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东宫》 庵堂 建昭初年,冬。 天晚正雪,洗心庵的屋檐落得一片白。 北侧的厢房内,昏黄烛火摇晃,愈衬得壁龛里的观音像慈笑晦暗。 一个穿着灰色缁衣的瘦弱女人,正伏在案头,一笔一划地写信。 “思过半年,冷暖尽知。丹钟恳请王爷,念在故情,网开一面。” 她瘦得皮包骨头,一只手也没甚么力气,没写几个字,墨便晕花了信纸,坏了刚写好的落款。 眼见得字迹尽花,她丢下笔墨,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 “王妃!”婢女海棠自屋外打水归来,见得这番场景,忙上前搀住她,心疼道:“您若有什么想写的,让奴婢代笔便是。您身子骨弱,不能起身!” · 卫丹钟倚在她身上,喃喃道:“若不是我亲笔所书,何从见我真心?” 说罢,她便将写废得纸捻作一团,重起一张纸,又提起了笔。 海棠望着她瘦得伶仃的身躯,还有那剃得干净的头颅,心疼至极。 她的主人卫丹钟,乃是名门卫家的嫡小姐,年轻时也是个名扬京城的美人,乌发柳眉,红唇妩媚。 可如今却成了个油尽灯枯的尼姑。 卫丹钟常说,她生来命不好,才会嫁予祈元,做了景安王妃。 婚后第一年,卫丹钟替祈元打理宅院,用尽卫家一切人脉,助祈元扫清朝堂阻碍。 婚后第四年,卫丹钟替祈元挡下刺杀,从此落下顽疾,一到冬日,便呕血不止。 婚后第七年,祈元被太子祈湛的大军逼至东山,近乎全军覆没。祈元跪下求她:“丹钟,太子说了,若你能陪宿他一宿,他便会放我景安王府妇孺一条生路。” 于是她素衣脱簪,独身至太子阵中过了一夜。次日,祈元得以平安返京。而她,则被王府上下指指点点。 如今已是第八年了,太子葬身乱箭之下,而祈元则做了摄政王。 独掌皇权之后,祈元写了一封休书给她——“丹钟,你我本为怨偶,不该结亲。自此后,一别两宽,再不相见。” 接着,她便被祈元送到了这乡野的洗心庵中,剃发修行,不得返京。 砰砰砰。有一个女尼扣响了她的房门,道:“静省,有贵客到,快开门。” 静省,正是卫丹钟的戒名。 海棠闻言,心底纳闷不已:这天寒地冻的,什么贵客会来乡野的小小尼姑庵? 海棠去开了门,愣了愣:“二小姐……” 闻言,卫丹钟也轻抬起眸。 门口所立的女子,是卫家的二小姐,卫丹钟的庶妹,卫朝露。 卫朝露穿一袭白绒披风,一张清甜娇嫩的脸蛋,在风雪与披风绒毛的映衬下,更显灵动活泼,犹如二八少女一般。 卫丹钟看着她,觉得恍若隔世。 两人的年岁相当,都是二十五六。可卫丹钟形容枯槁,死气沉沉;卫朝露却神采秀丽,灵气十足。 卫朝露听海棠唤自己“二小姐”,有些腼腆道:“海棠,我现在嫁人了,你不该喊我‘二小姐’。”说完,她的面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两只手指也羞涩地勾在一块。 闻言,海棠愣住:“您……嫁的是……” 卫朝露低下头,俨然一副新嫁娘的模样,语气里有藏不住的欢喜:“就在前几日,祈元哥哥娶我过了门。” 海棠表情巨变。 祈元,正是卫丹钟的夫君。 卫朝露不好意思道:“这都不是正事。这天寒地冻的,我怕大姐姐在尼姑庵里太冷,就拿了几件大衣来送给大姐姐!”说完,她便叫身后的丫鬟抬进两个红木大箱。 室内响起一阵剧烈咳嗽声。 卫丹钟扶着桌案,面色苍白,眼眶泛红:“他竟……这么快就再娶了……” 卫朝露见她表情不对,有些着急,忙道:“大姐姐,你别怪祈元哥哥。他也……”说到这里,她的话卡了壳,大抵她自己也知道,祈元休妻的理由太过薄情。 半晌后,卫朝露小声地说:“他也只是想和所爱之人在一起。” 海棠一听,急坏了,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卫朝露:“二小姐,我求您,别在大小姐面前说这些了……” 卫朝露咬了咬唇,脸上有几分委屈。 祈元哥哥又不爱大姐姐,难道她还要假装他对大姐姐一往情深吗?这又骗得了谁呢! 更何况,她和祈元两情相悦,本就没有大姐姐的事。也不知道大姐姐在伤心什么。 卫丹钟苦笑一声:“朝露,从前,我也拿你当亲生妹妹看。可你呢?” 卫丹钟是嫡女,卫朝露是庶出。依照卫家祖制,她们尊卑有分,吃穿用度皆不同。 可卫丹钟觉得卫朝露天真单纯,便对她极为照顾,视如亲妹。 哪怕卫朝露做错了什么,只要她用那双水雾朦胧的眼,可怜巴巴地眨上一眨,卫家的所有人都会心软。 在卫家人的宠爱下,卫朝露过着金尊玉贵的生活。 后来,丹钟与朝露分别嫁了人。 朝露婚后不如意,丈夫亡故,丹钟还将她接到景安王府照料。 可直到她被祈元休弃的那一天,她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来,祈元一直与朝露有染。 早在姐妹俩未嫁时,祈元就已对朝露暗生情愫。只是碍于婚约,祈元只能暗中关照朝露。 朝露嫁人后,生活不如意。祈元心生怜惜,便常偷偷照拂。 “我将你当做亲妹,可你却抢了我的丈夫……”卫丹钟苦笑不止:“你竟如此心思险恶,我真是错看了人。” “你!”卫朝露身子气得发抖:“大姐姐,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她自小被娇宠,不爱听重话,此刻很不高兴:“既然你不领情,那我走了!” 说完,卫朝露一转身,气冲冲地推门而出。 门扇合拢,屋内又静了下来,好像没人来过似的。 “王妃娘娘,您别想着这事了,先养好身子……”海棠扣住卫丹钟冷得吓人的手,语无伦次地劝道。 卫丹钟仰靠在软塌上,愣愣地望着烛火,目光空空,像是被抽去了魂魄。一只飞蛾正在那火芯子边扑扇翅膀,一不留神,便被火焰给灼伤了翅膀。 其实她早就知道,祈元的心底,一直有个人,而那个人不是她。 可她太固执,总觉得只要天长日久,她总能捂化祈元那石头一般冷硬的心。 可祈元的心,却比她想得更坚硬、更遥远,就像是寒冰所做。她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却落得这个下场。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卫丹钟的面孔忽变得红润起来,眼底也有了一丝光芒,像是盛满了虹光山色。 她露出奇异的微笑,道:“海棠,把我写的那些信拿来。” 海棠看着她,心底莫名不安。眼前的王妃很美,就像旧日她未出嫁时那般模样。可这样的王妃,太过古怪了。 海棠怀揣着满心不安,取来了卫丹钟的信。丹钟将一张张信纸,凑近了火焰的烛心。“刺啦”一声响,信纸烧了起来,瞬间便成了灰烬。 在一簇又一簇的火焰里,那一封封信纸上的字迹,尽数消失。 “丹钟知错。”“丹钟跪谢王爷。”“丹钟恳请王爷原谅过错。”“丹钟知罪。”——一句又一句的卑微之语,如那飞蛾的翅膀一般,在火焰里灰飞烟灭。 当最后一封信变作灰烬,卫丹钟脸上那奇异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她眸中的光彩,随着火焰的跳跃而慢慢熄灭,终于,她合上了眼睛,好似要睡着了一般。 “王爷……若有来生,丹钟绝不愿再与你结为夫妇。” 羸弱的话似将融的雪,落于地上,再寻不到踪影。 海棠上前推了推她,见她毫无动静,心底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下一刻,她淌下泪来,伏在卫丹钟的身躯上,痛哭失声:“王妃娘娘!王妃娘娘!” 建昭初年冬日,摄政王祈元迎娶卫府二小姐卫朝露为续弦。 也是这一年,卫丹钟于洗心庵中病去。 …… 朔宁四年,京城初夏。 夏木阴阴,柳风送爽。卫家府邸内,一池红荷开得正好。 今日是卫府的赏花宴,卫府内宾客往来,谈笑风生。 卫府乃世代名门,所邀宾客皆是京中世家名流,就连东宫太子,还有大名鼎鼎的景安王祈元,也都赏脸来了卫府,更是让这场赏花宴办得风光。 荷塘边的八角亭里,有一个人清静地坐着,好像一株静开的芍药。 这是个十八年华的小娘子,乌发柳眉,琼肌花貌,着一袭石榴色薄纱罗裙,群摆下乖巧地收着两只金缕绣鞋。 她拿一柄竹牙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自己送着风,目光安静望着远处的荷塘,人瞧起来极是端庄。 丫鬟海棠端着新煮的茶水步入亭中,笑道:“大小姐,景安王正在与老爷对弈呢。老爷说了,叫您一同去赏一赏景安王的棋技。” 说着,海棠偷偷打量自家主子。 她家小姐是卫府的嫡长女,容貌美丽,性情娴顺,又与景安王自小定下婚约。从来都是京中女子羡慕的对象。 要知道,那景安王有权有势,气度风流,还是如今皇后的嫡子。还常有人说,当今圣上宠爱景安王,早就有心改立景安王为太子。 要是这流言当真,她家小姐可就是一步登天了。 “对弈需静心,我就不去添乱了。”卫丹钟不徐不疾地说。 海棠听了,有些纳闷。 近来,大小姐总表现得奇奇怪怪。 从前的大小姐最爱缠着景安王,为了景安王的一举一动而茶饭不思,时喜时忧。 景安王不喜欢搭理小姐,对小姐露出厌烦之色,小姐回屋能哭上一整天,大夫人来劝都没用。 今日宴会,卫丹钟稍微在宴会上露了个头,便独自溜来这里待着,好似对景安王没那么介怀和热切了。 莫非是婚事将近,大小姐反倒情怯了? 海棠不知道的是,她眼前的卫丹钟却是早就不同了。 一个月前,卫丹钟高烧一场,昏睡了三四日才醒来。卫家人喜极而泣,但无人知晓,卫丹钟已然死了一回。 曾经的她,嫁予一心恋慕的景安王祈元为妃,在八年后死在了乡下的洗心庵里。而现在,她回到了十八岁时。 正是在这一年的秋日,她嫁进了景安王府。 卫丹钟花了整整一月的时间,才确信自己当真还活着,并没有落到十八层地狱里。眼前的一切都非幻境,她是真真切切又活了一回。 那这一次,她绝不要再嫁给祈元了。 主仆二人正在说话,亭外行来一个四十余岁的老嬷嬷,见着卫丹钟就客客气气地行礼:“大小姐,大夫人有体己话要和您说,吩咐您去藏书阁坐坐。” 卫丹钟认出她是母亲身边的杨妈妈,便点了点头。 海棠微急:“可老爷说,要您去看景安王下棋……” “海棠,你去回禀父亲,就说我不去看棋了。至于去处,别和他说,省得父亲又打发人来找我,催我去和景安王说话。” 丹钟的母亲王氏向来病弱,也不爱热闹。每逢这种场合,身为正室的王氏不会陪卫老爷应酬,而是诸事交给卫朝露的生母——侧夫人曹氏打理,自己则躲到安静的角落里看看书、弹弹琴。 丹钟自小受王氏教导,也是安静柔顺,不争不抢的性子。 王氏曾对丹钟说:“女子不能善妒,也不能有怨。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正是母亲的耳提命面、自小教导,让卫丹钟养成了任人搓扁揉圆的性情。景安王祈元不喜她,对她冷言冷语,她却笑脸相迎,将“贤淑”二字做到最好。 可那又有什么用?贤良淑德,只会让人欺负罢了。 倒不如妹妹朝露那般,凡事只为自己着想,反倒活得顺风顺水。 思虑间,卫丹钟到了藏书阁。 她推开门,步入其中。藏书阁中极暗,没有点蜡烛,也不曾卷起竹帘。她疑惑地唤了两声:“母亲?” 一声闷响,她身后的木门伴着浮灰轰然合上,门外传来了落锁的金响。 卫丹钟怔了怔,回身看到那合紧的门,眉头紧皱。她上前拍了拍门,但外头却全无响应。 偏在这时,她听到背后传来了男子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极沉,极慢,步步靠近她,似散着无形的威严。 她侧过头,窥到了一方滚金线的玄色衣摆。 不妙的预感浮上心头,她身体轻僵,竟有些不敢回头。 一只手陡然捂住她面颊,将她的惊叫声掩得紧紧。