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扶额,刚出狼窝又进虎穴!》 第1章 夙命翻折 料峭春寒早,从河边抬回来的水仍寒彻入骨,宅院一角堆满待洗衣物,薛鱼撸了撸袖,弯腰将脏衣服放入木盆。 天边几声哀雁嘶鸣,她忍不住仰头往天上看,眼里是深深的艳羡,待见行雁北飞,飞过被院墙框住的四方天际,她才缓缓垂下头。 自由 雁子南飞北撤,往返自如,是多么令人渴望的自由。 她埋头浆洗衣服,家中主事的两位女使领了新人入院。 见了她,淡淡一笑,转头便与新来的丫头们哂笑,“这是府中二小姐,咱们二小姐从不摆架子,最喜欢与咱们这些下人一起劳作,进了府,你们若有要帮忙的尽管找二小姐分担。” 新来的几个丫头面面相觑,往薛鱼身上悄悄打量,不敢出声。 薛鱼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小衫,上头的刺绣都磨没了,袖子也见短,两截玉藕似的手腕露在外头,双手被凉水泡得发红,听见女使们拿她取笑,头也不抬。 “二小姐是不祥之人,云姨娘便是被她克死的,所以今后,你们也不好与她走得太近。” “哎哟,一口一个二小姐,她算哪门子小姐,咱们府里只有大小姐和小少爷,听府里嬷嬷说,云姨娘入府前是青楼花魁,她是外头的野种也说不定” “咱们夫人不待见她,老爷也从未正眼瞧过她,她呀,连我们这些奴才都不如,你们就看着办吧。” 三两个小丫头听了这话,抑制不住好奇心,打量的目光变得大胆起来。 眼前这位二小姐,七八岁的年纪,衣裳朴素寒酸,身材瘦小,干净利落地绾了根辫子在身后,她俯身洗衣,只露出低垂的半边侧脸,骨肉相匀,颈项修长,神清骨秀,面色清冷似山莲独绽,是破旧衣裳装不下的一副出尘风姿。 她只是垂着眼涤衣,恍若无人,却看得几个小丫头暗中惊叹:怪道是青楼花魁之女,生得这般好相貌。 打从有记忆时起,诸如此类的话薛鱼听过不少,初时还曾气愤反诘,可又有何用,便只闭目塞听,像一株野草在府中艰难求生。 姨娘生她时血崩,虽勉强救了下来,也只堪堪熬了一段时日便离了世,嫡母视她为眼中钉,刻意作践,故而她自小与府中奴婢没有两样。 所幸,她还有月例,虽少得可怜,这几年也攒了一些,她暗自筹谋,等过些日子大姐姐要议亲,嫡母心情大好之际,她便央求大姐姐带她出府。 与其等到了岁数被嫡母随意送给父亲某个同僚的儿子做妾氏,不如自己把命运攥在手中。 她余光瞥见女使等人从拱门离开,湿淋的手在身上随意擦过,便去扯自己齐整的辫子,辫子被扯散了些,蓬乱地堆在脑后,鬓边碎发也随脸颊的汗糊在一块,苍白的面庞便显出几分邋遢。 方才那几个丫头盯着她看了许久,看得她心里莫名焦乱。 她自小无人问津,没有目光会在她身上流连,她也是长开了些,才知道自己模样生得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也在慢慢长大,迟早有一日,她那长袖善舞的精明嫡母发掘出她的美貌,会生出拿她酬应献好的心思。 她怕自己还没等到大姐姐带她出府,便被嫡母当做攀高结贵的工具送了出去。 她只觉心里纷乱,愁虑万千,加快手中速度将衣服一件件洗净后拧干,置于一旁的木盆之中。 通红的手微微发颤,她将盆中衣物铺晾到绳索上,转身离开。 她正转身时,瞥见一个少年的身影,下意识躲到墙角。 当今太子,是她不敢也不愿招惹的人物,况此人常做些让人匪夷所思之举,极为失礼,她亦觉不喜。 太子身份尊贵,父亲薛文是官场重臣,二人会面无可厚非。 但哪有太子纡尊降贵频频拜访臣下的,他这么堂而皇之频繁出入朝臣门庭,竟无半点忌讳,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与薛家的关系,也不怕当今圣上责他私交权臣、结党营私。 更让她不解的是,他每每驾临薛府,总还得绕道侧院与自己搭讪几句,或捎些东西给她,她哪里敢要? 侯氏身边的女使上次撞见太子往侧院来与她说话,为此狠狠剜了她一眼,仿佛在骂她勾搭外男不知廉耻。 她无意横生枝节,此后便想方设法躲着这位爷。 薛家每年都会前往观音寺祈福,以求薛家官运亨通,福禄绵延,往年观音寺祈福,她都被勒令不能出现,仿佛她的存在会污染观音寺的圣洁纯净。 可祈福这日,侯氏竟然破天荒带了她前往。 完礼回府的路上竟遇到强盗,他们此行并未携多少财物,强盗却也不急不恼。 一片慌乱之中,她的前襟被一只壮硕有力的大手抓住,随即被粗暴地扯下马车去,脑子里一片混沌。 竟然不为求财,是为掳人!可她粗布麻衣,不过是个粗使丫鬟模样,为何偏偏掳了她去? 她惊呼,“大娘子,救命!” 转头时,却看见其中一名强盗朝侯氏微微颔首,隐隐见其晦暗一笑。 她还未及细想,强盗已掳了她利索离去。 她曾寄望侯氏能救她,却只见侯氏淡然对轿夫和家丁摆摆手,雪过无痕般缓缓离开。 仿佛强盗不是强盗,只是普通路人甲乙,而她只是个被随手丢弃的包袱—— 直到侯氏一行人慢慢淡出她的视野,她才懂得,什么是心如死灰。 她苍凉一笑,薛家为她取名薛鱼,是多余的意思,她顶着这样的名字,就像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如这一刻。 一阵颠簸之后,她被丢在一个荒废的茅屋,两个强盗在清点抢来的为数不多的财物。 火堆发出刺目的红光,她害怕得冷汗直流。 “动手吧。”那人睨了她一眼,冷冷说道。 她下意识看向抓着她的男人,那人眼角处赫然有一个凹陷的伤疤,面目狰狞,她被惊得缩回脖子去。 男人闻言,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刀光泛冷,迅速往她身上袭来。 “啊!”薛鱼以为死期将至,却听到“啪!”一声闷响。 有人袭击了其中一个强盗,定睛一看,竟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女使紫璃。 紫璃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的空档,冲到她身边与两个强盗对峙。 她手里握着木棍,面色如土,两腿微微打颤,泄露出她的惧怕。 “紫璃你怎么”薛鱼惊讶之余,只觉眼下困境更加棘手,折了她便罢了,还拖了紫璃下水。 “小姐,你趁乱逃走,我来引开他们。”紫璃附耳低语,将一枚玉佩塞到薛鱼手中,是薛鱼生母云姨娘留下的遗物。 观音庙下山的路只有一条,紫璃抱着侥幸之心一路问询,幸而强盗行事并不周密,有路人为她指了方向。 她一路寻来,发现沿途撒有零星的馒头碎,便知是薛鱼留下的痕迹,循迹而来,在破庙十里外捡到了玉佩,找到了这里。 紫璃目光飞快从强盗身上掠过,一边扑拦过去,急速把薛鱼往门口方向推。 强盗警觉,一人反手一扭将人扣住,另一人快速堵住薛鱼,三两下便把她抓回。 “该死的丫头,一起解决掉!”强盗揉了揉闷疼的肩臂,骂骂咧咧。 薛鱼见势不妙,大声呼救,“救命!救命!” 可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怎会是两个身强力壮的强盗的对手? 强盗不耐烦地锁住薛鱼的脖子,瞬间用力,薛鱼只能艰难地发出“呃”的声音,呼吸渐渐困难。 “小姐!小姐!你放开我们小姐”紫璃在强盗手里挣扎,泪如雨下,却也无能为力。 日暮将黑,荒废的茅屋笼罩在阴恻恻的黑暗里,屋中那堆临时堆起来的火也逐渐熄灭,只余一簇微弱的火苗。 薛鱼看了一眼紫璃,缓缓闭了眼。 这样也好,死了也算是种自由。 “何人在此放肆?”忽然闻得一声诘呵。 葳蕤火光中,一人持剑而入,轻盈似风,不过是个少年,穿一身白色长衫,黑发以一把乌黑的木簪束起,一派清风朗月,凛然正气。 薛鱼涣散的眼眸里,只落了一片白衣胜雪,虽看不清那人的脸,却觉心安。 掐在她脖子上的手松了些,她贪婪地大口呼吸了起来。 白衣少年眉间微蹙,身旁有一长者,三十而立的岁数,气质脱俗,像不食五谷的高人逸士。 “哪儿来的臭小子,作甚挡大爷杀人?快滚!”眼角带伤疤的男人横眉竖眼,一肚子的火,心中直悔未早点把这两个麻烦解决掉。 少年握住剑鞘的手紧了紧,对男人的粗鄙之语感到不悦,“此处离府衙不远,在此处行不义之事,就不怕惹祸上身?” “爷怎会怕这些?你小子毛都没长齐,爷爷我劝你别趟这浑水,快走!”男人戏弄地挑了挑眉,额间褶皱如同蠕虫爬行,加剧脸上的阴狞瑟杀之气。 “放了她们。”少年看似温和劝服,口吻却不容置喙。 强盗们相顾一眼,不约而同对眼前的清朗少年露出鄙夷之色,嘲讽大笑。 先礼后兵,云浈面色一凛,后撤一步。 “那便对不住了。” 剑出鞘,只见剑光一闪,剑如游龙一般蹿了出去,那二人相顾失色,赶忙丢下手中人,抽刀抵挡少年的疾疾攻势。 剑气在少年四周游走,灰尘腾地而起,搅得空气浊躁了起来。 薛鱼被紫璃扶着,才恢复了些意识,看到少年与强盗缠斗激烈,急得冷汗直流。 刀光剑影中夹着刀剑击鸣之声,少年攻守自如,似乎毫不费力。 凌厉剑端飞快翻旋,挑得强盗手中的刀“咻”地飞出数米远,更将二人身上的衣服撕划出无数道口子,却未伤及皮肉。 强盗被那精湛的剑术惊得目瞪口呆,栗栗危惧,一把瘫跪在地上,面如土色,连连求饶,“小兄弟饶命,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 “今日且放你们二人一条性命,请二位好自为之。”少年冷漠说道,长剑当空一划,干净利落地绕过两人喉结,“嗤”的一声,完美入鞘。 旋即,二人脖子处赫然出现一道血痕,一点点往外冒着血。 那少年下手再重一分,只怕二人早已断喉而亡。 “快走!”二人惊魂未定,却很快定了下来,捂着伤处逃之夭夭。 “你们无碍吧?”云浈望向薛鱼主仆二人。 薛鱼、紫璃顺势便跪在二人面前,磕头拜谢,“请受薛鱼、紫璃一拜,谢两位救命之恩。” “快起来,这怎使得?”罗不悔忙道。 云浈扶起狼狈的两人,淡淡一笑,“我与师父行善不是为了看你们磕头,快起来吧。” 薛鱼抬头,恰好望进少年盈盈的笑意里,不觉呆住了。 剑眉星目,清雅不凡,薛鱼暗叹自己从未见过这样好看又和煦的少年,更难得的是他明明年纪尚小,却让人觉得成熟持重,心生倚赖之感。 “你们为何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外,可是与家人走散了?”罗不悔俯身问道。 看面前两个孩子单薄瘦弱,身上的衣裳破旧,不免心生怜悯,更有些惊疑。 此事似乎另有隐情,看着不像拐带人口,也不像劫财,贼人又一副无法无天、有所依恃的样子。 想不通那贼人出于何种目的,要杀两个身无长物的髫年幼女。 薛鱼怔怔地看了一眼罗不悔,眼皮低垂,可怜巴巴。 见两人沉默,罗不悔只好又问,“你们住在哪里?” 薛鱼摇了摇头,咬着唇,一脸苍凉无措,“恩人,我” 回去吗?不,出了薛府,谁还想回去做继续当那个命似草贱的薛家小姐? 以嫡母对她的厌恶程度,即便有大姐姐说情,她离府之事未必就顺风顺水,不如趁此天赐良机,浪迹天涯去,凭他结局是好是歹,豁出去恣意张扬地活一把,便是不枉此生了。 “恩人,我与小姐乃是珣阳薛家之人,小姐她今日陪夫人外出遭贼人掳劫,才流落此处。”紫璃道。 眼前的小姑娘称呼身旁那身着素朴的孩子为小姐,罗不悔长眉微挑,稍显震惊,连云浈都往薛鱼身上多瞧了一眼。 薛鱼轻轻按过她肩头,轻声道,“紫璃,从此刻起,我们不再是薛家之人,这外面才是我们的天地,我们另寻一种活法吧!” 是怂恿,也是鼓励。 薛鱼目光炯炯,仿若重获新生,这样的神采让紫璃忍不住也对当下处境重燃了几分信心。 不管如何,她家小姐到哪里,她便到哪里。 不过贱命一条,便挽手挣扎向前,虽不知去路,却总比留在薛家兀兀穷年、任人凌辱的好。 说完薛鱼又重新跪下,“恩人,您能否收留我们几日?待寻得去处,我们会立即离开。” “先生,我可以帮您洗衣做饭砍柴烧火,绝不会给您添麻烦,只求您收留我们几日。”紫璃见状,也跪在罗不悔与云浈眼前,眼里尽是央求之意。 眼下她们一无盘缠,二未来得及作打算,若能先有个地方落脚,她们也能安心想想往后去处。 珣阳薛家,罗不悔备感熟悉,心中暗忖:莫不是他所知的那个薛家吧? “为善者,天报之以福,先生,您帮帮我们吧。”薛鱼声音清柔,恳求的意味更加明显,布满薄茧的小手轻轻拉了拉罗不悔的衣角,抬起头看着他,可怜兮兮的。 罗不悔下意识看向薛鱼,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她仰头看着自己的模样似曾相识。 他并非心软之人,也为两个孩子言语间的恳切和目光里的坚定所触动,可不管她身世如何,遭受如何,带她们回山总归有诸多不便。 正觉为难,他转头看向徒儿云浈,不经意看到徒儿眼中的恻隐不忍,心下又有些松动。 罗不悔倾身欲先扶起她们二人,“你们两个起来吧。” “不起,您不答应,薛鱼便不起。”薛鱼挣脱,执意跪到罗不悔答允为止。 世道险恶,她们今日遇到了行侠仗义的善人,明日未必能遇得上,更何况那少年身手不凡,可护得她们安全,现下她们一时殚痡,亟需求得几日宽缓,待她好好想想今后的去处。 拉扯之间,只听得一声物件掉落在地的轻响。 罗不悔低头,瞧见一块形状特别的玉佩,突然怔住。 薛鱼连忙拾起,拭去灰尘,却听见长者颤声问道,“可否借我一看?” 她将玉佩小心递了过去。 罗不悔接过玉佩,粗糙的拇指反复摩挲着那枚叶子形状的玉佩,颤抖着捏住玉佩缀着的琉璃珠轻轻一转,果然,琉璃珠上刻着一个“悔”字。 这是当年他送给云茭的定情之物,不会有假! 难道眼前这位,是她的女儿? 未免太巧了 “云茭是你的什么人?”他追问。 只觉冥冥之中有双手在牵引,将他与云茭曾经的千丝万缕,忽然又展露在他面前,让他躲无可躲。 云浈鲜少看到师父如此失礼的模样,他不知这云茭是谁,为何让他这般关切,转头去看那块玉佩。 叶形玉佩,双侧有锯齿形状,乃是碧玺材质,颜色澄青,样式并未有特别之处。 “您认识我娘?”薛鱼亦觉得惊异。 她听府里的人说过,当年她的母亲是珣阳第一楼醉梦楼的花魁娘子,曾名动京城,时过境迁多年,没想到世间竟还有人记得她。 “那她呢,可还好?”薛鱼竟是薛文与云茭之女。 罗不悔微微仰了头,既心潮澎湃却又难掩失落,他以为自己多年来已平复心潮,今日乍见故人之女却这般失态。 那年他终于放下心中执念回去寻云茭,却得知她从良嫁了人,纵痛悔万分,怒意喧天,却始终没有勇气去见她一面,质问她为何转身便嫁了他人。 说到底,是他理亏。 