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羊花 覆雪融冰》 第 1 章 一 兰溪 春夏之交。 阳光清浅,空气丝丝暗藏花的清香,荡漾在树影摇曳的庭院里的时候,几多醉人。微风缱绻,悄然掀起门前薄帐,露出室内一角。 室里阴凉舒爽。身着万花服饰的人立在塌侧,上身微倾,一头墨发便从肩颈流下,发梢在明暗光影里微微摇晃。他轻抬手臂,手向榻上熟睡的孩子的额头伸去,轻轻探了探温度。那绣银的衣摆下露出了羊脂玉般的五指,又很快被衣袍隐去。 “烧退了。”声音轻轻的。随后是几声轻咳,那万花边咳边微微侧了侧头,手虚掩了一下。 “嗳。”旁侧安安静静坐在塌边的万花小姑娘乖巧地轻应一声。 “倾娘做得不错。”本该柔和的话说出口来仍是淡淡的。 那被唤作倾娘的小姑娘甜甜地笑一下:“谢谢师父。” 那万花弟子点了点头,便当是应了,回身缓步到门口,撩起帘子欲走出去。乍见室外的阳光,他还尚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顿住了步子。不等适应了室外阳光,万花弟子便眯着眼睛看向了出现在眼前的人,唇瓣微抿,眼中全是淡漠。 来者一身如雪道袍,便是手足间的气韵也如那纯阳高岭上的雪一般,冷得清冽又疏离。那人问候:“裴谙大夫。” 裴谙保持着撩帘子的动作,冷冷地看着那道长,不答。那道长也不动,淡然自若地看着裴谙。 突然响起的咳嗽声打破了沉默,裴谙手虚掩着嘴,眉头微蹙,肩膀随着咳嗽一颤一颤的。那道长便看着他咳嗽。待咳嗽渐止,裴谙抬眼,终是发了话:“沈道长可有事要寻裴某?”话音略有虚浮。沈清仪不紧不慢地出声:“裴谙大夫仔细些身子。”嗓音清冷,不杂感情的话略显敷衍,无半点关怀之意。他又问:“请问裴谙大夫是否知晓最近一处泉水在何处?” 裴谙答:“往东七里,绕过小林再向北行百步余便可。” 沈清仪敛眸道:“谢裴谙大夫。” 裴谙点了点头,迈出房门走向其它房间,便再不管沈清仪了。 房屋内,裴谙的小徒弟孙浅倾自是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孙浅倾走出去,望了眼师父的背影,对沈清仪说:“沈道长,那泉水叫小清泉。那你要去小清泉呀?” 沈清仪看着小小的万花女弟子,说:“是呢。” “那小清泉都没有鱼,不如咱们正北边的兰溪好玩。” “嗯,谢谢倾娘告诉我。” 孙浅倾笑一笑:“师父有时会去兰溪,还会带上倾娘,到时候我们一起呀?” “好。” 孙浅倾又笑一下,作了别,回了病房里。房内有一位妇人初醒,哑着声轻唤:“倾娘,有水吗?” “嗳,我倒些来。”说罢便拿了个茶杯倒水。她先倒了些热水,感觉了下水温,又添了些凉的,倒好才端过去。那位妇人欲要撑起身子,孙浅倾便去扶。 “倾娘照顾人得要好过师父了。”妇人笑道。 “那可不够,倾娘还要好好跟师父学医术。”孙浅倾指指旁边一个床榻上退烧熟睡的女孩,说:“那个小姐姐可完完全全是倾娘治的,师父刚刚还夸我来着。” 妇人接过水喝了几口,笑道:“倾娘真厉害。”她又啜了几口,说:“说起近日来的那位沈道长,人看着冷冰冰的,可是说话客客气气的,却是个好人呢;倒是裴大夫平日里也话少,这两个人一块儿的时候啊,连句话也说不上,倒是辛苦倾娘啦!” 孙浅倾笑笑:“大娘听见啦。” 妇人也笑一笑:“是啊。” 孙浅倾又说:“可是师父平日话少,但也……嗯……感觉不太一样呀。” “什么不一样啊?” “师父平日里话少,可是倾娘感觉他在照顾倾娘呢。可是师父对沈道长像真的不愿理。”孙浅倾说着边撇撇嘴。 妇人给孙浅倾递了茶杯,倚着床头:“是吗。那……沈道长以前和裴大夫认得吗?” 孙浅倾说:“倾娘三年前才认了师父,师父很少与倾娘提起以前的事情呢。”她想了想,又补充说:“但感觉师父不像是以前认得沈道长的。” 那妇人本也是闲聊,此时嘀咕着停了话头:“我也这么觉得呢。”便又缓缓躺下。 孙浅倾扶妇人躺好后就去洗茶杯。她拿着茶杯经过房门的时候,向外望了望,便看见裴谙站在院里一棵树底下,对着一位年老的病人叮嘱着什么。老人不断地将手放在耳边,侧头,示意自己听不清,裴谙便不断重复,有时还会微微向前倾身。 孙浅倾想,师父对病人都是如此好,怎么对那位神仙般好看的道长少有言语呢? 这个午后没那么忙碌,孙浅倾很快又闲下来了。她再去找沈清仪,便已经不见了他的人影。孙浅倾跑到裴谙跟前:“师父,沈道长不见了呀?” 裴谙正垂眸写着药方子,听罢看她一眼,说:“嗯。” 孙浅倾歪歪头说:“他去哪里啦?这么快就去小清泉啦?” 裴谙轻咳两声后又答:“是。” “嗳。”孙浅倾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裴谙却是将手中的毛笔搁在砚边,说:“药材有些少了,现下无事,我们去采些。” 孙浅倾听后弯了嘴角,睁大眼睛,语调明快地说:“好呀!小清泉草药多,我们去小清泉吧!” 裴谙站起身,淡淡说了句:“去兰溪。” 孙浅倾瞪大眼睛:“啊……” “收拾好东西,这次你自己认药材。”裴谙说着走出了房门,只留下孙浅倾。 孙浅倾嘟嘟嘴,嘀咕着:“这不是躲着沈道长才怪呢。” 兰溪。 孙浅倾背着一个小药筐走在前面,裴谙亦是背着一个药筐,跟在孙浅倾后面。六月阳光穿过林间,斑驳地落在粼粼水面,落在兰溪旁行走的二人的脚下。林间幽静,耳边只余水声、鸟声,还有裴谙偶尔两声轻咳。走在前边的孙浅倾眼睛一直在草丛中寻觅,许久寻不得想找的药草。她问身后的裴谙:“师父,怎么找了这么久也没见黄芩呀?” 裴谙身形挺秀,一步一步在孙浅倾身后跟着。他侧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溪水,眼中也被映得耀如春水。他轻声应:“想想你的图纸,再仔细找找。” “嗯”孙浅倾抿嘴,“师父,走的时候你都不告诉我要找什么药草,现在对黄芩的植株长什么样子都不太清楚……倒是这么久都没找到,腿上倒被蚊子咬了不少包。” 裴谙眉眼安然,仍是悠然地走着,一头墨发随着步伐轻轻摇曳。他似乎专注于赏景,对于采集草药不大上心。他叮嘱:“草药的样子要记在心里,不能总依赖图纸。” 孙浅倾应一声:“是。”她又走了一会儿,目光漫无目的地流转,却未曾在那一株草药上停留。她轻轻蹙眉。连黄苓的模样都很模糊,怎么可能采得到呢?孙浅倾微微侧头,向着身后裴谙的方向问:“师父,蚊子没有咬你呀?” 裴谙应:“兰溪附近潮湿,蚊虫多……咳咳……为师带了香驱虫。” 孙浅倾听罢猛然停下,转过身来望着裴谙,瞪大了眼睛:“师父你带了驱虫的香怎么不和我说呀!” 裴谙把目光从溪水移到孙浅倾脸上,眼中仍是被那粼粼波光映得如水般柔软,却是语调淡然:“以后记住自己带,这次便没白咬。” 孙浅倾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是愣愣地瞪着眼睛。裴谙见了抿嘴笑笑,温声说:“去前面那块大石头坐着,为师给你些抹上。” 孙浅倾这才撅撅嘴,转身向前不远的石头处走去。到了跟前,孙浅倾坐下,将衣袍撩开,白嫩的腿上已经有了四五片红晕。裴谙垂眼看了一眼,抿抿唇。他拿出一个小瓷瓶,递与孙浅倾。孙浅倾拧开瓶盖,向手心倒出些软腻的膏体,闻来有淡淡的清香。孙浅倾边往腿上涂抹,边问:“师父,这么久我还没有找到,还是记不清楚了。不如你给我指一株看看样子我再去采吧。”元宝小说 裴谙看她一眼,说:“黄苓——咳咳……”他掩唇轻咳了两声,“……黄苓耐旱,长在干燥的土壤里,在兰溪边上自然是找不到的。” 孙浅倾听罢又瞪大眼睛:“师父!” 裴谙垂眼:“以后自己好好记住。” 孙浅倾欲哭无泪。感情这半天师父都是让她去喂蚊子,自己赏风景,压根就没准备让她找到黄苓。“……是。” 裴谙也坐在孙浅倾身边:“倾娘辛苦。先歇一歇,我们再往东走走,去采黄苓。” “是。”孙浅倾坐在岩石上远望。方才已经把大部分需要的草药采好,现下只剩一个黄苓了。只是其它草药采好后时间还早,在兰溪旁边找了黄苓许久,此时脚底酸疼,太阳也已经偏西。倒是兰溪景色秀丽,清风可人,仅仅坐在石岩上也很惬意。孙浅倾安静半晌,突然又抬头看向一同赏景的裴谙:“师父,往东走,那就是小清泉呀!沈道长今天下午也去了小清泉,我们能不能碰上他呀?” 裴谙答得漫不经心:“你找了黄苓这么久,他早该走了。” “哦,是啊……”孙浅倾微微有点失望。她想了一会儿,又问:“师父,你是不是以前和沈道长认得呀?” “不曾。” “那……你是不是不喜欢沈道长呀?” “……” 裴谙沉默了一下,问:“倾娘歇好了吗?”他掩唇轻咳两声,又说:“我们走吧。” 孙浅倾望了望裴谙。方才度过了生命中二十三个年岁的万花弟子素来待人处事温和却有距离感,平日清秀白皙的面容也甚少浮现什么强烈的情绪,平平静静如一瓢淡水。而身为医者,本是医术高明的他,却自打孙浅倾三年前初遇起便常年咳嗽不止,也未曾自治;三年来,这毛病未曾恶化,也不见好转。安安静静平平淡淡,总一副最寻常普通的样子,背后半分故事也无,近日却平白无故对一个初遇的沈道长有着些莫名的疏远。要孙浅倾自己来说,还有丝丝的敌意。 “嗳。”孙浅倾应着,说着就站起身来。她想,白白让她瞎走了这么久,说不定与躲着谁也是有些干系的吧。 第 2 章 二 玉戒 从兰溪往东,是小清泉的方向,只不过不必到小清泉便有草药可采。只是路途有些远,孙浅倾又累了,故而采完黄芩折回医馆的时候,太阳已落山了。 山路上草丛杂声,土中含些沙石,土质较散。背着盛了药草的竹筐,孙浅倾这会儿没了先前的精神,只是低着头走,口中喘息不断。在看裴谙,背负了大半部分草药,略有喘息,面色倒是稍加红润了些,气色比孙浅倾要好些。只是咳嗽得有些勤了。 两人并肩而行,孙浅倾步伐小,裴谙便慢些。 傍晚的风轻拂过树梢,叶子翩飞,发出“沙沙”的响声。 “倾娘冷吗?”裴谙温声问。 “倾娘不冷。师父身子不好,不用把外衣给倾娘。” “冷便说话。” 随后又没了话语。 “前面有一个小下坡,沙石多。”裴谙提醒。 前面那人踩出的道——一条裸露的土壤——有些狭窄。路边野草长得长长的,还有一些野花和狗尾巴草。孙浅倾到了跟前,便小心地一点点向下挪,沙石多,碎石子随着脚的每一步挪动滚下坡去,敲击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稍有些打滑。孙浅倾正低着头看脚下的路,稍微打滑了一下,她手不由得扬起,衣袖拂到了旁边的草丛。不知是什么东西受了惊吓,一道黑影忽的一下从草丛中窜出来,正从孙浅倾脚边窜过。孙浅倾一惊,下意识想躲,左脚往后一退,不料正踩上沙石松散的一处,石子争先恐后地滚下坡去,孙浅倾重心不稳,跌倒在地,惊叫一声滚下了小坡,落地时激起少许扬尘。 “倾娘!”裴谙叫一声,正在斜坡顶的他向前一跃,快落地的时候足尖又在路边野草处一点,一下子就到了孙浅倾身旁。那只受了惊吓从草丛中窜出来的松鼠在远方回望一下,又很快逃匿不见。 裴谙欲把孙浅倾扶起来。孙浅倾半坐起来,□□一声,小脸皱到一块,隐隐带着哭腔说:“师父脚腕疼。左脚。” “为师看看。”裴谙低下头去,将孙浅倾左脚的衣角拂开。如墨的长发从肩颈处倾泻下来,垂到沙土里。 “这儿疼吗?”裴谙轻轻摁摁。 “有一点。再往下一点儿,那儿疼得厉害……”有些哭腔,到底还是没有哭出来。 裴谙皱了皱眉。 天快暗了。夜里,山间就更不好走了。 “把竹篓放在这儿吧,明日来取。”裴谙说着卸下自己的竹篓。“嗯。”孙浅倾也跟着解下竹篓。 裴谙小心抱起孙浅倾,缓缓站起来,还稍微有些摇晃。裴谙站稳,抬眼,本正要迈出的步子却顿住了。 眼前的人一身道袍如雪,衣角随晚风吹拂而翻飞,一双如墨的眸子清冷,面无喜怒,乍一看恍若九天谪仙。也不知他何时到的。 “裴谙大夫可需沈某帮忙?”声音清冷。 相比沈清仪风度翩翩,裴谙倒是有些狼狈,发丝有些凌乱,发梢、衣角皆是灰尘。裴谙眼中带着些冷色,默默不语。 裴谙怀中的孙浅倾欢呼一声:“沈道长!” 沈清怡看向孙浅倾,优雅点头示意。 裴谙眯了眯眼。他放下孙浅倾坐好,略往前一步,将孙浅倾半挡在身后,轻声问:“不知沈道长何故来此地?”沈清仪走时不知道他出行采药。天色已晚,前后也差不多是回了医馆又折回来运着轻功找到人的时间。 孙浅倾抬眼看看师父的背影,莫名觉得这话有些质问意味。 沈清仪只是偏偏头,眼中坦然:“小清泉洗罢剑,回来时信步走走,随后才回了医馆。到了医馆才发觉遗失了手上一枚玉戒,现在来寻。”说罢沈清仪轻扬下颚,向方才惊到孙浅倾的松鼠藏身的草丛方向示意,说:“细细回想,便是在这里了。” 裴谙偏头望过去,真见一枚白玉戒指静静躺在草丛边上。白玉颜色皎洁,在绿草黄土中很是显眼,方才竟是未曾发觉。只是那玉戒看来有几分眼熟。 沈清仪上前几步。两人距离近了,沈清仪话声也轻了:“天色渐晚了,倾娘重些,不如我负些药草,抱着倾娘,你背着倾娘的竹篓便好。快些回医馆吧。” 裴谙略微仰首,冷冷望向沈清仪等双眼。那双眼深不见底,平日里带些冷意,此时有几分真挚温和之色;只是,无论是怎样的情绪,都像是浮在眼眸浅层,而深层的东西,却是看不清楚。 鼻尖传来若有若无的清香,左侧发丝微痒,裴谙一瞥,是沈清仪的手指。那白皙如玉的手指在他近发梢处向下捋过,末了墨色发丝从白皙指间滑过,沈清仪指尖只剩一抹翠色。他动作很快,裴谙未来得及躲闪。“草叶。”沈清仪垂眸看着指尖,仿佛解释般轻声说。 裴谙被这举动中若有若有若无的暧昧弄得心里发毛,只是沈清仪一副坦荡神情,裴谙也不好说什么。裴谙向一侧避开几步:“那便如此吧,倾娘受伤,劳烦沈道长了。”他掩嘴轻咳两声,欲离沈清仪再远些,于是借口替沈清仪捡来玉戒,向那枚玉戒指处走去。裴谙俯身,右手捡起玉戒,看清了上面的花纹——圆润无暇的玉环上有少许草叶花纹点缀,简洁雅致。 裴谙突然想起来一枚一样玉戒,不由得一阵心悸,手一抖,玉戒又掉到地上,落地后被弹起几下,打了个转,安安静静躺在地上,发出诡异的光—— 纯阳的雪总是洁白无瑕,鹅毛般的雪随着寒风缭乱舞空,站在雪山上放眼望去便是一片银装素裹。雾冷霜凝,大雪压枝。 那个玉树临风的身影便如这长年不化的雪一般,虽则冷冽却让人心往神驰。只是,走近了,用手去触碰,便如雪般化成水珠,过一会儿,连水珠都不见了一般,碰都碰不得,抓也抓不住。 恶人们说,穿得是仙风道骨,念的是浩气长存,却不过是败絮其中,那双手不知道干过多少下作的事。 他自然是不信的。 记得他因着那人入了浩气盟,第一次上战场时,被那人念及经验不多而得了个掩护的任务,与那人一起。一场恶战,荒山野岭里的大雪不比纯阳宫的雪温柔,打得他脸颊生疼,睁不开眼睛。他才结果了眼前的恶人性命,就听箭啸破空而来,微微抬眼,就见一支箭从正前方飞来,直指他的眉心。他大惊失色,却心知躲不及了。千斤一发之际,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挡到他眼前,食指上有一枚玉戒。那只手狠狠握住那只箭。箭的冲劲大,那手自箭的箭头握住,箭仍是冲破阻碍向前,抵到他眉心时才停,而那双手已是堪堪能握着箭的尾羽了。鲜红的血顺着那如玉的手指、手腕和雪白箭羽流下,一滴一滴滴到地上,而他仿佛能够听到它们落地碎裂的声音;顺着箭身流到箭头,缓缓流至他的眉心。 他一个颤栗,不知道是因为箭头太冷,还是因为鲜血太烫。 只知后来他仍是凭着本能拼杀,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了。所幸恶人谷人数不敌,伤亡惨重,很快退散了。 战毕,他目光穿过人群,一眼便找到了那个寻常玉树临风的身影。恶人的血染了他的道袍,他除了肩膀外只有些轻伤,他抓过箭的左手已被鲜血染红了。只是如此,仍不减其风度。 他飞奔过去,焦急地问:“你还好吗?”说着握起他的手,又望向他的肩,有些顾此失彼的样子。 那人眼中浅浅一层温和:“无事。” 手中一小片肌肤感到有些凉,他低头一看,是一枚玉戒。圆润无暇的玉环上有少许草叶花纹点缀,简洁雅致,染了鲜血也不掩其隐隐的光芒。在靠手心的一面上,有箭头深深划过的刻痕。 他惊惶地仰头望向那人。那人懂得他的眼神,于是又出声安抚:“这不是什么大伤。裴谙渐渐要学着留意周身,战场之事,多经历几次便好。” 那双眼睛,平日里总有些冷意,却独对他流露些柔软。那暗含温柔的双眼呀,这数年岁月的霜雪将它们洗涤的越发清晰,镌刻入骨。 裴谙垂眸暗自平息着心绪,又将那枚玉戒指捡起。苍白指尖尚有些不受控制的轻颤。他暗暗将玉戒转过来,露出靠近手心的一面——平滑光洁,没有半点破损。 他垂眸凝视着玉戒,许久方才站起来。 前尘之事,如今想来感觉恍如隔世,又遍体生寒。 裴谙转过身子,抬眼望向沈清仪,眼中的冷意愈发难以掩饰。沈清仪本已背好裴谙的竹篓,正等着裴谙,方才那一系列动作自是全被他收入眼底。他看进裴谙的眼中去,闪过一丝疑惑。“你还好吗?” “无妨。不过想起些事罢了。”说得云淡风轻。 沈清仪鼻中轻轻吐了一气,像是轻笑一般:“是么?倒是我这玉戒指款式不稀奇,我许多同门都有。” 裴谙递过玉戒。他看着沈清仪将玉戒指戴到了左手食指上,又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沈清仪回身抱起孙浅倾。裴谙也背起孙浅倾的小竹篓。裴谙单修离经,不会武功,沈清仪便同裴谙一起步行往医馆方向去。 孙浅倾不必再走路,又被长相俊美的沈清仪抱着,鼻尖萦绕着沈清仪衣袖间的清香,自然开心。她这会儿倒是有了精神:“师父,你想起了谁呀?” “以前认得的一个人。” “哦” 这和不说有什么区别吗?孙浅倾撇撇嘴。不过她知道了师父不爱提,便不问了,扭头仰望着沈清仪:“沈道长,你那么远去小清泉只是去洗剑呀?” “我喜欢剑,好剑要悉心照料。” “是吗?那回去的时候你给我看看你的剑呀?” “嗯。” “我刚刚摔倒前面前都没有人影,就一忽儿你就出现啦,你是不是用的轻功呀?” “是。” “会武功好厉害呀,以后你教我几招呗?” 沈清仪侧头看看裴谙,应:“你师父觉得不耽搁你学医,你便来吧。” “师父?” 裴谙像是思索什么,刚被打断思绪:“嗯?”随后反应过来,轻声应:“好。” “师父也厉害。”孙浅倾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 第 3 章 三 夜思 三人回到医馆时,已经夜深了。 缓步到了院子门口,孙浅倾睡梦中吐息匀长,沈清仪面色如常,裴谙却是倦得很了。不是因着路途遥远,而是因他一路少言,却心中思虑计较了很多。四下静默,唯院子里有一盏小灯还等着归家人。一日疲倦后再看,这昏暗的灯火莫名将院子染出了几分安然祥和。裴谙仰头望望夜空,深蓝的夜空中洒着几枚碎星子,一轮弯月当空,散着清辉,数千年如一日地照着一方土地,从未变过。他身畔一人道袍如雪,一恍惚便是数年。 裴谙望着熟悉的院落,神色温和。他终是开口:“有劳沈道长了。”那方才被院里灯火渲染得如一泓春水的眼眸此时被垂下的鸦黑睫毛遮掩,看不清其中情绪了。 沈清仪明白裴谙的言外之意,便顺着裴谙的意将怀中早已熟睡的孙浅倾交与裴谙,道一声:“天色已晚,今日打扰了。” 裴谙不看沈清仪,只是垂眼看着孙浅倾,也客套地回了一声“沈道长安寝。”便抱着孙浅倾往她卧房里去。沈清仪看着裴谙进了屋,便也回了自己的房间。一进门,灯都未点上,便举起左手,借着月光凝视食指上的玉戒,沉默。一双眸子神色不明。 微弱月光之下,玉戒反映着莹莹的光辉。 另一边,裴谙亦是刚回卧房。孙浅倾已是金钗之年,年龄虽小,到底是女弟子,裴谙将她唤醒时她尚还睡眼朦胧,裴谙轻声嘱咐其自行梳洗后,便回了自己房间洗漱。清洗毕,早脱去了一身万花繁杂精巧的衣袍,只余白色里衣的男子一袭墨发如瀑,此时附着水珠垂在后腰。裴谙虽是疲倦,却心中烦乱,无意就寝;再加上刚洗过头发,发间还有些潮湿,他的身子经受不起发间夹裹着湿潮过夜,于是他走向床边,欲拿本书读,平静心绪,也好等发间湿气散了再就寝。正走着,他却在经过桌上摆放的铜镜时停了步子。 裴谙侧首看看。镜中人着白色里衣,头发随意披散在身后,全身上下无半分点缀,朴素得很。隐约能看出镜中人面色憔悴,只是烛火暗,铜镜又照不清晰,便不清楚了。 裴谙愣怔半晌,突然又咳嗽开来。他侧头,手虚掩着唇咳了一阵,待咳嗽渐止后长叹了一口气。他又看向镜中之人,身体瘦弱,皮肤苍白,又是常常咳嗽不止,蓦地从前之事又在眼前弥漫开来。 是那个破旧的小屋子,那个平日里不舍得用的尚崭新的油灯盏上一豆灯火明灭,是一床粗糙僵硬的棉被刺得肌体不舒服,是一个重病昏睡的姑娘面颊通红,是一旁焦心看护的夫妇时不时一声叹息。他也在那个房间里那表面粗糙暗淡无光的铜镜里,看到一个苍白孱弱的自己。除却素白里衣再无其他点缀,墨发随意披散在背,面色憔悴,咳声不止。 灯光昏暗,明灭闪烁的已经分不清是从前还是如今了。 唉罢了。 看书的兴味也无,裴谙就那样拖沓着步子走到床榻边,身子一软歪倒在榻上,随意扯来了层薄被半遮住身子。发间还有些湿气,心知自己身子本就不得再受湿寒的他一瞬颓唐得无心再顾及这许多,胡乱想着再拿近几年调养得稍好些的身子撑过这一晚大概也无甚大碍——左不过身子再虚些,总不至死便了;明早怕是又要头疼,该开个什么方子好想来想去,倒是一句“医者不自医”缠在脑中烦乱,却是赶也赶不出去了。 他闭着眼睛,思绪纷扰间又觉一明一灭的烛火实在是扰得人心烦意乱,便伸手摩挲着在床榻边的小柜上寻书。修长的手指触到一本的同时,又不慎“哗啦啦”推下去了数本,只是手的主人也不管不顾了。他也不看是什么书便将之扬起,闭着眼用力向隐约感觉的烛火的方向一扇,所幸蜡烛灭了。“啪嗒”一声,裴谙手中的书也随着他手劲一松而掉到了地上。白如玉的腕子连带着修长好看的手悬吊在床沿,裴谙也不欲收回些来。 眼前一片漆黑了。 在无边的黑暗里,他又看见了傍晚时那丛叶草旁的玉戒,白玉颜色皎洁,在绿草黄土中很是显眼;圆润无瑕的玉环上有少许草叶花纹点缀,简洁雅致。 裴谙蹴着眉轻吟了一声。真真是阴魂不散。 他翻了个身。里衣与被褥摩擦发出轻微的响声,身侧床榻清凉,明明舒适却带不给他睡意。 眼前仍是明晃晃一枚玉环。那么明显的颜色对比,他素来心细,又有从小锻炼的缘故,在孙浅倾未跌倒前乃至刚跌倒后他却一直未曾发觉那白玉环,不该。裴谙又细想了想。孙浅倾摔倒后,四下里无人。又因他一时心急,未曾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而是用着轻功的步法,先跃一步,又在半途足尖在草丛处点地借力再跃,两步过了小斜坡去。虽然他无功力,不能运功,倚仗着步法还是比走跑要快些。在足尖点地时他粗略扫过将要落脚的草丛一眼,想来点地借力之处应是离那玉戒很近,当时却也不见什么白色物件。 说是来找遗失的玉戒的,当时他只顾查看孙浅倾,又不会武功听力不足够灵敏,怕是等沈清仪到了明目张胆将手中玉戒指往那草丛处一弹并顺势胡乱编个他现身的借口他也察觉不出来。 再进一步,习武之人,自是能将那些动物的生息察觉清楚,倾娘只是衣袖拂了拂草丛,那样一片草丛不算小的,这么一拂也未必会将那松鼠惊出草丛来,只是,若是沈清仪瞄着松鼠所在之处打,那么…… 不会。若是沈清仪将那松鼠吓出来,那他在往孙浅倾处赶时,点地借力处便会看到那枚玉戒。 只是,自己是否真在那里落的地呢当时一心顾着倾娘,这会儿记忆倒是模糊不清了,记岔了也说不定 倒是那野草也长,沈清仪真把玉戒指落在那里,玉戒指被草挡住了或是藏身土坡的哪一个凹陷处故而没被他看见也不是不可能。 脑中思绪烦乱纷杂,裴谙不由得蹙眉长叹一声。 真真是阴魂不散。 蓦地想起沈清仪将玉戒指戴在左手食指的动作。戒指一样,戴的地方也一样…… 沈清仪此人,真是像极了从前那人,自从遇见他后,平日里数次乍一看到沈清仪的身影,便以为是故人拜访,心都要跟着颤栗一下,需他强自捏着指尖才让脸色不露异样的神色。奈何本就躲都嫌躲不开的一尊大佛,倾娘还喜欢人家喜欢得紧,他平日里躲着或是给了冷脸色,才一扭头倾娘就要上前聊上两句。 想至此,裴谙赌气般鼻子轻哼了一声。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万花弟子如此的小动作才像是二十三岁的意气少年该有的灵动脾性,只是也只此夜间一回。 裴谙抿嘴。尚是年轻女孩儿,见到些长相俊美风度翩翩的便心生好感,想他出谷前的十七年里日日诗书浸润笔墨为伴,自小不染半分尘俗之气不听半阙靡靡之音,一心仰慕圣贤之道、君子之风,自觉见识风度也不在“沈道长”之下,怎么收的徒弟跟了三年也不知道把这些看轻些。善心为贵,乡野老农目不识丁都多有质朴善心,这世间饱读诗书风度翩翩的伪君子却不计其数数不胜数。元宝小说 可再想想,沈清仪只是眉眼气质像那人,却不是那人。那枚玉戒指他也细细看过,靠近手心的一面无半分刻痕,光洁平滑。本就是质地极好的玉,若说破损要修补便已经很难,要没有半丝痕迹那更是难上加难。那不是那人的玉戒指。“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不问“怨亲善友”,医人如此,不念私情,待人亦是;何况沈清仪只是像那人,又不是与自己有什么亲怨,自己如此无缘无故对沈清仪施以冷眼,让倾娘看在眼里,怕是对她的医品医德乃至立身处世之道无甚好濡染,实是未尽为人之师以身作则之责。唉,是自己的不该。 …… 思绪纷扰迷乱,怎地今夜如此烦恼。 裴谙又蹙眉轻咳了一阵,随后用小臂撑着身子坐起来,欲取些水来喝,只是心中纠纠缠缠,头部也昏昏沉沉,方才撑着身子坐起,又不敌自身无力,躺了回去。 从前有人赞他心思敏睿妙语连珠;到如今——可真是拖着一副残破身子还结郁于胸,多思少言又劳心劳神。 夜深人静,漆黑的卧房中,又是一阵长叹。 晚风冷冽。医馆院里已是灯火具灭。若是有人到沈清仪房中一看,便会发现他的榻上薄被隐约勾勒出人身体的起伏,实际被下却是几个枕头罢了。 离医馆不远处的山林里,树声“沙沙”地响。一人身影颀长,一身深色便装,衣袖衣摆随晚风翩然。他轻轻扬手,便有通体灰白交杂的鸟自他怀中扑棱着翅膀而起,飞向天空。那鸟脖颈的毛程暗绿色,在月色照映下泛出些金属光泽;它的腿上以浅红色的线绑着一个小小的纸卷——信鸽。 