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重生为吕雉之后》 第一章 武则天重生了 【楔子】 洛阳城外。 上阳宫的仙居殿中烛火摇曳,往来穿梭的宫女神色肃穆,只听得行走时周身绮罗摩擦的沙沙作响,却不闻一句人声。 只有一把苍老的女声,空荡荡回响在寂静的大殿里, “太阳,出来了吗?” “回圣上,还没有。眼下是冬天,日头出来得晚。” 回答她的也是一个女人,声量不高,却十分沉稳。 “婉儿,我和你讲过很多次,我已经退位了,你私下里还叫我圣上,这于礼不合。” “婉儿知礼,更知道自己的心。在我心中,您是大唐最好的皇帝。” “唉,傻孩子,这样的话,以后千万别再说了。 那些前尘旧事,我都已经放下了,怎么你还没放下?” “是,圣上,总有一天,我会学得像您一样宽宏。” “待我死后,你们记得将我归葬乾陵,与先帝合葬。” “是,圣上。” “还有,我的墓碑上,不要写一个字。” “不写字?那碑面岂不是空的了?” “对,就让它空着。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是,圣上。” “婉儿,你知道么,汉代帝后多不合葬,可高皇后吕雉,最终竟和高祖刘邦合葬了。” “圣上今天怎么有兴致,与臣讨论起礼制来了?” “人老了,大概就是这样,总是回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情。 说来也好笑,我自三十多岁起,就背负着牝鸡司晨的罪名,常常被骂作吕后第二。后来,我真的当了皇帝,他们不敢当面说了,在背后大概还是继续骂的。 没想到,在合葬这事上,我又步了吕后的后尘呐。 你说说,吕后为何会与高祖合葬呢?” “可能,吕后她心里是愿意这么做的。 毕竟,她和您一样,也是名奇女子。” “奇女子,哈哈。等你到了我的岁数就会知道,很多时候,奇女子都是被命运的无可奈何逼出来的。” 对了,太平呢?我的太平在哪儿?” “镇国公主正在前来的路上,您先闭目养会儿神,等天亮了,公主也就到了。” “哦。太阳出来时,记得叫醒我......” 神龙元年冬十一月壬寅,大圣皇后武则天崩于洛阳,年八十三岁; 死时,只有内舍人上官婉儿伴其左右。 *** 武则天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了。 她听见宫女们不停哀哀唤着“太后”,其间还夹杂着上官婉儿执念般一声声的“圣上”,她听见自己的女儿太平公主撕心裂肺的哭嚎,也听见姗姗来迟的儿子——中宗李显那如释重负的叹息。 然而,这些声音都不再令她停留,她的魂魄轻飘飘扶摇直上,直飘到虚无的天外。 她的周身被一层和暖的雾霭团团包裹,这和暖蕴含着似曾相识的熟悉,使她想起了家乡并州暮春时节潺潺的溪水。 一个雌雄莫辨的玄妙声音自头顶传来,“武则天,这是你此生的尽头。” “是的,我知道。” “你可还有何愿望?” “我没什么遗憾了。 但我想知道,后来这天下万方,可曾得了安宁?” “天下万方?你问的是李唐的天下,还是你武周的天下?” “都是一样的,我此刻已经明白,天下终归是天下。” “你死后的第八年,太平公主被赐死。 你死后的第五十年,藩镇崛起,李唐分崩离析,自此一蹶不振。” “我的太平......我的天下苍生......才短短五十年吗?” “是,才短短五十年。可惜你耗尽半生心力打下的好基础,被毁于一旦。” “他们居然坐视藩镇尾大不掉,吞噬了千秋基业,实在令人惋惜,罢了,罢了。 这次,总不会归罪到我这个女人头上了吧?” “不怪你,这次,他们责怪一名叫杨玉环的贵妃。” “......又是女人的错吗?” “总是女人的错。” 武则天忽然笑了起来, “我想收回刚才的答案。 现在,我又有遗憾了。” *** 再次转醒的时候,武则天发现自己正处在一辆疾驰的辎车上,剧烈的颠簸使她头疼欲裂,五脏六腑仿佛都错了位置。 正欲低头呕吐,她忽然怔住了—— 自己身穿半新不旧的上襦下裙,统统不是唐制,竟好似画中看来的秦汉服饰。 待看到自己的双手时,武则天更是惊诧。 这双手肌理粗糙,看得出常年操持农作,断然算不得文人口中的凝脂柔荑,却饱满而富有活力,绝对不属于垂垂老矣的大唐太后。 她感到背心发凉,用微微发颤的双手,抚上了自己的脸。 掌心粗硬的茧从肌肤上划过,带来扎实的安全感,她用力按了按自己的脸,没有摸到皱纹,触手只有蓬勃的弹性,证明这是一张年轻女人的面孔。 武则天笃信佛教,还曾请法明等一众大唐高僧为她撰写《大云经》,称她为弥勒佛转世下凡,因此,对于转世一说,她并不陌生。 她暗暗猜想,那么,现在的自己,也是转世了吧。 莫非,这便是上天对她胸中抱憾的补偿? 让她变成秦汉普通人家的农妇,度过平淡而安乐满足的一生?? *** 抱着这种念头,她转过脸去,暗暗打量车箱中另一位同行人。 那是一位仪态局促的老人,衣着相较她的更为华贵,却难掩面上岁月带来的刀刻般风霜。 迎上她的目光,老人有些紧张地说,“娥姁,咱们大抵是快到了。” 还没等武则天回答,前舆中执策驭马的高大青年头也不回地说, “很近了,还有五里就到广武城了。” 老人抽动嘴角,哂笑一下, “广武城这地方,我来过啊。 咱们汉军和楚国大军,在这儿足足对峙了十个月。 上次项羽就是把我押到这广武城墙下,支了口大锅,扬言要将我煮杀,咱家季儿还在城头上说,要分一碗肉羹呢。” “刘太公,您快别说了,真的骇死人了。 不知项羽此次会不会又出什么花样?” 驾车青年搭话道。 “没事的,审家小哥。 听说季儿现在军势强盛,众志成城,项羽久攻不下,才提出以鸿沟为界,二分天下。 他现在急着把咱们这群人质送回去,方显出议和的诚意。” 老太公絮絮叨叨地说着,转眼瞥到一旁呆若木鸡的武则天,便问, “娥姁啊,马上就要见到你夫君了,欢喜吗?” 饶是武则天杀伐决断,见惯了天下所有名场面,她仍被巨大的震惊吞没了。 她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兼涉文史,后来又年复一年位于政务处理第一线,从方才寥寥数言的对话中,她已大致推测出了自己的身份与处境—— 她,英明神武的武则天,“牝鸡司晨”的武则天,被骂作吕后第二的武则天,这一世居然变成了吕雉本人。 眼下,她正和丈夫刘季的父亲刘太公坐在同一架马车中,从楚国大营奔向汉军营地,结束长达两年的人质生涯。 而赶车的那个“审家小哥”,不出意外的话,便是史书中言之凿凿的吕雉的秘密情人,老同乡审食其。 *** “欢......欢喜的。” 在刘太公殷切目光的注视下,武则天一时有些恍惚。 事实上,她何止欢喜,她简直想仰天大笑,又想感谢上苍神佛: 临终前与上官婉儿的对话言犹在耳,比起平淡的一生,她真的更想再当一次奇女子。 这一次,她坚信自己能做得更好,不光为弥补胸中之憾,也为上官婉儿,为太平公主,为素未谋面的贵妃杨氏,为世间千千万的女子。 *** 车子从楚军后方大营驶至广武城下,停在了两军对垒的前线。 武则天自车窗外眺望,看到了立在大军之前的刘季。 年过半百的他,此时尚未改名为刘邦,但已生出了帝王气势,淡泊又从容,不再是泗水亭那个面目模糊、爱到处喝酒的中年吏员了。 但是,她能看出,在强作镇定之下,刘季依然有些难以抑制的激动。 这激动,究竟是源自父兄与妻子等人质的回归呢,还是源于与西楚霸王平等和谈的地位呢? 恐怕只有刘季自己清楚。 刘季旁边,还立着一高一矮两个充满稚气的身影,正伸长脖子焦急难耐地望着马车前来的方向。 武则天知道,高个子的少年,是刘季与邻家曹妇私生的大儿子刘肥,而那身量矮小的小童,则是他与吕雉所生的次子刘盈。 “吕雉与刘季应当还育有一个女儿,名唤鲁元公主,想必尚在后方城内,不便出到阵前迎接。”武则天暗忖。 据说,遭遇彭城大败时,刘季急于驾车逃命,曾屡次三番将刘盈与鲁元这俩倒霉孩子踹下车去,多亏忠心耿耿的夏侯婴拼死相护,他们才没落到楚军手里。 “就算他俩真被项羽抓住,又能怎样?”武则天撇了撇嘴角,心下腹诽, “无非是在广武城外,多分给刘季两碗肉羹罢了。 最后史家只会说,汉王英雄气概,无妇人之仁,成大事者当如是。” “对了”,她又在心里及时提醒自己,“你此刻是三十多岁的吕雉,可不是权倾朝野的武皇。” 现在的吕雉,只是汉王的王后,一个透明人。 第二章 三鞭高祖 “太公、夫人,我们到了。” 审食其跳下车来,又打开车厢后方的小门,伸手搀扶刘太公和武则天下了车。 武则天抬起头,第一次仰望这一世的天空: 这是个晴朗的初秋午后,天色一碧如洗,阳光直直照在身上,有些热,让她感到很踏实。 身后是楚军阵营,眼前是汉国大军,旌旗猎猎,号角齐鸣,她搀扶着刘太公,跟在审食其身后,一步步向刘季走去。 紧随他们几人的,是吕雉的二哥吕释之、妹妹吕媭,还有一众汉军高级将领的亲眷。 这群人扶老携弱,伤病交加,本就走得缓慢,加上时刻担心楚军生变,心中紧绷,就更加跌跌撞撞,看起来狼狈不堪。 谁都没留意,武则天缩在袖中的左手里,还牢牢攥着刚从车上拾来的一根竹条鞭。 *** 看到阔别已久的爷爷与母亲,刘肥与刘盈早欢欣雀跃,不待父亲发话,便如脱缰的小马一般,向武则天跑来。 她往前急迎几步,张开双臂,感到两个孩子扎扎实实地撞进了自己的怀里,口中不住喊着“母亲”。 武则天眼圈一红,视线有些模糊,她抬起头来看刘太公,发现刘季正搀着他,涕泗纵横。 再看向他们身后,那一排排普通汉军士卒脸上,除了欢喜之外,亦纷纷显出悲愤凄然之色。 是了,从刘季自沛县起事至今,天下战火纷起,兵士们背井离乡征战八年,谁不牵挂家中父老妻小,谁不想多挣军功、早日归家。 眼睁睁目睹汉王阖家团聚的美满场面,自然感怀自身,悲从中来。 想到此处,武则天摸了摸袖中的鞭子,心中一动。 这鞭子,原本是她偷偷藏起、以备人质交接过程中楚军使诈的,不曾想却即将派上新用场。 刘季提起袖子拭了拭泪,朝她走来,口中还说着, “夫人,这些年来,有劳你了。” 武则天微微颔首,低声说, “今日机不可失,妾有一计,可息兵士之怨,可得兵士之心,愿汉王成全。” 刘季尚不解,只见武则天急急后退两步,自袖中抽出竹鞭,手起鞭落,向他的袍角重重一抽。 *** 众人大惊失色,数万人的阵中竟鸦雀无声。 武则天昂起头,朗声说, “这一鞭,为彭城之战伤亡者而鞭。 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吾王进彭城后,收美人货贿,置酒高卧,忘乎所以,以至楚人奔袭得逞,我军死难近十万。 此诚王之过也。” 彭城之战,是刘季起兵以来最大的惨败,他入彭城后享乐轻敌,使六十万联军劲旅为项羽麾下区区三万楚军所败,阵亡无数。 这笔账不清算,众人即使口中不言,心中也定难服气。 刘季愕然地张大了嘴,但仅一瞬之间,他已反应过来,转身面对汉军的方向,敛容高声道, “既往之败,错在吾一人,吾甘愿受罚!” 话音未落,第二鞭已落下,他身上朱红锦袍的下摆碎裂飞起,被鞭梢裹挟着,像一团力不从心的灰烬。 “这一鞭,为关东诸侯将士而鞭。 众将士追随汉王入关中,攻城围邑,披荆斩棘,业已数载,而吾王未尝嘉赏。” 这下,原本蠢蠢欲动、打算冲上前来制止武则天的张良、王陵等一干近臣已经意会,立定旁观,脸上都带着难以抑制的震撼。 刘季心领神会,立即高声道, “诸侯子在军中者,均赐爵一级!” 第三鞭,应声而下。 “这一鞭,为沛县父老乡亲而鞭。 三千沛县子弟随你出走数年,家乡父老困居楚国腹地,多受欺侮,苦不堪言。” 刘季略一沉吟,随即道, “吾有负于沛县父老。凡有受楚军欺凌之家,赐葬!赐爵!赐田宅!” 千军万马,呼声雷动。 刘季冲武则天挤挤眼睛,又抢身上前,攥住她的手腕,示意见好就收, “王后吕雉能面刺吾之过,吾心甚慰。望王后常秉此心,勿转移也。” 武则天掷鞭于地,心想,这就对了,这才是她想成为的吕雉。 后来,关于这惊天动地的三鞭,史官是如此记载的—— 《吕周书·圣神曌皇帝本纪》有云, “四年,上自楚归汉,三鞭高祖,以刺其过。高祖嘉其勇,善而从之,遂与子弟盟,赐葬,赐爵,赐田宅。军中皆呼万岁。” *** 在兵士们的山呼声中,刘季脸上似笑非笑,低声道, “怎么样,我从善如流,给足你面子了吧?” 吕雉侧过头,盯着自己丈夫的脸,微微含笑,不动声色地说, “你明明知道,我这么做,不是为着自己的面子。 与我同一批人质里,除了你父亲、你我的二位哥哥和我妹妹这些自家人外,还有许多股肱大将的亲眷。 就算自家人不计较,你也欠他们一个交待。” “知道,知道,所以我才让你当众抽了三鞭子,足够他们消气的了,嘿嘿。” 刘季的语气轻松得不屑一顾,说到后来,竟自嘲般地笑了, “我还以为,你发怒是因为我把咱家孩子踹下马车的事情。” “哦,那件事吗,我不怪你。再来一次,你还是会这那么做的。” 吕雉简短地说,小心挣脱了刘季的手,走到被刚才的变故吓得失色的两个少年身边,轻轻揽住他俩的肩膀,一同向广武城走去。 刘季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觉得这位经年未见的夫人,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 不知不觉间,刘季的长子刘肥竟年满十七岁了,他个头不高,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圆脸,但于稚气之中,已显出了大人模样。 刘肥这几年从家乡来到军中,跟着父亲东征西讨,打过胜仗也吃过败绩,多少也懂些兵法韬略。 他一道走,一道低声对吕雉说, “母亲方才于万军阵前,替父王收服人心,真有大将之风。” 刘肥与吕雉虽无血缘,但多年来承蒙她日夜劳作,照料一大家子的起居生活,他对这位性格刚毅的继母很是尊重和感激,有时还带着些敬畏。 “哦,你居然悟到这一层了?多亏这些年在军中的历练,咱们阿大长进了不少。”吕雉笑着说。 “是的,母亲,在丰邑老家时我还小,只能帮你做些农活,现在我习得了骑射,可以帮父王上阵杀敌。” “什么意思啊,兄长?母亲鞭打父王,难道还打对了吗?” 年仅七岁的刘盈,还是一派天真,懵懵懂懂地问道。 “你已是太子,这些事情理应懂得。没事,等回到城中,晚上我慢慢讲给你听。” 刘肥低下头去,耐心地对刘盈说。 听到太子两字,吕雉眼波一闪,飞快地向刘肥面上瞄了一眼。 这是来自上一世刻骨入髓的记忆,是她毕生中每日都在进行的训练,她知道,人们对权力的欲望,即使藏得再好,也总会有露出破绽的蛛丝马迹。 可是刘肥面色如常,娃娃脸上波澜不惊。 历史上的刘肥身为刘季私出的长子,身份敏感又特殊,却始终是个与世无争的酒肉皇子。 或许,正因着他明哲保身的智慧,才为自己挣得了一个圆满的善终。 亦或许,他一直在等待,只是运气不好,没等来展露野心的时机而已。 “对了,母亲可知,这些年来,父王的身边多了好几位夫人?” 刘肥冷不丁问,打断了吕雉的思绪。 “哦,大概听说了一些。 你父亲身为汉王,纵使妻妾成群,也是正常的。” 吕雉似乎知道他想说些什么,语气平和。 刘肥垂下头,不与吕雉的目光交接,用力将脚边的一块小石子踢得很远, “有一位来自定陶的戚夫人,很不简单。母亲日后见到她,自会明白了。” 第三章 戚姬实在美丽 安全回到了汉军位于广武城中的大本营,吕雉悬了一路的心,方才彻底放下了。 刘季与诸侯国的联军已经在广武驻扎了快一年,战时指挥部就设在刘季的临时居所,城中最大最豪华的民宅中。 民宅内室中,早有一名未及笄的少女正在焦急地来回踱步。 食案上的点心丝毫未动,可见她专心等候,全无饮食的兴趣。 听到屋外纷杂的脚步声,她猛地转身,迎到堂下,险些与急急进门的吕雉撞个满怀。 待看清来者是何人时,少女哽咽唤了句“母亲”,接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双臂牢牢环住吕雉的腰,久久不肯放开。 吕雉知道,这便是她与刘季的女儿,鲁元公主了。 见公主泣不成声,周遭侍女们也不由得潸然泪下,一时间满屋哭成一团。 抚着怀中女孩那一头浓密的乌发,吕雉百感交集,她想到了自己曾经拥有的两个女儿: 那个于襁褓中不幸夭折的小女婴,以及那个用尽一生去证明自己与母亲不同的太平公主。 不知道她的太平,在最终被侄儿逼得自尽时,可曾也低低地呼唤母亲,可曾有一刻理解母亲希望她抓牢权力的初衷。 上一世,她把自己认为最万能最强大的东西统统传给了太平公主,包括权力、包括地位、包括财富,却恰恰没教会她如何去辨别身边人的恶意与诡计,如何去守护这些宝藏; 她宛如一个手捧稀世珍宝的脆弱小童,在暗夜中独自行走于一双双贪婪觊觎眼睛的注视下,危险却不自知。 于是,她被第一任丈夫薛绍全家出卖与背叛,又被自己的侄儿、曾经的政治盟友反手逼死。 想到此处,吕雉胸中大恸,用力搂住女儿,女孩怯懦地带着哭腔问, “母亲,这一次,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吕雉心想,这一世,我定要给她更多,不仅让她生而拥有,还要教她如何去夺取、如何去守护、如何去运用。 让她不再怀有幼稚的善良,不再惧怕失去与失败,让她强大到随时随地可以爬起重来。 *** 是夜,刘季于城中与诸将大宴,犒赏三军,一来庆祝人质们顺利回归,二来庆祝楚汉两方议和,以鸿沟为界,各自撤兵。 看上去,来之不易的和平已近在咫尺。 刘季出身市井,加之又身处军中,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复杂规矩,他命人把筵席摆在宽敞的庭院中,置上一座座鎏金宫灯,众人在灯火烛照下守着自己的食案,分餐进食。 吕雉草草梳洗修整一番,作为汉王后以及人质团的团长,出席作陪。 初秋的夜晚,月朗星稀,凉风习习,刘季心情极好,右手端一只错金银雕花耳杯,顺着席地而坐的中高级将领们,挨个碰杯,一桌一桌喝过去。 他身后紧随两位手捧酒尊的机灵侍女,见大王杯内酒少了,便立时用漆斗添满。 觥筹交错,饮不尽的杯中酒,说不完的创业苦。 黄汤下肚,刘季酒气上头,眼饧耳热,搂着几名中级军官的肩膀,灌了一杯又一杯,嚷嚷着待撤军西归之后,要重重赏赐大家田产与美女。 眼看刘季满脸收兵回家过踏实日子的劲头,坐在席间不发一言的赵王张耳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忿之色。 *** 同刘季一样,张耳也是游侠出身,但水平和声望却比他要高得多。 张耳的来历,上可追溯至战国时期的信陵君。 战国时期任侠成风,从上流社会到市井民间,都盛产“游侠”这种游走于法礼和伦理道德之外的自由人物。 游侠们在各国之间奔走往来,与主君合则留,不合则走,颇有良禽择木而栖的意思。 当时举世闻名的四大公子——楚国之春申君、齐国之孟尝君、赵国之平原君和魏国之信陵君,都以豢养门客与游侠著称; 而张耳,恰是信陵君麾下最出色的游侠之一。 信陵君去世后,三千门客如漫天星斗般散落各处,张耳倚仗岳家的金钱和财富,摇身一变,从游侠成为了门主; 而以信陵君为精神偶像的乡间青年刘季,曾数次从沛县来到张耳门下,成为他的游侠。 二人之间铁打的兄弟情,便打那时开始,直到如今。 后来,斗转星移,刘季成了汉王,张耳则于两年前兵败逃亡时,放弃了项羽递来的橄榄枝,毅然投靠了曾经的小老弟刘季。 刘季以王者之礼相待,并与张耳结为姻亲,约定将鲁元公主许给张耳的儿子张敖。 张耳素来生性耿直,又仗着老大哥的资历,正欲开口发作,却见邻座的陈平与张良二人频频冲他使眼色,便按下不发,只闷头喝酒,很快两颊便蒸上醉意。 这些暗潮涌动都被吕雉尽收眼底,她有种久违的熟悉感,像是战神走进了库藏丰富的兵器库,野心莫名滋长。 但更引起她好奇的,是她的丈夫刘季。 看着酒酣耳热、口齿不清的刘季,吕雉心念一动: 早年在沛县时,他的酒量可是一等一的好,传说中的千杯不醉,何以现在寥寥数杯便难以自持? 正在思忖间,放浪形骸的汉王对身旁侍女说, “快将戚姬请来,我今日大乐,请她为我鼓瑟击筑,我要高歌。” 戚夫人,是汉王刘季最宠爱的妃子,她貌美如花,能歌善舞,并且,已为刘季诞下了冰雪可爱的小皇子—— 刘如意。 吕雉笑了,鼓点响起,帷幕拉开,主角们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场了。 *** 不出半盏茶的工夫,盛装的戚姬聘聘婷婷而来,身后年长侍女怀中,还抱着不到两岁的皇子如意。 喧嚣嘈杂的席上霎时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真是出类拔萃的美人啊,乌发如云,肤白胜雪,堪堪立在那里,便如弱柳扶风。 她对着刘季施施行了一礼,旁若无人般娇笑着说, “请大王和王后恕妾来迟了。 都怪如意一直哭闹,妾想着,这孩子大概想他父王了,便也将他带来。 我母子二人共为大王贺喜,愿大王事事如意。” 说来也怪,她明明眉目低垂,眼观鼻,鼻观心,吕雉却感觉有阵阵眼风扫来,摄人心魄。 刘季咧着嘴,带着酒意踉跄几步上前,伸手去逗了逗侍女怀中粉雕玉琢般的小如意。 那孩子也是乖巧,见刘季凑上前来,便拍着手对他笑,惹得刘季口中连说, “事事如意,嗯?自这孩子出生,我确实所向披靡,很是如意!” 众人知情识趣,纷纷举杯。 吕雉也端起酒杯,目光扫到席间刘肥时,猛地想起了他对戚姬的评价, “有一位来自定陶的戚夫人,很不简单”。 她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觉得刘肥还是太过含蓄,戚姬岂止不简单,简直我见犹怜,何况老奴乎! 第四章 王陵的母亲 侍女们将瑟布好,戚姬向众人又行了一礼,跪坐在了瑟前。 只见她纤纤玉手划过琴弦,乐声骤起,声如裂帛,破空而出。 她一边抚瑟,一边凝神注视着刘季,眼波流转,橘色的灯火烘在她脸上,娇嫩得似要滴出水来。 这绰约动人的姿态,叠加一往无前的勇气,都令吕雉感到似曾相识—— 上一世,她在自己的姐姐韩国夫人眼中见过,在姐姐的女儿魏国夫人眼中见过,也在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俩的眼中见过。 她猜想,陪在老年唐太宗身边足足十二年、处心积虑寻找生路的年轻的自己,眼中大概也不曾少了无法掩饰的野心。 还是太稚嫩啊,不懂得隐藏自己,总以为一时的幸运就代表着命运之神永远的青睐。 说来也奇怪,吕雉与孩子们相会时,曾不由自主地泛起怜爱,想是这具身体原本自发拥有的天性。 可眼下,她看着戚姬曼妙的身姿与讨好的巧笑,心绪居然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看池中悠游的华丽锦鲤,抑或御园里含苞待放的牡丹。 原来是这样啊,她心下一片澄明—— 其实,这个名叫吕雉的女人,早就不爱刘季了,更谈不上吃醋与嫉妒。 毕竟,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她们各有各的宇宙。 吕雉低下头,抿着嘴笑了: 不枉自己足足五十年都被骂像她,她果然是个好样的。 *** 刘季喉头稍微停滞了一下,顺着曲调,低声唱道, “百草枯折兮雨雪霏霏,为人作嫁兮有家难回。 家有老母兮倚门垂泪,家有爱妻兮独守空帷。 十年征战兮身心交瘁,一朝不测兮死骨难归。 返我家乡兮骨肉相慰,家人团聚兮喜盈门楣。” 在座的众人闻声,面色都渐渐变得肃穆,陷入了沉默。 因为,戚姬所奏的,乃是一首思乡盼归的楚歌。 众所周知,楚汉和议已经达成,戚姬这是在委婉地劝汉王,早日撤军西归啊。 或者,作为与刘季日夜厮守的爱姬,她此刻所表达与暗示的,恰是刘季的心声? 曲终歌止,戚姬起身,对着刘季深深一揖,轻声道, “妾不才,以此曲为大王贺,从此刀枪入库,尽享太平富贵。” 刘季的眼皮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他身子歪歪斜斜地扶着侍者,竟自顾自向内堂走去,醉意十足, “戚姬奏得好,我也唱得尽兴。 我醉了,今日便都散了,散了吧。” 吕雉整理一下深衣燕尾,起身欲离开,转眼瞥见刘季身边最贴身的内侍一路小跑前来,在萧何、张良、陈平、张耳等几名重臣耳边低语几句。 于是,这几位大臣明显放缓了动作,开始在庭院内徘徊聊天。 这是马上要开小会了,吕雉心想,那件事若再耽搁下去,怕是真的来不及了。 她从来不是听天由命的性格,既然自己能转世为吕雉,那历史的走向或许便会与史书所载的不同。 既然如此,那么自己的命数,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比较踏实。 *** 吕雉在留下的数人中急急寻觅,终于发现了王陵的身影。 王陵出身沛县豪族,与刘季交情颇深,在汉初草创集团领导班子中的地位也很高。 吕雉甩开侍女,快步走到王陵身边,轻拽着他的胳膊,行至院侧房一角。 “王大哥,这是......老夫人托我交给你的。” 她自袖中摸出一个以丝帛包裹的小小物件,郑重放到王陵手中。 院落中灯光朦胧,依稀可见丝帛虽陈旧泛黄,却很洁净,想必被贴身保护得很好。 王陵神色大变,嘴唇发颤,说不出话来,只用发抖的手打开层层包裹—— 里面是一只玉簪,而玉簪的主人,正是王陵的母亲。 两年前,王陵的母亲与吕雉等人同被项羽虏为人质,她拒绝劝降王陵,又担心留在楚营受折辱,很快便寻机自尽了。 项羽勃然大怒,没有放过王陵母亲的尸身,以大锅将之烹烂,用以泄恨。 王陵只知母亲已逝,却不知她曾给自己留了遗物。 吕雉低声道, “王大哥,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老夫人。 后来,我买通了楚军的一名守卫,将老夫人的......老夫人的尸身好生收葬了。 这两年,每逢年节,那人都去祭拜,不曾误漏。” 须发斑白的王陵深深低着头,半晌才喃喃道, “多谢夫人替我尽孝,这等大恩,王陵没齿难忘。 不知,我娘她临终前,可曾留下什么话?” “老夫人走得很安详,生前没受什么苦楚。 她只说,让你安心追随汉王,有朝一日,定要以赢家的身份,去她坟前祭奠。” 王陵没有再说话,一拜之后转身离开。 他手中死死攥着那根发簪,连簪尖扎进了掌心,鲜血直流都未曾察觉。 *** 刘季的内室中,烛火熠熠,一片亮堂。 方才还酩酊大醉的刘季半卧于榻上,赤着脚,接过侍者递来的热汗巾,囫囵擦了把脸, “适才人多眼杂,不好明言。 眼下这屋中都是自己人,我就开诚布公了。” 他尖利如鹰隼般的目光扫向众人,缓缓地说, “我的密探来报,项羽明日便将正式拔营,全军向东撤退。 这条情报,千真万确。”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 “至于我军下一步的行动么,我想听听你们诸位的意见。”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张良眯起眼睛,试探地问, “战局优势在我,项羽如约撤军,乃是自知不敌,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不知大王是否也打算履约?” “唔,打了这么多年,眼下家眷们也接回来了,兵士们也累了。 我看啊,既然定下和约,不如咱们也撤军休养,过过好日子。” 刘季的声音中透着疲惫,看来他已拿定了主意。 年龄最长的赵王张耳,此时再也压抑不住了,一股脑发作起来, “他项羽小儿也曾毁约杀害义帝,区区和约而已,算得什么数! 他肯与你和谈,恰是因为居于劣势,此时正宜乘胜追击,哪有撤军的道理。” 刘季沉默,不置可否。 陈平咳了一声,斟酌着说, “我军与楚军在广武坚守数月,又幸得韩信、彭越大军于东南两处合围,方能扭转乾坤,把项羽逼得和谈。 项羽是个可怕的对手,战事瞬息万变,若他日后重整旗鼓,届时鹿死谁手,还真未可知。” 刘季摆摆手,有些无所谓, “项羽能卷土重来,我军怎就不能?倘若真到了那日,与他再战又何妨! 你们听听刚才戚姬所奏的思乡曲,那是军心啊。” 众人被刘季的懒散和无赖气得无话可说,气氛僵到了冰点。 这时候,王陵扑通一声跪下,对着刘季叩头连连, “如今我汉国已占了天下大半,诸侯各国也纷纷归附,而楚军人困马乏,疲劳厌战,陷入绝境。 上天给了你这么好的机会,你却弃之不用,守着半壁江山想做富家翁,莫非也想像我娘一样,死无全尸吗!” 王陵抬起头来,额头血流如注,脸上老泪纵横, “我是带兵的人,你想看军心,我的血便是军心。 军心是建功立业,是血债血偿。将士们跟着你离家八年,生死百战,眼下成败在此一举,你却听个小娘们弹琴便要退兵!” 见刘季沉思不语,王陵向前膝行几步,声嘶力竭, “今日,我豁出这条老命不要了,斗胆说一句,这次韩信与你合作,合围项羽。 那下次呢?若他下次与项羽合作了呢?你打得过韩项联军吗?!” 王陵读书不多,性子耿直,他此时悲愤交加,口无遮拦,一语道破了扎在刘季内心深处的那根刺。 刘季目光忽的一凛,从榻上一骨碌坐了起来,连鞋也顾不上穿,下地扶起了王陵, “你们大家讲得都对,我贪图安逸,险些成了温柔乡里的亡魂,着实不该。 王陵大哥一席话,我都听进去了,但韩信的忠心嘛,我还是信得过的。” 他兴奋地搓手,赤脚绕着室内的地形图转了两圈,眼中放出异样的光, “既然一举消灭楚军的决心已定,咱们这就开始部署吧。” *** 关于这场决定战事走向的深夜密谈,史书中亦有载, 《吕周书·圣神曌皇帝本纪》: “项羽与高祖约,中分天下,楚引兵东归。高祖亦欲还,夜问群臣,张良、陈平、张耳力阻,高祖不听。 恰上密会王陵,以陵母之簪遗之,陵素事母至孝,遂大怒。 及高祖问之,陵叩首流血恳告,高祖从之,佯罢兵,阴追项羽。” 第五章 鲁元公主与薄姬 刘季与众臣连夜密谈的详情,吕雉并不清楚,此刻的她正哄着女儿鲁元入睡。 看得出,同是一对亲生子女,身为姐姐的鲁元比刘盈更懂事更敏感,也经历过更多。 毕竟,刘盈未满六岁便被立为太子,即使母亲身处楚营,不在身旁,也暂时有一群忠心耿耿的沛县长辈们护着,出不了大问题; 而鲁元是个女孩,平日里不出于外,老臣们都是须眉男人,很多时候即使有心,也爱莫能助。 刘季虽未称帝,但已是煌煌汉王,后院中姬妾众多,谁人得宠哪个失宠,个中的眉眼高低,大概只有少女公主独自默默承受与消化。 吕雉知道,对鲁元来说,自己是她唯一的靠山; 而对自己来说,这几年在老家以及在楚营的经历,是最好的政治资本。 电光火石间,吕雉想起了一件至关紧要的事,她背后一凛,也顾不上许多,推了推榻上沉沉欲睡的女儿,急急问到, “鲁元,母亲问你一件事,无论你心意如何,都要如实告诉母亲,好吗?” 鲁元见母亲忽然严肃起来,也没了困意, “是,母亲。” “我问你,你喜欢张耳伯伯的儿子张敖吗? 我知道,你父亲已经给你俩定了亲,可你真的愿意嫁给他吗?” “我,我很喜欢张敖哥哥。 他生得威武,打仗又总赢,大家都夸他是少年英豪。 而且,他对我也很好,每次征战归来,都会给我带很多新鲜玩意儿。 除了张敖哥哥,我谁也不愿意嫁。” 鲁元闪着大眼睛,坚定地看着吕雉,眼底是一往无前的清澈。 “哦,这样啊,那就好,那就好。 我就是问问,没事了,你早点睡吧。” 吕雉的心宛如沉入了深海,飘飘荡荡,触不到底。 “母亲,为何这么问......”鲁元不解。 吕雉摇摇头,只强挤出个笑容。 机敏善辩的她,居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难道让她说,就在短短三年后,你最爱的少年英豪,会行刺你的父王吗? 好在,少女心性是多变的吧,吕雉暗暗祈祷,鲁元可千万别重蹈上一世太平公主的覆辙,被一段荒谬可笑的爱情,拖累了半生。 *** 见女儿睡去,吕雉走到外院,抬头望着漫天璀璨的星斗,高祖四年广武城中所见的夜空,与九百年后洛阳神都上方的并无二致。 今月曾经照古人,而于月下伫立的人,却换了一批又一批。 刘季从内室踱步出来,伸个懒腰,发现吕雉也在,便无奈笑笑, “今日忙了一天,你怎么还不歇息?” “大王那边事毕了?” “哦,有件事需得知会你一声,我军可能暂不会撤回关中。” “嗯?” “你自己心中有个分晓便好,此等军国大事,若是泄露出去,我也保不了你。” 吕雉不动声色,心下暗笑,刘季居然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就仿佛她身陷敌后时,曾被他保过一般。 见她无话,刘季准备离去,忽又想到了什么,沉吟道, “后宫那许多姬妾,你这几日都抽空见一见。 那个薄姬啊,原是魏豹宫里的,在这汉营人生地不熟,又有孕在身,劳烦你多关照关照。” “是。 妾也有个请求,既然释之二哥回来了,不如就让他与审食其,一同照顾阿大和盈儿吧。” “行,这些后宫小事,以后由你来定吧。” 刘季搔搔头,不置可否,转身走了。 刘季此去的方向,正是戚姬居住的院落,她已遣人来催过好几遭了。 如此慌里慌张、火烧眉毛似的,就这么怕我与她的汉王再续前缘吗? 吕雉有些想笑,心中却又盘算起另一件大事: 上一世,她见过太多早达的英才,那些与稚嫩脸庞格格不入的眼睛中暗含的智慧,常令她在午夜梦回时不寒而栗。 与同龄的人精相较,亲生儿子刘盈的资质实在平平,完全算不上出类拔萃。 而刘肥是否当真与世无争,抑或只是韬光养晦,也有待观察。 自己的两位兄长中,大哥吕泽随刘季冲锋陷阵,立过赫赫战功,是当之无愧的功臣; 二哥吕释之与她同陷敌营两载有余,被楚军折磨得九死一生,但吕雉深知,尽管体弱多病,但若论胸怀韬略,吕释之绝不输任何谋士。 审食其更不用说,当初刘季离乡,将全副老小身家托付于他,这么多年下来,其资历与忠诚,已然获得了刘老太公与沛县诸元老的背书。 有二哥与审食其贴身保护并辅佐两个男孩,应该能避免后院起火。 不知怎的,吕雉忆起上一世的神龙政变,亲儿子李显对身为大周皇帝的自己逼宫时那虚情假意的嘴脸,还有于紧要关头倒戈相助哥哥的太平公主,还有那洛阳城里滔天的火光。 时至今日,再世为人的她,并不怪李显阴毒,也不恨太平糊涂,她只是不想于此生再度经历那种困窘到窒息的场面。 要做就索性放开手去做,都逼宫了还畏手畏脚、害怕后人议论,真是大可不必。 *** 二十天后,汉军撕毁了停战协议,对楚军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汉王刘季亲率主力汉军,由西向东,不断追击撤退中的楚军。 楚军且战且退,丢盔弃甲,狼狈不堪,放弃了直接东撤回楚国都城彭城的计划,被迫于中途驻扎在陈县,全面迎战。 谁料,楚军退守陈县,反倒给汉军出了个大难题。 陈县是楚国的故都,紧邻颖水,依托陈郡与九江郡这两块楚国的后方基地,物产丰沛,兵丁充足,进可攻,退可守。 项羽进了陈县,宛如虎归深山,鹰入茂林,全面修整,又派出麾下大将钟离眜于陈县北面的固陵设防,意图将追击的汉军死死挡住。 刘季强攻固陵,大败,只能全员退守至固陵旁边的阳夏城,等待时机。 原本一路高歌猛进的汉军中,开始出现不和谐的杂音。 身处后方的吕雉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做饭的厨娘与洒扫的兵士口中所谈论的,不再是大王英武,而是我军孤军深入敌后方,战情吃紧。 吕雉接连三次下令,严禁议论前方战事,违者黥面拔舌,这才稍稍稳定了城中的舆情。 与此同时,大哥吕泽传来的军报密信中,也是坏消息不断: 原本约定与刘季主力会师,合围项羽于淮北地区的韩信与彭越二人,此刻依然按兵不动,仍在观望。 看着竹简被火盆中跳跃的火苗渐渐吞噬,化为灰烬,吕雉有着片刻出神。 随后,她叫来侍女, “你且去薄夫人处问问,我上次送给她的乳酪米饼,是否还需再添? 再看看她这两日身子如何?” 侍女去了片刻便回,笑说, “薄夫人说了,很爱吃您送的小食,还余一些,尚不用添。 她还说,近来身子越来越沉,行动不便,哪儿也去不得。” “她既不便走动,咱们这就去探望她。” 说罢,吕雉径直向薄姬住处走去。 第六章 狐疑的彭越 在后宫浸淫了一辈子,妃嫔间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阴损招数,吕雉早就了然于胸。 眼看薄姬临盆在即,刘季又远在前线,吕雉早早将她院落内外都换上了可靠的侍女,每日一出一入、一餐一饭都需严查。 她暗暗思忖,自己并不是博爱的圣慈娘娘,只是不愿于大战之际,多生事端罢了。 况且,史书上记得真切,薄姬的这个孩子,便是于吕家被灭族后登基的一代英主,汉文帝刘恒。 哪怕这一世不再按照原本的历史进程发展,把自己的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难道不好吗? 行至薄姬的小院门外,早有侍女迎上来。 吕雉顿了顿,厉色道, “我又想到一事。 若夫人问起前线战事,你们就说我大军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谁要是敢多嘴多舌,惊了她的胎气,军法伺候。” 侍女们伏了一地,纷纷叩头,不敢说话。 吕雉换上笑容,踏进了薄姬的内室。 *** 大腹便便的薄姬正靠在榻上养神,见吕雉来了,挣扎着要起身,被她快步上前,一把摁住, “你我同是女子,我又生过两个,知你临盆在即,最是难熬,万不必行那些虚礼。” 薄姬面露感激的笑容,依旧不太敢抬眼与吕雉正视,只默默调整了下姿势,使自己尽可能卧得端正些。 吕雉细细打量薄姬,见她面色红润,血气充足,自是放心了一大半,于是挥挥手, “你们都且下去,我与薄夫人说说话。” 满屋侍女悄然退下,帮她们掩上了门。 吕雉握住薄姬的手,柔声问, “我问你件事,你需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薄姬惶恐,连连点头。 “我问你,你原来在魏豹处时,可曾听闻过彭越这个人?” 此言一出,薄姬窘得涨红了脸,眼底登时便涌上泪来,只是不敢哭。 原来,薄姬曾是魏王魏豹的姬妾,后来魏豹被韩信所败,薄姬因容貌美丽,为刘季收入后宫。 “乱世中女子身如浮萍,谁没嫁过三两次呢。 你这般自怨自艾,大可不必。” 吕雉耐心宽慰道。 薄姬深吸了几口气,才缓缓说, “妾在魏王,不,魏豹后宫时,彭越正是魏国的相国,倒是偶尔听魏豹谈起过他。” “哦,魏豹都说了些什么?” “妾记不太清了,好像说他虽为壮士,但生性狐疑,不自安。” “狐疑? 我只当他是个英勇武将,没想到竟被魏豹下了这等考语,我今日也算涨见识了。” 吕雉笑笑,把话题岔开,陪薄姬聊了些家长里短,嘱咐她如有不适,无论什么时辰,立刻遣人去寻她,万不可耽搁。 薄姬也很识趣,不再提起彭越,仿佛这段对话从未发生。 *** 回去的路上,吕雉一直在琢磨薄姬的话。 她想起了自己上一世的童年,曾在并州乡下见过狐狸过河。 冬天的并州,天气寒冷,河面结冰,狐狸总是先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爪子,踩到冰面上,又旋即收回。 如此试探几次,只有确定冰面完全冻实后,这些狡黠的毛茸茸的小家伙,才会以飞快的速度,一溜烟地奔到对岸。 狐疑,便是像狐狸一样,事事多疑,没有万全的把握,绝不会轻易行动。 想通了这一点,吕雉回到房中,提笔给刘季写信。 刘季是个善于洞察人性的人,史书上都说他知人善任,有识人之明。 尽管与其接触不到一个月,但吕雉对于这几点评价,发自内心地认可。 世人都赞唐太宗虚心纳谏,才有了贞观之治,但上一世的吕雉曾伴他身边十数载,眼见年老的太宗愈发刚愎自用,任性妄为,若论起身段柔软,还真不如眼下创业期的刘季。 响鼓不用重锤,吕雉在信中讲了些后方的稳定局面,讲了些待产的薄姬的身体情况,然后自然丝滑地加进了一句话, “共薄姬叙旧事,闻彭相国越性狐疑,谋定而后动——” “动”字的一撇还未写完,薄姬院里的侍女匆匆来报, “薄夫人说,还有一句紧要话,方才慌乱中忘了说。” “什么紧要话?” “她说,凡狐疑之人,惜命且敬天。 奴婢听不懂,想请夫人详加解释,她只笑着说,一字不差报给王后即可。” “薄夫人说得没错,你去回她,就说我懂她的意思。 还有,你办事妥帖,是个有心的,去领赏吧。” 吕雉脑中澄明,感觉更有把握了,便在未完的书简上又添了几个字, 谋定而后动,“亦畏命,宜以利诱之,以天畏之”。 *** 吕雉的信以快马送到阳夏城时,正值子夜,刘季房内亮如白昼,焦虑的他正与张良挑灯商议。 刘季已经连续派出三批使者去催彭越与韩信发兵,但每次使者带回的答复都大同小异: 彭越只说,魏地不稳,亟需自己亲自镇守,不敢轻易离开,而齐王韩信也是想了诸多理由,百般推诿。 “怎么办?怎么办? 这些背信弃义的小人,一个个都不来会师,难道让我孤军和项羽单打独斗吗?” 刘季愤懑地在矮案面上重重一击,震得耳杯跳了一跳,杯里茶水洒了满桌。 坐在他对面的张良,表面不动声色,脑中却在飞快地组织语言。 此前一路乘胜追击的汉军,在强攻固陵时遭遇惨败,于刘季对阵项羽的败绩中又添了一笔。 张良深知,这是彻底摧毁刘季信心的一笔,是令项羽坚守陈县与固陵而有恃无恐的一笔,也是促使彭越与韩信隔岸观火、按兵不动的一笔。 毕竟,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万一汉军又再次遭遇彭城大败呢? 风险这么大,没有足够大的利益驱使,没有必胜的信心保障,谁会贸然出兵相助。 眼前的汉王在精神上早就外强中干,援军未到前,他断然没有信心再次与项羽正面开战; 然而,若他一直没有赢家气象,彭、韩两家的援军是不会来的。 张良揉了揉眉心,事不宜迟,需得找到个突破口,打破这场可怕的恶性循环。 他看着凌乱的桌面,不疾不徐地说, “大王不必忧虑,目下我军占尽优势,击破项羽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 只是,对于彭韩二人来说,他们关心的是利益分配问题。” “韩信早就逼我把他立为齐王了,彭越不也始终心照不宣地掌管着魏国故地吗? 他俩还意欲何为?” “大王自己也说了,韩信的齐王头衔,是他要挟你才换来的; 而彭越对魏地的管辖,也名不正言不顺,只因他此刻还未封王。 臣请大王将睢阳至谷城的土地都划归彭越,许他梁王之位,并将陈县以东的土地都划给齐王韩信。 此正是裂土封王之策,大王与他二人共享富贵,他们必召之即来。” “王越封越多,日后难免成尾大不掉之患......” “以后自有以后的办法。 若不痛下决心,只怕眼前这关,大王都过不了。” 室内一片沉默,刘季抚着下巴不说话。 *** 趁这个空档,兵士们急急送进了吕雉的信。 刘季不耐烦地说,“不是说了吗,后方的消息都放一放,不必急于进呈。” “王后说了,此信就是军报,片刻不许耽搁。” 刘季心下疑惑,速速把竹简浏览了一遍,又默默递与张良。 张良读毕,心下大为震撼,只不露声色地赞道, “夫人思虑周全,真令人佩服。 所谓以天畏之,在我看来,天者,谶也。 凡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 当年大泽乡的鱼腹丹书,大王与我都知其真相如何,但‘大楚兴,陈胜王’之奇效,咱们也确实见识到了。 有时候,军心和人心,瞬息万变,就在微妙之间。” 刘季目光一闪,不置可否。 张良最后说道, “我记得,大王在彭越身边,也布有密探的。” 第七章 会师垓下 当夜,三队使者从刘季大营悄悄出发,一队奔往韩信所在的临淄,另两队则去往彭越所在的白马津。 去往白马津的两队密使,一前一后,先后出发,互不知晓。 几天后,魏地震动,民间传言纷纷,说有农夫垦地时挖出一块奇石,上面密密麻麻布满奇诡的纹路,细看下,竟是“大汉传祚无穷”六字。 很快,这块奇石便摆上了彭越的案头,他端详着石上浑然天成的六个字,若有所思。 忽然侍者来报,又一批汉王的使者到了。 这批使者,给彭越带来了两个新消息—— 第一,齐王韩信已经应允,即刻出兵前往阳夏,与汉王会师; 第二,汉王承诺,拜封彭越为梁王,许给他的地盘,比原魏国只大不小。 使者话音刚落,彭越怒目圆睁,一拍大腿,“腾”地站了起来, “你们骑我的快马,速速回报汉王,我这就发兵,与两军会师固陵,共取那项羽小儿的人头。” *** 与此同时,距离更远的临淄城内,韩信也收到了刘季使者带来的好消息: 治下的封土增加了,领土范围还覆盖了他在楚地的老家,可谓衣锦还乡。 这一条,是千真万确的。 此外,据使者说,彭越大军已经出动,不日间将与刘季大军会合,就等他的了。 而这一条,是刘季利用时间差,骗韩信的。 条件谈拢,韩信即刻命副手曹参镇守齐国,又以灌婴的骑兵军团为先锋,自己亲率大军南下。 楚军的防线,在韩信大军面前形同虚设,他一鼓作气,首先攻克了楚都彭城,士气大振,继而乘胜西进,所至之处,气吞山河,摧枯拉朽。 很快,势如破竹的韩信军,与迅速南下的彭越军,于固陵外与刘季胜利会师。 原本坚壁自守的刘季瞬间如打了鸡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攻势,接连打下了固陵与陈县,逼得项羽举部东撤,于十二月撤入了垓下城。 垓下城,位于淮河以北,城外便是一望无际的垓下平原。 这是一方适合大规模决战的天选场地。 项羽尽管丢了陈县,丧失了大部分国土,但当年跟随他北上的江东子弟兵犹在,他的手下,尚有军纪严明、训练有素的十万精锐楚军; 而正面交锋的决战,恰是项羽的强项。 这一点,项羽自己清楚,刘季更清楚。 *** 后方的军报,总是迟来一些,在吕雉从大哥的密报中得知三军会师的胜利后,固陵大捷的消息才姗姗来迟,传入了广武城。 城中军属们欢天喜地,都觉得楚军已不堪一击,只差在最后一场大决战中被彻底歼灭。 连平素谨小慎微的薄姬也喜形于色,不知是不是太过兴奋,带得腹中胎儿提前发动,忙派人去通知吕雉。 毕竟年轻,加上身子又补得极结实,吕雉一行人匆匆赶到薄姬院中时,耳中已听到初生婴儿的哇哇啼哭。 吕雉心头一宽,她乐见薄姬平安,就当是感谢她倾囊而告的情报吧。 彼时一念之善,帮了她,也帮了她。 吕雉坐到薄姬榻边,神情温和, “孩子一切都好,你且安心将养。 我今夜会动身去垓下城,短时间内估计回不来。” 薄姬一张俏脸上刹时毫无血色,她挣扎着起身,拉住吕雉的衣袖, “莫非阵前出了什么变故?” “没有,没有,只是大王念我曾在楚营,与项羽等人是旧相识,想让我尝试劝降他们。” 吕雉随口扯了个谎。 “困兽犹斗,西楚霸王又是一代枭雄,勇猛无双,你可千万小心,不要大意。” “嗯,我自有计较。”看得出,薄姬的关怀发自内心,吕雉心头微微一暖,索性说, “你这里我顾不上了,我且得将鲁元托付与你,请你帮我多多照拂。 若有急事,你可去找我妹妹吕媭,也就是樊哙的夫人,抑或直接去找刘太公。” 薄姬抿着嘴点点头,郑重地应允了下来。 吕雉将赴前线为实,但真正的理由,是源于她刚收到的一个来自张良的情报。 张良居然会写密信与自己,若放在以前,吕雉肯定会怀疑他的动机; 但当她读了密信中的内容后,她知道,张良是对的,自己必须去趟垓下。 因为,眼下刘季的举动,实在太诡异了。 *** 吕雉离开后,薄姬强撑着坐了起来,侍女在她身后塞了好几个厚厚的垫子,又奉上了一杯煮沸过的羊乳。 这也是吕王后布下的规矩。 她说,汉族女子不喜乳品,产前产后只是喝粥,所以身子孱弱,不像那些北族妇人,各个吃肉喝奶,吃得身强体壮。 自她从楚营归来,接管后宫,便自城中寻来几头母羊和母牛,每日强行逼大家喝牛羊乳。 薄姬最初被浓烈的乳品味道熏得几欲呕吐,还一度怀疑吕雉正是借此为难自己,但个把月下来,竟也养成了习惯。 薄姬小口啜着热羊奶,一边想,一边把待办的事情一一吩咐下去, “这头一件事,大战在即,连王后都亲赴前线,你等决不许议论军情,违者报刘太公处置。 再一件,若外人问起小王子,你们就说小王子生下来非常虚弱,无论谁要来探视,一律谢绝。” 侍女提醒薄姬,“小王子明明体健,这么说,怕对小王子不吉吧?” “你们只管说,再不吉,还有我这个母亲顶着。 总之,咱们闭门谢客,无论探视还是道贺的人,都不要放进来。 再一件,便是鲁元公主。 你们每日都要去她处探视,要特别留意她身边侍人的眉眼高低,若有不对劲的地方,哪怕只是怀疑,也直接告诉我。” 薄姬说一件,侍女们便答应一件,大家心中都有些诧异,这还是平时那个娇怯怯的薄夫人吗? *** 很快,新诞下的小王子胎里带病,薄姬心绪不佳、成日闭门谢客的消息,便在汉王的后宫中不胫而走。 此言既出,各位夫人们自然不便去探望,而且,对薄姬年纪轻轻就诞下王子的妒意,也不由淡了很多。 一个生下来就多病的王子,不值得大动干戈。 当然了,薄姬的一切神操作,吕雉都未曾得知,因为此刻的她,正在风尘仆仆赶往前线的途中。 *** 吕雉赶到垓下汉军大营前,早有快马先报与张良,她甫一下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张良那愁眉深锁的老脸。 看起来,张良已经苦苦候她多时了。 “张大哥,究竟出什么事情了,你这么急着叫我来?” “唉,一言难尽,待我寻个僻静地方,与夫人详细道来。” 二人行至军营中一处偏帐,张良屏退所有闲杂人等,又命人牢牢守住帐外,这才正色道, “夫人是女中豪杰,又与汉王相识于微时。 请夫人平心而论,论用兵打仗,汉王的能耐究竟如何?” 吕雉记起上一世时,她曾亲耳听到唐太宗无比钦佩地将汉高祖刘季比作神兽麒麟, “提三尺剑定天下,汉祖岂非麒麟之类乎!” 在太宗眼中,刘季这头麒麟布衣起家,用了八年时间从尸山血海中杀出重围,得国之正,堪称震铄古今。 但太宗所感叹的,是刘季统筹大局的综合能力,而不单指他的军事能力。 若论战略指挥能力嘛,吕雉看向张良,眼里写满了诚恳, “论起排兵布阵、攻城略地,汉王弗如一将耳。” 张良脸色阴郁,紧接着问, “夫人觉得,对于这一点,汉王自己清楚吗?” “他应该也是清楚的吧,毕竟战绩有目共睹,不会骗人。” 吕雉隐约知道,张良为啥急急求她来前线了。 三路大军好不容易集结于垓下平原,只待与项羽决战; 可这三路军,总共有刘季、韩信与彭越三名主帅,面对虎视眈眈的项羽,六十万联军究竟听谁指挥,是个棘手的问题。 张良急得坐立难安的原因,大概是刘季不愿放权。 第八章 刘季的心魔 这不是一两句能讲完的事情。 吕雉舟车劳顿,沿途吃不好睡不好,熬了三日三夜,此刻极是疲惫,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 她在帐中绕了几圈,寻了张干净的绳床,让自己舒舒服服地坐下了,方吁出一口气, “依我看,这事急不得,汉王他......有个心结。” 张良依旧揣起双手,眯着狭长的双眼,似笑非笑, “夫人以为,老臣不知大王的心结为何?” 吕雉一怔。 张良又说, “夫人以为,那垓下城中的项羽,不知大王的心结为何? 夫人以为,那心结本人,不知自己是大王的心结吗?” 是啊,吕雉猛地想起,眼前一脸无奈的老者,正是后世盛赞的算无遗策、开两汉四百年盛世的大汉第一谋士张子房。 她暗笑自己愚笨,连她都看清楚的事情,张子房怎会不明白? 与此同时,她又顿生出了些没来由的骄傲,上一世自己研读汉史时格外留意,却从未发现吕雉曾身处军前核心位置。 看来,如今的她一定是做对了什么,才令得张良于危机之时,想到与她共谋。 只可惜,九百年后那些叫嚷着“牝鸡司晨”的朝臣们,没有机会一睹自己此刻与张子房坐而论道的风采。 她略略出了会神,又陡然醒悟,收回思绪,嘴角不觉挂上了一丝自负的笑, “是我唐突了,张大哥你别见怪。 汉王的心病由来已久,你们居于臣位的,实在不便从旁多言。 你放心,我仗着十年夫妻的老脸,一定会将他劝住。” “老臣在此,替六十万联军将士和家人,替我大汉国祚,谢过夫人了。” 张良一揖到底,良久不起。 *** 走进刘季大帐时,吕雉才发现,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 帐中光线晦暗不明,刘季头发凌乱,把自己裹在一床麻被里,盘腿坐在摆着垓下地形的沙盘边。 而他身上,却诡异地穿着全副,仿佛下一刻便要迎敌。 听到脚步声,刘季抬眼见是吕雉,并不惊讶,用眼神无声地与她打了个招呼, “哦,他们究竟还是把你找来了。” 吕雉端详着刘季青里透白瘦削的脸和斑白的两鬓,看到了风刀霜剑的捶打,也看透了他的心魔—— 这心魔,是来自彭城之败的恶果,也是不败战神韩信带给他的心有余悸。 齐王韩信每多打一次胜仗,刘季的心魔便加重一分, 更何况,韩信从临淄出发前来会师的途中,还顺手打下了曾令刘备险些丧命的彭城,这下子,他的心魔简直疯狂滋长。 *** 吕雉最烦优柔寡断的惺惺作态,她一把揭下刘季的被子,扔到榻上,接着,俯身研究起了沙盘。 “这是兵家之事,你们妇人家,哪里懂得。”刘季嘟囔着,倒也没再去拾起那条麻被。 吕雉盯着沙盘上错落起伏的地势与星星点点的两军标记,心下回忆, 似乎是长安二年吧,我军力克突厥,于庭州设北庭都护府,自那之后,丝绸之路再次畅通,天山北麓也有了大唐的郡县。 那时天山的地形,可比眼前的垓下平原复杂一万倍。 她试图将语音控制得柔和一些,尽力使接下来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听上去不那么刺耳, “大王,远有彭城之败,近有固陵之败,你于阵前打不赢项羽这件事,恐怕外面的将士,人人心知肚明。 目下,我军兵力虽数倍于楚军,但若你挂帅,军心不稳,这六十万联军顷刻之间,便是一团散沙。 兵法有云,合军聚众,务在激气。 我军气馁,楚军气盛,倘若项羽带着十万精锐,再来一次破釜沉舟,咱们挡得住吗? 妾斗胆说一句,大王正式宣布挂帅的那一刻,便是我军丧钟响起之时——” 吕雉还未说完,刘季猛地站起身,随手抄起案头的陶制耳杯,狠狠砸到地上。 耳杯应声而碎,飞溅起的碎片裹着残茶,打湿了吕雉的裙摆,她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使自己离发怒中的汉王远一些。 砸完耳杯,刘季还不解气,双手用力一拂,将矮案上的铜灯等物又悉数打翻在地。 听到室内动静非常,门外的守卫战战兢兢进来询问,被他用最不堪的粗话俚语骂得跪了一片。 按说,大王发了这么大火,吕雉也得跪下谢罪,但她只是不作声,也没打算跪。 自己的膝盖还在因赶路而酸疼,跪下再站起来,太麻烦了。 真相总是难以面对的,她默默看着眼前这个被激怒的男人,看他如何掩饰自己的尴尬,看他如何发泄满腔的恨意。 *** 过了良久,略微平静下来的刘季,踏住滚到脚下的一把漆勺,略一施力,传来勺柄断裂的清脆声响, “这个兵,谁来带都行,偏他韩信不行。” “你听我说,这个兵,只有韩信来带,才能赢。” 刘季没再说话,额上暴起的青筋替他表达了自己的情绪。 “想当年,齐桓公信任管仲,才创建了九合诸侯的霸业。 垓下之战成功与否,关键在你。” “你竟拿韩信去比管仲?管仲他......起码不会反。” 刘季咬着牙,恨恨地吐出了自己的心声。 吕雉想笑,看上去刘季也快憋疯了,内心最深处的隐忧不吐不快。 “大王放过风筝吗? 风筝飞得再高再远,还不是要听线的指挥。” “若韩信倚仗着六十万联军,阵前倒戈,怎么办?” “依妾之见,这点大王尽可以放心。 项羽气量狭小,又与韩信旧仇叠加新怨,韩信不会倒向项羽,项羽也断不会容他。” “若韩信此战得胜后,自立为帝呢?” “决战结束,大军尚需各处扫尾,韩信的全部注意力都会在战事上。 大王届时只需比他手脚快,解除他的兵权即可。” “只怕他功高盖主,日后难以弹压。” “那是以后的事情。 眼下大王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尽快消灭楚军,以及如何顺利称帝。” 吕雉一字一句娓娓道来,语意中透出似曾相识的感慨, “大王可曾想过,此战之后,天下归于一统,韩信、彭越和其他功臣们,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皇帝? 这几人互不服气,断不会支持彼此称帝。 他们会支持的,是一个有容人之量的、好欺负好说话的皇帝。” 刘季凝视着吕雉,室内光线很暗,她白玉般的脸庞模糊不清,只双眸中闪动着兴奋异样的光。 “大王此时要让天下知道,你知人善任,有王者气量,是称帝的不二人选。” “哦,称帝之后呢?” “称帝之后? 待你贵为天子、四海归心之时,砧板上的小鱼若不老实,剁了也就剁了。” *** 二人结束此番对话,吕雉走出刘季大帐时,已近黄昏; 一队队快马往返于刘季的主帐与各营之间,这是他在沟通安排,将联军指挥权全部交予韩信。 冷冽的冰雨丝丝打在脸上,带着一股舒爽。 她知道,垓下之战要来了。 后来,关于这次垓下密谈,史官们是如此描述的—— 《吕周书·圣神曌皇帝本纪》: “五年十二月,高祖会兵追项羽至垓下,楚兵入壁。高祖畏项王,不敢出,亦疑齐王信甚,未敢令其引兵。上接张良报,顷至垓下,力谏高祖,言多慷慨,陈其利弊。高祖遂悟。” 第九章 垓下决战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两军对垒,近在咫尺,垓下城中的项羽,很快接到了汉军主帅变动的密报。 项羽心中一凛,略感意外。 没想到刘季真被逼到了死胡同,狠心下了血本,不但忍痛割肉,承诺与功臣们共分天下,还在关键时刻克服心魔,主动将六十万联军的指挥权交予韩信。 为了战胜他,刘季居然不惜给自己埋下巨大的政治隐患和利益冲突,这个人,真是不择手段地想赢啊。 不过没关系,哪怕对手变成战神韩信,项羽依旧充满了信心。 他的信心,源于他攻无不克的傲人战绩。 城外六十万汉军与十万楚军的悬殊差距,足以吓退所有将领,却是项羽司空见惯的小场面: 巨鹿之战中,他领着三万人,破釜沉舟,摧枯拉朽,全歼四十万秦军,决定了秦王朝的灭亡; 彭城之战中,他又领着三万人,在半天之内大破刘季的五十万诸侯联军,刘季仅以身免,途中为了逃命,还数次把亲生子女踹下车去,成了天下英雄的笑柄。 项羽坚信,这次的结果,也会是一样。 决战的地点是自己选的,决战的模式是自己最擅长的野战,这是他选择的主场,垓下平原的每一株野草、每一缕风、每一寸土地,都写着他必胜的把握。 楚汉间旷日持久的战争已拉锯般打了四年,双方都耗不起了,就在垓下一决生死吧。 *** 大战在即,刘季与诸将都劝吕雉回到安全的后方,但吕雉执意留下,说自己心系大王安危,不愿于后方苟且偷生。 听她这样说,大家遂作罢,毕竟她曾在楚营当过人质,有充足的军前生活经验,想来能照顾好自己。 但是,那些漂亮话骗骗外人也就算了,张良私下询问时,她略一思索,干脆直抒胸臆,说了实话, “我以前只听说过韩信神乎其神的战绩,却从未亲眼见他领军作战。 借此良机,我想近距离观摩学习一下。” 上一世的吕雉指挥过大战,她深知,战争是交战双方综合力量的较量; 而这种综合力量,是由兵力、武器装备、战略战术和后援粮草等多种因素构成的。 韩信之所以能“战必胜,攻必取”,是因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他总能以自己的智慧,对战场形势做出最理性的得失分析,然后出奇兵,以智取,一击即中。 如此优秀的老师摆在眼前,吕雉怎舍得放弃观摩的机会? 没想到,还没等她仔细解释自己留下的动机,张良随口接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也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吕雉张张口想纠正他,孙子兵法中这八个字是用来形容对手之间的攻防,无论如何也不适用于她与韩信的关系。 然而,她脑中随即似有惊雷炸开,再说不出半个字,只眼睁睁目送张良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远。 张良果然料事如神,什么都逃不过他老人家的法眼。 *** 汉军新任总指挥韩信,此刻正在紧锣密鼓地调兵遣将。 他排兵布阵,将大军摆成了一个三重纵深的军阵。 第一道军阵分为前、左、右三军,前军突出,由韩信亲自统领,左右两翼负责支援,分别由他的亲信部将孔熙与陈贺统领,每阵各十万人; 第二道军阵藏于第一道之后,为中军,亦十万人,由刘季统领; 第三道军阵则分为左右两军,部署于中军的后侧两翼,也是各十万人,分别由刘季的部将周勃与柴武统领。 六十万兵士,隶属于三个不同的军事集团,他们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作战习惯,各有各的优势与短处。 这些人若落在刘季手中,极可能会变成一团庞大无序的乱麻,而在韩信手中,却如同六十万柄排列有序、寒光森然的利刃,等待出鞘。 韩信将兵,多多益善。 *** 西楚霸王项羽最擅长的战法,就是迅猛出击,以少胜多。 而这次,韩信笃定,骄傲的项羽依然不会改变平生最引以为傲的作风,他会集中精锐,利用骑兵突袭选好的突破口,从而冲溃汉军队形; 而他闪电出击的目标,必是刘季所统领的中军。 刘季的中军处于第二道军阵,而挡在刘季与楚军之间的,是韩信的军团。 因此,在最后一次战前军事会议上,韩信指着地形沙盘,大胆地建议, “依我推断,两兵相接时,楚军会正面直击我所率的前军,同时会派出骑兵于两侧包抄,力图将我前军冲散击垮,从而与大王的中军直接对攻。 所以,届时我会顺势佯败,诱敌深入,将楚军主力直接引到大王的中军面前。” 与会诸将一片沉默,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刘季。 刘季咬牙道, “只怕楚军太强,我扛不了太久。” 韩信紧接着说, “大王只需坚持两炷香的功夫。 只待项羽本人亲率中军投入战场后,我方孔熙和陈贺的两翼骑兵就会将楚军拦腰截断。 这样,楚军的前军与中军,就彻底同后军切割开了。” “然后,我们就可对冲在前面的楚军进行包围消灭。” 刘季明白了韩信瓮中捉鳖的包饺子战术。 这是一招险棋,也是一场豪赌,赌注便是刘季的性命。 万一韩信的佯败变成了真败,万一孔熙和陈贺未能截断楚军,那首当其冲遭殃的,便是汉王本人。 围在沙盘边上的众人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等刘季的表态; 除了他,没人有权拍板。 半晌,刘季重重往地上啐了一口, “好,咱们大家都按韩信说的做。 不就是两炷香的功夫吗? 娘的,老子一定给你顶住。” *** 最终的决战,终于来了。 不出韩信所料,项羽派出麾下大将钟离眜,带领精锐前军,向韩信军直冲过来; 与此同时,他派出的两股骑兵也由两侧包抄韩信军,意在彻底打乱他的节奏。 刹那间,韩信军呈三面受敌之势,阵脚大乱,不断向里收缩,宛如一群在暴风骤雨中不知所措的羔羊。 见汉军阵脚开始动摇,项羽率主力中军,紧随着钟离眜的前军,谨慎向前推进。 楚军越战越勇,尽管韩信竭力稳定局面,仍难挽颓势,一员楚国骁将杀入混乱的韩信军中,一把抢过写着“汉”字的巨幅旗帜,双手猛一用力,将旗杆齐齐折断,掷在地上。 见帅旗被夺,韩信军彻底失去了精神支柱,溃不成军,四散而逃。 看上去,汉军已经崩溃,是时候发动总进攻了。 项羽一声令下,带领中军,与钟离眜的前军齐头并进,向着溃败的韩信军后方,全力冲了过去。 第十章 围城必阙 韩信军的后方,是列队森严的刘季中军。 看着杀气腾腾的楚军越来越近,刘季按照计划,指挥大军开放阵锋,形成一个“凹”字,迎接敌人。 短兵相接,双方很快陷入激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不知战了多久,眼看自己的中军快抵挡不住了,刘季急得大骂, “韩信这小子,果然靠不住! 老子今天要被他坑死在这里了!” 话音未落,一眼望不到头的楚军队伍后部,似乎出现了一丝骚动—— 韩信没有坑他,孔熙和陈贺所领的两股骑兵,终于下场了! 这两股骑兵如两柄巨大的利斧,从项羽军的两侧同时砍入,并以光速完成了会师,将楚军的后军完全隔离在了包围圈之外。 与此同时,本已溃败消失的韩信军剩余的“散兵游勇”,忽如鬼魅般整队出现在了刘季军前,迅速对楚军展开了反攻。 转瞬间,原本乘胜追击的项羽大军,从后方被齐根斩断,孤立无援地陷入了汉军的四面包围中,毫无抵抗之力。 接下来的,与其说是作战,不如说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杀戮。 *** 垓下之战,楚军遭遇惨败,钟离眜所领的前军和项羽所领的中军几乎全军覆没。 项羽带着寥寥生还者,九死一生突出重围,逃回了垓下城,而钟离眜则下落不明。 现在,垓下城中的楚军,只剩不到两万人了。 汉营中,刘季正对着负责搜检战场的兵士怒吼, “钟离眜呢?钟离眜那厮呢?! 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钟离眜曾奉项羽之命坚守固陵,并大败刘季于城下,打得他信心尽失,造成了难以弥补的心理创伤。 因此,一朝得胜,刘季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并碎尸万段。 陈平忙在一旁劝, “如此激战,他插翅难逃,定是战死当场了。 来日方长,我们慢慢翻查,总会找到的。” 吕雉安静地坐在大帐一角,慢慢擦拭着刘季的长剑,耳中听着最新战报: 目前汉军士气大振,韩信一鼓作气,指挥大军将垓下城层层围住,如铁桶一般。 “层层围住吗?” 吕雉猛一抬眼,忍住了没问出声。 张良似乎也想到了相同的问题,忙问, “全围住了?” 报信的士卒一怔,赶紧补充, “啊,方才是小人没说清楚。 齐王吩咐了,我军在垓下城南门的兵力,要部署得格外少些。” 张良“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这就对了,吕雉也在心里附和,围城必阙,留个口子就是留条生路,城里困军一旦在心中存了生机,便不会死战。 而且,项羽极有可能会从这个缺口突围,也便于我军侦查和追击。 “韩信果然是千载难遇的战神,若他最终能够不反,还能为我所用就好了。” 吕雉暗自思量,手中长剑泛出阵阵幽寒的光。 *** 垓下城围好了,城南的阙口也开好了,接下来需要做的,便是加速楚军的彻底崩溃。 刘季大帐中,陈平大口嚼着麻饼,嘴边粘得满是芝麻屑,还不忘问张良, “你说,韩信会如何将项羽逼出垓下城?” 张良摇摇头, “他的诡计层出不穷,我也说不准。 不过,城中的口粮不多,项羽早就众叛亲离了。 依我看,最迟明夜,他一定会出逃。” 听着二人闲谈,刘季略一思索,把大将灌婴召至帐中, “我会和齐王说,让他把追击项羽的任务全权派给你。 你好好干,别给我丢脸。” 灌婴原是睢阳县一名卖布的小商贩,自刘季起兵伊始,他始终追随左右,是他最忠诚的老部下之一。 对于刘季来说,追击项羽这种活,必须交给自己人去办。 而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也只能对自己人吐露。 “韩信既在城南守兵上故意卖了个破绽,那出城之路的沿途,他必已做好万全部署,断不会让项羽顺利逃回江东。 在这些事情上,你尽可听他的安排。 只是——” 刘季欲言又止,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 “大王放心,臣一定活捉项羽那厮,将他带到你面前。” 灌婴黑里透红的方脸上信心满满。 “你把项羽生擒回来,让大王如何处置? 是杀了,还是放了?” *** 见刘季不方便发言,陈平只能放下手中的麻饼,直接问灌婴。 “啊,难道让我放走项羽吗?” 灌婴的脑筋打结,彻底困惑了。 陈平瞪着灌婴那个榆木脑袋,气得胡子发直。 吕雉冷眼旁观,不禁想笑: 刘季又在故作姿态,等着别人帮他说出恶言。 项羽毕竟是楚怀王亲封的鲁公,且曾于鸿门宴放过刘季一次,又于广武城外与刘季达成过和议。 刘季如果亲手杀他,定会负上背信弃义的骂名,于情于理都显得底气不足; 但如果留他性命,便是养虎遗患,一想到项羽尚在人间,刘季日后断难再有一夜安寝。 张良斩钉截铁地说, “项羽必须死,而且要死在战场上,这样才便于大王替他收尾。 他若不想死,你骂也把他骂死。” “项羽生性狂傲,不用多骂,我估计到时他会当场自刎。 你且将他的尸身妥善带回即可。” 陈平细细叮嘱着灌婴。 “还有虞姬。”一直在角落默默聆听的吕雉忽然插嘴, “灌婴,你务必约束手下,万万不许侮她。 她若想活,你便好好将她带回来,交予我,我自有安排。 她若自裁,你也要善待她的尸身,给她个体面。 好歹,当年在楚营时,她也曾几次私下接济过太公和我。” 吕雉的最后一句,是冲着刘季说的。 刘季不置可否,只问灌婴, “我记得你帐下,有着不少旧秦军的将士? 你从其中拣三百名最精猛的,让他们在追兵队里打头阵。” 吕雉心下了然,刘季这招叫借力打力,又叫借刀杀人。 五年前,在与秦军的最后一战中,秦将章邯临阵倒戈,投降项羽,被其立为雍王。 章邯麾下的二十万秦军将士,顺势被项羽收编,成了他大军的一部分。 谁知,转眼间,这支被新收编的秦军,在行至新安时,被项羽使诈,全部坑杀。 自此后,秦国军民恨极了项羽,在随后的楚汉战争中,秦人秦军都是汉军中最狠厉的急先锋,死心塌地追随刘季,只求能将项羽碎尸万段,千刀万剐。 天道好轮回,秦人们报仇的时刻,终于到了。 第十一章 阴陵大泽 张良猜得没错,此刻的垓下城,宛如炼狱。 内无粮草,外无援军,时值隆冬,寒风刺骨,困在城中的将士们,连御寒的冬衣都不够。 项羽夜不能寐,索性起身巡视防务,举目望去尽是怨声载道的士兵。 他正欲张口说些鼓舞士气的话,耳中却忽然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歌声。 那是他们从小唱到大、耳熟能详的楚地山野民歌,此刻居然诡异地回荡在垓下平原黑漆漆的夜空,如百鬼夜哭,如无常索命,又如一根根细利的铁刺,透过耳膜,直接扎进人的心里。 项羽心下一沉,他知道,韩信动手了。 擅长智取的韩信,最得心应手的就是打心理战; 而他这次采取的策略是唱歌,四面楚歌。 刚遭遇一场惨败,楚军士气本就低迷到极点,加上韩信令人毛骨悚然的心理攻势,军中哗变眼看一触即发,到那时,别说反攻了,自己能不能留个全尸都难说。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项羽决定放弃垓下城,带着八百名死士,突围而出。 “你,要一起走吗?” 部署完毕,项羽犹豫着,看向虞姬。 年轻的虞姬身披一件狐皮大氅,正仰头看着苍茫夜空中高悬的冷月。 听闻项羽此问,她蓦然回首,嫣然一笑, “那是自然。 这些年来,你教我的骑射之术,我还一直没有机会施展呢。” “我们前脚离开垓下城,城中守军即刻便会开城门投降。 眼下刘季顺风顺水,形势大好,正是摆姿态收买人心之际,对待降军想必会分外宽容,更不会为难你一个女子。 你若留在城中,求生不是问题。” 项羽有些言不由衷,在内心深处,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但事关生死,他情愿让虞姬自己来决定,无论她作何选择,他都会尽力成全。 “若汉王知道我腹中已有你的孩子,你猜,他还会对我宽容吗?” 虞姬又笑,领口周围一圈的狐狸毛软软的,随着她的气息轻轻颤动,似彩云伴月,烘托出一张皎洁美好的脸庞。 项羽禁不住也随着她笑了, “好吧,那你跟我们一起冲出城去。 只是,一旦出城,你我立刻分道而驰,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找个安全的地方隐匿起来。 若我能活下来,自会去寻你;若不然,你一个人好自珍重罢。” “放心,我跟随你这么久,功夫剑法都学了一些,一般小毛贼近不了身。 若......事与愿违,你可有什么话要对孩子说?” 项羽沉默了许久许久, “无论孩子是男是女,都不要告诉他自己的身世。 让他做个平凡人,过完这一生。” “不用报仇吗?” “你和孩子好好活下去,活得长长久久,活得儿孙满堂,就是替我报仇了。” *** 夜色最浓的时候,项羽领着八百名近卫骑士,和改换男装的虞姬,从守卫最薄弱的南面城门突围而出。 一行人风驰电掣般冲破了关卡,虞姬深深望了项羽一眼,左手揽缰,猛地一勒,将马儿活生生转了个向,右手持鞭向下重重一击,马儿吃痛,向远处茂密的丛林疾驰而去。 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项羽仰天大笑,手持马鞭指着南方,对左右说, “不出一个时辰,刘季的追兵定会出发。 咱们就往南走,争取把追兵甩脱,与老天赌一把。” 八百铁骑一路南下百余里,途中散的散、逃的逃,破晓时分,一行人渡过浍水与淮河时,只剩下区区百余骑了。 过河之后,大家继续往东南方行进,想趁白天渡过长江,回到江东重整旗鼓。 *** 项羽一行人成功突围的消息,很快由侦查兵士报到了韩信处。 “好!” 韩信大喜过望,立刻按照原计划行事,他亲自带领主力大军,预备劝降和接收垓下城中的残兵降将; 而被刘季特派的灌婴,将带领五千名蓄势待发的精锐骑兵,追击项羽。 “会有探子将他们的行踪汇报给你,故你们途中不必费时停留和寻找。 如若一切如我所料,你会在阴陵大泽附近发现他们的踪迹。” 见韩信说得这么有把握,灌婴半信半疑地领队出发了。 果然,从垓下城向南追击的一路,每走三十余里,便有探子候在路边,将项羽的行踪报给灌婴,方便追军随时微调行程,不绕远路。 这一路,灌婴越走越由衷敬佩韩信,也越走越心惊胆寒: 与项羽这种举世无双的对手对决,韩信不但稳操胜券,还料敌如神,游刃有余,这简直不是凡人能办到的事情。 “这样的人物,幸亏在我汉军一方啊。” 灌婴如此想着,在寒冬腊月里,竟自出了一背的冷汗。 *** 日头高起,项羽一行人困马乏,在进入阴陵山区后,似乎有些迷路了。 可巧,一名正在田间翻地的中年农夫,搁下手里的铁?头,给他们指了方向,说, “你们沿这条小路,穿过大泽,再走半日,即可到长江边。” 阴陵山与滁河相邻,滁河在阴陵山区一带拐了九道弯,曲曲折折,地形十分复杂。 每逢春夏之交,滁河河水大涨,九道湾就会变成一片汪洋水泽,这便是农夫口中的阴陵大泽; 而眼下适逢冬季枯水期,大泽内无水,泽底显露,望之一片坦途,人马可以通过。 项羽不疑有他,带着众人径直朝大泽深处奔去。 谁知,枯水期的大泽,表面虽然干涸,泽底却满是粘稠的湿泥,形成了一个个巨大的沼泽陷阱,几名士卒不小心踏入,只顷刻功夫便连人带马全部没顶,再无一丝生机。 正午时分,日照强烈,大泽中一丝风也没有,空气似乎凝结住了,唯见水雾蒸腾,草烟弥漫,本就扑朔迷离的地面愈发无法辨认,宛如漫无边际的地狱。 百余名骑兵们一面咒骂着,一面循着来时的脚印,小心翼翼地撤出大泽。 直到这时,项羽才恍然大悟,从顺利突围到深陷大泽,自己莫不是中了韩信的奸计,被他一步步安排至此。 “不该信了那个农夫的话!”他狠狠骂道。 其实,项羽还是没有彻底领悟,他还是低估了韩信。 他不知道,哪怕没有遇见那名农夫,阴陵山的田间地头里,还会有无数名晒太阳的老妪、赶羊的少年、放牛的妇女候在当地,迫不及待地等着给他指路。 在又损失了数员士卒后,项羽一行人终于沿原路从大泽折返出来; 然而,当他们再度举目望向远方时,已依稀能看到汉军追兵一路扬起的滚滚烟尘。 项羽懂了,韩信替他安排好的路,不容他选择。 第十二章 项羽的头颅 与阴陵大泽上方同样的日头,也照在后方薄姬所住院落的滴水砖上,小院中充满了一片岁月静好之态。 垓下大捷的消息刚刚传来,城中一片沸腾,众人心知肚明,楚汉间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终于进入尾声了。 吕嬃记得姐姐临行前的叮嘱,隔三差五便来薄姬住处看看; 薄姬尽管对外号称闭门谢客,却总是破例接待吕嬃。 毕竟,她是吕雉的亲妹妹,是大将樊哙的夫人,也是个性格直爽、光风霁月的姑娘。 薄姬坐在内院堂屋门外晒太阳,见回廊中忙碌的侍女往来穿梭,想是快到昼食时分了,东厨里传来阵阵饭菜的香气。 她放下正在绣的小小皂色虎头帽,眯着眼望了望跨院望楼上守卫的披甲士卒,对坐在对面的吕嬃说, “今日还是老样子,你就在我这里用饭吧,小厨房做了炙羊肉,还有煎鱼,都是你爱吃的。” 吕嬃正用一只茱萸锦囊,逗得怀中的小王子刘恒连连伸手去抓,闻言点点头,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 “你听说了吗,赵王张耳大哥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旧伤复发,整日缠绵病榻,估计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了。” 薄姬一心二用,纤纤巧手中的绣花针穿着黄色丝线在暗纹锦上翻飞,甚是好看,她闲闲地答道, “这就对了。 怪不得我派去探望公主的侍女都说,这些日子以来,赵王子张敖给鲁元公主的信,写得可是越来越勤了呢。” *** “呵,真想不到,张耳大哥那样仗义耿直的老实人,居然生出个玲珑肚肠的儿子。” 吕嬃一怔,继而感叹道。 她与樊哙少年结发,平日里无话不谈,自樊哙口中听到的张耳,是与汉王刘季情同手足的好大哥,也是个言出必行、豪气干云的传奇英雄。 没想到,龙生九子,脾气秉性,各有不同。 “是呢,张敖这阵子格外殷勤,看样子是打算趁天下大定,把属于他的那一份,一并趁早定下来。” 薄姬口中说着,手里活计不停,只片刻光景,虎头帽上小老虎的左眼已经绣好,惟妙惟肖,虎虎生威。 吕嬃语带迟疑, “照理说,张敖年轻有为,和鲁元倒是十分般配,大王也早早给她俩定了亲,只是......” “只是他太聪明了,聪明得让人有些害怕,对吧?”薄姬接过她的话头。 “咳,正是。更何况,张敖身边左右,片刻不离赵午、贯高那些野心勃勃的老臣子。 你再看看鲁元,已是半大的姑娘了,还一派天真,压根不是他们的对手。” “没准再过一阵,咱们就得帮她与张敖操办婚事了。” “也不知道以后赵王的封国会在哪里,若依旧在北边,冬天干冷,鲁元这个傻丫头去了后,未必住得惯......” 薄姬将丝线打了个结,用细细的白牙咬断,颇为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大战告捷,蠢蠢欲动的可不止张敖一个人。 我们后面的某一位夫人,近半个月也颇为急切,三番五次嚷着要去前线,陪伴大王出生入死呢。” 与心细如发的薄姬不同,吕嬃是个心直口快、大大咧咧的女子,平素最烦家长里短的争斗,对世事人情的眉眼高低也格外迟钝。 她眉头紧锁,思索半晌,总算明白了薄姬言下所指—— 后宫中那个蠢蠢欲动的人,正是刘如意之母,大美人戚姬。 “戚夫人意欲何为?不会是想把大王迷住,趁机当王后,不对,当皇后吧?” *** 张敖与戚姬各自心怀鬼胎的积极,身在前线的吕雉毫不知情; 即使知晓,她暂时也无暇理会细枝末节的勾心斗角,因为,眼下还有更紧迫的事情亟需处理。 自项羽一行突围后,垓下城中的楚军敞开城门,全军献城投降。 刘季优容地摆足了姿态,命前去接收的韩信严格约束部下,务必像当初自己入咸阳时一样,安抚百姓,秋毫无犯; 而他派去追击项羽残军的灌婴分队,也连夜快马,运回了项羽遗体的全部碎块。 之所以是遗体碎块,是因为,项羽是被五个士卒一起分尸的; 而这五人有着一个共同点—— 他们都来自关中,都是旧秦军的将士。 灌婴麾下的旧秦军精锐们果然不负众望,杀红了眼的他们一马当先,将九死一生逃离阴陵大泽的项羽和几十名残军,死死堵在了乌江渡口。 面对前所未有的惨败,狂傲的项羽无法直面内心的坍塌,他拒绝渡江,挥剑自刎。 然后,将士们蜂拥而上,郎中骑王翳奋力砍下了项羽的头,其余杨喜、吕马童等四人各抢到了项羽尸身的一部分。 长风呼啸,马蹄声碎,五年前项羽在新安对章邯降军挥起的刀,最终重重砍在了他自己的项上。 就这样,在韩信与刘季的精心安排下,一代枭雄西楚霸王,走完了他的人生路。 *** “听说项羽临死前,还对天大呼什么‘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也是可笑至极,临了临了,居然还怪罪到老天的头上。” 刘季凑近裹着项羽头颅的包袱,捻着两根手指,掀开血迹斑斑的盖布一角,冷冷瞟了一眼,掩饰不住语意中的讥讽, “早在新安杀降的时候,你的结局就注定了。 项羽啊,你是死在自己手上的。” 他嫌弃似的丢下盖布,满意地挥挥手,命人把乱七八糟的尸块带下去。 张良轻声提醒道,“大王,且慢,还剩鲁县呢。” 项羽是楚怀王亲封的鲁王,他的封地就在鲁县; 而鲁县自先秦起,便是鲁国故都,孔子故乡,儒家文化的发祥地,当地人民恪守礼节,颇具古风。 因此,垓下之战后,原楚国所辖的各县纷纷归降,唯有鲁县还在为项羽这个封君坚守。 “天下都归我了,一个县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刘季满脸的不以为然, “大不了强攻进去,都屠了反而省事。或者,干脆围他们三个月,全饿死了,倒也干净。” 他身穿一袭崭新的紫褐色深衣,方才碰过包袱皮的手指在前襟不住摩擦着,仿佛要抹掉上面若有似无的项羽的血迹。 吕雉冷静的声音忽然传来, “大王若对鲁县用强,难道不怕寒了天下仁人志士的心吗?” 刘季脸上陡然变色,怒火涌上心头,却一时语塞。 张良忙解释说, “战乱即将结束,大王马上就要一统四海。 治世与乱世不同,大王若想稳坐天下,就得让子民们知道,从今以后,为国守节尽忠,才是最可嘉奖的德行。” 他二人的话,一语惊醒梦中人,刘季顿时恍然大悟: 马背上可以得天下,马背上却不能治天下。 当皇帝讲究的是顺天应命,名正言顺,乱世中丛林社会般的行事法则,未来将不再适用。 哪怕楚汉之战伊始,刘季起兵反楚,也是大张旗鼓地打着“为义帝发丧”的由头,号召诸侯共伐戕害义帝的项羽。 更何况,如今是统一战争的最后一步,更是务必做到师出有名,天下归心。 “鲁县坚持为封君项羽固守,为古礼,为义节,也是因尚未得知他的死讯。 我愿为大王的使者,亲赴鲁县,与他们好好商谈,替大王取得普天下忠义之人的支持。” 张良主动请命,语重心长。 “子房啊,你年纪大了,近来又劳心劳力,殚精竭虑,再独自去鲁县,怕是不妥。” 刘季眼波一闪,语意虽和缓关切,脑中却瞬间掠过了无数个念头。 张良心下发苦,大王的疑心病是愈发严重了,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计划能否顺利达成。 正没计较间,吕雉站起身来,对刘季柔声说, “妾愿与张良大哥同往鲁县,为大王收服天下人心。” 第十三章 收服鲁县 “你?一个妇道人家?”刘季简直想笑。 “正因我是弱质妇人,与张大哥同去,一老一弱,草木皆兵的鲁县守军才能卸下防备之心。 再说,我与大王本就是一体,若我敢亲赴鲁县,天下谁不赞大王之勇。” 刘季闻言抬头,对上了吕雉那双比张良更真诚的眼睛。 很明显,她清楚刘季的顾虑,心腹大患韩信手中的兵权尚未解除,帐中最睿智的谋士张良又自请离开大营,牵一发动全身之际,身为汉王的他,难免患得患失; 然而,机智的吕雉,在言语中向刘季明确表示了,自己与他是唇亡齿寒的利益共同体关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有她同去,多一双眼睛替他监督局面,也不是件坏事,刘季心想。 况且,一个女人嘛,既没有动机,也没有能力造自己的反,无非是想多挣点功,在后宫地位稳一些罢了。 于是,他骤然绷紧的后背慢慢松弛了下来,再说话时,语气里也透出体贴和关心, “我只是怕你们辛苦,也罢,你二人同去,凡事也有个商量。 我带着大军人马,径直堵到鲁县城外,给你们壮壮声势。” “大王,对待鲁县,切记要恩威并施啊。”张良觑着刘季的脸色,温言建议。 “是是是,我这就让陈平去全权准备项羽的丧事,只待鲁县一平,就将他风光归葬。” *** 去往鲁县的路上,张良叹道, “这次要不是夫人从旁协助,老臣断然出不来啊。” 吕雉望向辎车的窗外,沿途路过的汉军战士,各个雄姿英发,斗志昂扬,无需高明术士也能看出,这是赢家之相,大汉将兴,汉家的气数就明明白白地写在这些少年人的脸上。 “张大哥的话,恕我听不懂。 我只不过想为自己多挣一点功劳,届时也多一重保障罢了。” “老臣总有种感觉,夫人莫非在担心将来的变故?” “天下大定后,就该论功行赏了。 以前来不及搞的争斗抢夺,都会慢慢浮出水面的。未雨绸缪,也不见得是坏事。” “太子已立了三年,夫人又数次以身犯险,劳苦功高,子凭母贵,断无人敢觊觎的。” 吕雉牵动嘴角,只不做声。 三年算什么,你可知道,在之后的九百年中,无数立了三十年的太子,照样被雨打风吹去,随时可能身首异处。 张良见她不语,改了话题, “临行前,我听得最新线报,灌婴他们还未找到虞姬与钟离眜的任何踪迹,也不见尸身,居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吕雉顿了一下,附和着说, “虞姬也就罢了,大王一日不手刃钟离眜,宛如锦衣夜行,心里是一日不会畅快的。” 上一世,吕雉博览史书,因此格外清楚,楚军大将钟离眜此时依然活着,只是于垓下之战后,逃匿了起来; 这个令刘季恨之入骨的仇敌,将会在距今日一年多后突然现身,并给本就风雨飘摇的韩信带去灭顶之灾。 既然自己洞察了先机,那这其中,是否存在可以收服韩信的可乘之机呢? 此外,在楚营做人质的岁月中,她与虞姬有过几面之缘,在她的印象里,那个美得如梦似幻的女人总是懒懒的,像山中一株随遇而安的蔓草,春风来了便开花,秋雨来了便凋零,不争不抢,与世无争。 两世以来识人的直觉告诉吕雉,连争宠都嫌费事的虞姬,应该更懒得脱离项羽,独自逃跑。 而且,虞姬并不畏死,她太随遇而安了,只会把死亡视为另一种际遇而已。 苟活比求死更难,一个又懒又不怕死的女人,却迎难而上,究竟是为什么呢? “呀!”吕雉眼中精光一闪,又猛地拧了自己小臂一把,才把那个惊人的结论默默吞下。 *** 劝降鲁县的过程,异常顺利。 作为汉王的代表,张良与吕雉,一老病一弱妇,敢于孤身深入森森白刃,处万军之中却如入无人之境,其慨然勇气与凛然大义,早已令鲁县守军们深深折服。 及至二人当众捧出承于精美玉奁中的项羽头颅,并许诺会将项王妥善安葬时,鲁县父老瞬间哭成了一团。 既然封君已死,他们与封君间的君臣义务也就自然解除了。 守军人心动摇,开城投降,汉军不费一兵一卒,夺下了项羽最后的地盘。 入城后,刘季果然恪守承诺,以鲁公的规格仪制,将项羽的尸身拼凑完整,又为他着衣、覆面、设握、结跗,然后以衾包裹,以绞扎结,入殓过程一丝不苟。 丧礼上,刘季抚着项羽的樟木棺,哭得撕心裂肺,历属自己与项王出生入死的反秦战绩,几欲泣血,在场诸人无不潸然泪下,就连深知内情的吕雉,也被他澎湃的眼泪搞唬得一时难辨真伪,心下好生敬佩。 眼见刘季瘫倒在地,越哭越收不住,恨不得要即刻随着项王去了,主持仪式的陈平忙使个眼色,命左右侍从赶紧将汉王扶下去,好生休养,莫要哭坏了身子。 *** 吕雉随刘季进到内室,见他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又长叹一声,再开口说话时,已是恢复了往日的粗野习气, “哭这一场,累死老子了。 告诉陈平,赶紧将仪式收尾,咱们今晚不睡了,直接由谷城南下,去定陶。” 东郡定陶县,正是韩信大军驻营修整的地方。 后来,关于这一系列漂亮的操作,史书里是这样记载的—— 《吕周书·圣神曌皇帝本纪》: “项羽以兵大败而走,高祖使骑将灌婴率旧秦人追之,项羽乃刎而死。 楚地悉定,惟鲁不下。上亲赴鲁,深入白刃而面如平湖,以项羽头示鲁父兄,鲁乃降。” *** 韩信驻军的东郡定陶,离鲁谷并不远,刘季一行人轻车简从,连夜赶路,一日内便能到达。 “看样子,到定陶后的一切事宜,大王都胸有成竹了?” 张良年迈多病,故格外受到优待,每每与吕雉同乘马车。 饶是乘车,但赶路太急,顾不得舒适,一路上只颠得五脏六腑都要错位,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听到吕雉如此问,他还是勉强牵动嘴角,挤出个无奈的苦笑, “大王在韩信身边,早就布下了一枚闲棋冷子。夫人不妨猜猜,此人是谁?” 吕雉闭目思索,脑中迅速闪过一张张或老谋深算、或忠厚寡言的脸,那么多人,那么多年,那么多事,蛛丝马迹,草蛇灰线。 电光石火间,她陡然睁开双眼,眼中全是难以置信的震撼, “是他!” 第十四章 你今年几岁 吕雉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张良, “居然是曹参!” 刘季之所以敢奇袭齐王韩信的大营,而完全不担心后方的齐国境内作乱,有恃无恐,正是因为,此刻替韩信镇守齐国的副将曹参,是他的自己人。 曹参与萧何均为刘季的沛县老乡,当刘季还是个小小的泗水亭长时,曹参已出任沛县狱掾,算得上地方长官之一,资历相当老。 反秦的滔天巨浪掀起后,他先是跟随刘季起兵,后又追随韩信,戎马倥偬,赫赫有名。 吕雉回想起史书中的记载,曹参前半生驰骋沙场,与韩信搭档,合作无间,总共攻下二国、一百二十二个乡,擒得二王、三相、六将军,可谓沙场之骁将; 汉朝建立后,曹参接萧何之任,为相国三年,萧规曹随,清静无为,为汉初打下了牢固的根基,又可谓治国之能臣。 军中始终传说,曹参因怨恨汉王赏罚不均,心怀不满,这才死心塌地跟着韩信,坐稳了齐王麾下炙手可热的第一把交椅。 “我一直以为,曹参与大王有嫌隙,竟是我想错了……”吕雉恍然大悟,喃喃自语。 对啊,若非刘季亲信之人,怎么可能日后平步青云,不仅在诸多元老中功评第二,还躲过了后来的功臣大清剿,以平阳侯的身份善终,被班固在《汉书》中称作“汉之宗臣”。 眼下的她有种破解迷局般的轻松快乐,原来九百年来,人心从未改变,她也做过皇帝,于她来说,这些技巧背后的帝王心术,简直昭然若揭。 “倘若连旁人都骗不过,韩信又怎会相信。”张良抚着一把白须,频频颔首,眼中隐有得色闪过。 这必是张良的计谋,难怪此前刘季即使被韩信敲诈得夜不能寐、咬牙切齿,也从未启用过曹参,原来全为今日啊。 为了能在关键时刻一招制住韩信,这枚闲棋,在他身边藏身了足足五年,不容小觑; 而能够忍辱负重五年的刘季,更不容小觑。 *** 看到狂风骤雨般闯进大营的刘季人马时,韩信心中五味杂陈,却并不十分惊诧。 他不是没有预料过眼前的一幕,只是,在此前无数次的预想和演练里,总还存在着转圜、商议、谈判的余地。 毕竟,对自己手中的砝码,他充满了信心。 尊中的酎酒尚未饮尽,众人嘴边寒暄的笑容犹在,刘季已手挥目送,调兵遣将,三下五除二解除了韩信的指挥权,并将其拆分。 在把五枚调兵的错银铜虎符,分别交到五名较为资浅的心腹将领手中后,刘季明显松了一口气,忙命侍从给账内诸人酌酒,又对韩信笑呵呵地说, “这一仗总算打完了,辛苦你了。我要好好地犒劳你。 那个齐国形势复杂,劳心劳力的,以后你就别管了。 既然楚义帝已死,也没有后嗣,以后这个楚王便由你来当,也算是衣锦还乡吧。” 帐内是死一般的沉静,韩信深吸口气,试图讨价还价, “多谢大王厚爱。 只不过,正因齐地事务繁杂,且田家的残余势力诡诈多变,反复无常,换了旁人,恐怕难以掌控,生出什么乱子。 请大王再容我一段时间,回去将齐国诸事安排妥当。” 韩信口中的田家,正是战国初年田氏代齐的田氏家族。 田氏家族以国君之姿,在齐地苦心经营近两百年,根深叶茂,盘根错节,即使眼下都城临淄已经易主,他们依旧死而不僵。 “你是灭楚的大功臣,安心休养吧,莫要再千里奔波了。 齐国那边,不是还有曹参么?早前听你说,曹参把齐地治理得路不拾遗、井井有条,那日后田氏的事情,也都交予他全权处理罢。 来来来,咱们喝酒,喝酒!” 刘季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仿佛替韩信卸下了千斤重担。 韩信错愕地张大了嘴,喉头喑哑,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疑问, “是曹参?” “是啊,曹参,你平日里不是最信得过他吗?” 韩信俊美的脸上瞬间失了血色,眼前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刘季,可怕地预判了他的预判。 这真是一计釜底抽薪的狠招,吕雉望着失魂落魄的韩信,心下嗟叹。 他在齐国苦心经营,与当地田氏大族周旋,就是为着有朝一日风云变色时,能做到进可攻、退可守,大可割据富庶的鱼米之乡,拥兵自保。 可刘季于谈笑间,轻易推翻了当初求他出兵时的承诺,与曹参里应外合,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齐国拿走,又转手塞给他一个处境尴尬的楚国。 韩信生于淮阴,论籍贯也是楚人,但他自幼离家,建功立业皆在北方,在楚地毫无根基。 况且,韩信于垓下大败西楚霸王项羽、逼他自刎于乌江畔的惨状尚历历在目,楚地的强宗大族与老百姓,又怎么会真心拥戴他? 一代战神,竟在推杯送盏中,变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韩信尚在出神,完全没留意到王后吕雉默默起身,接过侍从手中的金斗,悄悄地将他面前的漆卮斟满了。 刘季率先举杯,哈哈大笑, “为新楚王贺。” 在座众人异口同声,共贺天下大定。 只有近身的吕雉留意到,韩信手中紧握的酒卮,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宛如败在凛冬寒风中的最后一片倔强的落叶。 *** 酩酊大醉的诸将散去时,已近破晓时分,定陶比鲁县更加寒冷,冷冷的夜空中挂着几颗残星。 张良叫住了正打算就寝的刘季, “大王,我看韩信的心绪很是低落,不如让我去安抚一下。 他毕竟居功至伟,很多事情,哪怕做给别人看,也终是要做的。” 刘季脚下踉跄,惺忪的醉眼死死盯住张良,语调不由自主地升高了很多, “我知道,你们口上不说,其实心中都怨我多疑寡恩。 我问你,我今年几岁了?你今年又几岁了?” 张良全白的须发颤动,默然不语。 刘季伸出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指指张良,又转过来指指自己, “我今年五十二岁,你比我大十岁,我们都是半截入土的人,这辈子折腾不动了。 可韩信才三十岁!你看看他,他还能再打三十年! 你说我怕不怕?我怕不怕?” 大约酒醉后身体不受控制,刘季竟也如方才席间韩信手中的酒卮一般,轻微地颤抖着。 “你要去便去吧,让他好好做他的楚王,只要他不生事,我保他寿终正寝。” 吕雉搀扶着醉醺醺的刘季,暗暗扪心自问, “我比刘季年轻了近二十载,真到那一日,他会如何防着我?” 第十五章 谁不想当范蠡呢 安顿好刘季,吕雉匆匆出了大帐,想追上张良的脚步。 冬日清晨的凛冽寒气,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她只看见张良略显老迈的朦胧身影,在韩信的帐外来回徘徊,踟蹰踱步,迟迟没有走进去。 即便对于老成谋国的张良来说,接下来这番图穷匕见的谈话,也不好开口吧,吕雉明白。 大时代的车轮从他们每个人身上碾过,将人最心底的柔软与脆弱,反复淬炼,直到成钢。 “我还从未来过定陶县。原来这便是春秋末年,越大夫范蠡归隐的地方吗?” 吕雉缓缓走至张良身侧,漫无边际地问。 “是啊,咱们现在所处的定陶,正是古之陶县。 传说名相范蠡,在扶助越王勾践复国平吴后,改名姓为鸱夷子皮,先去了齐地营商,后又散尽千金,来了此地,最终隐于陶县。” 张良出身贵族,家中祖辈五世相韩,关于先秦各著名人物的生平典故,他皆了然于胸,信手拈来, “当年范蠡辞相散金时,曾说‘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一介布衣,久受尊命,不祥啊。” 张良似在对吕雉讲述范蠡的故事,又似在喃喃自语,提醒自己。 “原来如此,难怪大家又称范蠡为陶朱公。 遥想范蠡、文种共襄盛举,辅佐勾践成就大业,可二人的结局却截然不同。” 吕雉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一方土地,心内感慨油然而生,不知两百多年前,功成身退的范蠡携美人西施,可曾也立于我今日所在之地,静静观赏那旭日东升? “可惜啊,世人都以为,文种之韬略智慧,终逊范蠡一筹。” “难道不是吗?范蠡深谙飞鸟尽、良弓藏之道,早早觉出不祥,便归隐经商,泛舟五湖。 文种却总想着与越王共富贵,最后不免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张良如范蠡一般,皆是黄老道家的信徒,他今日骤然提到范蠡,必有自己的缘故。吕雉遂顺着他的话头应和,想一探他言下之意究竟为何。 “老臣倒以为,范蠡,运也,文种,命也。二人之间,其实相差的只是运气。 如何选择退身的时机,全凭运气。那文种亦有改天换日之才,未必不谙越王为人长颈鸟喙,不可与共乐。 只是他抽身太晚,老天没有成全他啊。” “张大哥莫忘了,范蠡也曾说过,‘人事与天地相参’,天地与人事,总是因循为用,互为因果的。”吕雉忽地朗声道, “我虽是妇人之身,也信奉成事在天,谋事在人的道理。 大哥将来若想效仿那陶朱公,不必苦求老天成全,只要我在,我自会倾力相助。” 张良想不到她竟如此爽朗大方地承诺,心下一惊,一时陷入了沉思。 他与刘季夫妇相识于微时,自楚营归来的吕雉,与他记忆中的有些不同。 他只是智者,不是神仙,自然不知道九百年后,世上会有一代女皇武则天,更不知道武则天的魂灵已住进吕雉的身体,合二为一。 他只能将一切变化,归因于年龄的增长,以及苦难的人质生活对她智慧的加持。 若在以前,他会把吕雉的许诺当作荒唐儿戏,而如今,他眯着双眼,认真思索了一阵,答道, “若真有那一天,老臣先多谢夫人成全了。只是,不知夫人希望老臣做些什么?” “待我想好了,再说与你知。眼下,请大哥先带我一同去见见韩信罢。” 自从于垓下近距离见识过韩信将兵的神武,吕雉总替他历史上势穷事迫、仓促谋逆被杀的结局感到惋惜,一代战神兵仙,汉初三杰之一,难道真的不能被保下来,为她所用吗? *** 在帐中枯坐的韩信,看着二人走近的身影,故作镇定地开玩笑, “你们二位,不会是来抓我的吧?” 张良在寒风中立了良久,早感体力不支,他揉揉老腰,诶呦一声,一屁股坐在韩信的榻上, “你啊你,当真糊涂至极。 你可知,前年我们与项羽在广武城对峙之际,你攻下齐地,写信请代理齐王,气得大王破口大骂。” “我知道,那时大王认为我临危要挟,很是恼怒。”韩信不知他为何提起陈年旧事,有些奇怪。 “去岁固陵之战后,大王被楚军堵在阳夏城中,你再次按兵不动,迟迟不来援,想作为邀功的筹码,对吗?” “去岁那次便截然不同了,大王当即主动封我为齐王,想是念在我劳苦功高。” 吕雉再也忍不住,嗤地笑了出来, “你在战场上运兵如神,怎的在庙堂之间人心世故上,竟如此失察。 大王前次会发怒,全因他以为你忠厚赤诚,未从料到你会行此恃功邀赏之事; 固陵之战后,你按兵观望,待价而沽,他却不再恼怒,是已然对你彻底失望。 若我与你易地而处,我倒宁愿大王发怒,总好过他对我的一举一动早有预料。” 韩信的脸色微变,却紧紧抿着嘴,不发一语。 “王后此言甚是。你一世聪明,却有两处不懂啊。”张良乘胜追击,力求瓦解韩信的心理防线, “你不懂开国之君与功臣间的关系,你也不懂大王这个人。 你以市井之心,与大王讲条件、谈封赏,却又用君子之心揣度大王,认为他不会怀恨在心。 在你眼中,咱们这个大王究竟是市井小民,还是君子? 你试探了这么多年,心中怎么还没辨出个分晓?” 张良的低声质问,如当头棒喝,令韩信大梦初醒: 若刘季是君子,当初便绝不会受他要挟,答应他的条件; 若刘季不是君子,便一定会对他报复,昨夜夺他的兵权,想必只是个开始。 *** 此时韩信方寸已乱,额上渗出了密密一层冷汗,他抬起头盯着张良,眼里有些许仿徨, “那,那我该如何是好,还望不吝赐教。” “为今之计,你若想自保,唯有劝进。 天下已定,大王会是当之无愧的皇帝,你身为异姓王之首,劝进之事,当由你领头。” “此时,劝进?” “对,此时,此地,你务必即刻上疏,请大王上尊号,进帝位。” “只我一人上疏吗?” “韩王信、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芮、燕王臧荼等人都在赶来的路上,赵王张耳病重,赵王子张敖替他前来,不日他们都会到营中。 你预备排在他们后面吗?” 第十六章 当皇帝的滋味 韩信的劝进疏,写得天花乱坠,甚是得体。 疏中说,刘季先得秦王,定关中,于天下功最多,又存亡定危,救败继绝,以安万民,于百姓德行最厚。 如今天下大定,无论于功于德,区区汉王的称号,均已不能与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与功德匹配。 因此,他诚恳地请求刘季,接受皇帝的称号,成为天下之主。 在刘季看来,韩信的劝进疏意味着现阶段的臣服,他心里自是满意,但本着谦逊的原则,便对这份奏疏置之不理。 张良没时间亲手指导韩信的奏疏,因为他正忙着督工,筑坛建台,并联络诸位异姓王,为即将举行的即位仪式做准备。 *** 除新楚王韩信外,新任梁王彭越与韩王信、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芮、燕王臧荼、赵王张耳的长子张敖这几位异姓功臣,都在接下来的几天内,日夜兼程赶到了定陶。 配角们齐聚一堂,在布衣卿相张良的统一组织下,再行劝进; 而这次劝进,居然促成了一段载入史册的君臣对话。 起码,当九百年后的武则天读到相关文字时,眼前尚能浮现出清晰生动的画面。 不过,书中所载与亲眼目睹,论震撼程度,终究还是有着天壤之别。 在韩信之后,诸王联名上疏,再次请求刘季称帝,上皇帝尊号。疏进不回,诸王继而聚在刘季的主帐中,一致推举。 牵头的韩信,脸上写满着清澈的真诚,“请大王上尊号,即皇帝位。” “论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才智,我弗如张良张子房。论安抚百姓、筹备馈饷的能力,我弗如萧何。如果论战必胜、攻必取的攻守之道,我又逊韩信一筹。 我这个无功无才之人,是没有资格当皇帝的。”刘季的左手搭在腰间,指腹一遍遍摩着束带上的兽面嵌金玉带钩,摇头笑道。 “大王于各诸侯王中,军功最高,德行最厚,皇帝之位,只有大王当得。”彭越抢上一步,粗声粗气地说。 刘季哂笑,把手一摆, “什么军功啊德行啊,那些都是虚的。 我常听人说,皇帝应由贤者当之,我不够贤者的标准,还请大家另推贤人。” 坐在一旁的吕雉,看着满室攒动的人影与激昂的情绪,心神有些恍惚。 眼前这个场景太熟悉了,劝说者的真挚与坚定,推辞者的犹豫与谦让,慢慢试探,相互靠拢,最后完满地融合成一场所谓被迫登基的宏大叙事。 年轻的张敖向前跨出几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双眼紧盯着刘季,言辞恳切, “大王起于细微,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灭乱秦,诛不义,安汉中,平定海内,此正为贤之大者。” 张敖果是个聪明人,替刘季说出了他不便明言的功绩,吕雉如置身事外的悠闲看客,竟在心底品评起来。 众人受了张敖的启发,纷纷附和,阐述起刘季之“贤”来—— “对啊,而且大王分封食邑,功臣皆有赏,如此大公无私者,亦为贤。” “大王德施四海,吊民伐罪,这也是贤者所为啊。” 大家七嘴八舌说得热闹无比,刘季只静静坐着听,不出一言,亦不做拦阻。 张良见状,心知时机已成熟,遂大声咳嗽一声,进行总结性陈词, “如今天下大定,如众人之见,大王之功、德、贤,均远在诸王之上,请大王即皇帝位,以示上下之分,以抚诸臣之心,以立生民之命。” 火候已到,下面该轮到刘季进一步推辞了,吕雉带着些许好奇,望向刘季,仿佛在审视自己的前世今生。 毕竟,论起当皇帝这件事,眼下的她可比刘季有经验多了。 “既然如此”, 刘季闻言,终于松开了始终紧握着带钩的手,他表面满不在乎,谁知手掌心里却一片潮湿,早就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站起身来,以前所未有的和蔼语气说, “既然,各位都觉得吾称帝有利天下,那吾便为了天下,勉力坐了这孤家寡人之位罢。” 众人欢呼沸腾,没人留意到一旁的吕雉被惊得瞠目结舌: 什么,刘季老儿这便应允了吗?不用再多推辞几回吗? 她想起自己六十六岁那年,改唐为周的时候,可是按照《礼记》中的古礼,一丝不苟,做满了三辞三让,足足耗费数日,违心的话不知说了几百句,自己和群臣均累得口干舌燥,身心俱疲,这才当上了武周的开国君主。 更别提,称帝前那布局长达数年的复杂繁琐的预热工作了。 从祥瑞降世到诸王劝进,从笼络群臣到刊印佛经,从“圣母神皇”到“金轮圣神皇帝”,李唐的印记一丁点一丁点盖下去,自己的尊号一个字一个字加上去,每进半寸,都殚精竭虑,步步为营。 想到这里,她在温柔顺从的笑容之下,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自鼻子里哼了一声, 可见,所谓世代恪守因循的古礼,大抵多半是以讹传讹、层叠累加的,只坑苦了像她一样的后人。 *** 当晚,定陶县城最宽敞的民宅内,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 从大泽乡揭竿而起、宁有种乎,到陈胜建立张楚政权; 从汉王刘季被西楚霸王赶到交通闭塞的巴蜀盆地,到韩信领奇兵明出子午、暗度陈仓; 从楚汉相持广武城,到项羽自刎于乌江畔,血与火的烙印,浇筑出三千多个刻骨铭心的滚烫日夜。 而如今,说了一万次的诛暴秦、平四海,终于成真; 盼了八年的论功行赏、封妻荫子,近在眼前。 这群随着皇帝刘季打天下的武人,大多与他一样出身草根,平素粗莽好武,值此普天同庆之际,黄汤下肚,各个放浪形骸,举止无状: 有人醉得不能自已,一脚将身前的矮案踢翻,案上的尊啊魁啊耳杯啊打翻了一地; 有人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拉起同袍叙着战场旧事,说到伤心处,不免嚎啕大哭; 更有人拔出随身所佩长剑,咣咣咣地猛击着堂柱,高声唱起长铗归来之歌。 戎马倥偬时期养成的粗犷习气,仿佛与高高在上的大汉皇帝身份不再相称。更何况,满座将相公侯喧闹作一团,恨不得上前与自己勾肩搭背,连个君尊臣卑都分不出来。 难道,这便是做皇帝的滋味吗?刘季眼皮一跳,轻微皱了皱眉头,目光不觉扫向席间的张良。 张良出身贵族,进退有度,始终维持着清醒与仪态,从刘季的匆匆一瞥中,他已察觉出皇帝今非昔比的不耐与厌烦。 看上齐,刘季只是嫌恶老部下们的粗鄙行径,但究其根本,刘季所恼的,其实是他们的“无礼”。 礼,脱胎于原始宗教仪式,是对外在行为的约束,是对身体纪律的训练与限制,也是区分人们身份等级的重要标志。 皇帝至高无上的地位,恰是通过制礼作乐而深入人心的。 张良迎上新皇刘季的目光,略一颔首,心下雪亮, “看来,轮到那个人上场了。” 第十七章 叔孙通的衣裳 想到这里,张良自食案后起身,快速趋前几步,附在刘季的耳边, “陛下,关于即位礼的安排,博士叔孙通有一套仪法请奏。” 刘季眼睛一亮,“什么仪法,繁琐费事吗?” “臣已先行看过,叔孙通的这套仪法,不繁不冗,尊卑有序,恰到好处。” 张良深谙刘季的脾性,知他最烦儒家繁文缛节的程式与看上去迂腐不通的执念,便赶忙替他解释,并格外加重了“尊卑有序”四个字上的语气。 “哦?那就让他上来吧,趁着大家都在,给这群粗人们讲讲,什么叫作尊卑有序,什么叫作下肃上尊。”刘季精神一振,口角带笑,扫向喧闹堂下的眼光却是深不见底。 此时的堂下,嘈杂宛如闹市街头,不知谁取出了一座五弦筑,竟是整木雕就,通体泛着黑漆漆的光,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 刘季在乡间时最喜击筑高歌,此刻见物心喜,立马让人拿了过来,熟练地握住筑一端的细柄,手指拨动,铿铿锵锵的弦声如惊涛拍岸,直上云霄。 酒酣耳热的众人闻歌起舞,引吭高歌,场面愈发热烈而凌乱。 吕雉自觉些许有酒意,告了个礼,默默退到庭外透气,但见此间飞梁石蹬,院落毗连,想是哪户豪门大族的第宅。 她立于外院,任湿冷的夜风吹拂脸颊,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 见王后中途退席,想是醉了,伶俐的侍女们忙捧来一套匜(yí)与盆,伺候王后洗手。 秦汉时期,贵族们有着一套考究无比的洗手方式,唤作沃盥。 只见一名侍女手持描花漆匜,站立着缓缓倾倒,匜内所盛清水,自一侧的细长出水口涓涓而出,另一侍女矮身蹲下,双手捧住大盆,承接上方倾注的流水,形成一座小小的人工瀑布。 吕雉忙就着清冽水流,细细洗了手,又从侍女手中接过手巾,一边慢慢擦手,一边出神思索。 明明诸事皆定,前途明朗,但她内心深处总有一股惴惴不安的湍流,不知从何而起,已是再世为人,她十分相信自己的直觉,因此才越发焦躁。 正没理会间,她用余光瞥见兵士领着一位身着高冠宽服、文质彬彬的中年人,神色匆匆地往筵席所在的内院走去。 见到吕雉,兵士驻足,恭恭敬敬唤一声王后,那人忙也长揖到地,自称叔孙通。 吕雉又惊又喜,“先生是叔孙通?久仰大名了。” 这句话实属真心,绝非虚与委蛇的客套敷衍,因为叔孙通的大名流传到了九百年后,她确实仰慕已久了。 *** 叔孙通是儒学大家,他本是秦朝的待诏博士,因及时察觉秦二世的失道寡助,带领诸子弟从秦出逃,于乱世中多次易主,最终于三年前从了刘季。 吕雉知道,叔孙通后来飞黄腾达,得到了刘季的无比信任,汉初草创时期的起朝仪、宗庙仪法等一系列仪式制度,均出自叔孙通之手,更被太史公在《史记》中誉为“汉家儒宗”。 后来,这套礼法经数百年来儒生们的不断增改,成为定式,源远流长,又被李唐皇族欣然继承,武则天自幼耳濡目染,也熟稔于胸。 没想到,竟在这样的场合,得以见到传说中开天辟地、业垂后嗣的大儒。 只是,瞧着眼前这位大儒现下的儒生装束,他与刘季间那番改变历史的对话,应该还未发生。 