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阴郁权臣弟弟后》 第1章 前尘(1) 鸿元八年的时候,燕京城出了一桩事。 向来有高岭之花美称的裴世子突然多了一个还在襁褓之中的孩子,那孩子还不是其正妻徐云葭所生,而是由外头的女人带过来的。 女人杨柳腰、桃花眼、身段婀娜苗条,长得就是一副摄人心魄的勾人模样,冰天雪地衣着单薄抱着孩子到了信国公府门前,一副可怜柔弱的模样,不仅惊动了裴家族人,就连燕京城也把这事沸沸扬扬传了好几日,甚至还有不少酒楼编排了好几段男女缠绵的戏折子。 这要换成别人,事情也不至于闹得那么大。 放眼整个燕京城,哪家老少爷们在外面没几个相好的傍尖儿?可偏偏这人是向来有洁名雅誉的裴有卿裴世子,裴世子又素来与其夫人恩爱,平日在官场与同僚相聚也从来不点那些歌姬舞姬,更别说去外头找女人了。 听说他府里那些丫鬟也都没被他开过脸。 之前不少高门里的夫人还经常拿他跟自己的丈夫比较,说裴世子对他夫人是如何好如何恩爱,以此来管教提醒自己的丈夫。 谁能想到这裴世子一来就直接开了个大的。 ——不仅有了女人,还直接有了孩子。 现在燕京城的那些高门勋贵全都盯着信国公府,想看看这事究竟怎么解决?不过想想还能怎么解决?女人都带着孩子上门了,要么都留下,要么去母留子,把孩子留给正妻养,要么随便在家里找个地方养着那个庶子,这是最普遍也是最正常的做法。 谁想到偏偏就是这样的时候,竟然又传出一道消息,世子夫人徐云葭要跟裴世子和离了! 这可真是让人太意想不到了。 有跟裴府交好的,这段日子时常想往信国公府那边跑,看看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只不过大门一直关着,但也有人发现这阵子那位裴世子的脸色的确不好看,整日阴沉沉的,像是在跟谁生气。 …… 寒冬腊月,天上的雪自打前日开了头就没再停下来过,白天夜里下个不停,那黑瓦屋檐上全是雪,地上也是扫净一次又积一次,闹得几个洒扫的奴仆一边缩着脖子扫雪一边压着嗓音骂。 骂天骂地骂这风太冷,也骂那些管事冷血扒皮,逮着她们这些年轻资历浅的使劲折腾。 天太冷了。 有人舍不得伸手,怕回头一双手结了红疮更难去内院伺候主子夫人了,便拿臂弯夹着笤帚的顶端一边扫一边低头碎碎念道:“要搁少夫人管事那会,早就差人来换咱们的班了,还会送上热菜热饭,保不准还会赏咱们封红当这冰天雪地的辛苦钱,哪像那位——” 那位说的自然是徐云葭的婆婆,信国公府如今当家做主的二夫人陈氏。 自打徐云葭前阵子生病之后。 陈氏便又重新把大小事宜全都揽了过去。 说得好听是让徐云葭养病,但看这阵仗,想必以后这权力也很难再交还回去了。 “你们说少夫人真的会跟世子和离吗?”也有人问。 “谁晓得呢?这突然来了个女人和孩子,任谁心里都得有疙瘩。换成别的夫妻也就算了,可谁不知道咱们少夫人跟世子从小一起长大,这里头的感情哪是寻常夫妻能比的?” “其实我觉得少夫人实在不用把那个女人放在心上,世子显然对那女人没什么意思,少夫人要真不喜欢,把人赶出去就行。” “就是那个孩子——”那人说着说着突然一顿。 这少夫人都还没生孩子,甚至跟世子都还没同房过,这突然多个庶子在前面,的确是让人不能不介怀。 “什么放不放在心上,这次就是世子做错了!在外面睡女人也就算了,居然还留了孩子,现在还让那女人带着孩子直接上了门,让少夫人沦为全京城的笑柄!”说话的丫鬟名叫翠芽,今年不过十三,梳着双丫髻,穿着旧棉袄,圆圆的脸上有明显的高原红,堆在两边的脸颊上,明显是冻出来的。 她是干粗活的,拿的月钱不多,穿的衣服自然也不算好,可头上一对绢花却十分精致好看。 这是徐云葭几个月前赏给她的。 那次她替外头的人跑了一趟内院给徐云葭送了家信,徐云葭便赏了她一对绢花。 后来她因为太饿,没忍住在徐云葭的面前发出肚子的咕咕声,屋里的大丫鬟都皱了眉变了脸,她也怕得白了脸,生怕挨一顿打被赶出府去,可徐云葭不仅没有呵斥她,还让人给她送了吃的,问了她年纪,家里几口人,怎么进的府。 她说话的时候眉眼温柔。 就跟她以前在庙里见过的菩萨一样。 翠芽觉得少夫人好,不是二夫人和三夫人那种装出来的好,而是真的拿他们这些人当人看,她心里感念徐云葭的好,现在也是真的替人打抱不平。 手里的笤帚都快被她扫出残影了,她还压不住心里的气恼道:“世子爷平时多聪慧一个人啊,怎么这种事上倒是犯上糊涂了!还有夫人,少夫人多好一个人,她故意拿那个女人和孩子打少夫人的脸,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他们先来,少夫人都病了这么多天了,也没见她问过一句。” “还在这当口去抢少夫人的权,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不待见她。” 她这是一口气把国公府的两位主子都给说了,跟她亲近的那些人都变了脸,纷纷朝四周看去,生怕有人听见,好在大冷天的外面除了她们这些人并无其他人,她们松了口气,但还是免不得劝她一句:“你可别说了,要让人听到指不定怎么罚你。” “你还真想埃顿板子不成?” 翠芽到底还是怕的,手握着笤帚,最后也只能闷闷憋出一句:“……我就是心疼少夫人。” 其余丫鬟听到这话也都跟着叹了口气。 自徐云葭嫁进国公府,至今过去也快有三年的光景了,满府的奴仆几乎没有一个说她不好的。 可心疼归心疼。 这些事体上,她们又有什么办法? 有人望着东院的方向,轻语:“也不知道少夫人怎么样了?” 难道真的要闹到和离那步不成? …… 裴有卿也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是,在这件事情上他的确是犯了错,他不该在外面喝多酒以至于让人有了可趁之机,可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那个女人是他在蓟州一次宴会上认识的,他第一次去外面办差,当地的官员请他喝酒,他自然不好推却,事后他醒来也十分后悔,可事情发生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难道他还要自刎谢罪不成? 他跟云葭从小一起长大,当初徐家发生那样大的事,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们,要他们分开,可他还是违背了父母的意思娶了她,之后她因为守孝,他更是一次都没碰过她,甚至怕她难受,就连母亲送来的那些丫鬟也都被他想法子打发了。 这一年的时间,他自知对不起云葭,更是对云葭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甚至在明知道爹娘不高兴的情况下请人疏通关系让徐琅可以从狱中出来。 这些,不都是他在弥补她吗? 为什么云葭只看到他的过错,却忽视了他所有的付出? 甚至现在还要与他和离! 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只因为他在外面碰了别的女人、有了孩子,她就要跟他和离! 裴有卿双目殷红,握着酒坛壶口的手更加用力了。 他低着头。 手背青筋紧绷突起。 仿佛再用力一点,手里的酒壶就会就此碎掉,但他还是没再用力,只是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 今日休沐。 他不必考虑出门的事,便也无所谓喝不喝醉。 这阵子因为和离的事,他跟云葭吵了一次又一次,最开始他软话好话一通说,她要不喜欢那个女人,让人拿笔钱赶出去就是,要是不喜欢那个孩子,他也可以让他偏居一隅,不到她面前碍眼。 可即便这样,云葭还是要跟他和离! 他不明白云葭为什么那么执拗,就因为他犯了一次错,所以就直接把他打入死牢,连弥补的机会都不给他了吗? 她未免也太狠心了一些。 最后一口酒也被他咽下了,借酒消愁,可愁意却没有因为这二两黄汤有一丝减少,反而让他更加烦闷了。 裴有卿素日温柔多情的脸也被颓废所掩盖,他有“无双公子”的美称,无论何时都体面温柔、衣衫整洁,何曾这样颓废过? 手里的酒壶已经空了。 他皱了皱眉,喊人再拿酒过来。 门开了。 进来的却不是贴身伺候的小厮刘安,而是他的母亲陈氏。 他低着头没看见,陈氏却被满屋子的酒气熏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停在门外拿帕子扇那浓郁的酒味,等屋中酒气被冷风消散得差不多了,她才冷着脸出声:“你还有点世子的样子吗!” 裴有卿抬头。 “母亲?”他神色微怔,等确定自己没看错连忙站了起来。 倒是没醉糊涂,还知道行礼问安。 “大雪天的,您怎么来了?” 陈氏没好气进屋:“你说呢?” 裴有卿沉默。 陈氏也就他这么一个孩子,自然舍不得对他说太重的话,让人关上门,她坐到裴有卿的身边,苦口婆心劝他:“你是咱们家的顶梁柱,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要是你祖父、父亲看到你这样,指不定该有多失望!” 裴有卿面露惭愧:“是儿子让母亲担心了。” 陈氏听他这样讲,心里便又稍稍安慰了一些,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还算知道心疼她。她现在就盼着他彻底想清楚后能跟那女人和离,便坐下后问起正事:“你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 裴有卿能怎么想? 他自然是不希望跟云葭和离的,他也不信云葭真的会跟他和离,就徐家现在这样的情况,云葭离开他能去哪? 不过是气头上的话,裴有卿根本不信。 “云娘现在心里有气,儿子也不想让她难受。那个女人就劳烦母亲帮忙打发了……”他到底还是怜惜的,那女人跟他的时候也是处子,也是受权势所迫,又替他生了孩子,想必这一年也吃尽苦头,便又多说了一句,“她也是良家子出身,又替儿子生了孩子,母亲便多给她些银钱傍身,好让她下半辈子能够衣食无忧。” “至于那个孩子——” 裴有卿犹豫了下,不确定云葭的心思,只能说:“等这事过去,儿子再问问云葭,她若肯,便记在她的名下放跟前或者由您养着,若不肯,便放在西院,找个教养嬷嬷看着再好吃好喝供着,别让他受了苛待就是。” 虽说父子血缘,不可割断。 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自然还是云葭,最想要的也是他跟云葭的孩子。 西院是国公府里最偏僻的院子,以前裴郁就住在那附近。 这是裴有卿至今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也只能这样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总不能真的把他扔了。 不过想来他这样做,云葭的气也该消了。 她总是心软的。 未想这番话却让陈氏猛地变了脸。 陈氏本来是想来劝说两人和离的,未想儿子居然还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女人,她心里恼怒,面上也没藏着,当下就怒道:“我看你真是鬼迷了心窍!” “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当你这么对她?” “现在外头那些人都知道她要跟你和离,你不肯撒手,见天荒的打着名头登门来看我们家的笑话,你不想着怎么拿捏她要她乖乖听话,要么一纸休书把她赶出去,居然还事事为她考虑!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不孝子!” 裴有卿不喜她这般说云葭,皱眉道:“母亲,我跟云娘从小一起长大,此中感情怎能因为这些小事就没了?这事说到底也怪我。” 他叹了口气:“当初我若是没喝醉,也就不会糊里糊涂以为那女子是云葭,跟她发生关系,自然也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你!”陈氏觉得他简直疯了:“你是瞎了还是聋了,你那媳妇都已经给你写和离书了,你还以为她在跟你开玩笑?所以说她跟她那不守妇道的母亲像呢,你看看燕京城谁跟她们母女一样给自己夫君扔和离书的!真是丢煞我这张脸了!还有你——” 她指着裴有卿说:“你是不是真要等她离家,你才能想明白她是真的不想跟你过了?” “母亲——” 裴有卿长眉紧蹙,还欲说话,外面忽然有人着急撩火跑了过来。 人还没到,声音就已经在院子里响了起来:“世子,不好了!” 来人是裴有卿的贴身小厮刘安,他不知道陈氏也在屋里,推门进来刚要说外面传来的消息就被本来就心情不好的陈氏一通发作道:“没规没矩,谁教你的规矩让你这样闯主子的门?大吼大叫,我看就是你们这些不中用没规矩的东西教歪了世子!才让他现在耳不聪目不明,满脑子只有他那马上要离家的媳妇!” 刘安看到陈氏当即就白了脸跪下了。 战战兢兢的。 身子都打起了摆子。 裴有卿看不得这样,但也知晓母亲这会正恼怒着,他若是这会帮忙反倒会让母亲更加生气,只能说:“什么事这么慌张?” 刘安偷偷看了一眼陈氏,一时不敢开口。 陈氏见他这样更为恼怒:“世子问你什么事,你聋了不成!” 刘安依旧有些犹豫。 若只有世子也就罢了,偏偏夫人也在,若是让夫人知道—— 就在他迟疑间,外面又有一个妇人进来了,来人是陈氏的心腹李妈妈,她也是急匆匆来的,脸色不大好看,跟陈氏和裴有卿请了安便走上前报了外头传来的消息:“夫人,世子,少夫人走了。” 第2章 前尘(2) “什么?!” 裴有卿当下就坐不住了,他神色震变,顾不得跟母亲继续理论,连忙起来。起身的时候身子微晃,差点没摔倒,手扶住桌子的时候不小心拂落了桌上的酒壶,青瓷碎片掉在地上,酒水四溅。 衣袍上有溅开的酒渍。 可裴有卿此刻却顾不上那一片狼藉,站稳脚跟后就急赤白脸要去找云葭。 “站住!” 陈氏也是没想到徐云葭竟然真的说走就走,但她更没想到的是儿子的反应,这样匆匆忙忙,哪还有半点世子的模样?她面色难看,也站了起来:“你这个媳妇胆大包天,眼里还有谁?要走最好,我还怕她不肯走,你现在就给我去写休书,七出里她犯了多少条,无子、嫉妒——以后她徐云葭要死要活跟我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母亲!” 裴有卿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他近日本来就因为跟云葭争吵心力交瘁,现在知晓云葭离开,更是焦急不已。这种时候母亲不替他排忧解难也就算了,还在这阻拦他……如果不是因为母亲,他跟云葭何至于此? 裴有卿平日对陈氏百般恭敬孝顺,此刻却像是昏了头,红着眼睛口不择言:“够了!您还嫌事情不够多是吗?无子,当初要不是您拦着云葭不肯让她跟我同房,说怕她耽误我读书,以此来羞辱云葭,让云葭在家里丢尽脸面受尽委屈,我们又岂会成亲一年都没有同房?” “要是当初您不阻拦,我和云葭或许早就有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了,又岂会闹出现在的丑闻?” 这是他第一次发火。 不仅李妈妈跟刘安愣住了,就连陈氏也呆住了。 等陈氏反应过来,她既惊又怒,几乎是一把怒火直窜天灵盖,气得她两眼发昏:“裴有卿,你居然为了那个女人吼你的母亲!我真是白生你一场!” 她说着说着不由悲从心来:“我当初为了生你,难产了三天三夜,差点死掉。” “你现在——” “现在居然为了别的女人这样对你母亲!” “你个不孝子,你眼里还有你的母亲,还知道孝道吗?” 这不是母亲第一次说这样的话,自从他非要违背他们的意思娶了云葭之后,这样的话,他就没少听母亲说。 每当他站在云葭这边的时候,母亲就会这样…… 用孝道逼迫他,让他妥协。 从禁止同房到立规矩…… 他明明知道母亲这么做是为了折辱云葭,可他还是没有违抗母亲。他总觉得会好的会好的,做爹娘的总会依着自己孩子的,云葭现在受些委屈,可他以后会弥补她的。 可到头来呢? 他弥补了云葭什么? 母亲还是不喜欢她,还是想尽法子要拆散他们,而他……甚至背叛了云葭。 这样想着,裴有卿忽然有些后悔,他不该跟云葭吵架的,这几年明明过得最不容易的就是云葭了,家里出事、被母亲要求退婚、进府后又被母亲刁难、再到父亲和弟弟接连出事,现在就连他…… 裴有卿想到这忽然一个激灵。 他忽然有种云葭或许是认真的,她的和离不是开玩笑,此刻的离开也不是在拿乔,她是真的难过了,也是……真的不想跟他过了。 裴有卿想到这,再也不敢耽搁,他没再理会母亲的指责抱怨,更没像从前那样示弱安慰,而是直接只身冲进了风雪之中。 陈氏还在拭泪的动作一顿,等反应过来,她连忙追赶上去,却不敌裴有卿身高腿长,只能扒着门冲着他的背影喊道:“裴有卿,你要去找她,丢家里的脸面,日后就别喊我母亲!” 眼见裴有卿在风雪之中的身形微顿。 陈氏方松了一口气,正想跟他说点软话,便见他又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了。 “反了,反了!”陈氏惊怒交加,也心慌,儿子的表现让她害怕,也让她更加笃定不能再让徐云葭回来。她跟徐云葭现在已经彻底撕破脸皮了,这个家有她没她,而看儿子的样子,要是徐云葭真被他哄接回来,日后这个家哪还有她说话的份? 就在陈氏一筹莫展,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外边忽然急匆匆跑来一个人。 ——是她早些时候送到柳氏身边伺候的人。 “世子,不好了!小少爷他,他出事了!”梓兰冲进院子看到裴有卿便立刻跟他禀了消息。 “怎么回事?”陈氏顾不上跟裴有卿争论,也连忙走了过来,沉声质问,“小少爷怎么会出事?他出什么事了?” 梓兰哽咽道:“柳姑娘听说少夫人走了,自责不已,想带着小少爷离开请少夫人留下,没想到……没想到外面路太滑,她直接抱着小少爷摔倒在地。” 陈氏听完就皱了眉。 这样拙劣的计策,她只消听这么一句就看出来那个女人是在做什么打算了。陈氏心里暗斥那个女人没脑子,还连累她的宝贝孙子出事!可现在这种时候,只要能把有卿留下别让他出去找徐云葭就是好的。 至于那个没脑子的女人,等解决完徐云葭再把她处理了就是。 反正她的孙子也不需要一个这样身份的母亲。 她心里已有决断,故意沉着一张脸扭头斥责裴有卿:“你看看你那个宝贝心肝做的好事!柳氏替你生育子嗣、劳苦功高,她一个做正室的,不体恤你也就算了,还跟你闹脾气,我看都是你惯的!” “云娘她……” 裴有卿还想替徐云葭说话,又被陈氏打断:“我就问你,你现在是要去追你那个媳妇,还是陪我去看柳氏和你的孩子?”见裴有卿依旧面露犹豫,陈氏心中更恼徐云葭,都是那个女人害她儿子变成这样,她当初就觉得她是个祸害! 早知如此,当初就是他跪断腿,她也不该同意他娶她。 闹到他们母子现在离心。 “你且想好了,这可是你现在唯一的孩子,要是他出事……” 裴有卿长睫猛地轻颤了一下,须臾,他终于叹了口气,哑声:“我先陪您过去。” …… 信国公府裴家坐立于守经街,往前就是燕京城最大也最为繁华的朱雀大街,再往前则是正府街。 当初徐家就住在那。 两条街道就在朱雀大街一左一右的方向,都是燕京城的勋贵才能住得起的地方,不过三年前自徐云葭的父亲诚国公徐冲犯事之后,徐家就越来越落魄,在徐云葭嫁进裴家的时候,徐家更是被摘了爵位搬离了正府街。 几年过去了。 外面风景依旧。 可有些东西却早已物是人非。 徐云葭坐在马车里,看外面一闪而过的风景。 她穿着一件秋香色织锦对襟小袄,天冷,即使马车里面放了炭盆,她也还是觉得寒凉侵骨,裹着雪狐毛滚边的斗篷,手握汤婆子放在缬草紫牡丹纹的裙子上,腰背挺直。 她天生一张鹅蛋脸,并不是那种惹人怜爱的柔弱模样,生得也不够妖冶,不是那种讨男人喜欢的模样,可她静坐在那,即便不言不语也让人难以忽视。 追月拉着一角帘子看后面,一直没见到熟悉的人影,她终于皱了眉,轻声道一句:“世子究竟在做什么?”她是徐云葭的贴身丫鬟,还以为她这次出来是跟世子闹别扭呢。 另一个丫鬟惊云悄悄看了一眼徐云葭,见她一动不动,神情也不喜不悲,便知她并非闹别扭,无声叹了口气,她捧着一杯热茶递给徐云葭:“夫人在青山寺清修,不如我们去看看夫人?” 徐云葭这才开口。 她接过茶,看茶叶因热水而舒展,淡语:“母亲已不理俗物多年,何必过去叨扰她。” “那回姜家?”惊云又劝,“老爷子和老夫人都盼着您回去看看呢。” 徐云葭抬眸看她。 那双清凌凌的黑眸看着人的时候,仿佛所有的心思都会被她一眼看透。 惊云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了,就在她忐忑不安的时候,徐云葭却收回了目光。又跟刚才一样去看外头一闪而过的风景,“我知你在想什么,如今裴家势大,我想毫发无损地离开并不容易。” “但既然是我自己要做的事,便不必让家中长辈再替我操劳烦心了。” 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依靠自己,何况姜家也不是当年的姜家了,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再让两位老人家劳心费力,更不想他们替她欠下人情。 不过说回来,若徐家、姜家还是从前的模样,陈氏又岂敢这般作践她? 记忆中那个抱着她喊囡囡,想让她快点进裴家门的不也是陈氏?只不过是一夕间,徐家失了圣宠,陈氏的心思也就变了,于是从前的宝贝囡囡成了会影响裴家根基的存在,再后来因为裴有卿的偏爱更加看她不顺眼,于是处处立规矩、使绊子。 徐云葭不是没忍过。 这三年的时间,外人觉得她顺风顺水,觉得裴家有情有义。 可关起门来到底过得什么日子,谁又知道? 新妇进门却不能跟自己的丈夫住在一起,就算跟裴有卿平日离得近一些,她那个婆婆都会皱眉咳嗽,说是怕她影响有卿读书,其实不过是想让她在所有人面前抬不起脸。 至于别的—— 天没亮立规矩都是家常便饭。 夜里服侍婆婆洗脚梳头更是不必说。 裴有卿在家的时候,陈氏还知道顾忌一些,若他不在家的时候,那些冷言冷语也是从来没少过,有时候更会故意找她的错处让她在庭院里罚跪。 要不是老国公偶然回来知道她的状况,估计她的日子还要不好受。 可老国公毕竟也不常在家里,何况他还发话让她管家,于是本就不喜欢她的陈氏更是彻底把她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每次让她过去看账本,屋里只留一盏灯,她如今眼睛有时候看不大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徐云葭以前都能忍。 她感激裴有卿当初冒着大不韪娶她,所以无论他的母亲对她做什么,她都能忍能认,她知道裴有卿不容易,夹在她跟他母亲之间,所以每次看他目露难色的时候,她也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笑着跟他说没事,就像裴有卿相信他们会好,她也一样相信。 那个时候他们成亲。 纵使不被人看好,纵使她总被陈氏刁难,可裴有卿私下还是会来看她,给她买吃的、陪她说话…… 他会给她写“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可谁能想到这样的裴有卿居然跟别人睡了,甚至两个人还有了孩子。 说她矫情也罢无理取闹也好,她只要想到他跟别的女人睡在一起,她就觉得恶心想吐。 如果她嫁得不是裴有卿,而是别人,或许她就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她知道男人的劣根性。 可裴有卿不是别人,那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是那个在她跌落谷底最落魄的时候跟她说“云娘,我会永远陪着你,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的人啊。 别人看她在裴府当世子夫人过得风光,可谁又知道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风光,在这个偌大的国公府,能让她依靠安慰的不过是裴有卿的爱,可如今就连他们的爱都变了质,她怎么可能还忍耐的下去? 这些日子他们每次见面都会争吵,或许最亲近的人最知道怎么伤害彼此,他一日日的翻旧账,告诉她他为她付出了多少,让她不要再无理取闹。 她呢? 她其实也一样。 她也在拿这几年的付出反击他质问他,陌生的完全不像她自己。 两个人走到这种地步其实完全没必要在一起了,何况这么多年,她也实在是累了。她不想再跟陈氏争夺她的儿子,更不想以后还要再跟别的女人争夺自己的丈夫。 这不是她想要的。 所以—— 那就算了吧。 “去报德寺。”她开口,闭上眼睛。 惊云又在心里长叹了口气,她是知道徐云葭脾性的,看着柔弱,实则刚强坚定,决定的事不会更改,便也没再多劝,转头吩咐外面赶车的老仆。 追月也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了,她愕然抬头:“主子,您跟世子不是闹别扭,您是真的要和离?” 徐云葭淡淡嗯了一声。 她不想多谈,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过。 追月还欲说话被惊云拦住。 …… 报德寺位于城外。 徐父当年战死沙场,徐云葭希望他能洗清血煞、早登极乐,牌位就一直在寺庙供奉着。 她平时只要有空就会过来上香抄经。 今日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又兼下着雪,平日香火鼎盛的寺庙也稍显冷清了些。 徐云葭照例先去供奉父亲牌位的佛堂上了香。 而后便在屋中抄起佛经。 身边没有留人。 她打算在报德寺清修几日,惊云、追月怕她住不惯便提前去收拾了。 外面风雪交加。 不时传来沙沙声响。 徐云葭却心无旁骛,即便手都冻红了,她手中握着的笔也没有偏移一分。 心最不静不宁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在她跟裴有卿提出和离的时候就代表她把一切都放下了。 按理说裴有卿与她相识多年应该最知她的脾性,却不知他现在为何这般自欺欺人。 最后一个字写完。 徐云葭放下手中的狼毫笔。 外面依旧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已过几时,徐云葭没管,等佛经自动晾干。 她始终是平静的,这些年她眼睁睁看着徐家倒台,看着父亲、弟弟相继出事,看着从前与她交好的那些人一个个都变了样……倘若她一直记着这些,这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 这世间之事只要想开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其实现在已经不怪裴有卿了。 就像他气急时候与她说的,他没有错,天底下最清苦的男人都能三妻四妾,他一个国公府的世子、新科状元、翰林院的新秀,为什么不能有别的女人? 只不过是她接受不了罢了,接受不了就不接受。 徐云葭没再想,垂着眼眸跟徐父说起家常:“我一切都好,您别担心。阿琅也跟以前不一样了,去年进了军营,臭小子现在也知道心疼人了,说要多攒些军功以后当大官给我做靠山。” 徐云葭笑了下,眉眼在烛光的照映下显得十分柔和:“我倒无所谓他做不做官,只盼着他在外头平平安安,别闹出什么事就好。” 说了许多家常。 徐云葭最后才说起自己的事,“我打算跟裴有卿分开了,其实有时候想,我要是当时没有同意他的请求,任裴家跟我们家退了亲,或许也就不会闹成现在这样了。” 佛堂响起一声极轻的叹息声。 不知是在感慨物是人非还是在感慨当年做错了选择。 “您说要是再来一次,该多好。” 情爱太磨人,她实在消受不起,倒不如陪着家人好好活一场。 “看我,这是在说什么呓语呢。”徐云葭扶额失笑。 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了。 点完香,擦完牌位,佛经也晾得差不多了,她拾起佛经去往大雄宝殿,想把佛经供奉在佛祖面前,出去时却见原本安静无人的寺庙不知何时多了一些带刀的护卫。 一个个腰壮臂粗,看着十分煞气。 徐云葭猜测是哪位贵人来了,她也未曾理会,想着把佛经供奉完就回禅房休息。 免得冲撞了。 未想刚进大雄宝殿就看见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那人负手仰头站于佛像面前,一身绛紫色官服头戴官帽,底下一双云头官靴,单从背影就让人觉得气质拔群,非寻常人能比。 只是过于清瘦了一些。 就在徐云葭迟疑要不要进去的时候,男人忽然转身了,妆花蟒袍下的胸前是一副展翅翱翔的孔雀,三品文官服。 ——竟还是一位熟人。 裴家大爷的嫡子、裴有卿的堂弟,若论如今还在的辈分,他该喊她一声嫂嫂。 第3章 前尘(3) 徐云葭没想到会在这看见裴郁。 虽然都姓裴,但裴郁并不住在信国公府,他是裴家大爷之子,可裴家却没有人喜欢他。 徐云葭很小的时候就听别人说他生来不详,先是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后来还害当年的老国公在战场上双膝中箭,自此只能靠轮椅出行。 他从小没了母亲,裴家大爷又常年在外。 何况听说就是那位裴大爷不喜欢自己这个儿子,即便回来也从不问起他的情况,任他自生自灭,于是底下的人跟着有样学样,不拿裴郁当回事。 徐、裴两家交好多年。 徐云葭小时候常去裴家,自然也知道这位裴小二爷过得多不容易,兄弟姐妹厌弃他也怕他,底下的奴仆也不拿他当主子。 她记得第一次见裴郁的时候。 那会她八岁,裴郁六岁,她牵着阿琅去裴家玩就看到裴郁被几个下人欺负。 寒冬腊月他就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袄,脚踝都露了出来,鞋子也破了洞,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不干净,看起来简直比裴府最低贱的奴仆还不如。 明明比阿琅还大一岁,看着却十分瘦弱。 那些下人看到他们纷纷白了脸,徐云葭不好在裴府苛责他们,也怕之后照拂不了裴郁反而让他活得更加不容易,只能等他们离开走到裴郁面前。本来是想拿帕子擦一擦裴郁身上的脏污,可裴郁就像是一头凶狠的小兽一样,龇牙咧嘴低吼了她一声就跑远了。 那天阿琅直接吓哭了。 她也有些惊讶,她不明白为什么面对那些下人欺负都无动于衷的小孩面对她的帮忙却十分生气……? 应该是生气吧。 跟个小狼崽子似的,龇牙咧嘴,还挺唬人。 不过虽然不明白。 但后来她每次去裴家都会带一些饱腹的糕点和银钱。 别的不好带,也怕人发现,几块糕点和银钱倒是不用担心人发现,她每次都会放在裴郁院子外面的墙角处,然后拿一颗石头击进院子里面提醒裴郁,最开始,裴郁不肯拿,即使看见了也当做没看见,捧着一本书背对着她,还会皱眉,露出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可几次之后,糕点终于被拿走了,钱倒是依旧没拿走。 知道裴郁的意思,徐云葭之后便只给他送吃的。 这是徐云葭和裴郁之间唯一的联系。 他们甚至没说过一句话,只是一个放东西一个拿东西。 嫁进裴家那年。 徐云葭听说裴郁科举作弊被抓了,裴家丢不起这个人,便由一向很少在家的裴大爷发话亲自把他赶了出去,还把他在族谱里面除了名。 其实徐云葭并不信那个小时候即使再冷再饿也会捧着一本书拿枝条在地上写字的少年会作弊,可那时,裴郁早就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有时候她也会想起裴郁。 想他一生命运多舛,从小就无依无靠,如今也不知道在哪漂泊。 可她那会也有心无力,家里的事就足够让她费心了,何况还有一个整日要她立规矩的陈氏。 再见裴郁是一年后的事。 那是皇家一年一度的秋狩,她跟着裴有卿参加,未想会在那碰到裴郁。 他就站在天子的身后。 不再是以前的可怜清苦模样,而是着锦服、戴玉冠,气质和脾性倒还跟以前一样,依旧还是沉默、孤僻的样子,被那么多人看着,连眼睫都没动一下。 ——就像一棵会呼吸的树。 寂静无声。 那日去的所有裴家人都愣住了,几番打听才知道裴郁救了微服出巡的天子,再后来他从一介白衣辗转几番成为刑部侍郎,成为大燕最年轻的三品高官。 陈氏曾几度担心他会报复,不过这么久过去了,裴郁从未登过裴家的门。 …… 回忆戛然而止。 徐云葭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裴郁也在看她,他生得其实十分俊美,若论相貌,就连裴有卿也比不过他,只是气质太过阴郁,尤其是那双黑眸,一眨不眨看着人的时候让人觉得阴恻恻的,不敢多看。 徐云葭对他大抵还有些小时候的记忆。 总记得他拿着枝条在地上偷偷写字被她看到就恼羞成怒跑掉的样子,很难怕得起来。 正想跟他打声招呼就见他收回了视线。 这样一来。 徐云葭那原本要吐出的话也就吞了回去。 也不知道他的忌讳。 徐云葭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进去。 虽说佛门宝地广开大门迎各类香客,在这众生平等,但这位裴大人如今年轻有为,又是天子心腹,若想一个人占着宝殿也是没办法的事。 罢了。 左右她要在寺庙待几日,回头等裴郁走了再来就是。 徐云葭这样想着也就没再犹豫,正打算转身离开,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冷清的嗓音:“不进来吗?” 