踩着凉州登上皇位。 却没想到集合了精兵猛将的大军,三败于一书生手上,成就了谢艾之名。 凉州不可图,燕国动不了,而江东有完整的长江防线,没有水军很难得手。 石虎离皇位越来越远。 但这两年身体每况愈下,再不登基,以后更没有机会。 石韬此时劝进,正说进石虎心坎里面去了。 石韬悄无声息的制造了一股声势,稳稳压住了太子石宣的风头。 “请天王上尊号、大位!” 群臣纷纷拱手。 夺嫡之争差不多落下帷幕,石虎登皇帝位之日,就是废除石宣的之时。 石虎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不过按照流程还是要推辞三次,给了石宣喘息的机会,“辽东尚有慕容贼子,凉州有张氏,江南司马家未灭,朕寝食难安,登基之时,休要再提。” 人群之中,石宣满眼怨毒,愤怒如洪水在胸中汹涌。 “事已至此,殿下定要忍耐!”心腹赵生安慰道。 石宣一叹,“悔不听汝当初之言。” “臣下亦未想到天王与石韬如此默契,依属下看,殿下当抓紧,否则两位前太子的昨日便是殿下的明日!” 石宣点了点头…… 辛粲这一去,又是两个月,回来时,已经是七月。 地里的庄稼已经齐膝高,长势喜人,绿油油的,一望无际。 李跃也从黑云山搬到汜水堡,为的就是守着庄稼。 感觉地里长的不是粮食,而是自己的命根子。 去年大水瘟疫,今年还算风调雨顺,只要这最后一个月不出幺蛾子,应该是场丰收。火山文学 “桓公听闻将军事迹后,颇为欣赏,为将军上表请封荡寇将军,是以,属下在江陵略耽搁了些时日。”辛粲这几个月来往于黑云山、荆襄,非但没有疲惫,反而人越来越精神,身子骨也比以前硬朗不少,少了几分文若之气,多了几分干练。 汉末三国,担任荡寇将军的多是猛将,曹魏有张辽、张郃,蜀汉有关羽、张嶷,东吴有程普、蒋钦都是名震一时的人物。 桓温以荡寇将军相赠,可见他对黑云山的期待。 “桓公还说了什么?” 虽然知道他是故意拉拢,但如果桓温能驱除胡虏,拯救北地百姓,恢复汉家江山,李跃心甘情愿当他的荡寇将军。 人穷志短,李跃固然是有野心的,但野心也是根据实力大小来定。 以现在黑云山的实力争霸天下,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历史上的桓温北伐草草收场,但这个时代或许会不太一样,黑云山是最大的变数。 换個角度,如果桓温北伐不成,李跃或许能借他的势,万一自己也失败了,将来投奔他也不错。 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定,多条路总是没错的。 辛粲拱手道:“桓公有言,他日北伐,盼与将军会面。” “桓公非常人也。” 江东士族门阀,充满了门第之见,即便是从北地衣冠南渡的士族们,也看不上北方的流民帅。 以桓温的身份说出这种话,李跃心中颇为感动。 自己折腾了这一年,南面北面跑了几次,江东没把自己当人看,李农也是一言难尽,比起乞活军统帅,更像是羯赵的忠臣。 黑云山夹在各大势力之间,周围遍地都是野心勃勃的虎狼,可以说是举步维艰。 有了桓温这座大靠山,李跃心中大定,对未来多了几分把握。 眼看离秋收越来越近,地里的庄稼开始抽穗,没想到幺蛾子又来了。 周牵当初说过,耕种时不难,难的是收割。 这世道粮食比黄金还贵重,斥候打探到的消息,洛阳和成皋正在增加兵力。 目标是谁再清楚不过了。 西南面的张遇距离轩辕山兵败已经过去大半年,伤口早就舔舐好了,以他的立场考虑,黑云山已经成了他的眼中钉。 有黑云山的存在,无论是邺城还是建康,他的价值大为减弱。 为了此事,崔瑾特意从轩辕山赶来,“桓公忠义之士,黑云山靠拢荆襄,是一步好棋。” 一听到“忠义”二字,李跃心中失笑。 若他知道桓温几年后的所作所为,不知作何感想。 这年头谁会对谁“忠义”? 崔瑾接着道:“属下建议派出斥候,先劫掠许昌屯田,令张遇疲于奔命,北面不可张扬,巩县粮食提前收割,必要时,可以放弃巩县,以免与羯人提前陷入争端。” 柿子挑软的捏。 击败张遇一次,就能击败他第二次。 “可!”打羯人李跃没多少把握,但打张遇还是有心理优势的。 第一百零一章 算计 斥候开始密集下山,侦测南北的消息。 巩县夹在洛阳与成皋之间,羯人不可能视而不见。 现在大片的粮田即将成熟,更是吸引他们。 如果只是羯人一路,李跃不介意在巩县来一场防守战,但南面的张遇更为致命一些。 密县已经聚集一万三千多人,兵力还在增加之中。 一旦张遇的人马攻破洧水堡,李跃的核心产粮区就直接暴露在张遇兵锋之下,半年的辛劳全部白费。 所以必须做出一番取舍。 “洛阳乃羯人腹心之地,即便我军获胜,只会引来羯人更大的报复,巩县没有人口,当弃则弃,那面张遇方是大患。”周牵也赞同放弃巩县。 魏山道:“巩县经营了一年,为洛川之前沿,此时放弃,颇为可惜……” “没什么可惜,黑云山势力弱小,不可提前陷入与羯人的拉扯中,他们要,给他们便是,他日再夺回来!”李跃发话了,也就没多少反对的声音。 梁啸带着三千青壮前去抢收粮食。 没成熟的庄稼,可以做成饲料,喂养牲畜。 形势紧迫,容不得拖泥带水。 这一次看张遇的架势,已经下了决心要解决黑云山。 李跃派人去襄阳,看能不能寻求到桓温的帮助,桓温在江东影响巨大,随便吭两声,张遇都要抖三抖。 最好不打,大家相安无事。 但这似乎只是李跃的一厢情愿。 不到十天,南下的人便回来了,还特意带了个人回来,为李跃分析江东形势。 “在下郗逸之,见过将军。”一三十上下的书生拱手。 江东人物,大多衣冠考究,风流倜傥,一袭青衣,有几分仙气飘飘之感。 名字中带有“之”字的,多于道门有关。 石虎因佛门来自西域,称其为胡教,大力推崇。 晋人衣冠南渡,五斗米教随之南下,道教开始兴旺起来,进入名士圈,成为潮流。 “先生不必多礼。”李跃客气的回礼。 郗逸之道:“张遇投靠的是谢氏,而谢氏一向依附于王氏,王氏与桓公面和心不合,桓公平蜀之后,声威大涨,已然引起建康忌惮,朝廷重用殷浩、荀羡以抗衡桓公,张遇此番出兵,背后不仅得到谢氏支持,还有殷、荀二人默许。”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桓温在荆襄崛起,占据上游,江东连半壁江山都没有,居然还这么多破事。 “也就是说,此战不可避免?”李跃听的头皮发麻,看郗逸之的意思,似乎他们也希望打一场? 上一次是占了轩辕山的地利,这次在平原上大战,黑云山优势不在,反而是张遇有优势。 郗逸之目光一闪,“将军若能击败张遇,,对桓公大有益处。” 站在荆襄的立场,自然希望能借黑云山之手,打压王谢两家,挫败殷浩、荀羡。 建康实际上已经进入门阀共治阶段,小皇帝司马聃只是他们的提线木偶。 桓温有灭国之功,声势正隆,实力强横,怎肯屈居王谢殷荀之下? 你们能摸司马家,我桓温为何摸不得? 八王之乱,衣冠南渡,司马家的皇帝尊严已经被踩在脚底下,一轮又一轮的权臣向皇权发起了挑战。 司马家刚到建康时,江东本地豪强接连叛乱,欲赶走北方来的“伧子”。 东晋实际上一直都是北方大士族压制江东本土,建康朝堂上,基本都是北方大士族,江东本土士族则被排挤在外。 就连当初立下三定江南大功的周玘,也被排挤出去,郁郁而终,临死前叮嘱儿子周勰:“杀我者诸伧子,能复之,乃吾子也。” 李跃揉了揉额头,“在下知晓如何做了。” 郗逸之意味深长道:“桓公在江陵静候将军捷报。” 毫无疑问,此战是黑云山向桓温献的投名状。 李跃厚着脸道:“黑云山地狭力弱,张遇兵多将广,不知……荆襄能否给些支持?” “将军难道不知?张遇已经封锁豫州全境,荆襄纵然有心支持,也过不来。”郗逸之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直到这一刻,李跃才忽然看到他眼神中的一丝轻蔑和戏谑。 一个“郗”再加一个“之”,就能看出他背后的家族。 郗家虽然也是北方流民帅出身,但在江东身居高位,历经三代,早已成为俯视众生的大士族…… 送走郗逸之,李跃陷入沉思。 成为别人手中刀的感觉并不好受,靠山也不是那么好依靠的,每一步的背后都充满了各种算计。 张遇得到谢氏的支持,实力更加强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黑云山成功了,打击了王谢荀殷的势力。 黑云山失败了,遭受重创,会更容易被荆襄掌控,即便全军覆没,对他们也没多少影响。 桓温怎么都不会输。 而且张遇还有另一层身份,羯赵的豫州刺史。 自己跟他再次大战,刚刚将事情平息下去李农会怎么看,邺城会怎么想? 所以无论胜败,在政治层面,黑云山都是输。 “还真是一团乱麻。”李跃一阵苦笑,打狗是要看主人的,桓温不能得罪,但得罪了王谢殷荀也不是什么好事。 桓温能北伐,王谢殷荀也能北伐。 到时候,黑云山未必能挺到桓温北伐。 “将军,周主簿与崔统领求见。”呼延黑在屋外禀报。 “哦,快快有请。”一人计短,三人计长。 这一战不仅关乎黑云山的粮食,也是黑云山日后走向何方。 自古小实力以大势力为靠山,都要付出代价。 两人入内,李跃将刚才的对话说了出来。 周牵拱手道:“将军筚路蓝缕,辛苦积累,才有今日的一点家当,黑云山方有一线生机,岂能与张遇决战?” 崔瑾道:“今日让我们攻张遇,他日让我们战羯人,黑云山疲于奔命,恕我直言,江东大族,从未将北方当人看过,将军即便为桓家效命,他日也不会得到好处。” 有他们这话,李跃就放心了,最怕身边之人对南面充满幻想。 由此可见这些时日的思想课程没有白费。 李跃道:“给别人当狗,能啃几根骨头就不错了,江东之事,不宜参与过多,黑云山自有黑云山的路要走。” 了解了江东的格局,李跃彻底不报什么希望,除非自己也是大士族出身。 不过眼下不宜太得罪他们,逢场作戏是必然的。 张遇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击败,此人用兵一向谨慎。 拖下去,建康、江陵总会有人沉不住气的。 这也是李跃酝酿多时的计策,“大军随我下山,进洧水堡,二兄在轩辕山为犄角之势,多置疑兵,我们不妨作场戏给南面看!”火山文学 韬光养晦不是为了给人当狗,而是等待时机降临,化身虎狼。 第一百零二章 盟友 巩县的粮食提前收割。 梁啸、曹堪撤走时,一把火将巩县烧了。 黑云滚滚,洛阳和成皋的羯人这才姗姗来迟,怒火中烧,摆出要攻打黑云山的架势,但看到北山高耸的峭壁、林立的箭楼石堡后,又灰溜溜的退走了。 洧水沿岸的粮食也提前收割。 李跃刚刚赶到洧水堡,没想到居然有三支援军正在赶来的途中。 一支是京县韩绪的七百士卒,当初在瘟疫中拉了他们一把,又主动撤出,得到了京县人的信任,两地挨的这么近,一旦张遇人马突破洧水,京县肯定会遭受池鱼之殃。 这年头的军队比山贼流民还狠,山贼流民至少讲规矩,大兵过境,不死也要脱层皮。 第二支不出意外是郑家人马,一千一百多精锐步骑。 张遇攀上谢家高枝,郑家自然就被抛弃了,他们此来,多少有些教训张遇的意思。 第三支让李跃有些意外,竟然来自缑氏,虽然只有三百多人,却表露出他们对黑云山的态度。 乱世之中抱团取暖并非什么稀罕事。 今日果,昨日因。 黑云山崛起,除了收点保护费,也没怎么祸害他们。 保护费也没白收,帮他们清剿山贼流民,瘟疫时,黑云山的医者还为他们救治。 人在做,周围的人都在看,黑云山的信用已经建立起来。 反而张遇攻入荥阳,大家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如何取舍,他们自然会做出判断。 李跃拿出军中所有旗帜,插满洧水北岸的所有营垒,令青壮们每隔两个时辰便朝对岸鼓噪呐喊一次,以壮声威。 隔了两日,韩绪最先赶来,七百步卒都穿着皮甲,提着弓箭长矛,颇有几分气象。 郑家不仅出了一千精锐,还带了不少粮草,以及三十多名工匠,当日便开始伐木,打造投石车,布置鹿角、拒马,相当专业。 李跃赶紧令人把工曹的木匠们请下来,这种学习的机会相当难得。 “在下郑惠,见过李寨主。”郑家这次派来的人还像那么一回事,四十上下,一身儒铠,颇为干练。 关键没多少大士族常有的那种骄矜之气。 若郑家子弟全是酒囊饭袋,也就不会在这乱世中坚持到现在。 “郑兄有劳了!”大敌当前,李跃也没见外。 “以前之事都是误会,如今外敌当前,大家乡里乡亲的,对付外人,皆是分内之事,何谈辛劳?” 这话让李跃顿感亲近。 一旁的韩绪道:“张遇此人野心极大,首鼠两端,麾下士卒皆是害民之贼,不可令其进入荥阳地界。” 缑氏县尉杜蕃道:“张遇勾连江东,攻入荥阳,必会引起羯人瞩目,届时我荥阳永无宁日!上次承蒙寨主排除医官救治缑氏百姓,此战我县全力支持!” 他们人虽少,带的东西却不少,粮食和装备装了五十多车。 抵挡张遇,成了荥阳各大势力的共同利益。 打仗最怕孤军奋战,黑云山背后有这么多势力支持,这一战李跃心中就有底气了,“多谢各位支持,今后若是谁家有事,我黑云山必不置身事外!” 郑惠眼神一闪,韩绪面带感激之色。 杜蕃则哈哈大笑,拱手道:“我杜蕃不喜拐弯抹角,寨主这朋友我杜蕃交定了。” 这人一看就是性情豪爽之人。 李跃的话当然不是信口开河,以现在的黑云山,没吞并整个荥阳的实力,周围的势力也不会给这个机会,所以定立功攻守同盟是最佳的选择。 不求他们能出多大力,只要到时候被扯后退就行了。 如同此次,有人的出人,有粮的出粮,足够了。 这一年多来,李跃逐渐明白一个道理,自身强大了,不缺盟友和前来依附的人。 张遇的大军很快到来,浩浩荡荡,怕不下三万人,结营于洧水之南。 占据许昌这块风水宝地,背后又有人支持,这么快恢复过来,并不奇怪。 吃一堑长一智。 这一次张遇比上次还要谨慎。 深沟高垒,营盘挖了又挖,在南岸修了一道三里长的缓坡,又砍伐大量树木,一部分做成鹿角,堆在岸边,作长久对峙之状。 另一部分木材打造木筏,作渡河之用。 还派出斥候,搜索洧水上下游百余里。 不过论斥候,黑云山要强太多。 两边互相绞杀,乌头毒箭发挥了作用,俘虏了二十多人带回营中拷问。 果然,从俘虏嘴中得知,南面来了一支三千精锐支援此战。 还有三百多名斥候早在张遇大军没来时,就分散在洧水南岸,一部分穿过密县,渗透到许昌附近。 当天晚上,就给了张遇一个下马威,营地之中忽然起火。 伤亡没多大,却烧掉了不少粮食。 此举极大激励了北岸的军心。 “张遇不过如此,何不乘机渡河,一战破之?”杜蕃激动道。 郑惠微微点头,“敌立足未稳,可以一战。” 两人带的人马颇为精锐,郑惠手上还有两百骑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自然希望一战。 只有韩绪默不作声。 李跃望了望对岸,这场火灾并未造成多大影响,慌乱的是民夫,在秋日照耀下,营中闪动着阵阵甲光。 尤其是左营,不知何时立起了十多架重弩,朝着自己。 北方被战火荼毒,加上胡人擅骑射,用弓多过用弩,北地已经很少见到成建制的弩军。 上一次轩辕山之战,也没见张遇有重弩。 不难想象这批重弩从何处而来,整個左营应该就是江东人马。 张遇此次为一雪前耻而来,必然准备充足,一次小小的火灾就像让他全线崩溃,不太现实。 渡河容易,若是战事不顺,退回来就难了。 仗不是这么打的。 李跃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保住粮食,而不是跟张遇磕的头破血流,成就桓温或者谢氏的利益。 这一年多来,没跟羯奴大打出手,反而先跟江东势力迎头撞上了,李跃心中充满了荒诞感,“敌军士气未减,不可鲁莽,传令,各部紧守营垒,擅自出战者,斩!” 主将就要拿出主将的气势,联军有时候未必就是好事,从古至今,内部问题都要比外部问题更棘手。 人情归人情,战事归战事。 “遵令!”韩绪带头拱手。 郑惠和杜蕃也一起拱手。 第一百零三章 渡河 咚、咚、咚…… 雄浑的战鼓自南岸响起。 张遇发起了第一次渡河之战。 不出意外,左营的晋军一马当先,数百士卒提着大盾踩着木筏,向北岸冲来。 北人骑马,南人驾舟。 一条条木筏在洧水中如同飞鱼。 北岸的几十架投石机开始发威,砲石呼啸着飞过天空,砸向水中,掀起阵阵水花。 不过这种木筏目标小,在水中异常灵活,一筏上三人持盾,三人持弩,剩下四人划桨,速度几块,投石车很难命中。 即便砸中了,未当场毙命的敌军依旧凫水向前,还能端着弩机朝北岸营垒中射击。 中垒部的弓手们弯弓搭箭。 李跃却挥了挥手,“放他们过河。” 虽说这一战不胜不败是最好办法,但张遇非要来寻死,没人拦得住。 几百晋军很快就渡过了并不宽广的洧水。 在岸边结阵。 南边战鼓敲的震天响,士卒们也开始鼓噪呐喊。 数十条木筏继续向北岸冲来,水面如同沸腾一般。 韩绪、郑惠二人面色有些难看,杜蕃倒是一脸淡定。 李跃下令道:“前锋部,速战速决。” “领命!”魏山提着锤和盾越众而出。 前锋、中垒、骁骑、游击、斥候五部,前锋士卒是以前敢死营改名而来,集合了黑云山上的亡命之徒,在五部中最为凶悍,最适合这种正面搏杀。 “杀!”平地一声大吼。 前锋部直接从鹿角后面冲出,一个个披头散发,不是提着狼牙棒就是铁骨朵。 盛夏时节,很多人都懒得穿衣服,只在上半身披了一层铁甲或皮甲,光着屁股向前冲。 仿佛一群山中的野人。 晋军还是传统的方圆阵,外围兵力层层布防,刀盾层层递进,弩手在中。 阵型摆的不错,不过气势上,明显不如李跃的前锋部。 轩辕山之战,已经让他们建立了心理优势。 这群人几乎都是嗜战如命的疯子,大半年没见血,现在见了敌人,宛如恶狼见到羊群般的亢奋。 杀敌一人换多少粮食,累积多少功勋,全都明码标价。 方圆阵中百弩齐发,一阵叮叮咚咚的响声,仿佛骤雨砸在盾牌上,引起前锋部的一阵狂笑声。 为首十余名健壮甲士扔掉盾牌,光着大腿一跃而起,仿佛恶狼扑击狼群,骨朵、狼牙棒、铁锤兜头砸下…… 先是金铁砸击声,接着便是骨头碎裂声和惨叫声,以及狞笑声。 晋军似乎从未见过如此野蛮的军队。 他们的阵列形同虚设,被前锋部的亡命之徒们砸的千疮百孔。 在后面观战的李跃,只感觉士卒比以前更凶猛了。 黑云山秩序建立起来后,每个人都有了依靠和保障,已经从流民向真正的军队转变。 “哈哈哈。”一名前锋士卒砸碎了敌人的头颅,鲜血溅的满脸都是,他却伸出舌头舔舐,脸上的神情越发兴奋。 仿佛杀戮是他活着的唯一乐趣。 晋军远来,虽然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但说到底,这场战争不是他们的,遇到前锋部的亡命之徒,气势上就先弱了三分。 魏山砸翻一名甲士,红着眼扫视战场,目光落在一名身穿明光甲的敌将身上。 这身装备在战场上太明显了。 青色的披风更衬托他的贵气。 “死!”魏山咆哮一声,带着十几名亲兵直接冲了过去。火山文学 敌军虽然受到打击,但因为阵型的存在,还未完全崩溃,只有一个有分量的将领站出来,振臂一呼,敌军还能再坚持片刻。 等到洧水中的木筏渡岸,胜负未可定也。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黑云山一样苦战死战,敌将在看到如狼似虎的魏山后,忽然扔下兵器,转身就跑…… 将领一退,本就摇摇欲坠的阵型立即奔溃,敌军转身就逃。 来不及逃走的,直接跪在岸边。 魏山冲到水边,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怂货!” 河面上的上百条木筏,一看情况不对,划到一半,又赶忙划了回去。 一场虎头蛇尾的渡河之战就这么落下帷幕。 魏山血染盔甲,回到李跃面前,一脸的欲求不满,“对面太不爽快了,我军尚未尽兴,他们掉头就跑。” 旁边的韩绪、郑惠、杜蕃却睁大眼睛。 刚才一场恶战让他们心惊胆颤,对黑云山的战力有了重新认识。 此战一半是打给他们看的,让他们亲身感受感受黑云军的强大。 另一半则是打给张遇看的,让他不要狗急跳墙。 就这么耗下去,你好我也好。 两边都是深沟高垒,隔着洧水,谁主动进攻,谁倒霉。 不过张遇明显没领会李跃的透露出去的信息,隔了两个时辰,又组织士卒从上游开始进攻,三百多条木筏飘荡而下。 这一次李跃没有客气,中垒的弓箭手千箭齐发,与投石车一起砸向洧水之中。 三百多条木筏还未靠岸,就有六七十多条倾覆在江水之中,泛起阵阵血红。 冲到北岸的敌军,也无法突破鹿角、沟壑的阻击,扔下四五百条尸体后,被狼狈赶下洧水。 经此两战,李跃对黑云山战力有了重新认知。 士卒们经过思想改造后,比以前更勇猛凶悍。 知道为何而战的人,通常不会胆怯。 抛开民族大义不说,一旦张遇攻破洧水防线,辛辛苦苦耕耘的粮食就付之东流了。 即便两军对垒,鸿胪曹的人也没闲着。 张遇财大气粗,损失六七百人,眼睛都不皱一下,翌日又发起了新的进攻,分别从上游、下游远程迂回。 但这些小伎俩都逃不过斥候的眼睛。 西面上游有崔瑾和徐成的疑兵,下游斥候们设下埋伏,不用李跃出手,三百斥候就击溃了对面一千多人。 每一次小胜,都不断增加着士卒们的信心。 李跃牢牢堵在洧水防线上,张遇寸步不得进。 战事重新陷入僵持局面。 这种僵持对李跃而言,自然是有益的。 此战无论胜败,在政治层面对黑云山而言都有害无益。 除非能一口气灭了张遇,吞下许昌。 但看到对岸连绵的营垒后,李跃还是放弃了这种幻想。 张遇并未伤筋动骨,他攻不过来,李跃也打不过去。 第一百零四章 诘问 经历了去年的水灾瘟疫之后,今年难得的风调雨顺。 对垒几日后,便进入秋收时节。 沉甸甸的粟米将汜水两岸妆扮成一片金黄色,某种程度上,粮食就是这世道的黄金。 周牵带着山上的老弱妇孺们开始收割。 与此同时,张遇又尝试了一次渡河,依旧以失败告终。 此后,洧水两岸便静悄悄的。 一切按照李跃的构想在发展。 收割的粮食被送上山后,军中上上下下人心安定起来。 丰收的不仅仅黑云山,周围郡县都是如此,郑家又送来三千多石粮食,还有一百多头猪,几十头野鹿,三百多只羊。 缑氏、京县犒劳了两百余头牲畜。 李跃下令全部宰杀,洧水防线近六千人,每人能分到七八斤肉。 当天晚上士卒们分成三批,一批休息,一批警戒,一批在岸边燃起篝火,烤肉炖肉,一边吃一边朝对岸大骂。 连续三个晚上。 无论骂的多么难听,对面没有任何动静。 粮食收割完成,对黑云山而言,这场战争已经赢了一半。 再打下去也没多少意义,李跃不可能吞并许昌,张遇也攻不破黑云山。 正寻思着怎么收尾,有人却先沉不住气了。 郗逸之从荆襄赶来,带着江东朝廷荡寇将军的任命诏书,“桓公费尽心思为将军求得封赏,寨主不可辜负桓公的一片心意。” 手上提着诏书,却没有宣诏的意思,居高临下的眼神在李跃脸上晃动。 李跃道:“不知桓公要在下如何做?” 郗逸之道:“张遇累败于寨主,今士气全无,何不一鼓作气,大破之?” “张遇虽然小败几次,主力未损,兵力优势仍在,深沟高垒,难以攻破。”李跃实话实说。 不料郗逸之脸色一沉,“寨主这是在搪塞桓公?” 一个郗逸之李跃自然不放在眼中,但背后的桓温就不得不掂量掂量了。 “非是在下搪塞,而是形势如此,张遇用兵谨慎,虽折损千余人马,但手上仍有三万之众,我军只有五千余人,能守住洧水已是不易,何谈进攻?跃兵败事小,耽误桓公之事,乃是大罪,若荆襄愿支援数千人马,在下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跃客客气气的把球踢了回去。 五千人主动进攻深沟高垒的三万大军,这事放在哪里,都是自己占着理。 但郗逸之不是善解人意之人,步步紧逼,“黑云山加上轩辕山有四万之众,足以与张遇一战!” 此言一出,帐中诸将皆怒目而视。 能说出这种话,已经暴露出江东朝廷是怎么看待北人的,分明就没把黑云山当人看。 黑云山有四万人不假,但老弱妇孺占了一大半,这些人就因为郗逸之的一句话,全被推上战场? 这是让他们去送死! 似乎他也感觉说错话了,改口道:“拣选山上青壮与老卒,凑出两万人马,足以一战。” 李跃心中一动,此前桓温的信中,并不是这么咄咄逼人。 好歹桓温也是带过兵上过战场,不会这么愚蠢,黑云山的价值是呼应他日后北伐,而不是陷入江东的内耗之中,孤注一掷。 即便打赢了又能如何? 除了让黑云山成为众矢之的,李跃看不到任何好处。 “这是阁下之意,还是桓公之意?”李跃盯着他的眼睛,不再隐藏自己的气势。 每个从刀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人,身上都会沾染些煞气。 目光一碰触,郗逸之主动避让了,“桓公已将中原之事托付于某!” 桓温手上捏着江南半壁江山,既要盯着刚刚平定的蜀中,还要盯着建康朝廷,日理万机,不可能面面俱到。 “阁下请回,没有桓公钧令,恕难从命!”李跃懒得跟他多费口舌,今天别说一个郗逸之,就算桓温来了,黑云山也不可能整个压上去。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郗鉴高风亮节,有匡扶社稷之功,没想到他的后代,沦落成如此模样,忘记了他们原本也是北人。 “你……”郗逸之面色涨红。 “洧水堡兵凶战危,阁下乃江南贵人,不宜立于危墙之下,来人送客。” “哼!”郗逸之拂袖而去,手中的诏书也带走了…… 与此同时,张遇也在受谢家的诘问。 “区区一黑云山,数千贼众,张刺史三万大军,被阻于洧水之南不得寸进,损兵折将,颜面尽失。”谢肃似笑非笑,轻轻挥动着玉柄麈尾。 张遇沉声道:“黑云山非寻常贼寇……” 谢肃麈尾一扫,打断道:“张刺史此败,令我谢家在建康颜面尽失,伯父大为不满。” 张遇额头上暴起一根根青筋,几场小败已经让他怒火中烧,一個谢家的小辈,也敢当面指责他。 长吸一口气后,还是冷静下来,“莫要忘了,是你们谢家的人先临阵而逃,折损了我军士气,后面的战事方才不利,某不斩你们谢家人,已算法外开恩!” 谢肃哑然,真算起来,是他的小叔父谢万的过错。 若揪着此事不放,张遇杀了谢万,江东也挑不出毛病。 “还有,某与你们谢家只是协作,并非是你们谢家的下属。”张遇语气平静,却又透着一股威仪。 若不是谢万关键时候临阵脱逃,他的大军已经一鼓作气杀到北岸。 战争就是如此,第一战折了锐气,后面更难打。 而且对面死守营垒,让张遇无计可施。 真把家当葬送在这里,他这个豫州刺史也当到头了。 “小子失言,张使君恕罪。”谢肃及时低头,以麈尾掩面。 张遇神色缓和了一些,“要破黑云山贼子,需你我两家合力,只需击败他们一次,黑云山便会土崩瓦解!” “使君所言甚是,今贼人死守洧水,如之奈何?” “守得住南面,守得住北面否?我已去信洛州刺史刘国,约他南下,共剿灭黑云山。”张遇在中原混迹几十年,人脉多少还是有些。 而且目前为止,他是羯赵的豫州刺史,并非江东的。 黑云山崛起,对洛阳的威胁比豫州更大,向北一步就是成皋,向西一步就是洛阳,居高临下,高屋建瓴…… 如今黑云山兵力集结在洧水,那么北面肯定空虚。 谢肃右手玉柄麈尾又欢快的摇动起来,左手大袖一展,聚于腰后,挺起胸膛,名士风范尽显,“当日黑云山胆敢拒绝我伯父,不剿灭此贼,难消心头之恨。” 第一百零五章 剧变 就在洧水对峙的数日之前,邺城酝酿已久的暗流终于爆发。 骑兵在街道上往来奔行,甲士提着刀矛来来往往,百姓们关起门窗,只留一双眼睛从门缝中向外窥探。 偌大的邺城人心惶惶。 东明观旁边的佛精舍之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我儿,何人杀我儿!” 惊动周围树梢上的飞鸟,惊惶的窜向天空,几片羽毛从天际缓缓落下,落在人群之中。 “谁!究竟是谁?”石虎双目赤红,状若疯癫,肥胖的身躯如同一条巨蟒盘在一起。 他的怀中正是当朝太尉、秦公石韬的尸体。 尸体惨不忍睹,手脚被砍断,眼珠被剜去,内脏从腹部的创口中流出。 很明显,石韬在死前受到了虐待。 一旁的李农拱手道:“害秦公者未知何人,贼在京师,銮舆不宜久留在外!” 石虎赤红的双眼瞪着李农,身后的从人吓得双膝一软,情不自禁的跪在地上。 李农额头上也渗出冷汗。 周围的所有一切仿佛都凝结成冰一般,只有散乱的呼吸声。 “回宫!”石虎嘴中咬牙切齿的蹦出两个字。 李农松了一口气,周围的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石虎在宫人的搀扶下没走两步,忽然一头软倒在地。 石虎身体不行,在邺城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如今最疼爱的儿子惨死,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对他的一记闷棍。 “天王!天王!” 周围人群大哗,纷纷涌上前,其中不乏心怀叵测者,也有不少想要表忠心之人,场面极其混乱,李农不能禁止,慌了手脚。 “勿动,动则以叛乱之罪斩之!”一人高声道。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修成侯石闵,身边一排甲士手按刀柄。 “退开!”石闵扫视众人,怒喝一声,宛若平地惊雷炸裂。 在场之人不乏沙场宿将、朝堂老臣,却被这一声怒喝震的全身一颤。 一名羯将破口大骂,“汝乃晋狗,安敢在此耀武扬威?” 只是一时情急出口的话,却令在场的胡人晋人全都楞住了。 即便石虎这些年一直孜孜不倦的从西域迁徙白种羯人,但羯族人口依旧处于劣势,外有燕国虎视眈眈,内有羌氐匈奴诸族充斥京畿。 石虎活着,以残暴统治维系脆弱的平衡,所有人都习惯了羯人高高在上,但现在石虎不行了…… “锵”的一声,白光一闪,那名羯将试图反抗,但刀光已经扑面而来,血水随之飞溅,羯将的半边脑袋被削下。 石闵提着长刀,扫视众人,杀气腾腾道:“阻挡天王銮舆者,立斩之!” 人群自动退到两边,让开道路。 石虎这才被五个宫人抬走。 石闵领着甲士护卫在侧。 两日后,秦公石韬的灵堂设在太武殿,百官皆来吊唁,自然少不了太子石宣。 与往日一样,石宣排场极大,前呼后拥近百人。 石虎病倒,心腹之患石韬遇刺,他这个太子终于像个太子了。 殿中文武大臣一见他起来,纷纷起而拜之,前所未有的恭顺。 那种眼神仿佛狗看见了自己的主人,让石宣得到了极大的心理满足。 令人揭开石韬尸体上的衾褥,望着昔日的劲敌,被压抑这么多年,到了此刻再也忍不住,居然大笑起来。 整座太武殿中只有石宣张狂的笑声。 到了晚上,石虎在御医们的诊治下悠悠醒转,立即招来李农、张举、张豺、王谟等大臣,“凶手查到否?” 张举、张豺脖子一缩。 李农硬着头皮道:“太子见秦公遗体,大笑而归。” 石韬登基,李农还有一条活路,石宣登基,必死无疑。 石虎眼角不停跳动,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刺杀石韬,除了石宣还能是什么人,“传太子来见朕!” 戎昭将军张豺拱手道:“万万不可,天王近日身体报恙,高力禁卫已接管全城,若太子居心叵测,见天王诏令,必起兵作乱!为今之计,当诈言其母杜后哀过危惙,引其入宫……” 石虎深以为然。 遂以其母杜氏名义,秘召石宣入宫。 石宣志得意满,不疑有他,欣然而往,被困在宫中,断绝与属下联系。 邺城上空被一层阴云笼罩。 太子府僚属渐感不妙,纷纷逃亡。 邺城的一些百姓,也开始拖家带口的连夜逃离。 不到一天,便有建兴人史科前来告密,石虎令龙腾中郎抓捕石宣党羽,其心腹杨柸、牟成皆已逃亡,只抓到一个赵生。 赵生扛不住拷问,和盘托出。 石宣要杀的不仅是石韬,连石虎也要一并除之。 石虎悲怒愈甚,囚石宣于席库,以铁环穿其下颔而锁之,哀鸣嚎叫震动宫殿,作数斗木槽,和羹饭,以猪狗法喂之…… 再令石闵带龙腾中郎查封太子府。 一片哀嚎惨叫声中,石闵踩在鲜血汇集的小溪上,留下一道道血色脚印,耳边不断传来龙腾中郎们的淫笑和女子的哭泣。 这些他早已习以为常。 孩提时,他曾亲眼见到石虎屠戮石勒满门的场景,比现在更为惨烈。 当年的羯赵皇帝石弘主动奉上玉玺,请求禅让,被石虎无情拒绝,皇帝石弘、太后程氏、秦王石宏、南阳王石恢,满门被杀,死者近万,哭嚎之声,数日不绝…… 一名阉奴慌不择路向他撞来。 还未近前,便被身边的亲卫乱刀斩杀,几滴鲜血溅到石闵脸上,让他稍稍清醒一些,仰头久久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似乎有无数亡魂在其中盘旋。 直到几個衣衫不整的龙腾中郎凑了过来,“我等留了几个上乘货色,给修成侯享用!” 石虎掳掠了十万女子,石宣有样学样,搜了近万女子圈养在动工,供其淫乐,如今覆灭,这些女子亦受池鱼之殃。 “正事要紧,天王等着我们回复。”石闵对女色兴趣不大。 身为石虎的养孙,该有的都有了。 正准备挥手驱赶这些女子时,忽然看见群女之中一女与众不同。 别人都是极度惊恐,唯独她面无表情。 别人蜚襳垂髾,唯独她一身麻衣。 这种扮相瞬间吸引住了石闵的目光,平时吃惯了大鱼大肉,会忽然觉得粗茶淡饭可口。 石闵走入女人群中,捏起她的脸,目光麻木而呆滞,脸上犹带血污,手臂和脖颈上还有疤痕,却难掩其美色,“带回。” 第一百零六章 虎毒 石韬是在佛舍遇刺的,跟佛门多少有些关系。 佛图澄不得不出面劝谏:“太子、秦公皆陛下之子,今为韬杀宣,是重祸也。陛下若加慈恕,福祚犹长;若必诛之,则太子当为彗星下扫邺宫。” 石虎把玩着刺杀石韬的刀和箭,舔了舔上面的血迹,双眼又变得赤红,“今日不杀逆子,他日逆子必杀朕,大和尚勿多言也!” 遂令堆柴于邺城之北,其上架设辘轳,绕上绳子。 然后令石韬的宠宦郝稚、刘霸拔其发、抽其舌,牵之登梯,走上柴堆,郝稚以双绳贯其颔,鹿卢绞紧,将整个人如待宰的牲畜一般吊起,刘霸断其手足,斫眼溃腹,一如石韬所受之伤。 最后点燃柴堆,浓烟烈焰冲天而起。 火灭以后,又取骨灰置于邺城各街之中,令万人践踏,永不超生。 石宣妻儿九人皆被施以大辟之刑,石虎率昭仪以下数千人登上中台观赏。 石宣最小的儿子年方五岁,平素最得石虎宠爱,临刑之际,死死抱住石虎,哀求不绝。 哭喊声稍微唤回石虎的一丝人性。 但大臣们却只想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纷纷上前拉扯,幼子扯断石虎腰带,依旧难逃一死。 太子近臣三百余人,宦官五十余人,皆在刑场车裂肢解,投入漳水之中。 秋风呼啸,愁云惨淡,石虎先失爱子,再失宠孙,一病不起,越发沉重,时常昏厥。 邺城笼罩在一片血色之中。 秋风渐渐寒凉,数万高力禁卫被流放凉州,骑着战马、坐着牛车,如同蚂蚁一般缓缓向西。 人群之中,一人回望高大雄伟的邺城,满脸不舍,他的家眷,他的富贵都在此城之中,如今全化为泡影。 “梁督,我等能保的一命,已是大幸!”另一人低声道。 梁督,高力督梁犊。 “咦,太子一门老小,如猪狗一般被屠,太惨……” 周围的人都一脸痛惜不忿之色。 高力禁卫是太子亲军,有人身依附关系,追随石宣十余年,对其忠心耿耿。 说来也奇怪,梁犊忽然想起一年以前石宣的话:“努力,他日与汝共富贵!” 现在石宣死了,富贵也没了,还沦为罪卒,梁犊心理落差极大,心中五味杂陈,“他日……或许还能回返。” 只要人没死,总会有些机会…… 邺城发生的一切,仿佛生了翅膀一般,快速向周围扩散。 石韬死了,石宣也死了,石虎重病。 新一轮权力角逐重新展开。 洛州刺史刘国同时收到两封信,一封来自豫州张遇,一封来自邺城。 此时此刻,刘国当然先拆开邺城的密信。 信是以刘妃的名义写来的,内容很简单,让他按兵不动,以待邺城之变。 二十年前,石虎攻破上邽,坑杀前赵宗室三千余人,只有十二岁的前赵安定公主被戎昭将军张豺俘虏,见其有美色,献于石虎。 石虎色中饿鬼,自然笑纳,多年后生下一子石世,如今已有九岁。 刘国虽然不是前赵宗室,却也是匈奴贵人,这些年受刘妃、张豺暗中提拔,方才爬到洛州刺史的位置。 石虎迁羯、羌、氐、巴、匈奴、鲜卑六夷入河北,却从未真正融合他们。 汉魏晋三代数百年都未曾彻底同化过他们,遑论羯人区区二三十年? 羯人原本就是匈奴的一支分化而来。 河北境内,除了枋头的蒲洪,滠头的姚弋仲,还有令支的鲜卑势力段龛,以及洛阳附近的匈奴人。 刘国拆开第二封信,却是豫州刺史让他出兵攻打黑云山,冷笑一声,“蠢货!” 将信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洧水前线,对峙仍在继续。 “莫非张遇在等洧水结冰?”韩绪皱眉道。 这场战争拖了这么长时间,耗费不少粮食。 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寒凉,再拖下去,就进入深秋了。 “洧水结冰,就是张遇那厮的死期!”魏山战意高昂。 郑惠皱眉道:“张遇数万人按兵不动,莫非有诈?” 李跃思索了一阵,洧水北岸已经被打造成铁桶,即便河水结冰,张遇也未必能攻下,到时候敌军攻来,只需砸开冰面即可。 冰是死的,人是活的,冰天雪地利守不利攻。 张遇想击败自己,只有一个办法——北面忽然出现一支人马,直扑黑云山。 荥阳附近,对黑云山构成威胁的只有洛阳的刘国。 不过此人对攻打黑云山好像没有多少兴趣。 当初拿下巩县,在北山晃荡了一圈之后,就掉头回去了。 当然,刘国真的不顾一切来攻,李跃也不怕,山上三万余众全民皆兵,男女老少皆可提矛弯弓,连绵的山道上到处都是关隘。 有周牵主持后方,不会给敌人任何机会。 李跃手上还有一支千人的“骁骑”骑兵从未投入战场。 “不如去会一会张遇。”这么长时间的对垒,让李跃感到有些乏味。 现在两边都无法击败对方,不如暂时握手言和。 这场战争原本就掺杂了太多的外部因素。 “甚好,张遇那厮若是露头,某一箭了结了他!”魏山取来一张大弓。 若能射杀张遇到也不错,李跃不是迂腐之人,《尉缭子》也有明言:凡诛者所以明武也,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杀一人而万人喜者,杀之! 不过李跃觉得机会不大。 张遇生性谨慎,要么不出来,要么一出来就是重兵守护。 亲卫们顶着盾牌,簇拥着穿着两层盔甲的李跃来到岸边。 “有请张刺史一叙!”亲卫们朝对岸大声呼喊。 对岸一阵躁动,弓箭手布满河边,过不多时,数百甲士簇拥而出,朝着北岸大吼:“李寨主文武双全,不如投降于吾如何?你我结为父子,大有可为也!” 李跃一愣,也不知为何这么多人想收自己为义子。 当初季雍如此,现在张遇也是如此。 “张刺史所言甚好、甚好!”李跃令甲士朝对岸呼喊。 “哦?李寨主果然深识时务!”对岸的声音中透着股欢喜劲儿。 “有义子如张刺史者,我李跃此生无憾也!”声音传遍洧水两岸。 两边忽然诡异的沉默着。 接着,北岸爆发出震天的大笑声。 有人直接捧腹在地,有人冲出堑壕,朝对岸指指点点…… 张遇说结为父子,又没说谁是父,谁是子。 有一个豫州刺史当儿子,李跃感觉不亏。 “李跃小儿,休要猖狂!”对岸传来喝骂声。 李跃挥了挥手,制止身边的笑声,“你我两军对垒多日,阁下既然无功,不会早回,许昌乃中原重地,若有差池,张刺史将为丧家之犬也!” “李跃小儿,数日之内,必去尔首级,以泄吾心头之恨!” “张刺史好大的口气,即便洛州刘国引兵夹攻,我黑云山亦无惧也!” 这不是口出狂言。 正面作战,李跃承认想击败任何一方都不容易,但依托山势防守还是绰绰有余的。 汉末的黑山贼、泰山寇、白波军,哪一个不是依托大山,跟袁绍、曹操打了好几年? 想要彻底剿灭黑云山,除非邺城十万大军来一次泰山压顶! 第一百零七章 虚实 对岸忽然沉默起来。 李跃随口一说,没想到真说中了。 沉默不到十个呼吸,对面的甲士便后撤回营。 魏山骂道:“张遇这缩头乌龟,一直躲在甲士后面,不肯露面!” 李跃望了望两边的距离,两百步往上,投石车都未必能够着,更不用说弓箭。 “张遇这是何意?”郑惠不解道。 被骂一顿,灰溜溜的退了。 李跃道:“应该是说中了他的图谋!” 韩绪苦着一张脸,“匈奴人比张遇更残暴,若是南下,只怕又是一场劫难。” 京县挨着黑云山,刘国大军入境,首先就要经过韩绪的地盘。 李跃仔细思索了一阵,黑云山早就被打造成了铁通,防守比以前更严密,刘国只要不傻,就不会孤注一掷,打黑云山对他而言并无多少好处。 收回巩县后,已经挡住了黑云山的触角。 当然,刘国也可以不攻黑云山,而是长驱直入,南下夹击洧水防线。 彻底困死此地。 不过真若如此,李跃会直接舍弃洧水堡,向西撤入轩辕山,以保存实力。 李跃道:“放心吧,匈奴人真南下,京县的人转移到黑云山上,洛川有我们的斥候在,一旦匈奴人动身,必有消息传来。” 韩绪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郑惠道:“洧水对垒快一个月,当速速结束此战,族主受到邺城的消息,河北将有剧变!不宜被拖在此处。” “哦?”李跃望着郑惠。 这便是大士族的能量。 石勒与石虎得公卿士人多杀之,其见擢用,终至朝堂者,唯河东裴宪、渤海石璞、荥阳郑系,颍川荀绰,北地傅暢、刘群、崔悦、卢谌等十余人而已。 郑家在邺城有相当大的势力,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自然比常人要多一些。 更不用说李跃对邺城形势两眼一抹黑。火山文学 郑家的价值也正在于此。 李跃不图他们的土地、人口、钱粮,却极需消息来源。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黑云山想要发展起来,既要贴着南面,也要望着北面,在夹缝中寻常到一丝契机。 “既然如此,当速破张遇,一鼓作气攻入许昌,拿下豫州!”魏山无比亢奋道。 这也是绝大多黑云山将领的想法。 周围人的眼睛全都亮了起来,郑惠、杜蕃饶有兴趣的望着李跃。 李跃的野心也在熊熊燃烧。 黑云山防守的确不错,但没有多少发展空间,四五万人差不多就是极限了。 羯赵若是内乱,的确是一次机会。 向南、向北,将决定未来黑云山的发展方向,毫不夸张的说,地缘形势决定生死。 不过野心刚升腾起来,又被李跃强行按了下去。 中原乃百战之地,许昌夹在桓温、江东、羯赵之间,如果羯赵大乱,江东一定会北伐,届时许昌首当其冲,会受到襄阳、江东两个方向的挤压,陷入桓温与王谢荀殷的内斗之中,形势比现在更恶劣。 江东这帮士族比北方胡人更恶心、更难缠。 某种程度上,桓温是被江东士族拖死的。 李跃已经得罪了谢家,等于等罪了江东士族,到时候北伐,第一个要弄死的就是自己…… 另外,即便能一鼓作气击败南岸的张遇,就能保证吞下整个豫州? 南面的密县、许昌、阳翟、汝南、长社,颍阴、项城都是重镇。 张遇随便守住一個,谢家的援兵就会源源不断的上来…… “胡言乱语,我军充其量只有五千士卒,张遇用兵谨慎,士气虽减,人心未失,不可与其力战!”以李跃的眼光来看,属于黑云山的时机仍未到来,除非郑家不计代价的支持自己。 但可能性不大,两边还没亲密到这种地步。 张遇打仗中规中矩,只会正面推,用兵极其谨慎,不会大胜,也不会大败。 这也是他难缠的地方。 “属下只是一时性起,口不择言。”魏山眼中的火热缓缓褪去。 黑云山没有吞并豫州的实力,更何况豫州背后还有江东势力掺入。 郑惠、杜蕃脸上神色温和不少。 “既然北方将变,此战不可再拖延下去。”李跃隐隐觉得,黑云山的机会在北而不在南。 “愿听寨主号令!” 郑惠、韩绪、杜蕃、魏山、梁啸等将力纷纷拱手。 上下同欲者胜。 击退张遇,符合所有人的利益! 翌日,秋日刚刚露出地平线,洧水之北战鼓轰鸣,数百面血红旌旗招摇。 数千贼军在岸边鼓噪,长刀不断在盾牌上拍击,发出巨大轰鸣声。 “生擒张遇,攻破许昌,吞并豫州!”士卒们歇斯底里的呼喊着。 巨大的声响让南岸守军有些坐不住。 张遇举目眺望北岸,眉头不由一皱,这帮贼子的野心何其大也,居然想吞下整个豫州…… “诸军不必惊慌,贼子虚张声势而已,不会渡河,各部紧守营垒,不必理会。” 交手这么多次,张遇也摸清黑云山的路数,虚虚实实,诡计多端。 但只要坚守营盘,敌人就没有任何机会,而且此时反攻对于他们而言并非良机。 “使君有令,紧守营垒,不必理会!”传令兵在营中策马飞奔。 张遇也转身回营帐,准备再补一觉,刚一转身,就听见西面吼声如雷,放眼望去,烟尘滚滚,似有上万兵马。 西面,自然是来自轩辕山。 洧水上游控制在黑云山贼子手中,地利捏在手中。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黑云贼子一向狡诈凶狠,使君不可不防!”谢肃晃了晃麈尾。 这句话瞬间就让张遇回想起当日的轩辕山之败。 贼子要么不战,要么一击毙命! 心理劣势之下,张遇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沉吟片刻后道:“令右营三千士卒迎战西面之敌!” 传令兵纵马而去,斥候飞马而回,“禀使君,一支两千人左右的骑兵从下游渡河,包抄我军侧后!” “胡言乱语,黑云山贼子怎么可能有两千骑兵?”谢肃睁大眼睛。 两千骑兵足以改变战场形势。 即便是张遇,麾下骑兵也不到两千。 斥候道:“确有两千骑,一半是驴骡……” 谢肃想笑,又感觉不合时宜。 但张遇却笑不出来,骑兵的优势不全是冲锋陷阵,而是机动,真到了大战,驴骡骑兵反而可以不计代价的横冲直撞。 张遇眉毛拧成一团。 就在此时,北岸传来的吼声更大,“渡河!渡河!” 第一百零八章 谨慎 并不宽广的洧水河面上,百余条木筏正冲向南岸,木筏的后面,还飘荡着几百根木桩,每根木桩上搭着五六条胳膊。 在张遇命令之下,士卒们缩在营中,投石车和弓箭没有第一时间推到前面。 北面、西面、东面都有敌人,已经分不清谁是虚谁是实。 张遇生性谨慎,但谨慎过头了,便会患得患失,犹豫不决。 谢肃拱手道:“三面受敌,在下愿领本部防备南面,以免后路被阻断。” 张遇冷笑一声,“阁下莫非弃营而去?” 被窥破了心事,谢肃干笑两声,“使君何出此言?” “禀使君,右营中了敌军埋伏,三千士卒正在溃逃!”斥候带回第一个不好的消息。 右营跟左营一样,都不是什么精锐人马。 精锐不是这么容易弄出来的,轩辕山一战,张遇精锐折损不少,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只能搜罗豫州的精壮充数。 但三千人马,一个时辰不到就被击溃,就让人有些心惊胆跳了。火山文学 坏消息不止这一个,敌军的骑兵正向东南民夫大营中杀去。 民夫营藏在后方山谷之中,却依旧没逃过贼军的斥候。 “擒杀张遇!”敌人的吼声一浪高过一浪。 “此战拖延太久,士气已丧,贼军来势凶猛,依在下之见,不如暂避其锋芒。”谢肃小心翼翼道。 “使君,邺城邸报!”亲卫捧着一封密信入内。 豫州刺史部在邺城有邸馆,一边负责传达羯赵的政令,一边负责收集邺城的消息。 两军交战,如果不是大事,邸报或者政令会送入许昌。 张遇摊开邸报,看完上面的字,一脸震惊之色,石韬遇刺身亡,石宣被折磨致死,石虎病重…… 这分明是天下大乱的前兆。 张遇心中一喜,天下大乱恰恰就是他这种人的机会。 豫州不一定非要向荥阳进发,此战一半是为了报仇,另一半则是为了配合江东收复洛阳而提前部署。 更大利益近在眼前。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对峙了这么长时间,张遇并无决一死战的决心。 “传令,左营断后,其他诸军退回密县!”张遇大手一挥。 谢肃惊掉了手中的麈尾,左营正是他们谢家的部曲,“使君!” 张遇斜眼望着他,“阁下无需多虑,贼子乃虚张声势尔,定然不敢强攻,只需守上两个时辰,某自会接应。” 即便敌军是虚张声势,见到张遇大军退走,必然会发起猛攻。 谢肃虽然纨绔,但不是傻子,张遇这是把谢家往火坑里面推。 “阁下放心,看在谢家面子上,某绝不会坐视尔等覆灭,此乃军令,不从者斩!”张遇杀气腾腾道。 周围亲卫手按刀柄。 如今北方形势将变,张遇对江东依赖大减,而且一个谢家子侄而已,也代表不了整個江东,死了也就死了。 “领、领命!”谢肃眼中怨毒一闪而逝。 其实此时一起退走还来得及,没必要断后,敌军渡河需要时间,西面敌军在击溃右营三千人马之后,并未乘胜追击,东面的骑兵目标也不是这边…… 张遇笑了两声,心满意足的带着亲卫离去。 两千余甲士聚集在空旷的主营中,谢肃满脸冷汗。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想起张遇的出身,流民帅,一如当年的苏峻、祖约。 整个江东对流民帅的印象都不好。 他们出身底层,好勇斗狠、反复无常、贼性不改。 贼军的吼声越来越近。 真到了绝境,这群江东士卒们也被逼出了血性,他们同样也是北方南下的流民,被安置在淮南侨郡,不缺血战的勇气。 更何况他们装备精良。 “杀贼!”前阵的几十人狂吼起来。 长矛林立,弩机上弦。 将陷入深思和悔恨的谢肃拉回现实。 “事已至此,唯有血战,为朝廷尽忠!”谢万拔出寒光闪闪的宝剑。 谢肃深吸一口气,走到阵中,“诸军听令,放下武器,投降!” 周围士卒全都愣住了,不可置信的望着谢肃。 “诸军听令,投降!”谢肃底气十足。 “哐当”一声响,谢万一时没反应过来,手中的剑掉在地上,正想捡起的时候,周围已经响起一片“哐哐当当”的声音。 士卒们已然放下了武器。 “子穆安可降贼?”谢万一脸怒气。 谢肃冷眼望着他,捡起地上的长剑,重新塞回他手上,“叔父若愿为朝廷尽忠,可提剑向前!” 谢万手一哆嗦,长剑又掉在地上。 西晋从立国起,就罕有殉国的公卿士族…… 李跃望着空荡荡的敌军大营,还以为是张遇设下的埋伏。 直到营中的两千多士卒放下兵器,才知道张遇是真的退了。 整场大战,只有崔瑾以疑兵之计击溃了张遇的三千人马,之后便是兵不血刃的拿下中军大营。 张遇虽然退走了,东西却没跑,营中粮草辎重堆积如山。 还有谢家的两千多甲士…… “肃在此恭候寨主多时。”谢肃十分得体的拱手,“张遇仓皇而退,正是追击之时,寨主万万不可放过此獠!” 李跃还没开口,谢肃就说了一大堆。 听他话中的意思,似乎两人闹翻了。 稍一思索,便知其中情由,张遇让他断后,明显就是让他送死。 而谢肃直接投降,则是反将了他一军。 果然内斗才是他们的看家本事。 “事不宜迟,我率军前去追击,若敌阵型不乱,袭扰之,若其溃不成军,则一举擒杀张遇!”崔瑾拱手道。 “可。”若是别人,李跃不太放心,但若是崔瑾,则绝无问题。 此战正是他率一千轩辕山部众击溃了张遇的三千人马,打出了气势。 崔瑾转身就走。 李跃目光落到谢肃身上,“上使别来无恙乎?” “寨主果然非常人也,此战若能擒杀张遇,豫州便为寨主所得,某回禀朝廷,豫州刺史之位唾手可得!” 伸手不打笑脸人,谢肃如此配合,反而让李跃不知如何处置他。 