行过礼后,兵士带着叔孙通拔腿欲行,不料吕雉忽然开口, “先生这是要去面见陛下?” “是的,臣有一套即位之礼,正想说与陛下听。” “先生预备穿着这身衣服,去见陛下吗?”吕雉从头到脚打量着叔孙通,笑着说。 叔孙通低头审视了一下身上工整洁净的长袍,又抬手扶了扶高高的冠帽,白净面皮上露出疑惑之色,不明所以, “臣不知有何不妥之处,还望王后明示。” “陛下于马上得天下,生平最憎儒生,嫌他们舌灿莲花却百无一用。 先生若想被他青眼有加,务必先投其所好。” 叔孙通怔了一瞬,转而心领神会,对吕雉深深一揖,又向身旁的兵士耳语几句,便急急离开。 吕雉不想错过接下来的好戏,转身走向室内。 *** 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改头换面的叔孙通快步小跑入室,穿过乱糟糟的众人,来到刘季面前。 他已把方才的儒生行头全部换掉,周身只穿着刘季老家最时兴的麻色短衣,衣长止到膝盖,窄袖裹腿,头戴一顶小帽,看上去与沛县道边的贩夫走卒并无二致。 看到他的装束,刘季不易察觉地略略颔首,脸上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笑容。 既被皇帝接纳为了自己人的一份子,接下来的仪制演示,自然进展得比较顺畅。 叔孙通所推行的即位礼,乃是基于秦王朝的礼制,去其繁冗,取其精华,杂糅而成。 他在满室来回走动,手脚并用地比划展示,刘季放下酒卮,凝神注视,不住地摇头或点评, “此处太繁琐,我做不来,删了吧,删了吧。 此处耗时太长,甚是累人,你回去再改进一下。 此处需众人跟随配合,你要保证他们都烂熟于胸,别出什么乱子,反倒让天下人笑话。” 叔孙通脸上堆着好脾气的笑容,频频点头,满口称是,对刘季所提的一切删改全盘接受,有求必应。 吕雉在席间看得忍俊不禁,又暗暗心生钦佩—— 刘季喜欢简单易学的礼仪,这叔孙通便能投其所好,全然没有饱学之士的狷介孤高之性,怪不得后世都夸他精明柔顺,与时俱进,果然名不虚传。 定下来整套仪制后,叔孙通原本白皙的脸上已汗津津地泛红,他深深一拜,忽然又说, “《礼记》有载,昔日周朝天子后宫中,‘有后,有夫人,有世妇,有嫔,有妻,有妾’。 今陛下已贵为皇帝,皇帝之配,谓之后也。后者,君也,以听天下之内治,天下内和而家理。 现皇太子已立,臣请陛下立皇后。” 此言一出,满座肃然,所有人的酒登时全醒了,目光统统集中在吕雉身上。 其实叔孙通所言,早在元老功臣中有了共识: 既然有了皇帝,便该有皇后,这是古礼,也是顺理成章。 何况,在元老们看来,二世而亡的暴秦,恰是因为没有立后,使长子扶苏的继承者身份名不正言不顺,最终在皇位传承问题上酿成大祸,兄弟阋墙,才给了起义军可乘之机。 第十八章 戚姬也来了? 据说秦始皇的长子扶苏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周身一副春秋贵族的气派,且推崇儒术,与信奉法家人君之术的始皇帝本人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总是显得格格不入。 父子二人在许多治国理念上都存在重大分歧,始皇在晚年病危之际才确定嗣君,想必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当时朝中的波诡云谲,由此可见一斑。 更何况,秦本源于东夷,后又长期混居于戎狄之地,其文化传统与中原各国本就有异,其中最关键的,便是秦人没有严格的嫡长子继承制,扶苏虽为长子,在秦人的传统中,却不一定必为嗣君。 刘季想了片刻,也由衷地说, “叔孙通啊,你这话说得有理。 我与萧何、张良他们常常论起,若始皇早立皇后,并照宗法制,立了嫡长子为嗣君,那他身故后的政权交接,想必是可以平稳进行的,公子扶苏也不必被逼自杀。 那么,以他的仁慈,定会张后有弛,把他爹的苛政苛法逐步松绑,给天下人以休养生息的喘息机会——” 刘季的话戛然而止,语气中充满感慨。 是了,若果真如此,被滂沱大雨困在大泽乡的陈胜吴广二人,未必会振臂一呼,打着“当立者乃公子扶苏”的旗号反秦,而他刘季,此刻大概依旧在沛县乡下,日复一日做着亭长的工作。 看来,这个皇后,唯有早立,才能确保人心安稳,天下太平啊。刘季这么想着,心下不自觉地盘算起来。 刘肥虽是长子,却为他与邻居妇人私通而生,存在感并不高,而妻子吕雉所生的刘盈,今年已满八岁,早在三年前便被立为太子。 除这二子之外,其余诸子均年幼,自己最宠爱的第三子,也就是戚夫人所出的刘如意,尚是个不满三岁、牙牙学语的稚童。 既然太子之位已定,则太子之母吕雉,于情于理,都该成为大汉第一位皇后,也是史上第一位皇后。 刘季陡地收回目光,脖颈刻意地偏了一下,避免去看吕雉所在的方向, “你们诸位放心,立后这个事情,我自有打算,自有打算。 太子盈儿,嗯,挺好的,是个好孩子。 只是,他这个脾气秉性啊,温吞水似的,怎么越来越不像我了?哈哈,哈哈。” “太子虽年幼,却守礼仁孝,此乃天下之福。至于册立皇后之事,还望陛下早日定夺。” “嗯,知道了。”刘季淡淡地说,又举起了酒卮。 叔孙通最善察言观色,闻言只长揖到地,不再多说半句,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觑,捉摸不透刘季的用意,没人再敢提起此事。 吕雉呆坐在小小的方枰上,感觉脊背发凉,手脚似乎瞬间被冻住了,动弹不得,心下那股不祥的预感,越发真切了。 *** 散席后,张良揣着双手,立在跨院的一隅,在与酒酣耳热、步履蹒跚的诸人逐一含笑点头告别后,终于焦急地候到了吕雉。 他脸色阴郁,眉头紧锁,低声对她说, “夫人,臣刚刚得知一个消息,戚夫人与如意小王子,今夜已到定陶。” “什么?是陛下接来的,还是她们自己来的?” “事发突然,老臣也不知个中内情,事前竟一丝消息也没透出。 臣斗胆猜测,是陛下派人将她母子二人接来的,大抵。。。。。。是为了即位仪式罢。” 吕雉耳畔如有万雷轰鸣,双腿发软,一时有些站不稳。 她虽然明知,历史上太子刘盈的地位向来不稳,刘季曾三番五次想废掉他,另立戚姬之子刘如意为嗣君,但令她万万没料到的是,这一世的危机竟来得如此早,如此突然。 看眼前的王后几欲跌倒,张良一把扶住她,眼光中有些怜悯, “夫人请先稳住心神,切莫惊慌,此事需从长计议。” 吕雉苦笑道,“张大哥,我并非担心自己失了这个劳什子的后位。。。。。。” “我知道,若戚夫人果真成了皇后,太子的人选,势必也要更易了。” “人人都说太子难当,功臣难做。可殊不知,废太子才是这世间最难当的。 太子可以韬光养晦熬年头,功臣可以归隐做陶朱公,而废太子,是不可能做个太平皇子的。 废太子只有死路一条,没人能容得下他。” *** “夫人何出此言啊。”望着方寸大乱的吕雉,张良心下恻然,一时无言以对。 若刘季改立戚姬为皇后,那么本就倍受他青睐的小王子刘如意,地位将顺理成章地更进一步。 无论元老功臣们如何力保现任太子刘盈,以戚姬的手段与心机,再加上有嫡立嫡的规矩,更易太子只是个时间问题,毕竟,皇帝与皇后合力推行的事情,哪有办不成之理。 届时,无权无地位的吕雉,早就失去了保护子女的能力,成为俎上鱼肉,天下虽大,却不会有一寸土地可供废太子刘盈安身立命。 汉初时局本就复杂,今天堂上把酒言欢的异姓王,实则各个貌合神离,心怀鬼胎。 作为最肥美的人形傀儡,刘盈只要存活于世间一日,他特殊的身份便会吸引全天下的野心家与阴谋者,就像黑暗森林中吸引豺狼的懵懂羔羊。 纵使曾于逃命时数度遗弃子女的刘季忽然转性,突发舐犊之意而宽待刘盈,戚皇后与逐渐长大的太子刘如意,会怎么想? 无论将刘盈关在监牢、囚入冷宫,抑或远远打发到偏远诸侯国,都全然无法使她们放心: 幽暗阴深的监牢和冷宫内,依旧可以滋长阴谋,而诸侯国再山高水远,也无法阻拦心怀不轨之人不远万里前去游说的步伐。 “你也不必安慰我。你我都知道,唯有死掉的废太子,才是最好的废太子。”吕雉惨白着一张脸,幽幽地说。 张良平生运筹帷幄,算无遗策,自然对这其中暗藏的玄机心知肚明,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吕雉今夜会直接与他点破道明。 他一直认为,眼前这个王后富有韬略且毫无畏惧,是胸有激雷尚面若平湖的人,论起心狠手辣,杀伐决断,绝不输刘季; 但此时他醒悟了,她并非无敌,她与刘季不同,她的盔甲之下,有仁心,也有软肋。 比起翻脸无情的皇帝,自己的生路,大概还是会系在心软的皇后身上,张良这么想着,拿定了主意。 第十九章 钟离眜在哪里 张良无声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夫人还得从长计议啊。” “我不想看着盈儿去死,我也不想看着鲁元将来被随随便便打发嫁出去。 这次,我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们......” 语无伦次的她,忽然想到了九百年后那个襁褓中的小公主。 世人都传说,狠毒的武昭仪为了登上后位,不惜扼死亲生女儿以嫁祸王皇后,可只有她心里明白,这种诋毁有多么荒谬,不仅是对她人性的贬低,也是对她智慧的轻视。 登上后位有千百种方法,而世间没有任何勋荣,值得她牺牲孩子的性命来换取。 “老臣明白,夫人不必多言。只是眼下,夫人计将安出?” 吕雉垂下头,但觉眼眶隐隐发热,内心有瞬间仿徨,不知自己是否应该放低身段,做小伏低,去求一求刘季,奢望他改变想法。 但无助的情绪转瞬即逝,她深吸了几口气,再昂起头时,已模模糊糊有了对策, “我自不会去找刘季,若论以宠邀赏,我断比不过戚姬,非但徒劳,还惹人笑话。 我打算趁功臣大将们都在,豁出脸面,挨个去游说一番。” 张良连连摇头,似是早料到了她这一步, “老臣倒以为,夫人此时不宜过多接触元老们。 一来嘛,定陶人多口杂,立后又是万众瞩目之事,你正在风口浪尖上,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流传出去反而落下个四处串联的罪名,授人以柄。 倘若被陛下得知,显得夫人急功近利又结党营私,倒是得不偿失。 这二来嘛,以老臣对他们的了解,打算替夫人出头去争的人,即便夫人不说,也必然会去争,倒不必夫人多劳。” “是,张大哥所言极是,是我考虑不周。这皇后之位,我是万万不可替自己出头去争的。”吕雉顿悟,自己一时心急,险些铸成大错。 要知刘家王朝初创,根基不稳固,更有几名虎视眈眈的异姓王酣睡于侧,新帝刘季是雄猜之主,对权力的划分尤其敏感,因此,这个后位,只能经由他手赐予,却不能是吕雉出头抢来的。 张良又道,“我担心,对于元老们的劝谏,陛下怕是早有准备了,仅这群人为你进言,还不够......” “确实不够,”吕雉细细咀嚼着这话,忽有一念涌上心间,眼中精光大动, “或许我可以去找韩信,请他施以援手。” “夫人以为,时至今日,陛下还会听韩信的吗?” 吕雉哂笑, “张大哥,我只是有点慌乱,并非失智发疯了。 陛下自然不会听从韩信的意见,抑或,对于韩信的话,陛下会反着听。” “嗯,这是一招险棋,夫人需有所准备,不能空着手去与他交易。” “放心,我手上大概握有一些让他甘愿助我的东西。” 张良眯起双眼,嘴角重新挂上笑意, “那老臣在此,恭祝我大汉皇后,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吕雉躬身下拜,对他行了一个大礼, “纵粉身碎骨,亦难报张大哥今日出手相救之恩。” “夫人折煞我了,老臣其实什么都没有说。” *** 吕雉手中握有的那枚筹码,是楚将钟离眜的下落。 钟离眜是项羽麾下一员猛将,他于固陵之战时重挫了一路凯歌追击的汉军,把刘季困在阳夏城,逼得他不得不忍痛割肉,对韩信及彭越重重封赏,才换得二人千里驰援。 因此,刘季对钟离眜的恨,可谓深入骨髓,不光因着战败之耻,也因着被迫于阵前裂土封王,使他原本做好的地盘分配规划彻底被打乱。 垓下之战后,清扫战场时,他上穷碧落下黄泉,苦苦搜寻钟离眜的尸身,却始终一无所获,气得咬牙切齿,暴跳如雷。 刘季不知钟离眜身在何处,而再世为人的吕雉,却对此了如指掌。 根据九百年后她读到的史料所载,钟离眜于乱军中成功逃脱,藏于故乡东海郡的伊庐乡。 入汉后,韩信被封楚王,伊庐乡成为楚国所辖领土,始终被通缉的钟离眜索性改头换面,秘密投奔韩信,得到了他的庇护。 明明是战场上势不两立的对手,为什么韩信最终会收留钟离眜呢? 因为韩信,是钟离眜的老朋友。 七年前,来自九江的前钟离国贵族后裔钟离眜,与前韩国贵族后裔韩信,几乎同时加入了反秦大军。 两个雄姿英发的少年岁数相仿,又都是旧贵族之后,惺惺相惜,一见如故,遂结为好友。 云从龙,风从虎,局势瞬息万变,韩信最终归汉,成了汉军中最猛的战神,而钟离眜始终留在楚营,极受项羽器重。 所以,战败后走投无路的钟离眜,才会选择投奔楚王韩信,而出于多年友情,韩信也选择秘密收留了他。 上一世,当吕雉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时,便暗生疑窦,一员赫赫有名的主将,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垓下城外那尸横遍野的败阵中插翅而飞的呢? 她强烈怀疑,早在垓下之战时,韩信便已对这位老友网开一面,帮他逃匿; 这也充分解释了,为何后来钟离眜会毫不迟疑地冒险再次找到韩信,求他庇护。 因为,钟离眜坚信,曾救过他一次的老友,定会再次助他。 遗憾的是,史籍有载,这次钟离眜错看了韩信,东窗事发,勃然大怒的刘季命韩信交出钟离眜,而韩信犹豫再三,终还是为了自保,主动奉上了钟离眜的头颅。 *** 以后的事暂且不去想它,吕雉集中精神,打算孤注一掷,把七分猜测做成十二分的把握,利用韩信这一阵惊弓之鸟的心态,诈他一诈。 面对吕雉的深夜造访,韩信本有些心不在焉,猜想着多半是因皇后之事而来; 他一早拿定主意,自己本就为刘季所猜忌,于此事上更不可多嘴,以万事顺着皇帝的心意为上策。 谁知,当吕雉轻轻吐出“钟离眜”三字时,他预先设想的推托之词,霎时忘得一干二净,只惊得说不出话, “这,这,王后你如何而知——” 见到韩信惨无人色的脸,吕雉心下一宽,知自己猜对了,便强压惊喜,只不动声色继续逼问道, “我自有我的密报。 韩信啊,你的胆子可真大,竟敢临阵放走陛下的仇敌,究竟意欲何为?” “钟离眜与我相识近二十载,他私来求我,我实在于心不忍......” “陛下本就对你疑心重重,若再加上此事,我看你连这个楚王之位也保不住了。” “我实在是一时糊涂,我这就找陛下说明原委,我这就负荆请罪,我......” “你更待如何?难道你会将钟离眜的项上人头献给陛下吗?” 眼前的战神委顿地靠在木枰上,眉头紧锁,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想是心中在进行激烈的天人交战,格外迷茫。 吕雉心中一叹,人人皆有弱点,而韩信便败在这优柔寡断、遇事不决之上。 她诚是爱才,生平最不舍见英雄好汉困顿,索性不再折磨他,直说道, “陛下,尚不知此事。” 第二十章 皇帝的家事 “什么?”韩信如闻仙音,睁大双眼,仿佛看到了一线难以置信的生机, “你不去向陛下告发此事?你,你竟会帮我?” 吕雉盯着他,认真地说,“是,我可以帮你。” 光宅元年秋,她临朝称制,英国公徐敬业自扬州起兵谋反,徐府艺文令骆宾王为其做千古名篇《讨武曌檄》,罗织罪名,污武则天“弑君鸩母,天地之所不容”,而她反而怨宰相失职,才使如此英才为反贼效力。 当年骆宾王于天下人面前辱她骂她,她尚有些惜才,惋惜他无法为她所用,更何况一代战神韩信呢? 若果真循着历史的轨迹,使韩信最终死于刘季的疑心猜忌,未免也太可惜了。 况且,作为一个初生且脆弱的帝国,未来大汉需要用到精兵良将的地方太多了,比如,镇压即将发生的异姓王的陆续造反,再比如,对付于北方边境虎视眈眈的匈奴人。 想到这里,她更加坚定了试图收服韩信的心念,“我会帮你保守秘密,但我有个条件。” “可是为着册立皇后之事?臣可以去面见陛下,替王后力争。” 韩信虽有些优柔寡断,但值此关键时刻,他也猜中了吕雉的所想所图。 “你只猜对了一半。 我确实需要你去陛下面前力荐一人当皇后,但那人可不是我。” “唔?......哦,原来如此。” 韩信稍顿了一下,才完全明白吕雉的用意,他只觉一道彻骨凉意,从心底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还有,那个钟离眜总藏在伊庐乡,也不是个办法,想来他举头投足都是武将气派,异于常人,迟早会暴露的。 等忙完这一阵,你且将他交予我来处置吧。”临行之际,吕雉又丢下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跨出门去。 韩信怔了半晌,如坠云雾中。 他无缘得见九百年后龙门奉先寺中卢舍那大佛的真容,否则他会发觉,方才活生生的王后,却有着与那尊石像一模一样的神态,俯视众生,睿智而宽容,无惊亦无怒。 *** 阴霾的夜空中飘下零星雪花,吕雉忽发童心,伸手去接,雪花触手即化,只余一点带着寒意的潮湿。 一帧帧深埋于回忆中的片段,闪现在她的眼前—— 记得那是唐永徽五年的一个冬夜,长安城中也飘着点点细雪,年轻的唐高宗李治携尚是昭仪的她,载着满满十车金宝缯锦,深夜造访了太尉长孙无忌的宅邸。 年老持重的长孙无忌,当场将礼物照单全收,却在废王立武、改立皇后之事上,严词厉色,毫不退让。 彼时的她方二十六岁,上有王皇后与几位夫人,不敢锋芒毕露,只顺从地忍让,却从旁窥见高宗李治额角的青筋,早已根根暴起。 好在,她从不曾有任何天真地幻想,认为李治的暴怒是为了她这名盛宠之下的红颜。 在众多托孤重臣的控制下,李治已做了六年近乎架空的天子,而他最渴望的权力正式交接,却迟迟不曾到来。 一个连立后都得向宰相行贿的皇帝,想必不好做; 在李治心中,究竟谁才是唐王朝的真正话事人,亟需一个明确的答案,哪怕那会是个沾血的答案。 而武则天恰好出现在了正确的时间与正确的地点,并凭借过人才智,成了高宗撬动权力版图的支点。 后来,李治力排众议,成功地废王立武,九百年前的她赢了,赢就赢在她赌对了李治破茧而出的决心与勇气,大唐的最高权力从此易主,皇帝大权独揽,此前的执政大臣们纷纷退出了历史舞台。 而现今,她依旧准备豪赌一场,赌的是刘季对权力的贪恋与制衡功臣的迫切需要,与当年不同的是,眼下的她多了些沛县元老的支持,却少了来自皇帝本人的力挺。 不过,这不重要,她暗暗想着,起码,她不再是皇帝争夺权力的棋子,这一次,她不是来求人的,她是来谈判的。 *** 次日破晓,刘季将诸异姓王与元老大将齐齐召至堂中,共议皇后之事。 众人憋了一肚子话,却都左顾右盼,欲言又止,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紧张的气氛。 还是憨直的王陵第一个忍不了,瓮声瓮气地说, “陛下,臣是个粗人,生平只会杀人,不会骗人,也不会像叔孙通他们那样文绉绉地讲话。” “你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刘季紧锁眉头,脸上尽显疲倦之色,想来也没休息好。 “我们死心塌地跟着陛下,是因为你功最大、德最高,也是因为你论功行赏,赏罚分明,跟着你打天下,心里有个盼头。” “嗯。” “现在天下安定,六十万将士眼看就要解甲归田,大家每天眼巴巴地盼着陛下的犒赏。” “嗯。” “陛下难道不觉得,最该受赏的人,是王后吗?” “嗯?” “她替你生儿育女,照料太公,又因为你的缘故,在暴秦的监狱里囚了那么长时间,还曾在项羽的军营里受尽苦楚,却始终不争不抢,不发一言。 论功,论德,论贤,她都必须排在我们所有人前面。 陛下若不立她当皇后,怕是世间无人服气。” “是的,陛下,我们都推举王后,她是当之无愧的大汉皇后。” “王后的威望深入人心,居功至伟。” 眼看有王陵牵头,众人越发勇敢,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起来,议了良久。 张良坐在刘季的斜下方,冷眼默默观察,却瞥见刘季未来的女婿、赵王子张敖始终低垂着头,不发一言,隐于踊跃的众人之中。 待众人声量渐小,张良悠悠开口道,“陛下,若论‘劳苦功高’四个字,王后她的确实至名归啊。” 刘季盘腿坐在一张带屏大床上,沉默不语,而不远处那座彩绘鎏金铜朱雀板屏后面,倏然间传出了极轻微的咳嗽声,紧接着,又是一阵窸窣的绸缎摩擦声,像是有人急急抬手掩住了嘴。 大家心中俱是一凛,脸色皆变,藏在屏风后面的,莫不是戚姬? 难道戚姬的恩宠已达到如此登峰造极的地步,竟能公然旁听立后之事,简直肆无忌惮。 刘季察觉众人神情有异,无所谓地笑了两声,把屏风后面的响动遮掩过去,又高声喊, “张敖何在?哦,张敖你怎么躲在那儿,这件事你怎么看?” “臣……臣以为,”张敖的声音起先微微发抖,但他即刻控制住了,转而平静地说, “臣以为,立后乃陛下家事,陛下自行定夺即可,不必为旁人的意见所左右。” “张耳的这个儿子啊,咳......”尽管早有预料,张良心下依然有些替他惋惜,这个年轻人耳聪目明,能征善战,只是心思太过灵巧了。 “张敖说得也对,这其实是我的家事。 韩信呢?韩信,你又作何想法?”刘季的目光扫过众人面孔,搜寻着韩信。 第二十一章 它山之石 韩信应声说, “臣亦认为,陛下家事不容旁人置喙。况且——” “况且什么?” 刘季手中正不断把玩着一枚小小白玉镇席,听韩信欲言又止,便抬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他的脸,手指尖不自觉地抠着镇席上细细的雕花纹路。 “——王后刚毅妒悍,善操权柄,心机骇人,臣与其他诸王私下议论时,都甚为畏惧,如此令人望而生畏的妇人,实在不宜四教弘宣,也不宜为万世之表。 臣还请陛下另择端庄温惠之女,母仪天下。” 刘季轻轻拍案,竟笑出声来, “哈,我说韩信啊,你能率百万之军,怎的竟会怕一个妇人啊?” 他这一笑,使堂下原本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众人熟不拘礼,亦哄笑起来,韩信却继续说道, “臣可不是怕妇人,而是敬畏吕氏一门。 王后的长兄周吕侯吕泽,多年从征伐,建功无数,次兄建成侯吕释之,长于谋略,他俩的儿子们也都是成器的,吕家人才辈出,各个都是人中翘楚啊。” 这话却说得有些露骨了,隐隐暗示了若未来皇后一门外戚势大,不好钳制,大家霎时又竖起了耳朵,想听刘季作何反应。 刘季松开了镇席,锐利的眼光如刀子般剜了韩信一下,又笑着揶揄说, “我记得,你是和吕泽打过交道的,我看那时你俩相处还算融洽,也没什么嫌隙。 吕释之就更别提了,自从楚营回来一直病病殃殃的,一月内倒有二十日骑不得马、拉不开弓,听到你这么说他,他在病榻上也不会放过你的,哈哈哈。” 刘季打了个哈哈,把这个话题轻描淡写地划了过去,忽见一个身穿皱巴巴麻布短衣的人向前抢出一步,端端正正一揖,随后正色道, “臣以为,方才赵王子的话,实大大不妥。” 自前日献上即位礼仪后,叔孙通俨然成为刘季最新的近臣之一,因而得以参加这次密会。 他仿佛爱上了方便省事的短打扮,再没穿过曲裾燕尾的深衣,高冠也被丢在一旁,每日里只穿得比农夫更似农夫,还怡然自得。 此时,他好不容易逮到个话缝,立刻牢牢抓住。 “怎的不妥?” “赵王子说,立后乃陛下的家事,臣断不敢苟同。 陛下贵为天子,而天子没有私事。 自古之受命帝王,非独内德茂也,盖有外戚之助焉。 所谓夏之兴,离不开外戚涂山氏,而周之盛,亦有周祖后稷之母姜嫄氏的功劳——” “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刘季冷不丁打断了叔孙通的长篇大论,脸上似笑非笑, “你再说下去,连孟子那套社稷为重君为轻的言论都要说出来了。 我知道,你说得对,天子没有私事,立后之事,不是小事,也不是私事。 你们儒生就是这样,明明三两句能说明的道理,非要打夏朝说起。 还有,你身上那衣裳,好歹也去熨得平整些罢,怎的皱得酱瓜似的……” 众人又笑,刘季打个了哈欠, “今日天不亮便找你们来议事,都累了,就此散了吧。 你们放心,我定给这天下万方选一个称职的皇后。” 张良缓步走出内室,正欲好好伸个懒腰,却又不敢造次,只稍稍活动了下坐得僵直的老腰,松了松筋骨,心下暗道,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陛下深深忌惮以韩信为首的诸异姓王,而异姓王却惧吕氏之威,那么吕王后,便是可以用来制衡他们的不可或缺的大汉皇后。” 毕竟,他了解这个新皇帝的治国理念,他是大一统的忠实信徒,秦朝的郡县制才是他对大汉帝国的终极设想; 而这七个因战事所迫、被忍痛割出来用于封赏的异姓封国,迟早会被一一收回的。 届时,自然免不了新一轮血雨腥风的混战,而人才济济的吕氏家族,想必会被推到幕前,成为风口浪尖上的活靶子。 *** 这日之后,关于皇后人选之事,刘季再未召众人商议过,张良等人也不追问,只马不停蹄地准备着即将到来的即位大典。 三天后的二月初三,在定陶县城北边的汜水北岸,举行了简单而庄重的皇帝即位大典。 在博士叔孙通的策划下,刘季依照秦王朝的礼节,先登台告祭天地和先祖,随后,以楚王韩信为首的诸侯王,与各大臣、将军共三百余人,共同奉进皇帝尊号。 立于仓促建成的高台上,刘季听不清台下的呼声,只有耳边猎猎的风,让他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想起在老家沛县时,自己只是个官职低微的亭长,有一年恰赶上去都城咸阳服徭役,适逢秦始皇出外巡狩,威服四方。 中年亭长刘季早早等在大道旁,挤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伸长脖颈,举目翘首,只想一睹皇帝的威仪。 那仿佛也是个早春的上午罢,刘季晃晃头,有些恍惚,记不真切了。 他只记得始皇帝的大驾卤簿威风凛凛,车骑如云,旗幡飘扬,不计其数的金钲车与黄钺车从他眼前依次驶过,武士们的铠甲在日头下熠熠生辉,一道道金光直直地晃进了他的眼中。 还有那数不清的鼓吹车,皆用四匹健马拉着,高高的车箱耸起,分为两层,下层奏乐,上层击鼓,鼓声、乐声与箱顶四角金龙所衔的旒苏与羽葆齐飞,直达九霄。 恢宏的气派加上暖融融的日头,使围观民众无不身心俱醉,心驰神往。 这种头昏脑涨的晕眩,在刘季身上持续得格外久,直到服完徭役返回家乡时,尚未褪去。 同所有远途归来的丈夫一样,他兴奋且略带炫耀地向留守家中的妻子描述咸阳城中的所见所闻。 年轻的吕雉停下手中的织机,专心致志听丈夫讲着,双眼放光,看上去甚是羡慕, “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到咸阳去生活就好了。” 刘季慨叹道,“我也是活到那日方知,大丈夫人生在世,当如此!” 夫妇二人守在昏黄的油灯前,共同做着一个看似遥不可及的美梦。 而此刻,刀光剑影的厮杀已恍如隔世,唯有明晃晃的暖阳依旧照在他的头顶,让他晕眩。 “就这样吧,于公于私,于国于家,好歹先立个可服众的皇后罢。 反正朕已是皇帝,大不了,以后再换。” 俯视着台下万头攒动、山呼万岁的大军,刘季心里想。 第二十二章 新都选址 即位仪式后,新皇刘季下达了第一道圣旨,封汉国王后吕雉为皇后,封王太子刘盈为皇太子,尊已过世的母亲刘老夫人为昭灵夫人。 一个崭新的帝国,伴随着东升的旭日,在中原大地的东方一隅——定陶县城诞生了。 这是一个反秦又承秦的帝国,刘季决定,采用郡国并行之制,在汉地依照秦制,设立郡县,却依然仿战国旧制,同时封立异姓诸王,他们下辖的王国虽然听命于汉,却不尊汉法,并可自置丞相及官吏,俨然一个个国中之国。 这绝非刘季的初衷,却是他不得不吞下去的妥协之法。 当夜,传说中连日赶制而成的皇后玉玺,很快送达了吕雉手上。 精致的贴金花银扣漆匣中,静静躺着一枚方印,小小的,顶上旋着螭虎纽,侧边雕着细细云纹,通体隐隐透出莹白色的光。 兵荒马乱中,定陶这个小地方可找不出如此的美玉和能工巧匠,大抵是留守后方的丞相萧何提前准备的罢。 可见,即使不用叔孙通提醒,刘季亦早有立后之准备,只是皇后的人选始终待定罢了。 *** 吕雉心内澄明,自附带的泥筩中取出一点封泥,铺于一张淡黄色厚麻纸上,又拿起玉玺,在上面用力一捺—— 此时虽已有麻纸,但质地粗糙,纹理纵横,纸面并不十分平滑,那“皇后之玺”四个醒目的篆文小字,便跃然其上。 原来,这便是传说中世上第一枚皇后之玺了。 她知道,根据秦制,“玺”字是皇帝印章才有的专属称谓,一般官吏的印,只能称为印。 而眼前这个“玺”字,代表着她崇高的地位,也象征着仅次于皇帝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饶是她已再世为人,但端详着面前的四个小字,内心仍泛起一阵波澜—— 尽管皇后的地位比皇帝低,但鉴于刘季需要吕氏家族助他外防内制,那么也足够做许多事情了。 比如,培养一支听命于自己的私人队伍,作为关键时刻的依靠。 既然自己大约会循着历史的轨迹,被刘季推到台前,被迫一肩扛起残杀诸侯国功臣的所有不堪脏活,那么,那场发生于二十多年后的刘氏子孙和功臣的大反扑,便业已被提上了日程。 史书上说,在她死后的一个月内,原本受控于吕家的、分别镇守首都长安城和长乐、未央二宫的北军与南军,纷纷易主,吕家手无寸铁,坐以待毙,几乎族灭,她的妹妹吕媭更是被活活鞭死。 这是一个不可饶恕的失误,兵权就是生命,好在,这一次,她还有时间慢慢筹备,甚至,慢慢扭转局势。 再比如,培植和提拔一个忠于自己的官僚阶层,以便逐步践行胸中不甘的丘壑。 *** 说到心中丘壑,吕雉自信,她此时所考虑的问题,比起皇帝刘季来,只多不少—— 多年内战令庞大的帝国一贫如洗,百废待兴,从战乱到安定,从礼制到税制,千头万绪,都有待逐一制定; 六十万兵士需要解甲归田、安置犒赏,数以百计的功臣需要论功行赏、分封爵位,处置稍有不慎,便又是一场兵灾祸事; 而刘季出于妥协,以“共天下”利益绑定的七名离心离德的异姓王,也需挨个收服、裁撤。 对于这些枭雄豪杰,除了史书所载的清剿消灭、斩草除根外,是否存在更好的方法,既能推行真正的大一统,又能使他们人尽其才,为国效力? 毕竟,若真保全了他们,便能少为自己树敌,说不定亦能护住吕氏家族。 此外,就在不久以前,北边的匈奴帝国迎来了一名年轻狠辣的新君王,冒顿单于。 冒顿单于骁勇善战,带着数十万匈奴骑兵,依次吞并了宿敌东胡、楼烦和白羊等部,横亘东西,空前强大,并趁楚汉相争之际,将版图直接扩展到了汉帝国的河套地区北缘。 汉匈之间,迟早会有一战,而以她的脾气,是绝对不愿意把包袱留给子孙后人的。 还有,尽管这次堪堪逃过危机,但仁弱憨厚的刘盈一日不成长,易太子的阴影便一日不会消散,如何能替鲁元与刘盈,把未来的人生路铺得平一些,再安全一些? 再世为人的吕雉,总共活了一百一十多年,漫长的人生赋予了她超于常人的耐心,春日始,万物生,她同此时的汉帝国一样,野心勃勃,蓄势待发。 *** 与帝后之位同时定下的,还有汉帝国新都的选址,刘季考虑再三,决定效仿周朝,定洛阳为都。 自数年前攻下关中后,汉国便一直以战国时秦国的旧都栎阳为国都,现在要迁到七百里外的洛阳,迁都工作之浩繁,令人咋舌。 洛阳自三代起便是名城,此时的洛阳城中,分别有着西周、春秋晚期与秦代扩建的旧宫,修缮一下,即可快速进驻。 相较寒素的栎阳宫殿,洛阳宫城之奢华伟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洛阳的宫城分为北宫与南宫两大部分,北宫建于春秋晚期,而南宫建于秦代,相较更新,规模也更宏伟。 皇帝刘季顺理成章地入住南宫,南宫遂成为朝廷中央所在,其它后妃等人便被安排居于北宫。 入住北宫的当日,大家都满面喜气,就连生性好静的薄姬,也跟着忙碌了起来,一会儿张罗抬进一座四角缀流苏红底黑花大幄帐,一会儿又催着侍女往横楣上挂满缤纷的帷幔。 前来巡查各处宫殿的吕雉,见薄姬忙得椎髻都散了都顾不上梳,不禁发笑, “我劝你别太费力布置,咱们不会在洛阳城里住很久的。” 见皇后亲自来探望,薄姬急忙行礼,然后疑惑地问, “可我怎么听到传闻,以后大汉的都城就是洛阳城了? 栎阳旧都那边,据说只会留一点官僚衙署。” 吕雉微微睨了左右一眼,机灵的侍女们察言观色,立刻自觉退到殿门口。 薄姬看在眼里,心下一叹,皇后身边的人,是训练得越来越好了。 “这阵子,陛下与群臣整日商议,迟迟拿不出个定论,正是为着都城的选址。 洛阳城虽繁华,但地处天下中心,饶是交通八方,真遇到风云变色时,却也四面受敌。 不似关中之地,三面可守,一面东出,方是我大汉立国之金城千里。” “照皇后这么说,咱们未来还会迁回关中的栎阳去?” 吕雉略一顿,含糊其辞, “我也不知情,但大约不会回到栎阳,而是会择地另起新都。” 这座拔地而起的煌煌大都,将唤作长安。 “回关中也好,关中安定又太平,还有函谷关与黄河天险,安全得紧。 陛下连年东征,全赖萧丞相留守后方,把关中治理得夜不闭户,深得民心。” 薄姬由衷赞道,又伸手调了调楹柱旁那盏青玉五枝灯的位置。 *** 这番话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藏机锋—— 异姓王于东方林立,洛阳又无险可守,刘季他根本不敢在洛阳常住啊。 薄姬虽身世飘零,温和柔顺,却绝不是泛泛无知之辈,她的母亲为魏国宗室,在秦灭魏国前,也着实过了很多年钟鸣鼎食的好日子。 后来,项羽灭秦后分封天下,魏国公子魏豹成为了新魏王,而薄姬的母亲便伺机将她送入魏豹后宫,以期恢复往日的荣华富贵。 再后来,魏豹为韩信所灭,薄姬因着貌美,被刘季相中,这才收入了后宫。 她自幼被母亲养大,尽管生性谦让,眼界却着实不浅,并深谙守拙不争之道。 顺着她的话头,吕雉想到了被关中人民誉为贤相的萧何,只怕关中人,只知有萧何,不知有刘季呢。 这种局面下的萧何,想必要开始规划明哲保身之路了。 第二十三章 张耳之死 “陛下早说过,萧相国有‘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之才,仗打了多久,他主管的粮草、兵源、补给就自关中源源不绝那样运出,保证了陛下逐鹿中原的底气。 对于这一点,陛下心里是有数的,故于论功行赏时,才封他为第一功臣。” 萧何与刘季、吕雉皆是同乡,他在沛县时曾任功曹,一心拥戴亭长刘季,当年刘季去咸阳服役,同僚们凑钱为他践行,各人都出三百钱,独独平素节俭的萧何豪气地出资五百钱,唯恐刘季在都城的衣食住行上受了委屈。 后来,楚汉相争时,萧何更自始至终稳稳守住关中,给刘季托了一个实底—— 大不了,还可以退回去,学着当初秦国那样屹立于西,与东方六国对峙。 “我想,陛下大约也是念着萧相国举宗族十数人追随他的情分,才悉封相国家昆弟十余人,各个皆赐食邑。” 薄姬听罢,又缓缓追加了一句。 是了,萧何还把宗族中凡能征善战的子孙昆弟们悉数送往了前线军中,说好听点,是举宗相随,其实亦是以老萧家的全部男丁作为质子,以消除刘季对于独立管理后方大本营的自己的猜忌。 “嗯,陛下昨天当着众人说,要再加封给萧相国两千户食邑,以回报他当初多赠两百钱路费的情谊。” 听到这等轶事,薄姬不禁莞尔,掩嘴轻笑道, “萧相国这笔买卖,当真做得划算。 他眼下已贵为酂侯,食邑天下第一多,再加上这两千户,其他功臣委实莫得比焉。” 吕雉含笑点头,心中却凛然想到《周礼》中所说的,君王以“八柄”驭群臣,也就是为人君者,可以从八个不同的方面操控与制衡属下的道理。 这八柄依次为爵、禄、予、置、生、夺、废和诛—— 爵以驭其贵,禄以驭其富,予以驭其幸,置以驭其行,生以驭其,夺以驭其贫,废以驭其罪,最后,诛以驭其过。 面对贵为相国、功居第一的萧何,能予他的勋禄荣华已臻极致,早无以复加,那么八柄中留给刘季的工具显然所剩无几,几乎只余夺、废与诛三个选择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再过一阵,素来善待百姓的萧何,很快就要被逼得开始贪墨、放高利贷,继而鱼肉乡里呢。”吕雉撇撇嘴,心内腹诽,只不好说出来。 这群老弟兄们太了解皇帝的雄猜多疑,为了能自保,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历史上萧何曾经使出过的这招,叫作自污。 只是,从吕雉所知的结果来看,这一招只勉强过关,过程依旧惊险万分。 *** 这厢的萧何荣宠至极,而远方的赵国国都邯郸,却传来了令人动容的哀报。 风尘仆仆的赵王子张敖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自邯郸赶到洛阳,一头跪在刘季的面前,哭着报告了老赵王张耳的死讯。 “父王最后几日已是不大说得出话来,只命人将他的卧榻转向洛阳城所在的方向,眼里不住流泪。 臣知道,父王这是心里有憾,还想着再见陛下一面啊!” 刘季坐在南宫高九尺的天子殿中,身畔垂着织有武士像的层层帷帐,天子之威迫人肺腑。 一身缟素的张敖伏在地上泪眼婆娑,不敢抬头细看,只靠余光瞥见那宛如九重天上的身形,突然猛地晃了一晃,惊得左右小黄门忙要上前搀扶。 “张耳,他,还说了些什么?”刘季问道,声音发颤。 “父王薨逝前,还叮嘱我要做陛下最忠诚的臣子,要永远为大汉、为皇帝尽忠效力。” 张敖拼命叩头,不禁又哭出声来。 刘季轻轻“嗯”了一声,只觉眼前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一连串画面,竟都是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去外黄县见张耳时,他那张意气风发的脸。 记忆中的他俩依然年轻,那时刘季还未当上亭长,只是个十足十的布衣百姓,而张耳,是刘季的偶像、魏国信陵君魏无忌门下最著名的门客。 外黄县的村舍中,他无比艳羡地望着张耳手中的环首大刀,听他得意夸耀,此乃信陵君亲手赠予的信物,出自最好的工匠之手,是整个魏地最快的刀。 此刻的刘季怔怔落下泪来,原来,张耳大哥也会说错,这世上最快的刀,是时间。 他重重叹了一声,说道,“朕知道了,张耳大哥是朕的好兄弟,可惜天不假年,走得太早了。” 堂下的萧何也拭泪道, “赵王为一代名士,世所闻名,臣以为,谥号可以一‘景’字。” “哦?景字有什么讲究吗?” “谥法有云,由义而济曰景,布义行刚曰景,致志大图曰景,德行可仰曰景。赵王游侠仗义,当得起这个字。” “也好。始皇帝废了谥法,觉得别人没有资格来评价他。朕倒是觉得,人生一世,敢作敢当,就是要求个天下公论。 景字好,就要这个字,张耳谥为景王。” 刘季逐渐平复情绪,又柔声对张敖说, “你这孩子,急匆匆来洛阳见我,也不多带点卫士,怎的拢共只来了十个人?这路上万一出点差池,我可怎么向你父亲交待? 这样罢,你先别急着回邯郸了,就在宫里多住几天,每日来学学军国大事,也去见见皇后和公主,陪她们多说说话。 等过几日,册封诏书与仪注准备好了,你再以新赵王之资,回去风光大葬你父亲。” “臣,谨遵圣旨。” *** 汉初,皇权不下王国,对于各诸侯国境内的情况,刘季与中央一无所知,所以,他自然也不会知道,重病的老赵王张耳在病榻上,与儿子张敖及赵国诸位老臣之间那番惊心动魄的托孤对话。 缠绵病榻足足小半年,张耳的身体宛如风中残烛,迅速衰弱了下去,花白干枯如稻草一般的头发与深陷的双颊,无不在诉说这具身体的主人已接近油尽灯枯。 他费力从寝衣中探出了皱巴巴的手,向跪在榻前痛哭的儿子伸去,张敖忙膝行两步上前,一手擦泪,一手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 “待我死后,敖儿立刻动身去洛阳面圣,一来,亲去报丧,二来,求尚鲁元公主。 皇后疼惜女儿,你唯有娶了她,才是真正安全了。 还有,此去洛阳,你万万要轻车简从,断不许带太多护卫,方能让陛下安心。” 张敖低头哭泣,狠狠点头,跪在一旁的赵国丞相贯高、赵午皆面露不忿之色,只是被悲恸的情绪盖了下去,不易察觉。 张耳却看在眼里,一时心内焦急,竟强行撑起了上半身,大口喘息着说, “贯高、赵午,你们跟着我三十载,是过命的交情,我今天就把儿子托付给你俩...... 我这个儿子啊,人太聪明,心思活泛,容易招谤,也容易招嫉。你们要是还认我这个主子,就务必助少主子韬光养晦,明哲保身。 你们若敢从旁怂恿他,惹得大祸临头,便是我赵家的千古罪人......我于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贯高、赵午二人闷声应了下来,不发一言,只不断叩首。 “这天下,终归是要姓刘的,咱们这几个异姓王国,不会长久。 你们好自为之,断不要尝试与刘季、吕雉斗,你们……斗不过他夫妇二人的。” 第二十四章 披着羊皮的娄敬 关于营建新都的消息,除了参与议事的诸元老功臣外,薄姬是第一个知情的外人; 而在其他异姓王都已各自就国的情况下,旁听的新赵王张敖,成为了第一个见识到经过叔孙通的规划、初具雏形的汉家天阙气派的异姓王。 洛阳南宫是秦国旧宫,位于城南,紧挨着洛阳城池的南门。 南宫规模宏大,方方正正的大小宫城相套,各有墙壁与门户相隔,进出人等都需经过层层检查。 被刘季招来议事的重臣,都自南宫的外宫门司马门入宫,继而穿过殿门、省门等五六座门户,方得进到皇帝休憩闲居的禁中,是为小规模的内朝议事。 而北宫,顾名思义,位于南宫之北,是春秋时的建筑,略显老旧,却依然气宇恢宏,南北两宫之间隔了一条宽二十丈余的中东门大街。 这条中东门大街虽宽敞气派,但皇帝、皇后与官员们却不会籍此在两宫间穿梭,他们另有自己的步道,也就是横跨两宫的三条复道。 复道,是架于不同建筑之间的上下双层通道,状似空中飞廊,最长可达数里,纵横连接南北宫,凌空相通,步道中十步一卫,繁绮华贵。 住在南宫的张敖,今晨便是通过复道,匆匆前去北宫探访过皇后吕雉与鲁元公主,陪着说了会家常,继而又匆匆折返,以免错过南宫中的内朝议事。 复道上本有脊顶瓦檐遮阳,底部用排木铺就,两侧镂空,只用棚条与护栏加以防护,透气清爽,凉风习习,本无闷闭之碍。 但今日是他第一次参与议事,内心紧张无比,生怕迟到,待循着步道一路小跑赶回禁中时,早已汗流浃背。 *** 汉家制度,吏员们每五日一休沐,今天恰是休沐日,众人本该各自归沐休息,刘季却依旧把大家找来禁中,足见其内心的郁结。 天气热起来了,刘季乐得偷懒,连冠也不戴,衣衫不整地歪在大楃内的床上。 楃是帐的一种,本是秦汉富贵人家的寻常之物,张敖也司空见惯,但皇帝下榻的这张楃,四角以鎏金彩绘帐竿撑起,其顶竟如同一般人家的屋顶大小,硕大无朋。 楃的背后,还插有四面黑底红花的大旗,更显气派。 楃床前设一描金曲足长桯【tīng】,桯上摆满了杯盘等食具,想是刘季尚在进朝食。 皇帝的举止无礼,楃外的大臣们却不敢造次,穿戴得整整齐齐,分坐在两侧。 由于在室内,大家都脱了履,只着锦袜或绢袜,唯有一名器宇轩昂的中年人,足上依旧穿着考究的青丝履,腰间还系着一把佩剑。 张敖认出,这便是由皇帝特批,可以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的相国萧何了。 汉初尚尊秦代尚黑的习惯,一片乌黑华贵的冠冕衣裳之中,又有身着普通麻布衣的二人坐于一旁,张敖知道,其中老的是张良,少的却是新晋拜为奉常的儒士叔孙通。 *** 见诸人到齐了,刘季缓缓开口, “前几日,景王张耳薨了,朕难过了好几天,夜不能寐。 总想着,咱们是不是都老了,以前打天下的那一套作法,是不是也像咱们的年纪一样,过了时了。” 这番开场白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诸人默不作声,都等他继续说下去。 “天下方定,摆在咱们大家面前的当务之急,就是如何守住这个江山,如何能避免第二起陈吴之乱,如何能不像秦朝一样,才十几年就亡了国。” 众人纷纷颔首,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皇帝从国朝伊始便开始考虑如何守住江山,倒不是杞人忧天。 “可巧,今天便有城门校尉推举的一个人,自称素习儒家之法,可安汉家百年基业。 我这便让他进来,你们都听听,都听听。” 刘季微微坐起身子,向侧立于一旁的内侍示意。 原来,中央官署迁进洛阳城后没几日,负责城门守卫的校尉虞将军便奏报,说他有位来自旧齐国的老乡,在去陇西戍边的路上途经洛阳城,非要求见皇帝,说有要事面奏。 刘季平日起居的南宫之南门,与洛阳城的南门平城门相距仅十余丈,两道大门平时均由南宫南屯司马守卫,城门校尉的地位可类比宫门校尉,与皇帝法驾时有接触,地位颇为特殊。 大约是刚迁入南宫的缘故,刘季的心情不错,破天荒给了面熟的虞将军一个天大的面子,今天特意于禁中议事时召见他的这位老乡,齐地小卒娄敬。 不到半盏茶功夫,小黄门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带进了殿里,并报说,此人便是娄敬。 *** 娄敬甫一进殿,众人皆不免惊愕。 大约即将赴陇西苦寒之地戍守的缘故,他身上裹着件破旧羊皮袄,被洛阳城的热气一蒸,出了满头满脸的汗,顺着脖子往下淌。 刘季又惊又笑,扭脸问叔孙通, “叔孙通,你来看看,这人怎么穿得比你还邋遢。 你们儒家到底怎么回事啊,要么就是宽袍高帽,成日里端个架子,要么就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难道就没个正常人吗?” 叔孙通连连摆手, “陛下您此言差矣,我只是爱穿短衣,可没在大热天披着羊皮,您可别拿我同此人比。” “怎么不能比了,这娄敬也是来自齐鲁之地、孔孟之乡,和你还算老乡呢。”刘季觉得可笑至极,不禁又揶揄道。 叔孙通苦着一张脸, “请陛下明鉴,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便独尊法家耕战之理,以法为教,弃用儒学,儒家被排除在官学之外,处处受白眼。 后来,秦大公子扶苏倒是好儒,原本儒学复兴有望的,结果公子扶苏自身难保,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陛下您也知道。 幸亏我带着诸弟子们跑得快啊,否则早就成了秦二世的刀下亡魂了。所以,您也别怪我们行事怪异,我们能存活下来已是不易啊。 正好,赶上今天说到守江山的事儿,我这便给陛下讲讲所谓‘逆取顺守’的道理——” 刘季顿生不耐烦,及时打断了他啰里啰嗦的话,伸手指了指娄敬, “叔孙通你先打住,先听他讲讲要奏的事。 你若实在憋得难受,便去北宫,把你那套大道理,给朕的皇子们开开课吧。” 听到皇帝如此说,堂下皆笑,又把目光都集中在了娄敬的身上。 他很年轻,一张晒得黝黑的面孔平平无奇,额上豆大的汗珠密布,开口却语出惊人, “小人斗胆,敢问陛下如今定都洛阳,是打算以周朝为例,以期同样兴盛吗?” 刘季一愣,颔首称是。 娄敬顿了片刻,又大声说, “陛下若果真如此,则天下倾覆之祸,近在咫尺矣。” 第二十五章 长安,长安 众人各起了个大早,又折腾进了宫,殿内人多嘈杂,暑气上扬,加上腹中饥饿,原本都有些头昏脑涨,听娄敬语出惊人,倒感觉通身刹时清凉了起来。 西周王朝是春秋、战国数百年来,各位仁人志士始终想恢复的千古盛世,而文王、武王更是万世帝王的楷模。 在踌躇满志的汉初君臣看来,刘季若是定都周朝的旧都洛阳,正可借机表明自己政权的合法性,名正而言顺。 而这一点,恰是眼下襁褓中的汉王朝最需要的。 因此,陡然听到有人妄言“天下倾覆”之祸事,连老练的张良也不免惊诧,抬眼仔细瞅了瞅堂下这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年轻人。 睿智如他,早在娄敬甫一开口时,便大致猜到了他此番建言的走向,只是,此时此地,实在不是一个适合议定这事的场合,因为,在场的还有新赵王张敖。 而娄敬接下来所说的话,必定会涉及到汉中央与诸侯国之间的角力。 张良又盯了一眼满脸错愕之色的张敖,心想,不知这小子是小聪明,还是大智慧,只待看看他稍后的反应。 *** 语惊四座的效果似乎正中娄敬的下怀,他面露些许得色,抹了一把汗,继续说, “小人以为,陛下欲效仿周室,着实是找错了师法的对象,以至于选错了都城。 陛下只看到了周朝的天下和洽,却忘记了,周朝取天下的方式,与陛下取天下的方式,可是截然不同。 还有,当年周朝定都洛阳时的局势,与眼下大汉的情况,也是有着天壤之别。” “哦?”刘季淡淡地说,只懒洋洋地在榻上换了个姿势,又瞥了娄敬一眼, “纣王倒行逆施,周武王才于孟津会同八百诸侯,共同讨伐无道之君。 朕亦与诸侯共起兵,讨暴秦,这与周朝不是一样的吗?” “在武王伐纣之前,周朝先祖已积德累善十余世,德望彰于天地,各诸侯国不远万里,纷纷主动前来归附。 在这个基础上,才有了八百诸侯会师孟津,武王振臂一呼,天下莫不顺服。” 似乎是对刘季的驳斥早有准备,娄敬的反应非同一般地快,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刘季又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也正是因为诸侯顺服,频频前来朝贡,周公旦方营建洛阳,作为国之东都。 彼时,周朝君臣们看中的,是洛阳地居中原的中央,四方诸侯若前来纳贡、述职,所需走的路程远近相同。 他们想借此昭示的,也正是公平公正、天下一家的盛世,以德致人。” 娄敬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更显出殿中寂静得鸦雀无声,似乎可以听见宫外开阳门大街上的人声嘈杂。 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心中逐渐对娄敬接下来要说出的言论有了预料,只各个心惊。 张敖更是听得心脏通通直跳,屏息静气,只暗暗盼着,这羊皮小卒的话头,可千万不要转到诸侯王国身上来。 刘季搔了搔头,抬眼问,“所以呢?” “所以,像洛阳这种四通八达且无险可守的都城,只适合王朝隆盛时——” 话音未落,刘季脸上已有些变色,直起了身子,语气中阴晴不定, “那照你这么说,朕这大汉是无德之国,所以不配建都洛阳喽?” “不是不配,只是此时此刻,尚不宜定都洛阳。”娄敬脖子一梗,直视着刘季说。 “娄敬,你休再胡言乱语!”护军中尉陈平看皇帝脸色不善,忙出声喝止,又高喊殿外的宿卫郎中,速速将此狂悖之人叉下去。 娄敬被几名宿卫架着胳膊,一路往外拖,口中不断喊着, “陛下,你以三千士卒起于丰沛,卷蜀汉,定三秦,大战凡七十,小战凡四十,天下之民肝脑涂地,生灵涂炭,虽不是因你而起,却也是事实! 如此疾风骤雨般攻城略地的行径,和圣人之周的厚积薄发、厚德载物,哪里相似了?” 刘季怒极,抄起棜案上的铜染杯,冲着娄敬的方向丢过去。 染杯里本盛满了蘸肉用的酱汁,被他这么猛地掷出,酱汁洒了满地,更有不少溅到了诸人身上。 大家不敢擦拭,耳中只听得娄敬还在嚎叫, “陛下既无周之势,焉能守住周之都?!” 听到最后这句诘问,刘季眉头猛地一皱,抬手招了几下,制止了宿卫,“把他拉回来,拉回来,且听他接着讲下去。” *** 惊魂未定的娄敬勉强站直身子,拽了拽身上的破羊袄,往前走近了几步,喘着气道, “诚如小人所言,陛下虽已得了天下,但人民暴骨中野,哭泣声未绝,伤痍者未起,现在欲比周朝成康之盛世,小人窃以为,远不到时候。 况且,汉之兴,靠的是短期武功成就,但根基并不稳固,呃,特别是北部的匈奴与东北部的乌桓、鲜卑等族,铁骑动辄深入中原腹地,危险旦夕将至。” 娄敬讲话虽直,却不鲁莽,他已知今天在场的有位异姓王,便将关键之语半遮半掩,藏一半说一半。 刘季亦是心知肚明,什么“根基不稳”只是虚词,用来掩人耳目罢了。 匈奴人虽可怕,但尚不属于燃眉之急,娄敬真正的言下之意,是新朝初立,诸王环伺,各自为政的东方诸异姓国,在境内连汉法都不用,实与汉中央貌合神离。 他们与志在大一统的皇帝刘季之间,矛盾日益激化,早晚必有一战。 到了那时,对诸侯王的叛军来说,地势平坦、交通便利的洛阳,将会是全天下最好攻打的都城了。 “那,依你说,这都城要选在哪里,方是万全之策?” “依小人之见,陛下应定都关中,秦之旧地。” “关中? 朕五年前,就是自关中三秦之地打出来的,怎的又要回去?” “关中地势低洼,四面有群山环绕,恰是四塞之地,进可攻,退可守。 况且,关中富有沃土,物产丰富,人口充沛,纵然遇到急变,百万之师可以就地征取。 陛下若是入关而都,即使东方有乱,也能牢牢扼住天下的咽喉,万无一失。” “那,难不成,再迁回栎阳吗?” “这倒不必,栎阳为战国时秦都,年久破旧,规制狭小,与我大汉如日之升的气势并不相符。 小人建议,于渭水之南,龙首原上,另建一新都,可名曰长安,取长治久安之意。” “嗯,长安,名字倒是吉利。 朕听懂你的意思了,容朕好好想想。你且先下去,也不必着急去陇西了,先在洛阳城中住下罢。” *** 看着娄敬毕恭毕敬退下的身影,刘季略一思索,已是换上了一副笑脸,对着坐在堂下右侧第三个的张敖说, “方才那番话,朕不避你,只因全把你当做自家人了。 以后你要替朕守好燕赵之地,万一祸起肘腋,你身为赵王,要拱卫京师,保住刘家的江山。” 张敖连忙离席,深深伏拜,甚是恭敬,只不敢多发一语,生怕多说多错。 刘季又提高声音,目光扫向众人, “你们怎么看?” 群臣大半出自沛县,其余的亦为中原人士,在本地根深叶茂,自不愿背井离乡,再度迁到西部,此时自是七嘴八舌,痛批娄敬所言之荒谬。 刘季沉沉地看着他们,心中忽然一动,更明白了娄敬不便明言的深意—— 这些功臣们,如今各个都在家乡广置田宅,结党营私,俨然成了气候。 若不及时切断他们与中原故土的联系,将来怕是难以驾驭啊。 第二十六章 太子太傅 泼洒满地的汤汁,已被手脚麻利的小黄门们迅速抹净了去,空气中弥漫着的酱香逐渐消弭散去,恰如适才皇帝的震怒。 “看来,娄敬是对的,还是需要以关中制御关东。 这些来自中原的人啊,表面上是在为大汉定都,实则每人都带着私心。” 这个念头一出,刘季再看向群情激昂、激烈反对娄敬之策的群臣时,目光中便多带了一些审视和玩味。 忽然,他察觉了始终沉默不语的张良,便有些好奇, “子房,你怎么看?” 听皇帝问到自己头上,张良一反以退为进的常态,双手自枰上费力撑起,有些蹒跚却郑重地起身出列,伏地拜了拜,然后抬头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 “陛下,倘若我与你易地而处,我只怕今夜就会驾车西驰,返回关中。” “哦?”张良居然也有如此开诚布公说话的时候,刘季也大感意外,身子不禁又坐直了些, “想不到,你居然赞同迁都关中?” “洛阳城方圆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 张良说完,又是一拜,便默默退回自己坐席之上,又恢复了老僧入定般的淡然。 “用武之国”四个字的音量虽轻,但却如千斤重锤,狠狠击在刘季耳中,帮他最终拿定了主意。 “此人虽年老体衰,依然睿智至此,又深谙帝王心数。” 刘季面上不露声色,只捻了捻斑白的胡须,忽然闲闲地抛出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子房啊,你依旧不愿做相国吗?” *** 张良闻言,却是愣了片刻,脑中迅速回忆起初入洛阳时,皇后吕雉与他的一次闲谈。 那时,皇后与他立于南北宫之间的复道中,俯瞰着脚下庞大的宫宇,只见云楼欲动,鸳瓦如飞。 吕雉的语气中,流露出真诚的惋惜, “张大哥,你当真都想好了?陛下悉封了几大功臣,唯有你始终推辞。” “咳,老臣早就想好了。 我大父韩开地,曾相韩昭侯、宣惠王与襄哀王,我父韩平,也曾辅佐釐王、悼惠王。 后来,秦国灭了韩,我散尽家财,招募勇士,只为行刺始皇帝,为家族报仇。再后来,我得以三寸不烂之舌,辅佐陛下。 眼下已然是布衣之极,百尺竿头,步履维艰,万不能再往前行了。” “若张大哥执意如此,那便请一定记住,无论陛下封你什么官衔,赐你多少封邑,你都要继续坚辞。 如若实在推不掉,那便务必少要封邑,也尽力选个虚职。 咱们就赌一赌,陛下终也有心软念旧的一刻。” 张良又眯起了眼睛,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愈发明显, “多谢皇后了。 老臣看得出,皇后是真心为老臣谋划。” “子房?”刘季的询问近在耳畔,张良如大梦初醒般呓一声,仿佛听不清楚似的,迟疑地看看皇帝, “啊,陛下是在叫老臣吗?” “是啊,我看你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精神头也大不如前? 你近日越来越瘦,听说整日在家中折腾什么辟谷?” 刘季觑着眼,借着一侧白琉璃窗户扇中透进的日光,细细端详张良的面孔,这才发现,他确实清减了甚多。 “呵,劳烦陛下惦记了,老臣近来确实践行辟谷之法,三餐都不食谷物,仅以些蔬果为用。” “原来这就是辟谷啊? 你这么大年纪,又素来多病,如何经受得住?” “陛下有所不知,相传上古时期,雨师赤松子历尽千辛万苦,从昆仑山中习来此辟谷秘方,又将它传给神农氏一族,以祛病延年。 老臣自行尝试,已有数月,感觉心旷神怡,似乎于五脏六脾都大有裨益。” 这话一出,不仅刘季大为诧异,连气势汹汹的群臣也都将方才的争执搁在一边,齐齐询问起张良口中的修仙之术。 尽管他说得神乎其神,但众人眼见为凭,但见他已消瘦到颧骨如刀砍斧刻般凸起,清癯的面上黄中泛白,没啥血色,只有病气,这辟谷修道是否真有效果,也便可想而知了。 “你一向明辨达理,怎么在修道啊神仙啊这桩事上,始终看不破?” 刘季哂笑地摇头,又问, “那你便做个左丞相,为萧何之副,总可以吧?” “这怕也是不妥。 老臣……每日到了午后便开始瞌睡犯困,神游天外,恐怕将误了军国大事啊。” “罢了罢了,那你去当太子太傅吧,平日里替朕管管儿子,其余东宫的庶务,想管便管,不想管便不管,保证你清闲。” 太子太傅,顾名思义,即“太子师傅”,是自古便有的东宫职官,主要负责教喻太子,及统领东宫官属。 这算是一个既闲又贵的职缺,也便于未来进一步从朝中抽身,张良喜出望外,忙着要谢,却又听刘季说, “还有,我打算赐你三万户食邑,都从齐地划出。 齐地最是富庶,你瞧着哪三万户顺眼,便都收了去。” “老臣感谢陛下错爱,只是,陛下啊,老臣现在连谷都不吃了,要那么多食邑的粮食与租税,全然无用,都是人间阿堵物,反而徒增累赘。” “眼下还有那么多大将等待封赏,你再推三阻四,岂不是让人看了我的笑话。” “啊,这......”张良似也很为难,低头想了想, “实在不行的话,请陛下把留县封给我吧。” 留县是个小小的县,人户不到五千户,地处沛县以南,正是当年张良与亭长刘季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张良这一请,是示弱,也是求情,刘季默然一叹,又看了看他那老得几乎缩小成一团的身形,心下已是应允了,却又指着他,对众人笑骂道, “你们看看这个人,白日里想成仙,简直想疯了。这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倒是已然看不入眼了! 行吧,既你自请了留县那个穷地方,以后便封你做‘留侯’罢。” 唯有刘季知道,自己的嬉笑怒骂中,带着多么难得的如释重负。 *** 殿外的天色逐渐转阴,风卷云聚,愈发闷热,想是一场大雨将至,刘季正打算让众人散了,忽见叔孙通小步跑上前来, “陛下,您适才说,准许臣去北宫授课传道之事,可还作数?” “哎,你怎么还记得这事?”刘季一拍脑门, “作数,作数。张子房现在是太子太傅,你预备讲些什么,自去与他商议。 天下已经定了,以前那套逐鹿中原的方法,想必不再合适。 你便把你们儒家那堆忠孝节义、君臣有别的大道理,都讲给朕的儿子们听听,让大家都学着如何做个好儿子,如何做个好臣民。” 第二十七章 楚王寻人 曾经的帝师、现任的太子太傅张良张子房沉迷修道、近乎走火入魔的事情,很快便作为奇闻轶事,成了洛阳城中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而不久之后,又有三桩关于楚王韩信的大新闻,不胫而走,引领了新一轮物议风潮。 尽管这三桩逸闻所涉及的人物不同,但都传递出了同样的信号,那就是—— 衣锦还乡的楚王,是个以德报怨、宽宏大量的好汉子、真英雄。 *** 韩信治下的楚国封域辽阔,横跨了陈郡、薛郡、东海、会稽等郡,覆盖原来东、西楚的广袤地区,已大大超出春秋战国时的楚国版图。 新楚国的都城,是古都下邳。 下邳位于淮水下游,临近黄海,土壤肥沃,周围又有泗水、沂水和武水绕城,水运便利至极,兼有渔猎之利。 此外,下邳地处东、西楚的交接处,南下可至淮水,北上可以直达齐鲁之地,西距彭城不到百里,是极其重要的战略要地,所谓欲取淮北,必争下邳。 而荣归故里的楚王韩信,并没有在繁华的下邳城中常驻,而是第一时间去了他年轻时居住的淮阴县。 韩信此去淮阴县,为着是找寻三个人; 这三人,一为中年官员,一为青年流氓,而第三位,则是一名老妇。 一举成名天下闻,天下闻名的新楚王要找的人,果然轻轻松松就被找到了。 *** 二十多年前,秦灭六国,其势摧枯拉朽,如疾风骤雨,气吞山河,将六国贵族宗室尽数毁于一夕。 从此,先秦那些世袭贵族、钟鸣鼎食之家的金枝玉叶们,隐姓埋名,随风飘零,似无根之木,又似无源之水。 其中,自有顽强不屈者,如中年张良,散尽家财,图谋刺杀始皇帝,企图将那如日中天的亘古一人拉下马来,以雪国仇家恨; 而心灰意冷、随波逐流者亦大有人在,比如,游荡在淮阴县的少年韩信。 韩信的出身早已不可考,他出生于韩国覆灭前后,鉴于“韩”是韩国王室的姓氏,一直以来,刘季等人都猜他必为韩国宗室后裔,但他却始终三缄其口,未对任何人吐露自己的身世与来历。 尽管他不说,但韩信周身的做派,却自带十足的贵族习气,特别是在他更年轻一些的时候。 那时的韩信,是全淮阴县最游手好闲的少年。 年少英俊的他家境贫穷,父母不知去向,亦无兄弟姐妹,整日独来独往,像一头孤狼。 他不事稼穑,不为商贾,也不出仕途为吏,每日只孤零零在街上闲逛,吃遍百家饭,却始终不忘在腰间佩着一柄莫名其妙的铜剑。 这剑的剑刃已非新口,但砺痕尚隐约可见,寒光熠熠,锋芒犹在,黑漆缠丝的剑鞘却早已斑驳掉落,满是岁月的痕迹。 一柄不知曾置于谁家庙堂的古剑,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这是典型的落魄贵族子弟的配置,六国既灭,这样的旧日公子王孙随处可见,人们也见怪不怪,任由他来家中吃饭寄食。 然而,寄食也讲究技巧,比如,所打扰的人家要时常更替,不能在某一家白吃白喝太长时间,以免招人厌烦。 韩信却不懂这些道理,他一连几个月,日日都去南昌亭长家里吃饭,终于有一天,亭长家背着韩信,早早开了饭,不再招呼他一起用餐,委婉地将他拒之门外。 他敏感而矜持地记下了这一课,自此没再去过亭长家中,直到今日。 这位亭长,便是新楚王韩信要找的第一个人。 *** 在那时的淮阴县城里,敢给破落子弟韩信白眼的,远不止亭长一个人。 又有一日,佩剑的韩信照例在街市上闲逛,却被一名鲁莽少年拦住了去路。 少年嘲讽地看看他腰间所佩的铜剑,挑衅道, “别看你人长得高大,还整日佩剑带刀的,只会装样子,却是个没用的懦夫。” 街市上热闹至极,围观的人越聚越多,都在等着看一场好戏。 韩信不想多事,只略一侧身,想速速从那挑衅少年的身边离开,却被他一把揪住衣襟,面带戏谑地大声说, “怂货,你小子要有种的话,就捅我一刀。要不然,就得从我的胯下钻过去。” 韩信止住脚步,耳侧已听不到围观众人的嬉笑声,只沉沉地盯视着恶少的脸,似乎要把他的样貌刻在脑中。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什么,大家只看到,这名一天到晚傲气十足的少年,慢慢弯下了身子,匍匐在地,从少年的胯下钻了过去。 长剑的剑鞘,随着他的爬行,一下下撞到泥土地上,发生叮咣的闷声,像一名迟暮的、手足无措的老兵。 众人哄笑着散去,口中所说的,皆是花架子少年的窝囊与无能,而韩信从地上爬起来,两手掌心对着拍了拍土,若无其事地继续走他的路。 在那一刻,他懂得了忍耐的力量,所谓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而他的偶像孙膑,更是以双腿尽废的残废之身,写出了令无数健壮男儿闻风丧胆的兵法。 经过这次折辱,韩信觉得,自己离心目中的圣贤们就更近了一步,如果他也吃了与他们同样的苦,是否也能变得如他们一样强大? 这个曾给他胯下之辱的恶少,便是他所要找的第二个人。 *** 而这第三个人,曾在颠沛流离的淮阴生涯中,给他带来过数不多的温暖回忆。 淮阴多溪流,无所事事又永远吃不饱的少年,常去城外河畔钓鱼烤来吃。 他记得,有名面目慈祥的老妇人,也总在韩信垂钓的大树下,浣洗家中刚刚纺就的丝绵。 每到日头高升、蝉鸣震耳时,那位漂母便会将自带的粗糙吃食,塞到腹中饥饿的落魄少年手中。 少年韩信总是狼吞虎咽地吞食,口中塞得满满的,还不忘感激漂母, “老人家,若我有出人头地的一日,定会好好报答你。” 而老妇人总带着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微愠,对他说, “大丈夫人生在世,最首要的便是能自食其力。 我见你不知是哪家的破败王孙,太可怜了,却不是图什么回报。” 几年后,学会了忍耐与等待的韩信,终于等到了人生的机会,陈、吴揭竿而起,天下群雄纷纷响应,六国故人闻风而动,项梁、项羽率八千江东子弟渡江北上。 项梁大军经过淮阴县时,少年韩信带着自己的铜剑,毅然投军,自此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也正是在项梁军中,他遇到了年纪相仿的好友,钟离眜。 而这位施恩不图报的漂母,便是楚王要找的第三个人。 第二十八章 麦饼换金饼 淮阴县衙的官署外,密密麻麻地停着楚王的仪仗车驾卤簿,把一条本就不宽的窄道堵得严严实实。 数不清的披甲卫士荷兵持盾,分列两排,护军警卫方阵与安车方阵列后,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 更有代表着诸侯王之权威的黄钺车队,车箱中明晃晃竖立着一柄大钺,钺刃宽大,呈新月形,被正午的阳光一烤,泛出灼灼耀光。 尽管韩信已经进到衙署堂内,门外仪仗中四马拉就的鼓车与歌车,依旧奏乐不停。 端坐在衙署内的韩信,耳中听到的是远处飘来的丝竹之声,眼前看到的,是从县内南昌亭匆匆赶来的亭长,以及被淮阴县丞连夜带人抓到的那名拦路挑衅的恶少。 当年的中年亭长,如今还是亭长,长相与处境都没什么变化,只是两鬓开始有些泛白,胖胖的身躯与当年一样,遮在一袭半新不旧的粗绢长衣里,饶是跪着,却一直掩饰不住地瑟瑟发抖。 亭,是秦汉时期政府的最末端的组织之一,主要设于全国各交通要道处,通常每十里内,必有一亭。 作为最基层的小吏,亭长的日常工作,除了负责接待往来的官方传驿使者、收发政府信件外,还负责缉拿盗贼,维护当地治安。 韩信审视着他,印象中的亭长,似乎要比眼前这个不住点头哈腰的中年人高大很多。 记得亭长大人总爱戴顶农夫小帽,圆圆的头脸始终昂得高高的,每次两人擦身而过时,他都眼高于顶,煞是威风,似乎从来看不见自己。 韩信有点恍惚,遂将目光移到跪在亭长身边、抖得更厉害的那个短衣青年身上。 嚣张跋扈的恶少,在这风云变幻的九年中,竟没有入伍,也没有离开县城,只老老实实地当了一个卖草鞋的小贩。 因此,县丞领着一众尉佐,在市掾的指引下,不费吹灰之力,便从熙熙攘攘的街市中将他揪了出来。 此刻,青年跪在铺满菱纹方砖的地上,指间死死扣着砖块之间的缝隙,大气都不敢出,只感觉膝下方砖凸起的纹路像条条细利的钢索,直要嵌进肉里。 他这一辈子欺负过无数人,让弱小者从胯下钻过,是他平日最爱的把戏,可谁曾想,风水轮流转,自己的胯下,居然出了个楚王。 坐在堂下的县丞,战战兢兢地讲述抓捕这名青年的全过程,韩信又听到那条街市的名字,不禁失笑—— 那正是他经历胯下之辱的闹市啊,兜兜转转,他又回来了。 *** 从前的鱼肉,如今成了刀俎,韩信情不自禁地得意畅快,但更多的,是对命运之力的折服。 他正想着该如何发落,却猛地察觉,立在堂下的淮阴县丞、县尉等一干官员,包括从周边各乡、里赶来的吏员们,都在以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等待着自己接下来对这二人的处置。 在以往无数次的幻想中,此时的自己应该快意恩仇地挥洒,淋漓尽致地复仇,可眼下,众人幸灾乐祸的目光,使他清醒了过来。 是啊,自己已经成为这些人终生都必须仰视的楚王了,若真想用权力报复他们,比碾死路边的蚂蚁更稀松平常。 可是,他已今非昔比,他见过了更高的强者。 从大汉王朝皇帝与皇后的所作所为,韩信隐隐觉悟到,或许,对于上位者来说,最高等级的权力表达,往往不是暴戾的征服与杀戮,而是自上而下的宽恕与施舍—— 我已足够强大,强大到不必把你放在眼里,也强大到不必畏惧你的存在; 既然你再也威胁不到我了,那么你是生是死,于我已不再重要。 想到这里,韩信笑了,脸上隐隐若现的杀气消失,换上了一丝和蔼,他起身,缓步走下堂去,伸手去扶那抖似筛糠的亭长, “当年我四处寄食,人多厌弃,承蒙你收留,叨扰了足足数月。 现下,我赐你百钱,数倍于当年的饭钱,也算还清了。” 亭长哪里敢起来,只伏在地上拼命摇头,不敢说话。 韩信不再理他,又移步到另一侧,站到那名吓得蜷成一团的青年面前, “我记得你曾说过,大丈夫就该仗剑而出,怎的你却始终没有建功立业? 看你也是个壮士,那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满堂哗然,青年惶恐地略抬起头来,不敢看韩信的脸,只是盯着眼前微微晃动的剑鞘。 他依然佩着那柄来历不明的铜剑,只是剑带换做了上乘的皮革,穿过剑鞘正面的玉璏(zhì),松松垂在腰间。 “你明日便去下邳,去军中做个中尉罢。 这一次,你要好好干,别怂。” 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青年,顿时涕泗横流,只咚咚叩首,口中胡乱说些感恩的话。 *** 见此刻是个话缝,县丞又小声说,今晨已根据韩信的描述,去老漂母家寻了,但始终没找到人。 韩信瞅瞅廊外大亮的天光,略一思索,道, “我知道漂母在哪里,你们且随我去找她。” 浩浩荡荡的仪仗车舆再度启程,沿途羽葆鼓吹,直至淮阴城外的小河畔。 正在岸边漂洗的农妇们,哪里见过这种王驾的阵仗,在兵卒的呵斥中,纷纷起身躲到一旁。 韩信却眼尖,一眼瞅见大柳树下有位年迈的老妇人,也在手忙脚乱地收拾丝绵。 他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她面前,没说什么,只蹲下身去,熟练地接过她手中丝线,轻轻拧干,又将每二十根并做一缕,整齐地放进她身侧的竹篮中。 老妇愣了一下,看看他身上织着豹首落莫纹的锦绣深衣,又细细端详了半晌那张英气的面孔,然后咧开嘴,笑道, “是你啊,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老人家。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你现在,好大的威风哇。” 这本是句最无心的话,却不知怎的,向来杀伐决断的韩信,脸上竟微微发热。 自从到了楚国,他总能感到,有道来自洛阳皇城深处的阴森目光,始终冷冷地观察他,如芒在背。 因此,无论出入何处,他必陈兵列阵,威风凛凛地摆足一地之王的架势,像是在衣锦还乡地炫耀,又像是在虚张声势地壮胆。 不知千里之外的皇帝,能否看透自己的心虚? “老人家,你身上还带着饼子吗?我……有些肚饿,想讨块饼吃。” 韩信有些发窘,想岔开话题。 “有,有的。”老妇颤巍巍地自篮底摸出一个麻布包,打开来看,里面是半个灰白的麦饼。 韩信郑重接过饼子,向身侧略一示意,便有两名军士挑担,将一大箱金灿灿的小圆饼,放到老妇的面前。 他笑着说, “老人家,你食我以麦饼,我还你以金饼,你既说我是王孙,那我便以王孙之道回馈你。” 老妇也笑,并不推辞,只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声势浩大的仪仗,轻轻说, “你这个王孙,出去闯荡了一番,可得偿所愿了吗?” 这一问,如当头棒喝,韩信不觉呆了。 *** 洛阳皇城中,叔孙通正在匆匆忙忙地收拾着案上满坑满谷的简牍。 他方才给皇子们讲《春秋》,讲到宣公三年,野心勃勃的楚庄王陈兵于周天子边境,耀武扬威,并傲慢地询问周朝使者王孙满,禹帝当年所铸的九鼎,究竟多大,轻重几何。 王孙满坦然对答,享有天下之国运,在德不在鼎。他用巧言善辩,打击了楚庄王觊觎周朝王权的狼子野心。 最年长的皇子刘肥有些不服气, “这件事,就算王孙满再擅机辩,也无法遮掩周气数已衰的事实。 倘若周朝尚在成康盛世,小小楚庄王,又焉敢出言问鼎?” 叔孙通正欲继续解释,忽有黄门来传,说皇帝招他去南宫议事。 他不敢耽搁一刻,转脸就往复道跑,险些与经过殿外的皇后撞个满怀。 吕雉被他唬得后退一步,抚着胸口道, “什么事情,把奉常你急成这样?” 叔孙通忙拜了一拜,“陛下召我等去议事,臣怕误了,这才手忙脚乱。” 吕雉知道,算算时日,那些关于楚王行径的风言风语,想必已传到了刘季耳中。 别的姑且不论,单这出入陈兵一项,便足以触动皇帝敏感的逆鳞。 这个韩信,每遇到庙堂之上的变故,便沉不住气。 她看了叔孙通一眼,笑道, “我记得,你草拟了个建言,迟迟不敢报给陛下。 好像,是关于各诸侯王定期来京朝见的规矩?” 第二十九章 上计与大朝会 “正是,正是。臣只前些日子演练过几次,难为皇后您还记得啊。 除了规定诸侯王每年按时来朝见皇帝的大朝外,还有关于常朝礼仪的安排,您还记得吧——” 朝礼,是叔孙通所构想的整套宗庙礼乐仪法中很重要的一环,也是他暗暗将儒家的仁义礼治与行政手段相结合,以儒家思想影响现实政治生活的尝试之举。 在结合春秋古礼和秦朝礼制的基础上,叔孙通制定的全新大汉朝礼,分为常朝和大朝两种。 常朝,顾名思义,就是皇帝日常会见群臣、居于洛阳的列侯和宗室等人的固定安排; 而大朝,远不如常朝频繁,一年中只定于岁始或几个特定日期,天子将接受各异姓诸侯王本人或诸侯派来的使者,以及居于洛阳之外的各列侯的进京朝贺。 显而易见,大朝会的目的,是申明汉家正统、彰显皇帝威仪、明确君臣尊卑秩序,同时也有笼络各王的用意。 当然,对于心怀叵测的诸侯王,大朝会也是摸清他们忠诚度的试金石与鬼门关。 在自己国境内作威作福的诸侯王们,敢不敢撇下王国中的私兵,只身进京赴这场吉凶难测的朝会,想必也会成为一年数次的心理考验。 这套朝礼,叔孙通早已拟好,私下借着在北宫给皇子们授课的机会,偷偷摸摸给皇后、太傅等人展示过数次,连左右宫女都几乎看会学会了,却因还是过于繁琐,迟迟不敢面呈刘季。 *** 眼下,看他一张口就滔滔不绝,吕雉只得见缝插针,果断以一个问题止住了他, “对,正是这大朝会,你可以寻机奏给陛下了。 但我有个疑问,依照你目前的安排,大朝会时,功臣、列侯、诸侯王等将站在西侧,而文官丞相等立在东侧。 将来,若有外邦首领来参加朝贺,比如西域那些匈奴王啊、大宛王啊,我是说比如啊,那么他们是应当站在东侧,还是西侧呢? 是应该位于诸侯王之前,还是之后呢?” 吕雉的这个疑问,并非节外生枝,故意找茬。 《汉书》有载,距此一百多年后的汉宣帝时,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关于他在大朝会的站位究竟该于何处,满朝文武吵了个地覆天翻,大家查遍了汉初的仪注典籍,也找不到任何相关规定。 所以,趁着眼下有天赐良机,能当面问问制定这套规则的鼻祖叔孙通,她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万一自己这一世能加快历史的进程,与其届时再临时给奉常大人出难题,倒不如在制定礼仪的伊始,就索性把西域诸王朝贡的可能性考虑在内。 “啊,这个这个,臣压根没想到啊,臣想都不敢想啊! 也对,我大汉未来将如日中天,为天下之中心,自会有外邦来朝啊,他们应该被视为诸侯王嘛?……” 叔孙通如此想着,已开始心驰神往。 吕雉不得不提醒他, “奉常,你不是该去南宫议事了吗?” 叔孙通猛醒过来,唤一声“不妙”,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拔腿便跑。 *** 通往南宫的路,尽管错综复杂,叔孙通早走得烂熟于胸,即使蒙着眼也依旧识途。 他匆匆赶到禁中时,众人已经聚齐,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叔孙通飞速扫了一遍,前些日子从不缺席的赵王张敖,却不在此间。 他顿时心中有数,不禁更加佩服皇后的神机妙算: 果然,今日要议的事情,是关于诸侯王的。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刘季悠悠从堂侧东厢中转了出来,身边依旧跟着两名身罩素纱禪衣、手摇便面小扇的盛装宫人。 扇面皆由三色经锦制成,细看之下,还密密地织着“长乐光明”的文字图案,摇动起来,如彩蝶翻飞于堂下,甚是好看。 大概是嫌宫人扇风不敢使力,刘季在榻上盘腿坐定,一把自宫人手中抢过小扇,对着自己一通猛扇,似乎在借此排解烦闷。 他依旧懒得戴冠,被扇出来的风一吹,散落的发丝乱飞,更显烦躁, “找你们来是想商议一下,这几个诸侯王各自之国以后,怎的便如飞鸟入林,自在过头了——” 他顿了一下,发觉自己有些急躁失态,便重新坐直了一点,字斟句酌地说, “前几日商议定都之事,那个披着羊皮的娄敬还说,周朝时,每逢年节,八百诸侯都要来洛阳纳贡朝贺。 后来,秦不设诸侯王,搞了大一统,全国都是中央直管的郡县,也就没有诸王朝见这回事了。 如今,咱们又设了几个诸侯王国,遍布东方各地,那是不是也得恢复一下周制,让这几个王,时不时地来见我一面啊?” 大家对视一阵,相国萧何轻咳一声,率先发言, “陛下,我朝目前承袭了秦之上计之制,中央下辖的各县,每年于九月初上计各郡。 各郡综合整理、考核后,再将账簿运到洛阳,上计朝廷,大概耗时两个月。 所以,臣推测,最迟于十月底,各地的上计吏们,也该到洛阳了。这是大汉王朝的第一次上计,届时我们即可摸清其中的规律。” 上计,就是地方官吏每年将垦田数量、治下人口数目、税赋、治安情况等进行统计,并将上计簿逐级层层上报,最终到达中央。 每年秋冬上计,皆是中央和丞相考察地方政绩的大好时机,也是中央摊派赋税的重要依据。 *** “唔。”刘季应了一声,心中明白萧何从上计这个议题切入,看起来答非所问,却在等着他追问, “那各诸侯国呢?他们的人口、税收账目等情况,以何种方式上报中央?” 萧何飞快地答, “周朝时,尚无上计之制度,天子分封之下,各诸侯为守土之人,主要以口头汇报的形式报政。 依臣之见,既然郡县需要上计,那诸侯国也一并需遣人来洛阳上计。” “嗯,是这个道理。 我看呐,干脆就让这些诸侯王,带着自己王国的上计吏,每年十月份一同过来吧。” 刘季狠狠点头,又看见叔孙通正跃跃欲试地对他频使眼色, “叔孙通,你又要说什么?” “陛下与相所言极是,但臣想再补充几句。 以臣之拙见,上计归上计,朝见归朝见,似乎把二者区分开来,更有条理。 地方官员上报数目,名曰上计。诸侯来洛阳,朝见天子,名曰述职,也就是述所职也。” 见皇帝若有所思地认真聆听,叔孙通大受鼓舞,继续说, “除了每年十月的述职,陛下若思念诸王,尽可与他们多见几次面。 臣草拟了个关于大朝会的仪式,每年可举行三次大朝,分别为朝贺、秋请与谒拜正月。” “那就是让他们一年来三次?” “这还不算上您依照礼法,去各国的巡游。”叔孙通恭敬地说。 刘季眼睛一亮,“你这就回去,把那个什么大朝会的规划,细细写个章程,呈上来看看。 记住,万万别太复杂。” “既是如此,诸侯王前来述职时,需要带上王国的丞相等人吗?”萧何又问。 刘季又摇了摇扇子,狡黠一笑, “我看这就不必了吧,省得吓着他们。 你们猜猜,今年谁会不来?” 第三十章 亡羊补牢 许是因为天气实在炎热,北宫玉堂殿中的吕雉也有些烦躁不安。 犹记九百年后,自己以周代唐、创立新朝时,果断将都城从长安迁到了神都洛阳,图的就是洛阳城山川形胜、交通发达、漕运便利。 毕竟,此刻娄敬所提出的一切问题,在彼时她的治下,均已不再是威胁,天下一统,没有东方诸侯分庭抗礼的虎视眈眈,而来自李唐宗室内部接二连三的造反,也都被迅速剿灭。 汉高祖刘季不敢住在洛阳,全因他惧怕异姓王,而则天皇帝定都洛阳,是为着焕然一新的新朝气象,与作为李唐根基的关中地区,进行彻底切割。 长安是帝业初兴的金汤所,洛阳是天下大定之王者都,大周朝不再需要天险来维持安定,位于天下中央的洛阳,正是她一手开创的盛世天选国都。 只是,她明明记得,那几年的洛阳气候宜人,似乎没有如今这么热。 但随即转念一想,既然中原如此温暖,那处于千里之外的北方匈奴草原,纵然比汉地寒冷,想必也是个牧草丰沛之年。 上一世与西域诸国纵横捭阖的经验教会了她,但逢水草充足、风调雨顺的年份,逐水草而生的游牧民族便相对安定,不会急着举国南下劫掠了。 这样也好,给大汉又争取了些时间,想到此处,吕雉竟有些感激这初夏的酷热,只在空荡荡的殿内不断来回踱步。 她腰间所挂的玉组佩,随着每一次迈步,叮叮当当纷乱作响。 这套玉组佩极其精美,长三尺有余,摆出来足有半人高,最上边是一件玉髓环,中间并列穿着一碧玉环与一白玉璧,下系六枚长形玉管,最下并穿一枚虬龙玉器。 而各层之间,更杂以紫晶珠、白晶珠与绿松石,琳琅夺目,华贵异常。 上一世,她曾于古画中见过,自周到汉,王室贵族们都流行佩戴这种长长的玉组佩,不仅作装饰之用,更是节行止的礼仪物。 君子至止,佩玉将将,讲的是若佩玉之人内敛有礼,那么玉组佩在行走之间,也会发出铿锵悦耳的声音。 但若佩玉之人的行为过分激烈,步履慌乱,那么串联组玉的冲牙与两璜的相撞之声便不再动听,只会显得杂乱无章的刺耳。 此时,略显杂乱无章的不仅是垂荡的玉佩,还有吕雉的心绪,她暗暗自责,怎么再世为人了,竟还会百密一疏。 *** 《史记》中说,刘季根据来自楚国内部的举报,得知钟离眜为韩信所收留,大为恼怒。但他始终有些忌惮韩信,不敢用强,便采用陈平之计,攻心为上,逼韩信主动献出钟离眜。 太史公笔下的韩信优柔寡断,想自保,又不愿背友,踌躇不决间,竟主动去找钟离眜商议; 而钟离眜早已看透了自己从小深知的这位楚王,为了保全朋友,选择了拔剑自刎。 只可惜,钟离眜的自我牺牲与成全,并未换来韩信的生机。 当颓丧的韩信将钟离眜的首级亲手献予刘季时,换来的是楚王头衔的废黜,以及长达五年的近乎软禁的生涯。 最终,在刘季的授意下,韩信被皇后吕雉骗至长乐宫中,死于妇人之手。 而这一世的吕雉,不想杀他,却想保他。 襁褓中的汉帝国表面光鲜,内里却如风雨欲来时的一幢旧屋,处处漏风,东西南北边疆都需逐一征战平定,朝廷正是用人之时,这一批能征善战的骁将,杀了实在太可惜。 吕雉本想着,只要自己妥善安置好钟离眜这条线,刘季就会再晚一些对韩信动手,这样,留给大家腾挪转圜的空间也就更大些。 但此刻的她,只痛恨自己大意,于层层安排中,居然疏忽了一个最重要的因素,那就是—— 韩信的性格。 在战场上攻无不克的韩信,每每面对政治斗争,便如毫无经验的小儿,敏感又嚣张,鲁莽又狐疑,总是患得患失,永远举棋不定。 性格决定命运,看来,即使没有钟离眜这个药引,单凭这番冲动的陈兵扬威,便足以给他引来大祸。 好在,尚未决定痛下杀手的刘季,已决定采用叔孙通关于大朝会的建言,打算通知各位诸侯王,于数月后进京述职。 那么,若韩信顺水推舟,主动前来洛阳述职,便能再为自己多争取一次展示忠心的机会。 只是,这次他需要速来,务必要赶在那件即将爆发的大祸事之前进京,以表达忠心。 否则,一切都将于事无补,若那件事爆发,刘季对异姓王的提防与杀心便会更加坚定,而韩信迟到的忠诚,也断然不会得到皇帝的丝毫信任,只会被认为是可疑的虚假作态。 想到此处,吕雉急急看向左右宫人,“太傅到了吗?” *** 待张良于堂下坐定,等不及宫女奉茶,吕雉便焦急地问, “太傅,你可确定韩信会来?” 张良十分淡定,显得老神在在, “也多亏皇后的提醒,我甫一听闻韩信耀武扬威的消息,便已即刻给他去信,一来,让他收收锋芒,二来,也让他做好速来洛阳的准备。 “他一口答应了?” “是啊,老臣也有些诧异,他在信中说什么,于楚地再无挂念了,这就自请于陛下,请求来洛阳小住。 想必这会儿接了大朝会的通知,更会快马加鞭而来。” 韩信竟然不再犹疑,吕雉也略感奇怪,但是,他愿意来洛阳,总归是好的。忽然,她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赶忙问, “太傅,你与韩信之间的密信往来,依旧是简牍刀刻的吗?” “不是,韩信嫌简牍上刻来刻去太麻烦,又无法假手他人,我们一早改用墨书了。” “墨书......岂不是很易被他人涂改?” 吕雉不明白,老成谋国的张良为何如此托大。 张良抚须一笑, “哈哈,皇后请不必多虑。 老臣只让他用左手书写,那笔东倒西歪的字啊,混沌之中又隐隐有些捉摸不透的规律,饶是神仙也模仿不来,一眼可辨别真伪。” “那,自你这边的去信呢?你在朝中多年,善于模仿你字迹的人想必也不少。” 听到此问,张良的神情更是得意骄矜, “所以啊,老臣不亲笔写,全都交给舍下的小孙女去写,我说一句,她写一句。 小女娃手腕无力,一笔一划写得工整死板,力道却又不足,也是最难仿的。” 好个开两汉四百年之张子房,心思缜密至此,吕雉心下赞叹,顿时放下心来,又好奇问, “可孩童讲话,最是童言无忌,你就不怕小孙女把信中的内容四处乱说吗?” “这个小孙女,是犬子不疑的幺女,今年十岁,平日最是沉稳寡言。 亏她小小年纪,世事通达,心里明镜似的。 老臣斗胆说一句,她恐怕不输皇后你年少的时候啊。” 张良又笑了,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自得与疼惜。 “下次,你将她带来宫里,让我也好好赏她点什么。” 吕雉笑说,心下却不免唏嘘。 据她所知,留侯张良虽在刘季治下保了一条命,但他的儿子张不疑后来却于文帝朝因罪除国,全家不知去向,再不见于史册,宛如洒进浩浩大海的一滴墨水。 煌煌开国帝师家族,竟昙花一现,不到三世便彻底烟消云散了,包括他口中那名冰雪聪明的小孙女。 不知,若她及时插手的话,是否来得及改变张家的命运? 这一世,她想保的人越来越多,想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必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了。 第三十一章 三百万的根基 “但愿韩信能尽快到洛阳,也不枉我们替他筹划的亡羊补牢之功。” 吕雉沉吟道,心中仍有个疑问, “按理说,眼下这一切应该都在陛下的预料之中吧。 他既然敢用叔孙通之策去试探各位诸侯王,那想必留有后招,做好了这些人随时翻脸的准备?” 张良不语,只自怀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菱纹铜扁壶,砰的一声拔下壶口木塞,道声“老臣失仪了”,先仰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 殿中顿时酒香四溢,挥之不去。饶是二人正在讨论生死攸关的军国大事,吕雉仍不禁莞尔, “太傅不是在辟谷吗,怎的还能饮酒?若被陛下看到,又要问你了。” 张良满意地咂了咂嘴,嘿嘿笑道, “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的酒,是药酒,药酒。想当初,我从神农氏的一堆遗方中翻了出来,照方抓药,依样酿造的。 辟谷时喝一点,大有进益。陛下若是看见,也无非请他尝几口罢了。” 说着,他小心地把木塞塞回去,又用力摁了几下,才把扁壶揣回怀里,然后正色道, “至于皇后的猜测嘛,也对,也不对。 依老臣从旁观察,陛下尽管有所预判,但七位诸侯王若真的联起手来,群起而攻,论谁也抵挡不住的。 所以,陛下试探归试探,但总归也是以抚为主,分而治之。” 吕雉缓缓点头,刘季最擅长的就是用人,他对人心的揣摩和拿捏,曾得到后世无数帝王的赞许。 精明如他,自然不会一下子把自己架在火上烤,而是会像当初秦灭六国一般,合纵连横,一一击破。 他预备下手的第一个目标诸侯王,应该也是最十拿九稳、胜券在握的。 “七个异姓王国中,韩信之楚国、韩王信之韩国、英布之淮南国、彭越之梁国、吴芮之长沙国,都是陛下所封建。 对了,还有赵国,此刻也不必过虑,毕竟赵王张敖本人尚在洛阳。 那么,最先按捺不住的,只怕是——” 吕雉每念到一国的名字,便掐一根手指,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只飞快看了张良一眼。 哪怕她不曾知晓这段历史,但凭着两世积攒的智慧与经验,对目前的形势,她依旧洞若观火。 “是,老臣也不免担心,北边臧荼的燕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臧荼是项羽的旧部,但也素与项羽不睦,他雄踞北疆边地,国土横跨冀北与辽西,统治了整个旧燕国地区,以蓟城为都。 本着锁国自保的方针,臧荼对于中原的战事始终抱持着隔岸观火的态度,其立场也左右摇摆不定,一会儿从楚,一会儿从汉,只服从赢家,不谈忠心。 在当初齐聚定陶、推举刘季为帝的七个异姓王中,臧荼是格格不入的异类,自然也无法取得刘季与汉臣们的信任。 “臧荼与陛下本就不是一条心,当初归顺,想来也是权宜之计,迟早要出事。 更何况,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吕雉幽幽地说。 以幽燕之地的位置而言,旧燕国位于中原的东北隅,自受到周天子的册封起,便迫于北方草原的戎狄之间,肩负着镇守中原王朝北疆的重任。 而现在,时过境迁,辽阔的大草原有了空前强大的新霸主,本就与汉天子貌合神离的燕王臧荼,背后所倚仗的大树究竟是谁,明眼人自是一目了然。 “若此次燕王反意毕露,我料想陛下已有应对之策,于社稷安危本是无虞。 只是,剿灭臧荼的同时,必定要安抚同在北边、且与燕接壤的赵国,届时只怕……” 吕雉欲言又止,一丝阴霾不由爬上了心头。 张良心领神会,只苦于无计可施,也叹气道, “只怕,皇后不日便要为鲁元公主筹备婚事了。” *** 洛阳南宫,禁中议事。 此番议事,依旧没有新赵王张敖的身影,却添了娄敬这个新成员。 娄敬总算换下了发臭的羊皮袄,换上了漂洗到泛白的苎布直裾,但因身份卑微,尚未敢戴冠,头上只有一顶包发的素帻(zé)。 刘季垂足坐在一张凭几上,汉代人通行跪坐,垂足坐实属最不端庄的仪态,往往引起人们的反感。 可眼下垂足而坐的是皇帝,众人也不敢说什么,只瞅着他身下那张新巧家具。 那是张双层鎏金镶玉木凭几,分为上下两层,下层的四只几足可以撑开成各种角度,从而调节凭几的高度。 更妙的是,那几面竟是由整片玉石雕成,凝白的玉面在炎炎夏日中,透出沁人心脾的凉爽。 见众人满脸好奇,刘季笑着拍拍几面, “这像是秦王宫的旧物,他们不知从哪里寻出来的,我瞧着挺好,便拿来用了。 你们看看这精雕细琢的作工,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力,百姓困穷而主不收恤,穷奢极侈,无怪乎二世而亡。” 讲到这里,他猛地一撑,一屁股从几上站起来,背着手满屋转悠, “所以,朕今日找你们来,要议三件事,一是大朝会的安排,一是让主力军队归家,还有一件,是迁都之事。” 大家对视一眼,又都收敛目光,只等皇帝继续说下去。 “陈平,你来给他们讲一下,各个诸侯王对于大朝会的应对如何。” 坐在左侧的陈平应声,将身子略略侧向众人, “目前,七位诸侯王中,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长沙王吴芮和赵王张敖,已陆续上疏,赞同陛下的大朝会之倡议,并许诺将于十月前来觐见述职。 惟燕王臧荼尚无回应,而楚王韩信嘛——”陈平顿了顿,似乎在考虑该如何措辞。 “韩信,呵,韩信啊,已在赶来的路上了,不日便到洛阳。”刘季接过话头, “他用快马给朕上了封密疏,说什么这个楚王当得甚是无趣,想来洛阳城小住,不想回楚地了。” 众人皆张大了嘴,已分辨不出是为着臧荼的叛逆而惊诧,还是为着韩信的依附而震惊。 樊哙头一个忍不住,横眉怒目嚷道, “那韩信就是矫情,我一直看不惯他惺惺作态的样子,他住到洛阳来也好,我与他每日大干三百架,看谁赢过谁! 还有那臧荼,陛下切莫烦恼,只需给我五万兵马,把他从蓟城揪来洛阳见你!” 刘季噗嗤一笑, “你看不惯韩信,他还看不惯你呢,总嫌你是市井行商出身。 至于臧荼嘛,也别急。” 刘季又踱回到玉几上坐定,眼里闪着森森的光,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勉强不得的,咱们就以不变应万变吧。 我今晨已追了第二道敕书给他,问他究竟作何计较。来还是不来,为什么不来,好歹要有个说法。” 他似乎有点走神,随即精神一振, “无论他们来不来,咱们这边需要推进的事情,不能再耽误了。 当务之急,就是兵皆罢归家。 六十万兵士,跟着咱们打了这么多年,该领赏的就赐爵,该回家种地的就赐田。” 迎着他的眼光,相国萧何清清嗓子,说, “按照陛下的意思,我们拟了几条出来,共分为赐爵、授田与免租税徭役三部分。 具体的今日就不细说了,总之,所有将士,每人最低授第五等爵,且朝廷会拿全国土地的三成出来,分给所有将士吏卒,平均算下来,每人合分到五顷田地。” 爵位代表着等级身份,而田地代表着经济财富。众人皆明白,这是对九年征战的交待,也是对新建立的汉初社会的大洗牌。 “这笔钱,花得让我肉疼,但是值得。 倘若按每户五口之家来算,那么,六十万将士就对应着三百万人口。”刘季搔搔头, “而这三百万人,就是我大汉金瓯永固、天下安定的根基。” 朝廷倾囊而出,连皇帝都用着前朝的旧物,却换来普天之下有足足三百万人,自觉自愿、满心欢喜地化身为大汉帝国最坚定的支持者,确实划算。 第三十二章 计相张苍 六十万兵士以及背后的家庭,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新的统治阶层。 这个阶层,不仅是汉帝国立国之初的压舱石,也是天下秩序由乱转定的人文基础,并延续着老刘家的百年基业。 众人仔细咂摸刘季此举的深意,不禁深深敬佩。 还没等大家消化完这条消息,刘季又紧接着说, “这第三件事,和娄敬有关。娄敬,娄敬来了吗?” 娄敬闻言,慌忙伸手理了理帻巾,出列伏地,内心忑忐不安,等候皇帝的发落。 “至于迁都的事情,朕大意已决,就依娄敬的建言,在关中的渭水之南,龙首山畔,营建一座新都,名字就叫长安。 这件事全权交由萧何主持,争取三年内,咱们由洛阳迁过去。 时间紧迫,财力有限,萧何啊,你可以先从宫室建起,让我们届时有个地方歇脚就行。” 萧何自木枰上起身,应了声是。 刘季又瞅瞅伏地不起的娄敬,目光落在他头顶帻巾上,若有所思, “你呀,身为一名小小的戍卒,竟能有如此眼界韬略,又敢大胆建言,在座的都不如你。 这样罢,你也别去陇西戍边了,瞧你这副文弱身板,在陇西那边塞之地,根本活不过一旬。 好好留在朕身边,用心做个郎中,比去关边的用处大。” “是,臣遵命。”娄敬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正欲起身,忽又听得皇帝说, “你姓娄,听起来倒是和刘有些相近。你帮老刘家定了万世之都,朕不仅要让你做官,还要赏你个天大的荣耀。 从此以后,你就跟我一样,姓刘吧。” 满座哗然,拜为郎中倒也罢了,皇帝赐姓可是举世无双的殊荣,一步登天的娄敬,不,刘敬激动地声音发颤,连着叩了几个响头。 刘季一挥袖子, “刘敬,你起来吧。眼看天色晚了,你们就陪着朕随便吃点夕飧(sūn)吧。” *** 话音刚落,就见数位盛装宫女端出了一个个贴金花云气纹漆木圆案,置于各人所做的木枰前。 案上摆着大大小小铜耳杯数枚,细看之下,有煎鱼、有贯穿炙羊肉块、有椒酱烹鸡肉,还有几张面饼,自是喷香扑鼻,让人食指大动。 刘季随手拣起一张热腾腾的面饼,嫌烫似在左右手间不停地倒腾,又朝席间望了一眼, “张苍,自代地赶回洛阳了吗?” “是,陛下,臣昨夜已经赶回来了。” 一个面皮白得发亮的青年人,自堂下不远处应声而答,随即探出了半个身子。 饶是大家都跪坐着,只单看他的上半身,也能看出这个名叫张苍的人,比旁人身量高出不少,看起来足足接近九尺。 刘季觑着眼仔细看了看张苍的脸,以手中的面饼指着他,哈哈大笑, “你这几年在代地、雁门一带主持防务,喝了三四年的北风,日晒雨淋的,怎的也没变黑,还是白得吓人?” 张苍还未来得及回答,坐在另一侧的王陵与他实在太熟,忍不住捋了一把胡子,插嘴道, “陛下,张苍这小子整日足不出户,哪怕在代北,八成也是闷在室内算数。 哪怕日头再大,如何晒他得着?” 张苍闻言,扭过头对着王陵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朗声答是, “安国侯此言极是。 除了公务之外,小弟近年来的一切闲暇功夫都在编修《九章算术》,现下已校完衰分一章,正在整理商功与均输两节。” 张苍高大潇洒,爽朗清举,如孤松独立,在一群草莽功臣中,显得鹤立鸡群,颇有些格格不入。 豪爽的王陵,对他所说的内容自是一个字都没听懂,只依稀记得,那本《九章算术》是先秦遗书,张苍得到后如获至宝,日夜增补删定,手不释卷。 对于张苍狷介拘谨的个性,王陵早已见怪不怪,自从屠刀下把他救起的那一日起。 *** 若论起入汉前的功名,恐怕除了五世相韩的贵族后裔张良外,张苍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少年得志好出身。 他聪明绝顶,自幼好读书,于诸子百家、阴阳五行、奇门异术,无所不学,无所不通,尤其擅长律历与算学。 旁人苦思冥想数日才得解的大小题目,他只一扫之下,转几下眼珠,便能随口报出答案,且概无疏错。 凭着这些过人素质,十几岁的张苍早早入仕于秦,并一步登天,成为了秦始皇身边的柱下史。 柱下史,也是御史的别称,整日游荡在咸阳禁宫之内,随时侍立于秦始皇之侧,记录皇帝的一言一行,并负责管理宫廷文书。 自荆轲刺杀未遂后,始皇帝对身边侍从官员的提防与日俱增,而少年神童张苍竟得以身居要职,伴驾左右,如此羡煞旁人的平步青云,全然离不开秦丞相李斯的鼎力推荐。 而李斯的力荐,是源于师门的情分。 因为,李斯与张苍,都曾师从三任稷下学宫祭酒的大家荀子,练就了一身“刑与礼相互为用”的帝王屠龙术。 后来,秦末大乱,天下分崩离析,李斯死于腰斩,张苍弃官出逃,回到了老家阳武县,汉军攻下阳武后,他又因犯了点小罪,按律当斩。 临刑前,按照规矩,犯人都需脱掉上衣,验明正身,监斩官王陵被张苍高大白皙的外貌深深震撼,惊为异人,当即决定刀下留人。 再后来,了解到张苍的出身与才干后,汉王刘季对他特赦,张苍转而追随汉王,竟一步步做到了常山郡守的位置,负责与匈奴直接接壤的北方代地的守卫。 *** 刘季也没听懂他口中嘟嘟囔囔的算学问题,只挥挥手作罢, “原本朕把你召来,想着人尽其才,让你做个主计,协助萧相国,一起办好今年十月的首次郡国上计,彻彻底底摸清各郡县与诸侯国的家底。 但现在嘛,朕改主意了,你且休息两日,过一阵便随张敖同回赵国去。 以后,朝廷会往各个诸侯王派丞相一名,这第一个派出去的,就是你了。 朕已和他打过招呼了,你与先景王张耳的那些老臣子一道,协助他,把赵国的内务整理清楚。 赵地事少清静,你大可以继续去算那个什么算术,没人会打搅你。” 刘季的这番话说得漫不经心,但常年跟随他南征北闯的老臣子都知道,越是重要的事情,皇帝越是会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做好“计相”职务准备的张苍,略感惊讶,但联系到燕王臧荼的种种诡异行径,便瞬间领悟了皇帝的深意—— 什么去了继续钻研算学,陛下说得倒轻巧,只怕届时,燕王一旦作乱,自己要在赵地做一枚里应外合的定海神针,监视赵王,戍守一方。 他心领神会,只应声是,不再多言,低头专心吃饭。 三件事均已议完,席毕,众人依次散去,刘敬踌躇着拖到了最后,见刘季要转回内室休息,便急行几步,小声奏说, “除了迁都外,臣尚有一未雨绸缪之策,想献予陛下。” “未雨绸缪?是关于何事的未雨绸缪啊?” “是关于匈奴的,与迁都一样,亦是关乎大汉社稷根基的。 “哦?说来听听?” 刘敬左右环顾了一眼,见确没有外人在此,便一字一顿地说, “不知陛下可曾听说过‘和亲’一计?” 第三十三章 你拢共有几个女儿? “和亲,可是以结亲求和的意思吗?” “正是。匈奴的冒顿(mòdú)单于势大,狼子野心,虎视眈眈窥伺中土。 今我天下初定,百业待兴,若和匈奴硬碰硬,恐不能胜。 更何况,但凡有如此强敌在侧,北方边境无论内外,皆不得安定。” 刘敬这话说得相当委婉,却正中刘季的下怀,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燕赵等地的诸侯王,包括已去世的老实巴交的前赵王张耳,其实与匈奴王庭之间都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与默契,这一点他早已知晓,但却无可奈何。 边境居民自幼与草原为邻,民风相近,熟悉匈奴等异域民族的情况,也善于与他们对战,虽从未获得大胜,但多少能苟延残喘地守住一部分边境。 这类私下的勾对,是明火执仗的养寇以自重,只要匈奴人不断扰边入寇,皇帝就不敢贸然对北边诸侯动手,只得采取维持现状的权宜之计。 但是,倘若一直纵容他们,无异于以自身血肉饲喂一头永远吃不饱的饕餮巨兽,终会被巨兽的贪欲反噬得尸骨无存。 若哪天皇帝不再甘心大权共享,决心逐一铲灭诸侯王,届时,不愿坐以待毙的诸侯王与匈奴联手反汉,简直是昭然若揭的结果。 这次,燕王臧荼敢于抗旨不来,倚仗的底气无非也是这点—— 新朝初立,强敌环伺,全靠他燕国这个盾牌藩屏大汉,谁敢动他? 想到此处,刘季眼里隐有杀气闪过,额上的血管突突直跳,这些眼中钉、肉中刺,迟早要亲手一个个拔除,此为安内; 待域内平定,自己腾出手来,便能专心对付匈奴,不必担心后院起火,此为攘外。 攘外必先安内,安内的头等大事,是确保外部不出乱子。 “所以你的计策,是釜底抽薪。为了防止匈奴与别人结盟,索性我们先示个好,抢先一步与他们修好?” 刘季不自觉咬紧了后槽牙,沉默半晌,挤出了这个问题。 “陛下圣明。”刘敬深深一拜, “若我朝以嫡长公主嫁与匈奴莫顿单于为妻,两国结秦晋之好,据臣估算,可替我朝换来二十载喘息时间。 足够陛下。。。。。。足够陛下剿灭内患了。 此正为臣之‘和亲’计。” “嫡长公主,你是指鲁元吗?可她已与张敖有了婚约……咳,这倒也无妨,不是什么大事。 这样吧,你写个奏疏上来,我找大家同来议一议。” “臣遵命。这虽为长远之计,臣只恐陛下不舍。” “为国事,朕有何不舍?”刘季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转念一想, “对了,此事暂且不要透露予皇后知晓,朕还是找机会亲自知会她吧。” 对于以儿女婚事换取政治结盟的操作,刘季并不陌生,相反,对于其中的奥妙与好处,他简直了然于胸。 *** 五年前,韬光养晦的刘季还是砀(dàng)郡郡长,职位虽低但羽翼渐丰,在如日中天的西楚霸王项羽的光芒下,依然隐隐露出峥嵘之势。 为了避免成为项羽集团的眼中钉,刘季百般做小伏低,拜了项羽的叔父项伯为大哥,并承诺将女儿鲁元许配给项伯的儿子,以期项伯能助其转圜。 杀机四伏的鸿门宴上,果如刘季所料,项伯反手相助,送他一线生机,逃出埋伏。 后来,项羽大封诸侯,采用了亚父范增之毒计,打算将旧秦国的巴郡和蜀郡分给刘季,让他去做蜀王。 巴蜀地区气候温和,物产丰富,水源丰沛,看似富庶的秦国后院,然而这个安排背后的深意,却难逃张良的火眼金睛。 巴郡与蜀郡都位于四川盆地,因着比上青天还艰险的崎岖蜀道,最是易守难攻,适合割据自保,却断难扩张进取。 刘季一旦入了巴蜀,无异于走进了世上最温柔的牢笼陷阱,终生只能做个偏安一隅的诸侯王,慢慢溺死在天府之国的温柔乡里。 范增的用心,不可谓不深远,幸好,还有力挽狂澜的张子房。 他连夜带着黄金千两,登门拜访项伯,只为求一件事—— 既然封刘季为巴蜀王的方案木已成舟,那可否请霸王项羽好人做到底,把紧邻巴蜀的汉中也一并赏给刘季? 毕竟,汉中地区是刘季军率先攻下来的,眼下也由刘季的部下郦商把守。 在项伯的劝说下,项羽答应了,刘季因此得到了汉中、巴、蜀三郡,定都南郑,号汉王。 项羽把刘季关进了重重上锁的囚笼,却在无意中,给他留了一把钥匙。 若想出巴蜀、入关中,需由汉中平原穿秦岭而出,而秦汉时代,共有四条道路可以横穿秦岭山脉; 这四条通路,分别为傥骆道、褒斜道、子午道与陈仓道。 其中,后两条蜿蜒于山间的曲折小路,在半年后,因为战神韩信而举世闻名: 明出子午,暗度陈仓,可怕的韩信率领汉军奇兵,从这天造地设的巨型牢笼中,脱身而出。 沧海桑田,项羽自刎于乌江畔后,刘季对项氏家族予以厚待,并特别将项伯封为射阳候,赐姓刘。 但是,对于当初所许下的儿女婚姻一事,刘季却始终绝口不提。 项伯也很识趣,只当皇帝从未许诺,因为此时的鲁元公主,又在刘季的安排下,与赵王张耳的儿子张敖早早定下了婚约。 对于出尔反尔的婚事,刘季泰然自若,毕竟,为了逃命,儿女均可踹下车去,区区婚姻之事,又何足挂齿。 恨只恨,自己想笼络的人太多,而女儿却生得太少,有些捉襟见肘。 一面这样想着,他一面整了整深衣,拔腿去了北宫。 *** 此时的吕雉,却在忙活另一件事。 刘季踏入殿中,发现宫女们都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正围观一件新奇的事物。 这个物件的下半部分,类似北方的胡床,形制上前后两腿交叉,以交接点做轴,面上有横梁,其间穿着密密的麻绳,很像一张可以直接落座的凭几。 但与众不同的是,这新式胡床的正中背后,有一面背板支撑,人坐在上面,可以后靠,想必十分舒适。 皇后吕雉正端坐其上,不停地摸摸这里、按按那里,左右调试,立于一侧的宫女忙着记录。 “去告诉将作少府的令丞,穿绳可再织得密一点,后背可多铺一层软毡,这样靠起来更加舒适。” 见皇帝来了,吕雉不慌不忙站起来,口中尚喃喃有词。 “此为何物啊,竟从未见过?” 饶是就和亲之事打了一路腹稿,刘季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眼前这全然不相干之物。 “这叫作‘椅’,坐起来比床啊枰啊榻啊都舒服。只是这张椅的尺寸不合,我让少府的人继续调试。” “等调试好了,也给我一把。” “这万万不可,此乃后宫中的玩意儿,陛下君临天下,还是要举止端方,不可失礼。” 椅子是几百年后才有的好东西,汉朝皇帝本就轮不到享这个福。 见皇帝脸色复转为阴郁,一屁股坐到了榻上,想是有要事要说,宫女们察言观色,迅速散去,偌大的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吕雉也静静坐回椅上,等着刘季开口。 “有件事要和你商议一下。 我今日得了一计,唤作‘和亲’,意思就是,咱们嫁个女儿给匈奴单于作为阏氏,两家结为姻亲。 这样,将来我朝公主所生的,必为匈奴太子,我便是孩子的大父,外孙怎么敢与大父抗礼? 长此以往,匈奴便渐渐臣服,可保我边境无事。” 刘季憋着一口气迅速说完,等待着想象中吕雉的发作。 他本已想好了以退为进的策略,若吕雉坚持不从,便从宗室女中挑选一个适龄的,让皇后认作女儿,以公主的身份和亲匈奴。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 以姻亲来缔结和平之约,自古有之,本不稀奇。昔年楚顷襄王与秦昭王便结过和亲,眼下,只不过对象换为异邦而已。 但我只想问问陛下,那冒顿单于凭着一支鸣镝(dí),弑父杀妻,一统草原,本是绝代枭雄。 即便算上鲁元,你拢共有几个女儿,你还打算认几个女儿,够不够冒顿一一射杀的呢? 他连亲生父亲都敢杀,怎会因为一名女子而放过你?” 这把椅子本就比榻高一些,吕雉安安稳稳坐在椅上,自上而下地微微俯视刘季。 她并未发怒,目光冷静且柔和,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但在刘季看来,皇后审视的眼光却似有千斤重,将他的脊背越压越弯,直压出他心底里最隐秘的那点心思来。 第三十四章 质子冒顿 “按你如此说,若和亲之路不可行的话,那便是……要战?” 刘季憋了半晌,有些没底气地说。 “汉匈之间,早晚必有一战。”皇后的语气出奇决绝,白皙面孔不怒自威,菩萨低眉中又隐有金刚怒目,令人不敢逼视, “只不过,开战的时间,不是现在。 我懂得陛下攘外与安内之间的权衡考虑,但你可曾想过,攘外与安内,或可以一并进行?” “一并进行?若要两面开战,咱们何来那么多兵?何来那么多钱?” 刘季大惊,心想这个妇人定是疯了,在异想天开地胡言乱语。 吕雉牵动嘴角,缓缓提醒他, “你对各诸侯王都晓得要合纵连横,逐一击破,没想到对匈奴之事,却如此一根筋。 这大草原上,可远不止匈奴一个国家,远交近攻的道理,你怎的忘了?” 