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欢》 1、新婚(1) 001 新婚(1) 宽阔悠长的街巷之中,两辆马车慢悠悠地前行。 透过小小的车窗,蒋徽望着外面。这条街位于城南,宅子多为小四合院,行人大多神色悠然。住在这里的人,在京城百姓之中,该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情形。 正在睡午觉的董飞卿翻了个身,胡乱摸索两下,碰到她的腰肢,凑过来,展臂环住。 蒋徽低头看了看腰间那双手,径自掰开,拂到一边儿去。 几息的工夫之后,那双手又缠上来。 她再次拂开。 如此反复几次,她不嫌烦,睡觉的那个却清醒了,轻轻地笑起来。 蒋徽仍旧望着外面,不动声色。 董飞卿戳了戳她后腰,她伸手要打的时候,他的手已收回。 蒋徽转头看着他。 董飞卿笑得像个顽劣的孩子,去摸她的脸。 她抬手打开。 董飞卿毫不在意,手当即又伸向她。 她再次打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会儿的她,让他想到了小时候养过的猫。猫儿不知何故跟他闹脾气的时候,在他的手靠近的时候,便会挥着小爪子隔开。但是,从不会亮出尖利的爪,不会伤到他。 他的手第三次伸向她的面颊。 蒋徽捉住他的手,抿了抿唇。 董飞卿轻笑出声,坐起来,把她搂到怀里,“怎么了?” 蒋徽不语。 董飞卿望了望窗外,“等会儿就到家了。” 蒋徽问:“是你的宅子?” 董飞卿嗯了一声,继而又笑,“你这是让我吓出病了吧?” 蒋徽沉默。 他们是在江南偶遇,随后结伴抵达沧州,半个月前,在他置办的新宅成亲。原本说定了,在那边落脚,但成亲两天后,他就改了主意,要回京城。于是,把新宅转手,宅子买的时候八百两,卖出去的时候五百五十两。 今日一早,她正在酣睡的时候,被他火急火燎地唤醒,问她手里有多少银子。她迷迷糊糊的,说银钱放在樟木匣子里,自己去数,说完转头继续睡。 醒来洗漱之后,想起这档子事,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一个友人风风火火地来找他,要借一千两银子,有急用,他手里没那么多,就挪用了她的积蓄。 她连忙去看自己的钱匣子,发现本有的三百多两只剩下十两。 当时他正坐在桌前吃饭,没心没肺地笑着跟她说,放心,住宿、雇车的银钱我已经提前付了。 她转回到桌前落座,给自己盛了一碗汤,问他手里还有多少银子。 他说二两多。 她恨不得把汤碗拍到他脸上。 此刻,董飞卿亲了亲她的面颊,“借银子的是我至交,不然怎么会知道我在何处。这次是他爹做买卖周转不开,急得生了大病,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 蒋徽懒得接话。 两辆马车在一所宅子前停下――前面这辆坐人,后面那辆放箱笼。 夫妻二人先后下车。 有两名仆人打扮的男子迎出来,一个年过四旬,一个二十来岁,见到董飞卿,眉开眼笑,随后匆匆打量男子打扮的蒋徽,躬身行礼,道:“小的给大爷、大太太请安。” 蒋徽颔首微笑,心里却想,这称呼真是莫名其妙的。他们都认头了,下人却还不肯面对现状。 董飞卿对她道:“你先进去。”随后招呼两个仆人,“来帮我搬东西。” 蒋徽走进正门,绕过影壁之前,回头看了看倒座房。看屋宇的新旧程度,宅子该是四五年前建成。 穿过垂花门,站在天井,仔细观望,她有点儿惊讶:这所宅子不大,却像是出自造园名家之手,无一处不精致,又在同时透着厚重、坚固之感。 蒋徽走上抄手游廊,将所经的房门逐一推开,逐一步入、打量。房里也如表面给人的感觉。 他曾说,京城里的宅子才是他们的家,千金不换。难怪。 正房与后罩房之间的空地,种着杂七杂八的花草――这一点,与这宅子的韵致不符,她想,该是董飞卿的手笔。 