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为官十五年》 1. 1、大难不死由天幸 “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 “将谨勤有用的功夫,置身于经济之道……”① “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② “且去!” …… “大爷?” “珠大爷!珠大爷醒了!” “快叫老祖宗、老爷太太!珠大爷果然醒了!” 昏昏默默中,贾珠模糊循着谙熟人声,顿开玉锁金绳般得用力一挣,眼前无边黑沉登时被灿亮尘光替代。只见得几副再熟不过的面容,见了他睁眼,除了一人捏帕抵唇颤抖着说不出话儿,余者皆且哭且喜地忙忙跑开,打水、卷帘、念佛、传话的尽有,立时四下人声鼎沸起来。 方才梦景恍惚皆忘,却竟如隔了万年之久一般,贾珠怔了一会儿方回过神,伸手握住面前人颤抖不止的手勉力一笑:“好了……” 一语未了,头痛得倒先“哎哟”了一声。那人忙反握住他的手,心里万般言词,却只抖音开口说了一句:“你可叫人怎么样呢!” 话音甫落,泪珠再也止不住得如滚瓜一般滚了下来,正是成婚方一年有余的李纨。 一旁的丫鬟雪雱也是眼肿泪痕,倒是先笑劝道:“按那道人的话,这一醒想必再是无碍的了。奶奶没日夜地守了这么久,又要顾着兰哥儿③,,也该宽心歇息歇息才是。不然大爷刚刚好了些,反倒叫大爷担心不成。” 李纨听了脸一红,先啐了一口,目光却一直紧紧落在贾珠面上。早有丫鬟打了热水绞来巾帕,替她将面前衣襟掩了,李纨这才低头伸手向面盆中盥沐匀脸。 贾珠看着她那粉黛未施的脸儿,一双眼红肿着发直,一面借力坐起,一面想说什么却唯点头而已。欲言又止间只听窗外人语骤然一升,接着便有丫鬟报说:“老太太、太太们来了。” 李纨忙起身侍立,贾珠撑力也要起身时,只见王夫人三步并作两步将他按住,贾母颤巍巍地走上前,只含泪摩挲着颈项“儿”一声“肉”一声地哭个不住。 一屋满腾腾的人也尽陪哭,慢慢解劝住了,贾珠方才说道:“劳累老太太和太太为我担心的这么着,为孙为儿的着实不安。何必惊动教老太太、太太暑天里走来,改明儿必定请安见着的,好叫老太太、太太放心。” 贾母面上俨然也憔悴不堪,只是一面庆幸一面埋怨地说道:“好好养一养,多早晚好了,我和你太太也才心安,连你老爷也记挂。只怕你又犟起来要强,劳心伤神的,叫人怎么放心。”又一叠声地忙叫太医。 此时天色尚早,贾母匆匆来此,除却尤氏是年轻的兄弟媳妇不好来,邢、王夫人和元春带着懵懂的迎春、宝玉尽来了。解劝一会儿,因着这些日劳累,大悲大喜之下难免伤神,这才慢慢簇着贾母王夫人散去了。 贾珠正低头喝药时,只见李纨送了老太太一行人又折身回来,手里捧着一珐琅双扣金星玻璃的原盒来,向雪雱手里一递说道:“听那道士说一旦醒了怕是要头疼,这是大姑娘叫人早寻出来的西洋膏药,到时候太医来问问得不得用,免得忘了。可好些了?” 贾珠先让座,再道谢笑说:“好了,倒是我方醒便听见又是什么道士又兴师动众地这么着,反唬我一跳。” 李纨扶着腰慢慢地向榻边那一溜椅子上坐了,闻言点头叹道:“现在你这么说,之前见人家送你回来时,几乎昏死过去,竟一声也不闻……” 又自悔说得不吉,咽下停了一停续道:“我什么也不知,太医又只说不好。别说我,便是从老太太、太太到大妹妹,怕是都不曾安稳睡下——竟是怎么回事?” 贾珠向后一靠,眼望着窗外葳蕤成荫的夏景,不由苦笑:“什么事儿,不过是倒霉罢了。不得已替人挡了灾,又冒大雨赶路,如何得了?此事届时还要面见舅舅老爷才有结果,你却不必为此担心……且说说道士怎么回事。” 李纨道:“那日你来发高烧,浑身火炭一般昏昏沉沉,几日几夜也没结果,请了太医来也没结果,也不知该如何。后来忙乱着,亲朋也有寻僧觅道的,不知怎的昨日就来了一跛足道士,拿着拂尘进来一扫,念了些怪话又飘然而走,今日你便好了。方才太太还说叫人好生去各处寻觅寻觅。” 道士……贾珠恍惚想起梦中有什么话语人物,却脑内倏地一痛,只得按着头嗤笑:“我倒日常贬佛骂道的,这会子竟有个道士救我。” 一语未竟,李纨先急得拍了他一下说道:“还说!你也看在人家好歹救了你的份上。” 此刻不但阖府上下尽知,亲朋世交家如王、史、甄等处也陆续遣了家下人来探望,又有家中似赖大、林之孝等府中老人纷纷前来,只是都被缃烟等大丫鬟在门口便挡了回去。于是外面纷纷攘攘,室内一时沉默,唯有那鎏金饕餮纹三足铜香炉④冉冉飘着似有若无的香烟,仿佛能隐约听到燃烧的噼啪声一般。 李纨因方生育不久而遭逢此事,精神不足,只穿着家常半旧的银红绫子棉裙⑤,松松挽着髻,像窗外一束幽静低垂的华枝攲倚着,清泓的瞳底映出贾珠的相貌来。 贾珠慢慢地抚上她发凉的手臂,含笑说道:“宫裁不要急,我还好好的……却是辛苦你了。” 李纨听了眼圈儿一红,说道:“其实还好,兰儿这些时日虽未大管,奶母们尽心,竟也不闹我。只是以后万不能这么着,惊得上下人口不安。之前舅舅、还有我娘家那儿都亲自来探视过,林姑父、姑母也来过,方才我已经叫人回过了。倒是那日随你出去的人里,老爷太太很是处理了一批……有人求到我跟前,我没应。” “必得一处处亲自上门谢完的,到时且听老爷怎么说。”贾珠沉吟了一下,问道,“都有谁?” “那些能够得着我面前的,不过是严妈妈家的和她那儿子。” “你那乳母和奶兄是怎么回事?姓严的那个?” 觉着病愈得差不多的贾珠刚向贾政请了安,大概是打量他精神头上来了,于是贾政当即拉下脸喝问道:“枉我还镇日还指望你读书入仕,好歹也是大家公子,莫非你连一下人都管不住?!” 一干陪着闲话的清客相公们全都不在,书房内单只两人。贾珠习惯贾政这等严父作态,故而虽暗想着晦气,面上一毫不差地应声答道:“那日儿子从平安州回来,在通州⑥那儿便遇着一伙儿人,当时以为是流民,又听见有大疫。那严……严涛逃时儿子已经发了烧,以为儿子也染疫也说不定。” 贾政冷笑道:“通州离京多远?你叫他来报家里头一声也好,他也能逃窜不成?弄到如此田地,教上下悬心,老太太和你太太疼你也白疼了。” 贾珠倒有一万句辩驳,见老父激切动气,也只沉默聆训而已。 虽说贾政是一等严父,眼见刚病缓来请安的长子,话甫一出口便后悔起来。命坐吃茶,缓了缓说道:“你舅舅和我说,那天与你碰上的是廖掌院。廖掌院因着流民事方从平安州⑦宣旨抚民返京,并无流寇尾随。” 廖掌院,翰林院掌院学士廖涵。贾珠心里一过,说道:“儿子那日并未见着廖掌院。只听得闹事之人喧嚷处提及平安州,官驿中便都说是平安州流民进了直隶,乱成一团。儿子出来时已有火并之象,唯独又见了一人蟒服黄带,认出是忠顺郡王⑧。儿子本想提早离开彼处□□之地,因见忠顺王也在,不敢抢他老人家的先,等着他离了□□的官驿方行。这才耽误了脚程,又分散了家丁。” 贾珠一顿,冷静地说道:“现下想来,既不是流民,则是歹匪蓄意如此。官驿彼时既已起火,后来大雨一浇又酥塌了。那些人吵着要见王公贵人,儿子乱中等着忠顺王先行,谁知不小心叫暴民瞧见,这才遭了他们围堵,却唯独不见廖掌院。” “据你言语竟不见廖掌院,忠顺王也先行避祸。既如此,那些匪类如何能平?” “儿子当时华服冠金,形制与郡王仪制相类,些许贼匪不过是市井贫户,又如何认得出?多是以为龙子凤孙,不敢轻易伤害,何况不久五城兵马亦至。” “护你来的五城兵马裘副指挥却说此前并不知你亦在彼,乃是上官所命,言有王孙公子,见了你便以为说的是你。后来才知道指挥使是听说廖掌院家丁报的案。” “那些闹事贼匪如何处置?” 贾政冷笑一声:“匪类?五城兵马司并巡城御史已有定论,俱是壬戌案中谋逆自杀的前京营节度使亲辖的逃窜军士!” 贾珠陡然变色。 当今乃洪隆三年四月,三年前五月时太上皇领诸王公大臣、贵戚命妇东巡。不料于热河行宫中有瑞、穆二亲王谋逆事,幸有今上与诸忠贞之士力挽狂澜。只是谋逆虽平,天子却气逾致中风,口不能言,于是今上先进位东宫,又受禅登基改元。 时过三年,壬戌案中的忠臣孝子如王子腾、忠顺郡王等加官进爵不断。而其中逆臣也接连议罪不止,至今风波不平。 例如洪隆元年便已谋反罪处的前京营节度使,又比如空置三年,直待今年三月京察结束后王子腾擢升为新任京营节度使。 贾政见他不语,接着讥诮说道:“若你未认错,那便是忠顺王将你当了靶子,若你认错,那便是你倒霉……无论如何,此事都不宜纠缠,省得不知何时便成了逆党。” 贾珠低头应声犟了一句:“儿子若有与叛逆勾连惹祸之事,倒甘愿受挞一死。” 贾政勃然大怒:“唯独可幸者便是你竟得救!否则不单你不孝,竟致我与你太太步于高年丧子的田地,甚至你妻青春守寡,你子自幼失怙!此时你又怄什么气?” 贾珠明知是贾政近日来忧心惊吓,乃至于此时格外敏感不堪。虽不以为然,但也难免有些惭愧,只好小声辩驳:“儿子并无此意。” 贾政仰头阖目半日,叹气疲倦道:“此事你舅舅已料理,今日不过警你两句。明年秋闱大事,还是要以功课为上。这些日不许出门,休养好了要出也须我同意方可。” 贾珠一时发苦,又说了几句见贾政无话,才退了出去。外头早有小厮几人等着,见他出来后打量了神色,方敢摆出笑嘻嘻的模样来讨趣。其中一名叫茶鹤的素来亲近,此时便凑上来笑道:“我们料定爷再是无事的,只说与奶奶又不信,打发人好几遍来问。” 贾珠笑道:“此事原是你懒,亲自去回你奶奶又如何不信?” 茶鹤讨巧道:“素来奶奶担心,是只有亲眼见了大爷才心安的,我去了又如何顶用?” 贾珠不答,心里仍想着方才贾政所提之事,也是此番差点置他于死地的大病滥觞所在。 盛夏火伞高张,明晃晃得眼晕,贾珠面色仍是病后的苍白,却只不疾不徐地走着,半晌才低头问道:“严涛那些子人被老爷太太叫人打了一顿逐出扭送至官了,剩下的你奶奶如何处理的?” 茶鹤登时不敢再嬉笑,小心答道:“那日跟随大爷的,唯独剩下大爷贴身的一个洗砚,还有据老爷说是‘翊护有功’的。洗砚也是照着打了一顿,不过奶奶却只是叫逐出了事便罢。” 贾珠微笑道:“倒不怪他,索性连身价银一并赏了叫去,也是这些年情分。” 洗砚原是灾年卖倒的死契进的贾宅,与茶鹤这等家生子不同,此话便是开恩放出的意思。虽即从此便无可借贾宅豪奴威势有尊荣可享,倒又是别样一处生天,更兼到底又成了良家子。 茶鹤虽不羡,亦会意笑道:“大爷宽厚,这小子要不知如何感激大爷呢。” “我并不宽厚。”贾珠极轻地喃喃说了一句,未待跟随的人听清,便复略过笑问道:“你们奶奶这阵干什么呢?” “大姑娘过来,正和奶奶一处说话儿呢。”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1. 1、大难不死由天幸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2、绿树阴浓夏日长 这厢午后李纨伺候贾母、王夫人等用了饭,回屋正一面看着乳母哄着贾兰睡觉,一面做针线。忽地听见窗外一阵喁喁的说话声,再一抬眼时便见元春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忙放下针黹,向乳母摆了一摆手,笑着向元春让了座。 元春看着乳母将熟睡的贾兰抱了出去,方才出声笑道:“难为你还要看着,有乳母竟还不能略省些心。” 李纨叹了口气:“你看看这日头,今年这么个天儿,大人都热得无法,小孩子哪里受得了?又万万不敢给他用冰的,每日里只好盯着叫哄睡了,不过是叫我自己心安罢了。难为你冒着这天儿来,我这屋里也热得不行。” 元春说道:“宝玉不正与我一处读书?只见他困得乜斜着眼乱恍,我叫人打发了他午睡,又没有心思作针线,便过来想着说说话儿,也好解午倦的意思。” 说毕她停了一停,低头拿起那绣样瞧了一瞧,依旧小心放下在那大篮子里头说道:“嗳哟,这么鲜亮的活计,费这么大功夫,到底是谁的?” 李纨笑道:“除了他还能是谁?兰儿知道个什么,只要做出来的肚兜,料子又好,什么花样穿上便是。倒是他,素来不耐烦身上带东西的,你没见他早上出去时就穿个暗花纱衫子。” 元春想了一想笑道:“这样也好。我记得以前老爷见了他带的东西,说什么‘作践绫罗’,叫他老大不高兴,几天都冷冷淡淡地板着脸。” 李纨听了笑个不住,捏帕握嘴说道:“那倒不行,老太太、太太见了又要问,再说太素了也不像。何况花草茂盛、蚊蝇也多,不能不带香囊。只好弄个新鲜的,看着也繁复,到时候他也不好意思不戴。” “我倒有个花样,保管他满意。”元春看着李纨笑道,“做个鸳鸯戏水样儿的。” 李纨啐了一口,点了点她说道:“今日趣我容易,赶明儿你找个厉害婆家,到时候看你再这样耍嘴不成。” 元春也不在意,只笑着摇摇头,耳上金累丝宝蝶赶梅环饰迎着灿然日光熠熠生辉,衬得她雪肤凝脂,两颊生靥。 她低头小啜了一口茶水说道:“小孩儿未足岁身体弱,你又要看顾他,白天夜里又要照应老太太、太太们,一天上下阖家多少事儿。又兼大哥哥才病好些,你也生育不久,正该休息的时候。这些活计你若不放心交给别人呢,不妨我倒替你做,左右闲着也是闲着。” 李纨心中感叹,一想这些时日的担惊受怕,不由得低声说道:“这话我不敢和人说——不怕你笑话,你哥哥病得昏沉的这么些时日,我夜里总是睡不着,但有时忽而一下迷糊过去,梦里总叫我不安生。醒来都记不得,却总觉着梦的很长似的,席枕上汗津津的一片。叫太医瞧了瞧开了汤剂,但总觉得不象病候,倒总觉得不详。俟你哥哥一醒,又仿佛都好了。” “‘梦者,情意妄想也。而真人无情虑,绝思想,故虽寝寐,寂泊而不梦,以至觉悟,常适而无忧也。’”元春看着她说道,“吾非真人也。” 李纨一笑:“竟不想你这些日教导宝玉,竟讲起老庄来了。” “老庄又如何?”元春叹道,“也不只是你。父亲那样一个人,从小儿只见哥哥拿着释道墨名的书往我这儿放,连外书房也不敢藏的。前些日子我去时,看见老爷倒公然拿着一本庄子。” 她有些怅然地拍了拍李纨的手:“哥哥心思细,对他们男人也算是难得的好处。咱们万事总不得像他们一般出去开解,倒要放宽心些好。你瞧如今母亲吃斋念佛,我小儿时她并不是这样。” 从李纨那儿逆着光看去,元春微低着头,温敛中带着悲悯,端雅得像一尊玉菩萨。 李纨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元春才是年轻未出阁的姑娘,本该只知天真烂漫才是。 她转而问道:“你倒先想别人,说起来你才是忙得最多,咱家那起子小人那个是好相与的,我从怀兰儿开始又接连的这些事儿,反撂开手来,倒万事多是你在忙,现在白日里你那里又添上宝玉裹乱。之前我便听抱琴说,你忙得越发连弹琴的时间都没有了。” 元春笑道:“我并不觉着烦闷,便也还好。你不知道,宝玉那孩子也不知怎么,闻着脂粉香气就乐,乳母抱他倒不乐意。昨儿我多搽了些胭脂,他便够着要,也不知是不是颜色鲜亮些的缘故。叫人又好笑又好气,怕纵着他反成了习惯,大了也这么唐突。父亲不高兴,估计哥哥见了都要挂脸。” 她说毕一停,奇道:“说起来,这么热的天儿,哥哥不是病刚好,又出去了不成?” 话音方落,便听外头有人笑道:“我听见你俩说我,排揎什么呢这么兴头。” 二人忙站起来,接着有丫鬟打起帘子,便见贾珠一低头进来,站着拿起桌上放着的一杯未动的凉茶一气灌了下去,这才舒心地叹了口气坐下。见元春和李纨二人也落了座,方笑道:“你今儿怎么过来了?外面酷暑难当的,仔细晒着了。” 元春笑道:“不相干。我刚还和嫂子说呢,不知道你听见了没:你看你大日头出去,到时候混传到母亲耳里,少不了一顿排头的。不赶快和我说叫我到时候遮饰过去,这会子竟来说我。” “那倒不必,我方才出门不过去了王李二家,都是父亲特地说过,现在也是见了母亲才来的。” 贾珠懒洋洋地说完,随手拿起一本书,一见是科场时文校选,立即放下,又拿起一本,见是尚书校注,无奈下只好重新拿起那本时文选集。 元春目力极好,自然看清书封上是何字。不由得莞尔,又见贾珠只是随意地乱翻,出声谑道:“‘架上非无书,眼慵不能看。’” 李纨会意笑道:“‘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 贾珠被打趣得受不了,提着书晃了一晃辩解道:“不是我不想看,实在都是些去年的应制旧文。” 见两人仍旧再笑,倒也无法,索性放下时文,反倒拿起李纨近日看的《景德传灯录》翻阅起来。因一向对释道有不屑意,初时颇不以为然,不意看了一会儿倒看进去了。过了一会儿觉得忽而久不见人声,方才发觉只有李纨一人独坐窗前了。 贾珠向后一仰,往她身后看了看奇道:“这丫头人呢?” “早走了,还等这会子呢。”李纨将绣物放下,揉了揉酸涩的脖颈,“你当她是闲的?方才抱琴便打发小丫鬟来,说是老太太那边要找什么首饰,只不记得收在那儿,又有太太那边静乐公主华诞要参详礼单子、皇后娘娘欠安诰命要备着问疾请安,总之都是事儿。” 贾珠掷了书起身到她身后,按在她方才使劲的地方替她揉捏起来,闻言笑道:“老太太那里如今添了宝玉犹可,母亲那儿再是离不得元丫头的。” 李纨嗳哟了一声,也不知是脖颈被按着地方了,还是感叹起来:“这话儿听着怪酸的。” “我要酸,那早泡着醋缸出不得了。且跟元丫头比什么,又不像宝玉撒娇弄痴的,小小一点儿就知道姐姐妹妹不离口,活似投错了胎一般。” “多大的年纪,就这么庄重起来。白天黑夜里眼前的不是母姊女眷便是伺候丫鬟,满口姐姐妹妹岂不是理所当然。” 贾珠也懒得多说,隐约闻见一股清香,便俯身嗅了一嗅笑道:“用了什么这样香?” “别只闻的我怪痒的。”李纨一面躲一面回头仰笑道,“哪里用了什么香,可能是做香囊时跟丫头们调配时沾染上的罢……好了!” 贾珠笑着直起身,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说道:“我再给你按一会儿,你且坐好。” 李纨嗔了他一眼,坐正背对着他继续说道:“赵姨娘不是不久前才生了环哥儿吗?今儿一早请安时太太发现探丫头昨夜里着了凉,又被环哥儿的哭声惊着了,也没人管,生气得不得了。老太太连同前些时候林林总总的事儿,叫将迎丫头和惜丫头一并接过来养在跟前,也便是叫太太看着的意思。” “嗯。” “倒是元丫头和宝玉依旧安置在碧纱橱里不动。” “嗯。” “太太叫把碧野和朱桥趁年轻都打发了,连同契书一起,又多给了一份嫁妆,人家都已经选好了。” “嗯。” 李纨又回头,这回倒是踟蹰起来,定定地看了贾珠一阵才笑道:“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说什么你都‘嗯’?” “从前便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我再是不留心,也不是聋子瞎子。”贾珠只漫不经心地说道,“外头聘去正头夫妻不好?依我说,咱家风俗很有些不妥之处,只是我也没法儿说。” 李纨不着痕迹地松一口气,问道:“还有什么?” “无论何病,凡是一发,皆叫净饿两三日。” 单听声音便有些咬牙切齿的滋味,果然接着便听他续道:“实在可恶!这也罢了,接着又是苦药,又是淡饭,又是……” 李纨已经撑不住笑起来:“又是怎样?” 贾珠也笑道:“又是这么煎熬着静养不知几天,神仙也憋出病来了!” 李纨叹道:“得亏你上辈子积了阴骘,这辈子投生须眉。否则但凡是个女儿家,都要讲以贞静为要,那还了得!” 贾珠倒是洋洋自得地一点头,引得李纨又是笑,又是咬牙拍了他一下。 李纨忽地又想起一事说道:“还有呢,今早外头送来一个帖子来,我见上头落款是陈也俊,便命人收了起来。”说罢便叫雪雱:“把我今早儿叫收起来的笺子拿来给你大爷瞧。” 贾珠接过未细看,先是一笑:“陈大哥是越发讲究了。”读毕又递给雪雱,说道:“过几天他做东请客,应当也没什么大事,夏日溽暑难捱,不过闲找乐子罢了。” 李纨道:“那笺子我也见了,也没甚么稀奇的,如何便说讲究了?” “你原不知,”贾珠命人拿了纸,研了墨,边回帖说道,“承恩公家一直不彰,如今因着皇太后她老人家才显起来。从前再不讲究这个,如今竟用起描金云龙五色粉蜡笺来了。” 说罢他回头还看了李纨一眼,笑道:“他家戚里贵胄,可不是什么金陵仕宦人家。” 李纨说道:“凭他怎样,也是当今表兄弟,除了郭家,谁能和他家比那富贵呢?” “那也比不得。懿圣太后家可有个承恩公,而郭家虽然是后族外戚……” 贾珠说了一半,俨然是觉得有些忌讳,掩口不提了。李纨会意,岔开话头说道:“今儿老太太还说什么时候把王大姑娘接过来住几日,我怎么觉着仿佛有结亲的意思呢。” 贾珠想了一想说道:“应该就是琏儿了,如今舅舅声威日隆,大老爷有这心思也不奇怪。” 李纨笑道:“便不能是老太太看上了?那王大姑娘人你我也见了多少次了,言谈爽利,又响快会待人,模样也极标致,哪儿再容易寻这么个人去的?” 贾珠将写好晾干的帖子递给旁边的丫鬟,命打发人去承恩公府上陈二公子处,坐下说道:“这倒是。之前还听老爷议论说给他捐个官儿算了,只待他成了家,就叫帮着府里两边料理些家务的。” 李纨默然一阵方道:“论理这话儿不该我说,虽说祖上有个世职,咱家里也太不像了:两府里多少爷们,官也不好生做去,竟只捐个虚职,便好一味高乐。倒是老爷持重,却也是荫官儿,又是文职,到底吃了亏。” 贾珠重新拿起尚书校注:“罢了,别人家的事管不了,你家大爷倒是成天有正经文章要应付的——别人不论,单只老师那一边便不好糊弄过去,万一发起怒来,我得捱几头的训,可惜也不好带你撒个娇求个情的。” 李纨被他这话弄得又笑,唯独见他正经看起书来,也不好出言打搅的,便悄悄替他沏了新茶,领人无声迤逦去上房忙了。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2. 2、绿树阴浓夏日长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3、功名万里忙如燕 贾珠的话并非虚言。 贾家虽有家塾,却只为不能延师的子弟并亲戚附读。贾珠垂髫时荣国公贾代善尚在,彼时正值弱冠的贾政忙于科甲举业,便由于梨香院暮年养静的荣公亲自开蒙。 而后荣公薨逝,贾政恩荫入仕,越发将一腔科甲举业之心寄托在有夙慧之名的长子身上。托了亲朋世交无数,一双利眼挑了多少鸿儒老士,才找了一绍兴人,名唤孟端者做业师。 虽说孟端彼时不过一穷困京官,却是正经戊申年二甲进士出身。唯独为人耿介端方,亦不善交游,乃至于困顿至无以为继的境地,这才有了此馆。后来贾政有感于彼尽心授业训教之恩,有心活动一二,反倒是孟端因自己长年仕途滞塞之故早熄了青云之心,如今唯有尽职食禄以养妻小外,使弟子后辈成材之望而已。 而李纨之父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乃是孟端同年。虽然当年结为姻亲有贾、李并为乡人、贾政与李守中有同殿为官之谊的缘故,孟端作中人为媒亦不可少。 次日天犹未明,贾珠便穿戴洗漱好往贾母房中去,元春带着宝玉犹未醒。贾母年高觉浅,见他穿着蓝色暗花纱袍,便说道:“虽说入伏天热,你早上穿这个,又要骑马,倘若吃了风可不是等闲的。” 贾珠因笑道:“岂敢跑马。只是虽然天早,外头已经放晴了,这才穿得单。” 贾母点了头道:“你病方好,学业再要紧,也不可轻忽。之前的药若没了,就再叫人取来,让你媳妇打发你吃。之前你生病,我命人替你佛前供奉,倘若你来得早,便去寺里还了愿才是。”① 贾珠应了“是”,又听贾母嘱咐几句,出来往王夫人房中见了,方至厅上。奶兄郑散与周迩、单大优等八个年长仆随,并吞墨、茶鹤、寸翰、流藻、华芬五个小厮,带着课业、衣包等物垂手侍候。见贾珠来,忙要执鞭坠镫,贾珠踩镫,一拉嚼子径自翻身上了马。因着早禀了贾政,便直向角门不疾不徐地走去。 一路上倒是一言不发,偶有遇见几个小厮请安的,也只点了点头儿,郑散几个也不敢多言。直至角门外,郑散等八人上了马,与他们几个等候的小厮、马夫前引傍围的快马而去。 此刻尚在卯时,又值难得休沐日,倒不似平日里轿顶来往、鞍马喝道。快马一路北向至外城,出了王府贵邸环绕的坊间,四方骤然热闹起来。 各地方言的闲话、叫卖、喝骂,起伏高低的犬吠、鸡鸣、鸟啼,并来来往往的长衫短打、稚童老丈、走贩脚夫,与横斜的宅墙槐柳,摇晃的店家酒旗,飞扬的蹄下黄尘,乱糟糟地糅成一团。见着明显是贵胄子弟的一行奔马,司空见惯的路人倒没什么慨叹的意思,唯独几个倒了霉正巧被马蹄踩坏物什的摊贩,忙忙地赶去捡的捡拾的拾,又愤愤地追着马尾扬尘呸了几声。 京师素有“中城珠玉锦绣,东城布帛菽粟,南城禽鸟花鱼,西城牛羊柴炭,北城衣冠盗贼。”②之语,即北城以交通便利、同乡会馆多聚于此的缘故,官宦士儒大都栖身正阳门以西以南。 孟端在彼处租了间小小的二进院,胡同邻里皆是没甚么富余的翰林、詹士、都察穷官。郑散等人将贾珠送至附近,便依旧例悄然退下往附近游荡去了,留下几人在门口与厮混熟的三教九流人物扯闲胡侃起来。那门子也轻车熟路,一面笑嘻嘻地传话叫人来牵贾珠的马,一面又抻着脖子和周迩几人调笑。 贾珠一路穿过垂花门,先于正房拜见了孟夫人,又转出了二门往东侧进了书房。孟端的书房狭窄,不过一窗、一桌、一椅、一橱而已。可颂者不过是橱中磊着满满的书稿,临窗摇曳生姿的名品海棠,映照着匾上孟端亲题的“崇光庐”,三字如鹄鸿弄翅,翱翔颉颃③。 贾珠一进房中,便向面前黝黑清瘦、细黑髭髯的士人,即业师孟端行礼。孟端早备了茶立着等候,见他也不多语,只微一点头,细细打量了一番,接过他的课业,然后指着桌案上写了字痕未干的纸说道:“玉渊,且将此题做一篇来。” 玉渊乃荣国公贾代善世交、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所赐表字,取《荀子》中“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之意。昔年贾、穆两人相交莫逆,贾代善薨后亦常遣家仆至荣府垂问,只不过五年前亦薨逝了。 贾珠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之意,目光触及纸上“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九字时又瞬间清醒过来。此乃《尚书·无逸》中周公告诫成王躬亲耕陇农事以体恤民情之言,以此为题制艺,是为科场五经题。 贾珠十四进学,然后就此师从孟端以《尚书》为本经,潜心学习文章制艺,至明岁乡试方欲首次下场。乡试、会试皆考三场,但按“重首场,重首题”的风俗,首场中头三道四书题关系录取与否,后四道五经题定名次高低。 进学前县、府、道三试皆是小题八股,贾珠对四书文早已驾轻就熟。而《尚书》佶屈聱牙不说,注疏亦颇多错漏争议。凡以此为本经之人必得博览群书,落笔方不贻笑大方。 贾珠不乏捷才。一旁石砚中墨已调好,他撩袍往桌前一坐,搦管垂腕饱蘸两笔,破题已然想出,一时间唯有笔触及纸声,有如春蚕食叶。 孟端伫立在书橱旁,左手托着那沓制艺,右手捏着笔直接在上面勾勾画画,时而一停。等贾珠写好起身时,孟端已经披阅完,将桌上的纸轻轻一揭,拿在手里看了片刻,大略说了几处,见贾珠听得明白,方才坐到那椅子上,一边翻得纸张刷刷作响,一边抬头看贾珠: “如今病好全了吗?” “劳老师费心,学生大好了。” “我听闻太医当日看了不得用?是一道士所救?” “是。” 孟端略一沉默,低头看着那篇文章说道:“你这一病,虽然久不练字使得钩画间凝滞臃塞,但修短合度、起落从容,比之以往也可谓有所长进。你本不爱学馆阁体,我叫你摹临唐楷,如今看来也不知是不是你最近多读了虞、褚之字,用笔愈发温润娴雅,唯独殊乏大节不夺之气。” “我本担心你因此受佛道影响,沾染上玄门的路数,但你行文反倒大开大合,有先秦之纵横之风。如果行文是你志向,那你即便有公府公子那心高气傲的脾气,偏偏又好拨弄人心。大道不走,偏好小路,对上其实无所谓,对下你又如何能真正收拾人心呢?” 贾珠一时有些心惊,胡思乱想间突然有点想不通孟端为何官运不通。 孟端没听见声音,抬头看去,目光有一瞬几如绍兴刑名师爷般刺骨,再瞧时又是那风轻云淡的模样:“这次我听你舅父讲,是廖掌院与你偶遇,叛逃军士藉此以平安州流民事为幌烧驿杀人,故牵连于你?” “学生已经听家父、家舅讲过,亦嘱学生安心举业,不要再探寻当日之事,何况学生早已听说经此一事京军五大营④上下皆被家舅淘汰整顿。” 贾珠没提忠顺郡王一事,只是向孟端无辜笑笑:“学生再有戾气,也不会妄自去琢磨后年可能当会考总考官的廖掌院。当时官驿先烧后塌,大雨倾盆,学生本有可能早走,不被山洪拦路,却不料奶兄夺马而走在先,家下人招惹流匪又引祸及学生在后……所以略有不平而已。” 孟端将手里那沓纸放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论理都是你家家生子,老子娘阖家在你家的,如此行迹只是‘不平而已’?” “老师训学生莫玩弄小术而罔顾下意,学生焉敢再行多余之事?” “你不会听的。” 孟端点头一叹,倒没有失望之意,只是略有些感慨神色。旋即正经说道:“明年我欲辞官,若你后年能中进士,我便离京归乡。故而你若有良心,多下功夫在文章上,免叫我迁移日久。说来官样文章无论是要做古朴、做绮丽、做清雅,都要下功夫在程文之外才对,否则终究是空中楼阁,不堪大用。” 说毕,他在贾珠的目瞪口呆中起身从书橱里抱出一大箱箧的文稿,连同那木制箱箧一同放在地上,指着它说道:“我知你有触目成诵之能,这些皆是我于翰林院多少年来所录诏、诰、表、论等旧文。荣宁二公虽允文允武,于史料文章上你家不一定胜过江南仕宦人家许多,而你偏在江南乡试。今既有此便利,我亦素知你有余力,不如多读多闻。这一箱读毕,便命小厮来此处再换。” 贾珠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将那满满当当的箱箧看了半日,犹疑地又看向波澜不惊的孟端,试图从他神色中分辨一二:“老师如何便起了归乡之念?” 孟端说道:“自去年持正⑤弟以病请辞时我便有此意。算来你那丈人年岁比我小,官做的比我大,他辞得我辞不得吗?” 贾珠仍有些难以置信:“可今上御极不久,如今不说别处,只翰林、詹士两府极清贵所在,不都有无能老儒经京察贬斥淘汰吗?职司空悬,正要老师这样清正之士匡弼朝政才对。” “所以你姑父昔日与大天官相龃龉,抑斥多年,今朝便能旦夕间充经筵官,为天子近臣。”孟端微笑说道,“林翰林年少登科,荣公为岳丈,尚且被排抑多年。而我三十余方登二甲,又是唯知做学问,正应去位让贤。难道李持正舍得一四品国子监祭酒,我尚舍不得一小小五品左庶子吗?” “那世兄……” “他能考得一秀才已经难得,谁叫他是绍兴人而不是甘肃人呢?唯独他是我独子,虽无什么门楣家业叫他担着,也不能不就此放浪形骸,便随我在乡,晨耕夜读,操持宗事,再教授几个蒙童也就罢了。” 贾珠本想说即便是秀才,也可以介绍至高官显贵门下做个清客幕僚,未必不如大多数进士出身却困顿多年的微末小官;又想说大可捐个官,也未必不能就此走上正经仕途。 只是对上孟端的目光时他才恍然意识到,要是他这以耿介执拗出名的恩师能接受此事,他早就在贾家或者随便什么勋贵世交的手笔下,轻轻谋题放一任外官。不出大错,三六年一过便能升任一方藩台、臬台⑥的。 要知道那位疑似和他一样成了忠顺郡王挡箭牌的廖涵,为正五品翰林院掌院学士不过区区五六载,而孟端由翰林被明升暗贬为正五品詹事府闲官,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儿了。 事实上,除了贾政、王夫人每年格外大方的束脩外,凡名贵节礼一概当场退去,文人所好的孤本名画只观不要,转头还能借此再多布置一重课业。到头来除了窗前那一株海棠算得上是贾珠送来的不菲奢物,还是以赠师娘的名义从宁国府的会芳园挖来的。 “后年事届时再说,我不过闲讲一句。”孟端此时反而恍若无事,看见门口远远探头探脑的内宅丫鬟,语气微妙地往外边走边说道,“且去用饭罢,午后我再与你讲经、史、时务策。说你师娘知你要来,侵晓便起来要说整饬什么野蔬干菜,真是……” 最后几字已然遥不可闻,一时间只留下贾珠和那一箱箧文稿面面相觑。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3. 3、功名万里忙如燕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4、人情翻覆似波澜 贾珠见孟端回来向来日迟,赶着见了贾母王夫人等处,用了晚膳与李纨说了一声便往外书房去了。天尚未全暗,铺天盖地的一片霞光。贾珠行至门前,逆着光看见门前一团黑影,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走近再一瞧,跪着的是早已被开恩放还的洗砚,旁边立着等他的是小厮吞墨。 贾珠问着低头跪着匍匐的洗砚:“今儿怎么想来见我了,不是许你回家自便了吗?” 话音刚落,便听洗砚急急忙忙地爬着转向他,嚎啕着哀声求道:“大爷……大爷救救奴才!” 贾珠一笑,脚步未停地走进去,声音稳稳地传了出来:“吞墨进来,叫人把洗砚先带下去洗洗脸,休息休息。在门口号啕成什么样子?” 在贾珠身后紧赶慢赶的小厮茶砚给吞墨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身体一扭便面向洗砚,弯腰将跪久乏力的洗砚一把捞起来,半拉半架地将洗砚往外头扯,笑嘻嘻地说道:“嗳哟怎么了这是,走走走跟兄弟我先讲讲去。得亏今儿大爷高兴,怎么就敢往那儿一跪。叫人看了笑话,出去了几日没学好,净学些无赖东西。” 吞墨低头进了书房,见贾珠正斜坐在桌案后看着寸翰一份一份地整理书稿。这活计一向是寸翰的,打小跟在贾珠身边的几个小厮来来去去,数寸翰的读书天分最高,贾珠也乐意教他跟着念些书学点文章。 贾珠见吞墨请了安,倒没让他等着,挪了下椅子,指了指面前的地儿叫他:“你过来,我问你话。” 等吞墨蹭到面前,近到贾珠能见着他用力抿唇泛的青白,方开口问道:“洗砚是你领进来的?” “是。”吞墨埋头答道,“他求奴才带他见大爷一面,奴才一时面情软,就带他进来了。” 吞墨头低得贾珠只能看见那鸦黑的后脑勺儿。贾珠探身往笔架上取了一支斗笔,笔锋软毫抵在吞墨下颚上轻轻往上抬,看着他露出的惊惶的神色笑道:“瞧你这,仿佛我要吃了你似的,还敢带人进来?就凭情分?是郑哥教你做的还是周哥,总不能是单哥①吧?” 吞墨见瞒不过,更不敢再犟,跪下回道:“是郑大哥叫做的,说是爷既然连人带契一同放归了,必是心底已经饶了他,才赏了这天大的恩典。只是不好违老爷太太的命,也不能显得太偏私,才没有继续留他。又说……又说以后指不定爷还要用洗砚的,不好叫爷将来叫他叫不着。” “我是没人用了吗?”贾珠的声音听上去俨然困惑万分,“还是贾家穷到要放出去的人来帮忙?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跟了我这么些年,学的是满嘴胡扯。” 说到最后一句时,贾珠又忽地记起白天孟端对他的时务策作的“毫无章法,幼稚可笑”的考语,心情登时又恶劣许多。 吞墨叩头不迭,口里说道:“奴才愚钝……郑大哥说的意思,是说像、像赖大哥那样儿的意思。” “赖尚荣?” “是。” “倒是想得好。” 贾珠喃喃说了一句,看见茶鹤从门口迈步进来打了个千儿,点了点头继续看着吞墨问道:“茶鹤在你们中一向胆子最大,你要不要问问茶鹤怎么这会没敢替我做这个主儿?” 吞墨茫茫然地抬头,身后远远立着的茶鹤觉得自己简直是飞来横祸,而面前吞墨那小子就是灾星。 贾珠懒得给这个给人当枪使的小厮再解释,直接叫旁边一直沉默的寸翰:“把郑哥叫来。” 郑散这些年长成家的仆从皆有各自的管事,余者便是听候各自主子吩咐的事儿,打发爷们出门。如今荣府里内有元春佐着王夫人管,外头则是贾政操持。即便是有跑腿的事儿,如今贾政也渐渐地吩咐起贾琏来。贾珠向来以举业为要,很少有出门办的事儿,进了门跑腿的事儿也多打发小厮。 此时这几个年长仆从一等他进了二门,便料想再无事的,立刻各人回家或呼朋引伴地寻乐子去了。寸翰出了门,连续问了几个值守的老嬷嬷、小厮,方才在郑散家里找到人。 郑散再没想到是为着此事。事实上那日洗砚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找他,看在洗砚的老子娘的份上,郑散也大喇喇地打了包票。何况这小子一向奉承得不错,不像其他几个,茶鹤是滑不留手,寸翰一声不吭,剩下一群墙头草向来只会赶着被逐的姓严的一家奉承。 因而他进了书房,看见跪着的洗砚和站在一旁却埋着脸的吞墨时,神色是毫不遮掩的诧异。 “我当是什么事儿,”郑散请了安,笑着开口说道,“此事原是和我说过了,大爷不必说吞墨,他那有那个胆子把奶奶已经命逐出去的人儿再叫到爷的眼前呢?” 贾珠没答话,等着茶鹤捧着填漆茶盘奉上,接过茶摸着仍有些热,只托在手里低头问洗砚:“为什么进来见我?借了高利贷?欠了赌债?还是你过去张狂,如今叫人落井下石?” 洗砚慢慢抬起头,张着嘴一时半会没出声。一旁的郑散看得不好,忙开口说道:“想来是这小子从前心太实,又大喇喇得什么时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想他老子娘也是大小管事管了多少年,叫人恨上的不知凡几……” 贾珠平淡地瞥他一眼,看得郑散讪讪地住了口,低头盯着洗砚一笑:“看起来是都有了。公府豪奴嘛,仗着身份在外头欺男霸女,你打谅我不知道。想着有了什么报出我的名号来,连都察院都得看在舅舅的面儿上不敢叫青衣拿你的②?” 洗砚哭丧着脸说道:“奴才万万不敢拿着爷的名头招摇的,奴才……奴才花销是大了点,这才、这才……” “你不必说,人自然知道你是跟我的人,不然对你客气,是因为你这张清俊的脸儿吗?你又不是去象姑馆耍乐赌戏。” 贾珠拿着那支毛笔轻轻敲了敲洗砚那张脸,戏谑问道:“这会子我都问到这份儿上了还不敢承认,当初你在一群暴民面前大喊‘荣国公府’、‘京营节度之侄’的英姿倒甚是威武。两个蹶子轮得飞快,一喊完就撒没影了,生怕我看不见你文武双全似的。” “想来是雨下得大,爷看错了也是有的。”郑散第一次知道这闹得阖府男女下人不安的烂事儿居然还有洗砚一份,后悔不迭之余却也骑虎难下,硬着头皮开口说道,“老爷太太都审了一边,况且他老子娘也是这府上老人了,他叔原先还跟过大老爷的……” 话音未落,一钟满满的热茶当头砸过来,登时茶香四溢,甜白釉描金云纹瓷钟碎为齑粉! “郑哥,我尊敬你是奶兄,郑嬷嬷是我乳母,又是伺候过太太的,所以客气你两句。” 贾珠低头拿手帕仔细地将指尖沾上的茶水擦净,再抬头时已经声色俱厉:“‘豪奴’此言也专为你而设!三番五次,你进来后我何时叫你开过口?!你与严涛俱为跋扈,还敢拿老爷太太作势压人?我面前尚且如此,是不是想着转头就能仗着你那脸面再撒痴卖乖,教唆主子再护短偏向,之后你依旧赫赫扬扬地当你副老爷?!” 郑散扑通一声跪下,没等他来得及开口分辨,贾珠已经转头叫人:“把他先打一顿锁住,派人往老爷、太太那里回明了,叫人细细地问他这些年干的烂事。郑妈妈要来,也叫拿下问有无藏匿赃款、赌资。若承认得准,禀给太太和大姑娘发落;承认得不好,就叫他还了洗砚借的高利贷,好好满足下他仗义包揽的心思。” 见他真怒,立刻便有人识相得速速将郑散拖走,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就一拳捣得他满口是血,只顾着呜呜啦啦地惨叫。装鹌鹑的茶鹤小声问道:“可郑奶奶到底是乳母,恐怕老爷要说苛待下人。” “如今你叫奶奶的只有珍大奶奶和你珠大奶奶,她是你哪门子的奶奶?倚势奶母才能有昏愦奶兄,怎么偏没见周迩来?” 贾珠似笑非笑地看他:“你搁这儿装什么憨?怕这么大张旗鼓地查下去,查出来是你这兔崽子将洗砚为我所厌弃的事儿抖出去,叫人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还是怕查出来是你在后头上蹿下跳地立誓把洗砚踩不死不罢休?” 茶鹤张口结舌,目光慌乱一晃,正对上洗砚震惊中混杂的滔天恨意! “那日洗砚以为我混乱中不知道他搞的鬼,其实倒也无所谓,偏偏那么巧,以邻为壑的还有个忠顺郡王。”贾珠口中殊无对当今炙手可热的宗室郡王的恭敬,“索性放出去,有那命呢,以后竟能个营生,或捐个官儿,就算恩典,没那命呢,只好说老天眼里也容不得他,左右只是随便打发出的一个棋子。” “藏匿逃奴,罪莫大焉③,忠顺郡王料想也不可能那么蠢。不过此事中便能知他谨慎多疑,多半听说你这放归的要打发属官问问,估计也想不到我更睚眦必报。届时拿捏着你老子娘的籍,高低能恶心一下,略微为我这无官无势的良民出口气,我倒也能不计较你过往吃酒耍赌睡小丫鬟的破事儿,可惜全被火急火燎的茶鹤坏了打算。” 洗砚嘴唇抖了半天,方才期期艾艾地说道:“可……奴才的契已经放了……” “那你怎么还来这儿,又这么自称呢?”贾珠一笑,“难道不是因为你犯了大错自己倒腾的吗?要么就是我气糊涂了?都说不上,可惜昔日你既然为我的‘家人’,我多少还能为你遮掩一二。若你不认了,都察院虽与我有些边边角角的瓜葛,青天也不好照到你头上的,你说是不是?贾家是宽纵,没教导下人赌博借贷的吧?” “奴才知错了,打死奴才再不敢干这等丧良心的事儿,原是奴才张狂,想错了爷。”洗砚在地上咕咚咕咚地碰的头山响,然后直撅撅起身,近乎绝望地问道,“可爷到底不必对奴才这样一个小人算计到这份儿上罢?” “若非那缘悭一面的道士,我就是龙子凤孙也早见了阎王了。留着孤儿寡母,为你这等豪奴所欺所害,事到临头,你再像当初在我面前一样,忘八脑袋一缩,生死由他,是不是?” 贾珠俯身,语调温柔地说道:“你得感谢恩师教我不要算计人心,多行正道,否则今儿你能不能听见我这般耐心地给你解释都是两说。” “——现在我再问你,知道我为何留你一条命,没让你下去陪严涛吗?”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4. 4、人情翻覆似波澜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5. 5、斗酒十千恣欢谑 翌日贾珠出门往孟端府上时,对那几个小厮下人倒依旧和颜悦色,看不出昨晚动了大气的模样。下了学,叫人往家里备了一声,便马头一转往一等承恩公府邸去了。 今上登基后,以皇后、亦是今上亲娘为太后,并以太后于壬寅之变中扶危定乱之功,使群臣议定上四字徽号以表嘉德,故又称“懿圣太后”。倒是太上皇只有“太上”二字,也不知据说因儿子的孝心中风缓解不少的太上皇,对这个徽号满不满意① 。 于是在太上皇御极的显泰年间都只是低调当一个普通士绅外戚摆件的临颍陈氏,一朝封为一等承恩公,当即成为如今京师中唯二炙手可热的勋贵。 ——另一位是八公之一、壬戌功臣,今上特赐恩袭镇国公一等伯②的九省都检点③牛继宗。 承恩公府乃是三年前方才御赐之宅,内府与工部按公府规制修缮不久,门墙檐瓦皆朱粉涂饰,正门上悬着今上御书的“敕造承恩公府”六字。 贾珠熟门熟路地从角门进了,下了马,与立在那儿等候的陈也俊一并进去。自游廊甬道中穿过向侧翼而去,行至不久,便见正中立着一汉白玉雕砌的西洋门,穿过后立时豁然开朗。曲栏雕甍,奇花烂灼,清流泻雪,净是一片富贵气象。 贾珠看了眼“景明堂”的乌木匾,想了一想,几不可察地低头一笑。旁边并行的此间主人陈也俊毫无察觉,抢了几步先进去朝席上众人大笑道:“瞧我把谁终于迎来了。” 原来今日开席众人,仅不过是素来最亲密不过的治国公之孙马尚、锦乡侯公子韩奇④ 、定城侯之孙谢鲸,并几个翰林都察院家的公子,余者皆是清客戏子、娈童美伎,竟是皆已到了。 此时皆起身相见让座,倒茶摆酒。厮见已毕,贾珠未落座,直身擎一杯酒先笑道:“来迟了,我照例先领一杯。” 说毕一仰头,一气而尽,马尚先叫了声好。谢鲸正坐贾珠旁边,此时便笑道:“如今陈世兄也学坏了,从哪儿寻出来这么大的碗,哄着叫玉渊先吃了一大海酒。” “你倒是个老实的,瞧瞧他下肚的到底是什么?”陈也俊闻言叫屈起来,指着那桌上的壶便嚷道,“玉渊那是吃亏的人吗?人家捧着一壶好酒站在你身后,倒是睬也不睬。专给蕊娘备的酒,如今先进了你这大汉的肚腹。” 说得众人笑起来,贾珠看了一眼锦香院的蕊娘,笑向陈也俊问道:“哦,你下帖子请我的时候,不是说今儿要贺我那不幸中的大幸之事?我还以为既是贺我,多少你们要每人一海才是,现在人也进了你的门了,索性也不装了?” 马尚大笑道:“玉渊此言谬矣。得罪了你事小,得罪了蕊娘陈世兄要后悔不迭的。” 蕊娘在这群勋贵子弟的豪筵中常作陪往来,此时也未激动,也未惊讶,只侧头将陈也俊笑睨了一眼:“喝你的罢,一天只净会指着我作妖儿。此时话说尽了,待会儿行起令来,又要嚷古怪不会了。” 见陈也俊别头无奈,众人都笑着起哄来。谢鲸一边笑一边凑近低声问道:“之前家父还问了我怎么回事,我还说我知道了倒好。你当时真是被流民堵的?” 谢鲸所说即是大病一事,其时正是他同贾珠一起往铁网山上打围。因他往保定有事,于是中途分别。未料之后回京便听说此事,一度几次探问,只是知道贾珠清醒方罢。 “朝中都是这么传的吗?”贾珠一笑,向他做了个“壬戌”的口型,又说道,“我何尝清楚?你知道我高烧,怎么回来的都稀里糊涂,也不过都是似是而非的消息罢了。” 谢鲸叹了口气,瞥他一眼,仰头闷了一口酒说道:“我也不知该不该怨你。自知道你竟一病不起后,家父往令舅府上去过一趟,也不知说了什么。回来便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有的没的训了一顿,说之后要么捐官补个龙禁尉,要么到京卫五大营去,总之是不要在家闲逛。” “哦,那感情好,想来子鹏此去必要光宗耀祖、威震四海的了。”贾珠笑道,“届时千万‘苟富贵莫相忘’。” 谢鲸指着他气道:“人家和你说正经话,你在这儿满嘴没边儿的,听着就叫人来火。” “你和我说这话?” 贾珠把“我”字咬得极重,眼里仍带着些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同情地看着他说道:“当初专门送我的两淮两广的时文集子选评⑤我至今不忘。真是苍天饶过谁,我竟还没下场,倒是你后来居上,惭愧惭愧。” 谢鲸一想到以后说不定平旦便得往宫门值守吹风,而此人不过辰时才悠悠然展书做早课。想起昔日一群勋贵纨绔中单此一人举业,登时脑海就一句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正想间便听马尚那大粗嗓音叫道:“子鹏?谢子鹏?和玉渊说什么呢这么尽兴?” 谢鲸脱口而出:“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 一旁的贾珠冷不防听此,一口酒好歹没喷出来,呛得连咳了几声。 谢鲸几乎绝望地手掌往脸上一盖,向后一仰。众人一愣,随即哄然大笑,其中倒是一洪姓左佥都御史之子先开口谑道:“谢兄竟如此好学,只是我闻贾兄早已进学,犹同谢兄议神童诗耶?” 贾珠原本亦低头边笑边咳,此时倒抬眼轻轻将那头戴着苏绣文生巾的官宦之后瞥了一眼。却好巧不巧,那洪姓士子旁边也有一面白之人闻言看了他一眼,回头时正好与贾珠目光对上。 那面白士子一笑,端茶遥遥一敬。 另一边韩奇扬声笑道:“我知谢兄为何如此做派:昔日老儒堂上执经唱念做打,谢兄于下伏案和衣而睡。待鼾声渐重时,啪,惊堂木一拍,连字带名儿地这么一叫,谢兄便信口胡乱背上一段,以逃灾厄。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呀!” 谢鲸冷笑道:“韩伯正,总比你把唐寅的画儿夹在书里,还叫人发现的好。” 旁边有唱小旦的风月子弟开口解围道:“我刚依稀听见说什么时文,想来倒是听错了。” 贾珠便笑:“果然听错了,我竟疯了,风花雪月不说,和谢子鹏讲时文?这席上可坐着前辈,我高低要等没人了再和谢兄卖弄。” 前辈便说的是一旁有几个先进学的或已有举人功名的人了,此时皆连笑说“抬举”。 “说起这个,前不久家父替我捐了个州同知⑥ ,因要我去面见那知府,闻说也是正经科第出身,故寻了些书看看。” 陈也俊一轻嗓,严肃说道:“玉渊你猜怎么着,我新学了一段和进了学的生员有关对子。” 他拿着筷著边敲边吟哦道:“知县惧内,出题云‘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老婆也不怕’,生员应和为‘杀何妨,剐何妨,即便岁考又何妨?’奇文妙对,奇文妙对!” “可惜岁考三年一次,我去年方过,也不知下一回能不能还有幸参加,好让你瞧个乐子。” 贾珠说毕一想,忽而指着他问道:“你方说你捐了个州同?” “是极!” “我有个你前辈州同的事儿要不要听?” 陈也俊犹疑地想了想,拍案说道:“讲来!” “有个州同,刚买了新宅不到三年,私下放出话来要购些古董布置添色。有人拿来了文王鼎,他花了一百金买下。于是彼处短视牟利之辈便以为有了大利市,纷纷找文物来换财。” 陈也俊并众人虽然对三年这个时间有些敏感,但料来最多就是拿陈也俊做文章,便皆颔首颇以为然。 贾珠继续说道:“于是就又有一人来,张口便说又是一周武王时的文物,也要一百金。那州同拿上细看时,只见铜色古朴可爱,却竟是一夜壶。” 在座的倒是立刻皱眉,乃至于有人灌多了酒,此刻便忘情起来骂了几句。唯独正执壶斟酒的蕊娘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忽地一笑。 一旁的陈也俊注意到了,虽有些奇怪,但也不及问,便听贾珠继续讲道: “那州同也没奈何,只好婉拒,说‘铜色虽然好,只是肚里臭得很。’不料那卖货郎说得也有理,他说啊——” “‘腹中虽然臭,难道不是个周铜?’”⑦ 陈也俊竟然反应了一下,方才意识到这笑话骂州同是什么。他在一片笑声中转头,问最先反应过来的蕊娘:“这笑话不是他自己想的?” 蕊娘含笑点头。 陈也俊忍不住也笑起来,指着贾珠期盼问道:“那里头有能笑他的吗?” 蕊娘看了贾珠一眼,摇着圆扇半遮面,眉眼弯弯地又一点头。 陈也俊立刻大声叫好:“等他不在时,咱们细说取乐。” 众人又说笑饮乐了一会儿,至晚方才渐渐地散了。贾珠本欲同谢鲸一起走时,不料陈也俊留了一下。于是往檐下站着看溪中鱼戏,吹风醒酒地等了一会儿,连声嘱咐人好送蕊娘的陈也俊方才恋恋不舍地返来。 贾珠见他怅然的模样笑道:“我以为你只是请的普通红袖以陪客添香的,现下方才知道,原来我是陪客,陪你私会美人。” “若非父兄,我早已赎了,只是不敢。”陈也俊叹道,“如今只好想着等过些年,便赎了出来置宅叫她好安居倚靠的。行动皆有人管,你那知我的难心。可巧敝前妻偏又仙逝,届时若相上了哪家叫续取,又是一重麻烦。这事儿早个三四年倒好,偏偏……真真是没法。” 说罢便怅叹。 贾珠奇道:“早三四年?早三四年怎么着?” “你不知道?” 陈也俊见贾珠理所当然地点头,低声解释道:“她是谋反议罪自杀的龙禁尉指挥使侄女,瑞亲王妃之妹。” 壬戌案中既然以穆、瑞二亲王为祸首,其母妻姻亲并属官自然受到牵连。当年开国以功封平城侯、又因与如日中天的瑞亲王结亲而煊赫一时的杭州曹氏,在洪隆元年也理所当然地灰飞烟灭了。 “我记得曹氏也是世代书香。至于蕊娘,”贾珠仰头想了一想,实在对别家女眷都没什么印象,“她本名便是这个?” 陈也俊答道:“她家这一辈本是从氵,故其名本唤作清淑,只是到底叫她锦香院里的妈妈嫌拗口改了。” “清淑……‘自然富贵出天姿’⑧ ,怪不得有女校书的雅名儿,如此出身,杂学旁收也不奇怪了,也怪不得你百炼钢终究化作绕指柔。” 贾珠感叹罢,倒也没什么感觉,于是转而笑问道:“你叫我不是要给我介绍美人罢?我妻美,不思也。” 陈也俊居然点头:“我知,我知,所以我介绍的是男子。” 没等贾珠开口说好话,伸手往他身后一指,笑道:“你们江南省淮安府的,清河崔原。” 却正是方才筵席中对视的那位白脸士子。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5. 5、斗酒十千恣欢谑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6. 6、我觉君非池中物 陈也俊知他二人有话要说,说了声“不送”便潇洒离去。 承恩公府修建此园时遍请名家高人设计图样,又因乃天子所赐,颇不吝钱财,故而多有几处惊人骇目的。贾珠与这位崔原沿溪而行,竟觉水汽氤氲,一时间恍若置身江南。 方才筵席之上,贾珠与马魁、谢鲸等四人勋贵子弟固然是极熟的世交,陈也俊为此间主人,这几年也熟络起来,而诸文人子弟俨然是陪客一流,不过使筵席生色而已。 然而此时序了年庚,通了名字,贾珠只觉自己对这位崔原崔时元似早有耳闻,索性方才喝了不少酒,故意借酒意装不耐烦寒暄,直接笑道:“时元兄大名我亲切异常,只一时间想不起来。” 崔原笑道:“同省皆慕尊家荣耀,仰敬故荣宁二公功德的,我既为江南人士,岂敢妄言薄名,或许是拖赖同社之友的文名为君偶然所见吧。” 如今士林间结社之风盛行,文教繁兴、士宦颇多的两淮、两浙等地尤其如此。结社者既有致仕归乡的耆老名宿,名倾一时的文坛领袖,乃至于世族富商、名门闺秀,进可撼动天下清议、动摇朝政,退可倡导文风、教化一方。 社必有会,会必有宴,宴则必有诗文唱和,于是宴后又选文刻稿刊行天下。若是有名的选本,上至天子公卿,下至童生秀才皆传录阅看,而书坊发卖所得财币,亦可转为会社的活动之资。 崔原所说其实直白,不过是想借此引得贾珠一问是何会社而已。 但天下诸社虽多,能让社员敢自矜文名、说出来也不怕为人所笑的却是寥寥无几。孟端虽然重经典,但也会点评时文选本,议论当下文风与把握选政的高官喜好。 若如此,他肯定是从某个选本中曾读过其人文章。 著名文社……清河崔原…… “贵家自古清河郡望,敝姓不过百十年前的旧荣而已,说来倒令我等不肖子弟惭愧,时元兄直称敝字便好。” 贾珠恍然,客气了一句后笑道,“原来是西林社①,去年贵社选文一经坊间发卖,京师立刻洛阳纸贵,其中文章无人不诵的。时元兄如椽大笔,我曾诵习时元兄的时文许久,真是字字珠玑。” 崔原根本没信,若真如此,还能是似有耳闻?他只笑笑,谦让了几句说道:“今岁五月陈兄回京时偶经江南地界,彼时我正与同社友人举会唱和,因敝友急病,故而托我往京师一行,看看此处书坊刻印的如何,并联络顺天府中社友。” “不料今岁江南雨甚切急,好多地都涝了。恰巧陈兄被困,我又常于彼处往来,于是便与之同行,倒省得我来京师住会馆的麻烦了。” 贾珠了然,否则若非陈家尚为普通士绅时的故旧,一般无论如何也不会与一看起来便前途甚好的举人相识相善的,交往多半还是在京的官僚勋贵和宗戚。 ——当然了,崔原是前年江南乡试举人,只不过会试没来考而已。 贾珠笑道:“以西林社举会动辄以百余人计,我在京亦有耳闻。时元兄能为贵社效奔走展财币,实乃经济之才,后年会试想来必要一鸣惊人的。” “我以为……” 崔原微微一愣,低头苦笑了一下,方才拱了拱手说道:“是我殊无眼力,以为富贵如玉渊,对此中之道想来不甚深知。不过也不是我蓄意如此,只是社中虽然声势浩大,大凡资用皆仰给富人长者。昔日便有人嘲是儒生化缘,到底不好听。” 贾珠此时兴味十足地看着崔原。可能也有承恩公府的酒后劲儿更足的缘故,方才席上活色生香,倒不比如今更让他兴致勃勃。 陈也俊将崔原特地介绍给他,最开始他还以为是和曾经无数贫寒士人一样,走贾家门路好谋前程的,虽然不知道是不是避讳承恩公府的外戚身份才找过来,顶多这个籍贯姓氏不免让人多看一眼。 不料未说几句,崔原将话头引到文社上,乍一听还以为是邀人入社。只是想一想,贾珠除却随着贾政、孟端、王子腾等亲长见过些人,其实在京时也只是和世交纵马打围、喝酒耍乐。顺天府中会社亦有四十余之多②,从没参加过的他殊无文名。西林社在士林中名重一时,多半不可能因为他是六年前进学就忽然邀请他。 于是他以为是来找他“化缘”的——贾珠确实是这么看待在此之前的找来摇动唇舌,以期富家公子们解囊相助的所谓文社。然而贾家也早过了花钱买名的时期,他也不需要这些文名来助力举业,否则早托做翰林世交看着做序出本时文集了。 然而,偏偏是崔原本人先自嘲似的说了此话。 两人缘溪行至内湖畔,此处是承恩公府引活水而建。早有府里养的驾娘候在那里,备着这一群王孙公子要上船。贾珠在此混熟了的,直接三两步上了棠木舫,招手叫崔原也上来,转头对那驾娘笑道:“劳烦姐姐们送我们撑舡到前面去,为我们省些脚力。” 驾娘笑应了,贾珠立在船头看向崔原。只见他倒也不犹豫,乃是从容一撩袍踏上了船,立定后便进舱坐下,仰头笑道:“方才席上应该就说来这转转,倒更符合我这江南人的心意。” 贾珠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因船在湖中摇摆晃荡,只好也坐在对面,叹了口气说道:“我以为你多少会忸怩犹豫一下才上来。” “犹豫什么?怕添麻烦吗?”崔原笑道,“托赖陈兄大方,我以当日一路之恩,厚颜在此客居打扰多日了。不才家中寒素,从前可是万万享受不得近日这段日子的。今儿我也陪客了,正该享受一番,只是劳动外头的娘子为我劳力。” 他说完便扶着舱边,扬声对驾娘用姑苏话笑道:“阿姨,等下我找陈公子请你们吃酒。” 贾珠听懂了,赞叹地点了点头说道:“说来我还有姑苏的亲长世交,也未必有你说的利索。” “我也是听得多了。”崔原笑道,“家父乃是行商贩夫,小儿时随他往来各地,江浙一带各地的话都听得大差不差,否则如何买卖呢?往来之人也不是什么豪商,未必听得懂官话。” “清河崔氏,我以为……”贾珠脱口而出,旋即醒悟道歉,“是我轻佻。” 崔原摇摇头说道:“比起几百年前的汉唐当然不大可能,不过也不至于寒素,否则也买不起时文来读,毕竟‘洛阳纸贵’嘛!” 调侃完方才贾珠的假装客气,两人俱是一笑,崔原方才继续说道:“适才我作陪客,一来是宴中多好物,不瞒你说,乃是要借着陈兄豪爽多享受一二的意思。否则之后我回乡再赴京可能便得到后年会试之时了,彼时可不好再来的。二来呢,知道陈兄是请故交,肯定亦多富贵子弟,也是有见机吹捧一二财主,以完同社的财币之托的意思。” “那如今呢?” “如今我方觉悟此举大谬,所以,”崔原看着他,缓缓笑道,“不知玉渊是否愿意略施薄财,以作我润笔之费呢?唯独我文墨实在一般,除却敝社怕是不愿刊录的。” 贾珠低头一叹:“我其实不曾回乡久居……如今江南省皆如时元兄这般通达聪颖吗?那我明年若往江南下场乡试,岂不是很难?”③ 崔原大笑不已。 “所以这位崔时元竟是一举数得?” 晚饭后元春房内,丫鬟皆被打发出去用膳自便,屋内静悄悄的,只一个抱琴在下首的小杌子上打络子。元春侧着身子与贾珠临窗相对而坐,此时听完贾珠的言语,立时明白过来,出声笑道: “今早嫂子与我说你和她赞这位崔时元时,只略略一讲,我还觉困惑。如今来看,他最妙的不是最后一句,其实是向你解释他为何在承恩公府借居。” 贾珠点头赞同,随即又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也不错,你看虽然是酒后之谈,如今我还能给你一句不差地复述出来。” 抱琴在一旁“嗤”地一笑,引得贾珠回头佯装不满,一指她说道:“姐姐④光顾着笑我,如今试言一番,何如?” 抱琴倒夷然不惧,将手里活计一放,坐在那儿口齿清晰地笑道:“这有何难?” “这位崔公子要大爷出题,他依题作文,将来录于彼文社时文选录中。一来钱财有了,且还比向富商高门游说财货来得风雅。二来崔公子名儿也有了,想来他不过略有文名而已,其文一出,朝中竟有重臣之论与彼文章暗合,往后纵不得进士高第,谁又敢将他言辞以平常待之?” “三来大爷必不会找与西林社有关碍的去荐这位崔公子,否则岂不是浪费了这西林社的好大名声,趁机教彼处鼓噪遥遥呼应方为妙策。如今崔公子士绅中名声尽有,想来也只差朝中朱紫重臣青眼,若未来能登科正经入仕,今朝便是早早的善缘,那时再亲近,反倒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只是大爷欲寻哪位亲长,我便不知了。”抱琴想了一想,最后笑道,“还有姑娘竟为何说他解释借居一事最妙?” 元春亦笑:“因为至少彼时其人便已有了这等心思。若哥哥不点出呢,不管是不是知道视察坊间发卖之事为托词,后面这一言都不会再讲,否则要么不知其意反倒误了事,要么并非可交之人。既然点出,便为后文之词反作了铺垫。何况道左相逢从而借居其家,不过是倾盖如故之谊而已,否则便是攀附贵戚之士……” 说到此,元春忽而一怔,停了数息后复拍手笑道:“是了,若哥哥有问他为何不要陈世兄之财飨助彼社,也不会有后论。既然已为承恩公府,又有今上受禅时扶危定乱之功,纵使原本为士绅之族,如何能再与士林清议轻易勾连?非但不是襄助,反倒是为害之举了。” 贾珠沉默一会,拍案叹道:“何以使我家钟灵毓秀尽为女儿身!若为兄弟,我何必再为功名费心?届时声色犬马,岂不快哉?!” 抱琴啐了一声,接着却与元春一并莞尔。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6. 6、我觉君非池中物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7. 7、休言女子非英物 元春笑完,好奇问道:“所以哥哥欲寻谁?” 如今朝中显贵文官,贾珠可轻易以晚辈子侄之礼登门的,其实不过林如海、孟端和甄桐三人而已。 孟端自不必说,如今虽为闲职,毕竟是翰林院升任詹事府,极清贵且能达天子御前的。林如海探花出身,如今贵为翰林院侍讲,充经筵日讲官①,乃为天子近臣。而甄桐更不必说,正是当今内阁次辅②。 贾珠叹气道:“其实我倒想说与父亲,只是不合适不说,怕是反倒要教训不专心举业。甄世伯也只是平日里随礼拜见的,贸然以此小事登门,反觉可笑。” 元春想了一想:“那便是林姑父?之前我听姑母来与老祖宗讲时,说姑父可能要以经筵功升阶,再转一任外官的,届时回来便能或入部、或掌院、科道,做正经大员了。” 贾珠一怔,倏然坐直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没听说?” “嗳哟,一惊一乍的做什么。”元春嗔道,“听说也是当今③和姑父这么一提,或许要等明后年这一科结束后才调外任的,说不得正好会试的时候做一任副考官。” 贾珠松了一口气,复笑道:“我倒希望姑父做不得副考官。” 元春知他意思,贾珠两科未曾下场,如今正是想乡试、会试一路连登科榜的。若真如此,以林如海为官之谨,届时定要避嫌。 “只是如今内阁中唯有甄世伯不曾任会试主考是不是?若是这一科甄世伯再无意外,当为此科总裁。”元春笑道,“世人虽知咱家与甄家是老亲、又是世交,到底避讳不上。” 甄桐之妻便是宁国公贾演之女,乃是与贾母平辈的人物,两家也时常走动着。 说来甄桐任次辅数年,素来以知边事分领戎机,官场中有“枢相”美誉。然而每逢会试却恰巧有边防要事差遣,算来会试向来为重臣光明正大广收门生之途,因此士林中有人改舒岳祥之诗戏嘲甄桐,云“枢相远科场,酸风万里迷。” 倒是“酸风枢相”甄桐乃是人尽皆知的好脾气,所谓“蘊籍不立崖异”④,有同僚将此诗做笑话当面讲来,也笑呵呵地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我明儿去问问老师吧,姑父如今直经筵不久,恐怕不会轻易便与士林舆论交通。” 言至此,贾珠忽而犹豫问道:“妹妹,你说我要不也加个什么文社?想来多半不会拒绝我这个散财童子,况且咱家又不是那等轻狂的新进乍富人家,名声又好。” 元春笑道:“外头养着那么多清客相公,倒来问我。” “那些清客相公我无福消受。詹光最好沾光,单聘仁只会骗人,卜固修是不怕羞,胡斯来便是胡乱来……”贾珠笑道,“我若去问呢,早上一定是好字不离口,至晚便是父亲大发雷霆声,何苦来。” 元春到底厚道一些,劝道:“你之前犹说詹子亮最善工细楼台,程日兴好画美人,单聘仁长袖善舞。到底他们寄居公府门下也不容易,要奉承多少人,又不能佩金带紫的,不过赚些钱养家糊口罢了,何必苛刻呢。” 贾珠一时无言以对,也不好反驳,只得胡乱点头。元春知其意,接着岔过去这话儿说道:“我倒觉着不必。哥哥不是总说功课辛苦,难道反再去交游不成?我倒觉得哥哥未必耐烦应付那些士人的。” “确实不如找谢子鹏、老马几个跑马来得畅快。”贾珠果然嫌麻烦,那念头也烟消云散,“我也懒得去养所谓文名,只好便宜别人,叫竖子成名。” “那明日哥哥一定要去江南省,便不怕他们同气连枝?咱们省向来多书院、多文社,士子亦好应和交游的。” “咱家虽多世交,昔日的门生故吏也繁盛,只是到底没有居权要的人物。无论谁做江南乡试总裁,料来也不会蓄意黜落,也不会轻易叫人顶替的。评卷若叫士子廷推,我早选了时文刻录上十几万本的了。” 元春便笑:“若如此,又何必附骥,不如为执牛耳者,自选为盟主。” 她虽然语调平常,言辞实壮,只是无论贾珠或是一旁静听的抱琴、帘外坐着的丫鬟们,皆无异色。 贾珠反而颔首,接着说道:“当年姑父、老师未登科时,说来都是一文社主盟,只是后来因各自为官,又渐渐地散了。明年我便是欲识那边英杰,方才准备一开春便遣人南下打扫金陵旧宅的。” 元春看着窗外,凝神遥想了一会儿叹道:“读书常见九州山川草木,想那金陵玄武池、姑苏寒山寺,皆是咱们省的,我竟没见过。” “不如明年我带你去?” 元春好笑道:“你说笑呢,我如何去得?这话叫母亲、父亲听见,定要斥荒唐的。” “嗐,你去求一求老祖宗,说不得便应了。”贾珠笑道,“最多回来时我再挨一顿,不是大事。若能会试,那更是无畏了。” 元春连说“荒唐”,笑道:“正经的你赶紧出任一方外官,或作了翰林做钦差,那时候便是你或嫂子嫌我了,我也要跟着逛逛去的。如今呢,你若有什么四方图志、笔记,或有难得的描摹山水之画,叫我看看便好了。” 随即想起来什么,“嗳哟”一声说道:“那些奏表章议我也读完了,明儿我打发人叫去你那儿取新的去。” 贾珠叹道:“我方才默了些新的,想着好歹能歇一阵。你不知今早儿老师还疑我糊弄他,那里知道实在是你催得紧。” 元春闻言立即说道:“我也只是消遣,倒是你因此熬夜失了调养的事大。” “我只是借口找懒而已,并无事。”贾珠笑道,“所以你要不要?” 元春毫不犹豫应声:“要。” 贾珠点头敬服道:“我竟不知你如何喜欢这些,照我看篇篇花团锦簇,字字冠冕堂皇。” 元春抿唇笑道:“我原不知庙堂中公文往来竟有如此之多的可深掘之处,如今再读史书,越发觉着意蕴深长起来。好哥哥,我尤其喜欢你备的注释,竟生色不少。” 贾珠无可奈何地一叹,听见外头有仆妇说话声,从怀里掏出金表瞧了一瞧,起身笑道:“我且去了,之后定然还是照之前那样儿连老师的讲义一同默给你,想看只管叫人取去。” 说着小丫鬟打起帘子,微一低头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这些天总爱下暴雨,我恍惚记得你嫂子什么时候和我说过你的丫鬟不小心跌了玻璃绣球灯⑤。我那里还有多余的,记得一并打发人拿去。” 元春起身往外送,闻言笑道:“嫂子也说给我一个呢,我不缺就没要。” 贾珠轻瞥她一眼,也没应她的话,只笑着走了。 元春在门边立着,直至人看不见了,方才低头揉了揉眼,一面出声问道:“怎么了?方才谁说话呢?” 台矶底下立着的丫鬟鸣瑟上前说道:“方才林嫂子来,说是各处查上夜的,有几个夜里吃酒赌钱,查出许多赃物来等着姑娘发落。可巧又有送情讨饶的,这不就说了几句绊起来了。” 元春早看见底下站着尴尬笑的周瑞家的和郑华家的,听她讲完这话儿,侧了侧身笑道:“原来是周姐姐⑥、郑妈妈,我没看见,且进来歇歇吃茶,如今天快晚了,风容易吹伤了。” 周瑞家的赔笑道:“嗳,我原不该来,只是到底是几代的老人,跟在太太眼前这么多年。如今因着这事儿发落了,恐怕也不好看,说我们倒也不打紧,只怕说到姑娘头上,我最近听着也不好。” 元春依旧含笑说道:“之前太太面前我便说前些儿撵出去的那些人,该指着这事儿大家放肆的查一查,丁是丁卯是卯。如今呢,哥哥动怒,这下子又翻出许多旧账来,连着多少天了,又风声鹤唳起来,我很知道的。” 她越讲笑容越淡,最后看她一眼,转身往上首一座命道:“进来,奉茶。” 丫鬟捧着茶放在旁边,又有门边一侧一个小丫鬟高高地打起帘子,一旁抱琴上前替元春摘了镯子。两女人没奈何,挨挨蹭蹭地上前,也不敢往旁边小杌子上坐,只扎着手立在当中,外头隐隐约约地站着许多有脸面的管事娘子,皆是指着看风向好听元春细声细气地平淡说道: “你们以为太太之前为何不查了呢?其实我也不愿意。若无事呢,倒也皆大欢喜,若有事呢,便如现在,反倒叫我受气。” “论理,你们劳碌一天,上要奉承各方的太太奶奶老少爷们,下要应付着杂役外客,有纰漏也算人之常情,值夜时为妨着困倦合了眼,几人聚着说笑饮赌,不算奇怪。论德,你们个个都是年长的,几代的老人了,连我也反该敬着你们才是。论威,你们也沾亲带故的,什么手段没有呢,我不过慢慢学着的,一不留神免不了着了道儿。” “今儿你说委屈,明儿她讲苦劳,我竟一心一意应付你们这一层奶奶就完了。之前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上下闹了多少的人,如今方好些,又放肆起来。周姐姐,我竟不知如何好了,你今儿来了正好,索性教我一教。” 周瑞家的本便是被人捧着来的,想着求一求,年轻姑娘脸皮儿又薄,又爱娇,又素来怜弱体下的,再没不了的事儿。没想着来了先是被那伶牙俐齿地丫头呛了一顿,好容易见了正主儿,当头有的没的又是一车的话,便是有理的这么听下来也忘了三分。 这会子只好强笑道:“姑娘说的在理,不过到底一时糊涂,只看她下次就完了。况且都认真了,各处儿也免不了短了人手。” “方才周姐姐说怕讲我讲的不好,老实说呢,那都是心里没成算的小人背后叨咕,像周姐姐这样听见了只有骂的,又能影响我什么?闹到老太太、太太跟前去,我也不怕。前阵儿也有多闲着我管兄嫂的屋里了,且不论这本便是太太、嫂子教我的,我略撒个娇儿,说句不好听,从老太太到哥哥嫂子没有不应的,又能怎么样?” “唯独得罪了上下事小,误了事怎么办?周姐姐说只看她下次,出了事儿能顺顺当当地过去是侥幸,焉敢有下次?纵使短了人手,要买,就千八百两银子的买,要调,我这里也用不了许多人。唯独一样,该怎么就怎么,什么情面、功劳苦劳,这一回都不管用。郑妈妈也别再想,那边儿哥哥动怒捆了人,再不可能上去,况又是人赃俱获。太太那儿也别想去讨情。这几日几家贺吊往来的事儿多,今天太太和嫂子出去,到这会子还没回来呢。” 元春端茶慢慢地啜了一口,最后说道:“打的、罚的,还要周姐姐跟着林妈妈、赖妈妈等一起监着早完事才好,然后再一一回我。” 周瑞家的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不说,反倒得了个得罪人的苦差。还要说话时,抬头只见元春拿出小姐的款儿来,一副端茶送客的架势,只好满面通红地拉着郑华家的转身出来。外头听觑的众媳妇们知道这会子人恼了没戏,不要紧回事的也忙散了。 元春这才松了口气,又想起一事,转头正欲和抱琴说什么,只听窗外有人笑道:“他们讨情儿不许,我来求你办件事儿许不许呢?” 元春当即便听出来是何人,起身朝来者笑道:“难得上门,没有足够好处,那也是不许的。”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7. 7、休言女子非英物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8. 8、老师付授文章脉 一群姬妾丫鬟围着尤氏走了来,只见她穿着簇新的大红暗花彩绣花鸟裙,外罩石青海水纹样披风,戴着珍珠冠头箍①,拉着元春的手入房内归座。丫鬟献了茶,抱琴亲自上来捧与尤氏。尤氏接了笑道: “嗳哟,成日家叫你来我们那儿逛逛,总请不来你。前些儿你珍大哥哥得了些好茶,叫送给你尝尝鲜儿,可巧你也不在家,我的人回来告诉我说抱琴都忙得脚不沾地儿,只吓得她不敢多待。” 抱琴在一旁笑道:“奶奶来只是臊我呢,送了来我忙忙地又打发人去道谢,回来姑娘还说简慢了,又叫鸣瑟走了一遭儿。只这一头,我们那里敢轻忽呢,如今奶奶又这么一讲,真真叫人别活了。” 尤氏笑道:“你姑娘最会拘着你们,她不来,你来我们府上乐一天。你们姑娘再寻你,只说我叫你来帮忙就完了。” 抱琴笑了一笑便下去了,元春笑道:“嫂子叫我做什么呢?我听听若容易呢,便好说,若不容易呢,先赖上嫂子的谢礼。” “瞧瞧你乖的。”尤氏说道,“那有什么大事儿,不过这几日珠大嫂子忙得不见人儿,也不好扰老太太,正准备来问问你,重阳节礼单子不知写好了没,我要过去看看呢。恰巧从老太太那儿来,就来看看你,顺道取了。” 元春忙叫鸣瑟从匣里取了给尤氏,尤氏也未细看,只转手叫身旁的大丫鬟好生收着。 尤氏见四下里除了亲近的几个丫头再无人,因笑道:“我这两天在那边便恍惚听见你动了大气,昨儿赖二家的还和我说起此事呢。那起子小人什么话儿不传,究竟做出来的事都够使了,怨气却全撒别人身上。” 元春知她是好意劝她,笑道:“我也知道,只是他们这样的,常常也是畏威而不怀德。凭良心说,平日里待他们也够宽纵的了,让他们心底里也要有个畏,否则家里尚如此,外头只说我们的人猖狂。再说了还是□□,我到底也是年轻未出阁的小姐,他们究竟也不能怎么样,若换做了旁人就难为了。” 尤氏沉默了半晌,方才叹道:“他们说的话儿虽然糊涂,里头有一句倒是真的。” 元春问是什么,尤氏说道:“说大姑娘平日里看着温柔,其实主意大,拿定了再违拗不得的。你说的好像也在理,只是听着我都替你委屈。” 元春笑道:“所以特地讲出来,好叫嫂子以后多疼我些儿呢。” 尤氏揽着她笑道:“嗳哟怪娇的。前些儿你珍大哥哥才和我说,你们这里头上有老太太、太太,又有你这么个鬼灵精,下头还有这么些事儿,我们府里不知要怎么样。别的不说,单看那账本子,就知道快寅吃卯粮了,今年偏生听说几个省又遭了涝,年底还不知怎样,唯独好的是家里人口简单,也就罢了。” “家里不管怎样,排场总是大,可到底不比当初爷爷在时。” 元春说道:“其实我倒劝太太索性开恩放出去些,他们听说了先不乐意。我倒觉得奇怪:此事谁家里都只有主子不同意的,我们家竟反了过来,可见此中蹊跷。不过再怎么样,查贪查赌也只是怕出事儿,主要还是家里进项越来越少,外头的架子却还是这么大,甚至于人口滋长,花销反而更多了。” 尤氏点头,只说:“正是这话儿,只是说了他们也不听的。” 元春素知她乃是继室,也不是刚强性子,虽和贾珍相处也好,到底心里自觉弱了些,便不是像邢夫人那里一味以承顺贾赦为自保,多也不会违拗的。于是也不再多说,问起别的话儿来:“嫂子今儿是出去了?” 尤氏颔首,又皱了皱眉:“之前保龄侯夫人难产去了后,保龄侯②一直不好,如今他弟弟一家子上了京,就去见了一面儿,刚刚老太太还问呢。” “听说小史侯不太行了?” 隔日孟端亦提起来,只是这回问的是贾珠,贾珠俨然也知道的更多些。 “昨儿学生看望过,听太医的意思只是干熬日子罢了,自从表婶走后便每况愈下,究竟也没甚么起色。眼见的天儿一日比一日凉,只怕确实再熬不过去。” 孟端点了点头说道:“当年漠西③叛乱,是小史侯为陕甘总督,与当地的总兵、参领一并平叛,后来朝廷特发大军向西,远征青海。凯旋而归后三年,又折身往东,漠南、漠北④尽皆归化。” “我记得当时领兵的便是荣国公,麾下名将如云,因此便有了荣国公的不降爵承袭,金陵史家一门二侯,还有如川宁侯、寿山伯……直至后来诸藩来朝,共缔盟约,就此偃武罢兵,是不是?” 贾珠点了点头,已经模糊知道孟端要说什么了。 果然,只听孟端继续说道:“可惜显泰二十一年宣文太子以忧惧薨,太上皇悲切莫胜。东宫不定,党争乍起,昔日名臣悍将要么垂垂老矣,要么身陷囹圄,要么疲于攻讧。保龄侯冠带闲住多少年,唯独因宣文太子之故与瑞亲王交游稍显密切,只不过也幸而无差遣,未被牵连。” “老师是说表叔是忧惧至此的吗?” 孟端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我非保龄侯,不过闲话而已。” 他翻了翻手里的策论,其中皆是这几日布置下去的题目。或是邸报所提之事延伸开来的题目,或是孟端在朝中所闻的政事,抑或是内阁、六部、科道等重臣闲谈时所议政论,都是切中时弊、为当权之人所关心的。 而科举最后一关的殿试,正是只考策问,以浅观考生处置政事之能,阅卷之人是宦海浮沉几十年的重臣和天子,这往往也是生长仕宦高门的世家子弟自小浸淫此道的长处。 “当年威服远邦,而今天下承平已久,但其实不知何时边患便会再起。” 孟端拿起旁边新一期的邸报说道:“你看近几期邸报,便知诸省人事之纷迭,远胜以往。按理,今岁年初京察已过,吏部汰选地方人事亦毕,而今将近年底,理应简静才是。何故?” “因各地方灾情频发,至秋后赋税又远不如预期,各地总兵又总呈报平复动乱之事。整一年内外朝心系头上官帽,上下人心惶惶,故而都察院又报奔竞之风远胜以往。” “所以武事不彰,骁将渐失,承平之年如何选将才以备边患?倭寇不止、漠西远未宾服、川贵诸土司桀骜难制,如何才能使四海不生叛乱以至于生灵涂炭?” “人事更迭,选任官员或无能贪酷、或与地方勾连,如何才能选才任能、防微杜渐?” “灾祸连结,往昔不是没有,为何如今频频惊动朝中?是平叛不力,是地方教化不彰?” “最重要的,财用如何增长以供军备、人事、赈济等靡费,却不使小民负担过重,以至于动乱?”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这是我这些日来教你写策论,必先与你议论题目、追本溯源的缘故。花团锦簇的文章不难写,题目如何而来的你要知晓。否则便是任了官,也是被人哄骗,只觉上下和乐、丰亨豫大,却不知早已是千疮百孔、大厦将倾。” 贾珠应是,却接着问道:“那老师为何不讲如何解决呢?昔日讲述《尚书》,老师不是犹议农事、漕弊吗?” “因为愈年老愈胆小,愈不敢言。” 孟端见他不大相信又不好反驳的神色,竟笑了一笑,继续说道:“你既为高门子弟,知豪奴之猖狂、武勋渐堕之势,因此这些你所经历的,文章便多有回味之余韵。而一旦涉及农桑、漕运、财赋等事,未经历事,纵使引经据典,在老吏前也显得像无源之水。” “且你比起耕读子弟,还有一天大坏处。他们自小家门微寒,见惯市井、乡邻之态,知道贪狡胥吏执行政令时百姓之难。然而比起公侯高第,这些氓首方才是施政之要。我所忧者,是你不知天下为政不易,惯写了四书五经题的八股,以至于策论也如鸡肋。” “所以学生该如何?读地方图志、士子时文吗?” “不如行万里路。”孟端微微一叹,“宰相必起于州郡,潦倒乃多名篇,得无异乎。” “——宰相必起于州郡,潦倒乃多名篇。孟季范,政老将长子托付于你,你如此教授,不怕他名落孙山吗?” 待贾珠离去,书房外一绣锦鸡常服的二品高官阔步入内,正是孟端同年进士、今年三月方由兵部左侍郎擢升的礼部尚书邵瞻士。 而孟端仍负手看着策论八股文章,甚至于头也未抬,也未有什么表示,只是应声接了一句:“我孟端的学生,难道还要忧虑不能得一个进士出身吗?!” 说罢他方才抬头看向这位平常不常往来,乃至于少有人知二人旧交的老友,捋须缓缓说道:“我恐怕的不是玉渊并非璞玉,而是大宗伯坏我瑚琏之器⑥啊!”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8. 8、老师付授文章脉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9. 9、论交却忆十年时 邵瞻士不以为意,进来径自拿起桌上的文章翻着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说道:“你这里也太小了。你学生如此富贵,怎么也没想着找一个大些的作书房。” 孟端坐着冷冷说道:“他家便是泼天富贵,也是荣国公挣下来的基业,与我何干?再者,进了我的‘陋室’,便是龙也须盘着,少言什么大小。” 邵瞻士忽而没声了,只拿着文章反复看个不停,将近有半柱香的时间方才看向孟端,颇为无奈地说道:“你这脾气还这么臭。人都是越老越圆滑起来,你竟是反了过来。亏得詹士府成日里也无事,只好各看各的书罢了,否则再是文华所汇之地,也迟早要闹出殴打上官的事儿。” “‘文华所汇’?老夫看均是衣冠禽兽!”孟端嗤笑道,“老夫不拿那笏板打别人也就罢了,谁还敢对老夫动手?” 邵瞻士彻底气急:“老夫说的就是你孟季范殴打别人!” 孟端应声而答:“‘老而不死是为贼’,吾辈士人面见则当‘以杖叩其胫’!圣人之言,其此之谓也!” 邵瞻士愤愤一甩袖,以至于手里捏着的纸“哗啦”一响:“随你怎么说,同年里就数你这个绍兴人最武德充沛,老夫这个北方人还怕被你这南蛮‘以杖叩胫’!不吃这亏!” 孟端啧啧两声,眼看邵瞻士瞪着眼睛便要大怒,方放过这位礼部尚书,接着说道:“大宗伯看完,比之你家麒麟儿如何?” 邵瞻士拿起来又看了两眼,一手负在身后,缓缓点头,倒当真立刻又是一副二品大员的端肃庄重之态:“嗯,还没看完,尚欠火候,尚欠火候。” 孟端冷冷地看着他:“叫你邵家之宝树来写一个?” “你看,你看,”邵瞻士侧目,“你说得,我便说不得?这话我还是听你说来的。护短也便罢了,只做样子都不愿,幸而你学生没有你那牛脾气。再好的文采,到时候殿试洋洋洒洒只顾着‘刺’而吝于‘美’,又得和你当年一样错失三鼎甲①。” 出其意料,孟端这回竟不似往常一般一挥袖、一昂首,来一句“鸱得腐鼠”之类的话,竟一时沉默。 邵瞻士即戊申年榜眼,却真正知孟端学问,否则也不会观政一月后轻易授了庶吉士入翰林,亦知后者的耿介执拗和恃才傲物,对三鼎甲的错失也是真正不以为意。 故此刻未得回应,竟有些惊诧。而果然,被他这么一看,孟端方才回神了似的缓缓说道: “我素来看不惯圆滑世故,但又怕玉渊仍有稚嫩,望他早早世事洞明;我知当世实乃丰亨豫大之世,想有能臣革除积弊,可是诸代改革之臣总不免落魄,我死犹耳,但……” 孟端望向窗外已经落叶的海棠,咽下后面的话。 其实这海棠当初被送来原是讨他夫人的欢心的,孟夫人虽爱侍弄花草,只是并不识其贵贱。后来孟端一见便不高兴,偏偏孟夫人认为再送回去更加过分,只得罢休。谁知第二天一早起来,孟夫人只见自家满口说不要的相公将锄头一扔施施然上朝去了,而原本正堂的海棠正在前院书房窗前婆娑摇曳。 气得孟夫人在一众仆侍面前大骂装腔作势。 孟端忽而想起此事,不由一笑,停了一停说道:“就像方才他问及保龄侯是不是忧惧而病,我也难答。我本想说天子外宽内忌,不复太祖创业之恢廓,当今两代圣人均是独夫。但我又如何能在学生面前指摘君父,以至于教学生无君无父?唯独我做不出言不由衷的事情,所以只好将此间百态都尽力展现出来,叫他去见、去听、去想。” 邵瞻士沉默听完问道:“但是人自身年少未经世事磋磨,却早见他人磨难,难免有意气、稚嫩之举,行事也不得章法,你便不担心他因少年心性吃亏?” “即便立志科考,他也是勋贵子弟。勋贵子弟天生富贵,哪有寒门砥砺刻苦之心,多是求安逸……” 孟端先是苦笑,说到一半忽然又肃容改口:“所以正要你看顾,否则叫你来是为什么?” 邵瞻士不由自主地点头,待最后一句复而愤愤:“你方才还说是勋贵子弟,自然门生故吏满天下的,连人都不让见我!” “老黄历了。”孟端正色道,“当年荣国公尚在时还好,如今故去多少年,现袭爵的都是……嗯……也就是政老还好,只是亦不过工部清水小官而已。” “掌控京师五大营的侄子?还老黄历?” “那是武官,科举出身的都要进翰林院、六部观政的,你不知道吗?” “哦,那他家世交……” “你也说了世交。”孟端不耐烦地一挥袖,“谁知道这十几二十年了,还靠不靠谱。” “那老夫就靠谱吗?” 邵瞻士话甫一出口就觉不对劲,刚要改口便见孟端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我也没有完全指望啊,何况我还没死呢。” 堂堂礼部尚书一时竟无言以对,半晌诚恳说道:“孟季范,你那脾气改改吧!” 而另一边,被给予厚望的“瑚琏之器”贾珠和祖上出过不少“瑚琏之器”的崔原,正闹得不可开交。 “崔时元,今岁赋税尚不足显泰二十年的三分之二,你还要缓?哦,今年是过去了,明年北方先春汛后干旱怎么办?地震怎么办?闹蝗灾呢?自太祖肇开帝业以来,说是天下承平,哪一年没有一处不闹灾荒?到时候还要赈济,还要四方边境军备要不要补?任由将士使用霉烂的吗?” “那你说怎么办?贾玉渊!贾公子!今年灾荒这么重,动乱数起逐年递增,这是你告诉我的吧?足民之道有什么?不就是减赋、缓征、减饷吗?如今虽然安定,那些流民明年就能交的上赋税吗?你们富贵人家炊金馔玉的哪里知道小民艰难?到时候弄得天下皆反,想减赋安定人心也晚了!” “我家庄子今年也多半是歉收,我怎么就不知道稼穑之事了?开源节流你只知节流是吧?节节节,节到最后国库空了看你考上进士有没有俸禄给你发,把我们这等‘富贵人家’全抄了也不够的!” “我要知道开源了,我早到重臣府前投卷干谒了!还跟你在这儿吵!小民负担重,我看都是官宦上下勾连的,就应该彻查一遍,有问题的都抄了!” “还查?要不京察每年都来一遍算了?干脆别考了,反正科考选出来‘上下勾连’的官宦子弟的多,都换成朴实无华的小民算了!也不知你这种祖上显赫上前年的算不算小民!” “你……纨绔膏粱!不可理喻!” “哼,迂腐书生,穷酸可笑!” “我看现在还是考进士的士子凶悍。” 铁网山上,马尚看着针锋相对的贾珠、两人,扭头感慨地对谢鲸说道:“你看看,整一天打打杀杀的,还抄家,戾气真重。” 谢鲸也认同地点头:“确实,到底还是武将不一样。上一次京营里将兵闹事还是去粮库领米的时候,对人家粮道衙门横挑鼻子竖挑眼。一群低级武勋之后仗势滋事,把人家的筵席掀了②。” “那还情有可原的,总不能吃不好吧?文官一向奸猾爱糊弄人。”马尚好奇问道,“那后来怎么办?” “当然是差不多得了。再闹粮库里的仓书、斗级都要急眼,京师里的斗升小吏背后就好得罪吗?” “你不是说都是武勋子弟吗?那是那么好相与的?你怎么把人劝回去的?” “老子带人把这群混账拖走,每人给了一顿鞭子。”谢鲸眼也不眨地说道,“他们是武勋之后,老子就不是吗?” “……” 站在下坡处的贾珠、崔原二人听见徐徐山风吹来的说话声,一时俱沉默无言。过了一会儿崔原紧紧扒拉着缰绳,小声问道:“谢子鹏什么时候去京营带兵了?上一次席上不是还说清闲着吗?” “就在上一次吃席之后。”贾珠拎着弓,也望着谢鲸低声说道,“之后谢世伯就叫他进京营了。” “哦,那马……马……” “马文先,他和韩伯正本来就是三等龙禁尉。”贾珠侧目,“你在承恩公府混了这么长时间,连老马的字都不知道?” “我混……那是承恩公府,又不是治国公府。而且天天跟着叫老马,都叫顺口了。” 崔原说完,打量了一下一面骑着马任缰绳垂着,一面两手正往猎来的兔子身上划拉的马尚,犹豫了一下说道:“竟然字文先?” “你也知道人家是治国公之后,又不是武国公,张辽还字文远呢。” “所以为什么叫老马?” “因为他是治国公之孙,按理说他算是……世叔?平白矮了一辈。” “……”崔原嘲道,“粗鄙无礼。” 贾珠转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盯着崔原忍不住要开口时,忽然手一抬,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支箭,擦着崔原的耳畔嗖然划去。 崔原花了将近一下午才勉强会骑马,立时惊得一颤,一瞬间大汗淋漓。 “我们武勋是这样的,刚刚那儿有只狐狸,忍不住就射了。”贾珠饶有兴致地看着面色愈发苍白的崔原,微笑问道,“不好意思时元兄,你刚刚说什么?我光记挂着那只狐狸了。” 崔原恨恨地瞪他一眼,只可惜身为江南文人,到底也不太敢在斜坡上下马则个,只好侧头高呼: “马文先!谢子鹏!你们准备回去吗?”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9. 9、论交却忆十年时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0. 10、早岁那知世事艰 “是。” 马尚策马去招呼跟着来的家人收拾猎物了,谢鲸马头一掉,走近向崔原解释道:“今晚快马赶一段路,在昌平歇下,明早跑一会儿就能回京,正好歇一天。否则明天就太赶了。” 贾珠和崔原二人身上无职无司,并不着急回京。于是送了谢、马二人下山后,贾珠又招呼跟来的家人收拾猎物、弓箭等,翻身下马,和崔原慢慢往山上走。 时值黄昏,红日垂西。绛红、银红、朱红、海棠红等一痕一条,间杂着发红的灰色,像是朱砂混着水墨晕在天幕上。明而不耀的霞光穿过斑斓的秋叶,投下微弱闪烁的光点,像是随着山风婆娑。 一时间无人说话,只听得健仆远远地交谈呼号声音,时有时无。厚厚的落叶被踩的咔吱作响,在山风鸟虫的应和中盘旋回荡。 崔原仰头看了半日,忽而出声:“五言八韵诗一首。” “什么?” “乡试题目,第二场经文之外,加试五言八韵唐律一首。” “但今上登基后,已经被取消了。” 本朝不似唐朝科举有试帖诗,后来因有朝臣谏言“八股文盛而诗衰”,于是朝堂要求各地在乡试中加一道试帖诗的题目①。今上登基后,以“诗歌无用于国”将此项又取消。 崔原看着他说道:“我求学书院时,月考皆有试帖诗。他人专注举业,只顾四书五经文和策问,我信。唯独不信你没学。” 贾珠一转身,倒着往山上走,直盯着崔原笑道:“题目?” “日暮山间微凉,只是未入冬,算不得寒。”崔原微一沉吟说道,“赋得已凉天气未寒时得凉字②。” 试帖诗诗题须是典故,或是源自经典,或是古人旧作词句。贾珠立刻听出此题出自于唐代韩偓的《已凉》,往后倒退了三步,头句破题已经出来。 偏偏崔原此时出声笑道:“曹子建才高八斗,七步成诗,我数数今儿你能用几步。” “不过是八股作诗,何用七步,又不是曹子建的七步诗,能流传千古。” 贾珠言毕,应声将拟好的五言八韵说出来。崔原一时间还有些怔愣,低头想了一想笑道:“不好,不好,像是辞藻堆砌,强行凑韵。” 说罢,却复喃喃念了一遍诗中次句“人心寒未戒,天气暑初藏”。 贾珠笑道:“此题本就不贴切。咱们现在在山里,你出的这题目原是女子闺怨,我一时哪里想得到妙句。” “科场上都是‘故作为难’,难道殿试上出了策问,天子重臣还真采纳状元的‘妙策’不成?”崔原怨气深重地说道,“早知我不来了,我被这山风吹得受不了,真是受罪。” 贾珠打量了一下他往上走的姿态,了然这是典型文弱士子不惯长时间骑马远行所致,不由促狭笑道:“谁知道你这么迫不及待,从京师能追到铁网山。” 他俨然是清楚崔原为何而来的。 上一回崔原从贾珠那里得来的题目已经付梓,却没料到以为自己能赚名声、还顺便能卖个好给朝中重臣的事儿,居然还能出纰漏。 崔原早从陈也俊那里大概猜到贾珠会从哪儿问来,觉得最有可能是次辅甄桐。甄桐出了名的脾气好,料想也不可能难为世交子弟,何况在堂堂内阁阁臣眼里应该也不过是子侄辈的一个小把戏。后来从贾珠这里得来一个税赋国用的题目,似乎也验证了他的想法,正是整一年来朝中所论时弊。 不料他韩海苏潮般的文章方才借西林社之力于江南士林开始传抄、热议,京师朝中便有一个根本不熟悉的户部给事中,冒出来指着他那篇文章说,江南士子上担忧国家财用不足,下牵挂百姓民生,这是制度不好所致!请内阁六部更变完善赋税徭役制度! 然后京城人都知道,内阁为此严肃地召开了一场会议,连告老不成就此告病不断的首辅都来了。接着内阁和六部都联名上奏是该改革,圣天子从谏如流,准了! 而且说江南士子如此忠贞体国,那么明年新赋税徭役制度就先从江南开始试点,乃是让江南士子体会到朝堂注重士林舆论的意思。 天理良心,他崔时元本意只是想说江南人民水深火热,是希望国家能不能再减免赋税的意思啊?国用足不足他哪知道,他又不是户部尚书,反正肯定不足的嘛……他只是希望借此引出他藏富于民则国亦富的观点的啊! 怎么好好的一篇普通举人的时文,就成了明年继续赋税,还是试点“摊丁入亩”之制的檄文了? ——他收到的乡人与同社友的书信都有一厚沓了! 当然,这便是崔原没有一个好家世的劣势了。实际上贾珠听见孟端给他的题目就知道,这分明是一个对他不要和士林文社牵扯过深的警告,而且他也早从贾政那里听说过摊丁入亩之事,乃是天子决意要借由今年江南江北各省灾情,从前朝推行时阻力最大的地方直接开始。 天子决意不可违,其心腹吴准今年京察后方才入阁,而首辅常霖年高不视事,次辅甄桐再是号称“枢相”,此事也须他总抓的。于是孟端听贾珠只是负责牵线,直接替他决定给这位世交长辈帮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忙”。 这也是崔原争吵却不好与贾珠说出口,偏偏二人心知肚明的一个原因——说好提携后辈好脾气的内阁次辅呢?一出手压根不顾后辈,鬼才相信户部给事中的话是凑巧的! 铁网山连绵广阔,是在京勋贵常来打围之处,有时天子因热河过远,也会来此围猎。曩昔贾珠还无法上马时,便有荣国公带他来此,在山林间纵马长啸,或与旧友醉谈。 此时整个山林都堕入将夜未夜时的蓝黑中,树木是一簇一簇森然的黑影,就在崔原跟着贾珠走得已经快要麻木,刚想说什么的时候,忽然看见树梢上露出的八宝攒尖塔顶挑着皓月,接着便看见密林半遮半露的佛刹殿宇的踪影。 原先消失的贾家健仆此时提着灯迎面过来,开口笑道:“珠大爷,都叫人清清净净地收拾好了,酒饭也叫备着了,住持也按爷说的嘱咐了,叫那些小沙弥们不必来了。” 贾珠一点头,随着人看也不看中轴殿阁佛塔,直往左翼专为来往显贵所居房舍中去。崔原想说什么又忘了,只跟着见到一小小院落,中间立着一焚檀香大鼎,进到房舍中果然见一切俱备。窗户被人半支起来,清辉自外泻入,能看见一半影影绰绰的山林,一半瑰丽的殿宇。 崔原径自在窗前一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看着屋内的灯被点亮,如同白昼。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神色复杂地对贾珠说:“要不是我也曾往寺庙道观里投宿过,我还以为……这便是我寒窗苦读的缘故了。” “其实还好,主要是铁网山从前常来的,香火钱都不知给了多少,这些房舍多是为来此打围的人家踏看着修建的。论起来倒还是清虚观和家里亲近一点③,毕竟张爷爷当日便是亡祖替身。” 贾珠笑了一笑,又沉默一会儿方才继续说道:“行商游学往来之众,大多不经过这里。其实若你平日来此投宿,住持那里也能给你寻出一处僻静所在,他家火头僧做的饭菜还不错。” “从前常来……现在不也常来?之前我还听陈兄说过。” “我指的是武勋人家,以前这里经常能遇见熟人。” “所以你说还要国库还要多支出一笔来补边境军备?因为承平日久,军备逐年废弛对不对?”崔原忽然警觉起来,想起白天争吵过的话,“你看出来的,还是有什么说法吗?” 贾珠无语:“便是没废弛也得有支出吧?重甲弓弩这些放久了,便是不用也都要坏,火药也得常备着新的,都得花钱。时元,自太祖以来多少年了,和前朝不一样。显泰年间于河南推行士绅一体纳粮的时候,怎么没见人造反的?再别挂念你那文章了。” 崔原可能是山风吹多了,又被马颠了一天,此时反倒冷静下来。他夹了一粒花生米,举着说道:“如今神佛供给盘中的花生便是这么多,我和你都要吃,剩余的必定要减少。盘中剩余如小民,当地富户官吏勾连,小民不反,永远只能任人宰割。要么另派人监督,使盘中不得减少,要么谨守道德。如今变更制度如火头僧煎炒烹炸,策或许为良策,应用地方时,官吏便能歪曲、模糊,反叫他们借此生事,比变法前更坏一倍。” “而且,玉渊,你知道小民更无力的是什么吗?当地富户大族永远能先小民一步。即便当地父母官有道德,治下属吏也与人为善,但诏令钧旨一旦下达,难道不是官吏先知道吗?为何不能借此先得利呢?” 他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为什么江南难变革,便是这种聪明人太多!士绅太多!试想,一家穷苦人,侥幸躲过了几十年天灾人祸,家里几亩薄田好不容易换成了十几亩良田,也雇得起东边那个从爷爷辈起就好吃懒做的乡邻当佃户了。忽然一下子万岁爷叫按照田亩交赋税,不按丁口了,这心能平?” “凭啥劳累祖孙三代世道就变了,感觉还不如那乡邻了呢?凭啥觉着和县里富户一样田连阡陌了,却不如人家依旧轻松呢?此时那富户大善人再一解释,恶只能归于天子!” 贾珠听完无奈一笑:“我和你讲法,讲策,你和我谈人心。你说不如旧法,这说辞和北宋元祐党人何其相似。我问你,什么法是万事不移之良法?道德人心!可是何时能有如斯人心呢?上古三皇五帝吗?如今何在?” “‘藏富于民,即余富于官,此时务也。’④这是你文章中的句子吧?问题是民是哪个民?前朝号称藏富于民,一年税收不过四百万两白银⑤,然而仍然有百姓不堪重负,于是太祖清廓天下!蠲免钱粮的事儿朝廷早做过了,然而结果呢?太上皇有圣谕云‘蠲免钱粮,原为加恩小民,然田亩多归缙绅豪富之家,小民所有几何?从前屡颁蠲诏,无田穷民未必均沾惠泽,约计小民有恒业者,十之三四耳,余皆赁地出租⑥。’” “等等,”崔原忽然皱眉打断,“什么时候的圣谕?” “显泰十二年,当时太上皇下江南,金陵王家接驾时所颁圣谕。” 崔原茫然地想了一想,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说摊丁入亩此项源自宋朝,而未能持续是因为有地主向佃农转嫁地丁负担,而地方为完税竟至于公然倡导。⑦问题是按丁不按亩便无此状况吗?更何况,如今摊丁入亩本来便是因为天下有贫丁而无贫地,而国用不足、税赋逐年在降⑧,所以才有此策。” 贾珠最后说道:“富户就像你说的,仍旧能借此横行,赤贫小农可以稍缓,朝中财资可以稍缓,最后不过是你所说的略有余裕的富农被宰一刀而已,也不至于就此到无立锥之地的地步。既不如地方大族强横,又不如赤贫孤注一掷,难道能造反吗?依旧四海升平。” 崔原沉默许久,方才问道:“这是你这几日所得?” “不全是,”贾珠坦诚笑道,“你老师同门俱在江南,而我家就在京师……我家这几年内囊也尽上来了,说实话刚开始我还一度觉得我家那些产业不知要花多少积蓄才能保住。” 崔原不言,仰头喝酒,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将那铜制酒爵狠狠掷在地上,最后却又无奈捡起。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10. 10、早岁那知世事艰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1. 11、安得广厦千万间 贾珠见他失态,沉默一会儿问道:“你家田亩几何?” “我也不是如此求田问舍之人。”崔原嗤笑了一声,又觉没意思起来,百无聊赖地说道,“我小儿时虽然家里都快穷的吃不起饭,每天和先考走街串巷,但还是要读书。家里本来就有一些手抄旧书,字迹看不太清楚,先考在前面挑担走着说一句,我跟在后面捧着书说一句。要么就是跟在后面背给他听。” “其实这营生虽然累,但总归比做书办、蒙师之流赚得多些。大概垂髫之年吧,先考有点钱,说总要有些基业,便买了好些良田。但不久又生病,良田又抵出好多瞧病,后来也没治好。先妣早逝,虽然有族人,但也远了,那是真正的清河崔氏。于是祖妣便织布养我,还叫买笔纸,读书写字给她看。我天天饿得要死还要学,就想拿这些换点肉吃,结果险些没被打死……后来我替一个族兄写课业,他要去书院读书,实在舍不得我,就替我掏了钱也去书院。” “再后来,我上一科考上举人后,先妣也去了,就再没考,到现在快三年了。” 崔原停了半晌继续说道:“其实这些对我影响不大,我家田产来来去去的也快没了,剩下一点谅他也不敢叫我无端交好多。在书院我第一次吃饱,还有人问怎么清河崔氏没有世家风度,真是……所以我是想出名想富贵是真的,有点愤世嫉俗想为生民立命也是真的。说是太平盛世,起码得让蒙童不能饿肚子读书吧?” 贾珠一直安静听着,直到最后一句方才笑道:“那可能有些难,岁岁户部统计的人丁都在涨,这还不算逃匿的。” 崔原一时无奈:“我就算此时酒劲上来,也被你一句话能浇清醒。” “——珠大爷①向来没趣儿。” 贾珠刚想说什么,一听这声音,顿时没了兴致,低头只夹已经凉了的菜。崔原扭头一看,一个老和尚身上随便裹着一个旧袈裟,腆着肚子晃晃悠悠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提着酒桶的小沙弥。 老和尚转身接过小沙弥手里的碗筷,指挥他将酒桶放下,然后把好奇的小沙弥的脑袋往门外一推,关了门打横坐在案前,拿起筷子便大吃大嚼起来。 崔原目瞪口呆,贾珠没奈何,只得介绍道:“这儿的住持法素,这位江南清河举人崔原崔时元。” “哦,崔檀越,”法素朝崔原露出一个酒渍油腥的微笑,“也可以叫老衲为老李。” “——他俗姓李。”贾珠在他之后说完最后一句,扭头对着法素大师说道,“张爷爷仙风道骨的,看着都像老神仙。你看你这像是戍边的饥汉,怪不得人家掌道录司的在京师清虚观,你这掌僧录司的在铁网山。” “老张是国公爷的替身,又掌道录司的印,又是什么真人神仙,老衲那能比?”