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连环》 第一章 解梦灵龟 景龙三年,暮春渐逝,立夏将至,晌午过后,不知何处飘来三两片积雨云,东风一吹,便落下大雨如注,伴着教坊中幽幽咽咽的《折杨柳曲》,散满洛阳城。 是年乃武周王朝终结后的第四年,那“帝传三世,武代李兴”的女主传奇落幕,中宗李显继位,承袭贞观遗风,恢复大唐国号,一切又回到了人们记忆中的模样。只是自打皇室西迁回长安,洛阳城中鼎沸的车马声便淡了几分,更莫说在这黑云翻墨,白雨跳珠的天气里,天街上行人寥寥,唯有莹绿的柳条在雨中飘摇,但应天门后,那浩荡如天阙的紫微宫依旧彰显着极致的堂皇。 相传百年前宇文恺修筑洛阳城时,便是以宫城对应天宫紫薇垣,洛阳城中亭台楼阁星罗棋布,亦是对照二十八星宿。南市之中,有一小铺开面朝北,号称汇集玄武七宿之灵气,以黑白双拼色为匾额,边嵌朱红色卦爻,上书“灵龟阁”三个遒劲大字,听名字像是个卜肆,然而门口却没有挂任何卜幡,而是立着一对纸人纸马。走进木门内,两卷轻纱幔帐之后是一张阔大的桃木桌,其上用细木锉分为均等五格,分别刻着“山、医、命、法、道”,两侧书架上摆满龟板、蓍草、罗盘等物,看起来十分神道,却不见掌柜人影,独留一卷半开的《连山》于桌案上,被斜风吹乱,沾雨欲湿。 单看这装潢阵仗,恐怕要猜测阁主是个发须尽白的盲瞎老道,掐着长满厚茧的粗糙手指给人排柱算卦;而手下怕是得雇得一对黑白奴,扮做无常的模样,好给逝者起灵抬棺;又或是养着六对童男童女,负责在出殡时抛洒纸钱,高唱挽歌。可在这灵龟阁里,这样的人却是一个也看不到。二层阁楼内室里,跃入眼帘的唯有一名头戴红边道冠、身着金线鹤样道袍的俏丽少女,此时此刻,她正拿着个形状奇异的物体坐在临窗的桌案前,仔细看来,竟是个桃木雕刻的乌鸦,张开翅膀伸向两侧,有三只脚,造型十足精巧。少女左手牢牢把着木乌鸦,右手小心翼翼地捻起一朵明黄色的木雕小花,按在了乌鸦口中,随着“咔”的一声,花柄牢牢卡住了桃木乌鸦的口,少女细白如葱管般的手指轻轻拨弄两下,那朵小花便灵活地转动起来。她方展颜一笑,牵起两个梨涡,显出几分符合年纪的俏皮来。 这少女名为薛至柔,才到及笄之年,正是这灵龟阁的阁主。祖父乃鼎鼎大名的一代将星薛仁贵,其父薛讷,年少时曾拜师李淳风,如今已是将兵百万的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即将受封成为大唐第一位节度使。今年春日,她奉当今皇后韦氏之命,自边塞父亲军中回到长安,入学弘文馆,名为教养女则、读书识字,实际原因则颇为风月,即成为诸位皇子亲王的选婚对象。 但韦皇后有所不知,薛至柔出身不凡,性情更是不凡,甚至可以说是令人匪夷所思:平日里不单爱摆弄风水罗盘,碰到那**越货的悬案更是忍不住摩拳擦掌。这样特立独行的小人儿,如何能做那深宫高阁里的金丝雀呢?故而听到风声的第一天起,她便一直闷闷不乐,龟板也不烧了,砭石也不磨了,终日抱着个鸟笼长吁短叹。薛讷夫妇自然知晓女儿的心思,亦不愿女儿因为家族荣辱而披戴枷锁,但面对韦皇后美意,又不好抗旨,只得想个折中法子:趁着韦皇后旨意还未送到,赶紧求助时任鸿胪寺卿的罗浮**叶法善,令薛至柔入了崇玄署的学籍,到洛阳凌空观里做修真的女冠徒。 不消说,虽然则**后在世时,极力推崇佛教,但道学始终是李唐三教之首。宗室子弟、公主皇孙年少时入观修真十分寻常,就连太平公主八岁时也曾如此。叶法善亦答应,将来随时可以还俗。纵便如此,薛讷夫妇心中还是少不了打鼓,不知如此是否良策,能否令韦皇后不再追究,又会否影响他们小女儿未来的婚事。薛至柔却不管这些,听得父母如此安排,欣喜难耐,当夜一宿未眠。 待到了洛阳后,她就以女寮人多拥挤为由,央求叶法善答应她在外居住。叶法善素来心软,又与薛家是故交,便答应了。薛至柔即刻与闺中密友唐之婉一道,在南市里盘下了这两面临街的院子,北面便是这所谓“承接玄武”的灵龟阁,南面为“丹华轩”。 与灵龟阁的大气简素不同,丹华轩显得十足奢华旖旎,牌匾下挂着一张长条幅,上书“须眉勿入”四个大字,售卖的尽皆是唐之婉亲手所制的胭脂香料。中间的小院子为二人居所,连通着这一南一北,风格大相径庭的两间商铺。两间小铺同日开张,原本按照薛至柔所想,丹华轩的生意应当远胜过灵龟阁,不想开张这大半年来,竟是灵龟阁入账更为丰厚。靠着“李淳风嫡传”,“叶法善面授”这两大噱头,白日里给人占卜解梦、超度做法,到了晚上就会有想要咨询诡奇事之人登门,薛至柔的角色便会变为“法探”。别看她年纪尚小,却是博学多识,明察秋毫,半年内连破两起积年的悬案,逐渐在洛阳城里坊间有了些名气。 唐之婉与薛至柔同年出生,祖父为兵部尚书唐休璟。唐休璟曾与薛讷同在辽东驻屯,故而两个姑娘自小相识,万分投契。没料到今年又一同接到韦后懿旨,入学弘文馆,她亦是不情愿,在家闹得沸反盈天,最终在祖父的包庇下,以身体欠佳为由,躲回东都洛阳“养病”。 听闻薛至柔也要来洛阳,还要在南市开铺子,唐之婉十分兴奋,两人各出一百锾,买下了这小院子。只不过,与薛至柔背着父母偷偷开的这间灵龟阁不同,唐之婉的胭脂铺子丹华轩极受祖父的支持。开张之日,年逾八旬的唐休璟甚至亲自带人前来捧场,数十号人马站在这“须眉莫入”的条幅下为孙女加油打气,惹得围观的过路人忍俊不禁。只是丹华轩的生意一直平平,唐之婉也曾疑惑,为何自己做的胭脂香料那般好,定价亦不算高,却难以得到洛阳城中贵妇女郎的青眼,为此她甚至曾请薛至柔帮忙“看风水”,哪知道薛至柔竟开出了三锾的奸商价,惹得唐之婉将她大骂一通,万般不情愿地上了她的贼船。 “薛至柔啊薛至柔!你是打坐入了定,还是炼丹中了毒,怎么还不下来!我可是已等了你半个时辰了!”楼下传来一女子少气无力的叫喊声,打破了灵龟阁的静谧。 薛至柔手一颤,一拍脑门,想起半个时辰前,唐之婉便唤她一道外出觅食来着,赶忙站起身来,方行至门口,唐之婉便拉门闯了进来,一张菜色小脸儿上带着几分怒意,眼见是饿极了。薛至柔见此,赶忙编排道:“我……我早想下楼来着,可是出门前占了一卦,看今日有煞星直冲丹华轩,怕妨着你,所以才赶忙作法驱邪,这才完事……” 唐之婉哪里顾得上薛至柔这些蹩脚理由,一把攥了她的手,不由分说便往楼下拽。 薛至柔“哎哎”制止不及,只得随了她去,随手抄起桌案旁斜立一旁的占风杖,只见其顶端是一个带磁针的罗盘,其上以八卦爻符与细线作为刻度,分别指向八个方位,只在正中间留有一个中空的转轴。薛至柔趁着半挣脱唐之婉的档口,将那木乌鸦的第三足插入转轴之中,再将法杖直立于地,使罗盘水平,那盘上的木乌鸦便随风开始旋转起来。 唐之婉见薛至柔仍在摆弄那手杖,好气又好笑:“你不是最馋了,今日怎的不知道饿?眼见天要黑了,这雨又下得像瓢泼,若是那几家酒肆掌柜犯懒提早关张,今晚可别又说饿得心慌了。” 两人走出灵龟阁大门,只见雨势确如唐之婉所说,宛如倾盆瓢泼。街面上行人无几,煞是冷清,走出不过丈远,所撑的油纸伞便被浇塌,两人不得已又退回房檐下,望着潺湲的雨帘,好一阵面面相觑。 虽然小院里万物俱全,亦有庖厨,这两个自小养尊处优的丫头却烧不出一口饭食,只能顿顿下馆子。眼下面临两难,不知究竟是冒着淋成落汤鸡的风险去果腹,还是躲雨在家辟谷。最终,还是唐之婉出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不然……问问你的手杖,看看这雨几时能歇?” 薛至柔点点头,一清嗓子,举起占风杖,哪知忽然刮来一阵狂风,将大雨吹斜,堪堪浇了两人一身,而那占风杖顶端的乌鸦头迅速转向正南方,口中衔花随风旋转不停。 “廉贞之日,时加宽大,风从公正上来……仇人报怨!”薛至柔见此,不由变了脸色。 唐之婉也不觉起了焦急:“什么意思?吃个饭还有人寻仇?” 话音未落,两人都不约而同望向灵龟阁外几步远处,不为别的,只因大雨之中空旷的街上,缓缓走来一位身着素袍的陌生郎君,头配一顶竹斗笠,遮住面容,步履幽幽,身上衣袍极为宽大,衬得整个人如游魂一般。疾风大雨间,那人始终岿然,随风翻飞的袖笼下透出三两点墨痕。 薛至柔与唐之婉尚未反应得及,便听那人用冷冽低沉的声音问道:“哪位是瑶池奉?” 薛至柔未来得及应声,唐之婉便上前一步道:“瑶池奉不在,今日大雨,小店也已关张歇业了。若有要事,还请改日再来。” 那人不应声,仿佛没听见唐之婉说话一般,更衬得此情此景诡谲。唐之婉恐怕是歹人欲行不轨,方准备鸣锣去叫坊正武侯,却被薛至柔一把抓住。 她定了定神,试探地抛出四个字道:“神功造化?” “玄运自然。”那人答道。 这两句正是薛至柔定下的密语对子,乃是取李淳风《乙巳占》的首两句。薛至柔曾与来问案的友人约法三章,若要推荐亲朋好友来此,便将此对子告知,不可外传。故而只要能对的出这密语,定是友人推荐而来。想到此人恐怕有**在身,薛至柔登时兴奋起来,顾不得饿扁的肚子,重新打开灵龟阁的大门,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人也不推辞,敛起衣裾走了进来,将竹斗笠靠在了乌木门后。【1】 【6】 【6】 【小】 【说】 薛至柔则坐回桃木桌前,瞥了瞥那终于展露真容之人,只见他约莫十七八岁,眉目漆黑如画,在纸一样苍白的面庞上显得尤为打眼,身上所穿虽非布衣,却略显陈旧,与洛阳城中身着联珠纹唐锦的贵族子弟对比鲜明。衣带松松垮垮,一看便是近年来因忧思过度消瘦了许多,面庞亦是瘦削,显得格外忧郁,单看五官,倒是个极难得的美男子,眉宇间还带着几丝澄澈稚气,只是发髻有些凌乱,不过用一木簪随手一挽,显得颇为不修边幅,整个人却似有几分骨气,甚至给人桀骜不驯之感。 唐之婉向来喜欢容貌出众之人,不论男女,没想到那斗笠下竟藏了一位如此俊俏的少年,忙沏茶倒水,张罗道:“这大风大雨天的,这位郎君怎的……” 话未说完,便听“哐当”一声,她手中的杯盏脱落,重重落地摔成了两半。薛至柔心疼那杯盏一瞬,更多的则是诧异,看看唐之婉,面色苍白地望着那郎君的腰间,好似已经吓傻了。 薛至柔顺着唐之婉的目光望去,竟发现那人后腰处别了一块**,两眼的孔洞黑黢黢的,在昏黄摇曳的烛光影映下,极为可怖。 唐之婉一向怕鬼,此时魂飞九天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俊俏少年,待大略回过神,她连滚带爬地回到薛至柔身后,抚着胸胁喘息不止。 薛至柔定了定神,示意那郎君坐在自己对侧,边摆弄着案上的罗盘边问道:“敢问阁下平日可是做拿笔的营生?惯用左手?” 那郎君黑黑的眸子一亮,嘴角微微一扬,仿佛来了三分兴致,嗓音却是一如既往的低沉:“落榜明书科举子,自长安至京洛,靠画画写字挣些盘缠。” “素来皆是考前抱佛脚,不想还有落榜后算卦的……”薛至柔喃喃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抬眼望向那人,语调高了两分,“我这里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一卦三锾。但事先说好,这卦可管不到明年那么久,要算明年能否高中,且得明年再来。” “不是来算卦,是来解梦,一个从小便做,做了十几年的梦。” “哦?”薛至柔心头泛起几丝异样感,神色却分毫不显,只道,“说来听听。” “在一个大门内外皆上了锁,唯一的窗户上装有数枚横杆围栏,无法出入的二层小楼内,有一女子被锁其中,除她以外别无他人。然而待外面的人撬锁打开大门,却发现那女子悬梁而死。衙役道此女乃是**,然而梦中那女子却突然诈尸,说自己是为人所杀。此梦纠缠我许久,故特来请教瑶池奉,若此女所言非虚,杀她的人究竟如何做到?” 话音刚落,四下里便有一股阴风吹过,携来三两雨滴,吓得唐之婉死死抓住薛至柔的肩,力道之大,竟连骨节都凸白了。薛至柔吃痛不已,想将她的手掰开,但唐之婉已然将薛至柔视作救命稻草,丝毫不肯放松。薛至柔无奈,只能咬着后槽牙,继续问道:“敢问那女子脚离地、头距房梁各几许?” “做梦之事,哪里会有多么清晰。瑶池奉只消告诉我,如何以此法**就是了。” “梦中女子与你是素味平生,还是普通相识?抑或……可是你至亲之人?初次发梦是何等时间,哪一年岁?什么季节?” 那郎君忽然沉了目光,嘴角一勾,好似是带笑,又似含着两分嗔怪:“熟识与否,何等季节发梦,又有何干系?” “根据《周公解梦》,发梦时间不同,主凶吉不同;死者与你熟识与否,象征亦不同;甚至你的状态不同,所寓凶吉亦有别……比方说,若你是个身怀六甲的妇人,那么你梦见**,说明怀男……” 那郎君霍地站起身来,眉眼虽怒意不显,但这居高临下的姿态,还是令人觉得十足压迫:“鄙人冒雨前来,潜心求问,不是来听你说什么怀男怀女的。瑶池奉若解不出便罢,若能参透,烦请正面解答。” 这嚣张的态度令薛至柔十分不快,但她没有回嘴,而是拿起桌案旁的鸡距笔,抽出一张诗笺,大笔一挥,写下密密数十字交与了他。 那郎君接过,定睛一看,只见其上写着“合欢皮二钱,何首乌一两,天麻二钱”云云,不觉失笑:“久闻瑶池奉大名,知晓你有明断悬案的本事。你若无法回答我的疑惑,直说便是了,为何给我开这治疯癫的药方?” “如你所说,我是个断案的,不是作案的。若有冤情,须得先将现场详情分明告我,我便给你解答。你不说现场如何,却一直逼问我如何做到以此手法**,我怎会知晓?且去别处看看罢。” 说着,薛至柔抄起身旁的法杖把玩着,好似不知哪一下便会抡到那人身上。 那人如何看不出眉眼高低,冷哼一声,行至大门侧取了斗笠戴上,回头对薛至柔道:“看你年纪轻轻,竟敢用‘瑶池奉’三个字做道号,又吹嘘明察秋毫之力,我才来问你一问,不想你不过是个卖假药的江湖野郎中!虽然素味平生,还是要奉劝你一句: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告辞。” 说罢,那人未再做任何停驻,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薛至柔略等了片刻,方来到门前,见那厮融入了漫漫雨幕中,不见踪迹,才舒一口气,将店铺门紧紧关上闩好。 吓傻的唐之婉也终于回过了神来,早已忘了腹饿,两眼仍直勾勾的:“平日里你这店里来的人都苦哈哈的,今日好容易来个俊俏郎君,竟像个鬼似的,嘴里还不三不四的骂人……我看你还是自取三锾银钱,给自己做做法驱驱邪的好,别是先前查案的什么冤魂成精来寻你了。” 薛至柔虽然神神道道,实则是个法探,自然不信这些怪力乱神,至于那人的几句嘲讽,她更是没有放在心上:“我平日里所为可是查明真相,惩治真凶这等积德的大好事。纵便有冤魂,自然也是来报恩的。再说,平素里的客人怎么苦哈哈的了?那卖豆腐的张媪、卖炭的王翁,都是多好的人……不过今天来的这个,身份确实有些不同寻常,你别看他给自己贴金,说是什么明书科举子,其实斗大的字也不知道能认出几个,他啊,是个画师。” “画师?你是如何看出来的?因为他袖口的墨迹吗?可若真是明书科的举子,袖上沾染墨迹不是很正常吗?”唐之婉说着,忽然又露出惊恐神色,“难道说,是因为那面具?” 唐之婉这般又怯又好奇的模样令薛至柔觉得十分好笑,特意卖了个关子,待被催得不耐烦时方解惑道:“是从他手上的茧子,以及左侧肩臂的厚实程度。你想想看,我们写字乃是三指执笔,肘接案,笔与纸有一夹角。画师握笔之法却是五指执笔,肘悬空,笔与纸之间垂直。长期如此,茧便会在无名指与小指上形成,其余三指位置也与常人不同,而执笔一侧的肩臂也会更为强健。此人是左撇子,对应的便是左肩臂,恰好是常人较弱的那一侧,所以可以很明显地分辨出来。” 唐之婉不觉发出某种类似崇拜的喟叹声,但目光触及薛至柔洋洋自得的神色后,便戛然而止,转而揶揄道:“不愧是薛青天之女,明察秋毫。说起来过两日便是你阿爷护送新罗使团入朝之日,届时你可要把他请到这灵龟阁里,给你增光添彩?” 唐之婉此语却令薛至柔瞬间垮了神情,小脸儿上即刻愁云密布。父亲性度温和,对子女一向鼓励尊重,唯有做法探、查悬案这件事,却是说一千道一万也不同意。要知道,薛至柔之所以打小便想做法探,正是受了他的影响,她幼年时,父亲一直是蓝田县令,在其治下,多年无一桩冤假错案,被百姓称为“青天明府”。薛至柔自小看其父办案手札长大,更随了其父的明察秋毫之力。先前武则天在位时,下令“举才妇”,使巾帼可与须眉同朝为官。她本想考取明法科,入大理寺做提刑官。谁料武则天崩逝后,此举渐被废黜,明法科也不再招收“才妇”,故而薛至柔不得不借这占卜算卦之名,实现自己断案拿贼的理想。本以为父亲军务繁忙,远在边陲,至少三两年不会到京洛,不想不到半年便接了任务,护送新罗使团与祥瑞“北冥鱼”入朝。 唐之婉本只是随口一说,见她小脸煞白,愁容满面,似乎因此烦扰不堪,又心生不忍,转了话头:“对了……听说,此一次圣人专门指派武驸马和临淄王一道来洛阳,迎接你父亲运送的北冥鱼,洛阳城又要热闹了。” 薛至柔无心管洛阳城热不热闹,只想着有这两个相熟之人在,平添被父亲抓包的可能。父亲是个温文尔雅的老狐狸,她那所谓明察秋毫之力,与父亲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知自己究竟能抗几天,不被父亲发现灵龟阁的秘密。一旦被发现,她又该如何是好?立即修书向母亲求助吗?毕竟她父亲可是有名的“惧内”,但母亲远在并州,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抑或是求助叶法善?那老道士可是出了名的耳根软,万一再被父亲说服了可怎么是好。 眼看左思右想皆是无解,薛至柔轻轻甩甩头,似是想将这些烦心事暂且抛诸脑后:“今日那年轻画师的身份,可否劳烦你寻人帮我探听一下。” 唐之婉应了一声,伸出三根手指,学着薛至柔平素里的赖样道:“三锾。” 薛至柔翻了个白眼,似是在斥责唐之婉趁火**。 唐之婉笑道:“你方从我那里挣了三锾,又不是出不起,怎么我找你算卦出得,你找我问人便出不得?” 薛至柔无言以对,骂了两句奸商,回道:“银钱拿着不便,换了金粒,在楼上妆盒里,你要就拿去吧。早知如此便不问你了。” 唐之婉喜滋滋道:“那我便不客气了。时候不早,我回府一趟,帮你打听,顺便捎点好吃的来。”说罢便屐上雨屐,“噔噔噔”地跑了出去。 待唐之婉走后,薛至柔回到二楼桌案前,想着父亲即将入洛阳,为保险起见,这灵龟阁只怕要歇业几天,她抽出一块门符,大笔一挥,写下“因事暂歇十日”,轻轻吹着墨痕,打算明日一早便悬挂在正门处。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一章 解梦灵龟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二章 北冥有鱼 这两日洛阳城里极为热闹。先是驸马都尉武延秀与临淄王李隆基重返京洛,再便是并州大都督府长史薛讷护送北冥鱼已至荥阳,傍晚左右便会抵达洛阳。 为表重视,皇帝特命能工巧匠于洛阳神都苑修筑高台,方便近距离观赏。打从晌午开始,洛阳城中的皇亲国戚们便陆陆续续乘车驾马赶往神都苑,天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城中百姓虽不能进入神都禁苑,却也早早集结于天津桥下,交头接耳谈论不休。待夕阳西斜,半没入苍山洛水之际,终于听得一阵待鸣锣开道声传来,吵闹的人群即刻静穆下来,齐刷刷抬起眼,翘首而待。 先于车队映入眼帘的,是高高擎起的“薛”字帅旗,这普普通通的军旗,不单象征着薛讷连战吐蕃、防备突厥,守卫边疆的赫赫战功,更有其父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大破九姓铁勒”的荣光。 不过眨眼的功夫,这训练有素的薛家军便踏上了天津桥,桥下洛河两岸的百姓霎时被点燃,遥望着队伍正中央的木质罐车,一声声高呵着“北冥鱼!”极是热闹。 只是众人虽口口声声叫着“北冥鱼”,却并不知它究竟是个什么物什,只知它是新罗国所献之贡品,即便不像《逍遥游》中所说,鲲大千里,必然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奇异兽。单看着这一路,先自新罗坐船运至登州,再由贮水的罐车一路护送至洛阳,途径各处都道府县无不夹道欢迎,可见其价值,故而即使不能一睹其真身,看看热闹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车辚辚,马萧萧,不过须臾的功夫,车队通过了天津桥,驶入神都苑,再也难觅踪迹,而那洛河两岸的百姓仍迟迟不肯离去,嬉闹哄笑着,直至宵禁方休。 神都苑里,热闹的氛围更胜于外,数百名皇亲国戚已涌上高台,想寻个靠前位置,好一睹北冥鱼的“雄姿”。华服霓裳的人群中,薛至柔亦在其列,虽然紧绷着白瓷般的下颌,站姿亦是端然,顾盼生辉的灵动双眼却还是暴露了她的性情,与旁人谈及“北冥鱼”时的亢奋不同,她显得十足心不在焉,搜肠刮肚想理由,好立即离开这是非之所,免于与父亲相见。七窍心筹谋千百转,她终于心灵福至,找到了合适由头,忙四处寻找鸿胪寺卿叶法善的身影,准备向他告假。 叶法善乃是与袁天罡、李淳风一般修为出众的道教天师,仕宦五朝,今年已九十四岁高龄,于凌空观修道的同时,监理鸿胪寺崇玄署。李唐王朝以道教立国,许多皇亲国戚皆在他门下听讲道学,薛讷夫妇亦与他交好,当初便是他将薛至柔从长安弘文馆转至了洛阳鸿胪寺。 这老头儿方才便说寻处打坐,此时怕是不知道躲哪打盹去了。薛至柔正思量着去何处寻人,忽听一声“镇国太平公主驾到!”她眼前一黑,两腿一软,心下大叫糟糕,但也不得不转过身,随着众人齐齐向那阔步行来的华丽妇人行大礼:“参见殿下!” 镇国太平公主今年已逾不惑,保养得极好,望之不过三十许人,一身极为精致的齐胸襦裙,其上的刺绣亦是万金难得的蹙金绣,雍容华贵,气韵高雅,眉宇间的大气、英气与当年的则**后如出一辙,面对众人的谦恭,她不过虚让两下,便称乏往一旁的宿羽台歇息。 薛至柔隐在人群中,准备悄无声息离开,才走了三两步,便被太平公主贴身侍婢拦住:“瑶池奉,殿下有请。” 薛至柔心底嘀咕一声“又来”,面上却更加恭谨,亦步亦趋跟随那侍婢,一点也不敢放松。 宿羽台在凝碧池之中,四面邻水,唯有一条斗折回廊相通,薛至柔到达朱漆金门前,又等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方得通传,入内行大礼后,方敢略略抬眼,只见太平公主正坐在织金软席上,微微蹙着细长眉,扬起下巴,示意她近前来:“瑶池奉,日前你与我府上镇邪的符纸不翼而飞了,崇简说恐怕不好,烦你得空再来我府上一趟,重新作法才是。” 太平公主乃唐高宗李治与则**后唯一的女儿,自高宗在世便极受恩宠,如今圣人李显继位,更是加“镇国”封号,食邑五千户,贵盛非常。今年开年后,她带着仆众自长安回到洛阳,据说是手抄《道经》,为仙逝的则**后祈福,实则多半是为了躲避亲侄女安乐公主的风头。自打薛至柔做了道学女冠徒,太平公主府上便怪事频发,惹得公主心悸不已,多次请薛至柔前往设坛**。 薛至柔匆匆一瞥跟在太平公主身后的俊秀少年,如何能不知这些怪事因何而起,又如何猜不到那前两日还好好贴在户门内的镇宅符是如何不翼而飞的。但她面上没有流露分毫,神色依旧极其谦恭:“殿下放心,叶天师近来得了几块泰山石,已然择吉日开了光,镇宅是最好的,待典礼结束后,至柔便报知叶天师,请他明日一早往殿下府上设坛。” 听闻有叶法善作保,太平公主暗暗松了口气,她毕竟见惯风浪,如何肯让人看出自己有分毫的畏惧,不过微微一挑眉,道一声“多谢”,摆手示意薛至柔离开。 薛至柔恭敬再行一礼后,退出了宿羽台,才转过回廊,便听得一阵脚步声,薛至柔微一偏身,果然见方才站在太平公主身后那少年追了上来。 诸般事皆是他在捣鬼,薛至柔又如何不知道,白了他一眼,转身便走。那少年含笑追上,语带三分讥诮,拊掌道:“玄玄好生厉害,三言两语便让我母亲安心了,妙哉,妙哉……” 薛至柔头也不回,凝眉嗔道:“说了你多少次了,能不能别再叫我乳名!” 那少年也不恼,长腿跨上一步,便与薛至柔平行,只见他不过二十上下,生得很是清秀,眉目和善,纵然瞋视,亦仿若带着三分笑意:“好好好,瑶池奉,是我错了……今日这事还要多谢你,明日你何时来我家?我派车马接你罢。” 这少年名为薛崇简,今年十九岁,乃太平公主与已故驸马都尉薛绍所生的第二子。当年薛顗涉嫌谋逆,其弟薛绍亦受牵连,饿死于河南狱时,太平公主正怀着薛崇简。公主与驸马情重,待这个遗腹子自然是万般宠爱,吃饭穿衣,甚至沐浴出恭,样样都有人伺候,导致他今时今日成了个四体健全的富贵懒人,但他也并非一无是处,对于音乐、书画等事极为精通,更因心性豁达而广结良友,则**后在世时,亲自想为这个外孙定亲,但未几则**后病逝,这事便也搁置了下来。 而薛崇简不喜洛阳城中的名媛淑女,倒是对从小只见过几面的薛至柔念念不忘。此番薛至柔回到洛阳,他便时常寻她,纵便旁人说她从事的行当下九流,他也毫不介怀。 薛至柔偏头瞋了薛崇简一眼:“太平公主府高门贵地,明日叶天师去,我便不去了。” “那如何使得?这大半年来,我家的道场法事都是你做的,突然换了叶天师,那些小鬼欺生可如何了得?” “薛大夫,你家宅为何闹鬼,符纸为何不翼而飞?只怕不是外来的小鬼,而是内鬼所为罢?太平公主会被你的小伎俩蒙蔽,我可不会,你……” “嘘!”薛崇简见薛至柔揭他老底,忙示意她噤声,“旁事都好说,万勿让我母亲听见!” 镇国太平公主是何等身份,薛至柔从未想过攀附,更何况,她当真对薛崇简没有一点念想,早已与他说清,见他仍如此拙劣表演,又气又好笑:“你既怕你母亲知道,还是趁早收了手,这一次我会让叶天师叮嘱太平公主,将镇宅石放在卧房里,免得像那些符纸、桃剑似的,不是被你揭掉便是被你扔了……好了,我还有事,你快回去,仔细你母亲寻你。”说罢,薛至柔起身便走。 薛崇简顿了一瞬,又大步追上:“不是,玄玄,那桃木剑当真不是我扔的。” 见薛崇简又追了上来,薛至柔抽出腰间的拂尘向后一甩。薛崇简被拂尘上的细碎**搔得又打喷嚏又想笑,求饶道:“玄……玄玄,你别……” 薛至柔脚步更快,正要与薛崇简拉开距离之际,忽觉察身侧回廊外有似有大物腾起。薛崇简亦觉察到了异状,大喝一声:“玄玄当心!”整个人一蹲,躲在了薛至柔身后。 薛至柔本能般地乱甩拂尘防身,再定睛看看,那不速之客不过是只仙鹤,不知打何处飞来,也被乱舞的薛至柔吓了一跳,呕哑叫了两声,振翅逃走了。 薛至柔舒了口气,顺着仙鹤飞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沉沉暮色间,数丈开外的水面上有另一处凉亭,有一男子正立在亭中石案旁,好似在匐身作画,虽然隔得极远,天色又暗,看不清容貌,但那被夕阳濡染的极致潇洒背影,疏阔的左肩以及左手持笔的特征,仍让薛至柔一眼认了出来,正是那日来灵龟阁捣乱的那画师! 薛崇简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见薛至柔一直望向远处的凉亭,并未嘲笑他,尴尬地开口为自己解围:“我说那大鸟哪里来的,原来是打孙道玄那里飞来的……” “孙道玄?”薛至柔口中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那是何人?” “你竟不知道他?”薛崇简忽然有些激动,手舞足蹈地向薛至柔介绍道,“《送子天王图》,你总听说过罢?便是那画师!若论这二年谁在两京最吃香,他说第二,可无人敢说第一!我便是最喜欢他的画作,只可惜他为人孤傲,我好几次想请他入府论画,他都不肯来。你可不知道,他画的那……” “既然不肯来,今日怎的又到这贵胄云集的神都苑来了?” 提及这话题,薛崇简的神情又变得切切察察起来:“方才听人说,是安乐唤他来的。” 所谓“安乐”,即安乐公主,乃当今圣上与韦皇后的爱女,美貌无比,号称“大唐最姝丽之公主”,风头比薛崇简之母太平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尊崇的地位、丰厚的食邑,于她而言都算不了什么,甚至连朝中大臣的任命,圣人皆容其置喙。今年春,安乐公主更是上了一道奏承,请求圣人封其为“皇太女”。圣人虽未答允,到底也未怪罪她一分,甚至恩宠更加优厚。为了能踏足安乐公主的府邸,多少人削尖脑袋挤破头,出尽百宝尚且难得其青眼,没想到竟如此偏爱孙道玄。薛至柔虽然对宫闱秘事没什么兴趣,但也听说过安乐公主喜欢英俊绝伦的男子,继驸马武延秀便是个美男子。以孙道玄那副颇为出众的皮相来看,安乐公主喜欢他并不意外,难怪那日他来灵龟阁时那般嚣张。 薛至柔气鼓鼓地想着,又听薛崇简说道:“这孙道玄啊,也真是个刺头,先前听说一直拒绝安乐来着,此番来了,安乐便考验他只听禽兽笑声蒙眼作画。说来此人也是真的神了,竟当真能蒙眼画出那些奇珍异兽来,只是……” “只是什么?” 说到这话头,薛崇简示意薛至柔近前,压低嗓音,手扩得像个喇叭:“安乐将旁人都打发走了,依旧令孙道玄蒙着眼,却未再放出任何畜生,自己笑如银铃似的……你也知晓,她素来喜欢俊俏男子,如此便是看上孙道玄了,这要换作旁人,还不知如何巴结讨好。偏生这孙道玄一向倨傲,不领会安乐的美意也罢,竟画出个蟾蜍来,末了还指着旁侧的草丛,非说听到了蛙叫声。安乐自是大怒,却又找不出理由,更多可能还是舍不得杀他。最后还是武驸马劝和,让孙道玄将这苑子里所有的飞禽走兽皆画一遍,不画完不许走,算是罚过。唉,看他独自一人在那亭子里作画着实可怜,神都苑里的鸟兽,少说也有一千种,这不得画到二半夜里去。” 薛至柔想起孙道玄那日在灵龟阁骂骂咧咧的一副拽样,只觉得他活该,但提及安乐公主驸马武延秀,却是有些唏嘘。武延秀是安乐公主的第二任驸马,先驸马武崇训的堂弟。武崇训尚在人世时,两人便暗通款曲,勾搭到了一处,故而如今安乐心猿意马,武延秀也唯有苦笑的份儿,并不敢说什么。薛至柔与武延秀算得上老相识,一直觉得他性情温和爱玩笑,但打从他娶了安乐公主后,便鲜少再与先前的老友见面,薛至柔亦不知道他近况如何。 此一次北冥鱼入洛阳,他与临淄王李隆基由皇帝钦点,代表皇室相迎,可谓殊荣无限,但那安乐公主便也借着这个由头入洛阳寻孙道玄了。 天家姻缘,真情假意又有谁能明辨,快乐与痛苦亦非寻常人可以揣度,这也是薛至柔当初宁愿做女冠徒也不愿被接受韦皇后赐婚的原因。 薛崇简见薛至柔盯着孙道玄的背影颇为入神,生怕她也被那厮的皮囊迷住了,忙道:“话说回来,孙道玄这厮来洛阳时间不长,洛阳城里关于他的流言可真不少。坊间很多人都说,他自幼便将阳寿献祭,跟小鬼学画,早已不是人,而是画魑。传说画魑乃是由古画幻化成人形的妖怪,专吸年轻女子的气血。安乐贪图一时之快,不怕死便也罢了,你可千万别……” 看着薛崇简这副认真的样子,薛至柔竟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调侃道:“他是画魑,你是花痴,你们岂不是本家?” “玄玄,我没同你玩笑,”薛崇简的神色是难得一见的肃然,“你可知道,那孙道玄闲来无事便去大理寺,为那些腐烂的无人认领,无法辨明身份的尸身画像,一待就是一整天。那些烂透了的尸身,那些老法曹皆断不出容貌特征,他竟能画个**分。我虽然仰慕他的才华,但他的行为确实有些怪异,我不希望你结识他。” “其实几日前,他来过我的灵龟阁。”薛至柔没想到孙道玄身上竟还有这般机巧,先前对他毫无兴趣,此时倒是来了精神,“我也不知他是何人推荐来的,只是他能对出我的密语,还找我解一个**说话的梦境……我没搭理他,他便骂了我几声……” “什么**说话的梦境?”薛崇简不想孙道玄竟去找过薛至柔,一时间如鲠在喉,急切追问,“那密语我都不知道,他又是如何知晓的?” 两人正说话间,一阵鸣锣声由远及近,不远处高台上哄闹的人群即刻肃静下来。薛至柔知道是父亲送北冥鱼到此处来了,着急开溜,无心再讨论什么孙道玄,对薛崇简告辞道:“嗣直一直身体不好,临淄王嘱托我明日为嗣直祈福,东西我还没准备好,先回灵龟阁了。” 李嗣直为李隆基长子,时年三岁,自小体弱多病,极受李隆基的怜惜。近来他生辰将至,李隆基希望能趁此机会为他祈福消灾,特意请薛至柔主持仪式,明日便在这神都苑的凝碧池放生锦鲤。 薛崇简与李隆基是表兄弟,两人自小亲近,十足要好。没想到表兄一来洛阳便如此耽误自己,薛崇简气得直拍大腿,却也无济于事。 吉时将至,敕造高台上,李隆基、武延秀与叶法善已然站定,薛讷与新罗使臣准备打开罐车,令北冥鱼展现真容。太平公主亦出了宿羽台,准备前去看热闹。薛崇简不敢再与薛至柔耽搁,恭敬地随母亲离开了。 薛至柔终于得空,心想干脆趁乱走了,此时人多哄闹,大家的注意力皆在北冥鱼身上,哪里会有人注意到她这个鸿胪寺的小女官,于是打定主意开溜。她疾走出十余丈远,又顿步停了下来,心想也有大半年未曾见过父亲了,虽说有母亲和三位兄长陪伴照顾,到底还是挂心,便又折返回来,打算远距离看看。 与其他膀大腰圆的将军不同,薛讷虽战功赫赫,气质却十分儒雅,神色谦然,年轻时想必是个难得的俊俏郎君。薛至柔躲在人群中遥遥相望,见父亲一切安好,说不出的欣然,准备悄然离开,哪知竟堪堪碰上尿遁的叶法善。 “天师,可巧在这遇上你,我便不用再去凌空观了,”薛至柔低声说道,“太平公主府又出了怪事,殿下请叶天师前去**,最好将泰山石带去一块,让公主放在卧房里,免得啊,又被什么小鬼头偷去扔了。还有,你去公主府可千万将官服穿上,殿下讲究,千万别犯错啊。” 叶法善耄耋之年,发须尽白,体型微胖,看起来十分和善,虽是薛至柔的顶头上司,年龄亦相差七十余岁,但若论资排辈起来,薛至柔这“瑶池奉”竟是叶法善的师妹,而非徒孙。这老头儿平素里一心著书修道,还要掌管鸿胪寺的大小事宜,生活上十分不拘小节,薛至柔打从回到洛阳,便对他多多加以照顾,两人算得上忘年交,故而虽着急跑路,薛至柔还是细细叮嘱了几句,生恐他因为不拘小节而见罪于太平公主。 叶法善见薛至柔颠颠欲走,忙伸手一拦:“至柔丫头,莫急,典礼后薛将军要寻你,特意让贫道留了你莫先走。”161小说 “我父亲?”薛至柔霎时变了脸色,急问叶法善,“找我何事?不会知道灵龟阁的事了罢?” “方才薛将军一入神都苑,便有你曾襄助过的苦主前来向他致谢,薛将军稍稍一问便知晓了……”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二章 北冥有鱼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三章 凝碧疑案 初夏的熏风正暖,薛至柔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曾预想过无数次被父亲抓包的场景,却没有哪一种是这样的速度和展开。 周围满是热闹的讨论声与与哄笑声,薛至柔却充耳不闻,大脑飞速旋转,满心只想着如何能解决眼前的困境。 父亲是只儒雅的老狐狸,既然已经被抓包,抵赖是万万无用,他虽名讳薛“讷”,平素里看起来也是不擅言辞,可一旦得理,那软刀子割人的气势足以令母亲也抓狂。薛至柔自知辩他不过,心道此时最好便是三十六记走为上,她快速四望,只见人群中有不少与自己装束相似的女冠徒,决计趁着父亲尚未找上门来先逃了再说。 她将拂尘别好在腰间,裹了裹衣襟,才行出三两步,身侧看热闹的人群忽然劈开一条小道,在声声“薛将军”的行礼问好声中,父亲迈着四平八稳的脚步来到了她眼前。 薛至柔正弓着身子,双腿还保持着行进的姿态,此时怔在原处,令她看起来颇为滑稽,但她很快便调整好,挤出笑意,行大礼拜见了父亲。 父女两人旁侧叙话,薛讷神色如旧,看不出分毫异常,依旧是最可亲、儒雅的父亲,但那说话的语气,却总是让薛至柔有被套路的感觉:“玄玄来洛阳也半年了,你祖母、母亲很是挂心。你自小长在边陲,拴管的人少,你母亲总怕你不懂规矩,今日见你一切安好,为父便也放心了许多。住宿可还便宜,饭食可都还顺口吧?” 父亲一向如此,天塌下来也难见他疾言厉色,连战边地之际,敌军近在咫尺亦面色不改。薛家军之所以能屹立不败,除了父亲的帅才外,靠得便是治军严格,其中“不欺”一条,更是铁律,薛至柔虽然没有将帅之才,性情却是爽利,见不得父亲这般,索性和盘托出:“阿爷……我知晓你知道我开店的事了,我……” 薛至柔尚未来得及为自己辩白一字,便见薛讷一摆手,堵住了她的话:“玄玄并没有做错事,亦没有做坏事,为父知晓。你祖母年事已高,近来很挂念你,方才为父已与叶法师说了,这次便将你带回去。你已修行半载,百善孝为先,想来皇后亦能体恤。待会儿你便回去收拾收拾,早些搬到驿馆来,待过两日与为父同回并州。” 果然了,父亲虽未说一字反对,所行却是斩草除根之事,干脆连洛阳城都不让她待了。薛至柔被钝刀子割了,登时眼眶通红,顾不得众目睽睽,便要与父亲争论,忽听旁侧有人高声道:“薛将军,叨扰了,本王寻了至柔半晌,不想原是你们父女在这说话呢。” 来人正是临淄王李隆基,时年二十五岁,乃相王李旦的第三子,当今圣人与太平公主的亲侄,生得身高体健,英俊拔群,人称“李三郎”。平素里他爱打马球,常去梨园听戏,甚至欢饮达旦,与舞姬傩**跳胡旋舞,十足不务正业,几乎要让人忘了则**后在世时,将他过继给英年早逝的太子李弘为嗣子的事。李弘曾被唐高宗李治追封为皇帝,则**后对李隆基的看重自不必说,若是地下有知,看了他如今的模样,不知是否会略感失望。 薛讷年少时与故太子李弘万般要好,故而与李隆基亦十分相熟。私下无人时,李隆基唤薛讷一声“伯父”,与薛至柔亦是相识多年,情同兄妹。 薛至柔方才便看到了李隆基,两人还颔首打了招呼,彼时他并没有寻她说话的意思,怎的此时却说寻她半晌了?想必是来帮她解围的,薛至柔悟到这一层,忙接口道:“殿下可是为了明日为嗣直祈福之事?下官亦有些细节,需要与殿下商榷。” “既然殿下有要事,末将便先辞一步。”薛讷向李隆基一礼,望了薛至柔一眼,转身向新罗使臣处走去。 仿佛头顶疏散了乌云,薛至柔浅浅舒了口气,神色恢复了几分俏皮,向李隆基叉手一礼:“多谢殿下。” “数年没见,如今到底是大了,懂规矩了,竟也知道行礼?”李隆基笑道,“不过你不用谢我,方才是武驸马眼尖看到你和你父亲似有争执,才特意提点我来解围的。” 武驸马便是指安乐公主驸马武延秀,他果然还如从前那般,像个兄长一样,照顾他们这些小伙伴,薛至柔一偏头,即刻在人群之中找到了与人闲话的华服男子,冲他叉手致意。武延秀则笑眯眯地冲薛至柔颔首回应。 他这副老好人模样,惹得薛至柔又想起薛崇简所说安乐公主与那什么孙道玄,再望武延秀时,总觉得他脑袋上虚罩着一顶绿帽子。薛至柔生怕自己目光里流露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同情,忙转向李隆基道:“嗣直祈福的典礼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殿下且放心。前几日我给嗣直编了个福禄手串,明日一道带来。” 李隆基含笑允道:“那孩子胆小,又有些认生,旁的法师他都害怕,唯独跟你亲近些,明日只能有劳你了。” “哪里哪里,你们不嫌弃我这半桶水的女冠,我便万般荣幸了。对了,明日吉色为赤色,忌穿戴金银首饰,殿下可别忘了。”薛至柔见父亲正与新罗使臣交谈,着急开溜,忙与李隆基道别,“我便先回灵龟阁准备去了。” “哎,至柔……” 薛至柔行出三两步,又听李隆基唤她,赶忙冲他做个噤声的手势:“嘘!别那般大声,仔细我父亲!殿下有何事吩咐?” “有个陈年旧案,想找你……”见薛至柔一直紧张地盯着薛讷,李隆基十足好笑,欲言又止,“罢了,改日再说,你先回去吧。” 薛至柔不再耽搁,趁其父与人寒暄脱不开身之际,悄然溜出了神都苑。 回到灵龟阁时,已到宵禁时分,在外奔波了一天,薛至柔早已疲惫不堪,可脑海却全然被父亲要将自己带回并州之事占据,极其清醒。才推开后院小门,便见廊檐下闪出一个人影,吓得她抚着胸胁嗔道:“哎呀,你做什么堵在这儿,没的想吓死谁?” 不消说,正是揉着惺忪睡眼的唐之婉,听薛至柔如是嗔怪,她咯咯笑道:“你不是不怕鬼吗?怎的还能吓成这样?” “谁怕鬼了,我可是女冠,鬼见我都要绕道走呢,不过是担心我爹……”薛至柔松松道袍领口,沉沉叹了口气,“你怎的还没睡?” 唐之婉不似薛至柔有官职在身,自然是不必去神都苑的,更何况,当初同样面对韦皇后的赐婚,她在家闹得沸反盈天,是唐休璟亲自拉下老脸,以唐之婉身体不适需要休养为名,让她留在洛阳“养病”,她又怎可能拖着“病躯”前去看热闹?此时她笑眯眯望着薛至柔:“那北冥鱼如何?好看吗?” “不就是腽肭兽吗?在安东都护府时又不是没见过。” “那……你阿爷呢?可见到他了?” 薛至柔一哽,半晌接不出话来。唐之婉见她哭丧着脸的模样,便猜了个**分:“他知晓你做法探的事了?可有数落你?” “我阿爷的性子你也知道,不会数落人的,他只是,要带我回并州……” “啊?”唐之婉瞪大双眼,惊叹道,“不愧是薛将军啊,这斩草除根之力,着实令人佩服。那我们现下怎么办?要不要请我祖父出面,与薛将军好好说上一说?” 薛至柔默不应声,回来这一路,她确实想了许多,不知究竟如何才能说服父亲,让她继续在洛阳城经营这灵龟阁。找唐休璟出面,或者求临淄王说情,或许能拖延几日,但他们并没有恰当的理由,亦不能让父亲打心里尊重她的选择。 说到底,她想要的并非过个三两日的瘾,而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光明正大的法探。她实在不懂,以父亲的睿智,为何会那般反对,难道是担心世俗考量的眼光?怕人说她所从事的是下九流的行当,遭受世人的冷眼与嫌弃,从而会影响到未来的婚姻?若真如此,他便不是她心中明智绝伦的父亲,只是个被世俗浸染,只知趋利避害的大滑头。但若不是如此,他又为何一力反对,不留任何余地? 见薛至柔情绪低落,唐之婉一把攀住她的细脖颈:“你呀,何必如此哭丧着脸。依我看,你就是脸皮太薄,所以你父母才觉得能做你的主。不像我,从小一有不如意便哭闹,再不成便在地上打滚,时间长了,连我祖父凡事都得问问我的意见。像这名为入学实为选婚之事,我便早早告诉我祖父,绝不盲婚哑嫁,除非真有谁能俊俏到亮瞎我的狗眼,我便自己把牙打掉,吞进肚子里,食言而肥……” 这一番话过于猎奇,果然将愁眉苦脸的薛至柔给逗笑了:“你这么贪色的人,怕是不出三两个月,就要掉光牙了罢?” 唐之婉瞪了一眼薛至柔,却并不真的生气,继续说道:“总之,包括你父母在内,无论是谁说什么,皆不重要。若真是你自己认准的路,哪怕三代天尊遣了天兵天将来拦你,都得义无反顾走下去。无论你要我如何做,我永远都会帮你。” 薛至柔应了一声,只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方才萦绕脑顶的乌云散去了许多,想要向唐之婉表达几句谢意,又觉得十足做作,索性作罢,转言道:“对了,你可还记得上次我请你帮忙打听那画师?” “那吓人的俏郎君,我还没……” “不是催你的意思,他的身份我已知晓了,说来这人还真是神道……”薛至柔说着,将薛崇简所说孙道玄种种全部转述给了唐之婉。 唐之婉极是怕鬼,旁的事皆听不进,只听进了“阳寿献祭”,“**画像”,吓得两眼都直了,颤声问:“那他来寻你作甚?是怪你抢了他的生意吗?” “谁知道呢,许是来刺探我的虚实罢。”薛至柔边回话,边走到小院西侧的露天庖厨处打了热水,准备回房洗漱,回头一瞥唐之婉,仍呆呆站在原处一脸惊恐,好似又被那孙道玄吓到了。 薛至柔本因为灵龟阁的存续而万般头疼,看到她这般,却觉得十足好笑,强行压抑着,随手拉过庖厨外的扫帚,拔下一根茅草,煞有介事般念了咒,而后递给了唐之婉:“喏,驱邪保命的,有了这个,画魑便不敢近身。看在你我交情上,便不收你钱了。不过先前打听人那三锾,你可要记得还给我。” 唐之婉接过茅草,如获至宝般捧在手心里,道谢连连,一阵风似的回房去,牢牢拴好了门。 薛至柔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初夏的夜已带着几分燥热气息,惹得少女的鼻尖上都渗出了点点细汗,但梨树沙沙一响,渗漏出的点点微风却还是漾动着春日的舒凉。 薛至柔站在梨树下,抚着老树苍虬的枝干,满眼尽是不舍。自己与父亲之间的较量,不过是螳臂当车,若是父亲铁了心要将她带回并州,她根本无力反对。 薛至柔叹了又叹,心中的郁结却怎么也叹不尽,惶然抬眼之际,只见玄武星宿高悬,在黯淡的夜里,散发出安然皎洁的流光,虽算不得灿烂,却也能直抵人心,惹得她鼻尖一酸,心里的斗志也似被微光燎动,渐渐燃了起来。 纵然是蚍蜉撼树,亦要奋力一搏。薛至柔端起铜盆,准备回房歇息,忽然想起傍晚时,临淄王李隆基曾提起要请她查案,由不得一拍脑门,轻呼出了声。 若是李隆基有邀约,只怕父亲不好拂他的颜面,如是岂不危机尽除?想到这里,薛至柔手一抖,盆中水霍地飞出,飞溅一脸,她却一点也顾不上,黑白分明的瞳仁一滚,嘴角弯起了一道浅浅的笑意。 果真是心急鬼打墙,竟然忘了这个法子,这般看来,眼下的危机似乎也没有那般难解。想到这里,薛至柔的步履不再沉重,十分轻快地回房去,准备明早的放生仪式去了。 但万事果真能如愿吗?只怕那主管占卜的玄武星亦难作保,但人生的兴味便在于此,否则又有何妙趣可言? 翌日清晨,天亮未几,临淄王府上的马车便到南市来,准备接薛至柔入神都苑,主持李隆基长子李嗣直的生辰祈福。 正主还没出来,门外便堆积了不少看热闹的路人。不消说,对于城中百姓而言,这间小店一直是个极为神秘的存在,而薛至柔平素出门多走丹华轩,极少从灵龟阁的大门出去,邻里街坊少有人见过她,对于阁主的身份,传言之多并不逊于那“献祭阳寿”的“画魑”孙道玄。 但这热闹也未得看太多时,不过一炷香的工夫,灵龟阁大门一推,手持乌木占风杖,身背包袱的薛至柔蹦了出来,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飞快钻进马车,道一声“有劳”后,坐定在角落处,冥神背诵祈福文稿。 今日这事,放在场面上来说,并非什么大事,但刨去相交多年的情义与有求于人外,还有几分别的原因:虽说她薛至柔在这洛阳城里小有名气,那名气可不是什么美名,因为扒拉**,破了几桩积年悬案,而得了“丧门星”,“女罗刹”之类的恶名,除了薛崇简那傻子总寻她去太平公主府做法外,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头百姓,从没有人请她主持“红事”,为李嗣直主持放生祈福仪式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大风小说 约莫大半个时辰,马车自望春门驶入了神都苑,今日祈福放生之地就在凝碧池,眼见给自己帮忙的两个小女冠还没有来,薛至柔便先至旁侧的凉亭等候。正背诵着祈福经文之际,一身常服的临淄王李隆基步入了亭中,打趣道:“瑶池奉既然是道徒,怎的也有这临时抱佛脚的习惯?” 看到李隆基,薛至柔两眼贼光闪烁,嘴上仿佛抹了蜜:“旁人的事自然不用动用良多,但既然是给嗣直祈福,抱的神仙当然是越多越好咯!话说回来,嗣直呢?” “乳母正领着戏耍,昨日见了你父亲送来的北冥鱼硕大无比,夜里便有些梦魇……” 薛至柔点点头,说起自己幼时初见那所谓“北冥鱼”时也吓了一跳,贼贼就要将话头往李隆基昨夜所说那积年悬案上引之际,乳母带着年仅三岁的李嗣直来到了此处。薛至柔只得先闭了口,见自己请来帮忙的两个小女冠也到了,便先辞了李隆基,往一旁做准备。 道场便设在凝碧池西南角的岸上,该池以“水面阔大,青翠欲滴”而得名,春有舢板龙舟可泛波竞渡,夏有玉台画舫可嬉水乘凉,秋有白莲青蓬可攀折采摘,冬有雪景雾树可赏玩流连。去岁曾有西域使节带来歌妓,在这凝碧池上与鱼鲛同歌共舞,又在火树银花中踏波而行,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昨夜极致的喧闹过后,湖面复平静如初。入夏清晨,晓风徐徐,随着更漏点到吉时,薛至柔开启神坛,点燃案上香烛,默念咒语,随后展开写有李嗣直生辰八字的祈福表文,诵读后投入火中。 李隆基牵着李嗣直行至拜垫后,父子两人双双叩首,祈求新的一岁平安。 礼成后便是放生环节,李嗣直看到两名女道徒搬来盛着鱼苗的木桶,十分感兴趣,却怯怯不敢上前,薛至柔见状,将木桶接过,唤道:“嗣直快来看,好多小鱼啊。” 李嗣直这方迎上前去,小小的手儿不断触摸水中的小鱼,奶声奶气道:“阿爷快看,这些小鱼好漂亮!” 李隆基轻笑颔首,向薛至柔投去感激的目光。 随后,薛至柔将福绳系上一条小船的船尾,躬身请临淄王父子上船,李隆基持桨,将小船划至湖中央,帮助李嗣直将桶中的鱼苗倒进了湖水中。 岸上的薛至柔看到这一幕,浅浅的舒了口气,准备等仪式结束后,便向李隆基开口问那什么积年悬案。无论是真有疑案也好,还是志怪胡言也罢,能留下来便好。 哪知四下里忽起了一阵阴风,吹得众人直睁不开眼。李隆基的随从中有一人眼尖,指着湖中央急道:“不好!湖中有异!护驾!护驾!” 岸上的侍卫纷纷寻舢板驾船前去解围,薛至柔忙踮足远眺湖面,但见小船周围平波起澜,似是不断被水下不明物体撞击。 李隆基亦注意到了水中异动,将嗣直牢牢护在怀中,挪至小船正中央,极力想要稳住平衡。 “父王,水里怎会有怪物……我,我害怕……”李嗣直紧紧抱着父亲,小小的身子抖个不住。 李隆基警惕地看着波澜下不断游动的巨大身影,面色越来越凝重,此刻若是船上只有他一人,或许他会毫不犹豫地鱼跃下水,即便手无寸铁,区区水兽也并不能奈他如何。 但这里还有嗣直,若是贸然携嗣直一道泅渡,恐怕会令这小人儿陷于险境,思来想去,只能寄希望于正乘船火速赶来的侍卫。 然而就在这一刻,一个巨大黑影忽然猛地跃出水面,犹如恶犬般张开带着锋利牙齿的巨颚,直冲向船上的二人而来。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三章 凝碧疑案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四章 颇牧不用 熏风如故,初阳渐起,神都苑更显盎然生气,然而凝碧湖边上这群人却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多少双眼皆直勾勾盯着湖心正中的一叶小舟,以及碧涛波浪下如魑魅般诡谲的北冥鱼。 既然敢称为“北冥鱼”,这畜生块头之大可想而知,此时卷起鳞浪千层,竟搅得这东西五里,南北三里的一池碧水激流涌动。李隆基父子置身其间,显得极为飘摇无依,岌岌可危。 说时迟,那时快,北冥鱼猛然一跃,冲出水面,飞向父子二人。李隆基下意识抱起李嗣直一团身,躲过了巨兽的冲撞。然而小小的木船根本无力抗击巨兽庞大身躯的进攻,顷刻粉碎四散,父子二人双双落入水中。 李嗣直年幼不会水,不住扑腾呛水。李隆基豁出命一般奋力游至他身侧,还未够到那只小手,就听他突然发出一声犀利惨叫,小小的身躯被霍地拖入一池深水。 “嗣直!”李隆基大喝一声,一个猛子扎进湖中,亦没了踪影。 