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意》 1. 改换身 江南淮阴,陵江码头。 正所谓民以食为天,大梁朝定都长安,承平以来,各方名角云集京畿,万张嘴巴要吃饭,而这千里而来、南粮北运的起点,便荟聚于此淮阴之一城,陵江之一渡。广济桥下,无数舟船停泊,连绵不绝。 此日江阔天低,潮平稳渡,舟船之上,一群群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站在甲板上,迎着万里晴日,滚滚汗珠悄然蒸干在炙热温度下。 这些靠水吃饭的纤夫水手都是漕丁,即将押漕粮北上。虽无法进舱休息,却眯起眼睛,望向遥遥江水,相视一笑。 老天爷开恩,是个动身的好天气。 其中一名汉子重重一拍栏杆,朝着对面一艘极其招摇、装饰艳丽的豪船笑道:“嘿!那边的,看见了么!等咱们兄弟几个囫囵个儿回来,倒贴漕费也得去里面庆祝庆祝!” 他所指的,正是一艘满载红袖的花船。纨绔子弟江船游宴时最爱于其中倚玉偎香、痴云腻雨。 对面船舱里,一扇碧纱窗被倏然推开,一个女子掐腰骂道:“我呸,天天隔空意淫人家船上姑娘,自己老婆也没讨着一个,怪道伊小鬼头都唱‘有姑娘谁也不嫁摇船郎’!” 女子摔窗而去。听到这零散半句童谣,甲板上,刚刚还拍肩大笑的的漕丁们竟无人再说话。 片刻后,那大汉骂道:“她爹不也是漕丁,她凭什么瞧不起咱们?” 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恐怕正因为她爹就是漕丁,她才这么说吧。” 徐徐江风,吹起片片白帆。 漕丁们无言地拾起各自活计,只有刚刚小声答话的那年轻汉子回头望了一眼江岸之上,却不见方才向他焦急询问的男人身影。 码头人多眼杂,孩童极易走丢。这不,现在来问这几天有没有在码头见过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几天功夫……那都够人牙子倒八回手了!这爹怎么当的? “小姑娘我倒是见过一个,可惜就在那花船之上,从小不点儿长到现在,恐怕不是你家女儿。” 他冷嘲着说完,见对面男人的脸色迅速铁青,心下便有些后悔,只是现在人影也无,只得作罢。 汉子摇摇头,在同行催促下拉起纤绳,粗糙的绳索在□□的肩上烙下红印。 滔滔江河,随着漕丁们的浑声叫喊而翻涌。 * 狭小拥挤的船舱里,总是有种挥散不去的潮湿,浸着江水特有的气息。 被漕丁水手艳羡眼热的豪奢花船中,也有这样逼仄、简陋的贱所。 所幸阳光正好,若在铺开的书卷上,像极了权贵才用得起的鎏金墨。 一个小小的女童身影,正拿着一卷略微粗糙的纸张,席地而铺。纸上诗文虽笔锋稚嫩,但字迹隽秀,令人断然想不到是十岁女童所誊写。 可惜纸张破损残缺,依稀只能看见最后一句—— “袖里明珠照尘寰”。 阿纯手中拿着残纸,正试图一点点拼回去。 随着“轰”的一声,舱门被一脚踢开。 阿纯却并未受惊。她早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了。 她仰起脸,关切问道:“春姨,您还在生漕丁们的气吗?我都听到了,他们只是要离开淮阴了,一时嘴快,春姨为此动气,带累的可是自己身子。” 春姨恨漕丁漕船,阿纯是知道的。 春姨父亲本是漕丁之一,那年被征去京城,想着路上夹带些特产,下了京渡,倒卖还钱。这本是寻常,可偏偏碰上剥皮的官,自个儿占了漕丁私物运额,漕丁的行李货物便全数祭了河伯。 家里微薄的资财成空,她爹回来没多久就病倒了,命悬一线。于是年少的春娘一边骂这鬼世道,一边骂当时一心想抓住机会补贴家用的爹,自己走进了这花船。 阿纯五岁时,也沦落到来这艘花船上。 彼时只有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孩童,正是春娘在船上的好姐妹所留遗孤。船上掌事动辄打骂,唯有春娘泼辣,寸步不让,才护得那遗孤周全。 后来又多了一个阿纯,春娘养一个也是养,护两个也是护,日子就这么又过了五年。 对于年幼的阿纯来说,这是天大的恩情。 谁知,一贯爱与人斗气的春姨,却恍若未闻,一把扳过阿纯稚嫩的肩膀: “阿纯,你家里人来接你了!” 平地惊雷,阿纯好像没听懂一般,茫茫然抬头望向欣喜若狂的春娘。 她喃喃重复了一遍:“……家里人?” 她依稀记得,父亲温文儒雅,兄长也与她形影不离。可是一次花灯节中,忽然发生意外。 哀声遍地,人影四散,在血色纵横的刀光中,兄长紧紧牵着她的手终于放开了。 明明当时,她的兄长拍着胸脯承诺道:“阿纯,你跟紧哥哥,哥哥一定不会把你弄丢的。” 她也曾天真希冀着,有朝一日能够和家人团聚。 可是,五年了,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她的期望几乎要尽数消磨。 直到被春娘半拖半抱地拉起来,阿纯才回过神,正要去收那半纸诗文,稚嫩的手却被春娘抓住。 “还管这些做什么,阿纯,跟你家人回家去!” * 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正坐在桌案前,花船掌事同他陪着笑脸,他却面色凝重,充耳不闻。 阿纯跟在春娘身后,抬起头时,同这名陌生男人对上视线,却见他顿时变了脸色。 花船掌事收了银钱,欢天喜地地走了。阿纯躲在春娘怀里,余光见那人朝自己走来,下意识要后退,却被春娘牢牢扣住肩膀。 此人正是京都宋府的掌事,宋回。 宋府家主为御史大夫宋熙,其弟五年前带一双儿女南下赴任,谁知,花灯节上遇到当地歹人作乱,宋二爷当场身亡,年仅五岁的小姐不知所踪,只留下七岁的公子。 这些年,宋家家主私下到处命人寻访侄女踪迹,如今终于在淮阴得见。 只是,没想到是在一艘花船之上。 宋回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那名船妓。 春娘搭在阿纯肩上的手悄然收回。她对着宋回郑重俯身一礼,余光在阿纯身上流转瞬息,便要转身离开。 却被一双小手牵住衣角。 小小的女孩儿,似乎知道这是二人最后一面一样,紧紧拉着春娘衣袖。 她张了张口,一时之间却不知说什么,只余回忆中的一幅幅画面划过眼前。 初到这里,她哭喊着要爹娘,只换来花船掌事的打骂。 春娘掐着腰肢款款过来,同那掌事笑语几句,春娘的养子便悄然拉着惶恐发颤的她退下。 春娘没读过书,却信奉读书可以明理,求船上通诗书的姐妹私下教教养子,后来又多一个阿纯。 暗无天日的狭窄船舱中,还能得来片刻低声诵书的时光。纵使是残破篇章,有时也让阿纯恍然,以为一切还像在家中那时一样美好。 阿纯的眼眶逐渐酸涩。 她寻找着一个能再多待一会儿的理由:“春姨……哥哥还没回来,我还没……” 话没说完,便被春娘一把捂住了嘴,截下所有未尽之言。 她大声斥道:“什么哥哥?他算是你哪门子哥哥!你记着,这儿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阿纯强忍了许久的泪珠,终于滚滚而落,落在春娘微微颤抖的手掌上。 * 宋回带她走时,用的是“采买丫鬟”的名义,遮掩得严严实实。 花船中人什么稀奇古怪的癖好没见过,无人起疑。 唯一的知情人,便是春娘。 她是怎么敏锐地察觉到宋回是来寻人的,又是怎么递给宋回暗示,确认所寻之人身份的,阿纯一概不知。 也许,春娘一直替她留心着吧。 春娘离去后,宋回带着阿纯便要走,阿纯却忽然不肯了。字字恳切,只请他留些钱财给照顾她的恩人春姨。 宋回只道小姐知恩图报,顾念旧情,便允了。 宋回独身一人带回小姐,那些其余家仆心腹都只以为小姐命好,是被哪户人家收养了,叹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好人终归有好报。 待到众人散去,一直沉默不语的阿纯,终于道: “宋叔,阿纯省得,这些年是被人收养,绝无其他去处。” 这段曾流落花船的不堪经历,绝不能被外人知晓。宋回听到她说出如此透彻的话,紧绷的肩膀一松。 阿纯转过身来,静静仰头望着他。 她眉眼稚气未脱,眸中却沉静如水,不似孩童所有,也不知是经历了多少人情冷暖。 “阿纯晓得,家里出身高贵,行事光明磊落。阿纯这些年,幸得那名叫春娘的女子照顾,她既然想方设法令我重回家中,必然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当时,您已给了钱财打点,已经足够了,无需再寻他法。” 此言一出,宋回整个人怔愣当场, 他当时只以为,小姐是在报恩…… 原来,原来还是担心他事后杀人灭口,寻个由头才好保下那船妓! 她这样缜密,宋回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讷讷道:“小姐不必担忧。宋氏……不是那种无理人家。” 阿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微微松了口气。 然后,她对着宋回郑重一礼。 “宋叔放心。这世上,再也没有阿纯了。” “只有宋氏小姐,宋明意。” * 千里之外,京都之中。 国子监朔望休沐,半月才逢一次。终于盼到了下学之际,众位学子起身离席,唯有一名少年仍在奋笔疾书。 “错了。” 听到上方又传来这二字,那誊写经典的少年挫败地抬头,哀求道:“凤岐,算我求你,放过我吧,我都半个月没回家了!” 这名少年正是宋氏公子,宋凌霄。 坐在他上首的,是另一名略大些的少年。萧疏轩举,眉眼温润,正是林祭酒最引以为傲的侄儿,世家子弟中的楷模,林凤岐。 林凤岐无奈道:“叔父早就罚你抄写,谁知你能拖到现在?” 宋凌霄叹道:“同林祭酒的侄儿做好友,果真是自投罗网啊。” 此时,宋家小厮从外冲了过来,对自家公子耳语几句,也不知说了什么,宋凌霄原本懒散的眉目骤然变色,霍然起身。 “这样大的事,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说罢,将笔一扔,急匆匆便要离开。 林凤岐哪里能轻易放他走,宋凌霄反倒抓住林凤岐的肩膀,激动道:“凤岐,我妹妹找回来了!找回来了!唔——” 林凤岐眼疾手快,捂住宋凌霄的嘴巴,余光瞥见四下无人,这才略松了几分,低声道:“事关女眷声誉,切勿张扬。” 宋凌霄却全然不顾,掰过林凤岐的手,便直往外奔。 “凌霄,松手!你回家去见宋姑娘,怎么拉着我,这成何体统……” “你当初答应过,我妹妹便是你妹妹!盯什么罚抄,走,我们去接阿妹!” 陵江蜿蜒千里,江风缓缓相送,从江南淮阴吹到北地京都,终于将阔别已久的兄妹送回一处。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1. 改换身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恨流年 光阴易过,譬诸逝水。 京都坊间曾兴起谈资,说是宋家那位因身子薄弱、八字太轻而送去道观修养的小姐,终于被接回来了。 谁曾想,这位小姐性子清冷,处事孤僻,从未出席过任何世家贵女的宴会,亦无人见过她的真容。众人纷纷揣测,怕不是在道观养出了几分化外之缘。 市井传言逐渐随着时光散去,如今正是景文十九年。 宋家小姐宋明意,已经回京五年。 景文十九年初,边关大捷。时逢花灯节,景文帝龙颜大悦,一时兴至,拟诏于城楼观礼。 一时之间,京都上下万人空巷,摩肩接踵,就连鲜少露面的宋明意,也在其中。 时逢初春,又是盛会,人人身着新衣,喜色洋溢,唯有一袭素衣身影,尤为格格不入。 宋明意身着素缎狐裘披风,缀在领上的雪白绒毛随着夜风在秀丽眉目间摇曳,愈发显得她眉目精致,清丽无双。 只可惜,一双杏眸冷冷淡淡,毫无观景的兴致。 她原本好端端在书房誊抄道家典籍,却被兄长生拉硬拽到了这里,看劳什子的花灯。 “好了,阿纯,别生气了,来都来了。你看,那宫灯上的鲤鱼活像真的!”身侧,宋家大公子宋凌霄正在绞尽脑汁哄着妹妹。 宋明意并不买账,冷飕飕扫了他一眼。 宋凌霄只能投降:“好吧,兄长错了。可是阿纯,你一个才十几岁的姑娘家,天天抄什么《坐忘论》?难不成你还真要出家当姑子去么?你看,这里这样热闹,不比道经好看?” “京都都知,我在道观潜修多年。若是对道法经典一无所知,岂不是教人生疑。” 宋凌霄反驳:“那不过是伯父用来遮掩的说辞,谁若是敢真拿这个来嚼舌根,我替你拔了他的舌头!” 宋氏本是清流文臣,可是到了这一代,宋凌霄却终日只爱舞刀弄剑,对于圣贤经书不屑一顾,实在令伯父宋熙头疼甚久。 宋明意素来知道兄长口无遮拦,冷冷回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兄长难道能拔了京都所有人的舌头么?” 说罢,顾自向前走。 望着少女无动于衷的背影,宋凌霄哽了哽,在心中暗自叹息。 小时候,宋明意是那样玉雪可爱,整天黏在宋凌霄身后。宋凌霄被父亲揪着背诗背得磕磕巴巴的时候,一个青涩稚嫩又可爱至极的女童声音从桌子底下悄悄响起,拖着长腔提示他下一个字。然后,兄妹二人便在父亲故作横眉怒目、朝虚空中特意抖动的戒尺下,一起携手逃窜。 他曾经以为,只要练就一身精绝剑术,就可以打败那些贼人,就能够找回失散的妹妹。 可是失散的这些年,明意变了太多了。 兴许是像伯父说的,妹妹流落江南时虽被收养,但毕竟寄人篱下,才养成这样孤僻的性子。 可是,京都十几岁的贵女哪个像她这样?日日青灯古卷,明明是大家小姐,却将自己日子过得这样清苦又乏味。 宋明意有心晾一晾他,可是真走出了一小段路,宋凌霄却没跟上来。 花灯会上,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摊贩叫卖声、亲人欢笑声,依稀仿佛又是九年前,她与父亲、兄长最后度过的一次灯会。 宋明意等了片刻,回首一望,宋凌霄仍在原地,不知发什么呆。 再这样,二人真的要被人潮冲散了。 宋明意微微抿唇,终究没法撇下宋凌霄不管。 “兄长到底要不要看花灯?” 清清冷冷的女声传入耳畔,宋凌霄猛然回神,见妹妹居然破天荒地折返回来找自己,连忙头如捣蒜。 “我陪兄长看花灯,可以。但是兄长须得答应我条件。” “第一,我知兄长有许多同窗好友。但此行只你我二人,哪怕路上偶遇,兄长也不得邀外男与我们同行。” 宋凌霄道:“那是自然,我怎会让外男唐突了阿纯?” 谁知,宋明意居然抬眸瞪了他一眼。 她回想起初初到家时的场景,宋凌霄居然带了同窗好友来。 她的经历本就见不得光,归家还没多久,正是要避风头的时候。要不是她躲得快,看都没看那人一眼,还不知招惹出什么幺蛾子。 宋凌霄搜肠刮肚,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干过类似的事情。只得干巴巴道:“……兄长总不至于带外男来,惊扰女眷吧?” 宋明意的神色早已恢复清冷。 她轻轻道:“你总是不记得。” 说罢,抬脚欲走,细弱皓腕却被一把拉住。 “好吧好吧,阿纯的记性是最好的。这里人多,兄长牵着你的手,不要走散了。” 十年前,那场灯会中,她也听到过同样的话。 这一次,应该不会再走散了吧。 宋凌霄本也没打算一贯冷淡的妹妹能回应自己。但人影幢幢中,一声几不可闻的“好”飘入他的耳畔。 宋凌霄不禁笑起来,捏了捏妹妹的手。这才猛然想起来:“对了,阿纯,第二个条件呢。” 换来妹妹的一声轻哼: “第二……说了多少遍,不许叫我阿纯。” 许是盛会难逢,佳期难再,这次京都花灯节,场面是前所未有的盛大。 宋明意被宋凌霄牵着,一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宋凌霄还不时地在她耳边念叨: “阿纯,看,老虎面具!” “这里有杂技呢!阿纯,他们是怎么从嘴巴里喷出火来的,你不知道吧?” 宋明意不胜其烦,正要道“不许叫我阿纯”,宋凌霄忽然安静了。 他眯着眼睛,向远处看了良久,兴奋道:“阿纯,你看!那是京城翊卫队!” 京城翊卫,一向是万众瞩目的存在。 在门荫入仕与科举选仕并举的大梁,世家子弟经国子监结业考核后,先领衔供职,再由陛下亲临,进行铨选,才算是真正入仕。 而翊卫队主管京都巡防,职位重要,与宫禁内闱息息相关,翊卫多是由等待铨选、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担任。 宋明意最怕与世家子弟扯上关系,闻言便是眉心一跳。 果然,宋凌霄接着叫道:“翊卫队前面……那不是凤岐么,林氏公子林凤岐!阿纯快看,你也认得他的……”说着,下意识便要伸手去向那人挥舞示意。 “兄长!” 宋明意脸色一变,斥道。 宋凌霄收回手,讪讪要同妹妹道歉,眼角便瞥见一片转瞬即逝的雪白寒光。 十年前,灯影交错间,就是这样的剑影寒光,拆散了他的家。 他曾立誓,要修习剑术,绝不能再让贼人伤害他的亲人。 宋凌霄下意识便握住佩剑,几乎是立刻,便冲进了那寒光所在的方向。 牵着宋明意的手,再次松开了。 霎时间,惨叫声,哭喊声,器物跌落在地的破碎声,拔足狂奔的凌乱脚步声…… 每一种声音,都把宋明意拉回到了十年前。 每一寸记忆,都是她在那阴暗潮湿的船舱中,捂着小小的耳朵,骗自己“父亲没有死”“兄长会来接我的”,才能挨过的日日夜夜。 “阿纯,牵着哥哥的手,不要松开。” “哥哥不会把你弄丢的。” 宋凌霄,你又骗我。 众人四散,人潮裹挟,宋明意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下一刻便要摔在人潮脚下—— 背后却撞上了一个有力的物什。 好好的花灯节,民乱忽起。 起因只是有人浑水摸鱼,借机行窃,被抓获后狗急跳墙,抢了摊子上的剪刀胡乱挥舞。结果行窃者不止他一个,被宋凌霄当场喝破后做贼心虚,以为事情败露,也亮了短刀,吓得众人四散奔逃, 其余百姓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惊慌拥挤着逃走,差点就要发生踩踏,幸得翊卫使率众赶来,临危不乱,指挥有度,人群才得以安然疏散。 只不过是虚惊一场罢了。 不知那位翊卫救下宋明意,在人潮最汹涌时带着她向后退去,直退到后面小巷,才免了踩踏之危。 事发紧急,又不能妄动刀剑,伤及百姓。那名翊卫只能将她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隔绝拥挤人群。 她应该道谢,应该行礼,应该在甫一落地站稳时,就快速推开这名翊卫,一刻也不能在他怀里停留。 宋明意如果还保留着几分清醒理智,她一定会这么做。 可是这时候的宋明意,眼前只余一片模糊泪光。 在那花船上的五年,她见过很多很多。 她见过河盗肆虐后,留下断颅残肢、血迹蔓延的悲惨商船; 见过数病齐发骤然暴毙的年老船妓,花柳病在她的尸体上留下流脓血疮; 也见过豪强乡绅江船游宴,一言不合互相斗殴,拿仆从撒气,夜深如墨时,一个身影惨叫着坠落窗外,被滔滔江水吞噬而去…… 今次花灯节这样的小小动乱,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又怎能吓到她。 手心里,兄长与她相牵的余温逐渐散去。宋明意想起,自己刚到花船上时,非常执拗地相信哥哥一定会来找她的。 父亲已死,哥哥也只比她大两岁而已,如何能在偌大天下中寻到一艘江船上来? 可是她太小了,小到会相信七岁的哥哥拍着胸脯许下的诺言: 哥哥一定不会把你弄丢的。 那时春娘的养子阿玉便劝她,不要抱太大希望。 她重复着哥哥的话,次数多了,阿玉也便不劝了,只是静静望着她,叹了口气。 直到后来,她惹怒了一位恩客,恩客将她按进水盆里,几乎要了她的命。 从此之后,她再也不说“哥哥会来找我”这样的话了。 再后来,她回了京都,决意埋葬“阿纯”这个名字,包括所有惨痛的过往。 她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唤宋凌霄“哥哥”了,只一板一眼唤他“兄长”。 宋明意藏起一切,怕人寻问,只将所有心事付于道经,顺水推舟伪装一心向道、冷漠孤僻的模样,关于过往的一丝一毫都不敢对亲生兄长吐露。 十年前的花灯节动乱,是匪贼的错,不是宋凌霄的错。 宋凌霄那时年幼,许下诺言时,是真心实意的。 也正因为年幼,不能兑现诺言,不能来救她,宋明意不怪他。 这一次,宋凌霄对她再次说出“兄长会牵紧你的手”,她再次相信了。 民乱之中,亲生兄长的第一反应却是拔剑而起,去远处平乱。 原来他除了不知道妹妹从前经历过什么之外,也并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她只是,很难过。 平乱之后,宋凌霄收剑还鞘,神色释然。 他多年来勤习剑法,只为有朝一日能够保护身边亲人。现在,他不再是那个面对灾祸无能为力的孩童,如有刀光挥向他的亲人,宋凌霄绝不会允许。 但等他转过身,却不见了妹妹的踪影。 他心下一沉,失声喊道:“阿纯!阿纯……” 宋凌霄逆着人流向前奋力寻去,三拐两拐之下,终于在巷口看到了熟悉身影。 只是那熟悉的身影,有两个。 宋凌霄目瞪口呆。 “阿纯,你、你怎么和……” 兄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终于唤回了宋明意的神智,原来她一直伏在那个翊卫身前,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他的衣领,微微颤抖。 那翊卫略显僵硬,一动不动。 宋凌霄不知道,背对着他的宋妹妹如今面庞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 很可笑吧,她傻傻相信了宋凌霄这么多年,一次又一次。 不管怎样,怎样都可以,她不要以这样一种狼狈的、可笑的模样,出现在宋凌霄面前。 去他的名节,去他的体面! 她没有那么傻,没有把宋凌霄的话当真过,她没有哭! 宋明意咬紧牙关,泪水却越流越多,最后一头埋进身前人的怀中,深深藏起眼泪。 宋凌霄骤然变了脸色。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2. 恨流年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明我意 自从那次花灯节动乱后,宋明意便把自己关在院中,不出寸步,不见一人。 ——特指宋凌霄。 素来冷淡如冰雕美人般的小姐,夜晚独自一人、泪水涟涟地奔回房中,实在是吓煞了宋明意院内的仆婢,差点以为小姐在外真出了什么事。 小姐一贯安静沉默,有苦有痛也从不言说,只一遍遍誊抄道经。 侍女碧如小心照顾了好几天,多方打听,才拼凑出那天的过往。 只是,当碧如小心翼翼提起时,宋明意手中握着的笔杆顿时一颤,在上好的宣纸上氤氲出一团难言的墨云。 宋明意收拾起面上的难堪,只冷冷道:“怎么,外面这么快就传开了?是不是说宋氏小姐不知廉耻,不过是花灯节虚惊一场罢了,居然借机靠在翊卫怀中,意图攀附勋贵?” 话到末尾,已经尽是嘲讽。 碧如大惊失色:“小姐,小姐您在说什么啊!您怎么会靠在翊卫怀里……不不不,外面绝无关于小姐的不实传言啊!” 小姐怎么会说出这样匪夷所思的话! 谁知,宋明意听到碧如的辩解澄清,反而怔然出神。 半晌,她犹豫道:“……真的没有流言蜚语吗?” 那晚她哭昏了头,听到宋凌霄在身后,居然一头往前躲,直躲进旁人胸膛前。 那时只一心不想被宋凌霄撞破难堪,不想被宋凌霄追问“你为什么哭”,最不想被宋凌霄知道,她这个傻子三番两次拿他的无心之言当真。 造成的结果就是,连累一个陌生翊卫被迫将她一路护送回家中。 那样长的距离,就没有人看到么? 宋明意努力思索,记忆中却忽然出现一片衣角。 她哭得视线迷离,哪里看得清东西。只感到身上一重,暖意渐浓,应是那名翊卫怕人撞见,将自己的披风搭在了她身上,替她遮掩。 只是,关于那名翊卫,她实在想不起来太多的细节了。 碧如一直观察着小姐神色,忍不住道:“小姐,翊卫大多是世家子弟,不知送小姐回来的,是……” “够了。” 宋明意回过神,冷冷喝止了她。 “不管是谁,我与此人绝无干系。” 她垂下眼眸,继续誊抄道经,淡淡道:“京都皆知,宋姑娘在道观祈福多年。日后一心向道,也在情理之中。” 弦外之音,昭然若揭。 “这是哪儿的话!难道小姐要去道观做姑子吗?” 宋明意淡淡道:“有何不可?” 碧如脸色骤变,宋明意恍若不觉,顾自抄经。 可是,许是今日的檀香燃得太浓,熏得她脑海中纷繁扰乱? 又许是她的院落太靠近外围府墙,是街道上的嘈杂声扰了清静? 总之,当宋明意抄到“断缘者,谓断有为俗事之缘”时,沉沉的墨色似乎变成了记忆中的玄色衣角,将她的思绪又拉回那一晚,她狼狈失态的花灯之夜。 如是往复几次,宋明意终于重重搁下笔。 万语千言翻来覆去,只化作一句:“……外面这是怎么了,这般吵闹!” 隔了重重府墙,根本没有人注意得到这样细微的院外之声。但既然吵了小姐清静,碧如便出去询问了一番。 须臾,碧如进屋回道:“小姐,外面是在庆祝呢!今日是会试放榜的日子,漫说那些士子了,便是咱们宋府附近的官宦人家,也要去瞧上一瞧呢……” 碧如有意多说些有趣的与小姐听,宋明意却仿佛忽然被唤醒了久远的回忆,眼眸逐渐泛起点点光亮。 * 金榜题名,是多少士子的期待。 京都主城门前,早已被围的水泄不通。 而那些早早过来候着、或千辛万苦挤到前面去的士子们或欣喜若狂,手舞足蹈,或垂头丧气。郁郁离去。 没有人注意到,在角落之中还有一个纤弱的素衣身影。 宋明意头戴帷帽,不露声色的将自己隐在人群外围。 十岁那年,她离开花船之前,曾想迂回拜托宋叔,给照顾自己的恩人春娘赎身。 然而,却发现春娘在几天前已脱了籍。 春娘美目之中泛起压抑已久的泪光,紧紧把她抱在怀中,终于道出真相。原来有位益州来的富商看上春娘,在春娘的一番谋划下,决意聘她回去做妾。 青楼贱籍,人人唾之。那位富商肯聘芳龄不再的春娘,已经是极为仁义,断然不可能再带回阿玉和阿纯。 春娘在她耳边轻声道:“幸好,明月曾是官家小姐。春姨现在才知道,她生前真是倾尽所学来教导你和阿玉了。有个诗书人家看上了阿玉的诗文,要带阿玉走。阿玉千求万求,好不容易求得人家松口,愿意也带你走。春姨本担心你会受委屈,现在好了,你也找到亲人了,春姨……便放心了!” 自从回京后,宋明意再没像小时候那样,喊过宋凌霄“哥哥”,固然是想提醒自己,一切重新开始。 可是,也有一丝隐秘的心愿,想把“哥哥”这个称呼为阿玉保留。 阿玉长她两岁,如今也该十七了。若是乡试顺利,正好便是今年会试。 他脱了籍,必然会有个正儿八经的全新姓名。宋明意无需去看榜,只是站在原地,略微将眼前帷幔撩开些许缝隙,去看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庞。 宋明意相信,只要一面,自己一定能认出阿玉。 还未等她踮着脚尖寻到什么,人潮重重涌来,等她回首一望,才发现自己早被包围其中,难以抽身。 “别挤、别挤!” “这位兄台,往后稍稍,我家侍童都快喘不过气了!” 所幸她站得远,连忙从人群缝隙中俯身而过,正艰难之际,忽听有人大喊:“快别挤了,翊卫队来了!” 紧接着,随着马蹄嘶鸣声、喝止声,原本拥挤的人群逐渐在翊卫疏散下各归各位。外围的人纵有不愿,也不敢在翊卫郎面前表露出来,天知道这幅劲装官服之下,是哪家官宦公子。 人群稍散,宋明意便提起裙子,噔噔噔几步跑到隔壁酒楼门前的台阶上,借着这点高度向前望去,只望到一个个腰间佩剑、白甲轻袍的年轻翊卫,却怎么也不能确定,到底哪个才是她在花灯节中所见之人。 毕竟她的记忆中,隔着朦胧水雾泪光,只依稀记得一片玄色衣角。 荣登金榜者寥寥无几,不多时,人们大多散去。 宋明意站在原地良久,终究垂下眼眸,沿着来时归路而回。 也许,是她心急了吧。 乡试也非易事,若是出了什么纰漏,耽搁了,只能再等一轮,自然也没这么快。 其实,乡试会试都是万里挑一,怎么就能确定她那旧识必然能过呢? 她已经尽力封锁那流落花船的五年回忆,将它当做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永远埋葬。 可是,春娘句句看似在他人面前高傲刻薄、实则暗里回护的话语; “哥哥”以手为笔,轻轻在她掌心一笔一划教授诗句的画面,都深深藏在宋明意的心中。 夜深无人时,宋明意也会偷偷猜想,春娘是否已经儿女绕膝,美满幸福。 阿玉“哥哥”是否已经高中功名,赢得满堂喝彩。 她只是,愿意相信他们都有好结局。 按照惯例,今日此处本不是翊卫队的巡查地点。好巧不巧,恰好撞上入宫觐见的翊卫使林凤岐。 翊卫正在邻近巡防,结果忽然得到差报:“林郎君有言,今日放榜,恐人多生变,请诸位翊卫速速赶去,以免再演花灯节之祸。” 待到人群疏散,匆匆赶来的翊卫们才舒了口气。 “林郎君,别误了进宫时辰!” 一名翊卫忍不住催促道:“觐见陛下,铨选入仕,这可是大事。这里就交给我们吧,您不必担忧!” 见人潮散去,那素衣身影也逐渐消失在转角处,年轻的翊卫使收回视线,微微颔首示礼后,才策马离去。 * “小姐,小姐!您去哪儿了,公子没寻到您,满京都地找人!” 面对碧如惊慌的询问,宋明意蹙起秀眉:“他寻我做什么?” 碧如讷讷道:“自然是因为,自从上次花灯节后,您已经快一月没理过公子,也没踏出过院门一步。其实这些日子,公子日日都来向咱们院中的下人们询问,只是小姐说过,不愿见公子……这次寻不着您,只怕公子以为,您一时负气……” 宋明意默然。 这晚,她没有再命人拦下。 门外人影依稀可见,兄长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年,身量比她足足高出了一个头。 她无端想起,若是今天见到了阿玉,不知他和兄长比起来,谁会高些。 应该是兄长吧。阿玉哪里能和高门公子相提并论。那时春娘忙起来没日没夜,哪里顾得上孩子们,她与阿玉饥肠辘辘,便不得不溜进船上的小厨房,偷几个芋头充饥。 有时连芋头也无,阿玉便带着她,趁着花船靠近江心小岛时,偷偷下到小船里,拿渔网捕些鱼。 阿玉早已练出来了,剖腹刮鳞样样精通,不一会儿,烤鱼的香气便勾得小小女童直了眼。他以哥哥自居,最肥美的鱼腹总是留给妹妹。 可是,山长水阔,故人何处。 “都怪兄长不好,非要拉你去灯会。不过那灯会上没有贼匪,只是个窃贼罢了,明意,你别怕……” 宋凌霄磕磕绊绊,隔着门向妹妹道歉。 宋明意轻轻抬手,触在门窗前,兄长隐隐绰绰的身影上。 兄长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说你绝不会把我弄丢。 花灯节,你说你不会放开牵着我的手。 幼时被迫分离,她从没有怪过宋凌霄。在宋凌霄又一次说出这些话时,她依然信了。 可是宋凌霄,恐怕早已不记得自己承诺过什么。 这些质问,她问不出口。正如她无法启齿,对宋凌霄说出她曾在满是调笑声的花船角落里,一遍遍地祈求上苍,兄长和家人能来救她。 宋凌霄不知道,分离的这五年,她有过怎样的境遇。 宋明意也永远不会让他知道。 ……罢了。 她已经失去了父亲,而春娘和阿玉,她可能此生都无法得见。 久别重逢,失而复得,才是世上最奢侈的祈愿。如今不过是兄长说了几句无心之言,不过是自己太傻,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宋凌霄察觉到妹妹态度的软化,终于小心翼翼问道,那天只是误会一场,小小波折而已,为何她慌不择路,甚至扑进翊卫怀里,是吓坏了么? 她沉默片刻,轻轻回答:“是啊……只是吓坏了吧。” * 只是,宋明意没想到,宋凌霄“赔罪”的方式,是带她游船。 画船船头,挂着盏盏新灯,下缀的茜红流苏穗子随着江风摇曳。 舟上案几,呈着几盘精致的点心,恐怕是准备已久。 踏上甲板的那一刻,宋明意感受到船下起伏的江水,恍惚之间有种错觉,仿佛回到了从前的花船时日。 已经开春,但江上夜风还有些寒意。宋明意拢了拢狐裘斗篷,若无其事地问道: “怎么想到带我出来游船?” 宋凌霄笑了笑,遥遥一指远方:“你看。” 不用他多言,那随着尖锐的破空声冉冉升起的绚丽烟花已经说明了一切。 大梁在年节之时,豪绅贵族之家会燃放烟火,但是在江畔看到如此胜景,还是头一回。 灯树千光,花焰万枝,映在如镜般澄清平缓的江水中,更是恍如仙宫落凡,流水落花逐人来。 宋明意忍不住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并非节日,怎么会……” 宋凌霄最爱听妹妹多说几句话,立刻便答道: “江南漕粮运来了。从江南到京都有千里之遥,以往运粮途中多有损耗,今日户部统计,说运到京都的数量保存了十之七八,陛下大喜,犒赏漕丁,徐氏也为之助兴,在陵江江畔燃放烟花。” 宋明意幼年所在的花船上,那些船妓多是沿江人士。 有的像春娘一般,是漕丁之女;有的是沿岸渔民,靠水吃饭而天公不作美,又倒霉碰上加税,便只得舍了孩子。 而江畔加税,多因漕运而起。 宋明意听惯了船妓的家苦,自然清楚,从淮阴到京都,中间会碰上河流枯水、河道淤塞、官员盘剥……等到了京都,漕粮只剩下十之五六。 今年居然能留存十之七八? 惊愕的神色一闪而过,宋明意敏锐地问道:“兄长方才说,徐氏助兴?哪个徐氏,他们同江南漕粮又有何干系?” 没成想,这一问,竟然被她问出了家族秘辛。 宋氏曾有一个旁支外出经商,颇有成就,为了不牵连本家,致使背上官商勾结的罪名,才改姓为徐,后来逐渐在江南坐大。 到了这一辈,一位女子极其出众,远见卓识,大梁迁都不久,对于运粮的需求初见端倪,她便力排众议,率先训练水手、鼎力支持漕运,在争夺家主之位时横扫千军,一举夺权,成了徐氏的女家主。 由徐氏水手押送的漕运船,不仅抵达京都的速度最快,而且粮食存量损耗最小,朝廷乐见其成,便默许其以商人身份经营漕运商队。 “那些水手……都是徐家人么?” 宋凌霄一愣:“这倒不全是。听说有许多是江南漕丁,徐氏水手研究透了北上路线所有航道的水文情况,才带领他们开船。徐氏家大业大,训练个把船只应该不是难事。” “徐家主对旗下水手也非常宽厚。喏,今天这场烟花就是为水手和漕丁而放的,我前几天路过陵江,便见码头上人人喜气洋洋,一箱箱地往外抬粮食,稻米、粟米像白玉一样零零散散地溢出来。听说是因为水手们一直在船上颠簸,错过了花灯节,徐家主补给他们的。你听,对岸是不是有欢呼声?” 焰火映在江上,也映在宋明意的眼眸中。 她缓缓道:“有了解北地航道的水手指引,有事先的情报搜集,江南漕丁才能绕开暗礁险滩,才能避开突然淤塞的河道……” 才能不因耽误时日而发生意外,损耗粮食存量。 才能不违反漕运法例,被判流放千里…… 这一切,因为一个女行商,女家主。 宋凌霄还向她指着对岸,絮絮叨叨良久,见宋明意仰头,一错不错地望着满天绚烂,他微微松了口气。 “这样才对嘛,明意。你刚回家那几年,哥哥真的担心你。你说,哪里有十几岁的女孩儿天天青灯古卷?我都想去同叔父说,怕你读多了道经以后真的出家当姑子去……” 烟花燃放的噼里声一浪高过一浪,宋凌霄本以为妹妹不会回答了,可是宋明意忽然回头,字句清晰: “我不会去做道姑了。”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3. 明我意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照尘寰 闻言,宋凌霄如释重负。 宋明意一贯冷淡的眼神中添了几分坚定,他也没有细思,只一股脑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那就好,那就好!虽然父亲母亲去了,可是你还有哥哥啊!只要有哥哥在,哥哥就是你的依仗,你你哪里需要去道观寻庇护?” 宋明意知道,宋凌霄心思率直,有时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可是,这一刻,迎着漫天烟火,迎着宋凌霄极其认真的神色,宋明意几乎要动摇了。 那一瞬,她燃起一个荒唐的想法: 是不是可以告诉兄长真相? 告诉他,她不是被江南人家收养,而是流落花船。 也没有什么农夫养母照顾她。对她伸出援手之人,有着人人唾骂的青楼贱籍。 告诉他,她自从回京一来便不敢和宋凌霄过于亲密,是怕他东问西问,怕她没有掩饰好那些风尘时日留下的痕迹,行为举止上露了马脚,会被宋凌霄识破。 告诉他,她有多么忧惶恐惧—— 哪怕她从不认为花船女子低贱,从不因此而看轻自己,可她害怕若揭破此事,会让素有清名的家族蒙羞。 她见过轻蔑和耻笑的目光,所以不愿让伯父和兄长也承受。 宋明意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些什么。 “哪怕你以后出嫁了,也是一样的。哥哥和你未来夫君都是你的依仗。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就是抢也要给你抢来,如果他敢对你不好,我替你收拾他!——对了,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宋凌霄絮絮叨叨,将京中自己认识的贵族子弟都念叨一遍,历数了他们的家世、容貌、才学等等。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宋明意沉默良久。 宋凌霄问道: “明意,你刚刚想说什么?” 身侧的少女又恢复成一贯的清冷神色,淡淡道: “没有。我没有想说什么。” 胜景落幕,江水收拢了一池水月镜花,泛起微澜,重新归于平静。 无边流光不知数。 仿佛刚刚只是一个小插曲。 宋明意合上双眼,随着江船微微摇动陷入梦乡。 江水托着船儿轻轻晃,像极了她曾在淮阴花船上的那些日子。 宋明意做了一个美梦。 梦中,春娘的父亲有像徐氏那样好的商号庇护,没有被苛待盘剥。春娘快乐无忧地做着船家女,一口吴侬软语,和来来往往的行人讨价还价。 阿玉的母亲也没有因漕税而家破人亡。阿玉穿着简朴但干净,攒够了束脩,在明亮干净的学堂里读书。 还有明月、阿翠、芙蓉……还有相邻的所有江民…… 恍惚间,她似乎又听到幼时陵江畔盛传的歌谣: “运河水,万里长,千船万船运皇粮;漕米堆满仓,漕夫饿断肠,有女不嫁摇船郎……” * 游人三三两两散去,漕丁心满意足地大笑而归。无人注意到,江畔那艘即将靠岸的画船上,还依偎着一对年少兄妹。 唯有江畔柳树下,一个清峻身影勒马而停。 夜色已深,更漏声响,巡防至此的翊卫纷纷换防,卸下身上银甲时,无不舒了一口气。 除了翊卫使大人,林凤岐。 花灯节时,景文帝在城楼观礼,远远瞧见一身着官服的少年风姿特秀,询问群臣是谁家子弟后,亲口称其为“林氏玉郎”。这两日铨选之后正式入仕,定然是京都新贵,前途无量。 “林郎君,还不归家么!” 一位胆大的翊卫调笑着喊了一声。 闻言,江畔驻马的郎君含笑回头,遥遥做了个手势,与诸位同僚告罪而别。 “这么晚了,林郎君要去哪里呢?” 有人小声好奇问道。 那名胆大的翊卫原是林凤岐的同窗,笑道:“还能是去哪里?除了宋凌霄那个混不吝的,还有谁能让林氏玉郎破例晚归呢?” 夜色寂静,马儿的嘶鸣声格外引人注目。只是这叫声在半途停下,似乎是得了主人的安抚,不再惊扰旁人。 早在巡防之际,林凤岐便认出了好友背影。 他翻身下马,单手将缰绳系于树上,系马卸甲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本是一身清峻文骨,此时颇有几分飒沓之风。 宋凌霄望见,忍不住喝彩:“好身法!” 话音未落,不知为何,脸色忽然一变,低头闭紧了嘴巴。 林凤岐一边踏上江船甲板,一边笑道:“宋公子这是哪里来的雅兴,今日又是忽然乘船赏景,又是话说一半的,这是怎么了?” 待到转到宋凌霄面前来,才发现对方怀中抱着一团拥着雪裘的身影,只余如绸墨发散落其间,一枚女子玉簪若隐若现,竟然是个熟睡的少女。 自花灯节一别,他又一次见到了她。 林凤岐顿住了。 少女玉颜微酡,一双秀眉微蹙,显然是被上方兄长的声音惊扰,不安地挣了挣,唬得宋凌霄把怀抱收紧几分,又腾出手来,轻轻摩挲了几下她的额发,她才继沉沉睡去。 这般兄妹之间的温馨场景,原本不该出现在外人面前。 少女酣眠春睡的模样,也不该落在他的眼中。 林凤岐匆匆移开目光。 宋凌霄却浑然不这么觉得,也许在他心中,从未将好友当成外男。 他压低声音,高兴道:“凤岐,过来!” 自从林凤岐成了京城翊卫使,公务繁忙,他许久没和好友好好叙旧了。 宋凌霄怀中抱着妹妹,示意林凤岐将案几下的物什拿出来。 竟然是几瓶佳酿。 “自打你成了翊卫使,整天早出晚归的,伯父也叫我少去烦你。咱们好久没喝过几杯了,快快满上! ——对了!听说你们这两日便是铨选,觐见陛下。怎么样?陛下早就对你另眼相待,肯定给了个好差使,是吧?” 林凤岐微微一笑:“的确是个好差使。” 宋凌霄:“少卖关子,快说!是翰林学士?礼部侍郎?还是……” “出使淮阴。” 所有的猜想都被这短短四个字截住,宋凌霄神色空白了一瞬。 “你——” 骤然扬起的音量差点吵醒怀中少女,宋凌霄连忙用手捂住妹妹的耳朵,压低声音道: “你这是要做什么?