招揽肯定不可能,此人绝不会为黑云山所用。 一刀砍了,更不可能,会面临谢家的报复,如此一来彻底跟江东翻脸,更何况人家是主动投降。 李跃笑道:“豫州刺史之位?” 谢肃打蛇随棍上,“正是,在下这就回返建康,游说朝廷,寨主乃忠义之士,合该领豫州刺史,不,豫州牧!” “此番会面,颇为不易,在下未尽地主之谊,上使何必着急?”李跃当然不会就这么让他跑了。 谢肃眼珠子一转,“承蒙寨主厚意,在下却之不恭。” 第一百零九章 放归 战场离密县不远,张遇且战且退,步步为营,崔瑾并未讨到多少好处。 不过东路的骑兵收获颇丰,俘虏了五千多民夫。 主营中粮草七万石,各种兵仗、器械、炊具、衣物、寝衾、草药、帐篷不可胜数,估计一万套上下。 凭这些军需,张遇再扛两个月绝无问题。火山文学 今年中原地区都是丰收,黑云山的粮食估计只有许昌屯田的一个零头。 张遇家大业大,这点东西对他可能不算什么,但对黑云山简直是雪中送炭。 忽然之间,李跃感觉有张遇顶在南面也不错。 其一,此人性格沉稳,能力平平,打仗堂堂正正,不会天马行空的出奇兵捅自己一刀,也就是张遇的风险在可控范围内。 其二,有他在许昌,吸引了江东的注意力,算是一块缓冲区,将来江东北伐,黑云山不会首当其冲。 这样知根知底的敌人哪里去找? 此战虽没能重创张遇,但可以看出豫州军对黑云山的恐惧心理。 崔瑾一千轩辕山部众,就能吊打三千豫州军…… 冷兵器时代,心理优势对一场战争的影响极大。 俘虏营中青壮们痛哭流涕,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哭声甚是悲切。 崔瑾和韩绪赶来求情。 “这些民夫被张刺史强征而来,家中尚有年迈父母和年幼儿女,抓了一人,恐其全家饿死……”韩绪身为县令,自然心软一些。 崔瑾道:“他们家眷不在山上,留不住,不如放其归家,一则收豫州人心,二则为山上省下些粮食。” 黑云山已经成了气候,到了讲究吃相的时候。 永嘉之乱,河北百姓绕过幽州王浚、平州崔毖,转投鲜卑慕容廆,皆因其刑政修明、虚怀引纳,流亡士庶多襁负归之,以至于流民十倍于莫容鲜卑本部,遂成就了慕容家。 关中大乱,蒲洪散发财物帮助无依无靠之人,百姓扶老携幼前来投奔。 姚弋仲自幼英武坚毅,收容贫苦、抚恤孤弱,受远近羌人敬重。 五千青壮对黑云山固然很重要,但留住他们的人,留不住他们的心也是枉然。 这跟拖家带口的流民不一样。 李跃点头道:“放他们回乡,每人领三斤粮食。” 五千余人,也就两千多石,手上不差这点粮食。 这些青壮得了好处,将来江东北伐,中原大乱,或许还会回来。 “将军仁义!”韩绪拱手。 张遇躲进密县,战事告一段落,李跃也准备打道回府。 不料,那两千余谢家部曲见青壮们高高兴兴的领粮食回乡,也开始闹腾起来。 谢肃涎着脸道:“寨主如此仁义,何不放我等回家?大恩大德,谢家铭记在心。” “放你们回去,好吃饱喝足,再来攻我?”李跃没这么傻。 收买豫州百姓的人心可以,但谢家的会感激自己这点小恩小惠? “谢肃岂是忘恩负义之人?黑云山……虽然成势,亦需有人在朝廷为寨主说上几句话,张遇与寨主势成水火,我谢家可与将军南北夹击之,平分豫州!” 谢肃也不全是酒囊饭袋,这张嘴颇为犀利。 直接说到李跃心坎上了。 “阁下真能促成此事?”李跃笑道。 “朝廷必会北伐,许昌乃江东士族之根,迟早与张遇有一战。”谢肃大喜,以为说动了李跃。 不料李跃直接一瓢冷水泼下,“此事改日再谈。” 正是因为江东迟早会北伐,唇亡齿寒,张遇挡在前面,总比自己挺在前面强。 江东朝廷对流民帅的忌惮不在胡人之下。 再说谢肃一个不出名的晚辈,根本无法左右江东局势,连他的叔父谢尚都未必有这个本事。 现在的谢家只是王家屁股后面的小跟班而已。 谢肃一张苦脸上浮起坚决之色,“寨主……若是不愿放在下,便请杀之!” 李跃一愣,没想到他还会有这份胆气。 杀肯定是不能杀的,也没必要。 看着他闪闪烁烁的眼神,心知他是在以退为进。 谢肃毛病多,但绝不蠢。 不过话说到这个份上,等于是摊牌了。 李跃盯着他,思索着如何才能利益最大化。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放他回去,不过谢家未必会感激,指望士族门阀感激一個山贼头子、流民帅,本身就不太现实。 直接放回去不能,那么只能间接放回。 李跃忽然灵光一闪,何不将他送给桓温? 王谢荀殷抱团压制桓温,两边明争暗斗久矣,前不久郗逸之还跑来督促出兵全线进攻张遇。 桓温要打的当然不是张遇,而是他背后的王谢荀殷。 现在自己直接把谢肃送过去,一来让桓温更有面子,二来,挽回黑云山与荆襄之间的关系。 谢家的人落他手上,无疑是给了王谢荀殷一记响亮的耳光。 黑云山不能把江东全得罪了。 桓温北伐打胡人有些拉跨,但对付流民势力还是轻轻松松的。 “本意请阁下上山小憩数日,略尽地主之谊……” 话没说完,就被谢肃抢断,“寨主心意,在下知晓,此番若能放归江东,他日必有厚报!” 李跃哈哈一笑,“既然如此,跃不强留,来人,备车送上使南下襄阳。” 谢肃一愣,小声嘀咕:“不是襄阳,是历阳……” “历阳要走密县、许昌,经过张遇地界,上使与张遇已经翻脸,若路途中有什么差池,黑云山如何脱的了干系?” 桓温最多借谢肃羞辱王谢荀殷,应该不会害人性命。 反而张遇有可能下黑手,栽赃给黑云山。 这年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什么事都要防着点。 谢肃也想通其中关节,脸色平静了许多,“既然如此,在下的两千余部曲,还望寨主一并放归……” 不亏是个优秀的说客,锱铢必较。 李跃直接拒绝,“此事恐怕不行,他们虽是谢家部曲,然而在战场上杀了不少我军将士,如此轻易放归,士卒如何看某?” 谢肃沉吟片刻之后道:“谢家愿以每人五石粮食赎买。” 一名士卒,居然只值五石粮食,也就是六百斤粮食…… 还真是乱世人命如草芥。 去年大水、瘟疫,北方人命更不值钱,三十斤粮食就能换一个黄花大闺女,一头驴子能换三个青壮…… “每人十石,外加一匹布帛!”李跃伸出两根手指。 这些俘虏还算精锐,不然也不会被派来前线。 培养一支精锐不容易。 谢肃咬牙道:“可!” 第一百一十章 绝路 寒风呼啸,一条绵延二十多里的长龙缓缓在关中大地上缓缓前行。 流放凉州的高力禁卫们或骑着健马,或坐于鹿车之中,倒也并不难行。 汉代应劭《风俗通》有记:鹿车,窄小裁容一鹿也。 虽小却快,能适应各种路况,一路如风,不到一个月便渡过黄河,踏入雍州地界。 不过沿途城池防贼一样防着他们,让梁犊心中蒙上一层阴影。 野外一个村落都没有,走上数天,也看不见一座城池,只有矗立在寒风和荒草中的一座座坞堡。 永嘉之乱,并雍二州首当其冲。 活着的人一部分逃往凉州,一部分跟着李特兄弟南下入蜀。 石虎吞并秦雍,前后迁徙近百万的羌氐巴等族入河北。 还留在关中的人都抱团取暖,聚族而居,形成大大小小的豪强势力。 “凉州百战之地,我等兄弟齐心,未必不能再打出一番天地,届时灭了凉州,平了蜀地,天王必定再度重用我等!”高力禁军前部司马支伏都道。 伏都是羯人常用名字,邺城叫伏都之人不下数百。 支伏都既然是羯人,自然对石虎充满了幻想,对自己的前程的幻想更大。 “但愿如此。”梁犊想起石宣惨死时的模样,心中并不乐观。 羯赵今非昔比,石虎病重,没人会再想起他们。 “前方便是长安。”心腹颉独鹿微指着前方荒野中隐隐约约的城池道。 “长安!”众人如释重负。 按照敕令,到达长安可以补充一部分粮草,同时可以休整两日。 “兄弟们快些,到了长安可以吃上一顿热饭。”梁犊大声鼓励道。 没有什么比长途跋涉之后一顿热饭一张暖床更让人振奋,尤其是这一路受尽了关中人的冷眼。 欢呼声顿时响彻云霄,穿过荒野的寒风也不那么冷了。 众人催动健马、鹿车向前狂奔。 不到一个时辰,长安斑驳的城墙已在眼前。 然而城门却紧闭着。 “我等是谪戍凉州之东宫禁卫,快开城门。”支伏都朝着城墙上的守军大喊。 而守军们却贪婪的看着他们坐下的健马。 一匹健马可换十一名青壮,一头牛可换七个女人。 牛马比人值钱多了,有了马就可以打造骑兵。 “请开城门。”支伏都低声下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梁犊心中“咯噔”一下,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他们虽有马,却无兵器盔甲,在重兵驻守的长安面前,无还手之力。 城上依旧没有反应,高力禁卫们只能缩在城墙下,躲避呼啸的寒风。 两个时程后,人越聚越多。 这时候时候城门忽然打开,众人一喜,以为里面的人终于想通了。 却不料冲出来的是一支骑兵,骑兵后面,盔甲铿锵,锋利的长矛如芦苇一般铺开,将城下的高力禁卫全部包围。 “尔等意欲何为?”梁犊又惊又怒。 一将顶盔掼甲而出,斜着眼扫了一圈,“战马、牲畜留下,人走!” “大胆!我乃国人,要见乐平王!”支伏都抖擞其往日的威风,怒喝一声。 乐平王石苞,镇守关中十余年。 支伏都自以为“国人”身份,能换取石苞的一丝怜悯。火山文学 将领轻蔑的扫了他一眼,挥了挥手,“扑哧”几声响,六支长矛同时贯穿了他的胸膛,当场气绝。 “马、牲畜留下,人走!”将领脸上神色越来越不耐烦。 “敢问阁下可是雍州刺史张茂?”梁犊跟着石宣见过不少人,对雍州刺史有些印象。 “汝是高力督梁犊?”张茂居高临下,掏出一卷黄绢,“敕令雍州刺史张茂统辖谪戍罪卒,送至凉州,不得令其生乱!” 有石虎的敕令在,高力禁卫不敢造次,纷纷牵出健马和牲畜。 “长安遭了蝗灾,没有余粮,歇息一夜,明日速速西去。”张茂志得意满。 有了这些战马,就能为乐平王石苞打造出一支万人骑兵,可驰骋天下。 邺城剧变,石虎病重,太子之位却迟迟未下,而石氏诸子皆有重兵在手,岂会甘愿久居人下? 梁犊看了一眼地上惨死的支伏都,心中阴霾更甚。 在城墙下歇息了一日,高力禁卫拖着疲惫的身躯,推着鹿车继续向前。 以前有马,有牲畜,不觉得辛苦,现在全靠两条腿,还要推着车,一路上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而张茂似乎实在故意折磨他们,收了他们的马和牲畜,还剥了他们的衣服,令斥候随意鞭打,侮辱,稍有落后者,便被砍下头颅。 从长安向西,受尽折磨,每隔十几里敌,就能看到他们的尸体。 到了雍城(今陕西凤翔),筋疲力尽。 连梁犊都有些熬不住了。 雍城便是汉魏时期的陈仓,一向是屯粮之地。 梁犊望着雍城若有所思。 “都督!”数十名高力将领一脸愤恨,到了此刻他们已经明白,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到邺城,甚至能不能活着赶到凉州都是未知。 羯赵凉州在黄河西南一角,一向是苦寒之地。 梁犊轻轻点头。 当天晚上,营地谣言四起,“赶到凉州我等不是累死便是饿死!” “天王如此对待,分明就是不欲我等活命!” 人群窃窃私语,悲愤到了极点。 还有数十名胆大之人逃亡,但第二日,能在营地外面看到被野兽啃噬的四分五裂的尸体。 众人越发惊恐,围住梁犊,“西去凉州,死路一条,请都督带我等活命!” 梁犊朝颉独鹿微使了個眼色。 颉独鹿微大声斥道:“尔等欲造反耶?”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仿佛点燃众人心中的小火苗。 “造反是死,饿死累死也是死,等死,不如造反!请都督率我等杀回邺都!” 这时代最不缺的就是亡命之徒,高力禁卫全都是胡人,凶残成性,等的就是这句话。 “杀回邺都!”周围数百条手臂高高举起,仿佛波浪一般荡漾开来。 “杀回邺都!”数千条手臂举起。 接着数万手臂朝天,吼声如雷,直冲云霄,连呼啸的寒风都被压下了,变成“呜呜”的哀鸣,天地间只有这四个字在不断回响:杀回邺都! 第一百一十一章 骚动 梁犊振臂一呼,自称晋征东大将军,高力禁卫誓死相随,叛乱迅速席卷陇右。 掠陇右粮食为食,劫百姓斧头为兵器,装上一丈长的木柄。 最先赶到战场的是安西将军刘宁,去年跟随麻秋攻打凉州,大败,屯兵于安定,正寻思如何立功,恰好遇上高力禁卫叛乱。 两军对垒,见对面衣衫褴褛,只有前阵的两三千人提着大斧,后面的人只有一条削尖的木棍,刘宁哈哈大笑,“此乃螳臂当车,天以此功予我!” 身后披着甲胄的士卒们也面露轻蔑之色,指着对面嬉笑怒骂,连阵势也懒得摆了。 对面的高力禁卫沉默的可怕。 而这种沉默被刘宁视为畏惧,他漫不经心挥了挥手,“诸军为吾尽屠之!” 左翼一支两千人的骑兵冲出,右翼一千甲士提着刀盾向前。 风起云涌。 梁犊站在阵前,望着北方席卷而下的敌军,心潮澎湃,此时此刻,只想痛痛快快的厮杀一场,杀的天昏地暗,杀的人头滚滚,杀的邺城公卿们胆颤心寒。 “来!”梁犊巨斧朝天,大声嘶吼,乱发飞舞,状若疯癫。 “杀回邺都!”身后士卒跟着发出咆哮、怒吼,宣泄着心中的愤怒和怨恨,几万人拥有同一股信念,连大地都跟着震动起来。 昂—— 狂暴的气势令骑兵的战马人立而起,不敢向前。 吁吁吁…… 刘宁胯下的战马竟然缓缓后退。 天地间仿佛生出一股寒气,令他的后背发凉。 征战半生,经历过的恶战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却从没像今日一样,未战而心寒。 然而更令他心惊的是,这两三千斧手,居然正面朝自己杀了过来。 “杀回邺都!”十几名叛将提斧头在前,眼底一片血红…… 邺城太武殿东堂内。 信任太尉张举道:“燕公有武略,彭城公有文德,惟陛下所择。” 石宣和石韬死了,燕公石斌是石虎诸子中最有武略之人,曾平定关中叛乱。 彭城公石遵善礼乐教化,名声一向不错。 石虎也犹豫不决。 戎昭将军张豺道:“燕公母贱,又尝有过,彭城公母前以太子事废,今立之,臣恐其怀恨前事,陛下宜审思之。” 两人之母都有污点,石斌在平定关中,但为人残暴、骄横跋扈,弄的关中鸡犬不宁,还是石虎亲自下诏免去其官职,调回邺城。 而石遵之母,正是被废的前皇后郑樱桃,其出身是郑家培养的舞姬,生的另一个儿子石邃堪称食人魔,曾扬言要杀石虎。 张豺见石虎犹豫,继续鼓动三寸不烂之舌,“陛下再立太子,其母皆出于倡贱,故祸乱相寻;今宜择母贵子孝者立之。” 这句话虽没指名道姓,但石虎后宫中出身最高之人,无疑是前赵安定公主刘氏。 同时也暗中踩了郑樱桃一脚。 石虎也被两个逆子弄出了心理阴影,石邃要杀他,石宣也要杀他,好像谁登上太子之位,就跟他不共戴天一样。火山文学 长叹一声道:“吾欲以纯灰三斛自洗肠子,何以专生恶子,一到二十岁便要弑父!如今石世方十岁,等到他二十岁,吾已老矣。” 此时此刻,石虎觉得自己至少能活十年…… “司空、太尉意下如何?”感怀过后,石虎没忘记征询两位心腹的意见。 张豺与张举是同宗,而张举与李农关系亲密,三人其实穿一条裤子。 “臣附议!”李农、张举同时拱手。 解决了立储之事,石虎满脸红光,精神竟然好了许多,“嗯,太子已定,朕的登基大典宜速。” 进皇帝位一直是石虎的夙愿,等了这么多年,石虎再也没有耐性了。 天王虽然也是“陛下”,但离皇帝大位还是差了一步。 张豺拱手道:“已在加急筹办之中,还有一月,陛下便能登基。” 石虎从病榻上缓缓爬起,“太慢了,十天之后,朕便要登基。” 三人面面相觑,但也只能点头称是。 就在此时,有人在殿外高呼:“陛下,长安急报,东宫高力禁卫反,大败安西将军刘宁,再破下辩,裹挟雍州刺史张茂,攻陷郡县,杀长吏、二千石,长驱而东,拥胡晋之众十余万,直奔长安,乐平王率五万精锐出战,为……为贼军攻破,大败而归,伤亡惨重,长安沦陷……” “砰”的一声,石虎一屁股坐在病榻上,顿觉天昏地暗。 长安沦陷,就意味着关中丢了。 这些年不断战败,石虎早已力不从心。 从发配高力禁卫到现在,不到三个月,形势急转而下。 李农急道:“贼军是留在长安,还是东进?” 留在长安,为祸深远,意味着关中不再为羯赵所有,汉中司马勋一直盯着关中,梁犊号称晋征东将军,很可能得到江东的支持。 如果东进,麻烦也不小,祸患近在眼前。 如今的羯赵形势非常微妙,东北有前燕虎视眈眈,东晋也在厉兵秣马,时刻准备北伐,内部还有各种隐患。 “贼军整顿数日之后,再度东进,声言杀回邺都。” 殿中鸦雀无声。 也许是冬日天冷,也许是殿中的香炉不旺,众人只感觉一股寒意袭来。 最初的高力禁卫只有一万人,皆是羯人,勇猛凶悍,跟随石宣东征西讨,战功无数,后经石宣扩充,至四万人。 棘城惨败,羯赵精锐损失大半,十年来,一直没有恢复元气。 然后麻秋三败于谢艾之手,士气低落到谷底,麻秋手上还算精锐的十万大军一直留在金城。 这个时候梁犊叛乱,简直是一刀刺在石虎的心窝上。 邺城看似还是十五万大军,却是顽强中干。 整个河北最精锐的一支人马是驻扎在乐安的征东将军邓恒,有五万大军,但这支人马正在抵挡前燕平狄将军慕容霸。 石虎纵然有一百個胆子,也不敢抽调这支大军。 “天王!”李农山前扶着石虎,轻轻拍打其背。 在场之人,也只有李农能如此亲近石虎。 一旁的张豺投来异样神色。 石虎这才清醒了许多,“令司空李农为大都督,行大将军事,统卫军将军张贺度,征虏将军石闵、征西将军张良等,率军十万讨贼!” 第一百一十二章 买卖 今年冬天第一场大雪落下时,江东使者又来了。 不过这次来的不是郗逸之,而是一个年轻将领,送来猪羊酒等犒赏之物。 “在下朱序,见过寨主。” “朱将军辛苦。”李跃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此人相貌威武,魁梧有力,一看就是行伍出身,不过言谈举止间,带着几分儒雅。 “桓公听闻大胜,对寨主颇为赞赏,之前郗参军之事,还望寨主不要见怪。” 郗逸之回桓温身边,肯定没少说坏话。 但事实胜于雄辩,谢肃谢万两人送过去,什么坏话都不攻自破了。 “岂敢岂敢,战场形势瞬息而变,当时的确不利进攻,是以在下不得不违抗郗参军之意。” 两边都有破镜重圆之意,没必要抓着不放。 “桓公说了,黑云山若有所缺,大可直言,襄阳鼎力支持,此次桓公本来为寨主争取司州刺史之位,奈何朝堂诸公极力阻拦,不仅不允,还免去了寨主荡寇将军之职。”朱序一脸不平之色。 不过李跃倒是觉得无所谓,此次击败张遇俘虏谢肃,等于打了他们的脸,还指望他们给自己封官? 再说江东的司州刺史,不领也罢。 领了司州刺史,等于跟羯赵摊牌了。 以前你是山贼流民,羯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现在明目张胆跟江东串通,羯赵肯定忍不下去。 “多谢桓公!”李跃想了想,山上暂时也不缺什么。 主动开口要东西,人情就淡了,要少了没什么大用,要多了人家未必会给,反而伤了和气。 拿人手软,吃人手软。 “庙堂诸公若是能有寨主气节,何愁羯胡不灭?序此来,还有不情之请。” “将军请说。”李跃想不出黑云山有什么能给桓温的。 朱序拱手道:“桓公平定蜀中,正厉兵秣马,准备北伐,黑云山地处中原腹心之地,桓公之意,让在下领一支人马驻扎在山上,以为他日北伐之前驱。” 李跃眉头一皱,这个请求有些过分了。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万一将来桓温起了其他心思,事情就不好说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不敌 “司空准备让你一同讨伐梁犊。”薄武没有任何废话,直接说明来意。 李跃也大致猜到李农的用意,准备,就是说李农还没有最后决定,只是打个招呼,“邺城数十万大军,难道还怕区区十万叛军?” 梁犊若是能攻入邺城,也就直接终结石家的统治。 不过想想似乎不大可能。 河北还有蒲洪、姚弋仲、段龛等等各种势力。 此战跟汉末群雄平定黄巾之乱一样,黄巾倒下了,豪强们也崛起了。 “梁犊非同小可,先击败刘宁,再破石苞,每战阵斩万余人,邺城公卿们惶惶不可终日也,快哉!哈哈哈……”说到最后,薄武大笑起来。 李跃等他笑完才问:“叔父觉得侄儿当起兵助司空否?” 薄武目光一闪,“你是黑云山之主,起兵也罢,不起也罢,都是你的事,老夫我也不知前路如何,司空原本没想征调黑云山,是常参军一力邀请,哦,他还有句话让老夫带给你。” 常从事自然是常炜。 此人因为李跃救治瘟疫,招抚流民,一直抱有某种善意。 当初还劝李跃韬光养晦,静候时机。 现在时机来了。 “他言,赵失其鹿,欲分一杯羹者,将自梁犊而始!”薄武意味深长的看着李跃道。 孟津渡口。 寒风呼啸,黄河滔滔。 十万赵军正在渡河。 叛军来势极为凶猛,攻破长安之后,声势震天,攻战若神,所向披靡,马不停蹄的连续攻破潼关、弘农、渑池等重镇,下一站便是崤函道的重镇新安,新安之后便是洛阳。 “梁犊乌合之众而已,某愿率一万精锐为前锋,击破敌军,提梁犊之首而归!”石闵朝李农拱手道。 一旁的张良、张贺度等将领皆面露嘲讽之色。 石闵养孙的身份让他既不受羯人待见,也不受汉人亲近。 李农摇头道:“贼军凶悍,士气正盛,乐平王五六万精锐尚且一败涂地,何况一万人?贼军无粮草供应,只凭一股血气,唯今之计,据新安而守,待其粮尽、士气低落,不攻自破矣!” 李农也多次带兵,基本的眼力和想法还是有的。 石闵再谏:“自古狭路相逢勇者胜,正因贼军有血气之勇,某率一万人马,正面破之,则十万贼军必分崩离析,今贼军远来,立足未稳,某以步骑奔袭之,必破梁犊!” “永曾何口出狂言也?”羯将张贺度一脸冷笑。 周围一众羯将大笑起来。 石闵瞋目怒视,众人笑声戛然而止。 张良劝道:“两军十万人马交战,非同儿戏,将军首战不胜,必折损我军士气,既然大都督有破贼之策,我等依令而行即可。” 李农扫了一眼石闵,也不责备,石虎派养孙前来,多少有几分制衡的意思,十万赵军战力如何,他心知肚明,比不了骁勇凶悍的高力禁卫,所以固守新安,消耗叛军锐气是最好的选择。 至少在他眼中是最好的办法。 “传令全军,骑兵先行,步军在后,速速赶往新安。” “遵令!” 马蹄声震动天野,一股黑色的潮水向西面奔涌而去。 十万赵军赶到新安,叛军也到了。 在关下密密麻麻的排列着,杀气滔天。 攻陷长安后,叛军得到补给,早已今非昔比,不仅有盔甲,还有骑兵、弓箭手。 站在最前的五千甲士,人人手持一丈长的巨斧,寒光闪闪。 两边都风尘仆仆,远来劳顿。 秦汉以来,函谷关有三道。 一在弘农郡湖县,被称为秦关。二在湖县之北十里凭黄河处,是为魏关。其三便是新安,是为汉关。 新安也是崤函道上最后一处关卡,背后便是洛川。 望着高耸而坚固的关城,李农很庆幸自己的决策,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驻军轮流休整,不得擅自……” 话还没说完,关下忽然烟尘滚滚,杀声大作。 五千余巨斧甲士扛着简易长梯向前,一些人将巨斧挂在背后,掏出弓箭,向城墙上射击。 “杀回邺都!”声音中蕴藏着无尽的愤怒。 高力禁卫人人擅射,准头极佳,城上守军很多被射中了面门,一击毙命,周围人尽皆胆寒。 守军被压的抬不起头来。 “杀!” 吼声越来越近,极度疯狂。 很快便有人攀上城墙,巨斧挥动,血肉与甲片齐飞。 每个人都化身魔神,不知疲倦,亦不畏死亡,更有甚者,迎着赵军的几十杆长矛撞了过去,自己被刺成了筛子,血洒城墙,却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狂吼:“杀回邺城!” 身后的袍泽更加疯狂,人人奋勇向前,巨斧抡动起来,赵军惨叫连连。 一个照面,赵军就被打蒙了。 自十一年前羯赵棘城惨败之后,又经历密云山惨败,凉州三败,羯赵开国以来的精锐挥霍殆尽,新招募的士卒,没有经历恶战,自然不是高力禁卫的对手。 众将尽皆胆寒,羯人大将张贺度自恃英勇,率百余亲卫甲士向前。 乱斧劈下,一个回合,死伤近半,张贺度本人都被砍了一斧头,被亲卫拖了回来。 乞活大将张良驱长矛手迎战,狭窄的城墙上两三丈的长矛反而施展不开,叛军远则弓箭射之,近则大斧劈之,一丈长的巨斧大开大合,纵横劈砍,长矛手一败涂地。 高力禁卫愈战愈勇,激战两个时辰,逐渐占领了大半城墙,将赵军挤了下去。 慌乱惊恐之中,赵军自相践踏,建制被打乱,各自为战,更加不是叛军的对手。火山文学 “大都督,新安大势已去,当退也!”张良一身是血的挣扎回牙纛之下。 “此战若败,吾有何面目见天王矣?”李农满脸惨白,定下据关而守之策,并非是他心虚,恰恰是对赵军战力有清醒认知。 只是没想到高力禁卫凶悍如斯,根本不可以常理揣度。 这是一群疯子,一群渴望复仇的嗜血疯子。 李农“锵”一声拔出长剑,眼神几度闪烁,咬牙道:“退!” 但此时想退也不可能了。 两支叛军一左一右,劈波斩浪一般朝着牙纛杀来,沿途飞起无数手臂、头颅…… 而后方拥挤不堪,欲退而不可得。 正手足无措时,城墙上杀出一支人马,为首一将,左手长戟,右手两刃矛,挥战在前,戟矛所过之处,翻起阵阵血浪。 不可一世的高力禁卫攻势为之一扼。 第一百一十四章 血将 区区两三百人,硬是挡住了千余高力禁卫的攻击。 城墙上血光如潮,残肢断臂与尸体滚滚而下。 “石闵在此,贼军速来受死!”其人血染重甲,呼喝如雷,手上戟矛不曾停歇,逆步向前,周围赵军士气为之一振。 仅凭这三百余甲士,反杀入敌阵之中。 人头滚滚,惨叫连连,竟无一人等抵挡其半步。 这一刻,石闵之勇武深深烙进赵军心中。 形势似乎有所逆转。 然而杀向李农牙纛的是两路人马,左面为石闵抵挡,右路却畅通无阻,宛如一记闷拳,攻入赵军腹心。 整个战场也就石闵所部数百人还在激战,其他人则争先恐后向城外逃去。 李农目光复杂的望着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的石闵,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听他的劝谏。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 右路的高力禁卫依旧势入疯虎,长驱直入。 军心早已崩溃,绝非石闵一人所能挽回。 “退。”李农长叹一声。 而这道命令,也等于抛弃了还在血战的石闵。 好在高力禁卫经过两个时辰的血战,也到了强弩之末,赵军逃出城后,并未追击。 李农望着渐渐淹没在血色与暮色中的新安关城,莫名的惆怅起来。 一半是为石闵,一半是为羯赵的命运。 这一战,邺城已经抽掉了大部分的兵力,一旦突破洛阳,天下还有何人正面能撄其锋? 那么枋头蒲洪、滠头姚弋仲必将借此战而崛起。 他们崛起,李农的富贵也就到头了。 周围乞活将董闰、张温、蒋干、高开皆一脸颓然之色。 “大都督……此地不可久留。”张良劝道。 李农振作精神,转身上马,回头再望了一眼新安,石闵应该是战死了,更是不知如何向石虎交代。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嘹亮的战马长嘶声划破夜色,犹如龙鸣,紧接着,一片血色中,一骑飞奔而出,左手长戟,右手双刃矛,身后追出百余骑,从城门一直且战且走。 战马每奔动十余步,便有一名贼骑被刺落马下。 此骑并非他人,正是石闵。 在城墙上步战时,已然勇冠三军,此时得战马之力,如虎添翼,仿佛一尊血红杀神,戟矛挥动,劲风飞扬,百余叛军骑兵犹如风中落叶,半炷香的功夫,十余骑被刺落马下。 叛军大怒,紧咬不放。 石闵本已杀出,见敌骑在后弯弓搭箭,复又杀回,力斩数人。 叛军胆气尽丧,竟然不敢追赶,就这么望着石闵脱身而去。 石闵矛戟脱地,策动战马缓缓走到李农面前,一人一马被染成鲜红颜色,血水顺着马蹄低落。 暮色沉沉,最后一抹夕阳洒在他身上,宛如神灵一般站在赵军面前。火山文学 目光向左,张贺度双膝一软,险些跪在地上,周围羯将情不自禁的后退一步。 目光向右,张良、董闰、张温、蒋干、高开等乞活将尽皆胆寒,连头也不敢抬起。 “永、曾……”就连李农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石闵翻身下马,拱手一礼,“闵拜见大都督!” 李农扶起石闵,却不知说什么。 残军乘着夜色退走。 比及天明,出征时的十万大军,只剩下五万余人,折损近半,其中一万五千人是张贺度率领的羯人。 真正死在战场上的人不足五千,绝大多数见叛军凶悍,都乘乱溃逃了。 石闵的浴血奋战,对战场态势影响甚微。 大都督是李农而不是他。 首战大败,为赵军蒙上了一层阴影,士气跌落谷底。 而叛军声势愈发高涨。 退到洛阳,却发现洛阳早已是座空城,洛州刺史刘国率部退往阳城,城内一粒粮食都没留下,只有数千老弱妇孺。 张良恨声道:“匈奴人是在保存实力!” 刘国的背后是刘皇后、太子石世、张豺。 此次以李农为大都督、行大将军事,便可看出石虎对李农的信任,而一旦李农平定叛乱,行大将军事很可能变成真正的大将军…… 邺城朝堂上,自然有人不愿看到李农权倾朝野。 “永曾,洛阳能守否?”李农脸上忧色更重,张豺一向依附于他,却在关键时候反水。 周围的羯将、乞活将也一同望向石闵,希望他能再次创造神迹。 岂料石闵摇头,“洛阳已是绝地,不可守也!” 高力禁卫展现出强大的攻城能力,长安、潼关、弘农、新安不是重镇,便是咽喉之地,却被叛军一击既破,长驱直入,洛阳没有粮食,能守几日? “不能守也要守下去,我等受陛下重托,不能不以死报之。”李农眼神决绝起来。 石虎对别人残暴,但对他着实不错。 石闵欲言又止,军令已下,多说无益。 李农身边一人拱手道:“贼军已攻入洛川,洛阳孤城一座,不若分兵防守孟津、成皋,保存实力,洛阳无食,贼军纵然勇猛,绝不可久持,待其力竭,我军尚有一丝破敌之机会。” 石闵循声望去,却是参军常炜。 防守洛阳,正合敌军心意。 不过李农身为石虎的宠臣,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军事,还有朝堂上的影响。 洛阳为天下之中,晋朝故都,若是失守,天下震动,他这个大都督也就走到了尽头。 事实上,常炜的计策正是李农固守新安的翻版。 李农的部署没有问题,老成谋国,有问题的是手上这支大军,早已不是当年南征北战的精锐。 如同现在的羯赵一般,徒有其表。 石虎近二十年的残暴统治,早就耗干了石勒留下的国力。 所以梁犊振臂一呼,关右响应者云集。 而关东无动于衷,并非是因为忠心羯赵,而是在坐山观虎斗。 “洛阳、不可弃也!”回想起出兵前石虎眼中的期待之色,李农一脸决然。 两日之后,十万大军在洛川中化作一条长龙,只扑洛阳。 李农挥军死战,此时赵军士气更加低落,一日之间,洛阳城破。 石闵护着李农杀出一条血路,退往成皋。 洛阳失守,河北震动,天下骚然,不过叛军却止步于此,似乎粮草欠缺,东掠荥阳、陈留,收集粮草。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合兵 李跃还在黑云山训练士卒,北面战报如雪片一般飞来。 梁犊几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已从从长安杀入洛阳。 李农形势非常不妙,两次大败,手上人马不足三万,至于士气,更是跌落谷底。 若不是凭借成皋的汜水关勉强抵挡,估计梁犊已经杀入河北。 高力禁卫的生猛表现,也让当初击败他们的黑云山显得亮眼起来。 郑家送来大量援助,一千套崭新的铁甲、环首刀、长矛,甚至还有一百二十多支精制的长槊,郑家掌握荥阳铁坊,常年为羯赵打造兵器,这些东西还是拿的出来的。 除了这些兵器,居然还送来一千三百多匹战马,一万石粮。 眼下梁犊猛龙过江,一旦攻破荥阳,郑家这个地头蛇首当其冲。 黑云山大可扔下汜水堡、洧水堡,缩在山上,不闻世事,但郑家家业却在荥阳周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而高力禁卫不走孟津、河内这条捷径,偏要走重镇林立的中原,为了也是中原地区的粮食、兵器补给,然后与邺城决战。 “族主只有一个请求,务必挡住叛军,这些辎重只是前期支援,若寨主不够,我郑家砸锅卖铁也会竭尽所能!”郑惠拍着胸脯道。 “都是乡里乡亲的,郑家有难,我黑云山责无旁贷!”李跃一拍大腿,十分豪爽。 上一次抵挡张遇,大家已经建立了互信。 现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自然在情理之中。 与此同时,陈留的乞活军陈端也率两千步骑赶来,聚集在山下。 李跃下山迎接。 乞活军内部还是挺讲义气,这一年多来,陈端支援了黑云山不少,只要有事,他们从不推三阻四,提着刀就来了。 “乞活军同气连枝,李公有难,我等皆不可置身事外!”陈端四十多年的年纪,更这时代大多数人一样,早早两鬓斑白。 身后乞活军一半也跟他一样两鬓斑白,穿着破破烂烂的皮甲,也就陈端身边的两三百人穿着锈迹斑斑的铁甲。 武器也是五花八门,长矛、刀剑、锄头…… 大冬天刚刚过去,地上的冰雪还未消融,很多人还只穿着一件单衣,战马羸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不像是去战场厮杀的,而是组团去要饭的…… 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他们露出淡淡肃杀之气。 “这是自然,陈头领稍安勿躁,三日之内,黑云山必然出兵。”不是李跃拖延,而是朱序正在赶来的路上。 梁犊叛乱,也牵动远在荆襄桓温的心。 多一份力量总是好的,梁犊手上十万虎狼之军,黑云上四五千人马差距太大。 不过陈端是个急性子,三天都不愿意等,“救兵如救火,你在后筹措,某先顶上去!” “陈头领稍待片刻。”李跃大手一挥,让青壮抬下来皮甲、草衣、草履、粮食、兵器等物资。 乞活军虽然生猛,但梁犊更不要命。 陈端见了这些东西,两眼发亮,旋即一阵感慨,“今日之恩,我陈端记下了。” “既然是同气连枝的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李跃笑道。 陈端也仰天大笑,分了东西,便拱手离去。 梁犊叛乱,等于撕开了羯赵外强中干的外皮。 李跃原本想暗中支持一下梁犊。 但黑云山实力有限,承担不起十万叛军的粮食。 梁犊一路烧杀掳掠,不经营后方,红着眼直奔邺城而来,只为复仇,玉石俱焚,怎么可能长久? 若现在暗中支援梁犊,将来被人扒出来,便是自绝于中原父老了。 两天后,朱序风风火火赶来,两千晋军士气高昂,装备精良,极其精锐。 朱序拱手道:“梁犊攻陷洛阳,天下震动,羯赵大限已至,临行前桓公有言,寨主可紧随梁犊之后,奔袭邺城,桓公将亲率精锐紧随其后,事成之日,朝廷必不吝封侯之赏,名垂青史,皆在寨主一念之间。” 这场叛乱,撕开了羯赵外强中干的表皮。 荆襄、江东皆在部署北伐。 看上去的确是江东朝廷的一次好机会。 但李跃若真按桓温说的这么做了,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羯赵还没虚弱到黑云山能挑战的地步,桓温这是在给自己画大饼,把自己往火坑里面推。 “羯赵虽衰,石虎尚在,河北有蒲洪、姚弋仲等人未动,黑云山数千人马,如何是胡人敌手?”李跃算是彻底认清江东朝廷的嘴脸。 谢尚也罢,桓温也罢,都没安什么好心,从来都只是把自己当炮灰。 就像当初的祖逖、李矩、祖约、苏峻等人一样,用的时候,忽悠你往前冲,不用的时候,就一脚踹开…… 封侯之赏、名垂青史对别人可能有很大诱惑。 但对李跃而言,则是个笑话,到现在为止,也没见江东朝廷有什么表示,一个荡寇将军,还抠抠搜搜的收了回去…… 某种程度上,桓温小看了自己。 朱序眉头一挑,“事在人为尔,永嘉之乱,北国沉沦,羯赵残虐,害我百姓,今其自相攻伐,乃天亡之,寨主身为晋人,焉能置身事外?” “那就等桓公提兵北伐再说!”这场大战,李跃掌握绝对的主动权,自然不会被桓温一句话忽悠。 按照历史的轨迹,这场叛乱只是动摇羯赵,而非掀翻。 真正的大戏还在后面。 自己这個时候往前冲,不是找死吗? “寨主……”朱序一脸失望之色。 李跃能感觉他的忠义之心,只是在这个年代,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江东真正愿意北伐恢复中原,解民于倒悬者又有几人? 但凡司马君臣有这份心意,天下也不至于乱成这般。 “北国有北国的形势,欲图大事,黑云山力弱,只可顺势而为!今日之事,吾当起兵,先击梁犊,匡扶李农,不知阁下愿助一臂之力否?” 两千精锐晋军,还是有用得着的时候。 朱序低头思索了一阵,最终拱手道:“桓公还有一言,若寨主不愿出兵邺城,便让在下依寨主之令而行。” 李跃一阵郁闷,有这句话为何不早说? 可能桓温也觉得攻打邺城不靠谱,只是朱序的个人主见,一力坚持。 “那就事不宜迟,速速起兵!” 第一百一十六章 狂妄 邺城,刚刚完成登基大典的石虎瘫坐在御榻上,肥硕的身躯剧烈的呼吸着,脸上也渗出一滴滴冷汗。 梁犊攻陷洛阳,对羯赵是致命一击。 残暴是为了震慑国内诸族,压制人心,如今更凶残的梁犊杀回,等于动摇了石虎的以残暴恐怖铸就的统治根基。 李农兵败,石虎只剩下一个选择,启用蒲洪、姚弋仲。 “李农负我……”接连不断的坏消息,让石虎愈发憔悴,似乎两说话的力气都欠缺。 “大都督虽然忠心耿耿,然则兵略欠缺太多。”张豺眼神掠过一道喜色,李农兵败,朝堂上权势最高者只剩下他八竿子打到一起的远房从兄张举。 这句话让石虎想起凡城之败,李农四万步骑攻不下悦绾的一千守军。 石虎不是不知道李农的缺点,只是羯赵精兵猛将一大半在陇右与凉州张氏对峙,另一小半在蓟城与慕容霸对垒。 加上刚刚自相残杀的石宣、石韬,石虎手上一时乏人可用,不得不启用李农为帅。 李农能力平平,但至少忠心没有问题。 “你说如今、该当如何?”石虎也是病急乱投医。 张豺目光一闪,“贼军只凭一股血气而来,无有远志,必不可长久,只需守住成皋、枋头等门户,则贼自灭矣。” 他的话仿佛刺激到了石虎,脸上泛起阵阵殷红,“若是如此,需等到何日灭贼?江东群鼠蠢蠢欲动,燕贼亦在厉兵秣马,此战不可久拖,不然四面受敌!” 说完之后,又咳嗽几声,抖擞起精神,“来人,召燕王石斌、车骑将军蒲洪、冠军大将军姚弋仲见朕!” 一场春雪正在席卷枋头。 淹没了一望无际的田野和村落,只剩下一座枋头城孤零零的傲立在风雪中。 自屯驻枋头十几年来,还是石虎第一次令蒲洪领兵参战,以往只是征召氐人加入赵军。 “赵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蒲健毫不掩饰的展示自己的野心。 “狂妄!”蒲洪怒斥一声,但表情却没任何责备之意。 另一个儿子蒲雄拱手道:“梁犊叛乱,先破刘宁,再败石苞、李农,由此观之,石氏徒有其表尔!关中乃龙起之地,今关中空虚,大人当早做准备!” 自咸康四年(338年)起,蒲洪与诸子就因为战功卓著,而引起了石虎忌惮。 石闵和高僧佛图澄都曾规劝过石虎:“观蒲氏有王气,宜急除之。” 石虎杀心大起,蒲洪遂称病不朝,一直躲在枋头。 动不了蒲洪,便阴杀其子。 蒲洪十几个儿子,被杀的只剩下蒲健、蒲雄两人。 不过虽然只剩下兄弟两人,但孙子一辈却为数众多,蒲菁、蒲洛、蒲黄眉、蒲法等皆文武兼备,英勇善战。 自从迁居枋头之后,蒲家得天独厚,子孙中俊才频出,对比石虎诸子整日游猎、荒淫,也难怪受人忌惮了。 “不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中原鹿正肥,且看谁能吃下最大的一块!”蒲洪双眼射出两道厉芒,诸子被害才换来他的苟活,痛彻心扉。 十年以来,每日提心吊胆,终于等到了今日! 蒲洪昂首起身,推开大门,寒风裹挟着风雪扑面而来。 风雪之中,蒲菁、蒲洛、蒲黄眉等蒲家三代二十余人披甲而立。 最小的蒲洪如今也已十二岁…… 这些孙辈,便是蒲洪的底气所在。 返回关中只是下下之策,关中从汉末起便久经摧残,早已不是当年的大汉故都。火山文学 魏晋以降,关中更是祸乱之源,人口凋零,田地荒芜,野兽横行,一片废墟,仅有的人口也聚集在豪强们的坞堡之中。 梁犊叛乱更是魔刹了关中仅有的一丝生机。 跟遍地膏腴的河北比,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关中只是退路,而非英雄用武之地! 石虎病入膏肓,诸子皆无力挽狂澜之才,北国江山花落谁家,犹未可知也! “大人之韬略十倍于石虎,此战便是我蒲家崛起之始!”蒲建眼神无比热切…… 邺城之北。 一支八千人的精骑正飞奔而来。 众骑之中,正好七十岁的姚弋仲也被一众子嗣簇拥着。 左手曜武将军姚益生、姚尹买,右手武卫将军姚若、姚硕德,身后还有姚绪、姚晃等,皆虎背熊腰骁劲之士。 不过能与他并驾齐驱的只有五子姚襄,此子身高八尺五寸,垂臂过膝,雄武而多才艺,极得滠头士众拥戴,也是姚弋仲悉心培养的接班人。 顶着风雪入邺城,恰好石虎病重,不能见人,只以御膳招待之。 姚弋仲怒而不食,于太武殿中大吼:“召我击贼,岂来觅食邪!我不知陛下存亡,若一见,虽死无恨。” 石虎不得已带病召见之。 姚弋仲一见石虎病入膏肓半死不活的样儿,数落道:“两儿生死,何以愁病至此?小时不以良人辅佐,长大偏爱纵容,方有今日之祸!汝病久矣,所立太子年幼,百年之后,天下必定大乱,如今应该忧虑此事,而不是梁犊区区小贼!” 石虎两眼瞪圆,周围的护卫、宫人瞠目结舌。 连姚弋仲的几个儿子两眼一黑,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石虎连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都能虐杀,更何况是外人? “老羌休来烦朕!”石虎无力的甩甩手,瞪圆的眼睛又恢复常态。 姚弋仲哈哈大笑:“梁犊等因思归之心,共为奸盗,所行残贼,无有远志,此成擒耳。老羌请效死前锋,一举可破也。” 天下间敢这么对石虎说话的,也就姚弋仲了。 这不是第一次当面顶撞石虎。 当年杀石勒满门时,姚弋仲称病不出,屡次征召,方才入见,也是这么直斥石虎:“奈何把臂受托而反夺之乎!” 石虎非但不见罪,反而愈加恩宠。 如今也是一样,石虎回嗔作喜,“若能破贼,吾病无忧!” 当场授姚弋仲使持节、侍中、征西大将军,赏赐盔甲骏马。 “汝看老羌堪破贼否?”姚弋仲当场贯甲跨马于庭中,策马南驰,不辞而出。 几个儿子连连叩首,跟在后面…… 第一百一十七章 面见 高力禁卫攻陷洛阳后,没有后方支援的劣势渐渐显现出来。 加上春雪封锁,开始变得举步维艰起来。 分掠荥阳、陈留也并未带回多少粮食,反而有人趁机逃散。 当然,这些都不是高力禁卫的核心战力。 自永嘉之乱开始,军队食物的来源早已不限于粮食,只要手上提着刀,到处都是吃的…… 李跃率临时凑出来的六千步骑赶往成皋。 以黑云山如今的实力,弄出一支万人大军不难,但许昌张遇虎视眈眈,西南的阳城还有刘国的匈奴大军。 刘国顺伊水而下,出伊阙关,有意无意绕到了轩辕山的背后…… 李跃不能不防着两人。 昔日的虎牢关至今巍峨险峻,挡住了高力禁卫的猛攻,让接连战败的李农喘了一口气。 “司空有令,召黑云诸将入见!”乞活将董闰与陈端等人前来传令。 李跃还是第一次听到“黑云诸将”这个称呼,觉得甚是贴切。 “李农乃石虎重臣,今召将军而不召全军入营,只怕并无好意。”朱序在耳边低声道,凡是羯赵的人,他都恨之入骨。 所以李跃为了避免发生意外状况,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不然,司空虽是羯赵重臣,亦是乞活军领袖,今若图我,将尽失乞活军人心!” 乞活军是李农在羯赵立身的根本。 动了自己,薄武、陈端等其他乞活军怎么看? 自己麾下的“黑云诸将”只怕立即会反水。 而且李跃对李农的性格也仔细分析过,能力有所欠缺,这么多年,最大的诉求是在“乞活”的基础上守住荣华富贵。 来都来了,也不差这一哆嗦。 李跃遂带薄武、魏山、朱序入关,留徐成、梁啸、曹堪等亲信驻守。 周牵镇黑云山,防备许昌张遇。 崔瑾一如既往守轩辕山,防备阳城的刘国。 走了几步,董闰道:“李头领不必多虑,司空昨日还曾夸赞过汝。” 不打不知道,当初李跃击退三千高力禁卫,没多少人当回事。 但现在梁犊叛乱,一路从陇西杀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长安、洛阳皆不能守,前破石苞五六万精锐,再败李农十万大军,天下失色,黑云山也因此水涨船高。 这也是李农征召黑云山参战的原因。 “哦?司空也会记得在下?” “天下乞活军同出一脉,司空怎会不记得?若非司空在朝中斡旋,黑云山夹在腹心之间,又岂会安然无恙?”董闰意味深长道。 薄武叹了一声,“司空有司空的难处。” 他在邺城呆了几个月,脸上的皱纹多了一倍。 董闰道:“两场败仗,司空声望大跌,被褫夺了大都督、行大将军事等职,改以燕王石斌都督中外诸军事,率一万步骑兵,统姚弋仲、蒲洪等三万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李跃一愣,为了对付梁犊,羯赵可谓倾举国之力。 这也更证明羯赵的虚弱。 此战之后,石家拿什么去压蒲洪、姚弋仲? 他们背后都有各自的族群支撑,根基牢固,子嗣众多。 虎牢关在山上,卡在进出中原的山口上。 山下一座小城作驻兵之用,连着大片的营垒。 守军全都垂头丧气的,斜躺在地上,很多人都负了伤,哀鸣不已,看面相,绝大多数都是中原人。 幸亏现在天气没有转暖,还能撑下去。 “司空有令,让李头领一人入见。”城楼前,几个高大的持戟郎拦住去路。 董闰点点头,陈端、薄武、魏山等人站着没动。 只有朱序两眼闪过一缕异色。 李跃冲呼延黑、杨略、张猪儿挥挥手,示意看住他,然后跟着持戟郎入内。 门内,一众甲士持刀而立,眼神凶恶,杀气腾腾,明显是想给自己来个下马威。 李跃心中冷笑,既然敢来就不怕李农来这一出。 “司空有令,李头领门外等候。”房门打开,出来一个熟人,常炜拱手一礼。 “跃领命。” 李跃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外,眼观鼻鼻观心。 本以为李农做做样子也就罢了,没想到这一站就是两個多时辰,里面依旧没有见自己的意思。 一路风尘仆仆的赶来,有些劳顿,两个多时辰不吃东西也就罢了,连水都不喝上一口。 天色渐渐黑了,风越来越冷,从头顶的鸱吻上呼啸而过,飘落几片雪花。 雪不大,未能染白这个昏暗的世界。 第一百一十八章 行谨 这一忙就是一夜。 常炜还能从旁协助,提些意见,“张贺度近日异动连连,恐有他图。” 李跃就只能这么站着,侧耳恭听。 李农也不避讳,“张贺度欲弃成皋,归附燕王,此事非同小可。” 常炜道:“今燕王深得陛下宠信,卫将军投之,乃提前攀附,新安、洛阳两战,卫将军逡巡不前,乃有意保存实力之举,司空当时若能以军法处之,或能提振军心。” “当时投鼠忌器尔,张贺度麾下皆是国人,我若惩之,只怕平定此乱,陛下亦会疑某!” “陛下身体不佳,太子年幼,国中必乱,张贺度、麻秋、王朗或依燕王,或投乐平王,司空当早作准备。” 新安、洛阳两败,李农人望急转而下,回到邺城,还不知石虎如何处置,权势也大不如前,所以投奔新主是最佳抉择。 李农犹豫了片刻,摇头道:“陛下诸子,皆非匡扶社稷之人,外有燕贼,内有羌、氐、鲜卑、匈奴,一旦陛下不测,国中立乱,如今我军已然守住成皋,不出半年,贼军必然败亡,何必姚弋仲、蒲洪二人出兵?” 常炜道:“司空能等,陛下未必能等。” 李跃仔细听着二人的谈话。 摸清羯赵内部形势,也方便自己浑水摸鱼。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南北分野,北国即将大乱,政治的优先级在战争之上。 历史上太多能打的人,战场上没输,却输在政治上。 “还有一人,司空不妨考虑联合。”常炜目中倒映着灯火,一闪一闪的。 “何人?”李农一脸疑惑。 李跃斜眼望过去,恰好撞上常炜的目光,心中忽然有种感觉,常炜故意引导了此次谈话,有意无意的说给自己听。 “修成侯、石闵!”常炜一字一顿道。 石闵不就是冉闵吗? 李跃心中一震,历史的轨迹也正是如此,最终吃掉羯赵的是冉闵…… 石闵有乞活军背景,又是石虎的养孙,天然具有很多优势。 石虎虽然是石勒的堂侄,但最早却是被石勒之父视为亲子抚养,羯赵不似汉魏,不遵从嫡长子继承制,立国以来,石虎篡位起家,残杀叔父一家,又主动胡化,储君问题就成了羯赵的癌症,三任太子石弘、石邃、石宣都死于非命。 所以羯赵内部,谁的力量大,谁就能上去。 李跃对常炜刮目相看,此人智谋、眼光皆非常人可比。 时代的滚滚浪潮之下,不知淹没了多少人物。 “修成侯不过一养孙,虽然勇猛善战,然终究是一养孙,又无兵权在手,安能助我?”李农摇摇头。 李跃在一旁听的都郁闷了。 李农虽然能看出问题,却总是犹犹豫豫的。 异地而处,若自己是羯赵司空、乞活军首领,还用得着投靠他人? 凭借乞活军以及大河两岸的晋人,自己就是最粗的那条大腿! 人的性格决定命运。 如果李农是这种野心勃勃之人,只怕也不会得到石虎的重用,走到今日。 历史汹涌的大潮将李农推到风口浪尖,但他并没有驾驭风浪的雄心壮志。 李跃几次想要开口,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言多必失,现在唯一要做的是装孙子。 这等机密的谈话让自己旁听,其实已经是李农在接纳自己,这个时候,自己不知死活的去出谋划策,只会招致他的反感。 两人边商谈,边批阅各种公文,忙到天亮。 李跃一声不吭。 直到天亮,李农才伸了个懒腰,目光投在自己身上,“汝可有表字?” 李跃愣了四五个呼吸才反应过来,“回禀司空,未曾。”火山文学 这年头的人能有个名字都不错了,更不用说字。 到处都是张大眼、李黑臀、刘大耳之类的名字。 李农沉吟了片刻,摊开一张左伯纸上,提笔写下两字,“不妨叫行谨如何?” 李跃,鲤跃!鲤跃龙门,自己这边还没开始跃,他就一巴掌将“行谨”二字按在脑门上,不让自己蹦起来,要谨言慎行……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表字取的颇合时宜。 自己一路行来,如履薄冰,自然要谨言慎行。 黑云山虽然成了势,但这点人马、这点实力,根本入不了大佬们的眼…… “多谢李公!”李跃知道自己的第一次考验通过了。 