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将》 第1章 回家奔丧 蜿蜒绵亘的公路上,四月初的固东镇还藏着一点料峭春冷。 小镇位于云南省保山市腾冲市北部,因非遗油纸伞而名扬,是林酒的故乡,而她此行的目的地荥阳村则更是网红打卡村——荥阳油纸伞的发源地。 春秋末年,鲁班的妻子将竹子劈成细条,并在细条上蒙以兽皮,收拢如棍,张开如盖,因而制成了最早的雨伞,纸出现后又有了更轻便、美观的油纸伞,文人雅士在伞面上题诗作画,以遣情怀。 迄今为止,后世几地仍保留着油纸伞的制作工艺,从四川泸州传入云南荥阳的制作工艺就是其中一支。 修长的睫毛颤了颤,林酒蹙眉醒来。 带着脏污的车窗里映着一张狼狈又憔悴的脸,她愣怔一瞬,好像还挺符合回家奔丧的心境。 这趟意料之外的返程没带来想象中的惊喜,只有一路疲倦,说好听了是千里返乡见证林氏油纸伞继承人的更替,说难听了就是去奔丧。 林家人孤傲,外界统称的荥阳油纸伞到了林家人嘴里就成了林氏油纸伞。 一天的辗转和颠簸卸掉了出门时精心打整的妆容,眼下唯有红唇鲜艳,歪向窗户的脖子支楞了半个小时,现在酸胀发疼。 她微微一动,嘶了一声。 再踏故土,心沉如海,却又激流暗涌。 这里有她的家人,还有她从没对外提起的爱恋。 亲情和爱情在三年前的一场意外中一并消陨,自那之后她就被迫适应了独身一人。 大巴车老旧,柠檬酸水一样的恶臭从车尾蔓延到车头,隔着口罩,司机眉心扭曲。 停滞的空气又闷又潮,人声窸窣,有的在嗑瓜子,有的在聊八卦。 林酒看着镜中的倒影冷笑,离家三年没梦到父亲,这回却梦到了。 她梦见了喝药自尽的父亲林逍。 走马灯一样的回忆流转着,捉不住。 三年前的七月,日头正盛,20岁的林酒刚结束课业繁重的大三,回家第一天,她枕着凉席睡得天昏地暗。 媚眼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窗口钻进来的凉风溜溜灌进了嘴巴鼻子里。 她打了个喷嚏,混沌起床,瞧见父亲正在给摩托车加油。 天气明朗,微风漾漾,父亲把积攒了一周的成伞全部挪到院中晾晒,母亲则去外婆家帮忙了。 撑开的油纸伞置换了小院的寡淡,朵朵油纸伞在头顶绽开,粉色蔷薇,白色昙花,金色野菊,紫色兰花,花色繁多,品类不可枚举。 从工艺粗浅上可将手工油纸伞分为半穿和满穿,用途上区分遮阳或挡雨。 满穿的油纸伞需用线穿满整个油纸伞内侧,而半穿则只穿上、下半侧,中间镂空,故而满穿更结实,通常搭配有防水涂层的伞面做雨伞使用,而半穿油纸伞则简朴秀气,常在内部伞架上悬挂装饰品做遮阳伞,影视作品或表演中常见的便是这种。 父亲林逍点子多,创新多,他执拗地像一棵松,既要保留考究的制作手艺,又要紧跟潮流弄点儿新花样。 从机械“离子状泼墨”到灵动“纯色渐变”,再到随性“挑染”,他探索着不同的纸色,将变化的色彩通通捕捉、晕染在伞面上,还尝试了环保材料,林酒知道父亲的变通,他从不是一个安于拘泥陈规的人,他喜欢与时俱进。 院子里伞色斑斓,林酒看呆了,勾了魂似的,瞳眸亮汪汪的,等不得多想,她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吸了一口山风呼喊。 “爸,你去哪儿?” 瘦弱的林逍穿着一件灰色短袖,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笑意盈盈地迎上女儿怔忪的睡眼。 “赶集,去不去咯?” 去,肯定得去。 两分钟后,匆匆洗漱完的林酒踩着黑色凉鞋小跑下楼。 上车之前,林逍叮嘱她带一把油纸伞防晒。 她斟酌半天,带走了一把色彩明朗的红色彼岸花。 父亲小声嘀咕,“好不容易捂白了,别黑了。” 山里的七月比城里凉快。 看过大城市的繁华,林酒最喜欢的还是眼前的满目葱翠,绿树,绿草,绿油油的农田,还有溪边成片的竹林和芦苇,处处都存着她的回忆。 看累了,又开始困乏,她迷瞪地打了个哈欠,四下无人,她把脸颊贴在父亲削瘦的后背上补觉。 “爸,我一会儿要吃鸡丝米线,记得提醒我!” 山里风大,林酒吼着说话。 林逍没听清,只是咧着嘴笑,时不时侧目看看镜子里的女儿。 过了水泥路,还有一截凹凸颠簸的石子山路。 烧油的摩托马力足,轰着黑烟开始加速。 林酒打了个寒噤,不自觉地抓紧了父亲的衣衫。 颠簸厉害,屁股发麻,她却来了兴致回味儿时乐趣,伸直双腿,两脚悬空,体验飞起来的感觉。 梦里的摩托不停,父亲就永远活着。 可惜是梦。 林酒歪着脑袋继续望窗外,再次闭眼。 邻座的小孩将沾满奶水的小手覆在她白皙的脸蛋上,濡湿的触碰让她猛地惊醒。 “咯咯……” 抱小孩的女人睡着了,但她怀里的孩子却醒了。 林酒用视线描摹着孩子的妈妈,她有一张稚嫩的娃娃脸,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 西南边陲的偏远小镇多的是年轻母亲,林酒没有太惊讶,只是有些无奈,转念又庆幸自己没有成为年轻母亲的一员。 她走出了大山,在千里之外的城市扎了根,没遇到满意的爱情,却有一份还不错的工作,有三两好友时而小聚,总体还算不错。 奶娃娃不会说话,只会口齿不清地咿呀,林酒无心回应,她绷着脸戴上了帽子,把身子缩着更低。 缠绵的小雨轻飘飘落在玻璃上,她了无睡意。 发了一会儿呆,她又伸手去擦玻璃,后知后觉天色黯然。 窗户框住的昏暗宛如一把墨灰色的油纸伞。 油纸伞……勾着她最疼的回忆。 【伞下佳人,青石小桥】永远定格在三年前。 父亲喝药自杀前一反常态,向来排斥镜头的他笑着陪自己和母亲在村口的青石桥上拍了第一张全家福。 照片中的男子拘谨、苍老,右手却有力地撑着一把红梅油纸伞,伞下一左一右都端着笑意,妻子温婉,女儿雅致。 仓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回忆,她不想接,也懒得拿,这个时候来电的除了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她,姚芳,她妈。 心烦意乱,林酒合眼假寐。 舒缓的节奏从口袋里钻出,低沉的女音哼唱着车里人听不懂的英文,小孩的妈妈被吵醒了。 她恍恍惚惚,试探着伸手碰了碰林酒。 “手机……响了。” 演技在线的林酒磨磨蹭蹭地翻找,还没拿出来电话就挂了。 本着敬业精神,她还是把手机拿出来查看,正惋惜没接到时,屏幕又跳动了。 当着年轻女孩的面,她只能点下接听。 “嗯。” “还有半小时。” 女孩的说话声又沉又闷,奶娃娃的妈妈拧眉思索,这是…… 林酒?荥阳村的林酒? 不确定,她有点不敢认,皮肤白皙,五官精致,眼神干练,一头浅粉色头发格外惹人注目,从前的林酒充其量算好看,但没这么有野性。 一时间,她也说不清是时尚还是叛逆。 帽子遮挡视线,林酒不知道身边人在打量自己,她挂了电话,打开了信息爆炸的微信。 99+…… 家族群里的人接连轰炸,私信、群聊都问她到哪儿了,猛然间,她感觉自己是个通缉犯。 他们在等林酒,等她回去敬丧酒。 她堂哥死了,车祸,据说是酒驾超速还抢道,救护车没到就咽气了。 堂哥叫林庆辉,是林氏纸伞的第九代传承人,因为上了电视,又被好几个电视台竞相报道,所以成了林家人引以为傲、拿得出手的当家人。 制作油纸伞的家族各有各的规矩,而林家却是十里八乡里规矩最多且最苛刻的一家。 林酒思想洒脱,向来不满陈规繁文,而眼下,她最不满族中人去世,同辈必须到场送丧的旧俗。 林家去年修了族谱,林酒本来没资格入册的,但她是林逍唯一的孩子,而林逍又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不写就意味着绝后,这是忌讳,是大不敬,所以她“荣幸”载入薄册。 林家的当家人对内统称家主,她每每想起都觉得好笑,21世纪的现代文明里竟然还有这么奇怪的划分,奇怪就算了,还按尊卑严格执行,不同辈分称呼各有讲究。 初中政治里学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而林家人偏要反向而行。 他们将传承油纸伞的重心放在林家繁琐的规矩上,祖辈世代恪守“传男不传女,传整不传缺”的旧俗上,女性、身有残疾的男性一律不得参与继承人候选,不巧林酒的父亲林逍就身有残疾。 这陈规有时也搞豆腐渣工程,只顾表面风光,不考虑传承人的综合素养,譬如,林酒大老远赶回来奔的丧——林庆辉。 他劣迹斑斑。 下午6点23分,历经13小时颠簸的林酒终于抵达目的地。 溪水蜿蜒,绸带一般分割着村舍和农田。 她一眼就看见了林庆辉家门口挂的白灯笼,记忆里的两层砖房成了四层别墅,墙上还彩绘了荥阳油纸伞的宣传画。 真气派。 小辈意外去世,按老祖宗的规矩理应低调入葬,但林家规矩古怪,他们不仅要风光大办,还要在灵堂前争吵出一个新的继承人。 行李箱在村口沾了泥,林酒不吭声地拖了一路,黑色车轱辘摇摇晃晃,她也筋疲力尽。 独自走到一半,迎面遇到了前来接应的那人。 她撑着一把暗黄的纸伞,颇有雨中美人的风姿。 姚芳穿着一套宽松的青色棉麻素衣,青丝渐白,皮肤松弛,手上到处是削竹子留下的小口子,林酒的视线长了钩,挪不开。 她们母女之间似乎被填充了某种透明的胶状物,两人都被挤压得无法动弹,唯有复杂视线能穿梭来往。 林酒怔了一下,她们三年没见了,满打满算的三年。 这三年里,姚芳无数次拒绝她的视频通话,拒收她买回家的快递,漠视她朋友圈发泄的情绪。 女人古板又刻薄地扮演着一个恶母的形象,两人间唯一的来往就是一月两次的通话,有限的三分钟里,她们竭力感知着彼此微弱的呼吸。 林酒轻笑一声,抬腿继续向前走来。 两人之间相隔不过十几步,但姚芳已经不再向前。 为了开发旅游,打造独一无二的荥阳油纸伞ip文化,政府来人规划,不仅修路修灯,还打整了房屋的外立面,围墙覆了彩绘,转角处还设置了提示路标,到处是欢迎的标语。 村子在变好,回家的路清晰明朗,林酒却觉得模糊。 这个村……很陌生。 路灯照在女人身上,留下一道纤细狭长的影子,林酒径直走进光里,二人的影子交叠着,明明一片灰暗,却又亲密至极。 路口突然冒出一个人影,女人嗓门洪亮。 “老五——媳妇……” 林逍是林家第五家子,所以姚芳便是老五媳妇。 女人本在后院拔菜,眼睛一瞥瞧见姚芳经过,她慌忙跑来,寻思着问一问林庆辉什么时候下葬,她也好腾个时间帮忙。 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她看见了林酒。 真是意外! 女人扁着嘴斜眼,嚯,这小姑娘可不得了,好看是好看,但脾气大,牙尖嘴利,上不敬老,下不爱小,大家都不敢惹她。 万籁俱寂,林酒回头看她,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带了几分玩味的挑衅,“我吓到你了?” 这话无礼,连个称呼都没有,但林酒不在乎。 女人不敢回应,只觉得芒刺在背,赶紧退回门内。 第2章 没有穷山,但有刁民 赶走了无关紧要的人,母女两人终于能平静地面对面了。 姚芳被女儿直白的眼神看得发怵,她沉默着上前,抢夺似的拎着她的行李箱就走。 林酒回神跟上,两人先是并肩而行,后来姚芳却加快了脚步,林酒不再挣扎,甘愿不远不近地保持着距离。 远看二人不熟。 临到大门口,姚芳停下脚步,回头温和叮嘱。 “你三年没回来了,叔伯兄弟对你有意见,但这是你堂哥的丧事,别和他们计较,说什么都受着。” 姚芳的语气很淡,听不起或惊喜或惋惜的情绪。 林酒攥紧拳头,重重地点头。 是啊,三年没回来了,不知道这群豺狼虎豹的咄咄逼人有没有消退几分? 银色大门洞开,白底黑字的挽联覆盖了颜色没来得及淡去的春联,莫名凄凉。 大地焕生机,痛君撒手离尘世。 纯心书正道,幸汝留香绕故园。 整批:德行千里。 门内的白色灯笼随风摇动,林酒忍不住发笑。 这挽联抬举他了,也不知道是谁找的,这内容真是夸张了百倍有余,别家的挽联写逝者功业,这对挽联却泛泛而谈,只顾着痛惜。 因为没有,所以不写。 林家主宅传承百年,后来正名林氏伞坊。 早年的伞坊是个四方院子,两层木楼朴素无色,后来有个宣扬保护传统文化的专家,老头头发花白,带着学生躬身走访,记录了一手资料,拍了照片,做了视频,写了文章,一番折腾后把荥阳油纸伞推到了媒体和大众面前。 林家长辈林雄也因此评上了县里颁布的非遗传承人称号,顶着这个名头,政府来人慰问,企业出资扩建,因此林家主宅才在原有的基础迸发辉煌和体面,彰显出了林氏一族引以为豪的大气和恢宏。 进门前,林酒摘掉了遮挡头发的帽子,露出一头漂亮的粉发。 姚芳眼神平静,并不震惊,她知道女儿的性子。 一进门,林酒还是被震撼,红唇轻启,压着感叹。 倒挂的油纸伞遮天蔽日,油色光亮,从门口一直串至里屋,纸伞的图样或繁琐或简单,从敦煌飞天的菩萨到随处可见的竹叶,包揽不同文化。 这景她从咿呀学语就开始看,前后不下万次,现在再看还是诧异,像跌入一场幻梦。 一别三年,荥阳油纸好像并未和网上说的一样败落,反而焕发了一点蓬勃生机。 非遗没落这事也怪不得谁,原因复杂,各有理由,而她觉得大部分的原因得落在那股看不见的妖风邪气上——快文化。 工作快,消费快,文娱快,营销快,一切都很快。 无良营销号挂个“非遗失传”的名头引起唏嘘一片,可短暂之后人们还是会遗忘,这是互联网之下最典型的“精神唏嘘”。 上一秒看见非遗老人枯坐青凳编竹篾,忍不住评论“好手艺要传承起来”,指尖一滑看见美女热舞打pk,点进去狂刷“666”,晚上睡觉合眼前却只记得pk的美女挺漂亮。 传承是个沉重的词汇,要做的太多了。 林酒舒了一口气,视线下移,瞧见几张老旧青木方桌。 林家人一身青色素衣团团围坐,无人回头看她,无人寒暄,无人欢迎。 林酒有些恍惚,母亲顿住脚步来拉她,低沉的言语里都是恳切。 “小九,走吧。” 小九,走吧。 父亲死的那天,母亲也是这样跟她说的,走出大山,别回来了。 姚芳十指都是伤口,创可贴密密麻麻,摸起来有点刺,林酒任她带着向前,一言不发。 吃酒的亲戚们慢悠悠回神,有人故意装瞎,还有人噼里啪啦地制造出动静来示威。 气氛变得诡异起来,尤其是中年男子围坐的那一桌,有病怏怏地歪着抽旱烟的,有冷脸看热闹的,还有一个神色迷惑欲言又止的。 穿着牡丹围裙的二伯母拉了拉变形的衣领,不动声色地拐了一下丈夫。 发福的二伯得到催促,率先阴阳怪气。 “哟,老五的女儿回来了,小九,高材生的工作怎么样?” 擅长恶心人的三伯不甘下风,冷冷地“哦”一声,顿了顿,学着昨天在电视里看到的反派说话。 “高材生来我们这地方穷山恶水的,真是委屈了,一头粉毛浪费钱哟。” 穷山恶水么? 政府出资,专家评估,拓路修渠,整顿污染,修建娱乐设施,荥阳村脱离了穷困潦倒的狼狈样,怎么会是穷山恶水? 不过……穷山恶水不见有,刁民倒是坐了好几个。 寡言的大伯面色青黑地瞪了两人一眼。 二人吃瘪,不敢造次。 大伯耳朵上别着一只劣质小春城,这是云南本地特有的烟。 他斜眼看了看林酒,似乎是觉得陌生,随后自顾自地端起面前的白色小盅,闷头喝净最后一口苦荞酒。 “人齐了就办正事,姚芳,带她去换衣服,得……先让庆辉合眼。” 明天是林庆辉去世第三天,无论如何都要下葬。 办正事指的是同辈敬丧酒,林家小辈一共9人,林酒是最小的一个,原本是想叫林玖,但登记名字的人醉酒上岗,错把酒当玖记下。 长辈都端着架子,没人关心她奔波一路是否饥饿,也没人理会她染了一头浅粉色头发,大家在意的是那个象征家族尊严的仪式,林酒……只要出现就行。 她被母亲带着进屋,路过正堂时便瞥见了一座金色棺木,棺内没有尸骨,只有骨灰。 作为林氏家主,林庆辉的棺木可谓豪华。 外壁漆熠熠金黄色,上施赤红色朱彩,并采用浮雕、圆雕结合方式琢出大片云纹,四角处则阴刻了龙纹,棺盖则雕刻了莲花图案,唯有正中的莲花是阴刻,其余都是阳刻,空白处还填了腾蛇图案,与此同时,棺外还张贴了象征林家油纸伞的花样。 黄色寓意高贵,只有男性可用,而女性只能使用肃穆的黑色。 棉麻素衣,擦净脂粉,盘起发髻,穿软底黑鞋,盖沉棺,撒银钱,逝者定魂,生者安心。 长辈负手而立,小辈盘坐蒲团,指导仪式的丧事婆子手里端着一个紫檀香炉,袅袅青烟穿梭在众人之间,纸钱撒了一把又一把。 静默十分钟后,由族中年纪最大的男性长者斟酒,一人一杯,遥敬棺中逝者,且需当着棺中人饮下,随后再端来火盆,一人投一把油纸伞,等伞燃尽,敬丧酒的仪式才算正式结束。 一切按部就班,林酒像个被使唤的傀儡一样跟着前面的人挪动,轮到她投伞进火盆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跳动的红色火光掉进围观人的眼里,也掉进了林酒的眼里。 她对死去的林庆辉没有多余的记忆,充其量也就是同村村民,如果非要找出一两种情绪来形容的话,那肯定是厌恶。 林酒虚岁24,林庆辉长她15岁,虽是同辈,但更像长辈。 父母晚年生了她一个女孩,而她也成了林氏家族里唯一一户的独苗儿,农村多生,林家则每户生养两个孩子。 十七岁的高考贺宴上,父亲林逍拿着她的录取通知书挨桌敬酒,到林庆辉那一桌时却被拦下。 林庆辉两眼麻花,脸颊微醺,东倒西歪,喝得找不着北,醉酒的蛮牛力气大,众人阻拦不住,他踉跄跑到林酒面前,指着鼻子斥责她不孝。 “你说说你,高傲给谁看呢,一个小姑娘读什么书?” “要不是你坚持要读高中,你爸也不会因为着急给你凑大学学费接了活儿,他的手指也不会被绞断……” “你爸妈一把年纪怀了孩子,结果还生了你这个一个没什么用处的小姑娘,生个儿子多好,承了他的手艺发扬光大。” “你自视清高,读书有什么好的,林家的手艺养不活你,反正都是要嫁人的……” 林家的男子不是个个都这么奇葩,而是林庆辉和她一家有私仇。 林家男子清一色做继承人培养,女子则多为陪衬的劳动力,他们五岁学艺,十六岁时长辈们便会从中挑选最适合的一个来传承手艺精髓。 林庆辉22岁当选林家传承人,但论技艺,林逍更胜于他。 林逍学纸伞多年,技艺精妙绝伦,加上他善于洞察市场,及时创新,因此无论是工艺还是伞面图样,两口子制作的油纸伞总是格外畅销,可惜他脚趾缺了一个,不符合继承人的标准,再加上手指也被绞断了一个,更是和继承人不沾边了。 林庆辉心眼小,林逍制作的油纸伞畅销对他来说是赤裸的嘲讽,是对他家主身份的不敬,思来想去,他使了些拙劣手段,正面打压林逍的生意不算,背地里更是猖狂,到最后,甚至还有了一些违背族训的恶行。 好在这个恶人得到报应了。 意识犹落深海,眼前好似蒙了一层厚重的尘埃。 林酒跟在父母身边,从小耳濡目染,对油纸伞制作也颇有见解。 荥阳纸伞制作技艺繁杂细致,工具古老且全部依赖手工完成,一把油纸伞需36个大程序,101道小工序,从削伞骨、绕边线、裱纸、上柿子水、绘伞面,到装伞柄、刷桐油……步步相扣,马虎不得,如今大多人都崇简,只觉这种繁琐的工艺颇为无聊。 “林酒,快烧啊。” 身后的厉色催促打断了她的回忆。 是啊,所有步骤都齐了,只差烧掉她手里的这一把伞,林庆辉就能安排下葬。 姚芳神色难看,掌心捏了一把薄汗。 说好了今天不惹幺蛾子,但林酒好像……又要爆发了。 就在众人也以为林酒要开口骂人时,她面无表情地把手里的油纸伞丢进了火盆,不做片刻停留就离开了堂屋。 烧吧,浮尘遮眼,最好连带着林家人骨子里的烂肉一起烧掉。 林酒恨林庆辉,咬牙切齿地恨。 第3章 我的高冷是演的 林酒疾步跑出伞坊,左手捂着口鼻,右手扑腾,她两眼难安,狼狈地寻找一个隐秘地。 来不及了,她趔趄跌撞到路边,对着路边的野草沟倾身呕吐。 压抑一路的恶心终于倾泻出来,混沌的几秒钟里,林酒感觉自己要把胃都吐出来。 从飞机到高铁,最后又转大巴,奔波十几个小时,她只喝了半瓶云南山泉果腹。 飞机降落长水机场后,她像个观光的外地人一样连连感叹,特产区兜了一圈,思来想去只买了解渴的水,哪有云南人给云南人买特产的。 久违的清甜一路向下,外省没有这种水,她迫切地仰头喝了大半瓶,像是要把轻易不言说的思乡之情也融在水里喝下去。 可惜,甘甜的思念被吐了出来。 最先跑出来的姚芳大惊失色:“小九!” 她不是不疼女儿,也不是不想念独自在外地打拼的女儿,相反,她有太多苦衷割舍不掉,思量之下,只能割舍掉女儿。 长大的鸟儿总要学会自己飞。 姚芳身后跟出来的还有林业和林康,两人是老大家的儿子,和林酒关系不错,没回家的三年里,几个孩子也断断续续联系着,这些她都知道。 刚才在屋里有长辈碍着,两兄弟谁也不敢和她打招呼,毕竟,林酒被林氏家族拉黑了,距离除名只差一丢丢。 两兄弟腿脚利索,三步上篮似的冲过来,一把揽着她的肩膀防止人跌进沟里。 弟弟林康使唤自然,转头就喊。 “林业,你去屋里拿瓶水来。” 吐的差不多的林酒回神,连连摆手拦下了人,声音有点虚弱。 “不,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回家睡觉,不想看见他们,恶心。” 姚芳满眼心疼,呕吐的是林酒,可她也一样身躯麻木,呼吸阻塞,张口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说。 林酒抬头,眼睛红了。 “妈,把家里钥匙给我。” 一别三年,林酒早就弄丢了钥匙。 一别三年,林酒还是认她当妈妈。 姚芳颤着手摸裤兜,眼里湿了大半。 林康知道这个妹妹的脾气,她倔的很,说一不二,不服就干,他半拖着人起身架在肩膀上,林业小跑着回屋去拿行李箱,顺便薅走了一瓶水给林酒漱口。 连人带箱子,一起送回去。 “婶,我们先送她回去,这里离不开人,跟我爸妈说一声。” 昏黑的天落了一层毛毛雨,几人头发也被打湿。 姚芳给了钥匙,又转身从门口拿了两把伞递来。 油纸伞难挡暴风雨,但这点毛毛棉雨却不是问题。 握着伞头,顺着伞柄撑开,头顶的粉色蔷薇似真亦假,一股淡淡的涩味涌入鼻腔,那是柿子水的味道。 兄妹三人憋着气走了一路,确定走远了、身后无人才敢开口。 “小九,你这演技也太牛逼了吧,你是不是报了培训班呀!” 两兄弟以为她假吐,林酒懒得解释。 说完,林康从衣兜里摸出一把酥香的蚕豆,蛮横地往林酒嘴里塞了两颗。 “唔……你,咳咳,谋杀呢!” 演的,林酒演了一天的“郁郁寡欢”,目的就是要膈应屋子里的那堆大人。 对林家规矩和家主林庆辉不满的何止林酒一个,林康和林业也赫然在列。 蚕豆嘎嘣脆,咬碎一颗就会迸发一次灶台烟火的纯香。 林酒草草吃完,又熟练地“自助”拿取了一把。 林业推着她轻飘飘的行李箱,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回来一趟干嘛拖行李箱,大老远从合肥到腾冲不累吗,我妈说明早就能下葬,丧席吃三天,你要是呆不住,后天就可以回去。” 三人脚步轻快,完全不像刚哀悼过一个逝者。 “我……打算把我妈接过去。” 兄弟俩一愣,异口同声。 “难。” 另一边,回到宅子里的姚芳要作为林家后人挑选制作林氏油纸伞的继承人,她是林逍的妻子,拥有林逍的决定权和投票权。 林酒父母同村,两人都是制作油纸伞的手艺人,只是林逍的名声更大一些。 两人同村不同族,却都致力于传承油纸伞制作的手艺和文化,相濡以沫二十多载,创作了许多经典之作,仅生育了林酒一个孩子。 夫妻俩以为,养孩子和制作油纸伞一样,一心两用会影响成品效果,因此不如专心于一人、一伞。 林家人正色围坐,都在等抽水烟袋的长者发话。 老人额角上的皱纹轻轻颤动着,常年日照之下锻造的古铜色皮肤泛着光泽,年纪虽长,但精神不减,小臂精瘦的肌肉清晰而又硬朗。 一窝小的不敢催促,老人慢斯条理,越发不着急。 分钟过去,老人点了根新烟。 老二和老三对视一眼,思量着谁来开这个口。 二人谋划了一天,商量着要自荐。 “咳咳……” 老二先开口。 老者悠悠抬头,如渊的黑眸幽深而又平静,被烟叶熏烤的嗓子格外沙哑。 “要说什么?” “爸,小这一辈没有合适的人,我觉得不如往我们这一辈里挑,你看,老三老四……和我手艺都可以,说精致算不上,说马虎又更胜一筹,大哥这两年身子不行,而林康林业又都忙着挣钱,更是没心思,所以我们更合适些……” 林家这一脉也奇怪,林酒这一辈里,成家有后的都生了女儿,九个小辈里又有三个搬出了村子,如果不是林庆辉死了,这一屋子的人见面团聚应是春节。 老人被烟呛了一下,弓着腰狂呕,同时冲说话的老二摆手示意。 他知道老二老三的如意算盘,两个人打算发横财。 林庆辉车祸前两周敲过他的屋门,他冠冕堂皇,号称来商议林氏油纸伞的前途。 油纸伞制作手艺评上了非遗,但也仅仅是评上了,卖伞依旧挣不到钱,基本生计都成了问题,搞来搞去也不过是个噱头。 林庆辉说义乌有个开厂子的大老板联系他,要问他买断林氏纸伞的秘籍。 说是秘籍,其实无非是些自己琢磨的法子,譬如伞骨多长伞身不易散,柿子浆糊要混多少水才能让伞面和伞骨完美契合。 林家并非固守陈规,不愿意沾惹商业,相反,每一个制作油纸伞的人都希望自己的伞可以卖个好价,因为这是最直观的、衡量价值的方式。 但工业化太苍白,快节奏时代要量产、要高效,手工油纸伞反而显得做作。 机器生产,流水线作业,一切都为了节约成本,几经压缩之下,一百道工序顶多保留一成,糊弄出来的不过是挂了一个标签的假货。 荥阳手工油纸伞制作精湛,花型独特美观,色彩鲜艳灵动,桐油光亮,具有较强的抗水耐温性,伞骨精巧,抗风能力强,伞身轻便易携带,而机械生产的油纸伞不经轻风,大多时候使用一次也就进了垃圾桶。 挂羊头卖狗肉,吸引消费,又欺骗消费。 林家不能败了荥阳油纸伞的名头,他们不吝啬“秘籍”,但前提是心学心承,真正将油纸伞的技艺和文化发扬出去,其次才是挣钱。 林家有规矩,消耗老祖宗名声的钱不许挣,所以林庆辉的提议被他一票否决。 老人明白这中道理,如今村里掌握这门手艺的人越来越少,林家必须坚守这条线。 从殡仪馆接回林庆辉骨灰那天,他想通了。 林家该执着的不是手艺继承人的性别和身体完整,而是此人是否热爱且有能力把油纸伞制作技艺带出村。 这么好的手艺,再不带出村子去,以后他们入土了,这些后生也就忘了。 他不甘心。 林酒三年没回家,可家里的一切都没变,沙发、窗帘都是她走那天的布局。 林康和林业看出她疲惫,把行李箱搬上楼后就匆匆离开,还约了明天再见。 也不用约,明天出丧,林家人都要早起。 林酒无言垂眸上了二楼,二楼也没变,她拍开卧室灯,瞧见了新换的粉色床褥。 累且饿,她洗了把脸下楼找吃的。 冰箱里满满当当都是吃的,封好的家常菜,削皮切好的应季水果,全是……她爱吃的。 眼里湿润翻涌,她端出凉粉,狼吞虎咽了几口,再也忍不住痛哭。 夜风缓缓席卷,吹干女孩儿的泪。 林家伞坊热闹非凡,老二、老三、老四当着一族三十多人的面吵的不可开交。 老者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 这就是他的好儿子们,一个个惦记的都是钱和名的黑心耗子。 吵闹之中,老人打了个不显眼的寒战,心寒。 翌日一早,天放晴。 前一夜的绵绵小雨没一会儿就被蒸干,送丧的队伍浩浩荡荡,做油纸伞的这几家全员到齐,林家小辈一人持一把灰色油纸伞为逝者开路。 去世的林庆辉不只是林家的家主,还是油纸伞制作技艺的传承人,所以村里大部分人都来了。 林酒混在人群中,十分不起眼,十分低调。 早起清水糊弄洗脸,对着镜子思来想去,最后她还是用黑色假发把粉发遮住了。 十一点,队伍下山,林庆辉的妻儿哭了一路,众人扼腕惋惜。 林家小辈匆匆忙碌,围裙一系,端茶送水打下手,跑腿递烟倒清酒,样样不在话下。 方至诚也来了,他是隔壁村的,这丧事他可来可不来,但母亲说林酒回来了,他当即披了外套跟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悼念是别人的事,而他在专心找林酒。 不在。 她不在。 他发呆盯着碗里的菜,却又忍不住慢慢地扬起脸,目光一寸一寸向上攀爬,在忙碌的身影中寻找。 母亲烦躁地踢了踢他,黑色运动鞋上留下一盒灰色印子。 方至诚剪了寸头,这个发型让五官犀利的他帅得很有冲击性,席间时有女孩议论了他,从线条分明的下颌再到黑色衬衫遮掩下健硕肌肉都太出众。 妇女们都知道他会是自家女儿的理想型,小声嘀咕着想搭话。 方至诚假装耳聋眼花,听不见这些婆姨的心思。 他和林酒有过不为人知的一段,可惜异地恋难熬,炽热的爱情只维系了半年,最后他提了分手。 五年过去,他对林酒的记忆有些淡了,只记得高考完的某天,他曾用湿热的手心在林酒的脑门上烙了个印子。 两个笨拙的人约定要永远在一起。 可小孩的话岂能当真? 吃席的气氛并没有想象中压抑,相反还有人喝起了小酒,侃天说地地聊起过去。 一台黑色越野车疾驰出村,行驶在平坦的沥青公路上,车子紧跟着一辆白色桑塔纳。 林酒坐在副驾,胆战心惊。 云南多山,公路两侧除了山还是山,远处黑影接天,近处可见赤裸的灰褐色岩壁。 风景有些陌生,但追车这事有点儿刺激。 二十分钟前,爷爷突然把她喊进屋,他一脸高深,询问林酒未来的打算。 林酒一脸懵,什么打算? 她打算定居大城市,买个小公寓,把母亲接来,两人安稳作伴。 她没说话,老人却递了一张手写的遗书来。 那是父亲林逍的字迹。 她以为父亲自杀时什么都没留,原来还留了遗书。 遒劲有力的字迹里,父亲没对她寄予厚望,却又字里行间透着矛盾,他要她快快乐乐,又要她拼全力帮母亲成为一个有“地位”油纸伞传承人。 林酒惊异不已,且不说有地位这种高端评价,单是林氏家族的这群古板她都不一定斗得过。 父亲有意为难她。 老人无事献殷勤,她警惕,肯定有猫腻。 老人嘘声坦言,如果不是老二拿着秘籍跑了,他不会仓促地递上保管了三年的遗书。 昨晚刚定下老二为林氏油纸伞制作技艺的第十代传人,当着族人的面,他宣誓担起责任,前后不过十小时,他却带着族谱和昨晚刚到手的制作手册离开了。 老二要去卖秘籍。 一本证明身份的族谱和一份老旧的制作手册价值80万。 送丧一结束,骨灰盒一盖土,老二就迫不及待地找了借口说要离开,老头忙着照看宾客,转身才发现锁在柜子里的族谱不见了。 真是丢脸,竟然闹了家贼! 第4章 临危受命,勇当特工 红灯亮起,开车的林业仓促踩下刹车,心脏咚咚乱跳,好像要冲破薄如蝉翼的胸膛。 好险,刚刚只顾着追车忘了看路灯,差点损失6分和200大洋。 林酒呼之欲出的喷嚏硬生生憋了回去,安全带紧紧一勒,肋骨发疼。 “看不惯我就直说,别这么折磨我……” 林业驾龄六年,照理来说没这么莽撞,但今天事发突然,长辈交代的这个特别任务激发了他心底蠢蠢欲动的英雄梦。 “失误失误,追车太专注忘了看路灯。” 林酒摆摆手,自然而然地拿走车上的猫咪摆件当赔偿。 她喜欢猫,从小就喜欢。 林业啧了一声,把气撒在弟弟身上,他看不惯林康一把年纪还小孩子脾性,他还是这么天真无邪。 林康打坐似的稳坐后排,似是在深思,他一会儿兴奋如兔,一会儿又安静如月,让人拿捏不准。 蓦地,他左顾右盼,怀里捂着一颗炸弹似的,目光灼灼地窥探着窗外的景象,像电影里正在躲避反派追击的主角,随时准备和敌人同归于尽。 膨胀的正义感达到顶峰。 林业白了弟弟一眼,而后仰着下巴确认,白色桑塔纳就在前头,还好没跟丢。 “话说……你车呢?” 这问题冷不丁的。 高海拔地区的云朵轻薄如烟,悠悠的散在纯净的蓝色天空中,林酒看得痴神。 林康没好气地觑了他一眼。 “借庞东了,他带女朋友出去玩,说是要表白。” 林酒听了一耳朵,瞳孔晃了一瞬没聚焦,都女朋友了还要表白? 这些人的浪漫还挺别致。 林业噗嗤一声,忍不住吐槽。 “你自己都没对象,还热心帮别人表白?” 林康咽了一口唾沫,“我是没对象,但也比某些孤寡老青蛙强,都28岁了还没谈过恋爱。” 兄弟俩谁也不让谁,五十步笑百步。 车里的油纸伞挂件摇摇晃晃,林酒伸手碰了碰,林业以为她又要薅羊毛,连忙制止。 “其他都可以给你,这个不行。” 林酒眸色迷离,她敛起笑意,一本正经地嗯了一声。 三个看过《速度与激情》的年轻人本想在公路上驰骋,踩着油门追风逐日,肆意一把,但老人交代了不能打草惊蛇,最好还要用手机拍下交易的证据,这样一来族里那群嘴硬的人才能心服。 老人只是老,不是愚钝,他只是轻轻抛了个饵,心急难耐的老二就迫不及待地咬了钩。 红灯跳绿,林酒陡然滋生烦躁情绪,她摘掉帽子,拿掉假发,露出乱蓬蓬的粉发。 林业扶着方向盘,车流成行,路况复杂却也忍不住瞥她一眼,昨天灯光昏黑,没看清。 白净的皮肤配上淡粉色长发,漂亮的像个真人芭比。 林酒漫不经心地打开备忘录,噼里啪啦地敲下一段话,随后看着林业僵笑,几秒后,薄唇张合。 “粉发这么稀奇?专心开车。” “稀奇!” “你也染。” “怕被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猫身弯腰的林康却在后座底下踢到了一个红色塑料袋,他闷头鼓弄,随后看清了袋子里的东西。 钻石,白沙,黄鹤楼,红塔山,利群,中华……上一次见这么多国产烟,还是几年前在小卖店。 看着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发问。 “回家一趟买那么多烟干嘛,你又不抽。” 前车突然抢道,林业憋着火气,视线巡视一番,蛮不在意道。 “不知道,妈让我买的,她只说买30包烟,一样一包,要不多不少的整数,具体没说用处。” 话头刚落,白色桑塔纳突然改道右转,随后停在一家颇具规模的大型连锁超市前。 沉闷的哧刹声响起,林酒晃得头晕。 林业忍不住咒骂,眉尾颤动。 “他这车技……真是有毒。” 老二叫林振,他笑嘻嘻地驾驶座上下来,手机还贴在耳边。 气派的超市门口破天荒地挂了块珠帘,无人投币的儿童摇摇车发出咯吱咯吱的古怪动静。 林酒发了个呆,想起一些不怎么好的事。 而即将挣大钱的林振却很高兴,是那种喜上眉梢、毫不遮掩的高兴,以至于昨晚还风湿酸疼的右手今天已经格外灵活,掀帘子时都轻松畅快。 越野车里的三人没下来,他们屏息观看,没一会儿,男人出来了。 腋下夹着几条中华,手里拎着一拼贵州刁酒,电话依旧没挂断。 林业微微侧身,神色疑惑。 “他给谁打?打这么久……还……笑一路?” 林酒摸了摸鼻梁,“你觉得呢?” 车里蔓延着淡淡的怪异的微妙气氛,三人都有一个共同猜测——出轨。 林业不再说话,跟着启动的车子前行。 十分钟后,白车停在了一家酒店前,为了不引起怀疑,林业多绕了一个路口才折返停车。 林酒心情好了一点儿,她抿着唇,熟练地套戴假发套,语气也不再像早上那么冷淡。 “一会儿我假装他的秘书,进去问到包厢……或房间号后你们再上来。” 两兄弟闷闷点头,随后视线聚焦,不约而同地盯着林酒手腕上那片醒目的红痕,看起来……有点瘆人。 “你……手怎么了?” 林酒没理会,转头看向说话的林业。 “把你衬衫脱给我,要装就装得像点儿。” “啊?” 手腕红痕这事儿说来话长,总结一下就是她以为自己见义勇为,结果对方不领情,反而怪她多事,拉扯之余留了抓痕。 林酒面不改色地系扣子,毫无形象地把衬衫下摆往黑色长裤里掖,刚准备下车时,白色桑塔纳上的人也开了门,她连忙缩身藏匿。 林振电话没打完,所以一直没进酒店。 关上车门后,他贼眉鼠眼地看了半天,随后才去后备箱里翻出一个包裹严实的红本子塞进袋子里。 林康看着二叔大款似的高扬头颅进了酒店,门童弓腰行礼,替他接过了手机的烟酒。 林酒掰下镜子照了照,除了唇色偏淡,其他的不算太突兀。 下车前,她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抓了白色口罩捏着,叮嘱道。 “记得看手机。” 两人端庄目送,看她气定神闲进了酒店门才敢发言。 弟弟林康率先开口,“酒儿……被夺舍了?怎么感觉怪怪的。” 林业沉默几秒,而后回头看向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包烟。 “先把烟放回去,别从我这儿贪便宜……而且她本来就很有个性,长大了就变了,更有个性了。”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心虚,熟悉的人都看得出林酒的变化。 她很矛盾,就像踮起脚尖够云端,有种即生即死的迷离感。 深究不透,或许这是00后特有的属性? 哒哒—— 清脆的皮鞋声落在干净的大理石瓷砖上,前台小妹被林酒威严的气势震慑到,殷切地告诉了刚刚那人定的包厢。 林酒拿出手机,敲下【6楼,606,大桌】。 失去衬衫的林业打了个寒颤,短袖不抗冻,他仓促地从后座拿了一件冲锋衣套上,两兄弟调整好情绪,也加入了特工任务。 非工作日的早晨,酒店空荡荡的,除了擦拭电梯墙壁的女人,林酒没看见其他人。 六楼一片寂静,她垂眸看着地上的薄毯,冷不丁地瞥见一道身影跳脱出来。 她不慌不乱,顺势弯腰系鞋带,尽管皮鞋没鞋带,但她还是系的很认真。 中年男子声音洪亮,林酒轻轻一瞥,看见他浑圆凸起的肚子,只是那张脸……他之前见过。 对,父亲的葬礼上,这个矮男人来过。 “到了到了,李总……就差您了,快来。” “签的是独家授权,来的是林家后人,他说自己有族谱作证,假不了,绝对是真的。” “都是李总有眼光,还有生意头脑,我这种小鱼小虾就跟您混口吃的,到时候李总飞黄腾达,别忘了我就行。” 中年男人挂了电话,闪身回了包厢,林酒起身,戴上口罩等候两位兄长的到来。 她不确定包厢里有几个人,但贸然进去只会生出事端,而且人还没到齐。 送餐的推车一辆接一辆进了包厢。 林康和林业还在大厅公共休闲区,两人假装接了个电话才走进电梯里,因为他们看见了一个眼熟的人。 林庆辉出事前,有个西装革履的斯文男来过村里,林康在村口打篮球,远远地看见他问路。 他也没想到会在这儿再遇。 电梯门合上之际,林业伸手挡住,林康戴着卫衣帽子,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 西装男警惕地扫视着两人,随后对上了林业错愕的眼神。 “你们也去六楼?” “……嗯,我们检修电路的。” “没工作服?” “在我同事那儿,他已经上来了。” 男子不再追问,林业虚汗一身。 电梯运作,林业借光滑反光的内壁偷瞄着男人,目光晦暗不明,林康则拿出手机,假装回消息的同时拍下了模糊的照片。 男子目标明确的右拐,两兄弟目不转睛地左拐,刚走两步就看见了林酒。 三人会和。 林康小声布置计划,颇为自豪。 “人齐了……我刚刚看见上菜的女服务员都戴着口罩,没穿统一的衣服,林酒可以戴着口罩混进去倒水,我们在门口拍照。” 林酒嫌弃地看了一眼,这办法……不如没办法,砰,她眼睛一亮。 “我假装低头玩手机走错包厢,手机保持录像就行。” 兄弟俩嬉笑,“还是你聪明,那我们……上来干什么?” “呃……精神支柱。” 偷拍是偷拍,找证据是找证据,没必要把过多地暴露于危险之中,所以她才伪装成秘书跟来。 反正这事没啥难度,因为林酒很擅长演戏。 她理了理假发的刘海,拆掉手机壳,打开耳机,打开录像,打游戏似的横屏捏着,而后目光波澜不惊,脚步平稳地进了包厢。 第5章 面面相觑,听个秘密 镜头在气派奢华的红色包厢中流转,清晰地拍下了圆桌上七个人的面孔。 林酒面不改色,脚下却配合着剧情需要顿了一下,而后惶惶地低下头,做出惊慌失措的姿态。 灵敏的指尖在光滑的屏幕上走动,画面放大、聚焦到桌面上,将碟碟珍馐收纳进画面中,糯米鸡,青椒螺肉,蟹黄豆腐……最后定格在一本老旧的深蓝色册子上。 昨夜林氏伞坊灯火通明,候选人唇枪舌战为之争吵的秘籍,而今已经来到了酒桌之上。 包厢内清一色男子,几道狡黠不善的眸光犀利投来,目光层层叠叠框成一个牢笼,她无处可逃。 隔着口罩,林酒轻笑。 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原来是真的怕。 她也没想到自己真就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紧张中确实有点难以置信。 思索片刻后,她拢了拢长发,缓缓摘下耳机,用粗哑的声音道歉。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看错包厢号了。” 事情格外顺利,不等屋内一伙人不安的面色消退,林酒立即旋身退出,甚至顺手带上了笨重的红木门。 她神态自若,迅速将视频点了发送,随后又切换小号接收。 一通操作行云流水,前后不过40秒,即将大功告成之际,身后传来洪亮的呵斥。 “站住!” 说话人正是林振。 那破锣嗓子一样的中年男音十分特色,听多了肯定会午夜梦回。 林酒没理会,绷着冷冽的目光继续前进,甚至步伐轻快,仰着脖子看包厢数字。 演戏得演全套。 走到拐角后,她飞速将手机塞到林康两兄弟手里,而后故作疑惑地回头,正面迎上气冲冲跟出来的林振。 她扯了扯口罩,干咳两声后声音更嘶哑了。 “你叫我?不好意思,刚刚戴了耳机没听见。” 林振显然僵了一下,脚步及时刹住。 “你找哪间包厢?” 林振这么好心,专门出来指路? 不等她开口,林振的第二个问题当头砸来。 “谁让你来的?” 他的音调变低了,低的迂回而谨慎,带着不确定试探和颇有压迫感的逼问。 心虚的人心难安,而林酒丝毫不乱。 不过,她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回答林振的无理问题,尤其是眼下他气势汹汹,毫无证据却笃定自己做了点儿什么。 这德行和刚下葬的林庆辉一模一样。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前有林庆辉空口无凭,污蔑父亲林逍偷传油纸伞的制作手艺,现有林振无中生有,用言语逼她就范。 一秒,两秒,或许五秒都过去了,林酒还是没动。 林振摸着嘴边的胡茬,眼神飘忽,这小姑娘越看越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好像是自己一个村的? 他又问了一遍。 “谁让你来的?” 屋里众人酣饮酒水,他仓惶追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怕这小姑娘是村里人,是她老三老四收买来的,怕她窥探,回家告密。 林酒歪了歪头,抱胸而立,语气中漂浮着不想遮掩的不屑和傲慢。 “什么意思?” 林振突然被这话吓住,他后退一步,语气诚恳。 “噢,可能……我认错了,认错了,你……和我一个侄女长得很像。” 口罩之下,林酒扭曲着五官,她上前一步,咄咄逼人。 “大爷,你刚刚第二句话是什么意思?” 黑色瞳仁像深不见底的潭水,她咬牙一笑,继续发挥演技,尖锐的女音在楼道回荡。 “什么意思?说清楚吧!” 屏息藏匿的林家两兄弟面面相觑,局势扭转了? 林振心虚,他连忙后退回包厢,咔嗒一声锁上了门。 屋内的几个老总正把酒言欢,恭维的话连换几遍,三杯两盏下肚,气氛到了,生意自然而然也就成了。 李总夹出一叠铜锅牛肉推到林振面前,打了个酒嗝,迫不及待地追问。 “那姑娘是不是你们村的,我觉得眼熟。” 林振狗腿的道歉,“不是不是,我认错了……刚追去就挨骂了,小姑娘脾气很大。” 几人乐呵一笑,假惺惺地互相敬酒恭维。 李总没真喝,他有谱,他得留着心思看林振带来的东西。 这两年非遗市场很大,把握好了就能好好赚一笔。 今天来的不止是油纸伞厂子的老板,还有两个导演,他们打算以林家油纸伞为背景拍摄一些短视频故事片。 烈酒下肚,脸上飘红,珍馐渐少。 有人提议让林振展示一下族谱,众人确认的同时也能开开眼界,顺便瞧瞧百年大家的人物都有什么名头。 至于那本精心记录的秘籍却在身后的桌子上无人关心。 这些油耗子都精明得很,老板们心里有谱,重要的是拿授权,至于要怎么制作、省下多少步骤那就是后话了,反正值钱的是非遗油纸伞的名头。 酒喝多了就大舌头,林振笑着应下,从地上拿起包裹严实的红布盒。 系上的活扣好解开,林振眼花也不耽误。 昨天父亲交代过,族谱传承百年,要小心呵护,所以,哪怕染了醉意他也记着要轻拿轻放。 红布绸子层层拆开。 围坐圆桌的几人耐心耗尽,却也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催促不得。 随着最后一道遮盖的红布挪开,众人的期盼也攀到高峰。 一张黑白遗照赫然入目。 林振大惊失色,湿汗从指缝、掌心瞬间泛滥。 手上一滑,相框从他掌中滑落,离他最近的男人瞳孔大震,跳脚后退。 红布包遗照。 打碎的玻璃里露出清晰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是林雄,是林家引以为傲的非遗传承人。 掉在地上的他噙着和善笑容,颇有深意地审视着一屋子的黑心人。 另一边,兄妹已经三人返回了丧席。 林康哼哼唧唧地喊着肚子饿,林酒和林业则回了主屋向老人汇报情况。 清瘦的背影立在神龛前,青烟阵阵,有些呛人,老旧的屋子没窗户,光线昏暗。 老人没打算开灯,而是又燃了一炷香敬上,而后双臂下垂,略带狼狈地回头看向两人。 林业委身去拿凳子,林酒搀扶着他坐下。 老人刚哭过,脸上坠下的静莹泪痕清晰可见。 一股瑟瑟的风灌进堂屋,4月初的云南气候清爽,风却浑浊。 “酒啊,你怎么穿着你哥的衣服?” 老人无话找话似的关心,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他们带回来的证据吗? 林酒心不在焉,“我原来的衣服脏了。” 老人苦笑,眼角的皱纹又深又黑。 “坐下吧,我憋着话,一直想找人说说,难得你们两个都在……” 林酒摸了个木凳坐下,林业个子高,一样大小的凳子坐的憋屈。 老人的声音又哑又沉,像是从幽幽山谷里传来的钟声。 “我小时候太穷了,那会儿的墙是土基堆的,被烟熏火燎的墙比猪血还红,就像……笼着一层擦不掉的土,一下雨屋子里就昏暗发潮,玉米发霉,空气也发霉,过年不贴对联,家里也冷冷清清的,所以门框上从来没有喜庆颜色,墙边整齐码放着我打回来的柴,土地又脏又硬,光脚踏上去就把脚抹黑了……” 林业坐的不舒服,他勾着腰起身,换了条高脚长板板凳,挺着青松一样的后背听故事。 老人看了一眼,继续道。 “林家有个从来不对外说的秘密,你们的爸妈应该也都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我是被抱养的,林正这个名字也是林家给的……” 林酒抱着手臂,眼皮突然紧拧,林业被口水呛了一下,咳的头晕。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两人都恍然,难怪他明明手艺出众却不得同辈肯定,原来是有这层原因在,哪怕冠了林家的姓,可他始终是个外人。 “我以为林家一直把我当外人,直到去年修族谱,我才知道我一直在册子里,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看……” 林酒倒抽一口凉气,愣愣地说不出话啦,林业也没找到哪去,他悄摸地掐了自己一把。 这种感觉两人都没体验过,但隐约可以想象出。 “这么多年我心里憋着委屈气儿,昨晚选继承人,我私心想给老二,他是我亲儿子,给他……就当给我自己,就当了结一个愿望。” 老人越说越慢,最终悠缓停下,眼泪失控一样簌簌而下。 “但……老二不是这块料啊,我知道他的歪心思,庆辉走后他就惦记着,我骂过说过都没用,他就是固执地想要,我不能看他把林家败了,昨晚给他的东西是假的,族谱是假的,手册也是假的……我就是要断了他的邪念,不是他的东西,他碰不得。” 说着说着,呜咽成了啜泣。 他压抑着几十年的委屈,如今却在两个小辈面前和盘托出。 林业和林酒在昏暗中对视,都难以置信地想从对方的反应里找点儿真实感。 在他们眼中,老人一直是寡言、内敛的,大多时候他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在伞坊里做伞,好像他的人生简单到根本没有其他事,他只专注于伞面是否衔接合缝,伞骨是否坚硬牢固。 他的一生就像把伞,如此不起眼地为林家遮风挡雨,亲儿子觊觎林家的东西,他表面给了,实则却是羞辱。 他狠,对自己狠,对儿子也狠。 “你们是好孩子,求求你们帮帮林家,林家祖先的东西不能就这么没落了,卖了也不行……” 林酒思绪麻木,那种感觉难以描述——仿佛置身于灰暗中,眼前一片模糊,可思维却异常清晰,只是连接肌肉和骨骼的神经坏了,身体也不听使唤地软掉了,像……电影里被恶灵附身的躯壳,在恶灵被抽离的瞬间,无力支撑的躯体软塌塌地倒下。 她不知道老人的话是哪种意思,是要她和林业来当继承人,还是让她和林业斟酌一个合适的继承人。 总之,模棱两可,没明说。 第6章 拒绝画饼,从她做起 料峭的春冷被太阳驱散,时值正午。 大人露出悲色缅怀逝者,孩童却不懂生死的意义,他们跟随父母远道而来,只知吃席是件热闹事。 他们成群结队,肆无忌惮地奔跑,或弯腰去母鸡窝里偷一只毛茸茸的小鸡仔,或横冲直撞窜进牛圈惊吓熟睡的黄牛,或翻箱倒柜找一个彩色水晶球,总之在肃穆的喧闹中,他们仍有无数方法打发无聊。 林酒双手插兜站在路边,背影单得像一座坟,清冷又易碎。 粉发在微风里飞扬,灌进肚子里的凉风正好充饥。 饭后,母亲匆忙离开,方志诚依照母亲的吩咐将带来的水果送给了住在老朴树下的舅公。 老人感念他孝心一片,非拉扯着给他回赠了一袋干土豆片和半扇猪前腿。 于是,负手而出,满载而回。 来吊唁吃席的人不少,仗着林家家主的身份,林庆辉在十里八乡里也算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不过,比起他口出狂言吹过的牛,他家的院子实在局促狭小,再加上延伸的路也不够宽敞,所以方至诚把车停在了外面。 半扇猪前腿足足十公斤,方至诚肩扛手提才把两样东西挪到车边,开后备箱的手颤颤不止。 猛然间,他瞧见了那朵长在风里的粉色的云。 林酒。 心脏骤歇,呼吸滞涩,肺腑被淤泥填满,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林酒不知道低处有道滚烫的目光正在描摹自己,她只专注于头顶飘过的那缕薄云。 它自由,且自在,不用戴着枷锁。 半小时前,幽暗的堂屋内。 老人屏退了林业,独留了她一个谈话。 哭也哭了,说也说了,秘密抖落了,遗憾也言明了,所以她没明白老人为什么要单留自己,难道是因为父亲的遗书?亦或是斥责她三年未归,不曾给祖先敬香叩首,失了礼数。 林酒饿得心慌,紧握成拳的右手微微失力颤抖,但老人没看出她脸上的浮白是饥饿过度后的虚弱。 他沉浸在想象中,一味描绘着自己的架构的“宏图”。 他希望林酒留下,彻底留下,留在林家,留在村里,留在云南。 他希望林酒有满腔情怀,能将林氏祖先留下的油纸伞制作工艺发扬光大,能用她高远的见闻和学识再塑荥阳油纸伞的辉煌。 在他的意识里,林酒不是茶余饭后、逢年过节出现在谈资中的模范孩子,但她却是家族里唯一一个走出云南的娃,她翻越高山,见过山外繁华,有其他人都比不上的眼界,这是事实,不可否认。 既然是林家的孩子,林家需要的时候,她也该回来担起责任。 林酒不为所动,甚至十分不耐烦,上班听领导画饼,千里返乡还要听长辈画饼。 一饼接一饼,吃撑了。 她随意扫视着神龛上的排位,顺着木牌上的名字提示一点一点回忆过去。 “你初高中就聪明,比其他几个都聪明,是读书的料……” 老人兴冲冲地说了很久,久到口干舌燥停下来补了一杯浓茶润喉,久到三根沉香燃烬两根。 但碍于对方的长辈身份,林酒客套地听完了。 语毕,老人诚恳地看着她,满心期待地等她点头回应。 林酒轻慢的视线跨落在最后一根即将烧烬的沉香上,她听懂了老人的意思:这是一张财名双收的彩票,只要你收下,刮开就是大奖。 可她不信的就是自己有好运,更不信这个好运还是林家给的,一张空头支票而已,妄想收买她? 林家是靠手工油纸伞技艺串联起来的,盘根错节的族系,是庞大、气派的林家,而不是林酒和父母的三人小家,而前者在她这儿不过是团虚晃的风。 没被好运偏待过的人就是这样,天下或许有免费的午餐,但轮不到她,老人到底有什么心思她也懒得揣测。 总之,这事不靠谱,且接近荒谬。 拒了最好。 “挣钱是好事,宣扬家乡文化也是好事,但我资历不够,气量不够,对林家油纸伞的了解也不及几个叔伯,所以,我不是合适的人选,而且……目前及未来的长时间内我都没打算回家发展。” 一番倾听就已经给足了面子,她不想言语拉扯,浪费口舌,撂下这句话后,她拖着饥肠就要走。 老人踉跄两步追来,语气恳切。 “小酒,这一辈里最出息的就是老大家的两个孩子和你,你们三个是我唯一还能寄托的了。” 跨出门槛的脚在听到“唯一”后收了回来。 何来唯一一说? 他最看中的一直是车祸去世的林庆辉,其他人向来不入他的眼。 林业、林康为人正派善良,学历上虽是她更胜一些,但兄弟两人勤能补拙,善于以长补短,洞察市场,所以现在也成了小有名堂的小老板,名下各有一个养殖场和食品加工厂,而她求学千里,有了份不错的工作,在蓬勃发展的合肥落了脚,也算安稳。 如果一定要按当前的收入高低来定结论,那他们兄妹三人的确是几个小辈中最有出息的,可他们的出息和林家人毫无关系。 林业和林康十七岁被斥责玩世不恭,林酒二十岁被冠以不孝不敬的恶名,三人今天的成就只和最亲近的父母有关,和这个根系腐烂,攀高踩低的林家无关。 林酒低头觑了一眼掌心的湿汗,恶心一阵接一阵的,眼里慢慢湿润。 “我爸去世后我没喊过你们一声长辈,你知道……为什么吗?” 支撑老人的拐杖突然崴了一下,疑似要跌倒。 “我不计较你藏我爸的遗书,但这我三年我憋了很多问题,我想问问,当年的你们到底有什么资格拿走我爸辛苦多年的积蓄,就为了一句他姓林?因为姓林,所以他熬坏了眼睛穿伞骨是应该的,打柿胶碰坏了一把伞被林庆辉羞辱半年是应该的,卖的的伞挣了钱交给林家是应该的……” 这里的积蓄不单是钱财,更是父亲林逍摸索多年留下来的心血,可这些都被林家霸道侵占了。 一声一句,发自肺腑,从清晰到哽咽。 “你是长辈,可你一直把我们当傻子,我爸我妈是善良不是傻,我也不傻……我考上大学,留在外地和你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你们没出钱没出力,甚至连句加油鼓励的话都没说过,所以,我没义务为了林家大义放弃我的选择,毕竟是你们先驱逐我的,你说过的,我给林家丢人……” 三年前父亲不堪屈辱自杀,她跑到伞坊要个公道,和正堂中的林家人当面对峙,可无论她如何声嘶力竭、歇斯底里,那伙人只是面色如刹,不屑一顾。 林庆辉说,他耳根子软,自己想不开。 老人说,干这一行心理承受能力不能太差。 二伯母说,就没见过哪个男的挨不住骂的。 …… 他们团结一致,一人一句话就编织了一个大网,大网捆束着她积压多年的愤怒。 别人心胸大度是别人好品行,她自知肚量小,记仇。 说完这话,她面无表情地迈步,跨出了那个满是枷锁的黑色堂屋。 一直缩在门外的林业听完了两人的对话,他疾步跟在林酒身后,几次张口却又哑言失声,几次伸手触碰却又犹豫收回。 他当了二十多年的哥哥,头一次这么无措。 林酒的每一句话都是剑刃的凌迟,老人被生吞活剥似的,没一会儿就泪流满面。 清风拂面,兄妹两人并排站在路边,脸上不约而同地写着心事重重。 林酒遥望远山,冷不丁冒了一句话。 “哥,你们这些年……累吗?” 林业没说话。 沉默就是答案。 他和弟弟独立创业,一路走来,受的最多的白眼是林家自己人给的。 质疑、嘲讽、不屑、轻视,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落在他们身上,也是那几年,他在曾为之骄傲的宅子里丢掉了所有的虔诚。 因此,两兄弟也不喜欢这个迂败的林家。 林业一声不吭陪她站了半小时,直到被弟弟林康的电话召走。 吃席的人散的差不多了,只有彩色油布遮蔽的角落里还坐着一桌酒鬼在侃大山。 烟筒滚滚,老人们或笑或嚷地交换着自己的故事。 有的在长江上游挖过沟,有的在黄河下游当过兵,有的在茶马古道运过盐,有的在西安看过兵马俑,还有的在成都摸过大熊猫,虚实真假,一时难辨。 半小时的山风彻底吹醒了林酒,站够了,该走了。 走远点,别回来。 她颤了颤眼皮,抖落疲惫,低头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时过境迁,曾经的恋人再见面,活泼的人反而安静了,安静的人反而活泼了。 光阴扭转命运,也扭转人的脾性。 临时搭建的厨房一隅有个小黑桌,林酒自己盛饭,一个眼尖的婆姨连忙端出几碟碎菜。 林酒迟疑一瞬,闷声拖了一把椅子,夹了块牛肉就往嘴里塞。 饿了,真的饿,所以顾不上嫌弃。 方至诚车门未关就踉跄着跑来,几步之遥,他却走得异常艰难。 他用脚勾了个凳子,打着颤在林酒身旁坐下。 自然地像个老熟人。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明天走。” 林酒嚼着发硬的凉拌米线,言语寡淡甚至没有抬眸,别人问一,她答二,答案买一送一。 寒暄的话头断了,方至诚哑声。 他捧着零碎的记忆,林酒不屑看。 事实上,他已经接连加了林酒微信三个月了,但都被拒了。 微信号找林康要的,林酒换过手机号,和很多人都断了联系,也包括他。 不知道是饿久了吃得太急呛进了喉咙,又或是米线太辣烧挠肠胃,林酒猛地咳嗽起来,心里热气翻涌,一下就逼出了眼泪。 方至诚连忙去端茶水,林酒捂着口鼻摇头,脸上、脖颈上扯出一片紫红。 “不……咳咳,不用了……咳咳,有事找我?我晚上得出趟门,有事的话就现在说吧。” “没事,就是听说你回来了。” 林酒又往嘴里塞了一口牛肉,不敢抬起的温润眼眸微顿。 年少的喜欢赤忱似火,别人灭火都用水,而方至诚用冰,他用冰山把林酒压碎了。 她蓦地起身,在眼泪掉落之际抓了一张抽纸擦拭鼻涕。 “哈……太辣了,你忙着,我还有事得去一趟伞坊,以后有机会再见。” 没人瞧见的泪是对林氏长辈多年欺压的不满控诉,也是对少年情动却被硬生折断的告别。 这里没什么好的,所以她不会留下。 第7章 你向前走,我不能走 高中语文学“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士之耽兮,犹可说也”,朗朗背诵时不觉深意,明白时却已经过了伤心处,只剩留在单薄回忆里的一点森然。 不过都过去了,没什么所谓了,再说了,谁说的人一定要爱情? 那话怎么说来着,在脱发和脱单中间选择脱贫——智者之选。 林酒扯着袖子擦掉辣椒逼出的眼泪,目标明确,直奔伞坊。 她要去找母亲姚芳,这里不好,她要离开,要带母亲一起离开。 她刚出院子就看到两个腰间挂着钥匙串儿的中年男子,他们斜靠在林业的越野车上,一会儿摆弄后视镜,一会儿摸摸车前盖,钥匙叮当作响,指间烟雾浑浊不明。 林酒蹙眉回忆着右边的第二张脸,那人有些眼熟。 不对视还好,一对视就躲不了议论。 左边的白衣服男子呷了一口烟,悠哉悠哉地吐着,而后斜睨着眼打量。 “哪家的姑娘?没见过啊。” “林五家的那个,出去上大学了,好几年没见了,染的一头粉毛……没正经样。” 两人的“背后坏话”毫不避讳,林酒听得清楚明了。 她停住脚步,打开手机摄像头,连拍四张,记录下两人吊儿郎当的“潇洒”正经样。 她一面聚焦镜头,一面凝眸和两张面孔对视,两方拉锯,互不相让。 拍完后,她迎面朝两人走去。 两人均是一愣,有些惶然。 这小姑娘一身冷厉,头顶好像攒着一捧白色冷气,目光看似温柔、安静,实则却像早秋的霜一样扎人。 林酒举着手机,展示两人的合照。 “第一,法律没有规定、说明黑发以外的其他发色代表不正经,第二,张叔,2018年秋季你未经允许拉走了我家稻田里的300斤谷草,按照当时的市场收购价计算,谷草大约值450块,这笔钱你打算什么时候给?第三,这车不是你们的。” 张富右手一抖,被烟屁股烫了食指。 他嘶了一声,心虚地别开视线,谎话张口就来。 “家里小孩儿催,我先走了啊。” 张富是外地人,早几年有政策扶持,他在村边弄了个黄牛养殖场,专收村子周边的谷草秸秆做饲料,好景不长,18年金融危机,养殖场倒闭,他也欠了许多暗账。 欠林酒家的450块钱他压根没印象,他只是本能心虚。 林酒没惯着他,箭步上前拦住去路,语气随之拔高。 “张叔!” 众人不约而同被吸引,纷纷扭头来看热闹。 “开30万的奔驰逃450的账——” 张富眼镜一瞪,慌张开口阻拦,“别别别……” 说着就从皮夹里摸钱,大手搓捻了五张百元大钞塞给她,随后仓惶逃离现场。 林酒把钱装进口袋,在诧异的目光中离场。 这事说来也巧,三年前林酒和林氏族人闹得不可开交,临走之际却无意窥探到了他的丑闻。 她也没想到今天张富会多嘴评价自己,所以就顺势把账要了回来。 远离了林庆辉家,耳边渐渐安静。 昨晚到村时视线昏暗,村中变化勉强看了个大概,现在阳光正好,明媚晴朗,她这才真正看到村子的焕然一新。 离村不远处是自驾人偏爱的银杏村风景区,每年9到12月,天南海北的旅人赶来一睹银杏缤纷,黄叶翩翩,如蝶歌舞,撑一把荥阳油纸伞,将淳朴民风和金秋美景红拢入伞中。 想想多惬意。 没回家的三年,林酒总是游走在各大软件上找寻家乡发展的报道和旅游分享,千里之外,她始终惦记着家乡……的景儿。 大学时她爬过很多地方的山,可没有哪座山像她熟悉的,三年不见,感概颇多,眼前的景儿踏踏实实的,莫名心安。 溪水蜿蜒,挺过了年前大霜的小麦绿得发黑,它们团聚、簇拥,紧紧扎根于泥土。 林酒不解,植物都知道抱团生长,人为什么容易四分五裂? 她加快脚步,却又不由自主地去看路灯,看彩绘围墙,看河里嘎嘎乱叫的灰头鹅,看流水一样逝去不复返的少年时光。 伞坊前的柳树下有一口水井,她考上大学那年重修了,老一辈都说这井是村中的灵气之源,握着全村老少的气脉,后来柳树枯死,村里干部索性把水井弄成了景点围了起来。 她远远地在井前站了两分钟,随后瞧见一个阿婆正在扶腰拔葱,小小一畦菜地,蔬菜却丰富多样。 村子的变化太快了,就像合肥一样,稍不留神门外又起一架高架桥。 她不再磨蹭欣赏风光,而是干脆利落地进了伞坊,大门洞开,不知道是在等故人还是在迎新客。 昨晚来时还看见头顶伞花朵朵,琳琅各色,今天却只见零星几把伞倒挂,定睛一看,都是肉眼可见、粗制滥造的敷衍货色,大概是不合格被退回的。 被玻璃屋顶隔绝的阳光落在四方院中,屋中人的背影则因为空旷而显得落寞孤单。 银色的刀刃在阳光下闪着亮光,或许是汗水加持,踏进门的林酒才会被晃了眼而顿住脚步。 “砰——” “砰——” “砰——” 姚芳在劈毛竹,削伞骨。 族里众人还在丧席现场,席散人走,现在正是偷懒的好机会,有围坐聊天打趣的,有嗑瓜子的,有寒暄的,有端茶的,可只有姚芳孤单在这儿。 伞坊一隅,她执刀劈砍,执拗地像个傻子,她争分夺秒地出活儿,林家人却理直气壮地霸占她的成果。 林酒轻声走近,看见盛饭的青瓷碗和透明玻璃杯都空了一半。 因为忙碌,吃饭早已变得潦草而仓促。 心被扯了一下,鼻头微微发酸,青瓷碗巴掌大,不是母亲的饭量,可现在碗里却还剩大半白米饭,牛肉汤已经结了油,看起来腻人。 姚芳长吁一口气,偏头将鬓角的汗全擦在肩头。 “妈。” 林酒喊的很轻,蚊子一样翁绕,像是不敢惊扰。 姚芳压着手,讪讪回头。 刚刚这么一下,她被吓得掌心扎了好几根小竹刺。 林酒走到她正前方才停下,随后张望着找东西,片刻后才半蹲下身子。 视线一高一低,姚芳率先将她眼底的红血丝看了个清楚,她没睡好。 林酒唏嘘万千,一时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她仰着下巴看她,就像儿时那样,带着好奇将一个个无聊的问题抛出,而后等着回答。 早年时她常来伞坊,父母专注制伞,她一人在家实在无聊,于是,青色门槛见证了她匆匆数年的成长。 在她的大部分记忆里,制作手工油纸伞是个磨人的大工程。 她无数次看到父亲气喘吁吁,从溪边拖回毛竹,无数次看母亲被竹片划破手指,机器或许可以批量生产油纸伞,但冰冷的铁器却无法复制手艺人倾注的心血。 当然,单是口嗨不具备说服力,她被父亲训斥学艺不精,挨过金竹敲打,后来每逢假期,父亲就带着她一点一点磨手艺,几年下来,她自认为只学了点皮毛,毕竟父母制伞是热爱和本职,而她制伞只是完成任务。 匠人匠心,匠人眼中的每一个成品都是一个精心培育的孩子,他们大处相似,实际却各有特色。 一把把遮阳挡雨的手工油纸伞,撑着她飞出了大山。 思绪回笼,她终于开口。 “妈,跟我走吧。” 姚芳愣怔着,眉头扭成疙瘩。 “什么?” “林振昨天当了当家人,今天一早就把族谱和手册卖了。” 林酒从容,镇静、平和,脸上看不出起伏的情绪,以前也有人说,她不笑时就有股莫名的阴鸷和孤傲,不过今天,这双漂亮的深色眼眸里还藏了一丝惶恐和不安。 姚芳眯着眼,表情难以置信。 林酒沉了一口气,将早上更多的细节娓娓道出,也将老人在堂屋里的话一五一十复述出,最后引出结论。 “他们只想从我们身上榨取价值,无论是我爸还是你,又或是现在的我,妈,走吧,别熬了。” 姚芳僵了一下,额角微微跳动,脑中像是扎进了一根钢钉,巨痛袭来。 喉咙干涩发痒,她没明白林家人到底在盘算什么。 这一趟,林酒本没必要回来。 三年前她为林逍声讨闹得十分不快,几乎快到除名的地步,这一次林庆辉去世,族里几个老人找到姚芳,让她务必让林酒回家。 他们说丧事过后要商量为林逍正名。 她的丈夫林逍从不是无名之辈,他是蒙尘明珠,是林家想藏起来的手艺人。 林庆辉看不起他,可他一面污蔑却又一面窃取成果,从成品到半成品,从伞面花色图样到市场青睐的伞状大小,林庆辉蛮不讲理一并盗走,还美其名曰“为了林家”。 话哽在喉,憋在心底变成了无声嗔啧。 她颤着手端起一旁的白开水,缓神之后一饮而尽。 交叠的沉重呼吸一声比一声沉重,姚芳脸色苍白,两颊的皮肤又紧绷又松弛,好想随时都会蹦开。 “你走吧,我不能走。” 你向前走,我不能走。 我的一切都在这儿,少时壮志,中年执着,一生痴情,无人画牢困我,是我为自己筑牢,走不了,走不了。 眼角落下一滴湿润,她后知后觉,三年没落过泪了。 第8章 勇敢一回,怼人真爽 日头偏西,林酒毅然踏上了归途。 最合适的一趟航班将从昆明起飞,所以她又折返长水机场。 想到归程漫长,拥挤、难闻、逼仄的车厢会浑噩消磨人的意识,所以她豪横一回,大手笔的预约了一张私家车,路线直指翡翠皇冠建国酒店,那儿有直达昆明机场的高档大巴。 接单司机驾驶黑色奥迪a8缓缓而来,林酒怔了一下,感觉自己跃然跻身富豪一族,幸好司机没穿考究的西服,否则她真有错觉,下意识喊司机师傅一声管家。 沿途多洋房和广告牌,三年时间足够一片空地升起拔地高楼,所以林酒也不知道再踏这条柏油路时会是多少年后。 届时,沿路水田绿野是否葱郁,洋房是否翻新重建,更重要的是故人是否安康健在。 眼中一片恍惚,她笑着伸手去抓那抹金色余晖,只见两手空空。 这趟意料之外的仓促计划,最终落了失败。 和林康林业说的一样,母亲执拗,认死理,愚公尚且要移山,而她却移不动姚芳的执着。 手机震动,她慌乱闭眼拒接,而后假装无事发生,歪头小憩。 可惜……手机不通灵性,不懂主人心思地再次响起。 林酒演技失效,颤动的眼睫扑闪着露出破绽。 司机小心打量了一眼,露出安慰的笑意。 “打电话的都是关心你的人,接电话吧,别让他们担心。” 窗外的景色飞逝而过,林酒乖巧地点了点头。 来电的是林业,电话那头风声呼啸,对方似是在逆风狂奔。 “哥——” “你去哪儿了?你妈说你又走了!” 林业慌不择路地朝家赶,额上挂着一排小汗珠,他气急败坏,忍着性子没骂人。 事实上,林酒刚把两兄弟的联系方式拖出黑名单,所以电话才能打进来。 林家没几个真心待她的,但两个哥哥是例外。 林酒迟迟没回应,林业咬牙又问。 “快说啊,去哪儿了?去昆明看朋友还是去大理看海鸥……” “回合肥了,明早七点的机票,从昆明起飞。” 林酒抚着油纸伞,像个温柔哄睡幼儿的慈母。 林业心口发沉,她这是铁了心要走。 楚雄市有机场,但林酒宁愿绕路500公里去昆明也不愿意多留个把小时。 他咬着牙,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林酒和自己一并长大,是弟弟和自己护送长大的女孩儿,她年纪虽小但见识不小,处事磊落,不卑不亢,从不以骄傲姿态示人,除非对方先让她难堪。 林家这回是真把她逼走了,踩了底线不说,还自视清高,把家族大业当恩赐递给她。 十几分钟前,他为了找林酒闯了林家祠堂,而后看见老人一直在蒲团上叩首焚香。 当着九代祖宗,加上回想起白天他对林酒的话,林业没忍住叫嚣: “林庆辉是你们表决选的继承人,所以今天这个后果也应该由你们自行承担,他傲慢自负,为了盈利打压同行,伙同刘家宣纸恶性竞争,盗用别人的成果搅乱市场,还大言不惭地羞辱、斥责林逍叔手艺不精、不作为,把人逼死之后又漠视林酒的责问……你闭目塞听,揣着明白当糊涂……所以,林氏油纸伞是你们爱做主的人的事,和我没关系,和我们没关系,所以也别指望我,别指望林酒,她想做什么,留在哪儿发展是她的自由,你没资格插手。” 古稀年纪,银发寥寥,老花镜之后藏着一双黝黑不明的眸子,老人沉默不语,似是承认。 林业不罢休,按捺着最后一丝希冀追问: “你先用遗书刺激林酒,然后又自导自演族谱被偷,还点名让她去追查二叔贪财牟利的事,是故意还是无意?” 他不愿意把事情朝最坏处想,但指向却越来越明朗…… 老人又沉默,依旧不打算辩解。 林业心中一片酸楚,语气几近哽咽。 “你们不让林逍叔当继承人,但他还是无怨无悔为伞坊制伞,可你们贪心不足……还想把林酒拉进来。” 老二林振无才无谋,成不了大器,空有野心蓬勃,老人借口把林酒拖进来,用她父亲的遗愿,逼着她和母亲姚芳为林家油纸伞发光发热。 深剖内核,原来是个悲剧。 因为老人知道,现在族中手艺最好的是姚芳,脑子最灵活的是读书多、见识多的林酒,等他百年归野,一帮小辈都无法依托,林家油纸伞的定然萧条,所以他只能……让从始至终都善良、淳和的林逍一家接下大任。 这是林氏族人的悲哀,他们埋没明珠几十年,后来又发现前路昏黑,得靠明珠照明才能前行。 林酒喊了一声哥,把他飘飞九霄的思绪拉了回来。 “不忙的话……多帮我看看我妈,多费心。” 这三年,林酒在外颠沛,逢年过节的关心和礼物却从未落下,柴米油盐,蛋糕衣裙,全是她选好下单送到林康林业的家里,两人代为转交。 林酒不是别人嘴里的不孝女儿,相反,她一直试着理解姚芳的固执,用她能接受的方式给予关心。 “她……” 车外路过一片向阳的墓地,不听话的眼泪啪的掉落。 林酒偏头看着座位上的红梅油纸伞,这把伞撑开会是一幅寒梅图,白雪遮山,点点鲜红却能跳出白色压迫,固执地开出花朵点缀枝头。 临行前,姚芳把最宝贵的东西给了她,这把象征全家福里的红梅伞传到了她手里。 “哥……我妈说她已经选好了墓碑,她让我别在乎我爸的遗书,告诉我这一辈子我开开心心最重要……” 最后一句,字字无奈。 命运不厚待林酒。 心力交瘁的林业闷闷地嗯了一声。 这几天忙林庆辉的事消耗了大部分心力,再加上厂子里时不时还得多看着,所以他一个人掰成两个用,两头乱跑。 如今再碰上林家长辈故意恶心林酒的事,心里更是五味杂陈,不过他难得勇敢一回——怼长辈。 上午忙完,他回家补觉,一觉醒来就听说林酒和人吵架了,吵完就风风火火地拎着箱子走了,他呼哧呼哧跑了好几处,一肚子火没发处,这才一时冲动…… 虽然冲动,但不得不说,真他妈爽。 林酒按下静音键,将喉间的呜咽悉数忍下。 司机目睹全程,嘴角不自觉跟着下沉。 小姑娘真不容易。 飘渺的风吹来飘渺的云,林酒在脑海里刻画着母亲。 姚芳,她是个古板且固执的人。 她认定了荥阳村是自己一生的归宿,认定了落叶埋根,水落枯井。 这棵倔犟的树从萌芽的那一刻起就把根系深深地扎进了土里,五十多年来,无论天翻地改,山移海平,她都不曾被撼动。 中午在伞坊,母亲姚芳在她面前落泪,句句劝她向前走,劝她好好生活,劝她勇追所爱。 和全天下所有母亲一样,她把毕生积攒尽数相授,她只要她女儿快乐,要她后顾无忧,所以这才早早挑选了自己的墓碑,安排好了百年离世时送葬的队伍,她不想让女儿困扰。 回望半生,她的生活只用一些简单字眼就能概括: 一方菜畦保吃食,一片竹林保手艺,一把油纸伞保安心,一颗真心保怀念。 她没看过大厦高楼,所以红砖青瓦已是眼中繁华,但林酒不同,她乘风离开,在大城市周旋扎根,打拼了工作,有了喜好和朋友,所以,她没必要再回来,没必要和自己一样成为被摆弄的“愚人”。 这山这水,困她一个就行,别困林酒。 年轻的花就该开在花园里,开在深山没人欣赏,白白浪费心血。 林业被电话里的安静弄地不知所措,他知道林酒在哭,可他太久没安慰人了,词库有限,慌张半天只挤出一句没用的话。 “别哭了,我……我帮你咒他们。” 林酒被气笑了,这算哪门子安慰。 赶上一个90秒红灯,司机见状,连忙递来干湿两种纸巾。 林酒接过,嗅着清淡桂花香味道了一句谢谢。 林业吭哧吭哧终于跑到了家里,他刚上车,安全带都没来得及扣,就被不知藏在何处的林振扯着后脖领一把拖下。 在电话里传来更古怪的动静前,他赶忙挂断。 林酒专心擦鼻涕,没注意到异常,随后她收到了短信。 “有急事,一会儿聊,以后不准拉黑人。” “好,注意身体,别太忙。” 泪擦干,情绪复明。 此行仓促,留了太多遗憾。 母亲闭口不谈林家施与的委屈,而她心里歉疚不敢作声。 三年一瞬而过,父亲坟头结了青苔,她本该去瞧瞧,可她憋着火气,和林振那老东西吵完就马不停蹄离开了,等车时才想起应该去父亲坟前认个错。 她有好几个错,一错意气用事,让母亲跟着受委屈,二错心肠软弱,被林家利用却不自知,三错信念不坚,没能把母亲带走,四错孝心不足,三年未回,让他坟前冷清。 父亲生前总说“逝者已逝,生者为大”,所以她只能先顾着母亲姚芳来。 三年前,林酒哭着求她一起离开。 三年后,林酒笑着听她再次拒绝。 三年了,这个倔强的人一点没变。 荥阳村拉了结界,她站在结界之外。 她走了,这回应该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私家车抵达翡翠皇冠建国酒店时太阳刚落,司机给了她一颗苹果,祝她平安健康,一路顺风。 大巴19点55发车,时间还早,她拢了拢毛衣,摸出一张纸巾擦苹果。 一人一行李箱,一伞一红苹果,粉发的林酒像个要去远方闯荡的痞子剑客,肆意洒脱。 第9章 有幸同路,你去哪里 四月的傍晚略有冷意,树影微动,沉寂了一个冬天的绿植生机勃发。 空气中飘来烘焙甜品的奶香味,引得旅人频频驻足,路对面的三角梅经久不败,只是叶子染了灰,雾蒙蒙的。 春色,更浓稠了。 霍正楷挂了电话,瞧见一个粉发女孩儿。 母亲来电,问他周游全国的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他颇有反骨,思虑片刻后说到,寸步难行。 云南是个宝藏地,有拍不完的风景,看不完的民情,吃不完的美食,一时半会儿根本挪不动脚。 鬼使神差的,他看上了女孩手里的那把油纸伞。 工厂流水线作业生产出油纸伞一溜烟儿的全是复制粘贴品,伞骨单单一层,伞面薄如蝉翼,娇气的经不起一点儿风,而女孩儿的那把伞却十分不同。 粗大的伞头打磨光滑,或许是制作人嫌弃本色不好看,所以才添了墨色绘画,将连绵迭起的山峦聚到伞头,伞骨结实,伞身收拢紧实,即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制作精良。 脖子上的索尼a7r相机蓄势待发,他扶了扶墨镜,步子迈出一半却又收回。 因为,女孩转身了。 她在打电话,而且朝这边看过来了。 还以为她只是图个性,图出众才染了粉发,可女孩旋身回眸的一刹那,他只觉心房被一只粉色蝴蝶轻轻拍打。 她好像……天生适合淡粉色。 不同于部分潮流追风的人儿将多巴胺颜色贯彻到头发,相反,粉发是她清冷精致、儒雅俊秀外在中最不特别的一项。 身形高挑,估摸着小一米七,侧颜俊美,五官姣好,容秀貌丽,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微微舒展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霍正楷没见识的愣住了。 惊艳,他得承认这女孩儿很惊艳。 脖子上的相机陪他看过九寨沟的碧水清湾,看过玉龙雪山的冷风白雪,穿过昆明老街的青石小径,这位身经百炼的老友擅长捕捉、定格惊艳之景,可此刻,他知道老友不一定能拍出女孩的惊异特质。 或许是她手里那把伞的缘故,霍正楷顿住了步子,总觉不该贸然打扰。 林酒捏着苹果核接电话,转着身找垃圾桶。 一扭头她就和穿着冲锋衣、背着相机的男子正面相对,两人相隔大约7米,隔着墨镜,她好像窥探到一点儿灼热。 墨镜之下的那双眸子,似乎正看着自己,紧追不舍? 她不确定。 “你走之前是不是又骂林振了,他老婆看到我,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小畜生……” 来电的是两兄弟中的弟弟林康,林酒隔着电话好奇:“你怎么回她的?” 张望一番,没找到垃圾桶。 “没敢骂,怕她嘴碎又去我妈那儿告状。” 林酒忍着笑意,学林业说话。 “骂回去,实在不行让你哥骂,他替我出头的时候连带着你那一份也骂了。” 语毕,气氛倏然跌入诡异,林康久久不语。 “话说,你……真的走了?回来不到24小时,大学生特种兵旅游都没有你这么赶时间……” “嗯。” “怎么走那么急,我本来还在朋友那儿订了桌子,菜单都定好了,就等晚上给你接风来着……” 林酒默了一会儿,反而乐观起来。 “下次吧,好菜不怕晚。” 但两人都不知道下次是具体哪天。 兄妹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扯了一会儿,林康比林业活泼、感性,话到最后几乎快哭出来。 三年见一面,一面即离别。 林酒说车到了,赶忙匆匆挂了电话。 一转头摸到眼角,碰得指尖一片濡湿,原来她又哭了。 她撒了慌,车还没到,但得买票了。 太阳下山,墨镜显得多余,霍正楷把旅行背包换到身前,换了一副银丝细边的近视眼镜,他度数不高,平时不怎么戴,晚上有工作时才会拿出来。 细框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幽沉如星的双眸愈发黑白分明,等他再抬头时,那抹粉色清影已经跨进了酒店门内,飘逸的粉发像散落的粉色绸带。 他走到女孩逗留的位置,嗅到一股极淡的迦南香,遥看西边,云霞满天。 买了车票,工作人员指明休息区,林酒推着行李箱找了个角落,顺手摸走了桌上的一颗薄荷糖。 大厅里还有零星几个和她一同等车的人,有个拘谨的高中生揪着她的目光。 女孩穿着校服,目光怯生生的,脸色苍白。 薄荷糖干爽入喉,一股凉气直击天灵盖,混沌一路的脑子瞬间清醒,林酒多看了两眼,女孩儿不安地觑着她。 坏事了,她一头粉发盯着人看,小姑娘八成以为她是小混混。 她干脆抱着红梅伞合眼,打消女孩儿的惊恐。 霍正楷在银杏村奔波一天取材、拍摄,微信步数3万+,现在四肢酸胀不听使唤,他也想找个安静地休息,可天边落霞勾人,他被相机拽住了步伐。 不过幸好理智尚存,几分钟前,他在手机小程序里订了一张去长水机场的客车票。 朋友落地昆明,死活要他去接驾,而他又贪恋夜色,所以买了大巴票,打算看一路夜景。 最后一抹辉煌散尽,月色开始筹备惊喜,清风穿过密叶,枝梢上站着一排雀儿叽叽喳喳。 扯着嗓子打电话的抽烟男子忘了指尖星火还在燃烧,红点烫到皮肤才陡然清醒。 晚19点30分,夜色浑浊,大巴进站。 林酒从卫生间出来,看见那个胆怯的高中生飞奔上车,转身还看见了那个戴墨镜、背相机的酷哥儿。 霍正楷拍完晚霞又在门外喂早春的野蚊子,挚友的一通电话消耗了大半个小时。 工作室最近新来了一个编辑,他上一份工作成绩不俗,可惜为人不够真诚,一张a4打印的简历信息,只有一半真实,学历造假,经历吹嘘。 在这个提倡真诚才是必杀技的年代,他更是不喜欢这种人,所以拉着朋友开会,将公司规划细纲,用人执行标准,一条条明确、细化到极致。 短途大巴座位不定,但长途得按出票顺序落座,林酒放好行李箱,小心护着伞头上了车。 红梅伞是她全部寄托,舍不得磕碰。 候车时不觉人多,上车了却见人影丛丛,也不知道是从哪儿窜出来的。 霍正楷扶着眼镜找座位,22座。 或许是五官太出众,他一上车就吊了众人目光。 林酒落座就剥了话梅糖,舌尖汲取着微微一缕酸甜,她怕晕车,脑中的浑浊被酸甜慢慢清空,扣上安全带,准备睡觉。 身旁来人。 她本能回头,一脸不可置信。 霍正楷捏着电子发票,语气低沉。 “有幸同路,你去哪里?” “机场。” 机场大巴上的人大多都去机场,这问题挺傻的。 霍正楷嘴角扯到耳下,看起来温文尔雅。 “嗯,我也是。” 林酒下意识朝里靠了靠,像小时候和同桌男生划三八线似的,楚河汉界,谁都不能过线。 霍正楷动作僵硬,他摸索外套,翻出两个卷皮山楂糕,不知道是口袋里东西太多,还是手太大,不小心连带着掏出了点儿其他东西。 一张折叠过、痕迹分明的彩纸,一个透明的玲珑白玉小罐子,还有一个袖珍版的玉珠算盘,珠子剔透晶莹。 玉罐子精致小巧,玉珠算盘略显可爱。 林酒小心思泛滥,眼睛发亮,就像猫儿看到逗猫棒,眼底波澜不惊,但心底却雀跃得翻山越海了。 几个小物件被宽大的手掌托着,修长白皙的指节上隐约沾了黑渍,疑似墨汁。 霍正楷往前递了递,“吃这个吗,山楂糕?” “……谢谢,不用了。” 男人伸手递来的瞬间,她本能的有点小期待,那种妖异的迟钝感既熟悉又陌生,几年前,初恋方至诚经常这么逗她的。 他知道自己喜欢小物件儿,所以每次都故布疑阵的把惊喜藏在掌心,另一只手则藏着糖果,而她每次都会猜错,选了糖果。 “左手?右手?” “男左女右,选左边的。” “男左女右,你得选右边,一身反骨就选错了吧,左边只有糖。” 回想起来,这样的无聊小游戏还真的挺无聊的。 她拧着脑袋,从回忆里抽身,抬头却对上一双天生就擅长晕染深情、旖旎的眸子,对方目光沉沉,却又敛着恰如其分的礼貌。 霍正楷还没收回手,山楂糕仍在他掌心。 奇怪,她感觉自己被看穿了,就像……案板上脱了鳞的鱼肉,胃里忽然升起一股灼烧感,脸颊也开始发烫。 脸红了。 男子蓦地弯腰落座,眼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微笑,语气更温和了。 “不好意思。” 两人脸红。 语毕,他卷手收糖,目光落在窗边的红梅伞上。 林酒冷冷看向窗外,假装无事发生。 司机核对完人数,叮嘱系好安全带。 霍正楷呼了一口气,偏头一瞥,女孩已然合眼。 车窗上映着一张疲惫却紧绷的脸蛋。 假寐。 车子缓缓使出,推背感十分强烈。 林酒迷离地挑起眼皮,7小时的路程够她安睡,正好踩着黎明抵达,睡吧。 睡意倒是勾人,可惜路况不顺。 大巴刚驶出一公里就遇到了交警查酒驾,车队排成长龙。 合眼的林酒蹙眉醒来。 霍正楷微微侧目,余光惊觉身旁人动了。 他心虚地挪着笔记本,伸手将屏幕上的计划书几个大字上拉遮盖,顺便拉低了亮度。 林酒扭扭脖子,继续合眼。 