那人仰头望着信鸽归去的方向。越过山林平地,越过奔涌的河水,在那巍巍的高岭之后——是一望无际的苍茫大雪,是纯阳宫。许久后,那人方才转身看了一眼茫茫夜色深处沉寂的医馆,向其缓步而行。夜色清冷,一轮弯月下那面容俊美的人,正是那白日里道袍如雪风度翩翩的沈清仪。 第 4 章 四 擅闯 上午的阳光正暖,溢满了医馆病房前的小院。这会儿,有些病患已醒,医馆已有了人声。 病房的帘子被一只小手撩开,孙浅倾左手撩着门帘,右手将一水盆卡在腰间,水盆里是两块手巾和泛着白沫的已有些浑浊的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碎光。她低头小心地迈步。她先将右脚迈出一小步,又小心翼翼地将左脚挪出来;只见那显露在阳光下的左脚脚腕处是一片红肿和斑驳的墨绿药膏残迹。 早些时候,孙浅倾初醒,将昨夜裴谙留下的治脚腕扭伤的药膏敷上。红肿虽已消了大半,但腕处还是疼痛依旧。只是孙浅倾去寻师父,却发觉向来早醒的师父还将房门紧闭,应是未醒。孙浅倾想来昨日自己在沈清仪怀中安睡,而裴、沈两人却是一路走回来的,定是比她更为劳倦,而医馆早有两三病人睡不安稳,早早醒来,孙浅倾便去照料病人了。 待两步走出,她这才抬起头来,入目的便是从园内拐弯处走来的沈清仪。他神情淡然,如雪道袍随着步伐衣角轻扬,手持一长剑负于背后,着实一副仙风道骨玉树临风的模样。他俊秀的面庞上覆着一层薄汗,在阳光照耀下显得亮晶晶的。 孙浅倾笑:“呀,沈道长原来早就醒了呀。” 沈清仪停了步子,侧首看她。沈清仪轻点一下头:“嗯。练剑。” “你看见我师父没有呀?” “未曾。” “那师父应该还没醒呢。平日里师父都很早就醒啦,今天倾娘比他早!”孙浅倾笑笑,又说:“一会儿等倾娘换完了干净的水,你让倾娘看看你的剑吧?” “嗯。”沈清仪应。他瞥了眼孙浅倾的伤脚,沉吟片刻,说:“路远,倾娘脚伤未好,不必走了。”说着向孙浅倾腰间水盆的方向伸手。 孙浅倾见沈清仪欲代劳,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自己的脚腕确是疼得厉害。她踌躇一下:“嗯不会劳烦到沈道长吗?“ 沈清仪是轻轻摇摇头,垂眼看着孙浅倾,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耐心等孙浅倾决定。 孙浅倾不好意思地抿唇笑笑,一边将手中水盆递出去一边说:“那谢谢你呀!” 沈清仪点头应了,单手接过水盆。水盆中的水泛着白沫,随着这交接漾起波纹,在阳光下浮动一层细碎金影,又隐约倒映出沈清仪的面容。他转身,向院子的另一端走去。 孙浅倾满怀感激地望望他的背影,未久停留,便又回身一点点挪到病房内,看护病人了。 不久,病房的门帘又被撩开,阳光踏足病房内里,便引得几人向门口张望。来者一身白衣,面容俊秀,又是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只是沈清仪似是习惯了如此,不作多的反应。他手中只有孙浅倾递与的水盆,原先手持的长剑已不知被安置于何处——一如裴谙曾轻描淡写地提过一句,兵器惹眼,怕是要吓着病中的孩子们。 却看孙浅倾,此时她正守在一老妇身旁。那老妇手捂着腹部,此时眉头蹙起,双目闭得紧紧的,脸上的皱纹被挤得更深了,暗色的唇微张着,蠕动两下却说不出话来。孙浅倾回头看沈清仪,问:“师父还没醒吗?” 沈清仪摇头。 孙浅倾低头对那老妇说:“倾娘离开一会儿,倾娘看不了这病症,得去叫师父来。” 那老妇却是颤颤巍巍将手搭在孙浅倾胳膊上,不愿让孙浅倾走。孙浅倾只好出言安抚着那老妇,却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沈清仪将水盆放在孙浅倾脚边:“我去便好。” 她听罢回头,抿唇笑笑,对沈清仪道谢:“有劳了。”再看向老妇时,仍是严重忧虑不减。 沈清仪掀起帘子出了病房。他穿过小院到一侧的走廊,顺着走廊一拐,就见几个小屋。在这之中,除了他、裴谙与孙浅倾倒屋子外,还有两三个闲置的备用客房。 他走至裴谙房屋门前,先侧耳细听。裴谙的卧室在房子深处,故而绕是沈清仪习武,也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匀长的呼吸声。沈清仪蹙眉——虽然裴谙身体不好,只是采药对他而言已是寻常之事,怎会一下子如此疲惫? 他以指节轻叩雕花木门:“裴谙。” 室内一片安静,惟余声声匀长轻缓的呼吸声。阳光从未关严实的窗缝中泄进室里,落在散乱在地的书上,恰巧照亮一行文字中的“烦乱”二字,白纸黑字看得分明。这二字旁边,是一小片墨色指纹,倒像是谁在读到此时不自禁以指尖摩挲,将手上的墨迹也不慎蹭上去了。 地上散乱着书。离书不远的榻上,是正在熟睡的人。他皮肤带着些病态的白,素色里衣经过不安稳的一夜被蹭的有些松散,衣襟半开,露出胸膛一小片裸露的肌肤,随着呼吸而小幅度上下起伏。薄被胡乱地半裹着清瘦的躯体,有部分被压在身下,有部分缠绕着身躯。枕头歪斜着,睡梦中的人只枕着一个小角,倒是那一头长长的墨发披散在枕头上、被褥间,末了从床沿处垂下,发梢堪堪触着地面。正熟睡的人面容清秀,长长的睫毛宛若蝴蝶般安然停在闭着的眼皮上,只是那好看的眉却紧蹙着,泄露些许痛苦之意。 “裴谙。”恍惚之中,像是有谁以唇齿轻念过他的名字。 “裴谙。”一样的清冷之音,三年梦里纠缠不清,如今听来心下仍是渗开一片寒意。 “裴谙。”眼前出现了谁的身影,道袍如雪玉树临风。 “裴谙,听到应一声。你再不回应,恕我擅闯进去了。”沈清仪蹙眉。他有些担忧室里毫无声响的人。 裴谙听罢一惊,霎时从那纷扰杂乱的梦里挣脱出来。他勉强挪动似有千斤重的手臂,抵着身下的床榻,将上半身撑起来,张口欲言。奈何身子才半起,头部被如此一晃,一阵钝痛,他又觉得身子乏力,胳膊劲道一软,上半身就磕在了雕花的床头,那凹凸不平的花纹将他的背部硌得痛得皱眉,而原先欲出口的话语过了喉头,不自禁地化作咳声冲口而出,停也停不下。 不远处传来门开的声音,好在裴谙卧房在拐角深处,来人还未看到他。裴谙咳嗽不止,口不能言,又因着身子乏力,靠在床头的上半身缓缓向床沿歪斜,有滑出床边的趋势。他自知衣衫凌乱,便勉力伸手扯住薄被的一角,向自己的身体拖拽,奈何本就缠乱的薄被不知哪里被自己的身躯压住,分不出头绪,扯不动。身子向床边滑去,终于到了底,上半身侧着悬空在床外,一头墨发倾下,覆住了大半个脸,垂在地上。如此狼狈,裴谙还有闲心想,怎么昨夜自己记得想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是不记得把门锁好呢。 脚步声渐进,再有不出五步来人便能到了卧房。裴谙放弃了扯过被褥蔽体,费力地收回手来拢了拢自己的里衣领口。因着上身悬空,身子难受,咳嗽得更厉害了。身体随着咳嗽轻轻颤抖,下半身也一点一点地蹭着床褥向外,整个身子缓缓地向床沿滑去。 卧房门口,来人看清了室里光景,脚步一顿。裴谙墨发覆面,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一袭长发随着咳嗽声一抖一抖的。他的上身悬空,下身也到了床沿,身子软绵绵的眼看就要滚下床去。 沈清仪叫一声“裴谙”,几步上前,眼疾手快地在裴谙身子掉下床之前接住了他。待得裴谙入怀,沈清仪却是心下惊异——这具躯体太轻、太瘦、太凉。 裴谙因入了沈清仪的怀中,身子又侧了一点,一袭长发裹了头部一圈,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萦绕鼻尖的是沈清仪衣袖间的浅淡香气,裴谙却是更头疼了——这香气与记忆中那抹白影的衣角香味如出一辙。 沈清仪轻轻将裴谙放倒在床上躺着,收手的时候觉出指间的头发尚有些湿意。裴谙仍咳嗽着,只是他用手将裹着头部的发丝拨开一条小缝,露出黑黑的尚有些初醒的迷蒙的眼睛看他。沈清仪看着平日里礼貌疏离对他尤冷的万花弟子此时有些可爱的动作,眼里不禁染了些笑意。他耐心地等裴谙停止咳嗽。 待得咳声渐停,沈清仪问:“这是怎么了?” 裴谙听了,眼中矇眬渐渐浅淡。他蹙着眉想了想,一边缓缓将面上的头发理好,理好之后喘了口气,开口时话音还有些虚浮:“无事。我素来身寒体虚,昨夜湿着头发睡了一夜,湿寒重了罢了。”只是眼神语调便又如往常一般礼貌疏离。 沈清仪默默看着裴谙。他突然想起昨日孙浅倾跌落斜坡时裴谙是如何赶过去的。极为熟练的小轻功步法,理应是会武之人,体内却真无半点修为。元宝小说 却不知他的身子虚亏至此了。 沉默片刻,沈清仪又说:“倾娘看护不了病人,脱不了身,因而我来唤你。” 正躺着的裴谙听罢一反淡然之态,立即问他:“现在什么时辰了?”不待他答,又像反应过来似的,道了句“我知道了”便挣扎要着起来。只是身子乏力,却是有些艰难。 沈清仪上前,伸手环住裴谙纤细腰身,将他扶起来。只是这次,沈清仪没有如寻常般地道一声理应说的“冒犯”“唐突了”云云。因着这环抱的动作,沈清仪鼻尖几乎贴着裴谙肩颈,丝丝入鼻的是裴谙发上的一缕香气。这气味极其浅淡,若非此时鼻尖离得裴谙肩颈如此贴近,完全不可能被发觉。 那香味因有些特殊的燥意而稍显古怪,沈清仪自认从未闻过这样的气息。沈清仪松手,直起身子,心下回忆了一遍裴谙平日接触的药草的香气。 是我疏忽了吗? 倒是裴谙受不了方才肩颈侧的吐息,侧头欲躲时沈清仪已是直起了身子。裴谙看了沈清仪一眼,也未道谢,心里挂念着病人情况,便急着下床。只是沈清仪正正好好站在他眼前。裴谙又抬头望向沈清仪,话里偏冷:“还请沈道长让一让吧。” 沈清仪目光在裴谙脸上停了一会儿,随后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裴谙的里衣领口。松散的里衣领口微敞,露出胸前一小片皮肤。 裴谙立即会了意,耳尖涌上一抹红意。他微微向里侧了侧身,用肩背将领口挡住,话音低了许多:“外衣在左边的衣架上。” 病房的门帘再被撩起,孙浅倾回头时,只见裴谙立于门前。他面容稍显憔悴,长发略有凌乱,衣衫也不似往日严整。沈清仪扶着他,他虽尽力直着身子,却还是不得不略微倚着些沈清仪。饶是如此,裴谙的目光触及孙浅倾有些慌乱焦急的双眼后,带着安抚意味地轻声说:“倾娘辛苦了。”话语里似有着那清瘦身躯不足以支撑的力量。 那时候,孙浅倾感觉,那站在一院阳光与昏暗病房交界之处,虽身形清瘦却目光温和、神色从容的裴谙,是她永远可以依靠和向之寻求庇护的人。 第 5 章 五 药间味 裴谙的身子一夜之间差了许多。 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显憔悴,咳嗽愈发频繁,身体乏力,那日早上是沈清仪从房里扶出来的。 念及裴谙精力不足,医馆限制了卧病患者的人数。若不是危及生死或是及其严重的疾病,来访求医的人都被婉拒了。病房里的人只出不进,人数渐渐少了许多。 孙浅倾倒是忙了许多。除却大小杂事,她也看些小病;遇上不确定的,便去问裴谙。若裴谙认为不需自己亲自出手,便将处理方法说与孙浅倾,让她代劳。 夏日炎炎,倒是药房总是阴凉,又因地处僻静角落,少有人扰。 安静药房的一角,层层阴凉之下竹编躺椅上,是正在小酣的万花大夫。裴谙柔软的身躯贴合着躺椅的曲线,身躯在层层万花衣饰堆彻之下竟显得有些娇小。他白皙纤瘦的手腕随意地搭在躺椅扶手上,修长的十指自然垂下,青色脉络分明。他面容安详,长长的睫毛微翘,头部顺着椅背的弧度微微后仰,清瘦的下巴微扬,显示出好看的弧度,脆弱的脖颈也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白皙如玉。他的一袭墨发披散着,有数缕顺着肩颈的起伏而下,剩余的向上,在椅背的尽头一泻而下,长长地低垂着,柔顺而富有光泽,便真如从山崖上奔涌倾泻的泉水般。 在其一侧安静坐着的是沈清仪。方才正擦拭着长剑的他不知什么时候将长剑放在身旁的小柜台上,这会儿,沈清仪侧头长久地凝视着裴谙的睡颜,不知在想什么。药房里,唯余两人的声声的呼吸,从无开始,渐渐有声,轻柔绵长地一点点交织缠绕,又浅浅隐去。彼此交缠的呼吸声是静默里唯一的声响。 半晌,沈清仪站起身来,望向药房一排储存药草的极大的橱柜。他又回首望了裴谙一眼——已耐心眼观耳听了许久,躺椅上的人确是睡熟了。 沈清仪轻手轻脚走至药草橱柜的一头,微微侧首,靠近一个标了药草名字的药斗轻嗅——不是。 微微俯身再嗅——不是。 如此,沈清仪缓步而行,因着习武嗅觉较常人敏锐些,一个一个查也不慢。偶有中药味浅,便小心将药斗拉出一条小缝再闻。 罗布麻、天麻、钩藤——不是。 苦参、白鲜皮、木楝皮——不是。 地榆、槐花、槐角——不是。 偌大一个药房,沈清仪将其中的药草气味一一辨过,却找不到与那日裴谙发间香味相似的。 沈清仪微微蹙眉。 裴谙发间的气息不应是用以熏染发肤的香。沈清仪懂香,深知那气息于香而言太燥,是很明显突兀的缺陷,闻来无甚怡情之感。下等香料都知避免古怪气味,往往香料混杂过于甜腻或是香气粗滥,却没有气息突兀怪异的。 只是那味道竟也不是来自药草。 沈清仪折身回来,走至躺椅背后,瞥了一眼裴谙熟睡的面容,伸手,从自椅背倾泻而下的墨发中寻一缕发丝勾起,缠在指尖。墨色头发与白玉般的手指颜色分明。他俯身垂眼,将发丝引至鼻尖细细轻嗅。 丝丝入鼻的又是那奇异特别的香气——气息浅淡芬芳,却掩不住其中生出的燥意。 莫不是万花谷特有的熏香,别有妙处而他有眼无珠不识其趣吧。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沈清仪若有所思。 他的目光顺着指尖缠绕的那缕发丝而下,目光触及如瀑的墨发;往上,再到眼前之人光洁的额头、微翘的眼睫毛、精致的鼻梁、柔软的嘴唇;再向下,尖尖的下巴、白皙的脖颈,喉结的小小凸起一览无余,顺着脖颈肌肤纹理看下去,一部分锁骨隐在衣襟里;顺着衣襟绣出的花纹流连,越过微微起伏的衣纹褶皱,目光凝于一处再不挪开。沈清仪心知,目光所及之处、衣衫层叠遮盖之下的,是光洁的胸膛,以及胸膛中那颗不断跳动的火热的心。那颗心的心尖处萦绕三年不散的,是三载前纯阳雪山中一间华室之内酒席之上精致琉璃盏里盛着的一剂□□——亦是如今千金难求世间仅有的一剂解药。 眼前之人仍在酣睡,倘若现下施一散迷魂香,封其穴道,其人无分毫挣扎,他有把握将那颗心剖出来,取出心头之血而不染杂血。裴谙尚在梦中,来不及心生怨怒而影响药效便会顷刻气绝。 谁的胸膛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安详和缓,又是谁的眼中冷如寒冰、杀意渐起。 一阵咳嗽声打破室里的安静,沈清仪一惊,霎时松开指尖缠绕的发丝,几步走到一侧,拿起方才擦拭罢搁置一旁的长剑。裴谙蹙着眉头咳醒,睡眼朦胧间看到一旁的沈清仪正垂目细赏着手中的长剑。那柄长剑反射着寒光刺眼,裴谙明知那长剑不是朝向自己,只是看到眼里,也蓦地打了一个寒战。 他偏头闭了闭眼,躲开那刺眼寒光。只是一闭眼,方才梦中一抹白影便又出现在眼前,道袍如雪,玉树临风。 初醒尚有些迷糊的他心下一软,伴随着绵长的隐痛。他回首望向沈清仪,低喃着:“你从哪里来?”眼中温柔迷乱。 一个无甚意义的问题。 沈清仪偏头,他看进裴谙柔软矇眬的眼里,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方才他的双目中来不及褪去的杀意借赏剑的举动掩饰过去,此时已消散得干干净净。 “纯阳宫。” 倒也有人耐心地答。 “那你该认得——” 话音绵软,出声的人却及时打住了话头。 安静片刻,裴谙轻笑一声,沈清仪却从这笑声里听出了自嘲之意。裴谙接着说:“无事。不过想起了曾经医治过的纯阳女孩儿。纯阳的孩子都天真烂漫又安娴知礼,不似青岩的小辈们活泼跳脱,却是我精力所不能及的。”元宝小说 沈清仪心知裴谙要问的不是这纯阳小辈,却也敛眸一想,顺着话开口:“纯阳也不乏能把宫殿拆个遍的后生晚辈,只不过大雪封山,那些叫嚷传不出去罢了。”语气有些无奈之意。 这话似乎是取悦了裴谙。他想到什么有趣场景般忍不住轻笑两声,笑中夹杂着咳嗽。他笑说:“传不出去?大雪封山——那岂不是还要有回声?” 沈清仪眼中亦是融了一抹笑意。他轻轻点了点头,安然看着又忍不住抿嘴轻笑的裴谙。 其实,这些话也只是说出来博人一笑罢了。纯阳宫素来清净,又岂是容得人随意胡闹的。 身侧的裴谙忍不住笑又止不住咳,沈清仪亦是眼中融一抹笑意,待裴谙笑完。沈清仪垂首,凝视着手中的长剑,闲问:“听倾娘说,你这咳嗽的毛病至少三年了。治不好么?” 裴谙听罢,目光抬高,向前方的某处漫无目的地望着。他很快敛了笑意,面色归于寻常的平静。他答一句:“医者不自医。” 沈清仪点头,当是应了,恍若未听出话里的搪塞之意一般。他忆起前日看到的裴谙的小轻功步法,面上淡然地试探:“不如练练武吧。身体健朗些,指不准病也会好些。” 裴谙斟酌片刻,答:“幼时家师曾授予我些武学皮毛,只是我太过愚钝,不适于练武。幼时未曾习得精要,又多年未曾捡拾,”裴谙侧头,直直地望向沈清仪的双眼,似是想从中读出什么,“如今只记得些点穴截脉的招式和小轻功的步法了。” 只见沈清仪眼中毫无波澜,宛若这话头只是随意提起,对他的话没有分毫怀疑。 裴谙便又移开目光:“倒是倾娘见着你之后对于武学很是感兴趣,日后你教他时,我也好一旁看看。” 裴谙心道一句,权当是怀念旧事吧。 病房又安静下来。 呼吸声彼此交缠。沈清仪静静听着,安然地望着前方。在药房门口处,一点阳光入了窗,映得空气中的尘埃浮沉,一片晶莹。中药的气息入鼻,若不说裴谙发间香味,这便是他身上常有的气息。 药房以外,初夏荫浓,温软的暖风拂过树叶,“沙沙”地曳着的便是那深绿浅黄的树梢。不比记忆里纯阳长年不化的雪山冷冽,靠近万花谷的偏僻之处,气候也如那个风雅的世外桃源相传的那样,舒适宜人。在这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带些柔情的地方,周身无甚烦恼,四下少有小人,每日看着两位万花弟子治病救人之间言语温柔、眉眼安详,自己的心也渐渐融于这一池春水间。 自打自己来了此处,润物无声的,除却那绵绵春雨之外的,还有什么呢? 阳光清浅又醇厚。沈清仪微微眯了眼,便忆起初遇裴谙那日,暮春的光景实在醉人。他从纯阳千里而来,未曾见惯杏雨梨云的他站在一树娇妍梨花之下。白色娇小花瓣片片沾衣,清浅香气染去了衣袍间自雪山带来的风霜的冷冽,而他仰头望去,娇嫩花树得春阳浅照,片片梨花亮得几欲灼人眼。一瓣花落下来,经风一吹,便飘到了一个略显清瘦的人影身上,在他的墨发间落定。 那人侧过身来驻足远望,似是也在赏这倾城春色。沈清仪细看,举止清雅的万花弟子肤色呈些病态的白,面容清秀,眉眼间有熟悉之意。沈清仪一下子就想起来,这就是他在画卷上见过的人——他此行要找的人。 不知是不是沈清仪的目光灼灼足以让人感觉到,那万花弟子回头—— 沈清仪及时地向旁一避,躲在一个店铺立柱之后。 还不到时候。 只是,不得不说,那一眼的初见,过了这些许时日,还清清楚楚地烙在他的脑海中,以一种他自己都惊异的鲜活模样。 沈清仪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他侧首望向裴谙:“你” 入目的是安详的睡颜。 沈清仪便又止了声,收回了目光。 正当此时,传入他耳的是人细微的脚步声。那人十二岁上下,左脚微瘸,正向药房走来。 孙浅倾走近,拉开药房的门,正要唤一声“师父”,却看清内里时止住了声。 眼前人一身白衣,安然立在眼前,似是早已站在那里等着她开门。 沈清仪垂眸看着孙浅倾,低声说:“轻声些。你师父睡着了。”嗓音轻柔。 在他身后,是正睡得安然的裴谙。 第 6 章 六 调虎离山 不觉夜色已深。 随着夜幕降临,医馆已沉静了多时,病房的灯火早已熄了,而一旁沈清仪、孙浅倾和裴谙住的小院中也无灯火。三人皆习惯早睡,初到子时,他们都该睡熟了,这几间屋子隐在静默的深夜中,安然宁静。 只是这安然宁静也有些不寻常的意味。 裴谙自前几日清晨身体不适,被沈清仪入了房门扶出来后,房门便都好好地锁着。他的卧房外,一墙之隔,是身着深色便装的沈清仪。本应紧闭的窗被谁推开了一条小缝,沈清仪手中握着一柱长香,长香末端被点燃,半探入窗户的缝隙之处,在暗夜中呈微弱红光一点。沈清仪垂眸凝视着手中的香,一动不动安静等候。若有人在一旁,便会发现这香的奇怪之处——它点燃后微微有烟散出,却无气味。 半晌。夜风微凉。 沈清仪收回了香,将末端微弱一点红光按在地上熄灭,待它凉了凉便收了起来。随后,他取了手巾将地上的烟痕擦净,又从襟内取出些许粉末,用手指捻了些入口。事毕,掀起窗户纵身一跃进了裴谙卧房,身姿轻盈矫捷。 室内已是充盈了方才沈清仪燃的迷香,足以让人沉睡不醒许久,只是沈清仪已在入室前服了解药。沈清仪站定后向床榻上一瞥,却怔住了——榻上无人。 沈清仪眯了眯眼。 他侧耳细听。 房内安静,没有丝毫人的呼吸声。 就在沈清仪欲移步去别的房间看看时,有极细微的声响传入他的耳中。沈清仪望向床榻后的那面墙——声音自那里而来。 沈清仪轻手轻脚走至裴谙榻侧,足尖点地跃起,未碰床褥便跳至床榻与墙面之间的狭小空间处。他将头侧过,耳朵贴上墙面。 声音清楚了些。隐约的是谁粗重的喘息声急促,随后立即有声较清楚些的痛苦□□——俨然就是裴谙。听得出在一个隔音效果如此好的小室里,裴谙仍在忍着声音,故而□□声含糊模糊,只是那其中含着的痛苦意为让沈清仪心中一顿。焦急之意涌上心头,沈清仪启唇,手也扬起欲要叩门。只是口中的呼唤化为五音,手刚刚扬起,却也停在了半空。 沈清仪垂目凝视着墙壁,目中担忧夹杂犹豫。他沉默着一动不动。又一声痛苦的□□适时地响起。 片刻,沈清仪回首,轻跃过床榻,他将方才入室前服过的粉末取出,向空中一撒,那些粉末与尘粒区别不大,即便未曾完全发挥自身作用而遗留在房间的角落,也不易被人分辨出来。沈清仪几步走至窗边,翻身一跃,将窗户轻轻阖好,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不久,另一边小院中,又是那抹白色身影,只是他并不穿道袍,而是雪色的舒适便装。他向病房内走去。 即使是深夜,病房里也常有咳嗽声不断。沈清仪撩开门帘,推开内里的雕花木门。门外的月色照进内里,又随着门的关闭而消失不见。沈清仪径直走向一个浅睡的青年那里。那青年正是几位咳嗽不止的病人之一,相较剩下的老者弱者,他的情况是最好的。沈清仪在床边站定,垂目看着他。那人眉清目秀,睡梦中眉眼安详,只是偶尔的咳嗽弄得他面上稍有倦容,虽睡着了,却睡不深。 沈清仪将手轻覆在青年的口鼻处,轻声说着:“怎么咳得这么厉害呢。要我去唤倾娘吗?”声音很轻,却也足矣让病房内的其他人听见。 若有人醒着,便能听见他的话音,又或许能有幸在夜中看得见他的身影,却一定看不清他覆于青年口鼻处的如玉手掌下,是一小块湿润的小帕。 沈清仪停顿片刻,又转身出了门。他在孙浅倾卧房门口叩了叩门,唤了两声“倾娘”。连续几声后,内里传来孙浅倾含糊的应声:“沈道长有什么事呀?”还带着浓浓的睡意。 “我取水喝的时候路过病房,里面有人咳得厉害。我进去查看了一下,唤他,那人却一直不醒。” 孙浅倾听来清醒了些。她说:“倾娘就来!” 孙浅倾说罢,房内的灯便亮起。她去换衣服。沈清仪在门外静静地站着,窗户透过微弱的烛火的光,淡淡洒在他的侧颜上。他望向裴谙的房间,眼中明灭不定。 孙浅倾卧房的门很快被拉开,小小的万花女弟子这会儿发丝披散而下,看得出穿得匆忙,她的衣衫虽不凌乱,却也不似往常那样平整妥帖。 孙浅倾望向沈清仪:“那个人是谁呀?” “随我来。” 病房内的灯火也亮起来了,只是孙浅倾只点了一只蜡烛,微弱的烛火不至于将所有的病人都唤醒,只是那青年旁边的一位老人到底还是被惊醒了。孙浅倾大略检查了一下,便去捏那青年的人中。沈清仪在一旁等了等,便听孙浅倾声音有些慌张地说:“倾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呀倾娘得去唤师父!” 沈清仪出声:“那便快去吧。” 孙浅倾应声跑出去,而沈清仪又垂目看了看那青年。他忽而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那双如玉的手掌背朝上,食指中指凑近青年的口鼻处。看不见手心,却不知这次沈清仪手中是否还有别的东西了。随后,沈清仪亦是出了病房,跟着孙浅倾赶至裴谙房间处。 沈清仪出去不久,那青年眼皮、手指都有轻微的颤动,有了苏醒的征兆。 裴谙房外,孙浅倾不像往常那样叩门,她抚上门侧墙壁,轻轻一推——原来那处有一个简素的小板,与墙壁材质相同,平日不注意便不会发现。里面展露着一个小巧的机关。 孙浅倾拨动小机关。她对沈清仪解释说:“师父在子时沐浴,有时不容易听到敲门声,唤他就可以用这个小铃。” 沈清仪轻轻点头。 又是一盏茶的时间,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裴谙亦是衣着简单,墨发散乱。月光之下,他面色苍白,脸上、脖颈上覆一层莹莹细汗。裴谙微蹙着眉,见了两人,轻问一声:“怎么了?”话音听来有些虚弱。 沈清仪看见他扶着门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师父,病房里有人昏迷了,倾娘唤不醒他,怕出什么事呢!” 裴谙手虚掩着嘴轻咳了两声,本来微蹙的眉皱得更厉害了。他说:“带为师去看看。”话音更添虚浮之意。 三人疾步向病房去,只是近了,便听内里有些说话声。裴谙撩起帘子进去,孙、沈二人紧随其后。只见原先昏迷的青年此时正和一旁的老人说话,见三人进来,腼腆一笑。 孙浅倾轻呼一声:“啊呀,你醒啦!” 他指着身边的老人说:“我听他说了刚才的事儿。我这人寻常睡得沉,最近又累得很,怕是睡着了没听见动静,劳烦你们虚惊一场啦。” 孙浅倾听罢松了一口气。她笑说:“可吓死倾娘啦,捏你的人中都不管用。” 