出门之后,黑云诸将围拢过来,一脸的欣喜,看他们的样子,似乎也是一夜未眠。 “还以为将军出不来了!”呼延黑嘟囔着。 杨略、张猪儿沉默寡言,跟在后面。 梁啸道:“将军吉人自有天相。” 徐成沉声道:“将军若是……不测,我等定玉石俱焚!” 魏山略有些沉默,但也是点了点头。 他出身乞活将,但这一刻,已经转化为“黑云将”了。 李跃顿时感觉自己这一年多来没有白费,至少有自己的核心部众了,“休要胡言乱语,早些歇息,一场大战还在等着咱们!” 石勒在位时,但凡听到有人说“胡”字,一律斩杀。 但石虎主动胡化,以胡为荣,也就无所谓了,邺城之中还有“胡天”的衙署,专司诸胡事宜。 一说有大战等着,众人眼神皆是一亮。 魏山咬牙道:“当日高力禁卫攻我黑云山,杀我父老,今时大仇可以报之!” 李跃没有忘记高力禁卫攻山时的惨烈一战,男女老少被他们捉到,全都凄惨的死去…… 仇恨早已种下。 这是几個穿着皂衣的掾吏前来,“诸位头领,司空已安排居室,请随在下前去。” “多谢司空。”李跃带头行礼。 姿态还是要做足的。 成皋也叫虎牢关,南连嵩岳,北濒黄河,山岭交错,自成天险。 居室在山下小城中,其他人住在一起,李跃单独一小院,还有两名俊俏的侍女。 看其细皮嫩肉的样子,就知是出自大户人家。 乱世之中,最凄惨的便是女人,很多时候,她们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尤其是姿色不错的女子…… 李跃原本以为是对自己的特殊照顾,一打听,其他乞活首领也都是这般待遇,心中忍不住对李农腹诽起来,两军大战,还有心思弄这些。 笼络人心也不是这种搞法。 乞活将们在床上发了威,还能在战场上发威吗? 装了一夜的孙子,到了此刻困顿至极,也顾不了那么多,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不利 李跃是被战鼓声和厮杀声吵醒的。 两个侍女缩在墙角,抱成一团,双眼呆滞,瑟瑟发抖。 梁犊一路攻来,沿途寸草不生,烧杀淫虐,无恶不作,这两个十六七岁的人儿落到他们手中,下场可想而知。 而且梁犊军中恰好缺粮。 不过心中只是稍稍怜悯,便恢复过来,不能让情绪影响到心境。 只要自己不断向前,终有一日,会让她们眼中没有这种恐惧…… 在脸上抹了一把冰水,招呼众人,便赶去关上。 关下崎岖陡峭的山道上,高力禁卫密密麻麻涌来,虽说缺粮,但看他们的样子,没有丝毫饥饿之态,面色红润,一个個嗷嗷叫着扑上关城。 “杀回邺都!” 叛军们红着眼,呼喊声犹如狂涛般此起彼伏。 几十名持斧甲士在前,后腰上挂着弓箭。 一看到巨斧,关上守军皆有畏惧之色。 李农身边站着一众将佐,有羯人,有中原人,其中一人身躯高大魁梧,在众人之中鹤立鸡群,年纪不大,不到三十岁的样子,英武雄壮。 身上的黑色盔甲也异常狰狞,隐隐沾着一层暗红色。 周围无论羯人,还是乞活将都有意无意的保持距离,似乎极为畏惧此人,在他面前全低着头。 能有这种气势之人,只能是石闵。 李跃初来乍到,又无官职在身,自然没资格站在李农身边,忍不住好奇的多看了石闵几眼,却不料被他察觉,也望了过来。 眼神交错,对方没太在意。 李跃赶紧收回了目光,万一石闵来一句“你瞅啥”,就有些麻烦了。 这年头人的脾气都不太好,能动刀子,绝不会动嘴皮子。 跟石闵动刀子……李跃要好好掂量掂量…… 崎岖陡峭的山路并没有挡住高力禁卫进攻的步伐,反而对方弓箭极准,隔着一百多步,从下往上逆射。 短短半炷香的功夫,关上有十几名守军被射中面门。 这点伤亡还在承受范围之内,但中箭者的惨叫对士气打击极大。 守军都在稚堞后面畏畏缩缩,不敢探头,只是胡乱的射出几箭,再扔下滚石、擂木反击。 第一百二十章 病倒 高力禁卫来势极猛,霎时间,关中火光冲天,照亮了沉沉黑夜。 十几名全身浴火的守军惨嚎着到处逃窜,点燃更多地方。 火光之中,十几名人高马大的羯人甲士手持大斧,肆意挥砍,守军的刀矛完全不是对手,即便是甲士提着盾牌顶上去,也经不住几下劈砍。 在狭窄城墙上,斧头有天然优势。 加上高力禁卫的那种疯狂,仿佛虎入羊群一般,所向披靡。 乞活军不是不能打,只是一败再败,士气全无,偶尔几个悍勇之人提刀向前,在砍杀一名敌人后,瞬间被六七把大斧砍劈成肉泥。 场面极其血腥。 高力禁卫们习以为常,在一片血色中狂笑。 “哼!”魏山提着骨朵欲上前迎战,被李跃拦了下来。 战败已不可避免。 其他人都在逃窜,漫山遍野都是敌军,自己这点人顶上去杯水车薪,连石闵都护着李农下山。 黑云山部众还在山下营垒中。 “不可走了李农!”贼军到处呼喊,见人就砍,见东西就烧。 下山途中,溃逃的人太多,挤在狭窄的山道上,高力禁卫提着大斧在后面追砍,不时有羽箭落下,射中溃逃者的后脑、脖颈。 李跃身边人少,跟在李农身后,下山并不难。 站在平地,抬头望着关上,火光照耀下,手持大斧的甲士站在关上,俯视着逃窜的赵军,发出阵阵轻蔑的笑声和吼声:“逃吧,逃去邺城,洗净脖子!” 气焰嚣张到了极点。 数不清的溃军从山上滚了下来。 李农身上沾着污泥,神态狼狈,怒急攻心,忽然喷出一口鲜血,栽倒在地。 “司空!” “李公!” …… “这等庸碌之辈,寨主何必听令于他?依在下看,羯赵油尽灯枯,只需击败黎阳石斌的四万人马,羯赵灭国矣!”朱序又在李跃耳边蛊惑。 按照眼前的趋势的确如此。 但羯赵不行,不代表蒲洪、姚弋仲不行,还有石闵…… 高力禁卫看似凶悍,百战百胜,其实问题更大。 全靠一股气势撑着。 只需一场大败,这股气势就会消散。 再说羯赵灭国,江东就能收复故土吗?他们有这个胆量北上,重新收拾河山? 第一百二十一章 席位 李跃心中咯噔一下,天亮之前,李农醒不过来,岂不是自己要成众矢之的? 人生还真是处处充满“惊喜”。 常炜熬好了药,端了上来。 李跃一口一口给李农喂了下去,李农脸色红润了一些,但双眼仍是紧闭着。 张良已将手按在刀柄之上,仿佛时辰一到,他就要拔刀子动手。 李跃倒是不虚他,大不了鱼死网破,只不过忌惮旁边的石闵。 再次把脉,脉象和不少,但就是不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门外的黑夜渐渐稀薄,依稀可见外面层层叠叠的人影。 就在所有人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李农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旁的张良大喜,“李公!” 常炜和石闵则向李跃投来赞赏之色。 李农挥了挥手,在李跃的搀扶下起身,似乎他知道发生了什么,示意常炜推开门,要走出去。 李跃低声道:“司空病体初愈,晨间露气寒凉,不便外出。” 李农点点头,就坐在堂中,将几扇门打开。 外间早已站满了乞活军大大小小的头领,“司空!李公!” 脸上神色镇定不少,连带的看李跃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李农能力平平,但几十年堆积下来的声望,不是这么容易崩溃的,乞活军一盘散沙,全靠这种声望维系着。 “尔等不紧守营寨,来此作甚?” “听闻李公身体……不适,特来探望……” “哼,分明是看某死没死?”李农倒是丝毫不避讳。 大小头领们全都低下了头,仿佛在长辈面前认错的小孩。 此时此刻,李跃感受到李农在乞活军中的巨大影响力,即便接连战败,他们还是愿意追随。 “不敢、不敢!” “既然不敢,各回各营,休要再来生事,静候军令即可!” “遵令!” 众人缓缓退下。 李农身体却是一晃,险些摔倒,被李跃扶住,“司空身体仍旧虚弱,需要静养两日,悉心调理。” “军情……紧急,贼军休整……完毕,便要再度攻来……” 刚才是强撑一口气,现在虚弱全都暴露出来。 常炜拱手道:“此间有修成侯、张将军、李头领,司空但可安歇。” 悄无声息间,常炜将李跃的名字排在石闵、张良之后。 眼下残军一共也才一万八千人,李跃黑云山部众就有六千,占了三分之一,自然有一席之地。 实力就是地位。 李农、石闵都没觉得有何不妥。 不过张良眉头微微皱起,斜了一眼石闵,见他没有动静,也只能不动声色。 李农挥挥手,“就依、此、议!” 李跃将其扶回床榻,为他盖好锦衾,喂了一碗稀粥之后,李农悠悠睡着了。 堂中四人,李跃主动坐在最下首。 张良道:“此地不可守,我军后方无援,当退往陈留,暂避其锋。” 退往陈留,就是将整个荥阳让了出来。 郑家、京县、缑氏全都跟着遭殃。 出兵时,郑家出了不少力,送马送粮送军械,现在舍弃荥阳,对得起人家? 李跃拱手道:“荥阳有铁坊、粮食,若贼军得之,兵甲犀利,贼势只会更猖獗!” 张良蛮横斥责道:“此非汝一介山寇所能言之。” 他说这话明显是在刻意点明李跃的身份。 这年头无论南北,没有家世、没有出身、没有地位,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乞活军一盘散沙,不可能所有人对李跃抱有善意。 李农最开始也是在敲打自己。 李跃心中一阵恼火,脸上却十分平静,“张将军若是觉得在下不能言之,黑云军就此告辞!”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适当的展示一下怒火,不是什么坏事,你不让我参与,我走人不玩了总可以吧? 眼下形势,是李农离不开自己,而非自己离不了李农。 石闵和常炜都饶有兴趣的望了过来。 “你——”张良大怒,伸手就要去拔刀。 李跃的手也按在刀柄上,心中却有了一丝明悟。 张良作为乞活军的二号人物,并非完全是在针对自己,一半也是针对排在他前面的石闵。 他不敢冲石闵乱吼乱叫,所以将怨气发在自己身上。 “司空的军令也是退往荥阳,此事无需多言。”石闵一个眼神投过来,张良的怒气凝在脸上,按住刀柄的手也不敢动弹。 常炜道:“李头领对眼下形势可有对策?”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初战 高力禁卫不可能止步于虎牢关。 休整了一天一夜后,便急不可耐的攻下山来。 持斧甲士在前,长矛、刀盾在后,还未开打,先漫山遍野的鬼哭狼嚎起来,把气势弄起来。 梁犊一路攻城略地,并无多少神机妙算,全是正面猛攻。 凭借高力禁卫的凶猛剽悍,以及复仇意志的加持,一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天下能正面一战之军的确不多。 然而今日却有些不一样了。 一支千人骑兵在山下等待着他们,背后还有数千步骑。 上百面血红色的旌旗在寒风重招展。 为首一将,左手长戟,右手两刃矛,黑色盔甲狰狞如兽,胯下一匹高大的血红色战马,直面高力禁卫的千军万马。 此马名为朱龙,据说当日新安之战,石闵身陷重围,死战不得脱,身边亲卫全部阵亡,危急之时,见一员骑将策马而来,杀而夺之,遂突出重围,石闵亲自命名“朱龙”! 身后千余骑兵,人皆双马,望着滚滚而下的高力禁卫,眼中没有丝毫惧色。 李跃率六千步骑跟在其后,北面黄河浩浩荡荡,两边的战鼓早已轰鸣,在同一种节奏中缓缓融合。 狂风席卷着寒意扑面而来,反而刺激起胸中热血涌动起来。 驱除羯奴,当自今日始。 叛军中至少有四万羯人。 多杀一人都是在为这片土地上的亡魂报仇雪恨,是在洗刷永嘉之乱以来五十年的耻辱! 回望身后的步骑,一个个也都是战意昂然。 血红色的旌旗在风中剧烈招展着,如同燃烧一般,炽烈的仇恨仿佛要从他们眼中迸出。 背后营地里,无数双眼睛正在观战。 李农撑着疲惫的身躯眺望西面,“士照,此战能赢否?” 常炜道:“此战必胜!” “哦?何以对二人刮目相看也?”李农接连惨败,已经没有自信。 “司空可曾记得当年棘城之败?陛下数十万大军遇慕容恪,望风而逃,阵斩三万余,诸军皆溃不成军,唯独修成侯全军而还!” 李农怎会忘记这一战? 棘城之败是羯赵盛衰的转折点,羯人的气运也在这一战被打散了。 见李农脸色不对,常炜拱手道:“炜失言,还望司空恕罪。” 李农道:“无罪,继续说。” “盛极必衰,贼军攻战千里,破长安,陷洛阳,师老兵疲,已成强弩之末也,修成侯英勇无敌,锐气无双,李头领一时之良将,必有捷报传回。” “一人是良将,那么另一人是什么?”李农目光闪烁起来。 在战场上能力平平,但这么多年身居高位,对权斗嗅觉灵敏。 常炜意味深长道:“是什么,要看司空。” 李农默然不语,他自然能听懂这话背后的意思。 石闵这般向乞活军靠近,用心不言而喻…… 战场上,高力禁卫已如潮水般涌下,飞沙走石,在平原上缓缓聚集。 石闵归然不动,一缕飞沙在马蹄下卷起,又散落。 寒风怒吼,苍云与黄河一同向东南流淌,遮蔽了太阳,略显昏沉,肃杀之气充斥于天地间。 贼军在山下平地上聚集了近万人,对列阵而待的石闵和李跃不屑一顾,提着大斧,朝东面咆哮,犹如野兽一般。 咆哮之后,几十支箭划破昏沉的天空。 落在阵前石闵的马蹄下。 而就在这个时候,石闵回望一眼身后,目光穿过士卒,落到李跃身上。 说来也奇怪,隔着四五百步的距离,李跃根本看不清,却能感受到这道目光背后的深意。 一根枯枝不知何时被狂风卷起,在两军之间缓缓下落。 两边的战鼓同时激昂起来。 “杀回邺都!”对面狂吼两声,然后发足狂奔,没有阵列,没有旌旗,只有几千把大斧和几千把长矛,“杀!杀!杀!” 仿佛千万头野兽挣脱了牢笼,声势极为骇人。 然而石闵的一千骑异常沉默,直到石闵举起了双刃矛,向前一挥,八千多支马蹄如雨点般缓缓砸击地面。 从后阵望去,仿佛一条黑色长矛直接刺了过去…… 冲击、不断冲击。 双刃矛和长戟交接连刺出,划出阵阵血浪,敌人尸体在马蹄和长矛下支离破碎。 一千骑兵就这么撞入敌军之中,没有任何花哨。 不,李跃感觉战场上没有一千骑兵,只有一個人! 那一千人都化作了一人。 他在大斧和长矛之中肆意徜徉、随意冲杀,在千军万马中踏出一条血路。 断肢和头颅在他矛下飞起,鲜血倒冲向天空,被狂风吹散,洒在人群之中,仿佛下了一场血雨。 高力禁卫以凶猛剽悍著称,却没想到今日会有人比他们更凶猛、更剽悍。 敌军措手不及,很快就被凿穿,不可一世的高力禁卫仿佛遭受当头棒喝一般,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有人继续向前冲,有人转身追杀骑兵…… 战场忽然变得有些混乱。 “出击!”寒风依旧在耳边呼啸,李跃的血早已沸腾。 六千步骑缓缓催动,结成鱼鳞阵,向前推进。 与此同时,石闵的骑兵在划过一条弧线之后,再次折转,宛如一条黑色长鞭狠狠抽向敌军。 惨叫声响彻天野。 数百羯人被踩在马蹄下哀鸣,如猪狗一般被屠戮。 狭路相逢,骑兵优势大于步卒。 不过高力禁卫毕竟身经百战,在骑兵疯狂打击下没有溃散,有人很快就反应过来,架起了长矛,斧手退到中间,从背后掏出弓箭,瞄向冲来的骑兵。 六七十匹战马哀鸣着倒下,绊倒数十骑,连同骑兵一起被踩成肉泥。 高力禁卫人人擅射,经验丰富,不射披甲的骑兵,专射目标更大的战马。 一箭命中,狂奔的战马就会摔倒。 骑兵的优势不断减弱,伤亡渐重,有些骑兵主动退出战场。 石闵只能拨转马头,撤离战场,向南面高坡奔去。 骑兵纵然凶猛,但没有快速击溃敌军,体力、冲击力和杀伤力都会大幅下降。 忽然之间,战场只剩下高力禁卫和黑云军。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战场忽然安静下来。 背后无数道目光投来,关上的贼军也站满了城墙,望着战场…… 第一百二十三章 破敌 大风起兮云飞扬。 能不能在这个时代崛起,就看眼前这一战! 李跃感觉这个时代的风云忽然之间压在自己身上。 四百步、三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两军不断靠近。 中垒士卒的弯弓搭箭,箭雨斜斜飞向天空,然后钉入敌阵之中,当场射杀百余人。 不过敌人的反击也很快到了,他们没有抛射,而是瞄准前阵散射。 前阵甲士皆内穿皮甲外披铁甲,还盯着盾牌,高力禁卫的弓箭除非射中面门,否则根本无法伤到他们。 一阵散射,仅仅倒下五人。 而黑云军的第二波箭雨又到了,敌人虽然有了准备,却仍然倒下五六十人。 “杀!”前阵魏山提着狼牙棒,甩掉盾牌,率领百余亲卫与敌军的大斧甲士撞在一起。 战场上顿时冒出阵阵火星,火星之后是横飞的血肉。 瑰丽而又诡异。 仿佛两头巨兽在互相扑杀,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倒在地上,巨大的砸击声响彻战场。 没人后退,没人畏惧,只有不断向前。 袍泽倒下,身后之人顶上,向敌人挥出重重一锤…… 红的、白的,交织在一起,洒了一地。 黑云军只要没被砸开脑门,哪怕肋骨被劈断,也会用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抱住敌人,为身后的袍泽创造机会…… “杀羯奴!”一名又一名黑云军悍不畏死的扑向敌人。 哪怕骨头劈开、手脚斩断,也义无反顾的向前。 惨烈搏杀,更是意志的考验。 不过说到意志,黑云山一路艰苦向前,步步杀机,苦难早就磨砺出坚韧的意志。 意志薄弱之人早就离开了。 黑云军拥有的不仅是意志,还有仇恨。 鸿胪曹一遍又一遍的叙说华夏先祖们的英雄往事,潜移默化间影响到了他们。 渐渐的,高力禁卫顶不住了,阵脚不断后挪。 大斧甲士伤亡惨重,后面扑着皮甲的长矛手不是对手。 “杀贼!”徐成忽然从尸堆中一跃而起,提着骨朵,狠狠砸向对面的矛手。 身形矮小,却如豹子一般敏捷,轻松躲过对面刺来的长矛。 一骨朵砸在敌人前胸,“咔”的一声,皮甲连同胸膛一起凹陷下去…… 而他的身后,血人一般的魏山和梁啸赶来,势若疯虎,全身上下,也只有牙齿是白的,其他地方全部血红。 哐当一声,一名高力禁卫扔下手中长矛,转身就跑。 他们本就被石闵的骑兵冲杀过一次,如今遇上更凶残的黑云军,开始不支起来。 不仅是体力不支,也是心力不支…… 营垒中观战的乞活军们尽皆胆寒,一个個不可思议的看着战场上发生的一切。 就连曾经斥责李跃的张良手指也忍不住的颤抖,此时此刻,他忽然意识道自己的愚蠢。 石闵他惹不起,李跃也不是他能惹的…… 方才还在交谈的李农、常炜都默不作声,惊讶的望着战场。 “黑云军竟然骁勇至此……”李农轻声呢喃着。 常炜道:“世之良将也,司空不可错失,北国即将大乱,得他之助,司空可保无虞也。” 此战若是胜了,也能稍稍洗刷李农惨败的耻辱。 南面高坡上,石闵目光深邃的望着战场,猛兽一向只与猛兽为伍。 忽然他大喊一声,“好个黑云山!” 接着便是豪爽的大笑声,“儿郎们,随我冲杀,了结此战!” “杀!杀!杀!”黑云军的血战,深深激励了这些敢死之士。 千马崩腾而起,地面再度响起闷雷一般的轰鸣,比刚才更为狂暴…… 由于李跃的刻意低调,黑云军被他们自动忽视了。 然而现在惨烈的厮杀刷新了他们认知。 这其实也是李跃想要达到的效果。 在乞活军中有一席之地还不够,要让他们看见黑云军的战力,让黑云军的强大烙进他们心中! 这世道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唯兵强马壮者,可肆意为之! 既然是乱世,那么就让杀戮来的更惨烈一些,什么仁义道德全都靠边站。 南国是士族门阀的天下,而北国却是雄杰的疆场! “杀贼!”李跃怒吼一声,策动战马。 “杀贼!”所有人都跟着狂呼,义无反顾的冲向敌军。 同样受到震撼的还有朱序,眼神不断闪烁,不知在思索什么,但他的部众,却早已高呼着“杀贼”冲向对面的羯人。 温热的血洒在李跃脸上。 呼延黑、杨略、张猪儿三人顶着盾牌护卫在左右,寸步不离。 这也让李跃不用考虑防守,只需向前。 长槊不断收割敌人的性命,偶尔有人冲到面前,也被亲兵砸死。 偶尔遇到敌将,却早已筋疲力尽,不费吹灰之力便斩于马下。 这让李跃感到有些郁闷,没有当初在战场上冲杀的豪情。 不过自己杀到哪里,哪里便士气大振。 也不知杀了多久,只感觉眼前的敌人越来越少。 终于,前阵一声喊,“万胜!万胜!” 李跃抬眼望去,只见南面一支骑兵斜插过来,横扫战场,瞬间击溃了敌人的最后抵抗。 剩下的敌人扔下长矛大斧弓箭,连滚带爬的向山上逃去。 战场上早已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破碎的尸体。 鲜血汇集成小溪,缓缓流入黄河之中,仿佛某种远古的祭祀。火山文学 “万胜!”后方营垒中也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瞬间,李跃只感觉无数道热切的目光投向自己。 一骑缓缓走来,左手长戟右手两刃矛,正是石闵,眼神也变得亲切许多,豪气干云道:“行谨将步,某将骑,可纵横天下矣!” 这一战也算是同生共死。 李跃听出他言语中多多少少有招揽的意思,“修成侯勇冠天下,他日若能驰骋天下,跃此生无憾矣!” 李跃没同意,也没拒绝。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而现在,两人都有各自的路要走。 石闵一天是石虎的养孙,李跃就不可能投靠他。 而以现在黑云军打出的声势,也不需要投靠别人了。 石闵表面是个赳赳武夫,实则也心细如发,不然也不会来摸乞活军的门路,仰天大笑中仿佛带着某种心照不宣。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夺兵 高力禁卫留下一千五百多具尸体,足见此战之惨烈,大部分都是持斧甲士,还有三千一百多没来得及逃回关上的俘虏。 几乎没有任何争论,俘虏在按在山下,一一斩首。 这帮人也算硬气,刀架在脖子上一声不吭。 也不反抗,也不嚎哭,更不求饶,眼神麻木而冷漠的等到刀锋的降临。 其中也不全是高眉深目的羯人,还有很多晋人、羌人、氐人、鲜卑人…… 关中先后被石斌、石苞祸害,怒火和仇恨忍耐已久,梁犊振臂一呼,数月之间,便聚集了十万余人马,浩浩荡荡杀向邺城…… 只是历史上的这种叛乱虽然动摇了王朝的根基,却很难走到最后。 按照惯例,人头被堆成了京观,朝向虎牢关。 鲜血再度将大地染红。 贼军虽有十万之众,但其核心战力,绝不会超过两万,尤其是那几千持斧甲士,逢战必在前,直接去了一半。 关上似乎也被这惨烈的一战打懵了,一个个站在城墙上,再无之前的嚣张气焰。 李跃清点本部伤亡,阵亡三百三十余人,轻重伤一千五百六十人…… 六千步骑,伤亡接近三分之一。 士卒们收集尸体,很多人的尸体早已不全,不过李跃坚持用牛车送回黑云山安葬,让他们的亡魂能得到安宁。 每一个阵亡士卒都是勇者,妥善安排他们,实则是让活着的人心安。 石闵的骑兵伤亡更是惨重,一千余劲锐敢死之士只剩下不到三百人,两千战马只回来五百匹。 不过付出的代价是值得的。 遏制了高力禁卫的气焰,同时也让黑云山一战成名。 李跃的名字也开始在乞活军中流传。 周围乞活将们对自己的态度明显不一样,就连斥责自己的张良,也低眉垂眼,没了当初的火气。 而黑云军的待遇明显提高不少,肉食优先供应,李农还赏赐下来五百坛酒。 李跃心中忍不住嘀咕,难怪李农屡战屡败,又是送女人,又是送酒。 当年前后赵争雄,前赵国主刘曜雄健威武,力大无穷,一箭能洞穿寸余厚的铁板,号为神射,唯二的爱好就是酒和羊皇后…… 蒲阪一战,石虎望风而逃,石闵之父正是在此战断后被杀。 石勒不得已,发兵三路来战刘曜。 两军决战与洛阳,刘曜喝酒数斗,醉醺醺的领兵,决战时,再喝一斗多,把手西阳门,走不动路,最终被石勒生擒,前赵就这么莫名其妙的灭亡了…… 撤到荥阳城,李跃才让士卒们轮流畅饮。 五百坛酒,每人也只能分到一两碗,自然不能跟刘曜比。 荥阳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华夏大地上的战争,很多都是发生在此地,春秋时,晋楚争霸,曾大战于此,秦灭韩,列荥阳为重镇,俯控中原,屯集重兵和粮草于此地。 陈胜、吴广起义,与秦军大战于此,楚汉争霸,刘项反复争夺,最终以荥阳东的鸿沟为界。 与枋头一样,荥阳也是水运枢纽之地,魏惠王开鸿沟,在荥阳北开口(荥口),引黄河入大梁。秦始皇疏鸿沟以通淮、泗,漕运淮河南北粮食至荥阳敖仓。 不过石赵定都邺城,倒行逆施,荥阳肯定不如当年,石虎还将信阳之东的大片土地化为猎场,人一旦伤兽,施以腰斩、车裂等酷刑…… 南城略显破落,一片断壁残垣,居然没几個活人。 也不知是逃了,还是被郑家隐匿了。 野草长在路中间,角落偶尔可见一两具枯骨,也不知死了多少年,无人清理。 街边的柳树上吊着几具干瘦枯尸,明显是一家老小,随着春风摇摇晃晃…… 石虎大兴土木,屡兴数十万大军征讨四方,一道敕令,便让百姓交粮、交人,还曾限期让每户上交一辆车、一头牛或一匹马,逾期不交者,处以大辟之刑。 百姓被逼的举家悬树自尽。 这场大战,石虎又是先后排除十余万大军,对百姓又是一场劫难…… 当然,百姓再惨,郑家等一众豪族还是过的不错的。 荥阳城仿佛被分成了两半,南城一片凄凉,北城却还算热闹,府邸宅院林立。 太守郑笃贴心的为大小将领头领安排了府邸,还将李农请进郑府。 “李头领年少有为,之前多有得罪,全是误会,还望头领不计前嫌。”郑笃对李跃更是悉心伺候,安排的府邸是全城仅次于郑家,极尽奢华,府中侍女下人将近四五百人,前呼后拥。 与之对比,仿佛城中老柳上挂着的尸体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太守费心了,然则跃此来只为击贼,当与士卒同住。” 这种地方李跃怎么都住不惯。 再说石闵都没住如此奢华的府邸,自己住了,他怎么看? 郑笃的马屁明显拍错人了。 不过这也正常,石闵现在为止,还只是一个杂号将军,并不显山漏水。 “哈哈,头领爱兵如子,自古名将亦不过如此……”郑笃大嘴一张,马屁滚滚而来。 “太守谬赞了,郑家几次支援黑云山,在下铭记在心,军中杂事繁多,在下先行告退。”李跃连虚与委蛇的兴趣都没有。 郑笃等的就是这句话,“那就不搅扰头领,若军中有何欠缺,但请明言。” “多谢!”李跃拱手离去。 虎牢关一战后,李农似乎也看开了,军事一概不过问,甩给石闵、张良、李跃、常炜四人。 张良非常识相的一声不吭,李跃保持低调,兵权基本落在石闵手上。 “贼军气势已沮,荥阳兵甲粮草极多,可重振士气!”石闵颇有些意气风发之态。 李跃道:“眼下已进入三月,即将耕种,此战不可迁延太久,否则影响春耕,中原将饿殍遍地。” 贼军完全是流贼作风,每到一处,都会分兵劫掠周边,烧杀淫掠寸草不生。 常炜投来赞许的眼神,“中原方经受水灾、瘟疫,水深火热,再经一场兵劫,只恐死伤无数。” “何须一月?某挑选精锐,装备铁甲利刃,严加训练,二十日之内,必破贼军!”石闵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旁边的张良沉默不语。 石闵说到做到,直接将董闰、张温二将调至麾下,再挑选乞活军精锐,装备荥阳武库中的精良装备,组成了一支七千人的新军。 剩下的老弱病残则划归张良麾下。 如此一来,几乎架空了张良。 张良敢怒不敢言,干脆称病不出,不理军务。 第一百二十五章 守城 石闵对张良手段狠辣,对李跃却不错,将武库中三分之一的装备分给黑云军。 铁甲、弓箭、长矛、刀剑,还有李跃最想要的弩机。 弓箭需要长期训练,对士卒的体力要求极高,事实上,历来弓箭手都是军中精锐组成,一个壮汉连续挥砍一百刀,不会有任何不适,但连续射一百支箭,即便是壮汉也扛不住。 而弩却不需要长期训练,稳定性高,射程更远,士卒练习个把时辰,便能精熟。 石闵又将剩下的八千多老弱调给常炜打理。 这些人的建制早已被打散了,士气低落,缺衣少食,还有不少人带着伤。 常炜对军旅之事并不精通,也没这个心思管理,最终落到李跃头上。 好在黑云军中有大量储备军官,直接调来担任临时的屯长、都伯。 还专门在城中开了一处病坊,救治轻重伤员。 缺什么东西,一句话,郑笃都能一個时辰内送来。 这样李跃对他有些刮目相看,郑家子弟也不是酒囊饭袋,郑笃能爬到荥阳太守这种两千石的职位上坐稳,单靠家族荫蔽是不够的。 储备军官中有不少人懂些简单的包扎护理,协助李跃救治伤员。 这时代活下来的人命都很硬,伤的太重之人也不可能撤回荥阳。 忙了两三日,伤兵们看李跃的眼神不一样了,敬畏中带着几分感激。 跟随李农平叛的十万大军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以张贺度为首的羯人,一部分是邺城常备兵力,另一部分则是各路乞活军。 乞活军并非不能战,只不过被败势裹挟。 石闵看不上他们,李跃来者不拒,每多救下一人,就多一份战力。 没有张良,城中反而一片和谐。 石闵日夜训练士卒,同吃同住,加上为人豪爽,很快就赢得了新军的信任。 李跃手上的四千黑云军、两千荆襄军、八千乞活军,还有郑惠率领的五千荥阳守军,手上兵力近两万人,算是大兵团作战,是一次不错的锻炼机会。 指挥一万人作战是一个门槛。 历史上很多人在万人以下的大战中表现出色,但万人以上,则一塌糊涂。 刘玄德兵不满万,将只关张赵,却能在博望坡一战击败夏侯惇、于禁的数万大军。 但凡万人以下的大战,刘备都打的有声有色。 而万人以上,则一败涂地,夷陵之战,五万蜀汉精锐被陆逊火烧连营…… 李跃令朱序部防守北城,陈端部防守南城,郑惠防守东城,梁啸防守西城。 黑云军在城中休整,以备不时之需。 专门组建了一支千人督战队,让呼延黑、杨略、张猪儿三人日夜轮替巡视四面城墙,一旦发现守城不力者、懈怠者,可当中鞭笞。 虎牢关下一战,黑云军已经展示了自己的实力。 督战队出现在哪里,哪里便噤若寒蝉,不敢有丝毫反抗之心。 每天传来的鞭打声,也让乞活军的士气恢复不少。 与此同时,李跃还征发城中原本就不多的百姓修补城墙,清空内城墙下的民宅,布置鹿角、堑壕、陷阱,为巷战做准备。 派人给缑氏、京县、郑家传话,让他们先撤往黑云山,暂避贼军锋芒。 梁犊十万叛军虽然士气低落,但战力仍不可小觑。 以常理揣测,这场大战肯定会持续下去,除非石闵真能创造奇迹,又或者黎阳的石斌想通了,然后两边通力合作,一起围剿贼军。 仔细想来,还是石闵创造奇迹的可能更大一些。 李跃只知道历史上的石闵绝对是个猛人。 四五天后,贼军烟尘滚滚的从西而来,围住荥阳。 经过上一场的惨败之后,高力禁卫的士气大不如前,没有如往常般一来就猛攻,而是在城外深沟高垒,作长期围困的打算。 贼军轻骑在清晨飞奔而出,到晚上驱赶百姓而回。 每天都会隐隐约约听到敌营中传出的惨叫和哀嚎…… 围城三日,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驱赶数千手无寸铁的百姓攻城。 哭喊声极为凄惨。 这是他们的传统伎俩,攻打黑云山时已经用过。 李跃当日没有怜悯,现在更不可能,只有自己活下来,才能日后为他们报仇雪恨。 而现在,只能给他们一个痛快,免受羯人们的折磨…… 一支支弩机射下,手无寸铁之人倒在血泊中。 鲜血也刺激到了贼军。 数千披着铁甲的贼军从营垒中奔出,嘶吼着呐喊着向前,将那些还站着的百姓砍翻在地,发出阵阵狞笑声。 仿佛只有折磨他人,才能从中体会出自己的强大。 贼军攻打的是郑惠防守的东城。 四面城墙上,郑惠的荥阳守军虽众,却是最弱的一支。 遇到疯狂的高力禁卫,一个手忙脚乱起来,几度被攻上了城墙。 “头领,郑都尉请求援兵!”开战半个时辰不到,郑惠的求援就来了。 李跃冷着一张脸拒绝,“回去告诉他,援兵没有,督战队全部上东城,后退一人斩一人,后退一什杀一什!” “领命!”呼延黑单手行礼,脸上杀气腾腾。 慈不掌兵,支援不是这么用的,敌军有十万大军,现在就支援,以后怎么办? 很可能这只是敌军的一次试探而已。 这场大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石闵说二十日内必破敌军,李跃觉得还是要作两手准备。 荥阳城一半是郑家的,他们当然要出力!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李跃传令北城的朱序,南城的陈端准备支援。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督战队上去后,砍下上百颗逃兵的脑袋挂在旗杆上,效果立竿见影。 郑惠将攻上城墙的高力禁卫赶了下去,连续击退贼军的三次进攻。 一天的战事也就这么停歇了。 不过这只是一个开始。 到了晚上,贼军发起夜袭,从南北两面同时进攻。 声势极大,跟白天的几千人规模不可同日而语。 一排排火箭划过天空,落在城墙上。 接着便是刀盾手在前,持斧甲士混杂其中,如同潮水一般撞向城墙。 惨烈的厮杀随之展开。 朱序和陈端都只有两千人,却全都表现出该有的战力。 尤其是朱序的荆襄军,全是桓温手下精锐,尤其擅长守城,远则重弩,近则滚石擂木火油,朱序亲自提刀在前阵指挥,打的热火朝天,贼军一次都未攻上城墙。 而南城的陈端则是另一种风格。 不用弩箭木石,人皆持长矛,贼军的脑袋只要露出稚堞,便会有六七把长矛同时刺过去。 即便有悍勇的持斧甲士登上城墙,也会被事先准备好的长矛扎成刺猬。 鏖战大半夜,硬是没有派人来求援。 第一百二十六章 疲军 到了天亮,贼军心不甘情不愿的退下,抛下一千多具尸体。 李跃也一夜未合眼,对麾下各部的实力有了清晰的认知,陈端是老将,朱序却颇有名将风采,守了一整夜,伤亡也才区区二十余人。 最差的是郑惠的郡县兵,战力和意志都不行,如果不是督战队在后面压着,估计最先崩溃。 以两万人马防守十万敌军攻城,可算是宝贵的经验。 有些人是天生神将,不过李跃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只能靠后天努力弥补。 路走多了,也会踩出一条路。 天下任何事,不都一个熟能生巧的过程? 而且李跃觉得后天努力者也不一定比天生的差,战争胜负取决于很多因素,绝不仅仅只在战场,即便英勇千古无二的项羽,还不是乌江自刎? 没过一个时辰,又推着撞车卷土重来。 仿佛不攻破此城誓不罢休。 这一次四面围攻,几万人黑压压的攻来。 城头上到处都是划过的乱箭,有几支射在了李跃头顶的牙纛之上。 这场场面自然动摇不了李跃。 “城破了!”贼军在城下狂呼。 李跃放眼望去,原来是南城的西南边的一段城墙被撞车撞出一个大洞,无数贼军欢呼狞笑。 城墙上也是一阵慌乱,有人刚准备转身逃窜,却忽然看到背后站着的督战队,又一声不吭的继续战斗。 破碎的城墙后是鹿角、陷坑、堑壕。 凡是预则立不预则废。 李跃早想到会有这一幕,准备充分,所以并不慌张。 徐成领着一千黑云军早已等候多时,大吼一声:“可速来决死!” 贼军一见到黑云军手上提着的狼牙棒、骨朵、锤等重兵器,仿佛被唤醒了恐怖记忆,一名贼军自行脑补:“不好,中计也!” 说完转身就逃。 “鼠辈何走也!”徐成一向悍勇,养精蓄锐多时,现在逮到机会,自然不肯放过,率人冲杀过去。 塌陷的洞口不大,每次只能容两三人通过。 这么多人都想出去,反而挤在一起都出不去。 徐成率两百多人赶上,一锤一個,将堵在城中的一百多人砸死,还将贼军尸体当成砖石堆砌在破口处…… 攻城战从晌午巳时持续到下午申时。 停战两个时辰后,又发起了猛攻。 城墙多出塌陷,不过背后还有一道防线,反而绞杀了更多的贼军。 攻杀一直持续到天亮,荥阳城依旧屹立不倒。 李跃差不多两天没合眼了,大多数士卒也都是如此,他们比李跃更累更困,右手持刀矛杀敌,左手往嘴中猛灌一口肉羹。 第三日,同样是高烈度的猛攻。 贼军似乎也看出来了,不攻破荥阳,他们也就止步于此了。 对他们而言,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春日之下,整座荥阳城仿佛血染的一般,到处都弥漫着尸体的腐臭。 从城楼上望下去,连汜水也被染成了红色,缓缓向东面流淌而去。 到第五日,贼军终于精疲力尽,停止攻城。 城下尸体层层累积,堆到了城墙一半高,死伤至少万人,即便如此,他们也未能攻破荥阳。 守军伤亡也大,尤其是郑惠的郡县兵,伤亡将近一半。 而这个时候,石闵终于出现,“贼军已然力竭,吾精兵已成,两日之内,必大破之!” 李跃眺望远方,话是这么说,但盯着这场盛宴之人绝不止他一人。 “这几日你辛苦了,破贼之后,某定为你讨些封赏!” “岂敢岂敢,在下本就出身荥阳,有守土之责。” 想要在羯赵灭亡时分一杯羹,肯定要有个名分…… 此刻在战场的东北面一处矮丘上,几名骑仿佛秃鹫一般游弋着,眼睛一刻不离战场,见战事渐渐停歇,为首一人向仰头发出一声嘹亮的呼啸。 接着西南面更靠近战场的地方忽然蹿出几骑,飞快的奔向土丘,然后一起向北奔去。 乘着早已预备好的船渡过黄河,飞奔向黎阳的方向。 自调回张贺度后,黎阳大营的兵力达到六万之众。 不过羯赵的燕王石斌却并不准备出战。 大军多握在手上一天,便能多招揽些将领。 中军大帐之中,石斌盘膝而坐,啃食着手上的羊腿,胡须上沾满碎渣,平生了几分狰狞凶恶。 关中是他平定的,但摘桃子的却是石苞,石斌被调回邺城闲置了七八年,现在石韬、石宣死了,他成了羯赵宗室中最善战之人。 “太子方十岁,陛下……身体不佳,四方乱起,能安邦定国者,唯燕王一人尔!”几个阉奴在旁边恭维着。 “梁犊那叛贼何足道也,燕王若是出马,早平定多日了。” 石斌却并不回应,只顾啃食手上的羊腿,一口黄牙咬在羊骨上,咔咔作响,让几个阉奴不敢再言。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道老气横秋的声音,“燕王何在?” 也不等外面的护卫回答,直接掀开帐帘,闯了进来。 石斌望了一眼来人,放下手中的羊腿,“老羌此来何意也?” 姚弋仲目光左右一扫,“陛下派燕王来是为讨贼,为何顿兵此地?” “贼势正猖獗,何必急于一时?” “贼军先败于虎牢关下,久攻荥阳不下,正是进讨之时!”姚弋仲走上前,一把抓起石斌面前盘中的羊肉,毫不客气的啃起来。 “你这老羌。”石斌非但不介意,反而大笑起来。 “燕王,车骑将军求见。”帐外护卫道。 姚弋仲眉头一皱。 石斌甩了甩油晃晃的大手,“传他进来。” “唯!” 过不多时,蒲洪也掀帘而入,拱手一礼,“拜见燕王。” 见姚弋仲也在,并未感到惊奇,“拜见征西大将军。” 姚弋仲身上加着使持节、侍中,还是征西大将军,无论是官位还是地位都比蒲洪高。 两人目光一交触,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石斌明知故问道:“汝来何事?” 蒲洪挪开目光,“贼军已成疲兵,正是进取之时,大功近在眼前!” 石斌仰天大笑,“明日进兵!为吾击破贼寇,鸡犬不留!” “老羌愿为先锋!”姚弋仲沉声道。 第一百二十七章 围猎 攻城不克之后,高力禁卫士气更加低靡。 将兵力集中在荥阳城东,在原有营盘的基础上扩建,堆了又堆,垒了又垒,生生弄出一座土丘。 土丘两侧各开一条半丈深的堑壕,堑壕后面再设一道鹿角。 七八万人,加上被掳掠而来的近万百姓,工事一挥而就。 从城楼上望去,仿佛原野上张开一张血盆大口,犬牙交错。 “贼军深沟高垒,莫非知道我军即将反击?”常炜皱眉道。 战争这么拖下去,荥阳和整个中原都会被耗干,高力禁卫并非死守,而是每日轻骑出动,到处掳掠。 有时是人,有时是牲畜、野兽,偶尔也能弄回几十车的粮食。 荥阳之东原本是石虎设置的猎场,十几年来,野兽早已成群结队,石虎没精力猎杀,现在则成了贼军的食物来源。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石闵还未准备好,战场形势就风云突变,贼军摆出这种架势,他的七千步骑肯定用不上了。 “尚不清楚,不妨静观其变。”李跃思考着各种可能。 城中应该不会有细作。 虎牢关已经垒起京观,两边不死不休,荥阳城破,所有人下场凄惨。 常炜望着东北面黄河的方向,“莫非贼军不是防的我们,而是黎阳大军?” 李跃心中一动,不愧是谋士,见微而知著,贼军弄了这么多的鹿角和这么长的堑壕,明显是防备骑兵冲锋。 荥阳城里没这么多的骑兵,只能是对付黎阳的石斌, 李跃与常炜眼神同时亮起,贼军的核心是羯人,黎阳大军的核心也是羌氐羯…… 他们自相残杀,狗咬狗一嘴毛。 梁犊连续数日猛攻,死伤过万,荥阳城屹立不倒,游刃有余,对他而言,最佳的策略便是围点打援。 而且高力禁卫有野战优势,做出这番布置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时张生野急匆匆的跑来,“将军,黎阳大军已在三日前动身渡过黄河,直奔荥阳而来。 荥阳城之前被围的水泄不通,斥候的消息送不进来。 现在贼军撤到东面,斥候也就来去自如了。 “快去请修成侯。”李跃对身边的亲卫道。 亲卫小跑而去。 过不多时,一阵马蹄声奔来,人未至,洪亮的声音先来,“何事如此紧急?” 常炜道:“形势有所变化,黎阳大军可能南下了。” 石闵冷哼一声,“石斌、老羌、老氐分明是来抢功!” 李跃望着东面的营垒,贼军士气低靡不假,但想要破敌,只怕没这么简单。 猛兽将死的那一刻,才是最危险的时候。 “事不宜迟,某这就率军冲杀之,取下梁犊首级!”石闵按下腰间环首刀,一挥衣袖,就准备下楼。 常炜道:“修成侯稍安勿躁,在下觉得这倒是个机会。” 李跃觉得他有些过分迷信自己的武力了。 如果在黎阳大军赶来之前没有击败敌军,那么受益的就是石斌、姚弋仲、蒲洪。 “你是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若是石斌围而不攻又当如何?他是大都督,若来此,一道军令,我等皆为其所制!”石闵看的更远。 石斌是燕王,都督中外诸军事,姚弋仲身上带着使持节之权,可斩两千石以下不听号令者。 魏晋以来,假节钺权力最大,代表皇帝,能斩杀一方大将,使持节次之,能斩两千石以下将吏,再次持节、假节。 石虎给了姚弋仲这么大的权力,实则是让他扶着石斌。 石斌本来就不安好心,他赶到战场,为这场大战平增了不少变数。 以七千步骑主动进攻七八万大军的营垒,这话若不是石闵说的,李跃一定当他是疯子。 这几日的守城,士卒们已经很疲惫了,需要休整,不可能跟着石闵出去孤注一掷。 常炜笑道:“军令在他,如何执行在我,只要燕王不入荥阳城,事情大有转圜之地,司空尚在城中,届时可让他斡旋一二,石斌既然南下,必然立功心切,我军不妨静观其变。” 李跃拱手道:“贼军士气低靡,但仍有一战之力,且营垒坚固,修成侯不妨再等数日。” 从大形势上看,高力禁卫未必就落了下风,依旧占有兵力优势。 如今深沟高垒以逸待劳,围点打援的胜算很大。 石闵眼神晃动了几下,也没一意孤行,点点头,“那就再忍耐数日。” 跟他相处久了,李跃发现一大优点,对亲近之人从善如流,为人也比较豪爽。 才过去两个时辰,就听见东北面响起雷鸣般的马蹄声。 一支七八千人规模的骑兵贴着黄河南岸奔来,马上的骑兵不戴兜鍪,只在额头上束一条黄绒,委至脑后,随着一头乱发飘动,狂野而剽悍。 奔至北面,斜转而下,发出阵阵狂呼,向贼军大营抛射一阵乱箭,然后扬长而去。 动作一气呵成,一看就是精锐。 到了第二日上午,幢幡、旌旗遮蔽大地,步骑甲胄铿锵作响,浩浩荡荡从东面而来,仿佛原野上飘来一大片乌云。 不管战力如何,这种声势也着实惊人了。 贼军大营中,梁犊也在向东眺望。 身边的高力将少了许多,不是折损在虎牢关之下,便是前几日死在荥阳城下。 不过,这更让梁犊心中更加决然,死气沉沉的双眼扫视诸将,“这是邺城最后一支人马,胜,则杀入邺城,屠尽石满门,为太子复仇,诸位也可裂土封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败,则某与尔等同赴黄泉。” 梁犊说的很慢,但每個字都很坚决。 高力诸将眼中升起同样的死气,他们一路攻来,就是靠的这股亡命之气,击败了一个一个的对手,杀到了荥阳。 只要这一战打赢了,也就什么都有了。 梁犊常年跟随石宣,对羯赵的外强中干早就了如指掌,所以才敢一路杀来。 “不胜则死!”诸将神情一个比一个狰狞。 残酷的杀戮早已扭曲了他们的心智,仿佛野兽一般活着,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回邺都! 然后尽情释放心中的兽性。 “置之死地而后生,石斌无能之人,远来劳顿,可趁其立足未稳一战而擒也!”梁犊拍案而起。 第一百二十八章 困兽 “石斌无能之人,姚弋仲无谋之将,我家任意一人,胜石氏诸子多矣。”黎阳大军中,蒲健说出了与梁犊相似的话。 真算起来,姚弋仲跟李农一样,是石虎的铁杆心腹。 蒲洪是略阳人,姚弋仲是南安人,在秦州比邻而居,早就听过对方名头,也打过不少交道。 十七年来,两边都忌惮彼此。 枋头有不少羌人,滠头也有不少氐人。 “老羌刚猛骁锐,外粗内细,不可小觑。”蒲洪斥责道。 另一子蒲雄沉声道:“他日北国大乱,姚家必为我家劲敌,滠头传来秘密消息,姚家有进取关中之意。” 从曹魏时代开始,便一直迁徙陇右、陇南的羌氐入关中定居。 百年以来,羌氐人口大增。 而晋人的生存空间则不断被挤压,八王之乱接着永嘉之祸,关中晋人纷纷逃散凉、益二州。 是以姚家和蒲家都在关中有很强的根基。 谁先回到关中,谁就能占据八百里秦川,割据一方。 蒲洪道:“老羌对石氏忠心耿耿,此谋定出自姚氏诸子!” 姚弋仲忠于羯赵,但他的四十二个儿子却未必。 蒲雄敬佩道:“大人所言正是,此为姚襄之谋也!” 蒲洪不屑一顾,“哼,姚襄区区竖子,也敢与我家相争?尔等休要多想,梁犊非比寻常,先顾眼下,再图将来。” 就在此时,外间战鼓忽然响起。 蒲洪、蒲健、蒲雄同时抬头望向西面,只见土丘之上,黑压压的贼军宛如洪水溃堤,倾泻而出,汹涌而来。 无论他们有多么大的野心和志向,眼前一关过不去,一切都是白日做梦…… 李跃原本以为两边会稍作矜持,按常规流程来,没想到黎阳大军脚跟还没站稳,高力禁卫就迫不及待了。 十几万人的大战,至少要先对峙几天,摸摸对方的底细。 不过贼军显然不能以常理揣测。 正常人拿下长安、洛阳稍作经营,几年后,羯赵也就灰飞烟灭了。 激昂的战鼓声从大营中响起,宛如闷雷一般。 轰、轰、轰…… 一支四千人的骑兵从营垒中冲出,最前两三百骑居然是具装甲骑,挥舞长槊,银光闪闪。 前赵国主刘曜,曾召公卿以下子弟有勇干者为亲御郎,被甲乘铠马,动止自随,以充折冲之任。 由是,甲骑出现在胡人军中。 羯赵以胡骑立国,非常重视骑兵,石虎麾下有一支黑槊龙骧军,跟着麻秋、王擢、孙伏都曾在谢艾面前耀武扬威。 高力禁卫身为羯赵精锐,掏出数百甲骑并不为过。 骑兵的后面跟着披铁甲的持斧力士,最后面跟着两万余长矛手。 李跃不禁为梁犊的魄力而赞叹。 不过眼下他们也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了。 击败黎阳大军,然后渡河,直扑兵力空虚的邺城。 坐山观虎斗的感觉非常不错,尤其是看着羯人自相残杀。 高力禁军攻势极猛,四千骑兵眨眼就冲到两百步内,于马背上弯弓,箭如飞蝗,黎阳大军措手不及,前排士卒倒下一片,幢幡、旌旗仿佛遭遇狂风的麦田一样,倒伏一片。 北面飞奔而来七八千羌骑,但按照他们的速度,明显无法拦截贼军铁骑的冲击。 两三百铁骑狠狠撞入慌乱的黎阳军中,宛如铁犁耕田,掀起阵阵血浪。 隔着老远,李跃仿佛听见了血肉骨头破碎的声音。 而黎阳大军跟李农的十万大军一样,在高力禁卫的疯狂反扑下不堪一击。 也就那支羌骑反复冲击贼军侧翼,但面对两万长矛手的阵列,轻骑无法撼动。 满山遍野都是贼军的呼喊声,不断重复着那句“杀回邺都”,仿佛这四个字蕴藏了无尽的魔力,让他们置生死于度外。 黎阳大军不断后退,一开始还且战且退。 但招架不住越来越凶猛的攻势,且战且退渐渐变成了溃退,将那杆最华丽的牙纛暴露出来。 李跃忽然生出一个想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要梁犊击败石斌,就能兵临邺城之下! 邺城不是长安洛阳,一旦被围,羯赵大势已去。 自己率两万大军紧随其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也! 然而只能想想而已,李农肯定不愿见到羯赵覆灭,其次,石闵的心思也很难揣测,目前为止,石闵还是石虎的好养孙…… 荥阳城中的郑家、乞活将们也心思不明。 李跃在乞活军中话语权增大,但还没大到一言可决的地步。 这也是乞活军的缺点,几十年来,一盘散沙,互不统属,人心不齐,有人为羯赵出生入死,有人誓死不事胡。 李农也仅仅是名义上的领袖。 眼看那支甲骑就要冲到牙纛之下,南面忽然杀出一支人马,长矛大盾,挡在甲骑之前,百余赤膊刀盾手迎着甲骑撞了上去,在半空中化作一团团血雾。 而甲骑战马受到撞击,发出凄厉的嘶鸣,狂奔几步,终究还是倒在地上。 前面数骑倒下,绊倒后面的骑兵。 贼骑的冲锋之势为之一遏,失去甲骑,后排的骑兵则直接撞在长矛上。 保住了牙纛,也就保住了黎阳大军,后退之人见牙纛还在,又回身再战。 两边陷入胶着之中。 “这支人马似乎是氐人!”石闵指着远方。 常炜道:“能挡住贼军者,唯姚弋仲、蒲洪二人而已。” 一提起蒲洪的名字,石闵眼中掠过一道杀机,似乎跟蒲洪有过节。 “司空!李公!” 城墙上响起一片问候声。 李跃回头,发现李农在张良、郑笃的搀扶下走上城楼,面色还算红润,精神不错,看来郑家在他身上没少花心思。 后面还跟着薄武、陈端等乞活将。 不过两人的神色有些难看,不知发生了什么。 乞活军内部破事也多,各种幺蛾子乱飞…… 这场大战已经进入最后关头,他也坐不住了。 “司空!”李跃、石闵、常炜同时拱手。 李农扫了一眼众人,目光飘向战场,似乎看出黎阳大军处于弱势,眉头一皱,“尔等为何作壁上观也?” 一句话,让李跃、石闵、常炜三人同时一愣。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军令 李跃简直怀疑李农病糊涂了。 就算不站在民族大义的立场上,也应该想想石斌之前怎么对他的? 虎牢关山,撤走张贺度,险些造成全军覆没。 困守荥阳城,石斌手握五六万大军在黎阳隔岸观火。 换作李跃,不上去捅石斌两刀,就算是仁义了。 李农被石虎圈养了近二十年,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早已经成了石家的忠仆,骨子里已经没有反抗之心,逆来顺受。