脚步一顿。 徐云葭侧身抬眸,见裴郁依旧背对着她,但四下无人,这话显然是对她说的。 略作迟疑后,徐云葭还是抬脚进去了。 既然他不介意。 她也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佛经供奉于香桌上。 徐云葭双手合十跪于蒲团上。 她心中无杂念,闭上眼睛许愿,也不过是盼着在世的几位亲人身体康健。 又替父亲念了一篇往生经,希望他早登极乐,来日投个好胎,等她再睁眼的时候,本以为裴郁已经走了,没想到他还站在一旁。 寒风吹拂他身上的官袍。 他仰头看着面前几人高大的黄金佛像,面上无喜无悲,既无恭敬也无谦卑。 徐云葭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应该是不信佛的。 心中念头脱口而出,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看裴郁低眸看她,徐云葭虽觉自己这话冒犯,倒也并无别的想法。起身的时候,才忽然发觉幼时那个比阿琅还瘦小的孩子如今已经比她高出许多了,离得那么近,她需要仰头才能看到他那双清凌凌的黑眸。 徐云葭并不认为他会回答她的问题。 正值风雪稍停,她也想走了,还未开口却听他说:“是,我从不信佛。” 徐云葭微怔,不由接话问他:“那你为何来此?” 裴郁却又不说话了,只是那双黑眸静静望向她,过了一会,他收回视线,没看佛像,也没再看徐云葭,而是随意找了一处着落点,不答反问:“你要跟裴有卿和离?” 徐云葭愣了下,反应过来不禁笑道:“没想到你会关心这些事。”她还以为他从裴家离开后就再也不管裴家这些事了,虽然惊讶,但徐云葭也并不避讳说起这些,她主意已定,谁说都无用。 “是,我要与他和离。” 裴郁又把目光移了过来,看了她半晌后,忽然问:“需要帮忙吗?” 这倒是让徐云葭感到诧异,不由多看了他一会。 “为什么?”她问裴郁。 裴郁没看她。 他依旧负手于身后,无人注意到他此刻双手紧握,心情也是紧张忐忑的。可他的声音依旧冷静,甚至称得上冷肃,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情绪起伏:“就当报答你当年的那些糕点吧。” 能感觉到徐云葭在看他。 裴郁没有回头,依旧沉默地看着前方,可他负在身后的手却握得更紧了。 心脏也不禁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好在徐云葭也没看多久,很快她就收回了目光,笑着同他说:“不用。” 裴郁蹙眉。 他知道她现在在裴家不易,裴有卿更是不可能轻易放手,光靠她自己…… 徐云葭看着他温声:“我知道你现在有能力,也清楚这些事对你而言轻而易举,不过还是不必了。” 裴郁皱眉,想到一个可能,抿唇低声:“你是怕我影响你的名声?” 徐云葭惊讶他会这样想,不过很快就笑着摇了头:“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无论我和离的原因是什么,外面的人也都只会以为是我不好,名声这事在我决定和离的时候就已经不重要了。” 她若在乎这些,也就不会提出和离。 她跟裴郁说:“我当初帮你并非是想要你有朝一日回报什么,你也不必为我沾上那些没必要的是非。”流言蜚语就像利刃,假的也能说成真的,如今裴郁身为天子亲信有大好前程,纵使名声不好,也多的是勋贵想要把女儿嫁给他,实在不必因为她担了那些莫须有的诽语。 “不管如何,我都很感激你。” 这大概是徐云葭近日来第一次从别人身上感受到安慰。 她向来习惯了一个人扛,即便面对裴有卿的时候也从来不让他多加担心。 此刻却心中柔软。 正好惊云找过来了,她也就没再跟裴郁多说,只在走前对着裴郁弯眸一句:“冰天雪地,下山的时候记得慢行。” 裴郁看着她头也不回离开,紧抿的薄唇始终不曾抿开半分。 …… 夜里。 徐云葭吃完晚膳就没打算出去,坐在炭火旁看书。 追月开门进来。 惊云在外间弄香炉,看她拉着一张脸,不由奇道:“谁给你气受了?” “还能是谁?” 追月没好气地说道:“我说世子怎么没来,原来是那个贱蹄子惹的事!” 她总盼着主子能跟世子重修旧好,所以一到寺庙就遣人回去打听一番,看看世子到底为什么没来,没想到竟真让她打听出这么一个消息,她咬牙切齿:“那贱蹄子在主子走后就故意抱着那个孩子出门,说是要留主子下来,他们走,出门就直接在路上滑到了,那孩子的头直接着地,听说还流了不少血。说是雪天路滑不小心摔倒,可谁不知道她那点心思?现在府里闹得不成样子,世子就是因为这个才被绊住了脚!” 她说着说着还红了眼,又恼又委屈。 惊云却蹙眉:“主子不是不让你说这些事了吗?”她说着看了一眼那蓝布绸帘,禅房就这么一点大,追月声音也不算小,恐怕主子都已经听到了。 心里正想着就听里间传来徐云葭的声音。苏丹小说网 喊她们进去。 两个丫鬟连忙收拾心情打帘进去。 徐云葭依旧坐在炭火旁,手里翻看的书倒是合上了,放在膝盖上。 她问追月:“那孩子如何了?” 追月撅着嘴:“您怎么还担心这个呀?明眼人都晓得是那贱蹄子故意使坏,为得就是故意绊着世子不让他来找您,离间您跟世子的关系,您管他们如何呢?”话是这么说,但顶着云葭的注视,追月还是忍着那股子恼意回了,“大夫去过了,说没事,只不过那孩子本来就体弱,以后得精心仔细养着。” 说到这就让人心烦。 本来随便打发到偏院让他自生自灭就是,偏偏得仔细养着,而且因为这件事,夫人又怪到了主子身上,逼着世子跟主子和离。 徐云葭听说那孩子没事便松了口气。 她跟裴有卿分开纵有因为这对母子的缘故,但也不想他们因为她有什么损伤,即便她很清楚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就像追月说的,可稚子总是无辜的。 她点点头,说了句知道了,然后就低头重新翻看起手里的书:“你们先下去吧。” 惊云应声起身。 追月却不肯起来,而是跪在地上追问云葭:“主子,您是真的不打算跟世子过了?”虽然过去一下午了,但追月还是不敢相信,此刻见主子一句关于世子的话都不问,实在忍不住说道,“您明知道世子心里只有您。” “那个女人不过是仗着世子喝醉了才有了这样的机会,世子肯定是不会留下她的!” “留不留下又如何?”云葭头也不抬,依旧翻着手里的书,她跟裴有卿走到这种结局并不是因为这个女人留在府里,她的出现顶多只是一个导火线,而这根导火线之外还有许多数不清的源头,“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可能当做什么事都没有。” 何况她最清楚裴有卿的性子。 他天生温柔多情,若那女子真的出事,他不会置之不理。 其实解决那个女人的法子有许多。 可是何必呢?她跟裴有卿分开,除了因为这件事,也是害怕自己有朝一日真的会变成那种她自己看了都会忍不住唾弃的女人。 她不想以后都活在痛苦和自我厌弃之中。 “好了。” 不等追月再说,云葭就发话了,“下去吧。” 惊云知她是不想再说的意思,忙拉住还想再开口的追月,跟云葭说:“那您好好休息,奴婢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糕点给您拿些过来,免得您夜里饿。” 云葭本来想说不必。 她近日胃口不佳,但想到寺庙三餐皆有定时,若真的饿了倒是麻烦,也就随她去了。 两个丫鬟很快就出去了。 徐云葭看着手里的书,忽然有些疲乏,不仅是身体,她的心也觉得累。她知道追月不赞同她跟裴有卿和离,其实这次和离,她身边根本没有多少人赞同她的决定,他们都觉得她过了,她其实多少也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大概许多人都会觉得裴有卿那样的做法没有问题,甚至会觉得他为人夫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 这三年。 他们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虽然头一年是因为陈氏的缘故,但后面两年的的确确是因为她自己的缘故。 那会陈氏就想让裴有卿纳妾了,可裴有卿还是守着她一个妾都没纳。 即便这次—— 也是因为事出有因,他并非故意背叛她。 可她实在太累了。 这一次的争吵也让她彻底看清了,他们早就不是以前的他们了,即便她能当做这件事没有发生,他们也已经回不去了。 她忽然想起裴郁在大雄宝殿说的那番话。 ——“我从不信佛。” 求人不如求己。 爱人不如爱己。 说到底这世间能依靠的也就只有自己。 连日的疲惫。 不仅是身体累,心也累。 徐云葭闭上眼睛,合眸在炭火旁睡着了,她没有注意到裙角掉落在炭火盆上。 而外间。 惊云去厨房给云葭找糕点。 追月本来守着云葭,但回想云葭之前的话,思来想去还是害怕,怕主子真的跟世子和离,她咬了咬牙还是往外面跑,打算让车夫快点递消息回去,让世子快点来一趟。 她们谁都没有注意到一场大火即将发生。 …… “大人,我们该走了。” 钟攸推门进来,“您还得去大同,我们已经耽误不少时间了。” 裴郁没说话。 依旧看着对面那间亮着烛火的禅房。 他的手里握着一块鹅黄色的丝帕,这块丝帕明显是女子用的,看样子已经有好些年头了,边角处都已经磨了线,帕子上的图案也稚嫩,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 “大人……” 钟攸还欲开口,就见裴郁转身。 “走吧。” 出去的时候他吩咐钟攸,“让人看着点裴家,别让她受欺负。” 钟攸应是。 还在下雪。 钟攸在一旁撑伞,裴郁拾步出去后又问了一句:“徐琅如何?” 钟攸答:“徐公子一切都好,有您的嘱托,窦将军会照看他,不会让他被人欺负的。” 裴郁淡淡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钟攸却忍不住看他。 裴郁脚下步子不停,声音也淡:“想说什么?” 钟攸迟疑了下才开口:“当初徐公子能提早出狱明明是您出了力,要不然光靠那位裴世子能起什么作用?为什么您什么都没说。” “还有徐将军,当初要不是您派人,恐怕徐将军的尸首都不一定能找回来。” 以前也就算了,现在徐姑娘都要和离了,他都有些看不懂主子了,这种时候不应该让徐姑娘直接知道他的心意?还有他为她做的一切? 裴郁闻言却依旧没停下脚步:“没必要让她知道。” 直到钟攸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裴郁忽然停步。 他透过伞面往外看,大雪纷飞,仿佛这世间都变得干净皎洁起来。 他忽然想起初见云葭那日,那是一个璀璨的春日,春光烂漫、百花正好,她踩着阳光逆着光朝他走来,俯身弯腰想伸手扶起他。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温暖和美好。 可太过美好的东西总让人害怕失去,所以他像野兽一样吼了她。 对他而言—— 云葭是神女,是高悬于九天的月亮,卑劣如他岂能触碰皎洁圣洁的她? 他没再看。 重新垂下眼眸往外走。 马车早已备好。 裴郁不会骑马。 大家族的少爷都会有人专门教授他们骑术,可裴郁从小就无人教他骑马,所以平日出行,他都是坐马车,刚要登上马车就看到裴有卿裹着一身灰鼠皮大氅从远处策马而来。 他脚步一顿,漂亮阴郁的桃花眼也立刻眯了起来。 不知是不满,还是迎面风雪太大。 裴有卿是近了才看到裴郁,刹那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太久没见这位堂弟,虽然如今他们都入朝为官,可比起裴郁现在三品大官的身份,他这个七品翰林官实在不够看,平日的早朝,他是没资格去的,也就只有一月一度的大朝会才能入朝聆听圣训。 翻身下马后,他问裴郁:“阿郁,你怎么在这?” 裴郁没理他。 淡淡瞥了他一眼就打算掀帘进去了。 可裴有卿病急乱投医,还在问:“你看到你嫂嫂了吗?家仆说她来了报德寺。”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说出嫂嫂的时候裴郁冷下的脸。 裴有卿今日忙了一天。 柳氏没事,孩子也算是安然无恙,可母亲却因此更加责怪云葭了,不仅不肯让柳氏走,还说要亲自教养孩子,一边是母亲,一边是云葭,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竟跟裴郁诉起苦:“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只是犯了一个错,云娘就要舍弃我,还有母亲,明知道我跟云娘还在闹别扭,她不帮我也就算了,为什么偏偏还要阻挠我们?” 他是真的累了,精疲力尽低下头哑声说道:“阿郁,你说我该怎么办?” 若让旁人看见裴有卿此时的模样,恐怕都该吓到了。 裴有卿出身名门,跟裴郁不同,他从小就被赋予了希望,而他也不负家族希望,从小就出类拔萃,性格温和谦逊,样貌也是万里挑一,就连科举,当年也是一举夺魁。 现在进了翰林院也深受大学士的喜爱。 可此刻他却衣衫凌乱,眼眶微红,哪还有平日那副整洁干净的模样? 他并没有想过裴郁会回他,自己这个堂弟从小就阴郁孤僻,无论对他好还是不好,他都是一个样。 可就在他抹了把脸准备进去的时候,忽然听裴郁开口了—— “那就和离吧。” “什么?”裴有卿没听清。 裴郁刚想再重复一遍,忽见远处亮起火光,紧跟着寺庙内传来尖叫和跑步声。 看着那个方向,他想到什么,猛地变了脸。 甚至不等裴有卿反应过来就疾跑进去。 第4章 重生 云葭睁眼醒来,入目是一方秋香色的织金罗帐,有些眼熟,也有些陌生,她怔怔看了好一会,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身上有些酸痛。 但并没有失去意识前的灼热感。 抬起胳膊看了一眼。 身上穿得是一套鹅黄色的中衣,露出的胳膊皓白无双,没有一点灼烧的痕迹,也没有疤痕。 云葭蹙眉。 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大火已经从裙摆一路燎到身上了,那时她刚喝过追月送来的安神茶,身体正软惫着,没什么力气去挣扎。 或许也有懒得去挣扎的心思。 活着还是死了其实对她而言都挺没意思的,她在人世也没有什么特别留念的东西,父亲走了,唯一的弟弟经历过挫折也已经长大了,想必即便没有她,他日后也能活得很好。 既如此。 死了也就死了。 所以云葭最后也就没再去挣扎,任大火一路撩到身上,最后被疼痛折磨得昏了过去。 可现在…… 为什么她身上没有一点大火过后的痕迹? 就连手腕上那条疤痕也不见了…… 那是她嫁给裴有卿后第二日给陈氏敬茶时留下的。 那日陈氏没握住她递过去的茶摔在了地上,她被热水烫伤了手背,还被锋锐的瓷盏碎片划破了手腕,烫伤的痕迹最后用了宫中的御药去除了,可那条疤痕却像是长在了身上,怎么去都去不掉,像可怖的蜈蚣。 云葭平日都习惯戴手钏遮挡那处的疤痕。 此时手腕并无手钏。 她蹙着眉尖去抚摸平滑白净的手腕。 帘子被人挑起。 惊云走了进来。 看到云葭醒了,惊云显然很高兴:“小姐,您醒了!”她说着转头往外边喊,又快步跑到床前问云葭渴了饿了没?眼见云葭看着她一言不发,惊云又目露担忧:“小姐,您没事吧?是不是还不舒服?奴婢让人去请孟大夫过来。” 她说完又要往外去喊人,被云葭喊住。 云葭坐起来:“我没事。” 她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虚弱,惊云连忙奉上一盏热茶。 云葭接过后不动声色打量起惊云以及现在所处的情况。 刚才只顾着看身上的疤痕倒是没有去看别的,现在看了不由有些心惊,这屋子的装扮和她闺中时一模一样,怪不得她刚才觉得那罗帐眼熟。 她待字闺中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秋香色。 可嫁给裴有卿之后便按着他的习惯都换成了天青色。 还有惊云。 她去报德寺之前就已经给她许了亲,惊云嫁得是裴府的一位管事,她也已经梳起了妇人头,可现在眼前的女子明显还未嫁人,看着也要年轻许多。 心里正盘着思绪,又有人进来了。 ——除了一直跟惊云贴身伺候她的追月,还有一位妇人。 在看到这位妇人的时候,云葭眼中的情绪顿时波动得厉害,不等妇人近前,她已看着来人哑声喊道:“……罗妈。” 罗妈是她的乳娘。 母亲与父亲和离之后,云葭和弟弟徐琅就由罗妈一手带大。 对于云葭而言,罗妈就是亲人一样的存在,她前世最后悔的除了阻止父亲去战场,最后死在沙场,便是没能替罗妈好好养老让她安度晚年,最后让她死在了的丈夫的凌辱之下。 虽然最后她替罗妈报了仇。 可人都不在了,即便报了仇又有什么用? 眼睁睁看着妇人过来。 云葭的眼圈都情不自禁变红了。 “哎,我的小姐,您可算是醒了。”罗妈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来的,走到床前看到云葭红了眼圈,她吓了一跳,平日挺沉稳一人,这会却手足无措起来:“哎呦,怎么哭了,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 她边说边抬手去给云葭抹眼泪。 几乎没怎么做过这个动作,妇人表现得十分生疏。 怎么可能不生疏? 她就没见云葭怎么哭过。 除了夫人跟国公爷刚和离那会,小姐哭了几次,后来就渐渐不大哭了,再后来,国公爷在外驻守打仗,整个国公府就小姐和小少爷两个主子,小姐既要照顾少爷,还要操持这一大家子,几乎是立刻就成长了起来。 小小的年纪就知道看账本管下人了。 成熟得就像一个小大人。 有时候就连罗妈都忘记她其实如今也才十八,还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 她坐到床边。 接过惊云递来的帕子。 两个丫鬟显然也因为云葭这一顿落泪惊住了,忘了说话。 罗妈便一面给云葭擦拭着眼泪,一面哄慰道:“您放心,国公爷发话了,只要他在一天就决计不会让裴家这样欺辱你!您跟世子爷的婚事是老一辈定下的,哪轮得到陈氏说什么?” “她要真敢跟咱们退婚,就让国公爷去找老国公,让他老人家给说法去!” 云葭到底不是什么事都没经历过的小姑娘。 这一会功夫,她也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状况了,虽然震惊,但如果她不是在做梦,听罗妈的意思,她应该是回到十八岁家里出事以及陈氏要跟她退婚的时候。 即便沉稳如云葭,此刻也不禁心脏砰砰直跳。 她在父亲的牌位前曾说如果回到过去该有多好。 没想到竟然真的回到了过去。 所以这是上苍还是父亲怜她,又给了她从头再来的机会?亦或是……手在锦被下狠狠拧了一下腿肉。 疼。 不是梦。 她忍痛咽下痛呼声,还是被罗妈察觉到蹙了眉,罗妈紧张道:“怎么了?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快,让人去请大夫!” 惊云、追月应声。 刚要出去,又被云葭拦下了。 “我没事。”看罗妈一脸不信的模样,她笑着安慰道,“真没事,您别担心。” 不管是不是黄粱一梦。 只要她一日不醒来,就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她心里还记挂着父亲和弟弟,上辈子父亲死于她嫁给裴有卿的第二年,后来阿琅也因为失手杀人入了狱……刚要问罗妈父亲和阿琅在哪,外头就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 下意识地,云葭抬头,就见父亲打帘进来。 诚国公徐冲年四十,身长八尺,穿着黑衣短打,比时下普遍男人都要生得高大威猛。 他这一进来,就连屋子都显得逼仄了不少。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徐琅。 徐琅今年不过十五,虽然没有徐父那般威猛,但个子也高,穿着蓝白色的劲服,手里还拿着一根鞭子,一副要跟人打架去的样子。 父子俩长得并不像。 徐父生得粗矿,又因为常年在外驻守打仗的缘故,还很黑。 而徐琅大概是继承了姜道蕴的好相貌,和云葭相似的脸,让他看起来十分俊秀好看。 两父子一进来就直奔到了云葭的床前。 顾不上罗妈等人在一旁问安,父子俩一个喊“乖囡”一个喊“阿姐”,声音响得云葭的耳朵都快要震聋了。见云葭只是看着他们不说话,眼里却像是盛了两汪水波,父子俩看不懂她眼里的复杂,只是觉得她这样看着可怜非常,徐父当即又恼又怒:“裴家那几个拜高踩低的东西,当初上赶着让你早点过门,现在老子有事就要跟你退婚,我去他老娘个腿,真当我们徐家没人了!” 他说着重重拍了下床边的茶几,茶几当即四分五裂,徐父却犹不解气,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哪能被人这么欺负!怒上心头,徐父沉声:“阿爹现在就给你报仇去!” 徐琅也生气,若论家里人在他心里的地位,那必然是姐姐排第一、罗妈排第二、父亲排第三。他从记事起,姜道蕴就跟父亲和离了,父亲又常年在外,是姐姐陪他一起长大的,他第一次走路是姐姐陪他走的,第一次摔倒也是姐姐扶他起来的,第一次写字也是姐姐手把手教他,就连第一次上马也是姐姐陪他的…… 他人生中所有最重要的时刻都是姐姐陪着他一起。 对他而言—— 姐姐比他自己还重要。 本来他就看裴有卿不太爽。 要不是看姐姐喜欢,他才不会拿他当未来姐夫看。 没想到老爹一出事,裴家就急吼吼要跟他们和离……徐琅双手紧握,尤其看到姐姐眼睛红红的,只当她是在为这事难过,更是怒火中烧。苏丹小说网 “我也去!” 他攥紧手里的鞭子,已经想好待会要怎么招待他们了。 父子俩都是一样的急脾气。 说着就要走,被终于从看到亲人激动反应中回过神来的云葭给喊住了:“爹,阿琅,你们别去。” “你放心,爹一定给你讨回公道!”徐父头也不回。 云葭看着父子俩如出一辙的步伐和脾气,扶额沉声:“你们给我站住!” 刚刚还急吼吼要出去的父子俩纷纷停步。 云葭又说:“回来,坐下。” 父子俩平时在外听过谁的话?当爹的在朝堂是出了名的莽,除了天子的话,谁都不听。当儿子的也是横冲直撞,燕京城里的那些小霸王几乎都是他的兄弟跟班。 现在却被看着柔柔弱弱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的云葭拿捏得一点办法都没有。 两父子对视一眼后,回头,还挺局促: “乖囡。” “阿姐。” 云葭已经接过罗妈递来的衣裳披好。 她着袜穿鞋坐在床边不为所动,指着对面两把椅子:“坐。” 父子俩只得乖乖坐好。 罗妈知道她的脾气,也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跟国公爷和小少爷说,便带着惊云和追月先下去。 等她们走后。 云葭看着面前依旧有些局促的父子说道:“你们这样出去,知道的以为你们去跟裴家要公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去打架的。” 她先说徐琅:“遇事只知道打架,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 她此刻声音平平,脸色也淡,跟平时生气的时候一模一样,徐琅心里担忧,声音都不自觉收紧了:“阿姐……” “乖囡,阿琅也是气不过,你……”徐父替徐琅说话,还没说完,云葭的视线就落到了他的身上,“还有您,阿琅不懂事,您也不懂?您这会正是紧要关头,现在闹到裴家去,您是嫌弹劾您的公文还不够多是吗?” 徐父:“……” 平时在军营就他训斥别人的份,这会被自己的宝贝女儿训斥,徐父倒也不觉得难堪,只是不高兴:“那就让裴家这么欺负你?” 徐琅也说:“对啊,裴家欺人太甚,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真以为我们好欺负呢!” 云葭看着依旧处于怒火中的父子俩,无声叹了口气。 倘若上辈子她能更关注一些,或许父亲和阿琅最后都不会落到那样的田地。揽着衣襟的手重重捏紧,这一次她绝对不会再让父亲和阿琅变成前世那样。 “就算给他们看了颜色又能如何?”她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到心底,语气平平和两人说道。 “那阿姐,你说怎么办?”徐琅向来不喜欢动脑,此刻也没了法子,只能挠了挠头说:“你说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 “对,乖囡,你说做什么,为父就去做什么!”徐父也跟着说道,“你放心,为父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 看着面前一心为她的父子二人,云葭心中感动。 冷却了几年的心脏也仿佛在这一刻重新活了过来,她看着两人,好一会才开口说道:“退婚吧。” 正是这个时候,罗妈也打帘进来了,她本来是想去厨房亲自给小姐做点清淡的饮食,哪想到才走到外头就碰到李福从外面急匆匆跑来,这才知道裴家居然等不及,竟然直接拿着小姐的庚帖要把裴世子的庚帖换回去。 罗妈怒上心头,嘴里骂着“真不是东西”,正想着该怎么跟小姐说,谁想才挑起帘子就听到这一句。 “退婚?” “退婚?” “退婚?!” 一时间,屋中接连响起三句同样的话,三个人目露惊愕,显然没想到云葭会是这个反应。 云葭也看到罗妈手里握着的东西了。 上辈子也经历过,所以云葭对此并不感到陌生,只是那会她心里难过、百感交集,又因为诸事繁多,被陈氏的做法一刺激便又晕了过去,醒来就看见裴有卿在她床边坐着。 那时裴有卿向她保证,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后来不知他是怎么说服陈氏的,庚帖便没再换回去。 不过她跟裴有卿的大婚也没大办,甚至都没请什么亲朋好友,不知道的以为是裴家怕多事之秋,大办反而引得陛下不喜欢,可知道的,谁不晓得云葭这个新妇还没进门就已经把未来婆婆先给得罪了。 她知道裴有卿的庚帖放在哪。 家里一些重要的东西都是她收拾的。 披着衣服起身,云葭走到里间一个小叶紫檀木的柜子前,拿起脖子上系着的钥匙打开柜门,把放在最上格的一个黑檀木盒子拿了下来。 裴有卿的庚帖就放在里面。 这是云葭及笄那年,两家定下来的。 那会陈氏想让她立刻过门,可云葭念弟弟年幼,到底不舍,便推了两年。 没想到一推就成了这种状况。 两年的时间。 庚帖还被保存得很好。 云葭指腹在外面的花纹轻轻抚过。 她以为自己会有许多想法,但其实并没有。 她想,或许她其实也没有那么爱裴有卿了。 最开始当然是爱的。 他们一起长大,感情做不得假,裴有卿又温柔对她又好,还在那样的要紧关头力排众议娶她为妻。怎么可能不喜欢?可婚后的日子并不如她想的那样,陈氏不喜欢她,即便当着裴有卿也时常发作她,裴有卿有时候会帮她,有时候却无能为力,只能在一旁看着,最后和她回房的时候再安慰她,云葭就这样忍着受着,表面上看他们其实还是相爱的,但其实那一份爱早在经年累月的时光里有了裂痕。 其实就算没有这个女人、这个孩子,她跟裴有卿恐怕也走不到最后。 她跟裴有卿之间还横亘了一个怎么看她都不顺眼的陈氏,裴有卿处理不好她们之间的婆媳关系,就注定这个家不会安宁,陈氏那种对儿子病态的爱和占有欲总有一日会成为他们关系的爆雷。要么她一辈子忍着,可她真的能忍一辈子吗?而且裴有卿又真的可能如他所言那样一辈子只守着她吗?他的官职越做越大,外面的诱惑也越来越多…… 到时裴有卿又会怎么选? 云葭记得她提出和离那日,裴有卿与她说的那番话,他像是累极了,捏着眉心,语气疲惫道:“云娘,你真的爱我吗?为什么永远只有我在付出。” “是,我是做错了,可是这么多年我对你做的还不够吗?” “我为你跟母亲争吵,想尽一切法子想要让你过得好过得舒心,你呢?你只知道我对不起你,我背叛你,可我有什么错?我也是男人,我也有欲望,我只不过是把她认成了你!” 那日裴有卿看着她红了眼眶,不知是生气还是委屈。 云葭看着他嘴唇微动,本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作罢了,他们之间或许都有错,又或许都没错。 只能说有些事,实在没办法。 既然如今能规避还是趁早规避吧,她这辈子就想好好陪着家人,也希望日后他离开了她能一生无虞、长乐未央,好好过好他的人生。 云葭拿着庚帖出去。 看屋子里三个刚才还神色震惊的人现在已然回过神,但还是一脸不敢相信的模样,看她出来都神色讷讷站了起来。 云葭没看父子俩,只把手中庚帖递给了罗妈,交待道:“劳烦罗妈替我交给他们。” 第5章 退婚 “……小姐。” 罗妈接过云葭递过来的庚帖,脸上的神情还是恍惚且震惊的,“您……”声音都变得干巴巴起来,含着不敢置信的语调,她吞吐着话问道:“您这是真的打算好了?” 她是看着云葭长大的,自然知道她对裴世子的感情。 她这几天虽然怪陈氏做事不留情面,不顾忌小姐的脸面和两家多年以来的情分,但也没想过小姐会跟裴世子分开。 毕竟做这事的人并不是裴世子。 他们都清楚裴世子对小姐的感情,陈氏也不过是仗着现在裴世子不在燕京才敢如此,现在急吼吼想要换回庚帖,也就是怕裴世子知道消息后着急赶回来。 可她也同样清楚不得未来婆婆喜欢的新妇以后嫁进门会面临什么样的状况……这也是为什么裴家这几天闹得那么过分,他们还诸多忍让的缘故,就连一向暴脾气的国公爷和小少爷也都一直忍耐着。 如果不是因为小姐突然晕倒,恐怕这两位爷还得继续忍着让着。 因为他们都以为小姐是不肯跟裴世子分开的。 人只要有所求就有了弱点,现在这桩亲事就是他们徐家的弱点,以至于他们即便处于这样腹背受敌的情况,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走比较好。 “小姐,要不然您还是等裴世子回来再说?”罗妈心里再不喜欢陈氏,对裴有卿还是满意的,放眼整个燕京城都挑不出比裴世子更好的年轻人了。 她捏着手里的庚帖劝云葭:“您要清楚,这庚帖还回去,日后想要再跟裴世子在一起就难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咱们拿着这东西,做选择的还是咱们,裴家想跟咱们退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可要是换回庚帖,日后即便裴世子再喜欢您,想过裴二夫人那一关也不容易。” 徐家父子这会并未说话。 他们虽然性子莽撞,但也最知道为云葭考虑。 倘若云葭真的喜欢裴有卿,想嫁到裴家去,就算折了他们父子的筋骨也得把她送进去。 虽然他们心里并不高兴。 还没嫁进门就敢这样欺负人了,日后真的嫁进去还得了? 三个人。 六只眼睛。 脸上写着什么,云葭自然清楚。 ——不过是怕她日后后悔。 云葭笑了笑,拢着身上的衣服,宽他们的心:“放心吧,我已经想清楚了,既然裴家这样不满意这桩亲事,我也没必要非要嫁到他家去。” 她知道父亲和弟弟是肯定会赞同的,便跟罗妈说道:“罗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也知道,后宅内院做主的向来是女人,就算裴有卿再喜欢我,难不成他还能整日守着我,不让我被裴二夫人欺负不成?” “他总有看顾不了的时候,也总有反抗不了的时候。” 她说到这,一顿,眼前似是浮现了许多事,那些都是她的过往曾经,云葭垂眸,继续拢着身上的外衣,须臾才又开口说道:“何况日子真的过成这样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说得好!”一直没说话的徐父终于开口了,他神色激动,声音嘹亮,“老子早就不想跟他们做亲家了!个拜高踩低的东西,他们裴家现在不是老国公当家也就这点出息了!还有脸来跟我们退婚,呸,要退也是我们退!” “罗妈!” 他吩咐道:“你现在就乘着马车去裴家,把这庚帖扔到他们门前去!对了,还有当初裴家送来的东西,全都给我还回去,老子都嫌拿着他们的东西晦气!” “我也去!” 徐琅拉扯着手里的鞭子,沉着脸阴恻恻道:“敢欺负我姐姐,我要让裴家知道我们的厉害!” 云葭听到这话蹙眉,刚要说话,徐琅的头就被徐父打了一下,“你去个屁,没听到你姐刚才怎么说的?给我回房读书去!” “我不去!” 徐琅皱眉,他最不喜欢读书了。 而且裴家都欺负到他们面前了,凭什么不能教训他们?他还要反抗,就见徐父偷偷朝他使了个眼色,徐琅……突然懂了。 他假意不满地挥了挥手里的鞭子,低着头一脸憋屈道:“去就去。” 徐父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跟云葭柔声说道:“乖囡放心,为父日后一定给你找一个比裴有卿好一万倍的夫君!” 他是怕云葭伤心。 徐琅却不喜欢听这话,皱着眉,不高兴道:“干嘛一定要给姐姐找男人?那些男人有什么好的,一个个不是没出息就是耳根子软,我看这世上就没男人配得上姐姐。” “阿姐。” 平时在外横冲直撞的小霸王上前挽住云葭的胳膊,拍着胸脯打着包票:“你放心,以后就算老爹老了也还有我,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徐父也不是非要女儿嫁人的那种脾性。苏丹小说网 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一番话也没觉得什么,反而点点头,十分赞同:“你弟弟说的对。”想想又觉得不对,徐父回忆徐琅刚才说的那番话,突然变了脸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说谁老了!” 他操起蒲扇般的手掌就要去打徐琅。 徐琅则躲在云葭的身后跟有靠山似的朝徐父吐舌头扮鬼脸,“谁应就说谁咯!” 屋子里都是父子俩的声音。 