刘全曾经是次辅董志和府中的头等管事,活了四十多年,见过听过不少能折腾的人,但是比起他家公子董飞卿,那些人的路数,就不够瞧了。 董飞卿十四岁从军,几年间追随在当世沙场奇才唐修衡左右,立下赫赫战功,皇帝屡次恩赏,他一概婉言谢绝,理由是从军并非抱负,来日要下场参加科考。 皇帝信了,在董飞卿回京那一年,准他直接下场参加乡试。董飞卿高中解元,第二年中了探花。如他这般真正文武双全之人,本朝除了唐修衡,再无第二人。 随后,皇帝破格提拔董飞卿为翰林院侍讲学士,官居从五品。这是当朝曾经连中三元的奇才首辅都没有过的殊荣。 可是,在翰林院行走月余光景之后,这位爷说什么呢?――“不过如此,没意思。” 那时刘全就预感不妙。 两个月之后,董家为董飞卿定了一门亲事,对方是翰林院学士的嫡长女陈嫣。 董飞卿无论如何也不答应,抗争无效,索性有意在公务上屡屡出错,继而引咎辞官。 据说皇帝准奏之前,与他磨烦了大半晌。 董家老太爷、老夫人闻讯,气得发狂。 陈家闻讯三日后,陈嫣双亲到访董家,目的只有一个:退亲。 董家只能同意,没过几日,把董飞卿逐出家门。 董飞卿离开家门之时,属于自己的家当,不过二百多两纹银、城南这所宅子。至于别的,都还给了董家。家族的东西,他不稀罕。 刘全和小厮友安也在同时离开董家,执意追随。 董飞卿好说歹说,见他们心意不改,便带他们来到这所宅子,留下一百五十两银子,只身离京。 一走就是两年多。 前两日,董飞卿的加急信件送来:他成亲了,娶的是蒋徽。 刘全和友安看完信,俱是整张脸都要抽筋儿,缓过神来,倒觉得是情理之中:人以群分,能折腾的人,可不就要找个跟他一样的人作伴。 那位姑奶奶,有才有貌,一度名动京城。三年前,蒋徽与武安侯世子丁杨定亲;两年前,不知何故,无论如何都要退亲,蒋家硬是拗不过她,到底让她如了愿。退亲几日后,蒋家开了祠堂,以忤逆不孝的由头将她除名。 明明可以做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锦衣玉食的世子夫人,她偏要背离家门,漂泊在外。这样的女子,几十年都不见得出一个。 董飞卿就更不需说了,想一想昔日的风光荣耀,再看一看如今的落拓境遇,但凡与他有点儿情分的人,都会难受得抓心挠肝。 归根结底,这俩人成亲也不错。挺般配。 董飞卿把一个个包袱、书箱拎到西次间,刘全和友安把几个箱笼抬到东次间。 刘全、友安几次看到蒋徽。她穿着道袍,黑发束在头身形纤弱,但挺拔如松。 友安以前见过蒋徽几次,总会被她的样貌惊艳。印象中,是一个气质高雅、神色冷漠的女孩。如今,她容颜未改,神色没了那份儿冷漠,显得平和亦柔和。 她变了不少。在外的日子不好过吧?不然怎么会被磨去棱角。 友安又望向来回忙碌的董飞卿,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多年养尊处优的董大公子,何时做过这种事? 刘全、友安回了前面的倒座房之后,董飞卿和蒋徽动手归置行李。 一个箱笼里,放着两套被褥、枕头,是蒋徽亲手做的,被面上浮着的戏水鸳鸯,是她亲手绣的。 她把箱笼拉进寝室,动手铺床。 是一个不大的架子床,一个人睡宽大了些,两个人睡狭窄了些。 跟董飞卿过日子,就别想有顺心的地方。 铺好床,蒋徽没来由地生出倦怠,挣扎片刻,倒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道:“你先忙着,我得睡会儿。” 董飞卿闻声走进来,见她斜躺在床上,双脚悬在床沿外,神色疲惫,“怎么打蔫儿了?是不是哪儿不舒坦?”说着话,手落在她额头。 蒋徽推开他的手,“少乌鸦嘴,只是乏了。” 董飞卿神色一缓,双臂撑在她身侧,笑笑地凝视着她,“真的?” “真的。”蒋徽诚实地道,“生了大半晌的闷气,能不累么?” 