火山文学 只是他逆来顺受也就罢了,偏偏让自己难受。 石闵拱手道:“贼军营垒横在我军之间,尚有三四万之众,我军难以逾越。” 常炜则低着头,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之色。 攻自然是要攻的,但绝不是现在,至少也要让梁犊吃掉蒲洪再说。 贼军在营垒中留了至少三万人马,为的就是防备荥阳守军杀出,如今战场陷入胶着,梁犊很可能掉营中人马支援…… “修成侯,陛下派我等前来,是为国纾难,今燕王血战在前,我等岂能袖手在后?”李农一脸的大义凌然,“尔等若是不去,可让张、薄、陈三将前去!” 李跃抬眼望去,张良一脸得色,薄武、陈端则面色铁青。 原以为张良这厮老实本分起来,没想到这厮却走旁门左道,企图通过李农重夺兵权。 这厮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全城的守军都卖了。 他虽是乞活将,但同样也是羯赵的征西将军,已经是位高权重的高级将领,是羯赵的既得利益者。 李跃心中暗怒,从古至今都不缺这种人。 都他娘这时候了,还在算计。 这厮也配叫张良? 再往深处想,一个张良怎么可能有胆量夺石闵的兵权? 就在这时,一人挺身而出,一脚踹出,然后便是一身惨叫,张良整个人都飞出去了,摔在兰锜,上面的兵器散落一地。 所有人都呆住了。 目光循去,却是石闵站在堂中,手按刀柄,冷冷的盯着嘴角溢血的张良,“你一无勇略,二无智谋,诸军跟随你出战,焉有生还之理?” “修成侯!”李农的脸色难看起来。 其他乞活将望向石闵的眼神却亲切了不少。 猛人不愧是猛人,虽然莽撞,却无形中树立了高大形象,拉了不少人心。 如果谁将他当成有勇无谋的匹夫,绝对是最大的失算,他的每一步都走的极为精巧。 石闵冲李农拱手,“闵无状,还望司空恕罪,然则兵凶战危,事关国家危亡,不吐不快,此时出战,时机未到。” 李农从怀中掏出一卷缣帛,上面还沾着血迹,“此乃燕王之军令!” 难怪张良敢造次,原来是有这东西撑腰。 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李农、张良犯不着来夺兵权。 石闵眉头一皱,石斌有都督中外诸军事之权,他的军令不可违背,否则邺城必会清算。 李跃双手接过缣帛,上面的字迹很缭乱,似乎是异常紧张时写下的,“荥阳诸军,立刻出击,不得有误,违令者,夷三族!” 每个字都杀气腾腾。 张良被亲兵扶了下去。 战场上各种声音渐次传来,厮杀声,喊叫声,嘶鸣声,兵器碰撞声…… 有石斌的军令,李农不得不从。 石闵忽然一笑,拱手道:“司空何以冷落在下?冲锋陷阵,何人能与我比?” 这一笑,将之前的不快扫去,也展现出强大的自信。 石虎养孙的身份,李农当然不会真的翻脸,“有修成侯领兵,大事可成。” 石闵望向李跃,“行瑾可愿随某出战否?”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城内兵马早就枕戈而待,石闵率领七千步骑为先锋。 这些人马被他训练了大半個月,气势、精神状态早已不是当初的溃兵。 有什么样的将领,就会有什么样的士卒。 石闵昂首挺胸在前,步骑雄赳赳气昂昂在后,七千步骑里面,也有百余甲骑。 “行谨此战当与吾名震天下也!”石闵意气风发。 李跃亦心潮澎湃,这种场合人生能有几次? 不管石闵以后如何,至少现在是同路人,更是一个强大的盟友。 毫无疑问,他也有极强的个人魅力,能让麾下士卒为其效死。 咚、咚、咚…… 一排乞活军老卒在城墙上擂动战鼓。 鼓声雄浑而带着几分苍凉。 石闵出城的那一刻,李跃有种地动山摇之感,回望身后的魏山、朱序、徐成、梁啸等将,“破贼就在今日!” 在羯赵的规则内抹除羯人,李跃有种强烈的复仇快感。 五千步骑鱼贯而出,迎着春日,走向战场,走向远处的矮丘。 “杀羯奴!”身边的亲卫吼了一声。 李跃骂了一声,“他娘的,乱喊什么?被石斌听到了大事不妙。” 有些事情可以做,但不能宣之于口,至少现在还不能。 旁边的朱序仰头大笑起来。 周围士卒忍俊不禁。 亲卫连忙改口:“杀贼!” 两条狂龙从荥阳城飞出,扑向对面高力禁卫的营垒。 吁—— 左前方石闵挥舞长戟和双刃矛,冲在最前,如有神迹一般,敌营射出的弓箭,都落在他身后。 朱龙马奔动起来,仿佛一团燃烧的烈焰。 数百轻骑冲到前面,扔出绳索,钩住鹿角,一个折转,轻轻一拖,鹿角便被撕开。 随后重骑驰入,血肉横飞。 李跃跟在后面,毫不费力的杀入敌军营垒之中。 但一杆杆长矛铺天盖地刺来,寒光遮蔽了视野。 身边中垒士卒千弩齐发,梁啸率长矛手与之攒刺起来。 “破!”魏山提起狼牙棒,领着甲士杀了进去。 漫天寒光中,到处飞溅着血花和碎肉。 “行谨,可随吾后!”左前方石闵已经杀穿了贼军的矛阵,朱龙马人立而起,朝着朗朗青天长嘶。 一瞬间,李跃热血上涌,在身边甲士盾牌的护持下,迎着矛阵杀了过去。 手中长槊接连刺死两人。 不过左肩也被贼军一支长矛划破,鲜血直流。 石闵在前方纵深大笑,朱龙马扬起前蹄,闪电般窜出,左手长戟右手两人矛,寒光闪动,连斩数人。 李跃喘着粗气,跟这种绝世名将比,自己还是差了些。 “行谨,可随吾后!”石闵已然杀入重围,只扔下这句话在横飞的血肉中。 第一百三十章 厮杀 听了他的话,李跃感觉异常亢奋。 如墙一般的长矛不再那么无懈可击,似乎连矛手的动作都慢了很多。 身边中垒士卒,不断射出弩箭,敌军虽然凶悍,但三四十步内,甲胄挡不住破甲的弩箭,更可况贼军的铁甲并不多。 近十万人马,除了四万高力禁卫,其他人都是关中的流民,羌人、氐人、晋人……被时代的浪潮裹挟,能有一件衣服穿就不错了,更别提铁、皮甲…… 他们发抗羯赵是对的,只可惜跟错了人,时机也不对。 不管胜负如何,经历此战,羯赵在北国的统治也差不多走到了尽头。 贼军如麦子一般倒在地上。 中垒士卒射出弩箭之后,魏山、徐成带着甲士乘乱杀了上去。 又是一阵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不过贼军仿佛无穷无尽,如海浪一般汹涌而来。 石闵的人马也消失在这浪潮之中。 李跃心中苦笑,终究没能追上他的脚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惨烈的杀戮让所有人忘记了恐惧,魏山、徐成、朱序各率一部人马冲杀。 仿佛要在这海浪中寻找出口一般。 李跃大大小小打了这么多场仗,就是今日最为艰辛。 贼军被复仇的怒火裹挟,无惧生死,左手断了,右手提刀刺砍,胸口被砸碎,只要还没咽气,就继续提着矛向前攒刺…… 梁犊敢把这几万人放在后面,肯定有十足的信心。 李跃心中多多少少有些怨恨起李农来,仗本来可以不这么打的,只需再过一两个时辰,前阵的梁犊扛不住压力,必然会调人支援。 也可能这些士卒的性命在他眼中不值一提。 “事已至此,诸军当随吾死战!”李跃大吼一声。 不可能所有的战争都顺风顺水,以后这样的苦战绝不会少。 比梁犊更凶恶的敌人还有很多。 忽然之间,李跃感觉以前跟张遇的大战,简直是小菜一碟。 而每场战争都是一次涅槃,只要不死,必然会更加强大。 生在这个时代,唯一的破解之道便是杀出一条血路。 “死战!”周围亲卫和中垒士卒也跟着大吼一声,然后跟着李跃冲了上去。 六七条长矛贴着自己的腰滑了过去,还有两支长矛刺在最硬的肩甲上,身边的亲卫更是以身体挡住其他方向刺来的长矛和刀。 李跃手中长槊也没停,不断向前刺出,带起一蓬蓬的血雨。 主将在前冲杀,对士卒是莫大的激励。 人人都红着眼,向前推进。 论悍不畏死,黑云军绝不在贼军之下。 李跃许诺他们夺回故土,现在他们以性命报之。 一具具尸体倒下,鲜血缓缓流淌,染红了这片古老的土地。 李跃每向前一步,都会在土地上留下一個血红脚印,身上也全都染成了红色,鲜血顺着兜鍪缓缓滴落在肩膀上,又顺着肩膀向下滑落。 这些血有敌人的,也有亲卫们的…… “扑哧”一声,手中长槊刺穿了敌人胸膛,那人咿咿呀呀的,似乎想想说什么,一阵颤抖之后,终于疲惫的死去。 “将军,已破围矣!”呼延黑一手提刀,另一支断腕装上圆盾。 李跃抬眼望去,层层叠叠的矛阵已经没有,春日高悬,大地葱茏,东面战场上的厮杀还在继续。 贼军四散而逃,身下的人也被分割成五六个小块,缩在营盘之中,覆灭是迟早的事。 黑云军的骑兵正在收割战场。 而北面主营中,石闵正坐在断裂牙纛上喝水,士卒们正在喂马。 李跃赶了过去,石闵将水囊扔了过来,“行谨来何迟也?” 李跃心中苦笑,自己怎能跟他比? 再说他是以骑兵冲阵,四条腿当然比两条腿快。 猛灌了一口,猝然间被呛了一口,水囊里装的不是水,而是酒。 石闵哈哈大笑,“大丈夫怎可不饮酒?” 这玩意儿跟后世啤酒差不多,李跃只是不习惯口味而已,听他这话,仰起头便一通猛喝,喝完之后打了个酒嗝,将空水囊扔给他。 “嗯,也不留些……”石闵抖了抖水囊。 男人四大铁,其中之一便是一同上过战场。 经历此战,李跃明显感觉跟他的关系亲近不少。 营垒被攻陷,东面的贼军逐渐崩溃,姚弋仲的羌骑在贼军中来回冲杀,蒲洪的步卒也开始反击。 北面是黄河,西面是失守的营垒,东面是黎阳大军,南面是须水、贾峪河,贼军已成困兽。 “梁犊败局已定,不可令此大功落于他人之手!”李跃拱手,虽然关系亲近不少,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失。 “行谨所言是也!”石闵霍然起身,翻身上马,目视东面战场。 此战最大彩头就是梁犊。 别看石闵是石虎的养孙,实则并无多少兵权,现在的他正需这个功劳作进身之阶。 “行谨助我!”石闵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处境。 梁犊率四五万人马出战,虽然大势已去,但并未放弃,而是负隅顽抗,骑兵返身与姚弋仲的羌骑驰射,千余持斧力士与蒲洪的氐军厮杀正烈。 石闵勇则勇矣,只是不太在乎士卒的伤亡,上一次虎牢关下之战也是如此,一千骑兵,活着回来的不到一半。 这一次攻打贼军大营也是如此,七千步骑伤亡近半,战马十去其七。 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士卒也是人,不是纸面上的数字。 每一个从战场上生还的老卒,都是一比可贵的财富。 “跃自当效劳!”李跃没有拒绝,令人召来黑云骁骑。 从大势上说,石闵上位符合黑云山的利益。 个人情感上,李跃也希望他能成功,至少他成功要比李农要强些。 一连串的事情,李跃对李农有些心灰意冷,以前羯赵强盛,明哲保身也就罢了,现在羯赵已然行将就木,羌人、氐人都在蠢蠢欲动,谋划本族群大事,而他手握几十万北地晋民,不下七八万的乞活军,却甘心当一条忠犬…… 二十多年来,大河两岸的乞活军万马齐喑,李农功劳不小。 石闵身后已经不足千骑,士卒脸上多有疲惫之色。 而李跃身后的黑云骁骑则满脸兴奋之色,人人右手持矛,左手持弩,人马皆披皮甲。 望着这支骑兵,石闵满脸羡慕,“有此精骑,贼军何足道哉?梁犊首级,必为吾所得!”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争 一阵春风拂过战场,也吹动梁犊的满头乱发。 主营被攻陷,他脸上却没有任何惊慌神色。 叛军的核心战力并未遭受损失,八千高力禁卫还在前阵血战,他麾下还有万余高力禁卫。 这是他翻盘的希望。 不,其实他从未考虑过什么翻盘,从起兵时,心中所思所想便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攻陷邺都,杀石氏满门。 不达成此愿,死不瞑目! 越是靠近邺城,心中的仇恨越是炽烈。 在关中受到的虐待、折磨,早已扭曲了他们的心性,唯有杀戮才能平息心中的仇恨。 “石斌、李农、姚弋仲、蒲洪欲取我头颅,今日就让他们看看,谁先死!”梁犊提起大斧,眼神中死气更加沉重,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情感,只有仇恨、杀戮和扭曲。 而他身边的高力将领们也大多如此。 “都督欲先取谁人头颅?”一员高力将领道。 梁犊狞笑道:“害我等颠沛流离,受尽折磨者,虎也!如今石宣、石韬自相残杀,我等今日就是死,也要再诛杀石虎一子!” 当初在雍城,饿的精疲力尽,手无寸铁,不是一样击败了刘宁的数万大军? 长安之战,石苞五六万的精锐出城野战,同样被杀的人仰马翻。 所以高力诸将并不认为自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们虽是羯人,却同样对石虎恨之入骨。 “此战,先斩石斌,再杀李农、姚弋仲、蒲洪!”梁犊举起斧头。 “杀、杀、杀!”周围军将低沉嘶吼起来…… 北面。 两支骑兵犹如两天长蛇一般在黄河之南绞杀。 姚弋仲的羌骑弓马娴熟,装备精良,但八千羌骑面对四千高力骑兵时,却并未占到多少好处。 高力禁卫人人擅射,隔着一百多步的距离,竟然能精准射中马背上的羌骑。 一个照面,姚弋仲就损失一百多人,心疼的他直哆嗦。 凭借轻骑的优势,远远脱开了距离。 “可恨、可恨!”姚弋仲在马上大骂。 姚襄追上老父劝道:“儿以为,贼军已成笼中困兽,不必急于一时,梁犊与蒲洪厮杀,两败俱伤,我军何必主动送上去?” “啪”的一声,姚弋仲一马鞭抽在姚襄身上,“陛下带某恩重如山,位居人臣之上,今国家有难,老羌岂能袖手旁观?蒲洪何等人也?若梁犊人头为他所取,儿郎们岂不白死?” 姚襄身上穿着盔甲,这一鞭虽重,却并不伤及皮肉,“陛下若在,大人忠心国事理所当然,若陛下不在又当如何?” 石虎对姚弋仲有恩,但对姚襄却没有。 石虎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人尽皆知,他一死,他的儿子们能继续如此对姚弋仲? 而且姚弋仲已经七十,他不用考虑太远的事情,姚襄却不得不考虑。 果然,姚弋仲神色为之一沉,石虎一死,羯赵必然大乱,这是他当着石虎的面说的。 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子孙计。 一阵春风袭来,姚弋仲白发飞舞,目光如剑,“那就先取梁犊人头,为汝进身之物!与你五千骑,不成功,休来见我!” 姚襄已经是羯赵的骠骑将军、豫州刺史、新昌公,但这些还不够。 梁犊掀起偌大的叛乱,震动天下,斩下他的首级,必名动天下,届时北国大乱,名声便是本钱,可招揽无数人前来归附。 “儿此去必斩梁犊人头而归!”姚襄身长八尺五寸,垂臂过膝,文武双全,擅笼络人心,时人称其有孙策之俦。 既然有孙策的才干,自然也会有孙策的雄心。 八千羌骑一分为二,折转向西,然后向南,在高力禁军右侧游弋、盘旋,仿佛天上嗅到血腥气的秃鹰…… 整个战场,最憋屈的莫过于蒲洪。 原本打算跟在石斌和姚弋仲后面,没想到贼军如此生猛,一见面二话不说,趁大军立足未稳,果断发起猛攻。 石斌一向自负英勇过人,麾下三万邺城中军,措手不及,被贼军杀的人仰马翻。 还险些冲到牙纛之下,牙纛一倒,这场大战也就结束了。 石斌本人也撤到后方…… 千钧一发之际,蒲洪不得不挺身而出,挡住了贼军的铁骑,勉强挡住了贼军。 表面看,蒲洪略占优势,实则苦不堪言。 尤其是最前面的一排持斧力士,力大无穷,一斧下去,人甲俱碎,杀伤力极强。 大战一个多时辰,已经有五六百余氐族精锐倒在巨斧之下。 而这些人都是蒲洪精心培养,留待以后起兵之用…… “莫非是姚弋仲、石斌故意害我?”蒲雄黑着一张脸。 这些年蒲家没少被残害,蒲洪的十几個子侄,被石虎以各种手段阴险杀害,只剩下蒲健和蒲雄两根独苗…… 这一战原本跟他们没多少关系,却莫名其妙的被推到前面,姚弋仲的羌骑不来支援也就罢了,石斌竟然也率中军在后观望起来。 蒲健寒着脸道:“依儿之见,何必挡在前面,不若放开道路,放梁犊东进,与石斌争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军跟在梁犊之后,直取邺城!” 羯赵的虚弱在一战彻底暴露出来。 蒲健在枋头一向以胆大而著称,跟蒲雄的沉稳截然相反。 “你二人见识何其浅薄也?梁犊起兵,先破长安,再破洛阳,天下震动,我军若能斩其首,破其军,则北国人心尽归我矣!况且,厮杀如此惨烈,岂能说退就退,说让就让?这一战不是为石氏打,而是为我蒲家打的!”蒲洪眼神扫了扫两个儿子,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大人雄才大略,儿不如矣!”两兄弟同时拱手。 “争天下,争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心,你二人务必谨记!”蒲洪取下腰间长刀。 “儿谨记。” 刀鞘平平无奇,黄铜吞口上还有淡淡的绿锈,一看就有不少年头。 蒲洪缓缓拔刀,刀刃上滚动着一抹暗红,明显是饱饮人血而致。 “某今日便用此刀斩下梁犊人头!”一刀在手,整个人的气势也就变了,眼神比刀更锋利。 第一百三十二章 悲凉 “好一场厮杀!”石斌骑在战马上,望向西面的战场。 贼军大营被攻陷的消息还未传来。 牵着马的阉奴一脸谄媚,“燕王英明神武,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姚弋仲、蒲洪心甘情愿的卖命。” “哈哈……”石斌志得意满的大笑。 他的确应该高兴,石宣、石韬死后,原本石苞实力最强,但石苞拥六万精锐,竟被梁犊杀的人仰马翻,被调回邺城问罪。 另有对手石遵仰慕汉化,手中并无多少兵权。 石虎杀石勒满门篡位,给诸子树立了一个榜样,手上捏着刀子,皇位迟早是自己的。 张贺度拱手道:“此战之后,羌、氐遭受重创,燕王有平叛之功,天下人心归慕,陛下说不得会改变心意!” 石斌本来没想这么多,单纯只是被贼军的声势吓退,现在被张贺度一提醒,心中一动。 皇位谁不想坐坐? 若是顺手把蒲洪也解决了,迎合了石虎之心,太子之位不就手到擒来? 不过这个想法只是在脑海一闪而逝,蒲洪素有勇名,麾下氐军勇猛善战,风险太大。 但蒲洪若是死在梁犊手上,跟他就没多少关系了。 而且蒲洪军看起来也支持不了多久了,贼军已经发起最后的猛攻,犹如山崩地裂一般,令人心惊胆战。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飞奔而来,“启禀殿下,贼军大营为修成侯攻陷,十万贼军溃逃,只剩两万高力禁卫仍在血战!” “棘奴!”石斌目露凶光,脸上胡须根根扎起,仔细观察,会发现他跟石虎如出一辙,只是没石虎那么肥硕。 石闵是石虎的养孙,而不是他的。 抽调张贺度的羯人大军时,已经抛弃了石闵,在他心中,石闵是乞活将的后代,天然与李农亲近。 石闵此时攻打梁犊,反而为蒲洪减轻了压力。 “禀殿下,姚襄五千羌骑自北面击贼!”另一名斥候风尘仆仆的赶来。 石斌脸上更加阴沉,望向战场,贼军虽然凶猛,但被蒲洪死死挡住了。 现在不是耗死蒲洪的问题,而是出手慢了,梁犊的人头就为他人所得。 “棘奴误我大事!可恨!”石斌一阵恼火。 张贺度道:“殿下无需着急,他们鹬蚌相争,我等坐拥三万中军,可坐收渔利也!” “嗯,只能如此!”石斌压下心头怒火。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只听氐人军阵中忽然吹响了号角,苍凉的声音响彻天野,盖过了喧嚣的战场。 “嚯、嚯、嚯……” 数千氐人步骑在后阵集结,仰天发出阵阵呼吼,与悠长的号角形成一种特有的节奏。 张贺度眉头一皱,“不好,蒲洪将搏命矣!”火山文学 蒲洪与诸子勇冠三军,十年前便是冠军将军、都督六夷诸军事,都是一刀一矛杀出来的,功勋赫赫,也因此引起了石虎深深的不安。 现在西有石闵、北有姚襄,东有蒲洪,猛将云集,三面围攻,梁犊这只困守还能抵挡否? 而这三人,背后各自代表晋人、羌人、氐人! 梁犊的人头落在任何人手中,石斌都不愿看到,“胜败在此一举,身为国族,焉能置身事外?自棘城大败以来,国家锐气不存,今日之战,当一扫颓气!” 石斌拔刀而起,大义凛然的扫视身边一众羯将。 羯将目光也兴奋起来。 岂料石斌话锋一转,“张将军,此战汝当效死力,以报国恩!” 张贺度差点没从马上摔下来,蒲洪、姚弋仲都不是好招惹的主儿。 而石闵,更是如杀神一般,想起新安一战,他孤身从十万贼军中杀出时的风采。 从这些狠人手上抢梁犊人头,张贺度全身一颤…… “怎么?莫非张将军不愿?”石斌狞笑着,露出一口黄牙,手上长刀晃了晃。 “末将领命。”张贺度不情不愿的拱手、 周围羯却一脸失望之色…… 连绵不绝的东风迎面出来,新鲜泥土气息中掺杂着浓烈的血腥。 万物复苏的集结,却有无数人倒下,鲜血彷佛水墨一般在大地上晕染开。 李跃落后石闵半个马身。 贼军不管北面,也不管西面,一心向东面杀去。 但似乎遭到了顽强抵抗。 一轮又一轮,声势如雷,却不得寸进。 无数长矛互相攒刺,犹如交错的犬牙,疯狂撕咬着血肉。 北面的羌骑终究还是快一些,从东北面绕到西北面,忽远忽近,忽快忽慢,仿佛一条巨蛇围绕着猎物拖动身体,而高力禁卫则是一头伤痕累累的巨熊。 羌骑于马背上驰射之,不断袭扰贼军矛阵。 巨熊艰难转动身躯,却终究被灵活的羌骑抓到机会,射翻百余矛手,贼军阵列露出一個破绽,从西北角猛然杀入,狠狠刺入贼军大阵之中。 霎时间,嘶喊声山呼海啸,高力禁卫的长矛犹如麦子般一片片倒下。 血光似要冲天而起,声势骇人。 “羌人之悍勇,竟至如斯也!”李跃赞叹道。 出手的时机、角度,都把握的非常精妙,堪称骑兵作战的典范。 能走到这个战场上来的,无疑都是北国的雄杰! “不过尔尔,今日便让他们看看谁才是天下英雄!”石闵傲然道。 说话之间,贼军的长矛已经近在眼前。 有羌人的示范,李跃原本以为石闵也会盘旋、绕后,然后等敌军露出破绽,但石闵不屑为之,长戟一挥,身边十几名亲卫甲骑向前狂奔,就这么直直的撞向贼军长矛…… 吁—— 战马发出痛苦的长嘶,身体已然被十几支长矛洞穿,黑红色的内脏从破口中流出…… 尽管骑兵穿着铁甲,但一身盔甲加上战马的速度,没被长矛刺死,也被撞成了一滩肉泥。 李跃脸上一热,挥手去擦,却发现是一块碎肉。 骑兵、战马的尸体都挂在长矛上。 有些人一时未死,抬眼望着头顶一尘不染的天穹,眼神中隐有一丝悲凉。 而此时石闵猛然提速,趁着面前的长矛被尸体牵绊住,手中两柄长兵刺了过去,洞穿两人,但朱龙马去势不竭,嘶鸣一声,继续向前。 敌军矛阵被生生撞出一个缺口。 李跃忽然明白为何每打一仗,他身边的士卒总是伤亡惨重。 第一百三十三章 秉性 夫骑者,能离能合,能散能集,百里为期,千里而赴,出入无间,故曰离合之兵也。 石闵将骑兵这样用,有些出乎李跃预料。 作为冲锋陷阵的猛将,他是合格的,但作为一军统帅,却比北边指挥羌骑之人差了不少。 这些骑兵视死如归,对他忠心耿耿,在李跃看来,每死一人都是巨大的损失。 世间最难得之物,便是人心。 再者,不是骑上马就能被称为精骑的,十几人的伤亡,已经很大了…… 石闵一马当先,虎入羊群,长戟、双刃矛肆意挥动,带起周边层层血浪。 眨眼之间,七八名贼军倒在地上。 李跃没时间为死去的那几名勇士默哀,带着部众冲了上去。 黑云骑兵远则用弩,近则用矛,很快就在贼军大阵中犁出一条血路。 按道理,骑兵冲入步阵,步卒就应该逃窜,但高力禁卫显然不能以常理视之。 即便被突破,也提着刀盾前来围杀,被骑兵撞飞,依旧乐此不疲。 不过黑云骁骑也非等闲之辈,他们也是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的,两年来跟随李跃几乎无月不战,无日不杀。 与敌人厮杀,与野兽搏斗…… 残酷的生存环境磨砺了他们的身体、精神和意志。 此时面对刀山矛海,依旧习以为常,跟着李跃向前冲杀。 石闵指挥能力有所欠缺,但武勇却是天下之翘楚。 无论刀矛还是乱箭都上不了他分毫。 朱龙马左奔右突,嘶鸣声中竟然带着几分愉悦,一人一马都沉浸在杀戮的快感之中。 惨烈的厮杀,让前方笼罩起一层血雾,石闵黑色的盔甲已然被染红,血雾之中,李跃竟觉得他的身影有些模糊,忽远忽近。 周围敌人一片片倒下。 黑云骁骑伤亡也在增加。 也不知过去多久,李跃全身也被染红,终于杀透重围。 却恰好与羌骑迎面相遇,他们似乎在修养马力,准备最后的冲锋。 为首一将三十几许,身高八尺有余,雄健威武,手持长槊,目光复杂的看着己方。 “我道是谁,原来是姚襄姚景国!”石闵眼底赤红,全身滴血,啪嗒啪嗒,马蹄下现出四团红晕。 斜眼扫了一圈对方兵将,对面几匹战马竟然不约而同的后退了两步。 “修成侯别来无恙。”姚襄在马上拱手,虽然穿着盔甲,但并不像别的后赵军将一般给人暴虐之感,反而有些儒雅。 “闲话日后再叙,休要挡某道路,退开!”石闵早已杀红了眼,连说出的话都咄咄逼人。 “你……”羌骑中走出一人,却被姚襄拦住。 两人就这么在马上对视。 姚襄眉头一挑,“若无我军率先破阵,只怕修成侯伤亡惨重。” “哼,有没有尔等,某一样破阵杀敌,谁人阻我前路,休怪手中兵刃不留情面!”石闵杀气腾腾道,手中长戟和双刃矛张牙舞爪。 而这话李跃听来,感觉有些刺耳。 平日里石闵性情豪爽,但一上了战场,简直判若两人。 或许现在的他才是真实的…… 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冉良早死,石闵年幼便被石虎带在身边,所见所谓,皆是杀戮,不必避免的影响到他。 所以他才会不在乎自己部下的性命。 就像石虎的几个儿子,绝大多数都残暴如畜牲。 “修成侯!”面对石闵的杀气,姚襄也忍不住色变。 “再说一次,谁阻我路,定斩不饶!”最后四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朱龙马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杀意,人立而起,仰天长嘶。 对面战马全都忍不住后退。 姚襄握紧手中的长槊,不过最终还是放松下来,“摆开!” 身后羌骑让出一条道路。 冉闵仰天大笑,策马冲过。 李跃穿过时,眼角余光瞥见姚襄铁青的脸。 姚襄死死望着石闵的背影,所有骑兵穿过,他还是无动于衷。 知道姚弋仲带着两千多骑自北面赶来,见羌骑们脸色不对,疑惑问道:“为何按兵不动?” 早有羌骑将方才发生之事说出。 姚弋仲勃然大怒,一马鞭抽在姚襄身上,“尔为军主,麾下五千之众,何惧石闵区区一匹夫?愧杀我也!” 马鞭不断落下,抽在姚襄头上、脸上、肩膀上…… 姚襄一声不吭。 石闵走了,但那股寒气依旧留在心中。 他也是征战沙场的宿将,很清楚当时若是不让开,石闵一定会出手,而自己也将死在他的矛下。 说来也奇怪,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反而让他好受一些。 疼痛之后,心中的惧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和羞愧。 “石闵辱我太甚,他日必报此仇!”姚弋仲白发倒竖。 长子姚益生道:“石闵莽夫尔,他冲在前,我军可蹈其后,渔翁得利也!” 姚弋仲的愤怒一般是石闵带来的屈辱,另一半则是对姚襄的无动于衷。 原本滠头的继承人是长子姚益生,但因为姚襄英武过人,擅于笼络人心,滠头诸豪酋、将佐请求,所以才立的姚襄。 但现在姚襄的表现实在令他太失望了。 人有时候退了第一步就会退第二步第三步。 “诸军随我擒杀梁犊,后退一步者斩!”姚弋仲愤恨的目光望向东南面的那支骑兵,石闵高大的身躯和高达的战马显得尤为突出。 而此刻的石闵对来自身后的恨意根本不在乎。 他只在乎梁犊的人头,用这一战做进身之资。 然而身后的骑兵却有意无意的与他保持距离,全都靠向李跃这一面,只有他身边的三百多亲骑紧紧相随。 前方的战场更为猛烈。 高力禁卫也知道到了最后一刻,越发疯狂的向前争杀。 只是人力终有尽时,他们一路从陇右杀到荥阳,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虎牢关下一战,便是他们从顶点滑落的开始。 即便是霸王项羽,也会有师老兵疲的一天。 手无寸铁时起兵,接连击败刘宁、石苞、李农,攻陷长安、洛阳,作为一支军队,到了此刻,已然油尽灯枯。 很多人只是习惯性的杀戮,并不在乎自己的斧矛是否砍在敌人身上。 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不断举起斧头,向前挥砍、收回、再砍下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取舍 千军万马中,石闵朝着敌军咆哮:“梁犊!” 但这声音再大,也终究压不过战场的嘈杂。 一千六百多骑摆出一个锋矢阵,石闵当仁不让的纵马在最前。 李跃居中,左边徐成,右边魏山。 这两人也代表黑云山的最高战力。 尤其是徐成,年岁不大,潜力巨大,绝非寻常好勇斗狠之将,很多时候,颇会用智。 魏山则一如既往的喜好冲锋陷阵,见识到石闵的凶悍之后,更加卖力。 不过石闵是这时代勇力的天花板,百年也难得出此一人。 李跃回望身边,士卒们脸上多有疲色。 石闵骑着朱龙马,艺高人胆大,仿佛永不知疲倦,但士卒们都是常人,没有他这么生猛。 连战马的速度都慢了许多,口鼻间喷出阵阵白气,有的战马嘴边已经有了白沫…… 姚襄率部下羌骑休整,而己方一刻未停。 好在每名骑兵都配备双马,很多人直接在奔腾的马背上换马。 “梁犊!”前方传来石闵阵阵咆哮声。 手上的长戟、双刃矛跟他的人一样,永远不知疲倦,在敌军中肆意收割人命。 得到了石闵的支援,前阵蒲洪压力大减,一支两千余的步骑忽然从东南杀向高力禁卫的侧后。 这支人马异常强悍,为首的三四百人赤着上半身,左右盾,右手短刀,在大斧长矛之间仿佛脱兔,来去自如。 一旦杀入三步之内,便是高力禁卫的噩梦,专挑盔甲覆盖不到之处下手。 而刀盾手后面跟着甲士,一旦缺口打开,甲士便一拥而入。 十几员氐将,如若下山猛虎,不要命一般冲杀。 终究是李跃的骑兵快一些,加上有石闵这员绝世猛将,很快就凿穿了敌阵。 然而战场上并未寻到梁犊身影。 每支军队都有自己的军魂,梁犊正是这支军队的核心。 他不死,高力禁卫不会放弃厮杀。 “梁犊!”石闵一声又一声的呼喊着。 但几万人的战场,哪里是这么容易能寻到的。 后方马蹄声大作,李跃回头,却见是姚襄的羌骑。 不,最前的一人不是姚襄,而是一员白发苍苍的老将,威风凛凛,长矛上挂着一员敌将的尸体,高高挑起,然后扔向敌军。 周围从骑一阵喝彩。 此人不用想就知道是羌主姚弋仲,其盛名不在蒲洪之下,羌骑在他手上,和在姚襄手上气势明显不一样。 而他们似乎也在寻找梁犊的身影。 两军在战场上交错而过,姚弋仲挺矛斜指,怒骂道:“石闵小儿,休要猖狂,老夫来此,梁犊非汝之物!” 隔着二三十步的距离,长矛自然无法刺过来,但这个举动无疑是严重的挑衅。 姚弋仲年纪都一大把了,没想到脾气如此火爆。 石闵在姚襄面前肆无忌惮,但面对姚弋仲却收敛了一些,只是冷笑一声。 石虎还活着,两人都顾忌对方的身份,不敢火并。 两支骑兵在敌军之中肆无忌惮的冲杀,东南面还有一支氐军,加上正面战场的蒲洪军,四支人马合力绞杀,高力禁卫终于扛不住了,被分割成三段。 他们虽然还握着武器,却根本挥舞不动。 任由骑兵宰杀。 这一战他们最先发动,前后将近三个时辰,人力到了极限。 战场也成了一面倒的绞杀。 羌人、氐人仿佛有默契一般,无论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的高力禁卫,只要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过一個活口。 墙倒众人推,眼看贼军不行了,东北面再杀来一支万人的步骑。 看装束和旗号,就知是石斌的邺城中军。 很多人都是深目高鼻的羯人,但他们杀起自己的同类来,比羌、氐更为凶残,人死了还被割下人头,挂在腰间,哈哈大笑…… 高力禁卫被斩尽杀绝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此时,西南面的一处不起眼的矮丘上,千余持斧力士嘶声大吼起来,“梁犊在此,尔等可来决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东面,却没想到他们跑到西南去了。 土丘之下是须水河,只要踏出这条河,向南窜入森林之中,他们还有一条活路,随便找个山头一钻,多活几年绝对没问题。 然而他们却选择死战。 “梁犊在此,尔等可来决死!” 呼吼声令战场忽然安静了许多,周围只有轰鸣的马蹄声。 这声呼喊似乎也刺激到了战场上的高力禁卫,他们重新鼓起斗志,“杀、杀、杀!” 近万人此起彼伏的吼声,让大地为之一震。 整个战场都沸腾起来,羌骑、氐军、羯赵中军纷纷向南面杀了过去。 残存的高力禁卫也向矮丘扑了过去。 仿佛一道道血浪涌向南面的矮丘。 矮丘上,清一色的大斧甲士,朝着诸军狞笑,“来吧、快来受死!” 南面的那支氐军步骑离的最近,最先冲了上去。 一阵乱箭,赤膊氐人刀盾手不是被射中了面门就是手脚,被钉在地上惨叫。 很明显,这是梁犊最后的力量,他既然愿意留下来死战,肯定有死战的资本。 高力禁军箭术精准,站在土丘上,视野开阔。 氐人还不放弃,继续向土丘发动猛攻,为首几骑,几乎冲上土丘,然而一阵寒光闪耀,氐人连人带马,被劈翻在地。 居高临下的大斧爆发出恐怖的杀伤力。 氐人完全被杀懵了,矮丘上全是他们留下的尸体,鲜血缓缓流下…… 蒲洪望着土丘上耀武扬威的高力禁卫,怒从心起。 不是他攻不下这座土丘,而是心疼麾下士卒的伤亡。 鏖战至此,他们挡在最前,承受高力禁卫疯狂进攻,付出惨重的代价,吕婆楼、强汪等骁将全都负伤,不能再战。 几个孙子,蒲黄眉、蒲硕、蒲腾也都伤痕累累。 “儿愿再率一军,不取梁犊人头,绝不生还!”蒲雄咬牙道。 想要取下梁犊人头,就必须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蒲洪回望身后士卒,士气尚在,然则人人脸上也疲色深重。 东面的大军一时片刻还赶不过来,就算赶来,也早就疲惫不堪,不知要流多少血。 “梁犊区区一匹夫,焉有我麾下儿郎性命贵重?不取也罢!”蒲洪长声道。 士卒们一脸感动之色,“将军!我等还可死战!” 蒲洪望向狂奔而来的两支骑兵,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也就没了,此时退下,未尝不是明智之举,“大可不必,我等他日还要驰骋天下,不能折在此处!”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先攻 终究还是姚弋仲的羌骑快一些,他们多时轻骑,又休整了半个时辰,精力充沛。 李跃的黑云骁骑跟着冉闵一路强行冲杀,战马早已疲惫。 远远的就听见姚弋仲张狂的大笑声,“石闵小儿,梁贼人头,某先取之!” 石闵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火气不在姚弋仲之下,以矛杆狠狠拍击朱龙马,朱龙马吃痛,长嘶不止,飞奔向前。 但朱龙马是神驹,黑云骁骑却不是,石闵的从骑也不是,被甩在后面。 石闵在马上返身大吼,“快快追上,不可误了某之大事!” 一名从骑的战马忽然栽倒在地,接连绊倒数骑,发出一片惨叫声。 鏖战至今,人力纵然不怯,马力已竭。 李跃自己也累的直喘气。 然而石闵却没想这么多,策马复回,眼神已不是当初那般和善,有些冷。 李跃道:“梁犊以逸待劳,居高临下,麾下甲士必定死战,不妨让羌骑去触触霉头,我等怎可回复些气力,然后一鼓作气,杀上土丘,取下梁犊首级。” 石闵眼中的冷意这才去了一些,点头道:“行谨所言正是!” 李跃心中却有些不太舒服,自己尽了力,还不怎么受人待见…… 另一面,羌骑虽然冲在前面,却并不怎么好受。 矮丘上,羽箭并不怎么浓密,却极为精准,羌人都是轻骑,人披皮甲,战马却光溜溜的。 射人先射马。 人中一箭,只要不是要害,会咬牙硬挺,但战马中箭,即使不是要害,也会立即混乱。 土丘下,羌骑一匹匹的栽倒,发出阵阵哀鸣,然后被后面的骑兵践踏至死。 而羌骑的驰射,从下向上逆射,射程大为缩减。 而且骑射的准度原本就不高。 高力禁卫在土丘上发出阵阵狞笑声。 这笑声也刺激到了姚弋仲。 姚弋仲火气虽大,却并不是莽夫,将羌骑一分为三,围着土丘盘旋,试图寻找贼军的弱点。 小小土丘,到处都是弱点,但也可以说没有弱点。 因为弱点都是针对人而言的,上面的高力禁卫不想活,只求死战,自然就没有弱点。 羌骑尝试从各个方向攻击,都无法冲上去。 梁犊在土丘了上挖了不少陷踢坑,战马踩上去,马蹄陷下去,立即骨折再不能动弹。 千余步军,凭借地形,生生挡住了七八千的轻骑。 这让李跃想起历史上的李陵,凭借五千丹阳楚人勇士,靠两条腿在草原上与匈奴八万余骑大战,前后杀伤近万人,匈奴人为之胆寒,若不是箭尽粮绝,加上叛徒出卖,李陵险些再杀回汉地…… 梁犊挑选此处矮丘,颇为精明。 百余羌骑在土丘上和战马一起哀鸣。 高力禁卫将人俘虏,当着姚弋仲的面,一一割喉。 还不是一刀毙命,而是在喉咙上割开一个口子,让血缓缓喷出,人却如离了水的鱼一般在土丘上挣扎、扭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高力禁卫放肆的狞笑声,他们边笑,边割下死马后腿上的肉,这就么送入嘴中…… 土丘下的姚弋仲目眦欲裂,“狗贼,若被吾生擒,必食汝肉,寝汝皮!” 喊声再大,也无法影响到山上的贼军。 李跃暗自庆幸,若自己冲上去,不知深浅,很可能也伤亡惨重。 当然,羌骑还可以靠人命去堆,七八千的羌骑从一個方向猛攻,不计伤亡代价,总会让杀上去。 但姚弋仲显然舍不得他麾下的精锐就这么断送了。 顷刻之间,战场又陷入僵持状态。 矮丘上的高力禁卫或坐或躺,保存体力。 李跃喝了些水,休息了半个时辰,体力有所恢复,士卒们脸上的疲色也去了大半。 这时北面大股步骑南下。 一看他们深目高鼻的长相,就知道是石斌麾下的邺城中军。 晋出于曹魏,继承了曹魏中外诸军的模式。 前赵、羯赵也都承袭这套兵制,石虎更是将羯赵举国可战之兵集中于邺城,将天下百姓充实冀州,强干弱枝到了极致。 也正因此,勉强维护住了他的统治。 这些步骑极为得意,每人手上提着几颗同族的人头,更有甚者马上挂了一圈头颅,奔驰之时,头颅互相碰撞,他们却在马上开怀大笑。 自相残杀并非华夏的特例。 华夏至少还一套表面的礼仪制度约束,而秦汉以来,匈奴、鲜卑、羯人的自相残杀更为惨烈。 数百骑簇拥着一员羯将远远观望,背后的旗号是“卫将军张”。 卫将军与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同列,仅在大将军之下。 “汝来此何意?”石闵策马上前。 张贺度说话都没底气,“见此处攻杀正急,特来观望,永曾勿疑也!” “身为朝廷大将,缩手缩脚,汝有何面目对陛下重托?” 石闵不到三十岁,张贺度四十往上,两边的官职也差距巨大,但张贺度在石闵面前气势全无,仿佛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下马!”石闵大喝一声。 张贺度茫然的望着他。 “吾正欲取梁贼首级,借你战马一用!”嘴上说是借,实则是明抢。 石闵一挥手,身后的亲兵们上前。 张贺度身边的亲兵都看着他,但他却不敢动弹。 李跃在后面看的一愣一愣的,似乎羯人们都很畏惧石闵,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 “此地兵凶战危,汝既不战,休在此扰我军心,速走!”马被抢了,还要赶别人走。 不过石闵越是跋扈,羯人越是听话,竟然真的就这么走了…… 石闵意气风发,“诸军听令,随某攻山土丘,取下梁犊首级!” 喊声虽大,动的也只有他的几百从骑。 黑云骁骑全都目光炯炯的望着李跃。 李跃心中一暖,这才是自己的手足、袍泽,两年多的征战,让大家紧密联系在一起。 石闵脸色一沉,他的那套对羯人好使,但对黑云骁骑并不管用,也不好发作,换了语气,“行谨,当随吾建功立业!” 这一刻,石闵又变成荥阳城的那个石闵,性格豪爽,平易近人。 这一战无疑会异常惨烈。 战场上的优势,从来不是兵力多寡。 梁犊起兵时手无寸铁,谁能想到他能一路攻陷长安洛阳? “尔等愿随某死战乎?”李跃目光扫光众人,一张张或沧桑、或朝气蓬勃的脸。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徐成带头吼道。 “誓死追随!”众人朝春光烂漫的天穹举起了刀矛。 刹那间,李跃能清晰感觉到与他们心意相通。 石闵返身上马,两手持长刃在前,从骑紧随在后,即将出发时,他忽然回头,眼神极为复杂,有些恍惚,有些羡慕,还有些意味深长…… 虽然是同路之人,却有着各自的目标。 李跃心中忽然有种明悟,石闵的城府一直隐藏在他豪爽的外表之下。 每个人都是复杂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攻守 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其善将者,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使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受敌可也。 尉缭其实就是吴起的仰慕者,所著的《尉缭子》大量借鉴了吴起的兵法理论。 战场上,有必死之心者往往不会死。 行军打仗,原本就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比的是谁果断、狠决! 蒲洪和姚弋仲都爱惜部下,不愿舍命搏杀,所以冲不上去。 这也跟羌氐人口不足有莫大的关系。 不是他们胆怯,而是每死一个核心部众,对他们族群而言都是不小的打击。 两人都以仗义爱下而著称,石虎以暴政虐民,两人都曾多次劝谏过,让石虎善待百姓。 现在,蒲洪和姚弋仲不敢玩命,石闵敢! 春风自东面而来,如此和缓,如此温柔,却无法消弭战场的血腥和残酷。 这一战如果是李跃一个人打,绝不会选择正面进攻。 贼军虽掌握地利,却有一个致命弱点,土丘上缺水,只需围困数日,梁犊将重蹈当年马谡的街亭之败。 只是战场不会给李跃这么多时间。 “此战当一往无前,绝不可迟疑,若死,某当战死在诸位之前!”石闵振臂而呼。 周围骑兵士气大振。 作为一個冲锋陷阵的猛将,石闵完美的无可挑剔,几句话就激励了人心。 朱龙马一跃而前,犹如一道燃烧的烈焰。 石闵出马,气势明显跟姚弋仲的羌骑不同 马蹄如雷,战场上一大半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石闵义无反顾的冲在前面,周遭十数骑持盾紧随。 矮丘上不断有人射出羽箭,却无法伤到石闵,偶尔几箭正面射来,或被他偏头躲过,或被他身上的盔甲弹开。 朱龙马跟他的主人一样,也经历了无数次血战,早已知道如何在战场上活下来,奔动之时,忽左忽右,生生避开了五六支射向它的羽箭。 这也让后面的起兵能追上它的脚步。 黑云骁骑各自保持七八步的距离,即便被射中了,也不会影响后面的袍泽。 皮甲防御力虽然不如铁甲,但至少能稍稍抵挡箭势。 很多人身上扎着一两支箭,却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冲锋。 李跃寻思着将来有条件了,一定要打造出一支真正的铁甲骑兵。 此时若有一支装备精良士气旺盛的铁骑,梁犊的这道小土丘何足道哉? 正思量间,石闵快马已然冲上矮丘,化作一团烈焰,霎时间,血光冲天,矮丘西北面仿佛被点燃了一般。 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手上两杆长兵抡转如飞,几个持斧力士前来拦截,战马一错而过,一人的头颅被长戟割下,一人胸膛被两人矛刺穿,接着马力单手将此人挑在半空两三个呼吸,然后甩在地上。 那名持斧力士连人带盔甲,不下两百斤,虽说是接着朱龙马的冲力挑起,但石闵的膂力也是相当惊人了。 李跃双手勉强能做到,但绝不会如他这般轻松,挑杀一人后,抡动长戟,将两名甲士抽飞。 其他骑兵接着缺口冲了上去。 姚弋仲、蒲洪没做到的事,石闵毫不费力…… 不过冲上矮丘不意味着赢了。 高力禁卫疯狂反扑,他们奈何不了石闵,却能对其他骑兵造成重大杀伤。 大斧迎着冲来骑兵横劈,身体被长矛洞穿,但骑兵也遭受重创,半个马头和骑兵的前胸被劈开,断裂的肋骨白森森的暴露出来…… 梁犊选择此地为最后战场,是经过深思的。 矮丘上并不平坦,高低错落,还非常狭窄,战马稍有不慎便崴了蹄,骑兵摔下马来,被四五把大斧分尸…… 还有骑兵互相拥挤,土丘上滚落下来。 石闵的从骑所剩无几。 高力禁卫们纵声大笑,“此敌便是尔等葬身之所!” 而石闵的朱龙马因矮丘上的崎岖,无法冲驰,反而成了累赘,被四五员高力将围攻,怒吼连连。 “下马!”李跃当机立断。 战马没有速度,只会成为敌人的靶子。 黑云军上马为骑兵,下马为步卒,在山上如履平地,与虎狼搏杀,这片小土丘自然奈何不了他们。 下马之后,徐成、魏山二人在前,骨朵和锤对上大斧有明显的劣势,好在徐成反应及时,组织三十多名手持狼牙棒的甲士在前开路。 其他人在后以弩机策应。 一阵火花飞溅,到处都是叮叮砰砰的声音。 弩箭虽利,不过贼军都披重甲,即便中箭了,一时片刻也不会死,反而激发出他们凶性,更加悍不畏死。 两边不断有人倒下。 狭路相逢勇者胜,高力禁卫不惧生死,但黑云军亦非懦夫。 提着狼牙棒与高力禁卫的大斧力战。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砸! 一棒一棒的砸下去,不管地面是大斧、铁甲、盾牌,还是人…… 两军就在这不大的矮丘上绞杀着。 这一刻让李跃感觉回到了当初黑云山的南上空地上。 当时高力禁卫们气焰嚣张不可一世,黑云军吃尽了苦头,借助天时人和,才勉强将他们击退。 而现在,攻守已然异形,黑云军攻,高力禁卫守,宛如宿命轮回…… 矮丘之东,蒲洪、蒲健、蒲雄父子正望着上面惨烈的搏杀,神色不断变化。 响亮的砸击声穿过战场,清晰的传入他们耳中。 “未想石闵竟勇悍如斯!”蒲健喃喃自语道。 “观起装束,似乎并不是李农部众?”蒲雄心细如发,看出了一丝不同。 他因战功而升任羯赵龙骧将军,对赵军了如指掌。 “不是石闵,又是何人?”蒲健实在想不出李农的人马能强悍到这一步…… 与此同时,矮丘的东北面,姚弋仲神色更为复杂,以他性格,若是庸碌之人,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石虎他也当面顶撞过。 “石闵!石闵!”姚弋仲嘴中轻声呢喃着。 毫无疑问,这一战让石闵功成名就,声名远扬。 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几个儿子。 姚襄只凭眼神就知老父在想什么,“中原百战之地,前有蒲洪,后有石闵,燕人虎视在北,晋人窥伺在南,不如谋取关中,远离中原是非,十数年后,国力强盛,可再席卷关东,一如当年大秦横扫六国!” “就算要谋取关中,也需先斩下梁犊人头,挑选千名精锐,随老羌上去厮杀!”姚弋仲眼神凶悍。 第一百三十七章 力战 高力禁卫也知道石闵勇武,又调过去了几十人。 石闵身边的从骑已经所剩无几。 即便如此,两杆长兵挥动之下,不时有人倒下。 不过,战马冲不起来,石闵的战力下降了一半,带着十几名亲卫与敌人下马厮杀。 一片血光之中,李跃望着前面,土丘正中,一员贼将正盘膝而坐。 这人化成灰李跃也不会忘记,正是当日南山战场上的贼将。 五短身躯,极其壮硕,全身的肌肉仿佛要将盔甲撑暴,眼神漠然的看着战场,两三百持斧甲士立于身后,杀气腾腾。 从气势上看,此人应该就是梁犊。 杀了他,这场血战也就结束了。 两年时间,黑云军已经脱胎换骨。 战场虽然混乱,但士卒们丝毫不乱,以什、伍为建制互相配合,杀的高力禁卫节节后退。 黑云军能崛起,一半是因为他们本身勇猛善战,另一半则是李跃培养和提拔了大量底层军官。 尤其是伍长、什长,全都是忠心耿耿的热血男儿,经过李跃悉心教导,早就不是这时代单纯的武夫。 反观高力禁卫,勇则勇矣,但也混乱。 很多人都是各自为战,没有建制,仿佛迷失在杀戮之中的野兽。 短时间内能斗得旗鼓相当,但时间一长,高力禁军的短处便显现出来。 个人的力量再大,也无法与群体的力量相抗争。 两炷香的功夫,高力禁卫渐渐处于下风。 这时土丘正中的梁犊缓缓起身,灰色的眼神望向阵中的李跃,忽而嘴角一笑,似乎认出了李跃,举起斧头做了个挑衅的动作,大吼一声,“杀!”火山文学 吼的倒是慷慨激昂,但他却没冲上来。 只让亲卫扑过来。 矮丘登时变得寸步难行,到处都是铁甲,到处都是大斧和狼牙棒。 尸体堆满了脚下,从天空往下看,仿佛一块巨大的血肉磨盘,血水缓缓流下,将矮丘染成鲜红色。 冲过这道铁甲堆成的人墙,便能杀到梁犊面前。 然而就是这短短四五十步的距离,却极为艰难,周围黑云军士卒不断挥击狼牙棒后,体力也在快速下降。 “梁犊小贼,可敢决一死战?”魏山在人群中嘶声大吼。 然而对面传回的只有梁犊刺耳的笑声。 “狗贼受死!姚弋仲来也!”一声战马嘹亮的嘶鸣,矮丘西北面忽然冲上来五骑,同样也是全身浴血。 其中两骑刚落地,又滑下陡坡,还有一骑一脚踩在陷蹄坑中,摔在地上。 为首一骑,手持长槊,白发飘动,踩在尸堆之上,正是老羌姚弋仲。 能从陡峭的西北面策马冲上来,姚弋仲的马术当真令人惊叹。 更多的羌人从身后爬了上来。 此时梁犊身边只有十余甲士。 李跃暗叫不妙,鏖战这么久,付出巨大代价,却为羌人作了嫁衣…… 姚弋仲来的太及时了,正好梁犊和李跃杀的难解难分。 都说老羌耿直,但现在看来,老而不死是为贼,说的一点都没错。 “哈哈哈,梁犊人头将为老羌所取!”姚弋仲奋起长槊,抖擞精神,胯下战马人立而起,威风凛凛。 接着,战马一跃而出,有如电掣,长槊化为一道利芒。 似乎连梁犊都被姚弋仲的声势震慑,惊讶的望着他。 不过就在此时,姚弋仲“嘿”一声,战马忽然一矮,栽倒在地,将他甩了出去…… 原来是乐极生悲,踩中了陷蹄坑。 姚弋仲一个狗啃泥扑到了梁犊面前七八步远。