好好的京官不做,你知道多少州府官员巴巴盼着要回京?!” 林凤岐道:“是我自请的。” 大梁开国不久,开土拓疆后便北上迁都,一应制度还在逐步完善。直到今年,始在各地置观察使,从京都派出,在地方任期三年,勘察民情,巡查吏治。 林凤岐,就是在这个时候,率先请命。 宋凌霄纵是不舍好友离京,也不得不承认:“袖里明珠照尘寰?这倒像是你说出的话。” 林凤岐笑了笑:“我也觉得此句甚佳。若端居庙堂之上,京都之中,只怕连民情都无法体察,纵有明珠,如何照破万里尘寰?大梁地域广阔,不若先去地方为政。” 说罢,又补道:“不过,凌霄倒是有一句话说错了。” 宋凌霄正在颔首,闻言疑道:“嗯?什么?” 林凤岐道:“此句并非我所出,你应当也知道的。” 而是宋凌霄的妹妹,宋明意。 那时宋凌霄接到妹妹归家的消息,欣喜若狂,连书也不抄了,拉着林凤岐一起去见妹妹。 待到宋凌霄稍稍冷静下来,林凤岐便道此举不妥,宋姑娘刚刚归家,怕有些认生,该给她点时间慢慢适应。 宋凌霄思索片刻,觉得言之有理。 后来每次见到宋凌霄,他便要唠叨唠叨自家妹妹。林凤岐最终还是又略带几分无奈地被拉着奔向宋府。 那时宋明意还归家不久,正在卧房中温习教养嬷嬷留下的功课,对着一匣子珠宝分辨成色与材质。 这对于世家贵女来说,本是司空见惯的日常,可是对于宋明意来说,却是需要后期补上的知识,以后才不至于在宴会中露怯出丑。 流浪在外,长到这么大应该都没见过这样的珠光宝气,可宋明意眉目淡然,真就将其当做一种功课来做,一举一动挑不出毛病。 教养嬷嬷临走时,还对宋熙赞道:“宋小姐性情不骄不躁,淡然处之。” 匣中金银玉石无数,宋明意却置若罔闻,独独拿起一颗发着淡白柔晕的明珠,兀自出神。 然后,从身后被人一把抱起。 少女骤然惊叫出声,宋凌霄从她身后抄过腿弯,便把妹妹一把抱起,像抱小猫一样,一路端到庭院里,兴冲冲道: “凤岐,你看,我妹妹!” 林凤岐张了张口,阻拦的话还没说出来,宋凌霄便低头对怀中的宋明意道: “阿纯,这是我国子监的同窗,算起来,你也要叫哥哥的。来来来,快叫一声听听!” 说到“快叫一声”的时候,还收了收手臂,把怀中的妹妹往前推了推,已经是对林凤岐赤裸裸不加掩饰的炫耀。 林凤岐:“……” 宋明意原本以手掩面,似乎是觉得被这样一路端出来实在是太丢人了。 然而,听到那声“哥哥”时,她却蓦然抬头,狠狠瞪了一眼宋凌霄,似乎极度讨厌叫其他人这个称呼。 紧接着,少女抬脚就踢了过去,趁宋凌霄吃痛,一把从兄长怀中翻身跳下,看都没看林凤岐一眼,敏捷警惕如猫儿般,飞速消失在了花园转角处,还扔下一句: “不许叫我阿纯!”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4. 照尘寰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5. 醉扶归 宋凌霄直起身来,丧气地叹了一声,却听到一声忍俊不禁的轻咳。 宋凌霄在好友面前丢了个大脸,却没有太多的懊恼,似乎只要妹妹回来了,被踢被掐被骂都无所谓。 他抖抖袖子,借口去拿新得的宝剑给林凤岐看,转身就去换下沾着脚印的衣服。 而等他出来时,却看见一幅奇景。 自被接回后,一直孤僻少语的妹妹坐在花架秋千上,垂首敛目,菱唇微动。 林凤岐原本比她高出许多,却屈膝蹲在她身侧,与少女身高齐平。他微微扬头,似乎在倾听对方的絮语。 紧接着,林凤岐笑了笑,展开手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而上面应该是沾了泥土,林凤岐用雪白的衣袖一点点细细擦尽后,淡白的光晕映入眼帘。 是一枚明珠。 宋明意的眼神一下便亮了起来。 可是,她却没有立刻接过来,而是轻轻地说了句什么,眼角余光撞上远处的宋凌霄,便一下跳下秋千,从林凤岐手中拿过明珠,迅速地提起裙子跑开了。 妹妹同自己没话讲,对仅仅一面之缘的凤岐倒是能轻声细语。 宋凌霄心里泛起了些其他的味道,像是夏日游乐之时骤然发现摘到的枇杷果是酸的一样。 宋凌霄慢慢踱到他身边,若无其事地问道: “刚刚怎么了,你跟我妹妹说什么呢?” 林凤岐站起身来,若有所思,直到宋凌霄又问了一遍,才回过神来。 “你站在后面偷听,没有听到吗?” 林凤岐笑了笑,掸去衣袖灰尘,对好友说道: “宋姑娘果真如你所言,确有才学。” 闻言,宋凌霄把之前的好奇抛之脑后,喜滋滋道:“那当然,也不看看谁谁妹妹!” 可是欣喜之余,宋凌霄也不禁担心。他曾略带不安地对林凤岐说道: “阿纯她……比起小时候变了很多。她小时候最爱笑了,可是现在,她总是一言不发,我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凤岐,我那时真的很担心,阿纯在外面会不会吃了很多苦?不过,我拉着她的手,细细看过了,上面没有伤痕,也没有茧……” “你问阿纯从前的事了?” 宋凌霄每天在他耳边“阿纯”“阿纯”地念叨,连带着林凤岐也错叫成了宋姑娘的乳名。 说罢,他惊觉失言,而宋凌霄却毫无所觉,只摇头回答: “我都没敢提。伯父只说明意被江南人家收养了,其余不肯明说,大概过得不是很舒心。” 林凤岐这才舒展眉尖,提醒道:“过去的事,莫要再提。” 宋凌霄叹气道:“我当然知道啊,我也怕伤了阿纯的心……啊呸!自从这次回来,她也不许我们再唤她阿纯了,唉,一时还真改不过来……” “阿纯……宋姑娘不愿意,那就不要这样唤她了。如今她也长大了,兴许不愿意再被当做小孩子看待呢?” 林凤岐劝解完,又再次收敛了神色,肃然道:“我刚刚同你说的,过去之事莫要再提,你记住了吗?不仅仅是在妹妹面前,在外人面前,也决计不能提。” 如果被人知道,宋家小姐曾经流落他方…… “假如有心人拿去做文章,诋毁她的声名,这让她长大之后如何自处?” 闻言,宋凌霄也一凛,急速道:“对,凤岐,你说得对!我得跟伯父说一下,想个说法出来,遮掩过去。” 他狠狠拍了一下林凤岐的肩: “还是凤岐想得周到!这次我就不怪林祭酒罚我抄书了,哈哈!凤岐,以后我妹妹就是你妹妹,我心思直,有些时候想得不周全,以后你得和我一样照顾她呀。” 林凤岐眉目含笑:“原应如此。” 宋凌霄对林凤岐念叨妹妹的次数太多,往往自己都忘了曾说过什么。可是,林凤岐应承之时,绝非客套,绝非随口。 宋府秋千初见,林凤岐便记住了这个安静秀丽的少女。 那时,宋凌霄颇为扫兴地回房换衣,那刚刚被接回家中,还不熟悉庭院构造的的小姑娘又偷偷回来,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却又不想再撞见别人一样。 对外人有戒心,是好事。 他温言劝慰,小姑娘终于稍稍放松警惕,肯告诉他自己在找什么。 让林凤岐怔愣的是,当他从袖中拿出那枚捡到的明珠之时,少女稚嫩的眉目间并却不全是欣喜,而是一种不该出现在这个年纪的落寞茫然。 她低垂螓首,好像是在问林凤岐,又好像是自言自语: “袖里明珠,真的可以照破尘寰吗?” 寰宇何其广大,明珠只小小一朵,如何照尽? ……不若一试。 十八岁这年,他抓住机会,自请出京,任淮阴观察使,勘察民情,巡查吏治。 而那个心有明珠、沉默内秀的小姑娘,也已经十五岁了。 * 听到林凤岐说“此句你应当知道”时,宋凌霄的神色只有茫然。 林凤岐见状,微微蹙眉,反问道:“你……没听过?” 宋凌霄:“?你在说什么?就算有哪个大诗人写了名句,我没听过,你也没必要取笑我吧。” 林凤岐却不说话了。 那时少女说出的这句话,纵使宋凌霄当时没有听见,难道她后来也没有再提起吗? 林凤岐父亲早年在兵匪之乱中为救兄长而死,没几年,母亲也跟着去了。他孤零零长在林府,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论身世,宋氏兄妹和他略有相似。可是宋明意有兄长珍爱,却连心里话都不曾向宋凌霄表露? 思及至此,他又忆起花灯节时,那簌簌而落却极力掩饰的眼泪。 她在躲藏什么? 看着对方略有怔愣的神色,宋凌霄却会错了意。他眉头一跳,先发制人道: “不要再惋惜我没入仕了!多少年前的事,被你念叨多少次了,行了行了。” “我丢掉门荫资格,跟你没半点关系,是我自己非要跟人家打架的!多大点事啊?” 宋凌霄这样的只爱刀剑不爱诗书的“纨绔”,原本与林凤岐没有交集。二人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只有父母双亡吧。 林凤岐由伯父林召棠抚养长大,那时伯父任国子监祭酒,对他要求极其严厉,把侄儿教得言行举止、仪态风度挑不出一丝毛病,君子风范极佳。 同窗之中,有人钦佩,自然有人忌恨,便拿林凤岐父母双亡的身世来讥笑。 偏偏那几日正逢宋凌霄父亲忌日,他躲在树上暗自伤神,好巧不巧撞个正着。 宋凌霄闻言大怒,翻身而下,提拳便往那人脸上招呼,破口大骂: “你宋大爷也无父无母,怎样?姓周的,平时在我面前你怎么不放半个屁,现在对着别人耀武扬威,不就是欺负人家脾气好吗?见风使舵的小人,呸!” 一架打完,那人捂着脸,让宋凌霄走着瞧。 林凤岐却道,周公子尽管去诉苦申冤,到时追根究底起来,苦主是周公子还是他林凤岐,便由祭酒定夺吧。 那人敢当面冷嘲热讽林凤岐,自然是捏准了对方一直斯斯文文,在国子监中又一直与伯父避嫌,受了委屈也不会宣扬出来,让他伯父难做。谁知竟然听到这样不卑不亢的反击,当场呆了。 宋凌霄击掌大笑:“早该如此!林凤岐,看来你也不迂腐嘛!” 林凤岐孤零零长在林府,身边无父母兄弟,只有一个伯父,可伯父同时又是他的师长。他自幼耳边听的,不是嘘寒问暖,而是君子之学,中庸之道。 他总是一副含笑温文的模样,似乎对谁都一样好。愿意和他交游之人颇多,却没有一个人能听到他提及自己的襟怀心事,更没有一个人能见到他放下礼法规矩。 那一晚,林凤岐第一次抛却家规训诫,与人在屋顶相对饮酒。 宋凌霄醺然之下,终于吐露心事: “我妹妹如今生死不知,伯父寻了这么久,一点音讯都无……如果我以后按部就班,铨选入仕,做个文官,那我一生都无法离开京都。就算外放,那也是有定向的!我还怎么去找我妹妹?” 话说到此,宋凌霄已经难掩痛意。 “伯父离不开京都,只能派人去寻,可是手下人哪里识得我妹妹的模样?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一人一剑,踏遍万水千山,我也一定要找到阿纯。” 一人一剑,踏遍万水千山。 原来,这才是宋凌霄无心入仕的缘故。 叔父常提点林凤岐,君子淡泊,要守中庸之道,不要妄生执念,仕途为重。 可是,宋凌霄为寻回胞妹,宁愿抛却一切,也是不该生出的执念吗?也要摒弃吗? ……不值得吗? 林凤岐放下杯盏,极为郑重地许下诺言: “他日我若能尽绵薄之力,必助宋姑娘归家。” 宋凌霄:“……好不吉利!说不定,叔父过几天就把妹妹找回来了呢?” 林凤岐便笑了:“那我若能尽绵薄之力,便护宋姑娘周全吧。” 宋凌霄大笑饮酒,并不知道,这是林凤岐生平第一次许诺。 此日之后,二人成为挚友。 那时的他们,也不知道,宋凌霄此次打架,被那人记恨多年。 在宋凌霄到了门荫入仕的年纪时,那人骤然发难,故意引宋凌霄与人私斗,再刻意告发到国子监。 对方蓄谋已久,证据确凿,宋熙除了大骂侄儿沉不住气没脑子,也无可奈何。 林凤岐调查此案,待查到那积怨的学子身上时,默然良久。 江畔月色,倒映在白玉杯中,像极了二人初识那晚。 那时的宋凌霄,还在心痛妹妹下落不明。 而现在,宋凌霄低下头,望向怀抱之中,仿佛在看失而复得的珍宝。 宋凌霄轻声道:“凤岐,我已经心满意足了,真的。” “我现在,只想好好守着阿纯。别的贵女玩什么,穿什么,我都要给阿纯找过来;来日她出嫁,看上了谁,我就是抢,也要把那人抢过来。” 宋明意还偎在他怀中熟睡,他趁机偷偷刮了刮妹妹鼻尖,闷笑道: “凤岐,你不知道,阿纯对其他世家子弟避之唯恐不及,生怕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也不知她心里喜欢什么样的。” 他本随口调笑,谁知,林凤岐沉吟片刻:“大概,喜欢有才学的吧。” 宋凌霄:? 他缓缓转过头,审视着林凤岐,磨了磨牙根:“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亲眼看见的。 林凤岐并未多提邀功,只是一笑:“前些日子科举放榜,宋姑娘也前去旁观了。” 宋凌霄大喜道:“喜欢寒门进士也好!最好对方家世低些,好教宋家拿捏着,看他敢不敢欺负我们明意!” 林凤岐神色一怔,似乎没想到话题能拐到这里来,清咳道: “时逢放榜,家家户户无不想来看个热闹,宋姑娘年幼,一时兴起,也未可知。 你……已经开始考虑她的婚事了么?” 宋凌霄道:“阿纯今年才十五,回家还没几年,我哪里舍得把她嫁出去?我跟伯父商量好了,再留她三年,等到三年后正好下一届科举,那时榜下捉人也不迟,哈哈!” 话虽如此,可是说到妹妹终身大事,宋凌霄忍不住将怀抱又收紧了几分,好像生怕有人来抢一般。 林凤岐闻言,也不免微微一笑。 他年少时,既然说过护宋明意周全的话,那必然是决意将她也当做妹妹看顾的。 那时,他只是感念宋凌霄对妹妹的爱护之情。 后来宋府初见,再到一月前的花灯之夜,林凤岐隐约感到,宋明意并不是凌霄口中那个一味冷淡、不问世事的模样。 林凤岐垂眸望去,只见宋明意依偎在狐裘中,雪团般窝在兄长怀里,睡得正熟。 江风忽起,吹乱少女额发。宋凌霄低下头,像小时候那样,轻轻亲了亲宋明意的发间。 他正伤感不舍,忽听一阵清脆响声,紧接着,一个身影忽然起身。 林凤岐扶起不慎打落的酒杯,衣袍上也染了些琼浆深色,形容颇有一丝狼狈,转瞬即逝。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5. 醉扶归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6. 春信至 林凤岐是想将宋明意当做妹妹看顾的,就如宋凌霄那般。 ——在那个吻落下之前。 宋明意还熟睡着,明明她平日里也一样安静沉默,可是此时却却在梦乡中多了几分林凤岐从未见过的安然,这才展露出与年纪相符的少女稚气。 宋凌霄坦坦荡荡,可林凤岐与她毫无血缘之亲。 有些事,宋凌霄做得,他做不得。 见好友失态,宋凌霄抬头望去,奇道: “这是怎么了?——这是我亲妹妹,就是小时候,我也亲过她的!又没有外人在!” 像林凤岐这样的楷模君子,说不定会劝什么“于礼不合”之类的话。 当然,若是他真这么讲了,宋凌霄必然不听。 整理好仪容后,林凤岐撇开视线,只道:“江上起风了,如今还未入春,宋姑娘睡在这里,容易着凉。” 宋凌霄恍然大悟,依言把妹妹抱回柔软舒适的船舱中。 接着,他又提了几坛酒出来为君满上,豪气干云:“喝!等凤岐出使淮阴那天,我们不醉不归!” 只是,每次推杯换盏之际,佳酿都进了宋凌霄的喉咙。 他伏案控诉:“林凤岐,你哪次都来这套,旁人醉倒一圈,就你还好好的!” 林凤岐无辜道:“我明日可还要巡防呢,如何能大醉?” 宋凌霄哼了一声。 斟酌后,林凤岐问了一个一直留存心头的疑问: “花灯节时,宋姑娘为何……那样伤心,你知道么?” “伤心?没有吧,阿纯说是受了惊吓,我已经同她解释过了,这次花灯节上没有匪人,只是误会一场。” 林凤岐蹙眉,重复了一遍:“受了惊吓?” 已经月余,少女落在他衣襟上的眼泪早已消散,林凤岐却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对方压抑至极的、无人知晓的哭声。 “真的……只是受了惊吓么?” 面对质疑,宋凌霄不满道:“阿纯亲口跟我说的,还能有假?总不能有什么隐情,是对着我还说不出口的吧。” 酒过三巡,宋凌霄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你那天花灯节救了阿纯,她还没跟你道谢呢。过会儿等她睡醒了……” 林凤岐说了什么,他听不太清,似乎是在说“宋姑娘不习惯见生人”“不必挂怀”之类的。 宋凌霄皱眉挥手:“你哪里是生人!你和阿纯早见过面的,我当时还让阿纯拿你当亲兄长待,叫你哥哥,她非不肯!” “不过,花灯节那么多人,她怎么偏偏躲进你怀里呢?想必、想必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知道你是可托付的。不过面皮薄,不好意思说而已……唔……” 身侧,执着白玉杯盏的手一顿。 迷蒙之际,宋凌霄恍惚听到有人问:“三年,是么?” “对啊……阿纯就算要嫁,也不能这么早就嫁!大不了,三年以后会试放榜,阿纯指哪个,我就给哪个套上麻袋……家世低点正好!家世低,能入赘……” 清夜无尘,水天无际。 至交好友早已酣眠,林凤岐将东倒西歪的酒器扶正,然后抬眸见江风吹起船舱帷幔,依稀可见一个熟睡的少女身影。 帷幔随着风儿晃动,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复又将其拉紧。 然后他移开视线,只见月色照水,伸手可掬。一如花灯节那晚,逐人入怀。 兴许是被月色所动吧,少年郎君轻轻一笑,然后解下腰间佩剑,抱剑靠在船头,才微阖双目。 一直守到东方既白。 * 曙光穿过船舱小窗,映在宋明意微颤的长睫上。 时隔五年,她又在江船上醒来。 宋明意一惊,抬头便望见随着江风微动的帘幔。 这!只隔了几重帘幔,她就这样在船舱里睡了一整晚?若是有人上船来,江风吹起帘幔,岂不是看得清清楚楚? 宋明意匆匆起身,抱起那团雪白狐裘,掀帘而出。 一出来,便打眼望见宋凌霄斜依在旁,还正酣睡。 想来是兄长守在外面,守了一夜吧。 宋明意松了口气。 甲板旁边的案几上,规规矩矩摆着好几坛荷风酒。想来是趁她睡着了,兄长无聊时自斟自饮。 她正要把狐裘披在兄长身上,动作却一顿。 那案几上的白玉酒杯,是两盏。 宋凌霄是被推醒的。 他费劲地睁开眼睛,正想嘟囔着让林凤岐别扰他,结果正撞见一副如冰似雪、眼底含怒的秀丽面容。 他立刻酒醒了大半。 宋凌霄仰起头,心虚地环顾四周,幸好船上再无人影,于是在宋明意质问“昨日兄长可是邀了外男”时,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 “哪有哪有,不信你看!” 宋明意冷笑一声,指着案上酒杯。 宋凌霄:“……” 他摸了摸鼻子,尴尬道:“昨日,恰好被凤岐撞见了……” 然后立刻指天誓地:“可是没多久,我就把你抱进船舱里去了,然后才喝的酒!” 眼见妹妹脸色越来越差,宋凌霄试图补救:“是林氏公子,林凤岐呀,我不是经常和你提他么?他又不是外人!对了,花灯节……” “兄长!” 宋明意冷冷喝止。 “不管他是谁,天下除了兄长与伯父,对我来说,皆是外男。兴许此人对于你来说是挚友,可再怎样,你也要记得替我避嫌。” 宋明意原本是要点醒他,可是听到“除了兄长与叔父”之语,宋凌霄竟然愣了愣,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来在明意心里,哥哥这么重要……啊!” 下一刻,宋明意怀中抱着的狐裘就狠狠砸在宋凌霄脸上。 冷若冰霜的神色差点碎裂,宋明意气得双颊飞上红晕,头一次高声反驳:“我没有!” 宋凌霄只见她飞快地从甲板跃下,吓得魂飞魄散,生怕妹妹落水。 结果一转眼,宋明意稳稳站在码头上,如小兔子般快步向前走去,将乱说实话、不知羞的哥哥甩在身后。 “明意,明意!等等我!” * 兄长私邀林氏公子上船夜饮一事,宋明意并未再同他计较。 因为不久后,便传来这位好友要赴任他乡的消息。 送行当夜,宋凌霄大醉而回,甚至惊动了一贯不爱踏出院门的宋明意。 她扶着神色迷蒙、难掩落寞的兄长回房,嘱咐小厮好好照顾。 从宋凌霄房间离开时,无人看到,自家小姐手中藏了一枚印信。 昔年宋氏遭逢大祸,后来族中痛定思痛,便私置了驿信机制,只有族中嫡系子弟可以调动,速度迅疾,且不为外人知。 以宋凌霄大大咧咧的性格,恐怕连族中有没有私驿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动用这枚印信了。 那不如,借她一用。 宋明意握着印信的手,逐渐收紧。 闺阁深深,漏夜沉沉。 碧如在外间打着瞌睡,宋明意铺开纸墨,写下一封给予淮阴徐氏的信。 春娘是漕丁之女,她的好姐妹——也是阿玉的母亲,亦是如此。 阿玉的外公是江南人,熟悉陵江下游水文,却不知北方航道。好不容易做到一船漕丁的小头目,却因在临近长安时撞上暗礁、船毁粮沉,被问罪流放,死于路上。 他的女儿沦为娼妓,生下阿玉后含恨而终。若不是春娘照应,恐怕他那沦落青楼贱籍的外孙,也要半路夭折。 徐氏训练水手,运输漕粮,可是京都人口日益增加,漕粮运量年年上涨,徐氏能训练多少人才? 哪怕是现在,徐氏也无法包揽全部漕运之事,遑论以后。 何不让淮阴水手负责江南航道,北地水手负责北地航道,中途中转,各司其职? 墨卷铺陈长桌,鲜红的印章印在末位,“宋凌霄”之名赫然在上。 * 景文二十一年,深秋。 自她假冒兄长名义与徐氏通信至今,已经两年有余。 那日之后,她很快便收到了答复。 来信笔锋沉润,刚劲有力,全然不似出自女子之手,只有落款处昭示着,这是徐氏家主徐佩珩亲笔。 徐佩珩回道,此事她并非没有提过。 本朝漕运,用的是直输法,从江南直接运粮入京。虽然看似粗糙,但胜在简洁明了。 若是改成节级运输,那么中转的各地必须设置粮仓,才能存放自前段航道而来的漕粮。 粮仓一事,关系重大,牵扯到长安命脉和各州府。徐氏不过区区行商,实在是没什么话语权。 但是,此封回信只是个开端。 徐佩珩许是十分赞许这位远在京都的宋氏长公子,遇到漕运实事,居然还隔三差五来信,询问她的建议。 而宋明意童年与漕船相邻,听多了漕民女儿的家苦,每每作答,必然从漕民角度出发。 徐佩珩对“宋凌霄”越发另眼相待。 最后一封信,来自于半月前。宋明意为了掩人耳目,每每都是隔些时日才去取信。 空荡荡的闺阁中,她手指翻飞,快速拆开信封。 信里前面还好,不过是同她絮叨,说这一任的淮阴观察使清正高洁,不仅督察吏治,还关心江南漕运,甚至亲自勘察。 就是可惜,好官留不住,人家提前完成政绩,回京了。 到后面,笔锋一转:恰巧徐佩珩也要押粮北上,半月后到京都,诚邀宋郎君相见。 连邀约的时间、地点都贴心附上。 正是今日,清风楼。 宋明意霍然起身。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6. 春信至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7. 再相逢 清风楼,乃是大梁文人墨客雅集之地,或煮茶品茗,或慷慨论道;若是官员欢会,举觞相和,亦有楼中雅伎抱琴而待,为之助兴。 文人相和,则去琼楼;雅伎随侍,则在雅阁。 今日的清风楼雅阁中,着实是来了几位贵客。 朝廷派去地方的观察使,行御史之责,勘察地方吏治民情,任务繁重,任期一般是三年。 这一次,却有了个例外。 林氏独子林凤岐年少多才,出任淮阴观察使两年有余,未满三年,竟然已经提前完成政绩,快马加鞭回京述职。 陛下对其大为称许,如今正是春风得意。 而这位年少得志的俊秀郎君,端坐于绣阁之中,身侧却无任何一名雅伎随侍。 原本用于放置琼浆玉露、推杯换盏的桌案之上,铺满了雪白的宣纸笔墨,还有林林总总的案卷奏书。 这些,都是他任职淮阴观察使时收集到的,有关淮阴漕运民情之书。 林凤岐的手指拂过这些纸张,轻轻地敲击在桌案之上。 朝廷向来有向漕丁收税的惯例,可是如今京都调粮数量连年增长,漕运逐渐兴盛,人手不够,征收徭役成了扩充漕丁的另一种形式。 再加上官吏对于运粮漕丁的层层盘剥,漕运居然成了民众之苦,而非谋生的机会。 所幸,淮阴富商徐氏训练水手、鼎力支持漕运,还获得了朝廷的默许,以商人身份经营漕运商队。在徐氏旗下,旗下水手百姓颇为安然。 只是,徐氏一己之力,能承担多少漕运之事呢? 而徐氏女家主徐佩珩,也有自己的考量。 二人同在淮阴有过几次交集,林凤岐尚未动作,她便已送了信来,邀君共议。 信中还道,她早有此意,只是观察使一般在地方任期三年,徐佩珩没料到林凤岐只用了两年便提前离开淮阴。 所幸她正好押粮入京,更有一位友人颇有见地,不如一叙。 不知这位友人,又是哪位新晋的青年才俊。 林凤岐抬头,便透过屏风,看见门外身影绰绰,一位头戴斗笠、身穿男装的女子身形悄然出现。 徐佩珩为出行方便,惯爱做男子打扮,想必是她无疑。 林凤岐微微示意,身边的亲卫萧辞归便抬手一挥,带着其余亲卫撤下。 他拂衣起身,正要绕出屏风,却顿了一顿,微微蹙眉。 连月不见,徐家主……身形好像变矮了几分?? 那人面容隐在斗笠之下,对还未来得及撤走的黑衣亲卫亮了亮手中印信,淡然道: “在下宋凌霄,与徐家主有约,特来赴宴,还请郎君引荐。” 此次赴约,宋明意虽为了出行方便而着男装,但是并未打算继续隐瞒,而是打算表明身份,当面请罪。 这位女家主十几岁便借机插手漕运来积攒声望,在争夺家主之位时横扫千军,一举夺权。宋明意相信,就算得知“宋凌霄”是女儿身,只要态度诚恳,那徐佩珩也一定不会介怀,还会大加赞赏。 可是…… 眼前这个清峻挺拔的陌生郎君……是谁啊?? 一旁,林氏亲卫萧辞归的脸上写满了匪夷所思。 宋凌霄是自家郎君的挚友,他岂会不认得! 这是何人假冒? 萧辞归的手已经放在腰间剑柄之上,却见自家郎君做了个几不可见的手势,投来一个不赞许的眼神。 悄无声息之间,黑衣亲卫尽数退下,走时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空荡荡的雅阁中,唯余她与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郎君。 房门关上的瞬间,宋明意下意识地绷紧身体。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陌生男人共处一室了。 宋明意确定自己没有走错房间,难道除了她,徐佩珩还约了别人? 既然到了这一步,就算遮掩也无用了。 碍事的斗笠纱幔被一把掀开。 宋明意露出真容,随手将其放置一旁,淡声道: “我并非男子,这位郎君,可以唤我一声宋姑娘。徐家主邀我赴约,我为行事方便,才换男装。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一室寂静,只有孔雀蓝釉篆香炉上的几缕轻烟缓缓盘旋。 宋明意微微蹙眉。 她自觉这番话说得挑不出毛病,总不至于是被她的女子身份吓到了? 这时,宋明意才抬眸正视对方,正对上一张如画般俊秀温和的容颜。 还挺好看,风姿特秀,气质超然,应该是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 但不认识。 宋明意又看了一眼,确认之后,飞速移开了目光。 只听那位俊秀郎君犹豫道:“宋姑娘……可还记得从前?” 什么从前? 她向来不爱与人交游,何来从前? 这话给别人听了,怕不是要浮想联翩。 宋明意冷笑一声,刚要斥责对方出言无状,边听那人叹了口气。 他收起刚刚意味未明的情绪,温文道:“记不起来也无妨。那便劳烦宋姑娘重新认识在下吧。” 待听到“林凤岐”二字时,”宋明意差点撞翻了茶杯。 此人姓名,可谓如雷贯耳。 盖因其是宋凌霄好友,又是伯父宋熙极为赞赏的世家子弟,宋凌霄和宋熙每次吵架,宋熙必要说一说林凤岐近况,从前是说林凤岐写了什么文章,后来变成林凤岐完成了什么政绩。 是以宋明意虽然没见过林凤岐,却每天都能听见他的事迹。 一言以概之,光风霁月的君子楷模,所有世家子弟的噩梦。 就在她离开宋府之前,宋熙还正在数落侄子: “林凤岐仅仅两年便完成政绩,提前回京。明明是同窗,你却到现在还是白身,凌霄,这样下去,你和人家的差距就越来越大了!” 宋凌霄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什么,凤岐提早回来了?” 宋熙冷笑一声,历数了林凤岐这两年的政绩,宋凌霄的关注点却完全跑偏: “天啊,这才两年,他干了这么多事?观察使任期不是三年吗,他怎么赶得这么急?又不是要去投胎!” 宋熙被气了个倒仰,命人拉住准备冲出府门去寻好友的宋凌霄,约莫是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宋明意只知道这位兄长好友赴任他乡,万万没想到,他赴任的就是淮阴! 原来徐佩珩信中赞赏的那位淮阴观察使,就是他! 宋明意的冷汗已经要滴下来了。 她、她居然当着兄长好友的面,自称是宋凌霄…… 不仅如此,还被林凤岐亲眼看见,自己偷拿兄长印信…… 还莫名其妙和徐氏家主有首尾…… 天啊,以他的君子品行,若是知道这个假冒之人就是宋凌霄的妹妹,他一定会告诉好友的! 她脑海中飞速思考如何才能封了林凤岐的口,却听对方从善如流道: “好的,宋姑娘。” 宋明意不可置信地抬眸。 有人假冒他好友,他不关心的吗? 这声“宋姑娘”实在是过于自然。 许是她眼中的疑惑太浓,林凤岐居然又贴心地补了一句: “兄妹同心,不过是借了个名头,凌霄不会在意的。” 这人居然猜出了自己是谁! 宋明意脱口而出:“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假扮兄长吗?” “如果我问了,宋姑娘会答吗?” 她当然会答。 但不是真话。 这林凤岐,倒是个聪明人。 她岔开话题:“徐家主在信中同我说,林大人任职淮阴之时,曾收集民情,意在改漕。” 林凤岐颔首。 “为何?” 她只是想岔开话题,好叫林凤岐无暇追究她假冒身份、挪用印章的事,没想到林凤岐当真肃容,认真地一一作答。 随着他的回答,宋明意掩在桌案之下的指节蓦然收紧。 此人所言,这与她当年与徐佩珩的去信,不谋而合。 沿岸江民漕丁,一苦长途远航,二苦徭役漕税。 宋明意曾向徐佩珩提出,将漕运航道分段、令各地水手各司其职,但是徐佩珩回答,如此必定要在各地设置转运粮仓,哪个州府都不想担这样大的责任,修缮保养又是一笔巨款,故此,各地推诿不成行。 既然对于长途远航无能为力,那么,能减轻一些漕税也好。对于穷苦人家来说,几两碎银,就是身家性命。 林凤岐……当真说到了陵江沿岸人民的痛处所在。 她不由自主地问: “可是漕运是大事,必然有大支出。朝廷设置漕税又征徭役,本就是要把这种支出均摊到靠水吃饭的百姓身上,要让朝廷收回成命,那便要动国库,他们……如何能愿意?!” 说到这里,宋明意惊觉自己话语有些过于尖锐,不知对方有没有听出其中流露出的怨怼。 她偷偷望去,林凤岐却好似浑然不觉,只静静回答道:“不如,令各地各司其职。” “你的意思……是各地负担漕运支出,与水手征调吗?” 宋明意蹙起眉头:“只怕到时,漕运的负担只是从运河两岸百姓身上,转嫁到了整个州县百姓头顶。” 语调末位,已经像是轻叹。 林凤岐对她的敏锐毫不意外,反而微微一笑:“各地还有盐铁之利,可以敷出。” 盐铁历来官营,利润之大难以想象。 大梁的盐铁,向来是由各州府自行炼制,然后盈利大部分用于地方支出,另一部分上缴国库。 地方之于中央,是附属,是臣子,也是需要被牵制的力量。 哪个州府敢说,他们的盐铁之利,全部如数充公,而没有丝毫挪用呢? 又有哪个州府敢说,他们的盐铁之利,上缴国库之数远远大于留下自用的呢? 世家子弟,京都官员,很难在这样年少之时就意识到地方与朝廷的微妙关系。 只有林凤岐这样,亲自出使他乡,实地勘察漕运的人,才有这种可能。 宋明意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这位年轻使君。 一抹光亮在秀丽杏眸中转瞬即逝,片刻后,宋明意还是叹了口气: “盐铁之利,自然是很大,地方盈余完全可以覆盖本地漕费支出。正因如此,他们怎会放手,将如此横财拱手送出?” 她赞赏林凤岐为民请命的心思,并不想打击他。但无人不逐利,这是真相。 她幼年也生长在淮阴,淮阴陵江渡口,最最豪奢的花船之上。 盐商与官员之间的行贿、商人与商人之间的算计、豪强之间的侵占……多少肮脏事,都在推杯换盏、醺然忘形之间说出口。 花船是供他们耀武扬威的销金窟,娼|妓是只会媚笑的牲畜,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没有人会在牲畜面前谨言慎行。 所有披着君子皮的恶鬼,都毫无顾忌地现了形。 远远躲在船舱角落的孩童,将一切尽收眼底。 宋明意垂眸,想起徐佩珩对这位使君的评价:清正高洁。 可是,清正高洁的人,怎么能想到,地方官吏为了敛财能做出什么事呢? 也许是她没有掩饰好神色。教人看破了几缕怅惘与悲伤。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为她斟了一杯热茶。 林凤岐把杯盏送到她面前,含笑道:“他们确实不会同意动用盐铁之利。” “然后,他们就会退而求其次,同意在中转枢纽设立粮仓,实行节级运输了。”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7. 再相逢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8. 绮楼香 从前,“林凤岐”三个字对她来说,不过虚无缥缈,是兄长口中的好友,伯父念叨的楷模君子,是浮于众人溢美之词中的影子 直到现在,宋明意终于开始认识了林凤岐。 用盐铁之利,以进为退,地方州府为了保住更大的利益,才会容许节级运输法成行。 林凤岐在淮阴,恐怕不知见过了多少林立派系,见了多少人为了某州某县某权某利而机关算尽。他这份计划,做得实在缜密,拿捏人心。 宋明意的心跳越来越快,仿佛蹿起一簇火苗,伴着轻微的噼啪声,重新燃起年少时的期望。 “凭徐家主和林郎君的力量……可以一试吗,对吗?” 她满怀希冀,就连称呼也不知不觉改换。 林凤却道:“还不够。” 宋明意追问道:“那该如何?还需要什么?” 一双凤眸微微弯下,林凤岐眼中逐渐浮上笑意,悠悠道:“所以,徐家主今日也请了宋姑娘。” 宋明意生了一副清丽如芙蕖般的容貌,平日行动之间又沉静如水,一点也不似十七岁的少女。 如今杏眸微睁,望向林凤岐的目光带了几分迷惑不解,终于流露出了几分天真稚气来。 四目相对,林凤岐不躲不避,反而含笑看了回来。 年轻使君容颜如玉,一双凤眸俊极雅极,长身玉立,一袭染青竹纹衣袍更是衬其姿容濯如春柳,轩如霞举。 她竟看得出神。 片刻之后,宋明意才反应过来,匆匆移开视线,可脑海中竟一时没想出来这问题的缘由。 林凤岐看着少女脸颊飞上红晕,却仍勉强维持冷淡神色,别扭又可爱。他不禁微微弯唇。 “宋大人主管御史台。” 在林凤岐的提醒下,宋明意如梦初醒。 随之而来的,便是几分失落。 ……亏她还以为,徐佩珩是为了她本人,才邀她前来。 原来是为了她的姓氏么。 她沉默一瞬,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你、你……你不是和我兄长是好友吗?你想让我伯父上疏,递个信便是,何必绕这么个弯子?” 被她这样控诉,林凤岐辩解道:“来此之前,我也没想到,徐家主所说的友人,是宋姑娘呀。” 说到这,林凤岐不大好意思地清咳一声,压低了声音道: “起初,在下在屏风后面,听到来人自称是凌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声音不对,而是……” 宋明意依然带着几分不平,扣紧了指节,看他能说出个什么来。 “而是,能担得起徐家主一句‘远见卓识’‘心有丘壑’的,这恐怕另有其人……” 宋明意怔然。 徐佩珩……是这样评价她的吗? 当着其他人的面编排宋凌霄,林凤岐还是头一次做这种事。 不过,见少女神色松动,握紧的指节逐渐松开,林凤岐想:即使凌霄知道了,想来也不会怪他的。 他展眉一笑,继续道: “联合宋家,只是我的想法而已。徐家主不在朝堂,又岂知其中关节?她只是极为赞赏一位友人,所以才邀之共议。并非是只为身份便利。” 自从十岁那年回到宋家,宋明意紧紧藏起过去的秘密,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就算是在亲生兄长面前,她也从未敞露过心扉。经历了两次花灯节,她更是明白了,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这人是骨肉至亲。 她早早便把自己封闭起来,没有人倾听她的想法,而真心赞赏的话语,少之又少。 宋明意低头不语。 良久,她踌躇道:“徐家主……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这么追着问,是不是显得太厚颜了? 宋明意暗自后悔,正要换上惯有的冷淡神色,收回这句话:“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却听林凤岐极为认真、极为清晰地回答了。 “徐家主所言,也正是我之所想。” “宋姑娘,确实很好。”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少女的脸颊上,染出微微粉霞色,又似乎还带有一些别样的光彩。 ……平白无故,夸她做什么,他们很熟吗? 宋明意眼神不知何处安放,只能用顾左右而言他来掩饰无措。可是这种感觉,和尴尬又不一样。 她还不知道,这就是被肯定后的羞赧。 一阵暖香拂过鼻尖,宋明意这才发现,那香炉中燃着的香气甜腻,只是她一进门便被意料之外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无心察觉。 这种过分甜腻的暖香,总让她想起……不好的回忆。 这种心思一动,宋明意便不由自主地留意起周围环境,一看之下,眉头却越蹙越紧。 怎么……陈设有点熟悉。 只是文雅了些、书卷气多了些。 再仔细一听,隔壁竟有丝竹管弦之声,娇柔女声款款而唱,漾人心神。 宋明意霍然起身,连话语都变得磕磕绊绊。 “这里、这里不是茶楼吗!” 闻言,林凤岐一直以来从容不迫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嗯……原本是的。” 林凤岐移开眼神:“后来,达官贵人甚喜此处,所以在楼后另辟了雅阁,有……雅伎随侍,陪同酬唱。” 说罢,又快速道:“徐家主身为行商,不方便和官员交往过密,想必是为了避人耳目,才选了此处,宋姑娘切莫误会。” 宋明意听明白了。 说白了,这里不还是青楼吗! 雅伎不过名声好听些,若是遇到客人强逼,拿钱权相压,哪个老鸨会与客人硬杠? 若是客人要带雅伎“出游”,谁又能顶着重重官威说“不许”? 最后,不过是一样的结果罢了。 与未婚女子说这种话题,林凤岐似乎自己也觉得尴尬,谈了那么久都没饮茶,如今却在宋明意的沉默下端起茶杯,正要饮尽。 宋明意:!!! 反应快于理智,她劈手夺过林凤岐手中的茶杯,一时没收住力道,“砰”地一声,在桌案上发出重重的声响。 “你家里人没告诉你,外面的东西不要乱吃吗!” 林凤岐:“这、这是茶楼……” 宋明意冲口而出,恨恨道:“是青楼!” 林凤岐不说话了。 面前的少女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只是因为他在疑似风月之地多喝了一杯茶。 她怪他对于入口的东西不知警觉。 她本不会这样关心一个陌生人。在林凤岐的记忆里,她总是低眉垂眸,并不关心其他人,其他事。那双杏眸也一直无波无澜,与世隔绝。 直到景文十九年的花灯节。 花灯节中,民乱忽起。宋凌霄挺身而出,宋明意孤零零站在原地,眸中水光潋滟,是希望破灭后的绝望。 到时任京城翊卫使的林凤岐率众赶来时,宋明意差一点就要摔于人潮之下。 原本藏身他处的盗贼也被宋凌霄吓到,做贼心虚,跟着举起短刀四处乱挥,林凤岐一剑结果了他,一转身便看到颇为熟悉的少女身影,顿时翻身下马,护着宋明意躲开接踵人海。 这次□□明明只是虚惊一场,没有刀光血影。宋凌霄虽然去平乱,可也离她不远,她却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 然而,当一名翊卫查明情况,向林凤岐禀报过后,却不禁诧异抬眸。 开春时节,冷意未褪,披风确实御寒。 只是,林郎君的玄色暗纹狐裘披风下,却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年轻的翊卫使镇定自若,遣散诸人后,终于露出了几分踌躇。 玄色狐裘之下,一袭雪缎素衣,若隐若现。 宋明意在被他救下后,也不知是不是慌不择路,居然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这并非林凤岐第一次见到宋明意。 可是……这是林凤岐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 翊卫前来禀报时,林凤岐只得以披风遮掩少女身影。 宋明意伏在林凤岐的身前,紧扣的指节微颤,所有的恐惧都通过皮肤的触感传达给了林凤岐。 平乱之后,宋凌霄寻了过来,被惊得目瞪口呆。 