薛至柔人在岸上,脚尖几乎要踮断,不住转移着方位,翘首看着湖中险情,只恨自己幼年时不曾好好学武艺,如果她有三位兄长那移山倒海的本事,早就与那些侍卫一道乘船过去,跳下水一掌击晕那异域来的畜生,哪里容得下它兴风作浪。 但此时此刻,她只能站在案旁干着急,要知道,这瑞兽是她父亲从新罗一路护送来的,竟不知如何逃出了水笼,突如其来袭击临淄王父子。而今日这场祈福仪式偏偏是她主持,虽然没有动机,但怎么看都像是她父女二人在刻意设计陷害临淄王。 薛至柔虽然不想跟父亲回并州,但也更不想跟父亲一起蹲大牢啊,眼见那些侍卫抵达了出事的地点,却仍未救下临淄王父子,她忍不住高声急喊道:“下水啊!一个个还愣着做什么!” 不知那些侍卫是生了顺风耳,还是突然回过了神,终于开始慌张褪铠甲,还未来得及下水,便见颠簸船身下的圈圈涟漪中渐渐泛起血色红潮。众**惊,一时停了动作,面面相觑,正举棋不定之际,水面传来一声闷响,李隆基环抱着李嗣直,从水下冒出头来,神情疲累至极,面色涨红转苍白,大口喘息不已。李嗣直小小的身子颤抖不休,右肩处血肉模糊,不住涌出鲜血,应是被巨兽抓伤了。 侍卫们忙将船划至近前,伸出桨棹欲将李隆基父子拉上来,可那北冥鱼猛然从水底跃出,直飞半丈高,带着沉泥与水草,转瞬又向临淄王父子攻击而去,比先前更加凶猛。 岸上的薛至柔心又一凉,想出的几句为此事打圆场的话,随着这畜生的一跃被甩出了九重天。不消说,以薛家与临淄王的交情,若是临淄王父子没有受伤,她强辩一下,或许这事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一旦临淄王父子受伤,她与父亲便难逃罪责,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眨眼间,北冥鱼的巨颚已近在咫尺,众侍卫忙以桨相击,李隆基护着李嗣直,避着北冥鱼,还要保持浮在水面,逐渐体力不支。情势万般危殆之际,数名侍卫鱼跃下水,将李嗣直接过,奋力送上了船。李隆基终于腾出手来,拽过侍卫的长剑,瞅准时机,一剑穿了北冥鱼的上颚。 那畜生吃痛不已,挣扎几下又遁入了一池深水,水面上空留下屡屡血痕。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纷纷登船赶回岸边。 薛至柔只能看到众人脱险,却看不清临淄王父子伤情如何,待船靠岸,她急忙迎上,见李隆基虽狼狈却无大碍,方松了口气,但再一扫满身血污,趴在随从背上的李嗣直,几乎吓得离魂儿,唤一声“嗣直”,欲将那可怜的孩子抱下,哪知自身被侍卫两侧一钳,直接按倒在地。 薛至柔年纪小,虽算得上机灵,却也被这样的阵仗唬住了,愣了片刻,方高声道:“冤枉!此番事出意外,下官并无害临淄王父子的动机,还请殿下明察!” 李隆基忧心着李嗣直的伤势,却也没昏了头脑,示意侍卫松了薛至柔:“事情尚未查明,放人。宫苑总监何在?” “下官在!”一五十上下,身着官服的男子闻声大步走来,满头大汗,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被刚才的情景所骇,显得颇为窘迫,“下官宫苑总监钟绍京,闻讯立即赶来,并带来御奉一位,,速速为殿下诊治!” “本王不要紧,快看看嗣直,”李隆基难掩忧色,示意薛至柔离开,“无关人等可先行退下了。” “殿下,且慢!” 听到这一声,李隆基才注意到钟绍京身后还跟着一人,迎着众人不解的目光,他自我介绍道,“下官大理寺正杨慈,今日放衙无事,来神都苑与钟总监讨论字画,方才听说临淄王父子遇险,便先行查探了一番,发现昨日送来苑中那三条北冥鱼的笼门不知被何人打开,以致水兽误入池中,连同昨夜执勤的奴婢亦不知去向,恐怕是有人蓄意谋害啊!为防止真凶销毁证据,下官以为,应即刻缉拿相关人等,这位女冠更是万万放不得!” 薛至柔看着气息奄奄的李嗣直,说不出的心疼,此事父亲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她心里有数,不知是有人刻意陷害父亲,还是挑拨临淄王与薛家的关系,抑或还有什么大局,薛至柔正打算查个清楚,但听这所谓大理寺正的意思,恐怕要将她收监。一旦被收监,事情便难办了。薛至柔定了定神,措辞道:“殿下明鉴!这三条北冥鱼确实是家父押送入神都苑的,今日的行程亦是至柔安排,我父女二人难辞其咎。只是至柔自小长在辽东,当地的新罗人都说此兽为瑞兽,个头虽大,但从不主动伤人。如今北冥鱼方至神都苑,便出了事,害得嗣直受伤,明眼人一看,恐怕便会猜测我父女二人一唱一和,暗中加害殿下。但瑞兽无故伤人,情状蹊跷,负责看管的奴婢行踪不明,疑窦颇多。还请殿下给至柔一些时间,定让此事真相大白!” “查案自有我大理寺,怎能让旁人越俎代庖?何况还是本案之嫌犯!”那杨慈听说薛至柔要查案,立即言辞激烈地反驳。 “敢问杨寺正,大理寺办案,在完整推测出事情原委之前,难道就可以滥抓无辜?还是说你已经掌握了什么证据,稍候便去驿馆,将我父亲一道逮捕归案?我欲勘察证据,原本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杨寺正想来也欲办案,不妨与至柔一道,在这神都苑巡查一番如何?如若你有切实证据,便可立即将我绑了,如何?” “这……”这位大理寺正自知不是什么神探,方才那一席慷慨陈词之语,不过是为了在临淄王面前留下个好印象。皇室西迁后,他与几名同僚未能同返西京,留在此间远离达官显赫,晋升途径受阻,今日时机颇佳,他便想要卖弄表现一番,一时间竟忘了这丫头的爹是何人,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接口。 四下里蓦地安静下来,只剩下御奉为李嗣直查伤包扎的簌簌声和这孩子隐忍哽咽的哭声。杨慈偷眼看向李隆基,只见他锁着眉头望着李嗣直,好似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与薛至柔的嘴官司,便横了心急忙甩锅:“今日不是本官当值,自然无法随你去调查,你等我回去,请当值的官员来,再与你论个短长。” “既如此,瑶池奉,你便去查,自证清白。钟绍京,你留下陪她,配合调查。”好似突然回了魂一般,李隆基终于开了口,瞥了杨慈一眼,“本王记得,你们大理寺有个所谓神童,号称行走《唐律》,你既然不中用,便把他请来罢。孰是孰非,论过便知。” 说罢,见御奉已暂为李嗣直处理好了伤处,李隆基不再耽搁,命人找来软轿,抬着李嗣直打道回府。那杨慈亦撂下几句有的没的,称回大理寺喊人。薛至柔终于被放开,只是仍不得随意擅动,在场的除了她与宫苑总监钟绍京,只剩下隶属宫苑的几名守卫,以及那两名小女道士。 出了水兽伤人这样可怕的事,两个小女道士都吓破了胆,生怕自己也受到牵连,小小的身子缩作一团,满脸惊恐之色。薛至柔自己尚未脱罪,但也见不得她们这般可怜模样,顾不上避嫌,摸出早已封好的福包给她二人,安抚道:“放心,即便圣人要治我们薛家的罪,也不会牵连到你们的。这次祈福仪式多亏有你们帮衬,至柔在此谢过。天色不早,快些回观里去罢。”ωWW..cc 两个小女冠面面相觑,鼓足勇气道:“可是,瑶池奉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我们两个留下来,可以做人证的!” “不必为我担心,冤有头债有主,既然不是我造的孽,自然不会报到我头上。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快走吧,到观里还得走一个时辰,再晚些回去该赶不上午斋了。” 见薛至柔信心满满,两个小女冠便不再忧心,接了福袋,再三道谢后,速速出了神都苑。 薛至柔这才转向那位宫苑总监,行礼问道:“敢问钟总监,方才那位杨寺正说的看管水笼的女官不知所踪,人是何时不见的,平素里应当待在何处?” 钟绍京还未来得及回话,便听身后便传来一男声,年轻且信心十足:“钟总监且莫要回答,此人嫌疑尚未排除,未防止贼人钻空子编造口供,一切皆应谨慎为上。” 薛至柔一怔,循声看去,只见迎面走来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穿着与钟绍京同样的浅绯色官服,眉如直剑,目光明炯,大步流星,眨眼间便来到他们面前,从腰间掏出大理寺特制“司刑正法”铜牌:“本官剑斫峰,大理寺正,负责涉京师五品以上要员的大案。方才我大理寺杨寺正来报,称临淄郡王与其子于神都苑内遇水兽袭击,而进贡水兽的正是本案当事人之一,鸿胪寺崇玄署瑶池奉薛至柔之父。故而我等认为,瑶池奉有重大嫌疑,特来收监,还请行个方便。” 想必这厮便是那所谓“神童”出身的大理寺正,看来水平不怎么样,与先前那糊涂官员并无二致,薛至柔翻了个白眼,冷道:“听闻阁下号称‘行走《唐律》’,敢问我大唐律法哪一条哪一款,可以在无物证、人证的情由下将人视作凶嫌缉拿?” 面对薛至柔的质问,剑斫峰不卑不亢道:“神都苑里出了水兽袭人之事,不仅导致临淄王父子受伤,更事关帝后安危。至于将瑶池奉唤作凶嫌,亦是事从权宜,不过是谨防当事人破坏现场,销毁证据,并无污蔑栽赃之意。所谓收监,也不过是派人看着瑶池奉罢了,可不是要把你关进牢里啊。大理寺办案皆有章法,可与瑶池奉那套江湖手段不同,还请别见怪罢。” 打从进了洛阳城,开了灵龟阁,这样的质疑便没少听过,但像剑斫锋这样,当面便分毫不留情的,乃是头一遭。毕竟旁人都多少会顾忌她父亲的权势,而这厮却是眼高于顶,无所顾忌。 薛至柔未露恼色,唇边甚至勾起了一抹笑,只是这明媚笑容里透着两丝不留痕迹的寒意:“剑寺正怕是忘了,三月前虢王府管家遭人陷害致死一案,是谁把管家当做**,又是谁发现了个中蹊跷,给死者**昭雪?所谓大理寺的章法,为何没用在给人伸冤之上?” 薛至柔所说虢王府一案,剑斫峰并未参与,是事后方听同僚说起,才知道薛至柔断案的事,但也未多放在心里。毕竟他是武则天在世时破格录取的明法科神童,根本看不上薛至柔这派打着道法旗号装神弄鬼的野法探。方才那番话,不过是给薛至柔一个下马威,警告她,神都苑是天家庭院,容不得她再像之前在虢王府里那般胡来。 听出两人言语上的激烈交锋,钟绍京赶忙出来打圆场,大笑两声,吓了薛至柔与剑斫锋一跳:“剑寺正真是会说笑,若说薛博士有嫌疑,本官亦有。不妨便让我们两个‘嫌犯’,随着睿智不凡,手段高超的剑寺正前去探查一番如何?哈哈哈,若能如此,钟某和薛博士对临淄王也算有个交待,不知剑寺正意下如何?” 剑斫锋乃是所谓神童出身,对于官场上这些哼哼哈哈的客套破不习惯,被钟绍京这颇为标准得体的话术套牢,如鲠在喉进退失度,足足噎了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大步向凝碧池南岸的方向走去。 薛至柔本对这老头没什么好印象,见他轻易拿捏了这不可一世的剑斫锋,倒是感觉十足新奇。但今日这事,李嗣直虽无性命之忧,出事地点却是在皇家园林,事关帝后安危,罪名不容小觑。想到这里,薛至柔瞬间敛了唇边浅笑,紧随这两人向凝碧池南走去。 明湖南岸与北岸风光不同,盖着许多回廊瓦舍,正是观赏奇珍异兽之所。柳林丛中有一阍室,便是饲养这些鸟兽之人的居所。 薛至柔行不过百步,就邂逅麒麟、孔雀、斑马、犀牛等漫步假山曲水间,一种造访洞府仙境的奇幻之感盈满心胸,她不由得叹服起皇家园林的瑰丽壮观。 钟绍京是这宫苑总监,见薛至柔与剑斫锋皆被震动,心生骄傲,介绍道:“此园名为山海苑,乃是比照着《山海经》而筑。两位所见这些鸟兽看似散居,实则由假山石墩相区隔。适才经过这部分名为‘山苑’,养得都是陆生的鸟兽。而‘海苑’则分为东海与西海两部分,‘西海’为圆形池,池水较浅而清,主要用来养鱼虾龟蟹等物,池底恰有一眼清泉。而‘东海’则为弧形池,池水先浅后深,直至与凝碧池连通,中间有一带绞盘的水闸区隔。东海里饲养的便是较大体型的水兽,如鳄、鲛、江豚、海兽等。薛将军进贡的‘北冥鱼’,便是海兽中的一种,本应豢养在东海中。这两池形状相叠,正如一个‘明’字,寓意着大唐海清河晏,盛世清明。” 说话间,三人走到了东海与凝碧池的连接处,只见一座石桥架在深深的水渠之上,其下立着十几根铜铁混灌的巨形柱子,若是锁闭之时,柱子便会直插湖底,形成一道栅栏闸门。此时巨柱耸出水面约莫丈余,想来其下应有空隙,可供北冥鱼通过。 已有几名大理寺法曹赶来,正围着栅栏闸门左右勘查,其中一人潜到水里,观察铁柱是否受损,并拿尺测量桩与桩之间的间距。见剑斫峰来了,他们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叉手礼道:“剑寺正。” 剑斫峰摆摆手,蹲在靠近闸门的水边,觑眼看着水中那人问:“铁柱是否有破坏痕迹?间距可否容那北冥鱼进出?” 法曹回道:“未发现冲撞破坏之痕。间距虽不全等,但都在一尺以内。” 钟绍京接话道:“北冥鱼露在水面上的头虽小,但水下的身体庞大,最宽处三尺有余,若不打开闸门,绝对无法由此进入凝碧池。莫说是北冥鱼,就是江南各郡进贡的江豚,也会被这闸门拦住。” “敢问闸门如何操作?”薛至柔问道。 钟绍京指了指石桥西侧一个带把手的磨盘形状机关道:“便是在彼处。” 剑斫锋点头示意,近处的法曹便走到机关处,双手把住操作起来,看起来颇为费力。随着机关转动,那十数根铁柱开始缓缓下降,不一会便降至水下,形成了一道无法穿透的屏障。 “剑寺正,闸门机关完好,未有受损。” “也就是说,无论是谁只要经过这里,把这机关一转,便可将闸门抬起来?”剑斫峰问道。 “那可如何使得,要开启这闸门还需一把钥匙,就在那机关下面插着。平日里都是放在阍室内,由阍者负责看管,昨日当值的丫头尚未找到。” 旁边的法曹蹲下身来,果然发现转盘下面插着一把钥匙,想要**却无法如愿,想来是别有机巧。 正当此时,一法曹于草丛中捡起一张浅黄纸笺,立即转身交给剑斫峰道:“剑寺正,草丛中发现字条!” 剑斫峰接过一看,但见其上以苍劲有力的笔法写着“画毕其一”四个字,却并无落款。众人看罢,不觉有些摸不着头脑。 法曹中一人问道:“难不成是哪位在禁苑作画的画师落下的不成?” “不论何人留下,都是对本案至关重要的证物。钟总监,久闻你是三国时期大书法家,魏国太傅钟繇第十七代孙,自身的书法造诣亦是一绝。这字条上的笔迹,你可能识辨一二?” 提及这一茬,钟绍京满是虚汗的脸上闪过一丝骄傲,双手接过:“且让我一观。” 剑斫锋将字条递上,薛至柔也忙凑至近前。钟绍京端详了片刻,踌躇道:“此字虽妙,颇得张旭、贺知章手书之形,然则狂浪之气过甚,故而私以为不及二人。” “哦?近日造访神都苑的人中,可曾有画师、明书科举子,亦或是旁的什么书法师傅?”剑斫峰问。 另一法曹叉手回道:“已看过连日来造访神都苑之人员记录,近几日唯有一名画师造访,名叫孙道玄。”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四章 颇牧不用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五章 泥船渡河 夏莺千啭,葵花向日,太阳缓缓攀上树顶,气温渐渐升高,薛至柔的鼻尖亦渗出点点细汗,可她并未觉得燥热,甚至因为嫌犯可能是孙道玄而感到了几分寒意。 她虽连破数案,亦曾与凶嫌当场对峙,但这种案发前遭遇嫌犯挑衅的事,却是实打实第一次遇到。从前她常听父亲说,怪力乱神无稽,人心最是可怖,总是听得不耐烦,今时今日倒是颇有体会。 正当她感慨丛生之际,凝碧池外突然走来一名全副武装的万骑军裨将,对钟绍京行了个微礼,高声道:“钟总监,按照皇家例律,三只‘北冥鱼’已悉数猎杀。此外,北岸的出水口旁的水草中发现失踪女官尸体,正是昨晚当值宫人。” 闻此噩耗,钟绍京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一直淌到下巴。剑斫锋则神情一凛,紧蹙起眉头,目光陡然森寒起来。 不消说,皇室禁地一旦出了人命,这个案子便立刻成为上达天听的大案要案,便是连剑斫锋都没有权限处置。如是说来,薛至柔恐怕很难接触到线索,更不要说前去验尸。而她的父亲,恐怕尚未知晓发生了什么,便会被列为凶嫌之一了。 薛至柔正措手不及,剑斫峰上前一步,转身面对着她与钟绍京,表情不再是不可一世,而是异乎寻常的庄重认真,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挂着个铁秤砣,砸得人头痛欲昏:“依照《唐律》,诸禁苑若有命案,相关证据须得由大理寺的最高官员呈奏圣人,所以如今无论是钟总监还是瑶池奉,在洗脱嫌疑,得到圣人的圣谕之前,都没有权限继续接触此案的任何证据。烦请二位配合本官,移步至大理寺,等待圣人裁决罢。” 不等薛至柔与钟绍京作何反应,方才还与他们通力合作找证据的几名差役便团团围上前来,堵住了二人的去路,好似防着他两人插上翅膀飞了。 薛至柔本还因为出了命案而揪心,见他们如是反应,只觉好气又好笑,翻了个白眼算作应承。旁侧的钟绍京则是吓得不轻,额角上渗汗不住,嘴里喃喃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薛至柔本还想宽慰他两句,但见他虚汗如雨,目光呆愣,恐怕也听不进去,便也不再废唇舌,顺着剑斫锋手指的方向,在几名差役的夹击下步行至望春门,登上了停在苑门口的马车。 早上来时,心情本就因父亲要带自己回并州而颇为不佳,现下竟然连早上尚且不如,连手中那一柄占风杖都像是失去水分枯萎的麦苗,恹恹的,再不复清晨主持典礼时的意气风发。薛至柔神色凝重,无法预料父亲将在此番事情里受到什么波及,再看看嘴里喃喃不休的钟绍京,也忍不住长吁短叹了起来。 及至大理寺,薛至柔与钟绍京分别被带往两个方向。穿过一道小门,薛至柔步入一间精巧宽敞的屋舍,内有上好的茶桌、凭几和坐垫等物,桌上摆着一些可供充饥的茶饼点心,墙上挂着折扇作为装饰。 待薛至柔进入房间,门外便被落了锁,而房间另一侧还有一扇门,通向一方小院,院中假山曲水,柳叶垂波,一派春和景明之象。再远处,则是大理寺的围墙,墙上建有望楼,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可将这边屋内的情况一览无余。 薛至柔知晓,这便是的“三品院”了,传说中拘囚三品以上官员的处所,看来此番她是沾了自己父母亲乃至祖父的光,得以在这里被软禁,而不是被关在黑漆漆的牢里。也不知那位钟总监何处去了,是否也与自己一样,得了这样一间屋子,倒是个消夏纳凉的好去处,应当比坐在神都苑管那些花鸟舒坦些。 薛至柔自嘲一笑,坐在桌案前,提壶沏了一盏茶,轻呷两口,开始定神思考这一连串事件的前因后果。 细细想来,整件事最为诡异的点,莫过于那一向温顺的北冥鱼为何会突然袭击船上的李隆基和李嗣直,以及那大家伙究竟是如何从山海苑的水池里跑到凝碧池这湖水中来的。从方才在神都苑探查的情况来看,无非两种可能:要么便是那女官监守自盗,用钥匙将连接山海苑水池与凝碧池的闸门打开,放“北冥鱼”入湖,随后投湖自尽;要么便是有人潜伏在苑中,袭击了那女官,将其淹死湖中,拿走了她保管的钥匙,将闸门打开,放“北冥鱼”入湖。 只消前去验上一验,这问题便能即刻解决。若是投水**,苦主大多双拳略微紧握,鼻腔中往往有泥沙;若口鼻干净且双手放松,则多半是在岸上杀死后抛尸,且身上往往有其他致命伤;若是面色紫红,手上或后脖颈处有勒痕或压痕,则基本可以肯定是头按水致死。可惜自己如今只能坐在这里听鸟叫喝茶,不得自由,否则一定很快能够分辨得出。 可她眼下全然没有这样的机会,只能游手好闲地坐在这里靠意念查案,薛至柔一个头两个大,但她很清楚一点:昨日神都苑刚办完迎接“北冥鱼”的盛大庆典,进来苑中之人相比平时要多百倍不止,核对这些人昨日出神都苑时间,肯定会是大理寺的重点。说来也是因祸得福,当时她为了逃避父亲,典礼尚未结束便从神都苑出去,估计很快会被排除嫌疑,谁最晚留下来,谁的嫌疑就最大。 薛至柔揉了揉因早起设坛而困乏不已的肩背,想起昨日薛崇简曾说,安乐公主命那杀千刀的孙道玄将园中的畜生都画一个遍,不画完不许走。也不知他昨夜究竟是几时离开的神都苑,看他那副模样,说不定是画恼了临时起意,干下这罪行滔天的勾当,再留下那一张字条倒是也说得通。 然这诸般不过是薛至柔不负责任的胡思乱想,正越想越出神之际,房门忽然开了,守在房门处的大理寺差役便毕恭毕敬地走进来,叉手对薛至柔礼道:“剑寺正有令,瑶池奉可以离开了。” 薛至柔故作讶异,瞋目道:“这么会子功夫,剑寺正便查明了?凶手可抓到了?浪费我这半日光景,剑寺正可有说如何赔吗?” 那差役浅笑一下,眸中闪过一丝促狭:“剑寺正果然所料不错,方才剑寺正便说:瑶池奉被软禁半日,恐怕要闹些赔偿什么的。我当大理寺规制严格,没有什么能赔给瑶池奉的,便给你透个风当作补偿罢,烦请瑶池奉把耳朵凑近。” “真是奇了,你们大理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说辞?竟还要我凑上去?爱说不说,随你便是。” 说罢,薛至柔起身便走,途径那人身侧之际,忽听他语带戏谑道:“瑶池奉别忙,令尊薛大将军,已被圣人下令收监,待会子恐怕也会被押送到这三品院来,何不在此想后,下一次父女相见,还不知是猴年马月呢!” 闻听父亲被收监,薛至柔怔忡良响,待回过神,她强行压住心火,道一声:“有司极蠢,自然会害我父亲受冤,但天日昭昭,圣人迟早勘明真相,且走着看吧。” 说罢,薛至柔抄起占风杖,大步流星走了出去,杖顶的乌鸦嘴差点啄伤了那人的眼。待出了大理寺,她速速拐进一个背街巷子,倚着墙愣神,压住心慌思量对策。 方才听说宫人溺毙,她便知道父亲会受牵连,只是没想到竟直接收了监。要知道,父亲极受圣人重视,自家一门数将,父亲乃是主心骨,更肩负着戍卫边地的重任,经此一事,不知是否会动摇军心,更不知是否会波及大唐与新罗的关系。 薛至柔已然想不了那么远,左右手交握,牙关咬紧,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要救出父亲,首先必须要先拿到调查本案的权利。一众人的名单在薛至柔脑中闪过,或是人微言轻,或是需要避嫌,竟无一人合适,思来想去,唯有那人最为可靠,只是出了这样的事,不知道是否指望得上,薛至柔决定全力一试,匆匆向积善坊赶去。 积善坊北靠洛河大堤月坡,景色秀丽,重楼复阁,辉煌金碧,达官显贵云集,不单有临淄王李隆基等五位郡王亲王的宅院,亦有镇国太平公主的恢弘府邸。薛至柔策马来到此处时,恰好遇到薛崇简送叶法善出公主府,但她顾不上理会薛崇简连珠炮一样的声声“玄玄”,径直走到临淄王府门前,对阍室值守的小童道:“鸿胪寺崇玄署女官薛至柔求见临淄王,烦请通传。” 那小童似是没听到,待薛至柔又大声重复一遍,才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懒乎乎起身,拖着步子不情愿走进了府门。 薛至柔知道,方才李嗣直受伤的事此时必然已经在临淄王府中传遍,即便李隆基未说什么,其他人等,从上到下定会怪罪于她,要是在平时,这孩子这样惫懒,薛至柔怎么也要拿捏他几下,今日却理亏不敢作色,老老实实等在二道门外。 折腾了大半日,太阳已渐渐西斜,薛至柔只觉前所未有的疲惫,人却一点也不敢放松,整个身子耸着,甚至连呼吸都比平时急促两分。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一阵脚步声,赶忙抬起眼,只见来人是个二十上下的小妇人,衣着华贵,模样甚是端庄秀丽,只是眉宇间带着冲天的怒气,双眼红肿如桃,应是堪堪大哭过,令她的五官看起来有些扭曲。薛至柔从未见过她,但也不过一怔的功夫便想明白,她应当正是李嗣直的母亲刘夫人了。若非碍于身份,只怕刘夫人恨不能要上前指着薛至柔的鼻子哭骂,质问她这闯祸精如何还敢再登门来。可刘夫人到底是临淄王侧妃,并未那般,只是站在距离薛至柔丈余处,一语不发,但逐客意味分明,惹得早已做好准备的薛至柔顷时局促起来。 但父亲有冤在身,她自己亦不能平白接下这个黑锅,薛至柔向刘夫人行了个微礼,继续站着没有动弹。一个是心疼爱子的母亲,另一个则是为救父亲的女儿,两个人未发一言,这方丈地间却流动着某种无形的情绪,压抑得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一侍卫模样之人终于大步走来,打破了此间鬼魅似的宁静:“瑶池奉,郡王在书房相侯。”薛至柔如蒙大赦,应了一声,忙随那人快步离开,转过盘盘囷囷的回廊,绕过错落有致的屋舍,来到了李隆基的书斋。 方才有刘夫人那一道,薛至柔心底更觉忐忑,见李隆基背着身子站在书柜前摆弄一些古抄本,她忖度着开口道:“殿下,嗣直他……可安顿好了吗?” 李隆基转过身来,语气态度与平时并无任何分别,眉宇间却凝着几分无法掩藏的倦意:“性命无碍,但右臂伤得重,说是皮开肉绽亦不为过,奉御说伤了筋骨,以后不知是否能拉弓。” 李唐重武,对于宗室子弟的教育尤为严苛,李嗣直是临淄王长子,本有大好的前程,遭遇如此不测,定会影响前程,难怪他母亲会悲伤气愤到那般。薛至柔一时语塞,垂首低眼,想好的话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李隆基未察觉出薛至柔的情绪,兀自拿起桌案上的一份文书递与她:“大理寺方才送来的消息,经过排查,凶嫌已锁定为那名为孙道玄的画师。” 薛至柔一怔,忙问:“那孙道玄已被捉拿归案了吗?” “尚未,”李隆基示意薛至柔看文书,“除了你父亲因所贡瑞兽伤人被牵连调查外,新罗使臣亦被囚禁。有心之人称薛将军曾在安东都护府多年,不可能对此兽的脾性全然不知,若是这等罪名坐实,你薛家满门性命堪忧。” 没想到事情比自己想象中更为严重,薛至柔心急如焚,蓦地抬起眼,眸底起了氤氲,声音也带了颤意:“若是能抓到凶嫌,证明此事与我父亲并无任何关联,圣人能否网开一面?”【1】 【6】 【6】 【小】 【说】 “圣心如何,本王不敢保证,但薛将军国之柱石,若非有心之过,自然会宽宥罢。说到底,嗣直受伤事小,帝后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此一番若说是孙道玄所为,我倒觉得有些稀奇,怕只怕是有心之人蓄意为之,暗藏不可告人的目的。” “是,所以至柔这次来,便是求殿下助我。若是我能调查此案,一定能尽快查明真相,为嗣直讨回公道,亦为我父亲洗清冤屈,还神都苑一方太平……” “嚯,好大的口气。”李隆基忍不住薄唇一勾,却又转瞬即逝,“可本王不过是区区一郡王,又不掌管刑狱,纵便有心,也无力为你安排适当的身份。” 似是猜到李隆基会这般说,薛至柔并未心急,徐徐道:“听闻殿下在潞州任别驾时,常吟‘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携一壶桑落,便能弯弓射鹿,箭无虚发。纵便殿下不言,只纵情歌舞马球,为大唐之心又如何能掩藏?” 李隆基神色一震,目光俶尔有些发冷:“你从何处听闻此事?可是你父亲与你说了什么?又或者,是叶法师、崇简,或者从武驸马那里听来的?” “都不是,”薛至柔答得干脆,目光柔软却很坚定,“殿下莫要忘了我父亲的名讳,他自然是谨言慎行的。至于其他人,亦从未与我论及殿下的过人之处。但至柔与殿下相识多年,纵使他人从未论及,我亦有自己的认知。方才的话,字字出于己心。可能在殿下眼里,我不过是区区一女子,但我自认非区区之辈。至柔一门,自先祖父薛仁贵,至我父薛慎言,为家国浴血而战,九死犹未悔,可良将不应受冤而损,说到底,伤得是大唐,是民心……至柔知道,这些话,无论我与谁人说,他们都未必会放在心上,唯能与殿下一言,因为至柔知晓,殿下将大唐看得比自己更重,虽然殿下只是郡王,亦不掌管司刑,但只要殿下能帮我在圣人面前说一句话,我薛至柔定将此案查清!” 李隆基好似听进了薛至柔的话,却垂着首,一语未发。夕阳西下,斜光透过窗棂,半映在李隆基年轻而英俊的面庞上,令他的神色看起来愈发不分明。 薛至柔看不透他的心思,但总觉得他应当如自己所想,只是碍于他的父亲李旦曾做过皇帝,这些年才收敛了锐气与锋芒。 更漏一点点下沉,日光亦一点点变得昏惑,就在落日即将没入邙岭之际,李隆基终于抬起脸,平视着薛至柔,不再是一副事不关己之态,眼波里写着笃信而强大:“你且说,要本王怎么做。” 薛至柔瞬间雀跃,松了口气道:“至柔知道殿下一向隐忍,故而此番无须殿下替我父亲辩白。只消殿下奏报圣人,说叶法师告诉殿下称,北冥鱼袭击嗣直,乃是因为凝碧池有煞气。即便将其斩杀,亦可能有其他灾祸。若想去除,可请崇玄署前来超度作法。如此一来,我身为女冠,前去操持作法祭典,自然可以随意出入神都苑,亦可趁机查验尸身,获取证据。”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五章 泥船渡河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六章 旦夕之危 从临淄王府离开后,薛至柔便去寻叶法善。这老道士虽为鸿胪寺卿,官居正四品,却没有官邸,一直住在城北立行坊的凌空观里。 薛至柔赶到观里时,叶法善正在用晚斋,他已从两个小女冠处得知了今日发生之事,亦看到了大理寺所发文书,知晓薛家蒙冤,见到薛至柔火急火燎地赶来,便捋着雪白的胡子招呼道:“师妹莫慌,师妹莫慌。今日斋饭有蒿菜,解热去心火,最对你的症,快来尝两口罢。”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道士,竟管薛至柔这个**丫头叫师妹,实在令人忍俊不禁,可他并非胡乱叫来,而是真真论资排辈:六年前,薛至柔曾随其父薛讷上终南山祭奠李淳风,与张果老、叶法善等天师论道。薛至柔之母樊夫人曾是李淳风小徒,薛至柔颇得真传,自小对李淳风的著作倒背如流,与诸位道长交谈,颇有见解。众大师便当场商定,给薛至柔上道号“瑶池奉”,与李淳风同辈,以鼓励她继续承袭李淳风的学问。 叶法善亦是李淳风的同辈,故而按理称这小丫头为“师妹”。只是薛至柔之母樊夫人得知此事后,有如五雷轰顶:薛至柔是李淳风的师妹,自己是李淳风的弟子,那她这做母亲的岂不是得叫自己女儿“师叔”了? 此时此刻,听得招呼的薛“师叔”挥挥手打断了叶法善的话:“我可没心情吃草。方才我去了临淄王府,恳请殿下向圣人启奏,称凝碧池有煞气,需得我鸿胪寺崇玄署前去作法**,届时你可别把这活计指派给旁人啊。” 叶法善已九十余岁,见事见人极多,不需思量便能猜测出她的意图:“只怕做法**是假,查明真相是真吧?” 薛至柔亦不做任何隐瞒:“当然。叶天师当知道,我在辽东住了多年,那里的风土人情我是最熟悉的。‘北冥鱼’虽然体型庞大,看着吓人,可只要妥善饲养,正常情况下绝不会做出伤人之事。更何况那‘北冥鱼’平时养在山海苑,与凝碧池有闸门阻隔,事发当天究竟如何出现在凝碧池里?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有人暗中做局。天师且放心,法探之事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定会十足谨慎,不会牵连鸿胪寺的。” 叶法善听着薛至柔的话,若有所思:“父亲身陷囹圄,蒙受不白之冤,你为父鸣冤,乃是人之常情,贫道自当会替你打好圆场。只是此一次乃是在天家眼皮子底下,同你此前查的那些民间的疑案可不能同日而语。无论背后是谁,都绝不是等闲之辈。你可准备好了?” “我若害怕畏惧,坐视不理,任由我父亲蒙冤,薛家全族受牵连,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薛至柔说着,又觉得好似太过悲观,转而笑道,“横竖暂时不用回营州了,我也趁着机会过过查案的瘾,若是能查明真相,岂不也能给我爹点颜色瞧瞧?” 闻听此言,叶法善哈哈大笑道:“贫道一把年纪了,修为竟还不如你这丫头……罢了,你且速速向樊夫人去信一封,将薛将军受冤之事明白告知,也好让她做个准备。毕竟你父亲掌军一方,如今护送新罗使团进京,前线军务都是由你母亲暂为代理。若你父亲蒙冤入狱的小道消息传回安东都护府,恐怕要惹得军心不稳啊。” “多谢天师提点。”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听叶法善此言,薛至柔颇有些心惊肉跳,又怕父亲的冤屈短时间难以洗清,心中万般不是滋味,复问道,“以师兄对情势的估量,我父亲此番凶吉几何啊?圣人真的会降罪于我薛家吗?” “查案拿贼之事,贫道分毫不通,你若问我今日这蒿菜与往年相较如何,我倒是能说上几分。不过《道德经》有云:‘道之为物,其恍其惚。’道者幽深莫测,玄之又玄,圣人理当因应化之,不可强求。想来一切还得等大理寺勘察的结果……” “大理寺经过排查,已开始通缉那名为孙道玄的画师了。”说着,薛至柔见叶法善执筷箸的手微微一抖,虽然动作极小,却还是被她留意到,不禁诧异发问,“听说那孙道玄常往来于道观寺庙,天师可见过他吗?” 叶法善抬眼望着薛至柔,因为年岁过高,他的眼皮微微下耷,寿眉极长,看起来十分和善:“算不上熟识,但他曾下过拜帖,想要为道观修复壁画,好讨一口饭吃。贫道着实听过孙道玄的才名,但这凌空观为皇家所有,尚未到修葺的时机,并无银钱可以拨付,故而贫道并未应允。不成想……” “大理寺不过是查验了北冥鱼入京洛当日所有人出入神都苑的时间吗?那孙道玄二半夜里才出去,自然会被认作凶嫌。此人当真也怪,若并非他作案,为何不去大理寺说个清楚,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他出身卑微,又摊上这样的事,自然会怕,若是再遇上个糊涂判官,岂不是要白白丢了性命……” “天师如何知道他的出身?” 叶法善尴尬一笑,顿了一瞬,方道:“道听途说罢了……话说临淄王的奏承不知几时能准,你且准备着,待圣召下达,便前去查案罢。” 薛至柔应了一声,推了他的劝食,赶在宵禁前回南市去。唐之婉亦得到了风声,一直守在家门口等候。薛至柔知晓她担心自己,强打精神玩笑道:“天黑了,这条路上灯火又少,你可带了那辟邪的茅草?” 唐之婉眼眶通红,抿着唇,挥着小拳嗔道:“你可真是出息了,都进了大理寺狱,还有心说笑?他们可对你用刑了?你……” 唐之婉这话不中听,却是实打实的关心,薛至柔转了个身,让她将自己看个清楚:“毫发无损,你且放心,只是我阿爷……” 忽然间,一个人影从院子里闪了出来,吓得薛至柔差点魂不附体,待她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来者何人,忍不住立眉骂道:“薛崇简!大晚上的!你在这做什么?再不回太平公主府,仔细你母亲寻你!” 薛崇简却顾不得薛至柔的难听话,心疼的神色比唐之婉夸张许多,拉着薛至柔左摇右晃:“若非见你毫发无损地进了表哥的宅邸,我当真是要担心死!” 薛至柔挣脱开了薛崇简的拉扯,不耐烦摆手道:“人也看了,天也晚了,你还不快走?” “玄玄,我知晓你担心薛将军,你且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帮你。方才我已求了我母亲,只是现下情势尚不明朗,她不好说话,等过两日,我再求她,只愿圣心转圜,早日将薛将军放出来……” 没想到薛崇简竟会为了父亲的事去求太平公主,薛至柔自是动容,望着他的神色不再是不耐烦,转而带了感激:“如是便先多谢你了。” “行了,你快走,免得待会子你母亲又要大张旗鼓地寻来。”此一次换唐之婉下了逐客令,不等薛崇简应声,便不由分说将薛至柔推进了小院,落好了门锁。 薛至柔回到房间,竟见说话的功夫,唐之婉家的婢女丫头已备好了洗澡水,想来是自己被放出的消息传来,唐之婉专程从家里带了人来帮衬。她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换了干净熨帖的衣衫,再回到卧房时,便见晚餐已放上了胡床。 唐之婉坐在旁侧的矮凳上,看着薛至柔用饭,眼底满是惆怅:“下午听到消息,我便回家了一趟,正巧我祖父这几日才从长安回来,我便求他想办法救救薛将军。祖父亦十分震惊,表示自当全力营救,他还说,以他在外从军多年的直觉,此事恐怕与外族觊觎我安东都护府之地有关,你也知道,辽东周边强敌环伺,多少人虎视眈眈。而我们在辽东那么多年,谁不知北冥鱼个头虽大,却性情温顺,怎会莫名其妙地攻击人呢?最近我父亲的万骑营亦接到线报,薛大将军不在这段时间,辽东频遭外族游骑抢掠,京内亦有外族奸细散布谣言,借机生事。如此这般恐怕都并非个案,而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我说,幕后黑手的意图定然是为祸辽东!” 薛至柔本十足愁楚,听了唐之婉这头头是道的分析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恐怕不知道,大理寺如今认定的凶嫌正是那日来灵龟阁的俏郎君,那个名叫孙道玄的。此人只怕连安东都护府在何处都不知晓,又哪里能存了心思,为祸辽东?” “孙道玄?”唐之婉一惊,下意识摸摸揶在心口内兜里的茅草,一头雾水,“他为何要袭击临淄王父子?又为何要陷害薛将军?吃饱了撑的吗?” “远日无怨,近日若说有仇,便是那日来灵龟阁了。” 唐之婉似是长舒了一口气,又有些怜惜那张英俊绝伦的面庞:“可惜了,若他再入轮回,还能长那张脸,只盼也长个正常的脑子罢。” 薛至柔笑得直呛:“你说的好像他已经没命了似的,说来也怪,眼下大理寺刑部通缉,满洛阳的武侯四处抓人,却尚未寻到他人……” “听说他惯常独来独往,若不然,莫不是被安乐公主藏起来了罢?安乐公主不是爱极了他那副皮相,若是真藏在公主府,只怕当真不好去捉人吧?” 薛至柔对这种风月事不感兴趣,但听那日薛崇简说起孙道玄画蟾蜍讽刺安乐公主之事,又觉得他只怕宁死也不会藏到公主府去,但她并未接这茬话,只道:“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待明日我去借那日出入宫禁的名单来看看。” “横竖我的胭脂都卖了,无事可做,随你一道去吧?” “都卖了?你不是才制好了一大堆,怎会突然都卖光了?” 唐之婉一哽,起身提起茶壶,不自在地佯做接水,讪笑着没有答话。 薛至柔一下便猜了出来,怒道:“好啊唐之婉,你又跟薛崇简说了什么?唬着他买光了你的胭脂?” 唐之婉委屈巴巴,嘟囔道:“他找我要你的物件,随便什么,我便把你给我的三锾银子给他了,他感恩戴德的,要买些胭脂回去打赏婢子,我可没有坑他分毫……不说那傻子,明日我随你一道去,任由你差遣,算作今日的事赔罪,如何?” 已时近子夜,薛至柔疲惫不堪,随口答应了唐之婉后,很快便睡了过去,但也不过一两个时辰,又因心事而醒来,艰难挨到天亮后,饭也没吃便打算往神都苑去。 天色尚早,估摸着唐之婉还未醒,薛至柔的动作极轻,才将院门拉开一条小缝,唐之婉便从身后茅厕里闪了出来,怒气冲冲道:“好你个薛至柔!你昨日如何答应我的?今日竟想扔下我跑了?” 薛至柔无心与唐之婉打嘴仗,立即告饶:“我以为你还睡着,不想你也起这么早,那我们便一道去罢,只是你这身行头……” 唐之婉低头看了看自己极其华贵的窄袖半臂襦裙,好似确实有些不合时宜,让薛至柔稍等后,回房换了一套更为价值不菲的联珠纹唐锦胡服男装。 薛至柔满脸无语,欲言又止,看看已渐渐升起的初阳,沉沉叹了口气,不得不带着唐之婉出了门。 经过昨日大案,神都苑的守备较以往增加一倍不止,薛至柔亮明腰牌,被告知非刑部、大理寺官员,没有圣召不得擅入。薛至柔便道只是拜访宫苑总监钟绍京,并不入内,这才得到首肯,被两名侍卫犹如押送囚犯一般,带到了钟绍京的办公之所。 薛至柔知晓这钟绍京与临淄王交情不俗,待侍卫离开,便径直说道:“钟总监,那日神都苑的出入档可能给我一观?” 提起这一茬,钟绍京的额头上不禁又冒出涔涔虚汗:“这东西如今是重要物证,大理寺命我不得与任何人,恐怕……” “哪用得着与我,我就在你面前看几眼,还能给你看跑了不成?”薛至柔嘴角挂着一丝浅笑,一张稚嫩清秀的脸儿上满是拳拳赤诚,“昨日因北冥鱼袭击临淄王之事,我与钟总监一道遭遇怀疑,好在有司查明,将我二人释放,但我父亲仍旧蒙冤在押。钟总监应当知道我父亲一向清正廉明,忠于陛下,绝不可能行犯上作乱之事。此事恐怕是朝中有人觊觎我父亲手中安东都护府的兵权,不知是出于个人私怨,还是与外族勾连,而置大唐安危于不顾。一旦我父亲被扳倒,恐令前线生变,陡增战乱。还望看在此事关系大唐百姓安危的份上,请钟总监行个方便。” 钟绍京虽是钟繇第十七世孙,但早已家道中落,能有如今的位置,全靠自身才学,自然十分体恤百姓疾苦。听了薛至柔此番话,他沉思许久,才道:“难怪临淄王一早派人与本官带话:‘案子若有难处,可多与瑶池奉商量’。薛家将门之名,钟某仰慕已久,临淄王亦与本官有恩。为将军洗冤之事,钟某定当效犬马之劳,请瑶池奉放心。” 说罢,钟绍京领着薛至柔来到隔壁一间铜铸门小屋前,打开二层门锁后,两人步入其中,只见三面全是木架,其上密密麻麻放满了新旧卷轴。钟绍京踮起脚从一个书架的顶端拿下来一个颇新的红漆木箱,吹了两口气,再用袖笼擦擦上面几不可见的薄灰,打开取出一卷文书递与薛至柔。 薛至柔不敢耽误,径直翻阅卷轴至迎“北冥鱼”那天的记录,只见孙道玄果然位列那天最后一个,时间是亥初三刻,接近午夜。薛至柔顺着往上看了几行,发现李隆基、太平公主走得也很晚,在戌正二刻;再早一些则是韦后、安乐公主与武驸马一行,在酉正时分便离开了;而那薛重简走得最早,想必又是早早回府里搞什么破坏。 若单以时间论,这些人及其身边的随从同样有作案的嫌疑。可若真如唐之婉所说那般,凶手是出于勾连外族陷害薛家的目的,便不可能是孙道玄。那么又是谁趁其他人不注意,溜到山海苑那边,对看管珍禽异兽的小丫头下的死手?又或者,那个小丫头自己便是勾连外族之人?大风小说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六章 旦夕之危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七章 阴用阳朝 从钟绍京处离开后,薛至柔一直默默不语。唐之婉以为她查案遇到了瓶颈,连连开解:“一两日的光景,没有头绪也是正常的。薛将军虽被囚禁,好歹人在三品院,应当不至于太遭罪……” “父亲年轻时曾与母亲一道卷入悬案,两人也都被冤入狱过。父亲的定性我不担心,只是若贼人的目的当真是安东都护府,母亲与兄长们不知能否应对得宜。我薛家一门荣辱算不得什么,但若兵祸连结,苦的便是百姓了。那孙道玄虽然惹人生厌,大半却与此事无关。我方才翻查了神都苑的全部记档,昨日是他第一次到神都苑来,试问一个完全不熟悉此地形貌之人,是如何在初来乍到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完成这样一个大案子的?那日他虽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神都苑,但比他稍早一些离开神都苑的人亦很多。说句僭越的话,临淄王与太平公主亦在其列。左不能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出身低微之人,就认定是他**作乱罢?” “那我们要不要去大理寺,把这些告诉那起子糊涂判官?” “是要去大理寺,只不过……”薛至柔欲言又止,眼底愁闷愈浓,她天生爱笑,嘴角总是微微翘着,此时却耷了下来,显得人很紧绷,“眼下还是救父亲要紧。” 说话间,两人已乘车入了承福门,薛至柔下了马车,欲见剑斫锋,被大理寺官员以外出办案未归为由拒绝。薛至柔也不知道剑斫锋究竟是真不在还是托辞,除了等在大门外别无他法。 从午后一直等到放衙时分,仍未见到剑斫锋的身影。就在唐之婉几乎要靠着白墙睡去之际,剑斫锋终于披星戴月走出了大理寺,甫一现身便被薛至柔拦住了去路。 剑斫锋才验过那女官的尸身,见大黑天里蹿出个丫头,着实吓了一大跳,待他回过神,发觉来人是薛至柔,忙放下那只抚在胸胁上的手,恢复了那般不可一世的模样:“瑶池奉啊,怎的没去给人算卦驱鬼,倒是大晚上跑到我们大理寺装神弄鬼了?” 薛至柔心道哪里是大晚上才来,等你这厮大半日了,嘴上却生生咽了下去,但关心则乱,她难以控制声调拔高:“听闻圣人还是钦点剑寺正调查北冥鱼疑案,故特意前来相问:既然大理寺已认定孙道玄为凶嫌,此事便与我父亲没有关系了罢?我父亲身为封疆大吏,军务繁重,若已洗清嫌疑,合该放人,若是耽误了辽东战局,试问谁付得起责任?” “我说瑶池奉,下令羁押你父亲之人,可不是我剑斫峰。三品大员被羁押,该不该放什么时候放,可不是我说了算的,你寻我又有何用?一切自有圣人裁决。” “你说了当然不算,可上奏承向圣人说明情由,总是你分内之事罢?圣人政务繁忙,若是一直想不起此事,难道我父亲便这样一直关着?若是等到前线战事吃紧,才发现我父亲还被你们关着,到时候就该换做你剑斫峰被关起来了!” 剑斫锋神情忽然变得极沉,满是寒意,像深秋凝着霜的清晨:“剑某曾听闻,瑶池奉自称喜好伸张正义。方才你说什么‘既然大理寺已认定孙道玄为凶嫌’。剑某便想问上一问:难道你真心实意认为孙道玄就是凶手?还是说,为了将薛将军救出,瑶池奉不惜将孙道玄冤做凶手?” 薛至柔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抿唇难掩愧色:“我并不认为此案的凶手是孙道玄,我也没有要把孙道玄冤做凶手之意,但我父亲的清白,总是可以证明的。方才你问我是否认定孙道玄是凶手,我倒想反问你,是否你现在依然认定我父亲有嫌疑?亦或是说,你明知道我父亲没有嫌疑,但是却知情不报?” “孙道玄是否是凶手,尚需人证物证证明;薛将军有没有嫌疑,同样需要人证物证证明。我大理寺有规定,在所有人证物证闭环、案责分明以前,无论是薛将军还是孙道玄,亦或是其他出入过神都苑的人,尽皆是剑某怀疑的对象。瑶池奉若有微词,便拿出切实的证据来证明薛将军的清白罢。剑某尚且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说罢,剑斫锋起身欲走,还没迈出半步,方才已瞌睡不堪的唐之婉忽然从角落里闪了出来,劈头盖脸骂道:“我说你这人,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父母恩亲,挂心乃人之常情,她又何错之有?” 剑斫锋一愣,定睛一看,来人生得十足清秀,穿着一身昂贵的联珠纹唐锦圆领衫,不知是个英气的姑娘,还是个身量未长齐全的小子,蹙眉道:“阁下又是何人?” “你便是那什么剑斫锋罢?所谓行走的‘《唐律》’、大理寺神童?当年便是我祖父向狄公举荐的你,你可还记得?怎的好端端十年时间过去,变得六亲不认,狼心狗肺的。” 剑斫锋如今官居大理寺正,虽然还是很年轻,但也过了及冠之年,平素里最厌旁人动辄称他“神童”,语调不觉带了厌恶:“你祖父?是何人?” 知晓唐之婉是为自己鸣不平,但这话着实不中听,薛至柔尴尬接道:“这位是兵部唐尚书的嫡孙女,丹华轩掌柜唐二娘子。” “唐二娘子?排行倒对的上性情。对于唐尚书的提携,剑某铭感于心,但纵便唐尚书不举荐,剑某去考明法科,或许也能做个仵作判官,唐二娘子又能做什么?听闻唐尚书近来抱病,正在洛阳休养,你身为嫡孙女,不侍奉在前,反倒来我大理寺门口骂人?” 唐休璟如今已八十三岁高龄,这大半年来身体不大安康。剑斫锋亦听同僚们说起过唐休璟抱病的消息,他性子刚直,从不屑于朋党,一次也没有登过门,但心里对于那位和蔼正直的,又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人却是一直怀揣感激,故而说出这一席话来。只是他有所不知,唐之婉与祖父最为亲近,时常跑回家侍奉,每月初一十五皆去上香拜佛,甚至学习药理,为祖父补养身体。 被剑斫锋申斥不孝,唐之婉并未恼怒,而是上前一步,低低闻了他的袖口,惹得剑斫锋又吓了一跳:“你这是何意?” “你的官服,应是每当休沐送到南市把头第二间的浆衣房清洗罢?家中没有女眷,你也从不开火造饭,可是如此?” 看着目瞪口呆的剑斫锋,薛至柔愁容上终于透出两丝浅浅笑意:这唐之婉嗅觉能力极其出众,远在于她之上,平时查案时,有什么特别的气味,她也会请唐之婉帮忙辨别。这浆衣房洗衣,应当是通过他身上淡淡的皂粉气推断,后面半句,估摸便是随口胡诌了。 还不等剑斫锋回答,唐之婉又道:“我开丹华轩,是因为嗅觉出众,自诩能做出全天下最好的胭脂膏,祖父也希望我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并非不孝。谁不知道待在府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舒服?无论是我还是瑶池奉,并非是你所想的,没有祖父、父母庇荫便一无是处的傻货,我们皆有自己的事忙。这天下也不是只有你一个神童,瑶池奉自小也被几位天师看重,甚至还有人说她是李淳风道长转世呢。” 剑斫锋已无心管唐之婉嘴里那些有的没的,望着她的表情如获至宝,忙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三下五除二打开,只见里面是一片衣料,像是个袖口,上面沾着一片淡淡的嫣红色:“唐掌柜,方才是我唐突了。你既然嗅觉如此出众,有一件证物你可否帮忙看看?前些时日剑某查案,现场落下一片衣料,沾的红色应是胭脂或者口脂膏。” 唐之婉接过那手绢,放在鼻翼之下轻轻一嗅,复还给剑斫锋:“好说,已然分明了。不过,作为交换,你就算没法做主放了薛将军,他在三品院中情况如何,你总能与我们说一说罢?这无关案情,也无关放不放人,总不至于让你为难。” 剑斫锋一脸无奈,回道:“薛将军旁的一切都好,只是与瑶池奉一样,称自己会断案,年轻时破获过许多大案要案,要求看记档文书,好帮我们缉拿真凶。现已被劝服,给他找了些旁的偏门书籍,薛将军很爱看,喝喝茶打发光景,虽不比外面自由,总也不至于太遭罪。” “等下,我父亲看似性情温和,其实刚直强倔,有时候连我母亲都奈何他不得,你又是如何将他劝服的?” “这……薛将军刚开始无论如何劝阻皆不听,后来是剑某的属下情急之下,说出如今瑶池奉亦在追查此案。本以为不一定会有效果,谁料薛将军当时便冷静了下来,随后则不再为难剑某等人。” 薛至柔闻听此语,头脑懵然,全然猜不透父亲的心思。 唐之婉未觉察薛至柔的情绪变化,满意地点头道:“这上面沾的胭脂应当是汝州货,制作粗糙,但香气浓郁。达官显贵看不上,普通良家嫌它气味刺鼻,一般只有花街柳巷的姑娘才会用。” 剑斫锋面露难色,但也不过一瞬便消失了,转而对唐之婉道谢:“剑某在此谢过。” “好说好说。如是薛将军便拜托你多加关照,我与瑶池奉先回了。”【1】 【6】 【6】 【小】 【说】 “稍等,”剑斫锋微一抬手,拦住了两人,“已经宵禁了,你们往来怕是会受阻拦,我给你们一份过所文书,这样有武侯盘问也不会纠缠为难。” 