身后的男子贴近了她,沉声道:“不要出声。” 这声音也好似雪意昏昏的夜,冷得人浑身发凉,似落在寒冬。 但男子的胸膛却是温热的,极是高大的身躯,自后传来炽烈的温度。极淡的瑞脑香气,若有若无地攀入她鼻端。 她不敢出声,心咚咚跳得飞快,生怕身后男子一个不顺,便要了自己性命。 她抬起眼,偷偷摸摸窥看了一眼这男子,面色蓦然发白,如遭雷击一般。 男子有一张年轻俊挺的脸。一双眼似云深山坞,又如江皋冷烟,叫人望而生畏。他的额发之下,藏着一道小小旧疤。若是不细看,便发觉不了。 这张脸,化成灰她都认得出。 竟是当朝太子,祈湛。 她微颤着余光一扫,发现几个家丁东倒西歪地躺在藏书阁的地板上,像是被祈湛打晕了。书架上一团狼藉,仿佛被窃贼光顾。 卫丹钟忽然想起了前世的赏花宴上所发生之事。 母亲王氏请她到藏书阁,她如约而至,却被锁在当中。一同被锁的,还有以残暴孤戾闻名的当朝太子,祈湛。 她看到祈湛,惊慌失措,误会是祈湛想非礼她,又哭又闹,撞门不止。 而此时,侧夫人曹氏与宴会的女宾们恰好路过藏书阁。 曹氏听到哭闹声,命人开了锁,卫丹钟重得自由,委屈至极,哭诉祈湛欲图谋不轨。 祈湛听罢,竟恣肆一笑,说:“说反了。明明是卫家大小姐主动宽衣解带,勾引孤在前。” 此言一出,宾客哗然。 纵使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祈湛荒唐残暴,言语不可尽信,但关于卫丹钟的风言风语,却还是流传了开来。 祈元对卫丹钟更没了好脸色。 要知道,祈元与祈湛有着储君之争。未婚妻竟与自己的朝堂政敌有了流言蜚语,祈元根本咽不下这口气。 婚后,祈元时不时就要把这笔账翻出来说。“卫丹钟,你与祈湛不清不楚,本王都未曾嫌弃于你,你如何敢对朝露出言不逊?!” …… 先前,她只顾着琢磨如何退了与祈元的婚事,险些忘了这茬。 卫丹钟冷静了下来,思虑对策。 此事恐怕是曹氏故意设计,引诱她到此,为的就是让她与祈湛传出流言,惹未婚夫祈元不悦。 而此刻,曹氏恐怕已在来藏书阁的路上了。 卫丹钟按捺住心底的不安,强作镇定道:“太子殿下,虽臣女不知您在此地做什么,但请您听臣女一句话。” “若是不想被卫家的宾客当做登徒子,那接下来,便顺着臣女的话来说。臣女说什么,您便应和什么。” 卫丹钟的神色镇定冷静,可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她竟敢这么对祈湛说话,她可真是疯了。 扣住她口鼻的手松开了。祈湛退后一步,用微诧的神色打量她,那双透着淡淡阴鸷的眼,也带上了一丝玩味。 “哦?孤凭什么听你的?孤可不在乎声名。” 这话叫卫丹钟轻愣。 祈湛素来荒唐,一个登徒子的轻浮名声,于他恐怕毫无损碍。 屋外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曹氏的笑声:“哟,这藏书阁怎么锁上了?我还要给各位夫人瞧瞧老爷新收藏的佛经呢!快把锁打开。” 曹氏来了! 卫丹钟的心漏跳一拍。她紧紧盯着祈湛,脑袋转动起来,心一横,便放冷了面色道:“太子殿下,你不在宴会上待着,却跑到藏书阁,打晕小厮,东翻西找,想必是别有所图。” 深呼一口气后,她定定道:“若你按照臣女所言来做,臣女便替你掩饰。如何?” 祈湛的眸中流露出一丝诧异,那眼底之色愈发意味深长:“你这是在……威胁孤?” 咔哒、咔哒,门外的小厮正在摆弄锁眼,这扇藏书阁的大门很快就要打开。 “不,我只是在与太子殿下商量。” 祈湛轻笑,似乎浑不在意她的言语,语气之间,满是游刃有余:“孤不需要掩饰。倘若卫家对孤有所不满,那孤就赐卫家一个满门抄斩,如何?” 如此残暴的言语,却被他以轻松的语气说出口。 卫丹钟面色煞白,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眼。 满门抄斩!祈湛竟敢这样反过来威胁她。 就算他是太子,又怎能如此残暴野蛮? “锁开了吗?”门外传来曹氏不满的嗓音。 不能再拖延了! 卫丹钟咬牙,攥紧冒着冷汗的手掌:“可太子殿下还没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吧?我能帮您。” 祈湛的眼眸轻轻敛起,似一只豹子。 终于,祈湛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孤就答应你吧。” 见状,卫丹钟松了口气,连忙拔下发簪,狠狠心,将簪尖朝自己锁骨划去。 肌肤被割破,立刻渗出了血。她因疼痛咬住唇,眉心微挤:“太子殿下,有人刺杀您,我这伤口,就是刺客做的。您记住了吗?” 祈湛似乎也懂了眼下的处境,点了点头。他目光掠过她雪一样的脖颈,惋惜道:“难得的美人,却对自己如此心狠。下次,你可以让孤来动手,保证既能见血,又不会留疤。” 说完,他邪妄地笑了起来。 藏书阁外,曹氏正与一群女宾有说有笑。 “老爷把那佛经宝贝得和什么似的,说是万都山大师的真迹呢!”曹氏一句话,就叫周围的女宾们都亮起期待之色。 曹氏点到即止,不再细说佛经,只望向藏书阁的大门。出身五品官家的她,生得丰腴,一身宝光,站在诸位名门夫人里,丝毫不显逊色。 看着藏书阁的门锁一点点打开,曹氏眼底飞过一缕得色,嘴角也扬了起来。 那卫丹钟也真够笨的,随随便便设个局,她就自己钻进来了。 这一回,她可是特地在府外头找了两个年轻英俊的小子,再把他们打扮成家丁,提前送到藏书阁里来。等卫丹钟到了,他们就使出浑身解数,哄骗卫丹钟亲近。 等藏书阁的大门开了,全京城的贵夫人们都会知道,卫丹钟竟与两个小厮鬼混。 届时,老爷肯定会气得不行,把卫丹钟打发到乡下老家去。 老爷酒后不小心吐露真言:要是丹钟不顶用了。那丹钟与景安王的婚约,便会落到卫家的其他女儿身上去…… 曹氏拿帕子掩住自己的笑唇,心里暗笑不止。 同样都是卫府的女儿,朝露哪一点比丹钟弱?这个王妃,朝露自然也能做! 伴着咔哒一声响,门锁终于打开。随后,屋内扑出一股子血味。卫丹钟惊慌地扑了出来,攥住曹氏的手:“有人刺杀太子!有人刺杀太子!” 她的锁骨上有一大片艳红血迹,刺目无比,连衣襟都被染红了。 紧接着,一道玄色身影自藏书阁内步出。 祈湛用手拖着一个昏迷的小厮,满面阴沉地走了出来,冷戾道:“真是好一个卫府,竟用刺客招待孤。” 他的身影一出现,所有的女宾不由齐齐后退一步,方才还喧闹不止的人群,顷刻间噤若寒蝉。人人皆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窥看祈湛的神色。 “见过太子殿下——” 宾客们低身行礼,似见了恶鬼,个个都不敢多言。 京城谁人不知太子祈湛荒唐狠戾,近乎妖邪? 记得四年前,祈湛替圣平叛。赢得胜仗后,他竟砍下叛将头颅,以骨为杯,酣饮美酒,大醉淋漓。 御史台有一官员与景安王祈元交好,因此开罪了祈湛。祈湛竟趁着监国之时,将其全族抄没,不留怜悯。 平日里,大伙都绕着这位可怕的太子走,生怕惹怒了太子,被太子做成了头骨酒杯。可谁料到,今日竟在藏书阁碰到了。 曹氏面色发白,脑袋嗡嗡作响。 太子怎么会在这?! 太子的出现,打乱了她的一切计划。 眼下,卫丹钟的名声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须知道,暗杀太子的刺客混入卫府,这是她这个宴会主理人的过错!是她看管不严,才叫刺客有机可乘! 这刺客是怎么混进来的?!难道……刺客就是她找来的那两个府外小厮? 曹氏的身体不由抖了一下。 插入书签 书阁 曹氏纵横卫府后宅,但还没见过这阵仗,一时脑袋空白,身体微抖。 卫丹钟扣紧曹氏的手,眼眶微红,道:“那刺客不知怎的混进了藏书阁,想暗杀太子。我,我没想太多,挡在了前头,险些被刺客割断了喉咙……二夫人,我好疼!” 她将遇刺情形讲得活灵活现,周围的女宾纷纷面色一白:“如此凶险?此事当真?” 此时此刻,无人关心为何卫丹钟和祈湛会被关在藏书阁,光顾着议论刺客之事。 祈湛站在一旁,挑眉看她泣诉,眼中意味深长:“是啊。卫家大小姐勇武非常,要不是有她在,孤今日恐怕要在这里丢了性命。” 有这番话在,更佐证卫丹钟言辞是真,众女宾们越发畏惧。 很快,卫丹钟的父亲卫定儒听闻了此事,携管家和一群侍卫匆忙赶到。 一到藏书阁里,卫定儒便满面惶恐,向祈湛请罪:“太子殿下恕罪!是卫府看守不严,才叫刺客混入府中!幸好殿下平安无事,要不然,微臣当以死谢罪!” 见自家老爷请罪,曹氏也慌忙跪下,一同请罪。但她不敢搭话,只能在一旁轻抖。 得罪了祈湛,这可是天大的过错。这回,老爷恐怕要怪责自己了! 不……要真只是怪责,那都轻了。 若是处理不好这事,恐怕老爷的官途都要受影响! 想到这里,曹氏悔得肠子都青了。 祈湛却笑了笑,道:“虽说卫府治下不严,但卫家大小姐却舍身救了孤一命。看在大小姐的份上,孤就不予计较了。” 卫定儒愣了愣,大松一口气,冷汗浸湿的后背舒缓了开来。 “谢太子殿下开恩!”卫定儒慌忙谢道。 曹氏听闻祈湛将此事轻轻放下,一颗心放了下来,身体险些直接跌坐在地上,还好一旁的丫鬟挽住了她。 祈湛掸了掸手上的浮灰,道:“散了吧,都聚在这儿,太过吵闹。至于这两个刺客,孤要带回去审问。” 闻言,曹氏面色一白。她壮着胆子问:“要不然,便让我送去官府审问……” 这两个小厮可是她找来的,要是把她牵连出来,那就完了。 可曹氏话还没说完,就被卫定儒怒斥了一声:“真是胡闹!这可是刺杀太子的刺客,几时轮得到你一个妇人来插手管了?” 曹氏讪讪低下头,两只手绞得紧紧。 祈湛没有多话,在一片恭送声中往外走去。临走时,他回眸望一眼卫丹钟:“对了,卫家大小姐的伤,你们可得好好看看,小心落下疤了。” 这一眼中,似浮动着什么深意。卫丹钟忙低下头,不与他对视。 卫定儒点头不迭:“应当的,应当的。谢过殿下关照。” 说罢了,又转头恼怒地剜了一眼曹氏,冷哼一声:“闹出这么大的事,真是涨脸面了!我看你还是少管家,把中馈交给母亲算了!” 曹氏讪讪站在一旁,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 片刻后,卫丹钟便坐在了花园的阴凉地里,由海棠给她洒药粉。 “大小姐,大夫说了,您这伤得每天敷药,不然就会落下疤。”海棠露出自责之色:“都怪奴婢不好,没有跟着您一道去藏书阁,要不然,怎么会碰上这种倒霉事……” 卫丹钟笑说:“不怪你。” 此事是曹氏设计,专门挑了海棠不在的时候,又怎么能怪海棠不周到? “对了,海棠,这事,最好瞒着祖母和母亲,免得叫她们担心。”她垂眸,声音定定:“还有,母亲院子里的杨妈妈,怕是得想法子处置了。” 药粉洒在伤口上,激起阵阵疼痛。她回忆起藏书阁中所发生的事,后背泛起阵阵凉意。不仅仅是因为曹氏的计谋,更是因为祈湛。 祈湛的容貌,就是化成灰,她也能认得出。 还记得前世之时,祈元被太子祈湛的大军逼至东山,近乎全军覆没。祈元跪下求她:“丹钟,太子说了,若你能陪宿他一宿,他便会放我景安王府妇孺一条生路。” 于是她素衣脱簪,独身至祈湛阵中。 军帐幽暗,烛火微晃,影子长长落在地上。一袭玄甲的太子站在王旗下,好似一把出鞘的剑一般,杀意凛然。 他转过身,朝她步步走来。每一步,都叫她心中惧意更甚。 她往后退去,却被他逼到毛毡床边,退无可退,然后被他压倒在身下。 他满是欲望的眼沉沉望下来,满是茧子的宽大手掌游走在她面颊,然后撕扯开她腰带,力道极是野蛮。 她闭上眼,心底满是恨意。既恨祈元无情,又恨命运无常。 可偏偏这时,祈湛松开手,在她身旁躺下,闭目而眠。 “睡吧。孤也累了。”他对她说。 她讶异地睁开眼,却只看到他疲惫而眠,眉心紧皱。