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起来,梁犊一时没反应过来,望着地上摔的七荤八素的姚弋仲。 老羌虽猛,但毕竟七十高龄…… “父亲!”这时羌人中一声呼喊,将所有人拉回了现实。 姚襄带着数十羌人不要命一般冲了过来。 另一边的梁犊猛省,提着斧头冲了上去。 地上的姚弋仲扑腾了几下,终究还是站了起来,拔刀在手,眼神凶悍,一步不退。 不过灰头土脸,显得有些狼狈。 李跃正觉得滑稽,左后方传来一声大吼:“梁犊何在!” 却是石闵杀透重围,赶了过来。 手中的两把长兵变成了一支断矛和一把骨朵,大步向前,全身上下再次被鲜血染红,身边亲卫一個不剩…… 仿佛永远不知道疲惫,眼神中只有暴虐的杀意,令人心惊胆寒。 黑云士卒主动让开道路。 走过李跃身边身边时,忽然看见他左肋下有一道伤口,盔甲已经破开,鲜血淋漓。 李跃心中一震,没想到石闵也会受伤。 不过这伤口并不致命,他的盔甲自然是上乘货,再则他的身体比较强壮,这点伤反而更加刺激了他的凶性。 一步不停,如疯虎下山,挑激战最烈之处杀入,手中骨朵上下翻飞,甲片和血肉一起飞溅。 他的到来,仿佛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僵持的战场,开始有利于黑云军,周围士气大振,仿佛身体中重新灌入力气。 此消彼长,高力禁卫最后一口气也绷不住了,被黑云军冲破阻拦。 而石闵站在原地喘气,见梁犊正在和羌人激战,眼中浮起怒色,“老羌狡诈,我等血战多时,不可让其得逞!” 煮熟的鸭子让别人吃了,李跃自然咽不下这口恶气,“修成侯的伤势……” “这点小伤不碍事,不取梁犊人头,我寝食难安!”石闵喝了一口水,用绦带勒住伤口,扔掉断矛,再捡起一把骨朵。 短兵明显更适合眼下的战场。 “事不宜迟,在下助修成侯!”李跃也捡起一把骨朵。 这场大战打到这个时候,也该结束了。 从梁犊攻不下荥阳开始,他的命运便已经注定了。 荥阳后面还有陈留、黎阳、枋头等重镇,然后才是邺城。 五十步外,梁犊陷入苦战之中。 姚襄终究快他一步,父子二人血战,抵挡了一阵,后方的羌人赶来,忽然扭杀在一起,难解难分。 石闵大步向前,提双骨朵入阵,迎着一名高力禁卫劈下来的大斧挥出。 “砰”的一声巨响,火花四溅。 大斧脱手而出,而石闵的另一骨朵直接击在他的胸口上,整个人软软倒下来。 “滚开!”一声大吼,声震全场。 几名攻来的高力禁卫大斧举在头顶,硬是不敢砍不下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坠马 梁犊、姚弋仲、姚襄等人停止了厮杀,纷纷望了过来。 见犹如杀神一般的石闵,目光皆是一震,极为忌惮。 周围羌人更是不敢动弹。 李跃和石闵就这么杀入阵中,感觉高力禁卫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远不如之前战场上的凶悍。 不过石闵的伤势似乎越来越重,连呼吸声都有些沉重。 顷刻之间,李跃和石闵就杀到了战场的垓心。 三股人马对峙,却全都诡异的安静下来,谁也没有先出手。 石闵直直的盯着梁犊,仿佛眼前只有这一人。 姚弋仲、姚襄望着石闵,眼神闪过阵阵惊怒之色。 还是梁犊最先开口,疯狂嘲讽,“石虎倒是养了一群好狗!老狗姚弋仲,小狗石闵,不,不对,你本姓冉,真以为改了石姓,就成了石虎的好孙?” 姚弋仲和姚襄一脸淡定。 这时代称人是狗,并非骂人之语,秦汉时便有功狗、忠犬之说。 石闵没有说话,但脸色却在一点点的铁青。 一般而言,一个国家前三四十年,战争能力到达顶峰。 但石虎篡位以来,不止阴杀蒲洪子侄,但凡国中有才干之将,皆被其以各种名目除去。 羯族人口就这么多,能出几个名将? 而名将绝不仅仅只是冲锋陷阵那么简单。 羯赵朝堂上青黄不接,只剩下麻秋、李农、张贺度、刘宁、王朗、王擢这些庸将,打一个梁犊都这么费力,还要借助羌人氐人的力量。 棘城之战,石虎几十万大军分崩离析,唯有石闵全军而还,按道理在十年前就该重用他。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石闵依旧只是個杂号将军…… 由此可看出石虎虽然亲近石闵,却并没有真正信任。 现在,梁犊的话正好揭开了石闵心中不愿提起的痛处。 这时姚弋仲也大笑起来,“哈哈哈……” “贼子是故意激怒修成侯!”李跃低声提醒。 好在石闵并非莽夫,也比较听人劝,很快就恢复过来,“哼,徒逞口舌之利!老羌,今日你若退下,此事就当没发生过,你我同殿为臣,继续匡扶大赵。” 表面都在废话,实则三方都在聚集人马,准备最后一战。 姚弋仲冷笑一声,“梁犊头颅,人人有份,凭何让与你?” 这话让一边的梁犊大为不爽,“呸,老匹夫休得猖狂,若真有能耐不妨与某下场厮杀!” 姚弋仲摔下马后,又与梁犊搏杀,梁犊身上没伤,而姚弋仲、姚襄身上都带着伤,明显是吃过亏了。 “老夫纵横天下,岂会自贬身份,与你这匹夫、贼子厮杀?”姚弋仲头上还沾着草灰,狼狈至极,嘴皮子依旧很硬。 想起他刚才乐极生悲摔下马,李跃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笑声引来姚弋仲的目光,“你是何人,胆敢如此无礼?” “黑云山李跃!” “原来是流贼!”姚弋仲一脸不屑。 没有官职在身,无论干什么都会非常被动。 想要在乱世中崛起,钻进大山招抚流民、训练士卒肯定是不够的,山中无论怎么发展,潜力终究有限,比不上平原上的城池,养不活那么多的人口。 汉末黑山军、白波贼、泰山寇拥众近百万,却依旧被军阀们杀的满地找牙。 永嘉之乱后,不知有多少人在山中称王称帝,最终全都烟消云散。 李跃不是第一次听别人称呼自己为贼,这点嘲讽不算什么,反唇相讥道:“阁下祖上不过为陇西草寇尔,今日为公卿,焉知他日不会为丧家之犬?” 姚弋仲这支羌人世居洮水、罕水之间,侵扰东汉,光武帝派杨虚侯马武击之,逃亡出塞。 后举众内附东汉,被迁至南安郡定居。 谈论血缘、家世,本就是一件非常没意思的事情。 “大胆!”姚弋仲勃然大怒,提刀斜指李跃,“休以为有石闵庇护,某不敢杀汝!” 真若有能力杀自己,也不会说出这番话。 李跃没有愤怒,也没激动,正色道:“尔等夷狄不知礼义廉耻,若非华夏王化,将世代茹毛饮血,也野兽为伍,今一朝得志,夜郎自大,恩将仇报,助纣为虐,欺我中土无人,某倒要看看,尔等能猖獗几时!” 姚弋仲的老脸犹如火烧一般,姚襄盯着李跃,满脸杀气。 辱人者,自辱之。 不过石闵脸色有些难看,他是石虎的养孙,自幼为夷狄所养,李跃的话多多少少触及到了他。 这时梁犊忽然大笑起来,“说的好,羯、羌皆乃夷狄也,能猖獗几时?” 李跃这才想起他自称晋征东大将军,天然站在晋朝的立场上,而他本人也是晋人。 周围高力禁卫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们不是羯人一般…… 这也说明正统的深入人心,以及羯赵的不得人心。 其实羯人老老实实在上党种田上百年,很多人已经汉化,八王之乱,并、雍二州深受其害,羯人活不下了,跟着流民帅汲桑聚众起兵,后转投刘渊,这才壮大。 而很多从西域迁徙而来的胡人,对羯赵并无多少认同感…… 李跃说的是夷狄,而不是羯赵,梁犊却故意煽风点火,用意再明显不过。火山文学 爬上矮丘的羌人越来越多,人数渐渐超过了两外两边之和。 姚弋仲须发皆张,愤怒到了极点,但终究没有失去理智,“先取梁犊人头,再杀此贼!” “杀!”羌人们一阵大吼,冲向梁犊。 李跃和石闵自然也不会闲着,拥众也杀了过去。 只听见梁犊大声喝骂:“呸,我等同为晋人,当先杀羌贼,再杀入邺城,屠尽石氏满门,死而无憾也!” 石闵冲在前面,身上却没有之前的杀伐之气,更没有方才的神勇,眉头紧锁,一声不吭,也不知在想什么。 还是徐成、魏山两人冲在前面,开出一条血路。 原本就是几十步的距离,几个呼吸间也就杀到了。 梁犊被一众羌将包围,陷入苦战之中,蚁多咬死象,高力禁卫一个个倒下。 眼看李跃冲了上来,梁犊灰色的眼眸忽然一亮,大笑道:“哈哈,也罢,这颗大好头颅不妨送与伱!” 不顾羌将刺来的刀矛,挺身冲出重围,身披十余创。 血淋淋的朝李跃奔来,狂吼道:“杀尽羯奴……”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夷狄 石闵猛然抬头,像是被这两个字刺激到了。 但前阵的徐成手脚更快,起手一狼牙棒,狠狠砸在梁犊胸前,吼声戛然而止。 徐成麻利拔出环首刀,快速割下梁犊人头,绕过石闵,送到李跃面前。 梁犊两眼圆睁,目光似乎还未涣散…… 而这时候,周围士卒都看着李跃,眼神无比期待,很多人身上都在滴血,自己的,敌人的…… 李跃忽然感觉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自己愿意助石闵一臂之力,然而士卒却不是这么想。 他们千辛万苦、流血流汗的杀到这里,不是为石闵卖命,也不是为了把功劳让给别人。 是因为信任自己,才义无反顾走向九死一生的战场。 如果是石闵自己击杀的梁犊也就罢了,但偏偏不是…… 前面石闵的目光也投来过来,仿佛在等待李跃决断。 人头给了他,军心就散了…… “将军!”徐成满眼期盼之色。 “行谨……”石闵也喊了一声。 李跃不再犹豫,一把接过梁犊的人头,高高举起,“梁犊、已为黑云军斩杀!” 人心不可辜负。 自己一路走来,能依靠的只能是这些士卒、袍泽,而非南面或着北面的大人物们。 每个势力都有自己的利益,不可能辜负麾下将士,而去讨好石闵。 自己的一言一行,他们都看的清清楚楚。 这一刻,李跃选择了黑云山将士! 徐成、魏山激动的满脸通红,周围顿时爆发出雷鸣一般的欢呼声,“万胜!万胜!” 士气达到顶点,士卒们挺矛向前,挡住追来的羌人。 姚弋仲在前面歇斯底里的吼叫着,“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李跃不去看石闵,走向前阵,朝着羌人们吼道:“姚弋仲,今日且看谁取谁之人头!” “杀、杀、杀!”士卒们踏前一步,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如火如荼的气势犹如大山压向对面的羌人。 很多人明明已经没了力气,却在此刻重新提起武器。 李跃向前一指,士卒们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向前,仿佛要将整座矮丘踏平一般,也踏尽所有的敌人! 而黑云军每向前一步,羌人就后退一步。 李跃绝不相信没有战马的羌人能在土丘上击败黑云军。 “杀!杀!杀!”士卒继续向前挺进。 羌人们则步步后退。 这时石闵提着双骨朵,冲在阵前,指向姚弋仲,“老羌,今日就与你分个胜负!” 羌人们也许不怕李跃,却对石闵极为忌惮。 终于,有几人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姚弋仲剧烈的呼吸着,事实上,刚才从马上摔倒,已经让他受了内伤,不然也不会合父子二人之力,还被梁犊击伤。 石闵的勇悍,加上黑云军的威势,姚弋仲要仔细掂量掂量。 而且石闵还是石虎亲近之人,真动起手来,传到石虎耳中,都吃不了兜着走。 “大人,儿愿死战,定斩李跃人头,以泄心头之恨!”姚襄满脸决死之意。 姚弋仲仰天一叹,“此乃天意,非人力可扭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退!” 如果没有刚才的马失前蹄,现在梁犊的人头已经挂在他的马下…… 姚弋刚直,却绝不愚蠢,能在石虎手上活下来,而不被他猜忌,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羌骑厮杀至今,伤亡很大,也很疲惫。 一個“退”字出口,周围羌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从西北面的陡坡上滑了下去。 姚弋仲合姚襄父子临去时,深深望了一眼李跃,仿佛要记住这张脸这个人一般…… “万胜!”黑云士卒们的欢呼声更大了。 梁犊阵亡,矮丘上其他高力禁卫全都逃窜。 李跃也没这个力气去追捕。 为了这场大战,已经耗费太多精力。 这时石闵走了过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此次大胜,行谨居功甚伟,司空必有嘉奖!” 李跃解释道:“修成侯,当时形势所迫,并非在下抢功。” 换做任何一人,在刚才的态势下,也不可能将人头拱手送人。 石闵目光一闪,“行谨多虑了,此番能平定梁贼之乱,已是大功,区区一颗头颅,倒也无妨。” 说的云淡风轻,但李跃却能感受到他语气中的不自然。 隔阂已经存在。 又或者两人之间根本就没那么紧密,只是因为这场大战,暂时同路,所以走到了一起。 而现在也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多谢修成侯体量。”做都做了,李跃自然不会在意别人的感受。 在土丘上休整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暗,李跃和石闵才率众下土丘,却不料土丘下火光大盛,一支步骑森然而立。 李跃眉头一皱,以为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来抢功。 士卒们极其亢奋,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却不料是熟人,为首一人,正是当初几次出使黑云山的雷弱儿,而他的背后站着几个氐将,看起气势,便知不是寻常人。 雷弱儿一脸和善的笑意让李跃心中安稳不少。 石闵见到氐人之后,脸色不是很好看。 对面走出一人,五十几许,浓眉大眼,额头开阔,笑道:“寨主果然非同凡响,竟能一战而斩杀贼首!今日之后,必将名动天下!” “不敢,机缘巧合而已。”李跃拱手一礼,摸不清他身份。 氐人之中豪杰极多,而且对自己没多少恶意,黑云山此前也受过人家的不少恩惠,所以低调谦虚一些是应该的。 雷弱儿道:“这位乃车骑将军,我族之主。” 此人正是氐族之主蒲洪! “拜见将军!”李跃拱手一礼,以前仰望的人物,现在却能平而视之…… 这是此战的第一道红利。 尽管没有官职在身,但已经完成了地位的跃升。 “哈哈,枋头最喜英雄豪杰,他日寨主若是得闲,不妨前来一序,让某略尽地主之谊,今日厮杀劳累,就不打扰寨主!” “他日定然拜访将军!”李跃语气平和。 这世道多个盟友多条路。 以蒲洪如今的形势,将来肯定是要造反的。 但身边却传来石闵的轻哼声。 虽说暮色深沉,但也不至于认不出石闵高大的身躯。 蒲洪故意视而不见,只可能是两人矛盾很深…… 第一百四十章 笼络 李跃骑在战马上,与石闵并驾齐驱。 周围火把照亮了黑夜。 无数双眼睛望了过来,带着相同的敬畏之色。 摇曳不定的火光下,黑压压的大军死气沉沉的。 待李跃和石闵靠近,大军自动让开中间一条道路。 黑云骁骑们雄赳赳气昂昂,根本没把这些羯人中军放在眼中。 李跃昂然而入。 火光最浓之处,一杆牙纛耸立。 纛下当先一人身体肥硕,满脸浓须,深目高鼻,穿着一生金甲,身后站着张贺度等羯将。 而姚弋仲父子,正灰头土脸的站在左下首。 见了李跃和石闵,眼神一闪,却并未动怒,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隔着二十多步的距离,石斌放声大笑:“棘奴真乃吾家千里驹也!此番力战梁贼,扫平祸患,父皇必有重赏!” “拜见燕王殿下!”石闵下马,拱手一礼。 李跃只能跟着拱手。 也许是扑朔的火光,也许是石斌的神目,让他的眼神显得颇为不善,随着火光摇晃闪烁,“汝便是黑云山李跃?果然豪杰也!” “拜见燕王!” “无须多礼,此战你为首功,棘奴次之,回到邺城,重重有赏。”石斌眼神一直晃来晃去。 “多谢燕王!”人在屋檐下,只能虚与委蛇。 这时石斌忽然走了过来,身后隔着六七员羯将,每人都手按刀柄。 李跃眉头一皱,一时猜不透石斌的心思。 石家之人鲜有正常人,石虎、石邃、石宣等等,一个比一个嚣张跋扈,不能以常理揣测,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干的。 一步、两步、三步……缓缓靠近。 盔甲与刀兵碰撞声异常清晰,身后的亲卫都警觉起来。 周围全是羯人,黑云骁骑战力虽强,却只有八百余人,刚刚经历大战,人困马乏,夹在数万羯赵中军之间,难以动弹。 瞥了一眼石闵,而石闵却只是望着前方,默不作声,形同陌路一般。 李跃将心一横,石斌身为燕王都不怕,自己一介流民帅,这两年就是靠着火并爬上来的。 石斌走到面前,哈哈一笑,忽然接下自己腰带,为李跃系上,“如此豪杰,竟流落山野之间,不为国家所用,司空识人不明也!” 竟然是想拉拢自己,还顺带踩了一脚李农。 李跃实事求是道:“在下一介山夫,只知保土安民,此番大战,修成侯冲杀在前,方有斩杀梁贼之契机,绝非在下一人所能成功。” 旁边石闵脸色好看了些。 石斌道:“居功不傲,有良将之风,某麾下正缺一帐下督,汝可愿为本王效力?” 他现在的身份是燕王、都督中外诸军事,手握数万羯军,位列人臣之上,其权势还在太子石世之上。 而帐下督,差不多就是他最亲近的武将,统领帐下宿卫。 与梁犊的高力督相差无几。 为了笼络自己,石斌也是下了决心。 李跃还未回答,旁边的张贺度道:“殿下,此人来历不明,怎可充于宫帐之间?” “吾正用人之际,何必在意其来历?”石斌盯着李跃,在等待这回答。 这时姚弋仲老气横秋的声音道:“此子立下大功,陛下尚未封赏,殿下自行笼络,受人诟病,多有不妥。” 张贺度的话他或许不在乎,但姚弋仲位高权重,连石虎都让他三分,石斌不能不听。 李跃对张贺度、姚弋仲大为感激。 顺利平定梁犊之乱,都督中外诸军事的石斌必然水涨船高,太子年幼,将来之事犹未可知也。 在他们眼中,李跃这是平步青云。 “承蒙殿下抬爱,然在下山野鄙陋之人,不敢受命。”石虎一死,石家就杀的天昏地暗,这个时候跟着石斌,不是找死么? 石斌扫了扫身边的羯将,也只能打消招揽李跃之心。 无论是他释带相赠,还是以帐下督相赠,其实都太鲁莽了。 即便自己立下大功,其他人怎会同意? 羯赵表面上看似是一個国家,实则内部早已四分五裂。 乞活军是一块儿,氐人、羌人各成势力。 还有令支的鲜卑人,阳城刘国的匈奴人。 这么多年摇摇晃晃向前走没有翻船,很大程度上是石勒之余惠,但时至今日,石勒留下的东西,也差不多被石虎和他的几个儿子败光了。 比起当石斌的狗,李跃更有兴趣当一头虎狼! 不过石斌似乎也只是一时兴起,见众人反对,兴趣也就淡了,转而笼络石闵,言谈间颇为欢快,李跃被晾在一边。 李跃巴不得如此。 等他们寒暄完了,李跃才率黑云军返回荥阳城,石闵却留下与石斌夜饮。 李农、薄武、陈端、常炜、郑笃等人在城门前迎接。 仿佛整个荥阳城的百姓都来了,“黑云军都是好汉!” “以后荥阳有黑云军守护,可高枕无忧!”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比起石斌的提拔,李跃更看着人心所向。 这场大战争的也是人心和声望,让天下知道中原之地,有黑云山在! 一众乞活将忙前忙后,对魏山等人大声嚷嚷,“哎呀,早知你们这么能打,当初就跟跟你们同去。” 魏山脸色一板,“就你们这身板也想跟着我黑云军?” “呸,魏山你小子也忒不仗义了,当初你们要饿死的时候,是谁给伱们送粮食?” 魏山大大咧咧道:“我黑云山亦出自乞活军,大家同气连枝,今后有肉一起吃!” “这才像话!”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极其热络。 李跃知道他们这么大声,其实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代表自己获得了乞活军的认可。 不过李农眼神颇为复杂,“行谨成此大功,可喜可贺也!” “若无司空鼎力支持,在下焉能建功?” 李农在关键时候将兵权分给石闵和李跃,是这场大胜的先决条件。 不要低估一个庸将对军队的祸害。 “行谨言重了。”李农兴致也不太高,也不知是装病还是真的沉疴未去,大声咳嗽起来。 一旁的郑笃心领神会,“在下已在城中备下酒宴,为诸位将军接风洗尘。” “李寨主,请!”陈端拱手一礼。 他是陈留乞活帅,在乞活军中,地位跟薄武相当,居然向自己行礼。 李跃赶紧回礼,“司空请,陈将军请。” 薄武粗着嗓门,“你们请来请去,到时候谁也去不了,老父酒虫上头,等不了你们,先去也!” 众人大笑,前呼后拥的入城。 连李农也不禁莞尔。 第一百四十一章 收拢 郑笃的酒宴极其丰盛。 荥阳城没受梁犊荼毒,是谁的功劳,心知肚明。 案几上,一盆盆的鸡鸭鱼羊肉摆满,郑笃还花了心思备了酒。 士卒们厮杀了一天,到此时又累又渴,眼珠子都直了。 李跃却大声道:“肉可以尽情吃,酒不许沾!” 出门在外,什么事都要以防万一。 荥阳城内城外,各种势力云集,朋友多,仇家也不少。 李跃立了头功,站在风口浪尖,难免被人记恨。 历史上,李克用南下救援朱温,大破黄巢军,却在上源驿险些被朱温的一顿酒要了老命…… 李跃军令一下,黑云军绝无一人再碰酒樽,只是大口吃肉。 接连的胜利,让李跃威信无以复加,更让军令深入人心。 李农眉头一挑,“行谨治军得法,大将之才。” 这些恭维的话,李跃耳朵都听出老茧。 郑笃主动赔罪,“是某思虑不周,还望寨主恕罪。” “不敢、不敢,领军在外,当步步谨慎。” “如此说来,行谨二字取的倒也没错。”李农自顾自的灌下一口酒,小声咳嗽起来。 “跃能有今日,皆是司空扶持。”李跃顺道拍了个马屁。 岂料李农咳嗽的更大声了,咳完之后,摇摇头道:“人老了,不中用矣,身体不适,尔等自便。” 说完便起身离去。 不过他走了,众人反而更放得开一些。 李跃的军令只对黑云军有效,薄武、陈端等将照样开怀痛饮。 来向李跃敬酒之人络绎不绝,都是乞活军的大小头目。 有军令在前,李跃以水代酒,众人也没觉得不给面子,还是争先恐后的来。 原本以为乞活军就广宗、陈留两大部,却没想到山头极多,青州、兖州、并州皆有。 大者数千家,小者百余户。 跟李跃当初一样,占山为将,据坞而守。 说是军,实则是挂在乞活军名下抱团取暖的北国百姓,在石虎的倒行逆施之下,不然根本活不下去…… 抱怨取暖的不只是晋人,羌人、氐人、匈奴人、鲜卑人同样如此。 如此辉煌的一战,极大提高了李跃在乞活军中的地位。 甚至超过了薄武、陈端、董闰等人,只在李农之下。 当然,前面还有个征东将军张良。 今日盛会,居然没看到他的人。 众人喝的醉熏熏,唯独李跃和黑云军清醒。 也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陈端满脸酒气的大声道:“寨主年轻有为,此番诛杀梁犊,数十年未有之事,大涨我中原士气,今后我陈留乞活军但听寨主号令!” 此言一出,场中瞬间安静下来。 大大小小的乞活军头目都目光炯炯的望着李跃。 李跃忽然发现这场宴会并不简单,难怪李农愁眉不展,要装病离去。 “陈将军严重了,天下乞活军皆是一家!今后有难处互相驰援,绝不让他人骑在我们脑门上!”李跃掷地有声。 出生入死的这一战为了就是收揽人心! 这是最大的红利! “好!寨主这句话足矣!”陈端满脸激动之色。 魏山嘟哝了一句:“还叫寨主,太生分了。” 陈端立即拱手:“拜见将军!” “拜见将军!”近一半的乞活军头领朝李跃拱手。 这些头领大多是黄河以南洛、豫、兖三州的。 李农麾下的董闰、高开等人礼貌性的拱拱手。 他们是广宗乞活军,有羯赵的官职在身,又是李农的亲信,自然不可能归附李跃。 不过取得黄河以南乞活军的支持足够了。 这只是第一步,他日羯赵大乱,焉知河北形势如何? 当初李跃在黑云山,只怕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今日! 众人兴致高昂,喝了酒,手足舞蹈,一个個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跳起了舞,借着酒劲儿,转着圈儿,颇为欢乐。 汉魏之时,士人之间喜“以舞相属”,是一种社交礼仪。 不跳便是不给面子,不转圈更是不尊重别人…… 汉末,陶谦为舒县令,庐江刺史张磐有意亲近晚辈陶谦,一次宴会上,张磐邀请陶谦跳舞,陶谦不跳,张磐强行拉起,陶谦勉强一跳,却不转圈,由此两人交恶,陶谦弃官而走。 跟这些血性汉子在一起,李跃也没多少拘束,学着他们手足舞蹈起来,权当一乐,气氛倒也越来越热烈。 一直闹到天快亮,才散去。 将士们吃饱了,早已回营安歇,只有呼延黑、杨略、张猪儿三人带着士卒轮流巡夜。 李跃征战一天,劳心劳力,回来还跳了半夜的舞,到了此刻,早已困的不行,倒在草席上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呼延黑推醒,“将军,有紧急军情。” 李跃一愣,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发生何事?” “常先生方才送来密信。”呼延黑双手捧着一个小布条,不是常用的缣帛,仿佛是衣角上割下的。 布条上只有一个鲜血淋漓的大字:“走!” 歪歪扭扭,似乎是极仓促时写成。 乞活军中能让李跃彻底相信之人,出了薄武,就只剩下常炜。 他是传统的士人,心怀苍生黎民,李跃在黑云山救治瘟疫,赢得了他的好感,之后,一直在暗中帮衬自己。 什么情况下,他会写血字来示警? 李跃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惜现在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既要与外敌厮杀,又要与人内斗,压力极大,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就在这时,亲卫在外道:“司空派人召将军去郑府,有要事相商!” “知道了。”李跃心中一动,常炜刚刚来示警,李农就召见自己? 这一战,自己的声望已经达到顶峰,如彗星般崛起,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而李农接连惨败,逐渐丧失人心。 一旦羯赵大乱,广宗的乞活军李跃不知道,但大河之南的乞活军必定唯黑云山马首是瞻! 什么人最见不得黑云山崛起? 李跃越想越是心寒,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内斗! 但自己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 其他人怎么看? 人走到某种地步,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明知是坑也要踩下去! 李跃起身走出府邸,外面,五百中垒将士披甲提刀而立,守护在府邸外。 中垒就是自己的亲军,有宿卫之责。 第一百四十二章 激愤 望着杀气腾腾的士卒,李跃心中大定。 十几万人都战场都去了,区区鸿门宴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整个荥阳城中胳膊最粗的不是李农,而是黑云军! 李跃就不相信城中还有谁敢对现在的黑云军出手,石闵不在,李跃最强。 所有阴谋诡计,在绝对实力面前都是白费心机。 常炜固然是一番好意,不过到了如今的局面,绝不能一走了之。 身为武人,又是一方流民帅,跋扈一些又有何妨? 只要掌握分寸即可,再说是他们先打自己主意。 再则,李跃身上没有任何官职,根本不用屈从李农。 “传令,徐成、朱序接管城防,魏山与吾率一千军,前去拜见司空!” “遵令!”亲兵飞奔而去。 过不多时,城中一片嘈杂,喝骂声有,哭喊声有之,但很快黑云军的血红旌旗插在城墙之上。 城中百姓原本一阵慌乱,但看到一面面的血红旌旗在城头摇曳之后,出奇的都安定下来。 关起门,从门缝中露出一双眼睛望着街面。 街道上,盔甲铿锵,一根根长矛刺向天空,一柄柄狼牙棒狰狞的扛在肩上。 沉重的脚步声砸在地上,掀起阵阵灰尘,随着春风卷起、落下。 很多士卒盔甲上的血迹和碎肉还未清理,更加重了他们的杀伐之气。 经历这场血战,黑云军比昔日更威武。 李跃一向坚信强军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经历生死之人,才会从容面对生死。 轰、轰、轰…… 一千士卒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向郑府。 沿途不少广宗的乞活军,提着刀矛躲在民居之内,但一见到黑云军,全都如老鼠见到猫儿,低头躲闪。 这时一骑飞奔而来,走的进了,才发现是董闰,“司空派在下前来询问,寨主意欲何为?” 战马似乎被黑云军的杀气惊扰到,不断的后退、挣扎,险些将董闰颠下马来。 “得司空召见,在下特来拜会!”李跃身披两层甲胄,被一众黑云将簇拥着。 “汝是来拜会,还是挟持!”董闰颇有胆色,厉声责问。 “董将军莫非不知在下心意?”李跃懒得理他,士卒大步向前。 董闰一人如何能阻挡气势如虹的黑云军? 见拦不住,拨转马头,纵马离去。 郑府门外,也聚集了一批甲士,提着刀盾堵在门前。 郑笃躲在甲士之后,连连陪笑,“李寨主,这时何故?” 李跃也不废话,“司空相召,特来拜见!” 郑笃干笑道:“拜见用不着这么多……刀甲……” 李跃以刀拄地,盯着郑笃,“郑太守,郑家若与此事无关,还请退下,跃改日再赔罪,若是也参与其中,就休怪某手中刀剑无情!” 郑笃脸皮都在跳动,仿佛受不了黑云军的煞气,“寨、寨主何逼人太甚……” “退是不退!”魏山一狼牙棒砸在地上,石板碎裂成渣。 郑笃赶紧后退。 李跃大步向前,却不料几个甲士顽固的挡住大门。 “滚开!”李跃一声大吼,甲士们再也承受不住,转身逃进门内,试图关门,被梁啸一脚踹开。 门内也是一众甲兵,环首刀已然出鞘,还有数十支弩。 而李农、张良、董闰、常炜等人就站在甲士之后。 黑云军也针锋相对的竖起长矛。 “属下李跃特来拜见司空。” “行谨这时为何呀?”李农神色倒是从容,不愧这么多年身居高位。 “司空忽然召见,属下以为有贼兵犯境,未想惊扰到司空,死罪、死罪!”李跃挥手,让士卒们收回长矛。 张良冷哼一声,满眼掩饰不住的恨意。 常炜则饶有兴致的望着李跃。 李跃心中一动,自己的崛起,利益受损最大的是张良。 当然,张良预谋,没有李农的点头,这场鸿门宴也弄不起来。 项羽弄鸿门宴,是以强大的实力为基础,而他们有什么? 李跃手上捏着五六千百战精锐都没想过动他们,他们却先来动自己…… 街道上忽然喧哗起来。 李跃还以为是伏兵尽出,没想到是陈端、薄武带着乞活军的大小头目赶来。 “李公何意?”薄武一来,没问李跃,先问李农。 陈端也跟着道:“李公为梁贼所败,李将军不辞辛劳,挺身救援,如今贼患已平,李公为何难为李将军?” 这拉偏架的功夫也是绝了。 言之凿凿,让李农无话可说…… 李农脸色铁青,一挥手,对面收起了弩机。“行谨误会了,今日相召,并非贼人进犯,而是商议其他事。” 但顶在前面的甲士不肯撤去。 “何事?”李跃寸步不让。 李农稍稍迟疑,无奈道:“燕王昨日有令,调大河以南乞活军连同家眷迁往广宗!” 李跃一愣,还真有事,莫非是自己会错意了? 望向他身后的常炜,常炜眼神为不可察的晃动了一下。 李跃立即心中有数,石斌的军令是真,李农、张良要做掉自己也是真! 两边丝毫不矛盾,只有解决了自己,大河以南的乞活军才会乖乖的迁走。 昨日石斌对自己推心置腹,此计应该不是他想出来的。 那么……会是谁出谋划策? 姚弋仲,姚襄?还是张贺度? 陈端怒道:“我等在大河之南经营数十年,岂能说弃就弃!” 其他头领们也叫唤起来,“焉有此理,他石斌又不是石虎,凭什么令我等背井离乡?” 迁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到了广宗,如何安置? 没有田地、房屋,甚至有可能连吃的都没有。 羯赵这种事情做过不止一次。 石虎曾五丁抽二,组建大军攻打辽东,大军组建起来了,却不管人的死活,十余万人或饿死,或被野兽所噬。 众人越说越是气愤。 张良道:“尔等莫非是要造反吗?燕王都督中外诸军事,将尔等调往广宗,尔等安敢不从?” 这话不仅没有平息众人的怒火,反而提醒了众人。 “将军!”几个小头目挤到李跃身边,满脸的跃跃欲试。 梁犊一战,已经证明了羯赵的虚弱。 在他们眼中,如果不是黑云山、羌人、氐人合力绞杀,梁犊很可能已经攻陷邺城,掀翻石虎…… 而梁犊死在黑云军手中,毫无疑问,黑云军比高力禁卫更强。 众人眼中的小火苗不断升腾,纷纷望向李跃。 李跃自然知道他们心中的想法。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羯赵还有一定的有生力量,治下尚有匈奴人、鲜卑人、羌人、氐人为爪牙,此时暴起,时机不对。 梁犊那种断子绝孙的搞法,只会便宜别人。 造反是個技术活,绝不能如梁犊一般蛮干,而他本人就是一大教训。 “军令是燕王的,未知司空意下如何?”李跃目光灼灼的望着李农。 第一百四十三章 推脱 众人纷纷望向李农。 “此事尚待商议,诸位不必惊慌。”李农一脸平静,气度从容。 尚待商议,也就是不确定。 石斌都督中外诸军事,如今盯上大河之南的乞活军,绝不会善罢甘休。 但李农身为司空、羯赵众臣,有的是办法虚与委蛇,就看他本人什么心思。 难道石斌真敢把乞活军逼反? 大河南北的乞活军加起来有百万之巨,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只怕羯赵连平叛的机会都没有。 张良狐假虎威道:“尔等连李公的话也不听了吗?” 李农毕竟是乞活军统帅,是石虎任命的三大流民督之一,其他两人则是蒲洪河姚弋仲,两人靠着这个身份,在枋头、滠头招聚诸族流民,逐渐成了气候。 董闰朝众人一拱手,“李公会给众位一个交代。” “说的也是,李公不会加害我等。”乞活军中开始有人主动为李农辩白,赢得了一些人的赞同。 而陈端、薄武等人目光转向李跃。 李跃道:“眼下荥阳大军云集,我等不可内讧,李公既然说尚待商议,众位可以安心等待。” 贪多嚼不烂,乞活军本身就派系众多,不可能一口吞下。 李农这么多年积累的人心,也不是说散就散的。 李跃得到豫、兖等州乞活军的认同,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将李农顶上去与石斌斗法,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还是李将军识大体!” 李跃话一出口,便立即有人来捧。 陈端等人纷纷点头,“既然如此,我等就在等几日。”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全都散了。”李农脸色不是很好看,今日已经严重打击了他的威信,若是处理不好,只会让更多的人离心离德。 “启禀司空,今日之事,尚未了结!”就在众人准备散去的时候,李跃忽然开口。 众人的注意力再度被吸引过来。 李农眉头一皱,“行谨意欲何为?”火山文学 李跃冲左右的亲兵挥手,亲兵们上前。 “去甲!” 亲兵们剥下盔甲,露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在渗血。 李跃指着一名亲兵的伤口道:“此是虎牢关下大战所留。” 又指着另一名亲兵道:“此为守卫荥阳城所致,此为昨日血战所致!” 十多名亲军,每个人身上大大小小六七道伤口。 这还是或者回来的,连日大战,阵亡在战场上的将近七百人,几乎人人都受伤。 “此战本不关黑云山之事,但司空相召,跃不敢不从,数日大战,我黑云军可曾后退过一步?”李跃越说声音越大。 石斌迁乞活军入广宗之事暂且放下。 但有人要弄自己,这事不能放,不给某些人一個深刻教训,以后不知还有多少明枪暗箭。 另外,这也是一次立威,打造自己强者的人设。 人性总是屈从与强者。 石虎倒行逆施二十余载,天怒人怨,却无人敢动,原因何在?不就是他的残暴形象深入人心? 李跃不是要走石虎的路子,而是乞活军派系复杂,只是认同远远不顾。 “黑云军出生入死,忠义无双,某素知之。”李农点头道。 “跃自问对得起司空,对得起乞活军,奈何……司空为何要害在下性命?”李跃将事情挑出来,暴露在众人眼皮子之下。 李农脸色未变,但他身边的张良却全身一颤。 “行谨不可妄言,无人要谋害你。” “你休要信口雌黄,谁人谋害你?”张良声音更大。 一些不明真假的乞活军也跟着叫唤,“李公德高望重,当不至于行此手段。” “李将军会否弄错了?” 人群一阵嘈杂,比刚才的气氛更热烈。 “既然召见在下,何以在府中埋伏刀弩?”李跃咄咄逼人。 此言一出,喧哗嘈杂声立止。 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出其中蹊跷,既然是商议迁徙之事,为何只召见李跃一人? 既然召见为何有刀弩手? 在场的刀手、弩手不下六七百人,绝不仅仅只是保护李农那么简单,保护李农刀盾手就足够了。 乞活军多用弓箭,鲜少用弩,弩比弓更适合在屋舍之内暗杀! 张良道:“分明是你意图不轨,欲挟持司空,某才不得不调弩手前来驰援!” 李跃冷笑道:“我若真意图不轨,还会给你调集弩手的时间?” 事实胜于雄辩,以黑云军之劲锐,真要挟持李农,还会让张良去调兵? 再说城中守军大多在城池上,李农的亲卫只有两百余人。 现在府中六七百,明显是提前准备的。 张良跟李跃当面对质,还太嫩了些。 董闰、高开等广宗的乞活将脸色也难看起来,周围的广宗乞活军也陷入迷惘之中,大概他们也不知道要杀的人是李跃。 防守荥阳时,几乎都是李跃在操持,很多人都受过李跃的调遣。 几名士卒扔掉手中的刀和弩,“李将军有功于荥阳,不可加害也!还望司空开恩。” 前面只是李跃的推测,没有确凿的证据,若是矢口否认,李跃也没办法。 但现在这几名士卒的话,直接将谋害之罪坐实了。 这几场大战,李农兵败如山倒,李跃力挽狂澜,士卒的眼睛雪亮。 由此也可见人心之向背,是非曲直自在人心。 这一次,李农脸上的淡定从容也消失了,神色冷厉,忽然对张良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良明显一愣。 两人目光交汇,张良咬牙道:“不错,要杀你的正是某!” 今日召见是以李农的名义发出的,没有李农点头,张良焉敢如此? 就算没有参与,也是默认。 “咦——” 周围一片惊讶之声。 张良在乞活军中仅次于李农,还是羯赵的征西将军。 “那么张将军为何要谋害在下,在下从未得罪过将军!”李跃好整以暇道。 张良冷笑道:“为何要谋害伱,你难道不知?我乞活军安分守己,好生耕种,自你得势之后,屡屡挑事,先攻季家堡,再图轩辕山,策动河南诸部,欲分裂我等,为乞活军之安稳,某杀你,有错否?” 李跃只感觉一阵悲哀,给羯赵当奴才,还当出习惯来。 乞活军在李农的照拂下,的确能苟且偷生。 但北方的百姓呢? 举家悬枝自尽,妻女任由胡人糟蹋,仅石虎一人的后宫,就有十万民女,还不算石邃、石宣、石韬、石苞、石斌等等石虎诸子掠夺的民女…… 这不是张良一个人的想法,乞活军内部有此念者不在少数。 包括李农等都是这种想法,只不过借张良的嘴说出来而已…… 第一百四十四章 替罪 果然,张良的话得到一些人的认同。 “不错,我等在广宗安生种田,你黑云山到处惹是生非,弄得我们也不受朝廷待见。”一个乞活将粗声道。 “朝廷对我们还是不错的…… “放屁!朱秃、杜能,你他娘的说的还是人话?胡人趋势尔等犹如猪狗,随意凌辱尔等妻女,还有脸面在此说安稳?尔等要安稳,何不一刀抹了脖子,一了百了,岂不是更安稳?”魏山脾气暴躁,在乞活军中颇有地位,直接指着那两名乞活将的鼻子喝骂。 一人嘟囔着:“这两年不是……少了许多么……”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有些跪久了,也就不想再站起来。 非但不想站起来,还仇视其他站起来的人…… 李跃忍不住大笑起来,张良成功把话题引到了黑云军身上,也算有几分诡辩之才,“驱使你们的是我还是胡人?凌辱你们妻女的是黑云军还是胡人?” 众人默不作声。 陈端提醒道:“将军何必与这些人争口舌之利?” 李跃点点头,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冲李农拱手道:“张将军欲谋害在下,还望司空主持公道。”火山文学 李农扫了一眼在场的乞活将,走到张良身前,“若非行谨援手,荥阳城早以为贼所破,于我等有救命之恩,张将军实不该加害于他。” 三两句话,既暗捧了李跃一把,又把罪责推脱的干干净净。 张良硬着脖子道:“属下一时糊涂,还望司空恕罪!” 要李农恕罪,而不要李跃原谅,可见他并非真的求饶,而是在提醒李农帮他解围。 仔细一听,甚至有股威胁的意味。 “此非一时糊涂便能做出的!”薄武挤上前来,望向李农的眼神异常失望。 洛、豫、兖等黄河以南的乞活将骂道:“我等千里来援,有功未见封赏,反被谋害,天下间焉有此等不公之事乎?” 这便是声势。 如果只有黑云山一方势力,绝不会掀起这么大的阵仗,很可能不了了之。 张良是乞活军的二号人物,还是羯赵坚定的奴才,麾下也有一众拥笃,都这地步了,还有人在为他说话。 把他搞臭,等于是肃清了内部,也去了李农苟活派一臂! 李农脸色又恢复了平静,“有罪便是有罪,不论你是否糊涂。” “司空!”张良眼神竟变得凶狠起来。 乞活将并非善类。 张良帮李农顶了罪,李农非但不拉他一把,还一再撇清关系,换谁也不乐意。 这时李农忽然笑了笑,然后猛地夺过身边亲卫的环首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刀锋落下,刀光一闪,鲜血飙飞。 张良的头颅就这么滚落下来,脸上犹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一刀极为利索。 而这一举动,也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张良是征西将军,就这么被李农斩了? 很多时候,李农一直给李跃忠厚长者的印象,做事一直犹犹豫豫,没想到真到了关键时候,也是如此果决。 直到此时,李跃才想起李农不是单纯的文人,而是乞活将出身,前二十年,跟随石虎南征北战,方才了今日! 真逼急了,也是头择人欲噬的猛虎…… “行谨可曾满意?”李农抖了抖刀上血滴,眉头一挑,“诸位可曾满意?” 李跃借张良提升威望,而李农果断斩杀张良,震慑了在场所有人,挽回了岌岌可危的人心。 不得不说这一手相当漂亮。 “不敢,在下绝无此意。”李跃心中暗自佩服起来,同时心中警觉,李农连张良都说杀就杀、说弃就弃,还会在意其他人? “司空息怒!”乞活将纷纷拱手。 “嗯,张良罪有应得,不过家丑不可外扬,今日之事严禁外传,张将军领军清扫梁贼余孽,不幸阵亡,尔等可曾听清?”李农说完,又接连咳嗽几声,仿佛又恢复到往昔忠厚长者的形象。 “唯!” 李农目光炯炯的望着李跃,“行谨有勇有谋,他日不可限量也!” 看似是在褒扬,但语气却有些冰冷,话中有话。 今日之后,只怕跟李农的关系不会如从前那般和睦。 但两人的目标不一样,这一天迟早也会到来。 “若无司空提拔,跃焉有今日?”李跃同样话中有话,自己不可能永远躲在别人背后,走到今时今日,还惧怕前路的坎坷吗? 强者就要有强者的心态。 而这条路上,李农绝不是最凶恶的敌人! 李农轻笑两声,“今日难得相聚,不妨畅饮几杯如何?” 张良的尸体还热乎着,如果有机会,李农会不会也这么果决出手? 乞活军基本上已经分裂,今日之后,北是北,南是南。 如同两股信念在碰撞。 愿意在羯人胯下苟活的,朝北。 还有一丝血性,想要反抗的,往南! 当然,目前而言,仍是李农占着绝对的优势,二三十年积累的声望,不会如此轻易的毁于一旦,量变到质变,需要一个过程。 “司空有令,在下焉敢不从?”李跃来者不拒。 就在这时,斥候策马奔来,冲到人前甩鞍下马,“禀司空,燕王率姚弋仲、蒲洪、张贺度等两万大军,正向荥阳而来!”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羯赵的大患被平定,马上就要开始内斗。 按道理,现在的石斌应该在清理战场,梁犊十万大军,不可能一战大战就斩尽杀绝了,溃兵、逃兵相当之多,而战场上的盔甲、兵器、战马、辎重等,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石斌不管这些,火急火燎的奔向荥阳,其意若何,不言而喻。 而一旦石斌进城,乞活军迁不迁徙,就不是李农和李跃说了算…… 在场诸人皆是神色一变,一大半望着李农,一小半望着李跃。 石斌的到来,让形势更加复杂。 李农淡淡一笑,“行谨呀,事到如今,你说当如何处置?” 大河之南的乞活军迁徙至广宗,李跃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得来的东西也就烟消云散了。 好一招釜底抽薪!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夺了梁犊人头,自然也得罪了很多人,眼红之人不在少数。 李跃昨日还见过石斌本人,行事比较鲁莽,不像是这么聪明的人,应该是背后有人指点。 而且李跃隐隐感觉这人是冲自己来的,招招冲着要害之地来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波澜 数万步骑掀起漫天烟尘,缓缓向荥阳而去。 平定梁犊,石斌同样也是这场大战的赢家之一。 已经有不少将领暗中向他效忠。 不过石斌最在乎的是姚弋仲、蒲洪二人,只要得到他们的支持,他的胜算就更大了。 “听闻姚公有一女已到婚配年纪,本王小儿也正到了娶亲之时,不知姚公意下如何呀?”春风拂面,石斌身心俱爽。 凭借这场战功,回到邺城,必然会受到石虎的青睐。 而石虎任命他为大都督,都督内外诸军事,等于是将羯赵的权柄交到他手上。 姚弋仲昨日坠马,今日伤情发作,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身上的骨头也隐隐作痛,听到石斌的话,斜目扫了他一眼,“燕王有所不知,小女早已定亲。” 石斌故意没听出姚弋仲的推脱,“定亲也不碍事,让那人退了便是。” “既然定下亲事,老羌焉能背信弃义?” 石斌被呛的两眼一白,脸色随机阴沉下来,姚弋仲不同意,分明就是看不起自己! 但姚弋仲还不是现在的他能招惹的。 只想着等日后成了大事,再慢慢炮制这不识抬举的老东西。 姚弋仲不识抬举,但姚襄却主动凑了过来,“黑云山地处洛邺许之间,进可攻,退可守,他日必为心腹大患,昨日不愿归顺殿下,足见此人野心极大,不可不防。” “有人想到你前面去了,黑云山区区数千人马,还不足为患,大患乃是河南乞活军,只需釜底抽薪,黑云山水中浮萍也,不足为虑。”石斌刚被姚弋仲拒绝,对姚襄也有些记恨。 “殿下深谋远虑。”姚襄拍了一句马屁,也就退下了。 石斌回头望向沉默不语的蒲洪,氐人带来的威胁远在黑云山之上。 枋头南凭大河,北望幽燕,蒲洪麾下子嗣、将领,多是当世豪杰,骁勇善战。 昨日一场血战,贼军势若疯虎,所向披靡,唯独蒲洪率众挡住了贼军的攻势。 没有氐人血战在前,焉有黑云军、姚弋仲从背后抄袭? 真算起来,蒲洪功劳不在黑云军之下,只是没人提起而已。 “加快行程,入荥阳之后,允尔等纵欢三日!”石斌在马上大声道。 这是笼络士卒最好的方式,而士卒们也需要这种方式发泄大战之后的兽性。 周围羯将羯卒面红耳赤,喜上眉梢,“谢燕王殿下!” “谢燕王殿下!”军令传开,一片鬼哭狼嚎的笑声响彻云霄。 “哈哈哈……”石斌也大笑起来。 让背后的蒲洪忍不住皱紧眉头…… 荥阳城内,所有人不知道危机正在一步一步靠近。 李农脸上和缓了不少,仿佛石斌是他的援兵一般。 大河之南的乞活军迁至广宗,等于到了李农碗里,到时候还不是任他宰割? 李跃这时候才忽然明白常炜“走”字真正含义。 危机不仅仅是张良,还有李农、石斌,两人随时苟合,一同压制黑云军。 福兮祸所依,斗争永远是残酷的。 黑云军在这一战中大放异彩,羯赵不可能放任不管。 薄武低声道:“事不宜迟,不妨先走为妙!” 陈端也上前道:“石斌势大,有都督中外诸军事之权,一旦入城,将军处处落入下风!” 李跃心中权衡着利弊,走,能走多少人?石斌是有骑兵的,两条腿很难跑过四条腿。 而且其他乞活军怎么看?荥阳城百姓怎么办? 其实防守荥阳的几日,李跃能明显感觉到百姓对黑云军更亲切一些。 城中其他诸部,多有抢劫百姓之事发生。 只有黑云军,军纪还算森严,至少没有成建制的去打劫搜刮。 军中的中下级军官全都经过了李跃长时间的思想改造,每天卫青、霍去病、陈汤、班超之旧事轮番宣讲,军官们有极高的军人荣誉感和归属感。 李跃防守城池,曾派遣士卒在城中日夜巡逻,对百姓秋毫无犯,还惩治过兵痞。 “司空方才不是说会给大伙儿一个交待么?石斌提兵而来,意图不明,还望司空为满城百姓计,劝阻石斌一二。”李跃拱手道。 李农面无表情道:“你以为某能劝阻石斌否?” 这个反问顿时让李跃没了脾气。 石斌火急火燎的赶来,都督中外诸军事,又怎会听李农的? 李农咳嗽两声,“某有伤在身,颇感疲乏,城中诸事,行谨多多代劳。” 说完大手一挥,士卒们收起刀盾,他自己也转身入内,做起了甩手掌柜。火山文学 李跃一阵暗怒,摘桃子的时候一个比一個心急,遇到事情,跑到比谁都快。 不过这时候指望李农本就不显示。 “将军!” “将军……” 乞活将们纷纷靠了过来,满眼愁色。 广宗就那么大点地方,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万的乞活军及家眷,他们再过去寄人篱下,日子可想而知。 董闰、高开也凑了过来,“寨主……” 常炜道:“石斌麾下羯军,大战方歇,一旦入城,满城百姓必一场大劫。” 