法素一时吃喝得高兴,连称呼都变了,“老子就是读书不成,习武不成,又不爱打躬作揖才当了和尚,怎么反去当官呢?神仙老子自知也配不上。这里就很好,有点僧录司的外快,还有勤快小僧供老子驱使。” 崔原听着有趣:“法素大师洒脱自然。” 贾珠嗤笑:“那也不能喝酒吃肉吧?你莫说你没吃过,现有例在此:你们寺里刚送来的牛肉,居然还挺好吃?火头僧不是第一次做吧?” “吃了啊,老子向来‘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②,珠大爷你也不是不知道。嗐,天下淫僧浪道的多了,陕西边郡山中娶妻的都没人管③,酒肉怎么了?都怪梁武帝,不管军民吃肉,只管和尚吃肉。” 法素提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壶,一手摸着肚皮,笑眯眯地说道:“嗳,舒坦,莫叫老衲大师,老衲可不是神仙。刚刚盯着小沙弥们打扫落叶,听见你们说——嗝——说摊丁入亩是吧?” “是,”崔原笑道,“请和尚高见?” “没有高见。只是这几天总有肥和尚大老远来叫苦,铁网山都拦不住。原先记在名下的田产,如今不管主人是儒释道哪一家,都得按亩收税。和尚那里有那个闲情耕田的?这些肥和尚是万万没想到出家当神仙了还要交俗家的税,那不是白出家了吗?倒不如还俗快活去。” 法素像弥勒佛一般含笑说道:“所以老衲就想着,若是万岁爷这回坚定呢,老衲也略略地认识几个顶戴,叫着帮老僧乘机多卖点度牒什么的。乘机收一笔横财修修佛寺,以后再想大赚这些肥和尚们的钱就难喽!” 房舍内一时俱静,唯有窗外的山风仿佛在低吟梵音一般呼啸而过。在挥散不去的檀香中,整座古刹仿佛都沐浴着一层银白的庄严而慈悲的佛光。 贾珠从窗户的缝隙中向外眺望,看不清神色,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是真的。” 崔原好奇问道:“您不怕到时候被人记恨吗?” “他们和尚这会子只会感谢老衲帮他们隐匿田产,那些有顶戴的只会感谢老衲帮他们找出来一些国蠹。谁来找老衲麻烦?其实照理说,万岁爷找上江南做推广摊丁入亩的试点反而好,一旦成功便能震慑全国。偏偏江南不比湖广。” 法素看见贾珠仍旧只是往外看,笑了一笑也不在意,转头和崔原认真讲起来:“老衲年轻的时候也经过江南。崔檀越想来应当知道,江南自唐代开始,修筑圩堤以耕种,却在前朝时这些圩田远不足用,于是又开始分圩④。当年是‘苏湖熟,天下足’,如今却是‘湖广熟,天下足’。 “本朝呢,江南市镇越发多起来,多有地方号称‘衣被天下’,以其各色纺织技艺独步天下之故。若是湖广推广呢,想来士绅反对还大一些。江南省如今以盐商、丝商最为豪横,如今以皇上为名领着内帑钱粮行走江南的,也都是盐、丝起家为多。摊丁入亩、摊丁入亩,若两淮总督手段高妙些,盐丝之利何止万亩美田,只怕尘埃落定时湖广陕甘还做梦呢。” 崔原说道:“我倒以为豪商闹事不比缙绅,缙绅往上有士林清议,往下掌控一乡。明年又是乡试之年,若朝堂操之过切,难保不会有什么哭庙之类的风波。” “豪商敢杀官,缙绅敢吗?缙绅之势,终究落在功名仕途上。” 崔原立刻反应过来:“所以因为许久以来,都是东南诸省赋钟而役轻,西北赋轻而役重,而江南以丁役负担轻,摊入丁银势必要少。再加之江南重商、重文教等等……和尚是想告诉我,朝廷把该想的都想到了,听着轰轰烈烈,其实是水到渠成之举?而小民其实也可借此喘息一二?那和尚刚提湖广只是因为那里田地多吗?” “不是,老衲其实是看出朝廷求财赋的心甚急,猜测湖广征税可能要以粮石计摊。”法素咂了口酒笑道,“老衲还看出崔檀越深信‘积累莫返之害’⑤。” 贾珠看向法素:“你看的这么清楚,怎么还整天琢磨着要赚银子呢?王公大臣府邸走一遭,赚得不够你花的?” 法素拍着肚皮说道:“因为老衲肚皮大,胃口大,那些个金玉绸缎喂不饱老衲。” “一天天琢磨如此之多,张爷爷真成了神仙,你也难了悟。” “都说了老子是俗人,怎么悟嘛。”法素闲闲笑道,又从酒桶里将酒壶舀满,往案上一搁,“吃酒。” 崔原斟酒斟了一半,忽而放下问道:“和尚不止是要赚那些贪财短视的钱?还要赚王公大臣的是不是?” 法素一边摇头一边笑问:“如何得来?” “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贾玉渊。”崔原一指贾珠笑道,“此人最是虚伪,满口道德文章,实则满心利弊得失。何况此人也素会亲疏有别,既然与和尚你相善,别人死活他才不管。若不是过于危险,收获又并不怎样,他也懒得动一点神色。” 法素不欲多谈,只笑着岔话:“崔檀越既然有利眼,之后若是回乡倒可以慢慢回,不要坐了他们大家的舟轿赶路。沿路有趣的人和事儿好多着呢,只可惜庸人眼里常常不见。” “存问风俗?” “呃,”法素难得一噎,“焉敢比之圣王?意思倒是这个意思。” 贾珠忽然说道:“法素也是利眼,知道我等纨绔子弟僮仆过百、前呼后拥,俨然是指望不上。” “真冤枉,你能舍老张来就我,我就感激得不得了,皇城底下谁不知如今王公都叫老张是神仙呢。” 法素笑嘻嘻地瞧不出感激样儿,抓着案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拿着自己的碗筷往外走。这时便能明显意识到他年岁已高,脚步显得蹒跚了。贾珠先一步起身推开门,外头的小沙弥立刻进来,叫着“师父”亲亲热热地挽上臂弯。 法素回头看向贾珠笑道:“以后有什么发财机会,记得再来告诉老衲,老衲免费替你开光,这里头最多的是闲念经文的和尚。” 说罢摸了摸小沙弥的光脑袋,一摇一摆地走远了。 崔原目送这位老住持走远,一时疑惑:“和尚多吗?怎么来时没见着几个?” “多吧,但这也算是皇寺,里头僧人是入了职司的,他到底也不能肆意驱使,说的其实是他收养的一些孤儿。那些小孩儿平日里弄来的山货都靠他再换布粮,有乐意的他再拿着经文教着识点字。” 崔原一怔:“有多少小孩儿?” “不知道,铁网山大,后头深山老林的绝少人去。人往这里一撒,他自己估计也不知道。”贾珠说到这儿一停,“不过靠着他掌僧录司,又好大名声,总归是读书也饿不着的。” 崔原半晌无言。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11. 11、安得广厦千万间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2. 12、杏花消息雨声中 洪隆三年至四年的冬天尤寒。 先是保龄侯终于支持不住一病去了,临终以无子嗣故上疏请将爵位传与其弟史鼐,天子大笔一挥让史鼐不降爵恩袭,引得大家齐颂皇恩浩荡。又有马尚之父治国公马武忽然染病故去,马尚世袭三品威远将军,但须先守孝三年。再者又有中宫长病未愈,京中官宦显爵人家皆不能尽情戏乐。唯一可喜的便是贾敏开春生了长男,老太太高兴得打发人去探视不说,又亲往清虚观等还愿供奉不绝。 故连年也不曾好生过得,成日有往来贺吊之事,忙忙忽忽便是孟春了。 单说这几日朝廷忙于春祭,孟端虽是詹事府的闲官儿,也因文字出众被留着忙于祭文贺词。贾政为工部更不必说,自然忙到一等一上。因此这几日贾珠倒算是每日清闲起来,清早去请安也不必听教训,乃至于外书房也不去,只叫人将文章书籍拿进去读,连二门都懒得出。 这日饭后,贾珠正看着李纨给贾兰那小子读书。 自有了贾兰后,李纨是恨不能日日捧在手心里。贾珠以为过些时日,待这小子稍大些便罢了,没想到李纨又生了新的病,乃是忧虑贾兰日后当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闲了便又想着读书、又想着教他背诵。 此刻便见她拿着一本《幼学琼林》对着贾兰念,一旁几个丫鬟、奶母凑趣。 贾珠只看了一会儿便无聊起来,只向雪雱笑道:“也不劝劝你们奶奶。这几日太太不在,吃完饭便消消食儿松快松快,又在这儿读,日后操心他学业的时候长着呢。” 雪雱原是李纨从家中带来的,原是天生有股痴性,又素习爱较真,此时便认真转头说道:“兰哥儿多听听也是好的,只怕说话也能快些。况且春天风大,只怕出去吹着了,反倒不好。” 贾珠无言以对,看着李纨装作没听到似的,只好叫她:“大奶奶口渴了没?小的伺候您喝口茶歇歇如何?” 李纨不好再装听不见,握着书笑道:“来。” 贾珠提着壶斟了满满一钟,手背试了试温着,真个放在茶盘上起身端了过来。李纨也端坐不动,只仰头笑看着他行事。 只见贾珠将茶盘递给一旁的缃烟,拿起那茶盅,一双含情目盯着李纨,慢腾腾地揭开盖子,一手托着送到李纨面前。李纨已经嗅到茶香,只笑道:“你不尝尝冷热吗?” 贾珠笑道:“只怕你倒嫌我。”说着便尝了一口,道了一声,“好了。” 缃烟早带着丫鬟媳妇下去了,李纨低头就着他的手勉强喝了一口,耳根一红,推他笑道:“好了,我受用不起。” “这又怎么说,可委屈我了。” 贾珠瞥了一眼懵懂碍事的贾兰,知李纨原来是守礼端正的性子,也没再逗她。将茶盅往盖上一放,趁她不妨抽走了她手中的《幼学琼林》,不待她开口,复笑问道:“我替你给兰儿读,如何?” 贾家风俗,父子之间一向严厉,再无这等温情一说。李纨一时竟有些不信,看着他说道:“你有这心?你别是哄我呢。” 贾家笑了一声:“哄你又有什么好处。”说罢,抬手便拿起那本他闲看着逗闷子的《笑林广记》。 李纨气得从炕上起来,一把夺走了《笑林广记》:“越来越荒唐了!” 贾珠任由她夺走了书,只倒在炕旁椅子上笑得不行:“嗳哟,我以为你没看过呢。左右不过是叫他听个响儿,赶紧学着说话,其实又知道什么呢。” 李纨此时脸也红了,倒分不清是羞的还是气的,只咬牙低声道:“万一记住了如何呢?我还没说呢:这书怎么好在这儿公然摆着的?万一被那长嘴的看见,学舌传给老爷,又要生气。” 贾珠笑道:“老爷那么板正的一个人,再没有谁不开眼的将当儿子的房里事学给他听。此地只有大奶奶拿这教训我的,别人再是管不着。” 李纨啐了一口:“真真是我命里的克星,也不知是那辈子亏了德行,叫我这辈子遇见你这么个贫嘴贱舌好讨人嫌的。” 贾珠点头:“正是呢,不像我十世做善事,到底神佛有眼,报应在如今了。” 李纨撑不住也笑了:“怎么还是这样,信口雌黄,再改不掉这轻佛贬道的毛病。” 一语未了,只听缃烟隔着窗说道:“珠大爷,东府的珍大爷请过去呢,只没说什么事儿。” 贾珠登时没意思起来,只好起身换了装束往东府去。将出门的时候,跐着门槛子转头看着李纨又施施然拿起书来,指了一指笑道:“我回来便叫他奶母抱走,再不许这么熬心力。针线也不许,眼睛都抠搂了。否则我便叫元丫头来劝,那丫头向来能说会道,对着讲两三个小时包管没心思了。” 说罢没及李纨反应,一撩袍一阵风似的便走了。这厢李纨倒怔了一怔,方才对后进来的缃烟说道:“天底下竟有这么当哥哥的,竟拿妹妹来威胁我呢,也是奇了。” 缃烟笑道:“大爷也是操心你呢。上回见着奶奶眼睛不好,我们劝不住,倒是大姑娘打发人来问了几次好了,想来大爷也记着了。” 李纨叹了口气:“那丫头心思细,又爱操心,有时实在拿她没办法。”说毕想了一想,放下书吩咐道,“还说我呢,叫人从库房里把那些小巧明亮的灯都拿来我瞧瞧。这冤家晚上看书,灯暗了都懒得换,昨儿叫我看见了才知道。” 缃烟答应着,拿上钥匙领着人便去了。 这厢贾珠走来上房,其实心里原有些不耐烦,只面上不显。看见一十一、二的少年,更是拉住了他和气问道:“你父亲倒会派你门童似的守在这里,他人呢?” 这少年便是贾蓉了,笑嘻嘻地说道:“请珠大叔①的安,我父亲就在里头等着呢。” 贾珠撒开手一笑,也不等小厮上前,掀了帘子往里进。转过屏风,果然见贾珍忙着起身,趿拉着鞋,一手还撑着案。 贾珠也没虚情假意地请安,只拉开对案的椅子往上一坐笑道:“什么好事儿忙着叫我呢?快拿来叫兄弟开开眼。” 贾珍笑道:“什么好事儿?老太太一命下来,我又是忙着打发人去金陵看房子打扫,又忙着叫人探路。我连琏儿都拉来充了壮丁了,如今叫你来问一问到底什么时候走,若是时间紧呢我便立逼着催一催,若是不急呢我也且逍遥几天。” 贾珠说道:“谁让你是大哥来,只好劳动你,兄弟且坐享其成便是。谢礼是没有的,比不得大哥你阔绰。” “你比不得?我倒知道你做了散财童子,给人家送别时包了银子。” 贾珠知他说的是回江南的崔原。那人对黄白之物一向欣然笑纳,前些时候他还收到此人半路上寄的信,颇是废了一番笔墨表达想念——主要是想念在京蹭着大鱼大肉的日子。贾珠跟着长辈也算是见了不少道貌岸然的人了,如此冠冕堂皇的说法还是首次看见。 贾珠笑道:“那是陈世兄禁在家里出不来,只好替他做了冤大头。” 贾珍忙道:“正是呢,我倒想问你他怎么回事?我恍惚听说是生病了?年前便请不来。前儿老马治丧,我想着他必来的,也没见人影儿。” “倒也算是吧。”贾珠略一犹豫,实话说道,“他恋上了锦香院的一姑娘,又不肯续娶,只说不是长子不需承嗣。老承恩公这才怒了,打得听说半年动不了。” 贾珍啧啧说道:“这倒算是一桩奇事了,只不好拿出来说,怪道有几个谈起来只支支吾吾的。不过那绝色竟不知在何处,若还在那儿,只怕老承恩公早料理了。” 贾珠笑而不语,只低头喝茶。 贾珍先奇怪,又立即恍然,一时竟惊了一惊。 贾珠看他神色便知他会错了意思,解释道:“不过改个户籍罢了。陈兄是个痴心人,打点的银两都备好了,代他完事而已。倒是陈兄心心念念的那位绝色,知道此事倒也干脆,不知怎么便拐带着一个锦香院的丫头,弄了路引一齐下了江南,听说是到了姑苏以刺绣为生,不知现在怎样。倒弄得她妈妈也不敢乱说,只报是病故了。” 贾珍倒有些遗恨似地说道:“怪道呢,竟是奇女子。” 贾珠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未及贾珍注意到,便移开望向挂着顾恺之的仕女图笑道:“江南最多绝色,大哥倒不如与我同去好好品鉴品鉴,天高地远正好逍遥些时日。” “我倒想,你当我是你呢,成天一睁眼便一堆事等我。” 贾珍叹气道:“还有你叫我留心的,果然如今那些田产多的大户人家,现下都想法子隐匿田产亩数。几个籍在湖广的报上来的全是劣田,户部堂官看着差不多,闭着眼竟也给过了。黑山村那老砍头②的之前还与我说及此事呢,倒听说你们那里竟没动静,也就罢了。” 贾琏还小,再一个未及娶妻,现下还不中用,贾赦连官都不好生做,只一味高乐,贾政虽操心,到底不惯俗务。故此贾珠虽忙于举业,年节忙时也帮着料理杂务。 此时便知道贾珍的意思,于是说道:“我倒是听说是决意要做的,各家只怕内里藏匿的也有,肆无忌惮的怕是只有那些世袭穷官儿家,到底不知高低,又穷得只好贪图小利。便是赋税宁可涨些呢,过些时日从别处也迟早能补了,很不必此时平白恶了人,将人情白白耗在这上头,以后什么时候抖出来替人挡了灾,没事也叫人闹心。” 贾珍想了一想说道:“正是此话。之前请他们部里的官儿戏酒的时候,便听说底下人抱怨,内阁一天驳回几次公文,迟早正经的尚书也挡不住。你这么一说,倒当真迟早出事。” “这叫什么出事。”贾珠说道,“毕竟说是恭从上意、让利于民,到底吃了亏嘛。这些个也不能算错怪了,只好到时候自家流水的银子花出来,好歹弥补上些。咱家也算是能通了天,应该也少不了进项。” 贾珍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道:“之前老爷跟前,原听你说清丈土地,是咱家一向宽厚,不好叫落了口舌。” 贾珠忽地莞尔:“难道不是?况且届时他们送不进来才害怕,左右也不好叫他们悬心,毕竟从前也是世交。账上只管记了别敬③,平了账,老爷也顾不上这等琐屑。” 贾珍即便原就是叫贾珠商议此事,见他此时一笑,再想起那些户部的言语,竟无端替他口里那些不识趣的人家有些发寒。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12. 12、杏花消息雨声中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3. 13、朝廷漕运仰南东 乡试在八月初八开始,一省偏僻乡县的学子自六月便要开始准备动身去省城,到省城后准备乡试之余,免不了交游一番。单一次乡试下来,若不就中节省,各种花销便轻易能将一个中等耕读人家拖垮。 贾府自然无此忧虑。年节一过,几波家人便先后去金陵旧宅打扫,直至四月回报说好了,方才预备动身。 自京师往金陵常走的有水陆二路。水路即自京师至通州,乘船沿京杭大运河南下至扬州瓜洲埠,再入大江北上至江宁龙江驿,陆路岔道颇多,但官道行经处并无名府大城,一路至浦口,渡江至江宁龙江驿。不计马力昼夜奔驰,不过五六日便可到达,而普通官员往来,沿路无阻时,水路需一个月,陆路稍快,二十余日便可①。 但贾珠并不急于赶路,虽说他自认弓马娴熟,并不惧骑马往来一趟,到底乘船省心省力。况且昔日贾府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颇有些旧船在金陵,多有借给薛家、甄家等世交使用。如今即刻便能用的,叫老能任事的家人提前修好开来,终归比包船更叫人放心②。 等打点了东西,是日辞过孟端、王子腾等师长,拜过宗祠及贾母、王夫人等长辈,贾珍等诸兄弟送至洒泪亭,连一贯严苛的贾政也不过说了“保重”之语,便骑马随家人一路往通州去了。 这一条路贾珠是走惯了的,倒是通州码头未曾真正停留过。快马疾行至通州码头,一片繁华之色竟几胜京师外郊。长长一条河岸,尽是长袖短打摩肩接踵,天南海北的口音高声混杂在一起。扬帆的巨船,灵便的小舟,高有几楼的船舫,来往、漂行、停泊,粮、布、盐、瓷、茶等卸货或装船。即便是锦衣宝鞍的贵人,也须挤着身着短打的苦力往前。 早有人在码头等候,眼尖的见了贾珠一行人来,忙迎上来引去,自有人带着马匹折返贾府。从舢板上传进了船舱,那总舵的驾长吆喝着船号一响,又有王子腾借公干指派的京卫凌波营的水军在另几艘官船上尾随护送。 这船倒是很宽敞,五舱足容五六十人,何况又有后面的官船,到底将带着的家人健仆都能一并带着③。中舱明显为起居宴客之地,宽敞足以容几桌酒席,其后便是主人寝卧之地,不过依着装潢倒不像是独居的。 贾珠上了船才知道这不比家中的小游船晃荡。中舱摆席,酒水只是微晃。若不掀湘帘,竟几乎不知船正速行,顺风时比快马也迅疾不少。 既然舱中明敞,贾珠平日里索性叫了轮休的船长并几个老驾夫来一同用膳。 这日聊了几句,贾珠放筷往外望了一会儿,好奇问道:“这船原先是做什么的?” “这原是咱家里头待客的。” 那驾长姓何,四五十岁的年纪,皮肤晒得黝黑,嗓音也雄浑。几个驾员虽明显也是老把式,据贾珠来看倒一个也不敢放肆的,此时只听他一个人接了话,自如地笑道: “当年我才记事儿,咱们家正奉旨在姑苏、扬州一带督办海务、兼领船务的时候,货船、战船、漕船都造了不少。现在这船便是当日接驾时用来载随驾文武的,乃是内河客船,便是载货也使得。所以又轻便快捷、又宽敞平稳。” 贾珠听过接驾的旧事,唯独是三四十年前的,所以感觉像是说书一般不真切。他打量了一下这中舱,果然其中雕花彩绘,明显不是寻常载客往来的客船。 他摸了摸窗棂的雕纹,的确是上好的木质温润,回头问道:“这便是最大的客船了?” 何驾长以为这荣国公的嫡孙大爷是豪奢惯了不惯这船中狭小,觑着贾珠的神色说道:“那倒不是。逾制的不算,金陵旧宅那里放着有更大的,只是太张扬以外,这路上也醒目,倒向来没被借去使用过的。我在淮扬一带,也只是见豪商等用过那样差不多的船招摇过市。” “这倒是,行路而已,很不必用那样的。”贾珠温和一笑,“倒是我居京师时长,不怕你们笑话,对这些见识的到底不如你们,还以为比府里用的乌篷船大些也就罢了。” 何驾长松了一口气之余,也不免得意起来,挺胸拔肚地说道:“也不是我胡侃海吹,河上跑得多了,且又多运的是珍贵的玩物。虽说比不得像薛家那样的大商一次的贩货或是从前王家用洋船运的四省货物那般巨量,见得也多了,也行的稳,更何况在又运河上。” “运河上平稳?是风浪的原故吗?” “也是,也不是。” 何驾长笑道:“这风浪也看是老天爷作弄呢,还是老爷们作弄。这要是老天爷,那就没法子。大风骤雨也好旱涝也好,那都是祸害。只是这条道儿啊,到底是也是运漕的水路,先皇以来到太上皇爷的显泰一十多年,三四十年治河保漕,杀了那么多官老爷,谁不知道现在大河梗阻的事儿再少见了。越靠近京师,河道越宽,河流越缓。” 贾珠此时觉着这何驾长确实有些见地,接了一句:“那是老爷们作弄呢?” “所谓老爷们,比起咱们家也确实不过如此,但对商旅寒素的可就惨喽!一路走一路税,比如过闸便有过闸税。还有水匪,河上走的不是货船便是贵人,抢了一注少说便能发一年的财。” “再者便是漕帮,漕运官兵也不好相与,像最常见的便有漕粮进了自家的口袋,却借口别人撞坏了他的船叫赔漂损。那水上讨生活,眼力足得很,那能赔的起的找上来反惹一身骚,只专挑那富而不贵的麻烦。” 漂没,便是运漕粮的过程中,因风浪、船破等等事故漕粮无法足数抵京,事出有因不予追究。听何驾长这么一言,贾珠立时想起孟端给他看的陈年奏章议论里陈述的种种漕弊,漕船破损不补、乱补,故意击沉等等④。自前朝至今朝,京师赖漕粮生存了几百年,漕弊也同时存在了几百年,不过是轻重有别而已。 贾珠笑道:“这亦是择此大船的缘故了?” “算的、算的。”何驾长笑道。“虽说不怕,后头也有军士,到底少些波折了好。水上一旦祸起,那惹事的便都是悍匪,又谙于水性。万一凿了船,或是接舷相杀,都是麻烦。” 贾珠往外望,只见辽阔江面上商贾舟楫不绝,更有那漕运的艟艨巨舰,几乎是那些货船一倍不止。 各地漕运启程至通州的时间虽不同,大抵上不过是从十二月至次年二月开船,三月至六月到通交粮。此时方才四月,除却山东、河南、江南江北各属已然交粮外,其余都还在途中。 之前法素谈起的江南赋重,其实便指的是漕赋。粮食连本省人口尚且供给不足,何况还要供应最重的漕粮定额。索性江南富裕,二十一府征收的粳糯粟米都可在两湖买到,两湖有时兼两地漕粮不济,也有川米可买。 “这一路上漕船还挺多的,几乎不曾断绝。”贾珠感慨了一声问道,“老何,去年不是说遭了灾,那今年漕粮如何?” 何驾长一拍掌:“嗐,这事儿,误了什么也不能误了漕粮啊。太上皇爷之前不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照着征收什么的……” 贾珠没忍住一笑:“‘照额征收,且不能缓’。”⑤ “哦对,‘照额征收,且不能缓’,大家都知道的嘛。况且这漕粮也一直是买的,湖广听说去年收成也不好,但四川又没有。这漕粮一没,京畿的人可吃什么,那才要闹饥荒呢。” 何驾长说完,想了一想一拍腿说道:“倒是说不得今年粮价要涨,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就是年年涨不消停。” 贾珠好奇问道:“这些年一直涨吗?粮价比以前要贵得多?” 何驾长点头:“一直涨了几年了,什么时候开始的都不记得了。小的时候米是真便宜,现在不行了。” “主要现在不好找雇工了,”一旁听着的年轻汉子忽然插了一句,在何驾长的冷冷注视下头一缩,勉强说完,“以、以前在金陵龙江驿装卸货一天,能苦干,赚的钱够俺和婆姨两人一天多的嚼谷了,现在就俺一人还行。” 贾珠对这“婆姨”想了半晌,问道:“你是陕地的?” “不是,”汉子羞涩一笑,“俺婆姨是陕西的,俺是顺天府的。” “咳,”何驾长正色又生硬地说道,“不过听说今年粮价还要涨得猛些。” “怎么讲?” “都说今年开始,江南田里头还要收一份税。”何驾长说道,“本来家里头有个成丁的,就又是役又是税的,今年说上头万岁爷改了主意,国库里头没了钱。因着江南更富些,只好多收一些尽个忠。只是去年便遭了灾,也不知今年咋样,田里头顺当的时候种的也不过是一家子够的,再收一重税实在无法。” 贾珠一顿,微笑问道:“都这么传?那没人骂吗?” “都这么传,只是谁敢啊?那阁老不就是咱们江南金陵的吗?一家子都在那儿呢。有些产业的想着观望观望,那闹灾闹得一穷二白的,只好求了乡邻里头的大善人,把田先卖了,价贱也就贱了。或者只私底下卖了田契,还在地里种,官面儿上说是仍旧自家的,议好到时候这钱就让这些善心的员外帮交了,谅衙门也不敢多收员外的。再就是呢先借着贷,然后……” 一语未了,船忽而觉着原地漂转起来,接着便有船工在外头叫道:“驾长!前头堵了不好绕!好像有一艘船把漕船给撞着了!” 一旁的小厮打起湘帘,果然见两船一大一小对峙起来,那小船竟也是艘沙船。漕丁叫嚷着,似乎准备要从漕船上往那客船上跳了。 贾珠却蓦地一笑:“真是放肆。”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13. 13、朝廷漕运仰南东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4. 14、水驿南来第一程 就在何驾长匆匆起身至船头,指挥着船缓缓降速前行的时候,茶鹤进中舱对着沉默望着那两艘船的贾珠禀道:“大爷,张千总想来见您。” “去舱外吹吹风也好。” 贾珠没叫人进来,竟直接起身往船尾走去。中舱里侍候的人忙一水儿地站起来往外走,被笑嘻嘻的茶鹤一口一个亲大哥地拦下,只和几个亲近小厮、长随跟着。 河心风大,吹得水面不间断地叠起一层层縠纹。只是舱中临窗时尚能明显觉着风吹,出舱后反而不明显。 见了他出来,一个披甲虬髯大汉从相距不远的凌波营官船上直接扶刀跨上此船,便是此行军士的长官张千总了。他朝贾珠咧嘴笑道:“珠大爷,我见船慢了下来,是不是要等那俩船动了再走?还是说就这么过去?” 这船上的驾员看见人来,早告诉了何驾长,唯独见着这位千总和身后那条船上懒懒散散观望的兵将们,都只敢远远地站着竖起耳朵来听。贾珠侧头又看了那闹哄哄的漕船一眼,向这张千总问道:“将军觉着可以过吗?” 张千总听见“将军”两个字,那彪悍的凶气倒是收敛了一点,摆了一摆手说道:“珠大爷面前,将军不敢当。我们倒能过,只不过……” 他眼尾扫到那位闻讯赶来,却也不往前凑的何驾长,鼻里轻轻哼笑了一声,接着说道:“所以我的意思是把凌波营的旗帜挂起来,漕船上的人见了一定会让开的。” 贾珠低头将被河风吹得乱摆的玉佩摆正压袍,抬头看着张千总笑道:“原来张千总竟是漕兵的旧人,既如此更好,那便叫他们让开。” 此时张千总反而惊疑不定起来。 他毕竟是个粗人,得王子腾面嘱时说贾珠不知道自己是漕兵调凌波营,何况一路上他也一贯懒得像那驾长一样哈巴狗似的赶着去奉承,便再没想到贾珠一口说破他的过往。此时也不好装什么高深莫测,原本抱怀的手也放下了,莫名烦躁地摆手示意往这里张望的属下把旗子挂上去。 几乎在绣着“凌波”二字的旗帜挂上去的同时,漕运船上的把总便阴沉着脸叫属下把漕船往边让。但毕竟不是辽阔海上,凌波营官船并其中几乎是护送的那艘客船经过时,近的叫漕船和沙船上的人都能看见那船上的情状。 被漕兵逼迫的沙船上的人近乎本能惊喜,远远地看见那规制明显不同的客船时简直是忘了身侧的虎狼刀兵,高声向那客船疾呼。那运兵把总眼力更好,一眼便认出这原是清江造船厂造出来的旧船,乃是勋贵所用客船,这几年他知道的不过是次辅当年赴任为两广总督时登过此船。 清江造船厂这些年几乎只造漕船,上一回造客船、战船还是当年金陵贾家在扬州、姑苏监造海舫的时候。换言之,这船上不是贾家亲故,便是贾家的人。 而贾家一门二公,不是武勋又是什么?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向着这一群三教九流而不是漕兵的!漕兵千总几乎同时也本能惊喜! 事实也正如千总所料,那六七艘船不疾不徐地开了过去,除了能明显看见彼处的人也往这里张望以外,连停下的兴趣也没有。 把总大喜,转身重新狞笑着逼迫那沙船上的商贾士子的同时,这厢张千总看了看那船上隐约可见的锦衣襕衫,又转头看向侧身对着他的贾珠,也不知是提醒还是询问地说道:“珠大爷,那船上好像有生员。” 如果千总能往前移几步,便能看见贾珠面上不过是漠不关心的神色。可惜他并不知,而贾珠转身看向他时已经是一派温和的笑意:“说不定还是举子呢,只是无论是谁,再重也重不过漕运。更何况不知底细,怎好给你们添乱。” 张千总觉得这位贵人顺眼许多的同时,也忽而记起这位是恩主的亲外甥来了,于是立刻亲热起来,主动解释道:“珠大爷不知,这种鸟……烂事当初我见得多了,一眼就知道绝对是这漕船上头的千总要把漂没计算在这个客船上头,所以见着咱们才不敢放肆,求个心照不宣的意思。” 他俨然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扶刀的手一撒开,在空中边说边比划起来:“这漕船明显五成新,怕是都没跑过几年。这客船虽然是沙船,形制倒有点像扬州广州那边江面上的船舫。比起清江造船厂造出来的漕船,内河里跑的货船其实都不如,更别提舫船了。漕船再是木头的,能教它撞着?漕船上又都是熟手。”① 贾珠想了想刑律问道:“我记得运军故意损坏漕船,不是有处罚吗?还敢这么干?” “漕船跑上一趟哪有完好的,通州、淮安用的松木,两年就要小修一次。每次经过土坝石坝都要用绞车拖,也要磨损漕船。” 张千总撇嘴说道:“谁不知道谁?要不是说把船弄坏到只能征用民船运粮的地步,直接把船拉去卖给广东十三行的都有。当然不卖也能得利,比如北地楠板贵,就有把船板拆了拿去卖。本来时间一长船板就要松散,一拆船跑个来回就该修了。” “像这,”张千总朝对面头尾相连、遮天蔽日的漕船努了努嘴,“我倒觉得不是船破了,应该是粮不够才故意凿船叫赔漂没的。刚刚和那客船对峙的漕船明显是把总待的船,那都宝贝的很,一般轻易破不了。既然安了心了要让人赔,估计就是一船粮的价。不过一般诈害的都是撞的白粮民船,看起来这把总也倒霉的很,过了淮都没遇上一个。” 所谓过淮即过淮安,除了山东、河南、安徽三省以外,其余各省发往京师的漕运船皆须在淮安中途盘验,若有什么猫腻其实在过淮前了结最好。而眼下他们经行的,却恰恰是中运河,即清口以北漕河。 比起漕船负粮小心翼翼,客船和战船毕竟要快得多,没几天便走完了漕船一个月多的路,且即将渡淮。 滔滔黄河自西淌东,而较清的淮河由西南,挟七十二溪水之势奔涌奋出清口,灌入黄河后一路向东汇注大海。此时乃四月中旬,行船至此几乎无风,但水声却訇如雷霆、脆如珠玉,势若建瓴一般推拽着舟船,几里皆是如此。 船行水上,即使有纵横江河湖海多少年的何驾长、张千总这样的老把式,平稳或跌宕也几乎任由天险喜怒。飞鸟仰翔俯冲,追逐水浪戏乐,鱼虾潜跃拍波,顺着风浪溯洄往来。唯有人心惊胆战,生怕下一刻便是船翻人沉,直接葬身鱼腹。 而一旦过淮,无论往南往北,船上之人“过淮”高呼不绝,几乎是额手称庆。 船过淮后已至申时,又行三十里左右抵达淮安,将船停驻在清江浦后,劳形苦心的众人得了贾珠叫人备好的赏钱和允诺,自然纷纷下船往清江浦旁的山阳县准备耍乐放松几天。 淮安下辖六县,崔原家乡清河县便是其中之一。即便如此,因离京前崔原有来信说正从姑苏往金陵去,贾珠也无到清河县的兴致,不过是在淮安府治的山阳县走一走而已。 漕运总督衙门就设在淮安府治山阳县,故而此地亦是格外繁华。北来南下的人,仿佛有种错觉,便是从淮安开始,沿途府县市镇便不复北方或军或农的肃杀景象,取而代之的便是南下扬州、苏州到广州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清江浦素称“九省通衢,南船北马”,城中水道交错,叫卖不绝。天还没暗,运河上的船已经挂起了灯,预备着入夜的客人们一掷千金。临河供南北商旅、运漕往来的客栈酒家鳞次栉比。据曾经往贾府中来的薛家掌柜的说法,只是运河两岸酒家的人,便有十万人之多。 此时虽不是夏秋之交,与杭州、苏州、扬州并称运河四大名城的清江浦也足够热闹。贾珠和人往岸上闻名已久的酒楼上去,便有停驻在清江浦的薛家掌柜认出来,一路谈笑上到三层的临窗雅间。 “说起来,今早儿还听说漕运总督衙门发生了一桩笑话。” 薛家掌柜是常往贾家走动的,此时便开口说起闲事来:“有个广东洋行来的客商状告咱们江南漕运的,说是几天前在北上几千里还是几百里的地方,故意撞上他们的客船不说,还诬赖他们弄没了漕船上的三百石粮食。” 贾珠忽而意识到这大有可能便是自己一行人之前遇见的那艘客船,倒不知漕船竟是同省的,此回只能说粤商倒霉了:“几天前?他们客船没坏?” “对啊,总制②老爷也这么问。”薛家掌柜笑道,“于是那客商便说,原是两家姻亲一起从京师南下回广的,如今只他一家和船上几个生员逃得,其余的连同驾长、驾娘一齐被漕兵扣押了。他们据说是被夸赞乖顺,给了一艘小船教回去打点,这听起来跟放屁……听起来就是信口雌黄!” “照我说呢,总制老爷那是想见就见的?有那钱去打点告咱们省的漕兵,不如乖乖赔了算了。洋行里头年年赚得银两雪山堆似的,还不足,还要告,三百石和一艘船能让他们破家灭门的吗?” 薛家掌柜义正言辞地骂道:“粤商就是可恶!从他们赚得那么足,还要两家合用一船,又要载生员载客挣路钱就知道他们吝啬!” 可能是因为那漕船真不是他们撞的吧。 贾珠这一念头刚起,那掌柜便敏锐地注意到贾珠身后小厮一瞬没掩住的古怪神色,不由疑惑道:“怎么了?” “哦,前几天河上也遇见了漕船和客船相撞的事儿,只不知道是不是就这一艘。” 谁知下一刻那掌柜几乎是压着声音脱口而出:“难不成真是粤商撞的?不是漕兵故意漂没的?好胆啊!” 身后明显传来不止一人的呛咳声,倒是贾珠依然平静,体贴地询问道:“不知道,我竟也看不出来,要不叫张千总③来问问?” 薛家掌柜一时讪笑,赶紧摇头。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14. 14、水驿南来第一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5. 15、求人如吞三尺剑 这倒并非是薛家掌柜之前的那番话在故意哄人。 实际上,常往贾府、尤其是贾政门下走动的人都知道,他长子年少进学,为人温和有礼,又是锦绣堆里长大的,有些勋贵上等人家少爷的良善天真的通病——不是谁都像那个崔原没几天便能张口说人家不是好人的。 当然,如今所谓的良善天真薛家掌柜没感觉出来,会阴阳怪气是真的。 不过四海行商的人最缺的便是脸皮,低头喝口茶的功夫,那掌柜已经神情自若地开口再笑了:“说实在的,我们行商的常年在异乡,避祸都来不及,那有故意寻事的。说白了,到底那漕兵与咱们是同乡,粤商的平日里只会讲些难懂的话和人争抢洋货的。只各人瞧个乐子罢了,连总制老爷都不大理会。” 贾珠若有所思:“既如此,那粤商现下如何呢?还有你说有几个生员?” “嗳,谁知道,不相干,生员而已,也不是举人老爷。”掌柜亲热又轻蔑地说道,“便是举人又值什么呢?甭说京师和江宁,便是淮安也不过如此。倒是那粤商也还罢了,依稀听得他家也倚靠着姻亲也进到广东十三行里头了。若是珠大爷有些兴致,明儿就能打听明白喽,要竟是赏脸呢,叫他来面回也行。” 门外忽然响了一响,一个小厮开门出去了一会儿,此时进来开口说道:“珠大爷,有人在码头闹事。驾长、千总和周大哥赶过去拿下了,现在周大哥把人带来了,问您见不见。” 贾珠看向这新换上来没半年的小厮:“你周哥原话是什么?” “呃,周哥原话说,”小厮努力背道,“叫我回大爷,说是前些日遇见的那撞了漕船的客船主人在码头撒泼,说想请带着他们再去见见总督,问珠大爷要不见一面,连着几个生员一起都带来了。” “叫来见见吧,就在这儿,先叫几个生员来。” 贾珠说完看向掌柜一笑:“看来不用打听了。这么一会子功夫竟已经找了上来,且多半知道身份了。” 那掌柜此时虽然觉得今日格外晦气,倒也没气得失了神智,竟仍能笑呵呵的,极有眼色地指着叫小二加酒菜、探看落脚处等事走了。没半柱香的时候,门一响,脸色难看的小厮带着三个头巾襕衫的生员蹭了进来。 话说贾珠从前见到的一向都是官宦高门,即便算是落魄投靠的文人,再穷酸也是清清爽爽地登门。那成想这三个生员好歹也算是有功名,却衣衫褴褛得仿佛只待讨饭一般,夹着一股子淤河腥酸的臭风卷进来。 贾珠看向边上一个好歹襕衫袖子勉强完整的生员,也没起身,只问道:“兄台请坐,诸位怎么称呼?” 那生员张了张口,没待说话,居中的那一个已经率先坐下,抓起桌上一杯酒便一气灌下去,一抹嘴挨次指着自家一行三人硬邦邦地说道:“淮安盐城姓游、绍兴石堰场姓钟、泉州晋江姓左,都是生员,如今都是准备南下乡试,贾朋友直呼姓氏就好。” 前朝以来,称呼生员皆为“朋友”。贾珠也算是没中举的生员,但被称为朋友当真还是第一次。他一怔,反倒自如笑起来:“也好。在下听说钟朋友与二位兄台要找贾某,还要面见总制?” “是这样的。” 钟生员神情严肃,唯独时不时瞄向桌上佳肴的样子,反倒有些滑稽起来:“那日尊驾的船行过时距离极近,想必知道并非我等使漕粮漂没,乃是那漕官奸人故意栽赃!贾朋友,你乃是国公之后,应当知道清白的道理,切莫为奸人所误,到时候徒劳坏了家声!所以我等一知道贾朋友来此,便好心……” “咳!” 旁边那位游姓的奋力一咳,几乎是抢着说道:“贾……贾公子,其实我也是……嗯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不过是路上叫船的时候听见那商人讲价便宜才坐了船,如今在清江浦这里,眼见是没法子再走下去了。” 说罢,他一边暗地里使劲拽着状似愤愤的钟生员的袖子,一边恳求地看过来。 贾珠瞥了一眼不知缘何神游天外的那位晋江来的左生员,只无奈摊手道:“当日在河中遇见时,诸位乘的客船和漕船已经相撞。非但在下着实没看清,连同船后那些兵将也不曾看见你们谁是谁非。今日来,方才听见人说各位求见漕运总制的事儿,在下还忙叫人问了一问那些兵将,生恐有什么内情、冤屈,倒因在下眼拙给瞒着了。漕粮兹事体大,若是真知道了内情,纵使总制衙高,在下也要与诸位同去的。如今既是不知,在下亦不过是一生员,如何敢过问漕运事端?更何况漕运总制官至一品,在下无权无职的,岂敢轻易面见?” 只见此间中仅有的几个小厮颇以为然地齐齐点头。游姓生员张了张嘴,以为贾珠未听明白自己的意思。刚要开口说话,只听“刺啦”一声,那钟生员终于将自己的袖子扯开,挥舞着断成一截的袖子涨红脸,站起来高呼: “噫!不吃嗟来之食!不吃嗟来之食!鄙人宁愿走去江宁,届时八月一朝登桂榜、连登黄甲,试问何人再敢小觑?!” “你不愿意,我倒很愿意!” 那游生员在贾珠兴味盎然的目光下,气急败坏地搡了钟生员一把:“你倒是有钱,和这位晋江来的人杰再租船南下,我好不容易有的那点子闲钱全被兵痞抢走,我又如何?!我……” 他话没说完,只见闹腾的钟姓士子被雅间里伺候的人半拉半推地带了出去,那位晋江生员也仿佛刚刚醒悟过来什么似的,自觉在门外虎视眈眈的健仆目光中跟了出去。 游生员一下子跌坐在椅上,目光涣散地飘向对面,只见贾珠正看着他,微笑问道:“游朋友是想借船或是借钱去江宁吗?” “是,之前那邬……就是那船的主人,一个姓邬的粤商,他告诉我们这些的。否则像在下这样的寒素士子,连尊驾的船都认不出来,如何还知道尊驾姓贾、还是荣公之后之类的讯息呢。” 游生员面带苦涩,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所以我知道尊驾后,想来尊驾也要去江宁,就想着、想着能不能……嗐,怎么都行,只要能有在下一容身之地,在下……” 游生员吭吭嗤嗤地说着,脸虽满是尘垢,仍能见得他慢慢涨得仿佛戏台上的关公似地发红。指天发誓的话还没说完,贾珠忽而抬手止住他的话,和小厮要了纸笔,转头向游生员温和笑道:“称鄙字玉渊便好。在下确实是要去江宁,既然游朋友同路,便请朋友同乘好了。若不嫌鄙陋,又堪陪足下议论诗书时文,朋友还请万勿推辞为幸。” 不知为何在贾珠止住他的未竟之言时,几乎要潸然泪下。此时听完,如释重负的同时,感激地解释起来:“不敢不敢,在下姓游,单名一个艾,字光祖。方才那位钟姓朋友名雍,字叔尚。在下不过是久试不第的老秀才罢了,他看着迂腐、愤世嫉俗,其实才华实高出在下十倍,之前在那船上便日日注解尚书,颇有条理……” “注解尚书?!” “是,叔尚言古文尚书中颇多错乱,疑似春秋之作,而蔡氏注也不似其他经典那般准确。”游艾见贾珠有兴趣,立刻说道,“在下有抄录他的注解,愿送公子……玉渊一览。” 贾珠一笑:“不必,不过是在下亦治书经而已,所以骤闻有些惊愕。那另一位呢?” “那位左姓晋江生员在下并不清楚,只是有些古怪,常常发愣,有时言辞颇有调理,有时又不知所云。倒是家境颇为富裕,听说是开书肆的。当时漕兵搜刮我等时,倒是唯独他未被寻事。如今同船的其他人都被带走,说是要在通州交解,我们三人是船中唯三有功名的士子才被放走的。那位粤商如何走的其实并不清楚,后来才坐着一艘小船追上我等。” 游艾说完,贾珠看着他那有些干裂的嘴皮,叫小厮:“再重新上一桌席给这位游相公——游朋友,酒是才叫打开的,若不嫌弃便请自便,在下不惯行舟多喝不得,是无法陪朋友畅饮了。” 游艾赶忙双手捧杯,喏喏地道谢,一面听他叫人去唤粤商来。此时他方才知道那位邬姓粤商居然也来了,且竟就在隔壁。 邬姓粤商显然不像好似蓬头鬼的三个士子一般不堪,他上来打了个千儿,开口便说道:“请珠大爷的安,小人再不成想能在此见到珠大爷的,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莫论游艾,连贾珠都是一懵。但随即便反应过来,薛家掌柜提及的一个地方在耳边骤然复响—— 广东十三行! 而与十三行有关碍的,唯有十余年前王子腾、王夫人等之父在世时,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金陵王家! 而彼时这位不知从粤地那个石头蹦出来的邬家,还没有资格像今日这般俨然自居门下呢。 思及此处,贾珠神色讶异地问道:“临行前舅父竟不曾与我提过阁下,我不过一年轻公子,家里的人很有些认不全的,阁下切莫如此。” 粤商邬越神色数变,最后深深低头作了一揖问道:“小人冒昧,敢问珠大爷,您是否预备着明日要去漕运总制衙上?” 贾珠看了看自己面前方才写好未干的拜帖,又扫了一眼惊愕茫然的游艾,方才转向邬越说道:“是想拜见总制府上。” 邬越苦笑一声道:“小人请珠大爷看在昔日于制军大人门下奔走的微末小功的份上,问一句总制老爷,能否为漕司今年漕运项捐贡米粮?” 贾珠盯着他墨青的头顶看了一会儿,提笔另取了一张笺问道:“请教阁下姓名?” “邬越,字度正,广东广州人氏。”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15. 15、求人如吞三尺剑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6. 16、济人须济急时无 天下富商素有向朝廷捐献输纳的传统,但多的是拿着白花花的银两却无处使,最后被真正豪商吞食家业。 所谓广东十三行其实叫“外洋行”,不过是显泰年间朝廷组建粤、闽、浙、江四大海关后①,粤海关官府最初招募代理海贸的商行有十三家,故而口耳相传下习惯称之为“广东十三行”而已。正如盐商依托运河,而粤商倚靠大海,比其他三大海关有更大的暴利,其中豪奢大家向上捐献,以至有“天子南库”之称,向下管理诸商海贸,几乎等同半官。 作这等海贸的粤商,与徽商、晋商等倒有一点不同:若有得罪官面上的事儿闹得人尽皆知,或家底稍稍露些颓势,可能引来的便是群狼环伺的结果。更何况这邬家也不曾听说,莫说与如今替宫中采办四方商货的金陵薛家相比,单是潘、伍等以财势闻名的粤商估计也比不得。 但这与贾珠并无关系,乃至于更好。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江宁贾家之贵,不在于金玉,而在于一门双公的超品。自荣公故去十余年,底蕴虽在,世人看着煊赫不显,到底难比昔日光景了。 当年门都进不去的这等无名商人,今日倒未必不能给他一个机会。至于总制最后怎么处理,邬家能不能拿出钱粮,现有的粤地大豪商会不会排挤绞杀,那就不是他考虑的问题了。 “所以若不是有这位姓邬的商贾,你小子来这儿是不是都不打算见老夫一面?” 次日漕运总督府内,堂堂从一品高官,漕运总督②曹蕴像个邻家不太好惹的干瘦小老头一样,坐在自家府邸的园内,手里拿着前日晚贾珠以世侄身份送来的拜帖,指着面前的座位说道:“坐,明前茶,看看比你家茶水如何?” “怎么会呢,晚辈要真这么着,就紧着赶路,万不可能在淮安停的。”贾珠道了谢,捧起面前盛着嫩翠茶汤的成窑斗彩小盖钟,浅尝了一口实话说道,“其实喝不惯③。” 曹蕴无奈:“你真是……要是以后你选了翰林,见了上官也这么直言直语的怎么得了?” 贾珠笑道:“晚辈在世伯面前还是不要耍花腔的好。” “既如此,你与老夫说说这姓邬的和江南漕粮船是怎么回事?” “当时晚辈与那些随行的确实都没看见,不过听一起的凌波营一位千总说,这客船应该不是故意撞的。” “千总?你舅父叫去粤东公干的?” “去哪里晚辈就不知道了。” “昨日那商贾来,老夫倒觉得蠢得可厌。今日既然还算有些运道,也算识趣,倒也罢了。”曹蕴满意地笑笑,“去年江南还闹了涝呢,如今风急浪高,一时不察撞了的也还是有的。他一个小生意人也不容易,那三百石粮食也不多就算了,至于坏了的漕船,到时候老夫这边替他拨款发与造船厂,就不必叫他赔了。” “倒是他有心捐献,这很好。只是船、粮还需他自己备来。他这次撞的一艘小小船不过三百石,每年那么多漕粮都要这么几十艘几十艘的拉去,确实不得人手,只好叫他体谅。明年三月老夫上报漕粮时,一定将他亲自奏与天子请封。” 贾珠险些被那温凉的茶汤一呛,简直是明抢! 他不可能在漕粮总督面前推托什么兹事体大不知道,难道叫他直说应该是江南漕兵栽赃的不成?只好说是“不是故意”。谁知一品封疆大吏到底不凡,开口便是体谅小民的“无心之失”,一船粮的赔付分文不免,莫须有的船损费倒说得仿佛是恩赐。 其实这都算不了什么,江南漕兵再怎么着也是漕运总督标下,曹蕴总不可能反倒为这个无甚背景的粤商出头。唯独他开口便是几十艘小小的三百石,怕是这粤商没有载着万石粮食的船都不好进这清江浦。可惜粤商所求的总督庇护也好、为朝廷捐献的名声也好,曹蕴是一个都没许出去。 至于邬姓粤商没能借势以至于被其他豪商图谋,曹蕴也不关心。倒是明年各省二月过淮后他家捐献的粮食没有过淮,那等来的估计就是戏弄天子与总督,他邬家伏尸百万了。 当然,这粤商的艰难处境,此时看起来也有他贾珠一份。若不是曹蕴先听出贾珠所言,与粤商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曹蕴也不可能将这粤商当成待宰的年猪。 反正粤商捐献了,漕运总督衙门估计多出万石多的粮食,不捐则有一粤商富户的家产,且无论如何都须承曹蕴并贾珠的情,怎么着都不亏就是了。 这还是贾珠第一次单独见当朝的高官显爵,只能说幸好虽不是极亲的长辈,也算是世交了。 曹蕴看出贾珠听出他的意思,捋须点头说道:“当初老将军薨前曾忧虑家门有泼天富贵,却无守业子嗣。如今看来虽说有点青黄不接,倒也不至于到老将军忧虑的那个地步。说起来如今老夫官是越当越大,倒还不如当年在你爷爷标下做粮道来得自在。” 他见贾珠沉默不语,自失地一笑:“罢了,人老就爱乱回忆……说起来老夫之前不知你何时到江宁,便与你父去信,把今年江南省乡试的人都叫列出来附信寄去了,你知道不知道?” 贾珠苦笑:“家父恐怕不喜我作此等捷径,估计来信时不会提及。” “这倒也未必,你在江宁呆一个月,多少也能知道今年乡试的生员如何。不过既然你四月便动身南下,想来也是要见识一番江南风物人杰的。学政、都察这等官未必不清楚,大比之年却是敏感。老夫一个毫无干系的漕运,倒甚是方便。” 曹蕴面相严肃,难为他此时笑得竟如此慈祥。贾珠简直发苦,他委实不想欠这毫无必要的人情,却也无可奈何,乃至于此时竟乱想着方才曹蕴知道自己与粤商素不相识后,就应该直接告辞。 这等无稽念头一瞬即逝,他面上倒是仍能毫无违和地笑出来:“那晚辈便多谢世伯体贴了。” 曹蕴打量了他片刻,到底没看出什么,只当这位老将军的嫡孙天真不知就里,难得有些愧疚。想了想说道:“老夫虽不知江南乡试总裁官是何人,但总归逃脱不了梅阅、石襄这二人。之后你好好看看他二人的文章就完了,这老夫便不知了。” 各省乡试总裁官六七月份天子便一定已有人选,贾珠倒是肯定自己定然能先一步知晓,也能肯定自己届时能得到总裁官近几年的文章。只万万没想到这不过是四月中下旬,便有人能肯定告诉他今年江南乡试快定了的。 而且还是一个不甚道德君子的总掌漕运的武官,哪怕他是从一品! 贾珠困惑自然带了出来,曹蕴自得笑道:“这倒不是今年提前定了下来。不过是前几天老夫才得消息,知道今上颇有重用这二人的想法,仿佛还有视之为你姑父继任的意思。论起来翰林院、詹事府和都察院三处也不是没有别人,只这二人乡籍、经历、名望都恰恰到了这地步,彼时内阁推举也大差不差。他人虽有更强的,说不得便是去顺天府了。” 贾珠确实惊讶,万没想到曹蕴竟然连这等和他不甚相干的事儿竟都留心,此时能说起来,必定大差不差的。不过到底被曹蕴拿了半天,贾珠此时便不像方才一般只是称谢,而是貌若自然地笑道:“怪道是家师曾与我这二位翰林的文章研习呢,倒是晚辈愚钝,着实没悟过来。” “你师是……哦,是孟谕德不是?”曹蕴虽然有些讶异,想了一想倒也信了,“绍兴孟季范,老夫还记得当年老将军夸他,绍兴名士虽多,论才无出其右。否则当初他年少轻狂地上了那么一封言辞激烈的折子被太上皇罢官,老将军也不会婉转取他到军前。” 贾珠知昔日祖父荣国公最后一次出征平漠北时,因孤军垂悬瀚海岭北,朝廷专设粮道官以供军需,当时便有孟端,唯独不知这还是祖父的授意。 怪道是当年以耿介著名的孟端,未曾面见便愿以清贵文官教授学生,且六七年来惟一人。贾珠从前还以为只是故吏情分,外加自己年少进学而已。 “家师未曾提过这些往事,晚辈也是今日第一次知道。” “亲近长辈便总是这样。便是你父不与你言明也罢,还是你这一路行来,你父母、舅舅、乃至于老夫人往江南官场纷至沓来的来信也罢,乃至于……乃至于当年老将军不顾沉疴北至漠上也罢,不过是尽力将能想到亦能做到的做了,不叫后人麻烦而已,倒不是不信任。” 曹蕴似乎想及往事,颇为感慨,说毕后仍有些意犹未尽地问道:“玉渊你既为老将军嫡孙,是老夫世侄。今次乡试至江南,老夫虽是武官,也不可能往江宁去,但若有什么难为之处,竟告诉老夫无妨。” 贾珠也状似感动莫名,于是拱手诚恳说道:“晚辈倒还真有一件。” “哦?但说无妨!” “晚辈素无文名,虽然无妨功名,到底怕届时有那一等小人背地叨咕生事。晚辈一路行来,便有些想法,只是竟不知选哪个题目方好。” 曹蕴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又感觉不对,但仍颔首慈祥微笑。于是贾珠愈发诚恳无奈地继续说道: “其一便是因此事而起的,晚辈想着抛砖引玉以免今日漕粮不能满额抵京的事故,故名曰漕弊论。” “其二则是因漕粮原也来自田垄,去岁之灾使今年税粮不丰,乃至于朝堂更改税制为摊丁入亩,故名曰田赋论。” “晚辈想着二择一便可,只是犹豫不定,世伯意下如何?” 什么意下?秀才、举人写文评议时政是本朝传统,老夫堂堂一品封疆大员,那是能轻易表态成政论的?! 曹蕴深深地看着面前这位貌似温恭的年轻公子,确实是老将军的嫡孙。 亏他险些还以为金陵贾家出了淳朴良善的道德君子呢!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16. 16、济人须济急时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7. 17、众口讥嘲掩耳走 淳朴良善的道德君子贾珠直到江宁心情仍不爽利。 一来自然是那位世交漕运总督的缘故,虽说到底也没拿他怎样,且最后贾珠也算是勉强出了一口恶气。但那层出不穷的小手段到底叫人生厌,以至于一路上邬越虽然识趣,贾珠却是看见他就有些糟心。 二来便有些不大好说了,乃是这位一贯有些自命不凡的公府公子卡文了。 当日虽说那些话是他故意为难曹蕴,但并非信口雌黄。贾珠甫一至江宁,便已有文集文会之类的帖子送至府上。他进学后的几年里,岁试、科试皆已“长居京师,往来不便”为由在顺天府考取,故有些消息灵通的见了江宁贾府旧宅开始打扫的阵仗,说是迎接从京师来的正经爷们,便有猜测是贾珠来江南考取乡试的。 贾珠倒是不图文名,但就算他当个财神爷,也不能只干看着别人一文成名吧?怎么着钱花了,甭管这些士子愿不愿意,他也要听个响儿,叫他们高低要乖顺地吹捧几句才好。 唯独他不甘心拿旧作凑合,安心要新写几篇大展其才,可惜都是不尽人意。 至于第三重缘故,便是那位江南盐城的生员游艾了—— “珠大爷!游相公被人打了!” 茶鹤进了书房,等着贾珠拿笔空悬了半晌,眼见得墨都要滴到纸上却仍一字未落后,又无奈放回笔搁,这才开口小心说道:“游相公在鸡鸣寺被打了,如今被寺里的和尚救了,只是说游相公身子单弱没法子行走的,如今还在庙里。” 贾珠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被打了?他游光祖比咱家小丫头们都胆怯,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了?还在庙里?骂如来佛了?” 他说完竟还抬头看了看窗外的万里晴空:“那不应该是雷劈吗?” 茶鹤乘贾珠不察,有些妒忌地瞪了另一侧侍墨的寸翰一眼,接着才低头说道:“之前他们邀约要登鸡笼山行文会,就是您说人太多懒待去的那个。游相公一早去了,不知怎么没几个时辰就闹将起来。如今咱们的人已经去接了,寺里只乱哄哄地围着许多人,因此又折回来问问大爷的意思,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游艾和邬越二人自淮安清江浦都是与贾珠共乘客船来的。至江宁府后,贾珠叫人替邬越雇了一艘船,免得叫他使用了自家客船后再闹出之前那般似乎有干系的麻烦来。 而游艾一个穷书生,贾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叫他像之前自家想的那样庙前卖字画吃饭住宿,左右金陵的宅子也大半空着,住进来却也正好也像是凑趣的相公陪客,只不过常常叫贾珠无趣就是了。 万万没想到,游艾没在寺庙前卖字画,倒是进寺庙里头闹笑话去了。 左右也毫无头绪,贾珠笔一搁,叫寸翰收拾,换了衣裳乘着马往鸡鸣寺去了。 而鸡鸣寺里的游艾也正一边抽泣一边含糊地分辨。 “可……可是鸡鸣寺就是很有钱啊!前朝的时候不是就有万亩良田了吗?如今……嗝……如今他们说这是住持集资置办的也好、募捐买下的也好,这些公田不是都在雇佣佃农吗?种出来的粮不是一多半供僧众们吃了吗?” “游光祖!你怎么不听劝呢!这是你纠结寺田摊丁入亩的事情吗?啊?你知不知道,多少清贫过路士子,都要仰仗寺庙供给饭食住宿啊?你不能如今被人家贾公子养着你就不给其他学子活路罢?你要是半路没被贾公子捡到,你也得住!” “什么捡到……我没、我不会借住寺庙!我一直都是租赁的!” “你……好好好,就算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要说人家寺庙不是潜心佛释呢?现在明摆着就是今年五月多了,田依旧荒着没有佃户种嘛!白白亏了!你以后要写策论,你不讲讲朝廷政策的纰漏,反倒教民众忍受苛政?!这是读圣贤书的道理吗?” “可是天下佛寺里的佛、菩萨确实都是泥塑木雕,确实不需要米粮啊!僧众为什么就不能耕田呢?为什么就要田荒着到交不起粮的地步呢?” “你以为僧众是像你这样不学无术的人一样没事干吗?僧众也很累的,也要做早课晚课的!” “那既然累,为什么不换一个轻松一点的呢?比如说去将寺里公田耕耘了呢?” “诸位!” 吵吵嚷嚷的人群里突然高声响起来一个声音,吓得榻上鼻青脸肿的游艾一哆嗦,原是个膀大腰圆的士子越众而出,向着四面八方的人团团拱手,然后一指指向游艾:“诸位,在下素知此人,乃是个欺名盗世之辈!” “在下有好友,乃是堂堂绍兴名士,唤作钟雍钟叔尚者,与此人在四月时曾同成一船!当时有漕丁不识文华,欺辱船上士子。乃是我友带着他们几位生员逃至淮安,要向漕运总督讨教公道!彼时所谓贾公子也不过总督身旁陪侍而已,却是此人花言巧语出卖我友以求托付勋贵门下!” “诸位试想,金陵几大家里田连阡陌,我等谁人不知?怎么不见他分说贾家的田赋?偏偏盯着常年接济危难贫困的寺庙?此人之心,路人皆知!” 人群还没来得及激动叫好,便见众士子如潮波般向两边荡开,一美服华冠、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从中行来,后面还跟着骄仆侈童,亦是绫罗绸缎。 正是贾珠。他本向着游艾走去,临到头忽然一转,手里提着的马鞭指向方才慷慨激昂的士子,笑了一笑说道:“你过来,尊姓大名?” 那士子方才仿佛一个武将一般激烈,此时倒文质彬彬地谦和低头作揖:“在下秣陵赵潜,字宜沉,正好与江宁所距不远。在下自幼仰慕宁荣二公,乃是从小便常往来江宁,以追思太祖创业时名臣良将。” 一片难以置信的寂静中,贾珠点头感慨说道:“我倒是更喜欢你方才正气凛然的样子。” 他说完也不管被噎住的这位不知叫找钱还是赵钱的士子,转头盯得游艾一瑟缩,接着便在其人惊恐的目光下,一摆手示意跟来的一干家下人,径直将这位游相公放上春凳往外抬。可怜游艾惊慌茫然,生怕从这窄细的凳上摔下去,也不敢放声反驳一句的便被轻易端走了。 贾珠掸了掸榻上的灰,撩袍一坐,只盯着这位据说叫找钱的士子笑道:“兄台莫介怀。在下虽是江宁人,长居京师,乃是也染上了不尚文华的陋习,倒是请兄台海涵。” 赵潜立即拱手海涵:“不敢,不敢。” “那好,”贾珠继续温和笑道,“是这样的,在下不过区区一生员,连举人都不是,不过家门勉强有些薄财供在下挥霍倚仗罢了。漕运总制何等亲民平和,在下求见倒也能见一面的,至于‘二字’万万当不起。既钟朋友声望卓著,在下怎好在一侧平白扰了总制的雅兴?此等荒谬之论乃是欲加之罪,在下必要写信向总制解释澄清的,不知兄台是否愿为在下举证?” 赵潜乃是张口便要举证几个发表过荒谬之论的名字。 贾珠听了两个便止住了他,也算是知道把游艾逼到这份上的都是些什么货色。此时起身往外走,只到了门槛处又想起来回头,环顾众人后说道:“在下备了时鲜,日后请帖送至,还请各位万莫以在下粗鄙而推辞。若能携各位佳作,在下愿为众人公选的时文刊印,以效前人文会雅集之行。” 他看着明显意动的众人,本想说及田赋之事,见此也懒得再提,兴致索然地出去翻身上马,一拉缰绳回去了。 而此时的游艾,正在贾府那间书房里被上药的小厮按得直哼。 “光祖,方才在寺里,你但凡有现在叫痛的这个劲儿,也不至于被人怼得满头是汗。” 贾珠没等小厮,一掀帘大步流星地进来,冷笑坐在游艾面前说道:“我以为是何等人叫你为难了,不过是些头脑空空又不禁吓的乌合之众。我竟不知为何一点言辞都能骇成那样的人,也不是什么进士、文坛盟主。你都被人说是借光了,怎么借的只是谄上的污名,威名是一点也没借到啊?” “我……”游艾嗫嚅了半晌,只道,“还是颇有几人为我说话开脱的……” “那几人在我这吃了几次饭听了数场时新戏,当然给你帮腔。”贾珠无奈,“光祖兄,你好歹也是一样的生员,怎么硬是叫人以篾片相公视你呢?明明你也没为我开脱什么嘛。” “还是有的。” 游艾忽然抬头,顶着一张青肿的脸认真说道:“他们殴我,是因为我说既然朝廷叫摊丁入亩,鸡鸣寺这样的名寺古刹不管能不能担得起万亩良田的税粮,也要摊丁入亩。因为高僧大师是超脱世外的,但田亩不是。于是住持便说因此政使寺里钱粮不足,无法再如以往一般为一些士子提供饭宿。可天下施政,不应该有以僧俗、男女、穷富等偏袒的道理。但事实上,我确实还是偏袒了。” “我……”他在贾珠逐渐变得平静严肃的目光下忽而一抖,有些期期艾艾,又有些坚定地说道,“我也不知你们勋贵豪门所谓如实交纳田赋是怎么回事,而且、而且我也知你们放印子钱,素来也没有非常之高,只和此地大户相当。但是金陵也确实有什么‘护官符’,决不只是因勋爵、财势等才有的虚名。但无论如何我再有什么想头,也不会妄自与他人言语,只能说与你。” 贾珠素知自家的腌臜事,此事听游艾没头没脑的怀疑,一旁作为公府豪奴的小厮内里已有些愤愤,只不敢显露。倒是他依旧平和,想了想说道:“你应该知道若你有什么妙策高论,我很容易叫人替你刊刻扬名,也为你今朝桂榜助力。便是一时没有,有这等念头,要什么文献或盘缠去走一走,也不是不可以。既然我在,你便不需忌讳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游艾低头黯淡说道,“可我文章素来只是勉强,否则也不能几回乡试落第,乃至于副榜都上不得。这些见识想法,可能也只是因为家里世代是盐工的缘故。如今因为家中人丁兴旺,方才有了些薄田,也能供我读书……我其实还是觉得,朝廷之政挺好的,只是说不出所以然来。” 贾珠沉默一会儿转而问道:“那钟雍我原以为只是酸儒,竟如此诋毁与你。你若是……” 话没说完,便见游艾一阵猛烈摇头。贾珠不由奇道:“这有什么?‘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实在不必纵容这么一个跳梁小丑。” 游艾肯定地说道:“你肯定没读他的尚书注疏。” “为何?” “因为确实才华横溢啊,强于皓首穷经的老儒许多。你不是要交结人才吗?他文章做得很好,以后一定能入进士第,为一代文宗也说不定。难道不值得关注吗?” 贾珠直接推椅起身,深吸了数息方才低头看向游艾,冷淡说道:“我看了。他将先秦时流传的尚书词句摘录,与古今文比对,又结合参照历代治书经的大家文章,确实非腹有乾坤者不能为的大手笔。但如今既然我已知他治学之法,便能照他的法子找些你所谓的皓首穷经之士按图索骥。” “品行固然有高下,但若于我有碍,我宁愿取其才而弃其人;诸子学说皆有所长,但若于我有害,我宁愿废其文而改其言。” 他缓和了一下语气,微笑说道:“不知这样说你懂不懂。若你明白过来,就替我选一选那些以请帖、书信为名送来的文章,然后过些天为你介绍个清河姓崔的举人,让他这个闲人替你改改八股。” 游艾惊愕难言。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17. 17、众口讥嘲掩耳走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8. 18、人间有味是清欢 游艾横扫百家文章如卷席,而贾珠对信夜深吟苦未成章。 之前在船上未过淮时,何驾长与他说起摊丁入亩时,他明显听出有地方官吏故意歪曲中央变革税制的意思,以及江南多有地方大族仗着小民闭塞愚昧来哄骗拿捏。但何驾长本便是因着常年走南闯北才被赖大、林之孝等推荐给贾政王夫人的,如何能像无知小民一样轻易以为摊丁入亩是交丁口、田亩两重税?①纵使不知朝廷此政的缘由、利弊,也不至于如此无知才对。 既如此,何驾长看着再老师殷勤,凭他行迹言语便有蹊跷。只是无论他是借此告诉自己江南民情也好,还是也听说了世交次辅甄桐总专此事也罢,都被那漕船之事岔了过去,后来亦不再提起。 但事实上,贾珠并未忘却此事。在淮安停留的时候便已送了书信到贾政、孟端两处提及,几天前才收到了回信。贾政不出意料只是个“知道了”,孟端却在信里说,要是真有兴趣,不妨实实在在了解后将感悟做篇文章。 贾珠当然不可能说他忽然没了兴趣,不如就此罢手。只是原先可与不可之间的文章,如今却少不得要打十二分的对待。唯一可幸的便是大概孟端也知他近来也许无心,且文章题目又极大,竟不曾说定日期。 其实文章最要紧处并不是无话可写,乃是贾珠不知从何落笔。可写的当然有很多:地方士绅的对抗,江南地区整体的消极,落实此制时层层官僚的歪曲……若他是求名的寒素士子呢,放胆来言利弊便是了,左右只是年轻人嘛,朝廷也不少这一个士子抨击朝政,想来好脾气的次辅也愿意为年轻人扬名的。若他是那等鸿儒博生的文章大家,那便从历代礼制、律令阐述田赋变迁,估计也能一字千金。 但他的文章虽好,只是科场足用。至于针砭时弊,经过漕运总督一事,他确实是涨了记性,万不愿再叫人指着他的名头乱惹事,平白叫他恶心。 于是他顾念颇多,反而迟迟无法落笔。更可气的是教崔原此人知道了,这几日时时做些行迹言语来碍眼。 就比如此时。 “玉渊,你往对岸看什么?江宁多的是织行机工,少有耕作的老农,看对岸是看不出田赋论的。” 清早细雨迷濛中,贾珠共崔原、游艾三人正坐着乌篷船沿秦淮河往雅集中去,这俨然是崔原的主意。经铁网山一行后,崔原是宁死都不愿骑马了。 秦淮河自通济门入城,西行五六里,向南折入聚宝门。因为是清早,虽然雨烟中一片模糊,秦淮河上也没有像夜间一般华灯高照。江宁织行虽多,秦淮河畔可没有,相反却尽是清水砖墙的河房,沿途绮窗丝障、十里珠帘②。 河房租赁起来不比京师便宜多少,小小一屋一月便要□□两银子,只是贵而值。单不说夜里秦淮水波迤逦的流光,只白天河上的画船箫鼓来来去去,吴侬软语喁喁娇笑,便足以醉人了。 今日正值端午,船家预备着夜里灯船盛会,秦淮河上热闹得不行。反倒是岸上的行人不多,远见着的就是几个花白了头发的老妪撑着油纸伞彼此说笑着慢慢往家走。还有几个着裙屐的少年挽着一大草篮的花,一路和覆额的女孩嬉笑一边叫卖,也不撑伞,踩着水洼嘻嘻哈哈。 “我看你是昏了头,那边都是旧院③,做的是纺织的生意吗?” 贾珠等船听了,踩着晃荡的船上岸,转头冲对岸抬了抬下颌:“我是在琢磨那边的水楼,一个个雕梁画栋的,只是露台上大多都有女客,竟找不出几家民居寓所。我记着这里河房价格并不便宜,这些旧院倒是有钱。” 崔原笑道:“只要丧了天良,钱都好挣,此事个钟曲折你一勋贵公子应比我知道良多。” 贾珠还没来得及答话,跟在两人身后的游艾忽然出声认真反驳道:“时元兄,玉渊并不是这样的人。” 崔原本想给他解释自己那只是开玩笑,但经这几天他也算熟悉游艾为人了,又怕他絮叨,只好无奈拱手承认。一旁的贾珠神色倒是平静,但崔原只看他走路带风的身影都知他此时的得意。 端午的雅集乃是前科江宁县的小三元袁绶所请,明岁这位袁绶也要赴京会试的。他家本是此地普通缙绅,唯独其母乃扬州大盐商闫泛的独女,当年陪嫁十里红妆,如今也算是富有万金的家业了。 袁绶在江宁这等地方能连中小三元,文名亦盛,此等人物设雅集当然要去。更何况这些日下来与这位小三元也很熟悉了,为人长袖善舞,确实令人颇多好感。 秦淮人家悬桩拓梁为河房水阁,文人士大夫们便在此宴饮、雅集、寓居,旧院多也是这个缘故,觥筹交错时总要有位擅风月的女校书才生色。不等僮仆叫门,便有俊俏的小娈童殷切地开门打帘,水楼看着狭小,进里才知竟别有洞天。 此处当然比不得荣宁二府或金陵旧宅的豪阔,但小而精,步步变幻成景。有对弈的、饮酒临观河景的、观摩古画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人倒不是很多。 此时厮见已毕,崔原被他同榜的一位举人拉走去看画,贾珠向袁绶笑道:“我以为你下帖子请的人多,这边的房楼看着又小,本还犹豫要不要来。” 袁绶笑道:“既然你包了晚上的灯会,白日里不如我们几人小聚一下,那等俗客便不见也罢。”他往崔原那里看了一眼,奇道,“游光祖呢?刚刚我看见你们下船的时候人还在的。” “他不是和你推辞了吗?乃是他有个什么朋友经过江宁,他去龙江驿望候望候,顺路而已。” 贾珠这便是有意瞒袁绶了,不然难道和他说游艾死活不肯来,说既然将遴选文章的事儿托付给他,虽然今晚便能见着这些人,他也要去书肆看一看某些人的文集是不是沽名卖直,或者只有寥寥几篇可堪入目。 说实话贾珠倒没觉得愧疚。游艾不知是不是有种做科考主考官的感觉,这几日非常专注此事。乡试在即,崔原倒愿意替他看文章呢,也要他写才行。 据说这几日游艾出门时,之前殴过他的士子非常殷勤,不知从哪听说是游艾替贾珠圈人下帖。文集经得多了,吃喝玩乐随便写篇文章应付而已,只不过端午秦淮灯会可不是谁都能在河上船舫与娇俏姑娘们调笑的。 按茶鹤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厮说法,对此时江宁的士子们而言,游相公亲切得宛如旧院的妈妈。 袁绶也只是一问,接着便笑道:“既然你二人来了,便叫人上席。” 他原想着自在些,于是叫人拿了什锦攒心盒子,各样都捡了一些,凭各人爱吃什么。 茶是江宁紫金山上专门栽植的云雾茶,鱼是玄武湖里的鲫鱼,芦笋、芦蒿源自江心洲,藕与莲子采自莫愁湖。食材时节倒有些对应不上,但几乎都是江宁本地的新鲜出产。 “江宁名菜炖生敲还得是袁兄家的,才叫我这太仓人回味。” 那边拉着崔原看袁绶新得的仇英《弹箜篌仕女图》的王枚,立刻放下古画,拿筷著捡了一块惊喜回味道,又转向贾珠笑道:“今晚便看玉渊能拿出什么来,好叫我见识见识京师朱门的佳肴。” “那你得失望了,袁兄这是沾了本地的光,我难不成来这儿还带着一群庖厨不成。”贾珠瞥了一眼那副美人画笑道,“倒是你,只贪口腹之欲和眼底风光,仔细作文章拿不出手,教人瞧了笑话。” 另一边有人起哄道:“不如袁兄透露一下做法,好叫我等回去也学舌让人做的,免得日思夜想。” 袁绶笑道:“这些菜我都熟知,都说了其实也没什么。” 他点着炖生敲说道:“炖生敲讲究‘生敲’和‘明敲暗炖’。生敲是将鳝鱼活杀去骨,拿无味木质的木棍均匀敲松敲散。‘明敲暗炖’讲的是入锅,炸透成银灰色,用五花肉和蒜头出油出香,调火大小来炖煟,显出这等油亮的酱色来才是上乘。” 外酥内软的鳝肉在口舌间嫩滑咸香,汤汁香气四溢,袁绶抑扬顿挫地一讲,仿佛又愈发美味了些。 崔原在旁边笑道:“我虽不是江宁人,旁边这道凤尾虾我倒知道。之前在京的时候,玉渊家里那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道算是难得好做的了。你们也知我是不如这袁贾二位豪富的,于是我问了法子回清河后亲自试了一试。” 众人哄然,旋即都忙问如何,崔原摇头笑道:“不好说,感觉没熟。又加了些火,直接成了黑虾。” 凤尾虾虾肉洁白,虾尾艳红,宛如凤尾。入口时虾味鲜香满腔,酥嫩并有。袁家下人还按金陵的习惯配了碧青的豌豆。色泽之清丽,明显和他口中的黑虾不是一品种。 众人又看向贾珠,纷纷说道:“该不会是玉渊故意藏私罢?” 贾珠笑道:“我只知为何叫凤尾虾,不知如何做凤尾虾。时元统共在我家没几天,谁知道他什么时候竟与我家人勾连起来,背地里说的话我一向不认的。” 他指着另一道芙蓉鲫鱼向袁绶说道:“此菜我一吃便知是六合鲫鱼,是也不是?” 袁绶笑道:“六合鲫鱼乃金陵风物,你在京师如何得知?” “六合龙池的鲫鱼不是被点为贡品了吗?之前我家得了几条。” 贾珠轻描淡写地略过贾府年年得了不知好几条的事儿,只说道:“不过我家里常做的是汆汤而已。鲫鱼肉嫩,也少有河腥,老人吃得惯。” 袁绶惊讶问道:“鲫鱼讲究体大肉肥、鲜嫩无味,死后便柴了,如何往京师送得?” “水箱,加急从驿站换马跑到京师,其实还活着。当然到底由南至北,也须急杀即吃。” 此事对京中勋贵算是平常,然而这些江南士子不免惊愕,然后心绪复杂。 有人便当即皱眉说道:“天子享用南方风物倒不算什么,只如此是否太过靡费?” 崔原说道:“靡费?那按你说的,天子如何享用南方风物啊,南巡吗?” 竟然颇有人赞同,连以才学机敏著称的小三元袁绶也不禁点了点头,笑道:“这里正好便有一位家里接驾过的人物,一应叫他家里担了就是。” 贾珠看向玩笑提出此议崔原时,正巧崔原也回头看过来,面上还有不经意间带出的惊愕,俨然是被这群文章冠盖江南同辈的才子们所表现的天真和无知惊住了。 只能说崔原见的还少,没见过詹事府一把年纪的老儒只会道德文章的样子。 贾珠也不好为人师,只顺着他的话摇头笑道:“甄家接了四次驾,多有经验,又不像我们阖家都在京师。这等风光还是叫他们沾了的好,何况他家现下便有位阁臣常在君前呢。” 袁绶拍案说道:“不然,不然,要真有此事,我等必然助你,谁叫他家那样的诗书大族,这些年竟没有一个文华人物。不如今晚的诗文题目就是怀古!怀昔日圣人仿尧舜巡南故事!” 贾珠笑道:“题目已经拟好了,且去问崔时元,都是他的手笔。倒是我专门去了江阴一趟,与咱们江南的蒋学台说定,届时文集整理抄毕,请他与卜藩台点评,然后送至京请周祭酒做序后刻印。这可算是看在咱们此饭之谊上提前说与诸位的。” 学台便是一省学政,之前经过科试、岁试磋磨的士子们简直不能再熟悉。藩台即掌一省民生的布政使,江南士民也不可能不如雷贯耳。至于最后一位在远在京城,倒是不熟悉,但无论如何那也是国子监祭酒啊? 书生意气当然不惧怕当官的,但这不是官太大太有干系了吗?!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连蒋学政青眼有加的小三元袁绶都有些慌,盯着贾珠问道:“这事儿你不早说,我好歹多备几篇文章……到底什么题目?!” 贾珠只摇头,崔原戏谑:“小三元不是说了吗,怀古啊!” 袁绶深吸了口气:“那你二人?” “不做,免得有人讲不公平。”贾珠笑道,“袁兄要是为难,就也不做了,与我等评议观众人大展奇才便好,现在就告诉你题目。” “不要!二位安心看在下文倾秦淮便是,且观有何人能冠我袁绶之才?!” 袁绶越说越有底气,乃至于最后顾盼左右,扫视众人起来。众人无论赞不赞同,倒也应和起哄起来。 唯独看至最后一人时,却见那人方才从食盒中抬起头,在袁绶自得的目光中,对着空空如也的食盒缓缓打了一个饱嗝。 正是昔日的太仓案首王枚。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18. 18、人间有味是清欢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9. 19、六朝风物秦淮水 士子雅集必有诗文。 虽然袁绶不像贾珠那么大手笔,但是好歹也声名在外,早就对刊印文集熟门熟路。因王枚吃的最快,正好多做一些,于是王枚又做了誊录官。 题目也不难,因为在座的举人、生员都是这一科要参加的年轻士子,叫守门的小厮随便抽了一本四书,按着人数翻至该页上取了前几个字,只几个年纪稍长的不免抱怨了一句“好些时候没有做过这等截搭题了”。 截搭题只在乡试之前的几个科场里有,在江南这等科考大省,截搭题不仅要文理做得通,还要做得妙。这反而叫几人记起来,问贾珠有没有截搭题,得到否认后才长舒一口气。 蒋学政任上确实没难为学子们出截搭题,但这万一答不好,呈至蒋学政面前,估计本乡的县尊都要恨他——哦你治下的文教,就这个成果啊? 等至酉时,贾家下仆来请的时候,众人方才从袁绶这里出来往河上行。此时将至暮,预备夸耀的人家早将灯船提前停泊在河面上。其他人还预备着等候亲友兄弟,有些甚至还要等候家中姊妹妻女。秦淮河上多娇娃,惟在如端午这样的节日里,江宁风尘女子能与深闺大院中的仕女在咫尺间欢笑。 崔原倒是也无亲人、也不会友,只像在京城一般一人一路跟着贾珠说笑,一直行至桃叶渡,方才看见和寸翰说话的游艾。 “光祖,”崔原走近时看见游艾额上密密的汗,吃了一惊问道,“你做什么去了?只你一人?” 崔原和游艾相处并不长,并不了解其家境。游艾知他意思,详细解释道:“家父在盐城,我并无兄弟,也无家室,所以我才一人在此。昨日时元你写好题目后,方才我看着叫各位上船的行首一一誊写了,风干后挂在船上。” 游艾才智平平,唯独“认真”二字上相处过的人再没不服的。崔原与之虽不熟悉,只看他每次受人所托,必披星戴月地做完才罢休,也难免动容。 游艾说完,便又匆匆跑去与各位来准备提前入舱的行首们接应去了。秦淮河一带各船各院的行首们,才华不输江南的士子们,几乎个个名动东南。按俗情,游艾为生员,亲与公府的贴身小厮去见她们交应,才不算辱没了她们。 崔原却有些不赞成,他知游艾并非那等轻浮浪子,便皱眉说道:“我只觉你对光祖,却有些像对你家清客相公。见这些行首们虽说外人觉着风雅,到底与他脾性不符,倒不如换了你家的人去。” “不是我着意如此,而是光祖不安。” 贾珠说完,也没管发怔的崔原,看见一艘画舫缓缓驶来停靠后,在一众家人的围侍下登上了那艘画舫。 与其叫它画舫,不如称它为楼船。 这是极为笨重的船,吃水很深,在不宽的秦淮河中,仿佛是从秦汉古籍中走出的庞然大物。船上楼高十余丈,檐牙高啄,雕甍绣槛,几乎和河畔两岸的水楼齐平。 此时桃叶渡人语喧哗争渡,有小篷船挂着羊角灯,已经迫不及待地迎着沉暮率先亮了起来,星星点点地镶嵌在秦淮河上。崔原跟着贾珠一层一层地往上,直到站在第四层,居高临下地眺望着载着无数船舫的秦淮河时,他竟然有些莫名其妙地慌,忍不住转头问道: “要开船吗?” “不开,那些桥不够高,怎么开得过去?这楼船是拆开后在秦淮河上又拼建起来的。” 贾珠俯视着秦淮河,一时间竟也有些沉醉,一会儿方才从这等他不曾见过的江南美景中清醒,转头对周迩说道:“点灯。” 秦淮河船舫上的人,两岸水楼凭台而望的人,自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乃至于栖霞山、鸡笼山上的人,仿佛都看见了烛龙火蜃在秦淮河中昂然抬头,接着仿佛听见了灯火震耳欲聋的召唤,前后蜿蜒停泊的数十的大船舫接连俱亮起了花灯。 宛如银河骤然落在旖旎的秦淮河,又似蜿蜒的火龙在粼粼水波上咆哮。 光耀天地,几如白昼! 在一片轰然叫好中,各船舫上扬槌击鼓,同时曾经做过国公仪仗、迎过圣驾的喝道官,或本人、或徒弟,在每艘船舫最上一层行首娘子的旁边,掀开帘栊,亮开嗓门高喝: “请贵客登船!” 崔原恍惚回头问道:“这便是你瞒着我做的大好事?” “我如何瞒你了,不是与你说要做雅集吗?” 贾珠不知为何站在灯影处俯视着整条秦淮河的热闹,看起来竟然有点冷淡:“画舫,名姬,花灯,美酒,诗文,还有金陵秦淮……雅吗?” 拿到请帖的士子知道这句“请贵客登船”,那帖上沾着金粉的笔墨便是这么写的。只是无论如何都不知竟是如此大的阵仗,恍恍惚惚地拿着请柬按图索骥得了上船的邀请。即便那些名动秦淮的行首娘子高坐上层,自己不能轻易上去一睹芳颜,也足够震悚沉醉了。 每船一位行首娘子,写着行首姓氏的宫灯被高高挑起挂在最上头。她们带着自家的同样知书达理的姊妹,为上船的士子指点诗题、文题,乃是每船一种题目,作五言八句诗一首,并一篇或散或骈的文章。 行首娘子既为监场,作完后诗文亦呈与行首娘子,黜落其中不合规制、不合音韵的,再下芳评,汇总交于楼船处。 纸是宣城宣纸,笔是歙县徽墨,笔是吴兴湖笔,墨是高要端砚。菜是江宁名楼掌勺,酒是十年陈的花雕酒。船内布置没有满眼金玉绫罗,而是以一种清雅精巧的、却不符登船人规制的形式来布置。 仿佛那别名状元红的美酒一下肚,人已经飘飘然起来,见着了自己登科入仕后的佩金带紫、鸣锣开道。 崔原眼力极好,不像那等士子还需名姬费心含蓄地介绍,便已经认出这些的耗费不菲。他问道:“你如何来得这些钱供这等花销?” 贾珠大略解释道:“过年时淮扬豪商来我家中拜年时由我应酬,说起江宁端午灯会之事,我便邀请他们一同办个大的。文房四宝、绫罗绸缎、花灯彩饰,这些都是这等豪商筹措的,否则今日如何不见他们的船?” “其次,前几日见藩台和学台时,我看他们办的差不多了,问藩台要不要官府也与民同乐。于是借到了人手,并以其名集合了这些名动秦淮的行首们登船。花雕酒是我出的,确实贵。” 崔原半晌问道:“这些行首们如何为你以……以……藩台的名义劝说的?” “不然直接告诉行首们,你们也需要这么一个能出现在正经诗文、和抡才大典有关的名头,来多少遮掉些轻浮艳色吗?这也太不尊重人了。”贾珠这会子倒笑了一笑,在一片喧嚷中低声说道,“至于藩台,二品大员,想必不介意这点小事。” 也许日后可能被御史拿做弹劾材料,但毕竟也算是风流韵事。 崔原总算发现了,贾珠可能会悯下,但绝对不敬上。 崔原最后问道:“那为何准备的是花雕酒,取它别名是状元红吗?” “是因为它不算太烈,免得太多人吃醉了撒泼。” 斗酒诗百篇,挥毫如云烟。 诗文当然难写,只是一船上总有分到那么几个口占才子。农耕、讼狱、人治、国用……典籍文章中的治国题目,此时在和庄重文章背道而驰的旖旎奢靡中,在行首名姬的催促和评议下,纷纷轻易落纸。 当诗文被快腿的小少年跑去送至舱上行首处时,便有凑趣的人高声吟诵那位士子的大作。 有些好名又屡屡在科场受挫的士子,明明为了文章未曾畅饮,却酩酊大醉一般飘飘然起来。 崔原俯瞰着那些船舫,苦笑说道:“这得看他们的捷才,还有清净自持的心智。只是大多士子连我都不如,好歹见识过京师繁华,而他们其中有些这还是第一次来江宁。” “如果这等声色便能轻易迷了眼,日后想来也无甚大前程。”贾珠戏谑相问,“你怎么不担心行首娘子们没眼力和辩才评议士子们的这等庄重文章,是因为你知行首实高这些士子良多吗?” 崔原一时不知该承不承认,竟哑口无言。 行首们在船舫的顶层露台上,在士子们的屏息等待中,将一张又一张的诗文寥寥数语点评后,不合格的文章在手中一撒,描金暗花的纸便在秦淮灯火和江宁夜风中翩跹落下。 仿佛是前几年那些扬州盐商斗富时,在镇江金山寺上挥洒下的金箔,但更像是稗官野史中的上官婉儿,临楼评议抛洒诗文。 “你不怕这等声名过大,引来旁人以为你家中财富倾国吗?” “所以才要有藩台这等官面上的人物参与、做序,他们自会替我分说。之后日常与几个袁绶几个议论时文也就罢了,我要安心准备乡试,故我现下只会忧心还不够令人印象深刻。” “什么?” “我要让明年端午灯会的时候,还要津津乐道于今年此刻,并且变成此时秦淮上众人日后的谈资。” 贾珠刚说完,只见有小厮跑上来禀道:“珠大爷,果然有相公不服行首评议,似乎也不愿为咱们所拣选。” “既想在我的雅集中扬名,却不肯按着章程行事……正好再借他之力助我。” 贾珠哂笑一声,又和颜悦色地对小厮说:“那就告诉他我的意思,请他上来与我辩难,每句都叫人一一为诸人高声唱出,好叫人听见。问他如何?”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19. 19、六朝风物秦淮水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0. 20、清谈敏捷辞锋出 那位叫嚣着不公的丹阳士子被引上楼船。 且说江南的功名素来是天下一等一的难考,而此番所邀的士子有老有少,但最差也是生员。在文名极盛的袁绶等人与贾珠谙熟并欣然应允前来的事儿传开后,几乎无人不应,更何况还有那一等本便巴不得有此机会好教攀龙附凤的。于是几日来纷纷投卷不止,这也是科场风俗。 而自游艾替贾珠分理诸文之事被他教家下人传出后,几乎从前对这位久试不第又贫困潦倒的盐工之子最是贬斥的一群人,似乎一夜间悔悟过来。只游艾不知内里,但他整日奔波,连自家的八股制艺都顾不得,如何再探寻这些人幡然醒悟的缘故呢?也是教这些前倨后恭的士子愈发不平。 这位丹阳士子便是其中之一,当初将游艾殴倒在鸡鸣寺的众人,也有他一份。 从第二层始,每层中间便有一个天井,好教上层贵客俯视下层的。而丹阳士子自迈入楼船始,便迫不及待地往上望,却几乎一无所得。 楼船内的陈设之简单,远不如丹阳士子之前所在的船舫。几名极清俊的小厮看似谦逊实则倨傲地将他引上楼,丹阳士子倒先有些忐忑,后来却因着自己莫名感觉到的轻视而愤愤起来,这种情绪竟在他见着崔原后最为激烈。 贾珠低头读这位丹阳士子的诗文,等他听见脚步声抬头时,只见这位自己其实眼熟的丹阳士子面色潮红地怒视崔原。一时意外之余,多少还有点失望,小声侧头对崔原说道:“嗳,盯着你这一副虚不受补模样的文弱公子干什么,他眼神竟也不好。” 崔原还没来得及回头怒目而视,便见这位丹阳士子已经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向前一步对着贾珠拱手说道:“在下闻贾公子欲与在下辩难,是否?” 话音刚落,只听楼下的几位老喝道官为周围观热闹的船舫游人一字不落地高声重复,丹阳士子委实没有享受过这等待遇,受惊之余气概都折了不少。 原来没认错人。贾珠将诗文一卷,只应:“是,称某字便好,请君发问。” 丹阳士子开始流利地背诵方才便想好的措辞:“在下不解,既然公子……嗯,玉渊,既然玉渊为此雅集,又以严肃题目为文题,以严肃格律为诗题,如此庄重文华之事,如何能教那等无知轻浮女子参与?更何况还是择选评议?况且为女子者素来偏狭,因一己之偏爱而不公,岂不寒凉众人仰慕圣贤、追怀古事之心?” 贾珠应声答道:“在下既然在秦淮灯会邀此一集,便是取今日士女可以同乐。士为乾,女为坤,故《象传》云:‘天地交泰’。女何以不能参大道?‘含万物而化光’,《易》中所教,君要驳斥吗?” “更何况乾德教士人为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君今聚于此,与在下辩于此,然而君居宽否?行仁否?何处鄙薄之言?君嗤他人之不公,忘己之文亦薄。这是仁吗?是宽吗?请试为我答之。” 如今求功名者必精四书,选治五经中一部,其他什么判、诰之流都是临时抱佛脚就完了。丹阳士子那能想到这位众人皆知的治《尚书》的贾公子先劈头盖脸地说了一堆《易》,主治《诗经》的他那能及时反应过来呢。 但无人可以认为这理所应当,因为这是《易》中的乾坤两卦,而这里是江南江宁。 丹阳士子终究没有当众夸赞自己既宽且仁的勇气,半晌说道:“可是在下与诸位,寒窗苦读许多年,诗文那里是整日做风月之事的女子所能看懂的?况且在下之文何以得‘薄’之说?” “诗为小道,但非尽心至终世,不能企其成①。君所鄙薄之风月女子,应酬往来,专注诗词唱和,而君攻于时文,难道有错吗?今音韵不定,已然宽大,君诗之格律犹然不合规制,这毕竟不好吧?其实顾行首只评了君所作之诗,不过既然君有质疑,在下不好不多言。观君之文多引《诗经》……君治《诗经》吗?” 丹阳士子警惕答道:“是!” “那君想必对《诗经》三百篇了如指掌了。敢问君,《诗经》固然是‘温柔敦厚,诗之教也’,那么有没有骂先人为‘匪人’的《四月》呢?②有没有骂小人无仪的《硕鼠》呢?文之义理在于美而刺,君文颂扬盛矣,为何独缺针砭时弊之高论呢?” 丹阳士子喏喏而退。 下一位是苏州吴县士子。 “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③” 吴县士子到底不同凡响,上来不论诗文之高低,竟直接质疑出题:“足下不见乡试制诗多少年,一朝拚弃如敝履吗?在下闻君子当顺势而为、借势而进、造势而起、乘势而上④,诗于今日乃为小道,若时文为妻,则诗堪为妓,美则美矣毫无用处。足下今集众人之诗呈递学台,不怕学台警君莫用心小道吗?” “假以时日,君高登科榜,应酬往来要用时文吗?不能吧?何为小道?圣人有教,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此言是专为《诗经》所设吗?是为天下之诗、古今贵贱之诗所供设啊!否则周公何必重雅、颂,难道不是关乎一国礼乐吗?汉天子为何遣乐府采诗于天下,难道不是观四方民情吗?唐宋为何以诗入抡才大典,难道不是以此称量英杰之才思吗?” “君既然法今而轻古,文中何必援引旧典呢?若非如此,为何单单于诗词一道非古重今呢?江南人杰地灵,文教昌盛,这是天下所共知的。君为吴县人,有范致能、张司业等名家,却只知习学科场所重的,轻视考取功名时所不用的,难道这也是可以的吗?” 贾珠最后低头看了看吴县士子的诗旁飘逸的评议小字,失笑说道:“至于说什么‘美则美矣毫无用处’……顾行首美姿容,且又为君指出诗中错漏,已经胜过一字师了。为君诤言,怎么能说是毫无用处呢?” 另一船舫上本有怒容的顾行首莞尔,而此处的吴县士子大为羞窘。 还有千里迢迢赴江宁的海州士子。 “在下以为凡是作诗当以性灵为上,格律在下。神理、气味,文之精也;格律、声色,文之粗也。⑤今足下不限韵,私以为是极高妙,然而又有体裁之限,反又落入俗套。若为诗体所限,昔日怎会以不合体制的《望终南余雪》而取祖咏为进士及第呢?” 这位俨然是捷才不够,未能作出符合格律的五言诗来,所举之例似乎也妥当。 当然,只是似乎而已—— “君读《孟子》吗?‘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这是否是孟子所教导的呢?文有题设限,为何诗可以没有呢?再者,诗固然以性灵为上,格律为下,然而学诗蒙童难道不是从韵脚格律开始习学的吗?难道君作为生员,还能有蒙童之忧吗?” “再者,无视格律与诗艺,无补于诗心,却反添诗胆,君难道认为百利无弊吗?君诗所抒之闺怨,是诗人所见所闻后的体谅,还是东施效颦,抑或是不愁而愁、为作而愁呢?《汉书》云:‘诗言志: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君所谓性灵,不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⑥,君自度合其教吗?再者,真为大家,则信腔信口,皆成律度⑦,又何必有纠结格律之说呢?恰如君所举之例,何人不会为《望终南余雪》击节呢?” “而如今君所写,在下看来行首之语甚为委婉。其实矫揉造作,如同龙女参禅、欲证男果⑧,不过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罢了!” 海州士子立刻上纲上线:“足下是要在此公然否定性灵吗?” “你怎么就是不懂呢?” 贾珠惋惜叹道:“大家诗文中描绘的物色人事历历如观,但未必凿凿有据⑨,为何俗客描述真实反而穿凿呢?这便是才能有深浅、性灵有高下了。诗家每每遵从格律,如戴桎梏而行翩翩佳步,不可谓不艰难。死板追求格律则害诗义,而不求诗律谨严则不通欠顺、贻笑大方,这正是诗词骈赋所难之处,亦是八股所难之处,童子不知,难道如君这般有功名的士子也不知道吗?举重若轻、因难见巧,这是我辈所追求的,怎么能因为它的难,便只谈性灵不谈格律呢?” 海州士子一瞬间想起被八股文的韵对支配的恐惧,恍惚拱手而走。 …… “辩难者凡九,既再无人,便由盐城游光祖游相公誊录今夜之诗文,诸君端午安康!” 下面的人兴奋高声喝完,秦淮河一片沸腾,丝竹管箫顿时重新争鸣,水火激射,声光凌乱。贾珠一直从容的神色陡然一泄,显出疲惫和轻松来。 方才遥遥旁观的崔原斟了一杯花雕递过去问道:“你方才有没有想过答不出来该如何?” 贾珠仰头一气喝完,这才说道:“想过,刚刚那个江阴的居然开口说什么国用,我本想说这题是你出的问不着我,后来想叫人打晕得了,最后吧还是被我找着话把儿了。” 崔原也没生气,只幽幽说道:“竟让你干成了,也真是……倒是游光祖怎么又被你派了活计。” “我再没见过谁写的馆阁体比他还规范的,且让他也好歹在学台、藩台和祭酒面前露个脸儿。”贾珠想了一想说道,“誊写要十来天,一一送至再做序,再刻印……八月乡试之前左右是出不了名的,到时候再按乡试新榜的举人甄选一番,就选在京城的书肆先卖,叫咱们一省的士子扬名。” 崔原击掌:“真会收买人心。还有呢?我也是你同省士子,还没被收买呢?” “你对这些诗文先做些简短的评议。”贾珠笑着指了指小厮捧着的文稿,“先把行首们费心关于诗作的评议整理透露出去,再把正经时文的评议交于你,日后被诘问的该轮到你了。乡试前虽卖不了,但估计众人都会比较期待,咱们就帮小三元一把,叫他赶紧把白日的雅集文选出了,刻印精致一些,趁势先扬名。” “我和这些时文主人一样都只是举人,声名可能还没有些人大,你这是让我登高,跌不跌重就撒手不管了。”崔原话锋一转,“但我受你这激将了。怪不得你今日筵席上拿着旧作滥竽充数,好在我机敏,没拆穿你而是也换了旗鼓相当的旧作。” 贾珠恍然大悟,接着又问道:“我怎么撒手不管了?你要是没能以理服人,我已经想好叫些健仆助你以力服人。” “不用你帮。”崔原在秦淮河上肆意的欢笑喧嚣中冷冷说道,“我不能以理服人,就叫他痛哭流涕、气急败坏,说不定到时候我还能上公堂告他个恣意衅事、辱骂毁谤。” 贾珠一时沉默。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20. 20、清谈敏捷辞锋出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1. 21、方其久诎于科试 端午一过,贾珠的广博与辩才的名声和秦淮一夜的震撼不胫而走,江南从官至民似乎都唤起了十多年前贾家“白玉为堂金作马”的旧忆。可惜就在“至今黎庶念荣宁”的时候,贾珠躲进贾府成一统,也是叫那些缘悭一面的士子憾恨不已。 有好大名声的袁绶、王枚等人是不敢埋怨的,崔原这样的举人老爷也不好指责,游艾这个不知怎么混上了生员功名,又混着住进贾府的人,就显得有些可恶了。 谁不知道,这小子次次岁试不过是个三等,四等也不是没有过。如今七月科考在即,能不能拿到乡试解额还不一定呢! ——七月流火,各省乡试考官已定,生员们已经开始备考学政主持的科试,以求获得乡试名额了。 “玉渊出去了?” 游艾抬头茫然看向对面正拿着朱笔在自己的八股文章上勾勾画画的崔原,接着起身便要走:“他在哪儿?” “哎你干什么去?”崔原赶紧拉住他的袖子,竟硬生生地将单瘦的游艾扯了回来,“明天科试,等我把你这篇八股看完,你先赶紧把你的四书和春秋复习去。” “明天科试!”游艾皱眉提声说道,“玉渊为何出去呢?去袁子维那里了?可是他袁子维已经是举人,早有了小三元的名号,又不需烦忧科试的!” 崔原无奈:“玉渊也不需烦忧。之前他未乡试,可是每次在顺天府也照样拿了岁试、科试一等啊,来了江南蒋学政难道还黜落不成?他是文章不好,还是蒋学台记不住他啊?” 游艾默然,又坐回去,只乱翻着《春秋》出气,半晌才说道:“我只是……毕竟是科试。” “教我说,他那样倒好,不像你这着急忙慌的反而容易出岔子。而且你也不是不知道乡试熬人,他允文允武的好说,你也太单薄了些,上个月竟然还病了。我有时觉着你前几次乡试不第,怕也是有这等的原因……” 崔原话一顿,只见游艾将《春秋》又抛开,拿起一旁的《四书章句集注》开始翻起来,不可思议问道:“你看完《春秋》了?” “不是,我刚刚突然觉得四书里不熟的更多。”游艾忧心忡忡地说道,“我也不想焦虑,但就是没办法。不过我之前一直都还好,瘦也是这些日的事儿。” “哈?那你是在江宁住不惯?偏偏这一次在江宁的时日长了些?” “不不不是。”游艾赶紧摇头否认,旋即低落下来,“是家事。” 崔原没有再问,只是把细细改过的八股递过去,又看起了下一篇。倒是游艾怔愣地看着那篇朱墨交错的纸稿,半晌抬头看向崔原: “其实上个月下旬的时候,家父来信说购置田地,又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端午名声,知道我在玉渊府上,说了些混话。我觉着不好,只我又是为人子的,他脾气又犟,去信也不知他听不听,一时动了气……但我一直怕他左了性子,我又在江宁,九月前都回不去的,现在也不知和玉渊怎么说。” “直说呗,你要是不放心,他遣人去看看也极方便。”崔原说完才抬头,瞧着游艾的神色,复说道,“你和他直说,他那么一个九窍掰成十八窍的人,难道会不通融?教我说,他若是真轻贱人呢,还不至于装样子到请人来府上的地步,你若这般想倒没意思了。” 游艾苦笑:“我何尝不知,只看他家外人虽然素来说是是豪奴骄横,但于我而言倒一直是如沐春风。只是不想再麻烦,毕竟一路已经烦他许多。” 他垂头想了半晌,最后说道:“还是算了,虽然立秋,江南还这么热,这样的天儿再叫他们为我劳动也不好。何况离乡试也就一个月,到时候考完我亲自回一趟便是,倒也不必和玉渊说了,免得扰了他烦心。” 崔原见他神色似仍有些郁郁,安慰道:“也是,又不是那般家里基业丰厚的,购置田地何等大的事儿,一时半会料也办不下来,何况如今你家里又主要靠你,一个月也出不了大纰漏。” 他说毕,与游艾灼灼目光一触,恍然笑道:“我自不会拿这等小事烦他。” 游艾有些赧然:“还是要告诉他的,毕竟……等乡试之后罢。还有我又新整理出有文名而不第的名录来,我乡试后再托寸翰与他,到时若有什么变故,你比我更熟悉这些江南儒林,还要你帮忙参详。” “好,我知道了。”崔原无奈,“他都还没说,只茶鹤那日提了一嘴……你就算要还人情,也不急于这一时。他乡试你不也乡试?” 游艾一笑:“上个月我便近水楼台先得知了石翰林做乡试总裁官,已经比这个月才知道的江南士子好太多。便是乡试,我又要领一份情,这又有什么。” 崔原说不过游艾,只得连连催促他温习四书五经。 六月中旬末,贾政、林如海、王子腾、孟端等长辈几乎先后来信,乃至于在致仕在金陵的李守中甚至亲自叫他去,告诉了江南乡试总裁官已定为翰林石襄的事儿,正如漕运总督曹蕴所言。 石襄是显泰二十七年庚申科探花,即太上皇御极最后一科。原有小人不免叨咕“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话儿,这一科的进士也显见的坎坷。但石襄既被点为主考官,内外朝上下也是称颂不绝,只说当今宽宏大量,并不像那起子小人嚼舌的猜疑。 石襄出了名的好两汉大赋,重格律,为文骈赋铺张,和江南现任蒋学政的“清淡雅丽”相悖,也与孟端一向讲究“文从字顺,理实为上”不合。好在孟端挑剔,赋要沉思翰藻,辩要纵横恣意,论要奇崛峭拔,述要自然隽永。贾珠乡试时写篇瑰丽横铺的赋体八股来应付石襄,料来还是没问题的。 实际上,科试结束后二日,蒋学政公示了诸生员的名次,科试前二等的生员有下月乡试的解额,贾珠果然轻巧取了一等,而游艾在三等榜上,最后还需要参加一场大收。 岁试、科试中非一二等的生员,还有有志于乡试而没有生员功名的儒生都可以参加大收,大收发案后乡试解额才定下。游艾虽然在三等榜上,但大收一向倒也没什么纰漏,更何况方才贾珠在蒋学政面前也将他名字提了一提。 从天下最大的江南贡院出来时,一路上贾珠几乎时时都在听那些拿到乡试解额的生员大声抱怨: “怎么偏偏是石翰林当咱们省的总裁官?” “确实,好不容易这三年习惯应付学台喜欢雅致清新的文风,转头怎么就来了位喜欢骈俪的总裁官啊!” “这还不如上一科那位喜欢古朴拙直的总裁官,姓啥来着?” “管他姓啥,赶紧看看书肆里有没有石翰林的文集可买的。” “便宜的都没了!老子不如回家看《昭明文选》!” …… 贾珠忽而转头看向起码跟随的周迩:“咱们家的铺面也卖石翰林的文章?” 周迩听见声儿,稍稍一夹马赶上来,落后一个马头说道:“如今书肆都卖着。咱们两府上的铺面少,前些儿薛家有掌柜与小的在外头吃酒,说要有什么时新不一样的文章也好去卖。小的想着薛家料是再无妨的,就和寸翰说拿了一些子文章。因大爷说过这等小事先不必报,便未扰大爷。” 贾珠不置可否,问道:“文章谁选的,寸翰?” 周迩低头说道:“寸翰说先是游相公帮忙挑了些,最后寸翰从中又拣出来的。” “你真有眼色。”贾珠睨他笑了一声,“既然这么有眼色,周哥当初就应该提醒我从家里带个帮闲的清客相公来。以后记着这等有眼色的事儿赶着前头使劲,别临头才想起来。” 周迩只一声不吭。 贾珠其实清楚,去年整治了一番,如今看来确实不敢糊弄贾府正经主子,对外还是公府豪奴的德行。像游艾、崔原都算客,认真算起来对这二人到底内里不同。如游艾,不至于如何的不堪,但也确实没当正经的贵客对待。游艾毕竟不知这等勋贵人家的实在,亦不如崔原聪慧,觉察不出也是正常。 但周迩背地里也振振有词:凭他怎样,游艾自家都清楚承我们大爷的情不知凡几,本身又温吞懦弱,也就是运气好,否则如何进的这门? 江宁的贾府也是像京中那般占着一条街,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①,因两宅相连,原街也成了私宅所用。贾珠只命收拾了荣府,宁府不过是来后各处看了一看,见草木蓊蔚洇润着,厅殿楼阁收拾的也好,便给京中的贾珍去了信,还是教守宅的家人原锁着了。 此时他骑马一路进了常开的角门,也不减缓,只疾行到锁着的贾政书房外方才将缰绳一拉,翻身下马。拍了拍马头叫人牽去,往后看了一看,小厮流藻赶上来说道:“游相公出去了,崔相公说是去龙江驿迎一位书院的同窗,好像还带着山长的信儿。” “今天发完榜,蒋学台和我说句话儿的功夫他人就不见了……游光祖说去哪了吗?” “没有,不过单大哥说是聊了几句,看着也像是去见人了,应该是盐城那边的家人。游相公仿佛不大高兴似的,便没多问。” 游艾不设防时单纯得叫人无奈。贾珠一笑问:“茶鹤呢?” “和单大哥已经出去了。”流藻严肃说道,“石翰林一来江宁便住进官衙锁了门户,说是免得有人请托。李老爷那里方才来了人说此事应该做不了假,告诉大爷听大爷一定明白的。不过石翰林素来自矜清流,恐怕会有妨碍。倒是尚书房的阅考官都是江南各地的学官,都是极熟的人。这一房的同考官都是庚申年、癸亥年的进士,在苏州府等处任官。至于副主考官,原是科道官,一向与舅老爷极好的。” 乡试时一份考卷需要阅卷官、房官、副主考、主考三重审阅,迄今为止还没有闹出阅卷官到副主考三重认可,总裁却执意黜落的事情。按理说科举卷姓名掩盖不需通关窍,但若留意起来,针对一个人还是很容易的。 