云葭看着这副场景却不觉吵闹,反而有些想落泪,她实在太久没经历这样的热闹了。 真好。 能回来,真好。 能看到他们平平安安的,真好。 “阿爹,阿琅。”云葭突然出声。 刚才还闹得不可开交的父子俩立刻默契地停了下来,父子俩刚要问云葭怎么了,还没出声就被云葭抱住了。 两父子都愣住了。 等反应过来,两人都有些手足无措地拍着云葭的背,徐父更是连声音都变得磕磕巴巴起来,他哄着人:“乖囡,你是不是还难过?为父替你去揍陈氏一顿好不好?” 虽然他从不打女人,但不介意破个例。 徐琅也在一旁咬牙道:“阿姐,你别难过,我给你报仇去。” 云葭摇头:“我不是难过,我是高兴。” 她埋在徐父结实有力的胸膛,眼圈都红了一大圈,脸上却带着笑:“阿爹、阿琅,以后我们三个人好好过,你们答应我,以后遇事不能莽撞,要多思多想。” “……我不想失去你们了。” 云葭平日在他们面前都是一副打不倒的模样,何时这样示弱过?别说这样的请求了,就是让他们去天上摘星星摘月亮,徐家父子也得想尽法子给他实现了。 另一边罗妈看着父女三人抱在一起,也红了眼睛。 她刚才还想劝的,现在—— 她重重捏紧手里的庚帖。 劝什么劝! 她家小姐又不是嫁不出去了! 就算真不嫁人,老爷少爷也能护着小姐一辈子!何必嫁到裴家受那些鸟气! 她心里有了决定,也就没再开口,没打扰这一家子,她悄悄转身出去,迎面碰到一直侯在外面的惊云和追月,她吩咐:“让厨房送点清淡可口的餐食过来。” 惊云忙答了是。 追月想到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又见她手里捏着的那份火红的庚帖,心里一紧,忍不住追问罗妈:“罗妈,小姐真的要跟裴世子退婚了?” “嗯。” 罗妈急着去教训裴家那群不要脸的东西,没空搭理她,答完就快步往外走了。她没去会客堂跟裴家派来的人见面,而是直接乘了马车去裴家。 等裴家派来的人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 裴家派来的是陈氏身边最得脸的李妈妈,她当年跟着陈氏一起进裴府,在裴府的地位极高,她过来也算是表明裴家对于退婚一事态度坚决。 在这坐了快有三刻钟了,徐家还是没有一位主子露面。 就连那位一向很能说得上话的罗妈妈也没出来。 李妈妈心里有些讥嘲徐家这样遇事不露面的做法,好聚好散的道理都不懂,但到底也有些坐不住了,刚要喊人去问问怎么回事,就见一位衣着得体的管事妈妈走了进来。 两家往来这么多年,她自然认出这也是徐府的老人,姓王。 跟那位罗妈妈在徐府差不多地位。 “你来得正好。” 有人来了,李妈妈便又不那么着急了,重新坐在待客的椅子上,端起茶盏,一副拿乔的腔调,看着王妈妈慢条斯理说道:“都这么久了,你们家也该有个决断了。” “老姐姐,不是我说,这儿女婚姻最要紧的就是父母之命。这样拖着绊着,就算真的拖到我们世子回来又能如何?” “你们也别怪我们做事太绝,谁让你们国公爷做事莽撞,得罪了陛下。” 她拿茶盖扫茶水,“都是燕京城的好人家,你们总不能让我们陪着你们去死吧?话又说回来,咱们两家即便做不了姻亲,到底也是老熟人了,我们夫人说了,就算诚国公真的出事,日后看在两家以往的交情上,我们也一定是能帮则帮。” “只是——”李妈妈笑着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着王妈妈笑道:“这庚帖还是劳请妈妈快还过来吧。” 李妈妈受陈氏嘱托,专挑难听的话说。 想必那位暴脾气的诚国公绝对受不了自己的女儿被这样欺辱。 虽然心里觉得对不起那位徐小姐,可这种时候,对不起对得起的,总得护着自己家才是。 寻思着再说点软话,便见那位一直不曾说话的王妈妈皱着眉,拿手挥着面前的空气:“这是哪来的苍蝇在嗡嗡乱叫啊?” 李妈妈立刻变了脸,重重放下手里的茶盏,质问道:“王芳琴,你什么意思!” 王妈妈奇道:“哎,我说苍蝇呢,你着什么急?” “你!” 李妈妈脸色难看,刚才才软下去的心又立刻硬了起来,没好气道:“既然徐家是这个态度,我们也就不必再多说了,你们快点把庚帖拿过来,我也好回去交差。” “哟,老姐姐还不知道呢?”王妈妈笑眯眯的。 不知为何,李妈妈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好:“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王妈妈嗤笑,“意思是我们早就遣人把庚帖还回去了!”她说完,脸上的笑意立刻一收,喊话:“来人,把这几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给我扫出去。” “跟门房的人说,别什么阿猫阿狗都往我们府里钻。”她边说边啐,“晦气!” 李妈妈还在震惊她那番话,一抬眼,就见几个腰圆臂粗的婆子气势汹汹拿着笤帚进来了,她们一个个都是做粗活出身,力气大得厉害,不等她们反应过来,那些笤帚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往她们身上招呼。 “哎呦!” 李妈妈被打倒在地。 做了几十年最得脸的管事妈妈,向来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现在被那几把笤帚招呼着,她难以置信般吼道:“王芳琴,你疯了,竟然敢这样对我们!” “徐小姐知道你们对我们做了什么吗?我要见你们小姐!” “哎呦,别打了,别打了!” …… 裴家派来的人全都倒在地上被打得惨叫连天,再也没有来时的嚣张了。 王妈妈在旁边抱臂看着,眼见差不多了才让人收手,她走到李妈妈的面前,看她鼻青脸肿,头发和衣服都乱了,拎起她的衣襟逼着她抬脸。 李妈妈死死盯着她,咬牙切齿:“你们徐家竟敢这样对我们,你们等——”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记耳光。 耳边响起了持续不断的嗡鸣声,李妈妈眼冒金星,嘴角还流了血。 “回去告诉你们夫人,你们家这桩亲事,我们家还真看不上。以后再敢上门犯贱,老娘削了你的皮!”王妈妈说完就直接把人往地上重重一扔,还嫌晦气的擦了擦手,“给我扔出去!” “是!” 几个婆子立刻把裴家的人抬了出去。 李妈妈要脸,挣扎着想下来,无果,最后只能骂骂咧咧的,到了外面反而不敢说话了,遮着一张脸气得发抖。 王妈妈远远看着又呸了一声,让人把屋子打扫了一番才去徐云葭那边请罪。 第6章 上门 王妈过去的时候,惊云和追月两位徐云葭身边的大丫鬟还在院子外面守着,她先是看了眼她们身后的屋子,掂量了下,又看了眼面前低着头魂不守舍、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追月,皱了皱眉,转头问惊云:“国公爷和少爷还在里面?” 惊云客客气气先同她问了声好,答了是后跟王妈妈说道:“厨房刚送了吃的过来,国公爷和少爷这会正陪着姑娘用膳呢。”又问王妈,“妈妈找姑娘是有急事?要是事情急,奴婢就先给您去说下。” 家里没夫人。 老爷和少爷又不管事,姑娘就是家里的主心骨,以前也没少发生姑娘吃饭的时候,外面的管事过来找姑娘说事的。 惊云已经习惯了。 王妈是来请罪的,但也不急在这一会,便说不用:“我在外面等一会,让姑娘先吃饭。” 她也是徐府的老人,跟罗妈一样都是看着徐云葭长大的,连带她身边这两个大丫鬟也是她一手挑选出来再调教好送到徐云葭身边伺候的,现在看追月站在一边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由拧着眉问惊云:“她这是怎么了?” 惊云跟追月从小一起长大,多少知道一些她的情况,不敢让王妈知道,她只能垂着眼眸轻声说:“她这些日子小日子来了,身上不大舒坦。” 说完拉了一把追月。 追月这才回过神,看到近在咫尺的王妈,她当即就变了脸,忙跟人问好,喊了一声:“妈妈。” 王妈脸色难看,并不搭理这声好,冷着脸没好气道:“不舒坦就去歇着,垮着一张脸给谁看?你们是姑娘的身边人,也是她的脸面,现在姑娘碰到这些事,正心烦着,你们不好好逗哄着姑娘,让她高兴,还拉着一张脸,旁人瞧见了该怎么想姑娘?我看你们是觉得姑娘烦心事还不够多!” 眼见两个丫鬟神色惶恐跟她请罪。 到底是姑娘的身边人,她也不好越俎代庖发作,便把后面的话重新咽了回去,只皱着眉沉声吩咐:“别让姑娘看见你们这副模样,更别让别人瞧见。” “记住,你们在外面代表的是姑娘的脸面,被别人看到,还以为姑娘怎么样了!” 两人埋着头呐呐应是。 王妈这会心里也有事,说完便没再做声,走到一边候着,她刚才打裴家那些人的脸面时嚣张猖狂,可她心里其实也没底,这次国公爷虽然明面上打了胜仗,私底下却违抗了军令,国公爷回来也有一阵子了,陛下既不见他也没说什么话。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 从前国公爷打了胜仗,宫里早就下来嘉赏了,这次却一点奖赏都没,弹劾国公爷的折子倒是跟雪花似的,一日比一日多。 外面的人都在叫衰。 都说国公爷这次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要不然裴家怎么直接过来退婚了呢? 其实他们这些人心里也一样慌着,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菱花槅窗,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情景,王妈在心里唉声叹气,要是国公爷真的出事,丢了亲事的姑娘和还没长大的小少爷以后该怎么办才好? 他们这群人又该何去何从呢? * 就在王妈妈去找云葭的时候,罗妈妈也已经乘着马车快到信国公府门前了。 诚国公府跟信国公府都在朱雀大街这块,虽然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但离得也不算远,都是皇城脚下,再远能远到哪里去? 浩浩荡荡一群人过去,一下子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虽然这里是坊、不是市,但高门大户,门前家仆也不算少,老远看到徐家的马车过来,一群人便窃窃私语起来,都是在议论徐家这么大个阵仗过来是要做什么。 谁不知道裴、徐两家最近闹出来的事。 早几日就听说裴家要跟徐家退婚,今天更是有人亲眼瞧见裴家派了那位李妈妈去了徐家,直到现在都还没回来,现在徐家又派了人过来还拿着这么几面铜锣,虽然不知道是要做什么,但这阵仗摆明是有好戏看。 这怎么能错过? 马车都过去了,一群人还扬长脖子往前看着呢,甚至还有不少人直接跟了过去想要围观他们要去做什么,也有机灵好事的转身把这消息往府里传,去通知各自家里的主子、老爷。 人都是八卦好事的,这几天一大堆人盯着裴、徐两家看,各府的主子也时不时派下人出去打听消息,现在有这么大一个消息,自然是要去说道说道的,保不准还能拿到一些赏钱。 各府的家丁都喜津津往家里传消息。 而远处的裴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很快他们也注意到了,远远看到挂着徐家木牌的马车过来,他们立刻心神一紧,再打眼一瞧,更是纷纷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马车后面居然还跟着好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丁,一个个腰壮臂粗不说,手里竟然还提着铜锣。 这是要做什么? 裴家的下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不管是什么,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谁不知道徐家那两位爷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当爹的嚣张跋扈,这燕京城中就没多少大人是他没得罪过的,做儿子的也不好欺负,整日带着人横冲直撞,燕京城的那些小霸王几乎都跟他有一腿,连带着徐府家丁的性格也格外彪悍。 生怕徐家是过来找事的,不等马车停下,就已经有人急匆匆往里面跑去递消息了。 其余留下的人则是个个严阵以待,围在一起,拿起身边能用的家伙什,生怕他们上前打架。 罗妈掀开车帘正好看到这个画面。 她嗤笑一声,也没下去,往外面打了个手势。 “镗”的一声!原本安静的一处地方立刻响起了刺耳的敲锣声,镗、镗、镗、镗,包着红布的锣锤重重敲打着铜锣,尖锐的声音直冲九天,几乎是一下子就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注意力。 来的人越来越多。 议论说话的也越来越多。 裴府门前的下人看到这个画面,脸色越来越难看,但又畏惧诚国公徐冲过往的名声,不敢过来说道,只能远远看着。 …… 陈氏正在屋里翻看账本,以前一个时辰就能做完的事,今天一上午过去了也还没处理完,她心里有事,眼见李妈妈一直没回,更是心烦不已,索性把账本往前一推,捏起因为心烦而一直紧蹙着的眉心。 梓兰侯在一边,看她这样,连忙走到陈氏身后替她按起太阳穴。 她力道适中,陈氏心里稍稍宽慰了一些,刚才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也慢慢归于平静,收起手放在桌上,陈氏闭上眼睛说:“也不知道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梓兰知道她在说什么,忙柔声安慰道:“李妈妈做事向来妥帖,有她出手,必定马到成功。” 陈氏心里却不乐观,闻言也只是淡淡说道:“希望吧。” 退亲是肯定要退的,谁阻拦都没用。 但就怕有卿回来之前,这事还没解决,到那时可就真的不好办了。有卿那孩子向来心眼实,恐怕见徐家出事更不会答应退亲,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违抗自己,只能趁着他还没回来早点把庚帖要回来,到时候没了庚贴,徐家即便想闹想后悔也没法子。 这要不回来总觉得好像有什么把柄捏在别人的手中,心悬着下不来。 陈氏想到这便越发心烦起来,嘴里更是忍不住说道:“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答应这门亲事。” 那么现在她也不至于这般烦心了。 梓兰低眸,她是陈氏身边的大丫鬟,最清楚陈氏以往是怎么对待徐家那位小姐的,当初急着要徐小姐进府的不也是她?只不过这话梓兰可不敢说,这几日府里私下替徐家小姐说话的那些人都被暗暗责罚了一顿,现在还有不少人在床上躺着呢,她纵使怜惜徐小姐也不敢替她出头。 她温顺着,继续拣着好听的话跟陈氏说,手上动作也没停顿,忽然扫见院子里有人急急忙忙跑过来,逆着光,看不清是谁,但梓兰还是立刻皱了眉。 夫人最忌讳这样没规矩的人,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竟让人这样匆忙,她手上动作不由一顿。 陈氏察觉到了,依旧没睁眼,眉心却又皱了起来。 “怎么了?”她问。 梓兰刚要说话,院子里跑近的那位便先喊了起来:“夫人!不好了!” 这个蠢货! 梓兰暗叫一声不好。 果然—— 陈氏立刻就睁开了眼,她平日治家最不喜欢这样没规矩的人,拂开梓兰的手,她端坐在椅子上看着来人凤眸半眯,认出是门房那边的管事,冷着脸出声喝道:“没点规矩,谁准你在府里大吼大叫的?” 来人被吓得打了个冷颤,刚才着急忙慌,什么都记不得了,现在倒是清醒了,暗骂自己一声昏了头,她白着一张脸忙给陈氏跪下认错。 陈氏心里舒坦了一些,但依旧没叫她起来,喝了口梓兰递过来的茶才慢条斯理问道:“出了什么事?” 来人听到这话又立刻抬头说道:“夫人,徐家来人了!” 陈氏心下一紧,她握紧手里的茶盏,沉声:“来的是谁?” 两家来往多年,罗妈又是徐府里面有头有脸的人,来人自然是认识的,说:“是那位姓罗的妈妈。” 徐府姓罗又排得上名号的便只有徐云葭那位乳娘,知道来人是她,陈氏便不担心了,要是来的是徐家那对父子,她还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对父子行事彪悍又向来猖狂,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跟他们说话,无异于秀才遇到兵,有理都说不清。 何况他们现在还没占理。 不过既然来的是那位罗妈妈,也就代表李妈妈还是没能要回庚帖,这样一想,陈氏更加烦躁了。 这个结果不是没想到。 徐云葭喜欢她家有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舍不得有卿显而易见,但徐家父子向来疼惜徐云葭,她都派人这样上门打他们家的脸了,居然还能忍着不跟她家退亲。 这徐冲还真是一个女儿奴。 平日里嚣张跋扈,对自己的女儿却有求必应,甚至可以为了自己的女儿委曲求全,要是徐家没出事,这桩亲事是真的不错。 拿捏了徐云葭就是拿捏了整个诚国公府,而且徐冲就徐琅这么一个儿子,后院又没别的女人,以后诚国公府必定只可能交到徐琅的手上,依照徐琅听徐云葭话的程度,也就是说这两任诚国公都可以被她掌控于手心之中。 可现在有什么用? 现在的徐家就是一个雷,谁沾谁倒霉! 陈氏冷着脸,心烦意燥,重重把手里的茶盏一搁,方才继续说道:“都到这种田地了,他们居然还要绑着有卿不放!”她下意识以为罗妈妈是来讨好她家,不想让徐云葭跟她家有卿退婚的,连带着对徐云葭也没好气起来,冷嘲热讽,“我还当她有多喜欢有卿?她要真喜欢,这种时候就该直接把有卿的庚帖送过来,而不是还在妄想着嫁给有卿!” 她在屋子里发作,梓兰等人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过了一会,陈氏终于发话:“让人去外间的客堂候着!” 说完也没起来,她打算好好冷一冷这位罗妈妈,让她知道裴家的态度,反正老爷说了,徐家这次肯定是挺不过去了,她也是打定主意不会让徐云葭进府了。 当初她看中徐云葭就是因为徐家在燕京城的地位以及她在徐家人眼中的位置,不管徐冲还是徐琅都对徐云葭唯命是从,可以说娶了徐云葭就是娶了整个诚国公府。 可现在—— 徐家自身难保,那徐云葭这个香饽饽自然也就成了烂叶菜,而徐冲和徐琅这对行事莽撞的父子更是成了随时爆雷的存在! 她可不想有这么一个亲家。 谁知道他们以后会不会再闹出什么事连累有卿呢?她的儿子日后可是要封侯拜相的,绝对不能被这样一家人缠上! 余光瞥见传话的人竟还没走,陈氏皱眉,一个眼风扫过去,沉声质问:“怎么还不去?” 回话的人犹豫着小声说道:“夫人,那位罗妈妈估计不肯进来,他们在外面敲锣吸引了不少人过来,不知道要做什么。” 其实还有一句话,她没敢说,她觉得那位罗妈妈更像是来退婚而不是求和的,听来回话的下人说徐家抬了好几个箱子下来,像是以前他们家送过去的聘定。 但这个话她可不敢跟陈氏说,生怕再挨一顿罚! “你说什么?” 陈氏这次是真的愣住了,紧接着一点点重新皱起眉:“他们这是想要做什么?” 第7章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没有人能回答陈氏的话。 梓兰是不知道,她一直待在陈氏身边,哪里会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况?而来回话的管事妈妈则是不敢说,生怕说了之后,本来就在气头上的陈氏又要罚她一顿。于是屋子里静悄悄的,不过很快又有人过来了,是有人见陈氏一直没有吩咐,外面则闹得越来越厉害,待不住了。 便过来问陈氏该怎么办? 陈氏自己这会都弄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她哪里知道该怎么办?本来以为徐家过来是求着讨好,那么两家必然是暗悄悄来往,她派人去徐家要庚帖也是暗地里去,并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 说到底这事传出去他们也没什么好脸面。 谁想到徐家根本没打算悄声来! 闹不明白现在的情况,陈氏沉吟半晌,到底还是起来了。 “走,去看看!”她说完径直出去,一到大门那边,果然跟他们传的一样,除了徐家那些下人还有不少眼熟的下人,都是旁边几个府邸的,这会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看热闹,那锣声更是被敲得震耳欲聋,让人听着太阳穴突突直跳。 陈氏脸色难看,她先是扫了一眼自己府里的下人。 ——这些不中用的东西! 那些下人都怕她,一个个被她看得都低了头。 陈氏心里有气,但这会不是斥责他们的时候,她向来主张有事关上门再处置,不让外人看笑话,只能先忍着气往前看。 外面那些人因为她的出现,声音倒是少了不少,不过看过来的眼神却一点都没少。 什么眼神都有。 平日哪有下人敢这样看她?陈氏强忍着怒气没发作,依旧保持着雍容华贵的贵妇人模样,看向迎面走过来的罗妈。 纵使心里再不高兴,陈氏表现出来的还是跟没事人一样,就仿佛两家并无龌龊,还跟以前一样,眼见罗妈走近,她扬起一张笑脸同她说道:“我听下人说外面有人敲锣,还纳闷,你也是,有事过来直接进府就是,派人敲锣做什么?这也亏得是在我家门前,要是在别人家,准得拉着你去见官。” 她半开玩笑一句后,见罗妈并不出声,心里越发不满,嘴上却继续跟她笑说道:“我让人在府里给你沏了好茶,走,我们进去说。”说完看梓兰,斥她,“没眼见的东西,还不去扶着点罗妈妈。” 梓兰忙应了一声。 梓兰是她的大丫鬟,跟李妈妈一样都是她的左膀右臂,陈氏这样做也算是给足了罗妈面子。 不知道徐家大张旗鼓要做什么,但不管做什么,进府说是最好的。 进了府就是她的地盘,也不用怕别人看着。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有些没底,眼皮也在抽搐,总觉得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可罗妈妈却笑着拂开了梓兰的胳膊,她看都没看梓兰,而是直视着陈氏客气道:“二夫人客气了,老奴今日过来就是受主家的吩咐跟二夫人说几句话,不用特地进府说。” 陈氏看她这样,不禁皱眉。 她心里隐约觉得自己有可能猜错了,徐家这样的做法和态度哪里像是来讨和的,更像是…… 可怎么可能呢?徐家真舍得退亲? 要是真退亲,徐家那对父子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就他们过往时候维护徐云葭的样子,这会不应该直接闹到她家里来?而且这罗妈妈笑吟吟的,一点气都没有,哪像是退婚的样子? 不对! 这太不合常理了! 可如果不是为了退婚,她又是要跟她说什么? 陈氏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倒是一点情绪都没露,依旧笑吟吟的,还主动上前去挽罗妈的胳膊,一派亲昵的模样:“瞧你,有什么话,我们不能进去说?你大老远过来,不渴?屋里好茶好果子候着,我们大可以进去坐着慢慢说,何必在这晒太阳。” 说完一扫身后,压低声音:“这么多人呢,你可是云葭的乳娘,不替自己考虑,也得替云葭想想,别让人平白看了笑话。” 她这是在提醒罗妈别忘了云葭的脸面和名声,没想到这句话正好戳中了罗妈的心雷,刚才还笑眯眯的人,这下立刻沉了脸,她直接甩开了陈氏的胳膊。 罗妈力气大,这一甩,直接把陈氏甩了几个趔趄,差点摔倒。 还好被梓兰等人扶住了。 梓兰扶着陈氏紧张问道:“夫人,您没事吧?” 陈氏没回,而是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看着罗妈,她怎么也没想到罗妈竟然敢这样对她!她这辈子活到这把年纪还从来没这样丢过脸,尤其敢这样对她的竟然还是一个乳娘,一个下人! 陈氏心里怒不可遏,脸上装出来的那点温和也一丝都看不见了,站稳后抬手扶了一把衣襟后就冷着一张脸问罗妈:“罗氏!你到底想做什么?” 罗妈却不怕她。 她早就看陈氏不顺眼了。 她是真没想到人变脸能变这么快,以前上赶着要她家姑娘快点嫁过来,每次见到她家姑娘嘘寒问暖,一副好婆婆的模样,谁想到现在就跟见了瘟疫似的,急吼吼就要退亲,一点情面都不顾。 既然如此—— 那就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谁也别有好果子吃! 罗妈抬手扫了一下前襟和刚才被陈氏碰到过的胳膊,跟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眼见陈氏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嗤声:“这不是该问您吗?” “老奴倒想问问,您想做什么呢?” 她说话的时候,抬了手,身后惹人厌烦的锣声终于停了下来,也让她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到众人的耳中。 刚才两人说话因为有锣声的缘故并不能让人听真切,旁人也只能靠两人的动作来猜她们聊得不愉快,现在能听到声音了,一个个顿时变得更加激动起来,纷纷竖起耳朵要听听她们说什么。 陈氏看这个场景,暗觉不好,想阻拦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罗妈嘹亮的声音已经传到所有人的耳中:“二夫人,我们徐家这么多年可曾对不起你们裴家过!” 罗妈一扫刚才强势模样,一边装出拭泪的动作,一边哀声叫道:“当初裴老国公跟我家老太爷为裴世子和我家姑娘定下这门亲事,这么多年,你我两家往来不断,我家姑娘更是日日守着规矩,待您如亲母。” “知道您夜里睡不好,她变着花样给您做香囊做药枕,就是为了能让您睡个踏实觉。”她说到这,一顿,目光移到她的额头,“您头上戴着的抹额还是我家姑娘亲自绣的呢。” 陈氏一听这话,手下意识扶到了抹额上,她脸色微变,倒是忘记这件事了。 罗妈看她这样就知道她是根本没把姑娘待她的那份好放在心上,她心下恼恨,当即更加疾言厉色起来:“春日里给您采桃花做桃花糕,夏日给您采莲做莲子粥,秋日酿桂花做桂花糕,冬日给您做梅子酒,就算亲生女儿对自己的母亲也就这样了吧!” “可您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老奴是真不知道我家姑娘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让您这样迫不及待要与我家姑娘退亲!” 罗妈妈一边哭一边叫,全然不顾及自己的脸面,怎么惨怎么来。 其实谁不知道裴家跟徐家退亲的理由? 但罗妈这一顿嚷,倒让旁人不由多看了几眼陈氏,是啊,之前要好的时候,他们可没少看见这位裴二夫人跟徐小姐亲近,好的时候更是跟亲生母女一样,现在徐家还没出事就急着要退亲,卸磨杀驴都没这么快。 一时间,众人看向陈氏的眼神都带了点不同的意味。 陈氏何曾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还是这么多人! 她心里一紧,脸色也跟着变了,刚想让人去拿罗妈让她住嘴,可罗妈却像是知道她要做什么,退后一步后继续大声嚷叫起来:“您真要退亲,我家也不会阻止,毕竟结亲结亲,结得是两姓之好,要彼此不情不愿也没必要凑在一起。” “可您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家姑娘才晕倒,身体还没养好,您就派李妈妈来我家抢裴世子的庚帖。” “你说什么抢——”陈氏气急,想反驳,可她一没罗妈妈拉得下脸,二声音没罗妈妈嘹亮,才开口就又被罗妈妈拔高的声音压着打断了,“可怜我家姑娘啊,多好一个人,竟被自己当做亲母一样的人这样对待,老天爷还有眼吗?他要是有眼睛怎么净看着好人受欺负啊!” 罗妈是真的心疼云葭。 刚才的假哭在这一刻也变得真情实感起来,她眼眶通红,滚下眼泪,面上神情也变得哀戚起来。 旁人看她这样竟也止不住心里一酸,他们也都知道徐云葭的为人,这会也纷纷替她不平起来。 “裴家太过分了!” “不说徐家还没出事,就算真的出事,也没有这样卸磨杀驴的!” “就算诚国公有错,错也不在一双儿女啊,裴家行事未免太过薄凉了些。” “徐姑娘多好一人啊,每次见到我们都客客气气的,每个月还会施粥送衣,现在居然被未来婆家这样对待!” “这位妈妈说得没错,就算真的要退亲,也大可以慢慢来,可裴家居然趁着人姑娘晕倒还上门去抢庚帖,这也、也——太不是东西了!” “裴家这样行事,日后谁家姑娘还敢嫁进来?!” 第8章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一时间。 信国公府门前全是在怜惜云葭,而说裴家以及陈氏不好的。 裴府的人都被这个阵仗弄懵了,就连陈氏也彻底呆住了,等回过神,她忽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寒,她最清楚流言和名声的重要性。 本来徐家出事,他们退亲也无可厚非,毕竟徐家树敌太多,也不会有人专门替徐家说话。 就算说,也不过几个,实在无伤大雅。 可现在—— 现在局势完全变了! 徐家站在了弱势的那一方,而这世上的人向来最喜欢帮弱者,尤其当那些人本来就是弱者的时候。 嫉恶如仇倒不如说是嫉富如仇。 平时找不到机会,可要是被他们找到机会,这些人就会跟那些打不死的蚊蝇一样一直围绕着你嗡嗡嗡嗡叫个不停。 这次徐冲为什么会被这么多人弹劾,不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只是陈氏没想到,裴家竟然这么快就步了徐家的后尘。 眼睁睁看着罗妈妈拿出那份属于有卿的庚帖,她的眼皮猛地一跳,明明要退亲的是她,想要拿回庚帖的也是她,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竟害怕地颤粟起来。 事情已经完全朝着她从没想过的局面走了…… 一时间,陈氏僵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罗妈却不管她在想什么,她今天过来,一来是按着老爷和姑娘的意思送回庚帖和聘定,二来是想给姑娘讨回一口气! 她要让裴家也尝尝看被人议论是种什么滋味! 这只是一个开始,今日之后,只要有人提到裴家跟徐家退亲,就会有人想到这一天,想到裴家人的薄凉。 虽然对不起裴世子了一点。 但要怪就怪他有这么一个“好母亲”吧。 就像这位裴二夫人考虑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要护着裴世子,免他被她家连累,那她自然也得好好护着她家姑娘! 女子活在这世上本就不易,她可不希望别人以为退亲是姑娘有什么不好,她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是他裴家行事不端、是他们背信弃义! “这是裴世子的庚帖,今日老奴拿来了,请二夫人高抬贵手放过我家姑娘,我家姑娘身体弱,万不能再被刺激了。” 罗妈专挑可怜的话说。 陈氏看她背对着别人,说得哀戚可怜,可看向她的眼神却带着讥嘲,顿时更加怒不可遏,偏偏被这么多人看着她还不好发作,一口气都顶到喉咙那边了,也只能攥着拳头忍着。 “至于聘定和名册也都在上面,当初的活物和吃的早过了日子,老奴便拿现在的市价折换了钱。”她说完转身看向身后众人,继续摆出一副哀戚的模样,“也请各位帮着做下见证,我家姑娘从未对不起任何人过,走到这种结局也是她不想看到的。” “对了——” 罗妈想到什么,忽然又转身看向陈氏,“我家姑娘还有一话让我带给裴世子,既然世子不在,就劳烦二夫人帮忙传话了。” “我家姑娘祝裴世子日后能早觅良缘,夫妇相和、伉俪情深、美意延年、长乐未央!” 这一番话说完,罗妈看陈氏脸色越发难看,而围观的众人却频频点头,说道“徐小姐实在高义,被未婚夫家这样对待,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她心里满意,不再多语,抬手,立刻有人搬来当初裴家送去的聘定,连带着那份庚帖全都摆在了信国公府的正门前,而后罗妈再不看陈氏,径直朝着围观的众人赔礼道:“今日叨扰各位了,等来日家里好些了再请大家喝茶。” 她这样客气,反而让原本来看戏的人纷纷不自在起来,一个个全都摆手惭愧道:“不用不用,妈妈跑这一趟也辛苦了。” 还有人说:“这位妈妈放心,我们都知道徐姑娘的为人,日后谁敢说徐姑娘不好,我第一个冲上去!” “是啊是啊,徐姑娘以后必定能觅得一个好良缘,最重要的是找一个好婆婆!”有人故意看着陈氏这样说道。 陈氏气得眼睛都红了,她活到这把年纪,不管家里的人怎么看她,在外却一直都是好名声,没想到今天竟被一个下人弄得功亏一篑! 罗妈妈看陈氏脸色难看,心里总算是快慰了一些。 她故意闹这么一出就是想让所有人看看裴家有多么忘恩负义,看看这个陈氏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本来因为姑娘爱慕裴世子,他们也不好做绝,现在……谁怕谁?反正都撕破脸皮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当然是先紧着自己家来,就算退婚,她也势必不能让姑娘的名声有半点受损! 罗妈妈功成身退。 又跟众人说了几句就上马车离开了。 反倒是陈氏依旧站在门前,看着那张庚帖和聘定沉默不语。 直到梓兰提着心轻声唤她:“夫人……” 陈氏这才回过神,一抬头,就看见那些人望过来的眼神,鄙夷、厌恶……全是她从未看过的眼神。