郑笃腆着大肚腩不从何处窜了出来,胖脸上的肥肉全挤在一起,“他们若是入城,我……郑家只怕要去半条命,将军啊,你定要想想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李跃险些脱口而出,不过还是咽了下去,到了如今的位置,一言一行都被有心人观察。 荥阳算是半个故乡,也是黑云山名声传播最广的地方。 这几场大战李跃不仅收拢了大河之南乞活军的人心,也得到了荥阳大大小小各方势力的信任。 这些都是李跃的根基所在。 “要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魏山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薄武、陈端全都目光炯炯起来。 他的意思李跃自然明白,直接挟持了李农,再干掉石斌,继承梁犊的遗志…… 但问题是来的不仅仅是石斌,还有姚弋仲、蒲洪。 石斌好对付,姚弋仲的羌骑,蒲洪的氐卒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尤其蒲洪,一力抵挡梁犊疯狗一般的猛攻。 再则,即便发生军事奇迹,一战干掉石斌、姚弋仲、蒲洪,自己这几千人马就能顺利攻陷邺城,笑到最后? 根基不牢,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李跃隐隐记得历史上,梁犊叛乱之后,石虎就病死,也不知道现在石虎死没死…… 第一百四十六章 对策 危险与机遇并存。 平灭梁犊,李跃取得大河以南乞活军的认同。 若是能解决眼下危机,李跃在整个乞活军中的地位会再度攀升。 石斌此人给李跃的感觉是志大才疏。 但石斌身边的姚弋仲、蒲洪却有些难办。 说实话,如果只是石斌一方势力,李跃也用不着头疼,提刀上去就是干,直接连同李农一起劫持了。 羯人的战力也就那样。 立国三十多年,被石虎一阵操作,接连惨败于燕、凉之手,族群的士气和锐气遭到重挫,早已不是当年石勒时期的羯人。 “将军既然不愿离开此是非之地,就应该做好准备。”李农走后,常炜说话也就没了顾忌。 “先生是说……” 常炜眼神左右扫了一下,李跃会意,“诸位也都辛苦了,可先回营休整。” 乞活军大小头领们散去,只剩下薄武、陈端、魏山等亲近之人。 郑笃挺着肚子厚着脸皮凑过来,被呼延黑、杨略拦住。 常炜这才开口,“无论如何,不能让石斌入城。” 魏山道:“这不是废话?” 薄武斜了他一眼,魏山这才收敛跋扈之气,向常炜拱手。 陈端道:“先生所言甚是,石斌入城,大势已去,届时与司空携手,我等将受制于人。” 以李农的种种骚操作来看,一定会配合石斌,因为他本来就是羯赵的忠臣,其次,石斌迁大河之南乞活军入广宗,得利最大当然是李农。 无论是名义还是利益,李农都没道理拒绝。 千万不要指望这时代世居高位之人有民族气节,他们只会根据各自的利益而选择卑躬屈膝,山河沉沦五十余载,有气节之人早已青山埋骨。 李跃眼神一亮,“不让石斌入城,是要将他拒之门外?” 常炜点头:“石斌遇战先退,足见此人色厉内荏,将军以区区六千人马,横扫叛军,取贼酋首级而归,威震天下,黑云军天下劲旅,羯人必然不敢战!” 在场之人,也只有李跃能跟上常炜的节奏。 石斌不敢战,那么可操作的空间就很大了。 “石斌不足为虑,然姚弋仲、蒲洪颇为棘手。”李跃已经跟姚弋仲结下了梁子,他肯定会与自己作对。 石斌或许不敢动手,但姚弋仲脾气火爆,很难说会不会动手,而只要一方势力动手,其他势力也会跟上。 在石斌背后出谋划策之人,说不定就是姚弋仲或者他的儿子。 而且荥阳之东皆是平原,适合骑兵发挥。 常炜摇摇头,“只要将军做足了声势,震慑住他们,姚弋仲绝不敢先动手!至于蒲洪,与高力禁卫血战,两败俱伤,焉敢再与将军争锋?” 李跃前后一思索,觉得大为可行。 石斌麾下成分复杂,各怀鬼胎,谁都想做渔翁,不想当鹬和蚌,精锐打完了,到时候如何分食羯赵这头肥鹿? 同理,石斌若跟黑云军来一场火并,即便赢了,手上的羯军还能剩下多少? 还怎么回去争夺皇位? 原本岌岌可危的局面,在常炜的剖析下,逐渐明朗起来。 当然,所有的前提是黑云军能震慑住他们。 “多谢先生指点迷津!”李跃拱手一礼。 “哈哈哈,常先生的脑子胜我等十倍!”魏山大笑起来。 他这句话原本是恭维常炜的,却把在场所有人都贬低了…… 大部分人都听出来了,不过都没出声。 陈端干笑两声,薄武斜了他一眼,然后对常炜拱手道:“先生在司空门下,不得重用,何不来我黑云山,一同做一番大事!” “若得先生之助,黑云山如虎添翼!”李跃心动不已,黑云山差的就是出谋划策之人。 麾下猛将极多,但有见识的谋士极少。 辛粲心向江东司马家,几次出谋划策,都适得其反。 周牵擅长政务、经营后方,谋划布局非其所长。 “承蒙抬爱,然司空对在下有提携之恩,追随多年,家眷皆在广宗,实不忍背之。”常炜一脸的真挚之色。 一句“家眷皆在广宗”,基本杜绝了加入黑云山的可能。 “先生真忠义之人也!”李跃心中暗叫可惜,强扭的瓜不甜,还是等以后的机缘。 薄武识趣的换了个话题,“事不宜迟,某这就召见各部乞活军。” 要把场面弄起来,人多只是一方面,剩下的则是战马、旌旗、鼓角等物。 现在能拿出这些东西的,似乎只有…… “快快有请郑太守!”李跃灵光一闪。 呼延黑赶紧让郑笃过来。 郑笃胖脸挤成一团,全是怨气,“寨主何事?” “形势紧迫,还望太守借些东西用用。”李跃拱手。 郑笃小眼珠子骨碌碌的转着,脸上的怨气瞬间切换成苦色,“寨主有所不知,我郑家也无余粮,司空十万大军出战,荥阳已经供应许多粮草,如今府库中已无多少……” 郑家没有余粮李跃打死都不信。 百年世家,荥阳一半的良田,三分之一的人口在他们手上,城外到处都是他们的坞堡和庄园,这时候却来哭穷…… “石斌残暴不在梁犊之下,一旦入城,只怕玉石俱焚……”李跃语气还算温和。 但一旁的魏山不耐烦了,吭哧一声,“哼,我等出生入死,郑家亦承其惠,今日拿些东西出来,却如此吝啬!” 薄武拱手道:“郑太守若不支援我等,只怕到时皆为石斌所掠。” 郑笃也不是真的拒绝,而是耍耍脾气,“嗯,那就与寨主一些,算是郑家出资,寨主日后不可忘了我郑家。” 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郑家举族在荥阳,黑云山强势崛起,郑家既然压制不住,也就只能通过其他方式结合。 士族豪强自古便是如此。 李跃心照不宣的点点头,“黑云山上下铭记,绝不相忘!” 郑家财大气粗,消息灵通,是绝好的盟友。 如今天下最大的矛盾是胡人骑在华夏头顶上,其他的,先靠边。 郑笃胖脸舒展开,喜上眉梢,大手拍在胸脯上,豪气干云道:“好,寨主需要何物,尽管开口,某这就令人去取!”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迎接 有郑笃通力配合,不到两个时辰,各种东西齐备。 郑家也是下了血本。 足足一千两百匹战马,铁甲一千三百套,长槊五百七十支,还有战马用的皮甲数百套,其余的弓弩刀盾等物不计其数。 一面面的旌旗竖起,迎着东风飘摇。 除此之外,还有三千多头驴、骡、牛、驼等牲畜。 有东西骑总比没东西骑好。 李跃干脆重新弄出一支驴骡骑兵来,一百多头牛则牛角上绑上短刀,背上披着五彩锦缎,驱赶在前,万一吓不住石斌,直接来个火牛阵。 荥阳城中不管河北河南,只要是乞活军,全部上阵,留他们在荥阳城中,只怕到时候风向不对,直接来个里应外合。 还别说,浩浩荡荡一万五千多人,兵力上已经不虚石斌了。 各种骑兵凑在一起,居然有八千之众。 奔走间,牛吼马嘶驴叫,乌烟瘴气,飞沙走石,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陈端、薄武率两千陈留乞活军在后督镇,中间是各部乞活军,最前是黑云军。 有郑家这個大财主支持,黑云军也改头换面,左前的八百骁骑士卒,黑甲红缯,甲马长槊,威风凛凛,右首前锋甲士手提狼牙棒、骨朵等重兵骑在驴骡上,杀气腾腾。 其后中垒士卒箭羽如林,手挽劲弩,腰悬长刀,簇拥着中间一杆三丈高的黑幔大纛,上书两个鲜红的楷书大字:黑云! 不过这两个字是常炜仓促间以羊血写就的,血迹未干,流了下来,却意外的赋予其狰狞的美感。 竖在中军,只感觉一股股肃杀之气汹涌而出。 站在牙纛下,李跃只感觉全身血液沸腾,一种肃穆之感由心而生。 周围士卒也无不如此,满脸的庄严。 李跃忽然想起后世的一句话,军人视荣誉为生命! 有了荣誉,一支军队才有了魂魄。 黑云军的大旗就这么在中原大地上立了起来。 荥阳之东,旌旗如海,铁甲如山,鼓角齐鸣,黑云滚滚。 出城不到十里,斥候不断传回各种消息。 “禀将军,二十里外,发现诸胡联军,敌军亦发现我军,顿兵须水之东!” 黑云军的脚步没有停下,继续向前。 夕阳西下,和煦的春风自东方迎面吹来,却吹不去黑云士卒脸上的坚毅、杀气。 虽然是恐吓石斌,然则实际上,李跃下达的军令是出战,只有敢战、敢于亮剑,才能真正吓住敌人。 数名头顶插着雉羽的胡骑举着小旗自东而来,在马上叫嚷:“燕王殿下有令,黑云军速速退回荥阳城,不得有误!” 声音虽大,却略显底气不足。 李跃令身边甲士上前传话,“燕王远来,风尘劳累,末将别无他意,还请燕王殿下务要多疑!” 几名胡骑拔马便走,一刻不敢多留。 “禀将军,诸胡联军拆毁渡桥,正深沟高垒!” 拆桥说明石斌先怂了…… “区区一条河,焉能挡住我军?擂鼓、吹角!”李跃纵声道。 战鼓声动地而来,号角声冲天而去。 惊起林中无数飞鸟,黑压压的窜向天空,狐兔羊鹿成群结队向南面逃去。 原本散乱的脚步,在战鼓与号角的节律下,渐渐整齐起来。 一条蜿蜒的河流宛如玉带一般躺在前方,两岸荒草连天。 须水之东,诸胡联军紧张兮兮的站在荒草之中,阵前有仓促掘出的沟坎,一排排长矛如春日中生出的芦苇。 右上千余名披发羌骑,仿佛野鸡群一样在荒草中来回奔驰。 左下一支步卒顶盾在前,持矛在后,破损的盔甲上沾满了黑红色的血迹,军容略显狼狈,但别的胡人有怯色,这支人马却沉着冷静。 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李跃一眼就能望出左下的步卒威胁最大,眺望其旌旗,果不其然,是蒲洪的人马,难怪能顶住梁犊疯狗一般狂攻。 李跃双手扬起,黑云军的鼓声、号角声更加激昂起来。 左上黑云骁骑提槊而立,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对面的羌骑。 右下前锋甲士提着狼牙棒、骨朵列阵而待,厚重的盔甲仿佛一头头渴望厮杀的铁兽,虎视眈眈的望着对面的氐人步卒。 驴骡骑兵在后方拖出偌大的风尘,仿佛影藏着千军万马。 身处这种气氛之中,原本还在摇摆的广宗乞活军也渐渐亢奋起来。 脱离李农、张良等人控制,他们渐渐恢复原态。 汉魏距今也不过百年,勇武精进的华夏不该就此沉沦下去。 夕阳恰好将余晖投向黑云军,于是黑云中混合了一股金红,铁甲上光彩熠熠,仿佛神兵天降一般矗立在诸胡联军之前。 李跃竭尽所能的将气势声势拉满,两军对峙,气势高下立判。 没人能在这样的大军面前维持从容镇定。 这绝不是虚张声势,一旦诸胡联军露出破绽,李跃绝对会驱兵杀过去,因为胜利的利益太大,石斌不算什么,但姚弋仲、蒲洪的含金量极高。 回想起昨日还与蒲洪客气寒暄,今日却刀兵相见,李跃心中颇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乱世风云之下,形势随时转变,今日朋友、盟友,焉知不是明日战场上的死敌? 况且蒲洪跟随石斌而来,若有机会,也不会对自己手下留情。 这是游戏规则! “黑、黑云军阻拦燕王、意欲何为?”对面传来断断续续呼喊。 李跃原本想直接喊话让石斌回去,但听到这既怂且弱的喊声,心中一动,令亲兵喊话:“黑云军特来迎接燕王入城!” “黑云军特来迎接燕王入城!” 每个士卒都憋足了力气,歇斯底里的吼了出来,宛如一道霹雳劈在两军阵前,声震天野。 嘹亮的吼声让对面再度迟疑起来。 石斌不是火急火燎的往荥阳赶吗? 我亲自率大军前来迎接,给足你面子,就看你来不来! 你他娘的有种渡河试试! 李跃两眼冒着寒光。 黑云骁骑与黑云甲士踏前一步,“恭迎燕王入城!” 吁—— 对面羌骑忽然几人坠下马来。 昨日土丘一战,羌人已然留下心理阴影,人有时候退一次,就会退第二次。 他们退了,心理上已经输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渡河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蒲洪望着西岸的人马自言自语道。 蒲雄道:“此军犹在高力禁卫之上,我军伤亡颇重,不可与其力敌!” 再打,蒲洪的家当就全耗干净了。 北面,姚弋仲骑在战马上,面色凝重,只感觉阵阵心惊,仿佛一夜未见,黑云军又蜕变了。 略一思索,又觉得正常,姚弋仲久经战阵,知道一场胜利,会全面提升一支军队。 毫无疑问,斩下梁犊头颅之后,黑云军的士气已然达到巅峰。 跟这样的军队作战,姚弋仲要仔细掂量掂量了。 他忠于石虎,却并不代表他忠于羯赵! 而且他也要为自己的族群和子嗣考量…… 东岸牙纛之下,石斌、石闵、张贺度、蒲健、姚襄目光复杂的望着黑云军。 前些时日,这支人马还只是一伙儿山贼流寇,而现在,竟然有如此声势。 石斌脸色一阵阵变幻,面对高力禁卫时,他尚且不战而逃,更何况是如今的黑云军? “恭迎燕王入城!” 对面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石斌额头上渗出冷汗,这哪是恭迎?分明是来要命的…… 他燕王的性命,还要留着享受荣华富贵。 握着马缰的手,情不自禁的抖了一下,胯下战马会错意,居然向前走了起来。 吓得石斌赶紧勒住缰绳,“该死的畜生!” 蒲健、姚襄怪异的眼神望了过来,被他警觉,不悦道:“看本王作甚?那黑云贼分明是想趁机劫持本王,本王岂会上当?” “殿下英明!”姚襄拍了个马屁。 蒲健眼神一动,“黑云贼乃乞活军一支,行此忤逆之事,难道司空不知?莫非……” “莫非司空默许?”张贺度聪明的接过了话头。 洛州的两场惨败,让张贺度等一众羯将对李农意见很大,一度传出流言,梁犊打出晋朝征东将军的名号,李农心怀故土,是以故意战败。 当然,谁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但两场惨败总要有人承担责任。 无论李农对羯赵对石虎有多忠心,都不是真正的“国人”,出了问题,肯定要往他身上推。 李农身为前任都督内外诸军事,自然责无旁贷。 “行了,休要造谣生事,乞活军一向桀骜不驯,派系众多,司空也只是名义上的统领而已。”石斌主动为李农辩解。 张贺度斜眼扫了一下一声不吭的石闵,“贼军如此张狂,当遣一军渡河攻之,挫其锐气!” 石斌望向身边诸将,姚襄、蒲健全都低下头,唯有石闵昂然而立,“棘奴英勇无敌,正可渡河击之,挫敌锐气。” 这么大的坑,石闵心知肚明,“我军士气已沮,连日血战,士卒劳累,黑云军士气高昂,虚实未定,不可击也!” 过去容易,回来就没那么简单了。 张贺度有石斌撑腰,胆子也大了许多,“未想修成侯亦有畏……!” 但石闵一个眼神投来,张贺度剩下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依末将之见,殿下都督中外诸军事,黑云军前来迎接,虚张声势而已,大可出其不意,渡河而去,有末将在,定然能护殿下周全!” 石斌脸色阴晴不定。 望着对面耀武扬威的黑云军,心中一百个不愿意。 但若是后退,釜底抽薪之计也就失败了。 “贼军猖獗,此时渡河,若事不谐,绝难退回,我等皆为贼所擒也!”姚襄的话说进了石斌心坎里,不是所有人都如石闵一般勇往直前…… “两军交战,岂能畏首畏尾?贼之虚实,渡河便知!”石闵冷哼一声。 问题就出在渡河上。 这时蒲健道:“殿下既然疑虑,不妨就地扎营,再召司空、征西将军等将前来,静观其变,数日之后,待其他诸军汇集,贼可擒也!” “建业之言是也!”石斌无论如何都不敢渡河。 对峙就成了最佳选择。 河西。 李跃望着对面,胡人明显胆怯了,但就是不走。 “要不杀过河去!”魏山杀气腾腾的提着骨朵。 徐成拱手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士气正高,河北乞活军皆俯首听令,若裹足于此,两军陷入对峙,只怕这些人摇摆不定。” 李跃扫了一眼士卒,一個个亢奋到了极点,早已忘记了疲惫。 石斌的兵力有五六万之众,东岸的两万人马绝不是他的全部兵力,一大部分在打扫战场。 对峙几天,他的人马只会越聚越多。 而他的都督内外诸军事之权,还可以调遣刘国、张遇等人的大军前来支援。 而自己这边有李农在后面,万一弄出什么幺蛾子,就要腹背受敌。 形势随时都在变动。 李跃朗声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石斌以为某不敢动他,今日某就偏偏渡河!” 想要吓住别人,就要有敢打的决心! 石斌或许色厉内荏,但他身边绝对有明眼之人。 走到如今这一步,李跃绝不可能后退。 既然狭路相逢,那就看谁是勇者。 石斌既然不来,也不走,那自己就找他! 事到如今也不差最后一哆嗦,主动进攻往往能掌握更大的主动权。 此时渡河,还能杀诸胡联军一个措手不及,拖延下去,累计起来的声势、威望,会一点一点消散! “诸将听令,魏山率前锋甲士渡河击其中军!徐成领骁骑自上游渡河,务必一战而灭羌骑!某自领其他诸军在后策应!” “领命!”魏山、徐成大喜。 忽然之间,漫山遍野狂呼声大起:“恭迎燕王入城!” 魏山一马当先,冲入须水之中,汛期还要一个月才来,须水正处于枯水期,斥候早已探明,最深处也就齐胸。 前锋重甲士穿着沉重的铁甲,不必担心被河水冲走。 七八百重甲士卒踏入河中,宛如沸腾一般,浪花飞溅。 “恭迎燕王入城!” 暮色之中,吼声越来越大,惊天动地。 后方薄武、陈端燃起了大火,黑烟滚滚,仿佛要淹没天边的暮色。 而这火光更助长了黑云军的气势。 鼓声、角声、战马、驴骡的嘶鸣声混在一起,声势滔天。 而在这漫天的呼喊声中,左右的羌人、氐人全都不动如山,安守本阵,然而,石斌的羯人中军却动了。 不是下河阻击,而是步步后退…… “迎接燕王!”杀气腾腾的声音在暮色更为狰狞.。 李跃见对方阵脚后移动,机会难得,振臂而呼,“渡河!” 黑云军连同后面的乞活军纷纷下水。 马上就入夜,正适合混战。 然而就在此时,河东的中军牙纛却开始缓缓后退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背水 石斌的牙纛一后退,就将左右两翼的羌人、氐人暴露出来。 沈沙决水,半渡而击。 韩信曾用此谋,于潍水大破龙且二十万齐楚联军,断霸王项羽一臂。 须水虽浅,但至少也是一条防线,只要一支人马沿河布阵,黑云军想要上岸,也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然而左右两翼的羌氐都无动于衷。 致使黑云军快速上岸,并在河东落下阵脚。 那一百多头牛也被驱赶凫水过河。 “恭迎燕王!”士卒们越喊越是兴奋。 一支支火箭划过暮色深沉的天空,落在清翠的荒草中,偶尔能点燃几蓬枯死的灌木。 火光在夜风中摇动,照亮蒲洪的脸。 “燕王有令,着车骑将军率部抵挡!”骑在马背的羯骑趾高气扬。 虽然都是胡人,但也非高下,羯人是国人,地位最高,其下是羌、匈奴,氐族深度汉化,又受石虎猜忌,地位仅比鲜卑、乌桓高一些。 “哼!”一员魁梧大将冷哼一声,手按刀柄,独眼在暮色中发着瘆人的幽光。 此子乃蒲洪之孙、蒲健第三子苻生,年方十六,孔武有力,自幼独眼,力举千钧,击刺骑射,冠绝一时,不过生性暴躁。 孩童时,蒲洪曾开玩笑,“吾闻瞎子一只眼睛流泪,真否?” 年仅六岁的蒲生大怒,以尖刀刺瞎眼,血流不止,“此非泪乎?” 蒲洪吃了一惊,提鞭抽打,蒲生耍无赖道:“生来不惧刀刺,不耐鞭打!” 蒲洪恐吓要把他贬为奴隶,蒲生却说:“难道如石勒不成?” 石勒早年当过奴隶,终为帝王。 当时蒲洪正处于石虎猜忌之中,觉得蒲生狂悖,乃破家之子,动了杀心。 最终还是蒲雄力劝,才保了他一命。 年十二,便展露过人的武力,骁勇善战。 那羯骑一见蒲生,心中一寒,声音也小了许多,“燕王请将军出战,务必拦住贼军。” “难道燕王要将我军全部耗空方才如意?”蒲生厉声大喝。 羯骑的战马被吓的人立而起,连连后退,嘶鸣不止。 “你……”人也被吓的面色惨白。 “住手。”蒲洪轻轻呵斥了一声,“退下。” “哼!听令也是死,不听令也是死,不如……”蒲生独眼中的幽光越来越盛。 梁犊的高力禁卫本生就是羯人精锐,如今被平定,羯赵可战之兵屈指可数,一部分在金城麻秋手上,一部分在蓟城邓恒手上,邺城反而空虚。 此言一出,背后的蒲法、蒲洛、蒲黄眉等人全都目光炯炯起来。 “退下!”蒲洪声色俱厉。 蒲生这才不情不愿的退下。 蒲洪拱手对羯骑道:“还请回禀燕王,洪领命!” 羯骑一个字都不敢说,飞奔而去。 “大人真要与黑云军血战?”蒲雄走上前来,望着东岸,眉角微微皱起。 暮色火光之中,黑云军已然结阵,摆开架势,隔着两三百步的距离,仍能感受到他们的凶焰滔天,煞气扑面。 “何必血战?”蒲洪神色从容而平静…… 李跃在亲卫的簇拥下渡过须水,而渡河之后,心中更加决然。 背水结阵,不胜则死! 但黑云军尽数渡河,却没有一军前来进攻。 石斌退的老远,姚弋仲的羌骑在北面游弋,仿佛数千头等待机会的野狼,蒲洪的步军在南面固守。 “无胆之贼!”魏山朝着石斌军怒骂。 黑云军士气虽高,但李跃还没被冲昏头脑。 渡河差不多就是极限了,现在姚弋仲在游弋,蒲洪固守,石斌在东面五百步外观望。 能打的只有蒲洪。 凭现在黑云军的士气、实力,如果没有外援,李跃有六成把握击败蒲洪,不过要付出一些代价。 但即便击败蒲洪,没什么好处,除非将蒲家一锅端了,但难度太大了,蒲家的人不可能全在此地。 万一打输了,黑云军如火如荼的士气和声望就会遭受当头一棒。 两败俱伤,则更合石虎、石斌的心意。 渡河之后,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 “还等什么?先杀老羌再杀石斌无胆鼠辈!”魏山大声道。 蒲洪不是被他忘了,而是他潜意识中认为蒲洪并不好打。 李跃望着北面,徐成的黑云骁骑已然出现,却找不到进攻的机会,姚弋仲率羌骑窜来窜去,不战也不走,仿佛一个老练的猎手。 东面的石斌犹如惊弓之鸟,只怕自己一动,他们就逃之夭夭。 还别说,石斌虽然打仗不行,但跑路却有一套,近万步骑还能维持住,没有崩溃。 当初与梁犊大战,本来也是他挡在正面,却窜到了后方,把蒲洪拱到了前面…… “稍安勿躁,我们没带粮草,若追不上他们,则是被诱敌深入,不可取。”李跃暗叫可惜。 现在黑云军士气到达顶点,却一刀砍空了。 接下来就是士气从顶点向下滑落了。 被裹挟过河的广宗乞活军们情绪并不高,若不是薄武、陈端率部督战在后,只怕早有人逃跑了。 “可惜!”魏山将手中的狼牙棒砸在地上。 “我军目的已经达成,不算可惜,难道真能凭这一战吞掉石斌、姚弋仲、蒲洪不成?” 都是千年的乌龟万年的鳖,黑云军吓到了石斌,却并没有吓到姚弋仲、蒲洪,最多让其生出忌惮之心,不敢出手。 过河原本也只是展示实力,恐吓而已。 石斌这一退,还有胆量进荥阳吗? “那就这么退了?”魏山道。 姚弋仲没退,蒲洪没退,石斌在远处望着,谁先走,就暴露出谁的底细。 “当然不能这么退,传令全军,噤声肃默!” 李跃的招已经出了,现在就看对面怎么出手。 军事讹诈也好,恐吓也好,总会有人来接招的。 大战打不起来,博弈却是少不了。 李跃不退,石斌、姚弋仲、蒲洪全都退不了。 两岸的火光渐渐熄灭,夜色笼罩大地,黑云军就这么隐没在夜色之中,只有牛骡马驼等牲畜偶尔发出的声音。 与刚才的沸反盈天截然不同,寂静之中,杀气越发浓重。 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第一百五十章 鼓动 夜色渐深,黑云军按照惯例分三拨休息。 很多老卒抱着长矛直接睡在荒草中。 斥候依旧在夜色中探寻着敌人的动静。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还是没有任何一军攻来。 晨曦之下,石斌的牙纛再退两百多步,大军似乎一夜没睡,比之昨日,士气更加低落。 彻夜难眠的不只是他,姚弋仲的羌骑更加疲惫,战马奔动的速度大不如前。 南面的蒲洪军中却静悄悄的。 不过斥候带回的消息并不乐观,石斌打扫战场的中军陆续回归,兵力正在增加之中。火山文学 就在这时,蒲洪军中忽然战鼓擂动,五六千氐军列阵缓缓而出。 甲士在前,骑兵在后,向前推进至一百多步,然后竖起大盾长矛。 盔甲残破,很多士卒都带着伤,略显疲惫,但精气神尚可,士气尚在。 十余名未持兵器的骑兵生龙活虎的奔前,“车骑将军请李寨主一叙!” 一边是车骑将军,一边只是个寨主,判若云泥。 李跃自己都感觉有些寒酸,石斌、姚弋仲、蒲洪,三方势力,也就蒲洪也能跟自己说上两句。 这场对峙的关键正是蒲洪。 他主动邀请谈话,李跃丝毫不意外。 百余甲士护着李跃走到阵前,对面盾牌转开,蒲洪走出,身边二三十人,一字排开,人人威武雄壮,与士卒穿的两裆铠明显不同,有几人穿着明光甲。 氐人的崛起,正是蒲洪这十八年来在枋头打下的基础,身边聚集一众能臣猛将,子孙一个比一个出色。 “拜见车骑将军!”李跃拱手见礼。 没办法,蒲洪身上挂着一大串的名头,不管正统不正统,总比李跃这個空荡荡的寨主强了太多。 而北地的百姓,不会管蒲洪的官职是羯赵的还是江东的。 衣冠南渡距今已经三四十载,差不多两代人了,如果不是石虎的倒行逆施,不得人心,会有多少人记得司马家的朝廷? “寨主智计过人,用兵颇有魏武虚实之风也!”蒲洪以剑拄地,雄厚的声音直接传了过来。 “车骑将军坚韧不拔,亦为当世英雄!”李跃恭维过去。 蒲洪仰天大笑,直接步入正题,“如今寨主已逼退燕王,不如就此退兵如何?” “车骑将军误会了,在下真心实意前来迎接燕王,如何成了逼退了?只可惜燕王不解在下心意……” “李寨主妙人也,若在下建议燕王以一军自北绕行渡河,直趋荥阳,寨主今日还能如此安然否?” 李跃一愣,正面大战,黑云军自然是不惧的。 但蒲洪这招黑虎掏心威胁极大。 其一,乞活军名义上的统帅李农还在城中。 其二,黑云军的补给依赖荥阳。 只要一支人马将石斌的军令带到城下,城中有的是反骨之徒配合。 退一万步,就算他们攻不破荥阳,但粮道肯定被截断了,黑云军倒是能支撑下去,广宗乞活军会老老实实的听话?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 李跃的军事恐吓能吓住石斌,但吓不到蒲洪。 “寨主已然名动天下,常言道过犹不及,燕王身侧岂无远见之人?如今你我两家缠斗,只会让他人得利!”蒲洪声音越说越大,气势也越来越足。 前夜匆匆一瞥,两句寒暄,没怎么交流,如今深谈,果然非同凡响。 昨日渡河没抓到石斌,吓到蒲洪,后面更不会再有机会。 幸亏蒲洪对羯赵不是死心塌地,不然后果难料。 也正是羯赵内部的各种矛盾,才能让李跃活蹦乱跳到了今天。 “哈哈哈,以车骑将军之才,何必屈于他人之下?不如你我两家联手如何?”李跃高声道。 河北诸势力,乞活军最强,但有李农这么一个统帅,完全没发挥应有的实力。 反而是蒲洪麾下人才济济,兵强马壮。 当然,李跃也就这么一说而已,试试对方的心思。 “如何联手?”蒲洪对这个提议颇感兴趣。 李跃沉声道:“将军若是起事,黑云军当助一臂之力!” 枋头距邺城不过两百里,若是准备充足,轻兵直进,数日之间便可兵临城下。 以现在羯赵王强中干的态势,必然措手不及。 梁犊起事,等于撕破了羯赵的外壳。 石虎诸子,没有一人能力挽狂澜,石苞如此,石斌也如此。 对面蒲洪的眼神掠过一道精芒,今时不同往日,石虎老了,羯赵不行了,以前他没动过心思,但现在不起心思,就不是蒲洪了。 氐人的实力绝不只是眼前这些人马。 对面忽然陷入沉默之中,只有晨风阵阵拂过,漫山遍野的荒草跟着摇动,发出瑟瑟的声响。 李跃静静等待着,就算今日鼓动不了蒲洪,也必然在他心中种下一道小火苗。 “哈哈哈……” 蒲洪雄厚的笑声被风吹来,“李寨主,某原本以为你只是一员良将,如当年李矩、祖逖、苏峻之流,今日看来,阁下亦非池中之物!” “将军抬杀在下了。” 蒲洪毕竟是蒲洪,没有上当,只要石虎还活着,就没人轻易动弹。 无论石虎如何倒行逆施,能调集羯赵举国之力的只有他。 不过李跃也试出了他的心思,就差一把火了。 “寨主不是也想将某架上火烤?彼此彼此而已,联手之事,尚可一谈,不过不是今日,今日枋头仍是大赵之臣子!”蒲洪的话中居然带着莫名的风趣…… “嗯,那就改日再谈,今日就送一场功劳与将军,告辞!”李跃话也没说死,怎么联手怎么结盟,还有待商榷。 只能根据日后的形势来。 这场谈话收获颇多,黑云山四面皆敌,能有一位盟友最好不过。 李跃一直对氐人印象不错。 蒲洪仗义豪爽,当初黑云山缺粮,他们毫不吝啬接济。 南边的桓温是庞然大物,黑云山百里之地,只是他棋盘上的落子而已,既然是棋子,当然随时可以抛弃。 会谈结束,李跃当即下令退兵。 黑云军表面看起来,像是被蒲洪军逼退,蒲洪能给石斌一个交待了,算是一件小小功劳。 只要黑云军在前面挺着,石斌一定还会继续逼蒲洪出战。 这时姚弋仲驱兵赶来,但见两边没打起来,还是不敢轻举妄动,目送黑云军渡河。 梁犊兵变,李跃拿到的东西很多,需要消化,士卒更需要休养。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封赏 羯赵太宁元年,距离石虎登基仅仅三个月,病情进一步恶化,常年卧病在床,时常昏迷,国事皆托付于戎昭将军张豺之手,被梁犊的声势惊吓,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张豺与皇后刘氏勾结,得匈奴人支持,在朝着权势滔天,超过李农、张举、刘群、王谟等其他汉臣。 石斌“平定”梁贼消息传回,石虎大喜,病情似也大为好转。 “……梁贼极其凶悍,司空十万大军不能挡,一战而溃,再战而失洛阳、虎牢,贼军直扑荥阳,凶焰滔滔,天地变色,四海皆糜,儿臣调冠军将军、车骑将军击之,诸部乞活军辅之,大小血战七场,儿臣不避矢石,督战在前,赖父皇洪福,将士用命,阵斩贼酋梁犊……” 张豺抑扬顿挫的读完石斌的奏表,洋洋撒撒千余言,一半为石虎歌功颂德,一半吹嘘自己的战功。 连姚弋仲、蒲洪都只是随口一提,黑云军更是不曾提起。 石虎轻轻一笑,几个儿子中石斌虽然最勇武,但也不过是中人之资,统帅的中军,都是一些卫戍邺城的二线军队,不是精锐。 这一战姚弋仲、蒲洪肯定出了大力。 不过梁犊死在谁手上不重要,关键是他死了。 勉强保住了羯赵最后的体面。 若是梁犊渡过黄河,兵临邺城之下,羯赵最后的一丝威信也会被撤去。 张豺完石斌的奏表,又取来一封奏表,正是司空李农的。 石虎眉头一皱,挥了挥手,张豺再换了一封,是冠军将军姚弋仲的, 不过信的内容却跟石斌大相径庭,详细叙述了整场大战的过程,包括石闵、李跃死守荥阳,石斌遇战而退,蒲洪正面血战高力禁卫,石闵、李跃突袭梁犊中军,阵斩梁犊首级。 奏表的末尾直接劝石虎,“黑云贼颇为劲锐,司空已不能制,陛下若不能用之,当调集南北诸军,及早除去,以免为江东笼络,贻害无穷。” 别人的奏表,石虎半信半疑,对姚弋仲却深信不疑。 然而姚弋仲虽是老成谋国之言,现在的羯赵哪还有力气去围剿黑云山? 梁犊叛乱,从陇西一直杀到荥阳,关中、中原格局皆因之改变。 摆在石虎面前的,是如何填补关中、洛州的空虚。 再说论威胁,还有谁比枋头的氐人严重? 蒲洪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羯赵的心腹之间,石虎明知道疼,也不敢轻易拔除。 “封燕王为丞相,录尚书事,姚弋仲为西平郡公,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参拜不名!蒲洪为略阳郡公,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雍、秦州诸军事、雍州刺史。再升彭城王石遵为大将军,镇守关右!” 石虎一连说了这么多,脸色却更加红润起来,仿佛回到昔日年轻气盛之时。 石斌战场上的表现欠佳,但他能把蒲洪顶上去,说明他有手段、有眼光,知道谁才是心腹大患,这比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更重要。 所以石虎更加确定升石斌为丞相是英明之举。 “陛下……”张豺听到这些任命,眉头紧蹙,“蒲洪若入关中,岂非如鱼得水?” 石斌升任丞相,录尚书事,等于独揽朝中大权,没他张豺什么事了。 其次,蒲洪都督雍、秦州诸军事、雍州刺史,这分明是将关中让给他。 张豺不敢反对石斌,所以只能抓着蒲洪。 石虎道:“蒲洪已然尾大不掉,调去关中,总比留在河北强甚,且关中已然残破,秦州有麻秋、刘宁、王朗、王擢诸将,大祗(石遵)坐镇长安,能稍加制衡,他在枋头,朕在邺城寝食难安。” 羯赵对付梁犊,已经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更别提对付蒲洪。 十数年间,蒲洪在河北已然树大根深,声名远扬。 这一战,更是让石虎见识到氐人的战力。 在石虎看来,如果不是蒲洪正面抵挡住高力禁卫,焉有姚弋仲、石闵、李跃背后突袭? 而且南下平叛的氐军,并不是蒲洪的全部战力。 枋头有精兵四万,都是跟随蒲洪南征北战的精锐。 “那么,司空、修成侯,以及黑云山,陛下如何赏之?”张豺紧张兮兮的盯着石虎。 目前为之,李农、张举、张豺三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没有李农,张豺也对付不了升任丞相的石斌。 石虎咳嗽了两声,脸上一阵潮红,“乞活军只可驱使如牛马,用之如鹰犬,不可令其饱餍,饱餍则必背朕!此战到此为止,传诏,燕王石斌速回邺城受赏。” 李农、石闵、黑云山,都有乞活军背景,从羯人的视角看,永远都是晋人。 就算是养孙石闵,石虎也从未放松警惕,晋人永远都是晋人。 换句话说,石虎可以允许羌人崛起、氐人壮大,却绝不允许晋人势力在羯赵抬头。 这时石虎立国以来以诸胡取代华夏的国策。 李农和张良都是石虎圈养出来的忠犬。 张豺神色略为失望。 石虎却忽然道:“朕卧病之时,汝打理内外,颇有才干,擢为镇卫大将军、领军将军、吏部尚书。” 镇卫大将军是虚职,代表地位。 但领军将军却非同小可,魏晋实行中外诸军制,领军将军便是中领军,统领邺城中军,权力极大。 要知道,张豺只不过是戎昭将军,在羯赵朝堂上比较靠后。 石虎这么多官职砸下来,张豺顿时两眼潮红,感激涕零,声音都颤抖起来,“臣、臣必竭尽所、所能,辅佐大赵!” 张豺不擅征战,却擅长钻营,浸淫权术多年,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诀窍,李农十万大军出战,兵败如山倒,石虎颜面扫地,即便不处置他,但肯定不会如之前一般宠信。 所以石虎需要再扶植一人起来,取代李农。 张豺是太子石世的人,提拔他,等于是在增加太子一系的实力,能与石斌互相制衡。 石虎虽然残暴,篡位二十年来,胡晋诸族俯首帖耳,甘受驱使,足见其威信。 梁犊兵变,很大原因是雍州刺史张茂夺其马,虐待造成的。 说了这么多,石虎有些乏了,挥了挥手,“汝好生辅佐太子。” 张豺拱手告退。 人逢喜事精神爽,平定梁犊之后,石虎感觉要也不疼了腿也不痛了,望着来往婢女们丰盈的身姿,一道小火苗在心中窜起,怎么都遏制不住。 舔了舔嘴唇,指着两名婢女,“侍寝!” 第一百五十二章 摇摆 黑云军退走,石斌在须水之侧观望了两日,尽管斥候探明,黑云军早已回城,他却始终不敢渡河。 很明显,须水就是李跃给石斌划的界限。 不渡河,大家相安无事,一旦渡河,便后果难料。 黑云军当日展示出来的决死气势,令石斌至今记忆犹新,而姚弋仲、蒲洪的无动于衷,更是让他心寒。 姚襄道:“贼自走,可见其虚张声势,殿下不妨尾随之,进围荥阳。” 石斌嘲讽一声,“你父也是这般想么?” 姚弋仲率数千羌骑,眼睁睁看着黑云军渡河,耀武扬威…… 姚襄听出石斌的不满,不敢作声。 石闵瞥了他一眼,“黑云军既然退走,就不该再生是非,殿下已然建功,若出师不利,折损殿下威信,反不为美。” 石斌眼神在姚襄、石闵脸上晃来晃去,“棘奴之言是也!将士鏖战数日,彻夜不眠,急需休整,传令,大军退回陈留,允尔等在陈留纵欢三日。” “谢殿下!”周围将卒大喜,连脸皮都在跳动。 没什么比一场大战之后尽情烧杀淫掠更能振奋军心了。 这些都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 不过石闵、姚襄、蒲健却兴趣缺缺。 就在这时,北面数名胡骑狂奔而来,当着众人的面宣读石虎的诏令。 一听到自己升任丞相、录尚书事,石斌满脸红光,汉魏以来,丞相非同小可,而石斌又是亲王,内外大权独揽一身,权势已然超过太子。 姚襄、蒲健、张贺度等一众将领皆有封赏,或升官或加爵,唯独石闵只得了金银钱帛田宅美人,名马宝甲,虽然丰厚,但跟其他人比起了,差了太多。 石闵最想得到的兵权始终没有踪影。 众人一阵喜笑,只有石闵闷闷不乐,举目远眺平原之上荥阳的方向若有所思。 天地辽阔,大战之后,一片荒凉,嫩草在一阵阵春风中摇摆。 荒凉感也随之扩散到石闵身上。 周围羌人、氐人、羯人的欢声笑语,让他显得格格不入起来。 张贺度领着几个羯人故意在石闵身边招摇。 “滚开!”石闵声音很压抑,似乎心中的愤怒、怨气正在挣脱束缚。 几个羯人连滚带爬的离开。 这时石斌一阵笑声传来,“哎呀,棘奴勇猛无敌,可与本王同去,荣华富贵,少不得汝!” 这无疑是邀请,但此情此景,多少有些嘲讽之意。 但什么都给了,唯独没有兵权。 石虎的封赏让石闵明白一个道理,哪怕是改姓为石,是羯赵皇帝石虎的养孙,晋人永远都是晋人。 “属下与司空同来,当与司空同归!殿下好意,闵铭记在心!” “棘奴忠义。”石斌笑了两声,石闵虽然勇猛,但这世道不缺猛将,石斌也没觉得多可惜。 石闵翻身骑上朱龙马,提一杆长槊,单枪匹马向西而去…… 荥阳城。 李跃的威望无以复加,大河之南的乞活军再无犹豫,直接拜在面前,“从今往后,任凭将军调遣!” “诸位言重了,今日之后,大家同仇敌忾而已,没什么调遣不调遣的。”李跃自然来者不拒。 得到他们的认同只是第一步。 乞活军一盘散沙,所以才会被人随意拿捏,不过今后这种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无规矩不成方圆,李跃正在酝酿着订立盟约,以后以黑云山为核心,守望相助,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把大河以南乞活军的声势弄起来。 河南乞活军声势起来,自然也会吸引河北。 连续大战,李农大失人心,虽然凭借斩杀张良勉强挽回了些威望,但比之当年,大有不如。 陈端拍着胸脯道:“我陈端活了四十多年,也就跟随将军征战这几日最痛快,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薄武哈哈大笑,“某倒是有個想法,姑妄一说,诸位姑且听之!” “薄统领但请说来。”众人吵吵嚷嚷的甚是欢快热闹。 连李跃兴趣也来了。 薄武表面大大咧咧,实则心思缜密,不让当初也不会直接将黑云山寨主的位置让给自己。 现在,李跃一步一步向上走,薄武甘愿为下,从不倚老卖老。 这种见识和胸襟也算是罕有了。 薄武脸上的笑容忽然停止,变得异常严肃起来,“大河之南诸部乞活有三四十万之众,却被人随意欺压,你们知是为何?” “为何?” “因为我等心不齐,所以诸位不妨将家眷迁来黑云山,一来黑云山稳固,可保后方无忧,二来,家安在黑云山,大家的心思也就齐了。” 刚才还热热闹闹,瞬间就鸦雀无声。 乞活将不是谁任命的,而是从底层杀上来的,心狠手辣,见多识广,他们自然知道这是在交人质。 李跃不禁心中暗暗喝彩,姜还是老的辣,有些话自己不方便说,不方便办。 而薄武就没任何问题了,无论是资历辈分还是人脉,在场之人无出其右。 不过,即便是薄武说出口,还是有很多人犹豫起来。 让他们跟在黑云军背后吃肉喝汤占便宜可以,让他们与黑云军一起冲锋陷阵出生入死,则要好生思量了。 趋利避害,人性如此。 道理也很简单,他们在各地是土皇帝山大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旦家眷送出,以后就要与黑云山同进退了。 乞活军本就龙蛇混杂。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说话。 不过李跃并不着急,总会有人想通的。 黑云山需要志同道合之人,而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你们不愿,我陈端愿将一家三十二口全部送上山!”终究还是陈端带了个头。 陈留一直是乞活军在黄河以南的大本营。 “薄统领所言甚是,我梁国贺狼也愿送上家眷!”一个高挑的头领朗声道。 “阳安姜烈愿追随将军!” “襄城杨奴儿愿将军中上下家眷全都送上黑云山!”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前后有二十七家大大小小的乞活军同意迁送家眷。 李跃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愿意上山的大部分都是豫州附近的乞活军,恰好都在黑云山行军五六日的范围之内,再远,就是远征了。 稍远一些的兖州、洛州则继续观望之中。 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李跃并不着急,强扭的瓜不甜。 黑云山肯定不会局限豫州一隅之地,迟早会扩张出去。 这时呼延黑小跑进来,在李跃耳边道:“将军,石闵入城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风起 石闵回来了? 李跃心中一动,看来他在石斌那边并不怎么受待见。 这也不奇怪。 姚弋仲麾下是羌人,蒲洪背后是氐人,石斌、张贺度背后是羯人。 石闵背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养孙的名头。 但石虎杀亲儿子亲孙子都像杀鸡一样,还是虐杀,一个养孙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他直接去找李农,目的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堂中该表态的都表态了,其他头目暂时指望不上,粗略算了一下,这二十七家加在一起,人口差不多七八万上下。 等于黑云山瞬间暴涨了两倍,一口气吃成了个胖子! 这膨胀速度也算是惊人了。 贪多嚼不烂。 李跃觉得乱世之中,机会遍地都是,关键是自己的根基稳不稳。 楚汉争霸,刘邦在项羽手上大小战败近三十次,但每次都能扑腾起来,就是因为有一個大后方,战场上的失败无法彻底毁灭他。 黑云山不能仅仅只是一支军队,应该有自己的后方,有自己的税收来源,有兵源补充,然后才有更强大的战争能力。 眼下能吃掉豫州地界的乞活军已经是极限。 至于其他的,则要等以后根基稳固了,再作考虑。 路是一步一步走的。 他们不送家眷,不意味着就是黑云山的敌人,盟友也有远近亲疏之分。 “非是我等不知好歹,只是有自家的苦衷,还望寨主多多体谅。”一个兖州的乞活将拱手道。 薄武冷哼了一声,“有何苦衷?大河两岸数十万乞活军最大的苦衷就是一盘散沙!” 他唱了红脸,李跃自然要唱白脸,“诶,此言差矣,诸位有诸位的难处,薄统领只是提议,并非强求,我黑云山的门永远向诸位敞开!” 这是其实也是一种自信,你们今天不送,将来还是会送。 “多谢将军体谅,将军但有差遣,我等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尔等若有难处,可告知黑云山,黑云山绝不辜负众位!”李跃向众人一拱手。 堂中的气氛又热烈起来,剩下的就是吃吃喝喝。 李跃向众人敬了酒之后,回到内堂。 呼延黑也跟来。 石闵回城见李农,此事不可小觑,历史上,两人就是一对“好搭档”。 李农现在最缺什么? 一员大将! 石闵最缺什么? 一支听令于他的精锐。 两边几乎一拍即合。 虽然与石闵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但在利益面前,亲兄弟亲父子都照样同室操戈,更何况自己当初抢了石闵的风头。 李跃至今都记得石闵的那句话:谁挡我路,定斩不饶。 那么现在自己挡了他的道吗? 这就要看石闵怎么想了。 其实荥阳城中形势也颇为复杂和微妙,广宗乞活军聚集在北城,大河之南乞活军聚集在南城,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但双方依旧是同气连枝。 就像一户人家,正在吵架的两兄弟,无论吵的多凶,身体流着相同的血。 当然,吵架也可能升级为打架,更有可能刀兵相向。 李跃自然是不敢动李农的,除非被逼到无路可走。 李农要动自己,也许仔细考量其中的利弊,上一次的“鸿门宴”已经让他折了一臂。 不过石闵不能以常理揣测,在这个时代,谁敢小觑石闵? 很多时候,别人以为不敢动的时候,他偏偏就敢。 “传令诸部,兵不卸甲,马不离鞍,斥候加强全程哨探,一有风吹草动,立即来报!” “遵令!”呼延黑拱手而出。 前堂的宴会持续了大半夜,李跃又出去与众人寒暄了一阵,不过酒却是不敢再喝,喝酒误事之人太多了。 乐极生悲之人更多。 越是到了现在这个阶段,越是要谨慎。 斥候分成二十拨,每半个时辰就向自己禀报一次北城的动静。 自己在整合大河之南的乞活军,焉知冉闵没在整合大河之北的乞活军? 如今李农失了势,回到邺城也是墙倒众人推的局面,急需一位盟友。 而石闵恰恰是能在石虎面前说上话的人。 时间过的很快。 李跃熬到快黎明时,终究忍不住劳累困顿,睡着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中,冉闵骑着朱龙马,左手长戟,右手双刃矛,杀气腾腾的向自己冲来。 睁眼,堂外春光正灿烂,周围一切安静至极。 但太安静了,反而让人有种心悸之感。 李跃亲眼见过石闵在战场上的表现,勇猛无敌,所向披靡,宛如魔神一般。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急匆匆跑来,“将军,北城军动,李农、石闵、董闰正在集结人马!” 听到这个消息,李跃心中的大石反而落下,正面作战,黑云军绝不惧广宗乞活军,更不惧石闵! 再说广宗乞活军未必有胆量跟自己在荥阳城中来一场火并。 “全军戒备!”李跃伸了个懒腰。 忽然感觉乞活军的命运走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上。 不,也许是天下命运到了一个节点上。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时代的狂风巨浪就在这小小的荥阳城中酝酿着。 李跃心潮澎湃,如果不是参与平定梁犊这一战,自己能站在此地么? 又过了半个时辰,斥候来报,“将军,石闵单人独骑向南城而来!” “嗯?”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 难不成石闵一人单挑整个黑云军? 斥候前脚走,张生野后脚就来了,“石闵请求入营见将军。” “不愧是石闵!”李跃微微一笑。 这份胆量远超常人。 能谈是最好,南北乞活军内战,只会让刚刚凝聚起来的乞活军重新分裂,包括广宗乞活军。 南城正街上,两列黑云军持刀而立,黑甲红缯,威武中透着杀气,背后鲜红色的旌旗犹如翻卷的鲜血。 百姓早已不见踪影,躲在家中关进门窗。 几片草叶被微风卷起,散落在街面上。 啪嗒、啪嗒…… 长街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冉闵高大的身影逐渐显现,标志性的长戟和两人矛都不见了,只穿着一件儒铠,腰悬一把长剑,连头盔都没带,长发束起,仿佛闲庭信步一般。 走在煞气冲天的黑云军中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而是昂声道:“行谨何在,可来一见!”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复合 “修成侯别来无恙。”李跃拱手。 石闵能来谈,肯定取得了李农的同意,南北乞活军不用刀兵相见,各自都能保存实力,以待将来。火山文学 短期内,李跃的手肯定伸不到河北去。 河北强者林立,形势太过复杂,黑云山需要夯实根基。 石闵翻身下马,大步上前,无惧周围凶神恶煞的黑云军,神色和缓道:“行谨风采更胜昨日。” 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李跃伸手虚引一处废弃的房屋,“修成请入内详谈。” 黑云军持刀盾立在门外。 石闵点点头,目无表情的入内,根本就不担心里面有埋伏。 “不知修成侯寻在下何事?”李跃开门见山。 大家的时间的都很宝贵,两边知根知底,就不需要寒暄绕弯子了。 “陛下病重,太子年幼,诸王拥兵自重,司空欲邀行谨北上邺都!”石闵也是爽快人,但一开口就有些出乎李跃预料。 这算什么?全面和解?还是别有所图? 李跃一时摸不清李农的底细。 两边虽没打起来,但已经事实上分裂了,李农对自己都动了杀心,怎会这么快转变心意? 目光在石闵脸上扫来扫去,心中一动,“是司空邀请在下,还是修成侯?” “哈哈,果然瞒不过你,不错,正是某邀你一同北上,行谨勇力平平,然练兵之术天下无双,你我合力,定能作出一番大事!“石闵恢复往昔霸气、自信的模样。 北上邺城参加吃鸡大赛? 李跃需要仔细思量思量了,跟着石闵,的确能获得很大的利益。 