董飞卿笑开来,俯身亲了亲她的面颊,“忍一两个月,好么?” “好。”蒋徽没辙地笑了笑,阖了眼睑,“去忙吧。” 董飞卿却做不到离开,面前绝美的容颜、粉润的唇瓣、如兰的气息,都生出了无形的手,牵扯住他。 “我陪你。”他低声说着,吻了吻她唇角。 蒋徽睁开眼睛,“我要睡觉。” “一起睡。” “……” 董飞卿一手扣住她纤细的腰肢,呼吸灼热起来,去吻她的唇。 蒋徽立时抬手掩住他双唇,别开脸,“大白天的,别发疯。” “晚间你有老老实实的时候么?”他说。从没有过,床笫之间,她像是宁可受罪也不想寻得些许快乐。愁煞人。 蒋徽利落地从他臂弯挣脱,跳下地,往外走的时候道:“不论何时,不都一样么?” “怎么说?”董飞卿啼笑皆非,反应迅捷地追上她。 蒋徽很诚实地说:“没意思。” 董飞卿将她身形捞起,折回寝室时,磨着牙说道:“小兔崽子,我弄死你。” 2、新婚(2) 新婚(2) 身形落到床上,蒋徽攀上他颈子,紧紧搂住,语声柔软地商量他:“我错了还不成么?我们先收拾箱笼。” 董飞卿挣了挣,她手臂收得更紧,双腿也紧紧地缠住他。他有点儿恼火,又有点儿想笑,“动真章的时候,你也能这样该多好。” “这回就饶了我吧?”蒋徽笑盈盈的。 董飞卿没好气地拍她一巴掌,“兔崽子,你态度完全拧了。”撒娇、服软只为了拒绝他的亲近,亲近的时候,总是这不行那不行。 “我慢慢改。”她承诺之后,和声道,“等会儿仆人要是过来,我们的脸面往哪儿搁?我看过厨房了,差不少东西,得赶紧添置,不然晚间没办法开火。对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听她说起这些琐碎的事,董飞卿只觉得头疼,对她生出了歉疚,“我尽快弄点儿银子,好歹雇个厨子,再给你找俩粗使的婆子。” “不着急。以前又不是没做过这些。”蒋徽见他没了那份儿心思,慢慢松开他,“起来吧?” 他嗯了一声,起身前亲了亲她眉心。 一起收拾东西的时候,董飞卿跟她说了说刘全、友安与自己的渊源:“……我被逐出家门之后,他们执意追随。刘全是因为他儿子生重病的时候,我赏了他几十两银子抓药,又给他儿子请了严道人把脉开方子。他始终记着那件事。至于友安,跟我一起长大的,这些年了,是主仆,也是弟兄。” “哦,”蒋徽说,“这就好。他们的月例呢?每个人给多少?” 董飞卿就笑,“这事儿你不用管。我都要穷得喝风了,他们得先帮我赚钱。” 蒋徽莞尔。 董飞卿问道:“这两年,你都去过何处,怎么度日的?”相逢时,她在一间老字号的古董铺子里当差,负责修补损毁的玉器、瓷器,加之写算皆精,很得老板赏识,拿的是二等管事的月例。 蒋徽笑道:“做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事,你真想听啊?” “想听。跟我念叨念叨。” 蒋徽漫不经心地道:“起初将近一年,乔装成算卦、看风水的,举着个招牌四处走。贫苦之人也罢了,遇见疑神疑鬼的富贵之家,少不得变着法子多敲些银子。你别说,那一阵委实没少赚。” 董飞卿并不意外。她是鼎鼎有名的女才子叶先生的爱徒,深谙易经八卦、奇门遁甲,给人测字、算命、看风水,不在话下。也不知她跟谁学到的易容术,骗不过行家里手,但在民间行走不成问题。他在江南遇见她的时候,她是十六七的少年郎模样,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识破。 蒋徽继续道:“走过的地方很多,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不值一提。 “到了江南,有四五个月,在绣铺里做绣娘,是赚辛苦钱,也是去偷师学艺――我擅长的是北方的绣艺,但南方的绣艺更合心意。总归是运气不错,有一位颇有名气的绣娘跟我投缘,看出我的心思,倾囊相授。等我学成,她就劝我离开,说那毕竟是特别熬时间、费眼睛的活计,做久了,会落下眼疾。 “离开绣铺,有一段日子四处找差事,最终去了跟你偶遇的那间铺子。修补玉器瓷器,是跟叶先生学到的。” 董飞卿听完,笑问:“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如果我们没重逢的话。” “没打算。”蒋徽如实道,“得过且过。” 他笑了笑。 两个人沉默下去,不约而同地想起前尘旧事。 因着程家、唐修衡、叶先生等人的缘故,他们年幼时就相识。 她那时候的性子,像足了猫:一时冷漠,一时暴躁,一时可爱活泼,与他认识的任何女孩不同,让他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那些年乖张顽劣,但从不会跟女孩子耍坏、置气。与她始终是不近不远,见了面寒暄几句而已。 他闹着退亲、变着法子辞官的时候,并不知晓她也走上了与自己相似的路。在外流离期间,才听说她也被逐出家门、去向不明。 在江南重逢,几日后,在一间茶楼临窗的位置,他对她说:“要不然,你跟着我过吧?” 她眉梢微扬,“这话我该怎么听?” 他把话挑明:“我想娶你,往后搭伙过日子。”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说容我想想。 他问她,要想多久。 她说多说一刻钟。 他不再打扰她,慢条斯理地喝茶。喝完一盏茶,听到她说好,我答应。 就这样,他们决定了终身大事,随后她辞了差事,与他一路向北,在沧州落脚。 他为什么要娶她,她不知道。 她为何同意嫁他,他不知道。 成亲前,他问她想要多少聘金。 她说不要,做样子给我几样聘礼就行,往后你少干几回败家的事儿,就什么都有了。 他笑着说好,两日后亲手交给她几样聘礼:两套珍珠头面,一小袋成色上乘、大小相同的珍珠,一对儿碧玉镯,一幅他亲笔作的画,一块他贴身佩戴的玉牌。 她逐一看过,当着他的面戴上那块玉牌,又将自己贴身佩戴的玉佩取下,给他戴上。 成亲之后,他们发现彼此都不懂得怎样过日子:他平时大手大脚,赚钱的门道多,花钱的门道更多;她也不是精打细算的性子,与他各过各的――他起初要把银钱交给她,她连连摆手,说各管各的账比较好。 而且,董飞卿总觉得,她是刻意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肯接受他对她的好,也不肯掏心掏肺地对他好。 有所保留的付出,有时候比疏离相待更让人气闷。 因何而起?董飞卿总会不自觉地想到曾与她定亲的丁杨,又总会在想起时便强迫自己转移思绪。 那种联想,让他心里特别不舒服。 西梢间布置成了一间小书房,蒋徽仔细地擦拭书架,从书箱里取出自己和他近来收集的书籍,安置到书架上,再取出文房四宝,放到大画案上。想了想,铺开纸张,动手磨好墨,提笔写了一张单子。 董飞卿正对着两个小箱子出神。这两个箱子,是她的陪嫁,一个里面放着胭脂水粉、银质首饰和几幅绣品,另一个箱子则上了锁,他没见她打开过。 一把锁而已,他想打开,是很容易的事。但这有意为之的防范,让他做不到动手脚窥探。 他索性拧着眉问她:“这个箱子,你似乎一直带着,里面是什么?”隔着两间房,但他语声如常,知道以她的耳力一定听得到。 “一些旧物。”蒋徽的语声由远及近,“有我娘留给我的几样东西,也有小时候你和修衡哥、开林哥给我的一些小物件儿,再就是历年来的信件。”她拿着单子走到他面前,“你要看?” “不用。”他眉宇舒展开来,“没看出来,你还挺念旧的。” 蒋徽微笑,扬了扬手里的单子,“这是要添置的一些东西,派谁出去买比较合适?” “给我吧,我去吩咐友安。”他拿过单子,匆匆看了看,转身往外走。 “等一等。”蒋徽凝着他皱巴巴的衣摆,“先换身衣服。” 他说好。 箱笼里的衣物已经放进衣柜,蒋徽找出一件半新不旧的道袍,帮他换上。 