吕雉上一世熟读史记,知道在历史上,距今六十多年后,新即位的少年汉武帝志向宏伟,发觉自高皇帝刘季开始的和亲策略,只治标不治本,完全不能阻挡匈奴人的频繁扰边,而且匈奴南侵的范围不断扩大,不断深入。 于是,年轻气盛的武帝打算改变国策,决心与长期欺凌汉朝的匈奴人一决高下。 彼时的他,也是参考远交近攻之法,派出同样意气风发的年轻郎官张骞,首次突破了匈奴遮天蔽日的疆域封锁,凿空西域,在大漠草原西边的腹地,找到了大宛,找到了乌孙,找到了康居,找到了大月氏。 “远交近攻?近攻匈奴,远交—— 你是说,在匈奴之外,草原上还有其他可供联合之国?” 吕雉一语点醒了梦中人,刘季只觉前一瞬还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中,下一秒却陡见灿烂天光,豁然开朗。 是啊,眼下的漠北大草原上,尽管匈奴一家独大,看似层层乌云倾轧罩顶,但若仔细想来,平地而起的匈奴帝国能够开疆拓土,直到雄霸草原,也是经过了数轮争霸战,赶走了大大小小十余个对手政权。 草原部落风俗相近,皆逐水草而居,搬家迁徙本就是常态。 那些被匈奴人赶到草原更远处、更深处的游牧政权,并没有灭族,多半只是在重创之下,举国逃亡,徙去了一片更陌生、气候环境更差的草场山地而已。 难道他们,就全然就不想收复故土,就全然不想再返回自幼生长熟悉的漠北草原? 醍醐灌顶的刘季,又不禁心下生疑,看了一眼吕雉, “这些事情,你一个深居简出的妇人,又是从何而知?” *** 我是从何而知的? 吕雉轻笑,回想起上一世,唐太宗借由玄武门之变上位后,自己的父亲、应国公武士彟身为一路追随高祖李渊起兵创业的忠心老臣,自然成了新君的眼中钉。 作为政治斗争中的站队失败者,父亲晋升无望,长期被架空、冷落,被随手丢到了一个又一个京外闲职上。 他心灰意冷,索性时时赋闲,号称在家养病,却将一腔心血和终身抱负,全部倾注在了对三个女儿的教育之上。 她犹记得,在春日和煦的书房中,父亲逼着她们姐妹读《史记》,背《匈奴列传》与《大宛列传》,学历代明君治国平边的韬略。 三个充满稚气的女声,在深深庭院中此起彼伏,惊飞了园中芙蓉花上的彩蝶—— “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汉正西,去汉可万里,众可数十万……” “乌孙在大宛东北可二千里,控弦者数万……” “康居在大宛西北可二千里,与月氏大同俗,控弦者八九万人……” “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行国也,随畜移徙,控弦者可一二十万……” 她忽然有些思念父母与姐妹,彼时嫌苦嫌累,总是与姐妹一起,想方设法逃避父亲严苛的教习,然而,饶是睿智无敌的父亲大抵也没想到,这些知识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吕雉莞尔,老天的安排阴差阳错,自己上一世嫁了皇帝,后来又当了皇帝,而这一世,说不定竟可抢在汉武帝出生之前,率先与匈奴较量一番。 “哦,我是从何而知?”见刘季还在疑惑地盯着她,吕雉随口带过, “匈奴冒顿单于去月氏国做质子、施计大败东胡国的英勇故事,民间妇孺人尽皆知,单是这些故事里,便已提到了月氏与东胡两个国家了。 草原那么大,自然不止此三国,必定会有更多的游牧王国,这点小事,有何难猜?” 刘季全盘相信她的解释,毕竟,冒顿单于的生平事迹,即便在汉地,也可谓家喻户晓。 *** 举世闻名的冒顿单于,本是头曼单于的太子,可这匈奴太子的位子,并不好坐。 十多年前,秦始皇北巡上郡,令大将蒙恬北击头曼单于,把他的部族彻底赶出了河南地,并置九原郡、修长城,力求将匈奴挡在中土之外。 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头曼单于只能率残众北迁,不想,却与东胡和月氏(ròu zhī)二国产生了地盘纠纷: 强大的东胡居于东,幅员辽阔的月氏居于西,匈奴的领地被挤压在漠北苦寒之地,生存环境苦不堪言。 为了不至于东西腹背受敌,头曼单于选择委曲求全,与西边的月氏国交好,并派年幼的太子冒顿去了月氏,以为质子。 以王子为质的手段,自商代就已出现,史记所载的纣王以文王长子伯邑考为质,便是一例。 后来,终春秋之世,上行下效,诸侯国之间的交质,特别是弱国单方面向强国遣质的行为,蔚然成风。 秦朝强大却短祚,没有与周边少数民族交质的契机,但在秦以外的北方草原上,游牧政权之间的遣质,却早已是司空见惯的操作。 冒顿单于虽贵为匈奴太子,却并不得宠,他的父亲头曼十分偏爱与他异母所出的幼弟,于是,竟将一个煌煌少年太子,送到了月氏为质。 忍辱负重的质子生涯并不好捱,正当少年冒顿逐渐习惯了月氏国内的生活时,头曼单于不知听了谁的谗言,突发奇想地忽然发兵,攻打月氏,毫不顾忌尚在月氏的儿子的死活。 两国交战,先杀质子,面对亲爹带来的生命威胁,冒顿当机立断,趁夜盗取了一匹快马,日夜兼程,甩开了月氏的股股追兵,拼死只身逃回了匈奴。 草原民族是崇拜英雄的民族,太子冒顿竟然能逃脱敌国的追杀,毫发无损地回家,顿时成为了草原上的冉冉升起的神话。 这也使得头曼单于,生平第一次对这个儿子正眼相看,并命他统领万骑,独当一面。 可是,这次的人质事件却让冒顿清醒地意识到,亲情之脆弱,薄如蝉翼,只有自己成为了草原的领袖,才能有真正的安全。 于是,他发明了一种名叫“鸣镝”的响箭。 第三十五章 拖字诀 与年轻的太子冒顿相似的故事,也曾发生在曾经的晋国大地上。 遥想昔年,昏庸的晋献公宠爱年轻妃子骊姬,欲以骊姬所生的少子为嗣君,而视已经长大成人的两个儿子——太子申生与公子重耳为最麻烦的障碍。 后来,老实巴交的太子申生始终不愿离开祖国,遂为父王与骊姬逼得自尽; 而公子重耳选择出逃,颠沛流离十九年,默默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最终杀了自己的侄子晋怀公,成功复国,是为一代名君晋文公。 与晋国相去不远的草原上,太子冒顿选择夺权的方式,更加简单粗暴,他只借助了一种新型的武器——鸣镝。 鸣者,叫也;镝,箭也。 鸣镝,简单来说,就是一种响箭,箭飞则鸣,犹如一名会低声吟唱的死神。 匈奴太子每夜亲手打磨的鸣镝箭头,是由草原上最凶猛的头狼腿骨制成,通体磨得精光水滑,中空有无数小孔,一端尖利,另一端呈四角瓜棱形,白森森的狼骨泛着荧光,有种萧瑟质朴的美感。 冒顿借着训练父王所赐万骑之机,一改此前匈奴部队忽聚忽散、号令不行的单兵作战状态,借着从月氏国学来的经验,打算训练一批言听计从、服从首领的死士。 这批死士将只听从冒顿一人的号令,而他们的箭,也只会追随冒顿手中鸣镝飞翔的路径。 *** 太子冒顿信心满满,要将这万名死士,训练成匈奴部落中有史以来,第一支拥有铁的纪律的队伍。 第一次,太子的鸣镝在风中呜咽着,飞向了他最爱的良马,死士们在震惊之下,手足无措,凡有犹疑不敢射者,皆被立斩于马下。 第二次,太子的鸣镝又射向了自己平日最宠爱的阏氏(yān zhī),死士中迟疑者更多了,而那些心软不射的兵士,与可怜的阏氏一起,瞬间殒命在大漠的长河落日下。 这是一种速成的训练,这种训练并非建立在传统中原道德的制约之下,血腥残暴,却十分有效。 相较斯人如玉的晋文公在流亡中依礼而为,逐步建立声望、收服人心的缓慢过程,马背上的王子们选择通过绝对的暴力征服,来建立自己的政治权威。 草原的大环境是残酷的,人们每天一睁眼,便需要与暴风雪斗,与干旱断流斗,与群狼斗,与其他部族斗,对杀戮和征伐早就习以为常,生机转瞬即逝,那些托大错过的人,只会成为大漠上新一缕的无主孤魂。 好在,命运之神对冒顿是青睐的,并没有让野心勃勃的他等得太久。 *** 在不久后的一次围猎活动中,随头曼单于出猎的太子,再次深深看了一眼耀武扬威、扬鞭冲杀在前的父亲,从身后的表箭囊中,默默摸出了鸣镝。 搭箭,扣弦,上身微微挺起,深吸一口气,左肩推,右肩拉,背部用力,把这张熟悉得仿佛自己身体一份子的牛角弓,拉到最满—— 要稳,这一箭务必要稳,就像之前数百个夜晚中在脑海里不断演练的那样,稳稳地瞄准。 然后,他凝视前方,轻轻松开了右手扣弦的三根手指,眼神锐利如鹰隼,无悲亦无喜。 这一次,太子的鸣镝带着必胜的信念,在空中旋转着,发出死亡的悲鸣,飞向了自己的父亲。 已被训练得对太子绝对忠诚的死士们不假思索,万箭齐发,将头曼单于、随猎的后母阏氏以及所有不愿立时臣服的万骑长们,尽数屠戮殆尽。 漫天呼啸的箭雨中,大地上绿得油亮的牧草被涔涔鲜血洇湿,又被火热的日头烤干,只留下旧铁锈一般散发出淡淡腥味的痕迹。 大草原上新一代的狼王,就在这箭与血的洗礼中,诞生了。 弑父上位后,冒顿单于所面对的外忧内困,丝毫没有减少。 强大的邻国东胡欺他新君上位,根基未稳,不断挑衅发难,忽而让他进献良驹,忽而让他进献阏氏。 然而,此时的冒顿,已是个懂得厚积薄发的王者,不会像王庭中其他人一样被轻易激怒。 他一面悄悄练兵,一面不断用丰厚的献礼麻痹东胡王,使他对自己这个鲁莽却无大志的匈奴小子卸下防备。 几年后,中土的战神韩信,率奇兵闯出了汉中平原,楚汉战火熊熊燃起,诸侯纷纷牵扰其中,无人有暇顾及北方边境。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草原上,羽翼已丰的冒顿单于伺机而动,东破东胡,西击月氏,南并楼烦、白羊王,北服浑庾、丁零,不仅统一了大漠南北,还将父亲丢于秦人之手的河南地悉数收回。 *** 刘季回想起耳熟能详的那些冒顿单于的狠辣故事,遥想着那个疆域自辽东横亘天山、雄踞北方的绝对霸主,也不由得连连摇头: 自己居然想通过婚姻嫁娶来与虎谋皮,妄想用什么仁义礼信、骨肉亲情来制约匈奴人,简直是白日做梦。 “可是,即使采用远交近攻之法,要找到那些被赶走的西域诸国,并逐一说服、联合他们,也还需要时日。 若不借由和亲来与匈奴和谈,这几年如何拖得过去?” 吕雉一翻眼睛,淡淡地说, “陛下,你怎的忽又舍本逐末起来了? 倘若你与匈奴人易地而处,你且细想想,这整件事中,究竟何为本、何为末? 难道匈奴单于与汉朝和亲,所为的竟是汉公主本人? 和亲不过是个由头罢了,并不能弭患,因为匈奴人真正想要的,是中土的财富与物产。” 历史证明,即使和了亲,也免不掉每年按时奉上絮缯、酒米和粮食,倒不如把这套假惺惺且无用的模式去掉,直接从贸易财物入手; 况且,即使在汉匈约为昆弟之盟的背景下,匈奴人的铁骑依然踏遍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诸地,可谓予取予求,毫不留情。 “当下之计,只一‘拖’字诀。 拖到我汉国力强大,拖到我们能养出一支精锐骑兵与匈奴抗衡,拖到我们找到西域诸部,并结为盟友。” 《史记》有载,七十年后的武帝朝时,当张骞最终千辛万苦地找到西域诸国,他们早已在新的领地安居乐业,心中不再想着复仇了; 而这一次,吕雉暗想,一定要趁早找到他们,趁他们的血仍未冷,恨犹在心,趁他们仍想与匈奴再战一次。 第三十六章 不做楚王了 二人谈到暮色初降,宫女已开始掌灯,别的立灯倒也罢了,唯有一架铜制的树状多枝灯,向四周伸着数不清的灯盘,点到这盏灯时,颇为耗时。 刘季侧着头看了半晌,问,“这个灯,也是秦宫旧物吗?” 吕雉点头,秦之奢靡铺张,实在令人咋舌。 那么多只灯盘里,都需挨个倒入灯油,彼时宫中已弃用动物油脂,改用白苏子油,燃起来气味香美清新,又少烟。 这白苏子油呈莹莹碧绿色,纵使白天日光下,亦色绿可爱,可为装饰,犹如一座高大锃亮的金属花树上长出了片片翠叶,甚是赏心悦目。 看着宫女只点了一小半灯盘便移步走开,刘季一怔,不由得笑说, “你如今已贵为皇后,怎的还如此节省? 就算日子过得再紧缩,点个灯还是点得起的。” “这灯实在太华贵,我数过,足足有九十六枝灯盘。 若全部点亮,简直如一棵火树,炙烤逼人,这炎炎夏日里,我可消受不起。” 吕雉笑笑,她只在初入洛阳宫那阵,点过一次这盏灯。 九十六个灯盘分层错落,尽数燃起后,灯火与铜光交相辉映,枝繁叶茂,如天上神树,气派得惊心动魄。 待海内平定、八方臣服,闾阎生民都能点得起灯后,我一定日日夜夜燃着这灯不熄,方与盛世之煌煌相得益彰,那日的吕雉,立在这一人高的火树铜灯下,暗暗打定了主意。 刘季见她又神游天外,便伸个懒腰,准备回南宫,临走时抛下一句, “过几日,等韩信也到了,我会再议一下和亲与备边之事。 说到底,匈奴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只怕我们大多数人都没亲眼见过。 兹事体大,都需从长计议,一切到时再定夺。” 吕雉犹豫片刻,还是从那把新式椅子上起身相送,并笑吟吟地补了一句, “我是鲁元之母,又身为皇后,于情于理,你们这次议事时,需得有我在场。 再说,我也很久没见到韩信了,只听闻了他在楚国的诸多事迹。” “好罢,你要来听听,那便来吧。”刘季一面往殿外走,一面摆摆手。 *** 几日后,禁中议事。 这次与会人员来得颇齐,不仅有新入京的楚王韩信,还有新赵王张傲,以及旁听的皇后吕雉。 皇帝尚在东厢未出,皇后吕雉又与在座多数人相识于微时,朝中诸元老熟不拘礼,纷纷寒暄起来。 而大家议论的焦点,便是数月不见的楚王韩信。 韩信在楚地出入陈兵、煊煊赫赫之景况,洛阳城中早已传得人尽皆知。 此时,见他待不及十月的大朝会,便提前进京,众人心中都暗自狐疑,却苦于不便明言,只得捡些旁敲侧击的杂事发问。 又是心直口快的樊哙头一个忍不住, “都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甚是无趣。 你这遭在楚国,当真富贵还乡了,究竟是何等滋味啊?” 韩信低头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皱皱眉说, “不瞒你们说,我这小王的排场也摆了,恩仇也都报了,所谓衣锦还乡的滋味,还真一言难尽。 似乎……并没有传说中的那等畅快。” 樊哙瞪大眼睛,赞道, “你那几件事做得漂亮,连我们在洛阳都听说了。 单是对那恶少的处置,我便自愧不如,服了你了。 若有人当年曾让我受胯下之辱,如今老子非得让他绕着下邳城爬三圈方作罢。” 坐在堂上的吕雉闻言,飞速扫了一眼韩信的面孔,见他脸上的怅然之色不像作伪,倒也有些诧异。 坐在列首的萧何也回过身来问, “那你这次预备在洛阳住多久? 我怎么听说,你已在城东永和里买了座第宅?” 韩信笑笑, “丞相好长耳朵,这都知道了。 是,我此番动身来洛阳前,已先遣家人看好了一座宅邸,昨日我实地去看了看,三进的大院子,跨院还有园林,其中设有水道,甚是住得,便下了定。 以后,小弟就住在永和里了。” 众人皆是大奇,“你不回下邳了?你是楚王,怎可不之国?” “不想回去了,那个楚王也当得甚是无趣。” 韩信随口答着,忽然瞥见了在座的张苍一张白得发亮的脸,便微微颔首致意,心下却陡然一惊: 张苍这些年来不是一直在代北吗,怎的没来由把他也召到洛阳了? 哪怕是为着十月上计,也未免太早了,这么急急命他回来,定有要事。 他瞬间又联想到,进京后所听到的那些关于燕王臧荼称病不朝的沸沸扬扬的传言,只一刹那,后背竟已冒出一层冷汗。 原来,自皇帝于定陶登基后的短短数月间,朝中暗流涌动,波诡云谲,早已变了天。 直至此刻,韩信才大彻大悟,张良在信中三番五次催他速速回京,实在大有深意,他远在楚地,消息隔绝,当真如砧上鱼肉,只能坐以待毙。 *** 东厢中传出一阵咳嗽声,众人顿时收起喧哗,敛容入座。 刘季眉头深锁,面色发黑,缓缓走至堂上,一屁股坐在正中的带屏大床上。 忽然,他似想起什么,猛地抬眼在堂下诸多面孔中搜寻,一眼找到了韩信,便挤出个笑脸道, “哦,你这么快就来了。 怎么,楚王当得不痛快吗?” 韩信心头突突直跳,忙跨出几步,伏拜道, “臣此次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臣给陛下的奏疏中,所写的一字一句,皆是肺腑之言。 臣……不想当这个楚王了,还望陛下恩准,让臣今后常住京里。” 满座震惊,尽管韩信此人平素狷介,常摆一些贵公子的古怪派头,但明明封了王却不想当,还是太匪夷所思了。 刘季不做声,从侍女奉上的漆盘中,接过一只玉卮(zhī),卮中盛着方煮好的新茶,幽幽地冒热气。 他低头吹了吹,又轻轻啜了一口,才缓缓道, “当王,不好吗? 我听说,你的排场摆得倒是挺大的。” “不瞒陛下说,臣以前做梦都想着分封建国,还我故土,光宗耀祖。 可自从到了楚地,不单要设僚属、治国民,还要征田赋、算赋与口赋,还要管盐务和徭役,每日里甚是琐碎,让人头疼。 陛下所说的出入陈兵,确是有的,可这楚王的排场,摆了几日也就味如嚼蜡了。” 听韩信说得无比恳切,刘季微微一扬眉毛,黑漆漆的眼珠死死盯住韩信的脸,慢慢地说, “那,你如今意下如何?还回楚国吗?” “臣不想回楚国,也不想再当什么楚王了。 臣已在洛阳城里相中了一处宅邸,若陛下恩准,臣便把全家老小都接来城中,以后就过过那种万事不操心的富家翁日子。” 韩信又是深深一拜。 “你这人当真奇怪,这又是犯了什么毛病。 也罢,你若实在不想回去,朕也不好勉强你,你便在城中多住一阵,看看再说。” 刘季搁下玉卮,嘴角隐约浮上一丝笑意,又斟酌着说, “今日找大家来,实为着匈奴之事。 昨日,云中与五原两郡皆来了边报,匈奴人今年的劫掠虽较往年稍减,但这才入五月,也已三度犯边劫掠了。 他们每次抢一番便跑,我们的人马追也追不上,打又打不过,只能任他们一阵风似旋过,如妖魔鬼怪一般。” 刘季语带困惑, “冒顿单于的那些旧事,相信大家也都曾听过。 但你们谁能给我明白讲讲,这匈奴一族,究竟渊源为何,属何方神圣啊?” 第三十七章 匈奴人,长啥样 在座元老们多半生在长江流域的沛县,许多人此生只是从关东打到关中,又从关中打回了关东,一辈子都未踏足黄河以北的土地,遑论北边燕赵之地,甚或匈奴的大本营漠北草原了; 即便见多识广如张良、韩信、萧何等人,平生也只闻匈奴之名,却从未真正与匈奴人打过交道。 皇帝的这个问题,把在座诸人都问住了,大殿内顿时静了下来。 看样子,这会是一次冗长的议事,几名善于察言观色的小黄门借着这个空档,给各人面前的铜案上,一一布上斟满热茶的漆耳杯。 大家盯着耳杯,沉默良久,还是新赵王张敖率先开口, “臣跟随先父在赵地多年,虽未曾与匈奴人短兵相接,但因接壤之故,时时备边,对他们略有了解。 匈奴亦是古老部族,传说可上溯至上古时夏后氏,也算得上夏朝遗民。 后人对他们有各种称呼,称山戎有之,称猃狁(xiǎn yǔn)有之,称荤粥亦有之。” “什么?竟是夏朝遗民?这么说,他们是人,不是什么半人半兽之类?”樊哙插嘴道。 “是人,是人。”张苍小声对他说,“你且耐心听下去。” 张敖望了樊哙一眼,继续道, “将军所言甚是,匈奴人也是人,只是他们长于阴山以北的广袤草原,以游猎牧养为生,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时时迁移罢了。” “居无定所?那么说,他们没有城池,也没有关塞?” “是了。”张敖点点头,朗声说, “咱们汉人住屋宇楼阁,而匈奴人住毡帐,随时、随地皆可搭建拆除。 我家有个老仆,曾被匈奴人掳去数年,据他讲,曾远远见过单于的毡帐,真是硕大无朋,简直同汉家富户的堂屋一样宏伟。 但即便偌大的毡帐,只两炷香的功夫便可全部拆卸,一片片毛毡卷在马背、驼背上运走,甚是便捷。 大草原中何处水草更丰茂,他们便赶着牛、羊、马、骆驼五畜,举家迁徙。” 众人听他讲得绘声绘色,不由纷纷抬头打量所处的殿中,但见雕梁画柱,八维九隅,高大雄伟。 大家竭力想象着同样大小的毡房,忽而伫立在千里之外风吹草低的大漠中,忽而又完全消失的景象,心中对匈奴人的灵活机动,便增了几分理解。 “诶,牛、羊、马,再加骆驼,这才四畜啊,五畜中还有一畜是啥?”樊哙忽然又插嘴。 “羊,又可分为山羊和绵羊两种,这便是两畜了。”张苍慢悠悠地伸出两根手指, “山羊产奶多,易养活,绵羊产毛多,都是草原生活所必须的牲畜。” 众人一片恍然大悟之声,而刘季把玩着手中的玉卮,目光飘忽不定,心下想的却是,如此一盘散沙般的敌人,连个固定的据点都没有,若我汉军想主动出击,无异于在茫茫草原中大海捞针。 除非,能派些探子深入匈奴王庭,掌握他们移动方位的第一手情报。 *** 萧何近些日子忙着筹备郡国上计之事,于民生最是关心,忙问, “那,他们不耕种吗,平时里吃些什么?” “他们倒是也耕种,但耕地大约只分布于与我汉接壤之处,耕农多为劫去的汉人。比如我家老仆,当年便是被掠走种地去了。 匈奴人的日常饮食以畜肉、乳品为主,穿皮革,睡觉盖毡裘,对粮食的需求不多。” 肉干、奶干最是扛饥,静静聆听的韩信一言不发,本打算置身事外,可脑中却条件反射般盘算起来,这说明,匈奴人行军打仗时,大约也不需要像汉人一样,携带大量补给。 草原地大人稀,一望无垠,真纵马驰骋起来,汉军的后备军需,要如何供应得上? 刘季盯着张敖看了半晌,半是赞叹、半是惋惜地叹一声说, “要是你父亲尚在,定会另有一番高论。 你们这些人里,真正领教过匈奴人厉害的,张苍算一个,你尚年轻,虽是纸上谈兵、道听途说,但好歹也算半个。 刘敬敢于献策,多少也有一知半解,也算半个。 还有个熟悉内情的老人儿,却是燕王臧荼,只可惜病了来不了,咳。” 殿内鸦雀无声,均觉有些棘手,作战讲究个知己知彼,眼下一众骁勇猛将,却如蒙眼夜行。 吕雉侧耳听着,不为人察觉地轻轻撇了撇嘴,这些匈奴人,与九百年后大唐的紧邻突厥人,倒是非常相似,竟仿佛同根同源。 而对付突厥人,她的经验可太丰富了。 *** 张良问, “他们说何种语言呐?可有朝廷?职官礼制又是如何设置的?” 张敖摇摇头,表示不知,张苍苦笑着接过这个问题, “匈奴没有文字,凡大小事,全靠口口相传。 他们形制松散,平日里以小部落各自为政,我只知道,匈奴最大的领袖称为单于,再低一层又有左、右王将。 那单于王庭,也就相当于咱们的朝廷,而左右王将,便与咱们的诸侯国相仿。 七年前,冒顿单于弑父自立,又肃清了王庭内部的宿敌,继而灭东胡、击月氏,一统草原各部,势不可挡,相信大家也多少听说过了。” “这个冒顿单于,年纪轻轻,行事如此毒辣悖德,匈奴民众还能尊他为单于?” 大儒叔孙通忍不住发问,在中原文化中,弑父可是大逆不道的倒行逆施之罪。 “匈奴人贵壮健,贱老弱,谁能带领他们在战争中获胜,便是大英雄。 弑父之罪,在他们眼中并不顶天严重。” 众人面面相觑,对匈奴人遵循的礼制与道德,都感到难以理解,叔孙通更是连连摇头,口中念叨着,“真乃夷狄,夷狄啊!” 刘季不解追问, “我记得,十多年前,始皇帝曾派蒙恬大将军将匈奴人逐出河南地,何以他们近年来又频繁犯边?” 张苍略一思索,似有迟疑,刘敬却一字一顿说到, “回陛下,这个嘛,原因有二。 其一,这两年漠北气候反常,虽较从前温暖,但开春时不时会有突如其来的大暴雪,雪深动辄数丈。 匈奴人猝不及防,牲畜每每饿冻而死,他们一闹饥荒,便会南下抢劫。 有时是三五户集合起来,凑足十几个男丁,小股犯边,有时是在各王的带领下,数百骑大举劫掠。” 皇帝身侧的吕雉轻微颔首,这就对了,她记得太史公写过,匈奴部落“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日子过得好时,便安分生活,一旦遇急遇难,便侵伐掠夺。 “至于这第二点嘛,”刘敬也缓了一下,偷偷觑了觑皇帝的脸色, “说句大不敬的话,蒙恬当年,只是将匈奴人赶得远了些而已,而他们驭马如风,在草原上来去自由。 咱们这边打了八年,无暇顾及边境,匈奴人便慢慢蚕食收复河南地,眼下势力或已直逼晋阳,与我汉实呈南北对峙之势。 臣斗胆预言,匈奴不断犯边抢掠,怕会是日后的常态了。” 第三十八章 我们不和亲 “匈奴究竟有多少兵马,战力如何? 我朝现有大军可否速战速决,一战定胜负,毕其功于一役?” 刘季揉揉眉心,深感这个卧榻之侧酣睡的强敌十分棘手。 汉朝与匈奴的边境绵长,自幽州以北到陇西,皆是匈奴铁骑活动的领域; 若常年将大军堆在边境,守株待兔,以目前的国力,大规模消耗战断然打不起,且边郡人民生活本就困苦,再激起民变,得不偿失。 况且,倘若兵力部署长期内轻外重,几个诸侯国更要蠢蠢欲动了。 但,要开国皇帝一昧忍气吞声下去,任由边境隔三差五被抢掠一番,却也绝非国祚昌盛应有之兆。 在座诸多武将,如樊哙、灌婴等人,听得皇帝如此发问,已是挺起了身板,心下发痒,跃跃欲试,只左顾右盼,待有人回答。 对于这个问题,张苍早有计算,他不假思索道, “陛下方才问匈奴兵力,据臣估算,草原上的控弦之士,不下三十万。” “三……三十万?都是精骑?” 在座的除了早已知情的吕雉,皆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热茶似顿时没了温度,在这初夏的天气里,竟有些毛骨悚然之感。 刘季也是心下一凛,不禁有些口吃,“你,你这数目,从何得来?” “臣这些年驻守代地,根据所闻的诸多边民情报,闲时算出来的。 依匈奴习俗,每年秋天均在草原腹地某处举行盛大祭祀,全体族人聚于一处,单于及诸王纵马绕林木而祭,故又称蹛(dài)林大会。 而前年蹛林大会时,据说盛况空前,有的说去了八万帐,有的说去了十余万帐。以臣推算,大略十万帐,总是有的。” 匈奴人因无文字,信息只靠语言传递,大到王庭命令,小到放牧琐事,均凭口口相传。 尽管多有缺漏,但只要收集到的信息足够多,再给出个左右疏漏误差的空间,总能推算得出基本切实的情况。 张苍精于算数,这些统计工作,难不倒他。 “你口中的每一帐,便是一户人家,是也不是? 十万帐,三十万精骑,难道每帐的五、六口之家,都能出三名战士?” 叔孙通不可置信地问,草原尚武杀戮的世界,离他着实太过遥远,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生存法则。 “是,匈奴人军民一体,全民皆兵。 他们自幼便学骑马、习射猎,各个以一当十,代郡最厉害的骑兵,大概也只能与他们打个平手。 更何况,匈奴女子,平日里皆在马背上牧羊,幼童只要会行走,便能举起小弓射鼠,待长得及马肩高了,翻身上马,便又是一名战士。 这三十万的兵力人数,还未算上女子与幼童呢。” 吕雉亦暗暗惊叹,此刻汉匈骑兵实力之差距,比起上一世唐对突厥时,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看来,汉初诸臣的忍辱负重,实在是情非得已,若打得过,谁愿意忍? 见殿中诸人都有些泄气的样子,樊哙又要发作,他目眦尽裂,扯着嗓子不服气地嚎, “三十万又怎的,会骑射又怎的,方才你们也说了,匈奴人亦是人,都是血肉之躯,一刀砍下去,照样碗大个疤。 陛下,你怕了匈奴人,我可不怕! 我这就自带十万大军追进大漠,踏平他们的老巢,若是战败,我提头来见!” 刘季本就烦闷,被樊哙没头没脑地一吼,恼羞成怒,用力捶了一下床侧的五色云纹织锦屏风,冲他喝道, “樊哙,你今天是要造反啊你!你且给老子住嘴!” *** 大家皆被皇帝的暴怒吓得一惊,见樊哙胸膛不断起伏,面露不甘之色,还张口欲辩,吕雉忽道, “樊哙,你身为大将,纵然一片赤诚,想为陛下建功,也不可意气用事。 我问你,你可曾去过漠北?你可熟悉大漠的地形地势? 咱们眼下有多少能与之匹敌的骑兵,有多少快马?又有多少愿意继续打仗的兵士? 即便将士们舍身用命,咱们在大漠没有郡县、没有屯田,粮草和补给怎么办,靠从天而降吗?” 她语音温和,声调也不高,却隐隐透出金石之气,掷地有声。 几名常年带兵的宿将,知皇后句句问到了点子上,自是哑口无言,便也不再随着樊哙聒噪,只是叹气。 大漠不同于中原,一旦孤军深入,军需后备、粮草供给、中途接应,都务必考虑周全。 “况且,昨日萧丞相方说,遍寻洛阳城,找不出四匹同色同高的壮马,他每日上朝,只能乘一辆牛车。 陛下与我的宫中,都想着尽力节省,就连你们每人前面这铜案,也都是秦时的旧物。 樊哙,你要带十万大军奔袭,这军费,又将如何凭空变出?” 见刘季频频颔首认同,樊哙也重重唉了一声,颓丧地瘫坐在木枰上。 鲁直如他,终于听懂了皇后的意思,眼下,国家最需要的是清静无为,与民休息。 若执意去打匈奴,怕不是要激出第二个陈胜、吴广啊! 刘敬见缝插针地说, “臣有一计,已写成奏疏,请陛下御览——” “哦,对,刘敬上了个和亲之策,朕说与你们听听。” 刘季看了一眼身侧的吕雉,不动声色继续说, “和亲的意思嘛,就是我朝嫁个公主过去,嫡公主为上佳之选,宗室女亦可,与匈奴单于结为昆弟,以换得边塞和平。 大家意下如何啊?” 闻言,出身沛县的几位元老,皆大叫“不可”,而剩下的人低头不语,竟是齐齐扭脸去看张敖。 毕竟,已到婚嫁之龄、适合去和亲的嫡公主,说得不就是与他定亲的鲁元公主吗? 心知刘季必有此试探,始终沉默观察的张良也循着大家的目光望去,好奇在这种两难的局面之下,张敖将会作何反应。 只见张敖的一张脸瞬间变得青白,抬起头微微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果断地抿起了嘴,只眼观鼻、鼻观心继续温顺地跪坐着,仿佛此事与他无关。 张良无声地叹口气,还是太聪明了,聪明得挂了相、现了形,他极力想饰演一个除了忠心以外、丝毫其他情感都没有的诸侯王,却注定瞒不过这对帝后的眼睛。 吕雉盯了一眼张敖,又看向刘敬, “刘敬,你的意思是好的,想为我朝争取数载韬光养晦的时日罢了。 不过,我倒有两计,想来比和亲更好,其一为‘移民实边’,其二为‘开关市’。” 第三十九章 筑牢篱笆,万家灯火 殿内众人一片哗然,大家被皇后冷不丁抛出的两条建议震住,皆困惑地注目于她。 而吕雉微微昂起下巴,似乎对这些反应司空见惯。 她黑漆漆的两鬓乌发中,各插着一支凤凰旒苏步摇,凤凰金色羽翼垂下了流苏坠子,随着她抬头讲话,轻轻颤动,只将一张脸衬得流光华彩,熠熠生辉。 吕雉环视众人,眼中全是成竹在胸的自信, “大家原来在各自乡里,大约都养过鸡鸭,或者放过羊。 你们知道,养这些小型牲畜,最怕狼或狐狸来偷袭。 我做个不恰当的类比,眼下我们大汉的边境,就好比在与狼群领地的接壤之处,养了一圈肥羊。 那些狼,平日躲在山林里,无影无踪,遍寻不着,但每到月黑风高之夜,圈里的羊和鸡鸭,定会被悄悄吃掉几只。 若你们是农户,常年定居于此,故土难离不愿迁走,那要如何守卫自己的羊圈鸡舍?” 只片刻功夫,张良对吕雉所献之计,已是心下了然,他一面暗自钦佩皇后的才智,一面乐得做那一唱一和的角色,捧个人场, “呃,老臣虽不曾牧过羊,但也想试着作答。” “哦?太傅请说,愿闻其详。” 吕雉见张良又默契地眯起一双老眼,便知自己的提议,已得到了他的赞许与支持。 张良捋捋胡子,笑着对众人说, “若我是那个农夫,最简便易行的办法无非是,把羊圈鸡舍的篱笆,筑得又高又牢,并点灯喧哗,日夜不怠,以人多势众之势,吓得豺狼不敢进村。” “太傅所言极是,筑牢篱笆,点亮灯火,这便是移民实边的意思了。” 刘季惊诧地侧目瞥了一眼吕雉,只噫了一声, “皇后这个为国分忧的想法,用意怕不是好的? 只是我朝顺应秦制,早已有戍卒岁更的更戍之法了,你口中这羊圈的篱笆,本就很牢了,却还是防不住狼。” 汉初一切大小事务,大抵皆承秦制,包括征调戍边之策,汉律规定,成年男丁每年需戍边一年,称为徭戍。 戍边的戍卒皆是从内地各郡随意征调的平民,平日里毫无战斗经验,比如披着羊皮的小卒刘敬,便是在从齐鲁之地去陇西服徭戍的路上,临时拐进洛阳南宫献策的。 “陛下,咱们就以刘敬为例吧。” 吕雉不理会刘季语中自带的轻视,抬手缓缓指向刘敬。 刘敬忽然被唤到名字,茫然地点个头,不知所谓。 “刘敬,我且问你,你原来在家乡时,身体如何?可曾习武,可会骑射?”吕雉笑着问。 “啊,臣羞愧,臣此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马是不会骑的,更遑论拉弓射箭了。” “这便是了。”吕雉颔首, “我们现在西北边境的戍卒,十有八九都如刘敬,他们千里奔波,赶到边地,却无法适应水土气候,到了戍所,先病倒一半。 而这剩下的一半嘛,若想变为上马能战的兵士,没有数月的训练,自是痴人说梦——” *** “——只可惜,待他们稍能成军,这一年的徭戍期限已到,该回家了。 接下来,便又是新的一批刘敬赶赴边地,从头开始练起。” 张苍忍不住插嘴道,不理会刘敬对他默默翻的一个白眼。 “这样的兵士,既不了解敌情,又不能安心戍守,遇到犯边的匈奴铁骑,纵是想战,奈何经验不足,腿先软了,自然打不过。 况且,还要耗费大量公帑,将他们源源不绝地从各地运往边境。” 吕雉转向刘季,循循善诱。 “所以,你的意思是?” “移民实边,顾名思义,以我边民,守我边土。 在和匈奴接壤的各边塞要害之处,筑大小城邑,广募民众来居。 对愿意迁往边地的移民,赏田地,赐高爵,复其家。” “你这个提议......莫非是寓兵于农、兵民合一的路子?” 刘季陷入沉思,用右手食指的指节一声声敲着案台,铛铛之声不绝于耳。 “陛下英明,把妾接下来的话都说出来了。” 皇帝的面子不得不给,吕雉牵动嘴角,干脆让一步。 “把百姓移到边境,充实边塞,只是其一。 接下来,要教习他们应敌之法,匈奴能做到老少皆兵,我塞下之民,为了守护家园,想必亦不输他们。” 樊哙一拍大腿,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嚷道, “如此一来,西北边境不再空虚,五步一亭,十步一县。 农闲时,便把各户男丁组织编队,教习弓箭、防御之术,咱们也学学匈奴蛮子,全民皆兵。” “这样,家家户户就地防御,步步为营,守望相助,防个十几骑的小股匈奴劫掠,大抵不成问题。” 刘季点头,未再呵斥樊哙,反而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 “咱们手边正有六十万兵士待需要安置,这样吧,其中若有愿举家迁往边地者,在原先的基础上,赐双倍土地,爵再加一等。 陈平,你且记一下,还有,若遇奴婢愿往,无论官奴私奴,皆给脱奴籍,放为庶人。 此外,凡招募来的实边之民,每户皆免十年税赋徭役。” 陈平应声记录,皇帝说一条,他便挥毫快笔,在竹简上迅速写一条。 *** “这免十年税赋一项,恐怕不可。” 眼看皇帝脱口而出的减免惠民之策越来越多,相国兼大账房萧何早在心内逐项计算加总,越加越是心惊。 他不禁扭脸去看张苍,只见张苍神情严肃地对他摇摇头,意思是已经入不敷出,便终于忍不住插嘴道, “陛下,今日所议这许多数目,臣等还需细细计算,再请定夺。 别忘了,您还要给大军发放安家费与田地,如此大手大脚,国库怕是要捉襟见肘了。” “那就先给他们免两年的田赋,三年的算赋口赋,然后酌情而定,你看办得到吗?” 刘季转过脸,以期待的眼神望着萧何。 萧何满脸写着无奈与不情愿, “若是这几年粮食大穰,无灾无害,西北的匈奴人与南边的南越国均不生事,差不多能勉力为之。” “若把长安城的工事再缩减一下呢?”吕雉也与他商量, “依相国此前递交的营造图样,先把长乐、未央二宫建起来,让我们有个栖身之处就行,余下的容日后慢慢规划。” 萧何闻言,掐着手指又默默算了算帐,再与张苍小声嘀咕了一阵,好歹冲着皇帝点了点头。 刘季见状大喜,忽又不经意地说, “张敖,张敖,你瞧见了吧,常山郡守张苍精通算术,是个难得的人才。 朕让他与你一同回赵国,做个相国,不亏了你吧?” “不亏,不亏,实属臣之幸。” 张敖似乎仍沉浸在方才所议和亲的震惊中,有些魂不守舍地答。 刘季冷冷看他一眼,不再理会,继续道, “皇后,你适才说的两策,除了移民实边外,还有一个是什么来着?” 第四十章 当面聊聊 吕雉所提这两策,实属休养生息之时的绥靖之计,她见大家对第一计欣然接受,信心倍增,朗声说, “我这第一策为屯垦实边,以防小股匈奴兵马劫掠。 而第二策,则为开关市,以期延缓大股匈奴兵马南下,为我朝争取时间。” 关市,即在城“关”下所设之“市”,这个传统由来已久,在座大半并不陌生。 遥想春秋时期,云游四海、无所不通的谋士计然,曾于机缘巧合之下,收越大夫范蠡为徒,并传授给他著名的“计然七计”。 相传,范蠡只用了计然七计中的区区五计,便已成功地助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国力大盛,最终灭吴兴越,得复会稽之耻。 而范蠡在辞官归隐后,亦用了七计中余下的二计,三致千金,化身为急流勇退、功成名就的善终典范。 范蠡所藏之两计究竟为何,民间众说纷纭,扑朔迷离,而在他成功施展的五计中,便有“农末俱利,关市不乏”一条,意在劝勾践重视商业贸易,并将其纳入朝廷的统一管理之下。 眼下,皇后吕雉的这个提议,在传统关市的基础上又更进了一步,竟是打算与异族番邦开展贸易往来,互利互惠。 “你的意思是说,和那群匈奴人打开门做生意?”刘季瞪大了眼睛。 *** 边界互市,这本是九百年后的人们最习以为常的事情。 吕雉清楚记得,上一世的她于七十八岁那年,终于彻底剿灭了西突厥国,突厥十姓部落尽数羁縻,她统一西域,在西突厥原先的大本营庭州,设置了北庭都护府。 庭州真是个好地方啊,南枕天山,北望草原,西面直通突骑施的牙帐,向南穿过天山,便与高昌、焉耆等国相连,向北可到草原民族的中心金山,向东则可直达漠北回鹘可汗的疆域。 筚路蓝缕,自从她遣二万大军镇守庭州,震慑四方,突厥残余的势力也土崩瓦解,天山南北的西域各国脱离了突厥人百年来的统治,从长安到西域的商贸之路,重又恢复了平安、畅通与喧嚣。 印象中,那是一条充满着丝绸、美酒与香气的通途,粟特人与波斯人的商旅驼队川流不息,各国使节与质子团络绎不断,还有四方漂流的僧人与伎艺人,不绝于时月。 记得那时,她生平头一次见到一种名为郁金香的奇异花卉,便是由遥远的西方迦毗国进贡而来,那花的枝叶肥硕,似麦门冬,花朵状如芙蓉,其色紫中带碧,端庄饱满,煞是令人可爱。 后来,她在宫中苑囿反复尝试移植,却总是以失败悻悻告终,也算是日常生活中的些许遗憾。 还有那些来自波斯国的七彩大鹦鹉,毛色艳丽,翼展足有四尺,飞起来竟似道道霓虹,绚烂夺目,在长安的西市中,甚至可以卖到三万钱一羽。 不知此时,那些迦毗人与波斯人是否已在西域生活,若是的话,她也想在未来新建成的长安城中,再次见到途径庭州、远道而来的郁金香,和振翅飞翔的七彩鹦鹉。 只是,眼前的诸人,除她之外,尚无人知晓庭州的存在,对他们来说,那只是隐没在匈奴铁蹄层层隔绝之外的一个闻所未闻的地名。 所以,达成这一切的前提,便是将匈奴人彻底制伏,使他们乖乖让出对草原的控制。 而制伏他们,需要谋略,更需要长久的耐心,她猛地回过神来,暗暗告诫自己,眼下外忧内患并存,欲速则不达,切不可低估这中的难度。 历史上的大汉王朝,可是在历经足足七十年的韬光养晦后,才换来与匈奴决战的底气,自己虽是转世重生而来,却也不能操之过急。 *** 此刻的汉初,与迦毗人或匈奴人互通官方贸易,是一项开天辟地的创举,虽后有来者,但着实前无古人。 “据臣所见所闻,代郡、常山郡和雁门一带,因着靠近匈奴地界,倒是常有走私的边地商人出没。 天下未定之时,对匈奴人的防备较为松懈,两国的商人们每隔数月,便在代地周边聚集,也算是自成了关市。 由此看来,与匈奴人做生意,也并非不可理喻的与虎谋皮。” 张苍是北地郡守出身,在他看来,皇后的建议乍一听异想天开,细想之下却不无道理。 萧何也回过神来了,眼神忽的一亮, “正是,商人唯利是图,既然定期聚集,说明汉匈双方皆各有所需。 与其让商贾从中渔利颇丰,不如由朝廷经营市场,既能保障安全,妥善管理各族商人,还能从中抽点税,以资国库。” “所以,你这第二策,便是想从源头上阻止匈奴大军南下劫掠?” 刘季转过头去正视吕雉,面上阴晴不定,似是赞许,又暗含些许敬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吕雉来不及回应,却听刘敬赞道, “皇后此计甚妙。 匈奴人不善种田、不懂冶铁和纺织,不会酿酒,亦无原料,连一根铜针、一匹麻布都是稀罕的,更别提咱们的稻米与丝绸了。 他们平日里生活所赖的汉地产物,或从边地商人手中购买,或靠劫掠,能带领他们抢得最多财物的首领,便是好首领。 故能纠集大股人马扰边的,多是地位较高的匈奴头领。” 大家都是从尸山血海中厮杀出来的创业之臣,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不言而明。 既然短时间内无法以武力抗衡,那索性在边城广开关市,以平价将他们所需的物资半卖半送,再多多用汉地奢华之物贿赂头领们,尽量消除他们率军南下的动机。 “最起码,在咱们秣兵厉马之前,让他们少来几次。” 吕雉总结性地说,语气中没有不甘的意气,只有超乎寻常的平静。 在有能力打大胜仗之前,唯有忍耐,似于黑暗中打碎了牙齿和着血吞,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忍辱负重的滋味确实难以下咽,满座鸦雀无声,大家默默消化着扑面而来的屈辱感,胸中激昂澎湃却找不到出口。 还是皇帝率先打破了可怕的死寂, “对了,咱们这边议定了没用,得找个能说会道的,去趟匈奴,和冒顿单于当面聊聊。” 第四十一章 只要我在 “你们,可有谁愿意去匈奴走一趟啊?” 听皇帝发问,叔孙通与刘敬几乎同时开口叫到,“臣愿往。” 殿内因忍辱而肃穆惨淡的气氛,被他二位这么一扰,稍微缓和了一些,刘季也不免笑了, “叔孙通,你年纪有了些,就别去北边折腾了。 刘敬还年轻,身体看起来比你强些,也长于机辩,伶牙俐齿的,要不就让刘敬走这一遭吧。” “刘敬可不会骑马啊,莫非他要一路乘车去草原嘛?”张苍半开玩笑地说。 刘敬急道, “区区骑马有何难,臣在此立下军令状,十日之内,保证学会。” 见刘敬面有得色,灌婴鼓着眼睛道,“臣也想去往,陛下派臣与他同去吧。” “刘敬此去是为着讲和,不是去杀人的,带上你,反倒要出事。” 刘季摆摆手,懒得再理他,又转向刘敬接着说, “你眼下是郎中,以这个官职头衔出使嘛,按说也够用,但就怕匈奴人不识货。 这样吧,我再赐你一个号,就叫奉春君吧。” 吕雉也笑说, “匈奴人大抵搞不清楚什么封号啊郎中啊,这些都是中原的繁文缛节。 你还不如让刘敬带上一根像样点的节,且再多多带些宫廷用品。” “也对。”刘季想了一下,对萧何说, “你去告诉少府,给出使匈奴的使者专门设计一根节。 这个节,要比护卫宫殿的那些光禄大夫所持的节长,方彰显我汉家的威风。 就让阳成延亲自负责这事,定要做得气派一些。” 阳成延也是刘季麾下的旧人,早在起兵伊始,就以军匠的身份加入了汉军阵营,后入掌少府,掌管宫廷一切衣食起居与游猎玩好等需要。 萧何忙说, “只是,阳成延明日就要奔赴关中,本是要去勘察长安城地势的,是否让他晚几天再动身?” “嗯,让他晚几天再去罢,你们多操劳操劳,先赶着把节做好,再一道筹备要送到匈奴的馈赠。” “使者专用的节,不妨多做几根,想必日后用得上的场合还有很多。” 吕雉在旁提醒,西域那么多国家,还有南越诸国,以后都要时常遣使来往,一根节哪里够用。 刘季点头,瞅了一眼陈平,他会意,忙提笔速记。 “至于要带去的物资嘛,粮食、美酒、绸缎等物,萧何与治粟内史丞商量一下,大概送多少,报个数上来。” 此时,一直神游天外的张敖,忽然如大梦初醒般插嘴道, “启禀陛下,臣的封国内,今年夏麦的收成不错,若要送些粮食去匈奴,不如便由臣来出吧。” 刘季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摆摆手说, “麦子不如粟米好吃,头一次给匈奴人的见面礼,还是送粟吧。 你这份心是好的,你只稍安勿躁,过几日,我自有别的事情交待给你。” “还有,”皇帝又想起一事, “给匈奴王庭的馈赠,就由皇后主管,尽量挑些好东西送去,别让那什么冒顿单于小瞧了咱们。 就这样吧,争取半月内准备妥当,尽快出发,务必要赶在——” 皇帝的话戛然而止,吕雉却心知肚明,务必要赶在燕王臧荼开始有大动作之前,抢先安抚住匈奴。 *** 没隔两日,阳成延亲自出马设计的汉节,便已做出了样品。 刘季懒得理这些琐事,命人将做好的样品呈入北宫,请皇后过目。 吕雉一见,便不住赞叹,节是君权的象征,持节者便是皇帝特派的使者,代表着极大的权力。 而阳成延的造诣,果然与众不同,出类拔萃,配得上汉家皇帝的威仪: 只见这根节足有七尺长,竖起来与她本人差不多高,节的主体为一根笔直坚硬的竹竿,通身油亮光滑。 竹竿的顶端,一重重地束着三层赤色旄(mào)节,均由长长的牦牛尾成,随风飘扬。 她伸手去触那缕缕丝滑的牛尾毛,想着: 史书说,百年后的中郎将苏武,被匈奴困在北海牧羊十九年,卧起操持,所带汉节的旄节尽落,若是连这些丰密的牛毛都脱落殆尽,苏武本人,不知竟受尽了多少苦楚。 吕雉心下正恻然,忽有长秋詹事来报,问所为何事,詹事语焉不详,只请皇后务必移步至殿外庭院,一看便知。 吕雉心下疑惑,只随着快步走到殿外,便为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 只见原本疏阔的院落里,亭亭如盖的梧桐树下,琳琅满目地堆满了各式奇珍异宝与华贵家具,被阳光一照,璀璨生辉,耀眼夺目,竟一时看不真切。 那道道金光晃得实在刺眼,吕雉不由得眯起眼睛,走近前去,一一细看。 大至蟠龙托座、嵌鎏金铜朱雀的屏风,小到三环钮雕云纹的铜镜,还有数不清的宫灯——单烟管的、双烟管的,牛形的、凤形的,鎏金的、错银的,眼花缭乱,数不胜数。 更不用提那一盘盘的珠翠玉饰,有金钗、翡翠钗、金玉叠胜、镶满各色宝石珠花的耳坠、耳珰,还有指环、带钩、步摇,令人目不暇接。 还有一座座香炉,一柄柄羽扇,皆有使用的痕迹,想必前一刻还在某人案上摆着、手中摇着; 而那一摞摞堆堆如山的锦绣袍与纱襌衣,看上去倒是全新,不知又是谁悄悄做好,准备节庆日子里再盛装扮上。 吕雉看着看着,内心已是了然,问, “这些,都是各位夫人送来的吗?” 詹事躬身答道, “正是。这几日,您忙着在自己宫里拣选送往北边礼品的事,不知怎的,竟是人人皆知了。 诸夫人都说,这里的物件多是秦宫传下来的,本就是身外之物,想那暴秦坐拥百宝,也没换来国祚绵长,可见穷奢极欲,于家国无益。 眼下,若是能借此为我大汉出一份力,反倒是这些俗物的造化。” 饶是已活了一百多年,吕雉依旧被触动了,眼眶略略发热,她余光瞥见锦山绣海中,竟还有几张铺着细细桃竹席的雕花床,又有点想笑, “那床,又是谁送来的?床都送人了,她们今夜怎么睡?” “这些,是那几位眼下有孕的夫人送来的。” 吕雉闻言,心下又泛起一丝苦楚与同情,更多的是豪气干云。 刘季虽然眼下只有鲁元一个女儿,倘若未来哪位嫔妃诞下的也是公主,自孩子呱呱坠地之日起,为人母者,便会日夜忧虑和亲之事。 这些后宫女子中,有受宠的、有不受宠的,想来平日里手头也不宽裕,但于公于私,竟已掏出了自己最好的体己。 “你从送来的东西里,每位夫人的各选一件,其余都逐个退回。 你与她们说,好好过日子,安心待产,只要有我在一天,便不会和亲。 而今日送出去的这些东西,总有一天,我会原封不动地全拿回来。” 第四十二章 以有道讨无道 又过几日,治粟内史所掌管的匈奴赠礼,差不多准备妥当了,除了大量粟米谷物外,更有黄金百斤、钱十万、絮一千斤、锦绣绮帛一千匹,浩浩荡荡,赠送甚厚。 刘季闻报,对于仓促之间凑齐这许多财资,很是满意,遂领着萧何、刘敬等人进到北宫,来看看皇后负责的各式金银器物。 众人甫一踏入殿内,便被满眼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晃了眼睛,亮堂堂的是大小铜镜,金灿灿的是金饰珠钗,白莹莹的是玉佩玉珏。 所有器物玩意,皆擦拭得锃光瓦亮,焕然一新。 刘敬举着刚拿到手的新节,口中啧啧称奇, “这太丰厚了,太丰厚了,想那单于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宝贝,定会十分欢喜。” 吕雉指一指摞得小山似的一袭袭刺绣深衣,留意嘱咐道, “这些女子服饰,也是特意备给各位阏氏的。 我听说,匈奴单于及诸王的阏氏,地位颇高,很多时候竟可以左右朝政,并主宰大臣生死,不可不重视。” 刘敬躬身道, “皇后所言极是。 据说他们的阏氏经常作为常事,随军出征,也会与单于一同会见外臣,臣届时一定留心。” 刘季草草看过一遍,觉得无可挑剔,放心之余,又问, “盈儿呢?很久没见盈儿了。” 吕雉忙说, “盈儿被叔孙通留在厢房中背书,可是要叫他前来?” “不必,你们继续盘点,我去看看他们。”刘季拔腿便走。 *** 见皇帝忽然造访,叔孙通和刘盈都忙不迭地行礼。 刘季显得兴致颇高,随便在榻上坐下,问了问刘盈日常的课业,忽然突发奇想,问道, “盈儿,你是太子,又读了这么多日的书,我便来考考你。 你说,现在我朝北边有匈奴这个劲敌,该如何应对呢?” 刘盈忙不迭地枰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又行了个礼,摇晃着小脑袋说, “孔夫子有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父皇身为天子,统帅天下万方,若施行德政,就会像天空中的北极星一样,受到满天星斗的拱卫。 所谓‘近者悦,远者来’,匈奴人再远,也会慕德而来。” “那若我已行了尧舜之政,外邦却还挑衅犯边呢?” 听到这套儒家理论,刘季的眉头渐渐拧了起来,语气不禁严厉了一些,继续问。 “若是这样,儿臣以为,父皇还应该检讨自身的德行,再检讨施政的方略,看看究竟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 孟子说过,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若父皇处处能做到温、良、恭、俭、让,自能不费一兵一卒而定四海之民,匈奴人亦会臣服,便不必出兵征讨。” 刘盈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振振有词道。 “你!” 刘季惊得睁大眼睛,张口想骂又猛地闭上,嘴角抽搐着,怒目瞪视一脸正气呆立的儿子,半晌说不出话来,但觉又气又怒又匪夷所思,只好大力拍着榻沿连声叫, “叔孙通,张子房,你们俩给我好好解释解释! 你们一个身为奉常,一个身为太子太傅,这就是你们呕心沥血教出来的太子?!” *** 张良正与刘敬一道,细细检视着各色宫灯、香炉与金银器,忽闻得厢房内一阵吵闹,侧耳一听,竟是皇帝在大呼小叫地喊自己,便急忙前往。 刘敬不明就里,又有点想看热闹,也是跟着张良往厢房走。 他俩纵是心切,奈何张良年老体弱,步履不快,好不容易被刘敬连拉带拽进了厢房,就见刘季面带怒色地坐于榻上,立于榻前的叔孙通脸色微微发窘,正在低低询问着太子些什么。 而伺候的宫人早已跪了一地,皆是瑟瑟发抖。 他俩不知道,眼前的叔孙通看似镇静,其实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叔孙通知道,太子刘盈平时仁弱,最是老实忠厚,但头脑却当真不太灵光,自己平日里教习的那些儒家经典,他只囫囵吞枣地硬背了下来,不求甚解。 自己也想着,等他再长大一些,便更能理解其中深意,可万没想到,这个实诚孩子,居然在皇帝面前也口无遮拦。 但叔孙通此生毕竟与不少性格迥异的皇帝打过交道,无论是在秦始皇、公子扶苏,亦或秦二世胡亥面前,都能进退自如,也算是久经考验。 此刻,他只惊诧了片刻,便立马恢复常态,试图力挽狂澜, “呃,请陛下稍安勿躁,容臣再问太子殿下几个问题。” “你问吧,现在就问,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回答。” 刘季也坐不住了,只背着手立在刘盈面前咫尺之处,低着头,没好气地俯视着这个不到十岁的太子。 叔孙通微一思索,便问, “太子殿下,可还记得臣所讲的鲁哀公问兵?” 刘盈歪着脑袋略一思索,点点头,说, “记得,鲁哀公曾问孔子,‘用兵者,其由不祥乎?’” “那关于这个问题,孔子又是如何作答的呢?” 见刘季脸上的不耐越积越多,叔孙通头皮阵阵发麻,但他深知,对于实心眼的孩童,只能循循善诱,不可操之过急,更不可出言呵斥。 “嗯……孔子说,‘胡为其不祥也?圣人之用兵也,以禁残止暴于天下也。’” 刘盈虽然反应不快,但勤奋努力,论起背书来,却是把好手。 他纵然迟钝,也察觉了父亲面色不善,但他心中坚定地认为自己所说的没错,故声音虽有些发颤,却仍是字字清晰。 叔孙通引他背出这段问答,其实是想启发他,孔子也说过,战争不可一概而论,对于邪恶的暴力,必须以暴制暴。 眼见刘盈一边背,一边若有所思,叔孙通深吸一口气,又鼓起勇气问, “那敢问太子殿下,若天子守礼、仁爱,但乱臣贼子偏要行那不臣之事呢?” “嗯,若这样的话,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参照汤伐葛伯、武王征攸国的故事,亦可发兵一战。 但需昭告天下,发正义之师,才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正是,正是,征伐只要合乎仁义,能为民众解除痛苦,带来幸福,就是正确的。” 叔孙通连连赞道,不住偷眼去看皇帝的脸色。 只见刘季原本紧绷的脸稍微松弛下来,怒气渐消,嘴角重又现出一丝笑意,拍了拍刘盈的头,又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脑门, “唉,你这个脑瓜啊,什么时候才能像我一样。” 这话里,却又饱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意味了。 张良默默立在一旁,将一切尽收眼底,知道无需自己出马,这次小小的危机已在叔孙通的诱导下,被刘盈自带的憨厚,波澜不惊地化解掉了。 刘季已步入老年,老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最是微妙,与寻常人家迥然不同。 老皇帝既希望太子聪慧贤能,又断然不乐见太子过贤过强,羽翼太丰。 整日被一个或几个雄才大略的儿子环伺,这皇帝的日子想必不好过。 眼下刘盈虽然笨弱了些,但其一板一眼的仁善亮堂心肠,却是人人可见。 江山社稷固然重要,但对于刘季这种雄猜之主来说,如何确保自己能够善终,也是第一要务,所谓帝王心数,大抵当如是也。 第四十三章 田忌赛马 刘季怒气既消了一些,便出了厢房,重踱回殿中。 叔孙通小声夸赞了刘盈一番,也跟着众人出来,适逢吕雉又在嘱咐刘敬, “你此去,若能见到冒顿单于的阏氏,务必与她交善,别总拘于你们孔夫子那些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的教训。” 刘敬只应得一声,却听叔孙通奇道, “噫,冒顿单于的阏氏? 不是早就被他的鸣镝射死了吗?” 刘季心中只烦他迂腐,没好气地答, “人家大小也是草原上的单于,射死了一个婆娘,就不许再续弦了吗?” 叔孙通不敢再说,却见吕雉略加思索,将右手腕上常戴着的那黄色、紫色、白色相间的水晶手串,褪了下来,交给宫人,又对刘敬说, “这串珠甚是可爱,想必匈奴女子也会稀罕的。 你可将它交予那冒顿阏氏,只说是大汉皇后真心相赠。” 众人看那手串时,只见每一颗水晶珠子都有指节般大,通体磨光,莹如水,坚如玉,三色相间,愈显得灵动精美。 刘季也伸头看了看,不屑一顾地笑说, “你纵是把这些珠啊串啊全送去,一干妇人的谋划,能做成甚么大事。” 吕雉努力忍住了想翻的白眼,只笑吟吟点点头,心下却不住阴阳怪气—— 太史公可是写了,历史上的平城之役,你冒进轻敌,被冒顿单于围在那白登山上七日七夜,粮饷不继,险些被活活饿死。 后来,还不是靠着陈平之计,向单于阏氏行贿,靠着匈奴妇人的百般求情,这才换得冒顿网开一面,饶了你一命。 可惜,太史公只寥寥数笔,语焉不详,也不知道几年后平城外的那位心软阏氏,是否便是此刻冒顿之阏氏。 可别又被他的鸣镝射死了罢,否则这眼见要一穷二白的宫库里,纵然有再多的珠宝首饰送礼,都赶不上冒顿换阏氏的速度。 当这匈奴王后,也是此生不幸,吕雉暗暗腹诽。 刘敬忽然眼睛一亮,问道, “人性都是好逸恶劳的,匈奴人不用大动干戈南下,便每年坐收酒米与金银,想必也万分乐意。 若那匈奴单于应允自此缔结盟约,永无干戈,咱们只损失区区关市与赠礼的资财,便可保北边常年安宁,岂非一劳永逸了?” *** “奉春君此言差了。” 吕雉担心刘敬既要去匈奴,却抱着长久讲和的侥幸心态,忍不住立刻出言制止了他, “两国若要缔结长久盟约,其间道理无外乎两则—— 其一,两国国力相差无几,或两国都强,或两国都弱,且皆疲于缠斗,想偃旗息鼓。 其二,两国皆为守信重诺之国。 你说,眼下我汉与匈奴,可合这两条?” 刘敬踌躇着, “这第一则,臣不敢妄议,而这第二则嘛,皇后所言极是,匈奴人状似野兽,其诺不可尽信。” “刘敬这话,也对,也不对。”刘季思索着, “匈奴人利则进,不利则退,风俗确与汉人有天壤之别,但我们不可贸然将其视作蛮夷。” “陛下圣明。” 吕雉没想到看似粗鄙的刘季也有这般眼界,抬眼看了一下他,生出一丝敬佩, “互市、厚赠都是绥靖,绝非长久之计,皆因匈奴人与众不同的习俗所致。” 她瞥见刘季口唇翕动,便敛去机锋,见好就收,将话头暗暗递给皇帝, “陛下说,可是这个道理?” “刘敬啊,你终是个读书读死了的儒生,和叔孙通一样,没出过书斋,也没做过生意。” 刘季不自觉接过话头,戏谑骂道, “互市,讲的是商贾交易之道,卖掉我之盈余,以所获的银钱,去买彼之盈余。 老子,哦,不,朕从小行走市井,对这其中的门道再清楚不过。 咱们汉人的诸多营生,比如种田,禾麦何时抽穗、何时收割,又比如纺布卖布,布匹本利几何、工期几日,皆可预估谋划。 除非赶上什么几年不遇的大旱大涝,否则一年到头,手中的盈余有多少,在年初播种时,便能大致掐算得出。” “而游牧的生涯,则大大不同。” 刘季看着萧何,萧何会意,继续向刘敬解释, “这个问题,我后来与张苍聊过,深受启发。 据他说,那漫山遍野的牛马羊群,看似壮壮实实,但母马、母羊每年产不产崽、产几只崽,全由天定。 且草原上的天气瞬息万变,浑不比中原,遇上瘟疫或大风雪,一夕之间牲口就统统死光。 于游牧人来说,莫说年底盈余多少,怕是连明早睡醒后,毡房外的牛羊还剩几头,都未可知。 如此世代长成的匈奴人,又如何会有将盈余来交易的风俗呢?” “这么说,两国互市不会长久,全因匈奴人不农不商的民风所致。”众人叹道。 吕雉总结说, “是了,所以和谈与开关市,都是为着多拖延几年,然后汉匈必有一战。 刘敬此去匈奴,与冒顿虚与委蛇,多灌灌迷魂汤,自是没问题,只切莫自己把自己骗倒了就好。” 吕雉深知,以她上一世对突厥和吐蕃的经验来看,只有以战止战,借助战斗力与国力的绝对优势,才能让他们服服帖帖地遵守规矩。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希望届时,我们已有足够快的马、足够精的骑兵、足够多的盟友,能快、准、狠地打几个大胜仗。 而到哪里去找足够快的马,这是一个问题。 满堂英雄济济,吕雉不信除她之外,无人发现这个关键所在。 见众人盘点得差不多了,刘季撇下一句“我去戚姬处”,便甩手出了大殿。 *** 众人陆续散去,张良叮嘱了几句刘盈的课业,便跟在吕雉身后,缓步走出殿外,立在台阶上,眺望着鳞次栉比的重重宫宇。 “老臣不解,皇后明明长于沛县,何以如此了解漠北民族的品性?” “哦,这个不难,无非以己度人,加上一些圣贤点拨罢了。” 其实,实边与互市,是历史上一代名臣晁错为汉文帝所献的计谋,吕雉虽不能明言,却也不敢掠美。 什么匈奴人、乌桓人、东胡人、楼烦人、月氏人,林林总总、不可胜数的西域部族,总归都是人。 是人就会有弱点,以寻常人心揣度之,便一目了然。 张良听她语意隐晦,也不予深究,只赞道, “皇后如此雄才伟略,令人叹服。老臣有些肺腑之言,不知当不当讲。” “请但说无妨。” “敢问皇后,是否当真准备卧薪尝胆,立志与匈奴一战?” “那是自然。” 吕雉没有看他,只望着天边透白的云朵,悠悠地说, “我这个人,不爱给儿女后代留麻烦。 能在我此生解决的心腹大患,便一定要办妥,才算得上满足。” “那老臣便直言不讳了。 若要打赢匈奴,拼的无非是马、弓、刀、将四项。” “我等的,便是太傅这句话。” 吕雉释然笑说,汉初的这群英才们,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没有让她失望, “田忌赛马,以我之上马,对彼之中马,以我之中马,对彼之下马。 我虽为女流,但也看得出,眼下我们没有胜算—— 骑兵只能短途作战,弓箭的准头力道不行,没有趁手的刀,也没有快马。 神将嘛,我倒是早就看好了一名,只不知道他是否乐意。” 第四十四章 边郡牧苑 “只怕皇后相中的那名神将,纵然他自己愿打,也未必能让陛下安心啊。” 张良抚着长须,悠然道。 “两害相权取其轻,当年垓下之战时,陛下何等烦恼纠结,最后不也想明白了吗?” 吕雉盘算着,刘季这动辄率大军亲征的执念,大约是冰冻三尺,其形成也非一日之功。 包括她在内的观史者常有种错觉,总觉得秦之开国皇帝嬴政,与汉之高祖刘季,实属隔世的两代人,他们的思想与治国方法,大约也有天壤之别。 但她这一世身临其境,才深刻领悟,秦末汉初的群雄们,其实都经历了战国与秦帝国两个时代,他们最初接触的天下,是那个刀光剑影的战国世界。 成长轨迹塑造了思维模式,这批人过往所积累的习惯、经验与知识,与其说全部来自于那个仅有十五年的短命王朝,倒不如说,来自战国末年的群雄纷争。 更不消说,自壮年起兵后,便未歇鞍马一日的刘季了,说起来,刘季本人,倒是比始皇帝更年长着三载。 他以区区亭长之身,提三尺剑而起,率领一众元老,百战得国,先破秦,后灭楚,战绩辉煌。 而这引以为傲的战绩里,却有着两个至关重要的独特之处: 首先,在作战时,偏好大兵团决战。 正如决定天下归属的垓下之战那样,这时的将帅们力求毕其功于一役,一旦战败,麾下士卒便作鸟兽散,各种势力迅速分化、重组,旋起旋灭。 其次,群雄基本不求协同作战,诸人于四面八方苍头特起,崇尚个人勇武,首脑人物往往亲赴戎机,不太假手他人。 死人堆里养出的作战习惯,后来伴随了刘季终生,他痴迷御驾亲征,也是因为多疑,也是借助个人威德,以天子名义讨伐那些作乱的敌人。 “对付诸侯王,他知己知彼,非要亲征也就罢了。 连对匈奴也贸然亲征,着实是托大。” 吕雉心想,无论用何种方法,也必须使皇帝改掉热爱亲征的毛病,以免误了她的大事。 以及,与灵动迅猛的草原民族作战,若继续采用大兵压境的方式,无异于刻舟求剑,缘木求鱼。 况且,以眼下的国力而言,也养不起一支庞大的军队,只能是精锐骑兵,越精越好。 *** “嗯,‘将’这一节,如何说服陛下,这都是后话,姑且不去管它。 咱们还有马、弓、刀三个弱项。” 她找回了谈话的主题。 匈奴与数百年后的突厥风俗相似,东征西讨,所恃者,无非良弓与快马也。 而骑射技能远远逊于突厥的大唐帝国,为何能挡住草原人南下的铁骑? 除了兵法布阵外,唐军的胜算在先进的兵器上,只陌刀与唐弩两样,便杀得突厥人闻风丧胆,片甲不留。 这陌刀由来已久,相传是由汉朝的斩马剑演化而来,那么,此时中原某处的工匠作坊内,应该可以觅到斩马剑的雏形了吧? 至于弩,也是同理。 唐弩由汉弩沿袭而来,她依稀记得,汉代名将李广之孙李陵,因骑射技艺高超,被擢升为都尉,曾在酒泉、张掖等边地教习骑射,并且,李陵的军中,惯用连弩。 只是,眼下还未到提出大规模制造斩马剑与连弩的时机,而且,这些建议,总不能由一个不谙武功的皇后直接说出吧? “还有马。”她喃喃脱口而出。 还是田忌赛马的道理,以我之上马,敌对方之中马—— 唐军的刀、弩可胜突厥,但骑射技艺,纵然再苦练,却仍输对方半筹。 好在,唐军的马,却能和敌人的马持平,不相上下。 因为,那时唐军所用的马,本就是来自西域的良马啊。 *** 张良却不知她这些繁复的追忆,听到“马”字,便若有所感地接着说, “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 安宁则以别尊卑秩序,有变则济远近之难。 世人都说,项羽的骑兵所向披靡,但倾西楚霸王毕生所能,始终远没凑够万骑精骑。 究其原因,其实是,找不到那么多好马。” “我看军中将士所骑的战马,多是乡间拉车的民马改训而成。 与楚军作战也就罢了,对上匈奴,怕不是比他们的牛跑得还慢。” 吕雉回过神来,无奈地说,她这才发觉,太傅也有着同样的忧思。 “皇后连这个也看出来了? 这马啊,乃有傲性有记忆之牲畜,一旦拉惯了车,此生便只会稳稳当当地慢跑,再无法驰骋的。” 张良叹道,他的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他们的对手匈奴人,有着世上最快的马,跑起来迅猛如风,机动如鬼魅,无论何人骑在上面,都如虎添翼。 “匈奴人即使再鲁莽,只要尚存一丝理智,也断不会将良驹卖予我们的。” “所以,太傅计将安出?” 张良沉默许久,却忽然抛出个古怪的问题, “皇后可知,秦之嬴姓,有何渊源啊?” “不知,还望赐教。” “相传,嬴姓先祖非子,好马及畜,善养马,善御马,由于替周养马有功,故周孝王赐姓为嬴,令其世代为周息马。” “受教了,原来秦之先祖便已为周朝牧马,难怪秦国的马政也格外发达。” 秦自商鞅变法以来,便重耕战,因此格外重视马匹的管理和饲养,并专设《厩苑令》,以国家律法的形式,将马政纳入了朝廷的管理系统中。 一统六国后,秦在全国各地都置了数量众多的厩苑,所谓厩苑,便是由国家专营的养马场。 这些厩苑,既有位于关中咸阳的宫廷厩苑,也有不少远在边郡的牧苑。 “秦在关中的厩苑,经过这几年战乱,大抵已十厩九空,倒也罢了。 只是不知,那诸多位于边郡的厩苑,景况如何? 还剩多少可用的马,还剩多少厩丞与杂役?” 张良微微一怔,继而感慨道, “皇后之聪慧,实属世所罕见。 秦之边郡厩苑,主要在天水、陇西、安定、北地等郡,选址绝佳,均是水草丰茂、得天独厚之上等牧场。 若想养出足以与匈奴匹敌的战马,这些边地牧苑,才是关键所在。” 养马,要从头开始,从母马开始。 自小马驹降生伊始,就让它在草原山地驰骋,使其熟悉青草与河流,熟悉风沙与暴雪,熟悉未来的战场。 “老臣准备去陇西左近转转,摸清我军马的家底。” 吕雉一扬眉毛, “我以为太傅一心修仙辟谷了,你若是要去,预备何时出发呢?” “快了,快了,等长公主与赵王的亲事办完,老臣吃了这杯喜酒,便即刻动身。” 第四十五章 谍者,军中反间也 “是,想来也快了。” 吕雉颔首,却不见一丝喜色。 尽管老赵王张耳新逝不久,但子女为父母服丧三年、以及三日不食之类的丧礼,此时非但未入汉律,而且只有极少一批儒生在严格践行。 先秦时期,社会上普遍实行的是“既葬,除服”的短丧,不是儒家推崇的事死如生,而是有些黄老意味的“生事死止”,以逝者下葬作为终点,让生者继续好好生活。 因此,汉初的“没而丧”律法也顺应民意,一切从简,子女为父母、妻为夫居丧,只需服满三十六日,即可除去丧服,恢复自己的日常生活。 为此,叔孙通曾好几次借故找过吕雉,吞吞吐吐地说自己打算向皇帝献策,想将儒家经典《礼记》中所倡导的关于奔丧、居丧的行为规范纳入法律,最起码,在道德方面予以大力褒奖。 而皇后总是斩钉截铁地劝他死了这条心, “奉常啊,朝廷绝无推广严苛丧法的道理,也断不会将其立为仪表的,我劝你不要白白浪费时间。 儒家那一套丧仪我都知道,很是郑重,可你们一会儿让大家三两日不许饮食,一会儿三年不许嫁娶,是不是见不得天下人过些舒服日子? 好不容易止了干戈,咱们先别折腾了,好吗?” 说实话,战乱近十年,满目疮痍,全国哪一户人家没有死伤? 值此百废待兴之际,若家家户户严守繁琐的道德之礼,凡遇丧事,便动辄几天不饮不食、几年不嫁不娶的话,那心心念念盼着社会人口增殖的朝廷,简直如同白日做梦了。 叔孙通是善于变通的大儒,想通了这一节,便也不再继续于此事上纠缠。 “算下来,先景王张耳早已大殓,却仍在停灵,尚未下葬。 依照皇帝的意思,是要择个吉日出殡,其实也是在等朝中人事安排妥当,再大办葬仪。” “是,张苍回来了,对匈奴的策略有个头绪了,再加上燕王那边……也快了,他的这一手棋,也到了不得不下的时候。” 吕雉叹道,鲁元与张敖的婚事,将作为刘季拉拢赵地的手段,与新赵王的册封一并办妥。 并且,对多疑的刘季而言,仅在赵国安插一个丞相张苍,是远远不够的。 *** 几日后,张敖奉诏入禁中觐见。 待踏入殿内才发觉,此次觐见,除他与皇帝、皇后之外,便只多了一个陈平坐在旁侧。 张敖猜测,这是要商定自己尚公主的亲事了,便抢先一步,伏地叩首, “前几日,陛下问与匈奴和亲之事,臣心内彷徨,却于仓促之间无言以对。 臣自归去,寤寐思服,忐忑不安,只恨自己没有为了鲁元而与那刘敬力争。 夺妻之仇,不共戴天,臣愿替陛下出兵,荡平匈奴。” “和亲只是刘敬的提议,我们并没有应允,何来夺妻之仇? 你这孩子,快起来入座吧。” 刘季仿佛被张敖骤然之间所行的大礼吓了一跳,不由笑道, “今日找你前来,一来为私事,一来为国事。” 张敖只应声是,上身微微前倾,姿态极为恭敬。 “先说私事吧。 你与鲁元的亲事,是我和张耳大哥定下来的,天子所诺,自是一言九鼎。 但当时我俩只有口头之约,六礼中什么纳采、问名、纳征之步骤,一概都无,呵呵。” 刘季干笑一声,似乎对草创阶段自己行事的不拘小节,甚为洋洋得意, “眼下趁你人在洛阳,干脆把请期与亲迎一并做了,带着新妇一道回邯郸去罢。” “臣自是无所不从,只是......若太过简陋,怕委屈了公主。”张敖忙答。 “你有这份疼惜公主的心,自是好的。 你去请教请教叔孙通,尽管时间仓促,但由他来办,相信也能符合体统。” 吕雉温言对他说。 “对对,去问叔孙通,去问叔孙通。 接下来,咱们说国事。” 刘季摆摆手,实在懒得为家长里短的琐事操心似的。 他清清嗓子,飞速看了陈平一眼,又目光阴沉地盯着张敖, “都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可咱们对匈奴知之甚少,这一点极是不利。” 我们需在匈奴,在冒顿单于身边,插进一些谍者。” *** 兵不厌诈,无论是作为紧邻的庞大陌生帝国,还是最终难免决战的宿敌对手,汉廷对于匈奴的了解和认知,永远不嫌多: 大到他们的官僚架构、权力层级、兵力部署,小到每一帐的人口构成、五畜的每年产出; 还有他们王庭移动的方位,与放牧路线的规律,都需做到了如指掌,方能有的放矢地制定战和策略。 因此,派去的谍者,不能是走马观花的巡游商旅,而需要实实在在扎根大漠,与匈奴人同吃同住同牧,像一枚枚产自汉地的楔子,牢牢地钉死在草原。 更理想的情况下,这其中的一人或几人,能成功打入匈奴的最高决策层,即匈奴王庭,洞悉他们的所想所为,以便向中土源源不绝地输送情报。 显而易见,这将是一项凶险无比的任务,而谍者的出路也只有三种: 或因暴露而被匈奴人用酷刑残杀,或在草原捱到老死而等不到被启用的那日; 抑或,在大决战前发挥出他们潜伏的作用,并在最后一刻逃出生天。 对于使用间谍,刘季并不陌生,想当年,彭越的身边、韩信的身边,以至项羽的帐下,都不曾少了他的细作的幽暗身影。 此刻,已高居皇座的他,面无表情,在斑白头发的映衬下,像只已过壮时却敏锐不减的猎鹰。 刘季语不迟疑, “陈平,此事交由你负责。 你去选一批机敏善辩的熟手,有些武功底子的更好,把他们悄悄送到赵国,由张敖安排吧。” 他想了想,又道, “这批人不必太多,至多三、四十名吧,练好后,尽快从赵国边境,放到草原去。” “要以什么理由派去呢?”张敖领命,恭敬地问。 “这很简单,你给他们随便安插些罪名,偷盗、逃役什么的,然后疏于看守,让他们伺机越狱。 你们赵地与匈奴的边境绵长,囚犯们钻个空子,向北逃窜到草原去,也属人之常情。” 刘季格外耐心,语重心长,似乎在对亲生儿子谆谆教导。 坐在旁边的吕雉,深情凝重地用心聆听,然而她盯着屋顶藻井莲花出神的眼神,却暴露出心不在焉来。 刘季才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派出密探,看来,重头戏还在后面。 第四十六章 分肉的陈平 “你那赵国里鱼龙混杂、卧虎藏龙的,所以,这群谍者的名单,需得格外用心保密,除了我与必要的几个人外,不要对外透露分毫。” 刘季追加补充道,煞有介事地盯住张敖,一副托付重任的模样。 张敖郑重其事地躬身一揖,把这个至关重要的任务承接了下来。 “过几日,先让张苍带着刘敬的使团去赵国,从你们边境找找机会,看看如何与匈奴单于会面。 你可先修书一封,交予丞相贯高、赵午他们,否则,依着他俩的暴脾气,未必会把张苍这小子放在眼里,哈哈哈。” 刘季抚着下颌,轻描淡写地提醒到。 贯高、赵午这些人,都是张耳的老门客,他未登基前便时有接触,深知他们各个为人狠辣,彼时心中便只有赵王,没有汉王,大概,眼下也不会把他这个皇帝当回事。 好在,他们的少主张敖本人尚在洛阳,所以张敖之命,量他们定会全力配合。 “是,臣这就修书,一定赶在大批人马到达邯郸前,让贯高他们先行准备妥当。” “好。 没旁的事了,你跟着皇后先走罢,去看看鲁元。 陈平,你且留一下。” 吕雉走出殿门时,略略侧首,在陈平如玉树临风般的侧影上飞快扫了一眼。 是了,谍者之事的主官,一直是陈平,吕雉暗暗提醒自己,可千万别把这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忽略了。 *** 已近中年的陈平,自弱冠时便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面如美玉,高大英俊,在老家阳武县当地颇有名气。 由于长得太好,第一次见他的人们总是难以想象,如此丰神俊逸人物,竟来自一个家徒四壁的贫寒之家。 陈平自幼父母双亡,全倚仗兄长陈伯,每日辛勤耕种三十亩薄田,抚养他长大成人。 由于太过贫困,家里只有土墙茅屋,兄弟俩买不起门板,常年以一张蔽席为门,每到秋冬时节,寒室中四处透风,苦不堪言。 好在,少年陈平并非池中之物,他满腹雄才的锋芒,无需等待太久,便迎来了崭露头角的机会。 在乡里居民的生活中,每年的春三月与秋九月,都要举行盛大隆重的春祭与秋祭,统称为社祭,以向主管万民的社神报告人间一年的收成情况。 社祭,是平民生活的头等大事,在陈平所居住的库上里中,通常由地位最高的里正来主持。 祭完社神后,所余的丰盛鸡鸭羊肉等祭品,将分发给里中居住的居民们; 而这分肉的工作,往往落在陈平的肩上。 因为,只有陈平分的祭肉,才能得到众口一词的赞赏,大家都夸他,善为一里之宰。 九百年后的儒者们每每讲到陈平分肉,总着墨于他的办事公正。 但是,库上里住着百余户人家,想要做到家家公平,次次平等,自是绝无可能; 因此,上一世的吕雉便已看出,陈平此人的智慧,自是于一味苛求公平的境界上,更进了一层—— 他虽为读书人,但有着深刻的洞察力,不迂腐、不死板。 他深谙权衡利弊的道理,知道哪些人家是实实在在需要保住的根本与底线, 而哪些人家又是稍微得罪却不会计较的, 还有,哪些人家是即便吃点小亏也不敢多言的。 在一片光风霁月的表象之下,陈平,其实是个务实到可怕的人。 *** 更有意思的是,每次分完肉后,清秀的陈平总是一边擦着手上的油腻,一边笑着说, “倘使有一天,让我来主持国家事务,我亦能做到像分肉一样,使人人称赞的。” 后来,秦末天下大乱,连门都没有的陈平,终于等来了跳龙门的机会。 他加入汉军阵营较晚,作为谋士,论资历,他远不如功勋卓著的张良与萧何,而论起个人能力,却又显得不如武将们那么出众。 然而,陈平的生存准则很简单,从不拉帮结派,只依附于权势的最核心,谁的权力最大,他就全心全意地成为其最忠心的臣子。 史书有载,终刘季一生,陈平始终是他最宠信的臣子之一,。 后来刘季驾崩,著名的吕后暗操权柄,陈平继而顺理成章,成了吕雉的近臣。 这么一个不抱团、不结党的陈平,在历史上却笑到了最后,甚至目睹了吕氏集团覆灭的全过程。 真是个让人敬佩的聪明人啊,吕雉感叹,眼下,摆在他案上的肉,却当真是这九州天下了。 *** 吕雉猜得没错,刘季要与陈平密谈的,果然事关第二批派往匈奴的谍者。 因为,陈平是从事军情工作的天选之才。 陈平心思缜密,多谋周密,机智嘴严,早在楚汉相争时,就被刘季破格提拔为护军中尉,全权负责管理情报机构和人员。 当年,许多汉军派出的顶级密探,只有他与刘季二人知其底细。 眼下,派去匈奴的谍者,关乎汉匈之成败,怎么可能不由陈平主导? 对于这个安排,陈平自己也是心如明镜。 方才喧嚣纷乱的从赵地放出密探的计划,皆为掩人耳目,是弃子,是废手,是试探,也是活靶子; 接下来,皇帝要与他商议的,才是真正的制胜关键。 “你去选一批最一流的生间,不拘男女,不拘出身,不拘老幼,都要人中龙凤,聪明得能榨出油的那种。” 尽管殿中已无他人,连宫人都被屏退了,但刘季还是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孙子兵法·用间篇》中,将谍者分为五类,依次为乡间、内间、反间、死间与生间。 总体说来,乡间,旨在从敌人的同乡、同侪口中套话; 内间,旨在收买和利用敌方阵营的权贵与官员; 反间,顾名思义,指收买和利用敌方的间谍; 死间,指那些故意向敌方传递假情报的谍者,因敌人察觉后便会将谍者处死,故名死间,暗示其必死无疑的命运。 而刘季要派出的生间,是谍者中最难做、也最有效的,指向敌人内部插入间谍,长期潜伏,并时时传回情报。 “是。” 陈平应了一声,继续听刘季的下文。 “还是老规矩,这批生间,都选有家有室、有父母妻儿在汉地的,把他们的家人好生供养起来,衣食丰足,使后顾无忧。” “是。” 这也是惯用的挟制方法,美名曰朝廷供养家人,实则为人质,深入敌营的谍者若立功,后方的家人便受赏,但若他们生了二心,家人便头一个被杀。 “只是,匈奴实在太苦,听说他们天为罗帐地为毡,寻常人家的毡帐中,连张床榻都没有,都裹着羊皮睡在地上。 你务必仔细排查,若是仅因利诱、并非忠心为朝廷效力之士,怕是熬不住此番苦的。” 他俩都明白,与以往向楚营等处安插耳目大大不同,大漠地远,又是异族,语言风俗皆迥异,且注定耗日持久,非两三年可以回转,对谍者心智的坚强程度是极大考验。 “是。”陈平沉吟片刻, “臣想着,要不就遴选一批出身边郡、与匈奴有着血海深仇的人?” “可以,你尽管放手去做。 待选齐了人,不用回我,直接去找萧何,他会替你在新长安城附近寻处不惹眼的场所,供他们训练与教习。” “正是,长安正大兴土木,一片喧腾,劳工多且杂,多几十个人出没,想来无人会注意。” 陈平低头想了想,应声称是。 第四十七章 萧相国与东陵瓜 “为了谨慎起见,臣还是会把这批细作划为耳目、羽翼与游士三个小队,让他们分吃分住,互不知晓,以免被一网打尽。 并且,教习时,会让他们用简牍刻阴书来递出信息。” “也好。”刘季颔首, “匈奴之险,我们现在一无所知,龙潭虎穴之地,还是小心为宜。 墨书太易被涂改,你所说的刻字,确实比较稳妥。” 阴符与阴书,是最早的军事密码。 阴符上面没有文字,只通过竹简木简的长短排列,显示相应的情报; 而阴书,则是将一份完整的情报打乱顺序后,写成三份,分别送出。 阴符与阴书配合使用,即使被敌人破获,也几乎无法破译。 阴符、阴书,再加上刻字,这是陈平所能想到的、最高级别的机密等级了。 皇帝与他都心知肚明,这一切,不是为了防土生土长的匈奴人,而是为了防汉人在匈奴的探子。 既然北方几个诸侯王与匈奴之间的联系千丝万缕,那么难保匈奴王庭中,没有熟悉谍者运作方式的汉人。 “余下的还需什么物资和人手,你也同萧何讲,他会全力配合你们。” 刘季低沉着嗓子,简略而略微急促地说, “选人加训练,总共给你两个月时间,够吗? 待训练接近尾声,我会找个借口去长安附近巡视。” “请陛下放心,我麾下有不少熟手,训练他们,两个月足够了。 臣定不辱命。” “只是——”陈平忽又想到什么,嗫嚅着。 “何事?” “阴书阴符,都需以简牍为底,只是不知,那匈奴草原,是否有竹木可制成木简......” “啊?” 君臣二人面面相觑,对未来面临的挑战,心下更是没底。 *** 回到北宫的吕雉,却有另一桩烦心事萦绕心头。 方才殿上,刘季既将训练匈奴密探的任务交给赵王张敖,并强调要在赵地放回,那也就意味着,这件事迫在眉睫,而张敖即将以新赵王的身份返回赵国。 汉初万事草创,即便张耳的灵柩尚未下葬,也不会影响儿子此时娶亲。 这么说,鲁元不日间就要只身深入险境,嫁给那个注定谋反的夫君了。 想到这里,吕雉感到胃里有些焦灼,坐立难安的她,命宫女去请薄夫人,共进一点夕食。 半柱香不到的工夫,薄姬笑着来了,嘴里说着才把小皇子刘恒哄睡,就来了口福。 “春日午后,最是困乏,正闲着发闷,幸好皇后叫了妾来,还有难得的瓜果吃。” 宫女的纤纤素手,为她俩各端上一个漆绘长方四格樏(léi),里面盛着切得小小的桃、梨与甜瓜。 吕雉显出难得的兴致,竟就着樏子,一一介绍开来, “这桃是襄桃,眼下正是夏桃的季节,最是鲜美。 这梨,是常山真定的名物,是张敖遣人送来的。 这瓜呢,叫召平瓜,又名东陵瓜,是一个叫召平的关中人种出来的。” 见皇后明显心头烦闷却强打精神,薄姬自不能扫她的兴,便顺着话头追问下去, “召平瓜?妾竟是闻所未闻,不知这名字里,可有什么典故?” “据说,瓜农召平,原是秦的东陵侯。 你知道,秦之东陵,葬着秦宣太后芈八子,还有始皇帝的父母庄襄王与赵姬。 秦破后,召平家败为布衣,无以为继,便在咸阳附近种了百亩瓜田。 说来也奇,关中那么多人种瓜,只有他家的甜瓜,籽少汁多,果香浓郁,甚是可人。” “如此稀罕的事情,皇后是如何得知的?” 听皇后难得地论起市井传闻,薄姬也不禁好奇起来。 “哦,萧相国在关中替陛下经营多年,不知什么机缘巧合,竟与那召平结成了莫逆之交。 这瓜,纵在市面上一颗难求,但总能源源不绝地送到相国府。 咱们今日能吃上,还是托了萧相国的福。” “真有意思。 不过,萧相国如今贵为相国,金印紫绶的,他的挚友居然仍在田间劳作? 怎的也不想着谋个掾属做做?” 掾属,是各官员的佐治官吏,无需朝廷任命,全由主官自选,多为官员故旧同乡,可谓任人唯亲。 相国的好友在种田,这真是世所罕见。 “人各有志,你可别小看了召平其人。 召平安贫乐道,明哲保身,若真进了这无形樊笼中,又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一向强悍如铁的吕雉,罕见地露出了些许疲态。 她知道,召平与萧何,瓜农与大汉相国之间的友情,足足维持了一生: 面对猜忌的皇帝,萧何晚年的数次逢凶化吉,都多亏了冷眼旁观的召平的建议。 而她也记得,上一世年幼时,每次吃东陵瓜前,母亲总要她们姐妹背诵魏晋才子阮籍的《咏怀》, “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 阮籍生性孤高,放诞不羁,无奈陷于政治旋涡中,只得用尽一切方法,试图与统治集团保持距离。 然而,在他临终前的几个月,最终为形势所迫,替司马昭写了篡位前最重要的文书——《劝进表》。 在搁下笔的那一刻,他其实非常羡慕咸阳城外,正在东陵的瓜田里挥汗如雨的布衣召平吧。 母亲总是一面分瓜,一面和她们说,人生一定要留好后路,绝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全部交到别人手里。 眼下,吕雉倒是希望,自己能够把这些智慧,揠苗助长似的全部一股脑传给鲁元。 *** “薄姬啊,我今日心中好生躁闷,还要多谢你来陪我。” 强悍果敢如皇后,竟然也有难以排解的无可奈何吗? 薄姬细细嚼着蜜桃,暗自揣摩,试探着问, “让妾猜猜,皇后的烦恼,可与公主的亲事有关?” 吕雉不置可否,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你还记得,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那时可会分辨男人的好坏?” “那时的我哪会啊,愚笨得似一块木头。” 薄姬抿嘴轻笑, “皇后也知道,我父亲另有家室,是与我母亲私通才生下我与弟弟。 故我自幼跟着母亲生活。 我母亲是以前魏国的宗室女,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入某位大王的后宫,再生个一儿半女,使她重获富贵。” 所以,在薄姬十四、五岁上,就宛如个精巧物件般,被母亲送到魏王魏豹的宫里,后几经辗转,直到跟了后来的汉王刘季,才算安定下来。 “现在我倒是产下了小皇子,也算知足,可惜母家在战乱中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个弟弟薄昭。 竟是再没什么家人来一起共享富贵了。” 薄姬垂下微微发红的眼睛,匆匆挟了一块东陵瓜放入口中,以遮掩自己的怅然若失。 吕雉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道,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的一辈子,是很长很长的。” 你有所不知,在二十多年后,在我们吕家彻底覆灭后,你所生的儿子刘恒,恰是因着母家薄弱、无外戚之忧的缘故,才被吓破胆的老臣们选作皇位的接班人,成为声名赫赫的汉文帝。 而你,也成了名垂千古的薄太后。 “是啊,皇后,人的一辈子很长。” 冰雪聪明的薄姬看向吕雉,口中重复着她的话, “咱们谁又不是从呆呆傻傻的十五岁,一步步走过来的呢。” 薄姬这话,倒让吕雉想到了自己上一世十四岁时,便以需要笼络的功臣之女的政治形象入了宫,在唐太宗身边熬了十二年没有晋升,永远都是个毫不起眼的才人。 那时的自己懵懂无知,心中只隐隐有个方向,就是定要自这不见天日的后宫深渊中挣扎着往上走,往上走,直至天光照在身上。 第四十八章 山雨欲来 吕雉还记得,上一世的那份《立武昭仪为皇后诏》里,赫然援引了西汉皇后王政君的先例,作为立后的根基,“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 王政君是汉元帝的皇后,却出自其父汉宣帝的后宫。 与武昭仪不同的是,王政君是由宣帝亲自指给时为太子的汉元帝刘奭[shì],并凭着顺利诞下儿子,使自己的娘家步步登天,成为了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外戚家族。 现在回想起来,诏书里的比喻,虽是为了将她曾侍先帝、又伴新君的经历,美化成与王政君一样的先帝赐婚故事,但提到王政君的名字,也颇有点一语成谶。 为此,她不是不感谢高宗李治的。 哪怕仅是互相利用,起码,在彼时摆在她面前的诸多选择中,李治提供了一条对她来说最省力的捷径。 爬出泥沼的她凭着一股气,越走越高,越走越亮,没想到,最终竟一览众山小。 对了,那位著名的王政君,还有一个更加优秀的亲侄儿,名叫王莽; 可惜,自己武家的后嗣中,却没能生出能与之媲美的年轻人。 而根据记载,吕家的后辈子侄们,不但人丁稀少,且各个优柔寡断,养尊处优,竟没一个堪大用的。 吕雉露出一丝苦笑,历史上,无论是她大哥吕泽的儿子吕产,还是二哥吕释之的儿子吕禄,在初逢变故时皆手足无措、进退失据,宛如一对娇生惯养的金丝雀公子哥。 这才导致在吕雉死后短短一个月内,吕氏家族忽喇喇如大厦倾,只剩慧眼如炬的妹妹吕嬃[xū]一人苦捱,她纵有千个胆,却也无回天之力了。 眼下,这两个侄子,加上吕嬃与樊哙所生的外甥樊伉,都还年幼,不知是否还来得及力挽狂澜? 不求他们逆天改命,最起码,要具备在巨变中安身保命的判断与智慧。 还有鲁元,一个被所谓爱情蒙蔽了双眼的长公主,到底知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一片深渊? *** 吕雉出了会神,猛地转醒,又自嘲道, “大概是关心则乱罢,我也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孩子们的路,终要靠自己去走。 若鲁元最终不愿变成我,我倒希望,她能像你。” 刚毅有刚毅的活法,柔顺有柔顺的出路,若她能有你审时度势的智慧,也能笑到最后。 “皇后谬赞了,妾有什么能耐,无非是在俗世巨浪中,求个平安罢了。” 薄姬谦道,继而认真正色说, “我知道,你和吕媭姐姐总看着鲁元愚笨,怕她被人哄骗了去。 可我这半年接触下来,却觉得这孩子大智若愚。 只要不囿于那点男女间的小情小爱,未来她的天地广阔,未必会输给皇后你。” 吕雉飞快看了薄姬一眼,眼前这个姑娘的心思之缜密,眼光之狠辣,处事之明智,都完全不输自己,难怪能教出汉文帝刘恒那样的明君。 “若你愿意,可否帮我劝劝鲁元。 倒不是劝她莫嫁,眼下大约也来不及了,她一心要做那赵王后......” 吕雉回想起上一世自己那近乎众叛亲离的结局,觉得关于教养儿女的问题,大抵还需向薄姬求教。 尽管刘恒,最终也杀了亲舅舅,但那是一代名君大义灭亲,自不同于一般的骨肉相残。 “我晓得,是劝她遇事要多看少说,不要盲从轻信,千万给自己留条退路,对吧? 好,若皇后不嫌弃妾身的小见识,妾就随你一同去见公主。” *** 又过了几日,吕雉复去禁中,找刘季商议婚礼筹措,恰逢张良也在,且刚向皇帝上了一封关于马政的奏疏。 果然不出张良所料,对于他自请去西北边郡牧苑巡视的请求,刘季并没有一口答应。 “养马是当务之急,重中之重,你提得很对。 只是,陇西诸郡太苦了,我舍不得你往返奔波啊。” 刘季把简牍轻轻搁在榻上,不置可否。 “臣老了,油尽灯枯,老眼昏花,自到了洛阳以来,昼夜咳嗽,实在无法应对冗杂的朝政。 没准去陇西吹吹风,反而能好些。” 陇西可是边塞之地啊,与匈奴掌控的大漠近在咫尺,又与赵国、燕国呈掎角之势,今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张良此去,莫不是还有什么深意? 刘季面带微笑地看着张良,不做声,脑中飞快运转,硬是猜不透眼前这个瘦得干巴巴的老人的心思。 吕雉见状,趋步上前,俯身拾起奏疏,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忽然温言笑道, “张太傅素来好黄老之道,讲求个静居行气,你怕不是想去昆仑山,修道成仙吧? 陛下,依我看,陇西地广人稀,牧苑废弛,也亟需好好盘点一下。 眼下,夏侯婴虽是太仆,统管一国车马,但此时,他可万不能离开洛阳——” 说到此处,吕雉抬眼,锐利的目光直直地与刘季相对。 刘季似乎被她说中了心事,不自觉地跟着点了下头。 “——所以,太傅老成持重,若他愿意为国接下这个重任,自是可嘉。” 眼看燕王臧荼之变,山雨欲来,刘季早已开始排兵布阵,刘敬赴匈奴,张苍任赵相,张敖当驸马,每一步,每一人,都是经他巧妙安排的棋子。 以刘季热爱率众亲征的秉性,此时,绝不可能把忠心耿耿的骁将夏侯婴放去陇西数马。 “哦,是啊,我竟忘了,你还在惦记成仙这事啊,哈哈。 既然这样,那就辛苦你跑一趟吧。 对了,你儿子张不疑,我记得是个头脑清楚的,很有才干。 改日带他来,就先在朕身边做个郎官吧。” “臣,领旨,谢恩。”张良深深叩首,以谢皇恩。 *** 这日的晚些时候,皇长子刘肥,破天荒地被刘季单独召入禁中。 自进了洛阳,刘肥没有什么差事,每日只与其他皇子们一起,跟着叔孙通念些经典,其余时候均无所事事,只得约上一群纨绔子弟在城郊骑射。 刘季先问了问他的功课,继而点头说, “谅你在城中也憋闷坏了,你可愿去洛阳城以外的地方走走,历练一下?” 刘肥心中砰砰直跳,知父皇这是要安排要事给自己了,忙扑通一声跪下,伏地行了个大礼, “儿臣愿为父皇效犬马之劳,无论天涯海角,任父皇差遣。” “什么天涯海角,没那么远,你且起来说话。”刘季牵动嘴角,笑了, “你若不怕吃苦,那我恰好有个西边的差使给你。” 第四十九章 卢绾也来了 过了几日,刘季来到北宫,有些兴奋地对吕雉说, “对了,卢绾已经到洛阳了。 想你们也很久没见了,明日让他带着家眷来北宫见见你。 趁着鲁元还没走,你们一道叙叙旧。” “家眷?卢家嫂子也一并来了吗? 卢绾如今已是太尉,难道你还要再给他升官不成?” 吕雉一怔,笑着问。 其实,听到这个消息,她只感突然,却并不意外,内心反而生出一丝要见到老熟人的欢喜。 卢绾,是刘季此生最好的朋友。 卢绾与刘季同年同月同日生,卢家与刘家不单是同乡,甚至住在同一里,两家比邻而居数十年。 自上一辈开始,卢绾的父亲便与刘太公交好,守望相助,亲如一家。 及至两人的妻子同日生产,两个孩子的关系更是亲厚,没有血缘,却胜似亲兄弟,二人一同长大、一同读书、一同当了游侠,出去闯荡江湖。 再后来,秦一统天下,年少轻狂的游侠们纷纷返回故土,安定下来。 刘季成了泗水亭长,化身为秦帝国的一名小小基层官吏,而卢绾没有通过吏员的考试,只得老老实实在家种地,是秦帝国一名最普通的编户齐民。 尽管身份地位发生了变化,但亭长刘季与黔首卢绾,继续保持着亲兄弟一般的关系,二人的家眷,也顺理成章地情同姐妹。 秦二世元年,群雄纷起逐鹿,刘季不甘人后,亦从沛县起兵,而卢绾,便是他麾下的第一个宾客。 从此,卢绾始终如刘季的影子一般,寸步不离地追随左右,直至如今。 刘季对卢绾的信任与亲密,群臣中无人可及。 “是啊,卢家嫂子也一起来了。 还有卢绾的那俩毛头小子,快一年没见,肯定又长高了不少。 这俩臭小子,比盈儿顽皮多了,只是不知还认不认得我了。 真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 刘季又立在那座九十六枝树形铜灯前,伸手拨弄了一下枝丫,有些感慨地笑着,跳动的灯火下,依稀可见他眼角漾起的层层笑纹。 这一瞬间,他的心神有些恍惚,觉得自己不再置身于宫禁森严的冷冰冰的洛阳宫城,而是回到了沛县老家的村屋中。 自己似乎也不再是皇帝,而是傍晚回家的亭长,正和妻子安排着今天的暮食,叮嘱勤俭持家的她端出一直舍不得吃的熏鸭,说卢家兄弟会来喝点小酒。 *** 吕雉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神色,旁观着这个天下一人的男人,旁观着他偶尔流露出的昙花一现般罕有的温情。 她十分明白,刘季对她的第二个问题避而不谈,是因为她一语中的,完全猜中了他的心思。 他此刻召卢绾来洛阳,亦是作为燕王臧荼之事的周密布局之一。 若燕王如期而反,他必会带着卢绾亲征,借机给他创造立功的机会,然后,就能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把他封为新的燕王。 封卢绾为燕王,是一步惊世骇俗的创举,与其说是为了犒赏一路追随的老友,不如说,是把好兄弟推出去,当个活靶子,来试试各方的反应。 因为,卢绾封王的背后逻辑,是刘季一直试图推行的“因亲封王”的新政。 此时屹立于东方的七个异姓王,绝非皇帝的初衷,而是在楚汉战争中,刘季为了获胜,而不断联合、妥协、屈服的结果。 说白了,这七个异姓王的册封原则,是以军功封王,而与皇帝本人的意愿喜好、与皇家血缘全无关系。 这对于梦想着大一统的刘季来说,简直如鲠在喉,与诸侯王共享天下的版图,仿佛时时刻刻在讥讽嘲笑着他,还算不上一个完整的皇帝。 这天下,总归得都姓了刘,这些异姓王的地盘,总归得都归了刘氏子孙,才算正式的刘家帝国; 然而,刘季心知肚明,这天下姓刘的过程,务必一步一步慢慢来。 直接由“因功封王”变为“因亲封王”,元老功臣们决然不会接受,若强硬行事,矛盾不断激化的话,甚至会陡然生变。 因此,要先有个过渡阶段,选一个“亲而不缘”的异姓受封者,丢出去,试试水温。 所谓亲而不缘,有着两层意思: “亲”代表着亲宠,是皇帝的宠臣,有着极其深厚的私人关系; 而“不缘”,说明与皇帝没有血缘关系,仍是异姓王的身份,以免引起功臣和其他异姓王的直接抵触。 总之,若此次卢绾试水成功,那么各蠢蠢欲动的刘姓子弟,特别是以刘肥为首的皇子们,将陆续被封为同姓王,以逐步取代异姓王。 而万一这次因亲封王的计划出了纰漏,被口诛笔伐的仍将是皇帝的宠臣卢绾本人,于刘季和刘氏宗族也没什么损失。 *** “人不如故吗? 陛下若真把卢绾当兄弟,那也自是清楚此人能力平庸,不宜委以重任。” “他吧,老实巴交的,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心眼,对我也算忠心。” 刘季搔搔头,若有所思。 卢绾看上去沉默寡言,资质平平,缺乏领军作战的能力,虽在刘季麾下效力多年,但基本毫无建树。 但是,恰是因为他资质平庸又易于控制,刘季将来才会放心地把与匈奴接壤的燕国交给他。 “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必遭其殃。 又不是没有别的转圜方法,何必把他一家置于火上烤。” 吕雉缓缓说。 再老实的人,逼急了也会跳墙。 卢绾即便再忠心,当皇帝磨刀霍霍,逐个处理异姓王的时候,他也终会醒悟,自己这个特殊的异姓王,只不过是皇帝过河拆桥的那座桥罢了。 到了那日,反也是死,不反也是死,他连惊带吓之下,为了自保,纵有千般不愿,也只能反了。 但历史上,卢绾反又反不坚决,总想着进京谢罪,和老兄弟当面解释清楚,但迫于情势,最后只能举家逃往匈奴,很快便郁郁而终。 而他的妻子,在匈奴居住数年后,最终还是回到了长安,与吕后相约着再见一面,却因吕后病重,终没有如愿。 “好好的一家子老实人,本来可以人尽其能,为大汉尽忠,却硬生生被当成一盘大棋中的弃子,也难怪人家心有不甘。 再说,你刘家的亲儿子,上一世我生的李家亲儿子,就一定不会反么?” 吕雉心里暗道, “真是妥妥的昏招,这次换我来做,定会更好。” 第五十章 洛阳城郊 太尉卢绾进京后的第一次朝会,竟毫无水花。 众人再见这第一宠臣的些许叙旧心意,都被另一件事情全然抢去了风头。 刘季斜倚在榻上,有些懒散, “你们都见过卢绾了,以后同朝共事,凡事商议着来。 我本想着,让他散朝后单独去拜见皇后的,奈何皇后等不及要见他,便一起来了。” 众臣心领神会,显然,皇帝毫不避讳他与卢绾的亲厚之情。 刘季说罢,冲侧边的吕雉略一颔首,吕雉温婉地对卢绾笑了一下,眼底却是略带紧张的期待。 如果一切都按计划进行,那么,就是今日了。 “臣,韩信,有要事禀报。” 韩信向前跨出一步,伏倒在地,行了一个大礼。 “哦?什么要事啊?” “臣于昨夜,查明了楚逆钟离眜的下落,请求陛下速速抓捕。” 他的音量不高,却已然震惊四座。 吕雉顺着众人或惊诧、或疑惑、或略带鄙夷的眼光看向他,只见他紧抿着嘴唇,脸色惨白得毫无血色。 韩信低着头,以微微发抖的声音继续说道, “昨夜,有羽箭附一帛书射入臣府中,待臣好奇拆来看时,竟为钟离眜的亲笔手书。 他求臣看在旧友的情分上,予以庇护,并约臣今日晚间于城外一见。” “钟离眜......怎的会在洛阳?你确定那信出自他手?” 刘季语气平平,乍一听上去,冷静如常,只有他紧握成拳的双手,暴露出内心的震动。 “是,臣与钟离眜自幼相识,对于他的笔迹,更是非常熟悉,不会有错的。 信中他说,这大半年来,他始终四处藏匿,最近刚刚逃亡到了洛阳附近。” “看来,钟离眜终于熬不住我这天罗地网的搜捕,还是现身了?” 刘季有些兴奋,声调略微抬高, “那封信现在何处?” 韩信躬身趋步向前,将那条被箭穿透的素帛,双手递与黄门。 吕雉的目光越过韩信亦步亦趋的身影,与张良缓缓相交; 后者对着她的方向,微微地点了下头。 *** 盯着刘季手中被揉得杂乱不堪的帛书,张良的思绪飞回了前日。 那天,当他们乘着一辆破旧的蓬车赶到洛阳近郊时,已接近日暮时分。 驾车的吕释之猛烈地咳嗽着,拉了拉身上的蓑衣,把拉车的牛拴好,又将他与韩信二人接下车来。 冒着濛濛细雨,吕释之领着他们七拐八拐,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泥泞小路,走入了一处僻静的村落。 战乱初止,人丁稀少,逃散避难的村民大半尚未归来。 整个村庄中只稀稀落落住着几户人家,间隔疏离,鸡犬声不相闻,只听得耳畔淅淅沥沥的雨声。 尽管阡陌无人,吕释之依旧谨慎地左右张望了一阵,才快速推开了一户虚掩着的篱笆院门。 篱笆门吱呀作响,应声而开。 这是一座随处可见的两进农舍,表面上看去并无什么稀奇之处。 张良正待向内张望,却自院中冲出一条半大不小的机警黑犬,张口欲吠。 “囚牛,休要吠叫,是我,是我。” 吕释之忙上前两步,伸手轻抚小黑狗的脖颈,那狗瞬间安静下来,毛茸茸的尾巴摇成了一朵花,绕着吕释之转圈圈。 张良看到眼前此景,不由得哑然失笑, “你究竟来过多少次,连狗都与你如此熟稔了。 还有,一条狗,为何要唤蛟龙九子的名字?” 张良松弛下来,也笑着拍拍小黑狗的头。 而韩信只默默地立于一旁,略带惊诧地打量着院落的里里外外。 囚牛,是传说中龙生九子之长子,它长得虽不似龙,却很有神性,温顺又聪明,尤其喜好音律。 这个名字用于犬名,多少显得有些突兀的滑稽。 “究竟来过多少次?我实在记不清了。 自接到娥姁,哦,也就是皇后的消息,我便立刻动身赶往东海郡,四处暗中查访,生怕走漏消息,费尽了千辛万苦,可算找到了钟离眜。 我与皇后商议了一下,就一路乔装,马不停蹄地带他赶来洛阳,隐姓埋名居于此处。 至于囚牛么,咳咳咳——” 在又一阵剧烈地咳嗽中,吕释之掩上篱笆门,一面引着二人往堂屋走,一面絮絮叨叨, “——是钟离眜在垓下逃亡的路上捡的,据说捡到的时候还是条巴掌大的幼犬,跟着他饥一顿、饱一顿地逃到东海郡。 钟离说,这小狗没有家,而他身为败军之将,也形同丧家之犬,物伤其类,互相作伴,便把它养在身边,又一路带来了洛阳。” “把钟离眜安顿在这里,也是皇后的主意吗?” 始终专心聆听他俩对谈的韩信,忽然问道。 “其实是我的主意。 兵法都说,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恰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想着,全国搜山检海般抓捕钟离眜已大半年,皇上估计万万想不到,钟离眜竟敢藏身于他眼皮子底下。” “吕兄此计瞒天过海,艺高人胆大,甚妙,甚妙。” 这是一条需要智慧与胆识的计谋,韩信抬眼,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满脸病气的清秀书生,不再多说什么。 *** 听得犬吠,内室中早有一身着麻布短衣、孔武有力的高壮汉子迎出门口,一见为首的吕释之,便咧开大嘴笑道, “老吕,你今日怎的这个时辰造访。 连下了好几日雨,人都要沤得发霉了,我方温了酒,快进屋来一同喝点。” 说着,便侧过身子,欲将他迎入。 话音未落,但见两个模糊身影,跟着吕释之便要踏入屋内。 傍晚光线晦暗不明,来人的面孔一时看不真切,那壮汉只迅速后退几步,双目圆睁,浑身肌肉霎时绷紧,周身充满了戒备,似一只警觉的猛虎。 “不碍的,钟离,你仔细看清楚,来的都是自己人。” 吕释之大咧咧地脱下蓑衣,抖落上面的雨水,轻轻放在檐下,口中介绍说, “这位是张良,张子房先生,这位是——” 他话音未落,壮汉满脸难以置信的喜色,抢上一步,不顾韩信身上湿漉漉的蓑衣,紧紧攥住他的肩膀, “这位,这位是我没齿难忘的救命恩人啊。” 直到此时,韩信一路以来的疑虑终于消逝了大半,他亦有些激动,重重在钟离眜肩上捶了一拳,语无伦次地说, “钟离!你果然全须全尾地活下来了! 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暌违良久,韩信终又见到了此生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从战场上救下的敌人,钟离眜。 第五十一章 竟有如此厉害的皇后 室内陈设正如寻常农家,矮案上摆着盏小小的陶灯,一灯如豆,火光暖烘烘的,更衬得窗外的雨下得急了。 四人围坐在简陋的木头食案边,身下是粗糙濡湿的半旧竹席,显得有些局促。 但正因着陋室逼仄,又意外地拉近了这四个原本分属不同阵营的人之间的距离——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外戚,一个老谋深算的开国谋士,一个岌岌可危的异姓楚王,还有,一个逃犯。 尽管张良来时早有准备,但与被皇帝念兹在兹的钦犯共处一室,把酒言欢,倒也是今生从未有的奇遇。 而韩信,虽在初见钟离眜时流露出压抑不住的狂喜,此时却又收敛了情绪,陷入了一如既往的郁郁沉思中。 想必,向来谨小慎微的他,已经开始担心这位老友暴露的风险了吧。 钟离眜察觉到大家溢于言表的紧张与焦虑,不动声色地从炉上取下温酒的三足铜鐎(jiāo)斗,将张良面前的耳杯斟满, “这是乡野村酿,昨日方从村口沽来的。 虽比不了你们城中的佳酿,倒也别有风味,请先生尝尝。” 张良道声谢,端起耳杯喝了几口,但觉芳香酷烈,辛辣回甘,不由得赞了一声“果然好酒”。 见闻名遐迩的谋士如此随和,钟离眜心下亦是敬佩,又为他续斟,接着说, “子房先生可能不认识我,但我可识得你,想当年鸿门宴上,我曾于账外,远远窥见先生尊容。” 鸿门宴暗流涌动之际,钟离眜与韩信均为项王军中的执戟郎中,虽不曾在宴席中侍卫,但樊哙闯帐的阵势,他俩也都亲眼目睹了。 “那时,大伙私下悄悄说,张子房运筹帷幄,堪比兴周八百年之姜子牙,若注定不能为项王所用,索性把他一刀杀了,以绝后患。 可惜啊,项王最终没听我们的,落得如此下场。真是时也,命也。” 他呵呵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转向韩信说, “还有你。 你在淮阴重金酬谢漂母的故事,可是连我这山野村夫都听闻了。 虽衣锦还乡,我看你如今这日子,也未必如先前所想的那般畅快罢。” 钟离眜自斟自饮,将手中耳杯与韩信的一碰,仰脖,再次饮尽。 张良露出笑容,这人一派赤诚坦荡,确是条好汉,难怪韩信会舍命保他。 *** 吕释之深知这次会面事关重大,每个人的身份皆无比敏感,不便久留,便急急切入正题, “钟离啊,子房先生与楚王今日前来,是有一件要事与你相商。” “什么要事?莫非我的行踪败露了?” 钟离眜口中问着,敛去笑容,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走到侧旁榻边,从榻角堆着的一摞麻衾中,摸出了一把螭龙首短铜剑。 他左手持剑,转向他们,从容地说, “若是如此,那不劳诸君烦恼,我此刻便自刎于此,省得你们大家费事。” 他这套动作行云流水,毫无迟滞,想是已在心中脑中演练过无数遭了。 “不是,不是,钟离,你想到哪里去了,快快回来坐。” 吕释之被他的反应惊到,连连摆手, “你现在安全得很,若你愿意,尽可以一辈子这么隐居下去。” “那,你们所为何事啊?” 钟离眜拿着短剑,缓缓坐回案边,充满疑惑。 张良呷了一口酒,盯着他,字斟句酌地说, “是这样的,朝廷已下定决心,要彻底肃清北边,解决匈奴之患。 汉匈之间,早则三年,晚则五年,必有一战。” 钟离眜不再喝酒,只静静听着,面色在跳动的灯火下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你也曾是带兵领将之人,知己知彼,才是百战不殆之法门。 朝廷大约会派出若干谍者北上,只是——” 张良略带迟疑,似乎在寻找更好的措辞。 “——只是你们担心那些蛮子多疑,若无法取得他们的信任,无异于前功尽弃,谍者只能传回边角消息,却无法触到王庭的核心。” 钟离眜迅速接了话,点破了大家的心事。 “是,你们都是行家,我就直说了吧。” 吕释之看钟离眜态度爽快,索性打开窗户说亮话, “思来想去,钟离,你似乎竟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有勇有谋,知兵知战,而且,全天下都知道,你是陛下始终在搜捕的人。” 作为汉朝皇帝最想除掉的人,钟离眜甚至不用杜撰什么凄惨的身世故事,便能天然获得匈奴人的信任。 “这一点,即使匈奴人,恐怕也是心知肚明的。”张良说, “若你愿往,或能博得冒顿单于的信任,深入匈奴内部,获取于我们更有利的消息。” 见钟离眜一时不语,张良忙道, “这……并非命令,也绝非交换。 只算一个不情之请吧,你大可以不允。” 钟离眜忽然抬眼望向韩信,“你意下如何?” *** 韩信伸手取过他的短剑,低着头,用指尖摩挲着剑首精雕的螭龙纹饰,过了良久,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说道, “钟离,你记得吗,当年陈王揭竿而起,咱俩投在义军,身经百战,你数次从死人堆里把我背出来,我始终欠你的。” 这几句话并不艰深,而韩信却说得格外缓慢,似乎倾注了全身的力气。 “所以,你的这条命,尽在你自己掌握。 只要我在,无人能强逼你,亦无人能左右你的命运。” 他说完,轻轻将短剑置于自己前方的案上,坚定而刚毅,不再是惊弓之鸟般的楚王,而又变回了那个挥斥千军的赫赫战神。 说来也奇,钟离眜方才拔剑欲自刎时,面色如常,视死如归,但他听了韩信之言,此时却喉头滚动,想来大受震动。 张良又默默呷了一口酒,心知大事已成,不禁暗赞皇后识人之准。 过了半晌,钟离眜方说, “这数月来,我的日子很闲适,很安逸,却总是郁郁寡欢。 现在我明白了,我其实有两条路可选,可以提心吊胆地过一辈子,隐姓埋名,当个黔首农夫。 或者,我可以轰轰烈烈活出个样子,不枉在人世间走一趟。” 说罢,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双目放光,哈哈大笑, “我一向以为,汉王出身低微,眼界狭窄,能登上帝位,只是善于审时度势而已。 没想到,他有如此志向,竟敢北击匈奴,原来是我小觑了他。 今日,也是他让你们来找我的?” “不,这一切,陛下并不知情。 从昔日救你出东海郡,到今日请你去匈奴,所有万般,皆出自皇后之谋。 甚至,坚持征伐匈奴的,亦是皇后。” “皇后?天下竟有如此厉害的皇后?” “是,天下竟有如此厉害的皇后。” “好罢!皇后身为蒲柳弱质之妇人,都大义凛然,吾亦无畏也。区区匈奴,吾往矣!” 