毕竟贾珠身份不低,虽然至今流出的文章只有袁绶那个文集中的一篇,但若那位石翰林仔细关注,还是能注意不少东西的。起码孟端昔日久在翰林,名声亦盛,其文风也不可能不影响他的学生。 贾珠转头和周迩叮嘱:“也罢了,又不是一定夺解元、五经魁。不过乡试后还是别落下石翰林,之前你大奶奶叫人从京城带过来的东西就很风雅,再找些配它,仔细不要和副总裁的撞了。” 周迩赶紧答应了。 流藻所传的是李守中的话儿,不过叫他别往总裁官的霉头上撞而已。如今正经走科举仕途的官自诩清流,确实很有一些与勋贵、恩荫冷淡的。只是到底本朝不似前朝那般彻底的文为武制,勋贵在御前走一圈变成文官为政一方的也很多,这才显得中央朝廷如石襄石翰林这般的人物少见②。 当然,更有可能是石襄看似是文华大省的乡试主裁,反而不敢像底下的副主考和房官等那般大胆。生怕天子不悦,一朝“恩典”变成了“不知好歹”。 “还有一事,”流藻跟着贾珠进了书房,立定说道,“之前有士人说怪话的事儿……” “不知道的就不必刻意打听了,若是已经知道的、还有之前在鸡鸣寺因为摊丁入亩事围过游光祖的士人,那个预备送呈学台、藩台的文集也不要取他的。以后有事儿见着这等人了,提醒我一声便是了。这种人背地里讲个酸话都能叫人听见,愚蠢得可以。” 贾珠说至此,低头看着桌上的泛旧的《尚书》停了一停:“八月乡试一过,九月回京,这些便不分什么海州、吴县士人,而都是江南的举人,也能正经入仕了。那时候才能叫咱们正经瞧一眼,而不像现下这样的乌合之众。” 流藻在乍鸣的秋蝉声中,理所当然地应是。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21. 21、方其久诎于科试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2. 22、士子三年大比时 九重丹诏下抡才,得意秋风万里来。① 洪隆四年七月,礼部奏请诸省开秋闱,天子诏发各地,江南省从拿到解额的万余生员中取一百上下的举人,乙丑科乡试正式开始。 天子诏、内阁批复同吏部下发的内帘、外帘官的任命公文至江南省江宁的时候,原本已经价高难企的屋院、客栈租赁应声上涨。秦淮河一水连上元、江宁两县县学和江南贡院,故河房水楼几胜寸土寸金。几乎每天都有着襕衫裹儒巾的士子试图进县学拜孔老夫子,连带着栖霞寺、鸡鸣寺、灵谷寺等寺庵香火旺了一倍不止。 至八月初五时,江宁各古寺名刹的僧道入贡院明远楼,设坛打醮三昼夜,上香祭拜的更是昼夜不息。 八月初八,夜未央,庭燎之光。 天未明时,着簇新襕衫的贾珠便起身,拒绝了坐马车的建议,仍骑了马,不疾不徐地往江南贡院而去。约摸一二里路的时候,他接过前几天便由小厮、仆人、年长的管家、岳丈那里不放心派来的人一层层检查过的考箱,下马往前行。 整个通衢大街和秦淮水上的乌篷船中,放眼可见的全是考生和家人、厮仆。全国规模最宏大的江南贡院庄肃地屹立在金秋桂风中,一排排的灯笼高高挂在檐上,耀眼明辉打在考生头顶,仿佛在遥祝诸位鸿运当头。 贡院大门还闭着,从各地来江宁送本县考生的赴乡试的各地知县还没进官廨休息喝茶,正逮着本县的考生耳提面命。唯独江宁县知县身为监临官,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供给所看着乡试后勤补给。 贾珠在供给所与知县父母官作揖问了好,便同供给所的佐杂官领了蜡烛、号顶等。后者自不必说,这等遮风挡雨之物当然必买,而两支蜡烛是由财大气粗的江南省免费供与。 乡试首场是初八点名,初九正场,初十交卷离场。晚上两支蜡烛燃尽,仍未交卷的考生则会被监场的士卒强行架出收卷,美其名曰“扶出”。 至于其他凡许自带之物,他实在用不惯供给所提供的,便再未领取。 丑初时赞道官兵喝道开路,任乡试提调官的江南布政使、任乡试内监试官的江南按察使、任乡试外监试官的江南巡按御史,并受卷官、弥封官等外帘官及江南省学政一同入江南贡院,监门官、巡绰官、督牌官等早已在贡院开始忙碌的考务官洞开大门迎接。 云集等候入场的考生登时往两边让出中路,目送一干穿着各色补子官服的人昂然入内,待诸官消失在贡院棘围内,又陡然炸开,“大丈夫当如是”的声音几乎汇如洪流。 就在外帘官一路至公堂,与以乡试总裁官石襄为首的内帘官厮见,并共同至至公堂的孔子像前祭祀发誓时,贡院分三门点入,龙门前监门官将各县时间、何门前点名的规定先期布告。 寅正时,鸣锣声响,监门官大开龙门,考生在着红号衣的官兵呼喝下,按县籍一地一地搜检入场。② 当初贾珠童试搜检时不过十三岁,如今经过更严格乡试搜检,原本因为秋高气爽而心情愉悦的贾珠不可避免地不爽利起来。只好重新整理衣冠、收拾考箱,与一众如丐如囚的江宁县考生按着指引,一路往自己的考房走去。 考房有优有劣,劣者如臭号、雨号,几乎能使本就紧张不堪的考生奔溃。倒是今日放晴,万里晴空,似乎无风雨之虞,分至漏顶雨号的考生好歹算是松了一口气。 贾珠进入考房后打量了一番,考房顶似乎有些漏,罅缝不大,倒也还好。打量完,他拿出号顶照在号舍顶上防可能会有的风雨,再拿钉锤把油布门帘订好,顺便将对面伸头露脚如秋末冷蜂③的考生好奇视线阻挡了。 搜检三千士子时间并不短,等到江宁县搜检毕后已至午时。纵使在家中已经吃了饭,贾珠此时也难免觉着饿,索性趁还未搜检完毕发卷开考,先填个肚饱。 贾珠将门帘一掀,在对面考生目不转睛的艳羡的目光中,在小巷墙根下支起风炉和合铜锅,按着和厨房上的女人给他教了一周的法子,勉强把饭弄熟,水烧开。烫了一遍号舍发的饭碗菜盘,就这野鸡瓜齑⑤胡乱吃完。又盛了一盅热水,才又掀门帘进去,将门板支好。 乡试首场虽仍未正式开考,但连带着漫长的搜检,考生几乎都是哈欠连天。饷午仍在搜检,暂不发卷,贾珠按照李守中等师长的经验,将被褥拉开囫囵睡了一会儿,起来收拾好时外面已经又是星汉灿烂了。 他将让搜检官侧目的笔墨纸砚并小巧的玻璃灯放在板上,又将稍大些的羊角灯④放在地上点亮,考房内登时明亮起来。照旧热了饭,等待发卷。 许多考生进来的早,却因紧张未能成眠。或是想补觉,又想着首场七道题至少两千字⑥,时间又紧,考生又害怕一觉睡久了耽搁,想在一发卷便开始写,故而只好强撑着罢了。贾珠刚醒时倒也有些迷糊,只是方才折腾弄那风炉,炭烟扑了一脸,此时又因中秋微寒,含了一块法制紫姜,姜辣直冲脑门,想困也不可能了。 几乎在他慢悠悠地检查整理好各色文具物什后,只听云板一敲,考房落锁,书吏拿着套封好的试卷自门前一一丢进来。 科举重首场,首场重首题,说的便是这前三道四书题,后四道五经题。四书题定录黜,五经题定名次,解元、亚元出自五经魁,而五经魁通常看的便是同治一经中五经题答的最好的那一人。 贾珠将试卷拆开,四书题中《论语》、《孟子》二题必做,《大学》、《中庸》选做一题。他先看了选做题,今年《大学》、《中庸》两题都不甚难,既如此,便先一气写了自己更擅长的《中庸》。 接着看向《论语》和《孟子》时,贾珠却立刻想起孟端和林如海在信中告诉他的两件事: 一是五月时当今天子在经筵后,与翰林、詹士、及内阁抱怨“近科乡试多出熟习常拟之题,以往人皆可拟题幸进,不知实学何由而得。”⑦孟端因此告诫他要仔细偏难怪题,熟读经注。 二是六月林如海告知江南乡试总裁人选后,同时提到五六月时,天子常因翰林院“乃储才之地”,多次提及选官、吏治等事,并引用了天子一次正式的要求翰林近臣就选官任能上折议论。 无他,素来只出大题、不出小题的乡试《论语》题竟是一道经典的截上下题“切切偲偲怡怡”,而《孟子》题则是大题“汤执中,立贤无方”⑧。 对于那些久攻乡试、对四书又没有到滚瓜烂熟地步的士子来说,看见《论语》的截上下题只好茫然失措。然而此句因有三组叠字,其实特点鲜明,贾珠磨墨略想了一想,便已经将原句记了起来。 原句中,子路问如何才能称之为士,孔子的回答是“切切偲偲,怡怡如也”,接着孔子又进一步解释,朋友之间要切切偲偲,相互督促勉力,兄弟之间要怡怡,相处和气。 《论语》中讨论“士”的要求有很多,这里是从兄弟、朋友之间的相处角度谈论的。而兄弟、朋友属于五伦纲常中的两伦,故而这里又是在告诫为士需要遵守五伦纲常道义、敦伦尽分。 至于《孟子》题,意思很简单,就是讲举贤任能、不拘一格。《朱子语类》中讲到此句“他本是说圣人”,即君王为政要选贤任能。 但贾珠在回忆朱子对此的讲解时,却忽然记起《宋史》中前承程颢、程颐,后接朱熹的龟山先生杨时的列传中,记录过他为秘书郎时面奏引用的这句话,针对熙宁变法以来新旧党争的政治环境,要求行祖宗之法、反对改革,同时反对党争的观点。 而今朝堂之上,天子同内阁变革的田赋,正巧试行之处便在江南。自太上皇禅让、当今御极以来,看似一切安稳,实则天子同样在汰旧选新,四年以来正逐渐将不合时宜的“旧党”无声换去。 此二题,先是让士子论述关于“士”之道,接着又论述“选贤任能”,几乎与如今天子有意整顿吏治息息相关。估计试后呈递至京,天子会很满意石襄的题目吧。 只是想起《宋史》一段,贾珠忽然感觉这位石翰林似乎不怎么支持摊丁入亩此项改革的意思。他的籍贯在哪儿来着? 好像是陇甘地区的哪个县。 …… 贾珠赶紧停止了对总裁官的猜度,蘸墨动笔,从是何、为何、如何三方面开始先写《论语》题。知道上下文后题目很简单,动笔极快,几乎一气呵成,又检查了一遍没有错漏方才放置。 接着轮到《孟子》题,贾珠只微微迟滞犹豫了一会儿,便假装忘了《宋史》中杨时的这段面奏,避开了这等有争议的时政,以“为政之要,惟在得人”⑨为中心深挖题目。 乡试题目难在破题思路和以合乎规范的形式行文,一旦思路顺畅,其实几篇短文耗费时间不长。贾珠将四书题写完时将至饷午,虽然有些饿,但一想热饭时的麻烦,还是继续看起最后四道尚书题。 但他看完却怔了一怔,不是太难,而是太简单了,四道尚书题目都摘自讨论极广泛的名句! 总裁官在想什么?难道是这位治《礼记》的总裁官对《尚书》不熟,所以定下了这样简单的题目? 但这样的名句只要治《尚书》的士人自小都会反复练,不治《尚书》士人多半也能阐释一番。然而五经题定高下,这等难度的题目如何区分文章好坏? 这可是江南! 贾珠一面磨墨,一面猜测这位总裁官的意图。 去岁灾后一系列的任免中,天子针对外放的翰林、詹士、都察等京官,对吏部说过选官要选干臣,不能选更会舞文弄墨的儒生耽误朝政。 第二场的论、诏、诰、表、判等向来只是作为参照,进士及第入翰林后的习学,才是士子们正式大量接触、练习这等公文写作的时候。而第三场是经史时务策五道,“经”为经学理论,“史”乃指历史,“时务”指当下政治、经济、军事等时政,这一场更考士人结合经典与当下时政的能力。 难道这位石翰林是想以第三场定高下?这一场也确实能勉强看出士子务实水平的高低。 ……不对,应该还是五经判高下。 会试、殿试也会考策论,会试主考官是阁臣或者六部重臣,殿试乃为天子,他们才有那个能力、威望判断士人关于时政的观点到底符不符合国家大政、到底水平孰高孰低。而派往各处总裁各省乡试的翰林、詹士官们,虽然清贵,终究仍是词臣。 这也是乡试不重经史时务策的缘故,因为它选拔的就是各省治学最好、最深的那一批士人! 贾珠翻了翻其他五经题目,发现似乎只有《尚书》较为简单。 《尚书》佶屈聱牙,《易经》玄妙幽微,两部都是以难以理解为五经之冠,其中《尚书》因为蔡传水平比其他五经更低一些,又一直有古今尚书之争,所以治《尚书》要更难,人数也一向更少。 他想起孟端最开始细讲《尚书》时就对他说过的,治《尚书》要广博。 《尚书》成文年代久远,蔡传水平不高,所以各家注解都要看;《尚书》是与虞、夏、商、周时期君臣相处、为政治民有关的政论书,所以各朝历史也要看。同时,《易经》中对天人的探索,《礼记》中国家的规章制度,《春秋》中的大争之世,《诗经》中的舆情民心,对《尚书》中关于施政也是一重理解的补充。 所以,这场乡试考的不是对于《尚书》诘屈磝碻的文义理解,而是对于《尚书》更幽深的理解、更广泛的联系,而不是止步于蔡传中耳熟能详的解释! 贾珠一念至此,取过试卷,立时动笔如飞。等他全部答完时,才将将燃了一半蜡烛,多数考生仍在埋头苦写。 他拿起卷子,另一手拿着挖补刀,细细检查了一遍并无错漏、犯忌之事,方才小心收拾好笔墨等杂物装入考箱。用红绳将卷子系好装入卷袋,拍门让官兵叫来受卷官收卷。验签缴销出龙门后,在士子们三三两两站着等候贡院大门开启的地方长出了一口气。 这狭窄逼仄的考房他是一刻也不想呆了,天知道他此时已经万分想念府里的饭食茶水了! 可怜这还是乡试第一场,之后还不知要遭多少罪呢!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22. 22、士子三年大比时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3. 23、近者何堪为总裁 乡试三场,考生于八月初八、十一、十四入场搜检,每场间有一日的休歇。 贾珠习武,跑马打围惯了,不过是自小金奴银婢地被围着伺候的,一时茶饭不及而已,倒不似那一干文弱士子,几如出笼病鸟一般恍惚惝怳。 乡试第二场是作论一篇,诏、诰、表、判各一道。这一场中评卷重判,即看考生知不知朝廷律法,能不能做合格的判词公文。但总体而言,二三场都是次要,评卷官无法赶在八月底前,每场每卷都如头场卷那般认真反复评过。且今年江南乡试总裁官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幺蛾子要出,考生按理来说考后两场时也要轻松许多。 ——当然这只是按理。 实际上从第二场开始,左侧相邻的老生员,仿佛发了癔症似的长吁短叹,闹得巡考的官兵都喝止。结果被老生员趁机一把揪住涕泪俱下地诉苦,讲自己年届六十为了中举家徒四壁,谁料头场《论语》题目都答不出来,最后烦不胜烦的官兵也没听完,直接将人架了出去。 而不知是哪一位考生,第二场以来就一直咳嗽不断,闹得右侧那位骂天骂地骂自己的暴躁生员大怒,高声痛骂了一顿。不幸却恰巧被巡绰官听见,反过来自家又被斥责一通,也一声不敢吭的,只好唯唯。 然而这等的乱子闹得其他心烦气躁的考生抱怨连连,贾珠倒是听得有趣儿,连动笔的速度都快了不少。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头场卷在一众审卷的内帘官那里也惹了乱子。 第二场考生考毕的同事,乡试第一场的卷子也正式誊写完,经对读官对读后交于总裁官。 在布政使、按察使等一众江南本省高官的坐镇下,石襄在衡鉴堂中,将誊写卷交于各房同考官、阅卷官,嘱咐了几句,便连连催促众人忙活起来。 江南省文教昌盛,乡试竞争之激烈,远非边省可比。故而江南乡试生员的卷子质量高,对大比也更重视、更敏感、更容易出事。 每一房的房官、阅卷官同样知此,何况还有总裁官的催促,自卷送达后日日挑灯熬油。江南的惯例是治《易经》《诗书》最多,《春秋》、《礼记》因字多而最少,治《尚书》的人并没有前二者多,然而安排阅卷的尚书房却比后二者多,房官好歹比同僚轻松一些。 贾珠交卷早,首场七篇朱卷在八月十二日的下午便被送到尚书房的阅卷官手中。此房的阅卷官是凤阳府学的教授,连着看了几篇不会《论语》截上下题索性乱答一气的试卷,正心情不渝。看到新卷大略一扫,好歹没有疏漏,先点了点头,再仔细逐篇阅读。 不料他这一读下来,先是捋须赞叹,再是惊异,最后竟若有所思,早引得一旁同僚侧目,不知是何样文章引得这般异态。 阅卷官倒是丝毫不觉,提笔写了“高荐”二字,本欲拿卷直接荐与房官,想了一想又忍耐下来,只单独放在一旁。直到次日,方才会同另一张同样写了“高荐”的卷子荐呈给房官。 房官正是那位苏州知府,原是因为江南缺乏近几科治尚书的进士方才被抽调来的。 他与贾王史薛等金陵大家不熟,对治下出了林如海这么一位探花郎的列侯之后还是很熟悉的。六月端午一过,他便往京中去信问了问田赋等事,而那位炙手可热的皇帝日讲官果然也和传言一般恂恂如也,对他任苏州知府的辛苦表示理解和赞扬。 此时房官先看了看放在上面的另一篇荐卷,颔首认可后拿起贾珠的这一篇,看完后也没什么表示,向阅卷官问道:“这篇为何在下面?是因为这篇阅卷在先吗?” 阅卷官愣了一下,拱手答道:“大人极高明。” “那便是此生交卷在先了,真是才思敏捷。” 房官深深看了阅卷官一眼,微笑说完,在另一份卷上原写上了“高荐”二字,而在贾珠的那一份卷上写下了“体备文质,用法变化奇正,义理层见叠出,宜冠本房”的考语。 宜冠本房!这是说面前房官认为本房要推荐的诸卷之冠就是这一篇了,而今首场制艺其实都还未阅完。阅卷官一时怔忪,听见房官嘱咐他道:“此生二三场的考卷无论好坏,你看过后提早送来。” 阅卷官连连答应而去,房官转头命小吏将两份卷子送与副主裁官处。 乡试放榜要在八月底前,因辰属龙、寅属虎,通常又在辰、寅日放榜,取龙虎榜之意。今年江南省定八月二十六日乃为放榜之期,八月二十日一早,副总裁官正好阅至尚书房。 尚书房的荐卷被单独放着。副考官先看批语,几个尚书房房官荐卷也很谨慎,每房不过四五份,大多为“高荐”,这等慎重态度使副总裁官一时好感大增。 阅至苏州知府一房的文卷时,看着批语先惊讶地笑了笑,自语道:“这却不是‘高荐’。难得见‘变化奇正’四字,更莫提乡试中有‘层见叠出’了。” 看完后副总裁官一时犹疑,又翻了翻另一篇同样被写了极佳考语的尚书房卷,叫书吏说道:“尚书房的二三场卷送来了没有?送来了便将这几个荐卷的找出来我看。” 书吏称喏,果然先翻到苏州知府一房送来的二三场朱卷,副总裁官阅罢心中大定。也不看其余荐卷的二三场朱卷,提笔在卷末写上“词彩华茂,规模宏远,可列经魁”,在另一篇尚书卷上只画了表赞赏之意的圈,便与其他四经卷中的荐卷一同拿起,亲自往主考官那里荐卷去了。 倒是书吏看着上司离去的背影迟疑了一下,依旧勤勤恳恳地找卷。 阅卷量大,总裁官石襄的工作也不轻松,几天几夜的苦累熬得两眼通红,嘴角燎泡。看见副考官拿来荐卷,也不言语,一卷一卷地翻看起来。待至贾珠一卷,先看卷末考语: 阅卷官圈批“高荐”; 房官圈批“体备文质,用法变化奇正,义理层见叠出,宜冠本房”; 副总裁官圈批“词彩华茂,规模宏远,可列经魁”。 ——与其他卷不同,此卷批语竟是越来越好了。 石襄抬头看看正拿着其他略有瑕疵的朱卷斟酌阅看的副总裁官一眼,低头读了半晌,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神色微变,半晌平静抬头问道:“这是尚书房魁首卷?你们已经议定了?” 副总裁官听他声色觉着不对,却也面色不变,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朱卷说道:“是,阅卷官、房官均是高荐,我也觉着不错。” 石襄低头看着文章,笑了一声说道:“这么快?我记着一般乡试不是放榜前一两天,才准备着议论座次、诸经魁吗?” 石襄是进士第后宦途一直在翰林院,副总裁官则一直在京师与地方的都察院打转。此时副总裁官已经听出是总裁官先不愿以此卷为尚书魁,之后才找出自己急躁荐卷这么一个理由。 与其他经房荐卷相比,此卷其实不差什么,但也没有高出许多,而且另一份圈批的尚书卷其实也很不错。莫非总裁官是看上了另一篇?另一篇确实辞藻华美过之,但义理博见稍逊。 如果是这样倒也罢了,因为这等两可之间的卷子,总裁官向来不会在副总裁官明确表达意见之后还要执拗的。更何况副总裁官还有几乎可以笃定高下的二三场考卷未拿来,只带来最为重要的首场七篇。 但是若不是这个原因呢? 比如总裁官和自己一样认出了此卷主人是谁,只是因此对待的态度截然不同。 副总裁官的念头不过一瞬,当即疑惑说道:“是这样吗?不过各房最好的首卷荐出来而已,倒是入榜的其他卷子还没选定,目前框定了约摸三四百份首卷而已。我倒是第一次经乡试审卷,还真不清楚这些顺序。” 都察院的人就是讨厌! 副总裁官那是在说自家不清楚,分明是在说自己也不过是第一次总裁乡试,哪来的审阅流程的经验? 石襄立刻神色不渝起来。他确实是猜到了这是谁的卷子。 一来是他对孟端文风很熟悉,翰林院有不少这位科场前辈当年所书各式大诏、实录等,推崇之辈不在少数;二来他知道此行要至江南后,确实与江南士子未曾来往,自己一个西北人也没甚亲故在此,然而他唯独对贾珠此人观感不佳: 因为他是勋贵之后,生来坐享寒窗苦读学子所不能企及的荣华富贵。即便是不学无术的荫官,进士及第的文官却要在他家公府门前拜谒! 因为他有个倡平九边、且屡建功勋的祖父,石襄未曾及第时亲眼目睹陇甘父老辛苦转运军资、战死在根本就是千里之外的大漠。所以就不认为应该将民力掷于此处! 因为他还有位壬戌政变时护翊今上登基的舅舅,石襄不敢也不可能怨恨今上,但他怨恨执掌京畿兵卫并监视京畿异动的王子腾。何况这位新任京营节度使在去年京察之后,竟然又在七月开始突然以“旧逆谋逆”为名清洗京畿。而石襄自己虽自认有皇帝青眼,却根本是旧党于旧日所选的进士! 因为他还有世交老亲是江南甄家,出身陇甘的石襄从来都反对摊丁入亩,也从来都认为是这个次辅教唆所致! 更因为他竟然还有位探花姑父,凭什么他能当天子日讲官?既然之前在翰林院蹉跎,为什么不一直蹉跎下去,好教这个名头让给别人,比如他石襄? 石襄想及此处,已经认定面前这位副总裁官收了好处,说不定便是一向和都察院交好的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再往下看看,一水儿的好评,想起贾家在江南的名声,石襄忽然觉得人人可疑起来。 这让固求清白的他几乎头晕目眩! “这是抡才大典!”石襄压着声音忿恚说道,“如何便能以考场之外的关节定高下,而不以文章定高下?” 副考官明悟过来,接着反而厉声问道:“总裁是什么意思?是疑我等私下授受勾连吗?总裁自己不与我等议论文章之好坏,反而说是我等私心?敢问总裁所凭何据就认定我等知晓此卷姓名?是因为总裁知道吗?” 这便是一直在翰林院为“清贵”的坏处了,此时石襄反而不如与官场各部院地方打交道的科道官老辣。见他高声说出来,引得远处几位内帘官一时惊愕看来,又惊又怒:“其他不是没有佳文佳作,如何一定要认定这一篇?” 副考官应声质问:“阅卷官、房官皆推崇,难道总裁官要认定有人将此地内帘官全都收买了不成?” 石襄抬头看看已经闻声过来的诸内帘官,尤其是几位尚书房内帘官面色极难看,只是暂且看着顶头上司二人未发作而已。他后悔自己方才急躁,此时往后一靠,冷冷说道:“难道本官有私心?无论选谁,日后本官都是其座师。” 你就算是座师,人家尊不尊师还是两说!副总裁嗤笑:“总裁好大官威,本官选卷的荐词写在这儿,总裁您选与不选也总得有个理由。” “这理由不足取为一经之魁!” “不足?四书题可谓沉思翰藻,有两汉大赋之华美,五经题深沉其旨,有苏海韩潮之势,如何不足?” “这便是问题所在!旁人那能又作秦汉骈俪如此,又能宗法唐宋,你莫说你不知这样的文章做法只有……” 石襄猛然意识不对,将将咽下“孟季范”三个字。副总裁官也一时惊愕,没料到他口不择言地公然说出来。正要说什么免得此獠将自家也牵连,闹出什么科场大乱,谁知那位荐卷的房官突然接着此话插言道: “只有不止一人所作才说得通?总裁官疑文风不同,是为他人代写?下官竟未看出来,那总裁官要拆卷看考生姓名吗?” 石襄和副总裁官两人齐齐怒视这位苏州知府,只是石襄恼怒不已,副总裁官却是先怒后喜。 一旁其他几个经房房官听得头大,只觉这位翰林院的词臣满肚的不合时宜。乡试大比有疑也要无疑,那是能轻易言他的吗? 倒是此时已经有几人听出门道,猜得是两位总裁认出考卷之人才争执。于是暗暗下定决心,若是闹破便不好说什么,若是最后依旧取了此人,自己就将今日此事告诉这位明显来历不凡的考生,也好平白卖个好儿。 副总裁官打量着石襄难看的神色,蓦地一笑:“人有好恶,所以一般认定是‘所习不同,所务各异,言势殊也’①,总裁官想来也是如此认为。只是东坡能写‘大江东去’之豪迈,亦能作‘花褪残红’之婉丽。更何况此生仿汉赋、宗唐宋的痕迹如此明显,总裁官也太谨慎了些。” 他停了一停,状似友善地解围道:“不如将二三场卷拿来,看看是否为真才实学便知。” 石襄虽然恼恨,但不是愚钝,此时只好臭着脸一言不发地看副总裁官叫人拿来二三场卷。各房荐卷的二三场制艺拿来后,其他好奇的内帘官也探头来看,几乎都和石襄一样,先是不自觉赞赏,接着便是明悟: 是这位有争议的丙寅卷写法太娴熟老练了,若非此地尚在江南贡院,叫人几近以为此乃入仕官宦所写的公文和时务策,那里像是青涩的士子生员? 此人肯定为官宦之后,其家定是那等高官显爵之族,才能长久浸淫此道! 而参加今科乡试的江南士子中,家世如此的便有…… 聪明人愈发多起来了,眉来眼去地传递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副总裁官也知此番算是与石襄此人得罪狠了,此时便干脆笑道:“看来是真才实学无疑了,我倒要在此恭喜总裁今科收得此等门生,真让我等羡煞啊!” 他一副回忆之态悠然说道:“当初总裁于至圣先师像前与我等说,此番南下,要为天子取真才实学、卓有实用之士,今日便应有此人。不如本官便荐此丙寅卷不独为尚书魁,更为解元卷,为五经之冠!如何?” 衡鉴堂内安静了片刻,那位苏州知府、也是此卷的同考官忽然激动说道:“下官附议!”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23. 23、近者何堪为总裁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4. 24、一榜云龙标杰士 贾珠的卷子闹得衡鉴堂鸡飞狗跳的时候,本人却呼朋唤友地游览江南。 自十七日考罢至二十六日不过九天时光,一众候榜士子在江宁放浪形骸乃至于丑态毕露。但也有那等自觉无望的士子提早归乡,例如游艾。 乡试考完后第二天,游艾便和贾珠告别回乡,并提起自家可能听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闻,怕于贾府名声有碍。贾珠其实对此毫不意外,何况游艾又是那等恇怯老实的,故此也不放在心上。只安慰了几句,顺便又叫了人送他去盐城。 游艾自称四书题答得不好,五经又写得混乱,这等话贾珠其实不以为意。当他在二十二、三日陆续听到贡院衡鉴堂那些外帘官和考务官传出来的关于正副总裁官争执之事,更是如此。 据说当时二人为解元卷在吵,好像是石襄仗着自己科甲一等的旧绩公然与一干内帘官逆反。副总裁官为同考官等人说话也被摆了脸子,也不知是不是这位陇甘翰林看不起江南二三等进士的缘故。 贾珠不知此事是那些穷极无聊又听了一鳞半爪的外帘官和考务官们瞎传,更不知道与自家有关。一面暗叹总裁官嚣张的同时,一面又不屑,只觉这等披阅之法,也许文章好坏不大重要,运气若是一等一,照样能入榜。 故而他临别时还特意与游艾说了早日归来的话,若有可能,最好能与他见了蒋学政,再一同上京会试。 游艾苦笑之余,也只能连连谦让。 八月二十六日五更,江南贡院大照壁前乡试放榜。① 在子夜之前,参加了乙丑科江南乡试的考生及家人便乘车牵马地来到大照壁前等候。将近五更天的时候,从那大照壁前到秦淮河几乎人山人海,甚至还有人在秦淮河上的船舫往贡院方向张望的。 贾珠没有出去,就在自家府邸的高楼上往外眺望。贾府深宅大院,其实也看不见什么,但也莫名地好像不能做其他的,只能专注地硬等。亲近的家下人被他早早叫去看榜了,崔原等一干人这会子应该已经去了镇江游乐,此时唯独他一人。 他忽然想起在京的妻儿、元春,想起鬓发如银的老祖宗、已有老态的严父慈母、端正严肃的老师,最后不知怎么想起过世许多年的祖父来。 当时祖父沉疴绵惙,在梨香院静养。有次为他取字的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来登门望候祖父,谈起祖父最后一次带兵。他不能理解为何祖父明明说麾下名将如云,却仍旧朝旨夕出,全然不顾自己已经旧伤变身。 祖父笑道:“因为我辈承业负望,只能一往无前。” 贾珠向前看,那座自鸣钟忽而摆动起来,一声赶着一声,仿佛在催着尘世中的人向前。 ——五更天了。 向前数里外,越过秦淮河,一盏盏看榜人挑着的高脚灯笼晃如繁星。忽而间江南贡院光芒大盛,鼓乐引着数十盏灯笼,白余官兵大副仪仗,拥着一顶黄绸扎的彩亭,内中便放着乡试榜单。② 在几乎窒息的喧嚣等候下,兵丁将榜单高高张贴在照壁上,一面又持兵戈将激动的人群架开。与此同时,惯于喝道的书吏喜气洋洋地从正榜五经魁开始,高声唱道: “乙丑科江南乡试第一名,江宁贾珠——” “第一名解元!珠大爷!” 门帘陡然被掀开,茶鹤几人激动地冲进来,接着屋内登时灯光大亮,四面灯座吐出的明辉洒在贾珠身上,几无阴影。 贾珠方才在黑暗中还有些神游天外的怔忪,立时被惊喜所替,竟比未听见前还心突得快了些。他唰地起身,又慢慢坐下问道:“是亲眼见着的?” “守在布政使司署前和贡院照壁前的人都来报了,唱名、贴榜俱看了,皆无误的。” 随后进来的单大优进来,也是满面喜色地说道:“只怕贺喜的人便要到了,衙里报录的脚程没有底下的小子们快。不过已经备下的赏,方才周迩叫换了大封儿,其他还请大爷的示下。” 贾珠听完,这才含笑说道:“只怕待会儿还有亲朋,派的家人都预备着上登封赏,送的贺帖等叫寸翰看着带人整理了,替我先写了回帖,之后再给我瞧。另外现在就叫妥帖的人驰京向府上和老师等处报喜……算了,先等着从我这儿拿了信再去。现在我先去换了衣裳,只怕迟些就有登门的尊客了。” 单大优应了,赶紧出去吩咐去了。 不多时,东西贾府上下皆金银焕彩、悬灯争辉,把本就豪阔磅礴的公府点的更是火树琪花一般。一些得了消息的报录人来报喜,果然也不敢像在寒门前肆意邀赏,却也因着赏赐丰厚喜形于色。接着便是如金陵王、薛、史、李等一起一起的亲朋来贺喜。 虽然公府门高不敢擅进,街口却已经扎起了彩棚,周围的鞭炮声不绝于耳。方热闹了没几时,便有锣鼓声,只是排场不大,排仪仗的均是穿着红衣的衙役,一名着七品青袍的官员满面笑容地负手行来,身后跟着捧着簇新顶戴衣冠和解元匾额的官吏。 这是新科按礼送匾和新衣的来了,领头的居然是江宁县县尊,而且如此之快! 候在门口迎来送往的人当即上前接着这位知县谈笑,一面有人飞快进府禀报。这位谋划着想和新科解元并其背后的贾府搭线的知县,还没和这位说话风趣又好听的人聊几句呢,只见角门打开,一穿着簇新大红箭袖袍、外罩排穗褂③的贵公子阔步行来。 江宁知县眼皮一跳,拱手笑道:“鄙人乃江宁县知县黄征,贺兄台高中乙丑科江南乡试解元,京报连登黄甲!鄙人奉命登门授衣,并为解元挂匾” 周围有那等凑热闹的闲人,此时虽然早已知晓,却也忍不住哗然一片,一个个眼睛直往那匾额上瞅。 贾珠亦看了一眼那匾额,转头命人将荣国公府的正门打开,抬头又瞥了眼“敕造荣国府”的大匾,方才向江宁知县笑道:“劳动父母官,只是请恕不敢自正门迎入。”④ 江宁知县干笑一声,在那等敕造的牌匾下站着,莫名觉着解元匾亦不过如此。他连称不敢,又相当自然地上前把臂言欢起来:“恭喜解元郎,方才题写桂榜时学台大人和藩台大人见了也极高兴的。只不能亲来,还特地叫鄙人去嘱咐一番,替二位大人向解元道喜。” 说着他还向着布政使司署和江南贡院的方向拱了拱手,拱完那枯瘦的手又紧紧地攀上贾珠臂膀。 要知道知县江宁,委实比知县顺天府好不了多少,头顶不但是布政、按察、盐道、科道等高官,还有金陵地界儿那一户户勋贵、仕宦高门。如“护官符”这等的官场小道儿,江宁知县也早就倒背如流了,他还指望着早日把这一干大爷伺候舒服了,自己好评个上等升官呢,哪怕江南省别地儿的县当个真真正正的父母官也好啊! 贾珠不知面前这位显着中年苦相的父母官那般细腻心思,只被他两手如爪般攀着,一面看着人将解元匾自正门迎入,一面无奈半牵半带着将人从正门旁的角门带入。 这位父母官先是四下惊奇地打量一番,接着便借着攀人臂膀的力,整个身子都倾过去,够着耳际悄声说道:“解元郎可不要对外说,此番鄙人忙忙地来还有一个缘故。” 接着他将那日衡鉴堂上的闹剧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说了一番,接着站直仔细觑着贾珠的神色笑道:“明日解元郎赴鹿鸣宴,只恨不能提早说与解元郎的。” 贾珠内里恍然大悟,已是信了这位江宁知县的说法,面上倒依旧笑吟吟地谦让道:“原是如此,前几日晚生还只当是无稽之谈。今日老父母官如此一说,晚生才明白过来。二位总裁官秉公判卷,些许误会也是有的,只是晚生难免惭愧。” 江宁知县觑了半日没觑出个结果,听了此话反而大惊,接着说什么都浑不在意起来。心里只忖度是那位外帘官或者考务官竟比他还早地卖了好,也忒着急了些——内帘官是不可能的,有那一干外帘官坐镇盯着,怎好多做其他。 贾珠趁他胡思乱想之时,如愿以偿地把胳膊抽了出来,顺势悄然地站远了些。 次日鹿鸣宴,前朝本设在明伦堂,只是本朝以来诸位圣人天子重人才,大比人数越发多起来,明伦堂便显得有些不足了。其余各省皆设鹿鸣宴于布政司衙门,唯江南省设宴于公所,由布政使主持。 当日众新科举人皆是沐浴更衣,换上了前日新给的衣冠穿戴,一位位插花骑马地在吹打声中赴宴。公所中与会的主考、监临、学政、内外帘官等在新科举人来之前先行了入帘宴之仪,这算是谢恩礼,接着便早早等候在那里等新科举人谒见。 贾珠到达也早,有那一等心急的新科举人早至公所门口,也只是候着五经魁。贾珠一到,当仁不让地迈步进去,依司仪引导拜见了座师、房师、提调官等,每人皆按礼送上了提早备好的金银花、杯盘、绸缎等物,算是拜师礼。 石襄和副总裁官付正春二人竟然是并坐,这还是双方第一次正式见面。 石襄身为正官,被一位三甲出身的科道官以副职强压一头,自家也知迟早要流传出去,已经难堪不已。只是到底是鹿鸣宴,在一众人并江南方伯的提早警告暗示中,也不好多做其他。 此时看着面前虽着官样新衣,却腰金佩玉,且起身后面上含笑而毫不闪避地注视,简直心头又是一堵。一旁的付正春倒是觉着丰神俊朗,已经想好今晚要如何向王子腾写信,恭喜令甥乃是麒麟儿了。 哦对,还要把一旁这位固执埋没人才的翰林老学究提一提。这等人还是安心在翰林院整理故牍的好,不要送到天子经筵上碍眼了。 贾珠看了一眼,记住了相貌后仍旧恭敬地收回目光,垂目侧身让给后面的新科举人。看着他们一位位上前拜见、行礼,然后听着总裁官和藩台等的亲切勉力,高兴得几乎忘乎所以。 接着彩灯高照,鼓吹高鸣,一众内帘、外帘官等按官职高低、众新科举人按序依次入席,行鹿鸣宴诸礼。之后方才是众人真正结交、厮见的时候。 贾珠先见了房师苏州知府,其人比起其余房官官职颇大,此时在一众高官之下也从容。见了贾珠笑道:“早闻令名,尔姑父林大人还曾与本官论起亲近子侄时提过你,今日一见果然人物超逸。” 同科的举人为同年,同房的举人则为同门。此时来拜见房师的一众同门大多不知道“林大人”是何人,都只是羡慕嫉妒而已。 贾珠此时已经警觉起来,他知自家姑父不可能在临近乡试时与人落下这等口舌,却怕这位房师胡乱说什么平白给御前近臣的林如海惹麻烦。他笑道:“昔年学生顽劣,只怕是房师此时是给学生留面子,才不好说实话的。” 苏州知府听见“昔年”二字立时明白过来,知道这是不小心犯了忌,倒是眼前这位解元敏锐非常。生怕他以为自己是蓄意如此,转头给那位翰林日讲官添油加醋,他赶忙笑道:“哪里,哪里,解元郎谦虚过甚,叫你一众同年何堪啊。” 他勉强讲了几句学问和今科文章题目中的话,便笑道:“倒是赶紧见一见你的座师要紧,只是翰林大人性格严肃,怕是还有训导。” 贾珠一笑,苏州知府见他会意,这才释然地与其他等候不及的学生说话。 石襄和付正春身边早围了一众举人,副总裁官当到强压总裁官一头的份上,也是立朝开科以来极难得的了。贾珠一来,石襄也只是淡淡的,夸了几句文章辞藻便罢了。其他举人倒是不觉座师不愉,一面附和应了几句,一面暗恨座师就是对解元不一样,尽是溢美之词。 倒是轮到付正春时,没说两句话,这位即将卸任副总裁官的都察院御史趁他人不防,低声说道:“此番乡试的乱子你应该有所耳闻了,回京年下我要去其他地方放一任外官升迁,不好说话。石襄虽然在江南折戟,这等厌武守旧士人不少,记着与你家提醒。” 他看见有新科举人往这行来,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读了那位小三元出的文集中你的文章,只是这还不够,光有名声可不行。武将以兵为戈,文臣以笔为刀,本官期待你其他新作。” 这是要自己提早预备,并占士林舆论,免得有人攻击自己这个解元来路不正、文才不足的意思。估计付正春也有看出自己一向避免牵扯朝中政争的圆滑,所以才提醒了一句。 贾珠正要道谢,只见付正春摆手,点了点那些已经相互结交的举人笑道:“解元郎莫在我这等老朽面前浪费好时光了,且与你同年好好结识庆贺吧。今朝文华,俱归少年啊!” 原先本相看两厌的石襄,一时无意间听见付正春行来此言中的感慨,竟有些恍惚起来。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24. 24、一榜云龙标杰士 免费阅读.[.aishu55.cc] 25. 25、贪官污吏祸之胎 游艾果然没有中举。 贾珠二十六日看榜后才知道,一度犹豫要不要派人和他说,最后想起临别时游艾那副早有所料的苦笑,还是又派人去了一趟。他不知道的是,之前派去送游艾到盐城的小厮华芬正在回江宁的路上。 游艾自八月十八日北上盐城,盐城去江宁不远,华芬乃是大家豪奴,拿钱雇了快船昼夜兼行,不过两天一夜便到了盐城。华芬自去在盐城逍遥,只等着游艾去江宁时再一起走,免得提早回了被贾珠挑剔。游艾也不在意,只拎着一包裹的书、衣服和些金银往家中去。 东晋时以“环城皆盐场”而更名为盐城,自古以来都是海盐的出产地,自唐朝以来几乎担负着天下大半盐供。本朝素有“两淮盐,天下咸”的说法,富倾东南的盐商随两淮盐运使司在扬州,产销的便是海盐。 前朝①末期海岸东迁,盐城不复从前产盐巨量。如今海盐由盐工临海产出,再由盐城等地集散至扬州,故而盐城多得是繁华市镇。又因前朝河道尚书在范公堤兴修水利,盐城及周围乡镇民众开垦成风。 游艾家祖上便一直是盐场灶丁,后来盐场渐渐地不行了,便又开垦耕田。谁知呼啦一下子战乱起来,到处是乱兵贼匪,田也种不得了,只好抛荒逃难。等好容易平定下来又回到盐城,还是去盐场当了灶丁。 因着盐场渐渐都搬向了淮北,到了游父时又安土重迁,便一心又想着买田置地。好容易攒了点钱,却因儿子有读书天分,被游母坚持着全数买了笔墨书纸。 游母去世多年,如今家中唯老父幼妹。在游艾遇见贾珠之前,不是在当蒙师便是在当账房书办来挣钱,说来当时也是他被扬州来的一盐商临时雇着北上,因那盐商要停留半年,迫不得已才坐了粤商的船南下赶考乡试。算起来将近一年未归家了。 游艾家住盐城近郊镇上,宅后不远处便是一片一片开垦的良田,宅前临着两三丈深的水。他拎着包裹自檐廊往家走,此时俱是邻里乡亲的姨嫂女人们在淘洗闲聊,间或夹杂着小孩嬉耍或哭闹的声音。见了他来,纷纷直身笑着打招呼: “游相公回来啦!” “小游相公家去啊?昨个你姆爸才念叨你呢!” “你家小闺娘想你想得不得了,你姆爸还是那死色样子。” “没有娶个婆娘回家吗?” 游艾一边忙不迭地应付这些过于热情的女人们,匆匆地往家逃,身后留下一串儿的笑声。家门也没锁,游艾一推便进去了,只见自家六岁多的小妹,挽着小髻,正奋力地上上下下摆弄踏板织机,小脸儿涨得通红。听见动静往门上扭头一张望,立刻惊喜地要蹦起来,又“嗳哟”一声原坐回去。 游艾将包裹往地上一放,捏了捏小妹头顶的发髻笑道:“怎么了?爹呢?” “爹去买酒了。”小妹扒拉着他的衣服,眼泪哗地一下便汪起来,水雾雾地盛着整个大眼睛,“腿酸了嘛,胳膊也酸了嘛——哥哥带的什么东西,让我看看。” 游艾将包裹又拎过来,放在小姑娘面前打开:“给你带的吃的,喏,你没吃过的面果子、点心。还有些好料子,到时候拿去给爹和你做几身衣裳穿。哦,还有钱,你也拿去补贴家用——爹怎么又去吃酒?不是说不要叫他去吗?” 游艾说一样,小妹便点点头,小鸡叨米似的,一眨眼也不委屈,又笑嘻嘻的了。她将手背后悄悄揉着手腕和小臂,低头看着蹲在地上整理包裹的哥哥说道:“他不听我说嘛。之前你写信回来叫他不要买田,我读给他听,他就发火。” “那到底买了没有?” “不知道呢,之前在朱姨那儿拿布换了钱,爹就拿走了,只剩一点点叫我日常拿来用。” “我之前托人寄回来的钱呢?你回信不是说收到了吗?” “嗯呢,爹爹都拿走了嘛。” 游艾面色一变,想了想抬头问小妹:“走得动吗?” 小妹点头,从高脚凳上跳下来,仰头看着起身的游艾:“我去把爹爹叫回来嘛?” 游艾嗯了一声:“对,我去做饭。再拿钱去买碗藕粉圆子吃吧?” “不要。” 小妹咯地一笑,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 游艾下到厨房里去,挪开灶台前的小脚踏打火。等他做好菜,游父已经臭着脸,带着满身酒气地坐在桌前了。 游艾一直沉默不语,直待小妹吃完饭,拿着布料上上楼去裁剪,方才望着游父说道:“刚才小妹说家里的钱不足用是怎么回事?上个月不是送来好些钱了吗?” “那哪能够啊?还有利息要还。你每回去江宁乡试都不知花销多少,今儿倒来问我要钱。要我说,你还是趁早拿去考举人的钱娶了婆娘是正经。举人老爷那都是天上文曲星,是你能考上的吗?” 游艾没管后面的话,只愕然问道:“哪儿来的利息?” 游父见瞒不过去了,方才没好气地说道:“说出来你又拦,你个死读书的。告诉你,上个月买田了,你送来的不足数,这钱是城里找老周借的,张老爷家作的保。” “我……为何不找城里典当铺借?” “那些徽州人又不似你周伯那般亲切,能给你借多少?” “您借了多少?利几分?” “二百两银子,利五分,买了将近百亩地呢。” 游艾几乎头晕目眩。 本朝律法规定是“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但这也只是那等大典当行遵照,私放高利贷的人是一定超过这个数目的。敢这般公然放高贷的人,去官府告那一定是没用,反倒平白叫人记恨。 游艾此时头痛的缘故,乃是他家根本不可能拿出这笔钱! “马上要收秋赋了,您这会子买田,什么出产也没有,拿什么交啊?” “咱家只你我两个丁口,去年怎地交法,今年便怎地交。” “我信里不是和您说了,要按田亩数纳赋,不按丁口吗?” “我问过了,人家都说是不这般交。城里张老爷那些员外都说是不能丁□□一次赋税,又按亩数交一次。你想罢,那些员外都反对的,官府那一次能成行的?何况又是这等的善举,都称颂不绝。” 游艾想给他解释摊丁入亩不是这么一回事,那些盐城里的缙绅所谓善举都是包藏祸心。但看着老父皱纹斑褐的脸又无力起来,半晌霍地起身,也不管游父在身后喝问发怒,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不管是那姓张的缙绅,还是放贷的老周都在盐城里头住。此时天还未晚,盐城到处是进进出出的行商脚夫。游艾想了一想,先往香料铺买了些冰片、麝香等,提着一径直往周伯家的铺面去了,正巧周伯也在看铺面伙计放东西。 彼此见过了,游艾将东西往旁边伙计手里一递,叫他拿下去,一面打躬赔笑说道:“侄儿这回去江宁得了些东西,我家里也用不上,想着老伯这里常待客,伯母也用得多。故而特地拿来孝敬老伯,还请老伯收下,千万莫客气。” 周伯根本没有客气的意思,一对招子只跟着那一袋子香料走,看着伙计送到后头了,方才谦让了几句说道:“你如今竟也有大出息了。怪道是你父手头豪阔,一下子便买了几十亩地,现下你家也算很有些家产了。” “正要说这个,老伯。”游艾苦笑说道,“不知家父听了何人的言语,如今我家实在是买不起这田地。侄儿听说还借了您的钱,也着实不敢耽搁老伯的生意。侄儿想着要不老伯如今便把田契拿走,侄儿再劝着叫家父把家里原有的那几亩算作利息一并赔给老伯。” 周伯露了一丝笑,盯着对面这位穿着旧襕衫的游艾看了半晌说道:“都听见从江宁回来的人说,你如今在他们江宁的国公府里住,你还能拿不出这笔钱?” 游艾低头说道:“侄儿那能呢,不过是说了几句话,便有人以讹传讹罢了。” “那便没说道的了。” 周伯看了一眼铺面外头,慢悠悠地说道:“今儿是我见你还懂礼,我才与你说这话儿。实话说与你听,这钱也好,田也好,都落不在我手里。我知道你想什么,肯定觉着是你老伯我哄着你父买了田,我再怎么贪,也不至于这么狠。” “小游,你是读了书、去过省城的,这会子人家就是瞅准你不在才做的这段公案。人家就是知道你家还不起,才特地设的套儿,专哄你那灌喪两杯酒便听风就是雨的爹往里钻。往年都是五六两银子一亩地,如今是腾挪不出来,眼看着秋赋又要到了,方才以低了一倍的价哄着你爹买上。到时候交不起赋税,进官府的也是你爹。” “人家认识的官府里头的大爷又多,等明年一开春,田又能回到他手里。我这里放出去的贷呢,进的也是人家的腰包。所以我说我今儿是破了例了与你说这话儿,为的是与你说得多了,你有什么须关碍到我身上,我以后这活计在做不做了?” “刚我为什么问你是不是和人家国公府的有交往呢,是要叫你能花钱消灾便花钱消灾。你日日读书,我昨儿还听我那小子读什么《汉书》,人家说得好啊,莫欺豪大家啊!” “然后呢?” 千里之外,其人口中的江宁国公府中,贾珠捏着一封皱皱巴巴的信,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华芬问道。 华芬磕磕绊绊地说道:“然后、然后游相公便找到了奴才。” “奴才吃酒,听见有人在那店里后头说话提到游相公和什么贵人。奴才一时听不真切,又以为和大爷有关,便绕到他家店后墙根下。听着有人说算着这会子游相公便回来了,只听说他仿佛巴上了贵人,问若是仗势找麻烦怎么办。那人便说再是有贵人,赶路也要赶一天,趁势这会子等他一来,索性做了他,到时候便是考了举人,得了贵人青眼,藩台来了都没用!” “一个问怎么做,那人便说,文书里他老父亲自画的押,明写着三百两银子就能买百亩田。灾年的田地也不至于贱到如此,何况那还是开垦过的上好良田!如今对证分明,只算他家是仗着功名强并民田一重罪先拘了,剩他老父弱妹也不成事,过些时日再算他抗税不交一重罪。” “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奴才没听清。只最后又说大不了告他家原是盐户灶丁、贱籍未销,本考不了功名,如今收了监查办才发现。左右那田产已经送到知府妻家手上,上下也打点了,再是翻不了身的。考了举人也好,有贵人也罢,那能再为一个贱户平白得罪人去,不成了笑话儿了。” 贾珠低头看着那封游艾写的信许久,抬头问华芬:“然后你就告诉他了?” 华芬点头:“奴才给他如实说了,游相公听了后不知出去做了什么又是一天,晚上找到奴才,便叫奴才带了他小妹来江宁了。” “游姑娘知道这事儿吗?” “游相公说不知道,奴才也没有说。” “他妹妹……他妹妹先安置在府里,叫周迩家的看着先比着咱们家姑娘的规格,安排人照顾好她,叫她不要想家。” 贾珠捏着信翻看良久,豁然站起,直往外大步流星地走,同时面无表情地说道:“叫人备马,和我去盐城。” 周围伺候的人皆是措手不及,赶忙应了是。寸翰跟着贾珠常年处理信帖,此时便瞥到了贾珠手里的信漏出来的一行字力透纸背,原是自家大爷常翻的《尚书》中的一句话: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25. 25、贪官污吏祸之胎 免费阅读.[.aishu55.cc] 26. 26、书生锐欲排阊阖 盐城出了一件泼天大案! 贾珠几乎不用问游艾现在在哪、在干什么,靠近盐城时便已能听见有路人惊诧地议论起此事。但直到被他遣来告诉游艾乡试消息的另一个小厮着素服被周迩带来时,如疾风骤雨般赶路的他才骤然停步,下意识地将缰绳狠狠一拉,勒得马扬啼凄厉地嘶声。 那素服的小厮在周迩的眼神示意下,只是沉默地站着。 贾珠抬头看了看天空,这会子天阴着,乌云也不厚,闷闷地既下不出雨来,也吝惜着不肯漏出一点阳光。寒露已过的江宁和京师大不相同,总叫人觉着湿漉漉的、温和的,然而盐城却似乎有些寒浸浸的,风里仿佛还带着些齁腥的咸味儿,像人哭的眼泪那般咸。 “还是叫人把游姑娘送来吧,送来带她好歹给他哥……服丧。”贾珠开口说话时才发现嗓音已哑,“再去给崔时元几人发讣告。” 周迩迟疑了一下说道:“奴才听见华芬说此事,已经见了游姑娘。不过游姑娘虽小,似是早已知此事,奴才就做主带来了。也叫人往镇江那儿送信去了。” 贾珠竟笑了笑:“也是,始终不相信的就只我一人而已。去游光祖家,带游姑娘过来。” “大爷,”周迩赶了几步追着贾珠叫道,“已经叫人往官驿准备去了,至不济也可以去城里寺观里住……” “游光祖家若是有那钱供得起家庙,我便是到寺观里清心寡欲去也未尝不可。如今这不是没有吗,官驿我一举人也很不配住。就去旧友家借宿,他在阴曹地府里还能怪我不成?” 周迩只觉得不吉:“只怕现在都盯着呢,到时候怕是有人要说什么话,又要作怪。” 贾珠倏地停步,后头急匆匆跟着的小厮好险没一头撞上。只见他看着周迩极和蔼地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原是劝我不要惹得盐城这些坐地虎。因为我不过是个祖上有些荣光的举人,又不是过江龙,是也不是?” 周迩头皮发麻,一时不敢应。 “我既来便是要为游兄治丧,他但凡要是有个什么嫡支的叔伯兄弟倒也轮不找我。他与盐城上下的恩怨我不清楚,总不能拦着我凭吊友人吧?全江宁都知道那本送去京师的文集是游光祖誊录的。” 贾珠收起笑意,向西北方向望去。越过重重的民居,高出其他楼屋许多的,便是那朱户豪宅环环拥拱的盐城县衙。 “只是他纵使猛如虎、贪如狼,我倒要看看我在这里安居治丧,他能不能坐得住,敢不敢再狠如羊。我和游光祖毕竟不同,我还能等得住。” “我实在忍无可忍了!” 盐城县衙后院内,淮安知府愤然将面前的茶盘一掀,茶具哗啦啦碎了一地:“三天了!那位新科解元在他家公然治丧已经三天了!连见本官一面都不愿!一个落第生员而已,有一点薄名,然后他杀了本官妾父张员外这个老举人,杀了本官治下的盐城知县!” “如今本官从淮安赶了过来,连生员尸体都被那解元以治丧的名义带走没见着。你们盐城县上下,上司被杀没法子,那自杀的生员尸体呢?还不如人家新科解元从江宁赶过来的快吗?!” 盐城县自县丞、主簿往下,均是鸦雀无声地跪着。没人敢在这位四品大官盛怒时掠锋,但很显然也有些不以为然。 他不来,你可以往啊?盐城也不大,那正做水陆道场的游家离得又不远,你怎么不去呢? 倒是那陪坐的淮安知府师爷悠然笑了笑,又取了一副新茶具,烫了一遍斟上茶,放在暴怒的东家面前:“府尊莫急,这一动不如一静。您一着急,有了纰漏,怕是就着了那解元的道儿了。” “那我就这么等着?”淮安知府盯着他阴冷地说道,“如今正值秋收,上下都正忙的时候,这会子我应付顶头的漕运、河道两总督都来不及,你是叫我再引来监察的按察使吗?还是说等着让布政使和学政来问我,怎么治下的生员在江宁乡试的时候都好好的,怎么考完回乡就出了事? “你莫说你不知道那解元杵在那儿,这些闲极了的举人、生员便像闻着味儿的臭虫一样源源不断地赶过来!” 师爷叹了口气说道:“知道,震动士林,这不就是那解元的意思吗?” 他迎着淮安知府带着疑惑的阴冷目光,手指拨弄转着茶盘,轻声笑道:“您瞧,他是想用这些指责压您。可您想啊,诸位制台也好,藩台、宪台也好,自是不愿治下有这等恶事的,然而像解元他这样搅弄而不是平息的行为,难道他们便高兴吗?” “您忌惮的不过是他的姓氏家门而已。可是只要不动他,他便是再袒护同情那个胆敢朝盐城县尊行凶的生员,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他那些身居庙堂的长辈、世交会为此出力吗?这一时压不过您,日后便难了,天下不是谁都念着他们‘八公’的。您一时得罪了,反而因祸得福了也说不定呢。” “所以啊,这一招打草惊蛇、借刀杀人厉害是厉害,可惜借的势就是借的势。借来的只能像他端午灯会雅集做的那般锦上添花,给他涨涨虚名,看起来唬人,实则一戳便破。若想借势杀人,那得他荣宁二府先出个在世的国公才行,死了的和外姓的,那能算啊!” “这一行为叫做打草惊蛇,然后借刀杀人。” 贾珠站在门外,远远地看着游小妹——此时贾珠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原是叫游嫣红①——在一干贾珠吩咐帮忙治丧的人陪同下,于游艾的灵前受人吊丧,。 游父被官府的人一逼一吓,独子之死又一哀一惊,早已经不中用了。游艾不知是觉得老父一定能躲得过官府盛怒下的灾厄,还是提早预见了老父的惊悸悲恸的死亡,只将自己的幼妹交给了认识不到半年的友人。 而当贾珠带着游嫣红和家人来到屋前的时候,那些街坊邻居仿佛避瘟神一般,远远地避开了这处他们曾称赞过的、脾气温和的小相公住过的地方。只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远方婶子弟兄直等着老头一咽气,就立时分绝户家私。 此时崔原等人一一往灵前祭吊,面前与之说话的乃是此科乡试亚元、山阳人徐锡,也是参与过端午灯会雅集的江南有名士人。山阳徐家乃是淮安府有名的仕宦人家,其叔伯便有任职寺卿的致仕高官。 “然而,”贾珠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若有所思的徐锡续道,“我分明听说淮安知府刚来盐城县时还暴怒非常,却不知是哪位劝住了他。如今淮安府尊应的招儿,便是以逸待劳。是算准了我等只好愤怒,却是无能为力。” 如徐锡等一干家世优渥又才气逼人的年轻士人,本是不大看得起穷困潦倒又温懦普通的游艾,此时却到底因为游艾的惨烈大为恻隐。如赶过来祭吊的徐锡、袁绶等平日便有些好事的年轻士子,已经琢磨着要汇集一众年轻士人要去江宁哭孔子庙了。 然而被真正托付的、也是这几个月来声望最大的贾珠却俨然不同意这一行为。 徐锡皱眉问道:“你本是想让府尊自己乱了阵脚,却没想着被看破,所以才不愿我等哭庙来逼宪台等彻查此事吗?” “倒不是这意思。我只是说,哭庙没用。” ——而且还会引来江南省一众方伯高官的反感。 贾珠当然没说后半句话,只是平淡地看向徐锡,目光逐渐下移,最后奇怪地落在了徐锡身后斜下处:“游光祖是想以死震动江南官场,然而这不是他一人的事……你不如问问他的妹妹愿不愿意再拿他的哥哥做文章,几日几月来都在诸人的口舌中被评头论足,不能得以安宁。” “我不愿意。” 徐锡刚要说什么,便被稚嫩的声音惊了一惊,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游嫣红已经受吊完,过来找贾珠来了。她一张小脸惨白着,一双大眼满是血丝,身后是欲言又止的袁绶、崔原等人。 唯独没有惊惧,也没有悲恸,六岁小姑娘的神色是有些可怖的麻木。她走到贾珠旁边,仰头看着徐锡,还有他背后那些祭吊的、同情她的士子们: “我哥哥去世前当晚,还是在家吃的饭。我哥哥和爹爹吵架,问爹爹知不知道他寄来的钱赚的并不容易,为什么爹爹就是不肯听话少吃酒、为什么就要轻信别人说的话,却偏偏不肯听他儿女的,只觉得在忤逆、在管教他。” “后来他看着爹爹睡下后,才来找我。他和我说以后就要听贾哥哥的,他还对我说……说如果有人日后想要为他向藩台、宪台等大官鸣不平,就让我告诉这样的热心人——” “他游光祖本非读书之才,却因先妣遗志、因自己不甘,勉强作了生员,却实在不能再进一步。他这几月来亏欠贾哥哥良多,本想日后作贾哥哥的清客偿还一二,如今看来没有机会,反而还要托付。” “他说,他本不愿欠别人许多,因为他家世、才力都有不足,也不知怎样偿还。如今骤逢此厄,仓促之下他除却匹夫之勇,也实在束手无策。陷害图谋我家的张员外、知县已经报了仇,放任亲族手下为虎作伥的知府,经此一事想来日后也免不了降官削职、仕途无望,这样便很好了。” 她微一迟疑,想了想才对鸦雀无声的众人接着说道:“哥哥和我说,摊丁入亩的法是良法,却有这样的贪官恶吏逼迫、误导,使良法变成恶政。他六月曾因支持摊丁入亩与人吵架斗殴,还是贾哥哥解的围,如今却因他支持的良法反噬,却还要贾哥哥照顾……照顾我。他不愿因他一人之死,被同情他的士林利用,最后却变成攻击朝廷良法的利器。” “他和我说,这几个月在江宁雅集上,听贾哥哥、崔时……时元哥哥几人谈论时政,说朝廷有变革之心、也有变革之行。他说他不如分析谈论的诸位才华横溢,无能为力,但也不愿为阻碍之人……既然自古变革无不流血之事,不如他这个无用之人先行。” 游嫣红再聪慧,也到底只是六岁的小姑娘,如今将这些不知回想了多少遍的长篇大论磕磕绊绊地背出来,声音已经哑了,也有些气喘。 众人久久不能回神,倒是先看过游艾那封信的贾珠似乎没有波动似的,俯身看着游嫣红笑了一笑:“以后叫我珠大哥哥,知道了吗?” 小姑娘点点头:“知道了,珠大哥哥。” 贾珠嗯了一声,按着她的小肩膀说道:“既然你哥哥让你跟着我,以后你就和我家里的女孩儿一样。现在呢,就让你熟悉的周迩家的那位姐姐这几天打发你吃饭、休息。你哥哥和你父亲的丧事,还有家产的清点、以及咱们回京要带的东西,都不用你操心,到时候叫他们办好了和你慢慢讲,好不好?” 小姑娘眼睛里忽地汪出一包眼泪,仿佛活过来似的,拿袖子抹了一下,又点了点头,被周迩媳妇上前哄着抱走了。 过了一会儿徐锡才出声,这会儿听起来却有些无力似的:“你打算带她回你们家吗?” “嗯。” “其实……若游姑娘想待江宁,我也可以叫拙荆来带她……” “托付的是我,叫你带走了是怎么回事?偌大一府,还少不了她一双筷子、一副嫁妆的。” “那既然游兄遗愿如此,此事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算,游光祖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我还有一口恶气没出呢。” 贾珠盯着屋内的灵位白幡轻声说道:“良法恶吏……朝廷将摊丁入亩先选在江南试行,不光是检验此法好坏吧?如今秋收,朝廷已经是向小民示之以德,接下来一定要向盐城知县这等故意歪曲新法的人示之以刑,这才是变法。” “可惜藩台、宪台和驻扎淮安的制台等都不愿让朝廷将这一刀砍向江南,所以才会捂着压着底下的这些丑事,淮安知府不就仗着这一点吗?你说,新法执行不到位、漕运有漕丁故意漂没、乡试审阅有风言风语——” 贾珠说到这儿,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亚元徐锡,据他所知乡试墨卷公开后,暗中推波助澜的就有面前这一位。不过此时徐锡早把文人相轻的那一套丢开,被这一眼看得莫名有些慌乱,张了张口却听贾珠继续说道: “这些江南种种事端,难道不是因为官吏不作为、乱作为,因求无过而为下属遮蔽掩盖造成的吗?官吏的懒政怠政、侵占民利、托庇成风,不正是这些事端的由来吗?不整顿吏治、杀鸡儆猴,怎么再强力有效地推行新法呢?” 一直沉默的崔原忽然开口:“这些众所周知的……说出来不怕得罪藩台他们吗?难道不会以妄斥朝政的名义被压下来吗?” “不会,因为朝廷已经在摊丁入亩试行的时候,便选定要以江南来震动天下。既然不能借刀杀人来打破江南官场,不如我来做更上一层的朝廷指向此处的刀。恰巧我能够得上京师朝廷,也足够有薄名。等朝廷借由此事问责江南的时候,此地的方伯正好把淮安知府丢出来,他也足够有分量给朝廷交代。” 贾珠打量了一下面前众人,最后看向徐锡:“实际上我已经写了一篇《治吏平法论》,并已以请教朝中大员的名义公开发向京师刻印。我闻致仕的大理寺卿徐公正好为徐兄亲伯,故此今日请徐兄来,不止为的是祭吊游光祖,还有望徐兄带去请徐公斧正其中宪令法治之观点的意思。” 他是想要问江南真正有名望的缙绅,也就是那些致仕高官、仕宦门第的态度。 ——不,不是问,而是通知。 徐锡恍惚应下,心里立刻浮起这一念头,接着莫名想起乡试那七篇花团锦簇、内里却有些失之于圆滑世故的文章来。 写那样文章的高门公子,为何如今胆敢破了这和光同尘,直指地方吏治弊病,他此时本人还尚在江南啊? 只因为那个其实平庸的生员不平吗?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26. 26、书生锐欲排阊阖 免费阅读.[.aishu55.cc] 27. 27、宰相巍巍坐庙堂 九月,万里之外,京师皇城。 “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 “这是他引用《天人三策》的话,董仲舒此论用在此处倒是恰当。哦,引用的就不必读了。” “是……今虽庶事具举,诸臣或畏罪之念重,而踊跃之意轻;功名之虑深,而忠爱之意薄;推诿瞻徇之情多,而公忠任事之气少……” “不作为,怕任事,说的有些道理,然后呢?” “然后下一段是……是上求实效而下务虚名,以拘守绳墨为慎,以奉行条律为勤,以安定无事为能。虽有治法,不得良吏。故荆公变法,百姓愤怨,江陵易制,身死政息……” 文渊阁次辅值房内,仰头闭目的甄桐忽而将头上的毛巾一掀,将对面坐着的阁吏手中文章轻轻一抽,指了指旁边的茶壶:“劳烦你读了这么长时间,吃口茶吧,剩下我来看就行。” “嗳哟,中堂大人!”年轻的阁吏急了,站起来想重新拿走那文章,“刚太医还说呢,您这得多休息才行。这文章又不长,等会儿您又要票拟公文……” 甄桐赶紧摆手:“我晓得、我晓得,你这孩子一念叨起来就没完。既这么着,替我出去瞧瞧戴大珰闲不闲着,若是闲了呢就回来告诉我一声,我一会儿下了值找他去。快去,不要耽搁,瞧完叫人顺带着告诉我就行,别回家太晚了。” 年轻阁吏无奈,替他热了茶,才悄悄掩门出去。 内阁阁臣的值房都是内外大两间,甄桐用的属吏一向不多,外间只一位着红袍的机要中书和一位轮换的阁吏。年轻阁吏拉着另一位阁吏出去切切地叮嘱了几句,才沿着游廊往西出文渊阁大堂,不料没几步迎头遇上了一位身穿斗牛服的三十来岁文官。他忙站在一边,仔细一辨认,简单作揖行礼:“林学士。” 当今天子重刑赏,文官中只有内阁辅臣方赐蟒服,戴权虽贵为内相,也只能稍逊一步着斗牛服。各部堂一般不过是赐飞鱼、麒麟服。而如今讲官中能受赐斗牛服的,唯有隆宠日甚的林如海了。 林如海细眉长髯,翰林院有名的姿仪温润如玉,此时和气拱手回礼:“中堂大人在阁里吗?” 年轻阁吏严肃答应:“在的。” 内阁机要,自阁臣以下皆讲究谨慎简明,故林如海也不介意,谢过后一路经过几个值房,敲门进入。甄桐所在的内间门大开着,机要中书只侧头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向里间的甄桐禀报,甄桐自己倒端着茶杯迎出来,笑眯眯地招手说道:“原来是如海啊,进来吧。” 林如海进去带上门,只见案边磊着一摞公文,正中整齐地放着笔墨砚台等,唯独一篇文章突兀地被人随手横置在案头。 甄桐注意到他的目光,和气地说道:“荣国公家那孩子写的《治吏平法论》,你应该看过了。” “下官正为此来。”林如海苦笑道,“幸而下官看过,圣人也读过了,方才犹向下官垂询此事。” 甄桐低头慢吞吞地拿茶匙拨弄着茶壶内堆积的茶叶:“戴大珰越来越不讲究了,举子的文章也能上到御案。” 林如海以从五品学士衔为六位经筵日讲官之首,天子又使兼值起居之事。此事与那一等天子安排的亲近龙禁尉相似,都是名为小官虚职,实为天子侧近、以备顾问。林如海虽然谨慎,但仍挡不住其他想要探寻圣意的旁敲侧击。唯独甄桐只就事评论,从不肯多问一分。 此时他没想到甄桐会为此不满,也不好跟着说内相不称职,只好作听不见:“圣人问了江南仓储积贮和税赋征收,听了江南生员杀官自戕案后又问了江南诸官履历,最后问了敝外侄。” 天子有时圣意不决或不愿引人注目时,便会与内阁外相、六部堂官等通气,或婉转表明圣意,此时便需要近臣或内相等与重臣交接、谈论了。林如海方一叙述完,甄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侧身拿起了案上文章,看了却许久未言,半晌抬头问道:“圣人如此急切吗?” 林如海望着疲态微显的内阁次辅,只沉默不语。 “此事若非这一纸文章直入京师,恐怕内阁、吏部至都察皆不觉,圣人是因此震怒吗?然而此事并非一例。多少类似之事都是任人宰割地过去了,不过此生员幸运,幼妹可以托付,又有一腔孤勇,玉渊那孩子才能借着一腔不平愤懑写出这等文章。” 甄桐抽出江南送来、吏部和刑部审批过,却未经内阁票拟的公文递给林如海:“既然圣人对那生员推沟泣罪,又为奸猾官吏震怒,就把这个给圣人吧。” 林如海打开一看,原来是关于江南按察使和都察院关于此案始末的陈述,以及吏部关于涉及官吏的奖惩。 具体而言便是驳回了盐城知县家人伸冤、死后加封的要求,淮安知府撤职流放,布政使因治下不利罚俸一年等。最后吏部还说本因什么“直言极谏”要给贾珠一个文勋,结果因为不过是举人、又不忍心“坏了正经仕途”,所以改成了九品文散阶。 文勋最低也是五品,也不知吏部是不是集体买醉了,才能胡乱给内阁上这样的公文。只是既然没有票拟,也就是说本来内阁是要打回去的,此时却叫直呈御前。 林如海皱眉说道:“玉渊就不必给文散阶了吧,殿试一过便有的,何必此时徒招人眼,况且也不是正经上疏。只是这等处置,圣人恐怕不会满意。” “如果没有这篇文章,恐怕那个知府连贬黜都不会有,而是江南上下继续一团和气来相安无事。也许未来老卜可能会恼恨这个下官,将他摁死在这一任上,但谁说的准呢。”甄桐笑了笑说道,“治良法容易,治人心难,文章里不都说了吗?” “‘始视干吏而恶小,无不姑息养奸,其后惧干严谴而隐饰不报,而为大吏者复优容调护之。’”① 林如海一开口竟是将那篇长文记下来了,他说罢微停了一停,仿佛记起方才圣人神色似的:“圣人最恼恨不已的其实便是此事。” 甄桐倒没有意外,只说道:“江南官员知道朝廷要拿江南试刀,你我都知道,玉渊也知道,所以他才给了这么一个好借口。现下不能震慑地方,若要在明后年推行此事,陇甘湖广闹出的乱子更大。所以不拘是包庇也好,还是贪污也好,不过是借此为中央拿捏,向地方示之以改制决心罢了。” 他看着林如海略有忧虑的目光,含笑摇摇头,银白的胡髯连带着微颤:“老夫性缓,圣人只争朝夕,如今老夫不过是靠着风烛残年一点经筵缝缝补补而已。这一次既然事犯了,圣人看了你手里的公文发怒,你便谏言派出身都察院或翰林院的钦差去江南,廖掌院和都察院的老倪应该不觉为难,去年三月廷推内阁宰臣他俩虽然败于吴公,倒似乎便有锐进之意。你谏完,老夫这里会做好票拟不做难为的。” 林如海听出甄桐的意思,却显然不大赞同:“圣上御极不久,首辅又卧病不能视事,正须您这样的持重大臣,如何轻易求去呢?” “已经洪隆四年,马上五年啦。”甄桐感慨了一声,不大乐意谈此事似的,转而问道,“老夫听说你那独子不大康健?叫太医看了吗?” 甄家与贾家是老亲,即是说甄桐夫人贾代凝便是宁国公贾演的独女,即老荣国公贾代善的堂妹,说起来还是贾敏的堂姑。②林如海和贾敏年过三十,前几年才得了一个女儿,如今方得一子,只是小儿一直有些多病多灾的。 林如海想起此事便有些头痛,也再难如方才那般光风霁月的,满是无奈和焦虑:“看了,只是身体弱,受不得一点风寒,熬着等大些就好了。倒是玉渊来信说是在江宁得了些西洋药,我见了很有些常用的,到时候也备着,再犯病对症便试一试。” 甄桐皱眉说道:“西洋药妥不妥帖呢?还是叫王太医看一看,他医理是极深的。” “正是叫王太医看了,且拙荆之前也用了,叫金鸡纳霜③的便是,见效也快。”林如海如今对脉案、汤药已经是如数家珍了,“大人犹可,小儿是实在耽搁不起,发病都是忽然而然的事儿。” 甄桐捋须缓缓颔首,似乎也有些心动的模样:“这倒也是,那鼻烟就很好用,老夫现在还真有些想见这个未来的学生了,可惜还要等到会试之后……哦,他哪来的西洋药?也没听说贾家有谁要求药啊?” 林如海笑道:“他们贾府自去年玉渊生病的那一次后,便对这些药备的勤,人参都比往年购了好些,各处香火也上的多了。不过这会子好像是什么粤商顺路带的,粤商的西洋东西便多些,具体倒不清楚。” 甄桐听见“粤商”和“西洋”两词连着,不免又想起朝堂的公案有些头痛。闲聊几句等林如海走了一会儿,值房门喀嚓一响,只见戴权也一身斗牛服进来,开口便笑道:“咱家一听甄公叫,巴巴儿的来了,可有什么好东西不成?” “没有,只有篇世交家孩子写的文章。”甄桐也不站起迎客,只看着他坐下后笑道,“说是我待会儿下了值顺路找你,你怎么来了?最近这晚上的风凉,吹了可不是好相与的。” 戴权道:“嗳,我还好,正好等会儿也要出皇城呢,先来这儿歇歇脚。那是老荣国公家的吧?” “是他。既然江南送了这么一个礼在这儿,不用也不好。” 甄桐端茶边说边啜,氤氲的茶雾将他的面容模糊成一片,看不真切:“方才林学士秉圣意来我这儿,老夫与他说派钦差去细查。老夫的意思呢,是内阁拟一个暗查江南摊丁入亩落实的情况,哪些地方是故意歪曲的。你给圣上看了披红后便发几名龙禁尉去与两江总督,查明一处办一处,切记要快、要准。若有鼓噪事变,连同当地官绅一同拿下。” 戴权是今上心腹,虽然被朝野称之为“内相”,但其实是倚仗今上恩信,并无内监长久威势。他居大明宫掌宫此位时日尚浅,和甄桐这等当了十几年的阁老不能并论,几乎是甄桐孙辈的人物。此时便有些迟疑,倾身忙笑道: “既然甄公如此吩咐,咱家当然照办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料来江南彼处贪恶的官宦逃不出甄公的谋划,只是忧虑未免太狠了些。” “一个生员都知道变法要流血,何况你我。老夫从没有想着靠按察和都察两处办妥的,怕是人还没到,炭敬先到了钦差府上,老夫还在榻上做梦呢。” 甄桐叹了口气,感慨道:“人老啦,立功名的心思就淡了,只想着为儿孙铺路。老荣公的孙子呢,锐气是有了,只是还没有见过朝廷的堂堂雷霆大势,这会儿老夫便教他一回,希望他明年二月会试不要叫老夫失望。” 戴权心底过了“老荣公之孙”五个字,起身说道:“既这样,我这便回去和万岁爷分说去,只待甄公的票拟递上来。” 他看着甄桐颔首应了,方才往外走去。只是要关门的那一刹,戴权忽然有些想问问这位次辅,显泰年间他也曾被太上皇遣去教授诸皇子,他是否将当今圣上视作学生,故此为学生的新政铺路,还是说被圣上的驭臣之术所伤,以此雷霆手段示改制以来的不忿。 然而戴权最后到底还是没有问出来。只是将门轻轻一阖,便将这位今上受禅以来,在首辅避祸称病的事实下支撑内阁四年的老次辅的略显佝偻的背影,掩在简陋的内阁值房之后。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27. 27、宰相巍巍坐庙堂 免费阅读.[.aishu55.cc] 28、梅花先趁小寒开 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 洪隆四年的九、十两月,温润的江南终于感受到了京师吹来的烈烈北风,一众文华之地的江南士绅也忽然深切地明白欧阳公为什么说“夫秋,刑官也”了—— 在江南这些时候的纷扰中一直沉寂的两江总督①忽然拿出天子批红的内阁钧令,将芜湖、松江等地的有名乡绅一举查抄籍没,多处知县乃至于知府等以罪送京论处。听说江南按察使知道后破口大骂,倒是布政使端的好涵养,如今据说是往扬州去视察民生去了。 按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河道总督所说,这大概就是有人只能做宪台,而有人能当藩台的缘故。 虽然两江总督手下的督标惩办江南士绅时可谓其疾如风、侵掠如火,然而士绅又不是任人宰割的两脚羊,便串通着准备哭庙、写文、集会,一面以士林舆论施压,一面和在京的风宪官联络弹劾不讲士德的内阁。然而都察院、给事中的人还在与江南士绅眉来眼去的时候,户部却忽然率先发了难! 因为预备着江南试行后,明后两年开始便要将摊丁入亩之法慢慢推向汉地十七省②,所以自今年即洪隆四年开始,户部主持要求各省地方先清查丈量土地。当然,按着千百年来清查土地和人口的传统艺能,许多地方豪绅、世袭旧勋免不了的隐匿成风,想方设法地转移田产。 眼看着洪隆四年再差两个月便要平平安安地过去了,谁知一直和气生财的户部忽然翻了脸。给事中折子一上,户部赵尚书直接要求先清办与地方豪绅勾结的官吏,以及纠察不利的各省都察、按察两司。 这下子原本上蹿下跳的江南士绅也熄火了,惹了内阁不过是天高皇帝远,想管管不着。再折腾下去,江南科道官为了自家的乌纱帽也要将胆敢闹腾的士绅摁下去。 反抗不了户部堂官,还能管不了治下的暴民?不满就去都察院检举我们都察院的官吏啊?! 自九月底江南大规模惩治地方不法豪绅开始,贾珠便再不停留,向家中遣人发信后预备返京。这一回他倒没了来时赏景游乐的闲情,一路快马疾驰北上。拢共沿路花了二十来天,朝廷动作、地方闹剧,该不该知道的也都听了七七八八。 虽说他兴致不高,回来拜过宗庙、见过长辈后,显见的不论是亲长还是故交倒都是一派喜气洋洋。接连几天便有请客庆贺解元之事,也不好不去。本想着几家去后便再没不完了的,谁知早上请安时描述的叫老太太动了心,一时高兴也要热闹一回。 可巧冬至将近,荣府里的早梅亦接次开了,几日里京师下着雪,愈发衬得雪白花艳的。于是贾琏等便备下了正经酒席,又另请了京里最近很有些声名的一班戏。贾珍有事不在,贾政、贾赦等略坐了一坐便离去了,倒是贾珠并贾琏二人一直备着伺候。 此时贾珠见人不防,寻隙往穿廊下远远看着歇息。不知过了多时,向后伸手和人要茶时才发觉不对,一转头却是贾琏,此时便上前请安笑道:“我说怎么忽然不见珠大哥,出来洗手时小子一指才看见。” 贾珠从一旁丫鬟手中托盘上取了茶盅,看着他一点头笑道:“你不在里头伺候老太太、太太们去,寻我做什么?” 贾琏说道:“有媳妇在呢,那里用得着我。” 贾琏是五月开始陆陆续续地开始放定、纳彩,至九月娶妻③。说起来却是急了一点,贾珠本以为怎么着自己也能赶回来的,谁知回来后琏二奶奶在家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便是这一个月,阖府上下却已是知晓这琏二奶奶不是好相与的。有那一等欺软怕硬的管事媳妇便想趁着这王大姑娘是新妇,先要试试成色,谁知反而自家被臊了没脸。元春提起来时,又恼恨、又可笑。 此时显见的那一席的女眷中,独凤姐谈笑生风,立在贾母身边,哄得贾母眉开眼笑。原先如这等席上,必要王夫人和李纨一起张罗的,元春再怎样管家也只有在贾母旁边安享的,没有招呼的道理。如今凤姐一来,倒是顶了王夫人的缺,到底叫王夫人受用起来。 贾珠回来见母舅王子腾时并未提起贾琏和凤姐之事,此时便好奇悄声问道:“不是说定在十一月或者翻过年吗,怎么这样急?我都没赶上。” “明面上讲便是年底事儿多,索性礼走完了,便趁早不耽搁地办完了。至于内里——” 贾琏停了一停,声音在锣鼓喧天的唱腔中险些听不见:“年初中宫便欠安,谁知听说越到年末越发不好了。一旦中宫如何,少不得又是耽搁一年。” 贾珠是知道王、贾家今年提请放定的缘故,为的便是这事儿。想着越往后推,恐怕万一有什么,这等大礼也只好停在半中,多少也有点不祥。此时听说中宫病重的话来便吃了一惊,唯独想了半日当今的国舅郭家竟想不起来,仿佛外戚只有太后的承恩公府一家煊赫似的。 他只觉可能是酒劲上涌,索性撂开不想,转而侧目打量了贾琏一下说道:“其实一年算下来也不耽搁,如今反而忒早了。” 贾琏到底年轻,还是少年,此时多少有些羞恼地说道:“认真和你说,珠大哥去了江宁一趟,如今是愈发可恶了。” 贾珠看他急眼的模样倒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才缓下来说道:“你急什么,如今我听说你也正经办起事来,搁外头也这么着,可别叫人欺负了的。” 贾琏不喜读书,年初才捐了官,如今便正经接了家务。一应荣府外头的冠带贺吊往来,便教贾琏料理,贾珠便撒手不管这些杂务。现下只备着等来年二月的会试,闲了找江南来的举子唱和,或与旧交勋贵子弟往打围,简直神清气爽。 贾琏于世路好机变言谈的,况且也不像贾珠有课业烦忧,倒像贾珍多一些,此事倒不觉得难为。他听了便有些不在意:“左右不过那些事,没什么难为的。便如这些天,珍大哥倒是被烦的不得了,我只在他后头打些应和便行了。” “珍大哥?难怪他跑去铁网山,我还说他平日里不见人,这会子怎么镇日想着跑马去了。究竟什么事儿?” 贾琏对这些事儿一清二楚,此时说起来也是如数家珍:“就是最近清查田产的事儿,从秋收开始已经闹腾了几个月了。籍在湖广陇甘的世袭旧勋被户部挑剔出来隐匿、转移田产的是最多的,像那一等在陇甘的旧勋,如今还有在边军的,听说还想鼓噪着生事儿,被人告破后更是抄家充官。” 贾珠点头说道:“我来时沿路听说了此事,好像是户部先指着说年末稽核账目不通过,于是户部堂官赵公便要求地方与六部科道同时开始追究、彻查。莫说藏匿、转移田产等事,从前那些不法事也一水儿地抖落出来。如今那些犯了事的正着急花钱求人,好叫刑部等放人一马的。” “地方上的不知道,其实京里那些查办的本就是世袭穷官儿家,如今也大多败落,只剩下家里的祖产和欺上瞒下占下来的一点产业,子弟不过当个穷官。此时便着急着仗着祖辈情分往世交家流水似的花钱,只求能叫部里高抬贵手。” 贾琏说起来倒有些唏嘘似的同情:“其实那能有许多呢,偏生像刑部有那一等的恶吏偏生拿捏着要钱,也不敢不应,如今一个个攒下来的家底也掏空了。” 贾珠听见“世袭”二字便有些皱眉:“想来也托到咱们家了?如何办的?” “咱们与那些本就走的疏远了,况且你也知道叔父素来不喜那些只仗着祖上旧名儿的世袭,如今一条一例的罪状明明白白地叫刑部、大理寺列出来,如何愿管?至于父亲,如今新得了一姬妾,还没想到这事儿上去。”贾琏说毕倒看了贾珠一眼,“不过珍大哥倒和蔼地见了,也收了礼。之前中秋、重阳前后请了刑部、户部的官儿两回席,倒没见有什么说法的,珍大哥说原是年初你和他说起的主意。” 贾珠想了起来,因笑道:“因为彼时便听说朝廷之意其实决绝,这些人又放肆不知收敛,看着招招摇摇地占了便宜,其实很惹了些埋怨。那时便觉着迟早出事,故而和他闲谈时有此一言,咱们家还是不要多沾染的好。” 虽说如今渐渐的有贾琏反不如新娶的琏二奶奶的说法,到底他也不是那等酒囊饭袋的纨绔,此时便笑道:“大哥莫蒙我,事儿不沾染,倒是银钱可以沾染的。” 贾珠说道:“珍大哥不是摆了两回酒吗,无缘无故的咱家又没匿田产,这不是钱?若你实在不安,倒是可以查查有没有打着咱们家的旗号为非作歹的,趁早儿清理一些,也是借托着外人。去年处理的那些,大多是昏聩无能或者实在张狂生事的,那些贪猾还没有查。如今年关将近,倒可以好好看一看。” “大哥和我这奶奶不相干呢,倒是前些儿她也这么说。不过我想着不必生事,咱们家又一向宽容,便没许。”贾琏笑道,“既这么说,倒可以查查名下的产业,只是还要先回了老爷。” 贾珠知道他说的是王熙凤,心底有些讶然,不过面上也不好说什么,只略过不提:“也是,只怕老爷他们还想着一动不如一静,最近又多事——” 他忽而一停,打量了远处装扮着锣鼓喧天的戏台一会儿,转头看向贾琏:“我说呢,老祖宗只是起了兴头看个雪赏个花,热闹高兴一回,你怎么巴巴的专门请来戏班子来了。原来是你想着过些时候指不定……” 贾珠停住没说,贾琏倒会意笑道:“去年过年便不曾好生过得,今年中宫如此,怕是也这样,指不定还得禁一年半载的。索性趁着这时候咱们多乐一乐,等明年难熬起来,想也没辙了。” “这是乐呢?”贾珠往贾母那里示意说道,“这席都快完了,你可得赶紧去盯着人伺候去,别等会叫你应不着。” 贾琏说道:“如今有宝玉,老太太暂且想不起我来。倒是这席也是托赖大哥你,老太太才发了兴头的,大哥别只管在这儿闲站混着。” 话刚说完,便听见前头忽而有人往这儿张望起来,接着便有丫鬟跑来,喘吁吁地赶来笑道:“老太太叫珠大爷呢!”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28、梅花先趁小寒开 免费阅读.[.aishu55.cc] 29、去日儿童皆长大 话说此时众人在荣府花厅中看戏,虽说席上水陆俱备,其实不过是些女眷。 因是贾母想热闹一回,便又去林府上请来了贾敏。此时里间屋里便是贾敏依偎着贾母看戏,随意拣着小几上食样吃着说话儿。邢、王夫人也只管在地下高桌上坐着,李纨、凤姐和尤氏三人张罗。外面席上便是元春一面看着宝玉和迎春、探春玩闹,一面和游嫣红并几个大丫鬟说话儿。 如惜春、贾环、贾兰等还小,怕禁不得唱戏吵闹,此时也未带来。 贾家风俗是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贾珍与贾珠这边到底远一些,贾琏和贾珍如今又渐渐地有些臭味相投起来,便没什么。像贾珠和贾琏二人既是正经堂兄弟,便有了些意思,何况贾琏自小被贾珠压一头也习惯了的。 如今宝玉这正经嫡亲兄弟,不过四岁小儿,此时见了贾珠走来,原本围着姐姐吵闹得不得了,也立刻便如鹌鹑似的缩着不敢则声了。元春原搂着游嫣红说话儿,见了这等情形倒好笑起来。等看见了贾珠看向宝玉嫌弃又无奈的神色,更是笑软地埋在游嫣红的肩上。 游嫣红当时被贾珠带了来,先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对儿子自无不允的。后来便被李纨带着见了贾母,因她又聪明、模样又惹人可怜、又着实有同情之处,便叫她和这里正经小姐一样只管住着。倒是李纨见了只觉得像女儿似的,于是安排她住在自家一同起居。 此时李纨忙着,元春担忧嫣红年纪小怕生,便一直带在身边。倒是嫣红虽然仍有些怯怯,过了一阵,便也娇娇软软地像嫡亲妹妹一般了。 因是贾母叫,贾珠不敢耽搁,没来得及对元春多余说什么,只一径儿往花厅中去。进了里屋,贾母见了他笑道:“刚刚那一出《哭庙》唱的极好,倒是这戏竟没听过,你姑妈原是想问问这戏作和戏班子呢。谁知一转头竟是找不着你,可见是躲懒去了。” “这原是先帝时候叫一个尤侗的书生写的《钧天乐》①,科举不第,倒颇有些歪才。因他写的总是读书人、科场故事,虽然名声大,唱不好便有些酸气,咱们家也少听。这班子戏里旦角也只算平常,倒是小生有名的,故而才叫他们演这一出。若老祖宗和姑妈喜欢,等会儿叫他们来见见便完了。” 贾珠说罢,上前替贾母和贾敏斟了一杯烧过的黄酒道:“我原想着有姑母在这儿分老祖宗的心,又特地叫大妹妹带着一群大的小的在外头席上,又有戏班儿咿咿呀呀地唱,能躲好一会儿懒呢。谁知到底老祖宗耳聪目明的,偏生想起我来,可见是分派的不够了。” 说罢众人都笑了,贾母也笑道:“你越发猴精的了,连你媳妇都在这里,还想着谁呢。难不成叫兰小子来,那须再等几年罢。” 贾珠道:“何须等兰儿,眼下便有宝玉呢。如今他年纪小,再过些时候估计精力旺起来,说不得闹得应付不了,竟连老祖宗也提早儿躲懒也是有的。” 一席话提醒了贾母,忙探身瞧了瞧宝玉,见他和元春在一起方才放了心,回头和贾珠说道:“也有你这样做哥哥的,我刚还以为你要说你老子呢。” 贾珠笑道:“我老子要在,那还敢乱跑。这会子也就是看姑妈在,我是算准了老祖宗不好在姑妈面前说什么的。” 贾敏原靠着贾母怀里听着,此时“嗳哟”一声道:“原来还有我的不是,你也不怕你娘在你后头听见生气,回头要教训。” 贾珠果然回头看了一眼王夫人,朝贾敏笑道:“姑妈不知,我娘再心软不过。” 王夫人瞪了他一眼,没忍住也笑了。贾母想了一想说道:“倒也罢了,你们这在外头的爷们不好管。日后我和你娘只分派你们媳妇儿,到时候看人家受了气,回了家和你们闹去。” 李纨倒未及说什么,竟是凤姐儿一时听见,进来笑道:“嗳哟,可怨我怎么上辈子没积了德,这辈子竟和我们爷换一个过子才是。我倒是也不比我们爷生的差呢,只怕老祖宗到时候看我勤快,还更疼我些儿。” 贾母听了说道:“刚叫珠儿说话混过去了,你一说我才想起来琏儿竟也什么时候没影儿了,快叫琏儿过来。” 贾敏在一旁笑道:“他都快蒙过去了,反是被你提醒了老祖宗。” 凤姐儿说道:“嗳,要不怎么说是‘夫妻同心’呢,我们爷躲懒不想着我,我倒时时想着他。这不就托赖老祖宗叫他来见见吗,正经这才是之前那戏文上唱的‘焦不离孟’呢。” 说得众人又笑起来,一会儿只见贾琏也过来了,贾敏先趣凤姐道:“‘孟良’来了,‘焦赞’还不迎着。” 凤姐儿只站着不动:“凭他再是‘孟良’,‘佘老太君’在这儿,也顾不着我呀。” 贾母笑个不住,连贾珠见贾琏颇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也撑不住一笑。贾母因说道:“原没什么,不过白叫来问一句,这会子也没什么话。倒是你二人镇日辛苦,早些回去,怕还有别的事儿,我们娘儿们正好也自在的说说话儿。” 说罢,他二人也不敢立时就走,又候了一巡的酒方才退出。 这厢凤姐便拉着贾敏悄声笑道:“姑妈瞧瞧,珠大哥也算是够冤的,好好儿的被老太太叫了来,不过为的是想起来问了一句的戏,又哄着替老太太花钱打赏了戏子。如今斟的酒还满热着,看着用不上了,老太太也开恩放人了。稀里糊涂的,老太太又沾了便宜,又落了好儿。怨不得是老祖宗呢,我怎么也没学上这乖儿。” 贾敏笑道:“满屋儿数你最巧,再学都成精了。老太太也就罢了,你可还小呢,那怎么得了。” 贾母指着她说道:“别当我没听出来,你是说我人老成精了呢。” 贾敏不答,伏在贾母怀里只顾着笑,众人都说道:“可厌一说她便撒娇儿,偏生欺负别人没娘在这儿的,快叫元丫头来。” 此时元春早挪着靠在王夫人旁边了,听了这话嗑着瓜子抿嘴儿笑。贾母用手摩弄着贾敏问道:“你这当妈的只顾着自己一人乘车来了,琢玉②还小就罢了,怎么你也不带黛玉来见见我?” 贾敏叹道:“偏生他两人身体都不大好。这才下了雪,也不敢让黛玉往雪地里走,凉风稍吹一吹便要咳。单是仔细得这样,前些儿屋里暖炉烧得过热了些儿,便又有些不太好。好容易看着好了,昨儿我们爷回来还说我这眼睛都熬得抠搂了。” 王夫人说道:“你一人那能时时照顾周全呢,这怕是下人躲懒不尽心也是有的。” 贾敏听说,怅然说道:“当时气急骂了,等气平了其实也不怪他们。寻常家的孩子那能有这些病灾的?只怪我怎么生的这一对儿女都七病八灾的,可能也是年纪上来了。” 贾母拍了她一下:“你胡唚的什么?小儿家娇贵,磕磕绊绊也是有的,大了便好了。你们兄弟姊妹小儿时也这样,如今不也过来了?莫一天这么丧气着,你只看你嫂子生宝玉什么年纪呢,还在这儿说嘴。” 贾敏朝王夫人笑道:“我可比不得,嫂子再是有福不过的了。元丫头是大年初一的生日,宝玉是衔玉而生的。珠儿从前没什么说法,如今也是解元郎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也就算了,那些正经耕读人家可是要烧香祭告祖宗呢。” 王夫人提起儿女来也是极高兴,此时便笑道:“怎么没有,也是开了宗庙祭告的。你哥哥平素在儿子跟前那样严厉的一个人,竟激动得那样。珠儿刚从江宁来信时,他一宿没睡,像是年轻了二十岁似的,闹得我怪头疼的。” 贾敏促狭道:“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从小数二哥哥最板正。谁知有一回我竟见他写的那等风月诗词,从此再在我面前装不得了,怕是妈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贾母道:“我怎么不知,当娘的那有不把一万个心思牵挂着的。只他读书认真,他祖父又最疼,也只好瞒他老子一个呢。” 众人皆是一笑,王夫人点头说道:“便是这话儿。凭他怎样,只要不走大错儿,自家又知道上进,做父母的那有忍心一味儿拘着的道理。” 元春在一旁笑道:“哥哥倒没有爱什么浓词艳曲儿的,只是爱诽谤。之前我还和嫂子说呢,那么一个镇日非古薄今说人家假道学的人,倒是道德文章做得比那等老儒要好,说出去真真是叫人可恨呢。” 李纨看了一眼自贾珠等离去后便生龙活虎的宝玉笑道:“这做妹妹的都是防不住的,凭他在父母跟前装乖弄巧儿呢,当妹妹的一开口便全完了。如今这宝玉更不得了,以后竟有三个妹妹看着呢。” 王夫人摇头:“不得了,宝玉竟是个天魔星。只看他平日里姐姐妹妹的,探丫头几个都嫌他烦了,他还只顾着往妹妹那里闹,倒像是个丫头托生错了罢。” 大家又说笑了一会儿,因贾母精力不济方才散了。邢夫人等着贾母去后自回了房,王夫人还有一群管事娘子立等着回话,只有元春和凤姐、李纨几个年轻的仍留着说话看戏。 贾母扶着贾敏回了房,倒是走了困,又因小女儿来了,故只在榻上歪着和贾敏仍旧说话儿。 因方才提及黛玉、琢玉两个外孙子女,贾母记挂着,此时便又问道:“他们姐弟两儿有没有教太医好好看看呢?” 贾敏说道:“请了,王君效王太医再是有能不过的了,连宫里的贵人也一定要他看的,也请了两回。他只说是娘胎里带的弱疾,琢玉到底是个小子,只如今年纪小所以凶险,好好养着等他过了十来岁,便没不好的。倒是黛玉,只好娇养着,女儿家也受不得一点委屈。” 贾母摩挲着贾敏,仔细端详了面色说道:“你也要好好注意着,别自己先累病了,像你们一起四个姊妹,如今唯剩你一个。你若有什么好歹,岂不让我要剜了心一般。” 贾母年老易感,说罢便触动往事滴下泪来。 贾敏忙攀着她安慰撒娇儿劝好了,因笑道:“妈也不用担心。如海他也为此事着急着呢,之前珠儿去江宁带了西药用着便还好,还说听江南的朋友讲家里有类似的,请了极高明的大夫看着好多了。也是读书的士人,只如今云游去了,等明年上京来便叫请来瞧一瞧。前些儿如海还和我说,圣上不知怎么听说了,还亲自问了他,叫太医好好上心治呢。” “也好,也好。从前我见你们感情好,只膝下没有个一儿半女,为你以后担心。如今也是儿女双全的了,我也高兴的不得了,替你们在佛前点了灯,多少也给你们积积福。” 贾母说毕,想了一想感叹道:“珠儿心细,一向也叫人放心,如今我和你哥哥嫂子年纪大,有时没想到的就他还里里外外记着。倒是琏儿年纪小跳脱,又有点儿贪玩贪乐,不知宝玉将来如何。” 贾敏说道:“妈也算会选的了。今儿我见珠儿媳妇沉静恬素的,倒和珠儿两口子相配。琏儿我不熟,只琏儿媳妇那样,也算爽快厉害的了,还能辖制得住他。若换一个过子,只怕珠儿便要天天干仗,珠儿媳妇要受欺负呢。” 地下站着伺候的丫鬟媳妇们都说姑太太这话儿说的是极,贾母也笑起来:“偏你这么一天古灵精怪的,姑爷被你魇着也不容易呢。” “嗳哟,我还不贤惠呢。”贾敏拈了一块糕点边吃边笑道,“我只想着妈这里做的点心,要不是怕给他招眼,我一天三趟的早来了,还等这会子呢。年底又忙起来,说不得明后年便轻易来不了了呢。” 贾母一听说,早一叠声叫人现做装去了,又听后面的话儿问道:“这是怎么了?” 贾敏看着伺候的人出去了,方才悄声笑道:“妈别叫人说出去了。他和我说,圣上只怕有意让他到地方去一趟的。之前圣上还有些犹豫,要等后头有好的翰林能顶上缺儿再说。说起来还有珠儿的一份力呢,圣上因他一篇文章,觉着不大放心,想着提早儿派他去地方上看着呢。我看着各顶戴的仕途、履历,只怕是鹾政或者什么。这一去不知道多久,到时候我肯定也要带着两个玉儿一起的。” 贾母听罢说道:“这还早呢,什么鹾政,你别胡猜乱想的,在我跟前说一说便罢了。别在人家跟前也说着闹笑话儿,又叫人家听了有负担。” 贾敏说道:“有什么负担呢,他可自己愿和我说的,妈反而教训我呢,我不依。我也没想着他外放回来当什么部堂高官的,倒是只想往江南也走一走。小儿时去过,隔了这么多年怪想的,到时候回来给妈带那边儿的土仪,妈可别面上逞强,背地里羡慕我。” 贾母又笑又气地拍了她一下。贾敏直在贾母房里,两人说了好些话儿,等着将近晚饭时林如海下了值,方才夫妻坐车一道走了。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29、去日儿童皆长大 免费阅读.[.aishu55.cc] 30、腊月年光如激浪 洪隆四年至五年的年关并不好过,于朝野和贾府皆是如此。 于朝政国事而言,自然首要便是中宫病重之事。因频繁延医问药,又唤取一直名声不彰的后族郭家诰命违例入宫数次,故至年底再难遮掩。中宫有变,朝野必生动荡。而年关事繁,又各省士人又接连上京预备二月会试,天然求稳的官僚朝廷当然难免忧心忡忡。 其次便是此前朝廷对江南雷厉风行的行动开始渐渐反噬,首当其冲的便是次辅甄桐。首辅常霖老迈不理事,次辅为事实百僚之首,即使像是山雨欲来之势,亦足够惊心动魄。 除此以外,便是这次清查所涉旧勋颇多,虽说那等大户勋贵亦在此中赚得盆满钵满,也渐渐地不满起来。而本朝开国立鼎时便有感于前朝武为文抑之弊,故而不少部堂高官亦是出身龙禁尉等武勋。于是隐约之间,出身江浙湖闽等地士绅大族的官僚凝重之态几胜京察。 至于贾府中,只因腊月离年日近,元春因受寒感冒休养,李纨本素平常,又因贾珠要为提前抵京的江南举子备年礼、帮忙应酬往来,又加之武勋旧交渐渐地入仕更添应酬。故此于荣府之事倒是力有未逮,王夫人便命凤姐儿一同与自己治办年事。 谁知凤姐儿虽是新嫁,倒天生的才干,阖家上下暗暗纳罕之余,竟渐渐地交口称赞敬服起来。 这日李纨正起来,同大丫鬟雪雱、缃烟对着凤姐儿送来的各色大小官窑器皿、匙箸、供器等账册,好预备着祭灶。送来账册的是凤姐儿的陪嫁、贾琏新收房的平儿,见李纨忙忙碌碌的便道:“奶奶这么忙,不如把这账册留下慢慢看,我回了我们奶奶,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李纨拉着她坐下笑道:“偏你这么急。乖乖儿地等我看完,还有话要告诉你们奶奶呢。”说着回头命丫鬟:“去把昨日爷命人送来的梅花糕和白云片糕带来。” 一时丫鬟带着两个小盒子,打开看时,一盒形如梅花,一盒玉白片薄,确实糕如其名的。李纨道:“这原是江南来的人送来的,昨儿给老太太、太太和大姑娘那里送了,剩的也不多,这是你们奶奶的。这糕儿也没什么稀奇,不过是江宁的,吃个新鲜罢了。” 平儿听说了,却不拿,只向李纨道:“既这样,奶奶留着便是。” 李纨说道:“我倒不大吃甜的,兰儿还小,也不敢给他吃。我们这屋里通共就一个爱吃甜的,偏又事儿多,这样的说是在江宁吃腻了的。索性都送了各处尝一尝,我还留了些给东府呢。” 平儿交给跟着来的嬷嬷,笑道:“只是这几天倒常见奶奶送来的东西,我们奶奶昨儿还说不知要怎么谢奶奶呢。只怕我们奶奶手里现有的,大奶奶也有。” 李纨因说:“这值什么,不过这些天来拜年上门的多,送的东西除了先给上面的,余下留我这儿的也没意思。你们奶奶劳心劳力的,便是帮了我的大忙了。说起来前些天送来的云锦,比起今年上造的好不好?我只看了账册,还没见东西呢。” 平儿道:“库缎和库锦倒也罢了,和内府里送来上造的其实差不多。倒是妆花的竟是奶奶送来的更好,金线通经断纬得也巧。上造的奶奶原也知道,不过是那几样儿。我们奶奶还说什么时候问问大奶奶,不如以后老太太和姑娘们的衣裳便用这些儿,问大奶奶再有没有了。” 李纨摇头道:“也是外头带来的,听我们爷说是江宁来的一个姓袁的送的。你道是为什么比上造的好呢,竟是他们江南丝绸行自家留用的东西,正经拿钱去买反倒不如了。或是为着一点花上千八百两银子,不值不说,倒显得我们这样儿的人家横行霸道没见识的,我一听便算了。” 平儿因问道:“怎么江南的东西这样多?” 李纨说道:“还不是二月初九就要会考,如今这外省的大多都赶着年前来了,走礼都闹得我头痛。如只管在会馆住着的也还好说,送了年礼便完了,都有程式的。那些借居京城亲友府邸的,也不好单送他一个。那里是过年,真真是过关磨人呢。” 一时只听外头有说话的声音,丫鬟来报贾珠回来吃饭。平儿便叫了嬷嬷带着东西,从后门一径回去了。 贾珠进来目光一扫,因问道:“方才谁来了?” 李纨让了座:“琏二爷房里的平儿,凤丫头打发送祭灶用的一应器皿账册来了。” 贾珠笑道:“我还在呢,怎么琏二奶奶便打发个房里人来了?年底忙糊涂了不成?” “让寻常的丫鬟来,那能比得了平儿呢?正经的别看这些日里凤丫头帮太太办的整肃,倒是万万少不得平儿那姑娘的。她来了,也能替她奶奶拿主意,顶寻常丫头来几趟呢。” 李纨回头叫雪雱去里屋看着奶母带贾兰吃饭,接着看向贾珠笑道:“这不是没碰上吗?谁知你今日这么早又回来了。我还想着等会叫着平儿和她主子一道儿去太太屋里呢,谁知老太太还没开饭,你先回来了。” 贾珠解释道:“是回来有些事儿问你。” “怪道呢,我说寻常也不见你这么常恋家的,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贾珠探身打量着她笑道:“你这话儿听着不象,这是哪里受了气寻到我头上了。” 李纨低头只管慢慢的吃茶,半日里抬头见仍看着她的贾珠,忽然有些没好意思起来,只一笑说道:“你说你的事儿罢。” 贾珠也不多言,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点头说道:“一个是春祭的恩赏,因珍大哥不在,早上我打发琏儿关去了。虽说他是第一次迟些,现下应该也领来了。等会儿你去打发老太太吃饭的时候问问凤姐儿,只怕她已经带着回太太们了,到时候叫琏儿直接拿去到东府,就不必来见我,倒是给珍大嫂子说一声。” 李纨听了笑道:“珍大哥还逃荒呢,连春祭银子都不领了。” 贾珠说道:“他那是不想见光禄寺的官儿。这几个月京里各部各寺的都指着那些查抄的发了横财,光禄寺今年因领的勋户少了多少家,反而少发了多少笔财。这也罢了,谁成想偏是礼部邵堂官前几日又说,按理恩赏祭银应该去礼部关领。如今正预备着要找些人好好诉诉苦,再趁机回个本儿呢。” 李纨皱眉:“难不成之前关领还要贿赂不成,这也太贪了。怎么着这也是皇恩浩大,为的就是补贴世袭穷官儿家上供的,反而拿这个拿捏人。” “人心不足嘛,他们也不敢索咱们家的。”贾珠一笑便不提了,接着说道,“还有一事,江南会馆要修一修。其他好说,唯独这些木材得等到明年开春之后才送抵京。我这开了一张单子,若咱们家或者薛家铺面里有呢,便列出来,我和人说拿银子按平常市价买去,没有便算了。” 会馆即是同乡的官僚缙绅等,在京时如无落脚之处,便可以于此地居停聚会。诸省几乎都有会馆,按例乃是地方的豪商捐资,在京任职的本籍大员照看。故而如江南省既富庶、又不缺京官的,比起其他穷省便要豪奢的多。 即便这样,有亲故在京的江南士子,赶考会试时也不会住在人多口杂的会馆。 李纨此时便有些疑惑:“竟是咱们的江南会馆要修?不是之前还听你说挺好的吗?” 贾珠道:“是那些扬州盐商来京了。不知他们从哪儿听说的如今的鹾政干不长远,且之前两江总督对地方豪绅的雷厉风行可能多少也让那些盐商不安,生怕这监管总理两淮盐务的总督对他们也忽然变脸。盐商来京那是大方的不得了,不过如今朝廷多少有点风云诡谲的意思,只好把劲儿用在同乡上。正巧开春便是会试,现在江南士子也多。” 李纨清楚这些官制差遣,因此便说道:“鹾政不是一向是天子腹心吗?他们怎么知道的?”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谁知道呢。再说他们也是财势惊人的盐商,这点子先机还是知道的,不过是咱们干系不大,内里不清楚罢了。” 此时贾珠记挂的唯有春闱和翰林,于鹾政一事只觉无关紧要,转而道:“再者,正月两府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定了记得与我说,我这里今年也有多余要应酬的。故而有去不了的还得提前这几天先拜早年,免得叫人又觉着失礼冷漠了。” 李纨道:“元丫头说是拟了,昨日太太看了还那儿呢,等会子我去了就叫人给你送到外头。” 贾珠问道:“她不是病得有些起不来吗?如今好些了?” “一直是她拟的,凤丫头不熟悉,我这里暂且还没想着顾上这头。谁知她昨日觉着轻省些儿了,听见老太太提起来,就私下问了凤丫头没拟,便又做了。”李纨一停说道,“我也劝她好好将养着,别扎挣着。年关不是那么好过的,年轻姑娘也得当心着。” 贾珠想起遇见的王君效说的话,喃喃说了一句:“年关不好过,听说中宫也是又添了一重风寒,怎么元丫头今年亦如此。” 倒是李纨一时看着奶母抱着贾兰出来,此话未曾听得真切。过了半晌盯着奶母丫鬟抱去玩乐消食,方回头和贾珠说道:“这几日忙得头昏,你又只管说事儿的。我想起来要问你,翻过年兰儿就要两岁了的,到时候蒙师怎么办?” 贾珠这几天满心都是过年的官司,再没想到这上头,倒猛然有些发怔:“这……太早了吧?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前几天兰儿在老爷太太那儿留了一会儿,太太后来还和我说老爷夸他夙慧,喜欢得不得了,我便想起此事来了。”李纨不愉地瞪了他一眼,“宝玉原是元丫头体谅太太才带着,这几年下来也一直习惯教着了。她到底是诗词时文样样儿都通的,我便有些发虚。蒙师虽说不像业师,只也要寻个好些儿的。况且宝玉也不能一直靠着他姐姐,也要预备着进家塾里了,” “不光是宝玉,连环儿和咱们兰儿日后都不去家塾,我之后就与老爷提这事儿,寻个才德俱看得过去的老举子做西席。咱们家的义学不过是叫那等贫穷不能延师的族人去的,其中子弟素质不一,很有些染了市井气或纨绔不好的。小孩儿不定性,哪怕是开蒙,我也怕去的日久了反跟着学坏。” 