宋凌霄张大嘴巴,指了指林凤岐,又指了指埋在他胸膛的宋明意,眼神从震惊茫然逐渐过渡成了杀意。 林凤岐无奈,将自己的双手摊给宋凌霄看,以示清白。 宋凌霄匪夷所思,又火冒三丈,宋明意却伏在林凤岐身前不肯放手,一张小脸被遮得严严实实。 宋凌霄捋了捋袖子,正要上手掰她手指,却被林凤岐一把抓住手腕。 他摇了摇头,对宋凌霄做了个口型,解释道小姑娘可能吓坏了,且先缓缓。 换回宋凌霄一记狠狠的眼刀。 直到二人策马回到宋府门前,宋凌霄率先下马,伸出双手,宋明意依然缩在林凤岐马背上,紧紧埋在他怀里。 泪水簌簌而落,无言地坠于林凤岐的脖颈之间,浸湿了他的衣襟,滑进他的领口。 温热的触感让林凤岐一顿,原本要推开少女的双手悄然放下。 他为她支开宋凌霄,连听了三遍咬牙切齿的“你离我妹妹远点,赶紧放下赶紧走”,才算成功。 果然,听到兄长的脚步声远去,宋明意立刻起身。 她捂住泪水涟涟的脸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凤岐一个没看住,她竟自己挣扎着翻下了马,所幸没摔跤,踉踉跄跄地仓促地逃回宋府,看那方向,应该是她的卧房。 林凤岐立在宋府门前,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衣襟领口,宋明意伏过的位置。 温热湿润,是她的眼泪。 从不示人,极力隐藏,连亲生兄长都无法得见的委屈和痛苦。 这些是从何而来的,今晚为何让她失态如此,她心中是如何想的,林凤岐一概不知。 但是那一瞬,他感受到了。 那一场并非本意的相拥里,他触碰到了来自另一个人的痛楚。 同样的无处诉说,同样的无声沉默。 年轻的京都翊卫使轻袍箭袖,身姿修长,远远望去,该是意气纵横。可是自从那默默落泪的少女落荒而逃,他便在巍峨的府邸门前,兀自出神。 那时,宋明意的这双杏眸,是满含泪水的,是缄默无言的。 而这一次,时隔两年,这双杏眸再次望向林凤岐,带了几分不知来处的迁怒,微微圆睁的,是气鼓鼓的,是生动的。 清风楼的雅阁中,又甜又暖的香气熏得人醉。林凤岐荒唐地想起,在淮阴时,他曾见到少女对未婚夫婿言行无状时飞来的一眼娇嗔。 一声轻笑,兴许是自嘲,又兴许,带了些别的意味和期待。 宋明意刚刚夺过对方的茶杯,拍案而起,似乎是起身猛了,眼前有点发晕,就连脸色也泛上潮红。 她冲口而出之后,忽然反应过来,她与林凤岐不过初见而已,又不熟,没道理对他发脾气。 更没必要和他说这么多。 至于他们为什么谈了这么多,原本是为谁来赴宴的,此刻宋明意和林凤岐二人居然谁也没想到这个问题。 好像……脑海中混混沌沌,连眼前景物都变得不太明晰。 “砰”地一声脆响,宋明意手中的茶杯脱落,孤零零在地上滚了一圈,直滚到林凤岐脚下。 “对不住,砸了你的茶杯……” 宋明意正要去捡,却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只觉天旋地转,下一刻,便全然换了境况。 林凤岐下意识接住她后,也是愣愣的,好像不知道好好的谈话,怎么会变成这样。 宋明意陷在一个有力的怀抱中,手指无力地搭在对方的衣襟上。她恍恍惚惚地想:似乎很久之前,她也曾伏在谁的身前。 是谁呢?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8. 绮楼香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9. 当时错 宋府之中,宋凌霄一边嚷着两年不见心如刀割,要去找刚刚回京的挚友,一边被恨铁不成钢的伯父按在府内,去学处理内务。 “林家公子只不过比你大一岁,如今年少有为,你也该立起来了!” 宋凌霄头一遭被逼着去看内务明细,头都要炸了。他百无聊赖看着一应明细,散漫的目光却逐渐凝起。 ……出大问题了。 原本愣头犯困的小厮被瞬间直起身子的大公子吓了一跳,打了个激灵。只见大公子“啪”地一声把那封书信拍在桌案之上,敛容肃声道: “把这三个月里,宋府驿信来往都调过来!” 在被宋熙勒令勘察内务之前,宋凌霄甚至都不知道族中有这样的驿信机构。 然而,以“宋公子”为名的驿信,却已经往来数十封之多、历时将近两年之长! 而那些蛛丝马迹,都指向宋明意。 宋凌霄百思不得其解。 明意想用印信,直说不就好了,干嘛要偷拿?若她直言,难道他这个兄长还会不给吗? ……是跟谁传信,居然使她不得不避着亲生兄长? 宋凌霄轻咳一声,敲了敲桌子,端出长公子的威严。 “去把这些信的原件拿来。” 他看一眼,就一眼。 宋府掌事宋回恭顺道:“回公子,没有。” 宋氏设置这种驿信制度,本就是为了在非常时期隐秘行事,管控严了些,也在所难免。 宋凌霄沉吟:“那能不能查到收信之人?对了,还有所寄地址,一并呈上。” 大不了,他亲自上门找去! 宋回:“回公子,不能。” 那这就不行了! 宋明意连个闺中好友都无,甚少出门,是怎么与外人相识的?这万一是个不安好心、口蜜腹剑之人,把明意拐走了怎么办! 眼看宋凌霄面色越发不妙,抬脚欲走,气势沉沉,宋回眼角一抽,生怕他亲自动手去抓宋氏驿使,快速补救道: “不过,大体方向倒是可以查到。那些信封往来之地,皆是江南淮阴。” 话音未落,素来不问庶务的公子猛然回身。 “淮阴?” 种种迹象相合,宋凌霄俊朗的星眸蓦然睁大,似乎是想到什么难以置信的可能。 他反复咀嚼这这两个字,意味不明地又重复了一遍: “……两年前,淮阴?” * 一贯恣意爱笑的大公子第一次发了这样大的脾气。 这些仆从纷纷低下头退到一边,丝毫不敢近身,而宋明意的贴身婢女碧如更是脸色惨白。 听着碧如结结巴巴的掩饰,宋凌霄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林凤岐两年前赴任淮阴,他的亲妹妹两年前盗用印信,向淮阴传书。 林凤岐昨日才抵达京都,今日他妹妹便改换装束、偷出府门。 天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他们两个一定有染! 怪不得……怪不得! 他就说明意那么孤僻的性子,恨不得离外男八丈远,花灯节那天怎么偏偏扑进了林凤岐的怀里! 一个是好友,一个是妹妹,这样天大的事情,竟然一起瞒着他! 宋凌霄怒不可遏,碧如已经吓得快跪下了:“公子!公子,小姐兴许只是贪玩,出去透透气而已,您何必动怒……” 宋凌霄一把把腿软的碧如给薅起来,咬牙切齿道:“行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连我都瞒着,怎么可能会告诉你?” 碧如神色茫然,宋凌霄见状,越发感到同病相怜,恨恨叹了一声。 别说碧如了,就是宋凌霄自己,又何尝能想得通? 怎么会是林凤岐? 在宋凌霄的设想里,妹妹冷如冰雪,必然是不会委曲求全讨好夫家的。世家那样多的规矩礼法,宋凌霄怎忍心让妹妹嫁进去后,整日对人低眉顺目? 不如趁明年二月会试放榜,相看一个青年才俊。有宋家撑腰,谁敢欺负明意。 他唯独没将未来妹夫这个位置,和林凤岐联系在一起过。 宋凌霄本抬脚欲去把妹妹抓回来,忽然顿住了。 若是妹妹嫁到林家…… 林凤岐父母双亡,由膝下无子的伯父抚养长大,视如己出。 伯父林召棠原供职于国子监,后来步步高升,如今是东宫太傅,再加上林凤岐年少有为,林家正是风头无两。 家世好,人丁少,最重要的是,宋凌霄对林凤岐的为人极其信任。 至于其余人? 宋凌霄凝眉思索,将京都所有适龄的世家子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这个不行,相貌不够出色。 那个不行,才学不够出众,在国子监时还敢打小抄。 这个更不行,私下里风流浪荡,在花楼一掷千金…… 审判完毕,宋凌霄得出结论:没有一个比得上凤岐。 碧如看着公子的脸色瞬息万变,不禁哀哀戚戚:……完了,公子都气笑了! 然后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宋凌霄回过神,如同被烫到一样: “什么笑了,我才没笑!告诉你,我生气着呢,这事没完!” 他重新换上一副怒冲冲的模样,一边快步走出,一边心道:凤岐和明意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瞒着我!难道我还会棒打鸳鸯不成? 尤其是林凤岐,最可恨!此仇不报,他枉为未来大舅哥。 宋凌霄打定主意,转道回自己房间,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下拿出佩剑,别在腰间,然后策马冲出府门。 * 清风楼中,一众年轻官员正在宴饮。 他们大多是世家子弟,两年前与林凤岐同批铨选入仕,正在谈论这位昔日同窗,七嘴八舌赞道林凤岐政绩可观。 一人嗤笑:“政绩可观?他这政绩怎么来的,还不一定呢。” 说话之人名为周仪,与林凤岐、宋凌霄素有仇怨。 在大理寺供职的许如观皱眉道:“周大人,注意言辞。” 周仪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江南淮阴那样的富饶之地,随便哪些商人进账就不知凡几,更别提向上孝敬的了。许大人在大理寺待了两年,整日与犯人待在一起,怕是没见过吧?” 他不仅暗指林凤岐收受贿赂,还讽刺许如观两年来无所升迁。 许如观脸色铁青。 许家家世没落,靠着祖上荫庇才勉强让许如观入仕。他为人正直,不肯阿谀权贵,自然郁郁不得志。 “那是,论往上爬的本事,谁能比得上你周公子啊?”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响起,众人愕然,周仪却顿时变色。 他咬牙切齿地回头,冷笑道:“宋,凌,霄。” 宋凌霄走进清风楼时,手还扶在剑柄上,一副随时要手刃仇敌的模样。 明意和凤岐一定在一起,来路上宋凌霄已经调整了好几种出场姿势,誓要闹一出兄弟反目,最好吓得宋明意泪水涟涟求哥哥住手。 然后他再勉为其难地收起剑,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警告林凤岐,今日看在明意的面子上留他一命,来日若敢负了明意,他随时来取。 结果刚踏进清风楼,便听到有人在编排林凤岐,他未来妹夫。 宋凌霄拿出刚刚准备好的气势,睥睨道:“毕竟依附宦官这事,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出来的,对吧?” 人群之中,落针可闻。 有人小声结巴道:“宋、宋郎真是……快人快语啊……” 景文帝宠信宦官温敬,多年来,温敬权势日大。 周仪原本和许如观一样,家族没落,踩着门荫的尾巴入仕,但周仪见风使舵,讨好温敬,才有了如今的官职。 纵使如此,打狗也要看主人,碍于权势,谁也不敢当面揭穿周仪。 可偏偏今天被人当面讽刺了。 此人还是宋凌霄——那个十几岁时曾痛揍他面门的宋凌霄! 周仪当时捂着脸,放下狠话要他走着瞧,立誓报仇。 等到宋凌霄即将入仕之际,周仪捏准了他这多管闲事、爱逞英雄的脾气,故意引他撞见孤儿寡母被欺。 果然,宋凌霄拍案而起,与欺辱之人结怨私斗,而那人又颇有些身份,不肯善罢甘休。周仪找准时机,将此事捅到国子监,毁了宋凌霄入仕之路。 周仪视此为大仇得报,自觉做了一件大事。如今他官居几品,宋凌霄一介白身,他便嗤笑嘲讽对方一事无成。 没想到,宋凌霄奇怪道:“关你什么事?” 周仪;“……你看清楚,嘲讽你的是我周仪!宋凌霄,你看清楚!” 你的仕途,是在我的手中断送的! 闻言,宋凌霄终于凝神看了看周仪。 似乎是被唤起了久远的回忆,宋凌霄恍然:“原来是你……” 周仪扬起一个嘲讽的冷笑。 “那个嘲讽凤岐身世,然后被我揍了一顿的人?” 众人的目光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旁人的眼光,周仪从不在乎,如若不然,也不会做出投靠宦官温敬的事。 可他视之如命的仕途官职,宋凌霄竟全然不在意。 周仪咬牙切齿:“你不在乎仕途,没关系。那林凤岐呢?哈哈,你把他视作好友,还为他出手打架,你可知道林凤岐在淮阴时就官商勾结,做尽了龌龊事!” 虽然比计划中提前了许多,但话已至此,周仪心中一横,干脆振臂对周围愕然的昔日同窗道: “林凤岐做淮阴观察使时,就与徐氏家主徐佩珩有私情,二人私通已久!不然,你们以为林凤岐怎么能在未满三年时就完成政绩?他前脚回京,徐佩珩后脚就押粮入京……” 周仪论述一番后,盖棺定论:“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们两个一定有染!” 许如观皱起眉,刚要反驳,便听周仪冷笑道:“现今,二人就在清风楼中私会!” 一时之间,人群沸腾:“什么?!” 大梁律法,官商有别,地方官员任职期间不得与当地商人过从甚密,更别提和女商人有私情了!还是经营当地漕运的女商! 此事若是真的,林凤岐仕途尽毁。 宋凌霄脑子“嗡”地一声,大骂道:“你放屁!什么横啊竖啊的,凤岐怎么可能和别的女子有私情?!” 说到“别的女子”时,格外不可置信。 周仪一把推开宋凌霄,转头便向外行去:“眼见为实!各位不妨随在下去查看一番,他林凤岐若是……” 原来周仪早就知道林凤岐在此,连所约之人,所在的雅间都清清楚楚。这次宴饮,只怕是早有打算,就等着众目睽睽之下,把林凤岐打成官商勾结。 众人骇然,又忍不住抬脚跟上。 只听“铮然”一声剑鸣,雪白寒光映人胆寒。 宋凌霄剑锋直指周仪眉间,冷声道:“谁敢!” * “郎君、郎君!刀剑无眼,快把剑收一收吧!” “滚开!” 宋凌霄俊朗的面庞上尽是寒霜,步履如飞,衣袍被冷风掀起,猎猎作响。 他把周仪丢了出去,强行拦下诸人,然后孤身闯来。 待到看见林氏亲卫时,他眼皮狠狠一跳。 周仪并非胡言乱语,林凤岐当真在此。 萧辞归诧异:“宋郎君?你……” 怎么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宋凌霄揪起他的衣领:“林凤岐在这儿见谁?谁!” 他不是个细心的人,可刚刚却敏锐地察觉到,萧辞归对于自己出现在这儿,只有诧异,没有任何惊慌。 假如凤岐约见的是明意,自己的亲妹妹,那萧辞归一定不会如此。 宋凌霄心头一沉,冷冷道:“是不是那个什么横?” 萧辞归:“……徐佩珩?” 宋凌霄大怒:“闪开,今日我必要和林凤岐说个清楚!” 若是旁人强闯,萧辞归必然不许,但这人是宋凌霄,又正在气头上,满心都是急于分说的疑问,萧辞归如何拦得住? 只听“咣当”一声,紧闭的房门被一脚踹开。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9. 当时错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0. 此生误(一) 宋明意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又回到了那艘花船上。 “小贱人,给脸不要脸!” 滚烫的茶水被打翻在地,乒乒乓乓的瓷器碰撞声,夹杂着女人的尖叫。 一位恩客气急败坏,抓着一个幼小的身影,便将她按进旁边正等待盥洗的水盆当中。 水漫过口鼻,窒息感扑面而来,死亡的威胁席卷了她的世界,阿纯用力挣扎,可是又怎抵得过成年男子的力气。 不多时,她的眼前便一阵发黑。 春娘竭力去拉这位发了狠的恩客:“孟爷,孟爷!她只是个小女孩,不懂事,哪里有我伺候得好?怎值得您发脾气!” 孟姓恩客推开她:“少来这套,她今年有十岁了吧?不小了,可惜忒不识抬举,爷帮你们花船先调教调教……啊!” 身后紧紧禁锢着她的大力终于消失,阿纯踉踉跄跄跌坐在地,水顺着她的发丝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 她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空气。 原来是一位少年忽然闯入,撞开了正在施暴的恩客。 恩客反身一脚踢了过去:“混账玩意,这种地方也是你想闯就闯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少年护在阿纯面前,难以躲避,生受了这一脚。 春娘连忙赔笑:“孟爷,对不住,误会一场!这是我的养子,来送荷花酥的……哎哟,没见过世面,笨手笨脚的。这荷花酥洒了一地,还不快去换新的来?当心掌事扒掉你的皮!” 恩客听说这是春娘养子,碍于常客的面子,只转过头怒瞪向那不识相的女童。 春娘教训完养子阿玉,又掐起腰肢,款款走到恩客身前,挡住他的视线,伸出葱葱玉指,抢先指着阿纯骂道: “小蹄子,孟爷不过想同你玩笑几句,你就一惊一乍的,没得扫兴!阿玉,还不快把她拉下去,不在柴房关她几天,她是不知道厉害!” 春娘的语气实在是尖锐含怒,阿纯的肩膀还在颤抖,闻言更是瑟缩。 阿玉站起来,拍掉身上的脚印尘土,低眉敛目地对春娘道:“阿玉知错了,这就带她去领罚。” 说罢,把阿纯拉起来,极为恭顺地带着她退了出去。 恩客还在对春娘抱怨:“要我说,花船里养什么孩子?春娘啊,你还求人教他读书……哈,就是送他去了私塾,他能学出什么来?入仕吗?哈哈哈,花船进士!真是闻所未闻!” 阿玉面色如常,离开时还不忘反手合上房门。 此日江风徐徐,水波不兴。 阿玉却没有带她去堆放柴禾杂物的船舱里,而是带她来到隐蔽的花船船尾。 走出那个装饰豪奢的花船春闺,暖阳温柔拂过阿纯脸颊,她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扶住船尾栏杆。 从前不是没有性情暴虐的恩客拿婢女出气、打骂过她和阿玉,次次都是春娘解围后,阿玉带着她相携退下。 这也代表他们可以短暂地出逃,或是偷偷下到小船里玩,或是捂着嘴巴嘲笑那恩客醉后丑态。 可今日阿纯的反应,却极其反常 阿玉站在她身后,微微蹙眉。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过神,忽然拉着阿玉的手臂,急切问道:“哥哥,他踢到你了是不是?还疼不疼?” 阿玉摇头,叫她不要担心:“不要紧的。” “你骗人,那个人正在气头上,一定是用尽全力的,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不痛。 阿玉笑了笑:“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叫他这么生气?”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阿玉看着她的神色,心中逐渐有了猜想。 他扳过阿纯的肩膀,她却固执地别开头,不肯对上哥哥的视线。 “他欺负你了,是不是?” 花船里,常常用到“欺负”这个词。 不过,大多是女子们含笑娇嗔着,对恩客说“您又欺负我”;或者夜幕散尽,要好的姐妹们偷偷聚在一起,给彼此上药,担忧怒骂道“该死的男人,又欺负你”。 通通是用来形容男女之间隐秘的接触——没有人愿意形容这些为“情|事”,那更像单方面的施虐。 阿纯难堪地快要哭出来,挣开哥哥,抬手捂住了脸。 阿玉却不肯住口:“他怎么欺负你了?我看着你进去奉茶,就那么短短的时间——他摸你了,是吗?” “别说了!” 眼泪夺眶而出,阿纯尖叫着让他闭嘴。 可是,船舱里传来的欢声笑语的映衬下,这尖叫是多么的单薄。而她连尖叫也不敢大声发出来,怕扰了客人们的兴致,又有人来拿他们问罪。 只能化为沉默的、压抑的哭声。 一双手臂把她扶了起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等她哭累了,阿玉端详着她的脸庞,叹了口气:“你为什么哭呢?” 反正自从到了这艘花船上,自己没少在阿玉哥哥面前哭过。她抽抽噎噎斥道: “你都猜到了,还要问!” “轻薄女子,是他不对,该感到羞耻的是他,而不是你。” 阿玉道:“你又没有错,为什么要感到羞耻?为什么要责怪自己?” 那种羞耻的神色,他在无数个年轻船妓的脸上,见到过无数次。 包括那名闺秀出身却沦落至此,教导过阿玉诗书的官妓,明月。 明月初到这里时,几次寻死,被春娘救下来后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那时明月对于未来的命运,也是这样羞耻的神色。 可是父亲触犯律法,贪污行贿,难道是十几岁的女儿的错? 恩客们寻欢作乐,当妓 | 女是牲畜,可是丑态百出、发泄兽 | 欲的又是谁? 若说她们有错,那便是错在生为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那些高高在上的文人墨客,只看到红袖添香,只看到碧鬟娇靥,然后诗兴大发,写下流传千年的诗句。 他们一边用女子的陪侍来点缀自己的风雅,一边歌颂着女子对男人的臣服忠贞。 他们看不到脚下的斑斑血泪,就连女子自身,有时也被那代代相传、歌颂忠贞的字句所骗,反而亲自将脖颈伸进那看似高洁的枷锁中。 谁又比谁高贵? 阿纯听得出神,连拭泪都忘记了。 不远处,几艘漕船连缀,缓缓驶离码头。漕丁们将纤绳扛在肩头,汗水滚落入滔滔江中,消失无踪。 “你看,这些江民漕丁。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来这艘花船吗?” 阿纯不明其意:“因为……钱财不够?” 阿玉笑了。笑容中,不知是怜悯,还是自嘲:“因为,花船里的姑娘,多是沿岸江民之女。甚至,就出自漕丁之家。” 比如春娘。 比如阿玉的母亲。 “他们现在是良民之籍,可是,若是时运不济,漕粮没有按时按量到京,或是碰上漕税增加……哪怕是非运输时节,漕船保养上出了问题,这些人唯一所有的良家籍也保不住。 或是流放,或是走投无路,出卖为奴,他们的妻子儿女……便和这花船姑娘,一样的结局。” “百姓大多唾弃青楼贱籍,又怎知,他们只不过是一时幸运罢了。只要命运给了他们一点意外——只要一点点,就足以让他们沦落到此。” 阿玉静静看着她,缓缓道:“他们没有资格嘲笑你。阿纯。” 阿纯十岁了,在花船上,这是个越来越接近雏妓的年纪。 阿玉护了他五年,随着她的身量一点点拔高,眉目逐渐显露出秀丽风致,阿玉的心便越沉了下来。 若是自己寻不到出路,阿纯只能步那些船妓的后尘。 可是,“出路”二字,何其难寻。 阿玉自知,一个娼妓养子,算得了什么?他尚且自顾不暇,更无法对着未知的未来,许下虚幻的承诺。 他只能提前宽慰阿纯,让她在最悲惨的命运来临时,不至于痛苦自戕。 清瘦的少年站在船尾,衣衫已经因多次盥洗而微微泛白,虽然单薄廉价,却干净整洁,笼尽一身不肯认命的魂魄与骨。 发带随着江风飘动,拂在阿玉清秀的脸颊上。 他本意是要阿纯不要自轻,不要羞耻,才拿漕民做比,甚至暗喻自己身世。 可是阿纯凝望着他的侧脸,所想的只是: 她不想再听到沿岸江民卖儿鬻女的哭喊声了。 像阿玉这样的少年,应该坐在明亮的学堂里读书,而不是在这烟花之地恭顺低眉,被人讥笑为痴心妄想。 阿玉以为她想明白了,便为她拭去泪珠:“瞧你,哭得像只花脸猫。” 阿纯抽了抽鼻子,自觉有些丢脸,仍然嘴硬道: “还不都是你之前跟我说,有客人来时,千万不要去喝桌上的茶。那个人不仅动手动脚,还要把茶灌给我,我才……” 当时阿玉没有明说,可是她隐约明白,这种地方、这种时候的茶,里面都会有不好的东西。 阿玉失笑:“好吧,都是哥哥的错。” 风吹动少年的衣袂,有一纸张从阿玉的袖中飘落。 少年神色一滞,立刻去捡,却扑了个空。 阿纯抢在对方之前抓住了这张纸,展颜换上浅笑,问道: “昨日月姨给你出题,这是你对答的诗文吗?怎么都没有拿给我看呀,那我现在拆开了?” 阿玉一顿,便罢开手,如常般一笑:“既然你想看,便看吧。” 阿纯展开诗文,缓缓读着:“……雾失乡关何足论,袖里明珠……” “……照尘寰。” 念出最后一句时,她正在出神,纸张却被人从指间抽走。 阿玉轻描淡写:“骗人的,别信。” “月姨这几日病得越发厉害,梦里还在喊爹娘,怕是又忆起在家中好端端读书的日子。我写些她爱看的诗句,哄月姨开心罢了。” 他青楼贱籍,就算心有明珠,又能如何?还真的能照尽尘寰吗? 徒引人发笑而已。也只有月姨和阿纯会相信。 他揉碎了一纸痴妄,信手抛洒而去,转身走回船舱中:“我去厨房拿荷花酥,老地方等你。” “还要去春姨房间送荷花酥吗?” 他并不去看那一地碎纸,轻笑道:“不必。你以为她让我们出去,是为了一碗荷花酥吗?” 少年没有回头,所以不知道,在他转身之后,阿纯将他丢弃的纸张仔仔细细捡了回来,藏在怀里。 如果有朝一日,她长大了,能做些什么,她只希望天下的苦难可以少一些,再少一些。 袖里明珠,可照尘寰。 她想要相信这句残诗。 可是现在,宋明意梦醒了。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10. 此生误(一)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1. 此生误(二) 碧如扑过来,眼泪汪汪。 那天,公子在清风楼大闹一场,甚至动了刀剑。被林家亲卫拦下后,当场传信给林太傅,林凤岐的伯父,誓要让林家给个说法。 小姐被公子抱回宋府后,碧如为她换衣,衣裙上竟有血迹。 碧如磕磕绊绊说完事情经过,忐忑地投来视线,只见宋明意面无表情,神色没有半点波动。 碧如的眼泪便落下来了:“小姐……” 她听得出来,公子是觉得小姐和林家郎君早有款曲,可是公子走后,碧如左思右想,怎么都觉得不对。 面对碧如的犹豫的询问,宋明意阖上双目。 晚了。 宋凌霄当场传信给林家,等于是向林家宣告,两家要么反目成仇,要么结两姓之好。 林家素来固守君子之名,自然要选第二种。 如今一切,多说无益。 “碧如,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宋明意深吸一口气,睁开杏眸,却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 “掩好身份,绕远路,去抓一份避子药来。” 小姐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却不哭也不闹,还能这样清晰地吩咐下去,只让碧如更加害怕。 临走时,碧如将房间里所有尖锐的簪子、剪刀都给收了起来,才小心翼翼退出房间。 宋明意看在眼里,竟有些想笑。 以为她会自戕吗? 她凭什么自戕,她做错了什么? 清风楼的茶水无毒,燃的香却是迷情香。 风月之地,助兴的方式有很多,熏香便是其中一种。她离开花船太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落入如此境地。 宋明意阻止了林凤岐饮茶,却依然败在熏香手里。 甜腻暖香熏人醉。 她跌入林凤岐怀中,神智逐渐混沌。 只记得怀抱中的温暖分外熟悉,她费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清眼前人是谁。 她挣扎着倾身贴近,眼前却依然一片朦胧。影影绰绰中,她的唇似乎擦过了一个柔软微凉的事物。 那双一直试图推开她的手臂停在半空。 零零碎碎的回忆涌入脑海,宋明意静默半晌,抬手捂住了脸。 良久,只余一声嗤笑。 她想为漕事提出建议,才和徐佩珩书信来往,以致于定下今日之约,她没有错。 徐佩珩以为她是宋氏公子,无需避嫌,于是做主同时约见曾经的淮阴使君,也没有错。 林凤岐体谅民情,欲设法改漕,才赴约相见,也没有错。 阴错阳差,造化弄人。 “只要出现一点意外,只要一点点”,就足以毁了一个人。 幼年的阿纯站在花船船尾,听着阿玉哥哥凉薄地道出这句话时,尚不解其意。 年仅十七的宋明意,在命运的捉弄下丢盔弃甲。 闺房内,绕过珠帘轻幔,雕花屏风,是一面足有一人高的铜镜。 她刚刚归家时,宋凌霄热衷于为她搜罗各种好吃好玩的,琳琅满目,流水似的送往这里。后来发现宋明意对此毫不感兴趣,性子更是冷淡,便改送各种罗裙、钗环,都是京都时兴的样式,只希望妹妹可以像其他贵女一样爱笑爱俏。 其中,也包括这面镜子。 随着一双手颤抖而坚定地解开衣带,雪缎寝衣逶迤而落,缓缓铺开一地白霜。 宋明意抬起头,下唇已经被无意识地咬出了血痕,而她浑然未觉。 她看着镜中——她强迫自己看着镜中——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身体,以及锁骨上陌生的暧昧痕迹。 这是她的身体。 她重复了一遍:“这是我的身体。” 无论好与坏,无论健康与残缺,这都是属于宋明意自己的。除了她,谁也没有资格评判。 谁也没有资格,用所谓的“贞节”去审判她,否定她,她绝不给任何人这个权利。 ——那些人从来没有看到过脚下的苦难,却自认为可以高高在上地俯瞰众生。他们没有资格。 宋明意埋下头,环起光|裸的双臂,紧紧抱住了自己。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地上的衣衫一件一件地捡起。 一件,又一件地穿回去。 宋明意擦干眼泪,又拾起平日里惯有的冷淡神色。待到对镜确认装束整齐,衣着得体之后,她转身离去。 她早就无心婚嫁,凭什么要为一场意外而和谁绑在一起? 她不认命。 *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宋府议事堂中,一位身着官服、锦襕金络的中年官员面色铁青。 宋熙刚刚下朝时,还在新近升迁的林太傅争执不休。 二人都是清流直臣,奈何政见不合。宋熙务实,而林太傅固守君子清名,爱惜羽毛,常常与其相辩。 此日,有位同僚提出,漕运乃是国家命脉,江南淮阴所运漕粮又如此之多,岂能尽由徐氏行商掌握? 宋熙也上奏赞成朝廷尽快收回漕运之权。宋熙是御史大夫,主管御史台,此言一出,众位官员深以为然, 林太傅则道徐氏为国尽忠良久,岂能寒天下人之心云云。 景文帝一言未发,暂且搁置此事,林太傅和宋御史倒是从上朝吵到下朝。 直到林氏亲卫和宋家掌事同时出现,风尘仆仆,附耳密报,二人才惊觉儿女遭祸。 “好他个林召棠,从前虽然政见不合,可我只当他是个迂腐君子,到底品行正直,也就不和他计较,谁知他侄子竟然闹出这等事来!” 直到现在,宋熙回想起来,都不可置信、恍如梦中:“林凤岐——还有林凤岐!枉我从前对他青眼有加,可他、他……” 宋凌霄面色十分难看。 自从接回明意,他便沉默不语。 现在,他终于艰难地说道:“伯父……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宋熙皱起眉,疑惑地向宋凌霄看去。 从那日清风楼撞破之时,宋凌霄心中便浮现出一个隐约的猜测。 凤岐和明意若真是两情相悦,明意性子冷淡,瞒着自己有意中人也就罢了,怎么凤岐也瞒着他? 明明凤岐年近弱冠,是到了定亲的年纪了。 除非……对于某一方来说,这不是件皆大欢喜的事。 联想到周仪所说,林凤岐与徐佩珩有私情一事,宋凌霄原本不信,可是后来想想,徐氏经营漕船,干系重大,和淮阴使君自然交集颇多。并不是全无可能。 宋氏与淮阴往来两年的书信做不得假,加上那年花灯节的事,宋凌霄确定妹妹对林凤岐有意。 周仪所说的话,并非全是捏造。林氏亲卫也亲口告诉他,当天林凤岐约见之人是徐佩珩。 为什么会变成了明意? 现在一切已成定局,就算林凤岐清醒了,也只能担起责任,结两姓之好。没有别的办法。 妹妹早慧,心思一向缜密,宋凌霄是知道的。 其中的缘由和隐情,他不愿再去想。 他只是心头酸涩,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为什么要自作主张,为什么不能告诉兄长,让兄长帮你解决这些事情呢?明明他说过无数次,只要明意喜欢什么,他就算抢也要给她抢来。 事情演变到今天这个地步,宋凌霄也问不出口了。 他只叹道:“伯父,我知您生气。可是此事关系到明意的终身大事,既然他们……” 瞥了眼宋熙的脸色,宋凌霄把“早有情意”几个字咽了下去,含糊道:“林太傅也前来提亲,咱们还是答应了吧。” * 宋明意来到议事堂外时,正听到宋熙火气冲冲的怒斥。 她不禁顿住了脚步。 对于这位伯父,她向来是不大敢靠近的。 因为,他和宋府的掌事宋回,是唯二知道她过往经历之人。 她刚回府时,伯父也隐晦地提醒了她,切勿将此事泄露出去。她乖巧应答。 后来,便有了“宋家小姐自幼在道观清修”的传言,她知道这是伯父在为她遮掩,于是捧起道经,当真去凝神钻研,以免露了端倪。 正逢盛夏,是荷花菡萏盛开之季。一日,宋凌霄兴冲冲拿过她手中的道经,说要带她去个好地方。 碧波荡漾,芙蕖正娇。 宋明意二人泛舟采莲,直日暮时分。回京多日,她终于露出几分真心笑容。 可是,宋凌霄能想到来这里赏景,别人自然也能想到。 等到耳边传来娇腻调笑声时,宋明意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途径身侧的,又是一艘豪丽画船。 京都地处北方,花船并不多见。其实,只是王公贵族从软红阁中带了些美人出来游玩罢了。 可是,当这艘船经过身侧时,宋明意依然脸色苍白。 娇媚的女子和权贵调笑,从江船窗中露出半张美人面,还有鬓边极合时节的一朵芙蕖。 宋熙寻到码头来时,正见到这幅场景。 另一边,宋凌霄摘下一朵菡萏,要簪到妹妹鬓边。 和脸色铁青的伯父对上视线时,宋明意脑中嗡的一声。 二人被宋熙拎回去后,宋熙大骂了一通宋凌霄,还动了戒尺: “你成天没个正形也就算了,还带着你妹妹!游船?游船你也不看看时间、看看地点!” “你旁边是什么,你没看见?码头上漕丁还在装粮,一个个打着赤膊,你不害臊也就算了,还带着你妹妹过去……这是世家贵女能看的吗!” 宋凌霄还在辩驳,说人家靠气力吃饭,有什么可害臊的? 宋熙大骂:“贵贱有别,犹如天堑,你不跟好的比,专跟他们比?我看你这个世家子弟别当了,去码头装货吧!德行!” 以往宋凌霄经常惹得宋熙生气,却没动过手。 宋明意想,这是因为她。 画船上娇艳的名妓,码头上赤膊的漕丁,都是她过往中朝夕相处的人。 也是宋熙恨不得她从未见过的人。 从此后,宋明意更加小心谨慎,在宋熙面前更是如此,怕多说多错。 哪怕林凤岐在清风楼中说过,要改漕运路线,需要宋家相助上疏,她也没有说“我可以去请求伯父”。 怎能让宋熙知道她还没有忘记那些在江上讨生活的日子,还没有忘记春娘、阿玉呢?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推开这扇门,却听到兄长的声音—— “事已至此,不如成人之美。” 宋明意如坠冰窟。 “词不达意,含糊不清,你到底要说什么?” 宋熙仍然怒道:“他来提亲,宋家就要答应吗?” 可是宋凌霄所言,也确实有道理。宋熙烦躁道:“要么,林家诚心诚意、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把明意娶回去。要么,两家就此决裂,再无转圜!” 宋熙下了结论,冷笑一声:“林凤岐回京时,还在着手上疏改漕,有意劝说宋家共同上疏……可我看着盟约,不结也罢!” “不必决裂。” 议事堂的大门被沉重推开,露出一副清丽而又苍白的面容。宋熙和宋凌霄都顿住了。 宋明意径直走来,看都未看兄长一眼。 她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 “……明意愿嫁。”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11. 此生误(二)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2. 总擦肩 一个身影沉默着跪在林氏祠堂前,已经良久。 林凤岐垂首,面容隐在阴影之下,神色晦暗难辨。 幼时若是犯了错,林召棠常会罚他来跪祠堂,对着父母牌位反省己身。 林凤岐自小便极少受罚,唯有八岁时,与同窗动了手。林召棠气得动了戒尺,要他到祠堂里跪着,好好想想这样是否对得起逝去的父母。 景文帝初登基时,朝政不稳,有兵匪之乱。林凤岐父亲为救兄长而死,不久后,其母亲也悲伤过度而早逝。林召棠愧疚自责,此后一心抚养侄子,一生无子。 “凤岐,不要怪伯父对你严厉。你父亲去得早,林家这一辈只有你一个嫡系,若你不成器,你叫我百年之后有何面目面对你父亲?” 言语之间,尽是隐痛。 年幼的孩子沉默不言,没有再告诉伯父,他动手的缘由是对方讥笑他的身世。 林凤岐不愿再引伯父伤心,于是从此后学会了隐藏心思,做一位克己复礼的温文君子。 见此,伯父脸上的笑容越发多了起来,林凤岐也便随之微笑,人人赞其温润如玉,处事得体。 此后,他再也没有做过需要被罚跪祠堂的事。 后来,到了少年时,周仪因忌恨而拿他的身世做文章,林凤岐从容平静,无波无澜,只静静看着那人。 在他要做些什么之前,树上忽有一人翻身而下,提拳便打。 是宋凌霄。 从此,他有了第一位真心结交的好友。 好友对他毫无防备,真心真意,连妹妹失散在外的消息都没想着要瞒林凤岐。 林凤岐第一次许诺,诺言便是要护宋姑娘周全。 那时,他只当这位宋姑娘是好友妹妹,也预备将她当做妹妹对待。 可是,花灯夜里那场并非本意的相拥,宋明意那些沉默压抑的眼泪,让林凤岐隐约感觉到,他们似乎是一类人。 显而易见,宋明意并不愿意让宋凌霄见到她的狼狈,并为此极力掩饰。 既然她抗拒,那何必强迫她做不愿做的事? 于是替她遮掩,尊重她的意愿。 从幼时起,林凤岐从来没有得到过谁的纵容和放任,但是面对这个倔强安静的少女时,他却将这些给了她。 谁能料到,世事无常。 林召棠终究不忍:“凤岐,起来吧,伯父没有罚你。你手腕上还有伤,还在渗血,若不好好将养,日后落下病根可如何是好?” 目光触及侄儿垂在身侧的手,林召棠叹了口气。 林凤岐静静道:“只是左手上的一道伤罢了,哪里及得上侄儿犯下的错。” 药物迷人心智,但林凤岐到底还保留着一丝清明。为了不铸成大错,他捡起碎裂的茶杯瓷片,在左手手腕上刻下深深划痕。 鲜血混着打落在地的茶水蔓延开来,蜿蜒出骇人的痕迹,甚至沾染了少女衣裙。 只希望,不要因此误人终生。 林召棠道:“既然知道是错,那便弥补,为时未晚。你昏迷时,伯父已经去宋家提亲了。” 林凤岐蓦然回首,凤眸微睁,愕然而又急切道:“伯父!这怎么可以!” 林召棠不解道:“你坏了人家姑娘清誉,当然要负责!难道因为宋小姐自幼在道观清修,觉得人家配不上你?你不喜欢?” 话到后来,隐含怒意。 “没有!” 林凤岐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他自己便怔住了。 片刻后,林凤岐回过神来,继续艰难说完:“……可是,伯父您有没有想过,您这样是在逼她出嫁,要她嫁给一个加害者,这对她来说不是弥补,是更残忍的伤害啊!” 林凤岐对伯父一贯恭顺,少有如此疾言重语:“伯父,您和宋大人不能就这样给她定了婚事!……” “可是,宋姑娘已经答应了。” 林召棠看着顿时失声的侄儿,重复道:“亲口答应的。” * 十一月初,正是各州漕粮转运之时。 按照转运目的不同,漕粮可以分为三类,一是供御,也就是运送京都;二是供军,若起战事,便就近调粮;三是输纳本州。① 徐家几乎尽数接管了江南漕粮的供御运输,此外,各州仍有相应的漕粮运额,依然各行其是。 这一次,徐氏商队便正好撞见荆州北上的漕船。 “娘希匹,该死的狗官,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徐氏商队中,一名大汉骂道:“各州各县的漕粮数量多少,户部度支司下发的条例明明白白,荆州漕吏居然敢向百姓虚报那么高!这马上要过冬了,人家吃什么?!” 旁边众人无不脸色铁青。 大梁律法,供御漕粮是按照航道,向陵江沿岸的八个州县征收,百姓皆要缴纳。如果实在家贫、拿不出粮食,便可以出一个男丁来服漕运徭役,以此相抵。 这些人原先为何成为江南漕民,多于与家中漕粮征收有关。 若是沿岸江民,也就罢了;可若是农家子,也只能舍了田地,来做这水手挽夫。 是以,这些跟随徐氏商队北上的江南漕民们感同身受,无不咬牙切齿,对荆州漕吏怒目而视。 “亏我们路上碰见荆州漕船,怕这届漕丁不熟悉北方洛河水道,还好心给他们引路。直到京都码头,都开始卸货了,才知道他们干了这样的混账事!” “对啊!要不是他们船上漕丁不小心说漏了嘴,咱们还不知道呢!” “荆州百姓真可怜……” “交不上粮,被征来做徭役的更可怜!……” 荆州漕丁正在押运官吏的催促下卸粮,路上偶遇的徐氏漕船水手过来问了一嘴,漕丁如实回答后,便见对方脸色骤变,转头回了徐家漕船附近,不知说了什么。 然后,徐家漕船边的水手便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声音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激愤,一声声怒骂暴啐,一个个转头怜悯地看着他们。 荆州漕丁陆陆续续放下货物,茫然地直起腰来,面面相觑。 好像,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被揭破了。 * 大梁为疏通漕运,特地开凿各地水渠,只允许漕船通过。但是陵江与洛河水面广阔,自是不拘官商民驿,皆能通行无阻。 南民北上,便是由陵江转洛河,再抵达京都码头。 徐氏江南漕船与荆州漕船先行抵达码头,缓缓停岸,一艘颇为气派的私船紧随其后。 一位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隔窗眺望,见京都繁华盛景,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正是荆州富绅,阮氏家主,阮庭松。 “朝缙,这便是京都了。能不能上这青云路,就看你明年二月会试如何了。” 阮朝缙正是其子,家里到处为其延请名师,二十余岁才堪堪过了乡试。 不过,这乡试是如何通过的,还有待商榷。 听闻父亲又在劝学,阮朝缙心虚地看了一眼身侧。 一位清秀俊雅的少年会意,便笑道:“父亲为兄长劳心劳力,现在更是举家抵达京都,一切安置得如此妥帖,兄长自然能专心进学。以兄长的聪慧,自然无惧会试。” 阮朝缙相貌平平,少年的秀雅容貌与其全然不似,自然不是其亲弟,而是五年前阮庭松带回的养子,阮浮玉。 阮庭松瞥了一眼阮浮玉,看起来并不想多说。身边雍容端庄的阮夫人倒是浅笑回答: “浮玉说的有理。待到了京都住处,一切都有父亲母亲呢。你们二人什么也不用管,只好好进学,准备会试。” 闻言,阮浮玉眼眸瞬间亮如繁星。 阮夫人还想对阮浮玉说些什么,却被阮庭松打断:“前面抵达码头的,是不是徐氏商船?” 船舱中只有四人,闻言,阮朝缙也习惯性地望向阮浮玉。 阮浮玉自觉依言起身,出去察看。 身后依稀传来阮夫人不满的声音:“都到了京都,您怎么还是把浮玉当做仆从一样使唤?他和朝缙一样,都是你我的孩子呀……” 等阮浮玉掀帘回到船舱时,阮夫人已换上一贯的温柔神色,微笑望着他。 “什么?码头那里闹了事,荆州漕丁和徐氏水手打起来了?” 阮庭松皱眉,阮浮玉更正道:“回父亲,荆州漕丁是自家押粮的官吏……打起来了。” 阮庭松更加不可置信:“区区漕民,敢殴打官员?他们要造反?!” 阮浮玉便把原委说了一通,最后道:“徐氏水手中,多有江南漕丁。也许是看不过荆州官吏盘剥,也有人跟着动了手,才闹得这样大。” 阮夫人闻言垂眸,叹了口气。 阮庭松倒是不以为意。 荆州漕吏盘剥百姓,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荆州刺史这个父母官都没说过什么,哪里轮得到徐家去出头。 他只是略有遗憾:“可惜了,听说此番徐氏家主也在漕船上,本来还想借同行的机会,和徐氏搭上线的。看样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阮朝缙奇道:“父亲,您从前不是总念叨‘士农工商’,商业下贱吗?怎么还想和徐佩珩结交?” 早年曾中进士,是阮庭松极为自重之事。他斥责儿子: “一介女流,又是商贾,怎配与诗书之家结交!不过是看徐佩珩经营漕运,日渐坐大,不知哪日便将商队伸到荆州来。到时,咱们抢占先机,率先得利罢了。” 说着,望了望码头上斗成一片的赤膊百姓,痛声历数自家余粮所剩无几、红着眼眶的漕丁,阮庭松不耐烦地合上了窗户。 他无意地扫了一眼舱内的某个角落: “贱籍永远是贱籍。” * 码头闹出的荒唐事,最终被定性为漕丁私斗—— 荆州漕丁与徐氏带领的江南漕丁在卸货时发生矛盾,动手泄愤罢了。 两方人皆被收押,历时几乎一月。 牢狱内,被关押的大汉怒道:“放他娘的屁,睁眼说瞎话!要按这么判,被关的只有咱们兄弟和荆州漕丁?那些黑心的官呢?” 前来保释的徐氏副手一边带他们出狱,一边冷笑: “郑良,你给老子闭嘴。要不是大理寺还有几个好官,你以为你们只是被关押?荆州漕丁早被安个以下犯上的反民帽子,拉出去斩了!” 他警告道:“家主还在外面等着呢,这几天为了你们到处疏通,幸亏那个许大人还算通情达理……闭紧嘴巴,别乱说话!” 听到徐佩珩为他们奔走,愤愤不平的众人立刻安静了。 纵使徐家家业再大,一介商贾,也无法与朝廷命官相争锋。 经手此案的,正是大理寺丞,许如观。 许如观对面之人,亦是一身男装,身材高挑,英姿飒爽。一眼望去,叫人首先为其从容风姿所动,而无心去探究男女之别。 这些日子,徐佩珩不仅在营救自家人,还在帮荆州漕丁周旋。 许如观脸色沉沉。 一个女行商尚且怜惜民情,荆州的官员却做出这等事来。 只可惜,官官相护。许如观只是六品寺丞,独木难支,无法替他们洗清冤屈,只能改换轻罪,让他们还有希望归家。 就连那日在清风楼中,周仪凭空污蔑徐佩珩和林凤岐——且不说他相信林凤岐不会做出毁女子清誉的事情,就说徐佩珩一直为此事奔波,哪里有空去和人私会? 他想帮二人澄清,却人微言轻。还不如宋凌霄反手拔剑来得有效。 宋家公子有家世可以做后盾,可以潇洒恣意,许如观却没有。 郑良一行人臊眉搭眼地从狱中出来,徐佩珩狠狠飞去一记眼刀。再回头时,对眼前这位许大人添了几分真心感激:“多谢许大人。” 官商不能过从甚密。面对徐佩珩的道谢与客气相邀,许如观自然知道这只是礼节。于是微笑推辞: “在下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友人婚宴,不得不去。” 说罢,看徐佩珩脸色如常,许如观顿了顿,又斟酌道:“今日大婚之人,乃是昔日的淮阴观察使林凤岐,徐家主可知?” 徐佩珩茫然抬头。 许如观走后,徐佩珩纳闷道:“这人说话怎么云里雾里的?话里话外让我跟官员保持距离,免得被抓住把柄……难道是嫌我刚刚太客气了? ——还有,林使君娶了宋郎君的妹妹?林家和宋家要联姻?从前怎么没听到过半点风声?” 她与这两家的年少一辈继承人都有往来,更遑论宋家和徐家祖上还有隐秘的亲族关系。若有婚约,徐佩珩没理由不知道。 她转头问副手:“码头之事,事发突然,那日我一直忙着处理。后来我让你去清风楼告罪,取消相见之约,你去了吗?” 该不会林使君和宋郎君都已经到了清风楼,二人相谈甚欢,干脆结了姻亲? 那她徐佩珩还真是个媒人。 副手面露难色。 等他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宋家郎君手持长剑,怒气冲冲地守在厢房门口,常跟在林使君左右的亲卫匆匆策马奔出,不一会儿,宋府掌事宋回也赶来了。 副手自然是认识宋回的。多年前,宋回说自己家中有位女眷孩童丢失,希望经营水运的徐氏能帮忙找寻。 虽说徐副手找遍陵江商船,都没找到那孩子,但是这份情终归是宋回欠下了。 他本想询问宋回,但见其脸色极其难看,便悄然离开。 面对徐佩珩询问的目光,副手做了个手势,屏退四周。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12. 总擦肩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3. 花烛夜(一) 十里红妆,流水盛筵,珠玉铺街,高朋满座。 迎亲路上,不住地有嘈杂讨论声: “新郎官真俊哪!” “那是,陛下当年亲口称赞的‘林氏玉郎’呢!” 有胆大的女子高声喊了句“林玉郎”,然后几个姐妹打闹窃笑:“输了输了!人家没有转头看你,快,簪子拿来!” 那女子也不生气,摘下头上小钗塞给姐妹,笑道: “他不回头,那才对呢!人家娶亲啦,当然要对妻子一心一意。就是可惜,没见到宋家小姐真容。她七年前回京……哎呦!” 人群拥挤,推搡之间,她不慎撞到了一位少年书生。 “对不住,对不住……哎呀,你们后退些,别踩了人家的书!” 对方怀中书籍零落一地,女子们连连帮忙捡回。抬头时,瞥见那俊雅容颜,不禁颊飞红霞。 少年小心地将书籍抱回怀中,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不妨事,几位姑娘不必挂怀。” 到底男女有别,女子们私下调笑是一回事,和男子往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们正要红着脸退去,却听这书生问道:“方才听各位姑娘说,宋家小姐,是七年前回京的?” 女子们便打开了话匣子:“对呀,宋小姐一直在道观清修,七年前才被接回京都。” “对呀,听闻甚爱道经,回京后深居简出,就算偶尔出门也是去道观。京中还以为她无心婚嫁呢,没成想,嫁给了兄长好友!” 之前调笑“林玉郎”的女子还在关注容貌:“虽说没见过宋小姐,不过,看她兄长宋公子的长相,她必定也是位美人吧……” 阮浮玉含笑听完。 转过身时,笑意逐渐散去。 七年前,他也曾有个失散的“妹妹”。 当时阮庭松在淮阴偶然见到春娘养子的诗文,大发慈悲愿带他离开花船,回到荆州。少年阿玉好不容易求得他松口,皱着眉头允诺阿玉带上妹妹。 可是回到花船后,物是人非。 有船妓讥笑:“你妹妹攀高枝去了,你还惦念人家呢?” 少年阿玉回身望去,漆黑眼瞳中沉沉如墨,勾了勾唇:“既然知道是‘高枝’,那便小心祸从口出。” 最后四个字,念得格外缓慢,那船妓瞬间变了脸色。 春娘躲闪着他的目光,对他道出真相。 原来阿纯回了属于她的家,原来春娘也要走了。 ……真是可笑,他怎么会听到“七年”这样的词,便去追问呢?宋家小姐长于道观这样的清静之地,又怎会与那种风尘场所有关。 那样的卑贱过往,谁又愿意承认?纵使相逢,与其各自难堪,不若不识。 阮浮玉抱着书走出人群时,恰好和重重护送中的豪丽花轿擦肩而过。 一抹鲜红的轿影消失在阮浮玉的眼角余光,他顾自扶正了怀中的书。 * 凤冠霞帔,红烛摇曳。 婚礼盛大又繁复,待到一切仪式落幕,已是月上梢头,只露出一丝好奇的光晕窥探窗内,一睹新妇芳容。 吉祥如意双面绣样的精致鎏金扇之下,是一副极为秀美的玉颜。本是清波芙蕖,又添艳丽红妆,更加迎日华而灼人目。 只是这双秋水剪瞳中,并没有新妇该有的羞怯与期待。 偌大的新居卧房中,只有碧如一位侍女。 碧如素日直来直去,并不怎么会察言观色,今日却抢先替宋明意遣散了所有仆婢,还小姐一个清静。 “碧如,你也下去吧。” 面对碧如立刻警惕起来的目光,宋明意叹了口气:“不必时时刻刻盯着我了。为了一场婚事便要寻死,也未免太不值当。” “大喜之日,说什么死不死的!”碧如吓得连忙截住她的话,低声默念了句什么,似乎是在替她向诸天神明告罪。 “碧如。” 宋明意静静道:“我比你更明白,生命有多脆弱,就有宝贵。” “这场婚事,是我自己选的。” 碧如诧异地抬起头来。 大梁婚礼皆是在黄昏举行,当迎亲的锣鼓声在宋府门前响起之前,宋明意收到了一封信。 碧如还在纳闷,是谁这样不识时务,大喜的日子来传信?而且还不是通过门房所传,可疑极了。 宋明意却一眼认出了信中笔迹。 是徐佩珩。 信中寥寥几句,什么也没有多提。只附上一枚玉佩: “若宋小姐有需,可持此玉佩到任一徐氏商行。徐氏上下,无所不应。” 信中称她为“宋小姐”,而不是“宋郎君”。 徐佩珩什么都知道了。 可她对宋明意郑重许诺,“无所不应”。 是宋明意冒名顶替、欺瞒在先,才促成那样一个错误的相约,但徐佩珩依然在歉疚,在想办法补偿她。 从清风楼意外之后,宋明意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是见到“无所不应”四个字时,眸中终于蓄起水雾。 从幼年到少女,每一次,在她落难之时,都遇到了来自女子的善意和温柔。 原来她也不是倒霉透顶。 如果她拿着玉佩逃婚,徐佩珩是不是也会帮忙呢? 这个促狭的念头一闪而过,宋明意拿着玉佩,泪水还来得及擦,却忽然笑了出来。 徐佩珩会的。 但宋明意不会让她陷入两难之地。 从在宋熙面前说出“愿嫁”之时,宋明意便下定决心,无论用什么办法,她要促成漕运运输之法的改革。 就像当时在清风楼,她和林凤岐所谈之事一样。 宋家在御史台极有话语权,和林家不能反目。与其结仇,不如结亲。 她原本也无心情爱,大不了,等促成漕运变法之后她便自请和离,然后去道观度过余生。 更何况,有了这枚玉佩,她以后也不必再去道观了。 宋明意袖中藏着这枚玉佩,直至上了花轿,离开宋府时,再也没有多看宋凌霄一眼。 碧如见小姐今日神色比之前好了很多,不似作伪,终于舒了一口气。又道: “可是,小姐,您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也没有好好睡过觉了。郎君和宾客们还在外面,不到月上中天是回不来的,您先休息,我去门外守着。若是郎君来了,碧如先来叫您!” 说罢,还贴心地把床上叠好的枕褥垒在一起,堆成一个靠枕,半拉着宋明意倚在旁边。 碧如说的不错,她确实几夜没怎么合眼了。 这几日,宋明意一闭上眼睛,就是枕边要多一个陌生男人的惊恐。有时候,甚至还会梦见花船上的那些恩客,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似乎在看一个即将走入牢笼的猎物。 人们驯兽,都是在它们年幼时进行。哪怕它们长大后拥有了可以与之抗衡的力量,面对见惯了的鞭子,也下意识地发出一如幼兽时期的哀鸣。 童年的伤疤最难修复,年幼时的恐惧最难克服。 如此往复,她心力交瘁,没有崩溃痛哭已是她的底线。 碧如轻手轻脚地出去了,宋明意倚在床边,终于阖上双眼。意识模糊时,她迷迷糊糊想: 等林凤岐过来时,她再同他说明缘由,二人做个契约夫妻罢了。 他不是人人称赞的君子吗?毁人清誉,一定心有愧疚。她拿着这个把柄,林凤岐还敢拒绝吗? * 名满京都的林氏玉郎,今日与同为清流的宋氏缔结良缘。 时逢林凤岐述职升迁,景文帝闻其婚事,干脆赐其府邸,笑谓之“三喜临门”,足可见其恩宠。 同僚无不举杯共祝,笑语连声,热闹非凡。 就连意外之后久未相见的宋凌霄,也在这喜宴之上酩酊大醉。 他踉踉跄跄扑过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摇晃着新郎的肩膀,颠三倒四道: “凤岐……林凤岐!我不管你们从前是怎么回事,现在事情已成定局,是你自己来迎娶明意的! 既然娶了她,你必须要对她好。你敢让她掉一下眼泪,我拆了你的新居!” “哦,不对,你不在乎身外之物……那这样!你要是敢欺负我妹妹,明天我就去把御史台所有人都给揍一遍!让所有御史三天三夜爬不起来,挨个儿弹劾你……哎嘿,老子是白身,老子不怕!” 御史大夫宋熙闻言大怒:“逆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宴席之上所有的御史、家里亲朋供职御史台的,全部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就要把宋凌霄给抬走。纷纷道: “宋郎醉了,宋郎醉了!” “婢女呢?快给宋郎君煮点醒酒汤来!” 然而醉鬼恼起来,又岂是这些文人可以治得住的。宋凌霄甩开他们,骂道: “干什么?又想堵老子的嘴!你们干什么都瞒着我……林凤岐,妹妹不跟我说实话,我不怪她。都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没关注过她的心事……” “可是你,你怎么也瞒着我?你要是跟我说实话,我……唔!” 婢女终于端来醒酒汤,满头冒白汗的御史台众人们怎么也没想到,来参加同僚婚宴,竟然参加出了上朝的阵仗。同僚同心,一起掰开宋凌霄的嘴,给他灌了下去。 喧天的宾客声终于散去,偌大的院中只剩林凤岐一人。 林凤岐一直推脱、不肯饮酒,那想要敬他酒的人大部分都被宋凌霄给挡了去,是以他身上没有一丝酒味,绝不会惊扰了那房中新候的年少妻子。 可是此时,朱衣绣服的年轻郎君,脚步却不如从前般平稳。 宋凌霄迷醉之间,迷迷糊糊地嘟囔道:“只要妹妹喜欢,我就是抢,也要把他抢来给妹妹做夫君……听见了没……林凤岐……” 朦言醉语,旁人只当他又在发酒疯,而林凤岐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只要妹妹喜欢”。 他心中,缓缓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这种猜测,简直如同冬日生花一般,实在是太无凭无据,却又太让人忍不住驻足回望。 红烛高擎,微风从窗边吹来,吹动烛火摇曳,扑闪着眼睛,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13. 花烛夜(一)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4. 花烛夜(二) 碧如守在门外,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就在眼睛即将眯起时,碧如猛然回神,打了个激灵:她还要帮小姐望风呢! 都说林郎君为人温文,可这是花烛夜呀,终归是不一样的。若是他一时忘形,不知体贴,那小姐今晚…… 可是,就在她刚刚错神之际,一双乌缎云纹锦靴已经行至眼前。 锦靴之上,是绛纱弁服。 林凤岐刚刚却宴,便见一个眼生的侍女转身就跑,连行礼都顾不上,似乎全然不知自己这样有多么显眼。 就算林凤岐本来没看见,这样一来,也不得不注意了。 这样生疏,自然不是林府中人。 “慢着。” 新婚郎君的语调并没有多么高扬,也不带任何怒气,听起来平静柔缓。 碧如只好俯身请罪,硬着头皮回答了自己乃是新妇婢女,心中默默祈祷这位郎君不要过于古板、对妻子过于严苛。 林凤岐颔首,唤了声“碧如”,却惹得这婢女的头更低了几分。 “为何仆役都守在外围,你也守在房外?” 碧如嗫嚅,这怎么告诉郎君,大喜之日,小姐却在浅眠补觉? 更不能让他知道小姐婚前寝食难安啊! “小姐……小姐今日路途劳累,奴婢便劝小姐休息片刻。” 说到这儿,她猛然抬头,急切道:“真的是片刻!是奴婢打了瞌睡,见了郎君,才想起自己忘了去唤小姐……” 说完,碧如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宋家和林家都是世家清流,府邸都在高官云集的宣阳坊,如何算得上“路途遥远”? 哪怕说句“仪式繁复”也成啊! 碧如已经快哭了。 面对这样拙劣的应付,林凤岐好像并不在意,只淡淡应了声。 碧如肩膀一松,只要郎君没有往“宋家小姐嫁得不情不愿”这方面想就好。 紧接着,便听郎君缓声道: “你是宋姑娘的贴身婢女,在林府,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报信之事,并不需你亲自去做。不若令一小婢候在暗处,观察动向;你来出面周旋,拖延时间,更加稳妥。” 林府的郎君,居然在教碧如如何在林府应付主人。 碧如目瞪口呆。 回过神后,她忍不住道:“回郎君,小姐的贴身婢女,只有碧如一个。” 世家贵女出行哪个不是前呼后拥,这极不符合常理。 那时,卖身为奴的孩童们排成一排,瑟缩着低头,等待贵人的挑选。 碧如那时并不是这些人里最出众的,相反,她最为瘦小、最为不起眼。若说有什么能吸引贵人视线的,那只有脸颊上令人皱眉的灰尘。 一位少年拉着一袭纤弱身影跑了过来,兴冲冲地问:“阿纯,你喜欢哪一个?以后她就可以一直陪着你了!” 那些孩童里,有男有女,年长些的都在卯足劲希望能被贵人留下,只有碧如懵懵懂懂,甚至不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 碧如好几日没吃饭了,一时头晕,站立不稳,重重摔在一边。 牙婆臭着脸把她拎起来,然后和旁边的看守窃窃私语:“我就说别带她来吧!年纪这样小,又没有人家愿意白养丫鬟到能干活的年纪。下一家是软红阁,送到那里得了……” 软红阁是什么地方,那时的她并不清楚。只看到同行的人都面带怜悯地看向她。 谁知,牙婆话音刚落,这位被唤作阿纯的贵女,买下了其中所有的女子。 面对兄长的询问,她淡淡道:“兄长和伯父惯用小厮伺候,可是到底不如女子细心。瞧,兄长的衣袖破了个洞,都无人注意得到。” 见妹妹这样关心自己,少年一脸感动,连连点头,无一不从。 可是那些精明干练的婢女,小姐一个都没放进自己房里。 “这丫头这么小,如何能做贴身婢女?” 小姐却道:“她年纪这么小,还没到做婢女的年纪,牙行就把她带了出来,自然因为看出她是个好苗子。” 思及至此,碧如来了底气,腰杆都直了几分。在郎君问及为何时,傲然回答: “小姐说,奴婢是好苗子!别人她用不惯!” 林凤岐哑然失笑。 她年仅十几岁,一路畅通无阻当上唯一的贴身婢女、陪嫁丫鬟,却怎么连望风都不会?这句“好苗子”实在要打个问号。 而碧如长到现在,对此无知无觉,一派天真烂漫,丝毫不如其他人家的婢女那般会看人眼色。 可见自从到了宋明意身边,一丝磋磨都没有受过。 碧如就这样被纵容着长大。 恐怕连她自己都无知无觉。 林凤岐没有拆穿宋明意善意的谎言,只是转身向燃着花烛的新房走去。 * 夜幕已深,红妆睡去,却仍蹙起秀眉。 绣着吉祥如意纹样的鎏金扇跌在地上,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捡起。 林凤岐的动作极其轻微,控制着声响,以免惊醒了年少的新婚妻子。 待他直起身来时,却忽然听到她睡梦中声声呢喃着什么。 ——“哥哥”。 宋明意还陷在梦中。 梦里,阿玉没有撕碎那一纸诗文,洒落船尾。而是把这张薄纸郑重地交给了她: “阿纯,不要再让世上出现像我这样的人了……春姨,月姨,还有我娘,她们都太苦太苦了。” 宋明意望向手中的诗文,阳光照在这略显劣质的墨上,平白添了如金浮光,熠熠相映。 待她再抬起头来,画面一转,宋凌霄一脸歉疚地望着她: “明意,兄长错了,兄长不该在你出事后想着息事宁人,把你嫁给凤岐……” 听到兄长迟来的道歉,宋明意的手指一颤。 紧接着,宋凌霄又道:“ 既然你和凤岐成亲多年却无子,白玉观卦象上也说你们两个命数不合,那兄长便做主让你们和离吧!长兄如父……” 宋明意哀伤的目光顿时愕然。 紧接着,愤怒与怨怼层层迭起,如同滔天浪涛。 去他的‘长兄如父’!你缺席了我五年的人生,你无视我所有的理想与选择,现在却自以为有权主宰我的婚姻、我的未来? 多年来掩盖在沉默与冷淡下的情绪终于爆发,宋明意狠狠一个耳光打去—— 却被制住手腕。 宋明意睁开眼,眼前一重重模糊的影子逐渐归位,一副如玉如琢的俊雅容颜逐渐清晰。 近如咫尺。 她本就是斜倚在床边小憩,梦中惊怒交加,挣扎挥手,下一刻就能翻下床去,林凤岐这才出手扶住了她。 宋明意全然不知。 对面这副俊雅容颜中还略带愕然,仿佛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却也没有松开手。 一室之间,她只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和心跳。 就如清风楼那天一样。 被封存的残余回忆如藤蔓般从心底逐渐攀出,那些刻意用来遗忘的时间仿佛成了养料,将那些破碎画面变为吉光片羽,覆上朦胧旧纱。 清风楼之事,委实不能怪林凤岐。 是她摇摇晃晃去捡茶杯,才跌入他怀。 那双揽着她的手臂也甚是无措,几次三番想要推拒她,却败在她阴差阳错的一个吻上。 即使有药物的作用,宋明意也无法否认,是她先主动的。 而且后来,没有推开。 那天意识混沌时,带着暖意的相拥,温软暧昧的亲密,交缠的气息…… 通通浮现在林凤岐的脑海中。 如果有同僚同窗看到林凤岐这般,一定大为不解。 朝堂上沉稳有度、游刃有余的林玉郎,也会有张口无言的时候吗? 林氏素来出君子。林凤岐作为这一代唯一的嫡系,更是将克己复礼做到极致。 他从不许诺,第一次许诺,便是年少时对宋凌霄说,要护他妹妹周全。那时他是想把这个沉默内秀的少女当做妹妹看待的。 可是,自从那场荒唐的意外后,他无法再将这个想法践行下去。 伯父告诉林凤岐,宋家小姐亲口许婚。 宋凌霄醉语,说是“妹妹喜欢”。 现在,这双曾冷淡无波、曾泪光潋滟的杏眸离他这样近。 这不是“兄妹”的距离。 如果……如果她是愿意的,那么这场婚事,又有何不可呢? 于是,他低头启唇,想要打破这份沉默。 温热的气息骤然唤回了宋明意的神智。 于是,还没等林凤岐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宋明意便猛地挣扎起来。 “放手!” 她躲得太急,凤冠上的珠花钗钿都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直到后背重重磕到床架,宋明意忽然惊觉: 今晚是花烛夜。 宋明意脑海中“嗡”的一声,素来冷淡的神色终于碎裂了。 她的手足无措,慌张躲避,林凤岐尽收眼底。 不该如此。 假如她真如凌霄所言,是因为自己心意才嫁入林家,怎会下意识地逃离? “宋姑娘。” 一如既往的温润声音响起:“在问清楚之前,在下不会唐突姑娘。” “你……不要怕。” 林凤岐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终究是个不大熟悉的外男。可是今天,宋明意却与他阴错阳差缔结姻缘,同处一室。 即使知道他素有君子之名,宋明意也难以克服本能,一颗心七上八下,神色也随之飘忽不定。 当这个温润声音说出“不会唐突”“你不要怕”时,宋明意下意识舒了一口气。 片刻后,宋明意刚刚松懈下的神色僵在脸上。 “……我没有怕。” 宋明意迅速调整回了冷淡无波的表情,敛衽坐端。 “林郎君要问何事?” “在下想问,宋姑娘答应这门婚事时,是否是出自本心?” “还是……因为那场意外,宋姑娘不愿让林宋两家反目成仇,所以才委身下嫁?” 宋明意怔然。 她还只有十七岁,幼时有春娘阿玉护着,不必去学讨好逢迎;回京后,又将自己封在方寸内院中,只用冷淡外表示人。 所以,她还不懂如何才是真正的伪装遮掩。 宋明意还在思索如何回答,林凤岐已经了然。 一室静默中,他俯身替宋明意捡起掉落在地的珠钗,放回到高擎红烛的桌案之上。 她刚刚醒来时,那声急切又充满惊慌的“放手”,是不是早在清风楼时就想喊出来的呢? 从宋府初见和花灯之夜,林凤岐便看出了,她虽不爱言辞,却十分倔强。 清风楼的那场意外,虽然林凤岐及时划了手腕来保持清醒,并未酿成大错,可是那些相拥相吻终究存在。 对她来说,恐怕已经极为难堪。 他又何必追问下去? 离开之前,林凤岐静静道:“清风楼那日,是在下之错。宋姑娘,对不住。” “你早些歇息罢,不必担忧了。”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14. 花烛夜(二)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5. 风雪时 在了解宋明意嫁入林氏是迫于形势之后,林凤岐没有再出现在宋明意的眼前。 就连晨昏定省,也被林太傅免了。 “免了?” 宋明意蹙起眉,重复了一遍。 碧如点头:“是呀,林郎君差人说的,说是林太傅平日政务繁忙,不必晨昏定省。” 宋明意:“……可是这两日恰逢休沐。” 而且是新婚。 可是来人传信说得明明白白。况且林凤岐新婚时得陛下恩典,赐了宅邸,自然和林太傅分府别居。她如果要晨昏定省,还得穿过整个宣阳坊。 宋明意果断应了。 她如今早已不在意什么声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比起晨昏定省,她更在意另外一件需要应付的事。 第三日,正是回府省亲的日子。 林凤岐差人来问是否同行,宋明意左思右想,还是拒绝了。 碧如急切道:“小姐!出嫁新妇省亲,郎君怎能不跟从呢?这样,别人会以为小姐您……” 受了郎君冷落。 宋明意早已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她只是想起花烛夜时,林凤岐问她“是否出自本心”,得到沉默的否认后便识相地先行离开。 这句话,兄长从来没有问过她,反倒是林凤岐问出了口。 从那天后,林凤岐便宿在别院,想来应当是与她一样,并不想促成这桩婚姻的吧。 她不愿做戏扮笑,和陌生人佯装恩爱,想必林凤岐亦是如此。 宋明意不愿让一个尊重过她意愿的人为难。 她淡淡道:“我自会向伯父解释。郎君刚刚擢升,政务繁忙,岂能因私废公?” 连理由都找好了。 来询问的小厮不禁哽了一下,抬眸偷偷望了一眼主母,便恭顺地退了出去。 此时,林凤岐刚刚从太傅府中归来。 他自幼克己守礼,林父死后,伯父林召棠一心抚养侄儿,至今未娶,他便以亲父之礼待之。 林召棠平日上朝,他不能晨间省视问安,便在休沐时晨昏定省,多年如一日,哪怕林凤岐入仕之后也未改变。 按理来说,这几日应该是林凤岐携新妇前来拜见。 林凤岐只道:“若哪家女儿因清誉被毁而被迫出嫁,想必这家母亲最关心的是女儿是否捱过难关,而不是能否恪守一个新妇礼法。伯父,还请将心比心。” 此事是林家对不住宋姑娘,还有何面目同他人讲礼法? 林凤岐提及那场意外,林召棠只能叹道:“是我们林家对不住她。” 说罢,林召棠凝望着侄儿:“陛下赐了宅邸,你既然已经在大婚之际搬入,那么各府料理各府事。晨昏定省,日后便不必了。 伯父……也不会再多拿礼法去约束宋姑娘的。” 归来之后,小厮便原样转述了宋明意的话。 听到“不能因私废公”时,林凤岐微微颔首,示意知晓:“那便备车吧。” 小厮:“……啊?” 时逢休沐,林家郎君大婚的第三天,马车正向尚书省行去。 小厮一边驾车,一边忍不住道:“郎君……您还真要去处理政务啊?” 他还以为主母娘子只是不想让郎君跟去,找了个借口!没想到郎君真有这么忙! 传来的回答言简意赅:“留心看路。” 小厮收回眼神,却被身后追上来的策马身影惊得差点松了缰绳:“宋郎君!” 宋凌霄是专程过来的。 自从他心中升起了关于林凤岐、徐佩珩还有明意三人关系的猜测后,哪怕违心促成了明意和林凤岐的婚事,他也镇日坐立难安,更担心若林凤岐对妹妹无意,明意的处境会不会艰难。 到了省亲之日,他更是忍不住先行策马过来,结果走到半路就看见林家马车。 就是这马车方向不太对。 宋凌霄一跃而上,挑开帘子一看:“……” 里面孤身一人的林凤岐:“……” 宋凌霄不可置信:“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林凤岐摸了摸鼻子:“……去处理政务。” 宋凌霄:“……今天是省亲的日子!你,你就这样抛下我妹妹?又是休沐,又是婚假,你处理什么政务啊林凤岐,你是升迁成了尚书左丞,不是丞相!” 如果说宋凌霄之前还只是猜测,那现在他几乎确信了,林凤岐对妹妹无意。 他冷了脸:“我知道,那日你邀的是徐佩珩,不是明意。” 林凤岐默认。 对上好友默然的神色,宋凌霄心里一沉。对于凤岐来说,撇下心仪之人另娶她人,心中又岂能好过。 可是涉及到明意,宋凌霄只能硬着头皮道:“可是,现在木已成舟……你既然娶了她,就该好好待她!” 还未等林凤岐开口,宋凌霄匆匆道:“你好好想想吧。先彼此冷静冷静也是好事……我回去看明意了。” 说罢,少年郎君策马扬尘而去。 林凤岐挑帘望去,不禁蹙眉。 那场意外已经过去月余,后来林凤岐也知道徐佩珩失约是由于漕丁斗殴一事。 宋凌霄为人豪爽恣意,并算不上细心,连记性都不大好,为何忽然提起? ——还有那日喜宴上,险些让林凤岐生出误会的醉语。 “调头,去宋府。” * 省亲之时,面对伯父宋熙小心翼翼的各种询问,宋明意的回答均是: “林家待明意很好。” “并未不妥。” “不必忧心。” 宋熙还要问及林凤岐为何不来,他问一句,宋明意便答一句,都是在为林凤岐开脱。 宋熙看着侄女,叹了口气:“也罢。看到你属意这门婚事,伯父就放心了。” 浑然没有注意到一旁宋凌霄的脸色。 待到只剩兄妹二人,宋凌霄闷声道:“你真这么喜欢凤岐?你……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宋明意几乎要冷笑:“兄长给我挑的好夫婿,还容得我喜不喜欢?还需要问过我的意见?” 宋凌霄怔然:“什么叫我给你挑的?” 宋明意脸色已经冷如寒霜:“你亲自给林太傅递的信,亲口说出的要‘成人之美’。宋凌霄,你都忘了?” 她压抑已久的愤怒终于爆发,可是宋凌霄却茫然道:“难道这门婚事,你不乐意吗?” 宋凌霄,她的亲生兄长,亲口问出:“当时在清风楼……你难道不就是去见凤岐的吗?” 宋明意如坠冰窟。 她连声音都在发颤:“……是谁这样告诉你的?” 宋凌霄终于意识到,事情好像超出了他的预料。 妹妹素来冷淡疏离,他从前摸不透她的想法,又顾及妹妹的自尊,才不敢向她质问确认。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说出了那些冒名与淮阴往来两年的书信,说出了林氏亲卫亲口确认郎君所邀之人是徐佩珩…… 宋明意整个人都恍惚了。 “所以,你以为那些去往淮阴的书信,是我寄给林凤岐的。” “别人说林凤岐和徐佩珩有染,你就信了。” “徐佩珩失约……你以为是我故意设计,才和林凤岐……和林凤岐……” 宋明意终于说不下去了,终于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叫。 她的兄长以为他早就私通外男。 她的亲生兄长,以为她用身体、用色相换嫁入高门的“前程”。 “宋凌霄,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是吗?!我就是会出卖色相的贱人,婊|子,和那年我们泛舟采莲时遇到的花船妓|女一样,是吗?!” 宋凌霄大惊失色:“明意,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胡说?”宋明意捂着脸,发出一声嗤笑,泪水却从指缝中渗出。 “不。在你心里,我比妓|女更低贱。她们是因生活所迫,因世道无情,才不得不沦落风尘。可是你这里,却假设我会用身体留住‘所爱之人’。这就是我亲生兄长对我的揣测。” “你……你有了猜想,却不来问我,也不问林凤岐,就这样给我们做了主是吗?你凭什么?谁给你的权利?!——长兄如父,是吗? 所以,你觉得你可以操纵我的人生了,是吗?兄、长!” 最后的“兄长”二字,几乎是咬牙切齿。 连声三句的诘问,每一句落地,宋凌霄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不可挽回的错。 一室静寂。 “我早该知道的。” 宋明意转身,背对宋凌霄,不把自己狼狈落泪的一面展露人前。 “其实……你本来就是这么认为的吧,宋凌霄?所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父亲既然去了,自然该服从你的安排。 从我刚刚回京时,你就带着你的同窗来府中……看我。后来的画船上,你对我历数着你的诸位同窗、世家子弟。 这一切都很明白了。我早就知道你有意给我择婿,只是那时我太傻,我不懂你已经在心中给我安排好‘去处’了,我还以为我可以自主。” “不是的!” 他只是想为明意好,他只是…… 宋凌霄遽然出声,口干舌燥,连指尖都在发颤。可是,对上宋明意那样决绝的背影,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和林凤岐从无私情。那些书信,确然是我传向淮阴的,但和男女私情毫无关系。” “宋凌霄,你不配做我兄长。” 随着这一句话溢出唇齿,宋明意拂袖而去。 * 寒冬日短,此时已经夜幕初降,如同一团浓重的化不开的墨,星月隐于乌云之后,只余与浓重墨色冷眼看着她的满面泪痕,狼狈不堪。 宋明意在仆婢讶然的目光下红着眼眶跑出府门,却又在门口定住。 她心中茫然想:我要去哪里?我又能去哪里? 微凉的触感唤回她的理智,这时她才发现,原来早已满天飘雪。 晶莹白雪,纷纷扬扬,寒天坼地都被这银妆覆盖,连来时归路都消失在这茫茫雪地当中。 又或许,她从未有过归路。 温热的眼泪在早已风干于脸颊,宋明意已经没有泪水可以流了。 凛冽寒风下,只剩下她站在这困窘之境,丢盔弃甲,仿佛如五岁与家人失散那年一样。 只是如今,心中血痂在宋凌霄面前掀开,一同破碎的,还有少女脆弱的自尊。 “明意……明意!” 宋凌霄呼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同惊雷一般在宋明意耳边中炸开。 宋明意下意识捂住脸,好像这样就可以藏起所有的窘迫,把那些自尊再拼回来。兄长的声音自远而近,宋明意脑海中浑浑噩噩,拔腿就跑,东西南北浑然不顾。 去哪里都可以,怎样都可以,她不要再见到宋凌霄! 她不要再以这样一种狼狈的、可笑的模样,出现在这个失散多年的兄长面前。 雪地湿滑,宋明意茫然无措,哪里顾得上这些?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失去重心,却被一双手臂扶下,重力的作用让她跌进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中。 难道是宋凌霄! 宋明意正要挣扎着逃开,猛然抬头,却对上一双充满意外、却又满含关切的的俊秀眼眸。 是她刚刚新婚三天的名义夫君,林凤岐。 林凤岐的马车停在转角处,远远望见宋明意时,林凤岐便觉不对;如今少女猝不及防跌进怀中,林凤岐清峻修长的身形立刻便僵住了。 他正要松手道歉,抬眼便撞见宋明意被泪水浸湿的长睫,与其下掩映着的,通红潋滟的杏眸。 哪怕是在清风楼遇到无妄之灾,哪怕是大婚当天,林凤岐都没有见到宋明意这般哭过。 唯有那个花灯夜。 向来进退有度的世家公子怔在原地,揽着新婚妻子的手臂也顿时没了动作,几番徘徊,不知该不该松开。 宋凌霄已经追了过来,望见林凤岐,自己的至交好友,如今的妹婿,却又停住脚步,张了张口,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几乎是在同时,宋明意双手捂住脸,严严实实,好像生怕被宋凌霄看见哪怕一滴眼泪。 双肩颤抖的少女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哭腔,双唇微动,哽咽着说了句什么。 凛冽朔风吹散了细如蚊蝇的声音,话语支离破碎,林凤岐却仍抓住了那模糊不清的碎片。 她说的是:“带我走。”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15. 风雪时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6. 寸心知 揽着宋明意的双臂收紧了。 一副温暖的斗篷罩在她身上,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替她拉下帽檐,镶边毛领的厚实绒毛扫在她哭得泛红的脸颊上,仿佛是轻柔的安慰。 直到宋明意紧紧靠着马车内壁,借着车内朦胧烛光,看到属于林凤岐的染青衣袍消失在马车帘外,才肯松开被咬出血痕的下唇,把自己团成一团,蜷缩在角落里。 在宋府含恨而泣的时间还不到一炷香,却足以令她脱力。 这样压抑到极致的、死死压在喉头的,沉默的哭声,应该不会有人听见的吧? ……没有最好。 宋明意疲惫地合上双眼,意识逐渐模糊。 车轮滚滚而转,不知过了多久,她浑浑噩噩地想: 林府和宋府相隔不远,怎么这么久还没到? 就在这时,马车终于缓慢地停了下来。 可这里,根本就不是林府门前。甚至出了官员居住的内坊,到了京城外围的街市。 这是要去哪儿? 宋明意悄悄挑开帘子往外一看,顿时心中一惊: 外头居然空无一人,连个驾车的仆从也不见了! 她心头骤惊,放下帘子,正好小桌案上放着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绢手帕,宋明意也顾不上管是谁放的,拿起来胡乱擦了擦脸,又将身上的斗篷帽檐拉下,遮盖住眉眼,便要起身去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车帘忽然被一只修长的手挑开。 容颜如玉,修眉俊雅,一袭染青竹纹衣袍,正是林凤岐。 只是此时,宋明意却猛然睁大了双眸。 烛火幽微,照得周遭一切都笼上了一层朦胧暗黄的光晕,在这样的朦胧之下,都可以看见林凤岐衣袍上的斑驳湿痕。 束发玉冠上仿佛有白梅散落,片片洁白;如果仔细端详,就会发现对方的长睫都挂着晶莹水珠。 不对,那是被体温融化了的雪! 宋明意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也许是疑问太多,宋明意不禁开口:“你……你去哪了?” 这是哪里? 只是话还没问完,她就被自己的声音吓得把后半截的问话吞回了肚子里—— 明明已经早就不哭了,怎么嗓音还是这般沙哑涩然! 宋明意几乎是瞬间把自己重新缩进了斗篷里,柔软细密的镶边毛领挡住了她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如幼兽般充满警惕的杏眼。 林凤岐却好像浑然不觉一样,从怀中拿出一包物什,轻轻放在桌案之上。 放置之时,衣袖滑落。灯光昏暗,宋明意瞥见那衣袖下的手腕,其上似乎有一道暗沉的痕迹。 似乎是伤疤,又似乎只是灯光投下的一道暗影。 