三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钟离眜,胸中澎湃激荡,却不知从何说起。 张良毕竟老道,率先平复了心情,问道, “你在此地尚有什么牵挂?” “我家乡有老母健在,因连月逃亡,始终未敢回去探望,恨不能尽承欢之孝。” “幸亏你足够机警,没有回去。 陛下想必在你家周边早有埋伏,你若是去了,无异于自投罗网。”吕释之笑说。 张良沉思片刻,郑重地说, “若你信得过,我便奏明皇后,她定会善待令堂,除你后顾之忧。 这一点,与你在匈奴的表现,全然无关。” “我信,那老母便拜托你们了。” 第五十二章 匈奴会师 时间紧迫,四人又将北上细节大略商议清楚,末了,韩信问, “你们预备何时让钟离离开洛阳?” 就着吕释之早已备好的半旧素帛,钟离眜一面奋笔疾书地写着,还不忘一心二用说道, “越迟越好,最好在你呈报皇帝的当日。” 吕释之大惊, “这么晚才动身,万一走不脱,你这条命,只怕休矣。” 钟离眜自信地笑了笑,又冲着韩信的方向一努嘴, “请诸位放心,即便洛阳中尉之军全部出动,也未必擒得住我。 再说,我离开得越晚,逃脱得越险,韩信通敌的嫌疑,也就越少。” 他的面孔,因成日劳作而被日头烤得焦黑,更显得铁面虬髯,豹头环眼。 比起一个时辰之前的淡泊与松散,此时他目中重现当年杀伐决断的光辉,竟似再次燃起了对命运的斗志。 见韩信欲言又止,钟离眜搁下笔,慨然对他说, “我劝你也好好想想,一个活得畏首畏尾、谨小慎微的王侯,到底是否为你的毕生所愿。 这勾心斗角的洛阳皇城,纵然能保全性命,也只会把你毁了。 大丈夫人生在世,马革裹尸,才是你我最好的宿命。” 这几句话说得虽云淡风轻,却在韩信耳边犹如惊雷般炸开。 他陡然想起了数月前的那天,淮阴城外大柳树下,老态龙钟的漂母深深审视着他,轻轻问, “你这个王孙,出去闯荡了一番,可得偿所愿了吗?” 这已是第二次,有人问功成名就的他,是否如愿了。 淮阴城外的韩信,衣锦还乡,声势震天却患得患失,被漂母猝不及防地发问,心绪纷乱,喃喃半晌,始终无以为答。 而坐在洛阳城外农舍中的韩信,心里却仿佛早藏好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此时被老友的问题一激,竟愈发清晰得纤毫毕照了。 钟离眜没有继续理会韩信的走神,只抬首环顾了一下室内,想了想,又道, “都是身外之物,不带也罢。 只不过,囚牛自幼跟在我身旁,我实在不忍置它于不顾。” “交给我带回府里罢,我有个小孙女,最是细致,定能将它照顾好。” 张良眯起眼睛,众人都知道,他只要一谈到这个小孙女,满脸全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不必麻烦太傅了,钟离的狗,以后跟着我吧。” 韩信面上淡淡的,将案上的四只耳杯都斟满,又郑重端起自己那杯,对钟离眜说, “钟离,有朝一日,我定会踏平匈奴草原,带着囚牛,同你会师。” “哦,那咱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钟离眜将客人送至院外,三人再没回头,囚牛留恋地守在篱笆门不走,被韩信一把抱起,硬塞上了车。 牛车逐渐远去,泥地上的车辙印浅浅深深,被雨水一冲,很快便模糊成一团,再也辨识不清了。 回身扣上篱笆门,钟离眜有着片刻的怅然若失,但他天生豪迈的英雄气,瞬间又充塞胸襟,耳边回想着临别时,张良语重心长的叮嘱, “不久之后,朝廷定会与匈奴如约互市。 届时汉匈之间交通消息,会比现在方便得多,只要你活着,我们定会找到你。 记住,你并非丧家之犬,你有家。 你的家在这里,这里的黎民苍生,会永远感谢你。” *** 张良的思绪被皇帝高亢的话语打断,只见他抖着帛书,声音已有些发颤变调, “快,樊哙、灌婴,你俩拿我的虎符,领中尉五校的六千精兵,速速出动,去抓钟离眜! 传我旨意,无论官民,先得其首级者,进爵三级,赏百金! 今日若无别的事,朝会先散了吧,我要静候佳音。” 刘季兴奋地高举着双臂,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跪在堂下的韩信,抬起了头,静静地注视着皇帝,眉宇间恰到好处地写满了忠诚、臣服与敬畏,还有一丝对旧友的愧疚。 *** 北宫中灯影幢幢,身着茱萸纹绣直裾袍的吕雉坐于大楃内,盛装的宫人们立于楃旁。 这张大楃四角竖着的描金彩绘漆竿,汇于上方繁复的鎏金攒尖顶中,四周垂下的层层藻绣,流耀含英,更衬得端坐其中的皇后宝相庄严,宛如天神。 “老臣不日即将赶赴陇西郡,特来向皇后辞行。” “儿臣随子房先生同去,也来向母后辞行。 此去山高水远,望母后珍重身体,切莫过于操劳。” 堂下,是张良与刘肥一老一少两个身影。 他俩是来辞行的,张良自请去边郡牧苑清查盘点,而刘肥,则是被刘季派去,跟着太傅历练的。 “太傅,你身为大汉股肱之臣,本可安居洛阳,颐养天年,却依旧身先士卒,为国分忧,实在令人敬佩。 阿大,去到边塞之地,你要好生关照子房先生。 有酒食,先生馔。有事,弟子服其劳。” “儿臣明白。 父皇吩咐了,儿臣此次同去,一是去边地历练,二是要做好太傅的左膀右臂。” 吕雉微微一笑,刘季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这才处心积虑派了刘肥同去,一来是锻炼皇子,二来,也多了个耳目。 况且,刘肥于诸皇子中年纪最长,若是用卢绾探出“因亲封王”的路子行得通,那么第一个受封的皇子,不出意外,便会是刘肥了。 所以,让这个预备中的同姓王外出锻炼一下,也是情理之中。 张良抚着一把白花花的胡子,慢悠悠地说, “大皇子与我将居于陇西的治所狄道县。 那里蕃阜庶物,蓄足功用,加之交通便利,去周边各个牧苑走访,甚是方便。 皇后请放心,我已与太仆滕公打过招呼,一应招待事宜,他早已安排妥当。” 为了发展畜力,秦在《厩苑律》中便有关于畜牧法规的记载,汉初草创阶段,一切官员僚属设置,皆承秦制,连马政部分也承袭下来。 秦汉中央朝廷皆设三公九卿,太仆为九卿之一,是管理全国畜牧业的中央机构,掌舆马。 太仆下辖的诸多养马厩苑,有些位于京师,更多的则在边郡,也就是令张良念念不忘的、分布于天水、陇西、安定、北地、西河、上郡这西北六边郡的六牧师苑令。 眼下,出任大汉首任太仆寺负责人的,是刘季的老下属,滕公夏侯婴。 *** 夏侯婴亦是沛县子弟,年轻时曾任沛厩司御,掌管一地车马,刘季将他放在这个位置上,重操旧业,果是知人善任。 只是,为着提防燕王臧荼突变,刘季此刻是绝对不会放夏侯婴离开洛阳的。 “尽管刘敬他们已从洛阳出发,但距离两国和议,毕竟还有一段时日。 陇西离匈奴的地盘太近了,匈奴人游移不定,不知会从哪里冒出来,你们务必小心。 对了,这阵子忙忙碌碌,竟很久没见到滕公,他身体尚好吗?” 对于滕公夏侯婴,吕雉始终心怀感激。 她知道,彭城大败时,刘季急于逃命,嫌亲生子女累赘,三番五次将鲁元与刘盈踹下马车,多亏夏侯婴豁出一条性命,数次出手相救,自己这一双儿女才得以活到今日。 “滕公很好,只是为着马政之事,寝食难安。 嗐,他也信不过那些老油条监牧使的报告,一天几次地催着臣快些出发,去亲眼一探究竟。” 想到夏侯婴一张黑红脸上,两道浓眉日日愁得拧作一团,张良也不禁莞尔。 第五十三章 很久以前 提起滕公夏侯婴的窘态,吕雉也忍不住面露微笑。 也难怪夏侯婴整日愁容不展,他年轻时曾任沛县的厩司御,后来一直以车兵部队从征刘季,最是知马懂马,爱马如命。 若说对马政之了解与重视程度,恐怕满朝无人能出其右。 “此次劳烦太傅,替滕公与我们深入边郡,实地探查。 查查各牧苑的家底还剩多少,也斟酌一下,日后需如何整饬改革。” 未等张良回答,刘肥抢先一步说, “儿臣以为,母后不必太过忧虑。 我怎么听说,即便不算上今春出生的这批小马驹,六牧下辖的草场里,少说也有两万匹壮马,从中挑选些军马出来,想必不会太难。” 看他如此乐观,吕雉一时懒得去计较他是真心还是装傻,只不好扫了少年人的一片热忱兴致,待了片刻,方缓缓道, “洛阳与陇西相隔两千里,阿大,你还是眼见为实吧。 再说,马与马,也不一样。 匈奴人有四色神马,分别为白马、青駹(máng)马、乌骊(lí)马和赤骍(xīng)马,每种都疾如风电,神勇无敌。 唉,也不知道咱们中原的马,是否可与之匹敌。” 直到今日之前,刘肥从未细想过,马匹竟有品种优劣之别,一时愣住,张口结舌。 只一瞬,张良已领悟了她的言外之意,答道, “《伯乐相马经》现虽已佚失,但老臣因机缘巧合,曾有幸读过,至今还略记得一二。 此行,老臣定会审慎观察,把咱们马匹的品性摸透,顺便,也把相马之术重新梳理一遍。 至于是否需要从域外引入胡马,还请静待老臣的消息。” 吕雉不住颔首,惺惺相惜之感,油然而生。 而刘肥,听着二人看似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忽的从相马之术跳到了引入胡马,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 张良此次辞行,显然有备而来,一开口,便提到了两个至关紧要之处,一为陇西,一为胡马。 吕雉与他口中的陇西,大抵包括陇山以西、羌水以北、洮水以东、湟水及六盘山以南的地域。 自隋文帝开始,因其地水草丰美,人民善牧,陇西牧就成为了隋唐至关重要的官营牧区,常年养着十多万匹优良官马,并总领统辖其它牧区,是诸多边郡牧苑之首。 只是万万想不到,汉初的张良,也于绵延千里的西北边境各牧中,一下子选中了陇西郡,作为他们的基地,真英雄所见略同。 还有胡马。 隋末大乱,唐高祖李渊太原起兵伊始,便从太原与突厥的互市上,一口气购入了五百匹突厥好马,以充精锐骑兵之用。 曾伴随太宗李世民南征北闯、立下赫赫战功的昭陵六骏中的特勤骠与什伐赤,也为产自突厥的胡马。 尤其是特勤骠,是令太宗此生念念不忘,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匹天降神马。 听太宗说,那特勤骠毛色金中透白,在阳光下灿然生辉,似由纯金雕塑而成。 而它驰骋起来更是勇猛,日行四百里毫无倦意,曾载着太宗于敌阵中八进八出,应策腾空,如有神助。 后来,胡马的来源逐渐扩大,也逐渐稳定下来,不仅可来自互市,也源自诸国的进贡,品种繁多,令人眼花缭乱。 而大唐太仆寺官员们的见识,也随着眼界的开阔,与日俱增了—— 产自吐火罗国的汗血马,与东曹国的汗血马,虽都叫汗血马,但脾性大有不同; 来自骨利干国的良马,头颈壮似驼牛,筋骨最为结实; 但若论体型巨大,还属来自北方极寒之地的坚昆马。 这些由朝廷煞费苦心引入的、来自不同渠道的胡马,被安置在边地的各个牧苑,除了充实军骑外,最主要目的,便是借着不断杂交,改良中原马种。 选拔与改良,是后世育马多年所摸索出的经验,而张子房方才所言的相马,正与此相辅相成。 世间万物,莫不有形,凡有形之体,莫不有相。 天有天象,地有地形,草木、六畜、山川河流,皆各有其相。 既有相,便有相应而生的相术,相马之术,便为相六畜法之首。 相马,是为了马匹的选拔和改良,制定出一套放之四海皆可行的统一标准。 有了标准,便有迹可循,朝廷不必盲人摸象,便能借助这套标准,考核马政的成果。 “其实,何止马与马不一样,人和人也是不同的。” 张良悠悠补充道。 不怪刘肥听得如堕云雾,他这话,又有着更深一层的意思。 陇西六郡的位置,预备匈奴、羌、氐等异族接壤,生活习俗和草原民族相近,亦是善骑射,尚武,重英雄。 当地土生土长的良家子,即身家清白的编户齐民们,其战斗力,与为了实边而迁过去的外来居民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若能从这些边郡征召一批年轻精锐兵士,与战马一同,就地训练,无论是对抗匈奴,还是作为朝廷的军官储备,都是事半功倍。 “是,都说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相克相生。” 吕雉颔首,语意中有抑制不住的期待, “当地的良家子,是否如传闻中一般骁勇无敌,也请太傅一并代为考察便是了。” *** 这是一个迎接与送别的忙碌时节,洛阳城迎来了韩信、张敖、张苍与卢绾,送走了张苍与刘敬,又送走了张良与刘肥。 眼下,鲁元公主与张敖,也出发在即了。 吕雉前去看女儿,眼底尽是眷恋和不舍,而薄姬忙着检查她的随身物品,口中不停念叨, “到了赵国,你便是一国之后了,要耳聪目明,不可再懵懵懂懂的。 你要时刻记得,赵国和洛阳不一样,也与咱们之前所住的栎阳旧都不同。” “是。” 鲁元对这话的含义不甚明了,但薄姬待她很好,又与母亲亲厚,她的话,总是要仔细聆听的。 见她一脸困惑的模样,薄姬叹口气,放下手中正理着的孔雀纹锦袿衣,坐在她的身侧,一字一句地说, “赵王待你不错,但赵国可不只张敖一个人,你的眼光要放长远一些。 凡遇难决的事情,你需得先想想,此事于我鲁元来说,究竟是有利的,还是有害的?” “于我自身的利害关系? 夫妻不本该为一体的吗?”鲁元更懵了。 薄姬看了皇后一眼,有些拿不准下面该如何对答,话究竟要说得多透。 而吕雉轻叹一声,也坐在榻上, “有一段故事,母亲一直想讲给你听。 那个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故事的主角,也是一位公主。” 第五十四章 女子做皇帝 “什么样的公主呢?同我一样吗?” 不光鲁元起了好奇心,连薄姬也半倚着坐在榻边,微微前倾身子,想听听这个故事。 “说起来,这个公主与你,还是有些不同的。 她出生的时候,她父亲已在那盛世王朝,做了十多年的皇帝,而她的母亲,亦稳稳居于后位上,四海之内,再无人可以撼动的。 她是这对夫妻唯一活下来的女儿,也是二人最小的孩子。 自出生开始,便如珠似宝,荣宠至极。” “想来,这小公主,岂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薄姬深谙做个好听众的精髓,就是要在适当的时候不停追问。 “是啊,那样的小公主,生在那样的时候,注定要被宠坏的。” 吕雉神思飘忽,幽幽地说, “在她十二岁那年,西边的羌人前来求亲,皇后疼惜女儿,不愿她受远嫁之苦,与皇帝大吵了三日,总算回绝了这门亲事。 后来,她无忧无虑地长到十六岁上,满城的男子都想娶她,满城的女子都想成为她。 而她,也终于如愿,嫁给了同样出身勋贵的驸马。” 那场婚礼声势浩大,世所罕见。 迎亲当晚,长安城内紫绶金貂,烛照香车,锦帐五十里,琉璃影里烧银烛,宛若人间仙境,真比元宵节还要热闹万分。 吕雉记得,单是从宫城到驸马府沿途照明的火把,便几乎烤焦了半个都城的树木。 “那,后来呢?” “后来,她与驸马生了好几个孩子,一家子看起来和乐融融。” “哦,原来这是个喜庆的故事啊,今日讲起来,正好应景。” 薄姬笑着,轻轻推了一把鲁元,鲁元也不禁害羞起来。 吕雉却没有笑意,目光茫然失焦,接着喃喃说道, “可惜好景不长,又过了两年,皇帝驾崩,那皇后…… 那皇后野心勃勃,掌了权柄,每日宵衣旰食,自信能把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并不输给男儿。 只是无奈,皇家宗室怎容得下牝鸡司晨,他们不满大权旁落,接连发动了大大小小若干政变,试图逼退那毒后。 而驸马全家,皆参与了这些政变。” “啊,那政变可有成功?” “一群养尊处优的宗室乌合之众,又怎斗得过稳操胜券的皇后? 叛党很快被全数清剿,连那驸马也死了。 皇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登了基,改朝换代,做了女皇帝——” 说到此处,吕雉不自觉地顿了一下,等待着薄姬与鲁元二人的反应。 过了片刻,想象中的惊呼与疑问并没有发生,她俩神色如常,面上仅有些许讶异,只等着皇后继续讲下去。 *** 这下,轮到吕雉疑惑了, “怎么,你俩听到女子做了皇帝,倒不惊奇?” 薄姬掩住嘴,轻笑一声,方慢条斯理道, “陈胜王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妾说句大不敬的,无论旧王孙、黔首农夫、屠夫商贾,还是陛下这个亭长,谁有能力打得天下,谁就做皇帝。 若那皇后果是个厉害的,便做了皇帝,又有何不可? 这天下黎民,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少赋税,又有谁真心在乎龙椅上那位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鲁元也插嘴道, “听说草原上许多蛮族,都是极敬重母亲的,那些蛮族的太后啊皇后啊,似乎也一言九鼎,与女皇帝差不多了。” 听着这些随口说出的言论,饶是吕雉见多识广,也被惊得瞪大了双眼。 她无奈地挤出个笑容,一面默默感激她俩对女子称帝的包容与理解,一面暗自思忖,这果然便是开国伊始的人心与气象吗? 难怪,史上的汉高祖和吕后,要反复宣扬刘季斩白蛇、王气横贯芒砀山的传说了。 要是天下人人都本着“皇帝轮流做”的心态,跃跃欲试,这新朝的江山,怕是连一世都无法延续。 所以,历朝历代,都必须不断神化开国之君,不断堆叠天命与气数,不断使之脱去肉体、变成异人天神,才能阻断其他凡夫俗子觊觎皇位之心。 “后来呢?女皇帝与公主如何了?” *** 吕雉回过神来,收敛思绪, “哦,驸马死后,女帝对公主的宠爱,不减反增,渐渐让她参预机务,学习理政,还为她觅了第二任驸马,是女帝母家的侄子。 她与这任夫婿,又诞下了二子二女,也是和乐的。” “如此看来,那女皇帝,莫不是想将皇位传给公主?” “何以见得呢?” “这公主有着前朝皇帝的血脉,又有着女帝母家的传承,妾怎么觉得,她才是集双方正统于大成者。 若她当真有心,这个大位,怕是没人争得过她。” 薄姬信口答道,似乎这是天下最浅显易见的道理。 吕雉闻言,心却猛地一缩,空落落地似着不到地。 是的,她托名说出的这个故事,正是自己上一世的故事。 那个女帝,是她自己,而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便是她的幺女太平公主。 “是……后来,女帝传位给了公主,千秋万载,永世昌盛。” 她脑中纷乱,已无心再继续这个故事,只得胡乱编了个结局,草草收尾。 薄姬困惑地看着皇后,对戛然而止的结尾感到不解,却只能捡起方才的话头,对鲁元说, “所以啊,你看这个故事里,公主与驸马虽为夫妻,但并非总是一条心的。 这其中的道理深着呢,旁人说来都是白费力气,需由你自己慢慢体会。 皇后与我在十几岁时,也都曾以为,一辈子得有个倚靠,方算稳妥。 但后来,摔了几跤后就会发现,这世上最靠得住的,唯有自己。” “薄夫人所言极是,你要牢牢记住她的话。” 吕雉整了整心绪,不禁慨叹,薄姬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但凭着多年锻炼出来的敏锐嗅觉,她大抵也料到了各异姓王未来的命运轨迹。 “还有,你会见到许多张敖的老臣子们,比如赵国的老丞相贯高和赵午。 他们都是跟随老赵王,自水里火里拼杀出来的,算得上是赵王的门客,遵循的是门客为主而生、为主而死的老规矩。 这些人嘛,肯定同张敖一条心,但不见得会事事听你的。” “为何?” 因为,你是皇帝的女儿,而赵王,未必甘心做皇帝的臣子。 第五十五章 十五税一 派去抓捕钟离眜的队伍,果然无功而返,灌婴倒还罢了,唯独樊哙气得跳脚,逢人就骂, “我们明明在城北看到一名状似钟离眜的高壮男子,可被他带着绕了几个圈,就失了踪迹。 怕不是跑出城去了!” 众人都宽慰他,钟离眜是被陛下悬赏了半年都毫无踪影的人犯,想必藏匿能力高绝,岂会被轻易抓到。 他与灌婴自不死心,又领着手下精兵,将洛阳城大搜三日,把家家户户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没有钟离眜的踪迹,方才作罢。 “钟离眜投靠韩信无望,又打草惊蛇,暴露了行径,大抵不会在中原继续藏匿了…… 或者北往匈奴,或者南逃南越了罢。” 这两个方向,是彼时中土逃犯惯常的路径,而比起沿海的南越国来,北边的匈奴,似乎距离洛阳更近一些。 尽管抓捕逃犯无望,但皇帝也没因此耽误了大事。 就在城中人仰马翻的这几日里,朝廷悄然向天下发布了一道震烁千古的诏书,是为《高帝五年诏》。 诏令有云,六十万将士吏卒皆罢归家: 凡是无罪的军吏士卒,每人最低赏赐第五等爵,并至少授田五顷,全家免租税徭役一年; 而那些战时被征入军队的“有罪吏”、“亡命”等罪犯,和曾触犯军法的士卒,即刻获得赦免,成为平民。 此外,对战乱时期聚保山泽的流民流寇,朝廷不复追究,鼓励他们返回原来的郡县,并补偿恢复他们原有的土地田宅。 还有那些因家贫而自卖为奴婢者,皆免去奴籍,亦恢复为平民的身份。 这是一道经刘季与群臣精心打磨过的诏书,主要目的便是在新王朝初建阶段,奖励有功、安定天下。 以及,安全地解散大军,并凭空创造一个对刘氏王朝忠心耿耿的军功阶层。 在汉初大约一千五百万的人口中,这个军功阶层,足足涵盖了至少三百万人,可谓替老刘家打造了擎天保驾之护国基石。 *** 这次,当刘季来到北宫,再度考察太子对诏书的理解时,已被叔孙通耳提面命、通宵恶补过的刘盈,自是对答如流, “黎民有了土地,再佐以朝廷劝课农桑、轻徭薄赋的国策,才会安居乐业,我大汉的国力才会精进。” “此言不差。”刘季面露赞许之色,又道, “我再问你,你说朝廷现在轻徭薄赋,那你可知,我朝眼下的田租几何?” “嗯……我朝约法省禁,田租较秦为轻,十五而税一。” “较秦为轻,那秦时田税多少,你可知道?” “……这个,儿臣不知。” 这一点,叔孙通百忙之中,倒是忘了提及。 刘盈只得眼巴巴地望着吕雉,大有求助之意。 吕雉温言道, “我记得,连续很多年都是‘三而税二’。 盈儿,你看,每年的收成有大半充作田租,此外,还得交户税与杂税。 天下人连饭都吃不饱,可不是揭竿而起了吗?” “既然这样,等我长大了,定要将田租再往下调。 嗯,降到三十税一,甚或百而税一。” 刘盈想了片刻,忽然许下了一道宏愿。 “若果真如此,那我们盈儿便会是个人人称道的好君主。” 刘盈这话,自是说得有点僭越,但他年纪尚小,童言无忌,心情不错的刘季也不介意,夸了几句,便让宫人带太子下去。 他又转而对吕雉说, “我预备过两日便册封赵王,然后鲁元他俩就得离开洛阳,去北边就国了。 *** 吕雉点点头, “两个孩子情投意合,早些过去也好。 只是女儿年纪太小,就这么随着张敖去了赵国,我有些不放心。” “那也没办法,难不成你还能派人跟去? 我仅仅安置个张苍,就费了百般口舌,真是气闷。” 刘季一想起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各诸侯国,就满腔不忿。 “我倒是和张敖提了一下,释之二哥近来老抱怨洛阳太热,害得他内火攻心,咳嗽不止。 不如让他这个舅舅送鲁元前往赵国,正好出门透透气。 张敖,没有提出异议。” “也好,娘家舅舅送亲,合情合理,就是辛苦释之了。” 刘季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 盛大的册封仪式后,新赵王张敖与赵王后鲁元,带着浩浩荡荡的随行队伍,离开了都城洛阳,之国赵地。 这几日,公主苹果般饱满的小脸上始终带着恍惚而满足的笑容,即便她此时置身于宽敞的辎车中,依旧喜悦得宛如梦中。 她所乘的辎车极大,车厢为黑色,车轮则漆成了耀眼的朱红色,车毂上描绘的纹彩随着车轮转动,翩翩欲飞,令人眼花缭乱。 辎车顶部覆着的厚厚苫(shān)布,亦涂上了黑亮亮的油漆,可遮风挡雨,又避免日晒。 由于赵王与王后的身份高贵,苫布之上,更有层层叠叠的羽盖,显得格外华贵。 车中前牖(yǒu)后户,其间有衣蔽相隔,将宽敞的车厢分割为前后两部分。 鲁元略带矜持地斜倚在后舆的镂空凭几上,趁着车厢的颠簸,偷偷瞄着身旁意气风发的夫君,瞄了一眼又一眼。 自己从少女怀春时就期许的一切,终于实现了,但遥远的赵国与高深莫测的赵王宫,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还有,赵王在尚公主之前,早已与姬妾诞下了两子。 据说赵地民风粗犷豪放,不知道王宫中的其他女子,是否好相与,是否会尊敬自己这个远道而来的新王后。 想到此处,饶是连日喜上眉梢的鲁元,也不禁发憷。 好在,母后已经殚精竭虑地帮她做好了周密安排。 随行的宫人,皆由吕雉亲自指定,其中一大部分都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且都是有点年纪的妇人,并不是北宫中惯常见到的妙龄少女。 鲁元起先并不理解母亲此举的用意,还当吕雉是为了提防张敖见色起意,才故意将自己贴身使唤的女使全部换成精壮妇人,以防患于未然。 为此,她着实与母亲闹了一顿脾气,认为母亲谨小慎微的戒心,看低了她,也看低了他。 谁知,一向和颜悦色的母后竟异常严肃起来,丝毫没有理会她的不满,板起面孔,执意为之。 鲁元自不会知道,这批她并不太熟悉的宫人,大多出自先秦咸阳宫,及眼下的永巷、掖庭,她们有的能骑射,有的会些近身拳脚,有的善使兵刃,有的通药理,形形色色,各有所能。 而这些宫人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都曾经历过各种勾心斗角的风波场面,深谙宫中府中的明枪暗箭、机关诀窍。 而且,出于皇后各种手段的制约,她们的忠心,都可以倚仗。 第五十六章 赵都邯郸 “可能会用到的人,我都为你备齐了,接下来的路,就看你自己怎么走了。” 吕雉望着这个懵懂无知的公主,有口难言,只得在心中默念。 退一万步,就算赵王张敖本人没有反心,仅仅就赵国的环境而论,于鲁元来说,也已是难以应付的龙潭虎穴。 赵国虽也算中土地盘,但数百年来,长期与北边的匈奴、娄烦等游牧民族犬牙交错,攻伐不断,加之领土的南北跨度很大,北部的土地较为贫瘠,不适于农耕,却十分利于商业发展。 独特的地理环境与风貌,与多民族的文化融合,塑造了赵国自古以来,与中原核心腹地迥然不同的民俗民风。 借用太史公的评价来说,战国秦汉时期,赵人最大的传统便是“仰机利而食”,他们好商贾贸易,较之踏踏实实务农,更为推崇灵巧机智的谋生手段。 而土广俗杂、地薄人众的国情,也决定了赵国的统治者们,历来便农商并重,并极其注重手工业的发展。 崇商的社会风气,体现在赵国男子的身上,便是爱好聚集游乐,动辄悲歌慷慨,性情大开大合,不循法度,任侠为奸; 而在赵国女子身上的烙印,便表现为无比务实与功利。 当地女子善鼓鸣瑟,精于歌舞,在婚姻上积极进取,从不墨守成规,游媚富贵,遍诸侯之后宫。 在赵地,为了使家族飞黄腾达,丈夫送妻子、父兄送女儿入各国后宫的行为司空见惯,不胜枚举。 当年楚国春申君向楚王所献的赵人李园之妹,后来成了楚王后; 而吕不韦所献的邯郸赵姬,更是贵为始皇帝之母。 还有赵悼襄王之后、赵武灵王之后等传奇女杰,皆是胸怀大志的赵地女子,她们或默许暗从,或干脆主动地参与策划了自己进入后宫、攀上权力巅峰的全过程。 单是面对赵王宫中虎视眈眈的众多姬妾,资质平平的鲁元就已进退维谷,相形见绌,更何况,这其中的暗流涌动,又远不止内宅后宫妇人间的争斗那一层。 然而,对吕雉来说,既然女儿心甘情愿地只身闯虎穴龙潭,那除了扶上马、送一程外,旁人也不能做得更多。 派去这许多随行的宫人,不奢望她在赵国后宫纵横捭阖,运筹帷幄,只希望她能平安,并且,在关键时刻,尽量不要沦为赵王手中的人质。 当然,相信赵国上下也心知肚明,试图用子女的生命安危来威胁皇帝刘季,无异于痴人说梦。 刘季的世界中,根本不存在所谓投鼠忌器的顾虑,对他来说,为了除掉不称心的老鼠,区区玉瓶玉碗,算得了什么。 “说一千道一万,我当然希望你与赵王琴瑟和谐,乐和美满。 但你要时刻记住,自己真正的家,究竟在何处。” 母后的临别嘱托言犹在耳,山雨欲来风满楼,本该欢天喜地的一桩亲事,似乎掺入了一丝异乎寻常的凝重。 鲁元再次将面孔凑近雕花的车窗,又轻轻挑起锦绣屏盖,打量着车外随行的庄严肃穆的队伍。 此时在她眼中,这竟不像是成婚的仪仗,而更像是一队远征的战士。 *** 安坐于另一辆辎车中的吕释之,也在不断地观察沿途风物。 随着车驾不断向北,他眼见着窗外的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阔,郁郁葱葱的茂密丛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树木自然是还有的,只是都藏在远处的那些大山里。 那些大山横亘在视线尽头,大刀阔斧,绵延不绝,无尽无休,其长不知几千里也。 自小长于长江流域的鲁元,不断为陌生的美景惊呼,而吕释之没有小女儿心境,他眼中所看见的,是一片从未涉足过的、辽阔且高深莫测的疆域。 他知道,群山的那一侧,并不属于汉帝国,却有匈奴铁蹄时时出没。 就这样,仪仗慢悠悠地不知走了多少日,终于到达了邯郸城。 *** 赵国位于汉帝国的北部,楚汉相争时期,刘季立张耳为赵王,遂将秦的邯郸郡与巨鹿郡合为赵国,封予张耳管辖。 眼下,赵国共辖邯郸、巨鹿、清河、河间、常山五个郡,人民亦耕亦牧,好勇尚武,民风彪悍。 自春秋时期起,赵地便是中原的咽喉,兵家必争之地,入汉后,赵国继续以邯郸为都城。 邯郸是战国时期的古都,也是天下闻名的冶铁、手工业和商业中心,交通发达,无比繁华,且因长期与异族接壤的缘故,胡汉混杂,商贾云集。 而赵王的宫城,便处于邯郸城中地势最高的地方。 这是一座在战国旧城的基础上扩建而成的王城,由西城、东城和北城三座宫室组成,形制庞大,竟毫不输洛阳的南北宫。 巍峨庄严中,映射出那个曾独自与秦国抗衡的黄金时代强大赵国的昔日余辉。 而这群来自洛阳皇城的人,在赵王宫举办的第一次筵席中,便感受到了这余晖的灼热。 为了迎接归来的赵王,以及远道而来的新王后、建成侯吕释之等人,由赵丞相贯高等人筹备,于西城龙台的正殿中,举行了盛大隆重的接风酒宴。 盛装的张敖与鲁元居于尊位,堂下依次坐着赵国内的群卿大夫,有统众官的丞相、辅王的太傅、治国民的内史、掌武职的中尉,林林总总,与汉廷毫无区别。 吕释之贵为皇后之兄、赵王后之舅,又是建成侯,赵国君臣自不敢怠慢他,屡次请他上座。 而他一面谦逊推辞,一面左顾右盼,终于在一众陌生人中,找到了一张比旁人都白净的面孔。 能白成这样的人,除了张苍,还有谁人? 他与张苍、王陵等本就相识,此时于赵地相逢,恰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便执意坐去了他身畔。 只见张苍自在地从案上铜盘中夹起一块已烤得两面泛黄、滋滋冒油的嫩羊脯,又在一盘花白的粉末中蘸了几蘸,才放进嘴里,心满意足地咀嚼起来。 吕释之细看那盘粉末,依稀辨得出是盐,其间又混有一些小小褐色颗粒,闻起来辛辣刺鼻,竟不识得为何物。 “这叫胡椒,自西域来的。 磨碎了与羊肉一起吃,甚是美味。” 张苍在边地住久了,自是门清。 “西域商人,也能到此地吗?” “哪里就能到了。 这是通过边地商人,几经周折,从匈奴那边转卖过来的。” 张苍说着,又夹起了一块更肥的羊排。 “刘敬呢?刘敬这么快就走了?” 吕释之检视了一遍堂内众人,问道。 “是。 我们也是找了专为阏氏采买丝绸的商人的门路,与匈奴王庭联络上了。 那边答应见他,他前两日已急吼吼地出发了。” 张苍大嚼着羊排,口中含含糊糊地说, “对了,刘敬出发前不停地念叨,说当真被皇后料中了,还是得走阏氏的关系。” 第五十七章 跕屣舞 “什么被皇后料中了?” 吕释之却不知道吕雉曾交给刘敬水晶手串,以赠匈奴阏氏这一段旧事,只是好奇地问, “你口中的边地商人,听起来仿佛有通天之能,自在游走于我朝与匈奴之间,竟似全无阻碍。 连那单于的阏氏,也能说见就见?” 张苍好容易把羊排咽了下去,又呷了口马乳酒,方重重点头, “你这话,算是说到点上了。 咱这案上摆的胡椒、身上披的黑貂、室内铺的毡毯, 匈奴那边大小诸王们帐中盖的锦被、阏氏们腮上搽的胭脂、日常用的铜镜,全靠边地商人往来交通贩卖。 这帮边地商人啊,平日里接触到的买家非富即贵。 无论是汉地的王公贵族,还是草原上的匈奴头领,一个个看似水火不相容的群体,他们居然都能应对得滑不留手、游刃有余。 哎,说了这么多,你快来尝尝这马乳酒,与中原的酒滋味大不相同。” 吕释之本被这酒中隐隐约约的腥膻之气吓退,但禁不住张苍极力推荐,便应声尝了口。 果然,这酒闻着有些腥,入口却又甜又辣,夹杂厚重的回甘,滋味无穷。 不料他一口灌得猛了,又欲张口品评,烈酒呛入喉头,剧烈咳嗽起来,直把一张儒雅面孔憋得通红。 他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不仅惊到了张苍,连席间其他人皆停下望着他,座上的张敖关切地一叠声唤宫人取温水与帕子来,又问要不要请医官。 “不用……不用,没事了。 大王知道的,这是我的老毛病了。” 吕释之好容易止住了咳嗽,抚着胸口对张敖抱歉道。 “请建成侯千万不要叫我大王,我实在担当不起啊。” 张敖恭敬地说,又将音量提高了一点,对不明就里的堂下赵国官员说, “建成侯早前被囚在楚营足足两年,英勇无双,连父王也是赞不绝口的。 只是颇受了一点苦,这才落下了旧疾。” 众人会意,交口不绝地赞吕释之英雄,他好容易喘匀了气,笑着说, “哪里便称得上英雄了?简直狗熊。 若真是英勇,今日又怎会成这马乳酒的手下败将?” 他仪表堂堂,风姿俊雅,又亲切和蔼,没有架子,很容易便令人卸下戒心。 连赶来的小宫人们都一面抿着嘴偷笑,一面速速地递上帕子。 *** 席间重又回复热闹,宫人们替他擦拭干净后,纷纷撤到席后。 吕释之又连饮好几口,问张苍说, “这酒,不会也是草原来的吧?” “不是,这是赵地人们日常的饮食之一,赵国北部的人家,户户都会酿造。” 吕释之眼睛猛地一亮,忙问, “那也就是说,此地基本家家都有马?” “怎么,你看着是个聪明的,竟没读过《吕氏春秋》吗?” 张苍咂着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我又不曾师从荀子,也没做过始皇帝的柱下史,很多事不知道,岂不是再正常不过? 还望阁下不吝赐教。” 面对张苍这样天赋异禀、少年得志的傲气天才,好脾气地顺着他说,果然效果显著。 “我和你讲,赵国的马,可谓声名远播。” 见对方真心求教,张苍果是十分喜悦,索性转过身子,冲着吕释之侃侃而谈, “《吕氏春秋》之《长攻》篇明明记了,当初代王以善马奉赵襄子。 后来,赵国吞并了代国,在代国旧地设置骑邑,专门养马。 再后来,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不单改换胡服,还广招胡人,充斥军队,兼大批购买胡马。 所以赵地的马,若追踪溯源起来,都有着胡驹的血统。” 只可惜,战国时代,衡量国家战力强弱的标准,往往需要比较“带甲”的步兵多少,以及用“乘”来计量的战车几何,正所谓有万乘车,方为强国也。 所以,尽管有着马匹品种的优势,但赵国的主力军队仍是步兵及车兵。 那些胡马的后代,也多被用于挽驾驮载之途,竟没保留下来一支完整独立的骑兵部队。 “可惜啊——”想到此处,吕释之不由唉声叹气。 “——确是可惜,马到用时方恨少啊。” 张苍也是绝顶聪明之人,自然明白眼前这个文弱外戚所惋惜之事。 二人正长吁短叹间,忽闻嘈嘈切切的拨弦之声,又有两队身着长袖、头梳高髻的艳装妙龄女子悄然上殿,随着琴瑟乐声,摆出了一个个妖娆的姿势。 “你还没看过赵地的跕屣(dianxi)舞吧? 今天可要大饱眼福了。” 张苍放下耳杯,专心欣赏起来。 *** “这就是传说中的邯郸舞步吗?” 吕释之今日问题格外多,但见张苍不再理他,也只好专心赏舞。 赵地女子各个弹琴善舞,容貌出众,而她们最出名的技艺之一,便是著名的跕屣舞。 跕,为踮着脚尖、轻轻着地的动作,而屣,为一种软底无跟的鞋履。 直至今日,看着眼前用脚尖舞蹈的轻盈舞姬们,吕释之才真正懂得了这个名称的来历。 只见她们踮起脚尖,舞动着长长的袖子,伴随着乐声,举袖、扬袖、撩袖、收袖,柔美舒展,又雄浑质朴。 “一曲舞中,竟能兼具妖娆与豪迈之气,难怪能倾绝诸侯。” 吕释之凑到张苍耳边,评论了几句,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到了座上的鲁元。 只见她虽仍在浅笑,表情却有些呆滞,还有一丝遮掩不住的艳羡,与不易察觉的灰心落寞。 “这赵王后,不好做啊。”他心下又是一叹。 张苍与吕释之专心看舞,赵地的一众高级官员们,却在不错眼地观察他俩。 赵地民风彪悍,尚勇好斗,男子普遍孔武有力,相较之下,他二人的身量虽高,却偏瘦削,在满堂游侠出身的文武官员中,显得格外秀气。 吕释之倒也罢了,尽管贵为皇后之兄,看起来却软弱无力,也没发表过什么高深的见解。 赵国众臣虽不至于浅薄到以貌取人,但在内心深处,却不免对这个无尺寸之功的外戚产生一丝轻视。 而传说中的神算张苍,便更加耐人寻味。 再过几个月,便是汉帝国第一次全郡国范围内的上计了。 无论是中央直管的各郡之郡丞,还是各诸侯国的丞相们,皆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而这些日子里,张苍每天跟着赵丞相贯高,筹备赵国的上计事务,忙得脚不沾地。 第五十八章 梧桐引凤 上计,简单来说,便是各地方官员定期向朝廷汇报工作的一项传统制度,在西周时便已萌芽。 《周礼·太宰》中,将上计分为一年一次的岁计,与三年一次的大计,彼时的上计,大约只局限于口头汇报。 只是,周朝的官员世卿世禄,上计考核的结果如何,并不会对这些宗亲官员的政治地位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王任人唯贤,官吏们不再全是自家血亲,而对他们的问责需求也随之加强,上计制度,终于发挥出了应有的考核功效。 后来,秦始皇将此项制度发扬光大,以每年十月为岁首,命令地方官员将辖区内的财税情况,以书面形式上报到中央。 这份书面报告,是为“上计簿”。 各地的上计簿齐汇咸阳后,秦廷的御史大夫便率领多名柱下史,对这些书面报告进行统一审计,并将结果呈报皇帝,以决奖罚。 曾任秦朝柱下史的张苍,对这一整套上上下下的流程,自是清楚无比。 根据分层管理的原则,各县、乡的主管官员,将带着计簿,前往所属郡的治所,住在郡邸,接受郡丞的考课。 而与秦不同的是,汉初郡国并行,境内有郡,亦有异姓诸侯国。 因此,郡一级的上计簿,便要视不同情况,而分别呈送。 对于那些由汉中央直管的郡,在汇总下辖县乡的统计数据后,将派出上计吏,携带本郡的上计簿赴洛阳,接受由相国萧何主管的朝廷考课。 而对于赵国这类的非朝廷直管的诸侯国来说,需将下辖各郡的数目再次整理,然后由本国的高级官员担当上计吏,以国为单位,汇报中央。 张苍虽然年岁不大,却是个资格顶老的柱下史,上计经验丰富。 赵地的众多基层官员,大到郡丞、郡守,小到县令,凡有任何拿不准的地方,都会前来向他请教。 而张苍也每每拿出最大的热忱,不厌其烦地详细指导。 一段时日下来,刘季元老功臣集团中,入汉前出身最好、官职最高的张苍,凭着独特的魅力与亲和力,竟与赵国的中下层小官们混了个脸熟。 *** 起先,这些赵地官员们都以为,开国伊始,本次呈报中央的上计簿,也如秦末那些兵荒马乱的年头一般,只需简单的几簿几卷,便可草草交差。 没想到,在张苍的不断调理下,上计文书的内容越做越多,门类条目也越做越细—— 不仅涵盖了各郡县一年来的户口、垦田、钱粮税课、水土治理、缉捕盗贼等方面的治理业绩和数目, 竟然还包括了疆域、城邑、地图与地形。 当几位郡丞苦着脸来找张苍抱怨时,他总是一本正经劝他们说,这些内容的增加,都是有据可依的。 根据他自洛阳皇城带来的小道消息,朝廷预备对先朝的上计制度进行大刀阔斧的革新,以后每年的上计簿中,均会加入山川地理、风土物产等信息。 “早晚都要加的,不如今年一并先做好。 这样你们的名字到了洛阳,摆在萧相国面前,也给他老人家留个好印象嘛。” 张苍神神秘秘地说,众郡长官们听得一脸信服。 若果真入了萧何的法眼,将来的境遇,怕又不止限于赵国本地了。 安抚好了基层官员,张苍也不忘对平级的同侪们进行安抚。 他特意对赵相贯高暗示,皇帝之所以派他来辅助,是打算用赵国本年的上计,给其他诸侯国打个样,让天下效仿。 “所以啊,大王既尚了公主,又为赵国之王,可谓又亲又贵。 您老几位务必要帮他做到尽善尽美,也为赵国争个面子。” 张苍满脸真诚,发自内心地替张敖着想。 如此繁复细碎的摸底上计,早已触动了贯高、赵午等人一向紧绷的神经。 但张苍是皇帝器重的要人,又在此事上有着一言九鼎的权威,赵国君臣商议了一番,也只得尽力依言照办。 *** “你可曾想过,赵国除了交给朝廷上计簿外,还能交一样东西?” 吕释之环顾着席上酒酣耳热的众人,漫不经心地问张苍。 “还有何物?” 张苍疑惑,这次的上计簿里,除了天上飞的、地底埋的,其余赵地的一草一木,他可都竭尽所能地写进去了。 “还有人啊。赵国还能交人。” “交什么人?难道朝廷的人还不够用吗?” “这可不一样。 交给朝廷的人多了,赵国自己的人便少了。” 吕释之冲他眨眨眼,随手拿起一块去了皮的常山真定梨,放入口中,连声称赞“好甜”。 张苍略想了片刻,已猜到他的言下之意,倏然抬头,表情凝重地盯着他, “这一招,堪称釜底抽薪啊。” 是的,这釜底抽薪的一招,是妹妹吕雉的主意。 *** 离开洛阳前,吕释之去北宫探望鲁元,顺便向皇后辞行。 皇后与他立于庭院中挺拔的青桐树下,微风从硕大茂密的树叶间穿过,发出沙沙微响,与蝉鸣掺在一起,俨然一派生机勃勃的初夏景象。 半晌,皇后先开了口, “二哥,此去赵地,千头万绪,无从论起,一切就全倚仗你了。” “是,我自有分辨。 别的先不论,重中之重便是把驿路打通,使赵地的消息,能及时传到洛阳宫。” 吕家兄妹皆非池中之物,自小养成的默契,无人能及。 吕释之口中的驿路,是一条不受赵人干预的、安全的邮驿文书传递系统。 “这个,你可以借鲁元的名义,从张苍那边想想办法。 他与陛下之间,或许已有了这般安排。” 吕雉答道,仰头望着郁郁葱葱的高大青桐,伸手轻抚灰绿色的树干,若有所思, “想不到,洛阳的梧桐树,也长得如此之好。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这是《诗经》中的两句,咏的是高冈上的梧桐郁郁苍苍,朝阳下的凤鸣宛转悠扬。 “二哥,洛阳城中的梧桐树长好了,是时候招来凤凰了。” 她忽然转过头来,脸上带着笑意,目中精光却时隐时现,不可逼视。 “你的意思是——” “是,我想从全国各地,尤其是自各诸侯国里,一步一步引出凤凰来。” 她所想的凤凰,又可分为两类,一类为贤达人才,另一类,则是大族富户。 “怎个引法?” “我想了很多时日,需得通过两个法子,一个叫察举,一个叫徙富民。” 第五十九章 才与财 须臾之间,吕释之已明白了皇后的意思,他一拍大腿,喜道, “以察举之法,与王国争才。 再以徙富民之法,与王国争财。 你这正是拔本塞源的法子,长此以往,才与财皆无,诸侯王唯坐以待毙也!” 吕雉也笑着颔首,又道, “不过,万不能操之过急,尤其是徙豪一项,否则会适得其反。 咱们看过的前车之鉴,还不够多吗?” 迁徙贵族富豪的措施,是秦人的惯用操作,他们在吞并六国、逐渐东进的过程中,常常对新征服的地区“出其人”。 所谓出其人,便是将不愿归附的新地民众们,连根拔起,断其根、绝其源,全部打散拆分后,迁徙到更便于管理控制的地区。 对新占地区“出其人”之后产生的人口空缺,秦国往往以本国居民,或者招募民众及有罪之人,进行充斥。 这是一项十分符合秦之虎狼风格的移民方式,但狂风骤雨般的大肆推进,注定会引起新占领区居民与秦人之间的极端仇恨。 “是啊,秦之策,不能说不对,只是推得过急,最终反受其害。 远有秦拔上党郡的先例,近有……始皇帝徙豪于咸阳的教训。” 吕释之深深点头,十分认同吕雉口中“操之过急”的评价。 即使是一条利国利民的策略,推行之时,亦要有轻重缓急之分,不可一蹴而就。 秦在上党郡的失策,是六十年前的旧事了,而始皇帝徙豪富于咸阳的惨痛教训,距今只过去了二十年,尸骨未寒,清晰可见,仍令人唏嘘。 *** 秦昭襄王四十七年,秦远交近攻,发兵东进,攻打韩国。 秦军势不可挡,很快便连下十城,并攻下了野王邑,阻断了太行道,将韩国的军事重地上党郡,切成了一块与国都隔绝的孤地。 上党郡,位于韩赵魏三国之间,是太行山脉的门户,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秦若要东进,必取上党。 韩国自知不敌,欲以上党郡十七城献秦,企图饮鸩止渴,换取一时苟安。 而上党郡守冯亭与全郡民众皆不愿降,举郡商议之后,决定转投相邻的赵国。 这是一招引祸入赵的毒计。 冯亭深知,秦对上党的志在必得。 上党若投了赵,秦军即刻会转而攻赵,而赵国再无法置身事外,将不得不与韩国联合,共同抗秦。 果然,如他所料,一代开拓之主秦昭襄王的眼中,只看得到上党,至于它的归属如何,他并不在乎—— 上党属韩,就去打韩国;上党归赵,便从赵国手里把它抢过来。 于是,他派左庶长王龁(he),不惜代价地攻下了上党。 上党的居民,不愿顺从秦国残酷的徙民政策,几乎全员逃进了赵国,聚集在了一个叫做长平的重镇,继续与秦军对峙。 而接下来的长平之战,成为了赵人心中无法磨灭的痛。 秦军大胜,长平镇内的赵国降兵及上党郡逃来的民众,共计四十余万人,被秦将白起一声令下,悉数坑杀。 上党的血腥杀戮震惊了东方六国,也为秦国征服东方埋下了无数仇恨的种子。 然而,这次杀降,固然是白起的报复,也暗含着各种无奈: 上党居民绝不甘心被秦统治者连根拔起,迁往它处,众人的反抗之心,深入骨血。 战时危急,除了把这批后顾之忧尽数杀掉,在秦昭襄王与白起看来,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予以慢慢收服。 而二十年前,来自关中的另一雄主秦始皇,同样在统一六国之后,践行了秦“出其人”的传统。 始皇帝的初衷,非常合理,把原东方六国的富豪、大族、旧勋贵,共计十二万户,尽数迁来首都咸阳。 此举一石二鸟,可达到两个目的—— 一来是利于就近监督、控制,这些大族们脱离了故国的土壤与资源,就如无根之木,再掀不起什么巨浪来; 二来,也是为了利用豪富们随身携带的财富,充实咸阳。 可惜,正如吕雉所说的,野草尚有根,黔首亦是人,始皇帝实在操之过急了。 在大迁徙过程中,政府控制不严,纰漏百出,加之简单粗暴,不得民心,许多旧贵族借机趁乱逃亡,如旧齐国的田假、旧魏国的公子咎、旧楚国的项梁和项羽,以及旧韩国的张良。 “要不是始皇帝急着徙天下豪富,张良、项梁他们大概也不会亡命各地,成为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啊!” 吕释之想到此处,感慨道。 *** “是啊。”吕雉也叹口气,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正因殷鉴在前,我所设想的徙富民,要让诸国豪富们徙得心甘情愿。” “若要他们心甘情愿,那朝廷恐怕必须得让一些利了。” “二哥此言极是。 我想着,这次上计普查之后,各诸侯国内,凡资财三百万以上的富户,都动员他们于几年之内,迁到新都长安去。 而朝廷能做到的让利,便是给他们一些地位与身份上的补偿,譬如给每户加爵,或者荫一名子弟,来朝中做个郎官之类的。”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若平白无故让富户大族们迁离故土,肯定会激起民间不满,但却是非做不可。 既然如此,那就务必要做得平和,做得顺理成章,朝廷忍痛出让一些眼前的利益,来换取长治久安。 这些富户们,将家乡的土地变卖,带着大批银钱搬到未来的国都长安,定能带来关中的人口发展,经济繁荣。 而他们的子孙后代,若入了朝廷为官,便与汉廷的利益牢牢地绑在了一起,以绝二心,以绝后患。 “仅是王国的豪富来到都城,还远远不够。 还需辅以察举一法,用来与各王国争人。” 察举,顾名思义,先察后举,每年由各郡、各国的官员考察与推举人才,中央朝廷予以考核,并授予职位。 这些被察举的人才,不拘一格,或为地方贤达,或为善于处理政务的循吏,或为希望到京师博取禄位的寒门之士。 这是吕雉践行胸中丘壑的一小步,却是中央朝廷与各异姓王国明争暗夺的一大步。 “这些,都是你的主意?” 吕释之惊讶之余,有些错愕地望着自己的妹妹。 “我还没和陛下商议,不过我想,他没有不允的道理。” 她显得格外有耐心, “让我见机行事,一步步,慢慢来吧。” “——交人之计虽好,也得慢慢来。” 张苍悠悠的评论,将吕释之的思绪拉回到赵国的宴席上。 他点点头,是的,英雄所见略同,事缓则圆,秦暴亡的教训,尚历历在目。 他又夹起一块切得小小的羊乳酪,忽地想到, “不知刘敬此刻,是不是天天要吃这个?” 他有所不知,此刻的刘敬,正在雁门郡外,经历他人生的第一场草原大风。 第六十章 大阏氏 雁门郡,由战国时期赵王初置,位于北岳恒山山脉西段的勾注山(即雁门山)北麓。 秦汉时,雁门郡的治所位于善无城,共下辖十四县。 雁门郡,地处与草原民族接壤的第一线,又居于三晋咽喉,是名副其实的边郡,烽烟不断。 因此,其官员设置,自与内陆诸郡的不同。 除了郡太守位于善无的治所外,又于靠近关隘的地方,另设东、西部都尉,以东西方向排列,以便灵活机动地抵御匈奴。 眼下,总领全郡军事、民生的雁门太守,名叫陈圂(huàn),是元老集团功臣陈豨(xi)的老部下。 陈豨是旧魏国人,早年亦是游侠出身,重然诺,习用武,是一呼百应的一条草莽好汉。 楚怀王元年,刘季所领的楚军经过陈豨家乡宛朐(qu)县时,陈豨率领麾下的五百余义军,投入了刘季麾下,自此成为汉初最核心的功臣宿将之一。 陈豨素来与张苍相熟,在张苍被刘季调去赵国任丞相之前,他二人一文一武,常年搭档驻守代地周边,默契无比。 这次,张苍难得从赵国回到代地之雁门郡,却是专门为刘敬出塞一事。 眼看张苍与陈豨两个老上级亲临指导,郡守陈圂殚精竭力,不嫌琐碎,为刘敬一行筹备好深入匈奴可能需要的各种补给,甚至还把队中马匹的蹄掌,逐个检查了一番。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陈圂与带队的边地商人聂叁商量了半天,不知从哪里又给使团找来了几匹高大健硕的“奇畜”。 这是齐人刘敬,此生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说中的骆驼。 他本来对这种形容怪异的生物心存芥蒂,但听说它们可乘、可挽、可驮,日行两百里而毫无疲态,更能数日不饮不食,便欣然将这几只庞然大物,纳入了自己远行的队伍。 万事俱备,只待出得雁门,一路北行了。 *** 刘敬他们整装出发的前一天,陈圂领着张苍与陈豨二人,顺着蜿蜒的古径,登上了修筑于雁门山山脊上的长城。 雁门山的山势并不极高,却东西山岩峻峭,呈两山对峙之态,其形如门,仿佛只有天上飞雁能出入其间,故得此名。 除了固有的天险之外,更有一道巍峨雄伟的长城,蛇形于山脊上,绵延到天际,与陡峭的地势相映衬,共同造就了著名的“雁门十八隘”。 而除非从空中飞越,地面上唯一可通行的中路,盘旋崎岖,被誉为“九塞尊崇第一关”的雁门关,便牢牢卡在这中路上,最是易守难攻。 三人自山脊向下俯瞰,只见南面尽是漠漠平田,北面却是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二者由大山从中隔开,泾渭分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是一道土石与血肉形成的屏障,区分了内地与塞外、中原与漠北、农耕与游牧,也象征着边疆与御敌、征战与离别、忠义与节烈—— 中原政权想要向外拓展,需要逾越雁门山; 游牧民族企图放马南窥,同样需要逾越雁门山。 得雁门者得天下,失雁门而失中原。 因此,早在百年前,赵武灵王的父亲赵肃侯,便利用此处地势,建造了秦汉长城的前身,赵北城。 后来,赵武灵王子承父业,胡服骑射,大破楼烦、林胡等异族,设立了雁门郡,之后更有赵国大将李牧长期驻守,抵御匈奴。 而如今,刘敬却要从这道关走出去,去向未知的险境,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为朝廷争来数载和平喘息的时日。 张苍默数着绵延不断的敌楼与烽火台,又不禁叹道, “我原以为,刘敬这人,既献了和亲之策,想必是怯懦之辈。 但他又敢以身犯险,深入不毛,委实令天下英雄自愧不如。 想来,为了捍卫所信奉的道,他大概也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吧。” *** 站在风声猎猎的城楼上,送别的人群居高临下,依依不舍地望着一众使者,看着他们紧紧跟随聂叁的带领,浩浩荡荡地出了关口,走向远方。 “这个聂叁,究竟靠不靠谱啊?” “据说聂叁是匈奴阏氏的座上宾,应该问题不大吧……” “刘大人,好歹也是陛下赐国姓的红人,会不会就此一去不回了?” 使者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的,连刘敬身后车上插着的那根笔直鲜红的节,也看不到了。 眼见他们逐渐消失在灰蒙蒙又绿油油的天边,郡守陈圂与部将眼里的疑问与担忧,越来越明显了。 陈豨看出这群武夫的疑虑,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又转脸对张苍说, “……那个,老聂不会把刘敬卖了吧?” “你怎么也和他们似的,净做杞人忧天之想。 刘敬走都走了,若真遇到什么事,你还能出兵把他救回来不成?” 张苍没好气地瞅着陈豨,见他闷得哑口无言,便又缓和语气说, “聂叁率领商队两边做贸易,一晃眼这么多年了,算是在咱俩眼皮子底下做起来的。 他什么底细,你还不清楚吗? 刘敬此去,顶多谈不拢,被匈奴人扣下财物,自己无功而返罢了。 只要他别犯糊涂乱说话,冒顿也不见得会让他血溅当场。” 张苍这话,与其说是宽慰陈豨,不如说,是在安慰他自己。 “你看刘敬那个呆头呆脑的样子,像是会见机行事的吗?” 陈豨撇了一下嘴,对刘敬此去的前景,表示凶多吉少。 “现在望穿秋水也没用了,你们踏踏实实守关,等他回来吧。 老聂,还算靠得住的。” 张苍拍拍陈豨的肩膀,又向陈圂点了个头,缓步走下城楼。 *** 被评价为呆头呆脑的刘敬,却与聂叁处得格外好。 本来,刘敬留了个心眼,一路沿途默记,想凭借自己的记忆,绘出匈奴王庭的方位; 可随着他们的马队不断深入草原,举目所见,除了一模一样的青草,就是半山坡上一模一样的羊群。 甚至,连远处那些连绵起伏的山,也长得一模一样,连个可供标记的景物都看不见。 刘敬遂打消了绘制地图的念头,只专心与老聂聊起天来。 听说聂叁常年为冒顿的阏氏供货,他忍不住好奇,问出了那个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我怎么听说,冒顿单于的阏氏,早被他用鸣镝射死了? 难道,单于又续弦了?” 老聂哭笑不得, “大人啊,你们怎么一个个道听途说,还煞有介事地胡乱揣测。 阏氏,可不特指单于的皇后,汉人口中的各种嫔妃,在匈奴也叫阏氏。 甚至单于之母,还有单于以下诸王的妻妾,也可以叫做阏氏。” “哦,原来如此。 那他们有大小阏氏的地位之分吗?” “有的,咱们这次要见的阏氏,就算是你们口中的大阏氏吧。 这位阏氏,冒顿单于可不敢射死。” 第六十一章 风暴欲来 “哦,莫非这位大阏氏,母家的出身比较高贵?” 刘敬信口猜道,想来世间的事情,万变不离其宗。 纵使风俗不同,但匈奴王权的构成,总是八九不离十的。 “刘大人果然聪明,一猜即中。 现在的匈奴草原上,若说势力最大的家族,要数挛鞮(luandi)氏了。 故去的头曼单于,以及正当权的冒顿单于,都是挛鞮家族出来的。 但是,除了最大的挛鞮氏之外,还有呼衍氏、兰氏、须卜氏这几大姓,也是一言九鼎的国中名族。” “明白了。 所以,连冒顿也不太敢惹的大阏氏,势必来自于这三姓中的一家了?” “正是。 这许多位阏氏中,自然有地位高低之分,最尊贵的那位,被称为颛(zhuan)渠阏氏,也就是最大的阏氏。 眼下这位颛渠阏氏,正是呼衍王的长女。” 匈奴长期实行氏族外婚制,不同的大氏族之间有着互相通婚的传统,单于的各个阏氏,也多是名族之女,或出自功臣之家。 核心的挛鞮氏在整个匈奴社会中处于主导地位,出身于挛鞮氏的单于掌握草原的最高权力,也掌着兵权。 而其他姻亲氏族则处于辅政的位置,同时也掌握着部落上的部分民政与刑狱权力。 “颛渠阏氏实在太拗口了,我还是叫她大阏氏吧,反正就是皇后的意思呗。 那……这几大氏族,在单于面前,有议事权吗? 我的意思是,若遇到什么军国大事,匈奴王庭也像我们一样开朝会,靠着皇帝与众臣集思广益吗?” 刘敬眼珠转了转,追问了一个似有深意的问题。 *** 聂叁隔着厚厚的翻毛獭皮帽子,搔了搔头,又憨厚地笑着说, “军国大事,我们平头百姓的,也说不好。 只是我从旁冷眼看着,原来头曼老单于健在的时候,遇有大事,还是会开‘大吐扑兰提’的。 这个大吐扑兰提,是匈奴语,我也说不准什么意思——” “——大概类似于我们的廷议,或者上古时期的诸侯议事,对吧?” 刘敬有点想笑,心说这一套我可太熟悉了,不就是中原民族的老套路,换了个名称而已。 于是,他忙不迭地接话,启发老聂继续讲下去。 老聂点头如捣蒜, “对对,反正早年间,几大氏族还是有商有量的,每年牧场怎么分配、氏族之间的儿女婚事怎么定、要不要组织起来南下去抢东西。 甚至连下任单于的人选,都靠着众首领合议来定。 只是,冒顿单于继位后,这些规矩都改了,眼下的所有大事,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 彻底懂了,刘敬心想,这冒顿单于弑父自立时,把当时的太子、太子母阏氏与众多叔父都屠戮干净了,可谓心狠手辣,乾纲独断。 因此,所谓的大吐扑兰提议事,大约也形同虚设,对他起不到任何制约作用了。 “冒顿这么干,另外几大氏族,能忍下这口气吗?” 刘敬远眺着山坡上的羊群,悠悠地问。 “咳,有什么忍不忍的,这都是两说。” 老聂回头看了看长长的车队,确定没人掉队后,才感慨道, “冒顿带着全匈奴之众,大破东胡人,赶走了月氏人,又吞并了丁零、坚昆、楼烦等小国,开拓了大片大片的新牧场。 所以现下,大伙还是乐意听他的。” 刘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等到独断专行的冒顿不再能打胜仗的时候,便是树倒猢狲散之日。 此刻俯首帖耳的几大氏族,未必不会对他群起而攻之。 还真被皇后说准了,匈奴人也是人,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权力的争夺。 那么,对汉朝来说,这其中不是没有可乘之机的。 *** 一行人继续往北走,刘敬只觉越来越冷,风势越来越大,天地间混沌一片。 唯有中午时分刺眼的日头,又烤得人浑身冒汗,直穿不住身上的皮袄。 老聂看他不停穿穿脱脱地折腾衣物,笑着说, “我们本地人都说,一旦出了雁门郡,那就是‘雁门关外野人家,朝穿皮裘午穿纱’。 有时候一天之间,从冬到夏,又从夏到冬。” “不过,”他抬头望了望天,又皱着眉说, “这几日的风,真的不太寻常,怕不是大风要来了。 咱们得加紧赶路,翻过前面那个山坡,借牧民的毡帐躲一躲。” 第六十二章 不速之客 帐内里的陈设十分简单,毡帐壁上原本挖有几扇小窗户,但此时为着防风,窗上的毡帘也悉数放了下来。 帐内点着数盏油灯,想必是羊油的,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动物油脂燃烧时特有的腥膻气。 正中间有个火炉,炉上的大铜釜里咕嘟嘟沸腾着的奶茶,喷香扑鼻,给山雨欲来中带来一些和缓的生活气息。 那铜釜又大又精致,外沿上隐隐看得出各色精致雕花,显然是来自汉地的贵重之物,即便是抢掠得来,也绝非可以分配给一般牧民家使用的。 刘敬一面恭敬地长揖行礼,一面借着油灯,仔细打量着帐中各人。 只见聂叁席地而坐,正与一名盘腿坐在狼皮毯上、身着褐色毛布长衣的匈奴老者聊天。 那老者虬髯长发,戴着草原常见的锥形尖顶帽,腰间似乎佩有一块黄金带牌,若隐若现,时不时晃过一道金光。 看来,纹饰铜釜和金腰带牌,都暗暗彰显着毡帐主人的身份,的确是这片部落的头领,且地位不低,没准还是个什么小王。 见刘敬进了毡帐,聂叁随手向他一指,叽里咕噜地对老者说了些什么。 老者闻言,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嘟囔了几句听不懂的匈奴语。 坐在侧首的一位老年妇女,随即起身,在地上搁下一块厚厚的羊毛毡垫,示意刘敬坐上去,又俯身拿起木勺,在大釜里搅和了起来。 老聂转过头来,用汉语对他说, “我和他们说了,你是随我出来见世面的妻侄,不会说匈语。 这两位,是兰氏家族的大当户与当户夫人。 兰氏,也是除了挛鞮家族以外的三大贵姓之一。” “大当户?就像咱们的诸侯王吗?” “可没异姓王那么显贵。 大当户是匈奴二十四个带兵首领之一,说不好是个啥官职,反正是个权力不小的官吧。” 每逢遇到职官与称呼的匈汉转换,老聂就暗恨自己没考过吏员,实在分不清朝廷中那些错综复杂的官制。 “不碍事的,我大概懂了,就如咱们的一个侯吧。” 刘敬点点头,见老妇已端来满满一碗奶茶,忙起身双手接过,道一声“多谢”。 尽管语言不通,种族不同,但对年长者应有的礼数,受齐地儒家文化熏陶的他,还是做得一丝不苟。 只见那当户夫人,戴着巨大的金包玉耳坠,随着动作而摇晃生辉,想必价值不菲。 她看刘敬文质彬彬又十分恭敬,不禁和善地抿嘴笑了。 老聂见他举止知进退,不是一味狂妄骄矜之辈,也放下了一颗心, “我与他们都是老熟人了,你且安心歇息。 据他们说,这多半是场小风暴,大半日即可过去,不必太过惊慌。” 刘敬应了一声,小口啜着滚烫的奶茶,心思却一直系在户外。 旷野上的风声,明显强烈了起来,似乎还掺杂着骇人的呼啸声,似百鬼呜咽悲鸣,令人心惊。 他悄悄掀起一侧的窗盖窥探,只见门外拴着的密密麻麻的马匹和骆驼,皆凭着生物避险的本能,趴卧在地面,把头颈垂低,努力将身体缩到最小。 忽然,门帘猛地又掀起来,一阵夹杂着泥土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 伴随着寒风,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倏地闯进了帐中。 刘敬还没看清来者的长相,但觉身边老者与老妇,包括聂叁,皆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站了起来,手抚胸口,深深弯下腰去鞠躬。 *** 刘敬不知所措,但察言观色,料到这不速之客的地位必定更胜当户,便以汉人礼数,作了一揖。 那人咧嘴笑了,口中一连串说着什么,快步抢上前,把老当户夫妻二人扶起,又冲老聂点个头,算是回礼,然后扭过头来,略带好奇地打量刘敬。 直到此时,刘敬方看清来人的面容。 只见他相当高大,连踏进门时都得弯一弯身子,宽肩细腰,长发在脑后结成椎髻,髻上插着无数金灿灿的配饰,却都是黄金雕就的虎豹狼鹰等猛兽猛禽形状。 饶是如此,仍有无数不听话的茂密卷发从皮帽的边缘钻出来,更衬得他高鼻深目,冷峻轮廓如刀削斧砍般精致。 老聂忙从旁用匈语介绍一番,那人眼中的好奇更盛,以戴着皮手套的手指指老聂,用零碎的汉语问刘敬, “你,他儿子?他兄弟?” 长得这么好,居然还会点汉话,可惜眼神却不咋地,我长得与老聂哪里相像了,刘敬腹诽着纠正道, “是妻侄,妻侄——” “……”那人一脸困惑。 “算了,老聂你来讲吧。”刘敬只得又一拱手。 众人一阵忙碌,让那青年坐在老当户的狼皮毡上,又急着斟酒、倒奶茶、拿出各色奶酪肉干。 老聂解释了半天,青年满意地点点头,又瞅了刘敬一眼,便自顾自与当户夫妻说起来。 老聂凑到刘敬身边,低声道, “你今天可是有奇遇了。 这是冒顿的第七个儿子,七王子哀嫩。” “原来是皇子啊,难怪气度不凡。”刘敬亦微微一惊,追问, “是大阏氏生的?是太子吗?” “不是,二王子稽粥才是太子。 但哀嫩也是大阏氏所生,与太子同父同母,感情很好。” “这匈奴的王子们,都四处乱跑吗?连个随侍也不带?” “还是带的,估计都去了别的帐里。 听他和老当户说,是为了赶一头大白狼才跑偏了路,不得已进来躲躲大风。 别看哀嫩年轻,可真是天生骁勇无敌,当年打东胡,主要靠着他了。” 提到大风,刘敬忽地一激灵,猛拍大腿哀嚎道, “节!节!我节还在车上插着呢!”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眼瞅着刘敬一阵风似的蹿到帐外,过了半晌,又披头散发地跑了进来,浑身已被吹得凌乱不似人形,怀里却牢牢搂着一根带三层赤色牛毛的长竹竿。 “我看天色已是全黑,想那大风马上就要来了。 幸好这节没事。” 刘敬轻抚着节上重重缕缕的牛尾毛,面上全是侥幸。 哀嫩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 *** 匈奴草原上的飓风,似乎也刮进了洛阳宫城,这日,刘季来到北宫吕雉殿内,却是为着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想着,如意一天比一天长大,该开始识字读书了。 太子有太傅,是不是也该给他找个老师? 你如今是皇后,不能总顾着自己生的孩子啊,也要母仪天下才是。” 刘季屁股还没在榻上坐稳,批头便问。 “如意? 如意刚满三岁,是不是早了点。” 吕雉被问得一头雾水,想了想,又道, “不是还有叔孙通吗? 要不,就让叔孙通每次给皇子们上课时,多带他一个。” “我问了,叔孙通百般推辞,说不会哄年幼的孩子,教不了。” 刘季没好气地说, “我看如意这孩子,明明聪明异常,浑不似寻常孩童。” 吕雉心内发笑,她可丝毫没看出如意有什么生而早慧之处,只是有个机智的母亲罢了。 第六十三章 戚姬的指环 “既然陛下觉得如意是可塑之才,就索性从年轻的御史里,挑一个去教他吧。 周昌不是御史大夫吗? 他素来刚直可靠,手下又管着那么多御史,让他帮你选个端方君子,总不会差的。” 少府督造的椅子早已完工,时值盛夏,为了贪凉,椅面上又加铺了好几层细密的青蒲席,吕雉安安稳稳地坐在上面,颇有点居高临下的淡定自如。 她从容说着,心下却在盘算,有了椅子,下一步便是造出与之匹配的高案了。 这样,伏案书写也会舒服得多,腰背也能挺得更直些。 提到周昌,刘季却罕见地面露窘色,抬手摸了摸鼻子,迟疑了片刻方说, “周昌,咳,不说也罢,他这个人,连话都说不利落,脾气倒比牛还犟。” “哦?周昌近日又顶撞陛下了吗?” 吕雉忍住笑意。 史籍中的御史大夫周昌,是个有些口吃的忠心耿耿老实人,倒颇有些当年魏征的风骨。 前一世,在她侍奉老年太宗的岁月中,曾有幸见过几次宰相魏征的真容。 这么多年过去了,魏征的五官面孔如何,在记忆中早已模糊,总不过是寻常老人之态,但她犹清晰记得,魏征的脊背,却似乎总比旁人挺得更直一些。 印象中,太宗每日不断地喃喃咒骂这个名字,在暴怒中把他的奏疏摔在地下,有时甚至还恨恨地踏上几脚,用以泄愤。 对此,有经验的宫人都心知肚明,这些被揉成一团废纸般的奏章,是绝对不能清理的。 因为不需半日,太宗总会脸色铁青地拾起那些皱巴巴的纸张,耐着性子将它们一一抚平,放回案头,长吁一口气,重又读起来。 “他和他哥,简直就是两头犟牛,从年轻时就没少气我——” 刘季没有直接回答吕雉的问题,只忿忿地叹了一声,抱怨的话说到半截,却戛然而止。 他面上泛起了些许酸楚,显然,这是又想到了周昌的哥哥,周苛。 *** 九年前,周昌与堂兄周苛均是泗水县的卒史,算是亭长刘季的老同事兼老下属。 后来,刘季斩白蛇而起,他俩一路追随,不离不弃,堪称沛县功臣元老中的元老。 三年前,楚汉相争时期,汉王刘季被项羽军层层围死在荥阳城内,犹如困兽。 眼看城中军心浮动,大祸在即,陈平带着大将纪信深夜来见刘季,自言有助他脱困之计。 这个计谋虽出自陈平,却只能由不怕死的纪信执行。 因为,这个妙计的全部内容,就是由纪信假扮做汉王,出东城门诈降,而真正的汉王则轻装简从,从另一侧的西门,趁乱溜出包围圈。 刘季虽心有不舍,但别无退路,只得应了此策,任由纪信替他赴死。 而项羽果然在中计后大发雷霆,将纪信与他所乘的车马一道,当场活活烧死在东门外。 尽管汉王逃离了荥阳城,但汉军一日不败,这城池便依旧是要守的。 只是,主帅已经不光彩地跑了,这座城是否能守得住,明眼人一望便知。然而,再无望的险境,也总不缺逆行的勇士。 而这一次负责死守荥阳的,便是周昌的堂哥,时任御史大夫周苛。 被刘季欺骗的西楚霸王怒不可遏,身先士卒,亲自背负版筑,领着众将士猛攻,守将周苛苦战数日,终不免城破被俘。 英雄识英雄,项羽很赏识周苛大无畏的忠勇,有意招揽,却被他冷冷骂了回去, “你若不降汉,早晚死在汉王的手上。 你啊,压根不是他的对手。” 项羽狂怒,遂支起祖传的大锅,在荥阳城中生生煮死了周苛。 刘季深念周苛的忠勇,遂果断将御史大夫之位,传给了周苛的弟弟周昌。 周昌亦不负重望,跟着刘季出生入死,屡建奇功,并完美继承了哥哥的性格,成为了朝中最硬的一枚刺头。 “国有诤臣,不亡其国。 只是不知,这次周昌到底怎么了?” 吕雉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刘季揉揉眉心,强行憋回眼底的热意,只说, “前日我叫他来议事,他,他竟然骂我是桀纣之主。 你若是皇帝,这种臣子,你能忍吗?!” “呵,这话竟问到点上了,若是我,我还真能忍。 并且,我也不是没有忍过。” 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自古以来的明君,谁不是这么忍过来的,包括上一世的她。 吕雉心下暗念,只没说出来,却笑问, “陛下究竟做了什么,逼得他这个老实人,连桀纣都用出来了?” “咳,还不就是与戚姬的那点琐事,他又看不惯了。” *** 那日午后,刘季在禁中理事,奏章看得厌烦,照例遣人唤戚夫人前来娱乐陪伴。 这是皇帝的老习惯了,禁中伺候的郎官与宫人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戚姬自打入汉王后宫以来,盛宠无双,哪怕在紧张的战争间隙,只要环境允许,刘季都会把她接到军中,时刻陪伴左右。 她容貌艳丽,善鼓琴,歌声凄美绝伦,又精于舞蹈,最擅长的便是翘袖折腰之舞,一舞起来,当真如弱柳扶风,娇眼如波。 因此,尽管她对政事丝毫不懂,但能在案牍之劳外看到她曼妙的舞姿,于刘季来说,亦是一大乐事。 汉承秦制,贵族与官员们均尚玄色,衣着服色以庄重沉稳的黑色、深色为主,但戚姬天生丽质难自弃,偏爱独辟蹊径。 翩翩而来的她,穿着件浅绿色对鸟菱纹曲裾丝袍,层层叠叠的下摆随着步履轻轻摆动,如湖面上荡漾的莲叶与碧波。 她轻轻坐到皇帝的榻沿,刘季笑着去拉她的手,却发现她指间戴着好几枚亮闪闪的彄(kōu)环,摸上去甚是硌手。 “这是新做得的?” “正是。这叫百炼金,相传要以纯金淬上百次,方能打得如此细,却又有光彩。 妾打了好几十枚,只这几枚是最亮的。 莫非,陛下觉得不好看?” 她轻笑着将雪白的手伸到刘季眼前,让他看个清楚。 “不好看,太亮了,像点着几盏灯似的。”刘季摇头。 “既然陛下不喜欢,那妾便不要了。” 戚姬秀眉一蹙,娇嗔着飞快取下彄环,赌气似往地面一掷,又对随行的侍女笑道, “鸣玉、耀光,赏给你们了。” 说罢,她不再看地上的指环,只倚在刘季身侧。 侍女们忙伏地去拾乱滚的金环,谁知却有一枚不听话,咕噜噜地滚到了门口。 门外正有一人欲上堂奏事,却是周昌。 第六十四章 “臣也是会保的” 周昌俯身拾起指环,交给匆忙跑来的宫人,又瞥见戚夫人也在,只得匆匆对着刘季与她二人行了个礼,便默默退到堂外一侧,面向着庭院站好等待。 树上蝉鸣声声,喧嚣热闹,在这盛夏的午后,不免让人心烦气躁。 周昌闭目养神,额上热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却听得刘季在堂内扯着脖子连声喊他,问他为何还不进去。 他一叹,只能缓步走上堂去,但毕竟心底还是狷介,于御榻前两丈远的地方便牢牢站定,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有什么紧要事吗?你要不要也过来喝点?” 戚姬斟了满满一卮酒,递给刘季,刘季懒得去接,便直接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臣、臣刚接到燕国那边传来的一点消息,想面、面、面呈陛下。” 周昌依旧不抬眼,只闷声说,脖颈憋得有些红。 他自幼患有口疾,故每次对答都预先在心底反复演练数次,才肯开口。 此时却是有些急了,也夹带着不满,他便顾不得那么多,磕磕巴巴地说。 “哦?什么消息,说吧,我听着呢。” 刘季见他认真,便也不再逗他。 “臣、臣……” 周昌朝那个柔软嫩绿的身影望了一眼,吭吭哧哧地说不下去。 刘季还未说话,戚姬悦耳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嘻嘻,周大哥,你且放心说罢,难道你对我还不放心吗? 莫非怕我走漏了风声不成?” *** 这是小女子自嘲的玩笑话,由戚姬说出来,更带着无尽娇俏,刘季哈哈大笑,毫不介意。 可戚姬却没有就此离开的意思,她倚在刘季身上不动,宛如没长骨头,依旧笑着说, “听陛下说,皇后亦常常参与你们的议事。 皇后是女子,我也是女子,皇后生了太子,我也为陛下生了如意啊。 都是人,我又比她差了什么? 为何军政大事她听得,我却听不得? 陛下你说说,这算什么道理?嗯?” 这番话绵里藏针,戏谑中藏着赌气与计较,还有丝丝挑衅的意味。 表面上虽是在问周昌,但她连正眼都没瞧他,始终死死盯着刘季面上的表情变化。 听她这话的含义忽地深了,刘季微微收敛笑容,略带惊诧地瞧了一眼身畔平素温顺如白兔般的爱姬。 周昌又窘又气,心道不妙,自己笨嘴拙舌,再纠缠下去毫无意义,且失了身份,便又伏地一拜,说, “臣今日先告退了,等陛下闲了,再召臣前来罢。” 他起身调头,大踏步地往外走,不打算给刘季任何开口挽留的机会。 只是,汉代登堂入室,必得脱履,而出到室外,也需得先穿上鞋履。 看周昌弯腰穿鞋的身影,刘季顽心大动,忽地从榻上跃起,小跑几步,一下子伏到他的背上,右臂肘弯则顺势勒住了他的脖子。 这是他与周氏兄弟自年轻时便玩过千百次的招式,当年他们同在泗水亭当差,闲时常常操练,互相练练格斗。 周昌的身量比刘季高,每次他使出这招偷袭,周昌总是猛弓下身去,顺势将刘季整个掀翻,甩脱到前面的地上。 乍逢熟悉的偷袭,周昌肌肉间的记忆醒来,正欲弓身甩他,却忽然想起—— 此刻自己背上的,不再是那个从没正形的亭长,而是大汉皇帝。 他脊梁骤然发僵,腰背不禁绷紧,生怕背上之人趴得不舒服,而膝头却缓缓打弯,将自己的身子越蹲越低,直到刘季的双腿稳稳触到了地面。 周昌是员武将,没读过什么书,他自然不会知道,对于像刘季与他这样的君臣之际,先秦诸家各有各的看法: 若看到眼前的情景,孔夫子会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臣子需事君以道; 孟子会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臣之间的尊重,是相互的; 而韩非子则会说,“君臣之际非父子之亲也,计数之所出也”,一切都是利益交换,君臣各取所需。 总之,无论出于何种立场,他都不能如二十年前那样,再将皇帝甩在地上了。 堂内传来了戚姬看热闹的轻声低笑,刘季站稳后,自觉有些没趣,只得一步转到他面前,讪讪地追问道, “你瞧我这个皇帝,当得怎么样?” 周昌依旧半蹲着,却梗直了脖子,昂着头,直视他的双眼, “依我看,陛、陛下与故事里的夏桀、商纣那些昏君,没、没什么两样。” *** “这确是陛下的过失,我看周昌直言进谏,做得很好。” 吕雉听完整个故事,淡淡评论说。 “我晓得,所以我随后又传他来,唠唠叨叨讲了半天。 燕国和臧荼的那些动向,我并非不关心,我也是早有准备的。” 刘季哂笑道,又嘱咐道, “这事交给你了,你再去找周昌聊聊,选个御史出来,作为外傅。” “我想着,戚姬的这个想法也是好的,索性发扬光大一些。 要给孩子们开课的话,那可不光戚姬的如意,我看薄姬的恒儿,还有刘友、刘恢这俩孩子,虽尚在襁褓中牙牙学语,但万一也都是天资聪颖呢,可别耽误了。 还有,我大哥的孩子吕产,二哥的孩子吕禄,与他们年纪相仿,索性也一起吧。” 既然都是皇子或者贵族宗亲,那就放在一道教习吧,刘如意到底有多么出类拔萃,也正好让御史们做个见证。 刘季不置可否,算是默许了,又道, “对了,戚姬还要一个人。” “什么人?” “她指名道姓,要从赵王宫找个内傅过来,据说是以前带过张敖的一名老保母。” “嗯,好。” 吕雉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暗暗疑惑: 好端端的,戚姬为何要与千里之外的赵王宫攀上这层关系? *** 周昌本就是直头直脑的爽快人,吕雉与他的对谈,进行得十分轻松与顺畅。 根据记载,历史上的他,曾为了刘季三番五次欲废太子而拼死抗命,吕后对他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而后来,当吕后为了斩草除根而除掉刘如意时,周昌亦全力相保却未果,最终郁郁寡欢。 活了一百多年的吕雉深知,周昌的所作所为,不是出尔反尔、左右逢源,而是一以贯之的忠。 她决定珍惜这份忠,但终究忍不住好奇发问, “若日后真有什么事,你会拼尽全力,保太子吗?” “臣、臣自然会,纵、纵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周昌不假思索地说,停了半晌,又一字一顿说道, “不光是保太子,若有人要、要害如意,或是要害其他皇子,臣也是会拼、拼命保的。” 他早已憋得脸红脖子粗,这几句话却说得掷地有声,字字铿锵有力。 “你不必紧张,我都明白。” 吕雉一笑,果不出所料,她发自内心地赏识眼前这个忠臣的孤直忠勇, “我平生不爱计较琐碎的小事,人不犯我,我也懒得犯人。 你便踏踏实实做个擎天保驾的御史大夫罢。” 过一重关,见一重天。 曾展翅翱翔于九天之巅的雄鹰,又何必去抢那镶金嵌玉的囚笼里的一点点鸟食。 第六十五章 “卖给谁了?” 毡帐外悲鸣似的风声越来越大,窗上的毡盖虽已被搭扣固定,但四角仍被冷风灌入,不断被吹起又落下,发出快速的啪啪声音。 与之相对的,是帐内温暖和乐的氛围。 奶茶的香味愈发浓郁,伴随着咕嘟嘟的沸腾声,其乐融融,乍一看去,倒像是一户静静躲避风暴的寻常匈奴牧民家庭。 刘敬搂着节,喝着奶茶,见哀嫩对他笑,扭脸又对老聂说了些什么。 老聂这个翻译可着实忙碌,忙对刘敬道, “哀嫩问你借这根节来看看,他没见过。 他问,怎么门外那么多货物你都不理,单单去抢回了这竹竿?” “还是先别暴露身份了吧,你就说是我家祖传的护身符。” 刘敬把节递了过去,低声和老聂叮嘱。 “放心,我又不傻。 按说,哀嫩与太子稽粥,都该和大阏氏一条心的,毕竟亲母子。 但还是小心为上,在见到大阏氏之前,你都只是我来跑生意的妻侄。” 聂叁把节递到哀嫩手中,听他嘟囔了些什么,便急忙满脸堆笑地回了几句。 只见他二人说着,聂叁不断点头,有时候伸手往帐外指指,连比带划,大概是在向他介绍情况。 只是,一直留神观察他俩神情的刘敬,发现老聂在听到什么之后,忽的脸色一凝,随即又恢复了谈笑风生的常态。 除了风声,帐外开始有飞沙走石的杂音,刘敬侧耳听去,只听得一阵阵细密的沙沙声,似有千万颗碎沙石,连拍带打地被大风卷到毡帐上。 “这是哪里来的砂石?牲口们没事吧?”他有些忐忑。 老聂踱过来,将窗盖揭开一条细缝,凑过脑袋往外瞅了半晌,说, “不碍的,这场大风不严重,很快便能过去。 砂石,大概都是附近山谷里吹来的。” “还有,” 他重又在刘敬身侧坐下,给自己盛了一碗奶茶,然后神色自若却语速飞快地说, “有个新情况,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 你知道,他们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吗?” *** 他们,自然是指七皇子哀嫩一行人。 刘敬会意,这一帐人中,大概只有哀嫩懂得零星的汉语词汇,只要他与老聂对话的语速加快些,便是安全的。 “不是追狼途中迷路了,为了避风才来的吗?” “你有所不知,追狼是小事,冒顿——” 老聂把声音又压得更低一些,混在嘈杂的风沙呼啸中,几不可闻, “——冒顿单于掌权后,把草原一分为三,设立了左右部。 这七皇子,可是右贤王,平时都待在西边。 按说一年当中,只有在秋天召开蹛(dài)林大会时,他才会出现在单于王庭的。” 为了治理空前辽阔的疆域,冒顿单于在弑父自立后,变革旧制。 他乾纲独断,总领一切军政大权,不仅以前的众首领议事会“大吐扑兰提”已形同虚设,他还在地方统治上,将全国领土一分为三,设立了本部与左、右部。 本部,顾名思义,为政权的根本,自是由冒顿亲自统领。 游牧民族时时迁徙,单于本人走到哪里,王庭便设在哪里。 因此,匈奴王庭的活动范围,大致便是在本部的统领区域,即位于汉朝云中郡的正北方的广阔草原。 除本部之外,还有左、右两部。 匈奴尚左,以左为尊贵,故太子稽粥为左贤王,统领匈奴左部。 其地理方位相对汉朝而言,便是雁门郡、上谷郡以东北方向的地区,最东边的地盘,深入白山黑水,与秽貊(huì mò)、肃慎等同样古老的民族接壤。 秽貊、肃慎长于辽东的深山老林,皆不是好相与的善茬儿。东胡未灭前,他们与匈奴之间有东胡作为隔离,互不相扰。 然而,自从冒顿一鼓作气打散了东胡,便于东面疆域,直接与这两个骁勇善战的民族犬牙交错。 太子稽粥领着匈奴左部,与东北民族冲突不断,无一日安宁。 而眼前剑眉星目、年轻潇洒的七皇子,则是右贤王。 *** 七皇子哀嫩,于其余诸皇子中最为勇猛,加之与太子一母所出,均是单于的挛鞮氏与大阏氏家的呼衍氏结合的后代,深得民众的拥护支持。 因此,哀嫩理所当然地当上了右贤王,统治西方领地,也就是汉地上郡以西的草原。 这片广袤无际的草原,恰恰位于张良前去考察的陇西牧苑的正北方向。 而吕雉若要寻找史书所载的大宛、乌孙、月氏等西域诸国,也需要穿过右贤王哀嫩的地盘。 “对啊,蹛林大会还早,哀嫩为何不好好待在西边草原,却忽然出现在王庭附近?” *** 捋清楚了匈奴三部之间的关系,刘敬不禁重复了一遍老聂的问题。 “听他说,此次是来送马的。 奉冒顿单于之命,他从西边赶了一批优良战马过来,前阵子刚刚全卖了。 他也就懒得再折回去,顺势留在此地,等着开蹛林大会。” “卖了?卖给谁了?” 刘敬耳边嗡的一声,浑身汗毛登时竖了起来。 “不知道,他没说,我也不便追问。” 老聂脸色有些阴郁,放下奶茶碗,往嘴里塞了一块羊酪,嚼了嚼,又道, “这里面弯弯绕的门道,你刘大人比我懂得多多了。 你说,还能卖给谁?” 是啊,还能卖给谁。 此时的风势,已达到了顶峰。 这风似乎不是横向吹来的,而竟像是自天顶往下刮的,毡房颤动不止,厚厚的毡毯与绑绳之间不断摩擦,发出令人心焦的簇簇声。 不知哪处没有绑紧,只听得有大块毡盖被风吹起,再重重砸在屋顶,一遍遍地重复,响个不停。 刘敬只觉五脏六腑一片冰凉,唯脑中还在紧张地思索: 这批马,肯定不是卖给匈奴本土人的,匈奴人人有马,即便是买,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也不会是边地郡县买的,官方与匈奴还没开关市,即使是私购,这么大的事,朝廷也绝不可能不知情。 那就只剩诸侯国了。 而与匈奴临近的诸侯国,是燕国与赵国。 赵国的动静,起码在他出发的时候,基本还是瞒不过张苍的,并且赵王张敖恭敬谨慎,又刚尚了公主,不至于这么快就图穷匕见。 “是燕王臧荼买的。” 他暗暗下了结论,看来,臧荼等不及了,他的耐心已经耗尽。 正想着,对面传来一阵语意和缓的匈奴语,刘敬抬眼看去,是哀嫩正对他笑着说话。 老聂及时翻译, “他看你的脸色都变了,让你不要害怕,这风马上便会过去。” “是。” 刘敬也冲他点点头。 又过了两炷香的功夫,却听得一阵与前不同的沙沙声,密密地落在了头顶毡帐上。 “好了,下雨了,这场风算是过去了。”老聂轻松笑道。 “等雨一停,咱们立刻出发,片刻都不要耽误,务必尽快见到单于。” 刘敬脸上,是一种老聂从未见过的严肃神情。 第六十六章 错金匕首 风势见小后,雨又陆陆续续下了大半宿。 当夜,大当户将主帐让给了哀嫩,刘敬与老聂窝在紧邻的另一座小些的帐中。 刘敬琢磨着匈奴向燕国卖马的事情,耳边传来老聂如雷的鼾声,转辗反侧足足一夜。 第二天清晨,只听得帐外出奇的安静,想是风雨已歇,他忙走出去查看物资和马匹。 “多亏陈圂想得周到。” 他逐车检查,一面用力将苫布掀开一个角,伸手进去摸摸究竟,一面在心里感谢雁门郡守陈圂。 在苫布严密包裹下的金银器皿与粮食绸缎,几乎丝毫不曾受损受潮。他看罢物资,又去视察马匹与骆驼。 大风过后的黎明,天空呈现出透亮清澈的灰蓝色,气温却陡降,刘敬只在户外溜达了一会儿,已冻得手脚发麻。 好在牲口们安然无恙。 它们虽然满身都是斑斑点点干涸的泥水污渍,但没有受伤,且个个吃得肚子圆滚滚,精神很好,一见他来,纷纷喷鼻踏蹄,十分亲热。 定是大当户吩咐了牧民,在风雨过后帮我们补喂了夜草,真是周到。 他如此想着,又伸手翻了翻食槽中堆得满满当当的、开满紫色小碎花的绿色草料。 为了去陇西更戍,他从齐地到了洛阳,后来受皇帝之命出塞,又从洛阳走到了燕赵之地,却未见过这样的小叶细茎植物。 听老聂说,这等不起眼的小草,叫做苜蓿草,在草原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堪称牧草之王。 刘敬对马政一窍不通,就连骑马也是为了出使匈奴才现学现卖的,但心细如发的他,最善观察与总结。 眼见着一路上每日赶路行走近百里,且拉驮重物,车队中的马与骆驼顿顿只吃草原上野生的苜蓿草,却越走越壮,颈粗腰圆,腿脚有力,丝毫不见疲态。 看来,这苜蓿草,与中原人家传统用来喂马的粟、菽、麦等谷豆类作物不同,不用搭配其它饲料,便能让马匹吃饱吃好。 更重要的是,马的食量巨大,若以粟麦谷豆为主食,一匹马的食量足以赶上一户五口之家,简直是在与百姓争夺日常口粮。 如此养马,财政负担巨大,黎民百姓又如何不怨声载道。 “嗯,燕赵之地的北部,以及陇西各郡的气候,与草原相差并不甚多,若要养好马,定要将苜蓿引入中原。” 既然这草野生野长便能漫山遍野,可见种植、养护亦颇为容易,多半赖于气候。 刘敬想着,翻出随身携带的一块小竹简,又摸出了腰间日常挂着的一把带鞘铜书刀,在上面仔细刻下了两个小字—— 苜蓿。 写罢,他收好刀简,从不同的车中,轻车熟路地摸出了一些物品。 *** 出发前,他曾亲自监督着装车,沿途又无数遍检查,因此每样东西放在何处,都记得清晰无比。 此刻,刘敬依次取出了两盏一对的铜雁足短灯、两袭三色锦深衣,想了想,又掏出了一面刻有草叶纹饰的圆铜镜。 铜灯与深衣,自是赠给老当户夫妇的,他见当户夫人用着汉制铜釜,显然对汉物并不排斥。 而她年纪虽长,依然戴着大耳环与琳琅饰物,爱美之心不减,这铜镜雕花精致,镜面明亮,光鉴照人,当户夫人自会喜爱。 “差不多了,咱们只是借宿一晚而已。 给多了,大当户也不敢收。” 不知何时,老聂也起身了,在他背后伸伸懒腰说道。 “这镜子背面还刻着字,行吗?” 刘敬把铜镜递给老聂。 只见铜镜背面的花纹之间,工工整整刻有八字铭文,写着“如日之光,长乐未央”。 老聂一笑, “正合适,匈奴人和汉人一样,都信仰老天,还信日啊月啊什么的。” 匈奴人的信仰多且杂,崇拜自然也崇拜鬼神,并信仰相伴而生的巫术。 对于自然崇拜来说,“上天”是他们崇拜的核心,他们的单于,也常常自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 如日之光,寓意美好,恰符合他们的信仰,纵是汉文,总归还有老聂从旁翻译。 既然燕王的人已提前与匈奴接洽多时了,那么刘敬的当务之急,就是利用朝廷所带的丰厚物资,以及与大阏氏间还未搭上的那层关系,尽量从中阻挠。 他深谙谈判之术,自然不会奢望匈奴人即刻与汉廷如敦亲睦邻般和睦相处。 但凡能劝得他们保持中立,在朝廷与诸侯国的战争中两不相帮,便算是得偿所愿了。 如此考虑着,他不禁想到了主帐中的左贤王七皇子哀嫩,思忖片刻,又摸摸索索地掏出了一把错金铁匕首,展示给老聂看。 *** 汉代匕首常与长剑并用,它短小易藏,使用灵活,既可作为防身护卫的器具,又可以作为佩饰随身携带。 这匕首长约一尺半,扁平匕身,尖峰两刃,寒光森森,一看就是由上好熟铁精心淬火锻造而成。 更罕有的是,匕首的刀脊凸起,脊的两侧用金片嵌出层层叠叠的花纹,一面为火焰纹,一面为卷云纹。 刀身黑黄呼应,金光闪烁,握在手上,像持着一柄熊熊燃烧的火把。 刘敬记得,这匕首,也是秦朝的旧物,从宫库中被皇后翻了出来。 秦之奢华,无人能敌,就算燕赵两国也同时向匈奴馈赠,论物资之丰厚,肯定还是汉廷占优势。 匈奴人虽也有铜矿、铁矿与冶炼技术,但眼前错金匕首上所凸显的高端工艺,足以使草原工匠们望而兴叹。 聂叁用一只手上下掂着匕首,意有所指, “哀嫩、太子因着大阏氏呼衍族的关系,与汉人接触比较多,头脑也灵活。 用你们文绉绉的话来说,就是开化,绝非蛮夷。 他们明白中原之大,能人很多,也有兵马,远不是那些破破烂烂的边郡可比的。” 此时的刘敬,也想到了临行前,皇后对他语重心长的嘱咐, “这些金贵什物,确实比寻常两国间的赠礼重了不少。 一来是向匈奴示好,表示咱们议和的诚意,二来,也是展示一下实力。 中土地大物博,虽暂时不擅长骑射,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咱们有自己的长处,也不是任由他们予取予求的弱国羔羊。 只要匈奴上下明白了这一点,你的事情便会好办些。” 刘敬忽又想起一事,直愣愣地看着老聂, “万一,我是说万一啊,能和冒顿达成什么盟约,可匈奴人没文字,怎么立约啊?” 第六十七章 狼居胥 老聂两手一摊, “文字契约肯定没有,你就别做梦了。 我估计啊,你八成得和单于指天誓日,或者歃血为盟。 然后,你们之间的盟约,便会在匈奴人中口口相传,传到本部、左右部的每个当户、每个人的耳朵里。” “啊?”刘敬彻底傻眼,目瞪口呆, “那你平时生意咋做的?你和大阏氏之间有账簿吗? 难不成全凭记性吗?” “没账簿,即使有,匈奴人也记不明白,他们记数,自‘万’以上就数不清了。 所以我从来不给他们赊账,都是现结。 但凡一赊账,没俩月就忘了。” 老聂嘿嘿笑着,小眼睛里闪着精明狡黠的光。 “那……那若是哪天冒顿没了,太子不认两国合约,怎么办?” “这个你不必担心,冒顿的精力旺盛,无论大小事务,都事必躬亲,每天通宵达旦处理事务,身体好着呢。 倒是太子稽粥,温和懦弱,沉默寡言,性格更像他母亲大阏氏。” 行吧,大不了我以后多来几次,把匈奴上上下下都混个脸熟,以不变应万变,刘敬暗想。 即便将来两国交战,也总有个休战的时候,他自从深入草原以来,才发现朝廷中想把匈奴赶尽杀绝的一派想法是多么不切实际。 浩瀚无边的草原,与汉地差不多广阔,打出了雁门关的那一刻起,眼中便全是一模一样的绿色。 若生人贸然闯入,在这茫茫的清一色蓝绿中,根本辨不清东西南北,也找不到出路。 要是真如樊哙所想的那样,任他领着十万从未踏足北方的大军杀过来,只怕在旷野中,连两天都熬不住就会全军覆没。 *** 刘敬着急赶路去见单于,胡乱塞了几口奶豆腐与羊肉干,便忙捧出精心选好的谢礼,向大当户告辞。 饶是大当户夫妇出自三大姓之兰氏,又是二十四头领之一,但毕竟从未踏足真正的中土地带,当即被他所献的秦宫奇珍深深震撼。 当户夫人举着两只雁足短灯,一左一右,当当正正地摆在了大当户常坐的狼皮垫毯两侧,喜得爱不释手。 “行了,看来我这次带的宫中物品,哪怕给单于,也是足够了。” 刘敬笑着看她的反应,总算将始终悬着的心放下了一点。 哀嫩用中指弹了弹错金匕首的刀身,只听得噌噌作响,又顺势凭空挥了几下,金属震荡的余音未袅中,便混入了簌簌的破空之声。 “好!果然是难得的匕首! 没想到,汉人也造得出好兵器。” 他用匈奴语赞道,又问当户夫人找来了一小块羊皮,颇为珍惜地将匕首紧紧裹起来,又牢牢绑在腰带间。 “汉人不光会造好武器,中原男儿们耍起刀剑来,也能让人闻风丧胆的。” 刘敬见缝插针地补充道,哀嫩边绑着腰带,边扬了扬眉毛,望了他一眼。 “那咱们就单于王庭见吧。” 一行人翻身上马后,老聂抚胸躬身,对哀嫩说道。 哀嫩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叽里咕噜回了几句,便也纵身跃上马,领着一群同样健硕的年轻随侍,策马消失在了遥远的天边。 “他说什么?” “哀嫩说,咱这批货物,比以往哪次的都要好。 待见到了大阏氏,让咱们千万往高了开价,他娘亲有的是钱,买得起,哈哈哈。” 刘敬也不禁莞尔,他再次深深认同皇后的话,匈奴人也有血有肉,有爱有恨,他们不是野兽,他们也是有弱点的人。 “狮子大开口就不必了,如能换点马回去,那才是天大的好事。” 刘敬对老聂说着,一夹马肚子,蹿了出去。 *** 他催着老聂,顶着大风后的骤寒,日夜兼程继续往北赶路,又走了两三日,但见沿途的毡帐越来越多,毡帐外面的装饰也越来越华贵。 大概是快到匈奴王庭了,刘敬转脸,半开玩笑地问老聂, “是不是该把我们的头眼都蒙上了?万一我们记得路怎么办?” 老聂呵呵直乐, “我让你即刻绘张地图,你断画不出来。 不用搞那些虚虚实实的,大阏氏也是明白人。” 是,这便是另一种有恃无恐的傲慢了,说白了,他们相信,在这片大草原上,自己才是无敌的主人。 老聂用马鞭向前一指, “瞧见前面那座大山了不?那便是狼居胥山。 单于王庭和诸位阏氏,眼下都在狼居胥山脚下,那是匈奴本部的夏牧场所在。 *** 时值盛夏,邯郸却依然比洛阳城凉爽很多,傍晚更有凉风习习,令人心旷神怡。 送嫁到赵国的吕释之无所事事,专心休养,除了去探望住在宫城中的鲁元,再去相府看看被上计弄得焦头烂额的张苍外,便整日在城中闲逛。 邯郸城很大,人口稠密,北部为宫城、官署与贵族的居住区域,而南半部则分布着商业区、居民区与手工业作坊区。 秦汉时期,在商业区,也就是官市中经营摊位的常驻商户,通常被称为“贾”,需要登记为“市籍”,而其它流动小贩和投机商人则被称为“商”。 此外,像聂叁那种天赋异禀的边地商人,一般也自称商人。 市籍是贾的户籍,而贾人的特殊身份与流动性,便注定了他们与其他编户齐民有所不同。 战国与秦朝时,出台了各种基于市籍制度的抑商制度,将贾人的市籍与普通户籍完全分离,有市籍者的身份地位不断下降,甚至被列入贱籍。 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虽说一切在市内从事经营活动的人都必须登记为市籍,但很显然,赵地的巨富豪商们为市籍者,寥寥无几。 而且,吕释之也留意到,尽管朝廷规定了“贾人不得衣丝乘车”,但邯郸市场中行走的大商贩们,穿着打扮丝毫不比王公贵族逊色,浑身绫罗绸缎。 “你们现在的市租,依旧是百取二吗?” 吕释之随口问道。 籍,税也。有了市籍,也就意味着商户需向官府缴纳市租。 难得皇后之兄建成侯竟喜欢在市场内溜达,邯郸亭的亭长和管理市场的市长,都寸步不离地紧跟着陪他逛街。 见他发问,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对对,市租还是百二。” 赵地传统文化逐利而重商,加上官方一贯的宽商、不抑商的政策态度,市集内人流如织,比肩接踵。 吕释之看着一派车水马龙的安定景象,似乎秦末的十年战火动乱不曾波及此地,心下暗暗盘算, “过两日需找张苍算算,若是全国境内,都将市租降至百一,能让利于民多少。” 第六十八章 大阏氏 狼居胥山看起来很远,但真走起来,却一日即到。 依照他们一路前来的习惯,刘敬与随从们安静地等在车马旁,眼见着聂叁春风洋溢地逢人就打招呼,很快就消失在了一片大帐之间。 见无人注意,刘敬便抬眼四处张望,只见大大小小的毡帐遍布在放眼可见的山谷中,完全数不清多少,目测至少几万帐,与天上飘着的朵朵白云遥遥呼应。 毡帐之间其实相隔并不近,但因为数量实在巨大,便如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似的。 在毡帐以外的,就是成片成片的、一望无际的苜蓿草场。 据老聂说,匈奴人种苜蓿与种零星庄稼的方式一样,只在每年春夏时分,粗犷地管理一下田地,然后随着大队人马迁徙离开,便任由这些作物自由生长。 眼下,苜蓿草场中开满了紫色和蓝色的小花,望之如一片花海,厚重密实,赏心悦目。 想到带来美景的植物又是绝佳的牧草,在这赏心悦目间,便又包含了无比踏实的安定。 这是自然的馈赠与哺育,是草原民族与天地万物最和谐的相处方式。 *** 骑着马、赶着羊、牵着牛或者骆驼出没的匈奴牧民,多是普通民众的打扮。 他们上身普遍穿着毛乎乎的窄袖短上衣,下身则穿一种从中间分开两腿的袴(kù),足蹬短靴,看上去十分利落。 偶有几名穿金戴银、腰间革带上挂着闪闪发光金带钩的人物,俨然一副贵族模样,便会格外讲究地在短衣外面,再披上一件长衣。 这些长衣的质地,刘敬一望便知,基本都由锦缎丝绢制成,并精心地用各色珍贵毛皮在下摆与衣襟处镶了边,汉匈融合,美观庄重。 来了数日,他已经逐渐看出了端倪,地位越高的贵族首领,所穿长衣就更新一些,所用的汉地织物纹样也繁复一些,身上所佩的其它汉地饰物也随之增加。 既然他们如此识货,那么说服匈奴人开关市,半卖半送,也算是投其所好。 他正想着,老聂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把他们一行人领到侧边的几顶小毡房前,嘱咐说, “你们就住在这里,可以开始卸货了,也修整一下。 吃的喝的,都会有人送来,你们不要乱跑。 我就住在你们边上,有事尽管找我。” “何时能见单于和大阏氏呢?” 刘敬忙问。 “看见那顶大白毡了吗?” 老聂指指远处一顶被群毡簇拥着的、仿佛拔地而起的巨型毡帐, “那就是冒顿单于的毡房。 他这几日特忙,好多政务要处理,你且等着吧,指不定什么时候召见你。” “大阏氏也忙吗?要不我先跟着你拜见一下阏氏? 我这儿还有皇后命我带来的手串呢,专门给大阏氏的。” *** “哦,啥稀罕玩意,给我看看?”老聂也来了兴致。 刘敬伸手进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个红底描黑色三兽云气纹的小小精致漆盒,掀开带着银扣的上盖,里面赫然是一串黄、紫、白三色相间的水晶手串。 在阳光下,这手串通体闪着璀璨光亮,每一颗珠子都有人的小指节大小,打磨得明净莹澈。 老聂仔细看去,珠子晶莹剔透,竟是由极好的水晶不计成本地打磨而成,不含一丝杂质。 “这可真是好东西,饶是大阏氏的娘家呼衍氏,也拿不出这等精美的物件。” “看看就得了。” 刘敬生怕他把这手串看坏了似的,又赶紧合上盖子,揣回怀里, “这是我们皇后当场从手腕上撸下来的,何其珍贵。” “大阏氏住在别的毡帐,她倒是不忙。 行,那我就先带你去见大阏氏。” 看刘敬如此灵活,老聂深感自己这趟的撮合有望成功,也是满心欢喜。 *** 刘敬捧着小漆盒,随着老聂的脚步,亦步亦趋地走进单于大白毡边上的另一顶大毡房。 一踏进毡房,他只闻到一阵似花非花的厚重香味,扑面而来,让人头昏脑涨。 这不是中原惯用的茅草、杜衡等香料的清香,八成是从西域商人那里买来的乳香或檀香。 可见,他们与西域的贸易之路,比想象中的还要畅通发达。 刘敬被浓香熏得眨不开眼,眼见老聂又抚着胸口弯下腰去,便也随着深深一揖。 只听一个柔和的女声用匈语说了几句,老聂便拉着刘敬,坐到了侧边的毛垫上。 两个老妪捧上了几只大铜盘,摆在他俩面前,里面盛着琳琅满目的各色乳酪干、油馕和干果,另外,还有一人一碗鲜红色的饮品。 “这是……血吗?” 刘敬面上维持着假笑,眼睛却死死盯着那青瓷大碗里荡漾的红色液体,小声问老聂。 老聂听他声音都发颤了,斜眼瞪他,也小声说, “你别一惊一乍的,这是酒,葡萄酿成的酒,西域传来的。” “哦。” 刘敬如释重负,悄悄吁了一口气,他不知葡萄为何物,但好歹听上去也是某种正常的草木之果。 他此次出使,尽管早已做好了葬身大漠的准备,也懂得草原民族歃血为盟的风俗,但若逼他生生饮下一大碗血,还是太强人所难了。 *** 老聂与大阏氏叽里呱啦地开始对话,二人神情都极为轻松,宛如唠家常的亲戚一般。 他说累了,就端起瓷碗来饮一大口葡萄酒,随即又有老妪帮他斟满。 半晌,他扭脸对刘敬说, “你的来意,和汉朝皇帝的意思,什么和谈啊关市啊,大阏氏都听明白了,她不反对。 她们呼衍氏,算是比较主和与保守的一派,不太爱往南面瞎折腾。 对了,你那个漆盒,赶紧拿出来。” “哦,好的。” 刘敬忙将盒子递给老妪,老妪又恭敬地呈给阏氏。 直到此时,刘敬才稍稍抬起眼,打量着眼前这位传说中连冒顿单于都不敢轻易惹怒的大阏氏。 身为全草原权势最大的女人,大阏氏的年岁并不顶大,看上去与吕雉差不多。 她头上围一层织锦头巾,头巾上缝着各种云形金片、四叶形金片、包金贝壳等小巧饰物,头巾下面,则垂着数根粗粗的漆黑的发辫。 她的金耳坠很大,嵌着颗颗绿松石,下面连着一串金串珠和玉坠,珠光宝气,交映生辉。 刘敬又想起七皇子哀嫩高鼻深目的清晰轮廓,发现他与母亲长得十分相像,只是大阏氏的皮肤较为白皙,眼眶更深。 大阏氏取出手串,直接戴在手腕上,左右看看,大眼睛里露出喜悦,笑着对他点头,说了些什么。 老聂赶紧翻译, “大阏氏托你问汉朝大皇后好,说谢谢大皇后的赠礼,她很喜欢。” 刘敬又一揖,对老聂说, “还有好多锦绣深衣、纱襌衣,耳珰耳环,指环步摇,铜镜铜灯,都在外面车上,皆是我们皇后亲手选的。 以后若是议和了,各种好东西,我每年都能送来。” 第六十九章 武库里的宝贝 大阏氏闻言一笑,老聂紧着翻译, “大阏氏说了,不能只你们送礼,她也要回些礼的。 她还问,汉朝的大皇后,是个怎样的女子?年纪多少? 样貌长得如何?” “呃——” 这个问题直接问倒了使者刘敬。 皇后是君主,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阏氏所问的这些问题,他平日里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但显然,草原民族好像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的规矩礼俗,她既已发问,他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皇后,呃,比皇帝年轻二十载,是皇帝在沛县时的结发之妻,也是太子之母。 相貌嘛,这个,这个,自然是人中龙凤,出类拔萃。” 大阏氏听了老聂的翻译,抬头与侧立身旁的心腹老妪对视了一眼,耳环与眼睛都亮晶晶地闪着光,又笑着说了几句。 老聂听完直乐,对刘敬说, “大阏氏说,听闻汉朝大皇帝是靠自己打下了中原,做了皇帝,后宫那么多女子,却仍不换老婆,可见大皇后也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老聂也从旁附和, “大阏氏你说得对,大皇后和你一样,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比草原上最快的箭还锐利。” 刘敬点头如捣蒜,觉得大阏氏寥寥数语便能分析得头头是道,尽管语言习俗不同,但为人之通透,丝毫不输吕皇后。 他察言观色,紧接着补充道, “我们大皇后想和大阏氏商量,她跟着大皇帝征战近十年,好不容易打得了天下,现在恰是与民生息的时候,她自己也想好好休息。 说白了,咱们两国寝兵休卒,相互都别折腾了。” 大阏氏闻言,大眼睛凝视着刘敬半晌,才缓缓低声问道, “只怕大皇后,这些日子想歇也歇不了。 你们大皇帝手下,不是还有好几名很强大的王吗? 难道大皇帝认为,每一个王都对他忠诚吗?” *** 大阏氏口中的厉害人物,此刻在洛阳北宫中,对着二哥吕释之送来的密信,暗暗心喜。 这封密信,是关于他在赵国邯郸城内的新发现。 吕释之除了每日东逛西逛,偶尔会登上邯郸城北的角楼,凭高远眺,看向更远的西北方,只见长天浩荡,山远云淡。 唯有如洗碧空中,时不时盘旋掠过的硕大无朋的草原鹞鹰,似乎在时刻提醒他,这里距离匈奴人的草原,距离下一次战乱,究竟有多么的近。 每到这时,他总念念不忘地想, “不知刘敬眼下是否已到达匈奴王庭?一路上可曾遇到难处? ......还有钟离眜,不知道身在何处? 希望他已经顺利进入了匈奴境内了吧。” 又一日,吕释之倚坐在赵王宫门口的石阙下,借着宏伟屋檐投下的阴影乘凉,闲闲看校尉领着一队卫士操练。 看了一阵,只听得他们在休息时不住抱怨,这批新造的弓箭不顺手,张弦拉弓都颇为费力,远不如王宫武库中那些旧得快断掉的庚弓好用。 武库,顾名思义,便是存放武器装备和军需物品的仓库。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西汉立国伊始,便规定所有的武器装备都必须由官府制造与保管。 制造兵器的重任,由九卿之一的少府承担,少府又下辖考工令、左弋令和若卢令,分别负责管理官营作坊,以及刀弩弓箭的监制与验收。 而生产出来并验收合格的兵器,将登记后,统一造册入库。 这里的入库,指的便是归入中央或者地方各郡的武库。 自洛阳都城至各边郡、内郡,均设有大小武库,边郡的武库是为了守疆固边、稳定国家,而内郡的武库则方便调兵遣将,以备地方性的民变。 除此之外,各诸侯国内的官制一如中央,具有极大的自主权,因此,这几个异姓王国内,也设有自己的武库。 “我险些大意了,赵国曾推行胡服骑射,一度是战国群雄中的强国,加上长期与胡族相邻。 赵国的武库中,怕不会还藏有什么可以制敌的法宝吧?” 吕释之心下一动,缓步踱得近了些,满脸好奇地伸头去看卫士们手上的弓箭。 *** 他在赵地住了不短时日,出来进去,没点架子,早已与大家混熟。 加之羸弱文静,看上去毫无存在感,赵王张敖也对属下吩咐过,对于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建成侯务必恭敬,只要不是太出格的要求,都尽可以顺着他来。 校尉发自肺腑对这个病恹恹的外戚不设防,甚至还有些没来由的轻视,便随手递给他一把弓。 吕释之自幼跟随兄长吕泽习武,后来进了楚营,被折磨得九死一生,体虚孱弱,但对兵器的优劣差别,还是了然于胸的。 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下,他猛吸一口气,张臂用力一拉,虽没能把弓全部拉满,但心下已给出了初步判断—— 此弓的弓臂弹性一般,弓弦也不尽柔韧,称得上是一件合格的兵器,但不算佳品。 只是,虽不趁手,但不失为一把军中常见的上等弓箭,似乎不至于就到了被抱怨连连的程度。 莫非,赵国军士们用过胜它百倍的神弓,有了对比,才会引发诸多不满? 他心存旁骛,动作难免变形,骤然间气息不匀,胳膊一软,又咳得脸红脖子粗, “咳咳咳,这弓,咳咳咳,确是不顺手。 你们适才说的庚弓,与此弓到底有何不同啊?” 卫士们暗暗憋笑,忙扶吕释之到阴凉处坐下,又手忙脚乱给他倒了杯水,才详细道来。 原来,众人皆知,武库中有一批老旧的庚弓,看起来破破烂烂,却无比丝滑顺手,准头高,射速快,自重轻,每每用起来,都有事半功倍之感。 有好事者遂去翻查,才发现这批旧弓,竟全部出自同一姓的工匠之手,也就是居于邯郸城内的姜氏一族。 “老姜家世代住在邯郸,到现在已有六、七代了。 他家祖传的手艺,不仅会制弓,听说还会造弩。 相传,当年姜氏先祖被一代雄主赵武灵王看重,任命为工师,委以制弓抗胡的重任。 后来,大将李牧也是用着他家造的良弓,并配以胡马,才训练出了万名好射手,大破匈奴与林胡诸族来着。” “既如此,这姜家早该名扬域外才对,为何我们外埠人从未听过他家的名号?” “唉,连年战乱,赵国势衰被灭,他家人死的死、跑的跑,好像只剩老姜一个,还成了个废人。” “此话怎讲?” “秦时,老姜曾因病误了徭役,被官府砍断一足,行动不便,心灰意冷,已多年不造弓了。 眼下武库里那些断朽老旧的弓,可堪用的也不过几十把了。” 吕释之心下恻然,秦对法家精神奉若圭臬,为求速治速安,严刑厉法,因一点小罪而断手、断足之人随处可见,老姜遭此无妄之灾,也属苛法下的无奈。 由此,他更深刻地体会到,皇帝、皇后与头脑清醒的大臣们每日挂在嘴边的“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对于老姜这样的普通民众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七十章 天予不取 “我年轻康健时,也曾习射,很是喜欢良弓宝刀。 不知武库中的那些老朽弓箭,可否带我去开开眼界?” 吕释之顿了片刻,漫不经心地问。 “这有何不可?只是武库里尘土飞扬的,只怕你待不住,一会儿便要出来。” 校尉随意笑笑,让一名卫士领着吕释之去到位于宫城西侧的武库,并向掌管武库的武库令打声招呼。 赵王宫的武库,也是赵国的中央武库,更是为首都邯郸储藏“禁兵”的所在。 这是一座延续战国规制的宏大建筑,以夯土墙高高筑起,墙壁厚达数丈,四周不断有库卒们巡逻守卫,可谓重兵把守,滴水不漏。 这样谨小慎微的提防,也是由数百年的经验教训总结而出。 