说罢,剑斫锋从衣兜里拿出两份过所,递给唐之婉。 “如此便多谢啦,这位神童。”唐之婉接过道了谢,即刻拉着薛至柔乘上车往回赶。才走出承福门,唐之婉忽道:“听了那厮的话,我也很惦念祖父,想回去看看。你先回灵龟阁罢,我很快也赶回去。” “你路途远,乘马车罢,到劝善坊把我放到路边,我走路回去便好。” 马车载着二人辚辚驶过天津桥,及至劝善坊,薛至柔下了车,嘱咐唐之婉不要太晚归后,独自向南市走去。 夏日的夜晚,小风舒舒凉凉,本应十分惬意,她却感觉莫名的湿寒不适。为了尽快赶回灵龟阁,她改抄近道,沿洛水南岸惠训坊道德坊一带的东西向的小街向东而去。这一路看起来不远,却颇为耐走,走到福善坊时已近戌时了。 早已过了宵禁时分,街面上除了巡逻的武侯外,再没旁人,薛至柔手持过所,可谓畅通无阻,她边走边在心中绘图,思量着凶手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避开众人的视线,从那小女官手里拿到闸门钥匙的。 忽然间,她脚步一顿,感觉身后似乎有人在盯着自己,可她回头一望,四下里又没有可疑之人。 薛至柔自哂疑心过重,继续向前赶路,转过了两个巷口,那种感觉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她开始边走边频频回头,想看看是否真的有人跟踪自己,可她每次都只看到空荡荡的街道,间或有三两行人,皆是各顾各赶路,丝毫没有盯着她看的意思,也不曾有哪张面孔重复出现过。 难道当真是自己多心了?薛至柔想起叶法善曾说过,此番她卷入的不是寻常案子,经不住有些心惊,只想早些赶回去,以免夜长梦多。 薛至柔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小跑起来,逐渐开始上气不接下气,手里的占风杖不住与地面摩擦,发出狼狈的声响。可背后的眼睛始终如同潜伏在丛中的虎狼一般,从未被甩掉。 说来也奇,这一路跑过来,居然一个武侯都没碰见,难道连武侯们都吓得不敢来了?抑或说,对方连武侯都能调动得了? 有了这个猜想,薛至柔心中大叫不好,拐过十字街,转而往南而去时,她下意识一回头,只见街口的角楼上突然飞来一把明晃晃的**。 千钧一发之际,薛至柔赶忙闪身躲开,人却未能把持住平衡,重重摔倒在地,她还来得及挣扎起身,便有一身着黑色夜行衣的刺客自飞檐之后矫健跃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一把裁衣刀,以万钧之力劈向她。 薛至柔来不及躲闪,双手抬起手中的占风杖招架,只听尖利的金鸣声一响,那裁衣刀堪堪砍在了铜杖上,竟幸运地将刀刃卡在其上,动弹不得。 欲取自己性命之人就在眼前,薛至柔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哪怕幼时随父亲远征西北,敌军侵入营地,近在毫厘之间亦没有这般怕过。可探求真相的本能使薛至柔战胜了内心的恐惧,睁大双眼望着眼前的刺客,只见这人个头与自己相当,即使穿着厚厚的夜行衣,也能看出身材偏瘦,方才的一招一式干净利索,武艺超群,若非自己幸运,焉能躲过这一击? 薛至柔虽怕极,却还是尽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瞋目与那人相视。虽然蒙着半张脸,那人的眉眼却生得很好,眼底情思复杂,有愤怒、有幽怨、有不甘、甚至还有些许彷徨。 薛至柔听到自己的嗓音含混而打颤:“你是何人?与我有何愁怨要置人于死地?我薛至柔明人不做暗事,若有误会皆可开解,若有冤屈,我亦可以帮你洗白……” 那人明显一怔,但也不过一瞬,便一脚将占风杖、裁衣刀一道踢飞,继而一记凌空鸳鸯腿,眼见就要踢中薛至柔的腹部。 薛至柔虽一点也不通武艺,却随其母樊夫人学过保命一招,后下腰一闪,继而连滚带爬向通利坊南跑去。 眼看就要到南市,那人再度杀至薛至柔身后,伸出一只手,犹如老鹰捉小鸡一般,抓住了薛至柔的衣领。薛至柔回身挣脱,被那人一掌击中心门,咳个不住,而那人又从怀兜中摸出一把短**,在月夜下闪出慑人光晕。 薛至柔口中含血,万念俱灰,张口也再难讲出道理,几乎要认命闭眼之际,已失了光彩的眼底忽然映上点点微光,好似是有人提着灯笼赶来,她看不清来人模样,只能感受嗡鸣作响的耳中传来唐之婉的声音,声声唤着:“薛至柔!”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七章 阴用阳朝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八章 积非成是 夜半时分,洛阳城头响起了闷雷,随之而来的,便是瓢泼不绝的雨,如跳珠般落在青石阶上,发出激荡声响,伴着轰隆天鼓声,大有几分雷霆万钧之势。 这样的雨夜里,千家万户皆已闭门熄火,积善坊临淄王府的书房却仍亮着灯,李隆基坐在书案前,翻阅着一本的发黄的卷宗,嗣直受重伤这几日,他衣不解带守在榻旁,眉间满是倦意,眼神却仍十足清朗。不知存放了多少年,文档上的字迹已有些模糊,但“长寿二年腊月丁卯日鸿胪寺别馆案记”,与记档人一栏上的“狄仁杰”三个大字却是格外清晰。 侍奉李隆基的年轻宦官名高力士,捧上一盏茶盅,轻声道:“殿下,才烹的白茶,润肺明目,配了些澄粉水团,殿下晚上都没怎么进餐,眼下应当腹饿了,且尝一尝罢。” 李隆基缓缓放下了书卷,拿起茶盏,却半晌没有送到口边。 高力士看出他的心思,关切道:“最近常见殿下拿出当年的记档翻看,可是又有什么新线索了?” 这话头终于令李隆基开了尊口,他叹了又叹,似乎怎么也吐不尽心头的烦闷:“当年的案中人甫一现身,便卷入了神都苑的案子,如今已是被满城通缉的对象,本王如何能不忧心。” 高力士似是十分能与李隆基共情,亦叹了口气道:“殿下的母妃遇害时,奴尚在岭南,未有亲历,可也忍不住扼腕叹息。只是奴忍不住多一句嘴:当年这幕后主使何其狡猾,就连狄公都未能确定真凶。薛将军那小女儿才几岁,纵便她真是李淳风转世,难道还能比狄公更神不成?” 李隆基沉吟半晌:“本王不是不知至柔少不更事,大理寺或许有比她更擅查案的官员,但母妃遇害的案子,只能交与信得过的人。父王曾做过皇帝,如今一心修身养性,本王与几位兄弟位势尴尬,不想多生事端令父王为难。可若不查明我母妃被何人构陷,本王……” 说话间,李隆基听得府门外似有武侯叫嚷着拿贼声,正纳闷之际,有守卫来报称:“殿下,方才武侯登门,说有凶徒持械于南市附近,袭击了薛将军的小女儿,武侯一路追踪,贼人至我积善坊门后便消失无踪了,让我等一定要格外小心潜藏的凶徒,特来禀明殿下。” 李隆基闻听此言霍地起身,眉头紧拧如虬:“薛家小女儿如何了?” “应无性命之忧。” 李隆基这方松了口气,道一声:“本王知晓了。”?待侍卫下去后,高力士忧心地望着李隆基:“殿下,先是那案中人,又是瑶池奉,奴实在是担心,这幕后主使,难道是冲着殿下来的?” 李隆基露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目光却陡然犀利起来:“装模作样了许多年,若真有人能看穿本王的心思,我倒是想好好与他较量较量。不过比起个人安危而言,本王更担心辽东的情况。今日便有军报传来,称安东都护府日前突遭契丹叛军来袭,目前双方正在交战,胜负尚未分明。这个节骨眼上薛将军被莫名奇妙卷入悬案,已是万分不利,若是至柔再有意外,在前线带兵的樊夫人和薛家三兄弟如何能安心抗敌?且去叫公孙雪来,传本王之命,让她护佑至柔去罢。” 灵龟阁后小院卧房内,薛至柔人在昏迷中,神思却一分也未懈怠,时而下潜下凝碧池,调查那小女官被何人所害;时而与父亲争辩,表示绝不肯回营州;最后竟是与父母同处塞北营地,下一瞬便会有敌军冲锋侵入,急得她猛地坐起喊道:“敌袭!是敌袭!” 唐之婉正坐在胡凳上,手里还端着半碗汤药,她自小是祖父的掌上明珠,从来没有照顾过人,此时早已昏然欲睡,听到薛至柔大喊大叫,吓得一屁股从凳子上跌落,腿股摔得生疼,碗盏也摔作两半,但她还是忍痛撑着腰站起,关切问道:“你醒了?胸口可还疼吗” 薛至柔渐渐回过神,看着昏暗油灯照应的正是自己的卧房,才稍稍安心下来,感觉到胸胁传来隐隐痛意,不由得用手捂住心口道:“疼疼疼……” “郎中说你挨了一记窝心脚,索性未伤及脏腑,眼下武侯正满城搜捕那行凶之人……话说回来,此一次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了罢,你要如何谢我?” “如何谢你?这若换作旁人,我一定怀疑是与贼人串通一致来害我的,否则怎的就那般巧,被你带着武侯救下了?”薛至柔存了心逗唐之婉,见她果然着了道,小脸儿怄得通红,方转言道,“不过啊,我们唐二娘子自然做不了这样的事,唐二娘子与至柔肝胆相照,今后亦当同心同德,至柔在此谢过了。” 说罢,薛至柔深深一揖,又牵连到胸口痛处,又是一阵“哎呦”不止。 唐之婉“嘁”的一声,一脸不屑,却还是悉心扶着薛至柔躺好:“对了,郎中说你虽没有明显外伤,但挨的那一脚着实不轻,最好卧床休养几日,暂且别去管什么案子之类的了。明日一早,大理寺会派人来询问你遇袭的具体情况。” “也不知是何等的仇恨,令那刺客对我下那般毒手。”薛至柔回想起来,仍觉得肉跳心惊,“或许与北冥鱼的案子有勾连,这两日定要闭好门扉,我们……” “你快好好休息吧,这些事不需你劳心。我祖父派了哨岗守在院子外,临淄王派来的漂亮阿姊守在院里,凭他是什么人物,也别想来这里造次。” “临淄王?派来了何人?”薛至柔一头雾水。 “临淄王听说你遇袭后十分担心,为防贼人再度偷袭你,便派了他的女影卫来与我们同住,说是终究比男侍卫更便宜。你可不知道,那姑娘可真是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若是她不说,我真看不出她是个影卫……”说话间,一阵叩门声传来,唐之婉笑道,“定是这位阿姊听到说话声了,稍候我去开门。” 唐之婉碎步跑上前开了门,带来雨后的点点凉意与清新气息,薛至柔撑着身子定睛一看,来人年纪与她们相仿,只是与薛至柔、唐之婉这些**丫头的稚嫩娇俏不同,透着一股成年女性的极致妩媚,身姿曼妙,容颜绝艳,步态轻盈,有如四月天蒙蒙雾雨间傲然绽放的洛阳牡丹。再看面容,果然是个难得一见的佳人,只是神情冰冷,不苟言笑,不知是影卫做派,还是生性如此,更显得她冷艳至极。 这美人儿走至榻前,对看呆了的薛至柔一叉手,垂眸道:“奴婢公孙雪,临淄王府舞姬兼殿下贴身影卫,见过瑶池奉。” 她的声音亦是冷冷的,却也清润澄澈,好似夏夜里的一缕凉风。薛至柔颔首致意,试探问道:“前年元夜,可是姐姐在临淄王府夜宴上舞剑?” “正是。奴婢有印象,当时瑶池奉亦在场。” 难怪薛至柔总觉得这公孙雪如此眼熟,彼时佳节,宾主尽欢之际,她在铸台池畔一舞,一轮圆月浩渺当空,她的剑气如霜,冷冽飒爽,不知迷了多少人心窍。那薛崇简为表示忠贞,甚至自捂双眼,对薛至柔展现不近女色。可薛至柔自己看美人且看不够,根本没心思去看他出什么洋相,没想到时隔两年,临淄王竟将她派来保护自己。 薛至柔捂着胸胁,十足激动道:“公孙姐姐功夫了得,有你在,我便安心了。” “谁人不知令堂樊夫人才是我大唐一等一的剑术高手,奴婢只是班门弄斧。不过瑶池奉放心,既然临淄王命奴婢保护瑶池奉,奴婢定当肝脑涂地。” “实在是有劳姐姐了,亦要感谢殿下一番心意。今日不便,改日我定当登门致谢。” 公孙雪再是避身一礼,又道:“对了,殿下还交待奴婢转告瑶池奉:圣人已允准殿下所求。” 李隆基所说定是在神都苑作法之事,薛至柔暗暗雀跃,心想终于可以开始查案,有了公孙雪的守护,又喝下唐之婉找什么野郎中抓的**汤药,她很快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日上三竿,薛至柔听到唐之婉的说话声从院中隐隐传来:“不会吧?你们大理寺也太重视此事了,袭击案也要你这五品寺正来问?” 薛至柔撑身坐起,还未吱声,坐在胡凳上的公孙雪便醒了过来,上前扶着薛至柔下了榻,两人行至窗前,公孙雪将支摘窗稍稍抬起一点,只见来人竟是剑斫锋。 薛至柔亦感觉诧异,略略收拾后,在公孙雪的搀扶下出了房门。 剑斫锋上下一打量薛至柔,神色十分肃然:“抱歉,我方才听唐掌柜说起你昨夜**之事,稍后应当会有主簿来向你垂问。” 原来剑斫锋不是来问昨夜之事,薛至柔诧异更甚,心想他不是来寻自己,多半是来找唐之婉的,便冲唐之婉飞了两眼,调笑意味十足:“那剑寺正与唐掌柜慢聊,我继续回去躺着了。” “稍等,”剑斫锋仍是那副铁面无私的模样,对薛至柔的打趣视若无睹,“不瞒瑶池奉,昨夜有人于通利坊遇害,正好是瑶池奉昨夜途径之地,时辰也对的上。死者被一支画笔贯穿左眼,当场毙命。可那人身手极好,并未遗留下任何物证,听闻瑶池奉昨夜亦遭遇险情,剑某特来相问:瑶池奉可看到凶徒的模样,是否有线索能提供与剑某?” “以笔贯穿左眼?你确信是笔,而非什么毛笔形状的短剑飞刀吗?” “确信。”剑斫锋十分坚定,“并且,是一支叶兰笔。” “叶兰笔?”唐之婉接口道,“不是那吓人俏郎君孙道玄所用的笔吗?毛尖细,却能画出疏阔兰草,飘逸裙带,故而得名。难道说,此一次**的还是孙道玄?北冥鱼的案子尚未终结,他就又作下新的案子了?” “昨夜袭击我的人从福善坊一直跟着我,个子也与我相当。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但我曾与孙道玄有一面之缘,若是他不会缩骨功,便不会是昨晚那人。” “原来如此,剑某在此谢过。”剑斫锋说着,目光又转向唐之婉,“拜托唐掌柜之事,劳烦留心。剑某先行一步,告辞。” 说罢,剑斫锋起身便走,三两步便出了小院。唐之婉亦往她的丹华轩去,准备开门做生意。 公孙雪见四下无人,开口问道:“瑶池奉常与那大理寺正来往吗?” “剑斫锋?那骚包我可高攀不上,若非因为我父亲被关在三品院,我又被卷入了神都苑的案子,本不会与他有交集。”薛至柔本不过是随口答,见公孙雪神色严肃,亦不由正了神色,“可是有何不妥吗?” 公孙雪从怀中摸出一封烫金密封的树皮色信封,递给了薛至柔。薛至柔打开封戳,摸出一张信笺,只见其上写着:敌军已至营门外,营中亦有内鬼,万望小心。李三郎亲笔。 薛至柔明白,李隆基是在暗示她大理寺有内鬼,她不知晓李隆基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但她知道,李隆基在外不过一纨绔郡王,终日便是打马球,吃喝玩乐,实则极为可靠,只觉得后背发凉:“若非殿下肯为我们留神,薛家一门只怕还不知为何人所害,岂不是皆要做了糊涂鬼!” “奴婢此番来之前,殿下曾特意命奴婢转达:北冥鱼一案,眼下虽尚未牵连到殿下,但殿下身为特使,亦被卷在案中,与薛家荣辱与共。如今安乐公主强势,殿下身份特殊,明面上不好出头,但暗里能做的,一定会为薛家筹谋。瑶池奉若有事寻殿下,亦不必前往王府,以免人多眼杂,诸多不便,可直接交付与奴婢,奴婢定当立即报知殿下。” “可姐姐若频繁来往于此处与王府间,岂不会太惹眼?” 公孙雪似是不屑用语言解释,转身吹了个呼哨,片刻后,竟有一只极为美丽的鹰鸟不知打何处飞来,盘旋于顶,嘲哳两声后徐徐落在了院中的石井上。 “洛阳城里怎会有海东青呢?”薛至柔在辽东见过此鸟,它身小体健,能飞极高,羽色纯白,兼有一双玉爪,异常的神俊。 “殿下任潞州别驾时所得,一直跟了殿下多年,已有灵性。平素里靠它,便可以足不出户向殿下传递消息。” 公孙雪说着,一伸手,那海东青便站在了她的手臂上,薛至柔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公孙雪手腕上带了个软织金丝的护腕,精巧非凡,看起来十分眼熟,好似李隆基也有一只,两个应当是一对。 薛至柔看得目瞪口呆,正不知如何接话,公孙雪又道:“瑶池奉受伤未愈,且让奴婢扶你回房歇息罢。” 连躺了三四日,薛至柔终于躺不下去了,也不管胸口伤尚未好,便拿着公文去了大理寺,讨要了两份卷宗。一份是所有与孙道玄有来往的人物名单,另一份则是事发当晚神都苑众人行踪行事记档。这二者皆是大理寺各位官员根据上百份笔录整理而来,异常珍视,起初自然是不肯给。但薛至柔“奉旨驱邪”,一说既然孙道玄是邪祟化身,这些与他有来往之人难免也会沾染邪祟,须“除恶务尽”;二说神都苑各处尚有各类邪祟存在,驱除它们的方法也各不相同,故而这些去过神都苑的人不知会在何处沾染何种邪祟,行踪务求详尽,否则驱邪轻则前功尽弃,重则适得其反。除此外,薛至柔还冲大理寺卿念了一大堆现编的歪理,把那老头彻底说懵了。剑斫峰得知此事,明知她要拿来查案,却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薛至柔拿走了两份卷宗。 薛至柔来不及回灵龟阁,找了个避人处便开始翻看。先是那行事记档,但见上面每页的开头都写着一个人名,随后便是“某时某刻位在神都苑某处作甚”的流水账。 然而薛至柔便是能从这流水账中看出端倪来,她早已将神都苑的平面图镌刻在脑中,结合着这流水账,神都苑仿佛一张棋盘,而这些往来之人尽皆化作棋盘上的棋子,随着时辰的变更在这棋盘上运作起来。 最早来到神都苑的当属安乐公主与驸马武延秀一行,孙道玄受安乐公主邀请亦在其列。薛崇简同她所说的孙道玄画蟾蜍讥讽安乐公主之事,应当就发生在此时。随后,陆续有人为围观北冥鱼来到神都苑,除孙道玄外的所有人都集中在神都苑前院附近,薛至柔与太平公主和父亲对话亦发生在此时。围观仪式尚未结束,她便离开了。【1】 【6】 【6】 【小】 【说】 到此为止,万事无虞,但接下来的种种便触及到薛至柔未曾经历的情景,她不得不令大脑全速运转,来再现所有人的轨迹: 首先是太平公主、临淄王李隆基、安乐公主与武驸马等一行。这些皇亲国戚们仪式结束后自是聚成一堆,在凝碧池旁的重玄楼上开宴,其间众人除去出恭,都没有离开过重玄楼,且出恭离开都没有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如此短的时间想要往返山海苑行凶作案自然是不可能的。那日钟绍京带着自己与剑斫峰只走了单程,且花了一炷香的时间。 其次是钟绍京,仪式结束后,他带北冥鱼去了山海苑,将其交给了那名**的女官后,便折返至重玄楼,其后便与众人一处。有没有可能钟绍京监守自盗呢?薛至柔思忖片刻,摇了摇头。即便有这种可能,钟绍京方把北冥鱼交给那宫人便将其杀害抛尸,放北冥鱼入湖,随后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回到重玄楼,可要如何解释凝碧池当夜一直风平浪静?第二天一早,她来给嗣直祈福时北冥鱼才跃出水面袭击李隆基父子,显然其入湖的时间不会太早。 所有人当中,唯有孙道玄一人,自始至终待在湖对岸山海苑内的亭台里,给苑中各种飞禽走兽作画,身旁亦没有人作陪。看了那日钟绍京的出入记录,薛至柔本以为定能找出其他人同样具有作案的可能,未料依照大理寺的笔录推演一番,竟仍是只有孙道玄有作案的可能。难道真的是孙道玄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皇宫之内天子脚下犯下**夺命的罪行? 如今随着自己愈发深入调查,孙道玄的嫌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薛至柔带着疑问,翻开了那另一份卷宗,便是与孙道玄近日有过来往之人。 果然,孙道玄倒是与她一样,接触的人很杂,上至王公贵族下至三教九流,无一不有。旁的皆没什么,只是看到叶法善的名字赫然在列,令薛至柔颇感意外。案发后她曾问过叶法善,那老头可是斩钉截铁表示自己与孙道玄未曾谋面的。 带着诸般疑惑,薛至柔驰马赶往行立坊的凌空观。身为两京最大的皇家道观,凌空观几乎占了大半个坊,余下不过三两家小户人家,售卖些供香供果,聊以糊口。 马上就快到宵禁时分,薛至柔匆匆拾级而上,恰好遇到剑斫锋与几名大理寺官员走出门来,薛至柔不理会他们投来的眼光,径直入了观去。不出意外,叶法善应当正在静室整理道经,薛至柔便赶向后院。 才拐过回廊,敞开门坐在案几处的叶法善便看到了她,笑着招呼道:“我们的‘捧心西子’来了,身上的伤如何了?” 看来叶法善也知晓她挨了窝心脚的事,还这般开玩笑。薛至柔翻了个白眼,回道:“且死不了……方才大理寺的人怎的来了?” 叶法善与薛至柔四目相对,因为年事过高,他眼皮微耷,眼珠亦已混沌,目光却仍明澈,有种洞悉世事之感:“至柔丫头,你可也是要来问贫道,是否见过那孙道玄?” 薛至柔亦不避讳,诚然道:“从大理寺得到的名单,孙道玄月前曾数度来此拜访,师兄也数次与他见面,可那日至柔问起,师兄为何却说与他不相识?” 叶法善哈哈笑了起来,捋着近乎全白的胡须道:“是啊,那孩子确实常来,也曾与贫道谈经论道,只是他说自己名叫‘鬼手’,从未提起过什么‘孙道玄’啊。方才剑寺正已来问过,记录在案,至柔丫头若是不信,找他一问便知。” “‘鬼手’?这厮到也真是不嫌晦气,怎的不叫‘鬼头’啊?”薛至柔一脸不屑,又问道,“北冥鱼的案子出了以后,那小鬼头还来寻过师兄吗?” “不曾,那通缉令贴得四面坊皆是,贫道彼时才知晓他便是孙道玄,如何还敢再与他有来往。” 薛至柔颔首道:“师兄说得对,不管那厮到底是不是北冥鱼案的嫌犯,不是什么好人是真的,且要交待门房对此人多加提防。” 叶法善连连称是,又与薛至柔闲话了片刻,有小道士唤他往前院看账,薛至柔便与他做了别。今日时辰已晚,薛至柔便打算暂时不回灵龟阁,而是住在女寮中,此刻她叫嚷着腹饿要去庖厨讨一口饭食,实则在凌空观探查。 今年初父母将她转至鸿胪寺,实际授课地就是在这凌空观,但她过于贪玩,除了来寻叶法善外,鲜少踏足,以至于对此处颇为不熟悉。 已近子时,盛夏夜星光璀璨,薛至柔站在灯火阑珊处,看着暗夜下的凌空观,只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不确定感裹挟,不单是因为陌生的环境,更多则是因为叶法善本人。 方才叶法善言辞中对事端的避忌,全然不似他本人的做派。薛至柔十足惶惑,又不知该如何相问。但既打定了追查到底的决心,便不能被情绪左右,薛至柔四处看罢,转身回了后院。 这小院成“回”字形,在叶法善静室的两侧直角方向皆是厢房,供来此小住的求道信众短居。薛至柔随手敲开东侧的一间房,略做寒暄后,单刀直入问道:“敢问阁下来几日了?这几天入夜后,可曾见过叶师兄房门上映照出人影?” 那人略思忖了下,回道:“三天前便来了。这几日入夜的确有看到叶大师在房中执笔伏案的影子,像是在抄写经书什么的。” 道谢过后,薛至柔复来至叶法善房间西侧,敲开房门,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的确看到叶大师房中有人影映到门上,像是在翻看经书”,便是薛至柔得到的答案。 薛至柔长舒了一口气,含笑道谢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看来或许是自己多心了,这两人的证词,至少可以说明,叶法善房间晚上的确只有他一个人在,否则任凭他房间四面皆是纸糊的拉门,若有旁人藏在他房间内,怎可能唯有一个人影? 至于那老道的异常,想来应是吓着了,得亏他天天吹什么“仕宦五朝”、“见多识广”。想到这里,薛至柔忍不住笑了起来,决计不再纠结于叶法善与孙道玄的往来之事,开始思索白日得到的新线索,只可惜想到头昏脑涨,仍无法想出除孙道玄作案外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又累又困间,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直至半夜,有个异样的想法从脑中钻出: 等等,真的只有一个人影吗? 薛至柔睡梦中猛然惊醒,浑身盗汗,一股难以名状的焦灼感蔓延在她肺腑之间。尽管方才她已认定叶法善没有窝藏孙道玄,脑海中却仍浮着一丝疑惑,这疑惑在睡梦中不断生根发芽,竟在不知不觉间得出了新的猜测,令她不由得挣扎醒来。 证据如此明显,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发觉,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何其愚蠢。薛至柔再不能等,穿上绣金女道袍,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摸黑朝叶法善房间方向走去。 及至近前,她立即缓了脚步,只见叶法善的房间果然还亮着烛灯,到了验证自己新的猜测的时候,薛至柔不觉紧张起来,轻手轻脚来到了叶法善房间东侧,看到确有一个人影映在门上,似在伏案看书。薛至柔又踮脚迅速绕到了房间西侧,只见西侧房门上,同样映着一个伏案的人影。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八章 积非成是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九章 恢诡谲怪 似乎是被这动静所惊扰,叶法善房间里透出的烛光刹那间熄灭。薛至柔却已顾不得那孙道玄是否藏身于此,边脱口大喊:“天师,走水了!”边飞也似地朝走廊尽头火光处跑去,欲看个究竟。 凌空观已有百余年历史,因设计飘逸奇绝,宛若凌空而得名。而为了达到飘逸若飞的效果,所用的皆是轻质木料,加上多采用回字型、工字型等多镂空的布局,通风十分良好,即便是盛夏,住在其中亦十分舒凉,有冯虚御风之感,但有一利便有一弊,如此设计,一旦遭遇火种入侵,便会助火势蔓延。 故而进入凌空观的人,上至叶法善本人,下至前来修行几日的信众,皆不被允许携带火种,甚至连烧火的庖厨都只能在规定的时间起灶,待熄火后,每一个时辰便有人去查看是否有火星残留,已是不能再谨慎,又是如何起火的呢? 薛至柔跑至回廊尽头,尚未来得及转过拐角,便觉一阵灼烧热浪扑面而来,她忙以袖掩口,强忍着不适复行两步,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她霎时间目瞪口呆: 日东月西,坎离对称的数合院皆陷入一片火海,塔楼的火势更是有冲天之高,令这本就燥热无比的夏夜更显炙烤难受,热风中夹杂着观中人的呼救与呻吟,透出一种难掩的凄凉可怖。 眼看这火势已势不可挡,薛至柔随手抓住一个救火的小道徒,声嘶力竭喊道:“让大家别救火了,逃命!” 说罢,她转身便往回赶,连滚带爬跑至叶法善房门处,拍门几声,见房内依旧没有响动,便拔出木簪,将毛头纸戳了个洞,果然见其内空空如也,莫说人影,连个鬼影也无。 薛至柔一怔,脑中不觉将窝藏孙道玄之事与这诡异的大火联系起来。叶法善是这洛阳城中,除了唐之婉外她最为熟悉之人,她祖父去世得早,虽然按照道学辈分,这老头儿是她的师兄,她打从心里却将他视作祖辈,对于他如今的作为,困惑之余更感震惊。 但失控的火势令她根本没有思量的时间,南北厢房中的信众亦是鱼贯而出,有的甚至来不及穿衣裳,便慌张奔命。 薛至柔忙回女寮取了占风杖,足下之地已然滚热,可见火势之盛,即便穿着袜刬,双足亦觉滚热难以着地,但求生的渴望令她根本感受不到这些,慌张踉跄地往门处奔去。哪知忽听轰隆一声巨响,回廊处的梁椽掉落,堪堪砸在那些信众身上,那些人吟哦几声,很快没了气息,四下里唯剩渺远的惨叫与大火焚烧木料的细微“啪啪”声。 纵使随父母在西北、辽东战场见过无数杀戮,这样的无端灾祸依旧令她胆战心惊,薛至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向另一端回廊奔逃而去,眼见就要看到出口,头顶正上方的木梁陡然坠落,她急忙驻步,闪身躲过一劫,却仍被木梁落地震飞出去,出口亦被巨大的实木椽子牢牢堵住,断了唯一的希望。 此时整座庭院摇摇欲坠,大火如猛兽,已然无限迫近,燥热难闻的气息呛得她咳喘不休,连双眼也难以睁开,方挣扎着起身,又一根房梁轰然倒塌,正对着薛至柔砸了下来。 薛至柔想要去躲,双脚却已挪不动,身为鸿胪寺女冠,她曾无数次为穷苦人超度,随父母在边塞战场时,也会为战死的士兵敛葬,本以为早已看破生死,但当真轮到自己这一刻,却无法四大皆空,挂念着父母、祖母与兄长,以及那悬而未决的案子。然而她并无扭转乾坤之力,除了认命,别无选择…… 虽已至夜半三更天,凌空观散出的浓烟亦令周遭闾巷里的百姓纷纷惊醒过来,宿在驿馆中的唐之婉亦在其列。不消说,公孙雪身为薛至柔护卫,无法宿在凌空观,便只能守在距离凌空观最近的驿站里,而唐之婉则是跟来看热闹的。 此时此刻,嗅觉敏锐的她警醒地发现了异常,一个鲤鱼打挺起身,高声唤道:“阿姊,出事……” 哪知房间里空无一人,想来公孙雪一直未眠,自然比梦会周公的她更早发现异常,已然出门去了。唐之婉忙披了衣裳出门,此时走廊里站满了惊醒的旅人,皆讨论着凌空观出事烧**数百人,吓得唐之婉花容失色,屐上鞋履便飞奔出去。 凌空观依旧火光冲天,这座几乎占据了整个坊的皇家道观在烈焰中只剩下了一副空架子,上百武侯前赴后继地提着水桶朝火场赶去,个个满头大汗一脸泥灰。 “让开,你们给我让开……” 不知薛至柔是否安全,唐之婉焦急扒开围观人群,却被几名奉命封锁火场的武侯拦住了去路:“前面是火场,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唐之婉急得与其大吵,可那些武侯就是不放行。正当她又哭又跳之际,公孙雪从火场走了出来,亮出临淄王府腰牌,对武侯道:“这位是唐尚书的孙女,与我一道来的。她的安全我来负责,还请行个方便。” 武侯们见此,便不再阻拦。 唐之婉冲了过来,一把抓住公孙雪:“薛至柔呢?你可看到她了?” 公孙雪望着她,冷冽清澈的眼眸里蓄着两点泪,欲言又止。唐之婉越过她的肩看去,只见凌空观门前的空地上,横列着武侯们冒死从火场与灰堆中扒出的百余尸体。唐之婉原本最怕这个,此时为了找薛至柔再也顾不得这些,在公孙雪的搀扶下一排排地辨认,却始终没有找到薛至柔的身影。听得武侯长宣布,除罗浮**叶法善外,无论是道土还是香客,无一幸免,唐之婉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哇”地一声坐地大哭,久久难以起身。 但唐之婉不知,薛至柔此时此刻仍在火场之中挣扎,两头通道已被堵死,身侧墙垣摇摇欲坠,眼看已经是死到临头。可薛至柔非但没有慌,反而镇定了下来。想来那凶徒神通广大,连神都苑都可肆意妄为,又怎么会放任自己继续追查,这熊熊燃烧的凌空观,便是对方给自己准备的棺椁。她自嘲一笑,心道这一世虽短,倒也灿烂,唯独舍不得父母、祖母与三位兄长。不知明年清明,一向习惯了送人上路的她,会否在地府里收到别人烧给自己的纸钱。 薛至柔放松了紧绷的身子,正了正祥云道袍,倚着占风杖,不打算再去躲,毕竟无论如何逃命,也只是延长被灼烧的痛苦,倒不如被这房梁砸死来得干脆。可就在墙垣崩塌这一瞬,她整个人如漂萍一般,被不知何物撞飞,逃过了这致命一击。 薛至柔浑身剧痛,呛咳不止,加之身上所压的那人,令她动弹不得,头脑更是因为眼前这张突然出现的英俊面容而懵然不已。 那人亦喘个不住,额上满是汗,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狼狈,衣衫又脏又黑,像是有时日未换,带着几分泼墨的气味,但即便如此,他的眉目依旧俊逸绝伦,只是相比上一次见面时,人更瘦削了两分,不是孙道玄是谁。 身侧木屑掉落纷纷,火光四溢如星如雨,孙道玄强撑着起身,拽起薛至柔便往叶法善的房间奔去。薛至柔顾不得问他究竟从何处冒出,亦管不得他正是自己苦求不得的“北冥鱼”案嫌犯,视若救命稻草般牢牢抓着他,在回廊彻底坍塌的前一瞬进了房间。 火光燎人,浓烟呛得她几乎站不住,孙道玄连推带拽将她带入一方密道,两人连滚带爬地不知行了多久,终于从一个涵洞口爬了出来。薛至柔喘个不休,定睛看看四周,已是在远离凌空观十余丈远的一座旱桥下,确定自己终于逃过大劫,方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竟牢牢牵着孙道玄的手,慌忙甩开,边喘边道:“果,果然是你……叶天师呢?” “方起火时,我便助他从密道离开了,眼下人在武侯铺。若非你在那里瞎拍乱叫,惹得叶天师担心,我亦不会重返险地。”孙道玄说着,踉跄起身,解下腰间的**,细细擦拭着,方经烈火,那面具上凝了两条长长的水痕,仿若泣泪,他抬头瞥了薛至柔一眼,见她机敏警惕地看着自己,嘴角勾起一丝笑,神情略带玩味,“怎的,你不信?见到我之前你可是在想,是否是我杀了天师,放火烧了凌空观?” 薛至柔怎可能有分毫露怯,瞬间敛了神色,回道:“我没有那般想,若真如此,你方才大可不必涉险救我。” “若你当真想得这般通透,为何用这鸟嘴对着我?”孙道玄说着,一把拨开了占风杖,“方才多亏你第一时间喊了声‘走水’,我才能背着叶天师从这地道离开。只是夜半深更,你不眠不休,而是出现在叶天师的房间附近,可是发现了我的行踪?” “天师一向不擅长撒谎,先是说与你没有来往,后又否认。我便怀疑他在房中藏了你。他的房间四面皆是糊着毛头纸的木门,若有人在室内必定会在烛光下映出影子来。我分别问了住东西两侧的房客,都说只在夜间看到一个人影。可一个人的影子要怎么同时映在东西两侧的房门上?所以我就知道,他房中除了他,必定还有一个人。” 说话间,不远处亮起重重火把,似是有一队武侯疾奔而来。孙道玄面色一僵,忙拽着薛至柔回到桥洞里。洞口极窄,两人挨得很近,薛至柔听到他心跳如鼓,似是生怕她惊动武侯将他捉去,但他并未捂她的嘴,只是定定盯着她,不知脑中在想些什么。 待那一队武侯匆匆冲进火光四溢的凌空观,薛至柔又轻声问:“你不怕我喊武侯来捉你?” “窃以为瑶池奉与大理寺那些糊涂判官不同,不会随意冤枉旁人,我并非北冥鱼案凶嫌……” “可我翻遍记档,唯有你嫌疑最重。” “幕后黑手做出连环局陷害,怎会令我没有嫌疑?”孙道玄目光注视着凌空观,似是想趁那些武侯不防再离开,“你若只有两分查人辨影的小聪明,而无去伪存真的真本事,还是莫要涉足此案,免得引火烧身,自讨无趣。” 薛至柔顾不得理会孙道玄的难听话,头脑飞速旋转,心想若他所说为假,如何解释连自己一向尊重信赖的叶法善都在冒着死罪的风险帮衬他?方才他又何不干脆让她葬身火海,何必返回火场冒死相救?可若他所说为真,又如何能解释那夜的记档上唯独他有嫌疑?那夜她离开大理寺后遭遇袭击,险些**,可能是凶嫌欲将她灭口,那么今日凌空观失火,亦是为了将她铲除吗?那夜袭击她的并非孙道玄,更不可能是叶法善,那么这幕后主使又是何等身份,又是如何做到以不可能的手段将那神都苑的女官杀害,并将北冥鱼放入池中的? 没有足够的证据,薛至柔有如雾里看花,但此时此刻,这孙道玄倒不至于伤她。薛至柔忖了忖,又问:“你既提及有幕后黑手,难道你知晓是何人做局?” 孙道玄一怔,复看向薛至柔,只见她的表情与占风杖上的乌鸦一般,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暗藏玄机,方欲开口,忽见凌空观中的武侯开始向外搜寻,似是想找幸存者并排拿嫌犯。孙道玄自知不能再等,焦急离开,丢下一句“你且看看我的《送子天王图》去。”便快步出了桥洞,俶尔消失在了漫漫夜色中。 火场之外,唐之婉与公孙雪守在凌空观的正门处,每当武侯运出烧伤的遗体,她们便不顾尸体可怖与气息令人作呕,一遍遍地上前辨认。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运出的遗体越来越多,可未有一具与薛至柔肖似,唐之婉更是没有闻到任何她熟悉的气息,她不知究竟是否庆幸,又怕下一个抬出之人会将她的希望彻底击破,情绪愈发焦灼。 在她身侧,公孙雪亦是面色惨白,一改往日冷然沉定模样,方才她不顾大火尚未熄灭,数度只身闯入火场搜寻。可唐之婉总觉得,她的关注点,似乎总与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仿佛除了薛至柔外,还有其他人事物令她挂心一般。 就在她们苦寻无果,濒临绝望之际,唐之婉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线香味,那是薛至柔亲手研制的蜜檀香,全大唐无人能够复刻,唐之婉蓦然回身,果然看到一脸疲色的薛至柔迤逦走来。 唐之婉冲上前去,狠狠捏了薛至柔两把,抱着她的手臂又哭又笑:“你跑哪里去了!想吓死我不成!” 薛至柔方要说话,忽见公孙雪与其他几名武侯亦向自己走来,便将孙道玄救了自己的事压了下去,随口扯道:“昨日是我祖父冥诞,入夜前我出了观,给祖父焚烧些贡物,哪知观里竟然起了火……” “你祖父真的是好人,若不是他,我可要见不到你了……”唐之婉哭得气冲霄汉,惊得树顶的雀鸟都离巢而飞。 薛至柔只觉自己要聋,忙转话题控住她的情绪:“不说这些了,你们可看见天师了?” “看见了,叶天师人在武侯铺,只是面色颓然,一语不发,一直在念经,云着‘玄玄’之类的……”大风小说 “玄玄”正是薛至柔的乳名,想必这老头儿还在为她是否脱险而挂心,薛至柔心下滋味复杂,拉着唐之婉与公孙雪一道朝武侯铺跑去。铺中堂内,武侯长正焦头烂额指挥救火,旁侧胡凳上坐着一位头戴玄色莲花冠,身穿黄色褐裙道袍的白发老人,目光呆滞,空若无物,好似已神游太虚,徒剩一具空壳,正是叶法善。 看到叶法善安然,薛至柔鼻子一酸,顾不得礼数,急声唤道:“天师!” 听到这呼唤声,看到向自己跑来的薛至柔,叶法善一时间竟未反应过来,眼睛瞪大,枯竭的唇微张,待确定自己并未眼花后,他的眸中瞬间又有了神采,颤颤巍巍起身,老泪纵横道:“太好了……太好了……” 面对着叶法善,薛至柔有太多的疑问,叶法善亦知道薛至柔定有许多事想问自己。可眼下在这武侯铺中,绝非可以谈论孙道玄的地方,叶法善便意味深长地望了薛至柔一眼。 薛至柔见他目光坦荡,但似有难言之隐,懵懂明白两分,却又有新的隐忧:“眼下……天师当如何是好……这**之罪……” 叶法善叹了口气道:“这几日天干,贫道一直命寺中人严查,可以肯定昨夜起火前,观内绝没有任何火种。可旁人不会管这些,眼下道观被烧毁,贫道难辞其咎,这仕宦五朝的道长之位,以及鸿胪寺卿之职,本就是身外之物,保不住也罢,只是,贫道担心……” “天师莫急,想来定是有人以寻常人无法抵御的方式,蓄意纵火,只消查明……” 正说话间,薛至柔忽见又是那剑斫锋与两名大理寺官员出现在武侯铺门口,向内行了个微礼后,剑斫峰阔步走来,向他二人举起一张黄幡上撕下来的布条,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画毕其二。 同样叶兰笔写就,同样飘逸的字形,与之前在神都苑发现的那张如出一辙,显然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不消说,今夜这造成百余人丧命的凌空观大火,凶手又指向了孙道玄。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九章 恢诡谲怪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十章 燕巢幕上 打从凌空观失火,薛至柔病了好几日,除了逃命时确实受了皮外伤,呛了烟尘,便是难以开解的心病: 那叶法善已九十四岁高龄,所犯是“不赦”之罪,务必逮捕,官阶又不足三品,只能被拘在逼仄幽暗的普通牢房,潮湿难当,绝非一个耄耋老人能够承受;加之闻听父亲已开始受审,纵然其他无从推论,这“北冥鱼”袭击临淄王父子之事,总是有连带之责。薛至柔急火攻心,当夜便起了高热,滚烫如火,烧了三两日方止歇,整个人抽了魂儿似的,一丝气力也无。 这几日不单累坏了唐之婉与公孙雪,薛崇简亦日日往这小院子里跑,还总带些不知哪里踅摸来的“名医”,为薛至柔瞧病把脉,药品补物更是不知送来多少。是日见薛至柔不再发热,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精神头大好了,他才暂且作罢,眯眼笑得十足开怀,脑子里又开始打别的主意:“玄玄,这几日你进不了食,人都瘦了一圈,我母亲新得了一个淮扬厨子,烧的菜清甜顺口。不妨这两日先送到你这里来,烧菜给你补补身子罢。” “你们太平公主府的厨子,来我们这里算怎么回事?”唐之婉牙尖嘴利,替薛至柔回绝道,“我看你啊,快去带几个人来,把你那些山参鹿茸搬走才是正章,不然别人还以为我们要开药铺呢!” 薛崇简也不恼,和着唐之婉一道玩笑:“可不单单是我送的,表哥也送了许多,你怎的不敢让他给拉回去?” “怎的?你以为我怕临淄王?”唐之婉回呛道,“我这就让阿姊……诶?这一大早,阿姊哪里去了?” 薛至柔仍旧体虚,回起话来声音略略发飘,不似平日那般活泼:“阿姊家里好似出了点事,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我让她先处理家事去了?” “家?她入表哥府里也好几年了,怎的从未听表哥说她有家人?”薛崇简纳闷道。 “怎么?就许你有娘,有兄弟姐妹,人家连个家人也不能有吗?”唐之婉今日不打算放过他,继续呛声。 薛崇简自觉无趣,堪堪闭了嘴,又对薛至柔道:“玄玄,我知晓你担心什么,我会去求母亲,让她关照叶道长的。” 薛至柔倒是没有嫌他万事求母亲,面露感激之色:“如此便多谢你了。” 用完午饭后,唐之婉借口薛至柔要休息,终于将喋喋不休的薛崇简赶回了家去。这几日卧病,薛至柔早已躺够了,便回到灵龟阁二楼,继续看先前讨来的大理寺记档。她总觉得自己应是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要么是能佐证孙道玄**的事实,要么便是能证明凶手另有其人,遂一页页逐条翻找,看得格外仔细。 哪知才翻了三两页,就听到楼下传来车马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叩门:“瑶池奉可在?” 薛至柔忙将那记档卷宗放好,下楼开门,只见来人竟是安乐公主的驸马都尉武延秀,他身侧的两个小厮亦抱着山参鹿茸等诸多补品,看来也是听说薛至柔受伤来探病的。 薛至柔笑得直呛:“晌午唐二娘才让薛大夫把东西全拿走,武驸马竟又送来……” “崇简自有他的心意,安乐与我亦有我们的心意。”武延秀笑回道,“身子可都大好了?” 薛至柔边应承边请武延秀一行进门落座,转身烹水煮茶。武延秀劝阻道:“别忙活,听三郎说你卧病,特意来看看,若是劳动你再生了乏,岂不是罪过?” 武延秀与李隆基年纪相若,出身高贵,是则**后的亲侄孙。则**后在世时,曾动念头将皇位传给其父武承嗣,后被狄仁杰劝说,才下定决心还政李唐。否则如若当真是武延秀之父身登大宝,他与安乐公主的地位只怕要打一个颠倒。 薛至柔忙致谢:“多谢公主殿下与驸马挂念,不过是呛了些烟,烧了几日,如今已然全好了。” “今年这洛阳城也不伤了什么阴鸷,先是出了北冥鱼的事,凌空观竟也烧毁了,前天夜里又有歹人在清化坊**……” “清化坊?”薛至柔神色一震,“公主府不就是在清化坊吗?” “正是,死的是个老者,被一只毛笔贯穿左目。坊中武侯搜寻了一整夜,都未能寻到凶手。” 薛至柔怔怔问道:“若是我没有猜错,**所用的,可是叶兰笔?” 这下换武延秀吃惊:“至柔如何知晓?” “先前便曾出过这样的案子,几日前发生在通利坊……” 武延秀的神情变得极为复杂,忖度良久,方问道:“至柔,我知晓你颇擅查案,亦在调查北冥鱼之事。难道这凶手……当真是孙道玄吗?” 薛至柔倒不是想瞒着武延秀什么,但她确实尚未理清头绪:“我不确定,但从目前的证据来看,他的嫌疑最大。” 武延秀听罢沉默了一瞬,不经意叹了口气。 见武延秀如此反应,薛至柔有些意外。毕竟她详细看过与孙道玄交往的名录,正是在迎北冥鱼那一日,他与安乐公主才初次与孙道玄相见。薛至柔不知是有司记档有误,还是别有隐情,问道:“驸马……与孙道玄有私交吗?” 武延秀摇头道:“我与孙画师并不相识,但是……安乐很欣赏他,总归是有些可惜。” 薛至柔生了一张巧嘴,总能四两拨千斤,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就连伶牙俐齿的唐之婉在她这里也唯有好气好笑干跺脚的份儿。可此时武延秀的话她却全然接不上,除了尴尬讪笑,一点反应也做不出。 武延秀没有在意薛至柔的沉默,自顾自说道:“前夜坊里出了那样的事,人心惶惶,安乐却以为孙道玄就在坊中,大半夜就闹着出府寻,怎么劝都不肯听,好在未出什么乱子。” 薛至柔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安乐公主还当真对那小子挺上心,除了那副的确出类拔萃的皮相外,尚未看出他有何过人之处。想到这里,薛至柔忽然忆起在火场时,孙道玄曾提及让她去看《送子天王图》,便问武延秀道:“驸马可知道孙道玄那成名画作《送子天王图》究竟在何处?” 武延秀偏头想想,歉意而笑:“这你倒是问着我了,对于书画我不怎么通,你该去问三郎……还是去问崇简罢,他定当很乐意直接带你去看的。” “不劳烦薛大夫了,”薛至柔听出武延秀有保媒拉纤的意味,不动声色地撇清干系,“我也不过是随口问问,想着或许能对破案有所裨益。” 武延秀又略坐了片刻,饮了茶后起身告辞:“薛将军与叶天师之事,我已托人向大理寺打了招呼,对他们多加照拂,你不必担心。” 不管怎么说,父亲眼下未被定罪,尚是营州大都督府长史,安东都护,兵权在手,那些大理寺官员自然要敬几分。但叶法善虽掌管鸿胪寺,却不是什么要紧职位,加之年纪太大,薛至柔当真无时无刻不是提心吊胆,怕这老头丢了性命,听闻武延秀打了招呼,她万分感激,躬身揖道:“多谢武驸马!” 但也就是这俯仰之间,薛至柔又牵动肺胁,呛咳难当。武延秀叮嘱她安心养病,而后便带人回去了。 薛至柔收拾起他带来的大包小裹,转身搬回后院。唐之婉正精心调配着各种鲜花研磨的香粉,茉莉淡雅,玫瑰馥郁,加之安西都护府产的清甜母菊,整个小院子弥散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气息。唐之婉沉醉其中,自得其乐。 但这种宜人的状态很快被打破,薛至柔抱着一大堆物什步入后院,一股呛人的药气顷刻掩盖住了花香,唐之婉只觉自己瞬间聋了鼻子,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前帮她拿东西,难以置信道:“薛崇简又回来了?” “没,方才武驸马来了。”薛至柔暂将东西放在石案上,终得喘过口气,“说是听临淄王提及我病了,特来看看……阿姊还未回来吗?” 说到这一话题,唐之婉忽然变了脸色,薄唇抖了抖,欲言又止。 薛至柔看出她的异常,诧异道:“你可是一向口无遮拦,怎的突然扭扭捏捏的?有什么话与我说?” 唐之婉对薛至柔给自己的评价异常不满,但眼下也顾不得说,将她拉至矮檐下,低声道:“我觉得阿姊有些不对劲。” “怎么说?” 唐之婉声线压得更低:“前两日你卧病,是我与阿姊照顾你,她神情恍惚得厉害,好几次连药都撒了,问她什么也不肯说,却避着人偷偷掉眼泪……” 薛至柔一怔,如水眼眸中漾起涟漪困惑,秀眉微蹙,没有言声。 唐之婉又道:“阿姊虽然没有你我亲近,但也是临淄王派来护着你的,纵使性子冷了点又不爱说话,待我们倒也尽心。我最不擅长宽慰人,你得空问问她罢。” 说到公孙雪,薛至柔心底的疑窦比唐之婉更甚。唐之婉只能看到她们相处的表面,却不知实在隐情。其实打从公孙雪来的第一日,薛至柔便觉得她有些奇怪,看自己的眼神十分复杂。起初薛至柔以为她生性冷淡,不苟言笑,但日常接触下来,却发现她并非如此,除了有侍卫应有的果断决绝外,她亦有小女儿的温和娇柔,唯独面对自己时,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冷淡与克制,令薛至柔至今都难以参透。 尤其那夜她逃离火场,九死一生,与唐之婉的喜极而泣相比,公孙雪的反应是那般的耐人寻味。好似职责所在,怕薛至柔没命,但看到薛至柔真的活了下来,却又有些没来由的失落。 薛至柔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本就打算择机试问一番,被唐之婉这么一说,脑中更觉混沌,久久才应道:“好……今晚我便问问她。话说回来,那日在火场,我见到孙道玄了……” “吓,”唐之婉惊得连退两步,碰掉了石桌上的山参匣子都未察觉,双眼瞪如铜铃,“凌空观不就是他放的火……他可有害你……” 薛至柔摇摇头,脑中又浮现出那日火场中的帧帧画面:“他非但没有害我,反而是他救了我,那日若非是他,我早已葬身火海……” “救你?那是何意?他可是将自己摘干净了,说那宫女不是他所杀,火也不是他放的?”见薛至柔不置可否,唐之婉一脸了然,鄙夷道,“你啊,可别被他的皮相骗了!他便是做多了坏事,再这般帮你,让你认定他不是坏人,为他脱罪!” 薛至柔见唐之婉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只觉得十足好笑,应付地点了点头,又道:“对了,那装模作样的剑斫锋不是又找你辨别什么香气,你明日上午将他引出大理寺可否?” 唐之婉贼贼地瞥了薛至柔一眼:“调虎离山计?你可是又要去忽悠那大理寺卿给你看记档?” 薛至柔没有正面答话,躬身长揖:“谢过唐二娘子!” 唐之婉本就没打算回绝,见薛至柔态度如此诚恳,便不再拿乔,爽利答允了,两人闲话片刻后,各自回了房间。 薛至柔安逸地躺在冰丝榻上,暑气蒸腾,她却一点未被热浪侵扰,专心思量着晚上如何向公孙雪开口更得宜。然而她从午后一直等到夜半,都未见公孙雪回来,心里的疑窦如滚水般,悄无声息便沸腾起来,甚至超过了那两桩恼人的案子。蓦然间,公孙雪望着她的眼神,与那令她恐惧至极的一瞬间重合,薛至柔一惊,悚然坐起身子,呆愣片刻后回神,发觉自己竟是一背的冷汗。她愈发想不通,公孙雪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临淄王李隆基派她前来保护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夏夜蝉鸣,暑气微散,星汉流光,更深人定之际,李隆基自书房回到卧房。这些时日来,先是嗣直遭到北冥鱼袭击,再是凌空观失火,桩桩件件都像是裹挟着参天大的阴谋,令他劳心伤神。但他只是个韬光养晦的郡王,皇帝之侄,过多垂问,反而可能引得韦后、安乐公主等人不满;但若置之不管,焉知哪日不会大祸临头。李隆基边暗暗打探,边拿捏着分寸在外表现,进退皆要反复考量,可谓身心俱疲,沾枕便能睡着。 然而就在他点起蜡灯,松了圆袍外裳之际,忽察觉幔帐后有人,立即警觉起来,快步走回衣架旁,拔出佩剑:“谁!” 