他让云茭伤透了心,她怨了他,甘愿入薛府为妾,亦不愿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他只道云茭既做了选择,无论再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她已嫁人的事实,所以,他俯拾起自己那些不再有意义的情意,黯然离去,寻了一处幽谷淡薄隐居,一晃多年即逝。 “我娘已病逝多年了。”薛鱼道。 罗不悔闻此一颤,指腹不停摩挲着那块玉,哀痛难掩,怔了许久未见反应,直到云浈满脸忧色地唤了句师父 他如梦初醒,侧过脸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儿,又转头看了看不明所以的薛鱼,细微火光映照下,二人皆是眉眼清扬。 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他略略收敛起满脸的沧桑失意,将玉佩放回薛鱼手中,握住薛鱼冰凉的小手,“若是不愿再回薛家,便与我们一起回山上去吧。” 薛鱼欣喜抬头,望见罗不悔眼里一瞬闪逝的悲怆。 母亲与罗不悔之间的渊源,她不敢多问,只感念,母亲即便早早迁化归西,却时刻在荫庇着她。 “你若愿意,便喊我一声师父吧。”罗不悔问道。 他表情肃正,如同对云茭做出心头一诺,若薛鱼愿意留在他身边,他定将其视若己出。 一旁的云浈心头微诧,朝薛鱼微微侧身提醒道,“快喊师父。” 薛鱼这才狠狠点头,“愿意愿意,师父我愿意。” 又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正式拜入门下,成为罗不悔的徒弟,云浈的师妹。 “师父!”薛鱼欢喜得几乎忘记自己方才曾差点成为强盗的刀下冤魂,又转头对着云浈喊道,“师兄!” 云浈笑得局促,被薛鱼一句甜甜的师兄喊得无所适从,可见她笑起来的模样,又觉得她甚有眼缘。 他打量起薛鱼,比他小几岁的样子,个子娇小,虽蓬头垢面,却仍看得出眉眼清秀,脸颊没有几两肉,手脚颀长,骨肉匀称,模样应该很是端正。 看起来像是受过许多苦的,却从那挺直的脊背中看出些坚韧不拔的气性。 她那双圆圆的眼睛笑起来时,总藏着些怯懦无措,又被她刻意压下,方才她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很是娇俏可爱。 薛鱼叠声喊了几句师父师兄,不敢相信自己走了这样的运,不仅小命没丢,还离了薛家,顺便捡了个师父。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早些回去吧。”云浈出声提醒。 “嗯!” 命运大手一挥,划出一道无边天堑,今后几多幸,几多不幸,皆由此始,祸福难断,纠缠不休。 第2章 荒谬的入宫理由 百灵山终年雾霭和烟,间或小涧婉转,莺雀啼鸣,更有烟柳木樨,桃花千尺,漫山的柔绿晕红。 薛鱼随罗不悔回百灵山,一见山中景色便想,若得以在此隐居一世,倒也是寻常人无法企及的快意自足。 而罗不悔回山后第一件事,便是征求薛鱼同意,给她更名换姓。 那薛家根本没有将她这个女儿的生死放在心上,想她出身低微,自小失恃没了亲娘,在大户深院里不知受了多少委屈,索性将姓名换了,权当与过往做个了断。 “从前那些日子就此过去了师父愿你一生平安喜乐,展眼舒眉,便叫你‘乐舒’可好?” “乐舒?”薛鱼喃喃重复道。 罗不悔为她取名时的不假思索,让薛鱼暗自惊诧。 云浈回头看薛鱼,恰好她也转过头来,乌漆漆的眼睛里闪烁璀然笑意,反俏皮地问他,“师兄,你觉得好不好?” 薛鱼衣着破旧,模样可怜,五官却很灵动,熹微的阳光落在她身上,把她浸润得格外柔和,即便她一身狼狈,却难掩眉眼间的姣好颜色。 云浈愣了一瞬,突然在想,此番下山他与师父莫不是随手捡了个蒙尘明珠回来? 云浈半晌才回过神来,笑道,“‘安心乐意’‘舒心自在’,便是极好的,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师妹云舒,你与紫璃有家了。” 这番解读使她深受感动,她忍着泪笑得眉眼弯弯。 “谢谢师父,谢谢师兄,这个名字我很喜欢。”云乐舒挽住罗不悔的手臂,“师父,我娘本姓云,我便随母姓吧。” 罗不悔脸上的笑一滞,似有些惆怅。 一旁的紫璃惊喜道,“那可巧了,正好咱们公子也姓云。” 云浈笑着回应,“许是命定的缘分,我见到师妹第一眼便觉亲切。” 他自小被罗不悔收养,据说罗不悔捡到他时,他身上的衣衫便绣着一个‘云’子,故而罗不悔为他择了‘云’字做为姓氏。 云乐舒也笑,颊上两个梨涡浅浅,云浈瞧着她,心中一片明媚。 她总是一副极开朗的性子,仿佛薛家那段过往不曾在她身上投影半分,软软糯糯一个女孩子,让人见了便喜欢。 此后,云乐舒与云浈后山练武,前堂习文,赋诗作画,琴笛相和,古书典籍、医学药理、野史轶事相谈甚欢,也常随罗不悔下山游历,博闻强识。 日月跳丸,光阴脱兔,数年光景一霎而逝,百灵山中韶光静好,仿佛没有尽头。 豆蔻青春,儿女缱绻,有人心里却悄然发出爱意的嫩芽。 云乐舒是一捧柔软的薄雪,云浈是一段温润的初阳,初阳覆薄雪,是消融无声,是温涓细流,也是女儿家最初始的心动。 她甚至还不懂爱,未解其中意,只贪得眼前欢。 被那样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她化成一滩水也甘愿。 情海骤生波澜,云乐舒心里那团炽热的情愫,像极脱缰之马。 可是她也会慌,她所有幸福和快乐仿佛都集中到了一处,越美好,越让她心忧,她只怕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只是一场易被惊扰的浅梦。 他不嫌累赘地带着她乘雾而行,到山巅之上去看朝霞壮丽绝美似国画初裱。 他们也曾背着师父,夜深露重也要到后山去看那昙花一现。 四季美景轮换,朝云暮霞,远山近水,他们也常铺开画卷,执笔细细描摹。 他吹得一手好笛,又授她笛技,教她赏曲,赠她曲谱无数,更弹琴与她吹笛共和。 阳春之时,他陪她桃花树下闲话私语,把没遇到她之前的人生铺陈诉之。 也随师父下山游历行医,与师兄一起救济贫苦患疾之人。 他清雅端方,她天真烂漫,时常向他逗弄撒娇,乐见他无可奈何的模样,低诉自己无法藏匿的欢喜。 她生病时,他床前塌下,衣不解带,熬粥煎药,彻夜照看,熬红的眼和眼下青紫无不在言,他的忧心和关爱。 她这般无忧无虑长大,不复初见时的谨小慎微,稚嫩怯懦,如今的她焕然新生,生得寥若晨星,耀如春华。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薛文却携侯氏突然造访百灵山。 “君上初登大宝,要我入宫?原来你们还记得我?”云乐舒盈盈哂笑,惹得薛文夫妇极不适应。 印象里她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不料六年后再见,却长成了这样一个明丽夺目的美人,举手投足皆落落大方。 薛文乍见她容貌,愕然一怔。 她的容貌身段与气质神韵,让他一瞬想起他执意娶回家的那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 她脱胎于青楼花魁,与生母有几分神似不足为奇,奇的是她生得实在美丽,却全然没有一点俗艳之感,想来是这里的好山好水养出了这样的好气度。 但对于这个女儿,薛文不愿亲近,甚至厌恶非常,他装不出父女重逢的喜悦,索性开诚布公。 云乐舒笑容里透着冰冷,自她被掳走已六年有余,薛家从未来寻,今日圣旨加身,他们便如探囊取物般找到了这里。 她怎不知新皇君亦止与薛家的那些新仇旧恨,入宫,是一条不归路。 “我自知这么多年愧对你,但如今家中有难,你若不进宫就是违抗圣旨,此乃重罪。”薛文鬓上华发覆顶,额间多了皱褶数道,在薛家时他就不曾过问她一句,遑论以如此卑微姿态与自己说话。 云乐舒觉得别扭,不去看他也不说话,脸上咄咄逼人的气势却悄然收了几分。 云浈瞥见她这副样子,眉头皱得愈发紧。 云乐舒嘴硬心软,最是柔肠热心,叫她看着父亲获罪,一家老小深陷牢狱,她定然不忍心。 薛文与废太子君亦荣往来甚密,从政时同进同退,为太子党举足轻重的耳目股肱,岂料太子被废,皇三子上位,薛家押错了宝,从此过得处高临深,如当风秉烛一般。 罗不悔冷眼看着,心头暗忖:待这二人离去,他便舍了百灵山,携了他们仨外出云游,天下之大,谁能找得到他们? 见云乐舒不语,侯氏蓦地哭出声来,“君上无非是想出口恶气,兴许等风头过了也就放你出宫了。” 说罢拿锦帕擦了擦泪,又继续说道,“你可知,君上将废太子贬为庶民,又将柳儿赐婚于他,柳儿这样的名门闺秀,原该享尽一生富贵,可如今一道圣旨便夺去她所有的可能,为了薛家,她一句怨言也没有便嫁了去,连花轿都不让坐” 说到薛若柳,侯氏豆大的泪珠扑簌落下,任那锦帕如何擦,也擦不干的样子。 云乐舒吃惊抬眸,“大姐姐嫁给了废太子?” 君亦止摆明了要薛家难堪,废太子党已被翦除肃清,仅留下薛家一门,却不纠错计罚,赐罪抄家,反亲为薛家嫡女指婚,又纳次女入宫,更将薛家旁系亲眷均赐官至各地。 却让人如履薄冰。 薛家表面仰承浩荡皇恩,私底下却是有苦难言,赔了两个女儿,薛家数支皆被分配边陲之地,无力襄援,同政朋党更是被诛尽杀绝,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废太子党已分崩离析,薛家存留于世的意义只是成为示警羔羊,令文武百官引以为戒。 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党权势熏天时,薛家趋之若鹜,与吕氏为伍,费尽心思打压迫害君亦止,就连其生母之死,幕后推手中也有薛家的一份。 如此深仇大恨,也不难理解君亦止一上位就对薛家“百般关照”。 只是薛若柳,她那个温柔如水,心灵手巧的大姐姐,可惜了当年京中不乏前来求亲的世家子弟,她还想着大姐姐今后定会嫁一个温文尔雅又待她极好的男子,可如今却被迫嫁给一个被当今君上踩在脚下的庶民,过从未过过的苦日子。 在薛府长大的那些年,薛若柳曾是投影到她心底的一束光,为薛若柳,她抛却怨恨,放弃抵抗,与所有欺凌她的人妥协,与内心那个阴暗悲郁的自己妥协。 那些年,若不是有这个姐姐持之以恒地温暖她,便没有那么甘心隐忍的自己。 “若你抗旨不从,届时薛家全族覆灭,我与老爷死不足惜,只是柳儿还这么年轻,你弟弟锦儿才这般小,你于心何忍呢。”侯氏哭得声音嘶哑,惨惨凄凄。 “当初若不是错估形势信了吕后,今日也不会累及薛家满门”薛文垂头耸耳,已无曾经的威严昂然。 “容我想想吧。”云乐舒皱眉,显出一丝不耐烦。 难道除了进宫,就无其他办法了。 罗不悔唯恐她一时冲动,忙不迭道,“进宫之事非同小可,师父相信还有其他两全之策,咱们再好生计议。” “我二人已是走投无路才寻到这里,哪里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这灭顶之灾未降临己身,阁下自然是不知道心急。”侯氏翻翻眼皮,语气发冲。 眼见云乐舒已经动摇,再多劝服几句或许就愿意履旨入宫,万一被人劝阻两句改了主意,岂不白费了这一路寻来的辛苦与方才流过的眼泪。 云乐舒回看师父一眼,又缓缓垂下眸。 一边是薛家养育十载之恩,一边是师父恩同再造之情,一时难有决断。 她不甘心就这样成为君亦止报复薛家的工具,亦不愿为了薛家放弃如今的安稳人生,更不愿折了自己对云浈的那份爱意。 “六年前薛家次女被掳这件事人尽皆知,此事并非臆造,何不顺势上报,说人寻不得了?”云乐舒千思万虑,蹙眉又道,“或者寻个替身入宫,他又不识得我。” 薛文摇头,“那日来宣旨的大人,走前特别嘱咐,要我们切勿投机取巧,惹君上不悦。” “君上崭露头角之前,不显锋芒,将谋算与野心掩藏得极好,一朝奋起,一举夺权,如此隐忍蛰伏,是怎样的心机深沉,薛家如今又处浪尖风口,我们哪里敢协私罔上?”侯氏愤然按住案面,脸上尽是不甘和悔意。元宝小说 若能早些发现其潜能,今日就不会是这般被动的局面。 “君亦止”云乐舒反复沉吟这陌生的名讳,眉眼微蹙,略显懊恼。 原以为这件事别有他法可解眼下之困,却因薛文与侯氏玉一番话骤觉功败垂成,不免有些灰心丧气。 云乐舒绿鬓朱颜,虽愁容不减,却难掩琼玉瑕光,侯氏一时看得入迷,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书信一封,递到云乐舒面前,说道,“柳儿还修书一封,要我们代为托予。” 侯氏说罢,盯着云乐舒的脸若有所思。 且不说薛家此时隐瞒薛鱼已找到的事实,或找替身入宫有多冒险,她绝不可能顶风作案。 薛鱼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这般的尽态极妍、姝色出尘,将她送进宫去,若得了君上宠幸,说不定还是她薛家翻身之本。 她须得极力促成此事。 云乐舒小心拆开信封,入眼果然是大姐姐的娟秀字体。 鱼儿吾妹: 短短几年时局变幻,父亲因太子被废广受牵连,吾家陷入污浊之境。 忽闻妹妹行踪已明,安常履顺,我心亦安,谁料圣意难测,我成草民之妻,妹妹入后妃之列,叹! 你本性无羁,本该恣意东西,一生随心,我知终有一日,你将如鸿雁飞离薛家,可如今,为私心,却要你共赴此难,还望妹妹接恩旨,入深宫,救薛家。 对不起,鱼儿,姐姐此生已矣,惟当夜夜自谴,于佛祖前自取罪戾,直到罪孽赎清,乃敢一死。 不过短短数言,字字句句无不诉说她的歉意和哀求,却不曾提起曾经所赠恩惠,云乐舒咬了咬唇,心下便有了主意。 薛家再不济却也养了她那么多年,薛文再无情却也是她的父亲,大姐姐又待她那样好,要她袖手旁观,她实在做不到。 云乐舒将书信收起,顿了顿,缓缓道,“要我入宫也可,请答应我一个条件。” 此语既出,众人皆惊。 云浈皎若白玉的脸上霎时如同结了数九寒霜,罗不悔更是惊得站起身来。 “丫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罗不悔惊道。 他虽非云乐舒生父,却远比其生父更关心云乐舒,薛文今日来意已令他惊愕,云乐舒突然应下此事,更叫他惊惶。 “师父,您别担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云乐舒与罗不悔一笑,转头对薛文说,“我的条件是进宫之后,我要与薛家断绝关系,从此互不相欠。” 尽管云乐舒自小机灵过人,做事大胆果断,罗不悔依旧放不下心来,此事涉及皇令,非同小可。 