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霍正楷心不在焉,大巴路上办公本就火气旺,可里座女孩睡颜安静又安抚了他的情绪。 挺奇怪的。 安全带勒着腰腹,睡着的女孩随着行车急缓而晃动,脑袋耷拉着,下颌更是频频戳点脖颈。 或许是强迫症的本能,他很想伸手帮女孩托着脑袋。 静音的微信疯狂跳动着信息,霍正楷瞥了一眼,心更烦了。 长款毛衣略单薄,光洁的脖颈发冷。 林酒打了个寒颤,砰的一下撞到了硬物,疑似人体骨骼。 霍正楷肩膀微麻,他礼貌回头,却听见车厢里咚的一声落地声。 那是实打实的跌倒。 林酒一下就醒了,目光机警,两颊紧绷。 “有人摔倒了!” 常年被烟熏烤的嗓子沙哑低沉,男子浑厚一声叫喊惊醒了睡梦中的其他人。 林酒扭头,当即明白了。 摔倒的是等车前看见的那个瘦弱高中生,她面色苍白,双唇血色寡淡,八成是低血糖。 小姑娘起身丢垃圾时正逢拐弯,两腿一软,眼前发黑,整个人正面跌在了地上。 霍正楷和林酒同时解开了安全带。 很巧,两人都有急救员证。 第10章 情况紧急,携手救人 霍正楷正色起身,眉心耸着一道紧蹙的川字结印。 他大步流星却不失沉稳,身躯高大笔直,有种天然的可靠和踏实感。 跌倒的女孩儿在车厢后部,靠近垃圾桶的位置,只差一点,脸就落在了足够毙命的硬塑料上。 看清情况的他急促吐纳凉气,幸好幸好,有惊无险。 离她最近的两个座位刚好无人,所以没人立刻上前搀扶。 不明情况的乘客纷纷侧目,霍正楷率先喊话,音调不自觉的拔高,“车里有医生吗?” 浑厚有力、铿锵有调的声音稳中带急,尾音还带了一点点磁性,自带正义感似的在车厢回荡。 此声一出,众人左张右望,相邻两座的乘客更是面面相觑,互相期盼着对方能站起来解救危机。 车中气氛紧绷,像是覆盖了一层薄膜,十秒过去,众人还扭着脖子四处张望。 没人站出来,车里没医生。 “有没有医生啊!” “没有啊……” “没有……” 霍正楷仓促一瞥,这趟64座的机场大巴只坐了三分之二的位置,要侥幸碰上一个医生的概率微乎其微。 一个吊儿郎当的男子嫌弃地叹了一声,他关掉游戏界面,斜着眼打量着站出来说话的人。 个子高,手长脚长,长得倒是不赖,就是胆子大,现在的人都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穿盗版了? 始祖鸟是户外活动品牌中的爱马仕,这帅哥穿的黑色冲锋衣是去年年末的新款,官网售价26万。 啥概念,一件衣服26万? 买得起正品的人还会来做机场大巴?不可能! 所以这帅哥穿的肯定是盗版。 他歪着嘴抓了抓头发,抿唇若有所思,随后恍然大悟似的打开了手机录像。 现在短视频那么流行,随手一拍说不定就成达人了。 车头的司机也听见咚的落地声了,可他无法抽身,只能从几个车载监控里潦草拼凑出大概情况。 匆匆一瞥,有个穿黑白校服的女孩儿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车子刚拐上高速,再加上夜色昏暗,贸然停靠太危险,思量之下,他只能一边驾驶,一边朝车厢喊话,顺便安抚惊叫的乘客。 细腻的汗珠很快爬满额头,像凸起的水泡,嘴唇张合,组织好的语言冠冕堂皇,脱口而出的一瞬他又觉得不妥。 他抱着一丝希冀喊话,端着司机的威严和对每一个乘客责任的本职心: “大家别激动,别叫喊,先不要着急起身,车里有医生护士吗,医学生也行,有的话让先看看情况,严重的话再报警求助……”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小眼相对。 司机喊了一遍医生也没有,那说明确实没有。 现实是现实,没法像电视剧里那样原地蹦一个或是从天而降来一个。 林酒握拳堵住口鼻,压下肠胃的不适,赶忙接过司机的话头。 “大家先不要动,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保证自己的安全,也不要聚集过来看热闹,我……有急救员证,我有经验。” 话音刚落,她几乎要呕出来。 干燥的空气中沤着一股怪味儿。 说不清是汽油味还是皮质座椅的味道,又或者是空调风的味儿,总之非要考究地嗅闻并评价,那就是古怪的、沉闷的臭味。 林酒站起来的一瞬间就被这怪味当头一掌打晕,她晕车了。 惴惴的情绪拉扯着每个人的感官,有几个中年女人惶惶拧眉。 前后不过一分钟的事,车里难捱的像一小时。 肠胃里酸水阵阵,林酒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它流动的急缓,缓时像盐水一样悠然冲刷着空无一物的肠胃,快时则是决堤的山洪,从上向下奔流,毫不留情地拍打脆弱的肠壁。 空腹还晕车,简直要命。 细密的灼烧感催促她抓着前座的靠背缓神,老一辈教的狠掐虎口作用不大,还是想吐。 她按着心口噎了一下,耳朵听到一句燥火的话。 “急救员又不是医生,她没资格行医,到时候出了事谁来负责,别愣着,报警啊,找医生啊!” 后排一个男子仗义发言,点燃了车里的压抑。 人群彻底慌乱起来,有人颤颤,捏着手机要报警,还有的要打120。 头昏脑胀的林酒连忙阻止,颤音从喉间挤出,有点底气不足。 “大家冷静,别慌,别吵,我在候车区就注意到她了,她很可能是低血糖晕倒,情况没想象中那么严重,现在车上高速,就算马上打120,救援没那么快……唔,嗝……” 说完最后一个字时,酸水终于还是冲破压抑。 林酒奔向车头,那有离她最近的垃圾桶。 没想象中的狼狈,她只呕了一口苦水,喉咙火辣辣的。 有人猫着身张望,有人蹙眉唏嘘,还有的解开了安全带站在座位前。 司机好不容易有了点儿希望的心又悬了起开,他不自觉地吞咽着唾液,紧张到语句错乱。 “大家的位置……大家别慌,别慌……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这小姑娘有经验,让她先看看……” 他的语气里满是无奈,甚至带了点哀求意味。 乘客上了车,命交到了他手里的方向盘上,任何一点意外都是司机不愿看到的。 不敢轻举妄动的众人重塑理智,故意挑火的男子闷声不语。 司机紧张未消,他真正想说的是你们乱我也会跟着慌。 绷着的身躯和神经像张弓,后背落了薄汗,他分神一瞬,看向悬挂的平安扣。 那是妻子去九华山求回来的,据说十分灵验,眼下,他求观音庇佑平安,求佛祖普渡众生。 人群又开始窸窣,好几台手机露了出来。 霍正楷分神一瞬,欲言又止。 他被掉落在走廊上的包包带子绊了一下,差点摔一跤,和倒地的女孩脸对脸。 一个卷发女人漫不经心,小声嘀咕。 “这俩是不是网红,感觉像是故意来炒作的?” “别瞎说!” 两人颜值惊艳,当网红绰绰有余,再者,出名的路那么多条,选什么不好选这个? 或许是时代变化太快,林酒也被这陌生的恶意撞了一下。 回神的霍正楷已然跑到了跌倒的小姑娘身旁,他迅疾趴在了地上,脸几乎贴地。 “能听到我说话吗?” 18岁时,他有幸穿了军装,军旅两年,他在福州摸过坦克,在南京开过装甲,更重要的是,部队实操,他掌握了基础的急救知识。 稍微对摔伤事故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摔倒后忌讳的挪动伤者造成二次伤害,所以应先尝试沟通,如果伤者还有意识的话再配合救助。 因此,霍正楷不能第一时间把人翻朝正面,如果摔倒时肋骨断裂戳入胸腔,那么任何一点小动作都有可能是致命伤害。 小姑娘听到声音,耳中疑似嗡嗡绕着飞虫。 “能听到我说话吗……” “说话……” 霍正楷接连呼唤两次,随后看到葱白的指尖颤了颤,他立刻更贴近了些。 倒地的女孩发出一声极低的呜咽,似是求救。 “呃……疼……” 吐了苦水的林酒也跑了过来,她趔趄跪地,脸也贴着地面,轻声引导。 “别紧张别紧张,姐姐学过急救,你先别动,先感受一下身体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有没有哪儿很疼?慢慢的慢慢的……尝试一下能不能活动……能的话动动手指。” 一年前,林酒在公司报名参加了红十字会的急救员培训,后来又专门抽时间去参加考试,拿了急救员证,没想到今天在这儿派上了用处。 霍正楷愣了一下,而后看向粉发女孩儿。 她微张嘴唇,膝盖跪地,上半身几乎紧贴地面,起伏的胸膛昭示着她的紧张,粉发从耳后掉落一缕,染了地上的灰。 清亮的眸中闪烁着悲楚的情绪,她紧紧攥着拳头,担忧的目光不断流连反转。 林酒屏息听动静,可紧张的本能又控制着她呼吸,她只能再挪近一些,耳朵几乎贴着女孩的校服。 她怕自己错过女孩的回应。 片刻之后,脸着地的女孩兀自翻了个身。 林酒肩膀微缩,伸着脖子的、拍照的都惊了一下。 女孩的五官扭在了一起,额间的碎发湿了大半,看起来十分痛苦。 她很疼。 霍正楷眸中冷意寒生,赶忙上前查看心跳频率。 女孩偏头看向林酒,声音带着沉闷的回音,像是对着暖瓶口说话: “姐姐,我没吃饭……那个疼,低血糖。” 那个? 生理期! 林酒又问,“除了那个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虚弱的声音渐哑,“肚子……腿疼。” 得到回应后,林酒飞速委身,把她揽到怀里半抱着,女孩本能蜷缩,压制小腹的不适。 最开始时右腿又疼又麻,现在已经没知觉了。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平复心绪,眼神慢慢聚焦,却又很快迷离不清。 林酒焦急的视线扫过穿冲锋衣的酷哥,她探着身子往前看。 “大家有没有甜食和热水,有没有布洛芬!” 女孩薄唇抿成歪歪扭扭的线,嘴角微微向下压着疼痛,或许是为了分散注意力,或许就是被这张脸吸引,她呆呆地望着林酒。 这张脸很漂亮,她在候车室区看见这个姐姐时只觉她的粉发很漂亮。 大约每个女孩儿都有个芭比娃娃的梦,初见林酒第一眼,她就像从梦里闯到现实的芭比。 很漂亮。 她很漂亮。 腹部新一轮绞痛袭来,女孩儿打了个激灵,鼻头裹上了一层薄汗。 林酒被她不由自主地哆嗦吓了一下,用安抚的眸子回望着她: “别怕……” 单薄的校服被右手绞出了褶皱,一个短发女孩儿急匆匆递来一包牛奶软糖。 没反应过来的其余人还木讷着,女孩表情也愈发痛苦,林酒又重复了一次。 “有人有热水吗?” 霍正楷和粉发女孩儿对视一眼,感官几乎滞涩,他明白了,小姑娘生理期了。 他右手撑地站了起来,“是低血糖导致的眩晕,大家有容易消化的吃的、暖宝宝、止疼药的可以提供一下。” 低血糖,暖宝宝,止疼药,众人明白了。 第11章 这48小时,真够背的 紧急情况下,除了第一时间照顾伤者,周围人的情绪也不能忽略,及时告知情况,避免人群恐慌。 霍正楷的话是定心丸,几个年长的银发老太太拍着胸脯说“平安无碍、平安无碍”。 持手机录像的男子讪讪收回视线,颇为扫兴的啧舌,还以为是能上新闻的大戏。 没意思,高清视频占库存,他扭头就删了。 众人陆续递来吃的,女孩选了容易咀嚼的鸡肉肠和小蛋糕,也是碰巧,有人带了布洛芬止疼片和暖宝宝。 零食下肚果腹,吃了药,喝了水,贴了暖宝宝,女孩儿脸上的苍白退掉五分,眼中画面时明时暗。 有急救培训经验的林酒和霍正楷轮流安抚女孩情绪,小心检查腿伤。 无意识跌倒时,女孩的右腿小腿至脚踝处撞到座位把手和后排台阶,霍正楷拧眉摸骨,初步判断是小腿骨折。 林酒从包里拿来围巾、竹条和发带,霍正楷心里诧异,脸色却平静自然,他伸手接过,两人默契配合,固定了骨折的伤处,防止加重损伤。 征得司机的允许和乘客配合,霍正楷把女孩抱到了最后一排,方便仰卧休息。 有人提供了小抱枕,林酒一言不发,脱下长款开衫毛衣当被子,女孩本想蜷缩,但伤势不允许。 枕头不够高,林酒索性贡献大腿,让女孩儿枕着自己休息,霍正楷打通了女孩提供的手机号,特意走到车头,压着嗓子沟通情况。 少女心事,满腹委屈,眼睛里悄悄染了雾气。 几分钟后,霍正楷折返回来,蹲在女孩面前,盯着她雾气沉沉的眸子。 “你妈妈说明天是你生日,所以你着急见她,不过你不用去杭州了,她在机场,3点半落地昆明,她回来见你,只是现在需要你做一个决定。” 林酒听得认真,下意识颔首,女孩儿嘴角下沉,迟钝地点了点头。 霍正楷愣了一下,唇角微动。 “你妈妈说她不放心你一个人住院,再加上服务区救助也不方便,所以她想让你直接坐到机场,由她带你去医院,你是否同意?” 答案淹没在夜色中,女孩儿点头。 父母离婚,她跟了父亲,三年不见,人生仅此一次的18岁生日,母亲和女儿都等不了。 危机正式解除,众人纷纷看向林酒和霍正楷。 平静的一天,平静的晚上,没人开口夸赞两人,但却又胜似夸赞了千万句。 霍正楷从背包里拿来新外套,“穿这个。” 男子声音清澈动人,林酒扯着唇角勉强一笑。 “谢谢。” 瞧见她身旁还有个空座,霍正楷大胆开口。 “介意我坐旁边吗?” 林酒接过外套,衣服宽松,像张黑斗篷。 霍正楷落座一旁,两人对视一眼,看着同款冲锋衣咧了笑颜。 枕在腿上的女孩戴了眼罩,很快落进睡梦之中。 车程难捱,胃里空荡荡的林酒屡次闭眼又屡次惊醒,她扭头看窗外,从影子中看见冲锋衣酷哥的睡颜。 睫毛很长,五官锋利,总之,很帅。 霍正楷实诚,说看夜色就真的看夜色,只是夜视能力有限,实在看不清窗外,所以他只能看车窗里的粉发女孩,足足看了两个小时。 睡着之前,他在脑海里雕刻了一幅画: 粉发随风舞,红梅映笑颜。 至此,两人愣是没互通姓名。 有了意外插曲,司机精神一夜,没有半分睡意,还提前了抵达目的地。 林酒也没想到路程最后十几分钟还晕车。 女孩母亲航班提前落地,早在停车点等候,霍正楷把人抱下车,林酒挎着包下车,最后一步却踩空。 膝盖嗑到路沿,凌晨的冷风钻进宽大的外套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连忙从地上爬起,拉紧冲锋衣御风。 小女孩生理期损耗低血糖,她空腹撑了一夜也低血糖。 起猛了,眼前昏黑如群山遮掩,她“唰”的抬头,眼眶赤红,目光不明地跌撞着找垃圾桶。 肠胃中压抑了十几分钟的翻涌最终还是倾泻而出。 夜幕中冷气渐浓,林酒双腿发沉,几乎是跌跪在垃圾桶边。 “呕……” 还没离开的乘客有捂鼻子走远的,有递纸巾关心的。 霍正楷刚和女孩母亲交代好情况,臂弯里还挂着粉发女孩儿的围巾和外套,女孩母亲连连道谢,还留了一张名片。 空腹吐不出什么来,林酒又呕了两滩酸水,只是这回窒息感尤为强烈,就像……猝不及防被人攫住喉咙,胸腔鼓动却喘不上气。 霍正楷大步奔来,搀着她站起,在此期间,她近乎执拗地抱着红梅伞,扯不动,拽不走。 执念似的。 进了机场后,霍正楷陷入两难。 林酒一脸虚白,精神不振,好友航班落地,等他接应。 回过神来的林酒看他焦急不安,连忙道谢,她火急火燎地脱了冲锋衣归还,拿回了自己的毛衣和围巾。 “耽误你赶飞机了,不好意思——” 话音未落,霍正楷手机振动。 好友催促的电话来了,他干笑一下,转身接听。 “我和你爸行李在9号转盘,过来拿行李。” “妈?” 他拿下手机确定手机号,的确是朋友的号。 电话那头慢悠悠地,“别激动,我和你爸是来保山考察的,今年打算上一款咖啡饮料,有朋友推荐了保山小粒咖啡,刚好碰到张敬甄来找你,就和他一起过来了。” 话头被堵死,霍正楷无语。 他正要多走两步去接听,后背却被轻轻扯了一下。 粉发女孩举着手机,指着上面的字: 【我先走了,今天谢谢,祝你一路顺风。】 他比了个口型,抱着外套飞奔。 道了别,林酒也直奔机场三楼餐厅,机场餐食一向昂贵,她点了碗朴实无华的牛肉米线。 米线上桌,她却没什么食欲,但胃里空的发疼,得填肚子。 滚烫的米线送入口中,瞬间击退了困意,手机屏幕闪动,有未读邮件。 寥寥几行字看的她瞳孔地震,其中一句尤为醒目。 【因公司转型发展需要,经上级领导研究决定,取消形势运营部门。】 见过各种原因辞退个人的,没见过直接取消一个部门的,手机还没放下,交行信用卡收到交易转账,金额23,965元。 下一刻,活跃的形势运营微信工作群解散。 行云流水的操作把林酒看笑了。 辞退就辞退,但为什么专挑半夜发通知,平时磨唧推诿的流程今天甚至不用审批,整个部门就这么被遣散了。 不真实,像做梦。 半年前公司易主,新老板大刀阔斧,增开了市场交易部,并提议将形势运营部拆分,高层不同意,这事搁置了半年,没想到今天部门直接解体。 笼统上说,林酒算个新媒体人。 大学一毕业她就受辅导员推荐入职,后来直接参与了形势运营部门的设立,基础工作就是行业跟踪导向和世情调查,好听了叫利用大数据筛选分析,综合评估行业发展,不好听了就叫情报员。 失业来得突然,她点开购票app,看到航班提醒。 【值机口c11-c13,登机口a39。】 距离起飞不足24小时,现在退票等同于598的机票全打水漂。 灰色的退票框不起眼,她半天没点下。 不知道干坐了多久,再抬头时滚烫的米线已经结了红油,店里只有她一个客人。 入目冷清、空档,只有跟随一路的红梅伞异常鲜艳。 她怔怔望着,突然倾身拿包翻找竹条。 带出来的16根伞骨只剩6根,另外10根在女孩脚上,她给自己留了6根,取个吉利数字,寓意诸事顺遂。 可需开局不顺。 给女孩固定伤腿的竹条是制作油纸伞的伞骨,是支撑、架构油纸伞的关键,就像人体的骨骼。 大多油纸伞手艺人会选用32+32的搭配,即伞骨、支撑骨各32根,而姚芳制作的油纸伞多为48骨,伞面直径140公分,够两个成年人使用。 16根伞骨是她行不当手段、当窃贼拿的。 中午,她和母亲在伞坊开诚布公,谈论未来,她说要定居外地,姚芳闷声削伞骨,时而点头当回应。 刮掉青色外皮后的竹子微微泛着一股干草味,姚芳手起刀落,将锯好的竹筒一分为二,随后凭经验细分成大小均等的竹条,分割好的竹条需经刨刀、砂纸打磨,而后才能变成滑顺、流畅、不扎手的伞骨和支撑骨。 对油纸伞匠人来说,打磨伞骨和支撑骨是最消耗耐心的活儿,手上稍不留神就会被竹子碰出口子,而姚芳手上更是常年老茧横生,细小伤口从不间断。 16根伞骨少了大半,6根伞骨撑不起一把伞,就像她稀里糊涂的人生,忽然找不着调。 林家易主,回家奔三,迟到三年才知父亲留了遗书,长辈利用、道德压迫,本想带母亲逃离苦难却失败,匆忙返回,空腹晕车呕吐两次,现在又赶上失业,这48小时,跌宕的不知道怎么形容。 真够背的。 霍正楷接到好友和父母,三人组团来访,叽叽喳喳的,他属实有点招架不住。 机场二楼特产区逛了一遍,买了两罐老树普洱茶。 好友张敬甄嚷着要去三楼吃饭,父母连连附和。 林酒踏上下行电梯,刚好和他迎面相遇。 交错中,林酒噙着笑意,霍正楷一眼看出,那是苦笑。 第12章 请留步,我想买伞 狭窄的单行扶梯仅够通行一人。 林酒腋下夹着红梅油纸伞,唇角勾着冷笑。 她陷入失神之中,压根没注意到迎面上来的四人里有张熟悉面孔,霍正楷以为的苦笑其实只是她无奈的自嘲。 最近太背,她甚至想找个小摊算一卦。 电梯嗡嗡运作,霍正楷却脑子短路,那个笑让他木讷了。 霍家父母跟在身后,左手撑腰,右手振臂指点。 “二楼的特产不够特产,缺点有冲击性的特色。” “种类略少,数量太多,价格也不够亲民……” 说起来,这是两人第一次飞昆明,先前度假考察都是直飞目的地大理、丽江,因为缺乏了解,因此并不觉长水机场占地广大,今天亲历一趟,当即就被征服。 下飞机要坐摆渡车,到出口后取行李要走16分钟,两人倒是也没嫌弃机场太大,只是觉得沿途广告太花。 两老越聊越认真,大有古代帝王将相指点江山的架势,所以并未注意到粉发女孩。 霍家靠文旅起家,到霍正楷这一代,家族企业的运营已经十分完善,霍家父母相濡以沫二十多年,不仅是生活上的伴侣,更是志同道合的生意伙伴,所以对旅游这块,二老虽不敢自居行业先锋,却敢说自己的评价是中肯之言。 抱臂而立的张敬甄眼前一亮,野狐狸似的动弹了一下耳朵,眉毛几乎要飞起来。 一上一下,两伙人并行交错,霍正楷冷不丁听见好友的声音:“她手里的伞……挺值钱的!” 从犹豫到笃定,好像只是一瞬。 是的,他看见了油纸伞的伞柄和伞头的水墨绘画,手工油纸伞本就精致,但少见精致到连伞头都要做些绘画来装饰的。 和霍正楷一样,张敬甄也是个非遗狂,因为家庭原因,他从小就对传统文化的手工艺品有种近乎执念的热爱。 8岁那年,忙碌的父母把他扔给了祖父照顾,百无聊赖中,他在书房里翻找到一本名叫《南京剪纸》的藏书,自此便揭开了他对剪纸一发不可收拾的热爱,一把银刀常耍手中,叠剪、掏剪他都能舞上几刀。 12岁时母亲工作变动,他跟去成都,邻居李大姐是远近闻名的蜀绣手艺人,她曾是成都蜀绣厂的优秀女工,后来家逢变故离开,离岗不离活儿,她在巷子里盘了个小店,凭借一副“琴鸟和鸣”图声名大噪,预约绣品的人踏破门槛。 刺绣针法各地有差异,李大姐所属的蜀绣别具一格,其中,她最骄傲的则是表现动物皮毛质感的“交叉针”和表现鲤鱼鳞片的“虚实覆盖针”,两种绣法的纯熟、精湛的运用,能让平面绣品有“跃然涌出”的立体真实感。 张敬甄说,“银刀红纸”的剪纸是软硬结合的高级艺术,“斑澜绣线、掌中作画”的刺绣是指尖跳舞的高级艺术,总之,他乐于把一切消耗心力的传统手工艺品叫做高级技术。 它们不屑与机器生产的流水工艺品争比,有文化的叠累和人文故事的加持,这些手工艺品才会历久弥新,经久不衰。 承着这份热爱,2019年,他选择用传统为主元素创业,并于毕业季回母校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宣讲、取材,因为前一年,教育部刚把南航列为中国剪纸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基地。 在霍正楷的朋友圈子中,张敬甄父母给予他的物质条件算不上富二代的水平,但他胜在精神财富的富裕和盈满,因为两人对传统文化的相同执着,所以才从普通朋友升级成好友。 他这趟来云南也不光是为了看朋友,更关键的还是为了取材。 年前动工的上海民族风民宿进入尾声,所以他特意来搜罗正宗的民族文化,从建筑风格到衣着服装,从传统节日到手工艺品,通通都是他的目标。 文化传承是场和时间有关的战役,而他有幸参与过,因此,作为半个懂行人,不说别的,粉发女孩儿手中的油纸伞绝对是手艺人的得意之作,价值不菲。 见霍正楷没反应,他又伸手拐了拐。 “发什么呆呢,听见了我说的了吗?” 霍正楷如梦方醒,突然大步跨上台阶,而后旋身上了下行扶梯,同样也是箭步直追。 张敬甄一脸懵,“耶……啥情况?他认识她?” 霍家父母见怪不怪,甚至连头都没回。 “别管他,我们走我们的。” 老两口的印象里,自家儿子上一次这样还是大学毕业季。 拍毕业照那天,镜头外走过一个穿马面裙的女孩,摄影师按下快门的一刻,霍正楷却伸了一只手出去拦人,因为表情格外有趣,所以摄像师保留了这个版本。 那时的霍正楷刚好在筹拍马面裙纪录片,路过的女孩是他期盼已久的女主角,难逢合适的人选,他当然顾不上别的了。 二老觉得今天这架势估计也是。 同龄的年轻人不是k歌就是蹦迪,只有张敬甄乐意和自家的傻儿子一样,青春年华一头扎进这些个传统文化里,两人也不是不理解,只是觉得有点儿浪费人才。 张敬甄歪歪嘴,果然是亲父母,了解亲儿子。 说实话,他挺羡慕霍正楷的潇洒。 经济蓬勃,生活水平显著提高,大家的钱袋子鼓囊囊,自然也乐意出去消费,文旅行业蓬勃蒸蒸,霍家更是占了大头,所以霍正楷是个妥妥的富三代。 按照一般剧本,他本来毕业就该回家继承公司,可他一身反骨,扛着相机出去偷摸开了个工作室,自此游历大江南北,轻易捉不到人。 眼瞅着大家都被工作压得直不起身,潇洒的霍正楷自然就成了朋友圈一股清流。 让人羡慕。 林酒没听到身后的咚咚脚步声,她提下行李箱下了扶梯,茫然地看了一眼值机台,肩膀忽然一沉。 冲锋衣酷哥?他还没走? 霍正楷张口半天,即使看见她心情不好也说不出关心的话,毕竟两人不熟,连名字都不知道。 “我……想问问……你怀里的这把伞卖不卖?” 林酒低头看了看油纸伞,笑意冷淡。 “抱歉,不卖。” 霍正楷尴尬地咽下一口唾沫,这个搭话方式确实不妥。 林酒转身要走,霍正楷连忙拦住: “抱歉,我刚刚看你……感觉你心情不太好。” 说着他摸出了自己的身份证,放在脸旁让她对比,“真实信息,我叫霍正楷。” 林酒看清了名字,随后麻木地掏出身份准备给他看,“我叫林酒。” 霍正楷愣了一下,面带歉意。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活了20多年,他也是第一次遇到有人交换姓名还要用身份证来验证。 两人都……很实诚。 林酒把夹在腋下的伞拿到手里,“这是我妈给我的伞,真的不能卖。” 霍正楷更尴尬了,这个叫林酒的女孩儿真以为他是买伞的了。 他扯住衣袖,一本正经。 “不好意思,其实我在翡翠皇冠建国酒店的时候就看见你了,我有间自己的工作室,平时专注拍一些旅游风景、偶尔也会接一些商用纪录片素材,你手里的这把伞很精致……我想问问来历。” 从一个小物件扩展到一项传统手艺,这是常见的纪录片拍摄角度。 林酒思忖着,好一会后才点头。 “你……要采访吗,我时间可能不多,一小时够吗?” “够!” 林酒扭着脖子朝昆明航空值机区看了一眼。 “那边人少,去那边坐吧。” 说是采访,但霍正楷完全没问问题,更像个倾听者。 林酒盯着伞,很平静地阐述了父母因伞结缘的爱情故事,说完还摘掉了透明伞套递给霍正楷,意思是你可以打开看看。 霍正楷摆了摆手,“我有个很冒昧的问题。” “你问。” “你好像很讨厌林家人。” 林酒毫不犹豫点头。 “嗯,不喜欢。” 林酒讲述故事的情绪毫无波澜,但字里行间却又压着恨意。 “能……再问个问题吗?” “嗯。” “我是个外地人,对云南本地的文化没有深入了解过,但前两天我受一个客户之托在固东银杏村拍摄,略微听到了一些荥阳村油纸伞制作技艺的事,目前,林氏一族是村子里保留油纸伞制作工艺最完善的一支手艺人队伍……你也姓林,父母又因伞结缘……” 这样的巧合稍一联想就能推敲她身份的特别之处。 “是的,我姓氏里的林就是荥阳村的林,林家人也确实制作油纸伞,有个长辈也评了非遗传承人称号,但我……和他们没关系。” “没关系”三字大有文章可挖,但霍正楷点到为止,问多了总觉得是侵犯隐私。 林酒凝着油纸伞,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望向后霍正楷。 “我这一趟本来是回家奔丧的,林氏油纸伞第9代继承人因车祸去世,但后来我和他们发生了一点不愉快的事,所以提前离开了……” 之后,林酒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机场对一个认识不到几小时的陌生人倾诉委屈,可能是因为他身上凌盛的正义感,也可能是因为那件宽大的冲锋衣很有安全感。 听完故事,霍正楷默了一会儿,他没想揎拳裸袖,相反,作为一个业余的文化传播者,他只觉得可惜。 戴望舒写《雨巷》,把油纸伞和丁香姑娘一起雕刻进了人们的记忆里: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油纸伞是传统工艺品之一,制作繁琐,且全部依赖手工,成伞周期较长,半年前,霍正楷和一个古装道具组去了北京市东城区鼓楼东大街取材,看过若水堂琳琅满目的油纸伞。 为期半月,他初步了解了若水堂油纸伞从选竹、水浸、泡竹、蒸竹、晒竹、裱伞等72道工序,震撼于手艺人“较真”的执拗劲儿,而在林酒的控诉里,林家人手中握着荥阳油纸伞的精美,却会错意似的,忘记了传承的重点在于油纸伞,而不在林家繁冗的祖训上。 林家人弄错了方向,忙着守护森严、刻板的仪式上,也难怪会跌入困境,想着售卖林氏名号。 林酒捏了捏后颈,神情疲惫。 “我爸和我妈都是很守旧的人,他们一辈子都在做伞,这把伞是我爸的得意之作,从削竹到裱伞上色,绘制图案都是全手工,他们坚持古法制伞,但是拦不住其他人偷懒、想挣大钱。” 霍正楷眸色一凛,“我帮你。” 帮……帮什么? 第13章 旧苗新花,炫目夺人 林酒面露疑色,却还是歪着脑袋听完了霍正楷刚正、简洁的规划。 与人尊重是父亲早年教她的第一课,可以反驳、质疑,表达自己的观点,但前提是她得尊重对方的表达权。 【肯定女性力量,盘活传统文化:旧手艺新亮点、边创业边创新、破陈规除旧俗、闯激流争先锋。】 精悍的36字让她恍惚有种回到了公司参加高层决议的错觉:精炼浓缩高大尚,多一个字都是不妥。 霍正楷看她蹙眉,连忙拿出了手机里留存的营业执照和一系列文件来证明自己规划的科学性。 林酒打量着他,心里亮起红灯,眼神也冷了下来。 “要合作要授权得去村里谈,我和林氏油纸伞没关系,没资格替他们做主。” 难怪这人一上大巴就说了古怪话,眼睛像船锚似的跟着自己手里的伞移动,原来这才是目的。 霍正楷被噎了一下,犹豫着打开了那份一周前就被驳回的邮件。 “这是……我在大巴上修改的计划书,去年12月工作室就提交了审核,按照原计划,今年5月初我应该去贵州拍摄苗绣纪录片,但对接的制作人年初离职了,计划书一直被各种理由搁置,拖到最近才打回,对方告诉我,现在没人爱看这种没噱头的东西。” 一语毕,他手忙脚乱地笑了笑。 林酒面无表情,脸色依旧寡白,眼尾飘着憔悴。 她困了,又或者是虚了。 呕吐之后只搪塞了几口米线垫肚子,蠕动的肠胃很快消化了食物,就像只剩3%电量的手机,随时可能歇菜。 霍正楷轻轻喊了她一声,继续道。 “方案是给苗绣制定的,不一定适用于油纸伞,但两者同属非遗,如果要传承,要扬名,要挣钱,要发展,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这几年有互联网营销,很多非遗传承人都在网上开了账号直播,一边互动一边宣传,像昆曲、评弹一类表演型非遗就适应得很不错,发展得很好,但苗绣和油纸伞是慢工细活,单靠直播没法复兴,手艺活儿得出作品。” 林酒点头认可,神色颓然。 单靠艺术价值支撑的非遗走不远。 时代变了,审美多元多样,要强迫大多数人为非遗的艺术价值买单,从而支持非遗发展,这听起来太理想,也不可能实现。 几年前,林酒看过一句关于非遗传承的评语:与其折花招人来,不如香沁路人鼻,大意是非遗不应一味改变、自降身价来盲目迎合蓬勃发展的审美,而是应立足于自己的价值,灵活创新,在老壳中种出新花,吸引更多的蝴蝶。 听起来简单,做起来不见得轻松。 她心虚地扫了一眼霍正楷手机上的邮件内容,对方给的退回原因果然和他说的一样:没噱头。 听完这一席话,她也知道霍正楷肚子里的确有墨水。 他有丰富的阅历和见闻支撑,脱口的话语头头是道,阐述的观点一针见血,逻辑框架明确清晰,不像摆架子胡诌,更关键的是他态度诚恳。 看到林酒思索、动摇,霍正楷继续加码,显露诚意。 他侃侃而谈,说起毕业筹拍马面裙纪录片,说起成立工作室的初心,说起近几年国际大牌盗用中国元素却拒不承认,说起自己用一台相机跋山涉水,记录着祖国河山的辽阔和各地文化的璀璨绚烂。 他一直在找自己,也在隐秘的被忽视的传统文化。 林酒耸耸肩,刀子似的眼神轻轻剜了他一下。 这人太精明了,话里话外都圆滑流畅,乍一听有点故意讨好、吹嘘的嫌疑,细一品又合情合理: 油纸伞、刺绣、皮影、陶瓷等本来就是传统文化的优秀代表,就该抬上新高度,敲锣打鼓好好宣传。 这些手艺样样精湛,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霍正楷捕捉到她激动的情绪,微微舒了一口气,他早有念头,只是缺一个合适的机会! 一个自我认可和他人认可的机会。 默了一会儿后,他坦白心思。 “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抱歉,刚刚说话不当,我不是帮你,我……可能更想帮自己,非遗这个题材我很早就想做,想做好、做精,但一直以来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和合作伙伴。” 如果只是单纯营销,他大可以把林酒说的家族矛盾当素材,只需稍加打磨,轻松便可以写出好几个有噱头的剧本,但他不想被市场带着走。 他不想偏离本心。 霍家靠文旅积财,作为霍氏文旅的继承人,他从小就耳濡目染文化营销,见过各种手段,合理的夸张的都见过一些,也正因如此,他才更想在常规认知上找到突破口,找到一套适合传统文化适应创新时代的执行标准。 旧苗新花,炫目夺人。 悠悠中华5000年,老祖先留下了太多瑰丽艺术。 敦煌壁画、秦兵马俑、龙门石窟、大理三塔……这些地标性景点融入自然,是时代发展烙印下的节点,可供游人观赏,除此之外还有京剧、剪纸、雕刻、陶瓷、皮影等诸多依靠祖先智慧和心血保存的“景点”也等待游客光临。 明珠蒙尘,时间久了它也会以为自己是石头。 去的地方越多,留下的足迹越密,霍正楷就越觉得自己缺点儿东西。 前几年,一起长大的富二代们争相炫耀马术豪车,游艇名表时,他一声不吭,背着登山包去了西藏和浙江,在布达拉宫瞻仰离天最近的圣洁,在舟山岛上叩拜南海观音的圣德。 他叩拜南北,请求指点迷津。 别人都说他自由洒脱,只有他知道自己的不羁是因为迷茫。 24岁,他从交大毕业,捏着ba的高质量证书,却茫然不知自己的路在哪里。 富三代的头衔一挂就是二十多年,他听烦了阿谀,早想自立门户闯自己的天地。 别人都说他的理想之路是回家继承家业,可他怕自己在惬意中堕落。 早年学拨珠算账,老师送了一个袖珍玉珠算盘,祈盼他精明,后来他常常带着,用来砥砺自己。 此精明非彼精明,它不指做生意的奸猾狡黠,而是指为人精诚,观世明察。 世事变化无常,他有算盘掌舵才不会迷了方向。 眼下,失意、失业的林氏油纸伞后人林酒或许就是帮助他走出茫然的贵人。 与其游走,不如安定,若是他真能为林氏油纸伞的发展重唤生机,最起码说明他是有点儿用处的。 被打回的苗绣计划书倾注了他太多心血,对方草草翻阅,扔来一句没有噱头轻飘否定,他有不甘,更有野心,所以他想把“没得逞”的野心安放在油纸伞上。 林酒好像听了一场漫长的报告会,脑子开始糊涂。 这人的话不仅是商量,倒更像是敲打和警告,难道她真要看着林氏油纸伞在林家人的争斗中没落、最后彻底消亡? 她抬手碰了碰红梅油纸伞,好像这伞能通灵气传递答案似的。 霍正楷清了清嗓子,又投来一剂猛药。 “你也说你父亲努力一生不得认可,他潜心制伞却因过于出众而被打压,母亲也全心全力扑在油纸伞制作上,可她一手制作的伞却被族里人掌控着销路,人可以凭借一腔热爱做很多事情,可得不到认可,再饱满的热爱迟早有一天会消耗完,大多数人做事都有目的,就像……上班是为了钱,出门旅游是为了开心,而你父母坚守半辈子制作油纸伞,不图发家致富,不图扬名万里,就为心中所爱,可是……” 忠言坦诚,震耳发聩。 【饱满的热爱迟早有一天会消耗完】,这话像空山回音,不断撞击着她的耳膜,惊得她一身冷汗。 父亲就是这样走向了生命的终点,那母亲…… 正此时,安静了几个小时的电话突然跳动来电,她的心被狠狠扯了一下,跳动的节奏乱了。 “酒儿,你上飞机了吗?” 林酒偏头看了看玻璃门外,灰色天幕撕开一抹白,星宿隐退,酝酿黎明。 心里的不安就像那团正在慢慢放大、膨胀的白色一样,询问的语气里带着颤音。 “怎么了,出事了?” 电话还能接通显然是没上飞机,林康这问题问得实在古怪。 他支支吾吾,“你可能……还得回来一趟。” 第14章 祠堂内讧,迟来问责 五百多公里外,腾冲市固东镇荥阳村,林家祠堂灯火通明,门口乌泱泱挤了一波人。 屋内站着姚芳和几个有话语权的长辈,众人低眉忏悔,左手的虎口搓破了皮。 一室安静在倾倒的牌位面前格外讽刺。 事情……得从傍晚说起。 林酒离开后,林家召开了年后第一次正式家庭会议。 众人自觉在院中等候,有凳子的坐凳子,没凳子的拍拍裤子坐地上。 男人们百无聊赖,指间的烟冒着火星,斜觑着眼当判官,判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架子。 女人们兜里揣着瓜子,细说东家长西家短。 不大的四方院子里,干枯的柿子树支楞着残骸,听着你一言我一语的哄乱。 林振私自售卖族谱以及油纸伞当家人手册的事不胫而走,众人眼珠打转,各有心思。 有人嘴上讨伐,说林振这事儿违背祖训,应撤了家主身份再踢出族谱,也有人嘀咕这事正常,懂得都懂,人有贪念无可厚非,好在只是虚惊一场,既然没造成损失,何必当众开会批斗下面子,兴师动众是浪费时间、自扬家丑。 刚和林氏油纸伞新当家人林振吵完架的林康林业火气未消,两兄弟端着二十万分的不情不愿,却还是被母亲揪着耳朵带到了祠堂旁听。 一人两手各提了两筐果篮,母亲则拎着一袋子香烟,也不知是要遥祭林家祖先,还是给院子里的亲戚赔礼。 瞧见林家的两个“企业家”来了,林庆辉老婆一改白天的悲伤,顿时精神头十足,嘴像上膛的枪似的,火力十足。 “就算不经常来往,但都是宗亲,礼数礼节还是要留着,不然别人都说林家专出刁民,前头有个林逍,后有他女儿林酒,真是够丢人的哟……” 一句话骂好几个人,连同逝者也一并挨了“批评”。 在场的众人耳懵一瞬,登时安静了下来。 林业母亲扯着他的衣袖,赶紧让他发水果缓解尴尬,作为哥哥,他得出来当认错的代表。 当家人林振的确有错,但两兄弟是小辈,不留面子的训责实在不合礼仪,所以水果和烟都是道歉的礼。 林业照做,好在没人为难他,或许是大家都觉得老二该骂。 发了一圈,林业悄摸回到母亲,冷不丁听见三婶说话。 “庆辉媳妇,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对啊,你那话不合适,别在老祖宗面前说。” “有些事儿不能提,大不敬!” 几个女人连忙帮腔,祖宗面前不宜失言。 林逍自杀的真相众人心知肚明,非要深究起来谁都逃不掉,因为沉默的、旁观的都是加害者,所以大家默契不提,以此减轻愧疚。 三年里,也没人敢在姚芳面前说起他,可今天林庆辉媳妇倒是大了胆子,怕不是白天忌酒喝多了,晚上还醉着。 林庆辉老婆叫马桂芬,她几个人的连珠炮呛了一口,心里更不满了。 “庆辉当家的时候你们就不服,个个怪他没把油纸伞发扬光大,还说林氏油纸伞的辉煌到他手里就折了落寞了,这些话我一句一句都替他记着。” 林家老四媳妇手抖,瓜子没拿稳,掉了一地。 心虚,当时属她骂的最狠。 “庆辉媳妇儿,你这话说的不对了,林家的规矩是做得好得夸,做的不好也得骂,大家都长了嘴和眼睛,总不能我们都耳清目明却装聋作哑配合着你家庆辉当山大王吧。” 山大王一词儿把嘲讽的意味拉到了顶,人群中传来嗤笑。 林庆辉生前嗜酒,一喝酒就吹牛皮,村里人都知道他吹嘘,自称山大王。 老三媳妇见缝插针,白眼翻到天上去。 “闭着嘴不说话,睁着眼睛装看不见,都当我们是哑巴聋子?你这算盘够响的,感情……当家主的便宜都让你们占了,钱进口袋就不管了,口蜜腹剑的罪名也得我们这些人来背?” 人群后面传来一声呵斥,林家老大终于开口镇局面。 “今天聚在这儿是为了处理老二的事,跟庆辉没关系,一码归一码,人已经安息去了,你非要打搅他的安宁,大家都知道你心里憋着委屈,但今天不是争论的时候……” 老三媳妇冷哼一声,自言自语似的: “酒驾还超速,要不是对方司机愿意息事宁人,现在到底怎能认定罪责还不一定呢……” 林庆辉车祸的事不用明说,大家伙儿心里都清楚,但他媳妇非要在祠堂挑事端诉委屈,这事不妥,再说了,都是一家人,说话得掂量着,要拿捏分寸给林家留点儿底裤,留点儿尊严,免得百年之后见到列祖列宗挨训。 林业听得窝火,但脸上还端着雅正。 兄弟两人面红耳赤一路,踏进祠堂后却不约而同安静。 一院子的人精难对付,平时偶尔见一面,喊声长辈寒暄关心一下就行,最近频繁见面,眼睛抗议,心里造反。 这伙人说话招火。 不过话不能在意,听听也就过去了,林业懒得计较,免得膈应自己,但弟弟林康却一身正义想发泄,握拳的骨节咔咔作响,他咬着牙摇摇头。 不值当。 众人聊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差个人。 姚芳呢? 林家老大悠哉悠哉地抽掉最后一口红塔山,吐了烟圈后一瞬不瞬间地望着漆黑的门口。 今晚这场家族会议他是第一个来的人,他来时,姚芳红着眼跑了出去。 当时老头在祠堂中央的太师椅上端坐,见他进门,微微仰头,目光狡黠。 谁也不知道老头说了什么,到底是什么重话,才会把性子温和的姚芳逼到落泪。 屋内,林振愤然,一心两用。 屋外闹哄一片,他咬牙切齿,毫不收敛恨意。 他跪在蒲团上向祖先忏悔,亲生父亲坐在一旁,不准他敬香,拜祖先却不敬香,这是羞辱。 可羞辱他的是亲生父亲,林振只能忍着。 结果这一跪愣是从日落黄昏跪到了星夜灿烂,跪到膝盖麻木,无知无觉。 晚十一点,祠堂里屋的门发出咯吱响动。 老人低沉的声音像魂灵的低吟,幽暗的空间中烛光晃动,楠木牌位映着浑浊的光影。 “进来吧。” 众人低着头,不敢言语也不敢轻易上前。 这场拖延的会议看似是惩罚林振一个,实则也是惩罚院子里的所有人。 老二林振的媳妇再也忍不住委屈,站了一晚,腿酸脚酸,她两步跨进门内,理直气壮道: “爸,老二不过是犯了个小错,还没到进祠堂动家法的地步吧。” 儿媳妇气恼,竟然学会无礼了。 老人当即双手叉腰站起来,双目泛红,指着她怒目呵斥: “如果不是你听了村头王三的话,如果不是你天天吹枕边风,老二这性子也不敢卖老祖宗。” 老二媳妇儿一向泼辣,听风是雨,还爱占小便宜,这笔80万的买卖就是她找的买家。 跪了几个小时的林振脖颈通红,他知羞,他不想老婆和父亲争吵,颤着双腿从蒲团上起来,横挡在两人中间调和。 “爸,这事儿就是我和老三、老四的主意,跟她没关系,跟其他人都没关系,罚跪也罚了,骂也骂了,之后这事儿我不会再提,大家也都当一口烂肉憋在肚子里,谁都不会说出去。” 林康的父亲林老大气的额头青筋直跳,撸起袖子就朝内堂走。 “族谱和册子是林家几代人的心血,你一句话就想草草带过了?卖族谱……那是丢老祖宗的脸,他们要是知道了,地下18层的棺材板都压不住,昨晚选你当当家人我就不该同意,你就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浑身各处哪一点像个当家人的样子!” 林老大这话说的毫不留情,老三老四见状,连忙过来拉人。 “都是自家兄弟,有事回去再吵,别在老祖宗面前吵。” 平日里老大一家自成一派,鲜少和三兄弟来往,再加上年前有个误会,一来二去生了间隙,两伙人又都是硬骨头,谁都不想后退一步先服软。 如果不是要操办前家主林庆辉的后事,两伙人估计能僵持到年底。 林振越听越不是滋味儿,嚯地上前,胸脯更是直接撞到人。 老大毫无防备,差点踉跄跌倒在地上。 场面一下子焦灼起来,林振憋屈得紧。 “我怎么丢祖宗的人了?因为我老婆没生儿子,比不过你家两个儿子都是大老板?” 林老大咬着后槽牙,表情骇人。 “我说东你扯西,别乱搭腔。” 语毕,他挺着胸脯上前一步,想用身高优势逼视林振,结果还没来得及站稳就挨了林振一掌。 手掌根部发力,老大胸口一痛,被重重推倒在地上,后脑磕到了四方供桌。 肃穆中,牌位倒了一地,黄灿灿的供果滚落地上,众人捂嘴惊愕时,姚芳捏着一堆证据来了。 她红着眼,把丈夫林逍被欺压的证据甩在桌上。 当着林家祖先的面,她终于问出了三年前咽下的那句话: “到底是谁害死了林逍。” 答案显而易见,在座诸位,都是帮凶。 第15章 匆匆一面,疑似故人 电话挂断,林酒悚然,两颊咬肌也因愤怒而紧绷。 有个中年男子带着个锅盖头小孩从两人面前路过,小孩比了个鬼脸,嬉笑着踢了一脚林酒身前的行李箱。 “砰——” 惊雷似的。 这声轰隆动静不小,但家长却毫无反应,他抬着手机,径直朝前,厚重的镜片中倒映着满屏密密麻麻的字——他痴迷于小说。 显然,现在只有两种解释:他要么是个被折磨过头、认为自己无力管教的摆烂父亲,要么就是见怪不怪,不觉得小孩儿的行为有问题,毕竟有其父必有其子,大人一味放纵,小孩肆意逍遥,二者毫不相干,也能达成微妙平衡。 林酒倾向于后者,她正欲开口,却被霍正楷拦了一下。 她嗤了一声,扭头对上斜对面一对年轻男女,两人投来狐疑、打量的猥琐目光。 女孩贴着男友耳朵,嘀咕着两个人才听得清的密语,随后,女孩勾着唇,意味深长的视线越发肆无忌惮,一旁的男友也加入队伍,两人四眼,肆意嘲讽着林酒的粉发。 这个瞬间,粉发成了一种罪。 突兀就是罪。 林酒沉吸一口气,噌的起身,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不屑地低笑道。 “发色不一定看人品,但嘴碎一定很没品。” 说完,她转头看向霍正楷,按捺心性似的松了一口气,语气发冷。 “有点急事,我得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聊。” 霍正楷目睹了她的脸色变换,从惶恐到惊愕,再到愤怒,最后归于平静。 怎么了? 以后有机会? 她要去哪儿? 他跟着起身,正好那对眼神不善的男女还叼着眼皮,傲慢地瞪着林酒的背影。 霍正楷当即明白了她的怒气,于是他毫不客气地回了个白眼。 林酒抓着箱子,足尖面向二楼出口。 “你要回家?” “……嗯。” 黎明像一把利剑,劈开了沉寂的夜幕。 上午6点20分,昆明火车站外。 用铁栏潦草分割的下客区情况混杂,有乘客和司机起了口角。 火车站平台外人影丛丛,有三俩席地而的工人,有衣着光鲜簇集、扯着嗓子聊见闻八卦的游人,还有戴着耳机与世隔绝的年轻人。 鲜肉小笼包的香味勾着两个口袋干瘪、眼睛亮汪汪的小孩儿,半人高的孩子蹲在墙边,一左一右,护法一般死死揪着豆粕口袋的两个角。 没一会儿,崭新的蓝色出租车发出紧急制动拉扯出的嘶鸣,司机惊了满额头的汗,差点就撞到防护栏了。 车子正好停在两个小孩的对面,中间隔着条马路。 头发稍短的男孩儿是哥哥,他蓦地蹿了起来。 站姿干练,鹰目如炬,他看见两个叼着烟的中年男路过,目光不还好意的目光停留。 他微微上前一步,挡住了弟弟蜷缩的位置。 弟弟饿了,他也饿了。 出租车后座踉跄跌下来一个粉发女孩儿,她挎着包,手里宝贝地护着一把油纸伞,脚步虚软地崴了一下。 司机以为她身体不适,换忙下车查看,女孩笑着说只是晕车。 粉发女孩儿箭步跑了过来,守行李的哥哥顿时炸了毛,右手的拳头捂出一层细汗,短发冲天,像个呲毛吓退敌人的小狼。 母亲去公厕了,离开前,她反复叮嘱自己要寸步不离守着行李,守着弟弟。 他觉得,这个飞奔过来的女孩……眼神很凶。 林酒又晕车了。 她横过马路,五官狰狞地扒着台阶一侧的垃圾桶呕了两口。 说来幸运,她抢到了最后一张无座站票,赶上了最早一般高铁,归途匆忙,她体力有限,所以就把不值钱的行李箱托付给了那个叫霍正楷的好心人。 他自愿的。 昆明回保山,开车自驾要8小时,而高铁只需4小时不到,她感慨着交通变革带来的便利,也唏嘘林家的多事。 电话里,林康说林振脸上的虚伪面具已经被掀开,族中大小人物齐聚祠堂商讨解决办法,有人说理应除名,有人说无可厚非。 正焦灼之时,母亲姚芳带着藏匿多年的证据进了祠堂,她红着眼质问众人,问父亲当年的自杀真相,林振心虚,情急之下不小心翻出了一个惊天秘密。 这个秘密太大,所以她必须回去。 因为林家两兄弟不肯在电话里说。 凉风钻进衣袖,毛衣一点儿也不保暖,她顾不上寒冷,风风火火地穿梭在人流中,直到木僵地站在检票闸机前。 口袋空空。 身份证掉了。 身后排队的男人嘁了一声,她连忙掉头,沿原路返回寻找。 人群中,一个带着白色头巾的坡脚女人正眯眼对着身份证寻人,她离开不过十分钟,转头就看见小儿子手里捏着一张身份证。 小孩捡到了东西就当宝贝揣着。 赶车遇上证件丢失,大多数人都急的跳脚。 她训了孩子两句,小孩哭瘪着嘴脸,委屈极了。 天亮了,旅客多了。 大巴停在路口,黑压压下来了一波人。 老头老太太们操着典型的东北口音,豪爽的笑声不断干扰着女人本就不明朗的视线。 林酒站在进站前的平台上,迎面遇到了正要进站的旅游团,鲜艳的蓝旗飘扬着,导游带队,大约有80多号人。 人声熙攘,她被人潮推搡着,一面逆向跋涉,一面又要护着油纸伞,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挤出来。 一个捡身份证的,一个丢身份证的,隔着人群焦急。 短发男儿耳聪目明,他率先看到了那个丢身纹身的粉发女孩儿。 粉发,很显眼。 林酒站在台阶上,皱着脸四处张望,出口不在,逗留的台阶不在,下车的地方不在,垃圾桶旁边不在,难道还在司机车上? 她挪身到墙边查看出租订单信息,刚打开手机挎包就被不轻不重的力气拽了一下。 她惊愕地咽下一口唾沫。 一转头,少年稚气的脸庞闯入眼中,清瘦的右手伸到了她的眼皮子底下,掌心赫然躺着一片卡片。 小孩声音森然,像阴雨天后的深潭水。 “你的身份证。” 她伸手接过,谢字刚说一半男孩就跑开了。 怯生生的,害羞。 男孩约莫十岁,个子不高,身形干瘦,但后背却直挺,像蓄势待发的箭矢,有股锐气。 她确认了一遍发车时间,随后又回想起下车前的那个画面: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大的表情毅然,小的皮肤皲裂,两颊的红润上浮着一层糙皮,眼神清澈天真。 孩子的眼神藏不住事情,他们想吃鲜肉小笼包。 站着看了一会儿,她才发现有点儿不对。 男孩儿走到路边,纵身跳过防护栏,和一个戴头巾的女人汇合。 那女人面目和善,乍一看和父亲是五官有几分相似,她跛着脚走在前,吃力地拎这豆粕口袋的一头,瘦弱的男孩儿拎着口袋尾巴。 不等思索,她已经过了马路,脚步匆匆地喊住了三人。 跛脚母亲笑着迎上来,她知道女孩儿就是身份证的主人,一双星眸如坠银河,很漂亮,像她一个故去的亲人。 起了一阵风,地上的塑料早餐袋被卷着飞得很高。 女人脸上的愁苦像化不开的发酵柿胶。 先出于怜悯,后出于好奇。 就像早上霍正楷愿意听她讲故事一样,现在她也想花分钟听听这个母亲的故事。 她没兴趣打听别人的隐私,只是这个母亲看起来需要个倾听者,就像这些年都憋着委屈的姚芳,她和她都需要倾听者。 时间还够,她拿感谢当借口,将母子三人带进了路边的羊肉米线店,四碗红烧羊肉米线,三碗加了双倍的料。 两个小孩端坐在板凳上,乖巧地等着母亲下命令。 “吃吧,记得说谢谢姐姐。” 两双眼睛直直看她,却都没有开口。 不知怎的,林酒觉得谢意全在眼睛里了。 女人慢斯条理地吸溜了两口,眼泪慢慢滚了下来。 “他爸上星期刚走,胃癌,从保山送来救了大半年了,我尽力了。” 被眼泪浸染的眼神几乎破碎。 听完女人带着哽咽的故事,林酒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没说太复杂,只说节哀和向前看,随后又帮三人网购了中午十一点的高铁,一张二等座,两张无座,给女人留个了联系方式,硬塞了三百块钱。 女人不会从网上,带着孩子来车站问了一圈才知道原来一张车票要180,太贵了。 治疗费已经消耗了她所有的积蓄。 说不清为什么留号码,但她很想帮她一把,因为她的眉眼……很像故去的父亲。 林酒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此刻,她希望那个油纸伞兢兢业业一生的男人死后得到善待。 7点50分,列车开始检票。 林酒失神地排在队尾,喧闹声混着浑浊的空气,有些窒息。 手里的矿泉水握了一个多小时,从温良变成了温热,有人踩了她一脚。 检票刚进站,她接到了一个北京的陌生来电。 尽管知道来电人是早上对自己画饼的霍正楷,但她还是紧张。 早上分别前,霍正楷用她的手机给自己拨了个电话,强行留下了号码。 她走得匆忙,霍正楷主动答应帮她保管行李箱,当代年轻人的信任真的很奇怪,明明不熟,却可以轻易托付。 她没辩驳,就这么答应了。 霍正楷刚把父母送进酒店,冲锋衣兜风,他站在门口打车,想起来给她打通电话。 “上车了吗?”风声大,他嗓子哑。 “嗯。”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霍正楷再次出声。 “我朋友也要来保山市,如果不冒昧的话,他想和我一起来,他是个开民宿的,刚好来取材,腾冲保山有很多民族特色……” 怕她不同意似的,霍正楷不由自主地降了调,叽叽咕咕地解释了一通。 “嗯,明白,谢谢,等我到家给你发具体位置。” c340次列车途径大理,车上大多都是游客。 林酒抱着油纸伞,一脸冷漠地依靠着门口。 清晨的阳光斜照进来,另两个和她无座的游客贪婪地想说着温暖。 第16章 林家悲哀,贪婪难改 正午12点20分。 保山市变了天,大风卷着昨天晒干的灰尘,在半空中盘一个诡异的漩涡。 大雨骤降,豆大的雨珠不断拍打着车窗,雨刮器咯吱作响,不断来回扫动。 本以为只是瞬时的过山雨,可大雨并没有减弱之势,林业降了车速,趁机偷瞄了一眼副驾上的人,林康缩在后座不敢出声。 车里静悄悄的。 两兄弟又看了看林酒,心里不约而同地咯噔一下,昨天见她还有两分活泼样,现在看活像个傀儡,眼周的黑像返潮的炭。 林酒看着昏昏欲睡,实则很清醒。 十分钟前,林家两兄弟不肯在电话里说的秘密被揭开。 荥阳油纸伞林家一支,第九代家主兼传承人的林庆辉并不是林家血脉。 熟悉的村庄刚经历过一场言论风暴的洗礼,格外安静。 黑色越野直达林家祠堂,下车前,林业诚恳道: “一会儿不管什么事都不能动手,尽量讲道理。” 林酒把戴了一路的围巾扯下扔在副驾,最后又抚了抚怀抱一路的红梅伞。 她没回答,也没摇头,只是颤了一下眼皮。 在此之前的林酒性格活泼,她的好友都知道她有一句人生格言——素质不详,遇强则强,斯文得对讲斯文的人才有用,对流氓讲斯文是浪费口舌。 三年不曾踏足的林氏祠堂在伞坊200米处的东南角,门口矗立着两棵三层楼高的杜仲树,部分新鲜黄芽直冲云霄,傲气凌人。 门口一阵骚动,院中安坐的人慌了神。 脾气火爆的林酒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林康和林业跟在她后面,恍惚间有种颠倒了辈份的荒谬感,林酒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倒弄得两个哥哥像是她雇佣的保镖和门神。 林酒压根没理睬这些眼神,而是大步直奔里屋。 门“砰”的一声被推开。 微风中,倚着屋子的一节枯枝恰从枝头掉落,砸在地上惊得众人连连惊跳。 心虚的人走夜路,没鬼也会喊鬼来了。 这些人的害怕心思都在白色脸上,他们生怕林酒会说出点什么惊世骇俗的大新闻。 祠堂中,倾倒的牌位已经重新扶好,左右两只香炉都绕着烟。 开门的刹那,堂屋正中的老人依旧端坐太师椅,稳如洪钟,一双犀利黑眸像黑夜中的猫头鹰,狡黠中又藏着几分不想遮掩的轻视。 水烟袋滚滚翻腾,欲盖弥彰地遮掩着他的慌乱。 “来了?” 林酒没理,目光直直地看向角落里的母亲。 林振两口子和已故的林庆辉老婆三个人翘着二郎腿坐在红木板凳上,姚芳双目无神地站立着,偎着角落的架子,一旁的矮脚凳结了蛛丝,显出凄凉。 “妈。” 组织了一路的话,囫囵半天只喊出一个字。 姚芳慢慢扭动脖子向她看来,浑浊的目光露出了一点亮。 林酒揪着衣角,回头望向林业。 “哥,麻烦你先把我妈送回去。” 林业抬脚欲进门内说点什么,却被林酒一记眼神打回。 院子里的人轻易不敢动,只能各自看天看地,看光光秃秃的围墙。 老旧的木门被关上,逼仄的室内,连空气都染上了青灰色。 这里埋着一棵根系发达的树,树下站了很多人,这棵树姓林,叫族系。 小树苗历经多年已被浇灌成参天巨树,抬头一望,尽是黄橙橙的果子,粗壮的枝桠上挂着名叫贪婪、自私的果子。 果子掉在地上,院子里坐的那些人吃得乐此不疲。 姚芳不解,却还是听了她的话。 屋内形势鲜明,林酒独身一人不占任何优势,可她有底气。 多亏林康林业一路唠叨,所以她才把该掌握的信息都拿捏透彻了。 林庆辉的媳妇儿嬉笑着瞪眼,率先挥出了刀剑。 “你妈昨晚闹了一夜,你今天又来,还想接着闹呢,林家没安宁,村里的人都顾着看笑话,你们母女俩倒是高尚了,骂名落到我们头上。” 林酒也没理雀儿叽喳,而是上前拿起了摊在桌上的一页黄纸。 纸张倒是父亲林逍生前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但字迹不是。 做油纸伞的手艺人大多手艺亨通,除了基础的手工技艺外,还精于习字和绘画来装饰伞面,总之……样样都得通点儿,父亲林逍笔锋遒劲,不像纸上的狗爬脚印。 “这是谁的字?” 她没具体问谁,林振夫妇出奇的协心,两人异口同声: “杨荷娟。” 杨荷娟是林庆辉的老婆,也是屋内睨眼瞪她的人。 “你为什么会拿我爸的笔记本?” 微微泛黄的纸张上写着歪扭的两行大字,时间是三年前。 【你自己掂量。】 【话说的很明白,我不会再重复第2遍】 杨荷娟起身拉了拉衣袖。 “那是三年前的事儿了,我怎么可能还记得,再说了,你爸平时就在伞坊呆着,一坐就是一天,本子就这么放在桌上,里面进进出出每天10多号人,也不一定是我撕的,万一是外头谁家的小孩模仿我的笔记乱画,而且我又不会做伞,来伞坊给自己找不快?” 有一年,杨荷娟来给丈夫林庆辉送饭,无意踩坏了好几把刚弄出来打磨好的伞柄,所以被伞坊里的族人记恨了一段时间,后来她就不进门了,只在门口。 既然不肯说实话,林酒也不想浪费心思纠缠,她很快换了下一个问题。 “我记得林氏家族细则里有一条规定,如若林氏家主有重大错误,祖宗长辈可做主撤销他的家族资格,收回他用油纸伞手艺获得的收入,缴进族中平均分配。” 这话说出来颇讽刺,规矩早就被打破了,一纸空文不具备法律效力,光靠道德又能够制约什么呢? 不知道从第几代林氏油纸伞制作人开始,家主身份已经成了当家人敛财的手段,族中人也都默认,只要不是伤天害理,违法乱纪,拿点小钱属于情有可原的合理范畴。 端坐太师椅的老人掐掉烟头,不灵活的右脚搓捻着地面,故意制造出一点动静来膈应人。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道。 “林酒,我们林家确实对不起你们母女俩,也对不起你,你来之前我们商量过了,大家凑一凑,愿意拿出20万来给你们俩做补偿,如果金额不够的话还可以商量……” 此地无银三百两,她什么都没问,这些人就已经开始提赔偿的事儿了。 她不为所动,摸出手机拍照取证,语调漫不经心。 “所以你们合力逼死我爸,是因为他知道林庆辉并不是林家的血脉,你们到底是怕他说出真相丢了人家的脸……还是怕他拿这件事来威胁林庆辉,并单独从他这儿获利?” 吊儿郎当的三人同时抬头看她,眸中迸发着不可思议。 “住口,别乱说。” 老人一脚踢空,龙头拐杖掉在一旁。 真相剖开,残忍又丢人。 村里人都以为林家有志振兴油纸伞,为荥阳油纸伞正名,可惜不是,他们只是自私。 林家是附近几村子之中从事油纸伞最庞大的家族,于其他小家族来说,林家就像一棵繁茂的参天巨树,树上云雀萦绕,十分热闹,实际上,这棵树内核中空,早已被蛀虫吃了个干净,云雀都是假象。 他们崇拜的是一个虚壳。 林振夫妇沉默相视,嘴唇张张合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门外人不知道在吵什么,忽然呼啦一片朝门口涌来,林酒连忙扣上插销,声音几乎要断裂。 “这句话我三年前就问过你们,但你们当时给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你们说我爸的死和林庆辉没关系,今天……我再问一次,他的死到底……和谁有关,到底是谁害的,是虚伪奉承的你们,还是深陷英雄漩涡里无法自拔的林庆辉。” 林庆辉一生都以为自己聪明,实际上他愚钝至极。 他一生都被林家人操控,亲密无间的妻子也联合了林家长辈欺瞒着他的身世,另外一个知道真相的老二林振也为了一点渔翁小利不给他点拨,林酒父亲林逍几次想挑明真相却被族中人阻拦。 车祸来的突然,林庆辉带着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葬了身。 这到底是他一个人的悲哀,还是整个林家的悲哀? 破腐陈旧的祠堂木门不堪一击,老者落了一滴清泪。 这么多年他熬守着这个秘密,心里内疚又忐忑,累了,熬累了。 他以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为林家好,可到头来,是他的自以为是让林家油纸伞走了下坡路,他亲手扶持的林庆辉野心昭昭,一心只想敛财。 这是时代的悲哀,传统文化被新文化冲击,市场份额与比重连年下降,没有好的销路,这些手艺人就动了歪心思。 每次踏进伞坊,望着头顶打开的油纸伞,遮天蔽日的油纸伞像扣在他头顶的牢笼。 他顿步反思,焦急无措,最后冥想苦思,终于研究了一个出路出来,于是,他把目光放在了林酒和林业两兄弟身上。 年轻人聪明、脑子灵活,虽然没有制伞的手艺,但只要他们肯,学一学营销直播什么的,林家油纸伞肯定还能挣钱。 其实他骨子里想的也是钱。 人的贪婪很难改掉,尤其是尝过甜头之后。 良久,他颤颤道,“是,林家对不起你们。” 林酒不接受他模棱两可的回答,继续逼问。 “说清楚,对不起我们一家的是你,是林庆辉,还是林家所有人?” 林庆辉的老婆杨荷娟烦躁地揉着头发,“大家已经认错了,你为什么还要揪着问,哪怕你问出来真话,你爸也不会活,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给林家留个体面——” 话音未落,老人呵斥着打断了她的魔鬼发言。 “荷娟,闭嘴!” 第17章 拨开云雾,阳光明媚 林酒斜瞅着她,“这就是林家走下坡路的原因,有你天天在林庆辉耳边耍心机,出计谋,你自作主张,联系买家,几个人联手撺掇他卖族谱——” 话至此,林酒顿了一下,目光凌厉地看向林振。 “你!你讨好林庆辉,想从他手里分一杯羹,但他不理会你,于是你又拿了他出轨的事要挟,我说的对吗?” 杨荷娟两眼一黑,脑中轰然。 “什么意思?谁出轨?” 林酒已经不想给任何人面子了,与其看这几个人互相表演,不如彻底扯下遮羞布,把事情摊开来说,是非由他们自己审判。 这是她给林家的最后一份礼物。 情义尽。 林康被屋外的人堵在外围,无法探查里面的情况,众人推挤着,只听里面尖叫连连。 随后,林酒面无表情地打开门走了出来。 大雨已经停了,愁云慢慢散开。 走出祠堂后,林酒仰着头,在天幕下舒展眉头。 林康不明情况,但转身瞥见屋子里几个人嚷得不可开交。 他捏了捏嗓子,很快跟上林酒的脚步。 “你也太强了吧……是不是把全部事情都说了,里面那几个吵得脸红脖子粗……” 他叽叽喳喳缠了林酒一路,重复的话说了好几遍。 风扑面而来,林酒侧颜迎着风,突然笑了出来。 天上不见太阳,可她心里却阳光明媚,云雾散开。 三年前,父亲去世,她在卧室里找到了父亲的日记,知道了父亲的满腹委屈,于是她带着父亲的刨刀大闹林家祠堂,不过那时候刚20岁,年轻气盛,拼的全是傲气和无礼,三年后再回来,她已经学会了“周旋”。 离开祠堂前,她没把话说绝。 她给屋里的四个人各留了谜题,至于是否能猜到真相,那就看他们自己了,不过没猜到也没关系,起码这四人会相互猜忌、制衡,他们捏着各自的秘密,所以林庆辉是不是亲生的这事爆不出来。 忠言逆耳,诚言撼人,她给屋子里的人敲了警钟,给院子里的人拉了警报。 林酒笑了一路,林康问她笑什么也不答,她只是笑,随后摸了摸好几天没洗的粉发。 说来凑巧,她的粉发是为了拍公司宣传片用一次性染发喷雾弄得,那天火急火燎返程,就没来得及洗掉,后来又听见林家人用粉发故意膈应她,所以她干脆留着。 走到一面白色花墙墙,林酒收敛了笑意。 林康连忙凑上前,“你刚刚笑啥呢,笑一路还不肯跟我说。” 林酒答非所问,“我的头发是一次性的。” “啊?” 林酒家的院子被铁栅栏圈围着,春意料峭的四月,正是藤冰山月季的花期。 花种是她挑选的,花苗是父亲亲手种的。 营营一片绿色中大朵淡雅的白花争抢着冒头,昨天回来的匆忙,她无心欣赏。 现在,这满面花墙就是她的心境——淡雅适从。 大门推开,林业正在打电话,闲不住的手揪掉了好几根仙人掌的软刺。 厂子里有批订单出了问题,工人弄错了数量,把35万的金额看成了25万,客户收货时发现了问题,好在两方多次合作,他答应打个折扣当弥补。 腾冲位于云南西部,在肉牛产业发展上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林业得云南农业大学的好友指点,两人合作创办了肉牛养殖基地,赶上政策风口,确实小赚不少。 这两年养殖技术越发成熟,肉品等级也越来越高,他也在和弟弟林康商量,要不两兄弟一起做生意,他扩大规模,林康扩大生产线。 姚芳在屋里洗菜,闷声落泪。 林酒压着脚步声走近,轻轻喊了一声。 “妈。” “回来了。” 姚芳的语气很淡,好像昨天在祠堂哭闹一夜的是别人而不是她。 林酒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一瓣蒜,平静道。 “妈,你以后还想继续做伞吗?” 哭了一夜的眸子又红又亮,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硬生生将欲滴的眼泪憋了回去,讪笑道: “我靠这份手艺吃饭,不做伞活不下去。” 林酒知道她会怎么回答,所以并没有太惊讶。 她伸手拨弄了一下耷拉在额前的碎发,把遇到霍正楷的事说了出来,从大巴上救助低血糖女孩到机场对她抛出橄榄枝,甚至到初步规划了油纸伞的创业发展方向,事无巨细,全说了。 听完,姚芳手里的铜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洗干净的苋菜洒了满地。 她不是紧张,只是恰好手滑。 这母女俩平静的像是两个老气横秋的生意人,每一方都对另一方表现出了极大的信任和耐心。 “所以,他想拉你一起合作,用油纸伞做生意?” 林酒低下目光,话是这样,但这么直白说出来却感觉怪怪的。 她组织措辞,“本质上是做生意,但他是个纪录片导演,家里是做旅游的,身边的朋友也喜欢非遗文化,所以手上有很多资源和经验,也是一起做生意,但更倾向于传承和保护。” 母女二人在厨房中一本正经地讨论油纸伞的未来,林康和林业两兄弟站在院子里偷花,顺便聊起了各自的生意。 5月中,市里有个农产品展销会,不知道为什么,活动组织方只给哥哥林业的肉牛养殖场发了邀请函,弟弟的鸡鸭禽类食品加工冷链厂却不在邀请名单。 两兄弟创业这事儿说起来玄乎,按照常规逻辑,哥哥专心养殖,弟弟专心加工,兄弟俩刚好可以凑成一条生产线,可惜当时哥哥气魄不够,所以弟弟林康先与人合资开了加工厂。 加工厂风险大,赶上经济冲击,工厂前几年亏损,去年年中才转入正途,迎来井喷式暴增的盈利额。 别人都说兄弟俩踩了狗屎运挣大钱,可鲜少有人看到他们前期熬大夜、不眠不休的付出。 生意是投资,任何投资都会对应一定等级的风险。 风险共担,利益共享是生意人的守则。 他们确实赶上了好机会,但更重要的是两人非同寻常的远见,他们敢投入,敢冒险,敢去干实业,而不是红口白牙说大话。 林业折下一朵藤冰山月季,贴着鼻翼嗅味道。 没味道。 “林酒……说她公司倒闭了,我这儿有个工作空缺,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来干……” 林康若有所思,“不会,她啊就是嘴硬心肠热,老头昨天让她担起油纸伞的责任,我觉得……她已经动摇了。” 林业转头看了一眼,好像……是有点道理的。 林酒和他俩兄弟不同,因为林逍的原因,她不会轻易割舍掉油纸伞。 正午,两兄弟在林酒家蹭了顿饭后各自回工厂去了。 林酒洗了个澡,卸掉了顶了两天的粉发。 傍晚,林庆辉家中还在吃丧席,林家大大小小的人凑了四桌,近的远的旁支都来了。 老头久久不语,酝酿着一个惊天的决定。 林家油纸伞走向凋敝已是事实,与其用族谱、用老祖先那套陈规等级拴着真正想做伞的人,不如各回各家,各自为营。 以后想怎么做伞就怎么做伞,不用按照家主的要求来,要如何售卖也是自己的选择。 下了场小雨,村里雾气沉沉。 可这话到底说没说出,也只有林家在场的人知道。 林酒在厨房烧水弄鸡食,转头就听见门外一连串喇叭声。 姚芳还在做伞,手里端着墨水画荷花。 林酒洗掉手上的脏污,探出身子去查看。 两辆奔驰a8? 有钱人? 她杵在门口,看不清车里的人。 方至诚按下车窗,露出半张脸喊道。 “林酒……开个门!” 姚芳也探身出来,带着疑惑打量门口,她看见林酒去开门去了。 林酒家院子宽敞,停两辆车绰绰有余。 车停稳,下来了好几个衣装飘逸的年轻人,男男女女一共六人。 姚芳以为他们是林酒的朋友,便招呼了茶水和饮料,还让林酒把人带到二楼客厅,二楼安静,装潢也精致。 方至诚弓身倒饮料,心思却乱糟糟的。 林酒一脸懵,有种自己才是外人的错觉,她不知道方至诚带人的来意,但又碍于这一伙人都挺年轻,看着也温和好说话,所以就等着他们先开口。 带头的女孩脑后盘了个发髻,一根淡蓝色树脂发簪隐没在黑发中,只露出一朵粉色绒花,纤白的手里握着一把檀香扇。 似是江南烟雨中的富家女子,一颦一笑都是温婉。 她压着青色衣角,起身和林酒打招呼,随后又从同伴手里拿过一个小木箱递上。 林酒浑噩接过,有点沉。 “你好,我叫张楚瑞,是腾蔓火花工作室的负责人,我们是一群回乡创业的大学生,这些都是我的同学。” 她颔首介绍。 “我叫林酒……呃。” 林酒卡壳的样子有些有趣,张楚瑞忍不住发笑。 “今天来的有点突然,因为方至诚说你回来待的时间不久,所以争分夺秒赶过来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没事没事。” 箱子有点沉,她赶忙放在桌上。 “我们工作室的团队伙伴都是服装设计师,主营业务就是国风服装设计,今天过来是想麻烦你一件事,下半年9月在上海有一场主题服装设计大赛,我们想来你这儿取点素材。” 年轻人的沟通开门见山。 林酒听明白了,但没有完全明白,张楚瑞继续。 “参赛主题是兼容,我们想用民族服饰、非遗传承、和轻机械科幻为元素设计服装……在你之前,我们已经找了皮影的素材,因为我们的主创团队相对年轻,所有我们希望能从年轻的非遗传承人身上找灵感。” 云南省保山市腾冲县固东镇也是著名的皮影之乡,皮影戏在腾冲县流传久远、影响广泛。 林酒一向骄傲自己的家乡,这个不起眼的边陲小镇藏着太多璀璨文化。 这群人能创新、传承是好事,但她不是传承人。 “抱歉,我理解了你们的意思,但我不是传承人,而且我和林家油纸伞没有关系。” 众人黑脸。 第18章 优秀女孩,互相欣赏 张楚瑞灵机一动,露出讨好的、恰到其分的笑。 “谦虚了,我们了解过你,方至诚……方总也给我们看过你父母亲的作品。” “作品”对手艺人来说是个很高的评价,林酒脸上闪出一抹骄傲悦色,沉默着没说话。 “油纸伞制作精良,伞面图案很有特色,听说他们还钻研了防蚊伞柄、阴刻活动扣,做了很多创新和设计……” 一旁,突然被点到的名方至诚眸光流转,心虚闪躲。 一年前,他在父亲组织的饭局上结识了张楚瑞。 女孩落落大方,五官标致,是腾冲特有的少数民族景颇族。 席间,一个老板见两人郎才女貌,又都是单身,所以有意活动气氛,故意说好话撮合,寡言的父亲也觉得女孩不错,饭局结束后让他追求相处。 当时,他的蔬菜大棚生意亏损,母亲对他十分不满,为了稳定家庭关系,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先接触接触,其余的得看缘分。 有了他明确的态度后,父亲很快弄来了联系方式。 可刚添加完好友他就反了悔,喜欢这事儿实在勉强不来,张楚瑞很好,但不是他喜欢的好。 索性,他对张楚瑞坦白,说自己无心恋爱,只是为了不拂长辈好心,没想到张楚瑞大方表示理解,还说自己也一样。 那顿早早被长辈们盘算好的饭局,表面是为了生意人合作,实则就是人情往来。 很多时候,求人办事的张楚瑞身处弱势一方,她甚至认真剖析过这事儿,或许是因为她年轻,阅历不够,或许仅仅是因为性别。 后来她明白了——女性容易被贴标签。 社会和行业的竞争都太激烈,她无暇难过,只能咬着牙不断学习,填充自我,饭桌上学察言观色,合同上学精打细算,生活上学灵活变通,于是,从工作室设立到小有成就,她和团队的人花了整三年。 三年雕琢,成绩斐然,而她也认为自己已经用笨拙的方式融入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圈子。 在她以为自己小有成就,有了话语权后,现实还是狠狠给了她一拳,很多时候,她依旧没有选择,就像那场精心准备的饭局一样,即使她不被介绍给方至诚,下一次的工作酒局上,她也被介绍给另一个男生。 她讨厌这种感觉,但短时间内无法改变,方至诚发来信息时,她连忙抛出橄榄枝,两人达成了合作——私下应付家长,明面应付心怀不轨的人。 再后来,两人竟真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和互相鼓励的合作伙伴。 气氛僵持着,方至诚开口解围。 “这两年文化融合、创新是大趋势,大家都不喜欢单一却复杂的东西。” 单一却复杂……林酒脑中闪过一道光,恍然大悟。 这就是林氏油纸伞没落的原因,单一却复杂。 元素、成品形式单一、制作、销售途径复杂。 林庆辉掌管林家油纸伞时思想过于保守,他虽有精湛手艺,却固步自封,沉迷在自我肯定中,小有创新却不够吸睛,另外,他盲目听信妻子的建议,引进了第三方平台参与销售,平台参与进来,将简单的流程复杂化,拿走了大半利润不算,更重要的是消耗了顾客的喜欢: 从预约到完成产品大约有一个多月,大大降低了顾客的期待值。 林酒悟了,嘴角勾出欣然的笑容。 方至诚心里乱糟糟的。 昨天他在林庆辉丧席上看见粉发的林酒开始,心里就乱了。 或许是老友多年不见,又或者是粉发的林酒美得惊艳,所以他厚着脸皮套近乎,但林酒似乎不想理他。 思索一天后,他想起张楚瑞说的时装展取材的事,所以才找了这么个波折的理由来见她。 不明真相的张楚瑞刚下飞机就被他接来助阵了。 张楚瑞聪明,电话里,方至诚没明说林酒的身份,但从他忐忑的语气里,她已经猜到了。 所以,张楚瑞是正经来取材的,而方至诚只是蹭了个名额来看林酒的。 各有心思,互不干扰。 方至诚抬头,怯怯瞥了她一眼,继续滚着喉咙。 “半年前市里举办传统文化节,我把那把伞带出去了,因为做得很好很漂亮,所以当时在活动现场就被围观了……那把伞我一直好好保管,没有乱丢乱放。” 多此一举的解释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林酒淡然,就算他单独只给张楚瑞看过也没什么。赠予的东西归主人,方至诚有权决定、支配它的使用。 她一向坦荡,结束的感情没有回头路,对方的一切也都和自己没关系。 好马不吃回头草。 张楚瑞口中夸赞的那把伞是林逍40岁生日时的得意之作。 他匠人野心,耗时大半个月,一共做了三把,堪称毕生精髓,是集大成之作。 第一把“红将”最精致,他给了女儿林酒,盼她执剑护己,披荆斩棘。 第二把“隐雪”步骤最繁琐,他留在林家伞坊当典范,供族人研习典范。 最后一把“山海”最震撼,他匿名捐给了县文化馆做展览。 同龄人的恋爱都是戒指、鲜花作约定,而林酒则是将自己珍爱的油纸伞送给了方至诚。 伞无价,那时的喜欢也无价。 64根伞骨,根根雕了木兰花,伞面直径14米,且以黑、白、青三色渐变铺底,乍看宛若星河璀璨,底色多次填充后视觉冲击更甚,晾干后在绘制人物,红衣女将杀气腾腾,一笔一墨,一划一转,从发梢到眼神,从手中之剑到鬓角血汗,栩栩如生。 墨发随风起,红衿与剑齐。 林逍将温柔、寡言的妻子姚芳打造成无畏的红衣女将,一人执一剑,一剑斩天下。 林酒皮肤发麻,因为方至诚灼热的目光正紧盯着她,就像太阳底下的放大镜一样,要把她烫出一个伤疤来。 她不冷不淡道,“知道了,不用再解释了。” 二楼的布置整体温馨而带着暖意,可林酒的脸上却挂着阴冷,看得人直打寒颤。 林酒家的二楼是她大一那年加盖的,林逍用心良苦,无论是布局还是装修凡事亲力亲为。 那时的林酒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她挽着袖子跟大人搬砖,拎水泥,亲眼看着一片空旷中生出钢筋水泥的巨人框架。 人类盖房子相当于动物的筑巢行为,目的一致,遮风避雨,躲避天敌,繁衍子嗣。 张楚瑞注视着两人,明知猫腻却不能说。 她憋笑一下,转头看向了阳台。 突出的开放式阳台比大多数小区房更宽敞,白纱窗帘被风卷着飘动,一盆辨认不出品类的兰花被悬吊着,细长的叶子耷拉着,像个偷懒的小孩儿。 与此同时,伞状手工壁灯发出微弱的亮光,屋内的电视墙也是山水画伞面装饰而成的,绰影中映着红梅朵朵,颇有一番韵味。 仔细一瞧,二楼到处都是油纸伞。林酒嘴上说自己和林氏油纸伞无关,可她家里的每个角落,大大小小处都找得到油纸伞的影子。 油纸伞遮在她头顶、心上,轻易挪不开。 干净的女音打断了她飘飞的思绪。 “我虽然姓林,但的确不是林氏油纸伞的继承人……”林酒顿了一下,重新开口,“如果你们想要的是非遗传承人的名号,那么得去林家祠堂找人,如果你们只是想借鉴制作油纸伞的某些环节或元素,那么我妈就可以。” 古时君子多爱低调,但林酒觉得能者能之,能而不用才是对手艺人最大的亵渎。 母亲姚芳手艺就是好,比林家伞坊里的人都好。 张楚瑞凛然一笑。 来之前,方至诚叮嘱一行人。 “她脾气大,可能有点儿沉不住气,到时候别起冲突。” 他对林酒的评价颇有偏颇,眼前这个睿智、有主见的女孩,怎么会是沉不住气,容易起冲突的暴躁人呢? 偏见。 作为比林酒年龄稍长的女性,她很欣赏她的直率和坦诚。 第19章 撕破迷障,携手共进 方至诚不知道两个沉默的人想什么,也不知道她们眼神中到底在来回纠扯什么,他只感觉自己的处境似乎有点不妙。 张楚瑞似乎瞪了自己一眼,林酒也瞥了他一眼。 月亮隐没在愁云之中,若隐若现的身姿慢慢攀上树梢,二楼的灯悄悄亮了一个多小时,楼上气氛大变。 一开始沉默严肃,后来笑语欢声接连不断。 张楚瑞被林酒点拨透了。 好手艺就是好手艺,它不应拘泥于“名师”、“继承人”这样的口号下。 这就好比评价某个演员在作品中的演技,观众理应着眼于他刻画的角色,而不是盲目地为他戴上滤镜,未见角色,先夸厉害。 团队的伙伴也对此发表了看法,众人一致觉得作品高于名号。 手艺人用作品说话。 所以,他们不再执着于争执谁是林家油纸伞继承人一事,而是用积极的目光客观分析、评价油纸伞的发展潜力。 她把自己能想到的有利于促进油纸伞继承和发展的途径挨个点了一遍,林酒很受用。 姚芳在一楼听了一会儿新闻,隐约感觉楼上有人提到了自己。 正扶额疑惑时,楼梯上便冒出一抹清瘦的身影,林酒探出半个身子,喊她上楼。 “这是我妈姚芳,她和我爸都是油纸伞的制作人。” 张楚瑞和几个小伙伴连忙迎上,挨个握手,嘴里甜甜地喊着姚阿姨。 姚芳少见这么多年轻有活力的新面孔,一时间也慌了神,脸颊绯红,像个会害羞的小姑娘。 她不知所措地转身,瞧见桌上的果盘和水果空的差不多了,温柔敦促着她反思,她觉得自己怠慢了女儿的朋友,慌张着又要去把瓜果补满,林酒赶紧把人拦住,张楚瑞适时开口。 “阿姨,我们是林酒的朋友,这趟过来是想求您点事儿……” 张楚瑞开门见山,直白说了自己的请求,姚芳先是一愣,随后又有些没底气的蹙眉。 林酒站在她的身边,虽不言语,却捏着她的手掌鼓励。 张楚瑞聪明,林酒精明,她和张楚瑞打了个赌。 若是张楚瑞能说动母亲答应以自己的个人名义继续制作油纸伞,那她就想办法把父亲林逍生前留在祠堂的那把伞拿来,并免费捐赠给她的腾蔓火花工作室。 可姚芳通情达理,压根不需要说服就轻松答应了。 事情有些意外,张楚瑞白白占了便宜。 晚9点,好不容易探出头的月亮又被乌云遮盖,两辆奔驰a8先后离开。 姚芳拉着女儿的手站在门口送客。 母女两人对视一眼,胜过千言万语。 张楚瑞是个有远见的人,她鼓励林酒用油纸伞创业,还答应如果她真的着手准备,那么腾蔓火花工作室就是她的第一个合作伙伴。 两个女孩,相见恨晚。 姚芳目光空空地呆了一会儿。 她想通了。 她知道自从林酒再回来,再大闹林家祠堂的那一刻起,以后从自己手里做出来的伞再也不能冠上林氏的名头了,奔波、付出了将近三十年的伞坊和祠堂也将成为母女两人的禁地。 她们和林家决裂了,她们和林家没关系了。 林酒看着昏黄的路灯和越来越远的车尾灯,心中感慨万千。 沉稳理性的霍正楷鼓励她用油纸伞为隐忍多年的母亲争口气,有见地、有野心的张楚瑞则鼓励她用油纸伞创业。 他们不约而同地鼓励她打破陈规的束缚,在腐旧的文化中闯出自己的天地。 手艺就是用来展示的,藏在被子里自我欣赏是不会被记住的。 “妈,明天天气不错,我想……上山看看我爸。” “嗯。” 母亲的声音温柔且坚定,林酒几欲落泪。 林酒想问问父亲,他是否支持自己的决定? 就像他在遗书中提到的那样,帮母亲成为一个有地位的人。 姚芳心里也憋着话,但她没问。 林酒失业了,这句话轻松从她嘴里说出来时,自己的心还是被扯了一下。 她知道林酒是个很骄傲、很自信的孩子,突然被辞退,心里肯定憋屈,可她没告诉自己,那说明林酒想一个人解决。 所以,她不必问,自己的女儿自己信得过。 至此,她执着三年的过去终于放下。 “我犯了个错。” 林酒听闻,点了点头,回道。 “我也犯了错,我们扯平了。” 两人相视一笑。 三年前她逼走林酒,狠心让她一个人生活,因为她知道林家是个混泥潭,林酒越关心自己,林家人就越能掌握她,果不其然,这回把她叫回来奔丧,实际上是用自己逼迫林酒担责任。 可林家是他们的林家,凭什么好处都捏在他们手里,累活和就得落在她们身上? 就因为她们好欺负? 昨天,如果不是偶然看到丈夫缝在衣兜里的笔记,她怕是还会稀里糊涂地为林家继续做伞。 她拿着证据闹去祠堂,她当着祖宗发问丈夫的死因,可林家人沉默不语。 她看清了林家人的懦弱和自私,可知道自己犯了错,无助之际,林酒忽然回来了,她推开门,把她从深渊里拖了起来。 也是那一刻她才意识到林酒早就长大了,一直以来不是林酒在依靠她,而是她在依靠林酒。 她直率、勇敢。 林酒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她低头挽上母亲的臂弯,心里咚的一声。 和三年前相比,姚芳瘦了很多,小臂硬而薄。 可是和三年前相比,她坚定了。 林家是靠不住的,手艺人能依靠的永远是自己的手艺,再好的名头拿不出满意的作品来也照样会被遗忘。 母女二人依偎着看了一会儿若隐若现的月亮。 传统文化凋敝,非遗走入困境,除了社会发展,文化需求自然筛选和过滤之外,更重要的是传承人的心境和目的。 时代洪流滚滚而来,林家人只在岸上观望,偶有人伸出手去试探,却被身后的人嫌弃太露出锋芒。 合群是一种错,不合群也是一种错,与其迎合别人的标准,不如先找到满意的自己。 张楚瑞说的对,他们要宣扬的不是林家的油纸伞,而是油纸伞,是老祖先世代传承的优秀文化。 能者能之大展身手,何必待不能者丢人现眼。