但相处这些时日以来,石闵并非真的如表面这般豪爽。 李农已经对自己动了杀心,去了邺城,就是去了别人的地盘,还不是任人宰割? “多谢司空、修成侯好意,只是在下山野村夫,上不得台面,人各有志,还望修成侯恕罪。” 石闵并未惊讶,“中原百战之地,荥阳地处洛阳之侧,江东迟早北伐,行谨可要想清楚。” 桓温攻灭成汉,并非将精力放在蜀中,而是返回荆襄厉兵秣马。 “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中原父老信我从我,焉能背之?” 黑云山跟枋头、滠头不同,蒲洪、姚弋仲的根在关中,只是迁居河北而已,如今根基刚刚形成,现在迁到河北去,岂不是挥刀自宫? 石闵哈哈一笑,“看来行谨心意已决?” “非是心意已决,而是实势使然。” 人还是踏实一些为妙,一步一个脚印。 “也罢,荥阳离邺都并不算远,将来天下剧变,你我也能有个照应,若某一日,你在中原支持不住,可随时寻我。”石闵语气难得的温和起来。 毕竟是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多有有点情义在。 看他的架势,似乎准备大干一场。 “乞活军同气连枝,打断骨头连着筋,自当互相照应。”李跃没拒绝。 石闵的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以后遇到难处,南北乞活军守望相助。 这自然对两边都有好处。 石虎推行以胡代中华之策,以羯为核心,匈奴、羌、氐、鲜卑等族为爪牙,诸胡天然团结,一同压制华夏。 乞活军若是再内讧,正合了他们心意。 今日石闵说话的语气完全是以乞活军统帅自居,这说明他跟李农的确达成了某种协议。 不过这是他们的事。 石闵今日前来,确定了两件事。 其一,承认李跃为大河之南乞活军统帅! 其二,南北乞活军化干戈为玉帛,虽然分家,却没有分裂,定下攻守同盟。 如此大事,肯定不是石闵一人完成,往深处想,定然是常炜、董闰、张温、高开等广宗乞活将推动的。 两边破镜重圆,异常顺利,几乎没有任何苛刻的条件。 “你在黑云山始终缺一个名分,此番某与司空回邺都,如若得势,定为伱争取一二。”石闵异常殷勤起来。 李跃反倒有些不适应,果然身份变了待遇也变了,“如此便多谢了。” 有羯赵的官职在身,方便以后羯赵大乱了,吃肉喝汤。 但若是没有也无所谓。 眼看两边谈的差不多了,石闵忽然话锋一转,“某还有一不情之请。” “修成侯但说无妨。”李跃没想到石闵还会有求于自己。 “此番返回邺城,还需借汝一物!”石闵盯着李跃。 刚刚还热络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李跃总感觉这句话在哪听过,自己能有什么什么借给他的? “何物?” “人头!”也许是紧张,石闵手按剑柄。 李跃后脑勺上一股凉气到处窜,情不自禁的也按住了刀柄,只要自己喊一声,门外的甲士就会破墙而入,如此狭窄的地方,石闵纵然是神,也会被砍成肉泥。 不过自己肯定也会被石闵弄死。 石闵的武力差不多是这时代的天花板。 他也发现谈话的方式有些不妥,连连挥手,“某是说梁犊人头。” “修成侯……以后可以直说,不必拐弯抹角,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李跃咽了口唾沫。 石闵哈哈大笑。 他不说李跃都快忘了此事,梁犊人头留在自己手上没什么用,给他倒也不错,说不定石虎一开心,给自己来個豫州牧、镇南将军什么的。 “修成侯既然要,在下双手奉送,来人,取梁犊人头来。” “行谨果然爽快。”石闵喜上眉梢。 这让李跃感觉梁犊人头才是他真实目的。 不过不重要,此次也算各取所需。 石闵提着人头离去。 李跃觉得时候也差不多了,荥阳城是非之地,便下令全军回返黑云山。 一年之计在于春。 耽误春耕,如何养活越来越多的人? 黑云军集结,将士们脸上多了疲惫之色, 让人意外的是,荥阳城的百姓纷纷出来相送,“将军何日才能回返?” “对啊,将军不如就留在荥阳,我等愿意给将军交赋。” 这年头的军队,跟禽兽相差无几。 黑云军虽然偶有抢掠之事发生,但士卒都会被惩罚,中下级的伍长、什长们严格约束,因此黑云军军纪尚可,比其他乞活军强了太多。 “某亦是荥阳人,诸位皆是某之父老,黑云山离荥阳近在咫尺,诸位若有难处,可来黑云山求助。”李跃尽力安抚他们。 这句话无疑拉近了与城中百姓距离。 “那就请将军收下这些家乡子弟!”人群中涌出四五百青少年。 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却极为清澈。 主动从军和抓来的壮丁是两回事。 人心不可违,李跃大手一挥,“随吾回山!” 第一百五十五章 星火 荥阳城外,春耕已经开始。 汜水两岸,到处都是忙碌的人群。 田间地头插着几面赤旗,也不管是不是黑云山的辖地,全都写上“黑云”二字。 路过的乞活军全都毕恭毕敬,无人踩踏田地。 黑云士卒们望着这一面面的赤旗,忍不住满眼自豪之色。 偶尔有农夫抬起头,冲着士卒们吆喝:“仔细些,我等全是黑云山的人,当心我黑云山的军法!” 士卒们轰然大笑,让田里忙碌的农人们莫名其妙。 不过笑过之后,全都更谨慎了,每一步都走的仔细至极,仿佛生怕踩到了田地。 军纪都是相互的,黑云军得到百姓的信任,百姓得到安宁。 见惯了血腥的战场,陡然遇上这满目的祥和,有种世外桃源的错觉。 乱世里,能见到这片景致相当难得。 路过京县,遥见城头上也插满了赤旗,最大的一面上写着“黑云”二字。 以前韩绪扭扭捏捏,参与梁犊大战后,黑云山证明了自己有能力守护一方水土。 春耕时节,韩绪也没时间招待,整日奔波忙碌在田里面。 李跃也没打扰,黑云军连城都不入,在城墙下歇息了一晚,第二日继续赶路。 到了黑云山地界,李跃心神为之一松。 入目所及,平畴沃野,阡陌纵横,沟渠蜿蜒,大人们在田地里劳作,孩童们在田垄上奔跑。 见到黑云军,一声喊:“回来了!” 然后遍野都是“回来了”的呼声。 周牵一身是泥的策马奔来,一脸歉意,“春耕紧急,又兼近日各地流民纷纷涌来,诸事繁杂,属下有失远迎,将军恕罪。” 望着他消瘦而黧黑的脸,李跃一阵感概,“你我之间无需如此。” 周牵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但手上都是泥,反而越擦越脏,却掩饰不住他满脸的兴奋,“自将军大展神威以来,远近百姓纷纷来投,旬日之间,多达两万之众!” 这些都在预料之内。 等豫州各地乞活军的家眷送上来,人口会更多。 “将军,你看这是何人?”周牵指着身后一人。 李跃眼神一亮,“田豹子?” 田豹子略带尴尬的走上前来,“小人见过将军。” 一别两年,给人的感觉沉稳了许多,大概在外面日子不好过,这年头盗贼也内卷的厉害。 魏山上前,一拳打在他肩膀上,“哈哈,你小子如何现在才会?”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故人重逢,李跃自然高兴,人家虽然是盗贼,但盗亦有道,当初不辞而别时,将分他的盔甲全部留下。 这份情面,李跃至今记得。 “以后我等兄弟再上战场杀羯胡!”魏山颇为兴奋。 岂料田豹子兴致不高,冲李跃拱手,“实不相瞒,小人在外游荡两年,身边兄弟一个个散了,心灰意冷,能有块田安安生生的耕种,足矣……” 这变化实在太大了。 当初田豹子带着盗贼们,提着斧头与魏山一起大战高力禁卫,没想到才过去两年,他就变成如此模样了。 不过想想也正常,盗贼从何而来?还不是活不下去的农人们啸聚山林? 李跃温声道:“以后想种田就种田,过两天,某给你寻个女人,先把家立起来!” “将军……”田豹子哽咽起来。 看到他这样子,李跃心中一阵失落,也不知孟开去了何地,这么长时间,也没個消息传回。 大军回山,除了斥候,各自休整。 不过将士们却闲不住,脱了盔甲,马上忙碌在自家的田地里。 李跃一一寻访阵亡将士的家眷,每家每户三十匹布,十石粮,一头骡,两头羊,每月还能领一石粮。 孤寡老人接到北山居住,幼子送入尚武堂。 以黑云山目前的条件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但李跃不会忘记这些人,将他们的名字一一刻在北山的峭壁上。 尊重阵亡的将士,就是尊重自己。 没过两日,豫州各地的乞活军纷纷将家眷送来。 有的小股乞活军干脆全部迁来。 黑云山的人口急剧膨胀,山上山下到处都是人。 以前总担心别人来攻,不是豫州刺史张遇,便是洛州刺史刘国,而现在,不是黑云山担心他们,而是他们担心黑云山。 两人都非常识趣的收缩兵力,将洧水流域让了出来。 李跃也将人口从山上迁到山下汜水堡、洧水堡,以及京县、巩县、成皋等地。 粗略一算,自己手上拥有大小城坞十三座。 除了郑家盘踞的荥阳县,整个荥阳郡事实上已经归属黑云山。 除此之外,还有各地如星火般的乞活军飞地。 如颍川郡的郏县、父城、舞阳,汝南郡的召陵、上蔡、灈阳,沛国的芒县、扶阳、夏丘,梁国的蒙县、甾县、已氏等等。 虽然县城掌握在羯赵官吏手中,但城外早已是乞活军的天下。 很多县令也跟京县令韩绪一样,城头直接挂上黑云大旗…… 这些地区星散在各地,无法连成一个整体,管理起来难度极大。 襄城、许昌、密县等这些咽喉之地全捏在豫州刺史张遇手上,而张遇最近与南面的来往更加紧密了。 李跃盯着沙盘苦思冥想,如何才能把这些星散之地凝聚起来。 攻打张遇,短期内不可行。 自己这边动了,淮南的谢尚肯定会支援。 而阳城刘国的三四万匈奴大军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这种级别的混战,黑云山承担不起,整个黑云山也就五部人马,加上朱序的两千荆襄军。 张遇、刘国则瞬间能拉出一支两三万人马。 当务之急先扩军,眼下春耕为上,其他的事都要推后。 身边没个商量的人,恰巧月姬来看望,见李跃盯着沙盘上一面面的赤色小旗,扑哧一笑,“既然不能召聚,不如派人过去。” “如何派人?”李跃笑道。 月姬极为聪慧,见识、医术俱是上乘,黑云山当初为高力禁卫所攻,她也出了不少力。 李跃让她打理医营和山上的女人,也是仅仅有条。 “国之大事,无非耕与战,兄长何不派屯田使督促其耕种,再派黑云将为其训练士卒?”月姬两手一摊,一副娇俏可人模样。 “好计策!”李跃心中惊讶,这两手等于抓住了各地乞活军的命根子。 屯田使管粮草,黑云将管军,到时候大军一发动,星星之火,遂成燎原之势也! 不,管粮草,管军还不够,思想层面也抓起来。 黑云山讲秦汉故事的模式可以推广出去,三位一体,就算乞活头领们有其他想法,也动摇不了下面的士民。 “你以后有什么想法,可以多教教为兄!”月姬是棵好苗子,当个幕僚足够了,关键还忠心,与李跃情同兄妹,黑云山暂时没有顶级谋主,只能凑活着来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扩军 流民中人才济济,会识字习武的不在少数。 至于会种田的,则应有尽有。 李跃先选了三十多名屯田使,分派各地,主要任务是劝课农桑,开垦荒田,招抚流民。 试一试各地的反应,让各大乞活军头目适应适应。 什么事都讲究循序渐进。 稳住田地就稳住了人口,稳住了人心。 此次大战,立功之人不在少数,除了赏赐粮食、田地,李跃一个一个的“面试”,忠诚、智力、武力、品行没太大的问题,就授予黑云将,作为后备军官。 连续数日,李跃通过讲故事的方式,为他们灌输华夏理念、民族大义。 华夏有太多名震千古的人物,也有太多激励后人的精神财富。 从霍去病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到苏武牧羊十九年,矢志不渝。 月姬单独为李跃整理出马援的事迹,特别符合眼下的局势。 “马援曾言: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诸位,我族先辈英雄若此,能追之二三,不枉此生矣!” 讲着讲着,李跃自己都不禁投入其中。 将马援波澜辽阔的一生娓娓道来,西破陇羌,南征交趾,北击乌桓,将后汉周边都扫了一遍,六十四岁高龄仍在征讨五溪蛮的途中,病逝于军中,真正做到了男儿当死于边野马革裹尸以还。 而关于他故事和成语特别多,讲起来津津有味。 讲完之后,李跃为他们颁发黑云将的小铁牌,每上前一人,都要说一句:“华夏沦丧,百姓水深火热,尔当努力!” “生是黑云将,死是黑云鬼!”领到贴牌的黑云将眼神中都多了一抹不同的东西。 此后,训练更加刻苦,很多人主动要求跟着辛粲读书习字。 黑云山的氛围还是不错的,朝气蓬勃,积极向上。 除了薄武,基本没什么特权、阶级,高层将领如魏山、徐成、梁啸等,也不怎么讲究吃穿,跟士卒们相差无几,也就每个月有十天的休沐,与家人团聚。 李跃更是以身作则,衣不重彩,食不重味,士卒吃什么,李跃就吃什么。 衣食住行与寻常士卒无异。 黑云山的风气也正是从李跃的以身作则开始。 提拔了一批军官后,扩军也在情理之中。 黑云山不再是百里之地,荥阳郡变成了实控之地,整個豫州都是势力范围。 五六千人马自然不够。 与崔瑾、周牵、魏山、徐成、梁啸等人商议之后,由部扩充为营,每营两千五百人。 分别为前锋营、骁骑营、中垒营、游击营、斥候营。 斥候营独立出去,由李跃直属,不再归兵曹负责,增设中坚营、镇山营。 其中镇山营驻守轩辕山,四千兵力的编制,由以前的轩辕山精锐组成,戒备南面阳城刘国的匈奴大军。 之前的编制略有混乱。 按照汉魏军制,一部只有四百人左右。 黑云山一部则有千人,既然要扩军,各级编制也应该更规范一些。 五人一伍,设伍长。两伍为什,设什长。五什为队,五十人设一队率。两队为屯,百人设一屯长。两屯为曲,每两百人设一军侯。两曲为部,每四百人设一都尉。五部为一营,两千人上下。 每营设都尉五人、司马五人,典军五人,都尉管出战及训练,司马负责后勤,典军负责军纪、士卒的思想状况。 各级军官皆从黑云将中委任。 魏山、徐成、梁啸、曹堪皆为校尉,平日不领军。 崔瑾是轩辕山统领,独领镇山营。 薄武是黑云山名义上的统领,陈端则是陈留乞活军统领,正式归入黑云山麾下。 不算朱序,黑云军兵力扩充至一万六。 李跃一向的原则是宁缺毋滥,走精兵路线,黑云军好不容易立起来的招牌不能砸。 梁犊叛乱,真正能战的也就手头上几万高力禁卫。 李农十万大军,一上去就灰飞烟灭,账面上的兵力再度,也就哄哄自己,没实际意义。 李跃尽量让每个黑云军都装备齐全,甲胄、战马、兵器、弓弩、盾牌、狼牙棒、骨朵等等。 前锋营的四百多重甲兵甚至人人双甲。 骁骑营每人一匹战马,外加一头骡或一头驴,没办法,这年头马比人宝贵,军中总共也就三千多匹战马,一大半还是郑家支援的。 中垒营则装备大量射程更远的蹶张弩。 游击营基本就是驴骡骑兵…… 新设的中坚营人人狼牙棒或大斧等长重兵器,梁犊的持斧力士,让李跃一直记忆犹新。 打造这么一支军队,经济压力极大。 不仅是装备,单是战马、驴骡每人的草料都是一个惊人数字。 但没这些东西也不行。 羯人、羌人都是骑兵为主,总不能靠两天腿在平原上跟他们打吧? 除此之外,黑云山治下的男丁壮妇,农闲之时必须训练,刀矛弓弩,阵列车骑,不要求精通,但必须都会。 春耕进入尾声,扩军令发出。 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山上上下,无数人蜂拥而来。 黑云军的名头打出去了,军可以凭借军功获得土地,对周围百姓有致命的诱惑。 缑氏、中牟、苑陵、密县青壮都闻风而来,连张遇的大本营许昌都有人逃奔而来。 这也让黑云军能精挑细选。 十五以上,四十以下,身高不得低于六尺二寸,也就是一米五左右,能背四十斤的石头爬上黑云山。 要求不可谓不严格,当年高力禁卫披着铁甲上山也累个半死。 不过要求再高,依旧趋之若鹜。 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在这世道活下来?严酷的生存环境也锻炼了不少人。 即便是六十岁的农人,也能轻松扛起四五十斤的重物,翻山越岭走上几里地。 在一个什么都靠双手双脚的年代里,背四十斤的石头爬黑云山,根本不值一提。 通过选拨的人,直接超过了额定人数,黑云军一度达到一万九千人的规模。 很多人身上都带着伤疤,眼神中带着点凶性,要么上过战场,要么与野兽厮杀过,一看就是杀人放火的好手。 得中原者不一定得天下,但中原绝对是历史上大战最多的地方。 从汉末群雄争霸,到八王之乱,中原战火一直没有熄灭。 无数杀戮锻炼出了雄兵。 战国时的魏武卒,曹魏的虎豹骑。 到了唐朝,更是凶焰滔天,吴元济的淮西军,朱温的宣武军,秦宗权的蔡州兵…… 望着一张张凶悍而渴望的脸,李跃还是决定接纳他们。 人高马大有气力的选入中垒、中坚二营,擅长骑马、奔走的则选入骁骑、游击二营,凶悍亡命之人则充入前锋营。 有勇力武力者则充入亲军。 第一百五十七章 仇 此次扩军,郑家鼎力支持,又送来三百多匹战马,以及各种辎重。 跟着这些物资来的,还有十几名郑家青年“才俊”,连郑惠都塞来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郑家这么支持黑云军,当然不是为了做慈善。 实则是一种合作和交易。 世家子弟,虽然血勇不足,但仍有许多可取之处,能文能武,颇有见识。 即便是羯赵,也不得不启用士人管理州郡。 李跃也没拒绝,一一“面试”,能文的,就跟着周牵治理内务,能武的,下放行伍,充任伍长、什长。 这一举动让郑惠颇有微词,“这些都郑家才能卓绝的才俊,天文地理,兵法武艺,又有不通,只担任伍长、什长,太屈才也……” “来来来,你郑家的才俊,跟某的黑云将比试比试。”李跃大手一挥,堂外十几名黑云将应声而入。 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看人眼神都仿佛在审视猎物。 能担任黑云将,基本参与了黑云山崛起的所有大战,从战场滚出来的人,气势都不一样。 李跃相信郑家的“才俊”武艺不凡,如果只是比试,也许在伯仲之间,但如果是厮杀,这些才俊没有丝毫机会。 郑惠扫了一眼黑云将,脸皮动了动,干笑两声,“伍长、什长也还不错……” 李跃最喜欢郑家这种“能屈能伸”的性格,郑笃如此,郑惠也是一样,该软的时候毫不含糊,“郑兄放心,黑云军赏罚分明,真有能力,绝不会埋没!” 这一点绝对没吹牛,黑云军高级将领也就魏山、徐成、梁啸三人而已。 曹堪没经过大战,但因为武装私盐生意搞得风生水起,以前是暗搓搓的偷,现在差不多明着抢,黑云军旗号一打出来,北边的各路人马主动让路。 所以也提拔为校尉。 然而才过了两天,郑家来的十六名“才俊”,吃不了黑云军的苦,跑回去了十三人,连同郑惠在内,只剩下三根独苗…… 黑云军极为艰苦,高强度训练之后,还要上山打猎,与虎狼搏杀。 受伤是家常便饭,死在虎狼爪牙之下,或者跌落山崖也是常事。 这时代的野兽非常狡诈邪性,牲畜不吃,只对人感兴趣,常成群结队的攻击村落。 石虎在荥阳设有猎场,里面各种野兽泛滥成灾,为害当地。 这种整天把脑袋别裤裆上的日子,郑家的公子哥们自然难以忍受。 郑惠也没脸再找李跃,李跃耳边清净不少。 派去豫州各地的屯田使效果不错,能被选为屯田使,自然都是些精干之人,很多荒废的耕田被休整一番后,便可耕种。 但他们绝不仅仅只会耕田,还协助他们招抚附近的盗贼、流民,建造坞堡。 屯田使很快就得到各地乞活军的信任。 屯田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则是向各地送出讲故事的鸿胪吏。 这一步自然也不会有人反对,说实话,别看很多乞活将都是刀头舔血的猛人,越是不识字,便越是喜欢听故事。 乞活将自己都听的入迷。 而对他们的改造就在这潜移默化间。 鸿声胪传,传的是李跃的私货。 每过一天,李跃都能感受到黑云山实力的增长,不仅仅是军力上的。 豫州境内的几个势力也空前老实起来,阳城刘国还送来一百多匹战马,算是结交。 老冤家张遇将密县的百姓南迁,又在南面的大槐山构筑第二道防线,关紧大门,一心一意与江东搞东搞西。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黑云山附近前所未有的安宁起来。 李跃带着骑兵巡视各地,田间早已露出微微绿茵,汜水、洧水流域的村落如雨后春笋一般拔地而起。 各处城池、坞堡上挂着黑云旗。 伤痕累累的中原大地,也算有了一抹生机。 与此同时,李跃的两位辛夫人肚中都有了起色,这让辛粲大喜过望,在山上山下都仰着鼻孔走路。 连黑云军宿将也都对他客客气气。 怀上骨血的消息一传开,祝贺之人络绎不绝。 黑云山所有人仿佛都松了一口气一般,连李跃都料到影响如此之大。 不过仔细一想,也就释然了。 黑云山已成基业,没有骨肉传承,自然会被其他人盯上,要么分裂要么被其他势力吞并,李跃的骨血,能让秩序稳定传承下去。 春耕之后,黑云山难得清闲。 民务有周牵,军务有兵曹,以及典军、斥候监督,山上已经形成一套秩序,所有事情都按部就班,李跃操心的并不多,干脆多分出些时间,多陪伴陪伴家人。 才过了两三天的舒心日子,事情又来了。 薄武陪着披麻戴孝的陈端找上门来,一见到李跃,陈端泪如泉涌,“将军为属下做主!” 李跃赶紧扶起,“出了何事?” 这两位找上门来,事情小不了。 陈端咬牙切齿道:“石斌狗贼退往陈留后,烧杀淫掠,无恶不作,陈留乞活军第一批家眷送往黑云山时,被羯人发现,男女老少三千七百余口,惨遭横祸,属下父母也其中!全家老小二十一口,只剩下带在身边的长子!” 李跃脸色沉了下去。 羯人什么德性,李跃岂能不知? 男人女人,早些自尽还能免遭凌辱…… 薄武道:“石斌不得入荥阳之后,退往陈留,屠城十余日,全郡百姓皆遭横祸,尸体枕积如山,惨不忍睹……” 羯人生性凶残,别看在战场上不行,祸害百姓起来,得心应手。 真算起来,这口锅是自己的。 石斌的羯人大军是冲荥阳来的,被自己吓走之后,退到陈留。 而且陈端也是听信自己,才把家眷送往黑云山,半路被羯人发现了。 再则,自己刚刚收了黄河以南乞活军的人心,发生这种事情,若不站出来,岂不是让其他人寒心? 自己在须水吓退了石斌,两边梁子已经结了。 石斌现在不敢动自己,但回到邺城,大权在握,能不动自己? 就算让周围的狗腿子们袭扰,也够自己喝一壶的了。 李跃一巴掌拍在案几上,木案四分五裂,心头怒气滚滚,“石斌害汝父母,便是害某父母,身为人子,此仇不共戴天!” 汉魏以来,流行血亲复仇。 儒家有言: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 伍子胥为了复仇,冒天下之大不韪,鞭楚平王尸体,被司马迁称为烈丈夫。 东汉曾有七女复仇长安的故事,七個女子持钩镶、短戟、环首刀、弓箭当街刺杀长安令,还被做成了壁画保存至后世。 这其实是民族血性的一种。 第一百五十八章 门路 “杀我百姓,害我父母子弟,此仇不可不报!”李跃沉声道。 别人找上门来,肯定不能视而不见。 陈留是黄河以南乞活军的大本营,石斌好死不死的祸害这个地方,等于是在打李跃的脸。 石家的人个个都是禽兽,個个都改千刀万剐。 以前没这实力,现在实力虽然差了些,但勉强也够了。 “谢将军!”陈端一把年纪了,双膝跪在李跃面前,泣不成声。 李跃赶忙扶起,“陈统领何必如此?” 薄武瞥了一眼李跃,眼神中敬意更甚,但也多了几分担忧,“石斌手握数万人马,黑云军刚刚扩军,此事有些难办。” “只要能复仇,端百死不悔!”陈端咬牙道。 “难办也要办,羯奴害我百姓,黑云山坐视不理,必大失人心。”李跃仔细思索着,这事只凭黑云山恐怕办不成。 须借助盟友的实力。 梁犊叛乱虽平,但石闵、姚弋仲、蒲洪等仍旧率军清扫叛军余部,从荥阳扫到洛阳,乐此不疲。 石斌身边应该就本部羯军而已。 没有姚弋仲、蒲洪在旁,此事并非完全办不成,平定梁犊大战,所有势力中,就数石斌的羯人最差最虚。 杀石斌除了复仇,好处也不少。 其一,震慑内外诸胡,让他们以后收敛一些。 其二,消灭羯人的有生力量。 其三,陈留属兖州,也是中原重镇之一,在历史上的地位远高于荥阳,魏武自此起兵,战国时魏惠王的都城大梁便是此地,历史上朱温的汴州、赵匡胤的汴梁皆在此地,地理位置极其犹豫。 黑云军在荥阳影响的区域有限,但若是拿下陈留,黄河下游的山东之地,就历历在目了,影响力直达青徐,形成对许昌的半包围态势。 石斌在黄河之南乞活军大本营为非作歹,黑云军若不表示表示,以后还怎么号令其他乞活军? 坏处无非就是石虎大军来攻。 但如今的羯赵正处于虚弱之时,石虎病入膏肓,羯赵境内都在为吃鸡大赛作准备,他们的复仇,不知要等到何事。 石虎一死,还还能号令羯赵境内的各大山头? 一念及此,李跃也不耽搁,“某这就去联络石闵,寻些助力。” 陈端神色振作了许多,“属下与将军同去。” 薄武道:“某亦去。” 他们在广宗乞活军中各有人脉,一起去也能增加些话语权。 当下点齐三千骑兵飞奔荥阳城。 荥阳城就是黑云山的后院,一见黑云赤旗,直接开门,连问都不问。 但只有常炜出来迎接,听了来意,眉头一皱,“将军知道在作什么吗?” 以前黑云山偷偷摸摸的发育,现在则是明火执仗的造羯赵的反。 李跃点点头,风险肯定有,但不能不做。 常炜道:“司空昨日已被召回邺城,修成侯领兵在外清扫余孽,只怕广宗乞活军帮不到将军。” 李跃道:“某这就去找修成侯。” 常炜轻轻一笑,“难道修成侯就愿意助将军一臂之力么?” 这话问的李跃一愣。 石闵如今的身份依旧是羯赵的征虏将军,按照辈分,石斌是他的叔父…… 南北乞活军攻守同盟,但也是基于各自的利益而言。 广宗就在邺城的眼皮子底下,石闵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手相助吗? 李跃眉头一皱。 常炜道:“依在下看,将军寻错了门路。” “那该寻谁的门路?” “枋头!”常炜直言不讳。 李跃一拍大腿,暗道自己糊涂,石虎阴杀了蒲洪这么多的子侄,蒲洪杀他一个儿子,在正常不过了。 以蒲洪在羯赵如今的处境,早晚必反! 再则,梁犊大战,石斌将蒲洪推到前面,让氐军伤亡惨重,新仇旧恨全都有了,只差自己推一把了。 “多谢先生!”李跃拱手。 常炜眯着眼道:“难道将军准备就这么直接攻打陈留?” 李跃一愣,难道还有间接的办法? “请先生教我!” “如今朝廷,张豺刘氏遮蔽内外,大权独揽,石斌都督中外诸军事,凭此次平叛之功,升为丞相、录尚书事,若回到邺都,必与张豺水火不容,将军只需稍待一年半载,石斌或为张豺、刘氏所杀!”常炜抚动衣袖。 李跃望了一眼身边仇大苦深的陈端,又想起陈留罹难的百姓,摇摇头,“石斌必须死在大河之南!” 报仇就要趁热,谁知道一年半载后发生什么? 万一石斌没死呢?只怕这仇更难报。 常炜道:“司空既然被召回,若在下所料不差,赵主必然病危,旬日之间,石斌必然加急赶往邺都,拿回内外大权,所带兵马必然不多,将军若要报仇,就这么一次机会,将军可装扮成高力禁卫,设伏袭杀之!” 不愧是谋士,脑袋瓜子就是好使,一肚子坏水。 自己觉得难办之事,他一转眼就有了主意。 幸亏与黑云山相善,不然当初帮着李农出谋划策,黑云山只怕乐子更大。 薄武道:“既然如此,我黑云山就可以办到。” 李跃和常炜同时摇头,这不是办不办的到的问题,而是风险均摊,黑云山出动太多人马,必然会引起周边势力的警觉。 其次,把蒲洪拉下水对大家都有利。 即便将来事情暴露,蒲洪的枋头首当其冲的挡在前面,分摊了大部分的压力。 羯赵没解决枋头,不能对付黑云山。 薄武道:“然则,蒲洪会趟这滩浑水否?” 蒲洪也是老乌龟一头,十几个子侄被杀的只剩下蒲健和蒲雄两人,多年来一声不吭,也是个狠人。 他报仇的动机有,但会不会动,则另当别论。 这年头不确定性太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 常炜道:“石斌、蒲洪龌龊不断,一旦石斌掌权,枋头大事不妙。” 众人全都望着李跃。 虽说当日在须水,两家口头上承诺结盟,但蒲洪愿不愿动手,谁也不能确定。 只能说,他出手的意愿比石闵强一些。 “蒲洪愿不愿出手,去试一试便知。”李跃横下一条心,无论如何,石斌必须死在大河之南,蒲洪若不愿出手,黑云军就扮成氐人! 盟友就是用来坑的。 蒲洪比自己名头大多了,跟羯赵矛盾存在已久,把他推上去,绝对没错。 第一百五十九章 推脱 蒲洪很忙,也可能是故意避嫌,李跃派辛粲跑了两次,都没见到正主。 最后带回雷弱儿。 石斌不定什么时候就跑回邺城去了,李跃直接开门见山。 “将军欲对燕王下手?”雷弱儿吃了一惊。 “杀我乞活军父母,屠我百姓,此仇不共戴天!况且石斌活着回到邺都,得掌大权,你我日子都不好过!” “燕王乃丞相、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将军行刺他……只怕赵主不会善罢甘休。”雷弱儿吞吞吐吐。 李跃早就知道他们这副德性,“石虎时日无多,太子年幼,我等杀石斌,张豺、石苞、石遵说不得还要感谢我们,焉有空闲来报仇?” 雷弱儿眼神闪了闪,“将军有所不知,我主刚刚被拜为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雍秦诸军事、雍州刺史、略阳公……此时并非良机。” 李跃心中一动,都督雍秦诸军事、雍州刺史,等于是将关中划给了蒲洪。 石虎若不是实在没办法,焉能如此妥协? 这正说明羯赵虚弱到了极点,已经不敢再轻启战端了。 而蒲洪拿到这么多东西,绝不会在此时与羯赵反目了。 梁犊叛乱,石斌、姚弋仲、蒲洪成了最大的赢家,李农、石闵成了最大的输家。 李跃虽说也拿到了想要的大河之南乞活军,但跟他们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少。 “还望将军海涵。”雷弱儿低声道。 李跃话锋一转,“如此说来,你们准备迁去关中?” 关中沃野千里,蒲家人才济济,前秦帝国终究还是要诞生。 雷弱儿也不避讳,“关中乃我族根基所在,焉能不往?” “那就恭喜车骑大将军。”话说到这个份上,基本就不用多想了。 蒲洪迁去关中,堵住潼关,扫平关中诸部,坐观中原乱战,然后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待中原筋疲力尽,大军东出,便可重现当年大秦横扫六国之态势。 雷弱儿道:“若是动手,我等会为将军牵制姚弋仲,以免他率羌骑驰援。” “如此多谢了。”李跃拱手。 跑了一圈,一个盟友都没寻到,看来无论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 自古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 蒲洪一旦迁走,黑云山与邺城之间,便少了一块挡箭牌。 送走雷弱儿,薄武道:“要不从长计议?” 陈端也叹了一声。 “再从长计议,石斌就跑了!他们不愿干,我们自己来,传令,斥候营、骁骑营、中坚营随本将出战!” 大话已经放出去了,不杀石斌,李跃脸上无光。 不杀石斌,乞活军和百姓的血仇便会如一根刺横在所有人心中! “将军大恩,端做牛做马,无以报之!”陈端又哽咽起来。 七千余士卒集结在山下。 军中多了很多新面孔,听闻出征,一个個喜出望外,出战就有军功,有军功就会分到土地,还能向上跃迁。 这是多少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东西? 李跃扫了几眼军队,只感觉气势比没扩军之前弱了许多,不过精兵不是训练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 在战场上滚两趟,见见生死,气势也就出来了。 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厮杀是士卒的宿命。 令旗挥动,战马、驴骡迈动四蹄,欢快的向东而去。 对外宣称是清剿高力禁卫余孽。 一路东行,荥阳生机勃勃,田地里庄稼破土而出,沿途城池、坞堡上大多挂着黑云赤旗,黑云军秋毫无犯,城坞中主动送出猪羊犒赏士卒。 李跃让斥候驱散百姓,大战在即,没工夫受用这些东西。 陈留与荥阳接壤,不到两天功夫便进入陈留地界。 但跟荥阳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触目所及,一片荒芜,田地里长满了荒草,村落有明显被焚毁的痕迹,大白天的,野狼成群结队。 远处的坞堡成了断壁残垣。 春风带来的不是泥土新鲜气息,而是一阵阵腐臭。 行不到十里,便见到地上散落的尸体,男人死状惨不忍睹,女人则全被剥去了衣裳。 旁边竖着的木棍上插着一颗颗的头颅,几只老鸦落在人头上,随意琢食…… 陈端咬牙切齿道:“羯人都是畜生,最开始祸害陈留城,后来意犹未尽,分兵四出,郡中各地皆遭荼毒!” 兔死狐伤,物伤其类。 士卒看着自己的族人被如此孽杀,神色全都阴沉下来。 乞活军同气连枝,当年从北地逃乱,乡邻亲眷散落各地,互相之间总有一丝血缘存在。 陈留又与荥阳挨着,同饮一河水,也算是乡亲。 “我来晚了。”李跃心情沉重,只有身临其境才会感受到这种刻骨的仇恨。 连主张从长计议的薄武也勃然大怒,“石斌当千刀万剐!” 李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愤怒,“斥候何在,陈留诸地形势如何?” 张生野拱手道:“禀将军,斥候还在哨探的路上。” 欲速则不达,没摸清形式,不可轻举妄动。 李跃下令道:“就地休整,夜间行路。” 石斌手上至少三万羯人,正面作战,伤亡不小,此行也不是来大战的,而是干掉石斌。 “唯!” 有士卒主动掩埋了地上的尸体,方圆十里设置了明哨暗哨。 斥候的消息陆续送回。 羯人的狂欢已经进入尾声,正收缩回陈留城,带回一车车掳掠而来的妇人、孩童、钱帛、牲畜,石斌大都督的牙纛还立在城中,羯人旗滨正在集结,应该是快要走了。 李跃不免担忧,如果石斌是跟三万羯人大军一起北上,那么杀他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 七千黑云军突然出手,能击溃三万羯人大军,但想留下石斌,几乎不可能。 到了晚上,黑云军向北穿插。 绕过浚仪,潜伏在封丘的一处河谷之中。 中原屡经战乱,人口凋零,如今又被石斌祸害,当真是千里无人烟,沿途所见,只有成群结队的野兽到处啃噬人尸。 封丘处在陈留东北面,北面是东郡,石斌北上,必定经过此地。 黑云军很多盔甲都是从高力禁卫手中抢来的,中坚营都是清一色壮汉,穿上盔甲,提起巨斧,与高力禁卫一般无二。 李跃原本想假扮氐人大军。 不过氐人跟汉人一般无二,盔甲、服饰、长相、兵器、言语都差不多,特点不鲜明,很难假扮。 氐人其实就是汉化了的羌人。 第一百六十章 出 一整个白天,石斌还是没有动静。 这让李跃有些焦心,此行带的粮食并不多,石斌这么磨蹭,弄不好要跟三万大军一起走。 又或者石斌接到什么诏令,不走了,留在陈留。 常炜的推测永远只是推测,谁又能真的神机妙算? 石斌警惕心颇高,也派出了大量斥候到处巡视,但石斌警觉,羯人斥候们却松松垮垮,也可能是嚣张惯了,肆无忌惮,要么被斥候营捉住,要么被暗哨解决。 又煎熬了一日,李跃嘴上都起了火泡,石斌的斥候被捕杀十多人,迟早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不过斥候的消息终于来了,“禀将军,石斌一万步骑,裹挟钱帛、子女、牲畜,正向封丘赶来!” 李跃精神一振,这厮还带了不少家当,“其他羯人呢?” 斥候道:“随张贺度留镇,继续搜掠陈留诸地。” 陈端怒道:“这是要让陈留寸草不生!” 此类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 当初石宣活着的时候,率大军到处游猎,所过三州十五郡,资储皆无孑遗。 梁犊之战,诸族诸军,羯人的战力最拉跨,但石斌却极擅长逃跑,一见风头不对,转身就跑。 徐成道:“贼军既然拖着家当,速度必然不快,封丘为济水、濮水环绕,石斌步骑、牲畜至此,必然饮水,可攻其不备!” 李跃望着天上的春日,艳阳高照。 石斌在度过黄河之前,还需度过濮水,只要是渡河,骑兵必然受限…… 官道之上,一只万人步骑如长蛇一般向北而去。 才二十多天,石斌胖了整整一圈,被头顶艳阳晒的满头大汗。脸上的胡须越来越凶恶,与石虎也越来越像。 此行收获颇丰,将陈留搜刮的干干净净,晋人子女四千多人,钱帛粮草三百余车。 石斌当然知道陈留是乞活军在大河之南的大本营,但他不在乎,手握三万大军,加上姚弋仲、蒲洪在侧,谁敢动他? 而他这么做,也是为了报黑云军阻挡自己进荥阳之仇。 黑云军出自乞活军,所以杀乞活军也是一样的。 “哼,胆敢与本王为敌,便是这般下场!”不过石斌仍不解恨。 黑云军除了在须水拦截他,还曾拒绝他的招揽。 “那黑云贼定然吓破了胆,殿下回到邺都,当围剿黑云贼!”阉奴顺着石斌的心意道。 石斌却笑骂道:“你这阉货,怎知国家大事?黑云山已然成势,非朝夕间可灭,平定梁犊,国中已经虚弱无比,父皇病重,国中多事,待本王收拢大权,修养两三年,便集合南北诸军,一举南下,踏平黑云山!” “殿下之英明真乃……”火山文学 马屁拍到一半,一员羯将急匆匆来报,“殿下,我方近两日损失十多名斥候。” “竟有如此之多?”石斌眉头一皱。 他也算“久经战阵”,知道斥候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装备精良,寻常野兽根本伤不了他们。 而梁犊乱军止步于荥阳、成皋一线,很少有逃窜到陈留,即便有漏网之鱼,逃命都来不及,安敢攻击斥候? “皆在封丘、平丘一带。” “嗯?”石斌勒停战马,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封丘、平丘正好拦在北面的必经之路上。 他本能的觉得前方必然不对。 但邺城的诏令数日之前就已经发出,他为了多掠夺财货子女,已经迟缓了数日。 邺城并不太平,张豺和刘皇后对他虎视眈眈。 “定是梁贼余孽,殿下放心,我部一万步骑,区区流贼指掌可灭!”羯将一拍胸脯。 石斌有心回城,毕竟自己的性命重要,但邺城已然迫在眉睫,再耽误几日,只怕大势已去,骑在马上向北面远眺。 只见大地上荒草接天,天空中鸦群盘旋。 李跃被头顶上的乌鸦呱噪的心烦意乱,等了很久,但等来的却是三千骑兵分进的消息。 “天助我也,定是石斌着急赶回,所以才扔下大队,只率三千骑北上。”薄武一脸喜色。 陈端道:“此战属下当为前锋!” 李跃望着远方的荒草,总感觉哪里不对,石斌若是着急,何必在陈留待这么多天? 再说这几日也没有北边的使者南下。 使者为了赶时间,一般都会直来直往,走官道。 走得好好的,忽然分兵,只能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李跃仔细回想,虽然这一路昼伏夜出,但七千多人马,想要彻底影藏踪迹,还是有些难度的,经验老道的斥候会根据马粪以及士卒的遗留物寻到大军踪迹。 “倘若石斌不在这支骑兵中呢?”李跃反问道。 “牙纛既在,石斌应当也在。” 不过说出这话,他们自己也愣了一下。 牙纛在,人就一定在吗? 石斌的性格李跃摸的差不多了,骄横跋扈,却又胆小如鼠,两次大战都远远退到后面,让别人顶上去,丝毫不吃亏。 “为万全计,令徐成缠住这支人马!”李跃不管石斌在不在里面,先让徐成上去拖住他们,看看后面的反应,如果后面的大军快速支援,那么石斌一定在里面,如果后面大军不慌不忙,石斌肯定不在。 中坚营很多都是持斧力士,穿着高力禁卫的盔甲,应该能骗到石斌。 不到一个半时辰,南面马蹄声大作。 徐成率七百余名持斧力士和矛手挡在官道上,伐木削尖,埋在阵前,如犬牙状。 敌骑方至,两侧弓弩手先起,箭如雨下,当场射翻百余骑,绊倒数十骑。 还是十余骑直接装在木桩上,连人带马钉在上面。 一望见阵前的持斧力士杀气腾腾,羯骑心胆俱丧,转身就走,但仓促之间,战马互相磕碰,乱成一团。 徐成率中坚营杀出,与羯人厮杀在一处。 中坚营虽是新立,但对面的羯人更稀烂。 中了埋伏,再见到持斧甲士立即军心崩溃。 两军就在官道上厮杀,这支羯军被消灭也只是时间问题。 过不多时,斥候从南奔来,“禀将军,贼后军原地列阵!”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石斌果然不在这支骑兵里面。 薄武骂道:“中坚营才两千人马就把石斌上万步骑吓住了?这厮真没出息,真鼠辈也!” “羯人不比当年,接连惨败于燕、凉之手,国中精锐折损大半。”李跃郁闷道。 吃掉这三千人,无伤大雅。 只怕石斌也不会将这三千人当回事。 第一百六十一章 怒 薄武道:“我军已然暴露,当走也。” 在他们眼中,此次截击算是功亏一篑,以石斌的性格,肯定到处摇人。 七千黑云军将面临石斌、姚弋仲等军的四面围堵,陈留之北的东郡、黎阳皆有赵军驻守。 只要石斌的一道军令,连蒲洪、石闵都要赶来。 到时候就算不是梁犊余孽,也逃不过四面围堵的窘境。 “将军为陈留父老犯险,端铭记在心,只是机会已然错过,将军身系黑云山万千之众,不可留于久留于危地。”陈端也过来劝谏。 李跃回望身边士卒,脸上的怒气、眼中的恨意尤为褪去,士气可用。 想起拿些死状凄惨的尸体,李跃怒从心起,以前是陈端的仇,现在也是李跃的,“石斌定在后军之中,离陈留城至少半日的功夫,我军尚有机会!尔等可愿随吾一战?” 李跃振臂而呼,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 “杀、杀、杀!”士卒们呼吼如潮。 “那就杀过去!”见识到这支羯军先锋的怂样,李跃心中至少有七成把握。 机会只有一次,此次若是不能截杀石斌,以后更不可能。 某种程度上,石斌人头的含金量还在梁犊之上。 这代表黑云山与羯奴死磕到底的决心。 毋庸置疑,华夏大地上,不满羯人残暴统治的人很多。 以后宣扬出来,能最大限度的团结他们。 陈端看了薄武,“属下愿为前锋!” “可!”李跃大手一挥,陈端率两三百本部冲在最前。 能当上乞活将,武艺肯定没话说,三百骑兵宛如恶龙向南奔去。 黑云骁骑精锐其后,马蹄声纷至沓来,其后跟着骑乘驴骡的斥候营,五千余众黑压压的冲向石斌的七千步骑。 “张生野!”李跃在马上喊道。 “属下在。” “你令五百捉生手绕到贼军背后,切不可走脱了石斌!”李跃留了个心眼。 看人下菜,对症下药。 厨师、大夫、将军殊途同归。 石斌丝滑的有如泥鳅一般,万一再逃了,这场布置也就白费了。 “领命!”张生野“策驴”而去,胯下大青驴在旷野中欢快的鸣叫着。 斥候多喜骑乘驴骡,好养活,随用随弃,丢了也不可惜。 而战马则需要精心照料,吃的比人还多,很多斥候也就放弃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敌阵已经历历在目。 敌军早已竖起长矛,还象征性的竖起了木桩当作鹿角,将几百辆木车围在外面,车上载着孩子、女人,以及钱帛。 本意是抵挡黑云军,但士卒们一见到女人和孩子,变得更加愤怒。 “杀!”吼声从肺管子里面喷出。 尤其是最前面的陈端,根本不管木车之后的长矛,两百骑义无反顾的撞了上去。 最前面的数骑顿时化作血泥,但后面没有一人迟疑,一人后退,一人犹豫,眼中只有羯人。 即便身体被扎成刺猬,也绝不停下脚步。 “轰隆”几声巨响,木车被撞翻。 骑兵对散落地上的钱帛不屑一顾,直接冲了进去,“报仇!” 一声声的呼喊犹如泣血。 霎时间,整个战场都响彻着“报仇”的呼喊声,复仇之心的驱使下,每個人都燃烧起来。 无论是石勒还是石虎,都是踩在华夏的尸山血海上走向皇位的。 北方晋人,哪家哪户没有亲人死在羯人手上的? 灭国之恨、毁家之仇,早已刻骨铭心。 木车上原本目光呆滞的女人和孩子们,忽然一跃而起,奋不顾身的扑向车后的羯军。 原本就抵抗不住的羯军顿时大乱。火山文学 还来不及扯开身上的女人和孩子,就已经被飞奔而过的骑兵刺穿了胸膛。 而很多女人孩子就此死在乱军之中,血流遍地。 羯军几乎是一触即溃,远比李跃想象当中的还要脆弱。 不,这根本就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支只知道欺负手无寸铁之人的贼。 而黑云军在李跃悉心调教下,早已完成族群认同,知道为何而战。 此之谓以正讨逆无往不克! 一阵厮杀,羯人步步后退,更有甚者,直接扔下武器,向南逃去。 一片血雨纷飞之中,竟然有人引亢高歌起来,“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 如诉如泣,婉转的声音中透着凄凉,穿透力极强,冲破了嘈杂的战场,隐隐传到李跃耳边。 环视附近,却见一士卒披头散发,赤着上身,状若疯狂,身冲入贼众之中,一边吟咏,一边挥舞左右手的骨朵,孤一通乱砸,虽身中数刀,血洒当场,却一步不退。 这人倒是新面孔,应该新招募的士卒。 李跃见其勇猛无畏,心生怜惜之意,让杨略、张猪儿带着数名亲卫前去援手。 其他士卒虽然没这么疯狂,却也无比生猛,在伍长、什长的指挥下,绞杀最后的抵抗者。 每个人都竭尽全力的宣泄着心中怒火、仇恨。 仿佛是眨眼之间,正面战场上,早已没有站在的羯人。 其他的羯人早已向南逃去。 “石斌!”李跃心口一阵恶气上涌,嘶声大吼起来。 天地茫茫,到处都是逃窜的背影,哪里还有石斌的人在? 李跃确定石斌一定就在这些逃窜的人中,只是仓促之间难以辨认。 满地的尸体、鲜血依旧无法平息士卒们心中的怒气和恨意,很多人站在尸堆里,胸口剧烈起伏着,搜寻着还未断气的羯人。 而这时,还活着的女人和孩子们哭泣起来,一个个坐在血地里。 “苦什么?不准哭,以后要让敌人的女人和孩子哭!”李跃最见不得女人和孩子哭。 哭声戛然而止。 李跃走上一辆破车,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上黑云山,活下去!” 亲兵们搜寻受伤未死之人。 不过这场大战还未结束。 斥候来报:“将军,张贺度率陈留兵马赶来,一万五千之众,离此不到二十里。” 瞬间,周围的士卒们伸长了脖子,目光炯炯,没有丝毫惧意。 李跃翻身上马,二十里地,退肯定是退不了。 这场大战堪称摧枯拉朽,在黑云军的怒火面前,羯人简直不堪一击。 石斌一次次的分兵,削弱了羯人仅有的兵力优势,先是三千骑兵,然后七千步卒留在后面观望,现在,又送了一万五千人上来。 一串一串的来送死,一口一口的将黑云军斗志、士气、杀心喂了出来。 不过这也是羯赵的常规操作,在棘城喂出慕容恪,在凉州喂出谢艾,如今也算是轮到了自己! 黑云军的战意刚好到达最顶峰。 身后一阵马蹄响动,李跃回头,却见是徐成满身血污的领着中坚营赶来。 原本是步军的中坚军,就这么杀成了骑兵…… “不杀石斌,誓不罢休!”李跃提起长槊。 “杀、杀、杀!”士卒们纷纷举起了兵器,眼神中的怒火到达了顶点。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三样 几只乌鸦飞过清澈的洛水。 河水中飘荡着几具浮尸,两岸的良田早已荒废,茂盛的野草淹没马蹄。 石闵策马缓缓从士卒之中走出,背后的洛阳也显得残破不堪,仿佛也要被荒草淹没一样。 荒草尽头的麾盖、仪仗由远及近。 一面大纛上书“大将军”,另一面上书“彭城王”。 石闵迎上前去,拜在麾盖之下,“末将石闵拜见殿下!” “棘奴无须多礼。”石遵热情上前扶起石闵。 石虎立太子时,便在石斌、石遵两人之间犹豫,但因为石邃、石宣两人起了弑父的心思,让石虎坐立不安,最终选择年幼的石世。 但这并不代表石遵从此绝了念想。 石虎为了安抚他,立他为大将军,都督关右,权力之大,在羯赵仅仅排在石斌之下。 “梁贼叛乱,棘奴出生入死,冲锋陷阵,当居首功,梁贼头颅,本王已令人送入宫内,不日便有重赏。”石遵算是石虎诸子中最温文尔雅之人。 生母是有名的美人郑樱桃,让他的长相没有其他兄弟那么凶狠。 “多谢殿下。”石闵拱手。 这场碰面并不是意外,石闵从荥阳、成皋一路向西追赶。 石遵从河内一路南下,终于在这洛水之侧碰面。 石斌都督中外诸军事,还是丞相,手上有三万羯军。 而石遵却只有一个大将军的空衔,石虎的诏令让他去关中收拾残局,但只配给他三千胡骑,无论是对付蒲洪,还是压制麻秋、王朗、王擢等人,都需要笼络石闵这员悍将。 “听说你与黑云军相善,不然为本王招揽一二如何?”石遵笑道。 石闵脸色一动,“黑云军……世之虎狼,其心不在我大赵,只怕难以为殿下所用。” 石遵轻笑了两声,盯着石闵,“既不能用,当早除之。” 陈留。 “杀、杀、杀!”怒吼声惊动林中鸟雀,窜向天空。 大地上,一场血战正如火如荼。 羯人大军两倍于黑云军,却完全被黑云军压着打。 狼牙棒、大斧落下,到处都是横飞的血肉。 怒火可以使人盲目,也可以让一个战士的斗志、杀气到达顶点。 数十名悍卒脱去盔甲,减轻身上的重量,手持狼牙棒血战在前,肩膀上、胸前插着两三只羽箭,身上仿佛批了一见血衣,仿佛不知疲倦和疼痛一般向前冲杀。 如果靠近,能听见他们嘴中的喃喃自语。 “耶娘。儿今日为你们报仇……” “还妻儿命来……” 每一锤、每一斧、每一矛上都蕴含了无尽的愤怒和仇恨。 这种气势令后阵的李跃都感到心惊,仿佛整个黑云军都进入一种狂化的状态,不停的厮杀、血战。 有的羯人被吓破了胆,扔下兵器跪在地上求饶,却被黑云军几脚踩碎了头颅…… 前阵的重甲矛手瞬间被杀穿。 放眼望去,犹如一场黑色海啸冲毁了堤坝,留下一地的狼藉。 张贺度一万五千步骑,才抵抗了一個时辰,便败下阵来。 无数羯人狼奔鼠窜,全都往陈留城跑。 仿佛只有逃回陈留,凭借高大的城墙才能让他们活命。 “不可走脱一人!”黑云将们不断激励士气。 不过此时士气根本用不着激励,每个人都知道要做什么。 黑云军就这么跟在羯人大军之后,一路追杀,从黄昏杀到夜晚,从夜晚杀到黎明,从黎明杀到晌午…… 大地上出现一条血路,从封丘向陈留延伸。 沿途都是四分五裂的敌军尸体。 即便到了陈留城下,杀戮依然在继续着。 先逃入城的人见势不妙,关紧了城门,将数千溃兵抛弃在城外。 溃兵们歇斯底里的指着城头怒骂,却没有勇气回身与黑云军血战。 而最终他们也倒在黑云军的弓弩之下。 