薛文的心倒是顿时落了下来,这并非什么难以达成的条件,这个女儿于他而言,本就无足轻重。 反倒是侯氏神色有些复杂,盯着云乐舒看了很久,才勉强道,“可以,只要你进宫,我们便宣布与你断绝关系,薛家从此自持百里,不再相扰。” 侯氏嘴上虽答应了,心中却忍不住思量,君亦止对薛家的恨与薛鱼的出众姿容比之,孰能胜之? 恐怕谁也说不准,不过只要薛鱼入了宫,也算是解了薛家的燃眉之急,此行目的也已达成,其他的也不便多说了。 “入宫后,我的生死再与薛家无关,你们与我,互不相欠。”云乐舒说得如此郑重其事,侯氏与薛文对视一眼,彼此心中了然。 这些年薛鱼过的什么日子他们心知肚明,薛家遭难,她不落井下石已算好了。 “你放心,我们记下了。”薛文沉声道。 云乐舒态度决绝,薛文默默感叹,这母女二人竟如此肖似,均是这般艳若桃李,凛若冰霜。 薛文话刚把话说完,云浈疾步上前,不顾众人的惊诧目光,拉着云乐舒往外走,“你随我来。” 后山桃花开得正好,簇簇桃粉,灼灼其华,却不知树下有人愁断了肠。 云浈闷声不语,侧身立在桃花树下,下颌紧绷。 云乐舒拉了拉他的衣袖,一脸讨好,“师兄,你生气了?” 云浈不愿理她,眉间愁意更深。 “你气我没有事先和你商议,便自作主张答应了他们?”她追问。 云浈眉间拢成小山,侧脸看了她一眼。 她这样妄作胡为的性子是他一点一点娇宠出来的,他从来不曾预想,将来是否有一日,她会因此仓促离开,离开有他庇护的地方。 “师兄,别的事情我都可以听你的,但这次,我想自己做决定。”她仰头看他,满心不舍却不敢显露。 “你知不知,一国之君是什么人物,你又知不知,你在薛家眼里,只是一个用过即弃的棋子,你的生死和安危,他们都不会在意的。”云浈轻轻甩开她的手,语气急促,俊雅斯文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分明怒意。 他鲜少会这样急切地与她说话。 可没多久,衣袖一角又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那腕上刻着刺青,线条秀隽,他忽然心软如泥,任由那双手扯着他的衣袖愈发放肆地晃来晃去。 手没被甩开,云乐舒暗自窃喜,睁着无辜双眼,带了些撒娇意味,“我自然知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她颊边露出浅浅一笑,“师兄,你还记得你曾问过我,为何我天生就长了一双会笑的眼睛吗,并非天生如此。” 云浈静静凝着她,等她将话说完。 他从来不懂,她在薛家的日子艰难,长大后却不曾自怨自艾,反活成个爱笑的明媚少女。 “是因为大姐姐,除了紫璃,在薛家只有大姐姐愿意靠近我,我们同父异母,嫡庶有别,她并不欠我什么,却从未放弃对我好。如今她替薛家受苦,为薛家赎罪,已葬送一生,我若不愿入宫,使薛家蒙受抗旨欺君之罪,她难逃牵连,师兄,我想偿还她,我想为她保住薛家。” “那么,你就要为此赔上一辈子吗。”云浈问。 薛家擅于拿捏人心,以薛若柳的书信加以试探,而后乘隙挟恩图报,云乐舒是恩怨分明之人,正中他们下怀。 那薛若柳或许真的爱护过她,但为此用一辈子去还债,是否太重了。 云乐舒顽闹一笑,附和道,“师兄说的是。” 人面桃花,情致两饶,师妹一笑,云浈烟熏火燎的心情豁然缓和,他声音柔缓下来,“舒儿,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知她从来便不是个轻易妥协的人。 “师兄,我进宫,一来,可借此还尽大姐姐与薛家之恩,二来,他们已应下只要我入宫便与我断绝关系,这于我们,也是日后免受薛家叨扰一劳永逸之法。”云乐舒缓缓说道,“当然我也没打算将一辈子葬在那深宫牢笼里,我还有师兄,还有师父、紫璃,我这一生,只想留给你你们啊。” 许是拂过他们身旁的风裹了山雾的温润和桃花的暧昧,两人均是声色不动,心中却有异样的情愫涌动。 云浈回味着她一时口快说的那句,“我这一生,只想留给你”心头一阵潮热,氤氲出诡异的甜蜜。 云乐舒腮晕潮红,装作若无其事地拨弄耳边碎发,悄悄盖住微微泛红的耳尖,垂头盯着云浈的衣袖,“死遁或是个不错的法子。” “这并不简单。”云浈并不十分认同,此计甚为冒险激进,“舒儿,君上并非草木愚夫,皇室卫戍森严,岂那么容易瞒天过海?再说,万一他要杀你泄愤,又该如何?” “我听闻他自恃甚高,只因新帝登基需得建信立威,因而频频动作,薛家恰处于当风之口,遭他借力打力,他恨极薛家,却未下狠手,我猜他是想留着薛家给天下人作警示,否则他大可一道圣旨灭薛家全族,岂不省事?我一入宫便装病,使他有所顾虑,他不至于去折磨一个疾病缠身的厌恶之人吧,待他放下戒心,我便可以想办法脱身再说,到时候还有师兄在宫外与我里应外合,我什么都不怕。” 从如今薛家的破落光景来看,她难以对君亦止此人有什么正面评价,这番话只是为了宽慰云浈罢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向来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云浈懂她心中执念,懂她的坚决果断,只是心里仍放心不下,他这师妹虽四清六活,黠慧有余,却也莽撞。 “我以三年为约,待时过境迁,风口一过,我便借机脱身,让‘薛鱼’死去。”她看着云浈的眉眼,温情脉脉,离愁别恨在眸底晕开,她忍住泪,朝他从容一笑。 她怨恨父亲,却再也不为从前他的那些亏待,而是怨他,在她以为自己离幸福很近的时候偏偏出现,将这一切搅乱。 她已年满十四,很快便要及笄,一肚子女儿家心事一直想借机与师父言之,可现下却遭此变故 云浈只好轻轻点头,心想薛家不仁,若不借此脱离关系,今后怕还有源源不断的麻烦事找上门来 三年时间政局已稳,帝心已安,待时过境迁,他自会助师妹脱身,如此便能两全,或者还不需要三年。 只是宫中还有那年轻君上,云浈不免焦灼,“舒儿,虽你我皆知君上私心并不在纳妃这件事上,但君上到底是个少年天子,你他” 师妹还小,有些事当着面说十分难为情,他想要多加提醒男女大防,支支吾吾将话说得隐晦,又怕她听不懂。 云乐舒本来心中低沉,见云浈如此别扭,反欢乐起来,“师兄忘了徐娘粉了吗?徐娘粉上脸后可使人面如土色,用量大些更能使面部浮肿,癫痕簇生,是隐藏真容的好东西,且我也略懂医术,寻常医理难不倒我,我会装病示弱,君亦止杀鸡儆猴而已,又非真的冲着我来,没事的。” 徐娘粉自小被她拿来捉弄人,如今竟有这样的好处。 “自然记得,你刚来百灵山时误用此药,还惊动了师父,还记得你灰头土脸的模样,害得师父和紫璃足足笑了一日。” 想起她当时以为此生都要丑如无盐,那大惊失色的模样令云浈忍俊不禁。 引得云乐舒跳脚羞赧,“不许再提此事!” 云浈摸摸她的头,收起笑意,“好了,不笑了不笑,舒儿,等你安顿下来,我自会想办法与你联系,你切勿节外生枝。” “三年只不过一瞬,师兄你可不许去外面招蜂引蝶!” “说的什么胡话?” “我就不许” 第3章 此女甚丑 三年后图璧皇宫清风斋 宣历三年,云乐舒十七岁。 一只肥硕的鸟雀停在梳妆台上,指爪无意抠挠过台面,台面本就皲裂的彩漆瞬间被掀起一片,云乐舒不以为意,伸出手去吓唬雀儿,鸟儿“啪”的一声飞出窗外,在窗台上落下一滴鸟粪。 云乐舒也不恼,只静静看着镜中蜡黄孱弱的脸,旋即释然一笑,颊边梨涡甜美,与这张丑陋的脸不甚和谐。 她今日看什么都觉得顺眼。 “紫璃,这徐娘粉太不经用,还不到一个月就又褪色了,你再取些来吧。” 如她所愿,那位君上从未来过,亦不曾有人发现端倪。 她在这僻远的清风斋中沉寂三年,宫中上下早就忘了有这么一位薛夫人的存在。 明晚过后,一切将会不同,她再也不必顶着“薛鱼”之名,不用易容掩人耳目,不用隔着宫墙叹息时光难熬斯人难睹,更不用再与薛家扯上丝毫关系 想到这里,云乐舒欣然一笑。 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万事总多磨难,但愿不枉费她这一番曲折。 紫璃朝她作出“嘘”的手势,示意她不要在宫里说这些话,恐落他人耳。 云乐舒压低了声音,却有几分不以为然,“知道了我的好紫璃,但咱们这三年里被安置在这鸟不拉屎哦不,刚刚鸟拉屎了,总之这地方除了我们两个,也就只有宫人送东西的时候会来,人家也怕犯忌讳,每次来了撂下东西跑得比兔子还快。” “即便如此也要注意些,难道小姐不怕一辈子都见不着先生和公子了?从宫外带来的徐娘粉早用完了,咱们对外称病才得了些药材新制,制药不易,小姐你就别嫌药效不好了”紫璃麻利地从后殿角落里一盆花下的暗格取出瓶子,递给云乐舒,口中殷殷叮嘱。 徐娘粉制作倒是容易,但在宫里要拿到所需的几种原料却有些难。 她们自制的徐娘粉缺三短四的,药效自然不佳,不过幸好还能保障日常所需,云乐舒的样貌隐藏得极好,来过清风斋的宫人偶然见了云乐舒一次,那一副嫌弃的神情验证了她们一番努力没有白费。 云乐舒便打哈哈,“好好好,不嫌不嫌。” 离开师父师兄这么久,她没有一日不想着回山与他们团聚。 明晚逃宫之计划让她好几日寝食难安,此时心中又开始忐忑,云乐舒轻轻呼出口气,平复心情。 接过徐娘粉,倒在手心以清水和之成为膏状,右手熟练蘸着膏体抹在脸上,均匀仔细。 不消一会儿,镜前丑陋的脸上又多了几分蜡黄。 云乐舒收起徐娘粉,环顾四周,总担心有什么还未安排妥当。 “屋内摆设不能动,一切要与从前一样。”她喃喃道。 逃宫之事稍有差池可招来杀身之祸,她不想再节外生枝牵连薛家。 “小姐放心。”紫璃应道。 “柴油和火折子,师兄送来的腰牌,婢女的衣服,地图,还有我们随行的几件物品”云乐舒碎碎念了一遍又一遍。 “都备得差不多了。”紫璃回道。 云乐舒入宫后便因“饮食不调、心情郁卒”日渐憔悴,显出疴疾难愈的模样,借养病之名躲在清风斋里,平日并不主动与外头接触。 在此三载,无人问津,为这场金蝉脱壳的戏码行了方便。 “紫璃,我出去走走。”云乐舒心绪杂乱,想到殿外透气。 紫璃嗯了一声,拿起地图重新确认线路,虽然已悄悄去探过几回路,却仍有些放心不下。 从清风斋到其它宫殿相距甚远且只有一条羊肠小径可通,需得过了那小径方能往各宫去。 君亦止将她打发到这里,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摆明了对薛氏厌恶至极,想把人赶得远远的,任她自生自灭。 这路因鲜有人行走,落英缤纷却无人清扫,残花遍地竟成另一番雅致之景,云乐舒满腹心事,走走停停,想着与云浈商议好的流程,心情时而凝重时而雀跃。 “喵呜”却突然闻得一声凄切的猫叫声。 她循声望去,发现不远处菡萏渠里有个什么东西在扑腾,搅得水花四溅。 定睛一看,原是一只狼狈不堪的落水猫。 看样子是不小心掉进水里爬不出来了,云乐舒扫视一周,见附近并无可攀引的棍子树枝,当即挽起袖子,脱掉鞋袜,利落蹚入渠中。 却没有注意到桥台上静静凝视自己的男人,那人如临风玉树,面容清肃,身上由内而外透出天家威仪。 那是图璧的君上——君亦止。 公主君亦萱自小娇惯,爱猫在宫中走丢,非要他遣侍卫搜寻,侍卫遣了,那畜生却至今找不到。 他被公主缠得烦躁不堪,只好出来避避,不经意行至此处,偶见此处菡萏开得正好,便驻足观赏,不料却见到眼前女人救猫一幕。 他负手而立,一双漂亮的瑞凤眼深如湖海,尽是打量,觉得菡萏渠救猫一幕颇有意趣。 “君上,那正是公主的爱猫滚滚,奴才这就去”近侍李怀贤跟随在君亦止身后,话说了一半,见他剑眉皱了一皱,似乎责他出声聒扰,生生将话吞了回去。 六月正值盛夏,入水一瞬,却还是冷得云乐舒直打哆嗦,打了一个喷嚏。 她抬起左手手背揉了揉发痒的鼻尖,手背上那朵纹刻上去的木樨花刺青在阳光和水珠的折射下闪着光芒。 君亦止的目光在那奇特的刺青上流连,只觉玉手刺青,在此时也当得起一种独特的美。 那年云乐舒与云浈下山游玩,错过入城时间不得不夜宿山林之中,半夜受狼群围剿,云浈为护她挡在前方,一时僵持不下,其中一头饿狼突然从侧面攻击,情急之下她飞身将云浈推开,两人滚至坡底山洞之中才得以逃生。 但她的左手却因此留疤,云浈满心愧疚,她倒是满不在乎,油嘴滑舌道,“这疤因师兄而生,不如由师兄刻成木樨,也好叫师兄生生世世都欠着我。” 云浈就果真一笔一划为她刻下这株韶华,数片墨绿小叶椭面端尖,对生而展,花生叶腑间,花冠合瓣四裂,像簇放的小金穗子,十分可爱。 云乐舒一只手将猫捞至胸前,另一只手则轻轻拨开遮挡视线的荷叶,缓缓凫水,费力地朝岸边游去,口中不忘感慨狸奴肥壮,“你果真极重,难怪你爬不上岸” 猫儿受此侮辱气得喵喵直叫,云乐舒忍俊不禁,假装松开手吓唬道,“你骂我?那我不救你了。” 刚一抽手,猫儿“喵”的一声呜咽,用爪子死死倒勾着她的衣裙,垂眉耷眼,一脸“我错了请原谅我”的表情。 云乐舒畅然一笑,这才抱紧了它,“谁家能将你养得这般肥美多少是有些养猪本事在身上的。” 上了岸,云乐舒双手叉着猫的两只前爪,往外甩了甩,登时水珠四溅,而后还是嫌弃脱水脱得不彻底,干脆把像拧湿衣一样把猫用力拧了拧。 某猫瞪着圆碌碌的猫眼,不敢相信竟然有人敢这样对待自己 君亦止向来笑比河清,此刻肃冷的脸上竟也生出几分笑意。 李怀贤抿嘴憋笑,暗道:这丫头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如此对待公主爱猫? 嘴边仍噙着笑,君亦止问道,“她是哪个宫里的人?” “回君上,此路只能通往清风斋,想必是那里的宫人。”李怀贤道,那女子打扮素简,衣着陈旧,发髻上也没什么钗环装饰,看着像是个宫女。 君亦止远远盯着那低头认真为猫拭干毛发的女人,打量她身上那洗得发白的衣裙,略有些惊异。 那衣裳显是主子的形制。 “清风斋住的是薛家的那个弱不禁风、百病缠身的二小姐?”君亦止想得有些费神。 宫中是有两位嫔御娘子,一位陈氏一位王氏,他偏却对这位没什么印象,他想了会儿才依稀回忆起来。 是了,这位便是他初登基时任性纳为夫人的薛家次女,当时只为惩罚薛家,打击前太子君亦荣,他连她面都不曾见便将其赶到了清风斋,可谓厌弃至极。 可说到弱不禁风,眼前那浑身湿答答却还神采飞扬的女人哪里来的弱不禁风? 君亦止心下萌生了一丝疑思。 “回君上,正是。”此时背对他们的云乐舒正费力拧干裙摆,顾不上拧干衣服里的水又把猫儿抱入怀里轻轻揉搓,还朝猫身上呼热气。 猫儿很享受地扭了扭脖子,惬意地在她胸前磨蹭。 沉默少顷,君亦止道,“将猫送回公主殿,公主诞辰过后挑些赏赐送到清风斋去。” 话毕人已经抬步离开。 