烛火光照下来,鼻梁的阴影顺服地落在面颊一侧。 这样的祈湛,与人言中那个可怕可畏的凶戾太子判若两人。 那一夜,二人并肩而眠,什么事也没发生。 次日,祈湛放她出营。她要走时,他忽然拦住她,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景安王妃就披着孤的衣服回去吧。”他邪佞地笑起来,帮她将外袍系紧。 她就这样回到了丈夫祈元的阵中,可祈元却对她避而不见。 所幸,祈湛遵守诺言,放了经安王府上下一条生路。 但从那日起,景安王府的人对她便总是指指点点,议论她在祈湛军中的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 似祈湛这样难以捉摸的男子,她委实是不想与之打交道。 自己当时心急,莽撞地提出策略,竟误打误撞,让祈湛答应与她合作。 可她其实并不知道祈湛想找的东西是什么。 她又回想起了祈湛打晕的那两个小厮。 那两个小厮面容英俊,却长相陌生,不像是藏书阁里常用的下人。 而且,曹氏哪里来的那么大胆子,竟敢算计太子祈湛? 丹钟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两个英俊的小厮,才是曹氏为自己准备的“情夫”。而祈湛,只是误入这局的人。 可祈湛到底在找什么? 她攥紧了手,心里暗觉麻烦。 “大小姐,您在这呀!”卫定儒身旁的老奴婢前来传话:“景安王就要走了,老爷叮嘱您赶紧去花廊上送一送。” 赏花宴上有刺客,卫定儒也不敢继续将宾客留在府邸里,匆匆将宴会结束,忙着去排查府邸上下。 这会儿,祈元就要走了。 卫丹钟正在烦恼祈湛之事,便随口道:“有什么可送的?他又不是没长腿,要我背他出去!” 话音刚落,卫丹钟便听到了下人的通传声:“景安王到——” 卫丹钟愣了愣,抬起头,便看到了未婚夫祈元正黑着脸站在不远处。 …… 在来找卫丹钟之前,祈元已在花廊上等候她许久了,因为卫定儒说过,卫丹钟马上就会来这里。久等卫丹钟不至,他才亲自找过来。 其实,祈元原本并不想见她。 对于这个未婚妻,他从来都是兴致缺缺。 但祈元的侍从苦口婆心地劝道:“王爷,皇后娘娘叮嘱过,您可不能和卫大小姐疏远了,她的嫡亲哥哥,可是镇守西北的将军呢……” 祈元拂袖,不耐烦地皱起眉:“本王心里有数。” 祈元的好友都不理解,常问:“王爷,卫家大小姐美貌娴淑,出身高贵,你怎么就不喜欢了?” 这种时候,祈元只笑笑,并不说话。 论容貌,身份,才德,卫丹钟都极适合“景安王妃”这个身份。 可祈元出身皇族,如卫丹钟一样的女子,见得实在太多,早就有些腻味。 但有一个少女,却令祈元见之难忘,那就是卫家庶出的二小姐,卫朝露。 他还记得,去卫家提亲的那一日,他在花园里见到了正在扑蝴蝶的卫朝露。 少女穿一身嫩绿衣裳,梳双鬟髻,与丫鬟笑闹作一团,明媚娇甜,连笑声都透着糯糯的奶香味儿。 一个不小心,少女被石头绊倒在地,小鹿似的眼,立刻变得雾蒙蒙的。她撅起了嘴,露出一副倔强模样,好像红了眼的小兔子:“呜呜,石头好坏,欺负我!” 祈元忍不住走上前去,朝她伸出手,扶她起身。 一旁的丫鬟吃了一惊,忙偷偷对卫朝露道:“这是景安王,与大小姐定了亲的。要是让外人知道他与小姐你授受不亲,那就不妥了!” 话没说完,卫朝露便红了眼眶,滴滴答答地落下眼泪来:“什么?这可怎么办……大姐姐会不会怪罪我?” 一旁的丫鬟忙解释道:“王爷莫怪罪,我们二小姐从小就是这般体弱,受了惊,便容易哭,不是有意失仪。” 这一刻,祈元看着她,忽然极想把这只可怜兮兮的小兔子带回府中,予她娇宠,让她绝不再落眼泪。 相比之下,卫丹钟这个由父母强加的未婚妻,就让祈元很是不耐烦。 堂堂景安王,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得主! 偏偏卫丹钟还有些不懂事,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要亲近他,不是给他写信,就是绣一些香囊、荷包送给他,让他颇为不耐烦。 如此刻板无趣的女子,不及她妹妹十二分之一的鲜活。 ——原本,祈元是如此评价卫丹钟的。 可今日里,他竟然听到卫丹钟口吐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辞。 “有什么可送的?他又不是没长腿,要我背他出去!” 这一刻,祈元的脸黑得像是锅底。 插入书签 朝露 “丹钟见过景安王。” 卫丹钟低了头,起来行李,神情不乱,丝毫不像是说坏话被人抓包的模样。 他面前的青年,着一袭方胜纹鸦青圆领袍,腰系金犀,玉冠朱带,姿态贵雅,好似一颗雕琢后的琼琚美玉。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他的脸色实在黑得难看。 景安王祈元出身高贵,母亲是当朝皇后,自小聪慧,极擅诗书,颇得圣上的宠爱。 京城人都说,若非他上头还有一位已故的元后所出的哥哥祈湛,本朝又对长幼之分十分看重,那这太子之位,铁定是属于他的。 这样高贵的景安王殿下,恐怕没怎么听过如此无礼又不耐烦的话。 更何况这话还是那个对他恋慕已久的未婚妻卫丹钟所说。 祈元看着面前的女郎,心底不快之余,还有一丝意外。 娴雅乖顺、巴不得把“听话”二字写在脸上的卫丹钟,竟还有如此不驯的时候? 怕不是在闹别扭呢。 前些日子里,卫丹钟过生辰,母后特地开了库房,让她挑选心仪的礼物。 库房里那么多的奇珍异宝,卫丹钟却挑中了一只西洋来的八音盒,只有巴掌那么大,用玛瑙和珍珠镶嵌出一片星宿,精巧可爱。 这玩意稀奇归稀奇,但却与卫丹钟嫡女的身份不匹配。于是祈元做主,把礼物换成了一只玉种上好的玉镯。 可卫丹钟却不开心了,闹起了女儿家的脾气。 看样子,她今天还在为那只八音盒的事生气呢。 想到这里,祈元又释然了。 “听说今天皇兄抓到了两个刺客,你还受了伤,要紧吗?”祈元问:“女子的形貌最重要,下次可要小心些。” 卫丹钟说:“谢王爷关怀,小伤而已。” 她的声音平平淡淡,好似一个陌生人,这让祈元觉得有些不适应。 从前的卫丹钟总是温柔婉约地和自己说话,好似春风一般。今天的她,像是忽然卸下了那些矫揉造作的架子,没有耐心地敷衍起了自己。 但祈元没有多想。 卫丹钟不搭理自己,他求之不得。 一阵脚步声忽然冲到二人耳边。 “祈元哥哥!大姐姐!” 伴着这清脆甜糯的嗓音,一名梳着双鬟髻、着嫩黄色罗裙的少女,犹如一只燕子般小步跑到了二人跟前。 是卫家的二小姐,卫朝露。 她跑得急,一个不小心,便被一颗小石头绊倒,人踉跄着往前一摔,竟径直落入了一个散发着檀香的怀抱。 卫朝露抬起头,对上了祈元俊美的面孔,她的小脸一下子便变得通红。 二人凝视着彼此,似乎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而愣住了。 “咳咳。”一旁的卫丹钟轻咳一声,他们这才醒了神,仓促地推开彼此。 卫朝露偷偷摸摸望了一眼卫丹钟,小声说:“大姐姐,我只是来道谢的。等道完谢,我就走,绝不多打扰。” “道谢?” “是啊。今天祈元哥哥送了我一件礼物,我还没说谢谢,他就来找你了。”卫朝露的脸上浮现出一团藏着梨涡的笑容,白皙的小脸,就像是小奶团儿似地惹人怜爱。 说完,她就从袖中取出了那件礼物。 “别,不用——”祈元连忙阻止,可已然来不及了。 卫朝露取出的“礼物”,赫然就是卫丹钟在皇后库房里挑中的那只八音盒。 氛围陡然变得尴尬至极。 卫丹钟笑了笑,那笑容似乎藏着一丝揶揄。 祈元讪讪地转开头,什么也不说。只有卫朝露,好似对这尴尬的氛围一无所知,兴奋地和卫丹钟介绍这个礼物。 “大姐姐,这八音盒可以自己唱曲儿,可好玩了!上头镶嵌的珍珠,都是紫色的,京城可没有这样颜色的珍珠!” 若是换做前世,卫丹钟恐怕已内心苦涩委屈万分,自顾自走开了。 可现在,她只觉得好笑。 怪不得祈元私自把礼物从八音盒变成了一个老气的玉镯,敢情是把她挑的礼物送给卫朝露了。 她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忧愁担心的模样,问祈元:“王爷,家妹虽活泼跳脱,但也不曾得罪过王爷。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样做,故意折辱她……” 这话一出,祈元和卫朝露都愣住了。 卫丹钟垂下头,神色更显忧虑和哀伤:“王爷先前说,这八音盒是舶来物,番邦卑贱,它配不上我卫家嫡女的身份,所以您才做主,送了我一只满绿的镯子。” “可眼下,您却把这个八音盒送给了朝露……难道您的意思是,朝露就只配用这卑贱番邦的东西吗?” 这话一出,祈元诧异至极,一时不知道怎么辩。而一旁的卫朝露愣了愣,眼眶飞一般地变红,一串眼泪如珍珠似地淌了下来。 “什,什么……”卫朝露看着手里的八音盒,满脸不可置信。“祈元哥哥,真的是这样吗?” 她本以为,祈元送自己的礼物,是世界上最精巧、最稀罕的。可眼下她才知道,这八音盒,分明是拿来折辱她的东西,她还眼巴巴地当个宝! 大姐姐收到的礼物是满绿的镯子,她却只能拿卑贱番邦的玩意儿……这是什么道理! 祈元忙辩解道:“不是这样的,朝露,本王只是……” 卫丹钟蹙起眉头:“王爷,朝露再怎么说,也是卫府的二小姐。您将挑剩下的东西拿给她,又让我们卫府怎么在别人那抬起脸做人?” 一句“挑剩下的东西”,让卫朝露的眼眶更红。 但这对卫丹钟来说还不够。 她凑近卫朝露,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故意用只有姐妹二人听得到的嗓音,笑着说:“朝露妹妹,你就不要打王爷的主意了。只有我能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 卫朝露怔住,瞳眸微震。 她没想过,自己那从来大方好说话的大姐姐,还会用这种阴恻恻的语气和她说话,说的内容还如此的……露骨,分毫不守礼法。 “能为他生育子嗣的人,只有我。”卫丹钟故意将声音放得更阴沉。“除非,王爷不想让我有孕。” 这话让卫朝露哽咽了一声,把八音盒塞回祈元的掌心,抹着眼泪转身跑掉了。 “朝露!朝露!”祈元喊了两声,却没能拦住朝露。他只能恼火地转回头,对卫丹钟道:“你这是做什么?没事儿干嘛气她?” 他眼前的卫丹钟怔了怔,不解道:“故意气她?王爷,朝露可是我的亲妹妹,我怎么会那样做?” 说罢了,她低下头,语气似乎带了哭腔。 这声音轻轻弱弱的,像是一阵柳风,让祈元微微愣住。 平日里的卫丹钟,总是典雅柔美,很少大哭大笑。她最多的情绪,便是望向他时,眼里溢出的仰慕与眷恋。 可今日,她竟第一次在他眼前流露出哭腔。 不得不说,这样的她,竟还有些……让他怜惜。 祈元的怒火淡了下来。 罢了。卫丹钟也不是故意的。 她素来大方稳重,对朝露也是十分宠爱,必然不会因为一个八音盒而和朝露置气。 祈元停下胡思乱想,赶紧去追卫朝露。 …… 在一处小桥上,祈元追上了朝露。 少女拿手背抹着泪,面颊哭得仿佛冻红,眼泪滴滴答答,直直落到桥下的溪流里,看起来可怜至极。 一看到她抽噎的模样,祈元只觉得自己的心,好似卷起了一角。 “朝露,本王不是有意的。”祈元上前,好一阵安慰。 在他的安抚下,卫朝露慢慢不再哭泣了。 可是一想到方才大姐姐所说的话,她又觉得心口像是落了块石头,硌得她发疼。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明明祈元是未来的大姐夫,她也确信自己对祈元只是兄妹之情。可一听到大姐姐说要为祈元哥哥生儿育女,她便觉得心上像刺了根针。 “祈元哥哥,你当真要和大姐姐生儿育女吗?”她倔强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面前的青年。 哭得通红的眼,还有白雾似的肌肤,让她如瓷娃娃一般动人。祈元生怕她如瓷一般摔碎了,忙哄道:“不生,不生。” 一旁的角落里,卫丹钟拨开草叶,看着祈元哄人的身影,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 …… 祈元很快离开了卫府。 卫丹钟站在府邸门口相送。等祈元的马车消失在街巷尽头,她便转身要回府邸里去。 偏在这时,有人喊住了卫丹钟。 “卫大小姐,我家主人托我给您捎个话。” 一个蓝衣劲装少年,木讷地对丹钟说:“今夜戌时,您到‘福吉茶楼’来一趟,我家主人有话想和您说。” 海棠吃惊:“戌时?这也太晚了!再说了,你家主人是谁,又为什么要见大小姐?” 少年侍卫侧过身子。卫丹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看到了一抬朱顶漆木的大轿,轿帘半系,露出一道玄色身影。 祈湛用折扇打起帘子,正从那轿子里远远地看着她,脸上是似笑非笑的容色,好像一只狐,又像是盯上猎物的野豹子。 一看到他,卫丹钟的心就微微一乱:“我不能去。那么晚,卫府都落锁了,我母亲也不会让我出门的。” 祈湛见她,肯定是为了让她帮忙找东西。但她其实一无所知,也不想和祈湛搭上关系。 少年侍卫板着脸说:“卫大小姐,这可不是在和您商量,这是东宫之命。” 卫丹钟愣住,脸被气得微微涨红。 好不讲理的人! “我去不了。太子若是非要我去,那就拿谕旨来,与我的父兄商量。”她恼火地说:“堂堂太子,竟在夜深时,叫闺中女子去茶楼私会,我长这么大,从未听过这种事!” 说完,她便不再多话,转头就回了卫府中。 侍卫无可奈何,回到轿子前复命:“太子殿下,那卫大小姐的脾气,好像不似传闻中一般柔顺。” 祈湛靠在轿中,手轻轻点着窗檐,笑说:“这样才有趣。” 插入书签 退婚 夜色降临。 卫夫人王氏的屋子里,传来阵阵药香。 卫丹钟坐在软塌边,端起一碗汤药,吹凉了,又试了试温度,递到了母亲王氏嘴边。 王氏披着一件外袍,正倚着看书,瘦削的脸蛋上毫无血色。 她与卫丹钟有四五分相似,鹅蛋脸,柳叶眉,眼角边有些许岁月细痕,却不掩端庄柔美。只可惜她一身病气,瘦得骨相分明。一袭藏蓝衣裙挂在她身上,显得冗余。 见女儿递药过来,她温柔地笑了笑,仰头将药慢慢喝下。 因卫丹钟怕母亲忧虑,刻意叮嘱隐瞒,所以王氏尚不知悉刺客之事。 “母亲,杨妈妈年岁大了,近来身体多有不适。她和女儿说,打算回老家去,还望母亲准许。”卫丹钟道。 王氏点头,细声说:“不打紧,你做主就好。” 卫定儒有两位夫人,正夫人是王氏,闺名端慎;侧夫人便是曹氏。 王氏出身兰陵名门,婉约柔顺,是卫定儒的发妻,也极得卫定儒的敬重。 她生性大方贤惠,听闻丈夫爷常常因为只娶了一个妻子而被同僚嘲笑“惧内”,她便做主为卫定儒又迎娶曹家的小姐曹金珠为侧夫人。 曹金珠是京城五品官家的女儿,精明能干,又懂男人心思,过门不久,就把卫老爷的心思牢牢抓住了。 曹氏和王氏相继怀孕,前前后后为卫老爷诞育了五个孩子。 曹氏生了一儿一女,王氏则生了一儿二女。 卫丹钟上头有个哥哥,随舅舅在边疆驻守;下头原本还有个小妹,名唤卫锦瑟。 但可惜的是,三年前,卫锦瑟溺水而亡。 王氏深受打击,那之后便一病不起,也没心思管家,遂将卫府事宜都交给曹氏,自己则专心调养身体。 王氏喝下药后,面色就好多了,有了些温暖的光泽。卫丹钟接过空药碗,犹豫一下,把琢磨了一天的话说了出来。 “母亲,女儿有件事,想要您帮忙。” “什么事?”王氏问。 “我……我想退掉和景安王的婚事。” 王氏面露惊色,低咳一阵后,无措地问:“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要退婚?” 在王氏的眼里,祈元是个极好的嫁人之选。 祈元身份、容貌、性情都好,对卫家也算客气有礼。最重要的是,祈元是卫丹钟一心仰慕的人。 卫丹钟十二岁时,与家人一道去看灯,却不小心被拐子拐走,是一个好心少年将她从拐子手里救回来。后来卫家人费尽心思才打听到,那少年就是祈元。 此后,卫丹钟就对那救了她的少年倾慕无比。 怎么今天,她忽然要退婚? 卫丹钟垂眸,犹豫几分,道:“依女儿瞧,景安王喜欢的人,是朝露。要女儿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子,我心有不甘。” 王氏叹息一声,道:“你还年轻,才会介意这样的小事。天下男子都如此,三妻四妾,多情风流。王爷心系朝露又如何?她是庶女,上不得台面。唯有你,才能做景安王妃。” 罢了,她又柔柔劝道:“女子之命,就是如此,由不得你挑喜不喜欢。能嫁一个保你富贵无忧、不打你骂你的男子,便已算是好运。” 卫丹钟咬唇不语。 她也明白,母亲说的话并无错处。这个世道便是如此,女子的婚事由不得自己挑选。可她偏偏不甘心做了他人手里的牵线傀儡。 见她面露伤心色,王氏略略慌了神,忙软下口风来:“你要是当真不想嫁景安王,母亲也不会逼你。只是这件事,终究需要你父亲做主……” 话未完,门口就传来卫定儒的冷哼:“退亲?绝不可能!” 母女二人都惊了一下,侧头一看,便瞧见卫定儒不知何时来了,正一脸恼火地踏过门槛,走向二人。 还没走到,他劈头盖脸就将卫丹钟数落了一顿:“丹钟,你这是睡糊涂了,怎么能说出‘退亲’这样儿戏的话来?这桩婚事,关乎卫府的颜面和未来,岂能说退就退!” 顿一顿,卫定儒面色更怒:“丹钟,你想明白了,若要你哥哥回京,这桩婚事就少不了!” 卫丹钟目色微沉。 她的同母哥哥卫昌武,与舅舅一同在边疆为将。 先帝在时,定下规定:凡手握重兵的将军,皆不能与父母家人同住。否则,视作谋反! 卫家人留在京城,就成了皇室手里的人质。但凡卫昌武有任何不轨之心,那卫家人就会被杀。 因此,卫昌武与卫家人,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面了。 所有大权在手的武将,都遵守这个规矩。但有一种例外:倘若武将与皇室结为姻亲,那就算是皇家的亲人,不必再受这条规则的约束。 因此,卫定儒迫切地希望与景安王府结成亲家。如此一来,卫昌武就能回京。多一个在朝说话的武将,卫家的地位,会扶摇直上。 “丹钟,你跪下!”卫定儒的呵斥从头顶传来。 卫丹钟无法,只好膝盖一折,跪在地上。 父亲一向如此,对她极为严厉,罚跪斥责,从不见少。 王氏见丈夫气极,眉间蹙起一团焦意,连忙劝和:“老爷莫气,丹钟不是那等不分是非的孩子。想必是有谁乱嚼舌根,这才……” 卫定儒却不解气,将矛头直指王氏:“也不知道你平日是如何教导的,竟叫她这样不知羞耻!” 卫丹钟仰起头,声音坚定地对卫定儒道:“父亲,倘若我当真嫁给景安王,那才会陷卫府于不利!” 她的声音铿锵执着,立刻让屋内安静下来。 卫定儒怔住,讶异地望着跪落在地的她:“你,你在说什么……这桩婚事会带来怎样的利弊,为父还能不清楚吗?” 景安王如今正与太子争权夺势,双方都有意于将来的皇位。但眼下,景安王显然是处于优势的。 他们卫家世代名门,在朝中影响甚大,又有一个儿子是武将。卫丹钟嫁给祈元,会让祈元如虎添翼,而卫家也能借王府的权势,扶摇直上。 卫丹钟膝行向前,认真地说:“父亲,景安王一直防备着我们卫家。今日,女儿听到他与朝露说,他便是娶我过了门,也不会让我生育子嗣。” 卫定儒愣住。 他皱起眉,眼底有狐疑色:“此话当真?” “您若是不信,可以问问朝露,那是景安王亲口对她说的。”丹钟说。 这确实是祈元亲口说的。那时,朝露被丹钟那几句“生儿育女”气得不轻。为了安抚朝露,祈元才玩笑似地说了几句“不生”。 卫丹钟只是夸张了一些。 卫定儒的面色蓦然沉了下来:“哪怕结了亲,也不让我卫家的女儿生育子嗣……景安王府竟这样防着丹钟。” 卫丹钟垂眸,故作忧虑,说:“父亲,王爷娶我,恐怕只是权宜之计。等来日他权势在手,第一个踢开的,必然就是我们卫家。” 卫定儒负手,在房间中来回踱步后,又将下人唤来:“来人,去二小姐房里问话。” …… 卫朝露正坐在母亲曹氏的小院子里。 夜风徐徐,紫藤花架下绿风送爽。卫朝露望着青色藤叶,低落地问:“母亲,我是庶出,就做不得祈元哥哥的妻子了吗?” 曹氏正因刺客之事烦心,听她又旧话重提,话语里有了些敷衍:“你放心,娘会想办法给你谋一桩好婚事的。” 嘴上这么说着,她的心还牵在被祈湛带走的那两个刺客身上。 说话间,丁管家扣了院门,道:“夫人,老爷有话想问二小姐。” 曹氏叫人开了门。 丁管家凑到母女二人耳边,小声说完来意后,曹氏与卫朝露对望一眼,都有些诧异。 老爷竟询问,景安王是否与朝露提过“不让卫丹钟生育子嗣”这般的话。 卫朝露微诧:“说倒是说过……” 今日在小桥上时,她赌气问:“祈元哥哥,你当真要和大姐姐生儿育女吗?” 那时,祈元便答:“不生,不生。” 曹氏闻言,心下吃惊之余,暗暗思忖:莫非,老爷也知道景安王不喜欢丹钟,因此想换个女儿嫁给景安王府,这才派人来问? 她越想越觉得如此,便笑道:“可不是吗?王爷喜欢极了朝露,觉得庶女才好,够听话。不像嫡女,难拿捏。依我说呀,王爷想娶的,实际上就是我们家朝露!” 机会难得,她要想法子把朝露捧到天上去。 曹氏就这样抓着丁管家叽里咕噜说了好一通。半盏茶的功夫后,丁管家才回到王氏的屋子里,和卫定儒复命。 “什么?‘庶女听话,嫡女难拿捏’……王爷竟是这样觉得的。”卫定儒听完丁管家自曹氏那头打听来的话,面色越发难看了:“看来,丹钟所说的是真的。这景安王府,从头到尾都防着咱们。” 卫丹钟点头说是。 一边点头,她一边暗暗舒了口气。 她先前还担心,朝露不会按照她所预料的那样回话。现在听了丁管家的话,她总算是放下了心。曹氏与朝露,如她预料的一般,喜欢添油加醋。 卫定儒拇指摩挲袖口,郑重说:“这桩婚事,为父还要再忖度一番。” 卫丹钟心底微喜,正欲再劝,门外忽然有家丁道:“老爷,夫人,太子殿下来了。” 这话叫屋内三人都愣住了。 “太子殿下怎么在这个时候来了?”卫定儒微疑,“莫非是刺客的事有了眉目……”说着,他又挥手叮嘱下人:“好好招待太子殿下,绝不可怠慢了礼数。” 卫定儒虽心底向着景安王,但也不敢太得罪太子。 一旁的卫丹钟面色变幻,一颗心向下落。她闷闷地问身旁的丫鬟:“现在是什么时辰?” 丫鬟答:“戌时了。” 卫丹钟眼皮一跳。她想起了今日宴会临别前,祈湛托人带给她的话:“今夜戌时,您到‘福吉茶楼’来一趟,我家主人有话想和您说。” “卫大小姐,这可不是在和您商量,这是东宫之命。” …… 卫定儒匆匆收拾衣装,步入前厅。 “微臣见过太子。” 屋内油烛正明,博山炉的香作了灰烬,还来不及点燃。正首的黄花梨木座椅上,斜靠着一道玄色身影。 祈湛一手把玩着茶杯,一手托着面颊,面容落在烛光里,晦暗不明。 一看到他,卫定儒便想起他在朝堂上的种种作为,心已绷得极紧。 太子虽年轻,但不是善辈。他与太子交手不多,却知其手段狠辣,因此断断不敢小瞧。 “不知太子殿下驾临,有何吩咐?可是刺客之事,有了眉目?”卫定儒小心翼翼地问。 “刺客之事已了结,卫大人不必挂心。”祈湛笑一笑,说:“倒是你们家大小姐卫丹钟——原本要与孤在福吉茶楼幽会,如今却爽了约。孤久等她不至,便上门来瞧瞧她在做什么。” 闻言,卫定儒如遭雷劈,一张老脸险些挂不住了。 什么?!丹钟竟与太子幽会?! 插入书签 太子 夏夜苦热,蟪蛄乱鸣。 卫丹钟跪在庭院中,心思重重。 卫定儒走之前,勒令她继续跪在这里,仔细反思。她跪了许久,膝盖疼得厉害。