纱帘幔帐后,一佳人现出身形,竟是公孙雪。 李隆基瞬间转了神色,软了眉眼:“雪儿何时回来的?至柔她如何了?” 然而当他收剑回去,掀开幔帐之时,却看到公孙雪粉腮上挂着两行泪,双眼红肿如桃,显然大哭过,李隆基神色一凛:“你这是怎的了?” 公孙雪摇摇头,泪水亦倾洒而下,喉间哽哽,一个字也说不出。 李隆基将她拉至榻边坐下,拿出丝绢帕为她拭泪,忖度猜道:“可是你义弟还无有音信吗?” 公孙雪抽噎道:“义弟……生死不明,义父他……遇害了。” “何时的事?何人所害?” “前日在清化坊,被一支笔贯穿了左眼,当场便没命了……”说着,公孙雪又泣如雨下,久久难以平复。 李隆基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宽慰,待她定了心神,方问道:“有司可抓到凶嫌了吗?” “尚未,”公孙雪霍地起身,猝然跪倒在李隆基面前,双手伏在他膝上,恳切道,“婢入府数年,从未因私事求过三郎。然义父于婢有养育之恩,生不得报,总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我明白你的心思,快起来,”李隆基将公孙雪扶起,复让她坐回自己身边,“你义父如今停在何处?” “都畿道的义庄,但有司说,明日便会移到大理寺去。” 李隆基闻之,眉间一蹙。公孙雪知晓,在都畿道李隆基尚说得上话,一旦移交大理寺,便会十分麻烦。公孙雪不知李隆基是否会为了她犯险,心下十分忐忑。【1】 【6】 【6】 【小】 【说】 李隆基思忖了片刻后,回道:“莫心慌,我自会为你打点。若是你信不过大理寺的法曹,何不将至柔带上?” 提及薛至柔,公孙雪神色颇不自在,娥眉轻蹙,曼睩通红,转向旁处,好一阵子没能压抑住情绪。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十章 燕巢幕上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十一章 东方须臾 海上生明月,蓬莱港没了白日的喧嚣,宁谧安静,一叶渔舟随着海浪飘摇,仿若摇篮中安睡的婴孩,而不远处驿站却被一种诡谲的气氛所笼罩。 究竟是谁趁着自己被安息香迷晕,将女巫医勒杀,缉凶的重点自然是在此其间出入客房之人。客栈一层是酒家和掌柜的柜台,所有客房均在二层,故而要至客房,需得经过店家的柜台。但店家与小二皆说未看到可疑之人,武侯亦未找到利用钩锁攀爬入侵二层的痕迹,那么也就是说,嫌疑人应当就在宿在客房的这一众住客之中。 得知这一消息,恐惧的情绪在众人心头蔓延,亦有一种嗜血般的亢奋,只因这群人中隐藏着一个**凶手,或许是那强辩自己无辜的小白脸,抑或是旁人,总之,在武侯并未将任何人绑了的此刻,任何人都可能是凶手,任何人亦有可能毙命。 夜已深了,查案仍在继续。眼看物证不足,须得从人证入手,法曹便命驿馆提前关门歇业,将一楼的大堂清场,而后令所有当日宿在驿馆的人集中到大堂挨个问话。 首先受审的是薛至柔。由于女巫医被勒死时她就在房中酣睡,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也是她,故而她自然是第一嫌疑人。也因此,众人看她的眼光带着前所未有的怀疑与惧怕。但薛至柔知道自己不是凶手,面无表情地迎接众人狐疑的目光,甚至坦然回以凝视,孙道玄这副皮相本就显得冷傲绝尘,瞬间令那些打量她的人怯怯挪开了视线。 “你名镜玄?与那女巫医是否相识?为何会去她的房间?可是你将那女巫医勒死的?快从实招来!”法曹十分严厉地诘问道。 薛至柔抬眼,语气十分平缓,与法曹对比鲜明:“我与老道长和那几位新罗道士一行前天傍晚才刚到蓬莱,与这女巫医并不相识。昨日我因食海味坏了肚子,呕吐不止,众人便将我送至这女巫医处医治。今天一早,老道长与誉天告诉我今日还要来医治一番,让我酉正时刻到女巫医房间去,我便去了。到了之后,女巫医拿出安息香点上,过了三刻,我已睡得不省人事。醒来之后天已全黑,我发现女巫医被勒死在我面前,吓得大叫一声,将老道长引了过来。这便是所有经过。” “镜玄所说,尽皆是事实。我等自洛阳赶来,打算往新罗去,这几日海上风大,我等只得宿在这驿馆,等待有船将我们送往三山浦。”说罢,道长拿出了几人的度牒交给法曹审阅,其中也包括薛至柔的。 老道长与叶法善有数十年的交情,此一番变故之前,叶法善将孙道玄托付,在老道长看来犹如托孤,便是死也不能辜负老友的信任。故而此时此刻老道长十分焦灼,生恐节外生枝,努力地替其辩白。 那法曹见度牒记载无误,叹了口气,似是抱怨案子没有自己想象般简单,问话的语气稍稍缓和了几分:“你确定是酉正时分去找的女巫医吗?又为何如此肯定你是三刻之后睡去的?” “我的客房十分临近后院的滴漏报时处,彼时我是听到报时员喊了‘酉正’后才去房间找她的。过去之后,女巫医为了控制给我上安息香的时间,在房中点了刻香。我临到睡前曾瞟了那刻香一眼,见燃掉了三刻左右,其间我并未感觉有任何异常,也没有其他人来找过女巫医,故而可以肯定,直至酉正三刻她仍未遇害。” “这安息香真有如此效力?速速找人测试。莫是你假装熟睡,再趁女巫医不备,将其勒死。”法曹仍不甘心道。 薛至柔嗤笑一声:“若是如此,我为何不在**后赶紧逃亡,离开这是非之地?把人杀了,还待在这房里不动,等着你们来捉我吗?” 法曹一时语塞,眼下虽对她说的话半信半疑,也只能先按下不表。不知为何,这少年给人的感觉非常复杂。他非常的俊美,但却有几分邪魅之气,加之腰间跨着的那张**,让人不禁想起传说中以出众样貌迷惑路人的魅鬼。可他的目光又是异常澄澈,语气十分坚定,给人一种亦正亦邪捉摸不透之感。 接下来受审的则是那听到薛至柔尖叫声赶来的老道长。道长年事已高,身体亦已佝偻,不曾随那一众新罗道士外出,一直在房中打坐。虽无人证,但法曹看了看他那骨瘦如柴的手腕,想要勒死一个成年女子而不被对方反击怕是很难,加之与女巫医并不相熟,便没再为难他。 其后被审问的便是与薛至柔同行的誉天等一众新罗道士,众人之中唯有誉天会说大唐官话,故而由他来代表这些新罗道士接受讯问。 “诚如老道长与镜玄所言,我等才来这蓬莱两日,与那女巫医并不相熟。镜玄因吃海味坏了肚子,故而我等将他送往女巫医处医治。今日我们约好了酉正在海边集市碰面,一道游览,其间并未再回驿馆。故而酉正时分,我等均在海边集市。此事不光我们几人,包括那集市上的摊贩皆可作证。” “你们一直都在一起吗?中间是否有人半途离开后再返回?”那法曹问道。 “没有,我们一直在一起。直到人定时分回驿馆,我们才知道那女巫医出事了。” 誉天身后,几名新罗道士点头如捣蒜,不知是能听懂誉天的话,还是他们对这凶案避之唯恐不及。薛至柔陷入了沉思:若真如此,则誉天等人不可能是杀害女巫医的真凶。 最后受审的则是向巫医要冰糖与山楂的那对母子,昨日那老妇人态度颇为嚣张,如今看来不过是色厉内荏,在得知那巫医死讯的那一刻,她便吓得面色蜡黄,就连她的儿子也未比她强到哪里去,不到三十岁的汉子有七尺余高,亦是吓得话也说不清了。法曹问了许久,才听懂他两人说下午出去了,人定时方归。法曹还当场与当值的店小二对质,说是自酉正至事发时,确实没有其他人从外面回到二楼客房。 随后,方才奉命赶去试药的武侯长来报,他们分别在不同房间对两名武侯使用了熏香,结果皆陷入了深度睡眠,扇脸都难以唤醒。薛至柔的嫌疑稍减了两分,但她明白,这不足以令她脱罪,更何况,竟有人敢当着她的面杀害一个无辜的女子,她若不将凶嫌绳之于法,还当什么法探?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想要勒死一个成年人并不容易,但这巫医身上并无其他外伤,只有脖颈一处致命勒痕,并不存在将其击倒、击昏再勒死的可能。 难道……凶手与女巫医不单相识,甚至是她相当信赖之人?薛至柔如是想着,目光掠过等候法曹问话的众人,俱是那日女巫医与那老妇人冲突时在场之人,未见有哪一位与她相熟,仿佛都是那日才认识。 法曹揉了揉眉心,似是有些疲惫了。这小小的县城虽热闹,平素里案件多以打架斗殴为主,纵便有**,也很少有如此邪门的。若这些供词都是真的,那就相当于只有那年过七十的老道长与他眼前这腰间别着**的邪魅小子有作案可能。法曹的目光在薛至柔和那老道长之间来回逡巡,最终仍是锁定在了薛至柔身上。 “来人呐,把这带着瘆人面具的小子给我带走,先打他二十大棍,看他说不说真话!” 话音刚落,武侯们便要上前拿薛至柔,但见她连连后退道:“哎!你们做什么?我被那安息香迷晕,根本没有**的可能,你们难道想要屈打成招吗?” 老道长也急忙上前欲阻止道:“法曹且慢,镜玄他与这女巫医并不相识,也无冤无仇,还承蒙她医治照顾,怎么可能**?这定然是有人刻意设局陷害。” 那几个武侯丝毫不听薛至柔与老道士的话,上前一把扳住了她,以避免她反抗。在他们身后,那法曹幽幽地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蓬莱县里已有多年未出过命案,今朝这一件已足够令人头疼。查案自有查案的章法,打你板子也只是照章办事。况且,如今只有你与这老道士有作案的可能,不打你,难道让我们去打他吗?” 薛至柔在京洛两地破过许多悬案,未想到地方上办案竟是如此敷衍了事。这些官员显然并不关心谁究竟才是**的真凶,只希望事态一早得到平息,凶手伏法,才好向县令交代。反正,县令日理万机,自然没有功夫去管这其中的细节,究竟是逮住了真凶,还是冤枉了好人,只要事情就此平息,于他们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 薛至柔哂笑一声,双眼一瞪:“要打你便打,但纵便你打死我,我也绝不会认没犯过的罪行。待他日真相水落石出,你打死无辜的消息传遍登州府,再看看你们县令作何反应。” 这等威胁的话语法曹没少听过,但这少年的神情与其他人不同,透着一种旁人没有的决绝,仿佛就算身堕阿鼻地狱也要带着旁人陪葬。法曹不禁眉心一跳,心底泛起了几丝嘀咕。 就在这时,负责验尸的仵作走了进来,对法曹叉手一礼道:“尸体指缝中的东西验出来了,是山楂屑。此外,下官还找来了一些在一楼大堂用饭的客人,有人目击那老妇的儿子戌时前后曾经回来过又走了,彼时那店小二曾短暂与客人闲话,并未盯着。” 薛至柔一怔,她记得很清楚,在她走进房间时,曾盯着女巫医拨弄银针的手,十指的指缝都非常干净,怎会有山楂屑呢? 这样想着,薛至柔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在场所有人的双手,突然在一个人的手上,看到了一处像是被人用力掐过的血痕。薛至柔正要看这是谁的手,那双手的主人似是有所察觉,立刻将手收回了袖笼之中。 薛至柔看向那袖笼的主人,但见那人正与旁边的人侃侃而谈,面色如常,似是什么都未发生一样。薛至柔大感意外,随即陷入了深深的疑问之中。 方才仵作那一番话后,现场的气氛登时反转。原本针对薛至柔的敌意,霎时都变做对店小二的无语,以及对那一对母子的提防。可当众人想要从人群中找出那对母子时,却发现那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竟然已经不见了。 法曹百般疑惑之际,一武侯来报:“那老妇方才带着她儿子,说去后院讨一副碗筷,结果现在人不知道何处去了!” 闻听此言,法曹便不再纠缠薛至柔,立即命众把守的武侯倾巢而出,去捉拿那老妇母子。 其他人等得以暂时散了,唯有薛至柔呆立原地。 她知道,那老妇的儿子并不是真凶,真凶另有其人。可这个人究竟是如何在不留下任何痕迹也没被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凭空出现在驿站里的?难不成此人不仅会分身术,还能飞檐走壁吗? 待众人离去后,薛至柔也拖着沉重的脚步上了楼,才要回房时,恰好迎面碰到了誉天。看到薛至柔,他欣然而笑:“还好法曹未再怀疑你,否则你可是要被当众脱裤打板子了。” 薛至柔本未细想,誉天这话倒是实打实的让薛至柔产生了不该有的画面,她尴尬笑了两声,见誉天手提着桶,背上还搭着一条拭身用的巾帛,便问道:“你可是要去沐浴?” “是啊,这驿馆最好的,就是后院里的热汤。贤弟可要同来?” “啊,不必了,你独自去吧。”说罢,薛至柔大步朝自己房间走去。 誉天未计较,径自走下了台阶。待誉天的脚步声渐远,薛至柔复**着走回来,敲响了那几个新罗道士的房门。 一名新罗道士过来应门,见到薛至柔的那一刻,他显得有些惊讶和局促,毕竟他不通大唐官话,平时都是誉天在担当翻译,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尴尬地对她行了个礼。 谁料薛至柔突然以一口流利的新罗语向他问了好,还问他自己能不能进来询问他们些事情,这一下令这些新罗道士惊讶不已,悉数围了过来。 “你居然会说新罗语吗?我们都以为你不会说呢。”其中一人说道。 “我当然会说,只是因为誉天很热情地要当翻译,我不好驳他的面子。话说回来,昨天你们约的时间,当真是在酉正时分吗?” “是啊。当时我们就约在海边集市的那个日晷面前,我等先到了,誉天最后一个来的。他来的时候,那个日晷指针的影子堪堪落在酉正时分。” 犹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薛至柔立刻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但她未动声色,与那新罗道士又聊了聊海边集市的见闻,突然将话头一转:“那个女巫医,你们之前当真没见过她吗?” 另一名新罗道士满脸八卦地用新罗语回道:“怎么没见过,见过好几次呢。这几年我们数度往来新罗与大唐之间,这女巫医有好几次都与我们宿在同一个驿馆,甚至还曾追到洛阳去过。并且,她和誉天之间,好像……” 问到了自己想要了解的事情,薛至柔假意称乏离开,又去问了问楼下值守的店小二,查了查掌柜的记录,便有了成算,她想即刻去报官,但趴在驿站窗上往外看,远处海边、山头都有如鬼火般跳动得星点,应是武侯们在四处寻人,现下去了衙门估计也无人搭理她。 想来那凶嫌已经放松了警惕跑不了,她便也不心急了,回房睡了一觉后,让店小二立即请法曹来,说是勘破了勒杀女巫医案的真相。 法曹与武侯们忙活了一整夜也未找到那对母子,此时虽将信将疑,却也死马当活马医,即刻带着仵作和几个武侯赶了来。 此时驿馆还未开张,众人打着哈欠纷纷下楼,那几个新罗道士亦是满腹牢骚。薛至柔的目光在誉天脸上顿了一瞬,开始在心中打起腹稿来。 见所有人都到齐了,法曹冷哼一声,对一直抱臂站在众人之中的薛至柔道:“一大早把所有人都叫到这里,竟然说你参破了真相。待会可别把案情讲个狗屁不通,让人笑话。先说,究竟谁是杀害女巫医的真凶?” 薛至柔微微一笑,仿佛卖起了关子,目光在众人间游弋,最终伸出手指向了誉天。 众人皆是一怔,目光转向誉天。那誉天亦愣了一瞬,旋即笑了起来:“镜玄啊镜玄,你可是前日高热烧糊涂了。我昨日自酉正一直跟他们在海边集市游玩,一直到人定才回来,集市上的摊贩尽皆可以为我作证。之前你不是还言之凿凿地当着众人回答法曹说,那女巫医酉正三刻时还活着,怎么……” “很简单。你的酉正,和我的酉正,并非同一时刻。”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但更多的是对薛至柔这番说辞的疑惑和不解。不出薛至柔所料,誉天笑得比先前更夸张,几乎笑出了眼泪,良久才停下:“镜玄,你今日这是怎的了?不是香熏坏了脑子,产生幻觉了罢?可要为兄再帮你找个郎中瞧瞧?” “我这么说并非玩笑。你的诡计之巧妙,就在于利用了一个此时此地才会发生的天象所导致的时辰误差,使他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你利用,为你创造不在场的人证。” 说罢,薛至柔径自在大堂内踱起步来,她此时此刻觉得用着孙道玄的身子也不错,个头高,睨着凶嫌颇有气势:“不错,你出现在海边集市的时间,确实是酉正时分,但那是日晷指针的影子所示的时辰。而我去找那女巫医时,听的却是驿馆滴漏的报时。如今正是盛夏,白日较春秋两季偏长,黑夜则短,其间的误差,可以达到半个时辰左右。也就是说,当我去找女巫医时,实际上距离你们在海边集市集合,还有半个时辰。” 闻听薛至柔此言,众人慢慢安静下来,誉天的笑容亦逐渐消失。薛至柔瞥了誉天一眼,继续说道:“这一路结伴而行,你发现我随身携带着圭表,似是对于时间十分在意。你便相中了我,盘算着利用我这个比一般人更准时的习惯,为你创造**时机。而我之所察觉到此事,还要归功于昨天早上,你来叫我吃早饭时笑话我来晚了。彼时我未想明白为何自己会起迟,经过了这个案子后,我才悟到,我们一行人之中,唯有我的房间面北,故而早晨没有日光照进,只能听着后院滴漏的报时声。而你们那天一大早就出门练功去了,乃是看了外面的日晷到了辰时才回来。故而我的时辰相对于你们的时辰便晚了。” “简直一派胡言,”誉天微怒道,“我与那女巫医并不相识,我又如何才能提前得知她宿在这驿馆。若她不住在这里,我又要如何在此杀了她。” “你当真与她不相识吗?她一直在洛阳至登州的驿道上的驿馆间流动行医,你们之间又何乏传信的手段?”薛至柔盯着誉天的双眼,指着那群新罗道士,“据他们所说,这几年你们往来大唐与新罗间,曾与那女巫医数度在同一天宿在同一个驿馆。这一点,只要查看你与她二人的通关文牒所经之处,就可得知,那些驿馆中亦能找到记录,你无从抵赖。” “仅凭我们曾几度宿在同一驿馆,便能说我与她相识了?况且这驿馆的房间有无人住,也并非我能左右的,我又要如何才能堪堪让你住进这面北的房间里?你若是不住进这面北的房间,只能听得到滴漏的报时声,我又要如何利用你来制造不在场的人证?” “这便要问我们当值的店小二了。”说罢,薛至柔转向一旁听得直愣神的店小二,问道:“就在我们来住宿的那天,你们这里的客房尚是满的,但就在我们来之前的时候,那女巫医突然退掉了三间房,是吗?” “是有这么回事……那之前,她一个人订了三间房时,我就有些犯难,谁料后来她又加订了一间。毕竟可能有其他客人想要住宿,可那女巫医说自己也是帮别人提前订的,说这些人很快就会来了,还给了我双倍的订金,我便没再阻拦。”那店小二答道。 薛至柔边踱步边道:“事发前几日,你趁我们不注意,利用沿途驿馆的邮差给那女巫医送了信,让她提前来到这间驿馆等你,并帮你订下这些房间。估摸着你也在信中提到,要同她商量终身大事。据这些新罗道士说,那女巫医追求了你许多年,听你这样说自然喜出望外,对你的要求可谓是言听计从。待我们如你计划一般住进来后,为了创造我与女巫医独处的机会,你给我第二天吃的海味里面下了催吐药。随后在你送来粥饭之中,你恐怕也下了相同的药,以使我的症状延续到第三天。等我第三天酉正时分去了巫医房间,被催眠迷晕后,你便来到房中,以谈婚论嫁之名,趁其不备将她当场勒死。但你万万没想到,她临死前用力将你的右手上抠出了血痕。”大风小说 说到此处时,薛至柔刚好行至誉天身后,遂猛地捉住他的手腕举起,只见上面确实有一道显眼的抓伤。誉天五官变得极其扭曲,挣脱了薛至柔的手,武侯们见状立即上前来控制住誉天,那仵作亦上前来,仔细端详起那抓痕来。 “她的指缝中渗了些许你的皮肉,你担心仵作验尸看出端倪,又因时间迫近而无暇清理,情急之下你看到桌案上遗留的鲜山楂,便捉住她尚未僵硬的手,在山楂表面用力抠了几下,让她的甲缝里带上了山楂碎屑,不仅可以掩盖你的皮肉残留。随后,你假装无事一般离开房间,正常地出门赶往海边集市与师兄弟们会合,到集市时,那里的日晷刚好指向酉正。接下来你只消一直待在你这些师兄弟身边,等到人定时分再回来,便完成了这个诡计。” “确实有这么回事……当时应当是酉初三刻左右,我看到这叫誉天的道士着急忙慌地出门去了。”店小二附和道。 此言一出,似是被宣判了罪证一般,誉天慢慢地低下了头。那些新罗道士已然傻了眼,全然想不通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为何会做这等事。 老道长一直叹息不止,更多则是困惑:“先前为师便提点你,大唐有语‘木强则折’,让你收敛心性。你本是最有希望继承我衣钵的弟子,为何要在这节骨眼上,干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 薛至柔冷笑一声,幽幽回道:“道长这疑问,想来那女巫医更想知道,为何自己的枕边人,腹中胎儿的父亲,竟对自己痛下**……” 众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老道长则是惊得寿眉与松弛的面颊皆抖了三抖,一脸难以置信:“难道……难道你与那巫医已经……” 仵作听闻,立即离开了人群,想必是去验证薛至柔所说胎儿之事。良响,他返回来,叉手禀道:“此乃在下失职,死者腹中好似确有未成形胎,只是月份偏小,故而初验时未能察觉。” 这大半年来,薛至柔曾破过数个案子,但自己相熟之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犯下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还利用自己脱罪,确实是头一遭。薛至柔并非不会骂人,只是平时碍于所谓名门闺秀的束缚,不便出口,此时她的恼气已达顶峰,怒火简直要从天灵盖喷出来,便用孙道玄冷冽的声线骂道:“你这人何其做作,平素里认真诵经打坐,一滴荤腥都不沾,那是因为你知晓新罗道院要选一位新的国仙,国仙是新罗青年道徒之首,在新罗道教地位非同一般,且历来由年轻道士担任,甚至可以得到辅佐新罗王子的机会。你知道自己资历尚浅,便竭力经营人望。可你没有想到,在最关键的时候,这女巫医,也就是你的相好,竟有了身孕。新罗道教的戒律与我大唐不同,严禁道士婚育,此等丑闻若传出去,你便会即刻失去竞逐国仙之位的资格。可这位大唐的女巫医却并不知晓此事,恐怕你也有意对她隐瞒。可怜啊,她本想满怀欣喜地同你谋划成婚后的诸般喜事,不曾想你从知晓她有了身孕开始,便谋划要她的命。你们这些脏男人,真是要多负心有多负心……” 薛至柔怒气鼎盛,忘了自己如今还披着孙道玄的皮囊,待回过神,她发现众人正以一种异样而复杂的目光看向她。那法曹一副了然之态,心道原来这小子有断袖之癖,难怪长了这样一张脸,又不时流露出魅惑的神态。其他人则多是轻咳一声,难掩尴尬。薛至柔好气又好笑,但也无从解释,索性不解释罢了。 而那誉天眼看自己的所有阴谋被当众揭穿,不再诡辩挣扎,低头在法曹拿来的认罪书上画了押后,便被几名武侯一道押往县衙了。一件悬案如此快便尘埃落定,法曹自己却丝毫未费工夫,还能拿去跟县令邀功请赏,登时乐开了花,对薛至柔和老道士一行叉手道:“多谢各位仙师出手相助。之前听说仙师们打算前往三山浦,恐怕还没拿到通关文牒罢?且容本官去向县令禀报此事,想必三日之内应可拿到。” “多谢法曹费心。”薛至柔听说要有通关文牒了,意味着他们可以很快渡海往安东都护府去了,顿时内心欢呼雀跃,赶忙叉手回礼。 “对了,近日有洛阳来的通缉令,要逮一名叫孙道玄的画师,蓬莱县衙已开始加紧搜捕。众位仙师若有看到,可随时到县衙击鼓。” 话音刚落,站在法曹面前的少年突然整个人向前栽倒下去,令众**吃一惊。须臾间,他恢复了神志,神情比先前冷峻许多,明明是同样的皮囊,感觉却是另一个人。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十一章 东方须臾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十二章 伯劳飞燕 一日之前,洛阳。 神都虽富丽堂皇,总会有些太阳照不到的角落,北市附近的糠城便是这样一个所在,道路泥泞,瓦舍破败,空气里弥漫着隐隐的酸浆气味,纵与北市不过一墙之隔,却像是两个世界。 是日傍晚,细雨如丝,一腰佩长剑身着胡服之人压低帽檐,踩着水洼,走入糠城一条窄巷,行至一座民宅前,她谨慎地四处环顾,确认无人后,方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虽然简朴,但基本的生活器具一应俱全。卧榻之上,一老妪仰面朝天躺着,半睁着浑浊的双眼,嘴巴微微张着,发出沉重的呼吸,应是睡着了。 听到木门吱呀的动静,那老妪蓦然转醒,她挣扎两下,却起不来身,亦抬不起头,甚至连眼睛也无法转动一下,只用细弱游丝的声音颤颤巍巍道:“雪儿,是你吗?” “是我,来给老母带粥饭了。”那人应道,摘下胡帽,抖了抖上面的雨丝,正是临淄王府舞姬公孙雪。为了掩人耳目,她未施粉黛,却依旧难掩清丽,边回话边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一个食盒,打开后,里面冒出鱼羹粥的香气。 “雪儿,近来……可还有人难为你吗?”老妪的双目混沌,却还是能看出透着满满的担心,“若是……有人……你不必……” “我没事,”公孙雪将老妪扶起,倚在自己身上,边喂粥饭边道,“老母只消养好身体,我与道玄皆大了,能看顾好自己,你不必记挂……” 几滴泪顺着枯黄的面颊徐徐落下,老妪艰难哽咽道:“当年若非为了救我,你便不会加入那个‘无常会’,脱会后又被人买凶追杀。如今你虽以入了王府,还是少出门……” 老妪未说罢,便止不住地咳呛几声。公孙雪见老妪仍在为自己担心,心中唏嘘不已。 “那年冬日雪天,我被生身父母遗弃,若非有老母将我从三清祖师像下面的雪窝子里扒出来,我早已冻**。”公孙雪看似语气十分平淡,实则泪意难掩,“老母教我舞剑,教我音律,还教我**字读书,你的恩义,我便是死也无以为报。当初加入无常会,诚是因为老母病重,急需银钱,但更多则是因为受了蒙骗,以为所杀之人皆是十恶不赦之辈……雪儿铸成大错,幸得恩人将我救赎,眼下虽然无常会的人仍不肯放过我,但只要王府内没有奸细,我的行踪他们便无法掌握,唯一忧虑的唯有老母。你不肯随我去王府,就一个人待在此处,可知道我日日有多忧心……” “我这把老骨头,已经活得够久了,多活一日,少活一日,又有何妨……只是未见你觅得好人家。你与那临淄王之间,可……” 公孙雪喂完了粥,复缓缓扶那老妪躺下,悉心地为她擦去口边的粘米:“先前便与老母说过,他当年之所以为我赎身,并非因为男女之情。当初我误杀的人中,有一个乃是他的心腹。他从大理寺处探听得知我的嫌疑,一开始只是想搜集证据,其后得知我的处境,又见我被人蒙蔽,便改用我反制无常会,最终为我赎身,并允诺保我余生安全。殿下于我恩重如山,我亦感恩图报,不求其他,望老母懂我。” 老妪吃力地点点头,吃个粥的功夫像是耗尽了她所有气力,目光昏昏欲眠,临睡时,口中还喃喃道:“雪儿,老母只盼你寻个好人家,切莫像我一般……” 公孙雪默默,既未答应,也未反驳,如同哄婴孩一般,轻轻拍着老妪的身子。待老妪睡熟了,她方起身,轻手轻脚地收拾屋子,而后叩响了隔壁的房门。 隔壁住着和睦的一家三代五口,老妪平素里没少拜托他们照顾,公孙雪致谢之余,又留下了些许银钱,而后方重新戴好胡帽,冒雨踩着积水往积善坊方向走去。 天色已全然黑透了,眼看就要到宵禁时分,夏末初秋的雨夜透着一股阴冷。公孙雪身手好,步履轻快,眼看便要走出糠城,忽然感觉身后的窄巷中好似有人在跟踪她。 会是什么人?公孙雪心下暗暗忖度,莫不是无常会的人终究寻到了这里?若是如此,老母的住所只怕已经不再安全,等到解决了眼下之人,便立即回去带她离开。 公孙雪脚步不停,右手却悄然攀上了剑柄,感到身后之人越来越近,她蓦地拔剑,猛然一团身,剑气如霜,寒光四射,斩破雨丝,直逼那人喉头而去。 而那人似是料定了她的行动,竟稳准狠地捉住了她持剑的手腕,用巧力向下一扽,便轻易下了她的剑,将整个人拽至了怀中来。 公孙雪倏地被温暖裹挟,惊讶抬头,对上一双促狭双眼,那人含着笑,挑眉道:“不知本王功夫如何?可入得了这位女侠的眼?” 公孙雪却似不大痛快,樱桃唇抿得直崩崩的像把戒尺,向李隆基行了个礼,没有接腔。 李隆基见状,收了调笑的神情,清清嗓子,正色问道:“你养母身子如何?” “一日不如一日了,”公孙雪沉沉叹了口气,尽管竭力压制,依旧能听出她嗓音里隐着两分哭腔,“或许哪一日我推开门,老母便再也不会与我说话了……” “本王早就说过,让她留在府中便可,总好过你日日茶饭不思,人都熬瘦了。” 公孙雪望着家的方向,明明被重重门户阻挡,她的视线却绵长依恋,不肯收回:“老母年轻时与我一样,曾为刺客,她的仇家,不比我少。王府上下人多眼杂,她怕连累殿下,觉得还是自己一人隐居于糠城,能有个落脚之处便好……” “本王赎身的,是教坊舞姬公孙雪,不是什么无常会的刺客。”李隆基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不容辩驳的事实,他的瞳仁染上了几分幽夜的深沉,看起来疏离冷峻,“人总要向前看,既已决心洗心革面,与过去划清界限,总想着那些事,于你没有任何裨益,切记。” 李隆基的恩义,公孙雪如何不知,若换了旁人或许立即感激涕零,但她并未外表,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叉手又是一礼,转了话头:“殿下漏夜来糠城,可是有何要事?” 李隆基望着公孙雪,似笑非笑道:“若是旁人,肯定会认定本王是来接她的,为何你不这般觉得?” “婢不敢,”公孙雪神色十分沉定,“还请殿下明示。” “听说你义弟孙道玄便住在糠城,本王看你来此处,以为你是来见他的……不知他,可有消息?” 公孙雪垂着深如明湖的双眼,犹豫着,不知是否应将叶法善送孙道玄出洛阳之事告知李隆基,末了,她只是摇了摇头。 李隆基见她不愿多说,遂指了指巷口,彼处一驾马车与临淄王府的小厮正相侯:“何苦站在这淋雨,先上车罢。” 公孙雪微微颔首,跟在李隆基身后上了车,待坐定,李隆基终于出口问道:“你可是信不过本王?” “婢不敢……大理寺已将洛阳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未寻得其人,婢又何从知晓他的行踪。” 李隆基并未深究,只道:“这几日本王便想,最近这些事皆是冲着你义弟来的,实在是太过蹊跷了。若是单一神都苑之事,本王还想劝他去大理寺说个清楚,不必这般逃命,但未过两日那凌空观又烧了……那凶嫌竟神通广大到如此境地,不单能在神都苑做手脚,甚至还把凌空观也给烧了,当真是穷凶极恶,想要置你义弟于死地……眼下他万不可被捉住才是,但单靠躲和逃也不是办法。” “殿下可有何妙招吗?”公孙雪困惑于李隆基突然插手此事,却没有过度好奇,只是顺着他的话发问。 “本王认识一位法探,不输大理寺的一众官员,明日带你去拜访她,或许能有契机。”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他为她筹谋良多,而她不过应允,连致谢也时常看起来不大走心。公孙雪浅浅颔首称是,未多说一语。 雨夜湿冷,车厢内却是暖的,马车不知何时行了起来,公孙雪轻轻将帘拢掀开一道缝,让浅浅的风雨入窗,吹淡几分暧昧的气息。李隆基闭目靠在车厢上歇息,公孙雪见时有百姓家微弱的灯光透过车帘映在他年轻英武的面庞上,使得他近在咫尺的面庞看起来有些不真实。但她清楚他就在自己对面,甚至他的神思仍在注意着自己的举动,她抿抿唇,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只是望着黛色的天幕,轻轻喃了一句:“雨停了。”.cc 公孙雪并不知晓,眼下她的义弟孙道玄此时就在洛阳,只不过面目全非,用着薛至柔的身子。但就算暂时不必逃命,他过得亦是毫不轻松,是日一早,他便揉着朦胧睡眼,坐在灵龟阁宽大的木桌前,桌边斜靠着占风杖,案上摆着御牌与一众李淳风的古籍,对面唐之婉插着腰,一副剑拔**张之态。 孙道玄虽面无表情,心底却在抓狂,耸着头听着唐之婉的指责:“我说你!昨日那剑斫锋找你看个符纸,你为何说是恶鬼画符?还扯出一大堆民间鬼故事,你是生怕旁人看不出你是冒牌货吗?” “我不认得,你让我如何说?我就不信那薛至柔就什么都懂!”孙道玄理不直而气壮,发红的耳朵却暴露了他的真实内心,“那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唐之婉不应声,只是重重地将一本书扣在他面前。孙道玄满脸不屑,却还是从善如流地捡起了书读了起来。但也不过三四眼,他便开始觉得脑胀头昏,忍不住长吁短叹了起来。 并非不认识字,可李淳风的书却如天书一般看不懂,孙道玄费力地念着其上内容:“今有望海岛,立两表齐,高三丈,前后相去千步……” 唐之婉看了一眼书名,无奈道:“《海岛算经》大抵对你做法没什么用处,还是先看《乙巳占》罢。”说罢,换了本书递给孙道玄。 孙道玄瞪大双眼,努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可总觉得上面的字像是小人跳舞一样,又费劲巴力地念道:“凡候风者,必于高迥平原,立五丈长竿,竿首作盘,盘上作木乌三足,风来乌转,回首向之,乌口衔花,花旋则占之……” “哎呀,你怎么这么呆,还要整个背下来不成?找一段齐齐整整,佶屈聱牙,别人听不懂什么意思的段落,拿来当咒语一念,不就可以装神弄鬼去了?” “即便咒语解决了,那作法的步骤呢?都要准备什么物什?选何种香?画什么符?你既然这么聪明,又与薛至柔交好亲厚,怎的一问三不知?” 唐之婉涨红了脸,嗔道:“要暴露的人究竟是你还是我?我好心好意给你提建议,你爱听不听,说到底,若是被怀疑捉去审问,倒霉的还是你!” 孙道玄冷哼一声,用着薛至柔的声线,听起来倒是有些像娇嗔,说出来的话却仍十分犀利:“我到当真是奇了怪,为何那剑斫锋三天两头来找我,让我去给他认什么符文?我可是旁敲侧击问了大理寺旁的官员,就算是叶天师没有入牢之前,也不曾这么频繁地帮大理寺干活的……” 唐之婉杏眼圆瞪,一副又惊又怕的模样,颤声道:“我就知道!定是你已经暴露了身份,那厮借着寻你去看什么符文,已在暗中查你!” “我看未必吧?”孙道玄阴阳怪气地回道,“且不说他一个所谓断案神童出身的大理寺正,就算是寻常普通人,难道一下子就能想到魂魄互换这样的离奇事?就算想到了,他又要如何证明我就是孙道玄?更何况我先前与这具身子的主人几乎毫无交集。依我看,那剑斫锋之所以时常找来,恐怕是大理寺的猎犬不中用,打算直接将你征用了罢?不然如何解释他次次都要唤你一道前去?” 唐之婉如何听不出孙道玄在暗骂她,气得浑身发抖,还未想出反驳之语,身后的大门蓦地被推开,惊得她差点原地跳起来。 来人竟是临淄王李隆基,他身后还立着一位身着翠霞裙裳的绝色佳人,见唐之婉被自己吓到,他含笑致歉:“敲门半晌,无人应声,本王听你们好似在吵架,顾不上应门,便自作主张推门进来了。” 看到李隆基身后的公孙雪,孙道玄亦起了身,眼神中带着惊讶:“怎么是你……” 公孙雪今日乃是跟着李隆基来拜见所谓的“神探”,本以为应是个沉勇老成的中年汉子,不想竟是个描眉画眼的**丫头,惊讶之余只觉有些想笑,根本无从得知眼前陌生的俏丽少女正是自己苦苦寻觅的义弟孙道玄。如今又见对方好似与自己相识,颇有些疑惑道:“婢乃是初次见瑶池奉……” 见孙道玄差点穿帮,唐之婉忙讪笑着打圆场:“啊,此乃瑶池奉之独门绝技,能于梦中提前预见来访之人,姐姐莫怪,莫怪……” 孙道玄咳嗽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随后学着薛至柔的语气一般,对李隆基和公孙雪介绍道:“这位是唐二娘子,兵部唐尚书的嫡孙女,灵龟阁后面的丹华轩便是她开的……” “幸会。唐尚书的嫡孙女喜好自制胭脂,本王亦有所耳闻。本王府上女眷亦爱脂香,不知可否请唐二娘子推荐推荐?” 闻听临淄王想买她家的胭脂,唐之婉喜出望外,只恨不能抱着他亲两口:“承蒙殿下看得入眼,定当竭力推荐!” 李隆基颔首一笑,偏头低声问公孙雪:“你可也要选几样?” 公孙雪叉手算是谢过,神色却看不出一丝欢喜:“婢乃粗鄙之人,不需用此物,殿下只需送与几位夫人便是了。” 李隆基不置可否,顿了顿,复对孙道玄道:“话说回来,本王此番前来,还是为着神都苑的案子……” “神都苑的案子?”孙道玄喃喃一句,突然想起唐之婉此前曾说薛至柔早已介入查案,忙改口道,“抱歉,案子我自然知晓,只是不知殿下前来有何见教?” 虽然感觉今日“薛至柔”的反应有些奇怪,好在李隆基的关注点并不在此:“本王一直觉得很奇怪,画师孙道玄似乎并无立场去害本王与嗣直。但一想到凶徒另有旁人,搞不好还等着伺机陷害,本王身为人父便不得不防。不知至柔对此可有何想法?” “殿下为何相信孙道玄不是嫌犯?” 不知为何,孙道玄虽语调平平,唐之婉却听出了几丝别样的意味,似是带着几丝试探与嗔怪,尤其是用着薛至柔的身子说出这话,简直像是在斥责李隆基负心一般,实在奇怪。 李隆基似乎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哽了一瞬方回道:“此事说来话长,但与北冥鱼之案关系不大。这洛阳城中人,或是懂道,或是惜才,不希望孙道玄死的人也不止本王一个。昨日本王去找圣人问安,本想谏言,未料安乐也在,一直缠着圣人,求他赦免孙道玄。” 唐之婉听了这话,憋笑瞥了孙道玄一眼。孙道玄则面无表情,只等李隆基的后话。 李隆基继续说道:“本王知晓,此事若是换了旁人,有这查案的本事,再有几分名望,必然会想办法面圣,不论是否确信孙道玄是凶手,都会罗织一大堆证据,好歹先将自己父亲捞出来再说……但你与薛将军皆很正直,抑或说,在这方面你们父女是有些呆气的,断不会靠冤枉别人来成全自己。事情已过去多日,以你的能耐必然不会毫无斩获,既然你还在追查此案,不就说明此案凶嫌另有其人吗?” 这一番话倒令孙道玄有些意外,若真如李隆基所说,这女的倒是有几分良知,对方既然仁义,他也不会不识好歹,且不论他与李隆基的恩怨情仇,起码眼下他应当扮演好“瑶池奉”的角色才是。 孙道玄站起身,故作熟稔地抄起占风杖:“早就想回案发现场查探一番,既然殿下相邀,想必今天便是吉日。”说罢,孙道玄抡圆了占风杖,又霍地将其末端插在地上,但见风来乌转,花首朝向正南,乃是大吉之兆。 唐之婉尴尬地捂住脸,想不明白这孙道玄为何突然像是吃错药打了鸡血似的激动,把占风杖舞得像个烧火棍,先前薛至柔可不这样。 公孙雪见眼前这丫头片子起身便走,忍不住开口问道:“瑶池奉既以作法为名,难道不带香炉符纸吗?” 孙道玄一怔,忙向唐之婉投去求助的目光。唐之婉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示意孙道玄随她到后院,拿出一包薛至柔平素里作法用的香炉符纸,边递向他边咬牙低声道:“我一会还要准备帮临淄府上女眷挑选胭脂,可不跟你去了,你莫忘了瑶池奉应有的立场!” 孙道玄冷脸问道:“敢问瑶池奉应有的立场是什么?” “自然是与你本人完全相反的!”唐之婉嘴唇不动,唯有小舌和牙齿在嘴中忙活,“你说话前务必三思,若是胡说八道再惹人生疑,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 孙道玄耸耸肩,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实则听进了这一席话,少言寡语地随李隆基一行进了神都苑。 已有两名小女冠先行到了凝碧池,看样子应是来帮忙的,孙道玄不认识她们,也不知平素里她们是如何与薛至柔相处的,干脆以要通灵寻觅妖邪栖身之所的名义,将她们遣走,自顾自开始调查。 时隔多日,这是孙道玄自北冥鱼案发后,第一次走进神都苑。他养父母家境不好,幼年时便跟着禹州一名老仵作勘验尸体,靠给横死之人与凶嫌画像挣几分银钱,这也是他先前能一眼看出那泡烂的尸身并非沈家小娘子的缘由。 从这个角度来看,纵便不如薛至柔擅长查案,他亦并非毫无为自己洗冤之力。待那两个小女冠离开后,孙道玄便往先前饲养北冥鱼的山海苑走去。 山海苑比照着山海经的传说而建,位于凝碧池的南侧,湖边盖着许多回廊瓦舍,正是观赏奇珍异兽之所。尚未到达苑门,便撞见了麒麟、孔雀、斑马、犀牛等稀罕物,孙道玄是个画师,本就“观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对这些畜生极是喜爱,此时只恨无纸无笔,否则定挥毫泼墨,好好绘上一卷。 好在他不过彳亍了片刻,并没忘记此行的目的,快步行至山海苑门口,只见一个身穿五品官服的男子正等在那里。方才他向临淄王提及有些事需要问宫苑总监钟绍京,想来便是这厮,他将到嘴边的“老头儿”这称呼生吞了,直截了当问道:“你可是宫苑总监?” “呃,是啊,本官曾与瑶池奉有一面之缘,瑶池奉可是忘了?” 孙道玄脖子一缩,眉眼间露出了几丝心虚。好在钟绍京并未在意,作为临淄王的亲信,他自然明白瑶池奉此来不是为了除妖,而是为了查案,直接领着孙道玄边走边道:“瑶池奉方才一路过来,可看到那些陆养的珍奇鸟兽了?” 孙道玄心道他那日被罚在神都苑作画,可是与这些畜生大眼瞪小眼了几个时辰,怎会看不到?但他面上并未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钟绍京继续说道:“这部分名叫山苑。北冥鱼则养在海苑里,海苑分为东海与西海两部分,西海为圆形池,池水较浅而清,主要用来养鱼虾龟蟹那些小海畜。而东海则是个弧形池,池水颇深,直至与凝碧池连通,中间有一带绞盘的水闸区隔。这里饲养的便是较大体型的水兽,如鳄、鲛、江豚、北冥鱼等。两池形状相叠,正如一个‘明’字,寓意着大唐海清河晏,盛世清明。”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东海与凝碧池的连接处,只见一座石桥架在深深的水渠上,其下立着十几根木桩,有如困兽的牢笼。 孙道玄身为画师,眼力颇佳,站在离那些木桩最近的地方观察,不见其上有受损的痕迹。显然,北冥鱼绝不可能是自己撞开了这些木桩游入凝碧池的。 孙道玄偏头想了想,又问:“这木桩的间距可否容那北冥鱼进出?” 钟绍京连连摇头:“那如何使得!北冥鱼露在水面上的头虽小,但水下的身体庞大,最宽处三尺有余,若不打开闸门,绝对无法由此进入凝碧池。莫说是北冥鱼,就是江南各郡进贡的江豚,也会被这闸门拦住。” “这闸门看起来有机关,应当能抬起罢?如何操作?”孙道玄又问。 钟绍京指了指石桥西侧一个带把手的像磨盘一样的机关道:“在那边。” 话音未落,孙道玄便一溜烟顺着他指的方向来到机关旁,尝试着双手把住那机关,转动起来,不知是否因为用着薛至柔的身子,他觉得自己已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却很难将其转动,最后是靠着钟绍京的帮助,桥下那十数根木桩开始缓缓下降,不一会便降至水下。 “也就是说,无论是谁只要经过这里,把这机关一转,便可将闸门放下来了?”孙道玄问道。 “那可如何使得!”孙道玄的每一次问话好似都能将钟绍京那为数不多的头发吓得竖起了,他颤声回道,“要开启这闸门还需一把钥匙,就在那机关下面插着。平日里都是放在阍室内,由阍者负责看管。事发当日,那阍者告假,便找来了那投湖的宫女看管。” “出事后你们寻来,这钥匙便是插在这闸门下面的?” “正是如此。” 孙道玄听罢又陷入了沉思,如是说来,想要落下这闸门,就必须得杀掉那值夜的宫女,然后再拿钥匙把这闸门打开方可。这件事势必发生典礼那一日,且是傍晚到第二天凌晨之间。从记录来看,当时在苑中的人,唯有自己是孤身一人,倘若当真没有旁人能作案,那么这离奇的案子又是如何发生的呢?难道真有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神都苑,不留下任何痕迹吗? 正思量之际,公孙雪突然到访,手持一柄绸面团扇,其上的山水还是出自孙道玄之手。只是如今恍如隔世,她不认得他,他亦不敢相认,只客气疏离地行了个礼:“这位阿姊可是有事寻我?” “大理寺寺正剑斫锋来了,正在与殿下交谈,听闻瑶池奉在此作法,特遣我来请瑶池奉过去。” 那剑斫锋果然是耗上自己了,像是唐之婉所说的,他最近出现的频次高得有些惊人,孙道玄瞬间警铃大震,他忖了忖,不大情愿地跟着公孙雪向宿羽台走去。 剑斫锋正与李隆基闲话,看到孙道玄,他开口道:“敢问瑶池奉,可探出这苑里有什么邪祟?” 孙道玄张张嘴,刚想编排,又想起唐之婉的劝诫,心想说多错多,最终只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剑斫锋依旧不松口:“瑶池奉也不必欺瞒本官,你查案自有你的能耐,此事又事关你父亲,若有什么发现,大可说出来。” 公孙雪想起李隆基曾说大理寺或许有奸人的内应,团扇后露出的一双美目,不着痕迹地在两人之间逡巡。 这剑斫锋年纪轻轻,城府却不浅,孙道玄着实猜不透他这般频繁出现的原因,不知他到底是有着什么样的奇思妙想,但就算自己不能打消他的疑窦,能搅乱他也不算输。 想到这里,孙道玄一挑眉,微微仰头,一甩金步摇,煞有介事地反问剑斫锋:“嫌犯不是那孙道玄吗?” “方才听临淄王殿下说瑶池奉一直在调查本案,本官以为你会有些不同的见解。”剑斫峰不露声色道。 “怎么可能。我不过是怕你们大理寺栽赃陷害我阿爷,不得已才开始查这个案子。毕竟最近看我父亲的左军节度使之位眼红的人不少,这次的北冥鱼案便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孙道玄说着,拿起桌上才择的鲜桃,只见清洗得晶莹剔透,连一丝绒毛也看不见,便放心地啃了起来,“昨日你不是还来灵龟阁,说那孙道玄又犯下了新的案子,还请唐二娘子帮你闻什么气味吗?里外里**这么多人,你们却这么久都没有抓住凶嫌,不会是有意在包庇他,想让罪名落到我爹头上罢?如此搅乱军心,实非良善之举,剑寺正,你可要掂量清楚啊。” 听孙道玄如是说,剑斫峰难免不悦,但也看出眼前人依应是故意想激怒自己,便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眼:“近来所持这等说辞,来大理寺为令尊说情之人良多,但我大理寺向来只认证物,不看人情。凡本官接手的案子,绝不会包庇,更不会栽赃陷害。瑶池奉若是有证据证明本官包庇,大可以去大理寺**本官。余下无他,再会。”说罢,剑斫峰向李隆基行礼道别,而后便阔步离开了。 剩下李隆基、公孙雪与钟绍京三人,都没有言语,亭中只剩下孙道玄啃桃的清脆声响,显得有些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公孙雪移开团扇,方想开口,便被李隆基抢了先,只听他沉声问道:“至柔,依你之见,难道放出北冥鱼的凶嫌当真是孙道玄吗?本王总觉得,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孙道玄本只是依唐之婉所说,贯彻瑶池奉应有之立场,此时听李隆基这般问,他忽然有些不痛快,挑眉连声反诘道:“殿下何以这样问?大理寺白纸黑字的通缉令,写的明明白白。方才钟总监带我去闸门处看过了,根据现场的证据、众人的证词与宫门处的记档来看,有犯案嫌疑的确实只有孙道玄。抑或说,难道殿下有什么证据,证明凶手另有其人?还是说,难道殿下与孙道玄有旧吗?若是素昧平生,殿下又为何如此相信他?” 公孙雪微微蹙眉,看着正发问的少女,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前之人有些奇怪,纤瘦的身体里像是涌动着一些不和谐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就好像……是在跟李隆基打别扭一般。 孙道玄心里自然是别扭的,他的父母当年为了李隆基的父母而死,而李隆基却表现得像是丝毫不知道此事一般,对五年前来洛阳的自己不闻不问。甚至明明知晓公孙雪是他的义姐,也从未提及过当年事。那么如今李隆基为何又如此笃定地认为自己不是此案的凶嫌?毕竟一个无家无口,身负**的绝望之人,做出什么样极端的事都没什么稀奇。 孙道玄想要知道,在李隆基的心中,当年的牺牲究竟有几多分量,而他的信任是否又是临时起意,能否经得起推敲与时间? 李隆基默了默,嘴角泛起了一丝浅笑:“本王没有任何证据,但本王相信孙道玄是清白的。至柔,此事还未到说的时候,但事情所牵涉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本王希望你能尽快帮助洗清孙道玄的冤屈,解除对他的通缉。” 见李隆基仍是一副隐忍不肯说的模样,孙道玄冷然一笑:“殿下说这话,难道不怕被当作嫌犯的同党吗?” “你胡言乱语什么?”公孙雪愤愤打断了孙道玄,“无凭无据,竟敢妄议郡王?” 孙道玄没有应声,目光冷沉。 李隆基倒似未介怀,挥挥手示意孙道玄可以先行离开。孙道玄便也不多逗留,叉手一礼,起身便走。 “殿下……”公孙雪璀如星辰的眼眸中满是担忧,“若那瑶池奉为了救自己父亲,去大理寺那里……” “不至于,”李隆基依旧不以为意,“本王与至柔相识不短,至柔有她的坚持,眼下她恐怕是太过忧虑她父亲才会有些失态,你不必太过担心。”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十二章 伯劳飞燕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十三章 蜂虿怀袖 雨丝斜斜密织在晦暗的天幕上,天气不佳,热闹喧沸的城池早早陷入宁寂。公孙雪身着黑色夜行衣,身负宝剑,如飞燕般轻巧地在穿过糠城民居一个又一个瓦顶。 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恍惚几年前她还在为无常会效命时的情景,那时她白日在教坊做舞姬,入夜便换上夜行衣,潜入飞鸽送来的地址,待对方熟睡,便手起剑落,清理现场,在东方翻鱼肚白前,又回到阁楼上,成为那个弄妆梳洗迟的绝色佳人。只是如今她不再做那刺客,她的归途亦再也不是那个充斥着假笑与交易的教坊了。 白日里随临淄王回府后,她接到昔日的一位旧友的线报,声称有万分紧要之事告知她,若是平时她大抵不会理会,但适逢多事之秋,她不得不万般谨慎,答应前去接头。 只是……但愿不要被临淄王发现才好。 公孙雪如是想着,利索地攀上城南高迥的阁楼,一路蹿上屋顶,只见一头戴傩面,手持玉箫的男子定定地立在飞檐上,似是已等候她多时。 “离开无常会,入了临淄王府的人,果然今非昔比。”那人转过身,看向公孙雪,却并未接近半步,“只可惜,多年未尝令剑锋饮血,你的剑,怕是早没有过去那般锋利了。” “有没有过去锋利,你试试便知。”公孙雪冷然一笑,拍了拍腰间的长剑。 那男子未曾多言,只突然扬起玉箫放至嘴边。刹那间,一根极细的飞针如雨丝般朝公孙雪的脸庞飞去。