李怀贤领命,从桥上走下,朝云乐舒走去,公主因爱猫滚滚走失已经快上房揭瓦了,还是尽早将猫送去为妙,“这是公主的猫,本公公奉命送回” 话未说完却在那人转身之时吓了一大跳,先前只看得到她的背影,瞧她倩影幽幽还以为至少是个小家碧玉的货色,不料此女面黄似蜡,瘢痕一片,眼睛肿似杏子,实在让人不想再多看一眼。 见他一脸鄙夷,云乐舒本想理论几句,想起师兄吩咐不可节外生枝,于是垂首应是,把猫还了回去,大步流星回了清风斋。 第4章 迢迢为君渡 宫中很快迎来公主君亦萱的芳辰飨宴。 从宫门到长乐宫廊腰缦回处处设有嵌珠八面水晶灯,每一盏都饰之以最珍贵难得的南海水晶,灯火辉映之下,璀璨如昼。 由宫灯引之,直至长乐宫门,得以见一块镶金砌玉的牌匾题了“长乐宫”三个字。 往前便是宴请宾客的酒宴之所,酒席外修三尺明渠,数米之隔分别设有白玉图腾点金桥,登桥则可见酒席分列。 席面上宫制餐具摆放井然,装盘讲究,如琥珀高脚盏上的皇家八珍鸡、翡翠盘上的金翅跃龙鲤、雕玉盘上的烟熏熊掌、碧玉觞中的皇家御酒等等。 正座以左是贵重恢弘的编钟仪队,以右则是婉转清丽的琴箫瑶笛,丝竹之声不绝如缕,人人欲醉而不敢醉。 宫人捧着美酒佳肴鱼贯而入,步履稳健,举步之间不失皇家体面。 众人入座之后不久,嘈杂之声顿去。 只见公主身着碧霞云纹织锦宫装款款而来,手中抱着那宝贝似的宠猫,对众人礼节性地一笑,端庄入座。 公主尚且年轻,再怎么盛装打扮也掩盖不住她正值豆蔻佳期,她灵动的双眸里似乎诉说着不悦,众人暗忖,这位公主好似并不满意这生辰宴。 “臣等恭祝公主花颜永盛,玉体永健。”朝臣们举酒起身祝贺。 还是一样的贺语,一样的嘴脸! 君亦萱敷衍地点头一笑,举杯回饮,“多谢,诸位入座吧。” 君亦萱摸了摸怀里撒娇的爱猫,席上官员转头开始与君亦止觥筹交谈。 分明就是借她的生辰来应酬嘛。 她嘟起嘴,嘟嘟囔囔地抱怨,“皇兄,萱儿的生辰宴虽然年年布置不同,形式上却一成不变,一点新意也没有,明明是我的生辰,他们一个个的却都只顾着和皇兄说话,没意思还不如放我出宫玩一天来得尽兴,我真羡慕五哥哥,早早赐了府邸搬到宫外去,我也想出宫开府。” “萱儿,你在指责哥哥?这么多人一起祝你身体康健,难道不好?”君亦止透过长乐宫两扇阔敞的天窗往天际遥遥一望,便将手中斟满的美酒仰头一饮而尽。 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颜容是极好看,却不知道为何有种说不清的清峻板正,让人忍不住敬而远之。 君亦萱暗暗道,她这哥哥若是不开口,还能更好看些。 她抿抿嘴,翻动眼皮,无声地从鼻间发出短促的哼气,又很快垂眸,以为自己把心里的不满掩饰得很好。 君亦止放下杯盏转头看向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她脸庞青稚,脸上总能演绎出许多丰富的表情,充满天真和朝气,他心里感到安慰,却又透出几分怅然。 他又想起红英夫人死前将君亦萱托付给自己的一幕 他很快收了思绪,不想再顺着记忆勾起伤处。 “萱儿不是这个意思,对了滚滚回来后我就一直闻到一种淡淡的木樨香气,甚是清爽,哥哥你闻。”君亦萱捧着猫便往君亦止身上凑。 猫儿缩着脖子,整个猫脸挤压成了个饼,好似全身心都在表达抗议,它是一只猫,也是一只知道什么人不能惹的猫。 君亦萱递过来那雪白的猫儿,他本能地想推开,却果真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木樨花香。 也无梅柳新标格,也无桃李妖娆色,叶下茸金繁蕊,别是清妍风致。 很平平无奇的花,只能称得上清妍风致。 他顺手接过猫,掂在手中,有些沉。 却忽然想起菡萏花影里的那个女人,她戏谑地说这猫生得肥美,又说公主是在养猪,一时破颜而笑。 君亦萱看呆了。 今日三哥哥莫不是中邪了? 皇宫昏暗一角,云乐舒正将几个小件放到袖中。 此时宴会如火如荼,没有人会注意到她们。 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是戊时,云浈会在崒芳亭等候,崒芳亭离南门近距长乐宫又远,是极佳的碰头之地。 在她们赶去崒芳亭与师兄汇合之前只需要放一把火。 “紫璃,我们关上门从窗户出去。” 这场参天大火,清风斋不被烧成灰烬都难。 两人退出门外,沿寝殿四周淋了一些油方便引火,不敢淋太多,恐被发现端倪。 万事俱备,只欠一把火。 紫璃掏出火折子往油上一扔,大火快速地蹿上屋梁,年久失修又受虫害的宫殿不一会儿便被火势吞噬。 清风斋僻远又无人值守,火势这样猛,等到巡火营发现,里面的一切早就烧光了。 两人相视一笑,快速地往崒芳亭赶去。 道阻且长,云乐舒等这天,已经等了太久。 今夜宫中大庆,长乐宫宾客来往众多,宫中卫戍主力皆放在宴会与宫门守卫上,对其余片区的巡防有所松弛,二人一路靠婢女的装束掩饰身份,顺利到达约定地点。 月光皎洁,云乐舒远远便看到崒芳亭外逡巡的身影,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披着一身月色,正在等她。 “师兄”云乐舒声音发颤,鼻子一酸。 “公子。”就连紫璃都几欲落泪。 皓月当空,云浈凝瞩不转,直直望着月光下的云乐舒,忘了言语,只觉此刻,总算不辜负自己多年的蚀骨相思。 这漫长的三年终究过去了。 他未来得及反应,那娇小的一个,已扑进了他的怀中,委屈地蹭着他的胸襟,他不禁失笑,温声安慰道,“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她神采飞扬,眉目含情,他心中波浪滔天,目光却始终像一盏清透的薄酒。 “你们随我身后,按原来说好的应对,不必惊慌。”云浈将她轻轻推开。 云乐舒强压下眼泪,平复好心情,与紫璃并肩而行,跟随在他身后。 三人行至南门,带头的侍卫毕恭毕敬地朝云浈作揖行礼,“云公子这就走了?不多喝一杯吗?” “云某不胜酒力,天色又晚,怕冒犯宫中贵人,先随王府二位姑娘回府了,请阁下放行。”云浈揉着太阳穴,目光迷离。 侍卫见此人与北平王入宫之时相谈甚欢,举止甚密,便知此人怠慢不得,脸上却有为难,“在下职责所在,劳这二位姑娘出示腰牌。” 晚宴期间宾客往来频繁,且都是达官贵族,携内眷家仆赴宴者无数,人数上很难一一拦下排查,内府在宴会前会给各府内眷、侍从特制腰牌以明身份,若事后人员有谬,凭腰牌记档便有迹可循。 听到那侍卫忽然说要检查腰牌,紫璃心虚得手一抖,腰牌摔落在地,惹得侍卫警觉。 云乐舒连忙拾起腰牌与自己的一并递过去,赔笑解释道,“侍卫大哥,我妹妹刚入府不久,第一次入宫伺候,许是有些紧张,还请您多多谅解,云公子,您可别与我家王爷说呀,王爷定会责怪我姐妹两个办事不力的。” 云浈笑了笑,“怎会。” “既入府不久,管家怎么敢让这位姑娘入宫随侍?”侍卫狐疑地翻看腰牌,但腰牌又确实出自王府,如假包换。 云乐舒又朝他福身,语气柔中添了一丝媚,“侍卫大哥做事谨慎,真不愧是皇城守卫,但您却不知,我们王爷人好,待我们这些下人也好,今夜是妹妹求了王爷,说想入宫见见世面,王爷一时心软允了,我随王爷来过几回颇有些认路的本事,又稳重,王爷便让我带着妹妹来了,还说有我在旁他便放心。” 云乐舒娓娓道来,眼波流转,说起话来又颇有些悱恻缠绵,惹得侍卫面色尴尬。 旁边那位冒失的妹妹倒是水灵可爱,但是眼前这位面黄如土,皮肤粗糙的姐姐难不成这王爷是美丑通吃? 他又抬头看了看旁边醉了酒却难掩俊逸的白衣公子,不由得地吞了吞口水,也许不止是美丑通吃,还是男女通吃? 他缓了许久,见眼前婢女说话恭敬,并无疑迹可循,笑道,“瞧姑娘吓的,在下又不是豺狼虎豹,二位是五王爷府中的人,在下无意为难。” 这才将两块腰牌归还给她们二人。 “大哥查验过,若是没有问题还请放行,云公子现下已醉了,我们得快些送公子回王府。”云乐舒收好腰牌,顺势扶住了开始摇摇晃晃的云浈。 “是是是,这就放各位通行,来,三位慢走!”满脸堆笑的侍卫赶忙让开,三人慢慢悠悠走出宫门。 走至无人处有马车接应,坐上马车三人各自松了口气。 紫璃懊恼道,“对不起公子,都是我太不小心了,差点就暴露了。” “紫璃,我们都已经出来了,还说这些做什么,你看宫外一片辽阔,我们自由了!”云乐舒握住紫璃的手,欣喜难抑。 “是啊,紫璃何必自恼,欢迎你们回家。”云浈连日来食不知味,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他给北平王留下书信一封,只说有急事回山,希望他别发现异样。 “师兄,你是如何得到这腰牌的,还成了那北平王亲邀入宫的贵客?”云乐舒问。 云浈向来不慕权贵,怎么就与这堂堂北平王牵上了线。 云乐舒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云浈突然转而正色道,“北平王有龙阳之癖” 马车内一阵诡异的安静。 “真的吗?师兄靠出卖色相来助我与紫璃离宫?”云乐舒身子一僵,一双眼睛瞪得跟那铜铃一般大,随后又耷拉下小脸,唇片微微抽动,眼中泪光闪闪,表情尤其浮夸,“师兄,委屈你了” 向来只有云乐舒逗弄别人的份,好不容易轮到他,却被反客为主,云浈顿时哭笑不得,只好认输,“好了好了,师兄骗你的,你满脑子都装些什么?三年过去了,还是没个正形。” “两年前一次下山夜宿客栈时,恰遇上盗贼,隔壁住的正是王爷,我与他合力将人扭送官府,因此结缘。”北平王少年风流,尤其喜爱山水,放情丘壑,他特意宿在其下榻客栈,想寻机结交。 恰巧遇上了贼盗,他便顺利地与北平王牵上了线,如有神助。 “你这几年是不是很难?”他说得轻巧,云乐舒却觉得心疼,她很难想象一个六尘不染,心清如水的人,要如何劝说自己去做夤缘攀附之事。 “王爷是轻世肆志的旷达之人,为人和善,与我倾盖如故,推诚相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相处。”云浈道。 “这位王爷的名号,早前下山我也有所耳闻,据说确实是个和善之人。”紫璃附和。 这位爷早早封了王赐了府,她起初还以为是什么威名赫赫的行伍之人,不想却是个美名在外的闲散王爷。 云乐舒忍不住拿他与他那位心胸狭窄的皇兄相比,心中暗自腹诽,虽然不是从同个肚子出来的,好歹同源同脉,为什么性格相差这么大,一个残暴不仁,一位却平易近人。 君亦远排行第五,年纪稍小,乃先帝的红英夫人所出,公主君亦萱与他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辅助兄长登基后,他得封北平王,却终日流连山水,旨在游目骋怀,云浈正因他的豁达不拘,与之深交至今。 “那师兄,这三年你可曾想我?”云乐舒毫不忌讳旁边还有个紫璃。 夜色如水,凉风似流,云乐舒星眸忽闪,在期待一个答案。 紫璃装作不经意地揉了揉双眼,便伏在车窗上假寐。 “我与师父都很想念你。”云浈答得干脆,清浅如水的笑里是长辈和兄长的关怀,一如既往。 云乐舒似是失望,却还是睁着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我也是,日日都想着师兄和师父。” 罢了,且再等一等吧。 云浈默然避开她的灼热目光,一时无言,心里却似着了火,烫得五内皆滚烫。 “师兄,等入冬,你带我去北境看雪吧?” “师兄,师父好吗?” “师兄,今年后山的桃花开得好不好?” “师兄,我十七岁了” “师兄” “师兄” “师兄” 她好像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她真的又回到他身边了。 马车颠簸中,她依偎着他沉沉睡去,他浅笑入眉,从袖中拿出一个酒壶,取出一方素帕,以酒湿透,小心翼翼地擦拭她的脸。 清辉之下显露出一张素净小脸,渐渐还原出她耀目的美貌。 第5章 薛夫人殁了 君亦止从朝政殿回来的路上,前线传来了一个举国欢庆的好消息——西北军营统领皇甫丹大胜冀国。 冀国位于图璧东北,时常越境挑事,如今一举拿下,大有敲山震虎之效,图璧疆土因此得以扩张,越过冀国中部直至北面有一条护城河,地势天险,易守难攻,有这护城河护境,图璧边防便多了一重保障。 君亦止已传恩旨,特授皇甫丹镇国大将军印,命总督各军,可直接参与地方朝政裁决。 皇甫丹却并未班师回京,而是受命顺西北至西伐献。 献国皇权频繁易主,诸王倾轧,国权分裂,国中早已桑落瓦解,邻近各国亦虎视眈眈,皆想分一杯羹,但边陲小国,又如何争得过图璧兵精粮足。 待纳下献国,中原大地大一统便可告一段落,有了这两块缓冲地带,即便将来图璧西北有戎狄入侵,图璧可退可守,不至于边防一溃,敌军便深入中原腹地,后患无穷。 君亦止此时心清意畅,托起茶盏轻饮了一口茶。 李怀贤由殿外进来,在他面前跪下,两手覆地道,“禀告君上,清风斋薛夫人殁了。” 这薛夫人真是可怜,进宫三载也没见过君上,如今不明不白就死了,连具全尸都没有留下。 君亦止缓缓放下茶盏,清朗冷峻的脸上未见丝毫起伏。 “如何死的?”君亦止负手而立,并未看向李怀贤,语气一贯的淡漠。 李怀贤回道,“大致是昨夜死的,今日奴才送赏赐去清风斋,那里已是一片灰烬,巡火营说,大抵是夜里火烛倒了烧着了房子,夫人和她的侍女还不及逃出来便被烧死了,其二人尸骨无存。” “宫殿走水还出了人命,让巡火营参领自己去领罚,宫殿修缮事宜让工部看着办,宫中防火警示制你也督促巡火营尽快重建。”君亦止仿佛是在评断朝堂公事。 心里却渐渐萌生出一丝惋惜。 薛家人他分明厌恶至极,却不知为何,他忽而忆起菡萏渠中满池的碧水凛凛,错落的菡萏花影,碧叶红花中露出来的那个鲜活身影,落在沥沥水声中的甜软笑声,以及那只镌着木樨花的玉臂—— 李怀贤心中暗暗为那倒霉催的巡火营参领抱了一下不平,君上下旨把人扔到那几十年无法看管的地方,更默认让宫里人对其不管不顾,他们倒是照做了,如今出了事,巡火营的人有巡防懈怠之罪,君上也有责任。 “奴才领命,敢问君上,薛夫人的葬礼是否循制按其夫人位分操办?”李怀贤回过神来,那薛夫人虽然不受待见,名义上好歹也是个三品的夫人。 君亦止摇了摇头。 李怀贤一怔,心想那薛氏真是够惨的。 可这又能怪谁,只能怪她是薛家之女。 “李怀贤,把薛氏的死讯传于君亦荣。” 薛鱼是他少年时不惜忤逆吕后也要娶的人,被冷落宫中三年,如今死于烈火,灰飞烟灭,不知他得知此事,心情几何? 李怀贤问,“君上,薛夫人之死是否一同报与薛府?” “不必。”君亦止攥拳,复又松开,脸上看不出喜怒。 