宋明意还没来得及疑惑,鼻端上便萦绕了一道极其香甜的气味。 这时她才发现,林凤岐放在桌案上的油纸包裹居然是新鲜出炉的糕点。 宋明意目瞪口呆。 也许是因为气温的原因,林凤岐点朱般的双唇也失色泛白,可是依然勾起了一个温润的弧度,一如既往地温言道: “我听说常安坊中有一家新开的铺子,糕点做的极好,今日既然听同僚说起,便想来试一试。” 有什么糕点是要新任的尚书左丞亲自驾车、冒着大雪去买的?明明是一句吩咐便能做成的事,偏要把自己搞成这个狼狈模样? 显然是个借口。 可是林凤岐神色一如既往,似乎在做一件日常事,一点儿也看不出只是在为绕路而寻一个理由。 宋明意语无伦次:“那……车夫……” 林凤岐闻言,俊眉微挑,似乎是没料到宋明意会问这个,却也依然顺着她答道: “方才马车经过家门……林府,我看雪越下越大,他们衣服穿得薄,便让他们先回府了。” 可林凤岐穿得明明也很单薄,连一层御寒的披风也无。 直到此时,宋明意终于嗅见淡淡的松柏香气,原来它一直萦绕在自己周身,只是正因为太近,所以她才迟迟没有发现。 这清然又沉稳的气味,轻轻告诉宋明意,原来身上的这件斗篷,正是属于林凤岐。 原来在宋府门口,自己感受到的温暖,不是披风本有的温度,是眼前人的体温啊…… 宋明意整个人都僵硬了,原本因哭泣而潮红的脸颊更加发烫。 她檀口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没有说出来,便听到清朗温润的嗓音响起,带着关切的暖意问道: “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那一天,在回林府的路上,宋明意偷偷挑开车帘,借着外面雪地的反光,看着长安街道。 这样大的雪,路上冷冷清清,没有半个行人,也没有半个车辆,原有的脚印都被覆盖了去,雪地上面干干净净,只有四道明显的车辙。 两道,是正在行进的马车现在留下的。 两道,虽然略浅淡,但还没有被大雪完全覆盖,可以看出是不久之前留下的。而这一道,从靠近京城郊外的常安坊,再到宣阳坊的林氏府邸,车辙印记一模一样。 ……这辆马车,反反复复地走着同一条路。 她原本拒绝了林凤岐同她一起回宋府省亲,为何他又出现在宋府门口,还正巧替自己挡下了宋凌霄的追问,那时的宋明意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可是宋明意知道,在那一个自尊零落成泥、窘迫不堪的雪夜,林凤岐遣走了所有有可能见到她这副狼狈模样的人,冒着朔风冷雪,仅着单薄衣袍,为她驾车,绕着长安城走了一遭,又一遭。 一直走到她收拾好情绪,擦干净眼泪,重新把几乎碎裂的自尊捡回来,珍而重之地放好。 林凤岐用这样一种迂回曲折到了极致的方式,保护了一个少女脆弱的尊严。 宋明意想说,外面冷,你不要再去冒着风雪了,进来避一避吧。 想说,我已经不冷了,我把斗篷还给你,你披上吧。 ……不行不行! 她与林凤岐这样的表面夫妻,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多一寸的关心,都像是亲昵;如若多一分被误解的的亲昵,都让她恨不得当场跳下马车、落荒而逃。 她还没有酝酿好如何去遣词造句,该怎么说才能显得轻描淡写,林凤岐已经悄然退出马车外,为她重新放下帘子,掩住了着一袭不知染了多少风雪气息的修长身影。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待回到林府后,林凤岐自觉地转过身去,背对宋明意,不去看她还红肿着的双眼。 他以政务繁忙为由,温言与宋明意道别。 “你不问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纷然无措的心神稍定,宋明意下意识拢紧身上的斗篷,硬梆梆地问道。 嗓音还是略微沙哑。 林凤岐没有回头:“我不会追问。除非宋姑娘愿说。” 然后,一阵暖意笼罩了他。 宋明意除去身上的斗篷,在林凤岐身后为他披上。 林凤岐愕然转身,正和宋明意四目相对。 宋明意的身量只及他的肩膀,这样正面相对,她僵在半空的手正好对上林凤岐披风上的系带。 两条缎带还没打结,随着寒风飘来荡去。 宋明意如被烫了一般,快速后退了一步,澄清道:“……我只是想把披风还你,仅此而已。” 不是因为看见了你手指发红微颤,不是关心你,不是怕你冷! 也不是要帮你系披风! 林凤岐尴尬地清咳了一声:“……我自己来。” 待他抬起头,宋明意已经转身快步离去。 只留下一句:“雪夜天寒,回房说罢。” ……说什么? 林凤岐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样莫名其妙、掐头去尾的一句话,是在回答他那句“我不会追问,除非宋姑娘愿说”。 她愿意让他知道关于她的事。 就像一只被生活所迫、只能跟人类回到居所的流浪狸奴,到了新环境里百般难安,见了生人便要将自己深深藏起;待一段时日后,终于信任了人类,才堪堪伸出一只绵软肉垫,附赠一声细弱又难得的“喵”。 林凤岐不自觉轻笑一声,似乎是在为自己将宋姑娘比作猫儿而摇头,向前跟上。 这是景文二十一年的初雪,婢女早在房内燃了银丝炭,再捧出暖炉来,罩了熏笼,等待娘子归来。 这些婢女自然不是宋府之人。 宋明意只带了碧如一位贴身婢女过来,而这些婢女则属林氏。新婚第一天,林凤岐遣了一位年过四旬的郑娘子过来,听闻曾做过林府的管事嬷嬷,来帮宋明意打理林府。 郑娘子还携了两位婢女过来,一名月华,一名月蟾。恭敬言明是供娘子取用的,一切听娘子安排。 她们事事以宋明意为先,哪怕宋明意的贴身婢女碧如只有十五岁,也并没有对碧如有任何轻视,更无逾越。 宋明意冷眼旁观了几天,也就随她们去了。 可是今天,房内安排起居的竟然成了月华,并不见碧如的身影。 宋明意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向后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林凤岐还在此处,她不愿当着他的面去追究这些,毕竟是他出于好意送来的婢女。 月华似乎已经等候良久,见宋明意归来,快步迎上:“娘子!” 待迎上来,她的表情便一滞,似乎没想到林凤岐今日会来。 林凤岐淡淡道:“我与娘子有事商谈,月华,你退下吧。” 月华收起欲言又止的神色,恭敬道:“是。” 待她退下后,林凤岐对宋明意道:“月华和月蟾都是林府的家生子,后来去打理林氏名下的产业,最近才调回。” 宋明意并不关心月华月蟾的过往,也不明白林凤岐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只点了点头。 月华月蟾生得美貌,这也是林凤岐将她们调回后才发现的。 只是他看碧如实在年纪太小、天真烂漫,而林府婢女不多,唯有这对姐妹才能较为拔尖,便还是送到了郑娘子手里。 当时郑娘子看了月华月蟾一眼后,自觉道:“郎君放心,老身自会向娘子解释她们的来历,不会让娘子生出误会。” 林凤岐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哽了一瞬,最后还是没有拒绝,无奈道:“……有劳。” 没料到今天他竟又下意识地再解释了一遍。 宋明意脸色淡然无波。 很明显,她没有意识到林凤岐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 林凤岐叹了口气。 宋明意似乎误解成了另一种意思,她沉默了一瞬:“……你也觉得我不该和宋凌霄吵架么。” 林凤岐摇头,温声道:“并非如此。宋姑娘做事有自己的理由。在下只是在想,宋姑娘愿意让在下分担心事,是在下之幸。” 他不说还好,这话一出口,宋明意几乎要从凳子上弹起来: “我没有要你分担心事,你想多了!” 她冷冷道:“我只是发现了一些蹊跷之处。” 迎着林凤岐“请说”的目光,宋明意道:“兄长误会你和徐家主有染,你知道吗?” 林凤岐:“……知道。” “我和徐家主通信,用的是宋家私驿,所以兄长查不到信件具体地址和内容,只知道是通往淮阴,所以怀疑我和你早有往来。这尚且说的过去。 可是,他没来由只因为徐家主和你的一次相约,就怀疑你们有首尾。这不合理。” 宋凌霄闯到清风楼时,恰好听到有个官员宣扬林凤岐与徐佩珩有染,官商勾结,如今就在清风楼私会,还煽动诸人去撞破此事,当场坐实。 此人极其可疑,宋明意正要说出这一节,便听林凤岐道: “因为有人推波助澜。” 宋明意惊讶:“你知道?” 当时宋明意上了车驾后,追出来的宋凌霄被林凤岐拦下。 宋凌霄语无伦次,林凤岐敏锐道:“是谁告诉你,我和徐家主有染的?” 此人让宋凌霄先入为主,所以当宋凌霄发现林、徐之约时,下意识便相信了。 “他又如何得知我和徐家主相约之事的?” 宋凌霄颤着嘴唇,终于后知后觉:“你是说……他早有预谋?” 素来万事不在意的宋郎君如今脸色苍白,眼神却越发寒厉:“早有……预谋!” 林凤岐将此事与宋明意说了一番,最终歉然道:“徐家主和我恐怕早就被盯上了,周仪才会得知此事,提早在清风楼布了局。谁知徐家主不在,最终害了你。” 宋明意却舒了口气。 “原来,他们要害的是徐家主……”宋明意喃喃道,神色中居然有几分庆幸,“幸好,她没有赴约。” “若是她赴约了,官商勾结的帽子扣下来,你仕途尽毁,徐家也无法经营漕事。那些漕丁们只能继续按照官府要求,纳重重关税,从江南远上京都……再没有往日的安稳了。” 一声叹息。 宋明意抬起头,林凤岐俊秀的眼眸中多了些说不清的情绪:“……你向来这样事事为他人着想吗?”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把话给念出口了,连忙闭紧嘴巴。可是林凤岐的话又让她浑身不自在,她从不知道自己会对于别人的夸赞这样无所适从。 可是继续否认,又略显矫揉,还有可能引来对方再次举例论证这句夸赞的合理性。宋明意只得撇开目光。 可是林凤岐温和的目光还是注视着她。 宋明意挣扎了几息,终于垂首,第一次说出掩藏的真心话:“我只是不想看漕丁们再受苦。他们如果出事,他们家人的境遇也会很凄惨。” 这是她回京后,第一次主动提起那些在江上讨生活的人。 “所以,”宋明意直直望向林凤岐,“林郎君一定会上书改漕,是吗?” 林凤岐不禁笑了:“是。” 烛火幽微,在微微昏黄的光影下,林凤岐的容颜更加柔和,可以用温柔来形容。宋明意莫名地想要相信他。 正在这时,门外悄然出现一个人影。一个声音恭敬道:“郎君娘子容禀,有一事还需郎君娘子定夺。” 是郑娘子。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16. 寸心知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7. 青山隐 郑娘子所禀之事,骇人听闻。 ——碧如与外男私通,如今二人双双被郑娘子做主关押起来。 宋明意失声道:“什么!” 郑娘子道,碧如今日外出采买,回府时便神色慌张。月华觉得有异,跟去一看,竟然见到碧如与一男子拉拉扯扯——那外男竟然跟进了林府! 月华没有妄动,故意做出声响吓跑了那男人。月华年纪大些,也是了解少女心思的,本想话里话外敲打碧如,谁知碧如脸色发白,当场认了是自己与人私通,自请受罚。 宋明意和林凤岐回府时,月华在房中等候良久、欲言又止,便是为了碧如之事。 只是碍于碧如是主母娘子的贴身婢女,此事涉及私隐;她自己又是林氏婢子,不好当着郎君的面说破,于是退下了。 正在此时,巡视的亲卫居然在林府的隐秘角落中发现贼人——鬼鬼祟祟,正是那外男。 他居然没逃,一直藏身林府! 此人当场被擒,一路被抓到郑娘子面前,碧如之事也一齐漏了底。 宋明意霍然起身。 最先被押来的是碧如。 自从被月华撞破之后,碧如便自请去柴房思过。稚嫩的面容上几无血色,衣裙上灰扑扑的,尽是尘土。 她跪在地上,所说的事情经过与月华、郑娘子所言一般无二。 宋明意冷冷道:“我不要听重复的过程。碧如,回答我的问题。” 宋明意竖起手指:“第一,你说你出门采买,是当真出门采买呢,还是有意会见此人的呢?” 碧如道:“……是出门采买去的。” “那便是无意撞上了。”宋明意点点头,又竖起一根手指,“第二,你为何将此人带入林府。” 碧如道:“他、他说是……思念情切……” “思念情切?”宋明意低声重复了一遍,碧如的头更低了。 “第三,你们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就、就是新近认识的……他是药堂学徒,名叫阿渠。” 碧如磕磕绊绊说完,就连林凤岐也不由得按了按眉心。 新近结识,便成了情郎? 思念情切,不找个隐秘方便的幽会地点?不约好双方方便的幽会日子?偏偏要等无意撞上? 药堂学徒,敢翻墙入林府,还在被婢女撞破后潜伏逗留? 碧如自愿背了这样的黑锅、还千方百计撒谎掩盖…… 恐怕是遇到了难以与外人言说的事情。 宋明意的脸色已经极差,她抿唇望向林凤岐,林凤岐会意,做了个手势,郑娘子便极有眼色地携婢女退下。 待婢子们散去,林凤岐也起身离去。 碧如素来不是个细心的人,可是此刻却刹那间明白了这是要屏退众人,好叫自己对小姐说出私语。 但是这样,也就坐实了小姐包庇婢女,坐实了小姐与今天这些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林凤岐即将从碧如身边走过时,电光石火之间,碧如抓住了他的衣袍,回首对宋明意道:“小姐不必如此!” “碧如所言,句句属实——” 碧如咬死了这番口供,那只能从那位“情郎”身上下手。 此人确实是位药堂学徒,名为阿渠。 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后生,论外表,在百姓中都平淡无奇。只有一身的药草味昭示了他的职业。 只是,此人脸色灰白,眼神无措,双腿绵软无力,只要一听到“药堂”二字就要发抖。 林氏亲卫将他押进来时,林凤岐与宋明意齐齐皱了眉。 宋明意不禁问道:“这是……动了刑了?还是他受了伤?” 林凤岐:“……大梁有律,不得动用私刑。” 亲卫统领萧辞归已拱手禀报:“启禀郎君、娘子,此人被擒获后一直被关押着,并未被用过刑。属下也检查过了,只腿上有些摔伤,似乎曾急速奔跑过。” 萧辞归也审问过他,只是他一见到黑衣佩剑的人近身便惊慌,几乎要晕过去。 这种惊慌,不像是偷情被撞破时的惊恐,倒像是性命之危前的恐惧。 萧辞归只得好言安抚,给他食物与水,再三强调不会动用私刑。 确认了此处不会要他的命,阿渠吃过东西,胆怯地问:“……这里是哪位贵人的府邸?” 他连这里是哪都不知道。 若说这是碧如的情郎,破绽未免太多了。 林凤岐微微颔首,萧辞归便替自家郎君答了。 阿渠双眼瞬间亮了起来:“淮阴使君!您就是那位淮阴使君对吗!我听蓝田渠的漕丁们说起过您!” 阿渠在京郊的一家药堂做学徒。 这家药堂地处偏远,平时没几个人来抓药。看似在京都籍籍无名,实则有真材实料,各种名贵药材都能买到,是以与一些勋贵之家颇有往来。 所以,散客虽少,来的都是大单。 自从十一月以来,来订货的单子却越发多了,几乎翻了两倍。阿渠忙得脚不沾地,忍不住抱怨: “这段时间是怎么了,冬日有这样多的人要用药吗?都感风寒了吗?” 帮抓药的老师父露出一个微笑: “竖子无知。冬日正是药材收获的好时候……多的是人要抢破头。要是来得晚了,他们还怕没他们的份儿了呢!” 阿渠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想起来了,药材收获时节就是冬春两季。那到了春天,是不是也有这样多的单子呀?” 老师父并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背过身去继续抓药,声音几不可闻: “春季……春季就见分晓咯!现在好骨气,明年春时意气一朝丧!可怜……” 前晚熬了通宵,还没把收购来的药材分类好。阿渠怕挨骂,便就这样在堂后歇下了,想着第二天一早便起来继续干活。 就这样睡过了头。 阿渠是被说话声吵醒的。 苍老的声音响起:“……龙涎香?” 一个年轻的男声笑道:“不错,正是龙涎香。如何?” 阿渠睡在药材中间,又有箱子柜台遮挡,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看不到外面是谁。 自然,外面的人也看不到他。 那说话的老人正是他师父:“可是,龙涎香难得呀。龙涎于香品中最贵重,出于东海与南海之中。京处北地,如何得之? 即使得了,路途遥远,路上要么遇到海盗河盗,要么关口查验时被官吏发现是名贵之物,加征商税……如若不然,京中岂会缺龙涎?” 男声道:“不难,命渔民打捞便是。打捞之后,夹带到北上漕船中——如今正是漕粮供御之际,闽州的漕船还是有官府之名的,没有什么徐氏横插一杠,行事也方便。” 师父道:“漕船?漕船不是规定了粮食还有运载的定额?” 回答他的是一声冷笑。 男声缓缓道:“这些事,称粮的漕吏说了算。” 阿渠虽然年轻,脑瓜子却还算灵光,顿时明白了这人是拿龙涎占漕粮的定额。 药堂临近蓝田渠,常有漕丁在这里歇脚,还有好不容易等停了船来买药的,也是阿渠经常接待的散客。 听到这里,他忍不住向前倾了倾身子。 师父惊道:“沿江的漕吏还可以疏通,可是到了京城,是由户部直管的!要入粮仓的!周郎,此番你从福建运东西过来,可不仅仅只有龙涎吧?那这要占多少……” “周郎”冷道:“那也是漕丁运粮不力。就算他们去检查,到时也只能看到一船不满额的粮食与半舱空白罢了,与我何干?……什么人!” 师父的声音比“周郎”还要快、还要大: “阿渠,快跑!” 他奋力奔逃,余光里是师父冲去抱住那人的腰,却被一拳打倒在地;是那人唤黑衣侍卫提刀追来,刀锋寒光凛冽似寒风。 风吹在阿渠的脸上,变作无情刀,直插胸口。 阿渠提及师父,不禁红了眼眶: “我躲躲藏藏,后来偷偷回药堂看过……可是柜台上管账的却不再是师父了!周围人闲聊……说我师父睡梦中撒手人寰,去得安详。按这个年纪,是喜丧…… 喜丧……我呸!师父是叫人给害了! 一定是那个闽州来的药商!他好黑的心肠!说不准,他就是在老家勾结了官吏,用来路不正的龙涎香,打算到京都找人过手,高价倒卖给权贵!我和师父都听到了他的计划,所以,所以……” 阿渠用手捂住了脸。 “药商的人一直在京郊搜查,我不敢再多呆,干脆跳入蓝田渠,扒在一艘去京都码头的船上。他们要查京郊,我偏去京中人多处! 谁知道宣阳坊的贵人侍卫也都穿黑衣,我吓坏了。就在这时候,我遇到了贵府的一位婢女……是我的旧识。我、我胁迫她,要她替我遮掩……于是混入了府中。” 他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跪地请求道: “阿渠自知有错,不敢辩驳!林大人,我听在蓝田渠歇脚的江南漕丁们赞过您,说您是个好官,才斗胆求您做主!求您还我师父一个公道!” 额头触地,再抬起时,便是斑斑血痕。 一桩“男女私情”,竟然牵扯出这样一桩侵占漕粮谋私的案件。 宋明意扣在案上的指节收紧了。 随着阿渠带着哭腔的讲述,林凤岐的脸色也逐渐沉下。 忽然,他问道:“阿渠,这位‘闽州药商’,他可有南方口音?” 阿渠愕然抬头。 “……好像、好像没有!” 林凤岐道:“你回忆一下他的声音,不要去想他提及的地名。然后告诉我,他更像是哪里的口音。” 阿渠闭上眼睛,仔仔细细回忆。 片刻后,他蓦然睁眼:“京城口音!” 阿渠已经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萧辞归正带他退下,宋明意却道: “且慢!” 阿渠抬头,这才仔细去看这个方才一直凝神聆听案情的贵族娘子。 宋明意冷冷望向他:“请你再仔细说一说,你是如何胁迫我的婢女的?” 说到此处,宋明意压抑着的怒火总算露出一丝端倪。 阿渠的遭遇固然可叹,但他是怎么威胁了碧如,居然吓得碧如不惜自污、认下私通的罪名?! 他到底用了什么骇人的、难言的手段! 阿渠听闻质问,居然卡了一瞬。 他眼神飘忽:“啊……这……” 他本打算糊弄过去,可是眼前这位美貌娘子的杀意都快溢出来了! 阿渠闭着眼睛,嚎道:“事关女子清誉,我不能说!” 话音刚落,脖颈上便传来冰冷寒意。 亲卫统领萧辞归倒吸一口冷气。 宋明意反手抽了萧辞归的剑,架在阿渠的脖子上: “说。” “娘子!娘子息怒!我我我我我还没报仇,我不能死啊!林大人!林使君!劝劝您娘子吧!” 林凤岐反倒劝他:“阿渠,此事是你理亏。” 阿渠冷汗冒了一头,心一横:不是我不保密,实在是你家娘子太凶悍! “好吧好吧!我、我就说个大概…… 一月前,那位婢女扮了男装,偷偷来我这儿买了副药。她那男装扮得太没水准了,我一边抓一边忍笑,记忆太深刻! 所以,这次一打照面我就认出她来了,说……你要是不帮我,我就把你抓药的秘密宣扬出去…… 然后她就从了呗。” 宋明意还是不信:“你给她抓的是什么药……” 说到一半,宋明意心中浮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林凤岐也问了出来。 女声焦急地呵斥:“闭嘴!” 却还是没能敌过嘴快的少年:“就是避子药……” 阿渠看看捂着脸的林家娘子,再看看林使君僵硬的神色,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彻底闭嘴了。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17. 青山隐 免费阅读.[.aishu55.cc] 18. 长相似(补8.1) 萧辞归拎起阿渠的后衣领,后者闭着眼睛权当自己是条死鱼,就这么被拖走了。 宋明意平静无波的表情终于碎了,僵立原地,不想去猜身后的林凤岐是什么表情,更别提回头去看。 避子药这种东西,宋明意早在小时候便见惯了。 那时,明月刚刚从诗书小姐沦为官妓,几番寻死后终于被春娘劝住。 明月脸色惨白地蜷缩在床尾,双目无神,不知是不是在想死去的爹娘。 春娘熬好了药,望见这幅场景,在门边顿住了脚步。 她素来泼辣,哪怕是劝解明月时,那语气也活像是在跟人吵架,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恨不得戳到明月脑门上。可是这时,宋明意却听见了一声叹息。 叹息声很轻很轻,像是悲悯,又像是自怜。 春娘把呈着漆黑药汁的碗递给她,低声道:“阿纯,你去。” 她不明就里,却又乖顺地将这碗药捧去给了新来的明月阿姨。 春娘倚在门边,语气又高高扬起:“既然选择了活,那就好好活。把药喝了,对自己也好。你也不想怀上孽种吧?” 明月本就惨白的脸色更加难看。 瞬息之后,她便一骨碌掀开被子,爬到女童面前,将那一大碗泛着苦味熏人的药汁系数饮尽,仿佛甘之如饴。 阿纯看呆了。 “这种药,每次都有吗?” 春娘缓缓颔首:“你想要,会有的。” 明月低声道:“多谢。” 明月拿着那仍有残渣的药碗,眼神却落在阿纯的身上。 从前的明月也和这个女童一样,乖巧,貌美。可是当大厦将倾时,在世俗观念中保护她的父亲、兄长,通通无能为力。 明月看着阿纯,眼神中的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那时的阿纯还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她只是觉得,明月看自己的眼神,像极了此时春娘看明月的眼神。 明月望着她,什么都没说,只留下一声轻叹。 和春娘一样,像是自怜,像是悲悯。 从此后,明月成了花船中除春娘、阿玉外最为照顾她的人。她慢慢学着春娘的模样,在客人发脾气时软语周旋,在掌事打骂时出来为她和阿玉解围。 明月拾起诗书,打起精神,时常教她和阿玉一起读书,还会给他们布置“功课”。阿玉比阿纯大两岁,当阿玉做出第一首诗的时候,明月的眼眸瞬间燃起明亮星火。 宋明意将阿纯这个名字埋葬,却没有忘怀那些记忆。 她回了宋府,身边需得有婢女。宋凌霄拉着她奔去时,她开口要下所有的女孩子。 因为那牙婆的一句“下一家便是软红阁”。 在这些姑娘中,碧如年纪最小,最懵懂。就算宋明意把她留在宋府,碧如又能干什么活计呢?这里没有能护着一个陌生孩子的“春娘”,碧如也没有能照顾她的“阿玉哥哥”。 就算一路磕磕绊绊长大了,她要受多少苦? 宋明意垂眸望着天真无知的碧如。 那一瞬,仿如电光石火,宋明意明白了春姨望向明月的眼神含义,明白了明月望向自己时是何种心情。 宋明意将她带到身边做贴身婢女,在兄长疑惑问起时,她面不改色地扯谎:“她是个好苗子。” 其实,宋明意会的活计远远比这么一个小姑娘多,根本用不着碧如为她做什么。她也不喜欢别人靠近,更不喜欢婢女夜间伺候—— 她怕自己睡梦中说出不该说的话,被发现宋家小姐竟然曾和风尘场所有关。 她本不需要婢女。 可是,她想给碧如一个容身之所,让她快乐无忧地好好长大。 她就这样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碧如像小鸟一样在院里奔来跑去,把小姐要的糕点紧紧护在怀中。奔到小姐跟前时,碧如才发现糕点在她怀中压得变形了,几乎要哭出来。 宋明意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接过糕点尝了一口,再淡淡道一句“味道不错”。看着碧如破涕为笑,宋明意也微微浮现出一丝笑意。 她想,从前春娘和明月也是这样望着她的吧。 宋明意的院中就是这样,平静安然又祥和,在这里,时间的流速都变得缓慢起来。 也正是这样,养成了碧如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单纯性子。 宋明意在苏醒后强装镇定,学着春娘和明月的样子让碧如“绕远路”“掩饰身份”去买避子药; 而碧如就真的换了男装,绕了不知多远、打听了不知多少,才找到京郊那么远的一家药堂,才敢进去要一副避子药。 碧如知道事关重大,小姐受了天大的委屈,打死也不肯暴露小姐的秘密,在慌不择路的阿渠拿此事威胁时,只能选择屈从。 月华、郑娘子、林凤岐,甚至宋明意本人来问,她都咬死了“是碧如私通外男”。 宋明意第一次后悔,后悔从前没有多多管教过碧如,让她学会随机应变,学会为自己谋算。 这个小女孩,真是……傻极了。 碧如自毁声誉,说辞漏洞百出,林凤岐又怎会看不出来,怎会猜不到这避子药是为谁买的。 只是…… 他沉默半晌,斟酌再三,只觉二十年间没有遇到过更难启齿的问题。 房内只余下这一对新婚夫妻,寂静得落针可闻,只余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宋明意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她不禁想,林凤岐会是什么反应? 旧事重提,道歉自责? 还是……觉得既然娶了她,绵延子嗣是应该的,过段时日总要圆房,避子药就不必了? 林凤岐终于开口了。 “为何……要买?” 宋明意沉默片刻:“……当时并未定下婚约,更何况此事并非你我所愿。” 回答她的是一声叹息。 听到叹声,宋明意的心逐渐沉下,一种莫名的失望涌上心头。 花烛夜时,林凤岐问她答应这桩婚事时“是否出自本心”;宋府门前,他也为她解围,让她不至于太过狼狈。 风雪夜中,林凤岐独自一人为她驾车,宋明意望着车帘外的身影,曾隐秘地升起一丝期望。 可林凤岐到底还是一个看重宗族承嗣的士人。 “怎么,林郎君觉得此举不妥?” 她蓦然转身,直直望向林凤岐,声音冽如冰雪: “你我的婚姻,不过是一场意外。林凤岐,你娶我,是因为林氏的君子清名,是因为林太傅的三媒六聘。而我嫁你,也是不想宋林两家就此反目,仅此而已,再无其他。至于子嗣……” 宋明意冷冷道,“待到你此番上疏改漕成功之后,要纳妾还是和离,随你。” 林凤岐哑然半晌,欲言又止。 “……我并非是说此举不妥。” “而是……此举没有必要。” 迎着宋明意充满警惕的眼神,林凤岐无奈道: “你我并无夫妻之实,你……不记得了?” 短短几个字,却如惊雷一般。 宋明意呆立当场。 四目相对,宋明意磕磕绊绊:“可是、可是我们当时……” 抱了! 亲了! 林凤岐:“……” 他只好循循善诱:“是,当时在下神志不清,确实冒犯了宋姑娘……可是,宋姑娘仔细想想,除了……除了起初的一些亲密举止外,可还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 宋明意:“……” 确实不记得。 宋明意想了又想,实在不可置信自己这都能闹出误会,脱口而出: “可是碧如说我那天被带回来时裙子上有血啊!” 林凤岐:“……” 他不动声色地把伤痕未褪的手背在身后。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18. 长相似(补8.1) 免费阅读.[.aishu55.cc] 19. 风雨来 宋明意颓然坐在桌案边,她设想过嫁入林府后的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荒谬,离谱,仿佛是光怪陆离的一场荒诞梦。 若早知如此,早些解释,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怪只怪她缺了记忆,被碧如和宋凌霄仿佛天塌地陷的反应弄得先入为主;怪只怪,林家家风清正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难道抱一抱、亲一亲也算坏人贞洁吗! ……好吧,在林家眼里很有可能真是如此。 现在和离来得及吗? 宋明意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脑海中嗡嗡地响。 这时,手边有人适时又贴心地递来一杯清茶,宋明意连喝几口才缓过神来。 抬头一看,递茶的正是林凤岐。那双俊秀雅致的凤眸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宋明意:…… 她低低惨叫出声,俯身把脸埋进臂弯,趴在桌案前捂着脸道: “你……你当时为什么不早点解释!” 林凤岐申冤:“我不知道宋姑娘记不得了……我以为你知道。” 宋明意一哽:“那你就没有跟你伯父说清楚吗!还有我兄长!” 林凤岐无言片刻后,迟疑道:“当时……我确实做了错事。所以在伯父和凌霄面前,无可辩驳。” 宋明意:…… 道德水准要不要这么高啊! 她又气又悔又羞,情绪大起大落,脸颊泛起一片潮红。偏偏又无法指摘林凤岐,也做不出拿别人撒气的事情,只能恨恨地瞪了一眼对方,然后一头埋进臂弯里。 她闷闷道:“你想笑就笑吧。” 林凤岐本就常年是眉眼含笑的温润模样,并没想嘲笑她。可是伏在桌上的毛茸脑袋下传来这声不情不愿的话,却林凤岐再没忍住。 一声轻笑从上方传来,宋明意忍不住捂住了脸。 然后,头顶上方传来温柔的触感。 宋明意一骨碌直起身来,林凤岐放在少女头顶的手便滑落到了鬓后。 她向来不喜欢繁复的首饰,哪怕是今次回府省亲,也不过是松松挽鬓,铅华淡妆。 发丝柔软如云,杏眸潋滟如波,望向他的眼神还多了一丝惊讶和茫然。 但是没有抗拒和警惕了。 兴许宋明意自己都不知道,花烛夜时,她隐在冷漠下的抗拒在林凤岐眼中有多么明显。 林凤岐自然地收回手,温声道:“害宋姑娘被迫出嫁,是在下之过。” 宋明意犹豫:“倒也不能全都……” “所以,能否给在下一个补偿的机会?” 这弯拐的出乎意料,宋明意迷惑道:“……啊?” “凌霄与我相交多年,总与我说起家中幼妹。我也曾答应凌霄,如能尽绵薄之力,定护宋姑娘周全。只是阴差阳错,天意弄人。我知宋姑娘对我无意,如若不弃,可以试着将我当做和凌霄一样的兄长。” “对于宋姑娘来说,这几天和外男朝夕相处,很难捱吧?如果把我当做兄长,兴许会好一些。” 宋明意眸色一动。 和外男呆在一起,对宋明意来说岂止是难捱。 除了宋氏叔侄和阿玉,她和男人相处的所有经验,都来自于花船上的恩客。每一次被勾起那些记忆经验,都足以让宋明意想立刻逃跑。 林凤岐……竟然看出来了? 宋明意久久不语,久到林凤岐以为她连“兄妹”这种折中的相处方式都无法接受时,她终于说话了。 “……可以。但是称呼就不必了。” 林凤岐一时没反应过来。 宋明意顿了顿,别扭道:“……我不会叫你‘兄长’的。‘哥哥’也不行。” 她的兄长是宋凌霄,哥哥是阿玉。 林凤岐明白过来,含笑道:“但我觉得,称呼还是有必要的。” 更漏已深,夜幕沉沉。 月色隐在薄云之后,如轻纱覆面的美人,徒留几分清光与雪色相辉映,照进雕花格窗之中。 听到林凤岐极其自然地唤出一声“明意”,宋明意总算明白了这话是何意。 她默了一瞬,没有阻止。而是岔开话题: “所以,你怀疑阿渠口中的‘闽商’并非行商?” 林凤岐颔首:“至少,并非单纯的行商。” “阿渠口中的‘药商’,只是他的推测。那人确实来找阿渠师父询问龙涎香之事,却不一定是要拿来出售。官商有别,即使是在江南淮阴掌尽漕事的徐家主,也不敢高调张扬。更何况闽州漕事还在官府掌控下,一介行商,怎敢妄动?” 宋明意蹙起眉,提出一个猜想:“假如对方勾结了闽州官吏呢?” 林凤岐道:“确有这种可能。可是官商勾结,在大梁是大罪,稍有不慎就会被御史弹劾,闽州靠近港口,靠海运贸易,虽然地处偏远,但还算富庶。官吏何至于为了钱财铤而走险?除非……” 他顿了顿:“为了升迁。” 在阿渠的回忆中,那个“药商”乃是京城口音。 来京城做生意的闽州行商并不少见,愿意去国离乡奔赴沿海闽州的京都人却稀少如凤毛麟角。 此人更有可能是常驻京都,地方官员与中央官员之间的“中间人”。 宋明意了然。 京官与地方官是两个系统,天差地别,地方官无不想着有朝一日调回京都,这才算是有了参与政治中心的资格。 当年林凤岐去了淮阴,宋凌霄为他送行,回来时还醉醺醺地大骂好友“别人都上赶着回京,你倒好,居然赶着离京”。 宋明意追问:“闽州官吏借漕运便利运龙涎香来,意图升迁……那这龙涎香便是行贿之物了。他最有可能对谁行贿?吏部吗?” 林凤岐缓缓道:“除了吏部,还有一个人,对于官员考核升降也有极大的影响。” “谁?” “内侍省,温敬。” * 景文帝年少时并不受宠,这皇位原本也并非他的。 只因中宫嫡子资质平平,不能服众,他顶头三位皇兄为了皇位斗得天昏地暗,最终三败俱伤。 三个儿子冷血无情也就罢了,还均在这场夺嫡中暴露出了自己才德有缺。先帝心灰意冷,临死前,终于想起还有这么个宫女所出的小儿子,便将皇位传给了他。 彼时景文帝还在冷宫中辗转,陪在身边的只有一个宦官温敬。 温敬受过景文帝母妃之恩,任他人如何冷嘲热讽,依旧硬气地守在小皇子旁边。 后来小皇子成了皇帝,不忘旧恩,将温敬擢升成了内侍省首屈一指的大太监,内侍监大人。 就连温敬后来收的养子温麟,也成了少监大人。 也许是从前看人冷眼的日子过多了,温敬哪怕成了内侍监大人,也对金银财宝有着极度的狂热。没有别的爱好,就爱敛财。 就连景文帝,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前,温敬虽然小节有亏,但终究没有把手伸太长。官员们知道景文帝对于温敬的维护,也就心照不宣地放过了。 可是人心难料,谁知温敬会不会逐渐被喂出了饕餮之心,贪心不足呢? 林凤岐的猜测并不算错。 京郊药堂,大门紧闭。 所有仆役都齐齐聚在一起,跪在冷硬的地上,无人敢抬头一寸。 唯一站着的身影发出轻蔑的嗤笑,摘下斗篷兜帽,露出一张面白无须的青年面庞。 “说啊,咱家就几天没来,你们就闹出这样大的事?” 正是温敬的义子,内侍省少监大人,温麟。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19. 风雨来 免费阅读.[.aishu55.cc] 不识我 这个地处偏远的京郊药堂,真正的掌权者,竟然是温麟。 迎着温麟冷锐目光,一名中年男人指天誓地: “大人,都是那姓余的老儿,非要多此一举收个学徒过来,小孩子家家不懂事,不小心听到了不该听的。现在老余已自裁谢罪,那小子又乳臭未干,翻不出什么大浪,属下已经派人全城搜捕,一定将功折罪!” “搜捕?搜捕了这么久,有什么眉目?” “这……”中年男人额上冒出冷汗。 “蠢材!” 胸口迎来重重一脚,男人被踹到一旁,连累了一列的桌椅案几,乒乒乓乓的器物碎裂声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温麟骂道:“义父好不容易才允我沾手这个药堂,还没一个月,你就给我弄出这样的麻烦! 你当然搜捕不出眉目了,那小鬼是逃离了京郊,可他去的方向不是京外,而是京内!要不是义父手下的人撞见了,你们还不知要瞒到几时!” 男人正从一地狼狈中挣扎爬起,闻言顿时手脚发软,又摔了回去,连手指都不慎按在了碎瓷片上,流出汩汩鲜血。 他顾不得疼痛,失声喊到:“温大人已经知道了?!” 温麟冷笑:“老子帮你们按下去了。药堂事关重大,要是义父知道在你我手上出了差错……” 他一脚踩在男人骤然压低了声音,如冷蛇嘶嘶吐信,令人不寒而栗: “老子先送你上路。” 男人手上的鲜血在地上蔓延开触目惊心的纹路,昭示这此言非虚。 他当然知道,温麟不是在开玩笑。 大梁自开国至今还未过三代,设立内侍省,也还只是遵循前朝旧制,内侍宦官多数为在外采买的幼童,自小进宫。 温麟却是个例外。 他出身草莽,横行乡里,一直长到十五六岁,终于惹了祸事。温麟也是个狠人,为了避祸一路逃窜,最后不惜净身入宫。 男子越大,净身之苦越重,也越不好调教,是以宫中并不待见温麟。 偏偏,他被温敬收为养子。 景文帝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时,温敬陪侍在旁,一起受尽冷眼吃尽苦头,掌权后性子也有些古怪: 温敬不喜欢那些奉承他的小太监们,偏偏对颇有几分匪气的温麟另眼相看,甚至连手中这个不为人知的药堂也交给他经营。 所谓“药堂”,并非只是行医之地。 不过是温敬手下的一面幌子。 至于用处…… 自然是极大的。 一名仆役抖抖索索来报:“大、大人……前堂有客……” 中年男人眼皮一跳,斥道:“小崽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大人正忙着……” 温麟睨了他一眼,男人顿时收声了。 众人跪在温麟面前,一副两股战战的模样,懦弱胆怯,废物至极。 温麟收回目光,嗤道: “瞧你们这点胆子。一码归一码,有生意送上门,岂能不做?” 他转向那名来报的仆役:“来者何人?” “瞧衣着打扮,像是诗书人家。” 温麟了然,皮笑肉不笑道:“哦,原来又是要科举的士人君子。” ‘君子’二字被拖了长音,慢慢悠悠,平添几分讽刺。 他漫不经心踢了踢脚下的中年男人:“起来吧,咱们一起去看看这诗书人家长什么模样。” 说罢,抬脚便走。 “大人!” 中年男人急急道:“大人既然拿到消息,知晓那小鬼在京城之内,想必对于他的藏身之处也有了解吧?要不要属下带人去——” 永绝后患。 温麟的面容隐在阴影之后,让人看不清神色,只有唇角勾起一个弧度。 “不必了,此事自有安排。” * 已临近年关,家家户户置办新衣新裳,沿街小巷的叫卖声、吆喝声也多了起来。 一所中规中矩的新居内,一位中年美妇正在蹙眉挑灯。 烛花跳动,循环往复,不知几息。 “夫人,夫人!老爷和浮玉回来了!” 美妇匆匆起身,一边出去迎接,一边斥道: “来京之前边说过,要改口唤浮玉‘二公子’,怎得到现在还记不住?浮玉性子好,不同你们计较,你们自己也要多留意。他纵是养子,也是你们的主子!” 见婢女呐呐不敢言,阮夫人也便放过了她这个错处,只转身去门前迎人。 不过,她并非是满心欢喜迎丈夫归家的娇弱女子。 不出所料,她的夫君果然是大醉而归。 阮浮玉扶着阮老爷下了马车,令仆役速速扶起养父。 阮夫人蹙眉,声音都高了八度:“阮庭松,你这是去哪了?” 阮夫人性格温柔,但绝不柔弱。和寒门出身阮庭松比起来,阮夫人才是正经贵女,其父亲惜才,在阮庭松中了进士后将女儿许配于他。 即使阮庭松最终没能做成京官,阮夫人也始终伴他身旁,还说动娘家,帮阮庭松在荆州老家立足。 直至阮氏发展成一方豪绅,阮夫人功不可没。 阮庭松平日对阮夫人多有敬重,内务皆出自阮夫人之手。族中外事,阮夫人大多自觉地不去插手,可是若是她想,她的意见也举足轻重。 待仆役把门关上,阮夫人才质问道: “你这是同谁喝酒去了?是不是吏部官员?” 阮庭松还没说话,阮浮玉无奈道: “母亲,并非如此。父亲只是遇见了昔日同年科举的旧友,叙旧时一时伤情,这次才多喝了几杯。您不要多想。” 阮庭松朦胧之间听到养子的声音,醉语道: “还算你今天会说话,惹得人家对你颇有青眼……哈哈,养你这么些年,总算有些用处。下次、下次还带你去……” 阮夫人看了一眼阮浮玉。 她知道,阮庭松虽然将这孩子带回阮家,但素来不会正眼看他,只有用得着时才会对他多说几句话。 假如阮庭松当真是去见吏部官员、给自家孩子谋私的,他自然不会带上阮浮玉,更不会希望达官显贵对阮浮玉“颇有青眼”。 