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 姚芳起床做了几个菜,还蒸了一盘白面馒头。 母女两人携手爬山,前所未有的自由。 镇子不大,风声不小,林家祠堂的事但是传了出去,不过九分丑陋只传了两分到众人耳朵里,另外七分是林家人自己的尊严。 林逍的碑在后山,按照他生前的交代,墓碑上只刻了十二个字。 【一朝误,赔半生,心所思,念几多。】 林逍也是个执拗人,墓碑空空,连名字都不肯留,别人起码刻了生卒年月,可他只有12个字表达悔恨。 院子围墙上摘下的白色月季被林酒紧紧攥了一路,掌心留下几道浑浊的湿漉。 姚芳先用手卷擦拭掉积累月余的灰尘,随后将带去的菜、酒一一陈列,不大的砖石蓦地显得拥挤。 林酒内心震荡。 本以为可以平静,可开口喊出那个字时,心头还是不自觉的永中无尽的酸楚。 “爸,我来了。” 她双腿弯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姚芳不忍心看,默默背过身子。 林酒弯下腰,额头触地,染了一片冰凉。 无名碑前长跪,跪的是忏悔,是她作为女儿的不孝。 许久之后,她直起身子,泪流满面,额头被压红,留了一道印子。 “爸,我来的太晚了……” “我妈这几年过得很辛苦,如果你在天有灵……保佑我带她闯出一条路来。” 林家不是他们的庇护所,更不是可以停靠的港湾。 她们得靠自己。 第20章 碑前起誓,执伞为将 腮边水珠落地,林酒两眼猩红。 青山长青,故人长留。 起了一阵风,带去的白色月季精神抖擞地颤着叶子,像是父亲林逍特意附着了一缕灵气来回应她的问题。 林酒笑着擦掉泪痕,转身看见已经走出十几米的母亲姚芳。 她佝偻着身子,后背小幅发颤,身子微微斜靠在树上,无声啜泣。 姚芳倔,多年委屈不对女儿说,所以更不会在丈夫去世后还在他碑前眼泪,诉说隐忍的痛苦。 林酒扭过头,看着水泥地上摆好的寻常小菜,伸手将父亲生前最爱心红苋菜挪到了最里,几乎和石碑相贴。 林逍不爱盛宴珍馐,只青睐普通小菜,不在伞坊的时候他大多都在山间地头,芥菜,灰条菜、蒲公英等,那些不起眼的小绿草,样样都是他的心头好。 他走后,这些野菜也成了母亲饭桌上的常客。 不焚香,不烧纸,文明祭祀,默然忏悔,唯有绿油油的蒜呛小菜诉说思念。 “爸,我还想向你认个错。” “小时候他们说我叛逆难管,你却说女孩子就应该有锋芒,这样才能保护自己,其实……我知道你也怕我锋芒太过,怕我过分出风头惹祸,所以你又教我待人真诚,明事理,善辨析,叫我予人尊重,这些……这几年我一直记着。” “这次回来我没想惹事,我只是想回来看看我妈,但林家人真的太过分了,他们没尊重我,也没有尊重我妈。” “我骂了好几个人,还骂了林振,他们现在都怕我。” “本来已经到机场了,但大哥二哥打电话给我,所以我又回来了,爸,你辛苦藏起来的秘密我已经知道了……” “爸,我撕破了脸皮,把林家搅得天翻地覆,祠堂也搅乱了,所以……麻烦你向老祖宗们道个歉,我不是有意冲撞的……” 她喃喃自语,说着逻辑不通的话,一句一句,尽是恳切。 过了好一会儿,膝盖微疼,两脚发麻,林酒撑着地站了起来,碰了一手的泥。 收起悲伤和遗憾后,她目光坚定地走向了倚靠在一旁的红梅油纸伞。 父亲留下的红梅伞当证人,今日来拜,她立誓: 【墨发随风起,红衿与剑齐。女将踏云征伐,将士御敌追随。】 纸伞为剑,她会化身将士,护佑母亲走出自己的天地来。 母亲不是真正的巾帼女将,能执剑拿枪,杀敌斩将,护卫家国,但她却是闷声隐忍,对抗林家的女将。 反正工作没了,不如就应下战贴。 她倒是要看看,这个被多元文化推着前进的时代到底有多少包容性,老牌手艺到底能不能重返辉煌,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她也要看看,是人前虚伪,人后精明的林家能带林氏老祖先的手艺冲出藩篱,一展身手,还是制伞手艺精湛,为人宽厚、心无杂念的母亲更能理解传承油纸伞的心境,将鲜少有人问津的传统手艺推向风口。 总要冲一冲,才知道是否有可能。 她要让昔日毫无存在感的母亲成吸睛的女将,她要助她战无不胜。 下山时,母女俩眼睛都肿着。 走到一半,林酒手机响了。 跳动的陌生北京号码让她浑身一颤,其实也不算陌生,毕竟两人是第二次通话。 来电人是霍正楷。 他来了。 高速路上,一辆白色大g呼啸而过。 凉风灌进车内,前排的两人头发凌乱,不过还是比不过霍正楷的心思乱。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云南的山这么漂亮?” 张敬甄握着方向盘,视线却时不时左右乱跳,雀跃的心情全在语气里。 霍正楷眼神做刀,冷冷地划拉了他一下。 “云南到处是山,你自己没仔细看,另外,作为司机,先好好开车,生命安全最重要……” 他和好友张敬甄坐高来腾冲保山,同行的父母已经被对接的合作商接走了,而他两人则按照约定,顺着地址来找林酒。 保山站到林酒家所在的固东镇大约有200公里,思量之后两人还是觉得开车方便,所以霍正楷就走了后门,向朋友借了一辆车。 奈何这个朋友也是个富二代,家里的车都是百万级别,两人左挑右选半天,看中了这款最便宜的奔驰大g,结果车跑起来,还是这么的……不低调。 朋友借车爽快,却也逮着机会和他聊了聊人生。 两人一起无话不谈,大学时各有壮志,从交大毕业后,朋友选择回归现实。 朋友回家继承了父母的生物医药产业,态度也大有改变,从最开始的不屑、厌倦到后来主动担起责任为公司发力,最后摇身一变,成了小有名气的犀利老板,而他则依旧背着相机,浑噩地游走在山水之间。 朋友真诚,不屑于像旁人一样阿谀他灵魂自由,而是一针见血地道出他的“失败”。 “我听说你的工作室……最近不顺利,这条走不顺可以换一条,你不是一个非要撞南墙才能回头的人,没必要碰一头血,落个骨头散再硬拼回头,及时止损才是最明智的。” 一番直白敲打让他陷入深思。 别人都说他是灵魂旅人,是走在山水间、自由洒脱的旅人,可事实上,只有昔日一起畅谈未来的好友才知道自己曾经壮志多高,如今的成就还不足他畅想中的50%。 如果非要他给过去几年打个分,他肯定会毫不犹豫甩一个不合格,朋友说的没错,他是失败的。 三分钟前,他给林酒打电话预告行程。 在机场时他言语铿锵,脑中规划清晰,可被朋友提点后,他反而有些犹豫了。 他喜欢传统文化,喜欢非遗,喜欢山水,但林酒不是他,所以她可以不按照自己规划的路线来走,再者,他也不见得是个有绝对的权威的指导人,凭什么……拉着林酒堵上青春最繁盛的几年来打拼。 他失败了还可以回家帮父母,林酒失败了就只能逃之夭夭。 机会……好像只有一次。 张敬甄是个话唠,车里的安静让他浑身不自在,霍正楷偏头吹风,碎发遮掩乱舞。 他摸了摸脑袋,找了个话题。 “咳咳,阿姨让我问问你,打算什么时候交女朋友?” 结婚不着急,但大家都盼着他找个喜欢的人定定心,霍正楷一直这么单着,孤寡得有点儿让人心疼。 霍正楷头都不回,语气低沉道。 “你比我大两岁,等你有女朋友的时候再来催我。” 哦吼,自讨苦吃了。 另一边,接到电话霍正楷电话的林酒和母亲姚芳飞速下山。 姚芳听说她有朋友要来,火速收拾了一楼的三间客房,还把收了大半年的被子抱出来晾晒,还打电话联系了林业,让他忙完手里的活后送几斤新鲜牛肉过来。 家里家外,擦的干干净净。 林业今天清闲,处理完工厂单子后他家充当了私人快递员。 车到村头,他看见了一张斜横在路中的奔驰大g,汽车后轮卡在了路边的排水渠里起不来了。 车上两人,司机是个年轻人,看起来经验不足。 云南路况复杂,很多外地的老司机来了云南也遭不住山路蜿蜒、颠簸。 碰巧林酒打电话来催问牛肉送到哪儿了。 他一边回电话,一边下车查看。 “快了快了,到路口了,马上来,多煮两碗饭,晚点林康也要来。” 张敬甄杵着腰看车轱辘,眉心不自觉地堆成一个山字,踢踏的脚步声传来,回头看见了一个小麦色皮肤的男人。 一头短发印衬得五官犀利而坚毅,眼神精锐。 他捏着手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喊话。 “怎么了,车调不过来?” “是,车卡了。” 听完,林业回车上熄火,蹬蹬跑了过来。 一般私家车车身轻巧,后轮小,有经验的司机就会半踩半松油门,车子轻轻一跃就能起来,但奔驰车型车身庞大,后轮笨重,卡住后轻易不好弄,不过好在他自己也开越野车,再加上这条路也卡过他不止一次,所以这事他有发言权。 他探身看了一眼,露出自信笑容。 “简单,我帮你们倒。” 两人连连道谢,霍正楷刚卷起袖子准备学习,林酒的电话来了。 “你们到哪儿了?” “我们不太熟路况,所以开的慢,大概还有20分钟。” 林酒又问需不需要出来带路,他拒绝了。 第21章 众人一聚,小院热闹 说话间,再次启动的车子已经回归正途。 林业难得有机会向其他人秀身手,再加上处理林庆辉丧葬的事,接连好几天气氛压抑,现在突然当好人帮了别人,心里舒然又畅快,脸上慢慢浮起一层得意。 那表情逐渐扩大,最后变成了勾着嘴角的笑意。 见状,张敬甄匆匆探身进后排,拿出了从昆明带来的鲜花饼聊表谢意,对方却不肯接受。 两人推搡着,一个不肯接受,一个不肯收回。 “哎呀呀,不用不用,小事情,真不用给不用给。” “不不不,不一样。” “太客气了,真不用,这条路我经常开,老司机嘛,举手之劳。” “不是客气,是谢意,这个鲜花饼是我在云南大学的朋友托学弟关系买的,是学校自己生产的,和外面不一样,你高低尝一尝。” 林业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发茬。 这个人真热情,端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却能将云南人惯用的“高低”一词的运用娴熟。 盛情难拒,他做出妥协。 “不用给我一箱,给我一小盒就行,我家里没人,吃不了那么多。” 气氛祥和,两人脸上都挂着真诚的笑容,这人还是给了他两盒,林业过意不去。 自己不过是顺手帮了这么一个小忙就收了人家大老远买的一盒鲜花饼…… 他看着手里的盒子,【云南大学特制】几个大字十分耀眼,猛然一瞬,他甚至有点骄傲感,说不上来这种油然而生的情绪……但却感觉当了一回救世主似的。 不过,外地人热情,云南人得更热情。 蓦地,他转身去后备箱翻特产。 昨天给合作商送的牛排样品还剩两份,衢州好友送来的麻辣鸭头和常山双袖汁也没搬回家,一个本地老板送的腾冲饵丝也满满一箱没打开…… 他找了个两个牢固的袋子,闭着眼一股脑装满,大大咧咧地拎着迎上来。 “你们是过来旅游的吗?从哪儿来的,订了住处吗?” 张敬甄看见他蠢蠢欲动的眼神,连忙摇头。 “不是不是,来看朋友的,待不了几天!” 林业就像听不见似的,继续道。 “没安排住处的话走去我家去,离这儿不远,一点点路,而且我一个住,家里房间都空着,旁边有菜地有鱼塘,可以钓鱼,捞虾,烤烧烤,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张敬甄被眼前这人的热情吓到,将他递来的袋子重新拎到后车厢。 这热情,沉甸甸的,很烫手。 “谢谢,谢谢……我们朋友已经安排好了,有机会肯定去你那儿坐坐。” 林业执着,他放下袋子翻出牛排,展示养殖场去年新引进新黄牛肉,熟练地介绍起那套烂熟于心的说辞。 “我公司正在研究标准化肉牛养殖生产链,目前已经建成了两个标准化绿色养殖基地,是政府认可的生态循环养殖,再过两年,等我们的人工种草、生态修复、服务平台搭建成熟之后,农旅牧场也就能正式对外开放了,不过现在已经有投资商来打探了,我们打算弄个旅游度假区,实在不济就开发成生态民宿……所以,这是百分之百的原切牛肉,没有任何添加剂,你们带去尝尝。” “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太贵重了,谢谢你帮我们倒车。” 张敬甄听得认真,这几年生态旅游的确是热门,但他不确定这个地方有足够的吸引力,简而言之就是现有居民消费能力不足,旅游吸引力,经济转化慢。 霍正楷电话打完,转头看见两人在拉扯。 张敬甄以车是借的,下一趟要去外省不方便携带为由拒收了他沉甸甸的热情。 林业略有失落,转而给两人留了自己的名片。 “唐突了,忘了介绍自己,我叫林业,就住在这个村,和朋友开了个小厂子养牛,牛都是草料养大的,牛肉绝对天然、健康,以后你们要是想吃牛肉,随时给我打电话,免费邮,要是再来腾冲旅游也可以打电话给我,我给你当导游。” “谢谢谢谢……我姓张,你叫我小张就行,这是我朋友,你可以叫他小霍……” 张敬甄一直感谢林业的盛情,上下嘴唇压根没合拢过。 两人又闲扯了几句,霍正楷也被他的热情搞懵了。 因为林业着急送肉,所以他开车上前,张敬甄心里忐忑,换了霍正楷来当司机。 可开着开着,霍正楷就发现前面这人似乎和他们同路。 他想起递到手里的绿色名片,若有所思。 【腾冲绿然农业开发公司,总经理,林业。】 荥阳村不大,林业和林酒都姓林,所以……两人应该都是荥阳油纸伞手艺传承世家的后人。 这人和林酒是亲戚。 林酒耳朵尖,林业车轱辘一进院子她就跑出来了。 两袋子没送出的特产又被林业搬下车,空手蹭饭不好意思,高低得展现一点人情世故,所以不如送给林酒。 他闷头拎袋子,一转身就看见林酒的头发变了,粉发变成了黑发。 嗯? 他两眼一黑,难以置信。 “你的粉色头发还……真是一次性的啊……不过黑发更好看。” 林酒瞥了一眼袋子里的特产,自顾自地抱走了封装牛肉的泡沫箱,没理会他的震惊。 林业撇撇嘴,自己咬牙把东西拎进客厅,随后抓了个橙子。 临到林酒家门口,霍正楷酝酿一路的底气好像更稀薄了,车停稳之后他滚了滚喉咙冷静。 张敬甄倒是自然得多,他开门下车,去后备箱拎备好的见面礼。 最终,礼物大包小包,两人手里都没闲着。 林业吃了个橙子,口感清甜,汁水丰富,就是吃得狼狈,沾得满手黏腻,橙色汁水顺着五指留到手腕,黏糊糊的。 他起身起身洗手,一扭头就看见门口冒出来的白色大g,很巧,这车就是自己刚见过的那辆。 有点懵,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了。 林酒说有朋友要来,而开车的司机小张说他们来看朋友,所以……他们是来找林酒的。 他赶忙飞身跑出去迎接,嘴里寒暄着问候。 “没想到是你们啊!” 林酒听见动静跑出来,只看到林业大笑着和一个陌生男子谦让东西。 “别别别,不用带礼物,这是我妹妹家,太客气了!” “不不不,不能空手来!” 霍正楷拎着鲜花饼礼盒站在一旁观战,仪态略显拘谨。 林酒捏着嗓子咳了一声,院中三人齐齐转头。 “……” “……” 霍正楷微微一笑,脸上闪过一瞬腼腆和惊讶。 张敬甄两眼放光,他一直以为霍正楷说的“林九”是个男的,没想到是个年轻女孩。 两只眼睛左转右转,狐疑地猜测着两人的关系,霍正楷一眼看出他的心思,疯狂眨眼、摇头。 “别乱猜。” 林业看两人挤眉弄眼也明白了,但他倒是没往男女朋友关系上想,林酒坦诚,要是真有喜欢的人了,她巴不得拉着他和林康两个人畅聊八卦,因此这哥们就是她提过的那个机场帅哥,鼓励创业她创业的工作室老板。 老板呐! 林酒的老板可怠慢不得! 身份转换,他从蹭饭的客人变成了接待的东家。 争不过张敬甄,他转战霍正楷,轻易就从他手里夺走礼物,引着小张一起回屋放东西,走进客厅大门时还不忘喊话: “厨房我们来弄,你去照顾你……朋友,带他在附近逛逛。” 正儿八经的样子倒是真的像个哥哥。 张敬甄十分配合,他很乐意把空间留给了好友和这个漂亮的女孩。 林酒咽了一口唾沫,清澈的视线落在他身后。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过来。” 霍正楷笑笑,“我还带了策划书过来,你……头发变黑了?” “嗯,染的一次性。” 奔波两天消耗体力,她连头都没来得及洗,也难怪他遇到林酒时总觉着这人疲惫不堪,随时会昏睡似的。 两人正僵着不知道该聊什么,门外又来了两辆车。 林康来了,不仅如此,他还在半路碰到了方至诚。 院子里突然热闹起来。 第22章 来意不明,是何居心 方至诚又来干嘛? 昨天他带张楚瑞来是正事,今天这么理所应当地拎着菜来串门又是为哪出? 他和林酒两人充其量也就只能算是稍微熟络一点儿的中学同学,但关系仍是没好到可以不打招呼,自由串门的程度。 林酒压下心头的诧异和飘渺的火气,招呼着喊了一声林康,“大哥他们在后厨帮忙。” 他们?林康忍着好奇扫了一眼站在她旁边的高个帅哥,随后气定神闲地进了厨房。 方至诚手里拎着两袋子菜杵着不动,林酒面无表情问道,“有事找我?” “没什么事,就是这一批菜出棚了,我……我妈让我来送点儿,新鲜……” 方至诚家和整个林家没什么交集,更别提低调、安静的林酒父母,林逍和姚芳两个执着人只专注手里的伞,忙着给伞骨打磨,忙着给伞面上胶上色,鲜少有心思处理复杂的人情世故,所以同村内也几乎没有很亲近的人,更别说是隔壁村的方家了。 他撒了谎。 “谢谢,但我家园子也有菜。” 因为他说谎在前,所以林酒没给面子。 方至诚被噎了一下,神色不自然地上前一步,想把菜送出去。 “其实……是初中同学商量聚餐,时间初步定在周六晚,你不在群里,所以他们让我来问问。” 林酒摇头,果断拒绝。 “谢谢你跑一趟,但我没时间。” 细说起来,中学时候还有一段不愉快的故事。 上大学后她换了手机号,虽然和很多人都失去了联系,但班长建的群始终没退,后来父亲出事,群里不明真相的人阴阳怪气,说林逍窃取林家油纸伞的成果,遭族人指责后羞愧自杀。 她一怒之下退了群,删了几个跟风附和的好友。 造谣的那人早年就和她有过节了,初三毕业前,那年林家油纸伞盛极一时,县里市里很多人争抢着买,供不应求。 同学想走后门插队,开了高级央求她,出于同学情意,林酒询问了对方的要求,他想定制一把“状元伞”,寓意中考考个好成绩,但买伞有顺序,订单爆满,父母本就忙得合不上眼,伞坊的长辈更是连轴转,再加上他要定制的状元油纸伞耗时耗力,林酒只能拒绝。 林酒勤恳好学,中考时自然名列前茅,而那个想靠一把“状元伞”逆天改命的同学没攀上普高线,美梦落了空。 那之后,她陆续从那人嘴里听到诋毁自己的污秽谣言,后来高一,她无意得知那把伞背后的真相。 那把状元伞不是同学为自己求的,而是父亲让他来走后门,合作甲方的老板女儿中考,他受父亲之托来找林酒定制伞,结果却被拒绝,后来因为不可抗力,那单生意黄了,父亲把气撒在他身上,而他则撒在林酒身上。 再后来父亲林逍出事,那人把背地里的污秽话拿到人前来讲,还在班群里发癫、造谣,林酒第一时间找他沟通,却被满屏恶语气得发抖,后来她无奈退群。 同学会? 她没去追究这帮人造谣诋毁,这帮人却念着同学聚会见她? 鬼知道他们有什么盘算。 她不耐烦去。 旁观两人对话的霍正楷觉得到气氛发冷,自觉应退远点,所以撸着袖子也进了厨房。 幸好农村后厨够宽敞,四个男人才有周转之地。 一时间来了这么多帮手,姚芳既惊喜又诧异。 丈夫去世后家里一直冷清着,只有林家两兄弟经常过来,有时送水果,有时送衣服。 她日复一日地打理着院子里的花,也不愿养只猫狗当寄托,始终一人熬着,一锅饭吃两三天也是常事,过年时村头炮仗连连,家家户户换新联,而她则端着小菜上山,和故去的丈夫诉说一年的趣事,之后再回家看重播的春晚。 林逍走后她再也不看直播春晚了,只敢在重播时偷偷捡点别人团圆的喜气。 现在家里陡然热闹起来,她心里痒痒的。 林家两兄弟自来熟,张敬甄更是个话唠人精,霍正楷在四人中最寡言,但架不住另外三个话多,林康听说他去过很多地方,问题一个接一个,从旅游问到身高,没一会儿连老底都被问了一遍。 “川藏线哪条最合适我这种胆子小的开?” “烟台的海和视频里一样好看吗……” “我183,你比我高啊!” 霍正楷被逗笑,一边回应一边打量厨房。 和大多数农村人一样,林酒家的厨房也独立在砖房一侧,占地宽敞,空间富余。 敞亮的厨房中随处可见竹制品和油纸伞的制作材料,竹篓,竹凳子,竹果盘,山里人喜欢物尽其用,生长茂盛的竹子是大自然馈赠的生活资源。 视线扫到通往客厅的厨房门,霍正楷感叹设计者独具匠心。 门上张贴一幅长宽三十公分的题字绘画,门帘是层层若隐若现的天蓝色轻纱重叠的纱门,薄纱上用五彩线勾勒了一幅色彩缤纷的百花图,远看不觉动人,近看才知针法惊艳。 屋顶中用钢丝勾了两把撑开的油纸伞,墙上随处可见打磨过的竹条挂钩和大幅题字,执笔人落笔果断,笔锋犀利,从楷书到草书,从工整到潇洒,衔接顿挫有力…… 霍正楷看呆了,林康扬了扬下巴,开始介绍。 “那些字画大部分是林酒爸爸的手笔,他的字在我们这儿很有名,之前还有生产腾宣的厂子来找他拍广告……” 林业挑拣着豆芽,语气轻松。 “你别看这些纸不起眼,但这些纸是我叔早年当学徒时的手艺,是他自己做的,粗糙是粗糙了一点,但是腾冲本地特产的腾宣,我以前也不知道腾宣厉害,直到几年前认识了一个开造纸厂的朋友听他说的,他那厂子规模化造纸,每年收益不小,腾宣虽然不如排名第一的安徽宣纸有名气,但我们本地人都骄傲。” 霍正楷笑笑,一脸正色,背书似的应了一句话。 “腾冲的宣纸白净细腻、柔韧,因为能长期保存,所以被称为千年寿纸。” 张敬甄也转过身来。 “腾宣,腾药、藤编并列为腾冲三宝,是用你们本地的构树皮加工制作成的,宣纸在腾冲的多个非遗里可以说是最具代表性的。” 林康满意一笑,“不愧是读书人,有文化!” 厨房五人气氛活泼,分工明确,院中石凳上两人气氛诡异,互相沉默。 方至诚没打算走,他厚着脸皮想多呆会儿。 林酒没好气地回着群消息,前公司经理挨个艾特,让他们尽快回去办离职,新部门人要入职了,办公室也得尽快清空。 林酒放下手机后,方至诚试探着开口。 “刚刚那个……是你男朋友吗?” 林酒舒了一口气,“不是。” 方至诚迫切回应,“张楚瑞也不是我女朋友——” 不等话音落,林酒起身打断。 “你已经和我没关系了,我们只是谈过一段,早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已经快不记得了,所以你没必要看见我就不自在。” 厨房门口突然传来姚芳温柔的的声音。 “酒儿,带你朋友洗手,准备吃饭了!” 林酒顿住,话语卡在喉咙。 母亲喊话留他吃饭,本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方至诚自己拎着菜去了厨房。 屋里的林家两兄弟窝在门口看热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红木圆桌前,端菜的姚芳瞧见隔壁村方家的方至诚也来了,脸上不由得挂了一丝古怪。 大概三个月前,她频繁在伞坊前遇见了这个年轻人。 他抱着一把用棉麻包裹的油纸伞站在门口,时不时地心虚张望,像是在等人,又像是来卖伞。 她上前问了几次,年轻人摇头说没事。 再之后,林庆辉认出了他,说他是隔壁村的小老板,年纪虽轻却很有见地,靠政府扶持种植大棚蔬菜,挣了不少,是媒婆手里的钻石王老五。 自从知道他身份后,姚芳就没再见过他,直到昨晚,他和其他几个人一起来找林酒。 光线昏暗,姚芳险些以为是自己认错了,谈话间,她瞧见方至诚眼神一直追着林酒走,黏糊得紧,所以……他今天也来送菜是想追林酒? 她虽然好奇,但不会多问。 林酒的事她自己会处理。 小圆桌围了七个凳子,桌上满当摆了十四盘菜。 酥红豆,凉拌花生,芥菜豆腐,白切鸡,傣味香舂鸡脚,白灼虾……还有林业送来的牛肉做了嫩黄牛小炒。 林业吃饭豺狼虎豹,饭桌上好不热闹,林酒被逗笑,姚芳红着眼加菜。 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第23章 逆袭之路,从何而去 方至诚闷头吃菜,没参与几人的欢快话题,只是饭吃一半就被电话召走了。 几个年轻人吃饭快,姚芳情绪激动反而没什么食欲,只是脸带笑意地看着他们玩闹。 林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姚芳和林逍的育儿之道就是自在最重要,因为林酒小时候也调皮,一吃饭就满脑子古灵精怪的问题,但两人不会斥责她吵闹。 看着几个孩子叽叽咕咕,时间仿佛也倒退回了二十多年前,那时林酒刚满一周岁,小小一个安睡在摇篮里,夫妻二人在屋檐下纸伞。 时光悠悠,一切清晰又遥远。 捉不住。 饭后,几个男孩收拾了碗筷,姚芳、林酒两个唯二的女性被撵到客厅看电视。 厨房收拾妥当后,林业又想拉两人去自己家里坐坐,林康在一旁撺掇,说不去他家去自己家也行。 难得碰到这么志趣相投的人,兄弟俩商量着要尽地主之谊。 眼看霍正楷和张敬甄要被两兄弟薅走了,林酒赶忙探身出来。 “一会儿我们还有事,等黄昏时我再送他们过来。” 林酒表情严肃且坚定,两兄弟只能作罢,不过人走出大门了,不舍的余音还在院子里回荡。 “最迟晚八点,见不到他们我就来抓人。” “七点半,七点半准时到我家,我钓鱼烤烧烤!” “对对对,晚上你们不许煮饭了,都到林康那儿吃!我掌勺!” 张敬甄吃撑了,听见兄弟俩这么认真的“威胁”,笑得直不起身。 姚芳跟出来看,浅浅露了个不自然的笑。 两兄弟家里乱着,现在又频频往这儿跑,估计又得挨骂,不过林家的糟心事这些孩子们不参与也好。 这几年两兄弟事业有成,但林家伞坊却屡屡给他们找麻烦,一会儿让他们去送货,一会儿让他们去探查市场,总之就是红眼人犯了红眼病。 所以,趁此机会摆脱林家道德压迫也不错,起码林酒不算孤单,其他几个哥姐不肯撑腰,起码她还有两个哥哥。 送走了两个话唠哥哥,林酒拉过母亲正式自我介绍。 “我叫林酒,喝酒的酒,我妈,姚芳,她做的油纸伞工艺绝妙。” 霍正楷看向姚芳,乖巧的不得了。 “阿姨好,我叫霍正楷。” “阿姨好,我叫张敬甄,是阿楷的朋友。” 阿楷?这称呼有点……说不上来的意味,林酒觉得耳熟但又懒得细想,于是直入正题。 “你在机场说的事我认真考虑过了,可行。” 姚芳心忧着答应了别人的油纸伞还没完成,又觉得小孩商量事情自己在也听不懂,不如让出空间,让他们畅所欲言。 “小酒说要带你们去村里转转,一会儿我就不跟去了,腿脚不得力。” 天边飘来一层薄云,刚好遮掉了太阳。 姚芳跑回客厅抱来三颗橙子,哄孩子似的一人一颗。 大路宽敞,一路直行。 了解一方文化,得从区位分析开始。 林酒回顾着脑子里的历史、地理知识,勉强组织出语言来当个业余导游。 “腾冲在云南西南部,这里有世界上罕见且典型的火山地热并存地质,火山、温泉众多,历史上,腾冲市还是云南省级历史文化名城,也是著名的侨乡、文献之邦和翡翠集散地,西汉时称滇越,明代时期在这里建造了石头城,人称极边第一城,这里自然景观、美食特产、传统非遗、民族文化种类十分丰富,但云南旅游特色太多,多数人都奔着大理、丽江去了,所以目前这里不算太出圈,所以开发旅游,经济增收,任重而道远。” 张敬甄脑子一麻,“任重道远”四个大字的语气像极了上次参加的文旅项目开幕式的负责人发言。 蓦地,林酒的形象高大了起来,视线一晃,道路围墙和房屋自动化成会议大厅,上百人端庄静坐,气氛庄重,万众瞩目。 霍正楷偏头看见张敬甄深思,以为他有好点子。 “有建议?” 张敬甄回神,讲出一句高大上的话来。 “所以你是想从旅游经济上找突破口?用大经济牵动小经济?” “没有人就没有消费。” 一语中的。 单学网上直播打不开销路,得创造机会让更多的人知道腾冲。 语毕,几人刚好走到拐弯处,迎面遇到了外出回来的林振夫妻。 车子已经走过,司机却在看清人后又倒退了回来。 “林酒,还不打算走呢?” 说话的男人语气贱兮兮,张敬甄偷瞄一眼,察觉到林酒身上冻人的冷气。 林酒两耳不闻,暴戾地踢开了路边的石子。 副驾上的女人黑了脸,咬牙切齿道。 “不打算走就去把你妈留在伞坊的东西拿走,过两天有人来评估,别挡着别人走路。” 两人不再多说,车子已经扬尘而去。 林酒依旧淡然,等车消失在视线中才开口。 “开车的是林振,是林氏油纸伞现在的继承人,旁边是他老婆,我昨天刚和他吵了一架……” 张敬甄看热闹似的,“呃……确实欠打,那个语气……我都想给他两拳。” 霍正楷没发言,而是定神看着墙上的彩绘。 “这些……是制作油纸伞的步骤?” 林酒也停下脚步,看着简洁的制作示意图,号竹、刮竹青、破竹、锯竹、制作伞柄、伞托…… “嗯,大体上是这些,各家方法不同,细微之处有差异。” “刚刚路过的牌子上写着制作体验馆,价位多少一个?” “150--200不等,一般不能立取,留下地址后晾干后邮寄,所以这个价格包含邮费。” 张敬甄抱臂而立,“150块顶一间酒店的钱……而且这里商业气息不算太重,走了这么一会儿还没长沙臭豆腐的香味。” 林酒皱眉嘀咕,“什么意思?” 霍正楷转身继续向前,“长沙臭豆腐和烤肠是景区标配,而且体验项目收费150,价格偏高,如果商业介入竞争,缩减工序之后价格自然也就低了。” 林酒点头,“是,没有游客,所有没有商家入驻。” 霍正楷又问,“一把伞盈利多少?” 张敬甄呃呃两声,“这……不方便问吧。” 林酒从地上捡了一颗弹珠,拎着衣角擦拭灰尘。 “不会,很方便,创业就是挣钱,我想靠油纸伞挣钱,了解利润率是必然,但各家有各家的用材标准,我只能综合情况告诉一个大概,考虑淡旺季每周、每月的客流量,每家月出货量以及游客选择的制伞类型,每把伞的……” 清澈的女声逻辑明朗,从交通改善到互联网旅游宣传,分析头头是道,张敬甄刮目相看。 单把伞的利润十分可观,但由于愿意体验的游客较少,所以这项目整体来说没挣钱。 整体情况介绍完,三人也走到了村口。 村头石碑印着“荥阳村——油纸伞之乡”几个大字,鲜红的涂漆犹如雕刻进石碑的赤红色长龙。 张敬甄伸手一碰,摸到雨后黏腻的青苔,望着眼前参天的树木,他不禁发问。 “你刚刚说交通联动,那……制伞的原料都是本地生产的?” “嗯,村里用来制伞的原料很讲究,大多取自本地,小部分来自缅甸,小时候我记得村里有一片沼泽地,那里常年生长芦苇和毛竹,前些年那片沼泽地面积缩减,现在只剩下一小片毛竹,村里还坚持制伞的也不多了。” 制伞的原料没了,制伞的人也少了,虽然修了路开发了旅游,但游客太少没钱挣,很多人还是选择去大城市打工。 霍正楷手机震动,母亲发来消息问候。 他草草应付了一句话,看向林酒。 “那你呢?” 林酒疑惑,“我?” “嗯,你要怎么坚持制伞?荥阳油纸伞是纯手工产品,如果真实现手艺产业化,我们最该考虑的就是供应问题。” “村里还有零零散散的手艺人,我打算把他们收编,油纸伞制作繁琐,竹子用来作框架,伞面用的是本地腾宣,粘合用的是柿子熬制的柿胶,还要涂一层防腐防水的棕油,只要有稳定销路,可以同时调动很多劳动力,油纸伞单个难调动销路,那我们就拓宽产品线,同时开发藤编……” 林酒像个胸有成竹的优等生,不管对方抛出什么问题,她都能脱口而出。 或许,这就是镌刻在她骨子里的勇敢、从容和自信,霍正楷没看错人,她是林酒,是大巴上救助低血糖女孩儿的善良林酒,也是欲踏云追风的自信林酒。 林酒眺望着还在延伸的路,笑意爬上脸。 “我以前没觉得我的家乡有特色,后来出去了之后才知道,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特色,是其他地方复刻不了的。” 三人沉默许久。 林酒想以小见大,从振兴非遗到振兴家乡,霍正楷念着沉睡的壮志,想借此机会锻造自我,张敬甄想着旅游振兴,非遗发展,自己是否能从中分一杯羹? 非遗逆袭之路,又该从哪里着手? 第24章 缺德林家,自食其果 林家伞坊内,现任继承人林振被困住了脚步,来讨说法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乌泱泱围了一圈。 “现在你是林家当家人,既然林家的事都是你说了算,那我们的事儿你就得做主给个说法。” 语毕,张家老人大大咧咧地往凳子上一坐,翘着二郎腿摆出了誓不罢休的架势。 另一个端着烟斗的银发老人是李家的,他搓捻了一抹烟丝,火星闪动,悠缓地吐了一口浊气。 刺鼻的旱烟味呛进肺腑,引起了林庆辉老婆杨荷娟的咳嗽。 “对峙”的形式十分明朗,林振夫妇、林庆辉老婆杨荷娟,以及面带愧疚,最有发言权的林家长辈,四个林家人在二三十个人的包围中毫无胜算。 在杨荷娟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一道低沉的声音窸窣的说话声传进了林振耳朵里。 “你们林家人这么缺德,以后是会遭报应的。” 听完,他脸上蓦地大汗淋漓,脖颈间的皮肤上也迅速覆盖了一层密汗。 “缺德!” “对,给个说法!” “欺负到自己人头上了,缺德!” “赔钱,快赔钱!” 嘈杂发酵,震耳欲聋。 黄昏落日时,一只白鸟被伞坊传出的动静惊起,慌张的翅膀扑闪一下,随后扬长而去。 林酒带着张敬甄和霍正楷去林康家赴约,隐约听见路那头的争吵声。 张敬甄八卦心冒起,停下脚步辨动静,霍正楷揪着后脖颈把人带走。 “别乱听,小心长针眼。” 林酒被这个冷笑话逗笑,原来耳朵的伤害会连累眼睛。 “大家都在围观林家家丑,有机会我说给你们听,毕竟我是当事人,一手资源更真实。” 张敬甄嘿嘿一笑,“我开玩笑的。” 伞坊被层层包围,门口还有两个端着碗扒饭也忍不住看热闹的。 院中,站在最前排的,瞧着眼神凶狠的就是同村张、李两家的长辈。 张家老人今年八十有三,身子骨依旧硬朗,早上还带着两个外孙去山上砍了三棵毛竹拖回家,李家老人身体稍弱些,但也没到颤颤巍巍杵拐的地步,只是近两年风湿偶发,所以时不时需要轮椅来代步。 张、李两家是村里为数不多仍在坚持制伞的手艺人家,算上两位带头来讨礼的老人,两家族中一共有9个制伞的,虽然赶不上林家,但也小有规模。 抽旱烟的李家老人不满道,“之前我们过来,林庆辉好歹还要端一杯茶,今天过来,你们倒是连一杯水都不肯给了,人死了,欠的帐就不认了?” 林振板着脸下命令,“去,去泡水。” 两人女人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进了屋子,嘴里小声喃喃。 “有什么怕的,仗着人多欺负人少。” 张家老人敲了桌子,语气诚恳。 “老林,林庆辉活着的时候和我们两家一起合作,我们三个当家人口头约定,互相见证:由林家当家人出面授权,将林氏油纸伞的制作手艺开放给张、李家,随后两家制作的油纸伞就可以挂林家油纸伞的名义销售,这事……你们林家认吗?” 林振没底气,扭头看向老人。 “认,这事我在场。” “好,既然认,那我们就说说理,林庆辉这些年做了很多不公平的事儿,你应该也都知道,毕竟你手里拿着账本,今天我们过来不为别的,也没想仗势欺人,撒泼耍赖,我们就想争一口气,只要林家把这几年差缺的收益该补的都补上,我们不会闹事。” 老人右手微微发抖,不自然地攥握成拳。 时间恍惚一瞬,昔日种种犹在眼前。 荥阳村的油纸伞制作从选材用料上就严格把关,有精湛工艺的加持,油纸伞也以美观大方的样式远销滇西各地和邻邦缅甸,因此,荥阳油纸伞也被人们称作腾冲非物质文化遗产桂冠上的一颗璀璨宝石。 后来,这颗璀璨宝石找到了重新熠熠生辉的机会,经过地方纸媒和互联网媒体的不断推动,沉寂许久的荥阳油纸伞迎来了热闹。 那年,小有名气的林氏油纸伞正好刚好赶上政府牵头组织的遴选会,在同乡企业的大力推荐之下,林家得了一个难得的合作机会——提供运动会开幕式表演用伞。 一千把伞的大订单将林家一夜推上顶峰。 有了这个名头,林家油纸伞销量大增,但由于人手受限,林庆辉不得不与另几家商议、展开合作,虽然不舍,但还是将手里的甜羹分到另外几家。 合作一事本质上是增收创收的益事,多多益善,再者,三家的油纸伞都是荥阳村的油纸伞,追根溯源都属于同一支手艺人队伍,只是林家制作规模最大,还得政府支持扩建了伞坊,因此在几家中最有威望,并成了制伞代表。 老一辈制伞人常说,【正所谓阖伞见人,人家把伞一阖,就知道伞怎么样,就知道做伞的人品性怎么样】,可惜林家人品刚好和售卖的油纸伞相悖。 合作事宜一开始进展十分顺利,张李两家虽然没像林家那样扬名,但好在拿了不菲的收益,制伞人也都笑逐颜开,没什么意见。 直到几年前,互联网快餐文化一个蓬勃,短视频直播井喷式兴起,社会宣扬快文化,于是这些消耗时间和精力的老手艺反而格格不入起来,因此也慢慢被遗忘,几乎是同一时间,诸多传统文化陷入困境,一批养不活自己的手艺人只能另谋出路。 林家油纸伞也受到了冲击,但也能靠着名声吃红利,每月尚有固定的订单量,只是自那之后林庆辉一改温和,单方面修改了规则,将原定的收益六四分压缩到八二分,张李两家成了名副其实的免费劳动力,不仅如此,林庆辉个人更是多次以各种理由从中克扣收益,两家人虽然憋屈多变,但又碍于生计,所以一直忍耐,直到林庆辉车祸去世,两家人才决定联手来声讨。 协同共进的好事被林庆辉的贪心打破,如今也算自食恶果。 张李两家人看林家人不敢吭声,火气蹿到八米高,一个胆大的小辈大声道。 “别装死啊,听见了就给个说法。” “对啊,前几年电视台来采访不是威风的很吗,现在怎么蔫了?” 李家长辈呵斥一声,身后安静下来。 “别人不讲道德,我们自己得讲道德,今天过来是按理说事的,别闹事丢了自家的面子。” 林振脸上挂不住,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被老人拦下了。 “老李,我和你是四五十年的交情了,这事儿……确实是我们林家做的不对,林庆辉年轻,难免会被钱诱惑,但我请你再给我一个面子,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话音未落,张家的一个小辈便拨开人群走到了老人面前。 “我本来应该叫你一声长辈,但今天我喊不出口,上次我路过伞坊,不小心听见林庆辉和你吵架,你一直知道他从我们这拿收益,那些血汗钱都被他拿去县里喝花酒了,你,作为林家长辈不仅不阻止,还给他出谋划策,瞒天过海,要不是今天这儿没有你们林家人,不然我也想把这个八卦抖出来大家一起听听……” 张家小辈的话顿时激起了汹涌的好奇心,个个双目圆睁朝他看来。 他抿唇一笑,卖关子似的看向林振。 “贪财的不止林庆辉,还有你,你的事比他的精彩,我不用说明白你也知道。” 发泄完,男子长舒一口气,目光犀利地看向端坐的林家长辈。 李家老头接下话头: “昨晚我在家算了一笔账,这几年我们两家人免费给你们打工,按照原来的六四成和现在的八二成收益,你们得补给我们46万,张李两家人不是豺狼虎豹,我们都讲理,只要你们拿了钱,我们以后各干各的,互不干扰,但你们要是厚脸皮不给,那也不能怪我们不讲道德了,我们没生意,你们林家也别想挣一分钱。” 第25章 月上柳梢,许下心愿 伞坊闹翻了天,半路上,林酒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让她别去凑热闹,免得误伤。 姚芳在家赶油纸伞的进度,无心林家的八卦。 黄昏的最后一抹亮光缓缓隐入山间,心情愉悦的林酒履行约定,踩在七点前把霍正楷和张敬甄送到了林康家。 一天相处下来,她也基本摸出了两人的脾气。 霍正楷理性端庄,惯用逻辑思考,情绪不浮于表面,张敬甄入世颇深,处事圆滑,性格活泼,两人一动一静,正好弥补。 林康系着围裙意气风发,好像两排烤架都不够他大展身手,花椒面,孜然、味精都成了他手里蓄势待发的将士,林业也亮出厨艺,一只铲子在铁锅舞动。 张敬甄撸着袖子转了一圈没找到能帮忙的地方,林康热的满头热汗,却还不忘回头呲他一句。 “我家的规矩是客人不干活,等着吃就行,别客气!实在闲得慌去参观一下我家的设计。” 林康语气骄傲,毕竟房子是他找人设计的,从打地基到装修家具,每一步都是他亲自把关的。 被林家兄弟热情所打动的张敬甄像个老干部一样背着手参观林康的家。 林酒轻车熟路,说一楼没看头,领着两人上了二楼。 入目的透明树脂收藏柜瞬间吸引了二人的目光,林酒瞥了沙发杂乱,一边顺手收拾着,一边解说。 “左边的蓝伞是我二哥自己做的第一把32骨油纸伞,我记得给伞骨钻孔的时候他把掌心戳破了,哭了好几天,几个大人轮番哄。” 霍正楷嘴角下沉,审视着二楼简洁的灰色格调。 触及屋顶的整一面墙都是透明柜子,长约5米高约4米的收纳空间远看恢宏,他粗略地扫了一眼,估量出了收藏数量。 柜子里大约有一百三十把油纸伞。 “中间那些银白、柳黄的也是他自己做的,只是把伞面从腾宣换成了薄纱,当时长辈忙着组织考核,他分心去弄纱伞就被骂了,后来就置气再也不碰伞了。” 张敬甄绕着玻璃柜从头走到尾,恍惚置身博物馆,语气震撼。 “你们林家的小孩每一个都必须学制伞吗?这就是当代hr要找的人才,年龄22,工作经验10年。” 林酒拍拍衣袖上的灰,上前一步拉开玻璃柜,拿出了自己制作的那把花木兰。 “嗯,都要学,但长大之后要不要从事这个行业自己说了不算,得长辈们做主,我们三个当时都属于没天赋的那一批,所以学了个半吊子水平,这把伞……是我当时考核的成伞,但他们说工艺粗糙,不配上榜。” 林酒的语气越来越沉,字里行间染上了伤感。 张敬甄也感受到了她的委屈,咽不下怒气地跟着咒骂。 “我怎么觉得是他们耽误了你们几个的手艺,我不太了解这一行,但我阅历多,从肉眼来看,收藏柜里的这些伞都很精致,当时你们不过是十几岁的年纪,能做得这么好,其实应该算有天赋吧……” 林酒摇头,“这一行里没有天赋,更多的在于耐心和经验,我们三个小时候贪玩,那会儿经常聚在家里偷偷琢磨伞……” “嘭”的一声,红伞在屋中炸开,像一团爆裂的岩浆。 木兰从军的故事流传千年,林酒把身着铠甲的木兰绘在油纸伞上,无疑是对自己的希冀。 她断断续续说着过往,两人安静地听着。 一楼传来呼喊,三人下楼吃饭。 月上柳梢头,五人撑的迈不动步子。 吃饭的地方从水边烧烤架挪到院子餐厅,最后又挪到葡萄架下,盘子里的菜越来越少,放酒的折叠小桌上却越来越满。 米酒、玉米酒、高粱酒……大大小小的瓶子看的人眼花缭乱,推杯换盏间,月色朦胧,眼神也朦胧。 张敬甄和两兄弟打成一片,空了的玻璃杯不断被灌满。 云南人的好客,一部分藏在话里,一部分藏在酒盅里。 林酒瞥了一眼几个酒蒙子,强硬地端走了酒桌,把桌上的液体统一换成了醒酒的茶水和凉白开。 她端着半杯林康吊着醉意,施展身手摆弄出来的调和果酒走到院子边,毫不犹豫地坐在石阶上发呆。 月光簌簌,轻轻地洒在每个人身上。 霍正楷有酒量,所以也没醉。 他切了一盘苹果,端到林酒面前,霸道地和她手里的酒杯交换。 “少喝点儿,你喝了好几杯了。” 林酒嗤了一声,“我名字里都是酒,喝不醉。” 霍正楷挪开目光,“喝不醉但对胃不好,你今晚在饭桌上欲言又止,是不想把你两个哥哥拉进来?” 水塘上波光轻颤,不知名的小虫子发出响动。 席间,林业问到了两人来找林酒的目的,张敬甄嘴快说了创业的事儿,两兄弟当即表示愿意全力出资,但她似乎不想让两个哥哥卷进来。 “我和我妈已经跟林家闹翻了,所以怎么弄都没关系,但他们两个还和林家牵在一起,如果计划顺利,我想做的事情可能会很叛逆。” 霍正楷指了指她手里的苹果,“嗯,趁甜尝一块。” 林酒没吃,反而放下了盘子,起身遥望月亮。 “我打算成立一只专业的制伞团队,从村子里以及周围几个村庄招募一些无业女性,培训之后挑选出一批合格的手艺人,我不光想让油纸伞重新走出辉煌,其实还有个私心……” 霍正楷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在机场的时候你也说过,创业就是挣钱,但我想把挣来的钱分给那些一辈子没走出大山的女孩儿,她们不应该那么早被困在山里,听起来会不会太理想……像不像梦话……” 最后一句,林酒没了底气。 霍正楷拿了一块苹果,咀嚼出咔嚓的清脆声。 “不一定是梦,只是有难度而已,果然……00后一直很有想法。” 林酒转身,不明所以。 “为什么这么说?” “00后比我有魄力。” “我不是00后。” “在我眼里差不多。” 月光袅袅,两人聊了许久。 霍正楷也明白了,不管是林酒还是林业林康,他们表面叛逆,对林家意见颇多,实则从未在心里放下过让他们骄傲的油纸伞。 翌日一早,林业和林康相继从沙发上醒来。 两人睁眼时都有点茫然,脑子又疼又沉,太阳穴突突地跳。 林业一把掀开身上盖着的毯子,双脚刚踩到地上就倒了下去,林康笑得合不拢嘴。 “都说了少喝,你不听吧!” “你以为你酒量好,昨天喊着要去骑猪的是谁?” 两兄弟互揭老底,谁也不让谁。 笑完最后,两人面面相觑,昨天晚上弄出的狼藉一夜之间都消失了? 林酒没什么睡意,所以早起煮了白菜香菇粥,霍正楷和张敬甄嗅着香味起来。 姚芳早早吃过了早饭,院中摆着几扇簸箕,她正专心致志地绕伞线。 院子一角,昨天打磨伞骨刨下来的竹屑堆成小山。 早饭结束后,霍正楷和林酒洗碗,张敬甄摸着有些不适的胃,好奇地看着姚芳。 按捺不住好奇,他想试试,姚芳认真指导,但他酒劲未消站不稳,门口传来一声犬哮,他差点崴脚。 在难得的欢笑声中,姚芳目送着三个孩子出门。 三人今天的行程很明白——踩点腾冲的非遗旅游资源。 300年前,徐霞客越山跨岭,趟河渡江来到腾冲,他感叹腾冲的富丽繁华,所以留下了“极边第一城”的赞赏,300年后,腾冲以“胡焕庸线”人口线为人熟知。 腾冲不仅有火山热海等自然奇观,还有丰富的人文资源等待游人观赏。 腾冲拥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有3项,省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有10项,独具特色的非遗体验分别在不同的村落中,大多数非遗传承人世代居住在村子里。 非遗第一站,腾冲市马站乡三联村碗窑村。 第26章 碗窑村落,人声喧嚣 碗窑中国传统村落隶属马站乡三联村,位于腾冲市区北部,位于“腾冲—火山—银杏小镇—云峰山”旅游线路间,因交通便利,自然景色优美,人文景观独特,所以游客纷纭。 三人刚下车就游人熙攘的动静震住。 比起荥阳村的安静,这里更像个喧闹的集市,攒动的人头昭示着热闹,林酒尴尬轻咳一声,声音有点儿不自在。 “很……热闹。” 霍正楷“唰”地拉起拉链,从车里拿了一把防紫外线的黑伞递给她,“防晒。” 张敬甄碰了碰酒后冒出的痘子,略有不满,“应该带油纸伞来,人手一把,顺便打个广告。” 林酒撑开伞,嘴角的笑若有似无,自言自语似的。 “林家油纸伞这几年忙着内斗、坑害自己人,压榨同村手艺人,再加上规模小,产量低,缺乏创新,没有吸引力,经营模式上老旧保守,学习互联网的电商模式但成绩太差,村内游客体验感弱,所以整体在走下坡路,而碗窑村的运作模式已经趋近成熟,村中有200多户人家掌握制陶工艺,村里还专门成立了土陶专业合作社,引导土陶发展规模化,从生产到销售的路是通畅的,林家……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张敬甄心里咯噔一下,林酒的发言又开始官方了,昨天对她的“板正”滤镜还没拆掉,今天又多了点儿正气,可林业和林康分明说过林酒是个小话唠来着。 她站了一会,像是找回理智似的,将自己的散装知识慢慢拼凑出来,潦草介绍着三联碗窑村情况,最后又忍不住羡慕,但语气轻快了不少。 “这里真的很热闹。” 三联碗窑村和荥阳村的发展差距是客观事实,并且短期内很难改变。 碗窑村合抱发展,相互扶持,每年创收400百多万,带动全村增收,而林家却倚仗祖先留下的手艺,自称高人一等,十几年来慢慢消耗着名声,现在只能靠寥寥订单过活。 霍正楷直直看向远山,比起深剖文化内涵,先打动他的是入目美景,手里的相机蠢蠢欲动,他调好镜头,拍了第一张照片。 村落沿山而筑,错落有致,山中有村,村中有窑,窑村藏在浓郁的绿色之中,若隐若现的掩映中生出一丝俏皮和可爱。 小河从前流过,银色绸带一般分割着村落,村内交通便捷,进村道路和村内主干道路均为硬化道路,且大多数为腾冲火山地貌特有的火山块石路面,寨墙均为火山石支砌,充分体现了浓厚的地方特色。 云南多山多水,山水环绕的村落数不胜数,可游历经验丰富的霍正楷却觉得碗窑村与众不同。 张敬甄拿出墨镜,一本正经道。 “我建议切换游客模式,先沉浸式感受一下。” 林酒抓了抓头发,松松散散的绑了个马尾,光洁的面庞和白瓷一般的皮肤让两个男子失神片刻,随后也不知是谁语气温柔地说了句: “走……吧。” 刚走出没几步,霍正楷伸手拦住两人,身后来了张大巴车,等一等就可以混在队伍后面体验跟团游。 穿红马甲的导游是个年轻小伙,他一手扛旗,一手拿喇叭,普通话中带着一点腾冲方言里特有的直爽和自信。 三人相视一笑,随后面不改色地跟在旅行团后面。 “咱们今天来的这个地方是第三批中国传统村落,土陶是碗窑村的一项传统产业,村子呢……已有600多年的制陶历史了,头顶的这座山叫凤山,所以咱们就在凤山脚下,来的路上看到小河流过,所以有种山环水绕的天然灵气,是一片宝藏地,这里也出过很多名人……” “‘碗窑小碗发大处,碗窑瓮缸进县府’,这里几乎家家玩泥巴,户户手艺人,村里200多户人家都在从事土陶制作,因为土陶交易量很大,所以人们沿寨子路边摆摊销售,于是形成了自然集市,也就是前面的碗窑街。” “这里呢就是街子,街子位于寨子中央,附近的村子也都会来这儿采买,谁家缺个油缸水缸的都从这儿拿,还可以根据不同的需求定制,以前这条街在腾冲历史上很繁华,现在因为规划发展,所以整体感觉清爽、有序多了……” 导游侃侃而谈,从地理讲到历史,又绕转讲到政策。 林酒的目光被一旁色彩鲜艳的墙绘宣传画吸引。 三联碗窑村制作瓷器,从选土到焙烧出窑,共计72道工序,大致分为选土、搅拌、造型、施釉和焙烧五大阶段,只有每道工序都一丝不苟,才能呈现出精致的器物。 有经验的制陶人都知道焙烧最考验技术,稍有粗心就会沦为次品。 窑内温度偏低时,烧制的器物就会结构疏松、颜色不正,温度过高,器物则会破裂、变形,成为废品,总之,略微不足都可能让此前辛苦付之东流。 张敬甄挺挺腰背,扭头瞥见专注的霍正楷和林酒。 两人眼神质朴、天真,乍一看还挺像那么回事儿,而他抱臂走在两人前面时,莫名显成熟,要是三人并行,一左一右,恍惚间竟然有种舅舅带着俩外甥出游的错觉。 咦。 循着旅游队伍继续前行,村中街道两旁全是排列整齐的陶器。 大小不一的三脚、四脚香炉,色彩绚丽的彩瓷花瓶,精致雅正的茶壶碗碟,还有许多日常所需的油盐茶罐、酒壶花盆。 一个被妈妈抱在怀里的奶娃娃指着一个方形笔筒,盯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喊要,小孩不一定懂艺术,但他知道那东西好看。 霍正楷停在路边,忍不住和半人高的瓮缸比划了一下。 老板正在捏土坯,瞧见他憨厚,立刻迎了上来,大方喊了声帅哥。 “喜欢的话可以拍照。” 在众多私人展点、店铺都张贴禁止拍照的今天,碗窑村的老板们却不吝啬分享。 霍正楷眉眼勾起笑容,“随便拍吗?” 老板哈哈一笑,豪爽道。 “拍呗,你要是喜欢,脚边的竹篮里有上几批烧出来的瑕疵品,十块钱就能带走三个。” 两人自来熟的热聊起来,林酒杵着发了个呆,随后跟在一家四口身后走进了一条窄巷——蒋家巷。 村子最大的特点是聚族而居,村内小巷均用姓氏来命名,孙姓住地叫孙家巷,巷与巷之间不同姓氏不得交叉居住,这是祖辈恪守的规矩。 她大概有点明白了碗窑村的独特: 外围的商业化和机械化生产没有冲淡它保留了原始模式的决心,因此,这里仍旧留存着质朴且浓烈的乡土气息,没有轰隆作响的机械杂音,也没有绝对标准衡量的工业生产的痕迹,这里只有匠人的本心。 低矮的木板房里,工人们聊着家常,端坐在转盘前,土坯放在最顺手、最方便拿取的地方,闲聊中,一团泥巴已经被揉捏拉转出雏形,不消片刻,黄泥土坯便成了缸盘碗坛。 作坊内气氛轻松,工人脸上都挂着笑。 因为没有绝对的标准,所以制陶全是纯手工劳作,凭的是感觉,靠的是积累的经验,一团土坯在他手里是茶壶,在另一人手里就是碗碟,无需图纸,不借绳尺,经验人自然而然就能把握好规格和厚薄。 游人看得入神,小姑娘嘟囔着也想体验一番,工人们笑着让出位置,耐心细致的指导。 这是荥阳村油纸伞制作中很难学来的“松散随意”,有纯熟的手艺和稳定的收入当底气,碗窑村的土陶格外自在。 她看得投入,肩膀忽的一沉。 霍正楷来了。 “别想太多,先看看。” 林酒笑得怅然,“嗯。” 张敬甄手里捏着一个两指高的红色酒盅,灼灼的目光又被林酒身后的建筑吸引。 “这村子我能逛一天!” 正巧,刚在村头带游客的导游小哥又领着队伍走了进来,三人连忙让路。 “这边就是碗窑村的典型建筑,村里的房子多为老式合院,以宗祠为中心,向外扩展,保留了天井、堂屋等传统元素。” “小心脚下,从这里进去,我们会依次路过正房、厢房、厅房、照壁……” “正房是合院里的主体建筑,面宽多为三开间,少数富豪或有身份的大户人间会选择五开间或七开间,前面有一条活动长廊,正房的明间是堂屋,通常是家族开会商议和举办重要活动的地方,正房两侧为卧房,厢房则在正房前两侧,但开间的进深啊得小于正房,这是为了保留家主的威严……” “再往前是厅房,厅房有平房和楼房,厅前有花园,这面墙就是照壁,壁照很究竟风水……现在基本上都当做装饰来处理,合院布局很明朗……” 林酒越看越沉默,碗窑村不单是靠款式繁多的土陶瓷吸睛,更关键的吸引力在于村落本身的文化吸引力。 传统合院,墙基高筑,装饰高雅,布局紧凑,推开一扇门就相当于推开了一道尘封的历史大门。 第27章 土陶鲜活,纸伞落寞 走在山水相织的秀美村寨里,旖旎的自然风光为厚重的人文历史增添了一份浓郁的情怀。 年轻导游的话绵绵不绝,迎面灌来一道凉风,村落凝滞了时间与尘封的历史,宁静地躺卧在山麓,等待八方来客续写新的故事。 林酒抚着照壁上的石雕,端详着文化刻印。 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堂屋中传出: “‘农忙时节庄户人,闲来柴火烧土陶’,碗窑村的村民过得很充实,你们也别闲着,休息一会儿先去吃饭,吃完我再安排课程……”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正欲跟着导游继续前行,一扭头,蓦地看到两个手持文件的中年人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几个眼神清澈的大学生跟在身后。 张敬甄“以貌取人”猜测两人身份,看样子像村干部,再转身时,林酒已经抬脚走了进去。 堂屋墙边一隅放着一个木牌,“陶瓷设计研究班”。 边走边拉扯的两人看见突兀闯进来的三个年轻人,一时间愣住。 “小姑娘,走错了,这里不是游客区。” 林酒上前一步,礼貌打招呼。 “老师好,我是固东镇荥阳村的,叫林酒。” 霍正楷和张敬甄对视一眼,跟在身后。 白衣中年男略微打量了一下,认真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师?” 林酒没回,她不知道该怎么回,总不能说平时喜欢看悬疑小说,所以结论是她推理出来的。 进门前,她晃眼一瞥就看到了两男子身后的几个大学生,几人背着统一款式和颜色的登山包,手里捏着文件,封面上统一印着【云南大学】的字样,再加之昨晚睡前在关注的云大公众号上看见一篇文章,教授带队社会学专业的研究生实地考察,第二站就是腾冲,所以,她只犹豫了一秒就迈脚进门了。 所以带头的人里有云大教授,八九不离十。 男子怔了一下,挪开目光看着屋外的火山石路。 “油纸伞,姓林……你是荥阳村……林氏油纸伞的林家?” 屏息的林酒松了一口气。 “是,我父亲叫林逍,五年前应贵校邀请去参加过一个活动。” 白衣男眯着眼,似乎是想不起来,身旁另一个着蓝色长袖衬衫的男子往前一步。 “油纸伞的林家……我认识林庆辉,你是他什么人?” 林酒扯了扯嘴角,“是的,是荥阳村做油纸伞的林家,林庆辉算我的同族兄长,但他前几天车祸去世了。” 同族兄长,这称呼生硬的像一块格格不入的砖头。 听到林庆辉去世,两人不约而同惋惜,却又目光怀疑地看着她。 “我会来奔丧,刚好因为一些原因也决定留在腾冲发展了,刚好我爸妈就是个油纸伞匠人,所以我想给油纸伞谋条长久的、稳定的出路。” 白衣男眉头触动,终于想起来了什么似的。 “想起来了,那个林逍啊,我家里还有林逍老师做的伞,手艺的确好,你是他女儿?你爸爸近来怎么样,之前见他咳嗽……” “他三年前去世了。” 林酒很平静,平静地打断了教授的关心。 话到喉头又顿住,两个中年男子邀请林酒三人进堂屋细聊,顺便回头把几个学生也喊进了屋子。 苦荞茶眼色鲜亮,香味沁鼻,林酒小饮一口。 三人并排坐在楠木椅子上,张敬甄搓着虎口,霍正楷一动不动,两人和神态自若的林酒仿佛来自两个世界。 学生们挪开小板凳,互相贴耳朵嘀咕。 白衣男清了清嗓子,制止学生的窃窃私语后看向林酒。 “你爸爸的事节哀,他的确是个很优秀的手艺人,也有远见,当年他问我能不能安排一些学生来学习……” 林酒惊诧地扬起脸,阳光刚好从屋子里斜射进来,一缕落在了她脚边,一缕敷在她脸上。 柔和的阳光将她脸上细腻绒毛照了出来,这张脸隐约有点稚气未脱。 白衣男轻嗤一声,遗憾吐气。 “我叫康博涛,是那几个小孩的老师,这位我在碗窑村的朋友,也是前村长蒋先明……你爸爸当年想让我用学校的名义去市里提申请,申请林家伞坊当实训基地,当时我拒绝了。” 话到此他不愿意往下说,屋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和我学生主要是研究传统文化的,你们村……我们下周也会过去,到时你在不在?当年你爸留了联系方式,但我老糊涂了弄丢了。” 林酒放下茶水,摸出了不知何时备好的手机号码送上,张敬甄看呆了。 林酒是有备而来啊,等会儿……她……该不会就是来找人的吧! “在的,以后都在。” 康博涛得到满意的答案,神色微松。 “有句冒昧的话……你应该不是林氏油纸伞的继承人,林家规矩也是传男不传女的。” 林酒扣着手指,“嗯,林家油纸伞确实只传男不传女,但文化传承不分性别的。” 旁听的学生,端坐的霍正楷和张敬甄同时一愣。 林酒自嘲地笑笑,也下定了决心。 “我确实不是林家油纸伞的正牌继承人,但这趟回来也因为一些事……所以我下定决心,我想试试荥阳油纸伞能不能也像这里的土陶一样规模化经营,现在村里就零零星星几家人在做伞,销路狭窄,收益也不高……” 林酒的话听得人心软,尤其是康博涛,他是个对传统文化“忠心不二”的老学者,奔波半生,不在课堂就在村子里。 时代洪流滚滚向前,他想给后世留一本记录详尽的传承手册,哪怕某天这些文化消失了,至少还有文字可以证明它们鲜活的存在过。 一语毕,康博涛木了一下,他不想打击一个年轻人的自信心,可为人师表,他也不能当着学生的面说胡话。 “这条路比你想象中难的多,我大概20年前就从事非遗研究这个专题,一步步看着这些非遗发展起来的,好多非遗都没落了,有时候……这就是一种淘汰。” 林酒一脸认真,似是反驳。 “以前是摸索阶段,没有经验,现在有互联网,还有经验可以借鉴,只要时机成熟就可以运作起来。” 康博涛不知可否,笑笑不答。 另一旁沉默的前村长蒋先明开口。 “你这话……显得功利心太重。” 一旁观看的学生察觉到气氛微妙,眼帘低垂。 林酒瞥到围观人群的变化,语气却愈发坚定。 “社会应该承认非遗传承需要功利心,因为有收益才能让行业继续运转,传承的本质就是创造经济价值……” 第一目的是传承,第二目的是增收,两者并无矛盾。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碗窑村能在快节奏发展的激流中劈开一条幽静独行,这本身就说明传统非遗并非一无是处,只要适应社会节奏,就能在文化复兴的大合照中找到立足之地。 油纸伞无需像土窑制作一样精准拿捏窑子温度,但它也要繁琐的手工工序来执行,如果土窑是一场泥土与火交汇的艺术,那油纸伞就是耐心和经验的博弈。 康博涛像是听了一场竞标会,眼前这个阅历浅薄的年轻女孩正不遗余力地表达着改造世界的宏图大志,可……世界,又怎么可能被轻易撼动? 不一会儿,他起身翻找出一份文件。 文件从客观角度辩论了2015年至今,云南省内20个典型非遗文化的发展情况,油纸伞也在列表中。 “简单来看,土陶兴盛的原因就是实用性和艺术性,复杂来看,原因就太多了。” 林酒只听到了实用性,因为实用,所以有市场需求。 云南多民族,多文化,陶瓷制作也不单是腾冲马站乡有,但腾冲碗窑村的土陶却能出类拔萃,因为村中人始终坚持注入新能量,坚持走出去。 去年秋,在云南大学牵线搭桥下,为期25天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研修培训计划——云南陶瓷设计创新助力乡村振兴研修班在临沧市碗窑村开班,来自清华大学、中国艺术研究院、景德镇陶瓷大学等院校的多名专家学者前来授课,腾冲也派出了专家组和手艺组一同学习。 康博涛当时也在,他带着学生对方调研,最终撰写出了五万字的发展报告,并用“拘谨”一词形容了林氏油纸伞的发展。 油纸伞的确在走下坡路。 说完,林酒唏嘘。 一旁沉默的学生示意老师要发言。 “传承是联动的,单个因素很难走远路,碗窑村有庙宇、祠堂、牌坊、亭阁、月台、石栏,这些合院单拿出来也都能吸引游客。” 说着,他也上前递上了一份资料,封面印着【马站乡碗窑村蒋氏名人】。 “这里很多名人,碗窑村向来重视文化教育……村里有宗祠,每年村里都会举办交流会,所以他们的传承是相互依托的。” 林酒无法反驳,她翻看着资料目录,跳动的字眼让她陷入狼狈。 【碗窑村民风淳朴,素来有好学之风,清末民初,村中培养出了同盟会员蒋恩洲,高级工程师蒋云峰,国军少将蒋少良,黄埔毕业生蒋恩奇,云南讲武堂毕业生蒋恩俊等……】 第28章 良言劝慰,细看现实 屋外游人来来往往,欢声笑语接连不断,屋内却气氛有些焦灼。 沉默,让人不安的沉默。 另一个按捺心情的短发男生也想发言,躁动的手掌按着膝盖,好几次跃跃欲试。 和这帮小崽子相处久了,他们撑一下眼皮康博涛就知道打得什么算盘。 上一秒笑得斯文乖巧,下一秒冷不丁变成寡言学霸。 充满磁性的男声低沉浑厚,发言的人叫丁文俊,早年在碗窑村长大,后来父亲车祸,举家搬迁去了昆明。 “除了历史的丰盈,我觉得更多的这里的缺憾美,完美之下,当代人对艺术的追求是多元的。” 这话太学术,一点儿也不接地气,几个人都听得头皮紧绷。 一直没发言的霍正楷看向隐没在黑暗中茂盛生长的水竹,语气随意。 “哪种缺憾?” “村子历史悠久,村民质朴、村风淳朴,年轻一辈想读书谋出路,老一辈专注制陶有一技之长,但之前我们做数据统计发现,这里的很大一部分游客是冲着村子的建筑来的,可这里没有一幢完整的明清建筑和古老民宅。” 康博涛不满地啧了一声,脸色铁青地从学生那儿抢过话语权。 “烧窑是与火打交道的营生,一个不留神就容易惹火上身,碗窑村烧窑几百年,经历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火灾。” 张敬甄脑袋咕咚一声,像是石块掉落深潭,瞬间惊起鸡皮疙瘩,汗毛直竖。 去年八月,他歇业视察南京的一家红楼主题民宿,险些被大火淹没。 隔壁一家民宿的顾客在书房内抽烟,烟头没熄灭就扔进了垃圾桶,丁点火星瞬间燃起,套垃圾桶的塑料袋和耷拉在椅子上的衣物成了引信,火势很快蔓延,而他当时正在屋内午休。 若是大火漫来,他身边都是书籍和木质家具,肯定很难逃脱,好在其他人提醒,救了他,自己的店没受损,但大火熊熊的一幕让他终生难忘。 前村长蒋先明打断几人的聊天,登登跑去里屋。 一通翻箱倒柜后拿出了一沓泛着霉味儿的裁剪报纸和一本老相册。 “喏……这些都是火灾证据,这次是建国后的事了,具体是哪一年我也记不太记得清楚,我那会儿还小,只记得火苗儿蹿天高,半个村子都红彤彤的,大人跑了一夜,个个脸上都是黑泥,为了灭火后院的井水都打干了。” 林酒弓腰过,细致翻阅。 报纸受潮,字迹早已被黄褐色的雨水晕染开,苍蝇腿似的黑色小字难以辨认,眯着眼才勉强看出几个字,林酒耐心有限,转而去看相册。 年代久远,相册封皮的红色金丝绒气味古怪,霍正楷轻轻撞了撞她的胳膊肘,示意他来拿,林酒瞥了一眼,没说话。 黑白照也挨了雨水,涟漪一样的黄晕将平整的照片染出褶皱,刚一翻开就是扑面的刺激性粉尘,林酒下意识把相册塞到旁边人怀里,连跳两步去门外打喷嚏。 张敬臻也被呛了一下,他捂着鼻子轻退了一小步却无意踩到了一个东西。 戒指,或者说一枚修复过的玉扳指。 蒋先明不紧不慢地来捡起,喃喃道。 “这是我们家祖传的扳指,后来被我爸摔断了,他去世后我找人修复了一下,后来就忘了去哪儿了……原来在这儿……” 蒋家是村里制陶大户,一个玉扳指就是一个家族的繁兴。 林酒站门口,自然而然想到了林家族谱,老一辈们都会为后世留点东西,一来做见证,二来当勉励。 等她走近,霍正楷才重新翻开相册,精明的视线不断描摹。 照片中依稀还能辨别出烧毁一半的堂屋,八仙桌塌在一旁,鸳鸯瓷盆倒扣在地上,黑气沉沉。 照片压着历史的沉重,蒋先明语气悠悠,十分惋惜。 “前面是合照,照片里的房子都很漂亮,没这场大火的话,村子现在更好看,你们看到的基本都是后修起来的,我的记忆中,村子很大……” 还没看完,康博涛突然抢过相册送回蒋先明手里,似是有秘密似的。 他肃然说道。 “除了生活用火,另一次更早的火灾是腾冲抗战初期的双山伏击战,当时战争就在这一片,远征军撤走后日军气急败坏,调集大量兵力烧毁周边的村子进行报复,碗窑、民宅、宗祠毁于一旦,后来又碰到建国之后的火灾,两次大火之后,这里也毁的七七八八了。” 林酒有种嘴里含着冰块,牙龈凉透了却不敢吐的难受。 碗窑村土陶制作历史600余年,还有名人和历史支撑,而荥阳村制伞300余年,历史却相对单薄,论规模和历史感,两者似乎没有可比性。 早年时候,荥阳村共200多户人家,其中50多户都参与油纸伞制伞,短暂时达到了巅峰状态,后来村子逐渐没落,人口外迁,年轻劳动力外流,会制伞的老老一辈相继离世,现在村中仅有100多户人家,坚持这份老手艺的更是仅有寥寥几户人家。 蒋先明再次开口,有点苦口婆心的意味。 “说句难听的话,小姑娘,你的想法有些过于天真了,传承的确不分男女,但你没有正派名号,别人压根不会承认你的手艺,这就好比商场里的那些名牌衣服,剪了标签放在路边批发,25块一件别人还要犹豫,可是贴了牌子放进商场里,300一件打九折还哄抢着买。” 林酒点头,嘴巴瘪着,道理简单通透,她明白。 “你不能怪我说话直,我说得是事实,我们村能发展到今天,是早些年的未雨绸缪,最近村里还在和县里争取资金,这儿游客多,我们怕一些素质低的游客会破坏村子,所以每天都安排了人值班,大家提前报名,自愿的,你扪心自问,你能带着你村里的人做到这个地步?” 说完,蒋先明面色阴冷,一边觑着林酒看她的反应,一边伸手摸裤兜里的烟。 现在的小年轻动不动就爱谈文化守护,可究其根本不就是图个钱,那些前几年就流行起来的套路他更是耳熟能详: 找点儿人直播,盘个店弄点儿文创产品,短期看好像能获利,但长期是走不远的。 好友康博涛清了清嗓子,用眼神提醒他差不多得了。 虽说这是他家地盘,但当着这么多小孩儿的面,总该有个长辈样。 泄气的话别说太绝对,小孩儿有干劲是好的,不能一棍子打死,烟也别总是抽,咳这么些年了还没长记性。 康博涛认识他二手多年,每次见面唠叨的都是这几句话,他都会背了。 霍正楷抬眸,正好对上康教授思忖的眼睛。 “碗窑村是真心想好好发展的,所以一直以来也在严格按照传统古村落的风貌管控来保护村子,另外最近也规划建设农贸市场和扩建停车场……荥阳村油纸伞确实不错,但规模太小,要想像这边一样发展起来难度很大。” 林酒明白二人的苦心劝慰。 制陶600余年,火与土交杂淬炼造就了碗窑传统村落的土陶文化,村民紧抓时机,携手搭建互联网时代下的“土陶文化+”模式,开班办学,培养热爱土陶制作的年轻力量,修建集土陶加工、销售、研学为一体的土陶产业园,并实现加工、体验、销售、电商一体化,种种努力才让使传统村落保护和乡村振兴之路越走越宽广。 而林酒励志要做的事无疑是平地起高楼,原地追赶。 差太多了,难追。 谈到后面时,气氛已经好很多了。 两个长辈也不再执着于打击她的自信心,讲市场波动、失业浪潮,而是带着一帮小的亲自感受陶土在转盘上变成器物,看泥土在烈火中涅槃…… 康博涛教授不遗余力地和三个年轻后辈们分享,几个学生也难见老师话多,一时兴奋,叽叽喳喳说了很多话,蒋先明又沏了两壶茶。 小壶见空,眼瞧就到中午,三人被扯着衣袖留下来吃饭。 桌上,蒋先明先端了一盏清酒,目光如炬的年轻人们举着茶杯略显紧张。 “林家小姑娘,今天我说的这些话你也别太在意,康老师说的对,你们年轻这一辈有闯劲儿,我有个侄子就邋邋遢遢的,也不爱努力,前些天还和家里吵架要啃老……哎,所以想去做什么就去做,年轻嘛,还有很多机会……” 林酒本想以茶代酒说两句客套话,但霍正楷却先一步把杯里的茶水换成了清酒。 他偏头瞄了一眼林酒,礼貌开口。 “她不便喝酒,二位包容一下,我来代替,不管之后怎么选择,今天这一趟我们都没有白来,谢谢两位……” 张敬臻本想也一杯,想起来自己要开车,还是老实喝茶水好一些。 两个小盅相撞,声音轻脆。 清酒微苦,但不辣喉咙。 霍正楷仰头喝尽,勾出笑意。 康博涛摸摸胡茬,看着他古怪地问了一句。 “你是林酒的朋友?” 此朋友非彼朋友,康教授问的是两人是男女朋友。 第29章 他是朋友,也是老板 热风卷起地面上的一缕薄尘。 张敬臻微微一笑,偏头看着林酒。 围坐的年轻学生好奇得眼睛都快掉进茶杯里了。 他们默默观察这对高颜值男女好一会了,男高女美,十分默契,十分相配。 两人都是文化分子,谈吐不俗,气质出众,在一起也是天造地设。 林酒也猜到了这些亮汪汪的眼睛里期盼什么,他们已经写好了800章言情小说,就等着自己说不是,只要否认了普通朋友关系,小说马上就行出版销售。 她垂下眼睫,干笑一声。 “是,但他也是我们的老板。” 我们的老板? 张敬臻一个字没坑,瞬间变成了好友的下属,他倒是配合,立刻狗腿的喊了声老板。 等着嗑cp的学生们微微一怔,有种幻想破灭的遗憾。 张敬臻皮笑肉不笑,霍正楷唇角跳了一下,似笑非笑,他深吸一口气,觉察到了猫腻。 林酒他刚认识,略了解但不算熟,但好友霍正楷他熟。 霍正楷这小子这么些年从来没有绯闻,一部分人知道他是富家子弟,敬而远之,还有一部分则是明知高攀不上,但勇于挑战自我的,但这些人也都没捞到好处。 霍正楷眼里不掺沙,但凡听到或觉察到一丁点儿绯闻的苗头或异性的额外心思,他会立刻拉开距离,但林酒似乎有点儿不一样。 康教授那话他都听出来异样了,霍正楷高智商高情商,脑子不可能刚好死机,可他一句话没说。 反常! 饭后,霍正楷做主,借口村子还没看完,拒绝了蒋先明的邀请,下午县政府有个文化展会,据说很热闹。 林酒虽然急于学习经验,想借油纸伞寻条出路,但大佬云集的高端会议于她这样的小虾米无异于天庭会议——内耗精神,煎熬时间。 渐渐的,清澈的眸光慢慢下沉,吃饱了,倦意上身。 张敬甄和霍正楷两人倒是不困,甚至有点兴奋,不排除是天气原因,也不排除是游人熙攘。 林酒倦态明显,走了一会儿,霍正楷于心不忍似的喊住她,问要不要回车上休息。 路口遥远,林酒找了片树荫休息。 走路犯困,坐下来就不困,她支着眼皮,看远处张敬臻油嘴滑舌,讨价还价也成了夸赞。 张敬臻一看见小东西就走不动道,东家看西家瞧,要不是霍正楷拦着,他大概能买一后备箱的小茶壶,幸亏老板能邮寄,所以激情下单后,两人依旧能两手空余,一身清闲地散逛。 霍正楷右手正端着一个兰花式样的花瓶,他贱兮兮地靠近。 “你和……林酒什么关系?” 霍正楷不假思索应声,“都是地球人。” 呃…… 他咋舌不满,“我认真问的,你这么冲动想来荥阳村弄油纸伞的时候就感觉不对,这行业听着这么冷门,能挣到钱才怪,你想挣钱不如跟我一起干民宿……” 霍正楷佯装耳背,自顾自地挑选着心仪的小瓶子。 林酒家里的白玫瑰开得温馨、漂亮,买个小花瓶把花挪一只到屋子里,这样一来,姚芳也能有点慰藉。 两人背后,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儿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 “你好,我们家最近在上新款,你如果喜欢的话可以留个联系方式,我朋友圈里每天都有上新的土陶……” 女孩儿的小算盘叮当响,霍正楷一眼就识破。 他仰着下巴,指了指树荫下还在发呆的林酒,淡淡一笑。 “抱歉,我和女朋友只是来旅游的,我随便看看。” 张敬臻双目圆瞪,不等感叹一句国粹卧槽就便被他拉走了。 热风中,女孩儿略显尴尬。 “什么意思?” “你喜欢她……” “真喜欢?” “那昨天怎么不说呢,见弟妹我竟然空着手……” 他叽叽咕咕一路,戏精上身。 霍正楷撇下他去买水,随后暴躁地往他怀里丢了一瓶冰红茶。 “降火,少说话。” 林酒猛然回神,两人嬉笑着走了过来。 霍正楷递上一瓶冒着白气的荔枝味饮料,林酒被身后两人的聊天搅乱思绪。 他们过来之前,两个女孩在聊非遗直播的事,大学同学应聘当主播,本以为是激情卖货,结果是先拜师学艺,技术纯熟后才能上岗。 她偷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两人口中的非遗是什么。 张敬臻看她发愣,询问怎么了,林酒有点犹豫,但还是说了。 “能换个饮料吗,我不喝荔枝。” 她荔枝过敏。 虽然不知道荔枝味饮料会不会过敏,但保险起见,还是不喝为好。 “啊……我的我喝过了……” 霍正楷一言不发,从她手里拿走了拧开盖子的荔枝饮料,递出了自己的矿泉水。 “谢谢。” “没事。” 两人像是无事发生似的,看起来不见异样,可张敬臻却感觉自己浑身不得劲儿。 霍正楷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太阳隐入云中,林酒喝了水又有力气了,步伐铿锵地走到巷尾。 残缺的青石壁照下,一对年轻男女闯入视线。 男孩举着相机指导动作,女孩儿侧目含笑。 单调的青灰色中跳出一抹淡粉色,女孩身上的旗袍修身裁剪,刚好勾勒出身材曲线,盈盈目光宛若拂面轻纱,左手端着一个白色瓷瓶,右手撑着油纸伞。 油纸伞? 油纸伞! 林酒难以置信,却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一大步。 那伞很眼熟……伞头有山水墨画,那是……是林逍的手艺! 距离拉近,她登时就认了出来,心口砰砰震动,像中学课本上的安塞腰鼓。 举着相机拍摄古色墙面的霍正楷没注意林酒停下,一转身就撞到她的肩膀。 正按照男孩指示摆动作的女孩儿视线微动,猛地扫到了他身后的俊男靓女。 羞怯的目光不断闪烁,面上不经意露出绯红。 男孩不明所以,仓促转身,瞧见三双直勾勾看着女友的眼睛。 张敬臻和霍正楷也认了油纸伞的特别。 林酒家一楼挂着一排这种山水墨画的伞头,姚芳说过,这是丈夫在某一时间内独一无二的记号。 男孩对几人毫不收敛的赤裸眼神十分不爽,霍正楷连忙上前一步,故意拔高音量让女孩儿听见。 “不好意思打扰,我也是个摄影师,喜欢捕捉美的东西……你……女朋友很漂亮,不过我想问问她拿的那个油纸伞是在哪儿买的,我这位朋友很喜欢的,我也想给她买一把。” 男生蹙眉一愣,吐了一口短而急的浊气。 墙边的女孩儿放松姿势,举着伞小跑了过来,一把按住男友的手臂安抚,并轻声回应。 “是我妈几年前在……荥阳村买的,买了很久了,不知道现在那边还卖不卖。” 得到答案的林酒心头被拨动,女孩儿以为他们也是旅游的,热情地分享起打卡攻略。 “不过荥阳村没什么看的,之前有很多网红去打卡,现在比较冷清,也可能是淡季,等秋季配合旁边银杏村的景色可能会热闹点,我妈建议我别去……” 女孩说得认真,林酒脸色平静,看不出异常。 躲在云层后的太阳再次现身,刺眼的光线落进巷子,霍正楷笑得狡猾。 “我是个不入流的业余摄影师,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拍。” 女孩点头如捣蒜,男友刚给自己拍了一会儿就暴躁,她巴不得来个专业帅哥。 二十分钟后,宽敞的奔驰大g内。 前座被晒得滚烫,皮质座椅烫腚,张敬甄咳咳几声化解尴尬。 “车里好热,等空调开一会儿再走。” 空调风呜呜地吹着,冷气很快攻占有限的空间。 他自称职业吃瓜人,所以不会放过两人之间的任何蛛丝马迹。 好奇的眼神在后座来回徘徊,他假借看手机导航,实则却偷瞄后排的两人。 两人各自朝向一边。 林酒在微信公众号上看介绍,霍正楷则偏头看窗外一动不动的景色,中间像是筑了堤坝似的,隔得很远。 冷气干燥,张敬臻干咳一声,瞬间感觉车里就像拉了一层透明塑料膜似的,有些窒息。 霍正楷丢来一记白眼,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事情得从是半小时前说起。 霍正楷给巷子里的情侣指导拍摄了一组照片,女生十分热情想留个联系方式,林酒接收到他求救的眼神,便主动递上自己的手机二维码,可女孩儿的男友当场发飙,替女友申诉。 “我女朋友要的是摄影师的联系方式!” 霍正楷的指导展示出了专业水准,女孩很满意,所以想留个联系方式以后约拍。 男生咄咄逼人,凝着林酒。 “你是他助理?” 林酒被瞬间的茫然吓懵,僵硬地摇头。 男生见状又上前一步,“不是那就不要。” 张敬甄看呆了,他没理解男生的逻辑。 霍正楷上前一步,用绝对优势的身高逼视着男生,死后牵起了林酒的手,面不改色地撒谎。 “不方便加,她是我女朋友。” 说完一刹那,耳根迅速蔓延出一道热气,热气顺着经络直窜颅顶,差点没把他点着。 林酒愣了一下,大方拉着男友离开,留下一巷来不及消散的尴尬。 回到车上后两人并无异样,反倒是张敬甄觉得膈应。 他总觉这两人眉来眼去的。 第30章 皮影精妙,十指布兵 车里的燥热彻底降下去,冷气绕着林酒纤细的脖颈,顺着肌肤一寸一寸碾压。 她拉着脸,闷声回着电话。 姚芳说林业和林康俩兄弟正带着火气满世界找他们仨,简单说了两句话后电话挂断。 她后知后觉才在三人小群里看见两人疯癫的发言。 【九儿……酒儿……】 【哥,我想改姓。】 【别,你改我也得改,你要不去去劝劝爸,一家子整整齐齐改。】 因为群太吵,动不动就是99+,因此大多时候她都默认勿扰,所以今天也一样,她理所当然地错过了消息。 电话回拨,林康立即接通,对着她唉声叹气。 林酒把手机拿远后开了外放,三双耳朵一起听了两人中午一个多小时内的魔鬼经历: 兄弟俩醉酒醒来后先顾着忙手里的活儿,忙得七七八八了又惦记着两个新朋友,于是马不停蹄地拍着车屁股来她家里找人,结果自然是扑了空,谁也没见到。 出村的半路上,两人遇到了一脸戾气的林振。 林振无端破口大骂,随后又让兄弟俩去收拾姚芳留在伞坊的工具,不巧,两兄弟碰到昨天闹祠堂的张李两家人,他们转移了阵地,把伞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两家人被林家压榨多年,昨日围堵祠堂没得到满意答案,林家囫囵半天只是口头道歉,既不承诺给钱,也不谈解决办法,两家人怒气冲天,干脆堵了伞坊。 瞧见林家两个小辈来,一伙人不分青红皂白,把兄弟俩骂了个狗血喷头出气,两兄弟委屈着气,但又怕事情闹大,所以没顶嘴没反驳,而是抽身去了祠堂问情况。 祠堂中,林家人正襟危坐,个个斜着眼,一边防备一边猜忌,像是在商议什么大事似的,兄弟俩推开门,稀里糊涂又是一通骂。 十几人十几张嘴,个个都是长辈,个个都拿腔作势训斥,说他们身上流着林家的血,却浪费了林家人的气概,说林家男儿铮铮骨气,有难本应互相帮助,而他们和叛逆的林酒沆瀣一气,胳膊肘往外拐…… 两兄弟在生意场周游多年,圆润话、糊涂话都听了不少,林家人的鬼心思两人早就心知肚明了。 这帮人长着狐狸心,黄鼠狼肝,算盘珠子蹦八米远,唧唧歪歪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林家“最有出息”的两兄弟出钱出面来解决这事。 凑四十多万补偿对屋里人来说是拔毛出血,能要了命,能把人逼疯,但对两个厂子的大老板来说,四五十万不过是小半个月的收益,不值一提。 捐赠也好,征收也好,他们不差这些由头来让兄弟俩拿钱,门口的人甚至悄摸扣上了插销,还有人配合着拿出了纸笔。 两兄弟装模作样听完他们的计划,假意顺从,最后趁其不备,翻墙溜走了。 听完来龙去脉,霍正楷和张敬臻懵然。 林家这事……闹这么大吗? 两人面面相觑,互相沉默。 林家的事他们只知道一半,五分是关于油纸伞发展的,剩下五分是林氏家宅的私怨,因为林酒没细说,两人也没细问,但眼下两个聪明人也从这通电话里明白了一个大概。 霍正楷心肠又软了几分,他好像更能理解了林酒对油纸伞那种孤注一掷的笃定了。 他调整了情绪,紧紧凝着林酒冷漠无神的眼睛,想窥探出一点别的情绪来,譬如……脆弱。 林酒收起手机,清凉的眼底藏着冷,语气不怎么好。 “我脸上有花?” 这话呛了他一下,“其实,让他们两个加进来也是好事。” 林酒抱臂向后一靠,打断他继续说下去,“嗯,我知道。” 大g再次启程,林酒朝三人小群里丢了个地址,约定了汇合时间,随后合眼养神。 大半小时后。 张敬臻仰着下巴找车位,悠哉悠哉地打转,游客不见多少,车位倒是紧缺。 霍正楷和林酒在路口时就各自下车,一个在隐密角落接电话,一个缩在公厕干呕。 中午的菜重油重腥,林酒看第一眼就觉得难受,但又不想拂了两个长辈的热情,所以还是咬着牙咽了肥肉。 习惯了寡油淡菜的肠胃受不了荤腥,没消化两个小时就倒了出来。 霍正楷打完电话又绕道小超市,买了两包百花香型的湿纸巾,中午吃饭惹了一身腥。 林酒用没喝完的矿泉水漱了口,随后佯装无事走出卫生间,两人呆望一眼。 张敬臻拎着车钥匙走来,远远看到两人在分东西,他偷摸拿出手机,留下一张合照,指尖一动发给了正在谈判桌上唇枪舌战的霍家父母。 配字:登对! 手机那头,两父母叫停会议,面色沉重地看了看照片,而后回了三个字。 【开窍了。】 张敬臻憋着笑,舒心小曲却不受控地从唇角流出,霍正楷问他有什么喜事。 他轻叹一口气,享受日光。 “你不懂。” 春日正盛,草木脱掉冬日狼狈,大地早已回春,风和空气都暖烘烘的,甚至是热的。 林酒没看懂他的高兴,但吐掉油腻,肠胃舒爽,她浑身轻松,心情也畅快了。 面前不远处就是刘永周皮影馆。 张敬臻蹦跳着走在前,小孩一般忍不住东摸西碰。 黄铜门把手上前拧一拧,黑色门栓探身拉一拉,林酒扬起眼睫,把人喊了回来。 “低调点儿,我怕晚上你因为行迹诡异上本地新闻,被媒体通缉。” 霍正楷笑而不语,张敬臻哼了一声,假意警告。 “没事,要出名也是我们三个一起,出名的机会人人都有……不过,你哥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林酒眯眯眼睛,似乎是不想理睬。 张敬臻突然绅士做派,掉头从她手里夺走了伞撑着。 “什么时候来?” “怎么感觉你揣着坏心思呢?