看着忙忙碌碌的她,他想起她的身世:生母早逝,祖父、祖母、父亲因她是女孩子,一向忽视漠视,她五岁那年离开家,拜叶先生为师,到十三四才回家住――这是程夫人看不过眼,帮她周旋的结果。 可笑的是,经年之后,外人竟都以为是蒋家望女成凤,最看重她,才把她送到女才子身边。 他是唐修衡的发小、兄弟,唐修衡则是首辅程询的爱徒,若不是经常出入程府,他也不会知晓她这些事。 而他呢?七岁那年,双亲和离,母亲抛下他回了娘家,两年后远嫁他乡;父亲则是和离一两年后娶了继室,继续为董家开枝散叶。他小时候就说过,在家里,过的是人嫌狗不待见的日子。 一直善待他与她的人,从来不是至亲。 如今,他们两个结为连理,成了最近的人。 他展臂把她搂在怀里,紧紧的。 蒋徽有些意外,但没作声。他是性情特别复杂的人,偶尔一日间就能现出好几个面目,情绪的转变,往往只是源于片刻间的所思所想。 这时候,友安的语声在厅堂门外传来:“大爷、大太太,武安侯世子到访,见不见?” 曾与她定亲的丁杨?二人俱是一愣,随后,他与她拉开一点距离,看着她。 她抚一抚他的衣襟,神色坦然,“见或不见,你做主。” 董飞卿挑了挑眉,吩咐友安:“让他在前面等着。” 3、新婚(3) 新婚() 倒座房里,丁杨在堂屋的客座落座。 刘全随意沏了一杯花茶,送到丁杨手边,退到门边,时不时凝眸打量。 这是与蒋徽定亲又被退亲的男子,两年过去,亲事一直没有眉目。 刘全这两年对一些事,总是后知后觉,但很清楚,官宦之家一向消息灵通,董飞卿与蒋徽成亲一事,兴许不出三五日,丁杨就得到了消息。 要知道,董飞卿这种异类,是很多文人武官尊敬有加的人物。成亲这种终身大事,董飞卿绝不会隐姓埋名,当时在当地,必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董飞卿刚回来,丁杨就找上门来,说明的是他及时得到董飞卿蒋徽回京的消息,派人盯着这所宅子。盯着小夫妻两个是不可能的,董飞卿比狐狸还精还警觉,谁也别想在他周围布眼线。 刘全凝眸打量,见丁杨一表人才,温文尔雅。比不了唐修衡、董飞卿、陆开林这种名动天下的人物,但在官家子弟之中,很说得过去了。 这样一个人,完全配得起蒋徽,那么,她当初为何宁愿付出惨痛的代价也要退亲? 刘全百思不得其解。 董飞卿走向前院的时候,把手里的单子递给友安,取出自己仅剩的二两多银钱,“不够的话,日后补给你。” “不用。”友安摆手不接,“小的手里有几两银子。” 董飞卿一笑,“那行,你记账上。” 友安又报账给他听:“您走之前留下的一百五十两,我们两个一直没动,听说您和大太太要回来,自作主张置办了一些东西,一两日就送过来。” 董飞卿嘴角一抽,心说要是想花在我们身上的话,原封不动地借给我多好。沉默片刻,他睨着友安,“什么大太太?二爷、二太太在哪儿?” “……”友安想一想,汗颜道,“得嘞,小的明白了。” 董飞卿大步流星地走到外院,步入倒座房的堂屋。 丁杨见他进门,端坐不动。 董飞卿也不理会,在主位落座,唤刘全上茶。 丁杨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董飞卿。 当初,董飞卿是与当今的五军大都督唐修衡、锦衣卫指挥使陆开林齐名的少年俊杰,原由是三人多年受教于首辅程询,又兼修内家功夫,样貌亦是少见的俊美。 如今,唐、陆二人成为朝堂权臣,这厮却把自己折腾到了这等地步。 刘全奉上一盏茶,随即站在董飞卿身侧。 丁杨清一清喉咙,道:“董公子,我来找你,是有事相商。” 董飞卿不温不火地道:“说来听听。” 丁杨道:“前几日,我才听说你与蒋四小姐成亲……” 董飞卿出声打断他:“你说的蒋四小姐是何人?”蒋徽在家族的时候行四,但如今,她只是蒋徽。 丁杨深凝了他一眼,转而一笑,“抱歉,我说的是蒋徽。” 董飞卿端起茶盏,用盖碗拂着茶汤。 丁杨继续道:“我这两年没有定亲,撒出人手四处寻她,一直在等她回来。