裴谙听罢紧接着问了一句:“捏人中都不管用?” “是呀!不过也说不定是倾娘练得少捏得地方不对。”孙浅倾抿嘴。 那青年轻咳两声,也笑着说:“我睡得沉,倾娘大概手劲小又不忍心把我掐疼了,吓着倾娘啦。” 一旁的老汉也跟着笑两声。 裴谙想了想,让孙浅倾再检查了一下。裴谙说着,孙浅倾照做。几人将注意力放在病上,都未发觉本来就安静的沈清仪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所谓调虎离山,要支开的人已经被支走了,用计的人自然入了山去。 裴谙走时虚掩着房门,沈清仪轻易便进去了。他直入裴谙卧房,跃至床榻后,手撑着墙壁一推,内里的小室便赫然入目,一股熟悉的气息在同时扑面而来。小室里尚有灯火,照得内里一览无余——一个浴盆,一个案几和其上散乱的浴巾,一个大柜子。墙上安置一个小铃,应该就是孙浅倾唤裴谙时机关摇动的铃了。 入鼻的气息芬芳中夹裹着燥意,强烈浓郁。这有些古怪的气息来自于浴盆里。浴盆底有不少撒出来的水渍,浴盆中还留有大半盆水,水中表层漂浮着花瓣和一些有香气的药草,这是他在药房未曾闻到过的。在其之下,是其它的药草,透过水表面的花瓣香草隐约得窥一二。这就是沈清仪近日寻的东西了。 沈清仪将目光转向旁边的大柜子。他轻轻拉开,见里面数小包草药包裹精细,工工整整地列在柜中,散发着与浴桶中相同的气息。 草药包裹得如此齐整,取走少许怕就会被察觉。 思及此,沈清仪走至浴桶旁,欲取些浴桶中的药草。他的手探入水中,手才抓住一瓣花,手指皮肤传来的强烈的灼烧痛感让他的手蓦地一抖,触电般迅速地收回来。元宝小说 沈清仪皱眉。他细看自己的手,并无伤口。沈清仪复又将手探入浴桶,浸在水中的部分传来阵阵强烈的同感,宛如烧着一般。 这便是裴谙方才泡的药草? 难怪有一声声的痛楚低吟。 难怪他出来时面上一层细汗,扶着门边的手都在颤抖。 这人是发的什么疯?沈清仪忍痛将内里的药草捞了些出来,却不敢想象若是自己,能否在这样一桶药草中泡一柱香的时间。沈清仪将药草包好,走出小室,复又将小室的门仔细关好,几步出了裴谙卧房。他携着草药往自己房间走去,却不由得忆起孙浅倾的话来—— “师父在子时沐浴,有时不容易听到敲门声,唤他就可以用这个小铃。” 隔音效果那样好的一间小室,外面的声音传不进去,里面的□□自然也传不出去。只是每日子时,都要忍受如此折磨么? 沈清仪觉得,手中的药草着实有些烫手,烫得心中也闷闷的不舒服。 第 7 章 七 寒冰 裴谙再看见沈清仪时,病人刚刚安顿好,孙浅倾也回了卧房,他带着一身疲倦而归,正往自己卧房走去。沈清仪一身白衣如雪,手中执一个盛水瓷杯,正站在院里树下背着裴谙来的方向而立,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裴谙眼中一瞬恍惚,随后很快归于平静,这一切都在沈清仪听到脚步声转头后落入他的眼睛。 每次见他,若是正面,便是冷漠;若是背影,则是恍惚。只是,这恍惚的时间已变得越来越短了。 “今夜辛苦了。”沈清仪轻声说。他复又转头,背向裴谙,望着夜空中一轮明月。 裴谙沉默不语,只是停下了走向自己卧房的步子。他顺着沈清仪的目光望去,也看向那轮明月。 片刻后,裴谙终是开口:“有什么事么?”却是缓缓向自己卧房踱了两步,告辞之意很是明显。 沈清仪啜一口杯中的清水,答:“无事,心中烦乱便来小立片刻。” 裴谙本就疲惫,听罢便要离去。刚抬步,沈清仪又出声:“你避着我,是么?” 裴谙脚步又顿住了。他沉默着未答。 沈清仪轻笑一声,侧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看裴谙:“我自认容貌不至丑陋骇人,性子虽是冷了些,却也不至刁钻暴戾,不知我哪里惹得你不快?” 裴谙只觉眼皮发酸,困意上涌。他闭了闭眼:“非你之过,错处在我。” 沈清仪转头望月。他的声音柔和飘渺:“非我之过裴谙,若你心有寒冰三尺,以我一心热忱能否化得?” 话音轻轻的,入了裴谙的耳,蓦地点染开心中一池静水。 顺着“寒冰三尺”一词想下去,裴谙不由得又想起那大雪纷飞的纯阳宫。他霎时心下有些慌乱,面上冷冷道一声:“世上多少温香软玉,何必一心热忱去捂那寒冰呢?” “如此说来,你心中真有寒冰么?” 裴谙的手不由得紧了紧。真是狡猾。 裴谙抿唇摇头,因困倦而愈发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些。他话音微冷:“沈道长何必问旁人的往事。” 沈清仪听罢,嘴角勾了一下,笑意却未达眼底。他就“沈道长”三字玩味了一下,说:“倾娘唤我‘沈道长’是因为她不便直呼我的名姓,可你我相识几月,也未曾叫过我一声名字。”沈清仪转身面对裴谙,言语肯定:“你躲着我。既然有什么有碍于你我情谊,那它便不是‘往事’,也不是‘旁人的往事’。” 裴谙听罢一阵气恼。沈清仪自打开口,这几句话皆是顺着他的话试探挑刺,奈何本就是自己的疏忽之辞,也否认不得。夜深,裴谙又经过之前一番折腾,本就倦得恨不得马上能回到卧房里,此时硬撑着,却自认说话做不到平日里滴水不漏,也不怎么能招架得住沈清仪如此挑他的话头诘问。 “你欲如何?”裴谙带些恼意地蹙眉冷冷望沈清仪,不同沈清仪绕话,直截了当地问。 沈清仪却是眼中氤氲了浅笑。“莫恼。”他轻声说。这话语初听来有些亲昵缱绻之意,又浅淡得让人疑心是自己的错觉。“我思及自身,我这性子是因着幼时无父母庇护而冷惯了的;如万花谷一般的温和之地,不该出了如你这般的人,定是你心中自有隐痛吧。” 裴谙只是侧首避开沈清仪的视线,沉默不语,等沈清仪下文,笼在袖子里的手却是捏紧了一角衣袍。 “只是我幼时以练剑疏解,再加上后来得师父照拂,如今没什么心结,你却心绪繁琐细碎,还闷着。”沈清仪凝视着裴谙。裴谙面上冷然,一双眼中的情绪被遮在长长地睫毛之下,看得不怎么清楚。沈清仪声音清冷:“这院子里,你心下诸多琐碎,病人自有伤痛又将身体性命交付于你,你与他们说不得;倾娘还小,心中依赖你,你与倾娘说不得。他们都是依靠着你,在他们面前你自己撑着也罢,却连友人书信都不曾收寄。你出言安抚病人、教导倾娘,却独独没有说过和自己有关的半句话。白日忙碌,闲暇时看书、习字,一整日安安静静,自我见你后便是如此。”如此一番话,却也说得淡淡地,辨不出情绪。 晚风暗起,拂过院中站着的两个人。裴谙觉得有点冷。 裴谙仍垂着眼,淡淡地说:“做大夫的,去病人跟前诉苦;做师父的,向年幼的徒儿乞助;我若如你说的一般,也太失职了吧。” 沈清仪轻叹一声。“心怀隐痛,又多思少言、身侧无人。以你的机敏睿智,哪会被困成这样。” 裴谙藏于衣袖下的手捏得越来越紧,话音却仍是淡然:“你我只相识几月,不必如此费心。时候不早了,告辞。”说罢,不待沈清仪再说什么便向自己的卧房走去。 他身后的沈清仪看着裴谙的背影,随后将手里水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水早已凉了,入了喉一片寒意,倒令人更加清醒。沈清仪又望了一眼天上的明月。目光侧移,就是华山的方向。 今夜烦乱,方才有所波动的心因想起华山而渐趋冷静。沈清仪不大清楚自己是何种心绪,却知道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微小情绪波动;它会时间流逝而被逐渐遗忘,而事情却还是要接着做下去的。 想起先前他听闻裴谙之事,只道他又是一个不够聪明的人。世事残酷,牺牲了他虽于义不合,却也不值得惋惜。见面以来,却发觉裴谙很是聪明,在天下三大风雅之地之一浸润了十七年的万花弟子不仅才华风度过人,就连他平日里百般言语试探也接得滴水不漏。 沈清仪转身走向自己的卧房。他拉开门,进了室里,回身关门的时候又向方才两人站着的地方看了一眼。那处地上只余一抹月亮清辉,几片绿色碎叶安安静静地躺着,中间夹杂两瓣碎花。便如他方才的思绪涌动起伏一般,初夏静谧温柔,暗然多情。 关门的霎那,沈清仪又想,裴谙那样一个人,本该是风华绝代的样子,却不知他何必把自己过得如此狼狈。纵使沈清仪有惜才之心,也只能叹一声裴谙有才而无志——被爱慕之人下毒,虽是心中痛了些,但也不是只有一蹶不振这一条路走的。 回身点灯,沈清仪走至书桌前坐下,将手中微凉的瓷茶杯放到一旁,从抽屉中取出一个带锁的小箱。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小的钥匙,将箱子打开,里面是一支笔,一个瓷瓶,一沓纸,以及一段细红绳。曾经沈清仪在医馆外小山林中放飞的鸽子的腿上那绑信红线与这一模一样。 沈清仪在桌底取出一个小布包,布包还带些湿意,里面是沈清仪今晚从裴谙卧房浴桶中取来的药草。沈清仪捻出些细小的药草捆到纸里,用红绳绑好,又取出小箱子中的笔和瓷瓶。他拔开瓷瓶口的瓶塞,将毛笔探入,蘸了蘸瓶中混杂醋味的液体,借着灯火在纸上写字。 烛火照着纸张,笔迹未干时,水渍反射着烛光发亮—— 裴药草,何功效?仪。 随着笔迹渐干,文字隐去,纸上没有半分痕迹。 沈清仪将纸卷起绑好,与包药草的纸卷一并放入衣襟内。 裴谙房内,卧室的烛火已熄,只是床榻上的人还未睡着。 裴谙仰躺在榻上,一片昏暗中,他右手捏着一根长针,举在眼前,定定地看着。银针反射着微亮的寒光。 方才在院里时,竭力按耐心中翻涌的思绪才能面上不露异样。只是,到底还是不敢看沈清仪等眼睛。自知自己的眼睛里情绪浓郁,他不敢一试。他藏在袖里的手捏得太紧也不自觉,回了房才觉得疼了,一下子抖得什么都捏不住。 现在还好,手指关节处还有些刺痛,起码还能捏一枚长针。 ——心怀隐痛,又多思少言、身侧无人。以你的机敏睿智,哪会被困成这样。 裴谙凝眉。被困住了么? 沈清仪说得不错,脱身对他而言不难。 裴谙冷笑。只是不甘。 三年前的华山大雪,如今记起还要心颤几下。那心悸中有几分情意他是想也不敢想的。一朝蛇咬还要怕上十年井绳,可他三年来恨之入骨却一刻也未能剜下那股情意。 可当真厉害。 呵,他不许有的情绪,便是不能有。身侧若有了人,忘了过往而只记得爱慕才是作茧自缚,脱不得身。身侧无人可诉,于是只有将所有心绪埋在心里;过往太沉重又无人一起负担,于是自愈也好,揭痂也罢,他只有独自翻来覆去一遍遍回忆。如此三年,记忆清晰得纤毫可见,白日里一闭眼,一片迷蒙暗处中便会闪过那个白影,夜里频频入梦的也是那寒冷刺骨的大雪。劳心劳形,越疼,越清醒。 裴谙眼中一片冷意。他捏着长针的手不禁又紧了,关节处泛白,本就疼痛的手指此时微微有些颤抖。他缓缓收手,将长针贴着襟口,顺衣领而下,皮肤因着触到冰冷的长针而缓缓散开一阵瑟索的麻意。指尖拨开领口,那冰冷触感自领口处向左下游移,在心脏处停顿。手指一捻,将针微微立起,针尖处将皮肤按压出一小处凹回。 苍白的手指越捏越紧,让人几欲怀疑裴谙就要将这长针扎下去。 只是许久,他又蓦然松了手劲。 裴谙细细感受着。银针将内里的每一个细小震动传导至指尖,平日里悬丝诊脉都能游刃有余的万花弟子可以轻易感知到,针尖之下,是不停跳动的心脏;心中有什么似是察觉出这来自银针的若有若无的威胁,随着心跳一阵阵不安地律动着。 第 8 章 八 画中影 昨夜安然。在沈清仪将信鸽放飞之时,裴谙用针尖抵着自己的心脏处的皮肤,迷迷糊糊间沉沉睡去。 清晨,裴谙初醒。 那根长针被裴谙握了一夜,此时温度已和裴谙体温相仿。裴谙将针抽出来。细看,才发觉针尖染了一点血。 昨夜自己用力太过而扎破了皮肤,竟也未曾感觉到疼。 他将银针放到一旁,起身更衣。 光影朦胧里,裴谙换了墨紫长衫,一袭青丝倾泻于肩颈后背。旁侧的铜镜映出略有模糊的人影,那人五官秀气,面薄腰纤,只是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裴谙理好衣襟,侧首,静静地盯着镜中的人影,半晌,他忽然走近一些,望着镜里,伸出手缓缓抚上左侧胸口。在手堪堪触及衣料的一瞬,他顿了顿,手又垂下。 裴谙自嘲。既然已经过去了,又何必再纠缠。他定定望着模糊的镜中自己的眼睛。隐约看出镜中人眉清目秀,但面容苍白,脸上淡漠得没有半丝表情,仿佛一张模糊的画,唯一双如墨的眼睛透出些生气。 左不过一副废弃身子,除了医术再无其它价值,还真有谁会来害你不成。 铜镜里的人影蓦然转身,渐渐远去。 裴谙解了门锁,推开雕花木门而出。出了房门,一眼看到沈清仪以手负剑在背,正向院外走。 裴谙知沈清仪会每日去练剑。平日里两人醒来的时候差不多,只是今日他醒的稍晚了些,却不知沈清仪也醒得晚了些。见了沈清仪,昨夜的明月、树影、凉风,昨夜的一番话语,霎时又涌入了脑海。那些稍显越界的话语勾出裴谙心中一丝倦恼之意,于是一时之间看着沈清仪,未有什么反应。沈清仪看见他,轻轻点头示意,便也不等裴谙有什么反应,走出院子。 裴谙怔了怔。沈清仪如此,便如昨夜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且对他还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原本因以为又有一场交锋而集聚起的警惕霎时散了去,他心下一轻,继而自嘲般笑笑——真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了。 转身而行,孙浅倾还睡着,裴谙去查看了一下病房的情况。病房昏暗,许多病人还未醒。裴谙一一走过他们的床榻简略查看,偶尔有醒着的人便会轻轻唤一声“裴大夫”,裴谙便会看着病人的眼睛,轻轻点头,“嗯”一声。 他休息的这两日,孙浅倾长进不少。 裴谙出了病房。 已至六月,早晨不多时便暖了,此时阳光和煦,透过云,透过山间,透过树影,斑驳洒落在裴谙身上。裴谙舒服地眯了眯眼,浑身暖洋洋的。微风轻轻勾起他额间一缕发丝,几经抚弄,又轻轻放下,发丝落在眉眼间痒人。如此暖阳照入心间,心中有什么摇曳着,丝丝缕缕被勾了出来,突然有了作画的冲动。 裴谙入室。再出来时,怀中抱着几页画纸、笔墨、砚台。他将它们在院中小案上放好。 提笔,墨香晕染,如雪的宣纸上绽开点点墨痕。裴谙垂眼安详地看着纸页。 数笔勾勒出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画面,画纸上很快出现一株劲挺苍松,枝干遒劲,郁郁葱葱。 犹豫片刻,画笔又在青松叶间加了细小雪迹。 苍松总是伴白雪的。 松下是陡峭的悬崖,几笔按捺转折便画得万丈。苍松扎根在悬崖边上,迎着厚厚云层泄漏出的几点阳光而上。 笔尖轻侧,崖下万丈,雾蒙蒙看不清楚,有几点染开的墨色,不知是不是飞鸟残影。 画笔折回,空悬在画中悬崖上方,略犹豫了一下,随后,崖上的土壤有了寥寥几处杂草和层层覆雪。 远处朦胧,隐约是远山。由远及近,山与天空,大雪纷飞。 画笔悬停。这一幅画空灵壮美,让人如入神仙之境。若说有什么美中不足,那便是悬崖上苍松旁的土壤太空旷,少了些东西。 裴谙看着画纸。 不知不觉,还是画了华山。 他凝视着那一片空白的山面,犹豫半晌。胸中有什么愈发跳动得强烈,一阵阵地将一种繁杂的辗转情绪送入血液,很快遍及全身。裴谙叹了口气,做了什么决定一般,悬腕落笔。 长长的墨发束起,被寒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飞扬在空中。略微侧过首,能看到那人小半个右脸。修长有些凌厉的眉,长长的睫毛,睫毛之下是——他一直未曾看清楚的眼眸。半露的鼻尖、薄薄的唇瓣、下巴的线条很是好看。 裴谙望着纸面,眼中氤氲的情绪浓郁复杂,交织着深深的渴慕与痛楚。 雪白的道袍翩飞,由肩到腰到腿,脑海中的人影熟悉清晰,落笔跃然纸上。层叠衣袖之中,一只手反握着长剑背后。剑刃映着寒光,剑骨纤长,靠近剑格处雕刻着繁密精致的花纹。剑格、剑柄、剑镡萋斐,末端佩玉的流苏长长曳下,随风而动。 那是陈旧记忆中的背影,站在寒风冷冽的崖上,俯瞰世间草木。他在那人身后站着、望着,那人轻轻侧首回头,便成了他冷冽霜雪中的暖阳。 暖如这夏日晨光。 裴谙久久地望着画中的人。许久,他不自觉地轻轻唤了一声—— “长风。” 低低的,软软的,不知是不是还有几分委屈。 “哎呀!师父,你在画沈道长呀!”耳边蓦然响起清脆的话音,孙浅倾小步跑到裴谙跟前。 裴谙一惊,从迷蒙中醒过来,抬头一看,便是孙浅倾的笑颜。在她身后的,是缓步而来的沈清仪。 裴谙敛眸掩了那许生动神色,眼中归于平淡。他看了看孙浅倾问:“有什么事吗?”话语出口,便又是平日里那个不动声色的万花大夫了。随后裴谙站起来,同时,他顺势拈起纸页一侧,将画纸半折起来,欲掩住画。只是手还未离开纸页,一只温热的手覆上来,手掌包住他的手掌,指尖捏住他的指尖。裴谙抬眼看过去,沈清仪已经上前。沈清仪淡淡地说:“莫折。纸页相互沾染了水墨便可惜了。” 裴谙看着沈清仪,却是拿不出话来反驳。沈清仪那只温热的手微微用了些力,手指错了错他拈着画纸的指头。 罢了。 裴谙松手。 沈清仪也随之松手。 画纸轻轻落下,归了原处,纸面一览无余。 沈清仪和孙浅倾望过去,沈清仪的目光扫过画中之人,最后停留在那把剑上。 他认得那把剑,还知晓,握剑的手指遮住的剑柄花纹处,隐秘地刻有一行小字—— 沈长风。 孙浅倾上身半趴在案上,轻叹道:“哇,师父真厉害,画得沈道长真像,和神仙一样。” 裴谙欲说什么,只是沈清仪先了一步:“这并非是我。” “怎么不是你呐?都穿着道袍,都有长剑,还都很好看呀?” “纯阳弟子,少有不穿道袍不携长剑的。” “哦。那,这是” 裴谙出声:“倾娘有事问为师?” 孙浅倾听罢笑笑:“啊,没什么。倾娘得了点小闲,看见沈道长经过,沈道长说要找师父,倾娘也跟来啦!倾娘今天上午还没见师父呢。” “嗯。”裴谙应一声,随即看向沈清仪。 沈清仪开口:“歇了三月,近日浩气盟有了消息。我以后白日里便去浩气盟,现下特来告知一声。” 裴谙听罢微微一怔。 “沈道长是浩气盟的人呀?”孙浅倾立即问道。 “是。” “若不冒昧,敢问战阶几何?”裴谙淡淡跟了一句。 孙浅倾抬眼望望裴谙,对于裴谙的兴致有些惊讶,但又很快被沈清仪的答复吸引了心神—— 沈清仪答得从容:“左使罢了,无足挂齿。” “哇!赏善左使!”孙浅倾叫道,“很厉害呀!” 一旁的裴谙敛眸瞥了一眼画。赏善左使,还真是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 裴谙又说:“沈……”他顿了顿,又改口:“你武功不差,如此战阶——莫不是过谦了” 沈清仪听裴谙不唤“沈道长”了,却也不唤他的名字,眼中蕴了一丝笑意。他答:“这世间人才辈出,我入浩气盟的时间也不长。何况匡扶正义,大事为义,小事亦为义,无所谓战阶大小。” “通透。” 沈清仪道:“我也有不通透之处。前来告知此事时,心中忧虑。虽知你待病人普同一等,但也惶恐你是恶人谷中人。” 裴谙默了片刻。“我不是恶人谷的,”他轻轻地说,“却……也不是浩气盟的。” 沈清仪:“那便好了。” 孙浅倾看看两人,对沈清仪说:“沈道长,你还没有教倾娘武功呢,可别走了呀?你可要舞剑给倾娘看呀?” “我只是白日里较往常忙些,我不走。” “好吧。那你什么时候教倾娘呀?” “等倾娘不忙了。” “嗯。唉,师父你要回房啦?” 裴谙抱起书纸向房里走去,听到孙浅倾问,头也不回道:“为师乏了。” “嗳。”孙浅倾望着裴谙的背影,眨了眨眼睛。 暖风吹过,几片叶落下,落在院里的案上;只是画已不在,那案上空余毛笔、镇纸和砚台。 沈清仪看着空了的案几。 近□□得有些紧了,这几日便松一松吧。 第 9 章 九 信 靠近万花谷的山岭中有一处浩气盟据点,规模不算太大,离裴谙的医馆不远。 此时,此据点大堂大门处传来脚步声,室中众人逆着门泻进来的光看过去,迷蒙光影中人影逐渐清晰。尘光闪砾中,看不清那人的脸,却见那人身形轮廓,道袍如雪,玉树临风。 沈清仪疾步而来,穿过大堂,引得些许人目光追随。 “那位道长看得甚是眼生,新人吧。”沈清仪走过后有人小声议论。 “也可能是其它分部调来的。” “目不斜视的模样,有些傲气呢。” …… 沈清仪穿过大堂,从一侧走廊而入,便有浩气衣着的人在那里立着。那人远远见了沈清仪,行了礼,将木门推开。 沈清仪未看那开门人一眼,疾步走进去。那人又将门关上。 房内宽敞,另一端的尽头处,有藏剑女子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些文书看。她听到门的声响,抬头看了沈清仪一眼,又低头看文书。沈清仪边走近边问:“恶人谷的动向都理好了么?” “是啊,最近没什么大变化。唉,你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写上来,这些人是嫌我不够忙赶着来祸害我么?”说罢,面容妍美的藏剑女子横了沈清仪一眼:“也说不定是他们看你太闲了要折腾你,结果波及到我了。” 沈清仪淡淡答了一句听来毫无诚意的“有劳了”。他走至案旁,拿起放在一侧的几张纸,一张张目光极快地从上而下扫。待他看完,藏剑女子也将自己手中的递给沈清仪。 “唉,我堂堂叶杏玖被派过来给你做这些杂碎事儿,如今连辅道天丞都不值钱了。” 沈清仪不答话。他看过文书汇报,问:“信呢?” “······是是是,给你找。”叶杏玖嗔怒。 她转身走到一边的书柜,在从高到低数排书中弯腰挑出底下一本翻开,从中拿出两张折叠的信纸页,递给沈清仪。那信纸页上一片空白。 叶杏玖从角落处的匣子里取出火折子,点亮烛台里的蜡烛。 沈清仪走上前,叶杏玖便退开。沈清仪将纸页举起,靠近火光缓缓移动。半晌,纸页上被烤热,显出深褐色的字迹来。 沈清仪垂首读信,一边转身踱步回书桌。 光透过窗户,照在书桌上,落在沈清仪等手掌上,映得指尖如玉;光照在纸页上,莹白如雪。沈清仪垂眼,极快地扫了一下第一页纸,上面详细地列出了数种药草的名字、模样、习性、功效。第二页亦如此。沈清仪很快看前两页纸,看过的纸页被放到这几张信纸的最后。四下静默,不远处的叶杏玖自觉地背对沈清仪而立,纸页的声音成了室里唯一的声音。沈清仪看到第三页时,慢了下来。由右自左,沈清仪的目光在某一行字上停了停。凝视了一会儿,他又很快将这页纸翻过,将第四页信纸看完,随后折起,走回烛台,将信叠的一角探入火中。火光明灭,沈清仪注视着被点着的信,眼中明灭。 第三页讲,拿那药草做药浴是一种鲜为人知的滋补之法,此法对于虚寒尤为有效。这药方子不为人知的原因有二:其一,这种补法太过刚烈,对于内功心法之人来说,药剂的点滴触碰便令人疼痛钻心入骨,更莫说若想让药剂真正发挥药效,每日需要忍受半个时辰的药浴蒸腾了。其二,此法对于外功心法者来说,痛楚不会过于强烈,只是外功心法者本就属于偏于阳刚的武功路数,需要用到如此性烈的药草调理的时候极少。 若他没记错,裴谙提过他“身虚体寒”,却不知他竟是虚寒到需要用此等药方的地步。虽说三年前裴谙盏中的□□是为他浩气所用,此刻沈清仪还是不得不叹一句——苗疆秘术当真阴毒。 叶杏玖回过身来,双手环于胸前,半倚着墙壁说:“看完啦?有什么吩咐的?” 沈清仪看她一眼,边转身走向门口边淡淡地说:“没什么。你继续盯着恶人谷吧。”说罢拉开门,再无多言,径直走了出去。 沈清仪走了,也不管还在燃的烛火。叶杏玖对着门撇了撇嘴,轻哼一声。只是她也奈何不得,只好亲自把蜡烛吹熄了。 近黄昏时,沈清仪回到了医馆。孙浅倾看见了,便上前去。 “沈道长回来了呀!” “嗯。” 孙浅倾抓住沈清仪的袖角:“浩气盟好不好玩儿呀?” 沈清仪听后有些无奈。他轻轻抓了抓眼前的万花女弟子的头:“什么叫好玩儿?” “好不好玩儿都要问别人啊,就是有意思。” 沈清仪想了想。有意思吗? 他垂首看着孙浅倾水灵灵的眼睛,那双眼睛望着他,充盈着愉悦。他答:“好玩儿。” “那等倾娘长大了学完了医术,去找沈道长玩儿呀?世上好玩儿的东西好多呢。” 一个清冷声音从孙浅倾身后传来:“故而该磨磨性子。” 孙浅倾转身笑道:“师父,你出来啦。” 沈清仪抬眼望去。 来人缓步而来,身形清瘦,墨紫万花长衫妥帖齐整,腰间玉佩随着步伐摇晃,鸾声将将。裴谙的面容在黄昏橙色阳光照耀下仍显苍白,明明生得清秀的眉目仍是一片淡漠,此时看来甚至透出了厌世的倦意。 裴谙看着他,淡淡地说:“才几个月,就要把我的徒儿掳去了。” 孙浅倾眼中明媚:“不是,到时候师父要陪倾娘一起去浩气盟看看呀!” 裴谙不置可否。 风起,将裴谙一头墨发吹得散乱,发丝迷了那双眼眸。裴谙侧头,以衣袖掩唇,低低地咳嗽起来。 孙浅倾忙放开沈清仪的衣角,离了沈清仪,小跑上前扶着裴谙:“师父,外面风凉,我们回院里去呀?” “无碍。院里闷了,出来走走,太阳落山前回去便好。” 沈清仪在不远处望着两人。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孙浅倾应:“……嗳。还是要去小树林吗?” 裴谙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林子,应:“嗯。”他向树林方向闲走几步,偏头问沈清仪:“今日去浩气盟,感觉如何?” 沈清仪同裴谙一起走:“近日恶人谷没有大动作,事务不多。” 孙浅倾说:“那沈道长不忙,过几天舞剑给倾娘看呀?” “好。” 裴谙接一句:“既然要舞剑,不介怀我在一旁看吧?” “若我剑术拙陋,还望裴谙不弃才好。” “过谦了。” 谈话间,三人已到了树林边上。夕阳余晖洒下,晚风又起,掠过三人,卷起树梢枝叶,细碎叶片纷纷而下。裴谙手掌覆唇,又低低地咳起来,身子随着咳声一颤一颤的。 沈清仪解下外袍,给裴谙披上:“现下比方才冷了。” 沈清仪靠得很近,裴谙鼻尖充盈的,不知是那件外袍的气息,还是沈清仪身上的气息。那外袍沾染着主人的体温,披在身上暖融融的,暖得裴谙不舒服。裴谙蹙眉,一只手抓住外袍一角,一只手挡住沈清仪的手:“不必……”话音才落,又是几声轻咳。 沈清仪端详着裴谙的神色。裴谙仍对他的接触反感,只是相比初识之时,厌恶与抵触中杂了丝丝恼意。 他说:“你身子还未大好,莫逞强。” 裴谙手拉扯着外袍,眉心皱得更紧:“我是大夫……” “‘医者不自医’,你说的。”