春秋战国时期,各国纷争不断,每有诸侯内讧或国人起事,总是会以当地武库为首要目标,谋获军械,以求得逞。 若是实在攻不进武库,便放一把大火烧了,也算是摧毁了敌方的军火库。 这一招,被先秦诸家系统归纳之后,写进了兵书之中,《孙子兵法》第十二篇《火攻》中,曾重点将火攻的对象分为五类,依次为: 一曰火人,即焚烧敌人的人马; 二曰火积,即焚烧敌军粮草积聚; 三曰火辎,即焚烧敌军的辎重; 四曰火库,即焚烧敌军的仓库,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武库; 五曰火队,也就是焚烧敌军的运输设施。 因此,兴建于旧赵国时期的赵王宫,在防火上格外用心,单是比别处城墙还要厚数倍的武库外墙,便起到了绝佳的隔火功能。 一顿通报之后,啬夫领着几名库佐,请吕释之走进了赵国最重要的武库。 偌大的仓库中,一列列摆着无数高耸的木架,他仰头看去,只见上面层层叠叠摞满一捆捆的完整弓弩,还有分门别类归纳整齐的弩弦、箭矢、箭簇与护具。 吕释之大受震撼,但面不改色,只在心下默默清点,单论弓弩,粗粗算去,仅目之所及的这间仓库内,便至少藏有十万把。 除了弓弩,还有数不胜数的铁质兵器。 赵国有非常丰富的铁矿资源,自春秋战国以来,邯郸一直是北方最负盛名的冶铁中心之一。 历史上,赵国曾出现过富可敌国的郭纵等“铁王”,以家族的一己之力,包揽了从铁矿的开采,到铁器的冶炼锻造之全过程。 因此,赵王宫的武库里,除弓弩外,最盛的便是各式各样的铁兵器,如长刀、甲、铠、铁股、铁削、带铁杆铜镞等,令人暗暗心惊。 卫士与库佐忙着聊天,随手给吕释之一指,他便从角落中积满灰尘的旧木架上,找到了传说中的姜氏弓,和其它一些好东西。 *** 洛阳北宫内,吕雉读罢吕释之传来的密信,陷入了沉思。 在信中,二哥向她报告了一条坏消息与一条好消息。 坏消息是,赵地的老臣和骄兵悍将们,果然桀骜不驯,只知有赵王,不知有皇帝,长此以往,尾大不掉,迟早酿成大祸。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熟知历史走向的她,还是善于审时度势的吕释之与张苍等人,均毫不感到意外。 吕释之忧心忡忡地写道,目前张敖新近即位,羽翼未丰,虽有野心但畏手畏脚,勉强可以恩威并施地弹压住; 至于究竟能压制多长时日,谁也说不准,无异于一场豪赌。 并且,对于赵国君臣来说,他们或许不愿做出头鸟,却不介意推波助澜,因此,万不可纵容他们与其它心怀不轨的诸侯王结为同党。 而他带来的好消息,却大大出乎吕雉的预料。 “于邯郸城内,访得善制弓弩之姜姓巧匠,其祖曾献劲弓于赵武灵王,配以三棱箭簇,大破胡骑。 更有擘[bo]张弩,可射六百步。 亦觅得长铁剑,世所罕见,相传可斩马于阵前。” 没想到,赵地人才济济,她苦心孤诣打算推进的兵器改革,于千头万绪中,竟在赵国的武库中,找到了入手处。 看来,无论从地形上、从资源上、从财富上来说,赵国均是一块宝藏,无论如何,绝不能落到异己手中。 与他人不同的是,目前的有识之士,只疑心赵王张敖会反,可吕雉却确切地知晓张敖这个女婿,会于何年何月,以何种方式谋反。 并且,在历史上,当张敖因谋反而被降为宣平侯后,接替他入主赵国的,是戚姬之子,刘如意。 这是这一世,她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情。 只有看着赵地正式被纳入中央朝廷的直接管辖之内,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她才能安心。 *** 千里之外的西北边郡,也消息不断。 刘肥自从跟着张良,到达陇西郡的治所狄道县后,每日紧随其后,无论出入,均寸步不离地从旁学习。 这样观察了一段时日,他实在忍不了,便偷偷给刘季传回第一封密报,看似陈述情况,实则腹诽张太傅懒惰渎职。 报中说,太傅到陇西之初,兴头倒是很大,衣宵食旰,乘着一辆吱吱呀呀的破车,紧锣密鼓地把周边的主要牧马草场亲自踏了一遍。 在各个牧苑中,他对成马兴趣不大,只着重看了看监正们精挑细选的今春刚刚出生的小马驹,只微微颔首,却不置可否,搞得牧苑上下也一头雾水。 而后,他便再不去牧场了,每天依旧搭着那辆破车,轮番去各边民、军户家中聊天、访查、喝酒,全然不务正业。 宫城禁中的刘季看罢密疏,丢给萧何,眉头微微皱起,恨铁不成钢地说, “刘肥这小子见识短浅,果真一试便知,还差得远啊。” 萧何接过来,一目十行迅速浏览完毕,心下澄明。 他明白疏不间亲的道理,也懂得刘肥去陇西的作用,所以,职责所在,免不了循例替刘肥说情, “年轻人锐气盛,想着建功立业,难免急于求成,也是常有的。 但此报国之心属实可嘉,陛下就宽容些吧。 咱们暂且等等子房本人的消息。” “也好,谅子房的奏章,这几日也该到了。” 刘季点头,觑着眼看了看萧何, “你可忙得见瘦了……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近日来,萧何通宵达旦地连轴转,眼下全是乌青,嘴角起泡开裂,一副劳累过度的模样,听皇帝关怀自己,忙说, “差不多了,沿途的军需、粮草供给,都已准备停当,代地各郡也部署好了。 好在,这一路都是咱们自己的地盘,统筹起来也方便。” 刘季慢慢地磨着牙,眼里是深不见底阴鸷的黑, “我可不是没给他机会,要走哪条路,全看他自己了。 他不动,我便不动。 他若非要挑衅,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我只好顺势而为,杀一儆百了。” 说罢,他又看了一眼陈平, “你那里有什么新消息吗?” 第七十一章 六郡良家子 陈平犹豫了一下,明显没什么底气, “继匈奴人向燕国卖马的消息之后,还没有更新的消息。” “卖马的事儿,说得也是含糊其辞的。 到底卖了多少匹?是只卖这一次吗?后续还卖吗?” 刘季眉头紧锁,对传回的情报不甚满意。 “怎么说呢,臣这次派去的谍者,尚未打入王庭,始终在外围兜圈子,只能从牧民口中套些小消息。 就连卖马这事,也是运马的途中被牧民们发现,大家议论纷纷,才被谍者们得知了。 所以,若事情真走到那一步,冒顿单于究竟如何打算,咱们一无所知。” “嘶——就连那几个女子,也进不去王庭?” “大抵还没有,臣对此也大惑不解。 看来,冒顿比咱们想象的,还要谨慎。” “刘敬见没见到单于,也无从得知么?” 刘季不死心,追问道。 陈平摇摇头,感觉匈奴草原宛如一个巨大漆黑的无底山洞,能吞噬掉一切消息与光线。 “罢了,用人不疑,我自信没看错刘敬,他是个懂得随机应变的人。 咱们以不变应万变,管他与匈奴是否联合,先做好眼下的准备罢。” 刘季的眼圈也熬得有些发黑,眉宇间透着无穷无尽的焦躁。 没错,他们君臣口中的那个“他”,指的便是迄今还在称病推脱、不肯来洛阳觐见述职的燕王臧荼。 山雨欲来,尽管刘季口口声声要好整以暇地等待北边燕国的动静,并留有一些后手,但若匈奴真的出兵相助臧荼,那便无异于将他这个新帝直接置于火上烤。 “也等等陇西的消息吧,一旦收到子房的奏章,无论何时,随时呈进来。” *** 果然,不出三日,自陇西快马送来了张良的奏疏,详细阐述了他实地走访、勘踏月余的心得。 以及,没有令皇帝失望的是,张太傅还就西北各边郡的治理、民生情况,进行了不厌其烦的调查。 为此,刘季星夜于禁中召众人议事,并让小黄门去北宫,专程请皇后一同参加。 吕雉顺着复道姗姗而来时,才知是张太傅在奏章中,建议皇帝可以请她同来旁听,因为“皇后颇知兵”。 她撇撇嘴,这些日子她在南北宫出来进去,早已感知到朝中的紧张气氛。 眼见萧何都快熬成人干了,而樊哙、灌婴等武将,以及太仆夏侯婴,均走马灯似的频繁出入禁中议事汇报,可见大事将近。 而张子房的奏章,算是给焦躁不安的洛阳诸人稍微吃了一颗定心丸。 只不过,这颗定心丸,是附在一系列不理想的情况之后才来的,也算是先抑后扬。 “子房主要讲了三件事,其中一件是坏事,而另两件是好事。” 刘季点点头,示意黄门将奏章宣读一下。 奏章一开篇,张良便认了怂,承认计划不如变化快,向来算无遗策、料敌于先的他,却在马儿这种动物面前,备受打击。 根据对边郡牧苑的实地查访,张良发现,自己之前关于战马的预想,还是太粗放、太乐观了。 秦末大乱,匈奴人不断南下滋扰,六牧中的官马或流失、或用于内战,牧监的军士们也纷纷逃离,陇西的各个牧苑已基本弛废。 可以说,天下大定后,百业待兴,朝廷重新接手的六牧,简直是个零基础的烂摊子,不单草场缩减,连懂得养马的资深牧监们都已所剩无几,专业人手极度短缺。 而且,在各监牧使向中央的报告中,关于现有的战马数量,起码虚报了两倍。 “切,我就知道那帮没王法的,必定会这么干——” 原本还静静听着的太仆夏侯婴没忍住,重重捶了一下大腿,脸上满是沮丧。 虚报兵士、马匹数量,以便吃朝廷拨款的空额,是练兵、养马之官的惯常操作了,夏侯婴常年掌管马政与车兵,对其中的龌龊操作心知肚明。 因此,临行前,他反复三番向张良强调,请他务必代为盘点清楚,对那些老油条牧监报出的数目,“你可一个字都别信”。 除了数目严重短缺外,现有马匹的质量,也完全不符合对匈奴作战的最低标准。 *** 牧苑中的马匹,包括今春刚刚出生的小马驹,大多为纯正的中原马。 陇西诸郡位于国家的西北边陲,紧邻外邦,一两匹来路不明的胡马,还是很容易寻到的。 张良把找来的胡马,与牧苑中评级为上等的中原马放在一起,经过细细观察与比对,痛陈了中原马的三大弱点—— 一为矮小,不耐长途奔袭; 二为四肢短,奔跑速度无法提升; 三是皮毛短,不耐寒。 匈奴草原极为辽阔,浩瀚不见人烟,最是考验马匹的长程奔跑能力。 而且,草原天气忽变,阴晴不定,从烈日炙烤的极炎,到暴雪突至,有时候仅需半日。 中原马的身体条件只适应气候温和的内地,若贸然进了草原,只怕未战便先冻伤冻死。 一言以蔽之,目前朝廷手上的马,数量不多,品种也不行,跑得慢、耐力差,还扛不住草原温差,在想象中的汉匈交战时,早已未战先败了。 “惟国之大事,莫急于兵;兵之大要,莫先于马。” 张良在奏章中苦口婆心地说。 马政对于汉匈之战的重要性,众人皆有目共睹,要想战胜匈奴,就要从改良马匹开始。 好在,张良随即又补上了两条好消息。 *** 首先,尽管马不行,但是,当地的人民,很行。 更确切地说,他在陇西各郡的当地居民中,发现了一批天生的战士—— 这批战士,便是皇后吕雉曾暗中提过的,六郡良家子们。 所谓六郡良家子,是籍隶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边郡,非出身医、巫、商贾,且家世清白的良民。 这六郡地处边境,毗邻匈奴和狄、羌地区,生活习惯与游牧民族极其相近,民风尚武乐战、质朴强悍,有着浓重的游牧军事文化特征。 张良在天水郡老乡家走访时,恰看到了一场当地人猎狐的角逐: 县里土生土长的少年们,下至十二、三岁,上至弱冠,粗略分为两队,进行比赛,以猎到的狐狸数量为胜负考量。 令他目瞪口呆的,除了少年们远超中原骑兵的精湛骑射外,还有他们采用的战术。 张良念念不忘地回味道,那是一种中土战争中极为罕见的骑兵阵型,灵活机动,缥缈诡谲: 眼看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密密麻麻如黑云压城,却能随着领队的一声唿哨,于转瞬之间向四周遁去,如群鸟入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一干功臣里,属楚王韩信最会运用骑兵,而当地村头的那场粗糙无比的猎狐比赛中,竟依稀透着些韩信将兵的影子。 当然,做不到韩信那般滴水不漏,但几乎所有漏风的地方,骑手们都能以高超的个人骑射技术补齐。 他依稀记得,向皇后辞行时,她曾悠悠提醒说,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相克相生。” 而在亲身走访考察后,他十二分地肯定,这些与匈奴人比邻而居的六郡良家子,便是他们天生的克星。 六郡良家子里,不单能出精锐骑兵,还能选出将才。 第七十二章 见到冒顿了 “照太傅的描述,这些良家子中,不单有精兵,还能出良将。” 听到此处,吕雉忍不住面露笑容,对众人评论道。 她自然知道,这些良家子中,有的是未来靖边的股肱之臣,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刘季略一点头,示意黄门继续念下去。 奏章中所写的第二个好消息,是头一个好消息的顺延与发展。 经过张良巨细靡遗地走访,以及与几郡的郡守、郡尉等主管官员的沟通,他对当地的防守,似乎充满了信心。 陇西六郡所直面的草原,为匈奴右部的领地,统治这片草原的,听说是冒顿单于年轻的第七子,右贤王哀嫩。 当地官员回忆说,近大半年以来,匈奴右部几无南下侵扰,而往来的商队们也说,已有数月没有在六郡外部的大漠中,看见过匈奴人的毡帐了。 因此,可以推测出,目前匈奴右部的主要战略,依旧是向西拓展扩张,与月氏等国鏖战,力争将他们继续往外部驱逐。 既然西面战场牵扯了他们大量的人力物力,自然也就无暇南下生事。 “所以,纵使匈奴人与不轨之臣里应外合,其主要发兵的方向,也会集中在本部与左部所控制的草原。 以右部的立场及所处方位,应该不会贸然出兵,使自己两侧受敌,即使配合主力南侵,大抵也是小范围的滋扰。 良家子骁勇,地方主官富有御敌经验,加之还有老臣在此,谅可以抵御一阵,不足为患。” 张良素来行事谨慎,他敢如此说,想必是有十足的把握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感叹声,刘季扭过脸来,不无赞许地对吕雉低声说, “看来,你当初坚持让子房去陇西转转,真是对了。” “陛下原本不是还有些不放心么?” 吕雉看他一眼,也小声回说。 “咳……我怎会知道,他竟会如此为国分忧,主动把这些重担揽在身上。” 刘季有点尴尬,笑得不情不愿的。 是,因为汉高祖刘季是史上著名的雄猜之主,向来信不过身边任何人。 而这种性格,在他成为天下一人后,与皇权特有的属性叠加起来,又被汉初郡国并行的复杂政治形式催化,愈发变本加厉。 只是,武则天也当过皇帝,她知道,猜忌向来都是柄双刃剑。 说实话,汉初那些所谓谋反的功臣与异姓王们,有些是真的想反,还有一部分,是被高祖与吕后翦除功臣的力度、被风声鹤唳的情势,半推半就、不情不愿地逼反的。 纵然,历史上的刘季,最终逐一铲除了这群老兄弟们,但其间数次的大军亲征,所耗费的国力、民力、财力,在汉初本就千疮百孔的国力基础上,无异于雪上加霜。 对这些人,重生的她倒认为,或许可以尝试分而治之。 铁了心要反的,就予以坚决翦灭,快、狠、准,斩草除根,以儆效尤。 摆明不想反的,就果断安抚与重用,无需频繁试探,毕竟人心莫测,若是常年不间断地反复考验,反倒耗尽了一颗诚心。 剩下的,就是那些态度暧昧、模棱两可的。 对这些人,要让他们既不愿反、也不敢反,以利益诱导,以武力震慑,自中央到地方进行监察,并断其外援与退路,不给他们滋生犹豫动摇的机会与土壤。 四海一心,是美好的大同世界,而在真实博弈中,求同存异,才能走得更远。 *** 夜已很深,室内灯火通明,窗扇映出朦胧的橘色光线,虚虚实实看不清楚。 “照此看来,咱们以前把匈奴人看成一块铁板,是过于粗糙了。” 刘季乜斜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窗户上雕花的白琉璃, “刘敬若顺利到了王庭,大致也能看明白了。 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还真不是随随便便和个亲,就能理顺的。” 吕雉沉稳却温和的声音从旁说, “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日后抽丝剥茧,有的是时间慢慢理。” 刘季眼皮一跳,自己明明没与皇后说过目前的形势,为什么她永远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我虽住在宫城里,但好歹也是见过些世面的。 没人给我通报什么,我只对你察言观色,也能看出个大概。” 察觉到刘季的疑心,吕雉无奈地笑着解释。 上一世,她早习惯了数十年如一日,光明正大地出入帝国的权力核心。 然而这一世,王朝建立后,她变成了一名真正的皇后,美名曰后宫之主,实则却被困在北宫的一隅,只好抓住些支离破碎的机会,见缝插针地施展自己的才能。 “好在,只是多绕了几个弯子、多费了几许口舌而已。 我想办的事情,都还算办到了。” 屈身守分,以待天时,这条原则不仅适用于这个蓬勃新生的帝国,也适用于她。 *** 狼居胥山脚下的刘敬,也在静静等待天时。 他所待的天时,便是冒顿单于的召见。 自从见过大阏氏之后,他每日都在小毡房里望眼欲穿地等待,有时候实在烦闷,便走出毡房,眺望碧绿如洗的低矮群山,又一遍遍地数那些多如繁星的毡房。 他明知燕国蠢蠢欲动,却无能为力,只焦虑得五内俱焚,就连大阏氏遣人送来的葡萄美酒与香喷喷的烤羊腿,都无心享用。 聂叁看出了他的隐忧,一面用小匕首割着羊腿上烤得滋滋冒油的肉筋,裹上盐和胡椒香料,强递给刘敬,一面神神秘秘地说, “单于这一阵出奇地忙,好像从南边来了不少人,各个都说自己有急事,要挨个接见。” “什么人?汉人吗?谁的人?” 刘敬的心又揪了起来。 “不知道,看着都是汉地打扮装束。 不止一拨人,呼啦呼啦的,好几拨不同的人。” “嗯,再等等吧,今夜单于若再不见我,我就硬闯王帐了。” 刘敬横下一条心,谁的事,能有他的事急。 *** 谁知,不等他强行闯单于大帐,当天傍晚,单于便派了个年轻的阿克为甚来找他。 老聂也恭恭敬敬跟在那人身后,作为翻译。 阿克为甚,按照老聂的话说,就是单于的随身单兵侍从,也是从小玩到大的“伴伴儿”,但不是宦官阉人。 “理解,大概类似于我汉的中郎将吧,反正都是皇帝器重的私臣。” 刘敬匆匆忙忙地戴好冠,快步跟着他俩出了小毡房。 “单于终于要见我了吗?” 他喜不自胜地问老聂。 “我怎么感觉,他这是急着问你点什么事呢?你可做好准备。” 老聂皱着眉头说。 第七十三章 “你也想试试鸣镝吗?” “问呗,我本就是汉使,这是和大阏氏过了明面的事,想必单于也知道了。 除了汉地的事儿,顶多再问问诸侯王的事儿,还能问啥?” 刘敬此时既兴奋又紧张,但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大世面的。 当初,他曾以区区微末戍卒的身份,通过洛阳城门校尉虞将军的同乡关系,就迁都之事直接面见了刘季,并当众顶撞过他。 大汉皇帝都见得,面对匈奴单于,又有何惧? 刘敬想着,愈发挺直了腰板,双手搂紧汉节,迈开脚步,跟上了阿克为甚与老聂的脚步。 只是在心中,他仍不免对冒顿可能发问的方方面面,暗中默念着答案。 毡帐外天色已渐暗,王帐内燃起无数盏油灯,在一股轻微的动物油脂膻味中,灯火烛照,宛如白昼。 灯火通明的巨大毡帐中,令整个草原闻之色变的冒顿单于,出现在刘敬的眼前。 其实,冒顿的外貌,与他沿途所见的匈奴汉子没有太大区别,都是长发美髯,轮廓英俊,身形高大。 细看五官时,却不像大阏氏与七皇子哀嫩那么精致,仿佛暗含着草原上独特的冷峻风霜。 单于盘腿坐在高高垫起的软毛毡垫上,上身披一袭大红色的长衣,领口与袖口松松垮垮,缀着条条油光水滑黑色貂皮,把他深邃的眉眼衬得更加威风凛凛。 在他座位的一侧,立有两名穿着考究、神情严肃的阿克为甚,其中一人俨然就是方才领他们入帐的青年。 而另一侧,则坐着一名同样衣饰华贵,满头缀满金铛的俊美少年,看起来年纪比哀嫩稍长,但神情却充满稚气。 刘敬知道,这便是冒顿与大阏氏所生的太子稽粥了。 可见,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草原上的人们也严阵以待,不光右贤王哀嫩来了,连太子兼左贤王稽粥,也于蹛林大会之前,早早赶到了王庭。 *** 老聂环视一圈,敛容抚胸,深深向冒顿鞠躬,继而向太子鞠躬。 而刘敬也按照参见君王的礼节,对冒顿端端正正地行了跪拜礼, “大汉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 只听得冒顿低沉的声音说了几句,老聂忙翻译道, “单于说,他也问大皇帝好。 你此次来的事由,他已经听大阏氏讲过了。” 刘敬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望了一眼冒顿头顶那盏金光闪闪的王冠,上面高耸的浮雕极为立体,似乎是一只傲立展翅的雄鹰,踩在四只缠斗的狼头上。 “我朝初创,大皇帝特意遣臣为特使,前来问候大单于。 大皇帝说了,长城以内,是冠带之室,由他治之, 而长城以北,是引弓之国,受命于大单于。 希望我们两国万民耕织射猎,亲如一家,大皇帝与大单于为之父母,方能大安。” 冒顿思索了片刻,又嘟囔了两句,只见侧坐一旁的年轻太子缓缓抬头,审视地盯着刘敬,而老聂则隐隐色变,喉咙有点发干, “——单于问,谁说长城以内,就非得由你们大皇帝治理了?” 刘敬深吸一口气,来了,又来了。 看来,两边的皇帝都有着相同的毛病,在见他第一面时,绝不愿好好说话,只想用气势吓唬他。 “我们大皇帝,与大单于一样,都是天选之人。 九年前,大皇帝还在沛县老家时,曾遇一条巨大的白蛇拦路,大皇帝当即拔剑斩之。 后来才自乡民口中得知,那条大白蛇,是白帝之子,而我大皇帝,便是赤帝之子。” 老聂颤颤巍巍地翻译了,冒顿嗤地一笑,不以为意, “斩条白蛇而已,小事一桩。 我们草原上的勇士,哪个月不斩几匹恶狼?” 刘敬把头抬得更高一点,将节的一端稳稳杵在地上,直视着冒顿的眼睛,朗声说, “那臣敢问大单于,我们大皇帝,于九年之内,领着区区三千人,起微细,诛暴逆,大战七十,小战四十,最终平定四海,创立大汉。 这难道也是您口中的小事吗? 这天下万万人,怎的除了他之外,没有第二人能做成此等小事? 老聂,你别怕,这事再大,也到不了你头上,你只管帮我逐字译清楚。” 他这最后一句,倒是对老聂说的。 似乎是受到刘敬勇气的鼓舞,老聂的声音不再打颤,气走丹田,句句掷地有声。 “嗯,这倒不是常人轻易能做到的。” 冒顿沉吟片刻,又打量了刘敬一眼,眼光锐利阴狠,让他想起那些夜半在篝火外围打转的野狼, “你,你是什么来头?看你的模样,不像武将。” “我姓刘名敬,是洛阳朝中最寻常的一名郎中。 我这个姓,是临行前大皇帝特赐的国姓,只为了表示对大单于的敬重。” “刘敬,你胆子不小啊,你没听过鸣镝吗? 你难道也想试试我的鸣镝吗?” *** “大单于的鸣镝天下闻名,臣当然听说过。” 只身入虎穴,刘敬也彻底放开了,一股豪气从胆边升起,右手握节,在地面铺的厚毛毯上轻轻顿了顿,发出几声闷响,大笑道, “臣手无缚鸡之力,连骑马也是最近才学会的,大单于将鸣镝用在臣身上,简直暴殄天物。 可是,大汉中像臣一样不怕死的人,有两千万之众,而臣,只是其中最弱的一个。 只怕这草原上所有的鸣镝齐发,也杀不尽中原的勇士,哈哈哈。” 老聂一字一句地翻译着,此时他看向这个年轻书呆子的眼神中,已带上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尊敬。 冒顿听了老聂的翻译,闷不做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个悍不畏死的使节。 半晌,他又干笑了几声,老聂忙说, “他问你,除了议和与开关市这两件事之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临死前一并说了吧。” 刘敬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索性心一横,豁出去了, “除去两国交好外,臣还有一请。 那就是,请大单于不要出手相助诸侯国的谋逆恶行。” “——为何?” “因为,他们必败无疑。 其实,燕王向草原买马的事情,我们大皇帝一早已掌握得清清楚楚,只是暗中不表而已。” 听刘敬忽然揭穿这起隐秘的交易,饶是事不关己的老聂,脊背上也不禁窜上一股寒意。 “这一切,都是大皇帝设下的圈套,就像您用来套狼的绳圈,狼已经入圈,他马上就要收网了。” 这一步棋,本就是刘敬最大胆的揣测,此刻他瞧出冒顿的神色有异,心知自己中了。 第七十四章 蚍蜉撼大树 刘敬豁出去了,明明是虚张声势,存心试探,却被他演绎得活灵活现,入木三分。 他虽始终暗暗揣测,以皇帝的韬略及深谋远虑,必已对燕国的异动有所准备,但要说刘季连燕王买马的举措都洞若观火,那便是纯粹胡说八道了。 匈奴对于马匹的贩卖,向来十分谨慎,特别是处于与中原民族纷争不断的年代,每卖给中原一匹马,便无异于资敌一回。 只是,燕王臧荼长年对匈奴百般示好,屡有馈赠,明显是将匈奴视为倚仗,当做自己的退路; 而对于冒顿来说,如此明火执仗地与燕王做军事方面的交易,也算是他关于进军中土设想的一次大胆尝试。 或许是因为征服草原的过程过于顺利,他的野心不断膨胀,甚至觊觎上了祖先们从未涉足的、长城以内的未知土地。 对于单于的冒险,大阏氏的母族呼衍氏和其他几大贵姓,都认为实在太过激进。 眼下,左贤王领地以东的秽貊与肃慎,以及右贤王地盘以西的月氏等国,虽被驱赶,却远未彻底臣服,时不时还会死灰复燃地反扑一下。 万一偷鸡不成,又惹得汉朝出兵,岂不是要呈三面受敌之态? 况且,各位首领对于燕王所许诺的、夺取中原后将会割给匈奴的地盘,兴趣都不大。 “那些土地上,连根苜蓿都不长,牛羊也养不活,只能种些庄稼。 可咱们匈奴谁会种地?难不成,抓些汉人去种地? 那岂不是还得再派人看守他们?还得时刻提防被汉人把土地抢回去。” 三大贵姓的各位首领,私下里都牢骚纷纷,汉地的器物虽好,但若真把人牢牢拴在中原地区,水土不服,实属得不偿失。 可惜,自打冒顿弑父的那天起,便乾纲独断,部落首领议事会“大吐扑兰提”早就形同虚设。 因此,大家眼睁睁地看着,右贤王哀嫩秘密运了一大批精良战马到燕国边境,只能旁敲侧击,婉言相劝,却不敢直接出言反对。 刘敬自不知这其中的背景,但他深切记得皇后的叮嘱,匈奴人也是人,匈奴的朝堂,也和洛阳朝堂一样,充满着勾心斗角与权力博弈。 所以,疑心生暗鬼,他误打误撞,恰好踩到了冒顿单于最深的隐忧上。 单于表面上力排众议,但心底深处,也是不太放心的—— 他既信不过燕王臧荼的实力,也信不过他的承诺。 万一自己真的因轻信臧荼而失败,日后在这草原上,便无法继续一言九鼎的无上荣光了。 *** 刘敬最善察言观色,他发现自己似乎说中了,信心倍增,继续张口就来, “我们大皇帝明白匈奴卖马的缘由,也不打算计较这件事了。 他只是想请您不要出兵,并且,稍稍等待数月,战事自然会见分晓。” “我若非要相助燕国呢?”冒顿磨着牙,发狠道。 “出兵一事,对您来说,太不划算啊。 臣沿途看到,遍地都是今春刚出生的小马驹、小羊羔,本是一个难得的好年景。 听说夏天是它们快速生长的时节,也正是需要牧民们精心照料的时节。 草原上劳力本就短缺,您若出兵,便得抽调所有男丁从征,余下的老弱妇孺,还得赶着畜群,紧跟大部队迁徙移动。 如此一来,那这批羔,还能活下来多少,就不好说了。” 尽管身处膻味扑鼻的毡帐,但刘敬感觉自己回到了最拿手的主场,侃侃而谈,越说越从容。 齐地的风似乎又拂在他脸颊上,此刻坐在他面前的,仿佛不再是龙盘虎踞的异族诸人,只是另一批败在自己三寸不烂之舌下的诺诺之辈而已。 他深知,劝说大单于,与当年劝说刘季迁都一样,其关键所在,都是务必使对方发自肺腑地认为,自己是站在他们的立场上,真心诚意地为他们着想。 牺牲眼前漫山遍野活生生跑着的好收成,去换一个不尽人意的未来,他料定,冒顿不会情愿豪赌这样赔本的生意。 更何苦,臧荼还不一定能赢呢。 见冒顿陷入沉思,刘敬乘胜追击,滔滔不绝地再下一城, “区区燕王臧荼,根本不足为惧。 他若真打得过大皇帝,当初为何甘心推举我主呢? 况且,您知道,汉地作战,与草原不同,需要提前准备粮草。 您看看臧荼送来的那些赠礼,质次量少,像是有备得出大批粮草的实力么? 寒酸如此的燕国,就算逆天取胜了,又能给您什么像样的补偿呢?” 一旁老聂的翻译速度,已远远跟不上刘敬了,他翻译几句,便斜眼看刘敬一眼,目光里不光是尊敬,简直有些折服了。 *** 最后,刘敬环视了一圈沉默的太子与阿克为甚等人,以一段惊天动地的话,完美收尾, “若您不信臣的话,也好办。 您把臣的命先留着,臣就住在边上的毡帐里,陪您一起静观局势。 臣斗胆预言,臧荼以蚍蜉撼大树,不出三个月,必败无疑。 至于是否与大皇帝交好,届时您再做定夺,也不迟。 若臣所言有诈,无论大单于对臣要囚、要剐,毫无怨言。” 老聂早听傻了,吭哧吭哧费力译完,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刘敬说, “‘剐’这个词,匈奴没有,他们也没有监狱,没地方关你。 但他们好像有种刑罚,是把人栓在疾驰的马后面,活活拖死,就算是草原上的极刑了。” “随你怎么译吧,剐也罢,拖死也罢,反正我觉得,用不到我头上。” 刘敬呵呵一笑,趁大家还在默默消化的空档,悄悄地把掌心那层汗,在竹节上蹭了又蹭。 只听得油灯的灯芯不时噼啪地爆一声,更衬得帐内死一般的沉寂。 终于,冒顿开口道, “你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你且回毡房等着吧。” 刘敬轻轻呼出一口气,行了礼,面冲着帐内众人,抬脚慢慢后退。 老聂说过,这是匈奴退场的礼数,也是时刻提防背后有人上前来插一刀。 腿有点发软,但他咬牙挺住了,一口气撑到了此时,可不能在退场时丢了脸。 还没退到门口,忽又听冒顿嘟囔了句什么,老聂忙说, “你等等,单于说他被你叨叨得头昏,险些忘了问—— 你可曾听说过,有个叫钟......钟离眜的大将?” 第七十五章 缓一口气 “钟离眜? 那是我们大皇帝恨之入骨的仇人啊,举国悬赏大半年了吧,依旧没抓到。 几个月前,他私下联络楚王韩信,被楚王大义举报,结果失之毫厘,又让他给跑了。 大单于为何忽的问起此人?” 刘敬震惊得张大了嘴,看得出,他惊讶的反应确实发自内心。 冒顿听了他的回答,显得饶有兴致,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你们大皇帝为何如此恨他?” “呃,这个这个,此人原是西楚霸王项羽麾下的一员大将,甚是勇猛。 当初大皇帝乘胜追击项羽败军,一路追到了固陵,赶上他守城,愣是没攻进去。 大皇帝生平绝少败绩,却小败于钟离眜手下,故恨之入骨。” 其实刘季一生败绩不少,特别是多场亲自指挥的战役,战绩都一言难尽,但此时当着虎视眈眈的匈奴人,刘敬必须要帮皇帝把面子撑足。 他也知道,刘季之所以痛恨钟离眜,绝不是因为曾吃过败仗,而是因为钟离眜的坚守,使汉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局: 在悄然撕毁楚汉合约后,这场由刘季精心策划的、顺着楚军撤退路线的追袭,最后竟被钟离眜活生生截在了固陵城外。 汉军一路凯歌的乘胜追击局面,被固陵之战中途打断,继而彻底逆转,变成了孤军深入敌后之冒进态势。 也恰是因为卡在这般举步维艰的危险境地,刘季才不得不再度追加对彭越与韩信的封赏,甚至不惜裂土封王,才换来他二人姗姗来迟的会师,解了燃眉之急。 谁能想到,青萍之末的微风,却在未知的远方酿成了一场风暴。 可以说,在七个离心离德的诸侯国中,至少彭越的梁国与韩信的楚国,是间接由钟离眜造成的—— 皇帝刘季现今许多烦恼的来源,都只因钟离眜实在太能打。 刘季也顺势将那些在异姓王面前受的腌臜气,一股脑全部算在了钟离眜头上,对他的举国搜检,竟似永无休止之日。 听了刘敬文过饰非的回答,冒顿又笑了,笑这中土使节迂腐刻板。 他不愿亲口陈述大皇帝的败绩,只能婉转迂回,但在字里行间,仍透露出钟离眜的厉害之处。 冒顿心下有了主意,他点点头,示意老聂带着他一同下去。 刘敬临出帐前,又一揖, “用钟离眜的下落,定可以再换来百匹绮罗。 这个交易,对大单于来说,很是划得来。” 单于抽动嘴角,没出声,作不置可否状。 冒顿单于的消息来源,自然不止刘敬与老聂这一条线。 但刘敬遮掩不住的自然反应,也再次从侧面佐证了,藏在远处偏帐里的那个千里迢迢前来投诚的钟离眜,是个有价值的人才。 或许,也是冒顿此刻能直接接触到的、对汉军了解得最全面的人了。 *** 走出王帐后,老聂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盯着刘敬,随后摇头赞道, “你这人,啧啧啧,真人不露相啊。 方才那些话,换了我的脑子,就是琢磨一万年,也想不出来。 咱们皇帝身边,是不是整日围绕着你这样的大才?” 他边夸,边暗暗埋怨赵丞相张苍与将军陈豨两个老领导,怎么也不向自己透露一下这位使者的实底,能被皇帝御赐国姓的,会是等闲之辈吗? 好在,自己一路上对他还算恭敬客气,没怠慢了贵人。 刘敬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也有点惊魂未定,又回到了先前谨小慎微的模样,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这算什么,朝廷上的那一个个,你是没见过,都是旷世奇才。 只是,有的在台前,有的在后……幕后罢了。” 他低头想了想,又说, “看样子,我一时半会是不会被马拖死了。 你能不能帮我和大阏氏说说,找个会说汉语的牧民,教我些匈奴话。 我以后大抵得常来常往了。” 他俩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大白毡帐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那个被大汉皇帝恨之入骨的钟离眜,正坐在冒顿的侧首,成了单于名符其实的座上宾。 钟离眜已经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见到冒顿了,只察觉到,单于的态度,一次比一次要尊重几分,到了今日,居然让自己有了一席坐处。 他也是身经百战的良将,自然明白,这是单于经过多方探查、印证之后,逐渐相信了他的身份,以及他曾在汉地的地位。 既来之,则安之,他向坐在对面的太子稽粥点头示意,端起热腾腾的奶茶,喝了一大口,静静等待冒顿发问。 “我有点事情要问你,你要说实话。” 冒顿浓眉紧锁,开门见山, “汉皇帝和臧荼,谁更厉害?” *** 每次担任钟离眜译者的,都是固定的一名匈奴老者,汉语远不如老聂流利,但显然是单于深信得过的自己人。 都是带兵打仗的人,冒顿看似粗枝大叶,却如此谨慎。 钟离眜想着,竖起耳朵听老者的翻译,好不容易方听懂了,心头却一沉,已懂了这个问题的来意。 面对老谋深算的单于,钟离眜早已想定策略,在十成话里,至少要有八成、甚至九成是真话,再掺杂一成的假话,才有可能赢得他的信任。 “这两人比起来的话,汉皇帝更厉害。 以臧荼的才智,本就不配当一国之主,他只是运气好,趁着当初老燕王不备,篡了他的位。” 老燕王韩广,是陈胜亲封的燕主,为人豪迈,尚义任侠,在燕地深得民心。 后来项羽分封天下时,担心燕国势大,便从中作梗,改立韩广手下大将臧荼为燕王,却将韩广迁为辽东王。 韩广不服,迟迟不愿搬迁,恰好给了新贵臧荼以借口,将其击杀,自己则占了燕及辽东两地,一时风头无两。 “既然,汉皇帝那么厉害,怎么还败在你手下了?” 冒顿目光阴森森地闪烁着,继续问。 “汉皇帝那个人啊,排兵布阵的谋略很差,也就是一平凡将领的水平,顶多带十万兵。 若是只有我和他,一对一,单打独斗,他自不是我的对手。 但是,他知人善任,也舍得拿出好东西来与人做交易,关键时刻毫不吝惜。 所以,自有天下英才,替他卖命。” “唔……” 冒顿抚着下巴,琢磨着钟离眜的话,觉得有些道理,也与他侧面了解到的许多信息暗合。 “那么,这次汉皇帝与燕国之战,看来是赢定了?” “是,开国后的第一战,汉皇帝定会举全国之力,率无数大将亲征,肯定会赢,也只能赢。” “那,如果汉皇帝派使者找我讲和,你认为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 钟离眜顿了一下,抬眼正色说, “——无论是真是假,大单于不妨顺势而为。 他们送来好东西,就全部收下。 若是哪次,您觉得赠礼不佳,就出兵鞭策他们一下,让他们多送点。 反正,匈奴也不亏,还能不费一兵一卒,坐收利益。” 钟离眜这番话,十足十地站在了匈奴的立场上,这也是他在出发前,同张良、吕释之与韩信商量的策略。 “到了那边,只要不是天大的事,哪怕让我汉吃点亏,也不碍的。 这一点,皇后说了,将来天塌下来有她顶着,你只需放手去做。 你的当务之急,是让冒顿尽快信任你。” 张良布满皱纹的老脸上,透出丝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你不必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为我们力争。 我们需要你做的,第一,是传出王庭的情报。 第二嘛,是在性命攸关的时刻,劝住单于,让我汉缓一口气。” 第七十六章 燕国丞相温疥 初听到张良这话时,钟离眜还以为他是在敷衍地宽慰自己这个败军之将,毕竟,煌煌如旭日东升的汉王朝,怎么会需要他出言相助呢? 而此刻,在单于王帐亮如白昼的羊油灯火映照下,他终于明白了,缘太山之阿、蹶石伐木的风,竟是由草原上一颗沙砾的掉落生成的。 张良他们,何止料敌于先,简直是敌人肚子里的蛔虫,钟离眜暗暗寻思,自己当初败在这些人手上,不冤,一点都不冤。 至于眼前的匈奴,虽然强悍,但以刘季朝堂上的人才济济,无论采用何种方法,只要人尽其用,定能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汉匈之争上,你竟然不帮着汉人说话吗?” 冒顿蓦地发问,笑里藏刀。 “号令全国追捕我的刘季,难道不是汉人吗? 与您联络的燕王臧荼,难道又是匈奴人吗? 什么汉人、匈人之别,无非是利益的选择罢了。” 钟离眜无所谓地笑笑,这个问题,早就在他的准备之中。 秦律严苛,动辄断手断脚,而匈奴律法简单,甚至不设什么监狱,杀人者偿命,偷盗者抄家,仅此而已。 因此,许多生活在边地的平民,或受不了汉地严刑律法,或为了逃税逃役,都会借着边塞管理的漏洞,宁可忍受草原恶劣的环境,也要遁入匈奴。 冒顿缓缓颔首,认为他的答案也算合情合理。 毕竟,多年以来,逃入匈奴的汉人的确不少,甚至最近,都有不少从遥远的赵国潜逃来的逃犯,他手下人尚未得空一一进行甄别。 他又转头看着太子稽粥, “你怎么看?” 太子稽粥一脸稚气,目光不太敢与冒顿相接,略想了片刻,才小声说, “反正马也卖了,咱们已赚了一笔,接下来再等一等,看看汉朝与臧荼的战事,咱们倒也不吃亏。” 单于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 这天的洛阳,乌云压城,大雨自清晨便滂沱而下,天地之间茫茫分不清楚,只剩一个昏黄灰暗的水世界。 谁都没想到,皇帝会毫无征兆地冒雨前来北宫找吕雉。 连接南北宫的复道盖着层层雕花屋檐,又有黄门紧随左右,撑着巨大的苫布雨盖,刘季进殿时,身上深衣竟纹丝不乱,干爽如常。 他烦躁地摆摆手,宫人们察言观色,忙纷纷退下,一时间,偌大的殿内,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 如此着急,想必是出大事了。 吕雉迎了他坐在榻上,自己则动手搬了把椅子,气定神闲坐到他的对面,方问, “陛下匆忙前来,有什么要紧事?” “要亲征了,过几日就动身。” 刘季话音刚落,一道耀眼的白光撕开黑压压的云层,天边似着了火。 紧接着便是雷声隆隆,连大殿顶上雕着芙蕖莲花纹的藻井,仿佛都随着惊雷在簇簇震动。 “亲征臧荼?” 她侧了侧身子,略一抬眼,竟不太不意外。 关于刘季征臧荼的过程,太史公在《史记》里只用了寥寥数语便草草带过。 这场讨逆,以刘季摧枯拉朽的胜利而告终,但她却始终不知道,在太史公语焉不详的遮掩下,究竟埋藏了什么样的细节。 “对,亲征臧荼。” 刘季咬着牙,自喉咙深处蹦出了这几个字。 “他已经挑明了?” 臧荼手脚倒快,建国才半年就急着反,可见与刘季的势同水火,以及对他的不信任。 燕国远在帝国的北边,与匈奴接壤,真可谓天高皇帝远,朝廷鞭长莫及,估计他在国内厉兵秣马,早已不止一日了。 这便是她所谓的必反之人,没有任何招抚的必要,因此,对于刘季杀鸡儆猴般的剿灭,她是赞同并支持的。 “臧荼前一阵,从匈奴进了一批良马。 更有甚者,他前几日宣布,封锁燕国与代地、赵国的边界,一切人马皆不放行,算是挑明了吧。 还有,呃,温疥和昭涉掉尾,也早来过信儿了。 这桩桩件件,我一直压着,没找到时机同你讲。” 什么没找到时机,只不过是你认为,后宫中皆是无用之辈,和她们说不着罢了。 吕雉想着,从刘季这番千头万绪的话中,敏锐筛出了一条新的线索, “哦,原来燕丞相温疥,与大将昭涉掉尾,都是你的人啊。 想当初,他们二人,都是老燕王韩广一手提拔起来的吧?” *** 吕雉恍然大悟,一下子拨云见日,想通了所有的关节—— 原来,这又是一个忍辱负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故事。 而且,无巧不成书,燕国的丞相温疥,居然还称得上是她自己恍如隔世的熟人。 温疥这个名字,她在上一世曾听过几次,却未经留意。 因为,在九百年中,太原温氏最出名的人才,是东晋的名臣、两救晋室于倒悬的温峤,以及,她父亲武士彟的老朋友,温家三兄弟。 温大雅、温大临(即温彦博)与温大有三兄弟,在唐初可谓风头无两,被世人尊称为“温氏三雄”。 隋末大乱,他们与武士彟一道,共同追随唐高祖李渊自太原起兵,东征西讨,立功无数,是响当当的从龙之臣。 父亲在家中闲话时曾说,有一次,他看见李渊握着温大雅的手,语重心长地感激道, “我起晋阳,为卿一门耳”,若是没有你家,我简直成不了事。 如此功勋卓著,三兄弟在武德元年,同时出任中书侍郎,职掌机要,故又称“温氏三公”。 而印象中汉初的温疥,只是作为温氏这一望族中最早载入史册的先祖,在家族渊源中轻描淡写地留了个名。 “温疥,我好像没见过,他长什么模样?” “一个长脸,挺白的,瘦高瘦高。” 刘季有些许诧异,又觉可笑,果然是妇道人家的见识,净关心些没用的。 吕雉也笑了,看来,温氏后裔的长相,在九百年中居然没什么变化,父亲口中的温家三兄弟,也是一副白净清瘦的大儒样子。 而且,没想到,温家审时度势的大智慧,竟可以追溯到眼前的温疥,可谓家学渊源。 “既然如此,那我便没什么可替陛下忧虑的了。 温疥是丞相,昭涉掉尾是头号大将,他二人若与陛下一心,那臧荼的造反,无异于一场贻笑大方的儿戏。” 刘季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罢了,说正事。 我若亲征,必定还是盈儿这个太子监国,你身为皇后,从旁辅政。 我不会带萧何走,遇到事情,你要多与他商量。” 第七十七章 匈奴与南越 “陛下预备让谁将兵?” “樊哙吧,他对臧荼的套路和打法,比较熟悉。” 刘季搔搔头,又补充道, “他们都去,周勃、灌婴、夏侯婴、陈平这些人,都跟着我去。” 吕雉闻言,点头嗯了一声,起身自矮案上端起一个彩绘漆圆盒,递给刘季。 刘季低头看时,见盒中盛满圆滚滚、金灿灿的柑橘,便随手取了几只,剥开皮来放入口中,连连称善,又问, “这柑橘真甜,哪里来的?” “长沙国来的。 吴臣说,今年南方风调雨顺,是个大丰年,连洞庭湖畔的柑橘,都多收了好几千斤。 所以特遣人送来,让咱们尝尝鲜。” “丰年好啊,多来几个丰年,举国上下,鳏寡孤独,就都能吃饱饭了。” 刘季心下畅快,三下五除二吃光了手中的那只,又剥开一只新橘,边吃边感慨道, “吴芮这个人真是老实,当初张子房把他引荐给我,我第一看过去,他就是个真心实意为老百姓做事的,值得托付。 眼下他虽去了,但他那两个儿子,都是好的。 大儿子吴臣继了王位,也是一点歪心眼没有。 待我亲征回来,各异姓王觐见之时,定要好好表彰一下吴臣。” 吕雉心领神会,眼前这个皇帝,一生猜疑,最后连从小一同长大的太尉卢绾都没放过,却唯独未对掌管长沙国的异姓王吴芮及其子孙动过手。 吴芮曾是秦朝的鄱阳县令,因兢兢业业,克己为公,被当地人民尊称为“番君”,深得民心。 后来,秦末大乱,他在项羽手下做了四年衡山王,又经张良从中联络,毅然归了汉王刘季,并在刘季称帝后,被封为长沙王。 吴芮虽比刘季年轻十余载,但二人的人生轨迹其实有些相像之处,他们都曾担任秦帝国的基层官员,懂得民间疾苦,也深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 相似的履历,相似的认知,才使刘季对他生出了英雄识英雄的惺惺相惜之感。 历史上,吴芮的长沙国足足传了五世,历近五十年,在汉初波诡云谲的风波中岿然不动,只因靖王产无子,才最终于汉文帝末年时才国除。 吕雉暗笑,这与其说是吴氏长沙国的运气,倒不如说,少不了吴芮老友张良的暗中指导,与他们得天独厚的先天优势。 更何况,刘季在分封时,还给长沙国里的这家老实人,许了个巨大的空中楼阁。 *** 刘季于定陶继位后,首要任务便是分封诸异姓王,其中对长沙王的安排,另群臣一片哗然—— “以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五郡,立番君吴芮,为长沙王。” 依照分封诏书来看,长沙国的封地广阔,乍看上去,足足有五个郡。 这几个郡,虽皆位于低湿江南,地广人稀,堪比西北边郡般艰苦,但从数量上来看,也不算少。 但实际上,长沙国的情况,与其它六个异姓王国截然不同,只因除了长沙国外,六国的领土皆为实封。 而长沙国名义上的五郡中,只有长沙与豫章两郡为实封,余下象郡、桂林与南海三郡,纯属虚封。 所谓虚封,盖因这三郡全不在汉朝疆域内,而是隶属于与长沙国接壤的邻国——南越国。 这是刘季在楚汉战争中惯用的许地封王之画饼激励策略,只是这次,他的承诺飘得更远,直接“遥夺”了邻国南越的三个郡,凭空许给了吴芮。 汉初,北边的匈奴与南方的南越,是汉朝境外的两大主要邻国,也是两大劲敌,在开国皇帝刘季胸中,早就暗藏着北突南进的雄心大志。 吴芮一家心下澄明,这个规划中,暗含着用长沙国平定南越的期许。 因为,论起领兵进攻南越,放眼全国,无人能出其右,原因有二。 首先,是以夷制夷。 刘季一干人等,虽出自长江流域的沛县,说起来也算南方,但比起真正暑湿瘅热、暴露水居的南越诸郡,还是小巫见大巫。 而吴芮长期生活在当地,熟悉风土人情与地形特点,其部下将领也多出身越族,深谙水战,且经历过秦末战争的洗礼,战斗力极强。 而第二个原因嘛,则是源于吴芮的出身。 *** 当初,历经异常艰苦的血战后,始皇帝曾统一南越,并秉承秦人徙民的老传统,迁了中土之民与越族杂居,但为时太短,民族融合尚未见成效,便赶上了秦末战乱。 因此,能否获得占南越人口绝大多数的越人的拥戴与认可,是成功统治南越之地的首要因素。 现在的南越王赵佗,原本为秦之南海龙川令,他之所以能于乱世中割据自立,也是依仗着当地越人的强大势力。 而与深耕南越多年的赵佗相比,吴芮一家的优势,简直令他望尘莫及,同时又嫉妒得牙痒痒。 因为,吴氏的优势,是源于血缘的。 长沙王吴芮,是春秋末年吴王夫差的七世孙,在越人族群中,有着与生俱来的巨大威信。 如此一家忠心耿耿的守边之臣,宛若为南越国量身定制的天敌克星,难怪深得汉初两代皇帝的信任与重用。 “临行前事情太多,我顾不上了。 你记得代我赏吴臣些好东西,再多多美言,夸他几句。” 想到吴氏一家至关重要的战略地位,百忙之中的刘季,也免不了再额外叮嘱几句。 吕雉点头道, “知道了。 我还想着,既然咱们不可能多线开战,不如先同南越国把贸易打开。 若想藏富于民,贸易商贾,货殖求利,不可不重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义在利中,南越本就是割据之地,商而通之,长此以往,不费一兵一卒而使南越主动归附,也不是痴心妄想。 “也好,只是不知是否行得通。 你得空时,与萧何商议一下,回头再问问吴臣本人的意见。” “好。” 怎么行不通? 余下之事,便不由你挂怀了,吕雉抿嘴笑笑,转了个话题, “那么陛下征讨的大军,预备如何自洛阳过去? 是绕路从代地走,还是穿过赵国境内,直接北上?” “这个嘛——” 刘季眨了眨眼,露出了吕雉司空见惯的那种狡黠神色, “兵分两路。 一路走代地,由陈豨接应,另一路,走赵国。” “赵国的舆图,想必张苍已经为陛下搞到了?” “嗯,早就来了。 张苍还行,不但算数厉害,办这些事的手脚也挺利索,加之赵国上下还算配合。” 殿外的风雨更急了一些,狂风裹着疾雨,一阵阵地敲打在琉璃窗上,劈啪作响。 刘季顿了顿,搁下橘子,轻描淡写地说, “还是老规矩,跟我走的这几员大将的家人子女,都留在洛阳城中,你留意一下。” “陛下不如大方一些,直接让他们每家选个儿子出来,进宫做个郎官吧。” 第七十八章 鱼符、龟符与虎符 “做郎官? 那些权贵子弟,各个养尊处优的,会愿意进宫做侍卫吗?” 刘季有点意外。 “谁说只做侍卫之臣了? 这批郎官,自是比较特殊,近侍左右,参谋政事,执兵宿卫。 未来既可升迁做高官,又可外放去地方做令守。” 吕雉娓娓道来, “陛下细想,这些老臣子,哪家不是生了好几个儿子? 那些未来注定袭不到爵位的子弟们,或是胸怀大志不愿靠祖荫的,与其荒废了,或是每日游手好闲,不如进宫来吃点苦,磨砺一下。” 郎中的本意为“廊中”,顾名思义,专指在君王宫殿前左右廊之中任职的宫廷侍卫。 这个设置,早在春秋之际就已出现,到了战国时期,七国的王宫中,都不乏郎官或郎中的身影。 而郎的职掌范畴,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不再局限于入奉宿卫,而是逐渐参谋政事,成为了能与皇帝日常见面、商议的左右亲信近臣。 战国末年著名的相邦公孙衍、李斯等人,皆是以郎官的身份入仕,继而一路坦途,封侯拜相。 这是未来的青年新锐与高级官员的人才储备库,而且,知根知底的功臣之后,用起来也放心。 “这倒是,只是宫里没设这么多郎官员数吧。” 刘季抚着胡须,心里还是有些犹豫。 “正是稳定人心的时候,陛下便多增几个空缺又何妨。 能文的,来当谒者、议郎,能武的,来当禁中宿卫,人尽其用。” 吕雉明白刘季的隐忧,他对功臣们素来不放心,这次亲征前,特意强调让她盯紧功臣元老的家宅,也正是为此。 而她与刘季的立场不同,性格也不似他这般雄猜,因此,她看待这群年轻人的角度,也是截然不同。 年轻功臣子弟若能为郎,虽品秩不高,没什么实权,但出入禁闼,常侍君侧,随行护驾,地位特殊,非同小可。 这群人历经一番磨练,出将入相,便又是王朝的一支薪火相传的生力军。 如此一来,便不会重演历史上汉初时的窘境,功臣们死的死、除的除、老的老,面对连年犯边的匈奴及国内的屡次叛乱,偌大的朝廷竟无将可用。 更重要的是,她有十足的信心,将这群功臣二代,收服为可供自己所用之人。 *** “嗯,行,我明天便和他们说。 待我大军出发后,你逐家逐户地慢慢选吧。 记得要均衡利益,凡是叫得上名的,无论亲疏,每家都要选。” 这又是上下相维、互相制衡的道理了,利用功臣之间的矛盾,来确保这些郎官不会联手对付自己。 皇帝内心深处的怀不自安,竟严重至此。 吕雉缓缓点头, “我预计,这批郎官选下来,大抵要百人以上了。 先同陛下打个招呼,免得你到时觉得宫中生面孔太多。” 她口中说笑,心内却暗暗盘算: 功臣高官的子弟算一批, 各郡国察举选出的不论出身的人才算一批, 富户大贾出资为子弟换前程的也算一批, 加上张太傅从西北六郡筛选的良家子之精锐,这其中,必有可造之大材。 太子刘盈若与他们自幼亲厚,一同成长,也算有了一批可倚为左膀右臂的从龙之臣。 她这个悉心安排的举动,润物细无声,与其说是为刘季的朝廷储才,倒不如说,是在为太子与自己培养羽翼。 洛阳城中的梧桐树,终于有机会引来凤凰了。 “这群郎官都得集体舍居,这下子,宫里宫外,可要热闹了。” 面对难得的契机,吕雉心情大好,全无皇帝亲征前的哀思惶恐,刘季略有些不悦,板着脸道, “你让叔孙通好好教教他们礼数,别出什么乱子。 还有,戚姬讨要的那个内傅,已从赵国来了,你回头见一下。 对了,她前日还说,想给自己和如意所住的宫室,求个新名字。 她说‘鱼藻’二字不错,我听着似也不差,要不就叫鱼藻宫吧。” “哦,你已同她说过了吗? 她这次怎么不随你出征了?” 吕雉轻微牵动嘴角,压抑不住好奇。 “哦,昨日见她时,含糊提了一下。 她本是哭着要和我同去的,我执意不肯,太危险了,这才作罢。” “嗯,赵媪既来了,我自会见见,洛阳北宫的规矩与邯郸不同,我会让人好好教她。 至于鱼藻这个词,究竟是不是好的,谁能有叔孙通懂? 回头我问问叔孙通罢。” 果真同史上所载的一样,戚姬步步为营的做法,自作聪明,实际却张扬得路人皆知。 *** “鱼藻”二字,本出自《诗经·小雅》之《鱼藻》篇,取自“鱼在在藻,依于其蒲,王在在镐,有那其居”一句。 这几句的寓意倒是不错,是借着歌颂鱼儿在水藻间悠游的自得其乐,赞颂百姓安居乐业的和谐气氛。 而戚夫人的小心思,全埋在了“王在在镐”这一句。 只因,这句里所讲的“王”,指的不是什么寻常王子,而是住在镐京城中的周武王姬发。 叫什么鱼藻宫,叫养德宫算了,让她专心修身养性,不要做那些徒劳无谓之争,吕雉深叹口气,隐隐感到一阵头痛, “既然要给宫宇更名,那干脆就让叔孙通带着那些博士,把所有嫔妃的住所逐一都改改名,图个吉利。 马上要亲征了,这些琐事,就莫要扰陛下圣听了。” “行,都交予你吧。 对了,你那枚皇后之玺,务必收好,还有这调兵虎符,你也一并收藏起来。” 刘季自怀中掏出一个光灿灿的金虎符,眼光阴晴不定, “关键时刻,玺书与虎符同用,可以调兵遣将。” 吕雉接过虎符,才发觉汉代的虎符雕得无比精美,虎符通身篆着流云纹,金字错书,呈卧虎形,昂首卷尾。 她将冰凉的虎符握在手心,前世的回忆猝不及防地纷至沓来。 唐代的兵符亦是金质或铜质,但多为鱼形,取与李唐谐音的“鲤鱼”之意。 各个鱼符的头部,均钻有一小圆孔,可以穿绳,随身携挂。 当时,朝中官员流行在鱼符外另罩一个锦绣鱼袋,用华丽的金银线系于腰间,隔着数丈便光彩夺目,以彰显身份。 后来,她改唐为周,为表武氏正统,索性连鱼符也换了,改为代表玄武的龟符。 而此刻的她,不再纠结于兵符的外观了—— 无论是鱼形、龟形,还是眼前的卧虎,千奇百状的形状都是虚的,只有权力是实的。 吕雉微微昂起头,攥牢了掌中的虎符, “你且踏实去,只管扫平了臧荼。” 第七十九章 谁的天命 提起虎符,吕雉思索片刻,补充道, “你这一去一返,短则三月,长则半年,既是非常时期,掌管符玺的符玺令,我预备也换一换。 眼下符玺令隶属少府,算是内廷的职掌,我打算多加一重保障,改为双重管理。 但究竟具体如何设置,我还未想好。” “嗯,无妨。” 刘季吃光了盒中的最后一只柑橘,心满意足地拍拍手, “这些小事,琐碎无比,你自己去办吧。 你一下子揽过去这么多事,能做得过来么?” 他无所谓地笑笑,不作细想,只觉得皇后多半是出于与戚姬争风吃醋之故,才急急揽权,以彰显自己的过人之处。 吕雉无暇理会他的这些揶揄,继续道, “还有,这是陛下立朝后第一次亲征,万事都得打个样,后世也可以效仿。 你出发后,太子年幼,这南北两宫的宿卫,也得一并换换。” “这条,倒是正经事。” 说完了心中的要事,刘季本拔腿欲走,听到吕雉此言,复又一屁股坐回了榻上, “宫城卫尉的人选,非同小可,你预备换谁? 眼下有人选吗?” “这需得问陛下,究竟信得过何人? 但凡有点用的大将,你恨不得全带走了,一个都不留在洛阳。 总不能指着一个萧何旰食宵衣,日夜连轴转吧。” 刘季也忍不住莞尔,正搜刮肚肠、冥思苦想时,忽听得吕雉说, “陛下以为,我大哥吕泽,当个卫尉如何?” “他啊——” 刘季顿了顿,缓缓地说, “——他在军中,倒是也有些威望。” 有些威望? 吕雉不禁发笑,当年彭城之战后,你被打得丢盔弃甲,从小路逃到砀郡下邑,连夜投奔戍守在砀县的我大哥吕泽。 多亏他守住了砀县,你才得以逐渐收拢汉军的残兵游勇,积蓄力量,东山再起。 “他的忠心,陛下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吗?” 吕雉笑吟吟地反问。 “咳,不是这样的。 只是听闻他自战场上落下的旧疾一直未愈,年纪也有些了,因此此番北上征讨臧荼,不曾带上他。” “这正是陛下关怀体恤大哥之处,他向来明事理,一直心存感激的。 只是,眼下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策,谨小慎微一些不是坏事。 我思来想去,倒是自家兄长,最为放心。 我这个亲妹妹都舍得,你有何舍不得的。” 窗外风雨萧萧作响,刘季面色如常,心内却一刻不停地考量着—— 吕泽曾于战事的生死关头对他倾力相助,且有着丰富的阵前经验,是一员有勇有谋的大将。 况且,无论于公于私,他与吕雉同属的吕家,都是与大汉皇位与利益牢牢绑定的,完全没有理由在背后兴风作乱。 照理说,两宫的护卫工作,交给他最为妥帖。 只是,刘季总有些隐隐不踏实的地方,从前,自己只是个小小亭长,有钱有势的富户岳家,总能给自己带来许多不言而喻的便利。 而眼下,自己贵为皇帝,皇后一家若是愈发势大,那岂不是将有外戚之虞了? 但是,眼前这个动辄抢功的结发妻,与两个病病殃殃的兄长,还有几个尚在垂髫间的妻侄,又能成什么气候呢? 他如此权衡着,对于皇后的提议,一时没有回应,不置可否。 吕雉撇了一眼他的脸色,无声地笑了笑,心念一转,悠悠换了个话题, “宫城卫尉的人选,陛下再好好想想,左右还有几日。 我忽地又想到一事,陛下北上征讨逆贼,檄文可写就了吗?” *** “檄文?什么檄文?” 刘季一愣,他毕竟是此生头一遭做皇帝,对于那些冠冕堂皇的步骤,一窍不通。 “对啊,你现在已贵为天子,发仁义之师,讨暴虐之贼,必得师出有名。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檄文,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特殊官方文书,也是极富有战斗力的一个文种。 自古以来,“传檄而定”的记载史不绝书,最早可以追溯到夏朝。 作为战争一方声讨另一方的政治文书,檄文讲究个“百尺之冲,摧折于咫书,万雉之城,颠坠于一檄”,比起追求真实性,更重视的是煽动情绪。 吕雉记得,上一世,被众人盛赞为天下第一檄文的,是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那篇檄文写得慷慨激昂,气势雄浑,对仗工整,行文流畅,她反复读了太多次,以至于字字句句都背得滚瓜烂熟。 那场针对她的造反,处心积虑却没有掀起丝毫波澜,只可惜了那篇传世之作的作者,终究还是站错了队。 “这檄文里,主要该写点什么啊?” 刘季还是有点懵,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呆呆地直视着吕雉。 “这有何难,其主旨就四个字,替天行道。 以有道伐无道,列数臧荼暴虐的的罪行,对他大张挞伐。 同时,一定要多颂扬自己,着重强调一下你身为汉天子的‘天命’。 诸如此类,《汤誓》中都有,你没读过《尚书·甘誓》吗?” 吕雉说到了擅长处,滔滔不绝,竟不自觉拿出了对儿子训话的口吻。 “难道你曾读过《甘誓》吗?” 刘季瞪眼,觉得皇后八成是疯了。 《甘誓》,是夏朝皇帝夏启即位后,兴兵讨伐作乱的诸侯有扈氏时,所做的军前动员令,算得上是历史上最早的发兵檄文了。 夏启在誓言中,明确指出了有扈氏的各种罪行,并说明自己作为天子亲戎,意在“恭行天罚”,是天命所托。 “哦,我,我是听盈儿背过,便记住了。” 她一惊,怪自己一时忘形,赶忙遮掩过去, “总之,口诛笔伐,安抚百姓,震慑敌军,加上提升我军士气。 你得证明,你就是‘天’,是黎民百姓唯一的选择。” “这话,倒说得在理。 只是于这天命一节,临时起意,要如何佐证,才能服众啊?” 铺着三层六綵绮席的榻上,重席累茵,华贵无双,刘季盘起双腿,认真思索起来。 吕雉转了转眼睛,轻轻举起右手,伸手三根雪白的手指, “我帮陛下想了想,可说的,共有三件事。 首先,是于道中斩白蛇之事。 这事发生于你起兵之后,又有一众人目睹,自不必重新宣扬了。 白蛇是白帝子,你是赤帝子。赤帝之子不费吹灰之力便斩了白帝子,这还不是天命么? 只是......余下两件嘛,说来有些惭愧,居然都与我有关。” 这竟不像是你有天命,简直是天命在我了,吕雉暗想。 第八十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斩白蛇这事,从起兵时就挂在嘴边,快十年了,说得都腻了,陈腔滥调,也该换换了。” 刘季哂笑,轻轻抚着膝盖, “其实,那天我喝多了,胆子也肥,沿途看见一条蛇,也就约莫三指粗细。 我一时兴起,拔剑把它砍为两截,还顺手砍倒了道边的几株杂树。 嘿嘿嘿,也不知怎的,被萧何他们一传十,十传百,这蛇就越传越大,越传越神了。” 他眼里闪着狡黠得意的光,这是他最初的、也是最成功的一次政治宣传,用江湖上摸爬滚打的吹嘘手段,把一个出身农户、平平无奇的亭长,活脱脱神化成了背负天下苍生之命的天选之人。 也亏得路遇的是条白蛇,要是遇到只白虎,你还不一定打得过呢,吕雉按捺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 上古时期,蛇尤其多,导致人与蛇的关系非常紧张,《韩非子·五蠧(dù)》中有载,“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 人们以蛇为祸患,见面时甚至互问“有没有蛇”,作为打招呼的方式。 因此,能杀蛇、控蛇之人,被公众奉为具有神异能力之士,高祖能斩杀大白蛇,其本身就是一种非常人的表现。 “你说的余下两件事,都是何事啊?” 刘季将思绪从那晚烟雾迷蒙的山野草泽中抽离出来,又绞尽脑汁想了一遍,实在记不起自己还斩杀过其它什么厉害的动物。 “‘王气’和‘贵相’这两桩事,都与我有些干系,陛下全然不记得了吗?” “什么贵相,谁曾给你我看过相吗? 还有王气,你是说当初始皇帝东游,以厌压天子气的事情吗?” 刘季茫然的神色不似假装,而是真的浑然不知,吕雉看在眼下,心下巨震,转眼间已然明了—— 史书上言之凿凿的关于汉高祖天命所在的几大谶语,原来,竟都是曾经的吕后帮他编造出来的。 由此可见,早年间吕后用心之良苦,实乃日月可鉴,他夫妻二人同心创业,在很多事情的立场上本是一党。 后来分道扬镳的导火索,果不其然,是关于太子的废立生死。 她着实有些替历史上那个名女人惋惜,那样的一身抱负韬略,明明可以施展得更好,甚至,施展得更早一些。 她定了定神,发现这两个故事说来话长,寥寥数语根本讲不完,便张口唤宫人端些吃食来。 刘季眉头一紧, “别让她们入内了吧,人多口杂。” 她倒是豁达笑笑, “小小一个北宫而已,我在自己住的殿里,还不能说话了不成? 若是连左右服侍我的人,我都拿不住,那将来——” 那将来,何以拿天下? 皇后的贴身宫人伶俐得紧,除了茶水外,还一并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乳酪和几盘干果,又将一个鼓囊囊的厚厚织锦垫子,塞到座椅的靠背处。 “陛下吃点乳酪,驱驱这湿气。” 她对皇帝说着,舒舒服服靠在靠垫上,端起碗自顾自吃起来, “时移世易,早年间陈胜王口中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从今以后,却是不能再提了。” *** “嗯?” 刘季断没想到她竟以这个漫无边际的旧事开场,不禁一愣。 “那句话,是打天下时用的,你如今坐了天下,便不再是‘宁有种乎’了,而是天命在我,受命于天。 陛下出身平民,当初定陶城中,众人推选你做皇帝,无外乎还是论功论德,讲的是个‘打天下者,坐天下’的道理。 换句话说,那时在群臣心中,由何人来当这个皇帝,还是可‘议’的。 这难道是陛下愿意见到的局面吗?” 这番话的意义深远,而且直白到几近露骨,即便陈平、张良、萧何等近臣,也是断然无法启齿的。 这是萦绕于每一个开国皇帝心头的困境,尤其是那些如刘季一样,靠自己白手起家的布衣天子。 尽管相隔近千年,但吕雉深信,帝王心数是一以贯之的,凡是处心积虑坐到那个位置上的人,所想所谋,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刘季的脸色近乎阴郁,与呼啸的风声交相映衬,更显得气氛严肃而压抑。 他还是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此次你御驾亲征,顺天讨逆,恰是最好的时机,你要向天下证明,‘天选之人,方能坐天下’。” “我能打赢臧荼,不就能作证天命了吗?” “多加谶言故事,大军能打得快些,省点力气,也节省些军帑。” “就用你所说的那什么王气与贵相吗?” “对,斩白蛇,五彩云气,与贵相三件事。 陛下还记得,当初始皇帝四次东游,乡野百姓们都是如何说的? 大家都传说,因为始皇帝迷信阴阳家的术士,而术士多次同他说, ‘东南有天子气’。” “是,据说他多次来东南边巡游,就是为了压住这股王气。 但实则咱们都清楚,那是因为东南一带始终不服他的统治,他只得频繁巡视,耀武扬威。 ‘亡秦必楚’这句话,他还是很介意的。” 尽管只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但此刻二人在这萧瑟雨天谈起,不约而同都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对,正是这点。 不妨说,始皇帝畏惧的那股盘旋于东南方的五彩王气,指的便是陛下。” 吕雉搁下漆碗,认真道。 “王气这条,倒是对上了,还有一则,是什么贵相?” “那年,有个仙风道骨的陌生老翁,路过咱们沛县舍中,来讨碗水喝。 那老翁见我之后,大惊道,‘夫人天下贵人’,见了盈儿,亦说‘贵不可言’。 后来那老翁转瞬间便消失无踪,甚是玄妙。” “真有这等事吗?”刘季哑然失笑。 吕雉也笑,“假作真时真亦假,我说有,便是有。” “所以,你俩的贵相,是因为我乃天命贵人,对吧?” “嗯,正是,就按这个路子来吧。” 刘季懂了,他如今要做的,就是趁着征讨燕王时,把“打天下者坐天下”的观念,彻底扭转过来—— 尽管诸侯们对征讨天下均出过力,但这皇位,只能由他一个人来坐。 他当初一眼相中叔孙通搞的“君臣分际”礼制,强调君君臣臣,上下有别,其实也暗合了个中道理。 “好是好,只是,这些话不便从我自己口中说出吧?” 他吃了一口乳酪,斟酌着说。 吕雉正色道, “当然不能由你来说,得由我来说。 只有我来说,才有人信。” 再说,那股令始皇帝于咸阳城内望之生畏的王气,殊不知,是不是指我呢。 第八十一章 丞相府里的小朝廷 为今之计,顺“天命”,发“义兵”,杀一儆百,震慑其它那些骑墙的异姓王,将皇权高高在上、无可替代的权威,深植入黎民百姓的心中。 这一套,对于上一世的吕雉来说,可太熟悉了。 只是,她当年借道佛教的路子,以《大云经疏》为基础,广为宣传。 《大云经疏》,是对魏晋时期传入中土的《大云经》的注疏和阐发,后来由武则天亲自审定,颁行全国,供臣民学习。 这本通行全国的宣传材料,特意选用了最通俗易懂的语言,并杂糅儒家经典、阴阳谶纬、道教道理与佛教知识等各种元素,琅琅上口,深入人心。 结合《大云经疏》的推广,武则天在洛阳、长安两京,及全国每一州中,都建了一座大云寺,每寺均藏有一本经疏。 各大云寺的僧人们,每日里孜孜不倦地向当地民众讲解,说明女皇受命于天、统治天下的正当缘由。 在全国大教育轰轰烈烈开展半年后,载初元年九月九日壬午,她才正式革了唐命,改国号为周,定都洛阳,自己则加尊号为圣神皇帝。 事缓则圆,这一切都需要铺垫,方能水到渠成,吕雉想着。 只可惜,此刻佛教远远没传进中土,所以她最熟悉的这条路,尚行不通。 “好罢,就按你所说的,斩白蛇这一条留下,写进檄文里。 然后王气与贵相二则,临行前,你与陈平说一说,他自有办法传出去。” 刘季抬腿下榻,脚还没着地,又说, “至于你兄长吕泽,我明日便颁道旨意,太子监国的这段时日,宫城的卫将军一职,就先换成他吧。 你们兄妹协力,可别让我后院起火。” 皇帝脸上似笑非笑,语音隐在了又一道惊雷中。 吕雉对着皇帝急急离去的背影,匆忙补了一句, “回程时,你若仍自赵国境内经过,便代我去邯郸看看鲁元吧。” 刘季身形一滞,方才只谈到兵分两路,似乎没有告诉皇后,自己所率的主力会走哪条路。 *** 讨伐臧荼的檄文,由叔孙通领着诸多博士们,来来回回总共修改了五遍,皇帝终于点头认可,以快马传至举国各郡县,昭告天下。 檄文中,着力强调了大汉开国皇帝刘季的天命所在,又声讨了臧荼的恶形恶状与背信弃义。 与此同时,汉中央朝廷还在檄文中,向燕国百姓发出了劝慰和安抚,声明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不参与作乱,待平叛后,将一律予以优待,赏田赏地,再多免两年赋税。 伴随着檄文飞向各个郡县的,还有一些神秘莫测的传闻—— 据说,当今皇帝与皇后,均有着一副贵不可言的外表,他们身上时刻环绕着层层五彩云气,方士异人隔着千里都能瞧见。 据说,当年始皇帝之所以频繁巡游东南,就是为了找出这股云气的所在,并斩草除根; 为此,皇帝时时藏匿于芒砀山的深山老林中,而给他送饭的皇后,总能凭着隐隐绰绰的绚烂王气,从茂密的树林中找到皇帝的栖身之处。 就在举国上下的议论纷纷中,大汉皇帝亲征燕逆臧荼的大军,浩浩荡荡地从洛阳出发了。 于南宫外恭送走刘季车驾后,吕雉示意太子刘盈,快去扶起依旧跪在地上的相国萧何。 萧何怎敢受此厚待,慌忙以手撑地,勉力站了起来。 这阵子他殚精竭虑,全权协调沿途诸郡的军粮、辎重委输事宜,简直熬得油尽灯枯,今日送行皇帝大军,只跪了大半个时辰,便觉头昏眼花,体力大大不支。 对此,吕雉心中不是不感激的,她一手牵起刘盈,一面伴着萧何缓步往北宫走, “这阵子,真是有劳萧相国了。 皇帝不在京师,盈儿这个不成器的,只怕还得仰仗相国多多辅佐。” 萧何躬身,连道“不敢”。 吕雉又笑道, “我有个主意,想同相国商议一下。 陛下有言,多事之秋,太子年幼,事事以求稳为上。 我想着,这监国期间的一应诸事,与其按照惯例,先在你府中议定后,再进宫奏报。 倒不如,举凡大小政务,相国索性直接领着有司官员,进宫来议,也正好让太子从旁见习。” 萧何闻言,顿了一下,脑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竟不由暗暗高兴起来。 因为,无论出于何种考虑,皇后此举都是帮了他的大忙,助他又避了一道嫌。 *** 汉初,相国权重,掌承天子,助理万机,职权相当广泛。 具体来说,此时萧何的责任范围,从选用官吏、案劾诛罚百官、主管上计考课,到总领百官朝议与奏事职权,林林总总,实乃百官之首。 相国的府邸为“丞相府”,萧何作为朝廷的最高行政长官,位于南宫南阙的丞相府,除了是他全家的居所外,还兼具着很多特殊的政治功能。 这些政治功能,包括府议、有司议与公卿百官议等。 简而言之,依照秦汉制度,在历任丞相富丽堂皇的府邸内,均设有一间“百官朝会殿”,还有一间专门收藏全国典籍、文书、户籍、地图的书府。 每当朝廷遇到重大事务或疑难问题,通常先由群臣集合,商量出一个意见, 而群臣集议的场所,有时会在宫中,有时则会在丞相府的百官朝会殿中。 刘季勤政,大权独揽,遇有军国大事,往往召集重臣往禁中商议。 至于其余一般政务,平日里皆由萧何领着相关官员,在府中决策后,再禀报皇帝。 因此,这“百官朝会殿”,又被称为“天子以下大会殿”。 总而言之,丞相府既是萧何的住处,也是朝廷最高层级的行政官署,前为厅事,后为官舍,呈现“前堂后寝”的布局。 换句话说,若因循旧日惯例,那么,在皇帝亲征期间,这丞相府中雕梁画栋的大殿,随着百官进进出出,便俨然是个无人监管的小朝廷了。 楚汉相争时期,汉王刘季领大军出关中,征讨天下,唯留大管家萧何坐镇栎阳,统筹军需,助他深耕后方,作为进可攻、退可守的大本营。 饶是如此,刘季仍不放心,每每离开关中的时日长一些,便会数度遣人回去询问。 为了消除汉王的猜忌,萧何只得将宗族中凡能征善战的子孙昆弟们,全数送至前线军中,做到了名副其实的举家相随。 如今,做了皇帝的刘季,疑心病更重,而这样的小朝廷,又如何能使远征的他安心呢? 第八十二章 察举制 早在刘季大军还未出发前,萧何便纠结于太子监国期间的人事、朝政安排,昼夜苦思冥想,觉得这次自己无论如何也难以避嫌了。 他目睹张良的现状,不是不羡慕的。 每每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时,他便恨不得效仿张子房的前例,将封官与丰厚食邑统统推掉,挂印而去,只任个闲散虚职。 眼下,张子房一把年纪了,成日在陇西边郡喝风吃沙子养马,尽管苦一些,却俨然脱离了洛阳的漩涡中心。 况且,他在西北每多做一分,便能使皇帝所剩无几的感激之心,又多了几分。 反观自己,犹犹豫豫,举棋不定,始终参不透这一层,又不甘心放弃权力而离场,结果,刘季首次亲征前的各种温言抚慰,在自己听来,句句都像笑里藏刀。 疑心生暗鬼,他暗暗嘲笑自己,贪念一旦生出,便惴惴然如持重宝,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因此,听闻皇后如今愿意主动把这个烫手山芋揽去,萧何心下一松,脸上绷不住,嘴边竟不觉露出笑意,但转念一想,又说, “当年陛下东出,臣辅佐太子于关中,实属无奈。 如今您主中宫,是名正言顺的皇后,这辅政之责,本也是中宫的分内之事。 只是,您是没瞧见每日寒舍内,各种官吏进出往来,走马灯似的,要是都喊进宫去,只怕太混乱嘈杂了。” “无妨,相国不怕辛苦,我与盈儿自然也不怕。” 吕雉垂眼看了一下满脸懵懂的刘盈,只说, “还得烦请相国,将这段时间或需进宫议政的官员姓名统计一下。 料想他们之中,倒有一大半尚未登在门籍记录。 这件事,相国可吩咐我长兄吕泽去办,把这些官员的门籍,速速赶制出来。” 门籍,是出入宫禁的竹牒,上面详细载着入宫者的名姓、年纪、相貌特征与职务等个人信息。 这些门籍大小一致,均长约二尺,一律悬挂在宫城内的宫门、殿门上,作为档案和凭据。 在籍官员或勋贵入宫时,都需要向监门官自报家门,门吏依着门籍上所录信息,对眼前之人验明正身后,方可将其引入宫内。 萧何明白,此刻宫城守卫的重任被交予皇后之兄吕泽,那么在宫殿禁省新增簿籍档案之事,也自然需要与吕泽接洽商议。 “对了,这次的门籍,恐怕还需多备一些。 相国别忘了,那群待选的少年郎官,各家各户的孩子们,都进宫来,又是呼啦啦的一大群。” *** 尽管上一世有着近五十年的治国理政经验,吕雉真正临朝监国的头几日,还是累得偷偷叫苦。 她心知不妙,自己现下的这副驱壳,可远不如上一世的那副称心如意。 上一世的她,年近三十方开始生育,一口气连生了六名子女,在古稀之年称帝,依旧耳聪目明,精力过人,一口气活到了八十多岁。 可眼前的自己已然偷了些懒,每日清晨,待五更过了,方领着太子,与诸官员议事,饶是如此,几日连轴转下来,依旧说不尽的腰酸腿疼。 她仔细回忆,历史上的吕雉虽不短命,但也称不上顶顶长寿,似乎刚过六十岁便猝然离世。 大概是早年在沛县田间操持家务,后来又于楚营为质受苦时落下的病根罢,这可不行,我此生想做的事情太多了,绝不能壮志未酬身先死。 吕雉如此想着,不由在案后悄悄活动了一下坐得发麻的脚踝。 坐在她身侧的刘盈见状,顺势也想伸个懒腰,偷眼去瞄母后时,却正好瞧见她刀子一样锐利的目光剜了过来。 刘盈吓得小脸一抖,只得乖乖收敛神色,继续认真听下去。 堂下的都水长丞滔滔不绝,正就上月黄河于酸枣县决口的事情,进行巨细靡遗的详细汇报。 这已是今日所议的第十九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了。 其实,在吕雉看来,监国是太子难得的好机会,也是作为帝国接班人的必修之课。 要想了解庞大帝国的内外局势,熟悉朝堂运作的章程制度,都要从这些点点滴滴的日常琐事中学习。 最重要的是,对于一个长于深宫的太子而言,那些驭下之术,那些察言观色的诀窍,唯有身体力行地与大臣们打过交道,才能洞悉个中关键。 比如治河与民政。 *** 酸枣县归东郡地方政府所辖,因此,治河的主导,便是东郡郡守与酸枣县令。 县令与郡守二人均勤勉尽责,早在连日降雨之初,便力排众议,将大批地百姓迁离了河道边缘。 他俩又日夜亲自率人巡查堤坝,才得以在出现决口之初,及时向朝廷上报,同时组织劳力堵漏,避免了更大的损失。 吕雉连连点头, “酸枣县的地方官,真正做到了民之父母,值得大大嘉奖。 太子,你说,当地官员的过人之处,究竟为何?” 刘盈已经习惯母后于议事时猝不及防的发问,他想了一阵,慢条斯理地说, “儿臣以为,当地的父母官,有一点格外值得表彰,便是‘知河’。 知河,在于他们能见微知著,深知其利害,提前防备。” “嗯,太子能有此见识,实属天资聪颖。” 萧何笑了笑,夸了几句,觉得今天约莫可以下朝回家了。 “盈儿说得不错。 但我倒以为,在知河之上,他二人身为地方大员,最大的功绩,其实是视民如子,敢于担责。” 吕雉却没有罢朝的意思,她琅琅道, “知水知河者,大有人在,但敢做事的良吏,却太少。 我相信,朝廷幅员辽阔,郡国中必不乏优异的基层人才,萧相国你身为百官之首,要努力发掘他们,并予以破格提升。” “是,臣遵旨。” 萧何忙应下来,正琢磨皇后此言背后的用意,又听她说, “相国,我们居于洛阳城内,目之所及,实在有限。 我想着,不妨昭告全国,令地方大员向朝廷举荐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为基层人员的仕进之途。” 她有些侥幸,幸而遇到今天这起良吏的故事,才让她得以从容自然地推出自己念念于心的选官制度—— 察举制。 第八十三章 南越国的鼠灾 “地方大员向朝廷推举官员?” 皇后口中的推举制度,简而言之,便是乡举里选,由地方治理官员对辖区内有才能、有德行的贤达人士,向上级和皇帝进行推选。 这种自下而上的推荐制度,是此时人们闻所未闻的创新之举,也难怪堂下官员一片哗然,连萧何都惊得睁大了眼。 吕雉对他们的反应,却早有预料。 创立秦朝的嬴姓家族,尚属贵族王室,而刘季身为乡间匹夫,提三尺剑,成了天子,满朝文武也大多出身市井,以布衣之身出将入相。 从这点来看,汉朝的创立,已然是气象万千,焕然一新。 既然如此,那不妨把步子迈得更大一些,改了选官之法,给天下有才之士一个彻底翻身的机会。 西周时代,周王室秉承世卿世禄的选官制度,即按照血脉,世袭爵位与官职,一般百姓是没有任何机会进入官僚队伍的。 后来,周室衰微,春秋战国时期,战乱频发,各王国为了霸业,开始争夺人才,使众多有能力有才智的平民,得以进入了官僚系统。 其中最见成效的,便是秦孝公时商鞅在秦国进行的变法,废除了世卿世禄制,引入了新爵位制度,以军功作为爵位授予的新标准。 自此,在秦人的观念中,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却无所芬华,只要努力挣取军功,血脉身份就能得到改变,也能获得社会地位的提升。 汉初承袭秦制,以军功为尊,也以人均五等爵的军功集团,作为稳定大汉基业的压舱石,及金瓯永固的统治基础。 然而,在吕雉看来,单单指着这三百万将士及家人,使朝廷的人才选拔延续几百年的活力,还远远不够。 百废待兴的汉帝国,南北内外忧患重重,四面透风,亟需更多的人才,不论出身,不论门第,任人唯才。 她想起上一世唐太宗的名言,她也想要使这天下英雄,尽入她的彀中。 *** 历史上的察举制度,萌芽于汉高祖时期,由文景二帝发扬光大,最终定型于汉武帝后期,延续了八百多年。 直到隋代,察举制才被雏形阶段的科举制慢慢取代。 上一世,武则天于长安二年,亲手开创了“以武举士”的武举制度,将科举制度予以完善,因此,她也时常在思考一个问题—— 科举之前的察举制度,到底因何走向了衰败,以至竟成为世家大族把控朝政、培养党羽的温床? 究竟有没有方法,能使一个初衷很好的选官制度,始终抱持活力? 感谢上苍,这一世,她居然得到机会,将自己的思考,付诸实践。 待众臣的惊讶之声渐息,吕雉才继续说, “以这次治河为例,如酸枣县令与东郡郡守般的治水人才,放眼全国,还有没有? 肯定是有的,只是,这些人才都身在何处?” 她温言相询,语意柔和,宛如在征求堂下众人的意见,萧何却觉得似陡然有千斤重担,压在了自己肩上。 “你们知道,陈平当年在乡里分祭肉之时,便显出了辅政之才。 如今那些像陈平一样的人才们,可能只是名小小的里正,可能只是名令曹,甚至,只是非卿非禄的平头百姓。 那么,如何发掘并重用他们,使人尽其用,便是地方大员与中央朝廷的职责所在。” “皇后此言极是。 臣居相位,本应做个百官的表率,却于这一节上,未能设身处地替朝廷着想,实在是尸位素餐。” 萧何站了出来,不由自主地检讨起来。 吕雉却在众官前,给足了他体面, “萧卿,你是国之栋梁,皇帝亲政,内内外外多少大事都指着你来调理,百密一疏,这原怪不得你。” 听到此言,萧何心下有些感激,又斟酌着缓缓道, “适才皇后所言的举官,臣想着,是否就以酸枣县的事作为引子,命全国各郡县,举荐一批具有治河之能的专项茂才。 这样一来,也能先把举荐这条通路探明,看看有什么需要调整之处。” “嗯,相国这个法子好。” 吕雉感慨,萧何不愧是老成谋国之辈,这个法子既不驳了她的面子,又可趁机试试下面各郡国的态度,还能替朝廷选拔一批即刻可用的治水人才,可谓一石三鸟。 “光凭推荐还不行,各地举来的茂才,进了朝廷,还得统一考核。 若有冒名顶替、言过于实者,被举之人与郡县长官,都要受罚。 既与治水相关,便由都水长丞来想想,有什么考察的法子吧。” “是,臣以为,对这批茂才,可以先采用文试,考察治水之策论。 然后再几员一组,实地去修渠,当场检测。” 见皇后与相国都发了话,都水长丞也抖擞精神,认真对答。 “可以,便如此去办吧。 考核茂才一事,你们先不要声张。 咱们倒看看,哪些郡县是老实的,哪些是弄虚作假的。” 吕雉嘴角含笑,意气风发, “今日且议到这里吧。” *** 诸人散去之后,吕雉遣宫人先将太子送回去,又瞥见萧何仍在原地,磨磨蹭蹭未走。 “相国,还有何事?” “呃,这事吧,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臣还是想听听皇后的意见。” 萧何笑着欠了欠身。 本是一件可说可不说的小事,但被近日吕雉理政的气势所慑,他隐隐觉得,大约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冰雪聪明的皇后。 “嗯,慢慢说吧。” 都是一路走来的,大家私下熟不拘礼,吕雉随意坐到一张案后,也示意萧何坐在旁侧。 萧何谦了一下,也顺势坐下,喝了口宫人新换上的茶,试探着说, “长沙王吴臣那边,昨日又新来了消息。 其他的一切都好,只是眼下,南越国有点新情况。 吴臣啊,毕竟年轻,掂量不清这事重不重要,也不晓得咱们的态度如何。 但秉着他的一贯脾性,事无巨细,絮絮叨叨,一股脑全都报到我这里了。” “嗯,吴臣是个有心的,他上次送来的柑橘,相国吃着可好? 我倒从来不嫌他多事,只怕他在南部边陲刚愎自用、自作聪明,反而麻烦。 这次,又是什么零碎小事?” 吕雉也笑,长沙国送来的柑橘还堆在宫中没有吃完,便又来了信儿,这吴家真是耐烦不怕琐碎。 “很好,甘甜得很,毫无酸涩之感。 今年长沙国又赶上个丰年,是汉家之大幸。” 萧何顿了顿,又说, “吴臣说,南越国,自上月开始,便闹了鼠灾。” 第八十四章 捕鼠令 “闹鼠灾?咳咳咳——” 吕雉手一抖,杯中热茶险些泼在手上,忙掩口咳了几声,顾不上失态,急急地问, “——莫非是疫?” 她的惊恐绝非小题大做。 吕雉清晰记得,两汉之际,疫病频发,景帝时期那场大疫,导致城中棺材奇贵,千金难求。 后来,王莽执政时,又有一次大疫,并与大饥荒同发,人相食,天下户口减半。 而东汉末年的那次疫病波及更广,哪怕生活优渥的建安七子都难逃一劫,七人相继染疫,陆续陨落了五人。 曹植在《说疫气》中,曾详细描述了城中那场惨绝人寰的疫病, “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户而殪,或覆族而丧”,令人闻之色变。 在天灾面前,人们身份地位之间的贫富、贵贱差距不复存在,连彼时正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司马懿的兄长司马朗,也在去染疫军中视察时,不幸被传染,最终难逃瘟疫的催命符。 自吕雉重生于汉初,已明显发觉汉时洛阳的气温比九百年后高了不少,疫病多与高温有关,因此,她心中始终怀有此类隐忧。 若南越国果真爆发疫病,则南越民众定会四散流窜,沿江而逃,届时长沙国定会首当其冲被疫病感染,一旦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见平素稳如泰山的皇后惊得脸色煞白,连声音都发颤了,萧何忙道, “不是疫,不是疫,起码眼下还不是疫,只是鼠害。 但南越暑湿烟瘴,多山林,多蚊虫,若任其发展下去,老鼠越生越多,难保不滋生出什么疫病来。” “哦,” 听闻鼠灾尚未发展成疫病,吕雉大大松了一口气,定定心神,开始刨根问底, “怎的就忽然闹了鼠灾?到底有多严重?这条消息确实吗?” *** “臣估摸着,八九不离十,长沙国那边对于南越的消息,素来是很准的。 一来,南越与匈奴不同。 匈奴人说匈奴语,习俗与咱迥异,且没有文字。而南越国,大抵算得上和咱们同文同种。 除了散居在深山老林里的陆梁、西瓯等百越诸族外,其余的南越民众,上至官府朝廷,下至商贾农人,一体使用中土文字,与咱们沟通无碍。” 灭秦之际,汉军进了咸阳,其余将领都争相瓜分金帛财物,唯有萧何果断抢在战火波及之前,将秦丞相府的律令、图书、档案等文献统统收藏了起来。 正因他此举,刘季在之后的南征北战中,对全国多地的关塞天险、户口货殖、强弱之处都了若指掌。 而当时的南越,本为秦朝的岭南三郡,故也为丞相府的资料所载。 更不用提,长沙国的吴氏家族素来侍朝廷恭谨,凡探得南越国的动向,事无巨细,均以快马向相国报告,因此,萧何说起南越来,竟洞若观火。 见相国说到兴头上,训练有素的宫人早又端来一壶湃得冰凉的蜜水,为他斟了满满一杯。 萧何一口饮尽,顿觉舒爽,继续道, “二来,南越国王赵佗,绝非等闲之辈。 赵佗原本是赵国真定人,在始皇帝征讨百越的战争中立了功,被封为南海郡龙川令,这才长期住在岭南。 算下来,他在番禺县住了近二十年了,尽管常自称‘蛮夷’,以示与我汉不同,但其实,顶多也就算半个蛮夷吧。” 吕雉摇摇头,叹道, “一个土生土长的真定人,在番禺住了几十年,水土不服的,还得称王称霸,也难为他了。” 在上一世,岭南地区虽是大唐的管辖范围内,但路途遥远,自然环境恶劣,蛇虫鼠蚁横行,远离中土的政治文化中心,是恶名昭彰的贬谪、流放与发配重犯之地。 中原官吏如果被安排到岭南任职,全家必抱头痛哭三天,觉得“丈夫早夭”,多半不能活满任期了。 盛夏时节,在阴凉的室内啜着冰蜜水,吕雉不禁想到了千里之外的赵佗。 秦末天下大乱,赵佗趁着中原群雄逐鹿之时,封锁关隘,以根据地南海郡为基础,进而吞并了更南边的桂林郡与象郡。 稳稳坐拥秦朝的岭南三郡后,他审时度势,当机立断,不再试图向中土扩张, 而是以易守难攻的五岭山脉与南海为屏,自立为王,创立了背山面海的南越国,定都番禺,偏安一隅。 洛阳的盛夏尚如此难熬,不知番禺王宫内此刻竟是何等湿热,吕雉不由有些同情。 何况,还闹老鼠。 “说鼠灾啊相国,这次南越的鼠灾,究竟从何而起啊?” 吕雉小声提醒道。 *** “哦,对对,先说老鼠的事。 谁都不知道从何而起,大抵和年景好有关。 长沙国今年大穰,想必相邻的南越,收成也不会差。 那地方本来老鼠就多,食物丰足的时候,更加滋生。 老鼠每年至多怀胎十次,每次能产十仔,一来二去,转眼就成灾了。” “老鼠成灾,那是什么样的景况呢?” 吕雉自上一世到这一世,活了一百多年,从未见过鼠灾,实在想象不出。 “我也没见过。 吴臣报,这次为了预防疫病,南越特意颁布了诸多律令,强制民众捕鼠,可见形势之严重。 民间灭鼠自不必说,连对王宫里的仆役,南越朝廷也下了铁命令,每人每旬,必须抓足十只老鼠。 少抓一只,便笞十下,据说还有因捕鼠不足被打死的。 饶是如此,鼠患依然猖獗。” 吕雉咋舌,感觉头皮有些发麻。 南越国虽小,好歹也占有三郡之地,想必皇宫的规制也不会太差。 以如此严苛律法,强行要求每个奴仆捕鼠,那到底有多少老鼠在宫中肆虐,又有多少老鼠在民间流窜,可想而知。 她低头想了片刻,说,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对于南越的情况,咱们得早做准备。 首先,务必守住长沙国,若南越真的有疫,万万别波及长沙国。” 至于如何守,明日头一件事,便是找太常与少府的两位太医令,前来议事。” 萧何应了一声,表示赞同。 “其次,关于灭鼠一节,我实在不懂,还得请教相国。 除了人工捕鼠,有没有灭鼠药?” “有的。 民间有‘巳鼠方’,将大白礜(yù)反复翻炒,制成小丸,可以毒鼠。” 第八十五章 赵佗的诚意 “这大白礜是何物啊?是一种石头吗,还是草木?” “白礜是礜石的一类,属于矿石的一种,性热,久服令人痉挛。 但翻炒后有异香,鼠类奇爱之,食后登时立死。” 萧何宛如行走的活锦囊,于各地风物,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那么,南越国眼下对白礜的需求,断不会少啊。 这白礜石,产自何处?” 吕雉沉吟着说,抬眼盯了一下萧何。 萧何心下一凛,面前的皇后随口发问,聊家常似的便能正中要害,其聪慧程度,实属世所罕见,忙答道, “臣经略关中多年,对此略知一二。 《山海经》有载,‘西山臯(gāo)涂之山,有白石,名礜’。 实际上,白礜主要出于汉中诸郡,长沙国也零星出产。” 皇后的眼波陡然一闪,双眼亮了起来, “如此说来,南越国本土,不产白礜石?” “基本不产。 即便间或出产,也断不够他们这几个月亟需的用度。” 萧何谦恭道,他对吕雉接下来的计划,已有隐约预感,不禁愈发佩服了。 “嗯,我知道了。 赵佗那边,如今是个什么章程?” *** “臣照常理推算,南越国内贮藏的白礜也快告磬了。 眼下他们虽表面不露痕迹,但私下已开始四处采买,也遣人暗中接洽了长沙国。 不过,来者不是官方使节,是赵佗的近臣亲信,算是去探探口风吧。” 萧何老神在在地捻须,语意悠长。 吕雉抚掌笑道, “大买卖送上门了,天予不取,岂不是我们的失职吗? 长沙国和南越之间,可是一直有关市?” “这个嘛,谈不上有,也谈不上没有。 反正崇山峻岭的,道路极为艰险,官府管不了,也没有钦定的关市。 民间商贾往来得倒是很勤,黑不提白不提的。 不仅长沙国,连巴蜀等地,也常有马队去南越啊、西南夷啊等地,两边做点小生意。” 吕雉若有所思,忽然想到了上一世的夜郎郡, “那个,南越的西北边,是不是还有个夜郎郡,不是,夜郎国?” “是,夜郎国也在西南重重大山之间,基本不太通路,似乎顺着秦时的五尺道可达。 但具体情况,咱们也不甚了解。” 岂止你不太了解,夜郎国的人们也不了解汉国,所以后来才问出“汉孰与我大”这种被嘲笑了千年的问题。 这件轶事,被太史公载于史册,后人皆以为夜郎狂妄自大,自不量力。 可若易地而处,夜郎国人世代长于烟瘴大山中,是真的未曾走出过大山,真的不知汉有多大。 人家好不容易见到了汉廷的官方使节,好奇地多打听了几句,却成为千古笑柄,也纯属无妄之灾了,她暗想。 若能打通南越与夜郎,再往西南走,便可达印度了,而此时的印度,还被称为身毒。 上一世,当前往身毒取经求法的义净法师携大量经卷归来时,武则天曾亲自率领群臣,赴东都洛阳城外迎接。 也正是义净法师语重心长地告诉她,四十载前的高僧玄奘所言非虚,最适于称呼那个同样古老神秘国度的正音,不是身毒,而是“印度”。 身毒也好,印度也罢,对于这条汉武帝终其一生未能凿开的道路,她有些兴奋地跃跃欲试。 *** 不过,事情还得按部就班,一件一件做,还是先把南越的鼠灾解决了吧。 她回过神来,见萧何正期待地望着自己,便道, “照我看,辛苦相国多方统筹一下,留出咱们防鼠的预备用量,其余的,尽可以售予他们。” “那么,最好从官市贩卖,更便于控制,也能防止哄抢。 只是,这一批白礜石,不同往日,不知咱们该如何定价呢?” 萧何试探着问。 “按市价结算,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更何况,咱们与南越国之间,还没啥关系呢。” “按市价?” 萧何微微倒抽了一口凉气, “南越那边的用量,断不会少啊——” “你与吴臣说,先对他们报个市价。 顺便提醒赵佗一下,咱们汉中地大物博,白礜贮藏丰饶,任他三郡所求多少,都取之不尽。 然后,便坐等赵佗来找我议价罢。” 吕雉笑吟吟地说,一双凤眼却精光四射,凛凛生威,又问, “南越除了白礜石,还缺什么来着?” “什么都缺,各类铁器奇缺,农具也缺,也缺丝绸。” “那他们有什么啊?” “其实,南越出产的好东西不少,只不过都有些华而不实。 什么象牙犀角、玳瑁、珠玑、银铜,还有沿海蕃商市舶而来的香料珊瑚等等,都是能卖上高价的稀罕物品。” “好,那就一并谈,咱们也看看南越的诚意。” 上一世的她可是世代成功经营的大木材商之女,她从不认为商贾谋利,有什么次人一等之处。 *** 况且,百废待兴,又时不时需要平叛用兵,国家正值缺钱的时候。 想到用兵,她尽管明知刘季的亲征已胜券在握,仍旧不得不假装关心询问两句, “可有陛下的军报?” “目前一切如期进展,”萧何迅速答道,又有些困惑, “您好似全然不忧心前线的战事?” 吕雉淡淡一笑, “陛下出征前,已同我说过燕丞相温疥、与燕大将昭涉掉尾之事了。 所以,我猜你们打算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继而釜底抽薪?” 萧何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俯身凑近道, “皇后神机妙算,令人钦佩。 以臧荼为人之狂妄,遇陛下御驾亲征,他定会率主力军队出燕国迎敌。 如此一来,我军便可趁机偷袭,与留守都城蓟城的温疥里应外合,断了燕军的退路,剿了臧荼的老巢。” “嗯,陛下当初提过,此次会兵分两路。 一路从代地绕到燕国西部,一路从赵国借道北上,直击燕都。 我猜,陛下本人的真身,大抵会在直取蓟城那路,而代地那路,则是引臧荼出洞的诱饵吧。 我知这是生死攸关的机密,若说中了,相国你只需点头即可。” 过了半晌,萧何重重点了一下头,内心感慨万分—— 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皇后确实无需时时盯紧军情。 吕雉却轻松地说, “各家的孩子们都到齐了吗? 走罢,相国,咱们同去看看罢。” 第八十六章 少年郎官们 “哦,定的是今天拣选吗?” 萧何的兴致也被唤起了, “可惜我全家的男儿,这次都随陛下出征了,竟没人能进宫。” 他感慨着,当初一起反秦灭楚、打下江山的老兄弟们,林林总总,共百多号人。 如今,这其中最顶尖最显贵的二、三十人,如曹参、张良、陈平、樊哙和他自己等人,均已封侯封爵,剩余的大半次一级的功臣,尚未来得及封爵和赏食邑。 这一百号人,绝大多数出自布衣,他们既是汉朝的开国元勋,又是汉初最堪用的治世能臣,与刘季共襄盛举,成就了汉初布衣将相的局面。 经过近十年的征战,这批人大都已过了鼎盛壮年,是时候去看看他们的后代了。 “走罢,他们应当已聚齐在南军驻屯舍,我兄长正操练他们呢。” 吕雉吩咐宫人把太子也带过去,又陪着萧何缓步向守卫宫殿的南军屯舍走去。 宫中树荫森森,蝉鸣阵阵,一派恬静的夏日午后景象。 隔着老远,她就看到吕泽正对着一大群高矮不齐、身披簇新青翅燕尾幡的少年郎官,似乎在训话。 “多日不见,吕侯爷这是又清减了啊,不过看精神头,倒还是好的。” 萧何觑着眼望了望,皱着眉对吕雉说。 她“嗯”了一声,自己一共就两位兄长,二哥吕释之病弱,大哥吕泽的身体也江河日下,使人心忧。 吕泽是当之无愧的大功臣,曾救刘季于危难之中,加上是皇后之兄,论资历,论战功,论亲疏,在元老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因此,这群年轻的功二代们,尽管平日桀骜不驯,但面对吕泽,还是很服气的。 吕雉清楚,尽管眼前盛况煊煊赫赫,但历史上,汉初功臣元老的家族,几乎都在两代之后,土崩瓦解,飞速走向了衰落。 这其中,固然有后来的汉文帝、景帝忌惮功臣而不断削弱的成分,但这些功二代们自身的不争气,却也是导致家族衰落的主要原因之一。 *** 见皇后与相国来了,少年郎官们纷纷站得更直了一些,各个昂首伸颈,满面神气。 吕雉颔首微笑,目光顺着这队英姿勃发的少年,一个个望过去,耳边是吕泽熟门熟路的介绍—— “前排左边的这俩孩子,都是郦商的儿子。 大的叫骊寄,小的叫骊坚。” 没想到,第一个看到的,便是骊家的。 吕雉脸上略微变色,细细看了一眼并排而立的兄弟俩,眼底泛起一股莫名的苍凉。 是了,眼前这个浓眉大眼的英气少年骊寄,未来会与自己二哥吕释之的儿子吕禄,结为超越血缘的莫逆之交。 根据记载,吕后死后,功臣集团暗中聚集力量,力求一举铲除吕家势力。 其时,恰是骊寄以铁哥们的身份,三番五次劝说统领北军的吕禄放弃兵权,去做个逍遥的诸侯王。 吕禄无比信任情同手足的好友骊寄,坚信他是真心为自己谋划,在他的反复分析和劝说下,内心已然有些动摇。 后来,倒吕集团起事在即,骊寄变本加厉,催得愈紧,在约定倒吕行动的当日,再次上门,苦口婆心说服吕禄。 他几乎是亲自逼着吕禄,当场交出了调兵的上将军印绶,将北军的指挥权移交给太尉周勃。 交出了兵权的吕禄,轻松地走出北军大营,却再也没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而刘家的大功臣、作为内应的骊寄,也没有迎来想象中的飞黄腾达。 因为,无论出于何种动机,卖友的行为,都悖离了世人的道德准则。 *** 关于当时纷纷的物议,太史公在《史记》里微言大义,只说“天下称骊况(即骊寄)卖交也”,全天下都指名道姓地鄙视骊寄,认为他不厚道。 说起来,骊寄与吕禄,同是出身勋贵之家,在洛阳与长安城内相伴长大。 想当初,二人跑马逗狗,青衫薄,马蹄疾,看尽了长安花,以为目之所及的人生,都会是坦坦通途。 每逢酒酣耳热、意气蓬发之时,两个年轻人想必也不止一次地说过,去南北疆建功立业的豪言壮语吧? 凭自己本事挣来的勋禄,总得超越父辈,才不枉人生一世。 而被情势与立场所迫,出卖了一生至交的骊寄,在接下来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深夜里,又能睡得多么安稳呢? “骊寄啊,和咱家禄儿可要好了,每天相约着一起练箭,两个小娃的箭法都有模有样的。” 吕泽不知妹妹心内翻腾的千头万绪,见她盯着骊寄打量,便补充道。 闻言,吕雉挤出一丝笑容,伸手轻轻掐了掐骊寄饱满的面颊—— 骊寄后来因一点小过,被汉景帝夺侯了,郦家的侯位改由弟弟郦坚继承。 可惜好景不长,短短数年之后,郦氏后人在汉武帝时期犯了法,全家籍没,国除,如被大风吹散的砂砾,再不见于史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将目光挪到郦家兄弟旁边的那个少年脸上,也是一样红扑扑的苹果脸,也是一样的少年意气。 “哦,这孩子,是申屠嘉的儿子,申屠茂。” 嗯,吕雉笑着颔首。 申屠家的爵位,传了三代,申屠茂的孙子犯了点小罪,全家籍没,国除,也没了。 她不免有点唏嘘,不露声色地继续看下去。 “这个,是张苍的儿子张奉。 你瞧这小子,长得快和他爹一样高了,居然比他爹还白。” 一群少年听到吕泽的调侃,顿时哄笑起来,站在张奉身后的不知谁家高个少年,笑着推搡了他一把。 张奉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张苍家的爵位,只传了两代,张奉的儿子不知犯了什么罪,籍没,国除。 吕泽摆出卫尉大将军的姿态,忍着笑,连声呵斥那名高个少年, “傅精,你莫要笑话别人。 我看你全然没学到你爹的骑射本领,还不如张奉呢。” 吕雉嘴角带笑,静静旁观。 哦,原来这是傅精,大将傅宽的儿子。 傅宽是北地傅氏的始祖之一,与代地骁将陈豨等人一样,都是旧魏国的豪杰。 后来,傅宽以骑将身份,领着自家的队伍,加入了北上的刘季大军,追随他一路灭秦,成为汉初重要功臣之一。 然而,傅家的爵位也仅传了三代,傅精的孙子参与淮南王谋反,籍没,国除了,吕雉心说。 第八十七章 也给你们一次机会 吕泽又随手一指, “对了,陈平的儿子陈买也在,那个尖脸的娃娃就是。 站在他边上的,是滕公夏侯婴的儿子夏侯灶。” 嗯,陈平这辈子,处处小心,隐忍蛰伏,随机应变,只是他算尽一生得到的爵位,也只传了三代,他的曾孙陈何,后来因小错,死刑弃市,国除。 而夏侯婴的曾孙也未能幸免,在汉武帝时期被冠以通奸罪,畏罪自杀,国除,家灭。 吕雉今日自天不亮便起身处理政务,又和萧何聊了许久南越之事,转眼已到了下午。 她在毒辣的日光底下站了半晌,又听得吕泽犹在耳畔滔滔不绝地介绍,而自己不知被眼前这堆稚嫩笑脸触动了哪条心弦,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基本都在这里了吧?” “嗯,差不多了。 只差第二排最右边那个孩子,你还没见过的。” 随着吕泽的目光指引,吕雉看到一个剑眉星目的稚气少年,看上去与太子刘盈差不多年纪,个头不高,眉宇间却已经充沛着与年龄不符的浩然之气, “那就是周勃的次子,唤作亚夫,很是机灵。” 嗯,原来这个少年,便是功臣元老集团的最后一个领袖,以及最终的骄傲。 此时懵懵懂懂的孩童,便是未来临危受命、替汉景帝平定七国之乱后,被景帝随心所欲而欺凌致死的千古名将——周亚夫。 历史上,周亚夫被莫须有的罪名逼死后,景帝毕竟问心有愧,为了挽回自己过河拆桥的声誉,便改封周亚夫的弟弟周坚为侯。 然而,周坚的儿子,亦难逃元老之家的悲惨宿命,最终于汉武帝元鼎五年触罪,国除。 功臣集团及子弟们的接连陨落,不仅仅是鸟尽弓藏的单纯解释,而是千古皇权的特性使然。 再世为人的吕雉,有过一步步夺权称帝的经验,故也看得更为清晰。 归根结底,这还得归咎于汉初的君权不够强,而功臣集团的影响力又实在过大。 *** 史书所载,这群汉初功臣的能力大到令人咋舌。 刘季死后,刘盈亦早逝,历史上的吕后只得将他的幼子扶为少帝,自己则继续主持朝政。 吕后健在之日,由于她的震慑与笼络,功臣们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海内十分安定。 但当她一旦辞世,功臣们立刻“倒吕”,将她所立的少帝轻松废除诛杀。 而诛杀的理由,竟是纯属子虚乌有的少帝血统不纯问题。 “倒吕”成功后,紧接着便是“安刘”。 对于功臣们来说,听起来冠冕堂皇的“安刘”,实际上,便是在刘季的子嗣中,替自己选一个最容易拿捏的主子。 当时尚存的刘季诸子,都处于被动的被选择地位,而列侯大臣们基于自身利益,仔细权衡,最终一致选择了薄姬之子刘恒,也就是后来的汉文帝。 刘恒的入选理由非常简单,因为薄姬性格温婉,母家单弱,不会重蹈吕后擅权的覆辙。 于是,功臣们完成了与君尊臣卑的政治原理完全相悖的“以臣立君”之举,代王刘恒也自千里之外被迎到京城,成为了拨乱反正后的新帝。 可惜啊,吕雉不无惋惜地想,元老们即便功再高,也毕竟是臣,他们始终搞不明白帝王心数,也不懂坐在御座上的那个人,心底最深的隐忧。 举凡被推举上来的皇帝,一如高祖刘季,一如新帝刘恒,坐稳后的首要大事,便是彻底翦除元老们再次推举其他人的实力。 因此,羽翼逐渐长成的汉文帝刘恒,以及后来的景帝刘启,坚持不懈地继续加强中央集权,采用一切道德与不道德的方式抑损元老,终于在汉武帝时,形成了全天下最至高无上的皇权。 这是一场全体人参与的悲剧,从刘季到吕后,到功臣集团,到刘氏子弟,所有人都在丧心病狂的权力争夺中迷失了心性,没有人真正打赢了这场仗。 而如今,老天赐她一次全新的机会,让她尝试着从开端起,彻底扭转这出憾事。 ***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权力早些收回来,早些引入其他贤能人才进朝廷,也省得功臣们捧着烫手的山芋,进退失据,不知所措。 看着远处刘盈正疾步向自己跑来,吕雉伸出手去拉他,心中默念,君臣分际的大道理,一定要深深植入他们心中,这样既保全了自己,也是为他们避祸,说不定,还能给后代留下不少治世之才。 而这个大道理,估计还需借助儒家的宣传,才能深入人心,这是后话。 还有,元老们的悲惨下场,固然是权势过重的必然结果,但也和他们出身布衣,不会齐家教子有着很大关系。 以她的经验,眼前这堆风华正茂的少年,不消十数年,就会变成大腹便便的无能纨绔子弟。 到了那时,他们嘴上只会叨叨着老爷子当年的战功,而不懂约束后代,以至子孙们行为不轨,多陷法禁,最终授人以柄,走上了败家殒命之路。 见皇后沉默不语,似神游天外,萧何打破了沉默,面朝大家训话, “你们的父辈,都曾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陛下感怀至深。 如今把你们召为郎官,是优抚,是亲近,也是机会。 你们务必好自为之,切记要戒掉骄娇二气,恪尽职守。” 吕雉回过神来,双目炯炯,接过他的话头,朗声道, “很快,各郡国送来的贤良人才,也会与你们同朝为郎。 与他们相比,你们难道甘愿终生做个纨绔子弟,被人指指点点靠门荫、靠关系,而没有自己的真本事吗?” “吾等不愿! 吾虽年少,亦有大志。” 少年们齐声道,脸上满是不服输的稚气。 “哦? 说来听听,你们都有些什么大志?” 听到他们显然预先演练过的回答,萧何与皇后对看一眼,好奇地笑问。 “吾等愿将十万骑,驰沙漠,驱戎狄,立功建号,平定四海!” 大家都笑了,吕雉拉起刘盈的手,俯身对他说, “看到了吧,这群人中,将来定会有咱们的国之栋梁。” 好罢,既然上天仁厚,赋予我一次重生的机会,那我,便也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这一世,拿出你们的本事来,好好地建功立业,别再有那么窝囊的结局了。 第八十八章 再信他一次 萧何收敛笑容,正色对着郎官们说, “小子们有志气,固然是好的。 但大漠用兵可绝不像汉地,纵是派你们的爹上阵,也未必打得过匈奴人。” 一旁的吕泽深深点头,表示赞同,疾言厉色地训道, “人家草原上的人,五岁射兔,七岁骑马,你们眼下连马都上不去,如何比得过? 只会喊口号不算本事,想打胜仗,唯有痛下苦功去练习。 等有朝一日,你们的马骑得比他们好,箭射得比他们准,那便是可以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就凭你们如今这副熊样,只怕给匈奴人牵马都不配。” 这批功二代们,在父辈随着刘季南征北战之时,多半与家人留守家乡故里,如今尽管进了城,仍是乡里少年的心性,被吕泽迎头破了一盆冷水,各个有些垂头丧气,蔫头耷脑。 在灼热的日头下一烤,更像一排排打蔫的茄子。 大哥的火爆脾气,看来是一辈子改不了了,吕雉见状撇撇嘴,拉一下刘盈的手,对他说, “孩子们也晒了大半日,太子替他们说个好话,今日便散了吧。” 刘盈会意,一本正经地仰头对吕泽说, “母后方才说了,这些郎官之中,将来定有我大汉的栋梁之材。 那么,我就替未来的国之栋梁,向舅舅讨个人情吧。” 说罢,他竟按照叔孙通平日里的教导,以见长辈的礼数,端端正正向吕泽行了个礼,慌得吕泽连忙侧身避了过去,不敢承受太子这一拜。 吕雉笑着看了萧何一眼,道, “大哥这是一点没变,治军还是那么严厉,让人望而生畏。 我听陛下讲过,带兵么,其实讲求两条,一条是严,一条是爱。 这群孩子们年纪还小,来日方长。” “好罢,今日就到这里吧,” 吕泽无奈地摆摆手,又急着横眉立目叮嘱道, “你们回到居舍,一律不准胡闹,把我前日讲的垓下之战温习一下,每人写出项羽排兵失当的五处纰漏来,明日我逐个检查。 还有,明日还是四更起,骊寄你任管队,带着大伙每人负矢五十枝,跑十里。 凡叫苦的,再加多跑五里。” 眼见少年郎官们一哄而散,萧何扬扬眉毛,奇道, “你在用垓下一战,给他们讲兵法? 他们能听得懂吗?” “垓下一战,近在咫尺的活生生的例子,他们平日在家中,多半也听父亲讲过。 我借来讲排兵布阵,正好顺手。” 吕泽谦逊地笑笑, “至于听得懂听不懂的,我管不得那么多了,看他们各人的修行和悟性了。” 他笑望着少年们三三两两散去的背影,转过头来与吕雉迅速对视一眼,又悠悠追加道, “其实吧,论起兵法与垓下之战,这洛阳城中,有个人能讲得比我好一万倍啊。 这个人,相国也是最熟悉不过了。” 萧何怔了一下,领悟到吕泽暗指的,是那个曾经耗尽自己心力追回的无双国士,也正是如今困居于城中的楚王韩信。 他目光空洞地闪了一闪,踌躇着酝酿,为自己的反对紧张地打着腹稿。 *** 三年多前,西楚霸王项羽破了咸阳,以天下共主的身份分封功臣。 彼时,经过张良于暗中的不懈努力,项羽最终答应将汉中、巴、蜀三郡封给刘季,并将他封为汉王。 作为交换条件,刘季应允将当初攻破咸阳时接收的十万秦军降兵,全部交予项羽,自己只带了从老家打出来的三万核心中坚力量,一路赴汉中而去。 总共三万人的老部队,绝大部分都出自泗水郡与砀郡,入汉后的这些功臣元老们,也大多出自这支队伍。 然而,除了同乡们,还有不少来自关东各地的“诸侯子”,他们因为不甘心于分封的现状,试图再搏一次,便私下追随汉王进入关中,潜龙入渊,以期时机。 