毕竟,阮庭松当初带回阮浮玉,只是为了那不成器的独子铺路而已。 阮浮玉表情自若,阮夫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看来,阮庭松确实不是去贿赂官员的。 阮庭松在荆州这些年,先是做了一段时间的地方官,后来升迁无望,又有一大家子要养,便咬牙退了下来,却仍利用原先的影响力和裙带关系来谋经商之便。 荆州不似京都,地方不大,人情往来格外多。阮氏能如此快地坐大,和阮庭松善于经营交际脱不了关系。 阮夫人道:“京都不比荆州,我是怕你父亲把老习惯带到这里来,反倒误了事! 听说御史大夫宋熙,为人十分刚直,最是见不得门荫待选官员行贿,更何况我们连祖荫都没有,只是来科举的考生呢?御史台不是好惹的,不要给他们抓住把柄,你外公就吃过这样的亏。” 阮浮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阮夫人口中的“外公”是她的父亲。 他素来微笑示人,神色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直到此时,唇角的弧度才更舒展了几分。 阮浮玉温言道:“母亲放心,父亲没有行贿。” 阮夫人仍有忧虑,她叹了口气,对阮浮玉郑重道: “没有最好。你父亲有时说话没个遮拦,你不要往心里去……尤其是在科考之事上。 门荫选官之下,寒门学子能走的路只剩下科举。若人人行贿,拿不出钱财的学子该怎么办?你父亲从前也是科举进士出身,若那时便有了这种风气,他还拿得到进士之位吗?” 阮夫人意味深长道: “已经得了功名的人,所站的位置更高,便看不到脚下了。” 此话可以说得上的尖锐,阮浮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阮老爷,所幸他还在昏睡,不然,怕是要不顾多年夫妻情分跳起来指责阮夫人僭越了。 阮浮玉收回目光,恭顺道:“母亲不必担心。” “浮玉……绝不会放任此事发生。”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不识我 免费阅读.[.aishu55.cc] 元日宴 元正启祚,万物咸新。 依照大梁惯例,元日帝王设宴,与群臣共庆。是宴会,亦是朝拜。元日宴时,宗亲勋贵与高阶京官在殿中觐见,地方刺史则在门外列位朝拜。 若在地方就任时颇有政绩,兴许会在此次觐见天颜中得到嘉奖。如果龙心大悦,擢升回京也有可能。 是以,大梁官员十分重视元日宴。 早在元日前夜,景文帝便在太极殿设御帐。林凤岐早在两日前便在忙公务了,昨日一夜未归,遣人来报自己实在无暇分身,就近宿在尚书省了。 ……不对。 似乎从阿渠禀报了闽州官吏或有侵占漕粮行贿一事后,林凤岐便时常“忙于公务”了。 算起来,也有将近半月。 不知闽州之事怎么样了? “小姐,你看!这是什么!” 宋明意正倚在回廊侧暗自出神,冷不丁被一双伸到眼前的手吓得后退一步。 那双手中正捧着竹藤小篮,碧如的小脸从篮后露了出来,鸦羽长睫扑闪扑闪,怕不是讨赏来的。 宋明意:“……” 她哭笑不得,剜了碧如一眼,只是眼神中并没有斥责之意,更像是玩笑时的嗔怪。 碧如果然将篮子向前一推,傲声道:“小姐你看,我帮月华和月蟾姐姐做了好多活计,她们给我装了一篮子饧糖呢!” 林府的中馈一直是由郑娘子掌管的,月华月蟾两姐妹相当于她的副手。 在宋明意嫁入林府后,郑娘子曾明里暗里地要把中馈账册移交给她,但宋明意对林府的一切毫无兴趣,置若罔闻。 郑娘子看宋明意这般,便改了方法,每项举措都要来询宋明意的意思,生怕自己行权僭越。 宋明意哪里受得了再三的打扰,几次相劝后,郑娘子兴许是突然开了窍,也就不再事事要宋明意履行“主母”职责了。 宋明意着实松了一口气,安心闭门过她的清静日子,仿佛这能让她错以为自己还没有嫁为人妇,不是“林氏”,而是她自己。 日子这样缓缓流淌,竟也宁静悠然。 “什么活计?” 碧如自豪地一一道来,原来都是些挂桃符、放炮竹的小事情。 “贪吃鬼。” 宋明意眼底不禁沾染了笑意:“从前在宋府,哪次过年我没给你们发过糖?月华月蟾送的糖倒比你家小姐的更有滋味,是也不是?” 碧如申冤:“这不一样!小姐送的是小姐送的,这次可是碧如靠自己挣来的呢!” 宋明意噙着笑,并未再说什么。 碧如列举的这些名目,说是“活计”,不如说是专给碧如和年幼仆婢的游戏。 年关到了,月华月蟾平日里要忙的都是一应府务,譬如核算账册、发放月例、人手调配……皆是要紧的大事。 碧如才十三岁,在宋明意身边养得一派天真烂漫,月华月蟾姐妹心里也清楚,只是给了碧如去玩乐的由头罢了。 宋明意顺手将篮子接过来:“没收。” 碧如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你昨天不是刚刚吃过阿渠送来的糖葫芦吗?今日又贪甜,不怕牙痛?” “小姐,你怎么知道!” 碧如失声。 “还有——” 宋明意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过了这个年,我便去和郑娘子说一声,叫你跟在月华月蟾身边好好学一学。 从前是我太纵着你了,上次竟然什么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你觉得这样可以就可以保住我吗?‘舍己为人’这个词,也不是这么用的。” 碧如耷拉着脑袋:“碧如知错,上次的事情,是碧如没用……” “不是你没用。” 宋明意认真道:“而是,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伤害你自己。” 闻言,碧如的脸颊上渐渐泛起了浅粉色。她扭扭捏捏道:“我知道,小姐会伤心的。” 宋明意:“……我没有。” 碧如反驳:“那天小姐还想遣走郎君,不想让郎君审讯我呢,小姐明明就可着急了!” 宋明意无言片刻,伸手狠狠掐了下她的脸颊:“……你知道,你知道你还搞这一出!” 碧如嬉笑着躲开,忽然想起了什么:“啊!小姐小姐,你快看看篮子里有什么!” ——里面除了饧糖,居然还有两个精致的荷包。 宋明意信手拆开一袋,便愣在当场。 她从前在花船上挨饿受冻、久受江风侵蚀,身子骨并不好。十岁被寻回京都后的第一个冬天便风寒发热,把宋家叔侄两个吓得半死。 病好后的第一个年关,宋熙便送了她压胜钱。 “压胜钱”是专祈吉祥的铜钱,不在市面流通,正面铸有吉祥语,如“千秋长寿”、“去殃除凶”等;背面铸有龙凤、星斗等图案。 这些压胜钱皆以彩绳串之,如同手链。在宋家叔侄的强烈要求下,宋明意很是戴了几年。 哪怕是她及笄之后,不好再戴孩童般的压胜手链了,年年还是会有新的送来。 一直到她出嫁前。 碧如探头一望,疑道:“咦,郎君怎么会知道小姐有年关时节拿厌胜钱的习惯?” 宋明意下意识道:“这是……林凤岐送的?” “是呀。郎君今天赶着去宫中,来不及亲手给小姐,才交于我转交的。” 他怎么会知道呢? 宋明意不禁又想起那日林凤岐含笑道“可以试着将我当做兄长”。 兴许,是他以兄长好友自居,替宋凌霄转送的? 宋凌霄……宋凌霄自己怕是不敢来送。 从前,宋凌霄总嫌她性子孤僻,非要拉她去市井繁华之地玩耍,费尽力气哄她开心,想让她如同龄贵女一般玩乐。 宋明意每每推诿,可是十次里总有那么一两次是推不掉的,只得勉力跟从。 见惯了千金买笑的豪奢,她还会恋慕什么繁华? 宋凌霄为世家子弟坊市投壶中标而欢呼时,她代入的不是那些意气凌云的少年郎,也不是羞涩含笑的少女,而是捡起箭矢、奉出礼物后极力堆笑的摊主。 时过境迁,她再也无法做回无忧无虑的宋家小姐了。 这些,宋凌霄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永远不会知道,在命运的捉弄下,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他们这对兄妹已然渐行渐远。 而今只道当时错,满眼春风百事非。 省亲之日,她当着宋凌霄的面字字泣血,终于说出压抑多时的心中所想。看着宋凌霄惊惶失措的模样,她竟然感到一丝痛快。 有过期望,才会失望,才会绝望。 她嫁给林凤岐时,就是抱着绝望的。 可是,后来在林府,所有人如同得了什么吩咐一般,自觉地不去打扰她,她再也不需要拿誊写道经当幌子,也不需要绞尽脑汁推诿交际。 日子竟然过得比在宋府还要悠闲。 ……说起来,嫁入林府两个多月,倒没什么世家贵女贵妇的宴会递帖子? 宋明意漫无边际地想着,顺手便打开了另一个荷包。 一包松子糖。 压胜钱,松子糖……林凤岐是真的把她当小孩了吗? 宋明意无奈地笑起来,指着那包糖道:“这也是他送的?” “啊,不不不!这是月华月蟾姐姐送的。她们说,饧糖吃了要粘牙,不如松子糖,也没那么甜腻。小姐口味清淡,正好符合。起初她们还犹豫,怕小姐不喜欢民间吃食,我说我们家小姐可喜欢她们了,怎么会不收她们送的心意呢?” 宋明意立刻道:“我没有这样说过。” 碧如真情实感地疑惑道:“可是小姐一直让我跟月华月蟾姐姐学学呀,这还不算喜欢她们?” 宋明意:“……” 她不再反驳,默默拈起一颗松子糖放入口中。 糖衣入口即化,甜意逐渐蔓延在唇齿之间。就像是她初到花船、惶恐哭泣时,春娘佯装路过,偷偷塞进她口中的半块甜糕。 这些日子,绝望吗? 好像也并不绝望。 碧如敏锐地发现,自从省亲归来,小姐脸上的笑意越发多了。 尽管很浅、很淡,有时小姐自己都没发觉,可是碧如看在眼里,是打心眼里为她高兴。 碧如俏皮道:“月华月蟾姐姐还说,可不能让我哄着小姐吃饧糖。这东西最适合我和阿渠吃,把嘴巴粘的牢牢的,省得整天叽叽喳喳,吵得小姐头疼……哼,我天天陪在小姐身边,小姐怎么会嫌我……” 话音刚落,另一个“叽叽喳喳”的正主就真的冲过来了。 “娘子!娘子!” 碧如:“……” 碧如:“……说你吵闹,你是真不消停!阿渠,做什么这样慌慌张张的?小心冲撞了小姐!” 她这语气拿捏得颇有几分“大丫鬟”的气势,得了月华月蟾姐妹的真传。谁知,阿渠却根本顾不得这些,直直扑到宋明意身前,脸色极其难看。 宋明意心中顿时升起不详的预感。 果然,阿渠惨声道:“娘子,我……我看到那药商了!” “那个闽州药商、京城口音的闽州药商!不不不,不是药商,是当官的啊!” 阿渠颠三倒四,总算是把事情给说清楚。 今天是元日宴,各地官吏陆续进京,京官更是一早就要入宫。 林府地处宣阳坊,是入宫的必经之路。 半月以来,已无人再追捕阿渠踪迹。他毕竟年少,一时好奇,便扒在墙头去看那朝臣队伍。 谁知,竟然看到了一个他至死难忘的身影——那个勾结闽州官吏侵占漕粮、还追杀他的‘药商’! 那人身着官服,明晃晃列于朝臣之中。 阿渠几乎是摔下墙头的。 他连掐自己几把,哆嗦着去找了林府的侍卫,将那名官员的朝服颜色、配饰一一说明。又大着胆子假借林郎君的名义,骗那侍卫去查看了一番。 听到这里,宋明意一顿。 这少年倒是极其机敏,从未涉及过朝堂事,却能从五色斑斓的朝服中迅速断定衣着颜色不同、等级身份必有不同。 经过一番摸索,确定了此官员是谁,他便在侍卫莫名其妙的眼神中连滚带爬来禀报宋明意。 此名官员,名为周仪。 “周仪?” 这个名字,似是十分耳熟。 宋明意定定思索了一瞬,脸色顿时变了。 她想起来了。 省亲归来后,林凤岐和她说起清风楼之事……意欲算计林凤岐和徐佩珩之人,就是周仪! 那个和他、和兄长都“素有仇怨”的周仪! 宋明意霍然起身。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元日宴 免费阅读.[.aishu55.cc] 忆王孙 宋明意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熬过。 她素来习惯独处,如今却在漫长的等待中坐立难安。 林凤岐和林太傅通通去宫中赴宴,现在林府只有她一人主事。 让她心跳愈烈的,是阿渠犹疑的那一句: “我从墙头摔下来时,那人似乎……朝林府的方向看了一眼”。 阿渠逃了半个月,这样长的时间,周仪一定早就留了后手。若发现了阿渠逃进林府,说不准,还要先下手为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夜幕渐沉,宣阳坊的街道上终于响起滚滚车轮之声。 却没有一个是林家马车标识。 宋明意的脸色越来越差。 “小姐,咱们进去等吧?门口风大。” 宋明意摇头:“我有事要同林郎君说,一定要等到他回来。” 终于,等来了一名林氏小厮回报。 “太傅传话,宫中有事与太傅大人相商,要晚些回林府……” 宋明意立刻道:“太傅府邸居于宣阳坊北边,如何会传话到这里?” 那小厮略带讶然地看了宋明意一眼。 传闻中,这位林氏新妇性子清冷漠然,怎么今日看起来……有些急躁? 郑娘子垂手立于宋明意身后,淡淡扫来一眼。 昔日掌事嬷嬷余威犹在,小厮一凛,急忙解释: “散宴时,太傅原本是遣小人去寻郎君的,本是要让郎君先行离宫,不必等他。可是待小人去寻时,郎君已然不在,连车驾也离去了。 小人心想,郎君定是回府了,所以特来府中。盖因太傅还有一事叮嘱……” 话到此处,宋明意倏然收紧了指节。 林凤岐根本没有回府。 林太傅被留于宫中,甚至还以为林凤岐只是回府了,派出的小厮亦是一无所知。 宫宴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 小厮目露茫然,他毕竟也只是在外围驾车等候主人而已。 “这个……”小厮犹豫道,“似乎是有些不太寻常的事情?听说好像有哪个官员揭发了什么,宫宴里乱糟糟的。” “揭发?可和林家有关?” 小厮回答得十分快速:“这倒没有,不干咱们家的事。 哦,对了!娘子,太傅遣小人来寻郎君,只是要小人带话,让郎君按时抹太傅送来的药膏,下次可不能在朝会上给人发觉手腕有疤了,有碍观瞻…… 诶,娘子?娘子你去哪?” * 太极殿中,景文帝身着绣龙衮袍,端居御帐之中,俯视群臣。 寂静在群臣之中蔓延开来,落针可闻。 众位官员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出席跪拜的官员,朝散大夫,周仪。 周仪被景文帝亲口询问,立刻请罪,口齿却十分清晰: “陛下,臣绝无行贿之举!臣素日居于京都,一举一动皆在天子脚下,纵有逾矩之举,御史台焉能不察?” 此话一出,御史大夫宋熙脸色顿时便不大好看了。 这一句话,撇清了自己与地方官员勾连的关系,又想把御史台拉下水,真是一出好戏。 他从前竟没发现,周仪一介文职散官,心思这样缜密? 这自然不是周仪的临场反应。 自从药堂学徒失踪后,从闽州借漕船运龙涎香之事便被周仪搁置了,并去信敲打闽州刺史,要他把好口风。 周仪好不容易爬到今天的位置,绝不能被人抓住把柄。 到时,就算自己被牵扯出来,区区一个学徒如何能做得了人证? 周仪俯身再拜,恭敬道: “不知是哪位大人关心则乱,误信谣言?陛下不若传此人与臣当面对质,若有铁证,臣绝无二话!” 无人注意到周仪脸上微微泛起的潮红,和愈加快速的心跳。 很快,他就能见证一位清流君子的陨落了。 没有那船龙涎香,就没有物证。 没有物证,便是有人蓄意诬陷他周仪。 ——林凤岐,这一次,你会摔得比宋凌霄更惨。 “可。” 景文帝准许后,便有一声音道:“人证在此,周大人,你可还有话说?” 正中下怀,周仪几乎立刻便冷笑出声。 “朝堂之上,岂是什么人都能上来作证的……” 故作凛然的话语戛然而止。 对上那人冷然的面庞,周仪愕然:“你……” 那人不过二十余岁,一身勋贵服饰,面容俊朗,眉宇间颇有英气,正是新任的越平侯,薛映昭。 越平侯府薛氏是武将出身,曾在大梁开国之时立下汗马功劳,得封爵位,地位自然非比寻常。 三年前,老越平侯病逝,嫡长子薛映昭其年不过十六岁,还在京城国子监读书,仓促赶回封地继承爵位。 这是三年丁忧后,薛映昭第一次以“越平侯”的身份回京。 周仪勉力维持着神色,挺直脊背,背后却渗出涔涔冷汗。 ……怎么会是薛映昭! 薛映昭慢条斯理打了个招呼:“周大人,好久不见。” 周仪咬牙:“……越平侯!我与你好歹也有过同窗情谊,你为何如此……如此……” 薛映昭道:“如此不留情面?周大人,薛家历代忠心为国,不敢或忘。周大人的弟弟被贬职到西北,还不忘欺男霸女;越平侯府镇守此地,岂能放任此事? 周大人便是在清风楼给我置下再多的钱财、美姬,越平侯府也不敢受用! 至于许诺在陛下面前为我‘美言’……呵,周大人,你难道觉得陛下会听信你的谗言吗?” 薛映昭冷笑道:“周大人,越平侯府地处西北,如此偏远,你都要伸手沾上一沾,薛某真是大开眼界。” 说罢,他有意无意地向左侧进京朝拜的地方官员看了一眼。 席位在前列的京畿刺史已经快捏碎了指骨: 薛映昭!小越平侯!你年轻,你清高,你想在陛下面前争功表现自己不和京官勾结,何必拉我们下水! 到了考绩之年,地方官吏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和吏部京官搭上线? 薛映昭对这些视线置若罔闻。 他向景文帝干脆利落地撩袍下跪:“启禀陛下,周大人赠臣的一干财物,臣已列出单子,其数量以车计,一起押在宫门外。” “周大人与其弟真是手足情深,倾尽家产也要为弟谋私。” “倾尽家产”四个字,念得格外缓慢。 群臣脸色也逐渐微妙起来,心中不约而同地补全了薛映昭的未尽之言: 周大人哪里来的巨资? 众人心里各有猜测。 薛映昭每说一句话,周仪的脸就更白一分。 周仪自从依附大太监温敬后,见识到了权势与财富的力量。 权,财,二者密不可分,是极其具有诱惑力的一条捷径。 但凡走过这一条捷径的人,都不会想轻易放手的。 如今的周仪便是如此。所以,才会在弟弟在西北犯事后,第一反应便是贿赂当地最有权势的越平侯府。 可是……越平侯,薛映昭!他居然在元日宴上直接将此事上达天听! 随着景文帝传令,周仪最引以为傲的官帽被当殿除去。 他经营的一切,全都毁了。 周仪齿关打颤,硬生生挤出一句质问: “薛映昭……你本就是个贵族纨绔,斗鸡走马欺男霸女的事难道你没做过?!如今装什么正义凛然!你、你丝毫不念同窗情谊,就这样要置我于死地!” 这声音极其压抑,极其低沉。 薛映昭冷冷一笑,用同样几不可闻的声音道: “欺男霸女?三年前,是谁构陷了我,给我冠上一个‘纨绔’名号的? 算计宋凌霄与我私斗,毁掉宋凌霄的仕途,害我不得不被国子监遣回西北……周仪,当年你我同为十六岁,你好本事。 纵我年少,一时不察,可是总有人看出了你的龌龊伎俩。” 电光石火之间,一切都在周仪的脑海中串联起来。 逃进林府的药堂学徒。 原本与他和颜悦色,又突然当殿发难的越平侯。 越平侯与宋凌霄都曾受过他周仪的算计。 一个让他深恨的名字逐渐浮现。 “朝散大夫周仪,徇私行贿,纵亲作乱而不束,褫夺官职,押入大理寺候审。” 被甲胄卫兵拖下去的那一刻,周仪猛然向右侧高阶文官之列看去。 林凤岐抬眸,淡淡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仿佛深潭静水,不起波澜。 * 元日宴出了这样的事,人人自危。 地方官员怕景文帝深究起他们和京官的不正当往来;京都官员怕自家家产来源被彻查一番,无不对薛映昭恨得咬牙切齿。 他这字字句句,哪里是在揭发周仪,分明是在指桑骂槐! 骂了几乎半数的朝臣! 散宴之后,一出宫门,薛映昭便没了那在殿上的仪态,吊儿郎当,没个正形。 群臣从他身边经过,纷纷如避蛇蝎。 只有一人不同。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薛映昭竟然会和林祭酒的侄儿殊途同归。” 薛映昭哂笑,随即反应过来:“啊,不对,现在该叫太傅了。 啧,我从前还嫌林太傅太教条古板,现在自个儿坐在了官位上,才知道能一直如林太傅般正直不阿的人,实在太少了。” 林凤岐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 薛映昭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免了。若不是此次回京,你来相告,我还不知道当年之事是有人暗害。 三年前,我跟宋凌霄稀里糊涂打了一架,等我被遣回侯府,我爹被此事狠狠气了一通,身子骨更不好了。等父亲撒手去了……” 薛映昭顿住了。 薛映昭母亲早亡,他虽然是嫡子,可是上头还有个庶兄。庶兄从前与他兄友弟恭,可是老越平侯一去,庶兄便抓住机会,借题发挥,说是薛映昭在京都欺男霸女才气死了父亲。实则是为了争夺爵位。 老越平侯从前溺爱薛映昭,养得他任性不羁,可是也重情重义。父亲死后的一两年里,薛映昭不忍和庶兄仇雠相对,几度差点坐不稳这个爵位。 待到第三年,总算是他赢了。 否则,这趟元日宴,越平侯府来的恐怕不是薛映昭了。 “嗨,不提了。” 薛映昭故作轻松。 林凤岐看他神色,心下便了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地岔开话题,打趣道:“只不过薛兄这几日出门可要小心些,不然可要被哪个同僚套了麻袋了。” 薛映昭大笑:“来!这样更好!” 越平侯府武将出身,镇守西北,是景文帝的臂膀,亦是帝王心中的一患。 老越平侯英年病逝,难说是否有明珠暗投、不得重用之因。 越平侯府庶兄与嫡子争夺爵位之事能绵延三年,也难以说清其中有没有帝王推手。 “元日宴,是我以越平侯之名首次入京。若是朝臣对我恭恭敬敬,和我推杯换盏,那才有人睡不安稳呢。” 林凤岐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慎言。薛映昭便不再多说,冲他一拱手: “多谢林玉郎警醒之恩。薛某只恨昔年只顾着跟宋家大郎斗气,居然错过了和你结交,所幸现在为时不晚,哈哈!” 林凤岐含笑应了。 只是,眼角余光在瞥见某处时,便微微一顿。 “……薛兄,在下还有事在身,改日再与君共叙。” 薛映昭大喇喇一挥手:“你去吧,我等人。”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忆王孙 免费阅读.[.aishu55.cc] 重须惊 漏夜沉沉,更鼓声在京都街巷中响起。 元日宴散,群臣归家,禁军翊卫逐渐撤去,不多时,行人身影寥落无几。 萧辞归策马跟在林凤岐身后,逐渐皱起眉头。 “郎君,这并非回林府的路。您这是……” “要去哪”三个字哽在喉头。 萧辞归抬眸,只见这漏夜街巷中,遥遥望见一户店面仍是花团锦绣、张灯结彩,其间欢声笑语不歇。 清风楼。 林凤岐勒马而停,对萧辞归道:“辞归,你先行归家,我稍后便回。” 这可是元日啊。 萧辞归凝滞了一瞬:“……郎君,这不妥吧。” “要是,要是娘子问起,属下如何作答?” 他自小与林凤岐一起长大,关系比一般的上下级更近一步,说话也并无太多顾忌。 这本是意欲提醒林凤岐三思的反问,谁知林凤岐想了想,便道: “元日宴,官员本就归家较晚,想必她也早早歇下了,应该不会问起。” 他们自从成婚之后便分居两院。 林凤岐想,她总不会还在等自己。 这话落在萧辞归耳中:“……” 他一时无言,神色复杂。 萧辞归离去后,林凤岐翻身下马,径直走进清风楼中。 然后身形一动,出手如电,借助柳树阴翳制住了即将袭来的掌风。 林凤岐叹了口气:“穿着夜行衣守在宫门口附近,你是真不怕被禁军翊卫当刺客抓了?” 竟然是宋凌霄。 宋凌霄甩开林凤岐制住他的手,烦躁道: “你管得还挺宽。我问你,你和薛映昭什么时候有这么多话要说?我腿都快蹲麻了。” 林凤岐:“……这该我先来问你。你为何要蹲守薛映昭?今天是他三年来第一次回京,难道这么快又得罪了你?” 总不至于是三年前那场架还没打够,等他来京城特意再来约战。 宋凌霄嗤笑:“我有这么睚眦必报?凤岐未免太小瞧我。” 林凤岐一笑:“是是是,是我多想了。薛映昭如今不是世子,而是名正言顺的越平侯。凌霄也不再是不知事的少年郎了,定然不会如此冲动。” 这话既点出了薛映昭今非昔比,不能妄动,又顺着哄了宋凌霄。若是从前,宋凌霄定然大笑道“谁要与他一般见识”。 “他是越平侯,那又如何?” 宋凌霄冷冷道:“我发现了薛映昭的一个秘密。今夜,我必要他们有来无回。” 宋凌霄向来潇洒旷达,万事不上心,林凤岐从未见过他有这样的神色。 寒冷,狠戾。 这是一种起了杀意的神色。 林凤岐眉心一凛,肃然道:“凌霄,你同我说实话。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凌霄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按在腰侧剑柄上。 他缓缓道:“自从明意省亲之日,你点醒了我。周仪如何能提早知道你与徐佩珩相约,连所处厢房都一清二楚,还提前纠集了一概官员,必然是早有预谋。 之前我乱了阵脚,没去细想那迷情香是从何而来,只以为是风月之地用来助兴的。后来我特地询问过,清风楼的人指天誓地说他们绝不敢做这等事——贵人不吩咐,他们焉敢自作主张?” 宋凌霄摩挲着剑柄,指尖由于用力而微微泛白,一如他现在的脸色。 “一定是周仪。” 宋凌霄咬牙道:“一定是他,想要暗算你和徐佩珩,好给你安一个‘官商勾结’的罪名,这才害了明意! 而我——我无心入仕,从未考虑过官场里的门道,只以为你和徐佩珩是因情相约!我竟然……竟然……” 宋凌霄回忆起宋明意字字泣血的控诉,深吸一口气。 “明意骂得好。是,我该死。可我谢罪之前,怎么也将害了她的人全给揪出来,先取了周仪狗命! ——你还不知道吧。周仪那个贱人,弟弟犯了事儿,他就要去贿赂薛映昭,今日邀他前来,要奉上钱财美姬……呵!” 他思及薛映昭三年前干的好事,讽刺道:“一个伎俩下作的贱人,一个欺男霸女的纨绔,不如老子送他们俩一个好事成双。” “所以,你守在宫门口,是要跟踪薛映昭和周仪,好伺机下手?” 宋凌霄痛快道:“是。不过一直没见到周贱人出来,我就去蹲薛映昭了—— 老子又不像周贱人一样精于给人下套,哪儿知道他们定的是清风楼哪间房?谁知道你跟薛映昭倒是相谈甚欢,我当时真想拿石子儿丢你。” 林凤岐:“……” 他无言片刻,问道:“那你若跟着他们到了厢房外,打算如何?” 林凤岐指了指宋凌霄握在手中的佩剑:“一剑杀了他们?” 宋凌霄呵呵道:“这法子以后再用,容他们多活两年。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呗。” 林凤岐心中浮现中一种不好的预感。 宋凌霄从袖子取出几粒药丸,冷笑道: “他不是喜欢给别人下药吗?老子让他今天跟新任越平侯一起,吃、个、够!” 林凤岐:“……” 林凤岐:“…………” * 宋明意听了小厮转达“宫宴里的事故与林家无关”后,心中更沉。 如果是当殿对峙,输赢当场便见分晓。可是万一对方只是围魏救赵,暗中发难呢? 像林凤岐这样的清流君子,能应付得来么? 林太傅令人带话,说的“伤疤”又是什么意思?他手腕受伤了? “萧郎君!” 行至半路,身旁的仆从眼尖,立刻叫道。 宋明意撩开车帘,在仆从慌乱的搀扶中下了车,快步到萧辞归的面前。 “萧郎君,你家郎君何在?” 萧辞归看着眉头紧蹙的宋明意:“……” 萧辞归素来沉稳,如今第一次在年少的林氏主母面前无言以对。 清风楼,打乱她人生轨迹的开始。 宋明意指着颜色红艳的牌匾,不可置信。 “……林凤岐还能在同一个陷阱跌倒两次?!” 萧辞归拙劣地解释:“兴许,兴许郎君另有安排……” 宋明意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萧辞归闭嘴了。 * 清风楼中,文人雅集,则去琼楼;美伎随侍,则在雅阁。 踏进这间雅阁时,宋凌霄警惕道:“怎么回事?林凤岐,你今晚也在这包了个场?!” “你今晚来这里,不就是追查薛映昭和周仪在哪儿相会吗? ——就是此间。请吧,宋少侠。” 林凤岐掀袍坐下,手臂支在桌上,终于腾出空来揉了揉眉心。 宋凌霄“腾”地一下跳了起来,转身四顾。 房中陈设雅致,和他年少时与同窗宴饮的琼楼一般无二,并没有什么他想象中的依红偎翠、风月缱绻的标志装饰。 宋凌霄结结巴巴:“不、不是,怎么这样?” “钱财呢?” “珠宝呢?” “美姬呢?!!” 林凤岐缓缓道:“你在宫门外候着,就没看到越平侯府的几辆马车候在外面,还有重重守卫吗?” “看到了啊。” 宋凌霄道:“那又如何?我穿着夜行衣,难道还能上去问问?他们先把我给擒了吧!” 林凤岐:“……” 林凤岐忽然明白为什么自从宋凌霄十几岁之后,宋大人就不再强迫他读书入仕了。 “周仪送予越平侯的所有礼物,都在那几辆车里了。越平侯列了单子,将其押在宫门口,然后在元日宴上当殿告发。” 林凤岐将今日之事简短告知。 宋凌霄听呆了。 “刚正不阿?当殿揭发?薛映昭……他他他,他转性了?!” 宋凌霄不可置信: “三年前,他明明在醉仙楼中意图强迫妇女!人家一个寡妇,孩子才六岁,哭着要薛映昭还他阿娘,还被薛映昭踹了一脚! ……难道他爹一死,薛映昭就大彻大悟从此改过自新了?!” 林凤岐:“……我同你说过,这事是周仪算计。” 宋凌霄幽幽看他一眼:“可我当时在场,是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所以就算后来知道是周仪故意引我前去,我也没把周仪怎么样,是不是? 我的脾气我自己知道,就是没周仪捣鬼,再让我见这种事一次,我还揍他丫的!” 林凤岐叹了口气:“我当时刚刚入职翊卫队,品阶不高,只查到这些。直到后来,才知道越平侯世子并非强迫那妇人,是周仪故意制造的误会。 你可知他为何要这么做?” 宋凌霄:“看我不顺眼呗,记恨我从前揍过他。” 林凤岐摇了摇头,竖起一根手指:“这是其一。” 他又竖起一根手指:“凌霄可知道,陛下最宠信谁?” “内侍省的温敬。” “那么,三年前,陛下最厌恶谁?” 宋凌霄脸上浮现迷茫。 林凤岐一字一句:“西北拥有军功的,越平侯府。” 老越平侯年少时,也很是建立了一番功业,可以赞一句雄姿英发。 意气风发之际,与大皇子交往颇多,煮酒论道。 然而,最终得了皇位的是景文帝,那个当时势单力薄、还跟温敬在冷宫吃灰的三皇子。 景文帝上位后,坐稳了江山,越平侯府的日子便不那么好过了。 老越平侯和皇权角力到后来,已经心灰意冷,可是偏偏有个儿子文治武功还不错。 景文帝下诏要薛映昭来京都国子监求学,未必没有放在眼皮子下做人质的心思。 偏偏薛映昭参不透其中真味,一心以为是父亲要他来京都争光了,门门功课卯足心思。要不是脾气太大、太好排场,说不准也能与林凤岐一起被列为同辈楷模。 “你是清流世家子弟,薛映昭又是堂堂侯府世子,不过是因为误会打了一架,此事可大可小。怎么你连当年铨选的机会都被褫夺了,薛映昭也直接被遣回西北,除了未来的爵位,再也没有任其他官衔的可能?” 随着林凤岐一层层的剖析往事,宋凌霄脸色有些发白: “我……我没想那么多。当时伯父罚我跪祠堂,跪了几天,他下了朝回来,看了我半天,然后叹了口气,说什么‘这样也好’,就把此事揭过了。” 那时他还以为,是正好赶上了铨选这样的敏感关头,是国子监正直不阿,是皇帝看在越平侯的显赫家世上,才各打五十大板,以示公平。 从那日后,伯父不再一定要求宋凌霄入仕了,他也一直以为是伯父向他妥协。 现在想来……恐是担忧以他的性格,最终引祸上身而不自知。 “而匿名举报此事的人,就是周仪。” 宋凌霄缓缓点头:“这个我知道。你……你分析的时候讲慢点,给我时间缓缓。” “周仪告发此事,朝廷顺水推舟。此事顺了谁的意?” “……周仪。陛下。” 林凤岐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笑意中略有几分嘲讽。 “顺了陛下的意,就等于顺了温敬的意。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周仪后来会依附温敬了吗?” 宋凌霄已经有些呆了:“我以为、我以为是他厚颜无耻……没想到,是从那时起,他就搭上了这样的‘东风’!” 林凤岐更正:“所谓‘东风’,只是契机。我猜,周仪算计你和薛映昭时,并没有想那么多,想做便做了。 能真正将两方势力紧紧绑在一起的,只有利益。周仪和温敬,对于陛下来说都是一样的,是一柄为陛下所用的刀。 周仪,和大理寺丞许如观一样,出身没落士族。但他求进之心十分强烈,为了仕途,甘愿放弃个人愿景,只揣摩上意。这就是为何许郎官居六品,而他扶摇直上的原因。” 林凤岐总结道:“但是,周仪对于‘个人愿景’放弃得还不够——他不忍弃家族利益于不顾,这样的刀,不纯。揭发他的又是新任越平侯,此举在于拿周仪向陛下投诚。 一柄不纯粹的刀,和自年少以来的心腹大患,孰轻孰重?这个元日宴,陛下应当十分满意。” 宋凌霄沉默了。 良久,他干涩道:“你从前,从来不跟我说这些。是……是这两年在淮阴……见了太多不好的事吗?凤岐,我……” “是,也不是。” 林凤岐望着宋凌霄,这个曾与他一起斗酒纵马不知愁的年少好友。 他缓缓道:“我从前,只当你是我的好友。国子监求学时,就算你犯了什么错,我也总想方设法在伯父面前求得宽宥。 那时我年少,只是在想,你不入仕也无妨,若遇事,我必倾尽全力护你周全。” 林凤岐说完,忽然觉得此话过于耳熟。自己真正许下的第一个诺言,犹在耳边:“若能尽绵薄之力,必护宋姑娘周全”。 想起往事,林凤岐不自觉地笑了笑,抬眸望见失神的宋凌霄,又收敛了笑意,继续道: “可是现在,我发现,‘宋凌霄’此人并不仅仅是我的好友。” “你还是我妻子宋明意的兄长。”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重须惊 免费阅读.[.aishu55.cc] 不可说 随着“宋明意”三个字落下,宋凌霄仿佛被触到了什么痛处,连手指也僵立不动。 “哪怕你成功教训了他们,又有什么用?能移去本性吗?你眼中的纨绔照样横行西北;周仪照样为虎作伥。更何况,他们若有了什么闪失,难道查不到你身上吗?同时与周仪、薛映昭都有仇怨者,能有几人?” 你是明意的亲生兄长,若有个闪失,明意如何面对?” “凌霄,你口口声声要为明意讨公道,可是你想过明意的感受吗?” 林凤岐的语气并不严厉,却仿佛字字铿锵。 良久,宋凌霄抹了把脸,闷闷道:“骂得好。” “可是……”宋凌霄自嘲地笑了笑,“只要我不牵连家里,明意应该不会在乎我有什么下场了吧。” 自从省亲之日,到现在,宋凌霄都希望这些时日发生的一切都是个荒谬可笑的梦。 那天明意终于对他发作,吵到最凶时失去理智,抱着头尖叫: “宋凌霄!我只是一株野草,我不是你想象中娇贵华丽的牡丹,我不需要你捧来的玩物和荣耀,更不需要你来决定把我移植到哪片土壤!” 宋凌霄半懂不懂,却睁大了眼睛,立刻反驳:“你是我妹妹,你当然是最好最好的!怎么会是野草?!” 宋明意猛然抬头,眼眶通红:“野草有什么不好?野草可以在最卑贱最肮脏的地方存活下来,为什么我不能是野草?” 宋凌霄急切地抓住她的肩膀,否认道:“你不是!” “我是……” “你不是!不是!” 他每否认一句,宋明意就重复一句,次次否认次次反驳,在这样循环往复地耗尽最后最后一丝气力,最终以宋明意崩溃夺门而出作结。 灯花摇曳,微弱烛光摇落难定,斑驳的暗影静静笼在宋凌霄俊朗的面庞上。 “我不明白。” 宋凌霄以手覆面,遮去所有神色,在掌心中溢出深深叹息。 “我的妹妹,怎么会觉得自己是野草?这些天,我连梦都不敢做。一闭上眼睛,就是让我家破人亡的那次花灯节,我没能救下父亲,也找不回妹妹。我在人流中找啊,找啊,可是怎么也寻不到明意的影子……” “明意流落在外时遇到过什么,我从前不敢问,也不敢想,只一心要补偿她。可是现在,我不得不去思考,她、她从前,到底在什么地方、吃过多少苦?” 他疲惫地阖上双目,所以看不到,林凤岐搭在案上的指节收紧了。 片刻后,林凤岐舒展开握拳的手指,低声道:“往事不可追。凌霄,这话不要再问她了。” “现在,还有另一个问题需要你作答。” 宋凌霄睁开眼睛,望向林凤岐。 “——为什么她不能是野草?” 竟然和那天宋明意的诘问如出一辙 宋凌霄蓦然睁大双眸,几乎要跳起来:“你在胡沁什么!不许这么说我妹妹!” 迎着宋凌霄燃着灼灼怒火的目光,林凤岐定定凝视着他: “牡丹确实华贵,在大梁人心目中殊色无双。可是野草芳碧连天,绝处亦可逢生,论及此处,胜牡丹多矣。” “为什么野草一定不如牡丹?” “为什么她不可以做野草?” “为什么……干涉她的选择?” 宋凌霄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 “干涉她的选择?” 他冲口而出:“可我是为了她好!” 林凤岐扫了他一眼:“起先伯父严禁我与你结交,也说是为了我好。” 宋凌霄:“……” 他站起来,像没头苍蝇一样在房中转了个来回,反复回想过往种种,越想越是连连摇头,冲到林凤岐面前,双手撑在桌子上,辩解道: “不可能,绝不可能!凤岐,你是了解我的,我从来最恨礼法,更讨厌所谓的三从四德,我自己都不愿意受这些东西束缚,我怎么可能把桎梏套在我妹妹身上呢? 就连起初她的婚事,我都去跟伯父建议,可以考虑从会试中榜的寒门士子里选,就是不想让她被世家大族的‘规矩’欺负啊!” “世家大族”出身的林凤岐:“……” 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冷肃:“想从寒门择婿?这话是她自己告诉你的吗?” 宋凌霄被问住了。 林凤岐又道:“那你自己说说,明意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宋凌霄语气便虚弱下来:“明意……喜欢道经,练字,时常焚香抄经。” “明意不喜欢交际应酬,但是还是愿意和我出去玩的,从前到了夏天我就带她去采莲泛舟,冬天就带她去醉仙楼尝一尝蜜炙的烤肉——哦,对了!她喜静,不喜欢喧哗,讨厌丝竹管弦之声。从前在醉仙楼正好赶上有乐伎弹琴,她当时就拂袖想走。” 林凤岐静静地看着他。 “她在林府,从未动笔抄过道经。” “她卧房之侧便是书房,原先便中置七弦琴。每到黄昏时,常有琴声流淌。碧如说,明意无事时会去信手一弹。” “林府的中馈、庶务有掌事娘子经营,她嫁入林府三月,并无琐事烦忧——然而,这样大把的时间,她没有一次携碧如外出游玩过。” 宋凌霄呆道:“怎、怎会?” 这与他的记忆大相径庭。 然后他反应过来,指着林凤岐惊道:“明意嫁与林府做正头娘子,你怎么连中馈都不给她?!” 林凤岐不料他反应得这么快,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然后简短道:“因为她不喜欢。” 她不喜欢,为什么要强迫她? “而且,我想她对莺歌燕舞的醉仙楼也没有什么兴趣。对于你相邀的赏景游玩,也没有兴趣。” 宋凌霄不服:“可是我从前带她出去,她是同意了的!” 林凤岐挑眉,询问道:“她是起初便同意的吗?” 宋凌霄道:“自然不是,她性子冷淡,总是别别扭扭的。总要拒绝几次才同意,恐怕是太守礼法了,觉得抛头露面出来玩不太好意思?” 林凤岐道:“‘拒绝几次’?为什么你认为她之前的‘拒绝’是虚言,只有后面的‘同意’是真意” 宋凌霄沉默一瞬,真心实意地皱起眉头:“……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出来玩啊?她才十几岁?这个年纪的贵女……” 林凤岐直接打断了他。 “她是她,别人是别人。” 林凤岐又重复问了一遍:“为什么你认为她之前的‘拒绝’是虚言?” 宋凌霄的脸色逐渐变了。 妹妹对他一直冰冷疏离,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似乎二人之间隔了一层迷雾,挡住了宋凌霄追寻探究的所有视线,让他只能费尽心思依靠猜测来接近妹妹。 而现在,他感到自己和这团迷雾仅仅咫尺之遥,触手可及—— “聆听”。 他从前,从来没有认真地、耐心地,聆听过宋明意的话。 他觉得十几岁的贵女应该玩乐游宴,那么宋明意应该也喜欢这些东西。 他从来没有给过宋明意机会,让她诉说她的内心所想。 景文十九年的花灯夜,天子亲临,降尊观礼。他夺过妹妹手中的道经,在她拒绝几次后仍然拉她奔出府门。 他以为她会喜欢。 景文二十一年的清风楼,他听了小人谎言,他信了自己猜测的结论,对她的婚事盖棺定论。 他以为她会喜欢。 为什么听不到她的拒绝? 因为他不自觉的傲慢和无知。 “为了你好”这种话,伯父宋熙对他说过不知多少次,宋凌霄就算不顶撞一番,也不会有丝毫认同。可是当他终于寻回了妹妹时,却无知无觉地用在了她的身上。 是他亲手毁了好友和妹妹的未来。 “我真是……” 良久,宋凌霄抬手覆在自己的双目上,嗤笑道: “太蠢了。” “她一定很恨我。” 林凤岐却摇头。 然后,说出了一句让宋凌霄怔愣当场的话。 “新婚的第一晚,花烛夜时,她睡梦中还在唤你。” 宋凌霄“当啷”一声打翻了玉器。 他如在梦中,忍不住再问道:“你……你再说一遍?真的吗?明意、明意怕不是在梦里骂我吧……” 林凤岐眼中浮出一丝笑意。 “怎会?她声声唤着‘哥哥’,枕上还有泪痕。除了你,还能是谁?” 到底是仅存的亲人了。 宋凌霄喃喃自语: “明意归家七年,从未再像小时候那样唤过我‘哥哥’了,每次都是恭敬又清冷地喊兄长。我还以为,她再也不同我亲近了。” 