沈清仪按住裴谙的手,打断他的话语。 一旁的孙浅倾也说:“师父要赶快养好身子呀。” 裴谙抿嘴,带些恼意地看着沈清仪的眼睛。沈清仪神色自若地看着裴谙。 半晌,裴谙叹了口气,松了手劲。沈清仪也松手,指尖辗转到了外袍襟口,轻轻理了理衣袍。裴谙皱着眉,紧紧抿着唇,偏了偏头看向别处,任沈清仪触碰。好在这样的触碰也只是一个呼吸间便结束了。 裴谙轻哼一声,转身,接着向树林中走去。鼻尖萦着外袍的清香同三年前便已熟悉入骨的气息一般无二,让人心烦意乱;衣袍暖融融的,暖得让人不舒服。他有心挖苦,说出话来却仍同往常般淡漠:“不知沈道长贵庚?如此心细,总不缺姑娘爱慕吧。还孑然一身么?” 孙浅倾听罢也来了兴致,期待地等着沈清仪答。 “……” 不知是不是沈清仪多心,他莫名觉得“心细”与“孑然一身”说来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这是方才吃了亏,要从嘴上讨回来么 “如今二十又五。我不似寻常人家有父母催促,你提及后我才想起,我忙于江湖琐事,婚配之事已疏忽多年了。” “那可要赶快多去外面走走,我这医馆里皆是些老弱病残,怕是没有入得沈道长眼的。” 沈清仪暗叹一声。他看看周围,他们三人正向树林深处走去。晚风又起,树叶“沙沙”作响,而他在其中听到了别样的声音。元宝小说 “你莫要挖苦我了。”沈清仪不打算继续下去,转而问孙浅倾:“倾娘尝过野鸟的滋味么?有时浩气盟给我们发下来任务,经过深山时没有吃食,我们就打些野物来。” 孙浅倾道:“还没有,好吃吗?” 沈清仪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说:“今日打一只给倾娘尝尝。”话音才落,风小了,树叶的响动也弱了下去,便有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显露出来。 “还是别……” 没等孙浅倾说完,沈清仪手中的石子已经掷出,紧接着,空中坠下一个灰影,砸在草地上发出轻微的闷响。那鸟儿都没有吭一声。 孙浅倾止住了话音。 鸟儿坠落之处长有杂草,长长的草叶将那个小巧的身体掩藏。沈清仪望着那片草地,淡淡地说:“倾娘不想要吗?抱歉,快了一步。” 孙浅倾忙摇摇头:“没关系,沈道长不用道歉呀。倾娘原想着家里粮食也够,肉能去市上买,不用专来捕鸟;不过既然已经打下来了,倾娘也很开心!” 走在前面的裴谙离那片草地近些。他转过身来,望着沈清仪:“是只信鸽。” 孙浅倾闻言,跑过去:“不是吧?那可是妨碍别人送信了呀!”沈清仪也跟过去。 裴谙望着沈清仪,眼中有冷意:“若我没看错,那只信鸽是向‘我们’飞来的。” 沈清仪在裴谙身侧站定,微微低头,看进裴谙眼里。他轻轻叹息:“裴谙,你不必那样看着我。信鸽的归处大约是这个方向吧。你若信不过,便去看看信鸽腿上的信吧。” 查看信鸽尸体的孙浅倾没有听到二人的谈话,此时她喊:“师父,太好啦,这只鸟儿没有要送的信呢!” 裴谙闻言转身,走近信鸽藏身的草地。 那块石子穿过了鸽子头部,伤口干净利落。血染了草丛,但血迹清晰,那鸽子都没有挣扎就死了。 腿上没有绑信。 裴谙的反复审视鸽子的身躯——确实没有藏信的地方。 第 10 章 十 北落师门 鸽子周围的草地上几点零星血迹。 裴谙上前,掏出帕子,蹲下身去将地上的鸽子包起来。捧起布帕时,鸽子一侧的羽毛露出来,红红的一片;它身下的草地亦然,一片鲜红血迹刺眼。 一旁的孙浅倾瑟缩了一下。 血流得不少,只是大多被鸽子的身躯挡住,突然被揭露开来时给人以强烈的反差。 裴谙站起身来,鸽子一侧翅膀滑出来,随着人的动作摇曳了一下。裴谙低头看着,手抚过布帕,将未包好的翅膀收回去。血迹从白色的帕子上染开颜色,丝丝浸出,沾染了手指。他并不在意,隔着帕子揉了揉鸽子的身体——仍然没有发现异物。 “回家吧,”裴谙说着,折身向医馆走去,“让沈道长给你烤鸽子吃。” “嗳。”孙浅倾应一声,跟上来。 裴谙经过沈清仪,沈清仪看了一样万花大夫平日白净的一双素手丝丝染上血痕。他向裴谙伸出手:“我拿着吧。” 裴谙顿住,犹豫了一下。一双墨染的眸子仍氲着怀疑。他偏头走过:“不必了。” 沈清仪收回手。 三人静默地行走在林间,黄昏的阳光洒落,独留着金光,却感觉不出了温暖。 出了林子的时候,裴谙轻声说:“吓着了?” 孙浅倾怔了怔,意识到裴谙在问她后笑了笑,答:“倾娘不怕,就是被唬了一下。以前倾娘给师父帮忙救人的时候也见过更多的血呢。” “唔。” 太阳落了山,天空尚还亮着,凉意渐起。 因为不愿拖延,裴谙回了院就还了沈清仪外袍,开始处理那只鸽子。他亲手将鸽子拔净了毛,洗干净,又剖去了内脏。血染了一盆的水,也早已将那一双手浸过无数遍。孙浅倾又去看护病人,而沈清仪去准备烤肉的用具和其他小菜。沈清仪准备就绪后就到庖屋,倚着门框看着裴谙。 裴谙的手法娴熟利落。忙碌时他将墨发简单束在身后,几缕发丝却还是滑出来,散落在颈侧肩头。长长地睫毛低垂着,面容很平静,不似寻常面对他时的防备淡漠。 大约是专注于手头的事物,又或者是因为他们日夜相处而稍稍习惯了吧。若不说一双素手沾血让人微微觉得扎眼,看着裴谙这为他所不多见的神情,沈清仪倒有些好奇这人在三四年前的时候是何种模样。 裴谙处理好鸽子后,将它交到沈清仪手中。沈清仪看了一眼,本就不大的身体被由里到外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可以食用的肉,藏不下任何东西。 沈清仪暗叹一声——真是细致呀。所幸前些天叶杏玖到了浩气盟据点,他又与叶杏玖联络上了。若不是信件都送去了叶杏玖那里,今日这信鸽向他飞来时将带着与裴谙有关的信件,而那些信怕是难以逃过裴谙的眼睛。 他眼神温柔,对裴谙轻声道:“你去歇着吧。” 天色完全暗下去的时候,烤好的鸽子已被盛在盘子里,其它几碟小菜也摆在了桌上。孙浅倾围上来。沈清仪给孙浅倾挑了些嫩肉出来,再要给裴谙挑时,裴谙已手快地割了少许肉出来。 倒是不劳他动手了。 裴谙的那一点点肉,几口就能吃完了。 “哇,好好吃!”孙浅倾说。 “那便好。” “沈道长真厉害!沈道长做的这么好,是经常自己做吃的吗?” “是呢。没人给你食物,就要自己会呀。” 孙浅倾又夹了片肉放入口中,咀嚼一会儿后再开口,话语有些模糊:“你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做吃的呀?” 话音才落,头顶就被人敲了一下。孙浅倾轻轻“唉”了一声,回头看裴谙:“好啦师父,知道啦,嘴里有东西不许说话……” 裴谙淡淡看她一眼,不说话。 孙浅倾抿抿嘴,回过头来又问了一遍沈清仪:“你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做吃的呀?” 沈清仪微微皱着眉想了想:“嗯……记不清了。大概是——四五岁吧。那会儿有人帮衬着教一些,我学着做点简单的。” “哇,那么小就会自己做吃的啦?那你爹爹娘亲一定很开心。” 沈清仪又割些肉下来,给了孙浅倾,口中答:“我爹爹娘亲那会儿已经不在了。”神色语气却是如常。 孙浅倾怔了怔,说:“哎呀,提到这个真是对不起呀……” “这没什么。后来有师父照顾我。” “嗯,那就太好啦。” 裴谙在一旁细嚼慢咽地将那少许肉吃完,搁下碗筷欲走。沈清仪在这时对孙浅倾说:“明天下午,我舞剑给你看吧。” 裴谙一如他所料地停下了脚步。 孙浅倾欢呼:“好呀!” 沈清仪侧头看裴谙:“裴谙,我记得你说也要来。” 裴谙转过头,应了一声。 沈清仪声音温和:“何必急着走呢?你自前些日子身子不适后就常歇在医馆角落,我们整日都不见你。” 裴谙抿抿嘴,欲说什么,就听孙浅倾说:“师父,今晚索性来院里玩一会儿嘛!” 裴谙看了一眼孙浅倾欢欣的笑脸。 “为师先拿件外袍来。”他妥协。 话音才落,又听孙浅倾一声欢呼。 裴谙再出来时,只见院里搬来了小榻,沈清仪躺在上面,孙浅倾窝在他的左侧,头枕着他的肩。两人半躺着,不必仰头便能望见整个夜空。 裴谙走近,便听得沈清仪声音和缓:“······四象三垣中,四象就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各自由七个星宿组成,共二十八星宿。” 裴谙也顺着二人的目光抬头,只见无数细小的星子洒落天幕,明暗交错,安然地映着着这一方土地。心霎时便静了下来。 “来这儿坐着吧。”沈清仪侧头看他。 裴谙淡淡看了沈清仪一眼,走过去。卧榻勉强容纳三人,裴谙坐在边沿,也只能和沈清仪的衣角堪堪相触。待他躺下,一头墨发散开,发丝便不可避免地与沈清仪的相交缠了。 沈清仪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到来,接着说:“四象拱卫三垣。你看中央着一部分,”说着指了指天空,“现在指不清楚,你师父该有星象图,一会儿你去细看。中央的三垣是天市垣、太微垣、紫薇垣。天市垣对应人间街市,太微垣对应官府三省,它们拱卫着紫微垣。倾娘该听说过紫微垣吧?” “嗯······倾娘只知道紫微星是帝王的象征。”孙浅倾说罢坐起来,对着另一边的裴谙问:“师父,你有星象图呀?” “没有。你想看么?” “是呀,倾娘想看······”孙浅倾又躺回去。她问沈清仪:“沈道长为什么说师父有星象图啊?” 沈清仪偏头看着裴谙。裴谙可以说得上是与他比肩而卧,此时两人离得很近,沈清仪能嗅到裴谙身上的中药清香。裴谙并不看他,只是安静地望着夜空,长长的睫毛下是如一泓春泉般清澈的眼睛,仿佛映得出盛夏的碎星。沈清仪带些笑意地问:“不知《易》,何以为医?” 裴谙安静半晌,才将目光从夜空移开,转而望了一眼沈清仪。只一眼,却也足以让沈清仪看见那泓清泉中自己的模样。 神色安然,裴谙此时应当心情不错。 “倾娘若想看,为师画一幅便是了。” 此话一出,引得沈清仪一声笑叹。 “哇,天上星星这么多,师父都记着啊?” ······ 夜渐凉了。 沈清仪话音越来越轻。他留意着—— “······北落师门是军门,战事、国运,都能从中窥探端倪······” ——孙浅倾睡着了。 沈清仪安静下来。 他看看一直很安静裴谙,后者竟也已阖上了眼,耳边的呼吸声平缓匀长,像是睡着了。 如此一夜,小榻不宽,三人已不知不觉靠在了一起,裴谙发间阵阵暗含燥意的药香传来,却是比往日浓烈些。温暖透过衣料相传,沈清仪觉着,身着外袍的裴谙躯体还不及孙浅倾这个孩子温暖。 沈清仪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尽己所能地不发出声响,将孙浅倾抱起来。孙浅倾还在安睡,而沈清仪抬眼便看见了裴谙一双如墨的瞳子,其中困意氤氲,应是初被惊醒。 沈清仪轻声说:“夜深了。” 只见裴谙闭着眼,困倦地支起身子,长长叹了一声。随后,他站起,向沈清仪怀中的孙浅倾伸手:“我来吧。” 沈清仪将孙浅倾交与裴谙。 师徒二人离去之时,沈清仪也欲回房。只是他随意地瞥了一眼方才所讲的北落师门后,顿了顿步子。 沈清仪遥遥望去。 北落师门所现微微不同于往日。 第二日,沈清仪亦是去了浩气盟据点叶杏玖所在之处。 沈清仪伏案,将裴谙的动向写在信上。字痕一如既往地干了后隐去。叶杏玖背对着沈清仪坐在不远处,听到沈清仪写完信将其封成一小卷后半转过身来,手搭着椅背闲聊:“唉,三个多月了,进展如何呀,你能骗到我们家小大夫的芳心吗?” 沈清仪在“我们家”和“芳心”两个词中挣扎了一下,选择了后者。他微微皱眉看向叶杏玖:“芳心?裴谙不是女子。” 叶杏玖笑:“一样啦一样啦!” 沈清仪冷然:“和那丐帮弟子呆久了,轻佻的话全学来了。” 这话似乎取悦了眼前的藏剑弟子,叶杏玖愈发笑得开心了。“可你说我都这么没正形了,还是感染不了你那一张臭脸。你瞧你每天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目不斜视地穿过大堂走进来本来就够招摇了,你还进的是我叶杏玖的地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底下那群人都快好奇死了。” 沈清仪淡淡地说:“他们要是太清闲就多给他们找事情做。” 容颜娇美的藏剑女子闻言挑了挑眉:“你不是向来不在乎旁人的话吗?哟,这是关照我呢?” 沈清仪不答,低头将纸笔收拾好。 叶杏玖对沈清仪不回话习以为常,自顾笑着说:“当初知道你得了这个任务,我还以为你被别人拿来寻开心呢!就你这性子,朋友都不会好好交,更别说这种事情了。不如过几天让我去看看我们家小大夫呗,顺便指点指点你这块冷石头殷勤献得好不好?”元宝小说 “正好我找君攸切磋切磋。” “哼,君攸可不一定打不过你。” 沈清仪睨她一眼。 叶杏玖:“……你不会真有兴趣欺负一个小小的恶谷狼吧?” “你不烦扰我,我就没兴趣。” 叶杏玖叹息一声:“……我们家小大夫怎么就摊上你了。” 沈清仪抓住叶杏玖的话头问:“你和裴谙认得?” 叶杏玖听罢敛了敛笑意:“不认得。不过他已经这么凄惨了,我就口头上心疼心疼呗。”她轻叹一口气,“来世可别碰上浩气盟的了。” 沈清仪默然。 半晌,他转而问:“我师父怎么样了?” 叶杏玖道:“虽然身子没有恢复,但病也没有加重。你放心吧,肖道长会好起来的。” “嗯。”沈清仪敷衍地应着,却也不知道在思量什么,叶杏玖的话全然没入了心。 第 11 章 十一 剑舞 自叶杏玖被调来辅助沈清仪,所有相关信件的收发便都转移到了叶杏玖那里。沈清仪虽入浩气盟时日不短,只是一来常在纯阳,二来待人冷漠又不喜喧闹,甚少露面,故而明明身处高位,寻常浩气之人却鲜识其面。好在人们认得叶杏玖,而以叶杏玖辅道天丞之位挡着,配以沈清仪自身一张冷面,旁人虽则好奇,却也未有前来打搅的。可沈清仪虽得了地方办公,近日恶人谷却没有大的动作,只有几处小小的骚动,不成气候。上下看来,沈清仪倒成了最清闲的人了。元宝小说 今日沈清仪离开前对不甚安分的叶杏玖丢下一句话:“裴谙心思缜密,你莫要轻举妄动。” 辅道天丞看着那头也不回就走的身影,撇了撇嘴。再缜密,难道数年经理战事情报如她也胜不过么? 只是命令不可违,再者两人长久共事,遇事提头知尾,叶杏玖深知沈清仪有多清楚她。 下午的时候,孙浅倾早早便盼着沈清仪回来。病房里外忙碌间,她虽说看不到几经转折遮挡的大门,却也时不时向门的方向望一眼。 沈清仪回来时,孙浅倾正端着茶壶要去添水。见了他,孙浅倾欢坏地叫道:“哎呀,沈道长回来啦!” 沈清仪轻轻点头。 “倾娘将水添满送回去就叫师父来看沈道长舞剑呀?” 沈清仪说:“倾娘去添水吧,我去叫你师父。他在药房吧?” 孙浅倾:“是呀。” 孙浅倾正要走,又听沈清仪一句:“院里施展不开手脚,医馆外有几株大叶女贞,倾娘去那里等吧。” “嗳。”孙浅倾边走边应。 沈清仪往药房方向而去。到了药房门口,他伸手,以极轻的力度敲了敲门。片刻后,果然如他所料,裴谙的声音慵懒响起:“进来吧。” 沈清仪推门而入,见裴谙坐在躺椅上,眼中还有初醒的迷蒙。沈清仪胡乱想着,不知裴谙卧房位处其房屋深处的原因是否在此——浅眠易醒。他面露柔和之色:“要看我舞剑吗?” 眼前的裴谙眨了眨眼睛,困意消散几许,随后起身。 待沈、裴二人到了院外,孙浅倾早已在那里等候。 大叶女贞树生得繁茂,如今正值六月,满树洁白小花遍及树冠,逸态横生。地上浅浅几处落花,远观似轻雪。 沈清仪走到树下,抽出剑来,侧首看了一眼孙浅倾,便捏个剑诀,起手一招凭虚御风。 剑气渲染开,浅色光晕隐隐勾勒出剑的剪影。风起,风中的人也随之而动,剑招行云流水般使出,身滋矫健飘逸,令人应接不暇。耳边隐约剑鸣。 “哇——”孙浅倾轻叹。 裴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面上没有什么波澜,只有衣角与碎发微微摇曳。他双眼盯紧了沈清仪的一举一动。到底是他曾看过无数遍的纯阳招式,换一人舞来他也瞧得明白。沈清仪的武功如何、出招的习惯为何,但凡出招,总是能寻出些痕迹的。 女贞树下,一人漫不经心地舞些绚丽好看的雕虫小计,一人不动声色地细看招式间的蛛丝马迹。却不知二人是否都对彼此心中所想知根知底。 女贞花浮动,因剑气点染簌簌而落,此景恍若夏日里一场轻雪摇风。满目白绒之间,那个身着道袍的人面容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他的长发与衣袂交错翩飞,其间三尺青锋映出的寒光随轻盈动作忽隐忽现,若细小游龙交缠不定。剑划过空中发出尖啸,长长短短,起起落落,节奏早烂熟于心。一片轻盈白绒落在裴谙的睫毛上,裴谙缓缓闭了眼睛,再睁开时,白绒落下去,他却看不清了。眼前不远处的人以剑尖指雪,将落的无瑕雪片迎风而起,又向四方散落,落到地上、树根、裴谙发间,而唯携剑之人身上不染片雪。 裴谙静静看着,恍惚间他仿佛从十七岁开始,就这样看了雪中的身影三年,又梦了相同的情景,一梦三年;而他只是在同一个地方呆呆站着,站成了一尊雕像,纹丝不动。 六载岁月,其实那个身影从未离开过他,醒也纠缠,梦也纠缠。 剑式收起。雪中人落地,背向裴谙而立,右手将剑负于身后。一个呼吸间,他蓦地回首看过来,一双如水的眸中隐约有笑意。 那是何等模样的一张脸呀。 熟悉感几乎未经思索便先被心所感觉,胸膛之中有什么苏醒,随着心跳雀跃欢欣地阵阵颤动,将他遏制于夜晚中的情思股股撩拨起来。 他有些迷蒙,又隐隐不安。他蹙眉,想要后退,心念才到,便抬起右脚脚跟,膝间脚间的僵硬不适仿佛提醒着他六年未动过一步——就听得眼前那人开玩笑般轻轻说道:“你看这雪花,落到你发上,要生根发芽了。” 像有什么重重砸在心间。 裴谙僵住。 那人笑着走近,裴谙呆了片刻,转而垂目看着他的脚步接近,却不敢触及那人的面容。他感觉心跳的猛烈,手却发软发凉。鼻尖盈着熟悉的清香,发丝微痒,他的手勾起一缕发丝,顺着抚下,将其上未融的雪花拂去。裴谙任着他抚。 手背有些微痒,裴谙瞥了一眼,几瓣雪花被抚落,落在手背,化开。雪片太小,连水迹都未留下。 熟悉的气息萦怀,那人放开了他的头发,不再动他,却没有离开。而他只是看着手背上不断飘落了雪花,又化去。 “沈道长,水来啦!”孙浅倾的声音在远处响起,话音愉悦,入了裴谙耳里却是宛如惊雷。 裴谙一惊,退后一步。方才的纯阳白雪霎时散去,鼻尖清香亦消散了,而他如午夜噩梦初醒,心跳得慌乱,喘息急促。他看了看四周,女贞花逶迤一地,而方才舞剑之人斜靠在旁的女贞树树枝上远望这跑来的身影,面上一如往常。 没有谁走近过他。 沈清仪看了他一眼:“裴谙不舒服么,怎么脸色突然如此苍白?” 裴谙定了定神:“倾娘什么时候走的?方才入神了,却没注意到。” 沈清仪淡淡答:“方才我觉得口渴,便哄倾娘去找碗水来,也好歇息片刻。”他站直身来走向孙浅倾,边说:“竟是没听见么?身子可有不适?” 孙浅倾走到跟前,将手中的碗递与沈清仪。裴谙掩唇轻轻咳嗽几声,理了理袖角:“是有些不舒服了,我且先去歇一会儿吧。” 孙浅倾听了问裴谙:“嗯?师父不舒服吗?” 裴谙答:“没有大碍。” “嗳。师父快好起来呀!” 裴谙低低应一声,折身走了。 沈清仪仰头喝水。碗将他大半个脸遮住,阴影之下,他的眼睛斜看着裴谙背影,饶有趣味。 笑意,言语,抚发,他方才所做,皆是前日他收到的信中第四页纸所写的。只是他做这些时,裴谙的神色却是有些反常。原以为裴谙会躲,抑或是诘问,他推托之辞在脑海中过了几遍,哪知竟是用不上了。 喝罢水,他将碗递给孙浅倾:“谢谢倾娘。” 他看向孙浅倾倒眸子带些温和之色,显不出他心中所思所想—— 真是有趣。 孙浅倾开心地笑一笑:“不客气。沈道长还要吗?” ······ 而重新回到药房的裴谙缓缓坐回角落里的躺椅上。他轻轻抚了抚心口,心还在慌张地跳动着。忆及三年前狼狈离开华山,慌乱之上又添一层绵绵的隐痛。 除却饮下的毒让他形销骨立,紧随而至的蛊虫更是让他心绪不宁。只是······ 那个五毒弟子妖冶轻慢的笑容闪现在眼前。他捏着自己下颚的手凉得不似活物,让人生厌——“这脸倒是好看得很,甚合我心意。” 苗疆蛊术诡异难缠,再说那五毒弟子武艺不低,他第一眼看见那人就觉得不安。奈何当日他硬是动弹不得,生生让蛊虫一点点钻进身体里去。 只是此事唯有他二人知道,而那五毒弟子早便死了,思情蛊之事,当是没人知晓了。 裴谙蹙眉,坐在椅上久久地愣着神,随后长叹一声,阖上眼睛。方才女贞树下的幻象太过逼真,但看沈清仪反应,不似是他做过什么。 这几日身子虚寒仍甚,莫不是蛊虫也趁着机会要折腾起来了吧。 静谧之中,时间变得浓稠缓慢。不知过了多久,裴谙的心跳逐渐恢复了平稳,他呼吸渐渐延得绵长,睡意袭上来。朦胧之中又幻影在眼前隐约,似是有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就在此时,药房的门突然被推开,发出巨响。 裴谙霎时睁眼,心又被惊的慌乱得仿佛要跳出胸膛来。 裴谙坐起来,紧随而至的就是孙浅倾一声呼喊:“师父!” 裴谙皱眉喘着气,手扶着胸膛,看向孙浅倾的眼神微有责备之意。他轻声说:“莫慌,慢慢说。” 孙浅倾眼中慌乱:“师父,沈道长被浩气盟的人叫走了!来的人一身绷带都渗着血,他说是战事急报,情况危急!” 第 12 章 十二 在这乱世里,人如萍草,指不定哪日表面平静的湖就掀起一个浪头打下来,浪平之后便是细碎残叶随水四散飘零。 医馆里小心着救治些伤兵。裴谙已是歇息不下了。好在身处荒郊野地的,离交锋激烈的前线不近,伤兵虽不少,却也还能堪堪负担得起。 近日连着天阴,云层厚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空气中隐约弥散着战火的肃穆气息,又隐约有烧焦的树皮的味道。山野寂寥,偶有孤鸟仓皇地掠过,洒下一串凄怆的哀鸣。 人心惶惶。 病房里光线更是昏暗。师徒二人忙里忙外了一整天。黄昏时候,孙浅倾累了,就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小歇一会儿。她将手安安分分放在膝头,侧头看了一眼昨日刚被师父捡回来的浩气明教弟子。那明教弟子侧卧着闭目养神,双手环胸,额上肩上缠着绷带,但未有血渗出,周身也无其它伤口。孙浅倾轻声唤: “小哥哥?” 那明教弟子睁开右眼粗略扫了一眼孙浅倾,琥珀色的眸子微微映出泠冽的光。他又很快闭上眼睛。孙浅倾便讷讷不敢开口了。 孙浅倾想了想,过了一会儿,声音更轻地问: “小哥哥,现在前线怎么样了呀?” 那明教弟子又睁开眼睛,细看之后极快地眨了眨,琥珀色瞳子随之一闪一闪的。本不想搭理人的他看在眼前小小的万花女弟子长得甚是可爱,这才愿意动一动嘴唇。 “那些恶人行事鬼祟,使得竟是些下三滥的诡计,不知道有什么脸给我们浩气并称两大阵营。”官话意外地纯熟。 “啊?都是诡计呀……那你们没被人家骗了吧?”孙浅倾懵懵地问。 那明教弟子张了张口,没说话,看了孙浅倾两眼,嘴角勾起,转而说:“怎么,莫非战场上有你的小情郎?”话语霎时透出几分轻佻意味。 孙浅倾脸红了红:“你不要乱讲,那是倾娘师父的朋友,都二十五啦。” 那明教挑眉,玩味地问孙浅倾:“是么?那你多少岁了?” 孙浅倾小声说一句:“金钗。” 那明教嗤笑一句:“呵,好小,毛都没长齐。” 孙浅倾听得有些羞恼:“倾娘问你战场的事,你问倾娘岁数做什么?战场怎么样了呀!” 那明教转了转眼珠:“战场呀······”语调又拖得绵长起来,“你师父的朋友是什么样,你说说,指不定我见过。”元宝小说 “我师父的朋友是沈清仪道长,他一身白衣裳,比雪还白呢。他剑使得很好,对人都很好,就是面上比较冷;今年三月才来的。” 明教弟子淡淡移开目光。 还真是个见过的。三月新来的纯阳弟子,也就那么一个。 “他么······”他想起平日趾高气昂走入叶天丞室里的白影。 不清楚。 房中突然亮了一些,又暗下去。裴谙从门口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径直向后面的病床去,并未看他们。 “······死了吧。”明教漫不经心地随口糊弄。 “啊?!”孙浅倾的脸刷地白了。 明教弟子笑着:“是啊······可惜了。” 孙浅倾要站起来,明教弟子伸手拽住她:“不要着急嘛。” 裴谙从后面走过来,淡淡道一句:“仰躺。”便开始检查着这个明教弟子的伤势。 “师父!你听见啦······怎么会啊?!你看见啦?”孙浅倾不自觉地把手搭在明教弟子道床沿上,几乎是要哭出来了。 裴谙安抚:“倾娘不要慌。”说着寻着穴位按揉。那明教配合着,看孙浅倾好玩,接着慢悠悠地讲:“我倒是记得纯阳弟子死了不少,你的沈道长可能······”猝然一声痛呼,“啊!” 他不满地望向裴谙:“怎么这么疼?” 只见裴谙收了手,淡淡回望:“压重些疗效好,往日看你精神不足,今日倒是精神得很。”一双墨色眸子波澜不惊。 孙浅倾站起来,跑到裴谙跟前就拽起他的袖角:“师父,沈道长······”话音里有了哭腔。裴谙不急不缓地反手抚了抚她的背:“倾娘莫急,为师今日探到些消息,沈道长好着呢。” 孙浅倾小小松了口气,又听裴谙道:“事情不多了,倾娘回去歇着吧。” 孙浅倾踌躇了一下,裴谙又道:“去吧。” 孙浅倾最终是应了,回头怯怯地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明教弟子,跑开,掀了帘子出去了。 那明教弟子斜眼看着裴谙,叹一声:“唉,偏偏让我碰上个护犊子的,治病还要受罪。” 裴谙不欲答理,便要走,那明教又说:“如今前线正苦战,恐怕递不回来消息吧。”裴谙顿了顿,又听他饶有兴味地道:“怎么你半点不担心你的朋友呀?” 裴谙不由得捏了捏手指。他不欲答,又要走。那明教接着讲:“恶人这回来势汹汹,袭击又突然,情势严峻,我刚才说的也不算是假话。” 裴谙冷冷回头看他:“你有消息?” 那明教弟子看裴谙回话了,眯了眯眼笑开,转眼间又像偷了腥的猫。他语调里有些得意:“没、有。” 裴谙不欲与这顽劣狡猾的明教弟子计较,往一旁去了。 那明教弟子倒是自顾笑了两声,随后安静了下来。他侧躺着,双手环胸,闭起眼来,宛若一尊冷冰冰的雕像,旁人看他,也不知是否睡着了。 