在这些诸侯子中,有一名不太起眼却野心勃勃的青年人,叫做韩信。 韩信本是项羽帐前的一名侍从武官,就军职来论的话,算是郎中。 这个官职虽然不大,但以汉王刘季当时被项羽赶进关中的尴尬处境来说,于困境中能有项羽跟前的侍从来投奔,自然欣然接受。 汉王军中,第一个慧眼识英雄的人,是滕公夏侯婴。 他发现了韩信的大才,将他举荐给刘季,汉王也很给老同乡面子,便任命韩信为治粟都尉,分管部队的后勤工作。 也恰是因为这个岗位,使得时任丞相萧何,有了与韩信接触的机会。 几番接触下来,萧何彻底震惊了—— 这个面容清秀、气质有些文弱的青年,正是解决汉军目前困境、助刘季走出汉中,再度杀回中原的天赐之人。 因为,纵使刘季麾下从来不缺樊哙、周勃、灌婴这样的勇将,但眼前的韩信,却是百年不遇的可独当一面的帅才。 惊喜无比的萧何,屡次三番地向汉王推荐韩信,希望他能亲自拨冗见见这个潜能无比的治粟都尉,认真听听他“明出子午,暗度陈仓”的反攻计划。 而困顿中的刘季,心绪萎靡,总是随口敷衍萧何了事,完全没当回事。 *** 在日复一日漫长的等待中,心高气傲的韩信发现刘季并没有重用自己的意愿,懊恼之余,便封存了治粟都尉的印绶,留了一份书信给萧何,挂印而去。 萧何发现韩信走了,心急如焚,顾不上禀报刘季,便随手抓过一匹快马,朝着韩信离去的西南方向,急追而去。 这时,汉军中人心浮动,大家自从来到了富饶而封闭的天府之国,便已看明白项羽打算把汉王终生困死于巴蜀的狠辣用意。 于是,自巴蜀汉国向外的通道中,每天都遍布着逃亡的兵士。 不知没日没夜地追了多久,萧何终于从无数灰头土脸的逃兵中,认出了颓丧的韩信,于是一把死死揪住了他,再不撒手。 把韩信拽回都城南郑后,萧何立刻谒见汉王。 刘季本以为萧何也离自己而去了,连日来暴跳如雷,忽见萧何复又返回,惊喜交加,伸手指向他,哆嗦着骂道, “你走便走了,作甚还回来?” 萧何冷静地说, “我没有逃,我是替你追人去了。” “军中每天逃亡数人,你追哪一个去了!” “追韩信。” “区区韩信,有什么值得你去追回的?” 刘季怒火中烧,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啐道。 “因为他,是大王走出汉中的唯一机会。” 萧何犹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刘季的质问的。 “相国当初既信任了韩信一次,如今,何妨再信他一次?” 他神思一阵恍惚,那年暑热的南郑,转眼间变成了烈日灼灼的洛阳,而立于身前的人,也换成了笑吟吟的吕雉。 第八十九章 各显神通 “再……再信他一次?” 此时此刻,再启用韩信?谁敢呐? 萧何被皇后这个大胆的设想吓得身形一晃,险些没有站稳,惊疑不定地看看她,又看看身旁胸有成竹的吕泽。 吕雉向左右略扫了一眼,早有候在不远处的机灵宫人快步上前,将刘盈接了过去,送回寝宫。 “是否得安排这许多郎官多读些书,总不能和他们爹一样,一个个目不识丁的。 这副样子,将来,可接不了班啊。” 吕泽皱着眉,叹了一声。 吕雉同叹道, “我自去找叔孙通讲吧,好歹是个拜师的事情,我出面去请他,显得庄重一些。” 太子已经走远,吕雉复又拾起了萧何方才的问题,笑着对他说, “就算韩信日后不是楚王了,也依旧是你举荐的那个不世之材。 你识人一向最明,当初既敢为了他向陛下死谏,如今怎的畏手畏脚?” “唉,此一时,彼一时啊。” 萧何有些尴尬,觉得个中诸多关节不好明言,只得含含糊糊应了一句。 这次从功臣之家征召待选郎官,他特意不动声色地跳过了韩信家,没想到还是难逃皇后的法眼,更没想到,她会把这事挑明开来。 韩信本是萧何的旧相识,但他如今的处境,实在是让人一言难尽。 他初被封为楚王,去楚都下邳就国时,胸中不忿之气充塞,以至于昏招连出。 根据楚地民间的纷纷流言,韩信每每出行必耀武扬威,仪仗车驾卤簿一应俱全,更有数不清的披甲卫士,荷兵持盾,护卫森严。 萧何记得,自己当时听说韩信披坚执锐、招摇过市的行径,暗自连连摇头,心里埋怨着宦海变幻莫测,瞬息万变,但韩信本人的政治智慧,这些年来真是一丁点都没有长进。 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功高盖主之人,韩信为人优柔寡断又恃才傲物,生平几次在刘季最吃紧的时候落井下石,威逼利诱,以达成目的。 因此,刘季对他的猜忌与不满,也是众所周知的。 然而,针对皇帝的疑心,新任楚王韩信,很愚蠢地采用了防范之策,来与命运做硬碰硬的对抗。 *** 出入陈兵列阵,向千里之外皇城中的刘季示威,这种近乎挑衅的不明智行为,让萧何联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位齐国贵族,靖郭君田婴。 田婴是孟尝君田文之父,也是战国时著名的齐国宗室大臣。 彼时,齐威王去世,齐国的新君齐宣王,是田婴同父异母的弟弟,常年与他合不来。 为了避祸,田婴选择离开了齐国都城,回到了自己的封地薛城。 然而,哪怕远离了君王,他依然对未知的前途感到惴惴不安。 为了提防不测风云,田婴在薛城开始大兴土木,于封邑四周高高地筑起城墙,打算将自己牢牢地守成国中之国。 可惜,随着城墙越修越高、越修越厚,田婴内心的惶恐,仍在与日俱增。 终于有一日,一名平淡无奇的齐国百姓,拯救了整个田婴家族。 那个齐人,对田婴说了三个莫名其妙的字——“海大鱼”。 田婴大惑不解,忙着追问,齐人淡然解释道, “您原来的处境啊,就宛如汪洋中的一条大鱼,渔网网不住,鱼钩钓不上,自由自在,横行无忌。 可是,这条大鱼一旦离开了海,到那时,区区蝼蚁就能把它啃噬殆尽。” 田婴恍然大悟,遂停止筑墙,果断选择返回都城,与齐宣王重修旧好,最后保了善终。 “相国想到了靖郭君的前例,是吗? 依我看,韩信这个人,尽管走了点弯路,但还是比田婴要聪明不少的吧。” 吕雉似乎洞察了萧何的所想所虑,打趣着说。 见皇后与相国有要事相商,吕泽早就慢慢踱开步子,远远地避嫌去了。 而这些时日,从早到晚共理朝政的接触下来,萧何已逐渐习惯了皇后未卜先知般的睿智,便重重叹了一声, “海大鱼,海大鱼,鱼儿终究离不开海啊。 田婴若是失去了齐王的庇护,纵是把城墙修得与天齐高,又能保得几日太平? 好在韩信及时开悟了,以他的性子,实属不易啊。” 这声叹息,却又带了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意思了。 就在大家暗暗猜测刘季是否会第一个向楚王动手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韩信仿佛忽然想通了似的,及时停止了陈兵之举。 继而,他又行了一步精妙绝伦的好棋,赶在臧荼反行败露之前,以近乎逃命的速度,及时从楚国赶回洛阳,踏踏实实地住在了皇帝的眼皮底下,还供出了钟离眜的行径,一面示弱,一面表忠心。 吕雉察言观色,心下有了几分把握,便闲闲提起一件城中逸闻, “相国听说了吗,韩信如今在洛阳城里的宅邸,这俩月间,接连被盗了三次。 戍卫京师的校尉,光接他家的盗案都接不过来,天天怨声载道的。” *** “是,连我府里管事的都听说了,整日笑话他家,说好歹也是个堂堂王府,怎么连点私兵都养不起?” 萧何接过话茬,意有所指, “他现在是全不设防啊,府中的守卫松散得紧,一丝诸侯王的派头都没有了。” 相较深宫高墙、陈兵示威的“防范”,韩信如今这是在主动剖白。 这一系列护身举动的背后,莫不是张良在教他?亦或是陈平? 若不是他俩,放眼洛阳城中,难道还有其他的高人在暗中指点相助? 作为在天性多疑的刘季手下谋生的千年狐狸,对于同侪所用的各种避祸保全之术,萧何的好奇之心油然而起。 头号谋臣张良,采用的是“隐遁”之策,一边担个太子太傅的清闲虚职,一边远遁去了西北,俨然要做明哲保身的世外高人; 而想当年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汉军阵营中最会打仗的韩信,也一反常态地“释疑”,坦荡荡门户大开,不伐己功,不矜其能,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 但是,萧何始终坚信,自己选定的那条路,才是最稳妥的护身之术。 “相国最近又置了不少田产,这是要做富家翁啊。” 吕雉觉得,此时不妨打蛇随棍上,索性一句道破了他的小算盘: 面对功高盖主的隐忧,萧何引以为傲的对策,是韬晦,是自污。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而在历史上,萧何的独辟蹊径,险些没走通。 第九十章 城门立木 “嘿嘿,臣也没什么大志,多买点田,以后子孙们要是没出息,就回去种地吧。” “哦,是吗?” 吕雉冲他眨眨眼,狡黠地笑了, “那相国给子孙们在新长安城周边置办的田产,位置可都够偏僻的啊。 而且,相国似乎还在当地强行赊购了不少良田,上家迟迟收不到钱,都拉家带口地告到长安县衙官府去了。” 萧何谨小慎微的韬晦,体现在他既想当治世之良相,又想避免功高震主之嫌。 张良、韩信与他这三大立汉功臣中,他自认选了一条最安全最省力的通途,不必舍弃手中的权力离场,还能使鱼与熊掌兼得。 自古以来,有过人之功者,必有过人之才; 而有过人之才者,必有过人的志向。 像他这样居功至伟的人,手握权柄还深得民心,若还不想着退让,必将大祸临头。 而萧何所想出的退让之法,不是退官职,而是退志向。 他曾替刘季在关中经营多年,把三秦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交口称赞,此时忽然丧心病狂地贪墨占地,无非是为了“自污”而已。 既然皇帝最忌讳的就是萧相国胸怀苍生,心有大志,那他便反其道而行之,故意激起民怨,降低自己的威望,用人心向背,来证明自己绝无心君位。 对皇帝来说,一个贪财重利、予取予求的相国,一个既不是完人、也不是圣贤的相国,是最好控制的,因为他要的无非是田土财产,却不会有觊觎皇位的野心。 “啊,这些事,您居然都知道了,臣——” 萧何的张口结舌中,带有一丝真实的惊慌,他不知道皇后会如何处理他精心构建的自污行动,是否会横加干涉,反而坏了他的好事。 “你不必向我辩白,我可不管你这些事,” 吕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待陛下亲征归来,让他亲自来审理你那些公案吧。” 大家都在沛县时,萧何原是主吏掾,算得上刘季的老上司,与刘氏夫妇相识近二十年了。 当年楚强汉弱,在旁人要么垂头丧气、要么意气用事的时候,萧何冷静地提出了“养其民以致贤人”,劝刘季隐忍入汉中,抚育百姓,广招贤士,以待时机。 后来,韩信带着刘季大军闯出了汉中,收用巴蜀,还定三秦,萧何留守大后方,作九章律,宽以养民。 这样的一个人,是否真的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去违背自己亲手制定的刑律,按说,刘季心中是最有数的。 只能怪那世间独一无二的皇位,将人心底最深处的猜忌与不安,无限放大,逼得君臣之间只能以术相持。 *** 听皇后如此说,萧何略略放心,但又总疑心吕雉看向自己的眼光里,不光有理解与包容,还带着一丝丝怜悯。 “适才相国也说了,海大鱼,洛阳城深似海,就算韩信他是条大鱼,如今不也安安稳稳地呆在这汪水中? 既然如此,咱们也得让天下人看看,大汉的汪洋,确实也容得下无数条鱼。” 吕雉收起脸上惯常带着的笑容,一字一顿地说, “得贤须任,既任须信,既信须终。 君臣相疑,是国之大害,这其中的道理,相信你比我更清楚啊。” “得贤须任”这十二字箴言,是上一世唐太宗时刻挂在嘴边的,而他生平最憎恶的,就是君臣相疑。 贞观十九年,太宗亲征辽东,派房玄龄留守京城,授予全权。有人借机诬告房玄龄谋反,房玄龄不敢擅自处置,便将告发者送到太宗的行营。 太宗连问也不问,直接将诬告者腰斩,以安朝野之心。 历数太宗重用的大半名臣,比如魏征、王圭,又比如尉迟敬德和秦琼,起先均出身于不同的政治阵营,但最终都在太宗的器重与成全下,与他成就了千古君臣相知的典范。 “是,若君臣能同心,自是幸事,只是,是否等御驾回銮再议——” 萧何平素谨小慎微,实在不想在韩信这事上铤而走险,故还是斟酌着推脱。 “咳,走一步看一步吧,因其材而取之,用其所长,审其能以任之,舍其所短。 再说,就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他府上连个私兵都不豢养,能翻出什么浪来? 就说是我的意思,出了事,我担着。” 吕雉也不难为他,她对于自己的眼光与判断,充满了信心。 反贼臧荼,要剿,而那些不打算反的,则要好生安抚。 这是给天下人看的城门立木,证明这个朝廷,不仅容得下迷途知返的楚王韩信,也容得下其他不做乱不生事的功臣与诸侯王。 萧何应了下来,望着远处消失不见的那群年轻功二代的身影,心念一动—— 把他们召进宫里,许以光明的前程,既是不动声色的笼络,又是殊途同归的释疑。 这一举动,简直是想元老们之所想,急元老们之所急,如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只是,他至今没想明白,这笼络培植的高超手腕,到底是刘季的意思,还是看起来和和气气的皇后的意思? *** 不出汉廷所料,狂傲的燕王臧荼果然领着主力部队,西出迎敌,力求与“刘季”亲率的西路大军于代地决战。 谁知,燕军刚与汉军交上手,便闻得留守后方的燕丞相温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燕廷掌武职的中尉,一举取得了都城蓟城戍卫屯兵的控制权。 燕军后院起火,首尾难顾,阵脚大乱,臧荼焦头烂额,急于求战,只想以雷霆一战击溃“刘季”大军,然后班师回都城救急。 而胜券在握的温疥,不敢有一丝懈怠,因为他的眼前,也面临着同样严峻的考验。 新任中尉李将军,是温疥的亲信,见此时蓟城已完全在他们的掌握之下,便催着丞相尽速杀入王宫,清缴宫中宿卫及残兵游勇。 温疥不慌不忙地看了他一眼, “清缴,你这是打算赶尽杀绝?” “啊,丞相,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啊!” 李将军与温疥一样,亦是老燕王韩广的旧部。 此刻他复仇杀红了眼,恨不得把王宫一把火烧尽了,方解多年来的胸中抑郁之气。 况且,臧荼经营燕国已久,民间都传说,他好敛财,王宫里金山银海,财宝不可胜数。 借着防火之机,犒劳一下反正的弟兄们,也是人之常情。 不料,温丞相锐利如鹰隼的眼光剜了过来, “陛下的讨逆檄文里,明文写了,凡有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你难道都忘了?” 第九十一章 一份大礼 李将军一顿,确实,檄文中对于燕国百姓之宽大政策,既赐田又蠲免赋税,可谓前所未有的优容。 自己若贸然大开杀戒,确实与朝廷公示的旨意不符,但他还是不死心,又凑近一些, “檄文是檄文,皇上的大军,这不是还没到蓟城呢嘛。 这真是天高皇帝远,咱们若有此心,那倒也容易办到。 您看,弟兄们奋力讨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着您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面对知根知底的老领导,他毫不打算遮掩自己的心思,眼角猛地抽动了几下,狞笑道, “——兵荒马乱的,一把火,神不知鬼不觉。” “你做什么青天白日梦!” 温疥面色一沉,瞪着眼低声喝道, “你小子睁开一双眼,给我看清楚。 当初汉王进咸阳,从上到下秋毫无犯,反观后来的西楚霸王,把咸阳宫烧杀抢掠一空,一个活口没留。 这才过去几年啊,这两位后来的因果,你看不见吗? 你是活腻了吗?” 被温疥批头一顿骂,李将军大气不敢出,他跟在这位温文儒雅的丞相身边已有十年了,深知他看起来风姿翩翩,实际却是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罗。 “还有一件至关紧要的事,别怪我没提醒你,” 温疥磨着牙道, “回头啊,臧荼的那些私人书简啊密信啊,你不要乱碰,更不要翻,只管把大殿封起来,等着我来。 那些东西,我也不会看的,少看一眼,就能多活好几年。” “是,末将明白。 那末将现在就动身去围了宫城!” *** 李将军也敛起了周身草莽习气,似懂非懂却十分恭敬。 温疥却似全然不急,指指旁边榻上的木制围棋盘, “急什么? 来,陪我下一局,还是老样子,我执白子,你执黑子。” 李将军满腹疑惑,城中虽已恢复秩序,百姓生活如常,偶有零星几处贼人叛乱,也都被迅速平定了。 但伫立在蓟城北面的那座巨大幽深宫城,难道就坐视不管了? “与您对弈,末将求之不得啊,只是眼下宫城内尚未靖安,怕是还不到下棋的时候……” “怎么,你还怕那些宫城宿卫和妇孺们杀出来不成?” “啊?那您的意思是?” “戡乱讨逆,大功已成。 目前城中平静,也让你手下的兵士们都歇歇罢。 待下完这盘棋,你再带人去把宫城严密封上。” “那——那届时臧逆的家眷老小,肯定已经跑了啊。” “跑了就跑了吧,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的,他们又能跑到哪里去,无非就是往北跑,遁入匈奴草原。 真把他家赶尽杀绝,又是什么光彩的好事吗?” 温疥淡淡地笑了,伸出两指,从小小的黄彩釉围棋罐中夹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子,轻轻放在棋盘的右上角, “来,咱们下棋。” 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 两个时辰后,在丞相府悠闲用过飧食的李将军,抖擞精神,率养精蓄锐的亲军赶赴城北,将偌大个王宫围成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果不出温疥所料,遭此大变,宫中门户大开,早已空无一人,遍地凌乱,燕王的家眷、宿卫与宫人,皆仓惶而逃,只留下死一般沉寂的重重宫宇。 李将军率两队精兵,急匆匆搜检了禁中大殿与两侧厢房,但见各类信札书简堆了满榻满地,却没有被翻动的痕迹,想是自臧荼率军亲征后,此地除了洒扫宫人外,再无人踏足了。 见状,李将军响亮地喝一声, “听好了,把这里死死围住,一只苍蝇都别放进来。 有敢擅入者,无论何人,一律杀无赦。” 半晌,温疥也来了,他径直入了禁中,见李将军治下秩序森严,点头赞了几句,没有进殿,而是命人速速把太傅、御史大夫等燕国重臣找来。 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五六名高官匆忙赶来,看到满宫寒光闪闪的刀剑与横眉立目的披甲士卒,不敢作声,心内纷纷回忆与温疥同朝共事的过往,看看有没有曾经开罪过他的地方。 眼前这位阵前倒戈的丞相,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谁知道他是否会借机一报往日恩仇。 温疥仍是一贯的儒雅风度,身上深衣熨帖合体,丝毫不乱,他抬手向禁中殿内一指, “众所周知,这是臧荼处理政务的场所,案上柜里的各种文书简牍、亲笔密札,有可公开的,也有不可告人的。 究竟里面写了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一点,在场的兵士都可以替我作个见证。 今日我请诸公前来,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些简牍密信全部装箱密封,一径送到陛下行营去。” *** 听了温疥的话,在场大员们面面相觑,各个眉头紧锁,忧形于色。 臧荼经营燕地多年,又是位高权重的异姓王之一,与其他诸侯王或内外朝廷官员间,必然常常互通有无,有着频繁的书札往来。 而大家官场客套恭维之际,随口逢迎,或有求于他,信中难免表露一些言不由衷的附和之意。 在这暗昧不明的时刻,若皇帝真要深究,那么这场燕王谋反,可以无限扩大化,甚至演变成一个动摇朝局、伤及国本的惊天大案。 只是,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场大员尽管人人自危,却只能一面懊悔没有趁早倒戈,一面迅速搜刮肚肠,拼命回想自己与燕王间是否有任何文字上的把柄,落在这禁中大殿内。 即使那几位自信不怕查阅的老成沉稳之人,也不禁有些担忧,建国伊始,百废待兴,若是为此而闹得天翻地覆,人心惶惶,那可不是什么吉兆。 温疥看看面如土色的众人,微微一笑,宽慰道, “诸公不必惊惶,你们多追随臧荼起事,对陛下的为人不甚了解。 当今皇上,是以柔仁服暴强的倜傥疏达之主,他若见到这些信札书简,必有恩旨。 来来来,这就让兵士们装箱,我已置案于此,咱们一边饮酒,一边监工。” 温疥潇洒地一挥袖子,走到殿外檐下,坐在新铺就的香蒲席上,就着小食案上切得精细的鹿肉脯,自斟自酌起来。 与刘季里应外合,夺取蓟城,这是温疥献给皇帝的第一份大礼; 而这十几箱由火漆封口的信札,则是他献给皇帝的第二份大礼。 这份礼物的名字,叫做燕地的人心。 第九十二章 盛大行军 对负责装箱的亲军士卒们来说,这大约是他们做过的最匪夷所思、也最轻松的差事了。 他们出身平民,大多目不识丁,全然体会不到这件关乎朝中无数人性命身家的任务的份量,只懂得一心一意遵丞相指令,但凡见到带字的文书、简牍、帛书,便统统塞进殿中央敞着口的十几口大木箱中。 他们心下犯嘀咕,本以为此行必有一场杀戮与抢掠,却没想到在宫外等了又等,最后只等来几座空荡荡的宫殿。 而丞相与各位大老爷们,居然正襟危坐地监督自己干活,这又是前所未有的经历。 兵士们不敢私下议论,但又实在疑惑,箱子一口一口地填满、封好,趁着喘口气的工夫,悄悄打量殿外诸人的反应。 只见李将军斜倚在殿口柱旁,低着头,像是在细细研究地面横直相间的青石砖的铺法,他似乎嫌自己还撇得不够干净,连瞧都不愿多往殿中多瞧一眼。 觉察到士卒的目光投在他身上,他便挺起腰站得直些,口中笑着喝骂道, “这趟差事,比你们的项上人头紧要得多,别只管着胡看,仔细手上的物件,别漏了一件。 还有,你们把手脚都放干净些,今时不同往日,办得好了,丞相自然有赏,别总惦记着什么鸡零狗碎的勾当,因小失大。” 这两句话,听着像是插科打诨的玩笑,但亲兵们都是经他精挑细选、常年带出来的,自然明白这其中郑重其事的告诫。 不许遗漏,也不许顺手牵羊地小偷小摸,把这些看不懂的天书都完好封存起来,事后定有重赏。 *** “是,你们好好办差,自有奖赏。 一会儿待封箱完毕,再出一队人,日夜兼程,把箱子送到行营去。 我不管路上跑死多少马,一刻不许停,一口箱子不许丢,你们商量商量,看谁能接这个差事。” 端坐的温丞相怡然自得,说完这几句,又自顾自地喝了酒来,口中不断劝着旁边就坐的几位高官,还时不时品评两句辞赋,甚是风雅。 可惜,他的一份雅兴,在今日却显得有些曲高和寡,几位听众的神色阴晴不定,满腹心事,全然无心高谈阔论。 见听众们格外冷淡,温疥不以为忤,只笑呵呵地盯着看两眼兵士们的进度,又不时微微侧头看看远处的宫门,似乎在等什么消息。 就在箱子封装完毕的同时,一名兵士急匆匆捧着军报跑了进来,温疥忙接过来,展开迅速浏览一遍,眉头间始终萦绕的那缕若隐若现的忧思,终于彻底消散了。 他放下写着密密麻麻文字的丝绢,环顾一下左右,语带兴奋, “昭涉掉尾大将军,昨日率所部反正,与朝廷的西路军东西夹击,将臧逆围在代县了。” “啊,原来昭涉掉尾他——” 大员们本还在狐疑,战事瞬息万变,一向谨慎持身的温疥,为何行事如此反常的激进,毫不给自己留退路? 直到此时,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从头到尾,这一文一武,一将一相,都是刘季的暗子。 “当今陛下,敢用奇略,招延英异,终成勋祚啊。” 众人知道,这次这个主子换定了,一片嗟叹慨然之声。 “来吧诸公,别光顾着兴叹了,” 温疥招招手,不远处立刻跑来一名年轻的刀笔吏,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侧, “咱们把今天清理宫宇的事情,记录下来,一并给陛下送去。” *** 代地的战事,进展得比预期的更加顺利。 起初,臧荼被汉军故意放出的假情报所误,一心西出,轻轻松松攻入了代郡,意图与刘季所率领的西路军正面交战。 谁知,与汉军在代郡开战在即,负责殿后的昭涉掉尾,忽然倒戈反攻,将燕军与本国之间的通道彻底切断,绝了燕军的后路。 臧荼大军被彻底困在了代地,又闻得后方的国都蓟城已失,日后的军需粮草供应,都将后继无力。 他不由恼羞成怒,恨不得速速与西路军一决胜负,然后返回头去打温疥与昭涉掉尾这两名可恶的内奸。 臧荼的性子本就急躁,怒火攻心下,更贸然出战,他本以为西路军既是皇帝亲领,那想必也由刘季本人排兵布阵,指挥作战。 灭秦灭楚打了这么多年,刘季的阵前指挥才能如何,臧荼心中也略知一二,以为尚有胜算。 谁知,当两军金鼓齐鸣、血肉搏杀之时,他才发觉,皇帝本人根本不在西路军中,这次来取自己性命的大将,是骁勇无敌的灌婴与樊哙,还有邻近的雁门郡守将陈豨。 汉初群雄,论文韬谋略,当属张良、萧何,而论起武略用兵,除了韩信这个帅才之外,其他都是大将,水平基本差不多。 所以,刘季大军以多打少,以强攻弱,以有道之王师讨悖逆之独夫民贼,以背后广大的汉帝国对区区一隅的燕国,这场决战的输赢,自是不言而喻。 就在西线捷报频传的同时,从洛阳出发、迅速北上,直插入燕国腹地的东路军,也逼近了蓟城。 *** 正如洛阳城中的吕雉所料,大汉开国皇帝刘季,从始至终,都稳稳地在东路军中,与他同行的,还有太仆夏侯婴、大将周勃、护军中尉陈平,与太尉卢绾等人。 可以说,汉廷的核心都在东路军,而东路军之所以敢毫无顾忌地从赵国借道、征粮,全仰仗张苍的前期摸底。 在张苍看来,赵国的老臣子们,各个都有反心,迟早生变,而张敖本人的底色,贪婪中又带着怯懦,目前尚可以控制。 王师过境,赵地百姓也不愿再被战火波及,自然箪食壶浆,夹道相迎。 而刘季大军既稳操胜券,便从容行事,虽以全速昼夜进军,却仍在皇帝的严苛军法约束下,鸡犬不惊,对百姓之家产秋毫无犯。 这与其说是一场征讨,倒不如说,更像一场彰显国威与仁德的盛大行军,大汉王师吊民伐罪,深深地赢得了一批赵地的民心。 自蓟城发出的那批箱子,几日内便送至汉军行营,刘季笑逐颜开,喜不自胜。 他绕着十几只箱子转了几圈,眯着眼睛瞄了瞄完好无缺的火漆封口后,才展开随箱子送达的书简,大略读了一遍,顺手递与陈平,不住声地赞道, “没想到啊,温疥之才,一至于斯!” 他眼中闪着兴奋的光,笑着问陈平, “你知道么,这些玩意儿,最值钱的时候,是把它们付之一炬的时候。 咱们在哪里搞这个事儿最合适? 总得把燕国的臣子都叫来观礼吧?” 第九十三章 路过邯郸 陈平想了想,说, “听闻蓟城的燕王宫极大,挺空旷的,臣还没去过呢,也有些心向往之。 不如就在宫城的主殿外选个地方,届时命赵国朝廷内外的官员、周边乡县里的耆老贤达,都来观礼。 顺道,也迎接一下王师。” “好,你接洽温疥,着手去办吧。” 刘季拍了拍摞在最上面的一口描漆彩绘箱子,箱子木板之间皆用榫卯连接,还嵌着金箔纹饰,甚是精美,想是事出紧急,不知腾空了装什么宝物的箱子,来盛放这些至关重要的信札。 “我是真想打开一看究竟啊,看看这满朝文武中,到底哪些是人,哪些是鬼? 这些小人,平日里当面一套、背人一套,不知暗中都在勾兑些什么。 还有,臧荼从匈奴买的那些良马,究竟是经由哪些孔道进来的? 以后咱们能不能也走走这条路子?” 刘季用手抠着箱面镶嵌的缕缕金丝,接驳处略凹凸不平,有些硌手,一时心念动,竟随口发出如此感慨。 陈平察言观色,深知皇帝在这种大事上,还是始终保持清醒的。 刘季的猜忌之心,与生俱来,只是在大战用人之际时,苦苦压抑住罢了。 眼下,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与地位的不可一世,猜疑也愈演愈烈,此时面对这十几箱机密的诱惑,若不抱怨几句,反而显得不近人情了。 “陛下也知道的,断不能看。 咱们埋了多少线在燕国,才成就了今日摧枯拉朽之胜局。 打完这一仗,威服四海后,当真要与民休息,三年内,再禁不起一战了。” “我知道,我不会看的。 一旦看了,那些等不及南面称孤的,和那些原本不想反的,便全都要反了,这国再无一天安宁了。” 刘季叹口气,感到深深的无奈。 *** 当他还是名乡野小吏时,曾在咸阳目睹过秦始皇出巡的风采,在彼时他的想象中,皇帝贵为天下第一人,拥有世上最大的权力,理应无所不能地肆意妄为。 没想到,随着自己一步步地走来,离那御座越近,便越要学着韬光养晦,学着口是心非,学着和光同尘。 “烧吧,一把火统统烧了,你去安排吧。” 刘季背过身去,不再去看那堆箱子,心思飘到了远方代郡的战场上。 西路军在代郡大获全胜,灌婴、樊哙等人与昭涉掉尾精准配合,东西夹击,大获全胜。 他们本想着生擒臧荼的,不料他眼见兵败,气急攻心,坠马吐血死了。 燕王已死,国都已失,余下各地的散兵游勇本就不想再打,纷纷望风而降,西路军一路凯歌,势如破竹,顺着燕军出击的原路,几乎兵不血刃便收复了全部失地。 “臧荼大小也算个枭雄,竟如此窝囊地坠马死了,可叹可悲啊。 怎么温疥说,臧荼的家人都跑了?一个都没抓住?” 听皇帝冷不丁地发问,陈平忙答, “是,臧荼膝下只有一子,名叫臧衍,这次负责留守蓟城,镇守后方的。 宫变那日,他不知怎的,举家都跑出去了。 燕地与匈奴的边界绵长,又时常互通有无,八成是早有准备,直接投奔匈奴了。” 提起匈奴,君臣二人不禁对视一眼,彼此都知道对方此刻的心念—— 这次征伐燕王的全程,匈奴人始终按兵不动,未发一兵一卒相助,实属天赐的幸运。 在此前无数次的推演中,但凡冒顿单于出兵深入代地滋扰,西路军的合围便绝不会如此轻而得手。 若不是上天格外垂帘,那便是刘敬真的在匈奴发挥了三寸不烂之舌的天赋,劝住了冒顿? “刘敬还没消息吗?” 眼下战事平息,刘季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开始有闲心牵挂起杳无音信的汉使来。 “没有,一点消息都无,也不知眼下人在何方,是死是活。 咱们陆续派出的那两批探子啊,还是指望不上。” “算了,听天由命吧,没准他哪天就回来了呢。 要是过了年再不回来,就想办法抚恤一下他家里吧。” 刘季搔搔头,又道, “至于臧荼的儿子啊孙子啊,跑就跑了吧,也别派人去追了。 温疥这个人,这么多年来居功至伟,无论如何也值得封个侯了。 他生得有才,能隐忍,主意也大,真会替我做面子、收买人心——” 他淡淡说道,从鼻子里几乎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话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陈平心想,无论谁来当下一任燕王,温疥此人,都是个不好约束的。 入秋了,燕赵大地日渐转凉,特别是到了晚上,山间风起,萧萧瑟瑟,吹得林木哗哗作响,添了无尽的肃杀之气。 一股寒风,也穿过行营帐篷苫布的缝隙钻进来,直扑陈平面门,竟激得他微微打了个寒战。 *** 十几箱信札燃烧的浓烟,几乎小半个蓟城都可望见。 街头巷尾物议纷纷,百姓们交口称赞,说大汉的刘皇帝宅心仁厚,只除了首恶臧荼,连对于臧荼的家人都网开一面,没有株连九族,没有罗织牵蔓,既往不咎。 真命天子,果然气度不凡。 更有好事者,非说在那滚滚烟尘中,瞅到了传说中始终围绕皇帝周身的五色祥云王气,讲得口沫横飞,绘声绘色, “照我说,真龙天子就是不一样嘿,我眼见着层层云气缭绕,从宫城顶上直透出来,那可是要上接天庭的。” “怪不得当年始皇帝几次南巡,都没压住这股王气。” “什么叫上天授命啊,再反观咱之前那位臧爷,压根就没那个命,大军刚走到代地,人就没了。” 一时间,蓟城里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要去刘季暂居的燕王宫城周边驻足观望,看看自己是否也能有机缘,一睹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王气。 刘季亲切大度地接见了燕地众臣,又将日常政务全权交给了温疥与昭涉掉尾二人,又留下了灌婴扫平零星余孽,彻底收尾,然后,原路班师回朝。 王师凯旋,行路格外快,仅仅十余日,便走完了近一半路程,马上就要到赵国国都邯郸城了。 想到临行前吕雉的叮嘱,刘季想了片刻,决定在邯郸多住两日,顺便休整一下。 御驾要暂住的消息传到赵王宫,张敖立刻打叠精神,亲自打理安排皇帝在宫城的衣食住宿等一切事宜,谨小慎微。 刘季车驾到来的当日,他带着鲁元,率领赵国朝廷所有大员,出邯郸城外二十里相迎,可谓恭谨之至。 第九十四章 尝药 尽管身为大汉皇帝,坐拥四海,但刘季其实从未踏足过燕赵大地的疆域,他对于这两个陌生的北方异姓国的控制,也属于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遥控。 这次,在赵王张敖与鲁元公主,还有赵地百官的亲自恭迎下,他第一次走进了位于邯郸城地势最高处的赵王宫。 如今的赵王宫,是在旧时战国王宫的基础上翻修而成,共有西宫城、东宫城与北宫城三座庞大的宫室,呈品字形,形制宏伟。 皇帝御驾亲临,赵王宫上下忙成一团,当晚,盛大的接风宴席,便设在西宫城中最宏伟的龙台殿中。 赵王宫本就位于高地,而西宫城又是整个王城中地势最高的宫宇,自龙台向下俯瞰,但见眼前的邯郸城中为了迎接皇帝到来而张灯结彩,万家灯火,一片烟火气。 “您再往西北边看,跨过那片山,就是匈奴人的地盘了。” 指着远处苍茫暮色中黝黑横亘的连绵群山,站在殿外台阶上的赵丞相张苍,向一旁的刘季解释说, “等再过一阵,秋风秋雨一起,霜凋木叶,漫山的树叶黄了,远远看着,跟座金山似的。 到那时,登上雁门关一望,北边的秋草全都黄了,金灿灿的,一眼看不到边际。” “你们之前送刘敬出发,走的就是雁门关?” 刘季望着远处晦暗巨大的山脊,在脑中勾勒了一下北边萧索肃杀的秋日景色,又问, “雁门的守备,你看着还行吗? 这次我旁观陈豨在西线的行事作战,持重沉稳,临阵不慌,倒是个可用之才。 你和他在雁门和代地搭档了好几年,对他怎么看?” “陈豨守得不错,一刻都不敢懈怠。” 张苍的语气有点沉重, “对我们这种长期在北边的人来说,每年秋草一黄,戍所上上下下全员的皮,就要绷紧了。 这个时节,匈奴牧民一年的游牧劳务大概都做完了,壮劳力闲着没事做,加上牲畜都膘肥马壮,最适合集中大军南下劫掠。 只是今年略有些不同,匈奴人至今还没有什么动静,多半是刘敬的功劳吧。” 刘季刚想说什么,只觉得一股热意直冲鼻腔,口中又尝到阵阵腥气,他自己尚不以为意,却看到面前的张苍脸色骤变,一叠声地喊太医来。 刘季伸手往脸上抹了一把,但见掌心处一片猩红,原来是鼻血不止,不远处的张敖闻声,忙疾奔过来,见状大惊,也不住地连声唤来今日王宫中当值的侍医。 *** “不碍的,不碍的,一点鼻衄(nǜ)而已。” 见众人一片手忙脚乱,刘季笑着摆摆手, “你们好歹也都是死人堆里杀出来的,一个个大惊小怪,简直荒唐。” 随大军出征的太常太医令,与赵宫的侍医急匆匆跑上前来,一个用丝帕替刘季止血,一个跪着请脉、看舌苔。 两人皱着眉嘀嘀咕咕了半天,结论是皇帝肺经火旺,上壅鼻窍,迫血妄行,于是慌慌张张开出了一份药方,却环顾四周,不知该交给谁。 按照秦汉制度,太医开出的处方需经医丞审查通过,方可抓药; 而配好的药物亦需经方丞验查,才能去尚药监煎制。 可现在,洛阳宫中太医令开就的方子,若论起规制,似乎也不该由赵王宫的医丞来审。 张苍见状,与陈平对视一眼,伸手接过了药方,说了声“我来审罢”,于是低头迅速一扫,又对太医令说, “大抵可用。 只是,依在下之见,似可再加一味藕节,其性甘温,可凉血止血,生肌补心。” 两位医官见丞相站出来担责,亦不住点头称是。 “就按他说的办。” 刘季捂着鼻子,脸色有点发白,瓮声瓮气地说。 在场诸人中,属张苍最为博学,他是荀子的关门弟子,文学律历,算数天象,音律五行,无所不通,于医术也颇有钻研。 听到皇帝发了话,张敖便催着医官去药藏府取药、煎药。 “到底什么意思?” 一旁的鲁元听不懂,关切地问, “很严重吗?” 张苍答说, “估计是陛下连日亲征,奔波操劳,加上北地本就干燥,水土不服,才忽然血自鼻出。 这血看着吓人,但血不归经,歇一歇,止住了就好。 此处风大,陛下,咱们回殿内去吧。” 刘季昂着头,一手依旧捂着鼻子,自眼角斜向下瞟了张苍一下,含糊不清地感慨道, “我记得,你本是阳武人,也算是在中原土生土长的。 这些年来,被我一杆子支到边郡,成日喝风吃沙子,也没少生病吧。 真是辛苦你了。” *** 众人回殿内坐了,置上温酒热菜,重又开宴。 刘季坐在上首尊位,身畔是张敖与鲁元,然后两列依次坐着各中央及赵国大员。 半晌,热气腾腾的汤药煎好了,由宫人端上殿来。 尝药监的小黄门上前,用一长柄大银匙,舀出了满满三大匙药汁,盛在一个小小漆碗中,仰头全部喝下,复又默默站回一旁。 这是宫中用药的老规矩,每次尝药,至少要服下本次药量的二成,谨防下毒之人以微量毒药来谋害皇帝。 只是,在洛阳宫时,除了尝药监的小宦官外,更需一名近臣郎官进行二次尝药,方见稳妥。 此时此地,只能因陋就简,榻上的刘季往左右略撇了一眼,便伸出手去,示意宫人将药端来。 鲁元发现舅舅吕释之在冲自己一个劲地猛使眼色,心下不明就里,明知他必是在提示什么,却终不得要领,只得睁大眼睛,怔怔地呆视他。 忽然,坐在她身旁的张敖起身,从宫人手中接过药碗,连喝了两口,这才弯着腰,恭恭敬敬地将碗捧到刘季面前。 刘季笑了,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擦着嘴说, “这堆繁文缛节的礼数,你都是自哪里学来的? 总不会是你爹教你的吧?” 他又随手夹起身前鎏金铜棜案上的一块烤得外焦里嫩的牛肝,对张敖说, “这是我和你爹最爱吃的下酒菜,没想到今日又吃到了。 只是,我俩当年不曾尝过西域胡椒的滋味,谁曾想,竟与炙牛肝如此相配。” 见刘季心情大好,有闲情逸致话起家常来,吕释之扭脸看看坐在旁边的张苍,无奈地小声道, “瞧瞧人家,比起赵王来,我这甥女还是一团天真,怕不是个笨的? 怎的同她母亲竟丝毫不像?” 张苍叹道, “吃一堑,方能长一智,她还是跟头摔得不够啊。” 第九十五章 刀舞与赵美人 “你说鲁元愚笨,我倒觉得,赵王才是真的精明,一石二鸟,无论正的反的,都被他做成了。” 张苍接着说,提醒吕释之注意观察在座赵国大员们的反应。 只见赵国群臣们,看到张敖亲自为刘季尝药,姿态恭谨得仿佛低人一等,脸上皆不禁露出不忿之色。 这群赵臣们几乎都是老赵王张耳的门客,张耳一生游侠仗义,豪迈疏财,行事颇有他恩主信陵君的风格,所以长此以往,他的身边聚集了一大群乱世豪杰。 这群忠心耿耿的老臣,既心甘情愿为老赵王卖命,也成了托孤之臣,按照旧时门客的规矩,继续全力辅佐他的儿子张敖。 尽管张耳去世前,曾再三嘱咐丞相贯高、赵午等人,不要试图与汉皇帝为敌,但臣子们多出身草莽,并没有张耳高瞻远瞩的见识,也只当老赵王的遗言是委曲求全而已。 他们对未来时局的展望,还停留在战国群雄并立的阶段,在他们眼里,秦朝一统天下的十余年,只是五百年余春秋战国乱世中的一种异象而已,并不会持久。 见老赵王去世后,少主竟如此卑躬屈膝地侍奉皇帝,丞相贯高尚还能在面上维持得住,但赵午等几名武将出身的,早无法控制自己的不平之气,一个个浓眉紧锁,仿佛要咬碎了后槽牙。 “我说,这不会又是一场鸿门宴吧——” 吕释之看了一圈,有些想笑。 “不至于,不至于,” 张苍端起酒卮,笑着与陈平、夏侯婴等人遥遥相视,举杯共饮,嘴里小声嘟囔着, “即便有鸿门宴,亦不是在今日。 依我看,今日这出好戏,不是群英会,而是美人计。” “什么美人计?美人安在?” “你且稍安勿躁,看戏就好。” 张苍向端坐的赵王方向略略努嘴,仰起头一饮而尽。 *** 见皇帝喝完药后,神清气爽,谈笑如常,眼看已无甚大碍,张敖悄悄向身侧的黄门使个眼色,那人随即一闪身,悄悄消失在殿外。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那黄门领着数名身着窄紧袖白色短上衣,外披绣花薄罗绮罩衫,腰系清一色玄色长裙的妙龄女子,悄无声息地走入大殿。 那群女子甫一进殿,便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 她们不光衣着与众不同,脑后也不梳时下最风行的高髻或椎髻,而是贴着头皮低低地揪起一个圆髻,油光水滑,更凸显一张张容色姝丽的俏脸。 吕释之眼尖,一眼望见这些舞姬的双手都紧紧拢在袖子里,袖口处偶见寒光凛凛,一闪而过,仿佛握着什么利刃。 她们身后,还跟着七八名手持小扁鼙鼓的老年乐者,各个头戴青色小帽,在门口齐齐排成三列。 “你还说不是鸿门宴? 怎的跳舞还随身带着家伙?” 他眉头一皱,问张苍。 “真不是,” 张苍瞄了他一眼,似乎嫌他没见识, “我就算不替你着想,也不会让陛下以身犯险的。” 见舞者准备齐全,张敖倾过身子,笑着对刘季说, “这是为您专门准备的刀舞,算是赵地的特色吧,据说是从辽东的秽貊等族传来的,在汉地鲜得一见。 只是臣有一些顾虑,只恐这舞惊了圣驾。” “为何?” 刘季眯着眼睛,端详着不远处这群敛容颔首的女子,她们服色肃净简洁,神情庄严,更显得与寻常女子的娇俏不同,别有风致。 “既为刀舞,顾名思义,起舞时,舞姬双手都需持两柄短刀——” “咳,这有何妨,我还怕自己的亲女婿谋逆不成?” 刘季抚掌大笑,显得饶有兴致。 席间众人皆笑了,张敖便冲着领班鼓者略一点头,好戏正式开场。 *** 鼓声咚咚响起,不疾不徐,舞姬们倏地四散开来,像惊飞的鸟群,只听“唰”一声响,每人从两侧袖中各甩开一柄短刀。 在座诸人尽管早有准备,还是被齐刷刷的刀光晃得倒吸一口气,但见随着舞姬纤纤皓腕的不停翻转,刀身在她们手背上绕出一圈圈圆弧炫光,寒气逼人。 鼓声渐急,从旋转的众姬中,飞速跃出一名周身玄衣的女子,裙摆绽开飞扬,如一朵黑云。 大家看不清她的面孔,但觉她将一对系着红色丝穗的短刀舞得绚烂,或刺,或甩,或绕,似九天仙女,又像修罗武神,威武中透出一股杀气。 就这样不知舞了多久,鼓声戛然而停,众人的心神被这刀舞的气势摄住,全场鸦雀无声,如空无一人。 在一片寂静中,那玄衣女子慢慢转身,作势抿了一下黑鸦鸦的云鬓,掖了一下衣襟,慢慢抬起穿着细白绢袜套的脚,轻踢一下裙摆,将手中两柄尖刀用力相互一击,金石之声颤巍巍地在大殿中环绕回响,久久不去。 这时,在座众人才看清,女子的玄色裙上,竟以闪闪金线绣满了振翅欲飞的仙鹤。 大家均被她鹤步柳手、内敛沉稳的气势折服,一片啧啧赞叹之声。 唯有鲁元,在看清那女子的面孔之后,低低发出了一声惊呼,猛地扭头,大眼睛中全是难以置信的悲怆,目不转睛地瞪着身侧的夫君张敖,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张敖丝毫没将王后质问的眼光放在眼里,只满脸堆笑地期待着皇帝的反应。 刘季素来爱美人,也爱音律歌舞,平日里常与戚夫人鼓瑟击筑。他此时早已看得痴了,连声喝彩, “这刀舞果然气势磅礴,柔中带刚,有些战舞的味道了。 尤其是为首的那名舞姬,舞得好,甚有神韵。” 听到皇帝的夸奖,女子把双刀猛力一甩,稳稳敛在手中,又伏地行礼,方缓缓抬起头来,只见她长眉入鬓,杏眼斜飞,美貌中又带着一股英气,令人惊心动魄。 “赵姬,陛下夸你呢,还不快谢恩,再来与陛下把盏。” 张敖笑着说,又对刘季道, “此女姓赵,是后宫的美人之一,素习刀舞,颇有造诣。 她的母亲赵媪,是臣小时候的内傅,前一阵,刚被召去了洛阳宫,专职伺候戚夫人的如意小王子。” 刘季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哦,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原来其中还有这重机缘,不是巧了吗?” 第九十六章 箕子朝鲜 听张敖唤自己,赵美人一笑,趋步上前,缓缓跪在刘季身侧,伸手接过宫人递来的金箔贴花长柄漆斗,自一旁的三足盆尊中舀出少许马乳酒,将皇帝案前的玉卮添满,又轻轻捧起。 刘季不错眼珠地盯着她,亲切问道, “你家是辽东来的?怎的居然会秽貊的刀舞?” 赵美人答道, “妾家祖上居于箕(jī)子朝鲜,或有东夷血脉,只是年代太久远了,谁也说不清。 后来祖母死后,母亲赵媪才带着妾迁回燕赵之地。 所以,方才大王所说的妾之母,却也不是在邯郸土生土长之人。” “您听她说话的语音,尚带点朝鲜音韵,还没改过来,是不是别有趣味?” 张敖见缝插针地介绍道,态度暧昧,又带着些莫名其妙的积极与怂恿。 鲁元虽性子迟钝,但并不愚蠢,见事已至此,她心内泛起巨大悲哀,反而生出一种超脱之感,自己的魂灵仿佛被无形的手抽离到了半空,不带任何感情地审视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她冷静下来,重新打量赵姬,才发现她其实与自己在父亲与夫君后宫中看惯的美人不同,别有一番风致—— 在此之前,鲁元此生见过最美的女子,大概当属戚夫人了,戚姬温婉妩媚,柔情似水,连眼神都弱得抬不起来似的。 自己的母后吕雉,纵也算实打实的标致,但她生来宝相庄严,不怒自威,一双美目精光四射,似能时刻洞悉人心,让人又敬又怕。 而眼前的赵美人,在玄色衣裙的衬托下,更显得肤白胜雪,她嘴角似笑非笑,说话语调有些许生硬,却一板一眼,神态认真可爱,有种鲜明的空灵。 鲁元嫁到邯郸多时,已在后宫中屡次遇到过这名赵美人,但从未对沉默寡言、谦卑恭谨的她真正留意,只知是张敖诸多美貌姬妾中的一位。 可眼下,她看着赵美人莹白修长的脖颈,有些惋惜,不知怎的,猛地联想到了方才她裙摆上惊鸿一瞥的仙鹤—— 那么柔弱而庄重的灵物,却被命运的金色丝线牢牢钉死,纵生着双翅,却再也无法于漫天飞雪间自由起舞了。 *** “有点意思,” 刘季没有伸手去接玉卮,而是就着赵美人的手,顺势喝了一口酒,咂着嘴道, “那个什么箕子,是商朝人吧?是商纣王的儿子? 他是个贤人吗?” 他问这话时,眼光却是看向席间的,陈平见大家默不作声,便笑着委婉提示道, “禀陛下,箕子,其实是纣王的叔父。 孔子曾说,殷末虽衰,朝政晦暗不明,但仍出了北斗引路般的‘三仁’。 这三位大仁,分别是太师比干、纣王长兄微子启,还有一个,就是箕子了。” 商纣无道,其叔父比干死谏未果而被杀,其兄微子出走,而箕子则装疯卖傻,自贱为奴,遭到囚禁。 后来,周武王灭商后,将箕子从狱中释放,欲委以重任,但箕子狷介,不愿在新朝为臣,便出走去了东边的朝鲜,建立了箕子朝鲜。 朝鲜立国十三年后,箕子曾受邀返回中土,朝觐周武王,并作《洪范》,与武王姬发坐而论道,讲述治国安民的道理。 周天子大有所感,于是正式将朝鲜封给了他,建了箕氏侯国,藩屏周室。 “哦,是纣王的叔父吗? 哈哈,你们看我,平日里不爱读书,就是容易闹笑话。 自马上打了天下,却不能再在马上治天下了。” 刘季搔搔头,自嘲道,在场却无人敢笑,他又问, “既是商朝后人所建之国,那么箕子朝鲜,日常也是讲汉话的?” “岂止讲汉话,说起来,朝鲜其实与赵佗治下的南越差不多,民间虽有土语方言,但官府朝廷的公文,一应用汉字,官制也和咱们的差不多。 相传,当年箕子共带了五千人一同东去,其中不乏诗、书、礼、乐、巫、医、卜、筮等百家技艺者,皆从其入朝,才能变魃结之俗,成齐鲁之邦。” 张苍娓娓道来,如在传道解惑,在座诸人皆全神贯注,连赵国大员们亦听得津津有味。 他们虽与朝鲜隔海相望,但论起朝鲜国的历史,却远不如张丞相这般信手拈来。 见大家听得饶有趣味,张苍略欠欠身,又补充道, “箕子在位共四十年,于九十三岁上寿终正寝,是朝鲜人公认的始祖,也是他们的教化之君。 他在朝鲜人心中的地位,类似咱们的周文王与周武王,又常被比作羲和轩辕,尧舜禹汤。 箕子的王位传到如今,已是第四十一代了,现任朝鲜国王名叫箕准,也是个贤君,收留无数中原百姓,治下民生安乐。” 战国末年,烽火连天,人民四散避乱,而半岛上的朝鲜,竟宛如一个安宁的庇护所,容留了不计其数来自燕、赵、齐等国挈家带口的流亡民众。 箕准对于人口的增殖很是满意,还特意将西边的一大片国土划分出来,专为接纳中土流民,供其耕种。 众人一阵唏嘘感慨,先贤箕子被情势所迫,不得不徙了边,却滋养出另一片侔拟中华的世外桃源。 *** 眼看大家浮想联翩,张敖又催着宫人为席间诸人倒酒,又叮嘱赵美人劝陛下多饮几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不亦乐乎。 第二天清早,因皇帝行辕在此,贴身宫人自四更起,便催着鲁元起床梳妆,准备服侍刘季用平旦食。 秦汉时皇帝一日四食,依次为平旦食、昼食、晡食与暮食,而平旦食这一餐,要在少阳之始,也就是太阳升起前进餐,以彰显帝王居中央、制御四方的气派。 鲁元穿戴整齐,匆忙赶到刘季寝殿外时,恰看到张敖也在廊下等候。 他近日来与群臣统筹军饷及大军过境事宜,每日在禁中忙碌,夫妇俩鲜少相聚。 此刻,看他在拂晓微光中忐忑焦躁地徘徊,鲁元心念一动,脱口问道, “赵美人,也在里面吗?” 张敖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示意她声音放轻些。 也算是意料之中吧,鲁元嘴角牵动,哼了一声, “倒真是难为你精心安排。” 此话一出口,她自己倒先愣住了。 她素来视夫君为盖世英豪,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用如此揶揄鄙夷的口吻同他讲话。 第九十七章 别宫另居 “不算难为,能博得龙颜大悦,消弭一路上舟车劳顿,区区一个美人,又算得什么。” 朦胧曙光中,鲁元看不清张敖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淡淡地说。 她虽非天生养在帝王之家,但自记事起,父亲便南征北讨,而母亲亦曾在楚营做过两年人质,自己与弟弟处境飘摇,盛时是汉王的尊贵子嗣,而衰时,又能被亲生父亲屡次踹下逃命的马车去。 一家人几度被推上浪尖,几次跌落谷底,那些与先秦时波诡云谲的宫闱斗争不相上下的手段,也多少曾进入过她的视野。 所以,对于张敖的举动,她不是不会,也不是不懂,只是不愿,亦不忍见他也变成了这般模样。 更何况,无事献殷勤,总透着些许诡异。 “赵美人那刀舞,着实好看,平日里没怎么见她跳过,什么时候练成的,我竟不知道。 早知道,让她也教教我,省得笨手笨脚的。” 鲁元语带抱怨。 张敖笑了,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她头顶, “那和拳脚功夫一样,都是自幼修炼的童子功,你半路才开始练,肯定练不好。 你只管过好你的日子,赵国这么多事,难不成都要你去操心吗?” “赵美人的家乡,真的是箕子朝鲜吗?” “这还有假?”张敖诧异道, “朝鲜人尚白尚黑,又喜欢仙鹤,你没见她居所的一应物品,都绣着鹤吗?” 鲁元侧头想了想,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那她今后,岂不是要随父皇回洛阳了?” “应该是吧,这就看她的造化了。” 顿了片刻,张敖才答道, “若能往更高更远处去,哪个不愿意?” 那么说,你其实也是愿意的,亦或,你真正想去的地方,是世上最高的那处? 鲁元在心里暗暗问他,感觉一夜之间,自己的身体仿佛死掉了一半,又破土新生了一些什么,取而代之。 死掉的那一半,是无忧无虑的少女新妇,每日醒来只看得到王宫顶上的一隅天空,与那些争风吃醋、情情爱爱的小事; 而新生的骨血,则属于开国皇帝与皇后的掌上明珠,太子的长姐,汉帝国唯一的公主。 *** 尚食的宫人们已将备好的平旦食端来,默默立成一列,在殿外等候。 鲁元顺着她们手捧的托盘,次第看去,有干枣胡桃做馅的蒸饼,有粳米、杏仁与乳酪熬成的粥,有鲫鱼肉羹,还有刘季前日赞不绝口的炙牛肝与炙鹿肚,热腾腾地切成小片,铺在漆碟中。 只这会工夫,天光亮了,宫墙殿宇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值夜的黄门们例行巡查各处宫宇,掐熄灯火,取下悬挂的灯笼。 而侍候晨起的一群小宫人,则陆续捧着冒着蒸汽的描花漆匜与大盆、绢帕等物,从殿中悄悄出来,鲁元知道,父皇与赵美人已经起身了。 鲁元微微抬起头,感觉到第一缕阳光洒在自己脸上,竟有了些温度,暖洋洋的。 她深吸一口清晨凛冽的寒气,呼吸中那些匈奴草原刮来的风,裹挟着邯郸城最隐蔽的角落中扬起的尘,从今以后,似乎统统与她有了干系。 她向黄门点点头,与张敖一起,踏进了殿。 *** 修整了五日之后,在赵国君臣一片依依惜别声中,刘季一行复又踏上了凯旋归途。 临行出宫前,他以罕有的和蔼态度对鲁元说道, “你现在长大了,有点王后的样子了,我与你母亲,都十分欣慰。 若你愿意的话,待张敖来洛阳觐见时,便同他一起来,也在宫里多住几日,陪陪你母亲。” “嗯,父皇一路平安,多多保重,别忘了继续喝药。” 鲁元点点头,想到母亲,眼圈有些发热。 张敖往刘季身后亭亭玉立的赵美人处迅速看了一眼,再度凑上前去, “陛下,路途寂寞,要不要索性把赵姬带——” “——不必了,太麻烦了。” 刘季说罢,回过头去握住美人的手,笑道, “你就安心住在这里,我以后再来看你。” “是,妾谨遵圣旨。” 赵美人笑着,深情地望了刘季一眼,盈盈下拜。 闻言,鲁元悄悄看看张敖,又看看赵美人,张敖的失望之色难以掩饰,而赵美人平静如水的眼神中,却透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刘季的眼光在人群中寻了一遭,先对着吕释之点了点头,又找到张苍那张白脸,冲他说, “眼见就要上计,我在洛阳等着你。 前几天你说起的那几名政务熟稔的循吏,趁着上计,都带来洛阳,让我见见。 还有,若是刘敬那边有信儿了,用八百里加急报来给我。” 说罢,他环视了一圈跪得乌压压的赵地王公大臣, “好,朕回朝了,你们不必出城,就在这里送别吧。 替朕好好守着赵国,别大意了去!” 刘季哈哈大笑,登上御辇,众人齐齐伏地,山呼万岁,恭送皇帝。 待长长的车队走远,张敖方缓缓起身,伸手扶起鲁元,对她交待说, “赵美人眼下身份已然不同,今后断不能与其他嫔妃住在一起了。 你为她布置个别宫,安排一群妥帖人专职伺候着,远远的,与大伙隔开些。 平日里,让医官常去请脉,脉案要登记成册。” 鲁元一面应下来,一面暗暗想,哪怕赵美人这短短几天就有了孕,他又能在其中打什么算盘呢? *** 被皇帝念念不忘的刘敬,正在狼居胥山脚下,翘首以盼来自中原的捷报。 在草原上住了这些时日,他天资聪颖,基本将匈奴人的日常生活用语掌握了个七七八八,连牧民的农活都学会了不少。 这日清早,刘敬闲着没事,正照例帮隔壁毡帐的老牧民挤羊奶,忽见边地商人聂叁,裹着件簇新的黑皮大袄,正咧着大嘴笑呵呵的,熊似的自远处朝他奔来。 臧荼宣布封锁边境造反伊始,匈奴草原上便得到了消息。 老聂靠着投机生意发家,听到汉地生变的消息,有些摩拳擦掌,登时就要回去找寻商机,却被刘敬劝住了。 “为啥不能去啊? 臧荼造反,大抵是要从蓟城南下,打到洛阳去。我此时去雁门郡,总归是安全的吧。” 老聂大惑不解。 “我劝你别去,你且乖乖听我的。 我总觉得,朝廷对此早有准备,无论是从人手上,还是从部署上,定会出其不意地速速发兵,把臧荼堵在老巢门口痛打。” 第九十八章 生财之道 果不出他所料,两军最终在代郡决战,而刘敬在听到代郡这个地名的那一刻,便预言了臧荼必败: “除了皇帝麾下那一众猛将,代地还有个骁将陈豨呢。对于他,你比我还要熟悉,他是个顶能打的。 而且,右路大军既敢从赵国取道,说明张苍已经把赵地的情况,掌握得差不多了。 赵国的粮草必会源源不绝地供应,即便要打持久战,大军也没有后顾之忧。 唉,只是可惜了臧荼刚买的那批良马,不知道几场血战下来,还能留下几匹给朝廷。” 老聂犹记得当时自己听得半信半疑,满心不以为然,觉得刘敬有些神棍上身,居然连几百里外的战事,也敢大言不惭。 后来,决战的走向果又被他猜中,老聂从此对他彻底折服,言听计从,不再试图在任何事情上与他争论。 过了不知多少日,眼看着远处起伏的低矮山脊逐渐变成一片褐黄,草原上降下第一场雪后,刘敬又等来了来自汉地的消息。 老聂的黑皮毛大氅在朝阳下闪闪发亮,隔着还几丈远,就兴奋地冲刘敬喊道, “胜了,胜了! 还真被你说准了,汉皇帝打了大胜仗,臧荼死了!” 刘敬愣了一瞬,心下的第一个念头是—— 看来自己也不必被拴在马背上拖死了。 没想到,这场讨逆之战,打得比他事前预想得还要顺利,居然以一战定了生死。 他用力拍了下羊屁股,把挤完奶的羊轰到圈里,然后如寻常牧民一样,在衣襟上蹭了蹭手,又盘腿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咧开嘴,笑了。 老聂气喘吁吁地立定在他面前,大声说, “听说啊,臧荼带着主力军队刚一出国界,燕国那个丞相就反了——” “——丞相,是温疥吗?”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然后人家丞相轻轻松松就把邯郸城夺下了。 这还没完,你猜怎么着? 臧荼后院起火了,一心想着速战速决,回过头去收拾丞相,结果他自己的队伍里又反水了一个,名字叫啥掉尾的。” “昭涉掉尾,那我明白了,怪不得这仗打得如此顺利,敢情是两面夹击。” “没错! 最后臧荼也不是被大军杀掉的,是气得坠马而死的。” 刘敬啧了一声,真是老天垂青,连皇帝的名声都能保全得这么好,应天讨逆,结果逆贼自己暴毙了。 “你赶紧收拾收拾,这下,总可以去和大单于掰扯掰扯了。” 老聂看起来比他还要兴奋,喜滋滋的溢于言表,恨不得立刻拽上他就去觐见冒顿单于。 “急什么,”刘敬慢悠悠地说, “我可不去,我就坐在这儿,等着他来找我。 还有,你知不知道匈奴人如何立约,我指的是国与国之间正式的盟约。 是不是也举办一个隆重的仪式,就像汉地的登基大典那般,然后当众盟誓? 若非如此,他们又没有文字,誓约里究竟约定了啥,过两年不就全忘干净了吗?” *** 老聂呵呵一笑,瞅了瞅刘敬的细胳膊,不怀好意地说, “那你就把胳膊洗干净了,等着被割一刀,以血敬天呗。 你们不懂,正式的盟约是必须歃血为盟的,要去萨满那里办个拜天仪式,到时候会宰一头牦牛,向天盟誓。” 刘敬知道,萨满是草原民族信仰崇拜的巫师,是他们心目中智慧的象征。 草原民族靠天吃饭,以游牧为生,牛羊马驼生长在浩渺无际的大自然中,生老病死无不受到天的影响。 因此,他们十分注重人与天的沟通,对老天的自然力量无比敬畏与崇拜。 而在他们眼中,萨满承载着传达上天旨意、沟通天人关系的神圣职责,是匈奴人精神世界的核心人物,也是一切祭典、仪式、祷告的祝祭人与主持者。 “匈奴人的萨满,是世袭的吗?” “是,也不是。”老聂解释道, “传女不传男的,而且,还得通过层层选拔。” “选拔?如何选?看谁更能与老天说得上话吗?” 刘敬带点揶揄地说。 他是个地道的儒生,信奉先贤所倡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对巫傩、萨满、魇镇、鬼神之事素来都是姑妄听之,却不以为意。 所谓“不问苍生问鬼神”的那一套,对他来说,并不好使。 老聂常年行走于边地的大山大河之间,见识过风沙暴雪的威力,所以在内心深处,对老天的力量甚是敬畏。 见刘敬语带戏谑,担心他遭受天谴,便慌忙纠正道, “你别乱说话。所谓选拔考核,是看谁请到的神多,看谁请到的神本领大,谁就能当大萨满。 你现在不以为意,待多往返几次,多见识几次夺人性命的大风,你也会祈求老天爷的庇佑的。 如今的大萨满是个老婆婆,相传快一百岁了。 大草原上没有历法,秋草黄了便又是一年,谁也说不清她究竟活了多久。” 刘敬见老聂真心实意替他担忧,便不再戏谑,又感慨地想,出发前,汉地大臣们视匈奴为野性未驯的蛮夷,说他们重少壮,轻视老弱,毫无人性与礼教,但这段时期他侧目旁观,匈奴人对年长女性的尊重,丝毫不比汉人少。 说到底,人若有了信仰,便会产生敬畏,无论信仰的是萨满,是长生天,是礼教道义,是神仙罗汉,还是其它什么高深不可测的力量。 俩人正聊得起劲,忽见冒顿单于身边那名最年轻的阿克为甚急匆匆跑来,对着刘敬罕见地抚胸道, “单于请你去一趟王帐。” 闻言,刘敬“腾”地起身,扭头钻进了毡帐,帐里传来他尚带生涩的匈奴语, “你稍等会儿,我得更衣,再拿上我的节。 老聂,你也同去吧,万一我还有听不懂的地方,别误了谈正事。” *** 一袭深衣的刘敬,攥着他的节,与老聂跟在阿克为甚后面,快步向最大的那顶大白帐走去。 他忽然想起一事,好奇问老聂, “这趟要是谈成了,两国互通商贸,那你日后的生意,岂不是很难做了?” 老聂摸了一把下巴,嘿嘿笑着, “你这又是书生的话了。纵使开了关,也总不能什么都买卖吧? 你们会百无禁忌地卖给匈奴人兵器与粮食吗?匈奴人会放心大胆地卖给你们战马吗? 只要这世上还有禁售,就自有我的生财之道。 你们将来若要大量买马,说不准还得走我的路子呢。” 第九十九章 拦路喊冤 今日的单于王帐中,依旧充满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动物油脂腥膻味,而账内的人却出奇得多。 刘敬偷偷打量,大约是由于天气转寒,但见冒顿单于与大阏氏端坐于一张硕大的虎皮毯上,俊美的太子稽粥与七王子哀嫩,则依次坐在大阏氏身侧。 两位王子的对面,还聚坐着一大群状似匈奴贵族的彪形大汉,各个椎髻上都插满金铛,腰系金带,看样子是三大贵姓的各位头领。 刘敬发现,人群中有名威严又慈祥的白须老者一直冲自己笑,便恭敬地遥遥点头回礼,那是在大风时曾收留他在毡帐躲避的兰氏大当户。 那时,也正是在兰氏大当户的毡帐中,他遇见了同去避风的右贤王、七王子哀嫩,还提前得知了匈奴右部将战马卖给臧荼的秘密交易。 没想到,隔了数月,在这狼居胥山下,居然又能见到他们。 哀嫩看到刘敬的脸,显然有些惊讶,又看了一眼老聂,转瞬已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友好地冲刘敬眨眨眼,还伸手拍了拍自己腰间,一双眼睛依旧黑白分明。 刘敬暗笑,那是他千挑万选,特意送给哀嫩的精巧无双的错金火焰纹铁匕首,没想到,哀嫩竟珍爱至此,始终带在身边。 “人怎么来得如此之齐?连牧区那么远的兰氏大当户都来了?” 他脸上挂着客套的笑容,悄声问老聂。 老聂一边挨个行礼,一边嘟囔着, “快到每年的蹛林大会了,二十四部头领都要前来王庭,向单于汇报一年的收成与近况,清点人口和牲畜数目。 这不,眼下大家都陆陆续续赶到了。” 刘敬按捺住胸中的澎湃,他在草原上盼星星、盼月亮、日思夜想的成果,已近在咫尺了。 *** 日头高起,毡帐壁上数扇窗户的盖帘都已卷了上去,白晃晃的阳光自四面八方直射进帐内,一片亮堂。 冒顿还是那副虎踞龙蟠的威武样子,他盯了刘敬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你们大皇帝提出的开关市,究竟是怎么个开法? 在哪里开,一年开几次? 你们要多少皮货?我们能换得多少粮食和丝绸?” 刘敬生怕自己听错,向老聂求证了一番,才郑重地用匈语答说, “开关市当然最好不过,但在那之前,得先立约,约为兄弟之国。 从此以后,两国以长城为界,匈奴兵马无入塞,汉人兵马无出塞。 还有,两国不可互相招揽逃亡民众,今后也不可再藏匿对方的敌人。” 冒顿闻言,冷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 汉军凯旋回朝的速度,如脚下生翼,自邯郸出发二十日后,皇帝的卤簿仪仗已到了洛阳城外。 与出发时一样,监国的太子、皇后与相国萧何,携留守的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出城门迎接,金钲黄钺,车骑雍容。 此外,还有浩浩荡荡的黄门前部鼓吹仪仗,扛鼓者十二人,长鸣者一百人,大鼓者一百人,大横吹者一百人,夹歌、箫、笳者各二十四人,夹笛、桃皮翳篥者各二十四人,鼓乐喧天,声势浩大,半个洛阳城都隐约可闻。 刘季缓步踏下御辇,目之所及是跪倒的一片人海,耳畔是煊赫无两的丝竹鼓吹之声,恍惚间,他忽然理解了当年始皇帝出海寻仙求长生的冲动了—— 若能活上百岁千岁,千秋万代,一统天下,日日可见此盛景,那可真是连做神仙都不舍得换了。 见大家依旧乌压压地跪着,他忙急走两步,一把扶起萧何,感慨地说, “这次讨逆如此顺利,有两大功臣,一个是你,一个是张苍。 其中,你居功至伟,甚至还胜张苍一筹啊。 我还记得,当年你镇守关中时,每每万民书不断,黎民百姓都赞你是贤相。” 萧何一阵惶恐,正欲开口谦让,刘季却没给他任何插话的机会,转头看了看刘盈,笑着说, “太子此次监国,有劳诸位臣工赞襄政务,匡正辅弼,你们都是社稷的功臣,朕要逐一犒赏。 皇后,你也辛苦了,你与长沙王所议的南越之事,朕已知晓了,做得很好。 接下来,就等南越赵佗的表示了,咱们静观其变罢。” 是,他贵为天子,朝堂之上,能有什么事情是瞒得过他的? *** 吕雉正要答,又听刘季偏过头来嘀咕, “怎么搞得阵仗这么大?吹吹打打的,看着少说也有五百人啊。 实在太吵了,这都是你的意思?” 她笑着说, “我可想不出来,这是叔孙通带着弟子们搞的,说陛下亲征凯旋,必须要奏凯乐。 贵贱有章,是天家威仪,再吵也得忍着。” 一回生,二回熟,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刘季点点头,让众人平身后,自己复又进入御辇,吹打乐工开道,齐刷刷向城内走去。 吕雉与太子转身上了四马鸯辂青羽车,萧何身份特殊,平日可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此时也有御赐的安车驷马,紧随其后。 大队人马进了城,没走多久,忽听得路边似有人声嘈杂,哭闹叫嚷声音极大,甚至在喧天的鼓吹声中,亦能隐隐约约听到。 别是有什么拦路喊冤的大案吧? 吕雉猛地掀开身旁车窗的盖幔,一探究竟,发现声音的来源处,竟是一大群衣着寻常但满面怒容的百姓。 她侧耳屏息聆听,从他们七嘴八舌的吵闹声中努力分辨着,听得出,这些民众大抵都来自关中。 原来如此,她呼出一口气,放下了高悬的心,安安稳稳地坐正了身子,脸上浮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萧相国果然老谋深算,还给皇帝预备了一场精彩的好戏。 只是,这出戏可不好演,需要千里迢迢把相关人等全部运来洛阳,想不到他老人家在日理万机之余,还有如此充沛的精力为自己善后。 *** 叫喊声愈演愈烈,终于,刘季的御驾停了下来,一个侍从匆匆跑到哭倒在地的百姓面前,低头询问着。 不一会儿,侍从捧着一大堆零乱的竹简文书,奔回御辇旁,仰头就着窗口,低声报告些什么,并将其中的一卷递进车厢内。 片刻之后,车队重新启程,缓缓向前,道旁围观圣驾回銮的洛阳百姓不知所以,纷纷指指点点,惊叹那群敢拦御辇的百姓实在活够了。 然而,就在熙熙攘攘的队伍中,原本伴着御辇的一名卫士悄悄钻进人群,将这几十名百姓,偷偷带走了。 第一百章 “你是哪家的孩子?” 一别数月,出发时洛阳宫城中郁郁葱葱碧绿欲滴的梧桐树叶,眼下已零零星星飘落了一地,一片片落叶如巴掌般大小,黄澄澄金灿灿的,像铺了遍地的蜀锦。 数不清头戴赤帻(zé)的宫人们正用长柄大笤帚扫着落叶,刘季停住脚步,指着他们,对身边寸步不离的黄门常侍说, “别扫了啊,都留着,留着,多好看啊,一地黄缎子似的。” 见皇帝言语轻松,神情愉悦,一反出征前的忧心忡忡,伺候的黄门忙抚掌附和说, “可不是呢! 就连奴婢们,平日里什么都不懂的,也觉着好看,像铺了满地的黄金,透出一股吉利喜庆劲儿。” “你们这群狗嘴,今日怎的都抹了蜜。” 跨过一道又一道殿院门户,刘季快步往禁中正殿寝室走去,殿外值守的郎官们见皇帝忽然来到,齐刷刷跪了满地。 刘季正在琢磨着进城时拦路伸冤的百姓之事,没抬眼,只唔了一声,正欲拔脚进殿,倏地又猛然站住,略带疑惑地审视着眼前这群陌生的年轻面孔, “你们几个,都是新来的宿卫?” “回陛下,是,臣等进宫已快三个月了。 恰逢陛下亲征臧逆,所以还未曾见过。” 跪得皇帝最近的一名执鎏金卜字形戟的郎官,抬起头答道。 刘季听他回话的语音稚嫩,想是年纪不大,却紧张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不禁好笑,仔细看了他一眼。 只见这少年虽然伏在地上,但看得出身量很高,圆脸豹眼,眉宇间居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临行前吕雉所说的,将招揽功臣元老之后进宫宿卫的计划,心念一动,脱口问, “你是哪家的孩子?” *** 少年朗声答道,“臣是傅宽之子,名叫傅精。” “哦,原来你是傅宽家的啊。 还别说,你长得挺像你爹,怪不得竟如此眼熟。 你爹这次再次与陈豨搭档,又立下了大功,是个了不起的将才! 那你呢——” 刘季望向傅精身旁那个少年,那少年英气勃勃,正好奇地偷偷抬头张望,见刘季正直盯着他,便慌忙答, “回陛下,臣,臣是陈平之子,陈买。” “哦,我上次见你时,你还不会数数,忽的长这么大了。 怎么搞的,陈平明明是个长方脸,你怎么生了个尖下巴? 莫不是长得像你娘?” 见皇帝如此和蔼,陈买也笑起来, “是,大家都说,臣更像娘亲一些。” 刘季心中大乐,对其他尚伏在地上的郎官们轻松地说, “你们都起来吧,别跪着了。 都自报一下家门,别等着朕来挨个问了,累得慌。” “臣乃周勃之子,周亚夫——” “臣乃申屠嘉之子,申屠茂——” “臣乃郦商之子,骊寄。 对了,臣还有个弟弟,也在禁中宿卫,只是今日不当值,他叫——” “——叫夏侯灶。” 直挺挺立在骊寄身旁的夏侯灶实在太紧张,没等骊寄说完,便紧接着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一群郎官又窘又乐,各个涨得脸通红,身子东扭西歪的,只是当着皇帝的面,不敢笑出声来。 骊寄瞪着夏侯灶,憋了一肚子无名火。 *** “你们怎么回事,这是在御前回话,不是在居舍胡闹,居然还冒冒失失的,如此失仪! 回头倒要叫吕大将军来,看看如何罚你们。” 眼见陛下刚回宫就看了笑话,刘季的贴身黄门怒其不争,担心皇帝发作他们,竖起一双眼睛,先声制人,假意大声斥责道。 “不碍的,他们首次任这么重的官职,心中早揪成一团,哪里还禁得住吕泽再骂他们。” 刘季哈哈大笑,冲黄门摆摆手,少年郎官们对他敬畏有加的态度,令他十分满意, “我看这堆孩子倒挺守规矩的,比他们爹的仪态强多了。 那群蛮人,当年喝多了,一个个在我面前拔剑乱敲柱子唱歌,从没把我放在眼里过,全然不懂什么叫君尊臣卑。” 哪像现在,自己把权力牢牢抓在了手里,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叔孙通用他那套润物细无声的温和方式,在群雄逐鹿的乱世后,重新塑造了皇权至上的威严与信仰。 他又转向扭捏无措的骊寄与夏侯灶二人,故意板起脸说, “骊寄,我记得你,你弟弟名唤郦坚,对吧? 夏侯灶,都说虎父无犬子,你爹夏侯婴身为太仆,办事多么妥帖,你以后要戒骄戒躁,多学学他。 再这么鲁莽,就让你爹把你领回去,好好赏你一顿鞭子。” 大家皆笑,刘季却想到独一无二、绝不能与旁人分享的皇权,眼光一闪,吩咐道, “明日大朝会后,把适才百姓遮行所告的文书都送进来,再叫萧何进来一趟。 对了,既然是太子监国时期发生的案子,那就干脆把太子和皇后也叫来,大家一起关上门议议罢。” 他又扫了一眼满脸期待的郎官们, “萧相国,你们都识得的,那你们便也都听听罢,只是不许再惹事。” 说来也怪,明明是事关高官大吏的激起民愤的大案,此刻刘季脸上却毫无怒色,甚至隐隐带着笑意。 这笑意里,透出了松弛与安心。 *** 见大萨满的这天,草原上飘了一夜的雨雪,刘敬激动得睡不踏实,早早醒来,用陶锅给自己煮了一大锅奶茶,又加了浓浓的胡椒末,烫呼呼一口气喝下肚,然而双脚依然是冰凉的。 他从头到尾穿戴整齐,又以手指为梳,把节上鲜红的三层牦牛尾毛梳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掀开毡帐厚重的门帘,一脚踏进了湿乎乎泥泞的草地。 走到羊圈边,他看到羊背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雪晶,一只只显得圆白肥胖了一圈。牛马身上也都挂着一层霜,一呼一吸间,从鼻孔里不断喷出阵阵白色雾气。 残草已经差不多都枯了,开完这场蹛林大会,匈奴人就又该举部迁移,向南面更暖和一些的牧场迁去,好好过冬。 老聂骑着马远远地跑来,冲他喊, “走罢,快上马,单于他们已经出发了。” “今天盟约,都有些什么步骤?” 刘敬一骨碌翻身上了马,胳膊下紧紧夹着节,追上了老聂。 “先祭天,撒马湩(dòng),也就是洒马乳酒,再由大萨满祝说,燃火拔刀,埋羖(gǔ)羊。 还有一个大场面,你肯定爱看,就是群马旋绕,百匝而止。” “两国约定的内容,是直接对上天祝祷吗?” “也对老天说,也刻在狼居胥山的石头上,萨满手下有专门画岩画的。” “这——这‘匈奴无入塞’一句,如何画啊?” 第一百零一章 立约 “这有啥难画的?围猎、射羊、引马、圈养都能画,那停战和结盟,也能画。 当中画条长城,两侧各画点安居乐业的居民,表示休养生息呗。” 老聂哂笑,觉得刘敬虽绝大多数时候很聪明,偶尔也会较真得像个榆木脑袋。 二人踏着白茫茫的草地,朝山脚下策马飞驰,沿途遇到好几位浓髯密髭的中年牧民,均热情地与老聂招呼,拦住他,让他下马喝酒。 老聂不作停留,只用马鞭指指山脚方向,又努嘴指指刘敬,牧民们看到刘敬身上的汉地衣饰,都纷纷点头让开。 老聂对刘敬说, “别看那些人都孤身一人的,看起来与寻常匈奴人无异,但能来带参加蹛林大会,最低也得是个千长,在他的牧区掌管着千顶毡帐的。” 刘敬回头打量一眼那些人,心下盘算,对汉地边郡骚扰劫掠的小股匈奴骑兵,远远达不到千帐的规模,顶多十几顶帐子,凑出三四十骑精兵,便是一小支队伍了。 看来,两国之间的盟誓,得深深根植于每一个千长、百长,乃至什长的心中,若只靠道义的约束,其中的难度不言而喻。 “还是得靠武力打服。 边打边谈,边谈边打,举凡不服,就接着打。” 他想起了出发前皇后早早下的定论,当时的自己尚不以为然,眼下却发自内心地认同。 *** “到地方了,下马吧。” 老聂抬抬下巴,直视着前方。 刘敬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山坡上,依稀聚着一大群人,密密麻麻数不清多少,又设有一个平板石头搭建的祭台,上面已摆满了各色琳琅祭品。 祭台后面,高高耸立着一根很粗的柱子,上面依稀雕有纹饰,还层层裹着红、蓝、黄三色彩缎,缎尾在风中猎猎飘扬。 红色象征太阳,蓝色代表天空,黄色比拟大地,这是在祭祀天神与地祇。 老聂与他下马,穿过层层人群,来到了木柱之下。 刘敬抬眼去细看柱子上的雕刻,看不真切是什么动物,好像是群狼围猎,又似乎是雄鹰展翅,正在捕羊。 大萨满站在祭台前,正在与冒顿单于说话。 与壮硕如一座山的冒顿相比,大萨满佝偻瘦小的身影,几乎只到单于的腰间。 刘敬攥紧了汉节,走近祭台,大萨满转过脸来,满头灰白的乱发并未梳髻,而是随意在风中乱飞,似神又似魔。 刘敬向她深深一揖,她倨傲地点头还礼,近看时,她高鼻深目,鼻子高耸得尤其夸张,脸上根根皱纹刀刻似的,双眼却仍凌厉如鹰隼。 最引人瞩目的,是她自额头到鼻部横着三道红红的细纹,这是萨满特有的纹面标志。 在大萨满的示意下,刘敬与冒顿并肩站在一起,面对着主祭台。几名青年男子抬上来一具新鲜宰好的黑色牦牛皮,只有牛头、牛蹄与牛皮连在一起。 大家七手八脚,将牛皮摆成了头朝西北、毛发朝下的姿势,平平整整地铺在了祭台上。牦牛的内脏已被掏空,单独盛在个硕大的供盘里,摆在一旁,作为盟誓的牺牲。 天气寒冷,竟闻不到什么血腥气。 三盏瓜勒火把灯被点燃,火苗腾腾地往上窜,仪式正式开始。 *** 大萨满颤巍巍地捧出满满一大壶马乳酒,向祭台上倾洒了大半,接下来自己喝了一口,便将陶壶递到冒顿手中。 冒顿也仰头喝了几口,递给刘敬,刘敬有样学样,只觉这酒入口辛辣异常,似有一条火线,自喉头直直烧到腹中,身子顿时暖了起来。 天神与参加盟誓的双方都饮过了酒,大萨满转过身去,绕着祭台走了三圈,口中念念有词。 “这是在向居于第十七层天的腾格里汗请求,探问两国的盟约是否会顺利。” 老聂悄悄挤到刘敬身后,低声向他解释道。 大萨满的语速越来越快,双眼不自主地上翻,只露出森森的眼白。又过了半晌,她自言自语的声音变大了,不再是老妇的腔调,而更像是一种空洞的回响—— “所有的事情都有起点,也有终点。 不知是何人挑起了我们与大皇帝的不和,但腾格里授命,将由大单于来终结这种不和。 从今以后,匈奴与汉朝的老者都会受到赡养,幼童都会顺遂长大,穷苦者都会得到财富,这是腾格里的愿望。” 腾格里与长生天的意思相仿,都是草原中至高无上的神,是万能且无敌的力量。冒顿单于俾睨天下,也不得不遵从长生天的意愿。 说完这些话,大萨满的面目恢复了正常,眼中精光复现,仿佛灵魂重又回到体内。 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向装满牦牛内脏的盘中一抹,蘸了些血,又分别涂在了冒顿与刘敬的嘴边。 接着,伴随着几声尖锐的鹰啸,数只巨大的海东青张开褐色双翼,从天空盘旋而降,如遮天蔽日的乌云。 它们伸出利爪,飞速抓起牦牛的内脏,复又消失在了白茫茫的天际。 “匈奴与汉朝的盟誓,腾格里已经知晓了。” 大萨满向着雄鹰消失的方向,深深地拜了下去。 歃血为盟,如有反复,天诛地灭。 *** “这不就是汉人口中的天意吗?听起来是一回事。 看来,能够顺利立约,也是托天之福了。” 刘敬怔怔回想着适才大萨满如被附身的一幕,不敢设想其中瞬息万变的巧合,莫非这世间真的有主导一切因果的鬼神存在? “我听说,当年振臂一呼的陈胜王,是靠着从鱼肚子里剖出来的布条,才得以聚齐反秦的兵马。 依你这么说,那张破布条,也叫天意吗?” 听完刘敬的感慨,老聂的双眼直勾勾盯着火把,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你的意思是?” 刘敬扭过头,望着火光映照中老聂的侧脸,心内竟有些失望。 老聂依旧不看他,只喃喃道, “大萨满,和大阏氏的母家呼衍氏,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你也知道,从始至终,呼衍氏都是很乐意与汉朝大皇帝议和的。” 原来是这样,哪有什么鬼神之力,依旧只是苍生与民意罢了。 刘敬叹了口气,幽幽道, “我本来还想问你,此刻立下了约,是否就真能永保安宁? 现在看来,倒也不必多此一问了。” “问了也白问,这草原上,哪一月哪一年没有人在赌咒盟誓? 要是人真的能永远守信,世间也就不有那么多纷争了。” 也对,刘敬想着,反正自己此次的任务是尽量为我汉争取时间,走一步看一步吧。 各种繁琐的程序完成后,眼前是群马环绕,把大地踏得咚咚作响。 冒顿也翻身上马,远远对刘敬说道, “开关市这些琐事,你与太子稽粥去商量吧。 你与他谈好后,就可以回家了。 想来你们的大皇帝,大概也等急了。” 第一百零二章 东门逐兔 自皇帝回洛阳后,南宫又再度热闹了起来。 这天的大朝会上,刘季难得端端正正地坐了半晌,洋洋自得地接受了群臣的朝贺。 毕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出门征伐一趟,尽管大获全胜,神清气爽,但暴衣露盖、舟车劳顿之辛劳,加上北地风寒燥气带来的不适,还是尽数显在了他的脸上。 留守的朝臣们偷偷打量着皇帝明显消瘦一圈的身形,又看了看他鬓边多生的白发,纷纷暗叹,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在把已死的臧荼又痛骂了一顿之后,刘季表示,如今天下彻底安定,借着此次讨伐臧逆、论功行赏的契机,要把那些还没来得及封赏的功臣,一并封了。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大分封这个许诺,自登基那天起,皇帝说了不止一次,但立朝已近一年了,除去十几名耳熟能详的大功臣外,还有三、四十名次等功臣,迟迟没等来应得的封赏。 这群次等功臣们每日摩拳擦掌、翘首以盼,彼此也互不服气,不平之气渐生。 而刘季迟迟不封他们的原因,一是没钱没地,二是没机会。 没钱没地这一条,很好理解。 为了安定民心与大汉的基业,建国伊始,刘季便颁布了高帝五年诏,对汉军六十万基层将士的身家生计与功名利禄,给予了最大程度的成全。 兵皆罢归家,以功劳爵田宅。 兵士们按军功封爵,哪怕那些毫无战功者,也赐了五等爵,亦授田地五顷。 这是对旧时秩序的彻底洗牌,也为崭新的帝国拉开了序幕。 那些有了社会地位与家财的将士吏卒,为大汉王朝筑起了第一层牢固的根基,夯实了金瓯永固的第一抔土石。 然而,为了赢得这六十万将士及背后三百万家人的支持,汉政府付出的代价,是足足三成的土地被无偿地分发,作为奖赏。 再加上为了稳定民心而施行的免租税徭役政策,现在的国库里,真的快捉襟见肘了。 因此,刘季此次亲征,连燕国都未敢彻底深入地打,只蜻蜓点水地速战速决,并施以怀柔,一者是为了收买人心,二者,也是为了节省内帑。 而除了国库空虚的忧虑外,皇帝还在等一个契机,以推行他一直深藏于心的不可告人的志愿,那就是—— 亲贤并封,亲亲贤贤。 *** 功臣们大都有种错觉,出身草莽的刘季会重蹈周天子的模式,与贤臣共治天下,与功臣共治天下,上有天下共主,下有八百诸侯。 可惜,刘季从不认为皇权也可以拿来分享,他不想与功臣们平起平坐,也不想与他们共同分配天下的财与权。 此番征讨臧荼之行,如此大张旗鼓,昭告天下,正是他对功臣与异姓王们的一个警告—— 时迁境移,苍海沧田,你们与我讨价还价的时候,已一去不复返了。 你们的权力来自于我,而生杀予夺,也只在于我一人。 旧燕王臧荼已被剿灭,而新燕王的人选,将全权由皇帝安排,不容他人置喙。 “此次讨逆,将士浴血奋战,统统要赏。但功劳最大的,以朕看来,还得属相国萧何。 朕预备再给他追封五千户食邑,众爱卿以为如何啊?” 这话虽然是个问句,但皇帝语气中的威严,似乎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闻言,众臣面面相觑,于无声中默默咀嚼消化着这道惊雷,无论如何,披坚执锐的将领们,也该率先受到褒奖。 怎么又先轮到萧何了? 在场的好几个暴脾气武将如此想着,有些按捺不住了,各个目眦欲裂,都试图出言争一争,又心存畏惧。 而霎时间成为众矢之的的萧何,只觉头疼欲裂。 百姓拦路喊冤的哭诉尚历历在目,这事发生在皇帝御驾回銮途中,百官们虽不了解其中内情,但刘季明明收下了那些上书,却依然置若罔闻,对他大肆褒奖—— 皇帝使出这手不可告人的阴狠招数,可见对他猜忌防备之深,实在不放心之至。 原本的如意算盘被彻底打乱,他心下一慌,腿脚发软,但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他心知高高在上的皇帝正目不转睛地观察自己的态度,只得咬牙硬撑,蹒跚迈出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不止, “陛下,老臣只是个文吏,未尝有汗马之功,徒持文墨议论。 今若反居诸功臣之上,断无此理啊,还望陛下三思。” 见萧何自己都不敢当,众臣纷纷小声附和道, “萧相国此言极是。 就算要封,论起萧相国的功劳,实在没有攻城略地的大将们高——” “——没错,相国监国固然有功,可将士们是当真提着脑袋上阵卖命啊!” 刘季饶有兴致地听着,只不做声,待满朝文武的议论声渐息,又看了一眼始终伏地不起的萧何,才语重心长地对群臣说, “我问你们,你们会打猎吗?” *** “会啊。”大家异口同声答道。 “那你们知道猎狗吗?” “知道啊。” “嗐,打猎这事,无非就是撒出猎狗,去追逐野猪野兔罢了。 而猎狗听谁指挥呢?听猎人的。 你们今天猎得了许多走兽,都是有功的猎狗,但是萧何,是那个能发现野兽、并指挥你们去追捕的猎人。 所以,你们立的是一时之功,萧何立的是万世之功。” 大殿上鸦雀无声,萧何却把身子伏得更低了。 刘季抚着胡须,继续道, “况且,当初你们大家追随我的时候,几乎都孤身一人,顶多带上个把兄弟。 可人家萧何,把全族的男丁都送到我麾下了,举族相随的忠心,我可不敢辜负。 就这么定了罢,你们不要再啰嗦了。” 萧何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背上密密地出了一层冷汗。 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这是登基前,皇帝给他下的谆谆考语,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他不自觉地用手抠着冰凉的地砖,竟神游天外,回想起自己镇守关中时的某一日。 *** 大概是哪一年的盛夏时分吧,汉王刘季带着韩信出关中打天下,自己负责镇守后方,征集兵源,运输粮草,日理万机,忙得呕心沥血。 那时,他唯一的乐趣,就是忙里偷闲,驱车去咸阳城外的秦东陵附近,拜访自己的老友召平。 召平是秦始皇封的东陵侯,顾名思义,他肩负着为始皇帝的父母守陵的重任。 后来,秦破,召平家败,贬为布衣,却凭着天赋异禀,开辟了百亩瓜田,以种瓜为生。 说也奇怪,天下瓜农那么多,偏偏召平田里长出来的瓜,皮薄汁多,格外甜美,世人称为东陵瓜,又叫召平瓜。 那日,见他来了,召平特意挑了一个最大最圆的瓜,在沁凉的井水里湃了半天,一刀剖开,果香扑鼻。 田间的茅棚下,他俩面对面坐着啃瓜,召平悠悠忆起了一件往事—— “几年前,丞相李斯受诬,被秦二世胡亥处以五刑,判在咸阳街市上腰斩。 你可知,李斯临死前说了什么吗?” “唔,说了什么?” 秦尚存时,萧何只是沛县当地的刀笔吏,属于庞大冗杂的官僚集团中最基层的吏员,对涉及国家重臣的朝野秘辛,自是无从得知,故十分好奇。 “那时,他与次子被绑着押解到刑场,他忽然对儿子说, ‘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想和你再牵着黄狗,一起出上蔡东门打场猎,怕是再也办不到了。 第一百零三章 理当弃市 记得那时,召平郑重地搁下了手中的瓜,直盯着萧何,严肃道, “我好歹也在朝廷中混过几年,封了个劳什子的侯,懂得种瓜,亦见识过人心。 等有朝一日,你想让眼下这个主子高抬贵手,成全你牵黄犬出上蔡门,恐怕也不易。” 彼时的萧何并不以为然,自认才智韬略都不输,所以,对亲身经历过大倾塌的东陵侯的劝告毫不在意。 他与刘季吕雉夫妇二人相识于微时,私交甚笃,自信哪怕真到了那一步,也定有万全的自保之策。 可眼下,在洛阳南宫里跪得膝盖生疼的他,有些懊恼自己的托大。 正襟危坐了半天,刘季终究还是忍不住了,伸了个懒腰,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揉着眉间道, “对了,北边那个燕国的王位,也不能总空悬着。 你们回去议一议,看看谁适合做新燕王,都报上来。 燕国与匈奴毗邻,得找个长沙王吴臣那样的稳妥人,方能保边疆安宁啊。” *** 大朝会后,萧何奉命来到了禁中,才发现门廊外挤满了一脸好奇的青年郎官们,而吕雉带着太子,正安安稳稳地坐在了榻上。 天气渐寒,刘季疲劳畏冷,早早燃起了火笼,殿内一片温暖氤氲。 榻前另置一小案,上面如小山似的,堆满了长安县百姓状告萧何强行赊买民田的文书。 皇帝一改刚才朝堂上威严的仪态,歪坐在榻边,臂肘倚着榻上的白玉几,双腿自榻沿垂下,一副惬意的样子。 刘盈见父皇这个姿势十分轻松,也跃跃欲试打算效仿,却被吕雉啪地一巴掌拍在腿上, “山野坐姿,登不了大雅之堂的。 你父皇与萧相国是故交,才稍微失态一点,你若是敢当着别人这么坐,留神夫子骂你。” 吕雉口中的夫子,指的是叔孙通,他生性虽灵活变通,但自从开始教太子及其他皇子们读书,便把其作为毕生奋斗的事业,事事一丝不苟。 刘季斜眼瞥了皇后一眼,又想起叔孙通那张百折不挠的苦瓜脸,不由把腿稍微往里收了收,又指着一卷卷文书,含笑对萧何说, “你看看吧,人家长安县的百姓,告御状都告到洛阳来了。” 萧何应了一声,颤颤巍巍地挨个打开简牍,细细看了起来。 *** 刘季时而自刻花铜棜案中挑几个大个儿的仙人枣干吃,时而逗着刘盈说几句玩笑话,任萧何慢慢地看,不去催他。 吕雉早已读过那些文书,此刻看着一个有卓越治国才能的良相,被皇帝像揉面团似的拿捏得大气不敢喘,不禁浮想联翩: 在那些卷宗中,萧何的家人尽管嚣张地强买大量良田,驱走百姓,但无数恶形恶状中,却未曾伤及一人一畜。 这其中暗含着精巧且秘密的慈悲,也是一名胸怀天下的能吏的应有之义。 她记得,萧何刚入主关中时,遇上大饥荒之年,米斛万钱,而他依然能秉公行事,保障民生,为汉军经营出一块稳定的后方基地。 如此鞠躬尽瘁的一个人,连设法自污时,都小心谨慎,唯恐害了无辜人命,真是难为他了。 想到此处,吕雉又望了一眼神情轻松愉悦的刘季,以他的智慧,对萧何刻意自污的手段,应当是洞若观火的吧。 萧何知道刘季疑他,只得通过自污以自保,故意卖个破绽,不再贪图“贤相”的虚名了。 而刘季知道萧何知道他疑他,也知道他通过自污以自保,而在刘季看来,似乎这种驭下方式,更能让他夜夜睡得安稳。 真是人各有志,白手起家的雄猜之主,信不过任何人,爱亲征却技不如人,要是如她上一世似的,临朝称制好几十年,简直惨不忍睹,吕雉心情复杂地腹诽。 *** 刘季又等了片刻,实在无聊,仰面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又坐直身子,端着漆卮喝了口热茶,与刘盈闲聊般漫不经心地问话, “盈儿,百姓告官的文书,你也都看过了罢。 你说说,萧相国强行赊买民田这事,按律,该如何处置?” 刘盈直直地看了看自己无比敬重的萧相国一眼,又看了看面带微笑的吕雉。 母后每日临朝前,都会对他耳提面命,说萧相国是社稷栋梁,于国于家都有着不可磨灭之功,未来定要青史留名的,万不可折辱。 于是,他在脑中飞速打了个草稿,便一板一眼地对刘季说, “萧何身为相国,曾亲制《九章律》,如今却知法犯法,毒螫(shi)加于吏民,强赊民田,获资千万。 按律,理当弃市——” “噗——” 刘季没忍住,一口茶全部喷在织着彩色大花的厚厚绨锦上,湿了一大片。 宫人们忙扑上前来擦拭,刘盈被他的反应唬住,脸色一白,不知所措地噤了声。 *** 两汉时的死刑,可以分为显戮与隐戮两种类型。 隐戮,可以理解为秘密处死,给死者留个体面,而显戮,便是在城内或近郭的闹市,通常是在四通八达、道路交汇的十字路口,处死人犯。 为了显示犯人被杀是罪有应得,往往在显戮行刑前,还要敲锣打鼓,吸引城中百姓前来,再进行读鞫(ju),也就是当众宣读囚人所犯之罪。 刘盈所说的弃市,是显戮的一种,犯人在闹市被斩首或绞死后,抛尸于市,或三日、或十余日,用以警戒世人。 所以,弃市是比普通死罪更羞辱的一种刑罚,是针对罪大恶极之人身体与名誉上的双重翦灭。 太子此言一出,纵使萧何见过千般大场面,也吓得失手将简牍掉到地上,瞪大眼睛,万般惊恐地看着太子,脑中飞速闪过自己与太子的过往—— 自己未曾开罪过这位小阎王啊,莫非是旁人教他说的? 可又会是何人呢?是刘季本人吗,还是吕雉? 抑或是叔孙通,或是张良,是曹参? 或者其他什么暗中结下的敌人,企图假戏真做,对他一击致命? 他面上的阴晴变换,心思飘忽不定,全被吕雉尽收眼底。 吕雉深知刘盈的性格,他木讷柔弱,却是个仁义忠厚的少年,于是温言鼓励道, “盈儿,不碍的,你把想说的话说完。” “是。” 得到母亲的鼓励,刘盈吸了口气,接着说道, “但萧相国为我大汉殚精竭虑,儿臣日日看在眼里,感念在心。 《周礼》……《周礼》以八辟丽邦法,附刑罚,其三为议贤之辟,其四为议能之辟,其五为议功之辟,其六为议贵之辟。 儿臣以为,萧何有社稷之功,身兼贤、能与功四者,不宜以寻常律法处置。” 八辟起源于周代,是唐代“八议”的前身,依次为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与议宾八项。 简而言之,当以上八类人犯了死罪时,需要交由皇帝特事特办,通常能得到法外容情的宽大处理。 与八辟相对的,则是十恶不赦,也就是无论如何宽恕,也无法免除死罪的谋反、谋大逆等十项重罪。 显然,萧何所犯的并不是十恶,还是可以议一议的。 刘季没想到,短短数月不见,太子居然能出口成章,说出周礼中的决狱先例来,心下倒有些惊喜,却依然不动声色地问, “所以,照你这么议,相国就从弃市变为无罪了吗?” “也不是,” 刘盈徐徐道来, “父皇为了稳定天下人心,减徭役,免赋税,与民休息,此乃立国之本。 萧相国之罪,虽可不死,却仍需受刑并昭示天下,以示我朝法度严明,劝课农桑。 至于刑罚嘛,儿臣监国失察,愿代相国受髡(kun)刑,向百姓谢罪。” 第一百零四章 最稳妥的相国 太子所说的髡(kun)刑,是一种古老的刑罚名称,自春秋战国时代便已存在。 髡刑以割发为手段,剪去受刑人的长发,只留下三寸左右的长度,垂在耳畔,远远望之可见,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在时人眼中,头发与人的魂魄相连,是“血余”,是人身精华的所载,人一旦被剪去头发,会丧失精气,也会以某种难以名状的方式损伤气血。 因此,髡刑与墨刑、劓刑等五刑一样,都属于肉刑的范畴,是对身体威仪、完整的破坏,更意在切断身体与“天命”间天人合一的联系,不仅是一种极大的羞辱,也是对自身肉体的不见血的伤害。 刘盈提出自受髡刑,绝非巧言令色投机取巧,而是真心愿为萧何牺牲自身,一片赤子之心,实在可敬可叹。 听到这话,吕雉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惊喜与钦佩。 上一世,她只知道汉惠帝刘盈是出了名的“仁弱”之君,在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中,因神志孱弱而落败,因心地太软而自甘堕落,最后郁郁寡欢,英年早逝。 而当她自己亲眼见识到那些胸怀大志的皇子们,又被一个个心狠手辣的孩子逼上绝境后,她对刘盈的钝,渐渐产生了不同的看法。 愚笨虽难免令人心焦,但在刘盈身上,有一种帝王家罕见的闪光人性,在幽深莫测的宫中,恰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想到这里,吕雉面带笑容地望着刘盈,缓缓颔首,这是一个汉代的母亲,对孩子的赞许与鼓励,也是一个君主,对另一位君主的品格的肯定。 一旁的刘季沉默不语,深深地看着脾气秉性全然不似自己的太子,若有所思: 所谓逆取顺守,取天下靠武力,治天下靠文治,取与守,是截然相反的帝王之术。 取天下,他已大致做到,但论起守天下,自己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此次亲征,他明显感觉到精力不济,比起短短一年前的垓下决战时,竟有江河日下之感。 眼前处处不似他的儿子,断然是取不了天下的,但是,若自己注定先走,在他母亲的辅助下,他莫非能守住天下? *** 电光石火之间,刘季脑中的念头已转了数个来回,而萧何的思绪,在这一瞬却是停滞的。 他似乎受到了触动,满脸满头花白须发乱颤,喉头滚动,神情怆然,堂堂一代豪杰,吞吞吐吐嗫嚅了半晌,方重重地“唉”了一声, 第一百零五章 棋子,弃子 “赵媪?哦,是戚姬向陛下求来的那名内傅吧。 听说张敖年幼时,赵媪也曾照顾过他。” 吕雉话家常似的轻快地说, “真想不到,赵媪看上去也一把年纪了,居然还有个那么年轻的女儿?” 赵媪初到洛阳宫之际,她曾细细盘问过此人,只见她身材矮小,面容和蔼,温良恭敬,慎而寡言,与寻常贵族子弟家中的保姆无异。 但如此貌不惊人的老妇人,居然盘根错节地连接着这么多复杂的关系,令人不得不防。 提起赵姬的年纪,刘季回想了片刻,有些不确定, “哦,她似乎并非赵媪亲生,而是自幼收养的。她们一家子仿佛都来自箕子朝鲜,刀舞跳得可真好。 咳,记不清了,不相干的人,谁白白记得那么多事。” “那,可需安排把赵姬接来洛阳?” “不必了吧,洛阳宫里的人够多了,来来去去的,看着烦。” 他从未将那个赵国女子放在心间分毫,露水情缘只是亲征凯旋归途上的一段小插曲,就像赵地的北风吹落枯叶,飘过去就飘过去了。 见皇帝不置可否,吕雉隐隐感到不踏实,总觉得其中尚有什么关节未参透,还是把相关人等都安置在自己眼前,日夜观察比较稳妥。 于是,她又补了一句, “赵姬嘛,毕竟已经服侍过陛下,若往后继续住在赵王的后宫里,只怕诸多不便,再引来什么闲言蜚语,也是不好。 还是把她接来罢。” “不紧要的事,以后再说吧。 张敖为人谨小慎微,只怕比我自己亲生的孩子,待我还要更恭敬些。 赵姬即便依旧住他宫里,他也定会安置妥当,这倒是不碍的。” 哪怕赵姬有孕了,胎儿的父亲是谁,也还不好说呢,把人接来洛阳做什么。 刘季暗想,嘴角不禁抽动,鼻子里哼出一声,忆起赵王张敖以身试药、畏手畏脚的模样,话里话外透出隐藏不住的不屑与讥讽—— 事出反常,必有妖。张敖与他之间,何来什么无缘无故的爱与尊重呢? 他如今的一举一动,要么就是被皇帝的声威吓破了胆,彻底从根上绝了二心,要么,就是天下第一善伪装之人。 刘季又聊了聊吕释之的近况,说看他身子骨日见壮硕,倒是比在洛阳时康健了不少。 二人闲话半晌,刘季在榻上躺得昏昏欲睡,忽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一骨碌爬了起来,正色道, “卢绾此次随我出征,立了不少功。 你改日把他家女眷宣进宫来,褒奖一下,给卢家上下长长面子。” *** “不消你说,这几个月,我已见了卢家嫂子好几回了。 我与她相识十余载,那时你们出门打天下,我们两家毗邻,时时守望相助,这份情谊,我自不会忘。” 吕雉有些发慌,心知该来的还是躲不过,只假意装作听不懂刘季话中的意味,只用家常闲话带过。 “好,你做得很对。 卢绾将来的担子会很重,给他再大的荣耀,也是应得的。” 刘季慢悠悠地说着,吕雉眼中的光却瞬间暗了下去。 燕国的王位不会空悬太久,值此良机,刘季心心念念的“亲贤并封”,势在必行。 那个被他推出去试探群臣反应的“亲”,便是宠臣卢绾,而卢绾一家的悲剧,在这一刻,便缓缓拉开了帷幕。 卢家大嫂憨厚的面容,猛地浮现在眼前,她生得比吕雉高大,声音洪亮,胸无城府,圆圆的脸上永远和卢绾一样,挂着没心没肺的笑。 在历史上,卢绾封燕王,只是皇帝“因亲封王”的第一步,卢绾与刘季虽亲厚如兄弟,却毕竟不姓刘。 五年后,刘季最终还是将剿灭异姓王的铁手,伸向了燕国。 燕王卢绾身为弃子,又惊又怕,悟出自己只是皇帝过河拆桥的工具,只得遁入匈奴,郁郁而终。 太史公惜墨如金,却在《卢绾列传》中用了整整两句话,讲述了在卢绾病逝草原后,其妻千里迢迢孤身从匈奴赶回长安,与吕后相约着再见一面。 而彼时的吕后亦已病入膏肓,心力交瘁地忙着为身后吕家诸人布局,两姊妹虽同处长安城,此生却再也未曾见过。 李斯想牵黄犬复出东门逐兔,卢绾妻欲留个清白、落叶归根,只可惜山长水阔,造化弄人,他二人的愿望,都求而不得。 *** 此时的吕雉,低垂眼帘,用手轻轻按压着织金敷彩绵袍上的细微皱褶,试图用掌心的温度将它们抹平,却只是徒劳。 思忖片刻,她抬起头,决心替卢绾家再搏一搏, “刘家与卢家比邻而居几十年,你与他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两家人亲厚无间。 我记得你说过,卢绾是你此生挚友,再也找不到像他这样待你赤诚的人了。” “是啊,起初没人信我能成事,只有卢绾不管不顾,一心只认我这个大哥,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刘季的语气中满是感慨,谁能想到,当年从沛县一同打出来的患难兄弟,如今一个成了皇帝,一个成了太尉。 “卢绾的能耐究竟几何,你与他是至交,心里最清楚不过。 他既不擅长打仗,也不会理政,只有一片对你的忠心。 不如就让他做个富家翁,好好培养他的两个儿子为国效力,岂不是很好?” 这几句已经相当露骨了,卢绾将任燕王一事,刘季并未对她挑明,她此刻也不便多言,只能旁敲侧击,想唤起刘季的旧情。 “哎,你懂什么,国家大事,别妄自揣摩。” 刘季不耐烦地挥挥手,又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卢绾的能耐,正合适。” 吕雉默然,紧抿着嘴唇,不再说话。 他口中的正合适,可谓贴切至极—— 卢绾既有着一点能力,能帮他守住北边燕地国门,又没有过多的军事才能起兵抗汉,绝不是朝廷的对手。 而且,他性格柔和,优柔寡断,真到那一日,他断无可能抢在刘季动手之前率先反叛,只有引颈待戮的份儿。 嗯,确实是正合适,一枚正合适的棋子,一枚正合适的弃子。 高祖刘季辨人、识人、用人之狠辣,名不虚传。 半晌,吕雉挤出一丝笑容,温言道, “既然陛下说了,那我改日便再请卢家嫂子进宫一趟,吃吃茶,聊聊天。” “行,尽快吧,让朝臣们都看看。 说到底,我才是皇帝,我想重用谁,那是我自己的事。” 刘季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地说。 第一百零六章 天大的人情 “知道了。若没有其它事的话,我先回宫了。” 吕雉神色黯然,缓缓起身,心知这头眼看是劝不住了,只能从卢绾家那头想想办法,好歹让他们处事机灵点。 还有,对于燕王的人选,眼下朝野忐忑不安,多少还有些迟疑,那么,替皇帝说出心里话、首倡卢绾为燕王的人,便会在圣心中攒下一份大大的功劳。 这个人情,要卖给谁好呢? 她心中紧锣密鼓地盘算着,正向殿门外走,忽又听得身后的刘季问, “戚姬现在的居所,叫啥来着?” 她站定,略略侧脸,答说, “哦,叔孙通带着博士们改了半天,最后定下来叫养德宫。” “养德?像老头子住的。 她不是喜欢‘鱼藻宫’那个名字吗?” 吕雉转过身来,复又走近了几步,敛容正色道, “叔孙通义正词严地说了,鱼藻二字来自《诗经·小雅》,是有典故的。 ‘鱼在在藻’与‘王在在镐’两句,前后呼应,讲的是周武王姬发住在鱼藻宫里,百姓和乐融融的场面。 陛下想想,这名字恰当吗? 北宫里设个鱼藻宫,又将南宫里的皇帝置于何地呢? 听上去不免有僭越之嫌了罢。” 她依旧没有抬眼,只弯下身,将一双雪白的手微微凑近火笼,就着蒸腾的暖意烤一烤,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道。 自从在广武城下重生,养尊处优的日子已过了一年有余,常年劳作在掌心留下的粗粝老茧早已褪去,生出新的肌肤。 现在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名出身良好的贵族,但每当这对布衣帝后在偌大的深宫中对坐对望,还会产生恍如隔世之感。 *** 九五之尊人上人的好日子来之不易,谁都不愿意失去。 对于白手起家的开国之君来说,眼前的荣华富贵是历经九死一生才得来的,更要牢牢攫紧,片刻不能松懈。 所以要分尊卑,置礼乐,由内而外,反复强调。 以戚夫人之盛宠,若“鱼藻”二字犯的是刘盈太子位的忌讳,刘季倒未必真的介意。 但若冲了皇权,他便一定会计较。 果然,刘季的眉头难以察觉地皱了皱,哂笑道, “哦,周武王是先贤圣王,这我是知道的。 但我竟不知,原来‘鱼藻’有这么多讲究,险些就闹了大笑话。 戚姬同你我一样,也没读过什么书,大抵是从别人那里听来。” 他搔搔头,觉得需替戚姬解释一番,便没话找话似的追了一句, “你也别怪她,她年纪轻,世面见得没你多,怎的搞得清楚鱼藻宫里该住谁。” 吕雉嗯了一声,只期望藉着此次受挫,戚姬会知难而退,别再有什么子凭母贵、兴风作浪的妄想。 说到兴风作浪,她又想起了一事, “对了,还没来得及与你说,前几日长沙王吴臣报来消息,南越赵佗的密使已到临湘县,正在与他接洽了。 为表示诚意,赵佗还遣人给吴臣送去一株珊瑚树,据说高一丈二尺,蔚为壮观。 此物实在太罕有,吴臣不敢收,正马不停蹄将珊瑚树往洛阳运来。” *** “难为吴臣知礼了。 我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梳理,南越究竟找咱们作甚?” 吕雉眼波一闪,刹那间已决定卖个破绽, “哦,南越前阵子闹鼠灾,找咱们买灭鼠药。 我私心想着,咱们立朝之后,南越一直也未有什么明确的表示,心下有气,索性让吴臣报了个高价——” “——诶,这就是你们妇道人家的见识了,又不是村头沽酒,难不成还想着囤货居奇?” 刘季一听之下,大概搞懂了来龙去脉,便笑着打断她,略带批评地说, “算了,明日我找萧何商议,想个法子,借机收服。 赵佗趁着中土大乱,割据岭南三郡,自立为王,也有些年月了。 我若能顺势而为,将南越也册封成诸侯国,就能再与他拖上一阵。 监国数月,你昼夜操劳,除了在这事上小肚鸡肠外,余下的都很好,我心甚慰。” 明明是纠错,但他的语气出奇轻快,竟然还有些如释重负的沾沾自喜。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皇帝数月不在京中,若是朝政诸事都办得妥当完善,甚至全胜过他亲自处置,雄猜如刘季,又怎会真的乐见? 找个不大不小的由头,犯个无伤大雅的小错,皇帝圆了面子,她不惹猜忌,皆大欢喜。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念起了九百年后高宗李治的好,那时,他真正欣赏她的才识,也真正放手,任她去做。 吕雉满腹心思都绕在卢绾的家事上,想快点回去理出个章程,便冲刘季点点头,正欲离去,又被叫住, “诶,还有一事,你兄长吕泽,把一众郎官练得进退有度,只是——” “只是怎的?” “只是,把韩信也找来,是不是有失偏颇啊?” “你亲征又不带他,难道让他在这洛阳城中赋闲?” 刘季黑漆漆的瞳仁,深不见底, “哼,他闲来无事,不如好好抓贼,堂堂一个楚王,府里三天两头失盗。” 吕雉心想: 他虽不清楚南越的鼠灾,但对韩信的一举一动,倒是留意得紧啊。 *** 萧瑟的北风呼啸了整夜,凛冽地拍打着邯郸赵王宫的窗棂。 鲁元独自卧在长炕上,辗转反侧,心底深处总感到不踏实。 在这年的冬日之前,她从未睡过火炕,没想到,这种炽火其下的大型器物,比榻更大,比榻更舒适。 许是今夜炕火烧得太旺,又许是风声吹得令人烦躁,加上她满腹心事,竟是一夜无眠。 清晨时分,鲁元挣扎起床,披散着一头乌发,对着大大的昭明连弧纹铜镜正发呆,忽见从洛阳带来的梳头宫人肖媪快步走进寝殿,凑上前来,低声道, “您听说了吗,别院刚来报,赵姬昨夜来了信水。 这早晚,想必大王也已知道了。” 肖媪是个相貌平平的中年宫人,平素内敛机智,梳得一手好头,画得一手好妆。 鲁元闻言一怔,但觉胸中大石落地,却又觉不出应有的喜悦,只问, “可曾找医官看过?确实吗?” “确实了,” 肖媪一手捞着鲁元长长的头发,麻利地扎了个椎髻,一边面无表情地说, “她没有身孕。 依我看,赵姬眼下的身份尴尬,不上不下的,她往后的日子,唉,不好过啊。” 她口中品评着,手上却片刻不停,帮鲁元用细粉敷了面,用唇脂点了点朱唇,又淡淡扫了一下娥眉,正欲涂那红蓝花汁淬成的面脂,鲁元却有些等不及, “不涂了,不涂了。我要去赵姬处看看。” 第一百零七章 王后与困鹤 “按理说,您去看看也是应当的。” 肖媪见鲁元心急,便把盛着调好的面脂的朱雀衔环铜碗搁在一旁,自旁边衣杆取下一袭早已熨平的绛紫绢地长寿绣曲裾丝绵袍,服侍着鲁元穿上。 曲裾深衣,穿起来十分讲究,需要将肥大的衣片下摆绕着腰部多周旋转,用带子系住,再系大带,最后系上装饰的革带。 重重叠叠,缠缠绕绕,深衣的下摆紧紧包住身体,通身又瘦又窄,长可曳地,行不露足,连步子都迈不大,拘谨且内敛,像极了活在宫墙圈出的四方天地中的所有人。 肖媪熟练地把衣袍缠绕得严丝合缝,一丝不苟,口中还不住念叨, “赵姬眼下的身份俨然不同以往了,饶是没有身孕,但毕竟也是皇帝的人,大王是万万不便去探视、安排的。 所以,以后赵姬一应衣食用度的话事人,还得是您了。” “嗯,知道了。” 鲁元乖巧地点点头,心中有些没底,不知道自己等会儿贸然跑过去,该说些什么。 肖媪后退几步,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手艺,又取出一对四蝶衔珠银步摇,小心翼翼插在鲁元两鬓。 “好了,多好看。” 她含笑道, “您正值青春妙龄,穿绛紫也不嫌老气,只显得庄重古朴。” 彼时,步摇还是稀罕的贵物,又有礼制的功要,并非后宫任意嫔妃都够资格佩戴。 戴着步摇的女子,务必要温婉,要娴静,一举一动都需恰到好处。太静的话,步摇岿然不动,失去妩媚的姿态,太动的话,步摇叮咚乱撞,显得放荡。 唯有举手投足都拿捏得分毫不差,才能使步摇摇曳生姿,动人心魄。 鲁元簪着步摇,裹着曲裾,只能迈着端庄的碎步走出寝殿。 不知怎的,被绫罗绸缎裹得彩绣辉煌的她,忽然回想起宫宴时,赵姬舞着双刀的飒爽身姿,和她裙摆上振翅欲飞的绣金白鹤。 鲁元刚走了几步,听得身后肖媪急跟了上来, “我还是陪您同去吧。 咱们前几次去的时候,赵姬安分守礼,很是恭敬贤淑。 