陈氏心里一紧,瞳孔也猛地睁大了一些,脚步不自觉往后退,她下意识张口想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一般,最后只能咬牙拂袖,连素日里那点端庄的贵妇人模样也摆不下去了。 转身的那一刻,她彻底沉下脸,怒斥身边众人:“还站在外面做什么?还不把东西给我抬进去!” 说完她转身就走。 跨门进去的时候却再次差点摔倒。 梓兰忙过去扶她,语气关切道:“夫人,您没事吧?” “啪”地一声! 梓兰和其余裴府的下人都愣住了,他们眼睁睁看着梓兰那张清秀的半边脸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因为不敢置信,她还偏着头,红唇也还微微张着,手也悬在半空,保持着去扶人的姿势。 陈氏根本没去看梓兰,她在罗妈这边受了一肚子气,正恼得厉害。 她拿徐家没办法,便把所有的火气都对准了自己这些身边人,仗着现在外面的人看不到,她手里的力道一点都没留,梓兰那半边脸已经肿得不能看了,她却一点自责懊悔的情绪都没有,反而还出声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你是怎么办事的?眼睁睁看着我摔倒!”苏丹小说网 “还有你们——” 她转头骂其余人:“徐家都打脸打到家里来了,你们就眼睁睁看着!我看明日不如直接找个人牙子把你们都给发卖算了!” 到底还在外面,陈氏发作了一通,心里憋着的那口气也总算是消下来一点,而后也没看他们,径直抬脚先走了进去。 梓兰捂着脸颊,有跟她交好的下人压着嗓音安慰她。 梓兰摇摇头,没说话,眼眶都红了,她还是不敢耽搁,生怕跟得慢了,回头又挨一顿罚,她连忙跟着陈氏的步子进去。 其余下人看着这副情形,不免都有些心寒。 梓兰平日最得二夫人宠信,没想到二夫人对她也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她都如此,他们这些人就更算不了什么了,想到这,裴家这群下人心里都不禁一阵胆寒。 …… 裴郁回来的时候,裴家门前的热闹已经烟消云散了。 刚才围得水泄不通的一条路,现在已经连只罗雀都看不见了,也就只有几个守在裴家门前的门房还在悄声说着话。 裴郁今日去山上采药了,卖草药换来的钱又去文轩斋买了一套新的墨纸,家里给的月银时有时无,不知道是陈氏没发,还是底下的人克扣了。 他也懒得去要,便自己寻谋生的道路。 采药卖钱、给别人写信读信,赚得虽然少,但他平日开销不大,积少也能成多。 裴郁今年已经十六,却没上学,陈氏根本没把他当一回事,任他在府里自生自灭,想起来了给点月钱送点衣服,想不起来就由他自己过着,怎么可能还会特意送他上学去?而他那位常年在外的父亲裴家大爷裴行时更是从未想起他过。 裴郁年幼的时候还怀着一点孺慕之情去求过父亲。 那时他鼓足勇气,跟他的父亲说他想跟裴有卿一样上学去,他想好好上学考取功名以后让父亲也以他为骄傲,可迎接他的却是裴行时扔过来的酒盅以及一声厌恶的“滚”。 那日裴郁额头被砸得血流不止,可连给他包扎的人都没有。 他刚出生那会还有个乳娘照顾他,乳娘原本在他母亲身边服侍,那是这世上第一个对他好的人。乳娘在的时候,他还有衣服穿有热饭吃,可自从他五岁那年乳娘死后,就再没有人管过他了。他就自己一个人摸索着给自己包扎了,再后来,他再也没去求过裴行时,无论活得多艰难,他都一个人咬牙挺了过来。 他知道自己不被喜欢,也不想去他们面前碍眼。 没学上。 他就自己摸索着学。 积攒下来的钱买书买文房四宝,纸笔不够,他就在地上涂涂写写……这么多年,他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秋闱在即。 三年前他因病错失了机会,这次绝对不能再失去机会了。 裴郁远远走来,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却像是抹不开他身上的那片乌云,他用一根白色布条梳起高马尾,额前的头发因为有些过长而遮挡住一只眼睛,他低着头垂着眼睫,看不见他浓睫之下眼睛里覆盖的情绪,但还是能感觉出他身上的阴郁。裴郁薄薄的两片嘴唇一直紧抿着,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都已经有些泛黄的白衣,背着竹篓,路过信国公府门前的时候也没停下脚步。 他住在西院。 有次家里来客人,他这样出来,陈氏觉得丢人,后来就不准他再从大门进出,裴郁向来懒得去争这些事,对他而言,大门后门都一样,反正后门离西院更近,他还能少走几步路。 承袭了几代的信国公府十分雄伟。 门前两尊栩栩如生的石狮比成年男子还要高大,后面则是两人高大的红漆大门,两把铜环是重工所筑,那块高高悬挂的门匾更是开国皇帝亲手书写赐下来的。 和徐家一样,裴家也是开国功臣。 比起子嗣凋零的徐家,裴家则要人丁兴旺许多,除了跟徐父一样驻守边疆的裴家大爷裴行时,裴家二爷裴行昭为吏部尚书,而三爷裴行文也在通政使司担任文职。 兄弟三人各司其职,以至于如今的裴家已不是徐家能比的了。 可对于这样的富丽荣华,裴郁连看都没多看一眼,他依旧沉默地一个人往前走着,直到一句话落入他的耳中—— “没想到徐家竟然真的肯退亲,二夫人这次丢尽脸面,怕是不会善了。” “你没看梓兰姑娘都挨打了,我刚才听说二夫人回到房间又是一顿发作,好多东西都被砸了!” 裴郁闻言,原本坚定且不带一点迟疑的脚步忽然一顿。 第9章 裴郁 裴郁知道陈氏要跟徐家退亲的事,那天陈氏派人去徐家的时候,他恰好路过听到了,对陈氏的翻脸不认人,裴郁并不觉得意外,他这位二婶看着端庄大度好说话,实则却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利字当头。 三年前他因病错失秋闱,想来也是他这位二婶使的手段。 他不曾说,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府里根本没有人会听他说话,何况即便他们信了又如何,难道他们还会为了他去惩戒陈氏吗? 不会的。 他们不可能因为他这么一个不祥之人而去惩戒未来信国公的母亲。 人心如此,人性如此,裴郁从不感到意外。 可那日在知道裴家要跟徐家退亲的时候,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他竟然也悄悄跟着去了。 他当然进不了徐家,只能躲在外面远远看着,他看到裴家人先是被人客客气气迎了进去,不到一刻钟就被人用笤帚打了出来。 徐家父子亲自出马,一人持长枪,一人拿鞭子,裴家派过去的那些人全都吓得直接从里面一路跌跑出来。 那天他在外面待了很久。 从正午到日暮,再到星河代替斜阳,直到月上柳梢才离开。 他听说徐家闹得厉害,也听说她晕倒了,他知道她这么多年的不易,徐家没女主人,她的父兄又向来莽撞,她一个人既要操持家业,还要不时给自己的父兄收拾烂摊子,这种时候,被她视做亲母的陈氏居然还派人上门退婚,她怎么可能扛得住? 可即便知道,他也无能为力。 他连自己都救不了,何谈救她?那天他一个人走在朱雀大街,四周热闹缤纷,而他看着天上迢迢星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多么无能。 倘若他有能力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她受辱。 这几日他下意识就会关注这件事,不知道她醒了没,也不知道徐家打算怎么做。今日特地去文轩斋买文房四宝,除了文轩斋会对采买文房四宝的客人送徐云葭亲自做的花笺之外,也是因为文轩斋是她一手打理的产业,他想着去那可以打探看看她的情况。 他在文轩斋故意待了很长时间,可惜他们什么都没谈论。 只不过看那位掌柜唉声叹气的模样,想来是不太好。 裴郁很清楚他那位二婶的脾气,这亲肯定是要退的,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娶这样一个徐家女,更不会允许裴家有这样一个亲家,何况要退这门亲的原本就不止她,他那位二叔才是幕后吩咐的人。 除非裴有卿提早回来,依照裴有卿在裴家的地位,他要是真的下定决心想娶,恐怕陈氏和裴兴昭也没法子。 可即便她日后真的进府,恐怕也很难在陈氏手下讨到好。 陈氏那样的人,最容不得别人违抗自己的命令,尤其违抗她的那个人还是她一向疼爱的儿子。 裴郁以前从来不会去关心别人的事。 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在这世上,他只有他自己,他活到这么大,甚至没有什么目标,就跟行尸走肉一样。 读书并不是他的爱好,只是因为他实在太孤独了,考取功名也不是为了报效家国,而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他的生活就像一盆见不到底的污水,谩骂、侮辱、殴打…… 他从小到大经历的就是这些。 他甚至不止一次想过死了也好,反正他本来就是不被期待不被喜欢的。 为什么活着…… 大概是因为他这样活在阴沟角落里的人也曾见过温暖和美好。 那一点点从黑暗里滋生出来的光像是在告诉他“这世界其实也不是那么糟糕,活下去,或许你会看到不同的人生”,他就靠着这一点支撑一点点走了下来,直到今日。 那天在看到陈氏是怎么对她的之后,他忽然萌生出一股强大的念头,他要考取功名,不仅是为了自己能够走出这个地方,更要为了她。 他要走仕途、走到至高无上的位置,他要有一日在她需要的时候,能够有本事护住她。 这是裴郁活这么大,第一次有极力想去做的事。 不仅仅只是为了活着。 他现在是弱小,可他总有一日会强大的。 到那时—— 无论她有没有嫁给裴有卿,他都会想法子让她过得好些、再好些。 可裴郁没想到徐家竟然会主动过来退婚,他很清楚在这件事情上徐家父子是没有说话权力的,他们要是想退,早在裴家登门的时候就退了,这桩亲事唯一能够做主的只有她,如果不是有她首肯,徐家父子即便再生气也不敢真的跟裴家撕破脸。 “嘘!” 门房那边有人看到他了,见他驻足在原地,他们一脸看到脏东西的样子,皱着眉骂道:“真晦气,怎么看到他了。” “本来今天就够倒霉的,现在看到他,估计晚上赌牌又得输了!”说完那人还往裴郁的方向啐了一口。 裴郁听到了,但他没有出声,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他重新拾步往前走,脑中的思绪却远比他沉寂的表情要显得缤纷许多,他满脑子都是在想她主动退婚的事。 不知为何,裴郁竟然有些高兴。 她这样好的人本来就不该被陈氏折辱,裴有卿是不错,可以他对裴有卿的了解,他绝对违背不了陈氏,纵使他如愿娶她进来,日后陈氏要对她做什么,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这个堂兄最大的缺点就是愚孝,而这一点足以让她受尽委屈。 头顶的日光照在裴郁的身上,那抹乌云好像一点点消散了。 此刻他的脚步明显要比刚才轻快许多,就连那双沉寂漆黑的眼睛也仿佛染了一些光亮,高马尾在半空一晃一晃,似乎是在以这样的方式诉说他此刻的好心情。 后门不比前门,门小路窄,在这干活的又都是粗人。 裴郁过去的时候,正有一群干杂活的家丁凑在一起坐在树下打牌九,远远看到裴郁过来,刚刚还打得兴起的一群人纷纷停下动作,有个长得跟猴子一样的瘦小男人跟刚才大门那边的人一样朝着裴郁的方向啐道:“妈的,我说我今天怎么手气这么背。” 旁人笑他:“小六你自己牌技不好就别怪别人,这大家伙都看见了,又不是就你一个人看见。”他们说着朝这个叫小六的家丁伸手,“来来来,先给钱!” 小六又低声骂了一句,打开荷包把最后那点钱都给了出去。 连着输了积攒了几个月的月钱,小六一肚子邪火没处发,索性过去找裴郁的麻烦:“喂,你给我站住!” 裴郁没理,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自顾自往前走。 他的无视让小六更为恼火,在小六心中,裴郁跟他们是一样的人,即便他顶着裴家少爷的身份。 甚至比他们还不如。 他们还有爹有娘有家人关心照料。 可裴郁呢?他什么都没有,亲娘早死了,亲爹根本不拿他当回事,满府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人根本没人把他当亲人。 这样一个人,当然比他们还不如。 可小六没想到,裴郁竟然敢无视他,被一个比自己还不如的人轻视,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小六只觉丢尽脸面,他阴沉着一张脸,大步朝裴郁走过去,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我让你站住,你聋了!”他说着就要去拽裴郁的胳膊。 其余后院这边的人都没有出声阻止,就跟看好戏似的坐着看着。 有几个年纪稍小的人稍有不忍,但也不敢替裴郁出头。 谁不知道这位大房的主子不受人待见,他们之中有不少人或多或少都欺负过他,尤其是早几年,那个时候裴郁还小,远没有现在的高大,他们这些裴府之中最低贱的人平时在别的主子或者管事那边受了欺负挨了打骂就会把一腔怒火还到裴郁的身上。 裴郁是主子,活得却比他们还不如。 他身后没人护着,又长了一个不会告状的性子,主子的身份奴仆的命,自然成了他们最好的受气包。 十岁以前的裴郁,几乎谁都可以欺负他,打他、骂他、克扣他的吃的和月钱,把他按在地上跟狗一样趴着,一群人围着他看他笑话……什么过分的事,他们没对他做过?不过这几年裴郁长得越来越高,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也越来越渗人,他们也不敢跟以前似的打他骂他了。 现在难得有人出头,一群人当然乐得看起好戏,还有人朝着裴郁的方向吹起口哨。 “我听说你在卖草药赚钱,钱呢?”小六一边说一边去拽裴郁,可手还没碰到裴郁的胳膊,裴郁就停下步子转过身来。 小六的手停在半空,没碰到裴郁的衣服。 小六长得瘦小,个头还没到裴郁的肩膀,他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比他长得高的人,看不到裴郁的脸,小六更加恼恨,他还把裴郁当以前那个瘦弱可欺的小孩:“你把钱都交出来,我就放你一马,要不然——” 他阴恻恻地笑了下:“就别怪我们兄弟以大欺小了。” 裴郁低眸看了眼面前瘦小的男人,没理,继续往前走。 他这个态度算是直接把小六给刺激到了,小六拔腿追了过去,边追边骂:“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老子让你给钱,你聋了?” 他看到裴郁停下脚步,还以为他是怕了,哼笑出声。 “我看你是不挨揍就不听话,真是个贱种!”他说完举起了拳头,像打小时候的裴郁一样去打现在的裴郁,可拳头还没砸到裴郁的身上就被转过身的裴郁伸手握住了。 第10章 裴郁的秘密 然后—— 众人眼睁睁看着小六砸出去的那只手被裴郁按着一点点往下压,不知道小六承受了多大的力道,众人只看到小六的那只手都快被压得扭曲变形了,小六在短暂地怔愣之后立刻疼得嚎叫出声,他痛苦的惨叫声冲破天际,整个后院都环绕着他的叫声。 看着面前涕泪横流的小六,众人心中不禁一阵胆寒。 再看裴郁—— 少年着白衣于逆光处而站,脸上的表情依旧和从前一样没有半点情绪,不怒不喜,冷静平淡,可那双黑眸,就像是地狱里出来勾魂的恶鬼修罗。 他那双眼睛,原本黑色的瞳孔就要大于眼白,让人看着就觉得阴森可怖,现在……被他看着,众人都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冷颤。 刚才还在吹口哨的一群人都觉得脊背发凉,浑身颤粟,别说过来帮小六了,他们连动都不敢动。 明明午后阳光正好,可在场的一众人却觉得像是置身于极寒的夜晚,都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哆嗦。 “喀嚓”一声。 众人微愣,不知道这道声音是什么,直到裴郁松开了手,他们看到小六以一种扭曲的形态抱着手跪倒在了地上,才知道是他的手……竟然被裴郁生生弄骨折了! 而裴郁。 那个从幼时起就被人欺凌的少年依旧站在原地,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垂着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小六。 这一刻,时光倒转。 众人似乎都想起了当年那个被迫跪在他们面前的小孩。 只是当初那个谁都可以欺负的小孩现在低着眼眸,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沉默或者说冷漠得看着跪在他面前惨叫的小六,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一丝变化,慢慢地,他抬起头,把漆黑的眼睛对准他们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像是在看谁,又像是谁都没看。 可跟他对视的那群人却纷纷打了个冷颤埋下头,直到裴郁离开,他们才觉得僵硬的肩背一垮,忽然长舒了口气。 眼睁睁看着裴郁离开的身影,后院迟迟无人说话。 心中的震撼却压过所有,还是听到小六的惨叫声,一群人才回过神,连忙跑去把小六抬了起来,近距离看到小六那只扭曲的手,他们更是不由自主地又狠狠打了个冷颤。 有人苍白着一张脸低声:“他也太狠了……” 还有人低声说:“……他力气怎么这么大。” 其中有人忽然想起一件往事,他喃喃:“你们还记得之前有人说看到他打死老虎的事吗?” 不少人都想了起来,那次裴郁一身鲜血从外面回来,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觉得晦气,事后有家丁出去采买的时候听说有个少年一个人打死了一只猛虎,这事曾在燕京城轰动一时,且不说那猛虎毛发十分漂亮,保存得也十分完整,在市上卖了一个高价,就说那猛虎本是山中之王,竟被人扑杀,而扑杀他的人竟然还是一个少年。 怎么可能不轰动?! 也是巧,那日裴郁也在外面,那家丁正觉得晦气,就看到那人指着裴郁说“就是那个少年!” 可那个家丁回来说了这件事,却没人相信他说的话,在他们的眼里,裴郁病弱人人可欺,以他的本事和身手怎么可能击杀猛虎?要是他能杀虎,又怎么可能被他们欺负? 而且那个时候裴郁才多大?十四岁。 连成年男子尚不敢以一人之力杀虎,何况一个十四岁的病弱少年了。 可现在——苏丹小说网 众人望着裴郁离开的方向,再看小六那只扭曲的手,竟不得不信,一时间众人都有些庆幸刚才小六出来的时候,他们没有跟着过来,要不然…… 还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 裴郁没有去管身后众人的议论。 他不在意别人的言论也无所谓别人的言论。 陈氏虽然苛待他,但也不敢真的对他做什么,毕竟他还顶着裴家大房嫡子的头衔,只要他那位好父亲活着一日,只要他还是裴行时的儿子,陈氏就不敢真的越过他对他做什么。 裴郁住在西院最偏僻的一处地方,虽然小,但这么多年被他收拾得也算是五脏俱全,甚至他还特地开辟出来一块地方用来当厨房,门前的院子里也被他种了不少蔬菜。 之前裴郁还养过鸡。 只不过被人告到了陈氏那边,陈氏嫌吵也嫌脏,找人把鸡都拿走了。 裴郁把竹篓放下后先去洗手,院子东边有一口水井,别人觉得住得地方有水井阴气重不吉利,可裴郁不信这些,就算真不吉利,恐怕也压不过他去,毕竟他才是所有人眼中最不祥的东西。 拎了一壶水。 他用葫芦瓢盛了一点用来洗手,其余的则被他拿去厨房烧开。 这些事他从乳娘没的那日起就一个人开始做了,其实乳娘在的时候,他也没少做。乳娘大概知道等她走后他会面临什么样的情形就有意的让他学做这些,免得真的等她走了,他一个人活不下去。 劈柴烧火,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做得十分习惯了,等水开,裴郁才出去提着竹篓进房间。 房间里面只有最基础的东西,桌、椅、床、柜…… 裴郁把新买的文房四宝放到里面的书桌,最后他小心翼翼拿出那几片被他仔细珍藏着的花笺。 文轩斋的文房四宝价格本就偏高,其实裴郁用不着那么好的东西,他什么都能写,可他还是每次都会去文轩斋买,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她做出来的这些花笺。 身后的书柜并没有装满。 寥寥几本也都是裴郁花钱淘来的,很多都是别人不要的,他捡便宜买回来的。 书柜最上面那层有一只上了锁的黑木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放着几片零碎的花笺,新旧不一,可见是不同年头买的,和他书桌上放着的那些花笺一样,一看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而花笺之下还有一块绣了一只小狗的帕子。 裴郁在看到这块帕子的时候,目光一顿,他小心翼翼伸手,中途却又收了回来。 并不敢触碰。 他六岁那年曾见过这世间最温暖的美好,她如神女一样走到他的面前,俯身弯腰想把他扶起来,可低贱如他,在触碰到那些美好的时候竟怕她如泡沫一般一触即碎,他就像猛兽一样低声嘶吼了她,却在她离开的时候又折身回去,偷偷捡起了这块她不小心遗落在那的帕子。 他见她回来找过。 却还是卑劣地偷偷把这块帕子私藏了起来。 这是裴郁最大也最不能被外人知道的秘密,他会缄口如瓶,把这个秘密埋在心中一辈子,直到死去。 第11章 裴府风云 李妈妈还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她蓬头垢发回来,本来是想让陈氏替她做主,没想到挎着一张老脸走进院子竟发现跪了满满一院子的人,就连梓兰也在其中。 再一细看—— 梓兰那半边脸竟然还肿着! 这是怎么回事?! 李妈妈吓了一跳,原本哭诉的步伐也不禁停了下来。 谁不知道梓兰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丫鬟,跟她称得上是夫人的左膀右臂,这满府之中能这样打梓兰脸的也就不过几个主子,二爷在上朝、世子又不在家,唯一有可能的…… 她心下一惊。 院子里的奴仆看到她回来,也不敢跟她打招呼。 只有梓兰在看到她这副样子的时候,蹙了蹙眉,然后朝她使了个眼色。 李妈妈在陈氏身边待了几十年,自然知道梓兰这个眼色代表什么意思,她心里暗叫一声倒霉,本来是想叫陈氏替她做主,现在看来……李妈妈刚想收拾下自己,但已经来不及了,陈氏已经看到她了。 “你还有脸回来!” 陈氏的怒喝从屋中传了出来,她自从外面回来先后砸了一通,又让满院子的奴仆跪在外面,即便这样犹不解气,现在看到李妈妈,这个素日里她最信任的人,更是冒了一肚子邪火。 李妈妈心里一紧,也不敢怠慢,连忙低头进去。 还没下跪,迎面就砸过来一只茶盏,李妈妈下意识想躲,但想到梓兰那高肿的半边脸还是硬生生受了。 李妈妈被茶盏砸中胸口,疼得她倒退了两步。 茶水滚烫,砸在身上不仅疼,还灼烧得厉害,本来身上就有不少伤口,这一下,更是火上浇油,李妈妈疼得差点尖叫出声,最后还是咬着舌尖把那声痛呼忍了回去,免得面临更大的惩罚,然后跪在地上等候陈氏的发落。 “我让你去拿回庚帖,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陈氏心里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李妈妈的身上,觉得是她没处理好这件事才会让徐家如此发难,现在庚帖是要回来了,可裴家和她的名声也丢得差不多了。“我平日觉得你行事妥帖,办事也稳重,现在倒好,你让以后我们裴家的脸面往哪搁!” 一想到刚才外面那些人看她的眼神,陈氏就恼得厉害,她平日最看重的就是名声,现在却丢尽脸面。 这让陈氏平日那张姣好端庄的面容也变得扭曲起来,她阴沉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双目直盯着李妈妈,看她有什么话说。 “老奴也没想到徐家这次会做这么绝。”李妈妈也抱屈。 “老奴今日过去也没说什么话,就是想让人把庚帖换回来。”她忍着身上的灼痛说起在徐家的事,“也是奇了,开始徐家那些人对老奴好声好气,生怕咱们家要退婚,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来了一群人对老奴先是冷嘲热讽后来还直接把老奴等人打了出来。” 陈氏一听这话,脸色更加难看。 李妈妈到底也是伺候陈氏的老人了,知道她的脾性,便趁机问道:“徐家到底做了什么让您这样生气?” 陈氏一听这个称呼,脸上阴狠毕现,她自己不愿多提,就让梓兰进来说了外面的事。 等梓兰说完,李妈妈心里也大惊。 怪不得夫人会那么生气。 看来徐家是真的想跟他们撕破脸皮了。 虽然他们早就做好这个准备了,但他们想的最多的也不过是徐家父子过来找他们的麻烦,他们父子的脾性,满燕京城谁不知晓?就算过来发难,也不会有人站在他们那边。 甚至这样更能让他人觉得他们选择退婚是对的。 毕竟谁也不希望有这样的亲家。 谁也没想到徐家竟会这样先发制人,以至于让他们如今处于这样一个尴尬难堪的局面。 “看来徐小姐是醒了。”李妈妈忽然说。 陈氏皱眉看她,不明白这当口,她提这个做什么。 李妈妈一边起来重新给她倒了一盏茶,一边低声说:“谁不知道徐家唯一能做主的就是徐小姐,尤其是在这桩亲事上。” 陈氏抿唇,反应过来她的话:“你的意思是这事是徐云葭授意的?” 李妈妈恭声答道:“就算没授意,至少这事也肯定是她的决定,诚国公和那位徐少爷可不敢越过徐小姐做这样的决定,不过老奴有件事不明白——” 见陈氏看着她不说话,李妈妈继续低声说道:“依照徐小姐的脾性,即便真的不高兴退婚,也不会这样作践咱们家的脸面才是。” 她也算是看着徐云葭长大的,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也知道她待夫人和世子是哪般模样。 “而且还有一件更奇怪的事,老奴今日去徐府,徐小姐都没露面,甚至说都没说一句,老奴知道的时候,这位罗氏就已经来咱们府上了。”她算了下时间,“距离老奴到徐家说退婚,期间不超过一刻钟。” 上次裴家登门说退婚,徐小姐一听就晕倒了,为何这次没过一刻钟,这位徐小姐就做好决定了? 这实在是有些怪哉。 也跟他们想的实在是有些不太一样。 原本想好的手段和话语全都没用上,就好像……那位徐小姐早就已经决定好退婚了。 是因为太过伤心吗? 还是…… “你的意思是——” 陈氏开口,“徐云葭早就想跟我们退亲了?” 李妈妈也不敢肯定,只能说:“至少现在看来徐小姐做下这个决定的时间并不长。” “好啊!” 陈氏怒拍桌面,桌上的瓜果茶壶都被她拍得轻轻晃动。 “我还想着她会难过,没想到人家早就有了别的心思,亏我那个傻儿子知道家里要退亲还火急火燎要赶回来!” 她是全然不管别的。 也不管她家才是先说退婚的那个人。 满脑子就是徐云葭早就决定退婚,这个认知让陈氏心里更恼了,也让她对徐云葭咬牙切齿起来:“我看罗氏那些话都是她徐云葭布的局!” “我从前看她性子温和,是个温柔良善好脾气的,没想到背后竟也是这样一个阴诡之辈!害得我家沦落到这样的田地,自己倒得以抽身出来,她徐云葭还真是好大的本事!” “幸好是退了这门亲,要不然以后等她进府,家里还有什么安宁!” 她是全然不管自己家做得有什么不对,只一味地指责别人。 陈氏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梓兰和李妈妈谁也不敢吭声,她们都清楚陈氏这会听不进别人的话,等陈氏说得差不多了,李妈妈才又上前安慰道:“您也别气,徐家现在就是黔驴技穷,等过些日子,徐家倒台,谁还会帮着他们?” “要知道咱们裴家才是正道。” “现在咱们退了亲,不至于被徐家连累,等日后世子再高中状元,多的是人来讨好咱们家,您何必现在跟他们置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到底是伺候陈氏的老人了,最知道怎么顺她的毛。 李妈妈这句话句句点在陈氏的心肺上,刚刚还怒气冲冲的人这会被安慰得心情好了许多,虽然依旧恼恨徐云葭的做法,但也没有刚才那么气了。“你说的没错,等徐家倒台,他们就会知道应该跟谁来往了。” “到那时我倒要看看他们徐家人该怎么活!” 余光一瞥,看到李妈妈这副惨样。 陈氏仿佛现在才看到,倒是忘记自己之前还砸过一杯茶,只皱眉道:“行了,你今天也受委屈了,先下去收拾下。”又说梓兰,“你也下去。” 两人应声告退。 很快院子里跪着的那些人也都起来了,一个个或是分庭而站,各自找活干,或是进来洒扫。 而李妈妈和梓兰走出外面,两个人都下意识地长舒了口气。 余光瞥见梓兰脸上的伤,李妈妈叹了口气:“夫人就这个脾气,你……今天就好好去休息吧。” 梓兰垂着眼眸点了点头,并未说别的,跟李妈妈说了句便转身离开了。 李妈妈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知道梓兰这是心寒了,她自己不也是?伺候夫人几十年了,还不是夫人想打的时候就打,想骂的时候就骂?心里想到之前儿子女儿提议的事情,那时她舍不得夫人,也舍不得在国公府的待遇,如今……她转身看了眼身后,手放到胸口,疼得又嘶了一声。 看来她是真的该为自己好好着想下了。 胸口和身上都疼,李妈妈正想离开,便见不远处有个外房的管事过来了,只能停下脚步。 那管事看到李妈妈这个样子惊得瞪大眼睛:“您这是……” 李妈妈皱眉,没答,而是问:“什么事?” 管事猜到什么也不敢多问,说了刚才后院发生的那些事。 李妈妈震惊:“你说西院那位把一个家丁的手给扭断了?” “可不是,我都吓了一跳,那家丁的手都扭曲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得回来。”管事到现在还是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他也去看过那个家丁的伤,实在骇人,“您看这事要不要跟夫人说下?” 李妈妈沉默半晌才说:“夫人今日心情不好,就别去说了。说到底也是那家丁自己的错,无缘无故去招惹那位做什么,虽说他不受待见,但至少也姓裴。” 她是陈氏身边最受待见的心腹,管事自然都听她的。 “那我就不说这事了,那家丁要是能治就留,不能治给点钱就让他离开吧。” 李妈妈点点头,等她走后,不由朝西院的方向看了一眼,想到记忆中那个眼睛黑黝黝,看人的时候总带着提防的小孩,她不禁又想到那日大夫人难产血崩的样子…… 时隔十六年。 但她仿佛还能记得那日她的惨叫声有多么痛苦。 女人的惨叫、婴儿的啼哭,还有被血浸红了的被褥…… 不知道为什么,李妈妈竟狠狠打了个冷颤。 不敢多看。 也不敢多想。 她小声念了句“阿弥陀佛”就走了。 第12章 梓兰的心思 相比裴家闹哄哄又让人战战兢兢的模样,徐家倒有些岁月静好的样子。 父子二人在云葭的房间陪着云葭一起用膳,云葭刚醒来,胃口不大好,但父子俩生怕她饿着,你夹一点我夹一点,都把云葭面前那只碗堆成小山样子了。 要不是后来云葭无奈出声阻止,估计还得继续往上堆。 云葭虽然没什么胃口,但也不愿拂了他们的好意,便握着银箸吃了起来,等到吃不下便放下银箸,拿着帕子抿唇。 父子俩倒是吃了个底朝天。 他们也饿了,因为云葭日前突然晕倒,父子俩心里担忧,自然也就没什么胃口吃东西,现在看云葭醒了自然胃口大开。 云葭也没催促,就静静坐在一边看他们吃饭。 只有失去过才知道能够这样看着家人吃饭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终于。 父子俩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云葭问:“还要吗?” “不用。”徐父摆手,他心里压着的一桩大事已经解决,正心情舒畅,冲着云葭朗声笑道:“乖囡你好好休息,我和你弟弟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还想出去跟儿子商量下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去报复裴家,敢跟他徐冲的女儿退婚,他岂能轻易放过他们? 徐琅刚才收到父亲的眼神指示,自然知道要去做什么,他心里激动,也跟着说了句:“阿姐好好休息,我回头给你买好吃的回来!” 父子俩说着就要起来,却被云葭阻拦:“你们先坐,我还有话要与你们说。” 以为她还有事交待,父子俩又坐了回去,等云葭开口。 云葭看着徐父问:“我昏迷前曾嘱咐阿爹去宫里跟陛下请罪,阿爹可曾去了?” 她心里是知道的,上辈子父亲就没进宫,起初是因为她昏迷的缘故,后来又因为跟裴家闹了起来,阵仗太大,最后闹得沸沸扬扬,就连宫里都惊动了。 直到裴有卿回来。 可那时已然晚了。 陛下当时什么都没说,事后却连拿了数个理由发作了父亲,先后褫夺了父亲的虎符、官职以及诚国公的爵位,最后还把父亲赶到了御马监。 御马监是由宦官统治的二十四监中的其中一监,主要是职掌御马,养马、驯马以及统领由御马监组成的禁军。 父亲这辈子最看不起的就是宦官,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去的当日就跟那边的掌事太监闹起了矛盾,偏偏不巧,那御马监的掌事太监跟冯大伴交好,通过冯大伴的嘴,事情立刻传到了天子的耳中,彼时天子本就不满父亲,因为这件事更是再次震怒,又把父亲赶到了五城兵马指挥司当了一个最低贱的城门吏。 