你们昨天刚认识,我却总感觉像是背着我偷偷认识好多年了一样。” 张敬臻打伞,林酒小半张脸都落在阳光里,白皙的脸颊被日光映照的毛茸茸的,湛亮、清澈的眸子里流淌着轻快和喜悦。 她这么定定地站着,话是对张敬臻说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张敬臻背后的霍正楷。 这个猫腻是她今早察觉到的,霍正楷早上吃饭一直在看手机,回消息那人的头像有点儿像林康的小号。 几人似乎在瞒着她商量事情。 霍正楷从裤兜摸出一盒薄荷味的清口糖,淡定道往嘴里塞了两颗,“相见恨晚。” 林酒没信,转而回答张敬臻的问题。 “这里他们来过,我让他们去腾宣造纸博物馆汇合,五点之前左右赶到就行。” “哦。” 四月是旅游淡季,三人买票进馆后只看见零星几个背包客。 皮影是腾冲众多传统文化中与创新手段结合的最典型的代表之一,所以林酒有必要来学习一下。 皮影戏发源于黄河流域,是我国出现最早的戏剧之一,俗名灯影子,又名“皮人戏”、“影子戏”,与此同时,这个古老的艺术也是腾冲流传久远、影响广泛的艺术形式。 在物质匮乏的古代,普罗大众依靠着皮影这口精神食粮撑过了苦难,在电力尚未接通、普及的近现代,皮影用鲜活的表现形式记录下了感人肺腑的英雄事迹,给百无聊赖的村民送来振奋鼓舞的同时,也为后代子孙留下了可考究的先辈事迹。 因此,皮影在当地也被人们称为早期的手工记录电影。 腾冲皮影是南派皮影的代表,最有名的就是三人参观的刘家寨“永周皮影”。 顺着玻璃展柜看皮影戏的发展,刚巧碰上一个实习的工作人员,小姑娘很热情,要给他们做讲解,面容娟秀,笑容温和,林酒回了谢谢。 相比起被框在玻璃柜中的文字,口头讲述显然更生动、富有情感。 张敬臻不由感叹,语句从女孩口中蹦出,历史恍然再现,就连那些复杂晦涩的文字也瞬间高雅了不少。 “明朝洪武年间开始,大批官兵从两湖、川、广、苏、浙等地的到腾冲来落籍。古代的大规模人员迁移冲击了原有的社会结构,而腾冲本就在边境,且少数民族聚集,自我保护意识很强,所以很多方面十分闭塞。 但汉族文化的冲击力很强,从饮食到服饰,慢慢渗透进来,后来越来越多的本地人意识到这种文化的好,所以汉文化日渐成为主流,皮影戏作为消遣娱乐的方式,也因此传入腾冲,至今已有六、七百年的历史了。 人们称之为‘三尺白布作戏台,全凭十指逞诙谐,一口叙述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奏的悲欢离合调,演的历代善与恶,张牛皮居然喜怒哀乐,半边人脸尽收忠奸贤恶’的独特艺术,除了馆内演出,我们的皮影师傅也经常受邀去外地比赛,还有几位受邀出国做宣传……” 女孩儿一脸骄傲,眉目越发自信。 林酒的视线慢悠悠扫过雕刻精美皮影靠子,靠子造型独特,百人百脸,百物百样,有形象逼真若真人的,有造型夸张显风趣的,大约和她在电视里看到的差不多。 可能是她浅薄,目前还没挖掘到对皮影的兴趣。 第31章 难兄难弟,何去何从 张敬臻话唠,抓着女孩问东问西,恨不得把展馆每日客流、营收这种商业机密扒个干净。 霍正楷简单拍了几张照片,走到了林酒身旁时发现她略有沮丧,脸上闪过一丝不清醒。 林酒心里闷闷的。 皮影看似小众,虽说观众不多,但特点鲜明,但能受邀参赛,走出国际,登上了他国的报纸,而荥阳油纸伞作为油纸伞的一个分支,广为人知却鲜少有人问津,目前也主要依靠当地文旅宣传、推广,只是收效甚微。 算不上宽敞的表演大厅内,皮影戏纳于方寸之地,投影设备可录制视频循环播放,相当于变相保存,而油纸伞则在深村中慢慢被遗忘。 “林家也可以办个这样的展馆。” 霍正楷声音突兀,林酒肩头一颤。 她调整好情绪,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展馆。 “不行,太单调了,我想要土陶村那样的效果。” 霍正楷语塞,没再说话。 馆内逛了一圈,随后又去了另一个科技感更强烈一点的展馆,对比下来感受略有不同。 三点半,三人再次出发,导航指向腾宣造纸博物馆。 腾宣就是界头手抄纸,与“腾药、藤编”并列为腾冲三宝,是当地人利用本地的植物纤维丰富的构树皮制作而成,多道工序叠加,最终才压缩出一张薄纸。 古老的手艺世代相传,延续至今,可惜近年来原料逐渐减少、手工艺者稀缺、市场小众化,这个曾经灿烂恢宏的老手艺也和油纸伞一样被遗落了。 林康林业忌讳昨晚喝酒,所以各自抓了个员工来当司机,送到景区又把人撵走了,只留了一辆车。 两个小伙倒是乐意,给老板当司机不仅可以摸鱼,甚至还拿了一笔不菲的出差补偿。 界头古法造纸博物馆离市区60公里,林酒三人的车程大约一小时。 顺着导航直行,车辆闯进了一片广阔的油菜花地,平坦的水泥路被油菜花包裹,四月来这儿,刚好赶上油菜花盛放的尾巴。 随着导航距离拉近,一座奇怪、不起眼的建筑远远闯入三人眼中。 林康两兄弟在半途买了柠檬水,撵走两万两个员工后,随便找了片棵树,痞子似的赖坐着候着三人的到来。 油菜花的淡香随风而来,两人满意的享受着自然的馈赠,没一会儿就昏昏郁郁。 风吹够了,柠檬水的冰块化了,斩棘披荆的白车才突破油菜花的封锁线到达目的地。 几分钟前还有个插曲,博物馆里的工作人员出门倒水看见树下歪着两个人,以为他们身体不适昏倒路边,好心来查看一趟发现两人只是等人等睡着了 尴尬。 工作人员邀他们进馆休息,两人赶忙拒绝,说朋友要来,得彰显诚意亲自候着,于是这一等等黄花落。 林康咬着牙来勒林酒的脖子,就像儿时玩闹那样想把她绊倒,自家妹妹偶尔玩闹也是常事。 他手上没使劲儿,脸上笑嘻嘻地看着张敬臻。 “我一朋友在这儿开了造纸厂,先逛逛,差不多了我带你们进去参观一下,晚上附近有个局,你们三个文化人给我撑撑面子。” 林酒缩手撞在他腰上,酸痛瞬间侵袭全身,提神醒脑,他嗷嗷松开。 “个子高也不耽误我动你!吃饭的事另说……” “你力气怎么比以前大了,算计我……” 幼稚的两兄妹挨了林业一道白眼,林酒拍了拍衣服,扯平褶皱,淡定地拿过属于自己的柠檬水。 张敬臻无声看热闹,一边嘬柠檬水一边观察好友霍正楷的反应。 有点意外,意外的平静。 五人浩浩荡荡走向展馆,林康的嘴和大脑像是一对临时搭档,临时抱佛脚查的资料全堵在脑子里说不出来。 本想在两个新朋友面前一展渊博学识,结果一上考场全忘了。 考前: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考时:飞流直下三千尺,辣椒炒肉多放盐。 临到门口,他终于噎出一句话来。 “博物馆的建筑设计很特别,拿过很多奖项。” 霍正楷举着相机拍照,太阳渐弱,他随手拍了一张照片,效果却意外惊艳。 林酒慢悠悠走在队伍最后。 亲眼看见这座建筑时才反应过来“实物”与宣传片有些出入,就像泡面包装好心提醒,一切请以实物为准。 宣传片中,摄影师极致追求的光线和结构完美,将小巧的建筑拍成屹立巍峨的木质城堡,而实际上,现实中的展馆更像是田野中的一座小屋。 它比精剪的视频中朴实、小巧。 不过林康说得没错,这里的设计很特别。 展馆外观呈现出典型的立体几何特点——简洁,朴实。 建筑材料用的是本地特有的杉木、竹子、火山石和手工纸等,因为这些自然材料大多粗糙,因此展馆的外观也并未刻意追求大多数建筑的精致无暇,而是任由这些材料组合。 随着时间推移,气候演变,粗糙的外观会在日晒雨淋中消退颜色,紧实的墙体也会干裂跳皮,会老旧会失去原有的色彩。 远看这座建筑瞧不出异样,近看便能窥探岁月的印记……粗糙的墙面像饱经沧桑,皮肤棕黑的老者,又像手工宣纸的粗糙肌理一般,恰如其分地融入所在的环境之中。 在处处充满着完美主义的浮躁氛围中,展馆外墙的随意和粗糙倒是契合了它置身狂野中的自在设定。 林酒停住脚步,试图解读设计者的良苦用心,或许是他厌倦精致主义,所以才把本心的自由付诸在这座简单却时尚的建筑上,不必刻意追求基于工业时代和机器制造的光鲜,保留一点野性,让它和大自然零距离融合。 霍正楷再次举起相机,定格了林酒专注的一幕。 林酒转头了。 嘭—— 过期很多年,他似乎从未像此刻一样惶惶不安,,难以平复,胸腔里的心七上八下乱蹦,像微风拂过油菜花,晃晃荡荡。 林酒没看到霍正楷这个职业摄影师在拍自己,还在感知伟大的艺术。 一个位于田野中的乡村博物馆,没有价值连城的收藏价值,设计师要呈现的是一个因地制宜、展示造纸技艺的建筑空间。 走在前的林家两兄弟迎面碰到了快下班的工作人员,几人腼腆一笑。 没有门票,没有一板一眼的介绍,随意的摆设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触摸,林酒伸了一下手,而后又缩了回来。 霍正楷慢吞吞地走在她身后,顿了一下后也学她伸手去感觉,腾纸的质地棉柔的,软乎乎的。 馆内十分冷清,除了他们和三名工作人员之外再没有其他游客。 场馆规模并不大,紧凑相邻的六个展厅内摆放着腾宣白纸、造纸的榨床、抄纸用的木水缸,以及用作原料的构树皮、高秆白谷稻草和麻,可细看可随便看。 林酒瞥到一段文字,看得入神: 据《龙氏家谱》所载,明末清初时期,龙姓祖人发现高黎贡山原始森林一带,有丰富的造纸原料(即构皮树),随后便开始带领家人造纸,400多年来,界头手工纸经“手口相传”,世代沿袭至今。 历史由远及近,土陶600年,皮影500年,腾宣400年,油纸伞300年,时间一对比,历史感的浅薄更明朗了。 思绪游离了一会儿,她转向他处。 建筑的一楼有个开放式茶室,造纸的各类文创和书籍依从排放,不过眼尖的人看得出文创店许久没开张了。 一排人循着楼梯上二楼看古法造纸体验,三楼有视野极佳的观景露台,还有两间不知道开不开放的民宿客房。 迎着风看落日,林酒长舒一口气,解了马尾重新扎。 这里不像博物馆,更像是一个私人书房。 外观设计别致,内里收拾有序,古法造纸的历史被浓缩在一隅,复古的工艺传承着手工造纸的古朴。 工作人员难得遇到有耐心的游客,忍不住当了倾诉者。 一行人远眺着高黎贡山脚下的乡村风景,天南地北、无所顾忌地聊了许久。 展馆的负责人是个气质出众的中年女性,一进门,她的视线几乎就捆在了林酒身上, 女孩双眸澄澈,很有灵气。 她本想带一行人去当地村民的家中参观作坊式手工抄纸,但中途却被一通电话紧急召走了,于是,畅谈对博物馆、手工抄纸未来发展的规划就落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不知怎的,这个工作人员兴致缺缺,略微有点消极。 语句断断续续,像是嗔怪,又像是抱怨。 “这里几乎没什么游客,平时大多数时间就是几个人,所以我们三个人在这里作伴,把村子周围都走了个遍。” 林酒上前一步,吐空的肚子因为装了太多水而晃荡出了水声。 她尴尬一下,问起村子里还在靠手工抄纸为生的人家,数量、规模,收益以及市场。 张敬臻淡淡瞄了一眼霍正楷,偷偷竖了个大拇指。 霍正楷一脸懵。 问题太专业,工作人员愣了好一会儿。 “具体的回答不上来,但腾宣属于家庭小作坊经营,目前没有形成统一的规模化发展,部分人开通了网销渠道,但价格昂贵,客户太少,所以手抄纸的主要受众是对纸有很高要求的顾客,但这类人并不多,因此主要的销售方式就是和工厂签订单,或者卖给前来参观旅游的游客,但大老远跑来游玩的也并不会买很多,所以基本都是拍照打卡,简单观赏更多……” 女孩情绪古怪,自信的同时却又无限怅惋。 林酒嘴角笑意牵强,眉梢也带了一层冷硬。 腾宣和油纸伞都有共同之处——都是融不进时代的难兄难弟。 第32章 霍氏文旅,人脉广博 林康约好的那人来了两三通电话,催命似的很着急,手机铃声刚歇就又来。 林酒懵懵愣愣地眺望风景,正有闲情逸致说点什么时却被林业薅着脖领子带走了。 电话催的紧,五人匆匆告别博物馆。 五个人分两车,有点泾渭分明的意思。 林酒开林业的车,林康在副驾指路,车主则歪着脑袋在后排打哈欠,手指上勾挂着一个油纸伞钥匙扣,漫不经心地摇晃,兄弟俩格外沉默。 后一辆车的司机还是张敬臻。 他握着方向盘,掌心湿汗涔涔,翕张的唇齿不断闭合触碰。 “那个……阿姨让我转达一句话,她说你那工作室要是开不下去,她找人来给你接手。” 这话钻进霍正楷的耳朵里,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但他还是会怀疑自己幻听。 脑子开了缝的蚌壳,平衡被打破,眼下还懵着。 十分钟前,工作室的微信群里炸了锅。 有个摄像因家庭原因离职,一切交接妥当,两方也并无不满,可他临走前却闷不吭声地删了工作室耗心耗力准备了三个月的纪录片。 剪辑师气血攻心,抑着一口浊气快晕倒。 只差最后校对就能成片送审,结果短短几分钟里的变故让众人几个月的努力压缩成了泡影。 抓不住的泡影。 人生的意外似乎总是这么猝不及防。 那部纪录片的也是他的沥血之作。 他长嘘一口气,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反复摸索,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 “嗯,让我妈管吧。” 他知道自己被针对了,连带着工作室受牵连。 今年年初开始他就意识到了这股邪气,员工内讧、项目作废,现在更甚……本以为咬着牙撑一撑,那些人就会就此作罢,没想到反而变本加厉了。 工作室的人和他一样年轻齐盛,本就是傲骨难驯,现在碰到了硬茬,既然难以施展壮志,不如趁机清剿,顺便给大家放个假,春色正好,适合游乐。 一年前,他得罪过一个纪录片导演。 这个导演在业内享有盛名,好几部片子都拿了奖,有几部更是被推荐去了国外播放,后来,有个电影导演相中了纪录片里的故事,便以主人公为原型扩写了一个故事,电影上映后票房、口碑都不错,此人也名声大噪。 人常说,知行合一,表里如一是美德,但此人缺乏。 他带着伪君子的面具,人前温文尔雅,谦逊随和,作品收揽大小奖项,依旧低调不傲,而事实上,他披着狐狸皮把卑劣上演到极致,打压同行、截胡成片、造假纪录片,不仅造假,他甚至是个不惜亲自下场创作悲情纪录片的主角。 如果不是偶然被霍正楷发现,那身狐狸皮他大概还可以披更久。 游走山水间的霍正楷受网友之托,探访该导演十年前一部纪录片的拍摄地,出于好奇,霍正楷也有意拜访记录片中人物,想为他们做个专访,结果却被告知村中查无此人。 他以为是这家人受到媒体关注,得了资助后生活改善,搬去了其他地方,结果年长的村民告诉他,村里压根没有这几号人。 十年前有个导演来拍戏,村民都当了群演。 那部爆火的纪录片叫《路》,主角是一个因车祸高位截瘫失去双腿的女孩。 出山的路上,她偶遇车祸断了双腿,后来在导演的帮助下,她找到了真正“出山”的路,积极学习,努力生活。 纪录片播出时轰动一时,可现实里的真相却十分残忍。 车祸是导演安排的,他就是女孩截肢车祸的肇事司机,当年的他本意是拍车祸后的维权之艰,却阴差阳错导致女孩失去双腿。 观众以为他们在帮助一个女孩重拾信心,走出大山,却不知这只是籍籍无名的导演的一场豪赌。 一场人为苦难,牵动人唏嘘落泪。 以为是救赎,实际是利用。 可笑的是,他赌赢了。 纪录片的成功让他尝到甜头,后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走上了专业“作伪”的模式: 花百块钱,雇一个小女孩,换上提前准备好的脏旧衣服,随后再用凄怆的色彩,悲情的音乐,简单的无需多复杂的拍摄手法,几个黄鼠狼围坐桌前,将大山深处的贫穷和落后按照理想剧情包装送到大众面前。 讽刺。 霍正楷当时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你看到的,只是他们想让你看到的。 作为一个媒体人,一个应该秉持初心,实事求是的纪录片导演,他违背了行业的良心。 得知真相的霍正楷震怒,却又顾及他是前辈,留了颜面,所以致信警告,可对方毫不在意。 于是,邪恶的种子被埋下,不久后就肆意发了芽。 动了利益的蛋糕,所以那些人想把他踢出行业之外。 他不是没能力处理,之所以前顾后忌是不想让工作室的人也受牵连,可思量之后的温和在对方眼里就是懦弱,他亲手奉上的谈判机会被一脚踢翻。 竟然如此,不如交给母亲,霍氏文旅产业周全,纪录片行业更是人脉广博。 真相就应该摊开,那个人也应该接受公众审判。 张敬臻敏锐捕捉到他脸上的阴冷和诡笑,后座的人像一只傲立山巅的黑雕,扫一眼后背发凉。 雕作为一种大型食肉飞禽,放弃猎食的确会暂时饿肚子,但偶尔坐在高处,旁观黄鼠狼被天敌追撵似乎也是一种乐趣。 霍正楷心里的算盘噼啪响,面上阴阴的,吓人。 路途不远,跟车十分钟,弯弯绕绕拐进了一个村子。 顺着窄路小心翼翼前进,随后视线开阔,一排与古老村落格格不入的现代化厂房赫然闯入众人眼里。 张敬臻下了车,半天没挪出两米远。 脚步微缓,鬼鬼祟祟,动作呆滞,霍正楷知道他又在给自家母亲偷偷打小报告。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撑腰站在路边,紧绷的黑灰色西装颜色有点不匀称,像是久放淋了雨,浸泡之后晕染了色。 一前一后两车开进来时,男子赶忙迎风而站抖西装,想借晚风卷走身上的烟味,顺便整理了一下自己时髦的发型。 其实也没那么时髦,远看有点像黑色阿拉斯加炸毛。 长发遮眼,眼睛斜睨,痞气神态更接近十多年前流行的葬爱家族,林酒深受震撼,半天解不开安全带。 互联网上的帅哥弄这么个时兴的发型大多还有一张帅脸支撑,但男人似乎不在意这份违和感。 他身上带着股天然的野气,就像厂子周围的野草一样,不受拘束,没有标准,他自由自在地生长。 隔着车玻璃,林酒细致打量着男子。 一头黑发像草茬,又密又硬,五官平常,看不出特点,扁圆脸,浓眉,厚唇,要是再来一副墨镜,保不齐能有点儿港片里那种黑社会老大的意思。 嘴里叼着的半根红塔山还在冒火星,遮住耳朵的长发底下还藏着一根。 左手的袖子卷到了胳膊肘堆着,腕上的“劣质”金表磨褪了色,泛出玫瑰一样的紫红色,右手的袖子则耷拉着盖过了手背。 西装明显不合身,内里的衬衫也卷了边,唯有蹭亮的皮鞋显精神气,虽说这古怪搭配像是上个世纪末的人,但起码说明他对到访者的重视。 先下车的霍正楷顿了一下,他看到男人右手残缺的手掌,蓦地生出了敬意。 车一停稳,林康就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 男人喜滋滋地迎了上来,嘴角跳动着放荡不羁的笑容,浑厚粗糙的声音像给夏日沙场洒水,沙砾被烈日暴晒升温,散落的水珠滋啦作响。 “小林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他的普通话很别扭,听得出来是临时学的。 林康挤了个白眼,敷衍一声。 “得了得了,别拍马屁了。” 两人勾肩搭背,很是亲密。 林业绕道后车厢,把码放有序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搬,东西是林康半路买的。 托人办事哪有空着手来的道理,只是有点古怪,弟弟没买奢侈的烟酒,而是一反常态地搬了一车子生活用品,搞批发似的。 参观现代机械和手工相辅相成的造纸厂能让林酒对油纸伞规模生产有点儿底,这事最早是他的主意,但自己认识的那个开造纸厂的朋友最近旅游去了,所以才换了林康认识的这个老头。 来的路上他也纳闷,林康哪儿来的开造纸厂的朋友,但弟弟没多说,他也懒得问,总不会是自家人坑自家人。 林康说老头是个有能耐的好人。 霍正楷小跑着来帮忙,咬牙拎了四桶菜籽油。 林酒磨蹭着锁车,脚刚踩到水泥路就被林康喊了过去。 迎风而站的林康勾着男子的肩膀,语气骄傲。 “宽肩窄腰,身形清朗,眉眼清秀的那个就是我哥,背后那俩男的是我好朋友,走过来这个是我妹,高材生……她想创业,所以我寻思顺路来你这儿先学点知识,有个底,晚上顺便带她见见世面……” 一身难辨喜怒的哼笑从男子唇中蹦出,随后略带情绪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以为你就带一两个人,怎么搞这么多?” 林康心虚,“哎,撑场子当然是人越多越好。” 男子没吭声,沉默思量着,过了一会儿乍然惊醒道: “你妹也想办造纸厂?这东西污染可大了……得去政府闹报批才行,而且这几年生意不好做——” 话没说完,他浑身僵住。 第33章 创业艰苦,早做准备 迎面走来的女孩视线冷厉,看得他遍体身寒,音量不自觉低了几度。 “你自己那个厂子不是弄的挺好的……她创什么业,高材生来干体力活儿,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不一定能吃苦,所以找我一个邋遢老头子学什么,学烟酒人情,学油嘴滑舌?” 几人拎着东西越走越近,林康想捂他的嘴,咬着牙,皮笑肉不笑。 “这……反正参观你的工厂肯定对她有用,我不是答应帮你了吗?咱俩谁也不欠谁是吧……一会儿的饭局我肯定帮你好好说话,再说了,我口齿不清还有他们几个高等生帮你呢,别急。” 男人也觉得有理,嘿嘿一笑。 林康松了一口气,望着小时候那个经常在自己背上哭泣的妹妹,心头忽然一暖。 她长大了。 林酒……林九…… 林家小九还年轻,有一肚子傲气,想拼闯是常事,两人作为兄长自然支持,但定心回忆起前几年的创业经验,两个铮铮男儿也还是会发怵。 创业太苦了。 林酒有冲劲儿,但有时过于单纯,又容易将喜怒爱恨看得太分明,这样的性格有好有坏,所以在她正式着手前,两人商量着先给她打打预防针。 大包小包的礼物堆了一排,林康后背笔挺。 “这么多年好朋友就不多说了,再拍马屁我怕马屁股要被拍肿了,咱们简单明了,这是我哥,这是我妹,这是我妹的朋友,反正……就是我在电话里说的那一帮子人。” 话音未落,男子扯着他的袖子转身,两人低语密谋。 不明情况的四人树桩似的竖着,你看我一眼,我瞪你一眼,视线来回,谁都没说话。 就这么僵了三分钟,密谋的两人整齐回头。 中年男人一步跨到林酒面前,伸出双手等待回握,林康不动声色拂开。 “我妹妹害羞……介绍一下,这是我在生意上认识的老板,马老板马建福,前面这家造纸厂就是他的。” 林酒微微一怔,喊了声马老板好。 这名字很耳熟,似乎在哪听过? 想不起来。 马建福是个老油条,没读过书,早些年闯荡,大大小小的生意都做过,攒了一笔钱,可惜最后都赔在了赌桌上。后来,老婆改嫁,半大的孩子也跟着人去广州打工,再也没回来过。 颓丧之际,好心的亲戚给他介绍了工作,他跟着师傅学了两年的抄纸手艺,后来又贷款盘下这块地,开了个小作坊,赶上第一波热潮,小赚了一笔,于是他又借钱搞了设备,手工抄纸和机制造纸一起发展,现在手底下勉强有30多个工人,也算是个小老板。 不知道是为了迎接他们,还是生意不佳,场内无人,老旧的设备显得萧条和冷清。 马建福走在前,一股浓郁的男性香水味扑面而来,林酒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鼻子,再抬眼时面前站着一个年轻女孩。 马建福清清嗓子,隆重介绍。 “这是厂子里的财务,叫她小芬就行,她读过书,也是个大学生,普通话好,想听什么就让她给你们介绍。” 林酒扫视着周遭,脑中也构建了一座工厂。 传统手艺和机械化、工业化怎么搭配,才能创造出长久的收益,并走持续发展道路? 女孩星眸皓齿,长着一张漂亮的鹅蛋脸。 “你们好,叫我小芬就行……造纸分机制和手工两种形式,目前机制就是在造纸机,这边这几台就是我们厂子里的造纸机,机器生产成本低,只需将适合于纸张质量的纸浆用水稀释至一定浓度,在造纸机的网部初步脱水,形成湿的纸页后再经压榨脱水,最后烘干就行,手工抄纸则保留腾冲本地的手艺……” 小芬的话官方的像是某度的解释用语。 林酒思路乱飞,没跟着大部队走,而是停在了一处浑浊的尺子前。 专心解说的小芬注意到了掉队的马尾女孩。 “有石灰,先戴个口罩。” 她的话是提示,也只警告。 手工抄纸的步骤并不是秘密,在互联网高速发达的时代,所谓的配方也早就成了公之于众的生财之道。 马建福歪着脑袋,右手撑着机器,两脚不断摩擦,刚换的新鞋,结果一进厂子就踩到了纸浆。 “我们这里有几个老人是做手工抄纸的,他们没工作没住处,我想着反正都是找工人,所以就把他们留下来了,刚刚开车进来的路口有几间小瓦房,那是我给他们盖的住处……” 霍正楷和张敬臻眉头微蹙,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他们进来时看见的和蔼面孔。 难怪。 林业了然,所以后备箱的柴米油盐是给老人们准备的。 马建福努努下巴,看向了林酒。 “你哥说你打算自己开厂房?” 林酒沉闷地嗯了一声,随后陷入不确定中,其实也不一定是厂房。 被一群生意人这么直白的盯着,底气不足。 此刻的她就像个跪趴在地上等待一场甘霖的虔诚信徒。 额头紧贴温热地面,稀里糊涂地叩拜,像前人学习经验,可时代红利的大雨并不会因为她叩拜而落在她身上。 六点,众人走进了一家高级饭店,林康答应过要给马建福撑场子。 小芬拎着一个黑色文件包,抹了口红,盘了头发,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还在粉色衬衫外套了一件板正的黑色西装,气质卓然。 林康和马建福去点菜,张敬臻则拖着霍正楷去卫生间,林业在走廊接电话。 空荡的包厢里只剩下两个女孩儿。 包厢的绛红色略显高雅、隆重,被小芬盯着的林酒像是被孙悟空画了圆圈围困的唐僧。 头顶有道声音告诉她,屁股不能离开凳子。 眼前的紧绷一下把她拖回了几天前,那天兄妹三人在酒店偷拍林振和几个老板交易的画面。 这几天过得很慢,慢的像一梦,是她从未想象过的梦。 穿旗袍的女服务员踩着高跟鞋登登送来两壶热茶。 林酒失神的目光跟着女孩移动,宽敞奢华的包厢内弥漫着还未完全散尽的香薰或是香水味,淡淡的冷香闯入鼻腔,让不起眼的烦躁和闷热慢慢平缓下去。 小芬猝然起身,从包里拿出了一沓手工抄纸后走到了林酒的位置庞,随后又当着她的面伸出手指戳了戳,感受蓬松细腻。 手上的动作停顿一瞬,欲言又止。 林酒眼神闪躲了一秒,长睫疯狂煽动。 她有点紧张。 毕竟这个人半个小时前还说她不自量力。 【有资金,有资源,但是没有市场,没有消费者。】 【很多年轻人擅长不自量力。】 她嘴里的这个年轻人也包括林酒。 不过,她不知道小芬是从哪儿看出来她有资金的。 一身衣服不过两百,挎的包也是199的尼龙皮包,脚上的帆布鞋是去年双十二买的春款,脸上、身上都没挂着富贵钱财四个大字。 难道是霍正楷和张敬臻不雅的谈吐?又或是两个哥哥看起来都像是有钱、有背景的款儿…… 但身边人的钱不是她口袋里的钱,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脉也不一定有用。 小芬一身干练,声音清冷。 “这是制作录制油纸伞伞面的纸。” 林酒捻了捻衣服,小声嘀咕了一个嗯,瞳孔微收,不打算接她的话。 小芬伸了个懒腰,声音有点哑。 “我希望你的场子开起来,如果你的油纸伞畅销,那我们厂子也跟着有活路了,厂里的流水每天从我手里过,我很清楚这一行的利润,这几年环保升级,造纸厂、造纸作坊都是重污染,所以慢慢就会被更大的规模大生产取缔,你想象中的规模化会很难……”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音调越来越低,有点像自言自语,像是被压榨久了的员工在背地里偷摸吐槽。 没一会儿,霍正楷和张敬臻相继走了进来,两人脸色铁青,像是刚吵了架,小芬无事发生似的回到座位。 又过了几分钟,服务员开始上菜了,菜品之高级,见多识厂的霍正楷也没辨认不出来。 空旷的楼道中传来一群中年男子的声音,烟嗓交叠,听起来……噪耳朵。 小芬过电似的蹦了起来,扯着衣角门口迎接。 “哎呀……都是过去了……” “哈哈哈……莫提了,丢人咯。” 屋内的几人也乖巧地站了起来,马建福掌控全局。 “快快快,梁总坐那边,方总坐旁边,郑总也坐……” 他勾着身子给几个大老板拉凳子,有意无意的藏着残疾的右手,林业配合着发礼,把前台买的中华递到了大老板的手边。 老板落座,目光不屑地扫过众人。 马建福端茶,小芬倒水,林酒也起身给几人烫碗筷,梁总却有点不满。 “这家我上次来吃过,种类倒是多,就是重口,太咸了。” 林业一下言外之意,他说,屋子里一窝闲人。 马建福赶忙圆场,“怪我怪我,我一个乡野人,天天和泥浆打交道,难得来一回,只别人说这家级别最高,我也不懂,听着劝就选了,多担待多担待,下次有机会您挑地方……随便吃。” 公共场合一般不吸烟,但这几个大老板却像看不见墙上的提示似的,打火机在掌心打转,眼睛觑着桌面上的文件。 马老板挺着身板,周身冒出正气。 “梁总您上次说过,我这厂子要是生意不好,您能帮一帮,眼下……也确实碰到难题了,厂子里已经两个月没收到订单,我也不知道是碰了谁的不快,今天把几位邀到这儿,也是想借此机会问一问,我要是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几位别在意。” 几个大人物吊儿郎当,方总掐灭了烟。 “嗨,说的哪里话,马老板这么勤快,还带动老年人就业,怎么会碰了别人的不快,是这个行业真不行了……” “是啊,没办法的事儿,就像山体滑坡一样,没有树根的土就是一团松散,经不住大雨,不过我倒是不知道马老板朋友这么多,我还以为今天是小聚,结果来了这么多人,马老板什么意思?” 啪—— 霍正楷听到了物品掉落声,他向后仰了仰脖颈。 “梁总,烟掉了。” 烟不是掉了,是被故意扔了。 “哼……” 给马建福下绊子的就是在场三人,但三人都不认,还故意为难。 几分钟前,林业在厕所里拦住了他和张敬臻,并告知了此行的目的。 第34章 后辈撑腰,底气十足 撑腰。 马建福答应带林康参观造纸厂是别有用意。 林康人脉多,而他打算卖厂子,这想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而是大半年前就考虑了,他风湿渐重,有些力不从心,所以这一趟着急让他过来也是先替自己做个评估,心里有个底。 林康心善,知道他的难处后,不仅同意帮他介绍人,还答饭局上帮他撑腰。 可……他默认撑腰的都是块头大汉,能办事的人在精而不在多,光有数量优势也不一定顶事儿。 现在一瞧好像是他自己狭隘了,人数优势也是优势,年轻一辈长大了。 包厢里的梁、郑、方三人是本地的知名老板,蛇鼠一窝,三人蛮横无理多年,搅黄了这里许多小老板生意,身体残疾的马建福只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他没家人,没后顾之忧,所以才敢弄这么一出。 霍正楷一向理智稳重,但今天却破了规矩,张敬臻也憋着气,指甲戳红了掌心。 两人都讨厌这种人模狗样的傲气。 相处多年的默契驱使两人动作同频,白皙修长的双手轻轻交叠,呼吸一顿,强迫心脏找回正常频率,可暴躁的情绪难以压制。 只需一点火星,两个煤气罐子就能原地爆炸。 不等马建福再多说客套恭维的话,不等弓腰塌背推杯换盏,林业也站了起来。 憨厚老实的马建福两腮紧绷,他摊开右手,神色惶然,赶忙拦下了这个要替他出头的年轻人。 “几位老板,其实今天我也没想到你们会给我这个老头面子,但我知道三位平时肯定是贵人事忙,所以一直看不见我发的消息,唯独今天看见了。” 梁总抓了抓没几根头发的头,扯着西装领子抻平,肥短而粗壮的手指和筷子周旋着夹起了一块红烧排骨,咀嚼时油腻的汁水从嘴角渗出,林酒直泛恶心。 三人中最儒雅、最年轻的当属方总,他看着不过四十出头,一身西装彰显板正,身材修长,茂密的头发梳成六四分,假笑的时候简直和善的不得了。 他抿了一口茶水,不紧不慢问道。 “马老板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你厂子冷清没生意怪我们了……” 三人一听,哄堂大笑。 马建福唏嘘。 “怪不了谁,一般我都怪自己怂包。” 腾冲旅游远不如大理、丽江那么热门,这是不争的事情,可好不容易来几个游客,这几个小老板是手底下的人却要强逼游客消费,这不是把名声搞臭了吗…… 几个年轻人咬牙切齿,白眼翻到天花板的水晶吊灯上。 林酒心口滞涩,还以为林家人的阴阳怪气就够绝了,今天一看,这几个道貌岸然的大老板更胜一筹。 马建福站累了,扶着椅子坐下,等三人笑够了才开口。 “我们人多,要是真打架了,这事儿还挺不公平的,但我想想……这么多年你们也没给过我们公平,所以就喊了这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来给我撑腰,今天总要给我一个说法。” 马建福脸色黝黑,所以众人看不出两颊滚烫之下紧张。 他怕了这三个人快10年,如今借着几个年轻人的面儿才敢宣泄心中的不满。 林康仗义,他说今天这群人都会帮他说“好话”,没想到,这两个帅气年轻人都不开口,而是打算直接上手。 可他特意借了西装,穿了新皮鞋,为的就是斯文对抗斯文。 这几个老板酷爱穿西装装斯文,所以他今天也想体验一回,是不是穿了西装就高人一等了?是不是穿了西装就可以颐指气使了? 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梁总两个月前来过他的厂子,那天他跟货车去了玉溪市,返程之后的当日,接连好几个员工交了辞职信。 上班干活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员工要辞职,老板也拦不住。 可第二天,他从另几个人嘴里知道了事情真相。 那天,梁老板酒后路过厂子跑去发疯,说自己身有残疾,脑子也不灵光,还威胁趁早关闭造纸厂,几个小工替他出头骂了两句,自此结了仇怨。 梁老板早就看他不爽,这些年明里暗里坏了他好些生意,农村人朴实,不想惹事,所以他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忍着。 没想到自己的容忍换来了对方的蹬鼻子上脸。 小芬侧身翻找了一沓文件,随后长手一挥,摔在了桌子上,问道。 “梁总,方总有什么想说的?” 被点名的两人勾着身子去看照片,不自觉地黑了脸。 包厢内绷着一排拉满的弓,只有马建福一声令下,几个年轻人就能让敌人肠穿肚烂。 文件中是扫描出来的彩色照片,破碎的玻璃,变形的大门,还有满地的粮食。 姓梁的卑鄙小人,酒后醒来他想起被小喽啰骂的事,心里憋屈,一打听才知道人已经辞职了,所以他没找马建福的麻烦,而是装模作样的带了个律师事去两人家中,并义正言辞的索赔,以名誉损失要求两人各赔偿5万,周旋之下,他发了疯,砸了两人的家,还威胁他们不准说出去。 为这事出谋划策的方总冷冷一笑,用筷子夹了两条凉拌猪耳。 “马建福,马老板,我以前觉得你挺聪明的,后来只觉得你这个人轴得厉害,上次就说过,只要你把开除那几个做抄纸的,我们准保以后不来问……你不听啊,那两个人说错了话,就是得付出代价。” 郑总吭哧一声。 “道理很简单,我们要修路,而你现在就是杵在路中间的石头,所以我们肯定要把你清理掉。” 这个清理听起来骇人,林酒起了鸡皮疙瘩。 马建福毫不在意,大笑一声。 这几个假面斯文的老总曾给过他一条“路”。 方总业务广,一切和纸有关的东西都能和他扯上关系。 两年前,市政府鼓励实业发展带动第三产业,方总顺势提交了一份文件,他想用腾宣打造一个全新的文化品牌,从而带动文旅发展。 立意是好的,但他野心太大。 为了营销这项没落的非遗,他要打造濒临消亡的危机感,因此,市面上流通的手工抄纸必须由他做决定,他要垄断腾宣。 小作坊收益不稳定,他轻飘飘威胁了几句后就有好几个手工抄纸的老手艺人投奔儿女颐养天年了,而马建福收留了几个老人刚好是最早一批受他威胁的。 沉默许久的林康拳头攥的咯吱作响,林酒按着了他的手臂,轻轻摇头,安抚他冷静。 郑总尝了一口老汤咸水鸭,拍着桌子起身,笑面佛似的。 “饭就不吃了,今天你带这么多人过来恐吓我们,这个罪咱也不追究了,毕竟都是老朋友,只是你的厂子以后就别开了,污染那么重,这些年你也攒了点钱,到年纪了就应该出去享福,出去旅旅游,在家种田种菜,不也挺好的吗……” 赤裸的威胁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只是陈述天气情况一样自然。 语毕,他不舍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珍馐,拿起了挂在椅背上的外套。 霍正楷噌的一声站了起来,利用高个优势碾压气势。 “郑总,我听说你搞旅游团的?” “嗯……怎么了,想旅游去我们的官网咨询,跟我说没用。” 他的目光狐疑又轻蔑,霍正楷冷冷一笑。 这事儿说来凑巧,那天他在机场帮父母阅览文件,刚好看到了一个人和面前这个郑总同名同姓。 文件上是一份评估报告,霍氏文旅有意筛选一些小公司联动开发旅游,而这个叫金啸旅游有限公司的刚好毛遂自荐,老板正是郑常山。 眼前的人就叫郑常山,也是搞旅游的。 第35章 考察归来,创业启航 霍正楷是实打实的富豪之子,名义上经营着一家不温不火工作室,吃穿不愁,玩转山水,可实际上,霍家父母深谋远虑,早在他成年时就完成了股权转让,所以现在的他是霍氏文旅股权持有最多的人,这也意味着他有最大的决定权。 既然有特权,不用白不用。 金啸旅游收益一直很不错,两方合作利润不会太难看,只是他变了想法了。 三人察觉到气氛剑拔,再加上包厢内的优势不在自己这边,所以慌着要走,只是刚走到门口就被敲门声吓了一跳。 门外的人只敲不语,三人惊魂,连退两步。 马建福轻笑,“开门吧,几位老板,大家等你们很久了。” 除了小芬,林酒几人也都被吓了一跳。 方总终于意识到这顿饭是鸿门宴,转头就破口大骂,箭步冲过来要拉扯马建福。 林康上前拦在两人中间,门一下被破开,在隔壁包厢静悄悄吃饱喝足的人一窝蜂涌进门内讨公道。 有的拿法院文件,有的拿照片,还有的拿解雇合同,场面混乱。 自作孽,总有一天是要还的。 林酒僵站着,直到手臂传来温热,林业和霍正楷一左一右抓着手臂,两人护着把她薅出了包围。 马建福和小芬也走了出来,眼睛红红的。 林康一脸淡然地推开了同楼层的另一间包厢,桌上是刚上好的饭菜。 饭桌上,小芬和马建福说起了过去多年的不易,一无所有的他们遭了许多白眼才走到今天,但那些人却轻易就能毁了他们的心血。 霍正楷和林业各赔了一杯酒,说自己太冲动。 马建福则笑着说年轻人有魄力,喊他们来只是做个见证,没真想替自己出面。 他坦言,自己一个人没底气说那些话。 林酒沉默着吃了半碗白米饭,明白了两个哥哥执意要参与这事的原因。 行业利益的链条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 马建福开造纸厂,收留会手工抄纸的老人,无形中动了别人的蛋糕。 这事几乎可以映射任何一个行业。 新的规模化经营可以规范市场,但这势必会冲击家庭小作坊的生意,等模式成熟后又会冲击同行,所以,创业实际上就是不断披荆斩棘的过程。 虽说她不一定会有和马建福一样的遭遇,不一定会碰到想搞行业垄断,逼迫关厂子的事,但不排除未来有这样的风险。 土陶,皮影,手工抄纸,快马加鞭的一天匆匆而过。 时代的浪潮会将千千万万渺小的人拍在岸上,可是总有人会脱颖而出。 霍正楷觉得他会是那个上岸的人。 一行五人在马建福的热情安排下休息了一晚,翌日中午才赶回荥阳村。 村口喧嚣震天,不明情况看热闹的、放声咒骂、讨伐公道的将进村的大路堵得水泄不通,其中当属张李两家人声音最大。 村长和其他几个村干部也在,唯独不见林家人。 两张越野没嘀喇叭,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 突出重围的车子像两个寡言的钢铁战神,林业开着车窗开热闹,小声调侃村们明辨是非。 谁的错就找谁,不伤害无辜。 众人七嘴八舌聊着八卦,看见林康的车时默契安静了下来,只是等车子走以后指责声更厉害。 “都是林家人,林老大家的两个孩子就聪明,逢年过节就给我们发东西,善良心地好。” “是啊,过年时看我伤了腿还多给了我一桶油。” “可怜的是老五林逍啊,死的惨,听说他是被逼死的。” “都说他当时是病死的,其实是自杀。” “咦……他死的前一天我还看见他去院子里摘菜,第二天就毫无征兆地没了。” …… 张敬臻歪在后排睡觉,模糊中被喧闹吵醒,茫然的揉着眼睛问发生了什么事。 霍正楷没吭声,安静地开车。 姚芳在院子里搭猫窝,不知道村口的热闹事。 昨夜邻居的狸花猫跑到花坛里产仔,今早她拿了个箱子给小猫做了个窝。 小生命在手里跳动的感觉让她深有感触,等林酒考虑好安定,她打算养两只猫热闹热闹。 一旁的石墩上,方至诚正在发呆。 他来找林酒,来好一阵了,只是人不在,所以赖坐在院子里等。 两车开进院里,姚芳擦净手去迎接,角落里的小猫嗷呜嗷呜叫唤。 林康林业没注意到院子边多了一个人,两人只顾着讲述昨日见闻,一边说一边从后座搬手工抄纸。 那是马建福特地送的。 林酒蜷腿睡觉睡得脚麻,所以仍在车里缓神,她一抬眼就看到了方至诚。 白色大g内,霍正楷正和好友协商事情。 原定计划里,张敬臻只打算在这儿游玩两天,顺便重温老友轻易,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霍正楷催促他回去,而他嬉笑着拿出和霍母的聊天记录。 【我想留下来。】 【你不用留下来帮他,他看上什么项目?差多少钱?】 【不差钱,我有钱,主要是这里也适合开发民宿。】 …… 霍正楷拿出手机搜索了民宿两个关键字,随后周围五公里内跳出了三十几家民宿。 “这里早就供过于求了。” 张敬臻憨笑一声,“等你们弄起来不就有游客了。” 霍正楷犟不过,张敬臻态度明确,没打算走,两人一下车就看到了方至诚,搬完东西的林康终于看见了这个厚脸皮。 林酒帮着搬纸回杂物间,没理会再次上门的前男友。 一楼客厅摆着两盘切好的水果,姚芳招呼几人进屋休息。 角落里堆着小半箱半成品伞骨,姚芳悄摸往嘴里塞了块苹果,霍正楷吱了一声,轻车熟路地起来泡茶。 姚芳愣了一下,感觉自己养了个儿子。 张敬臻挪到林酒旁边,语气玩味。 “林酒,带带我,我也想挣点儿钱。” 言简意赅的表达让林酒骤然一惊,她求救似的看向霍正楷,毕竟这是他带来的人。 创业是确定的,考察也是实打实的,这几天她也陆陆续续看了很多资料,下一步就该是团队组建,多一个有经验的当然是好事,但…… 霍正楷之前说过,张敬臻在沿海城市开了连锁民宿,子品牌文创产品也卖的火爆,发展成熟,收入稳定,勉强也算跻身中上偏上的收入的精英阶层,没必要掺合一脚。 而且她连自己的两个哥哥都要慎重考虑,对张敬臻也一样。 拉亲人、好友当合作伙伴的风险太大。 她正犹豫,却看见霍正楷下颌微点。 “……这里没有你原来生活的环境好,晚上有蚊子,点不了外卖,不能经常回家、看电影——” “我会做饭,不爱看电影。” 这个理由对张敬臻而言不具备任何挑战性。 林酒哑言。 林业顺势出击,“那我也来,手里有点小钱刚好做投资。” 林酒正要张嘴,话又被拦截。 “别着急拒绝,这事不是一种冲动,我和林康两个人文化程度不高,但现在都挣了点钱,算半个有钱人,之前没当上油纸伞的继承人确实有点遗憾,这几年那帮老古董做的事让人不爽,现在有个机会出口气,把真正的油纸伞手艺发扬光大,你们有手艺有策略,我们有钱有兴趣,而且林振还把我爸推倒,现在他还在家里咒骂,脑子嗡嗡呢,我爸也烦这些人,所以别想些有的没的。” 话一下被堵死,林酒又没吱声。 林业心思密,他知道林酒顾及自家父母,但经上次一遭,两人也烂透了林家人的德行,本事不多,脾气挺大。 所以,林家有懦弱妥协的人,也有傲骨挺直的人,不能一棍子打死。 众人正沉默,林康和方至诚进来了。 林康往沙发里一陷,语气疲惫,“他说他也想加入。” 霍正楷转头看向林酒,等待判决。 “不用,人够了,谢谢。” 张敬臻心里的八卦指针乱动,他觉得这人有点阴魂不散,前天一起吃饭时林酒就没给过他好脸色,今天又来。 林酒没浪费时间和前任废话,而是默认了队伍人员,无视着他约定晚上一起吃饭讨论后续。 大好春色,她有许多事情要忙。 手机里催促的离职后续信息还等待回复,留在合肥的东西还得麻烦好友寄回,创业政策有待考究,高中同学约她见面,张敬臻和霍正楷打算留下,屋子里还得添置点生活用品…… 方至诚离开前,执拗地加上了林酒的联系方式。 第36章 黄昏作祟,心思龌龊 晚霞勾着一群春鸟缠绵,乡间路边的小院里冒出滚滚炊烟。 墙边的凝冰山白玫瑰迎来了新的绽放,团团景绣簇拥,点缀着葱郁的绿色。 林庆辉家辉煌、宏伟的四层别墅外,急促的敲门声惹得豢养的黑色狼犬不断狂吠。 林振和妻子佝偻身子四下张望,嘴里咒骂着磨叽。 “叩叩叩……叩叩……” 林庆辉老婆杨荷娟朝门口位置丢了一记白眼,一边走一边低头检查包里的东西是否准备妥帖。 破旧的鸡圈屋顶溢出一股浓烈的霉味,她走了过去,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掉头折返回来踢了一脚。 岌岌可危的腐木小屋更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坍塌。 门一开,林振正在抠墙上的挽联。 脸色灰暗而阴沉,要吃人似的。 “你怎么这么磨叽,一会儿错过黄昏了。” 林振老婆扯着她的手腕,调子有几分焦急。 “黑狗碗带了吗?” “带了带了,都在包里,快走吧。” 林振闷声催促,“还愣着,快走啊,开车上去得二十多分钟,你们女人就是麻烦,上山挖坟还要涂脂抹粉。” 杨荷娟气不打一处来,出来晚了是口腔溃疡在上药,嘴唇红肿是过敏…… 狗屁的涂脂抹粉。 站在中间调和的林振老婆赶忙安抚,“得了,都少说一句,快走。” 三人要去掘坟。 掘林逍的坟。 几人得知这几天林酒带着朋友进出村里,还去了外地看其他非遗发展,心里警报轰鸣,进而推测出了她似乎打算和林家叫板的苗头。 林家最近一团乱,祠堂的老祖宗都快坐不住了。 张李两家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他们敲诈林康两兄弟拿钱当赔偿,结果愣是闹到了村口。 一帮人心绪紧绷,本就焦灼,林振更是心乱,结果一个不留神没顾上,丢在自家后院的烟头火星没灭,还烧起了火,得亏隔壁上厕所看见得早,否则难以想象。 这边乱,那边烦,林酒也不消停,她堂而皇之带人回来,想替她那个软弱的妈出头,想创业,想趁机独占油纸伞的利益。 不同意,坚决同意,一个毛头小丫头也想来当林家的主,她配? 上山的车缓缓爬行,车里三人屏气提神。 既然正面不能让她收敛点,那就不能怪他们龌龊,几人决定背面搞点动作,吓一吓他们也好。 有人说黄昏掘坟,扣狗碗在坟头就能引恶鬼就能出山。 林振信了,但只一半。 另一边。 林酒的圆桌上,碗筷碰得丁零当啷。 几个年轻人像没吃过饭似的争抢着往自己碗里扒卷粉条。 姚芳嗔笑说盆里还有,几人愣是听不见,只顾着抢桌上的那一碗。 林酒囫囵吞了几口,凝神看着母亲青丝中隐没的白发,笑容微苦。 姚芳喜欢热闹,可自己三年没回。 如果不是满墙的白玫瑰还在盛放,徒添了人气。 她缺乏想象,不知道姚芳是如何孤独熬过三年春节的鞭炮喧嚣,团圆喝彩。 大概是大年三十还会坐在院子里制作油纸伞,闷声听着别人家里传来的歌声。 现在的热闹和陪伴刚刚好。 张敬臻穿一身白,饭吃太急,不出所料地溅了油滴子,等他换了一身衣服出来,卷粉被林康林业抢的差不多了。 后半程,几人也不光吃饭,而是就着脑子活跃将接下来的安排讨论了个七七八八。 众人首先需要核实的是政策导向。 四月初,县政府官网公告栏上刚挂了鲜艳的红色底字:“春雨孵化计划”。 这是一场本地企业和政府合作的共同扶持计划,旨在针对高校在读或应届毕业学生的回乡创业,从多方便给予保障户外支持,听起来不错,但林酒的队伍中没有在读或应届毕业的大学生。 不过林康林业人脉广博,两人打了几通电话,问到了确切信息。 春雨孵化分两个梯队,第一梯队针对在读、应届生大学生创业,根据不同项目给予10~30万元的无息贷款基金扶持,以及推荐专业领域的交流会,提供无中间商的面对面合作机会,其次,扶持计划也针对大学毕业5年内的高学历人才开展第二梯队扶持,内容大差不差,只是无息贷款变成了超低利息贷款,在创业指导上更详尽。 一个好的建议有全票通过,另一个模糊的提议也必然引发争议。 在队伍形式上,霍正楷和林酒各有考虑,前者倾向于直接组建公司,而后者较为保守,觉得工作室更合适。 张敬臻摩挲着下巴,“我个人建议开公司,资金方面不用担心,工作室规模小,后面真正发展起来很多事情就被局限了。” 林康林业附和点头。 短暂的争议不影响进度,五人统一了意见——组建公司,公司能风险共担,利于长久的标准化运行模式,为后期扩大经营规模铺排。 天边最后一抹亮光消失时,会议也从饭桌挪到了二楼客厅。 林酒和霍正楷两人做记录,单薄的信笺纸记了整整五页,两人互看一眼,都觉得对方的字不错。 晚八点多时,姚芳怕他们干说太无聊,于是蹑手蹑脚地送来一盘瓜子,她不想多呆,可转身却被林酒扯了衣角拦住。 经验颇丰的几人让前期商讨进行顺利,眼看框架整理得差不多了,于是该是时候给公司取名了。 姚芳一听,连连推辞说自己文化不够。 几个小的哎呀连天,林康更是剥着瓜子打趣。 “谦虚了,你们老一辈就喜欢谦虚。” 林酒脑袋微微低垂,她沉默着回忆起与霍正楷第一次见面,两人在喧闹的机场勾勒过油纸伞发展的未来蓝图。 霍正楷说以女性为核心,突出女性在非遗传承中的地位,一来当噱头,二来也是想为母亲争一口气,对照了母女两人在林氏陈规之下的反抗。 霍正楷凝着她,却在她抬头的一瞬瞧见她鼻翼的一颗黑痣。 他陡然想起了初见第一面,她站在风里,粉色长发飞舞,眉眼漂亮。 “红……将?怎么样?” 林酒望着他,真诚问道。 林康拧着眉头搭话,没听懂这俩字。 “红……什么?什么……红,细说一下。” 林酒眨巴着眼睛,抿了一口降火的青涩小山茶,眼神里跳动着按捺不住的欢喜。 “我爸生前喜欢红色,除了订单特意指定颜色外,他大部分的伞都是红色,红梅,红喇叭花,红色晕染……他引以为豪的那几把也都以红色,不如叫红将,将,多音字,既可以指将士,又可以指将军。” 张敬臻手指闲不住,转着从霍正楷手里抢过来的黑色碳素笔。 “啪——” 笔掉到了地上,他够身去拿。 “可以啊!巾帼女将士,骁勇女将军,红装不仅可以是嫁衣,也可以是披风战袍。” 被林业按坐在桌子前吃水果的姚芳瞬间红了眼睛。 将士?将军?女的? 她读书少,只知道花木兰一个女将军,可故去丈夫却说像她是家里的大将军。 大将军执掌风云,掌控全局。 姚芳手艺精湛,却因是女子无法出头,因此大半辈子都在林家伞坊里当绿叶,唯有回到家里的小院子时,林逍才会说她是个舞弄拿伞的的女将军,很酷很厉害的将军。 小时候父亲规训她,要当持家贤妻。 少年时母亲勉励她,要当精干匠人。 她听了两人的话,摆正了心态,没轻易妥协婚姻,她铁了心要择一个满意的丈夫。 人群中徘徊辗转,挑挑选选,最终相上了朴实的林逍,他手里有干不完的活,眼里有看不透的温和善良。 他从不把自己当做一个家庭女性,而是尊重自己的选择。 喜欢做伞她就肆意做伞,喜欢看花他就种一院子的花,有时,两人沉迷做伞,闷头裱纸忘了吃饭时间,林逍就骑车带她去县里吃馆子。 其实林酒说错了,并不是林逍钟爱红色所以才做了那么多红伞,而是因为她惦记着两人成婚时没有穿红裙,林逍一直想亲手给她做一件红裙子。 后来,她在他的遗物里找到了一匹还没来得及加工的红缎。 红,是两人都爱情,也是她们反抗林家的旗帜。 一切商量妥当,几人兴致冲冲无处发泄。 张敬臻起哄说想看看山里无污染的星空,林业二话不说应了,于是乎,将近十点,一黑一白两车顺着平坦的水泥路开到了新修的水库边。 月光皎皎,差一点就圆满的残缺云影映在清波微漾的湖面上,林酒伸了个懒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受着肺腑的清宁。 霍正楷走到林酒身旁,冷不丁地递出了自己的手机,月光清明,林酒觉得有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长截图中是四人小群的聊天记录,群名叫【四大天王】。 对话杂乱大多是林康和张敬臻默契的嘻嘻哈哈,后面他忽然一本正经,连发三条。 【酒……之前很爱笑,这次回来感觉像个大人。】 【有人宠、有人护才能当快乐的小孩,林业,你还不反思一下自己这个大哥是怎么当的?】 【反正我反思了。】 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清亮的月光倒映在她澄澈的眼眸中,霍正楷看花了眼。 “你好像不太爱笑。” 林酒憨笑一声,“表象,我爱笑的时候嘴很毒辣,所以还是不爱笑好一点,以后你就知道了。” 霍正楷疑惑的啊了一声,林酒撑手坐上水泥围挡,随后整个人横躺下。 林康颠颠儿地跑过来,笑她是僵尸吸月光,林酒翻身起来,踢了他一屁股。 好像一切都没变,好像一切都变了。 第37章 春雨计划,扶持创业 翌日一早,林酒和霍正楷去县上咨询了春雨扶持计划。 工作人员听说她是荥阳村的,脸上笑开了花。 一番交流之后,林酒也从模糊的回忆中找到了这个女人的温柔面庞。 那时的她还穿着开裆裤,两个哥哥不着调地带她在村中肆意追逐,东边捉蜻蜓,西边掏鸟窝,不上学的日子惬意又自在。 几个孩子撒欢路过村中小卖部,刚大学毕业、生育在家待业的陈阿姨总是拦下他们,端出自己的果盘,抚着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往她口袋里塞吃的,还叮嘱她别给两个恶狼哥哥。 中间近二十年,陈姨随丈夫搬了两次家,最后又因工作调动定居县城,县里村里相隔不远,可她父母意外去世,之后她再也没回来过。 老屋早在十多年前就变成了被蛛丝纠缠的空旷无人地,萋萋的杂草半人高。 女人两手颤颤,惊得说不出话来。 昔日的小姑娘转瞬就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当年在襁褓中嘤嘤啼哭的亲生女儿却在车祸中丧生。 18岁的青春没有扑面大雨,只有人生仅此一场的血雨。 返程时,林酒沉默,霍正楷也没多说。 林酒手里捏着一式三份的基础信息登记表,折叠的a4纸上满是隽秀的字迹。 陈姨热情招待,不仅事无巨细,耐心交代,还手写标注了春雨计划需准备的资料,还说她可以免费提供闲置的老屋当创业基地。 林酒知道她把自己当女儿了。 心里酸酸的。 上天不待好人,陈姨失去至亲,后来又失去女儿,和丈夫离婚,现在的自称洒脱,可明眼人都知道那是假话。 张敬臻闷头一觉睡到10点多,最后是被嘤嘤怪叫喊醒的,他循着找来,看见一窝毛绒绒。 日头温和,早起的姚芳在院子里支了一张桌子,伞面宽大的64骨油纸伞撑开笼罩,嘤嘤猫叫就是从伞底的盒子里传来的。 此刻,她正背着日出的方向给油纸伞穿五彩线。 昨天几人回来时碰出了动静,受惊的大猫趁乱把小猫叼走了,今早起来一瞧,大猫又把小猫崽叼到了花园里。 看来,猫妈是打算久驻了。 她捡拾昨天的箱子,给奶孩子们搭了一个简单的纳凉地。 张敬臻睡颜凌乱,姚芳却让他先去洗漱再摸,毛孩子抵抗力弱。 看完一窝黑白黄三色交叠的小东西,一米八的壮汉张敬臻也暖了心窝。 一脸温和地姚芳催促他去厨房里热早饭,他却大大咧咧端来昨晚剩的卷粉,一边吃一边聊天。 “阿姨?” “嗯?怎么了?吃凉的不怕脑肚子?” “我肠胃好,唔唔……” 姚芳一顿,“这么饿?” 张敬臻哼唧一声,答非所问道。 “不是……我以为大部分家长都不让小孩儿睡懒觉。” 五彩线被赋予生命,灵活如长蛇,巧手一双,线在伞骨中穿来绕去,穿梭着编织出细密的绚烂。 “我们家没规矩,而且你们都是小孩,喜欢睡就睡,几点都行,不过要是有活儿,我会叫你们的。” 张敬臻心里酸酸的,忍不住聊起自己的故事。 父母感情不好,父亲深信严父出孝子,母亲又觉得放养培养兴趣最重要,于是两人经常起争执。 在迥异的两人多年的驯化下,他慢慢也生出了异样,他觉得自己不能休息,父母的教育让他对“享受就会堕落”深信不疑。 一直以来,他都忧虑自己会被朋友嫌弃,所以他努力地笑,努力迎合着多数人的兴趣。 姚芳听得心软,起身给他加了一勺牛肉酱。 下午四点多,奔波的霍正楷和林酒乘风而归。 一天匆匆而过,两人去了油纸伞博物馆、菜市场、批发市场以及方至诚介绍的张楚瑞工作室,最后又去了超市屯吃的。 行程之多,快要胜过一线明星。 眼下,两人都有点控制不住发软的腿。 车到院子里,张敬臻还在喂猫,他扭头看了一眼,继续逗猫。 院子里的小崽子叫得撕心裂肺,屋顶的烟囱刚升起青烟,姚芳刚生了火,准备做饭。 几个毛孩子饿得嗷嗷直叫,闭着眼睛乱爬却喊不来贪玩的猫妈,张敬臻一边假意抱怨,一边轻声安抚。 “哎呀,你妈妈真坏,奶都不留一口就出去玩儿了……快快快,这里还有一点,别浪费了。” 眼睛都没睁的小东西们寻着奶味嘬针筒,误把他当妈妈来蹭。 霍正楷惊异得站不稳,这画面有点儿遭不住。 林酒杵着腰也没回过神来,哪儿来的猫? 她刚要上前,差点被踉跄的脚步绊倒。 霍正楷本想去扶,不过她自己抓了车又站稳了。 “小心点。” 相处一下午的两人少了刻板的生份,霍正楷忍不住偷笑,林酒则拍拍衣服。 “别笑,下次你摔倒我就录视频发在你们群里,对了……今天买的钱算创业花销,我晚上记账。” 霍正楷懒懒地嗯了一声。 喂完小猫,张敬臻又风风火火地来帮忙搬东西,一面得意自己喂猫喂的好,一面又惊讶林酒的体贴。 下午在批发市场,林酒给两人买了许多东西,新的床上四件套、拖鞋、睡衣以及预防蚊虫的电蚊香液和青草膏等…… 霍正楷也因此见识到她纯熟的砍价技巧和熟稔地挑选方式:拉过布料,伸手一搓,真假优劣尽在脸上表情里,像模像样,可事后林酒却告诉他,都是演的。 砍价的关键在于只要气势足,别回头。 收拾大包小包的东西,三人吭哧吭哧地进了厨房帮忙。 张敬臻嘻嘻笑笑地抢走菜盆子,他壮志豪言,非要展示在新东方厨师朋友指导下的厨艺,林酒和霍正楷心照不宣打下手,于是,姚芳被撵到了院子里发呆,看猫。 夕阳正好,一切都好。 她从来没敢想过这样的日子,子女承欢膝下,家里猫咪作伴。 只是……白天和张敬臻聊天,她既心疼又难过,小小男孩早当家,父母却只觉得他不够优秀,在高压之下,他逼迫自己长成了参天大树,为家里人避风遮雨。 小院里猫咪乱叫,邻居干活回来瞧见,干脆说猫送她了。 农村人大多不喜欢养野的猫。 傍晚,院子里刚吃上饭,林康和林业就带着好消息来……蹭饭了。 白天时,两人让各自的秘书和助理做了一个调查问卷,统计了员工家里的成年,无业、无收入,且有志谋一技之长傍身的女性。 统计结果既意外却不意外。 两人的员工多是农村人,因此家里总有女性在家待业干农活,在调查问卷的最后一栏,很多女孩留言,希望母亲能挣属于自己的钱。 丈夫的钱可以自己做主,自由支配,买酒买烟,请朋友吃饭,而母亲的钱却精准到分厘,精打细算投入柴米油盐。 不是所有家庭都这样,但大部分家庭都如此。 按照昨晚商议,五人两边计划同步进行。 张敬臻留守家里陪伴母亲,免得林家人来闹事,林康林业负责网罗一些想学手艺的可靠女性,而她和霍正楷则负责注册公司和品牌,顺便探索一下市场销售渠道。 吃了饭,林酒上楼给朋友打电话,让她替自己收拾留在公司的东西,并将电脑、相机等一些重要物品寄回。 鬼使神差的,她联系了房东,一次性续租了小半年。 合肥对她来说不是一个适合久待的城市,但横跨1700公里,她想暂时将青春最美好的几年寄存着。 “你……真不回来了?” “暂时,打算在家创业,顺利的话当富婆,不顺利也当负婆。” “不可能,不是说遇到了还不错的合作伙伴吗,不懂就问,不会就退,多抱大腿,让他们顶着!” 有了朋友的鼓励,林酒捂着肚子咯咯直笑。 “你不是心心念念要来云南吗?下次休假来,我带你玩……” 前面经历那么多事情不想伤感,可今天这通电话却打得她泪光闪烁。 好友全在合肥、南京,现在她回来了,和这些人的联系必然要疏远。 楼上笑语不断,楼下的张敬臻和霍正楷正忙着绘制海报,定好的公司名字,接下来就是公司形象徽章。 photoshop、reldraw、ilstrator、design几个常见的设计软件被挨个打开,张敬臻闷头摸索一会儿,对倒弄的并不满意。 霍正楷聚精会神,专注于看母亲发来的文件。 再一抬头,高分辨率的可触屏上出现了一堆极其抽象的猫。 张敬臻染了猫瘾,但他不会画猫。 半晌,张敬臻开口。 “我有个搞美工的朋友,找他试试?别看……这是我的练习作品,下次打算开个动物系列的主题民宿。” 霍正楷看破不说破,“以前怎么不见你喜欢猫?” 张敬臻憋红了脸,脖颈也跟着红了。 “咳咳……你记错了,笑什么笑……” “没笑,公司logo我有思路了,别着急……” 两人在卧室内打趣,姚芳小心翼翼地敲了屋子门。 “我想麻烦你们帮个忙……” 方至诚昨日来家赖着,连蒙带骗要走了她的手机号,结果他今天无所事事似的,一整天都在发消息。 “阿姨,林酒在家吗?” “伯母,棚里的绿笋可以摘了,我一会儿给你送过来,韭黄您吃不吃?” “伯母,你家院墙边种的是什么品种的玫瑰?我也想买来种。” 这样目的赤裸的信息他足足发了32条。 姚芳脑子疼。 从阿姨改口伯母,方至诚也是急躁。 还没等两个情感空白的人思索出一套合理的应对措施,门外便传来喝喊声和砸门的剧烈动静。 声控感应灯被急促的拍门声吵亮,惹人心惊。 “林酒……滚出来……” “老五媳妇儿,出来!” 第38章 疯狗反扑,歇斯底里 门外带头叫嚣的人是林振。 他在自家豪横、混账惯了,拍门时不知轻重,“咚”的一声自己吓了自己一跳。 另外一个娇躁、尖锐的的声音则是林庆辉的老婆杨荷娟,两人现在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干坏事都绑在了一起。 台阶下不远处还站着个缩着脖子的男人。 夜晚微凉,三人抱团取暖,病恹恹地哆嗦,也不知是真虚弱还是假无力。 在“一线”的林振和杨荷娟越骂越来劲,门内人依旧毫无反应。 污言秽语翻过围墙,不痛不痒地传进耳朵里。 “别躲着,林酒,姚芳,出来说清楚。” “想拿林家的油纸伞挣钱,你们怎么不称称自己多少斤两,还想创业,有钱吗,有挣钱的脑子吗,我才是当家人,林家的事我才能做主,要创业也是我……” 林振急于证明身份,大门上密密麻麻全是他的唾沫星子,可舌头不灵活,叽叽呱呱中咬了自己,随后委身吐出一口血沫,骂的更凶了。 朋友告知,白天有一对俊茂的年轻男女去咨询春雨计划创业的事。 办业务的同事得知两人是荥阳村人后,特意单独接待,他接水路过,听到了油纸伞创业、找销路之类的关键词。 不仅如此,林振的这个朋友还告诉他,创业扶持计划针对非遗的力度很大,审核一旦通过,就相当于是打通了钱票子的通路。 有政府牵头,以后企业合作,文化影城、景区表演、古风展览、音乐商演等多的是合作机会,此外还有专门定制的广告和免费推广,到时不仅可以挣钱,还能打响林家的名号,订单量稳定翻倍,不愁收入起伏,饱一顿,饥一顿了。 他怒气郁结,质问朋友为什么不早说有这种好政策。 朋友听完笑掉大大牙,讥讽他学历不够。 一个初中语文都学不明白的人,一万块以内的账还得拿计算器,手机电脑更是玩不通透,唯一的特长就是烟酒麻将,一把年纪了贪心不足,还想学小年轻勇闯激流…… 接连几日祠堂被逼问,傍晚又因掘坟和妻子吵架,晚上又被朋友讥讽……种种情绪作祟,压抑的怒火生出了火星,大火熊熊燃烧。 挂了朋友的电话,他火急火燎摇人助阵。 他要让林酒知道,不是多读几本书,多吃几碗干饭就够本事跟他叫板。 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翅膀这么硬! 林酒回家这一趟,几人本来是张罗着把林酒介绍出去的,女娃读书又没用,早点结婚,在家洗衣做饭,支持男人事业才是正经的,但她脾气太臭,一直找不到机会。 门内,林酒披了件长毛衣,三两步从二楼飞奔而下,她不急于正面起冲突,而是先判断局势。 门外是谁,来人多少,目的是什么? 不过她更好奇这些陷入末路的人会骂出什么来。 林振的叫喊惊扰了安静的乡野,隔壁几家犬吠鸡鸣,牛哞羊咩,好不热闹。 张敬臻撸起袖子,走到门口时还顺手捞走了倚在屋檐下的锈镰刀和一截锄头棍。 霍正楷面色紧绷,安抚姚芳在里屋不要出来。 林酒走到院子中央,两耳直立,辨出了门外的人。 她两眼一翻,心里飘荡着一句话。 真是对着茅坑吃饭——恶心人。 不出意料,林振的接连叫唤招来了看热闹的人。 众人八卦得紧,家里电视都没关就踩着拖鞋出来了,还有俩手里撺着一把香瓜子。 一边看,一边吃,两不耽误。 林振喋喋不休,咒骂不断,直到声音嘶哑,气势渐小时林酒才挪动步子走到门后。 气虚的林振半个身子倚靠在门上,正面对着看热闹的人摆谱。 “我现在是林家当家人,林酒偷了族谱去注册商标,我今天就是来问个清楚的,别回头又胡乱瞎说……” 大门洞开的一瞬,毫无准备的林振险些没站稳,后脑跌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墩子上,落个血口子。 他庆幸自己反应快,转身站稳后一脸得意地看着面色寡白、眉头紧皱的林酒。 经过刚刚一通咒骂发泄掉部分火气,现在心里那叫一个畅快。 踉跄两步后,他又瞧了林酒身后一左一右的两个男子。 高个长腿,目光阴翳而冷冽,两人四眼,目光灼灼。 而且……两人正借用月色、和身高优势逼视着自己,其中一个还拿着棍棒、镰刀,而另一个两手空空,眼神空洞却宛若煞神。 他愣愣地向后退了一步,喉结滑动,重新组织了语言。 “他们说……你用林家油纸伞申请创业了?” 林酒不屑于和林家的老鼠说话,她抱臂而站,看他发疯。 “你别以为林家族谱上有你的名字你就是林家人了,没有我……我的允许,你私自用林家油纸伞注册就是侵权,我可以找律师和你打官司。” 林振不懂法,他要是真懂,前面林家那些蠢事根本就不会出现,而他也不会中途卡壳没了底气。 张敬臻挺着脊背探出半个身子,手里的棍子也不自觉指了出来。 “林酒,这人……谁?” 他知道林家七七八八的事儿,但见的人少,人脸还对不上,再加上有点夜盲,所以没认出来。 眼前这个面目狰狞、呲哇乱叫,唾沫乱飞,毫不顾及形象和素质的中年男子是谁? 是谁? 是谁? 他一脸严肃。 看热闹的人没吱声,毕竟他们不是当事人,看热闹就图个好奇,没必要起哄。 林家这几天的事乱糟糟的,村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该传的都传的七七八八了,林振不是什么好鸟,惯会倒打一耙,姚芳虽然安静,但性子温和,不喜和人相处但也不爱和人结仇。 林庆辉的老婆杨荷娟目光狡黠地打量着林酒身后的两个男人,五官端正,身形俊朗,像保镖,又像保安。 林振叫嚣的火气卡在嗓子眼,但碍于有人手里还拿着棍子,他迟疑了一下才敢上前,挺着油肚子呵斥道。 “别多管闲事。” 他又上前一步,跨进了门内,回头却见空荡荡。 队友没上来。 抱团的三人的确不乐意当他的后盾。 几人瘪着嘴,一脸的不情愿,在家看电视看的好好的,却被林振一通电话威逼利诱召来。 接连几天的事还不嫌烦乱,林振偏要憋着满肚子坏心眼不消停。 几个人表面蠢笨,实际精明,不然早就被林振撺掇,傻乎乎地当老好人,把林庆辉贪财克扣的四十多万凑出来给张李两家了。 老狐狸一窝,谁也不让谁。 他们老老实实做油纸伞,每天闷头锤青柿、劈竹子、钻伞骨,日复一日干着伞坊里最累的活儿,偶尔得一点“额外补贴”都是应得的,好不容易进了口袋的钱还想拿出来,不可能。 大风大浪往哪边倒,他们耳聪目明,心知肚明,只是有时候为了面子得做点身不由己的事,倒是林振脑子太轴,还不拐弯。 他读书少,心气高,看谁都不顺眼,本来就不是做大生意的料,还莫名其妙接下了当家人的身份。 其实顶天了算,林振也就只是能捡捡林庆辉打拼留下来的余粮,反正靠着那点订单糊口不至于饿死,结果他不安生,又来找林酒的麻烦。 林家其他人都知道避风头,只是林振自己不明白局势,还把他们弄来丢人现眼。 气氛焦灼着,姚芳闯了出来。 “妈……你回去,我们能解决。” 姚芳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走近拍了拍她的肩膀,径直走到了林振对面。 她一反常态,笑着瞪眼,林酒欲阻拦,却被霍正楷摇头拦住。 与此同时,她手里还捏着一张照片。 第39章 句句真话,句句要命 待林振看清照片后,眼神倏地震动,伸手要来抓。 姚芳立刻松了手,轻如鸿羽的照片打着转掉到了地上。 恶狗扑了空,转手就要拽姚芳的衣角。 电光火石间,霍正楷反应迅疾,他一把按着姚芳的肩头,把人带到安全范围内,张敬臻和上前一步,棍子直指林振。 “别动手!” “别动!” 林振两眼一黑跌在地上,头也撞到铁门,地上的碎石摩擦着膝盖,隔着加绒厚的裤子,他仍感觉出了血。 来不及多想,他猛地一把抓走了地上的照片并死死按在怀里,确保没人看到照片上是什么。 这一幕狼狈又讽刺。 照片上是一年半前拍摄的,照片中的他面带笑意,搂着一张陌生的面孔的女人。 一年半前,伞坊订单稀少,农忙之后妻子便催促他外出打工,攒点钱,过年的时候有花销,他闷头应下,第三天就坐上了去杭州的火车。 有个建筑公司找贴瓷砖的,一天200,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后来,机缘巧合,他遇到了一个女人,他隐瞒了家庭,编撰了无数故事,和女人越走越近,短短三月,他坠入爱河,忘了家里的老婆,也忘了林家祖训里的“忠家爱妻”。 这张照片就是两人在西湖边的合照,他记得有个醉酒的晚上照片已经被烧了,怎么会在这? 霍正楷还没松开姚芳的肩膀,细密颤抖通过掌心传到了他身上,过电似的,他唰的一下松开了。 姚芳冷冷地笑了。 “林振,做人……得有底线,我不声不响在伞坊干了三年活就为了找证据,可你们一次次愚弄我,后来闹到祠堂,你们说拿钱补偿,而我到现在都没有看见一分一厘,也没看见有人给我立字据——” 话音未落,林振挥出了拳头。 “咚——” 铁门上又受一击,留下了五指成拳后的骨节凹陷。 姚芳被呵了一下,霍正楷拉着她又退了一步。 “去年初五,你和你老婆在饭桌上说我一个寡妇不安好心,勾引男人,说我死了要丢进河沟,死了就踢出族谱,没人捞尸。” “今年过年,你喝醉把家里的羊放跑了,我上山砍竹子看见,顺手带了回来,你两口子睁眼说瞎话,污蔑我偷羊。” “林庆辉丧礼,林酒隔得太远回不来,你们几个天天游说我,让我把她喊回来,我猜你就是想偷了族谱被册子卖了,然后大摇大摆的拿着钱离开,剩下林酒来接林家的烂摊子。” “上次在祠堂,你推倒林康他爸,害他碰了脑袋去住院,半分医疗费也没掏,他们没计较。” “张李两家帮林家干活,自己都快糊不上吃的了,却也还是等着林庆辉下葬才来讨说法,他们给足了林家尊重,你们呢,你们把林康林业喊过去,想让他们出钱。” “你找别人插手林家的事就行,他们半大小伙替我出头就不行?” “我在林家没有话语权,你又以为你算老几?你以为你掌握着林家的大权,你怎么不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这些年林家伞坊卖出去的伞,有多少把是我和林逍手里做出来的?” “你是不是觉得林逍死了,林酒走了,我就好欺负了?” 姚芳没有歇斯底里,反而淡漠的像个冰石头。 台阶下的几人红脸心虚,杨荷娟别开视线。 句句真话,句句要命。 站在门内的林振趔趄爬起来,张敬臻棍子上前,用尖锐一端维持距离。 “别乱动。” 他死死凝着她,指腹蜷缩,随后一脚踢在了大门上。 “哐当——” 闷响犹如天降巨雷,林振又自己吓了自己一跳,退到了门外。 门上的装饰横档断了两根,张敬臻不慌不忙,上前拍了个照留证据。 看热闹的人瓜子磕完,手里空空的不自在。 幽远处传来一男一女两道破裂的嘶喊声。 “林振——” “林振——” 林振老婆坡着脚去祠堂请来了他亲爹阻拦。 半小时前,丈夫嬉笑着接了通电话,随后又咬牙切齿地拿了外套出门。 她刚要问情况,林振又折返回来,怒目圆瞪喊着要让林酒好看。 昨日黄昏掘坟的诡异一幕让她惴惴不安,一整晚忐忑不安,结果晚上林振又发狂,她开口阻拦没拦住,思索半天赶忙去请援助。 黄昏时,三人带着小铲子上山,杨荷娟磨磨唧唧耽误时间,再加上山上青山树木葱郁,所以天黑的比山下快。 林逍的墓碑没在林家族群的位置,而姚芳也应他生前要求,简单地竖了一块无名碑,因此几人找寻花了点时间。 一上山,林振就着了魔似的脾气暴躁,旧土硬实,他边挖边骂,骂的又凶又狠,可还没刨几铲子,头顶就忽然掉下了一只黑鸟。 偏巧,正在腐烂的黑鸟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林振的后脖颈上。 一旁的两个女人被吓软了腿脚,连跌带撞跑远了,后知后觉的林振摸到后颈的濡湿才反应过来。 本以为有这诡异的一幕林振会放弃翻完,可他仍旧咒骂刨土,甚至还把死鸟挂在了墓碑上。 回忆戛然而止,林振的妻子打了个寒噤。 林振啐了一口唾沫,怒气在这个瞬间攀到了顶峰。 他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亲爹和自己的婆娘一起喊的,那个怕事又胆小的娘们又想坏事。 他低低吼道,“贱皮子!” 骂完老婆,他又转头看姚芳。 “林逍死是他活该,他就是一条烂命,活该烂在泥里,你整天一副病恹恹的死样子,当寡妇是你活该。” 身后抱团的几个人被他脱口而出的狂言吓得不轻,连忙制止。 一人拦腰,一人扯手,一人抓衣服。 “是……你们谁都看……起我,口口声声……把我选出来当家,背地里说我没本事,说我脑子笨……” 林振气红了眼,破了的舌头乱动,唇角溢出带着血丝的唾液,可一不敌三,他绞尽脑汁地挣扎还是没能摆脱束缚。 他恨,恨林家。 他恨从来没在那个大家族里得到认可,以至于成年之后他听别人说起自己是捡来的,心里又惊又怕却不敢问。 他怕自己是寄人篱下的弃儿,更怕看不起他的林家人戳他心肺。 于是,他学做伞,努力攀附其他人,为的就是得到认可,但做伞很难,最难在他没耐心。 后来,林庆辉死了,他终于动了念头。 上一个当家人能做的事儿,到他这里继续挣钱,再说了,这些年林家藏着秘密,林庆辉压根就是个外人。 一个外人都能挣林家的钱,他累死累活拿点怎么了?没血没缘的靠贪财盖了房子,怎么到他就不行了? 他讨厌林家人对林庆辉的夸赞,讨厌他们假笑背后的阿谀和讨好。 老者匆匆赶来,看热闹的人群闪开了一条路,清脆的巴掌声在微凉的夜晚格外明朗。 老爷子单纯以为他今天还跟自己置气,气自己不拿出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气自己放林庆辉挣钱不让他挣。 这场丢人现眼的闹剧,最终以林振亲生父亲的到来和潦草的道歉结束。 夜已深,一屋子的人都了无睡意。 林酒蹑手蹑脚下楼,进了厨房背后的小屋,熟练地点了一支香。 红木神龛从老房子挪到新房子,但父亲却说人应该信自己,信鬼神都是没实力的人,所以神龛挪到了这里藏着。 香火飘在头顶,夜风灌进屋子,吹的蛛丝乱舞,摇摇晃晃。 林酒信唯心主义,不怕鬼神,只是青天在上,她恶心于人心。 “爸,你在天有灵,保佑我一定要成功,无论如何,都要成功!” 母亲的控诉一字一字凿在她的心头,张敬臻和霍正楷则问他要不要诉诸法律,告他故意毁坏他人财务。 林酒把决定权交给姚芳,她目光悠悠。 “没事,他会有报应的。” 几个小的被这话吓了一跳。 第40章 缺德太甚,报应不爽 第二天。 天蒙蒙亮,鸡鸣犬吠吵醒了沉睡的村庄,薄雾覆盖山头,清影朦胧,美得惊颤。 霍正楷一早上楼拍云雾,低头看见张敬臻正在院子里和姚芳拉扯。 他自告奋勇地要随姚芳上山找春笋,征得同意后叮里当啷地翻找背篓和锄头。 霍正楷也觉得新鲜,挂着相机下楼,从姚芳手里抢走了背篓和锄头。 路有薄雾,头发打湿了容易感冒,姚芳笑着摇头,给两人找来了新草帽。 林家两小子加上眼前两个懂事又绅士的男娃,相当于林酒一下就有了四个哥哥,虽说凑在一起是吵了点,能吃了点,但五个孩子能和谐相处,互相勉励和陪伴也是好事。 林酒刚醒,蓬头扒开窗户喊话。 “多挖一点儿……妈,顺便带几棵蒲公英回来给我烙饼……” 回忆转换,恍惚间,仿佛林家一家三口还团圆。 张敬臻不懂气氛为何安静,只是仰头回话,“我让阿楷给你找!” 几人走后,林酒翻身起来喂牲口,连带着喂猫。 库房里的大猫叫哑了嗓子,还没睁眼的小狸花也嗷嗷,大猫挑食,昨晚剩的鸡肉碎渣不肯吃,她只能切点火腿肠。 山风裹挟着声声咒骂,亦远亦近。 她愣怔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有人在村委会吵架,喇叭没关严。 “你说……我……” “这……他……” 路灯杆子上的大喇叭滋滋拉拉发出电流声,侧耳半天也没听出来名堂。 喂完了猫,她又去地头找菜,恰巧听见村里的人型大喇叭正在散播林振昨晚被亲爹毒打的事。 “打的那叫一个惨,皮带都抽断了两根,还罚跪了祠堂。” “鬼哭狼嚎的,吵了一夜。” “你们哦,莫是瞎讲哦!小心他来找你麻烦,林振一家子心眼可不大,去年我挑着扁担从他家草堆旁路过,远远瞧见一只狗在撒尿,结果他推门出来说是我弄湿的……而且他爹那么好的性子,怎么可能打人。” “哪个瞎讲了,我跟他家就隔着那么几百米,昨天都晚上听到了,好像还弄伤了腿,具体怎么弄的不知道,反正他老婆着急忙慌的开车喊着要送医院。” “我也听见救护车的声音……” 林酒拔了几颗根叶肥厚的上海青,掐了一把水灵灵的薄荷,悠哉悠哉地回家煮面皮汤。 还以为母亲说的报应是下意识的气话,没想到这么灵验,竟然真的来了。 凌晨三点时,救护车开进村子,拉走了一个人。 林振被亲爹责罚,挨了鞭子后又罚跪,没跪一会就起了争执,他夺门而逃,黑暗中,右脚踩中了院子里的六齿钉耙。 林酒一面洗菜一面复盘。 林家贪财这事闹得大,所以新的当家人林振自然是众矢之的。 卖族谱和林家名号的事被揭穿后,他自以为想了个聪明法子,不仅能减少损失,还能单赚一笔。 妻子撺掇他,让他去找有权做主的林家人投票,用票数决定要不要用出售伞坊的费用来做补偿,没想到大家一致同意。 事情本来是这么进展着,但村干部知道了。 林家伞坊荥阳村的一处标志景点,饶是林家人也无权单方面决定是否售卖,所以这事儿被迫放弃。 再之后,林振名声越来越差,虽说他一家子在村里的确没干过几件好名声的事儿,但不至于人神共愤。 可这回不一样,算上卖族谱、卖伞坊、撕破脸大闹林酒家,好几次想动手打人的事,性质一下子恶劣起来,所以林振的恶名已经被完全坐实了。 德缺得太多,心就变坏了,林振一直缺德,心就没好过。 上山挖笋的三人很快就回来了。 村里人嫌弃山笋生涩,所以大多都不爱吃。 姚芳带着体力充沛的两人,没一会儿就装满了两背篓。 张敬臻好奇心重,蛮力大,连挖带掰,把掌心磨出了水泡,对着霍正楷叫唤了一路,回来闻见牛肉沫薄荷汤,一下就干净了。 牛肉沫面皮汤还没吃完,林业林康就开着大奔杀过来了。 两兄弟听说林振来找麻烦了,气得炸毛,囫囵着骂了好几句脏话,转身看见锅里的面皮汤,自觉的拿了碗蹭饭。 霍正楷和张敬臻看得发笑。 姚芳调侃,两人天天往这跑,所以公司和厂子里的员工都得自力更生,自己努力才能确保不失业。 吃了饭,骂了人,散了火气。 两兄弟兴冲冲地邀请三人去参观自己的厂子,还说以后几个人的生意可以联动,但具体怎么个联动法又没说。 饭后,几人先去相关部门提交企业名称预审,随后林康林业先离开,而三人则绕去商场买了几身宽松舒适,方便干活的衣服。 路过家具城时,张敬臻拉着两人逛了一趟。 林酒家二楼缺个大书柜,厨房缺个双开大冰箱,一楼饮水机老旧…… 张敬臻看着不上心,实则心细得紧。 他死活要买,林酒刚要拒绝,霍正楷就站了出来,说当房租补贴。 卡里有钱就是横,但林酒还是本能的节约,面不改色地帮着砍价。 留了地址和信息后,店家约定第二天配送。 忙好杂事,林酒这才带着两个保镖欣然赴约。 两人的厂子颇有距离,斟酌之后就只去了养殖场。 晚上,擅长蹭饭的林康又来了。 五人围坐火炉吃酸菜牛脚火锅,借着咕咕滚烫的热汤畅聊未来。 之后小一周,诸事顺遂。 林酒的重要物件从合肥寄来了。 几人商议后把注册公司的事交给了林业,而林业则找了个合作多次的老朋友处理。 林家两兄弟现在也算小有名气的生意人,乐意帮忙的朋友实在太多。 林康在朋友群里招呼了一声,老友当即答应低价把自己早年在城里买的两层商用楼房租给他们做公司,林业也淘来了许多近乎崭新的二手办公用品。 该省省,该花花。 年轻人,很灵活。 家具送来了,张敬臻十分满意。 他大多时候都在家写方案,准备需要的书面文字,偶尔也会跟姚芳上山砍竹子,在他的精心照顾下,小奶猫也睁眼了,只是黏人得很。 屋内新添了家具还不够,他又陆陆续续下单网购,天南海北的搜罗了很多吃的,还用树枝给小猫绑了玩具。 林酒和霍正楷就近走访了周围几个村,一来看是否有宽敞明亮的房屋可以当伞坊,二来顺便看看农村劳动女性的就业和收入状况。 意外的是两人从村干部和扶贫工作组处得到了很多支持,听闻林酒可以帮无收入女性免费培训一技之长,并确保大部分对接就业,他们当即表示感谢,还提供了躬身一线摸索出来的数据。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推进着,两人没多久就收到了名单,第一批有56个适龄女性愿意来。 安逸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村长带着人来了,为了林家的事。 在医院吊了一周针水的林振也撑着拐杖出院了。 浓稠的乌云遮盖着天幕,好像酝酿着一场滂沱的大雨。 流言就像点火烧粪草,火焰不大,可臭味却能飘溢方圆十几里,林庆辉和林振扬了名。 几个黑脸的男人你看我我看你。 一番思索后还是由面子最大的村长来开口。 他抱着字迹潦草的黑色笔记本,起了个头,之后剩余几人的话就像开闸洪水一样无法阻拦。 四人自称磨烂了口舌,林酒一言不发,看着桌上飞溅出的唾沫星子。 一楼客厅的茶壶添了三次水,几个圆滑的中年人兜来绕去说了几万字,从村子历史讲到年轻劳动力外流,终于在最后几分钟甩出了此行目的——劝和。 “林振遭此一回,哭着说鬼门关走了一遭,还主动提出会认错赔礼,所以特意喊了我们村里干部出谋划策。” 而几人这一趟,表面义正言辞,美其名曰来调和,实际上却又处处顾及林家给村里带来的收益。 村长搓着黑硬的胡茬,宣布了以林振为代表的林家愿意接受的、唯一的调解办法。 