裴谙最后将伤者都查看了一遍,确定没有其他事务后,一手端着盛药品的小案,一手撩起帘子欲走。前脚才迈出门,又听得那明教弟子远远地说:“你那朋友应该不是在激流坞,那便是在不空关附近了。” 裴谙看过去。 那明教弟子笑了笑:“很近。” 裴谙问:“你如何知晓?” “他看起来和叶天丞关系很好,若是叶天丞带着他的话,那就是在这处了。” 裴谙看着他不动。 那明教笑笑:“卖你个人情,你要不要我不管,我已经说了那就得算;若是我今晚能找到一个人带回来,还指着你救呢。” 裴谙皱了皱眉:“今晚?外头情形你也参不清楚,你身负伤病如何寻人?” 那明教勾勾嘴角,不再答应,又闭起了眼。 裴谙再未说话,掀了帘子出去。 夜色浓重,一轮弯月凌空。除却风动树响,除却病房内不时的□□声,四下再无别的声音。 裴谙坐在院里的小桌旁小憩。他半卧在躺椅上,长发未束,外袍松松地披在身上。桌上,茶杯里的水已经凉透了。 明明是夏末,这两日却反常的冷。方才还尚有暖意,不经意间潜伏的凉意又缓缓渗出来,丝丝入骨。 裴谙倏地睁开眼。 他愣神片刻,又闭了闭眼,找回几分清明,这才觉得周身发凉了。他以手掩口轻咳了几声,又喘息了几下,才扶着小桌子缓缓站起来。正欲回房,又突然站定了。 他回头望向大门。 他惊醒时分,隐约听到门口有声响;只是等了片刻未听到敲门声,他又向来浅眠,许是什么小动物经过惊扰了他吧。 只是方才又隐约有声音传来。 裴谙回头望望医馆。孙浅倾和病人都尚还安然。 裴谙回过头来,欲往前探一探。虽说他离大门还有些距离,但也屏息凝神,小心地走近。还有几步时,大门后隐约地传来人的喘息声。浓重血腥味入鼻。 裴谙定了定,思索一下,又向前靠近,脚步放得很轻。 声响又起,是外面的人门环击门,只是手劲疲软,声音很小。 裴谙轻轻问:“谁?” 一门之隔。 内里的万花弟子面容清秀,皮肤有些病态的白;长发柔顺地随肩颈散落,外袍披身,洁净妥帖;他立得笔直,身形很是好看。此时万花弟子微微敛眸,不知心里在计较什么,月色将那眸子映的澈亮。门外,一人以额抵门,整个身子趴伏在门上勉力支撑。他身上的衣服残破,染了大片的血和泥,斑驳污秽辨不清本来的颜色。他的左手捂着腹部,右手手指勾着门环,浑身不住的哆嗦。 强弩之末。 裴谙问罢,门外喘息是乱了几下,却没有回声。一片静默中,裴谙心里已有许多计较。他正欲开口再问,便听得有暗哑的声音虚弱颤抖地从门缝处传来,带着不住的喘息—— “沈······清仪。” 裴谙一惊。心中霎时涌现了下午的记忆,那个明教弟子玩笑般说了一句“死了吧”,而他心下浅浅泛起丝窃喜,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心绪后又是五味陈杂。 心里如是想着,手上的动作却未慢了半分。木质大门的纹理在夜色中模糊不清。裴谙撤了门闩,才将手又扶上大门,不待他用力拉,大门已向里缓缓开了,沈清仪软软地随着门开向前倒去。 大门中央露出一条小缝,尚还只看得一片漆黑,浓重的血腥味就由外争先恐后地涌入。这小缝越来越大,未待裴谙看清楚,便有黑影压过来。血的味道充斥着鼻腔,肩上怀里一重,沈清仪眉头紧锁,直直地倒在裴谙身上。裴谙双手原还扶着门,未曾料到如此情形,一惊,被沈清仪压得腰身后仰,连着倒退了几步,手早滑脱了门板。他回手虚扶着沈清仪腰身,手才碰上,便听耳边一声痛楚的低吟;裴谙却禁不住如此重量压在身上,步子绵软摇摇晃晃几下才勉强站定。他边向门外扫了一眼边唤:“沈清仪?”却只听到粗重的喘息声,怀中沈清仪的身体又开始向下倒去;裴谙忙弯腰扶着,勉强拖拽却只减缓了沈清仪倒下的速度,让沈清仪没有重重摔在地上。 如此,已是一手的温热粘腻,只是于漆黑中看不清沈清仪何处有伤,亦不知这血是从哪儿来的。 裴谙皱眉矮下身来跪在沈清仪身旁,又唤:“沈清仪?” 他伸手在沈清仪脖颈间探了探脉相,只觉得脉相散乱模糊,欲凝神再探,却听沈清仪低低地笑了一声。沈清仪费力地抬手,握住了裴谙的手。裴谙欲挣,又听沈清仪低低地说:“沿途的血······”裴谙附身将耳凑在他唇边,“······还有追兵。” “那你······” 沈清仪紧闭双目,唇间逸出一声低喃:“······我没事。” 刚刚查了一下顺便科普,古代大门的颜色,红、黄为尊,百姓家一般漆黑,再次就是木质不漆了。也有说不同官位不同颜色的——《明会典》载:洪武二十六年规定,公侯“门屋三间五架,门用金漆及兽面,摆锡环”;一品二品官员,“门屋三间五架,门用绿油及兽面,摆锡环”;三品至五品,“正门三间三架,门用黑油,摆锡环”;六品至九品,“正门一间三架,黑门铁环” 裴谙谙的医馆很简朴,所以是木的。 大门是里面门闩外面门锁,向内开。 门环与辅首多为铜制,也有铁制。 第 13 章 十三 裴谙踌躇一下,望了望大门处。木门敞开着,外面,夜色幽深浓重,往日里看惯了的山脉轮廓也变的陌生诡异起来。晚风自门外吹进来,卷着几片落叶,扑面而来,人的面皮便因着莫名的幽冷而寒毛渐起。 沈清仪握着裴谙的手紧了紧示意,随后闭起眼来暗自调息。 裴谙思量一下,又望了一眼病房与孙浅倾的卧室——此情此景并未打扰他们的安宁。 裴谙小心挣脱了沈清仪的手,将身上的披风盖在沈清仪身上,起身匆匆去取了小帚和帕子,又入房里略一准备便迈出了门。裴谙回身将木门关上。园内光景被微薄的月光照得隐约可辨,除却沈清仪,再无他人。 不知是不是乍地去了披风的缘故,身上突然觉得冷。 一声轻响,大门关上。 裴谙沿着血迹寻去。边走边用小帚将地上泥土轻轻扫起,将染了血的土地掩去;遇上石壁石砖,便用帕子擦净。 一路小心地掩藏痕迹,路途不短,本应热起来的身子却仍泛着寒意。裴谙压低声音轻轻咳了两声,又调动起所有精神警戒四周。所有细小的风吹草动皆入耳来。 裴谙停下动作。 血迹指向了林里。 林间地势复杂,百草丛生,更兼有野兽,远比平地难以应付得多。 一声鸟鸣蓦地响起,树林轮廓幽幽更添萧索。 裴谙捏紧了袖中藏着的银针。 若是被寻来,医馆内的人皆有性命之忧。 沈清仪。还真是个麻烦。 他却也不再踌躇,觅着血迹往林立去。 脚踏上林地,枯枝、碎叶,一步一响。脚下高低不平,四周枝叶蔽眼,本就黯淡的月光经层层叠翠遮挡,落到地上只余寸缕。前路难辨,藏身于无边暗色中的树影恍惚间便化成了蛰伏的野兽,凝视着擅闯者的一举一动。 行走艰辛。 裴谙只觉周身越发凉了。他仍仔细分辨着脚下的物事,细细清扫血迹。若不是他身子受不得寒气,他的心跳还算得平稳。 前几日下过雨,近两日土壤才干,上面血迹混杂着深深浅浅的脚印。 又往前一步,裴谙踩碎了一截断枝,“咔”的轻微声响在幽静的暗夜中分外清晰。 身后很近的地方瞬间有草叶声入耳,裴谙回身,袖中银针几乎是同时钉入了音源处的树干上,手中又很快捏了一枚银针。那处的灰影激烈地挣扎几下,丝缕月色映照,夜色弥漫中只得见一只眸子微亮。那影子在草叶层叠间隐约可见,几下挣脱了银针,很快一闪,没入茫茫夜色中消失不见。银针光华一闪,掉到地上。 野兔。 裴谙走近,默默将银针拾起,拭去其上的血迹,将之藏入袖间,复又前行。 银针入木不深,也只是钉入兔耳边缘罢了。力浅,不准。 裴谙抬眼向无际的幽黑处望了一眼。 好在已到了此处,若有来人,怕也寻不得医馆所在了。 夜色愈深。林间寂静,唯有裴谙一人一步一响。万花弟子身影单薄,原本束好的长发于俯仰间被蹭得凌乱。月色亮了些,素白的脸泛了些微红,唇色却有些发紫;喘息声声,口鼻间白雾弥散。 过了一会儿,裴谙见血迹处多了马蹄印子,这马蹄印沿着另一侧而去,其间亦有点点血痕。 裴谙略一思索,不再清理地上的诸多痕迹。再往前走了一段,脚印没了,之余马蹄印。 裴谙沿着再走,没多久,便停下了脚步。他站定,不动声色地一手背后,冷冷地向前方望着。 暗尘弥散。本空无一人的树林间蓦地闪现出人来。那人身形矫健,墨白交杂间金属衣饰反射着碎光。兜帽遮头,未能遮掩赭色碎发。额头、肩膀尚有白色绷带,此时几点暗色,应是渗了血出来。月色透入林间,将那双冷冷的琥珀色眼眸映得透亮。 那明教弟子凝视着裴谙,眼中氤氲的敌意几乎要将那双金眸点燃。裴谙将手中的银针捏得愈发紧了,只是面上淡然微露些冷意。 暗色里,似只余那一双亮得灼眼的金眸。 那明教弟子又蓦地笑了。诡秘狡黠的声音若凉水般缓缓传来,过耳留下三分冷意:“你说,我的云胡,是往哪儿去了呢?” 未等裴谙作什么反应,那明教弟子身子一侧,突然消失不见了。夜色又弥漫上来,交织于林间,方才的人影了无痕迹。 裴谙背后捏着银针的手缓缓松了劲。他长出一口气,上前查看。地上有两人三马的痕迹,分向五个不同的方向。再往远看,便是三马并行的蹄印了。 该是有两人跟随着沈清仪,于此地散了去吧。既作此计,应是追兵不多。只是原本三人三马变为二人三马,寻着人脚印去必能抓获得了人,但寻着马蹄印去,抓住人的概率只有三分之一;顺脚印寻来,该顺哪条路去,已是明显不过了。 那明教口中的“云胡”,该是这两个“诱饵”中的一个了吧。 裴谙是一步一步走来的,而那明教能使得些轻功,定时比他早来,又四处查看来一番。裴谙看他神色,心知自己的猜测该是错不了了。 只是沈清仪往南而来便是医馆,剩下两人,一人去西南,一人去了西北······ 那万花弟子转身,向着来的方向去了。 血痕,清理至此足矣。 裴谙推开门进了医馆。沈清仪仍在原处躺着,而病房和孙浅倾房里的灯都已灭了。 估摸时辰,该是寅时了。 裴谙皱眉掩嘴咳嗽几声,身子随着咳嗽一颤一颤的。去时强忍着,此时却咳得厉害。 沈清仪闻声,睁开眼望向他。裴谙瞧了瞧气色,较夜里初见时好了许多。 裴谙走近,蹲下身去,将外袍撩开:“伤哪儿了?”方咳罢话音还有丝丝颤抖。 沈清仪仰头看着他,将护在腹部的手挪开,将伤处没有保留地展露出来。 血染尽白衣,最中心处,一短匕深深没入躯体,只余刀柄露在外面,随着浅浅的呼吸慢慢起伏着。 好在还有一口气护着。 裴谙皱起眉心。他用救治病人时一贯的温柔声音安抚:“我去拿些东西,很快就来。”便匆匆起身入了屋里。 沈清仪望着夜空,凝住心神调息。 不知那是不是深入本心的习惯,裴谙方才那一句话里的温柔,被他听过许多遍,却是裴谙第一次对着他说的;而裴谙未曾察觉。 他低低笑一声,心下自嘲一句,算是因祸得福了。 困倦早侵蚀着神智,在冰冷的夜色中只披一件外袍在地上卧了许久,又身带重伤,他勉力强撑了大半夜,终是等来了裴谙。 还又得了一句软语。 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 虽然明他本是来取那万花弟子性命的哪······ 眼前的光渐渐弱了下去。 是不是月被云遮住了? …… 似是沉睡了许久欲醒,又像是刚刚入眠,迷迷蒙蒙间听得有熟悉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沈清仪颤了颤眼皮,未等睁眼,就被腹部的剧痛激得猛地一哆嗦,低吟了一声。片刻的清醒间他终是费力将眼皮抬了一条缝——月光暗淡,几缕柔顺的墨发拂在脸上,看不清其它。鼻尖盈着淡淡药香和掩不住浓烈的燥意。 又安心睡去。 睁眼时入目的便是自己的卧房的天花板。沈清仪回忆了片刻才想起失去意识前的情景,而随同涌入的还有腹部的疼痛感。 他侧头看了看,房里没人,窗户都被关好,只有微光泄入室里。身上的衣服换了新的,隐隐泛着中药香气。手腕缠了绷带。剑被人放在手边。 他又闭上眼睛。 轻轻吸口气,衣上的药香安神,淡泊安详得像那个万花大夫一般。不禁又想起那夜裴谙开门时他直直栽倒在裴谙怀中的情景。当时虚弱得无力思考其它,此时想来蓦地觉出几分旖旎。 无边夜色里,唯有拥入那个怀抱时,紧绷的心弦才松了下来,于是疲倦与惰怠就都有了理由。 廿载独行,那一刹初体味了依赖。他心下只允许此生如此一次,他日那人将是个死人,却也无妨流连回想。 心中思绪正丝丝缕缕萦绕着,便听门口处轻响,想来是裴谙进来了。 脚步声愈来愈近,房里折角处果然出现了身着墨紫的清瘦身影。来人与他目光交接,眼里露出些意外,面色又很快回复平静。裴谙手里端着一个瓷碗,碗底垫着一块帕子,碗边露出一截白色的汤匙柄,汤药的味道从那碗口散出来。 裴谙将碗与帕子放在一旁,垂目微微倾身,伸手在沈清仪脖颈处探了探脉搏。柔顺的发丝从肩颈处滑下,在沈清仪眼侧摇曳。沈清仪看着裴谙的眼睛,在感觉脖颈上的手要缩回去时伸手将其握住。 那双如墨的眸子终于是看向了他。元宝小说 一如既往地淡漠警戒。 沈清仪清了清嗓子,温声道:“手怎的这般冷?” 裴谙抽出手去,沈清仪也顺着松了手劲。 “夜里出去,辛苦你了。”话音含分亲昵。 “不必。”裴谙端起一旁的碗来:“起得来么?” 沈清仪欲试,裴谙又道:“不必了。” 裴谙坐在榻旁的椅子上,执起汤匙缓缓搅了搅药汤。“伤口重,静养些时日。不要乱动,仔细撕裂伤处。”他又舀起一匙,将汤匙递到沈清仪唇边。 沈清仪启唇,汤匙微倾,褐色的药汁便流入了沈清仪口中。 温度只微微有些烫口,却也可入口。 药汁入口,沈清仪不禁微皱起眉心,但又很快舒展开来。 裴谙也不言语,只是一勺一勺喂着。一碗汤药见底,他便把碗放下,拿起帕子倾身拭了拭沈清仪的嘴角。 裴谙淡淡地说:“你睡了半日,现下申时了。” 沈清仪应:“嗯。” “林地里,那两人还活得了么?” 此话一出,平和的气氛散了。 沈清仪看进裴谙眼里。那双墨色眸子无悲无喜。 沈清仪斟酌:“西南处有商铺客栈,西北有浩气残部,他们未必会死。” 裴谙“嗯”了一声。 受战火波及,西南处的客栈未必有人烟,便是有,也未必敢收留浩气盟或恶人谷任何一方势力的伤兵。西北残部,自顾不暇也未可知。 皆非活路,一卧一坐的两人相对,皆心知肚明。裴谙却也未说什么。 他又问:“有叫云胡的么?” 沈清仪回想片刻:“有,是个明教女子,往西南去了。” 裴谙敛眸,又应一声。 沈清仪问:“怎么?” “前些日子救了个明教弟子,那晚怕是听见你来,又觅着血迹比我先去林地一步。他寻云胡去了。” 沈清仪默然。 裴谙站起,端起碗,转身欲走。动作快得看不清眼底神色。 沈清仪想细看,便拉住裴谙的手:“我道你懂的。” 裴谙默了默,并未回头。他轻声说:“是呀,我该是懂的。为志,为义,不是么?” 沈清仪看着裴谙的背影,抿了抿唇,松了手劲。 既出此言,那也不必看了。 第 14 章 番外?倾娘写的小记 今天阳光很好,院子里一棵树上的小花正香着,倾娘经过的时候闻着很开心。 师父最近身子不好,倾娘就忙啦。以前跟着师父,看他处理各种事情,现在自己做了,还是做得不太好不过师父到院子散步时,倾娘碰见他,他说了一句“倾娘做得很好。”嘿嘿,倾娘当然很开心啦! 倾娘的师父可温柔啦,倾娘今天跟病房里阿九姐姐聊天解闷的时候和她说,她竟然不相信。她说师父待人温和,但不一样,不像她父母、叔叔、姨姨那样。她还说,师父对谁都有耐心,但是她却不了解师父。哪怕想了解,都了解不了。 倾娘就比她了解师父。说不定倾娘是师父这世上除了父母和师父的师父以外最了解师父的,因为师父对倾娘这么好! 阿九姐姐说的倾娘知道。倾娘以前还听一位大娘说师父虽然“温和有礼”,但是“离人远”。他们和师父不熟呀,时间长了就懂啦,师父只是不爱提自己的事情而已,但却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师父去年二月见着一个孤儿,被叔叔送来医馆的,都要倾娘给那个小弟弟一串糖葫芦。那位叔叔家贫还要给糖葫芦钱,师父让倾娘说,那药苦,是孩子都会给糖葫芦,钱已经算进药里啦!师父总让倾娘做许多事,别人自然不知道师父的好。还有八月份的时候,医馆来了只猫,瘸了一只脚,那脚刚伤了,还露着红肉呢。它浑身脏兮兮的,毛上全是结在一起的泥巴块,肚子里还有猫宝宝。那只猫总偷捡些倾娘的饼干,只是没见过这么不敏捷的猫,倾娘如果想,走着都能抓住它,它可怎么养它的猫宝宝呀。师父让倾娘拿些旧布子和竹篮做一个猫窝,师父自己去给猫猫看脚,还被猫猫在手背上狠狠抓了几道子。要是倾娘呀,就一定不管它了,但是师父说,做妈妈的,它是在保护猫宝宝呢。师父还和倾娘说,别人对你不好,要在生气前先想,是不是别人有苦衷呀,是不是自己让别人感觉不舒服了呀?去年六月末的时候,倾娘的窗子坏了,那天晚上又是下大雨又是打雷闪电的,窗户发出奇怪的声音,吓得倾娘躲在被子里哭。等外面雨小了已经是后半夜了,倾娘抱着被子光脚丫子冒雨跑出去找师父,把师父喊起来。师父开门看见倾娘,把倾娘抱回去洗了脚上的泥,让倾娘睡师父的床,师父要去倾娘的房间。倾娘不敢一个人呆着,不让师父走,师父就在旁边守着,还说:“为师不走。倾娘睁开眼睛,为师就在。”倾娘说:“不行,倾娘不信,师父和倾娘一起睡。”师父说:“倾娘长大了要嫁人呢。倾娘抓着师父的手吧。” 倾娘要嫁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倾娘是师父的徒弟呀。倾娘以后嫁的人要像师父一样,长得好看,脾气好,又什么都知道,还对倾娘特别好。唉,要是能像沈道长那样会武功就更好啦! 倾娘没见过师父特别开心的样子,师父总是很平静。但师父有时候也会不开心。不开心,那就更不说话啦。记得有一次医馆来了位姨姨,姨姨来得晚,她的女儿刚送过来没一忽儿就病逝了,是死在师父眼前的。那姨姨坐在一旁哭得伤心,师父在旁边劝了几句。师父平常就话少,当时已经说了很多了,但姨姨还是哭。师父就一直在旁边站着。姨姨走了后,师父坐下,不说话。倾娘问师父要不要喝水,师父没有回答,只是对倾娘说了一句:“倾娘,那孩子跟倾娘一般大。”倾娘觉得师父为那件事不开心,虽然那不是师父的原因。 师父对谁都好,虽然有时候不让别人知道。师父只是不爱提自己的事情而已,所以别人不了解师父,只是那不代表师父不好。元宝小说 嗯不过师父对沈道长是真的不怎么好,虽然也说不上坏。倾娘在小清泉附近采药扭伤脚的时候,沈道长一出现,师父就走到前面半挡住倾娘,护着倾娘呢。只是倾娘后来问师父为什么对沈道长不好,师父答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他说:“华山的雪比为师的心还要寒冷些,为师受不住第二次了。”那句话轻飘飘的,都不像是说与倾娘听的。 师父总是这样,心里关心别人,却让倾娘去给人家帮忙;除了让倾娘学医术时候偶尔严一点外,明明那么善良,却还自己说自己心冷。 师父看上去什么都知道,却不知道他自己吗? 第 15 章 番外?兰夜 已是初秋。到了晚上,包裹着肌肤的空气丝丝透着些凉意。 树林中有两人骑马的剪影,微微一前一后错开,相差不过一个马头的距离。 茂盛的草丛和树木充斥着目光所能及之处,往上望去,密密的树叉树叶间可窥得被分割出的几小片天空。林间静谧。昏暗之中,除了风和马蹄的声音,再无别的声响,幽静安然。饶是骑马赶了近一整天的路,此刻裴谙看着周身飞快掠去的草木,嗅着淡淡地土叶清香,感受着晚风从扑面而来,抚过他的脖颈,顺着发丝灵巧地滑过去,也觉得很是适意。 一身紫墨衣衫的万花弟子流连于身边的景致,有些走神儿,马行得慢了些。一旁的纯阳弟子似是有所察觉,但他未出声,只是悄悄将速度放慢了些。 两人微微一前一后错开,相差不过一个马头的距离。 又过了许久,那纯阳弟子轻声提醒:“前面有两个拐弯。” 裴谙听罢应一声:“嗯。” 木叶乱眼,但裴谙只要紧跟着沈长风便好。两人以很是默契,故而虽则地势高低不平,草木纷杂茂盛,路线又稍有曲折,裴谙仍是驭马紧紧跟着沈长风,二人之间只相差一个马头的距离。 树木逐渐有些稀疏了,前方有了微光。伴着达达的马蹄声,片刻后,微光更亮了些,两人一前一后奔出了树林。入目的是平坦的山路,弯弯曲曲向远方延伸;再远些,是连绵的山脉,看不到边。二人在半山腰上,而侧首一望,远处的平地上,万家灯火,人潮涌动。 “啊······”裴谙轻轻叹一声,慢慢停了马。 沈长风也跟着停下,望一眼裴谙,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灯火光芒流转,无数华灯挂起,彼此相连,竟是绵延成一片,贯穿着每一条巷道。路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裴谙回头,看到沈长风眼中亦是一层淡淡的意外,笑了笑:“竟然忘了今日是初七。”元宝小说 裴谙又停了停望着远处,随后很快收回目光驱使着马小跑着向前,沈长风便也策马,比裴谙微微靠前一些。两人逐渐加快速度,周身景物又飞快地随晚风掠过到身后去。沈长风留意着裴谙,而裴谙看着前方的路,其间时不时瞥一眼远处的灯火,看不够的模样。 沈长风问:“万花谷的双七夜是何种模样?” 裴谙微微迟疑了一下,答:“也无太大差别吧。女弟子们穿针,养喜蛛,嗯······取谷中花草做巧姑。花灯也挂起,有爱侣同游······”裴谙停了停,又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往日都觉得双七与我没什么关联,大多闭门不出,自己看书,和寻常一般。前两年出了谷,也未曾留意双七。” 沈长风听罢,轻声笑了一下。 裴谙看看沈长风,也笑了笑,又望了一眼远方:“却不知双七可以如此热闹。比万花谷所见还热闹。” 沈长风看着裴谙远望的眼睛,其中点点灯火颜色晕开,映出一双眸中的欢欣向往。沈长风望向山脉的方向,想了想,调转马头:“那便去看看吧。” “不用了吧。时间紧,别这样一来回耽搁了事务。” “不急。”沈长风说罢便策马奔了下去。裴谙只得跟上。 啖杏林处出了小纷争,沈长风要亲去处理,再要一人同行帮衬。既有沈长风,那么随行之人自然是裴谙。只是裴谙大概知道情形,但情形急不急却是不甚清楚。好在沈长风不是鲁莽之人,否则也难当九州大侠之任。 周身景物飞快地掠过。裴谙只向前望去,注视着远方的一片烟火渐渐扩大,渐渐清晰。不短的路,却行得很快。 到了路的边沿,二人渐渐放缓了速度,随后下马。这里离热闹的主街有些距离,人不似那样多,却也不够跑马的。路上各色花灯照明,又与人面相映。路上走的多为年轻男女,皆是衣着光鲜好看;或二人同游,或男子一起、女子成群,言语声、笑声、环佩叮当,以及姑娘们头上发钗的碰撞声交汇在一起,怡悦又温存。 沈、裴二人一右一左牵马缓步而行,走到人群中去。 入了大道,人渐渐多了。两人牵马而行,是不是与游人有摩擦磕碰。 沈长风说:“过来,把马缰给我便好。”说着向裴谙伸手。 裴谙有些疑惑地眨眨眼,却仍是顺从地将缰绳递给了沈长风,依言越过马走到沈长风身边。他看向沈长风,面上微微带着笑意:“怎么了?” 沈长风站在裴谙右侧,左手越过裴谙后背,一手牵着两匹马。“你只管赏这花谷外的兰夜,我看着马。” 裴谙笑笑:“那可看好了。我前日里数了乌夜啼的马毛,今天少了一根都要算在你头上。” 沈长风目光移向前方,亦是看着这繁华街市,平日里淡然的眸子似是也软了几分;他牵着缰绳的环绕裴谙的左手轻推了推身侧人的腰背,低低地道了句:“别闹。” 入了那万花弟子的耳里,横生宠溺。 裴谙闻言,笑意深了些。他安静下来,乖顺地依着沈长风的步伐向前走。 人潮夹裹着两人两马。行过的人们不时擦撞到沈长风,抑或其衣角摩擦着马身而皱出几道折痕,而内里的裴谙却是安然。花灯流转,映得他的脸明灭,只一双眸子熠熠发光。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各色笑语间,面容素净的万花弟子与一袭白衣的纯阳道长比肩而行,两人两马向着热闹的大道而去,不久便融入了紧簇的花灯中、笑闹的人群中,辨不出来了。 长街一角处,人群将一家小铺围得水泄不通。铺子门口有帷幕隐约内里风景人物——花灯流转的浅橘深红的光影里,一对璧人旁侧宛然是一老妇,笑吟吟垂首看了看手中的什么,然后微微向前探头,对室内两人说着什么。 不久,室内两人边说笑边出了门来,那老妇缓步跟随其后,到了门口,撩起帷幕。这位老妇满头银丝妥帖地绾起,几支模样简约的钗子别在发间。面上有许多皱纹,眼角处尤甚。她微微笑着,面容和蔼。这位老妇人看向围着的一圈人。外围有许多人站着瞧热闹,而内里便是排队等候的人了。妇人的目光扫过人群,在经过一身墨紫长衫的人时停住。她对着角落里的裴谙笑了笑,缓缓说:“这位公子看着很有眼缘,”她看了看近些的秀坊女子,接着望向裴谙,“若秀姑娘不介意,不如随老身进来吧。”说罢,她微微侧了侧身,让了更多空间出来。 在人声嘈杂中,裴谙眨了眨眼。那位七秀女子好奇地回头望了望裴谙,笑了笑说:“华婆婆眼尖,一下子看到这么好看的一位公子,那自然是不介意的。”裴谙眼中含笑:“裴某唐突,尚不知这处为何如此热闹,好奇便前来看看,且先不必进去了吧。” 那妇人不语,只是笑着。那秀坊姑娘笑道:“华婆婆善卜,去求一签吧,很灵的。” 裴谙踌躇一下,众人皆看着他。又听那七秀姑娘说:“让华婆婆觉得面善可是稀罕事,说不定有什么有意思的签子呢!” 裴谙想了想,对那秀坊女子点头示意:“谢谢姑娘了。”说罢向房内走去。那老妇人对沈长风道:“既然是一同出游,这位道长也不妨一起进来吧。”人们顺着华婆婆的目光看过去,便听得有几声低叹:“长得真好看哪。” 裴谙侧身回头看向他。沈长风略微点头,也上前去。 第 16 章 番外 兰夜 室内昏暗,有些许小灯点缀。华婆婆手中执烛火照亮,向二人指了指案上一筒精致竹签:“那便是竹签了。先去后院看看,最后再来求签吧。”她接着带二人向里走去。房间尽头处亦是有层层帷幕。她一手执烛台,一手撩开帷幕,只见内里的确别有洞天。已是夜色正浓的时日,园内草树层叠,交织着一片浓荫。浅薄的月光、星光照下来,地面光影斑驳。不远处有一池绿水,水旁为小丘。小丘上亦是奇花异草丛生,还有许多方才二人看到的签子叉在土中。一山一水,这后院可真是天地广阔。晚风轻动,忆及方才门外的热闹喧哗,眼前所见似不是人间。 裴谙轻轻赞叹一声。华婆婆听罢,从袖间抽出一张吊有线绳的竹条,指了指小丘,对二人说:“你们先在竹条上写好日期和名姓,去那黛岩上找一株草木挂上,随后再去靛水中捞两尾鱼苗,便可求签。末了我会将你们的签子插在草木旁。来年,若是你们有闲情逸致,若是我这个老婆子还活着,带着那两尾鱼来,放归到靛水中,它们会给你们带来好运的。” 沈长风上前一步接过了竹条,裴谙笑着道了声谢。 月光照影,二人漫步黛岩林间,分花拂柳而来。