云葭端坐在椅子上,她面上神情平淡冷静,可那双无人看到放在膝盖上的手却紧紧攥着手心下的衣料。 “……还没。” 徐父面露尴尬,手放在脑后抓了抓。 他本来是想去的,但裴家突然要退婚,紧跟着云葭就晕倒了,他心里着急,哪还想得到别的?何况陛下也一直没派人来传话,他也就当作没事了。余光瞥见云葭蹙眉,知道她这是在担心,徐父忙说:“你放心,为父明日就去见陛下,给他磕头认错!” 又安慰云葭:“乖囡别怕,为父跟陛下从小一起长大,陛下决计不会听那些小人的话。” 他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也不觉得陛下真的会惩戒他,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怎么可能全部按照吩咐来?何况他最终还是打赢了胜仗,虽然这次的确惊险了一些,差点出事,但想必陛下…… 云葭问他:“父亲觉得裴府这次为什么急着跟我们撇清干系?” 徐父一愣,回过神后想也没想就沉着一张脸不悦道:“那能因为什么?当然因为他们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眼见这次弹劾我的人多了,生怕连累他们,当然急吼吼要跟我们撇清干系了!当初求着要你嫁过去的也是他们,现在倒好,也亏得提早看清了这家人的真面目,不然还不知道你以后嫁过去得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 只要想到自己的乖囡有可能被陈氏欺负,徐父心里就一肚子火。 云葭看身边父亲怒气冲冲的模样,不禁想起上辈子自己吃的那些苦,也想起阿爹在知道她吃的那些苦时是多么自责多么难过,那么骄傲一个人,从来就没跟谁低过头,却在她的面前弓起脊背低了头。 那天他走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苍老了十多岁。 那个意气风发、桀骜不驯了几十年的男人第一次生出懊悔的心情,他懊悔自己落到这样的地步害得女儿在婆家吃尽苦头,而他却连改变现状的本事都没有。 再后来阿爹为了她去讨好那些他以前看不上的人。 云葭想起有次她出门竟然看到阿爹给人牵着马,她的阿爹为了她,为了想让她过得好一些,被他们当做狗一样使唤,为得就是想换来一些晋升的机会,好让陈氏忌惮不敢再这么欺负她……指甲紧紧掐着手心里的皮肉,疼得她都快要叫出声了,最后还是被她强忍着吞了回去。 既然她回来了,就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父亲再次落入前世的惨况,这辈子她一定要规避前世那些事,护住父亲和弟弟! 她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她只要父亲和弟弟平安无虞,好好活着。 云葭垂着眼眸,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外露,怕父亲和阿琅看到后生疑。 等情绪消化得差不多了,她才松开自己的掌心,看了眼血肉模糊的掌心,她一边面不改色拿帕子擦拭掌心上的鲜血,一边看着父亲继续开口说道:“阿爹不是第一次被人弹劾,为什么这次裴家会做的这么绝?” 徐父呆住了。 对啊,他也不是第一次被人弹劾了,以前每次打完仗都有人弹劾他,那时裴家也没说什么啊。 为什么这次…… 他这几天被裴家的行事做法气得根本来不及思考,现在被云葭提醒才去细想。 云葭看着他继续说:“去年阿爹跟李将军平叛南诏的时候也曾违抗军令过,但那时陛下不仅没有惩戒阿爹,还奖赏了阿爹,说阿爹忠勇无双,为什么这次陛下不仅没有嘉奖于您,连召见都没有召见您?” 徐琅年幼,还不解其意,皱着眉问:“为什么?” 徐父到底不是小孩了,拧眉沉思了一会后,忽然变了脸站起身。 他动作太过突然,旁边的徐琅吓了一跳,不满地抚着心口咋呼道:“老爹你吓到我了!” 徐父没有理他,而是手撑着桌面低着头喃喃道:“因为这次是陛下亲自下的军令,我违抗的不仅是军令,还是……圣令。”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 他之前从来没想过,总觉得没什么,他跟陛下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为他鞍前马后、扫恶锄奸、攘外安内,他脾气是暴了点,但对陛下的心日月可鉴,即便陛下真的罚他也不过是明面上斥责他一顿。 他从来没想过陛下会真的处置他。 他都想好回头进了宫就跟以前一样跟陛下讨个乖卖个好,再陪陛下喝几盅酒,等陛下消气了,他再把裴行昭给弹劾了,好让他们知道他徐冲的女儿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敢跟他女儿退婚就做好被他报复的准备! 可现在他的后背却一阵发寒,那是一种从脚底心直窜天灵盖的寒意,这样的寒意,让他那张素日黝黑的脸都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外面天气很好,风和朗日,正是夏日里最好的时节气候,可他站在这个被阳光沐浴着的屋中却有种置身于漠北的感觉,仿佛被极寒覆盖了全身,不能动弹。 云葭见父亲终于想通了,终于稍松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阿爹可知裴家二爷与冯大伴交好?” 徐父双目怔怔,他常年在外打仗,怎么会知道燕京城这边的事?何况他就算真的待在燕京城,恐怕也懒得去费心管这些阉人的事。 云葭看父亲神情,无声叹了口气。 这件事其实也不能怪父亲,要怪也只能怪他们家里没个女主人。 她虽然可以把家里操持的井井有条,但到底是不一样的,她太年轻,又没长辈跟她说这些。 母亲早年与父亲和离另嫁,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 她们虽然都在燕京城,但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而外祖母……又因为身体的缘故鲜少出门。 而且在外祖母的眼中,她就是一个小孩,她也希望她只是一个小孩。 因为母亲的缘故,外祖母自知对不起她和阿琅,觉得是因为母亲跟父亲和离,她才被迫肩负起这些责任,才会那么早熟老成,因此每次见面,她也是尽可能地想让她多玩些,跟其余同龄的女孩一样,又岂会跟她说这些事? 陈氏以前虽然喜欢她,但也不会与她说这些。 至于外头那些夫人、老夫人看她更是跟家里的晚辈一样,怎么可能与她说这些事情? 她去参加宴会也不过是跟那些小姐姑娘来往,而在姑娘堆里了解到的也不过只有哪家胭脂铺子的胭脂好看、哪家绸缎庄的衣服漂亮,再私密一点,也不过是哪家姑娘喜欢哪家公子。 她哪里会知道人情往来的重要性,又哪有什么门路去了解这些事? 是后来嫁进了裴家,她自己摸索着才逐渐摸清了一些,也才知晓在这世上活着,人情往来有多么重要。 父亲脾气是暴。 但真正得罪想让他去死的却也没有。 倘若那时她能替他多打点,也就不至于在出事的时候连个伸出援手的人都没有。 唯一能帮他们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那时又不在京中。 就说这位冯大伴。 他是鸿元帝身边最得脸的掌事太监,从小跟着鸿元帝一起长大,朝臣和后妃无一不争相讨好他,他手指缝里漏丁点消息出来比他们怎么去窥测天子的心思都管用。 前世云葭起初也不知道他跟裴二爷交好,是后来嫁进裴家,接触到裴家的人情世故才知道。 如今陛下明明还没发作,可裴家却火急火燎要退婚,明面上看是陈氏的意思,可要不是有裴二爷在她后面做主,陈氏一个人哪来的胆子? 裴家可还有一位老国公呢。 这桩亲事说到底也是裴老国公跟她祖父定下来的,陈氏敢直接越过老国公跟她家要回庚帖,只有可能她身后站的是裴二爷。 看着失神的父亲,云葭轻叹一口气,又说了一句:“冯大伴的意思也就代表着陛下的意思,他既然敢跟裴二爷通这个气,想必是陛下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即使陛下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置您,但这次肯定不会轻饶了您。” “所以裴家这次才会这么着急跟我们撇清关系。” 徐父沉默,他性子是莽撞,但能在战场统领军队的人有的不可能只是莽撞,只是平日不打仗的时候,他懒得费心去思考这些,觉得没必要。他抿唇不语,神情却变得肃穆缄默起来,过了一会,他忽然在屋子里踱起了步。 徐琅到底还小,不是很明白这些事,但看老爹和姐姐这样,心里也有些紧张,他吞咽了一口干巴巴道:“难道陛下真要罚老爹不成?老爹最后不是还是打了胜仗吗?而且——” “老爹跟陛下不是一起长大的关系吗?” 云葭听到这句,忽然回头看徐琅:“阿琅,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家里不许说,外面更不许说。”她神情肃穆,声音也逐渐变得低沉起来,“你要知道君臣有别。” “亲兄弟都有反目成仇的时候,更不用说阿爹跟陛下还不是亲手足。” 第13章 家人 上辈子父亲会被革职就是没有认清他跟陛下之间的关系,他以为龙椅上那位还是从前那个他可以勾肩搭背、无话不谈的好兄弟。 云葭有时候想,她家最后走到那种结局,其实也不是没有理由。 乱世需要猛将,所以无论阿爹做什么,都可以被容忍,可如今四海太平,猛将早已没了用武之地。这种时候父亲不仅违抗圣令还没把这事放在心上,龙椅上的那位会怎么想?他会觉得父亲这是在蔑视在挑战他的天子之威! 那位天子早已不是当年刚登基时的纯善温和模样。 不过真的纯善温和的人又怎么可能在兄弟之中厮杀出来坐上那个位置? 其实就算没有这件事,龙椅上的那位也迟早有一天会出手。 早年天下不定的时候,朝堂分给武将的权力太多,可现在天下安定,天子自然也动了心思要把那些权力逐一收回,父亲就是他要开的第一把刀,在此之后,还会有无数把刀。 这些事,云葭前世就经历过了。 从父亲出事到天子整顿朝廷,再到文官的地位一点点压过武将,几年的时间,大燕的朝廷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以其实无论父亲有没有这次的过错,陛下都一定会收回父亲手里的权力,只是时间早晚罢了。苏丹小说网 这事的确让人寒心,可这世道向来如此。 阳光穿过菱花槅窗照在父亲高大威猛的身上,云葭明显能够感觉出父亲的站姿没以前那么挺拔了,她知道父亲此刻内心必定是震动甚至难过的。 父亲这辈子从少年起就在军营待着了,别人看他行事莽撞、为人嚣张猖狂,可那些人可知道这天下如今能那么太平,父亲为此付出了多少? 他行军打仗不是单纯的想求富贵功名,他是真的想护天下太平、想护百姓安宁,要不然也不至于在前世明明对陛下对一切都失望透顶的时候,可在番邦起势要攻打大燕的时候,还是首当其冲进了军营。 他为大燕征战了几十年,如今却被自己忠心侍奉的君主猜忌,怎么可能不难过? 可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云葭起身看着徐父说道:“阿爹,趁着陛下还没发作,您先把虎符和诚国公府的爵位都交上去吧。” 徐父没有说话,脚步却停了下来,他回头看着云葭,抿唇无言。 徐琅在一旁更是豁然抬头,他满脸不敢置信,语气呐呐:“虎符和爵位,阿姐,不至于吧,不就是……”他想说什么,但看着云葭此刻的神情,还是消了声。 云葭没有在这个时候跟徐琅说话,而是直视着徐父的眼睛说:“无论如何,您都得把您的态度亮出来,您要让陛下知道他才是天子,普天之下,他才是那个可以掌舵一切的人。” “阿爹。” 云葭走到徐父身边,她白皙柔软的手握住他结实有力紧绷着的胳膊,低声,“我知道您难过、伤心,可现在我们没有别的办法,真的等到陛下下旨的那一天,我们就不单单只是被拿走这些东西了。” “趁现在陛下还没找您,一切都还来得及。” 徐父一直没说话,此刻才终于看着云葭哑声说道:“可要是没了兵权没了爵位,你怎么办?我跟阿琅两个糙爷们怎么过都可以,你……” 他一顿,眼眶都跟着红了:“你以后该怎么办?” 他刚才还想着就算没有裴家这门亲事,他也能护住他的乖囡,可要是他没了官职没了爵位,以他这些年树的敌,恐怕谁都能上来踩一脚。他跟阿琅怎么样都行,他常年在军营,风吹日晒,怎么都能过,他的儿子虽然平日里是锦衣玉食娇惯了一些,但也不是吃不了苦的主。 当初他带着他去西郊的军营历练,这臭小子再辛苦也咬牙挺了下来。 他相信他们父子无论处于什么环境都能活下去。 可他的云葭呢?他的云葭从出生就是国公府的嫡小姐,玉食锦衣、奴仆环伺,他这些年拼命积攒军功,为得就是希望她能过上好日子……真到徐家失去所有的那一天,她该怎么办? 徐父不敢想。 云葭微愣。 她没想到都到这种时候了,父亲关心的还是她的以后和处境。 她心里一暖,眼圈却慢慢红了,她忍着没有落泪,反而扬眉笑道:“阿爹这话说的就是看不起我了。”云葭银月般端庄的脸上竟显出几分英姿,她在阳光之下在她父亲的注视下脆声:“我姓徐,是您的女儿,您和弟弟能吃苦,为何我不能吃苦?” “阿爹。” 云葭看向徐父:“我不要别的,什么荣华地位都比不过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对!” 徐琅也走了过来。 这一会功夫也足以让他反应过来现在的处境了,他的确震惊阿姐的话,也的确没想到,但阿姐都不怕,他有什么好怕的? “老爹你别怕,就像阿姐说的,只要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就行,而且不还有我吗?”少年扬起下巴,俊朗的面上满是英姿飒爽,“我还小,以后有的是机会,您失去的这些,我总有一日会挣回来的!到时候,儿子给您和阿姐挣诰命!” “放心,”他说完咧开嘴,露出一边的虎牙,还笑着拍了拍徐父的肩膀,“我绝对不会让老爹你和阿姐受欺负的。” “就知道说大话,靠你,还不如靠你老爹我重新起来!”徐父朝徐琅翻了一个白眼,但徐琅的这一番话也缓解了屋中刚才沉重的气氛,徐父低头看着面前一双儿女,原本茫然彷徨的心情竟在这一刻得到了极大的纾解,人为什么会害怕,那是因为身处险境的时候,身边没有人可以拉他一把。 可他徐冲有一双好儿女。 光这一点,他就已经强过许多人了! 云葭说的没错,只要他们一家人在一起,怎么都好! 心里那一块乌云仿佛被阳光重新劈开,徐父觉得天底下再大的嘉奖和功名利禄都比不过这一刻,比不过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敞开心扉,徐父看着面前的儿女,铁子也有了柔情,他放柔嗓音说道:“放心,只要你们老爹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们受欺负!” 外面春光依旧明媚。 而屋中的阴霾已经一丝都瞧不见了。 第14章 劝谏 有云葭的嘱咐,徐冲也已知晓此事的严重性,自然不敢再耽搁,他当即准备起身进宫,看云葭要起身相送,徐冲忙出声阻拦:“你别出去了,今日有风,你又刚醒,别回头吹了风又得难受。” 徐琅也在一旁跟着劝说道。 云葭看父子二人面露关切担忧之色,便也没再坚持,大病初愈,她的身体的确还需要好好休养,最主要的,重生这件事实在太过惊人,她还得好好再捋捋思绪,然后想想以后应该怎么办。 想到上辈子父亲的结局,云葭再三嘱咐:“不管陛下说什么,您都请忍耐些。” 又想到那位冯大伴,她又交待一句:“还有那位冯大伴,女儿知道您不喜欢那些内侍太监,可他们毕竟是伺候陛下的身边人,您就是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切莫与他们起冲突,免得引起没必要的祸端。”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云葭是真的担心。 担心父亲不知不觉间又得罪了那位冯大伴,再由他在陛下那边说些耳旁风,那……父亲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了。 说完未听到父亲说话,反而一直低头沉默看着她,以为父亲是不高兴,正想再安慰他几句,忽然被一只大手按住头顶。 云葭一怔,她愣愣抬头。 徐冲在看到女儿那双宁静诧异的黑眸时也呆住了,自云葭长大之后,他们父女俩便很少有这样的亲密接触了,女儿不比儿子,儿子该打该骂,好的时候勾肩搭背,气的时候踹几脚都行,可女儿……对徐冲而言,那是真的怕含在嘴里化了,捧在手里碎了。苏丹小说网 何况云葭自他跟姜氏和离之后便像是在一夕之间长大了,行事颇为老成早熟,说句实话,他还挺怕她这个女儿的。 这话要是传出去,恐怕会让别人笑掉大牙。 堂堂一品蓟州总兵,天子亲封的超品国公,居然会怕自己的女儿,尤其这个女儿还是他从小疼到大的。 可事实的确如此。 徐冲总觉得对不起这一双儿女,当年姜氏与他和离,他心中难过也不愿留在燕京城中看她与别人恩爱,可他是走得痛快了,却忘记自己这一双儿女还稚嫩幼小,还需要呵护照顾。 他是当了甩手掌柜,可怜云葭。 六岁的年纪,自己也只是个小孩,却还要照顾阿琅。 再后来母亲去世,家里只剩下云葭和阿琅,她更是要肩负起整个家族,小小的年纪既要管这个又要管那个,书都没读过多少年就得管理百来号人。 那个时候许多人都劝他,让他再找一门妻子,不为别的,至少能有人照顾两个孩子,帮他撑撑家里的门面,可他一来怕新娶的妻子苛待自己这双儿女,二来……他心中还有姜氏,实在不想再另娶他人。 就在他犹豫之际,是云葭找到了他。 那个时候云葭才几岁?好像也不过八岁的稚龄,可比起两年前那个爱笑爱闹的性子,她已经沉稳了不止一星半点。 那日她跟小大人似的问了他两个问题。 “阿爹要娶妻吗?” “你听谁说的?” “阿爹无需管我听谁说的,只需告诉我您是不是要娶妻,或者,阿爹您想娶妻吗?” 不过一字之差,意思却截然不同。 徐冲那时也分不清她知不知道这两句话的意思,依旧不知该怎么回答,迟疑半天也只是吐出一句:“我也不知道……” 没想到云葭却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徐冲那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个头才到他大腿的女儿愣住了。 他自己都不明白,她又明白了什么?直到他听她说,“如果阿爹是有喜欢的人,想娶,那阿爹就娶吧,女儿相信阿爹的眼光,您喜欢的绝对不会是奸恶之辈。可如果您只是为了我和弟弟有人照顾,那就不必了,我的弟弟我自己会照顾,无需别人。” …… 那个时候谁也不相信云葭的话,就连徐冲也不怎么相信。 她实在太小了,自己还只是一个孩子,又怎么照顾得了另一个孩子呢?可十年过去了,阿琅在她的照料下的确很好,这么多年,他无病无灾、健健康康,活得比谁都要好,虽然性子是莽撞冲动了一些,可他的云葭还是把他培养成了一个善良孝顺正直的人。 徐冲怕她。 因为他亏欠她实在太多太多了。 在这个世上,他无愧任何人,却唯独亏欠了自己这一双儿女,尤其是他的嫡女云葭。 她本该像阿琅这样没心没肺快快乐乐长大,却因为家里的变故而过早或者说不该,承担起了本不该属于她的责任。 或许是因为愧疚,又或许是因为云葭成长得实在太快了,以至于徐冲根本来不及跟上她的脚步,这些年,他有无数次想和她像今天这样亲近,想像别人家的父亲一样听自己的女儿撒娇,可每次看到云葭端坐在那忙碌疲惫的样子,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怕打扰她,也怕她心烦,只能远远看着。 今日或许是因为云葭不同以往的亲近让他好像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什么变故都还没发生的时候,所以他才有了这样的举动。 此刻回过神来,他也不由有些紧张。 怕云葭不高兴,也怕她不喜欢,他迟疑着偷偷看了云葭一眼,见她只是惊讶并未有不喜的情绪,徐冲这个八尺高的中年男人竟在此刻悄悄滋生出了一点欢喜,他忍不住在这个基础上又揉了揉她的头。 看他小心翼翼跟对待小动物似的做法,云葭在最初的惊讶之后也只是轻轻笑了笑。 她没挣扎。 甚至乖顺地站在原地没动。 心里其实也隐隐有一些悸动,她其实也很怀念父亲这样对她。 上次被父亲这样摸头还是在父亲离世的前一年。 那次她看到父亲给人牵马,不愿让父亲难堪,所以云葭并未露面,翌日等父亲休沐的时候却去了家里,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给父亲准备了一桌子饭菜,临了要走的时候父亲却忽然喊住了她。 男人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从前伟岸的身躯都仿佛变躬了一些,又或许是那阵子他习惯了伏小做低,所以不自觉会弓起背,可在云葭的眼中,他依旧是高大的。 她自幼早熟。 纵使与父亲彼此关心,也从未在行动上太过亲密。 有时候看父亲跟阿琅打打闹闹,云葭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羡慕的。她也想跟阿琅一样活得开心恣意,可她不能,她身上肩负的东西太多,如果她像阿琅那样打闹喜怒皆由心,又怎么管理得了这一大家子? 底下的人又有多少会继续敬她听她的话? 所以再羡慕,云葭也从未说过。 可那一天,父亲站在她面前忽然弯下腰,他的手就像今天这样放在她的头顶小心又珍重地揉了揉,笑着跟她说:“阿爹没事。” 就是这么一句话却让云葭那日泪流不止。 第15章 小时候的云葭 那是她出嫁之后第一次那样哭。 要退婚的时候,她没哭过,被陈氏欺负的时候,她没哭过。在裴家被人看笑话,被陈氏立规矩,而自己的丈夫只能远远看着无能为力的时候,她也没哭过。 甚至在那个女人和孩子进门,她跟裴有卿发生争执的时候,她也未曾哭过。 可那日在看到她那个向来骄傲的父亲和她说没事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像是被人狠狠掐住了,疼得她胸腔窒闷,忍不住就想掉眼泪。 那天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在接受母亲和父亲分开之后,第一次哭得那么厉害。 此刻看到父亲双目温柔又雀跃地望着她,云葭不知为什么,竟又有些想哭了。只是眼泪还未在眼圈里滚动,就听到一句——苏丹小说网 “我也要摸!” 原来是徐琅不甘寂寞扑窜了过来。 他不肯让徐冲摸他的头,而是双手撑在膝盖上把头凑到云葭的面前让她摸他的头。 看他双眸亮晶晶地看着她,跟要主人抚摸的小狗一样,云葭那股子泪意也就消退了,她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徐琅这才高兴了,十分得意自豪地看了他的老爹一眼。 徐冲嫌自己这个儿子讨嫌,没好气地轻轻踹了他一脚:“行了,别总是闹你姐。”说完面对云葭的时候又是一副慈父模样,“你好好休息,我跟你弟弟先走了,晚上再来看你。” 云葭点头。 她还是送了几步。 徐冲让她在门后几步止步,在他带着徐琅要出去的时候,忽然回头,看着云葭喊了一声:“悦悦。” 他喊的是云葭的乳名,看云葭目露诧异,徐冲抿唇低声:“你以后不要那么辛苦了,有什么事就交待我和你弟弟去做。” 这么大一男人,说起这些话,竟然还挺不好意思。 在战场行军打仗说一不二的男人此刻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却踌躇地挠了挠头:“我跟你弟弟是笨了点,但我们会慢慢学的。” 旁边徐琅也跟着说:“对,阿姐,你以后有事就吩咐我跟老爹去做,你别那么辛苦了。”这次阿姐忽然晕倒,除了因为被裴家退婚的事打击倒,还有就是因为太过疲惫了。 大夫说她是心力受损,还说奇怪,这样的年纪居然能心力受损到这种地步。 这几日他时常自责,还偷偷哭了几场,总觉得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会导致阿姐劳累至此。不愿让阿姐担心,他硬忍着没哭,只是看着云葭保证道:“以后我会听话的,也不会动不动就跟别人打架让你难受了。” 看着面前望着她的父子俩。 她的父亲和弟弟或许有许多不完美的地方,可他们是在这世上对她最好最无私的人了,云葭眼中似乎在闪烁着泪光,她拢着身上的衣襟看着他们轻轻应了声好。 目送父子二人离开。 即便从背影也能感觉出父子二人此刻心情的愉悦,云葭就这样靠在门前看着他们离开,脑中忽然跟走马观花似的闪过许多事。 她想,或许她一直以来也都做错了。 她太习惯把自己当做守护者和保护者的形象,总想着依靠自己让自己的父亲和弟弟不受到伤害,却忘记一家人最该做的是互相扶持。 如果以前遇到事,她能坐下来跟父亲和阿琅商量,而不是总是一个人大包大揽,那么或许父亲和阿琅碰到事的时候也会先跟她说,而不是怕她担心,所以选择自己去解决。 还好。 云葭仰头阖目感受阳光沐浴在自己身上,扬起唇角轻笑,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想这一世一定会不一样的。 她的父亲和阿琅都会好好的,她也会。 “姑娘。”王妈妈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云葭这副模样,从未见姑娘露出过这样轻松的笑容,王妈妈不禁都看呆了。 还是云葭先睁开眼看到她,朝她笑了下:“妈妈来了,进来吧。” 云葭说着转身回屋。 王妈妈连忙跟上,面对云葭,她可没有一丝面对裴家人时的嚣张猖狂了,等云葭坐下后,她上前给人倒完茶便说了刚才在外头的事,紧跟着就要下跪,只是还不等她跪下,就被云葭拦住了。 “事情做了就做了,妈妈不必为此请罪,何况也是该让裴家知道我们徐家不是好欺负的。” 她虽然没有要跟裴家树敌的想法,但这辈子也注定与他们不可能有什么往来了。 她也知道底下几位妈妈都是心疼她才会做出这些事,这样都要责罚于她们,未免有些寒她们的心了,何况现在家里也的确需要做些事情定一定下面人的心。 免得家里还没倒,底下的人心就先散了。 “最近家里出了不少事,我知道你们都辛苦了,今日我不好见人,便劳烦妈妈替我跑一趟说一句,现在家里还没出事,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家里真的出事了,我跟父亲也不会亏待了他们,让他们放宽心。” 锦绣屋中,少女着薄衫,脸上还带着大病初愈的病态苍白,可她双眸沉静,两颊含笑,三千青丝披散在身后,让人只看着就觉得浮躁不安的心慢慢变得平静下来。 “哎!” 王妈笑着脆生生答应了,比起刚才在外面时的不安彷徨,她现在是一点焦心都没了,有这样一位主子,就算家里真的发生变故,她相信主家也一定会好好安置他们的! “老奴现在就去跟他们说,那群小东西,这几日被裴家搞得每天都慌里巴兮的。”这么看来,她刚才对裴家还是客气了,早知道姑娘不生气,她就应该再好好收拾他们一顿! 王妈心里有些抱憾。 怕耽搁云葭休息,王妈也不敢多留,跟云葭说了一声好好休息就准备出去了,走前想到自己刚才在外面对惊云追月的责骂,还是多说了一句,“刚才老奴把您身边两个孩子骂了一顿。” “嗯?” 云葭目露困惑:“她们怎么了?” 王妈便把刚才的事跟人事无巨细地都说了一通,说完见云葭静默不语,王妈有些紧张:“老奴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云葭这才回过神,她笑着跟人说:“没,她们原本就是妈妈一手调教出来的,有什么事,你该说就说,没必要看在我的面子上。” 王妈这才放心走了。 云葭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却依旧端坐在椅子上不语。 上辈子她为什么会死,就是因为那一场火灾,虽然有她自己放任不管的意思,但那时本该在外面守着的追月去了哪里?她醒来至今一直没想过,现在倒是大概猜出来了,也明白过来追月的心思,只不过这一份心思到底是为她,还是为她自己就不得而知了。 若是为她,她谢她。 若是为她自己,那她也就不耽误她了。 她的身边不需要留着一个为别人考虑的人,尤其这人还是裴有卿。 她这辈子是一点都不想跟他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了,也不想跟裴家扯上什么关系。 最好的就是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拉扯谁。 可这天中午—— 云葭午睡的时候,竟还是梦到了一个裴家人。 那人正是她在报德寺见过的裴郁,她依稀记得自己昏迷之前曾听到裴郁的声音,被大火烧成残垣的屋门之外,她看到裴郁被身边人阻止却还是不顾一切地往她这边跑,火势冲天,他的脸上是藏不住的懊悔和焦急。 第16章 她想明白了许多事 徐冲去书房拿完虎符和令牌就准备出门了,走之前他特地交待徐琅:“刚才跟你说的,你都记住了?” 徐琅拍拍自己的胸脯,脸上的表情十分自信:“您就放心吧,你儿子出马,一个顶百。” 徐冲显然对自己的儿子抱有怀疑的态度,眯着眼看了他一会,索性使出杀手锏:“你要是被抓住,就等着你姐跟你生气吧,你姐要真的生起气,你爹我是没办法救你的。” 这招果然好用。 徐琅回想以前惹事被云葭抓住的场面以及后续的对待,果然没刚才那么飘了,他收敛了一些:“我绝对不会让人发现是我做的。” 徐冲这才满意,他点头道:“让不让人发现无所谓,不过得让他们找不着证据,就算知道也只能气得牙痒痒。”说着,他已经走到了影壁那边,马匹已经准备好了,有亲卫牵着马匹过来,喊他“国公爷”,徐冲点了点头,握住缰绳的时候看向身边的儿子,“明白了?” 没听到自己儿子的回答,反而收获一双打量的眼神,徐冲皱眉:“看什么呢?” 徐琅依旧看着徐冲说道:“老爹,我发现你心还挺黑的啊。”他还以为自己的老爹真是什么都不懂的直肠子,没想到还挺有手段的? “这算得了什么?以前你老爹在战场上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可没少跟你那些叔叔伯伯玩偷袭,你还真当你老爹这几十年是莽着过来的啊?”他也就是看燕京城这些弱大夫不顺眼,一个个就知道动嘴巴,真本事一点都没有,国家真要有什么危难的时候,估计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 就这样的人还敢弹劾他! 徐冲实在不忿,也实在懒得跟他们搞什么算计。 不屑。 不过现在这种时候了,就像悦悦说的,他该收敛些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就他自己一个人怎么都好,可他还有一双儿女要顾。 “也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见你那些叔伯。”徐冲望着蓟州的方向,忽然这么说了一句。 他脸上的神情有落寞也有难过,让一向跟他开惯了玩笑话的徐琅一时竟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了,最后只能犹疑着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老爹你就放心吧,总有机会的。” 徐冲听到这话,心中稍稍安慰了一些,还没开口便又听徐琅说了一句:“等你儿子当上大将军,就让你以将军他爹的身份进军营看看,你要是表现得好的话,我就再封你当个指挥。” 徐冲沉默地扭头看了徐琅一眼。 脸皮跟痉挛似的抽搐了几下,然后他操起蒲扇大的手掌,恶狠狠骂道:“小兔崽子,我看你是欠收拾了!” 徐琅怎么可能被他打到?嘴里说着“嘿,打不到”,脚步也比谁都快,往前一窜一跃,就扑坐到了自己的马上,他握着自己的缰绳,十分意气风发:“您老就快进宫吧。”说完他直接扬起手里的马鞭策马出去。 徐冲看着少年策马离开,脸上的怒意也逐渐被笑意所取代。 “国公爷,该进宫了。” 直到身边亲卫提醒了一句,他才敛笑嗯声,骑着马往皇城的方向去,他走的是洪武门,路过一处地方的时候忽然扫见一辆熟悉的马车。 徐冲问:“那是裴行昭的马车?” 裴行昭是吏部尚书,这块正好靠近吏部的官衙。 亲卫看了一眼,答是。 徐冲眯了眯眼,忽然放慢驱马的动作,他招手跟身后亲卫低语几句才继续策马。 等裴行昭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只有徐冲亲卫的背影。 还没到放衙的时间,裴行昭是要去一趟通政司,找通政使吴辞虑说点事,出来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顿足,问身边人:“那是不是徐冲身边那个叫李集的亲卫?” 身边侍从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光从一个背影,他也认不太出来,只能说:“看着是有点像,不过如果是李集,那诚国公在什么地方?看这个方向,像是要进皇宫。” 裴行昭眯眼不语。 进宫吗? 比他预想的倒是要早。 不过依照他对徐冲的了解,这个野蛮的男人就算去了也于事无补,他没多想,也没多看,收回目光就往通政司那边走。 而徐冲已经到宫门口了。 进内城不能再骑马,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也是为了表达对皇室的尊敬。徐冲拿下背在马上的几根荆条反手背在身上,然后只身一人往前走。 