第41章 陌生来访,有些古怪 第一,村长出面,监督林家凑齐约定好的张李两家人的补偿款项,根据家庭劳动人口和登记的年收入为准,按比例收缴,林家所有人在内,包括林酒; 第二,以林振、林庆辉为首的五户人家赔偿二十多年内随意克扣姚芳和丈夫林逍的劳动费用,共计25万,约定三年内付清,两方留了书面文字作证; 第三,林酒和姚芳不得随意使用“林家油纸伞”的名号,但可以用油纸伞创业或进行其他收益活动。 林酒每一条都想争辩,但姚芳已经不想再在这事上浪费精神,所以爽快地拿出了比例里的1万块钱,答应了下来。 这事细究起来还有村里的责任。 他们最开始也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想着不干预就是最好的干预,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 直到连仅有的、稀稀拉拉的游客也听到了风声,在评论区吃瓜。 几个村干部运营着村子的官方短视频号,平时主要是发点非遗油纸伞的制作视频、村子历史和景点介绍。 这些视频画质模糊,看不出亮点,所以浏览量很小,大多时候都在200以内,点赞和评论也多是个位数,可近两天,评论区一窝蜂多了百来条评论。 古怪的评论清一色指向林家。 几人第一反应是张李两家人买水军,但转念又觉得不对,村里的旅游业是增收的重要途径,何必自己砸饭碗。 几人一瞧,这些评论内容大体相似,说的都是林家根系歪曲,祖上缺德,家风不正。 为了保证村子的名声,几个玩不明白短视频的中年人一条条甄别,删除恶评。 可事情总在意料之外,不删还好,一删就显得心虚,恶评愈演愈烈,过激的言论上升到了地域黑,说起了那句穷山恶水出刁民的诋毁话。 几个干部研究了一个多小时,最终下了强硬态度,让他们必须配合。 拿了钱,完成任务,几人马不停蹄撤离。 林酒站在门口目送,村长走出几步又突然回头。 “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村,你平时……注意点儿。” 望着一群人蹒跚的步履,她心里无味杂陈。 这事张敬臻和霍正楷也发现了,两人还查出了买水军的就是郑知山。 开纸厂的马建福带头逼问,举报,郑知山的公司涉嫌违规操作被清查,短短几天,物是人非。 拿走了钱,闹剧似乎画上了句号,林家也用这么不温不火的方式撕裂她们母女和林氏油纸伞的联系。 挺好的。 她们求之不得。 林家油纸伞不过是仗着林家的噱头,他们以为有了宗族,就有了历史传承,自然会有消费者买单,可他们错了。 手艺人看手艺,现在的消费者都精明着呢,没人愿意会不知名的林家买单。 父亲林逍早早意识到油纸伞的与时俱进,想作出改变却被林家人视为不敬,如今林家油纸伞这般,的确怪不了别人。 时代的大浪没拍醒他们,反而拍得晕晕乎乎。 不过,林家这一遭里遭受重创,单子黄了不少,伞坊怕是也要冷清一段时间了。 林酒拍拍脑袋,冷嘲自己不必替林家考虑。 前脚刚送走人,后脚迎来了车。 她看到一张蓝白相见的商务车朝自己家的方向驶来。 定睛看了一会儿,车子缓缓停在了门口前的空地上,留着刚刚好的距离。 没等反应过来,手持相机的镜头就怼到了她脸上。 车上下来了两个人。 她眨着眼后退,突如其来的包围弄得有点不适应。 “你好,我们是诚光新闻网的记者,今天过来是想就您在机场大巴上对一名高中生施救的事做一个详细报道,不知道方不方便?” 举着麦克风的小姑娘音色清晰,言语流畅,咬字清晰,听不出紧张或拘束,可是细看她的穿着却又能品出一丝古怪来。 短发有些油腻,宽松的灰色运动服风风火火地敞开,裤脚上还挂着泥,胸前的实习生挂牌格外醒目。 中年男子面色冷峻地举着手持摄像机,他一言不发,却又好似在无形中将犀利的目光化成了刺人的尖锐品,催促了女孩儿无数次。 林酒僵站着,直到从车门嘭的关上,并下来了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酒红色横条衬衫包裹着突出水平线的肚子,身上若有似无地飘着烟味。 “你好。” 说完,他还顺手递来一份卷曲的文件。 林酒不适应镜头,更不适应近距离说话,她连退两步,进了门内。 看她有点呆,实习的女孩神色惶惶,五指的湿汗在手机屏幕上留下几道湿渍。 她举着手机站在台阶下,视频中正在播放的是那天发生在机场大巴里的事,剪辑过的多视角拼凑着画面,主角正是她和霍正楷。 短暂失去意识的高中女孩躺在地上,暴露身份的信息都被赛遮了,唯独她和霍正楷两人正脸清晰。 “来的有点突然,不好意思,唐突了。” 女孩儿道歉。 林酒反弹似的挺直了腰杆,语气很淡。 “你们知道我家住址?” 端着摄像机的摄像呲了一声,“小姑娘,先接一下稿子。” 稿子?什么稿子? 霍正楷和张敬臻一前一后飞奔出来。 前者敛目凝眸瞪着来意不明的三人,后者直接开口警告。 “你们是谁,找他干什么?” 霍正楷穿着一个黑色冲锋衣,冷眼的时候气势凌人,看起来不好惹。 女孩目光有些呆滞,似乎是被突然冲出来的两人吓到了,当她余光一扫看到霍正楷正时,呼吸甚至有些急促,带着细微的颤抖。 摄像师和导演眼前一亮。 两个都在?两个都在! 张敬臻冷色打量三人,霍正楷听清来意后拒了采访,平静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是明显的不给面子,言语驱逐。 两人把林酒架进门内之后,利落地关上了大门。 林酒懵懵的,张敬臻倒了一杯水递来。 “诚光新闻网到处是差评,我估计那男的是想给你一份主播合同。” “啊?” 她摩挲着杯壁,不解。 心头漫溢着一抹古怪,她说不上来,但感觉好像在哪见过其中一个人来着? 吃了晚饭,浑浊的乌云舒然散开,原以为的大雨原来是虚惊一场。 林酒和霍正楷认真考虑之后,决定去陈姨的老屋看看。 那位置宽敞,且刚好在村子正中,面前还有一片开阔地,不远处就是参天朴树,收拾收拾圈个院子,树影婆娑,夏日正好乘凉。 若是可行,就租下来手工工坊。 林家的伞坊林家人用,她的作坊林家人最好也别来挑事。 打了通电话后,陈姨爽快地告诉了她老屋钥匙的位置。 杂草萋萋,堵住了门口的路。 林酒戴着围裙,三下五除二清了一条路出来,张敬臻有样学样,手上没一会儿就磨出了水泡。 陈姨的丈夫是村中最早一批致富的人,因此,房子外观虽然老旧破损,但屋内墙壁、地板均无异样。 三人十分满意,回家后便拟了租赁合同,和陈姨约了时间签约。 确认场地后,林酒着手打电话联系、筛选第一批油纸伞学徒,姚芳一边制伞,一边揣摩丈夫生前的笔记。 霍正楷则有意无意挑选公司内部的核心成员。 他得到了很多专业指导意见。 政策上,陈姨在电话里说过,他们不仅可以落足油纸伞制作,还可以开发周边,具体在文学,文娱,旅游等几个方面。 公司经营上,他顶着时差和在意大利老牌奢侈品公司当策划总监的朋友沟通可开发项目,还拟了一份ppt发给了在纽约任教的交大好友…… 他最大限度的发挥资源,力争做到最好,最完备。 第42章 拒绝合作,不当情侣 林家的事解决后,游客却反常激增。 周末,村子里突然热闹起来。 有南来北往的车子里不断探出人来问路的,还有徒步至此,对着导航分辨东西,却仍然迷糊的游客。 游人欢声笑语地说着家常,时不时又惊叹头顶的伞花,小孩儿们高声背诵戴望舒的《雨巷》,大人们则期盼来一场朦胧烟雨,从而在西南异地,复刻江南雨巷、纸伞美人的浪漫。 几个村干部高兴得合不拢嘴,特意交代开小卖店的不许坐地起价,该多少价就多少价,涨一分都是抹黑村子,还叮嘱油纸伞体验处的人要多些耐心,多些真心。 看到周末热闹,村长心满意足。 他端着茶杯、戴着草帽,看似漫不经心地游走,实则是在认真寻找游客,热心指路。 林酒带着工人在陈姨的老屋干活,遇见了好些游客,他们或好奇驻足,或无意打量,有目光灼灼的,还有面无表情的。 日子须臾,一晃就是五天,又是一个周末。 正午时分,日头略晒,林酒接到了姚芳打来的电话,让带着工人回家吃饭。 热汗顺着鬓角的头发滚入脖颈,她摘下口罩,取了草帽做扇子,一边扇一边喊工头。 “梁叔,咱们休息了,该吃饭了!” “好,再耽误个分钟,干完手里的活就走。” 应话的人是个面相温和的男子,手中锄头挥舞,一早上也没停过,他后背的深色衬衫上留下了一整片被汗水浸湿的印子。 回头一看,干活的个个背后都湿透了。 这支队伍是林康托人找的,有男有女,但每个人都是勤恳的老实人,活计只有多干的份儿,从不会偷工减料,偷奸耍滑。 林酒拿起靠在路边的油纸伞,撑开遮阳后迎着风奔跑。 鬓边的发丝已然被汗打湿,黏糊糊的紧贴着皮肤,清风直吹,白皙的脖梗透出莹亮。 “我先去帮忙,你带着人过来!” “好!” 她跑得着急是去看猫,那窝小狸花被张敬臻养的胖乎乎的,爪子尖了也毫无脾气,又乖又萌。 说起来,她本来盘算着自己弄陈姨的老房子。 父亲林逍是个实干派,凡是自己能动手操作的,通常都不会有求于人,所以林酒也跟着学了许多: 除草,打地,刮墙腻子、铺石子小路,栽树,铺草坪……这些都是农村人长干的活,要论技巧也有技巧,但更多的是经验使然。 不过霍正楷和张敬臻不同意她亲自动手,一来劳累,二来效率不够,所以只让她不忙的时候来监工。 几日的修整、清理还原了老屋的亮堂和宽敞,只是院子的绿地略显空荡,所以她买了草坪和树苗美化,晚些时候便有工人来铺设。 林业开车来送文件,远远瞧见了那抹飞奔的身影,他轻轻嘀了声喇叭,喊人上车。 干了几天力气活,林酒感觉自己好像练出了健硕的肱二头肌。 她呼哧呼哧地喘气,没意识到关车门的力度有点不受控。 “嘭——” 林业结结实实的被吓了一跳,随后凝着她抖的厉害的右手和沾了黄土的指甲缝,她又干活了,还干的重力活儿。 “好妹妹,我虽然也想换车,但是你这么帮我……我有点害怕,多接你两次,你是不是就能把我这车给拆了……” 稳重的林业渐渐学了一点儿林康和张敬臻的痞子气,说话幽默了许多。 林酒抓了一张纸巾擦汗,接过递来的饮料,啧了一声。 “你的幽默是跟谁学的,太冷了,下次别学了,你把学费给我,我教你。” “咳咳……”有点尴尬。 “林康不是给你找了人吗?你安心当监工就行了,怎么又自己亲自干了……你这细胳膊细腿的,真打算练一身腱子肉啊?” 林酒捏了捏右手虎口,锄头把磨手,轻易就破了皮。 “打算……倒拔垂杨,徒手犁地。” 林业挤出一个白眼,却又欣喜林酒的活泼。 宽敞的厨房里摆了三张桌子,碗筷已经就位。 系着黑色围裙的霍正楷正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林酒。 这几天,他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林酒。 初见第一眼,他被粉发吸引,远看只觉女孩清冷难近,后来决定创业,相处下来他又惊诧于林酒的好学和执着。 她是几人中阅历最浅、年纪最小的,可她身上却看不到被哥哥们包容的“骄纵”,相反更像是个追求事业的虔诚信徒。 这几天的他看到的林酒是彩色的、鲜明的。 疲倦时,她会软趴趴的睡在地上逗猫,气恼时,她会掐着腰杆细数对方的过错,还会在账本上记下“扣工资”三个字当威胁,高兴时,她会开玩笑吐槽怼人,看见路边的小狗还要追着撵一会儿。 她理性,却又有点执拗、倔强,爱笑。 她像个小孩,但不是无理取闹的小孩,以至于姚芳说她童年没过够。 张敬臻和姚芳两人还在灶台前施展厨艺,土豆烧鸡和香酥红豆还待出锅。 林业端着两碟凉拌三丝路过,用肩头撞了他一下。 “快快快,偷懒呢?那桌还差两盆米线。” “哦……好!” 昨天母亲来电问他创业进展,他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自己最近过得很充实。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受,就好像……溺水的人在极度缺氧之后忽然得到救助,肺腑迸进来源源不断新鲜的空气,而他还觉得不够,于是张着唇,大口大口地呼吸。 这里的一切让他觉得新奇,或许这比漫无目看山看水更有意义,更鲜活。 他和张敬臻一样,在看似轻松的环境中享受人生,实则却是自我压抑的妥协,遇到林酒和她身边的事物之后,一切属于“自我”的特性才开始明朗起来。 也是最近这两天,他才理解了张敬臻执着于做主题民宿的原因。 工人们乌泱泱走进了院子,无人大声喧哗,众人排队洗手之后,有序入座。 饭后,林业想起了后备箱的西瓜,嬉笑着搬出来切。 工人吃饱喝足,主动折返老屋休息,林酒刚拿起小猫,却被喊住。 张敬臻擦净手上因为洗碗而留下的水渍,像前几次的林康一样杵在门口摩挲衣角。 霍正楷接收到他目光的催促,从容地从墙角拿出一个袋子。 林酒有些惊讶,但还是接过:“给我买的?” 霍正楷星眸颤动,垂目转身。 张敬臻捕捉到他的羞怯,捏着嗓子发话。 “再过不久公司就能正式运营了,我们商量了……觉得可以弄个预告片预热一下……你那边估计明天就能完工,那后天……姚阿姨就能上手教学徒……前期我们先宣传起来……” 断断续续的话里满是犹豫。 林酒呆呆地点头,随后从袋子里拿出了衣裙。 两套改良旗袍,一红一白,设计迥异。 珠白色简洁,殷红色奢贵,她没细品,但还是觉得有点……怪。 两条裙子都不是她平时穿衣的风格。 “阿楷,到你说了。” 突然被点的霍正楷脸上蓦地挂起一抹红,眼神轻微浮动。 他害羞。 因为,裙子是他选的,更准确一点儿,还是他设计的。 张敬臻有了提案后,他自作主张地把脑海里的初步设计图发给了从事服装设计的朋友,随后朋友按照三围做了修改和润色,前后一周下来,裙子才送到他手里。 他滚了滚喉结,声音清冷隽逸,却又低沉丝滑,像是珍珠落在丝绸上,有点儿像抓不住的光晕。 “我们研究了现在热点和短视频流量取向,发现大部分人爱好偏向猎奇,但有一类一直比较稳定。” “哪一类?”林酒问? 张敬臻答,“情侣账号,高颜值营销很来量,所以可以考虑先弄一个情侣账号,你和霍正楷可以轮流出镜。” 林酒脑子懵懵的,倦懒的话在炙白的阳光下仿若涟漪,一圈一圈的波纹荡漾着冲击她的认知。 她想起了昨天看见的话: 高端的商战:运筹帷幄,抢夺先机。 现实的商战:美女帅哥,谁美谁赢。 拍宣传视频没问题,但在大众面前装假情侣不行,而且霍正楷竟然答应了? 她知道霍正楷是个有钱人,但具体多有钱不清楚,拉着一个年轻帅气的富豪炒作爱情……未免……太不要脸。 她拧眉遐想,算了,不敢想,也不宜想。 “视频可以拍,账号也可以创,但别做情侣账号,如果真的因为账号爆红,谎言揭穿那天会死的很惨的,想点其他的。” 抱着的小猫嗷嗷叫,似乎是在阐述自己的观点,它也站在林酒这边。 三人歪着嘴思索,半晌后给出了新的关键词:卡点变装,节奏快,反差大。 林业上了个厕所回来,看见沙发上多了两样东西,旗袍? 他惊得瞳孔放大,摇着林酒的肩膀,“终于想通了啊,你这张脸终于不是摆设了,公司logo换了吧,换成她的照片。 我早就说了大多数人都知道戴望舒的〈雨巷〉,林酒要拍啊……缺不缺男模特,我勉为其难,也可以配合你一下!” 不出意外,不善幽默的他又挨了妹妹一手肘。 第43章 红将本心,拒绝软弱 快进五月了,山野里的风更热了。 下午四点,林酒估摸着送草皮的车快来了,便撑起伞出门。 刚过一个路灯,就在拐弯路口看见了三个人。 她定睛望了望,顿时怔住。 那个坡脚的身影……是……昆明火车站外,捡到自己身份证的小孩儿母亲? 他们……怎么在这儿? 强烈的、直白的情绪支配着她站在原地等候,因为这三人是朝她走来的。 阳光刺眼,女人眯着眼睛看人,两个小孩眼神清明,早早认出了那个女孩儿。 “妈,是她!” “是那个姐姐!” 两个孩子一先一后认出了人。 母子三人被婆家赶了出来。 她无可奈何去求助村长,村长给了她一个地址。 “你顺着这个地址去找,那儿有人在招免费的学徒,包吃包住……” 稀里糊涂的,她就被村子里的人轰了出来。 十一年的婚姻里,刻薄的公婆没给过她好脸色,甚至还将丈夫哥哥大龄未婚的事怪到她头上,因为她没能从老家“骗”到小姐妹来解决全家的心头大事。 明知是火坑,自己烧的一身伤疤,怎么可能再拉着别人跳。 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矛盾就这么积累着,后来她大病一场,几乎是鬼门关走一遭。 出院后,公婆一家阴阳怪气,不堪经济重负的丈夫坐在一旁,默认父母对她的指责,再后来,孩子长大,懂事又乖巧,成绩不多,还能帮她干活,本以为一切向好,丈夫又查出了癌症。 婆婆把一切不幸归咎到她身上,觉得是她把病气传给丈夫的,于是几人合伙,撺掇着家里的一帮亲戚,把母子三人撵了出来。 旁人说虎毒不食子,可婆婆却“一视同仁”,把对丈夫的不满发泄到两个孙子身上,她还轻信谣言,听了那些人的鬼话,说两个孩子根本不是亲生的。 女人没钱做亲子鉴定,想把孩子送去福利院又不舍,只能抱着最后的希望来求助。 她的娘家生活艰难,无法依靠,于是,她蜷缩肩膀,咀嚼心酸。 张敬臻要去县里买东西,结果车子刚探出门就瞧见了那惊人的一幕:母子三人要向林酒下跪。 他慌张从车上下来,林酒则弓腰和女人拉锯。 “快起来……起来,不能跪!” “快起来,别跪,有话好好说!” 行这么大的礼,她真怕自己会碰到惊雷。 看清女人和两个孩子的一瞬间,她甚至以为是当时在车站留的善意变成了道德绑架的借口,仔细一想应该不是。 张敬臻加入拉扯之后,女人终于沾了起来,她扭身卸下背篓,从包裹严实的里面拿出来两只猪火腿,推搡着要给林酒递来。 混乱之中,恰好电话响了,林酒无法脱身,张敬臻只得先去照看送草坪的车。 两个小孩缩在母亲身后看车子飞驰,年纪稍小的那一个始终攥着她单薄的衣角,五指发白也没放开。 几人显然也对第二次见面深感意外。 新的拉扯还在继续,林酒无奈。 女人因为情绪激动,嘴里含糊着难辨的方言,正此时,火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她舒然顿住,喃喃道: “村长说你这儿……能包工作,包吃住……” 林酒推拒得一头热汗。 她愣了一下,没太明白女人的意思,但又好像懂了。 碍于当街拉扯不雅,所以她退步把三人带回家。 在二楼眺望的霍正楷正好目睹了这一幕,急匆匆扶着楼梯下来了。 姚芳在院子里扒拉前几天摘的鲜笋,转头看见门口的人,登时震惊得木讷不动。 女人清秀的眉眼和死去的林逍有几分相似,五官的轮廓更是,越看越像。 人类的基因学是一门深奥而伟大的科学,有时,直系亲属间反而长得不像,反而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亲戚中有个人和自己长得很像的人。 “妈……早上的饭还有吗?” 女人连忙摇头,“不用不用,我们不吃。” 大人还能逞强挨饿,可两个小孩早就嘴唇干白。 林酒没戳破,而是把她带进客厅,转身从张敬臻买来的新冰箱里翻出了几个绿豆饼和几袋牛奶,先让几人凑合填肚子。 女人不肯吃,但两个小孩瞳眸却亮晶晶的,和那天在车站一模一样。 厨房里,姚芳已经利索地烧上了水,冰箱里还剩一坨面,扯个面块汤捞一捞,很快就能出锅。 霍正楷今日穿了件黑色衬衫,领口微敞,乍一看十分商务,像电视里洽谈生意的大老板,眼神略凶。 两个小孩怯生生地盯着他,晶亮的瞳仁中却闪着倔强。 小孩饿久了,狼吞虎咽,不讲斯文。 嘴里的绿豆饼把腮帮子撑的鼓鼓囊囊,乍一看有点像呲牙护食的小老虎。 林酒挤了挤眼睛,想把女人喊到没有两个孩子的地方再聊,可女人却摸着大儿子的头,与其无奈却淡然。 “不用……避着他们。” 小孩不一定无感无知,母亲经历的他们都知道。 霍正楷起身,没一会儿又端来几杯荞麦茶,下巴一动不动,表情依旧紧绷。 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速滑动,笔走龙蛇似的敷衍着回了几条消息,随后把手机放翻盖在桌面上,率先打开了话头。 林酒心软,但霍正楷不会心软。 大前天,林酒在筛选学徒时遇到了一个无赖。 电话里,女人语气高傲,一点儿没有求人的谦虚。 林酒端着礼貌的架子克制脾气,按照流程了解了情况后拒了她,结果第二天,女人兴冲冲地带着帮手找来,皇帝老儿似的往沙发上一陷,指明要让林酒收下自己。 当时的林酒在陈姨的老屋除草,因此是张敬臻和霍正楷一起出面解决的,事后才通知了林酒。 女人没看见林酒,劈头盖脸就是一通羞辱,讥讽打电话的女孩高贵,不肯露面,还说她表里不一,明明说了免费培训,结果却拒了。 她不爽,也不满。 林酒拒绝的原因很简单,女人的丈夫嗜酒,而她嗜赌,两人都是劣行斑斑。 先前扶贫干部也给两人安排过工作,可惜只去了两天就把老板打了,理由是嫌弃一天160的工资太低,还有食堂提供的菜肉太少。 这水平看似很低,但厂子免费一日三餐和单独住宿,如果按照市场行情来算,两项费用外加逢年过节的礼品补贴,两人每月大约有12万左右。 在赌桌上见过大钱的夫妻俩心高气傲,觉得这点工资配不上自己的付出,打了老板逃之夭夭。 之后法律勒令赔偿,两人依旧拒不配合,心平气和地沦为失信老赖,直到碰上林酒。 张敬臻和霍正楷一个比一个脾气硬,两张黑脸没给女人一点儿面子,她没捞到好处,骂咧着留下一串脏话。 那天之后,两人就联系了装监控的公司,屋前屋后,拢共安装了6个监控。 路灯本意是为人指路,但亮度也会召来飞虫鼠疫。 为此,霍正楷和张敬臻便当起了合格检测机。 他们需要的是有耐心、认同油纸伞手艺,且真正有困难的人,而不是想来占便宜的蠕虫。 这是用人原则,不是随意讲情面、装好人就糊弄的事。 林酒站在一旁,等霍正楷的三连问。 “方便介绍一下你家里的情况吗?” “方便说一下你先前有从事过工作的经历吗?” “不知道你对荥阳村的油纸伞有没有了解?” 从他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很斯文,可大多被提问的人都惊得一身冷汗。 女人看着吞咽绿豆饼的儿子们,脸上的悲苦终于缓和了。 谭蓉,初中文化,早年因小儿麻痹留下腿部残疾,大儿子李明瑞,十岁,小儿子李明星,六岁,因为照顾生病的丈夫,所以给两个孩子办理了休学,曾在温州鞋厂、玩具厂上过班。 她的履历在被霍正楷盘问过的二十多个女性中不算最难,但关于油纸伞,她却说出了不俗的答案。 “荥阳油纸伞是非遗,但知道的人太少了。” 这句话很短,却很真实。 两人又胡乱聊了一会儿,霍正楷问起了她的长远打算,并冷色纠正了村长传达的错误信息。 “我们只教手艺,不包吃住,当学徒的前期没有收入,这些你也愿意吗?” 女人反复咀嚼着“不包吃住”几个字,只觉脑子轰鸣。 霍正楷安静地等着,他就像端坐在万丈高空浮游的神仙,平静地注视着地上变幻虚实的人心。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希望谭蓉能在今天的对话有所收获:一味的软弱、妥协和逃避是解决不了家庭问题。 矛盾就像一团被忽视的黑线,在日积月累中不断缠绕、膨胀,最终变成一个巨型的黑球,压的人窒息、喘不上气。 林酒说,她希望这些女性能像公司名字一样,红色披风扬风而飞,她们不必妥协、依附,而是明辨前路,当自己人生的将军。 结婚时穿的红色喜服不是规训、顺从的旗帜,而是她们独立出原本的家庭,独当一面的战袍。 【红将】揽贤纳士,手里的伞既能挡风遮雨,又能披荆斩棘。 这才是教授一技之长的出发点。 第44章 山水人文,尽绘一伞 面块汤好了,姚芳掀开帘子,探身进客厅叫人吃饭。 客厅中静悄悄的,目光扫过,俨然只剩下缩在沙发上的母子三人。 同为母亲,听完谭蓉的遭遇,她内心触动,却又碍于这事是几个孩子在做主,她不好开口。 于是……思忖半晌,她只是回头看了看冒着热气的面碗,扯着围裙擦拭净手上的油渍,确保手上没味道才笑着走出来。 女人眼眶湿了,两个小孩也泪汪汪的,像被淋湿羽翼的鸟儿一样,被母亲庇护在臂弯里。 “别怕,我女儿心软,她……肯定会帮你的。” 谭蓉抹了眼泪,有些讶异,她没来由地觉得这人亲切,就像第一眼见林酒那样。 这对母子有一双善良的眼眸。 姚芳轻笑一声,催促着吃饭: “别饿着孩子,有什么事儿先吃了饭再商量。” 自从林酒和几个孩子围在身边,姚芳的性情愈发开朗、温和,现在又多了一份豁达。 厨房热气消散了七八分,香气氤氲。 林酒和霍正楷一前一后上了楼。 有点恍惚,林酒有种要被大老板训斥的慌张。 霍正楷姿态挺拔,眉宇间染着一团黑云,他又在低头发消息,最近的他好像真的忙得“日理万机”。 林酒干脆安静地发起了呆,她漫无目的地环视着被张敬臻改成高级商务办公室的二楼,随后走到小冰柜前,拿出了一瓶冰镇的薄荷水。 瓶身小巧,只有她拳头大小,拧开一瓶,不用停顿就能一饮而尽。 凉,透心凉,除此之外她找不到合适的形容。 可能是凉意太过了,甚至有点儿晕晕的,她闭上眼睛感受,像个沉沦酒意的小孩。 霍正楷回好了消息回到座位上,伸手扣了扣桌面。 “叩叩叩——” 林酒打了个寒噤,小声埋怨道。 “这个薄荷水劲儿有点大。” 霍正楷绷不住笑,“喝这个提神,你胃不好,少喝冰的,楼下有常温的。” 脱口而出的关心让他有点尴尬,林酒嗯呢敷衍着,走到他身旁。 林酒吐了好几次,现在大家都知道她的胃得护着。 余光瞥到电脑屏幕时,她眼前一亮。 64骨油纸伞的扫描模型,还有机械零部件的图? 这…… 霍正楷轻昂下巴,合上了手边的书本。 “本来打算晚点再和你说,现在还不确定。” 林酒拨弄着桌上的一盆绿植,肥厚的叶片憨态萌人,她忍不住想掐一片。 霍正楷一边阻拦,一边介绍。 “我喜欢旅游,大学还没毕业时有个计算机系的同学组了队伍做游戏,只是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被迫中断了,但之前的数据都在……重拾起来不算太难,刚好最近有几个朋友失业了,打算重操旧业……” 霍正楷不是画大饼的那一款,他喜欢言出必行,凡事确定可行才会知会其他人,以至于这些天她频繁收到惊喜,有时是树脂发簪,有时是手工簪花,全是亮闪闪的漂亮物件。 张敬臻喜欢收集非遗小玩意,霍正楷也喜欢。 两人也不知从哪里淘来那么些小东西,迷你玉盘,竹雕、木雕、泥塑、米雕树脂…… 林酒思绪回荡,很快又回到现实。 霍正楷摆弄鼠标的右手动作微滞,林酒有点激动,羽睫煽动地看着他。 “你喜欢玩?” 林酒歪歪嘴,“没有,只是最近在研究虚拟人物,所以去看了看乙游。” 霍正楷若有所思,掌握着说话的分寸。 “虚拟……也可以考虑。这次的游戏我们打算做两个版本,把全国的景点浓缩在一个游戏世界里工程量太大,短期难以实现,所以这次先做腾冲世界,随后扩展到云南,等机会合适再扩大版图做成全国的……” …… 20分钟后,母子三人吃饱喝住,楼上的人也终于下来了。 林酒撑着楼梯扶手,脚步轻缓,雀跃的心像刚学会飞行的雏鹰,随时要起飞,大展身手。 原来霍正楷一直反复强调的创新不仅仅是油纸伞制作、表现形式的创新,更是对中华上下五千年积累留下的人文、自然景观的传承和创新。 他的脑海装着960万平方公里的山河辽阔,装着一寸一隅都壮美独特的中国。 行万疆,看万山,观万景,他要把山水人文揉在一张画里,而这张画,就是油纸伞的伞面。 在游戏、短视频、网文、智能ai,虚拟vr等迅捷发展的今天,他们的创业远不应只着力于互联网直播带货。 文化传承之路任重道远,光靠镜头前喊“一,二,三,上链接”是留不住对文化的。 霍正楷“野心”勃勃,他想做的是不是一个用文化挣钱,而是全方位、多渠道的覆盖和传播: 从游戏到全息投影,再到线索探宝,拼凑出整座城市的文化碎片,从而牵动旅游,实现从线上到线下的转变,用油纸伞衍生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致富之路出来。 霍正楷径直走到门外,中途瞥了一眼沙发上的人。 母子三人拘谨地端坐着,三人眼睛都红着。 小孩清润的瞳仁湿漉漉的,睫毛也湿哒哒地低垂在眼下。 林酒觑着墙角的背篓,里面还放着谭蓉的唯一身家:两个火腿。 “谭阿姨,你考虑好了吗?” 她的声音有些闷,但比霍正楷好,至少不凶巴巴的。 林酒的教学班里原先并没有包吃包住的便利,可她善心动摇,不忍谭蓉母子三人再经历不快,于心不忍地和霍正楷求了情,说了火车站发生的事。 霍正楷当即点头,他本就有意帮助他们,之所以僵持是因为还要解决一些麻烦。 想安心授人以渔,就必须先帮谭蓉脱离出婆家的户口,拿到两个孩子的抚养权。 人心难测,只有从法律意义上切断这些隐患,以后泼皮再耍无赖时才不至于慌乱。 屋内,林酒耐心地转达着商量结果,屋外,霍正楷一边撸猫一边讲电话。 院子里,姚芳在织毛线垫子,小猫长大了,得做个窝。 吃饱的小奶猫精力旺盛,循着动静跑出来撒欢,绕着霍正楷的脚喵喵叫。 朋友的车借了大半个月,他和张敬臻商量着归还,顺便再提两辆新车。 只是母亲在自己头顶装了监控,银行卡动向更是重中之重,凡是超过10万的花销她必定来电,所以这次他主动报备。 “妈,你们回上海了?” 电话那头噫吁一声。 “你可真是我亲儿子呀,我们都回来五六天了才想起来问,怎么了,有事要我帮忙?对了,你工作室的事已经安排人处理了,还没等我出手,那个缺德导演就被自己的助理背刺了……” 母亲话多,一时间招架不住,他赶忙拦截。 “妈——我打算买车,跟你说一声。” “行啊,看中了什么款式?你爸前几天刚换了迈巴赫,你喜欢我给你撬过来……” …… 电话挂断前,母亲还留了一句古怪的嗔怪: 你就应该趁我和你爸年轻,早早出去闯荡,早有这魄力多好,我儿子出息了,要是能顺便找个老婆、女朋友什么的就更好了。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话语连珠,噼里啪啦往外倒,但肯定是张敬臻那小子又说了什么。 天边升起第一颗星宿。 两个孩子歪靠在厨房的沙发上睡着了。 谭蓉静坐不语,听着两个孩子均匀的呼吸,她伸出手,把李明瑞额前的头发扫到一边,以防扎到他薄薄的眼皮。 姚芳在院子里给山水画伞面收尾,刚从县城回来的张敬臻也坐在一旁,嘴里喃喃。 他对着刚在农贸市场路口买的30块两件的灰色t恤发愁。 “有点小……给林酒她会不会嫌弃?” “图案太丑了,她应该不喜欢。” 姚芳嘴角勾着笑,随意问起他白天还买了什么。 他当了真,一样一样数,还说自己和卖水果的砍价,对方一听他说的普通话就笑他不是本地人。 两人笑了半天,两件t恤也给了姚芳。 张敬臻肚子咕咕,后知后觉想起来问林酒他们的踪影。 “他俩呢,还在楼上,没下来过?” “出门了,说是去买蛋糕。” 刚要细问,林业的车就来了。 他探出脑袋,样子有点滑稽。 “张总,走去吃饭喽!” “咦——早知道你回来我就不来了,不过你怎么不接电话?” 张敬臻挠头,“没电了,懒得充……嘿嘿。” 林业没计较,下车拎了两颗白菜。 “走,换衣服去吃饭去……今天是林康生日。” 张敬臻半梦半醒,意识混乱地接腔:“啊……” 林业失笑,啊什么啊,这么震惊? “别愣着啊,吃饭,林酒说把谭……一家也带上……” 姚芳拍着袖子,笑容满意地把伞收在一旁晾干。 “人家叫谭蓉,你最近嗓门太大了,越来越像林康了……” 张敬臻僵着没动。 啊? 谭蓉母子三人还在啊! 厨房里已然走出了两个睡眼怔忪的小孩。 哥哥李明瑞后背微屈,背篓沉甸甸地坠着他,可他还是绷着脊背挺着腰杆,弟弟认生,躲在背篓后面。 第45章 五月已至,争分夺秒 林酒帮他们母子拟定了一整套解决办法,还答应事情没解决之前他们可以暂住在她家,只是屋子拥挤,可能会受点委屈。 一道屋檐就够遮风挡雨,有吃有住她已是感激。 她身上没多少钱,唯一值钱的两个火腿,她留了一个给林酒,另一个让大儿子背着去送礼。 听说晚上有寿星,那就更不能空着手去吃饭了。 她发了一下午的呆,慢慢地从丧气的状态中松动,随后低下头,噗嗤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是轻蔑的,厌烦的,无奈的,嘲讽的。 她不笑别人,只笑她自己。 笑曾经的她以为全心付出就会换来真心,笑曾经的她遭受诋毁却漠视不踩,少年时孤注一掷许下的爱意,在经年累月的生活摧残后,变成了现实的隔阂。 丈夫去世后,婆家人撕掉了一层脸皮,露出青面獠牙,把她的手腕上啃的血迹斑斑。 现在,她醒了,真的醒了。 她扶着门走出来,一眼就看见了那颗明亮的星宿,心绪顺畅了许多。 冥冥之中,她好像听懂了那句话:柳暗花明又一村。 十公斤的火腿压弯了少年的背,但生活还没压弯这一家三人。 绝境之处,窥见生机。 善良的林家人就是他们母子的福星。 姚芳看她一瘸一拐,赶忙上前去搀扶。 林业捏了捏下巴,审视着女人。 她和林逍长得确实很像,细一看两个小孩也和林酒小时候一样。 不会……真有血缘关系吧? 咦……他掐了自己一把,别胡思乱想。 寿星林康不喜欢一堆半熟不熟的人来凑自己生日的热闹,再加上他也不觉得生日是大事,所以一直以来也没怎么过。 傍晚,霍正楷和林酒买了蛋糕和菜杀到他家时,他浑浑噩噩地爬起来开门,这才知道自己又过生日。 一晃一年,又老了一岁。 寿星心情大好下厨,把冰箱里的好菜都翻了出来,喜滋滋地弄了两桌。 一向喜欢清静的爸妈没来凑他生日的热闹,只是闭着眼给他转了2000块。 张敬臻自知两手空空,所以承包洗碗。 谭蓉有姚芳陪着,也没觉得不自在,两个孩子很懂事,一不乱跑二不乱叫,林康高兴,拿来两个红包也推拒不收。 星宿漫天,几个小孩儿聊得畅快。 姚芳掖了掖零碎的头发,拉着谭蓉说体己话,两个处境、阅历不同的中年女人,却有一样的话想说。 第二天。 张敬臻和林酒带着母子三人去了林业推荐的律师事务所。 饶是律师见多识广,精明老练,面对谭蓉婆婆一家时还是败了下风,对方一大家子人胡搅蛮缠,不讲道理。 前两轮的交谈并不成功,对面人多嘴杂,各说各的,因此,斯文人的理性沟通完全是对牛弹琴,好在一个不行还能找两个,他们找帮手,谭蓉也找帮手。 林康听说了这事,一边骂一边摇人。 好在天如人愿,经过两天的规模耗战,对方忽然妥协。 几人也不知道那一家子是被拿捏了什么把柄,总之是认了输。 接连几天的唇枪舌战迎来了好结果,律师看着吃空了的西瓜霜,欲言又止。 在法律支持下,她的婆家很快偿还了之前故意拖延的三万欠款,且按照财产继承,谭蓉丈夫生前的房子也有母子三人的份,双方在商议之后折了现。 十几年隐忍的辛苦,终于化成了丝丝缕缕的慰藉,母子三人相拥而泣,眼波泛滥。 拿到单独的户口本和转账的那天,谭蓉才敢真正挺直脊背看路。 李明瑞和李明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两个花环,嚷着要送给林酒和姚芳。 朵朵蓝紫色小花玲珑小巧,似蓬松悬挂的小灯笼,小孩有心,用五彩线把一朵一朵的花穿进草环里,可爱又认真。 张敬臻和霍正楷吃着纸皮核桃看热闹。 霍正楷打了个哈欠,困意来袭。 早上本来可以多睡一刻钟的,但4s店的销售说车到了。 他兴致冲冲地喊醒张敬臻,两人草草冲个澡就出门了。 长长的头发和嘴边的胡茬都还没来得及仔细打理,迎着早晨的风疾驰。 结果人到半路,销售来电说弄错了。 两人掩着疲倦和不耐回来时,刚好在村口遇到了病气缠身的林振。 他穿了一身素色的便装,头发软塌打结,面色苍白,看谁都是一股怨气,像是刚经历过大灾大难。 这些天他们忙着公司和作坊的事,林家的新闻早已自动屏蔽,因此自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纸皮核桃酥脆,口感不赖。 霍正楷懒得剥,浅尝一口就停下,张敬臻乐此不疲,咔咔咀嚼,没一会儿就吃完了。 蓦地,霍正楷感觉肩膀在下沉。 紧接着,后背有只手在明目张胆地游走。 张敬臻以为自己手脚迅捷,没留破绽。 现拍肩膀,随后趁其不防备,从他口袋里掏走香脆的核桃,抽手时还顺着劲瘦的腰线向上攀爬搞偷袭。 核桃拿走了,口袋空了,腰也挨了掐了一把。 霍正楷怔了一下,腰上微疼,张敬臻这几天太放肆,皮痒了,正欲发作时,李明星跑了过来。 “叔叔……给你!” 张、霍两人都是高个子,再加上都穿着同款黑色休闲卫衣,乍一看还挺像俩兄弟。 弟弟李明星和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都被吓过,所以会时不时认不出他俩来,所以会一起喊叔叔。 小孩捧着一把香炒蚕豆,眼巴巴地等着两人接过。 张敬臻蹲下身子装凶瞪他,勾着嘴表示不满。 “叫林酒就叫姐姐,喊我俩喊叔叔?小鬼头,你想挨打哦!” “哗哗……” 豆子滚落掌心,清脆如铃铛,小孩登登跑开。 张敬臻好像不记得自己刚愚弄过霍正楷,往嘴里塞了一颗豆子,没打算分享,一边咀嚼,一边悠悠道。 “以后……咔咔,你也生两个小孩,两个热闹,闲来无事看他们打打架,要是两口子吵架了,你还可以把小孩放在我这儿,我来带,我现在有经验了……” 林酒刚戴上花环,转身看见张敬臻捧着蚕豆跑路了。 时间匆匆,一晃鸡鸭归圈,太阳落山。 谭蓉母子三人暂住院中,姚芳多了说话的人,脸上多了笑容。 五月,村子里有稻田的人家开始插秧了。 五月二号,陈姨的老屋全部收拾妥帖,经得允许,内外都做了优化。 内院换灯泡,外院砌围墙,换门锁,架大门,空档的土地已被草皮覆盖,大门旁边还装了不锈钢门牌。 谭蓉母子三人也顺利搬了进去。 老屋并排,共有7个开间,每一间都十分宽敞。 靠近菜园子的一间采光好,屋内分隔了两个空间,正好可以做谭蓉母子三人的小家。 张敬臻像个老干部似的背着手视察,打转了后扛来了三米高的竹排,三下五除二弄了个围墙。 霍正楷和林酒对视一眼,互相感叹。 “我以为他只喜欢猫。” “不止,他还喜欢小孩。” 和李家两小子相处几天,张敬臻自信满满,感觉自己已经积累了不少“育儿”经验。 三人屋子的隔壁厨房,两房内部开了一道门,开门就能看见灶台,几人新添了沙发椅和小冰箱,隔出了一个空间当客厅。 这里的环境已经比原先的住处好了太多,林酒一行人破费不少,母子三人感激不尽。 剩余的五间分别是文化课教室、油纸伞实操授课室、材料库房、油纸伞成品库房和办公室,分区明显,互不干扰。 至此,油纸伞手艺班最终确定招收学徒23人,平均年龄36岁,最小的是个21岁的单亲妈妈,而有过油纸伞制作经验的仅8人。 霍正楷按程序办事,让每人都签订了一份培训合同,只要确保完成培训,公司后期就会长期聘用,且在薪资方面优于二代员工,相反,若是有人无故退出,则永久不再录用。 生意人讲付出和收益,他一向公私分明。 林酒远虑,她不仅要教手艺,还要教格局。 手艺人学手艺是本能,但只会闷头干活也不是聪明人。 这些久居山中的女人需要学习基础知识,譬如说好普通话,正确使用电脑、智能机等。 在床头的文件袋里,林酒还准备了一份关于离婚程序的科普。 这些人中的一半都是丈夫劣迹斑斑,公婆苛刻刁钻。 林酒没打算当苍天菩萨,她只是想告诉这些女人,受到伤害时该如何运用法律武器来保护自己,至于后续如何,那是她们自己的决定。 五月三号,公司注册推进顺利,已到最后一步。 谭蓉的两个孩子也顺利转学,等待新的一周重回了校园。 林酒三人在陈姨的安排下去市里参加了创业指导大会。 霍正楷和林酒接连翻开空白页,抛空杂念,洋洋洒洒地记录会议内容,张敬臻有点懵,他对这些“官话”免疫,有点难捕捉重点。 中场休息是,三人在多功能一号厅喝了杯咖啡。 放眼望去,曲面墙壁下一排排座位逐渐走高,前排都是各行各业的大佬,后排则是渴望融入大佬圈子的萌新。 林康也在受邀队伍之中,因为下半场就是他上台分享经验,所以主持人正在和他核对台词。 张敬臻冷不丁问了一句。 “你哥到底有多有钱?” 林酒歪歪脑袋,“百万富翁?” 第46章 大佬认可,期待合作 张敬臻扭头,看向铺设红毯的舞台。 刚被打上“百万富翁”的男人着一身低调黑色西装,金色的油纸伞胸针和领带显出几分活泼。 领带价值不菲,棕色渐变,由浅入深,最后就变成了黑,渐变过度自然,和谐且富有层次感,即使是搭配繁杂的细格纹也不会给人喧宾夺主的感觉,精巧的胸针也不多余,整体经典复古,绅士感格外迷人。 今天的林康是钻石王老五,而平时的林康是村头张老三,生活简朴,半点看不出奢靡。 一件咖色外套刷洗几百次继续穿,冰箱里填满了食材,但一个人吃饭时他也懒得弄复杂,所以总是胡乱对付一口,勉强填一填空荡的五脏庙就行。 衣食方面凑单,还算讲究的只有住和行。 小别墅宽敞明亮,偌大的客厅表面布置典雅,小书房里陈列着提升格调文房四宝;两辆车子换着开,一黑一白调整视觉疲劳。 别的大老板抽雪茄,戴名表,他整天和朋友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要是不说年龄,大多数人也就以为他是个在读大学生。 张敬臻啧啧感叹,如果不是被这一身肃穆西装包裹,很难让人觉得他是个正经生意的大老板,虽然他正经起来确实人五人六的,还挺帅。 林酒昨晚没睡饱,再加上高跟鞋雷人,稍站一会儿就开始犯困。 为了遮掩黑眼圈和搭配裙子,面上妆容显重。 珠白色是霍正楷亲手设计的那条,侧腰处用金色丝线勾勒了一把油纸伞,裙尾点缀着两个伞扣,乍看简洁,细品很有格调。 为了搭配这身旗袍,林酒用上了两人送的树脂发簪,随手一挽的发髻在随性中透出高雅,或者说,是林酒本身气质高雅。 她正经的时候,也人五人六。 偷偷扫视一圈,周围的高端人士太多。 他们各自抱团,漫不经心动交换市场信息,或是眼神当弓箭,悄悄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张敬臻噗嗤一笑,推了推斯文眼睛,林酒疲态明显,但顾及形象,忍着没打哈欠。 “骗子,你哥不可能是百万富翁,这么困成这样,最晚梦里撵鸡去了,回去眯一会儿?” …… 林酒没吭声。 “百万富翁”显然是欺骗。 满足受邀条件的创业家们除了有足够、稳定增长的经济收益之外,还要对本地经济发展有重大贡献。 简单来说,能挣钱不算大本事,更关键的是分享人必须有好的德行和人品,能起到良好的、正面的带头作用。 近几年,政府投入大量资金在民生公益、文化宣传和旅游发展三大板块,可因为诸多原因,收效并不算明朗,所以他们迫切需要林康这样的年轻力量来加入发展的队伍。 青年一代,有魄力,有目标,有理想,更有社会责任心。 林康表面大大咧咧,实际上一直在呼吁有能力的企业关注农村老年人养老问题。 创业至今,他躬身力行,多次和社会工作组走访村子,实地考察后筹建了三个公益养老院,实现了“养老赋能”,并为有劳动能力的农村老人提供了创收机会。 小小的善心在少年时埋下种子,而现在它已是枝繁叶茂的绿树。 林酒一直为“闷声干大事”的林康骄傲。 过了一会儿,张敬臻杵着下巴,严肃道。 “不过……你们这一家颜值都挺高的啊,以后生小孩的话,颜值应该也不赖。” 林酒惊出一个冷嗝,刚要扭头就看到陈姨领着一群人走了过来。 她扯了扯嘴角,又硬生生把嗝憋了回去。 一行人气势汹汹,林酒有些站不稳,抓着霍正楷的衣袖。 陈姨笑意温和,自然地揽过林酒的肩膀,顺带着看了霍正楷一眼。 “这几位是我的朋友,这位是王静王总,张志恒张总,还有李国安李总……这是我跟你们聊过的我老家那几个小孩,她叫林酒,高材生,另外两个也是一表人才。” 年级三人组微微弓腰,礼貌地伸出手等待回应。 带头的王静是个烫着波浪卷的中年女性,目光强势,烈焰红唇,一身高饱和色度的玫粉色鱼尾裙十分吸睛。 她微微用力挤压着林酒的掌心,温和的语气里却是惊涛骇浪。 “你弄了非遗。”语毕,松手。 林酒从简单的字眼里品出了一缕轻蔑和不屑,她轻轻上前一步,从小包里摸出名片,双手奉上。 “王总好,我叫林酒。” “红——将——” 王静没接名片,犀利的目光像一簇火苗,要把这张薄薄的纸片点燃似的。 众目睽睽之下,林酒顾不上尴尬,而是压低了声音继续道。 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迎难而上,趁她对自己有印象,将品牌推销出去。 “是,我和朋友们以油纸伞为主要元素创业,公司的名字就叫红将,两种读法,第一是指着红衣的女将士,第二是指身披战甲的女将军……” 听完陈述,充满敌意的王静忽然卸掉敌对的姿态,对她莞莞一笑。 “你胆子很大,我不太了解非遗创业,但听着可不简单。” 霍正楷上前,小半个身子挡着林酒。 “王总好,早有耳闻,我叫霍正楷。” 王静觉得这人的脸似乎和某个人长得像…… 她微微探身,精明的视线扫过线条凌厉的下颌,最后落在了清澈的眸子上。 “你不是本地人吧,就算是本地人,很多人也不知道我。” “静轩雅舍的轻奢女装连续三年占实体市场销售份额的17%,王总前年还上过100名最具社会影响力的女性榜单,不过……我记得您去年已经定居上海了……” 霍正楷有心,来之前特意在官网上看了参会名单,无意间看到了王静,所以多了个心眼留意,再加上儿时的记忆,这才有了此刻的如数家珍。 王静是较早的沪漂一代,同龄女孩都忙着进厂、结婚时,她拖着一个蛇皮口袋去了上海。 霍正楷刚上小学那年,学校门外到处是静轩雅舍的店。 少年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在电脑上搜索了这个品牌。 王静独特的时尚品味就像风暴一样卷袭着他的大脑,静轩雅舍主张色彩。 王静既是创始人,也是首席设计师,她认为女性是多姿多彩的,是五彩斑斓、五颜六色的,而不是灰蒙蒙的。 女人不应只属于油烟沸腾的厨房,属于夜晚啼哭的婴儿,女人也应在高楼大厦中争一席之地。 这个理念与他最初为林酒搭建的框架不谋而合,两者殊途同归,都是为了帮助女性强化自我认知,所以他斗胆发言。 王静表情惊愕,林酒也诧异,只有张敬臻不慌不乱。 霍正楷说了很多,前半截都是夸成就,而后半截则是实事求是,就目前“互联网+”提出的转型市场分析了静轩雅舍发展的阻力和滞后性。 一个无名小辈肆意评价成功大亨?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或许是猖狂,但霍正楷似有一种天然魔力,能将尴尬话说得明亮通透。 语毕,沉默发酵。 对方迟迟不答。 气氛顿生焦灼,似乎连墙壁上都蔓延出了一种诡秘的气息。 张、李两个大老板对视一眼,连忙打圆场。 “王总生意做这么大,他知道这些也是情理之中。” “这群孩子勤学好问,了解越多就对市场动向把握得越明白,越有利于创业。” 没人知道王总在想什么。 思绪翻山越岭,最终落在了林酒的脸上。 她忽然近身,贴着林酒的耳朵,语气调皮。 “我挺欣赏你们俩的,以后要是结婚了,婚礼服装我免费赞助。” 说完后她又退开,留下脑子宕机的林酒。 她扭头看向霍正楷,郑重地伸出了手。 “虽然还不知道你们能用油纸伞弄出什么花样来,但我很期待,希望有机会和你有合作,方便换个联系方式吗?” 短暂的休息在陈姨的夸赞和另外两位老板的惊讶中结束。 第47章 顺利开班,热闹非凡 会场内,音响设备调试完毕,林康僵笑地握着麦克风试音。 十年努力,终被认可,说不激动是假的。 他定了定神,脱口的话铿锵有调,自信二字从他脸上的笑容中迸发出来。 “大家好,我叫林康,来自固东镇荥阳村,之前是庆弘食品加工厂的老板,不过那都是过去了,去年公司扩展经营,所以现在的我是庆弘集团的老板。” 幽默的说话方式赢得了台下的轰鸣掌声。 林酒心情舒畅,困倦全消,嘴角端着不易觉察的笑,心底的骄傲轻轻躁动。 这是她的哥哥…… 不过……王静王总说结婚的事是什么意思? 夸她和霍正楷很配? 越想越乱,她拍了拍脑袋,继续听。 昔日的不羁少年如今站在红毯讲台上,西装笔挺,眉目自信。 他曾无数次仰望他人,如今,他也够格登上台,成为他人的仰望。 从黄毛小子蜕变成稳重老板,其中艰辛是10分钟说不完的。 舞台上不断切换的ppt配合着林康的演讲节奏,台下众人一会儿跟着提心吊胆,一会儿跟着舒然呼气,一会儿又横眉竖目。 林康的话很犀利,他并不宣扬成功,而是花了更多精力敲警钟,年轻人不能只靠一腔热血创业。 张敬臻目光闪亮,听得格外认真,可他扭头看向旁边两人时,林酒和霍正楷双双抱臂稳坐,面无表情。 果然,优等生和差生的消化能力是不一样的。 下半场共有6个人分享创业经验,直到听完,霍正楷的本子上也只写了林康说的9个字。 【找风口,下决定,拼耐心。】 他不禁拽了拽领带,再次咀嚼这九个字的内核。 这段日子他一直在速成学习,从计算机到金融,再到营销,听了专业课,还听了朋友的专业指导,得到了中肯的建议。 林康的话简单,但都是精髓,与其一根筋天方夜谭创业,不如先学勤能补拙。 只了解粗浅的皮毛的创业顶多叫班门弄斧,难以支撑行业的冲击。 一场交流会,林酒屁股坐的发麻。 会议结束,大部分人都直接去了晚宴厅。 林康在前排,轻易就被层层包围。 多家媒体递来名片邀他单独采访,他弓腰谢绝,留下一句简单的话。 “我只会做生意,不会说鼓励的话。” 那些杂志想让他留下一些话勉励后辈,但他实在说不出来。 有心者不用教,创业的人也不会因为他一句可有可无的鼓励而跻身千万富豪。 做生意的人从来不说高枕无忧,向来都是居安思危,所以,与其鼓励他们盲目加入创业大军,不如先告诉他们现实的市场如何。 聪明人会甄别,愚钝者瞎跟风。 林酒和朋友聊了一会儿,再抬头时会场已经空了。 她伸了个懒腰,拎着白裙起身,霍正楷笑笑,绅士地搀扶。 主办方设了晚宴,说隆重还差点儿火候,说随便又多点儿正经。 其实就是借此机会为创业萌新们搭建了一个和成功人士面对面沟通的平台。 果然,还没进门就听到熙攘的动静。 好在三人足够重视,林酒穿了白色礼裙,霍正楷和张敬臻两人都是黑色西装。 林康好不容易应付完记者,进来又被朋友拦住。 他苦于如何脱身,偏头看见了门口的俊男靓女。 林酒端庄大方,走姿昂扬,妆容精巧,他眯眼看了半天没认出来。 “不好意思啊,先走一步,我妹妹来了,我去打个招呼……” 他小跑着过来,一把揽过霍正楷的肩膀,不由自主地称赞。 “怎么感觉……你比我还像个老板?” 张敬臻抻了抻衣袖,“我不像?” 三人异口同声,“你像保镖。” 张敬臻恩先前健身,所以身上肌肉比霍正楷发达,西装合身,但穿在他身上却被撑的有点古怪,他抿唇不笑时,妥妥的保镖。 打趣过后,林康竭力推销三人小组,对外统称弟弟妹妹。 一圈交流下来,三人的打印名片很快见空。 微信没加几个,倒是霍正楷和张敬臻被好几个地中海叔叔强留了联系方式,很巧的是他们家中都有个样样不差的女儿。 两人互相憋笑。 回到家时,几近凌晨。 高跟鞋磨人,林酒踩着车里的备用拖鞋下车,随后绕到后备箱,把活动方送的蜂蜜和少数民族纪念品拎下了车。 张敬臻困意侵扰,还在车上就睡得东倒西歪,一下车就半闭着眼进了房间。 穿了一整天的裙子,林酒还是觉得不太自在。 星宿明朗,清风带着一点凉意。 霍正楷正在倒水,看她要上楼,连忙提出聊聊。 明天就是手艺班开班仪式,霍正楷又些忐忑。 油纸伞手艺班原定五月一号开班,但张敬臻掐指一算,说风水使然,为了图个吉利寓意,几人决定四号再开班,赶上五四青年节。 楼下喝了一杯温水还不够解渴,上楼之后,霍正楷又咕咕灌了半瓶薄荷水。 气息一吐一吸之间,肺腑也跟着清透。 他有点儿没底,语气发虚。 “林家人明天会不会来捣乱?” 他一边说话一边等待电脑开机。 屏幕点亮,邮箱跳动着信息。 林酒站在床边看星宿,半晌才说话。 “他们不敢。” 霍正楷顿了一下,随后将朋友发来的ppt进行备份,打开后又大刀阔斧地删了大半,只留了一个模板。 “明天……你暂时别出面。” 林酒知道他的担心,但她早有准备。 她笑着走过来,反身倚靠桌沿,右腿搭在凳子上,别扭地揉着发红的脚踝。 “林振不敢来闹,最近他老婆正跟他闹离婚,两口子忙着吵架,听说还要商量财产分割,林庆辉的老婆杨荷娟也没空,她孩子被开水烫伤了,这两天一直县医院烧伤科挂水,估计明天也脱不开身,至于其他几个人都是见风使舵类型的,两个主心骨不来,他们也不会来的……” 霍正楷有点惊讶啊,她明明两耳不闻林家事,怎么一问起来就样样清楚? 林酒憨笑一声,“怎么这么惊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是你说的吗?” 话是他说的,可这些消息都是哪儿来的。 “我在林家安插了一个‘线人’,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其实……林家伞坊的主力一直是我妈,她走了之后,那些人大吵了一架,基本上已经四分五裂了,翻不起浪花。” 夜深了,两个狐狸相视一笑,各自休息。 有些话不明说不代表没人去做,就像霍正楷偷偷联系了隔壁村的几个领导,让他们四号一早来助阵。 他们是同一个战壕里的队里,自是心照不宣为对方考虑。 四号一早,天大晴。 林酒兴奋一夜,熬到凌晨才勉强合眼,公鸡一打鸣就又从床上蹦弹起来。 同样兴奋的还有精挑细选的第一批学徒。 她们摩拳擦掌,早早到场,视线反复摩挲着大门上那朵醒目的红花。 受邀的干部没预定到新鲜花篮,几人左琢磨右寻思,最后拎来了几桶食用油和几袋大米。 姚芳带着张敬臻负责学徒的登记接待,室内也人声喧嚣。 林酒远远相迎,受宠若惊,挨个握手又一一接下。 “破费了,破费了!谢谢杨村长……” “哪里哪里,我们都希望你越干越好,等这一批学徒学会了,赶紧带着咱们几个村子的人都富起来。” 原以为冷清的开班仪式来了许多人捧场,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同村的张李两家长辈也来了。 农村少有送花篮的习惯,所以两人都包了红包。 林酒站在门口推拒,张家老头却红了眼,霍正楷端正站在一旁,心情大好。 张李两家人也是他请来的。 “我们老了,没本事了,希望村子里多多出几个像你这样的人,林振他们不让你用林家的名号,你尽可以来用我们张家李家的,我们大方……” 一旁的老头鼻音沉重,眼眶湿润。 林酒创业,意义非同小可,她替自己争气,也替他们争气。 林酒辗转反侧一夜,还以为自己会被同村人唾弃,没想到迎来的都是恭贺和夸赞。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小小的开班仪式到底有何魅力,竟然能让这么多人竖大拇指? 来祝贺的人越来越多,林酒噙着笑意与之周旋。 林康林业喊来了员工助阵,“红将油纸伞”制作基地、“红将油纸伞手艺班”一炮而红。 第48章 居安思危,紧张起来 开班第一天,事情还算简单。 录完基础信息后,再简单介绍一下课程安排,随后就是交换名字,互相认个脸熟。 大约是太珍惜这样的机会,所以每个人在自我介绍时都格外用力。 张敬臻第一次参与这种场面,眼角微微抽动。 “你们好,老板们好,我叫李芬,今年48岁,小时候跟家里学过做油纸伞,结婚之后就没碰过了……之前一直在家务农,没学过什么本事,但力气活儿都会,谢谢……你们给我这个机会。” 李芬是这些人里的典型。 丈夫嗜赌,赌债的空子就像地头的韭菜,刚补上一个旧的,新的一个就迫不及待又来。 成绩不佳的儿子早早肄业,跟同村朋友外出打工后几乎和家里断了联系,要不是今年过年回来过一次,她差点就报了警。 去年,她在朋友的帮助下离婚,从苦海解脱了出来。 拿着软磨硬泡从丈夫那儿挤来的2万块赔偿回家时,她高高兴兴地买了件粉色外套,可一转身,年长的父母却指着自己的背影说不检点,说丢人。 在农村,可怕的不是离婚,而是离婚后的谣言,尤其是这些谣言大多只针对女性。 总有人高举审判的火把,他们无需知晓事情全貌,抬手就投出了代表“低劣”的票。 李芬受够了那些诋毁的话,所以听到林酒一行人收学徒就立刻报了名。 因为大多数人都抱着伤来,所以她们才会额外感激这样的机会。 谭蓉坐在最后一排,感慨原来有这么多同病相怜的姐妹。 按照流程,姚芳本来有一段开班勉励寄语的,但她太紧张了,所以最后由张敬臻代而为之。 中午两点,慕名找来的道贺终于结束,林酒唇舌冒火,拒绝了好些想凑热闹、领开班纪念品的中年妇女。 东西不值钱,但胜在一份心意,她给每个学员都准备了一个烧水的小壶,还有激光刻印了自己名字的特大号雨伞。 送走了学徒,谭蓉和姚芳在小灶房里张罗了一些菜,几个小孩狼吞虎咽填肚子。 李明瑞两兄弟胆子慢慢大了,时不时还会给几人压饭。 在小孩的认知里,吃饭是很重要的事。 下午,日头晒人。 基地室内,霍正楷和林酒修剪视频,顺便等移动的工作人员上门装宽带。 为了方便教学,两人前些天就专门拍摄了一版油纸伞的分镜制作过程,现在只需稍加打磨,堪称专业的纪录片导演霍正楷就可以做出不俗的效果来。 林酒倚在门前的树下打电话,好友知道她创业小成,嚷着要买奶茶,以奶茶代酒庆贺。 “不是创业小成,是刚创业,刚起步,别麻烦了,等以后我挣钱了再请你们喝,这里不方便送外卖——” 解释的话音未落,她看见了一辆车。 来人是方至诚和张楚瑞。 开班算不上开业,所以她没发请柬。 可瞧见张楚瑞抱着花下车那一刻,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只能讪讪地拢着头发,掩饰不自在。 上次见张楚瑞,她一身高雅清冷,而今天的她则多了些温和气。 简单的牛仔裤,修身的短t恤,还有及腰的长发时不时搔动腰间的皮肤。 她很漂亮,抱着花,笑意盎然。 “林酒!” 脱口的呼喊有十二分真诚,林酒笑着迎上去。 霍正楷出来接电话,瞧见了这一幕。 三人站在树荫里寒暄,林酒额角的碎发被风吹起。 远远地,方至诚也看见了门口那个身形修长的高个男子。 因为隔得远,所以霍正楷可以肆意流露不屑。 他只给张楚瑞发了信息,没想到方至诚也厚脸皮跟来了。 这人……大概不至于自恋到以为是自己在给他追求林酒创造机会吧? 电话没说完,他仓促挂断,径直走到水龙头前,粗暴地掬一把凉水拍在脸上,冰凉的水浇灭了滚烫的面颊。 山泉水不仅可以饮用解渴,还可以降躁。 张敬臻从小窗里窥见屋外的动静,赶忙出来看热闹。 这种修罗场他怎么能错过! 看了一会儿,说话的三人竟然意外和谐,没喊没嚷,他有些失落,踱步到水龙头旁边。 “你喜欢林酒吗?” 脸上的水渍略显狼狈,被打湿的碎发一缕一缕的贴着额头。 霍正楷一连洗了三把脸,只差一撮洗发水就能洗头,他刚捧着水要往嘴里送,就被这话呛得红了脖颈。 张敬臻走路没声儿? 什么时候来的? 他烦躁地挪了脚步,侧身仰视着好友,表现着不爽。 好友在身旁也并非都是好事,自己刚有点腹黑小心思就被看穿了。 “别乱说。” 张敬臻被这滑稽的话激笑,眼里忽然扭捏地挤出两泓秋水。 “哦……我乱说啊~” “那是谁当时哀求我跟他一起来这儿考察?又是谁点灯熬夜学新知识,不是我说,你自己开工作室的时候也没这么上心吧。” “还有,你给她设计裙子的事没瞒住,几个朋友都知道了,这几天群里都在疯狂艾特我,问我什么情况,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呢……” “虽然你嘴硬,但别忘了那个厚脸皮的方至诚是竞争对手。” “你在这儿洗脸是打算把自己淹死?” 他这话像是在念咒。 一念霍正楷就认输。 要不是穿了皮鞋,他非要脱下一只来狠狠甩在他脸上。 “闭嘴。” 张敬臻比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笑盈盈地看着他。 “不是我说,你真得有点儿危机感,林酒这种又有才华长得又漂亮的女孩儿太稀有了,拉出去大街上一溜,到处都是追求者,昨天在创业大会上,她就去趟卫生间的功夫就被两个男的要微信,如果不是我刚好出来,估计怕是逃不了。” 霍正楷呢喃,“她怎么没说……” 张敬臻打了个嗝。 “你被要微信的次数不比她少吧,你都不跟她解释,她跟你解释了干嘛?” “小火汁,虽然你是高富帅,但高富帅也是人,是人就得居安思危,劝你多上心。” 风来,脸上凉飕飕的。 张敬臻收获了一个“滚”。 方至诚没待多久,张楚瑞有事,所以送花之后,两人就驾车而去。 林酒琢磨着花的用处,思考半天不得解,于是身子一扭就把还没抱热的花送给了谭蓉和姚芳。 她不善欣赏,还是留给会欣赏的人吧。 两人乐滋滋地用竹筒做了花瓶,屋里香气四溢。 开班的喜悦还没过去,下午四点半,一群人浩浩荡荡上山伐竹。 在正式的油纸伞业务开始之前,姚芳打算让霍正楷和张敬臻两个劳动力先帮帮忙砍点实践课用的竹子。 早年时,因为姚芳夫妻二人把大部分精力都留给了制作油纸伞,所以林逍做主只留了两块山地种牲口的粮食,剩余的几块有的退耕还林种了数,有的则荒废成了竹林。 春日来临时,新竹探出地面,送来时令美味。 丈夫去世后,姚芳每年都会到自家地头挖几个笋头回去,顺便查看老竹生长情况。 制作油纸伞使用的竹子不能马虎,必须要求苛刻,多使用三年以上毛竹和两年以上无水槽水竹,而村子里多用的是向阳而生的深山老毛竹,只有这样的竹子才具有很强的柔韧性,保证油纸伞的使用寿命。 挑选合适的竹子又称号竹,有经验的一眼选中,没经验的多看看就有经验了。 到达竹林后,张敬臻又赖皮贴着林酒。 霍正楷瞪了他好几眼也没起作用。 他已经跟了林酒一路了,小声叽喳着要张楚瑞的联系方式。 中午,方至诚和张楚瑞两人要离开时,张敬臻才注意到那个漂亮的长发女孩儿。 等他屁颠屁颠赶过去时,只嗅到了一鼻子的车尾气。 林酒倒是答应给他介绍张楚瑞,但拒绝了未经允许就交换联系方式,所以才被缠了一路。 李明瑞和李明星两兄弟背着小背篓在一旁撬野菜,霍正楷闷声挥斧子。 姚芳老练,三下两下就放倒了两根粗竹,瞧见霍正楷咬牙切齿,她赶忙来指导。 “斜着下刀,别用蛮力,刀柄空一些,一点一点把竹子碎屑打掉就行……” 得了指点,操作起来果然轻松了许多。 姚芳摘了草帽擦拭鬓角的汗珠,斜瞅着不远处的林酒,她还在和张敬臻嘻哈打闹。 “你们来了之后,林酒活泼了很多。” 阳光穿过树林间隙,斜照一缕落在他的眉眼之上,温和的阳光底下,俊朗的容颜舒展俊俏,温柔中又棱角分明。 姚芳想,霍正楷应该是她见过的最帅气的年轻人。 头顶的竹叶摇曳起来,借着阳光头投下碎影,霍正楷坦然笑道。 “我们来这里之后也活泼了不少。” 姚芳严肃脸,“真的啊?” “真的,假不了。” “你爸妈要是知道你来我们这个小农村干这些辛苦活,肯定会心疼。” 竹子砍倒一棵,青年人柔软的掌心就磨了两个水泡。 霍正楷无碍摇头,换了个话题。 “你和林叔之前效率最高的时候一天可以出几把伞?” “五把,我记得……那时候林酒还小,刚五岁,晚上睡觉还缠着我要一起睡,天天黏着我们爸爸妈妈的叫,但那段时间伞坊忙,有个订单着急出货,我们回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林酒哭成小花猫,缩在沙发上睡着了,后来第二天开始,她就自己提出了分房睡。” 话至此,她顿了顿。 “她在我们身边长大,但我们却没好好陪过她,你呢,你小时候顽皮吗,一个人长大觉得孤单吗?” 姚芳实在擅长引导,霍正楷没招架住,说了儿时挖土救蚯蚓的蠢事。 两人各有心事的交谈着。 第49章 打破偏见,争当主力 手艺班正式开课。 上午9点到10点是林酒的课,她又紧张得失眠了。 第一天时,青涩的她对着台下一众姐姐和阿姨茫然。 专业知识课和技能培训课她都上过,但眼下还是没什么把握。 底下的学生文化程度参差不齐,接受程度各有差异,她琢磨好半天才组织好措辞,还把想放在开头的婚姻知识也调整到了教学中期。 大字ppt和简易白板互相配合,她三言五语概括了荥阳村油纸伞的发展历史和制作步骤。 因为害怕知识枯燥,所以这些她只当顺带一提,打算等后期大多数人能上手做伞时再拿出来咀嚼一次,没想到这些淳朴的女人都顶着好奇、想挣钱的眼睛追问。 “这个伞在云南这边销路好像不大,四川泸州的伞卖的好,我们能不能学一学?” “可以把这个纸质伞面做成塑料布,但肉眼看不出来,这样就可以直接当雨伞用,又好看有精致,到时候买的人就多了。” “可不可以通电,夜间照明?” “我字写得丑,有没有办法速成啊?” 林酒既欣慰又无奈,虽说偶有个别人想象力天马行空,但好在是正向意见,不算胡言乱语。 不过,在关于伞面图案的绘制的问题上,林酒的确认真思考过。 号竹,劈竹这些步骤大多可以短期学习,上手之后有经验就快了,但伞面不行。 伞面图案套色石印是手工油纸伞伞面图案制作的必备技术,伞面套色石印过程包括画墨稿、制版、调药墨、调颜料、上药墨、上颜料、印刷七大工序。 这些步骤的纯熟需要常年累月的经验拿捏,而非一朝一夕的速成。 迟缓一秒后,她抿了一口茶水。 “大家别担心,销路我们会想办法,等培训差不多后,我会请同村里的张李两家人来专门制作伞面,另外,我们也在尝试机器拓印,办法有很多,大家别担心。” 这些问题,霍正楷很早就提过。 开班那日,也是他专门叮嘱自己早做安排。 于是,她留下带着诚意的帖子,白纸黑字与两家人订下约定,并承诺聘请之后会保障每月的基础工资。 这样一来,老牌手艺人们也不必因为脱离林家而独自艰难存活,荥阳“红将”油纸伞也能传承一部分纯粹。 先前的林家油纸伞总是高高在上,以血脉为先,让手艺不俗的女性沦为配角,歧视身有残疾的林逍,而今,她要反道而驰。 女性有能力做非遗传承的主力军,尤其是一直被低估、歧视的农村女性。 五月八日。 实践课进入最考验耐心的阶段——骨架和伞骨制作。 油纸伞的伞骨架由伞架和伞骨组成,伞架部件有批子和衬子,伞骨包括伞头、伞托、跳子、伞杆、伞柄。 备好所有零部件后才开始上骨架,按照先后顺序进行组装,包括锯槽、钻孔、锯葫芦伞头、串伞骨、卡伞托、装伞柄和伞杆、安装跳子等20多道工序。 前几天劈竹条倒是简单,现在突然升了难度,众人嘴上不说难,但五官都挤在了一起。 平时没机会久坐,现在竹凳上一坐好几个小时起,屁股麻的快,大部分人半个小时就歪歪扭扭。 指望正规工人学这些也尚有难度,更别说是这些常年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农村妇女。 她们戴着头巾、围裙,精于土地和家庭,熟悉一亩地要多少斤玉米种,一家六口人做饭要煮几碗米。 脱离了土地和家庭,她们也是对新事物充满好奇心的“小孩”。 难,但他们愿意学。 林酒和她们混得熟了,时不时还要被调侃两句“猴精。” 她的文化课总是笑语欢声不断,大家都乐意开口学普通话,都乐意学习使用智能手机。 五月十一日,小院放了鞭炮,霍正楷和张敬臻提了新车。 两人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晚上熬夜制作海报,发布招聘信息,白天当面试官,两人轮班往返市里督察公司的装修进度。 为了契合腾冲特色,霍正楷在墙边单独做了一面及天花板的透明柜,方便后期存放展品。 除此之外,公司随处可见以油纸伞为主要元素的设计细节,譬如打卡感应门设置了油纸伞闭合图案,员工办公室用品也有定制的油纸伞logo,办公室装饰墙用环保漆彩绘了荥阳油纸伞的发展历史…… 张敬臻忙里偷闲,在隔壁健身房上私教体验课时,结识了一个低调的大老板,齐君伟。 齐老板是个地地道道的四川人,地产发家,后来业务拓展,捞到了时代发展的黄金,也见证了城市化发展的日新月异。 现在的他身体硬朗,思绪豁达,也不再执着于钱财名利,前年,他卸了大部分职务,只留了一个没啥实权的名头,内半年回一趟总公司看看账,其余时间都定居在腾冲,经营着自己的钓鱼场。 16年,儿子患了脂肪肝,术后,他为了监督儿子保持健康,一口气开了三家健身房,自己也当起了教练。 张敬臻和这个健硕的老头相谈甚欢,瞿老板亲和,赖着脸皮视察了正在装修的公司。 霍正楷抬头一见老面孔,嘴角挂了笑,喊了声“齐叔。” 还以为是单纯有缘,没想到是久别重逢。 霍正楷出类拔萃,长相扔人堆里也是万里挑一,齐君伟先是一愣,随后认出了他。 张敬臻歪在一旁,感叹霍氏文旅广结好友的范围,天南海北都是人脉,难怪霍正楷的妈妈总说大不了“我给你摆平”。 旧情、新友一起叙旧,晚上,两人把齐老板带回了林酒家,还喊了林康林业一起热闹。 厨房手忙脚乱,几个男人都争抢着炒菜。 饭桌上,看过手工油纸伞精妙的齐君伟给了三人一个建议。 “纯手工保品质,半机械化保产出,不要执着于一样产品,油纸伞是高雅的东西,但不能只针对优雅的受众。” 当晚,林酒连夜修了宣传视频的脚本,否定了原定的两个旗袍版本,转而以流浪动物、农村女孩以及农村妇女为主题,创作了三个成长短故事。 五月十三日,注册公司流程全部结束。 几个大股东商议之后将开业时间确定在了五月二十五号。 张敬臻和自己的民宿团队琢磨策略,拿出了三套方案来迎接开业。 五月十五日清晨。 霍正楷和林酒一人一台相机,带着从隔壁村借来的立耳狗模特开始了第一个宣传片拍摄: 姚芳披着雨衣在薄雾中挖笋,一旁的油纸伞撑开,为酣睡的狗狗撑起了一片空间。 镜头一转,画面昏黄,小狗的视角中,它正在拼命躲避危险。 它躲在垃圾堆,躲在田埂的豆丛里,躲在牛圈的谷堆里,小孩丢的碎石打在它身上,磅礴的雨势将它推倒。 它没有嗷呜叫喊,而是一直在找更安全的地方,走累了,看不清前路,便依着大门的墙角睡着。 再醒来时,它处在一片柔软之中。 女主人用32骨油纸伞、废弃的衣物和无数根打磨光滑的伞骨为它做了一个家。 比起人,动物的情感更难把控,可相处了没几天的一大一小两只模特狗狗却像是听得懂人话似的,配合十分默契。 翌日傍晚,学徒下了课。 李芬神色异常,悄悄喊了姚芳谈话。 离婚一年的丈夫再次找来,言语威胁要复婚,也不知道是哪个嘴上没把门的造谣,她报班学艺,交了2万学费。 姚方将手里的纸巾捏成一团:“你知道他平时在哪儿赌吗,赌多大?” “知道,在县里一个麻将馆,他一直玩的很大,输一次能输两万。” 难怪这么着急忙慌,原来2万够他逍遥输一次。 不过事出凑巧,两人刚商量完,李芬就收到了村长打来的电话。 “你老公昨晚去赌博,还喝了酒,把人打伤了,重伤,警察已经立案了,我也不太懂那些程序,你快去看看。” 李芬干笑一声,“我和他一起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你还想让我烂在泥地里?” 不等对方回应,她果断挂了电话,从笨重的按键手机里抠出了电话卡,随手一抛。 姚芳迷瞪地看着她,由衷钦佩她的果断。 “之前他一直赌博,我没办法,只能去村里,想让村长出面帮帮我,可他说男人多多少少都这样,这不是什么大事,让我习惯,我听他的话,习惯了20多年,结果发现这就是个无底洞……” 一语毕,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啜泣。 先前20多年情义,她呕心沥血,尽了本分,从拿到离婚证那一刻起,她就只是她自己了。 姚芳留她吃饭,她执意拒绝,骑着小电驴,迎着落日离开了。 天边见黑,林业来了电话。 姚芳猫着身,神秘兮兮地出去接听。 几分钟后,她撑着门传达喜讯。 “酒儿……我,拿奖了!” 姚芳泫然欲泣,声音震颤。 林酒放下劈刀,低头看了看满地竹条,脑子懵懵的。 “怎么了,妈?” 一旁写员工培训ppt的张敬臻蹿跳起来,并收到了林业转发在群里的邮件。 这事姚芳无意间和她透露过。 半年前,知名的全国刊物评选优秀非遗,不仅要求作品,还要求手艺人写2000字的散文故事,姚芳忐忑,但林康林业两兄弟多次鼓励,她最终还是还是寄出了手写文章和三把为之得意的油纸伞。 大半年过去,杳无音讯,本以为没消息就是没戏,没成想是进了决赛,林业唇舌颤抖,说她拿了特等奖,奖金8万。 林酒难以置信地抓抓乱发,睁着一双以为失眠而微红的美眸,起身走了几步又猛然刹住步子。 姚芳老泪纵横,她的手艺不需要林家的名号照样响亮。 星宿明亮,林酒的眸子里闪出泪花,她犹豫一会儿,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换上欢颜。 母女二人紧紧相拥。 第50章 林振又来,死性不改 开业筹备进入尾声,林酒不仅没紧张,反而愈发平静。 倒是空闲了月余的张李两家人按捺不住心绪,主动要求加入培训班,还许下豪言,承诺每人每天至少做一把油纸伞。 培训基地有了老师傅们坐镇,三个年轻人也转移重心,将大多数时间都投入新公司。 姚芳去了一趟公司,从一楼逛到二楼,连呼眼花,随后又安分回去做油纸伞。 大城市的变化让她倍感陌生,却也侧面知晓了林酒这群年轻人的魄力和勇敢。 她之前觉得油纸伞复杂,现在只觉得简单。 一把伞的制作工序是篾匠、印制工艺、裱纸、油漆工艺等多项手工技艺的大集合,看似复杂,实际上,这只是公司经营的产品一环。 姚芳感慨世界变化太快,自己要努力跑才勉强赶得上社会发展。 林康近来有点儿不顺,背运。 上次在创业大会上分享过别轻易创业的“厥词”之后,公司接连三个单子都被截胡。 他驱车佛顶寺,虔诚叩拜,在庙廊里抄写经文,三拜九叩换了三枚护佑事业顺遂的符纸,还把其中一枚送给了“红将”。 林酒三人不大愿意信这些,说被截单是有人耍了手段,但林康执拗,说气运也有讲究。 林康一番教导,三人还是硬着头皮收下了,并隐晦地安放在了公司二楼的大门上。 霍正楷写完了方案,闲暇时还看了公开竞标和新品发布会。 大学毕业时曾嗤之以鼻的一家小公司用三年时间实现濒临破产到成功的逆袭,现正跻身地区同行业前十,如今已成了业内标杆。 他抱着好奇心学习,发现是公司易主,新老板雷厉风行,魄力十足,虽在竞标环节被对方算计,狠跌了一跤,但下一刻却能站在新品发布会上大展拳脚。 他扪心反思,日后,他们三个是否能做到同样的理智和平静,成为行业内独当一面的标杆? 可以,但难。 不过,父母早年教过他,与其纠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如干脆学一学捕蛇、训蛇,所以要不断学习。 中午,林酒和张敬臻在员工办公室试用了管理系统,发现了一些问题。 办公桌前,霍正楷小憩之后又重新投入工作,长睫眨动,视线流连在电脑屏幕前,手腕上多了块装点身份的腕表 林酒拖着脚步扣门。 她撇撇嘴,嗓子有点哑。 “erp(企业资源计划系统)和cr(客户关系管理系统)有点不流畅,oa(办公自动化系统)的出差报销和进销存管理有点复杂,我怕员工吃不消。” 椅子上的人正襟危坐,淡淡回应,“等我一会儿。” 林酒犯困,她打了个哈欠,闭眼就要往沙发边挪,屁股刚沾到沙发面,冷不防听到一句话。 “早上方至诚来干什么?” 霍正楷的声音又冷又低。 “他说自己有个媒体朋友在找我,具体没说什么事,但感觉不是好事。” 提交完最后一个附件,点了邮件发送,放好了文件,关掉电脑,一气呵成。 霍正楷起身抖西装,顺便喝水。 “管理系统我晚点看,现在我得出去一会儿,晚上……不一定几点回来,不用等我吃饭。” 林酒又打了个哈欠,挤了挤眼里的泪。 “好。” 霍正楷下午要去机场见个人。 顺利的话谈成合作,公司多一员,不顺利只当是老友会面。 笔体的西装看得林酒有点发懵,她迟钝道。 “你……去相亲?” 他是什么时候换的西装?又是什么时候给头发抹了发蜡? 林酒视线滚烫,紧盯着自己领带夹上的细小锆石,银白光辉缀在黑色领带上,像夜空里的银河,霍正楷笑笑。 “不是,见男生朋友。” 林酒嗯了一声,歪身一躺,面朝沙发背。 “出去记得关门关灯,这里凉快,我眯一会儿。” 桌上的多肉叶片憨厚,霍正楷往里推了推,拉开抽屉拿手提袋收拾东西。 林酒是真困,均匀的呼吸幽幽传来。 离开前,霍正楷轻声踱步到沙发旁,他取下领带夹,别在了林酒颈侧的衣领上。 林酒一觉酣睡半小小时被吵醒了。 一道尖锐而熟悉男音穿过空荡的走廊撞进了她的耳朵里。 林振?他怎么过来了? 又想闹什么幺蛾子? 张敬臻泡面刚吃一半,正托着碗底喝汤,却被楼下一声叫喊惊得汤水外洒,漏了一脖子。 他起身查看,瞧见林振指着门口骂骂咧咧,身后还跟着几个喽啰模样的人。 本着不浪费的精神,他喝了泡面汤才出门,正好在楼梯处和来人迎面撞上。 林振一面叫嚣,一面张望。 “你起开,你不是林家人,我找林酒。” “你们肯定知道荥阳村油纸伞吧,我是林家油纸伞的负责人,这家公司盗用我们家的理念。” “昨天晚上我们家里人开了大会,决定把她开除族谱,她没资格做油纸伞,更没有权利谈继承非遗。” 楼道里没人,他却装作一副万众瞩目的样子,说完,还不忘勾起一侧唇角发笑。 张敬臻一脸平静看他发疯,看他和身后人自导自演一出大戏。 “林酒没资格?你别光说,拿出证据来,另外,这楼里没人,你扒着门找谁,这话又想说给谁听?要不要我借你大喇叭,你去哭边喊?” 战胜不了疯子,那就成为疯子。 林振充耳不闻,继续扯着嗓子嚎。 “林酒——出来——别躲着——” 办公室门“嘭”的打开。 林酒站在走廊尽头,一身煞气,拿着装饰墙上取下来的竹棍喊道。 “你闹什么?” 林振表情震动,登时慌乱起来,他没想到林酒在。 他在心里暗骂那人的信息有误,手机恰好响了。 他狠狠地瞪了张敬臻一眼,边接电话边飞身离开了。 张敬臻满脸问号,刚要追却被林酒阻拦了。 这……什么情况? 林酒不紧不慢地回屋拿了一把油纸伞出来,随后在伞面上喷了点空气清新剂,反复撑开、闭合。 “驱邪?” “除晦。别为这种人动怒,刚刚人多,我们追出去说不定会吃亏。” 张敬臻撸起袖子,“一拳一个,正当防卫。” 两人对视而笑,林酒摇摇头,笑他不正经,顺便讲述了别人传达的信息。 妻子嚷嚷离婚,但林振思来想去不肯签字。 父亲责罚连跪祠堂,他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所以腿上伤势没痊愈时就故意在村子里游走,自我折磨,之后被游客举报行迹诡异。 村长无奈,只能把他放在村里的卫生所,顺便游说教导。 五月下旬,伤口好得差不多了,再加上情绪稳定,村长就答应让他回家。 没想到,他刚回家就不消停,前面立誓说不再招惹林酒母女也成了屁话。 张敬臻哑言,“玩脏的?我还以为他消停了呢,无赖啊……” 林酒沉默,把前几天听到的话憋在心里。 她也以为林家彻底消停了,可……有人亲耳听到林振妻子和父母哭诉,说是丈夫很可能杀了人,她虽然嘴不积德,但始终惜命,所以提出了离婚。 杀了人? 涉及命案,林酒不敢轻言,所以她暂时保密,等公司正式开业之后再找机会调查。 小插曲没翻起大波浪,但林酒还是紧急联系了一家安保,确认开业当天的顺利。 霍正楷晚上回来时星宿满天,林酒和张敬臻在厨房烤饵块,香气四溢。 谈判失败,期盼的合作止步在老友会面,不沮丧是假话,但当林酒两人捧着甜酱饵块问他饿不饿时,空荡的胃和低落的情绪都得到了安慰。 五月二十号晚,一年一度的网络情人节。 “红将”注册账号,发布第一条宣传视频,林酒发完就撂,也没执着看数据。 街上的爱侣们抱着花,拿着礼物,俯身倾听爱人的甜言蜜语。 林康林业本想端着大老板的架子,倚仗过往的丰富经验劝三人心平气和等待开业,结果反而自己弄得一身焦虑。 五月二十一号是员工入职的日子。 林酒和霍正楷最先到公司。 一切准备妥当,遮光帘全部拉开,充满特色的走廊通透宽阔,随处可见的油纸伞标志。 张敬臻去订奶茶,并和店家约定11点前送到。 约定的报到时间是上午10点,但9点不到已经陆续到了大半,人声熙攘,有序中充斥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原定先开七个关键部门,剩余的之后再扩展,但霍正楷据理力争,用周全的思虑说服了另外几人,所以第一批员工共8部门42人。 为了看起来平易近人,晋升霍总的他穿了一身随意的黑色,林酒穿了件宽松衬衫站在身旁,倒衬得他高大英挺,更加引人瞩目。 张敬臻喜感十足,有人和他打招呼时便微微点头回应,随后,凌厉的目光继续在走廊内睃巡,有点凶,又有点憨。 挨个做登记,分发员工磁卡,分发工作包,一切有条不紊。 林酒口干舌燥,转头却瞥见霍正楷写字的右手上戴了枚戒指。 嗯? 一夜过去,单身变已婚? 十一点,介绍完公司布局和晋升奖惩制度后,林业带着新鲜出炉的牛排和单人份烘烤小锅来了。 办公室里又热闹了起来,香气四溢。 他把林酒揽到一旁,看她咕咕灌了一瓶矿泉水。 “第一批员工就招了这么多人,先前不是说35个吗?我刚刚看名单有40多个?” 初创公司大多都是新鲜血液,红将也不例外。 林业余光分明地瞧着远处的一帮年轻小孩,有的看起来呆板木纳,有的则将聪明伶俐写在脸上。 林酒不卑不亢道,“新增了互联网安全部门,是霍总的意思。” “哟,霍总?这就喊上了?话说……我这边有个朋友刚辞职。” 第51章 开业顺利,笑迎来宾 语毕,他讨好地递上了一杯奶茶,眼巴巴地看着林酒。 无事献殷勤,林酒没接。 他忐忑地摩挲着奶茶的杯底,犹豫着补充了一句。 “这人是我公司的,也是我朋友,之前负责市场开发,这一块儿他绝对靠谱,可以……给他半个月的时间试试,满意了再留,不满意再退。” 林酒眯着眼,头一次见他这么积极,有猫腻。 “他入职后能带给我们多大的收益?” 手里的奶茶冰块融化渐小,他捏了一掌心的冰凉和湿润,心虚道。 “这个……不确定。” 林酒从他手里抢过奶茶,猛吸一大口,连带着咬碎了一小块冰碴。 “你朋友……是不是叫付云东?” “你知道?” “嗯……我和她妹妹同班,初中开家长会见过,昨天,他妹妹也联系我了,他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开业那天。” 付云东的事就这么定下,林业还有点难以置信。 他一个月前就离职了,闲钓了小半个月的鱼,原定去昆明,后来又因为朋友邀请,所以去了北京游玩。 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听说自家妹妹林酒开了公司,便张罗着让自己搭桥。 这个老友这些年没求过他什么事儿,更没问过林酒的事,林业虽觉奇怪,但也还是应了。 毕竟,林酒的队伍里确实缺乏一个有经验的老人。 张敬臻编写了大半个月的工作内容手册发到了行政部审核,修改之后发到了对接的各个部门学习。 新员工适应很快,大家精神抖擞,公司气氛和谐。 五月二十五号,期待许久的开业仪式终于来了。 张楚瑞老早就来帮忙,还送来了发财树和招财猫。 林酒缩在办公室,连喝了两杯浓缩咖啡提神,桌上摆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圆镜。 她穿了白衬衫打底,暗红色西装彰显精神,行政部的女孩拉着她描了个不俗气的淡妆。 本该激动的她现在有点儿昏沉,前几天林振突然来闹的事让她心里咯噔,万一今天再来就麻烦了。 再者,林振那天来得奇怪,人都进到二楼了突然被电话喊走,总觉得哪儿不对。 顾不得多想,宾客陆续到场。 十点,油纸伞手艺班的阿姨们也来了,李芬跟在姚芳身旁,逢人打招呼时,两个腼腆的女人就抱团回应。 陈姨带着办公室的宣发部门来贺喜,顺便抓拍了几张现场画面回去写新闻稿。 一楼的宽敞会议厅刚好接待,水果甜点供应不绝。 人越来越多,林酒晕乎打转,早就忘了自己送出了多少张请柬,今天又来了多少人。 霍正楷和林业两个稳重的男士搭伴儿,端着饮料周旋在人群中。 十一点,第一封鞭炮在掌声中蹦跳,仪式正式开始。 因为张敬臻说自己有能力控场,所以林酒外包开业仪式,全程自己操办,张敬臻更是主动当主持人。 他一身黑绸西装,用专业而不失幽默的语气调动着观众的注意力,优雅中有几分灵动。 接下来是林酒。 众目之下,她没想明白,怎么自己一上台就掌声不断。 街边清风吹拂,林酒意气风发。 “荥阳油纸伞传承百年,我自知不够格用这个名号,所以只能用‘红将’命名是我的私心,一来,红将指代红衣女将,是我父亲对我母亲的评价,二来,红将指不惧时代洪流,砥砺向前的女性……” 她的发言仅有一分钟,用语精炼,毫不拖沓,随后,姚芳也被请到了台上,母女俩一左一右揭开了印着公司logo的三个钢牌。 红布掉落,硕大的“红将”二字跳入眼中,台下众人无不感慨设计者的巧思。 设计者霍正楷表情很淡,面对诸多震惊的哇哦,他似乎还是有些不满意。 第一眼,“红将”是一个俏丽的女子侧颜。 第二眼,“红将”是一把精巧的红油纸伞。 第三眼,“红将”是中国汉字的延伸变幻。 掌声过后,他接过话筒,脱口的内容只草草打了遍草稿,近乎是自由发挥。 仪式开始前半小时,林酒搭着他的小臂说紧张,还夸他今天格外帅气。 霍正楷一语道破,“你想让我一会儿多说点儿?” 林酒连连点头,“颜值越高,责任越大。” 他留下一句“歪理”嗔怪,转身继续应付宾客。 动人的男音和俊朗外形太具吸引力,员工们看的目不转睛。 “2008年北京奥运,很多人都去了北京,我妈偏让我错峰出行,所以我选择了南进云南。 飞机落地昆明,我一路游玩来到了这里,不过,我感觉是被骗来了腾冲的,大人问我要不要泡温泉,我说要,于是就来了。 睡了一觉之后,我才在旅游大巴上看见腾冲两个字。 今年四月初,我受邀拍摄银杏村的春景,也是那时我才发现,时隔多年,再回到这里时,迷糊的记忆变清晰了,很巧的是,荥阳村和银杏村很近,对我来说差不多就是咫尺距离,而我却因为着急赶路而没去看看隔壁的荥阳村……” 霍正楷唇舌机灵,不仅能说故事,还能介绍历史,抒发情感。 “荥阳油纸伞蕴含的传统文化的根和魂,是使其成为腾冲文化的代表名片之一,今天,我们接下了传承的接力棒,就肯定不负众望……” 语毕,掌声经久不息。 齐老板齐君伟站在人群中,感慨青春年华和年轻人的魄力。 非遗传承是政策所向,做好了就是大金块,虽说人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但真正了解市场、深入研究的却少之又少。 一块肥美的肉掉落林中,群兽争夺,最后拿到肉的自然是“猛兽”。 “红将”就是这头猛兽。 林酒看着是单薄了些,可她思想跳脱,母亲又熟悉林家油纸伞的制作,刚好是创业顾问,霍正楷心思缜密,人脉资源丰厚,是排军布阵的军师,张敬臻活泼开朗,是个实干派,再加上林康林业两兄弟支持,无疑是锦上添花。 与其说他们肯定会成功,不如说他们很难失败。 剪彩仪式刚开始,王静来了。 助理粗心,直到早上才看到发来的邀请,于是,本该在酒店休息的她买了花束,马不停蹄赶来。 下午的飞机飞北京,只差一点就错过了。 幸好,没错过剪彩。 开业大吉,图个吉利,金剪刀,红绸带。 几人不吝啬位置,将重要人物一股脑请上了台。 缎带两端拉好,花团用支架支着,协助的礼仪将托盘递上,嘉宾取走剪刀,一人占了一截。 “笑迎八方客,喜纳四海财,金剪破红绸,朝日贺峥嵘。” 剪刀咔嚓落下,祝贺声铺天盖地,穿着红衣的员工们嘶喊,林酒眼角红热。 这是一场成功的开业仪式。 礼炮齐鸣,花瓣纷飞。 台上众人相互拥抱、握手,霍正楷一一躬身,表达谢意,随后拨开人群,把林酒揽到了怀抱里,张敬臻挤了过来,三人抱团。 霍正楷霍总心思缜密,从布线创业到筹备开业,生怕某个环节落了不妥,努力这么久,今天终于迎来了短暂的结束。 林酒被他单手勒得闷,偏头就看见人群中有个身影笑意纯粹,她赶忙扯着霍正楷的袖口嘀咕。 “快松开,我看到王静王总了……” 仪式落下帷幕,员工们为宾客送上伴手礼。 王静双手垂坠,打量着面前的女孩。 “这个颜色很适合你!” 林酒激动未消,恭维了一句。 “这是静轩雅舍前年的春款——” “好了好了,别恭维了,我下午就走了,想起来有个朋友可能需要你的油纸伞,所以来送张名片,他肯定可以帮你。” 林酒感觉像是做了一个梦,身心虚浮。 “真……的?” 王静噗嗤一笑,“骗你干嘛?” 两人还在交谈,路边的出租车上下来了一个白t恤男子,他拖着行李箱,像是刚从机场赶回来。 林业余光瞥见了付云东,脖颈冒汗。 早不来晚不来,剪彩结束就来了,他可真是会挑时间。 张敬臻视线长钩,送完宾客后又盯林酒。 “快快快,你答应的,把我介绍给张楚瑞。” 林酒敷衍,“别急,她答应一会儿和我们一起吃饭。” 张楚瑞抱着东西路过,恰好看到了林酒提过的那个小迷弟。 林酒说,张敬臻是她的迷弟。 她勾唇笑笑,正要走近打招呼时,却看见仓促赶来的方至诚。 显然,他来晚了。 霍正楷精明的目光略过林业和迎面走来的付云东,直直地落在了方至诚身上。 他垂眸看了看刚收拢起来的油纸伞,撑开后大步走到林酒身旁撑着,为她遮挡阳光。 付云东问,“那是你妹妹的男朋友?” “撑伞那个?” “嗯。” “不是,他们三个是合作人,霍正楷比较有能力,看起来像老大,走吧,趁员工还在,先和他们打个招呼,一会儿一起吃饭。” 方至诚对霍正楷的强势行为并没做出太大反应,他递上红包,像其他来祝贺的宾客一样堆砌笑容。 “恭喜开业,预祝一帆风顺,财源滚滚。” 第52章 狐狸一窝,点明身份 开门做生意,四方来的都是客。 林酒是待客的东家,所以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失态,更不能拂了来人的一番好意,思量之后,她还是伸手接了红包。 葱白的指节刚碰到红包,方至诚就像完成了任务的机器一样,倏然冷脸,并立刻转身。 空气中弥漫着静默的尴尬,林酒被这份无礼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嘴里的谢字刚说一半,笑容还僵在脸上。 方至诚一点儿面子没给,就这么甩袖离开? 几人均是一愣。 张敬臻嘴角抽动,十分不满。 “……他……挺拽啊?” 霍正楷显然也对他的行为感到意外,僵硬一下才接腔,“可能……是最近遇到不顺的事了。” “嘶……他不顺?他不顺就要让全世界知道他的不顺。” “谁惯的,给完红包就转身,一气呵成真潇洒啊,我们求着他来了吗?” “别人高高兴兴看开业,他就来送个红包,搞得跟自己多大官儿似的,拽的二五八万,他最好送了一个亿,否则……” 张敬臻嘴里炸炮仗,噼里啪啦,越说越激动。 林酒手停在半空,继续缄默着。 霍正楷把伞塞给林酒,半推半扯地拉着“电报机”离开,开业大吉,还得积点儿口德。 有辆车经过,前车玻璃正好反射了远处大厦玻璃外立面的光,在林酒脸上投下一片斑驳。 她本能闭了闭眼,又半阖着眼去看方至诚开门上车的背影。 视线扫过,她看到站在树荫下一抹身影。 杨荷娟,林氏油纸伞前继承人的老婆,她来干什么? “红将”开业,林酒给村里分配的邀请函不多,林家人自然不在受邀之列。 前几天员工还没入职,林振就来过一次,今天开业,杨荷娟又来。 两人踩点似的,到底憋着什么意图? 恍惚一瞬,眼前不断闪现出零碎的记忆碎片。 林庆辉下葬那天,杨荷娟似乎给过她一句警告。 当时人多眼杂,吃丧席的人支着脖子说话。 沉浸在丧夫哀恸中的杨荷娟忽然走到她面前,冷不丁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后,转身和旁边的女人交谈。 想着她已经变成了寡妇,林酒压了火气不计较,可她今天出现在公司附近,还摆出和当时一样的诡笑来看着自己。 于是,那句当时不当回事的话就莫名其妙蹦了出来。 【你太年轻了。】 杨荷娟这话是指自己还是指谁? 算了,想到一会儿还要为新来的经理付云东接风,她晃了晃脑袋,甩掉烦躁的思绪。 张楚瑞抱着箱子发愣。 对方至诚,她虽谈不上100的了解,但可以断言自己知晓这人一半的脾性,可刚刚他这么一出实在没礼貌,不仅扫了气氛,还下了林酒的面子。 短短几天没见,他怎么变成了这样? 几人当做没事发生似的回了趟办公室。 大老板们交代了后续事情,一脸闷色地出发去吃饭的地方。 爱八卦是人的天性。 聚团吃饭的员工从二楼看到车辆开走,一边咀嚼,一边窃窃私语。 “霍总结婚了吗?” “今天的霍总好飒,张总太幽默了,新来的经理略凶!” “说霍总的收敛点儿吧,他已婚了,上班第一天不就戴了婚戒喽?” “他老婆是谁?” “林总吧?” “啊……” 两人登对,再加上偶尔的举止关心,众人也觉得这个结论合理,虽然林酒两手空空,但这不耽误他们嗑cp。 姚芳带着手艺班的学徒返回,说什么也不肯跟他们去吃饭。 林酒没勉强,她知道母亲为难。 开业仪式上邀她上台共同揭牌,让她在无数审阅的目光中镇定,对着一堆摄像机微笑已是突破,好不容易熬到活动结束,盼来了轻松,现在又要求她绷着端庄,和一堆混迹商场的老狐狸在高端大酒店吃饭,她肯定不自在。 齐君伟、陈姨还有林业的朋友们作为重量级嘉宾受邀吃饭。 张敬臻被方至诚气得不清,咬着牙还想继续咒骂出气,但林酒拿捏情况,刻意安排了张楚瑞坐他的车。 以他的性格,气恼的话肯定憋不住,但张楚瑞在车上,他表现得格外乖巧,甚至有点笨。 林业疑惑一路,付云东对林酒的态度不冷不淡,压根不像电话里催促的那样急迫。 那天,付云东人在北京,打电话催促的急迫架势就像林酒上了贼船,分分钟要被拐走似的。 他问为什么要去初创公司,付云东振振有词,说挑战自我。 付云东确实擅长挑战自我,当初离职就是嫌工作过于清闲。 在多数打工人都期盼一本正经摸鱼,提前步入养老生活时,他依旧勤奋自律,卷的不像个人。 一起工作先人都调侃他像个能不断优化,自我升级的机器,再加上经常健身,所以公司人私下喊他“卷付哥”。 可今天碰面,林酒和霍正楷代表红将表示迎接,而他却越过林酒,只和霍正楷握了手。 这一幕看得林业摸不着北,他不是冲着林酒来的吗,怎么还学起古人“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了? 不懂,不懂。 林康异地出差,缺席了关键的开业仪式,心里愧疚,为表歉意,他打来电话说吃饭他买单。 饭桌上,重量人物们互相推辞,不肯碰菜单点菜。 张敬臻和霍正楷见怪不怪,等一圈人客套完后才接过菜单询问忌口,点了主菜后又让林酒和张楚瑞按喜好添补几道小菜。 饭桌上,众人以茶代酒,共同举杯,庆贺红将开业。 林业也是个老油条,桌上一番客套、推就,又是斟茶,又是握手,引得气氛和谐,笑声连连。 付云东进门前拘谨着,进门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配合着林业的节奏,将奉承话讲得漂亮圆滑。 齐君伟嚼着黄牛小炒,对侃侃而谈的付云东抛出问题。 “付经理赋闲在家,是怎么坚持每天晨起读书看报的,我问点经验,看能不能也给我家的懒儿子支个招。” “从小的习惯,每个人放松习惯不同,各有所爱嘛,主要是我没什么特长,只能做点简单的事儿。” “小霍呢?” 齐君伟看出付云东的强势,所以故意用称呼划了界限。 饭桌上的机灵鬼都觉察到了霍正楷和齐君伟二人关系的不同。 按现在的收入算,齐君伟不算在商圈内,但他底子厚,人脉和背影还在,所以懂事的人还得尊他一声齐总。 他对霍正楷不只是简单的前后辈关心,更像是山头老虎向林中兽类介绍自己的幼崽。 果然,齐君伟话一出,寡言的陈姨也忍不住恭维了两句。 “小霍一表人才,我当时就觉得他与众不同,以后公司还有什么困难,随时沟通。” 林酒忙着查看周遭神色,忙着微笑,因此没吃几口饭,倒是张敬臻和张楚瑞离得远,和谐地聊上了。 饭饱已是正午,送走一干人,回到公司楼下的林酒只觉疲惫和两腿发软。 她歪着身子往林业臂弯一挂。 “你们做生意的,一直这么累吗?” 付云东从身后冒出,话语直白。 “还有更累的,这些人不是客户,所以理论上我们和他们是平等关系,等面对真正的客户时,我们自觉带入低位,到时候的应酬就不像今天这样了。” 林酒认真点头。 霍正楷从后备箱拎出林酒早上换下的平底鞋,“先把鞋换了。” 林业交代了两句就离开,他公司还有事。 张敬臻心花绽放,他拿到了张楚瑞的联系方式。 上楼后,付云东主动提出开会。 林酒扭脸,看向身侧的霍正楷,他松松领带,回了个“好”。 林酒先惊后喜,付云东业务能力太强,观点犀利。 他一边用电脑做记录展示数据成果,一边在笔记本上规划要点,二者兼顾,有条不紊。 脱口的内容似乎被他捋了若干遍,条理清晰,业务需求、未来规划、市场动向,条条框框的东西都能被他解释得入木三分。 霍正楷中途说了两次建议,但都被付云东用专业数据噎得哑言。 他说自己前几天刚看过《中国油纸伞行业深度调研及投资咨询报告》,还说人的认知会片面,但市场数据不会。 林酒和张敬臻本来都不觉得自己表达弱,但两个强者唇枪舌剑,他们说不上话,因此甘愿当陪衬的绿叶。 公司不加班,到点自觉走。 付云东带着霍正楷,两人踩在下班前十分钟整理出了一份业务发展图册,还要走了公司员工的档案,说第二天或许会有人员调动。 林酒第一次对这个经验丰富的工作狂感到头皮发麻,明明她才是老板,可付云东压迫感太强,她总会不自觉带入员工姿态。 霍正楷和付云东正面交手,作为上级,他欣赏他的玲珑周到,作为同事,他畏怯他的好强。 忙碌的一天力气消耗太甚。 晚上回家,林酒煨了一锅蜂蜜花茶,又给一楼的霍正楷和张敬臻一人送了一碗。 张敬臻嫌不够甜,扶着太阳穴说起白天。 “感觉以后没好日子了,付云东就像我高中班主任一样,没想到毕业多年,归来仍是少年。” 霍正楷也觉得淡,又加了一勺蜂蜜,顺便打趣道。 “多好,越活越年轻。” 林酒伸了懒腰,一方面觉得充实,一方面又着实疲惫。 星宿消退,就着满屋的花香,睡了个酣畅。 第53章 诡异u盘,从天而降 林酒两头忙碌,既要回荥阳村上文化课,又要回公司参与布局。 中午,她趴在桌子上研究ppt,累了就起身活动颈椎。 下午放假,学徒们早早回了家,院子迎来了安静,只有几声微弱的猫叫被流动的空气放大。 “喵……喵……” 李明瑞喜欢猫,所以姚芳就送了他一只小狸花,那猫不亲人,平时要不就在屋顶,要不就在菜园一隅,只有饭点才会来脚边转悠。 杯子里只剩下一口水,她摸了摸干瘪的肚皮,起身去接水。 眼睛无意扫过窗缝,她猛地顿住,又是杨荷娟。 刚要追出去看动静,手机震动,特别关心付云东发来消息。 【第一支广告反馈不错,霍总说还有第二、第三个脚本,林总方便发我先看看吗?】 简单的一句话,看似商量,实则没得选。 付云东入职三天,公司上下大小事务全摸了个遍,林酒认命,为他单独设置了消息提醒。 林总不是林总,付总才是。 她从备忘录里拖出文字,整理成word文档发出去后,扶着桌子长舒一口气。 谭蓉和姚芳在厨房炒菜,两人憋着疑惑,但谁都没开口问。 公司刚成立,按理来说他们都应该忙着跑业务,越是忙碌越红火,越是清闲越冷清,可林酒却在这时候给手艺班的人放假,难道是公司不行? 半小时后,谭蓉小菜上桌,林酒依然眉角紧绷。 她捏捏嗓子,脚步踏出了半步,又回身看着林酒。 “公司……应该顺利吧,开业那天来了那么多人。” 林酒手里还在打字,眼皮微抬。 “顺利,昨晚就有好几个单子了,河南一个话剧团定了一单,32骨和64骨的油纸伞都要了,还指定了伞面……” 姚芳拿着筷子出来,“订单量这么大啊,我们供不上怎么办?这时候让学徒班的人休息,会不会耽误进度啊……” 林酒暗灭手机屏幕,起身挪了挪碗碟,迅速给出了答案。 “别担心,我们很早就有对策了。” 早在从各处非遗景点考察回来之后,马建福就诚恳地给了建议——机械化量产才有收益。 他带着一批老手艺人坚守手工抄纸为了是骨气,而搞设备造纸是为了糊口。 他说他老了,腿脚不便,脑子也跟不上市场,但林酒他们是新面孔,年轻人就要有胆量去争。 听完那些话,霍正楷当即联系了大学时认识的学长。 学长本硕学得都是机械制造专业,毕业后自主创业,成立了自己的公司,现在成就斐然。 公司虽然年轻,但精英众多,改造或研发能生产标准化油纸伞的机器对他们来说几乎不费力气。 本着对传统手工艺品的敬畏,所以霍正楷几人达成一致意见,他们只要半机械化。 手工艺品不能丢失手工部分,所以机械量产目前只针对油纸伞生产中最消耗人工的伞骨和伞架两个环节,有了3d打印的助力,学长那边早就传来喜讯,第一代伞骨机已经进入调试阶段。 霍正楷高瞻远瞩,林酒先前在电脑上看到的64骨油纸伞模型就是他和学长对接的信息,而之所以一直低调隐瞒,是怕林家人再发癫来找麻烦。 林家人以为他们心比天高,开个公司,办个培训班,忽悠一批人来学手艺就算传承,实际上,他们谋划的是工厂。 五月最后一天,陈姨带着喜讯登门。 她一脸欣喜,送来了刚刚通过政策审批的建厂报告。 这份报告和创业发展提案一起提交,却迟了这么些天才通过。 “红将”不仅要办手艺人培训班,还要适应工业发展节奏,用机械化生产保障产量供应,以此开辟更多的市场需求。 “本来以为这事儿得再拖个把半月,没想到这么快。” 林酒看着黄色牛皮纸封印的文件,有种朦胧的不真实感。 陈姨捏了捏她的掌心,催促她打开看看。 黑色加粗的字眼放大跳动,她草草扫视。 “场地已经划出来了,蛮大的,图纸过两天就能出来,上面还安排了建筑工程师给你们看场地,听说大概一周后就可以过来,到时候我会联系你们,约定个时间两边一起见面。” “我那天看了你们的员工结构,因为应届毕业生很多,所以又试着给你们申请了一个额外的人才互助补贴,员工和公司都有,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过两天就出通知,大体上没什么问题……” 四月的“春雨计划”在夏初迎来了落地。 陈姨忙碌,转达了消息后就匆忙离开。 林酒看着桌上还没完全冷却的茶水,将好消息散播在群里。 张敬臻最配合,在微信群里连放了好几个烟花,炸的手机屏幕晃动。 付云东忙着催促设计小组出方案,“红将”的主营是油纸伞,但不能只卖油纸伞,相关产线也应该一并考虑。 照着霍正楷提供的信息,他挑选了几个细化。 手机跳动,他简单扫了一眼,嘴角的笑意却难以自控。 他没看错林业,更没有看错林酒,看来“红将”的确是他的正确选择。 六一儿童节,谭蓉的两个孩子早早放学。 张敬臻回家取东西时看见两个小崽子在逗猫,惬意又愉快,想到自己苦逼忙碌,所以他把两个小鬼头带到了公司,提前感受职场生活。 李明瑞牵着弟弟偷摸“视察”,引得员工猜测张敬臻英年早婚。 走廊地板太滑,李明星跌了一跤,咬着唇欲哭不哭,哥哥吓唬他。 “白天哭,晚上就有黑面鬼来找你。” 想起今天是六一,张敬臻逗人。 “黑面鬼是什么,儿童节礼物吗?” 李明瑞一本正经摇头,他摸了摸裤兜,拿出了两个亮闪闪的东西。 一个银色u盘和一只看不出纹路的戒指。 戒指老旧,隐约可见内壁凹槽中隐匿着一些黑色的污渍,而u盘上则用马克笔写了数字“11”。 张敬臻满脸问号,李明瑞主动交代。 “黑面鬼是鬼,会吓人的鬼,叔叔,这是前几天我在上学回来的路上捡到的,我妈让我拿给你们看看。” 他刚想问怎么不送警察局,蓦地又想起近日的一些事。 谭蓉说她的电动车被剪了线,姚芳说那窝长大的小猫被药死了一只。 前天回家晚,他怕开门动静大吵了邻居,所以就把车停在了路边拐角处,确保不会挡路,可第二早开车时,车子发出异响,下车检查后,他在后轮和挡泥板间看到了一只硕大的死老鼠。 那画面过于血腥,他差点又要作呕,赶忙压制心口翻涌的恶心。 细细想来,这几天怪事确实太多了。 要不是他信唯物主义,这会儿早就该找懂行的“老师傅”写符纸,洒符水了。 他大步走到霍正楷的办公室,听见他和付云东商量拓产品线的事。 公司这几天喜讯接二连三,他不应该破坏这气氛。 伞骨机和伞架机调试完成,性能方案做了优化,可以送图纸加工;霍正楷构思的腾冲背景游戏和相关部门完成洽谈,对方正在推进3d取景…… 他犹豫一瞬,咬咬牙,还是决定先保密。 行政部的小姑娘来送水,他把两个孩子交给女孩看管,随后开车去了派出所。 东西不是他的,万一擅自打开还落个侵犯隐私就不好了,所以这事还是得找警察帮忙。 电脑前,张敬臻双眸晶亮,紧盯屏幕,生怕错过蛛丝马迹。 前几个表格应该是账目,有支出,有收入还有收益率,但古怪的是这些表格没有表头,看不出是什么公司或机构。 民警咂舌,“你说你是荥阳村的……那个做油纸伞的村子?” 张敬臻喉结滚动。 “昂……是,是荥阳村,油纸伞旅游的那个,村子里每天都有来游玩的游客,感觉像是是游客掉的,所以拿来报警了,这两天也没听村长说村里有人丢东西……” 民警继续翻找,而他也继续观看。 看到视频文件夹时,民警惊跳着向后退。 紧接着,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听到了那股诡异至极的声音。 画面诡异至极,如果不是在u盘里,小民警恍惚间都以为自己是在看恐怖片。 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猫叫开场,随后晃动的镜头由暗渐明,一座没有碑文的石碑赫然出现,紧接着就是坟墓尾部的泥土被铲平了一块,镜头再一晃动,就是一个没了脑袋的黑鸟。 小民警吓得不轻,喊来同事又看了一遍。 “这人恶作剧吧?” 同事一脸鄙夷,接着又打开了剩下的文件。 文件套文件,打开后是几张照片,像素不高,但张敬臻还是一眼认出,图里是林酒家。 四点,张敬臻气愤离开。 他直觉是林家人搞的鬼,所以走前还是留了派出所民警的电话。 他给林酒打个电话没打通,马不停蹄赶回去。 经派出所核实,u盘里缺乏关于主人身份的关键信息,且戒指为钛钢成分,并不名贵,所以大概率会无人认领。 办公室内,霍正楷还在和付云东开会。 两人像是长在了办公室似的。 相处几天下来,两人都已经摸到了对方的脾性。 “林酒写的广告脚本我看过了,你之前有拍纪录片的经验,我觉得这次可以直接拍一个记录电影,如果林酒愿意出境,我可以找一个小演员。” 林酒在洽谈室接待王静送上门的客户,刚送走客人,心情激动。 张敬臻急匆匆闯入,同时惊动了两边的人。 第54章 宁愿空坟,不愿同族 林酒听见了楼道里的脚步声,那声音又沉又重,像远古巨兽。 她捏着后颈放松,起身时还不忘扫一眼窗外的天。 接连十几天都是晴朗,看腻了太阳。 一层灰色薄云从西边的远山上铺盖过来,湛蓝色的天很快被侵占大半。 终于要来点儿雨水了。 她抿了一口茶水润喉,随后挪到门口,探出半个身子看动静。 楼道里,张敬臻正气喘吁吁地撑靠着墙看手机。 他唇色苍白,眉心紧蹙,两鬓的汗珠顺着脖梗打湿了灰色衬衫。 霍正楷也开门出来了,他当即意识到事情不对,把双腿瘫软的人架进了办公室。 林酒从隔壁端来茶水,张敬臻摆手不喝。 小腿一阵一阵的抽动撕扯着神经末梢,语气也被激得断断续续,跑太急,脚抽筋了。 “林酒……你,嘶,你爸……爸的墓碑是不是没刻碑文?” 看热闹的付云东两手插兜,眉梢挂着一缕疑云。 一般的碑都有生卒信息和后世的评价,以此作为子孙后代对故人的歌颂,也方便纪念,在农村,只有早早夭折的幼儿和身份不明的人才会立无名碑。 这……林酒的父亲为什么要立无名碑? 林家在村里也算大家族,怎么会同意这个古怪的要求? 林酒眼珠子打转,“嗯,他没让我们刻碑文,只留了几个字。” 张敬臻正欲开口,却激起一阵猛咳,林酒再次把茶水捧上。 跑得太急,热风全灌进了嗓子眼里。 喝完水,攒了力气,他粗喘了几口气,随后挺直后背,把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楚。 林酒一脸匪夷,难以置信地喃喃。 “我爸的坟没在林家坟地里,不是经常去的人不一定找得到——” 话说一半,她骤然顿住,后背惊起了鸡皮疙瘩。 上次祭拜,回家不久后,母亲就说自己有点不对劲,总是心绪烦乱,惶惶不安。 虽然林酒不信玄学这种虚无,但父母向来感情深厚,姚芳又经常说起父亲的事,所以她理解这种“心灵感应”。 张敬臻眼睛圆瞪,哑着嗓子追问道。 “想起什么了?” 霍正楷眉目凌厉而深邃,紧绷的脸上叫人看不出愤怒程度。 半晌,林酒木木地回应。 “应该……是林振。” “无字碑就是我爸的坟,无头黑鸟是诅咒。” “小时候,我经常听林振这样骂人,也看见过他捉黑鸟吓唬别人,还有……之前在祠堂和他吵架,他口不择言也说过这样的话。” 张敬臻啐了一句脏话,脚软地站了起来,一把扯起林酒的手腕。 “走走走,快回去看看,确认一下,是他的话联系警察,赶紧报警。” 林酒不动,死死地久盯桌角,冷冷道,“先等等。” 现在去,就算报了警顶多也只是关几天又出来。 斩草不除根,野风吹又生。 林振是个彻底的痞子,哪怕当了林家当家人,骨子里也改不掉怯懦。 这个骄傲的身份没带给他半点责任枷锁,他依旧我行我素,毫无威信可言,只落了一个“无才无德,贪心不足”的评价。 他之前跟着林庆辉,习惯了依附被执命令,缺乏道德,还屡次出尔反尔,将承诺的事看做儿戏,一再变卦,人前一套,人后又是一套…… 林振太蠢了,轻易一点饵料就上钩,旁人稍加“激励”和“引导”,他就闷头掉进了圈套。 所以……总是这么不痛不痒的周旋不是办法,直觉告诉林酒,这背后有更大的推手在关注林家的事。 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再等一等。 霍正楷和付云东没明白她的冷静,亲生父亲的坟被破坏了,她竟然还坐得住。 林酒淡定,失神地看着渐黑的天,雨好像已经落在了她身上一般。 “坟是空的,我爸自杀前留了信,交代我们不要让他的骨灰进林家的坟。” 所以,林逍的骨灰至今还安放在厨房后面的杂物屋里,神龛在屋子一角,不起眼的牌位正好藏着不愿同流合污的林逍。 他生前最喜欢一个土色小壶,姚芳便把他拘在壶内巴掌大的地方,因为神龛无外人踏足,所以他能安安静静地守护着母女两人。 再者,林家族人的墓地在深山阴冷潮湿处,林逍不喜欢阴冷,但碍于林家仪式,所以他让姚芳别刻碑文,以免误导后世子孙。 姚芳精挑细选,找了块能晒太阳的暖和地。 霍正楷眼尾跳动,上前一步扯掉了张敬臻的手。 林酒皮肤白,这么一会竟然已经抓起了红印。 付云东也上前,“冷静会儿,先听听林酒怎么说……” 张敬臻情绪失控,一把甩开了霍正楷,嘶吼的声音翁着浓厚的鼻音。 “草,怎么冷静——” “姚阿姨对我们那么好,把我当半个儿子,我虽然没见过林逍叔,但知道他肯定不坏,他被林家人逼死,死了还不得安宁,这怎么忍?” 其余几个办公室的人也听到了动静,手中一顿,嘁嘁讨论了起来。 李明瑞和李明星本来正乖巧地坐在沙发里看书,沙发高,孩子们双脚离地,左右晃荡。 走廊里的动静太大,小孩的耳朵精灵,同时捕捉到了熟悉的声音。 李明瑞噌地跳下沙发,按了按弟弟的肩膀,一本正经地撒谎。 “你乖乖的,我去上个厕所。” 李明星眨眨水汪汪的大眼,捏着行政部的大姐姐给的青蛙玩偶,乖巧点头。 办公室留了一条缝,探了一路的李明瑞一只眼觑着里面的动静,终于找到了霍正楷。 小手轻扣玻璃门,小声喊道。 “叔叔!” 霍正楷扭身开门,脸无异色地抱起他。 李明瑞自然而然地揽上他的脖颈,勾着的脑袋找林酒。 付云东清眸一亮,对他娴熟的抱孩子动作感到震惊。 “林姐姐呢?” “哦……有事出了,你找她?” 霍正楷语气微松,一分钟前,林酒带着张敬臻刚走。 林酒的“长线计划”向张敬臻“及时止损”妥协。 现实生活不能冒险,为了避免对方做出过激行为伤害姚芳和谭蓉裤子三人,他们还是决定回去看看。 这要是让小孩儿看见张敬臻炸毛的样子,怕是得留点阴影。 付云东放下手机,从窗边缓缓回头。 “你就是李明瑞吧,叫声叔叔。” 两个人默契配合,试图转移着这个好奇小孩的注意力。 李明瑞被抱的难受,挣扎着要下来。 霍正楷只得放开。 他警惕地打量着周遭,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东西。 霍正楷自觉凑上前,温热的气息钻进耳朵。 “这是我弟的儿童节礼物,他说祝你儿童节快乐。” 在几个大人里,李明星最喜欢霍正楷,因为会带他看奥特曼。 掌心里的奥特曼泥塑线条粗糙,大人看得出是粗制滥造,但小孩儿会当金值宝地珍藏。 他陡然想起张敬臻说的一连串怪事,又望了望眼前笑意盈盈的小孩。 为了伤及无辜,还是趁早解决。 他猝然起身,正色望着付云东。 “公司这边你盯着,我把两个孩子送回去。” 付云东忡愣一瞬,走过来揉揉小孩柔软的发顶。 “嗯。” 李明瑞梗着脖子闪躲,霍正楷拍了拍他的肩膀。 “去叫弟弟,一会儿我送你们回去。” 小孩登登出门,两人又聊了两句。 霍正楷动作麻利地关电脑,理文件。 付云东静立良久,直到看他拿走了椅背上的外套,才问出了一句答案明显的话。 “你喜欢林酒吗?” 霍正楷捻着衣料,干脆利落道。 “你不也是?” 说完,他大步下楼,耳边是一句清亮的余音。 “有事联系。” 楼下,林酒被两男一女拦了去路, “能不能正面回答一下我的问题?” “对啊,我们大老远过来做独家。” 林酒一人不敌对手,被圈在树荫下。 对方咄咄相逼,不问出想要的答案不罢手。 几分钟前,警局来电,而她想起李明瑞兄弟俩还在楼上,于是,张敬臻提出他先去警察那边了解情况,一会儿绕回来接孩子。 可车刚开走,林酒就被拦了。 三人似乎蹲了很久,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 她一身火气,刚要转头喊保安又噎住。 现在的她不是孤身一人,身后还有公司。 所以,她忍住了,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回答。 “第一,我没有做伤害那个小孩的行为,第二,她那天只是生理期不适,没有重大疾病,第三,后续如何我们并不知道情况,因为我们没有联系。” 霍正楷下楼到出口,瞧见林酒被几个人围住,她一脸为难。 思绪飞转,他拿出车钥匙开锁,拍了拍身后的两个孩子。 “明瑞,先带弟弟上车!” 他箭步奔到树下,强行用身体将林酒和几人隔开。 高大的个子撑出了一块安全区,林酒抬手,拂掉了额角的薄汗。 那边,李明瑞和李明星上了车。 没素质的镜头和麦克风像怼林酒那样转移到霍正楷身上,只是身高原因,显得有点吃力。 “你好,先生,我们是星星新闻的记者,您也是——” 不等对方话音落,霍正楷笑容和蔼,声音却冷得像冰窟。 “抱歉,我们不接受采访,有什么想咨询的可以上公司二楼,我们的行政,她们会耐心接待,如果有任何法律权责问题,上楼右转第一间也可以直接咨询我们的法务。” 第55章 抛下饵料,鱼儿上钩 握着麦克风的一男一女并不让步,反倒是有点儿看热闹的意味,上下审视着这两个人。 霍正楷下意识拉着林酒拖到了自己身后,此时的两人还牵着手。 男子眸光龌龊,“二位……是什么关系?” 霍正楷僵笑,松开了林酒,故意模仿他的语气回应。 “是什么关系没必要和你解释,如果你看见一男一女就自动配对情侣,那我也可以问你旁边这位女士,二位是什么关系?” 一旁的女孩儿脸色大变,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跺脚道。 “我们是记者,不是骗子。” 霍正楷居高临下,讽刺道。 “我不接受采访,这和你们是骗子还是记者没关系。” 几人正在僵持时,又停下了几张面包车。 更多的记者模样的人围了过来。 他们端着没有感情的腔调,生硬地讲出了一样的句式。 【两位,我们是xx的记者,方便回应一下4月份在机场大巴上施救生病女孩,并勒索女孩家长的事吗?】 勒索? 这个只在电影和电视剧中出现过的词汇落在了他们身上。 两人难敌众手被困住,这帮人不讲理。 状态正焦灼时,付云东带人来了。 他举着手机录像留证,还带来了公司里的六个高壮男儿,嘴里喊着让开,并用棍子逼出了一条路,把两人带走。 几个年轻员工当着记者的面报警,故意拔高音量。 “喂,你好,110吗,我要报警,这里有人聚众闹事,地址是……” 几家记者面面相觑,一看惹了事,拔腿四散。 付云东车内,气氛诡异。 三人从迅速发酵的短视频里知道了这起没来由的污蔑。 4月份在机场大巴上发生的事被蓄意炒作成了“道德勒索”。 林酒蹙眉,“我以为这视频上次就发酵过一次了。” 霍正楷久久不语,恍然大悟,浑厚的嗓音透着低沉。 “我们被人算计了。” 大巴上两人施救昏倒女孩是真,但上次来采访的诚光媒体却是假冒的。 想通了,合理了。 难怪当时车上下来了一个导演似的人物,那人神色狡黠,姿态傲慢地给林酒递稿子。 当时他和张敬臻护人,从屋里冲出来后呵斥不接受采访,对方把两人“嚣张”的姿态拍了下来。 而现在舆论发酵的就是一个拼接的杂合体,上半截是大巴上目击者拍摄的视频,后半截就是他和张敬臻的斥责。 更绝的是视频有两个版本,一个是三人都打码的,另一个是故弄玄虚,没给林酒打码的。 有人在针对林酒。 派出所那边,警方的技术员找到了一个隐藏文件,里面是一封掺杂着大量污秽语言和威胁用词的恐吓信,致信主角是林酒,其中还附着大量的偷拍照片,多数角度是她上班的画面。 事情一下子严重起来,警察也意识到这起恶作剧“过界”。 张敬臻站在电脑旁,惶然不语,紧闭唇齿。 过了好久,负责沟通的警察扯了扯他的衣角,这才把人从天边九霄拉回来。 张敬臻颤巍着给霍正楷打了通电话。 “你带林酒他们回家,我开车给警察带路,一会儿直接回村,事情复杂,碰面再聊。” 天阴了下来,前排两个大人一言不发,两个孩子懂事地坐在后排。 霍正楷把车开得飞快,林酒抠着安全带,怕这一路奔驰会把自己甩飞出去。 知道这些事情的付云东已经无暇工作,他开了车,也跟去查看。 这事儿的阴谋性太强,而且针对的意味太明显。 林酒是“红将”的主心骨,针对林酒的,就是针对公司的。 他表情厌厌,想起了霍正楷的挑衅。 他自知克制,没对林酒有多余的关心,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天生的直觉? 快到村口时,林酒突然开口。 “前几天我发现了一些端倪,因为不确定,所以给学徒班放了个假,花了点儿时间确认。” 霍正楷蓦地扭头,“几号的事。” “五月二十九号,下午。” 公司步入正轨后,手艺班差不多林酒一人在管,他和张敬臻被付云东拿捏着研究扩产品线合作,自然不知道放假半天的事儿。 林酒微微直了直身板,似是忧叹。 “林振的道歉是假的,他身后有人,这个人惦记着林家油纸伞,我怀疑林家闹成这样,有那个人一半原因,搞不好就连林庆辉的死也和那伙人有关。” 霍正楷听她这话的意思,心里大约是猜出了七八分。 “是谁?” “应该是郑常山,上次在视频评论区买水军刷屏的也是他。” “还有呢?” “林庆辉下葬那天,我答应林家人帮忙,跟林康、林业去酒店包厢偷录了证据,搅黄了林振要卖族谱和手册的事,那天,还有个人也在场,那个人和郑常山是表兄弟关系。” 霍正楷一怔,“你怎么没提?” 林酒没说话。 这段时间的累有目共睹,她不想为了还不确定的事扰了军心。 车子很快行驶进了油纸伞培训班。 张敬臻已经到了,车停在路边,但人却不在。 两个小孩一下车就蹦跳着去找谭蓉,霍正楷则打电话张敬臻。 林酒面无表情地僵站着等付云东,嘴里回一股茶水的清苦味。 付云东锁了车,感觉哪儿怪怪的。 入职第二天后他来转悠过过一次,当时仓促,草草看了一眼就离开。 林酒比了个手势,说自己要进屋。 屋内20多双眼睛明晃晃地盯着门口的影子,林酒定了一下,像之前一样微笑回应。 姚芳以为她又回来拿文件,便没放下手里的活儿,伞面绘制大图要专心致志。 林酒没表现出异样,假装视察地逛了一圈,和张李两家的长辈们寒暄两句,最后定足在李芬身旁。 “李芬姨,我想麻烦你件事。” 李芬曾对她敞过心扉,曾在她面前展露软肋,可谁又知道,这只是钓鱼人抛下的饵,为的就是利用她的同情心。 要论她是怎么怀疑到李芬头上的,还得从她反常的“勤奋”开始说起。 学徒班大多数人都是农村劳动妇女,所以,她们有着相似的生活节奏。 下课后,这些学习一天的女人也不得清闲,一家老小、牲畜飞禽都等着照料,所以基本上没人会逗留太久,偶有个别的也是例外。 开班这一路几乎没有阻碍,她当时还觉得顺遂,现在想想,李芬就是这中最大的古怪。 她主动求助,主动让林酒介入自己的家事,后来丈夫又遭遇意外,她表现决绝,着两件事凑在一起,赶得太巧。 谭蓉也好学,但她的好学是钻研,而李芬的好学是拖延。 一样的任务,她付出了努力和专注,可完成的节奏总是比别人慢半拍,除此之外,她还有意无意和姚芳聊起过去的生意,“好学”地刺探她这些年做油纸伞的收入。 她的奇怪是隐秘的。 李芬在闷头削制作油纸伞的木顶,两腮紧绷,牙齿紧咬,指尖被压的发白。 林酒悦耳的声音把她从执拗中“救”了出来。 这些天接连削竹子、木头,用刀太久,右手手腕酸胀不适,手指关节隐隐作痛。 两人走到门外远处,付云东杵在屋檐下当判官,眼神又冷又暗。 林酒开门见山,连称呼都省略了。 “郑常山郑总托人让我给你带句话。” 她故意放慢语速,强调重音郑,常,山。 李芬掩饰惊愕,摆出一副不知道的模样。 霍正楷打完电话,从树荫下现身,手机里展示出一份模糊的文件。 李芬视力差,自然是看不清。 在车上时,林酒想了个法子让霍正楷配合,两人稍用手段,实施诓骗。 “郑常山公司破产了,他知道我们委托了一家公司机械制造公司生产设备,所以昨天来找我们说愿意低价出售,这是他拟的合同。” 李芬着急反驳,“不可能啊,他和我说工厂已经转让了,他暂时去贵州玩几天——” 林酒黑了脸,不可置信地诘问:“真的是你?” 李芬知觉自己说错了话,进退维谷地愣着。 大门外传来叫喊,张敬臻的声音在几百米外。 半小时后,李芬被押解扣上了警车,理由是盗窃。 林酒故意放置的现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已经到了量刑标准。 李芬聪明,但不多,克己,但不够,所以还是贪财贪心。 她知道林酒家里外有六个监控,也知道有条没监控的小路联通鸡圈。 人和车回家都走大门,但偶尔也会碰上没带钥匙的情况,所以姚芳留了条小路,从邻居菜地绕道房子后方,就能看到林酒家的菜园。 警方微微施压,她交代了全部。 “就……前天,五月二十九号,下午没事,我听见林酒说让姚芳留在谭蓉那儿吃饭,想着她家没人,所以我去了。” “我不是本村人,回家应走出村的路,但那天太紧张了,本来应该先骑车出村,但脑子一热就走了反方向。” 她哭啼着交代偷窃过程,交代是如何“凑巧”地知道电闸位置,所以刚好躲避了摄像头。 林酒和霍正楷对她这般姿态无动于衷,付云东更直接。 “警察同志,盗取现金2万,外加故意损坏一台监控,大约要判多久?” 李芬偷走的现金是林酒故意放在抽屉里的,她第一天钓鱼,鱼就咬了钩。 在林酒的带领下,一行人开车上山,看到了林逍被削平的墓。 现场脚印明朗,还有一张使用过的纸巾,警察统统打包带回。 两个出警警察也没想到竟然意外碰上个偷窃案。 第56章 事业第一,感情靠边 处理了这边的事,几人又马不停蹄赶回公司。 小会之后,第一版无剪辑公关函火速发布。 视频简洁,要点突出,阐述干脆。 第一,指明几家营销号肆意扩散的内容纯属恶意剪辑、配音,不存在大巴车施救后道德绑架,索要费用情况,并发表车内其他乘客视角的完整视频自证,联系被救当事人采收录音,再现事实。 第二,发布付云东拍摄的无剪辑手机视频,点名批评不良媒体“强制”采访,用人数优势施压。 第三,针对污蔑内容,要求相关媒体立刻删除视频,并在互联网平台发表道歉声明。 下班前,风向逆转,一些2g网络的吃瓜群众甚至还没看到前情就已经被后果震撼。 [红将,这公司干嘛的?] [看简介是搞非遗的,卖油纸伞。] [这公关速度,这措辞,内娱来学一学,反驳对方的同时自己举证,这才叫有理有据。] 因为处理及时,公司既成的业余并未收到干扰,仅有两个来电旁敲侧击问真假,付云东经验丰富,处理这等小事得心应手,三两句就打消了对方的疑虑。 本以为是一场狂风暴雨,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就乌云退散。 不可思议。 办公室内,众人压着音量直呼牛逼。 “草,太牛了,我没文化,谁能告诉我四两拨千斤适不适合现在的景象。” “我就说霍总很牛吧,以后咱们就安心跟着这群大佬吃香喝辣就行。” “姻缘殿我避之不及,财神殿里我长跪不起,希望我的老板们发财,这样我们也能发财。” 林酒拟了一条通知,赶在下班的节点发布。 [今天的事大家都看到了,结果已出,希望大家理性看待,借此机会,敬告各位: 公司一体,荣辱一体,请各位放心公司高管的人品和作为,同时,九月初,公司会正式筹建自查内举部门,凡有法律相关背景的员工均可参与评选……] 员工正常下班,楼里一阵喧嚣之后便安静下来。 几个领导没着急走,手里的事还没处理完。 临了,关了电脑的林酒才在想起今天是国际儿童节,她本该给公司的小朋友们订奶茶、发糖果的。 几个人乱了一下午,那帮小的估计也敢提。 张敬臻笑她,“你虚岁24,公司大半人都比你大,还一口一个小朋友叫他们。” 她回敬一记白眼,决定周一再补上奶茶。 四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付云东说想找霍正楷单独谈话,两人欲盖弥彰地揽着肩膀上楼顶。 张敬臻歪着脑袋看热闹,他拐了拐林酒。 “如果你是女孩,他们两个……你选谁?” “都选,他们两个能给公司挣钱。” 不出意外,林酒收获一句“财迷”。 两层的办公楼不高,视野有限,不如站在高楼有成就感,但车水马龙的繁华不一定适合所有人,付云东觉得这样也不错,接地气。 两人静看风景,霍正楷垂眸瞥到一楼的林酒,张敬臻又说了什么话逗她,笑的这么灿烂。 付云东也看见了一楼的两人,他故意挪动脚步制造动静,举着手机展示搜索词条。 “你的霍是这个霍?” 屏幕上是官方给出的霍氏文旅发展历程的概括,文字繁杂,包含了许多内容。 霍正楷轻轻扫了一眼,部分数据还是太保守了,凌厉的唇角隐隐露出一抹微笑,像是胜卷在握。 “嗯,碰巧就是这个霍。” 付云东若有所思,“他们……知道吗?” 霍正楷知道他问的是林酒是否知道他的身份。 “知道一点,张敬臻话多,瞒不住。” “知道哪一点?” 霍正楷讥笑,“你是关心我,还是关心她?” “关心公司发展,毕竟高层的个人实力也是公司发展的一部分积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题从关心林酒上升到了公司发展,来往间都是刀剑。 付云东笑霍正楷不要大少爷脾气,一时兴起创业,一个不快就毁了几十人的努力。 霍正楷讽他不要逞君子之能,行小人作为,来初创公司捞金,小有成果时卷携逃跑。 下了楼,付云东没回家。 尽管无人邀请,但他还是自觉跟着三人回到了林酒家里蹭饭。 姚芳早早下课回来,林业和林康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两人戴在围裙当主厨,高压锅喷出肉香,谭蓉在一旁打下手。 李明瑞带着弟弟喂鸡,因为贪玩在菜地里沾了一腿的泥,随后又抱着狸花猫满院子印猫爪子。 车子开进院中,付云东有点懵。 他们几个住在一起? 下午,霍正楷从手机上调出林酒家的监控提供给警方时,他还自我回避地想到了理由: 林酒家的杂物间当库房存放油纸伞,霍正楷作为合作伙伴留了备份,无可厚非,尽管下班时三人总是同频出门,他还相信只是刚好顺路…… 原来真的是他自己骗自己。 姚芳很热情,她拉着第一次做客的付云东,问晚上想吃什么菜。 “没事,阿姨,我都吃,好养活。” 张敬臻“哟”了一声,看热闹不嫌事大。 “你这是来看丈母娘呢?” 他风趣惯了,姚芳没在意。 一屋子的人各有忙碌,付云东被打发在一楼看电视。 考虑到村子的声誉,这事儿没闹大,但李芬被警察带走的事板上钉钉,姚芳和谭蓉也知道,迟来的林康和林业也知道。 一群人心照不宣,都不想提。 饭桌上,林业一直给付云东夹菜,生怕怠慢,姚芳倒是没压饭菜,几个小孩自在吃喝,愿意吃几分饱都行。 吃完饭后,一行六人又上了二楼,姚芳和谭蓉带着精力旺盛的两兄弟散步。 拾阶而上,付云东震撼于二楼的设计。 随处可见的油纸伞元素,还有落地透明柜里陈列着一些他认知之外的漂亮小物件。 张敬臻得意介绍,“这些是我俩的收藏品。” 林康林业嘁了一声,“脸皮真厚,比十把油纸伞的伞面堆在一起还厚。” 付云东看他们相处自然,憋着的疑惑太多,忍不住询问几人的关系。 林康往嘴里塞了块山楂,含着口水抢答。 “团宠妹妹和她的大佬哥哥们。” 张敬臻呕了一声,“林总平时不打游戏不唱k,原来爱好在这呢!闲来无事写点霸总文?” 林酒看付云东表情严肃,也忍不住逗一逗。 “远方表亲,理论上都是哥哥。” 天上黑云散了七八分,林酒期盼的雨一直没下。 付云东离开时,林酒提出送他下楼。 两人从院子中踱步而出,保持着半臂距离。 换了轻便的休闲服和运动鞋的林酒随手绑了个高马尾,比平日里多了几分青春气, 付云东踢了一个石子,用摩擦的动静来破坏这沉默的安静。 “我高中毕业时你妹妹给我递过一封情书,是你写的吗?” 林酒勾身从路边扯了一株狗尾草,漫不经心地提问。 付云东应激一般露出短暂的惊恐神色:“你知道了?” 他当时千叮咛万嘱咐,让妹妹一定带到,而且绝对不能透露身份,半个字都不行。 林酒蓦地笑了,自我安慰似地拍打着狗尾草。 “现在知道了。” 6年过去,付云东年龄数字的开头从2跨入3,写字风格也从潇洒肆意变成了沉稳有力,少年心性在他身上消退,可少年心意却没被动摇。 付云东自以为披了一身盔甲,却还是被林酒这么轻易看破。 能在饭桌上杀伐,能在会议室里布局,却不能在独处时正视她澄澈的双眸。 林酒耸了耸肩,遗憾道,“今天还是没下雨。” 付云东心虚接腔,“明天会下,中雨。” “霍正楷说你选了几家公司婚庆公司,打算用婚礼做宣传油纸伞。” 付云东笑笑,“我以为你要拒绝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谈工作?” 林酒面无波澜地看着前方,余光袅袅,只分了一缕给身旁的付云东。 “油纸伞撑开,头顶遮一小片阴影,压低伞身,欲盖弥彰,所以……拍婚礼不如拍暗恋。” 付云心被扯了一下,“你挺可怕的。” 林酒转了身,直视他的眼睛。 “感情的事随缘,但公司的事一定要拼。” 付云东面相斯文又清秀,但心里却藏着明明暗暗。 林酒又问:“开业那天,方至诚送了红包之后给我甩了脸色,这事和你有关吗?” 答案显然是确定的,林酒脱口问出来这一刻就代表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掂了掂手里的车钥匙,用清亮的嗓音坦白。 “嗯,是我做的,我知道你们在一起过,所以……警告了他几句。” 君子坦荡,是与不是都会认。 路灯昏黄,两人靠着车聊了半小时还多。 林酒没那么在乎喜欢不喜欢,暗恋不暗恋的事,她只知道付云东是可用之才。 家里,霍正楷和张敬臻在商量租房一事。 公司稳定,两人也难有理由再赖着住林酒这儿,虽然地方宽敞,楼上楼下互不干扰,但男未婚女未嫁,时间久了怕起闲话。 林康和林业不以为然,“谁家没个发财亲戚,安心住着就行,而且你俩住着,家里有男的,她们母女也安全。” 霍正楷深思,的确,林振的事没解决,他们突然搬出,大概会给有心人可乘之机。 短暂的挣扎和犹豫之后,两人还是咽下了这个想法。 派出所效率高,第二天下午三点多,张敬臻接到通知,足迹和纸巾的生物痕迹检测结果出来了。 和林酒预料的一样,生物物证显示,作祟的不是林振,而是林庆辉的妻子杨荷娟。 警察撮着头皮疑惑,“这个……杨荷娟挺奇怪的,她中午跑来认罪,承认是自己故意丢u盘让小孩儿捡到的,她说……自己就是看不惯你,所以想给你一点警告。” 张敬臻气急跺脚,“这不是警告,这是威胁,是恐吓。” 周边的人赶忙过来安抚,不等林酒细问后续,她接到了久违的林家人的电话。 第57章 面谈失败,林振逃跑 张敬臻在身边装雷达,一点风吹草动就启动预警,尤其是林酒,她的一举一动都值得斟酌,这通电话响的巧,可她面色无异,甚至还有点高兴,所以来电人应该是朋友。 林酒移开视线,闪到门外去接,转身滑动接听,点下录音按钮。 林振素质落地,他先是辱骂,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张家李家的祖先全都问候了一遍,自言自语两分钟后态度急转。 他恳求林酒,恳求她看在一家人的面子上,放过林家为数不多的手艺人。 “你知道的,杨荷娟四肢不勤,脑子也不好,平时脾气也大,没什么本事,家里孩子和老人都指望着油纸伞活……” 林久没吭声,直到他自我表演似的发泄完才提出见面聊。 对方应了。 从警局出来后,张敬臻嘴没闲过。 他在这事上丢失了冷静,一提到林家人就点火,所以不宜带他。 出于种种考虑,思良后的林酒给两个哥哥打了电话,仔细讲了前因后果,让他们找个理由叫走张敬臻。 林康叭叭十几分钟,才说动一个爱健身的人体验钓鱼。 林振狡猾,定的见面时间是晚上九点。 霍正楷和林酒在菜市场买了点菜种,折返回家。 临近黄昏。 付云东说的中雨依旧并未降临,下午氤氲的薄云已然散开,天边又亮堂了起来。 霍正楷在楼顶和母亲通电话,注意力却被悠旷的田园风光分走。 风吹草动间,山脚的灌木丛里中跳出了两抹被压弯的身影,宽口背篓被青草填满,下山时偶遇咩咩的羊群。 铃铛的清脆声混着邻里的说话声,踢踏的脚步声鼓奏着独一无二的乐章。 “臭小子,干嘛呢,我刚刚你说的听到了没?” 电话里传来追问,霍正楷慢悠悠回神。 “在听,妈……你以前说引蛇出洞也要仔细防备,这回我知道了。” 霍母欣慰,把手机递给霍父。 “你妈念叨,她刚刚在我旁边还说呢,吃一堑长一智,你下次学聪明点儿,好在你那儿的人没那么重的戾气,没有围追堵截,把你们公司给砸了,所以基本上没什么损失……有些人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听风是雨,拿着键盘就当审判官,当老板之后一定要学的就是放平心态……” 霍正楷凝着墙边的干青苔思索,这些年,父母教他最多的似乎是保持安静和防备他人。 大学时,他防过心口不一的室友,毕业后,防过异心的合伙人,防过不讲道德的同行……这些提防没有标准,或松或严由心判断。 但这一次,心判断错了。 李芬利用几人的同情,成了郑常山的内应,一边享受着“红将”提供的资源,一边拿着薪资在林酒身边当窃贼,她要偷的,是林酒父亲生前留下的笔记本。 本子是他一生探索的心血,某种意义上比林家当家人手里的册子更有价值。 郑常山要的是林酒家的这本册子。 电话还未挂断,霍父仍在传授经验。 霍正楷犹豫一瞬,虚心讨教: “如果对方棋高一招,我又怎么提防?” “简单,看人看极点,最高点看傲气,最低点看素质。” 他大约懂了。 晚上,林酒和霍正楷单独赴约。 林振当真狡猾,特意找了处人多眼杂的夜市烧烤摊。 猥琐姿态惹眼,林酒一眼就看到了他。 霍正楷扯着她的手腕,把别在衣领内侧的收音麦克风又调整了一下。 林酒被大庭广众之下的亲昵逗红了脸,霍正楷微微低头,示意她也帮自己调整一下,指尖无意触碰到耳廓,霍正楷浑身一颤。 两人这一趟有备而来的,总要留点证据,万一日后有用。 林振大快朵颐,眼皮微抬,嘴角边满是油渍,像没吃过饭的饿鬼。 林酒还没坐稳,他就迫不及待讲目的。 “看在大家都是亲戚的面上,这事你们就当没发生过,不过我们有个条件。” 林酒被气笑,霍正楷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 “受害者没开口,加害者为什么理直气壮?” 林振斜睨一眼,“林家人的事你开什么口,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林酒咬牙,也懒得废话,这时候还讲什么斯文和道德。 “不追求杨荷娟也可以,但李芬已经坐牢了,你必须把所有知道的事都交代出来。” 手里的炸串儿滑落,油水从铁盆溅出,刹那间,全世界都安静了。 “你……说什么?” 林酒拿出手机,展示了派出所洽谈的画面。 林振慌张,“李芬是谁,我……不认识她。”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烟,打火机不听话,只见火星不见火。 林酒决定赌一把,用猜测炸一炸他。 “你当然不认识李芬,因为她是李总表弟郑常山的人,而你是李总的人,公司新员工入职前,你带着几个地痞闯了公司二楼,找东西似的兜了一圈,看见我后又慌作一团,然后借着接电话离开,而开业当天,我在公司现场看到了杨荷娟,她看着我阴笑,你们两个一前一后出现在公司,是来找什么东西,还是单纯监视我?” “放屁,谁……监视你……” 林振一声,引得隔壁桌的人投来奇异的目光。 没点着的烟被他随手一折,掰成两段扔在地上。 霍正楷纵了纵眉,明白了。 林家四分五裂,林振装疯卖傻,先是允诺赔偿,随后又和妻子闹离婚,还和地痞混在一起,种种古怪堆积起来,慢慢拼出了一个模糊的事实。 象征着林家家主身份的族谱和手册丢了,而他怀疑是林酒偷的,所以,他一面急于做出点反常事来分散林家长辈都注意力,一面又盘绕在林酒周围。 被戳中秘密的林振犹如惊弓之鸟,面谈不欢而散。 他跑了,林酒自认倒霉,买了单才离开。 周日,林酒早起。 天气预报说有雨,但太阳还是照样铺洒光辉。 农村人大多没有周六周日休息的概念,他们更多的是看活儿干完了没。 张李两家的人实在,只要地里没活儿,多数时候都在新伞坊出活,制作油纸伞就像被是编写进他们基因里的程序,无休止地在自动运行。 游人来访,她慢悠悠地在路边晃荡,将自己从前几天的忙碌中抽离,旁观着节奏缓慢的村落。 付云东内卷,就算是休息日也不懈怠工作,一大早就给她发来了计划书。 “红将”除了高质量的油纸伞外,现在又扩展了楠竹、手工抄纸制品、少数民族布艺等、付云东能力强,已经签下了几个合作,而且对方答应只用先付10%的订金,低于业内预付标准。 总之,付云东似乎无所不能。 八点,一辆10座的白色微型车缓缓驶进村子,没走一会儿,司机撅着嘴停下。 “就到这里了,剩下的路你们自己往前走吧。” 康博涛招呼着学生下车。 原本答应过林家小姑娘,土陶那边的项目结束就会来这边,结果事发突然,他被学校召回,大大小小的事情耽误着,一直拖到现在才重新启程。 站在石板路上,淳朴的农舍和宅院分列两旁,虽说没有“小桥流水人家”的通透意境,但头顶的油纸伞却构成了一幅宁静和谐的画面。 他静静眺望,脑海中浮现出一片时光交错的光景,10多年前他也曾来过这个地方。 如今一晃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这次带的学生比上次多,小孩们叽叽喳喳地谈论,他滑动喉结,下颌到嘴角一直紧绷着,心率加快。 林酒绕了一圈,回到在伞坊打下手。 张李两家长辈对这个温和有礼的小辈十分满意,谈笑间叹息了几句。 “林家人要是个个都和你一样上进,现在也不会是这个鬼样。” 林酒不吭声,揣着明白装糊涂。 大门口的喧闹引人注意,透过窗缝,她看见一堆行李箱。 康博涛仰头指着“油纸伞制作基地”几个字,专业病犯了,忍不住停下脚步为学生讲解。 “腾冲荥阳油纸伞来源于四川泸州,民国初年,油纸伞出口,销往日本及东南亚各地,20世纪40年代至50年代,达到短暂的黄金时期……油纸伞由伞杆、伞骨、伞面三部分组成,其中伞杆是伞的主心骨,支撑着整个伞的重量……” 大门敞开,胆大的学生不甘于站在门口听,直言不如进去转转。 康博涛假装生气,攥着拳头捶在大腿上。 “哟,一个个牙尖嘴利,也不看看你们带了多少东西,大包小包的,游客又多,先把东西放一放再来吧。” 林酒探身出来,眼中喜悦难以掩盖。 康博涛,康教授! “康老师!” 队伍刚走出两步,耳尖的学生就听到了身后的呼喊。 “林……” 康教授心生愧疚,上次交换了联系方式,但他不小心又弄丢了,再加上工作忙碌,昏天黑地看论文、写报告,文字的“压迫”下,脑子更迟钝了。 望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女孩,他愣是只能喊出姓氏来。 林酒摸出口袋里的名片,“康老师,我是林酒!” 名片精心设计,右下角是手感分明的红色油纸伞,简洁的“红将”两字像春雷一般敲在他的头顶。 “林酒……副总?真办公司了啊!” 九点,一楼卫生间里,张敬臻正叼着牙刷回信息。 他咬牙切齿,含糊着收到。 发完信息,他不忘截个图就给霍正楷,就着低沉的音色弹了条语音。 “有他在,公司不可能破产!” 霍正楷在二楼看邮件,他没听语音,直接回了个林酒那存来的熊猫表情包。 【工作不积极,拘捕!】 傅云东这个工作狂不仅没放过几个管理层,连工作群里也发了消息,为了表示体贴,他还故意留了句话。 【明日会议内容,请在会议前15分钟提前阅览。】 付云东卓然的能力,无论是在初创公司还是成熟的老公司都很难让人移开眼,霍正楷满意一笑。 棋逢对手,应当珍惜。 楼下传来动静,林酒高声呼喊屋内两人。 行李箱的车轱辘滑了一路,学生脸上都是汗。 霍正楷和张敬臻还没来得及激动,就被林酒安排了接送任务。 康教授的实践小组预定的住处在隔壁银杏村,一行8人,分两张车,刚好接送。 林酒盛情,康教授也没拒绝。 短暂休息,小组成员再次启程,卸了装备一身轻松,重返荥阳村参观。 林酒本想冒头当导游,但康教授对接对干部,村长安排了专人接待,林酒打了个招呼,礼貌退回家里。 午饭时间刚过,邮政快递上门,送来了“第九届全国非遗文创特等奖”的奖杯和证书。 林酒兴奋,踩着风给母亲送去,那是她半生的荣耀,一分一秒都等不急。 第58章 证书在手,底气十足 姚芳宝贝地捧着油纸伞证书看了好几遍,林酒说要给她拍张照片纪念,她急忙背过身后,故作羞怯,不肯露脸。 常年被锉刀、竹片磨损的手指已被细密的小伤口和茧子覆盖,她将浑身的力都集中在一瞬,红本证书被死死抓着。 她用了很大的力,侧颈血管分明,可指尖只压出一点微微的白,像多年来微不足道的呐喊。 被岁月篆刻过痕迹的脸上已全是密密麻麻的泪痕,眼泪狠狠砸向地面,诉说着不易。 许久,林酒才走过去。 姚芳没抬头,她以为林酒举在自己面前的手机还在。 “拍了也不知道给谁看,别拍了。” 想分享的人不在了,所以不如安静地独享喜悦。 姚芳一遍遍摩挲奖杯,这东西不贵,但价值难以估量。 有了证书,她就有了底气。 好消息很快传播开来,林业说必须下馆子庆祝。 主人公姚芳一如既往拒绝,但这回的林酒态度坚决,在张敬臻的帮助下,连拖带抱把人塞进了车里。 林酒邀了谭蓉一起,但她推脱周末游客多,基地得留个人,两个孩子顽皮,会搅了他们的心情。 霍正楷拉住林酒,低声道了句“辛苦了”,而后拦住了刚好路过的李明星,小孩子发茬软乎,他像摸猫似的撸了撸。 “好好吃饭,好好写作业。” 李明星轻哼一声,“哦!” 他们尊重了谭蓉母子三人想给予的分寸感。 吃了大餐,林业又张罗着逛街买新衣服,好日子好心情,得从头到脚换新。 他个子高,手肘一抬就搭在姚芳的肩膀上,姚芳嫌沉,缩着肩膀闪躲。 “你们兄弟俩天天往我这跑,野猫似的……” 家猫养野了。 话只说一半,但兄弟俩都清楚,姚芳是怕他们对自己关心太过,忽略了父母的感受,乱了主次。 林康大大咧咧。 “他俩嚷嚷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前几天我哥报了个团让他俩旅游了,从四川一路向西到上海,最后转去哈尔滨,没两三个月回不来了。” “您还不知道他俩,他俩主要操心我们的婚事,娶老婆的事儿天大地大,其余的都是次要,他们巴不得我天天往你这跑,让林酒介绍几个大学同学给我们……” 两个话唠话太密,张敬臻甘拜下风。 霍正楷偏头看了过来,林酒以为他想求证介绍女朋友的事,所以顺嘴问了一句。 “你也要女朋友?” 霍正楷脸黑。 “不要。” 林酒停下,脑海中清晰地勾画着霍正楷的形象: 工作时面容板正且严肃,也俊美,但不爱笑,下了班会稍微不正经一点,有时候又莫名腹黑,心里埋棋局,轻易看不透。 正思考着,林康扭头催她跟上。 买衣服的事姚芳没推拒,甚至主动和林酒说想要一条款式日常的红裙子。 不用太红,稍微显眼一点就行。 她的要求很容易实现,进了第一家店就选中了喜欢的款,不用进试衣间,问了码子,干脆利落地付了钱。 回到家时,太阳还有些晒。 闲不住的姚芳立刻把买来的新衣物过了一遍水固色。 张敬臻也买了不少东西,大包小包塞满了后车厢,回来的路上顺便取了快递。 他买了几身运动服,一个多月没碰健身器材,心里痒地发毛,思来想去还是去齐君伟那儿办了个会员,一方面拉近关系,另一方面强身健体。 霍正楷清了清嗓子,拉着林酒回了屋子。 “有个视频……你得先看看。” 视频分辨率极低,画质模糊,视角背对,显然是偷拍,时间是四月一日,愚人节,她回家奔丧的前两天。 昏暗的橘黄色包厢内,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折痕明显的牛皮信封放到了茶几上,随后并不灵活地往后退了两步,杵在门口,画面一转来到门外,闪动的光影和五花八门的光晕表明这是个ktv。 画面中,一只粗糙、黝黑的男性手掌无所适从地摩挲着裤缝,右脚不安地找支点,一副不倚靠墙就连站也不知道怎么站的模样,画面中的人喝醉了,还醉得不轻。 林酒没看明白,里面的人分别是谁。 霍正楷目光局促,不知从何说起似的。 林酒无奈地咽了口唾沫,端详着视频里的人。 从穿衣风格到行为举止,再到一些很容易让人忽略的下意识习惯…… 片刻后,清亮的双眸不受控制地睁大,一个“林”字差点要说出口,冰冷眸光闪烁,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视频中一共出现两人,第一个人戴着帽子,角度原因,性别难辨,但第二个人林酒认出来了了。 林庆辉。 这是他车祸前的视频。 他的死,有猫腻? 张敬臻龇牙咧嘴地搬东西,余光瞥到屋内。 哟! 两人凑得很近,几乎快要贴到一起,远看就像霍正楷的右手揽着林酒,亲密至极。 他低头看了看新买的猫粮,不满地嚎了一声,这俩不会真谈上了吧。 猫吃猫粮,狗吃狗粮,大家都不饿。 黄昏悄然已至。 康博涛应付完村里安排的热情招待,给难得旅行到学生们放了假,允许他们自由活动。 傍晚,他独自扣响了林酒家的门, 林康林业已经各自回家了,张敬臻在厨房帮忙,姚芳心情好,下午买了小麦粉要蒸包子,打算周一一早带去学徒班分享。 霍正楷起身开门,林酒抱着猫问是谁。 苦荞茶的热气蒸腾出香味,厨房里传来丁零当啷地动静,茶几上还放着一盘蒜香鸭架。 康博涛陷在沙发里,略显拘谨。 他草草地打量了一眼屋内陈设,短暂地惊讶了一会儿房屋设计者的高级审美。 三个人就这么干坐着,用鼻子品茶。 康教授依旧没有说话,他搓着虎口,视线滚动,看看林酒又看看鞋尖。 很快,林酒手机振动,起身去接,霍正楷看她踏出门,立刻开口。 两道精锐的目光同时看向门口,康博涛语速飞快,讲述了自己一下午在村长带领下参观村子后发现的异常。 刚刚在门口时康博涛就有话单独对霍正楷说,可林酒眸光敏锐,抱着猫探身出来,他这才迫不得已弄成了“登门做客”的模样。 门外,不听话的猫听到脚步声跑了出来,抓着林酒的裤腿伸懒腰。 好友来电,说是去武汉出差,特意给她邮了一点特产,让她记得去快递站取。 林酒组织话语,表面上潦草地表达谢意,实际却回赠了两张脱口秀的电子票。 朋友是个脱口秀的忠实爱好者,两张票本来是打算过两天生日时再说的,留作惊喜,但好友在电话里说起这事,为了避免重复购票,生日礼物不得不提前送了。 脚边小猫撒娇,电话那头朋友撒娇,林酒眉头微松,短暂地忘了屋内的反常,享受片刻的美好。 等她再回来时,屋内那股怪异的气氛陡然消失,霍正楷和康教授端着茶杯聊月底的文化节。 “市里邀请了很多非遗传承人,还有很多新文创公司,到时候你们可以去转转,说不定有用。” “嗯。” 林酒在身边坐下,端着笑意加入聊天。 霍正楷心头一松,暗暗舒了一口气。 他庆幸林酒没觉察到异常,也再次对康教授刮目相看。 仅仅一下午,他便轻松从村干部的交谈里摸透了林酒和林家人的关系,还顺便不小心听到了一个不像假话的秘密。 眼瞧着厨房的饭菜要上桌,康教授着急要走,霍正楷打配合,提出开车送他,林酒自然而然要跟车,却被两人异口同声拒绝。 拒了? 拒了就不去了,林酒没戳破古怪,淡定站在门口,目送车子离开。 身侧掠过一阵清爽的微风,像是有人轻轻拽住了她的手腕,阻止她跟去。 没一会儿,饭菜上桌。 个大料足的酸菜包子开胃,张敬臻狼吞虎咽,林酒拿起被洗刷得亮洁如新的陶瓷杯,里面盛着半杯橙汁,她凑近嗅了嗅,只闻到淡淡洗洁剂的味道。 姚芳以为没洗干净,拿过去瞧了瞧。 林酒找了个借口,抖着肩膀发笑。 “我看看小狸花猫用这个喝水会不会卡头……” 几只小猫刚吃完饭,正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张敬臻侧目看了看屋外,隐约明白了什么似的。 霍正楷不在,她心情低落,食欲不振。 好说。 他叼着花卷,登登钻进霍正楷的卧室,从枕头底下捞出了一个了拳头大的小水母玩偶。 林酒放下筷子,接过这个粉色玩偶,脸上笑意渐明。 “他的?什么时候买的?” 张敬臻夹起一颗虾仁塞进嘴里咀嚼,随后慢吞吞地端起茶杯将温热的普洱茶一口饮尽,说悄悄话似的压着音量。 “忘了,有一段时间了,偷偷买的。” 林酒发笑只是因为意外,意外人高马大的霍总会喜欢这种小东西。 张敬臻拍拍胸脯。 “他买了两只,打算一只挂车上,一只放枕头底,但是怕被你笑,车里的也不敢挂。” 林酒没听到“也”。 饭桌气氛活泼起来,林酒被逗笑,随后,张敬臻又估摸着时间,悄摸把小水母放回枕头底。 姚芳看两人一本正经“干坏事”,顺嘴嘀咕了一句。 “这么大人了,以后结婚了还这么幼稚?” 说到这儿,林酒不禁想起了他和张楚瑞。 张敬臻眼尾跳动,上演委屈。 “别提了,开业吃饭那天都聊得不错,但是加了联系方式我才发现那是她的工作号,天天发工作室的衣服,而且……好像是她的助理在帮她回信息……” 林酒开口安慰,倒是又戳了痛处。 “张楚瑞只想脱贫,不想脱单。” “姻缘殿理都不理,财神殿长跪不起?” 姚芳被两个幼稚小孩你一言我一语的话逗得咯咯乐。 送康教授,来回不到一小时的路霍正楷却耽误出了三小时。 车到门口,他又故意消磨了一会儿时间,烦躁地打了一局是游戏后才把车开进院子。 十点不到,二楼灯还亮。 大概是林酒没睡,还在等他解答疑惑。 康博涛为何而来? 他来传秘密。 一个关于林酒的秘密。 第59章 白脸红脸,搭配正好 林酒已经睡下了,二楼的灯是张敬臻。 他就像暑假开学前的小学生,最后一天挑灯夜战,试图用一支笔创造三本书的奇迹。 略有不同的是别人极限求生,他行业内卷。 晚饭时包子吃多了,肉馅、酸菜没消化完,他撑得慌,又不想运动,索性起来主动加班,试图和付云东一较高下。 周日干周一的活儿,属于是精力过盛,提前努力。 努力了一小时后,他唉声叹气。 领导难当,社畜难当。 霍正楷简单冲了个澡,新换的沐浴露是苍兰青竹香,有股说不上的熟悉感。 晚饭没吃,但他肠胃里却填满了东西,消化不良似的拥堵着。 换了软底拖鞋上楼,一楼到二楼一共34个台阶,他却像走了几十年似的,心里反复斟酌,删改语句。 脱口的歉意堵在喉咙,看见是张敬臻时又恢复了冷峻,他把话憋了回去。 看似平淡无波的眼里闪过一丝焦灼,他问。 “林酒呢?” “她……九点多就躺下了,快快快,帮我看看这里,措辞对吗?” 打开的ppt是“红将”专用模板,立体浮雕的logo将平面图拉到了高不可攀的规格。 首页是一把可旋转的3d油纸伞,红衣女将的剪影被绘刻在伞面上,收拢、撑开时还自带音效,似银铃似山泉,悦耳动人,每一页的右下角还有定制的“红将”字体,每一张都与众不同。 这样的定制模板一共有10套,每一套的元素都精挑细选,只为留住不能错过的合作机会。 霍正楷长手覆上鼠标,飞速地阅览着他努力了一小时的成果。 张敬臻以为他是创造奇迹的救星,可他是专挑问题的克星。 “数据太模糊,应该突出近三年的市场占比。” “旅游业宣传一直是弱项,你夸宣传就相当于打脸。” “油纸伞手绘设计太潦草,明天让他们给你重新画一个。” “民族风服饰要细化出来,是白族还是彝族,一目了然。” “旅游联动这个点是概括,不能放在分点里。” 霍正楷板着脸,大刀阔斧地指了几处,张敬臻嘁了一声,扁着嘴躲到楼下修改去了。 坐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嘀咕。 “今晚在外面吃炸药了,这ppt不可能有这么多问题。” 霍正楷耳朵热,他知道楼下人八成是在念叨自己。 可他自认公平公正,评价客观,张敬臻之前一直安心当大老板,验收模式突然转到组织模式,难免有点抓不住重点。 而今晚的ppt就是典型,他纠结的问题都无关紧要,反而是中间的内容处理不当,该粗的过于细致,该细的过于粗糙。 霍正楷独自呆了一会儿后,压抑着烦闷,从小冰箱里拿走了一瓶薄荷水,拧开时猛地想起了那天…… 林酒靠在窗边,喝了一口薄荷水后嫌凉,当时有风,他闻到了苍兰青竹香。 香? 香? 和新换的沐浴露一样的香? 对啊,这个沐浴露是林酒挑的。 脑海中忽然迸出一个好点子,油纸伞和香会碰撞出什么样的东西来? 防蚊伞还是藏香伞? 脑袋里的藤蔓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砰”的一下又炸了。 他想起了晚上回来时在村口碰见方至诚,好不容易愉悦了一点儿的心情再次被破坏。 方至诚把车停在路边,像一尊黑色的石像静立着眺望。 剩余的路还宽敞,他完全可以不用嘀喇叭就路过,可是某种心理作祟,他就是按了一声喇叭,又长又尖锐的低鸣故意惊扰安静者的沉思。 方至诚认出了他的车。 结果不出意外,霍正楷下车,问起了开业那天的事。 “为什么要给林酒甩脸色?” 方至诚拨弄着头发,语气无奈。 “是个误会,我只是心情不好。” 那天,他早早预留了时间,装了红包,换了衣服,喜滋滋地去参加开业仪式。 可车子离开加油站,刚走一百多米就在路口被划了一道痕,想着自己赶时间,所以他也没耽误时间计较,摆手让电动车司机离开,可没开多远,他又被一张出租拦下了。 拦车的人刚好是付云东。 他认识这人,这个人很有名。 别人都说他长得帅,很聪明。 付云东拦了车,不兜不绕,直言让他离林酒远一点。 平白无故挨了威胁,可他沉浸在付云东“强大”的个人魅力中,还没想明白事情因果,他就收到了一封陌生邮件。 邮件里详尽列举了他年少无知时的过错,包括但不限于高一暗恋,高二打架什么的,那些无可厚非的过去对他而言没什么威胁,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邮件本身,就像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一眼。 他把这些原封不动的说给霍正楷听,但后者神色寡淡,不太信,于是,他也不执着,坦白自己来是要找林酒道歉,因为没组织好怎能说,所以停车路边,给大脑充电。 霍正楷没让他来,心烦。 心烦。关灯,下楼,睡觉。 时间一晃又一周半。 关于林庆辉,视频暂时没查到更多信息,只能搁置,林振也突然销声匿迹了,家里也看不到身影,李芬盗窃的事证据确凿,但因为林酒求情,所以轻判,杨荷娟涉嫌恐吓,但视情节较轻、悔改态度良好,所以也没关几天。 林酒一直没问那晚康博涛来访的事。 她想,有些事之所以会成为秘密总有它的道理,既然他们有意瞒着,那就没必要追问。 康博涛带学生调研,偶尔也会找林酒问点信息。 周三,陈姨联系了林酒看厂房,政府指派的专家也来了。 林酒带着付云东赴约,一行人浩浩荡荡,可一到地方付云东就直接垮了脸。 他有底气直白,也懒得浪费面子,林酒噎了一下,十分勉强地挤出笑容。 审批的场地宽敞倒是宽敞,但位置过于偏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冷不丁地挂在一处荒芜地的尾巴上。 现场气氛难堪,专家们指指点点,陈姨两颊憋得通红,她先前只看了大致的图觉得地方宽敞,但没想到这么偏僻啊。 林酒陪着笑,给足尊重。 付云东猫身打了通电话,联系了土地规划部门的朋友,得知年内厂地周围可能会修建垃圾处理厂,认真考虑之后,林酒拒了。 本以为一切顺利的事,又卡了壳。 回到公司,付云东马不停蹄,着手找朋友问地盘,林酒恹恹地发了会儿呆。 张敬臻端来一辈奶茶安慰,林酒没要,而是用保温杯接了一杯浓茶。 “生活太苦,以后戒甜。” 下班前,付云东找了林酒。 “下午的事我不是凶,只是本能反应。” 林酒笑笑,“嗯,我知道,我们一个唱红脸一个白黑脸,效果还是不错的。” 因为付云东一本正经表示不满,所以那边也承诺重新找地。 四目相对,一笑悠然。 两人心照不宣,忘了暗恋的事。 第二天,刚从村子回来的林酒在楼下被几个记者堵了。 她对记者有阴影,前两次被营销号、网媒的记者堵了,话筒当刑具似的直接戳她脸上,非要逼她交代个事实。 她摆手路过,留下一句话在风里飘散。 “不好意思,不接受采访。” 小记者一脸疑惑,她受领导任务做专题报道,还没开始就被拒绝了? 一楼的保安把人拦门口,编导出面,曼斯条理地解释来意。 好在两边都是讲理的人,保安没摆架子,编导也情绪稳定,没过一会儿,林酒又下楼了。 “不好意思,前几天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所以误会了。” “没事没事,我们听说了您被误会的事,这次过来是想根据您的个人成长经历做一期专题访谈,大概类似于纪录片这样的形式,但是会以新闻报道的方式分期播放。” 林酒没反应过来,目光呆呆的,谦和发问。 “不知道是哪位老师推荐了我?”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确实是有人推荐了她,可具体是谁他们也不清楚。 编导清清嗓子,端着官话来敷衍。 “主要是林小姐的故事很励志……” 林酒尴尬一笑,她不知道自己哪儿励志。 在办公室看脚本和策划案时,霍正楷正好来签字,目光一转,无论是出于谨慎,还是作为高层的责任心指导,总之,他十分自然地替她审了一遍文件。 这个机会是静轩雅阁的王静王总争取来的,她提前跟霍正楷打过招呼,所以他才刚好踩着点进来,借着签字的机会替她把关。 拍摄定在了七月初,因为月末有个文化展,录制小组得先安排那个。 一切按部就班。 霍正楷写了一份方案,提出了“红将匠香”的理念,刚好又个朋友就是调香师,他很乐意提供意见。 六月中旬,“红将”的网销渠道正式开通,第一批上线的产品是较为普通的32骨油纸伞,次日,第一台生产标准化伞骨机器搬进了荥阳村,姚芳获奖的证书和奖杯也正式搬进了公司展柜…… 第60章 不速之客,撒泼耍赖 一个晴天。 快递上门,收走了第一批精心包装的成品油纸伞。 林酒和付云东亲自包装,力求完美。 看着飘出棕油香气的油纸伞,林酒心里的骄傲劲儿就高考查分那天似的,除了舒畅,还有点抑制不住的欢喜。 随手挽的发髻竖着一撮呆毛,风一来,就跟雀儿尾巴似的摆动。 付云东拂掉鬓角的汗珠,把歪了的草帽扶正。 林酒在心里拨小算盘…… 刨除成本,单把油纸伞的利益还算客观,但一转念,想到这段时间全靠几个“大佬”哥哥的资金撑着,第一批订单的这点小钱还不够一年租金。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付云东拍拍裤子上的灰,撑着膝盖站起来,蹲麻了。 林酒高兴,浑然不觉屁股上粘的黄灰。 汗水打湿盘发,脑袋沉甸甸的,她摘掉发簪,找了个风最大的位置,放任长发迎风而舞。 她一脸兴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说话。 “伞骨量产跟上之后,效率确实更高了,就是次品率太高,这批员工估计还得一个月才能上手。” 付云东挪了挪脚步,试图用身高优势和下午三点的影长为她创造一个完美的背阴场所。 “考究的油纸伞小半个月才能出一半,他们现在几乎能一天出一把,质量当然难把关——” 话音未完,余光中赫然闯进了一道黑色影子,即将脱口的话语在最后一刹变成了肃然的警觉。 “林酒,有人找。” 林酒踩着付云东的草帽影子,翻着手掌遮挡太阳,从而看清了门口的人。 好久不见的林家人。 他佝偻着脊背,步履蹒跚地挪动身子,每走一步都有会跌倒的风险。 曾经风光无限的他现在除了一根拐杖能支撑之外,再没有旁人可依靠,无论是远亲还是近邻,都围观了前段时间的争闹。 时间真快,恍若隔世。 四月初,他还能端坐太师椅,支着龙头拐杖,眼眸幽黑而犀利,他巧舌如簧,惯用道理绑架,举止行为间似是拿捏林家人的生杀大权。 六月中旬,你几乎无法在他身上搜罗到林家人强调的威严、大方,短短两月,他培养多年的大军四散奔逃,纷纷倒戈,只剩孤身狼狈。 他用骄傲滋养了亲儿子林振,随后又放任他在泥塘沉沦,这份小小的私心,终究是撕破了林家的遮羞布。 付云东眼看着林酒瞳眸中的笑意消失,紧绷片刻后变成了戒备。 林酒身形高挑、清瘦,将近一米七的个子在女孩中已算出众,像挺拔的修竹,连随风弯折也是好看的姿态。 竹子抖擞叶子,小猫呲牙炸毛了。 所以,来人是敌人。 林酒看他动作着从口袋里摸出一袋没有字的风干牛肉递来,绿色的包装袋十分眼熟。 “这个口味不错,里面还有点东西要收拾,你先吃点垫肚子……” 几乎没在任何场合出过岔子的付经理嘴瓢了,平日里最爱计较的语言、思维逻辑也崩塌得一塌糊涂。 林酒接过东西,潦草看了一眼后揣进了兜里,风轻云淡地复刻着张敬臻昨天给霍正楷的评价: “我还以为你打算吃独食。” 付云东往前一步,没听见她的调侃似的。 “明天还有一台机子要过来,你去里面核对一下这几天的出货量。”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门口的人我来应付。 林酒没给他机会,直言老头是找自己的。 老头心高气傲,摆着架子,杵在门口等林酒。 她走了几步又扭身拿了个折叠扎凳,单刀赴约。 付云东按着空瘪的裤兜,唯一一根牛肉干没了。 他反刍似的品味起林酒的话。 【我还以为你打算吃独食。】 牛肉干是他自己做的,从原料到配方,精挑细选,绝对绿色健康,只是精力有限,所以没量产,因此数量有限。 前几天弄了一批新口味,所以他偶尔带去公司吃独食,困乏饥饿时拿一条,既打发时间,又消磨脾气。 大门内侧的阴影下。 老头撑着朴树拐杖颤颤巍巍地坐下,屁股还没坐稳,嘴里的斥责已经脱口。 “你让庆辉媳妇坐牢了?” 让? 她自作自受的事儿,怎么转身还污蔑上自己了? 林酒反手扯着后背汗湿的衬衫吹风,冷静讽刺道。 “让她坐牢的是警察,你要闹事应该去派出所。” 林家人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上既团结又分散。 老头吁气,干咳几声。 “这事你做的过分了,无论怎么样,她都是你的长辈,你让长辈坐牢,就是打林家人自己的脸面。” 一言一语都是歪理,她心无波澜,甚至莫名想笑,她知道老人现在穷途末路,所以摆着架子来她这拼最后一把。 “如果你是来给林振求情的,那就不用说那么多。” 因为再多说也是无关紧要,浪费口舌。 院子里的草皮晒得蔫蔫的,热风拂过,树叶婆娑,碎影斑驳。 话里的子弹正中老人眉心,这一枪开得猝不及防。 林酒没有心软,她不想当好心人,更也不想顾及所谓的长辈颜面。 脱口的话让她心头一阵快意。 老人胸膛剧烈起伏,干瘪的手掌死死握着拐杖,干瘦的手腕露出大半,黝黑的皮肤下蛰伏的经络像一条黑蟒。 好大一会儿,黑脸的老头才平息了火气,嘶哑的声音是他最后一道屏障。 “你已经……快要把林家逼死了!” “他们做了错事也道了歉,村长也当了见证,村里人都知道了林家的笑话,你还有什么不满的,为什么还要咬着不放。” “我活不了多久了,再过不久就能和祖宗团聚,只是到时我没法交代。” “深究起来,你爸妈的油纸伞手艺都是林家人教的,不图你涌泉相报,但不能恩将仇报呀……” 他喋喋不休,上演泼皮无赖的本色。 林酒眨眨眼,睫毛密茸茸地遮盖着眼底的怒火。 他避重就轻谈情义,指责她恩将仇报,如他所说,林振确实道了歉,但歉意都是假的。 他龇牙咧嘴,只说旁人都知道的明面事,后面发生的掘坟、跟踪、威胁只字不提,林庆辉和林振勾结谋利。 他视而不见,一味包庇,法律做主的审判,板上钉钉的事儿,他依旧负隅顽抗,试图用道德压迫。 他的桩桩恶行,林酒一一记录。 衬衫的袖子落了下来,她大咧咧地撸到手肘堆着。 “我和我妈现在的未必在族谱名单上,林家人的生路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当着村长的面做公证,不让我妈用林家的名号,那时候就已经撇清了我们的关系,还有,我爸也没埋在林家坟堂。” 老人气急,林酒无形间挥出了一巴掌,并精准地落在了他脸上。 干瘪的双颊一片灼热,大脑空白,忡然不动。 是,说断关系的是他,现在找上门的也是他。 “胡话,你妈妈呢,让她来,我有话和她说。” 眼见着说不过,他又端出长辈的架子想叫姚芳来。 林酒歪着一顿,脑子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他今天就是来找姚芳的。 嗓子干热,她期盼手边有杯凉水,既润嗓子又壮胆,既降火又沉心。 “我家的事我做主,你跟我说。” 老头别开脸挑衅,“让你妈来,我只跟她说话。” 他开口嚷嚷,引得路边人驻足。 戴着墨镜,背着登山包的游客踮着脚尖听八卦。 林酒索性关上大门,封锁家丑。 老头不明所以,只见林酒把宽松的衬衫脱下系在腰间,随后懒懒地往地上一坐,大有今天她也要耍赖,逼问出一点什么东西的架势。 吐字不算字正腔圆,但胜在清亮悦耳。 “你找我妈说什么,又找了什么事想威胁她?” 额角的血管跳动,老头情绪越发激动。 林酒当了老板,不得了了,胆子大了,竟然也敢学林振的手段了。 门内风声潇潇,树叶簌簌发出响声。 付云东无心工作,他抱臂站在门口,烦躁地向后撸了一把头发,他自欺欺人,自愿站岗,当林酒的保镖。 虽然听不清两人的谈话内容,但看着老头脸色一阵青紫一阵乌黑,扶拐的手时紧时松,他也知道林酒占上风。 绷直的后背像一朵冷漠的高墙,隔绝了屋内和屋外,形成了两道截然不同的天地。 手艺班的阿姨们都觉察到这人不好惹,但好奇心驱使,所以她们目光觑着门口,心里忐忑,所以又不得不加快手里穿五彩线的动作。 一个多月的学习进入尾声,她们对制作油纸伞的大致流程已经有了掌握,也明白了传统手工艺人的不易,理解了手工艺品之所以昂贵的价值。 手艺纯熟、性格和善的姚芳成了大家的姚师傅,活泼爱笑、无所不能的林酒则是众人的指路灯。 一把简单的伞撑子,要经历削伞骨、绕边线、裱纸、上柿子水、收伞、晒伞绘画、装伞柄、上桐油、钉布头、缠柄、穿内线等几十个步骤才能成形,才能遮阳挡雨。 课堂上,林酒也曾好几次解释过公司命名“红将”的深意,可她们学识单薄,难以共情那么高级的概念,但看着竹片、抄纸、木头、五彩线在自己的手里被加工成一把伞,撑开的刹那,她们好像又明白了林酒的用心。 林酒把她们从琐碎中解救出来,告诉她们,女性不一定要依附婚姻生存,不一定要永远屈从于家庭,做伞的工具就在自己手里,她们可以自己为自己挡雨。 第61章 假话当真,真话存疑 老头不占理,耍赖地停下来抽烟,气氛就这么僵持着。 