被这种狂热的气氛感染,李跃竟然也感觉不到丝毫疲惫。 陈留城上,几杆旌旗在春日下无力的飘摇着,羯军士卒躲在稚堞之后,惊惧的望着城下的黑云军。 护城河之东,堆积着三处尸堆,男女老少,死状可怖。 陈留是首灾之地,只怕里面已经没有活着的百姓…… “属下没捕到石斌,请将军降罪!”张生野一脸愧意的前来禀报。 斥候抓了不少羯将,却唯独没有石斌的踪影。 “鞭笞二十,夺田五亩。”李跃心中一叹,这都弄不死他,莫非是天意? 黑云军赏罚分明,有功必赏,但有过必罚。 有赏田,也会收田。 而作战不力,玩忽职守,轻则鞭笞,中则除名,重则斩首。 听到处罚,张生野反而松了一口气,脱去盔甲,在众目睽睽之下承受鞭刑。 “石斌!”李跃朝着城墙上大吼。 抓不到这厮,这场大战始终差了些。 这时城墙上一个脑袋摇摇晃晃的伸出,肥头大耳,满脸浓须,正是石斌,望着被甲士簇拥的李跃道:“汝好大的胆量,连本王都敢动?” 李跃只是随口一吼,没想到他真在城中,“听闻燕王为贼军余孽围攻,在下不远千里,特来救援,速开城门,我等护殿下周全。” “汝欺本王是三岁孩童么?”石斌越说越来劲。 “敬酒不吃吃罚酒,莫非你真以为区区一座城池便能挡我黑云军?”李跃一看他的脸火气就上来了。 之所以这么多废话,是给将士们喝水吃干粮的时间。 张贺度恐吓道:“你若识趣,速速退走,我等已向姚弋仲、蒲洪、石闵求援,不消一日,他们便能赶来,到时便是你的死期!” 石斌这时也劝道:“李寨主,你我前日无怨,今日无仇,何必如此不死不休?伱要什么,不妨说出来。” 忽然之间,战场都安静下来。 城上的羯军望着李跃,黑云军也望着李跃,冥冥之中,仿佛护城河东那些罹难之人死白的眼睛也朝向李跃…… 李跃深吸一口气,但吸入鼻中的只有阵阵腐臭。 “我要三样东西,不知燕王肯给否?” 城上石斌大喜,“休说三样,三百样也依你!” 前有张贺度的恐吓,后有石斌的妥协,无不在说这座城池的空虚。 李跃朝着城头大喊,隐藏在心底的怒火喷涌而出,“第一样,你石斌的人头,第二样,所有参与屠城之人的人头,第三样,羯赵灭亡!” 第一百六十三章 捉生 “羯赵当灭!”亲卫们用尽全身力气将这四个字吼了出去,犹如石破天惊一般。 天空中一阵呼啸,大地一阵颤动。 接着便是山呼海啸的欢呼声,有人直接喊出了“万岁”! 城上的羯人一个个目瞪口呆,他们没想到李跃的野心会是如此之大。 瞬间,石斌和张贺度互看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慌,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仿佛隐藏在心底的恐惧彻底苏醒…… 石虎和羯赵越是残暴,越说明他们的恐惧,所以才会联合诸胡一同压制晋人。 一個数年间崛起东平西凑出来的族群,面对汪洋大海一般的华夏,怎会不心虚? 如果羯赵不是遇到了司马家,又怎会有机会崛起? 秦汉尚且不论,仅是魏蜀吴三国,便是他们越不过去的大山。 李跃举起长槊指向陈留城上的石斌,“攻城!” 今日别说姚弋仲、蒲洪,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石斌这条狗命。 一个势力的崛起,应当有血性、勇气、豪情。 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再到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华夏先祖们从不缺少血性与豪情。 连一个双手沾满自己族人鲜血和亡魂的石斌都不敢杀,还谈什么驱除羯奴恢复河山? “万岁!万岁!” 黑云军的士气如同炸裂一般,扛起地上木桩就撞向城门。 还有人抱住长杆,在几名袍泽的合力下,撑上城墙。 一声声巨响中,城门摇摇晃晃。 正如李跃所料一般,城中虚弱至极,羯人早已破胆,慌乱之间,连防守都忘记了。 更有人打开东城、北城的城门,逃窜而去。 “轰隆”一声。 陈留城门在二十多名壮汉一次又一次冲击下,轰然倒塌,士卒们一拥而入,但凡身穿甲胄者,皆被当场斩杀。 “不可走了石斌!”李跃回头望向张生野。 “抓不到石斌,属下提头来见!”张生野带着三百多名捉生手策马入城。 羯军一如既往的溃败,而陈留城再次被鲜血染红。 马蹄之下,滴答滴答,踩出一道道弯月般的血色蹄印。 耳边不断传来羯军的惨叫,李跃心中却生不起丝毫的怜悯。 城中已经看不到活着的晋人。 黄河以南,除了洛阳、许昌,就属陈留最为繁华,如今却只剩下一座死城。 李跃率亲卫甲士立于城中大街之上。 剿灭残军稍稍废了些时间,一直到到黄昏时分,城中的惨叫和厮杀才渐渐停息。 士卒们脸上的愤怒和仇恨也淡去了一些,但煞气却更重了。 经此一战,新招募的士卒也差不多成熟了,没有什么比刀山雪海的战场更能磨砺人。 暮色渐渐笼罩大地的时候,张生野的捉生手陆续归来,带回一名名羯人将领,但还是没有石斌的踪影。 李跃心中一阵郁闷,莫非这厮真有上天入地的特殊技能不成?每次大战都滑得像泥鳅一样。 正要派骁骑营出去搜捕,张生野终于回来了。 骑着马,后面的大青骡上摞着两人,一胖一瘦。 胖的正是石斌,而瘦的是张贺度! “好!”李跃大喜过望,当场擢升张生野为校尉,与魏山、徐成、梁啸、曹堪同列。 周围士卒们一阵羡慕。 “李、寨主,放了本王,本王回到邺都登基之后,封你为王!” 到了这个时候,石斌仍抱着一丝侥幸。 旁边的张贺度则硬气许多,“逆贼,恨当日不能斩汝于军前!” 两人都鼻青脸肿,连门牙都被打碎了几颗,吃了不少苦头。 “王侯吾自取之,不劳燕王殿下!” “哼,姚弋仲、蒲洪、石闵就在回军的路上,你后路已断,插翅难逃,某倒要看看,你能活几日!”张贺度咬牙道。 这时石斌叹了一声,“李寨主,难道你真要为几个小民与我大赵作对?” 黑云军一层一层的聚拢过来,众目睽睽之下,石斌全身一缩。 “不错,就是为了小民,我黑云山势必灭汝羯赵!”李跃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哈哈哈……”张贺度大笑。 石斌也跟着大笑起来,“痴心妄想!” 李跃拔出环首刀,一步一步走向他,“是不是痴心妄想,你在泉下可以望见,不用等多久,你的兄弟族人也会一起来陪葬!”火山文学 最后一个字出口,环首刀扬起,刚要挥下,斥候来报,“将军,西面有数千羌骑直奔陈留而来。” 姚弋仲居然真的来了,而且来的这么快! 雷弱儿曾承诺拦住姚弋仲,却没想到只是一句空话,所谓的盟友也不过如此。 不过李跃从未指望过他们。 “哈哈,狗贼,汝死期到矣!”张贺度疯狂大笑起来。 石斌脸上也重新燃起希望,“李寨主,何必打打杀杀,伱放本王回去,本王立即让姚弋仲退兵!” 李跃也笑了起来,“你二人真当某怕了姚弋仲不成?区区羌贼,不过汉魏家奴尔,焉敢与本将放肆?” 几千羌骑,能飞上陈留城不成? 即便野战,黑云军也从来不虚他们。 须水之战,李跃渡河,诸胡联军无一敢动。 “尔等惧羌贼否?”李跃振臂而呼。 “杀!杀!杀!”吼声以及嘹亮。 在河北地界上,李跃的确顾及他们,但在大河之南,这几千羌骑能干什么? 黑云军不止城中的这七千余众! 李跃从决定出兵袭击石斌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 听到这震耳欲聋的吼声,石斌、张贺度终于闭嘴了。 李跃心中一动,这一次不光要杀人,还要诛了他们的心,“来人,将二人挂在西城头,好生看看他们姚大将军如何被击退的!” “领命!”呼延黑、杨略带着亲卫提起人就走。 徐成拱手道:“姚弋仲不足为惧,然蒲洪、石闵与周边赵军赶来,围城必定旷日长久,须提前向黑云山请援。” 陈端道:“孤城不可守,不如趁此机会,占领整个陈留,集中兵力、物资,再召集大河之南所有乞活军,与赵军一战!” 退肯定是退不了的。 姚弋仲的羌骑会死死咬住,然后诸路人马会一起围攻。 “全军速速休整,派出斥候让黑云山、轩辕山准备,陈统领向南,薄统领向东,先吞下陈留全境!”李跃没有耽搁,快速下达各种命令。 石闵、蒲洪各有心思,未必会出全力。 周围的赵军,李跃根本不放在眼里。 城中有大量石斌搜刮来的粮草、牲畜、钱帛,吃上四五个月足够了。 兵器盔甲也是现成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势均 任凭石斌在城头上喊破了嗓子,姚弋仲的羌骑也只是在城外晃了一圈,便推走了。 过了足足三天,蒲洪的四五千氐军才姗姗来迟。 一来也不干别的,在西面十多里外深沟高垒。 这个举动,李跃心领神会,意思是蒲洪不会玩命了。 而陈端、薄武两路硕果累累。 陈端本来就是陈留乞活军的统帅,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浚仪、封丘、济阳、长垣、雍丘、尉氏、襄邑、外黄等十余城,纷纷挂上黑云赤旗。 而薄武领着五百多骑顺河而下,深入兖州境内,数日之间召聚一万多乞活军。 李跃早已是事实上的南乞活军统帅。 石斌荼毒陈留,李跃复仇,大河之南乞活军自然不会视而不见。 此次也是检验李跃在南乞活军中的号召力。 东郡的赵军一见乞活军如此大的声势,又退了回去。 周围的济阴郡、梁国、陈国陆陆续续出兵一两千,皆被薄武吓退。 周围最大势力的张遇、刘国则全都无动于衷。 又过了两日,河北黎阳、河内、魏郡的万余人马赶来,与蒲洪合兵一处。 不过黑云山、轩辕山的援兵也到了。 没有第一时间入城,而是在西南立起大营,成犄角之势。 赵军只能围困西面和北面,东面、南面分别有薄武、陈端戍守。 陈留不再是一座孤城。 每天都有各地的乞活军赶来,兵力也在快速扩张,陈端说到做到,每隔三日,都会送来一批粮草和猎物。 虽然不多,却让城中人心大定。 到了第六日,西北面一阵欢腾,李跃远眺,之间一面高高的“彭城王”大纛竖起,原来是石遵来了。 城头挂着的石斌、张贺度早已奄奄一息。 但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两人了,李跃又令人取下来,为了些水和食物,休息一日之后,重新挂了上去。 “汝、不得好、死!”石斌在木杆上断断续续的骂着。 张贺度则闭目不言,一副滚刀肉架势。 “燕王定好好生活着,让你的好兄弟石遵来救你!”李跃勉励道。 一听这话,石斌也闭嘴了。 两人在羯赵早就是竞争对手,一个大将军,一个大都督,石虎一死,两人必不相容。 陈留附近能增调的人马几乎都来了。 邺城对付梁犊叛变时,便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十万大军被李农葬送了,不得不借助羌、氐的兵力。 当然,枋头和滠头绝不止眼前这点人马,但问题是,蒲洪、姚弋仲愿意为奄奄一息的羯赵押上全部身家否? 这不是忠不忠诚的问题,石虎如果身体强健,这些爪牙自然会前仆后继。 但现在石虎病入膏肓,羯赵内乱在即,蒲洪和姚弋仲都要准备。 数骑自西北而来,为首一将,高大魁梧,正是石闵,奔至护城河边,戟指大喊:“开城!” “棘奴快救本王!”石斌一见石闵,立即大喊起来。 李跃望着城下,既然是石闵前来,说明是来谈的,拖下去对黑云山有利,李农葬送了十万中军,羯赵一时半会也凑不出更多的人马。 “开城,放他进来。” 一個石闵,李跃自然也不惧,而且他只穿了盔甲,没带兵器。 石闵入城,直奔城楼,见到李跃,目光顿时有些怪异,长叹一声,“行谨做得是夷灭三族之事!” 李跃一愣,自己孤家寡人的,怕什么夷灭三族? 但旋即想到辛氏姐妹肚中的孩子。 不过正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这条道才一定要走到黑、走到底。 心中这么想,但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哎呀,在下情非得已,一时冲动,还望修成侯教我。” 石闵神色动了动,“乞活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汝犯下此等大罪,连累广宗乞活军,然则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行谨到彭城王帐下负荆请罪,此事尚可挽回。” “负荆请罪?”李跃心中一晒,这个词用的不太贴切。 黑云军为族人报仇雪恨,请个鸟的罪? “彭城王答应留你一命!”石闵说着说着,忽然笑了起来。 这话连他也逗笑了。 “看来修成侯已投奔彭城王麾下?”李跃换了个话题,前面说的基本都是废话,自己前脚跑去石遵大营,后脚就会被乱刀分尸,人头与梁犊的放在一起送往邺城。 “燕王落在你手上,太子年幼,日后执掌权柄的必是彭城王。”石闵也不避讳。 “不如我们做笔买卖如何?” “哦?”石闵一脸疑惑。 李跃连哄带骗道:“彭城王退兵,在下为他解决石斌,若是不退,为了保全我黑云山,则肯定要放燕王回去,燕王可是承诺过在下很多东西。” 从他进来到现在,废话一箩筐,却没有一句提及石斌,可见外面石遵的心思。 石闵定睛望着李跃,“汝以为放了燕王,便能活着回邺都不成?到时候罪名还是要算在汝身上。” “看来没什么可谈了,修成侯请回,彭城王若想取某人头,可速速来攻。” 两边人马勉强可算势均力敌。 羯赵在蓟城有邓恒的一支精锐大军,其他精兵则跟着麻秋、王朗、王擢等将在金城与凉州张氏对峙。 梁犊叛乱,先后重创刘宁、石苞、李农等近二十万大军,其中不乏精锐,全部葬送了,羯赵内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羯赵今时不同往日,除了石虎,还有谁能征调姚弋仲、蒲洪这些人?火山文学 李跃吃准了这一点,所以才不慌不忙。 果然,石闵眉头皱起,“行谨果真欲作乱耶?” 这场谈判也进入了关键时候。 造反肯定是要造的,但能往后拖延自然是最好。 其一,黑云山底子太薄,需要时间消化。 其二,李农紧急返回邺城,估计是石虎不行了,他一死,吃鸡大赛立即开始,黑云山只要沉住气,便能凭借荥阳、陈留二郡的地缘,吃到不少红利。 “这就要看彭城王了,彭城王欲在下作乱,在下为了活命,不得不联合南乞活军与诸位为敌!彭城王不欲在下作乱,在下自会安守本分。”李跃盯着石闵,毫不退让。 石闵点点头,“此言必会传与彭城王。”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事实上,无论是石遵,还是蒲洪、姚弋仲都打不起这一仗。 因为他们面对的已经不再是一个黑云山,而是大河之南所有乞活军! 第一百六十五章 邺使 石闵走后,城外的大军蠢蠢欲动起来。 无数民夫被驱赶向前,围着陈留城掘地堆垒,一排排鹿角抵在护城河边,西、北两面被围的水泄不通。 石遵摆出一副围死陈留的架势。 又令姚弋仲的羌骑在城下耀武扬威,蒲洪的氐卒顶着盾牌呐喊,羯军推着一架架的云梯、冲车、投石车在北面一字摆开。 鼓声轰鸣,旌旗如云,呐喊声惊天动地。 但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所有攻城该有都有了,不该有的也有了,但就是不攻城。 张贺度在城头的竹竿上疯狂叫嚣,“来呀,速速攻城,将这些贼子碎尸万端!” 而石斌仍在孜孜不倦的劝降,“李寨主用兵如神,如今父皇病重,太子年幼,张豺、刘后弄权,你我一同举兵,以清君侧名义杀入邺都,大事可济也,到时裂土封疆不在话下!” 黑云军们原本被下面的声势搞的有些紧张,但一听此言,纷纷大笑起来。 十几名赤膊壮汉举着大斧在城头喝骂,连同石虎、石勒的祖宗全都照顾到了。 赵军闹了起来,西南角的黑云军也动了起来。 看样子崔瑾、周牵把山上的青壮全都弄了出来,初略看去,至少两万之众。 鲜红旗帜如血,迎风招展。 旗下,长矛如苇,一层又一层,黑色甲胄宛如一片乌云遮蔽大地。 千余披着皮甲的战马龙腾虎跃,向着北面的羯人大营跃跃欲试。 两千余甲士提着狼牙棒、骨朵等重兵器出营列阵。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黑云山的士气早就被李跃打出来了。 若将青壮也算在内,两边兵力旗鼓相当。 以如今的形势,羯赵想要剿灭黑云山,非举国之力不可。 不过城外石遵的人马还在继续增加,河北各地的赵军陆续赶来。 第二日,石闵没来,邺城的使者却从东面入城。 “在下张雄,奉家兄镇卫大将军之命,特来拜会寨主!” 镇卫大将军就是张豺,没想到他也掺和进来。 “不知张大将军找在下何事?”李跃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客套,手上捏着石斌,看来奇货可居。 张雄神秘兮兮道:“李寨主斩梁犊头颅,乃平叛之首功,可惜朝中奸臣当道,视将军大功而不见,我家兄长深知寨主忠义,正在朝堂上为寨主周旋,寨主切不被彭城王蛊惑。” 李跃望了望竹竿上挂着的石斌,怎么也无法把“忠义”二字跟自己联系在一起。 此人说话挺有意思的,朝中奸臣当道,不就是你兄长的张豺么? 而张雄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让自己挺住,千万别向石遵投降。 李跃一拍大腿,指着北面邺城的方向道:“知我心意者,张大将军也!” 周围的徐成、梁啸、张生野一脸古怪笑意,但全都忍住了。 张雄大喜,“请屏退左右,我兄长有言传余寨主!” “无妨,这些都是吾左膀右臂,与在下一样忠义!” 张雄左看看右看看,只得拱手道:“我家兄长有言,石斌、石遵皆不忠不孝、骄横跋扈之辈,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寨主若能为国除害,朝廷不吝封侯之赏!” 徐成、梁啸都生吸了一口气。 不是为封侯而惊讶,石斌开出过更丰厚的价码,封侯反而不算什么,羯赵的侯爵早已泛滥成灾。 之所以惊讶,是出于张豺的野心和狠辣,居然想借黑云山之手,一连除掉两个亲王,还是掌握羯赵实权的宗室。 似乎觉察出气氛不对,张雄眉头挑了挑。 李跃摇摇头,张豺这是把自己当矛使,城下集结了石闵、姚弋仲、蒲洪等将,战力不可小觑。 黑云军虽强,但什么人能打什么人不能打,李跃心知肚明。 就算黑云军击杀石遵,只怕到时候张豺也会翻脸不认人。 李跃都不好意思点破张豺的那点小心思,“我黑云山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斩杀梁犊,朝廷未有尺寸之赏,如今张大将军空口白牙,如何能信?” 一听是要官,张雄大喜,“临行前,家兄已经说了,寨主尽管开口。” 李跃心中一动,张豺如此肆无忌惮、火急火燎的,只能说明一件事,石虎就算没死也应该差不多了,“那就先来个兖州牧。” 平定梁犊之乱,姚弋仲得了使持节、侍中、征西大将军,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进封西平郡公。 蒲洪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雍、秦州诸军事,雍州刺史,晋位略阳郡公。 而李跃只要一个兖州牧,完全不过分。 兖州牧和兖州刺史一字之差,但意义却完全不一样。 刺史大事小事还要向朝堂请奏,牧则不需要,境内官职任免,地方赋税,军政大事,皆可自裁。 不过张雄却面露难色,“此事……” 一旁的徐成道:“哼,将军要何兖州牧,这兖州早就是我黑云军的,依属下之见,不如从了燕王,杀上邺都,届时有封王之赏!” 张雄看似是個武夫,却并不傻,也没有被徐成吓到,眼神晃了晃,“此事非在下能做主,须回禀家兄。” 李跃一阵失望,这就是拖延敷衍了。 不过仔细一想,张豺再怎么弄权,还没胆量将兖州拱手送给黑云山。 一旦这么做了,必成众矢之的。 石虎的几个儿子都领兵在外镇守一方。 “既然做不了主,何必白费唇舌?”徐成脸色一板。 张雄斜了他一眼,“寨主难道不想知道如今邺城形势如何?” 李跃一震,兖州牧封侯什么的,其实都不重要。 这世道实力为尊,以目前的形势,李跃真想要兖州,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封侯更是个笑话。 而邺城形势关乎眼前的这场对峙到什么时候。 “莫非赵主已经驾崩?”李跃试探道。 张雄脸上却滴水不漏,“我兄长已经给足诚意,寨主亦当有诚意!” 很明显,他想要石斌的人头,更想要黑云山的态度。 石斌是丞相、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还是亲王,羯赵境内,对张豺威胁最大的便是石斌,他不死,张豺无法心安。 李跃望了一眼竹竿上石斌,这厮的价值越来越大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虎死 张豺不能不心急。 石斌虽然废了,但石遵却假借平贼之名,以大将军的名义,征召大河南北各军,黑云贼还活蹦乱跳的,但他手上实力却越来越雄厚。 打不打黑云贼张豺不知道,但他知道一旦石遵羽翼丰满之后,定会回师邺都! 石虎病榻前,张豺肆无忌惮的与刘后同处一室,“石斌败于黑云贼之手,三万大军灰飞烟灭,眼下之计,当安抚彭城王、义阳王等宗室,方可保全太子之位。” 刘氏虽然年过三十,却宛如一颗熟透了蜜桃,丰润甜美,也无怪她能后来居上,得到石虎的独宠。 “我一介女流,不知国家大事,然太子年幼,诸王皆非善类,除了将军,没人能依靠。” 一边说,还一边哭哭啼啼,梨花带雨,更惹人垂怜。 西晋末,张豺与广平人游纶拥众数万,依附幽州王浚,王浚落败,顺理成章降于石勒,后又投石虎,在这乱世中飘摇了几十年,到了如今,已经年过六十,对女色已没太大兴趣。 刘氏哭的再动人,也丝毫不能撩动他的心弦,他在乎的只有权势。 “皇后但可放心,有臣在,必保太子无虞!” “如此就有劳将军!”刘氏见哭哭啼啼对张豺没用,也就擦干了眼泪。 殿中的那一丝丝暧昧顿时烟消云散。 “太子殿下与臣是一体,何谈有劳无劳?臣对殿下忠心无二,然则,其他人则未必!”张豺目光闪动。 邺城官位在他头上的人已经不多了。 刘氏蛾眉蹙起,太子与他是一体,此言已经暴露其心思,但眼下她只能借重张豺。 其他亲王督镇一方,手上都捏着兵权,太子手上反而什么都没有…… “皇后、将军,张护军回来了。”殿外传来婢女的声音。 “哦,二弟这么快回来了,必有好消息!”张豺喜上眉梢。 刘氏只得起身,退居幕后。 过不多时,张雄入内,“黑云贼只同意拖住彭城王大军,但索要兖州刺史。” 张豺却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并未觉得奇怪,“兖州大部在其手中,一个兖州刺史,理所应当,石斌还活着?” 羯赵统治重心在河北,大河以南诸州经过石虎二十多年摧残,早不是汉魏之时的钱粮重地,反而成了羯赵与江东的缓冲之地。 比起石斌、石遵的如鲠在喉,黑云山反而没多少威胁。 至少对现在的张豺没威胁,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是。”张雄老老实实回答。 “以汝观之,黑云军能为我所用否?”张豺满脸期待之色。 黑云军先战梁犊,再败石斌,名震天下,早已引起各方势力的觊觎,若能收归麾下,充作爪牙,石遵、石鉴等宗室何足惧哉? “只怕不能,李跃此人祸害不在梁犊之下,却更为狡诈,一朝不慎,必为其反噬!”张雄实话实说。 张豺叹了一声,“可惜,同为汉人,却不能为我所用,中原百战之地,他日江东北伐,必首当其冲,届时掌握河北雄兵,若不肯屈服于我,灭其在指掌之间。” 张雄想起陈留的所见所闻,心中并不乐观,但看张豺在兴头上,也就不忍戳破,“彭城王假借平贼之名,坐收南北诸军,深为大患!” 张豺眉头一皱,“石遵一文士也,麾下纵有十万之众,不足为惧也,石斌深得国人之心,不可令其生还!” 前两个月,还有二百多龙腾中郎闯入临西阁,请求石虎速调石斌回邺掌宿卫、典兵马,更有人直接请求册封石斌为太子。 而当时的石虎还算清醒,直接令宫中宦官持辇迎之、付其玺绶。 张豺花了很大精力才将此事平息下去。 由此可见石斌在羯人心中的地位,一旦回到邺城,也就没张豺什么事了。 “据说广宗乞活军皆归彭城王麾下,兄长不可不防!” “李农老贼首鼠两端,一脚踩在石遵船上,一脚踩在太子船上,谁胜谁败,他都不吃亏,好算计,假以时日石遵北上,他在内,石闵在外,届时里应外合,你我兄弟死无葬身之地也,宜早除之!”张豺咬牙切齿道。 石闵率北乞活军投石遵,在他看来,自然是李农授意的。 李农不帮自己也就算了,还联合外人对付他,张豺心中大恨。 “大胆!”就在此时,殿中忽然一声大喝。 兄弟二人一惊,只见病榻上,石虎已然坐起,两眼瞪如铜铃,直直的望着兄弟二人,满脸杀气。 兄弟两人全身汗毛倒竖。 石虎二十多年残忍暴虐,不知造就了多少杀孽,全都变成身上的滚滚煞气。 两人连反抗的心思都没有。 “大胆!”石虎伸手指着两人,整张脸变成了鲜红色,不停的都颤动,一对大眼也变成了血红色,欲夺眶而出。 庞大而肥硕的身躯宛如一条盘旋着的巨蟒。 张豺、张雄匍匐在地,如绵羊一般瑟瑟发抖。 帷幕之后的刘氏也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恕罪、恕罪……” “大胆……”石虎嘴中的声音却越来越小。 张豺小心翼翼的抬眼,却见石虎双目流血,人还坐着,但双手已经无力的垂了下去。 猛虎虽死,其威犹在。 石虎之威比之猛虎不知强了多少倍。 张豺望了一眼又伏了下去,殿中霎时间变得极其安静。 直到刘氏踉跄着爬到石虎身边,伸手试了一下鼻息,才常常松了一口气,“陛下、陛下驾崩了!” 张氏兄弟这才从地上爬起,早已满脸冷汗。 盯着石虎看了半响,才确定他是真的死了,旋即,张豺脸上抑制不住的狂喜之色,整个邺城除了李农,就属他权势最高。 玉玺早已被其掌握。 “皇后……节哀,凡事但有臣在,不必惊慌,当务之急,李农投石遵麾下,不可不除之!”张豺全然忘记了方才在石虎余威下被吓得瑟瑟发抖之事。 殿中三人全都一脸喜色,无人哀伤。 刘氏缓缓点头,当即取来印绶、黄绢、笔墨,仍由张豺填写。 张豺自然也不客气,写下太保、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加千兵百骑,护卫左右,一如汉之霍光旧事。 羯赵太宁元年四月二十三日,石虎卒。 第一百六十七章 整军 石遵麾下人马越聚越多。 但陈留聚集的各地乞活军也越来越多,青徐兖等东面三州人马陆陆续续赶来,少则三四百,多则一两千。 李跃也没指望占领陈留,就能吞并三州。 但此战却可以看作检验自己号召力的一次机会,凡是派人来了的,李跃都令人全都记下。 一开始只是大河之南乞活军,后来河北的豪强势力也暗中派人来。 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不满羯赵压迫的大有人在,只不过缺一个带头而已,如今李跃站出来,两场大胜,奠定南乞活军统领的地位,自然不缺前来追随之人。 清河人丁娆,阳平人孙元,黎阳人韩高,纷纷领数百部曲和粮草前来汇合。 “将军斩梁犊,败石斌,赫赫军威,大涨我中夏士气!”几人上前拱手。 李跃好言安抚,赏以钱帛、酒肉。 这些东西都是石斌搜刮来的,全便宜了李跃。 每过一天,两边的实力各自增长一分。 以前石遵还派人来耀武扬威,但这几日却全无动静。 两军对垒,却完全没有大战爆发前的紧张气息。 陈留城内热闹空前,各地豪强有的出兵协助,有的暗中输送粮草、牲畜、猎物,不仅让黑云军没有缺粮之虞,反而肉食不断,士卒们一个个壮实起来。 不过两边麾下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很难完全约束。 压不住火气,会来一场小战。 没有黑云军出手,叫花子一般的乞活军自然不是赵军对手。 赵军毕竟是正规军,应有的装备还是有的,一支千人军中披甲者至少百人。 而乞活军连穿衣都是问题,武器更是五花八门,全凭一股狠劲与赵军厮杀,能挡住赵军就算不错了。 吃了亏的乞活军自然跑到李跃面前哭诉,“将军定要为我等报仇!” “不是我等打不过,若有几十件铁甲,定然杀的他们人仰马翻。” 乞活军的问题自然不仅仅是装备,训练也差了许多。 而每次厮杀之后,对面都会派人来解释,生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而导致全面大战,“不是我军主动出手,而是贵部先偷袭我军……” “彭城王倒是個多礼之人。”李跃哈哈大笑。 自己借此次对峙整合乞活军,石遵也在借此收聚兵权,各怀目的,反而眼前的对峙显得无足轻重。 思索了一番,觉得这是个机会,便让黑云将分散诸军之中,每天保证充足的食物供应之下,开始训练。 叫苦叫累的一概踢出去,听话认真的则赏以肉食。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陈留城中,自然要仰李跃鼻息过活。 乞活将都俯首帖耳,更不用说乞活军。 战争永远是最好的练兵手段。 刚刚有了起色的乞活军,换上一身皮甲、破刀断矛之后,立即拉出去与赵军厮杀一场。 效果立竿见影,能与赵军斗得旗鼓相当,厮杀一场,各自扔下几十具尸体。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赵军渐渐承受不住了。 乞活军越来越生猛,与之前的猛冲猛打不同,在黑云将的指挥下,开始有了阵列,懂得配合。 赵军伤亡增多,乞活军伤亡却在减少。 相应的,乞活诸军对黑云军越发敬畏了。 再后来乞活军挑战,对面连大营都不敢出,乞活军们则在大营外疯狂辱骂。 两边再次陷入“和平”之中,仍由乞活军辱骂挑衅,赵军都无动于衷。 其中有一支乞活军跑去北面蒲洪营垒外辱骂,李跃赶紧让人召了回来,这个关口,还是不要招惹他们为妙。 乘着两边无事,李跃升赏军中有功将士,再提拔了两百多黑云将。 其中一个叫秦彪的让李跃记忆犹新,此人正是当日第一个赤膊抡骨朵杀入羯军之人,帐下记着一长串的军功,累计杀敌五十三人,死在他手上的羯将都有四人之多。 韩非子言: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勇猛杀敌的不止他一人,一战杀敌过百的有三人。 所有黑云将都当着全军的面,由李跃亲自提拔,亲自任命,“今日汝为黑云将,当思忠义勇智信!以驱除羯奴复我河山为己任!” “生为黑云将,死为黑云鬼!” 有人直接以刀割脸,以示决心。 这种习俗源自羌人,汉人自古重视身体发肤,但山河沦丧之后,很多传统的礼仪也在逐渐改变。 华夏影响着各族,各族也深深影响着华夏。 两百三十一名黑云将一字排开,雄赳赳气昂昂。 李跃带着亲卫一一为他们披上铁甲,戴上披风,录上名字,名字后面挂着两百亩田地,剩下就是户曹为他们分田。 而扩张也因此刻进了黑云军的骨髓之中。 黑云山附近的田地就那么多,所以只能占领陈留,向外扩张,不断的扩张下去。 陈留的土地比黑云山更肥沃,也更多。 黑甲红缯,威风凛凛,仿佛一瞬间,他们就完成了蜕变。 引来周围所有士卒艳羡的目光,更吸引了乞活军中的有志之士。 受封黑云将仪式完成之后,乞活诸军更乖巧了,随便一道军令,都争着抢着去完成。 很多乞活将私下求见,直接请求并入黑云军。 他们在外面缺衣少食,来到陈留才吃上了几顿饱饭,而很多乞活军聚在一起,从来都不是因为要割据当土皇帝,而是因为实在活不下去了,不得不抱团取暖。火山文学 陈留原本就人少,又被石斌祸害,人口越发凋敝,各地乞活军们填充进来,自然是好事。 乞活将们则提拔为都尉,暂时留在陈留,观察一段时间,有能力且忠心的则提拔为都尉,镇守各坞堡、县城。 没能力心思也多的直接两百亩田,十石粮,一处宅邸打发了。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李跃直接一道军令,所以乞活军必须改造,裁汰老弱病残,弱者去之,强者留之,黑云将担任中下级军官。 在黑云军刀矛的“劝慰”下,气氛异常融洽,乞活将们拍着胸脯答应,不过到了晚上,还是有二十几股乞活军逃离了陈留。 他们能从黑云军防守的城池中逃走,自然是李跃有意为之。 强扭的瓜不甜,要走的人终究要走。 乞活军的整合也因此初步完成。 对面的赵军龟缩在大营之中,开始了深沟高垒模式。 士卒们不能闲着,李跃边下令乞活诸军外出狩猎。 一来补充肉食,二则顺便练兵。 拜石虎所赐,北方各地虎狼遍地,百姓躲入坞堡之中,一半原因也是抵御野兽的侵袭。 第一百六十八章 斗殴 石虎已死的消息第一时间被张雄送来。 而李跃也莫名其妙成了羯赵的兖州牧,当然,张豺升的更快,直接成了立太保,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 “我家兄长对使君寄以厚望,若能拖住彭城王,他日大将军亦不在话下!”张雄一脸诚恳。 听着“使君”二字,再看着诏令上盖的玉玺,李跃顿感荒诞不经。 斩杀梁犊没一丝一毫的封赏,如今提着刀子要造反,邺城的任命就来了…… 看在张豺对自己还不错的份上,李跃提醒道:“拖住彭城王便能让其他人心服么?” 张豺的权力来源建立在石世、刘氏身上,但一个没有实力作支撑的年幼皇帝,能走多远? 石虎杀石勒全家上位,也注定了石世的皇位不会长久。 石苞、石遵、石鉴、石冲、石琨、石祗、石炳各拥兵马在外,镇守一方,哪一个省油的灯? 张雄略沉默了一阵,随后道:“太子是陛下所立,名正言顺,天下谁敢不从?” 不过这话说的终究没多少底气。 李跃也只是顺便提醒,自古权臣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如今的形势。 按照预定,李跃下令将石斌、张贺度斩首,人头送个张雄带回,以安张豺之心。 两人被挂在竹竿上,面朝赵军大营,每天见赵军越聚越多,却没有一人来救他们,心灰意冷,受了一個多月的风吹日晒,早已奄奄一息。 刀架在脖子上也无反应。 这让李跃连折磨他们的兴趣也没有,直接斩首,尸体挂在城楼顶上喂鸦。 临走时,李跃意味深长道:“如今形势,宜静不宜动,阁下与太保多多保重。” 张雄自然听懂了,不过听懂了不代表听进去了,“国中大事,太保自有决断,使君如今为彭城王所困,当自求多福。” 李跃干笑两声,也知道自己这话说的有些没分寸了。 张豺坐在火头上,怎会不动? 陈留看似危险,实则高枕无忧。 瞎子都能看出石遵的兴趣不在黑云山,而是借此收拢兵权,真正的目的是邺城。 不过也不能放松警惕,对峙的前提是势均力敌,一旦有机可趁,对面肯定会先解决自己。 刚想到此处,斥候紧急来报:“将军,城内乞活军作乱!” 李跃一愣,这个时候乞活军作乱,可大可小,万一有人跟城外的石遵勾搭上,够自己喝一壶的了。 “怎么回事?” “乞活军不愿听黑云将命令,起了冲突,聚众三百多人,与黑云将殴打在一处。” 听斥候话中的意思,似乎只是一场小冲突,还没达到“作乱”的地步。 李跃赶紧带着亲卫过去。 城中两股人马正在对峙,三百多乞活军与百多名黑云军正在拳脚相加。 一名黑云将喝骂道:“这是将军的命令,尔等欲抗命耶?” “我等几十年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叔伯子侄皆在一军,如今却要骨肉分离,天下焉有此事?”一灰发老卒吼道。 两边嘴上说着话,手上拳脚却并没放松。 黑云军胜在配合默契,虽只有百多人,却将对面屡屡打翻在地。 但对面极为顽强,打趴下来,再度站起,怒吼连连,“我等就是不服!” 大批的黑云军提着刀矛赶来,弄得城中人心惶惶,其他乞活军也紧张起来。 李跃观察了一阵,不像是有组织有预谋,只是临时冲突而已,遍挥手让提着刀矛赶来的黑云军退下。 乞活军派系复杂,内部盘根错节,李跃当初在黑云山就已经领教过了。 一个个小小的山头,有赵广、薄武、孟开、周牵、田豹子等几股势力。 此次整合,李跃将注意力放在乞活将上,却忽视了乞活士卒。 乞活军原本就有很强的地域性、宗族性,说是军,其实是组织起来的流民,以乞活为目的,耕战自守。 无论干什么都是一家老小齐齐上阵。 强行塞入黑云将,自然会引起他们的不满,黑云将始终都是外人,而现在整合他们,又是裁人,又是拆分,人家不愿意也在情理之中。 “够了。”李跃差不多知道两边冲突的根源。 众人一见是李跃,纷纷住手,退到各自的阵营。 即便下了这么多功夫,却依旧没有彻底让他们放弃门户之见。 “将军……”黑云将急切的想要辩解。 李跃大手一挥,“某思虑不周,还望诸位勿怪!” 一瞬间,周围乞活军的怨气去了大半。 那员带头的老卒道:“将军,非是我等不听军令,而是事出有因,我们雷泽乞活军几十年在一起过活,如今分开的分开,裁汰的裁汰,兄弟们实在不忍心。” “我等听将军号令前来驰援,总不能让我等妻离子散吧?”另一人道。 “原来如此。”李跃扫了一眼周围观望的其他乞活军,大多也是同样的神色。火山文学 越鸟南栖,狐死首丘。 华夏自古便重视乡土和亲情,这也是宗族门阀总能够崛起的原因,一茬又一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强行隔开他们,只会让人心尽失,成为一支乌合之众。 整合也罢,改革也好,都要顺应形势、人心,不然只能激化矛盾,李跃记得历史上曾有一事跟如今颇为相似。 五代的后梁强行分拆魏博牙兵,牙兵们也是不愿分开,干脆投降河东李存勖,后来这支人马攻入汴梁,成为后梁的掘墓人…… 乞活军虽不如牙兵桀骜不驯,但也是有脾气的。 周围乞活军都眼睁睁的望着李跃。 李跃道:“三日,三日之后,本将会给诸位一个更周全的办法。” 整合必须进行,不然松散的乞活军无法拧成一股绳,还会称为巨大负担。 “多谢将军体察我等!”众乞活军一阵欢呼雀跃。 李跃却将脸一板,“大敌当前,尔等内斗,已然触犯军法,所有人领二十鞭!” 军法既然立了,就要严格执行,不然约束不了他们。 此事也是一个让军法深入人心的好机会。 “我等甘愿受罚!”乞活军黑云军没一人反对,全都脱去上衣,成排而立。 亲卫们提着马鞭上前,噼噼啪啪的抽打起来。 二十鞭下去,没一人惨叫求饶,这让李跃对雷泽乞活军刮目相看,周围观看之人纷纷竖起了大拇指。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变 回到城楼,李跃苦思冥想。 不能将乞活军完全当成一支军队,解决了乞活将,不等于解决了乞活军士卒。 他们所求是不分开,但不裁汰老弱,乞活军的战力永远上不去。 李跃要的是乞活军能为自己所用,不再是松散的部落性质,能如臂指使,敢打硬仗。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干脆再设一支南军,与黑云军并列,效仿当年魏武帝的青州军,以及汉末黄巾军三十六方的办法。 乞活二字实在有些刺耳,以南军取而代之,按照地域,兵力超过千人为督,不足千人则为尉。 如长垣督、雷泽尉等等。 父子叔侄皆在军中,也有一定的好处,自古便有俗语: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 亲人在军中能守望相助,而不会轻易溃散。 各督各尉,照例设置典军、司马、屯田使等职位,用来协调各地,组织生产和训练。 战则集合青壮精锐出兵,由黑云将领军,不战则各自归辖地屯田、训练。 南军上阵杀敌者享有黑云军同等的封赏,其健锐勇猛者,也选入黑云军,立功后升黑云将。 等同于缩减版的府兵,南军也等同于黑云军的预备役。 北魏隋唐时期的府兵并非凭空而来,也是从秦汉时期的屯垦士卒演化而来。 花了两天时间,梳理各种细枝末节,然后请来乞活军中有名望的老卒一同商议。 这已经是李跃能做到的最大让步了,兼顾了各自的利益。 在李跃的悉心讲解下,老卒们纷纷点头,“只要不使我等骨肉分离,听凭将军号令!” 听到立功能封赏土地,升为黑云将后,一个个眼神亮了起来。 李跃道:“话说在前面,以后征战,你们可要自带粮草、军械,击败敌军,除了军功,还有丰厚赏赐。” “哈哈,此乃小事耳!”老卒们大手一挥,能跟在黑云军后面捡现成的,求之不得。 他们不反对,李跃就让黑云军在南军中宣导,也缓和两边的关系。 这一次顺利多了,再无对抗之事发生。 南军创立后,兵力只剩下两万三千余人,但战力却大为提高,关键被李跃实际掌控,不会再跟以前一样,一言不合,掉头就走。 加上黑云军,李跃手上的兵力近四万,瞬间成为大河以南数一数二的力量。 整合完内部,李跃目光转向外面。 兖州牧加盖了玉玺,拥有合法效力,黑云军肯定不能局限在陈留一地。 尚有东郡、东平、济北、泰山、济阴、任城、高平等八郡国五十六县。 羯赵在兖州设有刺史,治所初在廪丘,后迁至郓城,羯赵称霸北国,又迁至鄄城。 石斌当日被围时,四面求援,鄄城也曾集结七八千大军,试图救援,后见陈留被攻陷,兖州各地乞活军云集响应,被薄武一通恐吓,又缩了回去。 兖州刺史在兖州牧之下,李跃毫不客气的以兖州牧身份,下令兖州刺史刘启速来陈留议事。 陈留在兖州的最西端,地域上更靠近豫州一些。 鄄城就在北面的东郡,李跃一脚就能踩过去。 命令发出后,不出所料,刘启不仅无动于衷,还征调各地兵马入鄄城,加强防守。 “刘启,中山刘氏出身,乃刘司空族侄,当年石虎破段辽后,俘获刘司空子侄数人,以刘群为中书令,以刘启为尚书仆射、兖州刺史。”张生野读着搜集来的情报。 石虎早年被刘琨所虏,后石勒攻陷冀州,刘琨欲联合石勒共抗匈奴汉国,送还了石虎。 有这层关系,石虎对中山刘氏一直不错。 刘启身上的文人气息多过武将,任兖州刺史六年,招抚流民,开垦荒田,将兖州治理的不错,比纷乱豫州强上不少。 看刘启的架势,要为羯赵尽忠了。 李跃盯着地图,忽而一笑,“此人不过一书生尔!” 他将兵力收缩至鄄城,岂不是将其他郡县拱手相让? 李跃遂下令诸郡太守,前来陈留觐见。 东面的济阴与陈留相邻,知道躲不过,老老实实的前来觐见,其他的东郡、东平、济北、泰山、任城、高平等郡继续观望。 “末将愿率一军直取鄄城,擒刘启来献!”徐成拱手道。 有强军在手,还有羯赵的诏令,名正言顺的出兵,刘启一介文臣,焉能抵挡? 李跃摇头道:“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中原百战之地,遍地蓬蒿,难得兖州有一线生机,不可再遭兵灾。” 石虎已死,刘启最大的靠山已经没了,羯赵剧变在即,李跃倒想看看刘启怎么选。 如今,李跃手上捏着荥阳、陈留二郡,加上一個投降的济阴郡,三郡之地二十九县,已经膨胀的非常快了,很多地方还未实际控制。 时间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以如今黑云军的实力,东郡肯定是能打下来的,但东郡中多是晋人,同室操戈,为中原大地雪上加霜。 而且陈留城外,石遵的兵力不断增加,这个时候,李跃自然不可能抽调兵力去攻打东郡。 “到了跟石遵谈一谈的时候了!”李跃站在城楼上,望着东面的大营。 几万大军堵在家门口,实在让人难受,他不过日子,黑云山还要发展。 不过谈判需要技巧,主动找上门,天然矮人三分。 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去溜溜,南军整合完毕,也该拉出去试试水。 一道军令,不到一个时辰,南军在东城外集合。 比起之前乞丐一般的乞活军,如今的南军颇有一番新气象,近三成的士卒披着皮甲,手持长戈,背挂弓箭,阵容谈不上多鼎盛,但至少不用光着屁股满地跑…… 人靠衣装马靠鞍,一面面赤色旌旗升起,气势也就出来。 “战、战、战!” 两万多人的吼声直冲云霄。 西南面的黑云大营中也分出数千步骑前来助威。 赵军缩在营中,不敢有丝毫动弹,躲在壁垒之后观望。 李跃望着城下生龙活虎的士卒,心中也忍不住一阵自豪,自己一路浴血冲杀,终于挤上了餐桌,剩下的就是如何分食羯赵这头肥鹿。 不过这时亲卫领着一人赶来,李跃认出是张雄的亲信。 张雄还算守信,邺城风吹草动,他都会派人来递个话,“司空图谋不轨,被太保察觉,连夜逃出邺都,避难广宗,太保将起五万大军伐之!” 李跃一怔,李农、张举、张豺不是穿一条裤子的吗? 怎么这么快就刀兵相向了? 说李农怂,李跃信,但说李农图谋不轨,李跃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前些时日李跃还提醒张雄,这个时候不要轻举妄动,宜静观其变,没想到这么快就动手了。 李跃心中一叹,张豺即便要动手,也不该是李农,石家这么多亲王虎视眈眈。 石遵聚兵陈留城下,一直不赴任关中,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第一百七十章 撤军 张豺最不该动的人就是李农。 李农当了十几年的司空,除了是乞活军的统领,还是北地晋人势力的代表人物。 当然,站在一个权臣的位置上,自然容不下如此声望如此之高的人,石闵带着北乞活军投靠石遵,对张豺而言,已经意味着背叛。 但屁股都没坐热,就想着排除异己,由此可见张豺并非什么高明人物。 南军在营垒前耀武扬威,赵军不为所动,闹了一个多时辰,南军意兴阑珊的撤回。 而石遵的使者终于到来,除了石闵,常炜也来了。 “张豺谋害司空,我等不能坐视,彭城王已经决定起兵清君侧,行谨岂有意乎?”石闵开门见山。 跟着石遵、石闵北上,能捞到不少好处,但将来也会陷入四面围攻的不利局面。 乞活军已经分为南北两部,石闵跟自己的问题一样,都是根基不牢固。 黑云军刚刚拿下偌大的地盘,现在脱离根基,前去邺城,非智者所为。 自己跟石闵的关系非常微妙,既竞争又合作,同处一地,难免龃龉。 “彭城王数万大军围我,势同水火,如今邀我北上,跃不敢从也。” “彭城王性情豁达,非邃、宣、韬、斌之流可比。”石闵再劝。 看他的架势,已经认定了石遵,准备一条道走到黑。 无论如何,现在北上邺城并非良机,很多大鳄都沉在水下。 自己刚刚弄死了石斌、张贺度,一旦石遵上了位,岂会轻饶了自己? 一旁的常炜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多谢修成侯美意,张豺授我兖州牧,有恩于黑云山,某岂能刀兵相向?”李跃找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 石遵、石闵这么热切的邀请自己北上,其实也没安什么好心。 黑云山的根基在大河之南,一旦北上便是无根浮萍,在别人的地盘上,命运就不为自己掌控了。 石闵目光闪动了几次,哈哈一笑,“行谨忠义之人也,既然如此,我军退后,汝当约束部众!” 李跃扫了一眼旁听的徐成、梁啸二将,两人都目光炯炯。 谈判现在才进入主题。 南军的耀武扬威给了赵军极大的威慑。 石遵忙着清君侧,南军若是在跟在屁股后面咬,弄不好赵军就崩了。 赵军来自大河南北各郡,跟未整合前的乞活军一样,属于乌合之众。 李跃微笑道:“修成侯何太健忘耶?在下方才说过,张豺授我兖州牧,有恩于黑云山!” 官场规则,受谁的提拔,便是谁的人。 此前与张雄有约在先,拖住石遵。 石闵眉头一皱,“张豺沐猴而冠,安能长久?行谨不可自误也!” 李农是乞活军的头领,黑云军出身乞活军,虽然分裂南北两部,但仍同气连枝,张豺动他,就是在黑云军头上动土。 张豺第一步就走错了,李跃当然没兴趣跟着他陪葬,但借张豺名义,勒索一下石遵的兴趣还是有的。 谁叫他彭城王财大气粗? “那就要看彭城王的诚意了,我李跃一向对大赵忠心耿耿,披肝沥胆,浴血奋战,与修成侯平定梁犊之乱,却未有尺寸之赏,麾下士卒多有怨言。” “行谨如此忠心耿耿,真乃人臣之表率也,蒲洪、姚弋仲共推彭城王,此外,张遇、刘国亦已归心,行谨不顾眼前,难道不管将来之事?” 不知不觉间,石闵已经彻底站到石遵的立场上。 姚弋仲、蒲洪依附石遵并不奇怪,自古大功莫过从龙,今日推举石遵,来日石遵必定投桃报李。 不过张遇、刘国都归心石遵,这倒是出乎李跃意料之外,刘国还是匈奴人,与张豺、刘氏穿一条裤子,连他也妥协了,可见张豺之不得人心。 这年头的人都精明似鬼,叛来叛去,如喝水吃饭一般习以为常。 石闵话背后的意思是一旦石遵事成,将来就会有姚弋仲、蒲洪、张遇、刘国五路人马围剿黑云山。 “彭城王大事未成都围攻我黑云山,他日事成,又岂会放过在下?”李跃不是被吓大的,这么一帮人都不是什么好鸟,各怀鬼胎,凑在一起,自己不打起来就不错了,还有功夫对付黑云山? 石闵盯着李跃,耐心在一点一点丧失,“行谨莫非真以为我数万大军不敢攻打陈留?” 李跃寸步不让的盯着他,赵军若有把握攻陷陈留,绝不会拖到现在。 石遵围攻陈留,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眼看气氛有些僵持,常炜终于开口了,“两位稍安勿躁,依在下之见,天下风云聚于邺都,将军既然不愿北上,何必挡在前面,作出头之鸟?” 别人的话可以不听,不过常炜之言,就要仔细咂摸了。 很显然,他不愿李跃与石闵关系闹的太僵。 两人现在都今非昔比。 李跃统帅南乞活军,石闵也在李农的授意下,掌握广宗乞活军。 一旦翻脸,是所有人的损失。 不过石闵这么为石遵说话,李跃心中略有些反感,似乎他更看重石虎养孙的身份一些。 “黑云军浴血奋战,的确劳苦功高,大营中余出五万石粮,两百套具状甲马,一万三千青壮俘虏,就全赠与行谨!”石闵开出了最后价码。 李跃望向常炜,常炜微微点头。 “修成侯果然痛快,那在下就祝彭城王旗开得胜!”李跃心中为张豺默哀。 自己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不可能为了他的利益,黑云军与石遵、石闵、姚弋仲、蒲洪大战一场。 两边关系还没铁到这一步。 张豺第一步就走错了,连刘国都不待见他,李跃没必要为他赴死。 石闵脸色稍微回转了一些,“那就事不宜迟,我军明日开拔,东西就留在营中,你自来取。” 说完这些,掉头就走。 常炜歉意的拱拱手,低声道:“彭城王待修成侯如子,将军勿怪,邺都大乱在即,宜静观其变,黑云山根基在南,将军万不可轻易北上,。” “先生与吾所见略同。” 石虎一死,再也没人能威慑境内诸族,大乱是必然,石遵也不会是最终的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