石板上微微的凉气钻进肌肤,难受得紧。 王氏在门边看着她,一脸心疼,却不敢违背丈夫的命令。 这时,一个丫鬟从小径里探出头来:“大小姐,请快起来吧!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闻言,卫丹钟皱眉:“叫我去?” 虽心底狐疑,她还是扶着丫鬟,摇摇晃晃站起来,朝前厅走去。 厅堂前的庭院里,卫定儒正背着手,来回踱步,影子被屋檐下的灯笼光拉得老长。 一见到卫丹钟来,他立刻疾步走来,沉着一张老脸,低声训斥道:“丹钟!你到底在想什么?怎么敢去招惹太子的?!” 说罢了,他向龙眼木的雕花门后望去,见祈湛照旧遥遥坐在屏风后,这才舒了口气,将声音压得更低:“怪不得你闹着要退了景安王府的婚事,竟是……竟是得了东宫的青眼!” 卫丹钟目光轻愕:“父亲,您在说什么呢?” 卫定儒恼火道:“还装?太子殿下已尽数说了!你要是没得他的青眼,白日赏花宴时,与太子殿下在那藏书阁里又在做什么?” 卫丹钟立时明白过来了。 是祈湛和父亲说了些什么,让父亲误以为他们两人有私。 ……真是好一个不讲道理的太子! “快进去吧,太子殿下还等着。”卫定儒一副不想听她解释的架势:“这景安王府的婚事,看来是非退不可了。我们卫家可得罪不起太子!” 丹钟抿了抿唇,默声走入屋内。 厅内华灯高照,屏影参差。年轻的太子正坐在上首,把玩着一只秘色茶盏。修长的手指,轻摩挲过薄冰似的杯壁,竟有一种赏心悦目之感。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卫丹钟低头行礼。 祈湛没让他起来,只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现在又这般客气了?先前不还厉害得很,连孤的命令都敢违背。” 她低头,直勾勾盯着自己鞋尖:“请太子恕罪。” “恕罪?你放心,孤不会和属意之人过不去。”祈湛低沉地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愉悦。 属意之人? 闻言,卫丹钟忍不住抬头:“太子殿下,您这是何意?” 她抬头时,目光好似撞进了一片江湖夜雨。太子的眼眸,如风雨飘摇的夜阑深处,叫人不敢深探。 祈湛自椅上站起,慢悠悠走向她:“孤已和卫大人明说了——孤对大小姐,仰慕已久。” 卫丹钟虽早已猜到,但亲耳听闻这话,还是大吃一惊。 什么“仰慕已久”?真是胡说八道! “太子殿下厚爱,臣女惶恐。可您与臣女,素无见面之机,又何来‘仰慕已久’一说?”她努力平心静气地说。 祈湛的眉眼轻敛,似是在思索。 “卫家大小姐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孤自然仰慕。”半晌后,他说了这么个不如不说的理由。 “京中美人不计其数,比丹钟佼佼者也不在少数。太子殿下若是爱重好颜色者,自有许多其他良选。”她答。 话音落,一只手便落到她下巴尖上,食指一勾,逼她将头颅抬高,面上的微恼不甘之色,也尽数暴露于人前。 “你这是……在拒绝孤?”他勾了下唇角,露出一丝冷得让人发寒的笑。 她陡然觉得脊背发寒。 京中人都说,太子独断乖戾,不喜他人顶撞。自己多番婉拒,恐怕已惹了他不快。 她闭上眼,如认了命一般问:“请问太子殿下今日说这些,到底意欲何为?是想纳丹钟为妾妃,亦或是……只想戏弄于丹钟?便是要丹钟听命,也需得有明令传下才行。” 祈湛愣了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孤只是在逗你玩罢了。”他松开勾住丹钟下巴的手,背身过去:“孤来卫府,为两件事。” “其一,那两个‘刺客’,孤已将他们剜舌流放。” 丹钟心惊:“剜舌流放?!” 没想到祈湛竟然这样狠辣。为了不让那两个小厮说出他在藏书阁的事,竟直接把人剜舌流放。 祈湛神色寻常,仿佛这只是家常小事:“大小姐,你也不必心疼他们。这两位,原本也不是什么好人。” 丹钟不语。 她知道,那两个小厮是曹氏找来毁他清白的男子。能做这种勾当的,自然都是作奸犯科的狂徒,死不足惜。 “其二,孤想要卫大小姐帮孤找一封书信。这书信是扬州工匠崔海宗写给你母亲的。” 卫丹钟眨了眨眼。 寄给母亲的书信? 难怪太子在赏花宴那日,会出现在母亲常去的藏书阁里。 卫丹钟迟疑地问:“太子殿下怎么确定,我就能找到您要的东西?” “你很聪明,不会让孤失望。”他悠悠地说:“只要你替孤办事,孤就把卫昌武召回京中,如何?” 卫丹钟陡然惊讶。 祈湛竟愿意帮忙将哥哥召回京中! 卫昌武驻守边疆,已多年未曾与家人相见。唯一见到他的方法,便是卫家与皇室结为姻亲,即卫丹钟嫁做景安王妃。这样一来,陛下就会网开一面,召他回京。 可有祈湛帮忙,她就不必嫁给祈元了。 她抿了抿唇,道:“还请殿下给臣女一点考虑时间。” 祈湛哼笑一声,说:“你可以慢慢考虑,孤有的是时间。” 紧接着,他拍了两下手掌,一个小太监应声出现,向丹钟呈上一只红木匣子。 “这是?”她不解。 “孤仰慕卫大小姐,自然要准备一点礼物赠予佳人。”他笑说着,亲手掀开了匣盖。 盖子一开,便有一阵淡光照来。她眯眼一看,发现那是一对嵌白珍珠的银色花丝耳坠。两颗白珍珠纯净无瑕,好似两滴春露滚落雪地。 这耳坠看着古旧,是前朝的样式。 “谢太子殿下恩赐,不过,臣女并无耳孔。”她敛眉道。 “无妨,孤帮你戴。”他却不以为意,慢悠悠自红木匣中取出耳坠,比到她面颊边,声音带着丝缕揶揄:“甚好,衬你肤色。” 冰冷的银花丝碰着她的面颊,让她微微发寒。 她没有耳孔,若是强戴这耳坠,必然会疼。祈湛这是要给她一个教训,让她记住不听话的下场。 祈湛的拇指轻抚过她的耳垂,人凑在她耳边,声音极地:“放心,只疼一瞬。” 他的嗓音,邪肆中竟藏一分蛊惑。 下一刻,卫丹钟便觉得耳上传来刺痛。这疼像是直刺灵魂,让她蜷起了手指。 回过神来,那对耳坠已明晃晃地挂在耳朵上了,仿佛是惩戒的伤疤,又如宣示所有的旗帜。 “臣女谢太子殿下恩赐。”她微呼一口气,压下心底的不甘,不情不愿地谢恩。说罢了,她摸了摸耳坠,心下暗生出耻辱之意。 祈湛看着她低顺的姿态,眼露愉悦。 “孤觉得你倒不必故作乖顺。”他说:“你在藏书阁中那般机灵又张牙舞爪的样子,更讨人喜欢。” 她不置可否。 “好了,时候不早了,孤要回宫了。”祈湛说着,便往外走去。 卫丹钟在他身后行礼:“恭送太子。” 祈湛跨出门槛,等候在外的卫定儒连忙迎上来说客套话:“太子殿下,丹钟若是冒犯了您,还请责罚……” 祈湛停住脚步,侧身回望一眼丹钟,目光在她裙摆上转了一圈。 “卫大人今日责罚了丹钟小姐吧?”他说。 卫丹钟的裙摆上有一大片尘泥,看那痕迹,她显然在地上跪了许久。 卫定儒愣了愣,讪讪承认了:“是的。小女顶撞微臣,是故,便小小惩戒了一番……” 闻言,祈湛冷然扫他一眼:“要是损了她的腿脚,孤便打断你的腿。” 卫定儒肩膀一僵,嘴唇嗫嚅,心里叫苦不迭。 他如今连自己的女儿都管教不得了! 可太子势大,卫家得罪不起。 谁让女儿得了这一位的青眼呢?瞧这架势,太子是把丹钟当成自己的所有物了。他们这些父亲、母亲,反倒是丹钟的外人! 日后,怕是罚不得丹钟,骂不得丹钟,还得指望丹钟能哄好太子,不要随便动怒。 卫定儒垮着脸,低声道:“微臣明白。” 祈湛淡淡点头,向着卫府门口走去,消失在夜色深处。 卫定儒松了口气,一直压在他肩上的那沉沉的威慑力终于消失了。 他连忙向厅堂内走去。 卫丹钟正站在匾额下头,神色复杂。不知为何,她的耳上多了一对淡雅的坠子:“父亲” 卫定儒一看着她,心底就恼,想如往常一般呵她跪下,可才张口,祈湛那阴郁的眼神便浮上他脑海,他立刻闭嘴了。 半晌后,卫定儒叹口气,对丹钟道:“丹钟,你与太子殿下的事,万万要保密,不可告诉旁人,尤其不可告诉二夫人。” 卫定儒清楚曹氏的性子。要是曹氏知道这事,那肯定要作妖翻天了。 “还有,你与景安王的婚事,为父会想办法退了。这件事,同样要保密,不可告诉任何人。” 插入书签 夏宫 虽说父亲答应了要退婚,可也只是口头上应了个卯,许久再没下文。 卫丹钟知道,退婚不容易。就算父亲有心想退,一时也不敢得罪景安王府。 无妨,她已自己想好了退婚的法子,定要全须全尾地从这桩婚事里抽身出来。 “大小姐,您几时打的耳孔,有的这幅耳坠?”海棠一边替妆镜前的卫丹钟梳头,一边好奇地盯着她耳朵上的银花丝耳坠。 卫丹钟从沉思中回神,摸了摸耳坠,低声道:“一时兴起,就打了耳孔。” 海棠笑道:“那奴婢给您挑一对红宝石的耳饰来,定叫您在皇后娘娘的跟前大放光彩!奴婢记得,先前夫人过生辰,王家送了不少头面,都闲在库房里……” 天气渐热,宫中帝后要去京外的夏宫避暑。为了政事方便,不少臣子跟随同往,卫定儒也在其列。 皇后挂心卫丹钟这个未来儿媳,特意叮嘱卫定儒,将丹钟也捎上。 卫丹钟摇了摇头,止住海棠翻找耳坠的手:“不必找了。随便收拾一下就好。还有,把我的婚书取来。” “婚书?”海棠吃惊。景安王府上门提亲留下的婚书,可是大小姐压箱底的宝贝。去夏宫里避暑,拿婚书做什么? “大小姐,您带婚书去做什么?要是损坏了,得多心疼呀……”海棠一边嘀咕,一边把婚书翻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家小姐手心。 卫丹钟轻笑一声,展开赤红的婚书卷轴,看着自己与祈元写在上头的名字,淡淡道:“还能做什么,当然是退婚。” 说到“退婚”二字,语气骤变掷地有声。她陡然将婚书收拢,丝毫不介怀损了这金贵的书纸。 片刻后,卫丹钟收拾妥当,又叮嘱王氏院里的人仔细照顾,这才到了卫府门口。 几辆马车在卫府门前一字排开,卫定儒负手站在影壁前,看着家中小厮将去夏宫所用的衣装行李一件件搬上车。 看见卫丹钟来了,卫定儒点点头,叫车夫把脚凳摆好:“扶大小姐上马车!” “老爷,等等,等等!”一道气喘吁吁的嗓音忽的传来。 只见曹氏领着卫朝露,一前一后奔来,在卫定儒跟前停下。 曹氏笑颜如花,搭着帕子行个礼,笑道:“老爷要去夏宫了?听闻那夏宫里都没别家千金。就丹钟一个女儿家随行,多少有些孤独,要不然,把她妹妹捎上,让姐妹俩做个伴儿吧!” 卫朝露也抿着嘴,俏皮地点了点头:“我想陪大姐姐一起去!” 卫丹钟一下子就明白了娘俩的打算。 曹氏这是打算送女儿去夏宫见祈元呢。 卫定儒闻言,心底有些犹豫。 曹氏昨晚温声软语,哄得他烦心事尽散。在自己的女人面前,他可不想随便说“不”,回头惹了曹氏闹小脾气,那谁来给他红袖添香? 而且朝露那么乖巧,要是能去夏宫里长长见识,也是不错。 “父亲,这怕是不妥当吧!”一旁的卫丹钟忽然忧心忡忡道:“皇后懿旨中,只写了让我随行,可没有写让朝露同去。” 闻言,曹氏愣了愣,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卫丹钟这个嫡女,向来最好拿捏,温柔听话,不争不抢。今天,她怎么会和自己说“不”? 不过,曹氏也不担心。只要搬出什么贤良淑德,大方之名,卫丹钟就一定会答应她的要求。 昨夜她得知那两个刺客被流放了,心底悬着的石头落了下来,现在也有心思为女儿谋前程了。 曹氏皱眉,露出一副疼惜之色:“丹钟,你怎么这么小气?你妹妹又不是去抢你风头,是为了陪你,才想一道去夏宫的!” 换做常日,卫丹钟早被这句话镇住了。为了所谓的“大方”“娴雅”,便答应了曹氏的无理要求。 但今日,卫丹钟却没有松口,而是为难地望向卫定儒:“父亲,我也只是担心朝露会遭杀身之祸,才会拦着的。” 卫定儒愣住:“杀身之祸?” 卫丹钟道:“捎带妹妹去夏宫,往大了说,这可是‘违抗懿旨’。违抗懿旨的下场是什么,父亲还不清楚吗?” 卫定儒皱眉。 