内城门外守城的将士自然都认识徐冲,远远看到徐冲过来,起初也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的,直到看到他身上背着的几根荆条,一行人都面露怔愕,等徐冲近前,不由呐呐出声:“国公爷,您这是……” 徐冲看他们:“不能带?” “这……”几个守城将士对望一眼,武将进宫要卸盔甲和刀剑,但并没有说不能背荆条,古时候有廉颇负荆请罪,这位诚国公一看就是效仿廉颇,最近燕京城中流言纷纷,都说这位诚国公要倒台了,他们自然也有所耳闻。他们这些武将出身的对徐冲还是尊敬的,犹豫了一会,也没为难他,让开:“您请进。” 徐冲朝他们点了点头,独自进宫。 他一路走到武英殿才停下,掀起衣袍跪在殿门前,冲着里面朗声喊道:“罪臣徐冲请见陛下。” 鸿元帝李崇正在批阅奏折,突然听到这个声音,手里握着的朱笔一顿。 他没抬头,继续批阅手中的奏折。 身边的冯保却不能当做没听到,他先是看了一眼李崇,然后挥手让不远处的内侍去外面看看发生了什么,等内侍进来,他走了过去。 听内侍道完外面的状况,冯保挑眉,面露惊讶。 他这会正背对着李崇,脸朝着殿外,逆着光,看不清外面那个负荆请罪的男人,但隐约也能窥见一个轮廓。冯保有些意外徐冲竟然会有这样的举动,他挥手让内侍退下,转身过去给李崇研磨的时候说了外面的事。 “国公爷身上背着荆条,看来这次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李崇显然也是惊讶的,手上的动作又停顿了一下,但他并未做声,继续批阅着桌子上的奏折,声线冷淡:“他要是真知道,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弹劾他了,是朕和先帝轻纵了他,才让他越来越认不清自己,让他跪着。” 冯保便不再出声了。 本以为以那位诚国公的性子,不到须臾又得喊,没想到桌上的折子都快少了大半了,外面那位跪着的主竟一句话都没再多说,静悄悄的,倒像是他根本就不存在。 这实在是太让人诧异了,诧异地都要让人怀疑这位诚国公是不是被什么人夺舍了。 他悄悄窥探身边天子的模样,见他手中朱笔已在这封弹劾徐冲的奏折停留许久,便出声笑道:“也跪了快有小半个时辰了,国公爷膝盖不好,要不您还是见见他?” 李崇没出声,但也没反对。 冯保便知道他这是同意了,他让内侍请徐冲进来。 徐冲的膝盖有旧伤,今天跪了这么久,进来的时候脚步明显深一脚浅一脚。 李崇看到了,也跟没看到一样。 冯保则低眉垂眼,也没像以前那样主动给人安座。 明显的冷遇,要搁以前,徐冲肯定是不会多想的,没有人给他座,他就自己找座,但今日有悦悦的提点,他也不是真的糊涂,便发现有些东西是真的不一样了。他心里捏了一把冷汗,还好他听悦悦的话进来了,要不然……他实在不敢深思不久的将来会面临什么。 徐冲跪下行大礼:“罪臣徐冲叩见陛下。” 李崇垂目看他,他面上神情并不能窥探丝毫,看徐冲这样也只是淡语:“你倒是说说自己有什么罪?” 徐冲说:“罪臣不该在收到军令的时候违抗军令,更不该好大喜功、居功自傲。” 李崇挑眉。 他没想到徐冲这次竟然是真的来认罪的。 身边的冯保也有些诧异,不过让他更诧异的是徐冲下一个举动—— “罪臣近日在家自省,发现这么多年实在枉顾陛下的信任和看重,今日罪臣便交还虎符和国公府的令牌,请陛下严惩!” 第17章 桥路不归 几乎是徐冲这句话说完,冯保和李崇的目光就落在了他高高举起的手上,那双手上放着一块可以号令大燕十万兵马的虎符以及一块上书“诚”字的金牌。 那是开国皇帝所赠,承袭了徐家几辈子的荣华。 冯保看了一眼李崇,见他半眯着眼以一种审视的姿态打量着底下跪着的高大男人,他亦心惊,心惊这位诚国公居然会有这样的举动。 他不敢多看,低眉顺眼站在一旁。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过了许久,李崇才出声发问。 徐冲依旧保持原先的动作,高举双手低着头:“知道,罪臣德不配位,已经难堪大任,请陛下收回虎符和令牌。” 李崇沉默,又过了一会,才又开口:“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这个徐冲倒是没想过,他想了下,倒是笑了起来:“陛下要是觉得罪臣还有点用,就随便把罪臣填到什么地方去,就是别让罪臣看那些文书,罪臣没读过什么书,看这些东西会头晕。要是陛下觉得罪臣没什么用,那罪臣就回家休息去。” 他说完过了许久,李崇才出声嗤道:“你什么年纪,就想休息了?” “起来吧。”他发话。 看徐冲起来的时候身形还有些不稳,李崇仿佛这时才想起徐冲的膝盖受过伤,他吩咐身后的冯保:“给国公爷看座。” “哎。” 冯保笑吟吟应道,心下却一沉。 国公爷…… 看来他们这位天子的想法又要变了。 徐冲倒是没看出这点差异,只道:“陛下,罪臣不用……” 李崇瞥他一眼:“朕可不想回头再费心思给你请太医。”又扫了一眼他身后的荆条,皱眉,“给国公爷把东西取下来。” 冯保应声。 他走到徐冲的身边,正想躬身亲自服侍他,没想到徐冲竟没让他动手,而是摆手说了句不用,然后直接一把揭了下来放在了旁边。 冯保手里落空,惊讶地看了一眼徐冲才退下。 以前这位国公爷可没少作践他们这些奴才,今天倒是稀奇……还真是不一样了啊。 李崇对此也没多说什么,他手里依旧握着奏折批阅着,等徐冲被冯保扶着坐下,又奉了茶,他才像是聊家常般随口问道:“谁教你的?” “什么?” 徐冲面露怔忡,像是没听懂。 李崇掀起眼帘看他:“刚才的话,谁教你的?” 天子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情绪,说起这番话也像是在谈论今天天气如何,却让听到的人暗暗心惊。冯保悄悄窥探着身边那位诚国公的脸,没有他想象中的慌张,反而看着龙椅上的那位嘟囔,倒跟以前一样撒起浑来:“您这话说的,怎么,臣就没这个脑子?” 李崇嗤笑:“你自己几根肠子你自己不知道?” 徐冲面露赧然,轻咳一声:“行吧,臣跟您说实话,这是臣的女儿跟臣说的。”看天子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徐冲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扣紧,面上却还跟以前一样和人说着话,“她把微臣一顿教训,说您给微臣收拾烂摊子收拾了那么多年,还一点都不知道悔改。微臣事后想想也觉得微臣这次的确是做错了,这不,微臣立刻就进宫来给您请罪了。” “要不是微臣的女儿突然病了,微臣前几日就该进宫了。” 李崇也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揶揄:“看来在你心中,你这个女儿要比朕重要啊?” 这要搁其他人,必然是会反驳的,再表一番忠心,可徐冲却是看了李崇一会才小声道:“您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李崇气笑了:“看你这意思,你这闺女是真的比朕重要了。” “哎,说了您可别生气,要是跟我家那小崽子比,那肯定是您重要,可我这闺女,打小就听话乖巧,微臣自觉愧对她,恨不得把什么好的都给她,别说您了,就连微臣自己,也是比不过她在微臣心中的地位。不过——”徐冲一顿,再看向李崇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都变得严肃了许多,“微臣对您的忠心可鉴日月,无论何时,微臣都以您马首是瞻,只要您一声令下,不管何时何地,微臣都会替您扫清一切障碍。” 这一瞬间—— 李崇像是看到了少年时的徐冲。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皇子,可徐冲和裴行时,一个是诚国公独子,一个是信国公嫡子,比他这个皇子还要尊贵。 没有人知道他们私下三个人交好。 那会徐冲还要少年意气一些,他双手叉腰,一脚撑在树上看着他说:“你就放心吧,有我跟裴行时呢,我们可都是要做大将军的,以后你想打哪里,就直接说,咱们想打哪里就打哪里,总有一天,我要把那些番夷赶到他们的老巢去!” 这段记忆已经尘封太久,以至于李崇一时想起都有些怔忡原来当年他们竟然是这样的。 “陛下?” 直到耳边再次传来熟悉的声音,李崇才回神。 他脸上依旧是属于天子该有的沉静,看徐冲望着他,也只是似笑非笑一句:“行了,知道你有一个好闺女,从出生就见你在炫耀,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说个不停。” 徐冲倒是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反而还挺骄傲:“那可不!”大概也觉得自己这番话有些猖狂了,徐冲又谦虚了一把,“您的皇子各个能干,不像臣能炫耀的也就这个女儿了。” 李崇不置可否。 君臣之间聊了这么一会,他也没说对徐冲的处置,只突然说了一句:“等玉仲回来,我们三个人好好聚聚。” 玉仲是裴行时的字。 他们识于年少,虽然这些年鲜少见面,但感情还在,徐冲虽然因为退婚一事恨极了裴家,但对自己这位少时的发小还是有些感情在的。 毕竟对他而言。 裴行昭和裴行时还是不一样的,便点头答应了。 李崇便继续垂眸批阅奏折:“天色已晚,你先回去吧。” 徐冲又答了一声“是”,他也没问李崇要怎么处置他,虎符和令牌被他放在茶几上,他没开口,李崇也像是没看到,外面斜阳落日,徐冲走路的时候依旧是深一脚浅一脚,他能感觉到身后有两道目光还在注视着他。苏丹小说网 那是属于他以为的兄弟至交,也是他此生效忠的天子的视线。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他曾见过他最落魄的时候。 曾几何时,他们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比亲兄弟还信任彼此。 不过这也已经是曾经的事了。 徐冲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之间竟然会走到这种地步,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以这样的法子让里面的那位回忆起从前而对他心软。 这是他从前最厌恶的手段。 他脚下的步子没有一丝沉顿,就像他刚才表现出来的一样,可他的内心却像是荒芜了一片,他依旧效忠这位自己从少年起就效忠的君主,可那一份忠心终究也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徐冲沉默地继续往前走,直到走出殿门,感觉不到那抹目光了,被头顶的落日一照,他才像是终于清醒过来。 仰头看着那片落日。 徐冲沉默许久,他没有回头,而是径直往宫外走去。 …… 冯保拿起茶几上的虎符和令牌,放到李崇面前,正想退下,忽听他问:“你觉得他今日这番话如何?” 冯保一顿,见身边天子依旧在低头批阅奏折,像是随口说起,他却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凝神掂量了一会,他才开口:“看样子,这次国公爷是真的认识到错了。” 李崇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地看着那条长案上放着的荆条,过了好一会,就在冯保以为他都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忽然听到身边的天子又说了一句:“徐长猛生了一个好女儿。” 像是想起什么,李崇问:“他这个女儿是不是就是跟裴行昭那个儿子定亲的那位?” 冯保心下一紧:“是。” 李崇点点头,不再说话。 冯保趁着去换茶的功夫,招来一个小太监,刚想让人去裴家递消息,可小太监却面露犹豫道:“可是……裴家已经跟徐家退婚了啊。” “什么?” 冯保心惊,皱眉,“怎么这么快?” 小太监低声答:“奴婢今天去外面采买的时候正好听到了,说是徐家主动去退的亲,现在外面都在说……裴家不仁不义。” 冯保抿唇。 这是他没想到的结果。 相比徐冲,他自然更看好裴行昭一些,所以那日裴行昭跟他打听陛下的心思时,他也就透露了一些,谁能想到徐冲今日会有这样的表现,现在看……局面怕是要变了。 不过冯保也没多想。 既然都到这种地步了,那也就没办法了。 至于裴行昭事后会不会被陛下处置,这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中,他跟裴行昭也只是普通的利益往来,他很清楚普天之下他的主子就一个。 …… 裴行昭还不知道他会面临什么。 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在面临什么,裴行昭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一堆同僚面前摔个大马趴。 这对裴行昭而言可以说得上是奇耻大辱。 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在一众同僚面前出这样的糗! 此时正值放衙时间,洪武门这边各大官邸衙门的官员都准备回家了,一群人各自说着话朝自己的马车走,裴行昭起初也与他们说着话,没想到刚跟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僚打完招呼上马车准备回家的时候,两边的车毂竟然一边往前行走一边直接往外轱辘轱辘撤了出去,在车夫和随从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马车正在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往前下跪。 车夫是第一个出事的,他直接被摔到了前面的空地上。 然后就是裴行昭。 因为有车厢替他挡了一部分的冲击,裴行昭没有被马车甩飞,可他的状况也没比车夫好多少,甚至比车夫还要丢人惨烈,车夫摔也就摔了,可他是直接摔在了车辕上面,整个身体以一种下趴的姿势倒在地上,还来不及起来,就被受了惊的马儿拉着又往前拖了数丈。 “大人!” 随从变了脸,但想下马搭救已来不及,只能继续驱马上前,以免裴行昭出更大的事。 其余官员也终于反应过来,看着那被马儿拖走的裴行昭,一群人急呼道:“哎呦!快快快,快去救裴大人啊!” “天爷,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这马车怎么就散了啊!” 一群人一边说一边往裴行昭那边跑,也亏得这里靠近五军都督府,四周又有不少刚散衙的武官、将士和亲卫,这才跟裴行昭的随从一起合力把疯了的马儿控制住,也让裴行昭得以脱救,要不然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样的事。 “裴大人,你没事吧?” 跟裴行昭交好的一些同僚都跑了过来,看裴行昭被随从扶了起来,他们也都关切地询问他是否安好。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一些裴行昭的死对头,以及特地赶过来看笑话的。 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无一例外都在看着裴行昭。 裴行昭能安好个屁! 他本来在马车里坐着喝茶,下面人刚孝敬上来的六安瓜片,香气扑鼻,正是他素日里最好的一口,没想到茶才倒好,他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马车就出事了,茶盏里的水全都泼在了身上,他还来不及为热水的灼烧惊呼出声,整个人就以一种倾斜的姿势往前倒了过去。 等听到“嘣”的一声的时候,他的额头也重重砸在了车厢上。 这也就算了! 他居然还被那匹蠢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拖曳了数丈。 裴行昭向来要脸面。 此举对他而言自然算是奇耻大辱! 额头疼得厉害,估计是起包了,手肘和两只脚也因为拖曳的缘故疼得不行。 看着四周或是关切或是强忍着掩笑的一众官员,裴行昭心里恼怒,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跟他们道谢,甚至连揉一下都不能做,怕被这些人看笑话,只能勉强笑道:“没事没事,多谢各位了。” 裴行昭刚起来,随从也检查完马车过来了,他把手里的东西交给裴行昭:“大人,属下检查了下,是这两颗车辖松动了。” 辖是为了防止车毂脱落用来固定车毂和车轴的东西。 裴行昭伸手接过。 其余官员扫见,便皱眉道:“裴大人回去可得好好惩戒这些人了,这平日出行的马车怎么能不好好检查?也亏得今天这里人多,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裴行昭未语。 他平日出行的马车有专人看顾,每隔三日都会定期检查,几十年了,从未出过这样的纰漏。与其说是自己底下的人检查不严,倒不如说是有人故意为之,可会是谁呢?裴行昭拧眉沉思,想自己最近究竟得罪了谁才被人如此报复。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徐冲的亲卫李集! 裴行昭的瞳孔在这一刻猛地睁大。 是了! 除了徐冲,还能有谁! 就在此时,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哟,这闹什么呢?把路都给拦了,还让不让人过了啊。” 第18章 云葭梦见了裴郁 众人也明显认出来这道声音了,他们纷纷回头,就见徐冲穿着一身一品武官的官服高坐在马背上,他胸前的麒麟补子威风凛凛,犹如他这个人,高坐马背居高临下气势十足。 最近官场上聊得最多的就是这位诚国公了。 没想到今日会在这看到他,众人都有些诧异,他们其中有不少人都弹劾过徐冲,也有不少人在等着看他笑话的,可现在陛下旨意还未赐下,徐冲就还是那个地位尊贵的国公爷。 他们就还得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跟他道好。 “国公爷。” 众人与徐冲拱手问好。 徐冲坐在马背上嗯一声,也没为难他们,手里的马鞭一晃一晃,他抬眼朝裴行昭看去。 在场这么多人,没有人比徐冲的官职高,不说徐冲国公爷的身份,就说他蓟州总兵,天下一品大元帅的官职就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也因此此刻洪武门这边的长街上都是向徐冲低头躬身的官员,除了裴行昭……他手里握着那两颗青铜做的车辖,依旧站在原地沉默地注视着徐冲。 徐冲挑眉。 像是看不到裴行昭眼里的打量,他依旧握着马鞭悠哉悠哉说道:“怎么,裴大人不跟本国公问好?” 虽然这个国公爷不知道还能当几天,但当然是能利用就利用了,反正他家跟裴行昭家的梁子是彻底结下了!趁着还能拿这个身份,他当然要好好羞辱裴行昭一番了。 旁边的官员都在悄悄打量两人,不过谁也不敢说话,更不敢帮裴行昭说话。 谁不知道这位诚国公的脾气? 要是惹恼了这个粗人,他可不管什么体面身份。 他们还要脸呢,可不想被人当众折辱,于是一群人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非常默契地全都把自己当哑巴了。 裴行昭脸色难看。 他当然知道徐冲是在故意折辱他,可偏偏他官职不如人,又没跟他哥似的继承家里的爵位。 说到底,还是低人一等。 这也是他平生最大的憾事。 明明他跟裴行时同样出身,就因为裴行时比他早生一刻钟,所以他就处处被掣肘。 现在还要被徐冲这个一无是处的莽夫这样当众羞辱! 每想及此,裴行昭就觉得父亲对他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凭什么非要立嫡立长!他自问没有比不过裴行时的,尤其是这些年,裴行时活得是越来越没个人样了,可即便如此,父亲也还是把国公府交给了他。 他黑眸愈沉,手里紧握着那两颗青铜车辖,沉默地看了徐冲一眼后,最终还是在他的注视下躬身拱手,喊人:“国公爷。” 徐冲也没叫起,而是扫了一眼他的身上和四周。 看他衣服上面不是水渍就是尘土,额头也起了个大包,膝盖和手肘那边的衣料也破了,里面血淋淋的,哪里还有平时的仪态风骨? 徐冲看得……自然很爽! 他从小就看不惯裴行昭,虽然这货跟裴行时是同胞兄弟,甚至还是双胞胎,但跟裴行时不一样,这货从小就喜欢暗戳戳搞事……所以当初裴家那位老国公和他爹要他跟裴行昭做亲家的时候,他是一万个不同意。 可谁让裴行时那个儿子不行呢。 两家老人态度坚决,徐冲再不想同意也没法子,何况裴行昭是不行,生得儿子倒是不错,最重要的是他家宝贝女儿满意,于是徐冲再不喜欢也只能忍了。 早几年因为两家要结亲的关系,徐冲自问自己对裴行昭也算是客气。 也从来没有这样当着众人的面为难过裴行昭。 不过现在嘛—— 他故意露出一脸惊讶的样子:“哎呦,裴大人这是得罪谁了,居然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没事吧没事吧,要不本国公给你去请个大夫过来看看?”说完他还摇了摇头,“所以说做人啊还是得多做好事,要不然谁知道什么时候报应就下来了,裴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裴行昭听他冷嘲热讽,脸色愈发难看。 他此刻心里已经彻底明白今日这么丢人到底是因为谁了,偏偏——他没证据! 徐冲敢这么嚣张,就是笃定自己找不到证据! “国公爷,我们该回去了。”李集怕徐冲再说下去惹事,忙上前低声提醒:“姑娘还等着您回去一道用饭呢。” 徐冲点点头,这里这么多人,他也不可能再对裴行昭做什么,不过—— 徐冲看着面前几步之遥的裴行昭,忽然眯了眯眼,在裴行昭的注视下,他猛地扬起手里的马鞭,然后就朝着裴行昭的方向抽了过去。 眼睁睁看着那条朝他抽过来的长鞭,裴行昭惊得瞪大眼睛。他一时来不及去想徐冲怎敢如此行事,连忙后退,却因为太过惊慌,脚步直接被后面的车辕绊倒摔倒在地,而那条原本朝他抽过来的马鞭却在半空一转,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被徐冲收了回去。 变化就在瞬息之间。 就连裴行昭身边的随从都来不及反应过来。 “哎,裴大人,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站着也能摔倒,你这身体——”徐冲上下扫了一眼裴行昭,摇头叹气:“也太虚了,等回头我给你介绍个大夫,你好好养养身体。这才多大年纪就这么虚了,以后还得了?” 随从刚才也看见了,率先怒声,他扶着裴行昭起来后冲徐冲喊道:“诚国公,你别太过分,刚才明明是你——” 徐冲挑眉:“我什么?” “你——” 随从还想说,被身边的裴行昭出声阻止,“住嘴。” 随从只能闭嘴。 裴行昭今日丢尽脸面,脸色已经不是一星半点的难看了,他沉默地注视着徐冲。 徐冲仍旧跟个没事人一样,笑呵呵道:“那就这么说定了,等回头我把大夫介绍过去,裴大人,你可别讳疾忌医啊。” 裴行昭抿唇,他算是看出来了,徐冲这个莽夫今天就是故意来刺激他的,要是真如他的意被他刺激到口不择言,反而有失身份。 反正也没几天了。 他垂下眼眸,遮住眼底的阴暗情绪,不再跟徐冲做这口头上的无谓争论。 “哎,对了——”徐冲本来都想走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在裴行昭身边勒住缰绳说道,“还有一件事忘记跟你说了,我家今天已经上门跟你家退亲了,告诉你那个妇人,别有事没事再派人往我家跑,老子家里不待见你们姓裴的,再敢给我上门,就别怪老子不给你爹面子了!” 徐冲这句话说完便没管裴行昭和其余人是何反应,径直策马离开了。 留下的一群人却一个个目瞪口呆,尤其是裴行昭,怎么会是徐家跟他家退亲? 不是他家跟徐家退亲吗? 徐冲是走了,可他最后留下的那番话却引起了众人的窃窃私语。 谁不知道裴家跟徐家闹退婚的事?也正是因为如此,最近弹劾徐冲的折子才会越来越多,大家都以为徐冲这次是逃不了了。 可看徐冲刚才那个态度,众人不由都询问起裴行昭。 “裴大人,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啊对啊,我怎么看这位诚国公一副没事人的样子,难不成……”有人想他刚才过来的方向,“难不成是陛下与他说了什么?要不然他怎么敢这么嚣张?” 裴行昭能知道什么? 他现在自己也摸不清头脑,偏偏旁边一堆人还一个劲地在问,生怕徐冲没事,那出事的就是他们了……最近他们可没少在折子上说徐冲不好,要是徐冲这样都没事,依照那位的脾气,他们以后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想到这个情况,一众官员都纷纷变了脸。 裴行昭被他们吵得头疼,不能拉下脸面,他只能说:“陛下如何决断,并非我等能议论的,各位大人还是放宽心,静等陛下裁决。” 话是这个道理,但要不是裴家最近如此行事,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跟风弹劾徐冲?不过这事也的确不好说,一群人便各揣着心思跟裴行昭告辞走了。 有跟裴行昭交好的官员倒是问裴行昭要不要搭乘他们的马车,裴行昭谢着拒绝了。 等马车修好。 随从过来请裴行昭过去。 裴行昭没动,现在四周已经没多少人了,他压低声音跟随从交待:“你派人去打听下今天徐长猛进宫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再看看能不能找人跟那位冯大伴说上话。” 随从应声离开。 裴行昭也乘着修好的马车回府了。 …… 裴行昭尚且还不知道府里今日闹出来的那些事,等到家里,他便径直去找陈氏想看看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徐冲那番话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来不及收拾一番就过去了。 途中碰到的下人家仆看他这样都惊得瞪大了眼睛,连声问候都来不及就眼睁睁看着裴行昭从他们的面前疾步走过。 陈氏还不知道裴行昭出事了。 她发作一通又歇了一下午,心情总算是舒畅了一些,虽然她今天是丢了脸面,但反正徐家也没几天好日子了,到时候徐家还不是由着他们搓扁搓圆?届时,看她怎么收拾徐家那些人! 她原本还觉得对徐云葭有所亏欠,想着要是她能爽快退婚,日后徐家有什么需要帮持的地方,她能帮则帮,只要她不来影响联系她的有卿。 未想—— 徐云葭竟使得这样的好手段,害她丢尽脸面,也让裴家和有卿的名声跟着受损! 此仇不报,她岂能甘心! 现在就等着徐家倒台了。 不过经此一事,有卿那边倒是可以有个交待了,也让她那个傻儿子趁早看清楚他这想娶的人究竟是个什么面目……要是能以此事让有卿认清徐云葭,日后彻底断了与徐云葭的往来,倒是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这样想着,陈氏难看的脸色也终于好了一些。 快到裴行昭下衙的时间了,陈氏看了眼滴漏,估摸了下时间,吩咐人去厨房拿晚膳过来,没过一会,就看见裴行昭大步走了过来。 “老爷回来了!” 陈氏笑着迎了过去,刚想跟人说今天厨房准备了什么,走近之后瞧见裴行昭这副模样,她神色微变,惊道:“您这是怎么了?” 裴行昭懒得说这些事,他不答反问:“徐家跟我们退婚了?” 陈氏正想喊人去请大夫,听到这话,不由一顿,她没想到自己的丈夫已经知道了,脸色不由难看起来:“您怎么知道?” 想到今日外面的阵仗,她不由又紧张道:“谁跟您说了什么?” 裴行昭跟她做了二十年夫妻,立刻便知道今日徐家跟他们家退婚不简单,恐怕还闹出了不少事,他沉声:“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氏并不想说。 今日之事丢尽她的脸面,她自然不想让裴行昭知道。 但被裴行昭这样看着,何况这事着实也瞒不了,便也只能开口,她简单地把今日午间发生的那些事和人说了一遭,眼见裴行昭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唯恐裴行昭怪到她的头上,忙道:“外面那些人是个什么情况,您是知道的,现在帮着徐家,可等徐家真的倒了,他们自然知道该说谁的好。” “您实在不必太过担心。” “要是徐家不倒呢?”裴行昭忽然说。 “什么?”陈氏愣了下,等反应过来,立刻皱眉:“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行昭不语。 他现在也还不清楚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沉着脸不说话,陈氏却变得着急起来,追问道:“徐家怎么可能不倒,您不是说宫里那位冯大伴亲口说的徐冲这次肯定逃不了了吗?” “我如何得知!” 裴行昭今日本就烦心不已,又被陈氏几番追问,烦得太阳穴都突突直跳起来,索性责怪起陈氏,“我让你跟徐家退婚,但也没让你如此咄咄逼人,你看看现在都闹成了什么样!” 陈氏愣了下,不敢置信:“你现在这是在怪我了?” 她在短暂地怔忡之后也怒上心头。 她自幼养尊处优,今日也是第一次丢尽脸面,自己的丈夫不安慰她也就算了,居然还把所有的过错推到了她的头上。 她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陈家就她一个嫡女,爹娘宠着,进了裴家,上无婆婆需要孝敬,两个妯娌,一个难产早死了,一个嫁了个庶出的,老实本分、唯她马首是瞻……她在裴家内院几乎可以称得上说一不二。 没想到今日却屡次被人下不来脸面。 陈氏怒火攻心,也顾不上夫妻情分了,当即沉脸驳道:“你现在倒是怪起我来了?前几天是谁急着让我去跟徐家退亲的!” 裴行昭其实也知道自己这话没道理,要是陈氏软和几句,这事也就过去了,可偏偏陈氏的脾性向来是吃软不吃硬,他下不来台,自然也不肯说好听的话,便依旧冷着一张脸道:“我让你退亲,可我没让你这样退亲!” “这事原本我们就理亏,你现在还闹得满城皆知,你让别人怎么看我们!” “你既然觉得我做得不好,就别让我做!好事好名声都是你的,出了事就全都怪到我头上,裴行昭,我怎么嫁了你这种人!” 夫妻俩相敬如宾了二十年,今日却撕破脸面,什么难听说什么。 满院的奴仆吓得战战兢兢,一句话都不敢说,甚至一个个都恨不得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免得回头被主子清算。 最后还是裴行昭扫见外面一众奴仆,闭了嘴。 “我懒得跟你多说!”他拂袖离开。 第19章 裴郁也梦见了云葭 外面天光大白。 午后时分,正是阳光最好的时候,而伏案小憩的裴郁却忽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不要!” 裴郁大声喊着坐了起来,他满头大汗,双目无神,心脏也还在咚咚咚不住鼓噪着,寂静的屋中满是他心脏跳动的声音,裴郁呆坐在椅子上半晌才像是终于从那个梦境中抽回过神,他喉咙艰涩,呼吸沉重,就像是梦里那一场大火真的燎到了他的身上,他被那股子窒闷压抑得喘息不过来。 过了好一会。 裴郁才终于想起要做什么,他要喝茶。 口干舌燥,他急需一盏冷茶解渴,也急需这一盏冷茶来灌醒自己。 裴郁站了起来,可他脚步虚浮,身上无力,才坐起来就又重新跌坐了回去,裴郁索性没再坚持,闭目于椅子上平息自己还紊乱着的心跳和呼吸。 咚、咚、咚…… 有力的心跳还在持续不断地振颤。 裴郁手撑着额头,闭目往后靠,脊背贴着椅面,他素来挺直的脊骨也仿佛在这一刻变弯了。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悸动……即便十四岁那年在山中偶遇猛虎与它搏斗厮杀差点命丧黄泉的时候,裴郁都没有这样深刻的悸动。 不过是一场梦,只是一场梦,却让他迟迟不能从中抽离出来。 想到梦中丧命于大火之中的云葭,裴郁撑在额头上的手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发颤了,连带着他的灵魂也在振鸣共颤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这样的梦,他只知道绝不能让这样的情形出现! 他绝对不会让云葭处于这样的险境之中…… 绝对不会! 呼吸还有些沉重,像是身上背着千山万水,可心脏的悸动经由这么长时间总算是慢慢平复下去了。 裴郁手撑着桌面重新站了起来,这一次他总算没再跌坐回去,他一步步朝屋中的圆桌走去,裴郁的脸色依旧难看,步子也放得很慢。 桌上的茶早就凉了,他却懒得理会,连着喝了两大碗冷茶,他才终于好了一些。 手握着茶碗。 他回想刚刚那个梦。 梦中云葭妇人妆扮,明显是嫁人的模样,院子外面还有人喊着世子,显然是嫁给了裴有卿。所以他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他害怕云葭会变成那样的结局,所以情不自禁做了这样的梦? 裴郁猜不透。 但不管到底是因为什么,他都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裴郁垂眸,他那张俊美阴郁的脸笼罩于屋中的暗影之中,眼中的情绪也全都被浓密的眼睫覆盖。 他紧抿着唇。 茶碗依旧被他紧握。 从他手背绷起的青筋能察觉出他此刻用了多大的力道。 “徐小姐,你可千万别怪我,我也不想的,你要怪就怪夫人吧。”