却没想到,听闻她消息时,她已嫁为人/妇。” 董飞卿唇角微微上扬。 “我不在乎。”丁杨说。 董飞卿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 丁杨仍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问道:“当初蒋徽执意退亲,你知道原由么?” 他不知道。但是,董飞卿不动声色,目光漠然地睨着丁杨。 丁杨道:“原本,我们要在那年腊月成亲。可是,我一时糊涂,与她的闺中好友私相授受,不知什么人给她通风报信,还把两样证物交给她。” 董飞卿面上不动声色,心头讶然。他一直以为蒋徽只是个倒霉孩子,却不想,那小兔崽子的眼神儿也差得出奇。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 “她退亲,是怨怪我之故。”丁杨定定地望着董飞卿,“董公子,你明白了吧?” 她退亲,难道不是因为不齿么?――他就不该与她的好友来往,她的好友更不该与他来往,到了私相授受的地步,俩人分明是把脸面当鞋垫子了。心里这样想着,董飞卿却懒得说出口,只是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丁杨说道:“不论她沦落到何等境地,我都要让她进丁家门,做我的人。我这几日一直派人盯着你这所宅子,就是在等你回来,与我谈一笔生意。” 董飞卿唇角上扬,喝了一口茶。 “不论花多少银两,我在所不惜。”丁杨问道,“多少银钱能让你与她和离?” 这是收买,又何尝不是对人赤/裸/裸的羞辱。刘全额角青筋直跳。 董飞卿却慢悠悠地反问道:“当初与你私相授受的女子,是哪家闺秀?” 丁杨意外,“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知道。” “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些闲事的!”丁杨面露不悦之色,语气强硬。 “这就动气了?”董飞卿笑微微地睨着他,“曾与你定亲又退掉亲事的女子,你张嘴就来,说到与你私相授受的女子,怎么就恼羞成怒了?” “这些轮不到你置喙!”丁杨面色已经有些发白,差点儿就拍桌子了,“我只问你,要多少银钱,才肯与蒋徽和离?” 董飞卿唇角的笑意仍在,却缓缓透出冷意,“饶是你倾家荡产,也不成。” 丁杨冷笑,“扯那么大做什么,五万两,如何?” 董飞卿指一指门口,“滚。”他现在的脾气真是太好了,搁以前,这厮得躺着出去。 丁杨霍然起身,手指着他,“董飞卿,你别给脸不要!眼下你算是什么东西?你以前的挚友,到如今还有谁肯搭理你?但凡有一个肯接济,你如今也不会是这个德行!我堂堂武安侯世子,还收拾不了你一个破落户?要你和离是抬举你,我把人明打明抢走你又能怎样?!” 刘全卷起了袖子。 董飞卿却仍是笑微微的。他不是不生气,是在这期间听到了蒋徽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果然,几息的工夫之后,蒋徽撩帘子走进来,语气漫不经心的:“和离、抬举、明抢,这是哪个在说梦话?” 4、新婚(4) 新婚(4) 丁杨循着那道清越的语声望去,凝眸片刻,神色恍惚。 她穿着米色上衫、碧青色挑线裙,裙摆上有若隐若现的孔雀尾翎;如云的长发没有绾样式繁复的发髻,如男子一般束在头如此,倒更显得颈子修长。通身除了银簪,不见旁的首饰。 她样貌如昔,有着勾魂摄魄的美。 蒋徽在董飞卿下手落座之前,四目相对,她歉意地笑了笑,他不以为意地弯了弯唇。 丁杨回过神来,看蒋徽的眼神从痴迷转为失望,“你为何自甘堕落,嫁给这等货色?” 董飞卿把话接过去:“再说疯话,别怪我让下人大耳刮子招呼你。” 丁杨冷哼一声,“你倒是看得起自己。” 