公孙雪一惊,拔剑已来不及,便将剑连鞘立起,剑身出鞘数寸,挡在眼前,只听一声铿锵,飞针果然被挡了下来。 公孙雪就势拔剑,贯虹而出。玉箫男子一边如同鬼魅般撤步后退,一边飞快地向公孙雪的必经之路吐出数根银针。 谁料公孙雪用如同舞蹈般一字马腾跃飞身躲过,随即借着这股力来了个跃起后的凌空倒挂,如同天降飞仙一般,一剑刺向那玉箫男子。 眼看剑锋已咫尺之遥,玉箫男子却微一偏头,极其利索地躲过了这一击。公孙雪似是并不意外,轻盈的动作落地,随即接了一个扫荡腿,将地上的积雨激荡如鳞浪。男子早有准备,双腿飞旋一下躲过,哪知下一瞬公孙雪的剑锋便携风带雨而来,横在他的喉间。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动作,宛如两尊雕像,哪怕雨丝染睫也一瞬不瞬。那男子的傩面从正中一分为二,掉落下来,露出两个发白的鬓角与一副疏阔俊朗的容颜来。 “是我输了。”男子一笑,放下玉箫,“你我都是刺客,久别重逢,总是有些技痒难耐,只是没想到三年未见,你的剑仍是这般锐不可当。” “我早已不是刺客,而是影卫,是你们这些刺客的对手。闲话少提,你说有要事告知,究竟是何事?” “多年的情谊,怎可能会有虚妄,即便你如今不认,我也会记得。” 玉箫男子说罢顿了一顿,似是想看看公孙雪的反应,可公孙雪神色冷峻,没有任何表情,他不觉有些尴尬,顿了一瞬,继续说道:“坊间皆说,有一位民间法探瑶池奉正在查你义弟的案子,你可知晓,那薛家……与你老母可是世仇。眼下瑶池奉之父薛讷又被关在三品院中,你大可猜测一下,她究竟会如何寻证据?” 听了这话,公孙雪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面容不由有所震动,眸底闪过一丝难掩的惧意,语气也加快了几分,似是急于知道背后的隐情:“我老母与薛家究竟有何仇怨,你莫要再卖关子!” 玉箫男子微微一笑,随即边踱步边道:“多年以前,你老母仍做刺客时,曾接到无常会的刺杀任务,其对象正是薛至柔母亲樊夫人的师父,当时名满天下的太史令李淳风。总章二年,李淳风在一次独自进宫谒见圣人的途中失踪。数月后,其坟冢在老家凤翔的山间被发现,官府对外称其已登仙,实则死因不明。薛至柔的父亲,时任蓝田县令的薛讷曾为此不眠不休调查了近一个月,可惜证据过少,发现时又过晚,故而未能有所斩获。” 闻听此言,公孙雪疑惧交加,低头自忖起来:李淳风自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可刺客**一向身不由己,若真有此事,倒也说得通。可此事已过去数十年,那薛讷当初未有斩获,难道如今便会有吗? 公孙雪盯着那玉箫男子,狐疑道:“你莫要诓骗于我,我老母多年前早已目盲,如今更是连用饭都不能自理,早已威胁不了任何人,他们缘何要在过了这么多年后还纠缠此事?” 玉箫男子紧抿双唇道:“你干过这一行,应当比谁都清楚‘仇怨无期’的道理。若想不被冤家寻仇,除非刺杀绝无失败。可即便如你当年那般做得天衣无缝,都有被大理寺盯上的一天。我等区区凡胎肉体,想要不惹仇怨是不可能的了。此事我乃是从无常会过往的刺杀记档中得知,上面清楚写着当年委托刺杀李淳风之事,刺客为你老母,而委托人一栏则是空的。依我推测,以李淳风的神机妙算,自然早就算到了你老母会去行刺于她,若是偷偷留书于何处,再在多年之后的今天被人发现,也未可知啊。” 说罢,玉箫男子从袖笼内取出一张破旧发黄的书页,递给公孙雪。公孙雪定睛一看,但见上面果然一如玉箫男子所说的那般,在“秘阁局丞李淳风,终南山观星观”一行后面,签着她老母的名字,笔触虽有些稚嫩,但的确是她老母的笔迹无误。 铁证如山,公孙雪顿觉再无分辩的必要。既然薛家果真是她老母的仇家,以薛至柔的手段,得知此事并对孙道玄亦心怀恨意也不足为奇了。公孙雪只觉双手双脚瞬间失温,喉头亦在发紧,但她面上仍保持沉定,只冷声回道:“胆敢找我老母的麻烦,我便屠她满门!” 玉箫男子难掩忧心:“你可想好了?当年你老母之所以会沦落到那步田地,正是因为……” 突然,两人不约而同地噤了声,对视一眼后,同时腾挪至了阁楼的屋檐边,探头朝下面的小街上望去,只见一身着襦裙手持法杖的少女徘徊经过,正是昨日神都苑里见过的薛至柔。 公孙雪怎么也不会想到,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是薛至柔的人,其实是她的义弟孙道玄。昨日神都苑一别后,孙道玄只觉好似有一块巨石堵在心口,令他透不过气来,头脑也是郁郁的,万分难受。 他心里极是清楚,那日不当那般诘问李隆基,但身为一个画师,他时常会有感性冲动,气血上头便会万事由心,根本顾不上思考顾忌,这使得他常为灵感眷顾,能画出那些瑰丽如云霞的壮阔画卷,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城池里声名大噪。但想查明父母当年的**,他必须保持极度的理性,极致地克制,像隐蔽在山间洞窟里的独狼,待目标出现方悄无声息地现出身形来。 这于常人来说或许是困难,对于孙道玄这样一个天马行空的画师则是折磨,所以昨日他一时失控,说了一些不当说之话,说完并未有一丝痛快,只有更加落空的心情,整个人如游魂一般。 如今自己既然顶着薛至柔的皮囊,出行不受限制,他自然想到要去糠城看一眼公孙雪的老母。刚来洛阳那一年,孙道玄风餐露宿,居无定所,承蒙公孙雪收留,居住在老母家中,替她照料老母。不知她近来如何,孙道玄十分担心她的身子,横竖晚上睡不着,便抄起法杖权当防身,朝糠城走来。 沿着自己熟悉的道路七拐八拐之后,孙道玄来到了一方小院前,看着泥泞窄巷里熟悉的破落门户,鼻翼间好似闻到了熟悉的黍米粥香。但他知晓那是幻觉,公孙雪的养母,他唤之为“阿婶”的妇人已卧病在榻,难以起身,更遑论能吃到她亲手所做的菜肴了,也不知阿婶如今身体如何,可曾听说北冥鱼案,可知自己遭遇陷害被通缉,可会担心自己。 孙道玄的心思乱如团麻,沉沉叹了口气,心想若是他当真如薛至柔那般懂风水,倒真想看看自己的八字,为何与他亲近之人都会横遭噩运,也不知是不是他克的。 孙道玄沉闷地站在院外,待绣鞋尖终于踢飞了最后一块小石子,已逼近宵禁时分。他在那斑驳的房门前,最终没有选择走进去。毕竟用着别人的身体,除了徒增打扰,他并不能给这个善良的妇人任何,甚至可能会引起她的忧思,加重她的病势。 孙道玄转过身,拎起裙裾,往南市的方向走去。北冥鱼案依旧扑朔迷离,好在今日并非毫无斩获,已经知晓陷害他之人应有同谋,他心里的成算便多了些。毕竟人心隔肚皮,多一个人便会多一分破绽。 孙道玄如是想着,快步走出了糠城。逼近宵禁,这两日入夜常有雨,街道上鲜有行人,整条巷子里只回荡着轻巧的脚步声,忽然间,他脚步一顿,感觉身后似乎有人在盯着自己,可他回头一望,四下里又没有可疑之人。 是疑心太重了吗?孙道玄蹙眉思量,同时加快了脚步。转过了两个巷口,那种感觉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 他低头看着身上彩袖齐胸襦裙,抬手推了推云鬓,心道真不该给这丫头梳妆打扮,别是遇上采花贼可就糟了,且不说是否会增加奇怪的体验,万一丢了命可怎么是好? 孙道玄如是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开始边走边频频回头,想看看是否真的有人跟踪自己,可他每次都只看到空荡荡的街道,间或有三两行人,皆是各顾各赶路,丝毫没有盯着他看的意思,也不曾有哪张面孔重复出现过。 难道当真是自己多心了?孙道玄如是想着,心里的惴惴却分毫不减,他脚步越来越快,几乎小跑起来。但这副身子耐力着实一般,很快便开始上气不接下气,手里的占风杖不住与地面摩擦,发出狼狈的声响。可背后的眼睛始终如同潜伏在丛中的虎狼一般,从未被甩掉。 说来也奇,这一路跑过来,居然一个武侯都没碰见,难道连武侯们都吓得不敢来了?抑或说,对方连武侯都能调动得了? 有了这个猜想,孙道玄心中大叫不好,拐过十字街,转而往南而去时,他下意识一回头,只见街口的角楼上突然飞来一根银针。 幸亏是月圆之夜,银针飞来的一瞬恰好反射出一缕月光,否则孙道玄定然无法在黑暗中看清这袭来的暗器。千钧一发之际,孙道玄闪身躲开,银针擦着面颊划过,未有伤到孙道玄,可薛至柔相对娇弱的四肢却令他未能保持住平衡,向后摔倒在地。他还来得及挣扎起身,便有一身着黑色夜行衣的刺客自飞檐之后矫健跃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宝剑,以万钧之力劈向他。 这一切不过在须臾中发生,但在孙道玄的脑中,仿佛一幕缓缓变化的画卷。来不及躲闪的他,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占风杖,抵挡这无比锋利的剑锋。只听尖利的金鸣声一响,那宝剑的剑锋接触上占风杖那铜制的杖身,将其拦腰切断。月光下,那刺客的面容也逐渐清晰。欲取自己性命之人就在眼前,孙道玄却是好奇之感大于恐惧,睁大双眼望着眼前的刺客。 此人个头不高,即使穿着厚厚的夜行衣,也能看出身材偏瘦。须臾之间,孙道玄与那刺客目光交汇,虽然蒙着半张脸,刺客的眉眼却生得很是秀气,一双美目的眸底饱含着愤怒、幽怨、甚至还有些许彷徨。孙道玄眸色一震,似是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熟悉,再看眼前那宝剑的剑柄与剑穗,便豁然开朗。他认出了,眼前要取他性命之人,不是旁人,竟是那曾与他相识多年的公孙雪。 孙道玄喉头一紧,想要大声唤出“阿雪”这两个字,这是他平日里对公孙雪的称呼。可他还未来得及出声,冰冷的剑刃便刺透了他所用着的薛至柔的左胸,正是心脉所在。孙道玄口中含血,呛咳不已,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奋力地抬起手,想要告知对方自己的身份,但回答他的唯有逐渐抽出的利刃。 随着这一下抽剑,孙道玄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也正在从这具身体抽离。在他手中,那早已断成两截的占风杖顶端的木乌鸦口中的衔花突然旋转起来,脑中回响起一个渺远而陌生的低沉人声: “乾坤反转,冤命五道,解此连环,方得终兆……” 眼前已经变得完全漆黑一片。孙道玄吊着的气一松,整个人瞬间昏死过去,再也无知无觉了。 再醒来时,孙道玄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驿馆的大堂内,到处皆是自己不认识的人。他们当中,有的穿着县衙官吏模样,有的一看便知是武侯,有的身着道袍,有的则是寻常百姓装扮。在他身侧,一慈眉善目的老道士,正担忧地看着他。 “这里是……”他问向众人。 夜半时分,洛阳城头响起了闷雷,随之而来的,便是瓢泼不绝的雨,如跳珠般落在青石阶上,发出激荡声响,伴着轰隆天鼓声,大有几分雷霆万钧之势。 这样的雨夜里,千家万户皆已闭门熄火,积善坊临淄王府的书房却仍亮着灯,李隆基坐在书案前,翻阅着一本的发黄的卷宗,不知存放了多少年,文档上的字迹已有些模糊,但“长寿二年腊月丁卯日鸿胪寺别馆案记”,与记档人一栏上的“狄仁杰”三个大字却是格外清晰。 侍奉李隆基的年轻宦官名高力士,捧上一盏茶盅,轻声道:“殿下,才烹的白茶,润肺明目,配了些澄粉水团,殿下晚上都没怎么进餐,眼下应当腹饿了,且尝一尝罢。” 李隆基缓缓放下了书卷,拿起茶盏,却半晌没有送到口边。 高力士看出他的心思,关切道:“殿下今日从神都苑回来,便一直坐在这里看当年的记档,可是又有什么新线索了?” 李隆基摇摇头,苦笑道:“当年的案中人甫一现身,便卷入了神都苑的案子,如今已是被满城通缉的对象,本王无法在明面上为他做什么,想着至柔擅长查案,为人亦是正直,或许可以为他洗清冤屈,却也忽视了至柔之父亦被牵连关押在三品院,当真是不该。” 高力士笑着宽解道:“殿下且放心,瑶池奉素来心大,待她查明真相,得知孙道玄确实不是真凶,只会感谢殿下早早帮她点名了方向,绝不会怪罪殿下的。” “本王并非怕她怨怪,只是……”李隆基说着,又禁不住叹起了气,“这北冥鱼案来的太过蹊跷,本王总担心与当**有牵扯,不知是否是孙道玄发觉了当年的蛛丝马迹,若真如此,只怕凶徒不会善罢甘休,本王着实是担心孙道玄……” “哎呦我的殿下,”高力士无奈地直摇头,“殿下这些年亦在追查当年事,且那北冥鱼案可是冲着殿下去的,殿下别只顾着一会儿瑶池奉一会儿孙道玄的,也需得防着歹人陷害才是啊。” 说话间,李隆基听得府门外似有武侯叫嚷着拿贼声,正纳闷之际,有守卫来报称:“殿下,方才武侯登门,说有凶徒持械于南市附近,袭击了瑶池奉,武侯一路追踪,贼人至我积善坊门后便消失无踪了。此外,几乎同一时辰,广利坊处发现有人遇害,武侯交待我等务必注意门户。” 李隆基闻听此言霍地起身,眉头紧拧如虬:“有人遇害?贼人身份查明了没有?瑶池奉如何了?” “瑶池奉被利刃刺中心口昏迷,生死未卜,好在薛大夫恰好乘车经过,去宫中请了奉御。贼人身份……尚未查明。” 李隆基沉了沉,方道:“本王知晓了,下去吧。”?待侍卫离开,高力士忧心地望着李隆基,似是觉得此事更佐证了先前的猜想。 闻听薛至柔**,李隆基自是不能坐视不管。他在房间中缓缓踱步,每迈一步都如同在心中筹谋了一步。突然,他似是下定了决心,转头对高力士道:“你去看看,公孙雪是否在府上,若在,把她叫来。” 蓬莱的新罗驿馆内,孙道玄独坐在房间中盘腿打坐。此处阳光照不进来,却能听到“滴答滴答”的滴漏声,一如孙道玄此时的处境:无法见光,进退两难,似乎只能算着时辰坐以待毙。 才从被公孙雪袭击的惊骇中缓过神来,就被告知自己破了一个诡奇的**案,周遭全是自己不认识的人,却还不得不装作自己认识。那些新罗道士不知为何一个劲围着他叽里呱啦,他却一个字都听不懂,令他们难掩失望和迷惑。如今又得知通缉令已送到了蓬莱县衙,孙道玄不知道自己这假扮的身份究竟还能蒙骗多久,会不会在渡口遭官府查验时被大理寺的差役揭穿。最离谱的,是他询问驿馆时辰时,发觉竟然身处自己在糠城被袭的三十天后。 孙道玄顿觉头疼欲裂,他不知自己为何屡屡被卷入莫名其妙的渡劫之中,每次遭飞来横祸后醒来,周遭的一切都物是人非。这一次是他与薛至柔交换了意识又换回来,之前则是…… 孙道玄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毕竟眼下他身处三十天后的蓬莱驿馆已是不争的事实,无论是梦是真,他都只能将自己所能做的事情进行到底。 孙道玄想着,掂了掂手上装满开元通宝钱袋子,这是他恢复意识之后唯一的收获。由于这具身子破了案,蓬莱县令赏给了他二十锾银钱,随后便将破案的功劳记在自己头上,大书特书,向州府邀功请赏去了。 对此孙道玄毫不介意,毕竟破案子的本就不是自己,而是那个法探薛至柔。对此孙道玄没有半点感激之情,反而怨怪她如此多管闲事爱出风头,好似全然不顾他还是带罪通缉之身,不知会否引得旁人怀疑他的身份。Μ..cc 正当孙道玄思量着下一步要如何行事之时,门扉处响起了三下轻轻的敲门声。孙道玄上前开门,只见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那老道长。 两人坐定后,道长似是心事重重地问孙道玄道:“镜玄,你如今恢复的如何了?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孙道玄知道,所谓的失忆只是他应付别人的托词,毕竟他不不单不知道薛至柔占据自己身体时经历了什么,更无法同她那样用流利的新罗语交流,只能以沉默回应。 “誉天被捉走后,他们都闹着要尽快出发,似是急着要在新罗选国仙之前赶回去。故而最迟后天一早,我等就要登船了。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大唐,你可做好准备了?” 孙道玄沉默半晌后,抬起眼,将他早已想好的那个答案说出口:“我跟你们渡海,但我不去新罗。你们只要把我送到安东都护府的治所新城,之后的事情,你们便不用管了。” 那老道士似是吃了一惊,再三向孙道玄确认道:“你当真不去新罗了?若如此,贫道受叶道长之托又该如何是好。” “此事我会去信向他解释,叶天师自是情急之下想要为我筹谋万全,可他并不知道我还有未竟之事,不能就此离开大唐。新城有我可以投奔之人,又与大唐境隔海相望,我在那里可保安全无虞。” 孙道玄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其实捏了一把汗。那所谓的可以投奔之人,他此前从未见过一面,便是薛至柔的母亲樊夫人。他看到随身包袱中薛至柔在地图上的标注,猜到她当时便是这般打算,如今他两人虽然因意外又换了回来,这依然是他唯一的生路。 同一天,细雨之夜,南市灵龟阁后的小院里弥漫着一股缠绵的药气,一少女面色不佳,昏迷在榻,灵识则仍在感知外界。 混沌如鸿蒙未辟,世界仿佛一个至黑之茧。她则如一个泅水之人,载浮载沉,不知要被裹挟向何处去。 冗长如半生般的眩晕停歇后,灵台找回几丝清明,先感知到的是一阵清苦的气味,虽渺远,但也丝丝入扣,直冲鼻翼,应是在烹煮药汤,而耳鼓处收集到的隐隐滚水声更是极好地佐证了这一点。榻上少女仍未转醒,眼珠却已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微转动,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睁开眼,意外看到熟悉又陌生的床榻,以及趴在旁侧桌案上休息的挚友唐之婉。 少女微微活动活动酸麻的手足,唐之婉便醒了,两人对视片刻,唐之婉忽然噌地站起身,叉腰气骂道:“姓孙的!我可告诉你,这次你可真是差点要把她害**!竟敢如此残害于她,我……” 唐之婉说着,双眼圆瞪像是要动怒,可眼泪却又眼眶流了出来,她一时语塞,竟不知是该怒该悲还是该喜。 榻上之人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少女撑起身子,不知是不是笑得太厉害,她清澈的眼波里亦含了几丝泪意:“是我。” “啥?”唐之婉怔怔的,好似明白了她的暗示,又不敢确信,“你……是薛至柔?” 后面似是想说“别是姓孙的装蒜”,却也没说出口。 但薛至柔还是懂了,示意她近前来。唐之婉别别扭扭,不肯跟她咬耳朵。 薛至柔便忍着好笑,轻声低语几句,唐之婉瞬间红了脸,终于确信了她的身份,上前一把搂住了她细白的脖颈:“我小时候的事……你确实是她,三清祖师在上,你可终于回来了!” 薛至柔拍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旋即又如临大敌般凝眉问道:“可有什么人去世吗?” 话音刚落,薛至柔突然被唐之婉捂住了嘴,只见她一字一句地用教训的语气说道:“不许再说什么去世不去世,你可知道你被人刺中胸口,差点没命吗?薛崇简托他母亲太平公主,请来了宫中最好的奉御为你医治。奉御说,幸而你天生体质特异,心脉长在与常人相反的位置,所以才留住一命。就算这样,你也在这床上睡了整整三十日了,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我们是怎么挨过来的……” 当真有些奇怪,薛至柔心道。根据她的分析,往常碰到这种情况,应当是陷入轮回才是,譬如上一次就是孙道玄死在了她面前,他们二人得以回到了凌空观起火前的清晨。本以为此次换回来也当是如此,但好似情况与之前有所不同。难道是因为他们俩意识交换了?抑或是因为他们之间,一个在洛阳,一个在蓬莱吗? 想到蓬莱,薛至柔方想起自己在蓬莱驿馆刚破完案,便听闻通缉令到了蓬莱县衙,正急火攻心之际,突然昏厥过去,醒来便是如今这副模样。也不知道远在两千里外的孙道玄那边,他的意识是否也回去了?又是否应付得来? 薛至柔用手轻轻一推心口,隐隐的钝痛不期而至,好一阵子才平息。她低头一看,只见睡袍之下整个上半身都紧紧地裹着涂满创药的白色布帛,应是着实伤得不轻,她良响才忍住痛意,苦着脸问道:“到底是何人袭击我?凶手捉到了没?” “孙道玄用着你的身子遭了袭击,我见他快宵禁了也不回来,有些担心,便出去寻人。才拐过巷子就听到有人追杀他,我便赶去武侯铺找武侯,还好赶上去,将人救下,只是他……呃,是你,昏迷了,我便将人带回来。听武侯说,那厮跑得奇快,当场未能捉下,当时武侯们便追去了,可时至今日还未回话。看样子,对方恐怕是个十分老练的刺客。”唐之婉说着,又扶薛至柔躺下。 薛至柔心道孙道玄这是命里不知犯了什么,明明用的不是自己的身体,居然还这么灾厄缠身,还把自己也给连累了。若是他还在洛阳,她定然要义正辞严地去找他**,可偏生他现在人在蓬莱。薛至柔忍不住有些心烦,还未说什么,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她不觉身子一耸,惊诧想着,这地方不应当只有她与唐之婉居住吗?那敲门的又是何人?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十三章 蜂虿怀袖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十四章 藕断丝长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十四章 藕断丝长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十五章 魂梦几回 来人正是薛至柔之母,薛讷之妻樊夫人。但见她面容虽姣美,却是束发戎装,落阔潇洒,不让须眉,唯有一段束于绛红发绳,流露着与男子截然不同的巾帼气概。见到李隆基,樊夫人将头盔递给随行的副官模样之人,叉手道:“见过临淄王。”.cc “夫人不必客套。”李隆基脸上挂着淡笑,分毫看不出片刻前正在与公孙雪对质,“夫人可是打安东都护府而来,前来看望令嫒?至柔前几日遭歹人刺伤,我表弟第一时间去请了宫中奉御为至柔诊治,她虽昏迷了数日,所幸无性命之忧,身子亦在复原,昨日已转醒,夫**可放心。” 听闻薛至柔遭袭,樊夫人似有一瞬窒息,薄薄的唇抖了抖,急声问:“是何人所为?可曾捉到贼人了?” 李隆基摇了摇头道:“尚未寻得凶嫌。只不过,比起薛至柔,更令人担忧的并非中原之地……” 李隆基话里有话,樊夫人了然,但见院中有个陌生女子,便未多语,只道:“多谢临淄王与薛大夫照拂。小女不成器,给二位添麻烦了。” 房间内,薛至柔正吃着薛崇简带来的细点,忽听得母亲的声音,意外又惊恐,低声嗔道:“谁让你们传信给我母亲的……” 薛崇简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曾啊……我们怕惊动樊夫人,一致认为不当说,这……樊夫人又是如何得知的,怎还快马加鞭赶到洛阳来了?” 说话间,樊夫人与李隆基一同走进房间来,身后还跟着那名擎盔的副官。看到樊夫人,薛崇简比看到自己亲娘还紧张害怕,直挺挺站起身,磕磕巴巴道:“伯……伯母,一路远道辛……辛苦,可要来,来点樱桃……” “表弟,樊夫人远道而来,至柔又大病初愈,她们母女必然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你还是早些回去,改日再来看至柔吧。” 薛至柔好不容易醒了,薛崇简恨不能将双脚焊在灵龟阁,此时自然不肯走,仿佛鼓起了天大勇气,杠头回道:“那表哥呢?怎的你不走,却要赶我走?” 樊夫人忍俊不禁,李隆基亦气笑了,用手肘箍住薛崇简的脖颈,将人拉到一旁,低声道:“你这榆木脑袋。我自是有事要与樊夫人商议,完事后我便也回府了。你若想看人,明日再来就是了,何必非要此时在这里点眼?” 说罢,李隆基复将薛崇简拉转回身,微微压低他的脑袋,对樊夫人笑道:“抱歉,是我表弟无礼了,还请夫人宽恕。” 樊夫人性情亦是爽利,挥挥手以示无妨:“殿下客气了,薛大夫一向快人快语,我又如何会计较这些小事。” 事已至此,薛崇简不得不恋恋不舍地对薛至柔道:“玄玄,你们母女叙话罢,我先跟表哥走了。你若想吃什么,便派人带个话,我立马给你送来。” 薛崇简说罢,悻悻朝外走。路过樊夫人带来的那小卒身侧时,忽然生出一种奇怪之感,他不由得盯着那人看了一瞬,却又说不出这感觉从何而来,便甩甩头,克制了胡思乱想,脚底粘糖泥似的拖拖拉拉走了出去。 “阿娘若想同殿下议事,我这里有间专给人看手相的暗阁,没有窗户,密不透风,怕是在里面大喊大叫外面都听不见呢!”薛至柔说罢,嘻嘻一笑,补充道,“就是有点黑乎乎的,要是把门关上反锁,就要点蜡烛才能看清。” 李隆基不由扶额道:“那就不必了,我们是议事,又不是密谋,何况外面还有公孙雪守着……” 李隆基方要说下去,又觉不妥,险险闭了口。 果然,那樊夫人立即抓住了重点,一脸难以置信:“你平时便是这般给人看手相的?” 薛至柔还没反应过来,一脸洋洋得意,神神叨叨道:“对啊!话说这一招效果可好啦,不管哪个时辰来客,只要随我往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阁里一进,再将烛火一掌,照出墙上的八卦图,还有矮架上堆放的古籍、龟板与龙骨,这气氛一到位,我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 “那若对方是个浪荡子,你又不会武功,如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岂不是羊入虎口吗?”樊夫人蹙眉道。 这一问倒真把薛至柔给问住,此等事虽尚未发生,她确实也无法保证不会发生。母亲与父亲不同,喜怒一向形于色,若是放在她年轻时,只怕此时早已将桌子掀了,薛至柔忙捂着肺胁,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颤声道:“这……许是之前来找我算命的都是好人,像是做面点的崔大婶、烤驼峰的黄老伯……总,总之……玄玄不敢了。” 樊夫人穿着织锦彩袖胡裝,华丽且干练,微微一抬手,薛至柔以为她要开始**,忙抬手去挡。哪知樊夫人不过紧紧护肘,阴阳怪气道:“薛师叔不愧号称黄冠子转世,给人算了大半年的命竟然没遇到一个浪荡子,当真是吉人天相啊。” 薛至柔再也顾不得装伤,撑着身子在榻上跪好,认罪道:“阿娘我错了,你切勿这般,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以樊夫人的脾气,自是很想立刻就教训薛至柔一顿,但碍于李隆基在场,只得美目一嗔,哼道:“回头再来收拾你。” 说罢,她向李隆基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道往阁中客堂叙话。 樊夫人与李隆基一走,房中便只剩下薛至柔与樊夫人带来的那名副官。他看起来十分面生,令自诩认识辽东营中大半将士的薛至柔大感意外。 正不知该如何打破这尴尬氛围之际,那脸生的男子忽然哂笑一声,极其轻微,却还是被薛至柔听见了。她转头过去盯着那人,这才发觉他的身形气质有些莫名熟悉,一个异常离奇的念头在她脑中升起,他三分疑虑,七分笃定道:“你……你是孙道玄?” 那人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仍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发觉,瑶池奉查案拿贼的能耐也不过如此啊。” “嗯嗯,你本领高强,也就是害我差点丢了小命而已。” 孙道玄未回嘴,若非是双耳浮现出几分可疑的红色,他看起来当真是十足淡然:“未想到瑶池奉在自己母亲面前,竟缩得像个狸猫似的,如此看来,孙某先前倒是高估你了。” “哼,你如是猖狂,怎么不去大理寺门口吆喝?”薛至柔反嘴道,随即话锋一转,“话说回来,你怎会同我阿娘一起来洛阳?还有你这脸,可是用了画皮仙老伯的假面皮易容?” 所谓“画皮仙”,正是樊夫人年轻时的江湖好友,曾是个制作面皮的老行家,能将手中的一块小小驴皮雕琢,借以助人易容,如今年事已高,明明是个手艺人,偏生害上了手抖的毛病,手上的活儿自然不如原来细腻,但大眼看看还是挑不出任何毛病的。 孙道玄提住面皮的一侧,徐缓撕了下来,露出了那如刀刻般俊朗的面庞。若是不知内情的人,恐怕会以为他把腰上挂着的**贴到了脸上。他手里掂量着面皮,不知是在对薛至柔说,还是在自言自语:“这面皮着实有趣,轻如蝉翼,用糯米贴在脸上,便能换一副模样。我再补上几笔,这一路竟连大理寺来抓捕我的法曹都瞒过去了……” “哎哎哎,”薛至柔不满孙道玄的无视,水葱般的手指敲敲榻边的木桌案,“你为何与我阿娘一道前来?她……不会知道先前的事了吧?” 孙道玄知晓,她说的是先前两人互换身体的事,顿了片刻,方一挑长眉,徐缓讲了起来。 数日前,汴州驿馆。 回到自己身体中的孙道玄不愿再拖累老道长一行,拿到通关文牒后便与他们道了别,待在驿馆内想对策。 通缉令已至汴州,待在这里与回到洛阳对自己而言已无分别,甚至更为凶险。也不知道那所谓的神探薛至柔还活着没有,为何……公孙雪会袭击她? 他虽看起来冷血倨傲,到底也不是个铁石心肠之人,若是薛至柔因他而死……想到这里,孙道玄的心口发闷,莫名地不畅快和烦躁。 先前他逃到凌空观时,曾问叶法善如何破局,那老道士切切察察,说什么会有命定之人助他破局。他听得云里雾里,又追问命定之人是谁,叶法善又说是什么命劫纠缠、难解难分,如今看来说的多半是那个薛至柔。 若是……若是她当真丢了性命……孙道玄缓缓闭上眼,心里空落落的,他心下有个冲动,多想回洛阳看看那丫头究竟如何了。但这无异于自投罗网,他亦不知在这通缉令已到达的汴州,自己究竟还能藏身几日。 正思绪纷乱之时,忽听驿站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紧随而来的,便是一女子的吁马声。 大唐本就民风开放,经武后一朝,会骑马的女子更不新鲜。但这一声吁马还是引起了孙道玄的注意,只因这声调英气干练,好似应为军中将领所有。孙道玄自然担心可是前来缉拿他的,悄悄抬起一点支摘窗,只见来人是一位将领装扮的女子,她身着银甲,腰配仪剑,足登马靴,俏丽又潇洒。然而最让孙道玄意外的,则是她的侧颜,不仅是因为美,更是因为透着一股难言的熟悉感,他立刻想起了到方才正在脑海中不断思量的薛至柔。虽然看上去明显比薛至柔年长,可那眉目他描摹过数次,断然不会有错。 孙道玄禁不住将窗缝开得更大了些,只见那店主捋着胡须走上前,躬身叉手对那妇人道:“不知贞静将军远道而来,小店未备好犒劳之宴,还请恕罪。” “无妨,我本就奉急命而来,备些寻常吃食便好,不要酒。” 说罢,那女子与随行的副官一道,跟着引路的店小二风风火火地朝内堂走了。 果不出其然,大唐境内谁人不知,贞静将军正是安东都护薛讷之妻,辽东战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樊夫人,亦是那神神叨叨薛至柔的生母。 她如此行色匆匆地从辽东赶来,多半是听说了北冥鱼之事。如果……此时能亮明自己的身份,说清楚与薛至柔之间的纠葛,再请求樊夫人将自己扮成手下带回洛阳,不就能将眼前的困局一举化解了吗? 可仅凭他与薛至柔之间萍水相逢的关系,他又要如何解释,才能取得樊夫人的信任,而不被当成企图攀高枝的不轨之徒?孙道玄一时想不出对策,倚窗坐着,神情无限茫然。 就在这时,他忽然又听见阵阵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拢向这间小小的驿站,过往的行人一边喊着“是武侯”,一边纷纷避让。两个大理寺差役模样之人走入驿馆内,手里还拿着孙道玄的通缉令。孙道玄忙凑到房门处,尽力摒弃嘈杂的环境,细听说话声: “单法曹,那嫌犯孙道玄当真就藏在这店里吗?”随行的一名武侯问道。 孙道玄心内大叫糟糕。看来大理寺连日来的搜查终于得了突破,只是不知究竟是发现了那个密道,找到了目击者,进而顺藤摸瓜发现他扮做了新罗道士,还是在那幕后真凶的指使下,靠严刑逼供叶天师得出的消息。若当真如此,他宁可叶法善供出自己换得一命,也不要他再为自己而丧命。走上这条复仇之路是他自己的选择,他的命运,理当他自己一人承担。 正思量间,武侯挨个房间搜查的声音传来,孙道玄知晓眼下若落入武侯之手,便唯有死路一条,方才的纠结全没了,他霍地站起身,脱掉道袍,随手戴了个幞头,打开房门大步向外走去。 天字间……地字间……四处不见樊夫人,身后已有越来越多的武侯涌入这间驿站,孙道玄将头压得低,仍在匆忙寻人,只听身后不远处,那群武侯已搜入了自己房间,不见有人,便高声质问道:“店家!这屋里的人呢?” “啊……这,方才还在房中,不曾见他外出啊……” 命悬一线之际,孙道玄终于看见樊夫人与副官就坐在数步开外的东厢房内,立刻迈开大步闯了进去。 “神功造化,玄运自然!”孙道玄声音有些颤抖,想也不想,便说出了薛至柔所用的密语段子。 厢房内,樊夫人与那副官见这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皆是一怔, 副官本能地就要拔剑拿人。樊夫人轻轻摆摆手,示意他放下武器,继而用审度地目光望着眼前的年轻人。 此时整座驿站已被二十余名带刀武侯围得水泄不通,店家听闻自己店内竟然住了个朝廷钦犯,一时懵懵然,好半晌才疑惑说道:“前几天是曾有新罗道士一行宿在小店内,住了几日,自己人犯了个大案,又把案子破了……按照官爷所说,当真里面有朝廷钦犯?若如此,为何他们不赶紧逃?” “哎,你就别管这么多了。那人身份**,必然没有通关文牒,兴许是因此才逗留。眼下人未退宿,却不在房间里,你到底知不知情,从实招来!” 大门口,众武侯包围下,樊夫人伴着一名副官模样的人走出大堂,信步走向马厩处。不消说,这副官不是别人,正是孙道玄,但眼下的他经过画皮仙的驴皮伪装,穿着那副官的铠甲,已全然变作了另一番模样。可他身为画师,此前几乎从未与马打过交道,连马鞍与缰绳都不会套,樊夫人少不得要从旁帮衬。 待两人行至大门,樊夫人准备上马时,两名法曹恰好走出了驿站,他们满头大汗,骂骂咧咧,看到樊夫人,不由一夹膀子,换了神情,上前叉手礼道:“见过贞静将军!” 孙道玄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但见樊夫人镇定自若,觑眼看向驿站处:“什么事如此大的阵仗,左不成是要抓什么人?” “不愧是贞静将军,果然睿智。此番我等前来,乃是为了逮捕北冥鱼一案的真凶孙道玄。薛将军国之栋梁,因为此贼遭到陷害,想必抓捕归案之日,便是薛将军解除禁足之时了。” 樊夫人不着痕迹地轻蔑一笑,不欲与他二人废话:“借二位吉言,本将军尚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了。” 说罢,樊夫人示意牵马的孙道玄一道离开,谁料那为首之人抢先一步拦住了孙道玄的去路,惹得孙道玄脚步一滞,与马配合不佳,差点踉跄摔倒,尚未站稳之际,又听那人问道:“敢问这位副官如何称呼?在营中军阶几何?” 孙道玄一愣,看向樊夫人,显然他们二人走得急,尚未来得及串通好假身份。樊夫人佯装动怒,替孙道玄打圆场道:“你们这是何意?此乃我军中副将,近日感染风寒坏了嗓子。若无别的事,速速退下,否则耽搁了我面圣,你们可吃罪得起?” 那两人听说樊夫人竟是要入京洛面圣的,自是有些惶恐。但州牧大人曾说过,一只苍蝇也不许随便放走,他便还是举起了孙道玄的通缉令,比照着看了看,见长相全然不同,便也未再说什么,忙屈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孙道玄见此,也配合着向那人回了个微礼,待樊夫人上马后,便牵马离开了这是非之所。 两人拐过街角,来到一条大路上,孙道玄方舒了口气,对樊夫人深深长揖:“多谢樊夫人搭救,若无樊夫人,在下便要被捉走冤死狱中了。” “你便是那画出《送子天王图》的,人称‘鬼手’的孙道玄?” 孙道玄一愣,见樊夫人饶有兴味地望着自己,便也不卑不亢地回视道:“正是。” “玄玄都与我说了,你虽被卷入此案之中,却并非连环案的真凶。如今你与我夫君一同蒙冤,我理当助你。午饭可用过了?会骑马吗?” 孙道玄心想这樊夫人还当真是平易近人,虽然话说得如同快刀斩乱麻,该关照的地方却一样不落,他颔首回道:“用过午饭了。至于骑马,虽不擅长,定当努力不拖累樊夫人。” 听罢孙道玄的讲述,薛至柔大感事态的发展速度还是远超她的预料。大理寺的人这么快就锁定了变装成新罗道士的孙道玄,显然是确信他那晚藏身在凌空观。如今通缉令已发往各州府,再向外逃自是无用,总不可能真跑到人生地不熟的新罗去。何况新罗与大唐亦有邦交,若是被那边的法曹在新罗境内大肆搜捕,转交大理寺,同样无法避免被抓。故而眼下反其道而行之,随樊夫人一道回洛阳来,确实是上佳之选。 自北冥鱼案发以来,两人这还是头一次单独相处,薛至柔深吸了一口气,问出了她许久之前便想要问的那个问题。 “孙道玄,这里没有旁人,我想请你认真回答:在你的记忆中,北冥鱼入神都苑的大典,你一共过了几次?” 孙道玄似是震惊意外,又似不大意外,良久方徐徐道:“难不成……你也……” 薛至柔倒是毫不拖泥带水,颔首算是对孙道玄的回应。 孙道玄在房中边踱边道:“首一次,我受邀去神都苑,画到二半夜才走。故而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未曾想却又被安乐公主府的人叩门叫醒,带到了神都苑。” 薛至柔不带任何语气,平静地回复他道:“那一次,我典礼那日未去神都苑,第二天一早去神都苑主持临淄王之子李嗣直的祈福仪式,结果他二人被北冥鱼袭击,我亦被拖入池中殒命。” 一阵敲钟声隐隐敲击耳鼓,不知来自何处鸿蒙。孙道玄继续踱道:“第二次,我亦是画到后半夜,谁知画着画着便有一阵困意袭来。之后的事,我便全然不记得了……” 薛至柔接口道:“那一次,我典礼那日去了神都苑,跟临淄王商定取消了第二天的祈福仪式,结果碰上我阿爷,同他大吵了一架后又迷了路,一直到深夜也未能走出神都苑,却误打误撞看到你整个人被倒挂着将头没入水中,淹**。” 又是一阵敲钟声传来,虽仍悄悄,于孙道玄却是振聋发聩,他面无表情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眸色愈加凝重。 “第三次……” 孙道玄正要说下去,被薛至柔抢了先:“第三次,我去神都苑找到了你,后来临淄王来了。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孙道玄停了下来,冷然的面庞上写满震撼:“我本以为,先前的一切皆是我的梦魇,没想到你的经历竟然与我完全吻合!” “不单是在神都苑,凌空观烧毁后次日的那个地下暗渠中,我去找到你,不慎将剑斫峰和大理寺的人引来,你遭到混入人群中的刺客袭击后,再度醒来时,我们便回到了凌空观起火前的当天早上,并且还交换了灵识。” “所以我们如今是不知中了什么恶咒,还是身处什么梦魇之中,只要我们二人在寻找真相的过程中有一人不幸殒命,便会……” 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钟声敲响,一个如同鬼叫般不辨男女的巨大声音响起道: “乾坤反转,冤命五道,解此连环,方得终兆!” 这声音是如此的嘈杂呕哑,以至于薛至柔与孙道玄都不约而同地捂住了耳朵。待声响渐息,薛至柔问孙道玄:“你听到了?” “嗯,听到了。”孙道玄答道。 两人虽一个站着,一个坐在榻上,却不约而同地一道望向上方,仿佛想透过屋瓦、院墙、高楼与层云,看看笼在他二人头上这片天究竟是什么诡谲颜色。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十五章 魂梦几回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十六章 鹭约鸥盟 灵龟阁后院除了薛至柔与唐之婉的卧房外,仍有几间屋舍,两人便选定其中宽绰的一间做了厅堂。只是无论是兼职“卜肆”和“凶肆”的灵龟阁,还是门可罗雀的丹华轩,似乎都没有宴客的需求。故而今时今日,这间厅堂才终于派上了用场。 厅堂内陈设虽然朴素,但胜在布局大气方正。樊夫人与李隆基隔着华贵的木案对坐,公孙雪为两人看茶后,满怀心事地退了下去。 茶烟朦胧,茶香四溢,待公孙雪退出厅堂,关上贴着明窗纸的木门后,李隆基方压着嗓音道:“敢问樊夫人,如今辽东局势如何?我唐军在当地的给养可还充沛?” “承蒙临淄王记挂,辽东暂时未有战事,但局势算不得松弛。先前则**后在位时,契丹就不断发兵,袭击山海关等要地,如今虽然我唐军还守着关隘,但周遭领土都被契丹人所占据。我唐军为了能将补给顺利送到辽东不被劫掠,便开始走水路,经新罗沿海北上送至辽东。只是这样一来,我等对新罗的依赖也会比先前更甚。” 李隆基看似有些心不在焉,嘴角还挂着一抹似有非无的笑,眸色却暗了暗。身为一个郡王,圣人之侄,过多关注战事确实不大合适,他也早已习惯了不将情绪表露,不显山不露水道:“本王也听说过此事。想来我们薛将军之所以说服新罗王贡北冥鱼入京洛,也是为了巩固大唐与新罗的关系,好令前线更巩固些罢。” 樊夫人只觉终于遇到了个明白人,语气颇为恳切道:“可不是嘛!我夫君能有什么私心?不过是想赶紧稳住新罗,好率唐军从山海关打回去,收复我大唐领土罢了……” “可惜国中却有人不这么想。在他们眼里,比自己打了败仗更难受的,便是看别人立功。如今薛将军竟被卷入这扑朔迷离的北冥鱼案中,那三头肇事的北冥鱼亦被无奈绞杀,不知新罗那边还能否稳住?” 樊夫人明白李隆基的意思,忖度着回道:“不瞒殿下,新罗虽与我大唐交好,但也有自己的算盘,安东之地那些趁机作乱的人,耳报神也比军报更快。北冥鱼案发后,便有不少人趁机袭扰我们安东地区的驻军,经查大抵与百济‘复国’势力有关。我们将其击败后,他们大多逃入了新罗境内。我们与新罗交涉,他们非但不予以配合,反而以大唐和新罗两国的盟约为由,请我们不要追究。此事虽伤不及根本,但久拖不决,到底会伤士气,也令百姓备受袭扰。不过眼下当务之急仍是收复失地,恢复安东都护府与我大唐境内的陆路连接。再者,便是早日为我夫君洗清冤屈,待他重返前线,势必可以提振士气,亦可给新罗一个合理的交待。” 李隆基起初神情严肃,听到最后却忍不住笑了两声:“幼时便听为父说起薛将军与樊夫人乃是青梅竹马,年少时还曾破过一桩将樊夫人冤做凶嫌的大案,为夫人洗冤,既守护了大唐,亦成就一段佳缘。而今夫人怕是要投桃报李,为薛将军洗冤了?” 樊夫人巾帼豪气,此时难得流露出几分赧色,轻咳两声:“不瞒殿下,这一路赶来,我一直在思量如何营救我夫君。只是……如今的局势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倒跟我从小在师父那看惯的阴阳太极图似的……” 李隆基见樊夫人的欲言又止,颔首道:“本**白,在此节骨眼上,夫人奉诏去接转世灵童,应当也有引蛇出洞之意罢?只是若对方趁薛将军与樊夫人皆不在辽东兴风作浪,夫人可有应对之策?” “殿下放心,去岁辽东大旱,余粮不多,还有一个月才是秋收时节。即便契丹与新罗暗中勾结,一同出兵,也要等到那之后。为此,我出门前已交代给了代我统领诸军的长子薛徽,要他们提高戒备,勤加操练。而那暗处的贼人将我引离辽东,自然也要为我派些罪名。可此人恐怕并不知道,玄玄虽然年纪轻,看起来也像个江湖术士,实则查案之手段,已不逊于我夫君当年。若是因为她年方二八又是个女子便小看她,必定会栽跟头。何况,如今……” 樊夫人本想说有孙道玄相助,心道那孙道玄乃朝廷钦犯,纵使被冤枉,跟临淄王贸然提及也不合适,便轻笑吞了声。 “樊夫人果然有谋略,”李隆基倒是未介意樊夫人的欲言又止,方才他一直压着嗓音说话,此时终于放开了声量,“夫人放心,本王定当竭尽全力护着至柔。夫人与薛将军乃国之栋梁,这一路往汉中还请夫人多加保重。” 厅堂外,守在门口的公孙雪捕捉到这几句话,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当真是邪了门,方才她为李隆基与樊夫人看了茶,出来竟遇到薛至柔捂着心口与孙道玄一道出了卧房,她明明见樊夫人带的是一个眼生的男子,怎的一晃竟成了孙道玄? 公孙雪一时惊得眼珠都差点掉出来,但看孙道玄轻轻冲她摇了摇头,她立即收敛了神色,脑中的狐疑却比庖厨里的滚水更喧沸。 薛至柔全然无视身后这两人的眉眼交流,抚着仍隐隐作痛的胸胁慢慢前行。知晓了自己与孙道玄一同陷入轮回,她短暂地恐惧后则是更大的好奇心与蓬勃的胜负欲,很想与这未知的力量好好较量一番,领着孙道玄走上了灵龟阁的二楼。 她仍记得第一次陷入轮回时,占风杖顶飞速旋转的乌鸦,那李淳风所传的法器,究竟会不会是勘破轮回的关键? 薛至柔推开二层书房的大门,打开她平日里存放占风杖的长匣子,眼前的一幕令她目瞪口呆:她视若珍宝的占风杖竟断作两半,可怜兮兮地放在匣中,没有了往昔的意气风发。难怪昨夜她问起占风杖时,唐之婉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 冗长的沉默后,薛至柔发出了一声尖利叫声,指着身后那面色难堪的俊俏画师怒嗔道:“孙道玄!” “你再大点声,看看武侯会不会闯进来。”孙道玄想起那夜自己用着薛至柔的身体,为了躲避公孙雪的一击,将占风杖横了过来,导致占风杖被劈成两段,彼时情非得已,他自觉没错,但此时对上薛至柔那双兔子般通红的双眼,他难免有些气短,赖声掩饰道,“你得多多感谢它,那夜刺客突现,我若非靠它挡住一刀,你这魂魄便连归处都没有了。你不谢我便罢,怎还大呼小叫?对了,你不是说此处有空白画轴,可以将你我分开之后的见闻罗列,好看看能否找到些突破口,如今到底做是不做?” 薛至柔心疼占风杖,却也毫无办法,埋怨孙道玄更是无用,总不能将他的腿打折,她长吁短叹地合上了匣子,指挥着孙道玄将长画轴挂起,开始梳理这段时间以来两人的经历与见闻。 孙道玄飘逸的笔锋在画轴上来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有时甚至还争论起来,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协作,不知不觉间半个时辰过去,竟记了满满一整面墙。孙道玄停笔,望着这写满线索的画轴许久,开口道:“眼下唯有有几件事情可以确定:第一,你我二人如今正处在谶梦之中。” “没错。能够数度三番回溯同一个事件,让北冥鱼典礼重开,烧毁的凌空观复原,甚至**复生,魂魄互换,不处在梦境之中,便说不通。” 孙道玄继续说道:“只是不知为何,你我二人的梦境出现了纠缠。” 薛至柔仍抚着心口,面色比刚才更苍白些:“不错。若是只在我的梦里,或者只在你的梦里,我们不会一起陷入轮回。眼下不管是你还是我,都觉得无比真实,这就说明,你我二人正做着同一个梦,我梦境中发生的改变,也会影响到你,反之亦然。若不努力改变事件的走向,这个梦便会不断轮回下去。” 孙道玄神色一凛,蹙眉道:“此话怎讲?” “还记得北冥鱼案吗?当初我的所行有差,要死之际便又回到了北冥鱼入京洛的前一日。我为了活命一顿折腾,令事情的走向发生改变,便平安度过了那一日。想来……如果不是你我一直在试图做出不同选择,只怕我们会不断困在北冥鱼入京洛的那一天,要么你死,要么我活,无法自拔。” “我死你活,横竖都是你活,是吗?”孙道玄哼笑两声,又道,“不错,这正是你说的第二点:只要你我二人之中,有一人遭遇不测,我们便会轮回到先前去。若如此说来……横竖在梦中死并未真死,我们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薛至柔早就看出这孙道玄颇有几分爱搞破坏的潜质,好似很享受自己被逼上绝境,再绝处逢生的过程,她的嘴撇得像个瓢,否定道:“你可拉倒吧!并不是说只要轮回,先前的经历便都会一笔勾销!不单轮回到何处不确定,连之前的梦中可以做出的选择,都可能会变成无法更改的既成事实!况且,在这不辨虚实的时空下, 你如何判断,**以后再睁开的那个世界,是不是现实世界?你闭上眼睛再睁开看到的我,还是不是之前的我?说出来恐怕吓倒你,这一次我醒过来,不知是不是昏迷得久了,感觉自己经的事,听的话,见的人,好似都非第一次所见,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的意思是,连同我,还有这写满字的画轴,你都似曾相识?”孙道玄语带玩味,但并非他平时所表现出的不屑,细品来好似是有些疲倦与无奈,“经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有类似的感觉,像是前世的记忆一般模糊,我还以为是我一直逃命睡不好觉所致……” “所以你可记住了,切勿自寻死路!想要摆脱这梦魇绝对没有这般简单!” 薛至柔说罢,突然发觉自己的语气急切得有些不真实。她为何要这么在意这孙道玄的死活?明明眼前这个人与自己相识不过月余,却仿佛远不止是如此。恍然间,她眼前的孙道玄出现了重影,与一个自己无比熟稔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可薛至柔无论怎么拼命回忆,都想不起他身后那个模糊的影子究竟是谁,又在哪里见过,她无比尴尬地垂下头,不与孙道玄相视。 孙道玄未曾觉察她的异常,忖了忖又说道:“你说的不错,是我大意了。不过那鬼叫似的声音不是也说了,‘解此连环,方得终兆’。想来只要解开余下的谜题,这个局还是能破的。” 孙道玄这话给了薛至柔启发,她偏着头,细品那恐怖声音阐述的内容:“所谓‘乾坤反转’,本是说天地倒转,自然是代表着梦与真之间的不断反转。而这‘冤命五道’,恐怕是说因为有**,而导致了轮回发生。人有五道轮回,皆为因果所致。因果扭曲,造就了此等轮回梦魇。如此看来,解开这轮回的关键,恐怕就在昭雪**上。只不过到底是谁的**?是你孙道玄,还是我阿爷?感觉都不大对。” 说起**,孙道玄如鲠在喉,迟疑张口,似是有话要说,可他还未来得及出声,便听门外走廊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唐之婉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剑斫锋!你这人!我都说了!瑶池奉还在修养,你不能进去!” 但脚步声并未停歇一分,已无限靠近这二层的书房。连一向冷然的公孙雪都禁不住语带几丝惶然:“剑寺正……剑寺正留步!好歹……让婢向瑶池奉通报一声。” 薛至柔与孙道玄面面相觑,顿感大事不妙。