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微弱的女声。 裴郁皱眉,他朝半开的轩窗往外看去,有寥寥几缕熏烟正从院子外面飘落进来,想到梦里的那一场大火,裴郁刚刚才沉寂下去的心脏又连着扑通扑通跳了好几下。 想到云葭梦中的惨状。 裴郁一时烦躁难忍、郁气交加,甚至顾不上此刻还不是和陈氏作对的时候,他放下手里的茶盏就推门走了出去。 外面有个十几岁的小丫鬟正在烧东西。 她是陈氏院子里的人,陈氏吩咐她把东西处理掉,还要不被人知晓,怕被徐家人瞧见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小丫鬟不敢违背陈氏的命令,只能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实在是裴郁在裴家太没存在感了,以至于她全然忘记西院还住着一位裴府的主子,这会她一边烧,一边碎碎念,希望云葭不要责怪她。 她其实很喜欢云葭。 可以说这偌大一个国公府,几乎没有多少人不喜欢云葭。 云葭每次来裴家都会给他们送东西,有时候是帕子、有时候是绢花,有时候是一把蜜饯糖果,过年过节她过来串门的时候还会给他们包红包。 他们也是真的盼着徐姑娘能跟他们世子爷在一起。 在他们眼中,他们世子那样钟灵毓秀、拔萃出群神仙般的人物也就只有徐姑娘那样天仙般善良貌美的女子才能相配,偏偏徐家出了那样的事,偏偏夫人又是那样的性子,他们就算再惋惜也不敢替云葭说话,之前有私下帮徐姑娘说话的,现在还在屋子里躺着呢。 小丫鬟怕疼,平时也只敢在心里惋惜。 东西太多,火盆里的火被这些东西烧得很旺,她心里正庆幸自己找了个好地方,没人瞧见,就听到头顶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啊!”小丫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直接跌坐在了地上,手里握着正要烧的香囊也掉在了地上,她惊恐地看向来人,在认清他是谁后更是煞白了那张面孔,“二、二少爷……” 她结结巴巴喊人。 她也是这个时候才想起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少爷正住在西院,扭头一看,她差点哭出声来,她怎么这么背,居然烧东西烧到了这位二少爷的院子门前! 裴郁在裴家的名声不好。 他们都觉得他晦气,是不详之人,有像小六那样欺负裴郁的,自然也有害怕裴郁的,小丫鬟就是害怕裴郁的那一类,更不用说她刚过来的时候还听到一则消息说这位二少爷直接把一个下人的手给拧断了。 小丫鬟本来今天就胆战心惊的,此刻更是委屈地差点哭出来,她抽抽噎噎的,觉得自己今天真的倒霉死了。 裴郁面上闪过不耐,他负在身后的手紧攥,极力压制着心里的情绪,目光落在火盆之中,火势很大,看不清里面烧了什么,只能看见一些布料,这一时间,他的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他神色一沉,再次冷声询问:“这是什么东西,你刚才为什么说对不起……她。” 小丫鬟还在哭。 直到那道冷声再次落在她的头顶:“说话!” 小丫鬟立刻吓得抖了几抖,忙开口说道:“这都是徐姑娘以前送给夫人的东西,夫人、夫人让我来处理掉。”她说完又怯弱地跟裴郁说道,“二少爷,我真不知道您在这,我立刻把东西收拾掉,您、您别打我成吗?” 小丫鬟说完偷偷看了裴郁一眼,见他神色阴郁却未曾阻止,她偷偷伸手,也顾不上火盆还烫着,拿袖子包夹着火盆边缘端起来就跑。 火盆太烫了。 夏日衣裳又薄,小丫鬟被烫得痛叫出声,差点把手里的火盆摔落。 但想到这位二少爷的名声和今日的所作所为,小丫鬟还是包着两汪泪忍着痛跑远了,心里不得不庆幸她烧得早,火势已经没刚才那么大了,要不然只怕她身上也得跟着烧起来。 裴郁看着丫鬟跑开没有阻止,他只是神色冰冷地看着小丫鬟跑开的方向,心里那一丝为云葭而生的紧张终于落了下去,他刚才差点以为是陈氏想害她,弄了那些什么巫蛊娃娃诅咒她。 还好不是…… 幸好不是。 不过心里的那些郁气却依旧还在。 她耗尽心思做出来的东西,那个女人竟然说丢就丢! 她怎么敢?! 他冰冷的双眸像是淬了浓郁的黑,双手攥得更紧了,身上的乌云也好似变得更重了,就连头顶猛烈的阳光也化不开他身上那抹阴郁,直到他的目光落在地上,裴郁神色一顿…… 地上躺着一只暗红色的香囊。 裴郁想到什么,脸上阴狠骤收,他弯腰伸手捡了起来,香囊上面沾着尘土,他小心翼翼伸手拍干净,然后轻轻拢于掌心之中,这只被人随意丢弃的香囊就这样被他小心珍重地捡了回去。 第20章 陈氏的报应 “还没找到吗?” 此时位于东院陈氏的房间忽然又闹腾了起来。 起因是陈氏想午睡,可她素日睡觉的时候用的都是云葭给她绣得药枕,那药枕她用了好多年,早就习惯了,现在忽然换了枕头,她是一万个不舒服,软硬不舒服、高低不舒服,怎么都不舒服,底下的人把柜子里能找到的枕头都找出来了,陈氏试了又试,还是没有一个习惯的。 这样一番折腾,陈氏本来就疼痛难耐的头自然更加疼了。 她坐在床上,脑仁疼得突突直跳,手死死按着太阳穴想以此来压制那股子难受的疼痛,无用,她的神色于是看起来更加阴沉了。 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这种不受掌控的感觉让她的心里非常不舒服,她不喜欢自己这样被人控制着,即便只是一个药枕、一只香囊。但她现在头疼得只想好好睡上一觉,便只能拉下脸让人去找那个刚才去扔东西的丫鬟,看看能不能把东西先给找回来再说。 至少先让她挨过这一天。 “夫人,喜翠回来了。”有人看见小丫鬟回来,忙进来跟陈氏通禀。 陈氏按在太阳穴上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她忙道:“快让她进来!” 小丫鬟喜翠就这样被人喊了进来。 喜翠一脸懵懂,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战战兢兢进来,刚要给陈氏跪下就被陈氏喊住了:“行了,刚才给你的东西呢?” 喜翠怔道:“什么东西?” 陈氏脸色难看,旁边的春晓最知道狐假虎威,看陈氏脸色不好,当即出声斥她:“糊涂东西,还能有什么东西?当然是夫人交给你的那些!” “啊。” 喜翠反应过来了:“徐姑娘送的那些吗?奴婢已经按照夫人的吩咐全都烧了。” “什么?” 春晓变了脸。 陈氏才恢复过来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去。 “都烧了?”她问喜翠。 喜翠看这情形,心里紧张,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是、是啊,怎、怎么了?” “你真的都烧了,没昧下来?”被春晓这样质问,喜翠委屈的眼睛都红了,她不敢跟春晓作对,只能委屈道:“我没,我都烧完了!” 她都委屈死了。 什么脏活累活都给她干,刚才还被那个煞神二少爷看到,她刚才为了拿走那个火盆,手都被烫红了,还来不及去上药就被喊进来,现在还被春晓这样污蔑。 她一时悲从心来,忍不住就掉起了眼泪。 春晓向来自持大丫鬟的身份,总喜欢欺负比她资历浅的,看小丫鬟哭个不停,立刻不高兴起来,她沉着一张脸出声啐道:“哭哭哭,就知道哭,说你几句你还委屈上了?” 她声音尖锐,又在陈氏边上。苏丹小说网 陈氏被吵得脑仁又开始嗡嗡嗡泛起疼,她心中不耐,抄起旁边的茶碗就朝地上砸去:“都给我闭嘴!” 春晓和喜翠都吓了一跳,白了脸。 屋子里的其余人更是埋着头不敢说话。 好一会,陈氏才勉强平复自己沉重浑浊的气息问喜翠:“你真的都扔了,那只香囊呢,也扔了?”她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这丫鬟是把东西昧下来了。 徐云葭做的那些东西无论是针线还是材料都十分金贵,这些没看过什么好东西的丫鬟昧下去卖掉也不奇怪。 她现在懒得跟人计较那么多,只想找回那只香囊,便撑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柔声哄着她:“你放心,就算你把东西昧下来,我也不会怪你,还会赏你。” 那只香囊和药枕用的是一样的药材。 她偶尔也有去庄子去寺庙不得不睡在外面的时候,药枕不好随身携带,有时候她在外面就睡不大好,那时云葭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这个消息,后来便做了这只香囊给她,让她随身带着,说是可以静心宁神。 还真是。 之后无论她去哪里,只要戴着那只香囊,就很容易入睡。 刚才她气上心头,只知道要把云葭送的那些东西全都扔掉,省得回头再被徐家那些人指着脸骂她忘恩负义,全然忘记这些事了,现在倒是叫苦起来。 她不仅没有感激云葭,反而更加恨极了云葭,觉得她是故意让她习惯这些东西,方便日后掌控她。 她心里恼怒烦闷。 却只能先极力压抑着自己的脾气,希望喜翠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可喜翠怯生生看着她,还是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夫人,我真的都烧了,那只火盆还在外面呢,您要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检查。”她说着还伸出自己的手,那两只本该洁白无暇的手腕此刻满是被火灼烧的痕迹,看着就很疼。 屋中不少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春晓也变了脸。 她不由自主去握自己的手腕,仿佛感觉到自己的手腕都疼了起来。 陈氏看到那双手,心彻底沉了下去,她狠狠闭目,眼皮痉挛般颤动着,头不由更加疼了。 屋子里的气氛霎时变得更加沉重了,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就连呼吸都特地放轻了不少,生怕重一些就被气头上的陈氏责打一顿。 突然有人像是想起了什么,看着陈氏的方向犹豫着开口:“夫人,奴婢记得梓兰姐姐向来有整理东西的习惯,她那边或许会记着药枕和香囊里面有什么药材。” 陈氏霍然睁眼,她心脏怦怦,眼里也绽出一点光芒:“快去把梓兰喊过来!” 春晓脸色微变。 她想阻止,但刚才那个说话的丫鬟已经诶声出去了。 梓兰就住在陈氏后面的倒座房。 春晓走后,她便没再歇息,坐到梳妆镜前给自己的脸上药。 窗子前面有一棵大树,遮住了倒座房这边仅剩不多的阳光,梓兰就这样坐在椅子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第一次以审视的角度这样看自己。 她虽然没有春晓妩媚,但其实长得也不错,十八岁的年纪,正是女儿家水葱嫩芽般最好的时候,可梓兰从来没有在自己的容貌上花费过多的功夫,春晓拿了月钱会买胭脂水粉会在陈氏注意不到的时候抹露匀香,尤其是世子在的时候,她更是会耗尽心思给自己偷偷打扮。 可梓兰从来没做过这些事。 在陈氏手底下干活,容貌是最没有用的东西,甚至很有可能会成为你毙命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春晓有她那对在府里很能说得上话的爹娘,还有几个能干的兄弟替陈氏鞍前马后,早就不知道被陈氏消磨成什么样了。 而且梓兰也从来没想过靠自己的容貌做什么。 她家里境况不好,爹娘重男轻女,当初为了给她弟弟新春买件衣服就把她给卖了。她从五岁进裴家,一路走到陈氏身边,为得就是能伺候好陈氏,日后好给自己找个好的夫婿。 她不想当妾。 在这个裴家,无论是给世子当妾还是给二爷当妾,都不是什么好事,而且梓兰也不想过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她就只想找个老实本分的夫婿,和他好好过日子。 可梓兰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这么多年她自问自己对陈氏尽心尽力,可她到头来得到了什么?随意的欺辱打骂,就连春晓也能凌辱她。 镜子里那张清丽的脸庞处于暗影之中,不知何时竟然变得扭曲起来。 暗寂的屋子中。 梓兰的眼里仿佛冒着两簇火焰,正在慢慢吞噬灼烧着她的灵魂。 梓兰就这样冷冷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并着一声熟悉的呼喊“梓兰姐姐”,梓兰倏然回神,她面上的情绪立刻收敛了。 那一瞬间的变化,镜子里的女人又变成从前温和柔顺的模样,就好像刚才镜子里那个阴鸷扭曲的女子从来就没存在过。 梓兰回头,看到熟悉的身影,忙起身迎了过去:“怎么了,是不是夫人有什么吩咐?” 来人名叫凉月,是陈氏身边的二等丫鬟,跟梓兰差不多年纪进府,两人私下关系不错,听到梓兰询问,她气喘吁吁点着头,喘了口气就跟梓兰说明来因:“夫人把徐姑娘送的东西都扔了,可她素日用惯了那个药枕和香囊,现在没这两样东西头疼得睡不着,我记着姐姐向来有记这些的习惯便过来问问姐姐还记不记得那药枕和香囊里面用了什么药材,好让底下人快点去弄。” 梓兰刚才就听到前面闹腾腾的声音。 只是隔得远,没听清,现在听人说完,不觉有些嘲讽。 需要的时候就好言好语,不需要的时候就随意踢到一旁,这就是她这么多年忠诚侍奉的主子。 “姐姐?” 凉月见她一直不说话,不由又喊了一声,她心里也着急,要是梓兰也不记得,那她这次回去指定是要挨一顿罚的,目光落在梓兰那还红肿的脸上,她心下立时又是一紧,脸色也逐渐变得苍白起来。 好在梓兰下一句话定了她的心。 “我记着。”梓兰笑着同她说了一句,又道,“你等我下。” 她说完转身回屋,拿了笔墨纸砚写下药材,凉月跟在她后面,看她这般举动,不由奇道:“姐姐为什么要写下来,直接过去与夫人说一声不就好了?” “我脸上刚上了药,形容不整,还是不去夫人面前碍眼了。” 梓兰写得一手好字,娟秀漂亮,等写完,她把字条交给凉月,笑着与她说:“你拿去给夫人吧,药枕今日怕是不好做,你让人先给夫人做个香囊放在她枕头边,夫人闻见熟悉的味道就能安睡了。” 凉月看着那张字条,她心下一喜又面露犹豫。 “这……” 梓兰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安慰道:“没事,夫人该赏就赏,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她说完又握着凉月的手叹了口气,“当初要不是春晓,如今你才应该与我住在这。” 凉月一听这话,眼里的光也跟着暗了下来,她咬唇:“谁让她有一对好爹娘。” 梓兰也跟着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她拍了拍凉月的手,安慰道:“去吧,夫人会记着的。” “可是……”凉月看着梓兰,总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些不道德,她就跑了这么一趟,又没做什么,可梓兰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握着她的手说:“没事,我也没做什么,这是你应得的。” “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我们从小相识,这么多年互相扶持着走过来,你既唤我一声姐姐,我自然也把你当妹妹。” 凉月心里感动,眼睛里也冒出了泪花,她咬牙,最终还是握紧了手里的字条跟梓兰保证道:“我绝对不会忘记姐姐今日的帮扶。” 梓兰笑着应好。 凉月怕陈氏等着急不敢耽搁,很快就出去了。 梓兰目送她离开,脸上的笑才慢慢收敛下来,她手指碰到脸上的伤处,又皱着眉轻轻嘶了一声,屋中寂静,而她枯坐在屋中很长时间都没动过一分。 第21章 负荆请罪 徐冲已经到宫门口了。 进内皇城便不能再骑马,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也是为了表达大燕百姓对皇室的尊敬。 马背上放着几根荆条。 徐冲刚抽下荆条就看到自己的亲卫陈集回来了。 “主子。”陈集翻身下马后立刻走到徐冲的身边,看徐冲望过来的眼神,知道他要问什么,他压低嗓音回道:“都做好了,没人看见。” “嗯。” 自己这些下属都是跟着他在沙场血海里闯荡出来的,一个个不仅忠诚也十分有手段,他把荆条背在自己身上,陈集要帮忙被徐冲抬手阻拦了。 “不用。” 他一边自己背荆条一边问陈集,“臭小子那边呢?” “小少爷那边也有人看着,”陈集说完又笑着说了一句,“您放心,不会让小少爷吃亏的。” 徐冲对自己这个儿子向来是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放养着来,不过放养是一回事,他徐冲的儿子即便吃亏也只能在家里吃亏。 这一点徐冲清楚。 徐家这些亲卫自然也清楚。 要不然这么多年徐琅也不会在燕京城树敌众多却一点事都没有。 徐冲最后扎紧背上的荆条才淡淡说道:“看着就好,不到万不得已别出手,那小子现在机灵了,要是让他知道你们跟着,回头到了家又得跟我闹。” 陈集笑着诶了一声:“来时就吩咐下去了,您放心。” 徐冲便不再说话。 荆条背在后背上,他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午门,五个门洞,正中间的大门关着,左右各两扇门都开着,门外也都有守将守着。 这个地方,徐冲早就来惯了。 每年进宫封赏都走这个门,中秋除夕万寿节,只要他人在燕京,就没少被邀请进宫吃宴席,哪次来,他不是被人恭恭敬敬迎进去的?甚至再往前推十多年,他和裴行时还亲自护送当时还未登基的四皇子进宫夺权。 可不同过往时候到这边来的意气千秋,此刻徐冲的心里就像是寸草不生的燎原,一片荒芜,他不愿在自己儿女面前表现出来,怕他们担心,此刻却双目晦涩,情绪难辨。 陈集自幼跟着他,自然察觉出自己这位主子的情绪变化,知道他今日为何而来,也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陈集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开口,低声喊人:“主子。” 徐冲没说话。 他闭目沉默,片刻功夫过后,他终于睁开眼:“走了。” 他说走就走。 没让人跟着,他只身一人径直向城门口走去。 午门外的守城将士老远就看到徐冲了,此时远远看到徐冲过来,起初也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的,直到看到他身上背着的几根荆条,一行人皆面露怔愕,等徐冲近前,不由呐呐出声:“国公爷,您这是……” 徐冲驻足,一双虎目落在他们的身上。 “怎么,不能带?”他是真正沙场血雨里厮杀出来的将军,身上的气势和眼中的威严哪里是这些守城门的乳臭未干的守将能比的? 那些守将被他看得脊背一紧,面孔也霎时变了。 他们僵站在城门外,被徐冲看得喉咙发紧,连话都说不出,最后还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江北江千总看到这边的动静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江北走了过来,在看到徐冲的身影后神色微变,立刻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国公爷。” 他朝徐冲拱手一礼,态度恭敬。 徐冲那双虎目落在他的身上,沉吟一会后,皱眉开口:“你不是在西郊大营吗?什么时候到这边来了。” 江北没想到徐冲还记着他,惊讶抬头:“国公爷还记得下官?” 不等徐冲开口,他又跟人解释:“去年秋狩,国公爷曾让下官跟在陛下身边,之后陛下便把下官派到了这边。”徐冲对他有知遇之恩,江北心里感激他,此刻他挥手让几个守将退开,亲自迎人往宫城走,他屈身在人后一步,压低嗓音跟徐冲说道:“国公爷今日来正好,这几日弹劾您的折子太多,您要再不来,宫里怕是要压不住了。” 徐冲听到这话,驻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片刻他开口:“多谢。” 江北惊讶地看了徐冲一眼,似乎没想到这位向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诚国公竟然有朝一日会跟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千总道谢,但他还是笑了下。 “国公爷对下官有知遇之恩,下官铭记五内不敢忘却。”他说完又压低声音,“下官听宫里几位弟兄说陛下这阵子心情不好,您要小心。” 徐冲又多看了江北一眼。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他点点头:“我记下了。” “您请。” 江北不能进去,便在宫道上驻步。 徐冲轻轻嗯声,他没多说什么,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江北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着徐冲离开的身影,曾几何时,这位诚国公、大燕第一猛将、蓟州总兵走到哪不是被人簇拥恭维?此刻却冷冷清清一个人,连守城门的将士都敢对他多加阻拦。但不知道为什么,江北回想今日这位诚国公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模样,竟然横生出一抹念头。 这样的诚国公,也许真的不一定会倒台。 江北心里到底是感激徐冲的,只是为人臣子,不敢违背君上的意思。 希望这位诚国公能挺过来吧。 他看着那远去的高大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 冯保还不知道徐冲进宫了。 他走在宫道上,他今日穿着一身暗紫色低调的飞鱼纹圆领袍,头戴烟墩帽,臂弯上还挂着一柄样式老旧的拂尘。 冯保今年四十多,和今上差不多的年纪,只因面白无须,看着倒还年轻。 他是李崇身边的大太监,更是司礼监的大提督,李崇恩宠他,赐下的飞鱼服和蟒袍不计其数,但冯保从来没有在众人面前穿过。 他每日穿得还是最普通的一身宦官袍。 底下的宦官不明白他为什么深受帝宠还如此。 冯保却只是笑笑。 他要的从来不是这些看得见的身外物。 人不知道分寸就容易摔死,那位诚国公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他一路往前走,所到之处,无论是谁都会停下步子,恭恭敬敬喊他一声“冯公公”。 冯保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身后小太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他的手里拿着一只托盘,上面都是今日内阁送过来的折子。 天成年间,先帝废宰相而建内阁,此后百官送来的折子都得先送到内阁处,由他们统一看完之后再分以轻重缓急送到司礼监这边,等司礼监审阅完才会上呈给天子。这样分工合作,很大程度上让天子得以轻松下来,要不然一天几百封奏折,光靠天子一个人岂能完成得了? 先帝早年其实也是很有抱负想法的。 他察觉出宰相权力过大,便废宰相而建立内阁,又怕内阁里面的大学士会变得跟从前的宰相一样,便又建立司礼监制衡约束内阁。 分工合作,既让朝廷得以更好的运转,也减轻了自己的压力。 可即便是这样的制衡之下,内阁和司礼监的权力还是越来越大,尤其是司礼监,他们仗着深得天子信任,没少做事……早年的司礼监大太监仗着自己深得先帝宠信,放纵底下人做了不少事,甚至一度不达上听,把先帝蒙在鼓里。 当时还是四皇子的天子便好几次在朝廷痛斥宦官,之后他登基更是狠狠肃清了一次司礼监。 尤其是鸿元三年,袁野清敲登闻鼓上达天听,检举出了一场科举舞弊和谋杀案,痛斥苏州知府严天瑀、御史中丞沈正川、吏科给事中吴之途与提督太监陈洪合作买卖考题,祸乱朝野。 那次天子震怒,当场发作,先后把严、沈、吴三位官员喊到燕京彻查,又摘了陈洪的官帽。 自此之后司礼监彻底一蹶不振。 虽然现在宫里二十四监还在,但权力早就不如先帝年间。 冯保是早年被分到司礼监的,当年陈洪在的时候,他只是四皇子身边的小太监,谁都可以欺负,多年过去,他反倒成了这些宦官的主。不过冯保聪明,知道自己最该效命的主子是谁,所以即便如今司礼监依旧有掌印、秉笔之权,他也从来不敢擅权。 快到武英殿了,冯保敛眉停步。 身后小太监机灵,立刻加快两步,把手里的托盘交到了冯保的手里,又伸手替冯保整理了下衣襟和衣摆。 “公公,好了。”小太监恭顺道。 “嗯。” 冯保淡淡应声,他继续抬脚朝武英殿走去,还未到殿门前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裸露的背上背着几根荆条,荆棘上面带刺的部分因为束缚而扎在皮肉之中,已经见了血,而他却恍若未觉,依旧额头叩在大理石玉台上,不知道跪了多久,他那布满着伤疤的背上都已经布上密密麻麻的一层汗了。 冯保跟徐冲认识多年,自然不会不认识他。 没想到徐冲会以这副模样进宫,冯保心下一沉,眼皮也跟着狠狠跳了好几下。 第22章 天子李崇 门口的内侍看到他立刻走了过来:“公公。” 他向冯保问安。 冯保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却始终落在徐冲的身上,见这位主依旧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跪在地上,并没有因为有人过来而有一丝变化。 他轻轻蹙眉,乜了一眼徐冲的方向。 没开口。 但在李崇身边伺候的内侍哪个不是机灵的?一眼就看出冯保这是什么意思,他压低嗓音跟冯保说道:“一刻钟前过来的,说是来跟陛下请罪。” “陛下怎么说?”冯保问内侍。 内侍低声答道:“陛下没说话,也没让人进去,他便一直跪在这不起。” 冯保便没再说话,他看着徐冲的身影,无声。他其实跟徐冲称不上有什么不对付的,只不过这位国公爷平日嚣张惯了,在宫里也我行我素,有次冯保路过听到他跟其他朝臣说了一句“不过是一群没了根的东西,你们怕,我可不怕!” 满朝廷的人都知道徐冲不待见宦官,即便是对他,这位国公爷也从来没什么好脸色过。苏丹小说网 所以这次看徐冲倒台,冯保比谁都高兴,他就是想看看这个有根的比他们这些没根的又好过多少了?在那位的眼里,他们这些有根没根的都一样,都是奴才。 不过高兴不高兴,也得看里面那位主究竟是什么想法,他要是真的想让这位国公爷死,冯保也能彻底放下心看他笑话,可要是他想护着这位国公爷,那不管这位国公爷如何猖狂,他都得好生伺候着。 冯保之前毫不怀疑这次徐冲肯定逃不过去,陛下的那点心思,他日夜守在他身边,岂会不清楚? 这么多年陛下无一日不想收回军政大权,这位诚国公并不是他想要第一个开刀的人,只不过谁让这位诚国公命不好点子还背?偏偏在这个时候违抗军令,不惩戒他都说不过去。 可现在—— 他倒是有些不敢保证了。 说到底陛下想惩戒这位诚国公也不过是因为这位诚国公好大喜功、目中无人,可现在他以这样的形式进宫……是谁给这位国公爷出主意了? 冯保两片嘴唇紧抿,心下也渐沉,他敛神走了过去,到徐冲身边,他像是才过来,弯腰跟徐冲说道:“国公爷怎么这样跪着?” 他还是从前的恭顺模样。 徐冲却没起来也没出声,虽然答应过悦悦,不跟这些阉人作对,但要徐冲跟别人一样对这些阉人恭眉顺眼是决计不可能的。 他今日来请罪,请的也只是里面那位天子。 冯保看他这样,眸光微暗,但他并没有发作,只是柔顺地又跟徐冲说了一句:“奴婢进去给您向陛下说道说道,您且等着。” 他说完便站直身子走进武英殿。 起身的那一刹那,冯保脸上的恭敬彻底敛了下去,直到走进武英殿,他才又垂眸敛目,装出一派恭敬模样。 武英殿中。 穿着朝服的李崇正在批阅奏折。 李崇今年四十岁,他是先帝的四皇子,在先帝年间诸位皇子之中,他是最不出挑的一个。 当年谁也没想过这位宫女所生的四皇子居然能在一众皇子之中脱颖而出,最后被先帝亲自赐下圣旨,由如今的诚国公徐冲和信国公裴行时扶持着登基。 李崇在做皇子的时候,沉默寡言、老实本分,十分没有存在感,后来掌政之后才逐渐显露出他的野心和手段。 这些年大燕海清河晏、国泰民安,与这位天子的处世手段也有脱离不了的干系。 但或许因为早年过于殚精竭虑,又在救先帝的时候受过伤,李崇的身体并不算太好,他过于清癯,脸色也常年苍白。 听到有人进来,李崇头也不抬。 冯保无论在外如何,也不管私下怎么算计,在李崇面前,他始终只是一个奴婢一条忠心的狗,他放轻步子,小心地把托盘上分文别类的奏折按轻重缓急放好,又替李崇重新续了一盏热茶,这才站在一边偷偷窥探着他的神情,斟酌着开口道:“奴婢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国公爷了。” “国公爷身上背着荆条,那上头的刺都把他扎出血了。”他一边说,一边审视着天子的神情,见他面上神情未有一丝变化,甚至不置一词,倒是稍稍定了些心。 看来这位天子的想法并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改变的。 外面静悄悄的。 屋内也只有李崇批阅奏折的声音。 悬腕、提笔、蘸墨,一整套动作下来,桌面上的奏折便又少了许多。 直到李崇拿到一封奏折,看到上面的内容方才淡淡出声:“朕的朝廷什么时候竟养这种闲人了?还是说现在外面一件能报的事都没有了?” 冯保心下一惊。 他忙低头,看奏折上面的内容,又是一封弹劾徐冲的奏折。 这阵子这样的奏折并不在少数,从前也没见这位天子如何,此刻听他语带不满,冯保心下不由一沉,这奏折不是他故意放进去的,但此时他毫不犹豫地跪下认错:“是奴婢的错,奴婢应该好好审阅一番的。” 李崇没说话。 他批阅太久,累了,索性把折子往旁边一扔,也没出声让冯保起来。 冯保能在李崇身边这么多年还能好好活着,最知道的就是审时度势,他窥探李崇的心思,提议道:“外面日头大,国公爷跪了也快有小半个时辰了,他膝盖又不好,要不您还是见见他?” 李崇没出声,但也没反对。 冯保便知道他这是同意了,便又说道:“那奴婢去请他进来?” 李崇这次终于发话了,他沉眉冷声:“怎么,他是没腿吗,还要你去请进来?让他自己滚进来!”说完他又重新睁开眼拿起一本奏折看着。 “起来吧。”这是对冯保说的。 冯保忙诶了一声。 他站起来后便让殿中的内侍去给徐冲传话。 徐冲很快就进来了。 他的膝盖有旧伤,今天跪了这么久,进来的时候脚步明显深一脚浅一脚。 李崇看到了,也跟没看到一样,甚至没让冯保给他看座倒茶。 明显的冷遇,要搁以前,徐冲肯定是不会多想的,没有人给他座,他就自己找座,但今日有悦悦的提点,他也不是真的糊涂,便发现有些东西是真的不一样了。他心里不由捏了一把冷汗,还好他听悦悦的话进来了,要不然……他实在不敢深思不久的将来会面临什么。 徐冲敛神走到殿中,又给李崇跪下行了大礼:“罪臣徐冲叩见陛下。” 李崇视线上移落在徐冲的身上,他面上神情并不能窥探出丝毫,看徐冲这样也只是淡淡话道:“你倒是说说自己有什么罪?” 徐冲来时就想过。 此刻在李崇的注视下,沉声认罪:“罪臣不该在收到军令的时候违抗军令,更不该好大喜功、居功自傲。” 李崇挑眉。 他没想到徐冲这次竟然是真的来认罪的,他还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插科打诨,含糊过去,不过让他更为惊讶的是徐冲下一个举动—— “罪臣近日在家自省,发现这么多年实在枉顾陛下的信任和看重,今日罪臣便交还兵权和令牌,请陛下严惩!” 徐冲掷地有声,却让殿中霎时一静。 第23章 徐冲生了个好女儿 几乎是徐冲这句话说完,冯保和李崇的目光就落在了他高高举起的手上,那双沾满了岁月风霜的手上放着一块可以号令大燕十万兵马的虎符以及一块上书“诚”字的金牌。 那是开国皇帝所赠,承袭了徐家几辈子荣华的令牌。 冯保万万没想到徐冲居然会有这样的举动,他心脏怦怦跳动,几乎是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天子,见他在惊讶过后半眯着眼以一种审视的姿态打量着底下跪着的高大男人。 冯保不敢多看,低眉顺眼站在一旁,心弦却在这一刻紧绷,就像一把拉满到极致的长弓。 看来局势……是真的要变了。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过了很长时间,李崇才出声发问。 徐冲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动作,他敛眉顺目,双手高举于头顶:“知道,罪臣德不配位,已经难堪大任,请陛下收回虎符和令牌。” 李崇沉默。 就像冯保没想到,他也没想到。 以他对徐冲的了解,徐冲绝对不会把这次的事当一回事,徐冲的忠诚和自大就像一把双刃剑,如果说这世上他最相信谁,徐冲必定名列前茅。 可为君者—— 他可以不相信任何人,却绝对不能允许有人挑战他作为天子的权威。 他沉默地审视着徐冲,过了一会,他忽然看着徐冲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这个徐冲倒是没想过,他被问得愣住了,好一会,他才开口:“您突然这样问,倒是把罪臣给问住了,罪臣从十三岁起就进了军营,二十七年的时间,罪臣在家的时间都没在军营多。” “您突然问罪臣以后要做什么,罪臣还真不知道。” 