贾珠想了一想说道:“元月年过完,二月初会试后我便托人找西席。不过兰儿你先教着就罢了,二岁的小儿,还要学多高深的呢,先识些字、慢慢背些名篇在腹内便行了。又不指着他现在学文章,何况我见你批评诗词文章也极好的。不然照你这么一说,环儿可如何呢。” 李纨听了便道:“那也好,不过是我怕白耽误了兰儿罢了。” 贾珠微酸了一句:“耽误什么,还‘夙慧’,不知老爷那只眼睛看上的。只怕日后倒不需蒙师,他祖父就开了蒙了。” 李纨笑道:“这说的,指不定曾经老爷也这么想,谁知便应了真儿了。” 贾珠知她说的便是祖父荣国公,倒无言以对,半日才道:“兰儿现在只会管元丫头叫姐姐,连亲戚都不会称呼。说实在的,我还没嫌弃他呢。” 李纨笑道:“也不至于这么不堪,环儿那小子还更大些呢,又是叔叔,如今都说反不如兰儿。” 贾珠听了倒不在意:“来日方长呢,也没见最‘夙慧’的宝玉怎么着,小小年纪,聪明劲儿全在哄姐姐妹妹和老太太身上了。其实日后只要品行不错,还不用他们三个怎么样,能立得起来便好。” 李纨一时也没有话,只等贾珠吃饭盥漱毕、换了靴帽出去见客,便带人往王夫人的上房中忙年事去了。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30、腊月年光如激浪 免费阅读.[.aishu55.cc] 31、春色惊心又一年 虽即腊月人人奔忙,以期过年完满,然而骤然丧事仍使此等佳节之喜荡然无存。 洪隆五年元月初一,皇后郭氏于坤宁宫受朝贺①,并主持年宴时猝然崩逝。 当时皇帝方于奉天殿受贺完毕离去,臣僚仍在,且常年于东宫太安宫久居的太上皇、皇太后并数位老太妃一同在奉慈殿受礼。惊变之下,皇帝重新起驾返奉天殿,皇太后不敢离去往坤宁宫抚慰命妇,步步紧随太上皇,催促速归太安宫。 据说之后乃是良妃吴莹出面使诸外命妇退朝归家如仪,毕竟彼时外命妇皆是按品大妆,并非国丧服色。又人心惶惶,无论如何都不能滞留宫中。 大年初一假模假样的大朝贺立时变成了皇帝与内阁六部九卿的国丧之事的讨论和决定。翰林院拟旨,内务府动工礼器,五城兵马司警戒京城,京卫五大营聚将以候漠蒙诸部及和亲公主奔丧,内阁并九省都督府传令各省,提防以大年初一的谶纬凶兆趁机叛乱举事,并令各处官僚依礼服丧。 当然皇帝也没忘了口头表示事后对自己的亲娘皇太后再上一次尊号,并以太后懿旨加封吴妃,以及对被迫加班的百官加俸。 虽然详细敕谕未下,但诸位诰命等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是一定的了。贾母、邢、王、尤婆媳皆入宫,本想要报尤氏产育以主持宁府,不过却是被元春以宁府袭爵未久,且如今局势不可显眼劝住了。 于是贾母便教元春协理荣宁两处事体,李纨照看宝玉、迎春等一众小孩儿和丫鬟仆妇,凤姐儿帮着元春料理照应。又因贾赦、贾政、贾珍皆入朝忙得人仰马翻,两府外事又交于贾珠和贾琏二人。 元月二日,内部率六部九卿几乎彻夜未眠,奉天子意册谥先皇后为孝贞,算是盖棺定论。接着礼部上仪注,援引显泰十年太上皇元配孝仁皇后的凶礼。 谁知这一步竟被圣上驳回。元月三日,圣上御批礼部折云:“今当正旦朝元,不宜缟衣临见万国。”② 此批朝出宫门,夕传朝野,从宗室勋戚到文武官僚登时一片哗然。 孝贞皇后的谥号再好听,此举也无法遮掩圣上对无过皇后的冷漠和慢待,而且以群僚之心,亦觉圣上毫无遮掩之意! 除三位圣人外,上下皆为皇后之崩举哀的同时,因圣人一言,朝廷登时开始了仪礼之争! “——所以会试或者说殿试的题目已经有了。” 元月五日,贾珠侵晨起身和贾琏并诸管事说了事儿,随后打发贾母王夫人等上了驮轿,等着林如海送贾敏至贾府门口汇集后一同往宫中去。折返时,林如海携了贾珠在车内,满面疲惫地阖目地说完此句后,转而问道:“这几日你见孟季范和你母舅了吗?” “没有。”贾珠轻声说道,“先生今年想辞官回家,故年前上疏休假,小年时便携师母往热河一带去了,至今未回。舅舅这几日一直在京郊大营,没有归家,倒是见了舅母一次。” 林如海一听便笃定说道:“孟季范会试前不可能回来了,他信里也不大可能给你说什么,只怕留下什么笔墨出了万一之事。不过你知道我说已经有的题目是什么意思吗?” 贾珠几乎没有思索:“礼制。” 林如海苦笑问道:“如今士子对圣人此举已经有这么大的争议了吗?” 这回倒是贾珠犹豫了一下,方才实话说道:“昨日侄儿还去了江南会馆……其实就赶京赴考的举子而言,大多还在震惊孝贞皇后的猝然崩逝。” 林如海睁眼,略有些古怪地打量了一会儿问道:“那你如何得知的呢?” “其实侄儿本还没想到这上头。”贾珠一时尴尬,“因为姑父与侄儿正是送自家命妇入朝举哀返家的路上,且昨日有世交和侄儿说起圣人素服的争议,所以姑父一说就忽而记起来了。” 马车一溜儿直接驶入林家,此宅乃是圣人御赐并教内务府翻修的,精致处不下贾府。然而此时二人都无赏乐心思,贾珠随林如海入了书房后,只见林如海示意对案的椅子说道:“以后还是要更敏锐一些,实在是圣人和朝中公卿不让人啊,慢一步想到便要吃亏。坐吧,我这儿没你家那么大规矩。” 贾珠干笑了一声,也不好附和姑父对自家的揶揄,沏了茶方才侧身坐了。林如海一气喝了茶,忽而想起来问道:“你方才说的世交是承恩公府的公子吗?” 贾珠怔了一怔:“是,姑父如何知晓?” “你说的世交岂不是宗戚勋贵多些,况且中堂大人家没有子侄在京,你母舅家的子弟无堪托付者。我曾听你父亲说过你去承恩公府作客之事,如今一片忙乱中能想起来此事并单独拿来说的,我一时间便想到这上头。” 贾珠沉默一会儿问道:“太安宫中有什么不妥吗?” 林如海讶然笑道:“何出此言?” “姑父的意思是此言多有内情,然而陈世兄素来豁达率性,恐怕一时半会儿想不到这上头,受人提醒说与侄儿也不一定。何况我听老太太说当日坤宁宫之事,想来便是太安宫有什么事故。” 话毕贾珠想了一想又补充一句:“就是不知道可说不可说。” 林如海失笑道:“没什么不可说的。如今这等情形,乃是圣人的翻云覆雨手掀起,如何会禁臣下合党勾连呢?若非如此,当日圣人于礼部仪注中的言语便没有这么快传遍朝野,我也不可能于此时不去御驾内值,反而带你公然返家的。” 这位圣人心腹近臣公认的风姿俊爽,此时靠着椅背虽疲乏之色难免,却如玉山倾颓。只听他声音温和,言语随意地讲起足令等闲官僚心惊的话来: “须知圣人虽状似平和,其实圣明烛照,又极私而公,少有喜怒起伏的。先皇后若有不足圣意之处,圣人何以册谥以嘉字、又当日便与诸公议定发旨天下令依礼守孝呢?你看仪注之争闹得朝野哗然,没有丝毫耽搁孝贞皇后的举哀,也不耽搁梓棺的入葬和祭祀等礼制。所以如今说的什么圣人对孝贞皇后不满皆是空谈。” 说起来贾珠虽然是高门之后,除了对祖父那一点小儿时的记忆,真没人和他点评过天子,此时听来难免有些心惊肉跳。然而他自己也未意识到有些怪诞的是,从小耳濡目染各种世家礼教和道德文章的他,除却刚开始的心惊以外,接着竟只是好奇。 贾珠疑道:“但圣人却不愿为皇后依礼服素。” “其实天子为皇后服丧,乃是帝后一体,后为天下坤德之元、母仪天下,并非是夫为妻服。不然为何百官遭逢妻丧却无服衰莅事之礼呢?何况夫为妻有齐衰杖期,父母在却不杖,如今天子父母俱在。之前有人欲进言太上皇、太后,不过都被太后以此言顶回罢了,承恩公府素来对太后亦步亦趋,定然知晓太后慈意。” “如今圣人废此礼,一是元日嘉礼被皇后崩逝所坏,圣人不悦,且去年亲蚕礼等内廷事便因为孝贞皇后病情拖累。二来元日逢此凶事,圣人也未全然为盛怒或巨恸所俘,而是欲以此事重定礼制。须知,自古改革无不定礼制、改文教,如今科考在即,正好先从礼制开始。” 林如海言至此,停了一停说道:“你们甫一及第,不久之后便应该是国修大典。此事一毕,圣人威望足以动摇科场,且不像如今区区一税赋便受士绅、旧勋的反扑攻讦。” “那依姑父所见,此番仪礼之争,便无北宋当年的登州阿云案重演之虞吗?” “不会。内阁中次辅自洪隆三年始总揽改革事,阁臣岑中堂人称‘计相’,其实无一争之力,而三年三月新入阁的吴阁老,当初壬戌之事中便是他以礼部堂官之尊受太后所托,持中宫敕令和内阁钧令往热河迎接今上登基的。不但如此,现下依旧未置一词的礼部堂官老邵,当初壬戌时疾驰入京报与太后的人中,便有他这位当时的兵部左侍郎。” 贾珠恍然,不由说道:“‘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故而此事状似仓促,其实因内阁并礼部堂官与天子一心,不过是圣人早有预备下随机而动。” 林如海含笑问道:“你觉得圣人是要如何呢?” “一是‘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二是‘法不一则奸伪起,政不一则朋党生’!” 贾珠应声说道:“圣人既然锐意变革,便要上下政一。虽有皇后负天下坤德,但无以分天子权柄。故而皇后虽丧,而天子为天下君父,圣人认为天子于正月嘉礼不可轻废,此事一日没有明确定论,圣人一日不肯服丧。既然长久以来的皇后凶礼可以更改,日后万事皆不可以陈例旧法来论,正好可以重拟礼法以正人心,并去太上皇秉政近三十年所余人心旧俗!” 林如海没再多说,只笑道:“无论前朝还是本朝,自科举取士以来江南解元不第的都罕见至名列史册的地步了,你且莫与此等名人同列。而且我已经在圣人前为你夸下海口了,千万莫教我任日讲官以来受到的第一个弹劾是御前妄言。” 贾珠道:“侄儿努力让诸臣觉着姑父是一贯谦逊。” 林如海失笑:“你却也不谦虚。不过高第却是难得,圣人定榜时你这等显赫家世恐怕反而受累,怕是只有你中了会元,若无意外,那圣人一定是取你为状元的。” “……侄儿倒也没不谦虚至这等份上。” “圣人虽然是你说的认为‘天变不足畏’,其实内里还是很有些喜好吉瑞之事的。然而我再是近臣,即便察觉,也难无耻到进献祥瑞的地步。”林如海叹道,“翰林院里最常见的便是一鼎甲,那能有三元稀罕呢?而我既可有举贤不避亲之美,也有人瑞之喜,一举两得。” 贾珠沉默一会儿说道:“怪道是姑父忽然愿指点侄儿会试之事了。” “为何?” “因为姑父怕侄儿乱写一气坏了前程。会试、殿试有此题目,便是天子并重臣要看士人各人心思。而除了那篇名声最广的《治吏平法论》,侄儿不认为区区一省解元值得圣人垂询。既然圣人看了那样文章,侄儿再写得花团锦簇和光同尘,怕是要被圣人认定是奸猾小人了。” 林如海颇有些欣慰的意思:“你有这样细腻心思,料想今年万事再无不顺的了。” “其实也不是很顺。” “嗯?” “正因看出别人心思,偏又无可奈何,才更叫人为难。” 且不提林如海并不知这外侄说的是外侄媳妇,他倒是想起前几天贾敏因入宫守制又担心一双儿女的泪眼婆娑。 一时间竟颇有些戚戚然起来。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31、春色惊心又一年 免费阅读.[.aishu55.cc] 32、庸人自扰语诚然 自林宅回还后数日,贾珠一直于府中温书,即便出门亦多是打发老太太、父母等入朝。只是到底不可能闭耳塞听,朝中变故依旧源源不断地传入荣国府邸里: 元月五日当天,礼部再上仪注,帝从之,内阁依旨命有司配合丧祭。 元月六日一早,诸部司收到带了天子批红的内阁钧令,更呈鼎沸之态。 元月七日,都察院有风宪官上了一本联名弹劾,矛头直指礼部尚书邵瞻士奸佞附上、歪曲经典,有悖大宗伯之任! 礼部总掌抡才大典,礼部尚书便是举子们万万不敢得罪的所在。几日前举子们还没从皇后崩逝中回神儿,若有什么过激举动,便是有那一等不修经典的举子公然捶胸顿足地哀叹这中宫崩的不是时候,耽搁她的子民往重臣家行卷了。 当然,这样不知廉耻的士子肯定是被义愤填膺的其他举子们抬在大街上群殴了一顿,并且大声向闻讯赶来的五城兵马司宣告了缘由。最后五城兵马司见人没事,也是围观了一会子‘义举’便施施然走了,只有那举子在那儿气急败坏。 然而等及元月八日往后,朝中风波并弹劾大宗伯的折子流传开来,一干举子们终于反应过来,几乎立时物议沸腾。 可惜的是过了许多天仍停留在物议一层,还不如国子监那些年假未回的学生反应快呢! 这日一早,贾珠正在和贾琏说预备着月底皇后请灵至孝慈县,家中诰命依制随行,此时要先遣人踩踏下处之事。忽而便有小厮拿着帖子来报有徐锡、袁绶、王枚等江南赴考举子联袂登门。 贾珠一时蹙眉,贾琏见状因笑道:“既然大哥这里有客,不若我先去叫林之孝赖大几个吩咐去,左右事儿也多。” “也罢了,等午后我再来找你。”贾珠烦叹了口气,“各处执事老练的如今都跟随入朝或者在朝外照理下处等,上头没人盯着生乱,赖大几个也没用熟的佐理,这几日我听说了好几起。我很知道个中掣肘,先前闹在我面前的就算了。不过再这么混乱着却没有想法子改进增益,只怕得罪人,你和赖大几个说,到时候我替他管。” 贾琏倒替几个管家掩饰起来:“到底陌生,品行、能耐一概不知不熟,他们一时管不到那份上也在所难免。” 贾珠打量他一下笑道:“要按你这么说,其实可以调派些人回来。咱们家颇有些旁族末支的人闲逛着,一年到头巴望着年末到珍大哥那里白饶上些东西,平常各处借名儿四方蹭吃蹭喝的。这会子正经用人,打发他们随着去伺候老太太他们出行,原先那些执事怎么赏,给他们就怎么赏。顶替的执事便调回来,原看着弹压一下生事儿的人。” 贾琏想了一想说道:“只怕他们不愿,到底是正经爷们,况且也顶替不了多少。” 贾珠道:“有什么不愿的,咱家得脸的家人比那好些族人富裕得多呢。叫咱们一辈儿和哥儿一辈的去,这次看着好,下一次有什么便原委派了他的。不然只看着谁平日往咱们这儿走得殷勤吗?那等打旋磨子借当头的用的多了早晚误着事。至于有多少,我不过随口一说,真要万事我都想法子弄了,要他干什么?不如赖大的月例银子给我,我还不嫌银子多呢。” 贾琏听了先是尴尬,后来又想要笑,忍住垂手说道:“其实倒也没多少人,不过是璜大几个年前求到我跟前。家里没有进益,况且年下事儿也多,便委派他们管了几宗事儿。” 贾珠道:“你如今刚开始管,便要立了威,底下先有个惧怕。若只记着施恩,以后想翻脸都有人背后叨咕跳脚。便如这次,其实很不必为赖大几个说话的,他们管事的不熟悉,谁熟悉?倒叫我熟悉吗?平常养了这么多人,这会子有了事却不顶用反生乱。说起来两府里头的事儿也多,也没比外头闹得凶。” 贾琏此事倒不觉得什么,乃是坦然承认道:“到底大妹妹厉害些,镇着两府那些管事娘子,也不敢怎么。便是宝玉几个有什么,或是老太太等随行的仆妇有不妥之处,也有嫂子看着不出事儿。我倒想大妹妹多管一管呢,只是到底管不到外头。” 贾珠原是提醒一句的,被贾琏这等不以为意的口吻反弄得没了言语,况且也不好直说如今琏二奶奶似乎都盖过他琏二爷的名声了。贾琏见他一时无话,也不知堂哥腹诽,便退了下去匆匆寻管事的人不提。 此时贾珠换了衣裳,往会客的厅中来,老远便听见厅中人语喧哗,他进去便开口笑道:“家中杂务繁絮,倒叫各位久等。” 众人也起身作礼厮见过,徐锡率先说道:“想来玉渊家里是忙着国丧,倒也正和我等来意。” 来了! 其他人倒有些面面相觑,不料徐锡都未客套几句便直说了。贾珠坐了主位,一眼扫下去,袁绶是看着徐锡皱眉,其他几个或应和,或左右小声说话争辩,倒是王枚盯着面前茶点依旧那么专注,快把眼前的点心吃完了。 几个姣童丫鬟上来添茶上果,贾珠看向徐锡道:“徐兄爽快如此,我也难作不知。是为了如今争吵的天子仪礼?还是朝中弹劾乱象?” 当然,举人们得知朝中事物后争论、串联都要时日,而朝野公卿不可能为士子耽搁。 都察院部分风宪官联名弹劾大宗伯已经是老黄历了,如今形势是都察院自家在左右都御史两位顶头上司的带领下,互相彼此开始骂战。而翰林院为礼制分裂两派,因今上的习惯是正月不开经筵,现下似乎都等着二月经筵上于御目下一决而定,而廖掌院似乎颇为放任。 其他部司不提,礼部内似乎也有些蠢蠢欲动,只是如今东宫未立,詹事府人员不齐,相互攻讦也有点乱七八糟。然而礼部上了仪注后,圣上体谅礼部尚书邵瞻士的辛苦,给大宗伯又加了一个詹事府詹士这个品级不高却极为清华的官衔。 詹事府刚有人想反对,不料新官上任的大宗伯先把詹事府和礼部两处闹事的面批一通,打发去灵前举哀出力,或者预备着会试杂务了! 这等指派大义凛然,也不好反对则个,于是不想加班的礼部、詹士两处官僚登时乖巧起来。 “如今数来数去竟然只有内阁、詹士府、礼部两处没有攻讦乱象!”徐锡冷笑道,“这也罢了,谁叫这两处的总事之人都只知唯喏呢?现下有人说得好,‘酸风宰相’原是‘三旨相公’,‘礼部尚书’竟是‘无礼尚书’!” 不料袁绶率先驳斥道:“这话也太过分了!礼部上的仪注解释缘由都明明白白的,那里便成了‘无礼尚书’了?如今春闱在即,你们这等人偏会闹事!耽搁了孝贞皇后入葬,对你们有什么好处!我就知道今日尔等来此图谋不轨!” 贾珠明白过来,眼下也懒得周旋,便打断要反驳的徐锡问道:“徐兄今日是为何事呢?” “便是为大义!凶礼成例摆在眼前,我等士人怎能罔顾大义?” “那你知道如今敝府忙乱为何事吗?” 徐锡盯着贾珠不言语,面色也渐渐转冷。 “徐兄既然知道,怎么还有这样……”贾珠端茶一顿,然而在座皆是出自江南乡试中的英杰,自然看出他咽下的是“异想天开”之类的话语,“……的想法?” 徐锡冷冷道:“玉渊是我等一榜之首,文人立身,上谏君下治民,如今却要向着那些只知迎合圣意来绵延家门的人吗?” 贾珠倒不见愠色,反在一片安静中轻声问道:“亚元兄就这么想让在下为你先驱,为你做捕蝉螳螂吗?” 徐锡刚要开口说什么,却又被贾珠打断:“亚元兄,你今日登的是国公的门第!” 徐锡看着贾珠手里的茶盅片刻,起身往外走,跟随他的士子也一头雾水地赶忙起身。却不知是否觉得太过匆忙难堪,他在门槛处忽然停住,转身看向贾珠直白问道:“为何玉渊如此坚决?你若答应了我串联上书的事儿,未必不能取我而代之。须知我等不过是效仿你去年八、九月时献论故智罢了!” “其一是我从未想过以文章政论出名,去年如是,现下亦如是。” 贾珠不知想到什么,笑意微敛,顿了一顿接续说道:“其二,你若想取我而代之,等二月春闱放榜之后再说吧!” 一旁被这二人干脆利落的对话惊得不知如何的袁绶等人,直至徐锡走了好一会儿方回味过来。袁绶最熟,自然开口问道:“玉渊,他这来去如风是为的什么?” 贾珠本烦得按额角,听见这话儿反有些忍俊不禁:“是我不想多言,不是他想来去如风。” 王枚一面迅速将袁绶面前的糕点和自己的空盘对换,一面若无其事地正色向袁绶解释道:“这个山阳人是与玉渊有同榜主次之争。他本在咱们江南便有好大名声,听说还是那西林社的什么重要社员,结果一朝竟被玉渊夺了风头,自然有些不服。” 袁绶恼火道:“我就知道!这个人就好出位!本就是见他来我才拉着人来的,倒是崔时元被他们社的人这几日绊住了手脚。” 贾珠了然笑了一笑,没多提徐锡:“他们如今是要串联做什么?除了刚才呼啦啦走的那些举子,还有谁?” “还有浙江两湖的一些士子,像绍兴有名治尚书的钟雍钟叔尚,亦在其中。” 袁绶叹道:“其实大都畏惧甄阁老和大宗伯。一个是主持内阁的次辅,一个是礼部堂官,没十来天就要会试,谁在这节骨眼上得罪人呢?他们也只是搏名,想着多聚些人一同上疏劝谏圣上,想来成败都能得名,天子诸臣也不好重责的,多半一笑了之。” 贾珠冷淡说道:“但却可以被朝中公卿拿来做攻讦的把柄。别人不知道,他徐锡家里出过寺卿高官的也不知道吗?还是说像他耳濡目染江南缙绅怎么串联、怎么施压的习惯了,如今也将这一套用在这儿了?去年年底内阁受到的风波和质疑与如今不相似吗?” 袁绶嘀咕了一句:“难怪崔时元和人翻脸了。” 王枚转头看他一眼,听贾珠继续说道:“如今他明知勋贵对此置身事外,唯皇命是从,还想着借着我拉扯起八公的大旗?不知是该气他用心险恶,还是该气他小看我为如此愚钝之人!” “也许这两者都不是。” 王枚忽而出声说道,只见他两腮鼓动咀嚼不停,也不在意众人奇怪的神色,有些囫囵地说道:“玉渊说徐锡用心险恶时,该不会是想到去年被定罪处理的那些小勋贵了吧。你觉得去年他们是被士绅暗中鼓噪着对抗税法施行的吗?就像今日徐锡一样?”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这些无关紧要的陈年烂账。” 贾珠在袁绶惊愕的目光中一笑:“我只知道他山阳徐锡今日虽来势汹汹去时匆匆,但无疑欠我一个人情。这一回去,他无论如何也要学崔时元当个置身事外、认真备考的聪明人了。” 王枚紧盯着问道:“那会试主考官是谁?是甄阁老吗?会出与此事有关的题目吗?” 贾珠什么话也没有答,只转头叫丫鬟上茶添食。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32、庸人自扰语诚然 免费阅读.[.aishu55.cc] 33、龙虎榜高浓淡墨 洪隆二月初九①开始的会试,便在这样风谲云诡的形势中来临了。 二月初九,雨水刚过十天,京中尚寒。这倒也罢了,偏今年的天儿也扑朔迷离的,时风时雨时雪,会试前两日方下过一场小雪,路上还有一团一团的积水。 荣国府上下几乎都未曾睡好的,唯独贾珠一如往日,差不多四更天时方被叫醒。于是穿戴整齐了,先往贾母房中去,不料贾母竟也未睡,拉着仔细打量一番,又唤来跟从的人切切嘱咐一通。到贾政、王夫人处亦如此,方回了房带着东西准备出门。 彼时李纨已经将前一日收拾停当的考箱交给随行的小厮,人只在廊下伫立,见了他来忙迎上去笑道:“东西都带着了,里头脚炉手炉记得用,还有吃食姜药,千万莫忘了。” 贾珠低头看她笑道:“我记得,还有吗?” 李纨上前替他将貂鼠风领理了一理,退后半步上下看了一下摇头道:“再没有了。” “那我便走了,也不祝我这一去蟾宫折桂,好以后早日给你挣个诰命的。”贾珠俯身悄声附耳说了一句,看着她脸一红、眉一扬,自己往后倒退两步,未待她说什么便笑着转身大步走了。 会试搜检与乡试略同,不过是将府县换作了省而已。因是在京城,赴考的举子也不如江南乡试时的多,故而反比去年八月时轻省些。 二月时尚在国丧,贾珠一身上下颜色素淡,在人群中也不显眼。然而各省中江南省的举子们可不平庸,人多不说,在湖广浙闽等士子中站着,颇有些骄傲之态。 贾珠过去时,即使有争论如徐锡等人,也拱手作礼。他往崔原几人旁边站定,便听见有顺天府的举子一边好奇往这儿瞅一边儿和旁人问道:“谁啊?怎么好像他们江南的都认识啊?” 旁人啐了一口:“你个呆子,你皇城根儿下住着,不知道荣国府的吗?” “哦就那个写《治吏平法论》的江南解元?” “对,就他们江宁贾府的珠大爷!” …… 袁绶有些纳罕:“玉渊这么有名的吗?” “有、有名。”崔原有点哆嗦地说道,高脚灯笼的光晖打在他的脸上像是抹了一层病态的苍红,“之前本是他家有名,如今是人勉强有名。” 贾珠权当没听见他的揶揄,端详了一会儿问道:“你生病了还是冷了?” “我不知道,也许是紧张的。”崔原梦呓一样说道,“本来不太紧张,但昨晚我梦见我祖宗破口大骂。这兆头太坏了,如今慌得厉害。” 众人听了都笑劝道:“岂不闻梦是反的?怕不是要高中的,惊动了祖宗显灵警醒。” 崔原本想说一句“那我祖宗眼皮子也太浅了”,又更觉着不详,只好勉强胡乱点了头。 此时士子等候着,其实没什么可说。说来说去便绕到圣贤经典上,各人也不敢说自己保准能过的,也不愿自谦自贬,便只好说朝野时鲜八卦。这一说眼见得又要提国丧、仪注等要事,好像又有些敏感,尤其是眼下的会试又称“礼闱”,正犯在人家礼部手里,再对其职司指指点点也太过嚣张了些。 ……但忍不住。 贾珠好奇小声问道:“徐锡他们上书了吗?我最近好像没听见有什么动静。” “没有,咱们江南那几个随他鼓噪的渐渐有些兴致缺缺起来,倒是别省的有。”崔原同样小声说道,“他们别的会馆这十来天一直热闹得很,尤其是两湖的和浙江的。” “哦——”袁绶半鄙夷地拉长了声音,“会馆那些人啊,他们写的不行,我看那文章了。也不知道是要刻印被书肆拒了,还是给重臣投卷杳无音信了,总之那些浙江两湖的到现在是一点波澜都没有。” 一旁忽然有个士子听见了末尾一点儿,登时大怒:“你说我们浙江什么?你这江南的在我绍兴人面前再说一次?!” 江南的士子登时纷嚷起来:“瞧你那踩了尾巴着急忙慌的样子,啧啧啧,还专门说你们浙江吗?你也配?!” “我们绍兴天下闻名,知不知道什么叫绍兴师爷啊?这还是我们浙江区区一府!” “嘁,你们浙江一省所得之数不及我们苏州一府!什么大魁为天下公器,早视巍科乃我家故物了!②” “过分了。”贾珠扯了一下一位争得面红耳赤的江南士子,“小心人记着当成把柄日后说嘴。” 那江南士子也是有趣,小声不以为意道:“那肯定就是他们浙江人嫉妒编造的,黑天半夜认识我是谁?” 听见的江南士子轰然附和,没等浙江人质问背地里叨咕什么坏话,龙门炮声一响,兵丁持械呼号叫各省依次入场。 经过乡试的举人对入场流程皆是谙熟,听搜检官一声声依次点名各省士子搜查,那些只有寥寥几人的地方才显出来。远如台湾、黑龙江,藩如高丽、安南,都有来赴京会试的。如高丽本国乡试后来京的举人,若能在京被取,反比在自家地方科举选出的前程要更好些。 会试人少,搜检也比江南乡试要松,贾珠到号舍时反而要迟许多。原来此番是由北及南,好容易轮到南省士子入场,偏偏江南、浙江、江西等科举大省被放在末尾入场。 到最后,起初险些群殴的浙江、江南等士子,几乎一致声讨起来,质疑是别省考不过才使出的恶心手段! 贾珠所在号舍乃是砖瓦新建的,不似江南所用多年,墙壁黄黑不忍卒视,会试号舍墙壁上颇有几篇歪诗酸词的。贾珠收拾停当,向墙壁上一一看了过去,有好些写的不错,只是看起来仿佛都是些自艾自怜的落第士子口吻。 多少有些晦气了。 会试更像是高规制的乡试,连每场题目都与乡试一致。旧制是礼部与内帘考官公抽签掣定考题,自太上皇以来,首场四书三题便由皇帝钦定。 星夜卷发,贾珠拆卷后倒未像乡试那般动笔,先看了看首场七题。其余题目也便罢了,最重要的首题赫然写着四字,“为礼不敬”。 此四字源自《论语·八佾》,原句乃是“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题目不难,从“礼”破题便可,只是想起近来朝中纷扰,不免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去年多少旧勋士绅抄家灭门,居上者为政宽吗? 循例凶礼被矫饰修改,为礼敬吗? 元月皇后崩逝,圣人不愿服丧辍朝,临丧哀吗? 孔子说过“我爱其礼”,礼为社稷之重,为政者必尊礼,这是不可否认的。既有礼不可废的结论,再一联想前后圣人言,似乎这道题破的轻而易举,甚至还很容易“美与刺”。 然而按之前林如海教与自己的那番话,这道题若如此写来,黜不黜卷不一定,高名次是绝对不要想了。 《春秋繁露》中说道:“以治人之度自治,是为礼不敬也;为礼不敬则伤行,而民弗尊。”按照对普通臣民的礼法要求来要求天子,又何尝不是一种“为礼不敬”呢? 再按《左传》中的话语,“礼,国之干也;敬,礼之舆也。不敬则礼不行。”对于为臣为下者,对上不敬,礼又何从谈起呢?如果没有礼,“怠礼失政,失政不立,是以乱也”,朝政的乱象便由此开始了吧。 贾珠想及此,倒是有些难以抉择。若按前者的思路,气度恢廓,于元月事中观点鲜明。若按后者,可能容易与其他那些想两不得罪的墨卷混为一谈,也许会显得平庸。 他先磨墨写了四书后两篇制艺,又将《尚书》题目起了草稿,方才在纸上提笔写下了首篇破题。接着喝了一口茶,蘸墨一气呵成将《论语》题写完。 ——贾珠最后还是选择了后一种。 不是因他此番仍要和稀泥,而是真切想法。圣人为什么认为改革要改订礼制,要逐渐淘汰因循守旧的“旧党”?只因一朝天子一朝臣吗? 贾珠并不认为如此。圣人立意恢弘,即便太上皇犹在,却登基不足三年便开始改革,他要的一定是上下一心、如臂指使。礼是规章制度,是道德教化,也是施政方针。便就之前摊丁入亩引发的乱象而言,策是良策,为何至地方便失效了?落实此策的地方官宦有没有对上的“敬”,对礼法的“敬”? 如果没有,那么是不是要重申礼制,整肃人心? 八股文是申圣人言,所议时政其实有限。贾珠前一日虽然睡得囫囵,但比那些文弱士子而言精神尚足。他将草稿大略打好,七篇看了一看也没有要更易的。于是将砚台笔搁压在稿纸上,取卷直写。 会试阅卷的内帘官全部取用进士出身之人,今岁属丙寅科,主考官是甄桐,三位副总裁乃是翰林学士掌院廖涵、户部尚书赵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释。而房官是十二位翰林官、四位六科给事中,四位六部属官,一共计二十位同考官。 春闱阅卷皆是朱紫重臣,揣摩其人文章喜好的风气便不如乡试盛行,举子们更倾向于猜度当下机要重臣的观点理念,或者想着一鸣惊人。而如今五经题是掣出来的,《尚书》四题略有重复,钦定的三道四书题除了第一道礼法外,均是君子立德之言。 可谓是除了《论语》题,举子们想发散思维都不能,圣人是立意要考生以文章定高下了。 第一场考完龙门开启后,贾珠匆忙随人流出了,打定主意是不考完不与人论题的。此时如贾府等勋贵宗戚仍在忙于皇后凶礼,贾珠便提早与老太太等长辈说了不必再奔波折返候他。痛快洗澡睡足了一天,又如是提着考箱入闱。 第二场不难,难在第三场五道经史时务策。会试字数要比乡试多,这也罢了,题目像是这传言“蕴藉不立崖异”的次辅拟的,没有什么尖刻敏感之处,唯独对士子的水平要求有些过高了: 其策一,诸儒说经者,大抵皆孔门苗裔,然其间授受姓名,《史记》与《汉书》互异,何欤? 其策二,汉廷名臣治狱多引经义,能述其事举其辞欤? 其策三,唐太宗论赦为小人之幸,能析其义欤? 其策四,自大禹有历山之铸,太公立“九府”之法,《周官》外府,泉府所掌,皆以钱为敛散,能详言之欤? 其策五,唐之律令格式,宋之《刑统》,元之《至元新格》《大元通制》,前朝之《大明律令》,其轻其重,其沿其革,能详陈欤? 贾珠定定看着题目,不是觉着为难,而是忽然想起林如海说的“你们甫一及第,不久之后便应该是国修大典”之言,突然庆幸起来。 如今他对其言中的“大典”有所猜度,可能是要重修刑统,以此来肃清改制所遇乱象。 这也是为什么首场问礼,无礼制何以定律令?不定仪礼律令,何以使上下生敬?无敬无礼,如何涤荡朝政、安定人心? 他首场首篇制艺的立意,恐怕是刚刚好!那里是他原本所想的二选一?运气如此,看来此科合该他高中了。 贾珠想至此,忽而对面前五策文思泉涌。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33、龙虎榜高浓淡墨 免费阅读.[.aishu55.cc] 34、魁首文章独让君 会试二月开考,三月发榜,考官也多,按理是要比江南万人乡试要轻松不少,然而丙寅科的考官依旧疲惫不堪。 “老夫半个月没回院里,已经深觉思念了。” 衡鉴堂里,任副总裁的翰林学士廖涵仰头阖目,手用力地搓了搓脸说道:“真不想再看文章了。老夫浸淫时文一辈子,从没觉着如此面目可憎!” 同僚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释一边眯着眼读卷一边笑道:“从这一批里选出拔尖儿的,日后全分在你手下,那等不堪的才轮得着我们科道。想一想都是为你白做嫁衣,得了便宜还卖乖儿。” “那能一样,回翰林院多好啊。这个月经筵也开了,翰林官儿也不是眼前这等雏儿。文章写得也妙,经筵上说话也好听,还能见着圣上,不似在这儿对着尔等几个老脸。”廖涵说罢朝上首的总裁甄桐笑了一笑,“当然,中堂还是的温文尔雅,俨然宰相风仪。” 甄桐笑道:“圣上出了名的美姿容,老夫年纪大了,再怎么着也皱得如老菊一般。所谓温文尔雅也是不得已,老夫倒想跳脱,只是迟缓发不出少年狂罢了。” 几位总裁官里最年轻的户部尚书赵椿听不得年龄资历之类的话,不动声色地拿天子岔话:“圣上好美仪容,也不知今科咱们选出来高中士子有没有相貌不堪的,多少往十名往后移一移,也免得殿试平白叫圣上注意到引来厌恶。 张释附和道:“老夫也喜欢进来些俊俏后生。哎,要是誊卷官能将人容姿老实写上就好了,如林翰林那般风度绝佳,文墨稍次也未尝不可。”忽而一顿,向甄桐说道:“下官记着中堂世交家的那位解元也来赴试了?应该不错吧?” 甄桐颔首道:“这又如何得知?你不曾见过吧。” “虽未见其人,但与节度使老王多熟啊。”张释笑道,“老王目若岩电,轩然霞举,京营里数他最显眼,下官就想着外甥肖舅嘛。” 廖涵想了一想笑道:“老夫前年时在官驿乱中见了一面,不太像王节度,是老荣国公的稿子。不过这也白忖度,若是乡试还能从文风中猜一猜,会试里难寻。” 赵椿说道:“倒有个法子,只怕从第三场策论里寻去容易。这样的门第,又有老孟那样如椽大笔的先生,制艺且不论,按理是经史时务策要比其他那等死读书的举子要好罢。” “老夫现在还记得那篇《治吏平法论》,不知今科正经殿试时能不能见那样珠玉文章。”张释说罢竟随口背了一段,“‘上求实效而下务虚名,以拘守绳墨为慎,以奉行条律为勤,以安定无事为能’,其实切中时弊。” “今科圣上要重策论,这便是运道了,只是苦了我等比前几科的同僚辛苦。” 廖涵不置可否,随口一句说完,翻着眼前的墨卷又烦躁起来,纸被他抖得哗啦一响:“与各房官、阅卷官说了要慎荐,三场的策问很重要,结果这都什么?头场的八股好了便荐上来,没奈何,所以三场就算是空策也能荐在里面。眼前这本的倒不是空策,首场写的很好,二场就是胡作一气,三场第五策干脆胡编,怕是根本没想过看什么律令刑统。还不如空着,好叫老夫以为是来不及。”① 赵椿好奇,将那一荐卷拿过去翻了一翻,看着先皱眉,后反笑出来:“这等人,殿试策问怕是取不了高等的,按以前之例说不得便要入科道习学,其实反而误了他。你看他这尚书题写得极好,说来适合翰林院修书去,你倒不耐烦。” 他说完,便将卷子递给张释这位科道官。 张释看完久久不语,过一会儿方才冷淡说道:“经史时务策不好便罢了,取了也不是不可。但这论语题写得这样,那不得不罢免了……荐此卷的是那个尚书房官?不会联系时政就该本本分分地展露他的学识,天子礼该如何是他能讽刺的吗?” 一时衡鉴堂内俱静,甄桐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温和笑道:“老夫看看罢。” 说来此处四位大员经历各不相同:甄桐与廖涵年历最高,如今官职也是受太上皇所擢,赵椿年富力强,却是以才干而非资历品行当得大司徒,而张释与其他三人最不同。 谁人都知道,他虽然也曾在都察院打熬十余年,其实是以今上曾经王府长史的经历擢为三品都察院大员的。他人贵在资历、才干、声望,独他贵在体察上意。 甄桐细细看了,此人确实才学颇深,文章也堂皇富丽,尚书钻研犹深。就科举重首场的风气,取高中也定无异议的。然而他的论语题固然是煌煌述圣人言,在座却皆是做官久了的,那能看不出这举子是刺圣人“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了。 廖涵不愿明说,赵椿找了借口递给张释,谁知张释却不愿“心领神会”,一口抖落出来了。 “难得遇见尚书钻研这样好的士子,连老夫一时读了都觉不赞一词,房官自然拍案。”甄桐不愿牵连房官,只轻轻揭过此事道,“不知今科那位士子以钻研《尚书》出名,料来年轻,所以才冒失了些。” 廖涵道:“有一位,浙江绍兴人钟雍,还出过尚书注解的书,是他们浙江去年乡试的尚书经魁。年底的时候有人荐过他的注解,确实深切如老儒。” 张释看着总裁将那卷子放在废黜那一堆,忽而出声道:“中堂不如放着,到时候拆卷一齐拆了看看。” 甄桐仿佛听不出他要追究那士子污蔑圣名,以便向朝中某些官僚杀鸡儆猴的“忠贞之意”,慢吞吞地翻开下一卷,对光举起眯起眼看着叫这位左副都御史的字:“算啦,张明开,三月五日发榜,三月三日前咱们就要排好给礼部和御前用印,事儿还多着呢。” 上百支灯烛将衡鉴堂照得明如白日,灯花爆了又结,溅起轻微细小的响声。 赵椿心底骂了一声御前将自己坑在这里的工部尚书,凑趣开口笑道:“前朝顾璘罢张江陵之卷,后果为名相。如今此士子想必也能体谅中堂苦心,日后乃成王佐之才的。” “如今明君在位,众正盈朝,焉能再出张太岳?” 张释呼出一口气,瞥了他一眼,却许久后方有动作,乃是将方才看过的另一份卷子传给廖涵:“这份也是尚书房荐上来的,文如老吏,匕首投枪,难得的是三场数他写得最酣畅。” 廖涵接去细细读了一遍,不语只画了圈转给赵椿,赵椿看罢笑道:“首场制艺不错,也难得有在策四财税中有些实见的。”提笔亦画了圈,呈给甄桐。 甄桐放下手中的卷子,接过拿起读了半晌,抬头笑道:“这不是此生新言,‘外府掌赉赐,内府掌贸易,敛散之法备详’②,此句与一折中论甚似,不知你听过没有。” 赵椿余光瞥见若有所思的廖涵,低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张释,想了半晌仍是茫然:“下官不知。” “显泰年间征漠北时,孟季范为荣国公麾下军需粮道官时上的奏折,其中援引古今钱法,便有这句。” 甄桐略带感慨地说道,花白胡须映在陈旧泛黄的墙壁上的影子随着他说话跳跃:“一晃多少年了,此言并非名句,你不知道也是平常。” 会试中式无定额,是开场后点检应试举人的多寡,由礼部统计后拟了今科取定中额人数,再题请钦定后报与内帘。上一科癸亥会试在洪隆二年,前一年宫变、禅让的余波未静,故虽是今上登基第一科,人数却远不如今科。 江南省之大为诸省之最,会试分南北卷,江南省也有部分府城被取为北卷,历来这些人极难落选。于是江南乡试的赫赫声名又上升了一分,其中最为收益的便是解元。 “所以为什么京里押注会元里最热的竟不是你?” 荣国公府里,过来至贾母处等着听消息的贾珍悄声向贾珠问道:“昨儿我叫人往外头压了一注才知道。” 贾珠回头往房内同样早早起来等着的女眷,以及未去朝的贾政瞧了一眼,同样低声笑道:“你疯了,好好地拿银子做这事儿。” 贾珍笑道:“图个吉利罢了,谁又缺这点子利钱。” “最近几科的会元都是那等小门小户出身的,再者便是那些士绅仕宦。”贾珠说道,“不过这些也没用……大哥且莫走来走去了,只晃得人怪慌的。” 贾珍叹气说道:“你怎么站得住的?我都等得焦躁起来,琏儿怎么还没传消息,等会老太太怕是又要叫人来问了。” 贾珠笑道:“我考完便问了老师,上榜应该没问题,至于名次高低——” 一语未了,只见赖大等几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高声笑道:“琏二爷叫人来回,说珠大爷上榜了,会试第一!” 一时间四处人语沸腾起来,贾珍吩咐着人打赏,里面已经听见叫赖大进去回话。贾珠反而不如乡试激动,惊愕了一下,便转头看向跟着的周迩,周迩忙笑说:“已经遣人往孟先生处禀了,榜前王府、林府上都遣人来看了。” 贾珠一点头,这才撩袍迈进房内,却是人人喜笑颜开。贾母激动地在榻前站着,见着他来,竟如小儿时一般一把搂着说道:“上一回你在金陵不能得见,这一会子偏偏逢着国丧,却也不能了。倒是你爷爷怎么没见着,如今也喜欢喜欢。” 众人忙劝了扶贾母坐下,贾珠方拜了贾母和贾政夫妇,起身又赶紧坐了车往宁府去。 彼处贾珍早预备着叫人开了宗祠。荣国府虽未张灯结彩,却是一路从大门、仪门直至荣禧堂俱大开着,备案烧香等候礼部遣人送来金花帖、会元匾额等物。 此时外面炮竹齐震,连绵不绝,乃是圣上亲命礼部着人往会元并经魁住处、各省会馆报喜时燃的。其中以会元处最盛,倒是两府丝毫不敢燃竹挂红。 宁国府亦大开门,贾珠穿私巷从偏门走了至宗祠内,由族长贾珍引着焚帛奠酒。贾珠向上往荣国公贾代善的神像深深望了一眼,依礼再低头退下。 等退出了宗祠,贾珍扭头和一候着的小厮说了话,方才厌恶地皱眉,对贾珠说道:“琏儿那里传来消息,说有落榜的浙江士子闹着咱家与甄世翁暗地勾连,要求彻查科场舞弊。如今还未给老太太那边儿报,问说怎么办。” 贾珠听了反而没适才闻说会元的惊愕,只问道:“那就不必告诉老祖宗了,至于老爷自然会知道。那鼓噪士子叫什么说了吗?” “说了,仿佛听着是叫钟雍。” 贾珠倏地一笑:“罢了,我循例先去刑部街官厅投帖,再拜会座师。这浙江人连他考场写了什么我都知道,叫琏儿不必理会这个将死之人,自有人料理他。” 贾珍看他如此笃定便问道:“何人?甄世翁?” 贾珠未答,只以手指天。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34、魁首文章独让君 免费阅读.[.aishu55.cc] 35、圣君贤相安可欺 九重之上,是禁闼皇城。 圣天子居住的大明宫和贴榜处的距离远比贾府要长,然而贾府的人还在半路上时,在临敬殿的皇帝已经知晓了始末。 临敬殿是天子日常起居所在,办理庶政、召对、引见俱在于此。此时而立之年的皇帝正在西暖阁坐着听戴权说话,头顶正中是太上皇御笔,斗大的四字“勤政亲贤”。两侧是一副对联,墨字上道是: 唯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 戴权的目光哪怕投向宝座正中的皇帝,也丝毫不肯触及两侧的御笔。 “既这样,那浙江士子是见了榜才说甄公暗中通关节的?” 皇帝的声音很平和,没有喜怒,却像是从九霄传下来的。听说前朝时此处便是一皇帝炼丹的所在,或许这里便染上了仙气儿。但也说不定,皇帝是圣人,是天子。 戴权微躬着腰仔细回话、听御音。如今的万岁爷和太上皇爷不一样,不喜欢太监躬得像虾似的,谄媚得显不出圣人的仁德来,但也不能如外臣回话似的直撅撅站着。十二监里数戴权最合今上的心意,夏守忠便差一点,所以现下关系到阁老和春闱的事儿,只能他在这儿回。 “是这么着。”戴权细声细气地说道,“奴才着人将那士子带到顺天府衙里看着了,甄阁老怕是还循例在刑部街官厅,这几天正是贡士们见座师的时候儿。” 皇帝点了点头问:“卷子呢?” 戴权忙从袖里掣出两卷的墨卷,恭敬地捧着呈上:“江宁贾珠和浙江钟雍的原卷都带来了。” 皇帝露出一点笑,接过去展卷细细看起来。钟雍的字是方正乌圆的馆阁体,文章也是沉博绝丽,皇帝读得却很快,不到半柱香时间便放在了一边。又拿起贾珠的墨卷看起来,用辞锋锐如见刀戈,偏是字迹清丽似上林春花。 皇帝从首场八股制艺、诏诰表判、到经史时务策都看了一遍,又从头读了读首篇制艺和最后的策论。他捏着卷子,起身笑道:“今科会元的字不像林卿,更不像他业师——我记着孟公的字快健纵横。” 万岁爷虽带着笑,说话自称也是私下惯常的谦和,戴权却不敢附和,眼观鼻鼻观心。过了半晌,负手看着太上皇宸翰的皇帝才又出声:“这字在武勋家少见,我见了也喜欢,只是还欠些火候。三希堂里有本虞秘监的兰亭序摹本,你着人赐与他,就说朕等他四月大论。” 万岁爷对这新科会元很满意,看来科场舞弊的乱子是闹不起来了。戴权提着的心重重地落回去,低头应了是。 皇帝又道:“甄公也不必打搅,把会元墨卷仍送到礼部叫选录刊刻。这些时日邵卿和甄公都很辛苦,替朕赐帛下去。” 看来万岁爷是有些厌烦如今闹腾的朝臣了,不想再将乱子扯到抡才大典上,戴权再应了。 皇帝将两份墨卷卷好递给戴权,这一回仿佛是边想边与戴权随口聊着,便说的断断续续的了: “今科春闱阅卷的几位是翰墨老臣,之前递上来的卷子虽未看完,我也抽了几篇,选的就很老道、周全。科举既然是三场,便不能有偏狭。我听说如今士林的说法是‘科举重首场,首场重首题’,这是什么缘故呢?是不是往科秋闱、春闱的内帘官为资历不足的年轻翰林的问题?是不是阅卷的时限过紧?还是说地方学政只看重了经典制艺,忽视了公文和经史时务策?”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进士登科后,诏诰表判可以在翰林院或者六部科道视事时习学,策论的高下也可以在殿试中体现。然而乡试后的举人便能授官,他们会不会耽误事情呢?科场不单是为国抡才,也是学风之导向,这样的风气是务虚不务实的。” “戴大伴,按照这个意思拟了旨发给内阁,让翰林院讨论了,下次经筵上说与朕听。” 此时六宫都监夏守忠和几个有秉笔之权的大内宦就在一门之隔的外间安静听着,戴权却丝毫没有唤人进来的意思。这位朝野尊称内相的戴权没有片刻犹豫,开口用雅言敕令的口吻简扼复述了一遍,见皇帝点了头,方才一躬身。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墨卷上:“哦,落榜的那份墨卷发给浙江学政吧。五经题答得不错,看起来本身是才智之士,那么二、三场的敝陋便不是学所不及的问题了。钟雍乡试名次如何?” “是去年丙寅科浙江乡试尚书魁。” “五经魁啊,浙江和江南一贯都是文教昌盛之地,可惜。”皇帝叹了口气,“将刊刻的丙寅科浙江乡试程文给我……算了,给林卿,明后天我听他说就是。” 戴权好意提醒道:“只是各省乡试程文一贯少有二三场的。” “……罢了,就这样吧,叫两位阁老和都察院张公来这儿。”皇帝略有些意兴阑珊地说完,忽而想起问道,“我记着林卿子嗣幼弱,夫人仿佛也有些病怯。这两月诰命们入朝举哀劳累,林卿有没有带她回娘家歇息呢?” 戴权应道:“没有,林学士只在元月五日送贾恭人入朝为孝贞娘娘举哀返家时,与会元坐贾府的车回林府。” “如海也没有亲眷在京,应当叫他妻家帮一帮的。他就是太过谨慎了,你叫太医勤问着些。” 皇帝一停,微笑看着戴权续道:“你也是,把那士子放了,好生安抚。不然又有诟病你酷烈的折子到朕案头,最近看着弹劾折子就头痛。” 戴权抬着苦脸说道:“嗳,奴才愚钝,怕是这会子已经晚喽,只能叫万岁爷看弹劾折子了。” 皇帝笑起来:“那你批红了就是,还不快去。” 戴权退出临敬殿后,原留在正殿听响儿的几位大太监赶着上来,忙为戴权披上大氅。又要将小银手炉递上时,戴权只往前走,看都未看一眼。 三月谷雨刚过,京师春光明媚,只早晚清寒.。那递手炉的太监明显有些慌乱,怕自家干爹以为自己是觉着他阳气不足,忙想着要剖白剖白,却听戴权不疾不徐地开口了:“刚刚在临敬殿都听见了?” “听着了,万岁爷的令旨也按着干爹的话儿拟了。” “我看过了就发给内阁,顺便传了两位阁老来临敬殿,把帛拿出往大宗伯和中堂大人家里赏了。这两份墨卷你亲自带去礼部,就将万岁爷的话儿和大宗伯说一遍。”戴权偏头看着那应声的大太监,“知道怎么说吗?” 太监忙哈腰笑道:“知道,落第卷儿发给浙江学政,会元卷儿原叫刻印去。” 戴权目视他数息,转头看向另一位干儿子。只听那位安静的大太监忙道:“万岁爷可惜浙江和江南是文教昌盛之地,也一并会要传到的。” 戴权神情显出几分慈祥欣慰来:“这就是了,万岁爷的话儿万万不能妄自删减喽。既然你这么伶俐,很好,你亲自把那叫钟雍的好好儿地送到浙江去,把这话儿说给咱们学政大人听。” “可方才万岁爷说要好生放了安抚那书生……”那太监说完后觉着不对,忙赔笑描补了一句,“儿子也是担忧干爹。” “咱们替万岁爷办事,心里就不要存惜身这个念头。你这话儿原该打,我看你好歹机灵,全且教你这么一遭儿。” 戴权温和地说道:“万岁爷是圣人,不能伤了圣人的仁德,可咱们万万不能叫这等小人再像这么着跳出来污了圣人的耳朵。他既这么没用,连二三场的文章都写不明白,那就叫浙江学政知道是这尚书经魁丢了他的脸面。学政掌一省之文脉,到时候会替万岁爷教好这个士子的。学政要是再教不好呢,这一来一去多少光阴,足够内阁和咱们细细为万岁爷挑个好的、有能耐的。” 太监想起那卷上首篇被干爹骂是“指斥乘舆”的文章恍然大悟,见干爹心情好,赶忙又问道:“那干爹为何御前要拦着万岁爷看乡试的程文呢?” “看了乡试,要不要看会试?会试也是这些乡试过的举子们写出来的,诏诰表判能好到哪儿去?”戴权轻飘飘地笑道,“万岁爷都说了不要给甄公寻事儿,你怎么就学不会体谅呢。” 戴权虽是太监,脚程却快,出了内廷后坐着大轿,一路到了刑部街官厅。此处是历来会试后贡士们拜见座师、房师的地方,因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在此街上,故称刑部街。 这会儿已经熙熙攘攘地环着新科贡士们,见了大轿慌忙一避,戴权披着大红鹤氅扶着太监下来,好些有识见的贡士们立刻便知道这是宫内的大珰,登时噤若寒蝉。 戴权俨然习惯了的,直往官厅内去,早有眼力见儿的小吏赶忙上前引去甄阁老并几位副总裁在的地方,并有飞快进去报告的。待戴权进去时,只见几位大员俱起身问好。 他也不应,只南面而立,口内先传了皇帝的赏赐,方才一拱手笑道:“打扰,打扰。甄公的赏赐我已经叫人送到贵府上去了,万岁爷记挂着甄公声名受委屈,特来叫咱家抚慰,并道辛苦。” 戴权说罢,终于将目光移向其中唯一一位霜白绸襕衫士子,极和气问道:“这位可是新科会元?” 贾珠垂目微笑回礼道:“是,见过内相。” “也有一份赏赐与你的,东西待会儿亦至贵府上。” 戴权依旧口诵了圣旨,并传了皇帝的那句话,说毕笑道:“万岁爷看了会元卷子喜欢得紧,又殷殷地垂询了尊师和尊姑父。至于那点子闲言,很不必放在心上,正是四月的殿试要紧呢。” 贾珠受宠若惊之余,却大为警惕起来。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35、圣君贤相安可欺 免费阅读.[.aishu55.cc] 36、有人辞官归故里 此时若要贾珠说出他与门外那些候见同年的家世有什么区别的话,他一定会说是对宫中这些大珰的了解。 本朝素来有前朝亡于阉宦的说法,圣训中亦说宦官不可干政。然而朝中公卿并宗戚勋贵皆知,这等大珰想成事或许不容易,坏事却很简单。 戴权与潜邸出身的夏守忠不同,他原是太上皇身边的人,干爹是太上皇的大明宫掌宫内相。今上以孝治天下,将太上皇孝敬到了太安宫,戴权就学着新主子也将干爹孝敬去了太安宫。 于是圣上查内廷参与壬戌叛乱的差遣便落在了戴权的身上,后来便有人诟病他酷烈。然而圣上将那御史赏赐一番,转头却将戴权任为大明宫掌宫。 文官什么滋味不好说,自此往后,勋贵口中的老内相便换成了这个姓戴的。 贾珠原以为那跳脚的士子最后不过是交付到都察院或者大理寺,想来以甄阁老的性子也不会对他如何,想来还有些意难平。谁知最后却是落在了内相戴权手里,难不成那人落第不是因为首篇文章不好,而是犯了圣人什么忌讳吗? 想至此处,原还记恨他辱及游艾往事的贾珠,登时息了掺和的心思。 内相和三位会试正副总裁官的交谈,连那些充房官的翰林、给事中也等闲插不进去,更莫提贾珠无爵无职的新科会元了。甄桐为次辅,当然先问了圣安,接着便很堂皇地问了圣踪,戴权便说了那道发给翰林院的圣旨,又道:“圣上还将那落第士子的墨卷发给浙江学政了。” 甄桐点头,目光扫过一把空着的太师椅——那原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今科副总裁官张释的位置,戴权来前一名小宦官奉旨传其往临敬殿陛见,却未说何事。算算时间,想来此事也是圣上当着戴权的面儿吩咐的。 这念头不过一瞬。甄桐看着戴权问道:“圣上一贯细心,既瞧了这浙江尚书魁的墨卷不满,又有责备地方学政的意思,便未说叫礼部将乡试卷拿去也看看吗?去年各省乡试程文差不多选出来了吧?” 戴权被次辅一言问得一惊,只得含糊说道:“圣上说了,不过事儿多再未提罢了。” 甄桐含笑颔首,也未再问。等戴权一走,一旁的翰林学士廖涵登时变色大怒道:“这阉宦老狗竟敢公然耍花腔!分明是他在御前不知说了什么言语,使圣上懒得看了!” 甄桐起身给廖涵倒了茶,廖涵忙双手接过,这才觉着自己在晚辈面前如此多少失态了些。甄桐见他气色平了,也不回答,看向贾珠笑道:“玉渊,你猜猜他说了什么?大胆猜,说错不要紧。” 贾珠本来有点神游天外,被这么一问,登时如被抽查课业一般头皮发麻起来。 他看了看饶有兴趣的户部尚书赵椿、面色不豫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廖涵,以及平易和蔼的次辅甄桐,数息后方才尽量不磕绊地说道:“学生方才听戴大珰说,圣上欲一洗春、秋二闱只重首场的风气,呃……” 他实在不知道一个大宦官在御前能说什么,随便拉扯起了话头,却见甄桐听了很高兴似的捋着花白小胡须。心一横,大胆张口就来:“所以也许是内相对圣上说看了没用,乡试二三场多半都没写。” 甄桐没指责他这半通不通的因果,含笑说道:“说得很好嘛,以后圣人定要御前召对的,就是这样,不要慌。” “……?” 廖涵忍不住了:“什么?” “就是这样。圣人既愤于钟举人的首篇制艺,亦不满堂堂五经魁竟无能于诏诰表判和经史时务策。可惜圣人龙子凤孙,原不知士林风气,以为是一省如此,那不会不再复查浙江乡试文章。” 甄桐对下属依旧耐心,平和解释道:“戴权多半是告诉了圣人两闱无论名次高下、贤愚如何,二三场都不过是惯例糊弄罢了。” 哪怕如今内监与重臣是其乐融融,也不妨碍内相大珰在御前揭露士林文官之虚伪。顺便一提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此言便不需要甄桐多说了,倒是廖涵听了反而平静。贾珠初时不解,而后忽然恍然大悟: ——若是不进谗言、不挑拨离间当小人,那阉宦还能是文官素来鄙夷的阉宦吗? 新科贡士皆等着拜见,饶是贾珠为世交孙辈,甄桐也未留太久。从官厅退出后,贾珠接着拜会了房师,这回便轻松许多。倒是房师身为工部属官,一口一个政老、世侄叫得极为亲切。等别了房师后,天色已将黄昏了。 厮仆等正牵着马候着闲扯,见贾珠出来忙迎上来。不料贾珠翻身跨上马,提鞭往北一指说道:“你们先遣人回府说我晚些再回,我去恩师家用晚饭。” 年长的周迩、单大优正要说什么,贾珠已经催马往北了。 北城多会馆,此时皆是欢天喜地庆贺同乡贡士的人群,至孟端住宅所居的巷道立时冷清下来。那门子本打着瞌睡,忽而见着贾珠竟激动得嗷一嗓子,登时整个二进院都鸡飞狗跳地知道他来了。 孟端不在书房,正在厨房里抱着柴薪听孟夫人指挥着仆妇烧饭、添炭,万没想到贾珠此时来的。他听见时还只道胡说,一转头迈出厨房,方才看见着襕衫的学生拿着金花帖,正和老仆极熟稔地说笑。见他出来,带笑向他行云流水地见礼。 孟端一时发怔,也许是因为自己这位学生从来都是轻裘冠带,这是他第一次见学生着襕衫、持金花帖罢。 “嗳哟,堵在门口做什么。” 孟夫人嘀咕着从孟端旁边挤出来,极高兴地上前拉着贾珠说道:“再想不到的,怎么这个时候儿来了?还没吃饭罢?也不叫人来早说,师母给你提早做些好的。嗳,今早呀你老师他听说你考了会元高兴得不得了,还说要去清虚观还……” 孟端一咳,赶紧伸手止住了孟夫人兴奋之下的抖落。只听贾珠一一回道:“方才见了座师和房师才来的,所以才没能和师母说。还没用晚饭,正想来这里顺道儿吃呢,不拘什么都好。” 孟夫人眉开眼笑,转身招呼着仆妇去洗菜淘米。孟端在他说话时便接过金花帖子,寥寥的字看了足半柱香,方又还递给贾珠。欲言又止了半晌,才说了一句:“如今金花帖上的字,比当年的看起来好多了。” 贾珠说道:“下午时圣上还遣大珰赐了虞秘监的兰亭序摹本,说等殿试策论。” 此时贾珠难得带着些骄矜得意之状,孟端从来都见这位学生神色沉静,也不知是家教使然,还是身为长子孚父母重望之故。 然而孟端并未提醒,反倒有些乐见其成的意思:“你若不犯讳失误,应该是要连中三元了。” 贾珠笑道:“先生难得这么笃定称赞。” 孟端终于忍不住瞪了一眼:“圣人因元日逢丧怕是不愉许久,你便是写得平平无奇,那些重臣和大珰也能在御前舌灿莲花。” 贾珠也不气馁:“左右会元和解元也是学生糊卷考上的。” 孟端心说难保阅卷总裁不能看出何人之卷,更莫说内帘官往往带着墨锭,遇见熟卷或可惜错漏时往往更改,谁知到底怎么样。 虽即如此,孟端出口的话却是:“你策论远高于八股,不失误足堪一甲。” 贾珠这回是真有些惊诧,一时间也忘了自谦几句,只看向孟端。却见孟端一甩袖子说道:“吃饭!” 孟端习惯食不言寝不语,孟夫人不同,兴致勃勃地问着会试等事,贾珠也习以为常地陪着说话。末了孟夫人说道:“我们本来明日便要走的,原说你这几日想来要会亲聚友的忙碌便未与你说。” 贾珠下意识看向孟端,只见他神态自若地说道:“年前乞休致仕,拖到现在已经够长了。” “您……”贾珠半晌说道,“还以为四月之后才离京。” “还是算了。” 孟端开口时孟夫人已经叫着仆役出去收拾,却仍听见了他最后一句:“圣人外宽内忌,何必平白惹眼。” 贾珠默然不语,倒是孟端还有言语。他转头看了看地上放的箱箧说道:“这许多年来积攒的书稿也多,怕是带不回去。有用的你看着叫人带走,没用的扔了便是。” 贾珠应了是道:“不如学生叫了车马或客船来,多少东西都放的下,路上也不必很操心。” 孟端不出意料地拒绝道:“算了,我不想要这么大的阵仗回乡,又不是什么部堂荣归故里了。不过,我听说发榜时寻衅滋事的是一绍兴的士子?” 贾珠颔首道:“内相连人带卷都安排回乡了。” 孟端极轻地一笑:“内相啊,那就罢了。” 贾珠反应过来孟端是什么意思,一时有点不敢置信这是以耿介闻名的孟端。 “老夫要真是那等天真教条的书生,早在十几二十年前就罢官回乡了,还等到今日。” “那老师今日又何必一定回乡?圣上不是也挽留老师多次吗?” “圣上留老臣,是圣上作出的贤明,老夫自己却不能不识趣。” 也许是离别在即,孟端此时格外直白。 “如今是洪隆年间,老夫及第授官以来仕途称不上顺畅,却也是显泰年间的旧臣。如今在朝,见事不平不能谏,于事无补不能平,何必尸位素餐,不如让位于人。” 贾珠默然片刻说道:“圣上竟不容人至此吗?” “圣上很能用人,只是老夫一生最崇孟子,偏偏圣人好以权术驭下,作弄人心。他受禅不稳,便使常公不得致仕,首辅之位空置近五年。他改革用甄公之持重,偏偏要挑起朝中攻讦风波急于求成,难道他汰替旧臣之心以为别人不知吗?” 孟端微微喟然:“天子视政要识多少人心,而公卿却拿几十年宦海猜度一人。老夫任詹士府,能谏吗?外宽内忌不说,其实老夫也早没了当年锐气了。” 贾珠勉力劝道:“老骥伏枥还志在千里呢。” “这种话我都听出茧子了。老骥,老骥还要行千里,那要马驹干什么?嗯?”孟端睨他,“还要你登科干什么?” 贾珠哭笑不得:“这是一回事吗?” 孟端严肃道:“当官的弹劾骂架就这么骂的,是你太年轻。” 贾珠明显怀疑,却显出一副学生不愿反驳老师乱说的神色来。 孟端没忍住一笑,聊了不多时便赶人道:“赶快回,别等着宵禁了。明儿一早我还要带着你师母赶路,事儿多着呢。” “是。” “殿试不必紧张,也不必多想。有什么写什么,新科进士,圣上和重臣看的是锐气和才干,很不必多忌讳。” “是。” “为师是老于宦途,心灰意冷,故多发牢骚之言。你新科及第,正是前途锦绣之时,为上尽忠,为下尽责,才是士子立身之道。” “是。” “当年为师随你祖考老荣国公,建功立业,畅意直言,而后勒石刻功于大漠,确是入仕几十年来最酣畅用事之时……寒士求功名为荣禄,为师却望你如荣国公一般用命于当世、刻名于青史。” “是。” “没什么要说的,平生所学已经尽付于你了。” 孟端提着高脚灯笼,晚风卷的他宽袍大袖猎猎翻飞。晕黄的灯光照得他带笑面容,与“耿介”相去甚远,却极似年老归乡的邻翁: “教出三元的学生更是为师平生最得意之事……好好和亲友相处,回乡而已,倒不必伤感,后会有期,为师届时在绍兴等你功名喜报。” “是。” 贾珠欲言又止,最后却行了最初见面的拜师之礼。 起而拜,如是再三。 师生近十年,今为师致仕归乡,弟子初登科第。除非日后宦游经浙,否则再难相见了。 孟端居京几十年,此时临别,忽觉干涩春寒。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36、有人辞官归故里 免费阅读.[.aishu55.cc] 37、有人星夜赶科场 孟端致仕离京在无声无息的破晓,而贡士殿试在万众期待的黎明訇然而至。 洪隆五年四月初九,丙寅科贡士殿试。①诸贡士穿上礼部送到的新贡士袍服,清晨集合于大明宫门外。 卯时晨光熹微,恢廓的大明宫披着暮春的朝晖,在仪卫三声鸣鞭脆响、教坊司奉銮的奏乐声中缓缓推开了大门。鸿胪寺引导官从内正中高声喝道:“请会元郎居首,单名东、双名西,新科贡士依次入宫城——” 司礼监遣导礼内宦尖细而悠长地重复:“请会元郎居首,单名东、双名西,新科贡士依次入宫城——” 仪卫一声声地呼喝:“请会元郎居首,单名东、双名西,新科贡士依次入宫城!” 在首位的贾珠早在鸿胪寺官喝毕后,便代众新科贡士回礼,率先往大明宫中行去。 缥缈的礼乐和着新科贡士们乌靴起落的声音,在宫墙殿宇间开始回荡。大明门、承天门皆次打开,上两侧辅道,经外金水桥,过端门、午门。忽而一阵人语低声混搅了肃静,接着眼前骤然一明,皇极殿下,观抡才大典的王公百官回头,于是轻微的人语又蓦地一静。 贾珠孤身将新科贡士与观礼诸臣相隔。他的目光平静地滑过贾政所在的工部司五品官僚,拂过林如海所立的翰林院学士近臣,擦过贾赦、贾珍所居的八公世袭无差遣的勋贵,掠过王子腾所站的在京将帅,最后于独自站在最前的内阁次辅甄桐的蟒服腰玉上微微一停,旋即垂下,却兀地想起杨万里的一句殿试诗来: ——千官剑佩鸣双阙,万国英豪到九天。 卯时末刻一到,礼乐大作,仪官唱礼、太监喝道、銮卫鸣鞭,于是金佩玉饰摇曳铿锵之声,起跪靴履并作飒沓之响,登时诸官一齐山呼万岁。 天子驾临,臣僚起立,接着礼官便唱:“临轩发策!” 天子亲授殿试题纸,执事官传于诸贡士,随后贡士们依次上前于小桌前就坐,无任职差遣的勋贵并小官俱退。殿内前后,殿外廊下,三百余贡士坐开后,便在两侧不到百位允许前列观礼的重臣目光中静等辰时初科开卷。 贾珠对面是一位双名的诗经魁,两人所居最前。故而也是同在上侧天子与内相戴权等大珰、左侧次辅甄桐和岑颂、吴准两位阁老,以及右侧镇国公兼九省都检点牛继宗、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等的目光下答卷。 贾珠倒还好,他还很镇定地和自己正巧对视的甄桐、王子腾几人礼貌一笑,对面的贡士却紧张地差点将砚台掀翻。 辰时初刻一到,礼官喝令开考,贡士们立时开始抽题纸读卷。 策论题目不长,两百字左右而已,向贡士们的提问也并不险奇,却足能彰显各人功力。 开篇便是强调“知人安民”四字,接着结合了近年频发的灾异,围绕如何治民提问。希望贡士们作出能达到“俾灾渗潜消,民生安堵,盗贼息,边方靖,财充而食足”的济世匡策,要求不要谄媚或者忌惮,也不要琐碎啰嗦或者过于简略。 贾珠看完题目,先拿出宣纸试卷,蘸墨开具三代履历与所治尚书经。写毕后,一众考生几乎还在凝神思考,贾珠提笔写下“臣对”,几乎丝毫未停顿地往后运笔如飞。 自送别孟端后的一月来,贾珠闭门谢客。上午览读孟端所赠书稿中一切军国大事之文,下午至夜间反复临摹圣赐的虞秘监临兰亭序摹本不断,睡前取旧日邸报快速书一策论。 几乎除却晨昏定省、用膳就寝以外,他日日在书房度时。 连中三元似乎在今岁开年大凶的前景中,变得触手可及,然而贾珠反而因几位师长几乎笃定的言语而一改平日且学且休的散漫。 他不但要借重臣迎合圣人喜好祥瑞的心思,得来立朝以来首位三元之名,还要让读卷人心悦诚服。 殿试一毕,状元之文即传扬四海。这是科举入仕的官员第一次向天子公卿、向天下读书人展示自己的政见。 故而贾珠不止一次地自问过,他心中治政之道在于什么?本朝立鼎百年,革弊安民的方论有哪些? 贾珠提笔阐述何为天子,何为帝王致治。他在卷中叙述去年来往江南路途中所见流离之灾民,为赋税徭役所苦的漕运之重。从教育、选举、考课的不慎重,到东南与西北的人地矛盾,一一列出所知所感的最重弊病。写罢致弊之由,再转而延至救弊之方。 笔走龙蛇,酣畅淋漓,其行云流水之速,几乎吸引了自上座天子在内的殿中观考之人的目光。 而果然,皇帝走后近一个时辰,众贡士大多只写了一半时,贾珠已经将卷子写完,交给了受卷官糊名弥封。接着这张试卷经由无聊乃至于迫不及待先行阅览的十位读卷官披阅,最后和诸多殿试策论一起,依旧放在第一位呈递御览。 彼时已至次日傍晚,天子按例应听十位读卷官读卷前十位策论,最后这些由天子排序。今上倒也没有折腾要多看试卷的意思。唯独他喜看不喜听,于是变成了策论上呈,十位读卷官在下静等。 此时只见皇帝拿起第一张策论一瞧,便了然一笑。 殿试读卷官乃是圣上圈定的十位重臣,不出意料的是三位阁老、六部尚书和翰林掌院学士。殿上众人皆知会试发榜当日天子亲览会元卷并赐字帖的事儿,此时当然是皇帝认出了首卷的字迹而笑。 不过如戴权、甄桐两位更熟知皇帝脾性、也对会元卷印象深刻的人更知道,皇帝此时为的不只是认出了首卷作者,而且满意于其字迹。 比较一月之前,明显带了些虞秘监的风骨。天子见自己的赏赐有所成效,当然高兴。 而当目光触及到开篇“臣闻帝王之致治也”往后时,皇帝几乎笑容愈盛,只觉此人果然是武勋之后,行文慨然纵横。至次段“天者立君之命也,君者立民之命也”时,却笑意一敛,因是皇帝忽而想起显泰年间,孟端谏太上皇的雄文。 但这并非结束。 “旱魃肆虐,淫潦损苗,坤仪载震”,此句往后说的是登基五年以来所经历的重大灾变凶兆。 “流离载道,转相嗷嗷,攘劫为生,益见糜败”,此言相继的是当今所谓升平盛世之下的民生之艰。 “上无责成之心,下有苟安之幸,善政未必行,能声未必著”,此辞更是如匕如刀,划开制题中遮遮掩掩的治政君臣上下一团和气、见好就收的政治生态! “诸卿,行文若排山倒海,内容如疾风骤雨,令人四月觉料峭春寒。” 皇帝没忍住抬头看向他圈定的十位读卷官,也是当今权势最盛的十位文官重臣。虽不至于恼恨,然而方才愉悦的心情早已不翼而飞: “当今天下、朝野内外,竟至于这番境地了吗?” 虽然自己也是文章中“无责成”且“苟安”之辈,知晓今朝注定要出个三元“冲喜”的一干重臣见天子读首卷由怡然自得读至变色,一时间反而生出一丝愉悦来。 再是这位皇帝亲信的近臣,也会对他喜好“阿谀君上圣明,极言臣僚之过”的评卷风格一言难尽。 当然,腹诽之余,天子垂问还是要答的。于是众人只见甄桐当仁不让地拱手,神色欣然中带着些单纯的疑惑:“这难道不正是陛下用心改革、清除积弊的缘故吗?” 嗳,中堂大人这绵里藏针的性格妙啊! 皇帝被自己的次辅一噎,低头继续读文。结果便看见文中接着也是一句大差不差的话:“陛下之睿思既有以洞烛其弊矣,臣也复何所言?” 那你之前写的如此激动愤慨,还这么长? 这是在歌功颂德吗?发自真心的? 皇帝面色登时显出无语来,然而后文中却不再一味激昂,辞藻忽而一缓。 如何端教育、慎选举、精考课,与他所思的不以年资论高低、重整各地学风、整顿吏治考课的想法暗合。至于“田无定分,贫富不均”八字险些让皇帝以为是寒门弟子所作,然而“善政置诸废阁多矣”又使得皇帝确信这诚然是平日大量关心、接触时政的高门公子所言。 而后待他读到“法不变则道不融,制不新则化不显”时,终于让这位一心变革的天子认定,即便无三元之瑞,他也会取其卷为一甲! 年轻士子嘛,对世事有所不平当然很正常,入仕习学一段时间就好了。重要的难道不是立意变革的锋锐之气、德而不迂的才干吗? 何况最后一段不也写了,之所以“臣复何所顾忌而不终其义”,也是由于“陛下求治理之切,广谋猷之陈”。 说到底,也还是领会到了自己鼓励贡士们极言尽谏的宽纵之心,方才以直对上嘛! 文采出众便是有这等好处,皇帝对此文俱出于直诚深信不疑。此时再翻覆前文,身居膏粱繁华而忧心体谅下民的士子形象几乎跃然于纸。 皇帝终于平静掩卷之余,也是不由叹息。 殊不知其余一干观察天子神色的重臣大珰也是侧目,还未陛见天子,便能以一文牵动天子神色几变。这状元简直比前几科的头名都来得令人无话可说。 也不知是他家学深渊还是业师孟季范的功劳。怎么孟端也不多收几个学生,好让大家对比研究则个。 ——谁家还没几个要科考的后辈啊! 皇帝不知臣僚腹诽,此时勉强忍过当即点此卷为状元的心思,往后翻看起来。然而前十的文章虽好,皇帝的情绪却仿佛都在首卷用尽了,此时读来只觉寡淡起来。 更何况绝大多数策论虽说是写经世治国之语,总不免写些老生常谈。引经据典说的花团锦簇,实则不过是书生文章。 皇帝兴致缺缺地翻完,既再无惊艳文章,故也未更改众读卷官的排序。众臣投桃报李,真心实意地称赞了一番皇帝的眼光,正式开始拆卷誊名: …… “二甲第十六名,江南省淮安府山阳县徐锡。” “二甲第十五名,江南省苏州府太仓州王枚。” …… “二甲第一名,江南省江宁府江宁县袁绶。” 唱名官深吸一口气,念出最终的三名一鼎甲: “一甲第三名,江南省淮安府清河县崔原。” “一甲第二名,江西省袁州府分宜县康文瓒。” “一甲第一名,江南省江宁府江宁县贾珠。” 皇帝看向甄桐笑道:“江南人杰地灵,今朝粲然可观啊。” 甄桐拱手回道:“正要贺陛下圣朝,得三元之祥瑞。历代先君宵衣旰食,诗文礼乐之治蔚然可观,而今始称善也!” 皇帝大悦:“正要与贤相共开万世太平,填榜准备明日传胪吧!”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37、有人星夜赶科场 免费阅读.[.aishu55.cc] 38、释褐才为陆地仙 洪隆五年四月初九丙寅科贡士殿试,初十阅卷填榜,十一日新科进士传胪。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对于普通耕读士子,乃至于缙绅人家,脱去襕衫、换上官服踏进宫门传胪的那一刻应该都是激动万分的,然而贾珠得知高中状元、进皇极殿谢恩都似乎过于平静了。 直到礼部尚书宣布授新科状元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以本朝首位□□封赠正六品散官①时,他才忽然有些真切的实感,是如释重负。 ——是他终于按照期望和预料中的那样,以本朝最堂皇的方式、周围亲长期望的那样入仕。 殿上唱名授官后,从当日打马御街、领宴顺天府、江南会馆铺摆喜宴开始,到次日恩荣宴,第四日午门赐朝冠簪花、补服表里,第五日率诸进士上表谢恩,第六日诣孔庙行释褐礼等,一连近十天几乎都在走流程。二三甲更惨一些,第三日就要参加进士朝考选庶吉士。 饶是忙碌如此,也无法阻止新科进士们的狂欢。其实自殿试于皇极殿停笔的那一霎那,过往相争的士子已经变成了亲切同年。 真正让丙寅科进士安静下来,还是残酷的分配任官的现实。 虽然四月十一日传胪时当堂便有了任命,但直到四月二十六日方才去吏部登记了官牒、履历、官服,又去领了京官所用出入宫禁的牙牌等,方才算是有了正式任命。 次日一早,贾珠穿戴整齐,往东长安街的翰林院门口,略略一等汇集了授了正七品编修的康文瓒和从七品检讨的崔原,方才往新任事的翰林院中去。 这二人比起贾珠而言都堪称微寒,何况清贫翰林居京大不易,于是二人赁了一处院落,等家眷来京也打算凑合住着。此时二人便联袂而来,与贾珠等着一起入翰林院。 康文瓒便是殿试时紧张不堪的诗经魁,此时只见他胖圆的脸上显出几分忧虑来:“今朝庶吉士选的比前一科少,观政士也不如以往。昨儿几位同年都说留京艰难,索性就选了地方官去。” “昨天咱们去吏部登记时,门口排着等署职、求缺的人那么多。”崔原也小声喟然,“真是不容易,贵为四五品大员,在地方也是掌握一方,去了吏部对着小吏都不敢高声。说实在的,看了还真有些想和袁子维换一换。” 崔原说的便是二甲第一的袁绶,他倒未去馆选庶吉士,而是进了吏部观政,三年后便是一任主事。 选了庶吉士固然清华,然而就连一甲出身却蹉跎翰林院的才子比比皆是,就等着九年考满后熬资历升迁。致仕时三甲选入外班的同年成了封疆大吏,说不定当年一甲落魄得只剩下“清华”了。 选官不易,虽与贾珠无关,这几日与同年相处行宴以来,却不知听到多少人的抱怨和请托。留京观政的想当庶吉士或者进吏部、户部或都察院,选入外班的想去江浙等富饶大省。等到选派去向一定,接着又变成了诉苦和打听,趁在京消息灵通时多了解日后的上司。 康文瓒说道:“前天选到甘肃的老胡还上门了,提了点东西我没要,也帮不上什么。听他的话儿,仿佛对玉渊你还有些怨气似的。” 贾珠想起那个三甲同年说道:“哦,他之前想换个地方外放,瞄上的是四川、陕西那边。要是占其他的名额,我帮着在吏部看一看也没什么。那两处能调的都是咱们同年,他却也不多想。” 当然,更主要的是利益不够。同年不想得罪,那也可以得罪在职的,轻轻谋一个转任调开,将这位同年安进去也没什么。 然而这位三甲同年并不值得费这等心思,这话就不必说了。 康文瓒仿佛什么什么也没听出来,只颔首说道:“是极,所以我才劝他去找老师看看。毕竟他也说是上有老母下有小儿,贫寒之家实在没法赴西北边任的。” 贾珠侧目瞥了一眼这面相白胖老师的榜眼,这“老师”显然说的就是他们的座师甄桐。他饶有兴致地问道:“老胡去了吗?” “去了,”康文瓒憨厚一笑,“之后便走了,也许是被老师劝过来了吧。” 别人只是不办事,你怕不是坑得人家平白在阁老座师面前留了份恶感。 贾珠笑道:“其实咱们这边还算好的,进了吏部观政的袁子维那里只怕更热闹。” 三人说着话进了翰林院。这十日多的礼仪流程完毕后,新科进士们也算是将京中衙部各处走了遍。翰林院莫说与贵且富的户部、吏部衙比,连有捐官、监生油水可挣的国子监都有不如。 门口有三位前辈作前导官相迎,拜过圣人祠和昌黎祠后方才至翰林院内堂等见上官。 内堂西为讲读厅,是经筵官们所居之地,堂东的检讨厅方才是修撰、编修、检讨们的公廨。贾珠原以为各人一间办公处,没想到是各人一张桌子,旁边分一位差遣使用的吏员堂班,连可做文字辅助的贴写吏都是翰林官们公用的。 贾珠的前导官修撰前辈是庚申科状元庄迁,与乡试那位座师石襄是同一科倒霉进士。然而探花石襄如今时来运转,经了一年地方乡试变成了正六品的侍讲,入了天子御目,状元反而依旧蹉跎,眼看着只能等九年期满才升用。 庄迁面色黝黑精瘦,手上还有老茧,说话带着江西口音,比起清贵翰林官更像是一老农:“今日没有经筵,但是掌院去了礼部。你须一会儿才能见着,到时候要做什么也是掌院分配。” 他停了停感慨道:“新来修撰到检讨,大多都是修补书稿,整理档案,过些时日便是入朝当值。翰林院事务不如六部等处繁剧,渐渐做顺了后,每日半天闲暇。” 然而圣人有意重订礼制,大修会典,往后不是只有繁忙,那有什么闲暇? 面前这位前辈状元显然闭塞,贾珠任职前几日受甄桐和林如海等师长叮嘱透露时,还以为翰林院接下来的工作是朝野尽知的。 贾珠也未多言,只笑了一笑感谢道:“有劳前辈指点,只是愚弟初来乍到多有不知,日后多有叨扰,怕是前辈的清闲日就要被打搅了,到时候前辈想起今日之言怕要后悔不迭的。” 两人说话处在检讨厅内修撰们办公之地,方才见礼后,这些科场前辈状元们便低头状似忙碌。贾珠已经扫到几个半天不翻一页的,显见的是只顾着侧耳听动静。 此时两人说话也不避讳,庄迁明显被捧得高兴,自谦了几句又拉着他往检讨厅外去,一边低声殷殷透露:“其实咱们六七品翰林干得都是书吏做的活儿,快也一样,慢也一样。平日有什么正经诏诰要写,入值的学士当时也就写了,等闲轮不着六七品翰林。” “贤弟乃是本朝头位三元,又有那等门第,料来不至于一直做这等活计。然而也要提防人其他老翰林指使,说是让你多经手几个多学习,其实是他自家懒得弄罢了。那些人升也升不上去,直等着熬年限,就算掌院学士,得罪了也得罪了,等闲事儿也不好计较的,白吃一闷亏。” 这话儿听起来真诚多了,其中愤慨郁闷几乎有些遮掩不住。贾珠知道这多半源自于庄迁自身惨痛教训,故意茫然犹疑问道:“啊?不过这若是耽搁了正经事儿怎么好?毕竟是前辈,推诿怕是落得印象不佳。” 庄迁略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他说道:“哎呀,若是正经着急的事儿,自有上官吩咐,那能叫耽搁了?至于其他,咱们考评都在掌院手里,掌院那人向来不大管六七品的零零碎碎,若无意外,一概都是中评,教慢慢熬资历罢了。贤弟前途也不在那些老翰林那里,很不用搭理的。” 说罢他又介绍了一番侍讲等上官,贾珠暗自与林如海的说法两相映照。待到石襄时庄迁有些别扭说道:“这人原是贤弟乡试座师,想来也是尽知的,自不必言。” “老师为人严肃清正,其实愚弟倒不熟,自八月乡试江南一别后竟未再见。”贾珠笑道,“说来惭愧,愚弟虽投了几次帖,只怕是老师不喜这等俗礼,于是也再未登门,此前还想着来翰林院正好见一见呢。” 当然没拜帖,贾珠早忘了此人,不过这年头座师门生的习俗不可逆,方才由此一言罢了。 庄迁倒没怀疑贾珠所言真假,只嗤笑道:“他哪是这种人,只怕其中有什么不谐。且今年以来一直脾气大得很,既不亲近,贤弟倒是少去为妙。” “庄修撰,”一位属吏忽而跑来说道,“掌院已回官署,如今内堂中正要见贾修撰。” 内堂上大书“玉堂”二字,称学士院为玉堂之风数宋朝最盛。所谓“玉堂真学士,琳馆行地仙”,是以道家神仙去处来形容翰林清贵。 廖涵此时便在玉堂视草台之前的公座上,一身绯袍倒确实显出“贵”来,听了声音放笔抬头,先向庄迁说道:“有劳。” 庄迁看起来也极少与掌院大人相处,一行礼赶紧告退。廖涵这才说道:“方才本官见过你的两位同年了,我细问了一问。之前乃是新科登第,如何庆贺也暂且不论。如今既已然官身,却还要记着现下还是国丧,不要招摇违制。” 贾珠应了,廖涵点头说道:“想来你与他二人不同,清楚这些事理,不过白提醒一句。这几日你们新科进士随前辈熟悉院事,之后怕是有重修大典的,方才本官不在院里便是为的这事儿。讲读、修典一向是院里两大叙迁资历,本官见你科场文章博览广阅,之后要好好注意这一处才行。” 对贾珠而言,关于廖涵里印象最深的还是洪隆三年七月时,官驿中叛乱军士的事儿后来被朝野拿廖涵抚慰流民做了遮掩。故而他本以为廖涵对他没有反感,也不会多亲近,此时听来却似乎还有提点之意。 贾珠难得有些惭愧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时,便听见廖涵平和问道:“不过本院也要先把准备做起来,你们修撰官便翻阅、整理旧典资料,以备日后来用。吉、凶、军、宾、嘉五礼,或者抡才选官诸典,不拘什么,总之你先报一个方向给本官好做备案的。” 先说为日后修典做准备,再问钟意研究什么。原来是想试探我知不知道修订大典的方向吗? 是试探座师甄桐的内阁意思,还是试探林如海这样的天子近臣态度?抑或是想知道勋贵感兴趣什么?左右不过是不忙着安排,多问一句的事情。 贾珠笑道:“既然光学士提点多学多看,下官其实想去整理研究孝经之类。如今圣上以孝治天下,下官因科举事却多有不通之处。” 廖涵若不是拿自己几十年阅历都只在贾珠神色中看出了诚恳,简直要认为这家世不凡的下官在讥讽君上了! 政变受禅的圣上,还以孝治天下?是以笑治天下吧?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38、释褐才为陆地仙 免费阅读.[.aishu55.cc] 39、举世谁分此浊清 贾珠当然是认真的,他还不至于幼稚到为了和上司赌气,去给自己平白找活干。 明明是皇帝自己讨厌会试落第文章讽刺君上,却以二三场不佳为由将人推给学政处理;明明是在驱逐淘汰老臣,还要弄出如此繁复花样好不让自己名声有碍。 所以明明皇帝被认定是逼宫禅让,也许未来哪日皇帝想起来便要“以孝治天下”,也极有可能。他今日能忌惮旧臣,明朝难道就不忌惮子嗣有样学样,将他也供去太安宫? 有备无患嘛,毕竟贾珠还真没认真钻研过《孝经》及其衍义。 这厢廖涵疑神疑鬼地在琢磨到底是阁老还是他下属学士哪一人出了问题,那边贾珠退出后,寻得一小吏知道康文瓒、崔原二人见过掌院学士后又被叫去了讲读厅,便折返预备着找书稿去读了。 翰林院不止讲读、检讨二厅,其余如典籍、孔目、五经博士等人也常在典簿厅和内堂二厅之间来往办事。此时掌院回来,诸学士因无经筵也都在厅,故热闹非常。有几位老修撰、编修等便擎着一茶盅出公廨边聊边探头看是非。 贾珠于翰林院不熟,叫了分配给他的堂班肖良往翰林院藏书处走。正和他慢慢打听检讨厅的同僚们各人性情、是非的时候,忽而便听见有人躲在荫蔽处讥笑道:“庄迁是想升官想疯了,你没瞧见方才带贾三元那个殷勤劲儿。嗳哟哟,不知道避着我们出去讲什么呢,怎么还在检讨厅说不得了吗?” 另一个声音道:“哎老谭,小声点儿。不过怎么说他再是三元,又不是学士,还能让他庄修撰怎么着?啧啧病急乱投医。” 那位老谭道:“叫人听见我也不怕,有本事他庄迁到掌院面前说我背后讲笑啊?他探花同年扒着掌院平步青云,他自己也就急了,他们庚申一科的真是够可笑的。” 两人说这话儿走远了,听住了的贾珠这才回头看向紧张的肖良问道:“你听出是谁了?” “谭修撰和居检讨。”肖良赶紧解释道,“不过不是像大人这样的一鼎甲,都是丁巳科庶吉士入馆的。” 只见贾珠听了颔首只管往前走,肖良又犹豫了一下问道:“要不小的去将这话儿告诉庄修撰?” 贾珠转头只打量了他一眼,未接茬问道:“我和两个年兄的前导官是谁定的?前辈里想当前导官的人很多吗?” 肖良道:“一般是没人想多费事的,只是也有例外……掌院按例问了一遍有无人主动愿去,然后便指定的,唯独庄修撰主动请缨了。” 贾珠笑道:“你也是?” 肖良低头答是:“小的这些堂班也是前导官指定的,但、但也有大人后来不喜便要换的。” 怪不得心向庄修撰呢,那些换人的前辈多半也是想换个更合自己,而不是前导官脾性的堂班。 贾珠没再说其他,看了下翰林院此处插架万轴的藏书,对肖良说道:“我不熟此处,还要劳你助我将孝经、孝经的礼注、评议、教民榜文、历代校正文稿之类的都整理出来,这几日我慢慢看。” 肖良意外说道:“啊,这是掌院大人的吩咐吗?倒是一般的大人进翰林院都是先整理起居注、诏诰表判一类公文的。” 贾珠有些喜欢这位吏员了,解释了一句:“我不必看了,之前这类也见的多。倒是一些典籍之前未曾在意,要补一补。” 肖良了悟,知这算是家学深渊了,便再未多说。他虽然不过而立之年,却明显是老吏,很快就将贾珠要的寻好一本一本放来。 贾珠边翻边问道:“你的字是什么?” 肖良惊讶地看了一眼贾珠,赶忙回答道:“小的敝字逸之。” “‘良司臣而逸之’,好字。”贾珠赞了一声笑道,“你是家里世代做得京中衙吏,还是读书后才当吏员的?” 肖良先道了谢方说:“小的家里是京师的,不过做得小本买卖。之前勉强进了学,家里却实在没有进项,小的才气也不足,方才做了吏员。” “如今京师里书吏要求这么高吗?还要进学?” “京中人口大,官员往来也多,有那等世代为吏的还好,像我等本无根基,便要贿赂方好进的。其实以功名进反而便宜了,一般怕是举人也不好轻易进得。” “怪道呢,翰林院清水衙门,连书架都掉了漆了。”贾珠笑道,“若那等豪横有力的,自然要去吏、户等部了。” 肖良见贾珠言语随意,也渐渐放得开了,便说道:“我等胥吏和大人这样当官的自然不同。大人这样科举出仕的,翰林、科道都是好去处,我等自然还是六部为上。小人之前便听人说,书吏发财在六部容易,文书甫至,‘铨选则可疾可迟,处分则可轻可重,财赋则可侵可化,典礼则可举可废,人命则可出可入,讼狱则可大可小,工程则可增可减’①,不过均量贿赂之多寡而定。” 贾珠听了这妙语一笑:“吏户礼刑工,怎么这话儿里唯独没有兵部的事儿?” “如今天下承平日久,所以这兵部事也藏在别部的话儿里了。”肖良解释道,“‘人命则可出可入’,那这兵额便可多可少,‘工程则可增可减’,兵械便可有可无,‘铨选则可疾可迟’,兵将升迁便可进可退了。” “逸之此言精妙,在翰林院做堂班真是可惜了。” 肖良听了心下一动,却见贾珠仿佛只是随口感慨了一句,便带着书原回到检讨厅去。 检讨厅此时正热闹,原来是教习内书堂和庶吉士的翰林官今日忽而请假,明日起便缺了两个名额。一众老资历的修撰至检讨正忙着要争这临时工,闹得不可开交。 不过这和新科进士是没什么关系的了,他们三人的同年还观政呢,如今在翰林院跳过实习直接成了正式,夫复何求?于是贾珠便直接挪了位置和康文瓒、崔原二人说了两句方才见各上官的事儿,转而光明正大地议论起同僚前辈来。 “那教习庶吉士的翰林好像得的是痢疾。”康文瓒说起自己听来的八卦,“做我前导官的那位阚编修和另一个黑胖的两人希望最大,不过还得看人家报了掌院学士后,掌院学士的意思。按例是那黑胖的编修有经验,之前临时替班过,但我觉着阚编修更得掌院学士的青眼。” 崔原说道:“教习内书堂的便不知道是谁了,方才听他们说竟是他们内官来选,不知挑中谁去。” 康文瓒似乎有些不满道:“既然是要翰林去教,自然应该还是由我们翰林院决定人选,现在倒成了内宦挑人了。” “这就和请西席一样,当然是东家挑人了。庶吉士左右还是咱们翰林院的还好说,万一内书堂教授的翰林极恶宦官,去了岂不是相看两厌。” 贾珠话至此处忽而心头一跳,停了一停笑道:“说到这儿,我也想着要为舍弟和犬子请蒙师的,倒是有什么好人选记得早告诉我。” “好说,好说,”康文瓒笑道,“一定留意。只是学问品德不精,玉渊想来不满意,若是两者皆好,说不定要琢磨着科考,反倒三心两意耽误了。” 崔原啧了一声说道:“你这便不懂了。他们那样的人家,子弟蒙师动辄都是文名极盛的,或者干脆就是进士。至于业师,你只看他玉渊的业师是何人便罢了。” 贾珠说道:“少来,讲得我家仿佛有多目无下尘似的。科考再难,每三年都出一批,那有许多官等着叫做的?不见吏部都排长队呢?就怕来一个是等着攀关系,一门心思要借东风好当官的,误了课业。要我说宁愿低些呢,蒙师能教什么?” 康文瓒低头想了一想道:“你只要‘品行’二字?其他有没有避讳?” 贾珠会意道:“得罪人不怕,是忠孝之人便好。” 他在“忠孝”二字上咬的极重,康文瓒笑道:“是极有才华的‘忠臣孝子’,当稚童蒙师是足够了的。更妙的是他满腹真正才学还不在文章经典上,却在申商韩白中。偏偏为幕僚时又得罪的是‘二曹’,两位高官在位这些年,也有点心灰意冷了,在京全靠我等同乡朋友接济。如今又落第无奈,只怕要回乡去,我却可惜他的本事。” 当今所谓‘二曹’高官,便是吏部尚书曹永安、漕运总督曹蕴。这一文一武,确实是叫等闲人不敢应承。然而贾珠没听说有人得罪他二人至挫骨扬灰的境地,那便是普通仇怨。 贾珠点头笑道:“既是你的雅荐,当然要见一见。” 他说毕,检讨厅里人语声忽而一沸,又忽而一静,只见内相戴权与廖涵二人说笑联袂进来。一众六七品的翰林官赶忙起身见礼,然后十有八九都将火热的目光投向戴权。 戴权也是办事路过,兴起顺便挑个临时的内书堂讲官。此时被一众长髯大汉这么一盯,委实有点恶寒,转头对廖涵谑道:“诸学士很热情啊。” 廖涵听了都要呕出来,他礼貌不过是面子情,实则是典型士大夫,对阉宦一向没什么好感。此时目光森寒地一一扫过一众下属,转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内相难得临贱地,自然如此。” 戴权笑道:“我的错、我的错,以后还是要常来才是。” 廖涵深吸了一口气,平静说道:“那是翰林院蓬荜生辉了——如今刘翰林耽搁了内书堂讲学,内相挑人要不要看看名册?” 此时翰林院众人任谁都看出顶头上司的不愉。内相再威风八面,县官不如现管。戴权再看时,方才一颗丹心向内宦的人登时萎了一半,也不敢做出头鸟了。 戴权暗自嗤笑一声,懒散道:“不必不必,咱们那内书堂是什么地方,又不是值御前和内阁,想来才学都是够的。” 这位内相目光一扫,忽而有些兴味说道:“噢,新科进士入职了,要不贾三元代刘翰林教两日?” 众人皆知一愕,心思放在内相和掌院之间瓜葛的贾珠也是一怔。廖涵皱眉道:“这才是他们新科进士第一天,内相这话荒唐了吧?” “这有什么,不过是代教几天而已,内书堂那些孩子听三元名声都仰慕得不行。”戴权干脆问贾珠道,“贾三元意下如何呢?” 贾珠扫过目瞪口呆的崔原、康文瓒,或呆滞或忿恚的同僚前辈,以及深深蹙眉的廖涵,最后看向戴权。也不管他有什么深意、能不能胜任,乃是毫不犹豫地、紧紧地抓住这个机会: “若内相不嫌,下官荣幸之至。”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39、举世谁分此浊清 免费阅读.[.aishu55.cc] 40、应知子孝父心宽 戴权的意思,是当日下午便要去代班,讲的便是刘翰林所备的《中庸》。 除却殿试、传胪、谢恩,这算是贾珠第四回入宫城。前三次皆是匆匆而来、忙忙而返,此时却得以好好欣赏禁闼风光。 内书堂在皇城东北,戴权所任内监大门往南。五月春暮夏初,灿灿的日晖撒在琉璃宫宇上,有鸟雀翘着翅儿歪着脑袋,站在檐上瞅着无声来往的宫人喁喁私语。小宦带着贾珠在宫墙间的甬道上走,不觉如当时殿试一般的肃穆,只觉得明媚又安静,寂静得可怕。 十余株松树累累围绕之处便是内书堂,此时里面那些十岁上下学习的小宦正捧着书小声颂读,直到人走近了才能听见。有些靠后的小宦尽情记诵,却觉着内书堂好像渐渐地安静了,抬头一瞧,方才见一人站在讲台上。 贾珠站在正中看他们的花名册,光影正打在他公服上的鹭鸶补子,公服还是新制,此时显得越发云兴霞蔚。 他一手草草地翻了翻,接着抬头,下头早被大太监们警告过的小宦登时有些忍不住要交头接耳——比起之前的教习,这位实在是太年轻了。但被那双无波无澜的黑瞳一扫,却又不自觉一静。 贾珠反是一笑,自通了名姓、官职后道:“刘翰林修养几日,本官便代他几日。按刘翰林的排班,只讲《中庸》,余下时间若有问题可拿来问。” 下面小宦们窸窸窣窣地开始翻书翻课业本子,贾珠翻着刘翰林记录的进度接着往下讲。戴权丝毫没给人准备的时间,幸而《中庸》是他极熟的,乡试、会试两场里选题选的都是它。 内书堂和外面的私塾不同,这里的小宦读书都很刻苦,提问也不在少数。待罢课后贾珠端着茶盅出来时,便见一大珰立在窗外,显然已经旁听多时,此时见了他拱手笑道:“贾三元。” 是戴权手下的随堂太监庾宁,内书堂读书的小宦此时像避猫鼠儿似的丝毫不敢往外张望,直勾勾盯着下一位轮值讲课的翰林。贾珠回头向内书堂里望了一眼,向庾宁笑道:“秉笔来了也不说一声,我没注意,叫你干站这么一会儿。” 庾宁面盘圆圆,稍腴润一些便如弥勒佛似的,看着极有福气。此时听了话儿,便仿佛很高兴似的和气一笑:“嗐,什么秉笔,这一季不该我轮值。你也知这去翰林院找教习替补的活计,原是我们底下人去跑腿的,没成想今日干爹起了兴,替我们走了这趟差。等过了晌午方才想着说不好,怕三元是新科进士,我说再是没事儿的,干爹只是牵挂。” 他眼尾将里头乖觉的小宦一扫,细声问道:“这些小崽子们没闹腾三元吧?我刚见缠着三元问书呢。” “没有,可乖得很。念书嘛,那里有拦着不教问的道理,多问才能进益。” 贾珠说完想起家里的弟弟儿子,他还没教过正经自家的,倒先拿学问教了外人,还是小宦官。这么一想,一天见了父兄只记着往贾母王夫人怀里钻的宝玉便忽然被他记挂起来,这小子都要五岁了。 一边想着倒也没忘了客气,于是笑道:“大珰称敝字便好,一口一个‘三元’叫着,掌着我蛮怪的。” 庾宁的目光与贾珠对视停留一瞬,接着又笑起来:“嗳,这可是好话儿,听习惯了便好。不过玉渊是真这么想呢,那外头有官儿怕咱们多叫了他的字儿,也染上什么背晦了。咱家那敢强呢,只不错儿叫着官名,还多的官儿依旧只拉着脸子。” 贾珠如今见着形形色色、高高低低的官儿,边应付边忖度习学。此时便想起见戴权的几面,一对比才觉出高低,要不怎么说戴权是庾宁的干爹呢。 此时若是戴权在面前,决计不会讲这话儿。文官和内宦就没有合的时候,可大凡这官到了一定份上,这文、武、宦、戚之间的界线便没那么清晰了。内宦在宫里,外头即便不是勾连成党,却也要与些正路子的朝臣相善才好。 然而庾宁的话多了些,便显得有些着急了。 看来是内监掌事太监里资历年轻的了。一年?两年?今上登基也不过将将五年。 贾珠暗忖以后不能像未入仕时,两眼只往各衙司顶头的人看,底下虾虾蟹蟹的不注意。像今儿便有些混沌,这让凡事都要一清二楚地被知晓并掌握的他分外有些不爽利。 “也许是惯常的心烦?虽说朝官大多是考功名来的,也有不能为的,那能各个像大珰这样游刃有余的?案牍事儿烦不过来,可不见谁都吊个脸子,只好叫大珰体谅担待了。” 贾珠往庾宁那朱红曳撒上的补子一瞥,温和说道:“倒不像我,无事人,如今也才不过习学着罢了。” 庾宁笑道:“没有的事儿,玉渊过誉了。便如今,若玉渊不是三元,我那干爹再不会冒险的,不过也是撞上了。然而等闲叫个人,那些翰林闲久了,却不一定敢应,被拒绝了反而面上都不好看。” 贾珠道:“我倒没教过人,今儿算是第一回。不是自信,原是信内相。内相既敢问,我也不好辜负了内相好意不是?” 庾宁也只好点头。然而再一想,贾珠几次回答好像都是极友善的附和认同,却只是绕着说话儿,有用的却只不顺着人话把儿往下问,叫人干着急。 庾宁不觉是蓄意,反而觉着贾珠是新来,也不是那一等出身寒微一头只想往上钻的人,只怕此时还没顾上想东想西想前程。 内书堂的小宦忽而大声读起了《大学》,于是庾宁便在一片尖而嫩的“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的声音中,缓声点破了说道:“之前圣上让翰林院议的革新科场风气,有人说的很不好,恐怕有些要去位。圣上昨儿还和吴阁老说呢,储相储相,还是要着地才成,‘宰相必起于州郡’啊!” - 翰林院不当御前差的翰林们按点下值,还够各人呼朋唤友一会儿。贾珠随康文瓒见了他荐的人,方回府里。 如今上了衙,作息便和贾政相同了。人还没进家门,便听家人禀说老爷回了梦坡斋,索性先不回贾母王夫人处,往贾政的书房中去。 贾政和清客相公们正闲聊,贾珠进去时一串儿的招呼声,早叫贾政听见了。此时见长子进来,一身鹭鸶补子纻丝公服,乌犀角带,乌皂高靴,比从前年轻公子的装扮看来端肃威仪,没笑时竟也有些清贵文官的气派。 贾政微不可查地露了点笑意,旋即又收了,因问道:“怎么没换了衣服?没见老太太和太太?” 在东家讨饭吃的一众清客相公们都极有眼色,此时看样便知这父子正经有话要说,一个一个接续告辞。贾珠解释道:“还没呢,方才回来。因说起要聘个得力的西宾,同年荐了位举子,儿子下衙后见了一见。人品才能都有,做业师不足,倒是带几年开蒙还好。” 贾政点头道:“既这样,你带来我见见罢。”说罢眉眼又染上一层的薄怒,“宝玉如今伶俐尽有,只是淘气的不像话,管一管,内里又有老太太宠着。你妹妹带他读书,四书是一概塞耳不愿听,只知道看《诗经》。” 贾珠倒知道更过分的,此时也不好火上浇油,只好拿庶弟塞老父亲的火:“我见环儿倒听话。” “他,哼,”贾政想起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孩儿,更不高兴,“就属他最上不得台面。和兰儿差不多的年纪,这当叔叔的远比不上。” 贾珠听得心里一乐,大不敬地暗想怕是您老人家比不得儿子我,生的儿子比不得孙子。 忽而又反应过来,这好像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贾政不想多提几个孽障,问道:“我听人说,好像你今日入值翰林院第一天儿,就被点去教习内书堂了?” “原是刘翰林请了几日病假,儿子权且充数的。” “哦……不过你第一天就去,有点惹眼了吧?” 贾珠知他父亲为人板正,但着实不太能做官,多少年不过从正六品主事做到从五品员外郎,还一直是工部。他细细说道:“万事难就难在开头,有了经历,以后正经教授内书堂、教习庶吉士亦或者轮值诰敕房都容易。所以戴内相点人,儿子直接就应了,左不过几天的事儿。” 贾政道:“虽然是这样,你初入翰林,还是要把本职不要丢掉才好。否则反是得罪了上官,更得不偿失。” 贾珠轻描淡写地说道:“儿子原该下午读的看的都带回来了,左不过晚睡一会儿,落不下什么。” 贾政也无话可说,只道:“原是想有你老师等亲长在上头,必不会干任九年的翰林闲职。以后有什么差遣空下来,顺顺当当就补了,也不必横生枝节。” 贾珠一笑:“儿子知道,不过老师也好姑父也罢,也都显眼得很。儿子时时叫人搭桥铺路才能往上,不是白费了父亲从前教儿子用心功名的苦心了么。” 他从从容容地说今日得来的消息,世家高门养出浓丽富贵的气质,叫官服衬着显出锦绣堂皇来: “看掌院光学士的意思,不久怕是要修典。儿子是新翰林,必是要参与的,此事一成最少便能加秩。只是最好还是要做过教习或者轮值的差遣,日后才好转任。如今圣上本就在年初指着礼制的事儿,没一年半载怕是安稳不下,内宦又鼓噪着浑水摸鱼。 “只翰林院一处,单从会试那次的风波看,便不知有多少前辈翰林要去职、调任。姑父在御前也久了,说不得便有别处任用。不拘怎样,圣上上了心,儿子总要各处经历见过,就算以后内阁题本也有说法。” 贾珠没说的是,内宦和重臣在其中浑水摸鱼、铲除异己,他也很想,比如那位乡试座师石襄,再如胆敢公然埋汰的谭修撰和居检讨。 然而这须他接触实权政务才行,而不是闲闲当翰林一修书官。 贾家的爷们仿佛天生就不如女孩儿们纯粹,多少要贪点什么。大半是贪色,如贾政贪名,偏生贾珠一直显得闲云野鹤,连功名都仿佛是因为父母这样想才考取的。此时回了家,算计了一天的神思松弛下来,说话间露出一点贪权的野心勃勃。 然而当父亲的却太熟悉长子了,也没有看出来,或者说根本未觉着是野心。贾政此时听着点了头,长吁出一口气说道:“也罢,这些你记着往你老师和舅舅家走走问问。要不是你入仕时日尚浅,你孟师一走,倒引得我有些退隐归闲的心思。” 贾珠也没过脑,顺口接了一句:“父亲风华正茂。” 贾政拿眼睛夹着瞥了贾珠一眼:“还当教习呢,不伦不类。你别只管在我面前答应得好,从前只操心你,如今添上更不成器的宝玉。你再出什么乱子,我可不管你次日上不上值。” 冤枉,这又不知老父是打哪儿来的野火,就只爱恐吓人,怨不得宝玉爱往老太太和太太屋里跑。贾珠糊弄了两句,一转身也潇潇洒洒地去老太太房中请安去了。 倒是他这一走,贾政这会子却再没心思与清客说话,闲了一会儿往正房去却没人,打发人一问,家人只低眉顺眼地回太太的话:“太太正和老太太听大爷讲笑呢。太太教奴才回老爷,说不好教老爷干等,不如去赵姨娘那里瞧瞧环哥儿罢。” 贾政一怔,反应过来给长子也下了一个“孽畜”的考语,一甩袖又寂寂然往前院书房去了。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40、应知子孝父心宽 免费阅读.[.aishu55.cc] 41、闲抛岁月供书册 五岁的宝玉感受到了人生无常。 老爷叫他受训,他只扭股儿糖似的厮缠老太太不肯。如今开蒙先生来了,老太太再宠,也不会让自家孙儿不学习的,还专门叫元春、李纨收拾出一间正经学堂。 这倒也好办,小孩儿只要有大人宠着,天生就有一套糊弄先生的法子。然而宝玉没想着虽没了他老子,他大哥却和镇山太岁似的,时不时就在眼前。 宝玉受不了,又去给老太太控诉。结果也不知他哥怎么花言巧语灌的迷魂汤,他反被老太太哄了一通,就是不应。 再缠闹,老太太就问,你大哥打你了吗? 宝玉只好摇头。 老太太再问,骂得凶吗? 谙熟贾家风俗的家人也只能垂头。 第二天他大哥下值回来,叫他去书房问了一通书,接着口吻极温和地笑问:“昨儿和老太太抱怨呢?直说与我听听?” 宝玉毛骨悚然。 翰林院五日一休沐,宝玉记的比他当翰林的大哥还亲。一早儿便嗐声叹气地一步一回头地在王夫人好笑的目光下挪步往蹭,果然见着贾珠支颐拿着书稿坐在最后,上首是请来的蒙师裴世贞,贾环和贾兰乖乖巧巧地坐着读《幼学琼林》。 因是在家,贾珠穿着半旧的松绿纱衫,面前高累着翰林院带回家的《孝经》有关榜文、旧折。宝玉小小矮矮的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见着他如竹如松般挺立地坐在窗前的身影。然而宝玉不是李纨,不会倚门沉静地欣赏,他只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然后在裴世贞饶有兴致的目光中挪步过去请安。 贾珠甚至连手中的笔都没停,仍刷刷地写着,口气一贯的温和:“哦,宝二爷来了,赶紧上座。” 宝玉垂头赶紧回他座位上,拿出《大学》来读。读罢便拿着书上前,听裴世贞一句一句精讲,再背。裴世贞在给他讲后,方才带贾兰和贾环读书认字,然而即便叔侄年岁相近,也多半是给贾兰讲,贾环还慢吞吞看着前面的。 即如此,也只学一会儿,贾环便有奶兄、奶母带走,贾兰安静地呆着父亲旁边翻书玩乐。而宝玉艳羡地盯着弟弟和侄儿放下书,自己依旧要痛苦地读《大学》。 贾珠不光在重读《孝经》,还在补改对比官定本的注解。郑玄言“《孝经》者,三才之经纬,五行之纲纪”,《孝经》不止讲人伦之孝,更讲君臣治世之“孝”,所以各种教民榜文、诏诰敕令等也常注引沿用。 本朝立鼎以来官修了四书五经,《孝经》用的是前朝旧本。故而再加之各地书院文林的讲说,又更混乱一层。 然而贾珠意不在学术正误,他看着历代治国借用《孝经》,讲“天子之孝”,推衍出“以孝治天下”的主张,忽而觉得自己或许是浅薄了。六经注我,经典皆可衍发背书朝政,故而这种文教礼法的利器就应该…… “君子贤其贤而……贤其贤……贤其贤……” 宝玉双目放空,口里喃喃地就是背不顺,此时正对着裴世贞急得满头大汗。 贾珠被他胞弟反复的“贤其贤其贤其”扰得火腾地升起来,“啪”得将笔往笔搁重重一放,惊得宝玉猛地打了个哆嗦。偷眼一瞥,正对上一双幽幽盯着他的双目,赶紧正经站着,一惊一吓间脱口而出:“贤贤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 贾珠身旁安静翻着《十竹斋书画谱》的贾兰听着有趣,也昂首学道:“贤贤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贤贤贤……” 低头勾画的裴世贞没忍住嗤地一笑,宝玉一时羞愤。 “‘贤其贤而亲其亲’,”贾珠低头看着贾兰纠正道,屈指轻轻敲了敲贾兰脑袋,“以后不许学人说话。” 贾兰还有些懵懂不解,但依旧乖乖应了是。