蒋徽神色淡漠地看着丁杨,语气柔和,言辞不善:“日后不要再来讨人嫌。你与那女子到了何等不堪的地步,是要我细说,还是拿出凭据?” “你……”丁杨的面色由白转红,“我跟你解释过多少次了,那时我只是一时糊涂,放在心里的人只有你一个。” 董飞卿终于失去耐心,扬声唤友安。 友安应声进门。 董飞卿用下巴点一点丁杨,“拎出去,抽他。” 蒋徽接道:“大不了,我把证物公之于众。” 友安笑着应声:“小的明白了!” 刘全举步上前,帮友安把丁杨的嘴塞住,强行架出去,心里不免庆幸:幸好,他们把丁杨的随从拦在了外面,不然的话,少不得交手闹腾一番。 室内的董飞卿端着茶,敛目看着茶汤。蒋徽望着仍在轻晃的门帘,若有所思。 钝重的掌掴声、人的闷哼声入耳,两人俱是不动声色。 董飞卿转头凝视蒋徽,直到看得她察觉,与他视线相交,问: “你想说什么?” “你眼神儿怎么那么差?”他指的是她以前那位闺中好友。 蒋徽闻言笑出来,“没错。”根本不在意他的揶揄。 董飞卿开始盘算接下来的章程,扬声吩咐友安停手,唤刘全进门,“准备笔墨纸砚,我要写封信。” 过了一阵子,刘全准备妥当,他走到案前,伏案疾书,写完之后交给刘全,“送到武安侯府门房。” 信封上写着“武安侯夫人亲启”,信封右下角缀着董飞卿的名字,刘全会意,笑道:“爷放心,小的这就去。外边那个――” “扔出去。”停一停,董飞卿问道,“那厮带了多少随从?” 刘全道:“骑马来的,只带了两名小厮。” 董飞卿颔首,“你去忙吧。” 此刻的丁杨,已是口鼻流血、面颊肿胀,友安犹不解气,把人扔出去之前,发力踹了两脚,看着主仆三个狼狈不堪地走远之后,回来请示董飞卿:“小的是在家等着他们杀个回马枪,还是出去采买东西?” 董飞卿笑道:“该忙什么忙什么。丁府的人不会来。” 友安称是,笑嘻嘻地出门。 蒋徽莞尔。友安果然如董飞卿说的那样,是个不怕事的。本来么,友安自幼与自家少爷一起习文练武,董飞卿从军那几年,他也追随左右。要是换个稍微着调一些的主人,如今定能凭借军功混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可是没有,主仆两个都白忙了一场,奇的是这仆人毫无怨言,到如今仍是忠心耿耿。 男人之间的情义,不是三言两语能道尽的。 蒋徽站起身来,回到内宅,继续忙碌。董飞卿则完全没了动手的闲情,就在原处静坐,大半晌一动不动。 收拾完箱笼,清扫室内,又打来清水,擦拭陈设。 刘全、友安已经尽心收拾过了,室内本就窗明几净,她只是图个心里踏实。五间正房收拾停当之后,她转到厨房,把原有的锅碗瓢盆清洗一番。 不知不觉,到了霞光漫天时分。 友安拎着一大堆东西返回来,零碎的物件儿放到西次间的大炕上,食材、调料送到厨房,看到正在擦拭碗盘的蒋徽,愣了愣,“您不会是要亲自下厨吧?小的跟刘管事都会做饭。”说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就是厨艺不佳,平时总是将就着吃……” 蒋徽一笑,“没事,我来吧。横竖也是闲着。” 友安不好多说什么,欠身退出去,心里却对她少了几分质疑,多了一些感激之情。曾经终究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肯体谅家境亲自下厨,意味的就是要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蒋徽准备做四菜一汤:红烧黄鱼、麻辣肚丝、炒时蔬、油焖草菇和酸辣汤,没忘记两个仆人,食材都准备了双份儿。懒得蒸白饭,已经让友安买了千层馒头回来。 今日刚回来,理应吃得好一些,往后就真要过粗茶淡饭的日子了。 她切菜的时候,董飞卿走进来,不声不响地站到她身边,洗净双手,拿过她手里的菜刀,切菜的手法居然比她还娴熟。 蒋徽愣了片刻,转去生火。