孙道玄习惯性地便要翻窗,但想想此处乃是二楼,跳下去不说摔死摔残,响动肯定会被剑斫锋听到,只能在这屋里找处藏,他看到一只木箱,也不管大小就要躲进去,被薛至柔低声制止:“哎,你会缩骨功吗你就钻?跟我过来。” 说罢,薛至柔拉着孙道玄的袖笼,将他拽到屏风之后,只见这好端端的屋里竟摆着一口棺木,他还未来得及发问,便被薛至柔塞了进去,盖上了棺材板。 棺内传来两声闷闷的敲击,似是孙道玄在**,可下一瞬,剑斫峰敲响了书房的木门,冷冷的声音传来:“瑶池奉,关于北冥鱼案,本官有事相问,不知现下可方便?” 竟是为着北冥鱼的案子,薛至柔有些意外,手上却不耽搁,三下五除二将墙上的画轴取下来卷上,确定绝无异常后,上前开了门。 剑斫峰大步走了进来,嘴上说着关切话语:“昨夜唐突,叨扰瑶池奉休息,不知你眼下恢复得如何?” 唐之婉紧张兮兮地跟着剑斫锋走了进来,扫视一圈,确定一切无虞,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薛至柔见剑斫锋面露惑色,忙接过他的客套话:“承蒙剑寺正记挂,不大好,但也无大碍。方听剑寺正提及北冥鱼案,可是又有**发现?” 剑斫峰拿出一个油纸包放在案上,仔细打开,只见里面装着的竟是三把钥匙样的物件。 薛至柔屈身将视线与桌案齐平,看了半晌,未看出什么端倪,又将探究的目光望向剑斫锋。 剑斫峰点着三把锁钥,逐一解释道:“此一把是用来开那水闸的机关的,此一把则是兽栏的钥匙,剩下这一把则是山海苑大门的钥匙。这三把钥匙本应由那溺死湖中的宫女保管,事发之后,大理寺遍寻不见,没成想竟从北冥鱼的肚子里发现,并且腹中除这些异物外只有非常少量的食物,显然事发前一天中午和晚上,都未进食。北冥鱼一向性情温和,可若是饿上大半日,加上吞下异物,发狂便在情理之中了。如是看来,那溺死的宫女恐怕大有嫌疑。” “哎呦,”薛至柔故作震惊,瞪大双眼,“死者竟然嫌疑最大?剑寺正还真是一语惊人。敢问剑寺正,怎么如今又不觉得凶嫌是我阿爷或者孙道玄了呢?” 剑斫锋如何听不出薛至柔在刻意讽刺他,面上却没有一丝恼意,只道:“先前的证据的确指向他二人,出于谨慎起见,暂且将薛将军请入三品院,再设法将行踪不明的孙道玄捕获,是正常的办案流程。而今既已发现新的线索,结论自然也会跟着改变。说起来,薛将军迢迢千里而来,又是第一次进神都苑,自然不可能知道山海苑里这三把钥匙放在何处。而那孙道玄,虽在神都苑里待到半夜,却一直在作画,留下的画稿有百余幅之多,皆为当日所绘。大理寺寻了许多技艺高超的画师,皆说无法在那么短时间内画出那些画,更不可能由他人代为模仿。更何况,给不给北冥鱼喂食,也不是他们能左右的,所以……” “所以,我阿爷能从三品院里出来了吗?”薛至柔打断了剑斫锋的话,“叶天师何日才能放出来?孙道玄的通缉亦能解除了?” 棺椁内,孙道玄听到两人的对话,悄无声息地立起了耳朵,只听那剑斫锋似是沉默了片刻,回道:“本官不知。” “不知?那剑寺正今日来寻我又是何意?” “不瞒瑶池奉,近来六部衙门出了几桩贪赃案,我日前被圣人调去彻查,北冥鱼案暂且交由大理寺的其他同僚负责了。” “哦……”薛至柔瞬间了然,“剑寺正接触不到此案,所以……想借助我这江湖骗子之手……” 剑斫锋无声叹了口气,收敛起来素昔不可一世的语气:“先前对瑶池奉有所误解,经过沈家小娘子等案,已知瑶池奉的能力,望能与瑶池奉联手,共破此案。此外,此案的关窍或许还在那孙道玄身上,瑶池奉若能问问叶天师,或许能知晓孙道玄藏身在何处,通过他,此案或有突破。” 不知怎的,薛至柔仿佛幻听那棺材板下传来孙道玄得意的笑声。剑斫峰自是不知晓,他苦苦寻觅的孙道玄就在这间屋子里。 薛至柔不动声色,她无法确定剑斫峰方才对自己说的这一席话究竟有没有诈。毕竟以剑斫峰的狡诈,想要故意装作不再调查此案好引得她上钩露出破绽,也并非毫无可能。 薛至柔做出一副苦恼样,扶额回复剑斫锋道:“剑寺正这可是抬举我了,我不过区区一个鸿胪寺博士,班门弄斧顶叶天师的班,去神都苑驱驱邪祟而已,若是当真会查案,如何能眼睁睁看我阿爷被你们关那么久?” 剑斫锋嘴角勾起一抹看不透的笑,如同变戏法似的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个不大的鸟笼,里面竟装着一只瘦小的山雀,腿上还绑着一支小小的木桶,他沉声说道:“剑某初次来此,瑶池奉有顾虑正常,何时想通了,借此鸟传书便可。” 剑斫锋离开带上门后,薛至柔立马跑到门口将耳朵贴上前去,听到外面唐之婉与公孙雪一道送客的声音后,方才放心地回到那立在墙角的木棺处,撬开了棺盖。那孙道玄灰头土脸地坐起身,连呸了几声,方翻身出来。 “你别说,弄上点香灰,还挺俊的。”薛至柔边笑,边从身后掏出一盒彩墨丹青,递到孙道玄面前说,“孙画师,请自便吧?” “自便什么?”孙道玄一头雾水问道。 “当然是给自己变装啦。你这么能画,给自己变个装应该不在话下罢?你别处也去不了,待在我这灵龟阁里,就得扮成我请的助手。昆仑奴新罗婢东瀛鬼,你任选一个扮上,我再给你赐个名,换身衣衫,别人便不会起疑。” 孙道玄冷哼一声,却也从善如流,接过薛至柔递来的丹青,顺手拿起一旁笔筒中的狼毫笔:“光用笔墨恐怕不够,须得在脸上造一道显眼疤痕,破坏五官平衡,方可瞒天过海。” 说罢,孙道玄掏出方才他从脸上取下的驴皮,拿起自己腰间那副**,将驴皮揉搓成团后直接拍了上去,随后又取来笔筒中的小刀在上面雕刻起来。待雕刻成型,他拿起狼毫,沾了沾彩墨,将那驴皮深浅不一地涂色,再往下半张脸上一贴,当真像是大块伤疤一般,甚是吓人。孙道玄又往另一侧的面颊上画了三道如同爪印一般的痕迹,额上加了一朵小小的朱红色莲花。随后,他解开发髻,变成散发,又使劲抓了一把棺中的香灰,与头发不断揉搓,很快变成了一头灰发,整个人凶神恶煞,再也不见先前的俊俏模样。 薛至柔仔细端详一番,不知是夸是骂:“你这扮相,说你是被人狐养大的东夷孤儿,无人会不信。’浞娶纯狐,眩妻爰谋’,你以后就叫‘纯狐谋’吧。” 说罢,她从一旁的杂物堆里翻出一身镶红边的白色男道袍,递给孙道玄道:“这些也换上!”说罢便退出了房间。 李隆基早已回府去了,薛至柔找到母亲,向她透露收留孙道玄的打算,樊夫人自是反对他们孤男寡女同处,但这孙道玄的身份确实像个烫手的山芋,总不能将他带去汉中,随他乱逃又难免落入追捕,似乎……除了待在灵龟阁外别无他法。 看看自己的女儿,言辞坦荡,神色自如,好似倒是她这做母亲的小人之心了。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她与薛讷正是因为当年的一桩悬案,不得已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渐渐觉察了内心。但薛至柔别无他想,作为母亲更不会盲目提及,以免倒惹得她动了心思。思来想去,樊夫人在反复确认唐之婉与公孙雪都会住在这小院子后,终于放下半颗心来,入宫面圣罢很快奉命往汉中去了。 房间皆住满了,薛至柔便安排孙道玄住在三楼书房的棺材里,据她所说,那可不是一般的棺材,不单是用最好的桃木所制,辟邪保平安,其内刻的符文也很考究,可谓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平素里若是有苦主要求将他们去世的亲眷放在此处超度,至少要收十锾银钱,如今给孙道玄白住,他可不得感恩戴德吗? 诚然那孙道玄并没有得失心疯,自然听不进她的忽悠,只是想着自己仍在受通缉,躲在这棺材里确实要更保险几分。更何况,他发现这棺木确实不一般,里面似是有个机关,能将躺着的人瞬间漏至其下暗格,应当是薛至柔为了在做法事时表演大变活人,故弄玄虚所特制,此时倒是很适合疲于逃命的他。 唐之婉本就对薛至柔在房中摆棺材颇为不满,哪知道眼下化装成冷面人狐的孙道玄也住了进来。先前他用着薛至柔的身子,人虽冷傲,却不算吓人,如今他用回自己的身体又变了装,那种随时随刻可能**越货的冷冽气场又溢了出来。唐之婉一边劝自己别被他的外表吓着,一边竭力避免与他单独相处。 时光如水,打从北冥鱼案起,这几天算是难得的安宁。哪知道不过三两日内,先是公孙雪奉李隆基之命,不知去执行什么任务,再便是唐之婉祖父唐休璟忽然病倒,这偌大的小院子里便只剩下薛至柔与孙道玄两人。 人多时薛至柔并没有什么感觉,当这偌大的房子只剩下她与孙道玄时,她却忽然有些不自在,尤其是每日午后。 时下天气虽已入秋,午后仍有些燥热,孙道玄照例穿着那身扮人狐的道袍,坐在梨树下写写画画,纵使完稿即销毁,他也无有一日停歇,似是怕许久不画而手生。 是日用过午饭后,孙道玄又开始在梨树下写写画画,他长发未束,半披在肩头,眉头微蹙,极是认真。薛至柔驻足庖厨外,心想若真有狐仙,大抵就是如此罢,她知晓自己近来对孙道玄有些奇怪的情愫,思来想去,将这一切归结于两人先前互换身体。她年纪小,在男女之事上没见过什么世面,他又是连公主都加以青眼的美男子,便告诉自己,生发出一些情思并没有什么奇怪,只要假以时日便会断绝。 正作画的孙道玄感觉身后有人看他,回过头,果然见薛至柔一脸肃然望着自己,他起身道:“有要紧事?” “无,”薛至柔神色更肃然了两分,起身欲走,“你画你的罢。” 说话间,忽有叩门声传来,薛至柔发懒,没去开门,吆喝问道:“谁啊?” “是我,剑斫锋。”门外人回道。 薛至柔示意孙道玄藏起来,自己上前应了门:“什么风把剑寺正吹来了?难不成是北冥鱼案又有**发现?” “怕是要让瑶池奉失望了,剑某如今不再负责北冥鱼案,故而也没有什么斩获。丹华轩未开门,来此寻唐掌柜。”剑斫锋回道。 “啊,这两日换季,唐尚书身体不大安乐,唐二娘子回家侍疾去了。” 剑斫锋眉心一跳,回道:“那本官便去尚书府寻唐掌柜,再会。”说罢,便匆匆起身离开了。 薛至柔只觉莫名其妙,转身与从棺材里探头出来的孙道玄视线相交,又觉得有些不自在,讪笑道:“我还以为他是来催我与他联手的,谁知道……” 话未说完,又听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来到了院门外,拍门声同步响起:“大理寺差役!速速开门!”161小说 孙道玄面露惊色,比王八缩头还快。薛至柔担忧又好笑,高声问道:“大理寺来寻我何事?” “你是何人?”门外人凶悍问道,“丹华轩掌柜唐某涉嫌**北市口钱庄掌柜之妻宋氏,还不快与我等回去问话!”?“什么?”这倒是大大出乎薛至柔所料,她忙趋步上前,霍地打开了大门,只见门外果然是十八罗汉似的大理寺差役,一个个瞪着眼手持长剑,一副要缉拿凶顽的模样,惹得她本能退了一步,又定神问道,“唐掌柜回尚书府了,你们有何证据,为何说她**?” 那大理寺差役本不想搭理薛至柔,但她毕竟有官职在身,也不好一点颜面不顾,便敷衍道:“数日之前,宋夫人曾来南市购买胭脂水粉,因为看不上丹华轩售卖的胭脂,而与唐掌柜发生冲突。其后经人劝和,唐掌柜致歉,并赠与了宋夫人一盒胭脂。宋夫人回家后,用后一直不大安乐,以为又犯了眩晕症,将养了几日略微好转。今日一早她约了闺中好友一道去采买乞巧节的物什,竟突然昏厥在地,她家人急忙请疾医,哪知道不过半个时辰便咽气了。仵作前去验过,乃是死于****,毒物亦在唐掌柜所赠的胭脂中验出,无从抵赖。” 说罢,那差役不再等薛至柔反应,快步带人离开,估摸是立即要去尚书府抓人。 薛至柔也不耽搁,麻利走到马棚,牵出自己的坐骑来。方才躲在暗处的孙道玄亦现出身:“你等我下,我也去尚书府。” “那么多大理寺的人在,你去做什么?” “唐二娘子送那盒胭脂时候我就在场,”孙道玄回答着,脚步不停,也牵出了一匹马来,“用着你的身子……很多细节你都不清楚,怎么能帮唐二洗冤?”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十六章 鹭约鸥盟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十七章 红缯引祸 夕阳西下,立德坊中,尚不知自己变成了**凶嫌的唐之婉立在尚书府路口的老槐树下,双手交叉,抱于胸前,眉间如花笼裙柔软的绸缎微微打皱,连珠炮似的对对面的剑斫峰连甩了一大串:“不去不去不去!我早就与你说了,我不是你们大理寺的猎犬,为何总让我去闻那些**的东西!” 她的抗拒并不出乎意料,剑斫峰也不心急,徐徐道:“听闻唐掌柜最近一直在白马寺,为唐尚书诵经祈福。这查明冤屈,令死者**可比诵经更积德。想来……以唐尚书的耿直忠义,得知唐掌柜做这等善事,定会为你骄傲的。” 不得不说,这剑斫峰确实很擅长窥探人的心事。近来祖父卧病,她十分担心,不管是佛寺还是道观,她日日前去祈福,只盼祖父能早日康复。若是……她的鼻子当真能为受害人洗冤,确实也是功德一件。 唐之婉知晓自己又被剑斫峰轻易拿捏了,愤愤抿白了双唇,却又无济于事。方才听他请自己去大理寺的那一瞬,她立即回想起先前帮助他时嗅到那些令她毛骨悚然的气息。 那些遗物,无论表面伪饰得如何洁净,她亦能闻到其中夹杂的血腥气与沉淀腐朽的气味,总让她忍不住联想主人生前的遭遇,甚至好似自己也要**害殒命了一般。但此时,这种恐惧因剑斫峰四平八稳的话语而消退了许多,失温的双手逐渐又有了热气。 虽然相识不算久,但剑斫锋了解唐之婉,知晓她又被自己说动,语气虽仍冷然,态度却软了许多:“时辰不早,我们即刻出发吧,不会太久的,届时剑某再送你回来。” 唐之婉认了命,嘴上虽未答应,绣鞋却已迈了出去。两人堪堪转身,忽见巷口涌出一大群差役,领头的与剑斫峰一样穿着从五品官服,只是年岁更长些,看到剑斫峰,他忍不住右眼皮直跳,阴阳怪气道:“剑寺正好灵光,不单能负责坐赃的大案要案。这厢常寺卿才把**案交与本官,剑寺正竟已捉到凶嫌了?” 剑斫峰洞若观火的双眼难得流露出几丝迷离,背手困惑道:“不知杨寺正所说凶嫌究竟指的是何人?” “嚯,”那杨寺正笑了起来,咂咂嘴,嘬得牙花直响,“剑寺正竟然不知道?还堪堪来这里与凶嫌见面?当真让杨某人佩服啊!不瞒剑寺正,我大理寺今日下午接到都畿道府来报,钱庄掌柜之妻宋氏在用过这位唐掌柜所制的胭脂后,暴毙而亡了。” “什么?”唐之婉的小脸儿瞬间煞白,连唇也抖了起来,模样看起来比方才剑斫峰强拉她去参与查案时更慌张惊恐,葱管似的小手死死捉住裙裾,指节都凸白了,“她前几日不是还好端端的……怎会**?” 那杨寺正鼻翼里发出几丝哼鸣,似是对这等托辞司空见惯:“好端端的人自然不会死,必定是有人蓄意陷害!本来这等街头凶案由州县衙门负责便可,但唐掌柜的祖父是兵部尚书。如今我大理寺与各州县衙门整顿风气,要令‘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凶嫌既是三品以上大员的直系亲属,恐怕州县官员会因忌惮而枉法。故而州县把案件上交给了大理寺,常寺正特交由杨某人负责审理,眼下便要请这位唐掌柜回大理寺问话。唐掌柜,是黑是白,到大理寺一问便知,莫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夏末初秋,晚风极是舒爽,唐之婉先前抱在胸前的双手垂了下来,因为紧张而颤抖不已,她悄悄将其交握,努力控制住情绪。 大理寺要整顿,令“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是件好事。不想这个节骨眼上她竟被冤作了凶嫌要带去大理寺。她自知并未**,不惧怕对簿公堂,担忧的唯有卧病在榻的祖父。 祖父早先常年在辽东带兵,寒气浸染,肺胁一直不大好,到如今垂暮之年,脾肺更是虚弱。看眼前这位杨寺正,也不像是一夜便能查明白案子的人。唐之婉担心祖父明早起来听得消息后,一口气倒不上来,心急如焚。还未稳住心神,她身边的剑斫峰用四平八稳的声线说道:“杨寺正,剑某可否同去?” “你?这……”那杨寺正似是有些不满,碍于同僚又不好直接拒绝,便打算用无尽的沉默赶客。 剑斫峰笑道:“这唐掌柜就算被列入凶嫌,总可以请讼师的罢?她匆忙被传唤,剑某便自请做她的讼师,既不许她以权势威逼利诱,也不许对方设局攀诬陷害。一切的目的,便是与杨寺正联手,使此案的审理可堪为我大理寺表率,好令杨寺正给上方有个交代。不知杨寺正意下如何?” 唐之婉知晓这剑斫峰绝对不是爱多管闲事的性子,除了查自己的案子,他几乎不做任何事,连休沐日也时常泡在大理寺衙门里,啃着干巴巴的胡饼看他那些案卷。除了破案外,他的情绪亦无有任何波澜,唯有缉拿到凶嫌后,方会纾解眉头,流露出几分少年人的得意来。他虽不世故,却并非不知世故,知晓自己年少,又负责涉五品以上官员之要案,为了不引起同僚的敌视,从不置喙同僚之事。 今日……他竟然要做自己的讼师?唐之婉震惊至极,嘴张得溜圆,连慌乱之中鬓发散下一缕都未察觉,满心只想着:难道这家伙为了能继续利用自己的鼻子帮他查案,竟连自己多年来的原则都不顾了? 果然,不单唐之婉本人,那位杨寺正也一副惊掉大牙的模样,眼睛在剑斫峰与唐之婉之间来回逡巡:“剑寺正一向不爱插手旁人的案子,怎的今日……” “今日剑某休沐,既然不当值,便与寻常百姓无异。不以大理寺正身份,而是作为唐掌柜的友人,为她争讼,避免攀诬,于法于理于情,可有不妥?” 听到剑斫峰称自己为友人,唐之婉更是震惊,一直以来她与剑斫峰周旋,都是为了薛至柔与那要死的孙道玄。若不是他们两人交换了身体,怕被这精似鬼的剑斫峰发现异常,她绝对不会数次三番被剑斫峰拿捏,去帮他闻她最害怕的东西。不想这剑斫峰还是个蛮重义气之人,竟就这样将自己当做了朋友。 唐之婉与薛至柔不同,无法理不直而气壮,安心接受别人的好意,旁人若待她好,她定要对对方更好才是。这世上她仿若只能心安理得接受自己家人与薛至柔的厚待,此时被剑斫锋这般襄助,她不由得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惶恐里。 剑斫峰见她发呆,忍不住蹙眉道:“唐掌柜,你说句话,可愿剑某做你的讼师?” 眼下祖父的安危大过天,欠的人情还是今后再还罢,唐之婉眼一闭,指着剑斫峰道:“当然……今日我便聘你做讼师,你别敲我竹杠就是了。” 说罢,两人看向杨寺正,只见他沉吟片刻,笃定此事对自己有益无害,便鼓足气势,清清嗓音对众人道:“回大理寺,升堂!”?待到了大理寺,听到死者家属的嚎啕,看到那黢黑房中的暝暝烛火,瞥见放在台上的女子尸身,唐之婉还是忍不住腿发软,吓得浑身颤抖,躲在剑斫峰身后。 那死者的家属乃是衣着华丽的一男一女,带着几名丫鬟小厮,看到唐之婉,指着她的鼻子便上前唾骂,仿佛要生吞了她一般。那剑斫峰平素里看起来虽高却单薄,此时却伟岸得有如两千年前秦国的函谷关,能将六国之兵悉数挡下,只见他伸出左臂,将唐之婉护在身后,冷声道:“尔等有情绪或可理解,但案情尚未明晰,如若将人打伤,一样有刑牢之罚!” 那起子人果然不敢妄动了,只是嘴里还哭骂个不停。剑斫峰抬头便问:“杨寺正,可否开始问案了?” 现场虽有骚乱,但那杨寺正还是一板一眼地徐步走上半高台上的位置,坐定后,又清了清嗓音,对堂下一男子道:“钱掌柜,既是你报的官,便从头如实再说一遍罢。” 那男子本瘫坐在地,掩面而泣,听杨寺正如是说,看起来极其痛苦地挣扎欲起,屁股抬离地不过一搾高,又重重摔落在地,后经两名小厮搀扶方勉强起身,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回明公,小人钱坤,西市口钱庄掌柜,去世的是我的夫人宋氏,这位则是夫人的手帕交周氏……前几日,我夫人与周夫人一道上街,想采买些胭脂水粉,便逛到了这位唐掌柜的店丹华轩里。周夫人见丹华轩里许多未见过的物什,十足好奇,但我夫人听到价格只觉格外坑人,引得这位唐掌柜不悦,发生口角。后经一位小娘子劝说,双方不再争论,我夫人便与周夫人一同出了那丹华轩。行至南市口时,这位唐掌柜突然追了出来,赠与我夫人与周夫人一人一份胭脂,我夫人便收下了。回家后没几日,她便与我说头晕恶心,我未当回事,只道让她好好歇息。今日午后,她说身子好多了,约了周夫人一道出门,采买乞巧节的用具,哪知她才梳妆罢,忽然说难受得厉害,面色一下子惨白起来,我忙让小厮去寻郎中,郎中来时便说我夫人中了毒,救不活了!我忙差遣人去府衙报案,等官差来了,我夫人就……” 这钱掌柜说着,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椎心泣血,悔不当初。杨寺正的目光在唐之婉与剑斫锋间又逡巡一圈,愤愤道:“仵作已验明,这位宋夫人死前的确涂了唐掌柜给的胭脂,可谓人证物证俱在!本官真不知晓,你们不过买卖不和,为何便要送人毒胭脂,取人性命!” 差役以白绢相隔,呈上一枚小小的瓷瓮。剑斫峰接过看了一眼,转问唐之婉:“唐掌柜,此物你可识得?” 唐之婉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又低下头:“这……确实是我送的。”.cc 剑斫峰将那瓷瓮拿至唐之婉眼前:“唐掌柜仔细闻闻,里面这胭脂膏,有无异常?” 唐之婉凑上前嗅了嗅,颓然回道:“是我做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不对劲……只是,为什么会毒**呢?” 杨寺正一挑眉道:“下官亦找大理寺精于辨认气味之人确认过,与唐掌柜店中所卖的胭脂气味完全一致。可见,该胭脂并未被人做手脚。” 本以为胭脂中定然有人捣鬼,谁料唐之婉承认得却是干脆。剑斫峰还想再问几句,唐之婉的视线却不与他相交,好似……有难言之隐。剑斫锋眉头紧锁,只觉此事比想象中更复杂。 杨寺正继续说道:“宋夫人之死确在其涂抹胭脂之后,之间相隔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二者关联甚密,死者又有面色苍白等疑似**之征。可见,宋夫人之死定然与唐掌柜脱不开干系。依照《永徽律》,‘诸以**药人及卖者,绞’。剑寺正,不知本官如此判决,你可有异议?” 听闻自己竟要被判处绞刑,唐之婉吓得连出气都不会了。是了,那宋夫人所用的确是自己做的胭脂。她也不知道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岔子,若是有人在其中兑毒,她必定能嗅出来,此时此刻却全然没有头绪。她闭上眼,呼吸莫名停滞,仿佛不等大理寺行刑便要活活憋死自己。 剑斫峰目不转睛地盯着唐之婉的一举一动,见她满面愧色,心头好似被无形之手大力一揪,一向清明的思绪竟乱作一团。他虽与唐之婉虽相识不久,却很了解她的心性,知晓她常常陷入自苦与自我否定,亦收不起那泛滥的同情心。眼下他暂时找不到第三方陷害的证据,但只要是人做下的案子,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怕就怕,她当真以为是自己在配胭脂的过程中不慎混入了毒物,导致那宋夫人过世,继而认下罪名。 剑斫锋尽力平稳住呼吸,重新拿过那只小瓷瓮,打开仔细观察。胭脂膏体约莫占罐子的八成,其上有些用过的痕迹,旁侧有一块被挖至甁底的小洞,应当是仵作为了验毒挖开的。 “这胭脂究竟有毒无毒,是何种毒物,怎的半晌不曾说起?”剑斫峰问。 一旁的仵作看了杨寺正一眼,支吾回道:“这……恕卑职无能,无法验出这其中含的是什么毒物。” 仵作话说一半,被杨寺正打断道:“哎哎,剑寺正,这但凡验毒,无非是以气味嗅之,火燎验之,再加以尸身模样辨之。可天下毒物千千万,岂能因验不出便不定罪?宋夫人方抹了胭脂便毙命,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唐掌柜有罪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剑斫峰心里有了几分成算,边踱边道,“每年大理寺整理各地卷宗,遇到死者因误食鱼刺而卡死的不下百件。若按杨寺正之意,天下卖鱼之人,尽皆该杀了?” 剑斫峰这一席话,令杨寺正一时间无法反驳。趁此机会,剑斫峰走到唐之婉面前。唐之婉懵懂着抬头一望,只见他俊逸身躯挡住了骇人的死尸和咄咄逼人的杨寺正,脸上带着一抹年轻自信,成竹在胸的笑意,拍了拍唐之婉的肩,低声问道:“别害怕,且看着我,如常回答我的问题便好。” 仿若在苦寒之地被冰封后终又被暖意包围,唐之婉终于一点点破茧,徐缓恢复了呼吸,轻轻颔了颔首。 剑斫峰不疾不徐地问道:“你这胭脂,除了宋夫人外,可还给其他人用过?” “这盒胭脂是我近来新研磨出的佳品,确实用的人还不多,但除了宋夫人外,亦有其他几位夫人收过我赠的小礼,只是对方用没用,我便不清楚了。” “都是何人?可曾留下记录?” “店内有账簿记着。” “新品的配方,可有独特之处?”剑斫峰又问。 不知是因为眼前之人,还是因为话题转圜到了她熟稔的领域,唐之婉不复方才那般缩手缩脚,思路清晰答道:“这款胭脂在寻常配比之外,取了我风靡我大唐的岭南荔枝,研磨提取出含有香气的精华粉末掺入其中,故而除了色泽美艳绝伦外,更有一股荔枝的香甜气息。为此我特意斥巨资遣了匠人去了岭南,建起作坊,在那里将新鲜荔枝研磨风化成不易腐朽的粉末,再发往洛阳的丹华轩。据我所知,整个大唐我应当是用此法的第一人,这物什成本可要比其他胭脂贵多了,我已经是竭力压低售价,但那日还是被这宋夫人与周夫人嫌贵了。” 剑斫峰将小瓷瓮凑近自己鼻子嗅了嗅,果然在后段有一股明显的荔枝香气。剑斫峰示意差役,将小瓷瓮奉与杨寺正,杨寺正嗅罢,冷哼了一声。 “你这番话,只是你一面之词。荔枝固然不是毒物,可谁知道你这胭脂里有没有掺入别的有毒之物?” 见杨寺正仍陷在此前的窠臼里打转,剑斫锋反驳道:“杨寺正,想要遍识天下之毒固然困难,可要试出这胭脂中假定存在之毒有无毒害,却并非难事。杨寺正若是不嫌弃,不妨……” 杨寺正仍不以为然,嗤笑一声道:“剑寺正,看你这架势,对这位唐掌柜可是颇有信心啊,左不成是你要亲自试毒,好为这位唐掌柜洗白罢?不过所谓‘尔之蜜糖,彼之**’,这胭脂也放了许久毒性跑了也未可知。横竖你无法证明当时在那一刻,不是因为唐掌柜的胭脂而令宋夫人毙了命的。这案子已本官看,已是死局,奉劝你还是不要继续狡赖,免得惹一身骚,把一世英名都毁喽!” 剑斫峰见惯衙堂上的风浪,怎会被如此一番话吓到,微笑回道:“剑某的事便不劳杨寺正费心了。如今既然不能证明是唐掌柜**,亦不能洗去她的冤屈,剑某提议,今日问询便到此罢。不出三日,我等便带证据来,请杨寺正届时再做审讯。” “这……” 算准了那杨寺正要出声反对,剑斫锋先声夺人:“难道杨寺正有确凿证据,抑或是立即能验出这瓷瓮中是何等毒物吗?” 剑斫锋这提议合律合规,杨寺正无法,只得答应。其后剑斫锋便大步带着脑子犹如一团浆糊的唐之婉出了门,恰好遇到策马赶来的薛至柔与孙道玄。 薛至柔已了解了事情大概,见唐之婉被放了出来,放心了许多,玩笑道:“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一步,没赶上庭审。想必有英明神武的剑寺正在,唐掌柜应当无虞了罢?” 唐之婉看到薛至柔,瞬间红了眼眶,哽咽骂道:“算命的!你怎的算不出是非凶吉,怎到现在才来找我?” 剑斫锋见唐之婉恢复了几分精神,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目光不由转向了薛至柔身后的孙道玄。 孙道玄一怔,似是觉得自己这扮相无懈可击,连声音都不曾刻意改变:“在下纯狐谋,薛大将军麾下舍人,此一次随樊夫人进京,奉命保护瑶池奉。” 许是心思还在唐之婉身上,剑斫锋虽心有疑虑却无心纠缠,叉手向孙道玄见礼,玩笑似的点了点自己的左脸:“阁下脸上的伤痕,倒是不同寻常。” “自幼被人狐养大,姓氏亦是由此得来,这脸上的伤口,乃是幼年被别的人狐抓伤所致。”孙道玄说着薛至柔教自己的神乎其神的托词,面不改色心不跳。 剑斫峰听罢,浅浅一笑,不再追问,转而对薛至柔道:“眼下只是暂时退堂,还未最终定论。剑某身在大理寺中,诸事不便,许多事恐怕需要瑶池奉出力。可否借一步到灵龟阁说话?” 薛至柔自然应承,四人乘着月色,一道回了灵龟阁,在之前李隆基与樊夫人谈话的堂屋坐了下来。 剑斫峰将案情重复一遍,孙道玄听罢,眉头紧锁,却什么也没说。薛至柔更似全然未曾听进去,径自摆弄着桌案上的龟板蓍草,好似在占卜凶吉。 片刻的沉默后,剑斫峰实在看不下去,将话题抛给薛至柔:“听闻你那日亦在丹华轩?” “对啊。”其实那日薛至柔尚在汴州,乃是孙道玄用着她的身子,唐之婉恐怕他说漏嘴,教他一些薛至柔的习惯与语气,恰好便碰上了这位宋夫人与周夫人。 但这等事哪里能告诉剑斫峰,薛至柔一边应承,一边在木案下偷偷扯了扯孙道玄的袖笼,让他也留神听着。 “敢问当时是何等场景?” 薛至柔免不了又凭借自己非凡的猜想编排道:“大体的情形,与你们今日问案时说的大差不差。但有一点,让我有些疑虑,便是那宋夫人。她好似根本分不出不同胭脂的气味差别,故而我怀疑,她啊是个天生的齆鼻。” “何以见得?”剑斫峰追问。一旁的孙道玄也抱起胳膊,饶有兴味地看向薛至柔,想听听她胡说八道的根据是什么。 谁料薛至柔却嘿嘿一笑,卖了个关子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如若不是这样,她也不至于稀里糊涂的被人害了性命。至于旁的,你且待我明日去问问。若当真能验证我这结论,等再度升堂时,与那真凶一对质,你们就都能明白了。”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十七章 红缯引祸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十八章 离枝连心 确定了宋夫人之死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陷害后,众人分了工。眼见就要宵禁,薛至柔劝唐之婉今日就宿在丹华轩,但她挂心祖父,仍坚持要回尚书府,孙道玄便套了马车,由剑斫锋驾车送唐之婉回立德坊。 他两人离开后,薛至柔不知又遛哪去了。孙道玄见怪不怪,锁紧了院门,从深井里汲出一桶水,将铜盆放在磨盘上开始梳洗。抹了香灰的脏污头发被重新捋顺,假意的刀疤从清俊的面庞上移开,露出惹是生非的五官,连驻足梨树上的雀鸟都忍不住探头一观。 忽然间,身后厨房的门被打开,原是那薛至柔腹饿,去厨房翻吃食去了。孙道玄勉强睁开眼,冷冽的水滴顺着下颌骨滑落,湿漉漉的上下睫毛粘做一片,朦胧间什么也看不清,被厨房门板子一敲,趔趄就要摔倒。 薛至柔惨叫一声:“鬼打墙了!”下意识伸手去拉他,俯仰之间,两人气息挨得极极尽,薛至柔甚至能感受到孙道玄面颊表面的冷水正蒸腾起湿热的气息。 无月的夜里,有那么短短一瞬间,孙道玄似乎觉得眼前之人的双眼比最明亮的星子更耀眼。但也就只是那一瞬,下一刻,薛至柔便目放贼光地对他喊道:“你也发现了,是不是?” 这话像打哑谜似的,若是旁人早就懵了,难得那孙道玄接得上,冷冽的声音回道:“是,我也发现他们两人不大对劲。男女之间,若是清白,身体是不会那般不自觉地靠近对方的。” 薛至柔大拊掌,语气有些激动:“你说的不错,虽然只看见那一眼,我也能笃定他们之间必有**!” “倒也不必说是**罢?”孙道玄语速慢慢,“纵便是你不看好,他们……” “你可是话本看多了?都**了,左不成还让我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野鸳鸯罢?” “**?”孙道玄终于开始意识到他们所说存在偏差,蹙眉问,“你说的……不是那剑寺正与唐二吗?” “啥?”薛至柔仿若受到了惊吓,“我说的是**的那宋夫人的丈夫与她那手帕交啊!方才在大理寺门口,你没看见他们两个身子都快歪到一处去了吗?” 那孙道玄到了大理寺,多少还是怕的。就算作了伪装,也不知会不会被突如其来放出的猎犬袭击,故而他前后眼都只顾着那剑斫锋,根本没有注意旁人,此时听了薛至柔这话,不由陷入了沉思。 而薛至柔比他更加困惑,不住问道:“你说剑斫锋那小子与唐二娘子的事可是真的?我不在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什么了?那小子是不是诓骗我们家二娘子了?” 薛至柔心情急迫,越说凑得越近,孙道玄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俏丽容颜,只觉喉头发紧,不自在甩下一句:“你还是想想怎么给唐二洗冤罢”,便逃也似的回阁楼躺棺材板去了。 薛至柔一脸狐疑地看着孙道玄房中的荧荧微光,心想剑斫锋那混小子恐怕当真是趁她不备诓骗了唐二娘子,难怪三五日的来寻她,见她摊上官司急得上蹿下跳的。 薛至柔既好气又好笑,一屁股坐在了方才孙道玄所坐的磨盘上。可她心里并未再想唐之婉与剑斫锋的事,而是在想方才与孙道玄气息相交的那一瞬间。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这场面曾发生过,可搜肠刮肚思量,却根本摸不着没有头绪。薛至柔摇摇头,暂时将这些事抛诸脑后,毕竟眼下最要紧的可是先为唐之婉洗清冤屈,只是不知道短短三两日的时间,那剑斫锋到底靠不靠得住? 一轮清浅的上弦月挂于天幕上,朦胧得好似随时会被流云吞没。剑斫锋驾着车马,飞快地驶向立德坊。 时辰虽已不早,南市却依旧灯火如昼,过了新中桥后,照亮前路的便只剩下了民宅透出的点点烛光。 唐之婉一言不发地坐在马车里,丰润的双唇抿着,四周发白,唇中殷红,仿若时兴的蝴蝶唇妆。此时此刻,她表面平静,内心却是五味杂陈。 果然呐,父母的话分毫不差,想要凭靠手艺开一家铺子,自给自足当真不易。只是擅长调配穠丽秀美的颜色,只是擅长制作馥郁沁脾的香气,便以为自己能做出最好的胭脂,傻乎乎地开了丹华轩。全然忽略了自己并不懂如何经营生意,大半年间卖出的胭脂屈指可数。 可她并不想放弃,想起开张那日,年迈的祖父带着许多部将前来为她打气助威,她便能抖擞被失意之雨淋湿的羽翼,重新振作起来。 但眼下的危机,却是令她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自我否定中。她做的胭脂……竟害得一个好端端的人丢了性命,每每想到此,唐之婉的眼泪都会迅速漫上眼眶,无法遏制。 剑斫锋专心驾驭着马车,一路无话,此时却像是背后长了眼,忽然出声道:“你平日里不是很爱说话吗?怎的今日倒是沉默是金了?” 唐之婉飞快地将眼泪揩去,竭力稳住声线:“我在想案子的事……也不知道薛至柔怎么就判断那位宋夫人闻不见气味的,这三两日的功夫,怎么查得清啊……” “瑶池奉应当不至于不中用,”剑斫锋未回头,声音十分渺远,像是午夜梦回轻柔的呓语,“更何况,有我在。” 唐之婉一怔,彻底松了紧抿的唇,唇口间血色逐渐充盈,欲说还休。尚不等她开口,剑斫锋便又说道:“不过,方才我粗略算了算你那款胭脂膏的成本与售价,几乎不挣钱,你这又是何苦?” “荔枝贵价难得,且难保存,我想让天下的小娘子都知晓荔枝是什么香气,每日匀在口上,便能开心几分……”唐之婉说着,又恐剑斫锋笑她,提高了两分嗓音,补充道,“而且,等它打开了销路,我自然会提价的!” “你这算盘倒是当真不错。”剑斫锋轻轻笑着,那笑声被浅薄的月色相融,徐徐袭来,缓缓淡去,竟莫名有些宠溺的意味。 惹得唐之婉愈发心虚,没头没尾地嘟囔了一句:“我可是最不愿意欠人情的……” “若不想欠我,待此案结束,你答应我一件事做回报,如何?”剑斫锋没觉得她莫名其妙,反而接得很顺口,“剑某亦有求于你。” “好,”唐之婉应得快,应罢才又问道,“剑寺正何事相求?” 说话间,马车转过幽黑的长巷,尚书府霍然眼前,不算夺目的灯笼刺得两人眯起了眼。方才的谈话也像是被遗留在了无尽的暗夜里,不再被提及,剑斫锋跳下马车,转头对唐之婉道:“尚书府到了……唐掌柜,荔枝安神,你且安心好睡,只待三日后升堂罢。” 三日后正是七夕乞巧,大唐历经武后一朝,女子天性开放,除了传统的穿针乞巧外,还会**郊游,甚至穿上胡服骑装,跨上骐骥,打一场酣畅淋漓的马球。 南市里亦是热闹,笑语盈盈,只是不少姑娘婆妇走到那红灯笼高挂的丹华轩,却发现今日没有开张,由不得面面相觑。 确实是奇也怪哉。这丹华轩开张大半年,虽然生意不好,但每日路过都会开着门,内里装潢十分漂亮,掌柜是个衣着绢绣,面容昳丽的小娘子,纵使她们只看不买,她也始终笑吟吟的,从不青白眼看人,怎的今日这样的好日子倒是关了门??他们当然不知晓,此时此刻唐之婉正焦急等在大理寺的正门外,等着那桩案子了结。 尚未到升堂的时辰,剑斫锋与薛至柔都没有到,纵使有这一正一邪两位响当当的人物作保,唐之婉依旧觉得心口好似压着一块石头,久久无法透上气来。 并非是不信他们,而是不信自己,唐之婉垂头看着绣鞋,不与来往之人相视。忽然间,一双手从身后蒙住了她的双眼,唐之婉毫无游戏的兴致,闷声道:“薛至柔,别闹了……” 薛至柔倒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嘻嘻笑着:“唐掌柜有什么可烦的?就算没有我这京洛第一法探,有剑寺正,也不会让你白白蒙冤的罢?” 到了眼下这个节骨眼,薛至柔竟还只顾着打趣她,唐之婉不复方才蔫蔫儿的模样,挺起身子准备回嘴,忽听身后传来剑斫锋的声音:“都来了?快进来罢。” 两人忙跟着剑斫锋往大理寺衙门内走,薛至柔还不忘挤眉弄眼地打趣,唐之婉好气又好笑,又怕剑斫锋听见尴尬,低声转了话头:“对了,那纯狐谋哪去了?” “他的工作做完了,还是不大方便来这里,我让他待在灵龟阁了。” 说话间,剑斫锋带着两人又进了那日问案的偏厅。这大热天的,仵作也是不嫌晦气,竟还将那死者放在了堂中,周围还放了几只冰桶。除**者外,来的活人亦与那日雷同。杨寺正见又有闲杂人等跟来,忍不住眉头直跳:“瑶池奉,此处没有法事,你来此所为何事啊?” “没有法事,却有冤魂呐。”薛至柔嘿嘿一笑,操手道,“而且啊,杨寺正有所不知,我可是此案的目击人!那日宋夫人来丹华轩时,我瑶池奉就在丹华轩,恰好看到她们口角的全过程。” “周夫人,彼时你们进店,这位瑶池奉可在吗?”杨寺正问道。 那位周夫人抬起朦胧泪眼,上下打量薛至柔一番,迟疑道:“应当是她不错,只是……那日她好似比今日看起来漂亮些……” 自然是要漂亮些的,孙道玄用着这副身子的时候,每日都会花一炷香的功夫为它妆点,穿的亦是压箱底的月华裙。哪像薛至柔日日穿着道袍,连发髻都是最简单的,用个玉钿随便一挽,所以唐之婉常说她仗着天生丽质胡作非为。 薛至柔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只记挂着孙道玄告诉她的细节:“哎,这些都是小事。我可是记得,那日宋夫人的胭脂便是周夫人代为挑选的。周夫人,我所说不错罢?” “唐掌柜,果真如此吗?”剑斫峰问道。 唐之婉知晓那日的薛至柔并非真正的薛至柔,生怕大理寺问话会暴露,给她与孙道玄添麻烦,故而一直没有提起。眼下见薛至柔自己说了出来,应当是已经与孙道玄说好了,便点了点头道:“是这样没错。当时周夫人很仔细地闻了半晌,为自己和宋夫人选了这款胭脂,拿来找我结账。但宋夫人嫌贵,还骂我是奸商,我们便吵了起来。瑶池奉劝我‘和气生财’,我想着和客人对骂确实不对,便拿出这款胭脂的样品,追出去赠予她们,想着让她们先用上试一试,或许觉得好用后会回心转意,这不就会有生意了吗?哪知道竟出了人命……” “周夫人,确有此事吗?”杨寺正问道。 周夫人笑得温婉得体:“挚友之间,这不是很正常吗?” “一两件是正常,有来有往亦是正常,但若桩桩件件,凡是与气味相关的物件皆由旁人代劳,是否就不正常了?”剑斫锋反问道。 周夫人仍保持着笑意,但那笑容却肉眼可见地垮了两分,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一个音。 剑斫峰不理会周夫人是否答话,继续说道:“杨寺正,周夫人好似有难言之隐。但此事于本案至关重要,剑某便僭越代劳了:宋夫人之所以会让周夫人代为挑选胭脂,乃是因为她是天生的齆鼻,只能看见胭脂的颜色,根本闻不见胭脂的气味。钱坤,我所说可是事实?” 那位钱掌柜双眼转了转,显得气愤又伤心:“是……我夫人自幼不辨气味,可这与我夫人之死有何关系?我夫人嗅不到气味,便可以无辜被唐掌柜的胭脂毒死吗?” 说罢,钱掌柜又忍不住开始哽咽,惹得一众丫头小厮亦捂脸哭起丧来。 杨寺正颜面上有些挂不住,剑斫峰却不以为意,不疾不徐答道:“如果不涂唐掌柜的胭脂,宋夫人便不会死,这一点,毋庸置疑。” 似是没想到剑斫锋会这样说,在座除了薛至柔外,皆出声哗然。唐之婉的双手又忍不住抓住了裙裾,双眸里困顿愈浓。 似是算准了众人的反应,剑斫峰冷眼看戏,随即话锋一转:“可这并不意味着唐掌柜有罪。剑某先前就说了,这件事就如同吃鱼卡刺,不能就此断定卖鱼的**。唐掌柜并不知晓宋夫人不能用这款胭脂,宋夫人亦不知晓这盒胭脂会害死她,反倒是在场之人中有一人,利用宋夫人闻不见气味这一点,做下了这害人性命之局!” 堂下已渐渐安静下来,众人如有所悟,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周夫人。周夫人起了心虚,讪笑着强辩道:“我是选了胭脂,却并没有买啊?是唐掌柜主动送了胭脂给我们,我又没强迫她,与我有何干系?下毒**的是她,怎竟歪赖起我来了?” 剑斫锋本无甚表情,听了这话却陡然起了怒意。利用他人的仁善来**,还要让他人背锅,何其可恶?就算今日被冤枉的不是唐之婉,他剑斫锋也不会袖手旁观。 薛至柔看那剑斫锋眉头紧拧如虬,生怕他关心则乱不顾身份把那泼妇打了,忙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枚三清铃,行至那宋夫人的遗体旁边,煞有介事地念叨起咒语来。 钱掌柜立即上前阻拦:“你做什么?” 薛至柔一脸委屈,也不正面回答,转向杨寺正:“明公,若是我没有记错,常寺卿先前说,大理寺的案子中,若有原因不明暴死之人,便可交由我崇玄署,看是否是受魑魅魍魉惊吓所致,我没说错罢?” 杨寺正本质上与剑斫峰一样,对于这位装神弄鬼的瑶池奉颇为不屑,但打从叶法善被请入牢,大理寺诸多与“玄”、“道”相关的事便只能找她相问。 毕竟……这大理寺就算能查明案子,却超度不了冤魂,要请崇玄署帮忙的地方委实不少。杨寺正不得不叹了口气,言不由衷道:“钱掌柜,这洛阳城里,亡故之人想请瑶池奉送一程的可不少,连皇亲国戚都得排队。如今她分文不取,来此送送你夫人,你就莫阻拦了罢?” 有杨寺正发话,钱掌柜不得不放下了阻拦的手。薛至柔行至尸身头部的正后方,煞有介事地念了两段超度经文,忽然蹲下身,睁大明亮的双眼望着那尸身,故作惊讶道:“什么?你说有话与我说?” 话语终了,四座皆惊。薛至柔俯身将右耳靠近宋夫人的嘴唇,趁众人目光集中在自己脸上的机会,偷偷摸出一个烟丸往脚后跟处一撂。烟丸瞬时裂开,放出一股浓浓的白烟,将薛至柔与宋夫人的尸身都卷入其中,万事万物皆看不真切了。 三清铃声一响,一个人影于雾中渐渐现出身形,正是薛至柔。但她的道帽落在一旁的地上,发髻亦变得有些凌乱,眼神无比犀利,仿佛像是被宋夫人上了身。 薛至柔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一圈,最终落在周夫人身上,哭骂道:“你为何害我!为何明知我有消渴之疾,还让我用你那带有荔枝粉的胭脂?” 那钱掌柜再也忍不住,斥道:“一派胡言!明公,这位瑶池奉明显是为了给友人脱罪,装神弄鬼故弄玄虚!” “瑶池奉此刻正在通灵。”剑斫锋本对这些事不屑,此时却觉得很有趣,冷笑道,“你若将其打扰,令她魂魄无法归来,该当何罪?” 钱掌柜唇口颤抖,刚要反驳剑斫锋,便见薛至柔僵硬地扭头转向自己,满眼怨恨:“这钱庄本是我宋家的,因为我爷娘无子,这才招了你这前店的小学童做上门女婿。起初你也算勤快,可前几年我爷娘相继去世,你待我便不复当初。后来,你非但垄断了钱庄的事物不许我插手,还动手打我,如今看来,定是你有了二心,所以就与她一道串通好,要将我害死罢!” “你,你这真是,一派胡言!”那钱掌柜不知是气是怕,浑身发抖,冲上来就要打薛至柔。薛至柔眼疾手快,拔出身后的桃木剑相抗衡,即刻便有差役上前将那钱掌柜控制住。 薛至柔已惹得这两人狗急跳墙,剑斫锋瞅准时机,上前几步,望着那尸身道:“说来真是奇了,这位宋夫人妆容齐全,怎的唯独没有涂口脂呢?” “剑寺正问得好哇,自然是因为,口脂乃是此案最为关键的证据喽!”薛至柔的声音从剑斫锋身后传来,只见她不再装神弄鬼,回到唐之婉身侧,蹲下捡起道帽戴上:“先前我一直有个疑惑,便是那消渴疾患者皮肤接触荔枝粉末,并不致命。这位宋夫人起初只是头昏恶心,第二次竟直接**,实在是令人困惑。故而起初我猜想,歹人或许是靠其他物件**,并非局限于胭脂膏本身。这正是犯案歹人最聪明,也是最愚蠢的地方,大家请看看这问宋夫人的唇口。” 那杨寺正越听越糊涂,也撑着桌案起身来看,却一点端倪也没看出来,他禁不住有些急躁:“到底是何意,你们莫要在卖关子!” 剑斫锋心里有些嫌他,嘴上却没有说,只道:“她脸上画着全妆,却唯独没有点绛唇,只能说明一点,便是她的嘴唇被人擦拭过了。”ωWW..cc “不错,”薛至柔接道,“近年来,女子点绛唇已不再用胭脂膏,而是改用朱砂纸,如此涂出来的口脂均匀,色泽艳丽。可这位宋夫人呢,却始终保持着用胭脂膏点绛唇的习惯。” “也就是说,她之所以会因消渴疾突发以致身亡,不是因为皮肤吸收,而是口服下了胭脂膏。”剑斫峰接道,“仔细看看,尚可以看到她唇缝间夹杂的丝缕暗红色。宋夫人体丰,消渴疾十分严重,故而常日里除了服药外,饮食也颇为讲究,这件事只需求证钱庄常请的郎中便可以证实。除此外,剑某还想请一位人证上堂。” 开始抽丝剥茧断案之时,杨寺正的神情也变得十分肃然,眼下嫌隙尽数摒弃,只剩下对于真相的无尽追求。他抬抬手,示意差役按剑斫峰所说,将人证带上堂来。 片刻后,一小丫鬟怯怯走上前来。剑斫峰冲她一颔首,对众人道:“这位便是宋夫人的贴身侍婢,对宋夫人近日的情形可谓一清二楚。敢问宋夫人头一次恶心难受是何时?” “约莫五日前。”小丫鬟小声回道,“听闻魏王池有些晚开的荷花甚美,我们夫人与周夫人约了其他几位老友一道前去观赏,夫人成妆后不久便开始觉得恶心。只不过,我和夫人都以为是暑气返热,所以当时未曾留意。” 剑斫峰又问:“在宋夫人与周夫人一道前去丹华轩之前,宋夫人有没有接触过这种胭脂?” 丫鬟杨氏看了一眼周夫人,似是下定了决心告发,对剑斫峰点头道:“用过。约莫五日前,周夫人曾来找我们夫人,彼时她便用着这款胭脂。我闻着气味很好闻,但我从未见过荔枝,便无从分辨这到底是什么味道。我们夫人见她口脂颜色很漂亮,便问她在何处买的。她说是从旁人处得的,借给我们夫人用了。我们夫人很是喜欢,便与她相约一道去采买。周夫人走后不久,我们夫人就开始头晕恶心了……那周夫人还特意派人来问候过我们夫人!” 剑斫峰目光如剑,转向周夫人:“你与宋夫人乃是手帕之交,宋夫人亦告诉过你自己患有消渴疾,不能碰荔枝等物。你某次从旁人处得了这款胭脂膏,得知其中有货真价实的荔枝粉末,便开始筹谋这个毒计。为了测试是否有效,你专程带了那胭脂膏去她府上,确认确实会令她发病,方又约了她去丹华轩。若是我猜想的没错,那日就算唐掌柜没有拿胭脂膏赠与你们,你也会数次三番带着那胭脂膏去给她用,直至她死亡为止!” “你!血口喷人!”周夫人浑身发抖,却仍梗着脖子强辩,“我……我怎能左右她用于不用,什么时候用,我……” “是吗?”剑斫峰冷笑道,“据你府上人透露,你们从丹华轩回来后,翌日你又约了她与其他几位相熟的夫人一道出游。你知晓有其他人在,她必定盛装出行,多半会用到这款胭脂。然而这些都还不够,为了让她彻底毙命,你特意去北市口的糕点铺子,买了她最爱吃的乳扇。她妆点完,你带了这乳扇来,她没忍住品尝,便将那含了荔枝粉的口脂吞入腹了许多,毫不知情的她又进行了第二次补妆。唐掌柜说过,这并非寻常的荔枝粉末,而是经过提纯吸取精华。看似只是小小剂量,可正因为纯度过高,便足以令她因犯消渴病而毙命了!” “你……胡编乱造!”周夫人尖叫道,“我与宋夫人可是手帕之交,已相识二十余年,岂容你们……” “是吗?”一直沉默的唐之婉忽然开了口,“你若当真在意她,为何下意识喊出的不是她的乳名,而是‘宋夫人’……” “也正是因为你与她相交这二十余年,不然你如何那么清楚知晓她的习惯。”剑斫峰声音愈冷,“昨日瑶池奉打探你周遭邻居得知,去岁你寡居开始,钱掌柜便频频夜访你宅邸,故而剑某斗胆猜测你定与钱掌柜有染。你是为宋家之财,他则觊觎你美貌能生养,你二人里应外合做了这个局。只可惜,宋夫人只怕至死都不知晓,害她的竟然是她的闺中密友与枕边人!” “人是她杀的,与我无关啊!”那钱掌柜见周夫人被抓住命门,急切撇清干系,“此妇恶毒,曾想勾引于我,但我可没有答应她害我妻室!” “你!”周夫人气急,也顾不得颜面了,低声吼道,“好你个负心的王八,明明皆是你出的主意!” 眼见真凶已不打自招,剑斫峰适时上前叉手一礼道:“杨寺正,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周夫人伙同钱掌柜,利用丹华轩掌柜唐二娘子谋害宋夫人。剑某走访了其他几位用过唐二娘子所制胭脂的夫人,均未有任何不适。可见,唐掌柜的胭脂无毒。宋夫人的死,乃因在周夫人的欺瞒下,过量误食胭脂中的荔枝粉,触发自身消渴疾所致。昨夜仵作复验结果,亦支持消渴疾急性发作为死因。可见,宋夫人之死,应由周夫人与钱掌柜负责,与唐掌柜无涉。” 得知昨天入夜剑斫峰还在为自己的事情奔走,请大理寺的仵作来复验,唐之婉满心说不出的滋味,正如那荔枝,甘中有酸,耐人回味。再偏头看看自己如释重负的挚友,满心过度的自责与自我否定终于逐渐消弭,又被那种不张扬却足够充盈的赤诚填满。 她没有再去关注凶嫌的撒泼强辩,待杨寺正宣布她无罪后,便走出了厅堂,重新站在了夏末尚暖的阳光之下。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十八章 离枝连心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十九章 草木知冰 唐之婉可以发誓,她从未像眼前这般紧张无措过,就算那日被莫名其妙带入大理寺,也没有像现在这般,满心火烧火燎的。 她闭了闭眼,双手交抱于胸前,做出一副天地不惧的模样,来掩盖此时的慌乱,极其认真地想,若当真细论起来堪比此时的紧张,在她远不算漫长的人生里还是当真有两回的。 一次是小时候在辽东,与薛至柔学古人“卧冰求鲤”,两人不慎掉进了冰窟窿里,被打捞上来时,对上樊夫人要**似的双眼,那感觉……当真比濒死可怕;另一次便是大半年前,她接到消息称韦皇后将要为她赐婚,那种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感觉,仿佛喉有鲠骨,背有芒刺。 此时此刻,她竟因为剑斫峰一句“有话要说”,而体会到有如这两次决定生死或者运命时刻的紧张。 说来也不全然是因为剑斫峰,更因为薛至柔那低声的起哄,不住诘问“今日七夕,他可是要向你表明心迹?”