贾珠满意一笑,抬头凉凉看着宝玉:“托你的福,我确实‘没世不忘’了。朱子还说‘将大学用数月工夫看去’,你这难心的不知要多少功夫。你姐姐竟还说你聪慧?” 宝玉也不敢出声驳斥,只低头瘪嘴。 “‘文字在眼前,他心不曾著上面,只是恁地略绰将过。’” 贾珠看出宝玉对四书的不耐,拿朱熹的话说了他一句,又缓了声叹道:“我难得休沐还要拿公文回来看,你是这么为弟兄的?还要我分出精力来顾你不成?” 前面的话儿贾兰一概没听懂,反是最后一句,他生病时李纨也哀声说过,知道是不好。两三岁的稚童喜怒显色,故而贾兰对宝玉投去不高兴的一眼,然后对贾珠大声说道:“父亲不累!” 贾珠将贾兰连同画谱带出去交给家人领去歇晌,回来时面上还有残留的笑意。宝玉看书看地看裴世贞,就是不看他,也不知是愤愤还是害臊。贾珠心情不错,轻飘飘地放过了他:“今儿就到这里,让你休息一天罢。回去先见老太太和太太。” 五岁小儿的面上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大喜过望。 贾珠拿起桌上的功课,想起来回头看着宝玉欢脱的身影又扬声补了一句:“不许闹你游姐姐,人家正害病呢!你两个嫂子和你大姐姐也正忙着走礼,不许添乱!要顽找你小幺儿去!” “令弟还是聪慧的,年纪小坐不住也是正常。” 裴世贞等着宝玉和他带的小厮仆人没了影儿,方才笑道:“而且早有诗书在腹内。《诗经》、《楚辞》竟都差不多读过的,那等闲只顾举业的老儒还不一定知道。” “原是舍妹启蒙,不过他常年在家大母身旁,也无法严管。” 贾珠翻着看宝玉留下的课业,上面爬着蜈蚣一样的字迹,简直难以入目。贾珠啪地合上,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翻开,面无表情地看完,对裴世贞真诚说道:“辛苦元德兄了,确实辛苦。” “‘食人之禄,则忧人之事’,不算什么。”裴世贞笑了一阵,说毕见他又拿标了各人进度的《幼学琼林》翻了翻,忽而补了一句,“令郎夙慧,只是令幼弟还是有些拙力之处,晚一二年启蒙倒好。” 裴世贞当了半个月的蒙师,从来都不臧否是非。虽即有宝玉这样的顽童,却也不严厉,对连话都只能理解半句的贾环也有耐心。的确是很好的蒙师,然而和康文瓒口中那个恃才傲物、不避权贵,满腹才学在“申商韩白中”的士子相去甚远。 就连他给宝玉教习四书时,解读圣哲古训也很端方板正,像依着孔教纲常比划出来的道德君子。 贾珠没有对裴世贞这稍稍逾矩的试探有什么反应。他将自己方才写过未干的稿纸用唐制蹲螭铜绿镇纸平平整整地一压,在把用过的湖笔慢慢在象牙秋蟾莲花笔洗中慢慢圈划着。清水随动作带出的涟漪荡出一条一绺的黑墨,像是贪婪大张着嘴的蟾蜍吐出的恶气。 贾珠的声音也像这笔洗中的波纹一样,慢悠悠、清凌凌的:“他二人不比宝玉,他有他姐姐开蒙。内子实在忙碌,不放心犬子付于仆妇之手,而环儿更无人教导。” “贵府翰墨诗书之族,要求比等闲人家严苛,怨不得大人能为三元。” “元德兄这么会打机锋,也怨不得被希琳称赞是通晓‘申商韩白’。” 贾珠称呼的是康文瓒的字,裴世贞一下就想起康文瓒那个对他时常浮出无奈的圆脸。说起来他原是想找个活计不错,人总不能饿肚子,回乡种地其实也有点难为他。后来发现同乡替他找了个坐馆,让他这个当惯刑名钱谷幕僚的人做蒙师……也罢了,能在京就有这等丰厚的束脩不容易。 可半个月下来,裴世贞渐渐明白过来,东家的态度好像也不止是蒙师。就比如这月钱,原是荣府公中按例给一份,贾政一份,最主要的还是贾珠一份。 “希琳过誉了,大人也是。晚生既不是禅师,也不是曹孟德。”裴世贞一停说道,“乃是新嫁娘。” “新嫁……”贾珠抬眼看他笑道,“什么意思?” 裴世贞扶案说道:“嫁之前,晚生与康媒婆一贯说好的是是那等书香仕宦之家,谁知他告诉晚生说了个武臣。这也罢了,晚生想着吃夫君的俸禄就随夫家是什么人家。谁知渐渐地发觉夫君是龙禁尉,眼见得仿佛要转行当文官,只是还没来得及打御前走过一遭儿。” 贾珠笑道:“香草美人喻君臣,然而元德兄与我乃是主宾。不过也大差不差,人是越来越往高处走,新嫁娘却是越嫁越低,元德兄亦如此。” “嗯,这就和嫁为人妇一样的道理,还是要夫婿——也就是东家的官位高了,这诰命才高啊。为人幕僚如为人妻妾,百年苦乐由他人,没办法的事。” 贾珠听得呛咳了一下。 裴世贞笑道:“嗳,所以晚生到底是武臣之妻,还是文官内眷啊?” 贾珠知道他是在问到底是纯粹当西宾,开蒙等到授业时就辞馆。还是只做过渡,往后仍从旧业做正经幕僚相公。他也直说道:“原是两者皆有。不过翰林院清闲,暂时还不急切,就这么一个想头。倒是舍弟急需一个蒙师来磋磨……来教导。” “晚生见老大人处多有门客相公的,大人为何要再请?” “我没有被人捧着唱和风花雪月的癖好。” 裴世贞对他这句背后谤父的话一时惊异:“……晚生以为贵府礼教甚严。” 贾珠笑而不语。 “是这样,晚生昔日为别家幕僚奔走之时,多认识了几位知交。如今江南眼看着摊丁入亩是要推行下去了,其他各地正在加力核田归税。最不满的是陕甘两省,其且战且耕且读的边地缙绅,如今渐渐地和漠西蒙人勾连起来抗检,国丧戴孝时公然说‘非为中宫,乃为黎民’。并且说圣上不懂礼,故连祖宗家法都丢在一边。” 裴世贞说道:“晚生听茶鹤说和大人不合的座师石襄,他便是甘肃人。还有翰林院多与林学士不合的,似乎也主要是北人学士。所以晚生觉着此事儿似乎有些用处,可惜被陕甘总督、布政使等压了下去。” 赋轻役重的省份迟早要闹,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儿。然而此事倒不一定要用来攻讦,也许可以让翰林院那些不合的北人去到他们故乡省份彻查,翰林官和龙禁尉一向是钦差各事的人选。 为官要和各衙京官友善,也要让家族与乡人和睦。否则都察院就会闻到血腥似的,恨不得拿弹劾折子埋人。 “石师可是极力赞成圣人决定的皇后大凶之仪的。” 贾珠一面心里汩汩地冒着坏水,活像陷害忠良的奸佞,然而面上却道貌岸然地惋惜。这等良善口吻也不多,一句说完便笑道:“这是元德的‘嫁妆’吗?” “其实晚生还有‘百宝箱’未与‘李公子’看呢。”裴世贞笑道,“晚生从前在盐运使幕下奔走,颇有些江南诸官的腌臜旧事。听说之前杀官自戕的江南游秀才是大人的知交?可惜最高也只罢了知府的官。” 贾珠将洗过的笔插回笔屏,笔洗里墨黑的污水倒影在他的双眸中:“百宝箱要不起,江南几位制军藩台都是世交叔伯。” “也许未来用得上?” 贾珠有心说他这不加掩饰的教唆多半是出自对漕运总督的旧恨,然而他忽而想到游嫣红木然地说游艾曾想过落第后做一门下清客,一时便忘了心底横生的刻薄。 去年这时候在干什么呢?好像是刚刚过完端午,他正看游艾推荐的钟雍的尚书注解,还将崔原邀请府中给游艾补课预备考科试。 竟然一年了。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41、闲抛岁月供书册 免费阅读.[.aishu55.cc] 42、劝君不用分明语 内阁虽简陋,却有专门的会揖室以供阁老们组织政议。 政议乃指皇帝不在、官员集会议事,史上有名的政议乃是西汉盐铁之议。此时甄桐叫来内阁、六部、两院、九省都督府等京衙文武长官并内监大珰所开政议当然不足以比拟,然而气氛一样焦灼。 “清丈田亩、核田归税一事,湖广暂且是没问题了,已经开始试行新税法。但是陇甘闹出乱子。”刑部尚书章士晟率先开口,“有阻挠的,还有殴打布政使司官吏的,更有甚者乃是勾结边军引起骚乱。漠西蒙古修养了几年,如今蠢蠢欲动,按察使已经给刑部报上来有人走私粮盐铁马等物。如今查还是不查,怎么查,谁来查?我们刑部一次两次好说,汉地十七省按察盯着,不可能次次都包得住火。” 轮值诰敕房的两名翰林坐在角落里立即开始提笔记录,首座的甄桐没说话。内相戴权轻轻一笑,本便有些阴暗潮湿的内阁会揖室变得愈发有些湿热难当:“圣上已经知道了,昨儿还问呢。咱家好悬圆过去,只怕还是要内阁拿出个说法。” 目光汇集在甄、岑、吴三位阁老身上,吴准见甄桐仍无开口的意思,便问着戴权:“什么说法?内相有什么说法吗?” 这是曾经被太后派出迎立圣人登基的礼部尚书,亦师亦臣地亲着呢。于是戴权只笑了一笑,仿佛依旧只是内监被皇帝派来旁听政议的姿态。 户部尚书赵椿说道:“当初圣人为什么行摊丁入亩,不就是国用不足,边患隐隐复生吗?西南藏番、东南倭寇且不提,漠西本就桀骜未驯,以后用兵的事儿多着呢。这刺不拔也得拔。” “那引得边军叛乱该如何?”兵部尚书彭标应声反问,“你去抚?” 礼部尚书邵瞻士笑眯眯地回他的兵部老上司:“嗳,不至于不至于,晚辈可以去。” 事没议成,这是六部堂官先吵起来了。主管钱粮工程的阁老岑颂问科道:“都察院派人去能查吗?” “陇甘民风彪悍,说不准。况且查了难道要像去年江南那边儿一样查一家抄一家吗?那得要陕甘总督的督标才行。” 都察院此前左右两派对峙中,显然是资历更深的左都御史倪兴祖大获全胜,此时便只有他一人在场。倪兴祖对着阁老阴阳完,舒坦之余也不动声色地开始描补: “可以挂个正四品佥都御史的衔儿,巡抚甘肃等处赞理军务,待一两年,事平辄返。” “巡抚总领军、民、法三司,非常之任,如今边关又没告急,报上去朱批不一定。”甄桐犹豫了一下问道,“还有呢?” “巡按御史?”倪兴祖也想起皇帝那个格外支持地方三司分立、否定巡抚常设的固执,一时无力,“且不说这才七品,怕的是查了白查,指不定还要丧命。” 刑部尚书章士晟觉着有些污蔑他的业务能力:“丧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日昭昭,你满口胡吣的什么?” 然而左都御史只胡乱点了头,大有懂得都懂,随你怎么说的意思。 章士晟摸了摸袖端,恨不能此时抽出笏板给他一下子。 后头阴影处垂手侍立的随堂太监庾宁不知和戴权附耳说了什么,戴权低头想了想问道:“陕甘籍的翰林多吗?他们又熟悉地方、又清贵尊荣,选一二个出来到地方去查一查看一看,如何?” 翰林院掌院学士廖涵也在座,怔了一怔道:“有,一位侍讲,还有几位编修、检讨。” 京官外放照例是要升阶的,翰林官贵就贵在一升就是三四阶。吏部尚书曹永安道:“编修、检讨放出去就是知府,用处不大不说,也违逆了任官三避之制,侍讲放出换按察使也一样。唯一可能便是侍讲放出去挂佥都御史巡抚地方,本非常任,本官亦可算在京,一两年差遣罢就回。不过内相觉着圣意如何?我们吏部不想拟上去又打回来。” 吏部尚书是太上皇持政任命的,然而曹永安做了多少年的大天官,积威甚重,也确实公允。皇帝目前也不觉得换了人能比他做得更好,只是到底不是自家任命的,多少有些如鲠在喉。 当然曹永安这大天官也很强项,得罪狠了口吻还往往有些怨妇就是了。 戴权忽而也觉着皇帝难伺候,不过外臣俨然给出的就是这个法子,没奈何应道:“我回头记着问圣意。” “陇甘籍的侍讲是石侍讲吧?去了只巡抚监察地方,不必兼领参赞军务一事了,何况圣上也熟悉石侍讲。” 甄桐一锤定音:“此事不能轻纵,要细细犁一遍,所以届时还需要委派巡按御史巡查。不能让地方形成挟民以命中央之势,以后还怎么震慑地方?不必行牵连便是了。如果圣上同意,叫石侍讲来见老夫。” 戴权又问:“要不要内监也派人走一遭儿啊?” 此话一出,几位脾性温文的堂官都觉难以忍受。 然而甄桐却很平和:“去,老夫就不多问了。刚刚不是说有勾连边军乃至于同漠西走私的吗?久无战事,叫九省都督府的人巡边也过于大张旗鼓,正好须内监查探。” 九省都检点、镇国公牛继宗出声:“若真闹出乱子怎么办?” “本朝内监一向忠贞守礼,又不似前朝司礼监猖獗。”甄桐糊弄了一句便问戴权,“内相的意思呢?” 戴权不可能不答应。哪怕他明知在坐十个里有九个计划着事后一旦有变就推诿栽赃到内监身上,宰了叫地方出气。 这可是名正言顺地把内监的利爪探到边军的好机会,有了一日后就能有二。 没见如今局势大好,兵部和九省都督府的都没什么反驳欲望吗? 等这一议过去了,礼部尚书邵瞻士开口说道:“还有一事,之前拟订的重修大典我们礼部不通过,大典不可能修一年半载就出结果。礼部里议了一下,十三经还多有未修定的,就不知翰林院和内阁的意思了。” 会揖室内一时沉静。治世修典,这典还是先帝在位时修的,今上也许还有个修典以序其功的念想。 而十三经里,与此前相关的就是《仪礼》,恐怕这也是礼部的意思。 然而戴权却干笑拦道:“《仪礼》吗?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们内监早有这念头,却觉着怕是不得圣意。” 方才各持己见的文官一齐不语,半晌只听左都御史倪兴祖凛然说道:“修不修是一回事,没有人要诽谤君上。内相这话传出去,怕是要引起朝争的。” 在座之人太了解皇帝了,戴权不过含糊了一句,诸位立即知道他的意思是怕圣上只觉得臣下在指责他不遵礼。 而戴权为内相在此,代表的便是头顶的主子。他应声冷冷道:“从年初就为这个事儿叨咕到现在,懂不懂礼的咱家不知道,咱家只知道圣旨壅塞不通。仪制如此,税令亦如此。” 甄桐用教训子侄的口吻慢慢说道:“政令也好仪礼也罢,浩帜繁卷一时不清也情有可原,然而礼制是如此不便之物吗?法从何依?旨从何出?” 说罢平和地看向戴权,让内相莫名升起内书堂读书被先生拷问的错觉。 然而掌院廖涵就是没眼色,开口破坏了这等气氛:“不如先修《孝经》?” 众人立即全看向他。 廖涵先是有些尴尬,然而既开了口,却越说越理直气壮:“《孝经》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故圣朝以孝治天下。昔日玄宗作注,便是取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义,以教化民众。而今圣人德高尧舜,更应播仁教孝义于四海。民既知君臣父子之孝义,则礼制自通,政令所下而九州宾父。” “若未申孝悌之义,民为教化,焉能齐于礼、刑于法?老夫就不信,以圣上之仁孝,难道还能有宵小胆敢再生波澜?!” 那当然,哪怕皇帝依然觉着臣子在讽刺他,他也不会真以为在座各位说他不仁孝。 圣上无礼,那也许是臣子没有谏议导致出了一位昏君;然而圣上不孝,那在座可就是乱臣贼子,正统在太安宫了! 廖涵此言一出,半晌无人说话。过了一会儿方才有戴权拢手侧身对着身后的太监,幽幽叹道:“读书好哇,叫孩子们在内书堂好好听翰林讲课,知道吗?” ——不知为何,甄桐总觉着廖涵对一片难以言喻的目光皆无动于衷,唯独看向自己时有些幽怨。 这眼神甄桐回府的时候还在琢磨廖涵,总觉着这位掌院学士的提议有些突兀。不是不好,只是这话怎么总觉着不应该是他首倡。 莫非谁先暗示他了?日讲官还是一等龙禁尉?不应该吧,怎么不给他这阁老透露一二呢?就不担心被他甄阁老给否了? 甄府离皇城极近,甄桐唯携老妻居住在此,儿女族人俱在江宁。他出皇城时已经月明星稀,也未摆阁老仪仗,数卫、一仆、一车、一马而已。 马车驶入甄府后,檐上高悬的羊角灯自大门开始,如被晚归的主人惊扰一般,顺次一盏一盏地接续惊醒绽出光华。甄桐慢悠悠地下来,老亲随便近前低声先说了老妻贾代凝的动静,又讲了来访留帖的贵客,最后禀道: “贾大公子下值后便来了,一直陪太太说话。方才估摸着老爷快回来了,才带贾大公子在书房候着。” 甄桐“哦”了一声,徉徉走过抄手游廊,已经见着人影。他笑眯眯地扶着贾珠,一边带他往里走一边说道:“下午的政议花了几个时辰,反倒比平日晚得多——你们翰林下值早吗?” 贾珠笑道:“掌院大人不是去开政议了嘛。而且刘翰林病好了,也不需学生去内书堂,差不多画了押就走了。” 这正好勾起甄桐心事,他颔首不及地感叹:“没上司就是好日子……不过你们掌院也变了,老夫竟看不懂他是在非议君上,还是在附和谄上。” “……什么?” “修典,哦老夫也正要与你说这事儿,你今日往后开始研习《孝经》,等请了旨下来便要翰林院开始修书了,左不过五六天的功夫——不说这个,修《孝经》一事正是你们掌院提议。” 甄桐转头,看见贾珠同样与自己一般震惊茫然的神色,满意地继续说道: “嗐,还什么以孝治天下……真是鬼才,亏他说的出口!偏偏圣人素好声名,决不可能否定的,说不定还要借此为五年前的禅让下个‘父慈子孝’的定论。” 贾珠一时无言,只好恍惚地点了点头。 甄桐感慨两声,忽然问道:“哦,不过有一事老夫还想问你,今日戴权提议让石侍讲转边任,和你有关吗?” 贾珠这回倒不茫然,只是这忽然一句弄得震惊中冷汗迭起:“啊,怎么会呢……这石师不是甘肃人吗?如何能再回甘肃任官?不是还有三避之禁吗。” 甄桐微笑捋须:“嗳哟,老夫没说边任是甘肃啊。而且侍讲除了换按察使,也就是有过加佥都御史衔以巡抚查探地方的差遣更合适。你为三元,又是世宦子弟,不会不知道这个吧?” 贾珠沉默片刻,最后半是自暴自弃地小声说道:“哎呀巡抚地方不是地方官吗?怎么就不讲究了?晚辈也是随口一说,谁知还来真的啊。”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42、劝君不用分明语 免费阅读.[.aishu55.cc] 43、少年须惜水难回 甄桐盯着贾珠看,直盯着人有些发毛才学着他的口吻说道:“老夫也只是随口一问,谁知还真是你啊。” 贾珠语塞,同时又忍不住想笑。甄桐慢悠悠地转身叫人进茶,旋即屏风外守着风炉的童子中,有两个一人捧着一填漆茶盘进来,上面搁着一尊粤东白泥铫、一对虚扁紫砂壶、两只茶盅等茶具,搁在紫檀长案上便退下了。 于是贾珠没有说话,将描边琵琶袖向上捋了一捋,提起紫砂壶盖见是老君眉。便将粤东白泥铫高提冲水,滚水登时激起壶内一股茶香,飘飘然四溢满室。接着他捏着壶盖拂去如雪白沫后将茶汤倒入壶海,倒净二次冲水,这方是正经吃的茶汤。 滚水将母壶内外皆淋,此时虚扁紫砂壶把已经有些烫手。贾珠恍若不觉,提壶将琥珀色茶汤倒入子壶,最后走了一道关公巡城,茶汤在小小茶盅中斟得微满,映出茶盅底部的一行米粒大的隶字在汤中晃荡,道是“太元元年八月受于谢相”。 贾珠拿起茶巾将盅身擦净,一只奉给甄桐,一只放在自己面前。甄桐看完有些啧啧称奇:“你这手法倒娴熟,不像京师的勋戚,像常居江南的士绅子弟了。” “去年在江宁和人学的。”贾珠尝了一口笑道,“正好学来此时卖弄,换老师赐教的……好水。” 甄桐听见贾珠赞水好,一时难掩得意:“这水原是你师母今春清晨带人陆续汲的花蕊露水,不错吧?不过最好的还是老夫从宫里带来的这个老君眉,难得圣上赐茶能有如此佳品的。” 贾珠颔首不迭:“学生临走就去见师母也讨一瓮去。” 甄桐拽着花白胡须气道:“喝老夫的茶还要把事儿抖出来,上次老夫藏得好好的松江三白怎么到了后宅?是不是你说的?” 贾珠笑道:“哎呀,学生方才又没说是老师偷偷拿了师母攒的水嘛。” 甄桐拍桌:“你这话学得快!小聪明都用在这地方,又小心眼又爱告状!” “学生不聪明,是老师教得好,教得好。”贾珠起身将甄桐的茶盅原斟满,复坐下笑道,“松江三白太烈了,老师还是不要多喝,学生早问过太医了。” “老夫就喝了半瓶,半瓶!你什么时候和你师母这么默契了?” “那是学生的姑祖母。” “老夫健硕得很。”甄桐没奈何,复说起正事,“其实老夫本来就有让翰林或者九省都督府的人去边地巡查的意思,不过你知道为什么有三避之禁,老夫还同意石侍讲去巡抚地方吗?” 贾珠说道:“翰林和九省都督府的人,都和陕甘那里大小官宦无深切勾结。石师既然是那里的人,也许更会向着乡民,何况石师原是出身翰林的御前近臣。故对地方顶戴而言,石师更能代表中央朝廷。老师是想查探地方执政之官,石师又很合适。” 甄桐道:“是啊,都说秦地民风彪悍,可是再苦累至少于陕甘境内少有不归服王化的,不像西南川藏各蕃岁岁有叛乱,不过是大小之别而已。王荆公当年失败离不开‘吏治’二字,今亦如是。” “不狠、不威是坐不稳边任的。比起豪绅串联,老夫更害怕官逼民反,届时朝廷威信荡然无存不说,一旦因此动乱,便是整府整省之势。你熟稔于诸史,这不是新鲜事儿。” 贾珠喃喃回想:“东汉末年羌乱。” “更严重,当年匈奴、西羌等族可远逊于今朝漠西蒙人。” 甄桐喝茶润了喉继续说道:“总督、布政使等能压下叛乱,至今方为朝廷知晓,老夫便想看看他们这等顶戴背地会不会有什么腌臜。至于他们压迫治下的是缙绅还是布衣,对朝廷而言都是臣民,都不能允许。是杀是抚,都不能出了乱子,出了乱子便是无能。” “朝廷或可容贪弊酷吏,决不能容无能之臣。更何况什么是德呢?万民景仰颂念的良臣,上官与天子也不一定喜欢。话又说回来,三避之禁是有其原因的,不过这次不碍事,所以老夫才放过了,至少内相在会揖室里的说法能糊弄过老夫。” 贾珠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那其他大人会察觉出来吗?” “其他人不会多管。石侍讲要是真有那么向着他的长官,还是今日能进到会揖室的品级,也不至于轻易就赴了边任。不过若是他此去能安定地方、并涤荡陕甘官场,老夫自会主动保他顺顺当当地升调回京,或者放到富甲一方处为官。 甄桐温和笑问道:“老夫论道经邦、燮理阴阳,当然更要会用人。祁黄羊之论为何你记得吗?” 贾珠已然知道他的意思,然而只依言答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 “然也。小瑕小怨,不是不能消弭忘却。识人并用人不是本事,能用好有前怨之人才是本事。要办事,显出你的本领来,就免不了得罪人。”甄桐说道,“不能有仇就报,那是报不完的啊!总要让与你同心同德的人多多的才好,这才是‘势’。” “学生谨受教。” 甄桐一摆手,饶有兴致地说道:“老夫知道你去内书堂教了一程子书,今儿又格外注意戴权那阉货,故而他身后那个随堂太监一说完小话儿就荐了石侍讲,老夫才能猜是你捣的鬼。哎内书堂真是没白去……不过这主意是你自己想的?不应该这些时候忙着应付翰林院的人吗?还能关注地方?” “是为家弟、就是宝玉,新请的西席。”贾珠略有些尴尬地解释道,“他原是盐运使幕下。” 甄桐不关心一幕僚如何,而是挥发了老年人特有的对子侄的关怀:“你胞弟该读书了啊?三岁?” “……五岁,学生让幼弟和儿子一起跟着读,那两个才两三岁。” “这也太不像了,怎么这么晚才开蒙读书啊?” “以前跟着舍妹——就是大年初一生日的——读书,已经读过《诗经》,也认了些名篇。” 甄桐摇头:“不成器。老夫家里也有个宝玉,年龄差不多,那侄孙被他祖母惯得也不成样子。这些年光顾着做官,家里子侄一个个都不成才。不过未出阁的女孩儿家就应该高高兴兴地玩乐,怎么还忙着教导弟弟呢?这不是父兄的事儿吗?” “……家祖母同样很喜欢这个宝玉。” 甄桐无言以对,挥了挥袖将这家长里短的烂账抛在脑后:“算了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的《孝经》读得怎么样?” 贾珠谨慎说道:“比较熟悉。” “嗳,好好用功,一两个月有了成效,便好调去轮值诰敕房。在内阁跟着见见人、习学习学政务很有必要,比呆在翰林院养成眼高手低的好。” 贾珠一时惊喜:“学生和翰林前辈同僚聊天,还以为要修一两年的书来着。” 甄桐摆手道:“叫谁轮值诰敕房都是轮值,所以内阁不如叫眼熟的或者亲近的来。反正要求也不高,不添乱就行。” 贾珠笑道:“那也足够翰林院一群六七品的官争得面红耳赤了,还是老师偏心学生。” “嗳,这没什么。”甄桐大悦,旋即顺口说道,“你要谢我,下次上门带一瓮五香烧酒就好。” 贾珠正色:“那不行,学生不能恩将仇报。” “年纪轻轻就这么古板不知变通。”甄桐吹胡子瞪眼,“小心老夫给你老子告状。” 贾珠神色不变地“哦”了一声。 甄桐也不可能真就此事告状去,只好感叹:“老夫逢酒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算了算了,老夫就知道指望不上。”说罢微微一停,“哦,你那西席既然当过盐运使的幕僚,却今日转投至你处,怕不是得罪了高官。幕下之臣不可过苛,也不可全靠,老夫连学生都指望不上,你总不能指望门客罢?” 贾珠忽略掉老师抱怨的念叨,只称受教。 然而甄桐幽怨的神色到底还是影响了他。回府昏省回房后,他与李纨说了没两句话,便忽而想起问道:“咱们家还有江南送来好的五香烧酒没有?” 五香烧酒乃是檀、木、乳、丁、没药五香与烧酒、糯米共酿的江南名酒,馥郁而性烈。只是贾珠素来少饮,这一问倒叫李纨想了一想,方才说道:“有,不过因你不大喝,倒是多在琏二奶奶那里收着,他们两口子常饮的。你若想,现下我叫人拿去便是。” 贾珠说道:“不必,原是老师提起来我才问的。” 李纨奇道:“那怎么又‘不必’?若是嫌这会子迟了,我明儿带着去一趟甄府上,正好见见姑祖母呢。” “是我话一出口又后悔了,老师常年害头疼,太医说了不叫多饮的。若不见也罢了,看见又勾起老师兴致来,那便麻烦了。”贾珠说罢一笑,“我方才见过回来,你去也罢了,再莫带酒去见。教师母知道,多半要讲老师撺掇着藏酒。” 甄阁老畏妻原是众所周知的逸事儿,此时李纨便莞尔说道:“官宦里惧内再是少有的,倒是这半年多我冷眼看着,凤丫头当了琏二奶奶,他两口子似也是这样。” 贾珠看着她默然不语。 李纨不见他说话,先是一怔,反应过来气笑道:“你妆什么样子呢,没心肝的冤家,还不快给我收了。有你这样红口白牙污蔑人的!” 贾珠撑不住笑起来,摇曳灯下竟显得含笑目中格外潋滟风流:“看你急的,我可没有说话。” “你不说话,比别人说了千句万句还了得呢!镇日就知道回来气我,也不知道当初被我哪一只眼睛看上。” 李纨说罢,却没忍住嗤地一笑,便听贾珠道:“自是嫦娥爱少年,多半是嫌老了。” 李纨眉眼一舒,又感慨道:“倒也确实是年岁不饶人,一转眼底下的小孩儿都长起来了。今日元丫头前脚被舅太太接去说是玩几天,后脚儿登门的理国公府大太太便提起元丫头的婚事来。走了老太太还说,忽喇巴儿地这么一提,想起过了今年国丧便要开始筹办起来,却叫人怪不舍的,险些又叫人把元丫头接回来呢。”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43、少年须惜水难回 免费阅读.[.aishu55.cc] 44、谩从故纸费精神 贾珠一时竟有些恍惚。虽然他入仕以来比先前镇日在家时忙碌,以至于少有得见,但他确实习惯于晨昏定省时见着元春依偎着贾母或王夫人的情景。 这等惯于撒娇弄痴小女儿作态的元春,竟然要谈婚论嫁了? 贾珠问道:“都说的谁?” 李纨不知从哪儿摸出的小银剪子剪烛,焰跃利刃,倒叫贾珠并一旁侍立的丫鬟看得心惊胆战:“漫谈了些,也并未单说某人。我听见提得多的是齐国公世袭三品威镇将军的长子。” 贾珠不错眼儿盯着她手上生疏的动作道:“此人我深知,不过是酒囊饭袋而已——剪它干什么,嫌暗了换一个便是。” 李纨嗔了一句:“哪有这般骄奢的。”又剪了两下,却只觉生涩不顺,于是原递给一旁的丫鬟,接着说道:“——还有西宁郡王世子。” 然而贾珠依旧没有好话:“他?西宁郡王府都快塞不下他的妾室了。” “人家降爵承袭,好歹以后也是个国公,我看着元丫头多半是要嫁与勋戚做冢妇的。”李纨倒是对此反应平淡,“咱们这样的人家,结亲前都有人放在身边的。元丫头外头看着温柔娴雅,内里刚强,何况又是咱们家的大姑娘。嫁过去姑爷再尊贵,他能怎么?断没有反为此事难为住的道理。” 贾珠只嗤:“怕是放纵多了成了痨鬼,年纪轻轻便阿弥陀佛了。” 李纨笑道:“什么叫做‘便阿弥陀佛’了?忒不恭了些。” 贾珠指着屋后道:“我还正要说呢,怎么那头儿好好地隔出一个小斗室,又供了佛龛呢?我怎么记着你不是好道吗?” “别混说,那佛龛是法素和尚跟前请来的。” 李纨捏着他的指尖推了回去,却反被握住。因贾珠习武学文,掌中茧厚,李纨拿指甲在他手中挠了一挠。虽引得贾珠一瞪,然而依旧虚虚握着,仿佛有些害怕弄坏了她留的水葱一般两寸多的指甲。 李纨接着说道:“上回你从法素和尚那里带来的佛珠,太太说是转了几转,入夏来本有些害病竟好了。水月庵的师傅来了一趟,说是要请佛龛做好事,太太想倒不如叫人原往铁网山那里去请,我这才跟着也忙请了一龛供奉着。至于好道,那不是因为前年那个治病道士的缘故吗?” 贾珠听了点头叹道:“人家水月庵的姑子来,分明是要挣自家的善款,谁知反而为别人做了嫁衣裳,也是倒霉。不知回去气得要发了嗔戒,平日念的那些‘阿弥陀佛’消不消得了这业障。” 李纨道:“一辈子伴着青灯古佛,何等孤寂清苦的,听你说来竟如此不堪。不过不止我一人请呢,老太太给湘云和嫣红都请了寄名符,说好好儿的姑娘自小没了爹娘,以后请了好记着按时换去的。” 说罢看贾珠一时茫然的神色,恍然又笑道:“我忙昏了。湘云就是上次我说与你的史侯家大姑娘,如今由她婶婶带着,老太太见她可怜,常叫抱着来的。今岁上半年因忙着国丧,又怕照料不佳,索性接了来待到现在。老太太喜欢得不得了,特特地把身边一个小丫头拨去伺候看着了。” 贾珠对内宅里新添的一群小弟弟妹妹们都不大熟悉。因是提及史侯,他反而不由自主地想起近来于朝野中愈发安静低调的勋戚。 “……还有,年底家里有不少丫鬟、小厮都大了,也该各人放去婚嫁。” 李纨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微微的草虫声从纱窗溅进来,也时有时无的。一旁设着炉瓶三事,焚着的御赐宫香幽幽冉冉,仿佛因初夏的和暖变得甜腻起来。 “故也陆陆续续买人调教,老太太给了湘云的珍珠便是去年买的。今年没买,只是家里老人也尽知了,如赖嬷嬷几人便送来几个调理不错的。我想着叫雪雱、缃烟几个也带一带,她二人这两年到年龄了。我正要问你,你身边跟着的小厮怎么样?有要婚娶、调换的吗?” 贾珠不大在意:“要问各人意愿或是干什么,你自直叫去问便好。最多再遣人给外头说一声,以后好发月俸银子的。书房到二门内小厮淘换也是,这些日我注意着好像确实有年龄过大的。” 李纨托腮饧眼地笑道:“也不用问太太?” 贾珠颔首说是,捏了捏她指腹笑道:“又与我上话呢,偏是老太太常说你老实,只道我别欺负了你。看我几时才能治得了你这促狭鬼。” 说罢不待她反应,偏头忽地吹灭了一旁兴奋摇摆的灯烛,纱窗外的草虫骤然喧嚣声重起来。 次日贾珠神清气爽地去翰林院,朝议后掌院等高品阶翰林返院后,不久便又有别部司乃至于内阁、御前陆陆续续叫人去议事。至三日,这等忙乱方才有了结果,原是石襄等几位学士放了外任,却多是去川贵陕甘等地,品级看着高,着实算不上好去处。 接着便是和修撰到检讨这一层六七品史官有关的了,原来朝议定下了要修十三经以溯本清源、归正人心,先从《孝经》开始。修完即布各省,以后科举、官学讲授等皆按修好的文本释义。 廖涵端正坐在检讨厅,对一众垂手立着的翰林史官们严肃训话: “圣上已命开国史馆,设甄阁老为体仁院总裁,令祭酒、少宗伯、詹事府詹士及本官等为副总裁。凡前朝有纂修的,究唐宋及以前古例,细加考究,令具草稿。如国史等编纂照旧,不可迁延。诸位既为翰林饱读之士,万不可推诿。事成之后,本官必会为诸位叙功请迁。” 六七品史官是无法骤然升至学士,必要从别处升调转任方可。最常见、也是最清贵的便是做一任詹事府下左右春坊及司经局的官。且不说眼下无皇子,便是今上未登基前夺嫡正剧时,詹事府的本官依旧炙手可热。 然而在场诸位都是兴致缺缺。别说老翰林老史官了,便是崔原、康文瓒这样初入翰林的新丁都知道,这种需要整一翰林院及其他部司通力合作的活儿,最后得力的往往是为首的几人,其他出力的不过是均加秩加俸而已。 大家都加,等于没加。 廖涵也不意外,点了甲寅科庶吉士入馆的封修撰说道:“本官素知你之能,况且素闻你博闻强记、娴于经史,初稿便由你汇总编纂,若编纂得力,本官替你保本跻身坊局。以后每日拟的条例,都送来与我。” 封修撰大喜过望,其他人都只是惊讶而无意外。此人在翰林院待了十二年,资历不能说不深,又不像那等混吃混喝的老翰林一样眼见仕途坎坷便万事不关心。 然而这还算快的。每三年便能出几百进士,总不是人人都能比肩内阁六部重卿的仕途履历。 虽则廖涵当面,一众翰林史官唯唯而已。这掌院一走,检讨厅内登时一泄,众人原各归各座,吃茶的吃茶,翻书的翻书,一面还算给面子地听封修撰口气和软地商量分配。 “……因事务繁剧,所以在下想着便要如掌院学士方才所传达的甄总裁的章程那样,按前朝张江陵故智,事必专任、功必立程。所以我想着请丁酉年这几位史官前辈主修某事……” 他按着一科的一鼎甲与庶吉士的分配,最后方才轮到新科进士:“……请今科的贾修撰、康编修、崔检讨整理历代孝经学史及孝经图、孝经纬。” 此言一出,有几位老翰林转头莫名地看了一眼,贾珠因此觉似乎有异,然而也不知异在何处。之前他看的倒多是《孝经》于教化、政务等处的衍伸与应用,而这位前辈说的是他基本上不会主动去看的东西。 ——在他眼里属于是和“道德文章”并列的、只配丢弃在故纸堆里的无用之物。 “我觉着不对劲。” 康文瓒的圆脸在左一摞右一沓的书稿相夹中显得扁长了不少,他看着无人注意,于是声音极低地对崔原和贾珠二人说道:“这些东西大多都是两汉时候的,繁琐不说,还多有错漏。咱们又是校对又是誊抄,可最后能用的不多吧?我没听错的话,是修《孝经衍义》,又不是《孝经史考》。被分配到典章、政论、训诂的那些人才占内容的大头吧?” 崔原非常惊奇地瞥了他一眼:“我以为封修撰说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什么?当时你就反应过来了?”康文瓒看了一眼依旧卷着书读得似乎津津有味的贾珠,压低声音问道,“你就接受了?也没多说一句?” “说什么啊?难道要我一拍桌子说,封修撰做你的春秋大梦,老子才不想负责这些。” 崔原的话叫康文瓒吓了一跳,连忙左右顾盼看有没有人注意,而出言不逊的崔原依旧从容:“根本不可能的事儿,明摆着就是想让咱们这新科进士去负责最没人想做的。告?掌院说不定还觉着你猖狂。” 康文瓒将希望的目光投在贾珠身上。 贾珠终于肯将眼神从书本上挪出施舍一点给同年,他拍了拍面前放着的书稿说:“我今天要呈给掌院的写完了。” “我……”康文瓒低头看了看面前空空如也的纸张,面带苦涩地说道,“这单要是让我写释义,我早写了,以后还能拿着《孝经》教育子侄让他学我所思所想。现在呢?以后我儿子问爹你编纂的内容在哪儿,我说什么,指着序跋说莫须有吗?” 贾珠善意劝道:“往好里想,这些就当是和咱们庶吉士同年一样交给掌院的课业了,什么时候就入了圣人的眼也说不定。” 康文瓒刚想说什么,看口型和神色好像是要骂人祖宗,便见堂班肖良走来哈腰说道:“三位大人,方才封大人说这些要得急,恐怕之前说得一天五条例不够……” 肖良越说越小声,原是康文瓒的白面馒头一样的脸随他的话越来越像是黑煤球。贾珠说了声“劳烦”,安抚地冲他笑了一笑,便又开始提笔往后写。 然而这次连崔原都有些忍不住:“催什么催,别人都一天两三条,因是要呈上做序跋才五六条一页一页地写呈供删减的。还不足?封修撰就这么急着进坊局吗?” 他这次的声音没加掩饰,封修撰也不再,一旁有检讨便笑道:“老弟不知道,这种事儿大不了就拖。最后掌院要骂,责任还主要归他,毕竟让他总揽进度的嘛。你们又是新科,不会多加苛责的。” 康文瓒深吸了口气不平道:“可我还不想挂上无能的名号。” 那检讨耸了耸肩:“那是你还有新登科的傲气,等时间一长你就觉着没什么了。” 崔原转头观察了一会儿,诧异地问贾珠:“你怎么写出来又不嫌多的?我怎么记得入仕前你对《孝经》的了解不比我多多少啊……这就是三元的读书之快吗?” 贾珠指了指旁边放着的《孝经援神契》、《孝经钩命决》等,小声说道:“这些书我家也有。” “所以?” “我家还有清客。” 贾珠看着崔原难以置信的目光,又不得不解释了一句:“改别人的初稿,比自己上手写总是快得多……我还是读了的。” 崔原沉默片刻,干脆问道:“我不想多写,你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吗?” 不料贾珠眼也不眨地应声说道:“有。”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44、谩从故纸费精神 免费阅读.[.aishu55.cc] 45、短锥处囊半寸锋 讲读厅外的角落里,三位着六七品服的史官正窃窃私语。 “这就是你说的方法吗?告状?” 若此地不是清静贵重的翰林院,贾珠怀疑崔原的声音决不止如此。单看他此时扬眉瞪眼的模样,仿佛是叫他闯白虎堂。 贾珠意闲闲地靠在墙上,指着讲读厅说道:“什么告状,真难听。我问过此时讲读厅值守的只有梅侍读,目前总掌庶吉士教习,和封修撰没什么私交。所以去还是不去?反正我无所谓,是吧二位?” 于是崔原转头拍着康文瓒的肩说:“靠你了康兄。” “……愚兄不理解。”康文瓒顺口自称起兄来,引得一旁崔原眼皮抽搐,“和梅侍读请教有什么用?” 贾珠道:“方便我们让留馆同年帮忙。” “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在馆庶吉士?” “尊重同年上官。” “为什么不找掌院?” “当然是我们不愿以此事劳烦掌院了。掌院日理一院万机,如果每个修撰、编修这样的史官遇到点问题都找掌院,掌院岂不是很麻烦?难道你愿意麻烦掌院吗?” 康文瓒茫然地点了点头,贾珠满意地继续说道:“可是我们新科进士又不像他们前辈浸淫多年,当然有不熟不会的。那就只好请同年帮忙了?至于封修撰不会安排,导致今科留馆的进士就为他一个莫须有的、仅供参考的资料瞎忙一通,会不会导致翰林院成为今夏京衙新的笑料,那就不知道了。” “毕竟咱们只是新科进士嘛,勾勾绕绕的还不太懂,不能要求太多。” 崔原问道:“你是想让他仗资历排挤为难的声名众人皆知?” “是想坐实。”贾珠幽幽说道,“因为我是真不知他是故意还是无意,是自家的想头还是被教唆。而且这活儿总得干吧,要么找国子监学生,要么找庶吉士同年。” “那确实是同年好像更好一些……你怎么知道掌院最后不会怪我们?” “因为大凡小的、年轻的总是情有可原。” 崔原被他这句似乎饱含沧桑的话说服了,也没有纠结他为什么不去,扯着还有些无措的康文瓒踏入讲读厅。因是三人本站在不引人注目处的角落,故而此时贾珠只能见他二人的青色曳撒在讲读厅门口轻快地一甩而过。 其他史官在修书,学士在内阁、御前等处忙碌,同年去谒见上官,贾珠忽而难得觉得翰林院有这等安静的时候。此刻站在穿堂中,确乎比满满腾腾的厅内凉快。 也许是等时无聊,他忽然想起甄桐对他说的“不能有仇就报”来……君子不怀怨、不尤人,然而何其之难啊。 可惜未等贾珠彻底反省并后悔掺和时,崔原与康文瓒二人便联袂返来,并笑道:“梅学士原不同意,到底为我二人说服了。” - 虽说封修撰要得急,为的是早日好呈上去供上官作跋,其实内容并非卷帙浩繁,只是偏僻。 和当了翰林官的一鼎甲不同,比起镇日的“习学”,一众庶吉士还是很乐意做些“翰林”们方才忙碌的公务的,四舍五入好歹也算是参预院务了。封修撰又要忙自己的那一份校补,又要看着各人进度,见新科同僚如此配合也只觉满意。即便听人说请了庶吉士同年帮忙,也不觉有异—— 直至被叫去见到了掌院学士那面若寒霜的神情。 “总司此事,原是谁都可以。六七品史官里多得是正经一鼎甲,如今竟然连三元都有了。” 廖涵说到这儿竟还笑了一声,直面上官之怒的封修撰纵使一头雾水,依旧不由得一瑟缩。从他站立处低头上瞄,只见上官将云霞釉茶盅重重一搁,茶盖向上随意一放,发出将要裂碎一般清脆而刺耳的声音: “你区区一二甲出身,不过是庶吉士侥幸留馆而已,凭什么能为史官之首?仅仅因你与本官同乡吗?还不是平日里觉着你足够机敏、踏实!” 封修撰茫然之余又很委屈,只好附和点头。 廖涵见他附和自己的夸赞,也是被气笑了:“你知不知道方才在朝房中詹士怎么挖苦的吗?说是本官所掌的翰林院,是‘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怨不得进度一拖再拖,报上去的条目稍疑难些的便常被打回!老夫让你催,不是让你找庶吉士帮忙。这等聪明谁不会做,就你知道吗?要不要把国子监学生也叫来帮你?到底谁是正经的翰林官?!” 封修撰愈发委屈:“这不是下官指使的。原是今科的那新进士无能为,方才找他们同年……” “那更是你无能!你也知道是新科进士?!新科新科,也不知典章公文学未学清楚,你就将生冷的图纬分配去。我很知道你的意思,因为你让其他人做,其他人都是老翰林,你怕找你麻烦是不是?” 廖涵一拂袖:“做事还怕得罪人,索性当你的好好先生去。去!到待诏厅将甄中堂的学生叫来,三位!” 封修撰只觉青云路就在他眼前烟消云散,正惶措忿忿时,听见“甄中堂”三字又不免踉跄一下,却不免又胡思乱想起来: 掌院这么大的火气,莫不是早上朝议时在甄阁老面前吃了挂落了吧?那我岂不是真完了? 天理良心,他真没想得罪人啊? 他边想边惶惶地出门去待诏厅寻人,也没顾得上上官这一句是对他还是对属吏吩咐。匆匆而去又忙忙而返,青袍裹着急汗对廖涵低头说道:“只、只有贾修撰在待诏厅,其他二人……” 廖涵扶额说道:“那就叫贾修撰!” 等贾珠前来时,廖涵却已是一贯风淡云轻的玉堂学士的模样了。他将恍恍惚惚的封修撰驱在一旁,问道:“子张问政,圣人言何?” 贾珠知道他的意思,也未辩解他的那份代劳的不是同年,而是自家门客。 他答道:“‘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所以本官职司之事,推给他人也是可以的吗?”廖涵还是没忍住讥嘲了一句,“本官闻贵府僮仆千人,你为长子,也是这么允许下人不忠职守的吗?” 贾珠笑了一笑:“不敢,敝家虽不能比肩簪缨钟鼎之阀阅,亦唯祖训是式,曰仁,曰公,曰不劳费、无偏私。” 廖涵神色一变,却沉着脸不语,等他说自己怎么不公不仁。 “凡事有疑难简易,熟者为之易,却迁延日久,生者为之难,而朝督暮责,此为公吗?苦乐不均,资历之人不服钤束,却取实惠,年浅之辈不能上进,任苦事微,此为仁吗?” 贾珠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然而圣人有教,先事后得,攻其恶,无攻人之恶。下官等不敢耽误、推诿职事,故乞同年上官之助,不敢劳掌院以闻。” “不敢劳,然后使翰林院为诸衙所笑吗?”廖涵嗤了一声,问道,“然后呢?‘劳费’二字又怎么说?” 贾珠腹诽了一句那是夸我家的,低头作揖说道:“既然蒙掌院垂问,那下官也便直言……下官以为,数日来所作之事,于修典一事无补,唯独因我等读书阅史,从而稍作增益而已。” 内堂一时俱静,廖涵沉默半晌问道:“你知道你在质疑上官吗?即便是封修撰,也是本官所命总司,是你几科之前便跻身翰林的。” “当不讳之朝,立不讳之门,下官自然谠论危言。” “本官却先不做士大夫之讽,”廖涵也用了王荆公之词句应道,“说来。” “封修撰之好意,是要我等溯本清源,通览《孝经》历代之演,以成今日之说。是用于呈天子以作序跋,使圣言播临四海。”贾珠轻声说道,“可是下官不觉有此必要。《孝经》者,父子之道、君臣之义,立身于世之本,如今修此经,是要正人心,而非究其发源本末。综述古今之篇,一文而已,不似其他需要注解、校对、引申,皆是字字条目,所废良多……” 封修撰忍无可忍,他虽然被说是“好意”,然而也不愿被否定。那岂不是说他无能? 他打断问道:“贾修撰,不厘清前后,如何追溯?如何成文?” 对上这位同僚贾珠便没有恂恂如也了,他垂眼闲闲说道:“封修撰以二甲进翰林,文章或许略差火候。” 封修撰大怒。 廖涵虽然暗里同意这等歧视——他也是一鼎甲——然而毕竟一众翰林中不少二甲以庶吉士留馆的,且到底这位三元算是后进之榜。于是他严厉说道:“庶吉士亦是凤毛麟角!你这会子又看不起了?” 贾珠诚恳道:“不敢不敢,下官只是猜测而已。前辈说不能为,然而平日里前辈又甚勤勉,故下官只好这么想了……下官心直口拙,封前辈不会生气吧?” 廖涵没等封修撰有什么反应便开口,他还不愿再出个翰林互殴的公案:“你说不过是‘一文而已’?” “然也。” “那你也算看了这许多时日,能与我写出一文吗?这不是金殿试策的千字,而是万言。”廖涵盯着说道,“你若能为,且去为之,明日经筵本官便替你呈上。若不能为,本官劝你还是莫做妄言的好。” 贾珠暗自对两位同年说了声抱歉,抬首应道:“请赐纸笔,下官即刻试之。”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45、短锥处囊半寸锋 免费阅读.[.aishu55.cc] 46、文章献纳麒麟殿 贾珠提笔的时候,先想到的不是《孝经》中圣贤万言,而是唐寅的“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 ” 孟端训学的时候,曾拎起这一句说,声名不显时能静心读书不足称道,爵禄高登时仍能览卷不疲时方能有所成。 贾珠此时不光觉着自己好运,提前研读了《孝经》诸事。更庆幸这几日虽不乐所分之事,但依旧有利用勤勤恳恳地习学。 这还是上次内书堂一事得来的警醒,万事有备无患。 廖涵虽然不高兴,但看在他修《孝经》的提议被圣上说是“忠鲠才具之臣”的份上,依旧按自己所说的将此文于翌日递呈御前。 ——如今这位掌院学士已然笃定是甄桐透露给自家学生要修《孝经》的意思,且荒诞的是这猜测只有廖涵深信不疑,贾珠并甄桐全然不知。 天子经筵有两种,正经经筵百官皆俱,冬夏不讲,十日逢二则开。另一种则是日讲,除却正经大朝参日,不论寒暑日日皆然陪侍多是视草词臣。 只是说是日讲,今上也并非稚童。更多的是皇帝想听什么文章、典故乃至于旧例,便由这群饱学近臣讲来,间或一些对时政、朝野的评议。 这也是今上受禅以来,君臣上下一日百战得来的又一次旧制面对圣意的让步。 此时按制有翰林学士掌院事、知经筵事廖涵在侧,数位日讲官、值起居官、国子监祭酒与几位被临时点进排班的侍郎进讲,兼备天子垂询。 皇帝面前摊着一本《易经》,一旁展卷官正按新任日讲官、翰林侍读梅阅的话语,拿着金尺,随时预备着为皇帝翻书或者比划讲读之处。 皇帝全程保持安静,直至梅阅讲完后方才称赞:“梅卿条分缕析、旁征博引,虽大道幽微,庶易晓畅,省朕心力。” 梅阅欣喜舒心之余,仍神色谦逊回道:“陛下神明天授,非臣摇舌之功。” 这等称颂对即位五年的皇帝而言已经不足以摇动心神,只笑了笑,向一旁侍立的廖涵、林如海说道:“廖卿储才之力、林卿荐才之功,朕亦皆铭记。尤其是廖卿,为朕掌翰林玉堂之贵地,备庙堂卿相之高才。年岁日久居此重任,故时有闲言讥嘲,而朕与朝野不能无卿。” 林如海只是简单称谢推辞,而廖涵一时觉得是圣人听闻近日风言风语,故而对自己温言抚慰。 饶是廖涵好歹也算是两朝高官,也有些感动肺腑:“陛下言重,臣上承皇恩忝居此位,惟任事尽忠以报隆恩而已。” 他停了停,心神平静后从袖中取文递上说道:“臣今日却是别有荐才,乃是臣衔命修纂经典,有属下文章华国。虽然不足以定为终制,亦堪呈陛下御目一观。” 皇帝自无不允,那数页呈文纸被廖涵递与林如海,林如海不经意一瞥后稍稍一顿,交给内珰夏守忠,最后方由他呈于皇帝御案。皇帝只一眼,便露出熟悉恍然的神色:“这字儿——” 再看其中一句“臣贾珠谨案”,点头说了句“贾三元”,便接着往后翻起来。过一会儿方才看向廖涵,廖涵便将“援笔立就”的情形大略一说,皇帝登时显出兴趣。 转头问了大珰时间,便道:“自三元于銮殿御前授官后,朕倒未曾召对,今日正好传三元来此一见。” 贾珠此日在讲读厅与二位同年说前一日自己于上官面前的“奇遇”,听得崔原和康文瓒大为艳羡——疾风骤雨都冲着封修撰去了,如今总司编纂的史官已经换了人。而贾珠不过是听了上官一通阴阳怪气,最后却换了也许会直达御前的荐语。 然而也止于艳羡。便如同内书堂找人替班那次一样,新科进士入馆不到三月,确实还不太敢如此毫无顾虑地“出位”。而或许是家世,或许是三元之名,贾珠似乎比平常释褐士子别有锐气和自信。 这种艳羡在天子传诏时达至顶峰。 日讲在文华殿,也是殿试阅卷之所。殿阶上朱红色三交六椀菱花门皆大开,殿内高阔,御香微邈,其中情形依稀可见。太监通传,贾珠拾阶而上,十余位着绯衣青的朝臣侧身看来,而贾珠无暇顾及,只是带着天然的好奇和敬畏往御座上飞速一扫—— 皇帝年轻俊朗,神色温煦和缓。若非他身上簇新的黄色龙纹云肩通袖龙襕圆领袍,几乎就像和自己同辈的等闲勋戚贵胄公子。 皇帝等他见礼完后,和颜悦色地说道:“当日朕点卿状元的情景犹历历在目,卿所著数篇文章朕皆记忆尤深。” 按礼与亲长所言的今上习惯,此时皇帝应直称贾珠姓名才对。毕竟他既非高官重臣,亦非相处日久的近臣,说来这还是他首次面圣。 然而下一句皇帝拉家常的话便令他恍然:“朕曾极慕荣国公文韬武略,卿为荣公之后,依稀似有故人之影。” 此殿上少有未见荣国公贾代善的朝臣,似乎一时间均有所喟然。然而贾珠听见此语,意外得只是乍闻已故亲长的微微动容,并未受宠若惊。 他毫无谦逊之意地替先大父收下圣誉,接着说道:“家祖于臣,诚如颜子之言,仰之弥高,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陛下垂爱,臣不敢当此盛赞。” 祖父于他而言确实巍巍如山,不过此时重要的是贾珠根本不信。祖父称名于世的是文治武功,又不是文名,难道说他长得像吗?祖父在他记忆里可是潇洒慈和的老头儿,而他日日揽镜自照,怎么看怎么都是芝兰玉树正少年。 皇帝果也似是随口一说,微笑揭了过去:“令师孟公辞官归乡,近来可好?” 贾珠实话实说:“臣师多年未归乡里,恐怕族中事务繁剧,并未回臣书信。” 皇帝本想问点什么也咽下去了,为人学生的臣子俨然不如自己消息灵通。他有些无奈地在御座上挪了挪身子,感慨道:“卿确实是武臣勋戚,锋锐直言。这倒是与卿文章辞句相合,正是如卿这等阀阅子弟难能可贵之处……只是贾卿。” 他依旧用温和的话,状若好奇地说道:“朕闻近来有人非议尔等新科进士呼应为职司之事。方才梅学士讲到兼听则明,朕想听听你的说法。” 贾珠一掠而过蹙眉的廖涵、略有忧虑注目的林如海,最后看了一眼御案上的《易经》,作礼说道:“唯。臣闻《易经·蹇卦》中□□爻有云‘往蹇,来连’,是言才力不足者当资人以共济也。”① 此言一出,廖涵首先眉眼一轩,好歹识眼色没白荐了他。若是将他在自己面前的话拿在御前,少不得要祸及自己。然而林如海仍旧攒眉,以是忧虑贾珠不能奏对合情,使得真给皇帝留下才力不足的印象可就完了。 而皇帝兴味盎然,若查其神色,似乎还有些鼓励的味道。 “臣妄试解之。” 贾珠见皇帝未反对,反而露出倾听之意,于是拿出在孟端、贾政面前对答课业的急智和镇静来,不疾不徐地说道: “□□上承九五,有济蹇之责,然而□□质本属阴柔,多事之时,若孑身以往,未必有济,相反极易陷于蹇中。而九三以阳刚在下,正可以其猷略共挽时艰。四位近五,大臣之道,正合天下群策群力共辅其君。故而臣有惭于资历年浅,不能娴熟于政事以解君忧,而从未愧怍于请人助力。” “孔圣释四《象》曰‘四之往蹇而必连九三者’,是教世人功不必己出、名不必己成,唯求有济于艰难而已。臣当蹇境,唯行圣贤所教,不敢逾越。” 皇帝熟于经史,当即问道:“孔子释蹇《象》曰‘此卦下艮上坎,水在山上,曲折艰阻而难行,蹇之象也’。卿以蹇自况,而《象》云逢此之时‘君子以反身修德’,卿以为如何?” 贾珠说面临困难当团结同僚,然而皇帝却问为什么不首先反省自身、增进自己的素养。他还引经据典,甚至所引的就是贾珠所说的前文。 此时此刻贾珠真正觉出今上足以拒谏、足以饰非的聪睿来。 贾珠以《诗经》应声回道:“‘王事靡盬,不遑启处。’” ——政务繁多、心忧不止,然而皇命又岂敢有片刻耽误。 皇帝终于满意而笑:“道阻且长,于朕亦然。延揽群才以资廓清耆定之略,兴王之所以定大业,正是朕重抡才、求诸贤之意。” 这是天子申志,在殿诸臣都是行礼应道:“臣等受教。” 皇帝此刻是真有些好奇,兼有赞誉之意道:“朕记得卿治《尚书》,不意于《易》、《诗》亦颇为谙习。” “五经皆为古来圣贤之言,臣本驽钝,皆有所涉尚惧不能体察古训,臣岂能因功名便只择一而学?” 贾珠至此又顺便逢迎了一下上意:“况遍览经史,以踵先人贤能之迹,不正是陛下倡修十三经并播之天下的圣仁之念吗?臣家沐皇恩,受教读书时不敢不谨遵圣训。” 皇帝点头笑道:“八公不但定业勋著,立鼎承平以来一向为天下诸家之率。非但钟鸣鼎食,亦可称书香门第。” 过了过了,贾珠听这考语,想一想荣宁二府那些纨绔子弟,真心实意地赶紧谦谢。 皇帝笑道:“何必谦逊,尔家之贵非卿一人之功。不过卿既经史皆有所学,朕还有一问。” 他轻松问道:“人皆说礼出大家,卿家世教威严,是唯上是式,还是万事尊崇古礼旧制?” 贾珠听见的第一反应,乃是困惑:怎么这还要二选一,唯皇命是从就不能遵循古圣先贤所教礼制吗?难不成是乱命吗? 然而他不经意注意到神色遽然微变的两侧久伴御前的近臣,忽而意识到不对: 圣上所说,不是只让匪夷所思的二选一,而是意在问他皇命与士人素来所认同儒教礼制相悖时,应当唯皇命是从,还是诤上以坚守礼制纲常? 皇帝又想闹什么幺蛾子?年初借由皇后凶礼使数位着绯重臣去位或贬斥,现在更进一步,开始质疑起礼法礼制来了? 可是皇位受命于天,这礼法是维护礼教纲常,维护那把龙椅的啊?而且也不是谦虚,一区区新晋修撰,怎么就被问这种适合大宗伯考虑的问题了呢? 贾珠一瞬间,甚至想说“另请高明”了。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46、文章献纳麒麟殿 免费阅读.[.aishu55.cc] 47、菱叶萦波荷飐风 皇命与礼制的关系往往微妙。 以本朝而言,皇帝在此前的礼议中不能不说是大获全胜,然而也并非完全有益无害。起码于吏治一事,就此擢升的朝臣也许便有无能而善逢迎的小人,去位贬斥的官吏未尝没有克己复礼的能臣。 得失如何,唯圣心裁度而已。 只是皇帝要改旧制,结果总是内阁、礼部、太常寺等从浩如烟海的故牍中翻出凭据。哪怕要变革、要改制、要更新,一群饱读之士也能从古圣先贤的言论中挖出凭据来。 承平英主应做的是在令士大夫安心的礼制中宰割天下,而礼制本身是来绳规天下臣民效忠的。这是臣民为何而效忠的依凭,皇帝本人怎么能反对呢? 当然有缘故,因为礼制本身所言的臣忠于君是君仁于下,而为人君者想要的却是无条件地效忠于他本人,超脱礼制的条条框框。 贾珠忽而想起年初皇后初丧时林如海对今上的评语,其中一词乃是“极私而公”。 此言原来是为独夫而设! 他一时犹疑。真要是二选一,要么得罪皇帝,要么得罪朝臣。自己其实只能找一个折中圆融的说法,否则得罪人也就罢了,还显得蠢。 “回禀陛下,臣家乃从礼制。” 皇帝温和不变,反而是几位侍郎、日讲官神色愕然。然而随着贾珠的话,几人又变得微妙起来: “礼制发脱于古圣先贤之言,而大道精微,苟非圣人不能悟鉴。臣家草莽寒门,不过得天恩之垂教,方能得之一二。” ——尊崇的当然是自古流传的礼制经典,而这礼制并非我家随便解释的,自然是以圣意为指导的解读。 贾珠此时也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在说服殿上众人,又举了一例证道:“如臣等世袭家若非天恩,岁岁赐春祭恩赏,焉能家家尽知肇业之贵、祭祀之重。” 皇帝终于露出一点欣悦之色,然而其言却冠冕到殿上诸臣皆觉果不其然的境地:“此乃先皇仁德,体恤臣工劳苦功高,朕亦感怀先帝甚深。” 说堂皇套话之余,皇帝也没忘了鼓励抚慰年轻臣子:“朕昔日赐卿虞秘监之摹本,而今卿字渐臻佳境,愈见气象。今日既然朕于日讲之所见卿论道,合赠卿以圣贤之训。” “《象》曰:‘素履之往,独行愿也。’朕闻履卦初九,是谓初仕者当率其素,而不可有所变易之意。故朕愿卿如是言,素履以往,承绍祖业之恢宏。” 皇帝倒也不是那等只会为臣下画饼充饥的君主,等贾珠谢过后便转向廖涵笑道:“贾卿文才盛矣,又富有识见。然而贾卿犹言实务不足,憾恨于资历。既如此,朕闻翰林常有入值诰敕房的翰林史官,甄公与诸位阁老器宇沈邃,正好教以预经纶之业。” 这是御口钦定了他轮值诰敕房了。有没有多余名额的,也迟早要加自己一个。 要不怎么说伴君如伴虎,诸位臣僚还是想面圣呢?御前好处就是多啊。 贾珠松了口气,想起方才的奏对,后知后觉地一阵心悸。 - 本朝太祖立鼎之后,有感于历代边患,并常警惕于漠西、漠南、漠北三蒙。故而效契丹、金、元等每岁行“捺钵”之制,几代皆有贵女嫁与塞外。 如今漠南、漠北皆次第平定,太上皇和皇帝每岁入夏便携朝臣、后妃、宗戚等去热河一带。一为行围阅兵以彰武事,二为安抚南北漠蒙防生动乱,三来也为的是避暑。 皇帝赴热河,京中也留有官吏。太上皇曾因暑气下诏移驻瀛台以避暑,后来逐年遂成定式。如今皇帝一走,各衙也非常自觉的将议事之所从内阁平日占据的殿阁院落移到凉爽的瀛台。 “我还以为翰林院穷得只剩纸了,没想到还有这一等好处,暑天里还能随内阁搬到瀛台。” 崔原提着渔网、鱼竿等物上桥来笑道:“你不知方才袁子维被上官支使着跑腿被我撞见,抱怨吏部衙热得像蒸笼。” “前几天政议的时候,大天官和工部堂官、内务府的才吵过一架,骂说修的衙门还不如上驷院。”贾珠听了说道,“大天官如今正要和户部要钱,打算重修吏部衙的。” 新科进士的三月观政期结束,现在除却三年的庶吉士,各人都已正式成了官,当然也没了初入仕的新鲜和小心。 贾珠算是最顺利的一位,面了圣、教了课、修了书,如今轮值诰敕房。不知算不算实习怎么当部堂高官,反正重臣们的纠葛是听了不少。 康文瓒倒没关心吏部,只看着崔原带的琳琅满目的渔具道:“时元,你这也太夸张了。这朱栏外不是列着鱼罾,抽罾捉几条够吃便罢了,” 崔原娴熟地将渔网往湖中一撒,鱼竿系了饵料支在地上一抛,拍手笑道:“多捞点。这地方来来往往的官儿都要撒几下网,鱼早就不容易捉了,还不备充分,今日我拿什么祭五脏庙?” 此时瀛台微雨,淅淅沥沥的雨点落珠儿似的敲在水面,调拨出漾漾不绝的波纹。红板长桥铺在水面上,桥外阑干亦是朱色,下系着供来往朝官捉鱼携家的网罾。 三人中二人都是自小长于水边的南人,而贾珠又是习武的居北南人,对这忽如其来的小阵雨都不大在意,布置好后方才慢悠悠地往亭中去。 亭中四面乃荷风香阵,雨滴水落时,声如珠玉、韵如筝筑。水禽啁哳喁喁,在微雨中起落交谈。 “瀛台景致实在妙极,若非彼处荫蔽依稀掩映的是碧瓦朱甍,我几以为身在秦淮。” 安静了好些时候,贾珠方才出声感慨,此时人声听着竟似有些突兀:“不过我还是担心这鱼能不能捞上。有一说一,咱们翰林所据处要是临水阁筑就好了,推窗而钓,也不用费这大老远来了。” “现在忙里偷闲跑出来才能捞着,还不为的是掌院和几位学士都走了。公然在人眼前捕鱼,小心鱼没捉着,路过的哪位学士看见让你写篇捉鱼赋。” 康文瓒随口说完,为这完全不会什么捕鱼插秧这等活计的贵公子解释道:“就算可以,这来来往往钓的人多了,有时候就不太好再钓,反而撒网更容易得。雨不大,又是浅水,鱼仰浮唼喋,正是捕鱼的好时机。” 贾珠若有所思。 对他再熟悉不过的崔原好奇问道:“你在想什么?” “想我家里的那池。”贾珠说道,“可惜没这里水湖浩邈无边,里面也没养能烹调的鱼,否则倒有些想试一试。” 崔原道:“我还正想问呢,你怎么忽而想出这个主意来了?在江宁也没见你对渔钓有什么兴趣的。” 贾珠道:“江南那能和这儿比。再说这好歹也是皇城瀛台的鱼,正想着带回去几条分给家里人。倒不是为这鱼肉的几两银子,为的是这名儿。” 康文瓒幽幽地说道:“我为的还真就是这几两银子开荤。” 贾珠一噎,崔原大笑不已:“噫,何不食肉糜!” 康文瓒没有那么促狭,善心解围道:“不是这里任由朝官下网捉鱼吗?怕是难如江中下网一般轻易捞着肥美的。” “应该可以。”贾珠悻悻说道,“我昨儿才问过大珰,说是近来鱼被捞得多,昨儿才教小内宦往湖里放了些鱼。” “你说起内宦我才想起来,这几日你去诰敕房,很有些酸言酸语的。”崔原说道,“说你教了几天内书堂,就和内宦勾结上,这才通过阉宦荐到御前,跨过多少前辈翰林得了这个美差事。” 远处菰蒲中荷芰随风雨摇晃攲斜,雨燕擦水面而过,嘲笑似的向亭中嘀咕了一声。 “大夏日闲得聒噪。”贾珠说道,“这群翰林没有言语才奇怪,都是些墙头草。你看这会子雀喧鸠聚的,戏酒往眼前一填,又该叫好替我说天子圣明了。不过倒是他们这说法反为我提了个醒儿。” “什么?” “勾结内宦。” 贾珠看崔原目瞪口呆的神色笑起来:“我是说真的,我家这样的不认识内宦才奇怪吧?又不是我科举入仕,还真就变成了诗书传家的江南士绅,连在热河的今上都不这么认为。” 康文瓒着急去看鱼罾了,此时亭内唯二人。然而崔原听了最后一句,想问却依旧因不知底细深浅而没开口。 贾珠声轻如雨地说道:“我倒也是过了些时日才忽然意识到,当时陛下垂询数语,乃是视我为勋戚公子问的,不是文名极盛的士子。亦或者说,文才之名不过是一诠注而已。” 崔原稍想了一会儿问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有。本朝天子素来对勋贵武臣是亲而重之,而名儒文臣是尊而贵之。” 贾珠笑道:“若官运亨通,说不定到时候我不必任学士,而是做一任一等御前龙禁尉,再跃居为部堂的。比尔等排队苦苦候着学士前辈挪窝儿容易。” 然而龙禁尉可比学士这样的词臣艰难。 崔原沉默一会儿问道:“面圣一次所得这么多吗?” “第一次嘛,当然感触多一些。” 远处康文瓒似是已经捕得鱼,招手叫二人过去。贾珠起身说道:“我才得了消息,着一翰林书诰去京郊夏祀的,届时要去热河往御前一趟。” 崔原立刻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眼睛一亮,转而却道:“先捞鱼要紧,正好我想你家厨下那繁复精致的做法,已经垂涎三尺了。”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47、菱叶萦波荷飐风 免费阅读.[.aishu55.cc] 48、否泰既兆其盈虚 前一日贾珠临时起了意,要请一众在京同年小聚,借的便是灜台网的鱼的由头,请帖正写着“品赏灜鱼以消暑”。正经其实大多本预备着送去给老太太、贾政夫妇处。 晚间说与李纨,李纨却起了兴。因说“你们消暑,我何不也请老太太、太太来,娘儿们也乐一日”,便计议着在荣府后花园子临水处做东,将荣宁二府正经女眷也请一日。李纨素来于家务筹措上平平,正巧又有个现成的参谋。她报菜名儿似的要东要西,贾珠听了再一一想着吩咐人办去。 翌日等贾珠去前头,李纨便将此事一说,贾母都笑说“这方不辜负了那鱼”。至午时,果然贾母、王夫人等携凤姐尤氏及元春,带着几个女孩儿和宝玉来。 李纨因向贾母笑道:“现在赤天暑热的,请老太太和太太日头下走了这么些时候,故叫人在那儿水榭亭中摆了茶饭。昨儿我想着咱们只吃没趣儿,又特特地叫我们大爷请了女戏来。” 倒是贾母听了问道:“不要紧罢?如今正经是国丧之年,虽未说禁的,如筵宴音乐,你们也要当心不要招了眼才是。”① 李纨笑道:“老祖宗想着一起去了。他们外头正经一点戏乐都不敢请的,昨儿我看他下的帖儿,说都为的是念颂圣皇恩带来的鱼。故而叫请来咱们听的也不是一整个戏班子,乃是从小儿选出养的善琴善歌的女孩儿,宫里大珰选出养在家里,预备着学好了送到宫里给贵人们解乏的。大爷说好借了几个,侵早那面儿便赶了车送来的。我想着咱们不演排正经的戏,只教他们远远地吹着听个乐罢了。” 贾母笑道:“咱们家没有那等极好戏的人,再没这样的想头。便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家里有养小戏的,赶着年初大丧的时候也放了,要办起来也要年后。说来正经还是他们宫里头的人知道,养的孩子也精细。” 因此便叫来见了一见,果然个个灵秀可爱,出落得如深闺碧玉一般,没有那等在外抛头的戏班子那样俗媚。李纨见贾母果然喜欢,更客气请几个女孩儿去置了珐琅冰桶的凉亭奏演。 其中一个颊生两靥的女孩儿听了便笑道:“贵家这等门第,虽说今岁不做戏乐,想来等闲的曲儿也听絮了。我们本就预备着日后进宫,倒不怕热。不如我们坐了贵家的蓬船,清清净净地演戏几支我们素日练的曲儿。既算是我们作了功课,实实在在地预习一回,又不烦着贵家说话儿,不算正经戏曲音乐的。可好?” 众人都说极是。命人将珐琅冰桶移在船上,几个女孩儿上了船。长长的竹蒿一点,船便悠悠荡荡地远去,方一齐进了水榭。 原来这水榭也别有妙处。当初荣国公贾源修此处时,不但开了凉井,更在一面修了水帘。扇轮摇动间,凉意丝丝如缕。人于盛夏迈进,方知为何匾上写着“中夏含霜”四字。② 献过茶,李纨、凤姐、尤氏三人忙着安排桌子杯箸等事。贾母同元春、嫣红、宝玉在上桌;向东一桌乃是王夫人带着迎、探、惜三姐妹及留贾府的湘云;西边靠门虚设了李纨、凤姐、尤氏三人的座位。水榭之外游廊下,又摆了几桌叫抱琴几个有体面的大丫鬟去坐了,只三个年轻主子仍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吩咐。 李纨笑向二人道:“原是我做东请客,怎好叫你们一直张罗忙碌。快去吃你们的罢,有我在呢。” 凤姐听了,头一扬说道:“嫂子真疼我,我可撒手享福去了。” “偏这会子你认得真。”尤氏啐了一口道,“平日里怎么没见你丁是丁卯是卯的,现在倒仔细。” 李纨笑道:“实在话呢,叫你二人今儿且乐一乐,等明儿我再好好儿地享你们伺候我。” 元春此时正拿筷子拣着鱼头吃,听了这话儿转头对贾母说道:“老祖宗,快叫他们把西边那桌儿上的鱼端来。” 贾母问怎么,元春笑道:“嗳,原是见几个嫂子谦来谦去的,不如我这最没礼貌的先悄悄拿了来,和老祖宗一人一半吃了。咱们偷偷占了这一巧宗儿,到时候嫂子们回头要问呢,只说少上了,让人到外头叫大哥哥再捉去的。到时候大嫂子再请一席,老祖宗和我又能多吃一顿的了。” 贾母笑道:“瞧把你猴儿巧的,怎么不想你嫂子好容易请了客一直忙着,那有咱们一头儿死命吃干抹净的道理。” 元春拉着贾母的袖子笑道:“那就剩一点子罢。”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凤姐儿也笑道:“真真儿的,这满屋里再没比大妹妹还聪明会算的了。” 元春摇头晃脑地点着碗里的鱼头说道:“这都是我比你们先吃了灜台的鱼头的缘故。这鱼进了皇宫就如跃了龙门,我又先吃了鱼头,当然也要与等闲不一样的。” 贾母指着东桌说道:“你娘那里也有个鱼头,也叫人替你拣了吃去。” 元春笑道:“老祖宗自然有福气不用愁的了,我娘还是要沾的,如今我也只托赖老祖宗弄个巧儿罢了。” 贾母愈发笑起来,元春向一旁看去,李纨忙提着乌银梅花自斟壶斟了一杯黄酒给贾母。贾母喝完原递与李纨,方笑道:“你只在这儿混说,咱们家也罢了。如今你大了,以后见了客也这么娇儿,昨日你舅母来还说起你呢。” “舅母说我什么了?我前些时候在舅母家呆着,临走还有姊妹只管舍不得我。况我又那里是混说,我可会说话儿了,比大哥哥还能呢。” 元春听了笑道:“前些时候我原和他说,只看了他带来江南那边儿的风景庭院各色的画册子,想着咱们家里多是雕甍画栋的精巧,倒有些奇葩怪石、异株仙草的点缀,辅以幽宁清雅的小小所在,倒更变化有趣儿。不一定我住,叫我逛逛也好。他说这些容易得,只叫人寻些异草,在后头园圃处改了便是,唯独动工怕是要惊动父亲的。” “果然他后来便说被父亲拿奢靡顶了回去,于是撺掇着叫我去说。没成想我一说便通了,父亲道一点子想头也花费不了多少,说是明年开春易活,好叫人去改修植种的。” 王夫人原不知道,此时听了嗔道:“镇日里花样子多,怪会找事儿的。从前也是就你孤零零一个姑娘,别人那能及得你呢。” “我想得还多呢。”元春一一算道,“如那等兼有寺、舍、阁、堂等的园子,一步一景的变幻,江南画儿上的好多着呢,只不一定要一味堂皇富丽的方称上佳。只是不好无故在自家大兴土木的,反倒靡费起来。” 贾母点头说道:“这话很是。如那等不知雅趣儿的俗味儿,发了家只知崇阁巍峨、金漆玉砌一色儿恶俗,滥使了钱财不说,只叫那正经知道的人见了笑话。那等肚里有千邱万壑的,即便方寸之地也自千折百叠,恍然不知所穷,全在人布置而已。咱们家布置也好,只是年岁日增,看的多了,便是原惊人骇目的也不足为奇了。” 众人皆道有理。李纨笑道:“老太太自是经过了的,元丫头才多大,自然稀奇,连我见了也咋舌。” 凤姐儿说道:“也有不和年岁有关的。就如这琴,我倒是不懂,怎么听着仿佛不如大妹妹似的。” 原来此时正有人弄琴奏《龙翔操》。清凌凌如皓月初出幽岭,忽而萧萧急急似秋风催鹤西别,勾弄弦变间,倏尔又明澄似银塘雨初歇。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王夫人道:“你只这么说,你妹妹可当真要得意了。” 果然元春便笑道:“这女孩儿弹的是广陵琴派,我原学的是绍兴琴派。技法本不大一样,只是她奏来是与人听的,非十分纯熟、十分淘洗、十分脱化,使人听来便似有些微迂。我原是自娱自乐,纵情之下,反而有生鲜之气。” 凤姐儿说道:“我原也不知,只这么一说,又模模糊糊得似极有道理。可知这读书识字儿的厉害了,我再是没这样的识见。” 贾母笑道:“凭我眼见的女孩儿里头,也不是我自矜自夸的,咱们家女孩儿连丫鬟在内,多强人家十倍的。元丫头更不必说,最出挑不凡的了。” 王夫人忙笑道:“老太太偏心也是有的。” 贾母道:“不是我偏心!”又摩挲着元春颈背说道:“今年原是你将笄之年,本要替你作生日,不好恰逢着国丧。等明年正经好好儿地替你作生日,刚好日子又这么好,咱们叫你父亲和你哥哥办个大的热闹热闹。” 与此同时,外头“小聚”处,一都察院的同年听着似有若无的丝竹管弦声,朝贾珠问道:“那里隐隐的音乐声?贵府后头摆宴了吗?” 贾珠矢口否认:“怎么可能?” 那同年也不在意,啧啧两声道:“嗐,天家早忘了丧期这一回事了……知道吗?听说等过了这一年,太后那里便要选聘些有福贵女入宫的。” 一众人自觉无关,皆兴致缺缺。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48、否泰既兆其盈虚 免费阅读.[.aishu55.cc] 49、惟盘逸之无斁兮 “这倒也罢了,今上嫔御本便极少,登极以来也没有遣花鸟使选秀女入宫的,连子嗣都不曾有一个。故此太后慈谕反而是应时之举。” 礼部同年颇有些愤愤不平地道:“这也罢了。只是那些阉宦着实可恶,孝贞皇后仙去一年未至,便怂恿着又是看什么百戏又是修什么雪洞的。教人听了去,也忒寒凉了些,还以为朝中立着的都是什么谄臣!” 贾珠咳了一声说道:“不好吧,咱们不都在凉屋里。” 原来此时众人所聚之处虽亦清凉如秋,布置与水榭凉亭不同。却是数井澄明生寒,八方位处置着青铜周父癸鼎中累冰如山。 平日在衙中若见了那凉井水湃出来的瓜果,早一哄吃净了。此时各人面前剔透的琉璃盘里盛着好些,众人倒有些平淡。 一时间内外如在两季,众人连动作都慢了不少。 礼部同年听了却神情自若地喝了口凉茶,淡然说道:“要不咱们怎么称呼是圣人呢,圣俗那能一样吗?怎么不见漠西今夏闹乱没在布告里归罪天灾时,提你我的名儿呢?” 众人哄笑皆道:“这话你往圣人面前说去。” 礼部同年方才还一副诤臣模样,这会子也豁出去了,乃笑道:“圣人面前?圣人面前我要当佞臣小人的,那能说这话儿。你们原不知道,我这三月来别的没学,只学了这礼可凶可吉,如今我也算得了可进可退的个中三昧了。” 袁绶亦在其中,听了笑道:“看来年兄是要发达的,早晚要成朝廷栋梁了。” 礼部同年谦道:“不然不然,离‘栋梁’二字为时尚早。你不知我们真正礼部的英杰,礼制是可有可无的。” 众人皆会意,这说的是皇帝对礼制再一次的试探。原来那一日贾珠面圣时皇帝最后的发问却不是临时起意,后来向朝中臣工提了一提。 这一次却不像上一回皇后丧礼仪制那样多有的是半推半就的臣子。甫一发问,便被公认的所谓简在帝心的礼部尚书邵瞻士客客气气地顶了回去。 据大珰庾宁说与贾珠的,皇帝本有些不愉,谁知翌日今上便见识了什么叫群情汹汹、众正盈朝。 然而总有那等太想进步的官员,好巧不巧礼部就有这么一个自作聪明的官儿。他也未禀呈礼部上司上书,也未通过通政司递折,乃是在正经大经筵上豁出去出列奏对附和圣言。 今上自然是明君,当即按越次进言的制度将他交与御史并因不符礼制而放置。如今这官早被礼部堂官寻出错儿变成了庶人。 “原本多好多和善一大宗伯。”礼部同年提起这曾经的上官就咬牙切齿,“可恨!如今越发连下值时间都迟了!如今天儿多早呢,等我出了外城,天都半黑了。” 有人便故意地笑起来:“你忙着赶去干什么呢?要我说,天儿黑了才好呢。” 礼部同年登时笑骂起来:“我把你这嘴里没好事的,那都察院的正当席上坐着呢!” “若我不坐在这儿,你便要好好儿地说你去的什么地儿?原是没有正经,只我碍了你的好事儿。”都察院同年将酒多灌喪了两钟,此时也渐渐地放肆起来,“况你不心虚呢,怎么说人家嘴里没好事儿?什么没好事儿,我怎么就不懂?趁早儿乖乖地说与我知道,好多着呢!” 众人喷饭道:“瞧瞧,这才是科道官呢,说得这般刁钻又好听。还不快从实招了来,都察院只是开始,这儿正经的还有刑部、大理寺的呢!” 刑部同年亦笑道:“快说罢,你这礼部清贵的如今算是犯我手里了。” “清贵?清贵的在主席上坐着呢!”礼部同年指着贾珠笑道,“要听是吧,这清贵的正经知道的才多。你看他请我们清汤寡水的,前些儿那些个老官的聚乐那才叫放肆呢,打量我不知道?” 贾珠迎着一众诧异兼好奇的目光笑道:“别看我,我不知道,是家兄请的人。” 一群新晋文官想了一想,方明白他说的是宁国公世袭三等威烈将军贾珍,纷纷奇问礼部同年怎么知道。不料他哼哧了半天,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忽而便有聪明的冒出一句:“别是你相好儿罢?” 康文瓒朴实地震惊道:“嗯?为官不许女票伎的啊?你怎么直接就……”说出来了? 那懂得的人正在喧闹,此言一出,满席都静了一静。 “你说的是女的,这钱又不止女的挣。”崔原拉了他一把,暗示道,“像那等陪酒的小幺儿。” 康文瓒恍然大悟:“哦,是考寓里的相好。” 礼部同年恨不能一口气闭过去。 赌酒色戏皆是达官贵人的常见丑态,这些新晋的文官俨然不少是又好奇向往,又羞于言说,贾珠深知这些人等的德性。此时放眼一望,不少便是这样的神色。然而也有像崔原无动于衷,或是如袁绶微露鄙夷的。 贾珠笑道:“京里不叫考寓,原称下处①,乃在北门外洼子一带。里头却也是光耀夺目、锦幕纱橱的,乍然如登神仙居所,只是这样确也实是销金窟。这也罢了,里头倒很有些不干不净的,便是未成丁正学戏的孩子也有见杂了人,背地里不知有什么勾当,倒没必要去的。” 多有素来寒窗苦读未识见过,又不是那等君子品性的人立时就听住了。崔原盯着贾珠笑道:“我竟不知你原是熟客,常去吗?” 贾珠心说我要去早被打死了。只是这么大的族里,又这样的人家,他还能少明白这些不成?光贾珍那里便不知听来了多少。 于是他只轻飘飘地看崔原一眼说道:“外头好的一般只有那些大戏班子自小儿养出来的孩子,如近来驰名天下的春景班,去年还请他家小孩儿到我家唱过一回。” “那家班子我知道,忠顺王倒很喜欢似的。”都察院同年说道,“之前同僚有要弹劾他孝期行宴演戏的,后来也不了了之了。这好像还是三四月的事儿,我也是听人说的。” 有人啧啧感叹:“所以你们礼部别再纠结什么天子礼制了,正经这种没礼的不管去。” 礼部同年只扭头不理,转头问道:“玉渊,什么叫‘一般只有’?难道还有别的不成?” 贾珠笑道:“再就是那等世家子弟、衣冠之辈有痴此道,便好串戏的。我不信你们不知,在我这儿装蒜。” “有是有,我们那儿士绅里多有此辈,只是不知京中豪贵也有这等风俗。”座中有一家富者便笑道,“可有什么有名儿的?” 贾珠道:“有一个,原是旧勋子弟,到了他除爵外,亲长皆无,故也行迹浪荡。他是难得也串旦角的,风流婉转,唱功扮相俱佳。内行人称串花旦的是‘舍豁’,这人姓苏,人便称他叫‘苏要命’。”② 那人复问:“总不至于串戏的都如这位艺高的,其他逊色的又怎么说?” 贾珠模糊笑道:“‘旁人莫言工不工,即非公子亦富翁。’” 大多人便恍然而笑。这唱戏的不为赚钱,当然总比梨园子弟在某处要高出一筹。又因台上唱念做打的是正经贵家子弟,台下听的人更是非同凡响了。 终归还是忍不住,同年便有人借着酒意忍不住再打听:“原是我唐突,只是这位大名鼎鼎的‘苏要命’究竟是……嗐,要是不方便,我就不多问了。” 贾珠朝他笑道:“不好说,我与他不熟。倒是届时问问家兄,他和此人素来相善,筵席上也曾请他串过好几次戏的。” 席等戊时才相继散了。此时金乌西坠,堂中千灯万烛已始高燃。贾珠负手看着人将狼藉杯盘一一地收拾起,却转入堂后。原来此时裴世贞亦在此处用茶饭,兼听了半日喧闹。此时正拿着笔临《韩熙载夜宴图》。 贾珠看着临了半幅的画儿停步问道:“我是不是应再晚些来?” “不然,不然,半幅正好。”裴世贞将自己的画提起看了一看笑道,“我于此实在没什么天赋,东施效颦耳,故半幅也够了。” 贾珠当即问道:“‘虽怒,以其东家,不欲直指其过,因作画为图以赐之,使其自愧’哉?”③ “我没有要谏的,只是有疑惑想问的。”裴世贞见他递了一个请的手势,于是说道,“方才席上对那些戏子倡忧多有言语好奇的,晚生闲记了一笔。言及天子、阁臣、堂官及各处细务的,内容也被晚生略略写了一写。其中忠顺王之事着重写了一写。” 裴世贞将画一翻过,原图上仕女处都写着他的蝇头小字,一排排一粒粒,工整而密密。贾珠看毕,手腕一翻将画原卷了,捏在手里笑道:“要问的呢?” “一是问这些大人能不能用得上,二来是问这残卷入不入得大人之眼。只是这些似乎不必再问,多谢大人青眼。”裴世贞看着他手里的残画笑道,“三是想问大人,如此做派不怕有弹劾吗?” “席上那些已饧着眼神色难掩,满心满意都想着日后怎么才能做珍大哥座上客的同年都不怕,我倒怕什么?” 贾珠说罢又笑起来:“不过他们确乎没什么可怕的,便是被我知道了,也只想着日后投其所好而已,如此体贴。你记着提醒我托大哥将这些入毂的真性情同年好好照顾之余,一行一迹皆记下来,这方是滴水不漏,日后好看总账的……至于忠顺王。” 他展开又指着那一条例看了一眼,指甲在墨迹下刻出浅浅的划痕:“算了,这点子算什么。至于弹劾,虱子多了不愁,总归是要有这一遭儿的,不如我现主动替那些个秃鹫送上这不大不小的一份儿礼。” 果然,待圣驾南归回京,九月初朝列班散后,就有人来说通政司收了一沓弹劾折子。 等贾珠方在诰敕房喝了杯热茶,便有内宦来房内,说圣人有诏来传。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49、惟盘逸之无斁兮 免费阅读.[.aishu55.cc] 50、老牛带月塬上耕 皇帝这次见乃是在他常在的临敬殿西暖阁。此处倒是贾珠第一次来,只见墙上悬着钟、王小楷,还有太上皇的御笔、今上的宸翰。 炉瓶三事焚着熟悉的百合宫香,一旁立着的金转花双龙戏珠洋钟嗒嗒地走着。皇帝正站在案前,手里托着一幅长卷画儿,有近身侍候的内宦在案边托举着画尾。 皇帝见了他来说道:“看看这画儿。” 贾珠远远便看出是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于是笑道:“纤毫毕见,稀世珍宝。早不闻此画消息,竟在陛下处。” “从前这画在朕府里,轻易都不敢拿出。”皇帝笑道,“曾经叫义忠亲王见了一面,被他痴缠不已。后来便长了记性,也只好宝贝藏着,作那等悭吝姿态。” 义忠亲王于昔年犯了事圈禁后死,今上登基后才给了追谥,故贾珠也不便多说。 而皇帝也没有要臣下接此话的意思,接着将画原放在紫螭案上,负手看着内宦戴着手套,隔着白绢将画小心卷起,方感慨道: “此画上人烟阜盛,太平熙攘,彼时谁能想到不久便是靖康?开一代之基业乃是筚路蓝缕,为太平事亦不易。” 他说罢笑道:“今夏去热河,见蒙地诸部和乐,边民乐业,朕心甚慰,只盼着各地早日皆如此。可惜不遂人愿,如今漠西边患隐隐复生……卿在诰敕房知道吗?” 贾珠一边猜度皇帝此言的意思,一边应道:“有地方及边地督台奏报,臣有此虑。” 皇帝注视了一会儿方道:“贾氏一门二公,卿祖昔年转战东西,殊有功勋,故承爵为公。卿堂祖却是经历过漠西的那次和通泊大败的,卿对此事熟悉吗?” 贾珠愈发惜字如金:“家祖曾提过……深为衔恨。” “朕曾提起漠西事,朝堂便有武臣将此事相对,怕是和通泊之事重演。” 皇帝说道:“朕即位之初,便有漠西趁彼时内朝纷乱东下南攻。还是甄公和岑公告诉朕国库匮乏,而刀兵旦夕一起,则糜费甚巨,乃至于难以支持。朕为万民计,这才忍恨安抚绥靖。” “而今边患复起,诸省仍因税制正值多事之秋,朕愈发难抉。这次去热河见了漠南漠北的蒙人,也和武臣说过这些。朕忽而记起,便问问你怎么想的。” 贾珠答道:“臣以为羁縻和靖不过一时之策,长治久安还是要以刀兵迎、以礼教缚,最后归化于御前。” 他说完一笑:“家祖昔年平蒙后于漠北建五路驿站,自后虽极北之庶务亦须决于京师。这也是臣曩昔受教,所承家祖故智而已。” 皇帝道:“而你座师甄公却劝朕整兵修甲,安稳为上。” 贾珠心头一跳,说道:“老师位高持重,所以不像臣年轻跳脱。” 皇帝笑道:“所以你同年也是这等公论吗?朕早上还看了弹劾你们宴饮的折子,说言及不逊。” “其他同年如何臣倒不知,臣之后愿为陛下留意。” 贾珠如今业已深知圣人习惯,即惯喜欢若无其事闲谈一般抛出正经想问的,所谓话留半句,绵里藏针。 “臣不至于宴饮,只是蒙圣恩效法前辈在瀛台钓了些鱼,比其他部院的同年近水楼台先得月,索性做了菜请他们来一会。” 贾珠解释道,最后仍行礼道:“至于不逊……确实席上有不入流的腌臜话说,也是一时渐次放纵。” 皇帝哦了一声,心里已经将弹劾的人评了“无事生非”,温和说道:“便是筵宴戏乐也无事,孝贞固非亲长,故朕并未禁这个。” “即如此,臣也不至于如此心急火燎地做这样无礼之举。”贾珠苦笑道,“且多少要叫一名班热闹,不至于空口干舌地闲话打发。” “朕想听听宫外的戏班子,又怕引来谏言非议,又怕真使民间效仿,以为风尚。”皇帝叹气说了一句,“留意倒也不必,只是甄公那里替朕问一问罢。” 贾珠出了临敬殿回诰敕房,一直等将近下值时,方托着茶盅到甄桐值房中去。大略述了之前面圣的言语,末了提壶自斟,喝罢话锋一转道:“还是老师这里的茶水精致。” “那是吴公赠的一包新茶。”甄桐奇道,“不是予你你不要吗?” 贾珠笑道:“吴中堂原是上官,又是阁老,没有老师这里亲切。” “假客气。”甄桐摇头说完,坐着叹道,“你们这些年轻的,一天而什么不学,只会学了满肚子的假斯文、假客气。不用、都行、也好,究竟也没个准儿——哦,这不是说你,老夫说的是圣人。” 皇帝在贾珠眼中也只是皇帝而已,一时竟未想及年龄。此时一想,他与自己在甄桐眼里恰是一辈儿。 贾珠只好道:“圣上那是温和体下。” 甄桐道:“哦,还有就是会说话,花团锦簇的。其实就是听不得,要反着听。” 贾珠笑道:“花团锦簇总比言辞如刀的好。” 甄桐重重哼了一声:“老夫都见不得。只许他逼凌,不许老夫抱怨的吗?甭替他言语,你又不是他的学生。” 贾珠咕哝了一句:“天子门生嘛,怎么不是。”见甄桐胡须卷翘瞪眼,又笑道,“罢罢,圣上终归没有当面说。” “当不当面,又有什么意思?”甄桐叹道:“圣上叫你来问老夫,若是老夫依旧‘持重’,就真要当体仁院总裁了。” 贾珠轻声接了一句:“但您依旧不同意。” “是,老夫依旧不愿。”甄桐笑道,“老夫不是强项相公,只不过是个裱糊匠。硬顶是做不来,只好拖着罢了,能拖一天是一天。” 他将案上显得有些乱糟糟的公文拨了一拨,抽出两沓。将案上画着四相簪花的灯罩一揭,另一手拿着公文,对着灯烛点燃。 赤红的火舌腾地升高变大,将纸上蝇头小字缓慢而坚定地舔舐吞没,上面依稀有着陇甘漠蒙等字样。然而灯烛火本微弱,烧此公文不免吃力。只见它过半时猛地一颤,依稀反射出“圣”、“诏”等字样。 饶是九月秋日,贾珠竟忽而大汗淋漓。 上一次有史记载的焚诏封还是什么时候? 好像还是君权尚为名臣权相节制的宋朝。 贾珠半晌方问:“何至于此?何至于焚诏?” 甄桐却如烧却了一篇什么普通的草稿似的,拍拍手笑道:“不要瞎说。焚诏?老夫怎么敢呢?不过是下头的奏请在内阁丢了而已,大不了再写一份就是嘛,慢慢来,不着急。” 他言辞轻松地说道:“最多算是老夫老迈昏聩,把呈递到内阁的公文卷回家弄丢了……圣上若嫌呢,正好老夫辞官归乡,说不得还比白白困在京城的元辅常公早一些儿的。” 贾珠没有说什么皇帝会知道甄桐此句就是在拖延回避之类的话语,因为他二人皆知,此句为的就是“避而不应”。甄桐正是在用他素来婉转和缓的方式,作为执政宰臣坚决而激烈地驳回圣意! “其实圣人所求,亦是开疆辟土、天下大同。”贾珠再次勉力为圣人说了句好话,“学生其实也确实觉着使当今漠西叛部伏诛、羁縻、归化余部,才能一劳永逸。非刀兵不能教之以礼,因其本蛮夷。” “但可稍缓。” 甄桐说道:“什么都想要,什么都得不到。不然为什么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此话难道能因不是孔圣说的,有谁便能否认不成?他整肃学政、修书革礼,为的是上下思潮一统。借托礼制掀起朝争,以新汰老,为的是令出政达,再无掣肘。” “你以为他急切着摊丁入亩、忙慌地平定边患,是因他有推沟泣罪之仁吗?他为的是他自家赫赫功业、万古英名。然而天子的一己之私是要天下之公去成就的,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天子之功须亿兆生民!” “但是于世人、乃至于朝野公卿公论,天子并无失德之处。”贾珠说道,“既如此,天子之私,便为天下之公,天子之意,其势不可挡。逆流而上,怎么能得贞利之兆呢?” 甄桐却道:“老夫从未想过什么两朝老臣的佳话。迟早要分道扬镳的,或早或晚而已,只看他什么时候不需要老夫这镇纸罢了。” 他在贾珠既有果不其然又有些意外的目光中说道:“如今早已过了‘思变’的时候,该‘思退’了。这也是清贵文臣之弊,昔年老夫只在翰林、六部等打转,既无威望,又本非名相能臣,故圣意多无可逆。立功、立德、立言岂止是说说而已,这也是个人之‘势’——” “哦,说起这个,如今漠西看来正好是用命之所。翰林去了直升三四阶没问题的,还是一等一的重要之位,你去不去?” 贾珠在甄桐兴致勃勃的目光下干笑一声:“学生一江南人,怎么好去西北做官。而且翰林未满三年,外放升迁是要非议的。” “去大西北边关才没人非议。”甄桐果然也只是一说,“大好清贵的翰林,如今这样按部就班地升迁,十来年怎么也能换成绯袍腰玉。那时你才不过而立、不惑之年,此于古时便可称‘黑头公’了。反正老夫见你那些许嫉妒的同僚也不能怎么样,暗里使了半天劲,弹劾的内容被你御前一说,还指不定谁更吃亏。” “那也是他们无知方才如此。圣上最近正总为着什么仪什么礼烦心,他们还要拿这个挑刺,谁看了难不觉着是指桑骂槐。” “玉渊,你倒理直气壮。” “是极,可能是因为学生是飞来横祸的那一个罢。” 甄桐深深看了他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你如今确实已经得了为官个中三昧了。” 贾珠原知道他说的是这面不改色说瞎话的能耐,却忽地想起礼部同年自称得的个中三昧,禁不住一笑。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50、老牛带月塬上耕 免费阅读.[.aishu55.cc] 51、满怀墨诏求嫔御 无论帝相之间有什么龃龉,二人对漠西蒙人的判断皆不错,乃是蠢蠢欲动,几欲明反。 九月秋凉,而进了冬月往后,京城更是一日胜似一日的严寒。钦天监明说了今冬大抵皆是如此后,兵部、九省都督府便有议称,因地处西北,据陕甘等地所报秋收年景和入冬以来的雨雪冷风,今明两岁漠西可能不会安稳。 果然,腊月往后,由巡抚陕甘两地的石襄手批盖印的加急文书及长安节度使、总兵的露布文书,一路换马不停,自甘肃疾驰入京。 而彼时通政司还未收到这封注定让朝野无法安心过年的文书,文渊阁诰敕房内,贾珠先看到了一份让他并荣宁二府都无法安枕的奏请: 宗人府奏请皇帝下旨,使内监发花鸟使往各地采选良家秀女,并使内务府征录有爵之家闺阁名姓,择其良淑福瑞之女选聘入宫,以充禁庭。 ——而因此请涉及勋戚庶民,非独宗人一府之事,故今题请先发内阁批示,这才到了诰敕房内。 诰敕房乃是机密重地,此处本无值堂吏。文渊阁内倒是有,然而那里却是正经内阁所在,属吏都是只受阁老差遣的。轮值的翰林、中书都在阁臣值房外大间,或者是阁老值房后的庑房内办公,庑房内别无他人。 此时贾珠拿起公文,旋即又放在一旁。起身取了一新墨锭,于砚台中磨开渐成浓墨,方才取出新的公文蘸墨写起揭帖。 这一晃便是几个时辰,那本宗人府的题请仿佛被贾珠忘了似的,突兀地单独躺在案角。直至午膳时分,方才被贾珠压在一摞平时放着参考的旧文卷宗之下,拿锁重重将他轮值所分的庑房锁上。 接着他手拿了一装着新制茶面子的烧蓝瓷罐,穿过文渊阁长长的游廊,敲门一如往常地进了甄桐的值房。 外间候命的阁吏应声抬起头,见原是阁老素来亲近的学生,客气地一笑,向里间一指,贾珠便知甄桐正在值房内独自忙着。 他将门一推,吱呀一声,伏案的甄桐应声回头,见是他来,又继续转过一边写一边开口:“已经过午时了?” 贾珠站在门口,小半身仍未进房,因而余光仍能看见年轻的阁吏忙忙碌碌的身影。他笑道:“是。您不走,耽搁的人家小王也没法子先填个肚包的。” 那阁吏听见,倏地抬头朝贾珠瞪圆了眼。一墙之隔的甄桐听了,椅子往后一滑,悬空提着笔,扬声朝外道:“小王!你先去公厨!不要误时了!” 年轻阁吏开口就要重复唠叨让甄桐也不要忘了时辰,甄桐分明未见,却早有预料地赶鸡崽似的催促道:“快去快去,不要啰嗦。” 贾珠一直垂眼看着那扇旧门投下的阴影,有细小尘埃在光中飞旋飘扬。至此方回神儿似的朝那年轻阁吏笑道:“有我呢。” 年轻阁吏撇嘴小声说道:“今早朝房里吴阁老气得中堂大人脸色都变了,回来又接续几个部堂、侍郎和将军之流来,还有御前的龙禁尉来了几趟。中堂大人要了几回西洋膏药子,头疼得厉害。” 他见贾珠默然也不以为意,只朝他为甄桐抱怨了几句便匆匆走了。甄桐虽然宽纵,却并不高兴下属放肆说其他重臣的闲言,故阁吏也只是向亲近提一二句稍作解释而已。 贾珠听见阁吏掩了门,又极又轻的步履渐行渐远,方才将带来的烧蓝瓷罐放在另一张闲置放着杂物的桌案上。甄桐本也正看着疑难处,被这么一扰,也没了心思。于是放下西洋眼镜,笔置于笔搁上,转头看见问道:“那是什么?” “人送的好茶面子,正好补学生从您这儿拿走的茶叶的缺儿。”贾珠问道,“听小王说您头疼的厉害,别是又喝酒了罢?待会儿学生叫太医来看看?” 甄桐像千万讳疾忌医的年老之人一样,一听“医”这个字儿当即大摇其头:“别。不过是那龙禁尉烦人,圣上从哪儿寻出这么一根筋儿的呆子在御前行走,一大早儿白气得老夫一场。” “是为着漠西的事儿?” “嗯。”甄桐随口问道,“你来必不只是送东西来的,有什么事儿?” 贾珠深深看他,接着垂目上前避开其视,洗笔整理案头,又笑道:“没有。只是听说早上朝房内为着边地的事儿吵得厉害,故来看看,果然您这时节还在。” 甄桐有公厨专为阁老做了送来的饭菜,他拨弄着说道:“一是到底也还没有陇甘处奏报抵京,上下也有些糊涂,故而迁延不定。二来偏是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粮道、河道等官要正经分派下人去,兵将也要布置下去。究竟是给地方上原有的官加差遣,还是由朝廷选人另派,都是事儿。” “偏生此处大多是缺肥、实职,干系也大。能有资格的不爱去这样的边地受苦,何况立功不好说,倒极有可能生祸。而爱去的却没门路或没资格,朝廷有人不愿平白放走肥差不说,去了也不能服众——怎么,你有荐的?” 贾珠失笑道:“没有。学生才入仕不到一年,那有认识许多名字在腹内,一说便能有荐任的呢。认识的也多是同年,那不也是您的学生。” “老夫倒愿意派个新释褐的官儿去,心思干净,年轻人也多想任事儿,可惜不能。” 甄桐叹气道:“翰林官倒可以外放,虽即一年不到,也不是不行。只是他二人资历浅,读了多少年的书,如今入翰林一年不到,怕是连公文才将将熟悉了,怎么好去地方的,边军里的大小勋臣武将就能叫人狠狠跌一跤。” 贾珠知甄桐猜错,以为他是要荐人。昔年相争的同年一旦入仕,都是相互引为奥援。因朝野风俗也往往将一科视为一党,故有时同年反比同乡可靠。 然而此时却不是。贾珠耐心陪了几句闲话,留了东西便走了。而笑呵呵的甄桐却待他没了影儿,方才敛容若有所思地望着门口。直待阁吏进门收拾食盒时,方才蓦地开口问道: “早上分与玉渊的题本都在何处?” “多是送给吴大人那里了。”年轻阁吏赶忙躬身回禀道,“之前您说叫以后给贾大人那里多分一些盐田水粮及按覆谳禁等事,下官便叫报上来的工、刑二部的折子多走那里了,如今又正好是吴大人分掌。” 甄桐想了一想,最近也没听说工刑二部出什么事儿,又问道:“吴公有什么言语没有?” 年轻阁吏以为甄桐是想探听学生的情况。原来内阁如古时宰相,权量天下庶务,事繁务剧,故而有轮值诰敕房的中书舍人和翰林作文秘相辅。 其中又以翰林资格更高,文采更好。故各衙送来的题本便大多由翰林先过目,手本上简明扼要写上揭贴,方便阁臣迅速处理票拟后交由天子过目。翰林“储相”之重也正在于此,因唯翰林可以在内阁真正习学如何为相作宰。 当然这其中也有阁臣嫌弃翰林的词臣姿态是来添乱而不是辅助,就此以无能被换掉罢了前程的,也不是没有。 年轻阁吏当即笑道:“没有。之前吏户礼兵四部的折子都在您和岑中堂这里轮过了,吴中堂这几日正说轻松许多呢。且因刑工二部事轻,多有其他府寺监院及地方上的奏折分到贾大人处的。” “你把通政使叫来。”甄桐话一出口又反悔,“算了,他也不能知道什么。回来吧,我迟早要知道。” 另一厢回庑房的贾珠不知道甄桐险些要叫来通政使问个究竟,最后还是因为通政司日益沦为闲职冗衙方才罢休。他在公厨吃完饭,踱步至仪卫和龙禁尉所在值守处。因多是勋贵世交极熟识的人,贾珠自从入值诰敕房以后来来往往,倒是常有交流。下午回了一趟翰林院,最后经过空无一人的讲读厅,出宫门引马傍围地直往承恩公府而去。 承恩公府依旧富丽堂皇,因是皇帝母舅之府,甚而可以说是国丧中满京勋戚府邸里最为豪盛。贾珠未曾言说而登门,陈也俊闻言迎上正待要嘲笑打趣,不料贾珠未及落座上茶便先声笑道: “今日一早我轮值时恰逢着一事,为了他我私自藏匿了五品大员、奉国将军的奏请公文,找了甄中堂而未言,寻了二等龙禁尉却无所得,回了一趟翰林院经讲读厅时又反悔,如今一下值就来登门拜访了。若陈兄我在你这里依旧无功而返,便只好去找大珰了。” 贾珠的目光从目瞪口呆的陈也俊身上移开,转向已经听傻了的两人的跟从时陡然变色:“把门关上,出去!” 莫说现在本就乖巧的贾珠的小厮,连同陈也俊的下人也仿佛是被陈也俊嫡亲兄长吩咐呵斥了一般,一个一个温顺地趋步退出,临走还没忘了小心翼翼地上茶。 陈也俊终于明白过来非同小可,也没管那些宛如改姓贾的家下人,只怔然皱眉问道:“什么事儿?你我之情,既寻于我处,我一定办。” “陈兄莫轻易许诺的好。”贾珠也未落座,只靠着坚实的紫檀琴桌说道,“我且问你,舍胞妹荣公长女孙之名是否已闻于太安宫娘娘的玉耳?” 陈也俊张口结舌,半晌方道:“这也是我才耳闻的,但是……”他措辞了半日,方拣着词儿说道:“到底是天家,等闲也不能有享此隆恩……” 陈也俊本实心豪爽之人,贾珠此时尽知他此话也确实并非官腔,全然是实言。 然而他是承恩公家的公子,家乃是戚,而江宁贾家一门却本是勋。 “当初你为着蕊娘,拼着老父震怒也不肯娶妻使她更名换姓来做小,如今且落得天各一方,还要‘以待来日’。彼时陈兄却知为妾之难。” 贾珠看着反应过来后神情一变的陈也俊,低头笑了一笑,陈也俊一时不知是自嘲还是讥讽: “百年苦乐由他人,如今婚姻前程竟由远隔宫墙的两位圣人一念而定,于是一世不得正门红装……是我家缺一个王政君,还是我就少一个李夫人或杨玉环啊?”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51、满怀墨诏求嫔御 免费阅读.[.aishu55.cc] 52、小女呼爷血垂泪 陈也俊沉默片刻问道:“你如何知道此事的?” “公文。” 贾珠见他一副静待后文的神色,于是接续道:“有司奏请选有爵之家规格中福瑞之女入宫为嫔御。” 此折应当由有司题本奏请,内阁替天子批示写上“着礼部知道”五字转去礼部行部议。礼部议定做与不做、具体什么章程后,写出议覆本上奏,内阁再对议覆本票拟,呈与天子批红,最后由六科抄发颁与有司实行。 而今这题本卡在了第一步,当天内阁便应当收到此份奏请,却暂时被贾珠压下。 然而他也只能压一天,因诰敕房不过是经手、写揭贴两步而已,并无处置之权。内阁部院可以扣留、发回、淹折,诰敕房能做的其实只有以文书格式不对等故打回有司令重上。 但真若如此也罢了,强行挑刺却必引人深究。而今虽然有内阁点验数目觉出不对的风险,他也可以失察糊弄过去。 左右知道的也不过是几个阁老和值房的中书而已,不至于众人皆知。 “既然宗人府上了这折子,料来是和宫里已经议定了的,至少是有诰命请过太安宫的慈旨。我因是想着除却世伯母,再无诰命更能知道此事。” 贾珠说完,终于还是开口问道:“所以,舍妹能免此选吗?” “不瞒你说,我也只是昨日方才知道。如今将近年关,府里往太安宫去的也勤,我实并不知 。” 陈也俊苦笑道:“贵家一门二公,这自不必再说。恕我唐突,单令妹芳辰,外人虽不知,咱们这些世交里那还有不清楚的?且今年孝贞娘娘薨的时候又正逢元日,日子太巧了。” 贾珠嗤笑道:“这倒是,一母同胞,还就我打娘胎出来的时候没什么异象。” 陈也俊一怔,细想一个是大年初一的生辰,一个衔玉而出,一时没忍住说道:“这没异象反而不凡也说不定。” 话音刚落,陈也俊便见识了一下什么是勋贵子弟不凡的身手。他揉肩讪笑道:“是我多话,你去翰林院些时日,怎么下手愈重起来……只是此事也确无更改。” 他正色说道:“圣人无子嗣是其一,登基以来无充后宫是其二,今年元日凶兆是其三。非但太后老圣人意下如此,今上也是此意,将来最多不过是要假借太后慈谕以作遮掩而已。” 贾珠许久不言,只望着墙上高悬着的九九消寒图出神。 冬日晴空天亮,承恩公府俨然是新换的绵密厚实的银红窗纱,却也遮不住熠熠的天光,照的室内光明煊烂。对窗靠墙立着一屏八宝架,上面描金着仕女的美人瓶的漆光反映在他的眼底,显得眼烂烂如岩下电。 陈也俊当然未见过元春,然而他曾遇见过宝玉。彼时贾珠按贾母之言带他去寺里跪经,正好逢着陈也俊亦在。当时贾珠叫宝玉上前见礼,陈也俊不单奇异于剔透的通灵宝玉,亦真心盛赞宝玉粉雕玉琢。 其实依他此时所想,那位诞于大年初一的荣国府淑女进宫未必不是天大鸿运。只是这样的话却着实不好说与不以女求荣的父兄,何况如他家煊赫为外家的又有多少? “若固所不愿呢?”贾珠问道,只是听其言语却反而像是喃喃自问,“……然而却是已故荣国公女孙。” 陈也俊沉默不语。 贾珠回过神,已没了方才浮躁之气,又复平日之貌,看向陈也俊说道:“方才是我性急。早上知道此事,外面丝毫不敢露半分,至你这里才敢放肆一气。” 陈也俊哪会在意,忙说不必:“原我昨日知道与贵家有碍,便应早早儿告诉与你的。只是你知我素来于这些事上不大留心,何况我也非是那等细心留意之人,之后我再闻得什么消息一定早遣人说与你。” “我家于宫内无人,此事着实不知该如何谢你,只是千万别因此有为难。” 贾珠知他虽算是王孙公子,却其实算是个衙内,上受父兄管束的,家事多不由他做主,故有此言。然而也因此他托事方能如此干脆应承,而不因干系甚大而拒之。 “若有什么能采买预备的,或打点筹办的,你只叫人来说。须动用银钱处,也宁靡费不要俭省,我回家便吩咐下去,以后你派人来不论多少即要即取的。” 陈也俊自己便素来是一等一的散财童子,如何能再要别人钱使,何况此事又是心生惭愧下应承的。当即他便要推辞,却听贾珠苦笑拦道: “劳动你帮忙,我怎好要你的钱。倒不论什么客不客气的,你手头再阔绰,也是月月从家里拿着例银,有多少够使的?” 陈也俊一听也知有道理,送贾珠出府时又再三应承了。因又问道:“方才你看着消寒图发什么愣呢?还有难为的一道说来,便是没法儿,我替你听听也好。” “倒没想什么,只是年中舍妹和家父说来年开春花园子的事儿,我叫人去江南访购了些难得的奇花瑞草。这事儿一出来……年底我家上贡的怕是来不及忙活了。方才我忽然记起这一程子,想倒不如等江南的人送来,若好便索性进了贡罢。” 说毕,贾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头又笑:“我记着蕊娘去的是姑苏还是哪里来着,估计之后便能带消息来,到时候有什么我叫人与你。” 陈也俊一时怔怔,看着贾珠翻身上马。青袍上白羽鹭鸶随他的动作轩举颉颃,似将振翅扑面。油光水滑的骏马昂头轻嘶,接着贾珠一顿辔,马一吃痛,登时四蹄扬撒而奔。 此事是贾珠凭“有爵”“福瑞”二词猜度,却在承恩公府这里知道宫里确乎是已经议定,方才与宗人府通气命奏上的。且兼又牵扯国本要事,朝臣无反对之理,眼下是只待内阁发往礼部议章程。 何况适才也知道,元春之名既已入宫中,以眼下贾家亦断无推却之理。故虽满篇都是“或许”、“将来”这样的字眼,对亲上略显无礼,他仍去上房报与贾政知道。 贾政骤然闻此再意料不到的事儿,直如晴天霹雳,丢了三魂走了七魄一般,怔呵呵坐在椅上。 