她入宫前自请与薛家断绝关系,当时珣阳城的百姓议论纷纷,有说薛文夫妇过河拆桥无仁无义的,也有说薛家女鸮鸟生翼忘恩负义的,外头的人不知内情,他却是知道的。 薛家这个庶女本流落在外,他当年非要下旨纳其入宫,也是因这层缘故。 他刻意刁难,本以为薛鱼恨毒了薛家,定会拒绝薛家的求告一走了之,却不知薛家用了什么法子让她心甘情愿入了宫,免了薛家的抗旨之罪。 君亦止揉了揉发僵的额角,心头有种莫名的沉懑。 当年他心里盘算,薛鱼入宫可使君亦荣痛彻心扉,若她拒绝了薛家远走天边,他也睁一只眼闭一眼,乐见薛家为抗旨之罪急赤白脸,一举两得,左右得宜,却从未想过薛鱼的处境。 菡萏渠一见,大抵知道她是个达观知命之人,明明蒙受了莫大委屈,活得像株野草一样微贱无名,却也像野草一样张扬快意,却被迫卷入了他的仇恨漩涡中。 吕后之流当日对他们母子赶尽杀绝,薛氏在其中沆瀣一气,那血海深仇赫然在目,他排除万难,从朝局浪旋中奋力挣出,好不容易才夺得九五之位,朝中元老都劝他宽厚仁慈,以昭继君之仁德。 可权柄在手,有什么道理再对那群恶鹞狠鸱饮恨吞声? 先帝与君亦止生母芙月夫人情笃,却不得不为稳定储君之位拉拢吕氏,许吕氏嫡女正妃之位,即位之后,吕氏理所当然位居中宫,成为皇后。 芙月夫人则退居侧妃之位,先帝因此存了弥补之意,对其恩宠无度。 吕后先后生下皇长子君亦荣,皇次子君亦祥,芙月也生下了皇三子君亦止。 君亦止非嫡出,却享有前两位兄长都不曾有的皇家父爱,诗词经学、弓箭骑射、书法绘画均由先帝亲手教授。 吕蔷看在眼中,急在心头,不惜以重金官权笼络群臣,集其党羽之势煽动群臣逼着先皇早早立下皇长子君亦荣为太子。 皇长子天资平平,自幼在皇后庇佑之下成长,心性软弱,优柔寡断,纵然已为太子,却终日惶惶。 吕氏也知如此平庸之人贵为储君实在牵强。 但好歹有个同宗血脉可堪备选,皇次子品学兼优,才德兼备,有他稳在后方,便牢牢奠住了吕氏的百年家基,任芙月夫人母子如何得宠,也绝左右不了立储之事。 谁料皇次子君亦祥却在一次秋闱射猎时摔马而亡,吕氏一族轰然大震。 皇次子一去,眼见公孙氏日渐鼎盛,先皇对皇三子愈发偏爱无度,吕氏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君亦荣失了胞弟还来不及哀痛,便被逼着成长,他本心懦志软,如此肩负吕氏一族的荣辱枯荣,只觉得更加战战兢兢,活不知味。 在他的童年里,父皇从来没有夸过他,他知道自己愚笨,也很努力讨他的欢心,他对自己始终不咸不淡。 没了二弟,才学、骑射、兵法、权谋、文采本就天赋异禀的君亦止如明珠焕华,衬得他黯然失色,就连母后都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为什么本宫会生下你这么个废物?” 多少日日夜夜,朝不能食,夜不成寐,又有多少次,他恨自己出自吕氏,恨为什么死的是二弟,而不是他 朝中不乏有向先帝主张“储君应立贤”的重臣,更有公孙朔这个亲娘舅为他保驾护航,公孙家世代清廉,深受百姓崇慕,未必拼不过他吕家多年深耕而来的局势。 但凡君亦止有一丝一毫的夺储之心,太子之位连带吕家满门的命早晚是他囊中之物。 而先帝病重,时有易储之念,他们终究赌不起。 日复一日恐惧的叠加终于让他听从了母亲的教唆,生出一个毒计。 一场阴谋指向芙月夫人母子,本该一同送命的君亦止却因红英夫人侥幸活了下来,红英、芙月却因此死于非命,君亦萱身中剧毒,几乎命丧黄泉。 君亦止痛失母亲,一夜之间,性格大变。 四年前朝野倾轧,局势动荡,吕氏与其他拥护皇三子的势力之间的博弈跌宕不休,君亦止如愿在舅舅公孙朔的扶持下于乱流之中独树一帜,揽得一众权臣的信重。 君亦荣之平庸无才,吕氏之跋扈揽权早令吕氏一族失尽人心,君亦止身正德重,英明果断,素有贤名,既有治国之才,亦有一统中原之志,其母家世代为官,清明廉正,底下之人早就有意襄助,只是苦于师出无名罢了。 一旦有所呼吁,便是一呼百应。 时逢吕氏势弱,原本趋附于太子一党之人纷纷弃暗投明,先帝临终之际,顺水推舟将爱子捧上帝位,君亦止如愿坐上龙椅,登基之日大赦天下,惟太子之党不得善终。 第6章 鸟儿回巢 帝京珣阳城一破落民宅内有杯盏落地声,“锵”声入耳,听来尤其凄厉。 君亦荣一身粗麻布衣,瘫坐在年久失色的木椅上,目光混沌,面色寡淡,原本也算得上是雍容华贵的一个人,现在却是满是失意潦倒之相。 他心里来来回回响起李怀贤在他面前说的那些话,痛心入骨。 “柳儿,她死了,是我把她害死了”君亦荣痛苦地捂住脸,眼中滚下热泪。 “不不是你的错,是我们薛家逼死了她。”薛若柳陪在他身旁,泪眼婆娑,一想起薛鱼便心如刀割。 她知道薛鱼入宫是被她最后那封信说服的,常为此愧疚难安,她唯一所愿,便是这个妹妹能安稳度过余生,却不料她终究弗得善终。 可若时光倒流,她仍会为双亲和弟弟恳求薛鱼入宫。 她,她真的是个坏姐姐。 她抱住自己的夫君,把脸埋进他的怀里,不知是在自己宽慰自己,还是在宽慰别人,“妹妹一贯善良宽厚,即使是我们连累了她,她也必定不希望我们因她痛心愧疚,我们要好好活下去。” 若有来生,她愿意用一辈子来偿还。 “柳儿,你用这话安慰我,却安慰不了你自己,我知道,自她入宫后,你夜里总偷偷垂泪,我该放下,你也该真正地放下了。”君亦荣用下巴轻轻蹭着妻子的头发,薛若柳闻言低低地呜咽起来。 逝者已矣,他或许不该再有无谓奢念,珍惜眼前人才是他该做的,但此刻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的点滴,叹薛鱼这个人,最不该生在薛家,也不该遇见他这个无用之人。 “那年我到你家,阴差阳错地撞上了她,对她一见倾心,后来常常去你家拜访,想借机跟她说说话,可她从来都不愿搭理我。”他说到此处,痴痴一笑。 那时候每每见到她,还没来得及靠近,她就如避牛鬼蛇神一般逃之不及,好几次差点摔倒,惹得他发笑,他便更喜欢去找她,逗得她如惊弓之鸟。 “她隐忍,她一退再退,好像只愿安于一隅,我爱极了她隐忍的性子。”他不肯承认,薛鱼与他过于相似,无论是性格,还是在父亲面前如同道旁苦李的地位。 他爱她,就像在爱另外一个自己,这让他觉得自己并不孤独。 “于是,我向你母亲求娶她,又去父皇母后面前求赐婚,谁知遭到父皇怒斥因此闹得人尽皆知,我受了罚,也连累了她,想来她心似玲珑,早就知道与我纠缠祸多福少,所以一直躲着我。”元宝小说 君亦止恨他,恨到连他曾经爱恋过的女人都不肯放过,若是被他知道自己已与薛若柳互生情意他的心倏地一凉。 “柳儿。”他轻轻唤道,怀中已被薛若柳哭得一片濡湿,他伸手轻抚她的背,“我既对不住薛鱼,也对不住你,这三年来我从不敢在外人面前表露对你的情意,待你十分冷漠,我是怕我怕君亦止他” 婚后三载,若柳不嫌弃他庶民之身,反对他照顾有加,若非有她陪在身边,他怕是熬不过这三年里屈辱加身遭人白眼的生活,也因此,两颗心也渐渐走到了一起。 薛若柳摇摇头,“我知道夫君是在保全我,从前的事情过去了,不必再说什么对不对得起的,我想,如今这般也挺好,像普通夫妻一样举案齐眉,也曾是我的心愿。” 君亦荣心头发暖,他如今也懂得心多虑,便似杞人忧天的道理,自己守不住的,总有更为贤能的人能代为守护,他早该与自己妥协,不该被母亲裹挟前行,只可惜悟得太迟。 “我只愿父亲母亲能安分些,如今君上已不似从前那般步步紧逼,处处制约,父亲那边便蠢蠢欲动,一旦惹得君上警觉咱们便是连现在这安稳日子也没有了。” 薛若柳皱眉,父亲昨日托人传来书信,隐约刺探君亦荣是否存有复辟之念,实在让她忧心。 她着实不懂,如今图璧一派海晏河清,百业渐兴,为何又要冒险求进? 她紧贴他的胸怀,缓缓道,“我不愿你冒险,我想和你白头到老。” 还记得她幼时便与薛鱼说过,她不愿母亲替她谋得高嫁,只求择一良人,恩爱长久。 薛鱼还笑她恐怕难遂心愿,因母亲一心要将她配与高门显贵,后来她的心愿竟成了真。 她如愿遇到了这么一个人,母亲的谋划却扑了空,高嫁变成低就,她的夫君从储君高位落至卑贱庶民 其实,她早无怨怼之心。 她出嫁时确实心有不甘,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君亦荣性子里单纯敦厚的一面。 做错事却懂忏悔,落入困境却也能安于天命,明明从小锦衣玉食却愿意为她暖被端茶,他虽有过一角残缺,但不妨碍她钟情于他。 “柳儿”君亦荣哽咽,满胸懊恼与悲怆慢慢化作坚定。 从前日夜担心受怕,唯恐储君之位被人夺走,又怕失去最后一丝父子之情,更怕看到母后失望的神情,如今什么也没有了,反倒落了个清清静静坦坦荡荡。 只是时常也会想起薛鱼躲着他藏起来的狼狈,想起芙月夫人唤他荣儿时笑吟吟的模样,想起红英夫人让君亦远把小木剑送给他时的慈爱,奶声奶气的君亦萱撒娇要他抱抱的娇憨明明他们都那么好 每一张脸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每每出现都叫他愧悔无地。 对不起 “柳儿,与我一起为已故的旧人烧些纸钱吧。” 此时百灵山却是一片欢天喜地,罗不悔拉着云浈在厨房里大展身手,忙得四脚朝天七荤八素,偏不让云乐舒和紫璃帮忙。 两个大男人洗手作羹汤,也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场面。 罗不悔时不时与她们说上两句,转身又自顾自忙活了起来,云乐舒和紫璃面面相觑,从未见过如此“食人间烟火”的罗不悔,一时觉得滑稽,双双笑了起来。 吵闹间,百灵山也仿佛鲜活了起来,笑语欢声充斥着整个山谷,悠悠不绝。 太久没有这样和乐融融地一起吃饭了,云乐舒看着罗不悔忙碌的身影,一时有些泪目。 这三年里她和紫璃在清风斋里相顾相依,像被世间遗忘了,能够回来,真好。 “师父,您先别忙了,坐下用饭吧。”罗不悔从厨房走出来,云乐舒顺势拉住了他。 “好好”罗不悔坐了下来,连说了两个好,满心欣慰。 云乐舒笑眯眯的,还如从前一样软语撒娇,“师父,我好想您啊,练功的时候想,吃饭的时候想,发呆的时候想,不知道师父您是不是也这么想我呀?” “小姐,你已经是大姑娘了,还这样撒娇,羞不羞呀?”紫璃一边揶揄她,一边将四个杯子斟满酒。 罗不悔面容舒展,一脸慈爱,看着面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唏嘘万分,“师父自然也想你,只是你呀,也是该长大了。” 当年那梅子干一样干巴巴的孩子如今竟也长成个大姑娘了。 云乐舒八岁便来了他身边,自此成了他的心头肉,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舍不得委屈她一分一毫。 她聪慧早熟,却仍似岩谷中渗出的涧流一样清朴纯真,不染杂质,对她好上一分,她便回以三分,真真切切地将他当做家中长辈对待,二人名为师徒,却比寻常人家的亲父女还要亲密得多。 云浈轻轻朝云乐舒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下吃饭,她回了个鬼脸乖乖坐下,夹起一块鹌子水晶脍,先往罗不悔碗里夹了一个,自己又吃了一口,“师父,吃肉” 她嘴里鼓鼓囊囊的,像攒食的松鼠。 紫璃夹了一块鱼,赞道,“这鱼肉鲜嫩弹牙,实在美味。” “好。”罗不悔听得喜笑颜开,眼风扫过云浈,暗叹了一声。 老人常言生女如得贴心袄,云乐舒和紫璃是姑娘,都会讨他开心,不似云浈,成日里话也不与他多说几句。 “多吃一点,你们瘦了。”罗不悔心疼道。 紫璃随口道,“每日练功刻苦,又在长身体,是瘦了些。” 想起在宫里的素白菜、萝卜炖粉丝、小瓜豆腐,她狠狠地咬了一口肘子,一旁的云乐舒与她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啃了一口肉。 那鬼地方,自是再也不去了! 云浈闻言微微蹙眉,仔细打量起自己的师妹,夹了鸡腿放到她碗中,殷殷嘱咐,“练功刻苦,多吃一点。” “谢谢师兄。”云乐舒继续大快朵颐,脸上却悄然拂过一抹霞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端起旁边的酒仰头饮尽,脸颊氤氲出红云,满脸都是笑意。 罗不悔瞧着她高兴,便也顾不得说教她,由着她去,云浈却按下她的酒杯,“别喝太多,小心饮醉了。” 罗不悔斜睨他一眼,“往日里惜字如金,今日话却这么多。” 有了酒助兴,云乐舒愈发亢奋,努努嘴,朝云浈挑眉道,“说到练功,吃完饭我要跟师兄切磋一番,师兄你可敢与我一战?” 云浈无奈地摇摇头,不理会她的宣战,只盯着她的酒杯,不许她贪杯。 “公子别答应,对上小姐那三脚猫功夫,你还得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给她放水。”紫璃戏笑道。 “紫璃,你别以为师父和师兄在这儿我就不敢挠你痒痒!” “哎呀呀,我收回方才的话行了吧?” 罗不悔看着眼前热闹的一幕,心中百转千回,涌起思绪万千。 云浈已过弱冠之年,云乐舒亦已及笄成人,看着他们像小树苗一样长成葱郁大树,环绕身旁,他很欣慰,亦很惭愧。 他侥幸得了这份天伦之乐,但原本这份儿女绕膝的乐事也该有云茭的一份。 清凉的山风扑面而来,罗不悔饮下一杯酒,不禁湿了眼眶。 云乐舒见罗不悔如此,赶忙丢下啃了一半的鸡腿,扑到罗不悔怀里,“师父,您怎么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以后永远都陪在师父和师兄身边,就算您赶我走我也不走了,就赖着您一辈子。” 她伸手抓着罗不悔的胡须,就像小时候一样,还颇有小心机地挤出一点眼泪,“师父您一哭,我也想哭的,我一哭就停不下来了,一会儿师兄还得哄我笑,您要不然先别哭吧?” 小时候只要犯了错她便装得可怜兮兮地去求饶,小嘴儿甜得渗出蜜。 那时她也像现在这样扑进罗不悔怀里玩着他的胡须,边玩边撒娇,师父师父地叫着,一声声地把他哄得心花怒放,实在不行便装着哭上几声,挤上几滴眼泪,师父就再生不了一丝一毫的气。 如今还是当年那一幕幕,这些小伎俩也还十分奏效。 罗不悔勉强笑了笑,辩白道,“是酒气太盛,熏得眼睛发热。” 云浈不信,却不曾说什么,他知道罗不悔心中藏着一段伤痛,从不与人言。 而在云乐舒出现之后,他便时常露出哀伤的神色,他知道他心底的痛定与那位叫云茭的前辈有关,云乐舒是云茭之女,是他的痛源,亦是他的寄托。 幸好他的小师妹长成了师父的开心果 只要她在,便轮不上他来担心。 