裴谙信步走着,闲看满山花草,偶尔轻拂身侧花枝草叶,神情闲散。跟随其后的沈长风拨开挡在面前的树枝,顺势拂去肩上碎草,再看裴谙,却见自幼在万花谷走惯了的人衣上竟是片叶不沾。沈长风不由暗衬,这花间游心法的名称是否还隐喻些什么江湖不知的精妙身法。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裴谙停住。此处草木茂盛,远眺却能窥得靛水一隅。月光透过层层草叶细碎洒下来。裴谙回身:“不如就在这儿吧。” 沈长风道:“好。” 他将手中的竹签递给裴谙,裴谙俯身捡起一块石子,在竹签上刻:“沈裴双七”,并不细写。竹签并不结实,却因着裴谙运功绵长而凝于一点,于是未被折断,其上的字迹深刻清晰。他随手将其挂在了身边一株灌木上,奇道一句:“也不给笔墨,莫非别的这儿来的人都是自己带着吗?” “走吧。”他又转身向靛水去,眼中融了一丝笑意。走出一段,裴谙对沈长风说:“这么多花草,可不知华婆婆怎么找。我可是不记得我方才把竹签挂哪儿了,来年还要你领着才好。” 沈长风话语音中带些无奈与笑意:“好,沈某定不负君之命。” 靛水波光粼粼,细碎摇曳的皆是月光。水上横有一九曲桥,半边的九曲桥下芙蕖连绵,只是荷花方过了花期,仅余几抹残颜。想来若是盛夏来,风光定是极美的。荷叶层叠交错,挡住了月光;细碎缝隙间可见墨色的池水,偶有游在浅处的鱼,在一片暗色中依稀能辨出些它们的颜色,而那颜色又很快弥散于暗色中。 桥边挂着几个小鱼网,还放着鱼篓。除去光线昏暗不易视物外,捞两苗小鱼也非难事。裴谙才捞起一尾红头锦鲤,放入一旁的鱼篓,沈长风便道:“不如另一尾由我来吧。”裴谙笑笑,递与了小鱼网,看着沈长风俯下身去。 如此,便真如寻常爱侣的七夕了。 两人再入了室里时,便见华婆婆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了。她身后放置着笔墨,想来是给游人写竹签备着的。华婆婆容色和蔼,带两人往内走去。过了帷幕,便又听外面人声隐约,热闹喧杂得很,与方才静谧如全然不同的境地了。 案上有一筒竹签,华婆婆指着笑说:“抽个签子吧,都是美言。” 沈长风陪同在一旁,对裴谙道:“你代劳吧。”裴谙垂眸看了看,随手抽了一个出来,平放在案上,推给站在案后的华婆婆。他瞥见签子上有字,但没有细看。 华婆婆看了一眼签子,念道:“密绾同心苣。” 绕是心有准备,被人如此念出来还是有些措手不及。心里泛开了涟漪,裴谙下意识侧首看了沈长风一眼,却对上了他的目光。心蓦地一跳,目光却又错开了。回过头来,对华婆婆揖了揖,道一句谢,却不言签子上的事,而面色已经平淡如常。 沈长风看着裴谙面皮,眼中含几缕笑意,却也未说什么,跟着作揖。 那华婆婆却是笑着,不知那笑意里是否有什么深意。她道:“难得双七兰夜,时光易逝,愿两位公子尽兴而归。”说罢回了一礼,引两人到了门口处。 撩帷幕而出,便又见一群人围凑着,将这家小铺围得水泄不通。灯火璀璨映人笑语嫣然。那七秀姑娘见了便笑一声:“里面好不好玩?公子们可有抽到什么特别的签子?” 华婆婆笑道:“莫问了,这不就该你来了么?” 华婆婆将七秀姑娘引了进去,再回头,那一身墨紫一身雪袍已然没于人群中寻不出来了。 夜深,晚风透了些凉意。看过万种灯火,街末,人不似中街那般熙攘。街末有一条河,河边有小贩卖河灯天灯。本是深暗的一汪寒水,经河灯零星点缀,倒有了暖意。 两人牵着马到河边歇下。 “啖杏林不打紧么?”裴谙问。 “无妨。” 裴谙点头,转眼向远方看去。清河寂寂,夜幕寂寂,河灯、天灯,点染了人的眼眸。 倦意这才悄悄上涌。 沈长风轻声问:“裴谙哪,你幼时是什么模样?” 裴谙笑笑:“我哪……” ……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低,自己一句闲问却得了如许碎语,却也听来有趣。最后那声音归于寂静,肩头蓦地一重,身边那人前举止得体的万花弟子已撑不住困意,睡着了。沈长风微微偏了偏头看着。裴谙长发束得松散,此时他额头抵肩,微凉的发丝散在他肩颈处,勾出些痒意。沈长风慢慢伸出手,揽了他的腰,又回头看这兰夜风景。 时间变得缓慢,如眼前的水一般,不起波澜。静静不知坐了多久,裹挟周身的空气变得冰凉起来。沈长风小心地略扶起裴谙的头,一点一点将外袍脱下来,披到裴谙身上。裴谙蜷在沈长风怀里,长袍一盖,显得身形小了很多;头发被衣缘拢起,露出来的部分松松地鼓出个弧形,他睡颜安然。若宛一只小兽。 浅浅的欢欣被风一吹,一点一点泛起来。 露水沾衣。 四下已无人。 裴谙呢喃两声,蹭了蹭脑袋,略一想了想入睡前是和境地,便睁开眼来。沈长风问道:“冷么?”问罢自己方觉得右半边身子有些凉了。 而裴谙蜷在沈长风怀中,自沈长风胸膛到另一侧环腰的臂膀再到外面一层外袍,皆是暖融融的。 裴谙慵懒的嗓音自沈长风耳边极近地响起:“不冷。”引来左耳一阵酥痒。 裴谙动了动,向沈长风胸口处靠了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沈长风任他动,左臂随着他的动作松松地随着挪动,末了又轻轻地搂住裴谙。落手时触及那漂亮的腰线,手不禁顺着挪了几寸。 裴谙的头随着他呼吸时胸膛起伏而微微起伏,他脖颈间的乱发自也不安分,蹭得他更痒了。 裴谙似对此稍有不满,又沿着他肩颈仰头,将下巴担在他肩上,身子靠过来,手伸出来环他的腰。 习惯了温暖的手探出外袍时蓦地被冷气冻了一下,裴谙未缩回手去,却也睁了一下眼,看了看周围那幽深寂寥的夜色:“长风,是不是冷呀?” 嗓音低低的,吐息正扑在沈长风的耳、颈处。 裴谙随后又闭起眼来。 沈长风脖颈间的碎发更多了,蹭的他心猿意马。他有些受不了地扶起裴谙的头,道:“裴谙……” 裴谙睡眼迷蒙地看着他,软软地哼一声:“嗯?” 沈长风沉默地看着裴谙眼睛,随后又躲避般移开,下滑,却触及嘴唇时停了停。 裴谙很安静。 沈长风偏了偏头,看着裴谙脸侧的皮肤,欲言又止:“裴谙……” 一个温顺慵懒的声音很快入耳:“长风。” 像是别有意味。 不知是谁的心漏跳一拍,沈长风手捧着裴谙的脸,慢慢探下头去。临碰到那一处柔软前,沈长风瞥了一眼裴谙的眼睛。 半阖的眼睛蕴了一如往常的柔顺,却也新添暗流涌动。 口唇相抵。 沈长风细细密密地吻着,小心地,轻柔地;鼻息交缠缱绻着。 裴谙纵容着。 酥麻从唇间泛开,沈长风开始轻轻吸吮舔舐。裴谙应着。 像受到哪种暗示或是鼓舞,纯阳弟子的动作重了些,辗转深切。而那万花弟子仰着头受着,不慎漏了一声低吟。 裴谙感觉沈长风的一只手从他的脸侧移到后脑,另一只手在腰侧徘徊。沈长风将身体的重量压上来了一些,裴谙便顺着缓缓向后仰。 头落地时有沈长风的手护着,倒是因着后仰费力,整个雪白的脖颈露出来。 和谐 沈长风留恋地又啄了啄裴谙颈侧皮肤,又探到裴谙眉间吻了吻。在触及裴谙眼睛时,后者乖顺地闭了眼。 沈长风最后在裴谙唇间落下一吻,停了许久。 “还困吗?一会儿夜里凉。” “嗯,去寻家客栈吧。” 寂月皎皎不扰此间静谧。而另一边的中街小铺内,华婆婆收拾罢了签子。她拿着其中一个签子仔细端详,口中叹道:“唉,错了,错了,错了。” 沉默一会儿,她又说:“明明都是一面的签子,这个怎生刻了两面?” 又沉默一会儿,又听幽幽的叹息:“唉,错了,错了,错了。” 她手上的正是裴谙抽的那枚签子。 正面写着“密绾同心苣”,而背面,俨然五个字—— “心字已成灰”。 第 17 章 十四 华山大雪。元宝小说 这素裹的山、白茫茫的天,他相对十余载,一草一木早已印在脑海中。他在大雪中漫无目的地行走,心中没有悲喜,还微微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来此处做什么。 他缓步而行,远方一颗松树后露出一个人影,他便停了下来。 他看过去。那人一身墨紫长衫——万花谷的衣裳。那人背倚靠松树而立,侧身对着他,一头长发倾泻而下,挡住了那人的面容,只能隐约看到一点鼻尖。 那人在仰头看雪。 他远远地站着,望着那人。 那人久久不动,宛如大雪中的一座雕像。 冰天雪地里没有分毫声音,除却雪花簌簌而落,再无其它动静。 大雪漠然。 不知过了多久,那万花弟子缓缓抬起了手。他低下了头,看着一瓣雪花落在他掌心,触手即融去,最后连水渍都未留下。 那万花弟子怔了一会儿,随后抬头。他的脸庞转过来,往向旁边的他,眼中盈着伤恸,面上一片漠然。 沈清仪睁开眼睛。 入目的是熟悉的房间,鼻尖盈着的是闻惯的药香,闲适安详的气息与方才的梦境截然不同。 “醒了。”裴谙淡淡道一句。 除却第一次外,裴谙对他醒来的时辰拿捏得分毫不差,时辰到了,药便温度正好地摆在了榻侧的案几上。 沈清仪侧过头去看他。 梦中的万花弟子就在眼前,只是身子更加瘦弱。裴谙面上平淡,眼中也没有那么浓厚的情绪,与梦中判若两人。 许是因着初醒迷蒙,沈清仪的目光停留得过长了。 裴谙问:“怎么了?” 困意消散了些。 “没什么。做了个梦。”沈清仪收回目光。 裴谙不急着喂药,问:“哦?梦到了什么?” 沈清仪闭了闭眼,好似还有分困意,片刻后睁眼,便想好了答词:“梦到……暮春三月初见,便让你淋了若下酒满襟。” 裴谙看他双目清明了许多。先前不着急喂药,便是想沈清仪初醒时是否能探出些破绽,不想没苦味刺激,沈清仪也清醒得很快。 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裴谙端起案几上的汤药,执起勺子缓缓搅了搅,舀起一勺倾身将其探到沈清仪唇边,一边应到:“嗯。” 停了一会儿,他又道:“倾娘喜欢你侠肝义胆,不然,这处也不会留你。” 沈清仪笑叹一声:“初见便以若下为赠,到如今却也讨不得你半分好脸色。” 裴谙淡淡应道:“你那法子赠酒,付与了嗜酒之人便是焚琴煮鹤、暴遣天物;便是不嗜酒的,给了武者是挑衅,予了文人是折辱。哪个会给你好脸色?”话间有却无恼意。 “好好好,是我对不住了。” 沈清仪一口一口咽着汤药。药味苦涩,好在得人细心照料,便也不是难事。偶尔两三碎语,描摹得便是那个精心设计的“初见”。 闹市里人声鼎沸,却也掩不住女子的尖叫声震动耳膜:“登徒子!放开!” 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边见一男子拉扯着一个粉衣女子的袖角笑得龌龊:“美人儿别气,光天化日下的别人可都看着呢,还是跟爷回去玩,想怎么闹怎么闹!” 那女子挣扎间红了眼圈,嘴里骂着却隐有了哭腔,全然一般色厉内荏的模样。 那混混笑着上前一步隔着袖子抓住女子的手,拍拍腰间别的刀:“爷的功夫硬着呢,这儿没人敢跟爷叫板,美人儿不如就从了爷。” 话音才落,便听得有人出声:“阁下刀法想来精妙,在下甚想领教一二。” 隐藏于人群中的裴谙看见一白衣道长走上前去,便暗暗收了指尖的银针。银针收起,不小心被挑破了的指尖便露出来。 那混混嗤笑一声:“哪儿来的多管闲事的”说这放开了拉扯女子的手,“便让你领教领教!”便拔刀向沈清仪刺去。 刀寒光耀眼,想来是削铁如泥的宝器。 刀破空而来,尖啸声中沈清仪抽剑一格,霎那间“铛”地一声巨响,寒光交映,剑气四迸,人群在听到声响后哄散开,于两人打斗间慌乱地逃窜。那女子慌忙拖着身子到了不远处,左脚微跛。又没几步,她便俯身捏着左脚脚腕,神色痛楚,再动不了一步。 裴谙恰在女子右后侧。人群中他未动,仔细看着二人的招式。那混混散家路数,刀法看着眼生,招式刚猛,功夫不错。一侧的道长白衣似雪,使得皆是纯阳一派的剑法,剑式轻盈优雅,虽是藏锋但于细微处透出些凌厉逼人的意味。 空地只余四人。 裴谙轻轻抚了一下方才被银针刺破的指尖。那白衣使得剑法他早已烂熟于心,只是此人招式不如他相识的那位纯熟。若不是那道长的声音听着陌生,凭着那身影和几分相似的容颜,他恐怕要误认故人。 刀剑缭乱。两人虽僵持不下,那混混横劈竖砍,刀呼呼做声,招招霸道有力,但已微微有些体力不支,那道长却守住破绽,四两拨千斤,仍旧从容。再有几个过招,那混混虚晃一招,侧身挪步躲开纯阳弟子,顺手抡起一旁摞着的酒坛,冷笑一声“爷不陪你玩儿了”,将酒坛一掌拍向那粉衣女子的方向便跑。酒坛大如铜盆,来势汹汹,直冲女子门面而来。电光火石之间,纯阳弟子无暇顾及那人,运起轻功向酒坛飞的方向冲来。 片刻酒坛距女子仅有一步之遥,那女子惊恐地尖叫出来;裴谙蹙眉,疾步上前欲拉,却不想那女子慌乱间一个趔趄扑倒在了一旁。裴谙扑空,酒坛转瞬便在两尺之外。躲不开了。 沈清仪一怔,紧接着一步跃起,在空中将长剑狠狠向酒坛掷去。长剑呼啸而去,正中酒坛中心。瓦罐伴着一声脆响碎裂,酒水四溅。在第一个瓦片落地前,沈清仪的剑已破开青石地板,深深插入地里,剑柄震颤。 碎瓦碰撞着地板声声玲琅,反复弹起落下,于一阵细密响声后归于平静。那万花弟子连退了几步,衣袖遮面。 沈清仪上前一步,轻声问道:“阁下还好么?” 话音里未有太多感情。 眼前的万花弟子外侧衣袖上皆是酒水。他缓缓把胳膊放下来,露出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他眉心皱起,抬眼望向沈清仪。 除却额前几缕发丝被浸湿,睫毛上亦盈着点珠,他的面容便干净齐整了。 这张脸比画上的精致万分。 裴谙轻道一声“无妨”,话音才落便侧头掩唇咳嗽不停。沈清仪看着裴谙轻颤的肩头,亦是同之前一般淡淡道了一句:“平白波及无辜,望乞恕罪。” 沈清仪侧头看向倒在地上的女子。那女子费力地坐起来。 他走近,俯视女子:“姑娘还好么?” 那女子一双杏眸盈水,泫然欲泣:“谢谢大侠救命之恩。” “无妨。能站起来么?” “脚腕疼得厉害。” 沈清仪应一声。 “在下略通医术,”一旁的裴谙望过来,“姑娘若不介意,让在下看看。” 女子自是应了。 裴谙走近,蹲下身来,将女子带裙边拂开一点,只露出脚腕。本纤细白皙的脚腕处肿了一大片,泛着青紫。裴谙轻声问:“姑娘可否把鞋履脱下?”又道:“哪里疼?都告诉我。” 女子依言示与他看。 “没有了么?” “没有了。” 沈清仪看着裴谙。湿发沾额,衣襟染酒,蹲下身时长发从肩颈滑下,垂到地上,随人的动作摇曳时在青石板地留下几痕水渍,又沾了泥尘。如此稍显狼狈,换做旁人该有几分恼怒,可眼前人面色和善,言语轻细,全然没有半分恼意。 “疼么?”裴谙说着压了压女子的脚腕后侧。 “不疼。” “这儿呢?” “也不疼。” “嗯,没有伤到骨头”说罢便利落地将扯了袖摆一片布条下来,着手包扎。他侧头看向女子:“姑娘先去在下的医馆小驻,在下给姑娘开些药。”言罢又望向沈清仪:“道长轻功想必使得很好,若能劳烦道长将这姑娘送去医馆,想必是比马车快些。” 沈清仪道:“大夫如何回去?” “在下去借一匹马便好。” 裴谙交代了医馆方位和注意事宜后离去寻马,这处只余了沈清仪和那姑娘两人。 那姑娘说:“明明不会武,还自己冲上来,险些救不回来了。” 她听了一会儿,又对沈清仪笑笑:“没想到这大夫如此温柔,也不枉我伤了脚腕了。” 沈清仪默然。 那姑娘接着叹一声:“脸也是个极好看的。” 第 18 章 十五 沈清仪同女子到了医馆。他放那女子坐下,在医馆大门处踱了两步。医馆门关着,大门与外墙看着十分朴素。这附近山水秀美,人家亦不多,四下里惟闻风动鸟鸣声,俨然一幅隐居避世的风致。沈清仪估摸着时间。他想起裴谙清瘦的身形,以及方才一瞥间带着病色的面容。寻常的马脚力不快,又是杏林弟子,想来马术生疏,裴谙还需要一会儿功夫才能赶到。 一旁的女子道:“这处风景倒是好的很。比你的华山景致如何?” 沈清仪目光望向远方,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那女子浅浅笑笑:“阿晏十五岁前眼中皆是雁门关的白雪,自我软磨硬泡让他同我去了一回南疆,他才第一次见过大山和世间的奇花异草。”那女子望向沈清仪的眼睛:“你如今也算第一次停留于华山之外,不知道回去的时候,你的眼里会留下什么的影子。” 沈清仪端详着粉衣女子。他淡淡地问:“影子?”停了停,又道:“世间风物转瞬即逝,又如何能长留在眼底?” 女子带着笑意轻轻叹了一声:“你还不懂。” 沈清仪移开目光,望向远方的树。有别于终年积雪的白,这般桃红柳绿的景致色泽明艳得灼人眼。 他于三月人间行走,便常常因一株花树发怔。 二人各自看着此间景致。 没多久,沈清仪出声提醒:“林安暮,他来了。” 林安暮也听到了隐约的马蹄声,讶然道:“如此之快么?” 裴谙纵马疾奔。风将他的发丝吹起,马蹄声声,衣袖猎猎。纵使马跑得极快,剧烈颠簸中裴谙坐得平稳,面不改色,驭马娴熟自如。沈清仪望着由远及近的身影,若有所思。 裴谙到的时候,沈清仪立在医馆大门一侧不动。那个粉衣女子坐在地上,眼中仍是泪光点点、楚楚可怜。他利落下马,牵着缰绳安抚地摸了摸马头:“久等了。” 沈清仪道:“大夫马术很好。” “道长谬赞了。”言罢便是一串轻咳。 裴谙蹙眉咳罢便前去开门。才刚拉开门,便听一声愉悦的呼唤:“师父!” 门后跑来一个女孩儿,头只及人胸口高,亦是一身万花谷中的打扮。 那女孩儿看了看裴谙,又望了望其后两人:“师父?” 再看裴谙,他因着方才策马发丝凌乱,尚还有些气息不匀。酒洇已干,袖口却破了个口子。 “这位姑娘伤了脚。倾娘准备一下。” “嗳。”孙浅倾目光扫过两人,乖巧地应了,转身前又好奇地看了一眼沈清仪。 来人面容俊秀,只是神色稍嫌肃穆疏离。他也只淡淡瞧了她一眼,便不再看她。 孙浅倾为裴谙备好东西,便去照看房中其他病人。再等歇下来时,裴谙已处理好了林安暮的脚伤。林安暮半倚在榻上歇息,眉头紧蹙,面上有痛苦之色;沈清仪抱剑立在一旁,神色淡漠。 林安暮见孙浅倾在看沈清仪,勉强勾了勾嘴角,低低柔柔地问:“小姑娘,你会医术吗?” 孙浅倾走近了一些,答道:“倾娘会一点儿。倾娘正跟师父学医呢。” 林安暮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孙浅倾。” “嗯,这名字很好听。知道意思吗?” 孙浅倾停了停,答:“倾娘不知道。” 林安暮:“该是有什么含义在的。你去问问你师父,也许他知道。” “嗳。” 林安暮又说:“今日好险,我遇到了坏人,多亏沈道长出手相救。” 孙浅倾又去看沈清仪,沈清仪轻轻点点头示意。孙浅倾对着沈清仪展颜一笑,回头问:“发生了什么呀?” 林安暮:“今天呀” 裴谙再进病房时,便听得林安暮将沈清仪与那街头混混过招描绘得有声有色—— “那混混招式霸道不乏灵敏,一刀砍下去,只见沈道长一格,那混混的刀一转,贴着剑锋反向而去,又一挑,将剑挑开便向沈道长脖子去了” “哇!” “千钧一发之际,沈道长以攻为守,手腕一转,剑尖直逼对方的手腕,只要那混混接着砍下去,沈道长必将先剁了他一只手!” 林安暮与孙浅倾正讲得投入,两人一应一喝说得热闹,旁侧其他病人也看着两人,听得津津有味。 再看沈清仪,他在房间一角抱剑而立,右肩倚着墙面,整个人隐在阴影中,眼睛望着窗外的景致默不作声,仿佛房内这一切全然未入他耳。 这常被人误视为目空一切的淡漠神色,似曾相识。 心蓦地一紧,又缓缓疏散开,凉意不疾不徐地覆上来。裴谙捏紧了拢在袖中的指尖。 沈清仪见了裴谙,动了。他走上前,轻轻说了一句:“叨扰了,现下楚姑娘已安置好,沈某该告辞了。” 一句话出口,本热闹的病房安静下来。元宝小说 林安暮面带不舍:“沈道长如此便走了吗?我还未来得及报答沈道长救命之恩。” 沈清仪:“楚姑娘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林安暮问:“沈道长不是初到此地,又与友人断了联系吗?沈道长可是想好了住宿之所?” 众人看沈清仪。 沈清仪停了停,说:“还未寻得住所。沈某随身带的银两够去客栈宿上几晚,若仍得不到友人讯息,那便前去附近寺庙,看是否有住持愿予沈某一容身之地吧。” 孙浅倾问:“沈道长愿意暂时宿在医馆吗?师父,沈道长能留在这里吗?” 林安暮跟着说:“是呀,不如便在医馆借宿几日吧。” 裴谙却没有说话。 “师父?”孙浅倾唤。 沈清仪敛眸:“如此,那便不必了。沈某自当告辞。” 人们又小声议论开来。 一个老妇劝道:“医馆常日也接收流民伤兵,沈道长又仗义善武,住下来平日也能帮医馆些忙呀。” 话音才落,便有人跟着应和。 裴谙兀自垂眸不动。 沈清仪等了片刻,便抬脚要往门外去。孙浅倾见了忙道:“等一下。”便小跑向裴谙,到了跟前便有些迟疑地慢下脚步。 裴谙看着孙浅倾。 孙浅倾攀上裴谙袖角:“师父,沈道长一个人来这里没有认识的人,需要帮助,还又冒险救了楚姐姐。倾娘觉得他是好人。” 裴谙看着孙浅倾,依旧不语。 人们渐渐安静下来,等待裴谙出声。裴谙独自站着,不说话。 沈清仪侧首细看着裴谙的脸庞。本自面色苍白,此时裴谙敛眸不动,呼吸几不可闻,惟有长长地睫毛偶尔颤动。睫毛掩着的眸子里,想必暗流汹涌。沈清仪出声:“不必了。我常居雪山,未曾识过人间风月,如今见了暮春三月,此行足矣。” 似有什么蓦地点开了一池静水,裴谙猛地望向沈清仪,一双如墨的眸子里有丝丝惊异点染。 再看沈清仪,他只是淡然地回望。 那双眼睛不起波澜,亦寻不到半分温柔。 那句话,一别经年哪。 回忆夹裹着什么苏醒过来,周身有凉意层层泛起,让人宛若身处纯阳雪山。 裴谙妥协地轻声说:“若敝舍还可入眼” 哪怕外面大雪纷飞,室内依旧暖融融的。那人道袍如雪,神色却若水。他指尖轻扶着裴谙的脸侧与下颚,望着裴谙的眼睛。 “医馆还有空房间。” 那人笑道:“我常居雪山,未曾识过人间风月。 可是,裴谙,你眼中有万花晴昼,我便知道什么了是暮春三月。” 第 19 章 十六 于孙浅倾而言,若是除去战乱给空气隐约染上的凄惶之色,日子便过得如往常般平淡。这样一天天过下去,转眼天气便透了暑热。 她在某一日早晨醒来时,便被告知数日不见踪影沈道长受了重伤,才被师父安置在房间里。孙浅倾想前去看看,只是师父说沈道长伤得厉害,需要静养,不准她打扰。 那之后也过了好些时日了。 下午便能被允许去见一见沈清仪。孙浅倾一手支头,愉悦地坐在台阶上想着,另一只手挑翻了路过的甲虫玩儿。 午后,风变得浓稠起来。 “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外面的阳光泄进来,微亮了一侧的墙面。与阳光相随的,亦是裴谙碗中散出的药味。裴谙走进来,孙浅倾安静地跟随其后,眼里却是掩不住的雀跃。 沈清仪还睡着。 “沈清仪?”裴谙走近,将药碗放至一旁。 榻上的人未醒。裴谙细看了看。 沈清仪面色有些泛红。 眼底了然。裴谙伸手在沈清仪额头探了探温度,边对身后的孙浅倾说:“沈道长发烧了,倾娘盛一盆水吧。受外伤发低烧,该拿什么药草,记着吗?” 孙浅倾在裴谙之后,沈清仪的模样看不完全。他的面容被裴谙的身子遮挡住,只见乌黑的长发披散开在床头枕间,那模样想来与寻常发髻高束的严肃样子有别。裴谙微微倾身,应是在探温度,衣袖与床褥发丝摩挲发出细微的声响。孙浅倾道:“嗳,倾娘记着。”边跑了出去。 似是察觉有人,沈清仪皱了皱眉头,偏头躲开了裴谙的手。裴谙不语,只是默默收回了手。 孙浅倾很快将东西都备齐了送来。 裴谙淡淡道一声:“这几日还是让沈道长多歇歇吧,倾娘再等等。” 她低声应“嗳…”孙浅倾抬眼。 沈清仪的脸偏向床榻内侧。 孙浅倾走近:“师父,我看一眼沈道长呀。” “嗯。” 榻上的人长发披散开,往日淡漠的眉眼平添几分温和柔顺之感。沈清仪双目紧闭,脸上微微泛红。浓重的血腥味扑鼻。 孙浅倾仰头望着裴谙:“沈道长可要快些好呀。” 裴谙看着自己的徒弟。他自己初见沈清仪时,沈清仪便是一副淡漠疏冷的模样,却偏偏得了爱徒几分青眼。不止倾娘,医馆里的病人也都喜欢的很。这是因着沈清仪面容好看么?又许是因着他的侠义? 裴谙脑海中隐约浮现出当时受了脚伤的姑娘的身影。她的面容已模糊不清了。 依稀记着是个巧言的嘴。 裴谙看着孙浅倾眼底的忧虑,手安抚地附上孙浅倾的后脑,低声应诺:“嗯。” 总是愿着倾娘能如他年少时,如谷中的孩子们般无忧无虑的。 孙浅倾乖巧地出了房门,听到门关起的声音,裴谙轻叹一声。 ——也不知跟了他是不是个好事。 裴谙挽起袖子,捞起水盆中的毛巾,拧了拧,水声便充盈了房间。末了,他又把手上的水甩下,转身侧坐在榻沿。 沈清仪双目紧闭,看样子睡得正熟。 裴谙捏着毛巾向沈清仪额头探去,毛巾一角才触及沈清仪的皮肤,裴谙的手心还未全部压下,他的腕子突然被沈清仪捏住。裴谙垂眼,四目相对。 沈清仪眼中透着浓浓的倦意,神识尚不清明;血丝分明,不知是因着疲倦还是发烧。 那其中的戒备与寒意利得逼人。 但也仅一刹,在沈清仪看清来人后,那双眼再抵不住困意,眼皮阖起来,手也无力地松开。 裴谙试探地唤:“沈清仪?” 没有应声。眼前的人仿佛又沉沉睡去。 裴谙便接着用湿毛巾拭着沈清仪的额头。 许是水凉了些,模糊的意识被刺激出来。 如此警觉,可是有日后江湖行走叱咤风云的模样。 毛巾抚过沈清仪的额头、脸颊、脖颈。裴谙又将毛巾放入水中。伸手解开沈清仪的腰带,手半探入襟口顺着将衣襟拨开,白玉似的胸膛露出来。捞出毛巾拧得半干,裴谙的手顺着沈清仪的脖颈而下,毛巾擦拭过沈清仪的锁骨、胸膛,停在小腹,复又抬起,再从脖颈而下。卧病的人肌肤有水润泽,肌理分明。手隔着毛巾抚过,也能隐约感觉出其下肌肉的起伏。发着烧的人身体微微泛些红,皮肤温度也有些烫手。 如此擦了几遍,裴谙又探了探沈清仪额头温度,将毛巾浸湿放在他的额头上。 沈清仪紧闭着眼睛,睫毛被水沾湿了些许,长发散着,呼吸绵长,面容褪去了平日的棱角。 裴谙静静看了一会儿,起身出去倒了些水来。 没多久,裴谙又将有些温热的毛巾浸水,又拭一遍沈清仪的身子。 沈清仪昏昏沉沉地睡着,又不时迷迷蒙蒙地醒来。身体热得难受,清凉的帕子拭过时带来一阵舒爽。饶是有人动作轻柔,他偶尔也被触碰弄醒,亦或是被凉意弄醒,只睁开眼看一眼,甚至眼都不睁,微微换个姿势,便又睡去了。疲倦连绵不绝涌来,睁眼都觉着困乏。他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游荡,意气风发的,或是淡然的;孤独的、凄冷的、或是厌烦的。往日的记忆与梦境纠缠不清,最终又生出些荒谬古怪的情景现在眼前。 