贾珠正要说什么,谁知里头内室却砰然一声巨震,只听着一迭声儿的“太太”,王夫人却钗鬓松乱地急匆匆出来。后面忙赶着一群伺候的丫鬟媳妇,贾珠甚而还见父妾被惊得慌慌张张赶在内,又因迎面一见,方才回神忽剌一下避匿不迭。 然而最后却是元春带着抱琴出来,反是因她方才顾着宝玉没听清儿,故最是冷静。当先喝住了有些慌措的家下人,叫李嬷嬷将宝玉抱去贾母处,又看着让人扶摆好倾倒的大插屏。 原来此时因贾政下值,元春正被王夫人带着从贾母处来,与胞弟宝玉一起见父亲,谈笑并序天伦之乐。待闻贾珠来,以为只是归来省见椿萱,王夫人便也未离,只听着父子俩先说外头的话儿。 那能料竟是如此之事,好似打了个焦雷,如何再忍得住。 贾珠早是一惊跪下,却被王夫人一把拉起,也顾不得这话儿姑娘家在侧听不听得,只急急问道:“如何知道?定了吗?孝贞娘娘故去不至一年,天子仁德,如何能下旨选淑女入宫?” 贾珠听见“天子仁德”四字苦笑道:“届时自然有太后懿旨,何况今上并无子嗣龙胤,且采选、礼聘等事自在来年开春。据儿子听来的,正是大妹妹生辰特殊,在一众勋家贵女中免不了惹眼的。” 王夫人本抓着他的手臂,力劲如爪,贾珠一时竟觉着有些生疼。此言一出,王夫人却仿佛是凭空卸了力道一般,慢慢垂下来。贾珠将王夫人搀着扶向上座时,方觉王夫人袖笼下的手臂竟颤抖不已。 “先不要说与老太太。” 沉默了半日,贾政方才说出这么一句,然而紧接着又改了口,“罢了,也只能尽量缓着说了。” 王夫人只怔怔的,听得此言忽而道:“老太太却是国夫人的诰命,腊月年前命妇须入宫多次,如果……” 贾政一惊,且哀且气道:“阖府不要命了!且不说泄露禁中语珠儿该如何,若天家当真定了意,岂有你我为臣民者逆意抗拒的余地?” “可我就这么一个姑娘,好好儿眼前养得姣花软玉似的这么大。” 王夫人却竟像是年轻了几十岁,又成了昔日那个言语爽利干脆的年轻二奶奶似的,急促抢断了贾政的话:“我如何舍得?也就是这几年陆续又添了探丫头几个。多少时日来,两府里金尊玉贵的,老太太眼前见着宠着的,也就这么一个。如今旦夕间便要送到那等地方,我……” 王夫人哽咽不能语。贾政虽尽力不动情,仍以袖遮面,半晌方喃喃来了一句:“只怨没有一个好做国公、宰臣的父兄罢了。” 王夫人却不理他这难得竟在儿女面前自悔自责之言,只招手叫元春,拉着勉力笑道:“我的儿,先去你两个嫂子或弟弟妹妹们那里逛逛去,我一会儿去老太太那里再叫你,嗯?” 元春本自冰雪聪明,听了不过寥寥几字,便已然明白过来。然而分明是言说她自己的事情,元春却无喜无悲,只带着茫然似的空白,定定地朝父母兄长的方向出神儿。一旁的抱琴反倒又哭又不敢出声儿,一张帕子揉捏擦拭得不堪。 此刻一唤,元春也只是默默,莲步轻移间通体碧绿澄透的玉佩压着裙摆,颤颤巍巍地晃动。走至门前,方才忽而停了步,扶着门框回头,望着父母出声问道:“若女儿进了宫,还能回家见见吗?就像小姑母那样?” 满室俱静,竟无言可答。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52、小女呼爷血垂泪 免费阅读.[.aishu55.cc] 53、底事人心苦未平 腊月初十大寒,天子诏在京有司赐炭以驱冬寒。 当日一早,宗人府有关充实后宫的题本经内阁批复发往礼部部议,甄桐将并非轮值之日的贾珠从翰林院叫去谈话数时辰。下午次辅下钧令要求中书每日核验当日各司交付内阁的文书奏报数目,落锁前于留宫值守阁臣处画押登记。 腊月十二日,按例经筵后赐百官大筵,天子特命进暖锅,君臣和乐。 当日下午,礼部议覆本奏上采选及礼聘事宜,内阁票拟通过上呈天子。至是日傍晚,在京勋戚人家哗然。承恩公府谢客,王子腾自京郊京营回府,贾珠登门并留夜。 腊月十六日,太安宫中太上皇、皇太后下旨二月阅看选聘名宦勋阀贵女,三月花鸟使采选良家淑女,户部先于有爵之家行普查登名。① 当日一早,赖大领人自承恩公府接四位洪隆元年所放的供奉嬷嬷至荣国公府,并按单子开始采买急做。与此同时,京中收到边省奏报,天子召重臣朝议,至夜朝臣方归。 是夜至亥时,皇城落锁,贾珠才出翰林院。因天黑时迟,家人备了车马,果然贾珠也未说什么。皇城外是紧挨着的贵胄重臣府邸,两侧各家皆高悬着引路宫灯,此时皆是过年新换的式样,上头楷体大书“鸿禧”、“迎祥”等字,最后被马车绵厚的帘子隔在外面的夜色之中。 然而入府之后,这样喜色的腊月年灯便不得不入眼中了。堂上的牛角灯,墙上的壁灯,室内的宫灯,游廊待小年方换的绢灯,照得灯火辉煌,一路亮如白昼。 贾珠见过祖母高堂,又至了外书房,先叫来贾琏问了问过年诸事及采办事宜。二月初十乃为交进日,元春即入宫参选,如今里头李纨忙着此事以及世交各家腊月走礼,府里新年事一应大小皆由王熙凤督办。 贾珠因想起此事,方才又见着已经换上了各色新灯,便随口说了一句:“今年灯换得倒早,样式似乎也新。” 贾琏忙道:“老太太说今年挂些新样儿。去年有些看着不好的便不补了,叫人重新做了些时新的。” 因诰敕房需驳回与格式不符的公文,又离内阁中枢极近,贾珠近来不乏与京中各部院重臣交接。故比起年初仍是书生公子时的倜傥,却少许多散漫。 何况腊月以来,他面色常沉冷不见喜怒。于是贾琏这几日出入不但避着贾赦贾政,且不由开始避着贾珠。然而却因事繁又不得不对上,只好愈发谨慎严肃。 此时贾珠虽然疲极,反注意到贾琏说话时不经意往前倾,最后不过是挨着椅边回话。暗自叹了口气,面上复含笑说道:“这几日我忙昏了,顾不上的多辛苦你们,等过了这一程子必谢你。” 贾琏笑道:“这又何妨,大哥这会子和我客气起来。” “我哪里客气,这是实话。这会子非但没时间,且没闲钱,只将就着过年罢了。” 贾珠叹气说完,便转向立着静候的赖大、林之孝几个管家问道:“办得如何?” 他没说明白,几个办老了事的管家却知其意,便见赖大上前递了一张节略,退后回道:“按爷的话,内务府几处打点的都提前送到了,没收的列了张单子在这儿。另外采买的以及吉服花冠等,太太那里先看过了,老爷盯着挑了人加紧去办,有些已经做出来送到太太那里了。” 赖大说罢,往上瞟了一眼,见贾珠对着灯烛低头看节略,于是想了想又答道:“还有那几个嬷嬷,据说都还好。” 贾珠将纸往炭盆里一摞,看着它发黑变灰:“谁说?” 赖大道:“前些儿奴才媳妇说的,对咱们大姑娘倒恭敬得很。” 贾珠便再没什么话,另向周迩问道:“我记着之前说过给河间知府送金石古籍,送到了?” 周迩答是,半晌笑道:“只是我见他贪得很,且陈二爷又是那样对官禄不上心的人,倒白白喂得他得了意,不知东南西北了。” “州同多难听,明年京察趁势儿挪一挪动也好,左右还是捡清闲,不招眼的。” 贾珠本意说罢这句话儿便完了,剩下能不能知道自己的意思且全凭他。只是见贾琏似乎隐隐也有赞同之意,于是又补道: “非是不想,乃是无能为,且承恩公也没想着使劲儿。他虽是富贵公子,外头只凭着‘外戚’二字而已,那有许多威势让他借的?首先这文官若没了国丈,如何好开口,一个州同也就尽了。” “他不能,咱们不管怎样,能做也就做了。无论如何,既承陈世兄的情,虽然他本人爽阔不以为意,只凭从小儿的世交情分罢了,但咱们不能不想着头里。如他也罢了,那等斤斤计较百无禁忌、又凡事不肯自己张口的,没些眼色,十分的劲儿别说使一分,不害人都算好的。” 赖大方要说什么,只见寸翰持着一张帖子进来,口内利落禀道:“大爷,宫里头的庾太监打发人来送帖子,请您明儿过府一会。” 贾珠也未拿那帖,只就他手中看了一看,嗤了一声道:“这不真正贪的来了?那头一个知府罢了,他贪了更好,日后自有法子辖制他。这起子阉宦才是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闻着些腥味儿便凑上来了。” 贾琏皱眉道:“只偏是宫里又要承望这些内宦们,也不好得罪深了。年下也忙,指着一事儿避开也不能说什么。” “正因你前句话,便是他今儿没有这帖,我也要见他去,如今这样竟更好了。”贾珠倏尔一笑,“满肚子立功立德的正人君子麻烦,我单喜欢这样儿的小人。” 且不提贾琏闻言如何愕然,翌日下值天幕已暗,果然贾珠依言便随着候在文华殿附近的小太监,乘夜色做了马车便走了。 太监不比宫女,好些儿得脸的大太监在宫外自都有房子住处,不值夜时便回家自处逍遥。庾宁的住处离宫门极近的巷深处,外头看着只不显眼,进去却是别有洞天。一应规制布局的奇珍异宝,比宫内竟不差什么,帘褥等也俱是簇新的。 贾珠被人请到花厅上,庾宁却不在,依言说是仍在宫里伺候贵人。贾珠也不介意,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小太监说话儿,慢慢地套问出年龄、入宫经历等事儿。话正渐渐地转向宫内正经贵人的时候,只听窗外游廊上有人笑道: “耽误了些时候。原要走时,不想万岁爷忽而又叫去,忙乱了一阵子才将将赶来。” 庾宁一身绯氅进来,解下随手掷给小太监,一面叫人上茶:“将前几日万岁爷赐的那好茶拿来泡上,平时就只糟蹋,该拿出用时却要人吩咐,没得只管上了这些子枯枝烂叶。” 贾珠对他三句话离不开“万岁爷”也不以为意,如今正是庾宁春风得意的时候,因笑道:“我尝着味儿还好。虽家是江宁的,京师从小儿住着,我是喝茶只知酽茶香片的。好茗也行,只怕我是牛嚼牡丹。” 庾宁听了便转头命那太监另取那仿哥釉莲子式罐里装的香片来:“这也是里头得的。原是太安宫娘娘爱这香味儿,花开时节特特叫了年轻的宫女侵早采了。我们没福,只因此事后尚膳监里常备着,故这才有的。一罐茉莉的已经没了,这是木樨的,你若尝着好带走便是。” 贾珠转着那罐子看,一面笑道:“我这来一趟又装又带的,贼不走空也不过如此了。” “这值什么。不过我几次见你还是喝茶的多,香片怕是贵府上女眷喜欢。” 庾宁的话轻轻一拐就由寒暄到了他想说的点了:“若贵府大姑娘喜欢,倒和太安宫娘娘像极了呢——还未贺喜贵府千金上了丹册。” 这还确实是喜。 贾珠罕见地滞了一下方道:“这才哪到哪,明年二月才初选,还不知未来如何。” “定能的。令妹芳辰又极吉,老娘娘早有耳闻的。更何况这次老娘娘安心要好好儿从贵家这样儿的世家大族里头选,说即如此,方能有那样大方端淑的婵媛。” 庾宁向上拱了拱手,诡秘一笑道:“昔日孝贞娘娘便是有大机缘的,只是嘛……何况万岁爷天聪英睿、超迈今古,虽各娘娘安享尊荣,不比咱们,到底还要知冷着热的、能与万岁爷一处说话儿应答的才好。这样那小门小户出生的,便是环肥燕瘦,也有不如。” 这等题目对贾珠委实有些超纲了,他也无法和浸淫此道的内宦探讨一二。但他到底记着自己为何来此,故说道: “那些荣华富贵,我们不敢肖想许多,更没想着有凤鸾之喜。只是鄙府虽然这些年败落,家里头凡作姑娘的依然还是老例,家慈原想着不过及笄之年倒也还早。如今仍天真不知世事,骤然离家,吃亏也罢了,只怕有个万一之事,却宫门重重深深,外头我们也不知道。” 直说的是未出阁的娇憨女儿,庾宁也并不疑。当今风俗,凡这样勋戚公侯世家,作女儿的不但极尊贵,比起南方读书仕宦人家出阁也迟。况且庾宁素知荣宁二府嫡脉男女子嗣不昌的,料来这样的人家,女孩儿自然多天真烂漫。 故庾宁说道:“凡我能照看着,定然尽力。只是你也知道我不是六宫监里头的人,反而有时顾不及就完了。” 贾珠深知其意,于是也就着他的话头说道:“你都不行,我们自然更不行了。我倒是也想够着六宫都监呢,却那里有这个庙门供我去得的。” “若你不嫌,我在那里有几个认识的也还算有能为的。你也知道,夏进忠那个老货把着六宫都监,多少光沾尽了还只管狗圈地儿似的死守着,是水泼不进、针戳不出,里头那些小子我是一概敬而远之的。倒有几个认识的老姐姐在尚宫、宫正几处里,到时候教令妹记着名儿,我这里也给她们告诉了。留宫的时候,多少便宜些呢。” 说罢,庾宁便向一旁的小太监努嘴儿,那小太监写了几个女官的名姓籍贯和现任职司,将它交于贾珠。贾珠看了两遍记下,复还给小太监。 庾宁见了便笑:“三元好记性,只是太小心了些。” 方才他那一席话,贾珠通共也就信了半成。什么六宫监里一概敬而远之,夏进忠要有那本事,就该他叫“戴权”了。不过是庾宁还有自家的心思,并不想实心儿地全抖出去,日后自家可还怎么再挣。倒是几个嬷嬷无大碍,太监和女官也素来不是一处儿被管,且合该此处大用,反而要被盛谢的。 贾珠道:“这怎么说,我谢你还来不及,岂有招祸的。说来你请我来,倒说了我家一车疑难的话,却竟不知你有什么事儿。” 这是方便庾宁开口要好处的意思了,庾宁岂能听不出来,故愈发笑容殷殷: “却着实是有一等为难的事儿。你知我原看上了卉花胡同靠什刹海的那处房子,那里临着我一间四进院儿,正好买下打通了比这地儿要大些。谁知便有扈侍郎家的也看上了那一处,于是说好的便不认了,反说不成便要告到都察院里去的。买处房子而已,我也难和这样泼皮破落户儿争,闹大了反坏我的事儿。因这卖家原与贵家熟悉,故问问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贾珠想了半日:“那处我记得是勇毅伯家的住处?” “是他家。”庾宁风轻云淡地说道,“他家去年因田产一事被翻出来抄家,原想着宫里娘娘能救上一下子的,谁曾想今年他家在宫里头的姑娘也因孝贞娘娘的事儿殁了。如今家里男的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女的有作姑子的,听说甚至还有被自家兄弟骗卖的。剩一套空宅子,可不得卖了换钱吗?” 贾珠这才明白过来,原是两处不做人的见这旧勋败落,争着要占人家的房子。人家只好选了文官家卖,到底比素来以贪鄙狠厉著称的阉宦似乎可靠一些。事实也仿佛正是如此,面前这位大珰不正是誓不罢休吗? 眼前这事儿,多半他看上了自家是世交背景走人情儿,只怕想让他补银子替他买了的意思也有。 贾珠看着这长得极有福气、慈眉善目的大珰叹道:“此事不容易。之前大天官还赞过扈侍郎‘能吏’来着,怕是明年京察要大用的,竟是这么剋毒的人。” 他低头喝茶,似是有些难为地想了一想道:“只是到底是大珰你的事儿,又头一次说与我,怎么说我也尽力给你个准信儿。否则我被说无能不怕,以后我也再没好意思到你这儿来了。” 庾宁先是以为不行,只当这终究还是富贵泡出来满肚道德文章的良善公子哥儿,一事不成的。再听后面的话儿方放了心,忙笑道:“一处宅子而已,大不了不要就是了。这值什么,不过是我一时意气不平而已。” 贾珠愈发谦和相让,只笑道:“这事儿还是赶在年前就好,否则等明年事繁,一时顾不上这里,生了变数反不好。且等几天,一有了回音儿我便叫人来告诉你的。” 果然没出三天,便有荣国公府来人持帖称是奉贾珠之命登门,见了庾宁笑道:“我家大人说办好了,特地叫在下来禀一声,免得大珰牵记。” 他一面说,一面递上一张礼单笑道:“此外,大人说年底事忙,本想亲自来贺大珰的乔迁之喜,恐怕一时也顾不上了。故特地交代在下来把礼单奉上,顺便还有些子年货恭贺新春。” 庾宁不想还有这层意外之喜,接过礼单子看了一看,假意让道:“你们大人也太客气了,我谢还来不及,怎么好生受的。” 那人书生打扮,笑得温文尔雅:“大人和我们下面人提起大珰,一向都和世交一般亲切,那里会客气。只是大人素知大珰在宫里替我们家姑娘托情要破费的,这钱怎好叫您出了,好歹补了您的靡费罢了。” 庾宁往袖里一揣,一面似是不经意一般问道:“究竟最后怎么弄的?那日后我便后悔起来,只说你们家正忙烦着,反倒叫我没眼色得多事打搅。这几天几次想起来要说,只在宫里答应着万岁爷和贵人,一时又忘了。” “大人本也烦着,只是可巧,那扈大人竟很不知好歹。腊月底下和人宴饮,请了些女伎也就罢了,竟和人说宫里太后妇人迂腐,以为开春选秀就能冲掉今年大年初一的晦气,您想想这谤上的话儿。” “再加上他平日里侵占民宅、藏匿田产、包揽诉讼等事,告上去再没不赢的。只待明日都察院那里弹劾一上,大珰千万让圣人细查此人便是。他这厢犯了事,如何与您再争呢?” 打蛇打七寸,真假不知道,此人这言行被弹劾上去,贬官怕是难消天子盛怒。说来不严重,怎奈天子万不允许有人蔑视谤上,何况大年初一的大凶本就一直被忌讳着,否则也不心心念念“福瑞”了。 庾宁再未预料这平日温谦含笑的人做的事却又准又狠,一时心惊不知言何,樊然淆乱下只好敷衍问道:“我倒没见过你,不知如何称呼?” “在下裴世贞,不足挂齿。”裴世贞微笑看着庾宁说道,“在下也本不是荣宁府上的人,不过是偶然幸得被聘为西席罢了,大珰自然没见过。年底东家府里事多,我闲着就替东家奔走一下,也算是帮了忙了。这也算是一点子报偿心意,您说是不是?” 庾宁只觉此人似乎暗有所指,却没想出一二来,也只好点头而已。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53、底事人心苦未平 免费阅读.[.aishu55.cc] 54、榴花开处照宫闱 洪隆五年至六年的腊月、元月几乎快如电光石火,几不能容人稍稍喘息。 不单是贾府,如八公里除却荣宁二府,此次有适龄女孩儿被户部上呈登记在内务府的,便有三府之多。然而各家虽有不舍,却坏也坏在门第之高,反而不像破落的旧勋一般敢换人替代。且即便不愿自家姑娘在宫闱虚耗青春,亦只能教着尽善尽美,只怕坏了名声或干脆引了祸事。 朱门豪贵一旦没了过年的心思,京师的年味儿却淡了不止一分。倒是宫里热闹更盛,谁也不会像那扈侍郎一样这时候找着触霉头。 各家又要忙此事,故此拜年也多匆匆一会应景儿。如贾母、王夫人能推谢的应酬一概推谢了,多的只交给李纨王熙凤两个妯娌。最开始只想着且将凡是能想到的尽说了,能教的也尽嘱托了,最后不过是变着法儿尽情吃喝玩乐而已,反是元春却劝不要劳费担心。 二月十日初次阅看,之后还有复看、留宿等流程,皆由亲父兄送至宫门,按车上高挑着的一对写着亲父姓名官职的灯笼,按尊卑排序。 因贾政不过一小小工部员外郎,而此番所选多出勋贵,不乏三四品高官武将或超品侯伯之女,按旧例元春是要排至中末五品官处。 然而这般却实是吃亏。故贾珠借着承恩公府往太后面前轻轻一提,便以昔日勋贵多劳苦功高者,特命出身“八公”的贵女一起先行阅看。 贾府人心惶惶了大半个月,终归是一次次得的都是留牌的消息,也不知是该喜该悲。至三月元春于宫中留宿而归时,身边却已经跟着八个关防随侍太监并应事女官等人。 元春身穿靛青吉服,按例殊无富丽闲妆。骡马车隆隆地经行东华门出宫,自市街绕道时,她只安静拢袖坐在车内。约摸又过了一个门槛时,她睁眼正好对上抱琴的目光。 抱琴①自宫中留宿时便跟了去,此时忽而伸手将元春握住,仿佛生怕车外随从的太监宫女听到似的,无声动唇说道:“姑娘,好像到了。” 元春似是被肯定了,沉沉地吸了口气。素白芊芊的手一举,广袖向肘滑落,露出一节雪色皓腕。接着柔荑一般的手指搭在帘上轻轻一掀,目光越过几个忙转头看来的太监宫女,直直地投向彼处和几位工部和五城兵马导引关防官员说话的贾珠。 他还是平日里下值回府时的那身青鹭鸶官服,唯一的闲饰因离得远而看不真切。然而元春眼前却能勾出香囊的样子,那还是她和李纨在茜纱窗下一壁说话,她打了络子,李纨绣的式样。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只是元春此时竟觉几步之间便是天堑。她端坐在车上未动,随侍太监将车舆的帘子高高挑起,又垂下一层妃色的纱帘。 于是元春看见贾珠望过来,似乎是为太监的动作怔了一下。旋即转头朝人说了句什么,接着极眼熟的家下人抱着红毯上前,小太监接过,从她的舆前展开,一直铺到另一架远为华贵的车架。 那原是元春见过贾母出行朝贺、打蘸等事时才会用的华盖八抬大轿。唯独它是簇新的,腊月时自己也曾在琏二哥哥向父亲列呈的单子上看见过。 在宫留宿的秀女除却被撂牌子遣送回家的以外,并不知个人前程如何,是妃嫔或是女官,官爵是高是低。此时元春却想起在宫一幕幕,忽而地竟慌乱起来。 仿佛要印证一般,只见贾珠上前,十余步外即停行礼扬声道:“清静馆宇俱已修备,臣请贵人上舆移驾,稍作停驻以备大礼。” 元春一惊,几欲站起,复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只是在袖中猛地攥紧,说了一句“快请起”,又勉强笑道:“上谕未下,如何受得起。” 一语未了,已经潸然。却似这些时日的稳重识大体,竟全然化成了满腔的委屈,又只除流泪以外,全无法言说。 贾珠的目光只堪堪落在迤逦的裙摆上,只听她说的几个字便如目睹其面。他直身拱手,牵唇带出一抹极淡的笑,却叫元春依稀见出几分曾经惯常见的无奈来: “礼制如此,娘娘莫因臣等寒微感触伤怀,致使贵体违和。” 元春想戏问朱门贵邸、翰林清华,何以自谦寒微。只是此时一想,反而对景更加伤悲。等她扶着侍御从朱毯上踩过登上车,再一下车时只见熟悉的楼台殿阁,原是荣国府花园处。 一处柳杏诸树正应季吐绿,自是春光葳蕤;再一处梅枝横斜包通草绸绫纸绢,作腊冬寒姿;游廊两侧树染朱碧,如秋景斑斓;居处温凉恰宜,然而窗外石榴花开正艳,却是将夏姿态。 元春如今已上记名,位非寻常。与贾母王夫人厮见时,大喜大悲两感交集自不必提。接着便是两府父伯兄弟等人隔帘行礼相见,又有掌家执事男丁、媳妇丫鬟等一起一起地在外行礼。年老的想昔日大姑娘掌家时日的井井有条,年轻的想其素来功过分明、温悯怜下,虽本为主家似有皇戚之荣而大喜,此时却亦泣。 贾母年老交感,此番鼻塞头昏,不过是强撑罢了,此时便被人扶了回去。留王夫人且与元春相处,连李纨迎春等妯娌姐妹一同让出。 此时元春至这住处时,方觉内室被改得同贾母处常居的碧纱橱布置一模一样,只因多是簇新的,还隐隐有些许的匠新的味儿。元春一瞬儿又泪如雨下,再顾不得一旁的太监宫侍,一任只在王夫人怀里泣道:“我只舍不得……” 王夫人亦泣,一旁的太监女官却也是早有预料,只是苦劝。好容易止住了,而后摒退侍从人等方密密地叙起家务私情。 王夫人一壁答,一壁切问:“我的儿,这回在宫里住了这么久,有没有委屈?是不是住不惯?”又复红眼叹道:“可怜见儿,一应都不是家熟的,只好守礼罢了,好歹这几日来,多少散淡些儿。” “我原以为再不能见着这里了,却没想着还能像原先儿一样,仿佛还是几个月前的时候似的。” 元春慢慢摸过小小的紫檀雕花炕案,边被摩挲得光滑圆润,红着眼笑道:“这定是大哥哥的主意。” 王夫人道:“原是来不及收拾,再者又猜度你一定想这里了。驻跸之处皆是他拟定了立时交于你父亲看过,点了头便由人急急地改过了。” 元春仰脸看着王夫人:“我想见父亲,我方才都没有好好看清楚。” “必告诉了明日来请安的,这会子往宫城去了。” “宝玉如何未见?” “宝玉……宝玉之前问着你,被人告诉了,却发起病来。”王夫人一言,却又不由得滚下泪来,“大人尚且不堪,何况小孩睁眼时便日日见的极亲的人,即立刻高热不止。只是这关节也不敢平白生风波叫人知道,原你小姑母家里有你哥哥介绍去的大夫,便接了来才问着方子治着。这会子叫他来,只怕又给你过了病气。” 元春默然片刻,终于肯定说道:“方才大哥哥送我来,想来他是在的。”说罢看向一旁的太监“命传”。 一旁太监只是要劝止,却反被元春一望而顿在那里。她复才转向王夫人,半怨半哀道:“方才一路上摆着全副执事,他也只离着那么远。好容易见他马头在窗前,说话儿时也只称国礼,只好叫我不敢开口。” 王夫人也只帮了两句:“在外头焉敢无礼?如今在家便好了。” 然而在家的时刻不过窗间过马。十日后吉礼诸事皆备,自有礼部臣往各府明旨宣礼。昏者婚也,受册者各穿戴吉服、按品服大妆,由父兄送至宫门,自有其所分之宫的领班太监带去。 宁国府宗祠挂彩、鼎内燃香,荣国府那扇去年迎三元大匾方启的朱红大门被数家丁合力大开。展朱毯,设香案,鸣花炮,奏细乐,以妃仪制品服的贾元春居首,带一众贾府之人跪接听旨,以贤孝才德礼聘入宫为妃,即日与印册金宝。 这厢是源源不断的礼聘之赐,从金银珠宝至鼎瓶尊彝如长龙一般浩浩汤汤地淌向府中,各色皆有;另一厢确是却是谨守规章,前导后引似依稀仍是正经大嫁。一路引得人夸群赞,如老者依稀记起已故姊妹在内的贾家女儿之东床如何。 然而作为皇妃送嫁的开路娘家亲兄,却真正万分之一也顾不得这些闲话,一腔情绪都在昔日之妹、今日皇妃的身上。金乌西坠,群金遍洒,天地昏黄,一妃诸嫔贵人便于此处换舆登车,从此一入九重。 元春别过贾政,再别贾珠,之后棠棣兄弟遥祝而已。执事太监穿云裂石一般的高声唱礼,终于催促得诸位娘娘登上版舆,身影逐渐被巍巍的宫阙吞噬埋没。直到了无踪影之后,贾政带仪仗并退,贾珠方才再上马,却一夹马腹,向截然相反的来路而去。 一人一马一从,至宫门再次下马。牙牌一呈,于是贾珠次第接续经过一扇又一扇的前朝外廷的宫门,最后直抵按制上百官之首、实际也是文武避道、礼绝百僚的内阁所在文渊阁。 过游廊、穿内堂,最后乃至三月京察后终成首辅的甄桐值房,无比熟悉的此处桌案上,如早有所料一般沏着一杯凉茶。 甄桐闻声而转,看向因匆忙而略显风尘仆仆的贾珠,肃然开口道:“外放陕甘边地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却与我要说清楚,到底与皇妃一事有无关碍?” “有。” 贾珠身上仍是正经吉服,因而愈显得郑重端肃:“学生因此始觉之前不过仰仗祖荫而得意而已,故欲向边地索求功业。学生来日亦想为先祖考,以己身可庇护一姓之荣。甘愿者人不能阻我,不愿者人不能强,如是而已。”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54、榴花开处照宫闱 免费阅读.[.aishu55.cc] 55、而今迈步从头越 洪隆六年从元月至四月,于京中勋贵人家而言最重要的自是选秀不必提。然而世事奔涌如潮,却不会为此停歇。 汗王图步策棱亲率漠西蒙古五部东南至甘肃、陕西两省一带劫掠,屠杀边民无算。长安节度使节度驻边各位参将、总兵等不顾天时紧急汇兵至边,提防警惕。然而等元月时终于布成了严防死守的姿态,图步策棱语气委婉恭敬地上了一道恭贺新春的折子。 待长安节度使以为只是冬寒劫掠而放松,正值三月京察时图步策棱杀了一个回马枪,不独边民死伤累累,且朝廷兵马折损惨烈。 此回勋贵之女成女官、嫔贵人的不在少数,独这位元妃高居其上。以至于有人便传估计多是天子见了此女,怀念起当年荣国公数次平蒙的累累功勋来,也不知贾家受旨告宗祠后荣国公夜里有没有为此托梦一下的。 京察三年一期,本来今年吏部议止于京官察换,此事一出,陕甘文武上下震荡剧烈。首当其冲的长安节度使被淘汰,就连去年腊月才走马上任的陕西粮道官也因后勤问责而狼狈主动请辞,至于守土有责的知府、总兵等更不必说。 而这空缺下来的皆是正紧实缺,也正合是翰林官外放应任的四品。 “翰林院编检官员京察一等,向来与开坊各员一体简放道府①,何况你这还是六品修撰京察一等。所缺的资历,因你在内书堂、诰敕房都见识过,也不足为论了。尤其是后者,等闲人轮值一年半载也差不多了,能凑着御驾面前还得等成了学士再说。” 四月初三正是芒种时节,春暮而夏初,内阁未至用冰的时节,而大开户牖,窗外鸟声喁喁。 甄桐便借着这明媚晴光,手里拿着吏部的议覆题本,从水晶眼镜——这乃是今年皇商用水晶仿制洋货得的为数不多几副贡品——上方瞄了贾珠一眼: “这么一算,倒是走得又快又稳。从前你就想过这一遭儿吗?从翰林院有了好资历,换一个肥差外放。若不出什么事儿,几年后就能回京做到部堂高官。” 可能是方才送过元妃入宫以至于心情激荡的缘故,今日来贾珠言辞格外直白。 “其实学生之前未想过外放。翰林院本就是储相之地,六年九年做成个御前的日讲官,十来年成了学士,照旧能做部堂,这还是您说过的。学生不至于觉着能如寒门出身的一鼎甲一般,在六七品史官的位阶上蹉跎岁月。何况学生又习惯繁华膏粱之地,从前其实不想去那些苦寒别省宦游,自讨苦吃。” “而今一来是此次外放升任实缺的机会难得,等闲怕还需三年才能选任外班,而今事急从权,缩一缩年限恐怕也少人啰唣。另外一重,则是学生觉着长居翰林虽然清贵,然而其实不为时人所重。唯有立功立言者可以成势,成势方可具威得权……这也还是您教过的。” 甄桐笑道:“老夫的话你倒记得清楚,不过你记得老夫是说什么的时候才说的这番话吗?你这样说,非但为一己之私的心态显露无疑,还得罪了老夫,如今竟还想从老夫手里得一美职?” 贾珠低头说道:“学生吃一堑长一智,这些还是不要信口乱编的好。至于其他,学生全赖老师宽纵。” “你既然觉着长辈宽纵,那日你压内务府的折子后来内阁,原本是想让老夫说情使元妃不要参选的吧?老夫之前还真以为你是真忘了。”甄桐问道,“既然你觉着宽纵,为何最后仍未说呢?” “因为……因为终究是学生家事。” 贾珠终于艰难说完这一句后,后面的话儿似乎也再无难为之情了。他顺畅地说道: “终归这说去是浩荡皇恩,愿与不愿,不过是一家的私意。更何况彼时老师也在为陕甘漠西烦忧,正与圣人有些不谐。学生再视道德如无物,也不至于如此无耻。” 甄桐笑起来:“既你本意原是为老夫,为何此时道来却吞吐艰难?” “因此话也只是听来堂皇而已。若学生真是一等一的孝敬师长的人物,当初也不该擅自压了题本凭空让老师担干系,今日也不该来此要官,让吏部公选公择出来才是正理。而若学生是那样念棠棣兄妹之深情的,就不该轻易拿‘无法’二字说服。” 贾珠有一瞬间,似乎听见了文渊阁外太监的细细说话,以及重重殿宇之内辚辚的宫车之声。然而当不自觉向外一望,只能见澄碧天高,浮云卷霭,及几树凝翠,余者只是这首辅值房内因他一时的沉默而凝滞的寂静而已。 “所以,”他轻声说道,“学生既然此番来要赤诚,便不愿拿此作文章。祖考遗泽总有用完一日,但学生不甘心。这等心思于外自然遮掩,于老师这里……不免难堪。” 甄桐沉默不语,只是低头翻看着题本公文,最后将吏部所题须换补的实缺的公文拿出摊开问道:“你应知如今公事,有想过去任何职吗?” 贾珠道:“陕西督粮道。” “正四品道员,比知府高半阶,可以。”甄桐问道,“这原是西北数省里天字第一号的肥缺,你知道如今为什么没人争吗?” 贾珠应对如流:“知道。因去年石师任巡抚后查出粮道巨额亏空,偏偏陕西近年时常干旱,一连几岁收成不佳,而今冬少雪不提,又有一冬的边军靡费要支应,又有边军闹饷和地方抗税的乱子。圣人同朝野上下皆盯在这里,即使是太平时节的肥缺也难大肆捞钱,方被罢官的陕西督粮道便只是因为无能而已。” “你知道还去?”甄桐紧紧盯着他,“你要知道,粮草一旦出事,不止罢官而已。老夫不能救,也不会救。西北溃堤一开,漠西乱子会如洪涝一般冲垮两省民生,直至全国财政,老夫也决不会允一如此败坏国家大政之人立于朝堂。” “所以学生才先来向老师讨情,否则大天官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学生一个入职不至一年的翰林上任的。” 贾珠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卷节略呈给甄桐,继续说道:“他人能为之事学生自然能为,不能之事依然能为,则他人能为且愿为之事,自然应许学生来为。否则祖考何以积累功勋呢?难道伯祖考与祖考不是同时受教于先祖宁荣二公身前吗?当日伯祖考兵败一蹶不振时,祖考应该弃武从文才对,又非无才。” “确实,这样自信而赌之人,往往胜者留名青史,败者家破人亡。” 甄桐叹了一句,却也未往下继续教训,只仔细读了一遍节略,方才说道:“你家高堂知道吗?” 贾珠一时不语,甄桐便明了说道:“原是先斩后奏,看来你也知难能同意。本朝都是道员府台急速上任,家眷缓缓而去,一路纷扰驿道,纵情玩乐。然而此番西北事一日不能平,地方文武一日不能平享安乐,家财万贯的自费亦不可招摇,以免人心浮动生怨。所以不是老夫说与你,而是此番调去的诸官都是这话,你可知道?” “知道。不过学生本也未想在那儿能有什么旖旎盛景,”贾珠终于还是没忍住稍露嫌弃,“关陇早已不复汉唐风光了,换成江南还差不多。” “那也是长安!”甄桐瞪视,“嫌弃就不要去了。京师坐享安乐,还不是因有地方承受战乱之苦?为官之人应该反省为何不能使彼处亦如江南、京畿等处繁华才是!” 贾珠立刻低头拱手做恭顺受教状。 甄桐先气,一时又无奈而笑,摆手问道:“罢了。你并未去过西北,也未任地方,这不能是你一日之功。老夫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想起来准备的?” “去年年底奏报入京开始,学生借年节见人时多有留心问的,二三月才开始翻看翰林院的陈文旧卷。”贾珠说道,“不过外放之心,却是因家父的一言……学生此生是再不愿听‘父兄无能’之语了。” 甄桐未再细问,指着案上说道:“节略留着,明日老夫面圣时荐你陛见,你自将陕西粮道方略、疑难之解等说与圣人,届时六部堂官并都察院、九省都督府皆在。若能陈述辩答得当,无论圣人和老曹态度如何,老夫都能放手让你去。” 贾珠称是,将出时忽而又问道:“学生冒昧……老师方才问学生为何吞吐,那老师为何又屡屡沉默呢?” “因为老夫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甄桐微一叹气,看着他问道,“你师孟公是真骨鲠君子,然而你却不像他。你知为何他激烈一世,唯独对学生宽纵呢?是他严人而宽己吗?” 贾珠沉默,只听甄桐继续道:“范滂之难,实是古今未变啊。‘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孟公固然是自觉学生不会为民贼为伥事,又何尝不是为难呢?世道如此,与沧浪同浊者高官显爵,清高自洁者往往委顿淖泥。为人师尚为世事无奈,为人父尚且无力,又如何怪罪子弟呢?” “所以老夫只是自省而已,并没有怪你。今日之咄咄,也不是生气,而是不愿。为人亲长,虽然知道彼处是康庄大道,但哪能愿意让人走荆棘险途呢?平平常常地当上二三品高官,顺顺利利地嫁为高门大妇,难道不好吗?” 贾珠道:“老师一向温和蕴藉,学生并未觉着老师咄咄。” 甄桐对此却没有答话,只一笑,依然似春温。 内阁风光依旧,而此间这位蕴籍不立崖异的首辅也未尝更易,唯独年轻入仕的官员初涉险峻,故如朝堂人事一般,或因世事消磨、或因世事奋起。 四月底,发往大江南北的邸报便如实记下更易不断的人事纷纭,将谋算机变、沉沦升腾、悲欢离合尽数掩在简单的一行行必将列入史家别传的笔墨中—— 四月初四,圣人同重臣朝议西北事,中途贾珠面圣,圣人询以粮草兵马事,乃赞家传。 四月十四,诏令改换贬迁官员无数,尤以兵事财政为要。 其中,原大中大夫、资治少尹、从五品侍讲学士、日讲官兼起居事林如海,升任正三品嘉议大夫、资治尹、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着巡视两淮盐课,以振鹾政。 原从六品承直郎、翰林院修撰、轮值诰敕房贾珠,升调正四品中顺大夫、右佥都御史、陕西督粮道,加正五品文勋修正庶尹。 四月十九,京师一如以往的车马熙攘中,贾珠敬告宗庙、拜别亲长,启程一路往西。按例随家丁三十人,其中裴世贞、单聘仁等以门下僚属随行,却不复前年今月南下江宁时的赫赫扬扬。 是日乃为洪隆六年的芒种,正是王孙闲煮酒、村夫禾豆忙的时节。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55、而今迈步从头越 免费阅读.[.aishu55.cc] 56、相逢问蚕麦 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 长安盛于汉唐,而今天下盛景在于江南粤广。如果说前年贾珠乘船至江宁时,沿途是纸醉金迷的繁华,此番驱马西向往长安,一路则是雄关古道的苍茫。 ——当然,还有最常见、也是贾珠时常久久眺望的一片一片无垠一般的农田原野。 阳月渐收芒种雨,西风吹老稻花秋。芒种开始,北方的农人皆要忙着开始夏收。一块一块鹅黄、缃色、金黄、秋香、青绿的方田宽宽窄窄交错镶嵌,摊铺在秦陇大地上,一直延展在远处连绵的黛青的崇山峻岭处。 贾珠从前对芒种的印象还是群芳摇落、花神归位之时。从前至芒种时,元春便要与府里年轻的奶奶、姑娘、丫鬟们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以迎夏日的。彼时府里尽是裙飘带摇、莺歌燕语,一派玲珑旖旎闺阁声色。 他当然也知道芒种忙夏,毕竟杂书中所记不少。然而唯当他真正踏上并将目光落在脚下坚实厚重的大地上时,方才能觉出与公府内庭中完全不同的震撼—— 无垠的、苍茫的麦田,秦岭的山风淌过时卷起的金黄青绿的麦浪,如江如海一般几乎将行人车马吞没。纵是贾珠一行人往往在宽阔的官道上驰马,向四周望去,想农人要在短短初一季夏便要抢收如此辽阔的麦田,竟也惊心动魄到汗流浃背的地步来。 贾珠如此关注他一个公侯之后从来漠视的农耕,当然不是被圣贤书感化了,而是他此行差遣陕西督粮道的缘故。 陕西督粮道主管军粮的征收发放,兼管西、乾、鄜三州的地方事务。陕西素来供应西北一应军粮后勤转运,征调、购买、兑换、发放的军粮都要打陕西督粮道手中经过。而今如今西北边疆不稳,故四月初四于临敬殿面圣时,从天子至重臣着重考问的便是“军粮”二字。 淮扬粮道不如盐道,陕甘盐道不如粮道。前任督粮道并非不知这肥缺如今正是风口浪尖,然而才力不足是其一,贪鄙不改是其二,正好被巡抚陕甘两地的石襄拿来做了立威的靶子。 明知自己比前任资历年岁更浅、更招人眼的贾珠,当然不想重蹈覆辙。 “你们这是南辕北辙了!南辕北辙!” 西安府渭南县的地界儿,沿溪转过一片苍翠的树林,一所大庄院显在眼前。一溜高大的土墙,染青般的杨柳乔松掩映成荫。先见的是墙笆拦着满地的牛羊,再是混合着秸秆麦壳黄土的打麦场,一群鹅鸭喔喔嘎嘎地争吵,最后方见着正经的大门。半掉了漆,黄沉沉蒙着一层灰土,无匾额、无角门、也无台矶石狮。 因是路上颠簸,车马坏了两架,且按理距长安不远。故而才决意在官驿里停留两日,将车马整好再行,也免得半途受累。这日一早,其余人或休憩或修缮,贾珠因与裴世贞带着寥寥几个孔武有力的家丁便往四下里转一转,谁知想回时却再找不着归途。 七扭八拐沿水寻到此地的大庄前,敲门预备着问路。倒是开门的庄客只觉来人不凡,于是请来此地主人,此话正是这庄主太公听了他们闻讯官驿时拍案所说的。 堂上叙坐让茶已毕,听见太公言说,贾珠遂笑道:“万幸遇见老伯,我等也确实是头次经行,于此地着实不熟,还要麻烦老伯指点。” 那太公六旬年纪,须发皆白,头戴着瓦楞帽,身穿着青布衣服,倒是寻常人家打扮,只腰系皂丝绦,足穿熟皮靴显出些富家翁的样子来。此时先谦了几句,问道:“我听口音,倒像是京里来的?” “倒不是京里的,反而是山西省的人。只是做买卖常在京里住,故此染上了些京中口音也说不定。” 此时贾珠打的是游商的旗号,故话里也没忘了这层身份,因笑道:“怕是这些年走南闯北的,口音都混杂了,想也没什么乡音了。倒是老伯竟是京师来的?” 太公说话是满口的陕地味儿。这些日来贾珠听陕西人一口一个“额”,倒也听熟了,约摸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只听太公笑道:“倒不是去过京师。这到底是西安府里,府尊、县太爷来上任,多有听说过的。何况从京师往甘肃、四川等处的,也多打这里经过,就和公子一样。” 贾珠知他是见自己穿着纱袍,也不过是等闲富贵装束,偏偏一旁下首像是作陪一般的裴世贞竟穿着宝蓝缎直裰。多半料他是年轻少东家,由家里聘的潦倒读书人做门客,伴着各处游历买卖习学,故才称呼“公子”。 他笑道:“今岁不知多不多?晚辈之前听驿里几个做官吏的说,这里最近换了好些官儿似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想公子家是做大买卖的,那这却是要仔细,只怕公子先时知道的多不做数儿了,要重新打点。你道什么,换了不止一两处官儿呢!” 太公摇头叫苦道:“府尊倒还是原先儿的府尊,听说甘肃那里换的多。只是长安节度老爷换了,连带着我们这里的守备等淘换的也多。这也罢了,几个道台听说也有换的,长官变了人,以后还不知道下头的谁升谁降,是愚是贤。” 啰里啰嗦地骂了一阵子官,忽地又好奇:“公子家作甚么买卖,却不去淮扬?闻说那里富得很,拿了钱,天上海里都有的,不知何以到这地界儿来?” 贾珠说道:“若是那等做珠玉绸缎的,倒可以往京里、江南向那些子富贵权势的买卖,只这些如今大多被江南人把持着,敝家小本买卖,那有本事掺和呢。正经却是做粮草生意的,若能得空儿,顺便贩一贩马匹牛羊也好赚些零花。” 那太公听了此话,下死眼儿将他钉了一钉,说道:“粮草晋商,道什么小买卖?小老儿也是见识过的,那个做粮商的不是豪商?一个个都是老爷们的座上宾,只怕道台府台门前的狗儿都比自家的认得熟呢!” “那说的是做大宗买卖的,敝家里原只赚得是辛苦钱,日夜兼程,图个转运勤快罢了!”贾珠轻轻一转,提起自己真正感兴趣的话头上来,“老伯既然大有识见,却不知今年这里的粮草生意好不好做?” 太公捋须自得地说道:“你倒是问着人了。我们庄里就是正经县里种的好大地,也雇的些佃农。莫说县里头,府台面前也去得,这便是小老儿每年赋税多的缘故了。若这庄里头闹了饥荒,少不得府里的粮食就要空一半。今儿我只告诉你,早一个月来这生意就做得,如今却是来晚了。” 裴世贞在一旁出声笑道:“你老莫看我们东家年轻就哄人。如今方是五月,粮食才打下来,一年里官府也在这时节才开始征收。早一半个月的来了,车费马嚼的抛费,这钱可是一步一步跨山涉水走来的!” 这一时半刻的,莫说贾珠、裴世贞,其他见识过府上文来武往的家人也早看出这太公高谈阔论的喜好来。果然太公被这么一质疑,当即也没有忌讳,立时冷笑: “我与你们东家是萍水相逢,莫不是你心里头有什么腌臜,才做这等怪念想?我告诉你缘故:原来那头里打仗,军粮打这儿经过,里头油水谁人不知!可巧上个月听说粮道的道台丢了官,那下头生怕换了官儿,这好处只要新来的亲信家人分润。于是忙忙和那道台趁着最后一月忙着倒卖得利,这也尽知的。” 裴世贞见贾珠只低头喝那粗茶,仿佛喝出什么农家味道似的不语,于是接着说道:“你老儿说的这些我们依稀也听过。只一样,那官府里头都是奸似鬼、狠如羊的,这道台既坏了事,焉敢再这么得罪?不怕新任的道台记了恨寻仇?” “你不知,那些个眼里浅的只说粮道是肥差,我们这一等知道的都说新任的道台老爷真真是倒霉。” 太公冷笑道:“你道我们怎么骂呢?那粮都赚了钱填了当官的肚饱,给拨的原是掺了麦壳的,那些子军爷那能干休?平日里有事没事尚且要大宴小戏的往长安趁机高乐,这可不闹上来了?太平时节也罢了,正好西北又打起仗来,无论如何也不敢不拨的,只好再征。” “我们交过一遍,剩下的连这冬天都不一定捱的过,那能再交?现在听说仓里也只好跑老鼠。可巧今岁冬天又冷,开春天气也不好,如今又要交税纳赋,那有闲钱?都说要去请着之后缓征,也不知未来如何。” 贾珠问道:“粮食不好么?晚辈没听有报灾的才来这里,好像只是年初天冷,难不成是冻着了?” “所以说是公子口吻。”太公向后四周的庄客家人笑道,“这话听着可笑不可笑?” 贾珠也未恼,顺势便笑道:“正要和老伯请教。” 那太公也不好再拿乔,更详详地说道:“这些年老旱,只我们关陇的人也多习惯了的。唯独今年又冷,先是霜冻,田里麦苗在春月里头便已经死了一片。好容易熬着到了暮春初夏,眼看着要收了,雨又忽喇巴儿地下个不停,像把几年的雨水都下过了似的。积的水从田里泛上来,或干脆是洼地没法子理清的,泡得麦都发黑发芽。芒种之后就都说,收去不好收,压面也显得粘。” 贾珠道:“收成这样,怕是陕地不止一地一县的,便纳去又怎样?官府也不好与龙王作对。若一省都是这个意思,谅他胆大,也不敢违逆了的。这时节闹起民变,怕也不好遮掩,这官儿也不要做了。” 裴世贞侧目看了贾珠一眼,太公不觉,一拍腿说道:“是这样没错。然而如今按田计税,府县又折成白银,这便吃了亏了,总归是比往年难卖。这粮也不好压着,左右只是成色不好,那些个贫户好面还买不起,大户的直接往别省去求购。” 贾珠笑道:“这却是我们的生意了。” 太公想一想笑道:“要别人便不说这话,我倒无所谓的,你们却也抢不了我的利市。再说个巧宗儿,若能赶得及又有关系,却好和你家亲善的商盟多多地运些来。官府如今都没有粮,现在换了新官,不管之前怎么议罪怎么罚,一定要补这个亏空的。” 贾珠颔首道:“这话说的是,只是老伯怎么不做起来?听老伯的话,怕别人还没有老伯这样的识见和关系呢。” 太公摇头说道:“本地我们这些儿有头面的乡绅闹得和官府不豫罢了。原多的也是好官,后来头一个不好的便是那京里遣来的什么御史巡抚,姓石,都说他随了姓又臭又硬的。官府钱粮不够,那一个不是我们有富余的补贴?闹了饥荒临时又要征粮征布,那一次不是找我们临时替补上去?” “偏他来挑剔了好些,又是田亩又是鱼鳞册,多少府太爷走时都与我们说是他闹的,仗着京里有人就好搅事。如今可好,把持上下,后来多的调换的官儿都随他一个德行。” 他说罢,一个仆妇忽而来探头,那太公一见,望了望日头笑道:“村落里也无甚相待,只怕还有些酒肉。你们辛苦风霜,待会儿还要赶路回去。若不嫌弃,在这里好歹用了饭食如何?” 几个家人并裴世贞都看过来,只见贾珠起身谢道:“正好听老伯讲得尽心,还只怕扰了老伯。既这样说,岂有辞谢之理?”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56、相逢问蚕麦 免费阅读.[.aishu55.cc] 57、得钞官更催 往渭南官驿上去时,天儿已开始蒙蒙地黑了。黧黑的山中吹来的晚风掀起万顷麦浪,一阵麦香、泥味和田间肥饲的臭味儿盈充满鼻。道间垄上看不太清,人与马匹前一脚踏扬起黄沙,后一脚便能踩进泥泞里。 贾珠从那庄子里出来后,一直面无表情,同几位门客幕僚也没有说话。裴世贞倒一直怡然自得,赶路也不忘了东瞅西望的,如单聘仁几个便渐渐有些难捺。 “那庄主说话也忒可笑了些。甚么官府没钱都朝他们伸手要粮?好大的口气,一府一县里要征收多少东西,凭他富可敌国呢,也抵不过一年山似的税银的。” 单聘仁自觉一行人中资格最老,又是属于贾政一辈儿的,度量着贾珠多半是为了那庄主的话儿不爽,当即开口嘲笑稍作调解。 却不料此话一出,那姓裴的神色莫名睨了他一眼也罢了,倒是贾珠也竟似有些无语地看他。 “人家以此为生,自然敏感。况且凡事都从自家想来,再怎么也只是一地乡绅。眼皮子又浅,占了别人的是觉得应当,一旦占了他的便吃了大亏,再忘不了的。” 裴世贞也未等贾珠开口,只径向单聘仁笑道:“其实难处却不在于此。管他之前是官府真的勒索富户多收多缴了呢,还是只他狡狯刁蛮,平日里拿了底下的粮税和衙司二八分账,灾年里却不肯吐出多占的好处,这都是陈年烂账,还是地方府县的陈年烂账。” “如今大人既不是巡抚、巡按御史来清查,也不是新任府尊。他们地方上这些沟沟坎坎和咱们没关系,是贤是贪,听听也就罢了。” 单聘仁原是贾政门下最善摇动唇舌的一号谈客,向来也自觉不受东家的大公子待见,也不往跟前沾染。谁知贾珠到地方为官竟向贾政请了他来,忐忑茫然之余,一路上也愈加殷勤。 方才那些儿话里,什么税赋钱谷的他闹不清,唯独他冷眼看着却知道贾珠不是不在意,故冷笑道:“若是无用之谈,这样儿的地方,又不是一等山水清幽之地,劳累地出来做什么?正是要存问风俗,才好施为。” 这话儿一出,贾珠再没法不开口了,他笑道:“此话之谬太过,我怎敢称‘存问’的?况且今日来此,也不过是一时起兴罢了,闲呆在驿里做什么?” 说毕只见他仍是不耐,将马一夹,立时向前疾驰起来。 原来是渭南的官驿已经离得不远,郊野除却寥寥几声模糊的鸡鸣犬吠、虫鸣鸟啼之外,一路寂寥无声,至驿站时方才灯火大亮,人声鼎沸。 渭南驿本是唐时旧驿沿用改造至今,故墙砖地基等处还能见着百年前风雨雕琢的痕迹,有些甚至发着火烧后的青黑色。因只要有兵部勘合便可以入住,故官驿里人来人往,多得是豪商、士绅之类非官宦公事往来者。 贾珠一行人进去,马匹交给差役牽去后槽喂养,因都是一般常见的士绅公子富丽闲居装束,故也无人在意。 他径直往分的房舍去,周迩几个家人迎上来,请了安,回身指着一捆着的十四五岁少年气道:“这个小贼,原是他将咱们拉货的几个车子的销子、銮给拆走了。方才偷偷摸摸地又到咱们墙根下不知要寻趁些什么,被咱们家几个机警的抓住,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这里。” 贾珠瞥了那少年一眼,吩咐了一句“拖进来”,抬脚往里走去。裴世贞等紧随其后,茶鹤、寸翰几个小厮备了热水面巾送上来给几人。 贾珠匀面毕,方才舒了口气,看向地下被摁着跪倒的少年道:“这年纪看着和东府蓉儿一样大,有手有脚,怎么做贼呢——别堵嘴了,让他回话。” 周迩伸手将那少年嘴里塞得布团一取,差点被少年咬了一口。他愈发大怒,也不好在贾珠眼前发作,只暗里一踩那少年被伤的脚踝,听他闷哼一声扎挣起来:“放开我!你们这些富狗,一天天骚扰地方,这官驿也不是你们呆的地方!把你老子放开,否则迟早叫你家好看!” 贾珠笑了一下,看向周迩问道:“这是单家子?有父母兄弟没有?” 周迩道:“听人说只有他哥嫂和小侄儿一家一起住,还没详细问。” “那就把他哥嫂一家扭送到衙,点验看看咱们都丢了什么,叫他家赔上。赔不上,邻里也压去,指不定在邻居藏匿着。”贾珠看着少年面色大变的样子,补了一句,“送到西安府衙里,免得渭南县包庇乡人。” 少年陡然慌乱。他心思单纯,自觉眼前是不知哪个大官家子弟家人在这儿侵占官驿,谅他也是不敢抖露出滋扰驿站的违法事,自己犯在他手里,只要不被报到当地官府,家里人也不能怎么样。此时听来不但肆无忌惮,还要让自己破家灭门! 少年一时抖如筛糠,又倔强生气,眼泪哗啦淌了下来。裴世贞看得有趣,笑问道:“原是你偷了东西,这会子倒委屈得什么似的。所以偷东西是为的什么?谁叫你来的?” 少年气道:“偷东西还能为什么!换钱……嗝!” 贾珠仰头茫然想了半日那车上的销子、銮能卖什么钱,最后忽然才悟是卖那铜铁和上面配饰的金银。半晌也没想出那玩意能值多少,干脆问道:“缺多少钱?偷一次不够你用的?” 少年气沮:“缺了五两银子。我没想到那玩意还挺值钱,所以……” “所以再来弄些快钱?”裴世贞问道,“你们家做什么营生,难不成就叫你一直当贼?” 少年大怒叫嚷起来:“我家才没有!我家就是被富户老爷们逼的没钱,欠了县里白员外的利银。再还不起,那员外要把我家田产房子一发收走,怕不是人也要做了他家的佃户!” “哦,那冤有头债有主,怎么不偷白员外家的?” “他家那么多庄客,还有围墙拦着……驿站是混熟了的,人也杂乱。” “你倒是聪明。” “主要是驿站的仇更大些。” “这又是什么?你家有人当驿卒,得罪富户被夺了差事?” “不是。”少年恨恨地说道,“本来这儿每年都要缴纳号草,我们村一年交十几万斤。今年也不知怎么,号草忽然要的多了。这也算了,拿着没准头的大秤,七八十斤的草放在上面都不反应。没奈何又去收号草,天又太冷,我爹就这么在山里没了命。” “开春后我家里田就没法子耕好,这一月收成也不像样。谁知先催征了税赋,又接着是亩捐,根本没钱没粮。又不敢耽搁,一旦耽搁就要抓去打板子站枷号,家里更没人了,这才借了贷……总之,都是驿里先害死了爹,否则我家怎么说也能足数缴纳,那需借债!” 号草是军马越冬饲料,也需要陕西督粮道收集后在冬季几个月发给各营官兵的。从去年年底至年初,一个冬天大军开拔,号草要的多也不奇怪。 贾珠早在京里就查过这些文书,故问道:“号草不算赋税,乃是官府收购号草,一斤一文。这回收得多,一点额外贴补都没有吗?” 少年茫然:“这就是啊!没听说还给过什么钱的。” 贾珠沉默半晌再问:“亩捐是怎么回事?” 那少年用看痴呆的眼神鄙视地说道:“就是按亩再收钱嘛。去年,哦,前年,哎反正是这两年,开始按亩数不按人丁收了。本来钱是少了,官府里就说收得不足,还要练兵,又要支给上头。于是按亩数又额外加征,和正经收赋税的时节错开。” “每亩多少?” “有二十文的,也有八十文的,不清楚。” 贾珠转头看了一眼侍立的单大优,在府里时贾珠夫妇私下的钱财账目一直由他夫妇二人管着,当下单大优便知是让自己核实记总的意思。他转头朝人低声吩咐了一句,只听贾珠又问:“税赋已经催征了?” 少年又点头。贾珠反是笑容愈盛,在其他几人茫然的目光下,朝面色冷峻的裴世贞说道:“之前那庄主竟说要请官府缓征。也不知西安府里的缙绅大户是将我当做读圣贤书读傻的呆子,还是容易恐吓哄骗的娇养公子哥儿。” 裴世贞知他此时其实盛怒,只好勉力说道:“说不得不是冲大人来的……” “然而西安府里可没有新换的府县父母官,布政使司里也没有管钱粮的新官!” 贾珠说罢,拂袖直接转去了后房歇息,小厮忙跟了上去。周迩不知前事,一时惊愕,低头看看那少年,又抬头看向面色沉凝的裴世贞:“裴相公?出了什么事儿,珠大爷竟动了气?” 裴世贞叹气道:“方才遇见了一大户,说了些杂七杂八的话儿。如今一看,要么是以为大人是那等读书读死了的,准备拿民生艰难的话术哄着叫缓征。要么以为大人是娇生惯养没能耐的公府少爷,想立逼着叫缓征了,之后朝廷问责边军闹事,反而推咱们去顶雷。” 单聘仁忍不住问道:“不就是缓征,这乃是万民称颂的功德,怎么就谈及‘顶雷’了?” 裴世贞指了一指那少年嗤笑道:“方才这少年说话儿你没听着?包揽钱粮的粮差乡绅早把粮收了,缓征就能渔翁得利。而且本来就有亏空,钱粮缓征收不了,拿什么给闹饷的营兵边军发?何况粮道收管的军粮除非大灾也不许缓征,就算今年缓征,明年也要加倍。到头来竟是征了不止三倍钱粮!地方乡野的‘大善人’稍稍一挑拨,就是百姓哗变暴动!” 单聘仁哑然跌回座中,反是周迩听明白,却也只皱了下眉,接着问道:“那这少年不如竟留着带去西安罢?” 裴世贞颔首,那少年怔怔听了半日,忽而反应过来又挣扎起来:“什么——!你们什么人,我怎么好跟你们走的?既发善心,不如放我回去和我哥团聚,我再不偷的了!” “晚了。”周迩对他格外没耐心,将他身上绳索解开,像提溜小鸡仔似的拎着他的衣领,把张牙舞爪往前试探的少年拎回来,“乖乖儿地和我洗澡换衣服去,想什么呢,还有你讲条件的余地?” 少年无助又气愤,乱舞着手臂嚷道:“好好好,放开我我和你走,到底告诉我是谁吧?什么父母官钱粮的?难不成你们还是府太爷家的不成?所以才威胁我,要把我送到府衙?!” “什么府太爷,你方见的是新任道台老爷。你小子再乱说话干坏事,把你送到按察使司狱里去。按察司听过没?你们府太爷来了也救不了你!” 周迩低声一顿恐吓,少年先一吓,乖乖儿亦步亦趋地跟了几步,忽而又抬头,狡黠地问道:“方才那年轻老爷在的时候你怎么不大说话?你背地里说的这些,老爷知道不知道?” 周迩竟气笑了。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57、得钞官更催 免费阅读.[.aishu55.cc] 58、宾客饱僮仆 裴世贞谢绝了其他几个清客晚间喝酒的邀约,草草地用了饭后往贾珠燕寝内室中去。 一路畅通无阻,进去后果然见贾珠殊无怒色,反而正在灯下翻看着家书。见他来,也未虚情谦让,只笑道:“今晚月色正好,我听几位相公都说要喝酒冶情,独元德来此辛苦。” 裴世贞笑道:“喝酒应酬不比在大人这里轻松,何况方才见大人烦忧动怒。” “元德一向善解人意。那元德是特来解我烦难了?” “不敢称解,愿效绵薄。” “何必如此过谦。”贾珠指着家书戏谑说道,“正烦忧家眷何时能至西安,元德能解吗?” 裴世贞一时尴尬,转复笑道:“大人伉俪情深,使人称羡。” 因贾珠此番外任惯例时日不短,且与李纨又是年轻夫妻,故据贾母并王夫人的意思是叫李纨携子与家人随之赴任,家中有胞弟宝玉代之在堂下尽孝。贾珠自无不可,且李纨此行也不止带的贾兰和家人,包括裴世贞在内的幕友、家丁的内眷也一并带了来,届时以官眷之名一路停宿官驿。 这也是大官走马上任,沿途地方总受滋扰的缘故。除却官员一路大张旗鼓,地方免不了迎来送往、虚情客套以外,所携内眷、家人也往往借机生事。甄桐当日所警即是不要逾制恣意,这已然是难得了。 “今日我却不全为那太公和少年生气,一大半倒是饮食不惯,又一路恶臭难闻。”贾珠一笑解释道,“‘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这还没几月,已经思归情切了。” 裴世贞道:“芒种后下肥,可能是这里的农人刚刚施过,等闲倒也不至于如此熏人。” 贾珠自嘲道:“是我太矫情,只怕一般的农家子也不觉得有什么,可见那些人想得也不错。”说罢他轻轻揭过这一话题,“到西安后,还要麻烦你替我寻一个本地有功名的士子做私馆,待犬子来了还是不要耽误他启蒙的好,彼时公事上下须多劳烦你。” 四五品的地方官员大多都有私幕相佐,而如贾政、贾赦虽无要紧职缺在身,也养着一群清客。能替东家把关选聘的,要么是于本地颇有人脉,要么乃是其人心腹。 裴世贞一南人,平生居于京师、江南两处,当然是被归为后者。他先起身谢过,复问道:“不知东翁要寻何样的?” 贾珠听他称呼一变,低头一笑说道:“启蒙而已,如元德兄这样的高才只怕难寻。故此学问过得去便罢,重点要他本人温和敦厚为上。” 裴世贞说道:“人品比学问还难得,不过东翁只怕还有借一本地人相谈的意思吧?” 贾珠颔首,复又摇头说道:“还是不想耽搁犬子开蒙的意思重一些,每日可以学少,却不可荒废。至于本地人士,倒非必有之事。” “想来您是已有成见在腹内了?” “正要元德兄参详。” 贾珠慢慢说道:“此行无非为的两事:收粮和放粮。收粮不可使地方士民物议沸腾,放粮不能叫营兵边军哗变闹事。其他凡欺上瞒下、官绅勾结、丰稔歉收等种种之事,只要无碍于事,皆不足为道。只是唯今日看来,小民已经如生沸水,然而士绅豪户却也生怨,稍一动作差错恐怕就是挑拨贫户暴动的景象。且我来之前,据所见奏报说此地兵将对粮道也颇多埋怨。故此说到底还是要收拾人心,方能做得事情。” 裴世贞道:“恐怕藩司、臬司和地方府县处大小官吏,也是心思不一。” “不是心思不一,恐怕是虎视眈眈。”贾珠说道,“然而这些人,若依官场上的手段,也并不能如何。只怕多的还是要勾结兵将和士绅,其实也可不拿出单独说他。” 裴世贞笑道:“东翁言辞似乎有小觑之意。” 贾珠不以为意:“非是小觑。我对陕西士民陌生,风土人情陌生,对这等官宦却万分熟悉。此时恐怕因为我初来乍到,心里头还有些警惕谨慎,若不能速速显出能耐,怕接踵而至的便是明晃晃的掣肘。所以这些还是要落在实事上——” “将帅营兵我能先借勋戚的家世来安抚,且缓一半个月。上司、同僚、下吏,大不了也是水来土掩。只是亏空已成,粮食眼见的也不会有富足,所以如何变得出钱粮来,元德兄可有言教我?” 裴世贞看他说道:“这便要看东翁是要谁出力了。” 贾珠笑道:“请具为我言之。” “如今世事多艰,最容易的是教百姓相忍为国。尤其是边疆战端一起,既坐享太平之福,也不好不多献钱粮以抚慰战士守边之苦的。” 裴世贞嘴一张,俨然是连理由都替贾珠找好了:“至于以什么名头,只怕历任粮道开过的先例不少,按亩来征,每亩几钱估计也尽够了。” 道台发出的布告是几钱,真正落在小民身上只怕就是几两银子的事儿。贾珠倒也确实想了一想方否了:“不可竭泽而渔。” “既如此,那便是要大户交钱了。”裴世贞笑道,“陕西一带,茶商、盐商等豪商大贾也不在少数,只可惜是盐法道的自留地。大户勾结官府,财色名利,手段层出不穷。据我看,还是老四样法子通用。” “——即名之以礼,刑之以法,缚之以利,使之以势。” 用大义名分来约束,再将几个典型行“不法”事的人打杀立威。威名俱存后,用利益来束缚捆绑为一心,最后便可以威势来驱使。 当然,这其中“名”可大可小,督粮道可以只是地方钱粮与军饷之间的经手衙门,也可以插足兼管省内水利、粮储、军屯、黄册、抚民、田耕等事。而此时贾珠听其“刑”、“缚”二字,便知裴世贞乃是叫他趁机揽权树威以言事的意思。 然而,督粮道一旦要揽权,所侵袭的不仅仅是盐法道的职司,更可能要直面布政、按察二司。 “可以吗?”贾珠笑道,“元德兄知道陕西藩台、臬台是什么样的人吗?” 裴世贞道:“晚生道听途说,不敢轻易言说误导,只怕还要当面见过方可。但是晚生唯知一点,东翁与之前那位詹事府出身外放的按察使不同,既有勋戚之实、外戚之喜、首辅之师、三元之名,还有官位之实。” 贾珠面无表情,然而只是沉默。 裴世贞有所察觉,却仍接着说道:“若非朝廷对陕西有所疑虑,对藩台、臬台二位有所不满,东翁的本官理应是布政使司下的参政或参议才对,如何能是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呢?而东翁固然以释褐时日不长而顾忌,却犹忘了一点,以东翁身世,于世俗眼中理应跋扈才对。东翁谦逊,时人或冠美誉,但也许会有愚人误判形势,以为东翁底气不足方至如此。” 贾珠道:“怪不得你将刑置于利之前,而非先收买再立威。” 裴世贞知方才其实犯了讳,故低头简扼道:“东翁明鉴。” 贾珠一笑,温和说道:“如今赶路日急,我头昏脑涨,还是要赖你为我理清。士绅满身是虱子,抓去容易,不生波澜却难。等到了西安,不妨先从一干下官老吏入手,查一查账册。正好亏空一事还需要有个计较,免得到头被人坑得要咱们往里填银子。” 裴世贞起身,听贾珠说道:“第一是正款的地丁银和杂项的钱粮造册分清,道司下应收和惯例陋规里收缴的杂项有什么要理清楚。我听那少年说的情势,恐怕以征收军粮名义向百姓征收的杂项钱粮名目不少。” “如果说前面几人督粮道贪腐巨量,有问题的应该不止是底下的人巧立名目,而是整个库里的账册正杂不分,方便他胡乱支取。造册分类彻底厘清不可能,做出追究的样子,叫那些书吏以后少做幺蛾子也好。此事届时拨几个闲无事、在之前沾不上油水的下吏清查,你挑人做了公文后直接给我批了就行。” 裴世贞应了,贾珠继续说道:“之前庄子里那太公一号人骂鱼鳞册,地丁银收的肯定有问题。那些衙门里收的田税名册上田产户主恐怕多是些假名字,之前核查田产时这里就在闹,也不知多少田产被转移藏匿。” 说至此,贾珠想起前年江南的经历故人,微微一停说道:“书吏侵占一道,府县侵占一道。书吏侵占是地方的事儿,咱们暂且管不着,先查地方州县截留的一层。等拿了地方上的把柄,从这些截留最狠的州县官吏头上刮一层油水,免得他们跳脚后打着道司的名号再次征收、再次借机牟利。最好能让地方百姓认清顶头父母官是什么德行,使民心为我所用。” 裴世贞想了一会儿道:“这个恐怕不好查。” “所以我先去会见停驻在西安的节度使等武官,届时由他们指控地方侵吞军粮以致营兵哗变,地方肯定更慌。反正地方上他们文武二处关系一向也好不了,咱们从中斡旋调解就是了。” 贾珠悠然说道:“陕西督粮道一向还替藩、臬二司兼着迎来送往的差事不是?去了先宴请,百戏、说书、唱曲儿,京腔、秦腔、戈阳腔、梆子腔……这事儿是熟惯了的,哪怕请罢了,以后也让单相公时时去哄着免得惹事儿。” “前任亏空议罪走了,接着又是方伯派了布政司下的人兼管了一阵子,还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差错,去了能不能立时交文书接印的。所以说等他们粉墨登场的时候里,且劳累你先从账册入手,这才预先说与你。等这些官吏顶戴收拾齐整了,再去宰地方的肥羊。” 裴世贞俱应了,又道:“届时一定将弊陋不法之行也查清列出。” 贾珠一笑:“这些太容易了,光盐法道下辖的驿传就可照着少年的经历参他一本。” 裴世贞想起那少年的样子也是莞尔。 又说了几句闲话,等裴世贞走了有一阵,贾珠方才回完了各处书信。笔一搁,寸翰上前收拾着案上残墨时,忽而听贾珠说道:“寸翰,之后等陕西人事服膺平顺了,叫你奶奶把你一家子的契放了,正经捐个官儿做罢。” 寸翰一怔,转头却见贾珠仍拿着那本西安府的风物志在读。若非方才听得真切,他几以为是出了癔症。 寸翰忙道:“这怎么说,奴才怎么好做官儿的。” “这又有什么,你在我旁边,多少文书笔墨不都写过,怕是比一些呆秀才强得多。之前赖大的儿子赖尚荣不也说之后要捐官做的吗?” 贾珠说毕抬头看他一眼,温温含笑说道:“倒也不必过谦,我也是见你一向细心谨慎,识字办事的才气也是有的,以后你让流藻多学着点。” 寸翰听至此,知道再说其他恐怕贾珠真就要算了的,忙跪下叩头。只是方要指天发誓,被贾珠叫起说道:“不必,还有一事要说与你,之后告诉茶鹤:以后到了西安府,裴相公的事儿让他上心注意着。” 寸翰道:“裴相公竟有什么问题不成?” “只说上心而已,万事还要倚赖他的才力。” 贾珠翻了一页,边读边口里漫不经心地说道:“裴相公求重,今日知道幕下以他为首,方才改口做出姿态。求重者我能与倚重,求财者能与钱货,求权者能与他尽力施为,只盼日后陕西的那些官吏士绅也能有眼色,别像洗砚那没长脑子的一样……洗砚现在在忠顺府里如何了?” 寸翰小心答道:“据说如今进到书房里了。” “那就好,看来是有长进了。”贾珠合书笑道,“等流藻学着能顶了你的缺儿,就叫吞墨原上来补流藻的空儿,希望他也有些长进,别像从前那样糊里糊涂的。现成的旧例放着,也叫人底下的人不要背着乱打旗号胡作非为,叫我反为家贼心烦。到时候供出来不但难堪,且没当初的那么容易揭过了。” 寸翰凛然称是。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58、宾客饱僮仆 免费阅读.[.aishu55.cc] 59、道德溺其职 那少年既被留下,周迩最后还是带人去了一趟其兄嫂家里,免得惹出什么是非倒成了自己的祸事。谁知那一对公母闻说少了一口人吃饭,几乎是抑制不住的大喜过望。 此时已经知道他是渭南本地人氏,名叫聂寿。裴世贞知道后便逗他:“你说你做了什么事儿,你哥嫂这么迫不及待地把你送走?” 聂寿因着之前偷窃的事儿总是理亏,此刻也只能气道:“我们家又不像你们富得流油,养多少人都没问题的!” “穷有穷的养法,富有富的养法。指不定是你不但帮不上家里的忙,只会惹祸,这才不待见你。” “我……我没有!” “那你说说你会干什么?帮家里干农活吗?” “我爹在的时候会,”聂寿明显有些黯然,“但我爹去后就不会了。” 裴世贞一听便大略度量出其兄嫂心态。这是以前支使着干活,而等父亲离丧怕弟弟争田产,当然不必插手。 他继续说道:“那也没去学个手艺什么的?就这么混着?” 聂寿明显没什么打算,只囫囵说道:“我本来是想去服役投军。但听说这两年死的人多,就打算缓缓,给富户打短工也行。” “你们县里从没有过什么义学?我见你连名字都不会写。” “义学……义学进不了,是白员外家的义学,也只有搭上了他家的管事才能进。” 贾珠本在前骑马,此时忽而转头问道:“你既知道,是试过了吗?” 聂寿骑着的是贾家家下人挑出来的一匹青骢小马,一路勉勉强强地跟着罢了。此时被这么一看,摇摇晃晃地像要从马上栽下。 他对着裴世贞、周迩几个还能有来有往,对上贾珠却不知为何明显有些畏缩胆怯,像是勇气都被那日的无所顾忌挥霍完了似的。 即便贾珠分明是风流公子的长相,口吻也随意。 聂寿脖子一缩,赶紧低头回答:“没有。” “为什么?” 聂寿语速飞快:“我之前把他家里的大管事儿子打了一顿。” 他说完,未闻贾珠说话儿,因他低着头也不知贾珠做什么神色,只好接着说道:“之前他辱人过甚,被我反辱回去,他却不服,后来教唆着给我家多派力役。只因是白员外家第一得意的人,县上的大小衙吏都极相熟的。” 贾珠带笑回头看了一眼,后面跟着的周迩几个管家大仆从恨不得此时在千里之外的荣府。或干脆没这么机敏,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就罢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一小小县里的乡绅也这样。”贾珠笑道:“你总叫白员外,他家究竟是做什么的?只是他家富才这么称呼的?” “他家放官吏债,后来又在县里把揽着说事过钱,如今都说他家的生意都做到府里去了。为着方便也早早儿买了官身,故才叫员外。” 贾珠说了那日所见的庄子地方问道:“那儿是谁家?” “就是他家。”聂寿一愣道,“如今是只有白员外在那儿,说是年纪大了不宜劳动,都是他儿子在外头应付官面儿。只知府、知县老爷们上任,往往开席请地方上的有名高德乡绅,他才坐着轿子去的。” “这么能耐?” 贾珠回想了一下,只觉那庄子似乎也不过尔尔,看不出什么四品府尊门上客的样子。不料聂寿又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补了一句:“当然啊,他家那么富,庄子也那么豪阔。如今您这道台老爷不也是他家座上宾。” 裴世贞不留痕迹地往贾珠面上一扫,只见自家东翁哑然失笑,似乎只是为这少年口吻逗趣。 然而他不知贾珠却是暗叹。当初法素老和尚说及西北,如今一看确实鞭辟入里。西北人少地贫,恐役远过于江南。只从当地富户来看,恐怕此地官民财力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差。 再者,这少年好歹也曾是父亲略有产业的良家子,若在文教昌盛的江南,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到连名字都不会写的地步。 聂寿不知道台老爷百转千回的心思,还在猜度他笑什么。难道是他的话可笑? 可他明明都说的实话。莫非是这道台老爷不是看重那白员外,却是打什么刁主意,就像对自己这般搓扁捏圆? 那可是西安府里好大名声的白大善人! ——聂寿的困惑自觉在抵西安府后得到了解答,原来渭南小小地界儿,远称不上有什么豪阔宅邸。 十三朝古都,七十四位帝王,西安府内大道通衢纵横,府邸雄阔林立。聂寿随着贾珠进了西安在督粮道府上住了一宿,自次日起,他混在贾珠身边,这才好好见了真正官场老爷们往来宴请的府邸豪奢。 第一天是布政、按察二司,携陕西省内驻西安与赴西安的司、道、府、县高官宴请,与会的是西安节度使、正副都统等将帅,座上的有学政、都察等要害文职,陪客乃是名冠一省的士绅豪商。席上水路具备,宴中声色俱存,聂寿一贫家少年只觉目眩神迷。 第二日起,乃是各司各官的私宴。头日是布政使,次日是按察使,接着是西安节度使、盐法道、西安知府……最后那从甘肃跨省而来的巡抚翰林也请了客,竟叙起师生情谊来。紧接着居然又是贾珠这里从头至尾一日日的回请,规格似乎要小,只是席面精致新巧、投人所好之处更胜一筹。 一晃大半个月竟过去了,日日笙歌不断,锦绣盈眸。一开始尚且晕头转向的聂寿终于忍不住,至三更天宴罢,直至了贾珠书房问道:“您不是道台老爷吗?不用断公案、理公事的?难道要日日花天酒地吗?” 他说罢方才觉出害怕,悄悄抬眼瞄着一身深青燕居外袍的贾珠,正好被贾珠的目光撞个正着。只见墨绿滚边的腰带绕过贾珠的手指关节,随之轻巧一系扣上玉饰,俨然是换了衣服正要出门。 聂寿戳立在一边,看贾珠理了衣褶,转头对裴世贞说道:“花天酒地都会说了,看来祝先生教授得不错。” 裴世贞一至西安,陪贾珠应酬之余也与各色士绅交往,听说粮道缺个西席,倒颇有那一等热心荐的。聂寿十四岁少年,功底比贾兰还差,于是便被贾珠送去做了试金石。先前几个迂腐过甚的都被他刁难问住,独这个温吞的祝夫子连着几天仍未听说什么幺蛾子。 裴世贞看着聂寿后知后觉开始紧张的样子笑道:“聂哥儿能降伏住,兰哥儿再无什么事儿的,东翁还是太过担心。” “我只怕兰儿年纪小就板正得那样,反倒轻易试不出蒙师的好坏来,正好给聂哥儿也补补。”贾珠看向聂寿,“我看你这阵也没心读书,去换衣服和我上衙。” 聂寿如今也算被带着懂了些世家大族的礼,听闻尽管巴不得如此,也先小步退了下去,忙忙换了衣服又赶上来。只见几个之前未曾注意的粮道司的知事、大使等青袍下官在贾珠身后亦步亦趋。 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本簿册的官儿,甚至一边走一边念着一串串陕西各府县在今年五个月里送来的米、麦、豆等登记的数额,直到转过大照壁时才戛然而止。 聂寿早听过单大优和裴世贞不避讳地算账说账目,此时一听便猜出里头定有差错。他期盼的目光投在贾珠身上,想着接下来听他像戏文里的包青天那样,明察秋毫、震慑宵小—— 只见贾珠立住侧转过身,温煦笑道:“这几日辛苦整理了,只是皇命所急也是无法,等交接完了再请诸位好好儿高乐几日。” 几人忙对上官谀谢连连,再称不敢。 聂寿来不及目瞪口呆或大失所望,便听说之前粮道获罪后受布政司之命暂署理粮道的兴安府知府谈亮,现已至堂中由单聘仁接待,此番正是要和这位知府交接。 之前宴请多次,两方也早会了面,且席上也相谈甚欢。听说已经聊到自家子侄读书教育的话头了,若此番那祝夫子不得力,这位府尊仿佛也要荐一个的,想来这一趟交卸再无波折。 非但聂寿郁郁寡欢地这么想,连兴安知府也这么觉着,满面春风地招呼身后的属吏家人将公文印章等奉上。不料贾珠却叹了口气,径自往主座一坐,只瞥了一眼交卸诸物说道:“谈兄,非是刻意为难,实在是愚弟无法为兄签此结报。” 结报一出,即视为交卸接收,此话意思竟是交卸不成了。兴安知府面色一变,强笑问道:“敢问是出了何事?” “东仓里有数千石的粮食被麦壳所替,而账目上却记着分明写着这一月新纳入库的麦粮。这不是几十几百石的粮食,愚弟负担不起。” 贾珠将一个簿册拿出扔在案上,盯着安知府说道:“愚弟未及上任便知道这等不明不白的亏空,其后糊涂账目还不知有多少。贤兄仓促受方伯之命署理粮道,恐怕不及分辨贤愚,被人瞒过也是有的。” 实际上根本不是不辨忠奸,而是他知自己署理时间不长,乃是只顾忙着中饱私囊,烂账被埋着等真正受任的粮道重新做账处理。 然而兴安知府只觉委屈,要知道他防着继任粮道的发难记恨,根本就没贪多少!这其中大半的亏空还得赖上一任啊! “如之奈何呢?如之奈何啊!” 兴安知府说了几句,眼见贾珠是油盐不进,当即显出痛心疾首的神色,满面诚恳地说道: “上任交卸时已然获罪,却依旧死性不改,纵容子侄家人在雁塔一带购买麦壳掺入东仓厫里替换圆净好麦。非是愚兄故意为难,只是如今他已是获罪,难不成上书叫朝廷把他再遣来补粮仓不成?多少亏空能补早补了!” “说句不中听的,贤弟原不知道,凡是实缺儿,历来交卸最难皆在于此。一任任多少都有些贻误,难道都要纠个分明不成?岂不是为此反而凝滞了公事,平白叫百姓受殃,负了朝廷叫命官及时上任之意?左右贤弟签了结报,也算是给愚兄一个薄面。之后大不了愚兄回兴安任上,再想法儿暗里为贤弟描补填了这缺儿罢了。” 兴安知府此言先是推卸,再是明言无可奈何,又拿惯例说项,消耗自己的人情,似乎还给了解决的法子,左右是一派诚恳。依着这话儿再不答应,贾珠似乎便非但深深得罪了一四品知府,还给未来公务往来伏下了掣肘,且要被冠上不知变通、未及时交卸而耽误公务的名声。 然而兴安知府没说的是,此时耽误,追究下来怎么也有他自己的一份。若交卸后再因亏空账目出什么差错,却唯有在任的贾珠一人承担。 更何况据这几日来看,各地州县无不截留,日后没凭没据的,能少截留一份钱粮都算州县有良心,遑论填补? 贾珠敛笑说道:“贤兄舌灿莲花,可惜愚弟是履新出任,不懂这其中的沟沟道道。贤兄也知愚弟本无长才,登科一年便骤蒙拔擢,圣恩着实难负。故而愚弟对这些不熟不知的事儿是不敢做,也不能做,宁可一步步得慢些。难道圣人叫愚弟来此任,为的是愚弟从前有什么机变能事的名声吗?” “贤兄的忧思愚弟也尽知,大可放心。一来各地才开始征收,明年粮道才上报奏销,这些地方征收的事儿如今还是府县忙碌,粮道耽误不了。二来每月发放各营军粮,愚弟也已经在不久前说与节度使和都统,请将军暂缓一二。事实上麦壳代粮的事儿还是愚弟从都统、守备那里知道的,否则匆匆几日,愚弟焉能查至此处?” 兴安知府就任此地原是地头蛇,然而新任粮道也是过江龙,谁还无几分人脉?经贾珠话里话外的一提醒,兴安知府方才恍惚记起面前这人原是勋戚,和这些丘八兵痞不知能搅合出什么勾当,怕不是最后要叫自己背上逼边军闹饷的罪状来。 此时他也着实信了贾珠的言论,有理有据是其一,账目混乱是其二。眼看着人来此地半月,日日应酬不断,他也不信富贵公子就这么勤奋,还能再和手下幕僚师爷商讨账目不成?亏的是朝廷的粮,又不是他自家的!至于口口声声的“圣人”,只当是官场例行的辩驳和套话。 唯独被允许在角落像自家子侄一样站着旁听的聂寿,忽而记起之前那位据说是座师的石巡抚在宴席半酣时,问贾珠“何以威服下吏”。贾珠微笑而答: “我闻汉时名臣方就任,无不刑豪强、驱千石,以此震慑上下,一地肃然乃靖。” 当时不懂,还去问了裴世贞此句之义。而此时聂寿忽然明白过来,所驱的“千石”高官正是这位兴安知府,从头至尾就未曾想过什么顺利和乐的交卸! 然而为何选中了兴安府尊呢?难道不应该是粮道司里的下官更好拿捏吗?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59、道德溺其职 免费阅读.[.aishu55.cc] 60、白日惊雷雨 “为什么单单对下官发难呢?” 方至入伏天里,布政使司后堂已经置起了冰山。兴安知府却仿佛仍受了溽热一般焦躁,攀着面前的几案,将一张满是交错涕泪的老脸往布政使面前尽力伸着。愈说愈激动,直是唾沫横飞。闹得本是摇着纸扇的布政使将扇一拢,皱眉后仰,拿扇柄抵着兴安知府的肩往前推: “谈兄,谈兄莫急,先吃茶再慢慢说。” “下官咽不下啊!” 兴安知府一拍大腿,爪子一伸,啪地狠狠钳住了布政使拿扇的手,奋力恳切地上下摇晃。任谁体味了那力度,都要对府尊老爷的不甘和委屈感同身受的。 “这是冲下官来的吗?这分明是冲方伯您来的啊!方伯,下官可是您任命署理的,他怎么敢的啊?营兵闹饷是下官教唆的吗?巡抚、巡按查出来的亏空是在下官任上吗?从头至尾,下官拿过道台的顶戴俸禄吗?” “下官本不过是区区一府长官,上负圣恩和您的赏识,下见黎民如蹈水火,这才接过了粮道的署理。他区区一黄口小儿……他区区一勋戚公子,眼高于顶!他知道什么是为官之难吗?他看不起下官,以为下官是一等贪鄙愚顽之人,难道不是在质疑您的识鉴吗?他安心要让下官担上亏空的名头,难道不是往布政司泼污水吗?!” “下官后悔啊!方伯,下官怎能受此侮辱呢?真后悔啊!” 布政使抽了抽手没抽动,低头看了看自家被捏攥发白的手掌,再看看兴安知府的老脸,真诚地喟叹道:“不瞒谈兄,我也挺后悔的。” 兴安知府如闻纶音佛语,满面感佩地摇了摇,手上更加了一份力度。 布政使闭目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十天半个月的时间,连家眷都还没到西安府里。他贾玉渊又不是前朝陈瑛,难道你是黄观或者王叔英?甫一上任就要置你于死地?那些账目究竟是何说法?” “若真是他信口雌黄,胆敢如此造谣污蔑朝廷命官,我拼着这一身官服不着,也要到文渊阁里问问首辅怎么教的学生!” 老于宦途的兴安知府丝毫没有停顿,甚至嚎得更大声了:“方伯真真是体贴下官,真真是明鉴千里。方伯啊,这账目您都是知道的。米麦等细粮是营兵们的军粮,豆子这些粗粮是马料,历来细粮短缺就用粗粮抵替。可粗粮也没了,号草连供驿站军马都供不起,这些事儿也和您说过的。前任督粮道在雁塔一带访求收购粮食,那批文也是有您司里的参政、参议署了名的。” 他毫无退避地迎着布政使一瞬森冷的目光,紧紧抓晃布政使的手不放:“下官懂什么?署理这区区几天时日,下官驽钝,也不够查账的啊?下官也只是看着账目公文上的名姓印章色色齐全,这才签了结报。方伯,下官虽不是抱薪救火者,也勉强算是替咱们陕西粮道顶了这个空隙吧?怎么,怎么现在来了个强横道台,就要下官冻毙风雪啊?他就是勋戚也不能不讲道理吧!” “他一未向科道举证,二未将你书报科道,三未闻有弹劾递京。”布政使依旧和风细雨,只是腕上使劲猛地一抽,收手拢在袖内说道:“言辞固然可恶,拖延交卸耽误公事也是可恨。但你万不能血口喷人,平白坏了同僚之谊。” 兴安知府只是盯着布政使,从鼻里笑了一声。 陕西乃是西北储粮重地,上下官员全指着钱粮发财,如今明眼都知道粮道是个烂摊子,朝廷从翰林官中选任就是要涤清此署,都等着看新任粮道要怎么查旧账。 糊里糊涂过去了,大家继续上下其手中饱私囊;认认真真查得急了,莫说奏报,人能不能走出陕西都是两说。 然而怪就怪在兴安知府倒了大霉,偏生遇见这么一个既不为民做主、也不愿和光同尘的主儿,偏生是拿自己开刀。他在粮道司里措手不及,被贾珠夺了声势,回头一想便知是盯上了自己。这厢督粮道逼他认下了之前的烂账,自己的四品知府还能保住吗?甫一上任就逼走了一个四品实缺,以后谁等闲也不会明着对着干,就不怕这年轻道台脑子一热,专盯着一人整吗? 自己就是先例啊,传出去不都得说他活该,专坑接任官!官当久了,谁交接的时候没遇见过恶心事。这么下去自己官保住了,官场里的名声也要臭了! 兴安知府自觉肩膀小扛不住这等风浪,干脆找上了当初命自己署任督粮道的布政使。陕西多少知府、布政使下多少参议参政,怎么偏偏叫自己署任了这个缺呢?粮草换来的燕窝人参是他一人享的吗? 布政使不过是被忤逆的恼恨,自己可是要丢官印了! 然而此时布政使恼恨归恼恨,多半却不是兴安知府所猜的那般恨的是他自己,而是贾珠。 识人不清又怎样,上任获罪的督粮道还是吏部选出、内阁题奏、天子批复的呢。也没听说吏部尚书和阁老们怎样,天子不照样圣明烛照?可恨的是这督粮道就任杀鸡儆猴,儆的是布政司。试想赶走了一个自己任命的署理,以后分管粮储的布政司参政、参议官,还有底气在他面前抢班夺权吗? 如果他再稍有功绩,伸向了水利、抚民等事,习惯逆来顺受的布政司难道还能有什么反抗举措不成? 布政使想及前几日贾珠家下人送来的宫缎、贡酒等见面馈礼,年轻道台昳丽风流的姿容和邸报里高封的元妃,最后定定地看向面前这位其实一直甚合他意的知府。 但是…… “但是藩台必不会出头。” 同在西安府,与布政使府邸相距不远的按察使府邸内的主客二人显然君子多了。两人所处的亭外是满架的蔷薇,座上铺着竹席。遍植的丛竹槐柳摇风送爽,乍见之下如雅士高谈。 或许是此地景致与荣宁府邸颇有共通之处,故贾珠格外有耐心。说完这句,眼见按察使似乎恍然的样子,依然不疾不徐地解释道: “当日下官尚在翰林院时,便听说核田归税时产生的民乱被地方压了下去,后来果又出了殴打布政使司官吏的乱子被朝野知晓。下官当时便知藩台恐怕性格绵软,对下并无多少威慑。百姓自觉受了苛政,首先闹的理应是府县才对,怎么朝廷知道的首先却是藩台呢?” “其实这也是末事。更主要的乃是自去年以来,陕西地方民生不靖,朝廷之政落实在陕西屡生波折。若非藩台确乎是一省方伯,举足轻重,恐怕去年就该随着督粮道一起换人了。只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等此地稍稍平息了,藩台该怎么在御前叙职呢?怎么对内阁六部两院的诘问呢?” 按察使低头品鉴了一会儿贾珠带来的、据说于宫中甚为流行的香片。盅中清汤馥郁,兰蕙清芬充盈鼻口,仿佛整个人也像《离骚》里滋兰树蕙得高洁起来了。 按察使面相深沉严肃,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比贾政还老一些。此时也不知是他满意于贾珠做出晚辈的世家礼教规矩,还是为此进上的茶而倾心,其面上刻深的法令纹也蕴出一股餍足的神态来。 他晃着茶水微微颔首,似是颇是赞同,出口却带着刁钻的恶意:“难道玉渊不怕人说你豪横肆意吗?” 贾珠依然含笑温恭,只是直对着按察使鹰隼般的双目不答反问,言辞更加露''''骨:“臬台较藩台低半阶官秩,难道您不想要陕西布政使的锦鸡补服吗?” “我当然想啊。” 与此同时,布政使对着兴安知府喟然长叹: “我当然想谈兄你顺顺当当地把这一任做完,下一次京察时也稳稳地升任一方道台,或干脆执掌藩臬二司。可是那冒失的年轻道台是好相与的吗?谈兄,非是我心狠,依着鄙见,这些账目上你稍让他一分便是。这事儿本也不是你的过错,陕西上下也尽知的。为着陕西督粮道司,这一两年间已经黜落了接连两位四品道台,难道还要再对一个四品知府大动干戈不成?” “谈兄,他如今是下山之虎,我深知谈兄才气,却是虎落平阳。平阳之虎焉能迎得了下山之势?如今任他跋扈,迟早引来众怨。谈兄在陕西鞠躬尽瘁许多年,未来借此人地声望,驱走区区一大失人心的道台,又有何难呢?” “你且看他座师石翰林,巡抚陕甘,纵是以学士清贵之身、身负诏命之望,如今两省上下那里还有他半分言语的地方?!” 兴安知府愈发燥热,只觉这西安比西北他处格外湿热之余,时不时送来带着土腥湿意的夏风叫人更添烦恼。 他盯着布政使说道:“方伯,下官若真受此顿挫,能保本官便不错了,如何敢望拔擢呢?四品须经吏部铨选点任、经内阁御前批复的。下官于陕西尚且不能,在京中以他勋戚之势,难道下官还敢掠其锋吗?” 布政使知道他等的什么,于是他也说了出来:“谈兄,你因我任方才署理,本属一体。如今我在一日,便一力保你不被贬斥。终岁一省民政官僚的评等之权在我之手,难道会与谈兄一个劣等下评吗?届时再做进退之谋,自然便宜。而现下——” 布政使神情一肃,冷冷警告他道:“道台甫上任便与你这知府难堪,固然可见其狂妄。然而道台至此不过一月便要被驱走,难道是想反吗?” “藩台不是藩镇,又不想造反,自然暂时没有办法,何况这理由也足够实在。” 云滃日收,按察使望着舒卷无常的云形若有所思:“只是借兴安知府签署承认,我助你将那些你想推掉的亏空烂账、兵民旧怨都翻在他身上,当然可使你一年半载内说一不二。然后呢?玉渊家属勋戚,自然看不上倒卖军粮的蝇头小利,可却没法子一年内让陕西上下都有你这样的廉洁的。” ——所以,拿什么收买人心,拿什么换取功勋,然后好送他这个按察使扶摇直上呢? 贾珠没如他所愿地提天子、内阁或者亲近勋贵,而是笑道:“署理几个月便能闹出这么多乱子来,下官其实一直好奇兴安府尊之下如何的。来时下官经行乡野,听士绅对官府颇有怨愤之语。可是赋税若重,营兵怎么会因缺粮忿恚?若是税赋合宜,为何会民怨沸腾到京中都有所耳闻呢?” 他微微一停,仿佛在猜测似的说道:“下官听说芒种之后粮已征收,可是如今却有人到布政司、督粮道请求缓征。那这征收上来的粮去哪儿了呢?陕甘边地烽烟在即,屯这么多粮食又意图何为呢?是谁教唆的让整县整府的名望乡绅联合请求缓征的呢?下官去年听说臬台您与甘肃臬台联报与刑部,言有人走私粮盐铁马等物,是谁这么胆大、又这么有能耐呢?” 按察使深深注视着他说道:“来此巡按监察地方的石翰林,统共花了一年功夫尚且未能查个水落石出。难道玉渊竟有刑名之才,能还死伤边事的军民一个公道不成?” 贾珠微笑说道:“当然不能。下官怎敢在老大人面前擅称刑名?不过是有些拙见为您且发一噱而已。只是除却藩臬二台,论起于士绅之威望,谁能胜过一地父母官?论起于黎民之专断,谁能压过一府之尊?背离圣贤之道,忘却皇恩生民,您决狱断案这些年,如此利欲熏心之辈想来见得不少吧?” 如果任命的失察不足以使布政使名恶、知府引罪,那么顺着这个账目往下翻出更多在任罪证呢? 若只是上官空缺不足以使按察使确定点选接任,那么这个功劳恰好是他所查出的呢?为了保证地方平稳,难道不应该由他接手吗? 按察使仿佛被这湿热阴沉的天儿弄得呼吸一闷,接着又平稳下来说道:“只是这样一来,石巡抚恐怕要落得个无能名声了。以后再进一步,怕是很难了。我听说他还是你的乡试座师?” 贾珠略显怅然地叹道:“当年下官只是占了二三场的便利罢了,若是按着旧制重首场的惯例,恩师青眼应是另有其人。蒙当年的副总裁付师告诫赐教,下官这才从洋洋自得中警醒……哦,付师自那之后也放了外任,如今在广西臬台任上,不知您是否相熟。” 按察使的浓眉终于一轩,轻松说道:“慕名久矣,可惜未曾一会。” “——可惜我家东翁不能来此拜会,只好特特儿地要鄙人将心意言语带到。” 西安城东南郊十里之外,曲江池边北流有声、花柳争妍。石襄背手转身,丝毫不为此句客气寒暄所动,相反却是对着来人冷冷开口: “难道你为人幕友,不知你家东翁与老夫旧时恩怨?还是说以为请了一回客,老夫便能替人收拾他拒不交卸的跋扈后果?” “东翁从未想过轻易能取您青眼,也没什么烂摊子要劳烦抚台您来收拾。兴安府尊去势已定,只是藩台暗弱无能,臬台豺狼之性,只怕背地里再有起伏联合,反叫好容易收拾的贪官污吏一朝起复如常。这也罢了,无论如何熬过这一段时日,我家东翁升迁想来是不难的。” 那人轻笑一声,摇头转而叹道:“只是抚台大人,您至陕甘后两袖清风却遭排挤,巡抚地方多不过一两年,难道您要如此碌碌而归吗?还是说您忍见乡民再在这样的贪鄙苛狠的藩臬治下煎熬呢?” 石襄沉默片刻问道:“你东翁究竟意欲如何?” “既然一省官场风气上下皆然,而我家东翁又任着佥都御史,当然要替一省士民去芜存菁,方才不负圣人之意。来时东翁曾命鄙人禀与大人,此时东翁正拿旧日嫌隙图豺狼之信,不知您能否看在皆是翰林外放至此的处境上同船共济。” 那人将幕篱摘下,露出裴世贞那疲惫难掩却眉舒目展的笑容。他伸手一请问道:“大人可愿听鄙人细陈吗?” 话音刚落,九霄厚云之上闷雷忽而乍起,豆大的雨滴訇然泼下。 ——西北夏日特有的变幻无常的雷阵雨,终于倾盆而至。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60、白日惊雷雨 免费阅读.[.aishu55.cc] 61、笙歌醉太平 夏雨滂沱数时即收,督粮道署的一众官吏只觉得风雨凄凄,自从新道台大人来了后,就没见过太阳。 再清廉的治下,钱粮赋税的账目也一定会有问题。官老爷们不贪污,下吏也会动手;下吏被看住了,真正面向贫民的粮差恶霸总会动手,精于算计的官吏做账时总会把这些无可避免的“损耗”做进账目里。 然而偌大一荣国府,每年账上各处田铺钱贷的利钱进出往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小手段从贾珠到带来的单大优等协作的家人见的不知凡几。于是每日一早,诸位下官抱着簿册禀报,饷午时必收获一堆的质疑问题。 虽即如此,也不好私下抱怨则个。因是粮道承办各官的迎来送往,若无过路官员,则宴请两司、盐道和将军都统等人。而今可能是新任道台翻了脸的缘故,请了一轮后再无动静,这项支出折成银费以督粮署的名义按阶发了下去。督粮道上下欢乐得仿佛过年,见了盐法道的同僚都比往日更趾高气扬。 只是好容易听说终于正正经经交了印坐了堂,道台大人签署的公文又似雪花一般撒向各处。单是催各省发往陕西的协饷的文牒就有两回,更莫说催问各地府县今岁的征收公文了。一众官吏登时心惊胆战,生怕各处联合起来对督粮道大发抗议。 各省反应如何暂且不知,陕西各处州府回覆的公文居然还挺客气。总结下来就是一句话,之前种种不合时宜的都是被暂署督粮道的兴安知府所蒙蔽,如今一定按时按规把征收的夏粮送到。 督粮道署上下大喜之余通知各营赴仓领粮,顺便再次宴请驻地军将。这一回出面主持的乃是单聘仁,做客的是参领、协领、守备等中下等军官。与其说是督粮道依俗摆宴,不如说是给这些常在西北地方打转的将帅们一个拉近攀附京中勋贵的机会。 这些将帅们也知情识趣,登门赴宴带的礼都极符合主人心意,且拿出来足以令人无话可说——乃是之前兴安知府署理督粮道时种种的不法事! 还没等兴安知府催布政司出个章程应付,按察司便堂而皇之地接了过去,以臬台的名义要求各司道府县配合检查! 布政使这才知道同僚居然背刺自己,当日发了文函要求督粮道至布政司“共商公事”,本人急急往按察使府邸中去了。然而打了半天的官腔回府后,却听属下说督粮道一早就出西安府了,说是去“巡视辖地”。 虽然夏收都快过了,这好像也不是不行,人家家眷来了嘛! “素来家眷来任上,多是有命属下大小官吏千里迢迢出迎的。我轻骑来此,又不扰官,又不碍民,藩台大人也不能对我如此苛刻。” 东出长安,临潼县地界上贾珠迎上了李纨一行人。幕僚及一些管事的家眷先往西安府城行去,剩下仆妇家丁坐了车前傍后围地簇着贾珠夫妇“巡视辖地”。 而此时面对李纨对上司及官声的担忧,贾珠明知李纨一向对他深信不疑,轻描淡写地解释两句,理所当然地开始诉苦:“你原不知,我一来就忙着公务应酬,竟不得一点闲儿。莫说其他地方,只长安多少古迹胜景呢,却都还没到过一处。” 李纨带着贾兰在车内,撩着帘儿和骑马的贾珠说话。听了这言语便忙道:“那你还赶着来,仔细累出病来,那时候又有好受的了?” 她眉一剔,眼睛只往贾珠身后的小厮身上看。跟着的茶鹤几人只能低头做鹌鹑,心里恨不能叫起撞天屈来。 贾珠倒多少也觉得小厮几人是飞来横祸,赶紧拿话儿开释道:“正是也想逛一逛呢。且之后我也不能在府城里久留,须往各处看一看,尤其是西、乾、鄜三州治下。长安胜景也罢了,以后早晚慢慢能逛过的。只听说临潼二十景,来时不曾得见,故而现在来走走。” 李纨笑道:“原不是专为我们娘儿俩来的。” 她原甚少说这样似是含酸拈醋的伶俐话儿,此时一言,贾珠显然意外得有些怔然,品度了下她的神色不像气恼,方笑道:“怎么不是,满城都知是要请你赏脸儿逛逛,我顺便也沾个光儿的意思。” 他见李纨犹豫,知道她一向守礼,此时多少觉着出格有些顾忌。于是拉着缰绳愈发靠近了几分,小声说道:“都打发行礼和其他几位女眷提早去西安了。如今好容易逃脱樊笼,正要趁机高乐一年半载的,女夫子快莫多言了。” “我怎么就成了女夫子了?”李纨回身看了一眼车里正酣睡如常的贾兰,嗔怪道,“椿萱并茂,如何能说是樊笼了?仔细兰儿把你这话儿听会学去了,阿弥陀佛,那可成报应了。” 贾珠瞥了眼贾兰,眉梢一挑,神色确是不言而喻——他敢? 尽管说是不讲虚礼排场,正经主子也只有贾珠夫妇带一个贾兰。等到了骊山听说要下轿马逛一逛,前头家丁和督粮道署备的衙役兵丁依旧按着四品道台诰命及国公府的全副执事摆开,不得让闲人丝毫近前。小幺儿和伺候的仆妇们下了轿子,在最里一层围随得风雨不透。 自李纨处放眼不觉人密密麻麻得多,然而只是铺散开来罢了。零星的行人早被惊动,旋即打听着问清是方上任的道台一家,眺看了一会儿阵仗,也不觉得意外了。 贾兰有乳母抱着,贾珠扶携着李纨在前走。临潼骊山的晨雨方过,此时午后林风送爽,远处山间氤氲薄雾融绿。因此处正是多雨时节,如今虽晴着,地下土泥俱湿。贾珠自觉犹可,却总觉李纨不惯要打滑。这么一想,忽地又有些后悔嘀咕。 反倒是李纨刚开始似有些忸怩,后来却渐渐地被眼前的骊山秀色吸引住了,竟甩开贾珠愈走愈轻快起来:“我很能走呢,这样搀着倒显得我好像年纪多大似的——我方才听你说公务繁忙,是有什么疑难不是?” 贾珠却是慢慢地落了后,只望着她的身影。远处青黛的削尖断壁高接碧天,榴柏松篁列张翠屏,认识不认识的琪花瑶草斑斓如布锦,确实是杨妃居处、帝宫故里。鹊啼雁过,鹿饮猿攀,夏日轻丽的装束竟似彩蝶拂柳分花一般融入胜景,有则如山林闺乐行图,无时反叫人若有所失。 贾珠一直安静听着,直等她问了话方开口笑道:“并没有什么,不过是有些琐碎小事烦扰,且此处人地不熟,方才一时觉着凝滞不顺罢了。慢慢上了手,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李纨回首看了一眼笑道:“果真?我回头要查问的。” 贾珠未说话,只下意识往边上一瞥,当即被李纨看在眼里,拍手笑道:“可算是被我抓着了,打量着要和你串通好了一起蒙我呢,是不是?” “我那有什么要蒙你的,现在连督粮道的府邸里都空荡荡的,全凭着你要怎么安排布置。” 贾珠低头一想说道:“我是有一事还要托你的。督粮道一向兼着陕西招待来往文武官宦的事儿,如今我这里忙着,暂且也没心顾上那头。再者,按着地方俗例,陕西上下的官儿也要时时宴请。如今这些竟要托你帮我看着,或是提点着幕下代我出面,或是会宴一省诰命。” 李纨抿唇一笑:“这自不消你说,我当然会备起来。”说完又想起什么,乃是叹道:“来之前太太叫凤丫头帮忙一体管着府里上下,周旋迎待竟像是做老了事的。就只一件,太太抱怨着宝玉像是出笼的鸟儿,终于没把住扑棱到老爷面前挨了一顿。我走的时候还在屋里蔫着,新来的先生那里也没去几次。” 贾珠先好笑,而后默然片刻说道:“上任匆忙,来了这里倒记起好多都没预备下,琏儿那里有些一时没想到的,便想着怕是老爷太太要劳累一阵子。” 李纨温声说道:“皇命原也不是咱们预先能料到的。” 贾珠摇头,也没解释,转而问起去后京中情形。李纨乃说道:“其他倒也没听说什么,只宫中有些消息。闻说此回有公侯独女入宫,而后传出来怨言的,不知怎么被宫里知道了。于是太后才仿了汉唐旧例,大多封了才人,也有些贵女册了女史,算是未来说不定便能出了宫还嫁人呢,亦或者再被御目看中成了娘娘,也说不准。” “谁传的这话儿?” “庾太监。倒是戴内相和夏太监也遣人来过,我听说东府那边儿外头请客还请过戴内相,还专点了时兴的好戏。” “好好儿的,他内相不是日理万机,怎么想起到珍大哥那里吃酒去了?” “给蓉儿捐了个黉门监,因此请了户吏二部一回,内相吃了一杯酒就走了。” “这也值一席的,现在户部是越来越会开源了。”贾珠听了嗤地一笑,“不过眼看着蓉儿也是和珍大哥一路去的,左右以后也有个世职。如今随便捐一个,说出去也不难看便是了。” 李纨虽是出自名门,性本非慷慨,一心也是以科举仕宦为正途,故也觉着不妥。平日在府里不言语,此时便道:“卖官鬻爵,说着到底不好听,朝廷却也不蠲了它,故叫人生捷径便利的心思。” “蠲不了,大不了明着卖不了暗着塞钱买官,买官的银子反而全进了臣下囊中。天子朝廷怎可干休?索性敞开立了法,大大方方的卖闲职,有闲钱的也算是找着报国途径了。” 贾珠只见李纨一蹙眉,故转而笑道:“不过你也说的是,究竟还是功名是正途,否则又苦读做什么呢?说起来如今裴先生为幕友,替我参预分任诸事,不好再烦他开蒙。前不久寻了一罢官的进士,姓祝,陕西鄜州人。学问还凑合,品性看着不错,人也温和耐心的,到时候也不耽误兰儿了。” 李纨果然被贾兰引去了注意:“学问和教授的能耐到底还有些不同的,只看他教的如何?” “这我如何想不到,让他试过我才和你说的。”贾珠见她疑惑乃道,“正好来时遇上了一少年,大字不识,就教他教了几日才这么说的。” “你缘何发了善心?” “倒是宫裁知我。”贾珠笑道,“本是可理可不理的,带着也只是备着以后做个人证的。不过见他实在聪明,却又因家境耽误了,反而可惜。” 李纨应声赞道:“‘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 “为政者救只一人,焉敢称善?” 贾珠西眺,远山云霭烟笼,是湾环山涧的水汽蒸腾而上。再向西,越过西安一府,那怕一岁的夏雨再骤再密,也难见如此氤氲的景致了。然而西安府此时便是他所去过的最西处,此时想起之前忽然而逢的暴雨,惊心之余一直颇觉新鲜。 于是他随口拿夏雨援引:“‘吾不能以春风风人,吾不能以夏雨雨人,吾穷必矣’,泽被一地千万之民,方为救人施恩。” “还不是陕西方伯呢,那来的翻云覆雨手,还能叫万民感怀?”李纨声音一轻,微推了他笑道,“别弄出什么阵仗叫人担心,只要稳稳当当、顺顺利利的就行。” “我这么稳妥,怎么可能。”贾珠眉梢一挑,倏地又流出几分倜傥意气来,“你只需在长安古都里,端端儿地享道台奶奶的太平便是。” 顺着他的目光西越,跨过秦陇的崇山峻岭,关中的千里沃土,在曾为汾阳王郭子仪旧宅的督粮道府邸中,裴世贞正将一封信函交于小厮华芬,细细地嘱咐道: “告诉东翁,兴安知府终于动了。按着先前之言,我得了消息已经命人照着信上举措做了。现下速请东翁及奶奶回西安府城,否则怕路遇凶险。” “兴安知府准备启程,据说他的意思是要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执行道里催征钱粮之议。然而民力已竭,他根本是玩火自焚!” 裴世贞神色阴冷,最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日兴安府中定有民变!”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61、笙歌醉太平 免费阅读.[.aishu55.cc] 62、泾渭各清浑 六月十七日,华芬持信来到临潼的时候,贾珠正与李纨在渭水汇流处赏乐。 古时文王遇吕尚之所,泾渭横流秦野,不出所料的清浊分明。日光粼粼泼洒水面,如青天远接明暗两带,黄褐与青碧相融晕染。 山并不峻拔高险,亦不如骊山绣岭叠翠。其峭壁青处乃是古树苍皮,不少垂崖处光‘’裸着玄灰的岩石,而水洋洋浩浩地抚过,波澜不惊地淌淌而去。再往前,便是连山接天的荒野麦田。 李纨颇觉惊叹,倒是贾珠有些失望,正和她说来时经过的几处黄河急湍时,华芬来呈了信。李纨一见便知是督粮道署的正事儿,转身问起贾兰来。贾珠随手撕开,看完往前走了两步,华芬声轻而快地将裴世贞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 也不知是不是李纨在不远处的缘故,贾珠意外没什么恼怒,甚至只似是听了平平一件小事般波澜不惊。他将信原递过去说道:“回去告诉裴相公,就说我知道了,劳烦他在彼处替我与节度使、按察司和抚台辛苦应对。叫他将印信给佐官看,拨署里兵丁南下去兴安府等我。至于兴安府可能有什么民变的话,等我走了再慢慢斟酌着告诉你奶奶。” 华芬听出他的意思,悚然而惊,捧着信函竟如拿着烫手山芋一般:“可是既然大爷也觉着那里将有动乱,如何又一定要去呢?” 贾珠却没说什么形势谋策,转头看着李纨牵着贾兰走过来,眉目倏然一展含笑:“可能是不想言而无信吧。” 华芬一怔,贾珠却已转身迎了上去,低头瞥了眼严肃板正站着的贾兰,向李纨说道:“方才来信说是兴安府里有些波折,我还须南下一趟,没法子和你一起回西安府城了。” 