炒时蔬和油焖草菇可以下锅炒了。 他又跟过来,把她推到一边儿去。 蒋徽失笑:“要不然你做饭?” “凭什么?”他没好气。 不知道他哪根儿筋又拧住了。蒋徽懒得跟他计较,转身洗了洗手,收拾两条鱼。 到末了,双份的四菜一汤只有红烧黄鱼是蒋徽做的,别的都出自董飞卿之手。 蒋徽把两个仆人那份放进托盘,对他说:“你受累送到前面去吧?”她是想,与其走到前面唤人过来端,不如顺手送过去。 他偏不,慢腾腾地晃出去。 过了一阵子,眉开眼笑的友安走进厨房,连声道谢之后,端着托盘走了。 蒋徽按了按眉心。 摆好饭,她见董飞卿还不回屋,折回厨房去,往烧水的大锅里加了足够的水,把火烧得旺旺的,慢慢添加劈好的木柴。 她和董飞卿每晚都要沐浴,得提前准备。就像那个嘴毒的说的:“这是名符其实的穷干净。” 刚要出门的时候,她听到董飞卿语气不佳地唤道:“蒋徽,你又猫哪儿去了?” 她没吭声,走出厨房。 董飞卿背着手站在厅堂门外。 蒋徽当做没看到他,径自进门,转到东次间的饭桌前。 饭菜特别合口,蒋徽甚至有些后悔:应该让他连红烧黄鱼一道做出来。 她听说过他厨艺不错。是从军期间的事情。军兵修整、无战事的间隙,唐修衡得空就去帮伙头军做饭,连带着跟厨艺好的人学会了做菜。董飞卿见状,也跟着凑热闹。那时候作为主帅的唐修衡,不过十八、九岁,在军中的大事小情,人们都津津乐道,慢慢地流传到各地。 唐修衡最擅长的是京菜,而董飞卿,据说拿手绝活是烤鱼。前者的厨艺,她十多岁的时候便有幸见识过,后者的厨艺,今日是首次品尝。 非要比较的话,她能说的只有四个字:不相伯仲。 有些男子,就是有着让人羡妒的天分,不管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 两个人沉默着吃完一餐饭,蒋徽动手收拾碗筷,董飞卿转到临窗的大炕上闭目打坐――丁杨那档子事,让他心里特别不舒坦,看什么都不顺眼,得缓和一下情绪。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晚。 他下地,走到院中,来回踱步,权当疏散筋骨。 蒋徽裹着一件披风走到廊间,静静地望着他,直到他停下脚步才说:“去沐浴吧。” 董飞卿嗯了一声,走进门,转到与寝室相邻的净房。 房里点着一小截蜡烛,烛光摇曳,居中的松木桶氤氲着水汽,他伸手试了试水温,有点儿烫手,正合他的意。 他一面宽衣,一面打量。墙角有一口很大的水缸,浴桶旁边有两个木桶,分别盛着开水、凉水。 难为她了,怕是倒腾了一阵子。 蒋徽回到寝室,熄了灯,在床外侧歇下。过了一阵子,听到他唤她:“蒋徽。” “嗯?” “搓背。” “……”我怎么那么欠你的?她腹诽着,翻个身,当做没听到。 董飞卿又唤她一声,没等到她应声,也就作罢。 蒋徽想尽快入睡,偏生睡不着,丁杨那可憎的嘴脸时不时在脑海浮现,让她心烦意乱。 过了小半个时辰,董飞卿回来歇下。 蒋徽阖了眼睑,把呼吸调整得匀净绵长。 董飞卿径自把里边的那条被子扔到床尾,掀开她盖着的被子,躺下去,搂住她。 他一向不肯穿上衣,刚沐浴过的上身凉凉的,激得她瑟缩一下。 “不装睡了?”他语带笑意。 “你不能去里边睡么?”蒋徽身形明显僵硬起来。 “不能。”董飞卿抚着她的背,语气和缓,“放松点儿,我又不会打你。” 蒋徽翻身背对着他。 董飞卿说道:“说说丁杨那档子事儿吧?” “说什么?”蒋徽问道,“你那封信里说了什么?” “你别管那些,我想听你说说退亲之事的原委。” “……懒得提。又不是光彩的事,左不过是我眼瞎看错了人。” 沉了片刻,董飞卿道:“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照常理,吃亏的不该是你。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