事实证明云乐舒果然很会逗人开心,才不过半刻,方才那凝重的气氛便尽数散了—— “师父我想你这回真的可以哭了。”云乐舒笑得促狭,像极了一只闯了祸还得意洋洋的猫儿。 “?”罗不悔睖睁不解。 顽皮的指尖戳了戳他的衣袍,“师父你快看看你的衣服” 罗不悔便垂头往他身上那袍褂一瞥—— 紫璃和云乐舒已笑得七仰八歪,罗不悔身上那件衣衫哪里还有原来的模样?那张牙舞爪的“猫爪”印毫不留情地留在褂上,惨不忍睹。 罗不悔才后知后觉地直叹气,“你这丫头” 第7章 身世之叹 百灵山无图璧天下第一山乌山的雄伟壮观,亦无岳国人称人间瑶池的汤山的温润养身,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仅山涧不绝,花果累累,土壤也是相当利于栽种,不失为一处隐于俗世的蓬瀛仙境。 罗不悔医道精湛,虽隐在山中,却也时常下山行医施善。 亲自教他们辩症用药,带着他们在竹庐之后建了一处百草园,时常在其中侍弄百草。 在云乐舒与紫璃年纪稍长时,还不定期带她们下山游习,只可惜云乐舒对医道并不十分热衷,总是躲懒怠学。 可堪欣慰的是,她天资聪慧,学东西倒是很快,虽不如云浈精擅,却到底一点即通。 百草园内,药田纵横交错,栽满各样药草。 正值园内有几亩药株成熟,罗不悔便带着云浈几人收割药草,几人置身于郁葱茂林之中,耳边是山风习习,眼前是层林翠绿,山景怡人。 云乐舒拔起一株药草,好奇地观摩起来。 这药草根茎发达,枝呈红色且附绒毛,椭圆形带锯齿的叶子却是紫色的,问道,“师父,这是什么药,我怎么没见过?” “此草名唤枸骨叶,可治劳伤失血痿弱,常用于跌打损伤、疮毒、骨折等等,可使伤处快速愈合。”罗不悔俯身采药,抬眸看了一眼便道。 云乐舒凑近了闻,一股辛辣的气味呛得她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她吸吸鼻子,“好难闻。” 云浈抬头看她,宠笑道,“枸骨叶用于养身纵有奇效,但习武之人若碰了它,虽能促进伤处愈合,内力却反逐日夷弱,少则一月多则三个月才能恢复,此乃习武之人的禁忌。” 罗不悔欣慰地点头,“不错,浈儿心中有百草履历,随指一类便可信手拈来,舒儿你要多向你师兄学习,你师兄琴笛书画自通,医道武功也精擅,师父眼见你落了一大截,可为你着急呢。” 云浈将药草放入药筐,仰头便看见云乐舒的身影从在一片低矮的翠色中蹭地站了起来,“师父的衣钵自有师兄继承,我嘛,能给师兄搭把手便够了,我的飞针也很不错呀,师父教的穴道针灸我也学得很好,您不是也说了,寸长补寸短,您也多瞧瞧我的长处嘛。” 罗不悔不禁失笑,“你这鬼灵精,就这点出息。” 云乐舒笑眯眯地瞅了瞅云浈,“您看啊,我甜言蜜语,时常哄得师父花心怒放,师兄寡言少语,闷葫芦一个,哪能比得上我这么善解人意?师兄他琴笛医道书画剑法是都比我强,但他是男儿,我是女子,自然比不过,再说,您到山下随便寻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来,哪个比得上我,我阅卷千篇,诗文精解,有一副施针妙手,轻功也不差,哦对了,我的笛子吹得也很好,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虽是师兄教的,如今恐怕吹得要比师兄还好了。” 紫璃忍不住替她喊羞,“别的不说,小姐这舌战群儒的妙嘴,还有这厚如城墙的脸皮便是无人能及的。” 罗不悔看着云乐舒神气活现的模样,笑得眉飞色舞,再也不说什么劝学之语了。 云乐舒说得夸张,却也有道理,她眼界阔远,性子活泼,喜爱看书,更爱游历,难得的是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 但凡是她觉得有趣的,她便求知若渴,为之废寝忘食,藏书阁的书上千本,除了医术,其余的皆被她翻阅过无数次。 每回游历归来总有各种千奇百怪的见闻见解分享与他,他时常为她天马行空的想法叹服,亦惊叹于她对某些事情的入骨阐解,不知比多少待字闺中的女孩强多少,何必拘着她? 半天功夫,数亩药田便收完了,云浈从怀里掏出一小包桂花糕,对云乐舒和紫璃说道,“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 云乐舒忙不迭凑近云浈,甫一抬头,脸上的泥印子显得尤其滑稽,云浈忍俊不禁。 紫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是谁家的小花猫呀?” 惹得云乐舒气呼呼伸手去挠她的痒痒,一时间两人嬉闹成一团,绕着云浈你追我赶,整个山谷笑声不绝,不料一个脚下不稳,云乐舒乍然跌进了云浈怀中。 一瞬间,两人皆失了语。 山风犹顾自吹拂,枝丫繁密的老树被吹得枝叶相缠,沙沙作响,微弱的风声在山谷中游荡,而云乐舒伏在云浈胸前,感觉山谷之中,霎时静默,仅剩她心脏狂跳的扑通声。 山风拨弄她的长发,亦撩动了她的心弦,她抬眸,仓促的目光与一双澄澈明眸相撞—— 云浈怀中温软一片,嗅到她身上芬芳,一丝情意悄然萌动,他慌乱掩饰眸里动荡,却到底做不到坦然待之。 于是又感到自责,这份自责难以消磨,更难与人言。 云乐舒满心懵懂,对于他的克制却丝毫不觉。 “咳咳”罗不悔轻咳一声以作提醒,“师父还有一件事要说。” 云浈轻轻推开云乐舒,嘱咐道,“小心些。”却在悄悄躲避罗不悔的目光。 罗不悔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才拍拍褂上的泥土说道,“故友相邀,为师下山一趟,你们可要一同前去?” 云乐舒难掩兴奋,脱口而出,“好啊。” 很快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顿了一顿,娥眉一皱,“算了您十有八九是要去怪老头那里,他家连茶喝出来就是药味,况且我们俩也不对付,我不想去” 他家小破茅庐的墙上挂着大如河蟹的毛茸蜘蛛,地上爬着各种各样蜈蚣蝎子,他不仅如数家珍般的一一介绍,还警告她千万不能踩到它们,说什么皆是做药引之良根,一只难求,还说什么这样散养着更易入药,还可防贼。 “什么怪老头,你该唤他世叔,我看你就是怕他家里那群宝贝吧。”罗不悔戏谑道。 “可世叔他总由着那些虫蚁毒兽到处乱跑,挺瘆人的。”她咬唇,百般不愿。 说起她这个被称为药鬼的世叔江九皋,云乐舒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江九皋总爱捉弄人,想她英明一世,聪明绝顶,还免不了被他捉弄,每每想起总是气得七窍生烟。 此次下山去,才不想浪费时间与他斗智斗勇呢,便躲一躲吧。 “小姐那年临走前送了江世叔一只雄鹰,将他笼中豢养的宝贝吃了大半,虽说小姐将那笼子掉包了,却还是把他老人家吓得半死,那会多亏小姐跑得快,才没被他老人家吊起来打,这三年过去,恐他老人家气还没消呢,我看小姐还是躲躲吧。”紫璃一语道破。 陈年旧事被翻了出来,罗不悔才想起还有这么一档事。 这三年来每回相聚,江九皋总是不忘问一句,“那小丫头回来没?我有事找她。” 他还以为是关心,原来是想找人算账。 “师父,您也不愿意我刚放出来就被世叔打吧?”云乐舒借势说道。 云浈亦开口劝道,“师父,姑娘家害怕蛇虫鼠蚁也属正常,她们在宫里闷了三年,这次下山便让她们玩得尽兴些吧。” 罗不悔沉思了半刻,终于点头,“浈儿,你便顾好她们。”转头又叮嘱云乐舒,“出门在外,别给你师兄惹事。”元宝小说 “师父万岁!” “真是油嘴滑舌” 待到珣阳街市时,已薄暮冥冥,几人便寻了客栈歇了一夜,翌日,云浈等人才与罗不悔分道扬镳。 罗不悔独自一人走在街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孤独感却像藤蔓逐渐缠缚而生。 这种感觉自云乐舒回来,便愈演愈烈。 云乐舒眉眼间映着的影子,隐隐绰绰在他心间荡着,挥之不去,他是孤独的、寄身于浮世的飘萍,偏偏被无垠思念时刻啃啮。 他透过那张与云茭肖似的脸庞,那清凌目光,嫣然煦笑,娇俏酒靥,在想念着另一个人。 越是想念,越感孤独。 云浈是云茭之子,是他和云茭所出,这个秘密原想深埋心底,可如今两个孩子春华正茂,这个秘密藏在心中,只觉愈发滚烫。 他正感伤之际,与前面走来的一个妇人迎面撞上,自己倒是无妨,那妇人一屁股摔倒在地,发出“哎哟!”一声,怕是摔得不轻,他忙扶起那妇人,赔礼道歉,“在下无意冲撞,实在抱歉。” 那人歪歪斜斜站起身埋怨道,“你” 抬头便撞上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那妇人恍了恍神,试探地问,“你莫不是那个罗不悔?” “你是”罗不悔疑惑。 “我是醉梦楼的万缕啊,你走后不久,我便把醉梦楼盘了出去,金盆洗手不干了。”万缕对罗不悔一通打量,揶揄道,“十几年不见倒是差点认不出来你了,想不到今日一见,罗先生已不见当年落魄潦倒,倒是多了几分仙风道骨嘛!” 万缕为人豪爽率直,一张玲珑嘴,处处不饶人。 想起当年在醉梦楼借住,万缕看在云茭的几分薄面上待他也算宽厚。 万缕经营的醉梦楼在当时的珣阳来说是数一数二的,她酬酢逢迎,浓妆艳抹,而今全然不见从前那千娇百媚的模样不怪他一时认不出来。 “原来是万姐,想不到竟在此相遇,十几年前我曾带孩儿回来过,只是醉梦楼当时已人去楼空”罗不悔语气黯淡下来。 当年他带着云浈奔波在外,因一时疏忽致使云浈误食毒草,性命堪忧。 他束手无策,不得不回京找精于毒道的旧友江九皋求救,加之对云茭思念如疾,彼时他已愿意放弃“肆意走天下,处处任逍遥”的平生所愿,一心只想回京与云茭破镜重圆。 他记得十分清楚,当时他远在他乡,背着着高烧不退,昏厥多时的云浈,就那么绝望地站在人流中,恰逢夏雨连绵,天气那么热,云浈的身体也那么热,浑身透着诡异的青紫,任他如何唤都唤不醒。 那可怜孩子,被这来势汹汹的毒折磨得瘦骨嶙峋,他满心焦灼,却感无能为力。 他亦是医者,却救不了自己的孩子。 一路寻遍乡医,皆摇头直道无能为力,他忍不住想,若是他与云茭好好的,孩儿养在云茭身旁,得悉心照顾,怎会性命垂危? 幸好云浈还是熬到了见到江九皋的那一天,江九皋征得他同意,用毒吊住了云浈的命,虽是铤而走险,却也侥幸保住了命。 好不容易云浈病情转好,他急忙奔向醉梦楼,却傻了眼,醉梦楼旧人散尽,人事皆非,四下打听才知道云茭已嫁做人妇。 “那孩子可还好?”万缕想起那粉雕玉琢的男婴。 那孩子生下来在醉梦楼养了一段时间,后来罗不悔和云茭决意分开,便被罗不悔带走,惹得云茭每日泪下。 当时楼里的姑娘们都愤愤不平,骂罗不悔不知好歹,心狠如斯。 那孩子生得伶俐可爱,莹亮的眼睛像极了云茭,又爱笑,姑娘们都喜欢那孩子,纷纷争着要认作干儿子。 那孩子被带走时,姑娘们的不舍一点儿也不比云茭这个亲娘少。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这孩子是否平安长大。 “孩儿已平安长成,若有机会定要带他见见你,叩谢你当年的照拂。” “你该谢的是云茭,我该谢的也是云茭,若非云茭舍身相救,我恐怕也无今日之富贵。”说话间万缕已屈膝跪下,泪如泉涌。 “万姐你这是做什么?”罗不悔赶忙将人扶起。 “当年你带着那孩子走后一个月有余,云茭便发现腹中有孕,可怜哟,不知托了多少江湖人士寻找你的下落,终也没能找到你往日仰慕云茭的人一听说你走了,便日日纠缠,楼里的护卫一刻也没闲着,好歹保了她和腹中孩子一时平安,只是”万缕喉里哽咽,再也说不下去,看着罗不悔恍惚的神情忍不住又是眼泪纷纷。 “我的骨肉?”罗不悔缓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那孩子” 莫非云乐舒是他的女儿?他有时也惊讶于云乐舒的一些喜好与他十分相似,他只道是巧合,却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不久后薛家老爷便送来了婚帖聘礼,欲求娶云茭为妾,云茭自是不肯,但当时薛家权势滔天,拿了我楼里一名侍从,屈打成招,污蔑醉梦楼窝藏逃犯,更扬言要查处醉梦楼,云茭为了醉梦楼只好应了亲事,嫁进了薛家,还不及十月便生下一名女婴,再后来,便听说她因产子落下的病根,亡故了。”万缕抚着胸口继续说。 云茭身世凄凉,父母俱亡,是个可怜人,却对她极是亲厚,从小便一口一个姑姑地叫,她对云茭的死始终无法释怀,也因此将醉梦楼遣散了去。 “茭儿”罗不悔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他一直以为云茭心中舍了他才会嫁与他人,却不知她是被迫的。 当初要不是他年少气盛不愿让步,他们一家四人该多么令人艳羡,罗不悔犹在震撼,根本不敢相信心中猜测,于是又与万缕确认,“薛家那庶女是我的女儿吗?” “云茭嫁到薛家后,所出只有一女,自然是你的女儿。”万缕又叹,“薛文发现云茭珠胎暗结,怒气冲天,强迫云茭打胎,云茭拼死护之才让孩子平安诞下,可自己却精血尽散,落了病根,终究是痼疾缠身,一命归西,我得知此事,曾向薛家讨过那可怜的孩子,可薛家老爷对此事讳莫如深,与我矢口否认,坚称这孩子是他的,还威胁我,若我对外宣扬便让我死无全尸,后来又传出薛家庶女离奇失踪,可这孩子三年前却忽然被薛家接了回来,还送入宫当了后妃。” 万缕说到入宫,深深皱起眉来,心道薛家行径真令人作呕。 罗不悔心中刺痛,他一直不解为何薛家对云乐舒苛待至此,原来薛文早知她非己出,于是尽情作践。 这么一家狼心狗肺之徒,可怜他的孩儿竟被诳得自愿为他们入宫受罪。 他心中懊恼愧疚、气愤不安与得知真相的欢喜交织一片,顿时忽喜忽忧,神情迷茫。 万缕想起不日前刚打听到的消息,支支吾吾道,“日前我打听到那可怜孩子,她她在宫里遭遇不测,已已经殁了” 她不忍让罗不悔接连受到打击,却也不想隐瞒他。 “万姐,多谢你今日告知罗某这些旧事。”罗不悔只向她弯腰作揖。 万缕不解他对于薛鱼死讯的漠不关心,却也没再追问。 罗不悔失魂一笑,今天万缕与他互通的这些信息,如同重担千斤,压在他的背脊,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或许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骗云浈,说他是被抛弃的孩子,是自己见他可怜便留下来收做徒弟,云浈从有记忆时起就很懂事听话,练功学医也十分刻苦。 