偶尔他也看到自己的身子好了,走出门去;间或榻上躺了几天,睁眼又是无数个重复的养伤的日子,现实和梦的边界便不清楚了。 一遍遍用湿的毛巾擦拭降温,如此往复,裴谙也不时出去看看旁的病人。下午的光阴很快过去。 烛火摇曳,不觉已夜幕低垂。 裴谙抿了口水润喉。沈清仪的烧始终不退,凉帕子擦一遍,热消停片刻,又很快上来。早些时候才喂了些汤药,此时正睡着。 灯火映的人眉眼柔和几分。裴谙又将沈清仪额头的毛巾取下来过水,拧干。水顺着裴谙的指缝、腕子流下,落入盆里发出“哗啦”的轻响。室里安然。毛巾被叠好,裴谙拭一遍沈清仪的额头,又顺着额角而下,过了太阳穴,拂过眼角。 水分多了些。 沈清仪叮咛一声,迷迷糊糊地醒来,半眯着眼。 烛光朦胧。这是第几日发热卧病?师父前几天教的剑招还没练,该在脑子里过一过了 裴谙停下,欲收回手。沈清仪的眼睛半睁开来,他望着床顶,又似在看别的什么,眼中迷茫。 那双眼睛很快又闭上。裴谙只道沈清仪又从沉睡中迷蒙地半醒过来,凑在水盆处拧了拧毛巾,又轻轻拭起来。 沈清仪看见同辈孩子在榻上躺着,那孩子眼睛紧闭,呼吸绵长,圆圆的脸上泛着反常的红。那孩子的母亲在一旁不眠地守着,用浸了水的帕子拭着他的额头。没有人注意到沈清仪,他便一个人在门边上站着。不进去,也不退出去,只站在那里看着。他身后就是华山终年的大雪。不知为何,室里暖融融的。纵使门大开着,寒风凌厉,只钻入他的袖间,却不再往前一步。 没有人注意到他。 随即又是一阵混沌,别的梦闯进来。 裴谙倾身,手拭过沈清仪额角,在他脸侧停下。许久保持着一个姿势坐着,腰身有些酸麻,此时麻意阵阵泛上来。他撑着手微微抬腰欲立,捏着毛巾的手离了沈清仪脸侧,按在一旁。还未待他换一个坐着的姿势,却见沈清仪偏了偏头,侧脸缓缓抵上裴谙的手心与那条毛巾。 他眉心微微皱起,低低地、暗哑地轻换了一声:“娘。” 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裴谙的手顿住。 半晌,室里没有一丝动静声响。眼前的人早又睡过去,不知坠入了怎样的梦乡。 裴谙想起一件小事—— 树叶被风吹得轻响,浅风中孙浅倾一声赞叹:“哇,那么小就会自己做吃的啦?那你爹爹娘亲一定很开心。” 一旁的沈清仪手法娴熟地割些鸽子肉下来递与孙浅倾,口中答:“我爹爹娘亲那会儿已经不在了。”神色语气却是平淡如常。 ——裴谙默了默,接着擦拭着沈清仪的面庞。 夏夜里,蛐蛐儿的叫声静静地响着,连绵于暗色之中,离战火不是很近的医馆倒也安详。 如此平凡的夜里,沈清仪做的那个梦,低低唤出的一个字,淹没在夜间声响里,再没有人知晓。 沈清仪再清醒过来时是被渴醒的。他睁开眼,房里还暗着,一豆微弱的烛火明明暗暗的,似乎下一刻就要熄灭。 嗓子里似有火稍,连呼吸都令人感到折磨。 沈清仪侧头。 平日里衣饰妥帖严整的万花弟子侧倚在床头睡着,头发被蹭的微乱,衣襟也有些松滑。他的手中还松松地握着一块湿帕子,腕子垂下,帕子一半在他腿上,一半落到榻上,洇湿了一小片布料。 困得撑不住打瞌睡的模样。 裴谙的呼吸声很缓。沈清仪伸手去拿那块湿帕子。才将其抽出一半,裴谙便睁了眼。 他收回毛巾,一边眨了眨眼,使自己微微清醒些,又看了一眼衣角床榻处洇湿的痕迹,轻声道:“醒了?” 沈清仪沙哑地“嗯”了一声,道:“劳烦你递些水。” 裴谙于是起身,倒了些水,侧身坐在榻旁微扶着沈清仪的后脑喂着,连喂了几杯才罢。 裴谙又将毛巾浸水,放在沈清仪额上。沈清仪看他:“小睡一会儿吧,这床榻还有位置。” 裴谙睡眼惺忪。他低头,两手覆面,在眼皮处轻轻揉了一下,眼睛都睁不开的模样。长发像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微微摇晃着。 “不用了。”困意正浓。 “明天还有许多病人要操劳。”沈清仪看着裴谙的倦容,轻声接了一句。 裴谙回望过去,又看了眼床榻,有些踌躇。沉默片刻,才终于妥协。 心下迷蒙,他胡乱地想着,若是沈清仪想杀他,凭着一柄剑,第一面见时便能取他性命了吧。 既不是要取他性命,他身无长物的,又怕些什么呢。 裴谙轻声道:“那我小憩一会儿,谢谢你了。” 沈清仪向内侧微挪了挪。裴谙去吹了灯,和衣在塌沿背向沈清仪躺下。那一头长发散开来,中药的淡淡清香萦绕鼻尖,与之相附的是熟悉的燥意的气息。 今日那药浴想来已是泡过了吧。 借着微光,沈清仪看着近在咫尺之人的头颈轮廓。因着白日里睡了大半天,沈清仪并不很困。他只是静静地睁眼看着,又或是在想什么。 裴谙的呼吸又变的缓慢悠长起来。一片暗色之中,沈清仪听着这样的声音,又阖上了眼皮。 第 20 章 十七 微光映着窗纸微亮。 沈清仪睁开了眼。 裴谙在一侧仰睡着,还未醒来。 沈清仪也静卧着。两人的呼吸声起伏交缠,成了房中唯一的声响。 过了许久,晨光渐渐亮了些。沈清仪抿了抿干涩的唇,喉头火烧般的感觉愈发严重。他欲起身,胳膊撑在身下,才刚发力,就有谁的左手手心向上,伸在他胸膛正上方:“别动。” 裴谙眼睛仍闭着,却是醒了。 他睁开眼,缓缓坐起身来,仔细理了理头发与衣襟,边说:“腰腹伤得重,少动些。”衣角摩挲声起,裴谙站起身来倒水。 沈清仪伸手探了探方才裴谙睡着的地方。那里尚余温热。“谢谢你了。” 裴谙喂过了水,又试了试沈清仪的温度。热已降了些。 沈清仪问:“怎么醒了?睡得浅么?” 裴谙将毛巾取下,转身到水盆边浸一遍水:“向来睡得浅吧。” 在裴谙几日悉心看护下,沈清仪的烧退了,腰腹的伤也好了许多。孙浅倾不时去看看沈清仪,裴谙也不再整日守着沈清仪了。 这日,沈清仪下榻活动。他小心束好头发,理好衣服,又披了一件外衣,出了房门。早上天还未热起来,风卷清香穿过庭院,迎面自先送几分清爽。 沈清仪在园中缓步走了一会儿,享受着阔别的室外生机。随后,他便踱步到了病房。 门半开着,沈清仪一眼看到室里忙碌的裴谙。在他身影之前的,是两个明教弟子一卧一坐,其中女子的身影他很是眼熟。 那明教的男子本与那女子小声谈话,看到了他后止了话头,眼睛眯起来望着他。那女弟子转头,看见了沈清仪,忙站起来行礼:“沈左使。”中原官话说得几分生涩。 浅金波浪长发配以一双浅玉石蓝眸子的异族美人,正是前些日子战得狼狈同他一起脱逃的浩气盟人之一——云胡。若记得不错,云胡被指去了西南,此时除了肩膀与脚腕缠着布条外,倒看不出什么其它伤处。 沈清仪点了点头:“嗯。只你一个?” 云胡说:“是,还没见过韩右使。” 那是当夜同行的另一人。 裴谙听见声音,默默看了卧在榻上的明教弟子一眼。赭色短发,琥珀金眸,正是那夜去寻云胡的明教弟子,汉名唤作陆怀熠。 裴谙心念才起,就听陆怀熠冷笑一声,轻飘飘说了一句:“沈左使见着云胡,是不是意外得很哪?” 沈清仪转眼打量着陆怀熠。这明教弟子额上肩上缠着布条,右脸有一道将愈的划痕。面容陌生。 该是去寻云胡的那人吧。沈清仪记得裴谙提过。 云胡微蹙眉对着陆怀熠用西域话说了什么,语有责备之意。 沈清仪说:“鱼与熊掌不可兼,身在其位当谋其事,却是无可奈何之计了。” 陆怀熠又笑了笑,一双琥珀眸子漾着别样的光芒,说出的话语带讽:“鱼与熊掌不可兼?有一日你所爱之人是那鱼,你还像如今一样选那熊掌么?” 沈清仪听罢顿了顿。他思及某事,偏头望向裴谙。裴谙背向他们立着,身子微侧,垂首默然不动。长发柔顺地垂下,挡住了他的侧脸,只能看到露出的一点鼻尖,看不到眼中神色。那模样,仿佛并未留心这处情况,正自思索什么;又像是在仔细地听这边的声响,等沈清仪一个答案。 沈清仪收回目光。“到那时沈某自有分辨。兄台仔细养伤,沈某失陪了。”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凝重的气氛霎时缓了下来。裴谙默默地走向旁的床榻处,又自打点起病人。云胡走到陆怀熠榻边盘腿坐下,有些气恼地用西域话讲:“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说中原礼节学得极好么,怎么跟沈左使寻衅?” 陆怀熠冷色消散,转眼笑开,眯着的一双琥珀眸子里漾三分春色,话音带三分轻佻:“云胡,你的眼睛真美,你看我的时候,我就见到了真珠河与乌浒水。” 真珠河与乌浒水,是西域两条并流的蓝锦缎,是西域人视同珍宝的掌上明珠。 云胡仍气呼呼地:“不要说别的东西,你这样还不是要我去赔礼!” 陆怀熠笑容浅淡却柔和:“你别赔礼,有什么礼有我去赔。” “你像是去了会赔礼的样子吗?” 陆怀熠笑着眨了眨铄金般的眸子,看向女子含着恼怒的眼睛,终是无奈地轻叹了叹:“云胡,如果明尊注定要你来中原闯荡,那么明尊也注定我不愿看你冒险。你知道的,沈左使拿你的命保他的命。我很难受。” 云胡听了这话,气恼少了些。她沉默片刻,说:“情况危急,他是赏善左使,我只是执令使。浩气盟更需要他,他的选择也是最明智的,不难理解,不是吗?” 陆怀熠望着云胡不语。 “况且,留下的痕迹三马二人,恶人们想抓的沈左使是最安全地骑着马呢,还是逆着常理自己下马走路呢?恶人抓住我的机会也不是很大。” “云胡。”陆怀熠叹息。 云胡笑开,玉石蓝的眸子泛着温柔。她抚上陆怀熠的褐色碎发:“你快点好起来,以后我们一起执行任务你就放心了吧?” 陆怀熠默然。半晌,他伸手牵起云胡的一缕浅金头发,将其缠在食指上,抵在唇边细细地轻吻着。 那缕发丝反射些许阳光,亮得若金丝银线。 云胡任他吻着,手抚过陆怀熠脸侧的划痕:“这是找我的时候被树杈子划到的吗?” 陆怀熠仍轻吻着唇边的碎发:“嗯。” 云胡低低笑起来:“堂堂陆总判,被树杈子划伤了脸,说出去要教人家笑死。” …… 裴谙与沈清仪便一天再没碰面了。沈清仪倚在榻上看着日影偏西,窗纸的光由亮变暗,夏日的热渐渐褪去,只余温凉。 裴谙是忙着,还是躲着,不得而知。 黄昏时候,门才“吱呀”开了。 裴谙带着药草绷带准时进来,面上神色如常。 沈清仪站起,接过药碗道一声“谢了”便一饮而尽。随后解开腰带,脱了上衣,将腰腹处的层层绷带露出来。 裴谙矮下身去,仔细地将绷带头解开,手指的轻触带来几分痒意。 沈清仪问:“今日忙么?” 结被解开,裴谙一手执起一头,双手环绕沈清仪的腰身,将层层绷带取下。二人离得极近,远看几乎像相拥,只是裴谙小心地在手臂间空出些距离,头也侧着,未尝碰到沈清仪。 “是有些忙。” 沈清仪看着眼前的裴谙。他侧着脸对他,因着离得极近,睫毛根根清晰可见。只是裴谙垂着眼,睫毛便挡住了眼中神色。 淡淡的中药香气入鼻。 沈清仪踌躇片刻:“云胡之事……你是如何看的?” 话轻声出口,不知是不是气息不小心喷到了裴谙眼睛处,他应声眨动了一下睫毛。 绷带正好拆完。 裴谙直起身子,鼻尖的药香便淡了。 裴谙转身放绷带,又去取新布条。 他背着身子的时候,淡淡地答:“我如何看……又有什么干系?” “裴谙。”话音带些无奈。 裴谙转身,他打量着沈清仪腹部的伤口。那伤口好了许多,但仍能窥见当初的狰狞模样。 “伤好得很快。我有些药你可以抹上,日后伤疤不会太显眼。” 沈清仪欲再说什么,裴谙垂眸看着伤痕先问了句:“这刀法……是灭天魔王柳横澜的手笔吧?” 沈清仪应:“嗯。” 裴谙嗤笑一声:“柳横澜怎么放着明威天相和辅道天丞不砍,抓着八阶的赏善左使过不去?”话语带讽,沈清仪却辩不清那是讽柳横澜,还是疑心他的嘲讽他。 抑或两者皆有吧。 沈清仪脑中思索着答词。裴谙虽未提过,但他知道裴谙从前在浩气盟,故而有相熟的旧人,便嘴上先寻着破绽问:“你熟悉柳横澜?” 裴谙答:“行医久了,见过这种伤疤罢了。” 沈清仪说:“我这次跟着辅道天丞叶杏玖。当时叶天丞以一敌二稍处下风,我上前支援时便替她受了一刀。” 裴谙淡淡应:“嗯。” 两相沉默了一会儿。 沈清仪心下暗叹,裴谙的戒心比他想得更重些。这伤痕裴谙早已看过,若他今日不问,裴谙疑虑在心却怕是永远不会说。 裴谙抹好药,又开始给沈清仪腰腹处缠布条。他将一头固定在沈清仪腰侧,沈清仪便同往常一般伸手按住,只是这回连着摁住了裴谙的手。 裴谙挣出去,沈清仪也顺势松了手劲。 裴谙面色不变,围着沈清仪一圈一圈将布条细细缠好。 方才的触碰,二人皆是心照不宣,只是一个有意为之,一个不欲细辨纠缠。 “裴谙,”沈清仪看裴谙没有反应,再度启唇,“云胡之事,我很在乎。” “云胡?”裴谙淡淡问一声,弯腰给布条系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陆云二人情深,陆怀熠给云胡取的这名字也极好。”裴谙系好绷带,直起身来:“云胡姑娘生的漂亮,性子讨喜,刀剑无眼却未伤她性命,我见了也很高兴。” “裴谙。”沈清仪皱眉,他上前一步,双手捧起裴谙的脸,裴谙不得不看着沈清仪。 “我问的分明不是此事。” 裴谙被迫仰头,微微皱眉,手捏住沈清仪的一只手腕:“我们萍水相逢,你何必在意我想什么?” 沈清仪将“萍水相逢”一词在心下过了两三遍,不禁笑了出来。 裴谙偏擅如此,分明说话于暗地里言辞带刺,明面上还挑不出什么毛病,亦不显露敌意。 “萍水?水流温和,哪会是冷硬慑人又碰不得的。” 裴谙敛眸看向别处。半晌,他徐徐道来:“你看陆怀熠与云胡。青梅竹马,云胡自小向往中原,陆怀熠便先到中原摸索,再将云胡接来。陆怀熠既然要云胡,权也罢,义也罢,都在轻处。”裴谙看向沈清仪,“这乱世里,每一个即将面临的选择都万分荒谬,从一而终,就是要在最开始就想好答案。” 沈清仪默然。 裴谙感觉他松了手劲,便将沈清仪的手牵下去,退两步垂眼道:“沈道长,择大义,无妨;择私情,亦无妨。只是你莫要有两者皆取的心,给人念想,临到了取舍关头又弃一如敝屣。”方言罢,不自觉心下起伏,气血上涌。 霜雪过眼,裴谙婉转相答,所指之意隐约。此去三年,三年前的人事,沈清仪听人隐晦谈及过,心下虽对往事不分明,却也单凭他此行之任可窥其残忍之二分。 沈清仪问:“那么,这一次,我将云胡和韩右使指去了别处……” 裴谙背身答:“你问我看法,但我没有什么看法。”他走到案边拾掇着药皿布带。“我不能责备你,也不能责备陆怀熠。事已至此,愿韩右使性命无忧吧。” 裴谙折身要走,到了房门处,听沈清仪道:“人朝生暮死的,却看这山河永寿。”裴谙顿了顿步子,又听他说:“只是山河寂寂。权义亦然吧。”裴谙不语,转身出去了。 残阳似血。阳光照在身上无半分暖意。裴谙硬撑着一口气,快步走到庭院背处一角。还未来得及将手中物什放下,蓦地呕出一口血来。物件郎当落地,裴谙捂着嘴喘息。他斜靠着墙头,皱眉凝视着顺指缝流下的血。 分明念不得的东西,偏生一次次提及。 虚寒到好,只怕是蛊又要不安生了。 第 21 章 十八 三年前某月,浩气盟总部牢狱中。 牢狱阴寒。四下极静,穿过摆放无数狰狞刑具得案几后,便得见两个人影。一五毒弟子头发凌乱披散着,一身血水,奄奄一息地仰躺着。牢房暗室角落处,有人抱臂而立,暗影掩着静立之人的面容和上身,只见光所触及之处是半身如雪的道袍,衣袍下摆在污秽之地不染点尘。 那五毒弟子讽刺地笑着,声音残破又有些刺耳。他说:“你们中原人什么做不出来,杀了我师父又抓我来问解药?” 身着道袍之人望着案几一角和其上刑具的模糊轮廓,未语。 狱中便只余那五毒弟子痛楚地喘息几声。 半晌,那道长淡淡开口:“还不说么?让外面的人进来接着打?” 他扛过数日酷刑,而未来遥遥无期。 他想了想,蓦然怪异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终是松了口:“你身上这毒,和那万花是一对儿的。” 暗影之中,那道长微微侧头,看向了地上的五毒弟子。 “至于解药么”那五毒面目诡异地笑着,话音冰冷、咬字悠长地说:“要取人的心——头——血。” 他又因着痛楚停了片刻,冷笑道:“要干净的心头血——染杂血不用,染杂药杂香不用,那人心生怨怒不用。” 阴影中的人听了,身形动了。他缓缓向前走着,阴影渐渐从他腰腿向上褪去,他的脚步声在安静地密室里格外清晰。 “蠢货,听明白了吗?那人死前不能挣扎,你找得见吗?要心甘情愿,也——” 缓步而来的人出声打断:“也不能用迷縻药。剜心之痛即使不能及时唤醒人,也够人在将死前神智清明,进而心生怨怒,是么?”声音清冷。 那五毒弟子冷笑着,咳出一口血沫。他不顾嘴角蜿蜒而下的鲜血,勾了勾嘴角,眼中恨意讽意愈发强烈:“是。你这种蛇蝎心肠的人,还指望找得到心甘情愿的?” 那道长仍一步一步踱着,却没有说话。那五毒弟子笑着望着那个身影,仿佛报仇般的快蒯感弥散开来。 “惶恐么?痛苦么?”他带着笑意问,低低的声音回荡于牢狱里。 他咳嗽两声,似乎觉得不够,又说:“解药对应毒药,你要活,得找那万花弟子的心头血。” 脚步顿住。 五毒弟子放肆地笑出来:“哈哈哈哈!你们把他杀了,不是么?” 那身影依然沉默不动。 五毒弟子笑声愈发放肆,尖利刺耳地声音在密室里回荡,刺痛着耳膜。“等死的滋味好受吗?这毒没解了,滚吧!” 光影隐约,细埃沉浮。有人道袍若雪,静立于血肉模糊的五毒弟子身躯前。和沈清仪有几分相似的面上,目若寒冰。 虽至盛夏,早晨的天气却十分舒爽。裴谙穿过院子的时候,便看见沈清仪半开着门,从浩气盟来的人那里接过几分信件。沈清仪看到他,遥遥点头示意。 自沈清仪伤口渐愈,他便和浩气盟取得了联系,虽白日里不去浩气盟分部,却也信件不断。 裴谙上前几步:“我要离开医馆几日去买些药材来,倾娘会随我去。前些日子我给师兄顾逾明写了书信,请他来接管几日,算时日他也快该到了。” 沈清仪点头应了。他又问了一句:“你去哪处买药草?” “毅阳城。” “东北方的毅阳?” “是。” “嗯。”沈清仪点头。他又想了想,说:“过阵子我要去广峦镇打探些消息,离毅阳城不远,不如我们同去?” 裴谙看着沈清仪。他默了片刻,应:“好。” “何日启程?” “五日后吧。” “好。” 别过裴谙,沈清仪回了卧房,坐在书案旁,将书信拆开。信纸一面伤有字,是寻常的汇报指令之类。他如往常一样将烛灯点起,将信纸凑近慢慢烤着,信纸背面便现出字来。那字迹筋骨皆备,跌宕遒丽。 沈清仪读着信上的字。 苗疆秘术阴毒,故而如今裴谙心头滴血难取。信上写着有关裴谙的往事,描摹的却像是他人。昔时的毒将裴谙耗成如今久病缠身的模样,而他那心尖的血却又偏生是一味世间仅有的解药。 沈清仪读完了书信,将信纸一角凑近烛火点燃。火光一跳一跳的,映的沈清仪眸中光芒明灭。待火光渐渐吞噬了纸页,沈清仪在最后一角将燃尽时送了指尖,纸片便掉落与烛焰中。沈清仪从书桌下的抽屉中取出小箱,从怀中摸出钥匙开了锁,将他平日用以回信的纸笔取出来,在纸上叙写近日裴谙的动向。末了,他多写了他将与裴谙同去毅阳城一事,请人安排妥当接应之事。字随着笔迹渐干而隐去。随后,他又在背面以寻常墨水写了给予浩气盟的寻常答复,询问战况云云。 近几日他于医馆处收发信件,皆多此一步备以掩人耳目。 沈清仪将信件收好,习惯性地放在抽屉中备以次日寄信。 信件写完,他望了一眼窗外。外面晨光正好,窗纸微亮。他脑子里不由得又想了想方才信件中描绘之人。 当是神采非凡吧。 尤记华山时,窗纸映雪,也如这般明亮。他忆及那个如寻常一般日子,他方练完剑,归时雪花落了满身。纯阳宫矗立于逶迤雪山间,远远便看到他师父肖衍泓负手立在门前。肖衍泓面上有历经风霜而凝成的皱纹,眉眼肃穆,两鬓斑白,虽有老迈之形,精气却仍足得很。待沈清仪走近,他望着沈清仪大笑数声,声如洪钟。他说:“徒弟,在山里练了这么久,也该去外面行事了。”肖衍泓将手中的信掷向沈清仪,信纸若岩片般挺直飞快地划过空中,被沈清仪稳稳接住。 肖衍泓边缓缓点头边叹一声:“你们这些后辈都很有意思。” 沈清仪皱眉读信。信上的字形筋骨皆备,跌宕遒丽;三分薄纸,略略写了来信缘由—— 雪花簌簌而落,掩去了信纸上几个字。却不妨碍人读到沈长风从五毒弟子口中得到的消息。沈清仪最后看了一眼落款——一个简简单单的“风”字。 他将手中信纸化为碎屑,漠然道:“两个月里暗中寻到了不明生死的人,沈长风这是急了。”沈清仪望向肖衍泓,后者立于殿前,目带揶揄地看着他。沈清仪轻哼一声:“要我去做什么?” 肖衍泓悠悠然:“纯阳弟子里,面容相似性子孤僻的也就你了。出山练练去吧。” 沈清仪皱眉垂首,却终是未反驳。 肖衍泓摆摆手:“去,下午启程往浩气盟吧。” …… 沈清仪从案旁站起来,推门从房间出去。 世事着实荒谬。 一个不喜叨扰不留人情面的武林天骄,和一个素来孤傲寡言的徒弟,在寂寂雪山里过了二十余载,却霎时被浩气新一代首脑惦记起来,而他那日往浩气盟后得知他要做的事还是如此的可笑。 此行匆匆,三年前的往事,当日他只听沈长风说了个大概,那些遗落的细节,这些日子沈长风才在来信里慢慢道来。 沈清仪往医馆外信步而行。 如今浩气盟,武林天骄尚是专属老一辈的名号,再除却老一辈的九州大侠外,身有九州大侠之衔的新秀也只这几位。 待此事毕,他得了这么多隐秘消息,也需有后招应对沈长风了。 沈清仪脑中理着所知的信息。裴谙的身形有了模糊的轮廓,仍不够清晰。 风过树林。沙沙轻响暗送女贞花香气。 也送来那日舞剑,裴谙眼中莫名的迷蒙。 沈清仪若有所思。他随心走向那片树林。 风送清香。温度比方才暖了许多,四下里一如既往地清静。沈清仪走近些时,又停下来脚步。他眯着眼望过去,在几棵树掩映之后,有身着一袭墨紫长衫的身影。他背靠着女贞花树,似是站了有一阵子,如雪的小花落了几瓣在他发上、肩上。 宛若沈清仪日前养伤时的梦境。 沈清仪屏息走近,心下几分诧异。 他那时心里觉着,这人便该是如此的。却未料到,此情此景真的现在眼前。 裴谙不知是在看向哪里,手忽然缓缓抬起来。花瓣落下来,碰触到他手掌边缘,又滑下去。裴谙于是低头,看着空落的掌心。 该庆幸他对于裴谙的感觉还是有几分准的吗?沈清仪略有嘲意地想。他温声问:“看什么呢?” 裴谙听到声音,蓦地抬眼。那双眼望进沈清仪的眸中,没有他梦里的哀痛,却带着舞剑那日相似的迷蒙。 第 22 章 十九 分明是相似的万花长衫、相似身量,又都不习武功,裴谙却偏生比那人少几分疏朗。 许是裴谙总有几分敛眉之态吧,平时倒也不觉。 那便是裴谙的师兄顾逾明了。 顾逾明眉目透着温和,发髻简单束起。他行止带着一股万花弟子独有的温雅,这一点却和裴谙一样了。 近午时顾逾明便到了医馆,而他与裴谙早已备好行李等候。此时裴谙在与顾逾明交谈病人事宜,一一叮嘱细节。沈清仪则在一旁看着。 除却病人,裴谙平日里并不和别人联系,连友人书信与家书都无半封,似全然和世界断了联系。而他的师兄顾逾明的出现便是一个特例,自该多加注意二分。 那二人似乎将要说完了。裴谙又言几句,回头看他。顾逾明也望向他,微笑着遥遥点头示意。 沈清仪只是淡淡点了一下头。 顾逾明笑着对裴谙道:“那位道长倒是对我有些冷淡呢。” 裴谙转眸瞥了一眼沈清仪的身影,他后面,孙浅倾方拿着行囊从房里走出来。“是么?”裴谙道,“也许是你们相处时间还少吧。” 顾逾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裴谙又道:“那便麻烦你了。这次带着倾娘骑马,要比往日慢些,大致半个月回来。” 顾逾明:“好。” 如此交代好事宜,三人便要启程了。门口拴着三匹借来的马,裴谙教倾娘安置好行囊,又将她扶上马,作别了顾逾明,三人往东北方去了。 孙浅倾鲜少骑马,此时兴奋又有些微紧张。裴谙将孙浅倾的马缰一起牵在手中。马背颠簸,他的长发随着轻晃,驭马极为娴熟。 沈清仪跟在一侧,与裴谙二马齐头并进。在孙浅倾清脆的话语声里,裴谙望着远方,漫不经心地应着。沈清仪时不时默默瞥一眼裴谙握缰绳的手。 沈长风应是没有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那些事或是在即将到来的信里,或是沈长风疏忽了,又或者……沈长风自己也不知道。 合着往日的记忆,再加上此刻不时悄悄瞥的两眼,裴谙的一双手上,除却行医外,没有多出来的茧子。 倒是这马上的神气和风姿,倒隐约与寻常不同。与方才的顾逾明也是比得过的。 行马至傍晚,这中间歇歇停停,时间却也不短了。孙浅倾早已累了,此时靠在裴谙怀里,双目闭着,睡得正香。她的马的缰绳被裴谙握在手里,马则跟着裴谙的马走着。裴谙的身形动作在轻微摇晃间有些僵硬。他的身体尚受不住这般长时间行马,亦要小心地护着孙浅倾,这时已是硬撑着驭马了。 沈清仪看着裴谙。后者眉头轻皱,不时轻咳一阵子,眉眼间是掩不住的倦意。沈清仪道:“客栈快到了。让倾娘醒醒瞌睡吧。” 裴谙听罢,抬手轻轻碰碰孙浅倾的脸颊,话音有些沙哑:“倾娘。” 孙浅倾含糊地哼了一声。迷蒙间她觉着身侧温暖,鼻端萦绕着熟悉的药香;脸侧的胸膛因着发声而闷闷地震动。 很是舒适。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来。 入眼的是傍晚的小镇,街上景物皆是陌生的,不远处楼阁剪影与街上人来人往几分新鲜。孙浅倾叫道:“呀!我们快到毅阳城了吗?” “毅阳城路远,还要十几天。”裴谙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嗳……倾娘忘啦。” 又过不多时,三人便见了客栈。沈清仪下马轻捷,又快走几步虚扶了一下动作有些迟缓的裴谙。裴谙微微颔首示意。孙浅倾还在马上,裴谙欲扶,沈清仪说:“一路劳顿,我来吧。”说着接住想从马上溜下来的孙浅倾。 娇小的身体入怀,沈清仪被微微冲撞一下,他又将孙浅倾稳稳地放下去,松手时有些恍惚。 对孙浅倾的态度皆是为着裴谙。只是数月来这般给人以关护是他此生未有的。这些动作此时做来有些生疏,又含几分自然。 沈清仪不动声色牵了三匹马,对裴谙道:“你们先进去,我去安置马匹。” 裴谙应一声。 客栈内还有一小簇人在订房间,裴谙与孙浅倾在后面等着。 不远处的饭桌几乎是坐满了人,正是饭点,各色衣着的人、各色的菜香,交谈声入耳,亦有不时一阵哄笑,热闹的很。 孙浅倾站在裴谙一侧,被那些谈笑吸引了注意力。裴谙则是暗自思忖着。 两间?三间? 很快眼前便显出小二的笑脸,裴谙才回过神来。小二作揖时极快地瞥了一眼裴谙与孙浅倾随身的行李包裹,起身后热络地问:“客官您好!您要住宿吗?几间房?我们这边儿的房间舒适菜式好吃,马匹照应的也好,您一定喜欢!” 裴谙作揖道:“麻烦了。住一晚。中等的房间便好。只两位男子与一女眷……”身侧站了一人,裴谙侧首,便见沈清仪已到了。 沈清仪看向他。