李纨叹气道:“好,还有要说的吗?” 贾珠笑道:“有。只怕到时候上门要烦扰你的人不少呢,全凭你乐意罢。倒是裴相公镇日不着家的,他家眷多看顾一些。” 李纨先应,又点头叹道:“别人家就想到这一步去了,倒是自家不知要被怎么说,像是我一来逐了你去一般。只是闲不闲忙不忙的,我们也不知道,也不好说。” 贾珠原有心事,此时听她一呛也没什么回话,只好苦了无辜的贾兰白挨了父亲两句警告。等一起用过了饭,贾珠驱马分了一半的家人,带着剩下的人和督粮道兵丁南下直驱兴安府。 秦岭渭水分割秦楚南北,兴安府一带古称上庸,本属群夷之地,位居秦头楚尾,如今府治在安康县。此地在三秦、巴蜀、荆楚交界,诸夷与汉人混杂而居。虽然是陕西难得兼种稻麦的地方,地位却实在难与关中的凤翔、西安等府相提并论,与同属陕安道的汉中府也往往无法比肩。 算来兴安知府二甲出身,点任知县旬阳,好容易熬走了三任兴安知府,方才被如今的陕西布政使、当年分巡陕安道的陕西按察副使看重擢升为兴安知府。 当年的四品道员在一省不知多少四品官中脱颖升为藩台,兴安知府也靠着这层关系,比多少布政司下的道台和大府知府还要得意。而今他本还想搭上新任道台背后京官勋贵们的路子,如今却被逼得几近是死中求活。对贾珠的怨恨是有,却更怨喂不饱的布政使一朝对他弃如敝履。 六月十六日按察司开始宣布彻查,布政使与按察使不欢而散的第二天,兴安知府在布政司无功而返。当日他的言语被石襄的巡抚衙门所获并转与裴世贞,就在后者断定为真并送信的时候,兴安知府已经遣了幕友先行往兴安做事,以求先机。 次日,按察司的官吏大张旗鼓地往各司道府县而去,布政司如临大敌之余完全顾不上其他。刚收了礼和粮的节度使并麾下与督粮道议起勋臣旧谊,并放任兵丁带着不知何时盖了巡抚大印的文书,一路轻骑遮人耳目地驰向兴安。 同一时刻,贾珠和兴安知府一马一轿,同样带着规定四品三十数额的家丁南下赴兴安府治安康。途中兴安知府听闻督粮道家眷进了西安府城,大摆筵席宴请当省诰命时,除了唾弃外竟有些艳羡。 他也想有这样的家世、这样出身名宦的太太,哪怕布政使怄得要死,布政使夫人依旧欣然赴约。 ——当然,他也未想过有人也在艳羡他,乃至于到仇恨的地步。 “今年先是酷寒,多少年没经历过的倒春寒,后来又是雨,哭他娘丧似的连绵雨。芒种后紧赶慢赶着收,收成比往年少了多少?交过一次的官粮全喂他娘的狗肚子里了!” 六月廿二立了秋,仍旧是暑热伏天。陕南多的是雨,暴雨、骤雨、雷雨,而此时乌云遮月,星稀无风,沉沉闷闷的,同样也没有雨。 安康县的村上,最有名望的大户李庄内,有秀才功名的当家人李泾站在堂前,下面聚着满院的同县。两侧是李庄的佃户长工举着火把,赤红的火焰映照在众人面上,皆是一片肃穆,乃至于是悲愤。 “上任一个官,咱们交一次粮!府太爷那鸟货去西安上赶子跑官,日日燕翅鲍鱼,夜夜歌舞升平!他往上卖了好,掉头叫他治下的我们受苦!天下有这样荒唐的事儿吗?” 堂前台矶上放着一垛捆扎结结实实的稻草,李泾就站在这垛草上。火把完全照着他穿着襕衫的身形,也完全地烤着他满面胡茬、黝黑深纹的脸。 他极热似的扯了一把前襟,伸手狠狠地抹了一把额上大串大片的汗,接着继续声嘶力竭地向众人喊起来: “我家比你们富!粮比你们多!田比你们广!人口也比你们大!” “现在我们安康李家是没钱了!没钱养这些人,没粮填饱肚子了!你们有吗?” 堂下站着的多是士人、乡绅,还有开着酒栈、磨坊、肉铺的大户。赤贫无着的,饭都吃不起的百姓,一点子眼风都瞥不进这里。 然而受李泾这么一问,满院的人鸦雀无声,好些却开始低头抹泪,大口大口地吸气。 “咱们没粮交,要底下打短工的、伐木采药的、挑粪拉车的交,他们有吗?逼反了他们算谁的?前几天说粮仓里没粮,府里催逼着又要征,一年咱们赋税上不了两次!所以这回县里就是指捐!” 李泾指着面前四五十岁的乡绅吼问:“指谁捐?” 乡绅说不出一句话,只白着脸,用手狠狠揉搓。 而李泾沙哑粗粝的喊声还如惊雷一般在继续—— “指着丰收年景里还有闲钱读书写字的我捐!” “指着你这族里出过举人的乡绅捐!” “指着你这样家有余财的商贾捐!大户捐!” “钱粮不够收田产,田产不够收铺面,铺面不够收房!直至收无可收!” 底下有人喊起来:“李兄说怎么办?闹粮吗?” “不光我们闹,还要让饿疯了的其他人也知道!家里连盛麦的缸都被拿去抵了税的百姓闹!各位是安康县诸乡的乡贤,如今就问问乡人,要不要问朝廷讨一个活路?” “我没听说过太平天子一杀杀一群求命的良民的!要杀要剐,带头的是我李泾!要流要放,好啊,粮不是征去说是喂给边军了吗?干脆让我们去赴边吃粮!” 李泾嘴唇喊得干裂,此时竟扯着丝丝泛出血来。他下意识地一舔,咽了一口冷笑道: “陕地人饭都吃不起,难道还怕刀兵、怕他球的官老爷吗?!” 满院轰然,火把被声浪震得腾地一跃,栖睡树梢的雅雀登时惊飞无数。 李泾又抹了一把汗,奋臂嘶声喊道:“开院门——!” “开衙!停征!要见府太爷——!” 六月廿五日,好容易赶回任地,方才休息没有几天的兴安知府,一早还没从玉软香柔的锦被里爬出来,便被外头闷雷一般的声浪震得发懵。 接着只见他那高颧骨满头金玉的正妻裹着风一般踹开屋门,扯着他的头发厉声说道:“还睡!还睡!外面都要造反啦!睡没命了你!” “谁要造反?”兴安知府茫茫然反问一句,突然全身一震,大怒驳斥道,“谁敢造反?!无知妇人,你居然说这样大不敬的话?多半是按察使下的兵丁到了,只怕还有督粮道衙门或者干脆是布政使手下的,来了便要收印抄家!账册烧了没?还有放的贷烧了没?” 被主母吓得惊惶失措的少女正忙忙地穿戴,闻言却也难掩厌恶,轻而快地偷瞥了兴安知府一眼。 而知府夫人更是勃然大怒,一把拽过知府未束的头发往窗边扯:“你听听,你听听,你听听外头都喊的什么?啊?你之前让师爷先回来,究竟征了什么粮?怎么这时候征粮?!骂谁啊你,我看你才是害全家满门的灾星!” “当然征的是督粮道的粮!征的是营兵的军饷!” 兴安知府也清醒过来,一边灰暗着脸抖抖索索地穿戴官服,一边又忍不住高声吵架: “你说为什么这时候征粮?因为原来的粮都跑你头上变成簪子了!道台疯狗似的立逼着要,几个月里十分的银钱折腾出了多长时间的陈弊,翻了几倍让我担,我那里担得起?他要,我就给他按数征!否则岂不是真成了我截留的了?让他看看一分的钱粮到底要层层扒皮到多少倍至民!” 知府夫人不愧疚,更不买账,一旁只抱臂冷笑道:“哦,你意思是故意逼反治下来找你要公道,以此证明他糊涂吗?” “我本意是要借此参他个致使地方不靖,连带着站干岸的布政使也要思量,总得把罪过扣在道台身上,而不是说我胡说吧?那可也成了他一管民生的布政使罪过了!他还想弃了我自家干干净净地继续当藩台?没那么容易!” 兴安知府雄赳赳气昂昂地说完,在他夫人嘲讽的目光下,眼睛扑簌一眨,两行眼泪滚滚地淌了下来,竟是在一片嘈杂吵嚷中哭起来了: “可我没想到真会暴动嘛……” “知府看起来是真没想到,也是真害怕了。” 安康县城外勉强算座山的土岭上,贾珠坐在马上望着还在不断向府治涌入的人群,黑压压乱糟糟地看不真切,直等有人来报知府衙门仍旧紧闭时,方才回头同长安节度使麾下一驻防佐领嘲道: “昨天闹,不出面也就罢了。今天阵仗这么大,看来其他县也是反应过来,难道还等着藩台从西安来救他不成?” “当初这怂署理督粮道的时候,日眼得不得了。”佐领呸了一口,用陕话骂完笑道,“要做什么只管吩咐。道台和我们节度使是世交,只管看我们也和家人一般就是了。” “虽然兄弟也没想着客气,可老兄这话太过了。”贾珠笑道,“暴‘乱的民众太多,我这的家人兵丁不如老兄,故还请老兄只管进了府衙把知府拿下拎出来。城防也管了,之后只能进不能出!” 佐领招呼手下兵将而去,贾珠接着将马一驱,也往山下府城而走,一面对赶着过来的周迩等人说道:“咱们去他们围着的知府衙门,不能酿成牵县连府的民变暴’乱……记得前年秦淮端午时那次宴集吗?” 周迩等人不明所以,但仍赶忙应声称是。 “那次叫整条秦淮河听宴集上的诗文和评点,这一次要让满城聚着的百姓都听见说话和布告,不能叫任何人指着督粮道的名义再给我肥了他的私囊!” 贾珠说完,倏地冷笑说道:“闹事能闹起来,等闲百姓做不到,必是有大户串联。之前有大户还说什么官府没粮就知道和他们要,又请着让缓征,干脆这一回遂了愿。” “兴安知府的油水暂且轮不着我们刮,干脆先打个牙祭……咱们署的兵丁,等佐领接管了城防、控制住了局势,立刻从我这拿了为首者的名单,抄了财货补他们兴安府那一份的亏空!”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62、泾渭各清浑 免费阅读.[.aishu55.cc] 63、舟水苍生泪(二合一) 当兴安府里按着知府的话,将再征的布告撒向田间地头时,其实知府到与不到,局势都是一定的了。 这两年的核田归税、摊丁入亩,陕西省地的乡绅大户对官府已经不满。洪隆五年至六年的刀兵和天灾,又往赤贫无声的民众头上狠砍一刀。素有名望的豪绅不过一挑动一号召,被胥吏粮霸催逼不堪的民众轻易地燃起了怒火。 六月廿六日,距离兴安府衙门的再征令下不过几天,县乡的民众已被鼓噪着涌入府治,满眼俱是短打长衫、手持竿棒的人。前一日知府试探出衙安抚,当即被不知是谁的长竿当头一下打得眼冒金星,又慌忙钻回了府衙。带头名叫李泾的士人面谒知府,要求罢征、罢税,知府也只能唯唯而已。 ——他这头罢征,拿什么补司道里催查出来的亏空?府里截留的钱粮早进了各人腰包了! 然而闹已闹了,未得准信的绅民焉能善罢甘休? 六月廿七日,贾珠驱马从观望处下山时,府衙前暴/乱呼号的绅民依依不饶,府城之外,平利、旬阳、白河等县的绅民听闻风声,也在源源不断赶来的路上。 满城皆是人,满府都是叫嚷哭嚎。路中倒伏尸身被不断踩踏成烂泥,靠近府衙的民宅被燃烧成断壁残垣,同知、通判、推官们所居一带的宅邸被劫掠一空。府县仓门早被扯烂撕开,里面粮布盐茶一概没有,只有活人挤着死人,拼命想出和拼命想进的,溅在仓壁和淌在地上的黑红的人血。 叫骂、狞笑、哭号,混成暴/乱时最恐怖的、野兽一般的嚎叫,而人依旧在往前挤,往前试探。起初只是说要讨个公道,到了次日,却都听说之前征收上去的钱粮全在府衙、全在库仓里。 挤,抢,夺!趁着乱子去抢上了,那钱粮就是自己的了! 嗒嗒,嗒嗒—— 骤雨一样的马蹄声,辨不清多少战马的嘶鸣,像惊雷一般陡然撕开府城的混沌。暴/乱中的人们一静,不知谁爬在人家屋顶上又蹦又跳,大喊了一句:“官兵来了——!” 太平年间,到底少见刀兵的人群对官兵枪戟还有下意识的畏惧,登时如潮水一般往两侧褪去,或者急急地往城门外窜逃。当然更有人恃着人多,直直迎着骑马的兵将,征粮的怒火同样倾泻在这些布告与流言中贪得无厌闹军饷的兵将身上。 然而陕南的民众在营兵眼中,又何尝不是导致他们饥肠辘辘拼杀征战的刁民。在年初方才在陕甘边地纵马饮血过的骄兵悍将们,对斯文长衫也罢、贫苦短打也罢,眼底没有丝毫的同情。只是冷漠看着几个大汉仗着力道红眼冲至面前,森冷刀光一闪,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是手起刀落,众目睽睽中血花喷溅,人头落地! 爆沸民众的冲势登时一滞! 怒火上头的人群当时一骇,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骤然安静下来。只见正中的城门轰然关上,玄色全甲的兵将骑着马,就这么在分开的人潮中沉闷地向府衙而去。 昔日象征一府之尊的衙门登时刀光剑影、文华践地。没等里面同知通判等州府官僚反应过来,已经像驱鸡崽儿似的被兵丁们驱聚在大堂里。 在府衙里面红耳赤势要争个高低的几个豪绅士人被这阵仗弄得一呆,还没从府官们的破口大骂中听出什么道儿来,却紧接着眼睁睁地看见这两日怎么也叫不出来的府尊歪裹着官服,被粗鲁兵丁们推搡出来。 “无耻!” 兴安府同知抖着指了指知府,又抖着指向明显是上官的佐领,半天紫涨着脸仍是只多憋出两个字:“……无耻之尤!” 距离不过十余步之远的士绅百姓本在窃窃私语,漫无边际地猜测是不是什么钦差大臣、都察御史。听了这话,原本安静下去的人群陡然喧嚷起来: “狗官!” “抓得就是你们这些贪官!” “无耻至极!脸都不要了!全杀了才干净!” …… “你看,”佐领扶着刀,轻飘飘地往众意沸腾的人群中环顾一会儿,扭头朝狼狈的府官咧嘴笑了一下,“怎么你们文官不受我们待见也就罢了,百姓也不待见呢?嗯?” 兴安府同知大怒:“你以为你们是什么好东西?哪来的理由说本官?方才我分明见你们、你们杀了人!你们到底听谁的调遣?布政使吗?!” 佐领颇有些军痞无赖的意思,嘲笑似的上下打量了下凄惨形状。把兴安府同知这位知府副手看得莫名羞愤后,佐领扶着刀嘴一撇,方要吐出什么好听言语,却陡然一咽,一旁颓丧的兴安知府也鲤鱼打挺一般突然精神起来—— 彼处民众让出的夹道上响起一阵快马奔驰的声音,为首的一点绯色由小而大,最后变成了极其眼熟的四品小碎杂纹的绯袍公服。 若说有什么不寻常,则是带乌纱帽、着绯袍的人在马上而不是在轿中。 而此时文武众官无一不知,这幅行事在整个陕西官场也只有一个人,即陕西督粮道贾珠! 贾珠从马上翻身而下,带动着绯袍猎猎翻飞。绯袍高官在陕西府城里也不像京城一样随处可见,绝大多数的士绅百姓还是第一次看到另一位和他们府太爷相当,甚至还高半阶的官员。此时惊愕之余,开始由方才被震慑的静怖中,微微地骚乱起来。 “听本官的调遣,兴安府同知。” 周遭跟随的是与佐领麾下一样装扮的家人兵丁,在隐隐合拢簇拥下,贾珠一手仍提着马鞭,负手一步一步走上堂前。冷淡的目光越过已然是废人一个的兴安知府,径直投向方才出言抗辩的兴安府同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府衙及周遭的士绅百姓听见: “见上不拜,这就是你们兴安府如今无仁无德之外,连虚礼都没有了吗?” 兴安府同知气得要死。 说实话来,兴安知府之前狠戾,真正民众如沸地闹将起来,却又一朝原形毕露,内里竟格外不堪。东翁如此,其幕友家人想如何也无法,兴安府衙周转皆是被这位同知一力担起。 若无意外,最后在与士绅大户的讨价还价、赤贫百姓勉强沾点利的局面下,兴安府同知也能勉力维持住局面。然后知府前途尽毁,同知官声大噪。 这可还是太平年景,还能出什么大乱子不成?又不是烽烟四起的末世! 可偏偏贾珠来得如此之速、之准,行事却又如此之烈。此时聪明如同知、混沌如知府,那一个又能不知道,他等的就是这一最无力之时,名正言顺地以道员身份接管此处! 连兵丁都备下了! 这样冷眼旁观□□,罔顾民众生死的人,也能堂而皇之地说他们无仁无德吗?! 兴安府同知梗着脖子,也如此问了出来:“你凭什么说我们无仁无德?凭你违规带节度使麾下营兵入城吗?无礼无德的不是你吗?” 贾珠听了只笑了一声:“凭什么,那我今儿就教教你,听好了。” 他没在管大为屈辱的兴安府同知,侧头打量了一眼最前的李泾。就在后者以为要与他们领头的一行士绅说话时,贾珠却转身大步流星地上前,将公堂上的太师椅一把拖过来放在衙门高台,站上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不由得仰头的黑压压的人群。 后方忽而看见了绯袍大员,本因不知发生什么而微微的骚动的人群先是哗然,又接着平静下来。一双双疲惫的、猩红的、麻木的、质疑的目光接着他以手自指,厉声说道: “诸位!本官就是陕西督粮道,专管征收粮食的!本官也是连中三元、当了翰林,才被当今皇上御口点到这儿当官,今天是来和各位讲理的!” 第一句出口时,未认出却明白官场事理的豪绅大户当即一肃。第二句“三元”一出,听明白的百姓哗然,比方才见着刀兵见血时竟更敬畏起来,也似乎更温顺了些,如李泾这般的士子更是如此。 而随着话被早有准备的家丁一层一层地往外传,这样的敬畏如涨潮一般从府衙慢慢往外溢流。 “诸位,督粮道从五月开始征收的夏粮充做军资,一年一征。去年如此,今年如此,未来本官在任上亦如此!此言不易,天地共鉴!” 人群陡然炸开,欢呼和痛哭同时弥漫,发泄似的又叫又跳。其中不少民众激动之下,竟向他所站之处跪了下来。 而贾珠只是沉默地俯望了一会儿,待人群稍有平息,再次出声: “诸位,今年乃至于往年,兴安府上交充作军饷的钱粮一直有所逋欠,这也是确实存在的!” 人群又忽而一静。 贾珠则在这可怖的寂静和注视中,接着开口。而随着他的声音,一个又一个箱箧被报上来放在旁边,其中几个家丁抽到一掀,满满当当的账簿公文就这么现在眼前: “本官来兴安府,不管治乱,不管征粮,就管一个账册!和你们府太爷的账册,和你们兴安府豪绅大户的账册,还有和你们这些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的账册!” 几个眼神好的差役豪绅,眼见着那都是什么账簿时,忽而脸色一差,而衙前椅上贾珠的声音还在继续: “各位!我们督粮道的要求是每亩好田收粮一升三合五勺,劣田每亩七合,除此之外,从无指捐、亩捐之事。本官问你们,是不是这样?” 人群一片安静,面面相觑之余,只听几个胆大的稀稀拉拉地说道:“不是。” “各位!” 贾珠听见了回应,却没说什么,只再次开口问道,而此时嗓音因用力已经有些发哑: “征粮要求粮顶平筐,不能有斛尖、有样盘、有鸡淋米,兴安府里是不是这样?” 人群大声回道:“不是!” “征粮不得因唱筹稽册故意延宕,不得借口未及时交粮额外多要多催,兴安府里是不是这样?” 人群声如巨浪:“不是!” “这就是本官要和你们兴安府民众要算的账!算下来是交多了、征多了,是不是?” 这次人群没能回答一个“是”或者“不是”,因为贾珠将乌纱帽摘下来,语气忽而和缓: “这是我们为官食禄之人的失职。本官作为右佥都御史督粮道,没能早日揪出贪官污吏,致使今日群情汹汹,这也是本官的过失。” 民众恶时可以极恶,而天真良善之处却亦惊人。此时百姓中不少人泣下之余,乱纷纷地叫嚷起来: “这与道台老爷有什么关系!”“就知道皇上再圣明不过的,都是狗官害人!”“三元当我们兴安的知府老爷吧!” 贾珠同样一愕。他原不想这么容易调转民舆,换位处之他才不信这么区区几句。然而此时看来,兴安府确实是地道的官老爷。 绅民打到门上,只是顾忌着可能随时将至的镇压没做到最后一步而已,一众兴安府顶戴们便连头都不肯向泥腿子们低一低。 他转头极快地瞥了瘫如烂泥的知府一眼,轻轻吸了口气,另一手提鞭直接指向了衣冠楚楚的士绅差役,声音复而森厉: “百姓交粮,官兵吃粮。如今百姓确凿是交多了,官兵反而没吃上!本官刚才说了,本官还算士绅差役、高官大员的账!” “本官的失职,之后自有天子阁老裁断。而本官此时还要说一句,谁拿走了钱粮本官找谁算账!但凡在一天,本官就不容陕西州府治下因钱粮而逼反!凡有这样的人,不但要扒了他的衣冠,还要没收了他的田产铺业!李泾!” 李泾一震,拱手上前,听贾珠冷冷喝问:“这二日的鼓噪冲击府衙,你是带头的?” “是学生。”李泾一咬牙认下来,却又抬头昂然说道,“但是学生也有理由!道台大人既然知道民生之苦,就知道此前这些陈弊从未有人涤荡!” “若无此番抗议,兴安府所遭苛政如何能为上官所知?!” 贾珠嗤的一笑,拿马鞭点了点他说道:“本官问你,你们兴安府士子到西安府乡试,路上需要多长时间?” 李泾一怔:“六……六七日。” “算五日好了,今天是廿七日。六月廿五日闹事,兴安府此次指捐、亩捐的布告是什么时候发下去的?” 李泾意识到什么,面色忽而一白,但仍应道:“廿十日。” “星夜兼程,急报可半日抵西安府里。而今这节度使麾下亦是本官调来的。你觉得是本官来此为的是听闻此地民众沸腾,还是因为知府乱令?” “你觉得是这些节度使麾下将士们是来镇压无辜民众的,还是来镇压违法官僚的?!” 问询其实本还算是平静,然而愈至后愈是声色俱厉。话语之末,李泾只觉几乎如风雷于耳边震响一般。 他抬头,平日自诩傲视王侯的兴安才子第一次觉出绯袍的威压。 李泾张口欲言,然而后面的问题已经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本官问你,被踩踏而死的尸骨你看见了吗?” “被火势无辜烧死的老弱你看见了吗?” “被凌虐的妇孺你看见了吗?” “被趁乱劫掠的民居民铺你看见了吗?” “方才本官问民众的话,本官还可以问一遍你们。亩捐指捐最后是不是落在兴安府大小官僚手里了?淋尖踢斛是不是粮差地霸干的?五月时底下的钱粮收了上来,士绅却闹着要缓征,以为我们粮官是傻子吗?” 贾珠冷笑一声,看了看兴安府的大小官僚,还有青白不定的士绅吏役,最后仍旧看向李泾: “去年核田归税、摊丁入亩的时候,陕甘士绅抗税闹事,如今廿十日官府布告征粮,区区五日百姓就能反应过来聚众抗税。现在你告诉我,此事尔等鼓噪士绅俱是一片公心,以为本官会信吗?朝廷会信吗?天下会信吗?” “此时此刻因暴动而道相枕藉的尸体,怎么没一个穿襕衫裹锦缎的人呢?!” 李泾冷汗迭生,眉眼间显出俱是惊愕和痛苦。贾珠冷眼看了半日,此时才笃定李泾所为确实大多为公心。 他叹了口气,声音复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确实是为士人读书立身的道理。但既然你有此热血,有此肝胆,就不能不辨明是非,倒让自己被他人所用。” 贾珠没有再理会这个士人。而是在周遭的寂静、百姓隐隐的期盼、部分士绅的心惊肉跳之下,指着那些账册扬声说道: “既然此事清晰明了,诸位兴安乡亲体贴宽容,本官今日在此就做个了断!” “府衙从现在开始大开,本官就在堂上候着诸位。本官四月受命,五月履职,那么四月以来,诸位认为凡是所遭征收中不平、不实、不公之事,俱可上堂说与本官!” “有品阶的官员,凡确有其事之人,本官俱代为记录并呈报臬台科道,愿意作证的日后也可以与本官一起去西安府。凡为流品或是吏员差役,一经确认当即下狱,最后统一发落。所查出的不论官阶大小、功名富贵,一旦有不义之财、不法之资,所获俱充公,这就是本官此行所要征的税粮!” “当然了,如果有人不甘心,此时此刻想着要逃匿乃至于报复,”贾珠转头看了一眼佐领,一笑轻松说道,“那就是劳动节度使麾下的事儿了,大可以试一试。” 说罢他从椅子上下来,就在百姓陡然喧嚷中转身,似乎此刻便要往衙堂正中而去。李泾却忽而开口说道:“学生受教。可是三元……道台,您的意思是学生这次是受人利用了吗?士绅本意是要借百姓闹事以成自己的私意?” 贾珠望了一眼被兵丁们呵斥组织排队,在门口督粮道吏员的帮忙下一个个登记、临时写状纸的百姓,平淡地说道:“那要问当初是谁说服了你,官府何时又有了这么高的征粮效率,乃至于区区几日便让你见了民生凄惨,起了义愤。” 李泾勉力说道:“可是这是明显的事情,只能说学生也好、当初说与此事的士绅也罢,总比无知氓首要清明……自古以来不就是这样吗?您不是也知道此地民力已竭,方才急急南下的吗?此事被预料并不奇怪,为何非要见到民生凋零方才升起义愤呢?” “因为我自始至终就认为这一定有人蓄意教唆民众对抗官府,其心可诛。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李泾惊愕不已,只是不知是不是与百姓,兴安府官吏都被带出的缘故,贾珠说此话时似乎并无愤慨,亦没有方才在众人面前的锋锐。他看着这个像老农多于像才子的士人说道: “也许天生有圣人,也许有你这样信奉圣贤之道的士子。但是这么多冲击官府的士绅,我不相信生长富贵的人都这么体恤赤贫无着的人,否则也不会认为此番会产生民乱了。当初以为的民乱,是几县纷乱俱起,但根本没想到这么急、这么快。” 李泾听到最后半是难堪,又半是不服地说道:“学生也事耕种,也见过士绅善心怜下,常为民生多艰而忧叹。道台,士绅固然有不法败类,又如何能因这些人而皆指为鼠辈呢?” “忧叹什么?是知道什么是当军的身无挂体衣,还是经历过走站的家无隔宿粮?是经历过号寒的妻怨夫,还是体味过啼饥的子唤娘?” 贾珠笑了一声问道:“你读的四书五经,一本要多少钱呢?你家的田地纳税粮的时候,一亩又要多少钱呢?” 李泾终归是年轻又赤忱的年轻人,此时满面通红,低头想了半晌又坚定抬头:“这就是读圣贤书的意义,您贵为国公之后却能矜悯哀哀小民,难道不是因为您博贯经史、通悟微言大义吗?” 相反,贾珠有些自厌地想到,他知道的不是民生多艰而是官场的陋规陈俗,为的不是苍生福祉而是威权自享。 但对李泾这位素昧平生的士人就不必交浅言深了 贾珠只是礼貌地一笑,声音因方才用力而显得低沉沙哑:“谬赞。”接着转身便直上了衙堂座中,不知何时溅上泥污的绯袍随着他的动作一甩,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赤弧。 半覆着苍苔的牛皮大鼓不知什么时候搬了出来,放在那被砸烂的大照壁原先所在的地方,此时被人重重地一敲,声震满城。 ——第一位状告仓吏府衙的农人举着状子,浑浊泛黄的眼底满是希翼。此刻正跟在督粮道吏员身后,带着脚下迈出的泥印,一步一步走上衙堂。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63、舟水苍生泪(二合一) 免费阅读.[.aishu55.cc] 64、翻为讲授筵 昌平之世中,无能贪官主宰一府三四年,治下可以出多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之事? 最开始贾珠意在震慑陕西诸州府。因此每查清一户因田粮赋税而山穷水尽的旧事,都命书吏整理卷宗发往各道,然而没过两天他就放弃了这等天真的行为。 天真之处不在于他觉着此类事情有多么骇人听闻,荣宁二府包揽讼狱、恃强凌弱之事也做的不少。他只是没想到在区区兴安一府,对应的不过是府治安康县周围乡野,这等事就能多得数不胜数。他也确实不意寒微如乡县里的粮差衙役,不过一点每年收粮、造册的权力就能逼得不知多少良家卖儿鬻女,而这等地霸又往往和该地豪绅官僚关系千丝万缕。 贾珠甚至有几次觉着,要不是他为得不是财物,贾家也实在豪奢,他此行还真会只是风声大雨点小而已。 ——这些豪绅大户给的实在太多了。 一连几日兴安府内昼夜灯火不歇,大约过了八九天,府衙堂内终于渐渐变得和往常一样肃穆而少人进出了。兴安一事早被贾珠连续数次封奏上呈,若无差错此时批复应当已经快到西安了。故而倒霉知府被他安排兵丁带去西安府等候圣旨发落,连带着几个不清不楚的府官一起被扭送。 至于怙恶不悛的豪绅差役,早被夺了臬司科道之权的贾珠极其守信地抄家充公。兴安府历年逋欠的亏空补上不说,还略有盈余,听说连动手的佐领将士都赚了不少。 此日李泾来到被贾珠鸠占鹊巢的府衙时已经是亥末子初,贾家小厮将他带到三堂,里面却并非他原想的亮如白昼。转过屏风进去,先入眼的是投在泛黄的墙上的巨大的人影,案上一灯如豆。户牖大开,大概是方才下雨的缘故,高磊的公文卷宗被挪移放在靠门的一张太师椅上。 果然,贾珠闻声抬头,先打量了一下他问道:“外面雨停了?” 李泾并袖长揖,再直身回道:“停了。”说罢,他却没忍住偏头往屏风处瞧了一眼。 因李泾确实聪颖捷悟,偏偏人又赤忱单纯,着实用着顺手。故这几日被贾珠带在身边当书佐幕僚使唤,也算是与贾珠带来的贾家下人熟悉不少。即使如此,李泾仍旧不太习惯贾家一丝不错的礼规和行事,譬如此时走路没声儿的小厮。 尤其是此三堂本就是为府尊平日处理公务、会见下官而用的,格外轩敞,又因灯的缘故显得人影幢幢。 李泾先回禀了被交代的公务,见贾珠听他应答,同时一手挽着广袖一手调了一下灯,末了便道:“大人为何不多点些灯?这未免有些太暗了。” “照的不过是案上方寸之地,其他又不看。寻趁着弄亮了做什么?”贾珠不大在意地说毕,又转到公务上不吝赞赏,“做的不错,辛苦你这么晚来,赶紧归家罢。” 李泾却不肯,犹豫了片刻说道:“这也是大人对其他百姓所讼之事交给安康县尊的缘故吗?” 兴安府治安康县的县令全程战战兢兢,谁知末了因自家上任日新,诸般恶事都与他无关。于是权署兴安知府的人选未被布政使点出的这几日,贾珠便将正经知府其他事由交给安康县令。至于正经副手兴安府同知,虽然出人意料的也没甚么严重过错,贾珠依旧把他送去西安府了。 兴安府上下糜烂,你说清白就清白?兴安府同知憋屈之余,对自己从前替知府分证的言行分外懊悔。 而此时,李泾俨然是强行双关,说贾珠只愿照着兴安府与钱粮有关的方寸之地,对于其他置若罔闻。 贾珠正巧看钱粮簿册看得头疼,此时索性搁笔侧身说道:“‘僭越’二字,我原以为你懂得。” “……学生是僭越,不该多问。”李泾低头说道,“但是学生不觉您过问其他有什么僭越之处。同样都是不平事,民众盼您伸冤如盼甘霖。救民于水火,怎么能为规矩所限呢?” 贾珠瞥他:“小民生于沸水,这我知道。只是李清圭,如我不来,难道陕南人就活不得了?” 李泾抬头正要说什么,却又听贾珠问道:“你觉得伸一时之冤,比守法度法规更值得吗?” 当然不是! 坏法度易,成法度难,如今地方吏治大坏、民生艰难,正是由于先坏了法度,渐渐产生各式各样的陋规陈俗所致。 李泾知道贾珠说的意思,回应也极快,垂头说道:“然而‘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君子不忍见禽兽之死,那坐观民之生死的他岂不是禽兽不如? 贾珠这回反而被他的胆大逗笑了:“我视法度之好坏,胜于民之生死。与其相较两者之善,不如相较两者之恶,昭烈帝还说过‘勿以恶小而为之’,我觉得比你那句更合适一点。” 他说罢审视了李泾片刻道:“不过看你今日此言,是听了臬台说了什么话儿?” 原来李泾此行是替他跑腿去西安府应对按察使的询问,兼有让臬台好好体会兴安府士绅民情的意思。然而此时李泾没了在按察使面前的侃侃而谈,反为贾珠的明察秋毫而心惊,默然片刻方道:“是。臬台大人说……说您勘辞状、纠劾朝官,乃是越俎代庖。” “所以你觉着,既然破了一次例,不如再破一次?” 贾珠早知道按察使不满,此时愈发温和,不在意似的慢慢引道:“臬台日理万机,又撞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要麻烦,恐怕日后还要应对朝廷的诘问,心生不悦也是正常。” 李泾顺着一想,也觉着仿佛按察使的那些话儿像是在抱怨,甚至好像有点嫉贤妒能的意思。他于是说道:“臬台大人说您这番动作,怕是要让兴安府衙瘫痪些时日,耽搁民生政事,故有所不满。学生觉着既然此前臬台科道皆未有所察觉和应对,说明有时破例反而有奇效。” “我的本官是佥都御史,怎么不算科道?更兼督粮道乃是有督办一职,否则我不敢僭越,也不想僭越。” 贾珠神情莫名地注视了他一会儿,方才不疾不徐地说道: “你以为的奇效,乃是由于我与兴安府上下俱无干系,又提前引来兵马在此傍身。所以可以借你引起的骚乱,行酷烈之事。说不定此时你昔日谙悉的同乡旧友中,就有不少诟病我狠厉的,见不少大户破家灭门、金玉之人沦为乞丐,更有些兔死狐悲之意,不过暂且在这里抵不过赤贫民意而已。” 李泾茫然想了一会儿,忽而悚然而惊:“您是说,他们可能去西安府藩臬二台那里串联告举,所以臬台才会发此言论?” 贾珠哂笑道:“弹劾折子早上京了。” 历经这几天反复的稽核账册、覆审冤狱等事,李泾是没法再说什么士绅仁善无辜之言了。甚至于对一向引以为豪的父祖们“贫富相济”的行为,也开始有些不忍直视。此时他不怀疑此言真假,只是着急:“那当如何?您已有对策了?” “天子圣明烛照,自然洞见,我并未担心。”贾珠说道:“只是到底该回西安府了。论理我不止钱粮一事,还兼着几地的分守,倒应该去乾、鄜等地走一走、看一看。长久在此,是轻重不分,也是在侵夺知府之权。” 李泾说道:“学生知道您策无遗算,自然安然无虞……学生的意思是,”他迅速偷瞄一眼,见贾珠意态闲闲,于是继续说道,“是想问您,难道就这么任凭他们给您冠上酷吏的名头吗?” 贾珠哑然失笑,半晌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你这次去西安府,去过督粮道府邸上了吗?” 李泾“呃”了一声垂首道:“去了……学生不能不拜会府上和夫人。” 贾珠没有正式引见的、李纨从前也没听说过的年轻士人,也到不了后宅里去。此时贾珠非是问家眷情况,乃道:“想来见过敝幕几位相公了?西席你见到了吗?” “祝相公和世兄都一并见过了。” “还有个被我打发去一起跟着学书的小孩儿,乃是你们陕西渭南人,也见着了?” “……是。” “他比你小不了多少。然而你遇我时是为民疾呼请愿,他在干鸡鸣狗盗之事,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画押只能画个圈儿。”贾珠温和说道,“他家便是坏于恶官地霸的手里,难能可贵的是人还聪明,行事也豁达乐观。你知道我原本带着他是想干什么吗?” 李泾知道这是有教他的意思了,这几日来倒经常若此。他慢慢说道:“是……是想借他来查钱粮征收的不法事吗?”他忽而眼睛一亮,“您来时就知道有这些内情了?” “能在核田归税时闹出抗税的地方,又能指望干净到哪里去呢?至于他,既然遇着了,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然而既然有了此事,也便用不着他了。若在公堂走一遭,到底免不得被人翻出自家的惨痛,也免不得被人探寻何以被我遇上。他未必比你差多少,却因为未读书,便是云泥之别。” 夜以继日忙碌,贾珠此时指抵着太阳穴,有些疲倦地说道:“相较于江南,陕西地方官学废弛,义学不兴。之前查明的省内钱粮亏空高达九十余万两,如今兴安一府彻底还清,其余州府亦能震慑,可以慢慢弥补之余不逼反下民。那么若无波折,这一笔入了账,除开做军饷以外,就能作为筹置关中书院、整顿官学所用。” 李泾敛衽长揖:“大人仁念。” “这不是仁念,你不是说问我怎么洗刷酷吏之名吗?这就是,因为惠及绅民一体。再比如说兴修水利也可以,今年收成不好,我听说很有雨水过旺泡了麦苗的缘故,那么疏浚河道会不会更好一些?只不过兴修水利是个大工程,动用的人力物力也多而已。要想好好儿疏浚省内各河道,复旧貌,亏空的九十万两挪用过去也不够的。” “你方才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孟子后面还有言,‘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救一少年是恩,推恩于治下百姓方才是职分,否则和孟子骂的有什么区别?虽说‘勿以善小而不为’,但眼睛还是要放长远,而不是总盯着眼前一点子小恩小惠。” 李泾问道:“这也是您说为何要使上下如臂指使的缘故了?” 贾珠平淡道:“是,非如此不能成大功。” “……学生受教。” 在灯烛的晃动中,李泾展袖一躬:“若大人不嫌学生驽钝,学生想忝侍大人左右。” 他一个年轻进学的士子要在命官左右随侍,也就是当世交亲近子侄的待遇了。这话儿放在贾珠来陕西前,他多少要疑心攀附,且必不答应,此时居然起了些爱才之心。 贾珠转而想起孟端、甄桐二师,暗嘲自己年齿渐增而不觉。一时间等得李泾觉着有些后背淋汗,方才回神问道:“你不觉耽误你的岁试、乡试?” 李泾应声:“学生于学问一道受益于大人解惑,远胜于闭门造车。” “既如此,那再教你一事。在官长面前谈吐,最好提早知道人家父祖名讳,以免犯了忌讳。”贾珠端详他先茫然后忽而变色的神态,莞尔吩咐道,“可以,去罢。” 李泾竟一时踌躇不敢离。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64、翻为讲授筵 免费阅读.[.aishu55.cc] 65、横流君不知 “督粮道回来了?” “回来了。” “什么时候?” “早上,来时并未遮掩,卑职一见就来禀告您了。” “哦,之后是回府邸了还是上衙?有没有说见客?” “没有……卑职来的时候,据说是和一位绯袍大太监一起回他们衙上,应该是宫里有圣旨要颁。” 按察使霍然盯向这位按察使司下属兵丁,鹰目一眯,眼底满是阴沉:“什么圣旨?圣旨来了,为何先到了督粮道那里?” 兵丁也是无辜至极,却不敢反驳老上司,头低得像是熟透了的水稻,只一声不吭。他是被按察使用惯了的“私人”,不知随着上司手里经过多少人命,此时感觉按察使阴冷的目光投在他身上,秋日伏暑未过,竟陡觉遍体生寒。 按察使慢慢地收回目光,又落回面前卷宗上。这时一旁一直像个壁花儿一般的幕僚度量着自家东翁算是压制了火,方才状似体贴地朝那兵丁举了举茶盅。兵丁立时感激地一躬身,无声趋步退下了。 按察使头也没抬,等了约摸半柱香的时间方才说道:“督粮道在愚弟眼皮子下玩心眼,你也在愚弟眼皮子下玩心眼。” 幕僚恨得心里问候了一通宁荣二公,面上赔笑,佯装不知道:“东翁愈发高深了。” “‘一笔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子围棋,六出昆曲,七字歪诗,八张马吊,九品头衔,十分和气。’”按察使说完,偏头盯着幕僚问道,“我听说这是有人总结的清客‘十字令’,不知尊兄听过没有?” 幕僚知道再装傻充愣,怕是东家这口饭再是吃不了了,只好斟酌着说道:“如陈眉公、李笠翁这样的是比不得了,晚生也只敢勉强称个勤谨以报您的青眼罢了。” “那是,咱们主宾是愚的,比不得人家督粮道,到底国公府人家里头出来的。他幕下那个单相公满嘴跑马的时候,只怕另一个裴相公早做的好大事,倒是咱们一双眼全在兴安府上。” 按察使冷笑了一声:“勤谨,三年京察,六年大计,愚弟早知道勤谨是个最没用的东西。如今你与愚弟说勤谨,尊兄,你说是愚弟是不够勤谨,报去京的人马跑的没他快,还是不够狡兔三窟啊?” 什么样儿的变动要圣旨?不是四品往上需要裁夺的大员便是地方有大变动,这个道理仕宦之人不能不知。只是若是平息了民愤的兴安府事,宫中太监去的应该是布政司,若是关于布政使和兴安知府的问罪黜罢,来的应该是官阶最高、关乎纠劾的按察司。 如今去的却是督粮道。亏空刚补了大半,营兵称兄道弟,漠西风平浪静,按察使想不到督粮道能有什么大事,此时唯有可能的,便是督粮道多半搞了什么小动作,而他不知道。 幕僚不敢说按察使的克狠将人得罪完了,更不敢提人家与宫里原本就更亲近,只顺着他的意思猜道:“粮道如今借着兴安这股风,甫一到西安府,就把布政司下半数道台的活儿夺了个干干净净。依晚生看,他不仅要实,还要名。去了一个掣肘的藩台还不够,还要……” 幕僚在按察使的注视下,目光只往案上公印轻轻一点,接着便道:“咱们是去了藩台,兴安府尊是他做的,再盯着一个三品官儿,他怕是还需借力才好,而这人选只能是同出翰林的老石。咱们之前打听出的背地里的便有十分准呢,如今也算不得数了。焉知那翰林是不是盯着藩台的位置,就地成了封疆大吏,好让他免得一年碌碌无为地回京受吏部大天官的挑剔。” 按察使笑起来:“老石一年巡抚地方足足的了,陕甘的封疆大吏轮不着他。前些儿叶公来信,之后多半云南要出缺儿,看他能谋到那里的藩臬之位不能。” 幕僚低头:“那就是督粮道自己……” 幕僚想说是督粮道自己看上了陕西的藩臬之位,然而却被按察使冷声嘲讽:“加冠不过两三年成了三元,一日进出内书堂,两月陛见,三月诰敕房,一年道台。还想怎么?两年即等着封疆大吏不成?等下一次大计后是不是就该入部登阁了?荣公死了十多年,礼部还没上他亲妹子的金册呢!” 幕僚听到末尾,罕然疾声止道:“东翁慎言,明堂之中难保无人外传!督粮道此番南下何其之速,藩台不密失身便是前车之鉴!” “尊兄说得对,是愚弟着急了。” 按察使吁出一口气,阖目缓缓向后仰靠在引枕上,那生冷幽潭似的目光也就此收了:“夺人功名如杀人父母,且官场陈俗摆在那里,故信了他说与巡抚有仇,不是老夫轻信于人。受教名师,勋门累宦,翰林出身,他不能不知道连去藩臬也轮不着自家,只会让后来者陡生忌惮。” “可说那宫里太监来人先见了他是无事发生,老夫不信。若真说有什么事儿,又说他不是打藩臬的主意,老夫实在是猜不透他要干什么。” “不为什么,不过是以报圣恩罢了。” 宫中来的公公姓周,乃是在内相戴权手下任职,也是大太监一类的人物。钦差既到,贾珠当即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地摆宴,却只是小小巧巧地设在道署会客的冠山堂后戏厅,陪客不过幕下几位清客相公、亲近家人和督粮道几位下官而已。 此时酒过三巡,周太监提起贾珠此番动作,他才方有此答。 石襄巡抚地方,有密折专奏之权,贾珠行前亦获此权。此回石襄密劾藩臬二位高官及属下四五品的道府数人,贾珠却只加急送了两道折子。一封呈递刑部,说的是查出来的兴安府上下的罪状,一封呈递户部,讲的是陕西亏空及地方民生陋敝。至于石襄在密折里怎么说,又是何时送,他一概不知不问。 然而同时知道这二人送呈的天子及内阁六部却明白,这二者俨然互为表里。没有贾珠的折子,解释不了石襄沉寂一年,现在突然又哪来的底气竟指向封疆大吏。没有石襄的密折,朝廷不能直接据贾珠的文字议覆归罪,只能漫无目的地先下个圣旨或者廷寄,要求据此彻查出乱陕之官再说。 但戴权内监也好、六部等重臣也罢,着实是不知贾珠得罪人为的什么。居功求迁?那必不可能。真为国为民?先等他家不包揽诉讼、不放利钱再说。 贾珠迎着周太监的笑吟吟的目光,俨然是早猜到万里之外的京中大员怎么非议一般,苦笑说道:“任命一下,那些非议我不是不知道。说我借着门第姻亲换来的平步青云倒无所谓,借我非议师相和内相的,说句实话,知他二老一位宽和、一位豪阔,我也从未忧虑什么。只是很有些言语涉及内闱,我听了是日日不敢安眠。” 宫里选人没有不重相貌仪态的,反而少有民间刻画的那般尖嘴猴腮的样子。周太监不是庾宁一般喜气的长相,眉清目秀,气体高华,像闲闲雅雅的寒士。 此刻他眉一攒,显得更像是忧国忧民的读书人了:“别说我不知道,怕是老祖宗和庾爷爷也不清楚。竟有如此胆大妄为之人?” 贾珠起身提壶,周太监本起身要谦。他乃是掌印太监贴身随从,四品的宦官职位,如今内监还没有煊赫到前朝司礼监的地步,当然与文武大员不能比。结果只见贾珠先给自家斟满,方才替他续上。周太监眉眼间正稍稍泻出一点不自在,便又见贾珠拿茶巾擦过奉过去,依旧端端落在茶盘上。 周太监一瞬间笑得愈发疏朗恬然了,贾珠只当没看见这阉宦的眉眼官司。一边听陪席的裴世贞嘲道:“粗话就是‘山高皇帝远’,那起子人当面不敢放一个字,背后碎嘴子。如周太监今日便不巧,虽说东翁和粮道署的都知是你好意,又素来与敝家亲近,方才一来便探望探望。然而落到别人眼里头怕是以为暗地里要勾结什么,或有什么顶重要的机密事要先与我家东翁说的。也就是劾不到周太监身上罢了,否则这会子已经洋洋洒洒不知编排几千言了。” 究竟这位周太监来,却没有圣旨要宣,话里话外又脱不开公事。席上的聪明人便俱猜到多半有天子和戴权的吩咐叫他打探,同样蹭戏酒吃喝作耍也是真。只是好酒好菜娱了周太监,他却一直云山雾罩的漫谈,没见对督粮道有什么好处。 此时贾珠不好多说,不做官的裴世贞当然自自在在地就将直白的抱怨说了出来。 轻慢间也是警告,官僚认得是太监的品阶绯蟒,正经论起来不过是阉宦! 果然见周太监脸色难看起来,贾珠这才顺势高高一捧:“裴相公性急了。大珰赤胆忠心,圣人素来清楚的。凭他是谁,乱说乱踩的,还祸不及大珰的身上。” 周太监一口气不上不下,偏生听了浅显的奉承,火气又没了。此时只剩下些不忿,拿起茶盅又放下:“往来过客不都说你们粮道承办?且就如你说的,都是老相识,再没什么差错的,这一回也是我想短了。负旨的执事在后头慢慢儿仔细走着,明日才到,我也明日才好出现的。原是想早日来了,咱们好好交交心、通通气。” 可能是知道多半这一趟来了这儿,明日以后去别处也讨不着好,这才索性抖露出来:“这一程子不知万岁爷怎么想,反正石学士和你的文书一到,看了都有些惊诧。来之前老祖宗是交代让我仔细记了你的言语。钱粮怎么样,民生怎么样,吏治又怎么样,听了日后回去了也好有个底。” “这可是大题目。” 贾珠笑了一笑:“查出来的实情,亏空多少,贪污多少,这两三月来又补了多少,我明明白白都写着呈递上去了。方才裴相公是说的糙,有一点却不错,在这西安府城里做什么说什么,丁点儿都要落在人家眼里。也就是这道署里我能与大珰你敞开了说。不是我擅夸,换个穷翰林外放在这任上,连这里都只能做人家的筵席戏台子罢了,亏我家多的是闲人。” “这地方上是遍地门生故吏,乡县俱是士绅一体。地方的大户豪绅,必定有个姻亲故交在官府里当差,逢着拜师过寿喜丧这样的大礼,必有个称世交的官僚上座。我来不过是取‘出其不意、动如雷霆’八个字罢了,一力斩下去,现在看着仿佛威风八面,其实也力竭了。” “如今你问我怎么样,只能说剩下的全仰仗天威,看朝廷诸公之力。能剜去腐肉也好,叫此地大小顶戴将功赎罪也罢,像这一次的利市,一举补了这么多亏空的事儿,就不要再想了。” 周太监垂头想了一会儿,筷子只戳着白鳝,一会子功夫捣得稀烂。侍候的小厮瞅着时候儿忙悄声上前换了,正准备端新的一盘,被周太监伸手一挡,指着炙鹿尾笑道:“就那个很好,换它在面前罢。” 西安督粮道酬往来官绅过客,席上一是满满的鱼翅海参,二要西北难得的活鱼,三便是燕窝烧烤。于是贾珠也从善如流,只在自家用食依旧精雕细琢,兼具北风南味,外头都摆的是大盘大盘的重菜。 此席便是如此,若是戴权那内相见了必然说不如荣宁府上的筵席,而这周太监喜笑颜开,只觉菜色贵重难得。更要紧的是合了他的意,烧烤的鹿尾一碟一碟全灌了他的肠子,教贾珠看得眼皮一跳。 “闻道台你在这里做的好大事,老祖宗只道是陈弊一扫而空了,谁知竟不是。”周太监说道,一面又吃得燥热,伸手拿茶来喝,“万岁爷着急啊,他老人家心里装着不止陕西这么点地,眼里还看着漠西。生民因些许蛮夷丧生,这样的事儿圣明君父怎么容得下?你看如今入了秋,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发动甲兵去报仇。” 贾珠面前碟盘空空,满席的名贵腥膻是一分没沾,玫瑰卤子淋过蒸的羊乳糕也被他不知什么时候越推越远。只有一点刚用过的奶油松瓤卷酥掉的两白芝麻粒儿孤零零地躺在瓷盘里,勉强说明主人算是用了些面点。 他只看着周太监吃喝的姿态平淡道:“方才说力已竭尽了,不是说我再束手无策,是此事乃非常之举、因势利导,不能再三再四。钱粮没有了,底下民众又赤贫激烈,我拿士绅的钱填补了这么些便要知足。大鱼大肉天天吃肠胃也要腻烦,兴安一府吃了大筵,其他地方就要清粥小菜。” 贾珠对咽食欲言的周太监一弯唇,不留罅隙地接着说道:“我督粮道下辖只有运粮的士卒,没有抄家镇乱的兵丁。兴安一事我借了长安节度使的甲胄,用的是我甫一上任的这股锐气。要让陕西其他州府也这么查,我说了,请再遣人来,藩司臬台,账册俱在,督粮道听命就是。” 周太监还带着笑,头低着咀嚼裹着红油油香料的鹿尾,只一双招子向上吊着盯人:“士绅不能抄,那就商贾!川甘的粮茶马盐都打陕西经过,陕西糜烂,不信商贾没有获利,抄了巨富只怕更多。” 贾珠懒得说巨富商贾就是大户豪绅,只朝对面一指戏谑:“我可没拿盐法道的俸禄,盐法道署离这儿不远。” 周太监终于阴了脸,向旁边要了烫过的面巾擦了脸问:“陕西秦川沃野万亩,一亩一银都拿不出来?” 贾珠嫌桌上油腻脏眼,只往外望。冠山堂在道署西侧,有数株古槐参天蔽日,至少郭子仪居此的时候便栽植着的。此时贾珠忽地记起厅前那对不知是哪一任督粮道写的乌木楹联,不用看他也能记起来—— 政事余闲,藉小部梨园,写出西京风景 簪裾毕集,欣大罗仙客,载来北阙恩波 如今席上坐着的便是为这片秦陇大地载来北阙恩波的簪裾,正经有两个四品呢! 贾珠哂笑道:“方才大珰说要问钱粮、问民生、问吏治,如今说来说去还是问钱粮。” 周太监道:“若是圣驾面前你也这么说?” 贾珠道:“不然呢?大珰您就是天使。” 周太监被这一反问噎着了。 裴世贞半日没插上话,这会子开口缓和道:“东翁呕心沥血做实事,这几日上火头疼地饭都吃不下。太监您现下又言语咄咄,难免大动肝火,其实也是冲着那些贪官污吏、地霸刁民来的。” “我也是负圣命来的。我们做奴才的,一张口一个心都靠着万岁爷。这番言语,实不是我要如此问,乃是万岁爷要如此问!” 周太监喘了口气说道:“你不知道,最开始陕西的藩台弹劾你跋扈,臬台弹劾说抄斩为私利,乃是万岁爷信重,御口告诉老祖宗‘再等等’,两次!这一回万岁爷见了奏报终于欣慰喜笑,局势刚一好转,难道你就不想报答皇恩了?” “入了秋起了寒,我只听过一件一件套衣服的,没听说过一顶一顶扣帽子的——好言语!好辞锋!” 贾珠抚掌赞毕,笑容陡然转冷:“然而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来这儿做这些事儿,不图名不图利,为的就是圣恩!” 周太监手中筷子拣着的鹿尾啪地掉进冰糖燕窝粥里,红油在莹莹粥汁中慢慢地晕开。 “受任的时候我就明白,陛下是忧虑西北军需,忧虑圣命教化不能深入边地。为何有此忧虑?原因就出在闹饷和抗粮上。” 贾珠盯着周太监,说给他听,也是说给他背后圣明烛照、北阙恩波至秦陇的人听: “当军的不能没有果腹粮,不能没有挂体衣,这话儿两榜进士说不说不知道,我一定要说。因为敝家是国公府邸,世交多为武勋!等闲科考的文官,认座师认同年,而我一个座师与我关系平常乃至冷漠,另一个师相本就是老亲。请问得了什么利什么情?更何况别人追捧,我难道不知道这三元怎么来的?不过是运道而已。” “官绅一体反抗新政,沆瀣一气上下贪吃,所以士绅被抄家产时,戴枷号的在兴安府狱里呆都呆不下,我仍然没有罢手。明知藩臬二台并些朝中有人的士绅会有非议,我也没有停手!走到今天为一方道台,靠的不是陈规旧俗,是皇恩。” “税令最后还是要落到小民头上去,抄了士绅的钱补亏空的窟窿,为的就是圣人的仁德在士绅口中糟了,万万不能让百姓也被蛊惑了去。我一口气对付藩臬,为什么能成?因为臬台想不到缘故,自然没有应对,他想不到的是要除他的人不是我,是圣人!” 周太监至此才将将吐出一句:“圣人……圣人没说过这话儿。” “没说过?” 贾珠嘲讽说道:“去年这里的士绅在国孝闹出来的‘非为中宫,乃为黎民’,教化民众的藩台是干什么的?纠弹讼狱的臬台又是干什么的?泼天的亏空能压住,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辞就要让汉地十七省都知道是不是?大珰体贴上意,难道是这么体贴的?要是圣人是那样——” 贾珠微不可查地一顿,把“仁慈”咽下改了:“怯懦糊涂的天子,去年会试乱写一气的绍兴钟姓的士子墨卷就不会发给浙江学政!大珰谨慎也罢,左右什么旨意明儿也就知道了。” 周太监无奈叹了口气,含混说道:“确实遂你的意了。” “这话儿当不得,无论什么,一切都是天意。”裴世贞再次无理截断他的话提醒道,“而且只怕您还有得瞒。是元辅他老人家君臣不合,还是近来内阁里有了什么波折?” 周太监这回是真的且惊且疑地看过来。 “大珰步步紧逼,是想先让我这里答应了再征再抄,回头好拿捏住师相是不是?圣人要钱粮,要开疆扩土报仇雪恨,师相性缓总觉操切,此事我原知道。” 贾珠此时竟忽而体贴平易起来:“你们也难,要替圣人分忧。若我这头因夸耀自家功绩洋洋洒洒,转头你们就能拿这话儿赌师相的言语。要么说他学生一派胡言,要么就认下,由‘兵甲不足’变成‘兵甲已足’,圣人好君臣和乐、上下勠力同心地再起战端,否则一而再再而三地揪住钱粮做什么。” 他甚至没有问是与不是,只是沉默三息,方才询道:“已经秋日了,什么时候动刀兵?师相是以病正休养在家,还是以年老上乞骸骨的折子了?”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65、横流君不知 免费阅读.[.aishu55.cc] 66、风起觳纹生(上) 周太监一走,有眼色的家人立即上前撤了宴。然而贾珠一分都等不得,一个错眼不见,人已经转向二堂东小院去了。 东小院内常被他作书斋之用,日常出入的都是门下清客相公或是贾兰等子侄。院内是从前督粮道密密栽植的千百竿修竹,满窗楹的森寒洁绿,萧萧如淇奥故址。匾上原题着“交翠”二字,当初贾珠一见便笑说了一句“这也太浅近了”,只是底下人奉承说要改,他反而以公署的借口推辞了。 裴世贞送罢周太监回来时,方至院门口便与匆匆出来的茶鹤撞个正着。虽说他手里空空,只看他神色便知必有事故,因停住笑道:“何事这么忙?” 茶鹤见是他,住脚笑道:“珠大爷方才吩咐取两瓮前些儿晋商送来的山西汾酒送给藩台和臬台那儿,还要打发人去西安知府那儿看奶奶什么时候来,再问问车子备好没有的。这不我去和周大哥说去,顺便看着小子们好派人的。” 虽说茶鹤一向存着功利的心思,幕友里裴世贞又显然是独领风骚的一位,然而茶鹤自己因头脑活泛、口齿伶俐,常被打发着交际往来,反倒与专负责在大小筵席上吃喝的单聘仁走得近。故裴世贞了然一笑,也不多问,说了几句闲话便抬步往里走。 这里虽说作的是贾珠的书斋,布置远不如荣府里精致,于他而言不过取“朴拙”二字罢了。裴世贞见贾珠正站在案边,在一侧流藻的侍候下展纸写信,知多半是给亲长一类的人物,便不好打扰。索性立在一边,两眼只望着贾珠身后墙上悬着的韩滉的《丰稔图》,仰头一想,一个人名便浮出来。 “方才我见你也不大动筷,怎么不用了饭再来?”贾珠搁笔后向太师椅上一请,自己在斜对面坐了笑道,“元德也被腻住了不成?” 裴世贞连连摇头:“晚生与东翁一样俱是居京南人,此地风味已经享够了,那等燕翅海参实在受用不起。” 贾珠笑道:“所以说还是宫里的大珰贵重。” “这话也忒毒了些,幸而周太监为人……疏阔,传出去也不在意。” 贾珠低头啜茶,听了一笑,知裴世贞其实说的是周太监粗疏,听不懂这些拐弯抹角的讥讽。裴世贞也笑,接着却说:“——只是藩臬二台都是正经两榜进士考上来的,再没有不知‘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的道理。一对冢中枯骨而已,何必多言?可惜了那两瓮上好的汾阳烧酒,难得那么纯烈的。” 贾珠莞尔:“你竟喜欢,我那还有一瓮,待会儿叫人给你送来。” “好赌之人必好饮。”裴世贞目视他说道,“为何东翁偏偏不喜呢?” “因为我自觉这实在算不上赌。虽然我不曾行走御前,算来入仕也不过两年不到,但对今上还是勉强知晓一二的。” 贾珠知裴世贞的意思,乃是问他当日听了传信为何反而下兴安府。裴世贞原以为他是为豪绅官吏的行事激怒,一时也不好多劝。今日席上虽然真真假假,他却觉着贾珠说与周太监的理由反倒更可信些。 ——即先是知道圣人之意,方才有此冒险清厉之举。 贾珠也没有与自家幕下卖关子的意思,手里拿着薄胎如蝉翼般的上贡甜白釉茶盅,半揭提着盖子拨醒酒的酽茶汤沫儿说道: “勋戚之实、外戚之喜、首辅之师、三元之名,还有官位之实,这还是你当初和我说的。换言之今日我能居此署,不是朝野公认的资历功劳都到那儿了,若叫吏部点选是万万列不了名儿的。靠的是师相的内阁之力、圣人的勋戚之亲。军饷和钱粮,是此任的疑难所在。而这名与器既然从天子与内阁中来,解决之法自然要看他们的意思。” “现在你我主宾既在暗室,索性把失礼的话儿敞开一说。内阁嫌着地方多事,也厌陕甘阳奉阴违,更气这里无能惹事。至于圣人,满眼都是立功立言,一心要成三不朽,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否则师相也不能次次都这拖那拦的,早叫圣人罢了师相的‘持重’。综此二者,把地方好好儿地犁一遍,让几个心大地不能体察上意的顶戴滚回京去,这才是遣了翰林巡抚来陕甘的缘故。” 裴世贞半晌说道:“只怕驱一羊一狼,复来二虎。” “怎么可能,就算大天官要这么择,圣人也不许。此时圣人正是要用刀试锋的时候,焉能收刀入鞘?”贾珠一饮,涩得眉尖一攒,豁啷一下将茶碗放在案上,“何况大战在前,此时恐怕正希望能借严苛清厉使大军无后顾之忧的。” “‘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东翁就是张汤复生,也再不能过了。如今兴安府士绅得罪了还能说是震怒立威,牵扯一省上下道府,荣宁公府的百年钟鼎大族的清誉,恐怕也要毁在这起子读书人的口中笔里。” 裴世贞犹豫一下方道:“晚生虽然亦觉秋冬必战,如今看来东翁反而要比晚生更笃定不少。大军一动,粮草耗费不知其数,赋税必是要再征的。既如此,当日东翁其实不应该公然说了一年只一征的话儿,怕之后那些愚夫愚妇们反而拿这言语跳脚。” 贾珠却道:“还不一定征。”他看着裴世贞先是一疑,后似有所悟的神色说道,“天子之怒,当然要血流漂杵才能解,而这必然用天下之财赋,今年姑父同时被点为鹾政便为的是此事。江淮盐商富可倾国,于彼处涤荡盐政正经才是最艰难的。” 裴世贞知道林如海南下掌淮扬盐政一事,却不知君父皇命中竟还有这等期待。他也是南省人不提,之前亦入幕做过漕运总督的僚属,对淮扬盐政中的巨利和凶险知之甚详。此时惊了一惊,脱口说了一句贾珠耳熟不已的话:“圣人也太着急了!” 贾珠沉沉看他片刻,忽而一笑霁月:“这话儿师相也说过。” 裴世贞一怔。 贾珠道:“师相多半在御前也这么劝过,现在区区一宦这么猖狂,又不否认,看来从今往后也劝不下去了。师相又不是恋栈不去的人,恐怕明后年便走定了的。这样一来,内阁并六部其实并无十分相善大员,论起来竟还要靠舅舅那里算是和科道有些私交。” “这也是我们这等人家的坏处。外头看着赫赫扬扬,上上下下都能说上话儿的,仿佛有通天的本事。论起来若无自家子弟在上头,白白浪费了所谓祖上家声积蕴不说,其实亦不过是小儿抱金行于市,徒遭人羡恨。” 裴世贞低头想了片刻,说道:“其实太监这么猖狂,恐怕也不一定为的全是元辅——如今有娘娘在宫里。” 此言一落,书房内静得能听见疏窗外秋风摇得篁竹簌簌。 “你这脾性不改委实不行,难怪得罪了总督,又得罪了大天官。” 盅盖一揭,氤氲的茶雾模糊了神色,贾珠低头又一啜,在抬头时面上的无喜无悲仿佛是被酽茶苦出来的。 “娘娘鸾凤高居九重,深宫内闱之事还是少言为妙……正要与你说此事,幕下等闲的受贿往来我不大管,有时候也别叫孔方砸晕了头,别人一声爷,真把自己当成在世诸葛做相父了。” 裴世贞骨子里还有些恃才傲物的洁癖,这一竿子自然打不到他身上。明知如此,因话里说的“幕下”,他也依旧站起称是。 “坐,请坐。”贾珠笑叹了口气,“和元德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说的乃是单相公一号人。平日里拿捏着身份,有时看他做得太过,可当面一见又是满脸风霜,按年龄倒是家父一辈儿的人了。直接这么说,恐怕非要难堪不可,便托你替我看着些。” 裴世贞只管应了,也没想他往后是不是更要与这些同僚相视两都厌,因想起一事道:“之前邬家送来捐输的米麦该如何?” 此处的邬家便是当初南下江宁时路遇被漕运总督曹蕴当肥羊狠宰一刀的粤东豪商。彼时虽然艰难,竟后来渐渐地靠着绝境一扑、狐假虎威,如今反而成了广东十三行里闻名的粤商。 当日里那位白员外太公说的不错,市井商贾都琢磨着要收购米麦,粮商等云集西安府。谁知眼看着官府似乎又用不上,粮价登时一跌。这厢督粮道立即大肆收购,明言是怕“谷贱伤农”,于是粮仓里又多填了半仓。 如今邬家生意早做到京里去了,今夏其家商旅从京师入川欲购蜀锦滇铜等物,正好由陕入川时打西安府经过。陕甘一带粮茶一向好卖,他家自山西等处购得的粮食也押入西安府,谁知转头便以故人之名登门,将粮食尽数捐了出来。 贾珠如今不是当日赶考士人、公府公子,此时再提起那当家的邬越,却反而郑重一倍不止。 裴世贞不知这段往事,比起其他才干,他本人于商一道也平平,故邬越之事关注亦不多。此时问来,乃是提起“受贿”想起的,要问给他家什么好处的意思。 “邬度正确实人才难得,行事也肯下血本。此事他当日说是为生民口粮计,言辞竟像是个儒商。”贾珠先赞了一句方道,“他倒有劝我在陕西建个捐输局的意思,大概的方略条陈都有了。” 上官说事儿,惯常来讲有个讲究,先是夸了人,再提此人所倡的事儿,十有八九内心是已取中了的。裴世贞为幕僚谋生计当然更知道这个道理,此时首要是想问是不是他也窥破战端将起的局面,接着又开始肚量面前东翁的心思。腹内千转百回不知思虑了多少,于贾珠而言却不过是见他一愣,接着脱口而出: “不可!” 没等裴世贞反应过来描补,贾珠反而笑道:“元德私我也,邬度正欲有求于我也。”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66、风起觳纹生(上) 免费阅读.[.aishu55.cc] 67、风起觳纹生(下) 裴世贞丝毫未因贾珠的婉转抚解而平衡,言辞甫出便难掩厌恶: “这等商贾不知从何得来的消息,竟知道圣心与朝事。只是您督饷陕西,转头要求开捐输则例,必要拿官位或是杂徭相购的。这等事一向是他们手里捏着大把现钱的商贾最乐意的,可对东翁又有什么好处?说不得要凭白惹圣人不悦,其他省地也要嗔着多事。” “邬度正并不知道,不过是和别人一样,以为督粮道账面上还有很大亏空没有补,又不好再征,才说这样一个法子来。当时虽无法提前与你说此时,我已经否了。”贾珠笑道,“这法子虽然于我是没什么好处,倒不妨说与朝中。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体,届时一旦粮耗巨大,户部一定要提出来的。” “提不提的,早和晚是一定有区别的。早了说不定便是妄猜上意,是居心叵测、扰乱人心,若晚了说不好便是忠心体国的能臣了。” 裴世贞肃然说完,又有些匪夷所思地说道:“至于这样亏空的话儿我也听说过。因您一直没公开说过具体事务,外头猜测的也多,却竟然都是猜还亏了多少,竟无人猜已经尽数补上了的。” 贾珠啧了一声:“谁能知道不过是几家豪绅家产而已,竟然陆陆续续地抄了几十万之巨呢?之前的亏空,全被兴安知府带着他治下瓜分大半,剩下一点子残汤剩饭给了藩台,藩台还以为这位被他青目取中的人有多孝顺呢。” “不过这些流言蜚语也正合宜,以后还能为我们带些便利。趁此正好调潼关一带商道,整理税章、减免浮费。我看之前茶马粮盐的贩卖税收都是由盐法道管着,如今他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江,正好着手做了,以后纵使盐法道换了人,也难有个强项的与督粮道争这个利市了。” 裴世贞想了一想问道:“若要调整商道倒是不难,只是势必要动驿传道。聂寿这样现成的例子,又正好在渭南,真的不用他?” 贾珠笑道:“你是看着他好用,到时候也能不出什么差错是不是?免得有不知事理的刁民凭白给你节外生枝。” 裴世贞主持幕务,按习俗是以刑名大席总揽,又因督粮道与州府事殊,乃是田粮专任,故而他又理所当然地兼着钱谷,下头自然有征比、挂号等到陕西后招徕的小席幕友相佐。其他虽然如贾家旧人跟来的相公有天时,陕西聘请的幕僚有地利,却因东家亲眼和裴世贞本身的才干和霸道,众人皆越不过他一个“人和”去。 此时裴世贞理所当然地已经考虑起之后的行事,于是直说道:“是也不是。没了他,又少了盐法道的大半掣肘,晚生看着把十几年前分给盐法道的驿传一事再拿回来也不是不行,麻烦也就麻烦一点。以后要是正正经经还归在督粮道名下,还是要上折给吏、户、工三部覆议的。晚生担心的其实是这一层,能快还是快一点的好。” “我倒想着竟不必劳你亲管。你知我的意思,看着幕下那几个好,于此事有些门道的,拣选几个荐上来。有几个家人和相公从前与姨父薛家走得极近的,又于商事上颇有才干的,遣派去和那些商贾打交道,这也是我叫邬度正留下来的意思。” 贾珠叹气说道:“也就是万不想姨父登遐如此之早,单看如今领着内帑钱粮却渐不如前的薛家就知道,那未曾谋面的小姨表兄弟也是个不知世事的纨绔,否则如今在这儿的不应是邬家才对。” 之前在京时,因薛家没有主子在,裴世贞也少有接触。而昔日还在江南时,“丰年好大雪”的当家薛公犹在,至使今日一提起江宁薛家,裴世贞这离家多少年的南人忆起的依旧是“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豪阔霸道。 于是裴世贞反而有些不以为意:“纨绔也没什么,想也是紫微舍人之后,一时颓落,之后一旦薛家八房里出了佳子弟是必再起的。” “谁知那些没有皇商内帑关系、只有泼天富贵的盐商能不能等得,他家赚得盆满钵满的老伙计能不能等得。佳子弟能佳到哪儿去,出个佳子弟守业平平无奇也就罢了,势败复起比从无到有还难。” 贾珠此时不欲与这位寒门出身的幕友谈钟鼎大族的道理,一顿又回到公事上头:“邬家的这笔捐献不是小数目,入了账,就不必特地列出来发给户部,等这一季汇总再说。倒是需要先报呈御案上头,连同其他要赶着和周太监回京时一趟上奏的合为一篇,先让许公细细拟了折子与我看……等等,让清圭大略写个文章,再叫许公按制删改了再给我。” 他称呼的乃是李泾的字。然而裴世贞对这样天真的年轻士人向来觉着眼高手低看不上眼,理所当然是觉着贾珠着意要用这些事儿让士人也锻炼些奏表章书的能耐,于是疑道:“我见李清圭的诏诰表判写的还可以,足够敷衍第二场了。” “不是此意。乃是许公虽然老于书启,于文采一道笔力还有些不足。”贾珠一提起此事,又觉着额角隐隐痛了起来,“每回都要再改一遍,若不是怕麻烦,我真想请家师帮我在绍兴寻几个长于文牍的幕友。” 裴世贞的目光从他面上挪到因按压头侧而泛着清白的指节,停了一瞬说道:“东翁欲寻何样的?藩台幕下有一出身乾地的任相公,居于陕地为幕三十多年,郡邑幕僚多是他的门徒的。如今与他相善,晚生可以托他寻一二才干之士。” 贾珠不假思索,张口就来:“其实要求也不高,主要是识见要透辟,主意要高老,辞意要温柔,笔下要软熟,叙述要详尽……” 裴世贞听了一半已经听不下去了,无奈出声道:“这样的人才那里能轻易寻到的?何况这是陕西,不是江南两浙!” “……行间要爽直,语句要慎择。”贾珠把最后两条也补上,一时莞尔道,“我知这有些难为,不过求上得中,求中得下的心思。” 裴世贞一时沉默,半晌也只好略过此话说道:“方才说要写折子的,除了之前议的几项,可还有什么事儿没有?晚生之后给李清圭嘱咐下去。” “钱粮。”贾珠说道,“邬家送来的钱粮一应都写用于兴建西安书院和官府义学,请陛下赐名以彰圣教。” 而裴世贞不愧是修申商之术的人,丝毫未有归功推仁于天子想法:“晚生不是说这样不好,而是觉得……不如您题名书联收复人心,更有利些。” 贾珠说道:“到底是何人所倡、何人所建,我想陕地士民也自有评断,些许眼瞎的人心求不求得来也无所谓了。我是想圣人应该喜欢这样宣扬圣名的事儿,再者周太监心性狭隘,人品浅薄,此番回去定然要告说我擅揣上意。若钱粮用作此徒,以圣人的多疑反而要厌他。” 裴世贞默然等着,只猜他还有话,果然他沉默片刻续道:“还有便是师相在内阁恐怕不久……” ——所以才要反其道而行,立起一个事事为君王体贴乃至于不顾身的形象,好与动辄谏劝阻拦乃至于君臣相违的首辅甄桐做出有别姿态。 裴世贞何其聪颖,立时就明白了贾珠隐晦的未尽之意。 他是极赞同的,只是此时若东家为旧情犹豫也罢了,既然只是似有伤怀,到底也不好再多说。 然而这一时伤怀也快得仿佛是裴世贞的错觉,接着便见贾珠声音一振,又一如往常一般不疾不徐地说道:“至于亏空账目之类的事儿,就事论事便好,一点都不必牵扯到藩臬二人身上。” 裴世贞皱眉:“东翁又是送酒提醒,又是到了这地步都不出恶言,莫非真要手下留情了?” “孙子有句话讲是‘围师遗阙,穷寇勿迫’,我深以为然。”贾珠笑道,“我不想与人做困兽之争,故而得饶人处且饶人。” 裴世贞会意道:“左右那位周太监也会替您接上这份仇,故而还有让他们自家两虎相争,我们坐岸观火的意思?” “不是两虎相争。”贾珠道,“周太监后靠着的是圣人,藩臬依赖的是士绅,然而士绅如今已被我替圣人先断一臂,如何能助他——这是借刀杀人。” 裴世贞的话几不容隙:“既然有借刀杀人,想必有借旨拢人、用人。方才晚生遇见茶鹤,说是奶奶往西安知府那里去了,莫非此人便是东翁所取的未来藩臬人选?” 贾珠颔首好奇:“何以见得?只是因为赴宴吗?” “也不尽然。东翁于李清圭这样的士子乡民晓以大义经典,于席间对内宦威逼利诱,于天子坦诚利害,却还差个一顶重要的官宦。”裴世贞说道,“西安知府两榜进士,庶吉士外放为官,从通判、同知到知府走得极稳极顺,如今年岁资历皆好,与朝中几个大员也关系匪浅。从前晚生只是没想到,今日忽而反应过来了而已。” 贾珠失笑:“我于你目中竟如此变化不一吗?” “这是好事儿。”裴世贞诚恳说道,“更好的是乡民确实感怀您仁念,道署里晚生之类的人也觉着您善体下情。” 裴世贞自恃才气,此言还有一等意思,即他甚少说这类言语。 故贾珠一时竟有些反应不及,半晌方道:“谬赞,我竟不知元德也有如此和软言语。” 裴世贞起身笑辞,走了两步忽而又立住说道:“我还有更贴心的呢。前些儿听内子说,臬台夫人摆宴请客,因提起咱们署里应酬过路往来文武,惯例养几班子小戏,便讲您到任后一直惯用的小戏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奶奶还专门问了内子,听说后来还赞了那些孩子‘貌若好女’。” 贾珠神色一变,嫌恶地说道:“臬台夫妇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一刻也不与我安生!”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67、风起觳纹生(下) 免费阅读.[.aishu55.cc] 68、天凉好个秋 且不提陕西布政使、按察使一朝参革去官,抚台和督粮道署如何门庭若市,亦不必多言粮道上下官吏严肃学习领会了杜绝迎来送往、听戏储娈的道台之令,反而谣言满天飞,导致几个据说是在道台身前经历打磨过的小戏子身价倍长,大受陕西官绅私下追捧。 只说当日裴世贞所见的贾珠写与二师的信,一封犹未至绍兴,另一封赶在奏折送呈、钦差回驾之前便已飞往首辅府邸中。 而甄桐读罢时,天光尚凉,外头兽头大门两侧大石狮子左右仍徘徊着不甘离去的官僚车驾,淅淅沥沥的秋雨打在车盖软帘和青袍绯袍的公服上。马无聊地发呆,间或猛地一甩鬃毛,抖落一地雨水。 这些上门拜谒的下官注定要败兴而归了。首辅大门这几日常紧闭着不见外客,甄桐在几重门后的书房闹中取静,家人也识趣地没有将这些烦扰传进来。 书房内焚着沉速,一室温香如春。只是甄桐却不肯安坐,眼见屋外风雨如晦,依旧慢吞吞地摘下眼镜,放下手中书信,反而披衣出来站在廊檐下。 因首辅夫妇皆年岁已高,当初皇命赐宅翻修时内务府为着平整好走,庭院的地上铺着祥纹石板。此时其上一片一片碎镜似的小水洼,雨水打落荡起涟漪。乌云密布,天地沉沉,而檐下壁上剔透的羊角灯、绘着汉宫春晓的新样绢灯一齐点亮,毫不停歇的雨丝在光晕中纤毫毕现。左右欹摇的菊花欲绽未绽,在水幕中晃出一拢金雾。 甄桐花白的发须也被秋风吹得微颤,两袖在前拢着,身侧的炉子上热着一壶烧酒。枸杞、苍术、巴戟天等药材混合着酒味,风一吹扬扬散逸在雨中。 然而他不取杯,不斟酒,只是默然望着雨幕,一旁的小厮也不敢擅动,垂着头只管候立。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煨酒的小厮忽而听到些响动,一扭头看见无声立着侍候的哥哥爷爷们忽而动起来,哗啦地带出踩踏雨水的声响。他又看向主子,只见甄桐只管望着雨幕出神,仿佛未听见似的。 小厮茫然了一会儿,不知出了什么事儿,该不该退。正犹豫间只见一众媳妇婆娘簇拥着主母走来,亦是满头银发,齐眉勒着镶白玉点翠蝙蝠三多纹抹额,捧着一小小铜鎏金的手炉,沉着脸颤巍巍地自游廊上迢迢行来。 甄桐这才若有所觉地回身,看着老妻贾代凝近前立定,眼风往炉上酒壶一扫,将手炉递给跟着的丫鬟们。陪嫁的媳妇赔笑要拦,只听贾代凝冷冷说道:“这里的炉子烧得多旺呢,很用不上这个。” 朝野闻名的惧内首辅果然警觉,立时朝小厮几个使眼色叫把酒壶拿走。谁知小厮伸手方才摸了个边儿,贾代凝已经提起壶来,往甄桐用过的酒尊里盛满,仰头一气喝罢。 烧酒性烈,这一下去便有些受不住,眼圈儿都红了。小厮仆妇们看着这等光景,悄声退了下去,甄桐无奈开口:“这酒烈,我尚且要小口啜饮。你镇日里念叨我,自己也要当心。” 贾代凝却像是气力只够方才发那一句的火似的,现下不过颤巍巍扶着廊柱,轻声说道:“你原来是在劝我。可是一连几日里我都见你睡不好,又不肯见太医,又只管雨里廊下站着吹风,这怎么能好呢?怎么叫人放心呢?” 甄桐辩解:“也没有几日。” “入秋雨水这样多,这一个月不及过半,你这么站着看雨已经不止六回了。”贾代凝一语中的,“听说今年北方数省都是秋雨缠绵,你在担心今秋雨重发涝灾吗?” 甄桐不欲拿这些朝政事使内人烦心,犹在遮掩:“不止。” 贾代凝颔首:“是了,从前再严重的旱涝也不是没经过。内闱的事儿我都知道,你烦忧的必不是家里,那便是朝政了。是底下又有什么不长眼的闹腾了?还是你学生又怎么着了?” 夫妻几十年,鬓发胡子都花白的年纪了,贾代凝的话一说完,一琢磨甄桐的神色便明悟:“哦,还是你那学生。” 被首辅夫人口气淡淡地提起的学生,自不是甄桐为考官座师按例收下的一榜学生。而是当年奉旨教导皇子时,有师生旧谊的当今圣上。 甄桐不语,贾代凝虽愈发不待见今上,也不好公然指斥乘舆,哪怕此时居于私宅。她半晌后方道:“圣人天授至德,聪明神武,不论什么一时蔽见,想来慢慢都能回转过来的。” 甄桐失笑:“你拿刘琨劝进晋中宗的话儿作今上的考语,此言何其不诚。” 贾代凝即便不是咏絮才的谢道韫,也是贯通经史的名门之妇,当即哂笑说道: “晋中宗虽然穷其一生不能北顾,然而群胡纵逸凌虐九州之时,尚能居吴楚之地再造神鼎,不说比肩汉武唐宗,也非庸君能比。而如今虽不至于‘主上幽劫’,却也‘寇害寻兴’。日日见你夙夜忧叹劳累,我怎么可能像等闲无知子弟一样以为如今四海宾服,只需坐享升平即可。” 甄桐听着末尾觉出不对:“你这是自哪儿听来受了闲气?” 贾代凝被猜着了,忽而就觉着无谓起来:“也没什么,不过是前些天儿齐国公太夫人大寿,白听了些狗屁不通的奉承。” 甄桐想及自己遇上的一些下官愚妄谄媚的情形,先是一笑,接着又默然看了一会儿涟漪不平的水洼,方才轻声说道:“不是圣人,也不是下头有人作妖。你说的很是,这些什么没见过……偏偏就想起当年遇见这些是是非非时候的场景了。” 在老妻半是忧虑半是疑惑的注视中,甄桐慢慢说道:“当初何尝没有外夷扰边,而我朝疆广地大,又何曾没有大灾荐臻的时候。只是曾经却可以说一句‘多难以固邦国’,因为彼时文昌武悍,众正盈朝。” “要殄灭叛藩,郡王中有北静郡王、南安郡王临阵画策,公侯则有荣国公、理国公、保龄侯、定城侯等骁勇振威。要治民理政,内有修国公、襄阳侯辅弼谋断,外有苏文贞公、司马文襄公等靖边安民。” “当年咱们甄家在江宁接驾时,满眼勋贵俱是韩白卫霍之俦,文臣皆是房杜姚宋之辈,我自觉不过是靠着与诸龙子凤孙同生长于先皇之侧,方才有此殊荣,满心只是自惭形秽。那里想到如今朝中无人,英杰俱追先帝而去,独留我一个中人之姿的老儒摇摇欲坠地支持这么多年呢?现在猛一思量,方才不堪而已。” 甄桐所举之人,何尝不是贾代凝曾经的家族兄弟、门第世交、姐妹郎君,此时怅然之余,却忽而领会到甄桐的意思。 而果然,甄桐接续说道:“圣驾在热河不回,势必要在今秋重启战端,平定漠北。看着文武勋戚们上蹿下跳,我却总觉不踏实,这也不足,那也不好。这两日接到如海整顿盐政、玉渊涤荡粮道递来的书信和公文,我才忽然觉出到底是哪里不对——我是总觉着今不如昔,左选右拣挑不出一个在我眼里能比肩昔日文武的人物来,我是怕圣上一蹶不振。” 甄桐轻轻一叹:“东面的太安宫里毕竟还有太上皇健在,怎么轻易容得下一次大败这样的行差踏错。” 贾代凝担心中又带着忿忿:“可是说了缓一缓、稳一稳,圣人只嫌着是老臣持重束缚,又万般不肯听!” 甄桐早知老妻为自己对今上有所不平,而他自己其实没有愤懑,平日说的也多是源自年近花甲的师长对年轻皇帝的忧虑抱怨。此时见贾代凝和自己一样的满头华发,为着这些事儿养气功夫又不如自己,甄桐又略略地后悔从前的抱怨来。 他笑道:“其实也不能怪圣人。”眼见贾代凝睁圆了眼要瞪,立刻描补提醒道:“你且想一想呢,从新补入阁的吴公算起,文武重卿里那个不是咱们眼里的晚辈后生呢?你我已经是将近古稀的人了。” 贾代凝一怔。 “看晚辈后生,自然是觉着万般稚嫩不足。何况当年的父祖是追随先帝立鼎的开国肇基之臣,同侪之辈是朝世之英杰。你不知道,当日我见玉渊这一科东门唱名时想起了什么。” 甄桐眼望迷濛秋雨,仿佛穿过濛泷岁月,在努力回望着往昔:“就像孟季范说一见玉渊神肖其祖,便想起当年荣国公鞭笞草原时的酣畅淋漓,我也记起先皇封爵时说襄阳侯的那句‘延揽英才,文臣如何不能封侯?!’当时我也不过是新科进士,身上最值得一看的还是自幼在御前的经历——” 甄桐一顾已经红了眼圈儿的贾代凝,温温笑道:“或者说是做了宁国公的女婿。” 话音一顿,只听穿廊的萧萧秋风,和沙沙簌簌的秋雨虫鸣。 “几十年在翰林院、詹事府领尽文华,在科道、吏部辗转人事,我一直以能识人、用人的襄阳侯为鉴,自觉也还差强人意。只是近来却想,是不是因为满朝从圣人到文武,都是晚辈后生,我才不能像以前一样公允地看待呢?是不是总是师长老人的心思,总期望着好了还要好,高了还想高呢?” “大凡老臣都想着持重、稳妥,可年轻君臣不一定就是急功近利罢?当年建功立业的那些,不及而立之年封侯拜相的难道没有么?圣上不愿按部就班,改革内政又要平定漠北,当年平漠南、漠西时其实又那能次次准备万全呢?便不是圣人的性子,进退恂恂的如海,也不肯好好儿地外放一任藩臬顺顺当当地进六部,非要迎难而上地跳进鹾政浑水里头,如今看来也像模像样的。” “生于治平之世,长于繁华之地,如今和未来是儿孙一试才干的时候,如我一辈,已经过去啦。”甄桐含笑中不无欣欣释然之意,“看如今圣人怄气一般的作态,好笑又好气,偏偏又叫人想起他小时读书的样子来……上下一体,他的下,应该是他亲手简拔的臣子,这样才是勠力同心。” 贾代凝此时已经明白了甄桐隐晦的意思,喘息平复了一会儿,直截了当地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回江宁呢?” “……年前一定能回的。”甄桐又一次被老妻的敏锐弄得怔了一怔,复笑道,“致仕折子已经递了上去,只是今年年初常公方才算是致仕回乡,为着朝野物议一时片刻圣人也不会答应。” 贾代凝道:“只不管庶务而已。除了阁职,不是还有体仁院总裁的衔吗?以此衔挂着,咱们慢慢回家也好,凭他何时修完经典何时再去了此衔罢了。” 甄桐再笑:“此言甚佳,吾妻甚明,之后我与岑吴二公和大天官说一说。” “我……其实也不着急,常公也拖了几年才得偿所愿。” “好,好。” “……我不是贪恋京中繁华,也不是稀罕首辅夫人的尊荣。” “我知道嘛,当初入阁我赶儿孙居江宁祖宅,你还闹着要弃夫而走呢。” 贾代凝啼笑皆非地拍他一下,啐道:“真真是老不正经……天知道我随你宦海各地这么多年,多想咱们南省风物。” 甄桐默然,听她勉力说道:“楚云朝下石头城,江燕双飞瓦棺寺……南来请安的家人一提,满心里都是旧忆。” 然而此言说是抱怨羁旅在外思乡切切,其实不过是她担心甄桐辞官有什么不平失意的言语。甄桐深知,于是怡然笑道:“京中天干物燥,风沙俱重,本非养老安享之地。何况居于此位,又不能避免案牍积劳,更添愁疾。当年与我同榜尚在人世的,都已悬车故里,何以让我碌碌于此不得安宁呢?这可不能够。” 贾代凝扬眉:“真不是因为其他缘故?” “真不是。”甄桐略一沉吟,又道,“我本心不是。” 贾代凝一听,知道那致仕折子里不知又有什么借此的其他谋划。然而既然固其所愿,那也万般不必顾了。她一颔首,复笑道:“你们君臣多少又要辞辞让让的,一时半会还不必急,我之后叫人去信江宁,好叫准备得妥妥当当……今日来上门拜谒的官儿你管不管?” 甄桐摇头:“算了算了,不要惯这下衙又上门的风气……雨要是再大了,送些姜汤倒是无妨。” “我看姜汤一送,反而让他们更添了等候的气力。”贾代凝随口嘲了一句,转头吩咐小丫鬟去厨房做姜汤,又道,“今日有人送了书信来,有一封你倒接了。是江宁来的,还是姑苏来的?” 甄桐道:“是西安来的。” 贾代凝听说了,早有眼色的小厮进去拿了书信出来奉上。她一边展开看,一边听甄桐道:“其他倒也没什么,唯独一件事叫我坚定了这告老之意的。” 贾代凝一怔抬头,只见甄桐含笑伸手指了指纸中一行小楷说道:“之前我问他为何在翰林时如冬日夏云,至陕西时对官绅又侵略如火。他回复我说,这正是当初学我查抄江南作乱官绅的‘其疾如风,其徐如林’。” “宣父犹能畏后生,正是因为少年拏云志,当许人间第一流的锐气啊。我等皓首老树,所做的不过是最后再遮一程子风雨罢了,也是时候了。” 贾代凝默然不语,只是慢慢读着。就在甄桐探手欲取酒壶自斟时,忽而又出言说道:“既如此稀罕身子,又为何饮酒呢?” 甄桐尴尬抽手,正要解释一二,只听贾代凝又道:“我闻东汉帝师昭烈公平生常因‘任重责大’而‘忧心如醉’……你既然去意已定,又何必频频看这连绵的秋雨呢?你有头痛旧疾,秋风秋雨不会使你旧疾复发吗?” “甄公的头疼旧疾……到底是饮酒还是多思的缘故?” 千里之外的科尔沁草原上,广邈辽远的秋空之上,颉颃的大雁衔来秋意,也将首辅的致仕奏折一公一私两封传递过来。而被老首辅兼帝师的甄桐视作“闹脾气不肯回銮归京”的皇帝,拿着这两封文辞恳切温雅的奏折,直在帐内枯坐了半日,方才唤戴权进去。 而素来以机括之快为内外所忌的戴权却被皇帝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说懵了,正猜度是首辅又说了什么犯龙颜的言语,自己要怎么解劝时,却听皇帝语气低沉地说道:“江宁甄家……甄公家里有什么子女没有?现居何职、婚配如何,和朕一一说来……算了,你去拿致仕折子给随驾学士看,然后写封挽留旨意给我看。再叫京营节度使王卿、九省都检点镇国公,带着其属几个将军来帐内议事。朕记得元妃家里与甄公家里是世交不是?晚上用膳就叫你元娘娘来,正好说一说。” 戴权先应了是,又说道:“王节度使家里也是江宁著姓大族,算来也是世交,只是不如元娘娘家里亲密罢了。” 皇帝摇头,又拿起那封天下只有皇帝首辅二人知道的密折看了起来:“就不必拿这些琐事烦扰王卿了,眼下最后一处的障碍也清了,即刻可以备战出兵漠北,京营是选调兵将的。” 最后一处障碍即是朝野清议。今年各地虽无大灾,然而小灾小祸不断,近几年又远称不上各地丰稔,离粮储俱备、兵甲已足还远得很。而今京畿一带秋雨泛滥,更是有人称这是皇帝穷兵黩武的凶兆。 戴权和朝臣重卿不同,素来只唯皇命是从,之前还有些怀疑这是首辅谏阻皇帝私下搞的鬼。如今一听,当即也忘了先前的腹诽,且喜道:“果然还是万岁爷远鉴,就算是迂腐老臣,这不也能在圣德昭彰里感悟了?” “那里是朕有什么圣德,乃是甄公……甄师的蔽佑。” 皇帝在戴权怔然中沉沉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已经没了方才复杂怅然的意思,又是一如平常的那般不辨喜怒的温和了: “他以东汉天象有变即去三公为例,将今秋淫’雨……乃至于朕登基以来这六年的天灾人祸种种不祥之事,因其主持内阁之实归罪其身,如今上折意在辞官去位。所以朕方道再不可能有什么拿灾变谶纬谏阻出兵定边的说法,而甄师也去意已定,俨然是不会有转圜了。” ——所以皇帝才要问江宁甄家的情形预备着施恩,免得有什么不识趣的小人不辨形势地欺辱了退休首辅,让皇帝面上不好看。更是因为甄桐这一退、一护,皇帝才似乎没了芥蒂,复想起从前受教的脉脉师恩来了。 算来多少年没听过皇帝叫某臣为“师”了?六七年了吧,好像自皇帝受禅登基以来,除了称呼“卿”便是“公”了,最亲近也不过是称字而已。 戴权念头不过一瞬,低头应了是,速速退出办事。只是帘帷一掀,被当头的秋风一吹,内相大人不免打了个寒颤,对着迎上来殷勤披绯袍的宦官说了句“天凉好个秋”而已。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68、天凉好个秋 免费阅读.[.aishu55.cc] 69、日久见人心 原只是召集九省都督府和京卫五大营这两处将帅武臣的军议,因事关军国,最后依然违背圣意初衷地变成了召集随驾文武重卿的议事。 御帐附近,只有龙禁尉之流的御前侍卫和前锋营等京卫披甲扶刀穿梭往来,或是内监、御马监和都知监的宦官行色匆匆。再往前眺,方有随行的内外诰命,以及不够资格议事而仍一无所知地乐颠颠跑马的文武贵胄。 秋冬时节天色暗得越来越早。不过是一场军议、几场私下奏对召见而已,折腾到正经议事时已经是日薄虞渊的光景了。 此时帐外小心燃起了篝火,帐内也亮起了灯。随着最后几位远处赶来的文臣告罪进帐后,出身侯府的年轻龙禁尉放下帐门扶刀守立,一直垂目看着舆图的皇帝终于抬头,平平扫过帐中满满腾腾的文武,一笑说道: “打扰各位卿家了,如此时候尚要唤各位来此。只是军国大事不容耽误,且请诸位相忍为国。” 此时帐中文武都可以和这位皇帝说“亲近”二字,那能不知这只是习惯寒暄开场。众人一齐沉默看向此地位权最大的武英殿大学士吴准,这位随驾阁老也不负众望,拱手代表臣工大略谦了几句,皇帝这才颔首开始此次众人隐隐猜到的重点: “图步策棱自从平定漠西诸部、擅自称汗后叩边劫掠的旧事想来诸位也清楚,朕就不多说了。今岁先是春寒,再是接连的淫雨霏霏,据陕甘地方传来的消息,恐怕今年还是要南下。一来为的是劫掠钱粮,二来还是图谋河西一带的贼心不死。” 皇帝起了一个总调,转头示意宦官将已经批红的折子给文武传阅:“京中岑阁老已经计定钱粮,更重要的是甄师并左都御史倪公已经否了封关断贸的决议,详情卿等于彼中自然可见。朕闻兵者‘经之以五事’,道者今已有之,天即今秋,须议者乃是地、将、法三事。” 说至此,皇帝只见几个靠近帐门处出身勋贵的年轻子弟,明明没听懂,倒是煞有介事地满面严肃,甚至还微微点头,仿佛真听懂了似的。 皇帝微不可查地一顿,接着说道:“粮马怎么运,将帅怎么选,更重要的是这场仗怎么打,大略说一说议一议。今日大概说明白了,之后事儿还繁密着,都须一件一件迅速、仔细地办妥了,这都是硬功夫。明后日与静乐公主见罢便速速回京。回京前,朕要看到京营已经在去西北的路上。” 静乐公主即皇帝长姊,和封号截然不同的是其“海蚌公主”的身份。当年漠南平定后远嫁入博尔济吉特氏,如今赫然是漠南二十四部四十九旗的执政公主。圣驾停驻热河这么久,如今要返京对付毗邻的漠西,今岁已经见过面的漠西海蚌公主当然会赶来再见弟弟一面。 众臣此时尚不知道皇帝怎么拿捏,或者怎么说服了内阁,然而既皇帝同宰辅俱一致同意出兵,本就摇摆不定的重卿将帅此时也没什么好说。早上受命迎驾静乐公主偕驸马及部下而惊疑不定的几位文武,此时也是恍然。 唯一随驾的阁臣吴准就是“惊疑不定”的一个,当即皱眉出声询道:“粮马数额尚要看兵力、时日和地方的平险远近。后二者且不论,兵力动用多少?除却西北本有的边军,京营要拨多少?地方省内有没有调派?还有漠南,今岁图步策棱部下骚扰漠南甚急,静乐殿下怎么说?” 如今内阁三相中,首辅甄桐温融上下,次辅岑颂拙言明敏,独他才略自诩而刚愎凌人。不过他凌的是百官,自然此时也不直接对着君父,目光一厉,负手点人:“九省都督府?鸿胪寺?六部堂官俱不在,礼兵二部的随驾侍郎怎么说?” 实际统兵各省营兵及边卫的九省都督府,其长官九省都检点乃是镇国公世袭一等伯牛继宗,素来是和贾赦贾政以世兄弟相称的世袭勋贵之后中第一得意的人物。他自然看不惯一纯粹文官婴视百辟的样子,也不意思意思拱个手,只是扶刀出声而已: “漠西人丁说是五六十万,往南疆和草原上一撒也就那样了,论起来图步策棱不过控弦不足十万人。西北边卫自不必说,京卫调派神机营一千防其火器,再有骁骑营三千作精锐,一并至陕西后,同长安节度使麾下共赴边地。” “去岁图步策棱寇边,自张掖始肆虐无忌,今朝就在张掖汇兵攻击。至于漠南,图步策棱必要防备着彼处夹击,自然要放兵有备无患,故而且劳漠南部在彼处为我等牵制便可。” 牛继宗在半空朝舆图上指指点点了几处,最后语调温和地总结:“比去年冬日多调派了京营共四千人,阁老只听记着这个数儿就好。” “漠南亦是久受其苦,为何不能出兵?”吴准只当最后一句是小儿牢骚,开口紧追不舍,“还有京营,平日之犹养正为的是今日之用命,为何今日只遣区区四千?” “因为料敌从宽,阁老。” 之前惨遭点名的兵部侍郎看着牛继宗面露嘲讽,乖觉地赶在勋贵武臣开口前解释道:“漠南是出兵与否,皆要看届时临机应对,如今不过是将此事向殿下告知罢了,却不可将漠南认真计算在内。万一图步策棱根本无意与漠南争锋,将所有兵马皆与我们相争呢?漠南是万万不可能万里赶赴西北去‘挠项王之后’的。” “至于京营……粮马供应也是一大问题。在此之前我等并未有大军开拔的筹备,即使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行,阁老应该最是知道。” “不止如此。”沉默听臣下议论的皇帝忽而开口,“朕知平定漠西非一朝一岁之力,而朕也并无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漠西叛乱动荡,西北边民不能乐业,朕是要戡乱,让他漠西蒙古即便是素怀不臣之心,也数年不敢东望!且去西出与蛮夷争短长!” 众臣纷纷应是,尤以武臣最为大声。吴准自然也应了,低头看了下舆图再道:“所以汇兵张掖也是考虑粮储供应的缘故,是不是?如今秋收已过,仓储还算不上紧张,甘肃、陕西、宁夏、山西、四川等处俱可拨粮草往前线,按旧制,应当是在陕西西安汇集,然后统一调配西北。” 吴准目视兵部侍郎,看着后者颔首不迭,方才点了户、吏二部: “陕西督粮道报上来的仓储,各色还需再筹拨多少?如何料理有没有什么说法?再者,之前叫陕西藩臬都解送京议罪了,广西按察使什么时候能到任陕西布政使?西安知府既为其省按察使了,战事在即,抓紧举出堪任西安知府的人选定下,不要让要紧的按察使身兼多职以免误事。” 然而阁老淫‘威吏虽然可怖,对吏部侍郎而言似乎还是万里之外的上司更厉害些,只好低头喏喏:“陕西布政使自陛见后,恐怕要近四十余日方能至西安。至于……至于西安知府,其乃四品职官,然而我们部堂在京,还不得议出章程。” 吴准哼笑了一声,却直接对上皇帝,拱手问道:“敢问陛下圣意如何?” “朕的意思,就从之前督粮道荐的按察使佥事升任了便是,主要用他的熟悉西安。朕记得他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只不过亏在三甲,且看他于亲民官一任做得怎样。” 皇帝挺配合地答完,亦看向户部侍郎:“阁老其他几问——” “甘肃处只够其本省营兵使用,其他全要仰赖陕西拨给。按陕西督粮道的言语,如今仓内连今秋新进之粮算在内,积贮有粟米四万余石,若有令下,即刻可发三万石交于粮兵运至甘州,和甘肃存仓之麦一齐运至军前。马匹等可以就食于甘肃,今岁彼处草储尚算丰厚。” “如此算来各色一时尚不至于急切,但也是一次掏空陕甘仓储,必要其余省协饷。何况此前陕西处已经几次发函至我们部里抱怨说他省解协不足,隔着我们部里和湘鄂几省互骂悭吝,简直有舌战群儒之遗风……” 户部侍郎意识到自家跑题失言,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转回来:“此回倘能及时筹解,足敷一月的兵马分派,亦足够我们部里调度些钱粮以作拨饷之用。故而此项我们部里希望议覆整理后,能具内阁钧令和陛下圣旨,以免地方省里推托。此外,等到大军开拔时必然靡费甚高,还需有人统筹、相机应变,以免耽搁大军行程。” “卿的意思是,除却随军办理军务粮饷之外,还需遣人在陕甘处统筹军粮是不是?”皇帝笑道,“当年征漠北时,荣国公因孤军悬于瀚海岭北,具折请设粮道官以供军需。如今张掖尚是甘肃境内,如何又要再设?” 户部侍郎因还在顺着御言回想十余年前征漠北是什么情形,一时未能应声而答,皇帝便抓着这个空隙再迫问:“还是说,卿所言是因人而设?是有什么要荐的吗?” 今上向来会说话,最善绵里藏针,如现在户部侍郎当即一懵。他直觉此中有什么蹊跷和暗示,只是一时没理清,不过好在自有另一被暗示的当事人头脑灵醒。 一直安静的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拱手出声:“陕西督粮道本便有统筹西北军需之责,侍郎此言恐怕多是担心一旦忙于军需,陕西一省的粮道事务便要耽搁。” 所以,户部侍郎虽然言语似乎多有欣赏,但却非与陕西督粮道勾连要力推后者担此重任,更不是要拿军国大事来助人上位。 户部侍郎一点即通,当即面色发白之余,难掩激愤受辱之色地看向皇帝。正欲开口自证,又听王子腾继续说道:“而臣下午方受命随军料理军务,按理荷此隆恩不应辞谢。只是到底舍甥之职无可退避,臣还请陛下另择贤明,臣但效犬马之劳,披甲执戟为一走卒可矣。” 随军料理军务的人竟然已定了王子腾,听他说法似乎就是今日下午军议定的? 而此任必要与陕西督粮道接洽,听这京营节度使的意思,乃是他不愿因为舅甥关系惹人非议,此时竟要辞去这一差事! 不知前事的一干文臣先是恍然,紧接着又大皱其眉:皇帝此命必然不是为了让他们舅甥好拿军需私相授受的,更不可能没考虑到。想到那位督粮道上任后撵藩臬上司、罪知府同僚的赫赫战绩,此间一干聪明人那还能猜不到,圣意恐怕还在于要反借重此层身份的意思—— 果然皇帝当即失笑道:“卿素沉敏,是真不知朕为何任卿随军料理军务吗?何以方才尚不辞让,此时又要谦退呢?侍郎不知前事而已,卿莫要因言动摇。” “非是臣因言动摇。臣不觉舍甥乃是陵藉同列、无故悖逆上官之辈,只是军国大事当前,而他为官之日方长,臣本无意替他辩驳而已。” “刀兵事关社稷,正是君臣勠力同心之时。若上下相疑,万事尚顾忌人事、政争,难以军务为先,臣恐怕会虚耗人力,甚至于有空隙为图步策棱所趁。如今虽然陛下与内阁诸位皆决意以刀兵戡乱漠西,而非效法先朝断贡闭市缓缓图之,但是先前朝中在此二者中徘徊犹豫不决的根源终归尚在,此战不可轻忽更是众人皆知!” ——王子腾竟不是为皇帝对外甥不能容人的猜测担忧辩驳,而是要谏皇帝当此之时当用人不疑,再不能以权术驾驭,使朝政纷争干扰军略谋划。国计民生百废待兴是真,皇帝难以承受大败亦是真,之前阻拦的政潮虽被首辅不知为何解决,而朝臣担忧的根源犹在! 居然是谏君?一位勋戚武臣? ……正因为他是皇帝亲而重之的勋贵,而非敬而远之的文臣,也因为他有从龙旧功,所以才能在今日似乎格外急躁的皇帝面前出声谏言。 诸人寂寂恍惚之时,吴准暗赞果然沉敏,余光瞥着皇帝动静。只见他摩挲着舆图,半晌忽而一笑:“是朕轻忽军国大事了……幸而有卿提醒。” 王子腾神色不变,简单道“不敢”,依旧垂目安静一如平常。然而整个帐内似乎要凝滞的空气,却随这二字,陡然一泄。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69、日久见人心 免费阅读.[.aishu55.cc] 70、旧俗疲庸主 历观史上诸宦前辈,昌隆之道皆在于使君父安乐,否则便有灾祸临头。 贯通经史的内相戴权当然知道这个道理,然而年岁日增,万岁爷是越来越不好伺候了。或许是诸事不顺的缘故,今岁尤其如此。 像今日此时文武议事罢已经有些时候了,眼见外头日沉月升,御帐还没什么动静。 小太监添了炭火,呵着腰从暖香的御帐中走出来,见戴权拢着绯袍,站着借篝火光和月辉看手里的奏本。当即堆起笑,小声和软地请安说道:“老祖宗,万岁爷传您呢。” 他还是小孩子模样,见戴权神色温和,又大胆子悄悄说道:“万岁爷怎么还不歇息呢?方才奴婢见着万岁爷只枯坐看书,半天也不翻一页。” 戴权瞥他呵斥了一句,只是不大严厉,也似乎没有动怒。他将身上沾了寒气绯袍一脱放在小太监手上托盘中,轻声警了一句:“再这么公然嘀咕万岁爷的事儿,仔细揭了你的皮!” 说罢也不用人帮着打帘,一掀帐帘进去了。皇帝果然是在御案后“枯坐”,戴权一眼便见着那案上茶盅似乎已经没了热气,茶盖只管丢在一边。伸手一试果真瓷凉。 于是戴权轻车熟路地重新取了干净茶碗烫过,盛了半满的清茶换下凉茶,这才轻轻笑道:“小兔崽子们越发不当心了,奴才回去就好好教训。只是万岁爷气闷也罢,千万紧着身子才好。” 近身侍候皇帝的内宦们自然有这内相一一过问,只是明里却属于六宫都监。皇帝听了他这一问,仿佛魂魄方才招了来似的,高居庙堂的木雕终于活了过来,微微侧了侧身子,偏头看着戴权说道:“大伴会调理人,其他的就差一截儿。” 戴权并不接这一句夸,且凭着他对皇帝的熟悉,反倒苦脸:“奴才和‘调理’两字儿再是不沾边儿,不过是见兔顾犬、亡羊补牢,勉强还能算是裱糊匠罢了。” “见兔顾犬,也要有犬可顾。”皇帝笑了一声,“看看一群文武的样子,真是国之栋梁。” 戴权不答,只是垂头跪坐在斜前,手上垫着绢布,一本一本整理着皇帝翻过而显得杂乱的奏本公文。 皇帝看着他不疾不徐的动作,无意识也慢慢长舒了口气,缓了缓问道:“方才那小太监出去和你说了什么?” 戴权仰头笑道:“万岁爷真是明鉴千里。那小孩儿也是操心着万岁爷呢,和奴才抱怨万岁爷不肯歇息。” 皇帝似是不大信:“他能多大?看着垂髫小儿,也知道操心抱怨这些?” “都是穷苦人家的小孩儿送进宫里长这么大,知道衣食都是隆恩,自然感激,也比等闲的小儿懂事。”戴权说这话儿时带着哀悯慈和,像品行高洁的老儒似的,“所以有时候出了差错儿,也看着可怜,能闭眼纵容就罢了。” 皇帝笑道:“你便不怕纵着纵着,给你纵出大祸来?” 戴权摇头:“奴才宽纵,也是在规矩里。正经有了什么,还是跟着您的步调走呢,您才是君父。” 他和和气气地笑劝道:“奴才这样无根残漏的人觍着脸这么说,外头的百官臣工、亿兆生民更视您为君父。您生气,就好像儿孙糊涂,正要为父教训,究竟诸公的心还是好的。” “是这样么?”皇帝反问道,“‘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然而若无王卿,方才朕险些因动怒而‘身陷不义’,‘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此言皆出于《孝经》,皇帝是拿孔圣“事父母几谏”的言语来堵戴权那“满朝皆是忠臣孝子”的评断了。老内相万没想到皇帝现下竟气的是没有诤臣,以他机括之快,也难得怔了一怔。 然而他很快也咂摸出来,皇帝这不是真想要人指手画脚。而是他内里其实仍是忧心忡忡,生怕败覆,只是面儿上不肯流露出来而已。 从前最能折颜进谏的,当然是甄桐。此时与其说是皇帝恼怒于无诤臣,不如说是忧虑于臣下无能累害朝政,面上却是一派歌舞升平来糊弄君上。 想及方才皇帝“无犬可顾”的言论和之前冷眼旁观的君臣议事,戴权内里明悟,只是仍装着不知,就着皇帝言语认真说道:“天威难测,君子尚有三畏。君父一怒,等闲都战战兢兢不敢言的。” “离了这儿,怕是就不畏了。否则勋贵武臣子弟也不至于堕落如此,朕也不至于这么难心。王卿再辞又能怎样呢?说起来军中名门子弟不少,随军料理军务的人一面要镇压着骄兵悍将,一面要沟通地方和朝廷,找谁去?牛公倒是合适,总不能叫堂堂九省都检点去做。” 皇帝言语至此冷笑起来:“王卿磊落恳直,到底也不能将这话儿公然说出来。青黄不接,说破了上下一齐没脸,朕是真羡慕当年平漠南漠北时英杰辈出的盛况啊。” 能替代王子腾的人当然还有,只是最后还是他走马上任。戴权知道这是皇帝纳谏而不从的毛病做崇,此时听他这么一说,似乎也有些道理。 戴权又回味一遍,记下皇帝这番言语,预备着之后便慢慢泄给众臣,免得有人“会错意”,对皇帝纳谏不从的行为没能领会良苦用心而发出些偏颇舆论。刚想着是该先泄给户部侍郎,还是吴阁老,只听皇帝问道:“此番朕以玉渊调度军需,你有什么言语没有?” 戴权忙道:“这是怎么说,奴才只有听万岁爷的,何况这也是督粮道分内之事。” “看来周太监的诋毁也是听朕的了?是猜度朕的心意来的吗?”皇帝支颐问道,“他正经是内监出身,莫说他和你无关。” 戴权暗恨,谁知这时又记起这个发作起来。他先是明里装作努力回想的模样,接着作恍然状:“万岁爷是说他言陕西督粮道的事儿?” 皇帝不语,戴权接着说道:“小周一向有些偏狭,而贾大人奴才也是熟悉的,自然有段傲气,两相不合也是寻常。小周这孩子只好图个‘忠心’二字罢了,其他言语还是要请圣鉴。” 皇帝听出他的意思:“你不知他说了什么?” 戴权笑道:“您忘了,那日奴才不在身边。他再糊涂,谅也不敢泄禁中语。只是他颇有些怨愤,一猜能猜着罢了。” “果然愚钝。这样儿的竟还告别人开支无度,挪移钱款呢。先被人家过了气候的藩臬修理一顿不说,后来还不长记性。前脚人家才送了兴修官学书院的奏本,后脚他就能撞上。” 末了皇帝客观地附了一句评价:“运气也够衰的。” 戴权早知道这些乌糟破事,只是现在又想起皇帝当日为西安书院赐名的龙飞凤舞的御笔,也只能默默。 “既能力上有些欠缺,此番出兵就不必掺和了。之前去地方营兵查探还算不错,只是查出的也触目惊心,不意太平十许年,将卒便能堕落至此。” 皇帝想了想说道:“现在是暂且来不及了,再着人往扬州林卿那里催一催,不拘什么挪移一笔,届时可做将士之赏。” 戴权道:“林学士去不至一年,恐怕盐政再革也未能见效多快。