明明是无忧无虑可以嬉笑玩闹的年纪,他却成熟懂事得像个大人,从来没有找过娘,也不曾对他撒过娇,永远待他恭敬有礼,敬重有加。 日子久了,二人均对这般的相处方式习以为常,以致于他甚至就快忘记云浈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从前云浈恭敬唤他师父时,他确实感到失落,直到云乐舒出现,让他有了为人父的责任与立场,他甚至把原来亏欠云浈的疼爱和关怀都加倍给了她 他以为,这世上他最亏欠的人只有云浈一人,他给云乐舒的是他责任之外的部分。 而真相却是因为他而受尽折辱的云乐舒亦是他这辈子需要弥补的人,他欠云乐舒的岂是这些年的疼爱所能一笔勾销的。 终究还是因为他,毁了两个孩子的童真年华,毁了他们能承欢与父母膝下的可能,也毁了云茭一生 万缕其实很想见见云茭的孩子,“我记得那孩子的小字是玄亭,后来可取了名?” “他叫云浈。”罗不悔又道,“小女叫云乐舒”。 云浈这名字是他后来拟的,而乐舒二字,却是云茭怀云浈时择的。 那时尚且不知腹中孩儿性别,云茭一心想要女儿,便早早地想好了名字,所求不过“平安喜乐、展眼舒眉”的意头,后来知道所怀为男胎,这个名字便也被淡忘了。 “乐舒”万缕轻声念叨,罗不悔却与她躬身道别,身影很快没入人群之中。 第8章 疑云起(一) 珣阳城内的关厢街道,纵横交错,各种铺子摊子分列两道,彩旗高悬,幌子飘扬,街上行人如织,好不热闹。 另还有杂耍卖艺的,什么走索、丸剑角抵、戏马斗鸡也都应有尽有,任一处都围满了人。 云乐舒、紫璃二人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玩玩那个,童心大动,逛得不亦说乎。 不远处闹闹哄哄的,云乐舒只瞧见有一座朱梁红顶的小阁楼下人头攒攒,顺着众人的目光抬头,见得一位年轻小姐正在抛绣球招亲。 桃红小衫,皎白云烟裙,鬓边别着一朵纱绢绾成的海棠花,衬得那小姐红粉青蛾,海棠标韵。 小姐身边站着个娇俏的丫鬟,时不时将目光瞥向楼下的公子们,转头与她窃窃私语。 小姐捧着绣球顾盼流连,一直不愿抛下,求助似的望向静坐一旁的父母,似乎苦于选不到心仪之人。 云乐舒忍不住回过头,对默默跟随身后的云浈怂恿道,“师兄,前面有个漂亮小姐在抛绣球招亲,不如我们也前去凑凑热闹?” 云浈一听这话,脸色登时有些凝止。 “小姐你又不是男的,去凑哪门子热闹?”紫璃说罢又瞥了一眼云浈的反应,当即有些了然,只怕这坏丫头又要拿好脾气的云浈逗趣儿了。 云乐舒只当没看到云浈悄然褪去的笑意,依旧笑盈盈道,“我自然是为了咱们师兄呀,你看那些公子争破了头也未得那小姐一眼青睐,咱们师兄风姿隽逸,不知比那些公子强了多少,不去试试未免可惜?何况那姑娘姿色出众,配师兄倒也是配得过的。” 云浈玉面泛冷,皱了皱眉,佯装不闻,却暗自叹了口气。 “若是那姑娘真把绣球掷于公子,那可就天下大乱了。”看那两人,一个故意挑逗,一个心生苦恼,紫璃便忍不住出口揶揄。 “紫璃,休要与她一起胡闹。”云浈为免就此话题继续撕缠,只好出声制止,内中却懊恼起来,他本不该介意,却偏偏就为她这些不以为意的话心生不悦。 紫璃知趣地闭上了嘴,哎呀呀,公子这般讳莫如深,可不就正中某人下怀了? 云浈一身白衣飘然,透着文雅清逸,发黑似墨,映得眉眼澄净疏淡,饶是神情淡泊,亦引得沿街的女子流连注目。 眼见师兄不接她的茬,云乐舒便觉意兴寥寥,才瘪瘪嘴收了笑,她转头看了看不远处正被争抢的绣球,叹了口气,凡事点到为止。 天下大乱?是啊,若师兄有朝一日真的与别人芙蓉帐暖度春宵,她应该真的会直捣洞房闹得不可开交吧。 云浈此刻负手走在云乐舒前面,清颜不改,心里却似大水漫灌,波浪滔天。 他总感觉,自三年别后再聚,他们师兄妹之间似乎有些隐约的变化,却说不清是什么。 近来云乐舒总是对他多加试探,他并非毫无察觉,他知师妹如今长大了,又经此阔别,自然比从前更珍惜他的陪伴,以致于对他生出了些依赖和眷恋。 他于心中反复开解自己:待她再大一些,有了心仪的男子,或许就不会这般依赖着自己了。 桂殿兰宫,龙纹软香抱玉榻上坐着一个男子,剑眉入鬓,凤眼生威,薄唇含露,如圭如璧,颜容出色。 绯色绣锦团龙戏云纹轻袍随意拢在那修长健硕的身躯之上,很是雍容华贵。 只见他正了正襟,直起身来说道,“逐玉,陪朕出宫去看看。” 守候榻前的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逐玉,身着穿翻领袍服,腰束革带,脚蹬革靴,梳着一丝不苟的高髻,面色严肃。 听到君上开口,逐玉恭敬作揖回道,“是。” 一旁的李怀贤乐开了花,心里想着随君上微服私巡可是难得的机遇,君上出宫身边总少不了一个在跟前伺候的人,想来他肯定是要陪着君上去的了。 “李怀贤你便留在宫中,若公主找朕,定要拦住。”君亦止抬眼,淡淡道。 心情犹如天际到地底,李怀贤苦着脸回道,“奴才遵命。” 偷偷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逐玉,他暗自感慨真是同人不同命,凭什么逐玉大人便可随君上出宫玩乐,自己却被安排去应付难缠的公主。 图璧京都居于珣阳,为图璧第一繁荣之地,随着国情安定,疆土扩张,国力膨胀,君亦止不断推出新令鼓励市井经济,坊间经济发展迅猛。 市井经济的繁荣,使得前几代的市坊分开管制逐渐演变成市场嵌于民居,民居隐于闹场的局面,放眼望去,错落有致的商铺小摊一片繁荣。 珣阳环水,毗邻陂城、垠梁,水运十分发达。沿运河流域被百年冲刷出来的肥沃三角洲平原,百业俱兴,酒肆、茶馆、食坊、棋社、客栈、当铺等如砂砾遍地处处皆是。 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一派欣欣向荣之态,店小二的吆喝声、菜农的讨价声和茶馆闲人的高谈阔论之声不绝于耳,远远看去还可瞧见茶楼有妇人结伴听书。 走在闹市之中,没有高居庙堂之上的肃然,而是情归故里般的亲切自在,深宫中自有宫规律令陈陈不休,而在这里,毫无束缚、无拘无束。 难怪他那顽劣的妹妹常日里总对民间念念不忘。 君亦止手执玉坠流苏折扇轻轻摇动,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盛况,皱眉略过附近那些香腮泛红,眼波荡漾,举止羞涩的少妇抑或豆蔻少女。 “公子,此处人多繁杂不宜步行,还是以马车代步吧,贤引阁离这里还有一段路。”围过来的父女越来越多,逐玉略蹙眉。 贤引阁是君上以公子引为名在民间私密建立的组织,用以招引贤能,发展能与江湖各派势力抗衡的组织。 江湖百多派系,贤引阁独树一帜,遍布天下的分阁势力使得江湖各系都要忌惮几分,民间本就杂乱,此时正值民市赶趁喧闹,再有贤引阁这层缘故,便要更加谨小慎微。 君亦止点头,待办完正事,街市人少一些再出来游览也好。 逐玉招手示意车夫将马车停在君亦止面前,君亦止刚抬起一只脚,便感觉有一个黑影闪过,腰间似乎被抽扯了一下,伴随着一声清亮的呵斥,“小偷,别跑!” 再一看,只见一个纤纤背影像风儿一般追着那黑影而去。 逐玉疑是调虎离山之计,没有立刻去追,谨慎请示道,“待公子安全到达贤引阁,属下必定将玉佩带回。” 君亦止微微皱眉,“并非什么要紧物件,不必追了。” 逐玉点头,车夫稳稳当当驾起马车,缓缓前行。 前行不过数十米,便听见马车后面有人追了上来,逐玉警惕往后一看,发现是刚刚追小偷而去的那个女子,待看清那人的容貌,不觉为之惊叹。 “玉佩都不要了吗,诶?”那女子抚着胸大口喘着气,语气略急。 云乐舒向来不管闲事就难受,才在闹市与云浈走散,就在后头撞见小偷行窃。 顾不上寻云浈他们便匆匆追了出来,好不容易才追回了玉佩,又将那小偷怒骂了一顿,才回来归还玉佩。 她倒是累得气喘吁吁,却见失主主仆二人大而化之准备离去,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万千。 这失主真是奇怪,再有钱,这玉佩也是贴身之物,怎么能凭白让那可恶的小偷窃去?主子是个心大的,下属也是个懒怠的。 君亦止命马车停下,云乐舒手中握着那乳白的云纹麒麟状玉佩,从马车的窄窗伸了进去。 本想物归原主,谁知那愣头愣脑的冷面下属却单手把她扭住,她恼得跺脚,就势挣脱,灵活地后撤了一步,瞪眼怒道,“你也真奇怪,主子丢了东西你不去追,现下我帮你取回来了还这么凶,算我多管闲事了,还给你!” 说完便把手中玉佩砸向逐玉,逐玉抬手稳稳接在手中,心想这姑娘果然懂得武功,可环顾四周并未见异样,照这情形,恐怕确是自己过于谨慎了。 云乐舒朝他挑了挑眉,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今日这忙帮得憋屈,师父常说“但行善事,不问前程”,可人家如此冷漠,怎么不叫她寒心,不行,她得让师兄好好安慰她才行,今日这气没有两个鸡腿怕是消不了了。 而想起方才那乍然伸进马车的手,君亦止深沉的眸间闪过一丝异样的颜色,鬼使神差地下了马车。 没有记错的话,那只手的腕上有一个特殊的木樨刺青,他不久前也在宫里看到过,若只是巧合,方才鼻尖掠过的那微弱的木樨香气又该如何解释。 他凝眸朝那女子看去,只堪堪见到那女子一瞬而逝的侧脸,随即那抹悠悠倩影便没入了川流不息的人潮。 那样的侧颜,那样的背影,那样的姿态,那样的口吻,与那日菡萏渠里见到的薛氏女多么相似。 君亦止接过逐玉递过来的玉佩,出神了一会儿。 薛鱼——他第一次完完整整、认认真真地回忆起这个陌生却熟悉的名字,心中百般疑窦交织,如坠雾林。 明明自己手握江山,翻手云覆手雨,却突然有了一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奇妙 宫中的薛鱼分明已经死了,这个女人又是谁? “你方才可见到了那女子容颜?”君亦止问道。 逐玉只觉莫名,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长相如何?”君亦止剑眉微抬,又问。 逐玉惊讶地抬眼,君上向来不喜女色,却为何当街打听起了一位妙龄女子的容貌。元宝小说 他本一介武夫,胸中囤了兵书武籍千万,诗词歌赋是半点不涉,要他用什么文雅的辞藻来形容一女子那比要他背下十本兵书还难,他艰难地想了想,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那名女子容貌美丽,十分十分好看。” 君亦止听后,依旧一脸冷峻,据宫里去过清风斋的小宫侍说,薛家夫人姿容平平,加之其久病在床,容颜憔悴,模样十分丑陋,这二人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若非同一人,那么今日种种,难道只能以巧合二字粉饰而过? 第9章 疑云起(二) 从贤引阁出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君亦止将木樨刺青图腾画下交予闲引阁,命人去查最近坊间是否开始时兴刺青,珣阳京中是否时兴以木樨熏香。 若是,便是他多虑了,他不再疑心,若否,便以薛鱼为引,往下严查,总能解他所惑。 他心神不定地走在街上,万般街景形形色色,却无法抹去脑海里浮沉隐现的那枚刺青。 正想得出神,听见逐玉唤他。 “公子,前面似乎有状况。”见前方不远处有百姓围观,逐玉提醒道。 君亦止走上前,经围观群众之口获悉始末,不禁面露愠色。 珣阳府令赵立盉是该反省反省了,在他的辖区内,才短短半日,这样的事情便被他撞上了两桩,他很难不怀疑这位赵府尹的管辖之能。 包子摊位前,一个浑身褴褛乞丐模样的男孩伏在地上,身体满是淤青和血迹,一只手死死抓着一个包子,说什么也不放。 摊老板一脚踩在那孩子小小的手背上,包子被踩得稀碎,馅料从那孩子柴火般的指缝间挤溢而出,混着泥土和鲜血。 男人身形肥壮,四肢粗大,想必这一脚踩得不遗余力。 那孩子闷哼一声,面露痛苦之色,包子和着血黏稠地糊在地上,众人见了只觉好不恶心。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群里有人开口求情,也有人劝男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男人却咒骂着,对那孩子又踢了几脚,这分明是泄愤,一个包子罢了,便要了人家半条命吗。 “小兔崽子,你母亲快饿死了与我何干?我又不是那济世菩萨,凭什么要赊给你,不赊还抢!呸!”抬手狠狠打了那孩子一巴掌。 那孩子受不了力身子被打得歪在一旁,身上伤痕无数,血迹斑斑,眼睛却坦然坚定地睁着,不求饶也不反驳。 “逐玉。”君亦止出声,示意逐玉出手。 纵然珣阳是首都,贵为图璧最为繁华之京,却还是免不了有一些人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衣不暖身。 京城治安及百姓归属的问题若是长此以往,百姓生计无望,走至绝境便容易生出极端之事,也会阻碍图璧的稳定。 每日上朝,群臣深谙报喜不报忧之道,对此种事端却很少提及,虽贤引阁利用自身的产业广济贫民,但若是在朝为官不替民所谋,要他何用。 逐玉正欲向前,君亦止却突然按住他的肩,示意他等等。 那卖包子的男人谩骂不止,却突然停住了,只张着嘴巴“啊啊”地怪叫,他用手拼命地抠喉,却还是发不出声,众人看着他怪异的举动,疑惑不已。 君亦止墨如黑耀的眼眸流转,环视一圈,一个女子掳获了他的眼光。 卖包子的男人身后,有一处流丹飞阁。 阁楼瓦砾之上,赫然立着一个紫衣如云、黑发如墨的女子,恰如琪花瑶草,自是风流。 她崛然独立,气质绝尘,一身霜紫色浅袖束腰流云装配一双精巧轻便的鹿皮靴,腰间系着的流苏环扣被风微微拂起,又落在身侧。 云乐舒并不知,她今日频频出手行善,即将给自己招惹什么样的祸端,更不知自己一念之举,将改写自己的宿命。 顺着君亦止的目光看去,逐玉先是一讶,下意识转头看向君亦止,说道,“公子,是方才那姑娘。” 君亦止抬头,看向阁楼飞檐,目光久久凝结在那女子身上。 似乎被那临风而立,芝兰玉树的身影蒙住了眸光。 他的猜测开始摇摆 若薛家之女有这样出众的容貌,又何以沉寂宫中,默默无闻三年? 一时间,对她的兴趣便如雨打枫林,一发不可收拾。 君亦止仰头而视,见她怒目圆睁,盯着卖包子的男人絮絮叨叨不知骂了什么,娇俏明媚的模样投映在眸中,令人移不开眼。 君亦止心中蓦地一动。 