在今日之前,唐之婉从未如此清晰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此时此刻就像是被按在菜案上的王八,等着伸头挨那一刀。 那剑斫峰……当真会像薛至柔所说那般,一直在心悦于她吗?明明数月之前,她还觉得他像个大号加厚版的皮影一样,做任何事都一板一眼,像是全然没有感情。将他与“悦己者”联系到一处,可当真是太奇怪了。 唐之婉甩甩头,悠悠地叹了口气,神思尚未理清,那剑斫峰终于处理罢事情走了出来,看到唐之婉,他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原来唐二娘子在这儿啊,让我好找。” 唐之婉再一次发誓,她是喜欢容貌出众之人,无论男女,但她并不以貌取人,更不能理解自己为何会忽然觉得这剑斫峰是如此的英俊,她绝望地闭了闭眼睛,尽量自然地冲他点头道:“呃……里面都是差役,我待着不方便,便在此处等了。剑寺正找我何事?” “还是先前要请你帮我闻味道那个案子,”剑斫峰根本不知唐之婉早已脑补了数万字的话本,仍是那副呆头愣脑,公事公办的模样,“这一拖就是好几日,多少也耽误了进度。唐掌柜,那地方不便你如此前往,剑某给你准备了一套服饰,劳你去偏房换了,我们速速出发吧。” 唐之婉稀里糊涂地换了小厮的男装,跟着剑斫峰出发了,待上了马车,方醒过神,心内五味杂陈,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溢于言表,唯一懊悔的便是方才未曾顾及薛至柔的感受。 距离北冥鱼案案发时日不短了,薛至柔之父薛讷一直被关在大理寺里,今日她来此帮助自己昭雪,必定会触景生情思念父亲。自己只看到她嘻嘻哈哈,只想着那剑斫峰是不是鬼迷心窍心悦自己,而未顾及挚友心底的感受,真是不该。 唐之婉悔不当初,只差捶胸顿足,正唏嘘之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见剑斫峰挑起了车帘,唐之婉问道:“到了吗?” “还未,”剑斫峰说着,起身钻进了马车,“拐过这个路口便到了。不过你如今既是我的小厮,我驾车你坐着,恐怕会令人起疑,不如你来驾车罢。”?唐之婉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撂下一句:“我不怎么会驾车,家去了。”跳下车便走。 剑斫峰连忙阻拦:“哎,唐掌柜那日不是说好,答应剑某一件事?” 唐之婉哭笑不得:“你让我答允的就是这事?” 剑斫峰自知有些强人所难,但也没有别的办法,硬着头皮恳切道:“剑某知晓唐掌柜不爱闻那些东西,我们速战速决,可否?实不相瞒,托你辨认的东西正乃是与近来的连环**案相关,越早破案,便能防止更多的人遇害。”剑斫峰说着,叉手一礼,向她致意。161小说 唐之婉只觉脑胀头昏,她与薛至柔不同,没有一官半职,没有任何义务去帮助大理寺查案。但剑斫峰才刚在大理寺算是救了她一命,若不是他尽心竭力为她争讼,说不定她便要被冤作贩卖毒胭脂的黑心商贩了。她自己被绞死事小,若是祖父亦在惊怒之下加重病势,她必定追悔莫及。 虽说……先前想了那一大堆有的没的有些可笑,但那毕竟不是剑斫锋的过失。他帮她避免了最坏的结局,于情于理她都不当拒绝这个要求。唐之婉从剑斫峰手上接过马鞭,坐上了驾车的位置。剑斫峰如释重负,利索坐入了车厢,唐之婉便开始不大熟稔地驱车前行。 转过长巷,映入双眼的竟是一家歌舞伎坊,门脸不大,牌匾有些破损,不入流的字体上书“春回坊”三个大字,乍一听像是个药铺,二层楼上站着几个练身段的丫头片子,彰显出此地的真正用途。 唐之婉费力将车停在拴马桩处,抬头看了两眼,又打了退堂鼓。被剑斫峰看出来,一力阻拦道:“唐掌柜……此处做的可是正经买卖,你莫多想。” 唐之婉也不知道是自己的情绪太过外表,还是这人能做旁人肚子里的蛔虫,面带迟疑道:“你不是要抓犯人,怎的抓到这梨园来了?” 剑斫峰从怀袖里取出一截衣袖,递给了唐之婉。唐之婉不肯接,偏头警惕地看着那物什。剑斫峰低声笑道:“放心,不是**的东西。不瞒你说,案发这么久,数条人命归西,大理寺几乎使尽了浑身解数,但这凶手神出鬼没,唯一留下的就是这半截袖笼片,料子上沾染了几分极淡的脂粉香。我与几位寺正、仵作四处搜寻,派出了我大理寺的全部猎犬,基本可以确信,这香味就是来自这间歌舞馆,但也只能止步于此……” 唐之婉不应声,而是以一种更加复杂的眼神看向剑斫峰。剑斫峰忙解释道:“莫误会,绝不是将你与猎犬相比,这话说出来便是唐突,还请二娘子海涵。只是剑某以为,这天下应当无有比二娘子更擅长调配香粉之人,所以才执着于请你这行家来帮忙看看……” 唐之婉没有再深究,转而问道:“你今日是什么身份来查案的?” “江南来的客商,带着家丁来京洛见见世面。” “可你并不像个富商,”唐之婉摸着下巴点评道,“你看你站的姿势,还背着手,身上官气太重了。我见过许多商人,更见过许多浮浪子弟,他们并不是你这样的。” “那我应当如……” 唐之婉四下探头看看,见无人注意他们,开始拉着剑斫峰的袖笼摆弄起他来:“胯顶出来……对,哎你这胳膊,别夹那么紧……这只手放前面……” 剑斫峰一怔,竟臊了个大红脸,身板子愈发僵硬,又得了唐之婉一顿数落。 正拉扯不清之际,街口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平整的踏步声,眨眼的功夫,一众士兵簇拥着一驾马车疾驰而来。剑斫峰十足诧异,正要叮嘱唐之婉退后,却见她急急上前几步,问那打头的中年男子:“梁伯,你怎的来了?可是我祖父他……” 马车车帘一掀,露出唐休璟一张年迈疲惫又显怒意的面庞:“你还知晓问祖父?婉婉,这几日你昼伏夜出的,如今又跑到这等地界来,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 这几日因为那案子,唐之婉心神不宁,在家照顾祖父亦是恹恹的。唐休璟虽已老迈,却很注意儿孙辈的情绪,常为他们解难排忧。但那所谓胭脂膏**之事实在唬人,唐之婉不肯告诉祖父,每日故作轻松强颜欢笑,更惹得唐休璟生疑。今日见唐之婉心事重重地出了门,便遣了一位副官跟着,听说她去了大理寺又换了男装,跟着一个小子不知要往何处去,唐休璟不顾卧病之身,命人套了车就出门追到了此处。 唐之婉见祖父误会,担心他的病势,哭笑不得,低声对剑斫锋道:“你快解释解释啊,我祖父要误会了!” 但那剑斫峰却不知突然发现了什么,撂下一句“你先回去罢,改日我再登门拜访”,起身跑入了春回坊。 唐之婉目瞪口呆,气到极致竟笑了几声,她不愿祖父动怒,少不得压下心事,先回尚书府去了。 与唐之婉话别后,薛至柔没有即刻离开大理寺,而是去寻了自己父亲的友人,时任刑部员外郎的陶沐,询问他北冥鱼案的相关事宜。 那陶沐年少时曾在蓝田县做仵作,与县令薛讷一道破获了不少大案,后经薛讷举荐入仕刑部,多年来感念薛讷知遇之恩,更视他为知音。见薛至柔来访,这年近五旬,刚正不阿的男子竟面露愧色,叹息道:“不瞒贤侄,打从薛将军入狱,我便很关注这北冥鱼案,可这查来查去,做了诸多假设,却没有一条证据链可以闭环……若是线索就这样断在这里,恐怕真凶会逍遥法外啊。” 薛至柔听得直发怔,她也知道,这案子看似不复杂,没有什么诡奇的案发现场,也没有什么机关暗器,九曲八绕。可越是这样的案子,越容易令人忽略背后的城府算计。一桩水兽袭击案竟引发安东都督被禁足京城,无法回到前线,但凡了解点家国大事之人皆会起疑心。薛至柔知道,陶伯父愿意点到此处,已经是他这个无根无基小吏所能做到的极限。她点头谢过,寒暄了几句后,起身离开了刑部。 回到灵龟阁时,夜幕已沉,唐之婉没回来,薛至柔想当然以为她是回尚书府照顾祖父去了,兀自栓好了门,转身竟见到了多日未碰面的公孙雪。 薛至柔其实知道,每天夜里公孙雪都会翻墙回来,守在院子里,只是早上又不见人影,这是数日来两人第一次打照面。 薛至柔神色如常,笑问道:“阿姊辛苦,孙画师可在?” “孙画师晌午后出门往北市买画具了,亦是刚回来不久。” 薛至柔十足诧异,心道她虽不会画画,但这灵龟阁里长长短短的毛笔很多,竟不够孙道玄使吗? 但薛至柔也无暇去探究这些,径自走进灵龟阁,拾级而上,一把推开书房大门走了进去。 孙道玄正坐在桌案前,手持一根颇为粗长的毛笔,对着一张垂吊着的廉价宣纸比比划划。对于薛至柔的突然到访,他早已司空见惯,再也不会被她吓到,便四平八稳地继续忙活自己的事。 薛至柔四处翻箱倒柜,未寻到自己想找的东西,目光反而被孙道玄吸引。起初以为他不过是在练字,仔细看却发现他那笔锋划过宣纸,竟可以将悬空的纸张割裂,一分为二。 薛至柔瞬间起了好奇心,凑上前来:“你这是在做什么?” “敌暗我明,即便在城中,亦需时刻提防有歹人袭击,自是得有些防身手段,免得……”孙道玄说着,目光瞥向薛至柔,似有半句未尽之语。 薛至柔却未在意,只顾着将那毛笔从孙道玄手中抽出,上下细看,果然不同寻常,笔尖处经过改装,长长的狼毫之中,竟藏着一柄无比锋利的小刃,难怪这孙道玄要去北市买毛笔,想要拣选一根锋**能将小刃完好包裹不长不短的毛笔着实不易。薛至柔比划比划,又将毛笔还给了孙道玄,面露疑虑:“你非习武之人,贸然用刀,就不怕失手割了自己不成?” 孙道玄哼笑一声,又恢复了初见时那副嚣张不可一世的模样:“人不可貌相,懂否?写字练就的手筋劲力,可丝毫不逊于习武之人。虽然没有大开大合的招式,无法擒拿嫌犯,但若有歹人近身来袭,应付一下不成问题。更何况,我曾在禹州牢狱中跟着老仵作剖过许多尸身,熟谙人体构造。这笔刀我用起来颇为得心应手,若是对准敌人的关节要害,寻常的刺客还不一定能招架得住呢。” 孙道玄说罢将那笔随手抛起,在空中转了个圈复又稳稳接住,抬头望向薛至柔。本以为这**丫头会像先前那样撇着嘴一脸嫌弃,不想她竟眼冒精光,目光在自己和那笔刀间来回游移:“所以那画魑的传言……竟是真的?” “什么画魑?”孙道玄一头雾水。 “就是说,你从小剖**,熟谙人体构造,故而画人才能如此惟妙惟肖呀。”薛至柔笑得倒很像个魑魅,“再加上你扮作纯狐谋,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可谓是由表及里,无懈可击啊!” 孙道玄登时无语,见她笑得十足开怀,竟有些不忍回嘴反驳,只道:“今日是乞巧节,你可是来找针线的?” “我不搞那些,”薛至柔连连摆手,“术业有专攻,我和我娘都搞不得那些……不与你闲话了,我找我的东西去了。” 上弦残月挂于枝头,公孙雪抱着宝剑,斜倚在大梨树最高的横枝上,惊鸿身姿与月色相溶,善睐明眸浸水沉霜,她面色平静,却又像怀有无限心事。 不知到了夜半几时,她忽然听到窸窣异响,立时起身,从梨树枝头腾空一跃,呼啦啦飞上了灵龟阁的屋顶。 只见来者正是前番于糠城与公孙雪会过面的那个头戴面具的玉箫男子,鬼魅似的立在灵龟阁东南角的飞檐上。公孙雪似是意外,又不大意外,拔剑冷声道:“前番你蛊惑于我,害我差点杀了瑶池奉!我还未找你算账,今日你自己送上门来,我若不取你性命,难解我心头之愤!” 说罢,公孙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长剑出鞘,直刺向玉箫男子的心窝处。本以为那玉箫男子会躲,谁料他却直挺挺矗立,分毫不动。 剑气劈开如水月影,距心口已不盈寸远,眼见就要血染凉夜,剑锋却突然一转,贴着衣襟滑过,斩下丝缕长发。那男子依旧岿然不动,面靥映在锋利剑上,不辨面具之下的喜怒。 “为何不躲?”公孙雪身负长剑,语气更冷。 玉箫男子轻笑一声:“若诚如你所说,是我出言蛊惑你的话,我自然该死,又为何要躲呢?反倒是你,为何不杀我?” “前几日是我寻你不到,今日你既自投罗网,取你性命,于我而言易如反掌。我只是疑惑,你明知我的脾气,为何还前来送死?” 玉箫男子也不多语,只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双鲤信封,如同甩回旋镖一般飞给了公孙雪。公孙雪眼皮不抬,双指夹稳信封,拉出信笺一看,瞬间变了脸色,抬头蹙眉问:“你如今已是无常会的左**,为何将此事泄密与我?” 玉箫男子笑道:“告知与你自有我的道理……何况你我相识多年,告诉你便能卖你一个人情。就连上一次,我也不过是将我所知道的事情告知于你,又何谈蛊惑二字?若要取我性命,你便即刻动手罢。” 公孙雪细细思量玉箫男子是否话里有话,以及多方利害,他是否有告知自己的立场,忖度之际,那站在飞檐上的玉箫男子突然大笑起来,仰面朝后一倒,直挺挺跌落了屋檐去。公孙雪一惊,悄步飞身上前一看,却见那男子稳稳落地后,于黑夜中化作一团黑影,瞬身无影无踪了。 冷月如霜,公孙雪收起长剑,复看了一眼晚风中抖动的片纸,正是她熟悉又陌生的无常会刺杀任务记档。打头一行,写着的正是老母的姓名与如今的住址,而下面签字画押处,落款则是“渔人”二字,其下所签日期正是今日,显然是才派发的任务。 正如公孙雪当年在无常会代号为“剑姬”,方才那面具男子代号为“玉箫”,这“渔人”乃是无常会右**的代号。只不过公孙雪在无常会多年,竟从未见过“渔人”的真身,只知道其是无常会中排名第一的刺客,至于他擅使什么兵器,精通何种行刺手段,甚至是男是女则一概不知。 夜风微凉,公孙雪却是满头虚汗。不知那“渔人”何时会动手,若是她不马上去糠城,老母可能今夜便会有性命之忧。公孙雪急急地穿越重檐,飞身欲往糠城,跃过两重角楼,她忽然脚步一滞,衣摆飞落,孤影照残月,思绪回转,心道这会不会是一个调虎离山之计?毕竟上一次,那厮便设计让自己刺杀薛至柔,是否存在一种可能,一旦她离开后,无常会便要派人除去薛至柔? 灵龟阁书房内,孙道玄早已哈欠连天,但那薛至柔一直在抠东摸西不知寻着什么,未几又翻出了占风杖,连整带修,令他无法睡觉,只能随手翻看桌上的《乙巳占》,哪知却越看越困,脑袋快要掉在桌上。 忽然间,二楼木窗传来一阵敲击声,两人皆惊,孙道玄一把握住那小狼毫,还未起身,便听公孙雪的声音从窗外传来:“瑶池奉,婢有要事求见……” 这位大美人影卫平素里总是一副冷然沉定的模样,也不知何事驱使,竟令她急到弄瓦翻窗。薛至柔见孙道玄回头望着她,便微微点了点头。孙道玄这边上前撑起了支摘窗,公孙雪一个鱼跃进了房来,带来丝缕清风。 薛至柔见她仍未喘匀气,递上一盏温茶:“阿姊匆忙来寻我,可是有何要紧事?” 公孙雪心急如焚,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顿了又顿,方措辞道:“不瞒瑶池奉,婢自幼遭亲生父母遗弃,幸得一位老母收养。老母如今双目失明,正住在糠城的一处宅院里。” “那只怕生活多有不便,阿姊可是要去照顾她?” “若只是这等小事,婢便不来叨扰瑶池奉了。”公孙雪嘴角含着一抹笑,细看来却满是苦涩,仿若黄连绽出的花,“实不相瞒,婢与她并非寻常的养母与养女,我们都曾先后在一个叫无常会的隐秘组织中……做过刺客……” 本以为薛至柔会惊讶,或者听到无常会的名号会表现出几丝畏惧,不想她面色如常,只是认真听着自己说话,公孙雪便继续说道:“彼时婢受人蒙蔽,曾错杀无辜。承蒙殿下不弃,将婢从那阿鼻地狱似的地方捞出来。婢便斩断了与过往之人的诸多牵扯,一心只想辅佐殿下。可我老母便没有这般幸运,几十年来,她一直隐姓埋名,一边躲避无常会的灭口,一边还要防备仇家的追杀。就在方才,我在无常会时的一位故人来寻,称会中第一的刺客‘渔人’已被派出行刺我老母,为保她性命无虞,我急需返回糠城戍卫老母身侧,却又担心此为调虎离山之计,会有人对瑶池奉不利。且临淄王殿下此前曾下令:暗天务必守在瑶池奉身侧。我等影卫,刀头舔血,讲求信义,决不能背弃恩主。婢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恳请瑶池奉为婢指一条明路!”说罢,公孙雪躬身长揖,凸白的指节颤抖不止。 薛至柔忙将她扶起,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此事看似棘手,实则不然。敢问阿姊……究竟是为何会被临淄王勒令守在我身侧,护我周全的?” “是因为,瑶池奉那日在糠城遇袭……”公孙雪喃喃说着,抬眼对上了薛至柔那双精明似鬼的双眸,突然明白她话里有话。 以她的见微知著,只怕早已知晓那日在糠城是公孙雪袭击了自己,而她之所以不动声色,不过是在等着公孙雪主动承认。毕竟自己坦承过错和由人揭发,意义截然不同。公孙雪面色瞬间煞白,她解下腰间的腰牌与佩剑,双双放在地上,叉手道:“此事乃婢一人所为,与其他人尽皆无关,所有罪责公孙雪愿一力……” 薛至柔打断了公孙雪的认罪,含笑摇手道:“事情紧急,阿姊先不必说这些。我有些疑惑,想要请阿姊解答:阿姊虽特立独行,但能受殿下青眼,定是个有大义之人。我薛至柔与你无冤无仇,却你对我下手,我百思不得其解,后得知阿姊的养母便住在糠城,想来……阿姊定是误会了我要对阿姊的养母不利,这才对我下手。不知我说的对吗?” 公孙雪惊讶之色更甚,望向孙道玄。孙道玄冲她微微颔首,示意她可将一切和盘托出。公孙雪定了定神,娓娓说道:“诚如瑶池奉所料。那日婢从某位故人处得知,瑶池奉母亲樊夫人的恩师李淳风当年之死,乃是老母年轻时所为。我虽不识瑶池奉,却也听说过瑶池奉之父薛将军一直为黄冠子之死耿耿于怀,薛家势大,并非我们可以抗衡。我震惊非常,恰巧见瑶池奉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老母的院墙外。我担心瑶池奉乃是知晓了当年之事,前来索命,情急之下便冲动下手,令瑶池奉受如此重的伤。如今若说懊悔,可能瑶池奉会觉得婢虚情假意。瑶池奉信也好,不信也罢,若取婢性命,婢绝无半个不字,只是恳请瑶池奉宽限我几日,让我为我老母,挡下最后一劫……” 薛至柔没有即刻回话,而是转身走到书架旁,打开装有占风杖的匣子,取出一封帛书,递向公孙雪:“阿姊不必这般说。当年之事,我们不曾亲历,又怎会知晓实情?说来也巧,正是因为阿姊那日行刺于我,劈开了这占风杖,反倒令我从杖柄暗槽中发现了这帛书,乃师尊李淳风生前亲笔。阿姊且看。” 原来那占风杖竟然是空心的,里面还塞了一封帛书?公孙雪诧异接过,但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的小字: “后慧者小儿见信,便可证明贫道此生所算皆无遗漏。不知尔等可曾寻过贫道,亲眷诸徒,得知贫道死讯,多会伤心,甚至可能因贫道之死耿耿多年。但人之一生,蜉蝣一瞬,得大道,既无憾。尔等皆当因我欢欣,切勿做小儿哭嚎之举。而贫道肉身之灭,乃是因为演算出大限将至,便独自去终南山选定之福地,等大限之至。不想亦有蠢笨贼人,花钱买刺客,欲取贫道性命。” 公孙雪看到这里,脑中浮现出年轻的阿母仗剑前往终南山,看到一位慈眉善目天师的画面,她唇齿忍不住开始发抖,将左手握拳放在口边,双眼却不曾离开那帛书一瞬: “孰料那刺客竟是个**丫头,看年岁比贫道的小徒樊氏还要小些。她不知怎的,亦难对贫道下**,甚至还出门帮贫道捡了几日的柴草。贫道知晓她若无法复命,便会被无常会处死。贫道本就是将死之人,何惧之有?何苦要难为一个孩子?便干脆与她点明,说服她,不消她动手,只需看着贫道羽化,再将贫道殓葬,事后说是她杀的便好。贫道何时绝命,天已注定,后世若有徒子徒孙想要报仇,则是绝无必要。尔等先师已择绝佳之期,生而无憾,死亦得所,绝妙,切记!李淳风终南山绝笔。” 公孙雪脑中浮现出一个虚弱却又爱玩笑的绝慧老者,似笑非笑地说完这一席话,何等的大智大仁,惹得她眼眶发红,半晌回不过神。 薛至柔缓缓站起身,行至公孙雪身侧,轻轻拍着她的背以示宽慰。惹得那公孙雪更加愧悔,躬身揖道:“黄冠子与樊夫人师徒大仁,护我老母义弟,此等大恩,公孙雪没齿难忘!今后愿为临淄王与薛氏一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其实阿姊不必担心我,”薛至柔笑道,“阿娘去汉中前已给我在洛阳留了影卫,如今阿姊还是保护老夫人要紧,快出发罢!” 公孙雪冷若冰霜的眼眸里冰皮始解,终于流动出几丝暖意,她不再犹疑,转身出房门,两个团身上了树,眨眼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一旁的孙道玄终于能捧起那帛书仔细端详。可片刻之后,他忽然道:“等等,这帛书还有机巧!” 薛至柔闻声一愣,立即跑回到孙道玄身侧问:“什么机巧?”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十九章 草木知冰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二十章 秦镜初悬 不愧为大唐首屈一指的画师,对墨迹的敏锐,就连号称神探的薛至柔都自叹弗如,她颠颠凑上前去,接过帛书,对着烛火左右端详,半晌也没看懂一个字,忍不住嗔道:“黄冠子写的这是什么密符吗?” 孙道玄嗤笑一声,拿回帛书,抽出一张信笺,提起鸡距笔,对着烛光,仔细辨别其上弥经岁月残留的铅白色粉末,在纸上复将那些字勾勒复现出来: “另,临终闭关之时,贫道曾演算出,慎言与我小徒樊氏或其后人,数十年后恐被卷入一桩棘手的连环大案,太子弘后嗣亦牵涉其中,恐同遭陷害。后世子孙若欲破局,可往大理寺案卷库寻一无名案卷,自会受益匪浅。” 看着孙道玄摹写出的内容,薛至柔起先是震惊于李淳风之智,再下来,则陷入了新的一轮困惑,偏头问孙道玄:“你是太子弘后人?” 孙道玄没有应声,握笔的手微微颤抖,甚至在书笺上留下了一滴浅浅的墨痕。薛至柔陡然想起,先前在凌空观,她用着孙道玄的身体,曾听叶法善说起,孙道玄的父亲乃是相王李旦的侍卫长,母亲则是窦夫人身侧的女官。而据她所知,太子弘正是先帝与则**后的长子,年纪轻轻便薨逝了,并无子嗣,李淳风又为何会留下这等遗言? 薛至柔正困惑,忽然想起太子弘虽然无有所出,但则**后为了延续他的香火,将其胞弟李旦的第三子李隆基过继给了他。薛至柔曾多次听父亲夸赞临淄王,大有太子弘当年的气度与谋略。难道说,李淳风所指的太子弘后人,正是指临淄王李隆基吗? 诚然,三两次轮回里都绕不过北冥鱼袭击李隆基父子,难道做下这案子的会是自己父亲与太子弘的什么仇人吗? 而这孙道玄的父母,恰好是李隆基父母身边之人。薛至柔看他眼眶通红,神色凛然,想起他初次入灵龟阁的场面,试探性说道:“在一个内外上锁的二层小馆内,除了一个女子外别无他人。然而待外面的人撬锁打开大门,却发现这女子悬梁而死。官府认定她是**,但有一神探看出端倪,说此女并非**,而是他杀……” 孙道玄抬起双眼望着薛至柔,他似乎意识到,在某次轮回中,他曾如是这般告知薛至柔。勿需他多说什么,她便已明白了他全力压抑的激动与痛处。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此时此刻的孙道玄再难克制,眼泪还是顺着通红的眼眶滚落,他忙低下头,自嘲笑道:“若是我没有猜错,黄冠子所说的悬案正是我父母当年的案子。而你描述的场景,正是我母亲当年之惨状。彼时我只有三岁,几乎不懂人事,但考妣之丧,仍痛彻心扉。纵便叶天师送我去禹州,由我养父母悉心将我抚养长大,但此案一日不解,我无论取得何等成就,仍无法过好此生。” “你苦心孤诣查了这么多年,可有什么线索吗?” 孙道玄摇摇头,眸中黯淡愈浓:“不知怎的,我好似曾靠近过真相,但又像是做了一场大梦,能想起来的不过三两余痕……我越是努力探求,便会越陷入无尽的恶咒里……但倘若能看到大理寺的卷宗,定能有所斩获。” 薛至柔默默听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抽出书案上的一张黄纸,正是平时悬案上门来登记委托人和所托案情的案卷簿,她将其工整摊开,在受托者上签上了“薛至柔”三个大字,而后抬眼对孙道玄道:“既有前人种因,你我共担其果。你若愿意,便在此签上你的名字。” 几乎没有犹疑,孙道玄地接过她手中的笔,飘逸如风的字体端然落在了托案者三个字后,继而说道:“诚如你说的,阴差阳错,因缘际会,你我共上了这条船。我孙道玄虽习惯独往独来,但并非无情无义。如你所知晓,为了平父母之冤,我曾随一个老仵作剖过多年尸身,熟谙人体构造,我会以一身所学,助你破此案……” “口说无凭,”薛至柔一脸认真,在托案者孙道玄的名字旁又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需得留下字据才是,不然你若耍赖,我找谁说去?” 看着薛至柔唇边的笑意,孙道玄的心底逐渐涌起了几分复杂的情思,一直以来,他都像是一头独狼,凭借着草民之身,独自在与十数年前的幕后黑手相抗。为了不牵累无辜,他离开了养父母,甚至不肯接受同为受害者的临淄王的任何帮助。 而现如今,天道也好,人为也罢,眼前这伶俐少女成了他的同盟,他有遮身之瓦,饱饮之水,还有一口每每躺进去便会感恩明日还能醒来的棺材。孙道玄微微眯着眼,紧绷的神色松弛了两分,俊美无俦的面庞上重现少年人的徜徉,骨节分明的手复拿起笔,短暂忖度后在受托者处薛至柔的名字后写上了“纯狐谋”三个字。 薛至柔看罢,忍俊不禁,嘴角牵起两个梨涡,点评道:“阁下很是严谨啊。确实,出去随我查案的必是‘纯狐谋’,而非‘孙道玄’。我们这也算是‘与子成说’了,往后……” 这“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在《诗经》里本是讲同袍将士之谊,薛至柔正是此意。近来却常被相悦男女所用,加之今夜本就是七夕,这一句无心的话竟使得这间小小书房气氛陡然诡异得暧昧起来。 两人皆是一怔,待回过神,双双陷入了无措中。半晌,薛至柔先起了身,抬手挠挠小脸儿,尴尬笑道:“时候不早了……我回去歇了。” 孙道玄点头作应,又道:“莫忘了明日一早,郎中来给你瞧病。” 薛至柔自觉身子已经好利索了,但那薛崇简还是遣了郎中隔三差五来,给她开些苦得要死的药吃。若是平时,薛至柔定会骂几声泄愤,此时却只是木木点了点头,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 不知是因为那封尘封数十年的帛书,还是因为与公孙雪说开了话,抑或……是因为与孙道玄间那奇怪的气氛,薛至柔一整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直至天要擦亮才入眠。 但也不过一个时辰,便听到有人叩后院大门,她知晓是那薛崇简请的郎中到了,翻了个身,竟又睡了过去。 未几,院里传来一阵窸窣声,正是那孙道玄作好了装扮,下楼应门,看到薛至柔卧房依旧大门紧闭,他十足无语,用奇怪的语调对那郎中道:“瑶池奉仍在入定,你且去客堂等等吧。” 听得这些动静,薛至柔终于醒了过来,洗漱罢换好衣衫,走入客堂,百无聊赖地答了那老郎中几个问题。老郎中很是负责,见薛至柔眼下乌青,生怕被薛崇简以为办事不得力,一惊一乍地亲自为她熬药,看着她喝下,才心满意足地拎着药箱辞别。 薛至柔更觉得脑胀头昏,晃晃站起身,打算回房睡个回笼觉。又听灵龟阁外有人叩门,不知是否有苦主前来求助,便撑着走向前堂去。 来人是驸马都尉武延秀,估摸是薛崇简那小子说漏了嘴,他得知自己**特来探望。薛至柔虽不喜欢亲贵间这些人情往来,但武延秀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他年长几岁,对于他们这些小伙伴颇为照顾。薛至柔便强行压抑住不适,招呼他来前堂小坐。ωWW..cc 孙道玄倒是有些反常,为了隐藏身份,平素他都是一副克制恭谨模样,此时看着武延秀的表情却称得上是狰狞。薛至柔纳闷一瞬,想起那日在神都苑,正是这位武驸马出主意留下他画了上百种飞禽走兽,一时保住了命,却因独自逗留到后半夜而变成了北冥鱼案的凶嫌。 武延秀被他这副怪模样盯着,颇不自在,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对着薛至柔讪笑。薛至柔如何不知他的心思,忍着好笑对孙道玄道:“纯狐兄,可否劳你帮我打些热水烹茶来。” 孙道玄也不应声,转头便走。武延秀没有怪他无礼,反笑道:“听说至柔得了个东夷人当助手,没想到竟是这般有趣。” 薛至柔无奈,少不了打圆场:“还请武驸马勿怪,这人自幼被人狐养大,一点规矩也不懂,好在还算衷心得力。我母亲出远门担心我冒失再遇险境,便把他留在这里帮衬我一二,我也时常被他气得半死呢。” 武延秀也很有礼节地合着她笑,示意随行小厮端上携带的礼品赠与薛至柔:“此一番来,也不单是我这做兄长的来看看你,亦有皇后与安乐的意思。说到底,我们都不相信薛将军会与新罗人串通谋害帝后,可如今大理寺与刑部查了如此之久都没有眉目,圣人也着实着急,已发了三两通火。听闻你又在南市遇袭,皇后命安乐与我必前来宽慰你几分,怕你小小年纪遇上如此多事会钻牛角尖。安乐近来事多,便遣我先来了。” 薛至柔听了这话,忙避了席,叉手道:“卑贱之身,竟叨扰皇后与安乐公主,实在不该。我阿爷之冤尚未洗清,我不便前往谢恩,还请驸马替我言谢。” “哎,你这丫头,你我说闲话,便不必如此多礼了。”武延秀示意薛至柔起身,又叹息一声,“也无怪圣人生气,安东重地本就紧要,薛将军即将升任节度使的关口竟出这样的事,怕只怕这案子拖下去会导致边地动荡。对了,至柔,我记得你颇擅长查案,又事关自己父亲,可有收获吗?” 薛至柔耸耸肩,神色无奈又焦急:“寻常市井的小案子我尚且能查明白,这案子没头没尾的,我可当真是没有一点头绪。” “莫心急,”武延秀宽慰道,“你可还记得两年前那个马球的案子?若无你襄助,我早不会是现在的光景。你确实是做法探的材料,切勿妄自菲薄。” 薛至柔打从心底感激武延秀,父亲入狱这段时日来,她也看出了不少眉眼高低,好在唐之婉、李隆基、薛崇简与武延秀皆待她如初,也算是难得。 薛至柔与武延秀又闲话片刻,喝了新烹的江南茗茶,武延秀看出她精神不佳,便起身请辞。 薛至柔顾不得什么家训“不得昼寝”,回卧房倒头就睡,竟梦到了武延秀所说的那个马球案。 说来那可是薛至柔第一次做法探,就发生在两年前,彼时她尚未到及笄之年,跟着父母亲从辽东边地回长安述职,赶上薛崇简生辰。 先前因则**后病逝,薛崇简等人皆要守孝,生辰多年未操办。此次薛至柔回来,恰逢母亲不在长安,薛崇简便包下了鸿胪寺专为接待各国使臣用的驿馆,请了城里最好酒肆的庖厨在馆中设宴。 对于薛至柔来说,去凑这份热闹尚不如斜在胡床上看几页书来得自在,便连声拒绝。可那薛崇简也是个杠头,竟请了李隆基与武延秀前来做说客,薛至柔无法,只得硬着头皮随他们去了。 马车尚未入驿馆的院子,便听薛崇简吆喝道:“哎,玄玄,你可真难请,你若再不来,我们就去你家吃饭去了!” 薛至柔挑开车帘,面不改色道:“我阿娘正煮饭呢,你若想去便去,还能捞上一碗汤饼吃。” 先前则**后在世时,孙辈中的许多人都十分畏惧她,唯独薛崇简能与她相谈甚欢。可他却怕极了自己的母亲太平公主与薛至柔的母亲樊夫人。说起来母亲对他已算十分娇宠,樊夫人对他也算客套有礼,天知道他为何会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听了薛至柔这话,薛崇简吓得一缩头,讪笑着未敢再应,惹得李隆基与武延秀皆大笑不住。 薛至柔本想着吃个饭便走,但看门口侍卫在侍弄马匹,便忍不住问道:“待会子可是要打马球吗?” “崇简都花大价钱包了这地界,不打如何对得起他?”李隆基笑道,“只可惜崇简不会骑马,只能作壁上观了。” “哎三郎三郎,你可别说了。”武延秀连声阻止,打趣道,“待会子崇简又要赖人,说我们在至柔面前揭他的短了。” 两人又是大笑,说话间,众人进了宴客厅,分头落座。薛至柔的目光还定在门口那几匹骏马上。不消说,她自幼长在边地军营,极爱打马球,整个人再不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而是盘算着饭后也要上场打两圈。 一顿饱餐之后,驿馆的侍者给在座每位端上一只精巧的莲瓣纹金盏,薛至柔抬手揭开其上的夜光玉罩,只见其内乃是浇了山楂玫瑰酪的酥山。夏日酷暑,这酥山冒着腾腾冷气,令人未尝其味便心气舒爽,在场诸人无不夸赞薛崇简心细,筹备得当。 薛至柔却只觉得食不知味,将小手拢在嘴边,轻声对不远处的李隆基唤道:“殿下……你们何时开始打马球啊?” 李隆基立即明白了薛至柔的意思,起身笑对众人道:“诸位,容本王为大家介绍一下:薛慎言将军之女至柔,颇擅马球。如今欢宴已毕,邀各位前去舒活舒活筋骨,不知可有同好一道?” 众人酒足饭饱,本都有些困酣,听了这话立即来了精神,一群人浩浩荡荡往马球场赶去。薛至柔发觉那身为寿星的薛崇简却不在,正纳闷之际,那薛崇简不知从何处赶了过来,嘴边还沾着一片醒醉草,想来是不胜酒力,偷偷吃醒酒汤药去了。 薛崇简颠颠上前,极为自觉地与薛至柔并肩前行,嘴里嘟嘟囔囔抱怨着:“这大热天的去打马球?我看他们当真是疯魔了……玄玄莫怕,我给你带了寒玉枕,咱们坐一旁,舒舒服服地看疯子们瞎舞……” 薛崇简说着,从行囊里掏出一个极为精巧的玉面小枕,献宝似的递向薛至柔。 薛至柔起了好奇,接过看看,果然连触指生凉,十足新奇。薛崇简见薛至柔感兴趣,更来了劲头,比划道:“玄玄你看,此物内里空空,若是给它注上水,放入硝石,摸起来便是冰冰的了!” 薛崇简边说边做演示,将玉枕扣在脖颈后,“走在路上若是暑热难当,便可以这样用。或者像这样将它颠倒一下,便可放在席子上,当枕头用……” 听薛崇简提到“硝石”,薛至柔便明白了其中原理,而做法探的,最期待与最害怕的皆是谜底被揭开,她瞬间意兴阑珊,礼貌推却道:“当真好物件,你先留着罢。我要上场装疯去了,若是疯完此物还是凉的,你再借我一用。” 说罢她便快步追上了李隆基、武延秀等人,朝马球场走去。 方经武后一朝,女子骑马射箭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此处的马场亦设有女寮,好供女子更衣。薛至柔快步走入其中,三下五除二换好了衣衫,已按捺不住想要挥杆驰骋的心情,却忽然听到马球场传来了一阵争吵声。 原来,不过换个衣裳的空档,方才还空无一人的马球场便被一群新罗人占了。球场不属于驿馆的地界,而属于鸿胪寺,故而即便薛崇简包场了驿馆,这球场也不在其列。方才更衣前,众人看球场无人,这便疏忽了。那薛崇简倒是在,只是喝得五迷三道,根本守不住地方。 薛至柔忙走过去,李隆基、武延秀等人正与那伙新罗人对峙,连那不会骑马的薛崇简都上前叉着腰,高声与对方理论。 为首的正是新罗王的外甥朴太理,其余的则是新罗王公大臣之子。近年来无论是东瀛、新罗还是其他国家,派往大唐的遣唐使不少,其中不乏真心求学,一心加强国与国交流的虔诚者,但也有不少只想来长安、洛阳这样的富贵逍遥地享乐的纨绔子弟。 若论品阶权势,这些人自然比不上李隆基、武延秀等人,可事关对外邦交,若以权势威逼恐怕落得个以大欺小,若是对方闹到圣人那里去,恐怕要挨罚挨骂,自然不能用强。 薛至柔知晓这几位不好开口,上前低声与李隆基、武延秀等人达成共识,而后一把扒开胡言乱语的薛崇简,用流利的新罗话说道:“几位,这大热天的,既然大家都是来寻个乐子,不妨一道游戏如何?” 那群人交换了一下神色,朴太理对手下耳语几句,由那人代为开口,薛至柔边听边翻译给李隆基等人:“我们有六个人,你们不过四个人,如何能与我们对抗……” 话方翻译毕,薛至柔便有些恼,对方居然只算了李隆基、李邕、杨慎交与武延秀,即便自己也穿着胡服,他们依然未将自己放在眼里。 薛至柔在辽东生活多年,不仅懂新罗语,也熟谙新罗民风,知晓他们向来轻视女子,便冷脸回讽了几句。不想他们听了非但没恼,反而哄笑起来,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李隆基虽不懂新罗语,看他们的态度却也能猜出一二,不由也冷了神色:“比与不比,一句话而已,何故踟蹰不决?” 朴太理见李隆基当真恼了,不敢过于怠慢,又言语了几句。薛至柔翻译道:“便是算上这位小娘子,你们也不过五个人。如此就算我们赢了,也不光彩,我们不与你们比试。” 到这里薛至柔算是听出来了,这几人抢了先机,想要独占球场,这些有的没的皆是托辞罢了。这薛崇简不会打马球,若是平时硬绑在马上凑个数或许使得,但眼下他喝得四六不分,若是掉下来摔死可怎么了得? 正一筹莫展之际,人群后方传来一个爽朗的男声:“那就算我一个!” 众人循声看去,来人正是渤海靺鞨部族首领大祚荣的幼子大门艺,他虽为靺鞨人,但自小长在长安洛阳,是李隆基的至交好友。 果然,看见大门艺,李隆基英武的面庞阴霾尽散,含笑道:“嚯,你不是说不参加今年的万国马球赛了,怎的自己偷偷跑来练习?” “三郎武断,不参赛便不能打球吗?”大门艺朗声而笑,三两下便驱马到了众人之中。 见大唐这边有强援赶到,朴太理等人气焰矮了许多,但仍是眼高于顶,表示薛至柔是女子,不想与之比试云云。 薛至柔冷笑一声,才想回敬回去,一旁的武延秀似是忍耐到了极限,厉声喝道:“有女子如何?我们至柔小小年纪尚且不惧,难道你们这些男子却不敢与她比试吗?若是不敢,即刻认输退出此地,莫在此处喧哗!” 薛至柔顿觉解气,立刻把武延秀的话译了过去。果然,对方登时便耐不住了,立即排开阵势,气势汹汹。武延秀见状,眼疾手快地挥动马球杆,拨走了朴太理脚下的马球,将其控在己方。眼看动嘴不如动球杆,众人这便一哄而散,各自策马挥杆,相追竞逐起来。 骠骑飒沓,远射斜入,飞驰如星,杖击如电。李隆基、武延秀等人自不当说,薛至柔年纪虽小,但策马极其灵活。只见她匍匐于马上,以四两拨千斤之态,驱动那灵活的小球,身后一众男子竟急追不上,有的甚至因勒马太急摔下马去。 这也难怪,薛至柔自小在父亲军中跟着几位兄长学习骑术,技艺颇为精湛。加之其父薛讷十分看重马球,将其看作军事训练的一种手段,薛至柔时常跟着操练,小小年纪便成了个中翘楚。 这厢薛至柔驱赶着马球一路向前,吸引了所有新罗人的注意,那边一高大的身影飞驰突破,向前接应,正是李隆基。 朴太理见此,在马上大声说了两句新罗语,同时以极快地速度驭马至李隆基旁侧堵截。薛至柔听懂他是让其他新罗队员看好自己与李隆基,果然,两人周遭的人与马骤然增多。 但薛至柔分毫也不畏惧,斜挥球棍,将球一挑,小球如有灵性一般,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来到李隆基近前。 李隆基余光瞟着球门,不待小球落地,装作要大力抽球射门,却手腕一翻,将球传给了不远处的大门艺。大门艺左手勒缰,双腿夹紧马肚,将身子从马上探出大半,健硕右臂挥杆,凌空一击。 众人皆以为他必会将球抽射入门,奋力御马,伸出长杆去挡,哪知小球未飞向球门方向,而是回传给了一直埋伏在众人身后,无人防守的武延秀。 此时几名新罗队员想要再回援阻拦,却早已乱了阵势,中路出现空档。武延秀自然不会放过这绝佳的机会,擎起球杖,一举将球打入了球门正中带网兜的圆洞中。 “彩!彩!”薛崇简在场边有如兽舞,使出叫破喉咙之力喝彩。 眼看自己所率都是新罗队的主力,却被对方率先破了门,朴太理不觉有些颓然。但他们所轻视的小女子确实不俗,他心中忍不住生发出一个猜想,驱马至薛至柔身侧,新罗话问道:“敢问……这位小娘子,可认识安东都督之妻樊夫人?” 薛至柔笑道:“正是家母。” “难怪,难怪……”朴太理虽不知军事,却也听说过安东都督薛讷之妻貌美擅武,见这丫头小小年纪还会说新罗话,便大胆猜测,不想当真猜中,心底最后一丝不服终于烟消云散,真心赞叹道,“大唐女儿果真不俗!” 这边气氛正融洽,身后却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声,薛至柔调转马头,只见武延秀与竟一名新罗球员打作一团,一旁的李隆基、大门艺等人连忙前来拉架。 薛至柔忙驱马到薛崇简一侧,她知晓薛崇简虽五谷不分,但这等事耳报神却很灵通,忙问道:“怎的了这是?” “哎呀,”薛崇简撇着嘴,方才还红头胀脸一副醉象,此时却吓得脸色煞白,手扩做喇叭,切切察察道,“那厮用蹩脚中原话骂了一声‘绿帽驸马’,杨驸马没搭理他,武驸马自己捡去了。你说这在场的又不是只有他一个驸马,何不当听不见呢……” 薛至柔一时无语,再看那新罗人,被武延秀生生打落了两颗门牙,满脸血污,颇为狼狈。 见自己手下人输不起似的骂人,朴太理顿觉脸上无光,不痛不痒申斥几句,借着回驿馆治伤为由,带着那一起子人灰溜溜地离开了。 武延秀在宗室子弟中一向以好脾气著称,不想这平素里笑眯眯的人发起火,竟不是一般吓人。杨慎交、大门艺等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说话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尴尬得手足无措。末了,那武延秀捡起马鞭,拍拍身上的尘土,笑了起来:“今天是崇简的好日子,酒吃多了,难免有些烧心。不过我素来听不得这些人说安乐的不是,扫了大家的兴致,武某在此致歉了。” 李隆基上前拍拍武延秀的肩示意无妨,笑对众人道:“大热天活动半晌,大家也都乏了,且都散了罢。只是……欠崇简的生辰礼,一个个可别忘了!” 众人这才敢笑出声来,各自散了。薛至柔亦回家去,将此事说与了父母听。除了惊诧于俊秀的武驸马竟能一拳打掉两颗牙外,薛讷夫妇亦没多放心上。 哪知第二日一清早,薛至柔正用早饭,便听父亲传话说出了大事。昨日痛失门牙那家伙乃是新罗大臣崔沔之子,今早被发现暴亡于房间内,房门上着锁。仵作勘验尸身,浑身上下唯有昨日武延秀给的那一拳,别无其它外伤。那新罗王的外甥朴太理不知该如何交代,情急之下将昨日武延秀**之事告到了圣人处,坚称崔沔之子是被武延秀打伤,回到房间后脏腑破裂而亡。 薛至柔听得消息,粥饭也顾不得吃了,骑马便往外跑。才入隆庆坊,就遇到了同样驾车要出门的李隆基,薛至柔急道:“殿下,我方听我阿爷说……” “是啊,”李隆基亦十分焦急,打断了薛至柔的话,“这男子之间你一拳我一拳本不是什么要紧事,哪知道那人昨日还蹿得欢,今朝竟**。如今圣**怒,直要废了武驸马交与大理寺问罪呢。” “竟然这般严重?”薛至柔一惊,本想着武延秀是圣人爱女安乐公主的驸马,应有网开一面,不想却是惩治更严,“武驸马人在何处?已经去大理寺了?” “虢王一力作保,说是新罗人挑衅在先,且那一拳绝对不当致死。眼下圣人给我们三日之期,查明真相。本王有几个考过明法科的友人,略懂查案之事,本王正准备去寻他们……”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二十章 秦镜初悬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二十一章 青丝系祸 几乎没有片刻的犹疑,李隆基便颔首同意,带薛至柔赶向了皇城南的鸿胪客馆。 此事牵涉邦交,影响比薛至柔意料中更大,甫一拐进鸿胪寺的巷子,就见车马来回,只是围观的人虽多,却无人敢高声言语,只有切切的私语声,更显得这客馆内外气氛诡谲。 薛至柔随李隆基下了车,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终于步入了客馆。其内氛围更是剑拔**张,几名新罗人围着典客署令讨要说法,说到情绪激动处,甚至以手不住点戳他的心口,极其无礼。 这典客署令在鸿胪寺算是要职,品阶却不高,只有从七品下,身居其职之人年纪不大,看似只有二十出头,却有傲骨,面对对方的咄咄逼人,他始终保持风骨,不进不退,礼貌持重。 薛至柔瞬间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听母亲说,他初入仕时候也是这样,虽口讷不擅言,原则事却是寸步不让。她忍不住开口,用新罗话说道:“既然事情还无定局,你们何故围着典客署令要说法?等查出与我们唐人无关,你们可要向他致歉?” 新罗人一怔,纷纷向薛至柔看去,见来人是个身量都没长齐全的**丫头,才想回嘴,再一撇她身侧那器宇轩昂的男子,登时住了口。 李隆基示意典客署令:“圣人有令:限三日内查明真相,还武驸马清白。本王特请了几位行家到此,且由你与新罗使臣带着,在这客观内调查一番。新罗使臣何在?” 典客署令叉手称是,四处张望,却不见新罗使臣的人影,正纳闷之际,一约莫五十上下的男子从人群外大步赶来,他面露愧色,操着熟练的中原官话道:“见过临淄王,下官全洪,新罗使官。不知殿下驾临,方才如厕去了,实在是……” “这些便不必说了,”李隆基注意到大门艺带着几个人来到了门口处,招手示意他们过来,“我的人到齐了,可否查看下出事的房间?” “好说好说,殿下这边请!”全洪说着,带众人穿过回廊,攀上木梯,来到新罗驿馆二楼的一个房间内,“这崔湌是我新罗重臣崔沔之子,几个月前才到长安城来求学,才办了学籍没几日,哪知人就这么没了……” 薛至柔个子小,跟在最后走了进来,只见这是个套房,内外两进,中间由拉门隔开,大的是起居室卧室,小的里面则摆了个大大的木质澡盆,恭桶与各种洗浴之物。 起居室里散落着各种衣衫杂物,颇为杂乱,像是遭过贼。正对床榻是一扇支摘窗,面向大路,支起来容不下一拳通过,窗外亦无任何可以攀爬落脚之处。 薛至柔回到房门口,仔细看看那被撞开的门扉,应是今早有人来找那崔湌,许久无人应声,推测出他出了事,方找人撞了门。门板上有明显撞击痕迹,糊棂纸碎烂,门闩卡扣也被撞脱,门框固定卡扣处的木头起了刨花,如此看来,应当是从内紧锁无疑。 薛至柔忍不住蹙眉思量,这房间在昨晚崔湌上锁后确实成了一间密室。 如此说来,武延秀对他的拳打脚踢便成为了崔湌死前最后一次受到外力攻击,虽然相隔数个时辰,但也并非绝无可能。薛至柔在辽东前线多年,知晓外力击打脏腑出血或破裂,确实有可能在数个时辰后导致人死亡。抑或是击中心门,导致胸痹,也会令人死亡。如此看来,武延秀确实有嫌疑,新罗人又不许仵作开腹验尸,实在棘手。 薛至柔心思烦乱,拢了拢鬓旁的碎发,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她其实能够理解,为何性情温良的武延秀昨日会因为一句“绿帽驸马”而动怒。他虽是则**后的侄孙,但自小过得不算太平,及冠后,又因为容貌俊美被则**后送去突厥联姻,被对方嫌弃不是李唐宗室而拒婚。单一拒婚便罢,他们甚至将武延秀扣留在突厥之地六七载,不得重回大唐。最后还是则**后命唐将沙吒相如领兵二十万迎击突厥,他才被放回朝,后迎娶了丧夫的安乐公主为妻。 薛至柔曾听薛崇简说,他觉得武延秀早就喜欢安乐公主,却被则**后送去了突厥,再回来时安乐公主已嫁给了他的堂兄武崇训。其后武崇训过世,他才终得娶了安乐公主为妻。可安乐公主酷爱俊美的少年,多年间传闻不少,武延秀心中只怕多有不痛快,故而才会因为那句“绿帽驸马”下手**。 无论怎样,真相远比人情重要。薛至柔走到起居室,看着满地凌乱的衣衫,问全洪道:“这些都是崔湌的衣服吗?可是破门而入时便在这里?” “是,确实如此。出了人命案子,下官自然不敢擅动房中之物。” 薛至柔心想,难道这崔湌临死之际,还曾努力寻过什么东西?若真如此,又会是什么呢?与他的死会有关联吗?抑或说,假如凶手另有其人,且有办法进入这房间,难道正是为了图谋某件物品才**吗? 薛至柔的问话亦引起了同行者的警觉,一人问道:“可曾清点过崔湌的随身物品?可有遗失?” “已找他相熟的朋友清点过了,随身之物并无遗失,而且他的钱袋就放在案上,位置十分显眼,里面钱很多,好端端放着呢。” 众人听罢,低声议论不休。李隆基示意众人噤声,又问全洪:“死者停灵何处?带我们前去一观。” 鸿胪客馆之后有一方地窖,原是存储越冬果蔬的地方,此时却存着崔湌的尸身。那全洪打开了门后,自行躲到了一旁,估摸是怕看**。薛至柔并不理会他,掀开尸身上的白布,只见那崔湌双目紧闭,面色发白,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处。不过,死者身上的一个不同于昨日的特征,立即引起了薛至柔的注意,她忙转向李隆基:“殿下,你看,他怎的没了头发啊?” 李隆基亦是困惑,转向典客署令:“昨日有何人对他行了髡刑?” 全洪上前两步,待明白他们所指,他哈哈一笑:“殿下有所不知,这崔湌先天少发,连发髻都梳不起来,所以平日里都把头发剃光后佩戴义髻。不光是他,包括他父亲、祖父,都是如此。不过,此事在新罗人中知晓的人并不多,毕竟事关家族尊严嘛。” 薛至柔不由得以手扶额,武延秀若是知道这事,完全没必要打他,只要把他的义髻扯下来,就足以惩治他的坏嘴了。 不过万事没有如果,木已成舟,人已死透,再也没有什么后悔药。众人仔细查看了死者,确如先前所报的,除了被武延秀打过的地方之外,周身别无外伤。 薛至柔不由得叹了口气,感觉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而自己竟找不到任何能够翻案的证据。 其他人亦是如此,众人商议后,决计去寻驸马都尉武延秀,好问问昨日的具体情况。薛至柔请辞道:“殿下,昨日**时我在场,就不去找武驸马了。若是殿下允许,我便自己在这转转,再寻寻线索。” 李隆基微微颔首,转向大门艺:“劳你在这里陪着至柔罢,她小小年纪,独自一人不大方便。” 说罢,李隆基带着其他几人出了地窖,那全洪快步跟着相送,不再搭理薛至柔与大门艺。 两人也出了地窖,绕着鸿胪客馆溜达。薛至柔像是想到了什么,问大门艺道:“哎?大兄,说起来你也应当住在这客馆罢?” “只有初到长安那半年住,”大门艺笑道,“这鸿胪客馆里哪里来的人都有,不免有些杂乱,我阿爷便在长安给我买了宅子,距离三郎府上也近,往来更方便些。” 薛至柔应道:“是啊,各国之人住一起,难免有些不便,也不是人人都会讲中原官话的。” “其实倒也不至于那般杂乱,基本上每个地方来的人都会住在同一栋,也更方便管束些。只是你也是打安东过来的,自然知晓,新罗、百济本就与我们渤海靺鞨不大和睦,纵使不住在同一栋。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还是有些尴尬。” 薛至柔对这些事没兴趣,没有接腔,而是被某处传来的气味吸引,她吸了吸鼻子,诧异道:“吓,别是哪处着火了,怎的有这样大一股糊味啊?” 大门艺也嗅到了这股味道,两人像是两条巡逻的猎犬,一路嗅着,寻到会馆后院一间无人看守的伙房。薛至柔步入其中,只见门后藏着一只敞口的火炉。炉璧已没了温度,但仍散发出呛人的气味,炉内残余不少未烧尽的木炭与炭灰。 “这是怎么回事?大夏天的竟还有人用炉子?”薛至柔问大门艺道。 大门艺却不以为,十足笃定道:“应是哪个馋嘴子昨晚用来吃炙豚肉了罢?毕竟无论是新罗还是我们靺鞨,都爱吃炙豚肉。只要将豚的里脊切成片,往这炉子里放上炭火,把这铁丝围的网屉架在炭火上一烤,再配上烧酒,那叫一个香!” 说着,他发觉有个细铁丝围成的圆形网屉靠在墙上,更觉添了佐证:“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薛至柔走上前,扒头看了看那铁丝制的网屉,其上泛出亮白的金属光泽,看来确实是用来炙烤的,顿时有个奇异的想法在她脑中升起。