但赵地女子攀附权贵是历来的风俗,赵姬此次未能怀上龙种,此刻必是失望至极。 人在心神激荡之际,说话没个遮拦,别再冒犯了贵人。” 肖媪忠心护主,还把她当个不经事的孩童,细细地讲道理。 鲁元嗯了一声,心中不由腹诽: 那倒也未必,父皇回銮那日,当众说不带赵姬同回洛阳,那时我格外留意了赵姬的神色,看上去,可真不像是失望呢。 *** 鲁元一众人赶到时,赵姬并不在殿内。别院的宫人正欲去叫,却听得殿后的院内传来阵阵女子的低声叫好。 她好奇心大盛,吩咐众人留在原地,自己蹑手蹑脚潜入庭院。 天冷,她把狐皮围巾又拉得紧了些。 一月之间,她已来别院探视过数次,轻车熟路,但甫一转过院角,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庭院的一端,竖着块小小的稻草垛子,垛子上端缝一小块红布,像是靶心,上面插着几把银光闪闪的小匕首。 而赵姬的满头黑发依旧盘成紧紧的圆髻,身上只穿着雌雄莫辨的白色襜(chān)褕,宽袍大袖,松身洒脱。 她立在庭院的另一端,离靶子足有两丈余,手中握着一柄匕首,身后聚了一堆宫人,各个翘首以盼。 更令人惊奇的是,赵姬的双目上蒙着一块白色丝帕,显然,她在盲射飞刀。 已有眼尖的宫人看到鲁元,正欲招呼,她连连摆手,大气不敢出,只屏息立在一旁观看。 只听得“嗖”一声,最后一把匕首破空而出,穿透寒风,稳稳扎进了红布的正中央。 鲁元毕竟是少女心性,忍不住拍手喝彩, “好绝功夫!” *** 赵姬慌忙扯下丝帕,见是王后来了,匆匆行礼,又忙着招待她快快进殿。 踏进殿内,鲁元一屁股坐在热炕上,什么隐忧顾虑,早被好奇冲淡,惊喜地说, “我以为刀舞只是花拳绣腿,没想到你居然真有这么俊的功夫。 怎么从没看你练过?” 赵姬擦擦额角的汗,亲手给王后斟了一杯热马乳酒,又多加了几小匙蜜,搅匀了递给她,才笑着说, “从前偶尔也练的,但怕太惊世骇俗,不敢放肆施展开来。 自搬来这里,今日方头一遭耍出来。 谁想到你竟来了,没吓着吧?” “也是,” 鲁元小口抿着热腾腾的马乳酒,酒香与蜜香,飘了满屋, “你此刻练,倒也不必担心伤着什么胎气了——” 她话一出口,自觉有些不妥,便停住不再往下说了。 “不碍的,妾也正是这么想的。 妾在别院闷了近一个月,从今日起,总算可以肆无忌惮地生活了。” 赵姬一字一顿道,显得格外认真。 仔细聆听时,能察觉出她口音中的抑扬顿挫异于常人,吐字也慢,但一双斜飞的大眼里似有团火,重新燃了起来。 鲁元觉得事已至此,好歹需要温言抚慰几句, “你切莫心急,我父皇最疼惜美人,没准过一阵便有旨意下来,接你去洛阳呢。” “妾断不敢奢望,也不指望进宫。” 二人沉默对坐了一会儿,鲁元望着赵姬晶莹剔透的脸,又被她淡定的气度折服,在心底默默发问: “那你待如何呢? 若父皇果真把你忘了,你便在小小的别院里,困一辈子?” *** 似乎是洞察了她的心思,赵姬笑着说, “妾托陛下的福,得了这间清雅的别院,锦衣玉食,已是心满意足了。” 赵王为了避嫌,此生断不会踏入别院一步,她与王宫中其他嫔妃也没有格外交好的,故也不会有太多访客。 “你是我父皇的人,我是长公主,又是赵王后,自不必避嫌。 于情于理,我都可以常来看你。” 鲁元低头想了想,又说, “我平日里闷得发慌,你可以教我方才那套功夫吗?” “万万不可!” 赵姬浓眉一扬,莹白的面孔上满是惊奇, “刀剑无眼,都是打小练出来的童子功,对你而言,太危险了。 稍有不测,让妾如何担待得起。” “那我便学刀舞。” “刀舞的刀,也是利刃,以你千金之体,断然不行。” “那,那我学射术?射术你肯定会吧?” “射术辛苦,你这纤纤玉手上,若长满茧子,可不好看。” “这有何妨。 在老家时,我常帮母后干农活,谁还天生就是公主了?” “那好,妾便教你射术,到时候吃不了苦,别哭着找你母后去。” 第一百零八章 鱼鲊之味 卢绾之妻张氏复入北宫那日,洛阳降下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白茫茫的遮天蔽日,如揉碎白云,碎琼乱玉,天地间满是萧索。 自清晨起身,吕雉便略显心神不宁,始终焦急地等待着张氏。 尚食局备好的昼食,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不知回炉了几次,张氏方姗姗来迟。 听到张氏进宫的消息,吕雉命人开了早早打开殿门,自己则立在门口廊外,若有所思地候着。 张氏远远望见翘首以盼的皇后,慌得冒雪小跑而来,一把将吕雉轻轻推搡进殿去,口里不住指挥宫人们关门,以免北风卷着雪花,再捎进寒气来。 此刻,早有灵巧懂事的宫人悄悄去尚食传话,皇后请的贵客已到,今日的昼食,想是可以呈上去了。 从冰天雪地甫一来到温暖如春的室内,张氏脑子木木的有些发懵,来不及脱下灰褐色狐皮大氅,左手中仍紧紧提着一个又大又扁带长柄的竹笥(sì)。 吕雉见她握柄的指节已冻得发红,不禁又笑又怨, “什么稀罕物,值得你这么迎风冒雪地亲自提来?” 张氏扫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只小心翼翼地将髹漆彩绘的竹笥稳稳置于食案上,这才在宫人的伺候下脱掉大氅,口中笑说, “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咱们在乡下时,每逢这般大雪,你都要巴巴跑来我家,央着我拿出什么吃食来?” 吕雉一怔, “这里面装的是鱼鲊(zhǎ)?” “可不是吗,亏你还最爱吃呢。” 张氏笑着,打开竹笥的盖子,只闻得一股混着酒香的咸鲜味道扑鼻而来,定睛看去,笥里整整齐齐码着一团团由翠绿芦叶包成的小包, “今年是咱们头一年来洛阳,也摸不透天气冷暖是怎样的。 我倒是按旧时习惯,早十天就做得了一条黄河鲤鱼,又依老样子用芦叶层层包好,拌上茱萸、橘皮和好酒,腌在瓮里。 今早开瓮尝了尝,许是因着洛阳比沛县冷的缘故,不如在老家时腌得入味,但好歹也吃得了。 我拣了一些好的给你送来,这才耽搁了些时候,进来得晚了。” “难为你想着,快交予她们,咱们等会儿的昼食加个菜。” 吕雉也笑,让宫人速速将鱼鲊端到厨上去。 *** 许是担心年轻宫人们不懂得欣赏山野鲊肉的美味,张氏伸长脖子,在宫人背后急着连声叮嘱道, “诶,让她们把鲊肉细细切了,在蒸笼上以小火稍稍蒸热便可,火候一大,肉就不嫩了。 再给我俩熬一镬热热的粟米粥来,也就够了。” 吕雉望着爽朗如常的张氏,五脏六腑似被一只无形大手揪到一处,心下沸腾,百感交集地说, “我已经连着好几年没吃到你做的鱼鲊了。 先前咱们都困在楚营,每日里朝不保夕,手头也紧巴,活命都难,谁有心思想这个。 去岁冬天嘛,人倒是都回来了,又因与项羽决战在即,也没心情郑重其事地做。” “是啊,总算盼到了好时候。 眼下臧荼也已剿平,再没人捣乱了。从此以后,大家安安定定过日子,我年年给你做。 只可惜,还有那么多好将士,没等到这一日——” 张氏慨叹,回想一路而来的颠沛流离,眼底似隐隐罩上了一层雾。 但她生性豪气干云,素来不被小儿女心绪困扰,以手背匆匆擦了一下眼角,又打趣说, “今年这头一份,可是照常给了你。回头吕嬃若是来找,再没有了。” *** 她二人熟不拘礼,对坐着吃了一会儿热酒,鱼鲊便已处理得了,又一人一碗热气腾腾的粟米粥,与其余各色小菜一同端了上来。 吕雉夹起一块鱼鲊,放入口中,仔细嚼着,咸、鲜、滑、嫩,还带着酒糟的香甜,正是记忆中的味道。 正如那无数个冬夜,张氏盘腿坐在她家的榻上,一面做着针线,一面絮絮叨叨说着那些不知迟了多少时日的前线捷报。 上一世,她做了太多年皇帝,胸怀天下,心系苍生,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普通人之间的真情实意。 如果说,吕后对于薄姬,是利用,是宽容,是网开一面、手下留情的话,那她与卢绾妻之间,确是当真有着一份起于微时、难以泯灭的情谊。 这份情谊,宛如焦土大地顽强开出的花,对于当年的吕后而言,是弥足珍贵的,而对于重生而来的她,也是难得且久违的。 她放下竹箸,缓缓地问, “若是陛下对卢绾委以一个天大的重任,你怎么看?” 张氏并没有激动地立刻谢恩,而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粥,想了片刻,方说, “我看你欲言又止的,原来是为了这事。 说实话,卢绾的才能究竟有多少,陛下心里最清楚,也瞒不过你。 他唯有一个忠字尚可称道,至于别的,我真怕他担不起、做不好,回头把差事办砸了。” 吕雉颔首,张氏虽豪爽,却粗中带细,果然一眼看到了问题。 “那,你可会劝卢绾坚辞?” 若是卢绾对燕王之位力辞不就,说不定还能把未来这场祸事避过去。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为何吗?” 张氏没有直接回答吕雉的问题,只话起了浑然不相干的家常, “我本叫‘捐之’,张捐之。 捐,可不是绫罗绸缎的绢,而是捐弃的那个捐。 说到底,自我出生之时起,便是一个无用的女婴,家里本想一扔了之,多亏祖母闪过一念之慈,才有了我这个人。” 她悠悠说着,吕雉却察觉出张氏话中的意味了,一颗心越来越沉,泛起宿命的悲凉。 “卢绾也一样,本是一介最寻常的山野村夫,陛下当年好歹是个亭长,而他呢,注定种一辈子的地。 可眼下,他是大汉的太尉,我是太尉夫人,今早出府门,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二十名侍从。 放在十年前,这是我连梦中都不敢奢望的美景。” 所以,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刘季是他们的皇帝,亦是他们的恩人,卢绾夫妇感激刘季,也愿意为刘季效命。 况且,荣华富贵,高官厚禄,是会让人上瘾的,官居宰相想王侯,做了皇帝想成仙,无穷无尽,至死方休。 除了大隐隐于西北的张良,连萧相国尚参不透盛极必衰的因果,又何须苛求卢绾夫妇? 无论如何,卢绾都不会辞掉燕王之位的; 而自他去燕地赴任之刻起,皇帝对他的信任,便会逐渐消失。 第一百零九章 两桩好事 吕雉此时暗暗拿定了主意,若宿命的开端注定无法更改,那么,在她的干预之下,悲剧的收尾或许会走出一条不同的路。 张氏自有大智慧,而居于中枢的她,亦不该被儿女情长绊住手脚,该做的一切,都得按照原计划去施行。 她定定神,恢复往日的淡定自若,笑着说, “我懂了,你不必再说。 升官进爵,本是件大好事,被你说得好似有着万般无奈般。 到了高升的那日,我还要替你们高兴呢。” 她低头想了想,亲手给张氏夹了一块炙鹅肉,继而娓娓道, “你家那两个儿子,是陛下与我看着长大的,人品啊性格啊,都是好的。 眼下他俩都编在郎官,尽管只是做些禁卫宫廷的粗活,但好歹是天子近臣,朝夕都在陛下眼前出现,可谓前途无量。 磨砺几年后,或是升为京官,或是外调做个地方令守,或是替朝廷出使番邦,样样都是光耀门楣的好差事,不会亏了他们的。” 她俩均为女中豪杰,又是廿载共患难的好友,相知至深,张氏抬眼看她一眼,已是会意,又感激她格外费心解释,便干脆爽快地说, “这其中的紧要处,我自晓得,你尽管放心。 无论我们去到哪里,这俩孩子,起码留一个在朝中,继续为郎,为国效力。 只是,万一我们鞭长莫及,这不争气的孩子,就指着你多多照拂指正了。” “我会把他当吕产、吕禄这些子侄一般对待的,一定让他成材。” 她心下自嘲,造化之手倾覆而下,万物皆为刍狗,本无差别,而她处心积虑想为卢绾家撑出一小片可供腾挪进退的空间,就算是纵容自己的妇人之仁吧。 想到此处,她心念一动,催着张氏说, “快些吃罢,吃完后,带着厨中余下的鱼鲊,我领你去见个人。” 带你去见见薄姬吧,就当是给你多留条后路,她暗想: 若自己最终功败垂成,若今日真是此生最后一次与你私下相见,那么,未来的薄太后与汉文帝,大抵还能保你一个叶落归根。 *** 鹅毛般大雪纷纷扬扬,断断续续,下了足足八日方歇,整个洛阳城银装素裹,树上街上,处处都积着近两尺厚的雪,已是白皑皑一片雪国。 如此美景,洛阳的大小官吏却比往日更为忙碌,他们往来穿梭于相国府邸与宫城之间,全然无心赏雪。 因为,自开始降雪的第二日始,朝廷便命专门负责测报灾害的太史院,每日早晚两次,将洛阳及周边郡县的雪情与粮价及时奏报,以便统筹赈济。 大汉帝国的第一次上计在即,各郡国地方主官们一面要送上计吏入朝汇报,一面要临时统计受灾及鳏寡孤独的抚恤情况,作为自己勤政爱民的政绩,忙得人仰马翻。 即便这样,皇帝依旧连发两道诏令,由萧何牵头,上上下下全员忙了十余日—— 安置房屋被大雪压塌的灾民,指挥大司农开仓赈恤,赐因雪灾而断了生计的贫者,每人两斛粟米,又在洛阳城内外连设了十日粥赈,如此林林总总,巨细靡遗,终于熬到了天气转晴,大雪化尽。 好在,新朝气象,万众一心,尽管雪灾来得突然,仓皇之间,倒也没有出现大量冻死饿死的灾民,也没有激起什么民变。 而雪过天晴后,刘季也总算迎来了几桩令他心神振奋的好事。 *** 第一桩好事,是关于新燕王人选的。 首批上疏保举卢绾受封异姓王、就国燕国的朝臣,只有两个人,但这两份奏疏横空出世,份量似有千斤,足以震撼朝野。 因为,这两人,一个是萧何,另一个是韩信。 对于萧何的迎合,刘季本早有预料,毕竟他身为相国,是百官之首,身先士卒,也是情理之中。 卢绾资质平平,少有单独立下的功绩,此次从征臧荼,所起的作用更是微小,纯粹靠刘季刻意为他积攒战功。 如此说来,皇帝为了推行“因亲封王”的新政,亲手打造了一个战功不亚于功臣的“亲”宠,已给足了群臣面子与台阶,萧何若再不能体察上情,顺坡下驴,未免也太迟钝了。 而韩信居然也会力保卢绾,实属意外之喜。 其实,战场以外的韩信,政治智慧并不顶高,几次都被刘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掉了小算盘、夺了兵权,还曾在楚国搞出陈兵示威这种低级闹剧。 因此,他能有如此高明之举,不由发人深思: 这似乎彰显着韩信对刘季本人的无条件服从,而且仿佛也意味着,他对皇帝可以自主择人、任人的观念,以及皇权的无限大,已经有了深刻的领悟? 终刘季此生,他对韩信的戒备提防都是深入骨血、刻骨铭心的,但纵观韩信最近半年的表现以及其中释放出的信号,却是足以令他满意的: 释疑是无法释疑的,但鸟铩其羽,兽废其足,至少,可以先留着不动,作为一只身体力行宣扬皇帝之宽仁的奇珍异兽,养给天下人看。 而第二桩好事,更是令刘季喜出望外,那就是,安插在匈奴的细作,又来消息了。 *** 刘季将暗语写就的密信搁在一边,问陈平说, “这上面写的都是暗语,我也懒得去译,你直接讲吧,有什么进展?” 陈平忙道, “谍者三队传来密报,说数月前,冒顿单于与一位汉朝使者在狼居胥山下,歃血为盟,已约为兄弟之国了。 草原太大,他们又忙着赶赴蹛林大会,以致于寻常牧民们迟了这好些时日,才陆续收到头领传达下来的消息。” “好!好!好!” 尽管自匈奴对于汉天子讨燕的按兵不动,刘季便隐隐猜测,刘敬那端或已得手,但此刻收到确凿的消息,还是喜不自胜地连叫三声好,又感慨道, “刘敬孤身赴草原,只带着几车衣裳、粮食和头面首饰,竟谈成了这么大的事。 从此后,我再不敢小看读书人了,哈哈!” “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三代之际,非一士之智也。” 陈平见缝插针,附和说, “四海之大,像刘敬这般的有才之士还有很多,可惜他们散落各地,不为人知。 如何能将举国的人才尽数收入陛下彀中,是需朝廷枢要仔细谋划的。” “你此言极是,”刘季抚须道, “看来刘敬也快回来了,通知边地各郡和驿站,定要好生迎接安排。” 第一百一十章 刘敬的奏疏 刘敬带着冒顿单于与大阏氏的回礼,返回汉地的路径,还是顺着出关时的老路,从草原腹心直奔雁门关。 来时方是夏日,山青草绿,流水潺潺,此刻返程,目之所及皆是灰白苍茫的草原,一块块斑驳地覆着残雪,萧瑟孤寂。 但他不负众望完成重任,归心似箭,心境自然大大不同,竟不觉苍凉,只觉得天高地阔,肉身无比渺小,山高水长,未来大有可为。 车队日夜兼程,不知疾驰了几日几夜,终于可以远远瞧见燕地起伏的山峦了,那是家的方向。 而雁门关敌楼上的戍卒,亦是眼尖,在朦胧的晨光中,发现了这支缓缓出现在天边,由远及近的小股车队。 负责的侯官格外激动,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城墙里侧的障城,叫醒了还尚在美梦中的雁门太守陈圂(huàn)。 朝廷已传命各边塞,出使匈奴的使者随时会归来,汉匈绵长的边境线上,数不清的戍守官兵们都在翘首以待。 而陈圂直觉刘敬一行将会沿出塞的原路返回,索性搬着铺盖卷,直接住进了设在障城中的都尉府里。 待他激动地趿拉着鞋履、气喘吁吁奔到城门口时,恰赶上车队井井有条地进城。 陈圂略带迟疑地把骑在马上的人挨个审视了遍,好不容易认出了刘敬,一把揪住他,把他连滚带爬地薅下马来,笑着骂道, “短短小半年不见,你咋变成了这副模样! 若你再不回来,老子就要上报朝廷,派人入大漠,去寻你的尸首了!” “若是真有什么不测,尸首早切碎了喂了狼,哪里还找得回来。” 刘敬看上去又黑又壮,双颊粗糙脱皮,还泛着不正常的红,出发时潇洒文雅的儒士形象荡然无存,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难怪陈圂险些认不出来。 而他的嗓子,也被一路上的寒风吹得喑哑,说起话来呜噜呜噜的,几乎听不见。 一旁马上的聂叁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依旧眨巴着小眼睛,贼兮兮地笑。 陈圂向他俩身后的车队瞅去,赫然看到几十匹鬃毛曳地、威风凛凛的骏马夹杂其中,大惊道, “你小子有本事啊,连胡马也被你搞回来了? 这看起来像是大宛良驹与匈奴马的混种啊。” “哼,空欢喜一场,” 刘敬没好气地说, “你到马屁股后面去仔细瞅瞅,每一匹都是骟过的。 那冒顿老儿精明得很,才不给咱们种马,只让咱们巴巴地看着眼馋。” *** “原来如此,真可惜。” 陈圂怅然若失地抚着马颈,又以五指为梳,一下下梳着马鬃,继而好奇问, “除了马,冒顿还回了什么好礼吗?” 刘敬瞥了他一眼, “好几大车皮货,虎皮、熊皮、狐狸皮都有,有马乳酒、乳酪,还有西域来的葡萄酒。 大阏氏与母家呼衍氏也送了不少,算颇有诚意了。 你别只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算账,更紧要的是,咱们总算与匈奴首领搭上了线,以后两国互通有无,开关市,通商队,约为昆弟。” 以及,对于匈奴帝国的国土人畜、风土习俗、信仰好恶、约法省禁、部落架构,都开始逐渐了解,不再是临行前,刘季君臣枯坐在洛阳宫城里那般管中窥豹的窘迫了。 还有一些雪泥鸿爪般细碎,但同样无比重要的千头万绪,比如苜蓿草对于养马的奇效,比如西域诸国的蠢蠢欲动,比如钟离眜的下落。 陈圂频频点头, “是,这次谈妥了,好歹有几天安宁日子过。 从皇帝北上讨逆开始,我们一天安稳觉都没睡过,整日里就怕匈奴人与燕逆联手,忽然杀过来,搞两面夹击。” 回想起那些夜不能寐、提心吊胆的日子,陈圂尚心有余悸。 刘敬回头瞅了一眼雁门关的关卡城楼,又开始絮叨, “嗯,你们雁门郡是大郡,内可承接赵国的商贾,外有地势之利,未来汉匈之间,定有个大关市设于此处。 驿馆客店,接待行旅,蕃商来关市行贩,还得申请官府文书,万般诸事,可有得你们忙了。 我估计,届时人流熙熙攘攘,牙郎商贾穿梭,这个城门是秦时修的,太小了——” 他伸手指一指, “——还得改造扩建。” 陈圂亲自帮刘敬牵着马,心下暗笑他啰嗦,又关切地问, “在我们这儿修整几日,再走吧?” “呃,姑且住一夜吧,让大家也好好沐浴一番。 我还得借你的快马,给洛阳报个信儿。 我一去数月,渺无音讯,皇上估计等急了。” 刘敬本不打算住,但只觉得走起路来,双腿累得直打晃,又想到随队的人员定也劳累,便不得不服了软,答应修整一晚, “对了,同来的还有两名匈奴当户与他们的侍从,都是呼衍氏的人,一来是护送我,二来是看看关市的环境、场地。 你们切莫怠慢,务必好生款待。” *** 出使匈奴的回禀奏章,刘敬身在草原时就早已打好腹稿,又在返程颠簸的马背上字斟句酌,细细推敲,此时已臻化境。 一行人进驻雁门太守的府邸后,他用热水狠狠通了通头脸,又以肉羹拌着稻米饭,急急地扒了两碗,便把自己关在屋内,从午到晚,挥毫泼墨,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陈圂身为边郡太守,责任重大,特有六百里加急快马驰驿,刘敬这厢写就了奏疏,他立刻派出最精干的驿卒,马不停蹄地星夜送至洛阳。 刘季收到了这封期待已久的奏疏,喜不自禁,逐字逐句挑灯夜读,又命几名黄门连夜誊抄,即刻送至几位机要众臣府中。 翌日中午,朝会散了后,君臣数人顶着巨大的黑眼圈,再次聚在禁中。 多亏了刘敬巨细靡遗的详报,此刻,对于横亘于北面的强大神秘帝国,他们已经有了基本的认知。 “都说说吧,对于匈奴,咱们今后该采用个什么对策?” 刘季彻夜未眠,头风隐隐要发作,他强杵着额头,瞪着眼问道, “匈奴人,以后是友,还是敌?若是友,能维持多少时日? 对于冒顿家的挛鞮氏,还有呼衍氏、兰氏、须卜氏这几大氏族,咱们又该如何分而治之,使他们互不牵连? 还有,眼看要开关市了,到底开几个,分别开在何处?由哪个衙门主管?有什么不得出关的禁物?”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关市律》 听到刘季连珠炮似的问题,几名机要大臣互看一眼,萧何率先开口, “这件事头绪纷杂,陛下容我们一件一件来说。 先讲与匈奴的关市吧。 臣以为,无论匈奴是否真心盟约,只要两国表面上和平一日,关市就可以开一日。” “臣附议。” 陈平眨眨眼,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既然草原上的歃血为盟也时常不算数,那咱们倒也不必受什么道义的约束。 再说,基于刘敬传回的奏报,匈奴人本不是铁板一块,只要咱们耐心等待,他们几大氏族之间,总会有矛盾的。 咱们不妨边打边做生意,也可以离强和弱,哪个氏族与我汉交好,就多同哪个氏族做生意,再于其中慢慢寻找契机。” 既然暂时打不过,那便分化瓦解,若在这一代匈奴头领中找不到机会,便着眼于下一代匈奴人,通过潜移默化的影响与笼络,以求其变。 “嗯,无战以渐臣,” 刘季以肘撑在案上,拧着眉头道, “这个路子,虽是咱们早前定下的,只是有些太慢了。 我近来总在想,能否在一两年内,出兵彻底打垮他们?” 众臣皆是暗暗一惊,上次集议匈奴之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时皇后亦在场,定下的策略,是隐忍,是和谈,是伺机而动,是联手西域诸国,以夷制夷。 怎么刚灭了臧荼,皇帝居然又生出与匈奴决一死战之意? 难道这次讨逆的胜利,又带给了刘季更自大的信心? *** 殿内沉寂了片刻,夏侯婴小心斟酌着说, “眼下,咱们没有可与匈奴匹敌的精锐骑兵,上次张子房先生也提到,西北六牧中良驹匮乏,还得多方寻找马源——” 萧何补充道, “——且讨完臧荼后,还有一大批立功的将领没有分封,国库快捉襟见肘了。 刘敬在奏疏中也讲了,草原广阔,极易迷路,只能凭河流与星斗辨识方向。咱们若贸然开战,纵是派两万人马深入大漠,也不见得能寻到冒顿的主力。 这与中原内陆的征伐,还是大大不同啊。” 刘季的脸上闪过怅然若失的神情,自嘲地说, “嗯,你们说得都对,我大抵是老了,太心急,总想着一鼓作气,速战速决,不愿等太久。 那末,就按照咱们先前的部署,开关市吧,再拖上几年。 至于关市如何开,你们都说个章程来听听。” 听皇帝收回乱命,大家稍微松了一口气,又七嘴八舌忙着安慰皇帝,说他春秋鼎盛,还能再活五百年。 萧何找准时机,就关市的选址,开始汇报, “关市若通,便不止涉及北边匈奴一家,还有南越和西南夷,以及辽东的秽貊、肃慎,未来说不定还有陇西之外的西域诸国。 故臣等以为,应借此契机,作《关市律》,对各地的开市时间、地点、税赋与违禁物品等一应事宜,都做出严格规定,以为万世之本。” 这些问题,是一班高级官员熟能生巧的日常政务,更是萧何得心应手的老本行,他们趁着今晨大朝会后半柱香的功夫,早已粗粗议出了几条原则。 先说关市的选址。 首先紧要的,关市需设在边境交通要隘之处。北地举凡筑有长城的边郡,关市便依长城而设,其余西北、西南等边郡的关市,最好直接设在关门之下。 这样既方便了两国间的物资运输,也在汉廷的控制范围内。 其次,关市需靠近水源,汲水便利。往来商队运输货物,北方主要靠马匹驼队,南方主要靠水路运输,无论南北,都离不开一个水字。 另外,为了防止邻国借机偷袭,关市选址还得兼顾地形,需选在地势易守难攻,利于汉军设伏、戍卫之处。 萧何边说着,徐徐展开一张薄绢地图,上面已星星点点圈出了不少地点,如被一条细细的墨线串起的蜿蜒珠链, “臣等圈出的这几处,都是城墙坚固、驻军严密、边将强悍的重镇,作为第一批关市的选址,较为稳妥,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刘季沿着萧何手指之处望去,边看边点头,只是在陇西的几个墨圈处,略停了下,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一看到陇西郡,我就想起张子房和大皇子,一晃小半年不见了。 这次上计,他俩也会随着陇西的上计使一道回洛阳。” *** 他看着地图上的陇西郡出了一会神,才又说, “对了,所谓关市关市,既然是个做买卖的场地,那就修上堑沟,四周开几道门,照着洛阳城的市场建置来做。 务必修得大些,修得漂亮些,别让远道而来的番邦商人小瞧了咱们。” “至于赉禁之物,一共有这么四禁,请陛下听听看。” 陈平掐着手指,逐一道来, “第一,无论何种兵器,刀枪剑戟,都断然不能出关,十石以上的劲弩也不行,违者坐当死。 第二,除了兵器外,臣等稍微商议了一下,为着防微杜渐,精良铜器、铁器也不能出关。违者坐当死。” 连隐隐头疼的刘季,听到这条也不禁失笑, “怎么,竟连铁锅、铁犁也不卖给他们一个? 是不是有些太小气了?” “不给,万万不能给!铁锅若熔了,照样可以打造成兵器。 匈奴小儿送的马,也都是骟马啊,咱们大伙儿彼此彼此,都互相设防。” 樊哙瞪着眼睛,插嘴道。 “大将军此言极是。 还有粮食和盐两项上,也不能予取予求。” 陈平补充道, “这两项严禁从关市售卖,只从官方走,尽量少给,力求不给。” 刘季点头, “嗯,再加一项,马匹也严禁出关。 虽说西北诸国不缺马,但南越不产马,因此,你们也得写进《关市律》里。” “是。 除了禁出关的几项,还有禁止入关之货品。” “嘶,被你们一议,怎么越来越复杂了? 还有什么东西不许入关,我怎么想不出?” “严禁番邦奴婢入关,严禁患病的牲畜入关。 所有牛羊驼鸭等活物,进入关市前,一律单独圈养半个月,严密观察。” 萧何阴沉着一张脸,一字一顿冰冷地说。 外邦奴婢来得多了,便是潜藏于民间的一支庞大敌军,而染疫的牲畜若进了关,则无异于一场无形的血腥杀戮。 刘季低头想了半晌,才复又笑着说, “你们想得比我周道很多,就这么办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你们没见过马镫? “还有,刘敬提到的那种叫什么苜蓿的草料,你们可曾听说过? 夏侯婴,你是太仆,掌舆马、车辂、厩牧之令,对于一般军用战马,是最在行的,你怎么看?” 刘季询问地看着夏侯婴,夏侯婴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 “臣自打在沛县时,就任沛厩司御,掌管一地车马,到现在前前后后也有近二十年了。 不得不说,臣跟着陛下从沛县到关中,又到洛阳,在此之前,从未听过苜蓿的名字。” 自昨天收到宫里发下的奏疏后,夏侯婴不敢片刻怠慢,生怕自己见识短浅,还连夜找来好几名资历老的寺丞问询。 结果大伙都纷纷摇头,称自中原始养马起,几百年来世世代代,无论官马还是民马,一律以粟、菽、麦等豆类谷物为主粮。 萧何说, “刘敬在奏疏中讲了,依照咱们传统的养马方式,马匹只吃粟麦等精料,一匹马的饭量,相当于普通六口之家的用度,导致军马直接与百姓抢食。 如此养马,必会处处受限,对国库的消耗也颇巨。” “而草原上的胡马,终生不需饲喂一颗谷物,只食苜蓿草。 况此草长生,举目皆是,无需田间料理,种者一劳永逸。 若非刘敬亲眼所见,我等枯坐在洛阳,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匈奴人养马竟毫不费力,天生天养,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一众朝臣情不自禁地感慨,连嘴硬的樊哙也咬着牙承认, “如此说来,在养马这点上,还真得向匈奴人学学。” “我决意,在太仆下再增设一个左曹,秩比千石,专门负责种苜蓿。 刘敬既说他带回了些苜蓿种子,那么待张子房进京共议,看看是否干脆将主要种植地放在陇西,以就马匹。” 刘季以右手食指关节叩了叩榻沿,忧心忡忡地说, “有了胡马嗜吃的草料,尚需找到胡马。 找到了胡马,尚需有良将来训练出一支精骑啊。” *** 刘敬风尘仆仆赶回洛阳,马不停蹄进宫面见皇帝的翌日清早,便着洛阳厩监牵出了暂时养在御厩的几十匹胡马,急吼吼地进了宫。 吕雉满心好奇,领着太子早早候在南宫,而群臣亦迫不及待,纵朝会散了也磨蹭着不肯离去,三三两两扎堆聚在殿外,期待一睹胡马的风采。 与大家想象中的大相径庭,这些来自遥远国度的骏马并不顶高大,但骨骼坚实,四肢粗壮,马鬃与马尾上的毛长可曳地,加上均系着青铜当卢、佩着鎏金马面饰,看上去飒爽精干。 刘敬读出了围观众人眼中的疑惑,命人把马一匹匹牵出列,逐个朗声介绍道, “这几匹,属乌珠穆沁马,分白黄两色,身体好,长短程皆宜,而且耐寒抗百病,再深的雪地都能驰骋。” “这几匹是浩瀚马,速度快,脾胃坚强,堪粗饲,即使遇到大雪封山,只吃草根也照样跑得动。” “那是百岔马,牧民们俗称‘百岔铁蹄马’,顾名思义,此马善走山路、爬山坡,不纵不跳,如履平地,蹄质坚硬,再崎岖的石子也硌不裂,宛如铁打似的。” “那是乌审马,隶属走马的一种,性情温顺,不善前线冲锋,但适于沙漠干旱地区驮运辎重,耐力超群。” 一片啧啧称奇的惊叹声中,只听得刘季语带褒奖, “记得你初来洛阳时,连马都不会骑,现在倒如数家珍起来了。” 刘敬转过身,冲着皇帝深深一揖,面有得色,笑着解释道, “陛下明鉴,臣在匈奴的牧民家里,每日从早到晚,足足挤了三个月羊奶。 莫说识马了,就连绵羊与牦牛的品种,臣也能为陛下说出些门道来。” “看来,只坐而论道是不行的,” 刘季刚想顺势讲几句为官之道,眼光忽一闪,落在了马队中几匹四肢瘦弱、躯干肥硕的马身上,皱着鼻子问, “——诶,队尾的那几匹,是谁家拉车的马混进来了?” *** “那是臣从御厩里提来的,本想着做个对比。” 夏侯婴瓮声瓮气地说,黑红的脸上一阵颓唐失望, “现在看来,也不消对比了,简直高下立判。” “你瞧瞧它们那个大肚子,都是吃豆子撑的——” 刘敬小声嘟囔,本想多批评几句,被夏侯婴一阵凌厉的眼风扫来,便讪讪地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刘盈与一群少年郎官看到这么多彪悍新奇的良马,各个摩拳擦掌,奈何皇帝、皇后与朝廷众臣都在此,不敢造次,只得眼巴巴地瞅着宫城的卫将军吕泽。 吕雉眼尖,早看出了这群少年的心思,莞尔一笑,对兄长说, “看他们跃跃欲试的,不妨都上马,骑着跑几圈给陛下看看。” 吕泽一声令下,少年们雀跃奔过去,纷纷纵身援鞍上马,一个个神色得意,觉得自己威风极了。 而将他们七手八脚的行动尽收眼底的吕雉,却紧紧蹙起了眉头,仿佛被触动了什么机要关节似的,紧张地思索起来—— 眼前这一幕,似乎总缺了点什么,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忽然,她双眼猛地睁大,失声惊奇道, “怎么,你们骑马,都不配马镫吗?” 极度惊诧之下,她的音量不觉提高,在场人等皆清晰可闻。文臣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默不作声,而几名武将不约而同扭过头来,疑惑地看着皇后, “马镫是何物?” *** “你们此生,从未见过马镫,从未用过马镫?” 吕雉震惊至极,连连追问,而众人大惑不解的神情,则清晰地告诉了她答案。 是了,她暗怪自己重生后的一年来疏忽大意,明明数度出入军营,却不曾真正留意战马周身的配备: 此时的战马,配有衔辔(pèi)、鞍鞯、革带,甚至连装饰的璎络也丝毫不差,乍看上去,与九百年后盛唐的骑兵无异,但却唯独少了悬挂于马腹两侧的马镫。 “怪不得!怪不得! 如此一来,匈奴骑兵可破!” 吕雉旁若无人地说着,扬起一侧眉毛,语气中喜不自胜。 她今日戴着支翡翠凤凰金簪,自精雕细琢的凤口中又衔着三串垂下的小小白珠,伴随着她的喃喃自语,白珠在阳光下微微摇动,熠熠生辉。 见刘季正望着自己,她胸有成竹地走到一匹浩瀚马旁,对马背上的周亚夫说, “你骑着它,跑上一圈,跑快点。” 周亚夫满脸惶恐,但还是乖乖依皇后所言,右手稍用力,在马臀上重重一击,马儿直奔了出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另辟蹊径 这匹来自草原的骏马,习惯了无拘无束的广阔草原,眼下在洛阳的马厩里关了两日,空有一身力气没处使,现在得到机会,便四蹄腾空,不沾地般飞驰起来。 周亚夫自幼跟在父亲周勃身边,耳濡目染,又在郎官的职守上苦练了几个月,骑马于他来说,早已驾轻就熟。 他夹紧马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又适时拉拽缰绳,加上浩瀚马本就聪慧,没跑出两三圈,这匹马便如自幼在他手中训成的一般,不再发疯疾驰,变得服服帖帖的了。 吕雉见马已听令,便高声问身边宫人, “弓箭、麻绳都取来了吗? 给他一张弓,一支箭。” 皇后身边惯常用的北宫宫人们,虽都是女子,但各个胆大机敏、训练有素,一名妙龄宫女早飞奔着取了弓箭来,向马背上的周亚夫依次用力扔了过去。 马儿奔驰的速度未减,周亚夫左手稳稳接住弓,右手接箭,避开人群,瞄准远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开弓搭箭,从容撒放。 “嗖”的一声,白羽箭应声离手,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枝,落在了百步之外的空地上。 “好,你家这个小子,虽年齿尚幼,可真练得不错啊。” 刘季喝声彩,扭头对周勃夸道。 周勃忙谦道, “都是跟在臣身边,学的一点三脚猫的功夫,今日在群英面前献丑,真是贻笑大方。” *** “诶,谁叫你代儿子谦让了,” 刘季摆摆手,没再理会周勃,又凑近身子,压低声音问吕雉, “你究竟预备做什么?让匈奴马跑几圈给大伙看吗?”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皇帝脸上虽挂着和煦的笑容,而语气里已隐隐透出了不耐。自从登了大宝,他的耐心越来越少,脾气也越来越暴。 吕雉用余光瞥了他一眼,悄声说, “你且稍安勿躁吧,在一旁看着就好。” “再快些,能骑多快就多快。” 她仰头向马背上的少年说道,又匆匆补了一句, “万事稳妥第一,千万坐住了,留神脱鞍摔下来。” 即便马背上的不是千古名臣周亚夫,而是一个与刘盈差不多岁数的平民少年,她依旧会叮嘱这么一句。 马儿越跑越快,宫人又扔给周亚夫一支箭,他勉力接了,却因实在过于颠簸,双手只能紧紧抓住马鬃,再没有余力拉弓了。 吕雉见状,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朗声问, “马速一快,你便无法张弓,对吧? 可是匈奴人自幼训练,骑术比咱们强,能于疾驰的马背上射箭,这便是他们世代相传的强处,咱们一时半会儿追不上。 抛开弓箭不谈,你此刻骑在马上,能挥得动戟吗?” “恐怕不……不能。” 周亚夫再次尝试双手撒开马脖子,却没有成功,在脑中想象了一下持戟所需的力道,只得悻悻答道。 “好了,你下来吧,把马也一并牵过来。 我要给这马背上,加些东西。” *** 周亚夫气喘吁吁地下马,垂头丧气地将马牵到吕雉面前,抬不头起来。 她仔细瞅了一下这个倔强的少年,又向左右使个眼色,四名宫女抬着两条近四指粗的长麻绳,走至马旁。 这几名小宫女身量较矮,又穿着深衣,举手投足处处掣肘,只能勉力将粗重的麻绳甩在马鞍上。 吕雉正欲前去帮忙,忽见一个高大身影疾步走过去,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麻绳利索地搭于鞍上,麻绳的两端,松松自马腹两侧垂下。 “接下来该如何办,有待皇后明示。” 那人转脸问道,一张俊美的脸上却充满阴郁之色,原来是韩信。 “那就有劳楚王了。 先将两条麻绳拧在一起,再按着周亚夫的腿长,于他两脚的脚畔,各打一个圈。” 韩信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但觉心跳如鼓,似久困于山洞之人乍见天光,隐约预感到当这条麻绳结完时,自己的余生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迅速行动起来,加上宫女与周亚夫从旁协助,片刻功夫便已完成。 举凡出入沙场之人,都视马为生死与共的同袍,韩信格外细心地将麻绳包在马鞍底下的毡毯中,又猛力拽了几下,确保麻绳在负重之时,不会崩断,也不会磨伤马背。 见他此举,吕雉微微颔首,不点而红的唇角扬起肯定的弧度,看来韩信已首先领悟了她的用意。 韩信的军事天才,果然是天赋异禀,她十分得意自己没看错人,发髻上的凤头金光绚烂,晃动之中,威风凛凛,俨然如生。 *** “好了,上马吧。” 韩信伸出大手,一把将周亚夫连拉带拽地悠上马背,又将他的双脚紧紧塞进两侧的圈套中, “不要害怕,双脚用力在绳圈里踩实。” 他说着,眼中闪着激动而期待的光,抬手一击马臀。 浩瀚马复又奔了出去,一圈一圈,速度越来越快,周亚夫初时依旧死死拽着马鬃,但忽觉双脚既已踩进绳圈中,足底仿佛正踏在平地,不再空空荡荡,竟无比扎实。 他逐渐敢松开双手,靠双腿夹住马腹的力道来控制马速,只以单手持缰,脸上全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韩信大声问他:“敢拉弓吗?” “敢!” 弓箭复又扔了过去,他接过来,拉弓引弦,沉着松开,这支白羽箭飞得更快,飞得更远,瞬间扎在距方才那支箭数丈以外的地面上。 “好!” 韩信赞道,接着又大声问, “敢使兵器吗?” “不知道,让我试试!” 他将一支竹柄铜刺卜形戟轻轻掷出,“戟来了,接好!” 周亚夫踩实圈绳,坐直上身,伸出双手接住这支比自己高出不少的戟,奋力挥舞,身下马速丝毫不减。 匈奴人无法大规模生产铜质、铁质兵器,所倚仗的兵器,唯有弓箭而已。而拉弓射箭,即使手速再快,其杀伤力也比不过中原民族的长矛长戟长枪。 既然骑射技艺比不了马背上的人们,那便另辟蹊径,寻找更加适合自己的战术—— 骑兵灵活冲击,并以长戟等作战兵器,将敌人刺下马背。 在没有马镫的情况下,汉朝骑兵若持长戟冲刺,在将对方刺下马背的同时,自己也难免受力坠地; 而一旦配以马镫,骑兵们脚下如履平地,双方的优劣之势,便将彻底逆转。 想到此处,韩信惊喜交加,蓦地扭头,直直看向身后含笑的皇后。她脸上似乎永远挂着参不透的笑容,一双眼睛却又在日头下精光闪烁,饱含悲悯与理解,也有信任与希冀。 第一百一十四章 什么是兵权 周亚夫正挥舞长戟,在一群郎官面前洋洋得意地来回奔驰炫耀,忽觉脚下一松,半截身子顿时矮了下去,长戟也不由脱手坠地。 在宫人们一片惊呼声中,他连忙照原样抱紧马颈,勒住缰绳,缓缓将马停下,方定定神仔细查看,原来是一边脚踏的圈绳断了,才导致力道不稳,险些摔下马来。 刘季看了半晌,恍然大悟道, “原来这小小的踏脚处,竟有如此奇效。” 他话锋一转,眼光在韩信身上打了个转,轻描淡写地问, “韩信,我看你驾轻就熟的,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有这种装备?” 韩信脸色一白,张口欲辩解,却听得吕雉温言道, “陛下此言差矣,这分明是我绞尽脑汁的构想,赶上今日宫里来了骏马,恰好付诸实践而已。 只因楚王临场帮了些小忙,便由他来抢功,实在有失公允啊。” 大家都哄笑起来,气氛倒显得出奇和谐,似乎又回到了当初草莽创业的年岁,一群人心无隔阂地畅所欲言。 周亚夫翻身下马,众人一窝蜂围到马旁去,夏侯婴激动地举着麻绳左看右看,又掀开鞍鞯瞅了瞅,对刘季说, “臣试着将它改造精进一番,可以将这两条圈绳,直接连在马鞍上,喏,这样,就更加稳固,也不会磨伤马背——” “——索性直接改成铁圈或铜圈,结实点。” 大家甫一接触到新生事物,难免还囿于圈绳这个初始形态,吕雉索性直接开门见山,以手比划着,向围观的人解释道, “倒不必拘泥于铁圈脚套,咱们既能冶铁,何不干脆做成铁质的踏板模样,脚踏两端以软皮带挂在马鞍的两侧。 这样一来,临战时即使遇到不测,也能迅速挣脱下来。” 刘季翻着眼睛,在脑中勾勒了一下大致形状,颔首道, “嗯,还是皇后说得在理,要做就做成铁或铜的踏板,宽一些,这样负重大,骑者踏着也舒服,能抡得起长兵器。” “啧啧,如此奇思妙想,怕是匈奴人也想不到,反正臣在草原晃悠了几个月,完全没见过此等物件。” 刘敬咂着嘴,佩服地看看吕雉,又叹道, “哪怕他们偷师学去了马镫,也不怕。 中原的铁质兵器,是匈奴人万万造不出的。咱们长戟所到之处,即便草原上认弦最快的射手也赶不上。” *** 这天日落时分,刘季踱着步子来到北宫,见了吕雉便没话找话, “赵佗送给长沙王的那枝珊瑚树,明日便能到,到时你也一同来看看。 对了,一并送来的,还有几条什么鲛鱼,据说每条都有五六尺长,硕大无比。” 他搔着头,终于切入了正题, “我正想着,若真与赵佗谈成了,该回赠他些什么呢?” 吕雉坐在少府新为她打造的椅上,面对一张很高的木案,正在用飧(sūn)食,见刘季来了,她站起身来,谦让了一下。 刘季觑着眼打量着她新置办的奇异物什,摆手说, “不了,你吃你的。我与你说几句话,便要去戚姬那里用了。” “也罢,” 吕雉笑道,“容我想想,回礼总得不偏不倚,也要有点震慑作用才好。” “那便交给你了,别丢了咱们的面子。” 见心事重重的皇帝抬脚要走,吕雉心下明了,便追上两步问, “陛下可是在烦恼,该由谁来练兵吗? 刘季脚下一滞,明知故问, “练兵,练什么兵?” “对付匈奴的精骑呀。” “哦,我想着,要么灌婴,要么樊哙,要么周勃罢。 怎么,皇后有何高见呐?” “依我之见,你手上明明有着更好的选择。” 刘季的脸色冷得似块冰,缓缓转过身来站定,黑漆漆的瞳仁深不见底, “你指的是韩信?” 吕雉无畏地昂着头,直直看进他的眼里去, “我所说的,正是韩信。陛下不也头一个就想到他了吗?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 刘季瞪着眼前的女子,满脸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这个婆娘,今日怎么失心疯了,说起胡话来! 我削他兵权还嫌太迟,看在他上疏保举卢绾的份上才留他一命,你还妄想让他带兵,简直是与虎谋皮——” 他一时收不住口,几乎把内心深处的愤恨与恐惧全盘托出。 是啊,忍了这么多年,每每想到韩信手上握有重兵,刘季就如坐针毡,寝食难安,当初大战方休,好不容易在陶县出奇招,夺了他的兵权,怎么可能再让他带兵? “陛下先莫恼怒,你只需扪心自问,到底想不想一绝匈奴之患? 抑或,你想把这个烂摊子丢给儿孙们去收拾?” “我自是想了,那始皇帝能遣大将蒙恬北逐匈奴,我也能做到。 若非为此,我也不会在国家百废待兴之刻,便节衣缩食,韬光养晦,与那些番邦虚与委蛇。” 刘季胸口发闷,前几日他还同一脸愁容的萧何商议,林林总总的开支后,国库实在空虚,可先暂缓修筑自己的陵寝,一切以供应民生与练兵为主。 吕雉缓缓点头, “那便是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既是倾国之力的背水决战,那咱们便一定要赢,要一举摧毁匈奴的主要战力,使他们从此无力犯边,只能乖乖遵循咱们制定的规则。” 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着刘季烦躁不安的踱步声,见皇帝沉默不语,吕雉又说, “记得垓下决战前,我曾同你说,御将就如同放风筝,哪怕风筝飞得再高再远,只要那根线始终攥在陛下手中,便能收放自如。” “唔,你是说过的,我记得。 若把韩信视为风筝,那你所谓的风筝线,又为何物呢?” 吕雉坐回椅上,斜靠在厚厚的织龟背纹团锦靠垫上。 这仿佛是上一世遗留下来的习惯,她总爱安安稳稳地坐着,看眼前的男人焦虑踱步,无论那人是她的夫君,还是她的儿子。 “我们今天所谈的不光是韩信,我只姑且以他为例罢了。 陛下亦是带兵之人,在你看来,带兵之将的手中兵权,究竟是些什么?” “兵权——” 刘季咀嚼着这个字眼,若有所思, “将领们平日练兵,战时统兵,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既有养兵之权,又有用兵之权。” “那么,陛下可曾试想过,将养兵与发兵这两桩事务,一分为二呢?” “一分为二?” “以韩信为例,陛下尽可以派他去练兵,给他握兵之重,但这支精锐骑兵的发兵之权,要牢牢握在朝廷的手中,握在陛下的手中。” “如此一来,我的兵马任由他去练,他不过是朕派出去的骑兵教头,可是这个意思?” 刘季面色阴晴不定,一屁股坐到榻沿上,陷入了沉思。 第一百一十五章 珊瑚树 “正是。 将统兵、调兵之权分离,再将供应粮草军需辎重之责剥离出来,那他可不就是个骑兵教头吗? 若有将领起了二心,陛下一道圣旨,便可夺了他们的兵马。 一如收紧风筝的线,无论那风筝飞得再远再高,都得乖乖落回到我手中。” 她干脆爽利地说道,字字掷地有声,坚不可摧。 “你的意思是,调兵发兵之权,归于朝廷,而养兵、练兵一应事务,则放心交给将领们。” 刘季歪坐在榻沿,全然顾不得自己半个身子悬在榻外摇摇欲坠,不自觉地喃喃吐露心中的小算盘, “这倒是能防止武将专权,只是,若走出这一步,后世众口铄金,必然要骂我猜忌不容人,哼。 那我不妨再进一层,也不枉担个虚名。 索性,让各地驻军,每隔上几年便更换驻地,内外轮换,唯将帅不动,使兵无常帅,帅无常兵。 长此以往,打根上彻底绝了将领们拥兵自重的念头。” 纵吕雉对眼前这位千古雄猜之主有着充分的认识,但刘季不假思索地提出了更戍之策,还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没想到,他竟阴刻多疑至此,吕雉怔了一下,委婉试探着说, “将兵更戍这一招,确是防得滴水不漏。 但如果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想必会大大削弱军队的战力,还请陛下三思,以求万全。” “唉,也是。 真是麻烦,倒不如把他们都杀了,最是省心省事,哈哈,哈哈。” 刘季额上青筋猛地跳了几下,他紧紧抿着嘴,显得面容更加枯槁,从牙缝里尴尬地挤出了几声假笑。 *** 这并不是一句戏言,吕雉深知,将有威胁之人全部除掉,才是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而他判断“威胁”的标准,似乎不论心,亦不论迹,只单论才干。 布衣皇帝,筚路蓝缕,打落牙齿和血吞,方一步步走到洛阳,唯有牢牢守住大位,才不愧对半生的处心积虑。 而摆在历朝历代开国皇帝面前的第一道难关,便是如何收回兵权。更不消说,刘季与众诸侯王之间,还横亘着对于追求“大一统”的隔阂。 她轻轻叹口气,皇帝还未年老体衰到完全放权的地步,况且,以他的脾气,只怕会越老越猜忌,越老越暴戾,渐渐的,普天之下,他只信得过死人。 上一世,你等了快五十载才真正当上皇帝,她在心里安抚自己道,这一世,一切为时尚早,你还年轻。 她眨眨眼睛,温柔地坐到刘季身边,传道受业般耐心劝慰,循循善诱, “‘都杀了’三字,说起来简单,可是,陛下当真杀得过来吗? 再者,贪图省一时之力,把骁将统统杀光,若日后国有战事,无论是内乱还是外忧,你叫儿孙们指望谁去?” 这是九百年来无数帝王家用血换来的教训,也是一位霸主对另一位霸主的赤诚忠告。 刘季抬起眼,目光游移且困惑,“杀人,难道没用吗?” “单靠杀人,是换不来忠心的。 所谓忠心不二之臣,靠教化,靠威慑,也靠制度来管束。” 吕雉语气中的坚韧刚毅,斗转星移,竟从未变过。 *** “哪怕依你所说,将统兵、调兵之权分离,可若要真正施行,需得从中央官制上着手改进,将各处兵权统一收回朝廷管辖、调配。 收兵权,绝非一件易事啊......” 这是前人从不曾有的开创之举,细思之下,却在突兀离奇中暗藏精妙,刘季呆坐了半晌,竟不再理会身旁的皇后,只起身信步走出了大殿。 她在身后提醒道,“别忘了去戚姬处。” 刘季挥挥手,头也不回, “不去了,不去了,我且到萧何府上议事去。”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吕雉眼中波光闪动,百感交集。 这并非她今日的突发奇想,而是她自上一世便日夜考虑的要务: 彼时大唐藩镇初兴,尾大不掉的隐患已初现,各地节度使集兵政、民政、财赋权力于一身,势力与日俱增,隐隐可预见日后的大祸。 她殚精竭虑,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以求约束。可惜,年迈的她只来得及参破这“兵权分制”的大致轮廓,却奈何天不假年,再没有时日去把脑中的宏图真正付诸实践了。 吕雉缓步走到殿外,仰头望着苍茫夜色。 冬夜的寒风,扎扎实实地扑在她的脸颊上,冷得发疼,又无比真实—— 感谢上天垂怜,上一世她回天无力的遗憾,与百密一疏的失误,或许还来得及逐一弥补。 *** 长沙王吴臣送来的南越礼品,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单是那株红得发紫的珊瑚树,有一丈多高,非石非琼,望之似无花无叶的绛树,又似一团红彤彤的烈火,在幽暗的殿堂中闪耀着缥缈的光。 “听说此物极难采撷,需数名经验老道的疍(dàn)家人潜入海底,其中两人负责锯断珊瑚,再有几人从浮于水面的小舟之中,合力将珊瑚枝拉上去。 稍有不慎,小舟倾覆,便是白白搭进了几条人命。 南越贵族素爱攀比,以室内所陈珊瑚的高低大小来彰显地位,所以,单采珊瑚一事,每年就不知要枉死多少南越平民。” 萧何站得离珊瑚树远远的,紧缩眉头,略带嫌弃地介绍说。 “啧啧,如此劳民伤财的没用玩意儿,告诉吴臣,举凡长沙国人,以后断不许开采、不许进献,违者城旦舂(chōng)。” 刘季正满心好奇地观赏,听萧何说完,不由垂下了原本抚着珊瑚树的手,牵牵嘴角嘀咕说, “他们南越人喜欢什么,咱管不着,只是我汉的大小官员,不准学这个破毛病。” 冷眼旁观的吕雉暗想,亏得吴臣机敏恭谨,知道这绝非人臣可以承受之物,马不停蹄地转运进了京。 否则,刘季又不知要作何想。 他又踱到一个漆检旁边,伸手拎起一枚还挂在短枝上的暗红色硬壳果子把玩着,问道, “这就是离支吗? 哦,对了,长沙国的吏员,都安顿好了吗? 他们护送这么个庞然大物千里而来,还是要赏的。” “安顿好了,就宿在长沙国的郡邸。 长沙国此次派出护送珊瑚的使者,正是上计吏,还一并送来了诸多本国的土贡,一人多劳,也算得上节用民力,体恤民情。” 为了迎接首次上计,萧何早早着人把各郡国于洛阳的郡邸都修缮扩建了一番,哪怕全国各地一口气来了成百上千人,偕了再多的土贡进献,也安置得下。 第一百一十六章 虽死不可回也 “还有,各郡国设在洛阳的郡邸和国邸,臣也派人密切关注着,进进出出的,力求严格管理。 一来,是防止有趁乱摸鱼、假公济私的长途贩运牟利之徒,二来,是防止有郡县的地方官员,借机多运贡品进京,以行贿朝臣。” 听萧何补充的这两条,刘季一面生疏地剥着离支果的坚硬外壳,一面深深瞅了他一眼,指着萧何对众人道, “你们都仔细琢磨琢磨他方才说的两条。 我就说嘛,没在底下办过二十年差的人,绝说不出这些门道来。” 汉初君臣均出自布衣,对于萧何言下所指出的几处关键所在,都心知肚明。 各郡国在洛阳开设的诸多郡邸、国邸,属于官办的机构,远来之人,如要在邸中免费住宿、歇脚,需要当地郡守开具传,也就是官方的通行文书。 一旦拿到了传,不仅到达京师后能入住条件优越的郡邸,沿途关津也畅行无阻,不必缴纳任何关税,还可以沿途使用道边传舍,享受官府提供的免费食宿。 此外,打点到位的商贾,手中握有传令,便能无偿调用官府的驿传车马运送私人货品,由此省下的人力物力与运费,不可小觑。 这些利用官方名义运送到京的货物,往往藏在各郡的郡邸中,作为贮物仓储场所,公器私用。更有胆大包天的,竟然公开在郡邸里摆摊开市,直接贩售。 货物远途运输售卖,成本中最大的一部分,便是运费; 而这部分耗资既已省去,再以正常市价出售,对于商人来说,渔利甚丰。 因此,自秦时的上计始,进京上计一事便是不言而喻的肥缺,上计吏每每假公济私,或携亲带眷进京游玩,或趁机夹带私货贩卖,或无故为商贾们私开传令,这是各郡大员间公开的秘密,也正是萧何的题中之义。 *** 而他所说的第二条,更是影响深远。 各地送来的珍奇贡物,除了献给皇帝外,必有冗余。而这些刻意多带来的特产,便名正言顺成为贿赂京师朝臣的借口,毕竟,朝中有人好办事啊。 今日,在上计吏陆陆续续已抵达京师之刻,萧何方将此事开诚布公地摊在日光下来议,其用意不消说,是打算借刘季金口玉言,明确出个章程,以矫正长久以来的不正之风。 “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这番提醒很及时。 而且,你敢这么说,也是不怕得罪人啊。” 刘季将晶莹剔透的离支果肉凑到眼前看看,又犹疑着放进嘴里,边嚼边说, “那就传我的意思,自此次上计始,非上计吏员而私自凭传进京、私偕人货、住宿郡邸者,皆坐食赃为盗。 还有,这条不妨写进律令里,以儆效尤。 至于那些已经混进各处郡邸的,相国,咱们就干脆得罪到底,狠狠心从严处置,杀鸡儆猴吧。” “臣遵旨,陛下圣明。” 萧何满脸喜色,深深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刘季忽咂着嘴,捏着半个离支环顾四周, “这个什么离支果,清脆爽口,甜腻多汁,我此生竟从未吃过,你们也都来尝尝啊。 长沙国与南越毗邻,想来气候地气也相近,不知长沙国种不种得出此果啊? 若是能种,以后让吴臣时常给我送些来罢。” 他正期待地看着萧何,却听得一把温柔的女声道, “陛下此言既出,恐怕长沙国的黎民百姓,日后要守着离支树饿死了——” *** 刘季一惊,猛地回头看向吕雉,她紧紧抿着唇,秀眉微蹙,不怒自威,目光冷峻得令人不敢逼视, “孟子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皇帝爱吃离支的消息一旦传出去,王公贵族必会群起效仿,这不是逼着长沙国将万亩良田桑田,都改种离支吗? 若遇到个灾年水患,陛下是指望长沙国人以离支充饥吗? 况且,长沙国山高水远,一路劳民伤财,只为向京师运送离支,如此行径,当真不怕万世耻笑?” 在众人看来,皇后惯常温和内敛,任劳任怨,即便常有灵光闪现的精绝之言,但总还是信奉韬光养晦,不肯多抢一点风头的。 可此番话中,却冷得似隐隐结着一层霜,可见她是真的动怒了。 刘季被当众驳了面子,脸上讪讪的,但心知皇后说的是正理,满心尴尬恼怒没理会处,忽然瞥见远远的殿角里,默默坐着一名史官,正就着木牍奋笔疾书。 他恼羞成怒,不禁疾步走过去,瞪着眼质问那史官, “你胡乱记了些什么,给我看看!” 那史官年轻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惶失措,但随即镇静了下来,他以手护住简牍,认真地答, “陛下方才说了什么,臣便记些什么,并不敢胡写。 君举必书,如实记载国君的言行,是臣的职责所在。 这些记录,是预备给后嗣看的,不是给陛下看的。” “那么说,你也记下了我欲向长沙国索要离支?” “陛下自己说,‘不知长沙国种不种得出此果’,臣如实记录而已。” “……这话不能记,你且速速削去罢,恕你无罪。” 皇帝扫了一眼他身前案上的铜削刀,语气严厉,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臣,做不到。” 史官深深伏跪在地,头也不抬,坚定地回。 *** “你竟敢抗旨?” “秉笔直书,书法不隐,是臣所奉行的正道。” “你的正道,莫非比皇帝还大?” “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 臣的道,比性命还大。” “我看你也是活腻了——” 刘季早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忽然暴怒,扬起一脚将史官面前的长方形矮案踹翻,案上的笔墨刀札等物咕噜噜滚了一地。 宫人们早吓得跪了满地,瑟瑟发抖,任鬆漆砚盒打翻在地,墨汁缓缓淌出,把地面洇得黑擦擦的,也无人敢上前收拾。 眼看遇到了不畏强权的硬骨头史官,旁观的吕雉却无比羡慕,这一切,是她前世所不曾经历过的。 秦汉时期的史官,譬如秦和西汉时期的太史令、东汉时期的兰台令史等,虽为朝廷正式的职官设置,却基本承袭先秦的史家立场,被赋予了极大的书写自由,任他们写下一家之言。 然而,自唐代以降,史官制度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由史官改为史馆,成立了正式的官方修史机构。 有了史馆,便由集体修史编书,并经朝廷重臣宰相监修,确保万无一失。 尽管史馆编纂得更加全面、完整、详实,但史官们每欲记一事、载一言,往往搁笔相视,反复讨论,个人意志荡然无存。 第一百一十七章 葡萄纹 “若彼时亦有秉笔直书的史官,在他们眼中,我作为女皇的一生功过是非,又会被写成什么样子呢? 最终,会不会依旧逼得我立无字碑以自证呢?” 前尘往事忽地涌上心间,吕雉慨然想着。 时迁境移,她欣赏眼前史官这份无惧强权的风骨,便向一旁满面不忍的叔孙通使了个眼色。 叔孙通身为大儒,见皇帝难为史官,本就跃跃欲试地预备苦口直谏,又得到皇后的嘉许,便慢悠悠踱至史官身边,自满地狼藉中拾起了那杆紫霜兔毫笔,轻轻甩了甩笔杆上沾的残墨,似乎不着边际地问, “你叫什么?” “董望之。” 叔孙通细细捻着手中那管兔毫,淡淡说道, “哦,姓董。 晋国的太史董狐公,是你家祖先吧?” 此言一出,满堂皆哗然,连刘季也不禁敛起怒容,略带震惊地重新审视这个不卑不亢的年轻人。 董狐,是春秋时晋国的太史。 *** 宣公二年,晋国发生了一件以臣弑君的大事: 是年九月,晋灵公借宴请的机会,于席间埋伏甲士,企图伺机除掉大权在握的晋国正卿赵盾。 赵盾侥幸逃脱,却没有跑远,只藏匿在晋国境内,疑似暗中谋划。其从弟赵穿率众攻杀了晋灵公,并迎赵盾回国都。 赵盾返都后,并没有惩处弑君的赵穿,而是顺势拥立晋灵公的叔叔为国君,是为晋成公。 后来,这段跌宕起伏的宫廷争斗,被时任太史的董狐一笔不差地记了下来,化为五个掷地有声的字—— “赵盾弑其君”,并将其宣于朝臣。 再后来,得知此事的孔子,盛赞董狐为古之良史,书法不隐,凭自己的判断与推理,直笔如刀,一举戳破了赵盾苦心经营多年的虚伪假象。 既遇上了董家的后人,今天皇帝的意图多半要被挫败,但董狐的盛名远播,刘季大抵也不敢贸然杀了史官泄愤。 吕雉惊讶之余,又渐渐放下心来,只踏踏实实地旁观,看叔孙通是否能从尴尬的僵局中转圜出一个从容的结果。 只见叔孙通眼珠转了转,以平日给刘盈授课般谆谆善诱的语气,耐心问道, “赵盾弑君之事,你想必烂熟于心了。 我问你,晋灵公究竟是谁杀的?” 董望之沉吟片刻,一字一顿地答, “人,是赵盾之从弟赵穿杀的,但弑君之举,却是出于赵盾本人的授意。” “很好,你这个答复滴水不漏,可见是用了心思的。” 叔孙通捋着一把好胡子,频频颔首,顺手将笔递给了他, “所以,孔夫子所赞的秉笔直书,指的不仅是如实记载眼前发生的一切,还要穿过层层迷雾,看透事情的本相,是也不是?” “是。” “那么,董狐若于事发伊始便武断落笔,只怕会写下‘赵穿弑君’这个表象,而放过幕后的元凶,是也不是?” “……正是。” “如此说来,今日陛下与离支之事,也尚为完结,” 叔孙通蓦地转身,快步走回到刘季身边, “陛下喜离支,问长沙国能否种出此果。 皇后苦心劝谏,说民之良田远远胜于皇帝的口腹之欲。 随后,陛下说——” 他冲刘季挤挤眼,刘季恍然大悟,抚掌笑道, “对对,我自然是虚心纳谏,从善如流,决意不再接受郡国进献的珍奇玩物。 继而,我不仅褒奖了皇后,还命史官特意将此事记下,让后嗣子孙也时时铭记于心。” *** 刘季清清嗓子,刻意提高声音说, “朕自即位以来,薄赋敛,轻徭役,内修制度,外抚戎夷,务存节俭,与民休息。诸如此类,都是想为百姓办些实事。 今一时忘形,险些忘了初衷,所幸国有皇后,深仁厚德,克勤克俭,及时忠言劝谏,为朕良佐。 赐皇后——赐点什么呢,我稍后想到了再说。 董家的,你可都记下了吧?” 董望之如坠云雾,提着笔,呆呆望向皇帝,怔住了。 董狐笔、太史简,素来是史家铮铮铁骨的模范,方才皇帝盛怒,他本已打定主意,定要做个以命相搏的良史,方不辱祖上荣光。 哪知,经过叔孙通与刘季的一唱一和,局面忽转,他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皇帝已改弦更张,更下旨此后禁止郡国进献奇珍,分明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可是,怎么感觉有些离奇,似乎有悖于自己毕生追求的正道。 旁人只看得到董望之惨白的脸上两道浓眉紧紧拧着,脖子却依旧直直梗着,显然还在犹豫。 吕雉轻叹一声,移步过去,对那肃肃如松下风的年轻身影低声提示道, “你毕竟太年轻,不知道人的一辈子很长,并不是非要杀身才能成仁。 难道君子成人之美,就不是夫子所说的仁了么?” 这几句话温柔沉稳,几不可闻,但在董望之听来,却如仙语梵音,振聋发聩。 *** 他心神巨震之下,不禁抬头去寻那声音的来源,但见皇后丰颊光华,面容平静如常,只有低垂俯视的眼眸似洞察一切,全是惜才的慈悲。 雷霆雨露,春风化雨,都是仁。 “……臣明白了。” 既然皇后开了口,董望之无法再狷介下去,他略显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眼观鼻,鼻观心,立在一侧,不敢再抬眼。 吕雉向左右略扫了眼,宫人们蜂拥而上,擦地的擦地,捡东西的捡东西,凌乱的大殿一隅又恢复如常。 “至于未来给赵佗的回礼,” 吕雉一面说着,一面俯下身去,亲手拾起那柄铜错纹书刀,轻轻搁在董望之身前的案上。 董望之躬身一揖,低头看了看被墨渍污染的袍角,只觉胸中空荡荡的触不到底,强压心绪坐回案后,提笔复又默默记了起来。 “至于回礼,我已经吩咐东织室令去办了。” “哦,皇后有何高见啊?” “除了一应金银器皿、絮缯酒米外,再加几匹与众不同的锦。” “丝绸锦缎都是惯常的赠礼,何来与众不同之说?” “我所说的与众不同,指的是锦上的织纹。 这次,我命她们统统织上葡萄纹。” 刘季疑惑, “葡萄纹? 赵佗能识得葡萄吗?那不是西域的特产吗? 要不是这一遭刘敬从匈奴带了些西域葡萄酒来,咱们也没见过此等果实呢。” “咱们虽不认得,但我敢说,赵佗肯定认得。” 吕雉嘴边浮上一丝笑意, “陛下别忘了,那赵佗本不是南国土生生长的,他的老家是常山的真定。 那里离匈奴,可一点都不远。”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连弩 “就算赵佗识得葡萄纹,知道这是产自西域之名物,那又如何? 难不成,你想借此向他暗示些什么?” 刘季目不转睛地看着吕雉,揣测着她的动机。 “正是。 陛下前日不是让我想想,如何为南越准备一份扬我威风的赠礼吗?” 吕雉扬起嘴角,胸有成竹地说, “那就给他们送几匹绣着葡萄纹的织锦,由他们去猜。 让他们猜猜咱们是否已与匈奴和平无隙,猜猜咱们是否凿空了西行之道,是否已与匈奴右部控制之外的西域诸国,互通有无。” 众人还在思索,刘敬第一个跳出来踊跃拥护, “皇后此计甚妙。” 他凭着建都长安与出使匈奴两桩功在千秋的大功劳,在朝中的地位今非昔比,已能在众元老功臣议事时有着一席之地了。 “草原上的老牧民们闲聊时都会提及,在我汉之南还有个南越国,从南越到匈奴,尽管隔着千山万水,时不时居然也有商队往来。 由此可见,北胡与南越之间,非但互通,且常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其中的门道,或许比咱们猜想的还要深。” 萧何在脑中勾勒了一遍西南川蜀区域的大致形貌,问道, “依我猜,匈奴人见过的商队,多半是巴蜀商人的驼队吧? 他们从岭南出发,行至川西,再经高原上羌人的地盘,翻山越岭走到河西,最后前往西域。” 这条路虽阻且长,却能躲过匈奴“右臂”的拦截,直接连通西域诸国。 刘季点点头, “北有强胡,南有劲越,这两家同为我朝的紧邻,同恶相助,同利相趋,只能虚虚实实,逐一击破,万不能让他们于咱们的一南一北联起手来。 赵佗审时度势,屈伸有度,为人甚是狡诈。 加上他又生长在北边真定,八成早与匈奴暗中有了往来。 我看,就依你的计策,用葡萄纹让他与匈奴人互相猜疑去吧。” 他扭过脸,对吕雉说道, “那么远的区区三个郡,处于崎岖山海间,气候卑湿,举目皆是蛇虫鼠蚁,纵是送给我,我也不想要。” 他已打定主意,预备牺牲一点面子,让赵佗做个名义上的外诸侯。 *** 与七位异姓诸侯王不同,外诸侯无需入朝觐见,于国内无需用汉法,亦享有完全的任官权。 尽管此时的异姓诸侯王也完全可以自行委任境内官吏,但自赵国的新丞相张苍始,刘季已决心以铁腕施压,逐步将各内诸侯王国的丞相统统换成自己人。 而外诸侯,除了随意任免官员外,还拥有赐人爵位与分封王侯的权力。 简而言之,在刘季看来,越地贫瘠蛮荒,不值得劳师征伐,百废待兴的帝国也担不起南北双线开战的消耗,只要赵佗表面服软,称臣纳贡,对外不称帝,只称王,便大可随他去做个南越王。 吕雉听着皇帝不屑一顾的嘲讽与轻视,眉头却微微皱起。 赵佗是如假包换的真定人,也是秦始皇亲封的南海郡龙川令,无论是基于韬光养晦还是故土难离,他都对中原王朝充满着难以言说的复杂依恋。 当初,作为远道而来的征服者,赵佗率秦军入岭南时,当地越人不甘为秦虏,频频激烈抗争。 为求长治久安,缓解不同民族间的矛盾,赵佗曾向始皇帝请求,从内地迁去一万五千名未婚配的女子,作为岭南戍卒与当地人的配偶,在长期的杂居生活中,扎根繁茂,开花结果。 后来,为了更好的存恤当地人,赵佗又进一步入乡随俗,大胆启用越人中的大族,鼓励他们参政,掌握机要,并命赵氏子弟宗室率先垂范,与越人通婚联姻。 “赵佗眼下正值壮年,看似一时太平,可一代人之后呢?” 她喃喃道,内心忧虑。 橘生淮北则为枳,可想而知,再过几十年,当赵家王朝的第二代、第三代慢慢长成,在那片天高皇帝远的潮热土地上,关于中土家园的记忆注定逐渐变得稀薄,而当地土生越人潜移默化的影响会越来越大。 待那时,对于南越来说,汉帝国不再是有血肉之亲的宗主国,却只是一个庞大的近邻,两国之间立下的臣属盟约,也将不复作数。 *** 吕雉看向有些得意忘形的刘季,暗暗坚定了决心, “南越与匈奴不同,若能将南越彻底收为汉郡,不但可以长治久安,还能南接身毒,大有可为。 况且,只要筹划周密,或许无需费我一兵一卒,南越便唾手可得。 只不过,与羌人的关系也得关照,尚需从陇西边塞入手。” 想到羌人,她岔开话题,笑吟吟地问刘季, “子房先生与刘肥,什么时候回洛阳呢? 数月不见,还真的有些思念他们。” “算算日子,大抵快到了吧。” 刘季翻着眼睛想了想, “张子房那么谨慎的人,动身前竟也在奏疏里夸下海口,说这次要让咱们见识见识西北六郡良家子的好本领。” 六郡良家子?吕雉眼里陡然放出光来。 星辰旋转天穹,山河蔓延大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或许还来得遇到那位难封的千古名将。 她不动声色地在袖中掐着手指,默默数了数年头: “若是在我手下,一定让他封侯。” *** 赵王张敖携上计吏动身去洛阳觐见的那日,王后鲁元与众臣都去邯郸城外送行。 天寒地冻,鲁元严严实实地披着一件银白色貂鼠皮大氅,娴静地立在雪中。 据说貂鼠是辽东朝鲜国的特产,它们平素好食松子,昼伏夜出。 鲜国猎户深谙其习性,往往于夜间候于松树下,屏息悄立,待其现身便射之。 貂鼠身形很小,一貂之皮毛,统共方不盈尺,集齐她身上这件大氅,少说也要耗费六七十只貂,可谓珍稀至极,非一般皮裘可比,在赵王宫中都算得上罕物。 鲁元起初嫌太过残忍,抵死不愿穿,可贴身服侍的肖媪不问三七二十一,强行披到她身上, “你前段时日胡闹似练箭,染了风寒,皇后体恤你,才让你不必同去洛阳。 万一留在邯郸,在我眼皮底下又出了什么闪失,只怕我满门老小都保不住了。” 张敖拉了拉鲁元的手,让她好生保重,鲁元回礼,虔诚地望夫早归。 不远处的吕释之冲她眨眨眼,笑着提醒道, “你要是敢贪玩,我回去告诉你母亲,看她派人来收拾你。” 鲁元不禁噗嗤笑出声来,心照不宣地对舅舅朗声说, “我自省得的,万望舅舅一路保重。” 吕释之此次跟随上计的行列进京,同时带走了善治弓弩的跛脚工师老姜,却给鲁元留下了一样宝贝。 “这可是我督着老姜打造的新样式执弩,总共才造了三把,其中两把我带去洛阳,剩下一把留给你解闷。” 出发前两日,吕释之举着一柄锃光瓦亮的铜制弩机,洋洋自得地对鲁元说。 鲁元这阵子早出晚归地去赵姬别院中习射,性子早不似刚到邯郸时那般郁郁寡欢,她一把将弩机抢了过去,翻来覆去爱不释手地看。 吕释之见她还是孩童心性,继续卖弄道, “这弩机的力道,可比你的弓要强许多。 而且,此弩还能连发,每次可射矢三枝,够你玩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补天填海 鲁元兴奋得两眼发亮,端着弩机反复端详, “这是连弩?就是相传始皇帝出巡时,用来射大鲛鱼的那种连弩吗?” “始皇帝连弩射海鱼的英姿,没人亲眼见过,做不得数。 但这支弩,可是经老姜冥思苦想造出来的,是名副其实的并射连发弩。” 吕释之接过弩,轻轻巧巧地在手中摆弄着,一下子就将弩前的弓与弩臂拆开了来,指着机关给鲁元看, “这张弩属于擘(bò)张弩,弓弦的强度小,寻常孩童妇孺都能操作,以你眼下的臂力,仅靠单手便可张弦上箭。 还有,你看此处,一弓三矢,可前后连发,也可左右并射,又快又准又狠,出其不意。 对手万万料不到,一柄弩居然可做到连发与并射兼具,可杀他个措手不及。” 他如数家珍般讲着,又将两截弩交回鲁元手上,盯着她笨手笨脚地拼装好,顿了一下,方语重心长地鼓励道, “你很有长进。我……我知你近来心中烦闷,每每只能习射解郁。 别的我也不便多说,但只求你记住,你的一辈子才刚刚开始,不会始终囿于这方宫城内的。 你一定要学学你母亲,将来做个一天一地的巾帼英雄。” 吕释之挠挠头,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这番打了无数遍腹稿的宽慰话语。 他是个光风霁月的洒脱男子,纵然心细如发,对鲁元的闺阁心事洞察无余,却总碍于她的面子,不好当面直说,只好委婉曲折暗示出来。 鲁元笑笑,心中感激舅舅把自己当做旗鼓相当的成年人来看待,而不是如张敖那般,永远视自己为一个心智未开的玩物,锦衣玉食地供养,不屑一顾地愚弄,明目张胆地利用。 “舅舅见到母亲时,请她宽心,切莫为我挂怀。 我定会事事以她为榜样,纵活在明争暗斗中,也会对得起我来时的路。” *** 她赌气般地说着,这话听起来虽逞强,却不由得引着眼眶一阵发热。她抬手飞快拭了下眼角,假装端起弩机瞄向远方,低声咬着牙道, “我原以为,张敖是当真心悦我,敬我重我,才与我结为夫妇。 谁知,来到邯郸后我才发现,原来北地佳丽无数,各个妖艳美貌,千姿百媚,而我却相形见绌。 可他偏偏选中了我,只因着他需要尚一位公主,以为屏障。 哪怕我不是我,哪怕我不是个人,而是什么妖魔鬼怪,他照样会娶来做王后的。” 吕释之舌头打结,平素的伶牙俐齿荡然无存,只能叹一声,听她说下去。 鲁元把头埋得低低的,手上却不停,练习着把弩机重拆卸开来, “起初,我想通了这一节,也打算得过且过的,表面上装个举案齐眉的样子罢了。 但我逐渐发现,张敖的算计其实远出乎我的预料。 舅舅可还记得御前献舞的赵姬?那可是内傅赵媪的养女,是自小与他青梅竹马的女子,亦是他的爱妃啊。 可他依旧毫不留情地竭力将她献给父皇,弃之如敝履。” 鲁元哽咽了,哀哀地叹口气, “于是我终于懂得,若真到了酿成大祸的那一日,覆巢之下无完卵,我的下场,只怕会比赵姬还要惨上百倍。” 她抬起头,定定地直视吕释之,眼角尚有湿漉漉的泪痕,但语气笃定, “舅舅,我不想死,也不甘愿做任人宰割的鱼肉。 我已扎根邯郸,不仅要活出个样子,更会努力做你们的千里眼与顺风耳,不能让赵地君臣的狼子野心得逞。” *** 自刘季亲征的御辇途径邯郸、赵姬献舞后,左右不过短短数月时间,年少天真的长公主陡然经历了彻骨的失望与背叛,原本饱满的小圆脸消瘦了不少,衬得眼睛更大,下颌更尖。 吕释之有些惭愧, “话既然说到这里,我也不瞒你。 其实你到赵国,虽是自己情愿的,但说到底,也是朝廷的权宜之计。 但凡大家能多些腾挪的空间,也不该用一个弱女子来拖延时日。” “不碍的,” 乍一听到这番真心话,鲁元只觉眼泪又要夺眶而出,忙深吸几口气,道, “当初舅舅与母亲在楚营为质,每天都有性命之虞。我在此地好歹还有个王后之位,已是天壤之别了。 不过,赵国看似风平浪静,但暗流湍急,张敖的城府很深,他一直暗中与那些旧臣谋划些什么。 只可惜他们议事时处处避着人,他又极能伪装矫饰,我才智疏浅,一时看不透他们所筹划的局面。” “嗯,你母亲其实最担心你为情所困,别做出什么傻事来。 既然你悟到这层,可见是勘破了儿女情长的一叶障目,自此以后,耳聪目明,不破不立啊。” 这话又带着欣慰了,他压低声音叮嘱道, “我此去洛阳,大抵一两年内不会回来了。 若仓促有变,你即刻去找张苍公,他是咱们的人。 若是觉察到了什么异状,想给洛阳写信的话,也可用他的密传通路。” “我都记下了,舅舅尽管放心。” 吕释之看了看这个堪堪到他肩膀的瘦削少女,有些于心不忍她的一夜长大, “朝局波诡云谲,瞬息万变,把你一个小姑娘孤身置于险境,我实在是——” “——舅舅不必多虑,母亲一早说过,天崩地裂,便有女娲娘娘炼五色石去补,沧海无情,自有炎帝之女精卫衔石去填。 咱们家出来的女孩,纵不能补天填海,也决不会是攀缘依附的凌霄花。” 人虽瘦了一圈,鲁元的眉宇间却莫名添了几分凛然傲气,望之竟与吕雉有着隐隐相似的神韵, “我定会协助张苍公,一内一外,守好北边的大好河山,不叫那些魑魅魍魉得逞。” *** 洛阳南宫禁中内,一路风尘仆仆的张良与刘肥,终于见到了暌违已久的众人。 苦心经营陇西小半年,张良快瘦成人干了,原本斑白的须发已经全白,更显得如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般超脱。 刘肥却壮实了不少,原本那若有似无的纨绔习气被西北的风沙淘洗一空,举手投足间颇有点挥斥方遒的气派。 吕雉看他行为谨慎,侍张良甚恭,简直言听计从,不禁暗笑—— 也不知张子房在刘肥面前施展了什么招数,竟把个皇帝派去的眼线,收服得妥妥帖帖。 第一百二十章 三百六十匹牝马 陡然复又见到曾一同披荆斩棘的张良,刘季不是不激动的,但他究竟贵为天子,只能压抑住欣喜,故作矜持地淡淡问, “太傅别来无恙啊,我原以为你这一去,便要找个借口,自此修道,遁入大漠了呢。” “陛下又寻老臣的开心。” 张良连连摆手,满头白发乱颤, “老臣舍不得陛下,舍不得在京中的妻儿老小,也舍不得这红尘俗世啊。 再说,眼见着匈奴人还不老实,老臣也想再为朝廷出一把老力气。” 众人皆笑,刘季听他显然话中有话,余音未袅,又见他脸上酝酿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心中一动,连忙问, “莫非,这短短数月中,你于马政之事上,竟有了什么突破?” 张良嘴边笑意更盛,眼底隐有得色,一旁的刘肥到底年轻,已按捺不住,抢着说, “子房先生大才,想了个神仙般的妙法,能改良咱们牧苑的马种!” 满座惊诧,主管车马的太仆夏侯婴更是激动地站了起来,见他如此迫不及待,张良才娓娓道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他带着刘肥踏遍边郡牧苑,尽管访得的今春新马驹均差强人意,但在与军户们觥筹交错的交杯换盏中,张良却习得了一个当地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张大人,你可知道匈奴人是怎么放马的?” 喝得醉眼惺忪的老军户,酒意上涌,乜斜着眼望着张良。 张良一仰脖,饮尽杯中的农家自酿酒,这酒粗劣辛辣,甫一入口,喉间如同着了火,只觉一条火线笔直通入肚肠,五脏六腑都要烧了起来。 他顺势一抹嘴,谦逊问道, “不知啊,正有待向你们请教。” “嘿嘿,他们除了冬春二季外,从来不圈养马,任由得马匹漫山遍野乱跑,有时候跑出去几十里、甚至百里,也不管。 马儿有灵性,识得同伴也识途,在外面奔得累了,过个十天半月,也就自行返回主人的毡帐附近了。 就算自己找不回家,待到秋末,他们出动几个壮年牧民沿途一收拢,也就齐了。” “哦?”张良一怔,不知道老军户这番话究竟要引向何处。 “所以啊,咱们养马的人家,有时候想碰碰运气,就学着匈奴人的样子,在春末夏初,选几匹母马,赶到边境的那一边去。” 张良是何等人物,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明白了其中关键,他不露声色,只以微微发颤的手拾起酒壶,将老军户面前的陶酒杯再次斟满。 老军户拈了块张良带来的上等羊乳酥酪,放入口中嚼了嚼,又呷一口酒,满意地咂咂嘴,继续讲道, “咱们的母马也识途,不会跑得太远,左右也就是在附近几个山头晃晃。 等入了秋,咱们再偷偷出去,早早地把母马找回来,你猜怎么着——” “如何?” “运气好的话,母马腹中多半便已有着崽儿了。 这可是草原上那些好马的崽儿,来年春天生下来,各个不同凡响,能卖上好价钱。” 张良追问, “你们这法子,年年都奏效?” “十有八九,十有八九。” 老牧民又饮尽一杯,神神秘秘地说, “不过,这是咱私下的土法子,只是偶尔用来赚点银钱罢了,不好放到明路上来说的。 万一走漏出去,随随便便被套上个资敌的帽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张良重重地嗯了一声。 汉匈常年不睦,马匹是最重要的战略物资,敢将马匹私自放到匈奴的地盘,这罪名可大可小,不过,都不是一般军户人家能担得起的。 “由此可知,公家的牧监自然也是不敢用此法了。” 张良与老军户碰了一杯,询问似的感叹道。 “那是自然,” 老军户一瞪眼,仿佛在嘲笑他的异想天开, “牧苑的马,那可都是朝廷的财产,一匹匹登记在册的。 哪个监正老爷会为了一个差事,冒这么大的险? 万一母马收不回来,岂不是得不偿失?” “那是,那是。” 张良默然,对于许多尸位素餐的监正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可不做事,也不要做错事,更不值得承担风险去尝试。 但他不同,他宁愿做错,也愿意去试一试。 “眼下九夏将谢,此时若将母马放出去,为时不晚吧?” “时间上倒是赶得及...... 可是张大人,你不是来巡查的吗,做这事又何必啊?” 还没等到对方的答复,老军户便不胜酒力,一头栽在垫席上,呼呼大睡起来。 “你倒是快些说啊,你当真找了些母马,放到匈奴的地界上去了?” 夏侯婴大喜过望,急切地问,宛如当年创业之初,一群老哥们聚在栎阳旧都破旧的宫室内,兴奋地你一言我一语,畅想着未来。 “当时已近季夏,时间紧迫,我连找马带相马,前后忙活了十余日,凑了三百六十匹身体健壮的壮年牝马,统统放过边境去了。” “怎么还有零有整的?” 刘季嘀咕。 刘肥忙解释道, “回禀父皇,可别小看这三百六十匹,这已是子房先生与我掘地三尺,穷尽百宝才找到的。 再多一匹也不能够了。” 吕雉笑着追问道, “大抵还散尽了随身财物吧?” “母后英明,谁说不是呢。” 尽管隔了数月,但刘肥回想起当时满处找马的囧态,依旧一脸苦笑, “牧苑的马也倒罢了,我们二人,一个皇子,一个太傅,还算略有点薄面的,张张口、钤个印便能借来。 起初,从牧苑和驿传,统共筹到了两百余匹官马,我原以为足够交差,奈何子房先生还嫌少。 无奈之下,只能靠各郡守县令,挨家挨户去当地富户大族家中括马。 子房先生又说,民马不同于官马,务必要明码实价,即便是赊买,也要按照行情,留足定钱。 为了买马,太傅已身无长物,儿臣更惨,就差连袍子靴子都当了,还欠了一身的人情债。” 见刘肥诉苦诉得绘声绘色,张良忍俊不禁,又道, “大皇子说得太过了。 只是西北边郡本就穷苦,一年到头赋税剩不下几个钱,又来不及找内郡调拨,又不敢在事成之前就惊动朝廷。” 刘季大笑, “是这么个道理,从富人家征马,也是要给钱的。 不妨事,你们用了多少银钱,只找萧何去要。” 萧何忙应声事,夏侯婴催问, “子房啊,你啰里啰嗦只说些不相干的,那三百六十匹马,究竟收回了几成?” 听到此问,张良的一双老眼亮了起来,如暗夜中的莹莹烛光, “我们临出发前,盘点了两遍—— 总共收回了九成三,其中怀了崽儿的,共三百匹。”陡然复又见到曾一同披荆斩棘的张良,刘季不是不激动的,但他究竟贵为天子,只能压抑住欣喜,故作矜持地淡淡问, “太傅别来无恙啊,我原以为你这一去,便要找个借口,自此修道,遁入大漠了呢。” “陛下又寻老臣的开心。” 张良连连摆手,满头白发乱颤, “老臣舍不得陛下,舍不得在京中的妻儿老小,也舍不得这红尘俗世啊。 再说,眼见着匈奴人还不老实,老臣也想再为朝廷出一把老力气。” 众人皆笑,刘季听他显然话中有话,余音未袅,又见他脸上酝酿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心中一动,连忙问, “莫非,这短短数月中,你于马政之事上,竟有了什么突破?” 张良嘴边笑意更盛,眼底隐有得色,一旁的刘肥到底年轻,已按捺不住,抢着说, “子房先生大才,想了个神仙般的妙法,能改良咱们牧苑的马种!” 满座惊诧,主管车马的太仆夏侯婴更是激动地站了起来,见他如此迫不及待,张良才娓娓道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他带着刘肥踏遍边郡牧苑,尽管访得的今春新马驹均差强人意,但在与军户们觥筹交错的交杯换盏中,张良却习得了一个当地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张大人,你可知道匈奴人是怎么放马的?” 喝得醉眼惺忪的老军户,酒意上涌,乜斜着眼望着张良。 张良一仰脖,饮尽杯中的农家自酿酒,这酒粗劣辛辣,甫一入口,喉间如同着了火,只觉一条火线笔直通入肚肠,五脏六腑都要烧了起来。 他顺势一抹嘴,谦逊问道, “不知啊,正有待向你们请教。” “嘿嘿,他们除了冬春二季外,从来不圈养马,任由得马匹漫山遍野乱跑,有时候跑出去几十里、甚至百里,也不管。 马儿有灵性,识得同伴也识途,在外面奔得累了,过个十天半月,也就自行返回主人的毡帐附近了。 就算自己找不回家,待到秋末,他们出动几个壮年牧民沿途一收拢,也就齐了。” “哦?”张良一怔,不知道老军户这番话究竟要引向何处。 “所以啊,咱们养马的人家,有时候想碰碰运气,就学着匈奴人的样子,在春末夏初,选几匹母马,赶到边境的那一边去。” 张良是何等人物,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明白了其中关键,他不露声色,只以微微发颤的手拾起酒壶,将老军户面前的陶酒杯再次斟满。 老军户拈了块张良带来的上等羊乳酥酪,放入口中嚼了嚼,又呷一口酒,满意地咂咂嘴,继续讲道, “咱们的母马也识途,不会跑得太远,左右也就是在附近几个山头晃晃。 等入了秋,咱们再偷偷出去,早早地把母马找回来,你猜怎么着——” “如何?” “运气好的话,母马腹中多半便已有着崽儿了。 这可是草原上那些好马的崽儿,来年春天生下来,各个不同凡响,能卖上好价钱。” 张良追问, “你们这法子,年年都奏效?” “十有八九,十有八九。” 老牧民又饮尽一杯,神神秘秘地说, “不过,这是咱私下的土法子,只是偶尔用来赚点银钱罢了,不好放到明路上来说的。 万一走漏出去,随随便便被套上个资敌的帽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张良重重地嗯了一声。 汉匈常年不睦,马匹是最重要的战略物资,敢将马匹私自放到匈奴的地盘,这罪名可大可小,不过,都不是一般军户人家能担得起的。 “由此可知,公家的牧监自然也是不敢用此法了。” 张良与老军户碰了一杯,询问似的感叹道。 “那是自然,” 老军户一瞪眼,仿佛在嘲笑他的异想天开, “牧苑的马,那可都是朝廷的财产,一匹匹登记在册的。 哪个监正老爷会为了一个差事,冒这么大的险? 万一母马收不回来,岂不是得不偿失?” “那是,那是。” 张良默然,对于许多尸位素餐的监正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可不做事,也不要做错事,更不值得承担风险去尝试。 但他不同,他宁愿做错,也愿意去试一试。 “眼下九夏将谢,此时若将母马放出去,为时不晚吧?” “时间上倒是赶得及...... 可是张大人,你不是来巡查的吗,做这事又何必啊?” 还没等到对方的答复,老军户便不胜酒力,一头栽在垫席上,呼呼大睡起来。 “你倒是快些说啊,你当真找了些母马,放到匈奴的地界上去了?” 夏侯婴大喜过望,急切地问,宛如当年创业之初,一群老哥们聚在栎阳旧都破旧的宫室内,兴奋地你一言我一语,畅想着未来。 “当时已近季夏,时间紧迫,我连找马带相马,前后忙活了十余日,凑了三百六十匹身体健壮的壮年牝马,统统放过边境去了。” “怎么还有零有整的?” 刘季嘀咕。 刘肥忙解释道, “回禀父皇,可别小看这三百六十匹,这已是子房先生与我掘地三尺,穷尽百宝才找到的。 再多一匹也不能够了。” 吕雉笑着追问道, “大抵还散尽了随身财物吧?” “母后英明,谁说不是呢。” 尽管隔了数月,但刘肥回想起当时满处找马的囧态,依旧一脸苦笑, “牧苑的马也倒罢了,我们二人,一个皇子,一个太傅,还算略有点薄面的,张张口、钤个印便能借来。 起初,从牧苑和驿传,统共筹到了两百余匹官马,我原以为足够交差,奈何子房先生还嫌少。 无奈之下,只能靠各郡守县令,挨家挨户去当地富户大族家中括马。 子房先生又说,民马不同于官马,务必要明码实价,即便是赊买,也要按照行情,留足定钱。 为了买马,太傅已身无长物,儿臣更惨,就差连袍子靴子都当了,还欠了一身的人情债。” 见刘肥诉苦诉得绘声绘色,张良忍俊不禁,又道, “大皇子说得太过了。 只是西北边郡本就穷苦,一年到头赋税剩不下几个钱,又来不及找内郡调拨,又不敢在事成之前就惊动朝廷。” 刘季大笑, “是这么个道理,从富人家征马,也是要给钱的。 不妨事,你们用了多少银钱,只找萧何去要。” 萧何忙应声事,夏侯婴催问, “子房啊,你啰里啰嗦只说些不相干的,那三百六十匹马,究竟收回了几成?” 听到此问,张良的一双老眼亮了起来,如暗夜中的莹莹烛光, “我们临出发前,盘点了两遍—— 总共收回了九成三,其中怀了崽儿的,共三百匹。” 第一百二十一章 陇西李氏 众人议论纷纷,言语中固有钦佩,也有掩饰不住的失望。 楚汉战争的余烬将将落定,对于动辄指挥调动几万、十几万大军的诸元老来说,数以百计的骑兵,听起来简直如儿戏。 刘季乍喜之下,转念一想,又嗤得笑了出来,满脸的不以为然, “三百匹,怕不是好的?可我还嫌少啊。 这样,等明春来时,我给你凑齐两千匹牝马,全放过境去。” 他又瘪着嘴道, “即便这样,牝马怀胎十一个月方生产,若要等你的马生出一支大军,怕是要把咱们的一把骨头都熬枯了。 你有所不知,这段时日里,咱们已造出了马镫,兵士们在马上如有神助,可以以一敌百,敌我之势,未必就如前般悬殊,哈哈哈哈。” 皇帝发了话,俨然给张良在陇西的尝试扣上了个牛身失毛、无关宏旨的盖棺定论,在场诸人登时议论纷纷,连原本面有喜色的夏侯婴也不得不敛起笑意,殿中充满着一片颓丧之气。 刘肥的一腔热情被当头浇灭,不知所措地哑然无语,张良低头,恭谨地笑而不语,不再作争辩,只乘人不备时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刘季,似乎早有预料。 吕雉却显得兴致很高,她一面深深颔首,一面温言对刘季说, “依我看,三百匹听上去不值什么,但若真训练有素,几百上千精骑,有长枪长戟,能骑善射,倒也不是干不成事。 陛下莫忘了,匈奴人每次偷袭,只出动区区十几骑,便能把边境戍卫逼得手足无措。” 她心下暗说,你们在内陆打惯了,自然不懂草原上的精锐骑兵如尖刀般势如破竹的威力。 只要熟悉地形,那百年后的冠军侯霍去病,初出茅庐,只率了轻勇八百骑,便能斩获首虏,给匈奴人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震撼。 *** 见刘季面上依旧淡淡的,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吕雉背脊泛起凉意,深知此乃千钧一发之际,稍有不慎,他就会决然走入史书上汉初对待匈奴的万劫不复的歧途,便一时顾不上什么韬光养晦,当机立断厉声道, “诸爱卿昔日都是死人堆里闯出来的,各个背着赫赫战功,知兵善战,这是咱们的优势,也是咱们如今的劣势。 草原的用兵之道,与中土差之千里,陛下当初既已定下了以夷制夷的法子,就不能半途而废,需得贯彻始终,以匈奴人的法子,练出一支中原从未有过的骑兵队伍。 这注定非一日之功,讲求的就是个从无到有的苦功。 纵是有了马镫,也得积沙成塔慢慢练就,若总想着一蹴而就,未来是要吃大亏的。” 她环视一周,忽然唤到刘敬的名号, “奉春君,你是堂下诸人中唯一去过匈奴的,你怎么看?” 刘敬在殿下急得坐立难安,他听刘季这话太过急躁,正踌躇着要不要挺身直言,听皇后点了自己的名字,便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道, “以臣之愚见,匈奴不可贸然击也。 实边屯垦,训练骑兵,以夷制夷,徐徐图之,方是万全之策。 陛下,切记戒急用忍啊!” “罢了罢了,此事再议,子房一回来,你们就合起伙来扫我的兴,实在不好。” 刘季似笑非笑地挥挥手,又关切地说, “太傅舟车劳顿,想必乏了,先这样吧。 至于你在西北花了多少银钱,记得去找萧何要,断不会亏了你的,哈哈。” “老臣还从陇西带了一批六郡良家子来,虽都年少,但极是勇猛,陛下不亲眼见一见吗?” 张良不疾不徐地追了一句,似乎未抱什么期待。 刘季眼睛一翻,笑着说, “我今日也累了,一群孩子,能有多大能耐? 既然皇后如此热衷,那就让皇后替我看看吧。 对了,记得带上盈儿一同看。 他整日闷着读书,越来越弱,像个道学先生,全不像我,将来怎么当皇帝掌天下?” *** 张良自陇西与天水各郡搜罗来的良家子们,多半姓李。 “李氏是当地大姓,郡望时誉颇显,相传陇西李氏的始祖,为秦时的郡守李祟。” 张良指着一群半大的青葱少年,絮絮叨叨对吕雉介绍道。 吕雉会心一笑,陇西李氏的祖源,大约没人比她更清楚。 回想上一世,唐太宗命吏部尚书高士廉等刊正姓氏,修《氏族志》,要在门阀士族林立的初唐社会中,提高关陇士族的门第,为李氏在高门大族中谋得首位。 兢兢业业的高士廉奉诏后,本着“退新门,进旧望”的原则,仍将山东士族列为第一等,惹得太宗大为不满,只能向高士廉挑明,让他不须论数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级”。 高士廉终于领悟了皇帝的意思,便果断将自称陇西李氏之后的李氏皇族,抬为了第一等氏族。 后来,唐高宗即位,废王立武后,她说服高宗重修《氏族志》为《姓氏录》,终将自己武氏本望也抬为了一等。 此举与科举的用意一致,实是为了贬抑旧族的力量,培植自己的党羽。至于给娘家抬门第之举,纯属举手之劳。 对此,当时的缙绅士大夫皆咋舌,认为武后的郡望本不高,借此抬高门第,有辱斯文。一时间物议纷纷,朝野上下颇引为笑谈。 她表面虽不屑,心中却始终藏着一个大不敬的疑问,想不到,机缘巧合,竟有机会于今日一探究竟。 吕雉含笑问张良, “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太傅赐教。 陇西李氏一支,固是名门望族,但最早只能追溯到秦时的郡守吗? 不是说,他们的先祖是圣人李耳吗?” *** “噗——” 饶张良见多识广,也不禁笑出声来,指着那些少年们说, “这是哪里听来的荒谬奇谈,只怕连在场的这些李家娃娃们,也不敢夸下海口,如此攀附。 春秋末年,天下大乱,李耳骑青牛出函谷关,云游四方,相传死于秦国,却与陇西李家没什么干系。” 果然不出我所料,吕雉抑制不住嘴角得意地上扬,一双美目中隐隐露出讥讽之色,似乎又回到了前世那些争强好胜的时日—— 同样都是攀炎附势,李唐家敢大言不惭地攀上老子,而自己只是给娘家抬了几等,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口憋了千年的闷气,真算是妥妥地解开了。 张良自然不了解她一时兴起的意气之争,继续道, “不说李耳了,只说李家的始祖,秦国郡守李崇。 自李崇算起,他们李家已在西北边陲经营了六代,煊煊赫赫,累世军功。” “六代?” 吕雉思索着,有些拿不准,略带犹疑地问那群少年, “你们李家诸男中,可有一名叫李广的……孩童?”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 众少年面面相觑,显然是对李广这个名字很陌生。 “嗯,看来不出我的估算,李广此刻怕是还未出生,还得等十多年呢。” 她心下飞快复又算了一遍,忽然自信地笑了笑, “真到那十多年后,李广有没有用武之地,还得另说。 不过,他最擅长守御,在陇西做个镇戍一方的边郡大员,也是人尽其才。” 张良显然有重重心事,他命少年们翻身上马,又用力掷出一枚红绢与细麻绳绑就、内里填充丝绵的毬, “把你们平时猎狐的那一套本领都拿出来,在这击鞠场上,给大伙看看。” 霎那间,马蹄声纷沓杂乱,尘土与残雪飞扬,少年们自动分为了两队,球杖驰骤击拂,风驱电逝。 吕雉眯起眼睛正欲观战,忽在一片呼和驰骋声中,听得身边张良喃喃自语般念叨, “只半年不见,陛下的脾性,怎的又更急了啊。” 吕雉心头一紧,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面上目不斜视,口中却低声应道, “子房先生刚见了陛下一面,便瞧出来了? 他若长此以往,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恐非国之幸啊。” “此外,陛下的疑心病,眼见着是日益加重了。” 耳畔苍老的声音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可是,在这种局面下,吕泽大将军依旧能任宫城卫尉,且韩信居然还能参预禁中议事,可见皇后苦心孤诣,上下相维,想必是费了一番心力。” *** 北宫的小校场上,太阳明晃晃地照在他俩的头顶,让人通身百骸都暖洋洋的,此番振聋发聩的话语,带着显而易见的真诚,甚至还有一些发自内心的赞许。 闻言,吕雉微微侧过脸去,笑着瞟了太傅一眼,顽心忽起,忍不住调侃道, “太傅这次回来,怎的连防人之心也松懈了? 你去西北之前,咱们每次谈话,可都得高高地立在复道中呢。” 张良抚须,意味深长地说, “春去冬来,你搬进北宫眼看也一年了。 要是连身边的宫人尚还整肃不清,拣不出些心腹好用的,那真的枉费老臣一直对你另眼相看了。” 若论上下分际,这话俨然已是僭越了,但吕雉却深感欣慰,虽说为人君者有着数不胜数环环相扣的制约手法,来操术以御下,但她始终相信,真正顶级的治国大才,不会甘愿受到术的禁锢。 自古君臣相知不易,如风从虎,云从龙,讲求的便是在知己知彼、因势利导的基础上,尽量以诚相待。若只是一味地操弄艰深晦暗的法术势,纵然钳得住臣子的肉身,却换不来真心。 这其中的度,太宽则纵,太严则锢,她前世已摸索了五十年,此时用起来,自是得心应手。 “子房先生放心,有什么话,尽情清心直说。 我连监国都监得了,区区一个北宫,还能管不好么?” “那便好。” 见皇后在试探之下丝毫不以为忤,张良点点头,他的声音被阵阵蹄响盖住,几不可闻, “太子之位,不知皇后如何看?” “稳,也不稳。” 吕雉深吸一口气,运筹千里的张子房,再次一语道明了她的隐忧, “世人都说,子凭母贵,但我却不敢托大。 若皇帝当真以宠爱论座次,只怕这太子之位,转瞬间便会易主。 我很清楚,他心之所向,既不是我,也不是盈儿。” 养德宫中虎视眈眈的戚姬,水磨工夫全都用在细微处,从未有一日不觊觎太子之位,绝对不可轻敌。 “所以,皇后打算替太子出头去争?” *** “盈儿已在太子之位,百尺竿头,再争,岂不要坏事? 加上盈儿的脾性,越长大,越是尴尬,断不会讨他父亲的喜。” 太子难为,活在天子眼皮底下,做多做少都是错,倘若不慎太得人心,更是错上加错。 “既然不便争,那不如以退为进。” 话音未落,只见其中一队少年趁对手不备,左右配合,鬼斧神工地进了一球,张良喝一声彩,边大力拍手,边对吕雉说, “昔日晋太子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依老臣愚见,不如让太子出去历练一下。” “不瞒你说,我也正有此意,” 吕雉低低地说, “与其叫皇帝天天看盈儿不顺眼,成日暗中比较优劣,索性让他离远一点,见见世面,也多积蓄些力量。” “不光太子要走,你也需收敛锋芒以避祸。” 吕雉一扬眉毛,又惊又笑,怀疑地问, “我怕是不用吧? 量这南北宫中,还没人能加害于我呢。” “这一年,老臣眼看着皇后高歌猛进,实在可喜可贺。 只是,老臣斗胆提醒一句,切莫光顾着看眼前路,还得留出身后身。” 张良淡淡地说, “建成侯,是不是快从赵国回来了? 皇后的母家人才辈出,有两个得力的兄长,文韬武略,还正值能打之年,着实令人羡慕啊。” 这话已经很露骨直白了,吕雉见心思被点破,不由叹口气,刘季与前世的高宗李治到底不同,她尽管处处小心,终还是被张良看穿了。 她有些怅然, “我自认足够韬光养晦了,难道依旧露了马脚,在外人看来,有外戚干政之虞?” “马脚嘛,倒是还好,老臣这双眼,毕竟比凡人要毒一些。” 张良笑吟吟地指指自己双眼,又说, “皇后为母家兄弟争争功,属人之常情,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陛下向来是个论心不论迹的人,吕氏一族太引人注目,总归不是好事。 你别忘了,他只会一日比一日年老,而老人,总是多疑的。” “看来,我这两位兄长,终只能成就一人了。” “一家之中,大将军在外做做面子,建成侯素来体弱,便当个富贵闲散的里子,于暗中替皇后出力,岂不是更好?” *** “也罢,只好作此权宜之计了。 适才先生亦建议盈儿走,先生认为,他宜去向何处呢?” “若皇后不弃,太子可随着老臣同去西北,只要踏下心吃两年风沙,未来西北的第一功,便是他的。” 有了军功,将来若再议到易储之事,群臣保他,也有个恰当的由头,这是阳谋。 “只是,万一风云突变,太子不在京内——” 吕雉眼光一凛,话只说了一半,余下的全在意会。 按史书所载,刘季此时还余不到八年的阳寿,但她自重生以来,已促成了许多暗潮涌动的变化,天知道皇帝会于什么时候龙驭上宾。 “不妨的,届时内有皇后掌禁中权柄,外有大将军镇戍宫禁,哪怕太子远在西北,也出不来大乱子。 退而言之,有老臣在,太子断不会重蹈公子扶苏的覆辙。” 这是一句深藏不露的承诺了。 始皇帝驾崩时,遗诏命身在上郡、督军大将蒙恬的公子扶苏继承大统,不料丞相李斯联合中车府令赵高,联手矫诏,逼死了扶苏。 于无声处听惊雷,远处是击鞠少年们无忧亦无虑的笑脸,而他俩的这番对话,却已波澜不惊地走到了最关键的一步。 她沉思了片刻,道, “李斯敢于矫诏,是因为举朝之内,没有扶苏的势力。 假使他头脑清楚,朝中又能里应外合,仗着蒙恬三十万大军的助力,遑论伪诏,纵是真诏,不奉便不奉了,又能奈他何?” 第一百二十三章 球场对谈 张良闻言,略略斜眼觑了吕雉一眼—— 若是真诏也可不奉,这与当年陈胜王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似乎有着同样的气魄。 即便是对着无知不言的张子房,这话也有些耸人听闻了,她意识到自己失言,掩饰地笑了一下,岔开话题, “我还有一事不明,正想请教先生。 刘肥去陇西的意图,相信先生也心知肚明。 只是不知先生用了什么法子,竟将他收入麾下?” 自她重生以来,始终对这个私出的大皇子捉摸不透。 刘肥生得高大,看起来却有种人畜无害的憨厚,在关键时刻却又绝不糊涂,甚至,凭吕雉的慧眼如炬,都辨不清他是否真的对那个万人垂涎的皇位毫不动心。 如此善于掩饰与隐藏自己,大抵也与他不便明言的身世相关。 刘肥虽身为家中的长子,却是刘季早年与同乡的曹寡妇私通所生,出生后,曹寡妇孤身一人,忙于生计,无法顾他周全,刘肥只得跟在刘季身边长大,爹不疼娘不爱,全赖刘太公抚养。 吕雉嫁到刘家后,便自太公手中接过了照料家庭的重任。她对这个早已存在的私生子心存怜悯,吃喝用度从不曾短他。 后来,鲁元与刘盈相继出生,而刘季趁着秦末风云变色,投入了逐鹿中原的洪流,留下父老亲眷留守沛县。 在困苦的年月中,刘肥始终以家里长兄自居,在外打理农务,在内疼惜弟妹,虽非吕雉亲出,却与他们母子三人朝夕相处,处处卖力,算得上患难真情。 只是,生死与共的真情,能否抵得过最是无情帝王家的消磨,吕雉一时看不清,太史公也语焉不详。 *** “呵呵,这个嘛。 大皇子自陇西归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此,眼前马上要有一件鲜花著锦、烈火烹油的天大恩赐,降到他的头上。 这桩喜事,看似泼天的富贵造化,实则却暗藏极大的凶险。” 刘肥初到西北时,举手投足尚有纨绔之气,对深入军户的走访也颇不以为然。尽管如此,他依然鞍前马后,时刻对张良执师徒之礼,甚是恭谨。 “其间,老臣水土不服,几次病倒,大皇子都衣不解带地日夜守候,有这份情在,我便一时忍不住,点拨了他几句。” 张良面有得色,显是对自己的“点拨”颇为自信。 二人光顾着说话,眼睛只虚看着校场,并未留心,突然间,红绢球不知被谁击得偏飞,直溜溜地冲他俩的方向滚来。 击鞠在唐代又称马球,甚为盛行,上至皇族显贵、戍边将帅,下至文人百姓,甚至连宫廷仕女与富家女子,都酷爱马球。 而上一世的吕雉,更精于此道。其时,因驴子比马温驯矮小,为了便于女子骑乘,就以驴代马,特意在马球之外,又发展出了驴鞠。 可她自幼争强好胜,不落人后,偏要骑马,打心底里觉得骑头驴儿打球,终究不如跨着高头大马威风气派。 犹记得当时的长安宫城、大明宫东苑、龙首池等处,还有靖茶坊、永崇拜坊等各高级官员的住宅区内,随处可见大片大片的马球场。 那些球场四四方方,平整如削,长宽均达千步,由三面矮墙围绕着,插满了招摇的赤色旌旗,第四面则筑着精巧的殿、亭、楼、台等观赏休憩之处。 进宫前的她,年少气盛,自诩打遍长安城东诸贵坊无敌手,常常与几个胆大的富家少女相约,一同去胡人聚居坊中的球场,与骑术精良的胡人女子较量球技。 胡妇身高臂长,力道也比她们大,小姐妹们每每落败,自是灰头土脸地沮丧回家,赌咒发誓下次赢回来。 后来,她当了皇后,又成了圣人,却再没人敢在马球场上赢她了。 名不副实的常胜将军当起来实在无趣,她只得叹一声气,也就渐渐搁下了这个爱好。 *** 此刻,见球儿朝自己滚来,吕雉见猎心喜,一时技痒,伸手向宫人取来支偃月形黑底描金鞠杖,活动了几下肩臂,顺势挥了挥杖,走至球前,扭头问张良, “太傅,这是哪队的球了?” “轮到李坚那队开球,” 张良迅速答道,又见她满脸疑惑,旋即以手一指, “喏,就是右臂上一水缠着青色绢带那队。 为首的少年叫李坚,是陇西李家小一辈里,骑术最好的。” “好,李坚,看准了——”张良话音未落,她已俯身向前,腰背暗暗发力,用力击出。 红绢球儿在空中飞速旋转,划出一个诡异的精妙弧线,向着马上诸人飞去。见这球来势凌厉,李坚不敢怠慢,早早举起球杖迎着,将球上力道卸了一半,才又向同伴传了过去。 众人喝成好,四散开去,吕雉笑着将双手对拍了几下,把鞠杖扔回给宫人,直直凝视着张良问, “我明白你口中的那桩大凶险,只是,我以为先生一向两不相帮,只想着做闲云野鹤的陶朱公,泛若不系之舟,为何忽然愿出手相助刘肥?” 这是她近半年来的困惑,看似关于刘肥的,实则是想同面前这位老人探个实底。 *** 史书中的张良,自刘季称帝后便一心归隐,在入汉后的朝廷活动中鲜少亮相,最后专心修道,不仅对政事充耳不闻,简直不食人间烟火。 而眼下的张良,身居太傅这个又清又贵的高位,还不辞辛劳去西北转了一圈,功攒够了,病也攒够了,老弱之躯有目共睹。 此时此刻,他距离梦寐以求的功成身退仅一步之遥,为何又要重新搅和到权力场中来? “咳,我最初还打算云游四海呢,现在不依旧在处心积虑地养马嘛,” 张良自嘲般道,心下也有些困惑, “想来,大抵是受到了你们一干人的影响。 老臣家五世相韩,见了多少王侯将相,如今大汉开国,虽艰难坎坷,但细想来,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局面。” 皇帝爱惜民力,皇后聪敏刚毅,相国不贪财,大将不畏死,六郡良家子一心想着打到大漠去,连钟离眜都敢以身犯险,要为家国大义成就一番事业。 他以老迈之躯日日旁观,也不免心痒痒的,想再施展一番,无论成败,都不枉来世间走一遭。 张良皱纹密布的老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意,他眯起眼远眺,透过层层宫阙,仿佛看到了祁连山上千年不散的云雾, “再说,朝局不宁,老头子即使去当富家翁,也过得不踏实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听到张良亲口承认不急着归隐,吕雉陡然觉得肩上千斤重担轻了一半,内心居然萌生出一种欲对他行礼的冲动,“既然如此,那这江山社稷与尘世俗务,便要多烦劳太傅几年了。” 后人口中的汉初三杰,镇国抚民的萧何,眼下居于中枢,统领百官;运筹帷幄的张良,决意投身西北,为国靖边,还有那战必胜、攻必取的韩信,也即将在她的筹划下,人尽其用,走上最适合的位置。 在吕雉看来,这次重生的机会宛如老天的恩赐,自己有着两世的智慧和壮年的躯壳,还坐拥令历代有志君王梦寐以求的满朝文武,每一人都是能独当一面的绝世英才。 她有些感激上苍,还有点摩拳擦掌的跃跃欲试—— 宏图在眼前徐徐展开,她早立下过志向,这一世定会做得更好。 只需要再多些时日与施展的自由,以及,期盼刘季这个皇帝少走些需要子孙耗尽全国之力弥补的歪路。 比如,不要为了急于填补剿灭异姓王之后的权力空白,而乱分封同姓王: 因功封王的异姓王有异心,因亲封王的同姓王难道就会从始至终忠心耿耿吗? 想到这里,她不易察觉地微蹙眉头,问, “子房先生此次回来后,陛下可曾找你议过大分封的事? 还有卢绾的安排,他可向你透露一二吗?” 张良微微叹口气,眼中闪过了洞悉世事的惋惜和遗憾, “快了,估计就在这两日,陛下大抵会找老臣去聊聊的。 卢绾的事,我劝你也看开些,此事绝非陛下一厢情愿,陛下的钓饵下得如此丰厚,卢家自也是万分乐意。 他的身份,毕竟与大皇子不同,愿者一心上钩,旁人要如何阻拦?” *** 原来,张良也认定卢绾封燕王之事是木已成舟,吕雉心头发凉,一时无语,只怔怔地望着往来驰骋马匹扬起的飞尘。 见一向坚忍乐观的她,罕见地面现颓丧之色,张良只得安慰道, “届时,只能因势利导,说不定能慢慢找出条生路。” 嗯,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希望刘肥在张良的指点下,能给诸刘氏子弟做个表率。 “封王的事且搁在一旁,反正一时半会也改变不了陛下的想法。 老臣再多向皇后问一件事——” 张良顿了顿, “那些还未封侯的次等功臣中,雍齿还没死吧?” “先生真是一问一个准,雍齿何止没死,简直越活越康健,成日里红光满面,说起话来声如洪钟,” 聊了许久,吕雉今天头一次畅快地笑出声来,在冬日暖阳烘托下,如雍容华贵的牡丹般夺目, “看他不死,陛下愈发憎他入骨,恨不得生噬他的血肉才解恨,举凡想到他就要骂一顿。 要不是王陵大哥屡次劝阻,我看陛下迟早找个由头,把他弃市了。” 雍齿,是泗水郡功臣集团中相对边缘的一员,他的边缘,不是由于军功少,而是由于他与刘季的关系很差。 尽管都是同乡,但雍齿与同样出身豪族的王陵私交很好,却始终瞧不上刘季的为人,当年大伙还在沛县时,他便处处与刘季不睦,整日挑衅打架。 