包装劣质的小春城香烟在上衣口袋里被蹂躏,再拿出来时烟丝散掉了一地,他狼狈地捧着,左手摸索半天拿不出火柴。 他执拗,不大乐意用轻便的打火机,还坚持着早二十年的习惯,衣兜里总是揣一把火柴,烟瘾犯了就擦火柴点烟,吃肉塞牙了就掰断剔牙,一物两用。 林酒环视一圈,疲惫催促。 “如果你找我妈是为了说我不是亲生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老人手一抖,烟丝被风吹走了,他慌了神,林酒怎么会知道? 林酒指着屋檐下的一排白色立柜,最上面的一排被锁着,但钥匙还插在上面。 那是给学徒班的阿姨们准备的储物箱。 “最上牌的柜子就像我爸妈,他们从来没对林家藏着掖着秘密,尽管柜子上了锁,可是孔里插着钥匙,只有需要,你们随时都可以探查。” 说完,她仰头看他,露出一个晦暗不明的笑。 “我爸妈没有秘密,反倒是你们不肯说真话。” 大约又过了七八分钟,老头再也呆不住,灰溜溜地走了。 他以为揣着这个惊天秘密做交换,能让林酒胆怯,从而让她收纳了林家的老人,让他们依旧继续做油纸伞谋个生路,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只是一个谣言。 当年,姚芳高龄生育,之后便因身体亏损在县医院办理了住院修养。 林逍做伞手艺一绝,大家都盼着他生个大胖小子来培养,结果生了林酒。 产房外,林家人扎堆来访,草草看了一眼就离开,林逍跑前跑后照顾,后来又不巧赶上流感,一个月大的林酒接连高烧,在鬼门关游走一遭。 再后来,不知是哪儿传出了谣言,说林逍的亲生女儿已经病死了,现在的林酒是抱养的。 消息越传越邪乎,很多人信以为真,还自作主张保守起了秘密,这其中当然包括老头。 他以为拿捏了一个把柄,没想到竟然只是谣言。 林酒收敛温和,拿戳心窝的事质问他。 “你怕林振再惹事,所以把人锁在了家里?” “缴纳赔偿后,林家内部生了嫌隙各自为营?” “象征家主身份的族谱和册子被人偷了?” 逃出“红将”手艺班的范围后,他哆嗦着走到路边,撑着一根路牌喘息。 心中的酸涩滋味久久无法平息。 他真的错了,错在低估林酒,高估自己。 原以为林酒只是多读了几年书,空有学历,阅历不足,没有谋略,靠胡搅蛮缠和身边的几个得力助手,这才误打误撞办了公司,拿到了政策帮助。 直到他来之前,他都还自我安慰,林酒只是小打小闹,公司开不了多久,可她心里挂了一面镜子,身边人是妖是怪早看清明了,她不屑于把林家看在眼里,只是专心钻研如何制作更好的油纸伞,执着勾心勾角的只有他自己。 他站在路边,瞧见了被土盖了半截的打火机,犹豫片刻之后,他弯腰捡起。 老旧的打火机喷出最后一点火,点燃了半截小春城。 断烟架在手中,他欲盖弥彰地吞云吐雾。 心虚。 他一次次以为会有退路,一次次以为林酒就是小屁孩,原来林酒说的对。 面子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而他捏着不值钱的东西当金值宝。 事到如今,还守着老祖宗的那帮陈规陋习又有什么必要呢,家主身份又有什么在乎的? 他好像……把这一切搞砸了。 林酒坦然,转身就和姚芳说了这事,母女俩相视一笑,没再多说。 林家人以为的伤人炸弹,不过是彻头彻尾的谣言。 付云东没多问聊了什么,但她状态不错,老头又落荒而逃,所以这一次,林酒赢了。 区区小事没破坏林酒的心情,返程时,她主动要求当司机。 付云东头一次坐自己的副驾,略微有点紧张。 林酒哼着小曲,她知道,这是老头最后一次来了。 公司来了一只专业队伍拍摄证件照,打光板、补光灯,化妆品,职业装,样样不差。 二楼人声熙攘,两个杂物间被腾出来当拍摄间,男女各在一边,互不干扰。 摄影师举着相机指导动作,几个年轻助理张罗着化妆换衣服。 张敬臻踱步来视察了一遍,想起了林酒提过的广告的事儿,大步闯进了霍正楷的办公室。 “上次不是说要找广告商来拍林酒吗?安排过了吗?什么时候来?” 霍正楷放下手里的钢笔,俊秀的字迹在打印纸上飞舞,比起查看电子文件,他还是更习惯逐字逐句研读,并留下笔记。 他卷了卷黑色衬衫的袖子,露出右臂方便摆弄鼠标操作,单薄的眼皮轻轻一抖。 “伞套设计师联系好了吗?” 回应他的是沉默,因为,张敬臻忘了,忘的很彻底。 半小时前,他接到林业电话,下楼把摄影师带上二楼。 年轻的摄影师团队也是大学生回乡创业,看什么都觉好奇。 一群年轻人没走两步就顿住,头顶的灯,走廊上的竹片风铃,就连门口的打卡器也都是油纸伞的元素,张敬臻表情得意,乐于充当导游,侃侃说起“红将”理念,说起荥阳油纸伞的辉煌。 于是,在一片哇声中,他忘了霍正楷交代的一系列事: 联系油纸伞伞套设计师、确定快递封装包材、和生产五彩线的供应商核对添加植物萃取液…… 总之,霍正楷拢共交代了一张单子的事,但他忙于对外介绍公司,一样都没完成。 腾冲是多民族杂居地区,共有26个民族,25个少数民族。 其中,白族、苗族有独具特色的扎染,而傣族和阿昌族又有布料考究的织锦,考虑到油纸伞纸质伞面、竹骨伞身的“脆弱性”和“珍贵性”,霍正楷做足了功课,决定尝试用扎染布艺和织锦料子来分别制作不同的保护伞套。 穿线是制伞的最后一环,该环节不仅是为了美化油纸伞内部,更重要的是固定伞身,增强抗风能力,前有霍正楷提出“红将匠香”,后脚,林酒也受到启发。 既然油纸伞制作要防蚀、防虫,那么不如再多来一步,开发“花香型”油纸伞。 手工抄纸制作的伞面有棕油涂层保护,所以香味保留时间不会太久,因此他们又把目光投到了五彩线上。 虽说原有的油纸伞也有独特的棕油香味,但市场变化,审美日新月异,顾客对“美”的标准愈发刁钻,要想在市场上博得一席之地,就必须注意到别人细想不到的细节。 张敬臻哑语半天,喃喃自语地从他桌子上拿了份文件翻阅。 “公司开了大半个月,别说员工,几个老板都还没有正经的职业照,那个……一会儿你记得去拍……别走错了,尽头第二间。” 撂下这句话后,他夺门而逃,刚好又撞见回来的林酒和付云东。 两人并排齐走,付云东腿长,但为了契合林酒的步幅,硬生生拘着步子。 他刚要闪身钻进办公室,却被付云东叫住。 明天有人来面试助理,几人都有事,唯有张敬臻空闲,所以这个重任落到了他身上。 半小时后,员工们拍的七七八八了,林酒偷懒,吃着付云东塞给她的牛肉干,猫身钻进了屋内。 摄影师的化妆助理看她年轻活泼,以为她是员工,赶忙招呼她坐下化妆,忍不住聊起进门时看见的帅哥——张敬臻。 林酒憋着没笑。 简单打整了妆容后,她选了套不会出错的经典白色。 玻璃门咯吱一声,霍正楷迷迷瞪瞪推门,正撞见林酒在整理外套。 空气凝顿片刻,他闭眼道歉。 付云东低头回信息,亦步亦趋地跟来,冷峻的五官撞上了霍正楷冷硬的后背。 林酒看呆了。 新的叠猫猫游戏? 尴尬持续一秒,两人清清嗓子,对视一眼,双双退出屋内。 摄影师对天生资质优越的林酒十分满意,他努力找话题,想探探女孩的性子。 她长得漂亮,身材比例也不错,当模特的话,收入肯定比现在好。 但林酒忙碌,林康来电话,说有个重要饭局,让她和霍正楷一起过去。 身上的衣服还没换,她打着电话进了男生的拍摄间,付云东和张敬臻在,霍正楷不在。 她挂了电话,又去办公室找人。 门半掩着,霍正楷正对着门口换衬衫。 明朗的身体线条让林酒咯噔一下,但手上动作已经无法回收,门被推开了。 “一会儿……去金龙酒店五楼,林康组了局。” “……嗯……” 门关上,林酒按着乱跳的心,忍不住疑惑。 “他也健身?” 仓促结束拍摄,林酒被摄影师强塞了一张名片。 “想做专业模特的话记得联系我!” 她含糊一笑。 到点下班,员工们陆陆续续离开。 付云东和张敬臻约了个旅游公司的老板见面,二人欣然赴约。 另一边,林酒和霍正楷在就近的商场买了一身“体面”的衣服,林酒换了条过膝盖的黑色长裙,霍正楷依旧是那一身。 宽敞的包间幽雅清静,偌大的圆桌中央装饰着一只青瓷瓶,林酒微微一惊。 饭桌这么大,难不成是个百人大局。 几株逼真的黄梅在青瓷瓶里羞怯招展,静候宾客。 林康去门口迎人,智天创想、真一科创、獠牙商贸……六家公司的总经理带着各自的助理、秘书赴约,霍正楷和林酒招呼着落座。 人齐了,冷盘先上,林康拿来两瓶窖藏的茅台,嘴里客气着,“大家尽情吃喝,小陈总,你随意。” 小陈总叫陈殊,是在座里年纪最小,身份最高的人。 他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大家随意。” 林酒有一段时间没沾酒了,乍一喝都有点扛不住,尽管霍正楷拦着,但她还是想品一品这么贵的酒。 入口倒是醇厚,可入喉之后就会滋生一片淡淡的灼热,烧的有点不舒谷。 众人寒暄着,服务生送来了新鲜出炉的烤全羊。 三个厨师一齐分割,餐车滑动,一人得了一盘羊肉。 焦脆流油的羊肉混着蜜汁,入口后和酒香搭配,确实是一桩享受。 林酒半天才弄清楚饭局的目的——开阔眼界。 这一桌子聊的都是科技,林康琢磨着他们先前提过ai和vr的事,所以顺便喊来露个脸,以后合作也方便。 陈殊小呷一口酒,视线却在林酒身上来回。 第62章 美酒贪杯,出了乱子 饭局上推杯换盏,恭维的话变着花样说出来。 有人点了一支烟,抽了半根才想起来包厢内还有女性,随后又掐了。 林酒捏着鼻子,找了个借口起身,打算去卫生间躲躲,霍正楷关切也要跟来,她回应不需要。 这酒喝着醇,但后劲太大。 刚走出包厢,她顿感口干舌燥,刚转身又迎面遇上了要给包厢添水的服务员。 小姑娘慌张地扶着餐车,颤颤巍巍地递了一瓶矿泉水。 一楼大厅的沙发里,拧开的矿泉水已经空了大半,林酒坐的端正,右手撑着太阳穴,强装正色,以此掩盖身上前所未有的难受。 美酒贪杯,代价就是肠胃不适。 这段时间好吃好喝的供给五脏庙,稍一得意她就忘了自己胃不好。 六月的夜晚格外热闹,一楼外不远处有条规模不小的商业街,刚结束高考的小年轻们踩着夏夜的尾巴纪念青春。 林酒拎着水走到外面,用力地呼吸新鲜空气。 酒精慢慢作用,她仰着头看星宿,只看见被拉长的白色尾巴。 她想象着街上热气聒噪,宵夜的油烟混杂着熙攘的人声,光是想想就心烦意乱了。 这段时间有他们挑大梁,自己虽然没闲着,但总觉少干了很多事。 细细究来,上次康教授晚来扣门,从那之后霍正楷似乎对她更关照了。 两天前,霍正楷和她商讨过“红将”的广告形象,也聊过她最初设想的广告内容,一番斟酌下来,还是定了她当主角。 虽然“红将”最初的出发点是姚芳,但考虑营销来说,林酒的外在和综合表现能力始终更胜一些,因此,她理所应当成了自己故事的主角。 为了节约成本,霍正楷也决定发挥老本行,和第一条广告一样亲自操刀拍摄。 兜兜转转一圈,她莫名成了“红将”的代言人。 香云烧烤摊店前,张敬臻一脸黑线。 他见过接地气的大老板,没见过这么接油烟气的,这人一身反骨,定好的包厢不要,选了路边小摊,轻车熟路地点了两盘串儿。 “好好旅游”的桂老板嘴里撸着串儿,眼睛还斜盯着手机屏幕。 眼尾的皱纹又深又大,他倒是不在意,反正都是生意人打拼几十年积累下来的成就,身边人都说那是富贵纹儿。 秘书赶工加点,终于在今天结束之前弄出了迟了好几天的半年度总结,报表附带开支,一共26页。 按理说大部分公司的半年度总结都在七月左右,眼下六月还未结束,他却快人一步。 这是桂老板的个人习惯,公司规模小,好管理,所以几月写总结都看他个人心情。 这几年生意一般,所以他自我欺骗似的将旺季六月纳入下半年度,这样年末看总结的时候心情会好点儿。 手机上,上半年的营收一览无余,赚没赚多少,但能糊口,能养活一家老小,他勉强满意。 付云东在隔壁摊位买水果捞,两碗要了50块。 桂老板松了松裤腰,嘿嘿一笑,闷头又吃了起来,张敬臻震惊,少有人这么谈生意。 付云东和张敬臻相顾无言,却还是等他吃饱喝足。 眼见吃得差不多了,桂老板开始收桌子,牙签儿、空盒都被整整齐齐的整理好。 张敬臻心里又咯噔,这人是强迫症? “付经理的名字我是听过的,好几个朋友都夸你业务精干,你们公司……开业那天我路过了,但没拿请柬,所以没好意思进去逛,不知道你是怎么看中了我这个破公司。” 话听着像自嘲,实则是怪罪。 付云东递上一杯解腻的小麦茶,顺便从一旁的袋子里摸出了几块山楂糕。 桂老板表情夸张,这人神通广大,竟然连自己饭后的习惯都拿捏了? 他垂眸望了望,既没接茶水,也没碰山楂糕。 无事献殷勤的人总是图点什么,他向来信无功不受禄这话,得谨慎点儿。 “我看过贵公司三年的营收状况,整体来说不算理想——” 付云东话没说完,就被桂老板的一声呵笑打断。 “哈哈哈哈,你这话真有意思,骂我穷?” 张敬臻被周围的油烟闷出了汗,更是不敢开口。 “腾冲文旅这两年已经提了宣传力度,但效果并不明显,大家都说这是行业现状,桂老板觉得呢?” 付云东也是硬骨头,说话专找硬刺儿踩。 桂老板斜眼瞪了一眼旁边人,张敬臻只笑不语,看懂了驱赶的眼神,自觉让开。 赶走了一个“碍事”的人,老狐狸终于绷不住了。 桂老板笑得拍桌子。 “哈哈哈哈,你说你这是演的什么戏?让我过来,请我吃串儿就为了让那小子吃瘪?” 付云东又推了推山楂糕,“具体的下次再告诉你。” 两人是忘年知己,早百八十年就认识了。 “红将”想用油纸伞做站点开一条旅游专线,这事儿听着不难,但是要打通里外的关系,就得桂老板这样的小人物来牵头。 他们有自己的圈子,手里掌握最灵通的信息,可以这么说,他指一条旅游线单人收费1699,那么合作的吃住行的人都得协调着他的标准来。 他自嘲小老板,但身后却串联着大动脉。 付云东早半个月前就听桂老板琢磨隐退的事,这些年说挣不挣,说亏不亏,但人老了,心也变了,他打算干完今年就休息,回家钓鱼捡蘑菇,多的是快乐事。 年轻时盼着腾冲能成为丽江、大理那样的旅游名城,成为云南旅游的名片,可人近中年,半截黄土埋脖子,腾冲旅游似乎也没见多热闹。 和一众老友说起这些时总有遗憾和唏嘘,但他自觉打拼了20年,尽力了,市场就这么大,谁都想来分一碗肉,既然无能为力,不如早早退位,让给那些有能力的年轻人。 付云东一听他有这想法,连夜致电,劝他再坚持坚持,可他也是个犟骨头,定了的事儿就不乐意改,所以付云东又支招,这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反正是退位,不如正好给“红将”,为了不让张敬臻看出端倪,两人拙劣地演了一局。 桂老板倒是不在意,虽然他不明白其中缘由,但付云东不会坑害他。 服务员又送上来两罐酸角汁,两人拿着当酒喝,一来一往间互相坦白。 桂老板说他们野心大,想靠一把油纸伞就撑起头顶的天。 付云东说他胆子小,二十多年拘泥陈规,毫无突破。 另一旁,被驱赶出的张敬臻四处打转,一会儿看瓦猫,一会儿看飞镖扎气球,拐了个弯,又在夜市上遇到了张楚瑞。 她和工作室的小伙伴支了个小摊做宣传,国风新衣款式出众,看的人多,问的人也多,就是买东西的人不多,原因无他,就是贵。 有了上一次的冷淡和林酒的叮嘱,张敬臻也没轻易靠近,而是歪在树下踢石子,买了杯冷饮悄悄地喝,直到霍正楷来电。 那头的人语气仓促,只问他喝酒了没有。 两分钟后,他踩着风火轮穿梭在人群,一边举着车钥匙找车,一边给付云东打电话。 “林酒他们那边出了点事儿,我先过去一趟……” 付云东后背一麻,林酒? 林酒怎么了? 派出所里,陈殊吊儿郎当,酒还没醒,嘴里还咧咧着脏话,助理秘书齐上阵,两人都拦不住他口吐芬芳。 警察没法儿,只能等人清醒了再说。 张敬臻停好车闯进来,林酒抱着油纸伞还在一旁的椅子上发呆。 林康和霍正楷各在一边询问室。 事情得从一小时前说起。 林酒肠胃不适躲去了卫生间,缓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包厢,结果开门就赶上陈殊在包厢里充老大。 他不知从哪弄来的一把油纸伞,语气逼人,要让霍正楷介绍。 “都是油纸伞,我们这些业余的人看不出优劣,霍总,不如你来介绍一下,看看你们的伞和这一把有什么区别。” 话里话外的羞辱意味太明显,再加上包厢内酒气熏天,估计也没几个人神智清明,所以都拍掌迎合他。 林酒推门进来,红眼的陈殊转向目光,突然就把伞扔给了她。 林酒从地上捡起被砸断的伞,眼睛顿时晶亮。 “正好,霍总不乐意就林总来,你也穿了裙子,挺像旗袍的,这款式……挺好……不如给大家跳一个。” 林酒当然是没应,霍正楷和林业护人,连忙查看情况。 不等两人说场面话,陈殊得意着咄咄逼人。 “嘁……一个卖伞的小公司还敢搞非遗的噱头,林康林总,你是不是太看不起我们了……还有……” “这么一把破伞卖了220块,我助理跟我说的时候我都以为他疯了。” “要挣钱就好好挣钱,我就不喜欢现在的年轻人老打着什么传承文化的旗号,谁他妈需要你传承啊,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卖伞能有什么赚头,林总,你身材这么好,长得也漂亮,不如加入我们,努力两年搞个头部,我分分钟就能给你打造成网红。” 他越说越浑,手里的酒却一杯杯灌进喉咙,无人阻拦。 “嗝……林总,跳个舞呗……” 霍正楷压着火气,走到他身边的秘书耳边交谈了几句。 “管好你家老板,不该说的话别乱说。” 奇了怪的,这悄悄话愣是被本人听到了。 第63章 对抗陈见,拒绝和解 林康惶然,他也没想到局面会成这样。 霍正楷他把林酒护在身后,大声喊来服务生买了单,随后说身体不适就要走。 陈殊突然发疯,大步跑来,抓住了林酒的小臂,轻易就把她甩到了门上。 这一幕来的突然,谁都没料到酒蒙子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一转身,陈殊又发了癫踢倒了两个椅子…… 屋内一片狼藉,工作人员闻声而来报了警,一屋子的人都被拉来做笔录。 林酒最先做笔录,随后在大厅等候区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 一个心细的女警察看见她右手撞出的红痕,问她要不要帮助,她只是抱着一把在混乱中被掰断的油纸伞,轻轻摇头。 那把伞是林家伞坊的,但手艺却是姚芳的。 陈殊当着她的面毁掉了姚芳作为手工匠人的心血。 回家路上,林酒眼皮发沉,昏昏欲睡,林康坐在副驾,满心自责。 前半局都好好的,后半局就闹了这么大的乱子,陈殊怕不是被夺舍,中途切换了第二人格。 霍正楷偏头把林酒揽到自己肩膀上,最后又向下沉了沉身子,将肩膀窝出一个合适的高度供她倚靠。 “睡会吧。” 前排两人眼睛骤然睁大。 这……什么东西情况? 这么自然?谈上了? 到了家,林酒就醒了,姚芳还没睡。 林酒扶着车,脚步端正的下车,却瞒不过一身酒气。 姚芳欲言又止,想煮点醒酒的吃食,霍正楷半抱着林酒,摇摇头说不用。 姚芳看不见两人的亲昵,任他把自家女儿送上楼。 没一会儿,霍正楷又蹑手蹑脚下了楼。 林康不敢抬眼,死盯着桌面上的玻璃杯。 姚芳五指微收,看着桌上被毁坏的油纸伞。 “下次还是……少喝点吧,你们几个都少喝酒。” 说完,她移开目光回了卧室,没多问。 张敬臻捏着手机,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卧槽。 他们前脚离开,陈殊后脚也离开了,两边和解,赔了点钱。 林康闷闷不说话,进警局时,他听到陈殊身边的两个助理聊天。 “那个林酒是不是之前林振介绍的那个,和照片上长得挺像的,就是发色不一样,那时候的照片我记得……是粉发来着。” “哪个林振?” “你忘了?送油纸伞的那个,说一把油纸伞价值300,我砍了个价,220也照样卖了。” “他也是有意思,一个授权联名要100万,讹人。” 虽然没听全部,但他基本上已经拼凑了一个大概。 林庆辉刚死不久,林振就拿着伞到处去卖授权。 他找过陈殊,但要价太高被拒了,后来又偷拍了林酒的照片贿赂,但陈殊还是不吃这一套。 林酒长得漂亮,很有辨识度,因为看过照片,所以在包厢时,他看林酒的眼神才会轻蔑又自负,后来醉了酒才敢口出狂言。 所以这事竟然还是林振搞得鬼,他气得胸口发闷,恨不得化身黑狼嚎叫一声。 夜渐深,霍正楷难眠。 林酒一觉醒来刚好天明,她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被锁在一个油纸伞编织的牢笼里,朵朵伞花笼在她头顶,狡黠的邪恶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 笼子外站着很多人,他们拍手叫好。 “这就是非遗?” “不识抬举。” 昨晚的事犹在眼前,梦里的画面激得她心跳加速。 酒的后劲大得惊人,她只记得睁眼看到了家里的大门,至于是谁送自己进房间却毫无印象了。 不过她更在意的那个梦。 油纸伞拼接的笼子困住了她?还是陈殊那些人困住了她? ai智能交互,vr全息游戏,电子医保……大多数人都在享受着科技的便利。 新闻报道说二氧化碳已经顺利合成汽油和淀粉,童话世界里畅想的航行宇宙也似乎指日可待。 社会发展的太快,在那些想象不到的领域,总有新技术在悄悄突破。 难道是因为陈殊这些人走的太快,所以才会不满自己走得慢? 就因为他们宣扬传承,把老祖宗的“旧东西”搬出来“炫耀”,所以陈殊才说非遗是守旧的阻碍,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她洗了一把脸,从许久没打开过的文具盒里摸出了一只下墨不太流畅的碳素笔。 借着微弱的手机屏幕光,她写下了保证书。 信签纸满满一页,只有最后八个字最清晰: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昨晚在警局,迷迷糊糊的她悟了一件先前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事。 饭局上觥筹交错,她看到的是挪不走的偏见。 代表人物就是陈殊。 严格意义上来算,他并不算本地人,父亲早年移居深圳,并创办了互联网公司,他在优渥的环境中长大,理解不了普通百姓为一日三餐计较的生活愁苦。 两年前,母亲重病回老家修养,在父亲的安排下,他入驻腾冲,创办了一家科技公司。 表面上是他做主,实际上他就是个甩手掌柜。 不管是高层还是员工,个个都是父亲精心挑选,且通通按照深圳的薪资待遇,所以他的公司才在短期内盈盈繁华。 碰巧的是他又踩了狗屎运,去年和朋友接手小公司,朋友有眼界,带着队伍投向海外短视频运营,小半年就涨粉三百万,实现了躺着挣钱的梦想。 说他聪明吧,似乎也不,可说他愚钝吧,他又能刚好抓住机遇,实现钱生钱。 他喜欢快回报的生意,所以对林酒这样慢慢折腾的人自然存着不满,他觉得世界是进步的,未来是科技主导的,所以不需要这些东西。 林酒记得他不仅把搞非遗贬了一遍,还暗讽用油纸伞创业就像个笑话。 一把纸伞兜不住时代的巨洪,科技打造的盔甲才是主流,所以他们的折腾只是小打小闹。 除了贬低非遗,陈殊还毫不意外的贬低了女性,他夸赞林酒貌美,却认为她的貌美应该张扬在镜头前取悦观众。 总之,林酒在他一个人的身上看到了诸多人的缩影,不屑、讥讽、诋毁…… 电影《哪吒》里有一句话,“人心中的陈见是一座大山”,经此一遭,她更明白。 从林家到陈殊,他们都认为“林酒不配”,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都是对她的陈见。 抽屉里还有一个打火机,是之前点蚊香留下的。 纸在火里化为灰烬,她眼眸中火光闪动。 咽不下的火气变成了跳动的火光,洪流也好,阻碍也好,她偏要前行。 新的一天开始,新的林酒也开始了。 “红将”里每天都有新工作等待忙碌,张敬臻为几人挑选助理,一口气面谈了25个人,最后只留下了6个进备选。 林酒从林康那儿了解到了陈殊酒后发疯的原因,她望着昨天被撞后青紫的小臂,指尖滑动。 电脑里多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有一个子文件是那晚饭桌上几家公司的信息。 第二天,包厢吃饭的视频被放了出来。 陈殊推人的视频传的沸沸扬扬,上传视频的人贴心地马赛克了除他以外所有人的脸,“红将”的各类账号下突然多了许多关心。 林酒一脸懵。 视频是谁放的? 第三天,霍正楷接到了一通电话,来电人自称是陈殊的律师,对方开价50万,点明让林酒录一个澄清视频,证明那段视频中的推搡只是公司“游戏”。 林振拒绝配合,视频还在发酵,评论越来越激烈,曾经在陈殊手底下工作过的员工开始控诉这位老板的无能。 第四天,霍正楷和付云东在会议室接待桂老板和秘书,四人畅聊一上午,随后一起吃了饭。 张敬臻让新招的三个男助理火速上岗,并安排了其中两人暂时当林酒的保镖。 她每天来回公司和村子,有个伴更安全。 陈殊的事儿传开了,名声臭了。 饭桌上,桂老板大快朵颐,拍手称快。 “那小陈老板啊,狂的很,他刚来不久就给了我们几个老人下马威,还说自己要搞一条新的旅游专线,把我们几个小破公司给挤下去。” 付云东饶有兴致,“他当时怎么说的。” 桂老板嘴里含着牛肉,吐字不清。 “他说搞个节点专线,和地图公司合作,直接把搜索后的线路优化成3d旅游线路,现在都是大巴车直接包车拉人,上车睡觉,下车拍照,体验感太差了,之前是收全程费,现在收半程,然后另外半程靠科技模拟……” 两人不搭话,听他大放厥词。 桂老板不知道自己对面坐着一个文旅公司的专业人士,他说得兴致勃勃,碗筷敲的叮当,助兴似的。 霍正楷表情祥和,他说的这些霍氏文旅早两年就试过了,只是效果太差,实施了一段时间后又取消了。 众口难调,要弄出一款适合大部分游客的专业百搭方案实在太难,更重要的是还要将大家最关心的费用问题做出可控调节,将涉及的花销明确标出,听起来太理想。 旅游行业的确需要创新,桂老板的无用废话还是给了付云东提供了一点儿额外思路。 吃饱喝足,桂老板答应了合作,当即签了合同。 第64章 爬树救猫,意外之喜 陈殊的事又闹了小一周。 林酒一共收到了四封威胁邮件和三条意味不明的短信,但霍正楷厉色交代她不用回复,不用理会。 不过坏事不常坏,偶尔也有意外之喜。 网友在关心陈殊推搡林酒时还顺手访问了链接的网页,随之而来的是“红将”人气攀升,留言栏多了有意思的鼓励和安慰。 [非遗很牛逼的,小姐姐加油!] [油纸伞好酷,就是价格太贵,什么时候搞促销我来买一把。] [人在国外,前天在伦敦金街头看见油纸伞,我差点兴奋的原地乱窜。] 热度涨了,关心多了,她一直在洽谈的楠竹供应商来电,不仅同意答应签约,还承诺前一个月免运费。 林酒一问才知道陈殊和村民结仇。 他带女友去村子的农家乐游玩,离开后才发言找茬,说菜蔬不新鲜,住宿不卫生,短期内激起轩然大波,村里的生意一度停滞。 原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话一点不假。 午饭时间,眼皮沉重的林酒并无食欲。 抄送完最后一份邮件,屏幕上密密麻麻长了腿的文字让她短暂地陷入眩晕,还伴随着轻微耳鸣。 她眯着眼睛,想趴在笔记本电脑上休憩,散热器嗡嗡作响,烫得她原地惊跳。 滑轮老板椅向后一滑,她来不及抓住桌沿,摔了个下巴着地。 霍正楷端着饭,还没进门就听到了屋里的动静。 林酒拎着从胸前口袋里掉出的迷你怀表,指腹摩挲表盖,辨认着上面镌刻的字纹,像个甲骨文的“雨”字。 东西是张敬臻给的,她当时着急干其他事,接下之后随手一塞就进了衬衫口袋。 她盘腿坐在地上回神,门被推开。 霍正楷脚步匆匆,放下外卖袋子要拉人。 林酒赶在他靠近前起身,顺势拍了白衬衫的灰,握着怀表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制作伞套那边的两个村子给了回复,付经理——” 话没说完,霍正楷周身的冷气已经侵占了屋子。 “先吃饭,一会儿再聊工作。” 她顿了一下,把小怀表放进了抽屉。 “你吃吧,我不饿,去隔壁睡一会儿。” 天气热,食欲消退,再加上熬夜之后眼皮发沉,她现在闻见油烟就忍不住作呕。 霍正楷拆着包装袋,眼眉飞了起来,似笑非笑道。 “点的青菜面皮粥和酸萝卜,没有油。” 林酒抖了抖宽松的衬衫,又贴了过来。 她喜欢吃酸,还喜欢一切宽松的衣物。 宽松的米色衬衫搭配宽松的薄料工装裤,再来一碗酸米线或是一把酸山楂,林酒惬意得能像气球一样飞起来。 可她还是困,青菜粥喝了两口就得吃一块酸萝卜提神,塑料盒大半,她撑着脑袋发呆,又忍不住说起工作。 “前天有一笔新加坡的订单,是你……朋友的?” 霍正楷下颌微点,又把桌子上的发卡递出去。 “头发散了。” 林酒感觉最近的他有点怪,话少了,也不爱笑了。 早上路过商务组的办公室,还听见几个女孩嘀咕霍总最近脾气暴躁。 她吸了吸鼻子提精神,把耷拉在耳边的碎发别起,继续喝粥。 “陈殊的事……处理好了吗?” 话语虽然轻飘,但霍正楷却满足了,他停下动作,汲取着话里的关心。 林酒清澈的眉眼如一株黑夜中寥落绽放的昙花,烦躁的心绪猝然被温柔吞噬。 他黑眸闪烁,茫然片刻后视野才慢慢清晰,再抬头时眉间施展。 “有点麻烦。” 不是有点,是很麻烦。 陈殊心眼小,脾气大,那晚的低声警告被他当作挑衅,所以这几日正疯了似的给霍正楷找麻烦。 他雇了一批键盘侠,在霍氏文旅的官博和霍正楷的工作室底下评论,耍无赖似的出言诋毁,好在官博没几个粉丝,所以影响可以忽略不计,但恶心人的手段怎可能就此一种? 就连提供手工抄纸的马建福也收到了威胁短信,霍正楷本来不屑于亲自花时间和这么一个脑残打太极,但陈殊眼瞎,不分青红皂白,把一切事情都推到林酒身上。 林酒微怔,霍正楷冷漠的表情中掺杂了难以掩饰的疲惫。 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明明是明瞳点墨,清澈如水,她却汗毛倒竖。 霍正楷像一只被隼,随时准备用利爪击杀猎物。 “你喜欢那个怀表?” 话题急转,林酒跟不上趟,也揣测不出他这话的用意。 可小怀表确实精致,内置表盘还镶嵌了锆石,表链做旧工艺十分逼真,乍一看是个古董。 “喜欢。” 许久,霍正楷迟疑地眨了一下眼,声音有些沙哑:“嗯,好好保管。” 怀表是霍正楷的,他让母亲从家里寄来。 从上海到昆明,又到腾冲,横跨两千多公里,几经辗转才把这东西送到她手里。 是真贵,也是珍贵。 林酒没懂,随口一道,“这个东西是真的话应该很值钱。” 霍正楷笑笑,“应该是假的,但也花了几百块。” 短暂的紧张气氛恢复,两人聊着工作,把青菜粥喝了个底儿净。 隔天,陈殊的事冷不丁息声,网上的视频一夜消失,像没发生过似的。 天气炎热,行政部的准备了消暑的下午茶。 霍正楷拿了一叠山楂口味的小蛋糕,寻思着给林酒和张敬臻送去。 办公室无人,空调关着,前几天新出的海蓝色油纸伞已经撑开了倒挂在室内。 他踱步到电脑前,瞧见屏幕还亮着,打开的文档只敲了几个字。 霍正楷扭动脖颈,沙发后,椅子底都看了,愣是没看见两人。 两个助理从茶水间出来,手里拎着两截棍子。 门口的霍总终于舍得放下蛋糕,拦住人问话。 楼下,张敬臻猴子似的蹲在树上,胳肢窝里还夹着一把64骨的油纸伞,嘴里不断嘬着“咪咪”。 在他面前的树杈上,一只瞳孔放大的奶牛猫表情惊恐,尖锐的指甲死死焊进树皮里。 树高枝丫细,所以他无法直接触碰到小猫,下楼时本能带出来的油纸伞刚好当棍子用,就这么提溜上了树。 围观的人聚在一起,一群高个子男生扯着电动车挡风在地面接应。 “咪咪,过来……咪咪。” 小猫无动于衷。 林酒和他两人本来在商量着写蓝色油纸伞的宣传文案,头一偏,瞧见了树上挂着一只黑白花色的小猫。 小猫摇摇晃晃,最后有惊无险地翻身自救,趴在枝头一动不动。 张敬臻dna疯狂跳动,顺走了桌上的油纸伞,喊着林酒就下楼救猫。 霍正楷戴着耳机专注自我,付云东在办公室布置任务,两人都没听见。 林酒在地上举手机放猫叫声声,可小猫依旧毫无反应。 张敬臻一手扒树,一手尝试抓猫,可惜碰不到。 小东西水灵灵的大眼睛正怯生生望着面前的庞然巨物。 张敬臻咪了半天,换来一声黏糊糊的“喵呜”。 心都化了。 这小东西被吓得不轻,叫都不会叫了。 林酒在地上出主意,张敬臻眼皮发颤,侧着耳朵听。 爬树的时候不觉得高,现在往地上一看,大约有三层楼高,晕。 “你把伞撑开——倒放——看猫会不会跳进伞里——” 小猫敏锐地盯着他的动作,怯怯地又喵了一声。 他自言自语,脱口的语句无法自抑地抖出颤音。 “别怕别怕,我是好人……一会儿我开伞,你跳进去,然后我再放伞,你就落地了……听明白了吗?” 他给自己打气,也给猫打气。 小猫不懂两脚兽在嘀咕什么,它只看见一张一闭的嘴唇。 霍正楷登登下楼,正好看见小猫跳伞,张敬臻反复确认地面接应,而后松手丢伞的一幕。 64骨的满穿油纸伞十分稳固,可以轻松兜一只两公斤的小猫。 油纸伞受重,直直落在了挡风披里,惊吓过度的小猫缩成一团,不跑不叫,警惕地望着四周。 恰好,银发老太太抱着另一只狸花猫跑了出来。 “快快快,看看你姐姐,喊你姐姐下来。” 众人指着伞里的小猫,不等老太太看清楚,怀里的狸花猫已经跳了出去。 一大一小的两只猫确认眼神后才开始嗷叫,黑白这只叫喊尖锐刺耳,它迫不及待地和姐姐倾诉委屈。 解救小猫的人自发鼓掌,张敬臻挂在树上听掌声。 上树简单下树难,更缺德的是有人拍了他下树的视频,发在了网上。 霍正楷后知后觉过来查看情况,抬头看见二楼窗边站着个人。 付云东。 他没下楼,但目睹了全程。 救猫英雄张敬臻两颊通红,小猫的主人送来一盘鸡血李表示感谢,可惜酸的掉牙。 林酒受了启发,拖着脚软的张敬臻去一公里外的几家宠物店看猫。 两人下班前才回来,密谋什么似的关着办公室不让人进。 付云东和霍正楷吃了闭门羹,有种养孩子的错觉,两个正在青春期的孩子凑在一起,想法总是古灵精怪。 当晚,张敬臻火了,下班后他去健身房也被认了出来。 视频上了当地热门,连带着救猫的油纸伞也蹭了一波热度。 第二天,兴冲冲的林酒拿出了一份猫咪元素的设计草图,包括但不限于猫耳状伞头,猫爪样伞柄等。 时间飞逝,晃眼月末。 月末赶上周末,林酒一行人换了一身板正的行头,全员出动看厂房。 第65章 少年愧疚,中年弥补 林酒以为陈姨歉疚上次选了个偏僻地的事,所以这一次是亲自把关,和领导软磨硬泡,这才重新争取了一个新地址。 她轻颤羽睫,在心里埋了许多感激的话。 场地位于一个新规划的工业园内,园区内植被葱翠,路面宽敞,路标清晰,还附带一个人工湖,可惜浊水不流动,散发出阵阵腥臭。 划给他们的场地前身是个食品加工厂,总部搬迁,所有设备和员工都带去了昆明。 屋内的建筑损耗不算大,内墙、天花板什么的稍微修补一下就可以直接用。 逛着逛着,陈姨扯住林酒说起了话。 “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康博涛的老师?” “勉强……算认识,之前在土陶村遇到过,后来留了联系方式,十天前他还带着学生在我们村考察。” 张敬臻闻声回头,补上了更细致的信息。 “他是云大的教授,带项目的老师。” 这事说来也怪,康博涛之前说来荥阳村要林酒协助,结果又说有村里人安排,除了那晚的突然到访之外,其余时候的两伙人陌生异常。 康博涛带着学生从“红将”手艺班前路过,东奔西走,走访村民,给游客填问卷调查,却一次也没进去过,就好像……刻意避开林酒一样。 有意思的是康博涛离开头一天晚上,林酒做梦,梦见他带着学生来家里吃饭,结果第二天一早就听说他们离开了。 没有预告,更没有道别。 他们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 陈姨“嗯”一声,下颌微点,眼神闪烁。 “这个怎么样,觉得不错的话就定这边了,这里是新规划的工业园,你这周围是两个服装厂,不算太吵……” 林酒腮帮子鼓鼓的,整体情况倒是不错。 厂子里有集体食堂,旁边一公里就有员工福利宿舍,政策允许本科及本科以上的高学历人才低价申请,外围还有安置房小区和菜市场,通勤时间短,生活成本低,普通员工可以自行租住。 员工倒是便利,唯一不足就是场地面积小。 林酒抬头看向付云东,他环视一周,视线停顿。 两人短暂对望,一切都好似停滞了,感觉过了很久,但其实也就闪烁了几秒的光景。 付云东看懂了她的眼神。 他捏着图纸,转身指着窗边。 “完整的场地是1200多方,现在划了600给我们,剩下的是拿出去做仓库了吗?” 陈姨点头又摇头,“那边啊……暂时还没规划。” 霍正楷抿起薄唇,上前一步,态度强势。 “我们在提交的策划书里明确说过公司产品不只有油纸伞一样,后续也更新了使用的设备规格、功率以及员工规模、结构和预计收益,我们申请的面积在1000以上,现在的600不够施展拳脚。” 林酒心一怔,施展拳脚这词用得可不低调,可谓野心勃勃。 两个最有发言权的人一起冷脸,不笑的时候眼神默契的透着凶狠。 眼见着陈姨表情越发凝重,林酒清清嗓子,赶忙把人拉到了一旁,问起缘由。 陈姨为难,“这个厂子一部分租金是政府来补贴的,但具体补贴多少面积段要看评估,从公司类型、年收益这些上做评比……上头评估了,说这个差不多,所以就安排了这个面积的。” 说到底就是上头觉得他们这个项目有看头,但看头没那么大,也就中规中矩,所以只拿了一半面积。 付云东闪身去门外打了个电话,挂了电话后回来,问给几天时间考虑。 陈姨搓着衣角,神态不自然地灌了一口矿泉水。 “三天,上次你们拒绝过一个,如果这个还不选的话就没机会了,之前说的补贴倒是一直有,但力度没那么大了。” 霍正楷逐字逐句品读,品出一些古怪。 陈姨渐渐丢失了耐心,甚至有点敷衍。 他之前觉得陈姨对林酒过于“偏爱”,这种偏爱早就超过了长辈对小辈的关心,更像因愧疚而做出补偿。 她看林酒时心里总端着一杆秤掂量,一方面害怕多给,一方面又怕少给。 “红将”能顺利创立,陈姨出了很大的力,从推送审核、申请补贴再到筛选场地,现在,眼看尘埃落定,她似乎有意打发林酒。 这片场地1000多平,按理自然是可以全部出售或出租,至于她反复强调的补贴面积和金额自然是政府评估裁定,但这并不意味不补贴的部分就不对外出租,所以,这事很大概率是陈姨单方面敲定了这儿。 她公事公办,看似在帮林酒,实则只是在尽快走程序,她不想浪费时间私下拉扯,却又十分矛盾地在林酒面前扮演一个好人。 再加上提起康教授时她欲言又止的犹豫反应,种种细节似乎都在说明,她,害怕林酒。 继上次不满选址之后,付云东和他,以及林康林业都尝试过托关系打听合适的地址。 问了一圈,不是面积小就是交通不便,无奈之下几人打算碰运气,看“春雨计划”到底会提供出什么场地来,现在看,陈姨似乎……从中作梗? 霍正楷不想误会,与其揣着狐疑猜忌,不如一次性验证,问个清楚。 当着林酒三人的面,他提出单独聊聊。 手里的矿泉水瓶别捏出动静,女人眼周发黑,看起来像是熬了大夜。 与大多数初创公司的无经验相比,“红将”简直是资源、经验雄厚,因此,从公司诞生的一刻开始,他就眺望了发展蓝图,绝对不是走一步的敷衍事儿。 短期内搜集了大量的市场信息,网罗了众多好友来做市场分析,再加上他预支的百万资金,这件事只有赢得分,就算是亏损,他也要严格把控。 “我们的前期成本决定我们必须要一个大规模工厂,所以,我们想要这里的一整片场地,补贴600平,剩下的我们自己掏腰包,按原价支付。” 这话没有商量的意味,更多的像是通知。 陈姨五官一紧,担忧到,“你们哪来那么多资金?” 霍正楷勾着唇反问,“这是关心还是试探?” 场地外的两人气氛剑拔,场地内,张敬臻已经迫不及待开始规划了,他和林康打通视频电话,炫耀新场地又宽又亮。 二十多分钟后,四人驾车离开,霍正楷面无异色,约定隔天回复。 付云东做主,进了一家私人湘菜馆。 吃了饭,茶水上桌,几人把包厢当办公室,硬生生又聊出了一本策划方案的内容。 送走付云东后,三人回到车上。 林酒和张敬臻鬼鬼祟祟地扯着霍正楷问中午的事。 “你和她说什么了?” “问了她一点事——”他转头看向林酒“你以前有没有听过她的事?” 林酒摇头,她那会儿太小了,看过的人都不一定记得住脸,就算真有流言和故事,一个奶娃娃也不会明白话中利弊,自然是不记得。 霍正楷打开中岛台,拿出一罐口香糖。 蓝莓味的清香很快盖过车载香薰,尘封的故事又被揭开。 陈姨对林酒的特别关心起源于少年愧疚。 三十多年前,她还是个爱美的小姑娘,是村里少有的几个女学生。 偶然一日,她在放学路上目睹了一场肇事逃逸,骑车人是高她一年级的高二学生,一群鬼火少年偷了车,还在争执中撞翻并将车主丢到了玉米地里。 因为害怕,再加上天降大雨,所以她当即逃走,随后,干农活的林逍路过并听到了微弱的求救,他喊来大人把伤者送医。 肇事者很快被警察抓到,伤者却因伤势过重而死亡,原先的刑侦技术有限,再加上几个少年以为无证人,所以推脱了责任。 眼看着几人要被轻判,林逍站出来指证,再现了案发真相,这才让几个人以故意杀人罪入狱。 再后来,林逍就时常被村里的人排挤。 她这才知道,案发时林逍也看到了自己逃跑。 当年的她懦弱,而站出来勇敢的林逍也没揭穿她,再后来,她结了婚,当年那伙人陆续出狱,因为心虚,她搬离了村子,再也没回去过。 而她以为康博涛知道这事,所以提起时才会惴惴。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以为,她没细说,霍正楷也没多问。 原来如此。 林酒心里酸酸的。 车子悠悠驶出停车区,安静悄咪咪在每个人心里扎根。 晚上,林康林业又来蹭饭,林酒家里煮了牛骨火锅,谭蓉带着两个孩子来凑热闹,猫和小孩玩儿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霍正楷收到了回复:1200平场地都可以出租,但补贴只补一半面积。 林酒一起来就看见他在院子里写毛笔字,姚芳在一旁画山水画。 两人的心情都不错。 下午,三人又齐溜地去了文化节,大开眼界。 除了原先看过皮影、土陶、腾宣之外,腾冲的小众文化产品简直不胜枚举。 创新工作室的银杏激光叶雕十分钟就能出一幅画,苗族蜡染的布艺灯观赏性极高,手抄纸的废泥浆制造的猫抓板粗糙合适,土陶和玻璃完美切合的新款鱼缸也引人注目…… 张敬臻又看得走不动道,看见精致的,漂亮的东西都想往卧室里搬。 俊男靓女的组合太吸睛,三人走在路上总被围观,林酒斥巨资买鸭舌帽,张敬臻不要,所以她和霍正楷两人一人一顶。 第66章 重中之重,宣传油纸伞 七月来的很快。 月初,约定好的记者来给林酒做采访。 专业队伍比营销号正规,一切都按标准流程来办,采访内容和拍摄情节都会提前做沟通。 几人甚至早早了解过荥阳油纸伞,因此休息闲聊时还会忍不住得意几句。 “起源于四川泸州,民国时候很受欢迎,远销日本、新加坡。” “工艺很复杂,所以卖的很贵,大部分都是预约定制。” “分半穿和满穿两种,刷的棕油是用来防水的。” 和这种懂尊重的人合作,林酒心情舒畅。 聊到为什么要采访她时,几人说原因复杂。 第一是领导推荐,官方任务,本职工作推拒不掉,第二是兴趣爱好。 几人原本隶属于[守护]栏目,但由于播放量太低,所以去年上头撤掉了这个固定栏目,换成了每周两播的[探寻]。 两档节目内容变化不大,都是寻找和非遗有关的故事,但由于播放时间缩短,所以上头对播放量更是没要求,所以两方互相摆烂。 智能手机的普及,互联网的飞速发展,以及新媒体的井喷式出现都极大地冲击了电视行业,难怪林酒在几人身上惺惺相惜的无奈。 油纸伞和传统电视节目一样,都是被快速发展的社会甩在路边的“绊脚汉”。 唏嘘完,林酒又感叹他们认真的态度。 采访内容共分三个部分,“油纸伞渊源”、“善良之心”、“创业先锋”。 第一个倒是合理,但第二和第三个两个主题看得林酒发愣。 善良之心只是偶然之举,创业先锋有三分里是无奈之措,这俩事情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宣传的必要。 导演挑着眼皮,一脸姨母笑,“这是噱头,是重中之重。” 思来想去,这两个主题也基于事实,所以她还是同意了。 有了前期的精细沟通,所以毫无镜头经验的林酒才能有所准备,在得到尊重的前提下以一种相对松弛、自在的状态参与了各个主题的拍摄。 为了不乱主次,更多的展现主角油纸伞,所以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手艺班。 最开始时,手艺班的阿姨们都不太习惯,架设的相机像水泥柱似的,将屋内众人圈在了一个无形的牢笼之中。 拍了一早,导演也没找到最满意的30秒。 于是,林酒卸掉节目组精心打造的素颜妆,穿着宽松的衣服加入制伞队伍。 她们一起拼骨架,裱伞面,聊着播种耕耘,夏雨秋收,画面和谐而自然。 “我家的小黄牛产了双胞胎崽!” “隔壁村的大鹏蔬菜挣钱,就是活计累人。” “下雨天少,菌子出得晚,今年又可以吃到八月十五了,到时候板栗上市,我带你们一起捡。” 一连录了三天,从上山号竹到下山打磨伞骨,林酒已经习惯了镜头。 跟拍导演看着一群中年女人笑语盈盈,善目慈眉,表情轻松地劈竹子,压抑不住好奇,跃跃欲试。 林酒大方邀请,可他运气有点背,刚劈一刀就挨了竹刺,龇牙咧嘴地蹦跳。 几天下来,节目组的人都成了林酒的迷妹。 整理第一部分的成片时,编导给林酒发了一个15秒的视频。 她忐忑不安地打开,随后内心震荡,难以置信。 之前是她留有偏见,以为拍摄的镜头大多都会被删减,只留部分方便取标题的“吸睛”之处。 可……他们嘴上说要“噱头”,实际上却追求故事逻辑、整体框架,在零碎的片段中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画面。 镜头中的她一席青绿色素衣,未施粉黛,长发盘在身后。 风一过,鬓角零碎覆盖的几缕碎发就灵动而起,鼻尖薄汗成膜。 竹影婆娑,斑驳的碎片落在她脸上,她伸手挡日光,长睫煽动,随后又侧目回神,笑着回应身后的呼唤。 来人看不清脸,只能看见精致的油纸伞。 远方的呼唤和笃定的回应不仅是亲人间来回应答,更是传承的决心。 对接的工作人员不吝啬对她美貌的夸奖,把诗词库翻烂,在对话框里堆砌出了一堆词藻,林酒看得耳朵热,只记住了一句。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另一边。 建厂房的正式文件已经批准,林业推荐了一支有经验的装修队,双方刚签订合作协议,定了四号开工。 得益于全息模拟和3d打印,定制的生产油纸伞各个部件的机器生产已经进入尾声,一切向好。 付云东和霍正楷商量事情,张敬臻当评委。 两个助理正襟危坐,不敢打马虎眼,电脑和随手笔记统统就位,ppt要看,关键信息要记。 办公室里泡了一壶普洱茶,茶香悠悠,和每个人的鼻子做斗争。 桌上摊着满目的资料,有纯文字的,还有纯数字的,容易看的人眼花缭乱。 空旷处有一块滑动白板,白板一分为二,中间画一道三八线,两人各自为营。 张敬臻难为情的品了一口茶,这两个人只差组织个辩论会了。 让两个经验丰厚的人起争议的是油纸伞“主题风格化”问题,且林酒提出的猫咪主题系列当如何实施? 两个助理面面相觑,大老板们有分歧,他们也会跟着遭罪,被拉着一起准备资料不说,还要来到陪审员。 而张敬臻则是因为当初参与了策划,所以这个第三方评委非他不可,再者,有张副总坐镇来当裁判,两个助理才敢稍稍放松,场面也不至于到“拔刀说理”的地步。 果然,有了三个见证人,两人理性多了,一边商量一边修改,而不是某人单方面占据高地。 写到回报率时,付云东侧目,瞥见霍正楷熟练且面无表情的滑动黑笔。 笔尖翻飞,明明是写字的书法先生,却莫名感觉像从前钱庄里走出来的账房先生。 胡须顺滑,西洋镜一戴,左手扶账本,右手拂算珠,顿转勾画之间,大小百万的金额只是一道演算的数字。 算完了数字,两人又是唇舌激战。 端座的三人权当长知识,丰富经验, 两人谁也没说服谁,最后决定六四分。 霍正楷的想法占大头先实施,付云东的想法也不错,但差点意思。 张敬臻端起周边的浓茶,一口饮尽,做了总结。 “所以先搞市场调研和问卷调查,通过视频反馈来决定油纸伞的规格,随后按照比例,小批量生产并在线下试卖,毕竟现在的二次元文化发展快速,spy或者漫展之类的活动比较多,还有一些低成本的网剧可能需要油纸伞做道具,所以……销路应该不错。” 霍正楷嗓子眼里冒火星,今天的付经理跟吃错药一样要跟他争个高下。 没有上下级之分可以暂且不计较,但他在两个助理面前得寸进尺就是逾越。 付云东朝桌子上看了一眼,那是早上新送来的新品。 伞骨、五彩线的衍生工艺品——不倒翁收纳篮。 他补充到,“公司附近有两间空商铺,我之前去打听过,租金较低,近两年国风饮品很畅销,我们可以试一试。” 霍正楷闻言,扭头看来,付云东面相端方,神情肃穆。 一个不打无准备之仗的人,从来不会空口白话。 从他说出口的那一刻,这事肯定早就在他的脑子里完善过一遍了。 算盘印在脑门上,心里重复着备选的方案,之所以拖到现在才说,难道是想试探自己的态度? 付云东朝他看来,眼中透着憧憬,雪亮的眼睛好像在问,“霍总意下如何?” 霍总脸颊半侧,大展豪气。 “可以,这家店付经理打算入股吗?” 付云东眼底惊起一股风波,“我觉得我可以当店长。” 最后,付云东不仅入了股,还真当了店长。 他早年创业,选的第一家就是奶茶店,刚好有经验可用。 张敬臻没看懂这两人为啥又斗起来?只觉得凶巴巴的眼神让人发寒。 四号,厂房的施工队开工。 开工没放红鞭炮,一来怕惊扰,二来怕留一室硫磺味呛鼻。 林酒三人站成一排,对着简易搭建的桌子遥敬一炷香。 再过不久,1200平的空旷地就会变成有序的机械化工厂。 香烟薄雾,袅袅而起,聚财也好,保平安也罢,三人闭目祈祷,各有所想。 付云东不信这些,他信事在人为。 一身低调的深灰色西装就是他对这事的态度。 施工队老板以为他是秘书,看他西装革履,双手交叠着站在门口,带着好奇心搭话。 “你……这个岗位一个月挣多少钱?” 说话人矮他一头,笑容亲切。 付云东“扑哧”笑出了声,眼睛斜觑着角落的一个女孩儿,小声小气地回应。 “不多,一个月三千五千全看老板心情,每天端茶送水,晚上还要加班做报表,下班还要当司机——” 话未说完,他顿了一下。 “学历要全日制大学起步,学历越高,活儿越轻松,工资越高。” 老板尴尬一笑,把他扯到一旁说话。 “我家这个女儿高中刚毕业,前段时间刚高考,但成绩不行,我寻思着你们要是招人的话,能不能帮我带带她,我一个干工地的,让她跟我搬砖也不合适。” 付云东嘴角松动,老板以为有戏。 “她要是愿意可以去伞坊里当学徒,前两个月没收入,第三个月开始就按正规员工给予基础工资和提成奖励——” 老板嘴角下沉,摆了摆手。 “这孩子青春期开窍了,她就想多看帅哥,你老板结婚了吗?” 付云东迟钝半拍,这人到底是淳朴还是愚钝,竟然把这话说给自己听? 第67章 天上馅饼,地上陷阱 离开前,林酒、张敬臻和装修队负责人核对细节,老板却大大咧咧地扯着霍正楷聊天,拉着他的手左右摩挲。 霍正楷装聋作哑,假装听不懂“女朋友”、“老婆”这些关键词。 回程车上,前半截路时林酒睡着了,车里的三个男士自觉保持安静。 开车的是付云东,他本该专心看路,却屡屡分神看后座。 林酒下巴戳点,霍正楷却十分自然地把她托到自己的肩膀上依靠。 和两人关系最近的张敬臻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有他如临大敌。 回到公司后,林业林康来了。 两人在办公室吹风,等着开会。 每个人的办公室里都多了一盆兰花。 幽幽的香气随着空气流通闯入鼻腔,纯白的花朵紧紧攀着绿茎,为严肃氛围增添了一点灵动。 下午,几个部门开大会,“红将”决定招募工厂员工。 有了“春雨计划”兜底,所以这批员工大概率会是失业登记的名单里的人。 这些人有一定的学历、素养和工作经验,通过短期培训之后可以快速掌握机械化生产的步骤,整体上比第三方中介外包之后找来的“卧龙凤雏”更靠谱,只是用人成本上较高。 下班前,林酒捏着小喷壶,小心翼翼地给剑兰喷水,手机来电。 跳动的“陈姨”两字像烫手的火星。 从霍正楷讲述了陈姨和父亲少年时的故事后,她就再也没主动联系过。 两人就这么默契的冷战着,谁也没开口。 林酒一边拨弄着花叶,一边点了接听。 前面一堆话句句表达歉意,但腔调官方,林酒觉得古怪,没听进去。 直到最后,重点才慢慢显露。 “林酒……姨还有件事想告诉你……有件事,霍正楷应该也没和你说过。” “你不是你爸的亲生女儿,我本来也在考虑该不该说,我知道你是善良的孩子,但现在你开了公司,保不齐林家人以后要怎么拿这件事威胁你……” 林酒听她说完,揣摩了一遭,愣是没捕捉到她情绪激动的原因。 门外,林康正催促她下班吃饭,电话还未挂断,霍正楷拿着文件进来了。 “签个字。” 电话那头的人一惊一乍地挂断。 林酒脸上的茫然比一连串的忙音更突兀。 霍正楷取下笔盖,只能她过来签字烙印。 “上次康博涛来我家,是不是跟你说我不是亲生的。” 林酒接过钢笔,顺嘴打哈哈似的说了出来。 堂堂霍总在一瞬间荒了神,签字处留了各位龙飞凤舞的痕迹,林酒从他手里拿过笔盖。 “看来你知道。” “我……” 林酒笑了笑,抓起桌上喝剩下的半瓶薄荷水提神。 “那是假的,但谢谢你保守秘密。” 霍正楷面色诧异,康博涛当时严肃又认真,不像编撰的。 门外又传来催促,林酒抓起手机发消息,让助理一会儿来取文件。 她一心两用,一边关空调关电脑,一边解释谣言传播的原因。 霍正楷表情复杂,林康催的急,她只能抓着霍正楷的袖子先下楼。 老板们先走一步,剩下员工吃瓜。 “谁能想到在现实里看到了小说。” “哦吼,牵手了,嗑到了。” “我要是林总,有4个这么有钱又帅气的哥哥,那不得高兴死。” 包厢里,林酒把陈姨电话里说的事说了一遍,林康林业咯咯直笑,张敬臻咂舌。 “这些人……有点无聊。” 付云东这才明白那天在基地门口拄拐老头为何惊恐,自以为是把柄,没想到是谣言。 霍正楷这顿饭吃的不自然,他总感觉自己好像也和林家人一样愚蠢。 自以为是秘密,因为害怕林酒会受到伤害,却没想过问当事人求证,无形之中,他也成了传播谣言的一环。 当晚,他给林酒发消息道歉。 林酒回了他一个表情包。 [撅嘴小猫jpg] 日子平静而顺利,林酒不是亲生女儿的事就这么过去。 接连几天的雨浸透了山上的土,蛰伏一年孢子开始生长啊。 七月中旬,恰逢周六,六点刚半,阴雨连绵。 张敬臻嚷嚷着要上山拾菌子,林酒换了雨鞋,给他找了一把镰刀。 谭容的腿一到阴天就发冷发疼,姚芳也累的正睁不开眼,只想趁朦胧雨幕遮盖太阳补觉,所以两个有经验的长辈都没跟来,以张敬臻为首的热血青年整装待发。 李明瑞和李明星两个孩子玩心大,一听说上山,抓了小雨衣就跟来。 霍正楷心不在焉,上山路时更是眉头紧簇。 他担忧着昨晚的事。 昨晚,村长携一众村干部到访林酒家。 几个中年人翘着二郎腿喝浓茶,一副指点江山的做派,先是关心她生意是否顺利,随后又问起上次和陈殊起争执的事。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林酒觉得稀奇,这伙人800个心眼子不用在如何吸引游客上,倒是关心她挣钱的事。 放在以前,左耳进右耳出也就糊弄过去了,但现在她有了“身份”,所以有必要探一探这些人的目的。 可这些老狐狸问东言西,故意答不在重点上。 估摸着待得差不多了,村长才从裤兜里摸出一份文件。 “林家人同意把伞坊转让给你管理,期限五年,不收钱。” 林酒看着面前的标准印刷宋体,追问拟文件的人是谁,村长不肯透露。 几个中年人你一言我一语,态度蛮横,觉得林酒古板,有便宜不占,傻子。 “是谁弄的你就别管了。” “反正林家、村里都作出决定,你收下就行。” “你这个公司弄这么好,伞坊归你用也是应该的,之前是想弄成景区收参观费的,但是上头没同意……” “空着也是空着,给你有点用处。” 这事稀里糊涂的,谁也没说清,总之就是文件莫名其妙的甩在了林酒家的桌子上,只要签了字,五年内她就可以免费使用。 天底下哪里有白捡的生意。 “红将”有霍正楷当靠山,资金充足,手艺班那儿还有空地可以扩建,所以不需要林家假惺惺地贡献伞坊。 林酒摇头拒绝,她不相信林家的胸襟会这么广阔。 霍正楷觉得是不止此,这份文件来得蹊跷。 上山之后,天公作美,雨停了。 林酒率先出击,张敬臻看出好友的犹豫,推搡着他捡蘑菇。 “遇到毒蘑菇就踢飞,别拿手,脏。” 一语双关。 上午十点。 付云东一身休闲,站在充满现代化的厨房里等咖啡机运作。 客厅沙发上端坐着一个身影,方至诚左手捏着一杯白开水,右手握着手机,一动不动。 咖啡的香味慢慢放大,随着一声轻咳,发呆的人终于回神。 方至诚一早来按门铃,他也懵了一下。 付云东拉回主场气质,翘起了二郎腿。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的?” “找了同学……问到了你妹妹。” 他若有所思,小小的呷了一口咖啡,直白发问。 “找我有什么事?” “我知道你们弄了新场地,接下来用钱的地方会越来越多,想麻烦你帮我跟林酒问问,我想投资。” 付云东耳背似的没听明白。 想投资,除了找林酒之外还可以找霍正楷、张敬臻,找他一个经理做什么。 “红将”在创立之初便是股东有限公司,林酒和姚芳占额最大,两人的积蓄虽然不多,但林康和林业借资支持,所以母女两人的共同份额在占比例是最高的,而林酒又代表姚芳,所以在重大决议上,她单方面拥有最大话语权。 他斟酌一会儿,讥讽的话脱口时又打住。 “你名下有自己的公司,这几年收益也不错,为什么要单独来投资我们?” 他放下手里的茶杯,过了一会儿又手足无措地端起,最终也没给出答案。 付云东没答应他传话,反而是下了另一种警告。 “你和林酒没可能,所以也别想用这种方式在她身边占位置,8月中我们会对外公布新项目,到时候会公开集资,我可以给你发资料,你到场了解。” 付云东公事公办,方至诚这才意识到找错了人。 关门送客,付云东洗着咖啡杯发呆,没想明白这人为什么会一阵一阵来刷存在感? 中午一点,捡菌子的几人恋恋不舍的下山,蘑菇没捡多少,但过程却新奇快乐。 张敬臻猴子似的乱窜,裤子都被树枝划破了,依旧兴致抖擞。 姚芳在厨房里捡豆角,隐约听见院子里窸窣的动静。 踮脚,探头,看到一帮小孩儿,面儿生,看着没恶意。 早几年时也有游客走错路,误打误撞闯进了她家的院子,不过那时大门粗糙,指示牌不明显。 现在大门全封闭,路灯和指示牌都清晰可见,出现误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院子里的小孩儿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不等她开口询问,大门打开了。 捡菌子的队伍回来了。 两伙人面面相觑,四个小孩不跑不叫。 林酒两眼圆瞪,陷在惊恐之中。 霍正楷上前一步,带头的小孩儿假装大人。 “前面那个顶上挂伞的院子是你家的吗?” 林酒拂开霍正楷,仔细辨认着眼前是小孩,模样生疏,不是村里人。 “不是。” 小孩眯了眯眼睛,似乎是不信。 “有个女的说就是你家的地盘。” “什么样的女人?” 他刚要开口,身后一个男孩就蹦了出来,连忙捂住了他的嘴。 “别瞎说。” 林酒转头向霍正楷求救,眼睛眨了眨。 霍正楷用气势压制,眼神冷漠。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门口的大门还关着。” 一个个子不高,但穿着很花哨的男孩站了出来。 “前天有人让我们来放东西,还告诉我们走后门菜地的小路,她给了我们500块钱,但我们看院子里那两台车挺值钱的,所以就没偷。” 张敬臻被惊了一下。 眼前这群小屁孩儿横看竖看也只是高中生,怎么会把这种事说的大言不惭。 他扬起下巴,学着他们的模样,吊儿郎当的问了一句。 “谁让你们来的?” “不认识,但她让我们去烧那个屋子。” 霍正楷脑中一顿,烧? “烧那个屋顶挂满伞的房子?” “昂……是的。” 脑中轰然一道白光,再加上昨晚林家送来文件的事,林酒就像一瞬间打通任督二脉的习武之人。 前一秒愿意转赠伞坊给她使用,后一秒又让小孩来制造意外火灾? 她控制住音量,却没控制住情绪。 “那……是她让你们放的?” 迟钝的张敬臻终于看到了楼梯上的塑料袋,他努努嘴听答案。 四个小孩点了点头,“是,也是她给的。” 第68章 同事朋友,界限分明 几分钟前,交代完前因后果的四个高中生带着报酬满意离开了。 离开前,几个毛头小子还不忘客气鞠躬,对着利索给钱的霍正楷奉上谢意。 “哥,你放心,我们什么都不会对外说的,那个女人找来,我们就把她打回去。” “哥,再有下次我还找你。” 经过辨认,他们口中的那个女人就是林庆辉的老婆杨荷娟。 屋外支着两个放满水的大盆,姚芳带着张敬臻和李明瑞清洗捡回来的菌子,先分类,再下水。 李明星抱着猫撸毛,三人一猫,安安静静的。 院子里的安静留给了一楼客厅的两人。 姚芳心痛,以前为什么会看不出来林家人的无赖。 他们不讲情面,只顾钱财和面子,林酒揭过他们的短,让林家在十里八村的地位被动摇,所以现在才变着花样来使绊子。 屋内,霍正楷端了一杯咖啡递给林酒。 她木讷地去接,指尖被烫了也没反应。 “谢谢。” 在霍振凯的世界观和家庭教育观念里,心软的人总是更善良的那一个。 在这一系列事情中,屡屡退让的林酒就是心软的例子。 他收回咖啡,反悔似的摆到了自己的面前。 “噔——” 玻璃杯底触碰大理石茶几,留在一道别有意味的清脆碰撞。 林酒逞强,又把热咖啡挪到了自己面前,指尖烫疼了也不吭声。 霍正楷哑声。 这些年,他看过繁华高楼,穿过乡野小巷,见过五官惊艳的女孩,但从来没有哪一个会像林酒一样牵扯他的内心。 四月的那场冷风,把粉色头发的林酒带到了他的面前。 父母告诉他,喜欢一个人就要学会做遮风的屋檐和挡泥沙的高墙,所以他也想为林家做点什么。 父母总是共同处理事情,在家里、公司里都是携手共进的合作伙伴,没有哪一方做主的说法,都是二人商量着来,所以他觉得父母对彼此的爱是均等的。 现在,林酒就在他面前。 他们之间连互相喜欢都谈不上,更扯不上爱。 林酒拉了一条线评估他们的关系,旁人看是朋友,他却知道只是同事。 在公司里,她是备受瞩目的老板,在家里,她是顶天立地的支柱,她大多数时候都严肃,偶尔心情好了才会稍有松懈,和亲近的人开个玩笑。 她在慢慢地变得坚韧、圆滑,也收敛了弱势的一面,即便心情不佳,也会严严实实地藏起来,可他不希望林酒这样。 她把自己绷得太紧,又刻意和他们拉开距离,她努力学习业务,争取独当一面,似乎害怕某天他们会忽然抽身离开,留她一人继续奋战。 如果不是张敬臻无心说起,他大概还会以为自己已经算是林酒的好友了。 不久前,林酒收到了朋友寄来的武汉特产。 鸭脖、麻糖、黄陂荆蜜、黄鹤楼酒、江夏光明茶、梁子湖大闸蟹……武汉数得上名的特产都有,连带着他们也沾了光。 沉甸甸的两个大箱子就是林酒好友的情谊。 她会笑着和朋友视频通话,会抱怨天气不好,会嘀咕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可这些话却不会和他们说。 林酒和他们的聊天三句两句离不开公司,离不开油纸伞。 这就是同事和朋友的区别。 尽管共处一个屋檐生活,可她却可以明确地区分细节。 林酒不爱喝咖啡,但今天却破天荒地咽了一口。 嫌弃的一口。 霍正楷心里屯着火,却又庆幸这几个小孩的机灵,没被一点小钱辱没良知。 杨荷娟给的500块说多不说,说少不少,但对这些小孩来说却很有诱惑。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说杨荷娟蠢还是坏。 她蠢在不自知,以为500块钱就可以打发几个小孩儿,让他们背负纵火的名头。 她坏在太猖狂,看不得林酒顺遂,屡次进犯,明目张胆、处处针对,当着警察的面说改正说忏悔,一扭头却又当屁一样忘在九霄之外。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是反反复复的折腾。” 林酒突然出声,霍正楷心头一紧,不知该摆放在哪儿的右手从桌上抓起了一个橘子。 他偷摸观察着林酒说话的神情,嗅到一丝摩拳擦掌的愤怒气息。 现在的林酒只期盼眼前是一个安静地,最好是一片开阔的峡谷,她可以尽情嘶叫。 关于林家的破事,她每次都以为是结束,结束了就少了阻碍,她可以凝下心思,专心开拓市场,可事与愿违。 从“红将”创立以来,阻碍最多的不是市场洪流、不是同行竞争,更不是半路杀出的拦路虎陈殊,自始至终在浪费时间、消耗心力,干扰情绪的,都是林家人。 如果前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她都可以揣着圣母莲花心不深究,可是这回,杨荷娟竟然把主意打到了伞坊上,她想毁了这一切。 前有林家人商议私售伞坊,谋取私利,后有狼皮羊皮衣,铺设陷阱。 “我对林家没好态度,有也是恨,但那仅限于情绪上的控诉,我为爸妈鸣不平,不平多年来林家以家族名义要挟他们奉献劳动力,拿着他们的成果冒充自己的。” “我厌恶的是这种剥削却不自省的态度,而并非林家的某个人,我一直给林家留后路,可是林家没把后路当仁慈,反而当成了我们软弱好欺的牌子。” “我在这个村子出生、长大,见过这个村子的变化、发展,这里存着我全部的童年、少年的回忆,村子是大家的,伞坊也是大家的,杨荷娟凭什么一个人支配,她有什么资格和胆量纵火?” 林酒控诉完,心口阵阵麻痹。 她把脸埋在掌心里,拒绝外界的一切干扰。 霍正楷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是把剥好的橘子放在她面前后,轻轻关上门离开。 车子启动,疾驰出村。 洗菌子的两人十分专注,大门合上时才反应过来车走了。 林业在公司加班,有个新员工来办入职,好巧不巧挑在了周末。 周末上班,哪有好心情。 顶着一张能吓唬鬼的黑脸,他咬着牙用职权打开系统、批复人事的单子、参与最后一轮面谈。 庆幸庆幸,双方都是爽快人,所以原定一个小时的流程调了倍速,40分钟就处理了。 送走了新员工,他陷在老板椅子里,恹恹地打了个哈欠。 办公区空荡的过道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差点把手边泡的浓茶打翻。 霍正楷推门闯入,两腮紧绷,像是要吃人似的。 上午的事三言两语说清,林业听完也气得快把办公桌掀翻。 两人在办公室里商量出一套方案,林业后知后觉他的愤怒和关系来自于一种叫做喜欢的情感。 “你喜欢林酒?” 霍正楷嗤了一声,“这么……不明显吗?” 付云东上班第一天就把他看成情敌,而林康林业相处多日却不怀疑。 林业绷不住笑,“挺明显的,但我和林康一直在等你找个正式机会说出来,喜欢就喜欢,大大方方地对她好。” 霍正楷点头又摇头,“慢慢来。” 林酒没开窍,得再等等。 两人之后一并回村,正好赶上菌子出锅。 张敬臻说林业捡了大便宜,就桌吃热菜。 林酒像个没事人似的,还和平常一样有说有笑,只是眼睛里的红没那么快消除,所以留了一点破绽。 吃了饭,天竟然又放了晴。 高空云团奔涌, 林业、霍正楷、张敬臻在楼顶布棋局,林酒则带着姚芳去挂水了。 昏沉的脑袋不光是操劳的疲惫所致,而是风热低烧。 楼顶隐约可以看见游客,不多,不少。 沧海一瞬,没人知道这个百余户的小村子会不会有一天走向凋敝,亦或是成为现代化的高楼。 路上的油纸伞像星河里忽闪忽闪的亮星,不经意间吸引这有人来访,可星河中群星璀璨,这颗星到底能亮多久,又有谁会知道? 新的一周很快开始了。 手艺班又接到了一批新单子,对方指明要姚芳的伞,量不大,但给价极高。 林酒好像没什么变化,没提杨荷娟,也没提林振,但霍正楷心里潮水翻涌,忘不掉她掩面哭泣的那一幕。 自从上次哭泣发泄完之后,她倒是也没再情绪失控过,只是两人更加像“同事”了。 厂房修整进度过半,霍正楷带着林酒突击检查。 下车时,林酒又看见了那枚戒指,素圈戒,看不出花样纹路,很是普通。 “你……戴戒指干什么?” 霍正楷拿出平板,眼尾挑着笑。 “挡桃花。” 果然,施工队的老板一见他恨不得支棱起尾巴。 “霍总,您来啦!” “都是按照要求弄的,墙面用竹片镶嵌装饰,张总送来的那些木头也做了装饰墙——” 霍正楷打断,语气低沉地纠正。 “竹片叫伞骨,木头是伞头和伞柄,这些都是制作油纸伞的零件。” “是是是。” 老板仍旧执着于想把女儿介绍给霍正楷。 小姑娘每天跟在施工队伍后面,眼巴巴地盼着霍正楷去视察,结果每次去的都是张敬臻,好不容易盼来一次,眼尾都快飞了起来。 林酒看破不说破,端着架子看霍正楷工作。 付云东也多了个心眼,每日下班前,他都会在前台接待询问有没有新来访。 方至诚敲他家的门说要入股投资,被他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不来了? 很不对劲,因为那小子不是“脆弱”的性格。 第69章 工厂验收,云峰祈福 这一天,一行人终于差不多忙完了手里的活。 霍正楷拿出了许久未用的相机,重拾老本行业务——拍纪录片。 一段时间没碰,他甚至觉得有点陌生,相机就在手里,可调节钮都不听使唤。 经过反复打磨的《暗恋》剧本终于敲定了最后版本,女演员就是林酒,而男演员则是精挑细选的邻家大哥型帅气男孩。 老板亲自下场拍宣传片,公司上下尤为重视,听说要展示油纸伞,姚芳更是千挑万选。 林酒本来想从二楼拿那把父亲生前珍爱的红伞,思来想去觉得和主题突兀,于是挑选了三把国风主题色渐变油纸伞,正好对应三个故事。 为了保证效果,霍正楷的助理无价找来了一个高质量化妆团队。 依照故事制定妆造,根据脸型调整妆容。 林酒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惊叹化妆师的“鬼斧神工”。 询问之下才知几人是助理的朋友,被失业大潮拍下水,眼下正在美妆圈创业。 几人斗志满满,但都不过专业团队有勇有谋。 他们出神入化的化妆技巧,但短视频自媒体竞争激烈,狼多肉少,为了博取流量,一些自媒体玩起了无下限操作,几人不敢造次,老实摸索,于是乎,从创队到现在,账号的粉丝数量增长堪称龟速。 林酒唏嘘,最开始时他们也想过创建短视频账号来博取流量,后来又觉得不是时候,所以暂且搁置。 《暗恋》拍摄地址选了两处,高中和村子。 因为剧情设定,所以先拍校园部分。 正值暑假,空荡的学校只剩蝉鸣花语,无人围观。 霍正楷一声令下,男女主角一前一后进入校园,红色的公告榜上写着高考录取四个大字。 林酒撑着渐变的胭脂红油纸伞徐徐走近,镜头从低拉高,慢慢推出她的笑容,先聚焦后模糊,映照出她身后的男主角。 张敬臻踮着脚,抱臂自卑。 “我以为我长得也还行,可他这张脸更巧夺天工。” 化妆的女孩无奈一笑,目光殷殷地看着林酒。 这张脸长得是真无可挑剔,要是她也有这一张脸,怎么会惆怅账号冷清呢。 霍正楷严谨,为了保证效果,一个镜头拍了三遍。 男演员叫周劲松,年纪不大,但镜头感十足,每一遍都有新惊喜。 转移拍摄场地时,林酒看出来他的紧张,便有意无意聊了点轻松的话题。 “你还是在校大学生吗?” “考虑过做演员吗?感觉你挺有天赋的。” 男孩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地点头。 五官端正,身形俊逸,优越的外在条件可以为他带来了更多的额外机会。 他本来是想做这一行的,但出了点岔子。 高中时期他就兼职做模特,大二时被经纪公司发掘,临门一脚签约,他却得罪了人,毕业后他回到老家,一边上班,一边在朋友的工作室兼职。 面前的林酒漂亮温和,但他知道两人身份有别,所以他总是拘着客气,一口一个林总。 第二段剧情用的是渐变薄荷绿油纸伞,伞柄处钻了小孔挂玉坠,对应少年初心,青涩朦胧。 第三段剧情用的是渐变云水蓝油纸伞,64根搭建,伞骨结实,对应时过境迁,重逢欢喜。 霍正楷作为总导演,很满意两人的效率。 张敬臻戏瘾上身,拍着霍正楷是肩膀感叹。 “你别说,三把伞代表三种心境,我竟然真的觉得这俩人在搞暧昧……呃,在暗恋。” 话没说完,他就收获了一道白眼。 临了,林酒问男孩要了张名片,约定下次有机会继续合作。 男孩受宠若惊送上名片,林酒这才发现名片很眼熟,竟然是上次拍工作照的那家工作室,真巧。 回公司时林酒没卸妆,一身修身蓝裙也没换。 胆大的员工探出头看热闹,一片哗然。 “林总,出道吧,我给你投票。” “林总,漂亮!” 付云东专注于看电脑,老远就听到了楼道里的动静。 他推门出来看,楼道尽头,林酒正和霍正楷交头接耳,离的很近。 “今天的化妆组和上次拍工作照的两个团队看起来挺不错,我觉得可以联系一下他们,看能不能把油纸伞往美妆上引。” “让他们拍油纸伞的变装视频?” 林酒摇头,“不止,腾冲遍地是旅游资源,有很多素材。” 霍正楷喉咙噎了话,但林酒兴致勃勃,他也就没说。 “嗯,如果他们愿意,可以考虑签长期合作的合同。” 林酒嘿嘿一笑,抓来助理去联系。 油纸伞变装,这个主题听起来容易审美疲劳,但积累到粉丝量后,他们就可以转做短剧制作,正好契合霍正楷最早提出的网文小说——又土又上头,看了停不住。 七月二十三日,林酒和人事部对接,组织笔试、面试,按部就班地筛选合适的员工。 几天前,“春雨计划”更换了新的对接人,韩菊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对林酒的事十分上心。 和他们猜的一样,推荐过来的员工是在政府失业救济处做过登记的失业人员。 韩菊心细,她不仅送来了失业者的简历信息,还整理成了excel表格方便调取查阅,并提前拉了一个小群,方便求职者交换信息,了解岗位需求。 七月二十五日,厂地提前交付,设备进厂。 张敬臻组织了一个小型仪式,礼炮崩的碎屑满天飞。 周围的几个厂子派了代表过来送开工红包,林酒过意不去,紧急张罗了一个饭局。 本想低调开业,但前一天晚上电视台拍摄的片子播放了,第一集反响热烈。 一夜之间,林酒就和“红将”油纸伞绑定,身价翻番,送礼的人争抢不断。 第二天,林酒又带着张敬臻和霍正楷来验收设备,还请了职业的技术工检查。 付云东本来有事来不了,几人开车到半路,他又自己追了过来。 张敬臻在室内乱蹦,总觉得空荡,没一会儿,他又觉得门口只有绿植过于空旷,便商量着要抬两个石狮子来压阵。 “打听了一圈,怎么这么贵,放弃放弃。” 过了一会儿,他又踱步到门口,左右打转,琢磨在门内贴财神,这样来财更快。 林酒听不懂里面的专业话,也走到厂外吹风。 她长舒一口气,树梢在头顶簌簌作响,心里忍不住得意,终于做到了。 厂子开起来后,机械化保证产量,以后可以自主生产织锦伞套、猫爪小伞…… 林酒心明,笑得怅然。 她放慢脚步,走下台阶,踩着自己的影子去找站在人工湖边的张敬臻。 “我之前以为你答应跟我们一起创业是玩笑,没想到待了这么久了。” 张敬臻仰头憨笑,“主要是这生意能挣大钱。” 他本可以像以前一样自由自在的当民宿老板,现在却在这里纠结死水发臭的问题。 林酒忍住谢谢二字,千言话语化为沉默。 两人一起眺望湖畔,不约而同地想到张楚瑞。 林酒先问,“张楚瑞那边进展怎样,还打算追吗?” 张敬臻被气笑,“不追了,郎有情,女无意,我怕她把我当流氓。” 门内,两个“刁钻”人已经看完了设备,转而又开始找“瑕疵”。 霍正楷和付云东不仅拘小节,更求细节。 “这里的操作台,预设高度是1米3,贴纯白瓷砖,为什么高度差了5公分,瓷砖也不糊缝。” 霍正楷本无意刁难,但老板的女儿一脸痴相跟在他们身后,所以他就捏着嗓子放狠话,小姑娘吓得脸白,全程不敢开口。 老板虽然脸皮厚,一直缠着霍正楷想把女儿介绍出去,看起来不着四六,但工作绝不含糊,这差了的5公分是他们的唯一能挑出来的瑕疵。 下午,几个领导一致决定公司放假。 几人驱车前往云峰寺祈福,车程一个半小时,不远不近。 车停在山下,徒步上山。 付云东早年来过一次,那时刚大学毕业,回乡工作,母亲带着他来问姻缘,多年过去,他还是单身。 姻缘不灵验,但愿别的灵验。 入目皆是震撼。 云峰寺依山盘顶,是神工巧造,却又顺乎天然,是典型的早期石木结构建筑。 建筑群纵横折叠,鳞次栉比,石雕石砌,殿宇雕梁画栋,玲珑剔透,三檐四簇,金顶翘脊,层层龙凤翱翔,金碧生辉。 霍正楷虔心,每看见一处香火箱就送上事先准备的纸币。 斗姆殿前,林酒神情严肃,闭目祈祷。 【保佑母亲平安健康,保护红将蒸蒸日上,保护……】 话在心里堆着,她不敢说口,只是偏头看了看一旁的霍正楷。 云峰山香火旺盛,上山的下山的,往来者都带着诉求。 爬山累人,下山后开车,霍正楷脚底发虚。 林酒头重脚轻,车到半路就沉沉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车停了,她本能地眯着眼去摸安全带。 温热手指被滚烫触碰,她连忙收回,登时醒了。 霍正楷右手按着她的手背,声音闷闷的。 “一会儿再下车,我有事想说。” 林酒咽了一口唾沫,感觉他有点生气。 “上次……你哭了之后,我去找过林业。” 说着,霍正楷拉开了林酒面前的储物箱,拿出一份文件。 “他说那几个人总是反复无常也不是办法,所以,要么摘草除根,让想做坏事的人无法翻身,要么剔除野性,拉拢为己用。” 林酒草草翻了几页,瞳仁慢慢放大。 上次村长送来的那份无偿使用文件只是这份完整文件中的一页。 霍正楷继续说明。 “签名的一共9人,林振不在,带头的是杨荷娟,他们知道自己掌控不了伞坊,所以想烧了伞坊拿补偿,大家平分。” 林酒讥笑,“我以为他们只是看不惯我挣钱,原来他们真的想把我送进牢里。” 第70章 红将乘风,蒸蒸日上 林家这盘散沙本就遇风易散,现在又多了一颗显眼且龌龊老鼠屎。 他们不明白杨荷娟到底在盘算什么,且拿捏了林家人的什么秘密,所以才能轻易利用、教唆他人当刀被挥出去。 林酒咬着唇压抑怒火,红唇渐白。 霍正楷赶忙解锁车门,让她下车。 不一会儿,林康林业闻声赶来。 林家这档次事儿必须严肃以待,当做正事放到台面上好好谈一番。 饭桌上,姚芳闷声不语,只吃面前的空心菜。 她试着去理解几个孩子的决定并非优柔寡断,而是保险起见的长远发展。 孩子们顾着同族之情,做不到斩草除根,所以想说服林家人加入“红将”,并签订长期合约,用劳动束缚的关系定住林家人。 “他们嫉妒心太强,自己做不了油纸伞,又看你开了公司,所以才想捣乱。” “我有把握说服他们,实在不行让我爸出面。” “是跟着杨荷娟违法犯罪还是跟着我们挣钱养老,这点事情他们总归分得清楚。” “我爸要是行不通,我就去找村长。” 林康和林业打配合,一来一往间策略已经敲定。 霍正楷面上担忧,但眼下并没有更好的办法。 林业两兄弟和林酒一样对林家人施舍仁慈,个中原因不单是他们生性善良,更因为他们想为村子做点什么的“大义。” 富一人是小富,富一方才是大富。 林康两兄弟办厂挣钱之后,每逢年过节都会给村里老人发米油。 他们秉着善心,不忘和村里人分享成功,正如林酒所说,这里是他们长大的地方,有他们且割舍不掉血脉、情缘。 独木不成林,这本身就意味着林家人容易抱团,可惜一部分抱团报错了方向,走了歪路。 所以,不如听林康林业的,让他们试一试。 多个敌人不如多个朋友,林家的老手艺人要是真乐意来“红将”出一份力,那自然是好事。 两兄弟信心满满地打包票,这事儿绝对可以处理好。 饭吃的差不多了,姚芳表情难堪地放下空碗。 “我刚刚听你们说这些……觉得有点不合适。” 这话说的委婉,把反对说成了不合适。 “我和林家人相处过20多年,了解他们的脾性,早些年他们只是低头做伞,做出来的伞怎么卖,卖多少都是当家人决定,没人有怨言。” “后来,林庆辉带着几个走得亲近的人先发家致富,挣了钱,贪了便宜,野心就收不回来了。” “人的贪心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尝过甜头的人,很难再接受平庸。” “即使现在接受了,以后他们心里也还是会存着侥幸,还是会想方设法贪财。” 姚芳的话震耳发聩,把几个年轻人的善心拍碎了。 张敬臻摸了摸下巴冒出的黑胡茬。 “意思……是先不要管?” 林酒歪着脑袋,“妈,你想让他们吃点亏?” 姚芳点头。 谈判没用,警告也没用,所以不如彻底放手,冒险让林家人叫嚣一次,看他们到底能做到哪个地步,总是惯着他们的蛮横解决不了问题。 上次的杨荷娟没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这次他们敞开大门,看看林家到底要闹到哪一步。 物极必反,说不定走到最底端时,他们才会知道向上走寻光才是正确的方法。 姚芳的提议让几个小的颇为震惊。 原来,一向寡言的她并非不懂,她心里端着碗,碗里装着清水,把一切丑恶照的明明白白。 离开后,林家两兄弟默契地把车开到隔壁村水库停车区。 水库被私人承包,开发成了钓鱼塘。 林康不知从哪摸来半包烟,随手抽了一根,靠着车门点燃。 林业嘁了一声,“你不是已经戒了。” 林康不为所动,吐了个烟圈。 “哥,你说……这些人每天晚上蹲在这儿,真的能钓到鱼吗?我平时钓鱼都找人少的地方,人多了鱼不露面。” 林业听懂了话里的暗讽。 “总有鱼儿贪吃咬钩。” 两人相视一笑,聊起了林酒小时候的趣事。 真奇怪啊,眼一眨,那个小布丁就这么大了。 他们一辈一共9个孩子,林酒最小。 本该和乐团结的大家族因为制作油纸伞吵起好几次,有利益的勾子戳着,所以各家往来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和谐和密切。 因此,这一辈年轻的也零零散散,只有他们三个抱紧成团,玩在了一起,所以现在最有成就和出息的也是他们三。 难道这就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平庸者甘平庸,佼佼者争佼佼。 晚十点,林酒拿走了床头满电的手机,蹬蹬跑下楼找姚芳。 门半掩着,昏黄的灯光在黑暗中撒出一道光束。 农村的房屋大多宽敞,林酒家也是,姚芳的屋子是一楼主卧,空间最富裕。 姚芳坐在床头,目光炯炯地盯着飘窗上的木箱子发呆。 林酒把拖鞋放在门口,光脚走进。 “这是我结婚时候的嫁妆箱子,不过嫁妆都没了,只剩点杂物。” “我和你爸的父母都走的早,所以没什么依靠。” “我和你爸没有多少遗产让你继承。”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林酒听出了悲情,想起了四月初姚芳撵她回合肥时放的狠话。 可那些狠话里都是期盼,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期盼,她希望林酒自在,不被拘束。 视线回拢,落在箱子上。 箱子的铜扣掉了色,老式挂锁无神的耷拉着看。 顶部的铁锈像经年累月后结的痂,有些触目惊心。 这个箱子姚芳很宝贝。 小时候,林酒总想打开它,可母亲总是和颜悦色地拒绝,现在,她把她拿了出来。 姚芳看她震惊地僵硬,便起身拉着她的手抚摸。 “你小时候经常闹着要看,但你爸不同意,他说得等到你真正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再给你,你……现在可以看了。” 林酒有点懵,就像两分钟之前忽然收到姚芳发的语音一样懵。 她用语音把自己从楼上召唤了下来。 姚芳表情淡然,但声音却鼻音浓重。 “里面……是你爸留给你的东西。” 像是经历过千万次挣扎,在该与不该之间反复徘徊,终于,某个瞬间,她下定了决心,决定把箱子交给林酒。 说罢,林酒见她利落地取下了挂锁,掀开了木箱盖子。 封闭多年的箱子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木箱内部花纹繁琐,分上下两层。 小格里盛满小物件儿,有珍藏多年的毛笔,高价难求的徽墨,丝缎的戒指盒,还有光洁的伞骨,打开底下一层多是照片和纸张,各种机构发的油纸伞制作证书,奖杯以及他们一家三口的一张合照。 和姚芳说的一样,是杂物,也是旧物。 这一箱子的东西就是林逍毕生守护的财富。 十分钟后,林酒抱着箱子上楼。 姚方借口时间晚了该休息了,便打发她抱回自己的屋子研究。 门一阖上,眼角就湿了。 箱子被放在地毯上,借着床头微弱的灯光,林酒惝恍以为回到了过去。 这些老物件珍贵但不值钱,是父亲林逍留给她的“幸运符”。 心头的复杂难以言说,眼里的湿润泛涌起波浪,随时都要倾泻而出。 她好像一点也不懂自己的父亲,不懂他的执拗,不懂他选择用最折磨、最痛苦的方式自杀,不懂他一生都为了油纸伞的挣扎。 母女俩人双双失眠。 次日,林酒把箱子里的证书、奖杯悉数搬到了公司。 证书就裱进相框高高挂起,奖杯就锁紧透明展柜。 她大声且肆意地向身边人炫耀父母的成就,她告知外界,好手艺不会被埋没。 付云东抱臂欣赏,张敬臻走到他身旁。 “你的奶茶店进展怎么样了?” 张敬臻健身,大多时候不沾糖,为了控制体脂,一下班就去隔壁健身房刷时长。 面对对方不怀好意的试探,付云东一派清闲的样子,“在办营业许可证,暂时没那么快。” 张敬臻似乎走神一瞬,然后又问起“猫咪”主题油纸伞的调研结果。 “反馈还算不错,已经按预约单通知了去做第一批。” 得到了答案,张总呲溜又走了,留下付云东一个人摸不着头脑。 今天的他怪怪的。 回到办公室,张敬臻立刻向林康汇报敌情。 林:情敌怎么样? 张:专心上班,没白领工资。 林:我问的是林酒,他和林酒走得近吗? 张:近,签字的时候离的最近。 林康得知霍正楷有意竞争自己的妹夫一位,就安排了张敬臻当间谍。 付云东那小子的心思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他对林酒,一方面是下属对老板的敬畏,另一方面更是男性对女性的示好。 所以,得盯着点,关键时候给弟妹支招。 工厂的员工完成招募,入职仪式定在了七月三十号。 第一批员工连带技术培训工共计38人,享有公司本部员工的正式待遇。 三十号一早,员工们先到红将本部公司签到,领了工作服,工作牌,录了身份信息后又参加了动员大会。 付云东穿着一身极简的黑色西装,举手投足间都是精干,话筒在手,开口都是豪言。 “红将披荆斩棘,诸位扬帆启航。” 噼里啪啦的掌声中,林酒只记得这句话。 简单的仪式过后,员工又被大巴车统一转送到工厂,等候多时的张敬臻带着助理迎接,并送上了300百元的现金红包,一人一个,不分职级。 手续到位,设备到位,员工到位,蓄力许久的“红将”终于开始发力。 红将乘风,蒸蒸日上。 第71章 男俊女貌,红将出圈 八月如约而至。 林酒和霍振凯首次出差,带着三把油纸伞,目的地香格里拉。 “春雨计划”中承诺过会提供面对面的合作机会,八月刚好有一个活动,这个名额本来不打算给他们。 红将属于新公司,目前体量较小,但因为工厂开工,员工增多,热情的对接人韩菊用三寸不烂之舌争取到了一个机会。 拥有少数民族最多的云南在发展过程中创造了诸多璀璨的民族文化,部分流传下来的经典手艺、歌曲等传承至今,为非遗名录贡献了多姿的故事。 而霍正楷和林酒参加就是由云南省牵头发起的第一届“非遗合作与发展大会”,据说到场非遗项目有上百项,参会企业来自全国各地。 总之,规模宏大。 与腾冲的舒爽气候相比,西双版纳七八月最为湿热。 好巧不巧,两人一下车就赶上了大雨。 发展会为参会代表和嘉宾提供了住处,林酒因为名字像男性而和霍正楷分到了同一间房。 霍正楷握着手机要和对接代表理论,林酒摇摇头。 “晚上我们还要一起讨论工作,住一起也方便。” 一向沉稳的霍总脸上闪过一丝羞怯,轻轻地点了点头。 发展大会为期三天,时间定在三、四、五号。 两人本想提前一天抵达,而后亲自走访非遗项目地,想想又觉得该转变观念了。 现在的他们是公司,重点是经营,而不是一味探索。 非遗传承的方法千百不一,最关键的却一样,那就是开发经济价值,只有价值延续了,非遗才会有稳定的需求。 四星酒店,双人标间十分宽敞,每个房间还有一个宽敞的凸出露台。 行李箱还没放完稳,林酒就已兴奋地推开了露台玻璃门。 热风撩动窗帘,拨动了头顶的风铃灯。 叮叮铃铃的动静伴随着风吹树叶的簌簌声,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树枝上的雀儿欢叫,林酒迎风而站,发丝飞舞。 “你来看,下面有傣族舞!我在车上查攻略的时候看到版纳好像也有10多个非遗项目……” 霍正楷愣怔一瞬,指尖滚烫,她后面说的话都自动模糊了。 【攻略】,这个词在他脑子的会自动脑补爱情剧。 仿佛夹了半根烟,但思绪飘飞,忘了照顾,火星燃到皮肤,牵扯心脏升温。 路途奔波,两人下楼吃了顿饭后,倍感疲惫。 林酒迷迷糊糊的睡过去,霍正楷则在抱着电脑在露台外看业务。 林康林业带上山捡菌子煮了菌子火锅,张敬臻发了图在群里,故意馋他。 付云东拿到了第一批定制的织锦伞套,拍了照片发给他过目。 助理去厂子当监工,汇报了业务、操作培训成果。 游戏制作有了新进展,就是前期资金投入大。 …… 林酒一觉睡到晚上八点,浑身酸软。 睁眼后,左边的微光率先抢夺视线。 霍正楷坐在地毯上,单薄的衬衫被线条分明的后背撑起了褶皱。 “晚——” 她张口想打个招呼,才发现自己嗓子黏糊糊的,哑了。 霍正楷猛然回头,顺手扶了一下眼睛。 “是不是感冒了?” 话没说出口,就先打了个喷嚏。 林酒掀开被子洗了半冷水脸,镜子中的自己确实有点儿白里透红。 霍正楷趴在地上,从行李箱的拉链侧兜里翻出了一小袋子药。 洗漱完,林酒走到门口开灯。 宽敞的空间骤然明亮,霍正楷有种无处遁形的尴尬。 “藿香正气。” “不喝……” 从小到大稍有不适就和藿香正气,长大了一想,简直就是阴影。 霍正楷不听,拿出瓶子开盖子。 “姚阿姨说你喝这个有用。” 有用是有用,但不好喝,喝了还会反胃。 霍正楷头一次见她耍小孩子脾气,抓了一件外套就想往门外蹿。 “夜市挺热闹的,我去逛逛……” 她刚换好鞋,姚芳的电话就来了。 “小霍说你可能有点水土不服感冒了,之前我让他带了藿香正气液,你喝两包……” 挂了电话,她扭头拧眉,霍正楷是什么时候告的状? 霍正楷咳嗽一声,递上药瓶。 “喝了再出去。” 瓶子已经打开了,她只能接过,嫌弃地喝下。 酒店自带泳池,能歌善舞的本地人和远道而来的旅人自然不会错过欢愉时刻。 两人从泳池旁边经过,霍正楷保镖似的护着让她往里走。 西双版纳的告庄星光夜市火出圈了,两人自然也是随波逐流赶热闹。 藿香正气见效快,林酒重拾精神气。 华灯袅袅,星光夜市紧邻回澜沧江,花灯点缀下的夜市流光溢彩、人潮涌动。 林酒惊诧这里的热闹。 随处可见的身着傣族、哈尼族等民族服饰的女孩儿在夜市中寻找安静地,她们妆容精致,身边簇拥着专业的摄影师。 东南亚特色小吃、传统民族工艺手作、东南亚风情歌舞,这些新奇的东西吸引游人驻足,也引得林酒深思。 两人看得眼花缭乱,只想逃离。 终于,穿过主街,有了一处游人稀疏的地方。 林酒驻足在手作摊前,图案简明的民族风项链勾了她的兴趣,霍正楷则相中了隔壁的藤编手提包。 老板娘热情好客,一句“帅哥,给女朋友看包”把霍正楷要问价的心搅乱。 林酒不慌不忙,放下项链,从他手里接过包包,拿出方言砍价的架势。 “孃孃,包包咋个卖,多少一个?” 老板娘一听是云南本地人,露出更和善的笑颜。 “别个来我卖120,还不准还价,你们长得好看,我卖80一个,也不还价。” 霍正楷眼神热切,林酒眨眨眼,问他是否真的要买。 说话间,他已经准备拿手机扫码了。 两人当真是买了一个,一口价80。 林酒用方言聊天,热情地说起非遗,还拿手机展示了姚芳制作的油纸伞。 老板娘拿出折叠小凳子,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瓜子。 “我就觉得你眼熟,长这么漂亮,我还以为你是个网红哩。” “你上电视了,我看过那个节目,叫〈探寻〉,你当时拿的伞就很好看。” “我跟我儿子说以后找女朋友要找你这样的……” 她侃侃而谈,还把一直躲在架子背后的儿子喊出打招呼。 霍正楷上前一步,两人尴尬一笑,老板娘这才意识到林酒不是一个人来的,她旁边有个帅哥。 霍正楷煞神一样,眼神有点凶。 凌晨12点,两人终于回到酒店。 林酒压着音量聊想法,“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腾冲旅游也像这里一样出圈?” “美食或美景,但平价美食吸引人的概率会大一点。” 林酒放下藤编篮子包,“真的吗?” 霍正楷扫视着篮子,不冷不淡地点头。 付钱的人是自己,但装的东西没一样和自己有关。 林酒给他们买了小物件。 张敬臻、付云东每人一个傣族织锦小玩偶,林业林康每人一对傣陶品名杯,姚芳的是织锦围巾。 他滚着喉结,解释道。 “嗯,真的,大数据显示很多游客都是吃货。” 林酒感觉他有点不高兴,但不知道是为啥不高兴。 第二天一早,展会正式开始。 开幕仪式之后就是分享会,按类别区分后分了五个小厅,由不同领域的专家学者组织,企业老板以及政府代表,以及像他们这样的创业新手组成。 众人围坐在弧形会议厅,就相关行业、领域的政策和情况进行分析。 不大不小的面积倒是少了严肃,林酒听得认真,霍正楷只觉得过于官方,没说到点上。 为期三天的活动安排统一,活动方思虑周全,老早就将日程安排下发到参加人的手机上,上午是会议,下午是实地探察,下午五点之后的剩余时间可自由发挥。 第一天下午,浩荡的队伍有序地参观了曼掌村。 曼掌村拥有五项国家级或省级非遗文化传承——手工织锦、慢轮制陶、抄写贝叶经、手工造纸与象脚鼓制作,除织锦和象脚鼓制作对手艺要求高,未提供体验活动外,另外三项都可以体验,且价格亲民。 游览一圈,大部分人都精疲力竭,晚上都规规矩矩休息。 第二天是自荐会,参会的创业代表按顺序抽签,展示自己的非遗工艺品,并阐述发展理念,若有感兴趣的合作,两方就可以趁机交流。 霍正楷运气爆棚,一抓就抓到了第一张。 精心打磨的ppt和宣传片蓄势待发,林酒上台辅助当模特,把辗转800公里带来的油纸伞撑开展示。 “……我们是来自固东镇荥阳村的油纸伞创业代表,目前已成立公司和组建工厂……” 大屏上的规划清晰可见,“红将”野心勃勃,不拘泥于做伞,甚至涉猎旅游、游戏、餐饮三大行业。 霍正楷太老练,没有丝毫怯懦。 中途,他播放了以林酒为主角拍摄的宣传片,90秒的视频让人意犹未尽。 或许是美貌引人,又或许是油纸伞精湛,众人看得移不开眼,应众人要求,霍正楷又放了一遍才继续。 最后,他用一段制作水准堪比电影的动画全方位展示了“红将”的理念。 【弘传统之光勋,匠非遗之精髓】 红将本义为红衣女将,是姚芳和林酒想对抗林家旧俗的决心,可在霍正楷的ppt里,红将不仅是女性冲破束缚的反抗,更是传统非遗乘风破浪的决心。 回报结束,掌声经久不息。 因为ppt最后留了两人的联系方式,所以刚一下场,林酒就感觉口袋震动。 跳动的好友验证,为他们打开了新的商业门道。 版纳之行十分顺利,林酒和霍正楷的出类拔萃让他们比其他创业者受到了更多的关注。 第三天早上的第三轮展示会结束,两人已经被邀请函冲昏了头脑。 荥阳油纸伞和两人的形象、能力交叠合一,大家都知道了那对俊男靓女“志在宏图”。 红将出圈了。 大会结束后,两人应邀多留了一天。 第72章 恍惚一梦,不太真实 林酒和霍振凯不在的几天,张敬臻就像被塑料膜堵住呼吸孔的鲸鱼,有种五脏六腑发疼的窒息感。 头顶堆着一堆杂琐事,空荡的办公室里氤氲一股让人不悦的气息。 隔壁的办公室只有两人的助理在,楼道里都是剑兰的幽香。 心思烦杂,无心加班,他本想趁两个直属领导不在,提前5分钟给下班打卡,奈何付云东是个难缠的人。 他不仅守时,还喜欢踩点做事,所以每次他都提前准备,可刚推开办公室的门,付云东就门神似的在门口。 他不疾不徐地把健身包把身后塞,抿着薄唇微笑。 付云东敛着眉目,看破不说破。 “有个文件你看一下,明天一早要用,对了,明天你路过伞坊记得进去一趟,告诉他们伞面缠线密度太过了,这一批伞的重量普遍超了……” 每到这时,他总会冷着发烫的脸,一声不吭返回办公室,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自己为何会提前下班。 “咳……我不是提前下班,就是坐久了要提前松松骨头,隔壁健身房太卷了,一下班好多人,我得跑快点儿。” 付云东发了个呆,看他蠢蠢欲动的架势,恍惚间好似回到了高中,上学时着急下课,工作了着急下班,分秒必争的依旧是那批人。 这样的尴尬对话一连发生了三次,张敬臻蔫了声,他觉得付云东是公报私仇。 霍正楷和林酒出差那早,他不小心踩了付云东的新鞋。 所以,付云东蓄意“报复”,每次都心情气和地挑最后五分钟来聊事情,他不能撕破脸皮,只能硬着头皮接受。 第三天时,他顿悟了这种承上启下的模式,原来,付经理是想帮他巩固旧知,预习新知。 员工不知道这两位大老板结了什么梁子,只感觉两人最近有点不对劲,开会时看彼此的眼神都带着杀气。 六号下午,两个不对付的人在小群里看到了林酒发出的消息。 “准备准备,明天接驾,十一点多到车站。” 付云东少见林酒这么高兴是语气,手指戳点,回了几个字。 “拿了新单子吗?” “不止,回来详聊。” 往群里扔了这6个字后,林酒又砸了一个歪嘴小猫的表情包。 付云东看着傲娇的林酒,不由自主地轻笑一声,闲不住的手掐掉了办公桌左上角的一个绿色叶片,盘核桃似的捏在手里把玩。 剑兰开始衰败了,叶片本就零星的可怜,经他这么一糟蹋,没了花又没了叶的盆栽更显光秃了。 四点半,张敬臻在办公室里打整发型,大老板齐君伟齐总找他聊业务。 这回,他终于能名正言顺的提前离开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单独给付云东发了一张聊天截图当证据,备注,“付经理,我去办正事。” 付云东板着脸憋笑,敲了个“收到。” 张敬臻刚从楼上办公室下来,余光瞄到树下有个十分眼熟的身影。 他叽咕一声,还未没走近已经抱怨出声。 “怎么又来,这人脸皮真厚啊。” 方至诚蹲他第三天了,前两天是在村子里蹲,今天直接堵到公司门口了,专挑下班时间。 方至诚后背长眼睛,看到张敬臻后,连忙钻进了车里。 张敬臻愣了一秒,脸上的表情阴阳不定,这人玩欲擒故纵? 常言道,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搭理就行,但他退一步越想越气,斟酌三秒后,他大步走近,敲敲车窗。 “哎呦喂……你还真跟踪上了?” 他不喜欢和这种执拗的低智型青年打交道,平时能避则避,但今天不打算避。 方至诚对林酒别有心思,还三番几次弄出一些深情举动,同为男人,这种明目张胆的自以为是和死缠烂打让他很不舒服。 再者,方至诚和自己的好兄弟抢老婆,他更是没什么好感。 方至诚摇下车窗,五官悲苦,“我想求你件事。” 张敬臻凑近了些,难以置信道,“嗯?不找林酒了?” 二十分钟后,头顶盘踞黑云的张敬臻出现了齐君伟预约的包厢内。 他已经呆坐三分钟了。 齐君伟探身和门外人讲话,窸窸窣窣的动静像寺院僧人的低语,有种净心的神奇功效。 “嘭——” 门合上,一身板正的齐总脱掉裁剪精致的西装,笑着从袋子里拿出了一个卷轴。 “你之前说喜欢古风和非遗,我想着你应该也喜欢古画诗词,这是我从老家带回来的,是邵龚亮老先生写的〈行路难〉,家里没人住,挂着也是积灰,你看看要是喜欢就带去,挂公司挂家里都行,当个装饰,或者当个勉励。” 邵龚亮是四川书法协会的副会长,平时最擅长临摹王羲之的书法,退休之后广用书画结交好友,齐君伟就是其中一个。 张敬臻从软座里弹起,“不不不,太客气了,我的陋室挂这个,晚上我会睡不着。” 齐君伟低头看着遒劲有力的字样,若有所思:“哦……不喜欢行书啊,那我下次我叫他写正楷。” 张敬臻看着老爷子“核善”的笑容,意识到自己要是不收,他就能一直送,于是便纳了好意。 齐君伟难得横一次,没耍少爷脾气,耍了老爷脾气。 高级的包厢和斯文雅正的齐君伟让张敬臻有些慌乱。 对方衬衫、领带一应俱全,而他一身黑色工装套装显得痞气十足,无论怎么看都是他一个小辈失了礼数。 齐君伟笑笑,让他不要拘谨,随后开门让服务生拿来了一瓶他寄存的西班牙葡萄酒。 手边的菜单册子还未翻看一眼,送酒的服务生就像有读心术似的送来了拿手的招牌菜。 齐君伟推了推碟子,客气道。 “尝尝,他们家的酱香牛筋口感劲道,酱香味很浓,我之前研究这配方,折腾了一个多月,天天吃牛筋,狗都快吃吐了。” 张敬臻似笑非笑,两手搓着膝盖,看着筷子和刀叉发愁,这是中餐还是西餐,怎么吃? 齐君伟看出他不自在,拿了筷子做示范。 “我爱吃香菜,所以每次吃这个都得蘸香菜调料,你试试,他们的小米椒酱会炸舌头。” “好好好,谢谢齐叔。” 齐君伟朝窗外一抬下巴,“我就住那栋楼,8楼。” 张敬臻嚼着软糯的骨筋,斜看着不远处的楼房。 夕阳和晚霞在两栋楼宇之间嬉戏,光线时有时无,有些温馨。 他恍然记起自己之前看过那房子的外立面,当时他和霍正楷商量着从林酒家搬出来,在网上浏览房屋信息时搜索过。 嘴里的东西还没嚼完,他努力捋直舌头。 “我记得那是公寓,您……一个人住?” 齐君伟专心思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张敬臻以为自己触到隐私,赶忙岔开话题。 “牛筋味道不错,您常来嘛?” “偶尔,我儿子喜欢。其实,我也想学一学年轻人的喜好。” 说完,他凝着张敬臻的眸子。 张敬臻赶忙放下筷子,恭维道,“您也年轻啊。” 老头仰头畅笑,“你今天怎么这么紧张!这家店是我投资的,我算……半个店长吧,你放开了吃,和平时一样就行,别拘着。” 两人先前大部分时候都在健身房见面,挂着一身臭汗聊,天南海北的畅聊,张敬臻只当两人是好友,也不会太在意长辈身份。 可今天不一样,他以工作名义约了正式的餐厅,穿了正装,甚至还送了名家之作,张敬臻受宠若惊,自然而然把他当高级客户。 “我平时也基本不来,是快到儿子生日了,象征性的……来待一会儿,先吃饭,吃完和你聊正经事。” 张敬臻越听越奇怪,总觉字里行间有种怀念“故”人的悲怆,可他分明记得齐总说过,儿子在外地—— 滋啦——一道疾行的电流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 脑海中的一道透明屏障忽然碎裂,他后知后觉话中古怪。 齐总说他儿子16年得了脂肪肝,后来为了敦促儿子多锻炼才开了健身房,但他儿子在外地,他却把健身房开在腾冲,隔空锻炼? 他有种日夜颠倒的混沌感,时间在一瞬间停滞。 齐君伟端起葡萄酒,熟练地开瓶,张敬臻起身,却被他摆摆手拒绝。 “我来吧。” 在场两人,他却倒了三杯酒。 宝石丝绒一般的红色酒液滴入杯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恐怖。 “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怕你知道我儿子没了,会觉得我是个可怜老头,不肯和我谈天说地。” 咽下最后一口咀嚼的牛筋,张敬臻双目圆瞪。 齐君伟却憨笑一声,像个慈父。 “他16年就去世了,我来腾冲也是因为他喜欢,这家店……他之前旅游来过,和我念叨了几次,昨天是他的忌日,我回了一趟老家……” 张敬臻脑子一片空白,好像连头顶的灯都变成了极致的亮白。 “我……抱歉,齐总,我,我……反应太慢了,不知道这些。” 气氛陷入尴尬中,服务员却推门送上了一道热菜。 齐君伟无视他茫然的表情,自顾自地介绍起来。 “这儿的烤牛肉重在食材,都选顶级牛肉。” 说罢,他拿起餐刀切了一块,淡淡地说,“快尝尝,趁热吃,蘸干粉最香。” 两小时后,张敬臻摸着圆滚的肚皮拦住了还想继续加餐的服务员。 目送齐君伟离开后,他终于有脑子来思考刚刚饭桌上的提议了。 这一顿饭一共两个目的,公私都有。 齐君伟想认他当干儿子,并以他的名义投资“红将”的项目。 原话太豪横,他想想都会犯怵。 “那些钱放在银行也是被拿去放贷款,每个月几万的利息还不如给你们用。” 他没敢揣测齐君伟到底有多少身家,但这个数目绝对不亚于霍正楷一家。 吃太多,心里乱糟糟的,他沿着路悠悠晃晃,走了一个小时消失。 第73章 四处起火,游客救火 翌日,林酒和霍正楷落地车站。 张敬臻顶着黑眼圈去接人,上眼皮和下眼皮情深意切,不能分离。 他接过千斤重的行李箱,自我调侃被付云东压榨到精疲力竭,体力告急。 三人没多耽误,一路疾驰回公司。 恰逢周五,大家都盼着周末。 付云东安排办公室的人弄了个小型欢迎会,还准备了第一批调试饮品当接风茶。 为了准备配料,他早起煮红豆和薏米,随后又把电饭煲打包带到公司煮茶,总之,为了把控品质和细节,简单的步奏也变得繁琐。 霍正楷不碰甜的,但林酒喝了一杯后又拿了一杯,一字没说却又好像夸得天花乱坠。 一旁的助理双手交叠看热闹,等霍正楷一回头,连忙递上一次性纸杯 他撕开盖子,淑女似的倒了点品尝。 办公室的人都绷着神经,以后他会给出恳切评价,可他喝的太急,流畅的口感中只记得奶香味顺滑啊、流畅,其余的说不上来。 付云东上前做介绍,眉梢之间压着不可言说的傲气。 “这是我朋友给的比例,方子我已经修改了几次,牛奶用的是大理的欧亚,茶叶用的是临沧凤庆的古树茶,过了水后选用的是……” 林酒和霍正楷对他的认真投来敬佩,对视一眼后,二人心照不宣地追问:“包装呢?” 付云东得意地拿出平板,展示自己修改三天的成果。 对他们来说,饮品店的材料大多相同,都是世面随处可见的材料,布丁、红豆什么的难分高低,唯一清晰可见的就是店内的设计风格和饮品的瓶身设计,如付云东所说,饮品的瓶身设计既要展现“红将”精神,又要保证“过目不忘”。 张敬臻拧着眉毛,眼神“嗖嗖”地在桌上扫视,只是喝个奶茶,哪里又来这么多文件等待查阅? 他以为是接风茶,结果一瞬间就切换成商谈会。 憋了一肚子的话,却碍于人多眼杂,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宣泄。 本以为付云东这人回家还主动加班,盯着人改文件、写报告就够变态的了,但一细想,霍正楷和林酒不也这样嘛? 公司业务多,项目体量大,光是上班时间已经不足以应付客户了,下了班还得单独努力一下。 不出所料,出差四天,两人积累了一堆业务。 奔波单位疲惫无处排解,昏头昏脑的在文字和数字里周游,等彻底忙完时,太阳已经西坠,只剩一抹漂亮的余晖飘来闪去。 林酒脖颈酸胀,右手不安地揉着,眼看桌上摊开的资料还厚厚一叠,助理又一本正经地整理起新文件…… 她刚想松一口气,稍微偷懒个分钟,张敬臻就偷偷摸摸地进来了。 霍正楷在靠近空调的小桌上对数据,余光之中,鬼鬼祟祟的脚步十分明朗。 他念经似的,随口道: “新文件给宁昶,我先看看前几天的。” 宁昶是霍正楷的助理,经济学硕士,有三年的秘书经验,业务能力很强。 办公室纸张翻页声刷刷作响,大家好像真的很忙,张敬臻欲言又止,沉寂着。 过了许久,两人还在看文件,他感觉这俩不方便聊天,起身徘徊,一会儿调节空调温度,一会儿伸手触碰枯萎的剑兰花朵。 他心里念叨着要不要出去,手里错念着枯萎的白色花瓣,林酒喊了几声都没应答,以为他失了魂魄。 助理宁昶头一次感觉自己多余,故意模棱两可地试探。 “张总,我用一下你办公室——” 话音未落,张敬臻想都没想,爽快道,“好好好!” 林酒机敏抬头,八卦道,“有事?恋爱了啊?” 霍正楷翻页的手悬停在半空,眉宇之间尽是不可思议。 张敬臻冷眉横瞥,等助理出门,连忙快步走到门边,“咔哒”一声反锁了门。 “那个……有两件事,第一,方至诚得罪了个人,他想让我们出面,卖个面子求和平,第二,齐君伟齐总……他……想收我当干儿子,还想投资公司。” 林酒和霍正楷自动获取重点,异口同声道,“方至诚得罪了谁?” 张敬臻抖着眼皮,忍住翻白眼,“这……这事……事情有点复杂。” 三人之前帮助做手工抄纸的马建福对付不怀好意的郑常山,后来群起攻之,他的公司很快被查出各种问题,短短几天,大批量的合作伙伴毁约,签订的业务濒临崩溃…… 清醒后,他把矛头指向了多管闲事的三人组,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找准时机出击——雇了水军在荥阳村短视频账号底下造谣,干扰视线。 随后,他不惜代价,又安排了李芬来当间谍,虽然一直没有做出实质性的危害,但林酒几人思维敏锐,还是略施小计,严肃以待,处理了这个隐形危害。 再后来,李芬犯偷盗罪,入狱后不仅没交代与郑常山的关联,更是自我揽责,于是,郑总销声匿迹。 日子安静了一段时间,三人都以为他逃之夭夭,不料,他只是盯上了方至诚。 他拿先前公司的名头和林酒朋友的名义,骗了方至诚十万吨蔬菜。 方至诚欣喜,以为是林酒推荐的大单子,可菜装车之后才发现根本联系不上人。 无奈之下,他只能先把蔬菜挪到冷库,可大棚里,成熟的蔬菜种类和数量越来越多,冷库根本不够用,不仅如此,他还发现之前和自己合作的好几个老板一夜变脸,都不约而同地用各种理由拒绝了已经口头约定好的订单。 短短天,他才知道自己早已“声名狼藉”。 郑常山耍阴招,不仅毁了他的单子,还放出消息说他的菜农药残留严重超标,品质差,价格高…… 编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理由之后,先前合作的老板们也不敢冒险,纷纷毁约。 本以为就这样了,可更巧的是和他同类竞争的几个蔬菜老板突然愿意降格销售,一时间,他几乎被本地的蔬菜商拉黑,成了贪财的小人。 方至诚不傻,他顺藤摸瓜调查,可刚摸到一点眉目,线索就断掉了,再之后,公事私事一股脑的砸来,他忙得抽不开身,一路搁浅下来,造成了严重损失。 无奈之下,他在八月初选择了报警。 但警方没立案,因为缺乏实质性的交易证据。 他后知后觉自己的大意,因为信任,所以每次都是口头合同,再加上缺乏直接的第三方见证人,警察也无能为力。 奔波了半月,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他懊悔不已,就在认命之际,幕后之人郑常山却给他打来了电话。 电话直白,他要求林酒几人借公众热度道歉,还指明要让霍正楷露面发布道歉稿。 直到这,方至诚才明白,原来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霍正楷做主当时拒绝了他的合作。 听完这些,霍正楷五官僵硬地陷入沉默,林酒情绪激动。 “他什么时候说的,那10万吨蔬菜最后怎么解决的?” 张敬臻清了清嗓子,安慰道。 “昨天……下午说的,但是他这人挺奇怪的,他之前就已经堵了我好几天了,每次都指明要找你,我说你出差了,他不信,直到昨天下午才说这些实话……我知道你们俩个一下午都在忙着处理公事,所以这事儿就放着没提。” 说完,办公室彻底安静了。 张敬臻摸了摸脑袋,又说了一件事。 上次说想看看杨荷娟会作何反应,眼下,她很可能在准备行动了。 昨晚,张敬臻从齐君伟对我局回来,磨蹭到家时已经快9点了,迷迷糊糊的,他在门口看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 荥阳县勉强算个景区,所以他下意识以为那人是来乞讨的,就停着车去询问,结果那人咒骂了几句脏话就离开了,等他开门回家时,姚芳已经睡了,只留了院子里的明灯。 停完车后,他迟钝的在院子里发现了和上次四个小孩留下的一模一样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的也是棉絮、松针等一些引火的碎屑。 林酒表情慌张,让他描述一下流浪汉的长相。 “1米70上下,皮肤晒得很黑,长头发,深眼窝,小臂上有疤,肌肉很结实,不会说普通话,大舌头……” 林酒仔细搜索记忆,确定这人不是村里的。 三人本想处理完手头的事再回家,结果,还没到下班时间就接到了村长的紧急来电。 “林酒……快回来,你家着火了,快回来!” 电话那头又吵又乱,听得见清晰的泼水声。 霍正楷开车,张敬臻连忙通知林康林业。 着火的不止一处,是四处: 手艺班堆放油纸伞的储藏室,林家伞坊,林家祠堂,以及林酒家的鸡棚。 几人驱车赶到时,四处的明火都已经被扑灭乐趣,最严重的当属林家伞坊。 努力多年的辉煌一时间只剩下一半,而且这半面随时都可能复燃,跳动的火星噼里啪啦。 众人唏嘘,林家伞坊多木头结构,一把火就能轻易烧毁。 村长捏着两个电话,两头解释。 刚刚火势凶猛,他打了消防,可村里刚好有人抽水育秧,顺便就把火给灭了。 围观的人层层叠叠,不少游客撸起袖子就加入救援,村长十分感激。 第74章 引蛇出洞,防范出击 八月正值盛夏,天干物燥。 一处起火或许是偶然,但四处地方起火必是人为,且根据着火的时间差判断,大概率是一伙人所为。 火彻底熄灭之后,村长才知损失惨重。 众目睽睽之下,他又气又急,窘态挂在脸上,扭头一看全是游客只能痛心忍了下来。 伞坊名义上是林家的,但实质上却是村里人共有的。 林家伞坊是荥阳村油纸伞繁荣的象征,是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的打卡点,如今只剩下一半。 冷静下来之后,村长哑声拉走了几个村干部。 “烧的四处都是林家的地盘,放火的应该是林家的仇人,林庆辉之前心气高,前后得罪了不少人,林酒开了新公司,眼红的人多了,估计不好查。” 小干部高挑清瘦,声小话直。 村长睨了一个白眼,立刻截停。 “谁说的是仇人放火,万一就是天热干燥呢?没亲眼看见的是不要盖棺定论,传出去就是给村子惹麻烦。” 这话一出,气氛骤然沉寂。 身为一村之长,他得为全村考虑,所以得维护村子的名声。 沉默了一会儿,几人也一致站队村长,互相使眼色,商量着怎么平息了事。 村子里的大部分人都靠接待游客找活路,这事要是闹大了,败了名声又损失钱财,对谁都没好处。 还在基地的姚芳并无想象中的慌乱、焦虑,反倒是一贯笔挺的脊背微微弓着,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 她知道鱼儿终于上钩了。 看电视时总喜欢看两方互斗的戏码,不波折的就嫌弃无趣,可在现实生活中,谁不希望走坦途,少磕绊。 既然对方已经主动出招,那他们不仅要接招,还要乘胜追击,剿灭敌巢。 手艺班的姐妹们上斗公婆下斗邻里,不仅见过大世面,还见过大风大浪。 耳聪目明、嗅觉敏锐的她们早早就发现了着火点,烧起的一点小火还比不上家里土灶坑肚的火苗大,所以不足为惧。 短暂清理之后,姚芳带着众人继续干活,进度耽误不得。 林家伞坊前,谭蓉端抱着一个有录像功能的狸花猫玩偶混在游客里跟着惋惜。 今日事发,两个孩子刚好不在,他们跟着张家的人上山捡菌子去了。 大人都喜欢聪明孩子,所以比同龄人乖巧、懂事的李明瑞和李明星格外招人疼爱。 在红将伞坊干活的张家人欣赏谭蓉为母的坚强,所以平日里多照顾兄弟俩,时不时送点零食甜点,旧书玩偶,供两个孩子消遣时间。 现在正值菌子成熟的季节,小孩精力旺盛,所以他们也会征得谭蓉允许后带孩子们上山。 头发微卷的中年女人推了推墨镜,惋惜道。 “我去年进去过,房子漂亮又气派,现在烧得面目全非,毁了这么一大半,真是可惜哟。” 和她同路的女人摆摆手,示意她小声。 “哎哟,万幸没伤到人,房子没了可以再盖,人没了就真没了。” “哟,可不是,幸亏今天没风,不然烧到电杆和电线,麻烦就大了。” “哎哟,听说还烧了伞,烧掉的手工伞都是一把一把磨出来的,一把伞要几百块,可惜了……” 看热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表达遗憾,人群躁动着不安。 林酒和谭蓉远远地交换着眼神,心照不宣地回应对方。 火灾发生时伞坊大门紧闭,所以纵火人要么是有钥匙的林家人,要么是身手矫捷,能轻易越墙的陌生人。 想想林家人不至于蠢笨到此,所以纵火的大概是张陌生面孔,他乔装成游客,天热戴着帽子又刚好可以遮挡五官,热心人砸门救火时,他很大概率就混在了围观的人群里,随后再找机会离开。 谭蓉站在人群里,眼睛当雷达,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选。 林酒瞳仁似明灯,常挂微笑的脸上露出一点儿狡黠。 纵火人隐匿在人群里沾沾自喜,但他失策了。 政府出资扶持的林家伞坊被烧毁,林酒和围观的人一样唏嘘遗憾,但更多的是疲惫,生理心理的双重疲惫。 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回,杨荷娟再也没理由跑了。 他们两手做准备,一边防范,一边布局。 手艺班是个陷阱,纵火人以为烧掉的是姚芳磨破手指做出的珍贵成品伞,实际上,那只是一堆精心遮盖的废伞堆,仅有顶头上的两把伞是真的。 上次商议之后,姚芳就有应对之策。 在林家伞坊干事多年,她总是寡言少语,专心于自己手里的油纸伞,看似一副与世无争的冷淡样,实则在心里建文件夹,填写林家每个人的脾性。 杨荷娟最张扬,心里憋不住秘密,仗着林庆辉学了一身的傲慢,心思狭隘,妒忌心强,一次没成的事下一次还会继续,上次纵火失败,她肯定会找机会从头再来。 林酒故意没追究四个小孩的事,让她以为自己侥幸逃脱,从而有足够的准备时间来筹备。 霍正楷出谋划策,反向招纳,让四个小孩时不时敲门干扰杨荷娟。 他们主张不过激,不正面起冲突,只探底,看看在她幕后是否有推手。 这一试探果不其然还真的探出了一点底,杨荷娟经常站在院子里打电话,有时情绪激动,连路过的女儿都要咒骂。 她不是孤身一人。 林酒母女俩明思苦想也没想明白,她到底是哪里和杨荷娟惹的仇? 有了前文铺垫,后续布排才显得合理。 姚芳清楚她的为人,也知道杨荷娟妒忌自己的手艺,不满自己制的伞销量最佳,所以,她的目的极大可能就是烧伞,别的她也敢,但姚芳更信自己对她的了解。 点一把火就能毁掉积攒月余的心血,这种低成本的报复是杨荷娟最常用的手段。 所以,姚芳在原本堆放油纸伞的地方贴了“成伞珍贵,轻拿轻放,小心磕碰”的提醒字样,故意为纵火人指方向,而真正的成伞早已被转移到谭蓉的屋子里了。 林酒有先见之明,当初修整时就顺便在屋子内壁刷了防火涂漆,在堆放杂物和储藏的地方加装了阻燃板,一方面美观,另一方面也能防患未然。 他们给基地做了准备,却没料到杨荷娟敢去家里纵火,得亏纵火厚菜地边有个阿婆去浇水,老人家身子骨硬朗,三桶五桶水就把火灭了,这才没成大祸。 张敬臻和霍正楷扛来了两箱饮料,弓腰分发,以此向帮忙的游客表达谢意。 村长做贼心虚地把林酒拉到一旁,心里端着算盘清点损失。 吐墨不清的圆珠笔在小笔记本上勾勾画画,他嘴里咕哝着不满。 “伞坊和祠堂着火,你们林家人怎么一个都不出面?” 下午的太阳依旧炙热,林酒抬手擦掉鼻尖上冒出的薄汗,咬着牙关回话。 “心虚的人不露脸。” 村长没听懂,迟滞的“啊”了一声。 林康和林业赶来时,刚好看到林酒被一群人围着,两人下意识以为她被围攻,拨开人群就把人薅了出来。 林酒稀里糊涂,被扯得脚步踉跄。 原来是有人目睹了纵火者,林酒只是挤进人群里询问。 “我这话不用负法律责任吧,我只是感觉那个人像,不打包票。” 说话人是个牵着小孩的年轻妈妈,她把遮阳帽拉低,挡住了自己的五官。 林康头皮一紧,互联网发达,喷子太多,导致一部分人习惯了提心吊胆、瞻前顾后。 他上前一步递上自己的名片,这才卸了对方的戒心。 “我当时在路边等女儿买吃的,一转头就听见有个女的大喊着火了,然后就冒起来黑烟,之后就很乱,很多人都去拿工具想灭火,然后就有一男一女逆着人群跑了。” 又过了一会儿,三张私家车低调地驶入村子,便衣警察带着火调科的火灾勘查员在四个起火的地方取证。 林家伞坊已毁大半,被大火炙烤后断裂的木头支楞着倔强,地上满是被水淋湿的黑屑,白色干粉混在其中,显出残破。 因为林家人迟迟不露面,所以只能先由林业和村长出面,暂时充当火灾案的负责人。 望着一地残骸碎渣,村长眉梢紧蹙,一脸痛苦,曲着手指揉按太阳穴。 “怎么会出这么个事儿?前段时间还说让给林酒用,她当时要是接手管理,这火灾很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林业听不惯他这般无赖、粗鄙之语,厉色反驳。 “哦……要是林酒真的接受管理了,那你现在不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怪她了?” 村长大张着嘴,被林业严肃郑重的表情吓得愣住,他赶忙避开视线,低声咳嗽。 “我的意思是……有人这样照看总比没有照看好。” 林业抱臂而立,假装耳聋没听见。 村长斜眼觑着林业,这孩子向来尊重长辈,怎么今天反应这么大,他不过是无心一句嘟囔,怎么步步紧逼。 林业个子高,气势足,被他这么冷眼看一回,心底莫名犯怵,换了别人,他怕是早急吼吼地反驳了,可现在,他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只字不敢说。 村长的反应实在滑稽,林业有种大材小用、欺负弱小的错觉。 大半小时后,火灾调查员带着笔记本和证物袋把两人叫到了一旁。 “我们参照了房屋的设计图,查看了监控,分析了火势,确定是人为纵火。” 村长刚松了三分钟的眉头又堆了起来,他祈祷是盛夏燥热,白天里日头太晒,老化的电路起了火花之类的原因,没成想真是纵火。 他顿时慌了神,支支吾吾追问。 “是谁啊……谁放的火?” 第75章 扒开皮相,见识丑恶 调查员看着面前仪表脏乱的中年男子,随后看向了沉稳有度的林业。 显然,大家都比较喜欢和情绪稳定能沟通的人说话。 “起火点在监控盲点,所以纵火的是谁还有待调查,再加上现场救火时踩踏脚印杂乱,留下的证据不多,所以这事儿得耗点时间。 另外,起火点在一楼靠右边的第二间房屋,窗帘残留物中有浓烈的汽油味,那一片水泥地有较深的变色痕迹,那也是汽油引燃后留下的物证……” 调查员的分析有理有据,村长听得头皮发麻。 结合路人提供的线索,谭蓉在人群里听到的八卦,以及林酒提供的监控线索,警方确定了纵火人。 姚芳狡猾,郑常山更狡猾,两个狐狸凑在一起,商量了这么一出阴谋,找人纵火。 纵火的是一对夫妻,两人假装游客,放了一路的火。 了解了全貌的村长僵在一旁,脸色茫然,手心发汗,圆珠笔脱离五指,滑落地上。 原来……那个让林酒无偿使用伞坊的文件不是林家人好心,而是林家人龌龊的心思。 他们合力对付林酒,而自以为当了好人的他更是差一点就成林家人构陷林酒的帮凶。 有了完整的证据链,警方很快两人控制了两个准备逃窜的嫌疑人。 带着震撼的心情,村长黯然退场。 他还是难以置信,有种被披着羊皮的狼欺骗,付出一腔真诚,却被践踏的无奈。 他以为村里的人都同心协力,可弄了半天,他才知道林家那帮子人没有心。 他天真地以为,大家都盼着油纸伞能把村子带动发展的更好,吸引游客也好,拓宽销路也罢,都是为了村子更好。 下午,有人说烧伞坊的火是林家的仇人放的,他还自我安慰纵火的是其他村的,毕竟同村人没这样做的动机,可现实却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他投入精力和心血养护着村子里的一草一木,为了多吸引游客创收,急得焦头烂额,他和村民讲情义,可他们却和他算利益。 原来,利益底下会滋生贪心,也难怪这几年油纸伞发展走了下坡路。 他顾着在前方努力,没顾上后方有人拆台,也没料到他捧得最高的林家,竟是拆台子最狠的一个。 林酒是林家血脉,他们却连自己人都要坑害。 过去几年,林家人仗着油纸伞享受村中其他人给予的尊敬,并收敛了了不少好处,他一直知道,但本着“能者多得”的真谛默认了。 不仅如此,每每遇到重大决定或复杂的细碎村务,他也会亲自出面,邀请林家人来当代表。 他创造机会,让林家人积极参与,出谋划策,而林康林业两兄弟作为村子里走出去的实业家,更是拿出实打实的钱财来照顾村里的老人。 这些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儿,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轮回播放。 一想到今日的事那堆自诩高尚的林家愣是无人出面,他便恨不得借个锣鼓,边敲边喊,他要控诉这帮白眼狼。 蓦地,他想到了一个人,林家最有话语权的老头,旁人腿脚利索跑得快,他跑不了。 继上次林酒母女祠堂大闹之后,老头几乎谢绝打扰,闭门不出,两耳紧闭,不闻屋外之事,可今天,他必须出面给个说法。 低矮的小院中,风声簌簌,树叶沙沙作响。 老人泡了一壶枸杞茶,半闭着眼晒太阳。 搭在椅子的右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敲打。 屋檐下倒挂的油纸伞随风而动,墙角边摆放着风吹日晒后爆裂的毛竹,背篓里的刨刀、斧子、五彩线圈,种种件件都昭示着他的身份——油纸伞手艺人。 村长火气大,一脚踹开了不牢靠的木门。 村干部大家光临,老人并不惊讶。 他依旧安坐,喜怒不外露,布满沟壑的脸上端详不出任何情绪和心思,有点“生人勿进”的意味。 良久,老头假意客套似的,打颤的右手端起发黄的杯子,不情愿道,“我去给你泡杯茶。” 村长就这么僵立在门口,脸上黑气沉沉。 看得出来的匆忙,脚上的拖鞋跑歪了,小脚趾被挤出队伍。 “别忙了,我是来喝茶的。” 老人颤颤起身,闻言又扶着椅子把手坐了下去,演戏都懒得演。 泰然不惊的神态激起了村长的不满,他不藏怒火,语气直白。 “伞坊被烧了,林庆辉媳妇杨荷娟放的火,警察已经把人抓走了。” 老头安然点头,眼皮都没抬。 这时候,饶是反应再迟钝的人也品出了古怪的名堂。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老头不答。 村长继续输出,“怪不得啊,今天祠堂出事,伞坊出事,里里外外的动静闹这么大,你们却能安心躲在家里,跟聋子瞎子似的,全靠林业林康两兄弟和林酒跑前跑后。” 老头垂下眼眸,无话可说。 林家后辈的德行,他已经领教过了。 村长两眼一黑,怒火攻心,站都站不稳。 他狼狈地踉跄到树下,一手支着树干。 “别个说我憨说我笨我还不信,今天我才知道我真憨,你们林家一堆子烂事……我之前都主张是家务事,争来争去就是钱的问题,这种关上门就可以协调的事儿都不算大事……但今天我才知道,你们一直拿我当证人,实际上是拉着我一起下水。” 他越说越激动,语序颠倒,杂乱无章,最后一句几乎是连吼带骂的喊。 老头扭脸,“我劝过那些娃娃,但那帮小的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村长大步走近,夺走了桌上的杯子,自顾自的倒了一口枸杞茶,仰头饮尽。 “放火不是小打小闹,是犯法!” 撂下这句重话后,他夺门而出。 今天,他不仅斯文扫地,颜面也扫地。 林家伞坊失火的事经过游客短视频传播迅速发酵,惊动了惊动了地方电视台。 村长按着胸口,肺腑的浊气还未消散完,就在村委会办事处被围堵了。 记者们有备而来,就着荥阳村油纸伞近年走下坡路的事问责。 “网友评价说村子一直在说开发旅游,但每次来又没搞出什么名堂。” “您是否一味追求游客数量,从而忽略了油纸伞的传承和对手工匠人的保护,所以才疏忽导致伞坊失火?” “伞坊是村民的共有财产,今天的意外你作为村长是否有责任?” “之后打算重建修补还是推倒重盖?要村民出资还是网上募捐?” 审批句句锥心,斥责句句戳骨,发问句句为难,他无从辩白,无法解答。 太荒谬了,事到如今,他才知道自己当了坏人的帮凶。 月上树梢。 歪在沙发上发呆的林酒收到了警方发来的通知。 两个幕后主使也已经抓到了。 杨荷娟坦荡,不躲不藏,警察推门时还有闲心嗑瓜子。 郑常山邀约了一群好友在山庄里开创业讨论会,一家公司公司倒了,休息够了就着手准备下一家。 林康林业当保镖开车,霍正楷穿西装,笔挺从容,一副精英做派。 车行半路,林酒又让张敬臻给方至诚打电话,让他一并到公安局。 既然郑常山已经被捕,对走投无路的他稍加引导,说不准就会自动交代那十万吨蔬菜的事。 审讯室里,警察大动肝火,怒音穿透墙壁扩散开来。 郑常山嬉皮笑脸,毫无反省姿态,还将事情全部推到霍正楷身上。 “他先不地道,公报私仇,我只是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没错,错的是他。” “别炸我的话,我要见我的律师,让他跟你们聊。” 警方明察秋毫,看出了这人是个无赖,但因为时间太晚,所以便让他们先回家,承诺后续进展会电联通知。 相比起郑常山情绪大起大伏,杨荷娟则冷静至极。 上一次她主动交代,这一次也不例外,她处处配合,唯独问起动机时模棱两可,一会儿说是恨林酒,一会儿又说是嫉妒。 事情顺利解决,饿了一下午的几人张罗着去吃宵夜。 小酒馆氛围良好,中餐西餐都可选择,环境优雅、独特,从外面看像是圈在玻璃花房里的小露台,屋檐下挂着十来枝黄色的小鸟,叽叽喳喳的当门童。 披萨吃一半,林酒却接到了林振口无遮拦的咒骂电话。 那声音又吵又炸,林业一听就知道是他,起身夺过手机反向输出。 “蟑螂藏在角落是因为它是夜行昆虫,畏惧阳光,一般只在夜晚出来活动,你躲在暗处打算盘、充老大,装的什么多足蜈蚣?”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长辈晚辈,对无礼泼皮不需要讲礼貌。 这场闹剧用滑稽的方式落幕。 翌日,周六,天晴。 林康林业给励志环游中国的父母通了电话,一字不落地讲了火灾的事,两人十分同意兄弟来接手管理祠堂和伞坊。 林家那些薄情寡义的怕事人,从火灾到次日,连老祖宗的牌位都没来看一眼。 林酒找了一身脏旧衣服,带着林康找来的小工,一大早就去收拾残局。 三轮车来来回回,废旧的砖瓦一车又一车,白色手套变成了黑色,最后,黑色又被磨破,露出来葱白的指节。 她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闷头扎在被大火淬炼过的房子里,凤凰是涅火重生,她则在灰烬里堆砌自我。 林康欲言又止,林业摇摇头,让她自己消化。 她第一次经历这些,虽是亲手布下的棋盘,但这局牵连甚多,她心软,自然会难过。 霍正楷和张敬臻从工厂回来,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第76章 灾后惊喜,再振信心 汗湿后背,林酒拍拍裤子往台阶上一坐,摘下草帽肆意汲取风的清凉。 鬓角的发梢上挂着滚落的汗水,原本白皙的脸蛋已然被热气闷红,两颊上浅浅覆着一层黑灰。 张敬臻递上解热的凉水,笑她黑脸猫,随后又故意卖关子不说好消息。 林酒气得不轻,摸起不知掉落在手边的毛桃丢了出去。 林康林业也停下手里的活看热闹,感慨张敬臻无限的精力。 霍正楷看两人闹了一会儿,唇角不自觉上扬。 眼看林酒一脸俊雅慢慢染了怒气,张敬臻终于识趣。 “你还记得4月初的时候,你向区域妇女创业协会提交过红将的第一版创业发展报告吗?” 当然记得,她当时瞒着霍正楷和张敬臻熬大夜,顶着乌黑的眼眶找数据,汇分析,为了陈述自己的观点,报告中花了大量篇幅来论证农村女性在文化传承、家庭结构中的不可替代作用。 林酒呆呆地嗯了一声,眼神却催促他继续下文。 张敬臻清了清嗓子,语气郑重。 “评估——通过了!早上,我们霍个在你的工作邮箱里看到了他们发来的回复,要求精细化发展理念,再发一份……” 妇女创业协会业务涵盖广阔,旨在培养和筛选妇女创业带头人,并为女性群体提供政策咨询和专项启动资金。 林酒提交的创业评估通过,意味着项目得到了认可,她可以向创业协会申请资金,扩展手艺班规模,让更多被家庭束缚、社会忽略的农村女性,可以通过职业规划和技能培养来增加收入,实现自我价值。 兴奋挂在眉梢,可林酒的太沉得住气了,旁敲侧击地问对方给了什么“好处”。 林业用手背揩掉滑落到下巴的汗珠,顺势把话抢了过去,半开玩笑地说了四个字:准备升咖。 林酒后觉古怪,凌厉的目光落在霍正楷身上。 公司的电脑有独立密码,自己的工作邮箱也有密码,双重密码防护,没拦住一个霍正楷? 她没问,心虚之人就做了交代。 霍正楷噎着嗓子,声音没有平时清亮。 “早上有份文件要用你的电子章,所以开了你的电脑,系统、邮箱的密码都是助理告诉我的。” 一句话把公私剖得干净,林酒倒觉得自己小人心思了。 堂堂霍总说起胡话一本正经,密码是他偶然在林酒的手机备忘录里看见的。 他本就过目不忘,再加上是林酒的事,无意看过后又悄摸多留了一缕心思牢记,所以才有了早上轻车熟路用她电脑的事。 张敬臻看两人气氛有点不对付,继续话题。 “我也看了邮件,对方承诺二次评估通过之后,就会全面协助你在报告里说起的发展模式,叫什么来着……” 话说一半,他求助似地看向霍正楷。 林酒勾着唇,脑中猝然闪过一串文字。 霍正楷正巧开口,二人异口同声:“正骨保本,以点带面。” “正骨”指的是纠正惯常的女性思维。 “保本”指的是学艺傍身,精进自我。 “以点”指的是以荥阳油纸伞为主要。 “带面”指的是联动发展,协作共赢。 这八个字竟然得到了认可。 “他们还说我们的创业元素特别,可以全平台免费宣传。” 攥在手里的锄头把好像变成了旗杆,火灾之后留下的黑渍也变成了勾勒江山的笔墨,要不是脚边一片狼藉,地面潮湿,林酒大概想从台阶上蹦起8米高来表达心情。 红将的本意就是以女为将,她开设培训班,目的就是要为更多的农村女性提供对抗不公洪流的盔甲—— 提高文化素养,培养适应社会的基础技能,用一技之长在专业领域发光发热。 往后倒退5年,她若是在村子里说这话,大多人都只会觉得是天方夜谭,可现在不同,迅捷发展的互联网、新媒体让越来越多的优秀女性被看见,被认可。 林酒见过太多屈服于命运的农村女性,她们被困于田地,困于家庭,还被母亲、媳妇的身份圈住展翅的机会。 她相信勤能补拙,翅膀太久没用有些锈钝,那就多练,磨成锋刃,既展翅,也斩敌。 从无到有,从零到一,她立志要为母亲这样的女性打磨出翅膀。 班门弄斧的皮毛是糊弄,不矜不伐的踏实才是真本事。 有了好消息的动力,下午的清理工作十分顺利。 火灾后的残余一共清除了两日,接下来就是水泥瓦匠和木匠的活儿。 挥了两天的铲子,林酒隐约摸到了小臂上的肌肉线条。 周日傍晚,饭后,电视里重播《甄嬛传》。 张敬臻洗澡完,调侃自己省了两天的健身课。 霍正楷正舒展筋骨,院子里的小猫蹦蹦跳跳地进了屋,一只找一人就往身上蹭,呼噜声此起彼伏。 张敬臻撸着猫头,不怀好意地捏了捏猫咪耳朵。 “哦吼,小宝贝,再过三个月就可以带你去绝育了,高兴吗?” 姚芳端了盘西瓜来,恰好听见他恐吓小猫,于是抖了八卦。 “你怀里的那只最近迷上了一只小黑猫,后半夜经常在我屋子外面磨爪子,打暗号似的。” 张敬臻卡着小猫的腋下高高举着,不满道。 “小东西,你才四个半月大就谈恋爱了,我二十好几还孤寡,不准谈,不准早恋,听到没?” 霍正楷抱着猫挪到林酒身边,明目张胆地把趴在她腿上闭眼打呼噜的小猫推开,随后放上了自己怀里的这只。 林酒没看明白。 “这只猫……怎么了?” “它乖。” 乖?家里的每只猫都乖。 姚芳带着话多的张敬臻讨论电视剧情,没看见两人的小动作。 霍正楷正打算挪到一旁的沙发,拉开距离,转身一瞬,余光却瞥见她白皙手腕处掉落出了一个迷你表盘。 怀表,是他让张敬臻转送给她的那只小怀表。 上次见她随手拉开抽屉摆放,还以为她不喜欢、不重视,怎么今天突然当手链戴了? 表盖上镌刻的字纹“雨”字是霍字的一半,所以,某种意义上,他把这块小怀表当成了十分重要的信物,当然,只送给十分重要的人。 林酒没注意到滚烫的目光,而是拖起猫爪逗弄,忙碌两日,终得休息。 表盘和猫咪的爪垫差不多大小,一个温良,一个暖和。 霍正楷挠着怀里的猫,心里泛嘀咕。 “你是小公猫,要和她保持距离。” 霍总的心眼时大时小。 另一边,村委会大门敞开。 天未黑,门口的灯却亮得晃眼,屋内的会议室人声喧嚷。 崩溃过后的村长重振旗帜,召开村民代表大会。 人陆陆续续来,他勾着脖子张望,有意无意的清点人头,争取除林家之外的每户至少到一个人。 会议一开始就陷了僵局,村长被呛得脸红脖子粗。 几个叼着烟的中年男子双臂环抱,一副高高在上,自己的钱财不容染指的得意之姿。 “这是林家人自己的事儿,伞坊和祠堂都是他们自己人放火烧的,关我们什么事,凭什么要我们出钱。” “他们连会都不来开,就想让我们给他们收尾?” “他们挣钱不算我们的份,他们的受苦我们却要来担责。” 不用阴阳怪气,句句直白都是不满。 一旁的几个村干部也不敢轻易发言,怕惹众怒。 村长料到这局面,所以耐心等大家骂的差不多了才重新开口。 “各位,稍安勿躁,我只是提了这事当开头,没说要让大家掏钱修补。” 他重拾风度,垂眸看了看本子上记录的关键词。又揪着胡茬品味众人脸上的变换。 大家的抱怨有理,但不全有理。 瞧见人群安静下来,他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我明白大家的意思,林家着火的事确实是林家的事,但今天召集大家是因为另一件事,也和林家有关。” 一听和林家有关,咒骂声又开始了。 村长坐不住了,站起身来稳定秩序。 “哎哎哎,听我说啊。” 没人听。 杵在门口的女人半只脚迈了出去,家里牛羊还饿着肚子,她却浪费时间来这儿听林家无聊事。 不怪村子里的人这么大的反应,只能怪这段时间的林家人确实让人失望。 村长一身虚汗,扯着嗓子干吼。 “别激动,是关于林康和林业的——” 话一出口,嘈杂息声,立竿见影。 “快快快,都坐下,昨天,两兄弟来村委会道歉,说火灾的事给村里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他们知道错是林家人犯的,所以打算自己解决,之后,祠堂和伞坊会由两兄弟接手管理,费用也是自己出。 只不过,两人还提了个建议,让我开会和你们商量一下,可行的话他们再过来商量下一步。” 绝大部分人对林家没什么好感,但提及林康林业却不同的多。 兄弟谦虚低调,虽是大老板,但看不出一点狂傲的架子,为人温和,乐善好施。 凡事谁家有个困难、麻烦的,两人都有求必应,再加上,两兄弟挣了钱之后确确实实回馈过村民,这几年大家都得过便利。 综合来说,林家两兄弟有声望,说话顶事儿,不像林家人,扭脸就变卦。 “他们接手伞坊和祠堂之后不仅会修缮,还会扩建,过两天就会和相关部门沟通,还准备联系旅游规划局的来看看,说合适的话会开发油纸伞博物馆……” 众人听得心潮澎湃,两兄弟不愧是大老板,有格局有魄力。 小伞坊不对外开放,不如扩展成博物馆,博物馆外沿的几家集中设置油纸伞体验项目、民族风手工艺馆和饮品、饭店等。 这样一来,南北四方的游客就能先专注欣赏自然的田园美景,随后再到博物馆了解油纸伞发展,体验过后再品味当地美食,如此一趟才算不枉来。 而不是闷头晃了一圈,短暂地惊讶于油纸伞的精湛,刚想实操感受,就被一把伞150块的体验价劝退,最后空手而归。 游客体验差,村民没挣到钱,心情更差。 第77章 带动村子,集体致富 林康和林业忙于自己的公司,因此,这么有条理的计划自然不是两人提出的。 霍正楷熟悉旅游布局,他草泥方案,罗列大纲后交给林酒细化。 林酒知晓自己阅历不足,欠缺太多,于是又求助付云东,让他以本地人的视角填补和润色方案。 有了自以为完满的方案也不能贸然施行,天时地利人和,缺一都不行。 在浏览了大量的文旅宣传视频后,林酒挑选了大理、南京、淄博等多地作为学习蓝本,深剖旅游村发展模式,从借鉴思考到创新,最终打磨出现在的版本。 方案详略得当,张弛有度,连路边饭店该卖什么都做了数据分析,贴心的做了菜单备选。 张敬臻惊讶她的效率,也感叹她的不是“口嗨”一派,反而是闷声做大事。 几人都知晓她的心思,伞坊失火,祠堂被毁,她心里有愧,所以想做点什么当补偿,于是,这份本该继续积压,不知何时出头的方案刚好借林康林业的名义转达。 平日里脑子不灵光的村长一脸认真,把方案奉为致富经,握着林康兄弟俩的手连连道谢。 两兄弟嘿嘿一笑,遮掩尴尬。 讨论声热火朝天,村长被几个人揪着衣角攀近乎。 “论辈分你得叫我叔叔,我之前在保安队干过,检票员什么的到时候给我留个位置。” “我儿子就是学厨师的,同学都是大厨,饭馆餐厅给我们家开,我们什么菜系都能做……” 几个协助会议的干部也被包围,只能带着笑含糊着应付村民的热情。 “具体的我说不上来,反正大概意思就是这些。” 喧闹持续了几分钟,动静一度盖过了屋外蝉鸣。 座位上的当家人们摩拳擦掌,恨不得博物馆一夜就拔地而起,游客闻声而来,直接把钱送进自己的口袋。 村长看见这难得一见的热闹,心里赫然落了一块石头。 难怪这几年村子越来越差,归根结底还是自己这个带头人恪守成规。 旧模式弊端显著,问题百出,可他力求安稳,只想着修修补补,却没想过从头到尾换一套新模式。 就像对林家一样,他先入为主哄骗自己,企图用毛毛细雨来扑灭熊熊大火。 简单安抚众人激动的情绪后,他从容阐述事实。 “村子有100多户,现在还坚持在做油纸伞的不到10户,规模小,体量不够,游客来了也是散逛。” 短发女人嘁了一声,抬脚扑了扑鸡腿的灰。 “所以两兄弟想让我……让大家一起做油纸伞吸引游客?我们不是动物园里的猴,他也不是园长。” 这古怪的形容让所有人心里不爽。 “丁亮他老婆,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要不想听自己走就行,吃死葫芦了憋不住屁,非要扫兴?” “是啊,你有本事你来说,别人好不容易提个法子你又挑三拣四。” 女人一下子成为众矢之的,她绷着唇角,翻了个白眼后就离开了。 丈夫常年外出打工,留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照顾两家老人。 地里家里每天都是干不完的活儿,她像个永不休止的陀螺,要不是隔壁村的方至诚经营大棚常年招蔬菜小工,她怕是也没机会打零工挣钱。 林康林业的确了不起,但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生意人第一要务是挣钱,做慈善只是偶尔。 这些人一心只念着发财,全然没考虑风险,只是听见两个大老板发话,就争抢着上前冲锋。 她走后,稳坐的村民叽叽喳喳又开始闹腾起来。 “现在的市场力油纸伞根本不挣钱呀!” “我妈做了半辈子的伞,还不是穷,那点收入还不如出去挣钱来的快。” “方法听起来有理有据,但我们怎么信他,万一他诓我们呢。” 村长缄默着,耳听八方,端起了手边煮好的茶汤,细细地抿了一口。 林康林业哪里是等闲之辈,兄弟俩早就料到了大家的反应。 喧闹之后,他淡定地拿出了宣传单页分发。 “嘴说不做数,白纸黑字总行了吧。” 一旁的村干部赶紧补充。 “这是两兄弟的发展计划,村子的发展大家有目共睹,游客太零散,缺乏出众的景点,油纸伞体验项目价格高,游客看得多买的少。” “单子上写了,之后会和林酒的公司合作,到时候他们来对接,再和隔壁的银杏村一起弄个什么旅游专线。” “这是初步规划,咱们首先得把服务做到位,这样游客来了才能把名声打出去……” “兄弟俩希望带着大家挣钱,到时候有钱的可以出资,没钱的可以出力……” 时至晚上九点,村委会才散场。 林家两兄弟给了一周的考虑时间,届时,是要投资当股东,还是躬身一线服务游客,全靠自己选择。 夜半。 鬓角的热汗浸湿了一片枕头,刚被噩梦惊醒的林酒身躯僵直。 窗帘没拉严实,一缕清辉顺着窗缝溜了进来,投在了柔软的地毯上。 心脏剧烈跳动,吐纳的气息愈发沉重。 奇怪,太奇怪了,难道是因为杨荷娟入狱,所以她才会梦到因车祸而死的林庆辉? 还是说他的死……真有蹊跷? 她不知所措地在地毯上静默着,待月亮沉山,才再次入睡。 噩梦封存,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碌。 新的一周开始。 周一,林酒当主讲人主持会议,用几张结构鲜明的树状图将四天的西双版纳之行得到的信息和成果共享。 周三,霍正楷在一楼会议厅接待了从远道而来的游戏公司老板。 他说想专心做一款独属于中国人的地图游戏,恰好此人也有此意,两人在西双版纳一拍即合,故而留下约定再见一面,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霍正楷精明,态度真诚、送上门的伙伴他自然乐意合作。 之前委托朋友敲代码,将地图公司扫描收集的腾冲景点数据化入库,但后续却因分歧屡次停滞,现在有专业人士助力,效率只会快不会慢。 专业队伍有经验,他们比自己更了解玩家需求,在确定游戏类型和设计人物形象,场景布局,以及规则上更有把握。 游戏公司的老板姓廖,单字一个烽,他受邀去昆明参加好友的婚礼,想到霍正楷后又绕到腾冲。 面前突然劈开一条捷径,霍正楷不可能不选。 两人商谈愉快。 周四,张敬臻和林酒接待了“春雨计划”的专业考察团,从公司发展理念到工厂流水线节点,林酒准备充分,不掉链子。 周五,公司员工统一挂上了黑眼圈。 早会之后,付云东重返会议室寻找掉落的激光笔,起身时无意看到了座位上的笔记本。 笔记本由公司定制的,人手一本,外观上没有差别。 封皮的姓名栏没留名字和部门,但他清晰记得椅子是霍正楷的位置。 他草草翻阅,惊诧于这人效率之高,短短一个月,这么厚一沓竟然用掉了一半,而他只写了十页不足。 出于好奇,他将粗糙的泛读变成了细嚼慢咽的精读。 护眼的黄色纸张被黑色字迹填满,霍正楷惯用钢笔,因为笔锋明显,字与字的之间顿挫分明,看得出从小苦练的功底。 细看内容,前半截写的是各部门的职责划分、主管或负责人评价,后半截是项目进度,每日更新。 出于好奇,他突然想知道这个精明、犀利的霍总是如何评价自己的。 一页一页效率低,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加速,可不等找到自己的部门,失主霍正楷已经悄然来到了门边。 公司未要求着正装,所以他大多数时候也不会穿皮鞋,闷脚不说,动静也大,不利于“抓贼”。 “扣扣——” 付云东心虚,笔记本险些从手里滑落出去。 他滚动喉结,面不改色地合起本子,语气恭敬。 “霍总,我刚好要给你送。” 霍正楷接过本子,一半肯定,一半试探: “我的评价中肯吗?” 付经理微微一怔,“还没看到你就来了。” 霍正楷欣赏他的坦诚,精准翻到他那页之后,转手推到他面前。 【精明强干、目达耳通、处事中肯。】 付经理头一次见人这么评价自己,只褒不贬。 他推回笔记本,反问道,“我没有缺点?” 霍正楷毫不思索。 “有,太强势,有时候像我领导,太果断,思虑不够——” “哪件事?” 气氛剑拔,霍正楷合上本子,眼神阴冷。 “整体,用人办事讲究的是开发潜能和效率,多看好的,少看坏的。” 付云东一面虚心受教,一面又显露强势,拦住他问话。 “林酒最近一直戴着的怀表是你送的?” “嗯。” “她没拒绝你?” “她不知道送的是我。” 在感情问题上,两人不像对手,更像是队友。 下午的班刚开始,方至诚和齐君伟突然造访,两人指明找林总。 办公室里的剑兰花朵凋敝,只剩下秃秃的杆子。 林酒委身沏茶,霍正楷的助理却端着茶壶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身黑色的付云东和霍正楷。 两人不请自来。 齐君伟这趟来不为私事而是公事。 方至诚当秘书,从手提包里拿出两本厚度惊人的笔记本,以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透明文件袋。 齐君伟正装来访,足见重视。 他松了松领带,目光灼灼,落在张敬臻身上。 张敬臻嗓子干痒,不敢抬头。 上次,齐总说要自己当干儿子,他同林酒几人说了之后,还没来得及消化信息就被火灾搅了思路,再之后,作为当事人的他也忘了。 “没打招呼就过来了,有点突然,希望不会冒昧,但我对欣赏的人和事一向喜欢主动,所以今天特意带了合作方案过来。” 方至诚像港片里的小弟一样依偎在老大旁边,不得允许不能出声。 林酒拿捏话语权,主动回应。 “齐总……是什么意思。” 齐君伟坐姿端方,脸上挂着笑。 “你们先看一看,不着急问。” 第78章 霸总来访,真心合作 付云东变了表情,诧异地看向霍正楷,微微倾了脑袋,闪动的眼神似乎在问。 “他什么意思?” 霍正楷探身拿起文件袋,打开之后分了两沓给林酒。 “高锦科技有限公司,纵横传媒,慈奥服装有限公司……” 林酒草草翻阅,文件是集合装订的,有标书,有合同,还有策划案。 霍正楷手里的也是一样,他也看懵了。 迟滞片刻后,他敛着震惊,合起文件放回。 “齐总,这是什么意思?” 齐叔他是私下的叫法,带着一点私情和尊重,齐总则是生意上的叫法,只剩恭维和客套的公事公办。 话音未落,门口突然传来响动。 “林总,有人送水果。” 前台的行政小姑娘拉着手推车送来了两个密封的隔热箱。 方至诚径直走向门口,撸起袖子当小工,弓腰把两个箱子挪进了林酒的办公室。 空气对流,箱子缝里逃逸出一股带着湿润的清甜。 香味敲打着每个人的鼻腔,方至诚扑了扑衬衫上的灰尘,挂着略腼腆的笑意看向林酒。 “郑常山的事谢谢你们帮我,这是我托朋友从广东高州送来的龙眼,可以当水果,也可以煮粥熬汤。” 广东省高州素有“中国龙眼之乡”、“全国水果第一市”的双重美誉,更是被国家农业部指定为储良龙眼的生产和育苗基地。 方至诚做足功课,千挑万选找了这个应季的珍贵鲜果来表达谢意。 储良龙眼品质上乘,乳白色半透明的果肉清甜如蜜,晾干后果肉变为暗褐色,质地柔韧,也是滋补养生的上品,他觉得林酒会喜欢。 张敬臻心中憋着不快,这个人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言行举止依旧有种我行我素的骄傲。 上次,他直接带了菜蔬去林酒家蹭吃喝,弄得姚芳格外尴尬,这回,为答谢更是直接把沉甸甸的果箱搬到了公司。 一时间,真是不知道该夸他老实,还是笑他死板,一通骚操作看的人迷糊。 齐君伟猝然起身,西装笔挺踱步到办公桌前。 他伸手把玩着林酒从西双版纳带回来瓦猫摆件,似笑非笑。 鲜明的色彩,夸张的五官,满足游客猎奇心理的同时,还多了个驱邪除煞的名头,确实适合放在办公桌上添瑞气。 看了一会儿,似是不满意,他又转身触碰桌角的剑兰,花落了,只剩光秃秃的杆子,扎手。 “文件和笔记本上的内容是我工作以来攒下的经验,你们现在发展正盛,这些东西能帮你们少走弯路。” 霍正楷左右打量着今日的齐君伟,比起几分钟之前的雅正大方,现在的他有种说不上来的霸道。 空旷的办公室变成了布局奢侈的会场,他两手空空,或闲逛,或驻足,自在随意,时不时有人上前来寒暄吹捧,他轻笑应付,留一丝高深莫测的表情供人揣摩。 他是捕猎者,正在巡视领地。 林酒手机振动,她不紧不慢地掏出手机。 不是来电,是闹钟。 她顺势看了一眼明日天气预报,然后切到通讯录扒拉了一下。 霍正楷离得近,看出了她的“巧思”。 做完这一切,她赶忙把手里的文件也放回了桌上,好像拿着烫手山芋似的,多捏一秒,掌心就会烫起水泡。 她露出一点没耐心、不在意的假象,试图扳回主场优势。 林酒在生人前性子沉稳,甚至偏冷,在熟人面前才会施展一点开朗。 她不擅长交际,但会在必要的场合做主导的一方,譬如现在。 方至诚和齐君伟不请自来,随后又把她的办公室当自家客厅似的自由活动,有种摆明了来“示威”的意味。 她懒懒地向后倚靠,顺便打了个哈欠。 林酒的一举一动都在表达两个大字——烦躁。 付云东眼尖,嘴更利,齐君伟是齐总,以他的身份得罪不得,但方至诚不一样。 他堂堂一个经理,难道还不能将矛头指向方至诚? “高州龙眼品质好价格高,但八月干燥,我们一屋子的人开着空调吃剥壳取肉,没个个把星期怕是也消耗不完,方老板太破费了,送这个倒是不如新鲜出棚的蔬菜。” 方至诚两颊肌肉跳动,压着火气。 一屋子的“总”和“经理”,唯有他一个在地里忙活的小老板。 付云东故意叫老板,摆明了要拉开身份差距。 前两次被付云东下面子,又被警告别对林酒有非分之想,但好在两回都是旁边无人,他再气再恼也只是闷在屋子的事,自己消化完了就不算丢面子,可现在,当着一屋子的人,当着林酒的面,付云东当面讥讽,不透声色地笑他趋炎附势。 他摸起桌子上的茶杯,吞咽一口清茶润喉。 齐君伟听出话里的针对,他眼皮微抬,滚着喉咙换了话题。 “我们想投资你们的项目。” 不是我,也不是我,而是十分自然的“我们”。 在此之前,屋内的几人都未想方至诚和齐君伟认识,但从两人的反应来看,关系不浅。 老头视线游走一圈,也料到了他们会对自己和方至诚的关系存疑,于是,他不紧不慢地说起了故事。 “小诚是我儿子的朋友,他当初来腾冲旅游,就是小诚介绍的。” 人生的际遇总是辗转千回。 那年,沉迷网游的方至诚也没能料到自己在网上无意认识的一个游戏队友,竟然是地产大亨的儿子。 2016年,儿子病逝,齐君伟用儿子的账号群发讣告,方至诚第一时间买了车票前往。 齐君伟被这个真挚的少年感动,便留了联系方式,许诺日后他有困难尽可给自己打电话。 但方至诚心里有度,网友和好友有所区别,再者,这个网友还是个有头有脸的富二代,要是真攀上关系,肯定会落人口舌。 再后来,人生起落,父亲遭遇意外,他陷入崩溃,一面要照顾情绪激动的母亲,一面又要和争抢意外保险金的亲戚周旋,了解了情况的齐君伟当即从四川赶来给他撑腰。 再之后,失去儿子的齐君伟在这个真诚的年轻人身上找到了儿子的身影,也明白了儿子为什么喜欢在网络、在游戏里搭建朋友关系,而不是跟随自己出入高级包厢,推杯换盏,缔结利益盟友。 为了了解儿子,他开始学习年轻人的喜好,玩游戏、健身、自驾,最后定居腾冲,其中一大半原因也是因为方至诚在这儿。 听到这儿,众人均是一愣,林酒反应最大。 她以为话语背后是一张白纸,结果走到面前才发现那不是纸张,而是一个模拟纸的状态呈现的庞大数据库。 仔细回忆起来,早有猫腻。 四月初,她回家奔丧,方至诚出现在丧席上对她示好表示关心,再后来,他主动牵线,帮助自己结识了张楚瑞,随后,张敬臻在健身房碰到齐君伟,而齐君伟又在公司开业当天出面撑腰,这一切看似偶然,原来都有迹可查。 齐君伟重新落座沙发,抛出一粒定心丸。 “别多想,我的大部分决定都和这小子没关系,他自己搞了蔬菜大棚,开了公司,我一分钱都没投资过,毕竟,谁能左右我一个老头子呢。” “一开始,我只是有点儿好奇,后来,张敬臻侃天侃地,我也从她那儿了解到了你们的事,再之后,我就让人查了一下你们几个的背景……小霍我比较熟,所以主要查了林酒。” 嘭—— 那些奇奇怪怪的小点在这句话后,终于连成了一条完整而光滑的曲线。 林酒无法形容这种感受,就像是微醺坐大摆钟,伴随着身边人歇斯底里的尖叫,昏沉的脑袋迎面挨了一锤,有种被开瓢似的清醒。 办公室内无人发言,每个人都可以听得见周围人的呼吸。 齐君伟姿态悠然,把桌上的文件塞回包里。 没想到文件竟然是限时对外开放。 林酒抿起薄唇没吭声,霍正楷表情也复杂,和屋内其他人一样,他们已经看明白了这些日子里林家频频使出的绊子到底是哪出。 全部的来龙去脉已经清晰,但没人敢问出来。 挣扎半晌后,林酒在膝盖上擦掉了掌心的汗。 “所以……林家的这一系列事情的幕后是你?” 齐君伟果断地“嗯”了一声。 “我帮你除害。” 成年人,尤其是他这样纵横生意场的中老年人,见多了名利场上的傻子之后,就更喜欢和这种年轻、通透又有见地的年轻人说话。 好大一场局。 林酒甘拜下风。 “你和林家有过节吗?为什么要帮我?” 齐君伟下颌微扬,精锐的视线透过二楼的窗户眺望远处的高楼。 视线被阻挡了大半,但他的眼睛却像有穿透能力的神物一般,直抵他居住高楼公寓。 早年时,他的父亲教他生意人不能光算明账,暗账也要计较,但在人前要把不快翻篇,让旁人以为自己随和有礼,等私底下算暗账时,别人才不会怪罪到自己身上。 这些年他一直践行,因此攒了不少好人缘。 “跟林家不算有过节,只是我第一次来荥阳村就遇到了你爸。” 林酒翕张嘴唇,像喝了一口苦涩的青柠汁似的。 “伞坊门口的走廊倒挂着油纸伞,很漂亮,我杵在门口发呆,他当时就在伞坊裁纸裱伞面。” “我看了好一阵他都没注意到我,后来我忍不住好奇,问他能不能进门,他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来带路,还说自己太专注没看到,他邀我进去,还给我倒了茶水,最后又注意到我领口别着的白色小花,就送了我一幅字。” 齐君伟说起回忆时心情愉快,看得出林逍在他心中印象非凡。 那时他刚失去儿子,无心事业,便在胸口挂了一朵白花出游,也没个准确的目的地,从成都到重庆再到昆明,最后来了腾冲,走进了荥阳村,进了伞坊。 这一路消耗了他大半个月,而林逍则是唯一一个看懂这朵白花意义的人。 第79章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林逍干活讲究争分夺秒,多年经验下来也练就了一心二用的本事。 手里的裁纸刀闪滑流转,无需借助笔墨标记,单靠直觉拿捏边角,整片的手工抄纸被他训得服服帖帖。 眼睛落在木桌上,脑子一半分给手里的刀,一半分给远处的游人看客。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和女儿相处的趣事,大到父女俩给黄牛接生,小到种西瓜却被鸡啄坏,桩桩件件,都是诚恳。 最后,他拔高话题,点拨人心。 “其实,无论是父母和子女,还是子女和父母,因为生死离别断裂了亲情,绝大多数人在短期内都会很痛苦,人心肉长,孩子、父母或是其他亲近的人都是牵挂,可有时候想想,他们走的早,那就代表这一世遗憾多,所以,别拴着他们,让他们早去下一世也是好事。” 林逍站在光影里,半张侧颜像神佛。 听完这话,他蓦地想起儿子被疾病折磨的最后几日,那时他已经神志不清,偶尔回神时说的都是儿时的逍遥回忆。 是啊,他只记得icu仪器滴答,儿子在痛苦中阖言,却忘了他来人间一趟留下过许多欢乐。 林逍赠了他八个字,“生者沉悲,生者磨难。” 生者若是总沉溺于在悲苦之中,那往生的人心里也不会好过。 儿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告诉他的都是美好回忆,所以他也该早些走出悲伤。 林逍太聪明,一朵小白花就看出他失去儿子的苦楚,最后又用寥寥数语开解积压在他心底的愧疚。 他感激林逍。 最开始帮林酒是因为方至诚恳求,后来,他注意到小姑娘是故人林逍的女儿,也知道她性子温顺,容易心软,所以才筹谋帮她一把。 林家人的心早被利益熏黑了,而他只是稍微放出一点甜头,就引得林振和杨荷娟带人蜂拥。 林酒继承她父亲的大半聪慧,自然会顺着他的提醒抓到林家几个人的把柄,可她还是放了林家。 软刺看着无害,实际上也是刺,与其放任它经年累月地长成硬刺,不如趁早拔掉,一锅端净。 来因去果交代了个干净,齐君伟也把心底关于儿子的最柔软的一面也剖了出来。 一语毕,满屋子的人神色多样。 有尴尬的,有隐忍的,还有震惊得合不拢嘴的。 几分钟后,助理送客。 齐君伟和方至诚施展霸道,留下一沓文件让林酒考虑,走时还顺走了两张停车券。 是否合作,合作几成,利益如何划分,都由林酒来做大头决定。 下午,林酒的办公室一直锁着。 张敬臻当贼偷听墙缝,可惜里面静悄悄的。 过了一会儿,他往“红将霸总10086群”里抛了一句关心。 【咋办,林酒一下午没出来。】 霍正楷秒回。 【嗯,你别烦她。】 付云东跟风,面无表情地敲字。 【张总有空?那来我办公室对一对工厂本周的产数?】 八月少雨,空气干燥,屋内人撑着下巴站在窗边,街道熙攘,她的思绪跟着路边卖气球的阿姨左右来回。 海绵宝宝,派大星,哆啦a梦,孙悟空,它们飘在天上,看似自由,实则却被拿捏了绳子。 脸上留下两道濡湿的泪痕,她迎风而站,泪痕很快变成泪渍。 从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嘴里听到关于父亲的故事,心中酸涩难以言表。 她以为父亲只留下两页遗书,且在信里,他大篇幅都在耐心叮嘱,让自己帮助母亲成为想成为的人,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为父亲安上了“自私”的罪牌。 可如今她才知道,父亲执着于做油纸伞,从不是为了挣大钱谋大利,他将毕生心思都给了油纸伞,哪怕这把伞也没有成为庇护他风雨的盔甲,可他心甘情愿。 他要庇护的,是因伞结缘的可怜人,要庇护的是传承多年的老手艺。 与此同时,他还留了一柄名叫“善良”的大伞为妻女遮风挡雨。 林业和林康之所以待她如亲妹妹,不仅是因为三人从小玩到大,知根知底,更是因为林逍和姚芳经常照顾两兄弟。 荥阳村村子体量不大,修路之后,村民陆续外迁,剩下现在的100多户当守村人。 林康的父母缺乏耐心,且很早就意识到油纸伞不能带来出路,终日耗在伞坊的收入勉强够一个家庭糊口,但对志在远方的夫妻二人来说远远不够。 两个孩子,尤其是两个男孩,他们以后都得成家,所以,身为父母,他们必须早做考虑,他们必须挣更多的钱。 修路之后,出村的机会多了,夫妻二人在同村人的指点下也加入了外出打工的队伍,深圳,广州,杭州,温州等地都留下过两人匆忙的背影。 父母外出,爷爷奶奶年迈,幼小的两兄弟在伞坊闲逛,而林逍和姚芳又是伞坊的“怪人”,两人起早贪黑,差不多算住在伞坊。 两夫妻心疼两兄弟,因此多有照料,再后来,林酒出生,两兄弟更是争抢着当哥哥,处处保护,照拂,要是谁不小心磕碰了林酒,两兄弟还会互相看不顺眼。 原来,早早离世的父亲,在她身边留了保护伞。 难道,这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思考得累了,她回到座位,打开了音乐播放软件,盲目点了一首纯音乐。 小提琴悠悠入耳,睡意越来越沉。 蓦地,门外传来响动。 敲门的是霍正楷,但门外同时还站着两个助理和贼手贼脚的张敬臻。 几个嘴硬的人最终还是找了借口来探望。 林酒起身关了窗户,心虚地打开空调和加湿器通风。 萎靡的剑兰耷拉了脑袋,奄奄一息,似是无法拯救。 门打开了,林酒眼角微红,脸色灰白,瞧着疲惫。 霍正楷抖抖手里的文件,语气平静。 “得用一下你的章,比较急。” “好,抽屉里。” 两个助理对视一眼,端着东西进屋。 一个送奶茶,一个送甜品。 “林总,这是付经理请的下午茶。” 吃甜食能让心情变好。 她睨了一眼,声音机械。 “嗯,谢谢,替我和付经理也说一声谢谢,今天周五,没什么事的话大家可以提前下班。” “好嘞!” 林酒不是个死板的人,能不加班,绝不拖延。 再者,公司里谁爱摸鱼混时间,谁又勤恳踏实,她看得一清二楚。 霍正楷吞咽一口唾液,轻车熟路地走到桌前开抽屉。 比刻章更吸睛的是静卧在红色丝绒布上的小怀表,小怀表旁还放了一朵早就干枯了的剑兰花。 这么一瞧,倒是有点像是在抽屉里办了个小型葬礼。 林酒的可爱干扰了他的思绪。 冷漠的林总陷落在椅子里,葱白的指尖触碰到桌面,手腕空空的。 她气定神闲地登陆办公系统,待办事项冒着三个小红点。 “怎么想起来用红色绒布放怀表?” 问完,霍正楷不自然地拨弄了一下额前的短发。 林酒冷冷地瞥了一眼,顺手点开了财物提交的物资报销单。 “哦……我在网上找了个专家,专家说这东西很可能是真的,很值钱。” 霍正楷轻嗤笑一声,满意地勾起一边唇角。 “看来是个有真才实学的真专家。” 两个助理双手交叠,表情绷着。 表面上,二人门神似的杵在门口等霍总一起离开,实际上,二人正心照不宣地嗑cp。 般配,登对,拯救cp上大分。 林酒睡意被打散,投入工作后便不肯再挪出半分眼神来查看几人的情况,所以没看到门口眉来眼去使暗号的两个助理。 霍正楷刚带着人走没一会儿,张敬臻就来了。 事有轻重缓急,本就周五,她以为忙完电脑里的事就可以稍作休息。 但眼下,刚好就有个等待她处理的重要事。 让助理约谈的摄影工作室老板带着法务来了。 张敬臻圆滑,林酒真诚,二人一唱一和,配合细腻,再加上态度真诚,条件诱人,对方老板自是招架不住,被“哄着”签下了打磨多次的合同。 合作正式敲定,生效日,九月一日。 忙碌一天,几人疲惫下班。 张敬臻答应帮姚芳买山楂糕,所以早走五分钟去取。 霍正楷有电话,林酒没等他一起,收拾了东西就匆匆下楼。 夕阳正好,浅浅欣赏一会儿。 她想起早些时候看到的气球群,便打算多走两步去看看,要是那个阿姨还在,她想买个齐天大圣。 前方路上陡然跳出一个女人。 女人个子不高,五官还算清秀,皮肤黝黑,眼睛水灵灵的。 八月盛夏,她却穿了一件与闷热季节十分违和的长款风衣。 林酒眯起眼睛打量,隐约觉得这副皮囊在哪儿见过? 哪儿呢? 哪儿呢? 在混沌不清的记忆里摸索半天,她终于想起了这人的姓名。 “张倩茹?” 张倩茹是她初一的同桌,那时的她腼腆少语,也不爱说话,后来,初二开学,班主任就说她退学来了,具体原因不详。 如今再见,变化太大了。 张倩茹扶着孕肚微微上前一步,手里不知何时滑出了一张请柬。 林酒微微一怔,有些犹豫。 两人初中时并不熟,甚至还闹过不愉快,按理说这种算不上朋友关系的人压根没必要给请柬。 “我……你现在好漂亮,我在群里听见他们说你回来发展了,所以就想找个机会给你送张请柬,刚好大家一起聚聚。” 林酒唇角抽动,扯出一抹轻笑。 “好,恭喜,那就你百年好合,宝宝健康。” 女人见她笑着接下,赶忙解释。 “婚礼就在明天,离这儿也近,在庆红大酒店6楼,下午4点开始。” 惊喜来得太快,有点招架不住。 她不过是想找阿姨买个气球,却遇到了前来攀关系的老同学。 开了公司之后多了许多陌生电话和信息,都是她往日的老同学,她假装看不见,没理睬。 女人欢喜离开,霍正楷开车出来,林酒握着请帖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