今春时,有一宫人恃宠而骄,违背皇后懿旨,擅自向陛下进奉美人,被皇后杖毙。 要是朝露也被误会,那就麻烦了。 更要紧的是,这趟夏宫之行,可不仅仅是去避暑的。皇后娘娘有她自己的主意。朝露若是在,兴许会有什么差错…… 卫定儒思来想去,一阵烦恼。 “要是妹妹真想入宫,我倒是有一个主意。”这时,卫丹钟笑说:“不如,让朝露打扮为我的婢女,听我的差使。” 曹氏的面色登时一变。 竟然让她的宝贝女儿当婢女?!这是要把脸都丢到护城河里去了! 偏偏一旁的卫朝露,已迫不及待地高兴答应:“好呀,大姐姐!说话算话!我可以当你的婢女!” 只要能见到祈元哥哥,她什么都不在意。而且,打扮成婢女,好像还挺好玩的呢! 曹氏面色难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可朝露答应了,她也无可奈何,只好说:“丹钟,你万万照顾好妹妹……” 丹钟笑笑,扫一眼卫朝露的打扮,道:“既然是婢女,就不能花枝招展。玉兰,扶你们家小姐去换身衣裳吧。” 眼下,卫朝露穿一身金线细裁的百蝶纹罗裙,双腕戴翡翠镯,发髻上也是宝光堆砌。这一身衣服,可不像是婢女。 闻言,卫朝露有些不开心。 她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见祈元。 婢女穿得多素净呀!一点都不亮眼。 可没办法,为了去夏宫,只好照大姐姐的话做。 卫朝露不甘心地随着丫鬟玉兰一起去换衣服。 很快,她便委委屈屈地穿了一身婢女衣裳回来了:头上干干净净,就点缀了朵小小绢花,衣裳也是素布的,一点花样也无。 卫丹钟笑了笑,说:“朝露,上马车吧。” 这趟夏宫之行可少不了卫朝露,要不然,她的退婚大计可就难办了。 父女三人终于上了马车。 马车在城门处与其他大臣汇合,待天子銮驾至,一辆辆马车便一起向着京外北郊山阴处的夏宫浩荡而去。 半日的功夫后,马车便抵达了夏宫。 夏宫修建于山腰之处,坐拥幽篁万顷,南眺一片大湖,风光极好。 帝后、群臣安置下来后,夜色已朦胧而落。 一路劳顿,皇后特地在自己所住的湖心水榭里设了一场宴会,为君臣接风洗尘。 此时此刻,湖心水榭里,一片忙碌光景。 祈元跟随皇后,站在水榭的高台上遥望着一片繁华灯火。 “母后,您就不必操心了。丹钟只是和我闹闹小脾气,您何必费劲地备下那么多礼物去哄她?”祈元的眼底流露出轻微的不耐。 司徒皇后淡淡道:“话可不是这么说。脾气再好的女子,也会有伤心的时候。” 皇后今年三十九,生一张菩萨般和气慈蔼的圆白脸,双眼细长,眉如弯月,人也是雍容腴贵,好似寺庙里的观音金塑像似的。 她入宫时,本只是妃。后来元后故去,她是唯一生育了皇子的后妃,便做了继后。 祈元嗤笑道:“伤心?过了今夜,她只会求着、哭着,要嫁入景安王府。她看中的,不就是儿子的权势?” 听到这话,皇后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她慈祥一笑:“说的倒也对。这次来夏宫,可不就为了这桩事?” 祈元眯起眼,眼底流露出一丝野心:“皇兄做了这么久的太子,也该把位置让出来了。” 同一时刻,京郊。 一场血腥的厮杀刚刚结束,鲜血的咸锈味儿弥漫在月下的树林间。 蓝衣的少年侍卫将最后一个刺客踢倒在地,一瘸一拐地走向祈湛,抱拳行礼:“太子殿下,所有刺客均已抓到。只是他们服毒服得快,都死了。” 祈湛冷着脸,站在漆黑的夜色里。他也受了伤,肩膀上一团血渍,满面凶戾之色。 “算他们命大,要不然,孤会慢慢折磨他们,将他们凌迟而死。”祈湛擦袖子,擦了擦剑刃上的血花,冷冷地说:“走吧,去夏宫。” 少年侍卫愣了下,问道:“咱们还要去夏宫吗?您都受伤了!” 当务之急,应当是回京城皇宫里,好好包扎处置,再调查一番刺客为谁。 “去,当然要去。”祈湛抬起手,舔了舔手背上的血迹。血的腥气,让他目光越发冷戾,“有人不想让孤去夏宫,想趁机废了孤的太子之位。孤怎么能让他们得偿所愿?” “那,那您至少换身衣裳……” “不必了。就这样去。”祈湛肆意地笑了起来。“让那些大殿上的人,也闻闻血的味道,提提神。” 插入书签 奚落 片刻后,宴会便开始了,卫丹钟跟随父亲一同落座。 宴会上,觥心流香,金管齐奏,满是天家气派。 卫丹钟坐在小桌后,不声不响。反倒是她身后做婢女打扮的卫白露,四处张望不停,一副心痒难耐的样子,好似巴不得下一秒就偷溜出去玩。 “大姐姐,那就是陛下吗?”卫朝露指了指坐在高台龙椅上的人。 皇帝今年四十几许,生得高大。因忙于国事,面庞很是苍老,充斥着浓浓的倦怠和疲惫。 卫丹钟说是。 一名女官行到卫丹钟身旁,低声道:“卫大小姐,皇后娘娘有请,请移步偏厅。” 她点点头,起了身,跟着女官向偏厅走去。 …… 偏厅没有丝竹繁华,只有夜色婉约,幽墙月暗。 祈元手持一枚玉箫,正倚着朱红阑干,静候卫丹钟到来。 前几天,卫府赏花宴上,他和卫丹钟闹了些不快。皇后听闻此事,特地叮嘱他,趁着今夜,哄一哄卫丹钟。 为此,他特地换了身绛紫色衣裳,还准备了些许礼物。 哄卫丹钟还不简单吗? 祈元对卫丹钟很了解。 只需要好言好语,再备上一件礼物,就足以让她心花怒放。 自小时候起,他就一直是这样哄她的,从未失手过。 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祈元抬头一看,望见卫丹钟窈窕的身影自月色下走来。 长裙如波,秀丽宜人。 祈元勾了勾笑唇,出声问好:“丹钟。” 卫丹钟脚步顿住,月光照出她戒备又清冷的脸:“王爷,怎么是你?” 这语气,既没有祈元想象中的温柔和惊喜,也不复往日的恋慕和崇拜。 祈元的心底有一丝不快。 但他仍故作轻松:“这样才能叫你惊喜。” 卫丹钟的神色却更冷淡了:“要是景安王没什么事,我便先回去了。” “等等!”祈元皱眉,忙喊住她:“我准备了一些礼物,给丹钟赔罪。” 说着,祈元的心底,涌起了阵阵不爽。 怎么回事?自己放下身段来哄这个小女子,她却还是冷着一张脸。 卫丹钟几时变得那么难拿捏了? 莫非,她如今也变得心机沉重,打算欲擒故纵了? 祈元挤出笑,拿玉箫一下下拍着掌心,点数着礼物:“有南海的红珊瑚,前朝的古玩,样样都是母后库房里的精品。丹钟,你真不喜欢?” 卫丹钟却是兴趣缺缺的模样:“这样好的东西,丹钟配不上,请王爷自己留着吧。”顿一顿,她又道:“对了,我与王爷尚未成亲,您称呼我闺名,实在不妥。” “你!”祈元恼了起来:“你到底打算闹多久?” 不就是一个八音盒的事儿吗?值得她使这么久的小性子? 脾气一上来,祈元索性也不装了。他冷下了脸,道:“丹钟,我俩婚事在即,你就收收大小姐脾气,免得让卫家和母后难做人。” 他语气如此冷厉,换做从前的卫丹钟,恐怕早就被镇住。 可今夜,卫丹钟却并未被他的语气吓到,而是不紧不慢地说:“王爷错怪丹钟了。我只是恪守礼节,不愿私相授受。” 见她如此油盐不进,祈元恼意更甚:“丹钟,你最好想清楚了。等过了今晚,再来向本王讨饶,那就来不及了。” 说罢了,祈元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将卫丹钟撇在原地。 卫丹钟不紧不慢地说了声“恭送王爷”,心底却浮起淡淡疑惑。 今晚难道会发生什么大事不成?不然,祈元怎么会这样说? …… 祈元已走远,卫丹钟沿着原路折返。 不知何时,天开始淅淅沥沥地落雨。 她趁着雨点未大,回到了水榭里,重新落座。 正是酒酣舞乐之时,君臣和乐融融,但却未见太子祈湛的影子。 对此,竟无人多问一句,毕竟祈湛平日里就常常缺席宫宴,说不来就不来,分毫不把帝后放在眼里。 忽然间,一名喝醉的大臣摇摇晃晃起身,冲向了水榭中央,撞散了正起舞的舞姬,然后跪倒在地:“陛下!” 丝竹之声骤停,舞姬们缩在一旁,畏惧地看着这个酒后失仪的大臣。 只见这大臣道:“陛下,先帝在时,曾有遗诏言:国之储君,必为贤能之人。老臣辅佐两代帝王,实在不忍见江山毁于一朝储君之手!” 说罢了,大臣哭得涕泪横流,像个孩子似的。 卫丹钟立刻认出了这大臣的身份:他叫窦典,是二朝帝师,私底下和祈元有往来。 窦典一跪下,他的几位门生大臣也立刻出席跪下,同样叩头恳求:“请陛下改立景安王为太子!”“请陛下改立景安王为太子!” 呼声如潮,充斥水榭,令皇帝眉头紧皱。 这一刻,卫丹钟回忆起了今夜本该发生之事—— 趁着祈湛不在夏宫,群臣恳请皇帝改立祈元为太子。 怪不得先时祈元敢放狠话,说“过了今晚再讨饶也不好使”。 原来祈元是觉得,过了今夜,他就是新的太子了。 可她分明记得,今夜过后,祈湛还是会稳坐太子之位;而那几个请求改立储君的大臣,却都没落得好下场,有的死残,有的罢官。而父亲卫定儒,也因此事小贬了三月,还开罪了祈湛,常常在朝上被奚落。 思虑间,卫丹钟身后的卫定儒也蓦然起身,似乎也要为祈元请命。 卫丹钟心底轻惊,连忙拽住父亲衣袖:“父亲,我,我心口疼……!” 卫定儒愣住,顾不得一旁呼声如山的群臣,瞪着眼问她:“心口疼?怎么回事?” 卫丹钟摇摇头,攥着心口衣裳,跌倒在地,一副喘不过来气的模样。 卫定儒原本心里正忧烦要不要上前一道请命;不请命,得罪祈元;请了命,得罪祈湛。眼前女儿心口疼,他立刻有了台阶下,忙扶住女儿,对海棠道:“愣着做什么,快去找个大夫来!” 如此一来,就是他不去请命,也无人敢怪罪他。 而水榭中央的君臣,并未注意到这小小的插曲。 祈元从席上起身,扶起白发苍苍的窦典,惋惜道:“长幼有序,小王怎能窃得储君之位?至于太子的身份,是属于皇兄的。” 话音刚落,一个布包裹被骤然扔进水榭。同时飞来的,还有一句冷厉的声音:“怎么这么热闹?让孤来猜猜你们在做什么?” 那布包裹翻滚几下,停住,散开,露出了里头裹着的东西:一个血淋淋人头,赫然睁着眼,死不瞑目! 刹那间,妃嫔和舞姬的尖叫声惊恐四起。 “人头!” “死人啦!” 水榭外,雨水下得正瓢泼,一道白电劈开夜空,照亮了门前的身影。 祈湛手持长剑,刃不归鞘,一身血气地跨入水榭门槛,像是自血狱归来的罗刹,硬生生撕开了歌舞升平的假面。 他面色冷冽,鬓发微散,肩上还有大团脏污的血迹。脚步走到哪里,剑尖上的血就滴到哪里,将水榭里的青砖都染红了。 没有人敢说话,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注视着他一步步走到那个人头前,然后一脚踩在了血淋淋的人头上。 “让孤猜猜——”他邪邪一笑,盯着窦典:“你们不会是想废了孤的太子之位吧?” 插入书签 赠礼 祈湛的锦靴狠狠碾了两下头颅,血滴喷溅在地毯上。 所有的臣子都白了脸,哪怕是阅历甚广的皇帝,脸色也变得极为阴沉难看。 “祈湛!”皇帝狠狠一拍桌案,暴怒的喝声回荡在水榭里,比屋外的惊雷和电雨更叫人心惊。“你怎么敢佩剑进殿?!” 祈元连忙上前搭住皇帝的手:“父皇息怒……” 一旁的太监颤巍巍道:“衣衫不整,佩剑入殿不说,还,还扔了个血淋淋的脑袋……这可是大不敬呀!历朝历代,都无这样的事!” “哐当”一声锐响,祈湛将剑丢在地上。 “父皇,有人刺杀儿臣。儿臣也是不得已,才佩剑前来。”祈湛语气冷漠地说:“这些刺客如此大胆,兴许父皇也身陷险境。思及此事,儿臣便顾不得收拾衣裳,带伤前来。” 顿一顿,祈湛的声音更冷:“毕竟,祖母曾教育儿臣。帝王家尤重孝道,儿臣必须以父母之安危为重。” 听到“祖母”二字,皇帝的表情变了变。 祈氏皇族,历代皆重孝道。而当今太后,还有已故的先帝,则尤为宠爱祈湛。先帝去世之前,甚至亲赐祈湛免罪书券,就是怕祈湛受委屈。 皇帝沉沉地叹了一声,道:“也罢,你去看看伤,坐下来歇吧。” 在皇帝的示意下,人头被拾走,水榭中歌舞又起。而先前那些奏请更换储君的臣子们,却个个没了声,好似被那一个人头吓得失了魂。 …… 片刻后,水榭偏殿。 “太医,我女儿怎么样?”卫定儒紧张地询问前来看诊的太医。 卫丹钟歪靠在海棠身上,一副昏沉的样子。只是偶尔眯开一下眼,窥看自己的父亲,然后又飞快地把眼睛合拢,假装不省人事。 一旁的太医捋着胡须,给卫丹钟把了会脉,叹息道:“心悸受惊,需要好好调养。不是什么大病,但不能再有心绪上的大起大落。老朽开一副药方,请卫大小姐每日服用。” 听到卫丹钟没事,卫定儒松了口气,忙对女儿说:“丹钟,爹还要去宴上伴君,一会儿海棠先送你回屋里休息,你好生睡着,不要再想今天宴上发生的事。” 说着,卫定儒心底暗暗叹息。 丹钟平常虽稳重,但也只是个女儿家。这一晚上,又是变太子,又是飞人头,她不被吓到才怪。 卫定儒一边唉声叹气着,一边匆匆离开。 老大夫留下一副药方,也走了,偏殿里很快只剩下卫丹钟与丫鬟海棠。 “大小姐,这是太医开的药,您先喝了吧。”海棠端过药碗。 卫丹钟正欲答,身后的门忽的开了。吱呀一声响,落在雨夜里,分外刺耳。 “父亲?”卫丹钟侧身望去。 可站在隐绰珠帘后的男子,并非去而复返的卫定儒,而是个一身血味的玄衣青年。那猩锈的气味儿,盖过满屋子的龙涎熏香,直直扑到她鼻子里来。 正是祈湛。 哗啦!海棠吓呆了,手中的药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太子殿下?”卫丹钟惊诧起身,正欲行礼,可祈湛的身影却如一座倒落的石像一般,直挺挺地往前摔来。 “太子!”卫丹钟手忙脚乱地用手去接住他。 手腕一沉,祈湛高大的身躯便落在了她的肩上,沉甸甸的,压得她险些站不直。浓稠的血味儿,让她的神思一瞬便有些乱了。 “卫大小姐……”祈湛低低地说话了。声音有些轻。她凑近了,才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你身上,有香味。” 这嗓音,也似一阵夜里的风扫过她的耳畔。 “你……”她没了好气。“我让海棠去找太医来。” 这等时候,他竟还光顾着闻香味呢。 “不用了……孤的人很快会来。”祈湛却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拦她。 他说话时过分炽热的呼吸,让她脖颈发烫。 “丹钟!你在里面吗?”一阵呼喊遥遥传来,门纱上忽然映出了祈元的影子。“卫大人说你心口疼,在躺着休养,要不要紧?” 一听到祈元的声音,祈湛的呼吸立刻沉了几分。 “不能让他知晓孤的伤势这么重。”祈湛半支起身,望向扶着自己的卫丹钟。“卫大小姐,能把他支走吗?” 他的眼,直直地看着卫丹钟,眼眸里好似藏着雪霁的夜。 卫丹钟犹豫地点头:“我……试试看。” 她让祈湛坐在椅子上,又散下帷幔,遮挡住祈湛的身体,这才打开了偏殿的门:“谢王爷关心,丹钟并无大碍。” 门外,夜雨正浓,一串串水珠从屋檐上淌下,好似女子发簪上的流苏。祈元负手而立,眉头紧皱,眼底似藏着淡淡的烦意。 看到卫丹钟秀丽的脸,他微微松了口气:“进屋吧,本王有话要和你说。” 今晚,他本可以得到太子之位。可母后派出的刺客全都是废物,竟让祈湛好端端地来了夏宫。 做不成太子,他可不能再丢了卫家这个助力。 祈元一边想着,一边就要往屋里跨,可卫丹钟却伸出手,拦住了他。 “王爷,孤男寡女,怎可以共处一室?”卫丹钟板着脸,冷冷地说。 “你……”祈元微愣。“本王不是别人,是你未来的夫君。” 他们又不是没有共处一室过。从前,他读书,她磨墨,那时的卫丹钟明明也极开心。 “既未成婚,就不算夫妻。”她却很执拗。 祈元恼火。 没想到卫丹钟还在为那个小小的八音盒生气,至今不肯放软脾气。 卫丹钟看他面上涌起恼怒色,也不客气了,挑眉道:“王爷不是说,等过了今夜,丹钟求饶都来不及吗?可丹钟看,今夜都快过去了,王爷也没有变成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啊!” 这句话,恰好刺在祈元的最痛处,让他一下子便忆起今晚满盘皆输的事儿来。 “你!”祈元的表情一下子沉了下来。 眼前的卫丹钟,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了。她不再乖驯、温柔,悄悄地张牙舞爪,想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刺痕。 “你最近怎么这样古怪?莫非是被下了巫蛊不成?”他恼火地丢下这句话,拂袖向外走去:“罢了,你好好休息吧!” 冷她个两三天,等她知了错,再来见她吧! 眼见祈元走了,卫丹钟松了口气,关门回屋。 可屋里却多了一个人。 不知何时,祈湛的膝旁跪了一个蓝衣少年。少年嘴叼绷带,手持药粉,正认认真真地替祈湛处理伤口,年纪虽轻,手势却很老成。 卫丹钟被这忽然出现的少年吓了一跳,很快便猜到这少年是祈湛的手下。 祈湛半露着血肉外翻的肩膀,神情淡然,未曾因为痛楚而皱起眉头,好像只是在喝茶下棋一般悠闲。 少年看到卫丹钟进来,眼底露出戒备色:“殿下,她是卫定儒的女儿。” 祈湛笑了笑,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孤知道。” 少年挤起眉:“那殿下先前说,叫我们别动卫家人,难道是因为……” 祈湛挑眉:“因为孤喜欢她。” 少年呆住:“殿下,您说什么?!您……她……” “莫邪,你出去吧。”祈湛见伤口处理好了,穿好衣裳,遮去自己血淋淋的伤处。 叫莫邪的少年点了点头,脸似一张苦瓜般复杂难看。一声脚步轻响,他如幽魂一般消失在偏殿里。 祈湛转向卫丹钟,笑道:“丹钟小姐出手相助,孤感激不尽。丹钟小姐想要怎样的谢礼?黄金白银,田庄地契,任卿挑选。” 卫丹钟定了定神,道:“丹钟什么都不要,只希望太子殿下莫要再开‘心悦于我’的玩笑了。——丹钟不敢承东宫之厚爱。” 祈湛露出不解之色:“丹钟小姐这是不信孤的仰慕之心?” 卫丹钟无言。 会信才有鬼。 这样一个佩剑上殿、脚碾人头的皇子,怎么会对她感兴趣? 他的每一句“仰慕”“喜欢”,都摆明了是别有所图。 祈湛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那要孤怎样做,丹钟小姐才愿意相信孤的真心?” 卫丹钟想了想,大着胆子说:“除非太子殿下……愿意将先帝所赐的免罪书券赐给我们卫家。” 她飞快地说完这句话,心砰砰直跳。 先帝的免罪书券,那可是东宫最大的底牌。只要有这张书券在,祈湛就是谋逆弑父,都能免于一死。 前世的祈湛,弑父屠城,血洗朝堂,却无人敢问他死罪,便是因为这张书券的存在。 祈湛不可能答应这个要求。 可下一刻,卫丹钟却听见祈湛悠然的话:“好。孤答应你。” 祈湛用修长手指撑着面颊,唇角挂一抹邪肆笑容。而他看向她的眼神,好似猎人盯着陷阱中哀哀嚎叫的猎物。 “这张书券在东宫,孤叫莫邪取来,明日奉送至丹钟小姐枕边。” 插入书签 纨绔 次日,清晨。 卫丹钟躺在床帷内,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 夏宫下了一整晚的雨,想必昨天晚上,很多人都没睡好。 “卫大小姐,这是您要的东西。”一道少年嗓音忽从幔帐外传来。 她吓了一跳,立时拿锦被遮住自己只穿着中衣的身体,低声怒斥:“是谁?” 怎么会有男子出现在她的房间里? “我是莫邪。”幔帐外的少年好似有些委屈。“昨天太子殿下说,要把免罪书券送到卫大小姐的枕边,所以我就进了您的房间。对了,大小姐的枕头在哪里?” 卫丹钟隔着半透的床幔望去,瞧见了一个劲装少年。她回忆起来,这少年正是祈湛的手下,名叫“莫邪”。 听完莫邪的解释,卫丹钟叹了口气:“他叫你送到我枕边,你当真就直接冲到未婚女子的闺房里来了?” 这“枕边”,摆明了只是个夸张之词! 莫邪却认认真真地说:“凡殿下之命,莫邪都会遵从,绝不偷懒。” 卫丹钟浅浅叹息。看来这小子是个死脑筋。“免罪书券呢?” 莫邪取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子,从帷幔的缝隙里递了过来。她接过木匣,打开看了一眼,发现匣中放着一张小小书帖,精绢赤字,先帝御印,竟是货真价实的免罪书券。 没想到祈湛真的愿意把免罪书券给她。 这一刻,她忽觉得手中的木匣有千斤重。 “卫大小姐,请容莫邪多几句嘴,”少年木讷地开了口,“殿下很少这么喜欢一个姑娘,您以后可万万对殿下要好一些。” “啊?”她愣住,没想到自己竟会被莫邪如此说教。 她好笑地问少年:“莫邪,你真的信你家殿下的说辞,他因为我美貌,便对我一见倾心?” 祈湛对她,分明别有所图,没有一句是真心。 莫邪却认真地点了点头:“殿下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信。” 卫丹钟又浅叹。 差点儿忘了,眼前这小子是个死脑筋,只认祈湛的话。 “替我谢过你们殿下,殿下要的书信,我也会仔细去找。”她掂了掂那装有书券的匣子,“我要起床了。莫邪,你要是再留在这里,看我梳妆打扮,恐怕会惹你家殿下吃醋生气。” 莫邪面色一变,立刻抱拳说:“莫邪这就走。”紧接着,窗户似被劲风吹开,他的身影一跃从那窗中消失了。 卫丹钟撩起帷幔,看着大开的窗户,还有窗外的细雨,唇角边浮起了淡淡笑意。 “大小姐,你醒了?”海棠端着脸盆从外间走来。她全然不知悉莫邪来过,看到窗开了,还纳闷了一阵:“这窗怎么开了?” 卫丹钟下了床,将两只脚放进绣鞋里,含糊道:“昨夜风雨大,半夜吹开的。” 海棠不疑有他,笑吟吟说:“今天虽在下雨,但小姐也要好好打扮打扮。咱们这回来夏宫,带了那么多漂亮衣裳呢。” 卫丹钟却说:“不必打扮了,找条素净的裙子来,越素越好。” 海棠皱眉不解。 大小姐难得能见景安王,怎么不好好打扮?从前要见景安王时,大小姐可是挑来挑去,要试三四个时兴的发髻呢。 再想到来夏宫前,卫丹钟口口声声说的“退婚”,海棠的面色越发惊疑不定。 但她是个丫鬟,对卫丹钟向来忠心耿耿,主子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不会多话,于是便咬牙点了点头,找了一条淡青色的窄袖罗裙。 这裙子没有任何花样,十分素净。卫丹钟很满意,笑说:“今天可是有很多仗要打呢。” “海棠,去景安王那一趟,说我午后约他相见,就在明月湖边。——记得,这些话要当着玉兰那丫头的面说。” …… “二小姐,奴婢听得真切,景安王一定会去明月湖。” 小竹林里,丫鬟玉兰在卫朝露的耳边低声说。 “真的?那我也去明月湖,岂不是能见到祈元哥哥了!”卫朝露欢喜一会儿,又委委屈屈地扯着自己的衣摆。“可我连身好看衣服都没有……” 难得能见祈元,她却不能穿好看的衣裳,只能打扮为一个卑贱的婢女。 “二小姐,您别伤心了,就算是穿这一身衣裳,您也好看得很。”丫鬟玉兰安慰她。 卫朝露撇了撇嘴,拽着自己的裙摆,越发委屈了:“大姐姐怎么那么小气?让我穿身好看裙子都不肯,我又不会抢了她的祈元哥哥!” 正说着,卫朝露的头顶传来一道惊讶嗓音:“朝露妹妹?” 卫朝露抬起头,眼底涌起惊喜:“司徒公子!” 她的跟前站着个穿湖青色锦袍的年轻公子。这公子生得剑眉星目,眉目带点痞气,嘴里还咬着根狗尾巴草。 此人乃京城里最为有名的纨绔公子,司徒昊。 当今皇后的侄子,景安王的表哥,司徒侯府最得宠的幺子。 他平日里最爱斗鸡赌骰,流连酒场,借着司徒皇后和景安王表弟的名头招摇过市。 可偏偏这样的一个纨绔公子,却对卫朝露掏心掏肺,屡次表白。 “朝露妹妹,你怎么穿得这幅模样?”司徒昊啧啧打量着她:“难不成,小丫头又被你那嫡姐欺负了?” 