秦二世元年秋,陈胜于陈县称王建国,号为张楚,取张大楚国之意。而百里之外的刘季亦被众人推举为沛公,发号施令,成为参与逐鹿的众多枭雄之一。 听闻刘季以丰邑为据点,招募兵马,秦的泗川监率兵围攻丰邑,刘季命雍齿守城,自己则引兵去打左近的薛县。 没想到,刘季大军前脚刚走,本就对刘季领兵作战毫无信心的雍齿,禁不住魏国的招揽,毫不犹豫地叛了,带着丰邑的父老子弟,转瞬间投靠了魏国。 *** 刘季出趟远门,哪知却被魏国偷了家,恼羞成怒,掉过头来便攻打丰邑,却基于作战水平有限,屡战屡败,总也打不下来,气得大病了一场,灰溜溜地退守回了沛县。 后来,战事瞬息万变,群雄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三年后,雍齿以赵国大将的身份,闪亮回归,重新投入了刘季所率的诸侯联军的攻秦队伍。 尽管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但刘季碍于诸侯的军心,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对这个处处刺眼的附骨之疽视而不见,每日暗暗盼着刀剑无眼,好让世仇雍齿早日死在敌军手上。 出乎他的意料,雍齿进了联军阵营后,愈战愈勇,屡建战功,竟完好无缺地活到了汉朝创立,并俨然成为了等待封侯的次等功臣之一。 为此,刘季心中的恨意,如滔滔江水奔流不绝,但是他作为皇帝,需立个姿态,只能靠迟迟不给雍齿封侯,来一解心头的愤懑之气。 吕雉对张良发问的用意心知肚明,胸有成竹地笑道, “先生要向陛下提雍齿之事,恰赶上了好时候。 封卢绾这个没威信的异姓王在即,眼下,陛下最担心的就是群情不稳。” *** 刘季对张良的召见,破天荒的没在禁中,而是在连接南宫楼阁的小复道上。 张良一面急匆匆地在小黄门的带领下爬楼梯,走入复道,一面心下叫苦: 好容易皇后不再于复道议事了,怎么皇帝又捡起了这个习惯? 风大,复道长廊又高悬半空,纵廊侧放下了厚厚沉沉的绵帘,每隔几步又设一大大的兽形铜暖炉,里面旺旺地烘着炭火,张良还是感到手脚冰凉。 好在,刘季的身影已在不远处,他一手捧着个六瓣梅花方手炉,另一手掀开绵帘上的窗盖,伸头向下张望着,眉头紧锁,看起来满脸不悦。 听到张良与小黄门细密的脚步声,他转过头,先看到气喘吁吁、口唇发白的太傅,猛地放下窗盖,脸一板,厉声骂到, “不长眼的混东西,明明领着太傅,也不知道走慢点,急什么!” 小黄门吓得登时跪倒了一片,张良喘着气,扶着廊中的立柱站定,勉强笑着, “和,和他们不相干的,是,是老臣心急,怕误了陛下的召。” 刘季充耳不闻,继续喝道, “你们都跪着做什么,作死吗。 还不滚去给太傅取手炉来,等着我亲自动手去拿吗!” 皇帝发了话,几名机灵的小黄门早爬起来,弓着身子一股脑地远远退散。 狭长的复道内,左右几丈没有旁人了,静得几乎可以听到炉内炭火静静的燃烧声,张良喘匀了气,才问, “陛下方才,是在看什么吗?” *** “看人啊,喏,你来看——” 刘季复又掀起窗盖,示意张良站到他身边,去俯瞰下方宫殿外庭的沙地。 张良依言望去,只见天气虽冷,但沙地上依然聚了不少将领,他们三三两两地扎堆,显然是在议论着什么。 复道太高,听不清他们窸窸窣窣的话语声,只看得到当中有些人脸色愤然不快,有些人静默不语,有些则在交头接耳。 而雍齿,也赫然立于人群中,正与旁人激昂地争着些什么。 “全是尚未分封的功臣们啊,一眼望去,各个都是老熟人了。” 张良心下明镜一般,对刘季的意图已了若指掌。 好在,他前几日提前问了一下雍齿的表现,以及皇帝对他的态度。 刘季瞅着帘外,悠悠地说, “太傅刚回来,有所不知啊,他们这样聚众扎堆,已有好一阵了,我每日出来进去时,都能看到。 你说,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啊?” “这个嘛,嘿嘿,” 张良自帘边退开一步,避避那透帘而入的寒风,森森笑着说, “陛下连这也看不出来吗? 他们这些人在商议的,正是陛下最熟知的谋反之事啊!”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什方侯 “什么?你说什么?” 刘季陡然撂下盖帘,脸上惊疑交加已是色变,却仍强作镇定,从嘴角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扁着嗓子问, “子房你又在说笑了。 天下刚刚安定,这些武人们享福还来不及,为何要造我的反啊?” 廊道两侧都垂着厚重的绵帘,仅靠两列一人多高的高足铜灯照明,还有那一尊尊铜暖炉中,炭火的红光隐隐绰绰,晦暗不明。 张良立在一顶铜灯旁,他年纪大了,腰有点站不直,烛光跳跃不定,在他的脸上留下阴晴不定的光影。 他敛起方才阴森森的笑容,一字一句郑重地说, “陛下啊,臧荼已平,各诸侯王都要进京觐见,大伙都翘首期盼着大分封的消息。 况且,谁都知道北面燕王那个虚位,是陛下特为太尉卢绾留的。” 刘季沉下脸,问, “是,我是打算封卢绾为燕王,那又怎的? 除了卢绾,老子还打算封赏亲戚和儿子呢,他们这就忍不住要反了?” “陛下切莫动怒,请先扪心自问,” 张良半边脸笼在阴影里,说起话来依旧不疾不徐, “陛下自布衣平民,斩白蛇而起,与元老功臣们历尽千辛万苦,取得了天下,如今,终于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刻。 纵观如今已封的十几名列侯,无论是萧何、周勃、周昌还是老朽,都是为着陛下念旧情,特意将最亲近的一批故旧,率先封了侯。” “是。” *** “而陛下诛臧荼,惩韩信,又把诸位异姓王不远千里召来京城,借机训诫监督,是因此,这些都是陛下平素不满或心有所憎之人。” “你这话说得偏了。 他们若能安分守己,不再犯错,老子倒也不至于把他们都赶尽杀绝。”刘季咬着牙道。 如此雄猜之主,于二人密道会谈时还不忘假意大方,实在大可不必,张良在暗中无声地摇摇头,不动声色继续说, “陛下的一举一动,虽已臻高明化境,但毕竟居于天下一人、万众瞩目的位置,日子一长,陛下的心思怕是遮掩不住的。” 皇帝难当,哪怕再高明再隐蔽的举措,也禁不住满朝人精们日夜不停地揣摩圣心,其真实用意迟早要暴露。 “唉,正是。 我也是一介凡人,哪能禁得住全天下整天琢磨来琢磨去的。” 刘季的语气软下来,有无奈,也有烦恼, “你继续说。” “是。老臣方才说了,迄今为止,被封赏的,都是陛下的亲近之人,而被诛杀或惩罚的,都是与陛下有嫌隙的。 而还有许多功臣,迟迟未得到封赏。” 刘季迟疑道,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功臣毕竟不同于普通士卒,若当真逐个封过去,眼下国库钱不够,地也不够,萧何那边还需慢慢腾挪拼凑,断然无法一下子全封的。” “陛下既如此说,那就怨不得外面沙地上那群次等功臣们日日相聚算计了。 谁都知道,眼下国库的资财不够封赏,大家心底都有小算盘。 有功者在计算自己的功,有过者在计算自己的过,有功者担心陛下不能如约依功行赏,有过者担心陛下追究诛罚。 人心似海,深不可测。一旦想得多了,左右都算不平,横竖都是心虚,嘿嘿,嘿嘿,那倒不如干脆反了。” *** 昏昧幽长的复道中,张良的声量不高,听上去却举重若轻,如千斤重锤击在刘季耳畔,而那两声冷笑,竟像一条冰凉潮湿的蛇,缓慢蜿蜒地爬上了他的背心。 不知是否因为天寒,刘季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通身发抖,脑中嗡嗡作响,他下意识攥紧了手炉,急急问, “依先生之间,如何能防患于未然,避免一场大祸?” 张良从容道, “老臣不才,倒想出了一个法子,能替陛下分忧。” “快快说来。” “敢问陛下,下面诸多将领中,你生平最憎恶的,是何人呢?” 刘季片刻都没迟疑,不假思索地说, “我最憎恨的人,要数雍齿那个混账了。 他当年背信弃义,卖了丰邑,与我有旧仇,我早就想一刀杀了他。 只碍于他军功确实高,资格又老,一时半会没找到由头罢了。” 张良又问, “陛下恨雍齿这件事,群臣可知否?” “一路而来的老伙计们想必都知道罢,否则王陵也不会时时劝我饶他。” 闻言,张良露出了笑容,混沌老眼中有锋芒一闪而逝, “那么,请陛下即刻封赏雍齿,封赏要厚,也要快。 雍齿既封,普天下待封功臣的心,也就安了。” 顶尖高手过招,点到即止。 *** 电光火石之间,刘季已彻底领悟了张良的用意: 众所周知,他最恨的便是雍齿。 假如雍齿被封赏了,便无异于给功臣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当今皇帝连仇人都封,那自己自然更不必担心,只需静静等待便好。 刘季的眼角浮出笑意,他虽没有张良萧何等人的经天纬地之才,但平素善用人,也慧眼如炬,能识货。 眼下张良的献策,恰是一条老成谋国的妙计,可见他是真心诚意为自己谋划。 “子房之计,甚妙!只是便宜了那混账。” 大喜过望之下,刘季以掌心大力拍着廊柱,口中赞道, “你再说说,除了雍齿,还有谁是眼下即刻该封的、该用的?” “嗯,恕老臣直言,封雍齿,是为了安功臣之心,而陛下若大力启用另一个人,则可安异姓王之心。” “该不会又是韩信吧?” “这个‘又’字,作何解呢?”张良明知故问,心内隐隐有着猜测。 刘季咂着嘴,抚着下巴说, “除了子房之外,皇后也向我荐过他。” “老臣以为,国家正值用人之际,韩信有大才,不用可惜了。 至于其它的嘛,想个法子,牢牢管住他即可。” “嗯,知道了,容我再想想。 诶,子房,你的手炉来了,快快暖上吧。” 眼见小黄门急匆匆地捧着只小巧的陶制手炉赶来,更有机灵的,还顺手抱来了一袭毛皮大氅,刘季一笑, “难为你们狗眼开了,还不快伺候太傅穿上。” 小黄门赶紧为张良披上大氅,一番惊心动魄的对话,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次日傍晚,刘季于宫中大摆筵席,款待群臣。 席间,他当众宣布,封雍齿为什方侯,食邑便设在丰邑附近,颇为丰厚,足足有两千五百户。 与此同时,他又当场催促萧何,尽快审定其余功臣们的功绩,及早论功行赏。 第一百二十六章 齐王 眼看雍齿率先封了侯,且皇帝出手阔绰,一下子就封给了他两千五百户食邑,众功臣面上各个喜气洋洋,纷纷向新任什方侯雍齿道起贺来。 这是对雍齿的恭维,也是对自己的宽慰,连雍齿的结果都如此出人意料的好,皇帝果然是个以德报怨的厚道人。 酒过三巡,见众人喝得快几欲醉倒,殿上气氛一团融洽,刘季轻轻吁出一口气,佯装酒醉,回了禁中歇息。 片刻后,有小黄门奉皇帝之命,特意来召大皇子刘肥。 自从在西北得了张良的计策,刘肥始终揪着一颗心,忐忑不安,既担心张良猜不中圣心,又担心张良全盘猜中圣心,每日提心吊胆,度日如年。 此刻见刘季单独召见,他隐隐明白,那场关乎身家性命的对谈即将发生,便悄然出了殿,跟在小黄门身后,一面低头快步走着,一面在被热气与酒气熏得发红的面颊上狠狠拍了两下,让自己迅速清醒过来。 冬夜的冷月高悬于空,寒浸浸的,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只让人觉得心中更加孤寒,而脚下的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好在,禁中即刻便到了,他恭恭敬敬地于门口轻轻脱下鞋履,缓步踩上了擦得锃亮的地板。 *** 刘季仰面躺在榻上,早脱了深衣,身上只余绛色的寝衣,面上盖一块热气腾腾的薄绢帕,一声不响,似是睡着了。 见跪在旁侧的宫人正欲提醒皇帝,刘肥忙摆摆手,自己静静坐在御榻下首一张铜角矮案后,眼观鼻、鼻观心地等了起来。 片刻后,轻微的鼻鼾声从绢帕下传来,刘季竟不胜酒力,睡着了。 方才传命的贴身黄门看看大皇子,又瞅瞅皇帝,面露难色,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刘肥无声地用口型示意他,万不可叫醒皇帝,自己等得。 这一等,便足足半个多时辰,刘肥案前的茶凉了换,换了又凉,记不清上了几轮新的,终听得刘季醉呓一声,翻了个身。 黄门见是个空儿,忙凑近皇帝耳侧,低声道, “陛下,陛下,大皇子来了。” “哦?” 刘季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慢悠悠地盘起腿,眯着眼打量刘肥道, “怎么不叫醒我?肥儿,等了很久吧?” 刘肥偷偷活动一下早已酸麻的双脚,面上却憨憨地笑, “儿臣也是刚到,没坐一会儿呢。” “嗯,你去西北走了一趟,吃了些风沙,办事也有了条理,遇到大事小情,也懂得向我奏报,我心甚慰。” 刘季说着,自宫人手中接过一块刚在热水盆中浸过并绞干的新帕子,边囫囵擦着脸,边说, “儿子长大了,总不能老是圈在洛阳,也该放出去了。” 刘肥低头垂眼,胆战心惊地听着,心跳如鼓。 陇西呼啸的风声犹在耳畔,张良料事如神,那件天大的喜事,真的要来了。 至于他自己是否会依张良所划之策对答,直到眼下,他依旧不太笃定。 “肥儿你说,现在大汉境内,最富庶的是何地?” *** 刘肥想了想,斟酌着说, “儿臣这半年来与太傅朝夕相对,时常听他谈起大汉各地的风物。 儿臣以为,若论膏壤沃野,谷米充足,头一等的便是楚国与蜀地。 还有——便是齐鲁之地。” “唔,不错,楚地鱼米之乡,蜀地天府之国,这两处还算显而易见,你能想到东边的齐鲁,看来确是有些长进。” 刘季点头,赞许地说。 齐鲁之地是中原最肥沃的粮食产区之一,又颇有桑麻之业,当地一家一户小农经营的蚕桑、纺织业十分普遍,也是全国最大的丝绸布帛产地。 而且,齐鲁沿海,自古以来就多鱼盐,汉初百废待兴,政府对于私人煮盐的管束宽松,故当地盐业极为发达,诞生了许多私营煮盐业的大富豪。 “巴蜀诸郡县早在朝廷的控制下,过两年咱们迁都长安,立国关中,巴蜀与汉中作为腹心,大抵不会封出去。 至于楚国嘛,哼,既然韩信都长住洛阳了,再也不打算回去,我看楚国那六个郡,很快也就不必再姓韩了。” 为着聚气,禁中内室本就不大,摆在四角的半人高的双层炭盆烧得太旺,刘肥只觉浑身发热,后背似有汗珠涔涔滚下,湿哒哒地十分难受。 皇帝侧头凝视着刘肥,眼里尽是难以言说的兴奋, “这几块宝地,只剩齐地没有归属了。 那块地方,东、北两面临海,南有泰山之险,西有黄河之天堑,国土广阔,坐收鱼盐之利,若是交给旁人,我不放心啊。” *** 当初刘季听取了无名戍卒刘敬的建议,定都长安,学的便是秦国利用黄河与高山的天然屏障,取得天险悬隔的地利,进可攻,退可守的先例。 那么,朝廷重心一旦西迁至关中,位于汉帝国最东部的齐地,就会变成一块经济强大、政治独立的难以控制的孤岛。 楚汉相争时期,齐国时而从楚,时而从汉,又有田氏大族的根基深植,锁国自主,地位十分特殊,韩信灭齐之后,也恰是借口齐国难镇,才得以要挟刘季封自己为齐王。 垓下之战后,刘季顾不上庆功,与镇守齐国的副将曹参里应外合,马不停蹄地将齐王韩信徙封为楚王,不敢多耽搁一秒。 这么一块富庶难管的心病,唯有交给自己的亲生儿子来管,方能放心吧。 可是,真的能放心吗? “肥儿,” 刘季沉着一张脸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踱到刘肥身前,刘肥一颗心跳得快跃出胸膛,却不敢露声色,只抬头望着心事重重的父皇。 忽然,刘季伸出一只手,重重按在刘肥的肩上,字斟句酌地说, “我决意封你为齐王。 未来齐国的地盘,会比韩信所在时更大,林林总总共七十余城,以临淄为都,全部归你管辖。” 刘肥瞠目结舌,呆呆僵在原地,连谢恩都忘了,狂喜之下,心头只剩两个念头: 其一,张良真是活神仙,竟将父皇的一举一动预测地丝毫不差; 其二,接下来,自己究竟该不该听从张良的建议? 见他半晌不答话,居然没有急着谢恩,刘季诧异地嗯了一声,微微弯腰下瞟,去瞧刘肥的脸色, “怎么不说话?高兴得变成傻子吗? 旁姓的终究是外人,你是我的亲儿子,要替我守好大汉的东边。 你好好干,可千万别造反啊,哈哈。” 末了这一句,像是诙谐地打趣,却如一柄重锤,狠狠击在刘肥的胸间,令他霎时间清醒了过来。 他猛地伏下身子,将头在地板上磕得咚咚作响,宛如求饶般急着说, “儿臣万死不敢奉诏,求父皇三思!”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一统 刘肥磕头磕得又急又狠,额头中央片刻就红了一片,显然辞封之事是发自肺腑,连叩头都用了全力。 刘季不作声,低垂着眼,直勾勾地盯着儿子低伏不断的脊背,半晌才打趣说, “这是旁人剑拔弩张、百般经营,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我儿怎么忽的犯起傻来?” 刘肥咬紧牙关道, “这是父皇给予的天恩,原本却之不恭,可儿臣非但不敢奉诏,还要劝父皇收回成命!” “哦?” “分封诸王之法,虽是我汉如今的权宜之计,但绝非长治久安之策。” 刘肥说罢,不敢抬头,依旧重重叩首。 “行了行了,别磕了,叫外人瞧见,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呢。” 刘季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过多的情绪,他倏地转身坐回了御榻,将肘撑在榻边的曲栅玉几上,杵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大皇子。 室内温暖如春,更衬得玉几冰凉,玉石的丝丝寒意透过薄寝衣传来,散入了四肢百骸,令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你先起来,坐下慢慢说。” “儿臣遵命。” *** 一连磕了数不清的响头,此时的刘肥眼前金星乱冒,颅内嗡嗡作响,他强忍着额头上的痛楚,回到侧位,默默地把平日里听张良论及的时政经世诸多道理捋了一遍,才大着胆子道, “儿臣在西北的这半年,头一个体会,就是国家疆域着实太过辽阔,从南至北,共五十余郡,各地风土人情,尽不相同。 儿臣听太傅说,当初始皇帝一心想办成的大业,不单单是‘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表面所指,而是要让普天下的每一黔首,都遵循同一法令、信奉同一道德、用同一计量、使同一银钱,摒弃成百上千年来养成的风俗。” “唔,你如今能有这一层见识,张子房功不可没啊。” 刘季有些意外,抬眼迅速瞅了他一下,搔着头感叹道, “天下一家,海内归一,听上去容易,做起来可真难。 当初,你爹我啊,只是个小小的亭长,没那么多高屋建瓴的大想法,只觉得始皇帝推的新政甚繁甚巨。 他对内废除封国,以郡县官僚直辖编户,对外北击匈奴,修长城,举国上下折腾了十来年,让人不明就里。 如今我倒是越来越懂得他的真正用意了,那就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刘季喃喃自语般的回忆戛然而止,那些欲言又止的话,即便对着亲儿子,也不便明说。 尽管他顺应大势,于起兵伊始便打出了诛暴秦的旗号,但在内心深处,他始终与那位始皇帝一样,坚信“王土”与“王臣”中所指的那个王,是天子,是予一人,是天下唯一的皇帝,绝不是与其他诸侯王、元老功臣分权共治天下的什么花架子共主。 *** 见刘肥认真地听他训话,他转了个话题,继续说道, “对于书同文、行同伦,你的解释都很对。 至于车同轨这条,你还是年轻,没有领悟到太傅的真意啊。 车同轨,仅仅是一种手段而已,其最终目的,是使中央朝廷的政令,得以真正下到乡里。” 春秋战国时期,割据称雄的诸侯国纷纷以邻为壑,各国在制造马车时,特意使本国车轮的间距与他国不同,车涂异轨。 其时,道路多为土路与砂石路,相同间距与规制的车轮长年累月地轧过去,便在路面留下了两道深深嵌入的车辙,后来的车子只要顺着这两道车辙轨道行驶,便又快又稳。 反之,如果来自他国的形制不同的车子驶在这条路上,就会因无法严丝合缝地套嵌进车辙而颠簸摇摆,甚至翻车。 因此,始皇帝执意推行的车同轨,并不狭义局限于将车轮的间距一律定为六尺,而是要彻底打破不同地域之间的交通阻碍,做到以上制下,上闻下达。 只有车辆与信息能够畅行于全国,各地的税赋财物才能源源不绝输送至中央朝廷,而中央朝廷镇压地方叛乱的车兵,也能迅速无阻地沿着统一的道路,渗透至国土的每个角落。 老大帝国,若还存在着行政与军事号令无法触及的地方,又何以称为大一统呢? 刘季不无感慨地说道, “现在看来,始皇帝的路子都是对的,车同轨,中央直管郡县,政令直通郡县,天无二日,以一治也,是为大一统。 奈何他心太急,对内对外的千头万绪,总想着一蹴而就,却忘了原来东方六国的子民并不是毫无感情的草木。 最后把好端端一个王朝,愣给折腾垮了。” 因此,他汲取了始皇帝的教训,打算曲折迂回地完成大一统的伟业。 *** 秦灭东方六国的过程,快得如风卷残云,以至余下不少后患,短短十四年后,大泽乡英雄振臂一呼,昔日六国贵族死灰复燃。 换而言之,陈胜吴广的揭竿而起,最终演进成了六国诸侯合纵,讨伐秦国的复国之战。 与此同时,刘季亦是靠着与诸侯王的一路协作,才最终登上了帝位。 分封七个异姓王,是上位者对诸侯联军的承诺与交换,也是汉朝的开国皇帝,对秦朝骤废六国的一种修补与调和。 只不过,众人还是低估了刘季的决心,妥协只是他居于人下时的权宜之计,待时候到了,他依旧会百折不挠地践行大一统的宏图—— 将那些被迫分封的异姓诸侯王,统统换成自己人,用数个绝对忠诚于汉廷的同姓诸侯国,来统辖那些对大一统曾产生过强烈抗拒的地域,比如楚地,比如齐地。 他内心认定的自己人,包括同姓的刘氏子弟,以及亲如手足的异姓兄弟卢绾。还有那老实巴交的长沙国王吴臣全家,也算半个自己人吧。 将齐国封给大儿子刘肥,将原本归韩信的楚国一拆为二,封给自己的远房兄弟。再让卢绾去燕国当王,与长沙国的吴臣一道,一北一南,作为匈奴与南越的缓冲之地,藩屏中原。 倘若天下郡县姓刘,几个王国也姓刘,便是十足的家天下了。纵然郡国并行,只要都姓刘,也便是大功告成了吧。 自登了帝位以来,刘季冥思苦想出了这个以退为进的妙计,可内心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在方才打趣刘肥莫要造反的戏谑顽话中,终于落了地,变成了冰冷的现实。 那句玩笑太着痕迹了,不单彻底暴露了刘季内心深埋的隐忧,也登时惊醒了被封王的狂喜冲昏了头脑的刘肥。 在刘季侃侃而谈齐地的战略地位之时,曾经真有一瞬,刘肥感激眼前父皇的信任,也陶醉于父皇为他勾勒的、坐拥七十余城的齐国美景。 第一百二十八章 无情帝王家 陷入皇帝许下的美景中,刘肥只觉梦想即将成真,自己追随父亲,一步步走出沛县的乡野,走进洛阳南宫,当上了大皇子,眼看还要封王了。 将来自己去了齐国,与父皇一东一西,镇守汉家天下,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莫非就是天潢贵胄子弟才有的殊荣?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漫天的风沙仿佛又吹到了他的眼前,而病榻上张良苍老虚弱的声音,比陇西大山中最冷的冬夜,还要冷上一万倍, “大皇子,你知道吗,在始皇帝以前的时代,君王往往自称‘孤’。 这个孤嘛,说来好笑,其实是孤家寡人的孤。 君王看似坐拥四海,可真论起来,依旧是孤身一人的。” 他无声地笑了,听得出嗓子干哑,刘肥赶紧捧上新煮沸的羊奶,半扶起张良的背,伺候他喝了半碗。 “大皇子,你本性纯良,也是个聪明人。 可这人啊,一旦太聪明,就难免不安分,往往会被聪明误。 你要记住,无情最是帝王家,坐在那个高位上的人,是永远不会相信任何人的。” 忆到此处,刘肥通身的汗毛陡然竖起,原来,那辽阔富饶的齐国,是天下最难以抗拒的诱饵。 一旦头脑发懵地被封了齐王,他即刻便会从位高恩重的大皇子,摇身一变,成为令皇帝如鲠在喉的眼中钉、肉中刺。 父皇生性多疑,建都长安后,山水遥遥相隔,若东方始终孤悬着一个富庶的大王国,他又如何能安然入睡? *** 刘肥头皮发麻,这俨然便是太傅没有明言的那桩天大的喜事,也是他人生至今遇到的最大险境 或是一狠心接下来,自此以后日日夜夜过得提心吊胆,甚至孤注一掷地去角逐那虚无缥缈的皇位; 或是拼死力辞,踏踏实实做个闲散皇子,平安富贵地过完一生。 天人交战之刻,他眼前闪过了刘盈稚嫩的圆脸,父皇已经老了,而自己的太子弟弟并不聪慧,将来未必能做个足以服众的好皇帝吧? 可是,他随后想到了母后吕雉,刚凭空生出的一丝妄念,顿时烟消云散。 那女子有张顶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平素不笑也似笑,眉宇间却不怒而威,写满了世上最刚强的意志。 况且,她还那么年轻,精力充沛,一想到有朝一日或要与她为敌,刘肥就觉得腿脚直发颤。 电光火石间,他拿定了人生最重要的主意,既然此生不可能越过高山,那便投靠高山,背靠高山,也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见皇帝陷入了沉思,他轻咳一声,鼓足勇气,说出了今日最大胆的一句话, “儿臣以常人之心度之,纵是父皇将诸侯国都分封给咱们刘家的子弟,依旧算不得是‘一统’。 个中缘由,恕儿臣不忍直言,万望父皇体察。” *** 他说完这番石破天惊的话,又伏下身去,再不吭声,而刘季如被打通了天灵盖,直震了个激灵。 连儿子都亲口劝告自己,把王国中的郡县交给他们管理,与自己直接管辖,是迥然不同的,其中的道理显而易见 同姓同宗的血脉亲人,难道就不会反了吗?若自己真的从不担心他们谋反,为何还会惴惴不安? 就算现下能用强硬手腕唬得他们安分守己,那自己死后呢? 若后世子孙中出了一个软弱好欺的皇帝,老刘家自相残杀的惨况,顷刻间便会化为现实,而自己今日故作聪明的种种安排,便是骨肉内乱的始作俑者了。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假使自己百密一疏,将亲戚昆弟们都分封出去,日后怕是真要落得无法善终了。 想通了这一关节,刘季不禁“哎哟”一声,以右手覆额,身子发虚,再也坐不住,往后重重倒去,直直砸在重茵累席上一叠叠堆起的锦被中。 满室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扑扑声,半晌,刘季的声音才悠悠从团花簇锦底下传出, “唉,我需得谢谢你,你今日同我讲的,不是君臣间惯常的套话,而是子对父的实话,我心里明白。 只不过,天下初定,才抚了匈奴,打了臧荼,还不知来年有没有别的异姓王要冒头,也不知南越能否顺利地谈下来。 当前的要务就是与民休息,尽量不去做什么大的变动,就连修个长安宫殿,萧何都日日来报,说民间隐隐已有怨言了。 若再贸然将几个关键之地削为郡县,一来,得力的郡县官僚不够,二来,怕是又要激起动荡,到那时,咱们可就连二世而亡的秦都不如了。” 刘肥壮着胆子抬起头,看到锦缎披盖中刘季花白的头发,谁能想到,天下一人,竟也有举步维艰、如履薄冰的时候。 他没来由的鼻子一酸,为着自己,也为着老父,高高在上的皇位,看来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轻松易坐, “儿臣愿为父皇分忧,悉听父皇调遣。” 刘季的声音听上去前所未有的疲惫, “齐地,你还是得去的……你要帮为父把那片地方管起来。 至于什么封不封国的,适才你言之有理,容我再想想,尽量不再新立诸侯王,另寻个别的官职给你罢。” *** 自热腾腾的殿内退出来,刘肥只觉身上冷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深衣黏腻腻地贴在脊背。 夜更深了,冷月高悬,万籁无声,下宽上窄的宫墙高高伫立,雄大而肃穆。寒风扑面吹来,竟有种说不出的舒爽。 所谓如释重负,大抵便是这样吧。 他已记不清楚,自己究竟自何时产生了绝无仅有的夺嫡之心,回想起来,依稀是看到戚姬孜孜不倦地为刘如意谋求前程的时候吧。 至高无上的地位,人人想要,群雄逐鹿,明明都是皇家血脉,既然戚姬明目张胆地敢想,自己为何不敢呢? 好在,后来有了西北之行,皇帝的别有用心,倒成全了他向张良近身求教的机缘。 张良夸他聪敏,而他最大的长处,便是善于审时度势。 太傅身体好些时,偶尔品评英雄豪杰,但每每说到当朝人物,总是为着避嫌而三缄其口,却免不掉对一名女子的钦佩, “当今皇后的韬略,绝不逊于陛下。 你只需细想,她自楚营归来后,举凡想做的事情,有哪一件,最终没达成的?” 更耸动的是,她在做那一切时,云淡风轻,毫不费力,往往于最紧要处举重若轻地推一把、拉一下,大功告成,事成身隐。 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 既然想透彻了,就不再庸人自扰地抱有虚无缥缈的希冀。 在这一刻,刘肥只盼着回去痛痛快快地香汤沐浴,好好睡上一觉,却听得由远及近脚步声传来,却是皇后来了禁中。 第一百二十九章 便叫刺史好了 款款而来的吕雉,于禁中内殿廊外看到刘肥,倒也不太意外。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每一个深夜造访禁中的人,都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算盘。 然而,随着两人逐渐走近,刘肥脸上的轻松惬意,却是前所未见的。 “看你容光焕发,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莫非有什么大喜事?” 吕雉侧着头,仔细端详刘肥的脸,问道。 刘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抬头看了看月亮,也笑道, “没什么,儿臣只是想起从前在老家时,每到农闲,母后总爱问我与阿弟,将来想做什么。” 明明是为着要事才星夜赶来,可吕雉却不由自主地驻足站定,神情难得有些恍惚,嘴角发自内心地上扬, “是啊,记得那时,盈儿总说要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而你,却只想做个县令,最好就是沛县的县令,离家更近些。” “这是自然,那时我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觉得世上最威风的,便是咱们县的陈县令了。 他秩六百石,平日里威风凛凛,羡煞旁人。” 刘肥故意连连摇头,挤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佯作悔恨状, “早知道有朝一日能住进洛阳宫,儿臣当初发梦,就该做得更大一些,好歹梦个郡守当当。” 他此刻只觉轻松畅快,连话也说得大声洒脱起来,两旁的小宫人听到,早就忍俊不禁,只碍着皇后威严,不敢笑出声来。 *** “区区一个郡守,就够了吗?”吕雉也笑,但目光中审视的意味更深了些。 刘肥眨眨眼,脸上的热气还未尽散去, “起初觉得不够,恨不得将洛阳城中的月亮摘下来才罢休。 可如今觉得,对我这块不成器的材料来说,足够了。” 吕雉一扬眉毛, “你可当真想好了?改明儿你父皇真派你去陇西做个郡守,继续吃那一天一地的沙子。” “儿臣此刻算是想明白了,想得再明白不过了。” 他微微收敛笑容,玩世不恭中带着认真,将这一句说得格外用心。 吕雉闻言,又借着朦胧的月光与灯笼光,细细打量他,只见刘肥眉头眼头松弛的笑意,却是真的。 她心下一宽,对这段没头没尾的谈话究竟剑指何处,也大抵有了数,她心知刘肥的豁然开朗,其中必有张良的功劳,嘴上却只说, “满身的酒气,说的也是醉话,快去沐浴吧。 夜凉风大,别再染了风寒。” 无巧不成书,她今夜本为着它事而来,却正遇到刘肥辞封。事已至此,相信刘肥此举,必给刘季带去了极大震撼,也会促使他在权力部署上另寻良策。 吕雉一面走,一面思忖,在踏进内殿的那刻,她已有了对策,成竹在胸。 *** 殿内很热,刘季四仰八叉地倒在榻上,把身子直瘫成一个“大”字形,仿佛遭受了什么灭顶的打击。 吕雉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忙命宫人将窗扇开得大些,不慌不忙地在殿里信步踱着,静待刘季开口。 过了许久许久,刘季身子动也不动,哑着嗓子说出了心里话, “倒退十年,纵打死我也想不到,当皇帝竟是如此劳心劳力。 你可曾想到过么? 我当初早说了,我做不来、做不来,他们硬要推我来做,现在好了,这副重担,只能我一个人扛啊——” 吕雉对这番话嗤之以鼻,心想,我当然知道了,不算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我前世共见过真正的两名皇帝,加上你总共三个,自己也当了一回皇帝,这把龙椅有多么难坐,恐怕天下数我最清楚了。 “再苦再累,天下人还不是打破了头抢着称帝?” 她斜了刘季一眼,再也忍不住,嘴角向下撇撇,情不自禁地揶揄道, “陛下若果真觉得担子太重,那不如退位罢,回沛县当个亭长,保证日日安睡到日上三竿。” “你——” 刘季被这话噎得气结,一骨碌爬了起来,呆坐在榻上,神情依旧颓丧, “我原想着,异姓王不可信,功臣们不可靠,但我老刘家的血脉亲缘,封几个同姓王,总是靠得住的吧。 难不成,我又想错了?” “我方才来的路上,遇到肥儿了。 不知陛下与他说了什么,但单论陛下这话,已是大错特错了,” 上一世读史的时候,吕雉就对汉高祖分封诸多同姓王的举措大为不解,这是一个覆水难收的昏招,堪比饮鸩止渴,与虎谋皮, “论起不臣之心来,同室操戈,反倒更名正言顺呢。 真遇到主幼国疑的危难之时,同姓王们左一句‘诛奸臣,清君侧’,右一句‘安刘家之天下’,谁还能拦他们不成? 哼,儿子和兄弟们,难道就那么值得托付么?” *** 她冷冷说着,刘季兀自心事重重,竟没听出皇后语意中深深的遗憾与自嘲。 这番发自肺腑的诘问,是在问大汉的开国皇帝刘季,也是在问上一世的自己,问那个被亲生儿子逼着退位的武皇,问那个被软禁在上仙宫、不得善终的老妪。 刘季犹豫了片刻,实在无人可诉苦,只得吐露了心声, “给几个儿子和亲戚都封土建国,让他们各自拱卫汉廷,这不是很好吗? 如今朝廷的权威不够大,有他们帮忙管一管,也能海内靖安。 但方才和肥儿聊着聊着,临到眼下,我又迟疑了。” “人无近忧,必有远虑。 我也信肥儿此生不会有二心,但他的子孙呢?三代之后呢? 待你百年了,谁又会认你这个汉室先祖,谁又心甘情愿地替你拱卫汉室? 各王国有钱、有人、有地、有兵,却总得居于人下,长此以往,安能不反?” 吕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这简直是一步步在纵容他们造反。 刘季叹一声, “可眼下,除去几个还算老实的宗室,我实在不信天下郡守都能奉公行政——” 吕雉紧抿着嘴,“不是不让陛下重用宗室,但得换个法子用。” *** “哦?你有什么好法子?” “我有一事正想请教陛下,当初秦分天下为三十六郡,每郡均设监御史一名,由御史大夫总领。 可到了最后,这些监御史,为何都形同虚设了呢?” “对对,我也就此事问过萧何。” 刘季盘起腿,翻着眼睛回想, “秦时,一郡中有郡守、郡尉和郡监。郡守主管行政,郡尉主管军事,郡监主管监察。 可郡监的治所,是常年不动的,其地位比郡守还要低一级,以卑临尊,本就不妥。 况且大家都是老熟人,互相勾结,共同鱼肉百姓,如何监得? 故此立汉以来,各郡的郡监一职,索性也废除了。” 吕雉笑笑, “陛下所言极是,常年坐镇的监察,等于无监。 陛下既然有这么多信得过的心腹宗室,何不将他们派出,周行各郡,省察治状?” 刘季皱眉沉吟, “你的意思是,将有封土的同姓王,改为没有封土、四处巡查官僚的,呃,钦定御史?” “封王便封王,一个名号而已,随陛下心意来定。” 只要不裂土不治民,叫天王老子也无妨,他暗自琢磨, “他们既是我派出的,为天子所使,理应叫‘使’。 加之是去四处刺举不法,监察地方大员,又占个‘刺’字,不若便叫刺史好了!” 第一百三十章 以轻御重 宗室成员出任刺史,正中刘季的下怀,这完全符合他对于刘氏家天下的设想。 他低头想了一刻,又问, “那,刺史要不要掌兵?” 吕雉双目圆睁,难以想象眼前这位一代雄主究竟对官僚有多么不信任,或者说,对自家的同姓骨血有着何等莫名其妙的热衷。 她作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委婉地指出要害所在, “咱们居于深宫之中,视听不能及远,往往一叶障目,设立刺史正是为着能以腹心宗室时时打探实情、监督吏治。 可刺史若是也同诸侯王一样,有了长期掌兵之权,岂不是反增了一个乱源?” 刘季是何其有心之人,听出此话在理,即刻专心聆听,逐字逐句慢慢咀嚼,吕雉乘胜追击,直抒胸臆, “依我看,宗室出任刺史,之所以会远胜于先前秦时的郡监,主要有三处关键,一曰‘巡’,一曰‘察’,一曰‘使’。” 她伸出三根莹白的手指,有条不紊,循循善诱。 *** 刺史巡视之制,始于汉初文景之时,经汉武帝改革完善,逐渐发展成为一套直隶中央、不受地方干涉的垂直监察体系。 后来,尽管时代更替,岁月荏苒,但无论是隋代的谒者台持节按察官及司隶台,还是唐代的巡按使,都脱胎于汉代的刺史督查的初衷。 一项制度,如若经历九百年依旧历久弥新,便说明它能够解决皇帝的切肤之痛。 都是做过皇帝的人,适才告别刘肥后的短短几步之内,她已笃定刘季会欣然接纳刺史之制。归根结底,无非是出于一个“怕”字,再加一个“防”字。 皇帝想以一己之力管理全国五十多个郡县,注定鞭长莫及,不可能事事过问,因此,他需要多寻一些助力,赞襄国是。 这种助力,在洛阳城中,为相国萧何及各司大员,在朝廷直辖的郡县中,为守牧一方百姓的郡守、县令,在诸侯国中,则为诸侯王及王国的丞相。 一国之君,深居于都城,尽管朝会与奏疏不绝,还有每年地方诸郡县自下而上的逐层上计,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汗牛充栋,看似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却往往也是全天下最耳目闭塞之人。 故此,他需要派出自己信得过之人,深入访查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为他带回最真实的反馈。 “唔,刺史周行郡国,行者,即巡也。 朝廷直辖的那些郡县,肯定是要巡遍的。” 刘季缓缓道,思虑显然还在为其它事务所牵绊。 吕雉眼中的精光一闪而过,心知他的心事所系,索性道破, “那诸侯国呢,刺史巡不巡?” 这话已带着点故意挑衅的意味了,她立在半开的窗边,感受着寒风扑面的丝丝沁凉,觉得自己这一世耳聪目明,天高海阔,定能更胜于前。 榻上的刘季紧咬着牙关,额头青筋突突地跳着,沉默了半晌,只低低回了一个字 “巡。” *** “好!”吕雉为他的决心暗暗喝声彩。 召诸侯王来洛觐见、向各诸侯国派王国丞相,与遣刺史入国督查,看上去只是官僚制度改动的一小步,却是中央从地方夺权、图穷匕见的一大步。 她紧接着补充说, “代天子巡守,所到之处,如君亲临,此为巡。 还有一层,若刺史能做到居无常治,传车周流,不拘泥于固定治所,不拘泥于规定巡察的时日,亦不失为‘巡’字之精髓。” 刘季一拍大腿,喜道“这个法子妙啊!” 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刺史以灵活机动的方式抽查巡视各地,居无定所,行无定时,可大大减少地方郡国官僚的粉饰太平,也能避免他们串通勾结,以免徇私枉法,影响监察成果。 “再说‘察’。 陛下认为,刺史的省察之权,界限在何处?” 不知不觉中,刘季的思路被皇后接二连三的提问带领着,发散延展开来。他揉着眉头沉思, “让他们只察不牧罢。 方才你说得对,刺史之权,也是要受到约束的,否则便是另一帮无法无天的诸侯王了。” 这是对刺史的职权范围做出了明确的限定,作为皇帝的耳目之官,刘季只授予他们发现问题的权力,却不打算给他们处理问题的权力。 刺史每到一地,对郡守、县令与诸侯国的公务治理进行监察,听、问、看、访、测、察,若发现违规乱法的情形,可不经任何官员之手,直接向皇帝劾奏,却无亲自罢黜官员、直接干涉政务的权力。 这便对了,吕雉缓缓颔首, “陛下所言极是,刺史之权,给少了不行,给多了又会坏事,这其中的轻重缓急,还需根据事态时时修补,时时调整。” *** 史书所载,汉代的刺史制度发展了四百年后,逐渐脱离初衷,刺史权力膨胀,摇身一变,成了有固定治所的军政长官,变为“州牧”,宛如兼领兵、民大权的一方军阀,终致割据自立。 刘季摇头苦笑,满肚子牢骚, “我现今的感受真是一言难尽,以前老听人说,治国若烹小鲜,恁的风雅! 我倒觉得,治国堪比你们妇人补衣服,东挪西凑,修修补补,拆了袖口作衣襟,挪了里子补面子,撑过一年,又有一年。” 这有什么法子,谁叫汉初赶上了件四处透风的破衣烂衫,吕雉强忍笑意,又继续说, “尽管是一件破衣袍,但缝缝补补的大权,还得牢牢握在皇帝一人手中。 这便是我想说的第三点,刺史之‘使’,与放风筝是同一个道理。” “嗯,你的意思是,哪怕是皇室宗亲,终究不过是我派出的使者罢了,风筝的线,终究攥在我的手里。” 刘季把眼睛转了几转,这件破衣袍,即使千疮百孔,也是他历经千辛万苦夺来的, “说到底,刺史只不过是一个临时派遣的职务,秩级不宜定得太高,就定六百石罢,与几个大县的县令同级,也就足够了。 官足够小,才敢说敢言,无所避讳。” 闻言,吕雉深深看了一眼刘季,此人心思之深沉,千古难遇。这几句话说得似乎举重若轻,却暗含着波涛汹涌—— 位卑而命尊,官小而权重,大小相制,内外相维。 如此一来,刺史看似直达天听的权力,只源于皇帝的任命,因此,为了保命,他们唯有死心塌地听命于皇帝一人。 以轻御重,皇帝只用了这一招,便把刺史彻头彻尾变成了自己手中的风筝。 第一百三十一章 找赵佗谈谈 “刺史这条,我记下了,随后会与大家相商,有宗族昆弟愿去做刺史的,都派出去。 趁着本次上计,由萧何督着,让上计使们群策群力,拟个刺史问事的章程,回头颁布下去,往后都照章办事,逐条察巡郡县。” 这是刘季的釜底抽薪之策,上计使本就来自全国各郡,自然通晓平日里地方政务藏污纳垢之所在,逼着他们写巡察方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所向无敌。 “别人不好说,肥儿肯定第一个愿意去,” 吕雉笑道, “在西北历练了半年多,我看得出,他是个堪大用的。 加之他身份尊贵,是大皇子,陛下不妨将最难啃的硬骨头派给他。” 刘季抚须,眼光不由自主地望向立于卧榻左侧的那座蟠龙托座鬆漆彩绘屏风。 只有常出入禁中的几位股肱之臣才知道,那屏风冲向御榻的一面,日夜悬着一副巨大的绢制地图,上面以朱笔着重勾勒着几大诸侯国的疆域。 烛火闪耀之下,一道道细细暗红的曲折线条,映出晦暗的光,似在帝国心尖上以利刃刻出的血痕,令榻上之人坐卧不宁,如芒在背。 *** 皇帝的削藩之心,早已路人皆知了,吕雉暗暗叫苦,如此昭然若揭,真的不怕将本不想反的异姓王也逼反吗? “让他先从何处巡起呢?” 刘季审视着地图,自言自语道,“还是自齐地始吧。” 屹立于东方各异姓王国中的齐地实在太重要了,犹如中流砥柱,看似被诸侯国团团包围,关键时刻,又可四面出击。 “若陛下不放心肥儿年轻,可以派个人帮他一把。”吕雉见他踟躇犹豫,便提醒道。 “唔,那就派曹参去吧,你看如何?” 关于佐助的人选,刘季早打定了主意,那便是当初襄助韩信管理齐地多年的副将曹参。 在皇帝原本的计划中,倘若刘肥今夜没有推辞齐王之封,那么,曹参便会走马上任,成为齐国的丞相。 刘肥毕竟年轻,缺乏治理经验,派曹参出任齐相,实际便是把齐地富饶的七十余城托付给了沉稳内敛的曹参。 此举,既是对曹参的信任,也是对他的考察。 曹参,是沛县功臣元老班子中无可取代的重臣,他出生入死,身披七十创,攻城略地,可谓战功赫赫。 更可贵的是,当初他暗中奉刘季的指示,早早投入韩信麾下,并博得了他的信任,在齐王韩信不可一世地外出征伐之时,替他镇戍齐国。 垓下之战后,刘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韩信的兵权、改封其为楚王,这冒险之举的成功,还要多亏曹参稳稳居于临淄,守住了齐国大权,才没让汉军阵营的后方起火。 尽管功勋卓著,但吕雉心知,刘季对曹参的信任,远超过萧何,绝非因曹参平素显露的忠诚比萧何更多,只是在刘季的考量下,曹参并没有夺天下之才,只有治天下之能。 *** 在历史上,萧何死后,曹参名正言顺地成为大汉相国,他完全继承萧何的治国方针,清静无为,举事无所变更,以至于民间传下了“萧规曹随”这个成语,用以形容凡事一成不变。 由此可见,曹参之才,其实并不在萧何之下啊,吕雉感慨。 刘季的猜忌,向来与被疑之人的德行操守无关,却与他们的才干有关。 飞鸟尽,良弓藏,萧何在八年战事中毫无保留地展露了惊世奇才,才使入汉之后的他如履薄冰,被皇帝防得滴水不漏,时不时需自污以自保; 而曹参,自始至终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可被皇帝轻松驾驭的温厚质朴之人,后来不单安安稳稳地做了相国,还得了善终。 吕雉颔首笑道, “曹参好啊,齐地好儒,又有田氏大族错综复杂的势力,绝非一般人可等闲治之的。 曹参以前便有治理齐地的经验,这次同去,让他给当地官员们指个方向,肥儿也能如虎添翼。” 除此之外,让他远离洛阳,避开萧何的锋芒,正是两下安宁。 他二人同为治世名相,一个坐镇中枢,一个陪刺史出巡郡国,一个做当朝的宰相,一个做储备的宰相,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刘季实乃用心良苦。 她又试探着说, “虽说刺史不掌兵,但出巡时毕竟是代皇帝亲临,还是给他们调兵虎符吧,以备不时之需。” 查得深了,逼得急了,地方官员会不会铤而走险,究竟会遇到什么不便之处,皇帝心知肚明,也不必她明言了。 “嗯,有曹参同他去,出不了大事。 至于兵权嘛,出巡时给,巡完了就收回来,放风筝,讲的不就是个收放随心?” 刘季双眼紧盯着地图,忽想起了什么似的,瞟了一眼吕雉, “燕国的情形毕竟与他处不同,还是需要一个燕王的,卢绾非去不可。 你在他家面前,不该说的别说,休要多事。” *** 警示的意味,溢于言表。 “晓得了。”她微微垂下头,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不急,反正来日方长。 似乎觉察到自己说得太重,刘季复又笑道, “我都忘了问,你今夜来,究竟所为何事?” 吕雉也笑, “被你一说,我也险些忘了,其实我此番前来,为着两件事。 一来,是想替兄弟们辞个官,再来,是替我自己与盈儿,各讨个差事。” “哦?”刘季坐得直了些,意味深长地审视她, “旁人都替母家兄弟讨封赏、讨官作,你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吕雉只反问道,“陛下先说说,打算怎么封赏我们吕家的两位兄长?” 刘季顿了下,说, “大军亲征臧荼期间,你长兄吕泽任宫城卫将军,兢兢业业,加之训练郎官,助盈儿监国,大大有功。 借此次大分封,封他做个侯,连名头我都拟好了,就叫周吕侯。” 周者,固也,密也,积之厚则用有余。 周吕周吕,全吕氏之名,念吕氏之亲,正是其中深意。 看得出,这是诚心诚意的封号了,吕雉心下了然,又追问“那释之二哥呢?” *** 刘季抚着锦被,慢吞吞地说, “他早年就追随我,真论起年头来,资历不比萧何、樊哙他们浅,又在楚营吃了那么多苦头,实属不易。 只不过,他眼下已是建成侯了,要不再给他追加点食邑?或者封个官做做?” “陛下好不容易挑了个雍齿封作什方侯,才平了朝中的物议纷纷。” 吕雉听出了刘季话中的迟疑与戒备,飞快地答, “大哥任卫将军,日后有个侯位,更能服众,这是陛下的高瞻远瞩,我不便代他辞,只能替他谢恩。 至于二哥嘛,他前日里随着张敖的车队进京,瞧着身子骨还是弱。若再被派个什么官职,或是食邑太多,怕是更要折福了。” “那照你说,便如何是好?” “不若便放他自由自在,任个不是刺史的刺史,闲时各处走走逛逛,也替陛下做做耳目。” 这话正中刘季下怀,皇后年轻,母家两兄弟都正值壮年,绝非一件好事。尤其是,自己并不是没存着废旧立新的心思。 他如此想着,面上却不形于色,只斟酌着缓缓道, “如此一来,只怕委屈了释之,也委屈了你们吕家。” “这有何委屈的?我是皇后,身体力行,替陛下分忧,本是分内之事。 陛下若真过意不去,便准了我与盈儿的差事吧。” 吕雉笑吟吟盯着刘季,双眼亮晶晶的。 刘季释然“那你说说,你们母子到底要个什么差事?” “让盈儿带着郎官们去西北,练练兵,可好? 至于我么,”她自信地笑笑, “我预备去趟长沙国,找南越赵佗谈谈。” 第一百三十二章 梅鋗其人 听到吕雉的宏图大志,饶是刘季城府再深,也惊得坐不住, “盈儿去西北倒是好说,他是太子,练兵是好事,正好磨炼一下他那个优柔寡断慢腾腾的脾性。 可你要到南越去?去作甚?出使吗?简直荒唐!” “我不是出使南越,我是要去长沙国,到了当地后再见机行事。”吕雉耐心地就纠正皇帝, “我且问你,未来一年内,你预备派出几个刺史?周巡郡国,巡得到长沙国吗?” 刘季抬头瞅着屋顶描金绘彩的芙蕖藻井,眼巴巴想了半天方道, “大抵巡不到,长沙国地小势弱,一共才有长沙与豫章两个郡,户数不过两万余户,要且往后排排呢。” 吕雉哂笑,心想 原来你自己也清楚,长沙国号称地跨五郡,其实只有两个实封郡,剩下象郡、桂林与南海三郡,都是南越赵佗的国土,和你没什么干系。 当初刘季将南越三郡一股脑全部虚封给与之接壤的汉之长沙,美其名曰激励与许诺,实则离间与引战,生生将长沙国王吴家推出去做缓冲的活靶子,可笑滑稽之下的用心,不可谓不毒。 “陛下从未去过长沙国,难道不好奇当地的风土人物? 我倒是很好奇,不若我替朝廷做次刺史,去长沙二郡巡一番。 反正长沙王吴臣行事谨慎,定能安排缜密,不会出事的。” *** 皇后出巡,在此之前虽从未有过,却并非完全无法接受的离经叛道之事。 秦统一全国后,始皇帝曾先后五次巡视全国,威服海内,并在多处勒石祭天。 这五次巡游中,唯有第一次剑指西北,巡了陇西、北地二地,至鸡头山方返,后面四次中,皇帝庞大的车队均是急吼吼地直奔东南方。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句流传广泛的谶言时时悬于始皇帝头顶,使他惶惶不安。只有他自己清楚,难以参透的神秘谣言,血淋淋得揭示了秦廷对广大东南地区那不堪一击的薄弱控制。 阴阳家方士铁口直断的“东南有天子气”,恰恰猜中了他的心病,所谓天子气,分明是东南人民强烈的反秦情绪。 为此,他大张旗鼓地在东南一带凿地脉、改地名、污土表,极尽能事,更频频亲自巡游,予以震慑。 所以,黎民百姓对于皇帝每隔两三年便要大张旗鼓地出巡,早就习以为常。 上一世,李唐一族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拯救颓废之中原,新机重启,扩大辉煌。 在南北文化的大冲击大交融下,女子出游、再婚、主持门户、参政议政,都是寻常不过的事情,故对于此时的吕雉而言,提出去趟长沙国,无异于自洛阳北宫走到南宫。 更何况,她当初曾出质楚营,又与张良同去项羽的封地鲁县劝降,在众人未察觉之时,早已默默登上了政治舞台。 作为有史以来第一位皇后,手持世上独一枚皇后玉玺,皇后的权力范围究竟多大,究竟能做什么,此刻尚没人能说得清楚。 没有现成的规矩,再好不过了,正好步步试探,重新立规矩。 她静静看着刘季的脸,等待他对这个提议的反应。 *** 而对于刘季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他只皱皱眉,嘴里嘟囔着, “出巡倒不是不行,只是南方暑热卑湿,疾疠多作,加上蝮蛇蛰生,不是还在闹鼠害吗? 当年始皇帝派去南征的大军,多有水土不服。长沙国与南越毗邻,想来地气相近,你贸然前去,当心有去无回。 况且,还劳民伤财的。” 此时人们尚未受到礼教的禁锢,刘季全然没有从世俗眼光上进行阻拦,只是基于对南方烟瘴之地的固有印象,提醒她道路多艰。 “临湘的长沙王宫里自有医官,我沿途轻车简从,不大张旗鼓的,反而走得更快些。”吕雉想都不想地答道。 “那你到了长沙国后,又待如何? 长沙国小民寡,兵士拢共就那么多,单凭吴臣他们家的能力,想要吓唬赵佗,怕是很难。” 正因为长沙王吴家吞不掉南越,南越也吞不掉长沙国,两厢僵持了多年,刘季才能坐收渔翁之利,放心地连巡也不去巡。 吕雉胸有成竹地问, “这正是我想与陛下请教之处,陛下再想想,赵佗还有没有惧怕的人了?” 所谓威逼利诱,双管齐下。她猜长沙国境内还有兵,而且是支奇兵。 *** “哦,对了,经你一提,我倒想起来了,赵佗还真有个死对头,名叫梅鋗(xuan)。” 刘季拍着大腿,努力回想, “梅鋗是吴臣他爹吴芮的老部将,当年我在南阳与吴芮军会师,曾见过该人。 梅鋗年纪蛮大了,是百越人,说起汉话来乡音极重,一说快了,什么都听不懂,但打仗是把好手。” 呼之欲出了,吕雉强压住胸中沸腾的兴奋,追问道, “那个叫梅鋗的,很厉害吗?” “何止厉害,活脱脱是赵佗的克星。 赵佗野心那么大,当初本想趁乱分一杯羹,哪知他发兵北上一次,就被梅鋗打退一次,足足堵回去四五次,别说逐鹿中原了,南越的兵马压根连五岭都出不去。 所以他现在也死心了,乖乖守着南越三郡,不敢轻举妄动,想是被梅鋗吓出毛病了。” 回想那些热血倥偬年岁,刘季说话的语调高起来,充满感慨,不是不怀念的。 “既然如此,怎么从没听大家提起这个人?” “嗐,你有所不知,那个梅鋗,既是武将,也是个半仙儿。 他眼下身在何处,我也不大清楚,简直神出鬼没。” 被吕雉问得兴头起来,刘季直说, “罢罢罢,既说到梅鋗,问问吴臣不就知了? 趁他正在洛阳,明日把他叫进来,一问便知。” *** “梅鋗?他老早以前就回大山里了呀!” 第二日朝会散了,吴臣奉诏入禁中议事,没想到被刘季劈头问起梅鋗的下落。 洛阳比长沙国的国都临湘冷许多,吴臣一到洛阳就染了风寒,足足躺了六日才痊愈。大病初愈的他穿得格外厚,一路走得又快,一边擦汗一边急急对答。 闻言,众臣面面相觑,刘季也一愣, “回山里是什么意思?这是隐了? 你且慢慢说,本也不是什么紧要事,只是我忽然想到了而已。” 吴臣一揖,定定神说, “回禀陛下,长沙诸郡县安定后,无论父亲给他什么官职,他都坚辞,后来又说在都城中住不惯,还是山中惬意。 他那个脾性,陛下也知道,又比臣长着一辈,拦是拦不住的,也勉强不来。” “嗯,梅鋗当年和我吹牛,称自己是蚩尤之后,” 萧何想起大家在军中的夸夸其谈,忍俊不禁,又看看吴臣,奇道, “湘中遍布崇山峻岭,莽莽苍苍,神秘莫测,他又爱住在山林中,莫非真与蚩尤族有干系?” 第一百三十三章 梅山的由来 “相国说笑了,” 吴臣忙道, “蚩尤不蚩尤的,那都是上古神人,臣也不敢妄议。 但梅鋗确是南蛮人,纹面左衽——” “——对对对,我记得,他半边脸上都是青色的文身绣面,一片片的,我都不敢直视。” 刘季忍不住插嘴打岔道,又指着吴臣笑道, “除了梅鋗,我还认识一个纹面的,就是你妹夫,淮南王英布。 对了,你这次来洛,见过你妹夫了吗?” 听到皇帝如此问,在座众人齐齐望向吴臣,各种怀疑、审视、告诫的目光汇集到他身上,都等着看他如何作答。 淮南王英布是刘季封的七个异姓王之一,是老长沙王吴芮的乘龙快婿,现任长沙王吴臣的妹夫。 英布来自九江郡六县,追溯其先祖,是夏商以来的古国六国,是古圣人皋陶的封地,也算没落的王族之后。 他自幼沉默寡言,逞勇斗狠,从未将秦法放在眼里,后来果因触法,被官府处以黥面之刑,脸上从此留下了青黑色的刺字。 作为肉刑的一种,黥面的本意在于羞辱罪犯,但英布深信一物降一物,脸上的黥面,与其说是耻辱,倒不如说是天将降大任的表现。 桀骜不驯的他索性改了名号,对外自称黥布,不以为耻,安之若素。 *** 后来,秦发全国数十万刑徒去骊山的始皇帝陵做苦工,英布也在被征发之列。望不到头的巨型土场,在他眼中,却是一片鱼龙混杂的英雄地。 英布凭着天生的领袖气质,很快招纳了成百上千的亡命之徒,集体逃出骊山,遁入了番阳县的深山沼泽中,做了绿林好汉。 而彼时番阳县的县令,正是深得民心的吴芮。 时势造英雄,英布带着江湖豪杰投奔吴芮,吴芮亦将女儿许配给他,二人竖起反秦张楚的旗号,拉上几千好汉,投入项梁、项羽所率的楚军,加入了轰轰烈烈的反秦战争。 与忠厚仁义的吴芮、吴臣父子不同,英布似乎是生来的阎王,心狠手辣。举凡项羽想做而不愿沾手的脏活,全数交给了英布执行。 当年,项羽打定主意坑杀二十万秦军降卒,便是派英布在新安伏击,并最终酿成这桩震惊四方的惨案。 后来,项羽成为诸侯之首,嫌自己册立的楚怀王义帝碍事,也是英布奉了密令,千里追杀,最终在湖南除掉了义帝。 历史上,刘季出尽百宝才将英布笼络过来,归为己用,但英布因目睹诸侯王接二连三被除,兔死狐悲,铤而走险,趁刘季病,要刘季命,还是反了。 刘季拖着衰老病体,亲自征讨,并借助吴臣的配合,联手将他诛杀。打完那一仗,老皇帝心力交瘁,也于数月内骤然辞世。 史书的记载历历在目,吕雉甫听到英布的名字,思绪却拐到了另一件事上 “淮南王英布本是江洋大盗出身,无甚深谋远虑。他之所以会反,是因为看到了梁王彭越活得谨小慎微,却依然逃不脱被皇帝诛杀的命运。 而梁王彭越之所以反,是因为看到明明收敛锋芒的韩信,终究因怀璧之罪,难逃族诛。 这是群惊弓之鸟,一旦惊飞一只,便连着不可收拾,所有的关节,还在韩信。” *** 却听得吴臣小心翼翼地答道, “臣一进洛阳就病倒了,热心要来探望的人不少,臣一律闭门谢客。只是碍于臣妹的面子,淮南王来时,勉强留了他一炷香的工夫,强撑着叙了叙旧。 今日是臣痊愈后头一遭出门,就直奔陛下来了。” 淮南国的西境与长沙国接壤,他身为长沙王,又与淮南王有着异于常人的多一层亲眷关系,刘季不可能不介意。因此,他的一言一行,必须格外避嫌。 在诸侯王进京之前,陈平早在各诸侯王府周边布下了天罗地网般的眼线,而吴臣的应答,与暗线的反馈完全一致,可见他并未欺君。 刘季显然颇为满意,鼻子里哼出一声, “我与黥布说了好几次,我这里有好医官,能把他脸上那些碍眼的刺字漂得淡些,人家那些常年负责黥字的吏员,手头都有解药的。 他只执意不肯,说这样更威风。哼,论起好胜逞强,谁能比得过他。” 吴臣赔笑道,“他如今年岁也有了,守着老家六安那个安乐窝,有美酒有美人,夫复何求啊。” 刘季也面露笑意,鼓励似地目视吴臣,示意他继续讲梅鋗的过往。 “哦,对,说回梅鋗。诸位可能没亲眼见过,我们湘中的山啊,虽不顶高,胜在崎岖多洞窟,许多洞窟深不见底,甚至可容纳上千人生活。 当地人将一个大洞窟称为一峒,梅鋗那族,号称占据十峒,实际只多不少,故唤作‘十峒蛮’,在百越各族中也叫得响名号的。” *** 见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吴臣想想,又补充了一些细节, “陛下方才说他隐了,依臣看来,他倒也不是为着避世。 十峒蛮素来信仰巫傩,最讲究个叶落归根,算下来,梅鋗今年也七十有五了,住回山中倒也是风俗。” “那,你还能寻得到他吗?”吕雉奇道。 “寻得到的,” 吴臣对她说,心下却十分诧异,不知皇后为何关注此人, “臣父曾调侃他,说他只算是半隐,算不得全隐。 他时下就住在长沙郡益阳县的山中,族人每隔十日便下山采买些谷米盐,或卖点稀罕的兽皮草药,时时能见到。 他现居的那片山头,是雪峰山的一脉,原没有名字,因他常居,如今也被当地越人称作‘梅山’了。” 刘季调侃, “嚯,他现在都能以人名山了?” 吕雉的身子却微微一震,原来这竟是梅山名称的由来,九百年的沧海桑田,统统涌上心间。 上一世自她开始接手朝政,便知湘中腹地有梅山一脉,绵延数百里,与世隔绝,如同化外之地。 当地土人号“梅山蛮”,依山险而居,手持长刀柘弩,骁勇无敌,从不宾服,十分棘手。 梅山蛮既不宾服朝廷,更无从奢谈服役纳赋,地方官每每与蛮人的梅王相商,梅王只一概回说,“先祖有功,曾得皇帝亲口恩准,世代优免赋税”【1】。 地方官一头雾水,追问是哪个皇帝许诺的,曾立下什么功劳,梅王也说不清楚,只道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 州郡大员守着这片巨大的崇山峻岭,打不进去,也管不得,只能逐级上报朝廷,然而谁也没有好办法,只得因俗而治,继续优容他们。 没想到,这一世的自己,将亲眼看看梅山与首任梅王。 第一百三十四章 跑得了人,跑不了坟 看来,先有梅鋗进山,后有梅山蛮优免赋税,那个曾亲口许诺他们免役的皇帝,说不定竟与此刻在座的诸人都有千丝万缕的干系,吕雉心中默念,深感命运之神奇,难描难绘。 她此时的把握又多了一分,侧头看看刘季,见他面上不置可否,便将自己预备出巡长沙国的计划,一五一十地讲了。 诚然,当着吴臣的面,刺史巡察什么的,她自然草草带过,只说秦始皇多次出巡,至多到过澧水以北的南郡,未再南下。 而本朝皇帝忙着东征西讨,也从不曾踏足湘中,对于一个藩屏汉室、外接胡越的功臣之国来说,未免不够重视。 她一面说,刘季一面缓缓点头,显然已被说服。 众人则一片沉默,每个人的脑子都在飞快地运转着,大家察言观色,知皇后南巡之事已成定局,只是不知要去多久,要作何等阵仗。 过了片刻,吴臣首先惶恐道, “可……可臣国偏远地小,实为边郡,加上气候卑湿,只怕招待不周,委屈了皇后。 说来惭愧,去岁臣父受封后,仅过了四个月就薨逝了,连寝殿都没来得及大修。 眼下,臣在临湘的所谓王宫,只是于战国时楚城的旧址上草草补了补屋顶,实在简陋。” *** “不碍的,”吕雉与刘季相视一笑, “又不是要在临湘住半年,瞧把你吓得。 再说,你们爱惜物力,弛以利民,本就该大大褒奖,岂有苛责之理?” 全国五十余郡、千余县的地形、人口、风貌、道路、物产早深深刻在萧何脑中,他迅速规划了一下路线,轻车熟路随口道, “皇后的仪仗自洛阳出发,向南行五百里,便可达南阳郡的治所宛城【1】。 南阳是我汉的三大郡之一,下辖三十余县,人口众多,物资丰备,千金万金之家比比皆是。 郡守吕齮(yǐ)也是个明白人,还是咱们的老相识。届时车队可在宛城多歇几日,顺道会会当地的富商豪族。” “哦对啊,咱们当初破宛城兵不血刃,还多亏了吕齮。” 刘季颔首笑道,看向张良,“说起来,吕齮能保住一命,还得多谢子房啊。” 吕齮是秦时的南阳郡守,刘季率军西进,途径南阳时,曾将他逼得败守宛城,几欲自尽。 后来,多亏吕齮的舍人陈恢挺身而出,孤身入敌营,与张良协商,吕齮才答应倒戈,宛城守军全数易帜,刘季不费一兵一卒,彻底攻克了南阳郡,而吕齮则续为南阳守。 *** “那是吕齮自己想得通透,加上陈恢忠心为主,老臣可不敢居功。”张良也笑,眼睛眯成一条线。 萧何顿一顿,接着规划路线, “过了宛城,继续南下,再行三四日,便进了南郡的辖境。 窃以为在途中不必过多修整,顶多到达南郡的治所江陵后,歇上一歇。 自江陵再行七百里,耗时十余日,也就到临湘了。” 当年始皇帝从咸阳巡游到云梦大泽,历时一个半月便走完了,算下来,其盛大的仪仗车队平均日行六十余里,可见当时震慑楚人之急迫心情。 而根据汉律中徭律之规定,运送物资的重车重负,每日所行距离需达到五十里,而空车需达到七十里。 萧何深谙皇后为人处世的做派,知她吃得苦耐得劳,绝不会有无关紧要的骄奢之气,因此,为她规划的日程,尽管有些紧凑,却没有错过途中任何一个皇权应该覆盖的重要关隘。 比如南阳郡的宛县,比如南郡的江陵。 *** 南阳郡在战国时初置,气候温和,多山多水,是产粮大区,加之交通便利,为冲要通衢之地,战略地位极其重要。 其治所宛城,与邯郸、临淄、成都、洛阳齐名,为汉初五大都会之一,繁华无比,富户豪强多聚居于此。 提到当地富户,刘季来了兴致, “听说南阳有家巨富,姓孔,原是梁国人,被始皇帝强行迁到了宛城,是吗?” “正是,”萧何对答如流, “南阳郡矿产丰富,又多山多林木,燃料丰富,故铁业尤其发达,其中孔氏家族到了宛城后,更以铁冶为业,以至富甲一方。” “富成这样,是得再去看看。”刘季眼光飘忽,口中胡乱应着,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吕雉略斜了他一眼,心想,徙富户于长安之举,说不定便可自南阳始,而南阳郡如占个富字,那么南郡,则占个险字。 南郡扼长江天险,可抵御来自北方的入侵,又能利用南面腹地保存实力,向西逆流而上则直通巴蜀,向东则至云梦大泽,易守难攻。 三国相争时期,在魏蜀吴三家的刀光剑影中,南郡始终都是兵家必争的重心。 谁人得了南郡,便如同攥住了半条长江,她暗暗盘算着。 张良曾告诫她,昔晋太子申生在内而亡,公子重耳在外而生,是以她将太子送去陇西,而自己决意南巡诸地,以避锋芒。 而此刻,她对于太傅口中的“在外而生”,有了更深的体悟—— 《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而存亡之分野,在“人和”二字。 此次南巡,看似剑指南越,实则任重而道远,步步关键。 *** 吴臣是个外粗内细之人,见木已成舟,便忐忑应下来,又迟疑着提醒道, “皇后若是要去,宜尽早出发。我们那边的回南天,别提多难熬了,处处又冷又湿,路也难走,十分艰辛。” “对,尽快出发。”刘季道, “待到了临湘,你见机行事。至于梅鋗嘛,也别勉强,毕竟岁数大了,他若能下山,你就替我见他一面。” 这后面一句,却是对吕雉说的。 “届时可要见见南越使者?”吴臣又问。 刘季奇道,“他们如今还在临湘呐?” “是,治鼠害的白礜(yù)石,臣斟酌着只给了一批,赵佗不满足,故使者迟迟不走。” “到时候再说,看赵佗那边的态度如何。” “使者们对我汉极为尊敬,从赵佗送的珊瑚树等厚礼看来,似乎也是有心臣服的……”吴臣意犹未尽地止住了。 张良拿出长一辈的姿态,低声对他说, “你不必顾虑,有话尽管说,都到禁中了,自是知无不言。” “臣听说,赵佗在南越境内甚是狂悖,从不着汉服,弃我之冠带袍服,堂而皇之披发左衽,处处以越人自居,言必自称‘蛮夷’。” “有这等事?他明明是真定人,竟然如此行事?”众人啧啧称奇。 身为南下的中原枭雄,赵佗为了稳固在异乡的统治,与当地大族通婚,重用越人俊杰参与朝政,这都是不言而喻的帝王之术,无可厚非。 但他竟以蛮夷自居,这便是政治策略与政治态度的明目张胆的转变了。 毕竟,“蛮夷”所相对的,是“华夏”。“华夏”非“蛮夷”,“蛮夷”非“华夏”,在彼时,二者绝不可混为一谈。 刘季的眼光凛然一闪,显然是被“蛮夷”二字触动了, “本来,他久居南越,入乡随俗,做些姿态笼络人心,也是人之常情。 但他自称蛮夷,这是要与我汉清清楚楚地划清界限啊。” 他不禁看了一眼身旁安坐的吕雉,心想,这南越之事,的确拖不得,再拖下去,由形同属国,直接要拖成敌国了。 “想数典忘祖,没那么容易。”刘季磨着牙,嘴边挤出阴森森地笑, “跑得了人,跑不了坟。他们赵家的祖坟,不还在真定么?” 第一百三十五章 赵地寻人 听刘季提到赵佗的祖坟,众人背后皆一凛。 他既自称蛮夷,矢口否认自己源于赵地真定的血脉,那这祖坟,确实也没有继续存留的必要了。 吴臣脸色稍变,眉头微皱,小心翼翼斟酌道, “赵佗是个有远虑之人,早在战火骤起伊始,他便将较为亲近的家人一并迁往了南越。 咱们眼下再去寻,旁系远枝的昆弟倒是能寻到,只是恐找不到什么重要的亲眷作为人质了。” 他以为刘季打算效仿当初西楚霸王项羽的做法,将赵佗的妻小家人一并扣为人质,甚至逐一虐杀,以儆效尤。 “你想到哪里去了,”吕雉瞧出他的一念之仁,心下一叹,笑道, “即便寻到了赵佗的父老妻儿,咱们也只能好生赡养着,甚至当做陛下的亲生父母来敬重,方能彰显我朝之仁德。 一味胡乱杀人,只会将他们越赶越远。” 刘季揉着眉头,自吕雉提及后,他这几日总在思索梅鋗的下落,又想到危机四伏的南北边境,思绪起伏,头风隐隐发作,似有一条灼热的尖细铁锯,在两太阳穴之间来回不停地磋磨着,痛不欲生, “嗯,皇后说得对,哪怕把他们全数杀光也没用,反倒授人以柄,让赵佗更名正言顺地反汉。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项羽小儿做得出,我贵为天子,可不屑于做。” 他不禁想起,彼时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项羽在广武城外,危言耸听地威胁他,要将刘太公煮作肉羹—— 哼,又能吓得住谁呢! 他甚至曾不止一次大逆不道地设想,若项羽真将自己的老父或妻子虐杀,汉军愤恨交加,只怕这仗还能打得更利索些。 *** 如此说来,即使把赵佗在真定的宗族昆弟及祖宗坟墓统统找了出来,也杀不得,处置稍有不当的话,倒会适得其反,简直成了烫手山芋。 “他家人虽大多不在真定了,但南越其他北人之家眷,总归跑不掉的。他能在南越站稳脚跟,说到底,一半靠当地越人,还有一半,也是靠秦时随他南下的十万中原士卒。” 吕雉环视一周,见众人面上都挂着些沮丧,便有条不紊地分析, “依我看,赵家的祖坟还是要找的,不但要寻到,还需妥妥地看守起来。 还有,真定城横竖就那么大,他一个大活人,在城中长到三十岁才离开,总会遗留些其他的蛛丝马迹,能为我所用。” 赵佗这样的墙头草,秦盛,则俯首帖耳做秦之南海郡龙川令,一旦秦衰,他便即刻割据独立,自立为王。 她冷冷笑了一声, “他本就是摇摆不定之人,说好听些,叫做识时务,懂得顺势而为。 只要我汉足够强足够富,威逼利诱之下,他自会服服帖帖。” 哪怕现在不够强,也可以借着山水的阻隔与交通的不便,摆出一副很强的样子来。 再者,他们自以为与匈奴呈掎角之势,一南一北将汉朝牢牢钳制其间,左右为难,这也是赵佗蠢蠢欲动的底气所在。 她低头想了想,对刘季说,“打铁需趁热,此事不宜缓办,等再过两代人,人家果真连祖坟都不认了,咱们便只剩强攻一条路了。” *** 刘季嗯了一声,却听吴臣小声赞道, “正是!” 没想到,吕雉的看法,竟与他父亲吴芮生前的构想不谋而合。 吴芮生前时时对吴臣念叨,擒贼先擒王,若要说服赵佗归汉,首先得将南越朝中反对汉朝统一的势力翦除。 否则,以赵佗摇摆不定的性格,纵是应允归顺,也会出尔反尔。 而随着那批南下的中原人对故土情感羁绊的逐渐淡泊,数十年后,指不定连汉话都要摒弃,更别提大义归汉了。 但这些均是父子间私下的议论,因摸不准皇帝对南越的态度,吴芮临终前反复叮嘱吴臣,万不可在南越之事上冒进出风头,争功心胜,只需安安心心做好南越与汉之间藩屏,便可保终身荣华富贵。 因此,此刻他思前想后,吞下了关于南越朝堂中不同势力的建言,只保守地说, “南越每年要从周边购进大批耕牛与铁质田器,这些年来,他们境内也逐步开始锻造铁器了,但技不如人,产量也是大大不足,不堪一用。” “好,既然他有求于我朝,那你到了长沙国后便试试看吧。 只是千万别谈崩了,若南面要开战,长沙国的兵力可不够打的。” 刘季头疼欲裂,有些不耐地叮嘱吕雉。 吴臣本欲提出提前回长沙,顺便沿途护送皇后一行,忽地想到,途中皇后还要在宛城和江陵等地会见地方官员与富户,自己作为边臣,若与中原腹地的大员过从甚密,在刘季看来,反而是个天大的忌讳。 他吞了口唾沫,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 众人散去,吕雉惦记着另一桩事,便匆匆长话短说, “真定的赵家寻源等事,我决意交给元儿去办。” 刘季瞪眼,“元儿?她懂得什么?还是交给张苍吧。” “你想想,张苍是赵国丞相,赵王来洛觐见,他留守主理政务,本就分身乏术,再大张旗鼓去寻人,多有不便。 元儿身边的侍从,各个都是老于世故的中年妇人,借着出宫采买的工夫,无声无息便办妥了。” “既你坚持,便如此罢。到时候元儿办砸了,可别怨我。” 刘季从未将远在赵国的女儿视为势力的延展,在他眼中,张苍的有用程度,远超过那个赵王后。 故此,能少给张苍招些麻烦,也是好的。 吕雉应声出门,步履匆匆朝前追去,却远远望见一人正坐在前方旁殿外的石阶上休息。 那人须发全白,却是张良。 她心下一松,知道张良在等她,便快步走过去说, “天冷阶凉,太傅怎么就坐在这儿了?” “老了,不中用了,” 张良笑道,在宫人的搀扶下艰难起身, “方才坐得腿脚发麻,才走两步,便想着歇歇。” “我陪太傅走走。”吕雉会意,伴张良缓步走着。 她正犹豫该如何说自己的不情之请,只听张良率先问, “你这次打算去多久?” 她算了算,“一切从简,日夜兼程,顶多四个月,也就回来了。” 张良缓缓道, “如此便好,老臣日夜牵挂着陇西那三百匹怀孕牝马,真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初生的幼驹。” 母马怀胎十月,那批牝马放出边界时已近初秋,产崽之时,恰会是今年的春末夏初。这两句旁人听来毫无头绪的对话,在吕雉耳中,却宛如仙音—— 张良应允了会在她离京期间,留守洛阳,以备不时之需。 千金一诺,有张子房在,刘盈出不了大事,她揪了许久的心登时放下,紧接着便是无尽的感激。正欲开口说些答谢的闲话,张良却道, “哦对了,叔孙通有事求见。” “见我?” “是,他想请你此次南下时,多带一个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乱臣贼子惧 “哦?他难不成要毛遂自荐,随我南下?” 张良摇头,只笑而不语,但显然对叔孙通的提议颇为赞赏。 翌日午后,叔孙通一板一眼地给皇子及宗室子弟们做完今日的日讲后,才速速收拾了随身书简笔记,一路小跑地奉诏来见吕雉。 进殿行了礼,吕雉见他的面孔依旧绷得如铁板一块,不禁莞尔, “日讲已毕,先生可以松一松了,不必再板起面孔唬人了。” 叔孙通这才醒悟,自嘲似笑笑, “臣虽曾为秦之博士,但秦二世是发自内心地嫌恶我们儒家这一套,一心只好法家。臣想着孟子曾说,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便果断带着弟子们出逃。 想不到我们儒家苦苦挣扎数十年,居然复又有进宫给帝王家讲课的一日,真吾道不绝也。 对此,臣感激涕零,也永远铭记皇后当日点拨之深恩,不敢有一刻懈怠。” 吕雉轻轻一笑,“哪来什么点拨,只举手之劳罢了,何足挂齿。” 所谓的点拨,无非是在他初见刘季之时,吕雉提醒他务必入乡随俗,脱下儒生的宽袍高帽,改换上令刘季心生亲切之感的沛县下里巴人的短打扮。 叔孙通心领神会,那日他换下的看似只是衣装,其实却是自己一向高高在上的心态与拘泥于形态的执念。 *** 进退与时变化,是他做人的信条,唯有顺势而为,方能活得长久;唯有活得长久,才能等到重振儒学的时机。 毕竟,如果连他本人都无法成为皇帝的近臣,又何谈自上而下复兴圣人之学呢? 吕雉见他又要张口感谢,忙岔开话题,“一群半大的孩子,很难教吧? 你胳膊下夹着的那堆书简,是什么?” “哦,这是臣自己编的历代君王贤达故事的详录,”叔孙通低头瞅了瞅,如数家珍, “臣考究历代之事,自尧舜以降,拣选了其善可为法者共九九八十一事,其恶可为戒者共六六三十六事。” 《周易》以九为阳,六为阴,他一共收入了八十一桩善举,三十六桩恶行,以此来区分阴阳善恶,足见编纂之细致,用心之良苦。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吕雉好奇地将图说展开来看,只见每一事前均配一小图,图中人物栩栩如生,旨在寓教于乐。 她大乐,指着一个立于大熔炉前、作君主打扮的小小人像问道, “这图也是你绘的?真是难为你。 你所绘的这是何人何事,倒考到我了,莫非——是始皇帝销兵?” “正是,”叔孙通不断抚须,洋洋得意, “这一节臣已经讲过了,说的恰是始皇收天下之兵器,聚之咸阳,销以为钟的秦之旧事。 皇后手指的那个小人儿,便是始皇帝。臣曾远远窥见过他,自以为画得很像。” *** “画得像不像的,我没亲眼见过他,也无法置评,以后若有机会,你当面问问张苍,让他品评一下。 毕竟他曾任柱下史,当年是时常得见始皇帝的。” 吕雉瞧他一眼,打趣道,忽心念一动,指尖轻轻点着图中那尊大熔炉,问, “既讲到了这节,孩子们可曾听懂?” 叔孙通素有耳闻则诵、过目不忘之才,他侧头回想了一番,答道, “当时,太子问, ‘纵是熔了天下兵器,可陈胜王依旧能斩木为兵,揭竿为旗,所以销兵究竟有何用处?’” “嗯,问得好,”吕雉点点头,“还有呢?” “后来,吕禄也说,‘百姓手中的兵器熔得掉,心中的刀剑可熔不掉,始皇帝日夜担心天下不安,结果却亡于戍卒之手,甚是可笑’。” “孩子们有此等见识,可见你教导有方。”吕雉口中赞许,继续浏览竹简,忽又见一妖娆女子柔弱地倚在君王侧, “这又是谁?夏之妹喜?商之妲己?还是周之褒姒?” 相传夏桀的宠妃妹喜,喜欢酒池肉林,爱听裂缯之声,所以夏桀劳民伤财,让地方百姓每天进贡一百匹帛,给她撕着玩,如此穷奢极欲,最终激起民愤,导致夏亡。 而周幽王之后褒姒,生得美貌却不爱笑,传说周幽王为了博美人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故《诗经》才说,“赫赫宗周,褒姒灭之”。 而商纣暴虐成性,妲己的事迹,更不消说了,她心想,反正图中所绘,左不过这几名“祸国妖姬”。 “是妲己与商纣王【1】。” “哦,这一节,你是如何讲的?” “商王大乱,沉溺酒色,远君子,亲小人,嬖于妇人。自古圣王必正妃匹,妃匹正则兴,不正则乱。” 叔孙通收起方才的嬉笑神情,将腰杆微微挺直,昂头正色道, “然则,夏之兴,靠涂山之女,周之兴,亦靠文母太姒。难道兴国时所倚仗的后妃及其母家,便不是女子了吗? 所以,一样米养百样人,女子亦是人,同男子一样,有善有恶。 再者,乐甘食、悦美色本就是人之天性,只有为君之人自身品行端正,懂得修身养性,才能于众人之中辩善恶,分忠奸。” *** “好一番见地!” 吕雉暗暗叫好,怪不得司马迁曾盛赞叔孙通为“汉家儒宗”,大直若屈,大巧若拙,不卑不亢,道固委蛇,果然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她双眼直视着叔孙通, “先生尽管安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教孩子们,他们有你传道受业,必将终生受益。” 如此知遇之恩,叔孙通只觉心内感动,又不便表露出来,只得说, “臣今日求见,本是为着皇后南下一事。” “哦对了,尽顾着看你的图说,倒把这事忘了。” 经他提醒,吕雉也想起来了,饶有兴趣地问, “听太傅说,你想让我多带一人同去?” “是,臣以身家性命保举一人,定不辱使命。” “何人?” “董望之。” 这三个字说得很慢,掷地有金石声。 “董望之?上次非要记下皇帝好离支的那个青年史官?” 吕雉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个固执到几乎置性命于不顾的董狐后人。 “正是,”叔孙通双目放光,咬着牙道, “昔日,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他听人说,那赵佗矢口否认自己的中原血脉,近来越发猖狂,连汉话也不好好说了,整日卷着舌头装腔作势。 既然如此,那便派一名坚定如铁、浑身正气的直笔史官,倘若真见到了南越王,骂也当骂得他后悔出生。 第一百三十七章 真定梨 吕雉颔首,应允道, “好,既你如此说,我相信先生的识人之才,便带着董望之罢。有他在,一路的风土见闻,民情货殖,也能有人全部记叙下来。 将来,给后人看看,咱们创业艰辛,开疆拓土,究竟有多么不易。 只是——我此行未必会见到赵佗。” 她语意一转,把话锋收了回来。 君子缜密而不出,自洛阳行至长沙国耗时月余,此刻为时尚早,未有十足十把握的事情,她不愿提前泄露风声,也怕南越人有所提防。 叔孙通见吕雉如此谨小慎微,也笑着摇摇头道, “无论如何,皇后一行之长沙国,既得了梅山之菁华,身边文武双全,再见外邦,也是更为稳妥的。” 文武双全?叔孙通方才荐的董望之,姑且算作是“文”,可这“武”又是谁呢? 吕雉正皱眉思索,抬眼望见叔孙通脸上狡黠的笑容,猛地一念闪过,心照不宣地“哦”了一声: 她对梅山的崇山峻岭中或藏有奇兵的猜测,被叔孙通不露声色地确认了。 而且,不光是对奇兵存在的肯定,叔孙通更毫不犹豫地坚信,眼前的皇后,必能请动这股神秘莫测的奇兵,旗开得胜。 为何他如此笃定,其中必有缘由。见叔孙通不愿多说,吕雉便也不追问了。 到底是什么诀窍机密,待到了梅山,也就分明了。 *** 这天清早,鲁元读完吕雉的密信后,看着发黄的丝帛卷曲着在烛火中化为灰烬,咬着下唇思索了会儿,便从自洛阳带来的心腹宫人中挑了几名办事利落且会骑马的,将她们召进寝殿。 她细细密密地吩咐了一番,着她们即刻动身去真定县,哪怕翻遍全县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务必找出赵佗及家人的蛛丝马迹。 “这样罢,你们对外只说,皇后的生辰快到了。 这是我来赵国的头一年,我不满意平日里惯常进献的礼品,定要你们各处搜寻,找些刁钻古怪的稀奇玩意儿来。” “是。”宫人们齐声道,一个个胸有成竹地说。 “还有,真定距邯郸城似乎不太近,若挽车去,走得太慢了,我这就替你们寻些快马来,” 她又想了想,有些着急地补充道, “你们先稍事准备一下,待我回来,午后便出发。” 她煞有介事地指挥着,举手投足间,俨然有了一家之主的风范。 尽管鲁元暂时看不懂母后的布局,但她深知既然自己临危受命,便定是关乎家国社稷的大事。 想清楚这点,她的一片忐忑不安中,又夹杂了些跃跃欲试,更有着被委以重任的自豪与骄傲。 快马的事,她早就打定主意,需去求助于赵相张苍,便一阵风似地旋出门,直奔相府而去,只抛下一句话, “去赵姬处替我说一声,就说我今儿个有点事,不去寻她练箭了。” *** 各王国的朝廷制度与中央相仿,于王宫外,另设有丞相府。凡遇需要征求王国百官意见的重要事务,或在王宫内召开朝会,或在丞相府的正殿中聚集商议。 此时赵王已进京觐见,王国一应大小事务,均由赵国丞相张苍领衔有司,从早到晚于府中集议。 鲁元唯恐耽误了时候,风风火火跳下辇车,步子迈得急,险些被相府门口的石阶绊倒,多亏陪在身旁的梳头宫人肖媪一把扶住她的手,低声道, “成大事者,必有静气。” 这话其实大大僭越了,绝非宫人该对公主说话的口吻,但肖媪这批宫人都是吕雉亲手为女儿拣选的,在她心中的地位,自不同于常人。 肖媪的掌心粗糙但温暖,令鲁元想到了遇事不慌的母亲,她点点头,努力喘匀了气,跟着迎出来的张苍,走进了专供私下府议秘事的偏殿。 偏殿内极暖,鲁元瞥见室内一侧的长炕上,乱糟糟地堆满了小山似的简牍文书,想是张苍平日便在炕头处理一国政务。 她与张苍面对面坐于地席上,侍从刚从外面掩上了殿门,她便张口急急道, “我欲向丞相借几匹快马,今天就要,此刻就要。” “哦,借来何用?”张苍好整以暇地端坐着,面孔白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鲁元踌躇了一刻, “去趟真定,为母后准备寿礼。丞相手头有没有快马?” 吕雉在信中叮嘱了,此事不必瞒着张苍,但她毕竟年轻,还是想试试自己的借口是否能唬过众人。 张苍看了一眼少女急得红彤彤的苹果脸,噗嗤一声笑了, “马有的是,邯郸与真定相距不到五百里,快马加鞭,路上辛苦些,两三日便能到。” “那就好。”鲁元长吁一口气,拍拍胸口,脸上尽是压抑不住的轻松。 张苍却没被她的喜悦感染,只顿了一下,漫不经心地问, “你们这次大费周章去真定,是要采办寿礼? 究竟什么稀罕寿礼,非要在真定办不可?赵国别处就找不到吗?” *** “啊,这——”鲁元僵在当场,一时想不出答复,正欲索性和盘托出,却听张苍慢悠悠地说, “你的人到了真定,即刻去找县令张林。他家祖上五代均住在真定,对当地各种渊源了如指掌,定能对你有所裨益。 哦,见他的时候,可将这个给他,以为信物——” 张苍自腰间带上摸了半天,掏出一枚小小锃亮的铜印,递给鲁元,还津津有味地回忆道, “张林酒量惊人,前几月他来邯郸上计,不知怎的盯上了我这枚吉语印,巴巴地请我吃了三次酒,我硬是拗着没给。 这次给你做个顺水人情,他若帮得上忙,就赠他吧。” 鲁元接过来细看,只见不过小指关节大小的铜印上,一面铸着篆文“长年”二字,另一面铸着两个对坐的小人,小巧生动,趣味盎然。 印的上方有一小孔,系一根金色丝绦,可见张苍时时随身携带,颇为喜爱。 长年,即年岁长久,亦作长寿之解,寓意十分吉祥。 鲁元张大嘴,将铜印紧紧攥在手心里,冰凉沁人,犹如她此刻稍微安定下来的心绪。 “还有,真定产梨,你怎么忘了? 真定的雪花梨【1】,大如拳,甜如蜜,脆如菱,啧啧啧,咬上一口,简直给个神仙也不换。” 张苍咂着嘴,仿佛自己刚刚咬了一口汁水四溢的梨子般,意犹未尽, “尤其是那几株百年古梨树上结的梨子啊,滋味更非同一般,出了真定,哪里都寻不到了。 古梨之果,足以体现王后的一片赤诚孝心了。” 话说到一半,鲁元早已心悦诚服,实在忍不住好奇,还是问了出来, “相国似乎早就知道我要差人去真定,否则怎会与真定县令饮酒?” 张苍嘿嘿一笑,“你怎知道,我只单单与真定县令相熟呢?” “啊,原来如此。” 鲁元心想,原来做大事要处变不惊,要料敌于先,绝不能打无准备之仗。 要快些学,快些成长,她在心底对自己打气道。 第一百三十八章 算赋与少府 见鲁元兀自坐着发呆,眼神直直的似神游天外,张苍提醒道, “王后还不走啊?再耽搁下去,我可要将那枚吉语印收回来了啊。” “哦,哦,好的,我这就去看看马,” 鲁元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她想着,凡事若能多请教丞相,自己终归少犯些错,便又虚心问道, “请教丞相,到了真定,我们还有什么需要格外留意的地方呢?” “不碍的,不碍的,诸事有张林在,不必过于担心。” 张苍起身送她走出偏殿,忽又道, “对了,梨子不能白拿,要给银钱的啊。 那几株古树稀世罕有,每年产梨的收入,料也颇为可观。你们若是要将其圈为皇家私有,或另做他用,那便一定要给钱啊。 否则,只凭张林一清如水的官声,定会自掏腰包补偿百姓,那不是活要了他的命吗?” “放心吧,断不会叫这个好县令破费,” 鲁元拔腿向官马厩方向走去,头也不回朗声说, “母后说过,天下初定,万不可与民争利,我记得牢牢的。 我已想好了,待我的人一到真定,就将全县所有六十岁以上的老者召集一堂,设个‘耆老宴’,家家给予厚赠,正好借机多打听点秦时故事。 至于那几棵古树,往后我们每年只去摘几个果子,其余的梨子,依旧分给耆老,或拿去市场上贩卖。 孝敬皇后的梨子,想必能卖出个好价钱,也算为当地做了件实事。” ***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做好事也要量力而行啊。” 张苍悠悠地说,有些幸灾乐祸般的得意, “你这个想法虽不坏,只是我估摸着陛下从咱们国内取道平了臧荼,为了犒赏赵地民众,今次觐见时,八成要吩咐赵王减赋。” 听着这句突兀的话,鲁元站定,不明就里,只疑惑地望着丞相, “我的意思是,国库里可没钱给你设宴敬老,你也休要找我打国库的主意。 就连你们少府来年的进项,经我掐指一算,也至少会减掉五六成。” 说到财数,这是张苍最拿手的一项,他面上似笑非笑,竟一本正经地和鲁元算起账来。 鲁元把眼珠转了转,她虽尚不清楚真定县有多少人户,但左不过几千户。战乱连年,县中所剩的花甲老人,毕竟不会太多罢。 故此,她阔气地满口应承下来, “丞相放心,这点钱连少府也不必惊动,用我的私帑足够了,断不会找你要半枚铜钿。” 她夸完海口,又琢磨着张苍素来话中有话,便在心中逐字逐句地将他适才之言重新细敲了一遍,才抬起头,犹疑地问, “赵国的田赋与朝廷各地相同,都是十五而税一。哪怕再减,这也是会统归国库所有,影响不到少府的进项。 至于算钱,眼下是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也是与朝廷所辖郡县一致的。 这笔钱倒是会进少府,难道会减掉很多吗?” 算钱,即算赋,是依据人丁征收的人头。彼时,平民在十五岁至五十六岁期间,每年需缴纳一百二十钱的算钱【1】。 *** 而他俩口中的“少府”这个官职设置,由来已久,相传可上溯至周代。 最迟于战国时期,各国朝廷或早或迟,纷纷设立了这一掌管经济、干预财政的机构。西汉初年,汉廷效仿秦之形制,在中央的九卿中,亦设有少府一司。 少府所辖的事务庞杂众多,包罗万象,其中便包括了管理帝室的各类收支,也就是管理皇室的私奉养。 换句话说,中央朝廷的财政,与皇室的财政,是严格分离的,而少府,也就是皇家的私人账房。 各王国中所设的官职与职责,与中央类似,故赵国中亦设有少府,掌管赵王室的一切财政收支。 汉初承袭秦制,少府与皇室的收入,主要为中央直辖各郡县的山海池泽税收、算赋及市租三项; 而对于财赋不上缴中央的各异姓诸侯国来说,王室的收入,也包括这三项。 方才,鲁元甫一听到赵国少府的收入将会锐减,便单纯地以为,减免的大头自然会出在算赋这一项上。 因为,所谓山海池泽之利,主要是对来自山野海滨的鱼盐、林木等收入征税; 而赵地不像齐地,此地不沿海、不产盐,山海池泽之利寡少,人口却众多,每年收上来的算赋颇为丰厚。 只是,她有所不知,当她舅舅吕释之在邯郸时,曾逐个踏遍了邯郸城中的大小市场,细细访谈。 *** 彼时,他走访完毕,随口与张苍点评道,市场的市租均为百二,有些高,若能再让利一些,必会使贸易更加兴旺,藏富于民。 市租,也就是官府对商贾所征收的市场交易税。赵国的传统文化逐利而重商,此地市场繁多,商贾遍地,车水马龙,贸易极为发达。 管理市场的吏员为了更便捷地统计和收取市租,通常会按照商贾带入市场的货物量的百二,直接计征。 这些话,二人数月前说过,说完便抛在脑后,但方才与鲁元算账时,张苍的心思一动,脑中不由自主地计算起来—— 张敖的宫室规模不算大,平日花销也远算不得奢靡,诸人的吃喝用度倒还罢了,哪怕少府收入再减,也委屈不到他们。 但王国的少府,其实也同时担负着兵器储藏、赏赐臣工、铸币、助军费等多项关键的职能。 他喃喃地说, “若将来市租降为百一,甚或更低,那么少府的收入,可会与如今有着天壤之别。” 若果真如此,不知赵王能否甘愿?其他赵国老臣能否甘愿? 陡然一阵凛冽寒风吹来,鲁元微微打了个冷战, “——他会听父皇的安排吗?” 张苍看看她,欲言又止。 若最为俯首帖耳的新燕王卢绾与长沙王吴臣,甚或别的诸侯国王都谨遵刘季的诏令,赵王会在此刻,因为一点财政上的损失,而贸然起兵反抗吗? 这会是赵王始终期待的那个契机吗? 或者说,这会是触及赵国底线的那个举措吗? 张苍少年早慧,在始皇帝宫中见识过数不胜数鹰视狼顾的野心家。 他用经验与直觉告诉自己,不会是现在,张敖一伙人埋得那么深,藏得那么苦,他们所追求的,必定是箭无虚发的一击即中。 第一百三十九章 长江以南 邯郸官厩中的快马果然一日三百里,鲁元派去的人马,很快就带着满满几大筪真定梨,和比梨子还要珍贵万倍的情报,返回了赵都。 而远在洛阳的吕雉,正在为南巡做着最后的准备。 这日一早,天边刚泛鱼肚白,宫人便来报,说殿外薄姬等着求见。 吕雉怔了一瞬,倒也没在意,她俩的交情不错,临行前薄姬来私下送行一番,于情于理,都属人之常情。 况且,她恰好还有件不轻不重的事,正想借机再次试探一下薄姬的智慧,便忙道, “快让她进来罢,一大早的寒风刺骨,怎好使她多等。” 宫人应声开启殿门,薄姬领着一名侍女急急走进来,两人手里各捧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大包袱,行了礼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包袱放到地上。 包袱显然不轻,还有棱有角的,与锛平并刷过桐油的锃亮木地板相触,有哐啷哐啷的碰撞之声。 吕雉的疑问已被好奇取代,笑问, “究竟什么好东西,还劳你大老远地亲自捧来?” 说着,便要自椅上起身来看。 “皇后莫动,安坐便好,” 薄姬忙伸手制止,随手解开了一个包袱,依稀可见里面是一双双图案花纹各不相同的舄[xì]。 *** 还没等吕雉反应过来,薄姬已顺手拿起一对赤色面嵌着银丝的,快走两步到她身前,蹲下身,不由分说地套在她穿着白色菱纹锦袜的脚上,又轻轻左右晃动了数下,这才面露满意微笑,语气温柔但命令般地说, “大小尺寸正合适,请皇后起身踩着走几步试试,看看稳不稳当。” 鞋底用一层者,谓之履,双层者,谓之舄【1】。舄,是一种厚底鞋,或者说,是一种以木底代替麻线皮底的履。 由于加厚了鞋底,穿舄可以防止泥水或脏污的地面弄染鞋面。 但也因着鞋底垫得太高、木底又过硬的缘故,舄穿起来十分难受,很影响行走,穿得久些,简直如在踏在钉板上,步履维艰。 但面对薄姬的一片美意,吕雉不好驳她的面子,只得勉强笑笑,依言站起来,缓缓在殿内走了一大圈。 谁知,一试之下,竟有惊喜,薄姬带来的舄,穿上后与脚部贴合自然,走起来竟毫不费力。 她低头仔细观察,才发现这双舄的履面,较她以前穿过的舄面做得更包更紧些,而履底的部分,也不是直接于皮底上粘木板,而是又塞了一层厚厚软软的绵。 “原来经你改造过了,怪不得如此舒服,行进之中,也不会掉了。”吕雉喜道,一面看,一面又不禁玩笑说, “就算再舒服,也不用你一下子献这么多来啊。 难不成,你要我去南边开铺子,专卖你这舄?” *** “皇后有所不知,妾以前……妾以前在那个宫里时,有个宫人的姊妹,便是奉了始皇帝徙民之令,嫁去南海郡,为戍卒之妻了。” 秦之南海郡,便是今日赵佗之南越,而薄姬口中的那个以前,指的便是她在成为刘季的姬妾之前,曾在魏王魏豹宫中度过的那段时日。 薄姬的母亲曾是老魏国的旁系宗室,秦分崩离析后,昔日六国复起,旧贵族们蠢蠢欲动,薄母也希冀尽早恢复旧日荣光,便处心积虑将这个容貌不俗的私生女儿,送进了魏王宫中。 可惜好景不长,魏王很快为韩信所破,而薄姬因美貌出众,便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刘季的后宫。 尽管眼下她已为刘季诞下了皇子刘恒,但薄姬性子温和,心思细腻敏感,每每提到旧事,总是稍显迟疑,看起来颇以为耻。 吕雉深知,她并非以曾侍二夫为耻,却只是哀伤彼时年仅十四五岁的自己,弱小无力,无法与攀附权贵的母亲抗衡,无法主宰自身命运的走向,只能像个精巧的物件一般,从一个王的宫中,转到另一个王的宫中。 “嗯,戍卒之妻,然后呢?”她提醒道。 “是,嫁予南海的戍卒为妻后,还给那宫人来过好几次家书。” 薄姬回过神来,略略环顾了一下左右退得远远的宫人,压低声音讲道, “家书里说,她们一行人自打进了南郡后,除了仅有的达官显贵外,便再也没见过人着履了,甚至连草鞋都少人穿。 据说好多当地土人,也不怎么着衣裳,甚是骇人。” 薄姬秀眉微蹙,嘴巴紧紧抿起,显是一副难以理喻的样子。 见吕雉面色如常,生怕她低估了南方的可怖,心下着急,便换上了一种老祖母以妖魔故事吓唬孩童的口吻,继续道, “皇后知道,妾本是会稽郡生人——” “——我晓得的,西施就出自你家那边的竺萝山,是个历代出美人的地方,”吕雉插嘴道。 *** 薄姬低头笑,又说, “我家乡地广人稀,比不得中原,但好歹也是长江以南最繁华的一个郡了。可那日子过得,仍是说不出地苦,更别提再往南边去了【2】。 思来想去,南人不着履,许是因着南地荒蛮,加上潮湿苦热,雨水不断,河流池塘遍布,尽是泥沼,所以大家索性不穿履,反正穿了也时刻会被打湿。” “哦,所以你才给我备了这许多舄,原来是怕我在当地找不到履。”吕雉恍然大悟,拍手笑道。 薄姬微微点头, “正是,妾自从知道皇后要南巡,就一直在盘算,旁的倒好说,万一咱们的履被泥水雨水污了,又找不到可心的替换,成日里湿乎乎的,一路上可怎么熬啊? 索性多带些舄,一来不怕水,二来,哪怕每三五日便弃一双,也尽够了。” 吕雉没来由地有些感动,却又被薄姬对于南国的道听途说逗得想笑,转念一想,却也明白薄姬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 前世她所熟悉的长江以南的广袤区域,共有一百多郡,七百多个县,户口密集,水利设施发达,人民习尚柔和,勤于耕织,有湖田万顷。 薄姬的故里会稽地区,更是全唐最富庶的地方,一岁或稔而数郡忘饥,有着十万夫家供课税,五千子弟守封疆。 只是,记忆中那个衣食半天下的江南,毕竟存在于九百年之后。 九百年沧海桑田,其中有着自东汉末年始大大小小、长达数百年的衣冠南渡,大批世居中原的民众选择南下避祸,才最终使得南方广阔富饶的水土、得天独厚的气候得以被充分开发【3】。 第一百四十章 蜮为何物 看着薄姬手脚麻利地把将舄一双双摆正,吕雉沉吟了半刻,终于切入正题, “记得当初,陛下率诸侯联军与项羽在垓下对峙时,我也曾去到阵前大营。 那时,是你替我协理后方诸多眷属的。” 她示意宫人将另一只包袱拿上前来,自己也动手帮薄姬一道整理,却听薄姬头也不抬柔声答道, “哟,那时恰逢决战关头,成败在此一举,皇后有更重要的事务,我们只能略尽些分内绵薄之力,也是不得已的法子。” “不得已?” “是,那会儿戚姬常常随军,出入大营,宿在主帐,如入无人之境,她当时心高气傲的,才懒得搭理后面一应衣食住行的琐事呢。” 她笑笑,手里的活丝毫不乱, “但如今,她那一双眼睛,每时每刻,瞧的可都是别处。” 吕雉实没想到,薄姬随口说出的见地,竟正中她下怀, “所以,你的意思是——” “妾的意思是,未来数月,皇后不在洛阳的日子里,举凡需劳心劳力的后宫诸事,尽可放手,由她管去。” 薄姬抿嘴轻轻一笑,抬起头来飞快地与吕雉对视了一眼,眼中尽是十拿九稳的泰然。 “你啊——”吕雉欣慰地叹口气,微微颔首,心事放下大半,这一声叹息中,竟带上了些深藏不露的真心。 太史公没有写错,她也没有看走眼,大巧若拙,在一群人中龙凤的厮杀中,那些能于故事收梢,以胜者姿态傲然屹立的,没有一个是蠢的。 *** 除太子刘盈外,宫中另外几位皇子均年幼,而其他嫔妃的任性恣意,皆不及戚姬的一成。 她的骄娇并非天成,却诚是恃宠而骄,随着野心日益滋长,戚姬满心满眼都瞄着后位,竟在皇帝面前也毫不遮掩。 当初,刘季于定陶登上龙椅之前,为着普天下开天辟地的首位皇后人选,曾与功臣元老们有过一次悄无声息的暗中博弈。 功臣们或对同甘共苦的吕雉心存感念,或不愿打破现有格局再生动荡,皆异口同声推举她,而她心底却深知,那番的得胜看似顺理成章,其实自己险些被逼入绝境。 多亏她凭着前世的记忆,押中了钟离眜之下落,才以退为进,争取到了韩信至关重要的助力。 那次的绝处逢生,自是教会了她一些东西,而戚姬,难道自定陶归来以后,便不曾进益吗? 她自然会长进的,她会更挖空心思地巩固圣宠,更处心积虑地扫除障碍,而任何一个被推到台前协理后宫的嫔妃,都会成为她翦除的对象。 故此,皇后不在洛阳的时日里,只有将后宫交到戚姬手中,众人才会真正的太平。 她既然意在后位,适逢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定会尽一万分的心、出一万分的力,向刘季与众人证明,自己比当今这个皇后更慈仁睿智,更适合母仪天下。 只有戚姬掌管的后宫,才不会遭到戚姬的祸乱。 暂时由她来总领后宫,非但不会出事,但凡有别的嫔妃要滋生事端,她必会严加处置,用来立威。 *** 吕雉看清了这一点,刘季想必也明白这一点,而与世无争的薄姬,对此也洞若观火。 无论是九百年前也好,九百年后也罢,所谓时运好、命数佳,大多是幸存的智者用来避祸避忌的自谦罢了。 “嗯,太傅在京里,叔孙通也是栋梁之臣,皇子们若有什么事,可先去找他俩。” 吕雉笑着拍拍薄姬的手,船过水无痕般,让这段对谈轻描淡写地滑了过去。 二人继续说些闲话,薄姬身为会稽人,兀自絮絮叨叨那些自幼耳熟能详的关于湘中、岭南的异域想象,南方多物怪,毒山恶水,处处暗藏杀机。 “有种害虫叫做蜮(yù),相传为淫邪地气感化而生,生在水畔,长有毒箭,能时刻射人索命。【1】 到了南边,皇后可千万要避开溪水河水啊。” “什么蜮,你亲眼见过的?休得耸人听闻。” 吕雉听得脑壳发涨,心想着中原王朝的权力一日不真正到达南方,人们对于“南蛮”一厢情愿的想象也就不会停止。 上一世时,江南已得到充分开发,是鱼米富饶之乡,而今南越所在之地,大抵自荆楚南部至五岭以南,在当时则是令人闻之色变的发配贬谪之地。 她读了数不尽的贬谪诗,从长安或洛阳潦草出发的官员们,出秦岭,下襄汉,过洞庭,溯湘江,抵长沙,离朝堂中心越来越远,一路失意忧愁。 当他们最终翻越五岭进入岭南时,胸中忧思达到顶峰,往往会留下脍炙人口的度岭诗。 五岭,既是地理上的分界,也是人生际遇的分野。 身后,是昔日登天子堂的无上荣光,眼前,是惊涛骇浪的陌路穷途,诗人们在笔下极尽夸张之能事,写遍了岭南的毒雾瘴气、蛇虫鼠蚁、烟波魂断。 但是,即便在那些郁郁不得志的贬谪诗中,岭南也只有毒虫毒物,没有妖怪。 “苦是苦些,荒也是真的荒,但毕竟是天子之地,所生所长的,无非是异域虫蛇而已,并不是什么鬼魅妖怪。” 吕雉默念: 我若连去都不敢去,又如何能收服?又如何能鼓励中原百姓迁徙过去,未来又将如何治理? *** “算了,吉人自有天相,我们自会天天默祝皇后此行万事顺意,凯旋归来。” 薄姬见状,想了想,又不死心地说, “别的也罢了,只是那湿气可得千万小心,很多北人到了当地就水土不服,发热下痢,都说是什么伤寒。” 听到伤寒,吕雉心里一动,“嗯,这话倒在理,我省得了。” 一来,长沙王宫里自有医官,二来,也不知这一路,能否如她所期,遇到神医。 正想着,宫人忽来报,原来刘季散了朝会,也到北宫来了。 薄姬近一年中约莫只见过刘季两三面,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匆匆告退,将大殿留给帝后二人。 刘季甫进室内,便见地板上一摞摞地叠着数匹五彩绚烂的织物,流光溢彩,甚是精美好看。 他凑近去细瞧,只见上面织着一种新奇的花纹,便问, “这是要带去送给赵佗的?上面织的什么?” 吕雉答, “都是葡萄纹,有的是葡萄果与花鸟人物,有的是葡萄藤蔓舞凤。 少府昨夜才赶出来的,还来不及盘点装车。” “啧,还真织出了葡萄纹?刘敬给你的图样吗?他又不曾见过葡萄,怎么画得出来?” 刘季随手掀开最上层的织锦,正反面瞧一瞧,口中啧啧称奇。 “他在匈奴人那里见过葡萄纹,也听人说起过葡萄果。 人都说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多一项,还能绘出来。 总之,像不像的,反正足够赵佗认出来,那便够了。” 吕雉心想,刘敬没亲眼见过葡萄,难道我还没见过吗?她稍作改动,也就足以惟妙惟肖了。 刘季抚须, “嗯,你这次南下,也算是为国分忧。 本该我自己去的,但我实在是有些累了,想歇一歇。” 这话带着一半敷衍,吕雉默默听了,不作声。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脸色渐渐沉下去,又追加道, “不求你有功,但求无过,对南越别自作主张,能谈就谈,不能谈就算了,别给我惹出什么乱子来。 倒是南阳郡和南郡,要多留心看看。” 这,却是真话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农商之争 听刘季主动提到了南阳郡与南郡,却显然对南越不置可否,吕雉低垂着眼,只故作奇道, “咦,前一阵每每提到南越,陛下可是总骂说,赵佗小儿太过嚣张。 怎的忽又不气了?” “哦,也没什么,”刘季搔着头, “只是又想起‘攘外必先安内’这话,觉得甚有道理罢了。 还是得先集中力量,把朝中那些个碍眼的,一一剿清。” 刘季言下所指的究竟是哪些人,他俩自是心照不宣,早有默契。 只不过,帝后二人最大的分歧是,在刘季看来,对他们需宁枉勿纵,务必斩草除根。 而吕雉却认为,异姓王中并非人人皆要反,把不想反的人逼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属实得不偿失。 不过,眼下她只是皇后,毕竟政不由己出,她怎么想,似乎无关紧要。 好在,自己有的是耐心,吕雉笑笑,将话头一转, “陛下今日的朝会,倒是散得早。” 刘季也笑, “知你明天启程,想着特意再过来看一眼。本来昨儿就该来的,谁料竟在戚姬那里耽搁了。” 看来,大抵又经戚姬从旁劝说暗示,才使皇帝复又回到“攘外必先安内”这条旧路上来。 “哦,我正想同陛下说,我不在的这些时日里,后宫诸事,便交予戚姬吧。” “呃,不瞒你说,她其实也正有此意,只怕你不允,昨日与我碎碎叨叨说到半夜。 想不到,你竟如此大度,却省了我好多口舌,嘿嘿。” 刘季一屁股坐下,显是轻松了许多。 *** 今日是个晴朗清透的好天,明晃晃的日头透过横竖交织的窗棂格子射进来,殿内尽管已打扫得很干净,却仍有粒粒微尘,在空中轻轻起舞。 前一世,她总听老禅师讲经,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有缘之人,于方寸之间,便可见乾坤万丈,而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皆能透出本心。 她便就着日光,难得地细细打量眼前这个皇帝。 刘季还是那副老样子,毫不讲求姿态,打横倚在榻上,来洛阳仅仅一年,他眼下眉间的纹路深了不少,两鬓也几乎全白了。 此时,他手中正优哉游哉地剥着一枚柑橘,面上不露声色,可吕雉深知,他心内的焦灼从未曾得到一刻舒缓。 这把龙椅催人老,却有那么多英雄豪杰为之穷尽一生也无怨无悔。 她牵动嘴角,想着,刘季尽管还未到六十岁,却显然已经老了、乏了,可比不得前世自己的母亲杨夫人,四十四岁才嫁给父亲武士彟,继而连生了三个孩子,精力旺盛。 还有前一世的自己,足足等到近七十岁才当上了皇帝,依旧雄心壮志、一往无前。 一个人若是认老、服老了,便总会不自知地退缩与保守,却又于不恰当的地方出奇地偏执又滥杀。 只因他们自觉时日所剩无多,没有闲情逸致将一团乱麻逐条理顺,只得快刀斩断,一了百了,将所有的忧虑简单粗暴地统统铲除了事。 攘外必先安内,固然是一种方法,但以此刻狼烟四起的时局,若内外不断勾结,又如何会有自内而外安宁的一日? 大一统是要务,但急不得,若操之过急,便会重蹈历史上汉初七个异姓国中反了六个的覆辙,还是得多条并举,步步为营: 以高官厚禄与尊养优容,消了他们的疑心; 以制度限制与层层收权、收财、收人,绝了他们的力量; 再以边境安宁、协和万邦,瓦解他们的外援,断了他们的后路。 对了,老皇帝还有一个通病,便是疼惜幼子,她眼波陡然一闪,满是寒意。 那是后话了。 *** “陛下既然要安内,咱们便先理出个安内的章程,也好依着去巡。”吕雉一字一顿地说, “南阳郡与南郡,自始皇帝起,便极受重视。 这二郡,眼下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景况,因时而变,随事而制,故此次过去,我也预备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法子。” 南阳郡下辖三十六个县,人口稠密,商遍天下,四通八达,富商大贾,第宅相望,还拥有丰富的铁矿与全汉最先进的冶铁技术。 铁器,关乎国计民生、军备国防,乃至国家的财政收入,故历朝历代都十分重视国家制铁业。 但此时,朝廷千疮百孔,拆了东墙补西墙,东拼西凑,于各项事务上放任自由,无论是采矿、煮盐还是冶铁业,均为民间私营,规模小,产量低,且十分混乱【1】。 况且,这些获利丰厚的私营产业,长期掌握在各地屈指可数的几个大户豪族手中,若不趁早加以管束,长期以往,便是纵容滋长了地方割据、结党营私的苗头。 因此,对南阳郡的法子,以“管”为主,以“徙”为辅,此外,还得使商人们心甘情愿地让利。 “朝廷需要钱,南阳商人有的是钱,只是,陛下拿什么去换呢?” 吕雉盯着刘季,接连问道, “他们若捐了钱,能拜爵入仕否?能衣丝乘马否? 贾人有市籍者,其子孙能选官入仕否?”【2】 *** 她这话的意思很直白,眼下一穷二白,经济残破,能勉强拿得出手与商人们交换的,其实也都是些虚名: 将他们的身份地位提高一些,不再处处遭到贱辱,并且给他们的后代打通一条与良家子同等的入仕之路。 只是,这里面有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 刘季素恶商贾。 他承袭秦代的各种制度,信奉大一统,信奉耕战国策,并无比赞同秦的“上农除末”思想。 上农,即鼓励农业,除末,则是打压最无足轻重的商人。 所幸,在继承的同时,他与元老们汲取了二世而亡教训,尽量避免如秦那般暴风骤雨地施政,一切与民休息,缓而图之。 但来自九百年后的吕雉冷眼旁观,刘季对于秦制与法家的偏好,是深入骨髓的。 果然,她还没问完,刘季的眉头便死死拧了起来,嗤地一声冷笑, “那帮见利忘义的浮滑狡诈之徒,还妄想入仕?” “昔管仲相齐,士农工商四民,一视同仁,各治其业,才使齐国迅速富强,成为一霸。 商贾早出晚归,通货积财,挣得同样是辛苦卖力的钱,究竟如何便低人一等了?” 前世,她的父亲武士彟是大木材商,且唐代商贸发达,她自幼耳濡目染,明白通商能给朝廷带来的巨大收入,也从不认为商贾与其他旁的职业有何贵贱分野的差异。 听皇后出言不逊,刘季有些急了,手中的半个橘子朝地上用力一掷,厉声道, “人人都去做那一本万利的买卖,谁去种地?田税谁人缴纳? 粮食凭空生出吗? 你我等着活活饿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