他面上闪过迷茫,那是真切的没有掩盖的茫然,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不在军营,就像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大燕不需要他该怎么办。 他想到很久以前几位叔伯曾跟他说“长猛,你别那么傻,真拖到一身伤再走,尤其别等打了败仗再走,家国家国,有家才有国,你也要多为家人为自己考虑考虑,何况现在大燕四海太平,本来就不需要我们这些人了”。 他那些叔伯年轻的时候也一个个骁勇善战,可在前几年却一个接着一个退了,他们走前与他说了许多,可徐冲即便听了那么多,也从未想过离开。 对他而言—— 军营就是他另外一个家。 就连刚才他一路过来,想的也只是该怎么面对自己这位旧时的好友,他该怎么说才能让他的悦悦和阿琅能继续过他们的好日子。 可他没想过他以后要做什么。 现在猛地被人问起,徐冲大脑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 不过他很快又重新笑了起来,只是这抹笑看着总归是有些虚无缥缈:“您要是留下罪臣一条命,那回头罪臣就跟老范他们去取取经。” 他口中的老范曾经也是大燕的将军。 比徐冲要大十岁。 按辈分,徐冲得喊他一声叔。 当年这位范将军也是能令番夷退避三舍的主,可一次战火,他没了胳膊,自此再也不能举起他的长枪。 世人觉得武将粗鲁煞性,可要不是他们这群人拿着刀子血海里倘来倘去,哪有现在这太平盛世?苏丹小说网 李崇听他提起范长献,也难得沉默了一瞬。 大殿静悄悄的,一时无人说话,过了许久,李崇才重新看着徐冲出声:“范将军什么年纪,你什么年纪,才四十你就想着休息了?要是老国公在,你看他怎么揍你。” 看着徐冲惊讶的双眸,像是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李崇移开视线:“起来吧。” 他发话。 目光却又不自觉落在徐冲的身上,一捆带刺的荆条扎得他脊背血肉模糊,连他从前在战场上带的那身伤都给覆盖过去了。 李崇皱眉。 视线最后落在徐冲右肩的一道长疤上面。 这道疤看起来已经有很多年头了,可即便过去这么久,也能感觉出这道长疤当年肯定是一道很严重的伤口。 李崇记得这道伤口。 那是天成二十年,李遂趁着他去大同办差事软禁了父皇,想挟天子登基。 他苦心经营那么多年自然不可能让李遂坏了他的计划便联合徐冲和裴行时以清君侧的名义闯进皇宫。 徐冲身上这一道疤就是最后李遂狗急跳墙想跟他同归于尽砍下来的,那个时候他被李遂的党羽制住,无暇顾忌,就在他以为难逃一死的时候,是徐冲拼死扛着一把长刀冲了过来。 于是那一把本该砍向他的刀最终落在了徐冲的肩膀上。 那个时候太医说要是再偏一点点,恐怕受伤的就不是徐冲的肩膀,而是头颅了。 李崇其实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了。 坐在这个位置上越久,许多前尘往事都有些记不清了,可此刻想起,他才发现他竟然记得很清楚,并没有忘记,他记得那日他守在徐冲身边曾红着眼睛向他许诺这辈子只要他活着,就绝对不会辜负徐冲。 没想到现在…… 李崇向来冷静理智的脸上也闪过一抹恍然。 他抿唇未语,再看到徐冲起来时身形不稳的样子,李崇立刻皱眉吩咐身后的冯保:“给国公爷看座。” 冯保诶声应道,心下却又是一沉。 国公爷…… 看来他们这位天子的想法又要变了,或者说已经变了。 到底是不一样的。 冯保想。 生死之交、又自幼相识,始终比别人要多一些情分在。 徐冲却道:“陛下,罪臣不用……” 李崇瞥他一眼,淡淡说道:“朕可不想回头再费心思给你请太医。”又扫了一眼他身后的荆条,皱眉,“给国公爷把东西取下来。” 他说完看着徐冲似饥似嘲:“书没见你读多少本,先贤之风倒是被你学了个透,可人廉颇是跟蔺相如负荆请罪,在你眼里,朕是你愧对的蔺相如还是忌惮的秦王?” 他这话说起来语气淡淡,就像是随口提起的一句闲话,这若是放在以前,徐冲必定不会深思,可如今……他的心就像是被一只手给腾空捏住了,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许多。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的面上便又成了一派茫然,他看着李崇皱眉:“什么蔺相如、秦王,罪臣就是想着这样更能表达罪臣的悔意。” 李崇看了他一会没多说,收回视线的时候又落下一句:“坐下吧。” 两人说话这会功夫,冯保已经走到徐冲的身边:“国公爷,奴婢扶您过去坐下。”他说完正想躬身亲自服侍他,徐冲却没让他碰到自己。 “不用。” 他自顾自一瘸一拐走到一旁落座,也没让冯保服侍,自己解开腰上系着的绳带把身后的荆条取了下来,上面的棘刺扎在皮肉里,这一取,即便是徐冲也忍不住皱了下眉,发出嘶的一声。 李崇看得皱眉,吩咐冯保去取药。 冯保应声退下,走出大殿的时候,他的脸色唰得一下沉了下来。 殿外内侍看他出来,忙迎了过来:“公公有什么吩咐?” 冯保说:“去太医院找陈太医要一份治疗外伤的药膏。” 小太监下意识往里面看了一眼,陛下不是要责罚那位诚国公吗?怎么还给人送起药了? 冯保见他不动,沉声皱眉:“还不去?!” 小太监脸色微白,不敢多看,他忙应声退下了。 冯保看他离开,在原地平复了一会自己的呼吸才又去隔壁茶室倒了一盏新茶,等他捧着茶盏进去的时候正好听到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天子在问那位诚国公:“谁教你的?” 冯保脚下步子并没有放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徐冲的身上。 徐冲因为等着上药,衣服并未穿好,松松垮垮套在身上,听到这话,他微怔:“什么?” 李崇掀起眼帘看他:“刚才的话,谁教你的?” 这位当今天子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情绪,说起这番话就像是在谈论今天天气如何,却让听到的人暗暗心惊,冯保正站在徐冲的茶案旁,弯腰给人倒茶,他不动声色窥探着身边这位诚国公的脸,也想看看他是怎么回答的。让他意外的是,这位诚国公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慌张,只是在最初的惊讶之后看着龙椅上的那位嘟囔:“您这话说的,怎么,臣就没这个脑子?” 冯保最清楚自己服侍的这位君主是什么样的性子。 他有容人之心和容人之量,但也跟所有的皇帝一样爱猜忌,倘若徐冲不是这一番表情,那位绝对会彻查,看看徐冲背后站得到底是谁,可偏偏这位诚国公就跟从前一样撒起浑,反倒让人放下心。 果然。 冯保刚放下手中的茶盏,就听到身后天子嗤声:“你自己几根肠子你自己不知道?” 徐冲面露赧然,轻咳一声,过了一会才说:“行吧,微臣跟您说实话,这是微臣的女儿跟微臣说的。”看天子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徐冲继续跟个没事人一样和人说道,“她今日醒来把微臣好一顿教训,说您给微臣收拾烂摊子收拾了那么多年,还一点都不知道悔改。” “微臣事后想想也觉得微臣这么多年实在错得离谱,仗着您的宠信无法无天,要不是微臣的女儿突然病了,其实微臣前几日就该进宫了。” 李崇看着徐冲,像是在审视这一段话的真假性。 过了一会,他也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揶揄:“看来在你心中,你这个女儿要比朕重要很多啊?” 这要搁其他人,必然是会反驳的,再趁机表一番忠心,可徐冲看着李崇过了一会竟然小声道:“您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李崇简直气笑了:“看你这意思,你这闺女是真的比朕重要了?” “哎,您别生气啊,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捧在手里都怕把她给摔了,当然样样紧着她来。别说您了,就连微臣自己,也是比不过她在微臣心中的地位。” “不过——” 徐冲说到这突然一顿,再看向李崇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都变得肃穆了许多:“不管微臣的女儿对微臣有多重要,微臣对您的忠心都可鉴日月,无论何时,微臣都以您马首是瞻,只要您一声令下,不管何时,身处何地,微臣都会替您扫清一切障碍。” 这一瞬间—— 李崇像是看到了少年时的徐冲。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皇子,宫女所生,又不得父皇喜欢,在他那些兄弟堆里,他是最不起眼的,可徐冲和裴行时,他们一个是诚国公独子,一个是信国公嫡子,比他这个皇子不知道要尊贵多少。 没有人知道他们三个人私下交好。 那会徐冲还要少年意气一些,他记得有一日,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吃饭,说起朝堂的事,徐冲忽然双手叉腰,一脚踩在树干上看着他说:“你就放心吧,有我跟裴行时呢,我们可都是要做大将军的人,以后你想打哪里,就直接指一指舆图,总有一天,我要把那些番夷全都赶到他们的老巢去,让他们知道我们大燕的厉害!” 这段记忆已经尘封太久,以至于李崇一时想起都有些怔忡原来当年他们竟然是这样的。 “陛下?” 直到耳边再次传来熟悉的声音,李崇才回神。 他脸上依旧是属于天子该有的沉寂,看徐冲望着他,也只是似笑非笑一句:“行了,知道你有一个好闺女,从她出生起就见你在炫耀,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说个不停。” 徐冲倒是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反而还挺骄傲:“那可不!微臣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当然得好好炫耀了。”大概也觉得自己这番话有些猖狂了,徐冲轻咳一声又谦虚了一把,“三皇子也很能干啊,微臣听说他才十岁就已经能拉弓逐猎了,跟您那会一样。” 李崇扯唇笑笑,不置可否。 君臣之间聊了这么一会,他也没说对徐冲的处置,只突然说了一句:“等玉仲回来,我们三个人好好聚聚。” 玉仲是裴行时的字。 他们识于年少,虽然这些年鲜少见面,但感情还在。 徐冲虽然因为退婚一事恨极了裴家,但对自己这位少时的发小还是有些感情在的。 毕竟对他而言。 裴行昭和裴行时还是不一样的。 “好。” 他点头答应了。 小太监从太医院拿完药过来,李崇跟徐冲说:“上完药再回去。” 徐冲其实并不把这些伤口当回事,他在沙场上什么样的伤没受过,这区区一点荆刺,实在算不得什么,但想到云葭,他要是顶着这样的伤回去指不定她得多难过。 便还是坐下了。 后面的药,他自然是上不到的,李崇让小太监给他上药,他也没说什么,等上完,徐冲跟李崇告退。 李崇已经继续垂眸批阅奏折了,听到这话,淡淡嗯了一声,头也不抬。 徐冲便退下了。 他没问李崇要怎么处置他,左右虎符和令牌都被他放在茶几上。 他没开口,李崇也像是没看到。 外面斜阳落日,徐冲走路的时候依旧是深一脚浅一脚,他能感觉到身后有两道目光还在注视着他,那是属于他以为的兄弟至交,也是他此生效忠的天子的视线。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他曾见过他最落魄的时候。 曾几何时,他们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比亲兄弟还信任彼此。 不过这已经是曾经的事了。 徐冲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之间竟然会走到这种地步,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以这样的法子让里面的那位回忆起从前而对他心软。 这是他从前最厌恶的手段,如今却被他使用。 是的。 就像李崇变了,他也变了。 他曾经最厌恶这样的算计,但此时为了自己那一双儿女,只能去算计。 徐冲脚下的步子没有一丝停顿,就像他刚才表现出来的一样,可他的内心却像是荒芜了一片,他依旧效忠这位自己从少年起就效忠的君主,可这一份忠心终究也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他不清楚以后会不会还会有什么变化……徐冲沉默地继续往前走,直到走出殿门,感觉不到那抹目光了,被头顶的落日一照,他才像是终于清醒过来。 仰头看着那片落日。 徐冲默默无言了许久,他没有回头,而是径直往宫外走去。 …… 徐冲走后,冯保拿起茶案上的虎符和令牌放到李崇的面前,正想退下,忽然听他问道:“你觉得他今日这番话如何?” 冯保一顿,见身边天子依旧在低头批阅奏折,就像是随口说起,可他却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凝神掂量了一会,他才开口:“看样子,这次国公爷是真的认识到错了,也是真的悔过了。” 李崇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地看着面前的虎符和令牌,过了好一会,就在冯保以为他都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忽然听到身边的天子又说了一句:“徐长猛生了一个好女儿。” 像是想起什么,李崇问:“他这个女儿是不是就是跟裴行昭那个儿子定亲的那位?” 冯保心下一紧:“是。” 李崇点点头,没再说话。 冯保趁着去换茶的功夫,招来一个小太监,刚想让人去裴家递消息,可小太监却面露犹豫道:“可是公公,裴家已经跟徐家退婚了啊。” “什么?” 冯保心惊,他皱眉:“怎么这么快?” 小太监低声答:“奴婢今天去外面采买的时候正好听到了,说是徐家主动去退的亲,现在外面都在说……裴家不仁不义。” 冯保蹙眉。 这是他没想到的结果。 相比徐冲,他自然更看好裴行昭一些,所以那日裴行昭跟他打听陛下的心思时,他也就透露了一些,谁能想到徐冲今日会有这样的表现,现在看……局面怕是要变了。 不过冯保也没作多想。 变不变的,总归跟他也没什么关系,只不过以后得继续好好恭维这位国公爷罢了。至于裴行昭事后会不会被陛下处置,这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中,他跟裴行昭也只是普通的利益往来。 裴行昭给他钱,他给他一点不伤及天子利益的消息。 毕竟他很清楚这普天之下他的主子就一个。 第24章 袁野清的愧疚 徐冲从武英殿出去之后便一路沿着宫道往午门的方向走。 膝盖跪了这么久还是有些疼,徐冲敛眉,索性缓步慢行,心里也在思忖着今日陛下那番举动到底代表着什么,他来时并不抱希望,想着就像悦悦说的,把权力交出去,保住这条命就好。 只要命在,别的都不怕。 就算没了那点爵位,他也能带悦悦和阿琅离开燕京,他这些年的根基一直都在蓟州,即便没了蓟州总兵的身份,去那也比留在燕京好。 反正现在悦悦也已经退亲了,去哪里都行。 但看他后面又是说起裴行时又是让人给他拿药,还有拿他跟范将军做比较,倒不像是真的要赶尽杀绝的样子。 不过徐冲现在已然看不懂自己这位旧友的心思了。 不清楚他到底要做什么,他索性也不再去想,总归不会比预想得更差了,心里又庆幸听了悦悦的话,要不然还真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他其实怎么样都无所谓,只是悦悦和阿琅…… 他实在不想让他们跟着他受苦。 尤其是悦悦。苏丹小说网 她今日才跟裴家退了亲,若是徐家再出事,指不定裴家那个贼婆娘会怎么欺负悦悦!想到这,徐冲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他这一路走得缓慢,脑中也是跟走马观花似的闪过许多念头。 估量着时间,也快到下衙的时间了,也不知道他那一份大礼,裴行昭有没有收到?想到裴行昭很有可能会当着众人丢脸,徐冲心里就一阵暗爽。 让他糟践他的宝贝女儿! 活该! “国公爷。” 前面忽然传来一道男声。 徐冲听出声音有些熟悉,停步抬头,在看清来人时,脸色倏然一沉。 ——来人居然是袁野清,他前妻的现任丈夫。 袁野清如今为二品左都御史,穿着一身图案为锦鸡的绯色圆领官袍,头戴乌纱,他跟徐冲一样的年纪,长相却截然不同。 徐冲高大威猛,看起来就跟山一样。 而袁野清虽然也高,但这种高掺杂着文人风骨和习性,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株宁折不弯的青竹。 虽然已经四十了。 但还是能从袁野清的眉眼之中看出他年轻时的容貌,想来当年的袁野清应该是一位面如冠玉、姿态飘逸的翩翩青年,走到哪都会被人抛帕子掷花朵。 即便如今眉眼之间已有岁月痕迹,但他看起来还是温润的。 这一份温润与年少时相同,又因为掺杂了岁月的沉淀,让他看起来更包容更宽厚。 他的脸色也跟徐冲不同。 徐冲即便受了伤也是看不出来的,可袁野清即便没受伤也常年累月一副病弱模样。 这盖因他年轻时候吃过的苦头。 说起来这个袁野清也实在是命运多舛,他自小失怙,后来又接连丧母。幸得姜舍然一家收养,在姜舍然的培育之下,袁野清考取功名,在没出事以前,他曾是临安解元,没想到一心报考想入仕为大燕效劳,却因为听到有人买卖科举考题而被人合谋杀害,虽然最后保住了一条性命,却被人害得落下一身病痛。 徐冲听说袁野清每逢寒冬就会风寒咳嗽,严重的时候甚至不能行走。 袁家每年都有不少大夫进府为袁野清诊治。 他还听说姜道蕴为了给袁野清找大夫去了许多地方找了许多人。 袁野清很惨,即便是徐冲这样的人也觉得他很可惜,以他的才学本该顺风顺水入仕走翰林拜内阁,却被人谋害,落得如今这种地步。 但惨归惨。 徐冲还是不喜欢袁野清。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破坏自己家庭的人,虽然姜道蕴本来就不爱他,但在袁野清来之前,至少她还是他的妻子,还是他那一双儿女的母亲。 徐冲这辈子很少有嫉妒过谁,他自己就不差,徐家独子,从出生就受尽爹娘的疼爱,入军营也多的是人照拂关切他的,年纪轻轻就立了不少战功,十七、八岁就被先帝封为平东将军。 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徐冲的这一生本该活得恣意快活,没想到却在姜道蕴的身上栽了跟头,更没想到会出现一个袁野清,害他成为全燕京城的笑话。 他生平第一次有喜欢的人,用尽一切心思对她也没能把她的心焐热,而袁野清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她一心念着他,甚至为了他不惜与他和离。 他怎么可能不嫉妒? 徐冲嫉妒他也憎恶过他。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儿女都长大了,他从前没报复过袁野清,如今更加不会。冷冷看了袁野清一眼,见他静静站在宫墙边上,垂眸敛目,姿态恭敬,徐冲懒得说话,索性一言不发。 他沉着一张脸径直从他身边离开,连个字都没说。 袁野清也没说话。 他一直低着头,等徐冲走后才抬头。 他一生清肃刚正,也就只有面对这位诚国公时才有愧然。 当年他回来其实并不想破坏蕴娘的家庭,但蕴娘还是为了他离开了徐家,他和蕴娘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他若没出事,蕴娘早该是他的妻,他不可能枉顾蕴娘对他的情意。这些年,他尽可能避着这位诚国公,早些年,他甚至请旨远离燕京,为得就是想与这位诚国公离远些,省得他们每次碰见都会被人议论。 他自然无所谓外人的言论。 却舍不得蕴娘被人议论,也不愿诚国公担负这些。 前些年,他一直和蕴娘待在外面,但天子召他回京,他不能不回。 不过袁野清并不热衷与官场上的同僚密切往来,平日除了上朝在官衙便是回家,而徐冲常年又在蓟州,他们碰面的机会也不算多。 刚从午门过来的时候,他就听说这位诚国公进宫了,还背着荆条,也不知道他怎么样?陛下可说怎么处置他了?袁野清望着徐冲离去的方向,看他即便强行掩盖也能看出两只脚的不同,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 徐冲一路走到宫门外,难看的脸色才算是好看了一些。 陈集早就在等他了。 远远看到他过来就立刻迎了过来。 “主子,您没事吧?”他面露担忧。 徐冲心情不好:“回去再说。” 陈集也不敢多言,忙答应一声,扶着徐冲上马。 徐冲这次没有拒绝,他这腿没人搀扶还真有些不太行,等坐上马背他才问:“下衙没?” “应该到时间了。” 知道徐冲想问的是什么,陈集压着声音提议:“主子,要不我们换一条路?”他怕这会过去会被人发觉。 徐冲却挑眉:“换什么?就走这条路!” 他本来心情就不好,看到袁野清,心情就更加不好了,正好去看看裴行昭摔成什么样了,他手握缰辔,率先策马朝洪武门的方向走。 陈集无法,只能驱马跟上。 此时吏部官衙这边的确十分热闹,只因吏部尚书、裴家那位二爷在众人面前摔了个大马趴! 正值放衙时间,洪武门这边各大官邸衙门的官员都准备回家了,一群人各自说着话朝自己的马车走,裴行昭起初也与他们说着话,没想到刚跟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僚打完招呼上马车准备回家的时候,两边的车毂竟然一边往前行走一边直接往外轱辘轱辘撤了出去,在车夫和随从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马车正在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往前下跪。 车夫是第一个出事的,他直接被摔到了前面的空地上。 然后就是裴行昭。 因为有车厢替他挡了一部分的冲击,裴行昭没有直接被马车甩飞,可他的状况也没比车夫好多少,甚至比车夫还要丢人惨烈,车夫摔也就摔了,可他是直接摔在了车辕上面,整个身体以一种下趴的姿势倒在地上,还来不及起来,就被受了惊的马儿拉着又往前拖了数丈。 “大人!” 随从变了脸,但想下马搭救已来不及,只能继续驱马冲过去,以免裴行昭出更大的事。 其余官员看到这个情形也终于反应过来了,眼看着那被马儿拖走的裴行昭,一群人一边追赶一边急呼道:“哎呦!快快快,快去救裴大人啊!” “天爷,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这马车怎么就散了啊!” 一群人边说边往裴行昭那边跑,也亏得这里靠近五军都督府,四周又有不少刚散衙的武官、将士和亲卫,这才跟裴行昭的随从一起合力把疯了的马儿控制住,也让裴行昭得以脱救,要不然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样的事。 “裴大人,你没事吧?” 跟裴行昭交好的一些同僚都跑了过来,看裴行昭被随从扶了起来,他们也都关切地询问他是否安好。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一些裴行昭的死对头以及特地赶过来看笑话的。 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无一例外都在看着裴行昭。 裴行昭能安好个屁! 他本来在马车里坐着喝茶,下面人刚孝敬上来的六安瓜片,香气扑鼻,正是他素日里最好的一口,没想到茶才倒好,他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马车就出事了,茶盏里的水全都泼在了身上,他还来不及为热水的灼烧惊呼出声,整个人就以一种倾斜的姿势往前倒了过去。 等听到“嘣”的一声的时候,他的额头也重重砸在了车厢上。 这也就算了! 他居然还被那匹蠢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拖曳了数丈。 裴行昭向来要脸面。 此举对他而言自然算是奇耻大辱! 额头疼得厉害,估计是起包了,手肘和两只脚也因为拖曳的缘故疼得不行。 看着四周或是关切或是强忍着掩笑的一众官员,裴行昭心里恼怒,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跟他们道谢,甚至连揉一下都不能做,生怕被这些人看笑话,只能勉强笑道:“没事没事,多谢各位了。” 裴行昭刚起来,随从也检查完马车过来了,他把手里的东西交给裴行昭,脸色有些难看:“大人,是这两颗车辖松动了。” 辖是为了防止车毂脱落用来固定车毂和车轴的东西。 裴行昭伸手接过。 其余官员扫见,便皱眉道:“裴大人回去可得好好惩戒这些人了,这平日出行的马车怎么能不好好检查?也亏得今天这里人多,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裴行昭未语。 他平日出行的马车有专人看顾,每隔三日还会定期检查,几十年了,从未出过这样的纰漏。与其说是自己底下的人检查不严,倒不如说是有人故意为之,可会是谁呢?裴行昭拧眉沉思,想自己最近究竟得罪了谁才会被人如此报复。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徐冲的亲卫陈集! 裴行昭的瞳孔在这一刻猛地睁大。 是了! 除了徐冲,还能有谁?! 怪不得刚才只看到陈集的身影没看到徐冲的,想必是这个匹夫故意留人下来破坏他的马车,裴行昭用力握紧手里那两颗东西,神色阴沉,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旁边同僚见他脸色不对,忙关切问道:“裴大人,你怎么了?” 裴行昭神色微敛,还未开口,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哟,这闹什么呢?把路都给拦了,还让不让人过了啊。” 第25章 裴行昭受辱 众人也明显认出这道声音是谁的了。 他们纷纷回头,就见徐冲穿着一身一品武官的高级官服高坐在马背上,他胸前的麒麟补子威风凛凛,犹如他这个人,高坐马背居高临下气势十足。 最近官场上聊得最多的就是这位诚国公了。 没想到今日会在这看到他,众人都有些诧异,也有些紧张,他们其中有不少人都弹劾过徐冲,也有不少人在等着看他笑话的,可陛下旨意还未赐下,徐冲就还是那个地位尊贵的国公爷,他们就还得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跟他问好。 “国公爷。” 众人与徐冲拱手。 徐冲坐在马背上语气平平嗯了一声,他知道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弹劾过他,但徐冲也懒得搭理他们,弹劾他的人多了,他早就习惯了。 他现在想针对的只有裴行昭一人。 马鞭垂落在腿边,徐冲抬眼朝面前的裴行昭看去。 在场这么多人,没有人比徐冲的官职高,不说徐冲国公爷的身份,就说他蓟州总兵、平东将军的官职就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也因此此刻洪武门这边的官街上都是向徐冲低头躬身的官员,除了裴行昭……他手里握着那两颗青铜做的车辖,依旧站在原地冷冷注视着徐冲。 徐冲挑眉,像是看不到裴行昭眼里的憎恶和怀恨,他依旧握着马鞭悠哉悠哉说道:“怎么,裴大人不跟本国公问好?” 虽然这个国公爷不知道还能当几天,但当然是能利用就利用了,反正他家跟裴行昭家的梁子是彻底结下了! 趁着还能拿这个身份,他当然是要好好羞辱裴行昭一番了。 旁边的官员都在悄悄打量两人,不过谁也不敢说话,更不敢帮裴行昭说话。 谁不知道这位诚国公的脾气? 要是惹恼了这个粗人,他可不管什么体面身份。 他们还要脸呢,可不想被人当众折辱,于是一群人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非常默契地全都把自己当哑巴了。 裴行昭脸色霎时变得有些难看起来,他当然知道徐冲是在故意折辱他,可偏偏他官职不如人,又没跟裴行时似的继承家里的爵位。 说到底,还是低人一等。 这也是他平生最大的憾事,明明他跟裴行时同样出身,就因为裴行时比他早生一刻钟,所以他就处处被掣肘,什么好事都轮不到他,现在竟然还要被徐冲这个一无是处的莽夫这样当众羞辱! 每每想及此,裴行昭就觉得父亲对他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凭什么非要立嫡立长!他自问没有比不过裴行时的,尤其是这些年,裴行时活得是越来越没个人样了,可即便如此,父亲也还是把国公府交给了他。 裴行昭心里燎着一把火,黑眸也愈发阴沉。 他手里紧握着那两颗青铜车辖,冷冷看了徐冲一眼后,最终还是在他的注视下躬身拱手,喊人:“国公爷。” 徐冲看他躬身,心里就觉得痛快。 他早就看裴行时不顺眼了,只不过以前碍着两家姻亲身份才一直容让。他没叫起,任裴行昭保持着躬身的动作,然后慢条斯理地扫了一眼他的身上和四周。 看他衣服上面不是水渍就是尘土,额头也起了个大包,膝盖和手肘那边的衣料也破了,里面血淋淋的,哪里还有平时的仪态风骨?苏丹小说网 徐冲看得……很爽! 他从小就看不惯裴行昭,虽然这货跟裴行时是同胞兄弟,甚至还是双胞胎,但跟裴行时不一样,这货从小就喜欢暗戳戳搞事……所以当初裴家那位老国公和他爹要他跟裴行昭做亲家的时候,他是一万个不同意。 可谁让裴行时那个儿子不行呢。 两家老人态度坚决,徐冲再不想同意也没法子,何况裴行昭是不行,生得儿子倒是不错,最重要的是他家宝贝女儿满意,于是徐冲再不喜欢也只能忍了。 早几年因为两家要结亲的关系,徐冲自问自己对裴行昭也算是客气。 别说这样当着众人的面为难裴行昭了,他见面都没让裴行昭行礼过,本来是想维系两家的关系好让他的宝贝女儿日后进他们裴家被他们看重,可现在看来人啊就是犯贱,有时候还真的不能对他们太好。 他冷眼看着裴行昭,明知故问:“裴大人这是得罪谁了,居然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没事吧,要不要本国公给你去请个大夫过来看看?”说完他还摇了摇头,一派正经的样子,“所以说做人啊还是得多做好事,要不然谁知道什么时候报应就下来了,裴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裴行昭听他冷嘲热讽,脸色愈发难看。 徐冲敢这么嚣张,就是笃定他找不到证据!也是,徐冲虽然行事莽撞,但并非没脑子的人,他怎么可能傻到留下证据给他? “国公爷,我们该回去了。”陈集怕徐冲再说下去惹事,忙上前低声提醒,“姑娘还等着您回去一道用饭呢。” 想起云葭,徐冲神色稍稍收敛了一些。 他点点头,其实这里这么多人,他也不可能真的对裴行昭做什么,他就是看裴行昭不爽,不过—— 徐冲看着面前几步之遥的裴行昭,忽然眯了眯眼,手里的马鞭被他握于手上,在裴行昭那双气愤又不得不压下情绪的双目的注视下,徐冲忽然猛地扬起手里的马鞭,朝着裴行昭的方向抽了过去。 他这一番举动让人根本意想不到。 眼睁睁看着那条朝他抽过来的长鞭,裴行昭惊得瞪大眼睛。他一时来不及去想徐冲怎敢如此行事,连忙后退,却因为太过惊慌,脚步直接被后面的车辕绊倒摔倒在地,而那条原本朝他抽过来的马鞭却在半空一转,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被徐冲收了回去。 变化就在瞬息之间。 就连裴行昭身边的随从都来不及反应过来。 “诶,裴大人,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站着也能摔倒,你这身体——”徐冲上下扫了一眼裴行昭,摇头叹气:“也实在是太虚了,等回头我给你介绍个大夫,你好好养养身体。这才多大年纪就这么虚了,以后还得了?” 随从刚才也看见了,当即大怒,他扶着裴行昭起来后对徐冲质问道:“诚国公,你别太过分,刚才明明是你——” 徐冲挑眉:“我什么?” “你——” 随从还想说,就被身边的裴行昭出声阻止:“住嘴。” 裴行昭脸色难看。 随从只能闭嘴。 裴行昭今日丢尽脸面,脸色已经不是一星半点的难看了,他冷着一张脸沉默地注视着徐冲。 徐冲却仍旧跟个没事人一样,笑呵呵道:“那就这么说定了,等回头我把大夫介绍过去,裴大人,你可别讳疾忌医啊。” 裴行昭抿唇,他算是看出来了,徐冲这个莽夫今天就是故意来刺激他的,要是真如他的意被他刺激到口不择言,反而有失身份。 反正也没几天了。 他垂下眼眸,遮住眼底的阴暗情绪,不再跟徐冲做这口头上的无谓争论。 “诶,对了——” 徐冲本来都想走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在裴行昭身边勒住缰绳说道,“还有一件事忘记跟你说了,我家今天已经上门跟你家退亲了,告诉你那个婆娘,别有事没事再派人往我家跑,老子家里不待见你们姓裴的,再敢给我上门,就别怪老子不给你爹面子了!”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徐冲脸上阴狠毕现,手里握着的那根马鞭也在半空呼呼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