最初的欢欣惊喜之后,他最终默然道: “……可我现在觉得,自己不配。” “凤岐,对不起。” 宋凌霄转向自己这位好友,郑重道: “我亲手促成这样一桩婚事,不仅害了明意,还害了你。当明意告诉我真相之后……我真不知该怎么面对你们。今日重见,你却还对我一如既往……你就没有怪过我吗?” 林凤岐道:“为何要怪你?要怪,也是怪那下药算计之人。况且……” 他兀自轻笑了一下:“这桩婚事,恐怕也没那么糟糕。” 宋凌霄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这还不糟糕?明意恐怕一见到你就要躲出去三丈远吧?” 林凤岐淡淡瞟过来一眼:“若无明意许可,我怎可直呼女子闺名?” 宋凌霄愣了。 宋凌霄的脑子缓缓转动了一下。 他惊恐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他妹妹,允许,林凤岐,当面称呼她为……“明意”!! 宋凌霄结巴道:“你、你们,你们之前不是私下毫无来往吗?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林凤岐微笑:“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宋凌霄:“……” “……你今天一路跟到清风楼来逮我,恐怕不光是为了阻止我报复周仪和薛映昭吧。” 宋凌霄探究道:“这些话,你早就想替明意说了,对不对?” 林凤岐坦然承认。 “是。” 宋凌霄忍不住道:“你对明意这般上心?为什么??” 林凤岐怔了一瞬,过往种种涌上心头,从秋千初见时,少女低吟着一句志向恢宏的残诗,到花灯夜那狼狈含泪却又倔强掩饰的模样,再到她为改漕而敢于盗用兄长姓名……最终凝于花烛夜时,睡梦中仍然蹙着的眉间,眼尾未干的泪痕。 林凤岐想,没有为什么。 宋凌霄猜测道:“因为……你不想看我们兄妹渐行渐远?” 林凤岐顿了顿,便颔首了。 她既然在梦中依然哭着唤哥哥,想来本心仍是眷恋亲情的。 如果渐行渐远,她纵使口中不说,私下也会偷偷伤怀。 “不过,”林凤岐道,“你之前确实做错了。明意怪你,是情理之中。” 宋凌霄道:“我知。那你这些日子,在明意面前有没有帮我说话?” 林凤岐无情道:“没有。” 宋凌霄:“……” 林凤岐秉公无私道:“她怪你是有原因的,你尚未道歉,尚未改过,我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她宽宥一个伤害过她的人?” 宋凌霄郁郁半晌,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住了口,警惕地朝门口看去。 一阵嘈杂声夹着杂乱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似乎是有人阻拦什么,而一位女子反驳。 宋凌霄大惊:“不好!是明意!” 林凤岐疑道:“你怎么慌里慌张的?” 宋凌霄一把挣开他,伸手挡了挡脸颊,这时林凤岐才发现,宋凌霄居然连耳垂都有些泛红。 他别别扭扭,竟然有些害臊:“我刚知道明意睡梦中都在喊我,还不大适应……不敢见她。等我回去缓缓,缓缓,我再去跟明意请罪!你先应付着!” 说罢,三下五除二就从窗边翻身跳了下去。 林凤岐:“……” 与此同时,大门被豁然推开。 宋明意眉目间隐隐透露出一丝焦急,萧辞归一脸尴尬。 林凤岐一身官服尚未除去,房中空无一人,显然不是来饮酒作乐的,更不像是被人暗算了的。 反倒宋明意,带着侍卫,更像是来捉奸的。 宋明意后知后觉,不禁尴尬地错开目光。 她目光游移,随便找了个话题:“刚刚、刚刚窗边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林凤岐:“……”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不可说 免费阅读.[.aishu55.cc] 月分明 “所以,周仪还没有来得及侵吞闽州漕粮、夹带龙涎香,就已经被越平侯先行揭发下狱了?” 宋明意环顾四周,果然只剩下清风楼雅阁原有的陈设。 林凤岐一边颔首,一边差萧辞归先行离去备车,在楼外等候。 今晚这里毕竟是周仪约见薛映昭之地,若是被人发现林凤岐在此,总不免多些揣测。 萧辞归行礼离去。 借越平侯之手除掉周仪,林氏隐于其后,坐收渔利。林凤岐的手段超出了宋明意的想象。 ……亏她还担心以他的君子品行,会受人暗算。 宋明意思索了一番来龙去脉,忍不住道:“既是如此,漏夜更深,为何散宴后不回林府呢?” 因为发现宋凌霄暗地里蹲守越平侯和周仪,差点给人家下药为妹报仇啊。 这话自然是不好说出口的。 宋明意还在蹙着秀眉,颇为不解地看着他,一双杏眸微睁,平添了几分纯稚之气。 林凤岐垂首望着她,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道: “漏夜更深,那你为何不在林府歇息,而是一路寻过来呢?” 他原本只是信口一问,谁知宋明意急速辩解道:“我没有那种意思!” 林凤岐:“……哪种意思?” 宋明意只得解释:“……今日阿渠说周仪发现他在林府了,你又迟迟未归,我以为他又使了什么龌龊伎俩暗算你,所以才命萧郎君寻过来。” 不是以为你在这里寻欢作乐……之类的。 林凤岐总算是明白了,不禁失笑。他弯下凤眸,温言道: “劳你担忧,是我之过。以后我尽量按时归家,如实在不得不晚归,会命人特意知会你……” 随着林凤岐的话音,听到“按时归家”“如若晚归”时,宋明意原本撇到一边的视线又蓦然转了回来。 这、这……他怎么越说越不对劲! 名义夫妻罢了,她为何要管他几时回来?他晚归关宋明意什么事! 可是林凤岐的神色太镇定自若、理所当然,仿佛在同她讲什么家常话。 反驳的话语在喉头辗转一瞬,又被宋明意咽了下去。 若她忽然跳起来反驳,反而太过刻意,林凤岐就算原先没想多,也要被带跑偏了。 宋明意只能生硬地转开话题:“……你的谋划,林太傅知道吗?今日他遣人来带话给你,全然不知你没有回家。” “伯父确实不知晓。” 望向她讶然的目光,林凤岐解释道: “伯父为人秉公直言,若是得知周仪勾结闽州官吏侵占漕粮,必然要一齐揭发。周仪既然追杀阿渠无果,自然提前做了准备。到时我们没有物证,反而被动。况且……” 林凤岐顿了顿,继续道:“况且,那原定要送入京都的龙涎香,原本是要送到谁的手里呢?——今年正逢考绩。” 宋明意与他对视一瞬,心里都隐隐有了答案。 “若是伯父当场揭破,那和周仪、闽州官吏有过往来的高官权贵在暗,伯父在明。若温氏父子也参与此事,情况更糟,不如先扳倒周仪,再徐徐图之。” 此计可行。宋明意赞同地点了点头:“周仪倒了,他们也会暂时放松警惕。” “不过……”林凤岐顿了顿,淡淡笑道: “伯父如果知道了,应该不会赞同我的做法。” 宋明意摇头,毫不犹豫道:“既然明知对方早有准备,岂能自投罗网?难道一味固守清名,就是君子所为了吗?不如等待时机,一击即中。” “不必……一味固守清名?” 林氏历代清流直臣,家训便是要子弟承袭礼法渊源,气节名誉才是重中之重,林太傅更是其中翘楚,对林凤岐自然也是这般教导的。 闻言,林凤岐一怔,却没有反驳,而是微微颔首,道:“确实如此。” “可是我却深恨自己没有早些堪破魍魉,才教周仪日渐坐大,直至害了你。” “明意,对不住。” 丝竹管弦声随着夜风从周遭飘来,飘进这寂静的雅阁中。 这里是曾与受贿案相牵涉的地方,他们本不该停留这么久。 直到这时,宋明意忽然意识到,林凤岐近些时日的所作所为,也许并不仅仅只是因为闽州漕粮。 以越平侯的煊赫地位,以元日宴这样的重要场合,在太极殿上当着景文帝的面揭发。 足以让周仪永不翻身。 仕途,名誉,甚至家族,尽数倾覆。 这些时日,林凤岐早出晚归,逐步布下棋局时,在想什么呢? ——难道是,对她的歉疚吗? 宋明意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门口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女子怒骂声逐渐清晰:“薛映昭!薛映昭你这个混球,你给我出来!” 此人是谁?! 周仪已经下狱,薛映昭在宫门和林凤岐道别时说他在“等人”,怕是早已回家了。 怎么有一个女子气冲冲地跑到这里来寻? 宋明意一惊,林凤岐推开半扇窗户看了一眼,回头轻声道:“是沈氏二小姐。” 沈氏武将出身,沈家老爷早年也同越平侯一起并肩征战过,两家在西北戍边时有些交情。 后来沈氏被景文帝调回京城,越平侯如失臂膀,后来逐渐落了下风。 沈氏二小姐竟和薛映昭有些交情么? 宋明意和林凤岐对视一眼,都读出了彼此的惊讶。 宋明意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衣袖:“被沈二小姐发现你在薛周二人相约的地方,会不会……” 林凤岐道:“无事,我们只说她走错了便是。陛下不愿看到越平侯府和重臣往来,沈家与薛家在明面上已经各行其是,想必沈二小姐绝不愿被人知晓她和越平侯有关,见我们在,必然会躲开……” 话音未落,便又听到一个男声兴奋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正是大喇喇说自己在等人的越平侯。 林凤岐:“……” * 黑暗逼仄的衣柜中,宋明意只能背靠在林凤岐身前,透过柜门的一丝缝隙朝前看去。 沈二小姐闺名沈还臻,自幼长在西北,十二岁才和父母回到京都,性子颇为张扬泼辣。 环顾四周陈列雅致的房间,她睁大了眼睛,怒道:“好啊,薛映昭,你骗我!不是说有人给你送了十个美姬吗!” 薛映昭笑嘻嘻道:“是啊,你一听这不就气得赶来了吗?” 沈还臻阴阳怪气道:“少自作多情。我来这里,是为了阻止越平侯‘欺男霸女’的,毕竟你在京都声名在外啊。” 薛映昭笑容一僵,旋即气急败坏道:“我没有!那是周仪搞的鬼,尚书左丞林凤岐亲自查证的,你不信,你去问他!” 沈还臻冷冷道:“哦,林郎君为什么三年前不说,憋到三年后才说?你少拉别人下水。宋凌霄什么人我还是清楚的,难道宋凌霄也诬陷你?” 薛映昭怒道:“你怎么总是信宋凌霄,不信我?我就知道,当时肯定是宋凌霄跟你胡说八道了!” 沈还臻亦怒:“呸!我听说你出了事,急匆匆赶去,正好撞见宋凌霄。他脸上挂了彩,宋大人正要把他押回去,他一看见我,不顾宋大人责骂动手,硬是告诫我离你远点,要我保护好自己。我当时不解其意,一进醉仙楼,就看见你衣衫不整,人家寡妇孤儿哭得几欲寻死,你们越平侯府还想把这事压下来……” 薛映昭绝望道:“我跟你解释过了,我刚刚通过了国子监的射御考核,好不容易松懈下来,一时兴起多吃了些酒,在醉仙楼上的厢房睡觉。我让小厮请来的是来推拿肩颈的大夫,不是什么美貌寡妇啊! 衣衫不整……谁家去推拿不脱衣裳啊!我醉醺醺地,正想让他给我按按肩,谁知道对方突然跪下来嚎哭请罪啊?她哭出声我才发现怎么来了个女的!” 时至今日,薛映昭再说起当时情况,声音里还是带着惊恐。 宋明意知道此事是个误会,看见薛映昭难以控制的表情,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肩膀的颤动也随之传递给了身后之人。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身后绕了过来,轻轻捂住宋明意的唇。 宋明意一下子便不敢动了。 林凤岐腾出右手,也绕到宋明意身前,在她的掌心上一笔一划地写: 越平侯习武,勿出声。 这样一来,林凤岐的一双手臂都环在她的身前,几乎是圈在怀里。 宋明意却没有发觉,只在林凤岐写完最后一笔后便紧紧闭上了嘴巴,连呼吸都放缓了。只余下一双杏眸望向外面。 林凤岐的左手还捂在她的唇上,被刻意放缓的气息吹拂过他的手指。 弱冠郎君修长的手指顿了顿。 只是让她不要出声,她竟将呼吸都压缓了。 ……她这样乖的吗。 薛映昭声音低沉。 那日哭声震天,撕心裂肺,薛映昭吓得酒都醒了,披起衣服就跳起来,慌乱之间自己先撞开了房门。 结果这寡妇是厨娘帮工,以为是贵人要她来送糕点的,一时人手不够,便自己来了,六岁的儿子也跟在外面。 听见阿娘恸哭,儿子像被点着了的炮仗一样冲上来,张口就咬了薛映昭的手腕。 薛家武将出身,薛映昭前些日子又为了射御考核天天练武,条件反射一个扫堂腿就飞了过去。 那天绝对是薛映昭人生中最最不想回忆的一天。 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路见不平的宋凌霄把他一通痛揍。 脸颊上的青青紫紫,手腕上深深的咬痕,无一不昭告京都:越平侯世子是个一等一的恶劣纨绔。 侯府帮他压下流言蜚语,反倒坐实了他这个名号。 国子监考核结果作废,薛映昭失了铨选机会,被遣回西北。 私下情投意合的沈还臻向醉仙楼问了情况,当夜传信一封,痛斥他不知约束言行。 父亲病逝。 庶兄反目。 说起这三年的经历,薛映昭沉沉问道: “回西北后,我同你写了长信解释,是你不愿信我。沈还臻,如果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一个欺男霸女的纨绔,你今夜又何必闯到这里来?” 沈还臻冷冷道:“你那封信也算得上是‘解释’?‘一别两宽,不复相见’是不是你写的?那么大的八个字,你打量我瞎吗?” 也是奇怪,之前薛映昭解释那日之事时,提及任何细节,沈还臻面色如常,倨傲神情一如既往,仿佛毫不在乎。 可是当薛映昭提起这封信时,沈还臻却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眉目染了怒意。 说起“一别两宽,不复相见”,居然有几分咬牙切齿。 “那是有前提的!我前面还有一句‘你若不信’!!” “我不管,反正你写了这句话!” 沈还臻猛然提高了音量,连脸颊都泛起了潮红:“你……你……你被遣回西北,我在京城为你查明真相,谁知道你个没良心的,你跟我说什么‘不复相见’! 你还记得我十二岁被家人带回京都时你说什么吗?你说你一定来找我!一定通过铨选,留在京都挂衔!结果你在醉仙楼搞出这么一遭,把我一个人丢下不说,你还给我写这种东西!我真恨不得提剑杀去西北!” 薛映昭敏锐道:“查明真相?这几年,你有在替我查案?” 沈还臻正在气头上,想也不想就回敬道:“废话!你以为林郎君是怎么知道害你的人是谁的?我起初也以为是你不长脑子,才跟宋凌霄闹了误会,可是后来回想时,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 正好林郎君不知在查什么案,竟然也拐到了当年这件事上——当年那对孤儿寡妇后来去了林氏名下的铺子帮工。借着他的便利,还有我当年查到的东西,我才知道周仪那小子用了什么办法两头瞒骗的。” 宋明意听到这里,学着林凤岐的样子在他手心写道: 沈二小姐与你一起查案? 也许是这句话的字数太多、笔顺太多,也许是她的指尖划得对方不大舒服,没等她写完,林凤岐就握住了她的手指,左右摇了摇,又写了个“否”,来表示否认。 林凤岐只猜到沈家有人帮他,并不知那人就是沈还臻。 当时林凤岐以为是沈氏曾与老越平侯并肩作战,是在顾及同袍之情。 沈还臻越说越来气:“你这个蠢货!还拿周仪当同窗呢?他约你你就来?活该让他再卖你几回!” 说罢,沈还臻冷静下来:“对了,周仪呢?” 从得知沈还臻在京城帮他查案后,薛映昭便一言不发。 沈还臻又连问几声,薛映昭却像哑巴了一样,气得沈还臻调头就走。 却被扯住衣袖一把拉了回来。 薛映昭抬头,眼眸却不知何时已经泛红。 他哑声道:“阿臻,你还念着我,我很高兴。” 沈还臻啐道:“我才没有!放开!……” 话还没说完,却听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宋明意便从那狭窄的缝隙中瞧不见那两人了。 下一刻,头顶传来一阵巨响! 宋明意一个激灵,林凤岐眼疾手快,捂紧了她的唇——原来他的左手竟然一直虚虚放在宋明意脸颊旁,并没有撤走。 林凤岐靠近她的耳边,以极小的、近乎耳语的声音道:“别怕,没事。” 不是之前让她不要说话吗? 宋明意愣了一瞬,然后反应过来:恐怕外面那两个人,如今什么声响都听不到了。 薛映昭紧紧拥着沈还臻,低声道:“你说谎。” “你如果不在乎我,为什么担心我出事,寻到这里来?” “如果不在乎我,为什么我现在抱着你,你丝毫不厌恶,也不闪躲?” 逼仄的黑暗中,宋明意身侧传来安静的温度。 她一怔之下,却无意搭上了林凤岐的手腕。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月分明 免费阅读.[.aishu55.cc] 于中好 短短两句连问,沈还臻没有回答。 宋明意不知道沈还臻是何等神色,她只听到这一片静默中,如擂鼓般的心跳。 自她自己的胸腔之中。 为什么寻到这里来? 为什么不挣开这个怀抱? 薛映昭问的是沈还臻,听在宋明意心中,却仿佛是在问她自己。 宋明意身体僵硬,心中已经疯狂摇头: 林凤岐不是说过吗,如果觉得和外男相处不适,可以把他当做兄长。 那林凤岐疑似出事,她寻过来,不是很正常吗? 事急从权,暂时挤在一起躲一躲,不也很正常吗? 宋明意勉力维持着神色,只庆幸这柜中黑暗逼仄,林凤岐看不清她的神情。 ……林凤岐应该也不会只因一句话便误会什么吧? 宋明意如是想着,可是脸颊上的温度却在逐步攀升。 她的唇还几乎触到了林凤岐的掌心。 随着薛映昭的两句追问,宋明意心头升起了这种想法后,便怎么都无法再忽视林凤岐与自己相触的肌肤了。 宋明意抬手,想要把林凤岐捂在她唇上的手推开。 可是指尖的触感却有些不同寻常。 ——是还未完全脱痂的疤痕。 林凤岐疑惑地低眸,只见怀中的少女忽然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开始四处摸索。 ……摸索? 左手腕上的痒意仿佛顺着脉络纹理渗入心房,林凤岐恍神一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倏忽松了手,想要退回来。 却被宋明意精准地抓住。 她向来万事不问,一副淡漠模样,可此时却抓住林凤岐瘢痕未褪的左手,在对方掌心一笔一划写: 【清风楼初见时,你的手腕还没有受伤。】 当她写到“初见”时,林凤岐的手掌一顿,似乎有些僵硬。 宋明意只当他在想如何回答,立刻又写道: 【不要骗我。】 那天的迷香药效并不小,宋明意都陷入昏迷,林凤岐凭什么还保持意识清醒? 周仪想要暗算他们,难道还会手下留情不成? 宋明意的心中已经逐渐有了猜测。 身后人安静了几息,在她的掌心慢慢回答道: 【小伤而已。】 林凤岐没有正面回答她。 这意味着宋明意的猜测是正确的。 林凤岐一直对她以礼相待,尊重她的意愿,几次三番替她解围,但每每又在宋明意不知如何感谢他人好意、不知所措时悄然退去,绝不会挟恩求报。 她在林府的这些时日,郑娘子操持府务,月华月蟾提点照顾着碧如,没有人来烦扰她,也没有对她说:你是林府的新妇,你必须如何如何。 成亲后林凤岐宿在别院,院中所有的仆役侍卫视若无睹,没有任何一个人流露出疑惑的神色。 这并不算什么,难得的是,所有人对她这个不掌实权的名义主母依然毕恭毕敬。 唯一一个不懂事的,背地里跟仆役闲话说起主母怎地全然不管事,被碧如听个正着。碧如还没来得及冲过去发火,便见对面的另一位仆役变了脸色,反手告到郑娘子那里,这说闲话的仆役便直接被遣出府了。 宋明意无心理府务,不代表她不懂。 所谓上行下效,仆役奴婢最是会掌握风向,揣测上位者的喜好。如果府中主人不善管理约束,仆婢必然投其所好,捧高踩低。 林府对她这个名义主母的态度,除却郑娘子约束得当,必然也是林凤岐事先敲打过的。 林凤岐从未向她邀过功。 他只是在每日归府时,身后遍披黄昏晚霞色,安静地站在宋明意的荷风苑外,驻足一望。 有时碧如在院中和其他年纪小的婢女玩耍,忽然瞧见郎君,唬得她们顿时站得整整齐齐,垂着脑袋怕挨训诫。 林凤岐知道自己扰了小姑娘们的兴致,便微微笑了一下,什么也不说,便回了别院。 碧如和小婢女们探起脑袋,偷偷望着院门外的方向,小声讨论郎君走了没。 纱窗半掩,宋明意从窗内望向她们与他。 她只是习惯了用冷漠来掩藏秘密,但终究人非草木。 一句“谢谢”,短短两字,林凤岐却没有给她写完的机会。 竖钩尚未写完,林凤岐便敏锐地意识到了她想说什么,牢牢抓住了她在自己掌心滑动的指尖。 【你曾说,我不必对你道歉。 你我之间,也不必言谢。】 林凤岐写到“你我之间”四个字时,并无任何暧昧的举动,仿佛只是与友人叙旧,温柔又自然。 宋明意不自觉地蜷紧了手指,默默垂下眼睫,没有再着急地反驳“什么‘’你我之间‘’”“我们没有如此熟稔”。 一门之隔外,沈还臻伏在薛映昭的肩头,低声诉说着什么。 薛映昭句句回应,不住地抚摸着沈还臻的长发。素来在西北横行无忌的小侯爷竟也有如此温驯的时候。 二人絮语了不知多久,薛映昭忽然反应过来:“阿臻,你出门时,交代好侍女替你装病了吗?” 沈还臻:“……” 她一听到薛映昭又要在同一个人的陷阱里跌倒两次,风风火火便赶来了,又不是特地来与情郎幽会的,哪里还顾得上遮掩! 沈还臻一把推开他,清咳道:“夜色已晚,我要回府了。” 薛映昭依依不舍,但想起女儿家名节,还是咬牙忍住了相留的话。 “我送你。” 沈还臻瞪了他一眼:“送什么啊,你想被人撞见越平侯和沈二小姐半夜三更从清风楼同一个厢房出来?是你不想活了,还是我沈府嫌日子太好过了?” 薛映昭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沈还臻快步走到后面窗户边,打开窗户看了看,回头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从这儿跳下去。” 正在抱臂冷哼的薛映昭:“……” 沈还臻不耐烦:“就二楼,还能摔死你不成?” 薛映昭黑了脸,反唇相讥:“我岂会怯这点高度?” 这二人倒是有趣。刚刚还在柔情蜜意,下一刻就又开始唇枪舌剑,也不知当初是怎么通了心意的。 薛映昭冷着脸走过来,和沈还臻又拌了几句嘴,眼看夜色已深,沈还臻再不归家就无法解释了,薛映昭翻身跳了下去。 看来二人是准备一人走窗,一人行正门。 直到这时,宋明意才感觉到腿部已经酸麻,暗暗道幸亏这二人准备走了。 可是,薛映昭翻身跳窗之后,沈还臻却迟迟未动。 她伫立在窗边,低头回望。 薛映昭孤零零站在楼下空地上,谁都没有先离开。 良久,宋明意才听到沈还臻合上窗棂的沉闷声音。 紧接着,沈还臻抽了抽鼻子,脚步声逐渐离开了这个房间。 * 萧辞归守在清风楼外,冷峻的面庞上依然冷淡,只有蜷缩的手指泄露出内心的无所适从。 数一数他今天见到了什么。 郎君忽然要去清风楼,还说娘子应该不会问起。 萧辞归硬着头皮回林府,撞上皱着眉头脸色凝重的娘子,还令他立刻带路。 萧瑟冷风中,萧辞归已经守了一个时辰了。 郎君和娘子还没有出来。 萧辞归抬头看了看天色,心道: 等一刻钟,再等一刻钟。 要是一刻钟后再不见郎君身影,他就真的只能闯进去了! 毕竟他是林府护卫,和郎君一起长大,还是要以保护郎君为己任的! 挣扎之际,终于看见了熟悉身影。 “郎君!” 萧辞归如蒙大赦。 他正要快步迎上前去,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皎洁月光下,郎君风姿如玉,娘子清丽质雅,端得是佳偶天成,一对璧人。 只不过…… 娘子行走的姿势略有迟钝,郎君一直陪伴在侧,伸手搀扶,娘子也没有再推拒,垂眸默默任由郎君半扶着她上了马车。 娘子原本整洁的发鬓,也微微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落下耳侧。 萧辞归:“……”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于中好 免费阅读.[.aishu55.cc] 相见欢 “周仪还是不肯认罪?” 大理寺中,林林总总的卷宗堆满桌案。许如观听到来人回报,搁笔而问。 来人正是大理寺司狱,赵七。 赵七已在刑狱官吏中浮沉数十年,颇有名头。许如观看中他为人公正沉稳,特地将他擢升为大理寺司狱,众狱卒无不心悦诚服。 赵七行礼过后,闻言摇了摇头: “此人一被审讯就要冷嘲热讽,只肯承认自己为弟行贿一事,其余一概不认,还一直试图攀扯他人。” 许如观听到“攀扯他人”几个字后,不由得眉心一抽,冷笑道: “他惯是如此。赵郎君不知,昔日在清风楼中,他还想污蔑女商与官员……私相授受。呵,人家为民生奔波,他只看到对方是个女人。如此小人,许某耻与之同朝!” 赵七回忆了一下:“为民生奔波的女商?难道是徐……” 许如观一顿,忽然反应过来事关女子私隐,及时打断了赵七。 他尴尬地清咳一声,又道:“他不认罪也无妨。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等到铁证如山,他嘴硬也无济于事。” 赵七眼前一亮,许如观道: “我查到周仪与闽州刺史素有往来,有书信为证。赵郎,不如从资财入手……” 话音未落,却遥遥传来突兀的男声: “许大人不必费心了!” 闻声,许如观神色瞬间转冷。 来人身着绯红官服,比之大理寺丞许如观身着的深绿官服要高出二阶以上。 大理寺司狱,实则也不过一介胥吏而已。赵七心如明镜,恭敬地向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行礼。 许如观却并无任何向前迎上的动作,只站在原地,拱手示礼道: “少监大人。” 赵七尚未直起来身,眼角余光瞥见自家大人不肯稍稍或弯的脊背,默默叹了口气。 许如观自入仕以来,不肯曲意逢迎,亦没有拿钱财打点疏通,与温麟、温敬素来不大对付。 如若不然,以许郎的才学又怎会只屈居六品? 赵七在心中摇了摇头,正在盘算如何替许郎打圆场,却发现温麟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许郎近日安好啊。” 温麟微笑着,甚至在过路时顺手虚虚扶了一下赵七。 赵七立刻露出一个诚惶诚恐的神色,识相地起身向后退了几步。 温麟便满意地走了过去。 许如观皱起眉。 他年少入仕之际,意气风发,为某事向前来奉旨督查办公的温麟秉公驳论了几句,下了温麟面子,自那时后温麟便明里暗里给他下了绊子。 许如观也硬气,不肯低头,一直到了大理寺中,大理寺少卿怜他遭遇与才学,才将他升为寺丞。 今天温麟这是转性了? “本官奉圣上口谕,特来审讯。周仪在你手下不肯认罪,却不堪圣上天威,已经尽数招了。” 许如观:“已经?招了?” 两个词语,咬字极重。 大理寺上上下下都没听到半点风声,温麟是怎么进的大理寺狱,见的周仪? 温麟笑道:“是呀。” 许如观下意识向赵七看去,赵七立刻对许如观微微摇头。 许如观硬生生忍住了对温麟“私入大理寺狱”“何以证明圣上确实下了口谕”的质问。 温麟见许如观脸色几变,凉凉道: “许大人,最近倒是识相了许多。不如将你的经验多传授传授,我看啊,大理寺狱中的狱卒也得好好学学。一介小卒,竟然也敢拦奉旨出行的四品官?那小子叫什么来着,似乎叫陈三郎……” “温大人教训得是!” 赵七倏忽俯身请罪:“在下赵七,大理寺司狱,管教属下不利,使小子无状冲撞了大人,必定重罚!” 温麟本是要对许如观借题发作,被抢了话后,他低头睨了一眼单膝跪地的赵七,冷笑一声后拂袖离去。 被许如观扶起时,素来沉稳的赵七额上冷汗已经渗了出来。 被温麟点名的陈三郎,是赵七好友之子。好友曾与赵七同为胥吏,却在一次追捕犯人时丢了性命。好友的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唯有一子,赵七便将其带在身边教导。 他抓住许如观的手臂,快速道:“许郎君,三郎这小子太认死理,必然是说了什么得罪人的话,我……” 许如观却道:“不必担忧。” 他望了一眼门外,声音沉沉: “温麟已经拿到他想要的了。” * “温麟奉陛下口谕审讯?” 林凤岐挑眉,望向昔日同窗。 许如观道:“不仅如此。我看了周仪供词,说是闽州刺史之子昔年在京都求学,与周仪有私交。于是闽州刺史便借了这个关系,以周仪这个京官牵线搭桥,贿赂吏部官员。闽州地处海港,若是有心搜刮,海内外的奇珍也不在少数,是一笔巨资。” 如此一来,周仪贿赂越平侯的资财出处也说得通了。 “温氏动作倒是快。你我原本推测,考绩行贿之事与或许与他们有关,现在他们撇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吏部人人自危。” 林凤岐道:“现在吏部其余官员可以放下心了。陛下已经下旨,与周仪、闽州刺史勾结之人为吏部考功郎。革去官职,下狱抄家。” 许如观惊道:“这么快?” 林凤岐示意他去看尚书省内堂:“刚下的谕令。” 必然是温麟审问过周仪之后,立刻将供状呈给了景文帝。 许如观道:“吏部考功郎油水这么大?那般巨资,他家放得下吗?” 林凤岐笑了笑:“那便看抄家后的情状了,狡兔三窟也有可能。更何况,吏部考功郎自己也要疏通朝廷关系,他经手的财物流向何方,尚未可知。” 许如观听出了林凤岐的言外之意。 他忍不住道:“你还是怀疑温麟温敬?” 林凤岐摇头道:“并无实据。如今陛下已经为此事定论,如观,即使你身在大理寺,也不便再深究了。总之,除去周仪和一个贪官,也算是为闽州漕丁人民做了些实事。” 许如观知道林凤岐在提醒他,莫要逆了君意。纵是如此,也仍不免叹了口气。 “凤岐,温氏父子受贿多少次,朝中所有人心知肚明,陛下偏要保他……” 林凤岐开解道:“兴许,陛下是不想让朝野生变呢?毕竟想调回京都的人太多了,身在京都想捞油水的人也太多了。如若细查起来,你们大理寺狱装得下么?” 对方语气特地带了几分戏谑,许如观也就一笑,顺势转移话题。 几年宦海沉浮,许如观已经明白了许多道理。 “恐怕你对周仪动手,不仅仅是为此吧?都说林氏玉郎处事温润,你们林家也素来以清正闻名,可是你这次居然来了一出借刀杀人,还是在元日宴上,简直是见血封喉。凤岐,这样狠绝,不像是你的作风。” 林凤岐闻言只是一笑,抬手为许如观斟了一杯清茶。 许如观又道:“是为了三年前的事?” 正是元月,寒意未退。泛着茶香的温热白雾缕缕升起,教人看不清对面神色。 “是他咎由自取,不该伤及无辜。” 许如观第一次听到林凤岐的音色变得凛冽,不禁一愣。 不过这寒意稍纵即逝,正是晌午时分,各官署都已准备了供给官员的会食,便于官员用餐后继续办公。 许如观刚想告辞,林凤岐便起身邀他同行。 许如观讶然道:“你新近成婚,也要去署内用餐吗?我以为你会归家陪夫人?” 说罢,他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凤岐,好像自从你自淮阴述职回来,晌午一直在这和诸位同僚一起……” 听说婚假时还回尚书省处理政务! 林凤岐神情自若道:“政务繁忙,不必来回奔波了。” 他若是回了府中,也是独自在别院。除了处理政务,似乎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许如观真心赞叹:“不愧是林氏玉郎,一心为公。话说回来,你这样,宋郎真的没跟你动手吗?他现在可是你大舅兄。” 林凤岐:“……” 许如观索性直言:“这样是不是不大好?政务再忙,也要回去陪陪新婚妻子。女子心思细腻,怕是会误以为自己被夫君冷落。你要是真批不过来公文,大不了就抱回家去批,至少要给妻子一个态度吧。” 他真心实意担忧道:“不然宋郎真的有可能跟你动手。” 林凤岐无言以对。 林府里倒是有个被冷落的,至于是谁,那就两说了。 许如观见林凤岐一时说不出话,只颇为尴尬默默饮尽了杯中茶,刚想说些什么,却有一林府仆从前来传信。 “娘子问,郎君今日是否回府用餐。” 难道从前也是这样,新婚妻子日日遣人相问,夫君次次拒绝??有这样关怀备至的夫人,凤岐怎么…… 许如观谴责的目光投了过去,却见林凤岐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一样。 他不禁弯唇一笑,刚想说什么,却又收了起来,回头望了一眼许如观,解释道: “如观所言甚是。我本告知过府内,以后中午不必为我准备餐食。可是新婚三月,家中娘子实在记挂……” 很好,许如观懂了。 许如观面无表情冲他拱了拱手,做了个告辞的动作,一个人去了官署公厨。 林凤岐凤眸弯弯,真心实意道:“多谢如观。” 许如观不想听。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相见欢 免费阅读.[.aishu55.cc] 终难料 太极殿中,苍郁翠烟从褐彩云纹镂孔炉中缓缓逸出,正是被时人誉为“捣麝成尘,薰薇注露”的龙涎香雾。 景文帝早已摘下帝王冕旒,仅用一玉簪束发,斜倚在龙榻上,疲惫地阖上双眼。 御殿寂静,只余两位宫女随侍外侧,显然是这位帝王不喜他人靠近。 一位身着紫袍官服者亲手捧着食案,案上托着白玉瓷碗,小心翼翼地进了御殿。两位宫女只抬头一望,便俯首行礼,竟无一人去向小憩的陛下通报。 “陛下,御膳房照着太医署的建议,熬了些枳实薤白桂枝汤,还加了厚朴和瓜蒌,据说能缓解您的胸痹之痛,还能温阳散寒。奴婢守着御膳房做的,您喝一些再睡,兴许能好受些。” 此人身着贵重绛紫色,言语之间却自称为“奴婢”,极尽关心,极尽熨帖。 正是温敬。 景文帝睁开双目,脸色仍然不大好,却对这位陪伴自己长大、目含担忧的内侍露出一个微笑,道:“你有心了。” 说罢,接过来一饮而尽。 景文帝少时在冷宫度过,身子骨本来就不好,仓促继承皇位后又要剪除皇兄们在朝中留下的“爪牙”——譬如老越平侯之类,又要料理政务,很是苦熬了一段时间。人到中年,便染上了胸痹之疾,时常胸痛胸闷,稍有动怒,心口便如针刺般难受。 偏偏是这样的要害部位生了病,景文帝如何能不忧心如焚?在温敬的劝说下,景文帝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亲理繁多政事了,最恨有谁害他旧疾复发。 所幸本朝还颇有几个股肱之臣,景文帝再把一些宫闱内务放权给温敬温麟父子,终于能清闲下来养病。 不过,这也并非一帆风顺。曾有几个小御史当殿谏言此举不妥,还举例前朝事,说万万不可令内侍逾矩,惹得景文帝极其不痛快,怒火一起,当时就感到胸闷气短。 所幸御史大夫宋熙为人处事颇为识相,在景文帝捂着胸口将奏折砸到百官头上之前打了圆场,景文帝才堪堪将此事揭了过去。宋熙一表态,半数朝臣都不再说什么了。 景文帝饮毕,将碗放回温敬备好的托盘中,叹道: “阖宫上下,只有你还挂念朕。其他那些人,谁还记得朕这旧病?这个薛映昭,想表忠心倒是不错,可也太不挑时候了,朕好好一个元日宴,就这么搅和了。” 元日宴不过是个导火索,周仪和他弟弟行贿算得了什么。景文帝当时并未放在心上,随口按规矩将周仪下狱罢了。 后面大理寺查到周仪联络闽州刺史搜刮海内奇珍,这才真正入了景文帝的耳朵。 温敬道:“区区毛头小子,怎值得陛下费心。陛下只管歇息。” 闻言,景文帝瞥向温敬。 褐彩云纹镂孔香炉中,香雾越燃越弱,眼见即将燃尽,温敬起身,又向其中添了些龙涎香。 龙涎,可焚香,可入药。对于神昏气闷、心腹诸痛之症有奇效,有消癥散结之用。 龙涎稀有,大多通过闽州港口运入 景文帝语气平淡道:“温麟拿过来的供状,朕看过了。上面只说了闽州刺史搜刮奇珍,并没有说奇珍是什么。阿温,你可知晓?” 短短一句话,却无端落下了几分威压。 皇帝问罪,温敬却并无意外之色,小心地合上香炉瓷盖后,恭恭敬敬俯身请罪: “奴婢知道,一切听从陛下发落,只求陛下切莫带累龙体。” 温敬此言,等同承认此事是他指使。 “起来罢。” 景文帝揉了揉眉心:“以后莫要再授人话柄。” 温敬却不为所动,重重叩首,泣道:“奴婢辜负陛下重任,请陛下降罪吧!私下清点陛下内库时,想起日后盐铁之利将会折损大半,奴婢一时忧心,便寻了其他法子购置龙涎……” “慢着!” 景文帝一凛,倏然坐直了身体,急问道:“什么?盐铁之利折损大半?” 温敬忙补道:“现在并无,奴婢说得是‘将会’!” 景文帝脸色铁青:“说清楚!” 温敬道:“三月前,淮阴观察使林凤岐回京述职,不是向陛下上了好几封折子,道要以各州府剩余的盐铁之利充作漕费,减免漕税吗?” 景文帝道:“确有此事。折子我看了,也确实是个法子。林凤岐所言,乃是将各地上缴国库后的盐铁之利拿出来,供本州漕运所用,取之于州用之于州,与国库何干?真要按他这个法子,朝廷还省事许多。” 温敬提醒道:“国库是国库,私库是私库呀。” 国库,乃是户部所管辖,为朝廷财政。 私库,乃是景文帝私有。 景文帝脸色顿时一变。 他素来将私库交给温敬经营,年轻时还抽空查账清点,近年患病后是什么也不想管了,横竖温敬从来对景文帝尽心尽力,凡是景文帝触目可及的宫闱用度从来没有短缺过什么。 户部时常在朝堂上哭穷,皇帝出巡没钱,翻新宫殿没钱,干什么都没钱。 每当这时,景文帝就无比感念到温敬的好处来。瞧瞧人家,管着私库这么多年,从来没跟景文帝伸手多要过一分。 这也是温敬敛财至今,未被责骂一句的原因。 景文帝心知肚明,却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过问私库如何了。 没想到,听温敬的意思,是他惯用手段让地方州府把上缴国库后的盐铁之利吐出来,他再收到私库里去。 温敬有这样的本事,怎么不早说!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景文帝竟然连“朕”这个自称都忘了,一时跳脚,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与温敬相依为命的时光。 温敬叹道:“陛下收了折子后没多久,还将林凤岐升为了尚书左丞,奴婢以为,您要采纳他的谏议。又不想使陛下落入两难之境,这才铤而走险,被人捉住了把柄……” 景文帝立刻道:“我没批复。” 漕运改革事关重大,景文帝没有立刻给出答案,而是压在了御案最下方,打算在年关时放出风声,试探一下各州府的反应,再做决定。 这也是林凤岐的建议之一。 温敬却不为所动,依然皱眉道:“陛下可还记得,这奏折并非林凤岐一人呈上?御史大夫也带头上了谏议,诸位大臣多有附和之声。若是否决的话……” 景文帝彻底冷了脸:“朕是天子!朕发了话,谁敢忤逆?” 经温敬这么一提醒,景文帝这才细细思索起了此事。 “太傅林召棠与御史大夫宋熙虽然同是清流,但政见素来不大一样,朕记得之前对于该不该从徐氏手中收回江南漕运权一事,林太傅与宋御史在大殿上当场吵了起来,听得朕头晕胸闷,干脆下了朝。 当时他们一路出宫还一边争论,怎么轮到了林太傅的侄儿林凤岐,宋御史的态度就全变了?” 还与他一同上疏? 温敬笑道:“陛下忘了?三月前,林太傅与宋御史结了姻亲,林凤岐成婚时,陛下还御赐府邸。” 景文帝便立刻想起来了。 只是,脸色却远远不如当时愉悦。 温敬见景文帝若有所思,微微一顿,便转了话题,笑道: “说起来,林太傅真是教导有方。林凤岐可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才学剑术无一不佳,还有这般玲珑心思。日后,三位皇子跟着林太傅进学,必然也是才德兼备。” “等太子步入东宫,林凤岐作为太傅的侄儿,尚书左丞,必然倾力相助……” 景文帝的脸色瞬间难看至极。 “太子”二字,实在是帝王逆鳞。 先帝在位时,三子夺嫡祸乱一时,甚至演变到了逼宫政变的地步。 手足相残、父子相残,搅得前朝臣子党派林立,互相倾轧。先帝平乱后清理了一拨,把参与夺嫡之争的臣子贬官的贬官,流放地流放。 经此一役,历经几朝的名门世族大多势弱,尚未恢复元气,只有以清流闻名的宋氏、林氏未曾沾手夺嫡,保全了下来,并因此被景文帝另眼相看。 如今景文帝膝下,恰好也是三个皇子。 大皇子杨瑾,生母卑微,乃是庶出。 二皇子杨瑛,倒是个嫡子。 可是……他这个嫡子,可以说身份极其尴尬。 彼时景文帝不受宠,谁都没想到皇位能落在他身上。成年了也是随随便便出了宫,随随便便指了婚。杨瑛的外公,景文帝当时的岳父,也参与了夺嫡之争,当然站的不是景文帝。后来被清算时被自尽了。得知噩耗,杨瑛的母亲气血攻心,产后没几天也去了。 压根没等到景文帝即位。杨瑛的母家也背了个谋逆罪名,难以翻案。 三皇子杨琼,年纪还小,乃是容妃所出。容妃出身高门世家,乃是谢氏女,景文帝宠爱她,也忌惮她身后的家族。 总之,在景文帝看来,这里面挑不出一个能立太子的。 但官员们不能接受,他们亲眼见证了先帝时期的夺嫡之乱,迫切地希望能早立太子,免得再一个不小心被打成“结党营私”,步了前辈后尘。 景文帝不胜其扰,最后未立太子,先设东宫,破格任命声誉极佳、曾任职过国子监祭酒的林召棠为太傅,扬言: 皇子们年纪尚幼,不如先一起在东宫进学,培养其才德,日后再议。 景文帝态度坚决,官员们也碍于林氏的影响力,便一致搁置了。 所谓“太傅”不过是个虚名,景文帝也不会真让朝臣日日接触三位皇子。 景文帝选择林召棠,也是因为林召棠性格刚直,绝不偏私,多年来亦毫无结党,这令他几年来十分满意。 