他见过的女子很多,要么出身富贵人家,骄纵凌人、跋扈嚣张,要么养在深闺,小家碧玉、克己慎行,要么出身名门,过度庄重,才华横溢的也有,却总免不了自视过高、恃才傲物,美丽惊艳的也不在少数,却都千篇一律,落了俗流。 可这个女子分明耀眼十分,却又像无暇美玉,由内而外地透出温润内敛的光。 君亦止惊觉自己对她的评价实在太高,旋即露出嗤玩一笑。 或是身上的谜团给她增光添彩了,若是寻常一见,未必能勾起他的兴趣。 云乐舒身子微微一侧,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可推测方才射向男人喉间的那枚细针便是从她指尖所。 此刻她手握银针,自胸前往外一划,第二针便飞速射出。 君亦止看得真切,她会武功,并且修炼了飞针术。 只见那卖包子的男人,腿间吃痛,随后毫无预警地摔倒在地。 有一只脚已没了知觉,男人一时吓得眼泪直流,嘴巴依旧说不了话,捧着脚噫噫哇哇地大哭起来。 他以为自己突发恶疾,便也顾不得那孩子,在众人的提醒下狼狈地爬起来,支着一只脚,一跛一跛地往医馆的方向跳去,滑稽的模样惹得众人捧腹大笑。 此时云乐舒露出得逞的笑,从阁楼一跃而下。 裙角飞扬,环佩鸣动,如仙子驾鹤登临。 众人乍见她的容颜,均感惊诧,这市井街巷之中,鲜少见得这样的美人。 “各位是很清闲吗?盯着我可有银子拿?还不快走?”街巷被堵得出行不便,看客们却一个个似乎不打算离开的样子,云乐舒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方才那孩子被打得那么惨都没有人出手相救,真是一群只会看热闹的无心人。 感受到那女子眼里寒光,语气轻蔑,众人悻悻离去。 有的人还不死心地回头偷偷多看一眼,纷纷心想这女子美则美矣,德行有亏啊! 君亦止沉着眸凝着她,唇边却有笑意。 心道这女人虽然翩若轻云出岫,但性子却烈如长缨回环,这副嫉恶如仇的侠义心肠,倒有几分江湖侠客的味道。 君亦止收了笑,心中浮念万千,轻摇折扇的手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木樨香木樨刺青清风斋薛鱼 云乐舒小心扶起那浑身是伤的孩子,不顾他别扭挣扎,从怀里摸出一方绣帕仔细将他的手和脸擦拭干净。 那孩子本来十分抗拒,抬头见了云乐舒凝肃的神情便也逐渐温顺了下来。 “你方才若是妥协一下或是直接一走了之不就没事了,何苦非要挨这顿打?”云乐舒放下他的手,小声责怪。 小小年纪竟像个刺猬一样,浑身是刺。 那孩子听着责骂,仍是倔强不语,云乐舒取出一块碎银放到他手中,温声对他说道,“罢了,想来你心中有你做事的原则,只是你且记住,留着命在,才会有万般可能,今日你潦倒狼狈,怎知日后不能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呢,多多惜命吧。” 这孩子宁愿挨一顿打来换这个问心无愧的包子,也算是铁骨铮铮,希望他将来能摆脱此时的窘境,有一番作为吧。 云乐舒又在包子摊位上放下两个铜板,新取了几个包子好生包了起来,塞给了他,“这是我买下的,你拿走吧。” “谢谢!”那孩子揣着包子便像匹野马一样疾奔而去,很快不见了身影。 “啧啧,脚力不错快赶上我小时候了。”云乐舒喃喃道。 想她小时候总被府里人支使着去市集上采买,常常因赶不上膳食饿肚子,后来她便学会了提前规划路线,还越跑越快,两里路的脚程她只需半个时辰就能赶到,后来跟随师兄练功,才知道原来学会轻功,赶路的效率可以再翻一倍,不过彼时她已不需要在薛府帮人跑腿了。 师父和师兄,是她此生的贵人啊,她如今能这样无忧无虑,都是因了他们的缘故。 云乐舒正回忆着,突然想到方才自己贪玩跑了过来,得赶紧找回师兄与紫璃。 于是提了裙角,施展轻功攀上矮墙,借力跃上阁楼,俯首一看,便看见云浈正在四处寻她,便欣喜地朝云浈喊道,“师兄,紫” 话还没说完,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从墙上失重摔下。 衣裙在风中缱绻飞扬,尤其好看,云乐舒却急白了脸,眼看自己就要摔个四仰八叉,却在下一秒,落入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 清爽清冽的香味在鼻尖绽开,她从来不曾闻过这样的香味,既清冽又不失贵气。 云乐舒好奇地抬眸,当目光落在那人脸上时,稍稍地滞了一滞。 是个极好看的男子,面似琼玉盈光,目似沧渊深沉幽邃,俊雅非凡,更暗藏威仪无声。 她想了一大堆词儿来形容,脑海翻滚几百遍,终于想到了八个字——“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百年雕玉匠耗尽修为,呕心沥血细细打磨也雕刻不出来这样的眉眼,或许那冠绝天下的美男子卫玠便是如此个模样吧。 目光交汇的一瞬,却被他探究的目光盯得有些惧怕,云乐舒忙挣脱落地,笑言,“多谢这位兄台,你长得真好看。” 这绝对是她的真心赞美,此人至少是她见过的除师兄之外第二好看的男人。 也不给那人反应的时间,云乐舒转身便往云浈的方向飞奔而去,衣摆摇曳生风,只留下一丝清甜的木樨香气。 君亦止缓缓收回手,剑眉微扬,凝视着她的背影,静静伫立了许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好奇。 好奇能令她义无反顾奔赴而去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10章 风流王爷 玩赏半日,云乐舒紫璃都开始喊累,云浈思虑一番,决定带着她们前往北平王府拜访。 虽说她们既已安全出宫,本该避讳,可他并不想失去北平王这位莫逆之交,数年相知,亦因心中道义使然。 几人辗转几条街,便来到了一处显贵阔气的府邸,金匾朱门,匾额上题着北平王府四个字,只是那门前却不知为何闹闹纷纷的。 “管家,您就让我进去吧,王爷今日救我于水火之中,我是定然要以身相许的!”只见一楚楚少女,不过二八年纪,倚着门槛死死拽住一名管家模样的男人的衣袍,泪似雨落,苦苦哀求。 管家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面色淡然,掰开那女子的纤纤玉手,摆手道,“姑娘你还是请回吧。” 女子闻此哭得更是凶猛,发髻乱了,妆容花了,衣裙也脏了,却还是不肯离去,仍跪在府前不依不挠地磕头,“管家,若是王爷不肯收留,我便长跪不起,求求您,就让我见王爷一面吧!” 梨花带雨,连云乐舒和紫璃也为之可怜。 管家摇摇头,叹了口气,“姑娘,你再不回家去,就不怕父母责骂吗?” 那少女怔了一下,咬牙道,“我我都说了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了,自然自然双亲已不在了。” 云浈向前突然打断两人纠缠,朝管家颔首道,“林管家,恕在下打扰,今日携师妹前来拜访王爷,劳管家通报一声。” 那女子抬头见俊美非凡的男子出现在眼前,不由呆住了。 林管家见是云浈忙作揖,恭敬道,“原来是云公子,王爷说了,若公子来了不必通传,直接引见。”转过头对一个机灵的小厮吩咐道,“庆生,王爷在后花园栽花,你便引几位贵客到后花园吧。” 云浈道了声“有劳”,便与云乐舒、紫璃一起随庆生进了门。 林管家目送云浈等人入了府,才转头与那少女苦心劝诫道,“姑娘,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家去吧,若担心父母责怪,在下愿意亲自送你回去,一并与令尊解释清楚”。 那少女气急,“您还是不信我是真的身世凄凉,特意来王府寻求庇护的吗?我真的无父无母,孤身一人!” 话刚说完,便见得一位夫人与几名家丁匆匆赶来,夫人朝那少女怒骂道,“无父无母?看来是为娘和你爹爹太惯着你了,竟然敢在王府门前胡言乱语,丢人现眼,你给我回府里面壁思过去!” 少女一见自己的娘亲竟亲自来抓她,直叹不妙,连忙扑到母亲怀里求饶,“娘,女儿这就回去领罚,今日是女儿做错了,我该罚该罚” 那夫人向林管家赔完罪,便气呼呼地拎着女儿离开了,林管家又轻叹了一声,脸上尽是愁苦之色。 唉,王爷您可别在外面轻易留情了,咱们府里的人已经快被烦死了。 “那姑娘是怎么了?”走在庆生身后,紫璃不解问道。 “姑娘你别误会,她就想扮扮可怜混入咱们府中为婢,今年已经来了两三个了,若是不强行驱赶,到时府里恐怕就没得安生了。”庆生转过头来,耐心地与她解释道。 “进府为婢有什么好的?”瞧那姑娘身上穿的用上好雪缎做的衣裳,想必也不是家中落魄到要入府为婢的样子。 “她呀,表面上是想做府里的婢女,实则是想当王爷的王妃,”庆生掩嘴一笑。 “啊?”云乐舒惊讶,总觉得这个庆生在吹牛。 “我家王爷待人亲厚,对待女子更是温柔有加,彬彬有礼,更何况又是长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庆生正要搜刮肚子里为数不多的绝世好词来称赞自家王爷,只听得不远处有一人咳嗽了一声。 “庆生,本王可没教你说这些。”声音朗朗入耳,却慵懒随意。 众人往那姹紫嫣红堆里望去,只见一袭竹青的轻袍,与那红紫粉黄自然而然分离出来,再看那一张脸,眉眼浮笑,唇红齿白,明明有男子的谦谦之态,却不失少年意气,还带着一丝入骨三分的温情似水,果然是一个风流王爷的卖相。 “王爷”庆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退了下去,“那小的退下了。” “王爷好兴致。”云浈拱手作揖。 上一刻那人还手握锄子埋首花丛,此刻却已经飞身到几人面前,笑道,“云浈兄,今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上次邀你赴宫宴,你早早便离开了,可有什么急事?” 云浈眸中一暗,回道,“确实是有些急事要办,劳王爷挂心,这急事” 君亦远却没顺着这个话题聊,反而是兴奋不已地往云乐舒和紫璃身边凑,“这就是你说过的乐舒妹妹?” 说罢便黏了上去,还用手轻轻摸了摸云乐舒的头发,心里感叹道这果然是个美人,像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这一摸,惊得云乐舒呆若木鸡,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位王爷会是如此的浪荡做派,竟然当着师兄的面儿就对她轻薄无礼。 她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君亦远似是觉得不过瘾,竟还伸手想要摸她的脸颊。 云浈知道君亦远的性子,只笑道,“王爷,你别闹她,她是个不好惹的。” 一旁的紫璃见状,挺身挡在了云乐舒身前,满眼提防地瞪着君亦远。 君亦远看着面前婀娜小蛮的俏丽小丫头,不由得愣了一下,方问道,“这位姑娘是?” “回王爷,我叫紫璃。”紫璃警惕地盯着君亦远,又将云乐舒往身后藏了藏。 君亦远见她秀而不媚,落落大方,颇有几分铮铮风骨,不像别的女子一样,第一面就被他的英姿吸引。 仔细瞧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仿佛还有一点轻蔑?叫他顿生挫败之感。 “原来是紫璃姑娘,紫璃姑娘你芳龄几何?”他像是要证明自己的魅力,凑到紫璃身侧,一脸讨好,说话间手不规不矩地就要攀上人家的脸颊。 紫璃只觉他轻浮,别扭地别开了脸,随即福身一拜,仍保持着该有的谦恭,只是语气却有些生硬,“王爷请自重,我紫璃也是不好惹的。” 君亦远的手便尴尬扑了空。 云乐舒朝紫璃眨了眨眼,眼神里充满赞赏,紫璃真不愧是紫璃,一点面子也不给,对付这样的登徒子便不能给好脸。 云浈无奈摇摇头,替她们开脱道,“舒儿与紫璃年纪小又生性不羁,说话实在不知分寸,王爷别见怪。” 便听君亦远颇为遗憾地轻叹一声,“本王见怪倒是不见怪,只是心里头难过,这世间还未有女子嫌弃过本王呢?这还是头一遭,真是心碎啊” 却有几分顽皮和可爱? “额” 云乐舒与紫璃双双在心中打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这就是那个风靡京城万千少女的风流王爷君亦远? “王爷向来热情过人。”云浈忙笑着打圆场。 初时与君亦远出游总受女子叨扰,很多时候本可以抽身,结果因为君亦远这副风流做派,引得女子们更是纠缠不清,令他甚为头疼,如今才勉强对他这招蜂引蝶之作风习以为常。 “知本王者,云浈也。方才算是本王冒犯了二位妹妹,此处说话不便,请到殿中,让本王以茶赔罪。”君亦远笑意盈然,一袭话压根儿听不出是在赔罪。 “王爷客气了。”云乐舒二人心里还是有些别扭,却还是赔了笑脸。 “你们出门在外,寻落脚下榻处也麻烦,不如在此住下?”君亦远在前引路,自认为贴心地建议。 云乐舒和紫璃耳朵一竖,当场警觉了起来,若在此住下岂不是要日日要防着被占便宜? 二人一时摇头如拨鼓,“谢王爷盛情,只是多有不便,我们还是住客栈好些。” “二位妹妹难道是将本王当作洪水猛兽吗?”君亦远回头假装嗔怒。 “不敢不敢!” “云浈你不仗义,二位妹妹显然对本王有偏见,你来前怎么也不先为本王说说好话,好妹妹,本王发誓,此番绝对是光明磊落,好意相留,若是有什么歹念就让那雷轰头劈下!”君亦远抿着唇控诉,颇像幼童撒泼抱怨,逗得云乐舒紫璃二人轻笑出声。 “那这几日我们便在此打扰了。”云浈只好笑着应下。 绕过蜿蜒的九回廊,几人转入正厅,一一入座,随后有侍女奉茶。 不待侍女奉上热茶,云浈便抱拳朝君亦远施礼,“王爷,请恕我夜宴不告而别之过,仰赖王爷,全我这数年之憾,往后王爷但有所求,云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云乐舒见状,连忙起身,随他屈膝行礼。 云浈言语间含糊不明,态度却庄重诚恳,不知在君亦远看来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之嫌。 君亦远收起审视的目光,似乎知道云浈会有此举动,起座相扶,“你们若是无意告知本王事情原委,又何必如此隆重拜谢我,快起来吧。” 云浈脸色稍变,迟疑一瞬才直起身,开口,“王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