玉兰忍不住道:“可不是嘛。这回来夏宫,大小姐自己穿得花枝招展的,却逼着咱们小姐做她的丫鬟!” 司徒昊一听就怒了:“你那姐姐真是越来越过分了。从前抢你东西就算了,如今还逼你做丫鬟,我去找她算账!” “等等,司徒公子……”卫朝露扯住他的衣袖,小声地请求:“我想先换身衣裳。可大姐姐不准我带自己的衣服来夏宫。” 司徒昊豪爽笑道:“衣服还不好找?我叫宫女带你去我妹妹那。我妹妹有那么多好看的衣服首饰,你随便挑!” 司徒昊的妹妹,叫司徒贞,有个“康乐郡主”的御赐封号,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平时穿得华光四射,所拥有的头面珠宝、绫罗绸缎,都是京城一等一的好。 先前司徒皇后得了几匹南海鲛珠绫,也分了一半给司徒贞。 鲛珠绫所做的衣服,犹如虹霞一般漂亮,卫朝露在司徒昊那里看过一眼,就忘不掉了。 闻言,卫朝露的眼睛开心得笑弯了:“谢谢你,司徒哥哥!” 司徒昊被她一道谢,心都要飘起来了,很是受用。 等丫鬟带卫朝露去换衣服后,司徒昊立刻气势汹汹地跑去找卫丹钟算账,想要好好给自己的心上人出出气。 “卫丹钟呢?”司徒昊推开房门,闯入了卫家下榻的“听波馆”。 “司徒公子,您不能自己进来!”几个丫鬟连忙上去阻拦。可司徒昊这样的纨绔子弟,根本不搭理她们,随随便便就将她们推到一旁。 司徒昊想好了,今天怎么也要给卫朝露出出气。 一年前,司徒昊在街上看到一个漂亮媳妇,就想勾搭一番。恰好卫朝露也在,看不过眼,就把司徒昊扯着头发打了一顿。 司徒昊根本没受过这种气,发誓要给卫朝露一个教训。 可两人和冤家似的一来二去,司徒昊反倒觉得这个小丫头可爱单纯,一逗就哭,实在有趣,他竟然就这么喜欢上了卫朝露。 司徒昊平常就听卫朝露说,她家有个嫡姐,最是小气和假惺惺不过,表面装得端庄大方,实际对卫朝露嫉恨非常。 一想到心上人在家里被嫡姐欺负,司徒昊便心疼得要命。 今天司徒昊特地带了一柄剑来,他打算拿这把剑,耀武扬威地在卫丹钟脸上滑。 这样一来,她必然会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求饶,然后保证再也不欺负卫朝露。 朝露要是知道了这事,一定会崇拜地看着自己。 司徒昊越想越自得,握着宝剑的手也更有力了。 “发生什么事了?”一道温柔的嗓音闯入了司徒昊的耳朵。 来了!司徒昊在心底想。 此前,司徒昊没见过卫丹钟。但从卫朝露的描述里,他拼凑出了卫丹钟的形象:长相庸俗,奢侈无比,珠光宝气,善妒虚伪。 可映入他眼帘的,却不是朝露主仆口中那个“花枝招展”的千金大小姐。 卫丹钟穿一袭淡青色的窄袖罗裙,身上的首饰少得可怜,只有耳朵上挂了一对款式古旧的白珍珠耳坠。 轻盈,典雅,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像是画里的瓷器。 这和司徒昊想象中的庸脂俗粉完全不同。 一瞬间,他的怒火就有些消散了。面对这样一个不加钗饰的娴静美人,他有些说不出那些刻薄野蛮的话了。 “司徒公子找我有什么事吗?”卫丹钟淡笑起来,温柔的杏眼轻轻弯起。 这一笑,叫司徒昊更是愣住了。 卫朝露的嫡姐原来长得那么漂亮? 可这个念头被他飞速按了下去。他想起卫朝露泛红的眼睛,在心底坚定道:今天来,给是来给朝露讨公道的! “你就是卫丹钟?”司徒昊甩下一张臭脸,把他的宝剑拍在桌上:“你一个嫡女,竟然欺负庶妹,逼人家当丫鬟!” 司徒昊从袖口里摸出一张纸,扔在了卫丹钟怀里。“今天,你必须在这张纸上签字画押,保证你以后不再欺负朝露,也不准逼她当丫鬟!” “要不然,小心你这张小脸,被我划花!” 插入书签 私会 写有“契书”二字的纸张,慢悠悠飘落在地。 卫丹钟看着这张契书,暗暗觉得好笑。 和前世相同,司徒昊又来找自己的麻烦了。 前世,司徒昊就是这样,对庶妹忠心耿耿。卫朝露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指哪打哪,比狗还听话好用。 司徒昊还曾想过,要娶卫朝露为正妻。 可想而知,司徒家当然不会同意这桩身份悬殊婚事。 一品侯府的宝贝嫡子,怎么可能娶一个庶女为正妻? 要娶卫丹钟,那还差不多,算是门当户对。 于是,司徒昊又是绝食,又是上吊,闹得家里天翻地覆,差点没把司徒老夫人气死。 最好笑的是,司徒家都闹成这样了,但故事的另一个主角——卫朝露,其实压根就没考虑过嫁给司徒昊。 在卫朝露眼里,虽然司徒昊有权有势,却太过野蛮粗糙,完全不懂她细腻的心思,也不知道该如何哄她开心。 后来,卫朝露做出了一件震惊京城的事——下嫁给商户! 还是先私通,珠胎暗结,然后怀着孕嫁过去的。 卫朝露虽是庶女,可好歹也是世家女儿。做不得王妃侯夫人,至少也能做个四五品官家的正头夫人。 但她却下嫁给了低贱的商户。 这桩婚事,就像水滴进热油,让整个京城炸了锅。上至皇妃,下至平民,都津津乐道地八卦此事。 因为这件事,卫家也许久都抬不起头。 据朝露说,那商户家的赵公子年轻俊秀,温柔体贴,精通诗书,为她说遍了世上最好听的情话。 她不在乎身份家世的区别,只想追逐真挚的爱情,所以选择下嫁。 卫丹钟虽然心疼,但既是妹妹的抉择,也不好多阻拦。 妹妹出嫁时,卫丹钟见到了这个妹夫,隐约觉得,妹夫和祈元长得竟有五六分相似。 不过,卫朝露虽然下嫁了,却也没得到她理想中的爱情。 商户再有钱,也比不过卫府的荣华富贵。更何况,商户的吃穿住行,还有严格的限制,不能穿绫罗,不能坐马车,她一点都不习惯这种日子。 夫妻二人,常常吵架。 朝露还拿自己的身孕,威胁丈夫:“你要是不去考取功名,我就从楼梯上滚下去,把这个孩子落了!” 丈夫不低头,卫朝露就真的自己滚了楼梯,落了孩子。 再后来,朝露的夫君得了时疾,很快死了。朝露守了寡,就被丹钟接到了景安王府照料。 …… 回想起前世的一件件往事,她便觉得好笑。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笑的时候。司徒昊还拿着宝剑,逼她签契书呢。 卫丹钟蹙起眉头,露出担忧之色:“司徒公子……你认出朝露了?” 她不安道:“求公子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别人!……只要公子愿意保守秘密,我……我可以给公子黄金银两。” 这奇怪的态度,让司徒昊摸不着头脑:“保守秘密?什么秘密?你逼朝露做丫鬟的秘密?” 卫丹钟摇头,细声解释:“皇后的懿旨,只宣我随行夏宫。妹妹和我同行,本就是抗命之举。要是被外人发现,可就惹了大祸。” 司徒昊愣住。 原来卫朝露是偷偷跟来的。 他立刻想通了其中关节:“那你叫她做丫鬟,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卫丹钟点头,声音纤纤:“听说司徒公子向来仗义,还请公子万万要保密,别让他人知晓朝露也跟着一起来了夏宫。” 司徒昊眉头一皱,暗叫不好。 卫朝露是偷偷来的,所以才假扮婢女。可自己却让她去挑妹妹司徒贞的衣裳穿。夏宫里多了一个贵女,别人能认不出来吗? “糟了糟了!”他立刻把这件事告诉卫丹钟,焦急道:“我现在去喊朝露,让她赶紧把衣服换回去!” 此时此刻,司徒昊已经完全不记得契书和讨公道的事了,只惦记着卫朝露的安危。 卫丹钟想了想,说:“我知道朝露去哪儿了。司徒公子,你随我来。” …… 明月湖。 雨后的湖泊,水光粼粼,荷叶滚露。 卫朝露左右张望,寻找祈元的身影。 她穿着一条淡粉色鲛绫裙,裙摆上好似有鱼鳞虹光,十分惑人。原本素淡的发髻上,也插了一排粉色珍珠所成的流苏簪钗。 她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在司徒贞的箱笼里找出了这套惦记许久的衣裙。 全京城就那么几匹南海鲛珠绫,只分给了宫里的妃嫔和司徒家的女眷。如果不是司徒昊帮忙,她不可能摸到这条裙子。 哪个女孩不喜欢漂亮衣裳?因此,她想也没想,就在司徒贞的衣裙里选了这一套。 湖畔假山边,有一道颀长人影。 祈元正站在假山的阴影中,俊秀的身影好似水墨。 一看到他,卫朝露便惊喜地朝他跑去:“祈元哥哥!” …… 卫朝露来之前,祈元正摩挲着手中的一枚小小玉佩。 这玉佩色泽柔润,雕刻着两条栩栩如生的鲤鱼,正是他十五岁弱冠时,卫丹钟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今天卫丹钟派丫鬟来约他私会,他很是高兴。 最近卫丹钟总是对他爱理不理,这让他觉得颇为不悦。 毕竟,从前的卫丹钟总是追着他、仰慕他,为他的一举一动而伤心喜悦。 卫丹钟忽然不像过去一般表现出痴痴的喜欢,他就有些不习惯了。 不过,祈元最懂卫丹钟。 卫丹钟会疏远他,就是因为八音盒的事在闹脾气。她想用这种故意冷淡的手段欲擒故纵,引起自己的危机感。 祈元不打算向她的这种小手段低头。 一个女人而已,不值得他屈尊降贵。 凭借卫丹钟对他的爱恋,还有卫家对景安王府的讨好,她过不了多久,就会低下头,为先前的无礼而道歉。 果然,如他所想,卫丹钟终于扛不住两人之间的冷淡,主动示好,派了丫鬟来邀请私会。 祈元忍不住想:卫丹钟来赴约时,会是如何模样? 红着眼圈,泫然欲泣? 祈元摩挲着玉佩,只觉得心底一根绷着的弦,舒畅地松开了。 罢了。到底是自己的未婚妻,也不能太为难她。让她知晓一下被自己冷落的教训,日后不要再惹是生非就好。 这时,祈元听到了一声嫩嫩的呼唤:“祈元哥哥!” 他愕然抬头,看到了卫朝露。 少女好似个奶团子一般跑来,酥软可爱。一身淡粉色衣裙,更显得她犹如精灵一般。 最妙的是,她奔跑的每一步,裙摆都像鱼鳞似的,散发出粼粼的光。 祈元仿佛看到了瑶台仙子。 “朝露?你怎么也在夏宫?”祈元不解。 卫朝露腼腆地笑了笑,面颊飞起羞红:“我是跟着姐姐一起来的。”说罢了,她从袖中取出一个草编的竹马,小心翼翼地递给祈元。 “祈元哥哥,这是我亲手编的,送给你,算作八音盒的回礼。”她认真地说,每一个字眼,都娇软得能掐出水来。 祈元看着草编竹马,心头微微荡起波澜。 金银珠宝,他收到的次数太多;可亲手编织的竹马,他却是第一次收到。 他看到卫朝露的手指,还有很多红色的扎痕,显然是编竹马时受了伤。他一时心疼,握住她的手指,道:“傻丫头,下次不用特意送我东西。” 祈元的手指,温暖无比。他俊美的面容,在雨后的夏风里,更叫朝露怦然心动。 朝露忍不住问:“祈元哥哥,你喜欢大姐姐吗?” 祈元沉默。 朝露低下头,声音酸涩:“我总觉得,大姐姐配不上你。” “大姐姐对待爱情,太不纯粹了。她从小就说,她只会嫁给门当户对,能帮助卫家的男儿。” “可我却觉得,家境,权势,容貌,都不能成为爱情的阻碍。要是当真喜爱一个男子,就该飞蛾扑火,不顾一切。” “如果是我的话,哪怕我所爱之人,是个贫穷卑贱之徒,我也会不顾一切地和他在一起。” 朝露一番话,说的祈元心中微微触动,忍不住将少女的手扣得更紧。 “朝露,其实我对你大姐姐,并无多少感情。本王心里所喜爱的,还是你这样的女子。” 话音未落,一旁的假山后,就传来一阵惊呼。 “这不是景安王和卫家的庶女吗?!他们怎么都要抱到一块儿去了!” 卫朝露和祈元被惊动,扭头一看,随即愣住。 只见假山的不远处,站着一大群人,正对着双手交握的他们指指点点。 打头的是卫丹钟和司徒昊,两人都是愕然模样。 二人的身后,还有一群皇室女眷,个个都是大吃一惊的模样,一边打量着他们,一边交头接耳。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