之前鹾政便不大好,现在腾出一笔款项,怕是便有些不凑手。” “不从姑苏处拿,从何处再找?没见陕西地方士民都闹起来,多征岂不成了官逼民反?比之细民,到底盐商多有富余。”皇帝漠然说道,“从前倚仗两淮盐政之利聚倾国之财,如今正是要彼辈尽忠的时候,还没叫他们捐家报国呢!” 对盐商那些硕鼠动手罢了,怕只怕打鼠伤玉瓶,正经受噬的是那位光风霁月的林探花。 然而此时好容易顺毛捋着这皇帝心渐渐平复了,究竟戴权自问也算为这些朝官开脱不少。此时便称喏,再未多言语。 皇帝一颔首,起身举步往外走,先朝传话的宦官吩咐了一句“请元妃来”,忽而想起又向戴权道:“甄师曾经便对朕称他‘不过是裱糊匠’而已,如今你竟也如此说,岂不是与甄师比肩?” 戴权凛然称不敢,再一抬头,皇帝已经换上温和笑颜,大步朝远处娉婷佳人走去了。 京中风起云涌,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陕西西安府中,自藩臬知府以罪身离省进京,贾珠正式开始日复一日地巡视、催饷、分粮、查账、宴请等枯燥生活。如此过了个把月,自京师传来的消息忽然纷至杳来。 他当先收到的是陕西诸职的调任选派,再是大军开拔、自己需要调配西北战事的军需,舅舅随军料理军务。这一切被他接受并安排应对之后,方才从邸报上得知甄桐乞骸骨的消息。 彼时贾珠正和原西安知府、现陕西按察使说预备着为新任布政使,以及随军而来的大小将帅勋贵开宴接风的事宜。按察使俨然也是才知道,满面意外地问道:“首辅宵衣旰食多少年,怎么呼喇巴儿地把天灾人祸全归罪于首辅一人?就为着出兵吗?” 贾珠诚恳道:“师相如何,我等为学生的在千里之外也难知道。不过师相一贯博大宽怀,这未必不是师相本意。” 按察使默然半晌,愤愤一甩袖:“一年连去二相,这等事老夫能想到的,也只有末世了。” 贾珠斟酒自饮罢,方才应景儿似的说了一句:“老兄慎言。”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70、旧俗疲庸主 免费阅读.[.aishu55.cc] 71、长征人未还 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霜霏霏。 洪隆六年十月中旬,京卫神机、骁骑二营开拔西向,随行的还有原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等随军料理军务、兼作监军之用的高官,各级游击、参领等勋贵军官,以及临时被皇帝临时由龙禁尉塞去“学习历练”的名门子弟。 这些京卫骄兵,外加长安节度使麾下陕西一省营兵,西北驻防边卫,并甘肃宁、庆、平、秦、兰五府营兵等三处悍将,无论节度使之尊或是走卒之贱,一并听令于绥远将军冯唐。 当然,冯唐此人也是功勋之后。其人与林如海相仿,祖上亦曾袭封列侯。只是他远不如林如海根正苗红,其父祖本是旁出庶派。然而正经亲支嫡长在前年核田归税时被夺了爵位,反是冯唐一脉煊赫,如今主支竟倒了个过活。 “冯世伯这一战若顺当,少不了一个封爵的。” 督粮道署冠山堂内,此行出身龙禁尉的名门子弟之一的锦乡侯公子韩奇正面无表情地听贾珠对他的上司评头论足,且此君还丝毫不会看人眼色似的,竟大有滔滔不绝之势: “此事咱们是尽知的,想来世伯也必然全力以赴。从京出发,竟然不到十日就来西安府了,其后才是你们这些参领协领,要我说……” 韩奇仰头将西凤酒一饮而尽,冷冷问道:“说什么?” 贾珠丝毫不将世交冷脸放在心上,微笑说道:“要我说,伯正你应该紧紧跟着冯世伯早去张掖才是,莫在我这儿虚耗时间。” “于你这里便是虚耗时间?怎么,道台大人怕穷酸故人打搅了?” “伯正要是以故人身份上门,只要贵甄夫人不介怀,你在这儿天天纵情声色都行。” “纵情声色?”韩奇忽而兴趣大增,“我闻陕西督粮道与淮扬盐政最是会迎来送往,果真这么周全?” “当然。”贾珠的声音听着莫名还有点咬牙切齿,也不知是不是韩奇一路风尘盖住耳昏了头听茬的,“昨儿有人还送了一班小戏,都送与你也无妨。” 韩奇盯他看了片刻,方一哼笑:“甄公虽卸任,人却还在京呢。” ——甄桐最后还是卸了任,留了体仁院总裁一职,颇有时人说这是甄桐名望犹著才被皇帝用作“盛世修典”的定海神针,和前任首辅常霖一样是“退了却未完全退”的待遇。 不止如此,皇帝还以太上皇、皇太后的名义,给甄家二姑娘甄宪册封为乐善郡王王妃,早与韩奇订婚完婚的大姑娘甄宜也专下赏赐大赞其行。如今韩奇堂堂一锦乡侯公子,由正五品候补龙禁尉一朝变成正四品的佐领,不少人还直道是其妻之功。 贾珠当然知道此番议论,甚至因他兼是甄桐门生、世交晚辈而专门以此言语奉承的。故此时轻易便想到这里,对世交好友立时作出“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的神色。 韩奇更恼,偏又不好说什么的,只好拍桌:“少与我兜圈子,我且问你这粮发是不发?!” 韩奇的佐领挂在京卫名下,自然是为京卫来要粮要草。贾珠被催到头上,眼看不好绕去,也依旧好脾气笑道:“不发。” 韩奇一想到京卫的那群大爷,再想到此人拿定主意就油盐不进的样子,登时一个头两个大。不过世交就是世交,自然知道怎么威胁合适,他嗤笑道:“左右王世伯就在我们那里,你在这儿为难我,转头我就告黑状……是不是王世伯亲自来也不好使啊?” 所谓王世伯自然就是王子腾。贾珠微微一滞,接着反而真笑了:“家舅兼的是全军粮务,你们京卫的粮草该给的就给了,想提前要是不可能的。除非你们自家驮运,否则别说家舅来,我亲老子当面也不好使。” 韩奇深吸一口气,点头不及:“好好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道台越发猖狂了,这话我一定要送到。” 贾珠朝他举杯。 “我算是明白怎么教你安安稳稳地继续当这督粮道,果然底气就是足。骄兵悍将和勋戚贵种来都不好使是吧?” 韩奇此时真有些不理解,探究问道:“京卫里头多勋贵,那个都能和贵家扯上几代关系的,难道你不知道?西北边卫常年吃沙苦熬也就罢了,长安节度使麾下的营兵正经都是陕西地方的,就算记了你的好,以后能有几个够凑到你眼前的?你家正经旧部都在平安州盛京一带吧?” “提前发粮,也不是多要粮,就这么个小事顶了回去何苦来哉?反而白白得罪人。真这么铁面无私?” “这回是提前要,下次就该是多要,拿边卫或者地方营兵的份额了。伯正,我虽是文官,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就当我啥都不知,这不好吧?” 贾珠说毕,瞧着韩奇干笑一声,悠然续道:“我还真不是铁面无私。去年和图步策棱对峙的时候,长安节度使就仗着私交让督粮道占了边卫的粮草,最后边卫死伤惨重,竟然也免了有人翻旧账……嗳哟,今儿该不会你们京卫听了什么风声罢?是去年愤愤不平的边卫给你们说的?” 韩奇一滞,只好问:“你怎么知道?” “你方才要抢的是陕西营兵的份儿。我且问你,打发你来是不是觉着有私交的面子好开口?否则还抢不过陕西营兵,毕竟之前长安节度使可助我不少。”贾珠敛笑,平淡说道,“自古以来战胜一场,扬名立万的都是将帅,战败则各有各的理由,粮草十有八九就是罪魁祸首。反正要真有什么,能推祸归罪的也少不了我,大功庆贺,我的前程也不在京卫勋贵的嘴里。” “在圣心嘛,这我知道。只是三人成虎,”韩奇盯着他道,“你外放地方,就不怕有人在御前诋毁?” 贾珠毫不动容:“‘乡愿,德之贼也’。何况有好有坏才合圣心吧?上一个满朝赞誉的正是师相,现在只是总裁了。” 韩奇哑然。 “不是我蓄意为难。要不是图步策棱兵锋直逼甘肃腹心,原本甘州、庄浪、巩昌三处有大仓贮存豆粟草麦的,如今只能从四川和陕西发。偏生四川北上出蜀的路还不好走,从松潘到阶州、巩昌府里运川贵的粮草都吃力不得了。你以为西安往甘肃就好走?” 贾珠抬颌朝外面仍淅淅沥沥的雨示意:“你瞧瞧这天儿,夏秋下了两季不停,冬天还下,雨不是雨雪不像雪的。别说不停,停了又怎样,路泥泞得根本不好走。河南之前刚解送了一批粮草,运送的骡马到西安就死伤了一半。” “冬行往漠上塞外只有骆驼耐寒,如今用它的地方更多了,可之前哪能备下这么多骆驼?你们京卫的人都是些京师呆惯的大爷,下馆子胡吃海塞还嫌没有唱曲儿的,伸手就知道要要要,那知道地方上的艰难?” 韩奇还真不知道这些后勤的事儿,方才认真听着,待最后猛不丁又被挖苦一句,反气笑了:“你不是京师长大的,你是地地道道的陕西泼皮!” “惭愧,”贾珠俨然当官后功力见长,比这在龙禁尉混日子的世交长进多了,连连点头谦让,“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韩奇摇头:“就应该让谢子鹏来,或者干脆老马那个直肠,左右也听不懂你这些话,看你怎么耍嘴。” 贾珠笑了一会儿:“我正说呢,要借势压人立逼着放粮,怎么也应该是他那已经世袭三品将军的合适,怎么单派了你来?” “你可能还不知,我们在凉州乌鞘岭停驻时,因那是个关隘,老马正闲的发慌,和冯世伯请了令去巡游。可巧不巧遇上马贼,有两三百人之多,看样子是汉蒙皆有,边地私贩马匹惯了的。老马人带的也就二十来人,怎么都看着是他的危局,谁知反而叫他一冲,杀了一半跑了一半。” 韩奇提起来也只有叹服的:“都说活该是犯他的姓讳了,如今谁不知道他活脱脱就是其祖治国公在世,暴虎冯河之勇。正好逢冯世伯为主帅,此战若赢,各人加官进爵不说,也难掩他出位。就算是输了,说不定冯世伯再难有封爵之望,他还是安安稳稳地当他的威远将军。” “这话你说错了。以圣人心思,冯世伯身上征西将军的缺儿要去了,却须正经给个神武将军之类的世职。只是之后除非大功,爵位怕再难寸进。” 韩奇方要驳斥,贾珠目光忽而一抬,止住了韩奇续道:“不是有多得圣心,实是圣人要开边不得不如此。你只看你们几千的京卫,塞了多少勋贵子弟、将门世职的人进去。前几次虽有仓促应敌之故,终究没占图步策棱的上风是真的吧?圣上可不是想白白送人沾便宜蹭功劳,是将帅青黄不接使圣心焦煎了。” 韩奇不以为然:“青黄不接?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勋贵废武,求田问舍,弓马荒疏。”贾珠笑道,“且不说别的,我家两个世职,此番是花了多少钱打点着一个都未随军的?” 韩奇此时格外老实:“其实还是便宜不少的,像理国公家还世袭一等子呢,比你家翻了倍,还是多看了你家面子的。” 贾珠想起家书,哂笑说道:“内相是看了谁的面子?我一人还没有三千银两这么值钱。” 韩奇一惊,方要说什么,忽而想起贾家确实不止一个有实缺儿的。甭管内外,命妇也算实缺儿不是? 韩奇胡思乱想之时,贾珠半晌也不语。 韩奇是典型当世的勋贵公子,弓马凑凑合合,花钱进了龙禁尉,不如寒门子弟上进,却也在意门第,不会坏了家族前程。如另一个世交谢鲸于京营中便颇有些风生水起的意思,当然比不了,此番才被打发来要钱要粮的。其他人或想着此中油水要欣喜若狂,于他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的心思却当真是苦差。 他这世交身份有用吗?当然有,贾珠再怎样还真不会让世交吃亏。 “我不是那些士绅出身的粮官,本就没克扣过粮草。每一进一出都是尽量宽裕着送的,现在你们那儿还没有缺衣少食的道理。急什么?”贾珠盯着韩奇轻声问道,“除了意气之争,军粮被倒卖了多少?你与我实话,我才好可着你们上官的心思填补。” 韩奇欲辩又止,最后长叹低声说道:“按京中粮价,倒卖有五六千两银子。”一顿,“其实不耽误底下嚼用,吃空饷的也不少,人马实际用不了那许多。” “五六千两,合计就是七八千石的粮食。什么督粮道是肥缺,实话与你说,一年下来督粮道署里明着能截留不追究的也就一万石,我任上这一万石连影儿还没见,也不敢指望。” 贾珠感慨点头:“这钱我也不是没见过,但怎么说还是在军中挣钱……说实话是不是诸位在京,一院一宅动辄就是几千几万银两,一点点粮食真心不放眼里了?” 韩奇讪笑。 贾珠转头叫人递账,一面翻出细目指给韩奇看,一面口里说道:“我这里即刻上本奏损耗,让你们那里管粮务的遣人来对账,上一波粮食运损我能抹掉这五六千两,以后再多过五千石你早躲远些,免得上我这儿难为我。” “还有呢,更别想占陕西营兵的份额了,销账也没这个销法儿。过几天长安节度使麾下来人也填窟窿,我怎么和人应对?仗还没打挣了个盆满钵满,小心最后吃不下。” “其实也没赚多少,此番我来还有个道理。”韩奇尴尬一笑,被嘲讽索性也破罐子破摔起来,“这一回总觉着卖贱了,主要是人生地不熟,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一起销粮。虽说是按着京中粮价,可陕甘西北素来贫瘠,怎么着也比京里贵吧?你们督粮道算是个中好手,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蹊跷。” 贾珠立刻听出他遮掩的意思,哂道:“什么蹊跷,是要我上贼船吧?怕我转头像卖了兴安知府一样,把这些阴私也捅出来。” 韩奇无奈:“玉渊你越发锋锐不留情面了。朝堂文武百官,那一个不是和光同尘,你当真是做直臣、孤臣?” 贾珠只道:“正因为你韩伯正当面,我才这么肆意。” “行,是我遮遮掩掩。所以你做还是不做?” 贾珠干脆道:“做,不敢不做。我把钱款直接按冬日炭敬和年底节礼分到各位府上,替我问问下次直接少运七千石粮行不行?千辛万苦叫粮兵运去,再拉回卖掉辛苦各位侵吞,左右是白得,路上的损耗也不心疼。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还可惜得不行。” 韩奇一颔首,方要答话,却见小厮跑来一禀,裴世贞匆匆进来向韩奇客气一礼,一时又犹豫站住。 雨雪并不大,平日向来波澜不惊的裴世贞难得淋潲了半身,贾珠一怔,心底猛地一沉。知他有事起身,却慢慢又坐了回去,只平和微笑说道:“什么事儿?若是麻烦叫伯正参详参详无妨的。” “……也好。” 裴世贞的声音细听竟然有些颤抖,然而一向心细的贾珠却未发现,因为其言几让人头晕目眩: “山西支正帑采买骡子并军马一万五千匹,以及随运的米粟二万石,俱因大雪崩山被埋没了,无人生还……然而这一批正是预备下一批要送去的。如今不但怕来不及凑够粮食,隆冬苦运民夫逃逸极多,此事传开更怕人心惶惶。” 韩奇变色,豁然站起,掀得杯盘哗啦坠碎一地。 贾珠只觉口干舌燥,仰头一壶醇烈的西凤酒一饮而尽,方才看着怔怔伫立的韩奇,竟倏尔一笑:“你方才说侵吞倒卖的军粮有多少来着?” 韩奇侃侃半日,此时居然张口结舌。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71、长征人未还 免费阅读.[.aishu55.cc] 72、岂合惜身命 韩奇难得只为等闲一句话而生出一股羞赧来,然而贾珠此时已经无心再和故友调笑,当即命督粮道署内有关之人和知情者在二堂候见。 等几位属下和报信知情者惊慌难耐地详详细细说罢,贾珠向旁边一瞥便能看见固执跟上来的韩奇还兀自沉浸在失神中,仰面靠在太师椅上不知在想什么。一旁钱谷幕席诸僚正计算剩余钱粮,裴世贞已经缓了过来,开口说道: “此事必然要上奏报与朝廷知晓,但实际恐怕还是要我们地方解决。为今之计,只能和藩台商量谋划,发藩库之银再行采买。何况此事虽是山西运来,事发于陕西省内,藩台此时怕也知晓,之后便要与您商讨的。” “另一事则是运粮,民夫力役本就难捱严冬,此事未加遮掩,而一贯都觉着甘肃山路雪厚更胜陕地,彼辈怎么安抚驱使,也是当务之急。” 当日江南乡试一过,时为科道官的副总裁付正春外放为广西按察使,而后因抚恤广西地方诸蕃得力,如今被皇帝青眼择中,迁为陕西省布政使。付正春在都察院时便与王子腾交好,当日还与石襄有些龃龉。付正春一向上任急速,听说其人将至,本来就要回京叙职的石襄急匆匆就走了。 “藩台……付师,付师方来不久,恐怕此事也有臬台一份儿。究竟是天灾还是什么,陕西按察道必先查探。否则万一里面还有什么人祸,山西地方绝对会推给我们。” 地方各省抱团排外几乎是官僚传统艺能。贾珠自然而然地恶意揣测山西时,笔下亦不停,连着写了几封简扼信函,最后接过流藻奉上的私印、官印拓上封好,一起交给茶鹤,嘱了一个“加急”。 这位识字的小厮一躬身,趋步退出去吩咐人寄信时,低头大略扫过一眼,只见其上收信的名姓尽是屯驻在张掖一带的将帅。 裴世贞肯定道:“东翁明鉴。晚生也觉着会推诿,而藩台履任不久,前任又是负罪进京,多半要推到陕西藩台民政上。” “这和玉渊你们又没什么关系。”韩奇忽而插嘴,其人言语中的干涩怎么也掩盖不住,“怎么补这二万石粮食和马骡不应该才是当务之急吗?” 然而贾珠听见此话,却几乎抑制不住地叹了口气,旋即向后一靠疲惫阖目,也因此同时困惑望来的旧友没能看见他满目无奈。 裴世贞被打断时,神色蓦地一沉,接着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停了数息向韩奇问道:“陕西雪崩此事您此前听说过吗?” 韩奇沉默片刻方道:“除了我所居京畿一带,我并不通地理,这还是我第一次来。” “雪崩此事常发于云贵苗疆之地,听说图步策棱他们部族在古时安西一带也遇见过。陕西地方多得是六七月汛急,彼时陕地山峦泥沙俱下,直接吞没一处村镇也不是不可能。大雪封山不是没有,但唯独很少有雪崩。” 裴世贞盯着韩奇,终于没忍住他身上固有的傲上凌尊的习气,声带嘲讽:“韩佐领,您不会真信了无人生是天灾的缘故吧?” “你是说人祸。”韩奇冷冷说道,“什么人居然对辎重下手?百害而无一利!难道是图步策棱的探子死间吗?!” 裴世贞应声嗤道:“就是人祸!大雪是真,山路更不好走也是真。您以为这些真是我们粮道署的托词?‘五溪运粮数万家,哭声震动湖南北’……您不考科举,不读经史,当年停在大泽乡的陈涉是真到不了渔阳吗?” 韩奇不是连字都认不清的纨绔呆子,当然知道此典。他当即往正中养神的贾珠看去。 与此同时,几乎赤’裸的出格言语使堂上众人齐齐色变,然而在韩奇看来,贾珠却恍若未闻,只是放任裴世贞说此大逆不道的言语。而此后,其咄咄之言如潮如浪般层层拍来: “圣人之心,就是天下公心。所以明知雪大路险,民夫力役依旧要赶路运粮,因为陕西一省和甘肃半省支撑不起战事靡费。之前朝野内外反对之言几乎成了政潮,不是哪个阁老大员暗中串联捣鬼,是根本就没有备下如此丰厚粮储以供军需。如今既然已成定局,这么艰苦的转运就是必然,而这等转运中出现的失期、丢弃、死伤等等乱象也是注定。” “真也好假也好,你们只能伸手要粮,京师朝廷只能发圣旨廷寄催粮。连年灾祸不断,仓储不丰,民生艰难,为了这事儿摊丁入亩尚未见成效,又要大笔用粮……战事一毕,粮官一砍,沸腾民众也就忘了输粮途中被苛政逼迫冤死的鬼,挣扎着继续过日子了,左右能活下来就行。又不是人人皆反的末世,你说是不是?” “您说为什么不急着填补这窟窿,可我问您拿什么填?再等着山西发来等得及吗?” 裴世贞最后几乎笑出声来:“将士的命是命,陕西一省上下官宦的命就不是命吗?我们粮道也不能凭空变出粮食来,还不是只能和布政使司一起将陕西士绅民力抽干给你们送去!转头被陕西士民戳脊梁骨骂狗官也就罢了,不小心还成了别省和将士战败的替罪羊了!冤不冤?” 韩奇不想和裴世贞对上,只觉对方狷介无礼,然而此中到底有多少是被裴世贞言辞逼迫不堪,他也不愿细想。于是他还是转向贾珠沉声说道:“若有人真揽功诿过,行莫须有之事,不管是王侯之后还是战功赫赫,哪怕是冯世伯,凡我在一日,就决不坐岸观火。” 裴世贞啧了一声就要嘲讽。 贾珠反而安抚似的温和笑道:“虽如此说,还真不至于如此地步。” 韩奇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人也真被安抚住了一般平静下来,世家子有些特有的清明又回来了:“如今已经将近年关,此事递上去必在正月,开年逢如此凶兆,圣上定然和之前孝贞皇后薨逝一样大怒。如果等圣旨或者廷寄发来再上疏,恐怕圣上要因为迟滞而迁怒。玉渊,既然一应军需由你们督粮道调配,此事由辎重而起,这粮草牲畜最后还是要由你而解……非是我天真,逃不脱的!” 贾珠颔首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 分明听见故交语调轻松,韩奇语气反而又艰涩起来:“我刚刚也只是没想到此事还需要布政司的意思,只想着‘粮道’二字去了……并非蓄意鄙薄。” “这些道理不信您韩佐领不知道,不过是韩佐领满心满眼里都是那十余万将士,我们为军需辎重劳心劳力的一干人都是废物而已。”裴世贞愤愤插嘴,话如连珠似的蹦了出来,“所以种种不平视而不见,一个首揆以天下之望填进去还不够,还要填进去学生!” 贾珠半是无奈地提醒:“裴元德。” 裴世贞认错之快倒也让人错愕:“晚生失言。” 韩奇看着裴世贞起身又坐回,默然片刻复问:“所以……玉渊,从哪再立时补上这一批辎重?从山西河南等处固然来不及,四川呢?虽然你说路不好走,到底近一些,而且我记着四川松潘就有仓储。” “松潘不行。四川既供应西北军需,还要供应云贵……云贵藏地苗疆的土司这些年一直反复叛逆,这也是皇帝想要速速了结西北之事的缘故。更何况两湖从四川购得一批粮食,已经充作明年上京的漕粮启程了。四川再沃野千里,也没这么多可造的。” 贾珠否完,刚要说解决之策,只见裴世贞亦看过来,于是笑道:“元德有良法教我吗?” “难称良法,不过是勉强塞责而已。” 裴世贞再次起身说道:“一是禁酒重罚,二是茶马粮盐等商税挪移购粮,三是重设捐输局。您既然说与藩台相善,藩台定然同意,救时之策无非这几点。” 他见贾珠颔首不语,于是接着详细说来,此时反而更像是与诸幕僚和督粮道下属官吏解释了: “捐输局按捐输议叙之例,鼓励富户、士绅等踊跃捐输报效,之后按银数多寡出给印票,并颁匾额、授给文武官阶。此项之后是必有廷寄要求的,可以预先传话下去叫有心的豪绅富商预备着便是。等上命一下,即刻便能见着现银现粮。” 贾珠颔首道:“此事户部赵部堂一定要提出来的,如今内阁也不会有人以卖官鬻爵之言拦了,是该早准备着。” “既担心渐开卖官鬻爵之风,为何不劝捐呢?一亩一处几钱几银,有马捐马,有骡征骡……”韩奇说话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在贾珠、裴世贞两人目光下叹气,“罢了罢了,我对这些是九窍通了八窍,所以是为什么不能?” “再强征,怕是陕西就不是民怨,而是上下皆欲反了。这地方本来就民风彪悍,长安节度使将营兵抽调一空,都来不及平叛的。”贾珠一笑, “连捐输我之前都担心会变成强捐,如今知道早晚要开而已。之前我借着民愤,用此杂征强征一事让兴安知府槛车入京,现在谁来上书谏议此事都无所谓,但不应是我来说。” 韩奇以袖遮面,声音闷闷地传来:“受教,受教。那第二条商税呢?对商贾而言难道不会变成强征?” 平和回答的竟然是裴世贞:“既然不要士民的血汗,那商贾焉有幸理?何况藩台虽来此不久,为着商税一事盐法道也早和藩台告了一状,说是如今被督粮道侵蚀架空得不成样子。说实话呢,正经还没怎么动手,盐法道就跳脚成这个样子,看来此中正是肥硕。” “再者,没了一批不识趣的商贾,还有如邬家这样的心怀大义、知情识趣的豪商呢,我又不是要一网打尽往绝路上逼。”贾珠打量了一下裴世贞,接着朝韩奇笑道,“相比淮扬地方的盐商,此地行商粮盐茶马的已极幸运了。不过如今既然急用钱粮,此前拟定的税金条目等还是要改一改才好。” 贾珠最后一句乃是对着裴世贞说的,而裴世贞拱手应了,方才说起最后一项,也是方才提的第一项: “第一的禁酒令最好理解。年关将近,然而粮食短缺,故我们督粮道署不按以往惯例招待过往官吏,更不会行宴。此外,西北战事不停,朝廷一日没有明确旨意,布政使司并督粮道一日没有明确说法,陕西上下一日不能群饮,违者罚以重金。不过此事还需藩台会出明确文书才名正言顺,只是此议却可以上奏报与圣上知道。” 贾珠点头说道:“极周全了。十月中旬大军开拔,到张掖时也已将近今月中旬了。先前运去的粮草能支持两月,原就是算的这个腊月和之后的元月,想着这批粮顺顺当当地到了,大家也能好好过年。” 他环视了一下堂下一直沉默,现在才纷纷起身的下属和其余幕僚:“然而现在也只好如此。之后年礼照旧,只是需要诸位辛苦,同赴时艰吧。” 众人应是,在贾珠端茶的示意下趋步告退,按照方才所解释的三事各自忙乱。韩奇还在琢磨方才的话,却见裴世贞动也未动,只待二堂中清静了方才说道:“晚生的这些言语恐怕您也想到了,偏偏最难的一处不敢说出,如何敢称周全。” “民心!”韩奇忽而脱口而出,在两道目光中声音骤然一低,“之前说转运力役本就是听天由命,人心已沮丧不堪。此事传开更是……更是……” “人心也罢了,总是还有重法严逼的嘛。”贾珠幽幽说道,“怕就怕转头出了什么意外,也来个‘无人生还’。甘肃荒山野岭可比陕西大多了,大不了往图步策棱那里一逃,寻都无处寻。” 韩奇有心反驳“逃去图步策棱”一言,然而连他也难说出口,最后只能重复今日说得最多的一句:“如此将奈何?” “江南有漕粮之责,故而江南督粮道还有催督押运苏松常镇四府漕粮的职责,每年亲自监押漕粮船只送至过淮处。”裴世贞垂目说道,“若能像江南督粮道一般,陕西督粮道亲自……亲自押运一批粮草西上,凭这一年不到在士庶中口耳积攒的声名,还是能让民心重振的。” 韩奇勃然变色,几乎要跳起来:“那能一样吗?江南督粮道年年如此,而今这是什么路?遇见大雪天灾怎么办?哗变怎么办?乱兵贼匪怎么办?” “这不是依旧与我所见略同吗?”贾珠却丝毫未恼,反而赞同似的,仿佛其人口中“陕西督粮道”不是他一般,“元德才能我是信的,想来也是早猜出来了,方才为何不敢说,这会子又敢说了呢?” 裴世贞轻声说道:“方才不敢说,是因为韩佐领所虑正是晚生所虑,而现下敢言,是晚生知您的意思不能只言片语所能动摇的,晚生不过是说您的意思而已。” “元德果然敏慧。不过,”贾珠复又低头含笑问道,“元德真没有言辞要劝我吗?” 裴世贞闻言只是沉默片刻,便抬头迎目,言语冷静坚定:“有,晚生请从。” 贾珠一时失笑起身:“不许。”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72、岂合惜身命 免费阅读.[.aishu55.cc] 73、谁惜诗肩瘦(二合一) 在所谓治世之中,庶民乃至于商贾对上立定决心的官府都是无力的。 没了之前藩臬二台的掣肘,相反在自家娘舅故交、昔日自己乡试的副总裁、今日长官的付正春的欣然同意之下,无论是重新彻查并厘定过路商税还是什么号召士绅捐输的谏议,眼见得皆是畅通无阻。甚至如今付正春更雷厉风行,不欲待朝廷廷议和圣旨,直接以布政司的名义禁群饮、厘商税、设捐输。 从前在旧时藩臬的荫蔽下盘踞在陕西的豪商大贾半数一扫而空,剩下的半数倒戈投向新长官。其余如粤东的邬家等商贾,借由布政司、按察司、督粮道等的亲族奴仆、亲故旧谊,在这因转运粮秣军需而显得民生惟艰又遍地机遇的秦陇大地上粉墨登场。 洪隆七年新春的桃符新灯仍高悬长安旧都之时,一石石粮草,一匹匹马骡在面黄肌瘦的民夫丁役的驱赶挑担下,断断续续地送进西安府东西两大仓廒中。长安雪花大如席,城外乱山荒野中就此无声冻毙不知多少输运壮丁,城内朱门大户中仍旧凤箫细细。 贾珠在布政司与付正春核账议事罢,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地往回赶。长安乃是汉唐故都,通衢大街皆是纵横广阔。雪下得极厚,马车也不好走快,于是锣鼓喧天的热闹声音就这么闯入耳朵,一声声催命似的硬是将犯困的贾珠惊醒。 他面无表情地撩起帘往声音来处一看,眼尾还带着些惊醒后的水红。随车骑马的茶鹤察言观色,立即报上一个晋商的名字,谁成想这殷勤换来的是啪得一摔帘。 茶鹤将马头微微一勒,落后几步避开,吐了吐舌转头朝周迩小声道:“得,谁叫这不长眼的货色撞上来。之前给咱们满府里送金饼就被我逮到一次,我就说他没出息,送礼都不会送……怎么办?给布政司递话儿,还是给署里几个大人说去?” “直接让粮兵上他家要钱去,当禁群饮的条例是摆设?这些日咱们奶奶都和邬家的太太奶奶们见了多少次了,也没见人家这么猖狂,谁给他的底气?” 周迩啐了一口,眼皮夹了茶鹤一下嘲道:“该大气的时候不大气,不该豪横的时候胆儿大的可以。还又是布政司又是署里……等着通风报信好叫你再捞一圈的钱?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痾什么,一点子金银打发乍富叫花子似的,也就你能迷了眼。还不快去?” 当着这许多人,茶鹤又气又愧,竟直接恨恨地走了,也不知是不是去找人亲自走一遭好出气的。周遭的家人兵丁皆不说话,一路隆隆地驶进督粮道署。 然而纵使周迩方才的声音并无遮掩,马车也一直无动静。眼见过了仪门慢慢停下后依旧如此,赶车的家人也无奈,只好两眼瞅着周迩。周迩无奈,正要上前硬着头皮说话,车帘一掀,贾珠直接下了车,手抓着鹤氅往身上一披,直往后宅上房而去。 彼处自然是周迩去不到的地方,他反而大松一口气,看着几个小厮忙忙跟上,转头赶着去前头和几位幕僚相公传方才在布政司的言语。几个小厮是看着年龄被李纨新换上来的,原也不似从小儿陪着的茶鹤等人胆大。见自家大爷没甚么表情,心下也就惴惴,忖度着也不知周大哥怎么松气儿的。 眼见大爷转过粉油大影壁,穿过垂花门,走路带风的势头方才一缓。三四个坐在台矶上说话儿的丫鬟已经远远望见,跳下跑来迎上。几个小厮在后头相互一看,得,这也不必接着跟了。 于是他们也面色明媚起来,在嘴唇边杀鸡抹脖地打眼色。那迎上来的丫鬟们也知趣,脚步慢慢缓下来,隔着好几步轻轻叫了声“大爷”。贾珠一颔首,仍不见什么喜怒,声音也不大:“你们奶奶在里头?” 丫鬟低头答道:“是。兰哥儿下了学来请安,这会子正一处说话呢。”说罢只听头顶降下一句“不必传了”,抬首见人果然往里走去。 督粮道署前头为议事大堂书房,后头乃是官眷居所,俱是汾阳王府故址。因还有两侧及最后几处划做校射、军械、监仓等用,故而正经供给道台家眷所居的不大。幸而拢共也就三人,不比荣宁二府里多少个主子。 自腊月以来,西安的雪时断时续,却每天都下着些儿。此时地上的皆被婆子仆役扫净了,细看还有些雪辙湿印子。只墙垣枝桠上镶银置绸一般的一段段雪白明辉夺目,无多时阴蒙蒙的天空又搓绵扯絮一般地下起雪来。 上房布置整肃端庄,两侧是乌木对联,斗大字迹书着“著手成春,看黍谷寒回,兰阶日永;入门一笑,喜凤雏声朗,燕寝香凝。”因李纨仿学着王夫人,起居不在此正室,居坐宴息亦只在正室旁的耳房内。故此她虽觉着这对联平平小气,也未说更换。 此时贾珠亦知如此,经过大甬路至上房正堂时一拐,径自上了游廊往旁去。经过耳房窗下中也无人,转过又一影壁,方才听见一阵儿的笑声,间杂着几声稚嫩的孩童话语。 原翻修此署主人大略极爱竹,不仅二堂东小院内密密栽着翠篁,此后宅院内也种着湘竹。李纨虽性格娴雅安静,却一向喜欢活泼热烈的颜色。于是此处便冬有梅花冷挑红雪,春见杏花淡著胭脂。 不知为何,这几株红梅今冬花期极长,腊月前便彤彤盛放,此时将近二月仍顶风戴雪红艳艳地开着。李纨戴着银红观音兜,披着大红羽毛锻斗篷,正在梅下牵着穿着小红袄儿的贾兰。周围隐约跟着的丫鬟奶母,一水儿是青缎掐牙背心、青灰银鼠褂子等,越显得母子一大一小像是红梅成精似的,反而在疏影横斜里愈发清晰。 院中老杏入冬只剩了枯枝,此时与梅花一道于风雪中恰巧遮碍了贾珠身影。他低头看了游廊的坐凳楣子一眼,立时有丫鬟拿着坐褥铺下,又有人捧了一茶盘过来,上面放着一碗新茶,还有一小碟的法制紫姜。贾珠也未多说便坐下,示意其将东西放在旁边。 雪仍被北风卷着吹进游廊里,只无人敢劝,看样子也不好报与里头知晓。有丫鬟只好捧了烧着瑞炭的销金兽首过来放在旁边,贾珠这才抬眼扫了一下那丫鬟,目光一转瞥向院中。 李纨白日正好无客读宋诗,贾兰下学来定省时恰至她阅林和靖诗句。于是抛书带子赏梅,又顺口问了两句课业,知他已读完几本诗词,便教贾兰从汉乐府的《梅花落》开始按朝代背梅花诗文。如今他已经背到前朝诗人的“不共人言唯独笑,忽疑君到正相思”一句,李纨点头倾听,一转身见着彼处游廊似坐着一人。 她先是一怔,一瞬反应过来,却又是奇怪又是惊讶,忙捏了捏贾兰止住,牵着上前,果然是贾珠拢袖独坐。贾兰依依不舍地从母亲温香身侧离开,规规矩矩上前请安。 贾珠往旁一让,李纨坐下,拿起茶碗喝尽剩下的半盏茶汤,方侧头笑道:“你怎么不进屋里去?也不叫人说一声,茶都温凉了,我竟不知你何时来的。” “这天儿本就容易凉,残冬天还没过尽呢。”贾珠说罢,看着面前穿得暖烘烘的贾兰道,“继续,高启最后一首梅花你还差两联没背。” 贾兰已经忘了,此时父亲一问登时出汗,不由得求助似的往李纨身上看。然而李纨又从不在贾珠教子时开口,俟候半日反而等来父亲略带不悦的提示:“‘忽疑君到正相思’。” “歌……歌残别院烧灯夜!” 贾兰一个激灵,不过这一开头,后面也自然而然地背出来了。背罢听父亲又沉默一会儿,方问道:“一共背了多少首?” 贾兰心底算了一算,小声说道:“大略十九首。” “从汉至前朝才知道十九首?” 贾珠说毕,只见贾兰瘪着嘴,一副想说又不敢辩解的模样,贾珠打量了一会儿他那巴掌大的小脸上丰富的神色,直到他额头见汗,不服变成了惶措,方才宽宽地饶过了他:“你要说什么?” 贾兰果然有话,仰起小脸道:“儿子还小,祝先生只管教背四书五经,诗词都是闲了母亲教我的,所以……” 看来不止有话,还有贾府里世代当儿子面对老子没有的胆量。于是贾珠平平淡淡地接了一句:“所以你在归咎于萱堂吗?” 四岁稚童那能想到大人的话这么刁钻、这么可恶,只见他原本如小雏鸟一般张张合合的嘴猛然闭上,惊得眼睛陡然瞪大,脑袋奋力摇了十几下。他小心翼翼地往旁边一瞅,只见母亲温柔含笑,忽然惊恐就变成了委屈,咬着嘴唇小声道:“爱、爱子教之以义方……” 这是《左传·隐公三年》中的话儿,贾珠不意他能拿此来为自己辩解做注,心下暗许,面上不动声色:“嗯?” “所以,”贾兰眼睫一扑,忽而眼泪再没忍住扑簌淌下。他居然还揣了一个小手帕,一边抹一边委屈,“您怎么能这么胡乱猜度儿子,这是用不好的话来诱导……这,这也是可以的吗?” 李纨对枕边人何其熟悉,只见他长眉一轩,便知道又要说什么话来驳。她且面上盈盈含笑,贾珠忽而只觉背上一拧,险些没忍住倒吸一口气。不过他此时反而心情大好,对贾兰道:“过来。” 贾兰说完其实就有些后悔,此时一听立时一吓,挨挨蹭蹭过去,竟没什么疾风骤雨。相反只见贾珠拉起手捏了捏指骨,然后转头含笑对李纨说道:“等今年秋天,就让他正经习字。” 贾兰抬头,看见母亲颔首答应:“好,只是我看着祝先生为人耐心,书法笔势功夫却不深,似是见过的名帖笔录不多的缘故。” 贾兰听明白了意思,小小地兴奋起来,又能接着想东想西了。他突然感觉出父亲握着自己的指节虎口处有些沙沙的陈茧,于是拿指甲轻轻地抠了抠,头顶同时传来父亲的声音:“是有一些,本也没想着劳烦他的,到时候我亲自教兰儿就是了。” 手被松开了,贾兰抬头看向父亲,只见父亲正巧也注视着他,眉眼还带着温温的笑意。显然贾兰也不觉得这笑是给他的,他只从父亲面上读出八个大字,乃是“暂且绕过,秋后算账”。 他瑟瑟地抖了一下,低头小小地缩成一团。教贾珠看得好笑又好气,只觉这小孩儿镇日就是这一副期期艾艾受气模样骗着哄李纨心疼的,其实胆大包天。 贾珠嗤地一笑,问着儿子:“你还在这儿立着不回去温书?你聂哥哥和你一道念书,原本大字不识,如今也通了四书五经了。昨儿问你《毛诗》都能有错儿,现下还敢在这儿卖弄?” 好不讲道理!贾兰抗辩:“儿子还小,聂哥哥都十几了。” “闻道有先后,那是人家十几才遇上你发蒙就能有的老师和书本笔墨,所以你目中生来平常之物,人家分外珍惜。”贾珠瞥他,“不思己过,反述于人,去细细带注抄一遍《周易·谦卦》,明天讲给我听,去!” 贾兰心底一沉,满脑都是玄而又玄的《易经》,只好苦着脸答应了慢慢退下去。李纨瞧着奶娘丫鬟簇拥着带贾兰没了影,方开口说道:“他也是小孩子心性。何况再如何学得迟,十几的少年到底是大了。” 贾珠解释道:“也就是激一激,否则反成找了个陪学同窗,连上学读书都有人照顾了。他性子有些执拗的傲气,定然不服。” 李纨只是为儿子不平了这一句,接着关心起前事来,偏头看他笑道:“还没问你方才为何‘不共人言’,教我偶然看见此处仿佛坐了人,才‘忽疑君到’。” 贾珠亦拿高启诗句对应:“是见‘琼姿只合在瑶台’,然而我却‘愧我素衣今已化’,不愿‘相逢远自洛阳归’。” 此句拗口又隐晦曲折,李纨竟一听即通:“‘洛阳’是哪儿?布政司吗?” 贾珠嗯了一声,阖目显出外头不曾见的一些恹恹来。李纨声音愈轻:“何以言‘素衣今已化’呢?我听说粮秣马骡这些都补上了,圣人、朝廷那里也极赞的。” 半晌听贾珠说了一句:“可能是‘茂陵他日求遗稿,方知遍是封禅书’吧。” 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此句乃是梅妻鹤子的林和靖自为墓于庐侧的诗句,李纨方才见过,竟一时恍惚。她许久后方道:“我素来不问外事详细,也不知你何出此言。只是我知道兰儿为何有你口中的‘傲气’了。” 贾珠默然,显然是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却不是只三言两语而已: “他实在是像你,只是小儿不知遮掩罢了。你凡事言辞里头总有一番谦退,真正到了手里,必定又十分用心,不肯让人一毫。他也确实有些牛心古怪的,有几回在你那里问书得了不是,回去困得东倒西歪也不肯睡,教奶娘只急得没法告诉我,不知怎么教我想起你殿试前熬夜临帖的情景来。” 贾珠闭目能清晰闻见梅花幽馨和着李纨袖领间若有若无的温香,他忽而插了一句:“啊,我都要忘了这个“熬夜”,当日我也不知道你居然似乎有些不愉。” “主持中馈、应酬诰命虽然忙碌,终究还是相夫教子而已,我并不日理万机,如何能不记得?”李纨声音一低,“虽然知道你凡事都想到前头,究竟也无碍,我怎么不牵挂?” 贾珠睁眼看她,只无声一叹,没什么笑意地说道:“在外头言笑晏晏地安人心,免得有什么不长眼的人物惹事儿。回来难得清闲,不免抱怨泄出一些儿……但不是不愿与你说,这些腌臜烦恼如淫’雨缠风,我只不想让它又搅进后宅里头。” 虽然贾珠偶尔私下诽议裴世贞谈吐隐喻爱打机锋,而贾珠本人不拘窗案还是床笫间也确实调笑直宣。但李纨实知真遇上这些疑难晦暗之处,贾珠从来不喜将话说透,有时干脆若无其事地不语遮掩。 这是聪明人的通病,也是纲常礼法里在外“成大事”的丈夫对内常有的行径心思。李纨与官眷诰命相交,读邸报消息,知道人尽皆知的朝政事态,但她从未主动详究过这些。 然而今日李纨却切切望进他如潭眼中,坚持说道:“我想知道。” “现在马上二月了。” 贾珠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他平静看过去,无喜无悲。李纨忽而发现从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不知何时竟这般渊渟岳峙,哪怕穿着家常的锦服大氅,也显出来端肃凝重的姿态来。 他的声音了无波澜,仿佛讲很平常的、毫不相干的外人琐事一般: “这一冬几月里,除了调兵遣将,就是安营试探,一条条消息虽锁着,只有几个斩杀露布递上,显然是冯将军彼处战事焦灼不顺。这一批粮草如今才慢慢收齐,省里上下这个年节过得算是人仰马翻,其他各地应该也是大同小异。春耕在即,圣上忍不了多久的。冯将军知道,他麾下那些个勋贵们知道,图步策棱……应该也知道。” “前方战事艰难,后方也难。底下民心摇摇,转运逃丁甚多,故往西北输送粮草,还需要大官坐镇——” 贾珠看着李纨有些发白的面色,微微前倾拉了拉她的昭君套,将她风雪中有些冻红的耳朵藏在毛绒里,轻声问道:“你还要听吗?” 李纨无声点头。 贾珠想了想,直白说道:“布政使毕竟总揽民政,又算是我的座师,按察使更不合适,城内如今最高的武勋竟是滞留的韩伯正这个佐领。所以我需要和咱们省过年弄出来的这一批粮草辎重一起去张掖。之前我担心路途艰难,或有人半路生变。但是如今看着情势不好,说句难听的,反而担心半路遇上溃败的乱兵,或是敌袭。” “但还是要去。去了,败于不败,事后都不能牵连于我,说不得还能助我日后换个大省藩臬,或者回京进部。若是不去,那点子世交交情也可以没有。”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李纨喃喃说完这一句,也没有劝拦,半晌只陈述道,“你未犹豫。” 贾珠颔首。 李纨忽然便有些赌气,但也只是低头而已,像寒梅在风雪呼号中微不可查的一点摇晃退让:“那你为何厌烦不堪呢?” “早上和藩台议论此事提到万一兵败时,藩台劝说,我确实一时犹豫,最后还是以‘共赴时艰’的理由谢绝好意了。因还随藩台巡看了一圈仓廒,来路于城郊见到于风雪中蜷缩的黎民,还有冻毙路边的尸骸。经过朱雀大街就想起‘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话儿来。” “下头为完成税额和捐输,必有强征、指捐和摊派,但这会儿要视而不见。之前不是还有朝廷廷寄的嘉奖吗?‘一将功成万骨枯’,看来阵前阵后都一样。若以孟师之骨鲠,甄师之慈怜,姑父之高洁,乃至于……父亲之恳直,恐怕见此衰敝民生,都要日后谏阻罢休。” “我倒是想以天子好大喜功又骄矜自诩的性情,恐怕日后边事会再起,若有可能倒可借势而起,彼时定不会像此回仓促。只是想及此处,又想起诸亲长,有些感慨而已。” 李纨问道:“方才你看我与兰儿时迟迟不语,也是在想此事吗?” “是也不是。”贾珠竟倏地一笑,“彼时我是更坚持还是要去的念头了。” 为妻儿喜乐无忧虑,岁岁富贵温柔乡。 然而此言究竟未语破,李纨却好像听见了似的,默默良久,不知何时潸然。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73、谁惜诗肩瘦(二合一) 免费阅读.[.aishu55.cc] 74、几曾识干戈(二合一)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此话虽是亡国之君的言语,置于如今的勋贵子弟身上其实也差不多。国家承平多少年,当年北击漠上的少年郎早已鬓生华发,如今正经年轻勋贵好多连弓马都不熟,更莫说什么打仗了。 贾珠当然也没经历过。虽然没闹什么娇惯的幺蛾子,首先一贯挑剔饭食的他不得不捏鼻子忍了难吃的干粮,紧随着无可奈何接受了行路艰苦的事实。 自二月十日开始押粮西行,由汉中府出陕西入甘肃秦州府,经由省治兰州府北上张掖。一改西安府里多雨阴湿的气候,愈来愈干燥起来。 将行时二月长安尚是“东风吹雨过青山”的浅嫩春色,及至甘肃时风沙呼号,哪怕是热闹府治城镇里,也能倏然变成“平沙莽莽黄入天”。再细皮嫩肉的大姑娘呆久了都吹成了边地持戈的糙大娘,更莫提一众丁壮,不过是待京城久了精致些罢了。 “不过是冷些罢了。”请来的当地向导操着一口凉州口音,指着远处清晰可见的城堡垛口笑道,“比老爷们来的西安肯定要冷的,不过到了安远堡多少好些了,再不像岭上那么凉。” 贾珠在侧沿着他手指的方向一望,果见一城堡模样的大城矗立在山脚下。不见有熙熙攘攘的人影,日光下此城的影子被拉得斜长,乍一看只觉凛然生畏。 也许是入甘肃后越往西北,沿途山色越是土黄的缘故,眼前所见之景俱蒙上沙沉沉的色调。此时看着那城堡也觉冷清清黄闷闷的。 一如江南因市贸之繁而多镇,甘肃因地处边关惹而多堡,按理这眼前这甘肃省凉州府安远堡也没什么稀罕的。众人也不以为意,反而为眼见的休歇而松了一口气,纷纷强自振作,提速往彼处而去。 贾珠也不免神情一松,方朝这位向导称谢,听见侧后的韩奇说道:“之前大军入甘州张掖的时候也经行这里,冯世伯倒说此处城墙半旧半新,人也半杂半汉。” 幸而他声音不大,咕咕哝哝的又是京片子。向导勉强听见什么“大军”字样,也不敢再往下细听。贾珠看了那向导一眼不见有异,旋即转头朝韩奇一瞪。 韩奇茫然之余当即噤声,听贾珠打码往身后与诸将官说话安排扎营。等歇息安顿罢,眼看贾珠开始琢磨处理文牍,韩奇方捧着一杯热茶进来问道:“方才为什么不要我说话?” “那个向导就是藏人,你看不出来?还什么半杂……你这是什么茶,怎么这么奇怪?” 贾珠目光不由随其手中热茶而动,眼睁睁看着韩奇往嘴里灌了一口,登时面目扭曲。贾珠看着五官乱飞的韩奇,眉梢一挑,没忍住嗤地一笑。 “他是藏人?怪不得口味如此奇怪,这就是他刚才给我的。”韩奇深吸了口气,犹豫片刻又灌了一大口。也不知是不是灌得猛烫着了,面色都发红起来。 贾珠笑道:“何必这么为难。” 韩奇面色肃然:“怪可惜的。玉渊,你不知我已经非是昨日之我了,此番这般辛苦,以后我子女若胆敢浪费奢靡,定叫他知道‘粒粒皆辛苦’的‘辛苦’二字怎么写。” “先有子女再说。” “我家人口多,只亲弟都好几个,没儿子弟弟也一样的。” 贾家说是枝叶繁盛,嫡系子嗣也不过尔尔,此话俨然是讲他韩家兴旺。贾珠心道那是锦乡侯的能耐,只是不好出口,遂若无其事问道:“你来只这一事吗?快些,我还有的忙。” 韩奇莫名其妙,伸头朝案上瞅了一眼奇道:“你忙什么?等着安顿好明日走便是。” “明日走不了。早上咱们在乌鞘岭的时候有肃州来的信使,家舅在里头写着叫等一等,正好多休两日再往凉州武威赶。”贾珠也没什么好藏掖的,将一拆开的信函扬手递给韩奇, “这几天的苦行,底下的粮兵壮丁都快骂完我贾家祖宗了。” 他面色如常,显然对自家祖宗被人粗口辱了仿佛没什么记恨。韩奇接信只看了开头,听见此话便尴尬道:“原是怕你生气,方才瞒着。那些人也是愚懒不堪,嘴里常有些不干不净的,倒也不是不敬,此话教人听见后早被教训了。” 贾珠听见他口中的“瞒着”只一笑,其实连其此番好心自己也早知道了,遂道:“反而是浪费你的好心。” 韩奇摆手不在意:“其实本骂你那副官的多些,他于那些士卒民夫眼里头就是一监工模样。若不是之前你在庄浪厅不肯饶了那些人……” 韩奇没说下去,只见对面贾珠等着他的话一样一直微笑直盯着他。当日在庄浪厅城内有粮兵仗身怀利器行恶犯事,本来兵丁民夫品行良莠不齐,此事也是常有。然而竟逼死了好几人,这才贾珠被拎出来以军法下了狠手。 一路宽柔平和之氛登时一肃,众目睽睽下血淋将台,竟无人敢劝。韩奇虽不是下属算是同行故交,也竟没能开口。 贾珠知如韩奇一般纨绔子弟的习性,要其人以权压人与民争利,那怕是逼死了人呢,也只觉是豪奴所为,与自家无关。当面叫此辈面对乌泱泱一群素日所见不上的士卒民众厉行正法,反而畏惧起来。 他显然不听,亦没有要解释的意思。韩奇低头读信,忽而意识到什么抬头问道:“你方才说此信是肃州来的?不是甘州?” “是肃州。辎重已经带到肃州了,恐怕冯世伯行军到安西府亦不无可能。之前在甘州时冯将军西击数堡,本来那几堡也是图步策棱之前才夺下的,当即溃败。听说图步策棱本在土尔扈特那里,知道消息后当即南下,具体怎么走就不知道了。” 韩奇于此处区划居然不是很熟,当即面色便有些茫然。贾珠取笔蘸墨,从废纸上大概画了一下。然而他也确实不擅丹青,舆图也过于粗略,韩奇盯了半天方才醒悟,笃定叹道:“以后你千万莫做大司空。” 贾珠颔首:“六部里最不招待见的就是工部,所谓是‘工屯虞水,生身恶鬼’,我还得承你吉言。” 韩奇当即喷笑:“你从哪儿听来如此刁钻的话儿?” “南宋就有此言语,这还是翰林一前辈说的,如今也大差不差。实话与你说,我最中意的是户部,所谓‘户度金仓,戏酒肥羊’,大司徒的富贵风流怎么也要轮着自家才好。” “户部赵堂官正春风得意,你是打算给人家什么位置呢?” “谁管他……非升即走嘛!” 韩奇大笑不已,摇摇头感慨道:“若是此战能复甘肃全境,青海慢慢图之即可,倒也算是硕果累累了。” 贾珠仰头想了一会道:“真这么顺,图步策棱也算是枉有虚名了。我之前见他平生好行险,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韩奇颇不以为然:“诸大人皆知如此,当日在京分派画策时兵部便提过,在兰州驻军备着他自西宁来攻了。其余地方要么路不好走,要么能及时来援……” 他说罢方见贾珠随话一攒眉,停下问道:“怎么?” “这样吹捧言语还是之后再说的好。你这么笃定,听得人怪心慌的。”贾珠低头慢慢喝了几口粗叶沫子泡的茶,接着将那带着油膻气儿的茶碗往桌上哐啷一搁,起身说道,“不行,我去问问那向导本地有没有什么庙去拜拜。” “你一个毁僧谤道的去拜佛,也不看看菩萨理不理你……” 韩奇朝人背影喊了一句,不料再一看,其近身侍卫似乎已经披甲等着了。他吃了一惊,赶紧起身跟上,看他站着等人带马过来目瞪口呆:“这么累一天,你还真去啊?” 贾珠头也没回。他为着方便,一路也是窄袖戎衣,只是嫌重未披甲而已,与他绯袍官服一起在包裹里收着。此时他一拉缰绳跨上马,一边往上挽拉袖口一边低头看韩奇笑道:“你累又不是不叫你歇息。” 韩奇这一路是跟定旧交了,此时索性也叫人把马牵来,咬牙上鞍说道:“我一兵不带,一事没有的,我累什么累?你有精神去抚慰人心也好,巡视诸营也罢,莫名其妙要走,我倒要看看你要做什么是正经。” 贾珠骑马迎着夕阳日晖不疾不徐地往外行,沿途不断向经过行礼的将兵吏民颔首回礼,听了他的话笑道:“这些事一路做了不少了,那些分管的便是虫豸也该学会了。要紧的是权责分明,事有专执,出了差错,该谁管的找谁问责便是。再者,抚慰人心要粥饭充足、衣被不缺,空话听来还没一盆热水有用。” 韩奇啧道:“如此说来吴起爱兵如子、吮卒病疽都不值一提了?” “吴起是只做此事呢?靖康之变时宫中贵人还亲自织拥项呢,士兵不还是怨气冲天、畏战不前。人家不读书没见识,又不是任人愚弄的两脚羊。”贾珠不耐烦多言此事,转而解释道,“方才累的紧,来休息的急,固然此地没什么地方镇守刺史要拜,也不好就这样安然呆着。既然之后还要在此休息一两日,且看看周围地形风俗如何。” 韩奇也不好说他多事,言语口吻却也带了出来:“之前怎么不见你看?” 贾珠道:“之前我侵早巡营前去走马的时候你还做梦呢,以往去铁网山打围时就数你每回乏懒,若是谢子鹏或马文先在此早发现了。” 果然那向导又来了。韩奇细细一打量,只见此人也是本地常有的打扮,一样的黝黑黄面,一样的两腮红紫,也一样的隐隐腥膻。他暗自撇嘴,接着便见这一向挑剔的故交好像闻不见味儿似的上前和人谈笑了一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学会他们本地那古怪口音了。 韩奇这才忽然记起故交还是本朝首位的三元。 他敬佩地看他似乎说完,方才上前并马。那向导头往这里微微一偏,看了一眼微笑往后落了几步,韩奇也未注意,径直向贾珠问道:“怎么说?” “咱们刚来根本没看见居于此地的人,我问是扰民畏逃还是临近边地战乱搬迁了。他说都不是,有还是有的,只是人太少了没见着而已。”贾珠提鞭往侧一指,“说那边能看见溺婴的。” “溺婴?!”韩奇不是为此事而惊,惊的是此事居然在甘肃凉州,“此事不一般都在南方福建两广那边吗?这儿地广人稀,怎么也有?” 贾珠道:“就是养不起,还能怎样?这儿不是地广人稀,是地瘠人稀。靠山吃山,也只能靠乌鞘岭。乌鞘岭是什么样你也见了,不说江南,连陕西都不如,起码现在也该绿了。” 韩奇恍然,又好像猛地忘记了什么似的:“对了,乌鞘岭是……” “是从前的洪池岭、前朝的分水岭,古西戎与汉地之门户,边塞内外之咽喉。” “是了,乌鞘岭下有汉唐的安远古城,如今废弃了而已,驻军也不在此处。既如此,如何你又说他贫瘠?我看竟是难得丰饶所在。” “这地方确实也算丰饶了,往古浪流经的几条小河虽不十分波澜壮阔,灌溉倒是可以的,故此地起码是有人烟,不然历代怎么建城?《汉书》所谓‘地广人稀,水草宜畜牧,故凉州之畜为天下饶’便是如此了。” 安远堡城居万山之中,此时暮色四合,北风呼啸,群岭相拥,远处天光几如一线。人声方一出口,便被风吹散融于群山万壑的回响嗡鸣之中了。 贾珠不由得提声,转头对着韩奇说道:“之前说图步策棱来攻是料峭冻寒,牲畜死伤无算,这地方也算是边塞,怎么能不冷?去年夏秋便有雹灾,此地蓄养的马匹牛羊也死了不少,当时也报于朝廷了,你只是不知而已。” 韩奇先点头,复疑道:“一地弃婴溺婴成风,可不是一岁受灾便有的。”他迎上贾珠目光,咳了一声道,“之前在京听崔时元提起来,我家清客相公说的,颇觉有理。” 贾珠笑道:“是有理。你说武事废弛废的只是武勋的弓马本事吗?凉州此地惯养好马,民众颇有以此为生的,马政算不算武事?” 韩奇不语,半晌方道:“却也是,之前在西安府我便见你们寻买良马千难万阻的,幸而如今还有火器弥补一二,否则不知要填补多少进去。” 此行输运也同样带了火器供应军中,贾珠不知图步策棱部下装备如何,所知也俱是纸上文字,故未多言。 两人与向导、亲卫和家人一行数十,未走极远便折返,一来天色将暗,二来也是此地走来方知确实险峻。 乌鞘岭上尚且不觉,因其山并不高,有往来孔道,按向导所带的平旷大道,十里即登山巅。而此时在山下安远堡四周一走,方知险峻的不是山,而是地形。群山迤逦相接,四面道窄难通,正是天然关塞。 “此地易守难攻,难怪古往今来皆是要冲驻地,可惜这里驻军被抽调一空了。” 贾珠喃喃说完,因不知详细兵力攻防布置,遂问韩奇道:“这地方的驻军都被冯世伯抽走了?” 韩奇应道:“是,这里兰州和武威都能救的嘛。何况大军在甘州,他自西宁来此,怕不是成瓮中捉鳖的情形了。” 贾珠倒没有质疑军事策画的意思,此时正要回去,胯下骏马奔驰生风,声音也断断续续的:“什么都没剩下,否则还能抓几个替我运运粮送送信。也就一个大营寨空在那儿不好搬,只能便宜了我们,什么是兵过如梳,这就是!” 韩奇忍不住叹道:“真不愧是督粮道的,这会子还想抓壮丁呢?” “有驻军就有将,起码镇抚或者百户得有一个吧?到时候好歹能请我吃些荤腥,现在总不能让我指使下属去搜刮民众的吧?” “你这仁慈矜悯也不多。” 听见此话的督粮道侍卫不由得怒瞪了韩奇一眼,贾珠笑道:“与我说这话,先叫你们京卫大小将尉把西安吃宴的酒肉饭钱给我们道署里结了。肉味儿是什么我都快忘了,起码孔圣人还听了《韶》呢,我倒好,连羌笛都没听一支。” 韩奇这倒知道了,当即说道:“行路累一天,晚上睡得什么一样,侵早起都起不来,还羌笛?之后到正经凉州府治里说不得能听见‘羌笛怨杨柳’,也不知你嫌不嫌‘呕哑嘲哳难为听’。” “不意军中能有此文才之人。” “……我虽不是什么元,好歹也是寒暑不辍自小读家学的。” 韩奇怨气深重,倒是对此地景致啧啧称奇。回去后贾珠点灯去忙公务,他反倒又与向导多走了许多,中间夹着一个甘肃出身的侍卫做翻译。说话时候一长,他也忘了什么腥膻味儿,甚乃还学了一个乌鞘岭的藏话别称“哈香日”。等回来真是人困马乏,连贾珠什么时候熄灯也不知道,只胡乱洗漱罢倒头入睡。 按理今日先是上岭下山,崎岖行走,好容易安顿下来,和故交动了半日嘴皮子,临晚迢迢骑马又行了几里路。更何况虽累但无事挂念,且亲耳听实际决策行止的人许诺明日休驻,理应一夜酣眠至次日才对。 然而韩奇半夜却隐约只觉一悸,继而惊醒起身。他两眼惺忪地呆坐几息,方才渐渐明白扰了安眠的究竟是什么。 外面除了号怒风声,竟然还有不知是羌笛还是鸣镝,似乎隐隐还有人声……半夜三更的不睡觉,营啸了?营啸不是这么小的动静啊? 韩奇索性披衣起身,夜里寒气吹得他一哆嗦,一贯好脾气的他难得嘀咕着搓手跺脚地骂了几句,满面皆是困倦怒容。一掀帘出来却怔住了,眼前确实尚且整齐有序,然而毗邻的贾珠主帐居然灯光大盛。 他那里还能不知是真出了问题?过去一看,帐门大开,人早不在了! 韩奇急匆匆拽过一个往主帐赶的士卒,直接指着里面问道:“怎么了?你们道台大人呢?” 那士卒也算是亲近,正认得韩奇模样,见他问便往靠山高处一指:“喏,大人在将台。” 韩奇一谢,也不及找马,在主帐马厩和人要了一匹立刻驰去。将台在地势高处,勉强算得上一山丘,幸而离得不远。韩奇喘吁吁到了,一抬头只见贾珠整齐穿着戎衣,两侧是明显方生起不久的篝火。 赤红焰光照映之下,只见贾珠面色沉凝,偏头和一全副铠甲的人说着什么,眼光一扫正巧瞥见韩奇行来,这才住口上前迎了几步,等韩奇近前方道:“吵醒了?” 此言是问,口气却是肯定。韩奇一颔首,看了一眼那个兵士只觉眼熟,昏头昏脑间也想不及是何人,索性也顾不得此处。他向周遭一看俱是贾珠素日近身的亲卫家人,故也近乎笃定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贾珠却不说话,只是往远处一指。 二月底甘肃凉州的半夜,周遭理应漆黑一片才是。彼处却星星点点,仿佛穹顶之上银河繁星落入其间一般。然而此时那有什么群星璀璨,夜幕阴阴沉沉,那里星星点点的光芒竟是此间天地唯一的亮光。 ……苍穹繁星真坠入凡间了? 这念头一出,韩奇立刻便觉着荒谬,只觉是自己觉未醒。定睛一看,却仍有点点星光,仿佛还发赤发红,居然还会动,慢慢汇集在一起,宛如被火焰烧红的玉粒珍珠。 ……火焰?韩奇的目光慢慢移向旁边的篝火,接着一股巨大的惊惧狠狠攫住心头,他倏然回首,正好与贾珠清醒冷凝的目光对上。 那里是凉州府治武威的方向,也是甘州府治张掖的方向。 韩奇听见自己声音平稳地问道:“是火,哪来的火?” “溃兵,追兵,夜里行军,当然就有火。”那全副武甲的士兵冷笑了一声,扭头朝韩奇嗤笑道,“韩佐领是还没醒吧?” 未及韩奇反应,只听贾珠平淡反问:“如今佐领面对我等,竟然还能笑出声吗?” 那人面色登时一冷,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韩奇根本未在意其人后半言语,满耳皆是“溃兵追兵”四字。他盯着那张满是风尘的面容,忽而意识到他是何人。 他正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麾下一亲近千总,贾珠尚在京时偶尔遇见,并为他二人引荐。只是这个姓张的千总桀骜难驯,方才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其人以悍勇出众,此时正应在征西将军冯唐帐下听命才对。 然而此时却在此处!居然在此处?!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74、几曾识干戈(二合一) 免费阅读.[.aishu55.cc] 75、兵败如山倒 千总张骢与贾珠算是故交,当日南下乡试时还曾被王子腾派去公干,顺路一道护送。而后贾珠回京,也借此经历与他多有往来,并未断了这位京营六品将官的交情。 当然,张千总虽有王子腾的青目,终究比不得贾珠仕途之顺。区区几年千总还是千总,本来是要经此一战借机往上动一动的。 “如今我也不敢求什么功名,只愿能好好儿地回去,还能领上这一份子俸禄,再能有机会来漠西宰了图步策棱那个杂碎,也算漫天神佛保佑了。” 天渐渐亮了,远山连绵黧黛如炭绘,其后是如火如荼的天光,镶嵌一层青白的银边。一轮红日自东方群岭怀抱中跃出,在山中持续一夜明灭的火光终于如被日光吸走似的彻底黯淡不见。 当是时,贾珠甚至听见周围传来数十道松气声,其中最肆无忌惮表示自己心思的,乃是出言的千总张骢。这似乎还真无可指摘之处,毕竟大军在手的人是征西将军冯唐嘛,天知道他怎么把一支图步策棱麾下将士放过来的。 只是此话说罢也没人接茬,贾珠仍站在彼处吹冷风,一时连万籁俱静,只有风号马嘶,张骢神色登时尴尬不愉起来。 但他也未说什么,因为片刻之后,一斥候模样的粮兵便匆匆跑来回禀“来者总有数千不至万人,溃兵皆已接入营中,亦不过四千余人。陆续虽有,却多不过五千人了”,如泥塑木雕一般立着的贾珠方才一动,却是朝满身烟尘的斥候笑了一笑,言声辛苦而已。 “既然追击至此的蒙兵统共也不至于万人,溃散入营的军士和粮兵一共也能过万人了,倒可以稍作抵抗。” 韩奇在旁明显看出故交压抑怒火,当然其人自己也是不甘,在贾珠和张骢等人转头看来时,稍稍一想说道:“且他们一夜奔袭也太猖狂了点。现在正好破晓时分,正是人昏昏然然的时候,趁其立足未稳出营一击,以逸待劳稍作杀伤,也能挫伤其士气。” “可以是可以,只是伯正欲以何人出营与之短兵相接呢?是运粮的弱兵和民夫,还是被追索了不知多久的溃兵?” 贾珠反问完,见着韩奇在张骢一声嗤笑中明显青白不定,方才深吸一口气,心头郁气和忿恚被不知带着马粪还是尸血的腥臭冷风强压下去。他也未安慰,只拢着大氅下将台,和手下道署几位随从的经历、都事、检校几人嘱咐分辨并照应败兵,问明情况,最后好生安排工事防御。 一路说话,其侧后的张骢韩奇并亲卫看得分明,方下将台时尚且冷凝凛肃,愈是言谈愈是平和,至主帐停步时,其人已然是往常惯有的温和之貌了。虽然几人知道此是安抚人心之举,到底释然安心许多。无论如何,此中凶险得失,还有他这绯袍大员决策承担嘛! 张骢虽桀骜,与贾珠关系自不平凡,何况他也确实喜怒形于色,做不来这等表面养气功夫。他拽过一条马扎坐着,等人走了说道:“还是珠大爷能安定人心。” 贾珠径自在主位上撩袍一坐,熬了一宿不见疲惫之色。对上其视线,方觉他不笑时,目光甚至冷冽亮得惊人。他从长木匣里取出舆图说道:“这都是一时的。且说说为什么败,又怎么来了这里罢。”瞥一眼明显黯淡又不知从何谈起的千总,又道:“冯将军呢?家舅呢?” “冯将军……”张骢不由叹了口气,“冯将军领兵本来已至肃州了,当然要复甘肃全境。一旦安西州被彻底攻下,继续西进至西疆、北上克额济纳土尔扈特旗、南下入青海,便真是张国臂腋了。据说这也是临行前万岁爷的话,后来令舅制台大人亲口说与我等的。” “珠大爷您也知道,甘州、肃州乃至安西州夹于额济纳土尔扈特旗和青海和西、和北诸旗之间,疆领狭长,若行军过于深入,须防着彼等断我后路。素来守不如攻,且又有言称图步策棱那孙子麾下将来驰援,于是就想分兵之策。一路攻安西,一路下青海,一路由冯将军亲提北上迎击漠西,毕竟图步策棱本人就在土尔扈特那里。” “我就是南下青海那一路的,谁知他妈的刚过祁连山,居然就能遇上图步策棱麾下大军将近五万之数。我们当即溃败,回也没法回,只能往凉州跑。” 糟糕预想居然成了现实,贾珠一时竟觉着荒谬起来:“武威已经破了?甘州一府也被复侵了是不是?” “……是,反正也没敢过去,本来那里就没留多少人,也留不了多少人,只能以攻代守。”张骢狠搓了一下脸说道,“其实是往古浪去的,越过凉州这一道长城也好坚守,等坚持几天兰州府也能反应过来。” 贾珠笑了一声,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实觉可笑:“古浪和安远堡差着七八十里路。” 张骢面色难堪,却也无言以对。 倒是韩奇解围说道:“到底匆忙,又人生地不熟,走错也难怪。” 此言一出,张骢反而愈发难堪起来。贾珠侧目打量韩奇,也不好说他是蓄意还是好心。 当然面前人的个中情绪还不至于让贾珠体贴到那份上,他接着问道:“你们一共多少人往青海?又溃退多少人?” 张骢道:“我们南路和往安西府的西路皆是三万,中军五万。路上不好走,且我们这一路中京营的本来也多,又不适应此地水土,沿途死伤就有二三成。士气本沮,突遇大军,又战死了三成左右,当即溃败。人家正经统领、参领几个往甘州去了,我等本是留下殿后的。谁知怎么殿后殿地前头人没了,探子也没回报,也不敢往那儿走。” “后头又有追兵,只好折向东行,到最后剩几个真不好说。我营下千人兄弟剩下四百多,如今算是成了把总了。其他虽不是我营里头的,差不多也认识,这才跟来至此。” 贾珠一听便明白过来,抬眼看了一下帐外立着的“陕西督粮”的大纛,问道:“若这儿立着的大纛不是陕西督粮,是甘肃提督或者凉州卫,你来是不来?” “甘肃提督和凉州卫作为边卫,早被抽调到中军里去了,那里还能在这儿呆着?”张骢当即大喇喇开口,却迎着贾珠的目光,那股子野劲儿慢慢褪下,许久方嗤笑两字,“不来。” 韩奇到底是最初是从征西军里来的,反应过来惊道:“军中分裂已至这个地步了吗?” 张骢说道:“京营来的人少,却多是功勋之后,渴求功名,贪功冒进,真正打起来其实又显得生涩。边卫人多,穷苦出身不说,也烦透了打仗戍边,正经却与漠西蒙古多有血仇,不打不打,真用力了定是以一当十。” “这样儿的两边看不上,我们嫌人家低贱,说不定还和漠西通敌走私盈利。人家还嫌弃咱们骄娇子弟,一事无成,光知道作践人家乡土了。之前内宦到边营奉皇命巡查的被宰了出气,方才稍觉着好些。如今一败,不知道要有什么乱象,真要是陕甘的节度使在这儿还能顾忌脸面,底下的人就不要想了。” 韩奇语言艰涩:“那……冯将军……” 张骢也是京营摸爬滚打来的,当然要清楚顶头勋贵们的往来免得倒霉。他知道韩奇是忧虑冯唐性命,对这些勋戚将门子弟轻视归轻视,却也不好公然糊弄,竟一时无言以对。 贾珠莫名瞥了一眼沉默的张骢,抚着地图边角说道:“既然青海遇上的是大军,土尔扈特那里应该人不多,他再是个漠西蒙古不世出的人杰,西疆、南疆也是要布置兵力的。图步策棱应是以己身为饵张网以待。断掉后路,困在彼处风沙之地。撑不过几时,自然兵败如山倒。” 他忽而想起一事问道:“京营调去青海想来也是为着此事了?以为青海终究空虚,而对图步策棱一贯打得艰难,还是边卫留着中军可靠些。再者既两相不可调和,分兵也算是缓释军中相争意气了,是不是?” 张骢自己本属前锋营,后来被调入骁骑营,此战又来此处,赏识的上司又是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京营节度使王子腾。虽然自家是以脱颖而出的京师穷户,却不防他是根正苗红的军中“京派”。 张骢一点头,眼看着贾珠复又低头又换了一张舆图,终于忍不住无奈出声道:“珠大爷,昨日看了那许久,又遣斥候探明,我只当您是仁善能臣,之后好安顿分派钱粮铠马的。如今您问这么详细……” “怎么?” “……情势恶劣,天命如此,非是我等不卖命,不想折身夺回复被攻占的州府,不顾及生民皇命。” 张骢这位亲历战事的老军伍叹气说道:“撤吧,又不是你们督粮道的责任,闹到御前也只有盛赞周全的。撤回长城关塞以东还能保存兵力,外头虎视眈眈的都是跨雪山越荒漠的悍卒,咱们这儿是什么将士?老弱病残!将这些士卒虚掷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处呢?” “您和韩佐领当然和冯将军有世交厚谊……可说句不好听的,冯将军回去也就罢了,制台他老人家也能帮着转圜。若是不能,他战殁无妨,他冯家全赖他一人显赫,大败之下焉能自保?您若在,好歹还能万全。” “你以为我问这么详细,是妄想以这些残兵败将、力役民夫克复州县、远救征西大军?”贾珠指搦湘管,悬腕于案上舆图小心勾画,同时口里不在意地说道,“我还没那么大本事。何况我又不是征战之将,奉的是运粮至张掖的上命。” 张骢听闻松了一口气,正欲说几句好话安慰免得贵人不愉,他那双射箭穿杨的锐目忽得被贾珠动作所吸引,一截话未出口便堵在了喉咙里。 那不是方才自己以为的甘肃或是西北舆图,竟是乌鞘岭的山川地形,墨色尚新,似乎才绘制不久。 他口舌发干,半晌问道:“那……道台预备着之后怎么走?” “我怎么知道怎么走,等着看什么时候路通罢。” “路通……去哪儿?庄浪?” “去庄浪干什么?自然是张掖。”贾珠抬眼,轻飘飘地瞟他说道,“这是陕西省西安府发往甘肃省甘州府张掖的辎重,不是庄浪。”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75、兵败如山倒 免费阅读.[.aishu55.cc] 76、勇夫安识义 张骢本指望其他“头脑醒目”的副职下属听闻此举后能劝解一二,然而当帐中众人汇集听完了目前形势,知道了贾珠不愿撤退的决意,居然面面相觑,无人出言。 半晌后还是贾珠先打破寂静,问向负责带粮兵的几位千总:“外头形势如何?” 他看向其中一千总,其人当即出列回答,只是方听闻骇人消息,语言不免还有些不稳:“可能是看见咱们大营了,以为此地尚有驻军。方才试着攒射炮击了一波,咱们营垒已经立起,倒也无妨,如今看着已经放弃休整了。” 张骢还是没忍住小声说了一句:“时机正好,之后怕要走都来不及——” 最后一个“了”字还没说出口,他便为眼前齐齐盯过来的视线弄得头皮发麻。他这才忽而意识到一事,主座上玉带戎衣的年轻道台固然因家世亲长和他有交情,帐下的粮道诸文武官将和他却没有! 天知道他在这儿要张口胡言被认成了犯上,弄死在这荒山野岭里头,还能不能收尸土葬则个的。 张骢立即醒悟过来,看向贾珠方欲开口,不料又被贾珠含笑打断:“伯正,要是你不介意,收拢的那些溃兵劳你替我看着,我手里实在没有空闲校尉去带人。正好你还是佐领,也算是名正言顺了。” 早将这些士卒视为囊中之物的张骢一愣,当即盼着韩奇不甘屈居世交之下或者畏难而推辞时,只听这位自己素来见不上的世家子弟给了当头一击:“放心,我虽没马文先的悍勇和谢子鹏的手腕,‘认真’二字总能做到的,一定竭尽全力。” “既如此,”贾珠拨了拨面前写着有限几个将尉军校的姓名官职的名单,“这几个也只能临时作百户千户之用了,隶属你之下,多出约摸六百来人给张千总补齐一营。” 张骢无奈拱手称喏,只见贾珠依然含笑颔首,状似温和地继续对他说道:“然后带这一营连夜越乌鞘岭往庄浪、兰州府跑,是不是啊?” 满坐寂然,张骢愕然抬首。帐中同座且向来为亲近文官的经历更是脱口而出:“道台!” “我知道,我知道。”贾珠连连点头笑道,“我很知道方才尔等鸦雀无声是什么意思。既不是要反对固守在此,也不是固求停驻乃至于西进,不过是碍于张千总在此却与我意相违罢了……毕竟张千总是百战余将,而我们一众老弱粮兵,如我连仗打起来是什么样子竟都没见过,是也不是?” 张骢听着愈发不对,当即起身说道:“道台何以有此诛心之言?” 贾珠勃然变色:“是我在诛你的心吗?我诚然为一文官,难道连舆图都能看不懂?乌鞘岭关塞一开,蒙人铁骑即刻南下披靡。兰州府当然能救,半数沦陷的甘肃省要不要?孤悬在外的数万大军还能回几人?” 张骢在众人汇集的目光中干立了片刻,方才带着些愤然和几不可察的慌乱说道:“我……道台,卑职今天这六品绶带,是托赖制台他老人家才有的!” 贾珠向后一靠,短促地笑了一声。 张骢心下一颤,却声色愈厉,乃至似乎有些悲怆起来: “卑职不是要挟亲自诩,更不是拿制台大人做幌子的意思。卑职从来都没有想过弃制台大人于不顾,也没想过让您这上上下下自蹈险地!可是救不回来就是救不回来!说句不好听的,卑职就是一莽夫俾将。” “什么甘肃百万生民、十万大军、勋戚性命、西北局势,卑职就没考虑过,那是朝上衮衮诸公的事情,是君父操心的!卑职能顾得自家和部下性命,能还恩主之情就不错了!” “好,张千总,张骢,你确实是家舅青眼选中的俊杰人物,这我早就知道。” 一向敬惜字纸的贾珠将其他卷好的舆图往案上一拍,带起纸页哗地一飞,在帐外泻进来的日光中尘粒纷舞,张骢要开口分辨的话硬生生地被他这一下憋了回去: “俊杰,你告诉我,追兵迫近,满营辎重粮草,真能转身而逃吗?最后我们是被身后狼群乘虚而入,还是一兵未有又久置未修的关塞能堵住贪得无厌的漠西蒙古人?背身而逃的时候,真不是这几营粮兵辎重为你殿后,让你得命吗?” 无论如何这位张千总是没想着造反的,哄着想一起撤退多半也是要找个肩硬面大的顶责罢了。他出身寒门,还要靠着贾王在京卫里经营数十年的权势往上爬呢!纵是有拉人垫背的意思,安敢公然露出这般面目? 张骢因此言而寒毛直竖,张口欲辩,竟惶急下找不着说辞来糊弄,几乎彻底心凉。 贾珠看着眼前说是门生故吏,几乎如见家中曾经的豪奴猾役。明里一口一个旧主贵人原是攀附,背地一言一行俱是悖逆,偏生一个个倒还有才。此时他还不知万里之遥有位姓贾名化号雨村的革员逸逸然进了鹾政的大门,勉强还能暗自庆幸自家也好娘舅家也罢,门下为官的终归少有摇动唇舌搬弄文字的科举文人。 心下百转千回,却不耽误他面上一叹,起身走至张骢面前,诚恳作态称起张骢的字来: “骥亮,我非是苛求,也本无质疑你的意思。我在这里说信你,出了这帐,大小粮兵校帅信不信你?那些民夫力役信不信你剩有的四百悍卒?是进是退固有我定,难道便不需你这样老于军伍的惯将?只是骥亮啊,就算对面追兵得了失心疯,看我们慌张撤退还不扑上来狠狠咬一口,以至于我等竟能安然脱身,难道我就敢安然回京面对高堂舅家?能堂皇面对我舅母,说哦因为大敌当前,所以就听任舅舅门下好意只想着保全?” 最后一言几乎是附耳轻言,说毕贾珠一停,往后退了一步,不再理会兀自神情变幻的张骢,直接提声下令:“我意已决,咱们依托乌鞘岭地险,自岭北山巅至安远堡共约十五里之距,有碉寨长城的修缮加固,没有而亟需的叫民夫力役修筑工事。信使昨夜已往兰州府、庄浪厅、凉州武威去了,西宁府虽不知府县仍在与否,也叫人派去。” 本便当此任的亲校当即应声称喏,而贾珠亦未闲言,接续布置不停: “祖经历,点明物资,日后进出所用皆笔笔入账。所携火器皆取用检查能否可用。另外底下确实有会使火器、尤其是有此经历的单独列名,今晚膳前便汇总与我。” “是。” “武都事,当地有民众在此的临时征发。男当战,女当运,有头脑清明的耆老也叫来,正好做向导之用。往岭南逃匿便罢了,胆敢往西往北而被侦见的,一律做敌首处置。” “是!” “符把总。” 贾珠忽而点了在帐门立候的一人,那把总本也到不了帐内,因是张骢麾下缘故方才在彼处等候。全程只是当塑像,刚刚甚至被几名亲卫有意无意地“推出”帐外。 而此时贾珠越过张骢径直点了此人,众人惊诧之余又打量起张骢神色,却不碍姓符的把总全身一颤,猛地一步扎进来,高声而应:“在!” 贾珠语转温和:“我记着你是今早方至的?和你一起来的安排好了没有?” “好了!都感谢道台大人体贴大度!” “不必谢我,都是好汉,能活一个回家就多接一个。”贾珠莞尔,旋即一肃,“你来时他们火器携带如何?□□重炮多吗?” “都是轻骑,才能撵狗似的……呸,才能追、追索我等一路辗转千里。”符把总尴尬赔笑,“如咱们七八百斤乃至几千斤的重炮是绝对没有的,□□倒是很有几条,不少还是从我们那儿斩杀缴获的。只是过了这许久,还有没有装填的就不知道了。主要还是他们悍不畏死,疯狗一样也不敢惹,逃都逃了,不望着升官发财,大好一条性命如何能轻易交代了。” 这把总实话听得满帐的聪明人怪尴尬的,公推首要聪明的贾珠反而真切笑道:“也是。不过乌鞘岭易守难攻,他再恶也恶不过老天爷,且看他们的长生天再佑不佑他们——刘千总!” “是!” “既如此,且叫你部于岭上修筑。正好蜿蜒百里的斩龙壕为我所用,此堑壕须再加深,挖来的土石堆起垒成胸墙,修了枪眼以后居高临下射击,看他们能不能穿山直破过一岭二城。” “是……不过此地碉堡寨墙多是夯土版筑的,有些怕撑不住炮发震动。” “植排木贴护碉墙,砍了岭南林木就行。”贾珠盯他问道,“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 贾珠往帐外走:“那就速速去做,都事且与我去见那个本地向导。” 他经符把总身边时步履一顿,按着其人肩头温和说道:“你也去,此战正要你们这些好汉出力……不是为功名,也不是升官发财,为的是回家。咱们平平安安的、一个不落的,陕西的回陕西,京师的回京师。今年过年你我在这穷山恶水呆着是为什么?别叫老子娘媳妇子女没个倚靠。” 符把总忽地心头一堵,张口欲言,却只觉喉咙干涩。贾珠注视其人倏尔泛红的眼眶,却再没做什么温温慰言。只是拍了拍肩,一手拎着已经泛脏的绯袍往身上一甩披,快步走了出去。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76、勇夫安识义 免费阅读.[.aishu55.cc] 77、长云暗雪山 “西边龙沟山那儿过去了没?” “绕不过去!察罕将军让您好好儿地看舆图,实在不行抓几个当地的问问!不要想当然!” “……早上说去轮流出击,耗也耗死了,为什么上了几次就停了?” “快到碉城的时候山势太险了,路也狭窄,而且鬼知道这狗屁山里三月怎么还全是冰冻,马蹄滑得都不敢跑!死战没啥可怕的,白白送死一样就没必要吧?” “打是打不了,守也不行吗?昨天炮击坏掉的庐帐,怎么现在还没有搭起来?” “呃……上头炮火正烈,也只能等他们歇了再建罢?” “现在就他娘的没炮!还不滚!” 乌鞘岭下,跨县越府追击而来的正是图步策棱亲侄子伯颜,年不过二十有余,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可惜在此呆了不过四五天,意气风发的漠西贝勒爷变得暴躁狼狈不说,因战事不顺还每每受麾下几个老资格明里暗里的嘲讽。 伯颜是万万没想到在此正好堵着了彼方大军辎重,知晓后当即大喜过望,务求不走脱一粟一牲。谁知这辎重是看着香馋罢了,凑近才棘手。猛攻了几日,寸步未进不说,反而自家伤亡远逾之前。 伯颜几句话都被下属顶了回来,气得要死却也不敢怎么样,冒矢火突进还要人出力,总不能真自己上吧?上也没用啊? 他正阴森森盯着远处忙碌搭建工事正胡思乱想时,突然被一阵巨轰和着人吼马嘶弄得一惊,握着缰绳不免一抖。旋即伯颜反应过来,羞臊之余更是大怒,提鞭指着东面乱成一团的大营厉声道:“那里怎么回事?” “是巨石!”匆匆来禀的军官面目严肃,兜鍪下渗着血,显然他也挨了一下,“刚刚听见轰鸣声以为是重炮,重炮一向也打不远,没想到他们在彼处起砲,看着像是回回砲。离得这么远也没防备,结果就被砸了。” 显然这个盛行于宋元时期的物什对伯颜还有些陌生,犹自双目茫茫的时候,闻讯赶来的牛录察罕便朝伯颜咧嘴笑道:“这是黔马技穷了!” 虽仍不太明白这什么砲是怎么把巨石砸这么远的,不妨碍伯颜撇嘴好为人师:“黔驴技穷!” “谁知那些汉儿说的是什么!”察罕冷笑道,“贝勒先别管这马驴牛羊的了,先琢磨眼前这乌鞘岭和安远堡怎么回事吧!” 伯颜每每受瘪原也为的是其人本身勇武和手下悍卒,身份上还真与之天差地别,当即挂了脸:“察罕有什么好主意吗?那投石的玩意又是怎么回事?!” “贝勒‘投石’二字说到点子上了。这玩意就是用来投石的,不过是砸的远些罢了。十多年前我跟着大汗西征的时候,没火炮就用投石索、砲机之类。这玩意不比火器,现造就能造好。” 察罕跳下马,指着彼处认真和伯颜解释道:“这玩意也多用来砸城砸营,野战其实用处不大,但是攻城又怎么也比不上火炮。咱们也问了这是他们送辎重的陕西粮兵,再就之前跑了的一些京卫。依我看他这不一定是没有火器了,应该是火器不敢浪用,最会用这个的神机营还在额济纳土尔扈特旗那里,这里能打的也就溃掉的骁骑营。没有步卒,真不善守,所以我才说他们确实没法子,也快撑不住了。” 伯颜的黯淡狰狞的面上缓缓亮出光彩来:“所以其实应该继续强攻?” “不要分散兵力,东西两侧我都看了,太难过去绕道。修筑工事咱们一来肯定比不过那些粮兵,二来毕竟是攻势一方,围是围不住的,这也不是什么等闲府城,而实是关塞!”察罕反而慢慢面目狰狞起来,“——所以,就是强攻!” “要么步步紧逼,要么示敌以弱,总之不能旗鼓相当,让他们稳扎稳打。” 数里之外,已经移帐至乌鞘岭好居高临下的贾珠听见属下千总之问当即回复,自然措辞也比对面一群漠西蒙古白丁文雅一些了:“不怕他们生穿硬凿的苦战,也不怕他们攻势不停。若苦战真那么容易,不必有关塞,名将也没什么稀奇了。” 周围稍有些见识的人立即知道其口中所谓“名将”便是荣国公,当初日夜兼程、马身如洗,生生以少胜多打穿了敌军。而正当面发问的刘千总也知上司并不喜忙时闲话吹捧,故也只是脑中一过,立即又道:“只怕其攻甚烈,我们坚持不住。” 贾珠摇头道:“有粮草有水源有土屋窑洞,咱们十天半个月还不至于坚持不下来。相反对面那个伯颜还是图步策棱的侄子,一个贝勒,追溃兵追着以多打少都打不过,且守关的还是文官粮兵,等过了这一阵,士气堕沮的应该是他们才对。” “玉渊,这几日他们攻打受挫,已经不如之前方来时候的士气如虹了,不如放手一战如何?”韩奇盯了半日,回头满目都是跃跃欲试,“以攻代守!” “这个地形!”贾珠无语之余,又为他这时常的怂恿闹得有些气急,“这分明就是守战最好的地形!为什么要浪战呢?在这儿呆着的,是我会指挥几千人攻打还是谁会啊?七八成的粮兵还敢这么冒险?正经经历过几万几十万大战的人才都在对面蒙人营里呢!” 韩奇略有些讪讪:“咱们这儿的骁骑营出身的也经历过。” 贾珠嗤了一声:“都是手下败将,还是说你想让张骢总掌?” 韩奇见左右都是贾珠亲信,当即靠近小声说道:“我以为这几日你放手用他,是不介怀当日他拿言语哄骗搪塞的事儿了。” “他有才干,当然要用他,岂能误事?至于之后,”贾珠冷冷说道,“他能带走一个兵我就跟他姓,以后他在京卫能有寸进,我把姓氏倒过来写!” “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嗳哟,文官心就是脏呐。” “我们文官一向就是这么做事的。” 韩奇一高门公子,连赏识念头都没有,那还管区区一无路无门的千总前程,不过苦中作乐一谑而已,轻飘飘便放过此事,说起正经事儿来:“援兵什么时候能来?” “不知道,十天半个月吧。之前抽调边卫,兰州府也空了大半。何况西宁府已经是久战之地,还要防备着西宁突然全府沦陷,自西攻来。” 此事营中不知,但亲信自然瞒不过,贾珠遂也放心说道:“就看安西、土尔扈特那边战事如何。如果顺利,张掖、武威肯定就能发兵过来,毕竟不看在人,看在军饷面上也要来。” 韩奇干笑两声,随后却是沉默,他自然知道贾珠此话为的是什么。地方营卫本就嫉妒京中将士阔绰,如今战事不顺,恐怕更要怨恨京卫以及相关勋贵,说不定听说是骁骑营被追,还真要姗姗来迟的。 然而这和贾珠有什么关系?他为粮政来不克扣、不迟滞,和陕甘大小将帅融融泄泄,和京卫干系再深也怨恨不到他身上。可叹自家锦乡伯连八公的面子都没挣上,被憎恶的当有一个了。 公子哥儿在岭上愁绪满怀,岭下攻杀不停。虽只一天,随着蒙人重新振作,几乎颇有人冲杀至围栅壕口数步左右了。随金乌西坠,两方也都没夜战的勇气,渐渐岭上的偷偷下来剥收箭矢甲胄,岭下的冒险去收拾尸首,民夫力役也开始奋力赶在最后一点日晖落山前抢修工事。 对面伯颜等激励巡营自不必提,贾珠等人也巡视顺便检视工事,走了一遭儿也严肃起来。无他,对面既然攻势复烈,这边无人伤亡,付出的代价自然就是防线渐坏。与此同时,今日同战的也开口议论起来: “今天下午也学聪明了,他们背着土袋在沟壑里匍匐前进,火器效果不如之前,甚至有时候还不如砸砲砸死的多。” “全砸堑壕里,不替他们填了,白挖了吗?” “账也不能这么算。” “那怎么着?” “其实他们也是轻骑,讲究转进如风的,等这么过来累都累死了,还打个屁,不用太担忧。” “放屁,人家就不会骑马?今天还有试图绕道的。只不过路不好走又容易被我们抓到而已。” “这里虽不比陕西塬上望山跑死马,走一遭儿也确实累得人仰马翻,眼前就是最好的路,不可能放弃的。”刘千总转向贾珠开口说道,“卑职已经叫人又去掘挖堑壕了,这玩意阻他们还是有些效用的。不过对付骑兵,要是有铁蒺藜最好了。” 贾珠沉默一会儿问道:“荆棘乱石横竖塞断如何?” 刘千总也知道情况,只好点头应了。再议论下去,似乎也只不过守关老几样,话题又渐渐转回对面军中人物来。 “伯颜此人既然是图步策棱亲侄,为何反而跑这儿来了?好歹手下也得有万把个人吧,这算什么?” “他是争功争红了眼,紧咬着我们不放。”老实下来的张骢乖巧答道,“其他人应该都反应过来,后面追着统领参领他们去了,就他带着几个章京牛录紧追不舍。” 恐怕还有借着你们溃逃在前开路,人家后面跟着破关入府的念头。这样的大功怕是才配得上人家身份,歼灭个把溃兵算什么。 贾珠也没管底下人侧目或是撇嘴的怪相,接着问道:“他人身侧只有那个叫察罕的牛录算是有名?” 张骢道:“是。这说是牛录,听说其实颇得重用,应该是图步策棱麾下有过经历,后来分拨过去的。” “不幸中的万幸,这样的人狗急跳墙最好。急了,有机可乘的才会是他们。”贾珠低声自语完,忽而转头问道,“咱们营这么多人……有金汁吗?” “贾珠!我日你祖宗!” 次日一早来前方督战的伯颜,在周围面色发青的属下捂鼻簇拥中,再无昨日纠正成语错词的雅兴。相反,伯颜却是跳着脚大骂已经知道的对面长官祖宗上下,而昨日还犯上的察罕也顾不及再次嘲笑这个黄口小儿。 原因无他,实在是太臭了。除了气急败坏的伯颜,一群人面对眼前狼藉都没法开口。 昨日还匍匐前进过的堑壕多了些荆棘乱石,这也没什么。谁知居然还淋了些便溺腥臭之物,这就让人难以承受了。单是要想着走马或者干脆又要匍匐过去,这一群马上骄子便面目发青起来。 而且天知道对面起了多早来泼的腌臜之物,居然还腾腾冒着热气。 察罕缓了好一会儿,莫名觉着味儿不大方才开口:“幸亏这地方天凉。只是这玩意以后还能再有,说不定每次都是热……” 伯颜拎着鞭子抵到察罕嘴上,全身遍写着“闭嘴”二字。察罕举手倒退两步,他那一群和他一般桀骜的下属见这情形,居然也没什么反应。 “小道而已。” 好一阵沉默之后,作为此地主帅,伯颜总算恢复了往日骄兵悍将的模样。他咬着后糟牙恶狠狠地,指着远处乌糟转身对一众人喝问道:“你们不是我伯父、蒙人大汗麾下善战的儿郎吗?不是一向视那些汉儿为两脚羊吗?” “如今我为你们主帅领兵在此,不管服不服我,难道就要看着我和你们受对面缩头龟的侮辱吗?对面一群手下败将、老弱病残,一个山坳子,迈不过去了吗?!” 也许确实是太过恶心的缘故,士气稍沮的蒙人随其言语复又渐渐振作起来。如察罕一般的老将虽不为所动,却也只是静默旁观他鼓舞人心。随着伯颜翻身上马,擎刀一挥,穿着棉甲的蒙骑挟着弓刀枪箭,带着土袋、柴捆,复向前方冲去。 乌鞘岭下接战第五日,蒙骑死伤近千,而远赴来归的数百溃兵未能进营,尽皆被屠。 第六日,蒙骑死伤五百,民夫因苦寒劳累倒毙者数十,因逃匿等军法斩首的近三百。 第七日,蒙骑死伤复近千,骁骑与粮兵共死伤亦近千,此是岭上难得出营接战,一方雪辱心切,一方恨恨思归,人踏马践的乱战之后,伤亡居然彼此不相上下。 …… 如此每日横推戏码重复上演大概一旬时间,安远堡至乌鞘岭十五余里的防线工事终于开始隐隐奔溃,蒙骑因顿挫和胜利在望而激出疲惫中难得的血气时,一队逾五千的京卫在吐息成霜的夜色中无声绕山自北达乌鞘岭。其长官也算是贾家世交、王子腾的下属兼好友,骁骑营统领保宁侯。 “这些守关小手段虽然乱七八糟,倒也确实得用,利用我们居高临下的优势颇能阻滞敌军铁骑。只不过略有些不堂皇,不好说出去夸耀。不过……当赏!”保宁侯手搭凉棚看了半日,终于背手扭头称赞,“是谁想出这样小伎俩的?” 韩奇看了一眼拢袖淡然,只是仍旧不适应眼前腥臭而寡言少语的贾珠,翩翩应道:“正是玉渊。” 保宁侯的目光落在着绯按刀的世侄身上,停了数息,微妙收了世伯和长官的口吻,以贾珠极熟的、陕西听惯了的官面同僚应酬往来的客气口气说道:“果然是家学深渊,就是大巧不工,文韬武略!” 贾珠微笑回敬:“谬赞,保宁侯长驱直入,自是徐晃在世了。” 保宁侯也不觉尴尬,连说不敢,再连连点头。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77、长云暗雪山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78、但问所从谁 当这些在蒙人眼中的乌合之众撑过一旬,就已经意味着对面伯颜和他麾下贪功冒进的将士要无功而返,乃至于反要为此付出代价了。 五千整肃骁骑惊起山林枭鸟阵阵唳啼,而自上而下鞭马俯冲自然也惊醒了尚自酣眠的蒙骑。察罕等也不愧是图步策棱特意拨来看着自家侄子的老将,此时一挥手将尚在懵懂的伯颜绑缚马上,一鞭子下去当即便撤。 与此同时,久经战事不顺,又和此地边卫多互相嘲讽受气的骁骑营自然悍烈。以弱击强不会干,以多追少还能不会吗?蒙骑又不是没有掩饰过! 合计上万的人马同时在塞外冻结的岭上高原奔踏,往日荒寂的高空飞鸟成群成片的拍翅惊鸣,却丝毫不能掩盖大地上的喊杀、喝骂、马嘶和隆隆的震动。几日以来不断修筑的工事虽然逐渐残破,仍能使骑军稍稍阻滞。蒙骑亦不在吝惜火力或者箭矢,有序撤退的同时还在飞扬如云的烟尘中回头朝追兵反射。 自贾珠所站高处向下而望,如滚滚铁流倏然在山壑中奔涌,随之而来的是慢慢淌出的黑中发赤的油一般凝滞的物什,染色一般将其下山壑土地尽皆改换成了这种颜色。在此之前未经战事的贾珠却也知道,这是杀伤喷涌出来的人血。 战场特有的腥臭以更强势的姿态充盈鼻腔,贾珠甚至余光瞥见已经经历了一旬守战的自家文官,面对眼下尸骸枕藉的情形仍面色发青,随时似乎都能头一扭呕出来。 而此时贾珠恍惚中想到的,不是自家祖上搏杀中取得的累累功勋,也不是千里之外有他大批熟识的征西大军,更不是陕西督粮道署和京中荣宁二府。他想到的却是家中年节时常用的百合宫香,那温馨软香的气味儿实在太过熟悉,临敬殿中如此,甄府、承恩公府等皆如此。 却不知为何,他竟觉着此时此地塞外的腥臭居然与那等精致高华的冉冉香氛似颇相类。 看了一会儿底下奔袭而来不过稍作休歇便能奋勇在前的骁骑兵将,贾珠转头向保宁侯问道:“保宁侯自甘州赶来?我闻彼处被乘虚而入,如今那里怎么办?” “甘肃事,甘肃提督自为之。他手下都是本地乡梓,交与我等守卫正好不放心。我在半路就听说了安西、土尔扈特两处皆胜的消息了,想来回援也快。”保宁侯说罢,打量了一下数十步开外的营帐笑道,“接下来你们去哪儿呢?仍去甘州张掖吗?” “自然。” “其实到凉州府城也就可以了。” 贾珠与保宁侯对视一会儿,倏尔一笑:“将军和我们一路?” “是啊。虽然彼处战事颇顺,但也只是漠上大家归家心切。如今后路肃、甘二府和小半个凉州被攻破的消息不知道还能被压多久,王制台担心辎重不到,粮秣缺乏引起军中哗变,这才让我带着一整骁骑营来的。否则的话,此时应当和甘肃提督会和,克复甘、凉等府县才对。” 保宁侯面上满是兴致勃勃:“我看原先骁骑营一个千户已经在你营中和你们一起守营几天了,想来你也深知彼处是什么情况,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京卫确实和这地方水火难容,我和甘肃提督是不想见面了的。其实你送到凉州府城也就可以了,剩下我们自然接手,也和你们粮道无关。何必万里迢迢地去甘州张掖呢?” 也不知是想故意卡边卫的辎重,还是不想这一行生力军白白送去可能有的战功。 贾珠笑道:“我在这儿被堵了一旬多,已经身心俱疲了,实在不想多事。” 保宁侯对他委婉拒绝也不在意:“也是——不过你与这地方的营兵边卫相熟吗?” 贾珠简扼道:“只有长安节度使麾下的熟一些,甘肃的并无交集。” “哦,也是。贵家里也多和平安州、盛京那边驻防的将帅熟络。”保宁侯道,“如今战事未歇,这话与别人也不好说,与你说倒是无妨……青海大败狼狈北逃的大多是骁骑,再就是陕西等处抽调的营兵,之后向北溃败时又引狼入室,无论如何这也洗刷不掉了的。而边卫全在西路和北路,算来没遇上大军,却能吹是战功赫赫。天下那有这么好的事儿?” “何况蒙骑到底怎么就这么畅通无阻还熟知地形,这话也有的说道呢。等着吧,是大胜、惨胜、小败、大败,以后的事儿还多着。之后我们也罢了,你估计还是要回京陛见述职,那时旧交新知临门,定然热闹。我毕竟是骁骑营统领,恐怕也免不了要再登门的。” “客气,您来我自然扫榻相迎,只怕担不起,论理您是世伯,只有我登门拜访的理。” 贾珠含笑说时似乎真作如此想,真情实感地谦罢,更色又道:“不过将军怕是有一点弄错了,我家除家父与我两个蒙恩混得弄笔文职以外,余者俱是闲人。那等织狮绣豹的将帅与我家怕是我家熟悉人家,人家不与我们熟络。” 京营节度使一职于太上皇秉政时由先宁国公世袭一等神威将军的贾代化执掌至死,方交于如今的镇国公世袭一等伯、九省都检点,今上即位又交于王子腾手里。贾家与东北驻防边营关系如何,保宁侯实在也不在乎,他不过是问着在京营乃至武勋中影响卓著的贾家有无有意掺和而已,毕竟贾家如今能够着御前的自家人,不就面前一位? 贾珠实知他的心思,仗未打完先想着为自家乃至亲旧推过揽功,也未尝不是料敌于先的兵法应用嘛!但至于这趟浑水既已有亲舅在彼,他却了无掺和心思,不过既然保宁侯对自家盘根错节的姻亲故旧念兹在兹—— “将军,听说之前来查问的宦官被指了什么罪名给杀了?” 保宁侯眯眼停了一停方道:“是有这事儿。” “此阉出身内监,当初还是老内相提议的,不过老内相宽宏清正,想必也没什么。”贾珠笑道,“当日也是因为重卿政议里提出来我才知道一点儿。” 京地矛盾固然剧烈,然而这些承平年间,最瞩目的永远是文与武、官与宦。京卫五大营拱卫京师,九省都督府掌天下戎机,可正经迁调之权是在兵部和圣心手中的。 他闲话一般说完一颔首就要走人,保宁侯盯着他身上绯袍数息,忽而开口叫住:“道台?” 贾珠回身看他:“将军称我名姓就好。” “玉渊,”保宁侯心里过了一遍朝中重臣的家世名姓,复笑道,“我听闻今年内阁和六部将有变动,毕竟如今阁员缺少……是不是?” “我远在陕西,这等事如何知晓?”贾珠失笑说道,“也罢,既然将军见问,我之后写信和京里认识的人打听一二也罢了,只是将军也莫太抱希望就是。” 保宁侯有心提醒一句和同年故交写信就罢了,家书里千万问候一下他家女眷,尤其是身份顶尊贵的一个。只是这话到底不好说,想了半日,还是决定多往现任京营节度使府上走几遭儿。 毕竟他深知人家和风宪官的关系是真的好,此次未尝不能弹劾去掉一二地方节帅,换自己这亲近世交上去执掌的。 保宁侯一面点头称谢,一面望着下方厮杀之景踱了几步,不在意一般笑道:“那位千总……叫张骢来着?看起来是颇有才干了?听闻他竟与你早有相识。” 于一位千总而言,执掌一营的统领都是上官的上官,更莫说节度使。饭要一步一步吃,要提拔当然还是底下人揣摩着上面的意思来的。而此时保宁侯一提,贾珠立时便能想到作为骁骑营统领的保宁侯拔擢区区一千总的多种方式。 保宁侯当然会知道节度使欣赏亲近的人物,毕竟当初此人都会被点着去陪送自家子侄,其中亲昵几乎昭然若揭。如今随口一问,也算是顺手的人情。 然而贾珠只说道:“当日确有顺路的交情。不过骁骑营中俱是虎贲之士,想来他位列其中,自然颇具才干。” 保宁侯听罢点头再不语,内心却未免觉着张骢此人不中用起来。 相处这么多时日,竟只能使人家事罢说一个“顺路的交情”而已吗? 于保宁侯一干勋贵而言,将才远不如人情世故之重。自然他当即就忘了这回事,神思复记挂在京师君臣身上。而数里之遥的张骢,犹然不知飞黄腾达曾与自己触手可及。 被惦记的万里之外,京师皇宫临敬殿中,再一次将龙麝沉速换成清淡的百合宫香笼着的时候,正在四月暮春时节。 “冯将军分兵三路,北路和西路都尽皆取胜,南路因在青海当面撞上大军而溃败。凉州、肃州两处因府内空虚未能反应,致使一度被攻占。后来冯将军挥师回援时便撤出了,如今看来只是劫掠而已。图步策棱匹马而逃,甘肃全境此番算是全部克复了。” 兵部尚书彭标束手面对皇帝做了总概:“——惨胜而已。” 皇帝撑着头坐在御案之后沉默听着,而一旁常年在侧的宦官皆知皇帝心情不佳。 自皇帝催促的圣旨接连发至西北之后,再次传递回来的奏报一次比一次令人生气。而危急之时,诸朝中众臣显然更不安分,乃至竟有以西北固瘠,索性放弃甘肃全省的荒唐论调。 ——当然,它被提出后皇帝即以荒诞而斥,然而其能顺顺当当地出现在御案之上,于今上而言本身就有失控的预兆。 如今,虽然克复全省算是达到战前要求,可朝中上下有识见的皆知不够。倾陕、川、晋、豫等数省粮储供应大军,掘两淮两广商贾财力填补不足,皇帝本身是要大军速胜、大胜。收复疆土乃在其次,首要是震慑漠西安定,还要使安分的漠北漠南继续乖巧,西南土司也不要乱跳腾。 而据此看来,能夺回甘肃全境已经算是极限了。至于所谓的图步策棱匹马而逃,在其人麾下于青海大军劫掠又有序撤返的前提下,反而显得可笑。 皇帝近日心情常不豫,此时更想起之前甄桐在任时花样百出的托辞和劝告。当初为着出兵,甄桐替他负民怨而辞官,而今西北惨胜,几乎可见的下一个不满的理应是文官,他却再不能寻出一个替他挡祸背负的人来。 主帅冯唐吗?那可是他自己亲选亲命的征西将军,兵部不过是负责写个公文走流程而已。 “当日不是说后路俱断,冯卿突围艰难吗?”皇帝偏头看了一下宦官,后者立时乖觉翻出了冯唐奏报,“最后是怎么回援的?伤亡几何?” 彭标立刻说道:“原来危急的不过是粮秣不足,军心围困之下心生动摇。更兼图步策棱此人狡猾,说因为输粮的民夫粮兵自青海突袭凉州已经狼狈而逃了,故辎重不能送达。当时乃是王节度下手令绕道寻到保宁侯,再发京营兵去解粮方才略有平息。” 皇帝警觉打断问道:“为何是京营兵?” 在场皆知他是以为边卫和营兵不服随军总理军务的重臣,而此人又恰恰是代表皇帝掌京营的亲信。无怪皇帝毫不遮掩的姿态,此事细想简直就是历代天家所不能触之逆鳞。 一众文官也顾不上看勋贵武臣的笑话了,如今总署内阁的岑颂说道:“冯征西虽未言,京地之争其实一直存在,两相不和,虽有上官压着,终归不敢太过。而逢艰难之时一点点罅隙都可能引来土崩瓦解。以此正好可以分隔两处,各尽其用,此是其一。” “其二便是形势所迫了。我闻骁骑营本就属南路,正好撤退在凉州附近。路也近,且俱是骑军,来去迅疾,亦便于搜寻游击。地方营兵边卫虽然可能熟悉地方,却不一定更快,何况当时并不知道粮兵与辎重能在乌鞘岭固守。” 皇帝一颔首,又看向彭标。彭标继续方才之言解释道:“而后因青海一路蒙军遇见京营将士、甘肃提督所携剩余边卫,以及陕西督粮道所辖粮兵壮丁及辎重,合计也有万余,故而撤返……逃回。图步策棱谋划不成,军心皆沮,而我军心可用,故冯将军一鼓而下。” 兵部尚书彭标也是两榜进士,除了把“逃回”不小心说破成了“撤返”,通篇说话也好听。 此言说到底,意思不过是蒙人就是奔着劫掠城池而去,甘肃府县城池也吃不下,正好先前击溃的王师反应过来,合流集成大军之余又富余粮草牲械,当然不会继续。图步策棱既然无心作战,将士们思归心切,当然可以冲破重围。 “如果彼时粮草未至,”皇帝冷淡开口,“如果当日乌鞘岭竟没有守或者没能守住,或者骁骑并未能及时赶到,那会怎样?” 阁臣吴准显然对臆测不会发生的事儿不以为然,皱着眉头提醒道:“没有骁骑,还有兰州府的驻军。” 皇帝意外地咄咄较真:“那干脆是粮兵民夫自家遇上蒙人即溃了呢?逃了呢?或者直接背身而折返避其锋芒了呢?” “那就是统理粮务的督粮道殆误军机、玩忽职守,自然是革职查办问罪,乃至于流放抄家处斩不等。”吴准对上天子仍看不出相让,言语中丝毫不见他乃是被今上提拔重用的公认天子亲信之臣第一人,“而蒙骑自然是获得辎重,或者干脆越乌鞘岭覆凉州全境,征西将士死伤愈多而已。如今事务繁剧,臣不以为当议论子虚乌有之事。” “朕不以为然。” 皇帝一一看过此时不大的殿中立着的重臣,拢共不及十人,俱是真正称量天下的文臣。可以比肩的勋贵武臣不在,宗亲不在,内相亦不在。 此时这些绝顶聪明的文臣皆知皇帝的意思。皇帝不以为这不值得议论,因为差一点甘肃便是彻底的半数沦陷,后续能缓过来,然而无形中的恶劣影响只能皇帝和勋贵承担。皇帝也不觉得这种可能可以因为顺利避险便可抛之不理,此时亦可视作是天子责问群臣。 当然,更有可能是皇帝不愿谈论过多军中之事,于是先择出此事唯一一正经科举出身的文官来议。剩下的,武将的归武将,勋贵的归勋贵。 不过与其意相反的是,皇帝说罢这五字之后久久不语,仿佛也是被这位“从龙之臣”的阁辅言辞噎着不好找措辞,半晌试探了一句:“既然可见他有戎机之能,朕欲用他行枢密事。” 在场有一个算一个听了都有些腹诽,什么枢密事,想让人家进兵部就直说。 虽然地方四品少说也有几十上百个,升调入京还能降品级绯袍换青袍不成?兵部尚书彭标当即算了一下年龄资历,耷拉着眼皮不温不火地说道:“恐朝野复起五侯之讥,反而伤君子令名。” 五侯?什么乱七八糟的……皇帝当然立即想到了“轻烟散入五侯家”,以为兵部尚书彭标是以贾珠出身钟鼎勋贵之故而作阻挠,这也算是历代流传文武相争的传统艺能了。而当他对上吴准亦不赞同的目光时,忽而反应过来—— 哦,阻挠的理由不是出于科举文官天然对勋贵世家的警惕,而是外戚。 皇帝方才勃然而发的愠怒登时熄了大半,因为他是真的出于“外戚”方才有意让其试图顺畅的,至少目前如此。 承平年间文官势大,虽然有乡党、有同年座师等不可避免的连结,但总归皇帝可以三年选一波新人的。而勋贵渐渐谋求使自家子弟以科举入仕之余,却也普遍愈发弓马荒疏,皇帝不但觉无可用之才,更何况从中再择可亲之人。 而今在皇帝不欲在东宫空置时使人占据中宫权柄的时候,自觉相处甚欢又出身尊贵的元妃自然让他爱屋及乌。况且本朝不比之前,外戚并不妨碍仕途。 更何况如今也证明确实靠谱。 一直魂游天外的礼部尚书邵瞻士开口宛如和稀泥一般笑道:“总归之后要来述职,陛下何妨当面一问?且甘肃百废待兴,从前所置藩臬便有些不合时宜了。说不定年轻人更愿意到地方多走走看看呢?” 皇帝胡乱点了头,以为这好歹算是第二亲近的自己人给了一台阶下——毕竟其人前程如何,也总不能自己干费力,朝臣自有朝臣私下的置换妥协,这也便是钟鼎公府底蕴所在。 然而他不知的是,宫门落锁前,群臣方从宫内议罢而出时,沉默寡言的岑颂便找到邵瞻士,直截了当问出口: “大宗伯为什么替贾玉渊说话?是因为孟季范吗?” 为您提供大神 兰山鹤 的《[红楼]为官十五年》最快更新 78、但问所从谁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