薛至柔起身便往外跑,大门艺唤她不及,连忙追去。 薛至柔先是来到客馆的一层,发现各个房间的布局与二楼完全一致,仔细嗅嗅,有股沉沉的酸气。她便又回到二楼崔湌的房间,将所有物品再度看了个遍,嘴角终于微微勾了起来,对大门艺道:“大兄,劳烦你,快去通知临淄王殿下,就说武驸马确实是冤枉的,我已查明白凶手和作案手法了,请他赶紧遣一队飞骑营士兵来,将客馆内外封锁,馆内所有人暂时待在自己房间内,有任何人携带行李外出,都要验明行李内容。” “啥?”大门艺十足吃惊,愣愣半晌没有应声。天知道,他可是抱着带小孩子玩的心态在这里陪着薛至柔,她难道还当真会查什么案子不成? 他这反应惹得薛至柔好气又好笑,让她想起小时候偶时随母亲外出,某些将领听母亲说起行马打仗时的神情。母亲从不屑于解释,她亦是如此,只是肃然了俏丽稚嫩的面庞,认真说道:“若是动作慢了,放跑了凶嫌丢了证物,你……” 果然,大门艺听了这话,心道此时还不是死马当活马医,就算混闹出了过失,大家一起挨皇帝的骂就是了,转身便出了门,牵出马飞快疾驰出了宫城。 长安盛夏,烈日炎炎,连树上的知了都疲于发声,只一张一翕地扇动翅膀,好给自己送来微弱清风。 鸿胪客馆被百余飞骑营士兵围得水泄不通,那新罗王的外甥朴太理从同文馆读书回来,看到这阵势不禁生恼,用新罗话叫喊道:“我们的人**,你们竟封了驿馆不让我们出入,天下哪有这样待客的道理!” “是你啊,”薛至柔从客馆内探出半个脑袋,又偏头对李隆基道,“殿下,他好像是新罗这边管事的,他来了便可以开始指认凶嫌了。” 朴太理听了这话不由更恼,带着手下气势汹汹走进大堂来,背手对李隆基道:“临淄王殿下,我的同伴客死他乡,至今无有一个说法,尸体停在冰窖里,无法回乡敛葬,你们不觉得自己有些仗势欺人吗?” 李隆基神色沉沉,安抚道:“阁下的心情,本王十分理解。阁下要为自己的同伴讨个公道,而本王亦不能令武驸马平白受冤。大理寺破案有规章,历时弥久,圣人担心阁下与贵国使臣心急,这才下令让我等三日内侦破。如今至柔既说已经找出了凶手,我们不妨听她说说,如何?”.cc “事情本就是明摆着的,”朴太理依旧情绪激动,不待译者说完,便抬高了语气道,“崔湌昨日挨了武驸马的拳脚,回来后内脏破裂而死,尔等都是有眼可见,为何一定要装疯卖傻?抑或是你们唐人爱用的词,指鹿为马?不然又如何解释崔湌好端端死在封闭的房间中,难道是有恶鬼穿墙,索了他的命吗?” 场面气氛尴尬,无论是李隆基还是典客署令,都想着先安抚这朴太理,等他不那般激动再说查案之事。薛至柔却忽然一拊掌,语带惊讶道:“想不到阁下竟也会查案啊?你说的不错,这凶手确实是能穿墙的鬼,看不见摸不着,**于无形!” 那大门艺见薛至柔开始胡说八道,忙扯了扯她的袖子。薛至柔不以为意,又将袖笼拉回来,上前一步,对朴太理道:“阁下若是不信,何不随我上楼看看?” 说罢,薛至柔便猴蹿似的往二楼跑去,朴太理将信将疑,但也还是跟了上去。薛至柔将他引至崔湌的房间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朴太理立即驻步,心生警惕道:“你不会是要装神弄鬼罢?” “你不会是怕了罢?”薛至柔一脸无辜,旋即嘿嘿一笑,“放心,阁下乃新罗王之亲外甥,身份如此尊贵,我必以礼相待。只不过想让阁下瞧瞧,这世上啊,当真有能悄无声息穿墙**的东西呢!”说罢,薛至柔将房门关上,留朴太理一人在房内。 朴太理起初十分警惕地环顾左右,似是真的要防备什么幽灵鬼魂,微闻风吹草动便一惊一乍,显得十分滑稽。可半天过去了,四下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不由有些不耐烦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啊?你这丫头,不会是在戏耍我吧?” “阁下莫急,它啊,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且坐下,耐心等一等。”薛至柔的声音幽幽地从紧闭的门扉外传来。 朴太理无奈,只得捡了个坐垫坐了下来。夏日酷暑,房间门窗紧闭,外面冗长的蝉鸣声传进来,令朴太理愈感燥热,周身不停地流汗,逐渐受不住,他大喊一声:“等不得了!让我出去!”起身快步拉开房门,怒气冲冲对门外嬉皮笑脸的道:“哪有什么穿墙**之物,你这丫头,必定是在戏耍于我!” 薛至柔忙递上一方绢帕,耸肩否道:“天地良心,我可没有耍你。想来阁下必定已经感受到了这穿墙**之物,否则阁下便不会如此快地从房间里出来。” 朴太理听罢,仍一头雾水。薛至柔引着他一路下到客馆的一楼。李隆基、大门艺与典客署令等人都等在了某间房门处。朴太理一脸狐疑地推门走了进去,房中竟放着一个敞口的大火炉,火炉中的木炭在噼里啪啦地烧着,炉口上方腾起热浪滚滚。见此情形,朴太理不由大吃一惊。 “这间屋子正房间正下方的空房。方才阁下之所以感到燥热难耐,并非只是天气暑热所致,更有这火炉炙烤的加成。那崔湌正是由于昨日与我等在太阳底下打完马球后,又被凶手放置于房间下方的火炉炙烤,在不知不觉中中暑而亡的。其证据就是,崔湌的尸体双目紧闭,面色发白,正是中暑而亡的表征。” 朴太理疑窦未除,反问道:“仅凭个双目紧闭,面色发白,就能说是中暑而亡了?房间中若真热得要**,为何崔沔不赶紧呼救,或者逃离房间?为何要老老实实待在房间内受死?” “这……”薛至柔拉长声,似是亦有未解之疑惑,惹得众人面面相觑,甚至有新罗人已开始发出了哂笑声。 唯独李隆基不以为然,扬眉道:“好了,至柔,大家都心急,你莫要再卖关子,快快为大家解惑罢。” 薛至柔沉沉叹了口气,小小的人儿蹙着眉头,似是十足感慨:“此案说来简单,但也是有心之人根据遇害者的情况专门设计的。一是利用他的疾病:方才到地窖验尸时,注意到崔湌头上有一块明显的头癣,便猜测他有肾脉衰弱之症。方才请了大兄去向新罗疾医求证,已被证实确如我所想。这肾脉衰微之症平素里倒是不至要命,只是有一点:极其容易脱水……” 众人面面相觑,似是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朴太理又道:“即便脱水,也不是马上就会死吧?薛小娘子依然未说明,为何他不呼救?不逃离房间?” 正当此时,一名飞骑营将领上前双手托举着一个包袱,向李隆基禀报道:“报!禀殿下,我等方从新罗使官全洪房间内搜出此物!” 大门艺上前接过包袱,展开绢布做的包衣,里面竟出现了犹如人颅顶形状的物件,其上竖着发髻。有人见此,不由惊出了尖叫声。李隆基微微蹙眉,下定论道:“无需害怕,并非人头,不过是义髻罢了。如是说来,全洪便是此案凶手?” 众人哗然,左扭右看,方才还跟在众人身旁装模作样的全洪早不知何处去了。薛至柔也不急,徐徐道:“他跑不远,且不必管他,我们接着说。临淄王殿下所说不错,这正是崔湌的义髻,昨日打马球时他还曾佩戴此物。许多崔湌的同窗挚友皆不知晓,崔湌自其祖父起,应是因为肾脉不利,一家三代男丁均是先天少发。新罗人看重样貌,崔家自然不肯将此事告知于人,故而一家三代男丁,都佩戴义髻。诸位且随我来。” 说话间,众人再度走回了二楼崔湌的房间。薛至柔在房中边踱步边说道:“昨日打完马球之后,趁崔湌在里间沐浴的功夫,那全洪潜入房内,悄悄拿走了崔湌的义髻。崔湌对此毫无察觉,将屋门反锁后便睡了过去。待夜深人静,崔湌熟睡后,全洪从后院库房里搬来火炉,开始在崔湌房间正下方的空房内烧炭,这楼板皆是木质的,隔热效果不佳,崔湌的房间逐渐燥热难耐。由于加热的过程如同温水煮青蛙,崔湌白天刚打完马球睡得又比平时要沉,故而未能及时发现,待到其惊厥醒来时,已陷入重度中暑之症。崔湌不知此时楼下有个火炉正炙烤着自己的房间,以为只是夏夜天气过于燥热,于是打算同往常一样带上义髻出门查看情况。可义髻已被贼人悄然拿走,崔湌翻遍整个房间也未找到。他下午方被武驸马一顿好打出了丑,担心自己再以秃头的形象走出房间,更会有损家族名誉,故而百般犹豫。他本就有肾疾,体内水分流失的速度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快,还未想清楚道理,便脏腑衰竭,中暑身亡了。” “若以此法,楼下房间应当有很大的焦糊味与烟气,其他人等难道没有觉察?”朴太理又问道。 “方才在楼下,你们可曾闻到些许酸味吗?”薛至柔早就猜测到他会如此问,流利解答道,“全洪作案时将门窗紧闭,等觉得差不多时便灭了火,用大量的醋喷洒在房中,烟气可被吸收大半。彼时夜色已深,众人多陷入了深眠,再将窗户打开,余下不多的焦糊味很快会散去。少量的不过会被认作有人嘴馋,偷吃炙肉而已。而那醋味不过一夜便会挥发,余下之量,也不足以引起人们警觉。” 说话间,全副武装的两名飞骑营士兵架着两股战战的全洪大步走来。全洪像是被瞬间抽了魂儿,再不见白日里那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朴太理气恼又无奈,只恨不能上去踹他两脚:“你为何要害崔湌?” “有……有传言说,崔湌受其父亲崔沔举荐,即将替代下官,成为这新罗驻大唐使节。下官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能失去这份俸禄,才……才出此……下策……” 全洪的头越埋越低,声音也低得如同要埋入尘埃。 朴太理一脸不信:“即便崔沔确实要替代你的位置,你又焉知自己接下来不会另有任用?就算真的告老还乡,王上也会赐你荣休金。如此不惜手段**也要霸占这个位置,想必背后定有猫腻!若不想被检举揭发,从重处罚,现在就立刻写自白书,将你的罪行从实招来!” 朴太理说罢,愤然离去。全洪吓得六神无主,大气也不敢喘。一直守在门口的两名飞骑营士兵上前,带走了全洪,将其押往大理寺的牢狱。 围绕打马球的这桩命案,到此便告一段落。根据后来全洪的自白书,在他任职期间,曾多次将大唐的美物贩运回新罗境内获利,所贩之物小到暖手炉,大到大唐的良驹,不一而足。这便是这一次,薛至柔在两京有了小小神探之名,当然也遭到了其父的激烈反对,皆是后话。 隐隐的叩门声将薛至柔从白日昏眠中唤醒,她徐缓睁开眼,目光定在了熟悉布置中的那一颗马球上。 那便是当年破了马球案后,武延秀赠与她的谢礼。薛至柔不懂她为何会如此清晰地梦到两年前之事,是为了提醒她莫忘当年之心?还是因为如今这北冥鱼案也是与新罗有牵扯?正想不清,只听门外传来一愤愤的男声,好似是薛崇简:“我说,你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田舍汉,为何会出现在灵龟阁?我现下便去找武侯,让他们把你捉去!” 这话应是对着孙道玄所说,薛至柔听不清那孙道玄回了什么,只能听到薛崇简的嗓音愈提高了两分:“什么?你是玄玄的助手?你面目如此狰狞,樊夫人怎会容你这样的人给玄玄当助手?莫要诓骗与我……武侯!武侯!” 薛至柔忙撑起身子,屐上鞋出了卧房,果然见那薛崇简正一脸怒气地与孙道玄对峙。薛至柔忙阻拦道:“哎哎,怎的了这是?喊什么武侯?” 看到薛至柔,薛崇简急忙迎上前来:“玄玄,你快点瞧瞧,这有个来历不明的男的,还说他是你的助手!玄玄别害怕,我现下就找武侯去,立即将此贼捉了……” 薛至柔不由得以手扶额,忙道:“别,这位纯狐谋,东夷人,从小被人狐养大,脸被凶手抓伤,故而面目不佳,但其实是个好人……” “好人?你刚伤愈还没怎么出过灵龟阁,这野人是从哪里弄来的?” 从方才开始,孙道玄就以一种十分不快的目光看着薛崇简。薛至柔见气氛越来越尴尬,生怕他们一来二回当真招来武侯,忙解释道:“你莫冤枉人,他是随我母亲一起来的,先前也在安东都护府效力的。我母亲奉圣人之命去迎转世灵童,便让他在此护卫我了。” 薛崇简眸中的困惑又多了几分:“伯父伯母军中都是光明磊落的大将,怎还有这样的人?伯母留谁不行,非留这样一个人在你身边?玄玄,你可莫诓骗于我,不会是你办案中出于同情而包庇的什么逃犯罢?” 薛至柔心道不知是不是自己此前三番五次地诓骗薛崇简,竟把这人的脑筋给诓骗得变聪明了几分。眼看薛崇简竟猜了个**不离十,薛至柔面色涨红,急声否认道:“怎么可能啊!纯狐兄他,他是我母亲在辽东偶得的巫道,对辨认死尸颇有心得,我母亲想着能帮我打打下手。加上他又有几分功夫傍身,这才派了他过来……” 话虽如此,薛崇简还是有些狐疑:“你说的可当真?” “自然当真了!”薛至柔杠着脖子嘴硬,心里其实有些发虚,她亦知晓薛崇简是真心实意关心她,但很多事确实无法与他言明,只能这般先糊弄过去。 薛崇简暗暗叹了口气,心道这樊夫人当真不靠谱,拉着薛至柔的袖笼到一旁,满眼防备瞥着孙道玄说道:“玄玄,你可能不知道,唐二已被他祖父禁足,眼下府里又出了案子,一时间恐怕回不来了。这人虽说是你母亲军中的,到底也不知道底细。公孙阿姊总归也要回王府的,你这么一个小姑娘家,留着这么个不开化的人在,我怕不安全,不若……” “等会儿,”薛至柔打断了薛崇简,一脸震惊,“唐二娘子因为什么被禁足?” “我还是听我兄长说的,说是唐二跟着个什么混子去了烟花柳巷,被唐尚书逮了个正着,唐尚书气得不轻,就把唐二禁足了!” 薛至柔几乎不过脑子,便知晓这所谓“混子”便是堂堂五品大理寺正,明法科神童出身的剑斫锋。她一时没忍住,竟笑出了声来,面对薛崇简困惑双眼,忙道:“啊,不是,我……我没事。对了,方才武驸马拿来了一些稀罕物,我不知如何用,你来帮我看看罢。” 说罢,薛至柔带着薛崇简往客堂走去,她将小手在身后摆摆,示意孙道玄离开。孙道玄睨了他二人一眼,头也不回地向灵龟阁走去。 待终于打发了薛崇简,薛至柔立即上灵龟阁寻孙道玄,兴冲冲道:“昨日还说要想个辙,去看看黄冠子所说的机会,不想今日便送上……” 孙道玄不搭腔,翘腿坐在桌案前不知看着什么书,纵然隔着那吓人的装扮,薛至柔仍旧看出他脸色不大好,一惊一乍道:“你左不会也病了吧?” “病了又如何。”孙道玄终于开了口,“又不会有人给我带什么鹿茸山参,请什么庸医郎中给我看。” “哎,人家老郎中医术不错的,你可别空口辱人清白。”薛至柔回着嘴,看孙道玄这般表现,若有所思道,“我说,你这话怎的这么酸啊?是不是……” 孙道玄一惊,手上的书差点掉了,他行为有些失格,自己亦是知晓,所以方才不等薛崇简离开,便兀自回灵龟阁书房来了。但他为何会这般,自己亦说不清楚,此时听薛至柔这话,好似是在说他含酸拈醋,连声就要否认。 那薛至柔此时倒是像朵解语花,安抚孙道玄道:“关心则乱,我理解……公孙阿姊那边方才传来话了,昨夜无事,她亦暂时不需要援手,你的心是不是可以放回肚子里去了?” 孙道玄从未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听不懂薛至柔的话,他只觉哭笑不得,抬起眼,只见那薛至柔一副宽厚大方、善解人意的模样,只觉好笑又无奈,最终,还是选择不忤她的兴致:“阿雪武艺高强,应当无碍的。”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二十一章 青丝系祸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二十二章 万绪千头 薛至柔坐在书案前挥毫泼墨,洋洋洒洒修书一封,待墨迹干涸,便塞进了飞奴细爪系着的小书筒里。她打开窗棂,素手一托,小小飞奴便轻巧地抟飞而上,须臾消失在了氤氲夜幕中。 孙道玄坐在距窗不远的胡凳上,视线随着那自由的小身影飞远。只见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南市口一排八角红灯笼映在浸满雨水的青石砖上,反射出朦胧却温暖的光晕,孙道玄只觉他的心底亦涌起了一股难以描摹的暖意。 他还很年轻,却已独自在风霜中行走多年,甫遇到这奇异的温暖,第一反应便是想逃。孙道玄忙收了目光,手中的书早已看不进一个字,便匆匆合上,垂眼问道:“那日唐二的案子,已经足以让你觉得剑斫锋可信了吗?” 薛至柔转过身,倚在窗口,风吹入槛,拨乱少女的碎发拂过面颊,她微微一笑,颇有几分顽劣的意味:“我看人一向不准,眼下有机会,找个人帮我相相面,何乐而不为?加之北冥鱼案还有许多疑点,我一直想去验尸而不得,这剑斫锋若当真能将我们带去好好查验一番,何乐而不为?” 说话间,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送信的飞奴竟又冒雨飞了回来,落在薛至柔身后的木槛上,喳喳叫了两声。 薛至柔面露喜色,转身捧起那飞奴,轻轻点了点它毛茸茸的脑袋以示夸赞,随后解下了它腿爪上的信筒,将信取出,但见上面用工整得有些呆板的字体写着: 来信收悉。明晨有车接往大理寺,请瑶池奉与助手准备验尸。 这剑斫锋是雷厉风行,可这一道雷劈下来,有时候也是令人毫无招架之力,也不看看旁人来不来得及准备。好在验尸之物灵龟阁中常备,眼下只需问问孙道玄:“明早要去大理寺验尸,你可有什么要准备的?” 见这剑斫锋回信这样快,答应得这样干脆,孙道玄也有些意外,偏头一笑,停下来正卸伪装的手:“以鄙人多年经验,所需不过一套文房四宝,瑶池奉只消备齐自己所需的物品就好。” 薛至柔又好气又好笑,她好心询问,他反倒摆起谱来,瞋了他一眼,不再理会,兀自翻找自己那些宝贝去了。 虽已快入秋,晨起依旧闷热,薛至柔与孙道玄乘车去往大理寺,两人都曾多次听说对方不俗,却是第一次见对方查案,分毫不敢放松警惕,所带各种器物,大包小裹塞满了车厢,两人都不言语,各坐一头,竟有些分庭抗礼的意味。 终于到了大理寺,差役看到厢内满满当当的器具无不震惊,薛至柔像个没事人一般跳下车,看到穿着片皮外裳满头大汗的孙道玄,内心可笑不已,悄声揶揄道:“你且忍忍,一会子进了停尸房,你便凉快了。” 那剑斫峰已等在大理狱门口,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背手道:“万国朝会将近,将有多国使臣来朝。圣人命我大理寺加速侦破此案,若有冤魂则尽速超度,免得马球赛期间再生枝节。叶天师虽得圣人恩遇照拂,即将放出牢狱,到底年事已高,此一番驱邪之事,还是有劳瑶池奉了。” 薛至柔也做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沉吟回道:“不敢当,不敢当。职责所在,你们大理寺究理,我们崇玄署解玄;你们安生,我们事死。各有分工,多余的场面话便不用说了,死者何处,带我们进去瞧瞧。” 剑斫峰不再多语,领着薛至柔与孙道玄走入大门,穿过前厅,来到西侧一间小院。院内不过三两间草屋平房,却有卫兵把守,四周种满松柏,显得十分阴凉。 剑斫锋带着他们走入那平房中,只见其内并无任何家居,唯有一块半丈见方的木板置于正中地上。薛至柔眼尖,一眼便看出那是桃木,想起先前大理寺诸人曾斥她装神弄鬼,不禁有些好笑。 剑斫锋不等她说什么,向守卫示意,守卫便推开门板至两侧,露出地上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洞口下有一方冗长甬道,直直通往地下。其下无灯火,连石阶都泛着幽蓝的冷光,仿若通往幽冥地府。 薛至柔不怕鬼,孙道玄更是天不怕地不怕,两人宾至如归一般,跟在剑斫峰身后大摇大摆地走了下去。 台阶尽头是个拐角,转过拐角后,内里豁然开朗。此处果然较地面凉了许多,气温如同秋末初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醋和着尸臭的酸腐气息。左侧的一间房,靠前摆着一排一人宽的抽斗大柜。 若是唐之婉看到眼前这景象,只怕早就尖叫着夺门而逃,薛至柔却是两眼放光,满脸艳羡地看着大柜子,拍手赞叹:“不愧是大理寺哇,居然独占这么好的停尸房。若是我大唐各州县都能建一个,得少多少**呀。” 剑斫峰十足无语,不由扶额道:“这凌阴六面皆临着活水槽,需不断向其中注入硝石以维持低温,不光是建造,连维持运行都耗资甚巨,整个大唐只有寥寥数座。州县哪里来的银钱建造?恐怕连运行都运行不起。” “哦?其他几座在哪里?”薛至柔饶有兴趣问道。 “长安与洛阳两地的宫苑,再就是长安的大理寺中亦有一座……闲话少叙,此处存放的,皆是大理寺亲自督办的存疑案件的尸身。借助这凌阴深处的低温,延长尸首保存的时间,但最多也只能延长至死后三四十天。如今这案发多久,你们也心知肚明,当初的痕迹还能看出多少,只能看二位的本事了。” “莫要说这些无关紧要之事,赶紧验尸吧。”孙道玄捺不住,打断了薛至柔的好奇发问。 “不忙,纯狐兄,昨日剑某方得知,你竟有辨骨识人的本领,不知可真?” 孙道玄一怔,望向薛至柔,看她神色如常,便放下了几分戒心,对剑斫锋点了点头。 剑斫锋又道:“隔壁房间存放着一些凌空观的焦尸,不少已被烧得不成人形,家属难以辨认,无从认领,这些人也无法落叶归根,实在可怜……” 虽不知晓那日凌空观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凶徒的目标多半是自己。对于那些遇难者,孙道玄一直怀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愧疚,一口应承了下来,起身便要随剑斫锋去。 “等等,你喝下这个再去吧。”薛至柔说着,解下腰间挂着的小葫芦,递向孙道玄。 孙道玄不明就里:“什么物什?” “三神汤啊,取苍术二两、白术半两、甘草半两烧煮而成,喝了能辟死气。”薛至柔说着,晃了晃葫芦里的药水,仰头咕噜噜喝下好几口,修长的脖颈在这暗冷的房间中白皙得惊人,宛若戮颈天鹅般令人遐想。 此处阴凉,孙道玄却觉得自己的面颊腾地热了起来,他忙偏过头,沉吟道:“我不需要,你自己喝吧。”说罢,便步履匆匆往隔壁走去。 薛至柔怎会知晓他在想什么,放下葫芦,嘟囔了句:“嘁,不识好歹。” 闲话的功夫,大理寺差役已将那北冥鱼案小宫女的尸体抬了出来,放在了竹簟上。 剑斫峰冲薛至柔微微颔首:“如此便有劳瑶池奉。”说罢,带着差役一道,也向隔壁房间走去。 房中只剩下薛至柔跟这具女尸,为着不升高此地的温度,烛台都摆放在靠走廊这一侧的墙边。烛火幽冥黯淡,更显得此处诡谲,那女尸仿佛随时要动起来一般。 寻常姑娘见此场景,只怕要吓得大哭出声,薛至柔却没事人似的,从随身的包裹里摸出了一盏小小的莲花灯笼。 这灯笼乃是薛至柔特制,上下各有一个银灿灿的莲花,形状颇为聚光但没有抛光,为的是尽可能将烛光均匀地散射至灯笼周围。而灯笼的侧面则是红油纸所制,可令烛光尽可能呈现红色,照在尸体上,方便分辨出许多寻常光线下无法看到的血痕。Μ..cc 薛至柔右手提着灯笼,左手掏出一个以琉璃磨制成的圆护,由于两面凸出,可以把一些肉眼看不清的细节放大,用来验尸可谓妙极。薛至柔熟练地引线点燃灯笼,照亮了那女子的尸身。 只见她约莫二八年纪,生得颇为白净细嫩,薛至柔提着灯笼大略照了照,发现其身上并无显眼外伤,她便将琉璃圆护移至女尸头顶,以寻常烛光照之,发现其头发中夹杂着颇多泥沙水藻。 薛至柔取出醋酒,净了净手,戴上麻布手套,又掏出一片姜,滴了几滴酒醋在上面,随即嘟着嘴,用姜片堵住自己的鼻子,双手微微着力,掰开了女尸的嘴。 嘴中同样是泥沙颇多,但薛至柔仍没有轻易下结论。她拿出一根银针,顶上戳上一个细碎柔软的麻布团,插入尸身的鼻孔中,在鼻腔的最里端轻轻擦转了转,再取出透过琉璃圆护一看,发现布团上同样沾着些许砂粒。薛至柔方得以肯定,此人确实是溺水而死,而非**之后才抛入水中。 可作为溺水而死之人,此人的脚指甲实在有些太干净了。薛至柔举着琉璃圆护看向她的脚指,发现里面只有很少的沙粒,与头发中的形成鲜明对比。她正要将烛台移开,却偶然发现女子的脚腕上似有压痕,在左脚腕的左侧,与右脚腕的右侧。 这压痕粗看不明显,也不像是什么致命伤,故而寻常仵作往往会忽视,只当做是被水草缠住所致,可薛至柔要找的便是这容易被忽视的细微线索。 她拿起莲花灯,举到尸身足踝处,果然发现,这压痕在红灯笼的照耀下微微发红,正是两片被压导致的淤血。 薛至柔在辽东战场帮父亲验过很多尸首,似这等均匀宽大的淤血还是头一次见,显然并非殴打所致。既然脚腕处有这种淤血,别处还有没有?薛至柔又将那红灯笼照着那女子的尸身,从脚到头慢慢移动,不放过任何细节,举到头面时,她经不住吓了一跳: 在红灯笼的照耀下,这女尸的头几乎全是红的,与身上的白皙形成鲜明对比。这便说明,这女子虽的确是溺水而死,但恐怕死因并不寻常。 眼下虽说不出她究竟遭遇了什么,薛至柔至少可以确定,这女子绝非自己投湖死的。这脚踝上的血痕和隐隐渗血的头颅便是明证。 查了如此之久,终于有了些许突破。无论眼前的尸身是否是凶顽,薛至柔还是默默为她念了超度经文,而后收拾了随身携带的物什,向隔壁房间走去。 那孙道玄正对着数十具焦尸挨个画像,只见衙役们捧着一些不大齐整的头颅、胫骨等物,挨个举到他面前。 孙道玄立在一张极为宽大的桌榻前,桌上摆着几具残缺不全的焦骨,他经过仔细地辨认,指挥着差役将那些残骸逐渐拼接成人型。 “这个确是‘甲寅’的……这个不对,不是‘丁卯’,恐怕是这边这位‘乙申’的……”不消说,孙道玄所说的“甲乙丙丁”、“子丑寅卯”正是这些尸块的编号,他如是说着,画笔不停,竟当真在画纸上绘出一个人的模样。 见孙道玄不仅能够仅凭骨相还原其生前样貌,甚至还能在过程中纠正大理寺的仵作错认的骸骨,薛至柔无法遏制地发出了赞叹声,旋即又觉得不该,险险闭了嘴,尴尬转向旁侧的剑斫锋,僵硬笑道:“剑寺正,如何?我们纯狐兄的辨骨识人之技非常人可以比拟罢?” “瑶池奉身侧不单有嗅觉灵敏的唐二娘子,还有纯狐兄这样的人物,当真是卧虎藏龙啊。” 薛至柔听他提起唐之婉,偷偷望向孙道玄,做了个只可意会的神情,而后又转向剑斫锋,佯怒道:“剑寺正这话我可不乐意了。怎的他们是神人,我便不是了?方才我可是三下五除二,便发现了你们大理寺遗漏的线索,我看不是我身边神人太多,而是你这大理寺里窝囊废太多罢?” 剑斫锋也不恼,只道:“哦?看来瑶池奉亦有斩获,那便再好不过,接下来可还有想要查探的地方?” 薛至柔毫不客气,掸掸衣襟,回道:“自然是重回神都苑和凌空观的案发现场咯。” 剑斫锋眉头微蹙:“凌空观还好说,事发之后便一直封锁着。可神都苑这几日又办过多次典仪,人来人往,恐难有有用的痕迹遗留。” “有还是没有,去了便知。这里阴冷,我先出去了,到外面等你们。”说罢,薛至柔也不管带来的大包小裹,一溜烟蹿了个没影。 约莫又过了快半个时辰,孙道玄与剑斫峰才终于回到地面。 薛至柔已在大理寺转了三两圈,甚至试图溜达到三品院附近,探听些父亲的消息,被守卫撵了出来,这会恰好转回那小院子门口。 剑斫锋看出她似有话要说,摆摆手,示意那两差役先将行李送回马车上。待人离开,薛至柔才道:“没想到你们大理寺地界不小,人员却很是精简嘛。我这绕了一整圈,差点就要进三品院去了,也未见几个差役。” “可瑶池奉到底也未能进三品院不是吗?”剑斫锋回道,“神龙之后,文武百官随圣人西迁,京洛大理寺自然闲置下来,如今这里的大小院落已多半被征用,不作查案拿贼之用,而是存放那些陈年的案卷记档。” 孙道玄一直对剑斫锋是否真心合作心存疑窦,向薛至柔使了个眼色。薛至柔心中有成算,适时接口:“剑寺正可还记得,我信中所提及的案卷……” 剑斫峰颔首应道:“想必就在此地。” 孙道玄抬起眼,似是想用目光穿过重重楼阁,找到那一卷小小的案卷。十六年时光荏苒,想必那些纸张业已泛黄,卷筒上势必落满了灰埃,但那正是他苦心孤诣多年所求的真相。 薛至柔如何不知孙道玄的想法,这案子同样牵扯到她父亲,她亦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但心急无用,需得剥丝抽茧,她稳稳心思,复问剑斫锋道:“我只是有些不解,黄冠子为何会知道大理寺里有无名案卷?左不会当年是他放进来的罢?” “传闻黄冠子国祚皆可推演,知晓案卷在此也不足为奇罢?不过,这大理寺的无名案卷可不止三两宗,据剑某所知,应当有近百卷……” “近百卷?”薛至柔由不得惊叫出声,语带愤怒道,“竟有这么多无头案子,你们大理寺当真是吃……” 这话说的难听,薛至柔明白,眼下仍有求于人不可造次,强逼着自己闭了口。 剑斫锋并未生恼,而是流露出一种不应在他脸上出现的茫然:“说起这无名案卷,我亦愤然,却也无力……你应当曾听说过来俊臣罢?” “来俊臣?”薛至柔喃喃一句,这个名字她确实知晓,亦知道这厮是武后一朝有名的酷吏。但她十六年前堪堪出生,除了这些道听途说之事外,其他确实一无所知。而她身后的孙道玄甫一听到这名字,便登时攥起了骨节分明的手。 剑斫锋见薛至柔似有困惑,继续解释道:“身为御史中丞,当年的来俊臣几乎把持了整个大唐的刑狱。大理寺上报的案卷,无论证据多么详实确凿,凶嫌认罪与否,他皆可随意翻案。其他人等对他不利的,上至太子、群臣,下到平头百姓,他更是随意罗织罪名,借此党同伐异,不断壮大自己的势力。此等情形之下,不少大理寺判官便会选择将一些有疑窦的案子暂且压下,暂时封存于大理寺内,以待来俊臣及其党羽倒台之日。由于畏惧被告发,这些案卷上都不会记录审案官的名字,因此被称为‘无名案卷’。” “没想到,你们大理寺有良知的好官还不少。”薛至柔由衷发出赞同,而后又疑惑问道,“可来俊臣不是早在万岁通天二年便已倒台了?为何还能有这么多无头案呢?” 剑斫峰神色黯淡,无限慨然:“时过境迁,有的审案官早已故去,有的当事人双方九族皆已不在,其他的则是没有找到好的时机向圣人禀报。总之……我得空便会翻翻那些案卷,看看是否有能重查之案。可瑶池奉信中所提及的,剑某确实不曾看到。” 薛至柔禁不住发愁:“如此说来,这‘无名案卷’只怕有不少,我们又该如何才能寻到黄冠子所说的那一卷?” 半晌未开口的孙道玄终于说道:“既然黄冠子在信中提到了临淄王,剑寺正只要去寻有临淄王父子牵涉其中的案卷即可。” 剑斫锋一笑,颔首作应:“纯狐兄言之有理,如此……此事便交给剑某罢。剑某仍有要事,神都苑与凌空观不便同行,告辞。” 薛至柔笑着眨眨眼,揶揄道:“剑寺正……莫不是要去立德坊?” 剑斫锋一怔,面色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两声:“啊,前两日与唐二娘子出门查案,好似是引得唐尚书误会。剑某……自然应当前去开解,莫要让老尚书担心才是。” “啊对对对!”薛至柔嘻嘻笑着,一副看透不说透的模样,“如此,剑寺正便忙罢,我们自行去那两个地方。” 剑斫锋张了张口,似是想解释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原地彳亍两步,起身离开了。 薛至柔见他走远,终于笑出了声来,又想起方才孙道玄说话的语气十分笃定,转身问道:“我说,当年的案情究竟是哪一桩哪一件,你若知晓,为何不老实告知于我?” “等寻到无名案卷那一日,我会带着它去寻临淄王。到时候你自然会知晓,眼下无须多问。”说罢,他迈步向大门处走去。 薛至柔怔怔看着孙道玄的背影,只觉一股无法言喻的失落感从心底生发开来。心绪莫名回到了那个大雨如注的夏日午后,初见孙道玄的场景。彼时她看到的明明是英俊无俦的面庞,却又像是隔着那张**。而此时此刻,她已将他视作同生共死的伙伴,如此看来,倒是有些可笑了。薛至柔默了半晌,方低低“嗯”了一声。 孙道玄觉察到薛至柔的情绪,想要回头,又戛然而止。于他而言,多年的沉冤扼在喉头已令他无法喘息,如今又身陷连环杀局,更令他自顾不暇。 孙道玄曾怀疑自己是那孤煞克人的命格,被叶法善连连否认,但他还是主动远离了养父母,也很少去寻叶法善,对于公孙雪与她的养母,亦不敢过多叨扰。如今又与薛至柔相识,两人共入谜团,似是有缘,但越是如此,他越是顾忌,生恐又牵累了她。 想到这里,孙道玄沉沉叹息一声,不再去顾及薛至柔的情绪,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大理寺外走去。 这厢剑斫锋出了大理寺,直接策马赶向立德坊。 唐休璟官居兵部尚书,依例可在自家院墙上开大门,而不需经过坊门,剑斫锋便绕至立德坊东南处,来到了唐府正门。 穿过夯土墙便是乌头门,剑斫锋本思绪清明,此时却莫名紧张了起来,定了定神方上了阍室,拿出腰牌表面身份,提出拜见唐休璟。 本以为因为前两日之事,这尚书府的大门会颇不好入,不想他自报家门后,很快便有一管事领他入了门。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一条悠长的回廊,进了二进门,绕过假山,便见一处小亭,亭四周半挂湘帘,依稀可见一身着华贵广袖纱罗裙的少女正凭栏品茗。看到来人,她起身放下茶盏,掀开帘拢,露出一张娇憨小脸,不是唐之婉是谁。 看到剑斫锋,她似乎并不意外,但看他两手空空,却有些困惑,上前几步,直言道:“你……就这般来了?” 剑斫锋不知自己为何心跳突突,这二品大员的宅府他可不是头一次来,先前为了查案,连太平公主府他也敢闯,今朝却是离奇地紧张。待听了唐之婉这一问,他方恍然大悟:他确实不大懂规矩礼数,上门拜访竟然空着手,哪怕称两盒菓子带来,也不至于如此失礼,毕竟……他并不是来查案的。 剑斫锋神色尴尬,挠头道:“尚书府东西齐全,我便没想着要带什么礼品,实在是失礼了……” 这下换作唐之婉震惊:“何消带什么礼品?你不是上门查案的吗?” 小风阵阵,拂过鬓发,良辰美景,乐事赏心,两人却是面面相觑。剑斫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查案?查何案?我是来向唐尚书解释那日之事……” 为您提供大神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二十二章 万绪千头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二十三章 拨云见日 夏末的午后依旧炎热,风却带了些薄薄的凉意。剑斫锋跟在唐休璟身后,穿过悠长的回廊,深入唐府后宅。 京洛之中达官显贵之多,简直犹如天之繁星,剑斫锋负责涉五品以上官员大案,雕梁画栋,亭台轩榭早已司空见惯,然而这尚书府给他的感觉截然不同,从方才的乌头门到此处的回廊,皆是大气端然,不像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府宅,倒像是……边地的堡垒。 剑斫锋如此想着,步履一瞬不敢停歇。莫看唐休璟年事已高且是带病之身,这一路走去速度之快,剑斫锋要全力才能跟上,不至在这偌大的园子中走丢。 纵横拐了几道后,两人终于走到了回廊尽头,乃是一座夯土的水中浮岛,其上坐落一间书斋,应是唐休璟在家处理公文之用,门上有一把暗锁,似是别有机巧。 唐休璟开了书斋门,走入其间,见剑斫锋立在门口处,他回身道:“还不进来?” 剑斫锋这便步入了书斋内,只见三面墙全部摆放着阔大的书架,满满当当塞着各类兵书,正中一张桌案,其上乃是一张大唐舆图,旁白散落着一些唐休璟的手稿。 而整张桌面上最为惹剑斫锋瞩目的,则是一枚小小的香盒,雕饰精美,散发着清浅幽微的香气,令人闻之心弦放松,精神提振,一看便知出自唐之婉之手。 剑斫锋不自觉地勾了勾唇,他本是打算来向唐休璟解释那日在春回坊之事的,但看这位老尚书此时已不复那日兴师问罪的模样,他便暂且压下,叉手礼道:“敢问唐尚书,府中出了何案子?可是丢了什么物件吗?” 唐休璟未回话,而是曲着老迈的身子,颇为费力地将胡凳移开,打开暗槽,拿出一个纹虎宝匣,递向剑斫锋。 剑斫锋十分不解,接过一瞬,方觉察这宝匣的重量有些异常,上下掂量两番。 唐休璟弯身取物,牵动肺胁,又是好一阵咳喘,端起茶盏呷了两口水,堪堪压下来后方开口道:“此物为则**后所赐的文虎兵符,乃是为了彰显老夫当年镇守西州之功。则**后下令,凡见此兵符,如见圣人,残兵应听感召,立即集结于老夫麾下。当年老夫正是凭靠此收拢残兵旧部,最终与王孝杰内外接应,收复了安西四镇。” “敢问这兵符……” “如今这兵符自然已无用了,安西重镇固若金汤,也无需老夫再挂帅召集残兵。只是……前些时日面圣,圣人提起此物,称此物彰显则**后之器重,理应妥善保管。听圣人言下之意,此物便是我唐家备沐皇恩之标志。孰料……未过三两日,老夫便发现这兵符不翼而飞了,只剩下空壳一个。” 剑斫锋打开宝匣,只见绸绒锦缎铺在匣中,根本不见那所谓兵符。唐休璟咳了两声,又道:“这书斋存放了一些紧要文书,故而老夫常日里上锁。那两日卧病,不得起身,便未像平日这般到此处来。待病情稍愈,老夫到此处处理兵部遗留事务,竟发觉这兵符不翼而飞了……” 唐休璟说着,又咳喘不止,连寿眉都跟着震颤起来。剑斫锋知晓这老尚书性子极其要强,既不搀扶,也不端茶递水,待他终于平复下来,才开口问道:“敢问唐尚书,这门口可是一把密钥锁?” “正是,但只开解了密文并不能开锁,还需用钥匙才能打开。这钥匙唯有一把,在老夫身上。”唐休璟说着,从怀兜里摸出一个极其小巧的锁钥,“便是这一把。” 剑斫锋接过钥匙看了看,又上前检查了两面窗户,皆是支摘窗,容不得一人过身,他不禁陷入了疑惑:“剑某不知晓这兵符是何等材质,但依据大唐惯例,应当不会是金银所制。” “不错,”唐休璟答道,“只是寻常的黄铜兵符罢了。材质虽不值钱,却是御赐,若是被有心之人知晓,只怕老夫……” 剑斫锋心想这物件本身不值什么银钱,只因是御赐,方引人关注。换不了银钱,却能害得唐家被治罪,难道说是下人中有人怀恨在心,特偷了这御赐之物要陷害唐家吗?但看这犹如堡垒般的宅院,到底是什么样的下人才能悄无声息地偷到此处来? 事关唐府安危,剑斫锋立即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敢问唐尚书,卧病那两日,这锁钥放在何处?” “收在卧房内阁的屉斗内。” “唐尚书卧病时,是何人照拂在侧?” 唐休璟叹了一声,回道:“老夫虽有五子,但皆在外为官,京洛守在老夫身侧的,唯有长孙之晴与孙女之婉。老夫重病高热那两日,便是之晴与之婉轮番照料。” 剑斫锋顿了顿,又问:“可否移步唐尚书的卧房,再唤郎君与女郎君来问话?” 唐休璟颔首算作答应,颤颤起身,领着剑斫锋去往卧房处。长孙唐之晴夫妇已等在了彼处,他们看起来神色十分紧张,双手交握在身前,看到唐休璟,立即躬身行礼:“祖父……” 唐休璟坐回靠窗的胡凳上,抖抖摸出几个镇咳的药丸,压在舌下,边喘边问:“婉婉……婉婉呢?” 夫妻两人面面相觑,唐之晴轻轻碰了碰夫人的手:“祖父问了,你还不快去看看,婉婉怎的还没过来?” 那小妇人更显惶恐,忙向外赶去,还未走到房门处,便见唐之婉施施然走来,手里端着个青瓷盏,巧笑盈盈道:“方才宫里来人,今年上贡的洞冠梨到了,圣人惦记着祖父总咳嗽,特意命人送来,我便熬煮了些梨水……” 唐休璟笑容万分慈爱,接过梨水呷了一口,不甚呛着,又引得好一阵咳喘不休。唐之婉见状,忙递上绢帕,又绕到唐休璟身后为他捶背:“这本是润肺的,倒害得祖父咳嗽起来了,可真是……” 剑斫锋在旁看了片刻,方开口道:“唐大郎君、唐二娘子,关于唐尚书昏睡卧病那两日的事,剑某有些疑问……” “这位便是大理寺剑寺正,”唐休璟介绍道,“关于则**后所赐的兵符,老夫以为,与其直接去京兆尹或大理寺报官,不若先交托可信之人查一查。这位剑寺正之名,你们应当都听说过,老夫如今便将这家事……交托与他,你们便好生配合剑寺正查案罢。”唐之晴与唐之婉皆连连称是。 剑斫锋略看了看房中陈设,见门外候着不少侍婢小厮,扬眉道:“唐大郎君,唐二娘子,方才剑某随唐尚书过来时,见不远处有个精巧的凉亭,不妨我们移步彼处说说话?”Μ..cc 两人皆点头应允,唐之晴夫妇即刻便随剑斫锋走出了卧房,唐之婉则是细细叮嘱了小厮照顾好唐休璟,方快步跟了上去。 一行人行至距凉亭四五丈处,剑斫锋回过身,望了唐之晴一眼:“唐大郎君,便由你独自来问话罢。” “这……”唐之晴望了旁侧的夫人一眼,“皆是一家人,为何还要单独审问?” 剑斫锋带着一抹讳莫如深的笑,背手道:“并非什么审问,而是奉老尚书之命,寻寻丢失的物件。此事牵涉唐府私隐,故而想与唐大郎君单独聊聊,可是有什么不方便?” 听剑斫锋如是说,唐之晴不好不应,对夫人使了个眼色,随那剑斫锋进了亭子。 剑斫锋撩起衣裾,潇洒落座,招呼唐之晴道:“大郎君也坐罢,你缘何这般拘谨,搞得剑某更像主人一般了?” 唐之晴不复在唐休璟面前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白了剑斫锋一眼,不悦道:“我知晓,你自是怀疑我的,不然也不会率先问我。那兵符虽是则**后所赐,却是黄铜制成,纵便拿到黑市上,也卖不上什么价钱,唯有我们唐家人才看重,只因祖父曾放言,会将它传与未来的家主。但我要告诉你,那物什不是我拿的,你可莫要冤枉好人!” 剑斫锋觑眼望着咬牙切齿的唐之晴,不自觉带上几丝哂笑的意味,压压手安抚道:“唐大郎君,剑某并不曾说那兵符是你偷的,你又何须如此激动?不过,这家主传承,向来是传与嫡长,贵府为何……” 唐之晴微微偏过头,扫了眼亭外数丈远的唐之婉,确定她听不见,方说道:“我们父辈五人皆为嫡出,而大伯所出唯有一女,我虽是家中长孙,但因不通兵法,不甚讨祖父欢心。故而在这家主继承人上,祖父曾有多番考量,甚至说要在百年后将家宅都与堂妹,这简直……不过祖父应当只是戏言,近来他卧病在榻,我们夫妇二人尽心照料,祖父便说要将那兵符传与我。还不过三两日,兵符便丢了,你说说,我为何要去偷盗已到手的东西?” 剑斫锋忖了忖,心里的疑问虽更多,却没有立即发问,颔首道:“所言不错,唐大郎君且旁处转转,待剑某再问问唐二娘子。” 唐之晴这便起了身,背手往旁处去了。剑斫锋仍坐在原处,望着款款走来的唐之婉,告诫自己莫要让情绪左右判断。 亭外流水潺潺,唐之婉落座于对面,扇着一把绣金翎羽合欢团扇,玩笑道:“那日我祖父去捉人,是不是吓了你一跳?回家我可是解释了好半天,他才肯相信你不是坏人,我们不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没想到府里出了案子,祖父竟第一个想到你,派人去大理寺寻你。不过你也着实来得快,真真吓了我一跳呢。” 那日唐休璟寻来,剑斫锋发现一直苦寻不得的目击证人出现在了春回坊,便顾不得管唐之婉,前去套话了。算起来到今日,也不过两日的光景,但此时他望着唐之婉,却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虽然早就知晓她是兵部尚书唐休璟的嫡孙女,但唐之婉为人随和,平素里在丹华轩,吃穿用度比那灵龟阁的薛至柔讲究些,却不至给人距离感。 而此时此刻,她妆容精致,花钿细巧,穿着华贵的广袖纱罗裙,虽近在咫尺,却如高岭之花不可攀。剑斫锋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何等滋味,好一阵方稳住心神,抬眼道:“许是走岔了,我并未遇上贵府之人前来相请。不过是想起那日老尚书怒不可遏,担心误会未清,特意来这么一趟,也算是赶巧了。” 唐之婉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细细的眉间微蹙:“这兵符虽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什,对于祖父和我们唐氏一族却很要紧,你应当也听我堂兄说了。所以才会专程请你来,只不过……” 剑斫锋只觉自己的行为正在与某些根深蒂固的理念激烈交锋,良响,他方开口道:“只不过,为何你要将那兵符藏起来?” 唐之婉一怔,似是十分惊讶,但对上那双沉定的眼睛,她所有的意料之外便不那般意外了。唐之婉双手局促地抓起裙裾上,惹得无波的绸缎都泛起了涟漪,她四下张望,见唐之晴与夫人皆不在视线范围内,红着脸承认了下来:“你……你这也太快了。你都没有查,如何知道是我拿的?” “存放兵符的书斋三面临水,窗户进不去,门口不单上了锁,还有密文锁,非老尚书亲近之人难以破解。而且你们都说了,那物什并非金银所铸造,下人或是蟊贼纵便偷了,换不了多少银钱,罪名却是颇大。与其以身犯险,尚不如趁你照顾老尚书之际,去你闺房里摸一支朱钗来的划算。方才老尚书带我进那间书斋时,我留意桌案上有一盒香膏,香气十分浓郁,虽能安神,但也着实……太浓郁了些。于是我便有了个猜想,或许二娘子放置那盒香膏的目的,是为了防人之用……如若当真是唐大郎君或他的夫人窃走了兵符,身上势必沾染香膏的气味,以你的嗅觉,必然能第一时间指认。” 唐之婉垂首不与剑斫锋相视,仿佛在与自己赌气。剑斫锋看在眼里,无声叹息,心道他虽很是年轻,做大理寺正也已有数年的光景,若是平时,只怕唐之婉已经在被扭送至大理寺的路上。但今时今日……老尚书似是别有他想,而他本人也并不想那般简单粗暴。剑斫锋沉了沉,又道:“我猜想老尚书也知晓那物什是你所拿,所以他没有报官,而是唤我来……” 剑斫锋说着,忽然一顿,似是体悟到此事中亦有对他的考量,只是所考量的是什么,唐休璟究竟又想得到什么答案,他尚未能体会。 唐之婉见剑斫锋一席话说得磕磕绊绊,终于抬起了眼,神色迷离:“若是祖父已经知晓了,为何不直接问我?绕这么大圈子做什么?” “我想老尚书此举,必然与你的目的相关。所以……你为何要拿那兵符?” 唐之婉冷笑一声,小小的脸上怒意顿起:“那夜祖父病重,宫中奉御一趟趟来回。为了节省体能,更好的照看祖父,我与堂兄约定分别值守前后半夜。后半夜我来换班时,不见堂兄踪影,便去后堂寻他,听到他与堂嫂说祖父已将兵符传与他。堂嫂闻之大喜,她不知我已到近旁,竟悄声说什么既然拿到了兵符,便相当于是族中继承人。祖父年事已高,不若不管他,顺其自然让他老去便是了……” 剑斫锋听罢,即刻明白了唐之婉的动机,他的眉宇间亦染上了薄薄的怒意,他忖了忖,示意唐之婉凑上前来几分:“想来你不愿意将此事告知老尚书,不忍惹他不快。但你这兄嫂总要吃些教训,剑某有一计,不若……” 神都苑里,凝碧池水光涟漪,宁静安然,全然看不出在不久之前曾发生过如厮**。 薛至柔与孙道玄沿着湖岸柳堤,一前一后行走,打从方才,两人间的气氛便有些诡谲,仿佛凝着一层冰,与这流火的夏末格格不入。 占风杖堪堪修复,工艺精湛,几乎看不出折断过的痕迹,清风徐来,木乌口中的衔花不停地转着,好似诉不尽的少年心事。 沉默着的薛至柔与平素里嬉笑怒骂的小道士截然不同,安静得令人不适,孙道玄忍不住开了口:“果如那剑寺正所说,过去这么些时日,当初的痕迹难以寻觅,你可有什么头绪?” 薛至柔回过神,浅浅一笑,并未回答孙道玄的问话,转言道:“你可知道,在我所经历的所有轮回里,曾有一次撞见你半夜被倒吊在水边,溺毙于池中?” 孙道玄一脸疑惑:“你说的可是北冥鱼入京洛那日?那次我明明听了你的忠告,入夜后寻了两个小厮,让他们看着我把园子里的畜生画完,并未曾经历过你说的这般情景啊?” “若切实经历了,你还能在这儿活蹦乱跳?总之,我当时是实打实的救了你一命,未想到你还对我冷嘲热讽的,当真是气煞人了。”薛至柔说着,白了孙道玄一眼,看似如常的动作里却掺杂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如此看来,你应是先于我入了轮回?抑或说,因为我送了命,故而丢失了此前的记忆?” “这我怎会知晓,我只知道先前我也死过一回,当时是因何而死,我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哦?瑶池奉又是因何而死的?” “自然是因为那该死的北冥鱼,临淄王被袭,与嗣直一道被卷入水中。我一手策划了那祈福,自然是要被当场押下去。我抵死不从,退到了湖边,未曾想被北冥鱼一口拖进了水里,小命就没保住。” “还有这等事?看来所谓‘人生无常’,确实不是一句虚言。即便同样的人在同样的条件下,事态的发展也能够如此不同……那你还记得什么事,与我有关的?或许我借助你的记忆,也能够想起些此前轮回的事情也说不定。” 说起之前轮回的孙道玄,薛至柔就气不打一处来:“在我记忆里,你曾来灵龟阁寻我,说自己是什么‘落榜明书科举子’,来找我解梦。解梦便罢,你还不肯将实情告知,搞得我以为你是想来我这里诓骗一个**手法,我便给你写了张治癔症的药方,还用这占风杖将你赶了出去。” 听了这话,生性冷然的孙道玄竟忍不住嗤笑出声来。惹得薛至柔又翻了他一眼,嗔道:“你还好意思笑?你我当时既蠢又笨,若是那时候便能联手,也不至于后面会有这么多的波折……” “但若你我甫一相见便惺惺相惜,联手破敌,岂不是……”孙道玄说着,忽然觉得言辞有些暧昧,蓦地闭了口。 好在哪薛至柔根本未留神他的话,双眼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一溜烟跑了过去。 孙道玄亦跟了上去,只见那薛至柔正弯身查看那柳树树皮,仔细看来,其上有一片剥落。 “这并非风蚀脱落,也非虫害……这边这棵也有!”薛至柔又指了指和它相隔丈余的另一棵柳树,发现也存在树皮剥落的痕迹。两棵树的痕迹刚好相对,好似是被飞掠的刀斧劈过,痕迹却又不像刀斧劈出来的那边锋利。 带着十足的困惑,薛至柔回头望向湖面,发现岸边的芦苇不自然地倒伏了一片,她走到岸边想要细细观察,可那岸边的泥土已因连日的大雨被冲刷得不剩一丝痕迹。 薛至柔满心不甘,不愿放弃,四处查看,终于发现不远处被水没过的泥沙中似有闪闪发光的东西,她全然不顾池水的污浊,大步蹚过去,伸手去挖。 孙道玄亦快步赶来,未问而先助她一道开挖。薛至柔终于将东西从泥里拔出,用水涮去包裹着的污泥,只见那竟是一枚金簪,她忙用油纸包好,收入了怀兜中。 “怎竟有一支金钗?难道……”孙道玄茫然满眼,还未说完自己的猜想,又见薛至柔疯了似的跑回岸上,穿过两棵掉皮的柳树,一溜烟蹿入深林间。 孙道玄生怕薛至柔出什么意外,立刻追了上去,待深入林间,他亦十足震惊,目瞪口呆地走到薛至柔身侧:“那里是……山海苑?” 薛至柔微微颔首,望着那那呈日月形状的明池发怔,她明明记得,之前宫苑总监钟绍京带她来时,可是走了不短的路。未想到抄小道从林间直接横穿过去,距离凝碧池竟是如此之近。 薛至柔与孙道玄不约而同向前走去,只见那明池旁是一排矮矮的房子,其内是三个颇大的兽栏,此时空空如也,显然有些日子未曾使用过。 薛至柔行至阍室,门扉上贴着封条,上书“大理寺六月廿二日封”。薛至柔略一盘算,那日正是母亲带来孙道玄之日,彼时剑斫峰来找自己,说起那看管北冥鱼的宫女有重大嫌疑,想必大理寺便是在那时将这里封存的。 如此说来,这里定然就是那丧命的宫女值守的阍室了。薛至柔继续向前,转过一道假山,眼前之景又令她吃了一惊。 “不会吧……这山苑和海苑,竟然也如此之近?”薛至柔喃喃自语道。 清风起于松下,吹动鬓发与衣襟,孙道玄立在薛至柔身侧,看到那院中之物,两人颇为默契地相视一笑。 为您提供 满碧乔 的《解连环》最快更新 第二十三章 拨云见日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