裴谙顿了顿,说:“……两间房吧。” 小二道:“好嘞!客官跟我来,我先带您上去。底下常备着酒菜,附近的商铺也不少,您有什么要的随时叫我……” 孙浅倾的房间就在紧邻的一侧。裴谙稍加安顿孙浅倾便回了房间,沈清仪已将行李放好。进门时沈清仪正坐在一个床榻的边沿看过来,外衣已经脱下叠好在一旁。裴谙莫名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沈清仪先开口:“累吗?先休息一下,一会儿吃饭吧。” 裴谙点头:“好。” 沈清仪于是半卧在床上,阖起眼来。 房间静了下来。没有了沈清仪的目光,裴谙稍觉放松些。他想了想,也将外衣脱下。窸窸窣窣的声响将他指尖的每一个动作都放大,听来若有若无几分暧昧。裴谙侧头看了看沈清仪,见沈清仪仍是背向他半卧着。 他将外衣放好,也半躺在榻上,拿了本医书闲看。呼吸起伏,灯火摇曳。白日里行马,腰背与腿部早酸痛不已,此时腿上搭着薄被,暖意泛上来,眼皮也愈发重了。 睡意愈浓。在某个眨眼之间,眼皮沉重,再抬不起来。 “啪嗒”,医书脱手落在身侧的床榻上,惊出几丝清明;饶是知晓,裴谙也没了心思捡拾,终是归了梦乡。 梦亦非故乡。 苍茫雪山间,有二人并肩行马。二人极为默契,即使偶有快慢,两马相差也最多不过一个马头的距离而已。 抑或是谁负剑而来,走近时垂眸望他一眼,柔柔道一声:“裴谙。” 于是他才发觉他坐在冰冷的雪地里。他向那人伸手,那人分明也向他伸过手来,两人相隔却越来越远。 雪扑面而来。他又仰面躺在那个山崖上。眼底是谁的衣衫一角,一转便没了踪影。 “长风。” 他低哑地唤了一声,分不清是不是在梦里。 裴谙蓦地惊醒过来,便看见有人在身侧。他半弯着腰,手里是方才裴谙脱手的医书。 室里没点灯,光线昏暗,只得看那人一个脸廓,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熟悉的欢欣苏醒过来,自心脏处阵阵涌动席卷全身。裴谙怔愣地望着那身影不动。 他看着那人将手中的书递与他,手指触碰过的皮肤留下一抹温热。那只手顿了顿,又轻轻摩挲过他的手背,很快收回去:“怎么这么冷。” 裴谙开口低低唤:“长……” 那人同时开口:“该去吃饭了。底下暖和些。” 裴谙霎时住了口。 沈清仪看裴谙沉默不动,问:“怎么了?” 暗影中,裴谙缓缓抬手揉了揉额角,疲倦地长叹一声: “没什么。有些累。” “要我下去要些菜端上来么?” “不用了。劳你去叫倾娘,我很快就来。” 沈清仪看着暗色中裴谙模糊的面容,迟疑一下,应:“嗯。” 他转身出去,心下有些疑惑。 裴谙有些反常。再者,他听到了裴谙低喃的那个名字。得了那般对待,尚还能有情么? 等孙浅倾出了房门,便见裴谙也推了门出来。他衣衫工整、发丝柔顺,除却眉间点点倦意外一如往常。 三人往楼下去,选了角落里的桌子坐下。店小二很快热络地凑上去招待,点了菜又退下去。 裴谙端起茶杯小啜一口。四面话音入耳。 “……是啊,咱们可有些日子没见喽!最近还好?” 孙浅倾唤:“师父,倾娘腰酸,腿也酸。” 裴谙答道:“倾娘练的少。等回来时就好了。” 孙浅倾叹一声:“嗳……天天骑马,得多累呀!” 旁桌的谈论声交杂:“……我们是好啊,就是那家的媳妇儿又病的厉害,前几日刚去了。唉,大夫看了一个又一个,没效果!” “是嘛?” “可不是呀!” 沈清仪轻笑一下:“倾娘先前不是还很高兴吗?” 孙浅倾委屈道:“谁知道骑马这么累呀……倾娘看沈道长骑得那么轻松。” 邻座的人们接着问道:“偏方试了?” “哎哟!当时能找到的偏方都试过啦!估摸着除了华山的雪莲……”那人不说了,皱着眉边摇头边摆了摆手。 “华山的雪莲?”旁边的人问。 孙浅倾被这谈话吸引了注意力,扭头望向说话的人。 “哟,别说,这玩意儿倒是能治百病,但是难找哇!就是有,早给善采草药的采走献给上面的那位了。即使有卖的,咱能花得起那价钱吗?” “唉……命苦命苦。”说罢有人摇头叹息,旁人一阵附和。 孙浅倾听罢,转头问沈清仪:“沈道长,真的有雪莲呀?” 沈清仪道:“偶尔听过这类碎语,但我也未曾多加留意。”他看了裴谙一眼,只见裴谙正望着他发怔,眼中的情绪难辨,宛如蒙了一层雾水。裴谙见沈清仪看他,又蓦地敛了眸子。 “嗳……”孙浅倾低下头不说话了。 沈清仪的目光在裴谙脸上转了两回。 裴谙沉默了一会儿,看了孙浅倾一眼,低声道了句不相干的话:“倾娘,若是想家,过些日子让你顾师伯带你回去看看。” “嗳呀,好呀!” 待三人用过晚饭,天色已晚。 三人皆回了卧房。裴谙叫小二去热了些水洗浴。 沈清仪脱了外袍,解了发带。平日里总是冷清拒人的模样,此时头发柔顺地披散下来,衣襟微敞,倒是染了些风流与亲人。裴谙在一侧默默坐着,闭目养神。他的头偏向另一侧,沈清仪只能看到他小半个脸颊。 灯火跳跃映的人面容不清,沈清仪不知在想些什么。元宝小说 过了一会儿,便听裴谙说:“过几日出了镇子也许不便买吃食。这镇子里有家卖烤饼的,耐存放,倾娘又喜欢。明日咱们走得早,不如今晚……”话音还没落,便响起了敲门声。门外小二热络地喊:“客官您的热水!” 沈清仪了然。“你先洗漱,我去吧。在哪处?” 第 23 章 二十 夜色渐浓。 沈清仪再回到客栈的时候,拿着烧饼进门,便看裴谙已经沐浴过,正拿着毛巾擦湿头发。内里白衣上有自发上滴落的点点水渍。 比起下午时的疲倦迷蒙之态,此时裴谙双目清明了许多。他见了沈清仪,便说:“多谢你了。方才我叫小二再备些热水来,约莫也该好了。” 沈清仪轻轻应一声。 热水不久便送上来,沈清仪遂去沐浴。等到他出来,裴谙已躺在榻上欲睡了。灯火微微摇曳着,沈清仪坐回榻旁。长发披散,衣襟松散,他倚着榻慢慢擦拭着湿发。 “不困?”沈清仪低低问。 “嗯,”裴谙应一声,“清醒了些。” 室里静默了一会儿。 “倾娘从前没骑过马么?” “不多。” “今日路程不短,辛苦她了。” 裴谙低低应一声。 “她的父母……也是万花谷里的人吗?” 裴谙答:“她父母清寒些;上有年逾六甲的老人,下面还要照顾她。刚见那会儿倾娘正病着,我开了些药给她。等她身体好些了,她爷爷便问我,能不能收她作徒儿。” 裴谙停了一下,垂眸似在回忆着什么。 “我想着也好,她便跟了我。” 话音倒是平平淡淡。 烛火微微摇曳,室里光芒昏暗。正是夜深,二人这样不时闲聊几句,倒也安然。 白日启程,走走停停一日下来,傍晚寻得客栈,几日皆是如此。每年裴谙如此走一遍,路是熟悉得很,只是几日下来,他的疲倦在眉眼间积了一层又一层。 夜里沐浴前,沈清仪也总被什么事务支走。他心下明了,但也配合着。 还需些时日。 青玉镇,又是一繁华之地。 三人牵着马,走在热闹的大街上。 行马累了便走动走动,好在客栈应是不远了。 盛夏的阳光正是明媚,街边有各色店铺,街上有各色行人,倾娘也瞧着热闹。 “师父,”孙浅倾望着一旁吆喝的人,拽了拽裴谙袖角,“倾娘想吃糖葫芦。” 裴谙顺着孙浅倾的目光看过去,那小贩身旁的糖葫芦靶子上满是红艳艳的糖葫芦,亮晶晶覆了一层糖衣,有些融化了,凝成珠滴下来,末了剩了糖丝。那小贩也机灵得很,对着过往的孩子笑着使眼色,此时恰好背对着他们。 裴谙将马缰绳递给了沈清仪,便要拉着孙浅倾去买。才走了没几步,便听耳边一声呼喊—— “找到你啦!” 一个身影疾疾地冲过来,沈清仪察觉不对,只来得及伸手拽回来近一些的孙浅倾,大喊了声:“裴谙!” 话音未落,裴谙方来得及侧首看去,便被那人狠狠扑倒在地。 虽说他落地时小臂护头未伤己头部,却也被撞的不轻,身体滑出一尺才停下。裴谙皱眉痛楚地低吟一声,再抬眼看过去,只见压在他身上的丐帮女子眼底有意外之色。两人对望,都怔住了。元宝小说 不待裴谙说什么,便听耳边一声清响,沈清仪“唰”地一声抽出长剑,直逼着丐帮女子而来。那丐帮女子侧身一滚,单手撑地跃起,抽出腰间的青竹棒迎着长剑就是一扫。 气劲迸开,周围人群慌乱散开,周遭的小贩商人也都躲进店铺里去。 剑棒相撞,沈清仪察觉对方武功不差,撤了手劲又灵巧地运剑斜刺过去。丐帮女子侧身躲过,长剑自面前呼啸而过,着实凶险。她一掌拍向剑身。沈清仪只觉虎口一阵,随即自发地后退侧身,缓过了冲劲,此时丐帮女子也恼了,一跃上前扬起青竹棍直逼沈清仪门面。沈清仪回身,剑尖向着丐帮女子手腕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裴谙从地上爬起来,冲进二人之间,在沈清仪长剑刺来时眼疾手快地夹住薄刃,施力向斜下方引。沈清仪一惊,连忙收力,剑尖在距裴谙肩膀一寸处险险停下。 裴谙话语轻落:“别。”伴随着一声巨响,那根青竹棒亦重重的砸在一侧,碎了地上石岩。 沈清仪看着裴谙,眼中神色不定。那剑本指着那丐帮女子的腕骨,力劲极大,裴谙自知阻不了这一剑,便将这力道旁引,引向自己的右肩。 尽管右肩并非要害,若是他没来得及停手,或是这方向偏了分毫…… 风落,裴谙被吹起的发丝也缓缓落下。裴谙眉头轻皱,沈清仪望进他眼底——裴谙眼中有些后怕。 不是因着担心他。 那丐帮女子轻哼一声,上前用手指敲了敲剑身,内力同时迸开,沈清仪的剑被弹开,剑鸣清亮悦耳。 那丐帮女子听了听,轻蔑地说:“剑是好剑,你这人怎么一言不合就打架。” 裴谙将丐帮女子拉开:“又胡闹!什么时候改改?” “他先动手的,你干什么说我?” “把剑挡开后不知道后退吗?” 沈清仪这才细看了那丐帮女子。那人面容秀丽妖冶,眉眼间自带一股锐气,为其面容更添三分艳色。柳眉杏眼,皓齿朱唇,翎羽点发,酒坛系腰,身姿充盈着属于丐帮弟子的逍遥豪放之风。 丐帮女子听着裴谙斥责,轻哼一声,仰首抱住裴谙,双臂环起万花弟子的腰:“好不容易见了你,这不是高兴嘛!你还要说我。” 沈清仪立在一旁不语,冷眼看着二人。 孙浅倾怯怯走到沈清仪身旁,也好奇地望着。 裴谙叹一声,手轻轻笼在女子的后背安抚。片刻后,他侧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沈孙二人,犹豫了一下,对孙浅倾伸手:“来,见见你师姑。” 沈清仪敛眸。他放松了捏剑的手劲,再扬手,一声轻响,长剑收鞘。 “师姑?”孙浅倾睁大眼睛,展开笑颜。 那原本伏在裴谙肩头的女子亦抬起头来望了孙浅倾一眼,对裴谙说:“你都有徒弟了?”转而松了裴谙走过去,话音清脆:“哇!我看看?” 裴谙上前:“孙浅倾。她的乳名叫倾娘,姓孙,我就在中间添了一字。跟着我有三年了。你唤她倾娘便好。”言罢又对沈清仪道:“舍妹裴昔。小时候喜欢丐帮得厉害,家父家母就让她入了丐帮。”又介绍沈清仪道:“沈清仪道长,在医馆里借宿了几月相熟的。” 裴昔听罢抱拳道:“不打不相识。”话音明媚。 沈清仪回礼。 如此近看,裴昔神色间朝气蓬勃、锋芒毕露,而裴谙性子内敛又郁结于心,方才他二人打斗为时尚短,他专注于剑招,难怪未曾看出几分相似来。 “师姑好。”孙浅倾乖巧地喊。 裴昔矮下身盘腿坐在孙浅倾面前,抓起她的手:“哎呀,好漂亮的小姑娘!”裴昔看了一眼孙浅倾的手,虽然稚嫩,却已有薄茧。她又温和地问:“学医呢?” “是。”孙浅倾应一声。 裴昔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仰头看裴谙:“刚才磕狠了吧,疼不疼呀?”眼中神色难辨。 裴谙将她神色看在眼里,轻轻摇了摇头。 裴昔收回目光,抿唇。 她随后又轻快地问:“你们去哪儿?带着行李牵着马的,客栈吗?” 沈清仪答:“是,不远了。” “那我们先一起吧。” 在客栈收拾妥当,又到了饭点,四人便一同在客栈吃午饭。 孙浅倾问:“师父是万花谷的,为什么师姑是丐帮的呀?” 裴昔扑哧一声笑出来。 裴谙看她一眼,说:“你师姑小时候就闹得厉害,有一次我们随父母出谷,一回头就不见了她,急的在城里找了近三个时辰。好在有丐帮弟子见过她,我们才打听着找到了她。见她的时候,她正窝在一个丐帮女弟子怀里,两人在林里的草地上正睡得香呢。”说话的时候脸上带了柔和之色。 裴昔笑了笑:“你不知道草地柔软,太阳一晒暖烘烘的,再加上草香、鸟鸣,舒服得很呀!” 裴谙眼带笑意无奈地叹了一声:“回谷后你就天天吵闹得教人头疼。” “也不说我去了君山还时常惦记家,偷偷跑回来。”裴昔身子□□,笑说着,左手握上裴谙的右手腕子。 裴谙抽了一下手欲躲,却最终还是放松了手任裴昔握着。他垂眸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骨节分明,青络可见。腕子还是太瘦了些。 裴谙淡淡笑一下:“倒还知道是家。” 裴昔在探脉。 而他的脉象如何,他自己又如何不清楚。 裴谙抬眼,望进裴昔那双满是惊骇与心痛的眸子,抿唇又笑了笑。 午饭过后,三人原是要小憩一会儿,奈何裴谙被裴昔找了个借口从房中拉了出来。 说是要信步走一走叙旧,裴谙只得跟着裴昔在客栈后的小林地里走。 林间寂静,裴昔的心却焦躁得很——孙浅倾学医术,而裴谙擅长的向来不是离经易道。裴谙本不应被她撞倒,而她问裴谙“磕得疼不疼”时意有所指,裴谙摇头——不要在人前问。 好容易脱离了闲人耳目所及之处,裴昔质问:“你的武功呢?怎么回事?!” 四下静默着。 裴谙张了张口,却没有吐出字来。末了,他道了一句:“如你所见。” 裴昔霎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十几年如一日苦练下的花间游武功,便如此寸寸断在那脉象里湮没。如今她的哥哥武功尽失不说,身体虚弱至此,却淡淡道一句,“如你所见。” 裴昔都觉得委屈。 “谁干的?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呀?”裴昔话音里有些泣音。 风动树梢。裴谙望着远方摇曳的树,轻叹一声。他柔声徐徐道来:“昔儿,不必难过。习不得花间游,总还有离经易道的。三年来没有通信,辛苦你了;但也不必干涉我,我过几天避世的日子,就我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裴昔红了眼睛:“三年前你跟我写信说你安好勿念,我问了所有人都说你告诉他们安好勿念。这就是你的安好?这就是你的安好勿念?谁做的?你告诉我!” “昔儿。”裴谙无奈地唤了一声。多少年岁未见,身旁的女子还是同幼时一样样的聒噪不安,吵的人头疼。“不要鲁莽急躁,我说过多少次了。信里不写别的,就是怕你看了冲动行事。” “这哪儿是冲动?就是冲动又怎么样,你告诉我谁做的,我不把他的头拧下来泡酒喝!” “昔儿。”裴谙无奈地又唤一声。他牵着裴昔的手,将她拉到一颗槐花树下坐下。他安然凝视着裴昔的眼睛:“你觉得我不争了,是不是?” 裴昔红着眼看着裴谙,不说话。“我的身体情况,你也知道了。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要好好养着身体,理清思绪。” 裴昔问:“那些人呢?你就让他们逍遥自在了?” “你想我去报仇吗?那是一个泥潭,纠葛的多了也就陷得深了,哪是杀一个人那么简单。我如今不是在这里和你‘信步走一走叙旧’么?好过心神交瘁满心恨意去报仇不是?” “那你就这样算了?” “你不必担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裴昔移开目光,不吭声。 裴谙安静了一会儿,望着远方。 “昔儿,”裴谙唤,“你去帮我摘些槐花下来吧。” 裴昔带些疑惑地看向裴谙,只见自家兄长正笑的温和。她站起身来,面对槐花树倒退两步,细细打量片刻,轻盈地运起轻功,脚尖点着树梢而过,摘下了一串开得正好的槐花。她拿着槐花回到树下,坐在裴谙身旁递与他。 裴谙接过,问:“你看这槐花,和小时候摘过的一样吗?” “差不多吧。” “闻起来一样吗?” “一样。” “我和从前也没什么不同。” 裴昔鼻音哼了一声。她愤恨,却也吼不起来。她背过身去:“等再分开了,你还不是一封信也不寄。” 裴谙垂首看着手中的槐花。阳光照耀下,朵朵小花精致透亮,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等我回去,就做些蒸槐花;到时候给你寄到丐帮总舵去,你也不用念我。要记得取。” 裴昔哼一声。 他还是这样,决定了的事情,就会坚定得做下去。说不寄信,三年来当真半分消息都没教人知道。 裴昔转身,手环着裴谙的脖颈,将身体的重量都压上去:“不行。两份。今年一份,明年一份。” 裴谙环住裴昔。他安静了一会儿,说:“好。” 裴昔窝在裴谙怀里不动,头埋在裴谙脖颈间。裴谙觉得颈侧有湿漉漉的睫毛刷过,一下一下的。他不说话,倚在背后的树干上,看这夏日林草,看着槐花。 果真如裴昔说得一样呢。 草地柔软,太阳一晒暖烘烘的,再有草香与鸟鸣。 舒服得很。 第 24 章 二十一 她在万花谷捉蝴蝶。蝴蝶栖在灌木枝头,她屏息缓缓接近。正要去捉,一个人影自草丛后跳出来,手中一杆桐木笔,一招钟灵毓秀,尚不雄厚的内力刚好打在她面前的灌木上,惊走了蝴蝶。她看着眼前的男孩,他见了自己眼里亦是意外,额上皆是汗滴,大口喘息着;她撇撇嘴:“你把我的蝴蝶吓跑了。” 裴谙笑一笑:“我再给你捉一只。” 点墨江山,他的轻功还不熟练,但也隐约有了模样。脚尖轻盈点过草地树枝,轻轻一跃而起,便抓了树梢旁一只蝴蝶。 “哇!”她拍手笑,“你再抓几只?你这么会抓蝴蝶,也不见你玩呀?” 稚嫩的脸上显出骄傲的表情:“爹爹娘亲说我要护着你,自然要好好练习,以后好给你捉蝴蝶呀!” 青年的时候,她偷偷溜到谷里来。裴谙已长成丰神俊朗的模样,为人和善,武艺又好,每次来总能见一两个女弟子在与他说话。 这时候,她也不管裴谙在与女弟子们说什么,只是突然大喊一声:“看招!”就冲过去,将人分开,用她在丐帮学的棍法与掌法对招。裴谙总能灵敏地感觉到她,不管她什么时候出现,从哪个方向扑过去。这时,她也不管周身是什么就打起来,全依着裴谙得空对身旁的姑娘说:“失陪了,不如我们日后再聊。”又同时一边招架一边小心地将二人往空地处引,免得不小心打翻了东西。 她不记得裴谙如何唤那姑娘的名字,只记得那时他刚换了一根宣城紫毫。那似乎是贵同金价的臻品毛笔。笔杆光滑如玉,好看得很。他们过招时间不短,因着裴谙总是让着她些,却也不停地同她练着。末了,裴谙温和地微笑:“许久不见,昔儿又长进了。施掌的时候,亦要注意步法灵活才好。” 她撅嘴:“哼,还不是又打不过你。我在同辈的丐帮弟子里可排得上前列!” 裴谙仍那样笑着,看着便如清风朗月入怀:“我知道。昔儿自然厉害。” 自家兄长的仪表行止,向来是最好的。 抑或她看他练武的时候,商阳指回身一点,一股气浪涌出去,百花倾倒,又弹回来,纷乱摇曳。花树落红缤纷,他衣上却能不沾片叶。元宝小说 回头对她笑笑,平日里总锐气藏胸的温和模样,此时那股锐气便掩不住了。 花海闲游,她听得裴谙说:“过两个月,我要出谷了。你整日游踪不定的,我寄信便寄到丐帮总舵去。你什么时候得了空,就去取。” 那时她高兴得很,终于找到她先裴谙一步知道的东西:“哈!我跟着师兄师姐到处走,这外面的世界我比你熟悉。有事叫我,我护着你!” 裴谙笑了:“好啊。” 那时候什么年岁? 裴谙十七,她十六。 再后来,她听说裴谙入了浩气盟,听说他过的很好。那阵子她随着师兄师姐在四处游玩闯荡,正玩得野着,兄妹二人也没有再多见过。 最后收到的信很简单——“安好勿念。”然后便再没了音讯。 她开始有些慌了。她问过万花谷里的同辈,往浩气盟打听过消息,也寻过在谷里隐居的双亲。 没有多的音讯。 她想着裴谙是不是遭了什么不测。 她想着,她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直到今日远远看见他的身影时欣喜若狂。 幸是她来青玉镇闲逛,不然怕是见不到他了。只是他突然变了模样,双手无力,身子清瘦,寡言内敛,乍一看了无生气。 她的哥哥哪。 她感觉裴谙抚了抚她的发顶,熟悉的声音在耳侧闷闷地响起:“昔儿?” 她动了动,抬起头来。 “醒一醒,看着天色要下雨了。” 裴昔应:“嗯。” 其实她哪里睡过。她一直醒着,只是如今裴谙再分辨不出来了。 她站起身来。裴谙被压久了,身子有些麻。裴昔将他扶起来时,还险些一个趔趄。 裴谙掩嘴轻咳两声,道:“回客栈吧。” 裴昔笑笑:“我想起来一会儿还要和一个师姐接个头。你先回吧,我先赶去看看。” 裴谙应:“好。仔细别淋着雨。” 沈清仪倚着窗口立了许久。天色昏沉,乌云遮了大半个天空,才见裴谙从树林里走出来。裴昔不在。 外面很快下起雨来。夏日里的倾盆大雨洗涮着檐头青瓦与街上黛岩,“哗哗”地响。房里暗着裴谙倚在床头,将窗户开了条小缝,沉默地望着窗外的景致。 先前热闹的层层楼阁,此时静默在雨中,朦朦胧胧的。 沈清仪下楼去接些水来,行至后院,便见一个女子正从墙外翻进来。 目光相接,裴昔浑身湿漉漉的,湿透了的头发黏在一起,几缕发丝粘在脸上,雨水顺着发丝淌下。面上、睫上,裸露的皮肤上,皆是雨水。她肩膀、手臂、大腿、脚上皆有泥点。此时她正解着束起的头发,斜着看过来,活动的手上有醒目的血迹。 裴昔只侧头看了他一眼,便同他擦身而过,淡淡地留下一句:“不用和我哥说。” 那一眼却深深印在沈清仪脑海中。 紧抿着的唇,带着戾气的眼神,一张妖冶的脸上压着的怒气,气势锐利得让人不由得退避三分。 那模样不同于先前展现的直爽——是桀骜不驯。 过了半晌,边听孙浅倾敲门:“师父,沈道长,师姑回来啦,我们去吃饭吧!” 沈清仪再看裴昔。后者应是沐浴过,换了身衣裳,只是头发还湿着。 裴昔见了裴谙,忙心虚地笑了笑先说:“感觉这点雨不打紧。刚刚也没淋到多少。” 四人坐在角落处的桌旁。 许是因着大雨,人们不愿走动,此时屋里吃饭的人多些,亦有人站在门口透气闲聊。 四人快吃完了,桌上还剩两道小菜。 旁桌的人正聊着—— “这雨下得厉害呀!东门外那条道都被山上的泥沙淹了不少,这鬼天气,走不了啦!” “是吗?淹得多厉害,一点儿也过不去?” “是啊,咱们明天绕北门吧。” “你怎么知道的?” 沈清仪听罢,对三人说:“东门走不了,北门那条路上吃食不便。趁知道的人不多,我先去买些干粮吧。”三人应罢,沈清仪便离了桌。 再说旁侧的人接着言道:“我去给老婆丈母娘送了封信,顺便走到城门口看见的。唉,说起来也是吓人,你们知道咱客栈后不远处那片林子吧?” “唉,知道。” “我回来的时候经过那儿,还想着进去摘点槐花嚼嚼,一看,好几棵大树被拦腰折了!” “折断的?不可能吧?那树干我瞅着又粗又壮实。” “是啊!倒是槐花树都还立着,旁的树倒了一片呢!估摸着又是江湖上哪位大侠心情不好了跑哪儿出气去了,咱可惹不起。”那人头往前伸了一下,夸张地说:“我可是提着裤子跑回来都嫌慢!” 几人一阵哄笑:“看把你龟儿子吓得!” 这边桌子上却还静默着。 裴谙瞟一眼裴昔,后者不看他,正用筷子夹了一粒花生米,手心向他,带了护手。裴谙心下暗叹了一声,说:“倾娘,一会儿给你师姑包手。” 孙浅倾忙应一声:“嗳!” 裴昔应和着干笑两声。 晚间时候,雨停了。 孙浅倾房里,裴昔盘腿坐着,看孙浅倾给她包扎手。她的拳面面目狰狞,孙浅倾一边包着,一边问:“师姑,你怎么弄的呀?回来的时候还一身雨一身泥,吓死倾娘啦!” 裴昔笑一笑:“去外面练练武,练得狠了些。” 孙浅倾乖巧得应了一声,裴昔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发愣。 她在树林里,一拳就能劈断一棵大树。她稍用了点内力好护着自己骨骼不受伤,却丝毫没有护着皮肉。 大雨滂沱,冲刷着脸颊身体,眼都睁不开。 手上血流如注,她大喝一声,又一拳入了树干,木片碎屑随着她的手抽出而落下。 跃起,旋身,一脚踢上去。 又一颗大树缓缓倒下落地发出巨响。 亢龙有悔、蛟龙翻江,或是别的什么。她不在意其它,只是连着几拳打在树干上,捅出一个大窟窿。树枝掉下来,一掌扫开;树干向她这儿倒下来,就一脚踢回去。看参天大树一个个倒得七零八落,在地上砸出巨响,她心里才稍稍舒服些。 末了,她打得累了。她走到两人歇过的槐花树下,抱着树干,哭起来。 武功没了,身子坏了,眼里也没了往日的神采。 不让她管,什么事也不告诉她,不联系她。 难过。 她就是难过。 疼啊。 一人心事一人知。 裴昔说今夜外面搭起了戏台子,抱着孙浅倾邀了沈清仪同去。裴谙说自己乏了,便没有去。 三人走在街上,约到一半路程,沈清仪道他倏忽间未带银两,推脱谢过了裴昔的银两便回头去客栈取。 按说时间应是正好。 沈清仪进了门,走近浴室,便听得裴谙痛楚的低吟传出来。 “裴谙?”他敲门问,“你怎么了?” 内里裴谙听了慌忙捂了嘴,却压不下□□。又一声低吟溢出来,沈清仪在门外说:“我进去了。” 裴谙忙背过身子,手指紧捏着浴桶边沿,心下焦虑,嘴上有气无力地喊:“别” 来不及说完,就见沈清仪破门而入。 裴谙以背示人,额头垂着,紧贴着浴桶边沿。好在药草覆了水面,少了他几分难堪。 沈清仪走近。空气中的药味比记忆里浓重些。他皱眉问:“怎么了?” 裴谙急促地喘息着,又是一声呜咽;捏着浴桶的指节泛了白。他没有抬头,只是说:“没事”话音低哑,“出去。” “嗯?”沈清仪状若不经意地将手搭在浴桶边上,手指转瞬被水灼得一颤。沈清仪“嘶”地抽一口气:“这时什么药水?你在做什么?” 裴谙的手在抖,肩也在抖。他微微侧了侧头好让声音溢出来。一张脸上满是痛苦神色,眉心皱着,双目紧闭。他说得有些咬牙切齿:“治病出去。” 沈清仪踌躇片刻。 裴谙又重复一遍:“出去” 沈清仪应:“我在外面等你。” 沈清仪在床边坐着。内里痛楚的低吟一声一声传来。 他皱眉,回忆着方才所见——若是没记错,此时那药草的剂量是第一次见的两倍。 身体又差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仪听到一阵水声。裴谙该是出浴了。沈清仪到了门口。 门开了,裴谙长发湿漉漉披着,眉心仍紧皱着,身上裹着白色浴巾,扶着门框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一个踉跄,裴谙往前倒去,沈清仪忙接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