可是,林召棠不争不抢,不代表他的侄儿也是如此。 “林氏世代清流……呵,‘清流’者,名望也。昔年林凤岐于国子监,姿容才学冠绝京都,若是学他伯父,一心治学,或是如宋熙一般,固守御史清名,都是极好的。既然姓林,何不遵从祖训,为家族积攒名望即可?他这是想做出些什么功绩?” 景文帝语气沉沉:“林凤岐这一步走得真是精妙。用联姻,将政见不合的宋氏拉拢过来,配合他推行谏议……谁人不知宋熙在御史台一呼百应?当初朕就不该放他去淮阴,在地方上待了两年,生出太多心思了。” 想要为万世开太平的臣子,景文帝见过很多,也赞过很多。 但是,若一个臣子有凌云抱负,又有手段,又有家世,那便不那么值得帝王称赞了。 就连林召棠的影子,此时在帝王心中也显得不那么单纯了。 景文帝淡淡道:“不说这些了。不是快会试了么?吏部考功郎既然下狱,是做不成主考官了,需要另择。阿温,你如何看?” * 从尚书省回大理寺,与去林府的路程前段重合。是以许如观最终还是没有一人拂袖先走,而是在林凤岐笑眯眯地致歉后,策马与之同行。 “我起初还以为你是不愿成婚,才敷衍了事呢,如今看来,倒是错了。” 许如观忍不住道。 林凤岐笑道:“为何不愿?” 许如观道:“别人都说你恪守礼法,可我觉得你与宋凌霄一样,都是重情义之人。这样的人,怎么甘心娶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 “她小时候,我便识得她了。” 许如观大惊:“小时候?!你……你们青梅竹马?啊不对,‘她小时候’?你比你夫人大几岁?!”难道是幼妻! 其实不过三岁罢了。 只是那时的宋明意身姿瘦弱,像只初到新家的幼猫一样,在花园去捡丢失的明珠时都是一脸警惕,连撞见亲生兄长都是转头就跑。 只对年少的他垂眸敛目,喃喃念出心中所想。 林凤岐轻笑一声,并没有回答,策马越前而行,徒留许如观在后面莫名其妙。 他忽然觉得,这段走了不知多少遍的归家之路,有些长。 正在此时,街边却忽然冲出一个身影。 林凤岐瞬间回过神来,疾速勒马而停。 那是一位年轻士子,头戴儒冠,看衣着,应当是来赴京会试的。 那名士子应该是在这条通往尚书省的路上等候已久,不顾安危冲了上来,稍稍站定,便捧出成卷成轴的诗词文章来。 林凤岐与许如观对视一眼,顿时明了。 这名士子想要行卷。 行卷,乃是士子将自己的诗文习作投于高官达贵或名人学者,以求赏识与美名。在大梁,此风本就盛行一时。 许如观却向林凤岐摇了摇头,做了个口型:谨言慎行。 最近确实是个风口浪尖,吏部自顾不暇,也不知今年会试要如何安排。 于是林凤岐没有收下士子手中的卷轴。 眼看二人就要越过自己策马离去,那名士子焦急道:“林郎君,林大人,小生姓阮,家境贫寒。在家乡已经通过乡试,如今进京赶考,久闻林大人美名……别无他意!只求林郎垂怜,读一读小生的文章吧!” 说着,他一边追了上来,一边迎着猎猎风声展开自己引以为傲的诗卷—— “袖里明珠照尘寰”。 林凤岐正要委婉谢绝,回眸望来时,卷轴末尾半句残诗映入眼帘。 他执着缰绳的手一顿。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终难料 免费阅读.[.aishu55.cc] 一着错 这名行卷的士子,正是阮朝缙。 为了阮朝缙的会试,阮氏已经举家搬到京城,已经准备了三月之久,一切以长公子科举为重,阮浮玉更是要陪伴养兄身侧,日日提携养兄的策论文章。 至于其他的门道,阮庭松也为儿子寻摸了无数条。 早在数日之前,便着手行卷之事了。 “这是策论,这是咏物的文赋,还有这个……这可是瑶函墨!一套有八块,拼合起来正是陵江江景,父亲重金求购了好几年才拼凑整齐的。” 这套瑶函墨被分装在四函楠木漆盒中,每函又分四层,以上好的苏锦铺陈在下,更衬得墨锭色泽莹润透亮。 阮朝缙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这套墨:“唉,可惜。不久就要被拿去送人了……” 一旁,垂眉敛目的俊秀少年随侍在侧,笑盈盈道:“这有何惜?来日兄长蟾宫折桂,书房里还不知要堆多少比瑶函墨更加贵重之物呢。” 听到阮浮玉的话,阮朝缙眼睛一亮。 原来他刚刚叹息,并不是因为爱重文房器具,而是舍不得重金。 而这承载了重金的楠木漆盒却被一双纤素之手收起。 “不许送。” 阮夫人拿起瑶函墨,转身便放到婢女怀中,示意她收起来。随即转过身来,语气严肃: “大梁律法规定,士子在科举之前不得向主考官私投财物,违者以行贿论处。前朝也有过这样的例子,士子和主考官的亲眷素有来往,牵涉钱财,结果主考官被流放,那名士子也下了狱!朝缙,前车之鉴,不得不防啊。” 阮夫人又重复道:“朝缙,浮玉,我同你们都说过,御史台不是好惹的。” 阮朝缙笑道:“阿娘,这次你就不用担心了。你可知我要向谁行卷?” “谁?” “御史大夫宋熙的侄女婿,林氏这一辈的独子,林凤岐。” 阮朝缙胸有成竹:“就算有人背后说了什么,也一定会被宋御史和林太傅联手压下去。敢参御史大夫家的女婿,活得不耐烦了么?” 阮夫人蹙着的秀眉还是没有完全舒展。 “阿娘!科举主考官是考功郎,又不是尚书左丞和太傅,跟林家八竿子打不着咱们送个文房四宝怎么了?犯了哪条法?” 阮朝缙看见母亲脸色,又加码道:“这些道理可是浮玉提出来的呢,父亲也赞同!浮玉也说,向林郎君行卷是最最合适的,人家官职高,声望好,最重要的是林家人丁少,咱们不用担心行卷行到考官们亲眷头上去!” 说罢,阮朝缙向阮浮玉递了个眼色。 阮浮玉便极有眼色地迎上前去,抽出一根卷轴向阮夫人展开: “母亲,您看,兄长的策论也是用瑶函墨写成的。民间有句俚语,‘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文章文笔是很重要,可是墨和纸也很重要。您看,这篇策论只要一展开,观者纵使起初没有兴趣读,也会被有着异香的文墨吸引。您再看这墨的色泽……” 阮浮玉对这幅卷轴娓娓道来,讲述瑶函墨的风雅之处,文人墨客对瑶函墨的追捧爱重。阮夫人也是诗书闺秀出身,逐渐听得入了神。 阮朝缙微微松了一口气。果然,只要有浮玉在,没有什么化解不了的。 阮朝缙十四岁时,父亲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少年,说是给他做书童。 那时阮浮玉还不叫阮浮玉,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跟在阮朝缙身后的仆从一向逶迤如云,他自然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的书童。有时候,连少年最初恭敬报上来的,那个如草芥般的名字,也给忘了。迷瞪半晌想不起来,干脆指着少年道“那个江南淮阴来的伢儿”。 这也怪不了阮朝缙。 一个小名嘛,不外乎是个跟“阿云”“阿宝”“小丁”一样,连在一起像排比句的称呼。阮朝缙身边一抓一大把。 唯一的变化,就是挂在他阮朝缙名下的诗词文赋又变多了。 阮朝缙知道,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他很有自知之明,奈何父亲却不这样想。 从阮朝缙一出生,父亲就费尽心思给他造势,散播神童之名。 三岁识千字五岁读百经六岁能吟诗七岁可成文…… 阿娘悄悄告诉他,父亲小时候就是这样的天之骄子,才智过人,二十岁便中了进士。可惜,后来一直不得升迁,只能郁郁回乡。 所以才将所有遗憾寄托在了儿子身上,誓要见到儿子入仕后平步青云。 阮朝缙只得默默背诵一篇篇送到他面前的诗文,再假笑着听别人赞他金麟岂是池中物。 一年之后,母亲牵着那个他早就抛至脑后的书童,来到阮朝缙面前。 “朝缙,日后这便是你的弟弟了。” 阮朝缙扑腾一下从书桌前摔了下来,不慎打翻了砚台,漆黑墨汁洒了自己一脸。 “阿娘,你在说什么?!” 阮朝缙形如花脸龟,颤巍巍地指着少年:“他是书童。” 手指返回来指着自己:“我是少爷!” 怎么就成了他弟弟了! 阮夫人一边对这少年温柔可亲,一边转头脸色沉沉地望着阮朝缙。 “你可知,你这一年来传出去的诗词文赋,都是哪里来的?” 母亲用缓慢而又强压愤懑的语气叙述了真相,阮朝缙这才第一次正视这位少年。 既然要收为养子,那就不能再小猫小狗似的叫他了。 阮庭松正在品茶,听到夫人所言,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然后被阮夫人用手肘撞了撞。 阮夫人不动声色地示意他看向身前,少年已经俯身跪拜养父,正等着养父赐名。 阮庭松皱了皱眉,抬手一下又一下地用紫砂盖撇去茶汤上的浮沫。 浮沫随着澄黄的茶汤飘来浮去,眨眼之间便逐个破碎,了无声息。 阮庭松随口道:“你本名有个‘玉’字,以后便叫做‘浮玉’吧。” 从此,阮朝缙多了个弟弟。 弟弟机敏聪慧,做事妥帖,后来阮朝缙干脆连近身伺候的书童也不怎么用了,只要阮浮玉在身边就万事大吉。 从前阮朝缙身边是书童婢女,后来阮朝缙身边是阮浮玉。 也是这一年,有人敲锣打鼓地迎到阮府来,说是恭贺贵府公子高中解元。 解元? 解元! 一个天雷劈下来,也不会比这更加荒唐。 阮朝缙木木呆呆,僵硬地扭动脖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父亲啊父亲,你就这样希望儿子出人头吗,瞒天过海做这样的弊,迟早有一天会被揭穿,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可是,父亲的脸色却比他更白。 那种神色,是震惊到极致,激动到极致。双眼发直,嘴唇哆嗦,身如筛糠。 “我儿……真是我儿?我儿!” 来人喜色满面,道这还有假?说着便展开榜来。 “阮浮玉”。 在场的阮氏亲族,只有阮夫人眸中流光溢彩,满是惊喜与自豪。 从此,阮府的“神童”大公子再也没有流传出过一首文章。 大公子沉寂的同时,这位“解元”二公子也忽然病弱,错过了景文十九年的会试。 “我苦心教导你这么多年,你竟然比不过一个……一个……真是可恨至极!你若是中不了举,那野种能凭什么中举!凭什么能参加会试!” 父亲的怒骂言犹在耳,阮朝缙闭门苦学三年,到了景文二十年,终于中了乡试。 虽然不是解元,区区一个排名最末的举人,也够用了。 父亲的脸色终于舒缓,连荆州刺史也前来贺喜。 阮朝缙这个新任举人却不见太多喜悦,他在人群中张望着,好像在找什么人。 阮朝缙中举后,阮府病弱了整整三年的解元二公子忽然不病弱了,能出门了。 荆州百姓猜测,这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下子把三年的顽疾治好了。 景文二十一年,阮府举家前往京城应考。 阮老爷日日盯着阮朝缙的功课,阮夫人日日盯着夫君不要走什么歪路子,儿子不要出什么幺蛾子。 “不对。” 阮朝缙的思绪瞬间被拉了回来,抬眸望见母亲捧着策论,脸色沉沉,他心中忽然一跳。 阮夫人合上策论,果然发现了蹊跷之处,质问道:“朝缙,这真的是你亲笔所写的吗?” 阮朝缙说不出话来,脸色瞬间白了。 “自然是兄长亲笔写的。” 阮浮玉笑道:“父亲改动了好几版,才叫兄长用瑶函墨誊抄上去了呢。” 阮夫人冷冷道:“改动?怕是在你所做文章的模子上改的吧!” “我天天守着你们功课,岂会看不出来,这策论是前几日浮玉私下所做!阮朝缙!我早就同你说过,以后不许你再用弟弟的文章,你……” 阮朝缙一听这话,脱口而出:“又不是我想用的!可是这个家里,又哪里由得了我?父亲叫我去行卷,又不让我用自己的文章,我难道还能忤逆他吗!” 阮朝缙怨怼道:“就连阿娘你,也没办法改变父亲的决定吧。” 阮夫人的脸色瞬间变了,阮浮玉连忙扶住她:“母亲,不妨事的,这只是行卷,又不是去科举,您不要动气。” 听到养子反过来安慰自己,阮夫人不禁下意识握紧了阮浮玉扶住她的手臂。 她如何不清楚,儿子的怨言,其实是实话。 阮庭松其人,出身寒微,却心比天高,一心要从自己这一代起打造一个簪缨士族。 他可以把庶务、中馈放权给夫人管理,可是在教养子弟入仕这条路上,万万听不进去哪怕一句的劝告。 能争取到让他同意收下原本出身贱籍的养子,阮夫人都已经花了太多力气。 以致于后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议论“解元二公子病弱,不能进京赶考”。 她歉疚地望向阮浮玉,而对方对她安慰地摇了摇头,示意这一切都没关系。 阮夫人再次郑重道:“浮玉,委屈你了。你放心,这一次,母亲不会让任何人阻挠你参加会试,你只管去考。” 闻言,阮浮玉的表情停滞一瞬,然后又恢复微笑,道:“多谢母亲。” 阮夫人叹了口气,将策论放回桌案上,又翻开了一卷诗词。 她怅惘道:“他不会仅仅只让你代写一篇策论。这篇诗文,也是你的吧?写得真好。” 阮夫人的手指拂过诗句,停留在最末。 阮浮玉轻声道:“是我从前的一位师长拟的诗题,我应考而做。” 阮夫人点了点头:“我们浮玉,确实袖有明珠。” 雍容的美妇与俊秀的士子站在一处,像极了家庭和睦美满的一对母子。 他们絮语中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打在阮朝缙脸上的巴掌。 可是,他本没想剽窃弟弟的东西。 是父亲硬要逼他。 如果……如果这次会试没过,父亲又会怎么样? 阮朝缙不敢想。 皇城脚下,拥有世家大族标识的马车来来往往,朝服官员比比皆是。 阮朝缙用尽毕生的勇气,奔上前去,一手拉住那位林氏玉郎所驾马匹的笼头,一手抓住一个卷轴便抽开捆绳。 他自己都不知道展开的是策论还是文赋,还是别的什么。迎着猎猎寒风,纸张随之飞舞,发出哗哗的响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声割成两半。 阮朝缙闭着眼睛喊道:“求贵人看一看我!” ——只有贵人看到了他,他的父亲看向他的目光才能不再带有厌弃和愤恨。 无人回应。 阮朝缙的心沉到谷底。 然后,他只觉得手中一空。 阮朝缙愣愣地睁开眼睛,那位如修竹般的郎君从他手中接过了这篇诗文。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一着错 免费阅读.[.aishu55.cc] 一着错(二) 太极殿外,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内侍监大人温敬,入内侍奉汤药已经整整一个下午,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温麟正在殿外焦急地来回踱步。原来他呈上供状之后,一直未曾离去。 他逼着周仪和闽州官吏揽下所有罪责,把责任都推给了吏部,不知道陛下是否相信?会不会牵连到他们温氏? 还有那个药堂…… 思及此处,温麟心中不由得一沉。 这个药堂事关重大,绝不能被牵扯出来! 如有万一…… 温麟眸中猛然划过一丝厉色。 “还站着做什么,过来吧。” 身后传来淡淡的中年男声,温麟一惊,连忙收敛起神情,待到回头时已换上了一副恭敬的笑容。 温敬静静地看着他。 待到温麟走过来,反手便被一巴掌打在了脸颊上。 “啪!” 这响声不见得有多大,温麟的脸上却迅速地红了一大片,不多时便肿得老高,可见温敬是用了巧力,在这一道上得心应手。 “我起先当你是个聪明的,没想到,你也能办出这样的蠢事,到底还是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夫。” 温敬的声音低沉,丝毫不似刚刚在景文帝面前时那般柔和。 “我这药堂交给你才几天?就叫里面跑了一个仆役,还跑到林家去告密!你以为你和周仪商量好了对策,就能反将林家一军?哼,只有林太傅那个老顽固才会当殿揭发没有物证的事情,他侄儿可不似他这般好对付!你啊,你活该把周仪给折了进去!” 温麟咬紧了牙关,眸中杀意一闪而过:“如果林家继续查下去,说不准就要查出了药堂的钱财往来,万一他们查到这次的科举考生身上……父亲,不如先下手为强!” “林凤岐难缠,那我就先替父亲解决了他。” 谁知,温敬却摇了摇头,反问道: “你杀了他又如何?我问你,你通过药堂,收了举子的‘孝敬’,现在吏部考功郎下狱,会试必然要换主考官。你从前打通的关节,都付诸东流了。你先想想,这该怎么办?” “这……”温麟被问倒了。 温敬睨了他一眼:“贿赂他?贿赂不成就暗杀他?还是把那些给了咱们孝敬、正等着金榜题名的举子通通杀光,来一个震惊京都的集体暴毙?” 他淡淡道:“杀人,永远是最下乘的做法。” 温麟的头更低了:“请父亲指教。” 温敬道:“此事你不必管了,我与陛下在殿中已经商议好了主考官人选。” 说着,温敬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冷冷道: “上次让你去监视徐佩珩和林凤岐的动向,最好一网打尽,结果你是怎么做的?靠迷香来坐实他们有染?这主意是周仪出的吧。” 被提起这样一桩陈年败事,温麟眼角一抽,只得道:“父亲英明。” 说罢,又挨了一巴掌。 这下子,温麟两张脸都对称了。 连着几次问答,温敬终于不装了。他狠狠啐了一口,骂道: “妈的,自从徐佩珩控了淮阴漕运,淮阴地方官拿来孝敬的钱就少了足足五分之一;林凤岐去当了两年观察使,又少了五分之二。就这,他们还想改漕……呵,到时候,老鼠进了咱们的私库都得哭着跑出去。 结果你们这些蠢货,丢了抢占先机的天时地利,要不然,林召棠现在还在想办法捞他侄子呢,哪里还会有如今这等麻烦?” 说罢,温敬又轻蔑道:“不过,就周仪那等陈旧士族出来的酸腐文人,韬略不足,只能想出昏招,也是常事。” 在温敬口中,温麟是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夫,所以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 而轮到了世家旧贵出身的周仪,有家世有学识了,温敬依然看不上。只嗤笑着点评一句酸腐有余,韬略不足。 温麟面无表情地听着。 到底什么样的出身,什么样的人,才能让温敬正眼相待呢。 “行了。回去准备准备吧。” 温敬道:“你还得再练几年。林家和会试的事你别管,药堂也不必去了。” 温麟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忽然又听温敬提醒道: “对了,等林家倒了,你别动林家的新妇,也就是宋熙的侄女。如今陛下因为薛映昭一事,又想起了宋熙的侄儿,方才还笑言宋家儿郎当年路见不平,胆气十足,敢和越平侯世子相抗。陛下既然有招用宋郎之意,别在这时候扫了陛下兴致。” 什么叫做“等林家倒了”? 温麟顿时回首。 温敬却并再无多言,似乎完全没有想要解释。 这是景文二十二年,元月已经接近尾声。 长安二月多香尘,六街车马声车辚辚。 距离会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 元月二十九日,吏部尚书进言拔擢吏部考功司主事钱淼升任考功员外郎,主管会试。 景文帝驳斥,言:“科举选才乃是重中之重,不如命高阶重臣暂代主考之职,才使天下举子知勿负天子深恩。”遂择吏部侍郎。 二月三日,吏部侍郎忽遇父丧,丁忧。 二月四日,朝政复议吏部尚书暂代主考。 二月六日,吏部尚书年迈,旧疾复发,卧床难起,告假。 此时,距离会试只余下三天时间。 “什么?” 林凤岐怔然抬眸,仿佛没有听清。 他沉默了一瞬,又确认道:“伯父,您方才说……陛下忽然召您入宫,是……是要任命您为会试主考官?” 林召棠道:“正是。” 林凤岐蹙眉道:“可是,伯父,短短十几天之内,吏部高阶官员要么丁忧,要么病假,偌大一个吏部,居然选不出一个主考官么?要动用您……” 闻言,林召棠肃然制止:“凤岐,不可如此!太傅又如何?官阶再高,也是陛下的臣子,陛下有需,臣子岂有推辞的道理?” 说到此处,林召棠还有一丝欣慰: “陛下极其重视此次科举,说我曾担任过国子监祭酒,对于考试一事较为熟悉;又是东宫太傅,以太傅之名主考,更能让举子们感怀帝恩。 陛下从前只重视门荫入仕的世家子弟,如今不仅能看到寒门士子们,还能想到向他们施恩,真是……” 林凤岐却依然若有所思。 “凤岐。” 一声冷然的喝止将林凤岐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的伯父正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林召棠顿了顿,凝视着自己一手教导至今的侄儿,开口道: “你是不是觉得,身居高位之后,就该独善其身?” 林凤岐辩解:“并非如此,伯父,我……” 可是说到这里,他却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林凤岐忽然意识到,这样的对话,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林凤岐十四岁时,景文帝终于在与越平侯的角力中获胜。其显著的战果是,曾与越平侯同镇西北的沈将军解下西北兵权,带领家眷回京,并带回了数万部下。 “解下兵权”这个词,用在此处,意味颇多。 因为沈将军带回的部下,有半数都曾在越平侯麾下冲锋陷阵过。 西北地广人稀,当初越平侯与沈将军领兵,同赴西北平乱时,那些兵将大多是燕赵北地、关陇之地的军户。 纵使已扎根西北数十载,到底难敌思乡之情。 在沈将军振臂一呼,给他们一个回到京都、脱离军籍的机会时,大多数人都默默背起了行李。 沈将军将他们带回京都,解下的是自己的兵权,同时也是越平侯的半数兵权。 从此后,景文帝又解了越平侯仅剩的兵权,几乎易如反掌。 越平侯郁郁半生,谁也说不清楚其中有多少关联。 林凤岐自小便被告知,伯父一心抚育他,一生没有娶妻生子,林凤岐便是林氏唯一的继承人。 除了跟随伯父学习诗书礼义,他还要跟着郑娘子去学着看账本,学经营之道。一个未来的世族家主,绝不能连家里有多少产业都不知道。 郑娘子是个妇人,却极其通透。她为林凤岐讲述经营之道、行商故事时,深入浅出,言语无意之间便教会了林凤岐许多道理。 比如商人经商,须得考虑旗下伙计的出路,如果资金滞塞,周转不开,那他们的工钱又要怎么办…… 郑娘子出身寒微,见惯了世间冷暖,每每说起这些小人物时,语气中都颇多叹惋。 她说,这便只能看他们主家的良心了。 主家? 工人的主家是掌柜,林氏仆役的主家便是伯父,以后便是林凤岐。百姓的主家,便是天子。 当沈将军带将士归朝时,林凤岐看到这些汉子们张望着关陇道旁特有的树木,泪痕交错。 那时林召棠对十四岁的林凤岐感叹: “从前沈将军与越平侯、还有先帝膝下的大皇子是年少好友,大皇子死后,沈将军便甚少踏入京城了。陛下几召,他都称病,这次总算是没有违命……” 说着,林召棠忽然停了下来,奇怪道:“嗯?后面的那个副将,好像是……是越平侯麾下啊?不对,后面那些都是当年越平侯招募的薛家军!” 早年南方起了兵匪之乱,西北夷狄趁乱犯边,朝廷猝不及防,人手不够,越平侯便以弱冠之龄在北方募兵,去西北抗敌。这一去就是十几年,大皇子出事都没能赶回来。 所以越平侯带去的兵将,可以说是他自个儿一手培育起来的。 而如今,却被沈将军撬了墙角。 林召棠的神色逐渐变得有些怪异。 “伯父,越平侯已经式微,无法与陛下抗衡。沈将军选择入京,又带上家眷和兵将,就是在向陛下示好。虽然有愧于越平侯,但是他保住了沈氏,还有部下……” 林凤岐看着城墙下密密麻麻的人影,忽然开口。 林召棠却惊讶道:“陛下召他入京,他就是应该入京的,这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岂有做了分内之事,还来向君主邀功的道理?只是他断了友人臂膀,虽说对陛下是好事,但足以见此人品性有亏。” 林凤岐沉默一瞬,依然道:“可是,越平侯纵有薛家军,也没有用了。陛下多年来在北方逐步陈兵,难道是一支薛家军可以突围的吗?越平侯终归要向陛下低头的,沈将军是为了保全自己家人和部下……” 那时,林召棠的语气也逐渐染了冷然: “凤岐,难道你觉得,为了独善其身而背信弃义,是可取之道吗?” 他望着伯父,想说沈家若是与薛家唇齿相依,一定更加使君王日夜难安。既然选择了投诚,不如来一场割袍断义,保全自己也保全友人。沈家家族甚大,沈家也有仆役,也有家将,也有亲族。他们也想活命。 可是林召棠的眸中,隐隐有失望之色。 少年林凤岐便不说话了。 林召棠与他的弟弟,林凤岐的父亲,原本是一对双生子。 林召棠幼时极其体弱,祖父母不敢让林召棠太过劳累,就是怕他半路夭折。 故而实际上按照继承人来培养的,是林召棠的弟弟。 而林召棠就日日在书斋中读些圣贤书,好不容易平安长大,也对除了读书以外的其他事毫无兴趣,只想去国子监讲经释义。 直到一场动乱,弟弟死在林召棠面前。 只想读经论道的林召棠,被迫成了林府的家主。也就是说,他还未来得及接受过世族继承人的正统教育。 这些是林凤岐后来才慢慢知道的。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二十一岁的林凤岐,再一次对上了伯父审视的目光。 林凤岐沉默片刻,依然坚持道:“伯父,辞去暂代主考官一事吧。” 林召棠的目光逐渐转为不可置信。 * 景文二十二年的初雪,飘落在二月上旬,举子们冒着细如白羽的微微雪色做着会试的最后准备。 林凤岐步出太傅府。 这个他曾在此长大的林府。 “郎君,刚刚……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萧辞归跟在林凤岐身侧,探究地问道。 “您和太傅,是遇到了什么分歧?” 林凤岐望着纷扬白雪,静静道:“辞归。” “恐怕,我要向你托付一件事。”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一着错(二) 免费阅读.[.aishu55.cc] 一着错(三) 景文帝登基二十二年,在他治下,世道太平,风调雨顺,故景文帝对于自己的为君之道颇为自得。 可是如今,却爆发了震惊朝野的科举舞弊案! 有人检举荆州阮氏举子贿赂主考官,意图金榜题名。 好巧不巧,这阮氏举子还真就名列拟好的入选名单中。 看起来,似乎是板上钉钉了。景文帝惊怒交加,命大理寺卿全权审理。 现在,宣政殿中落枕可闻,寂静得可怕。文武百官齐聚在此,无人敢多说一句话,只隐晦地将目光投向大殿中央,那个撩袍下跪的身影。 景文帝一目十行读完供状,仿佛不敢相信一般,又返回开头扫了两三遍,这才彻底确认。 “啪”地一声,景文帝将供状一掌拍在面前的御案之上,发出重重的响声。 “荆州举子阮朝缙,亲口供述,自己曾假借行卷之名行贿。阮朝缙的父亲,昔年的进士阮庭松,也承认了此事是他一手指使。而他行贿的对象,就是朕钦点的会试主考官——林召棠。” 御案之上,还有从太傅家搜查出来的阮氏举子诗文,还有行贿的“证物”。 景文帝的脸色极其不好。 “瑶函墨……此墨珍贵,可抵万金。更遑论是雕琢成八景图的瑶函墨了,简直可遇而不可求。林召棠,朕记得你甚爱文房宝物啊,年少时曾为了一卷澄心堂纸与人斗诗三日。怎么,当了主考官,还没改了这毛病?!是朕给你们的俸禄不够吗!” 林召棠跪在大殿中央,脸上却没有丝毫惧色。迎着帝王的天威怒气,他仰起头,铿锵有力地驳斥道: “臣以性命起誓,绝无收受举子贿赂! 陛下容禀,臣乃是会试三天之前,才临危受命成为主考官。按大梁惯例,士子行卷都是为了积攒声名,以求赏识,大多在刚刚入京之时,也就是会试的前几月,便开始行卷了。如何会在会试开始前三天行卷呢?” 林召棠坚称选阮朝缙文章入其中,是由于对方确有文采,自己是秉公判卷。 他素来以文名享誉大梁,确实收到过举子行卷,但大多数都是去年的事,而且也并未收受过任何财物。 林召棠指出的这一点,非常关键。 殿中的其他官员有的已经在暗自点头。 御史大夫宋熙亦执玉笏出列: “陛下明鉴,大梁行卷之风盛行,早在去年秋冬,有些赴京赶考的举子就已经四处交游,除了太傅,亦有许多官员与之诗文唱和过。当时谁也无法预料到主考官会换人,更何况太傅并非吏部官员,怎能预知未来变故? 即使从林家搜查出来了阮氏举子的诗文和瑶函墨,也并无法将此定为行贿。” 宋熙一站出来,便陆陆续续有官员出来为之说话,谏言陛下明察秋毫。 大殿末位,都是品阶不高的小官,都在眼观鼻鼻观心。 唯有大理寺丞许如观,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身前正是一直提携他的大理寺少卿,望见下属这般神色,不禁皱了皱眉。 面对百官求情,景文帝的脸色却没有丝毫缓和,捏着供状的手却逐渐收紧了。 两个,三个,四个…… 很好。 他的朝堂,居然有二十多个官员出来为林召棠说话! 从前的林召棠,可没这个号召力。 “够了。” 景文帝冷冷道:“诗文上的落款日期,是二月初七。” 此言一出,群臣噤声。 执着玉笏的宋熙顿时怔在原地,林召棠的脸上划过了堪称震惊的神色。 这不对! 阮氏行卷的日子,分明不是二月初七! 而且,阮氏举子走后,他和凤岐都检查过那几个卷轴……许如观发誓,里面绝无什么“瑶函墨”! 许如观身形一动,便要出列,一双如钳般的大手却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 “许郎!你要做什么!” 大理寺少卿硬是把他拽回队列里,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来:“还看不懂陛下的意思吗?今天上朝,就是来宣判的!这次咱们大理寺插不上嘴,你给我噤声!” 许如观在大理寺少卿身边学了好几年的谨言慎行,如今却难掩焦急:“您有所不知,阮氏行卷时我也在场……唔!” “陛下明鉴!” 在许如观的辩解被大理寺少卿用手按回嘴巴里的同时,一个他极其熟悉的嗓音也响彻大殿。 林凤岐撩袍请罪:“陛下容禀,阮氏并非是直接对林太傅行卷。收下行卷诗文之人,乃是微臣。” 林召棠蓦然失色:“凤岐!你……” 林凤岐侧过头来,眼角余光不仅望见了伯父,还有大殿角落中的许如观。 许如观被大理寺少卿死死按住,惊怒交加地向殿中望去,只看到林凤岐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 景文二十二年的科考,真是一波三折,甚是多灾。 先是原定的吏部主考官因罪下狱,再是暂代主考的林太傅受贿舞弊。 身为主考官,收受贿赂,罪加一等。如果此事坐实,遑论仕途,林召棠性命难保。 最终下狱的却是他那誉满京都的侄儿,尚书左丞,林凤岐。 林凤岐担下所有罪责,言称是自己举止不当,才不慎收受举子财物。但坚决否认借主考官亲属之便插手判卷。 “真是一桩糊涂案。” 大理寺狱内,一个狱卒摊了摊手:“不就是有人举报说阮家贿赂主考官才入选的吗?结果这贿赂还不是林太傅自己收的,搞得人家差点以死明志,说自己判卷绝对公正。现在吏部的、翰林的、国子监的大官全被留到宣政殿了,几十个官员围着阮家儿子的考卷研究,到现在得有两个时辰了吧?还没出来呢。” 一个年轻官差笑道:“一张嘴还说不清呢,几十张嘴,怕不是要吵到大半夜去?我估摸这是阮家那儿子最光辉的时刻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这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眉宇间还有一丝稚气,看起来活泼跳脱。 他一开口,旁边官差立刻调笑道:“依我看哪,他们多少张嘴都比不上咱们三郎一张嘴管用。上次三郎一张口,几句话就把温少监给气了个倒仰,人家一个少监,还特意去找赵司狱告你的状!哈哈哈哈!三郎,你是这个!” 说着,装模作样比了一个大拇哥。 这少年正是陈三郎,他闻言,立刻啐道:“呸呸呸!你还对他一口一个‘少监’,不嫌恶心啊?一个宦官,没审批就要进咱们寺狱提审犯人,那我当然不给进了!四品又怎么样,心眼儿比针尖还小,多大人了,还跟赵叔告状……切!” 一位年长些的官差警告道:“你小子,还好意思说?赵大哥被吓得好几天没睡好觉,生怕姓温的记你的仇!记住赵大哥的叮嘱,下次看见那个温麟你就跑,别出来交接,哥几个给你打掩护。” 陈三郎撇了撇嘴:“知道了,冯叔。这次那群太监又来提审阮家的人,我不是就从后门溜了吗?” 说着,他翘起兰花指,拿腔拿调地掐着嗓子道:“咱家是奉旨提审~陛下口谕~谁敢不从~ 呸!他一张嘴说风就是雨啊?半张皇纸都拿不出来,我还皇后口谕呢!” 旁边那个年轻官差已经笑得滚到桌子底下去了。 “不过啊,那阮家一群软骨头,倒是出了个烈女子。” 陈三郎忽然想起来,问道:“那个阮夫人怎么样了?她丈夫儿子不吭声,可她自从下了狱,一直坚称自己一家是冤枉的,拒不认罪。那姓温的会不会被她惹怒,报复她?毕竟这群太监那么容易就生气……” 年轻官差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方才笑到打跌,一时忘形,就随口道:“放心放心,有赵司狱在呢。你真不愧是赵司狱的侄子,跟他一样怜香惜玉,这会儿司狱说不准正在给美人上药呢……” “咳咳!” 冯叔狠狠咳嗽两声,竖着眼睛瞪过来。 陈三郎后知后觉,狐疑地盯着那年轻官差:“什么玩意?韩至,你给我说清楚,什么怜香惜玉?什么给美人上药??” 韩至眼神飘忽不定:“啊……那个……” 陈三郎才不管冯叔咳嗽有多响,扑过去就勾住韩至的脖子,勒得他直吐舌头。 “略……要给你勒死了!三郎,三大爷,放手!我说我说我说!” “其实呢,就是阮家那一群男的不当人。陛下没给他们定罪之前他们是关在一起的,那群太监把他们饿了好几天。这不,太监刚走,咱们还没来得及去送饭呢,那男的就跟赵司狱说,别看他妻子如今粗服乱头,实际是个美人。想跟赵司狱换点粮食……” 韩至说完,半晌没听个响,疑惑地回过头。 陈三郎愣愣地,好像没听懂,把这些话又在脑子里翻来覆去一遍,一股不可思议混着恶心感从胃里涌了上来。 陈三郎猛然站了起来,一脚踹翻了凳子。 “操!!!” * 大理寺狱中阴暗潮湿,不见天日。 “朝缙,朝缙?” 杂乱的稻草中,一张混着尘灰与血迹的面庞缓缓睁开双眼。 阮朝缙已经昏迷整整一天了。 其实,直到现在,他都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父亲让他行卷,他去了。 父亲给他文章,要他务必熟背,他背了。 临去考试前,父亲叮嘱他,不要自己乱写,就按照背过的文章写……他写了。 他从前也是这样的,父亲要他背什么写什么,他就这样做。丝毫没有发觉任何问题。 他认认真真准备会试,忐忑不安等待结果,可是却有兵甲将士冲了进来,不由分说便把他们一家给绑了。 然后,他见到了恶名满京都的温氏宦官,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阿娘……” 嗓音沙哑,半点不似那个街头拦马、自荐诗文的年轻士子了。 阮朝缙环顾四周,却找不到母亲的影子。昏暗牢狱中,只有一个阮庭松。 他顾不得身上伤痛,勉力爬起来,抓住父亲,颤声问道: “父亲!父亲,阿娘去哪了?阿娘是不是也被那群宦官抓走了!” 阮庭松同样形容憔悴,但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闻言,他面皮抽动了一下。 即使得到了“阿娘被关去女监了”这样的答案,阮朝缙的惊慌也没有减少一星半点。 “是真的吗?父亲……我害怕,我太害怕了!我眼睁睁看他们把浮玉给拖了出去,阿娘和我一起想把浮玉拉回来,可是我们抢不过他们啊!到现在,我们下狱几天了,浮玉都没有回来……我真怕阿娘也……” 听到养子的名字,阮庭松不见悲伤,反而怒道:“别提他!丧门败运的玩意,要不是你娘非要向温少监质问那崽子的下落,也不会惹怒人家,让咱们好几天水米未进!” 阮庭松冷笑道:“摆谱摆久了,还以为自己世家贵女,旁人都要敬着她呢。” 阮朝缙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父亲在讽刺的人是阿娘。 他睁大了眼睛:“父亲!咱们家遭了祸,更应该守望相助……” 怎么还能说自家人的不是呢? 但后面的话,阮朝缙还是习惯性地吞了回去。 从小到大,只要父亲一冷脸,他便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和从前不同的是,就在刚刚,阮朝缙在父亲的冷笑中嗅到了一丝怨怼。 压抑已久的怨怼。 阮庭松是寒门士子出身,母亲却是世家女。随之远嫁荆州,操劳多年,阮庭松表面上敬她爱她,庶务一应放权给她,从不纳妾…… 阮朝缙一直以为,父母是恩爱的。 可是,原来父亲……对母亲有怨? 他怨母亲什么呢? 阮庭松冷冷道:“别为你母亲说话了。你母亲忒拎不清,从前在家里看不清形势,到如今人都成了阶下囚,还看不清形势,真以为出身好可以高人一等了?你听了你母亲的,没有送出瑶函墨,结果有什么不同?别人想害你,照样让你下狱!” 阮朝缙猛然抬头,急切道:“对,父亲,就是有人害咱们!我给林郎君的真的只是诗文,没有别的啊!他们怎么拷打我,我都没有认罪!” 说着,阮朝缙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 “我是您的儿子,您教过我,要立身持正。我阮朝缙没有做过的事,我绝不认!” 哪怕被拷打到昏死过去,也没有按上手印。 阮庭松撇开了目光,没有给儿子应有的赞扬。 他将一个碟子推到阮朝缙面前:“吃吧。少说些话,保存体力。” 碟子里只有半个馒头。 阮朝缙只当父亲太累了,也闭了嘴。刚拿起馒头,顿了顿,掰下一块,又把把剩下的放回碟子里。 剩下的要留给父亲和母亲。 阮朝缙嚼着几天来唯一的一块馒头,将目光投向空荡又阴暗的寺狱走廊。 也许,母亲还会回来呢? ……还有浮玉。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一着错(三) 免费阅读.[.aishu55.cc] 风兼雨 “吃些东西吧,现在多思无益。” 一个粗糙的饭食木盒顺着铁栅缝隙递了过来,放在地上。 牢狱之内,阮夫人紧张地拉了拉衣服交叠的领口,将其又拉紧了几分。 原本端庄雍容的贵夫人,现如今形容憔悴,发髻早已不似从前般整洁,发丝凌乱,却并无散开,也没有稻草、沙里夹杂在鬓发中间,可见其在绝境之中,仍然勉力想要维持最后的尊严。 可是,她的尊严,却在丈夫说出那句“愿献妻于君”的时候,尽数破碎了。 她脑海中嗡地一声,灵魂似乎随着这句话抽离了出来。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努力游说官差的男人,胸口一阵发紧。一种不可思议之感涌上心头,那一刻,她仿佛忘记了论斤称两摆上天平的人是自己,甚至感觉不到痛苦与愤怒,脑海中只剩下两个字: 荒唐。 荒唐得让她感到好笑。 就连那名看起来沉稳年长的官差也不禁愕然,诧异地反问道:“你说什么?” 她不禁扪心自问:眼前这个为了几口饭菜而呼吸急促的男人,当真是自己的夫君吗? 这个在入狱定罪之后、对自己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恭顺的男人,真的是自己年少时非要下嫁、随之远赴荆州的良人吗? 这一切太过于荒唐,荒唐到她被那名官差拉出监牢时,才从僵硬中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 她极力挣扎,甚至想要咬舌自尽,却被那名官差强行捏住下巴,绝了她寻死的机会。 被拖入另一处隐秘的监牢时,阮夫人心中只剩下两个字: 完了。 对于她来说,□□,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凌迟。 可是,她等来的却是一个呈着热腾腾饭菜的餐盒。 “这位官人。” 阮夫人郑重地敛衽跪坐,双手交叠,放在膝前,随即做出了一个令人出乎意料的举动: 叩首拜谢。 这是极其庄重的礼节。前额与手相触不过片刻,然后又直起了脊梁。 “多谢官人相助。敢问官人名姓,来日妾身若能脱困,必涌泉相报。” 她眼前的这名官差正是赵七。 赵七看着这个努力维持着端庄神色的女人,心下不禁慨叹。他回避了这个问题,顾左右而言他: “这是女监,刚刚定罪的圣旨已下,你以后就在此处吧。饭菜会按时送来。” 阮夫人猛然抬头,急切道: “圣旨下了?敢问官人,旨意为何?妾与犬子绝无行贿之举!他向林郎君行卷之前,妾逐卷检查过,都是犬子诗文,没有半点财物啊!即便是死,妾与犬子也绝不能任人平白污蔑!” 赵七不料想她还惦记着自家声誉,只得道:“这是何必呢?圣旨下了,必然是因为已经人证物证俱在,断无翻案可能了。” 阮夫人冷冷道:“妾绝无画押。没有做过的事,为何要认?” “你没有认,可你的丈夫,你的儿子呢?” 阮夫人如遭雷击。 当时,她没有屈服于刑罚,那群宦官撬不开她的口,便将她扔到一边,去审讯阮朝缙和阮庭松。 不多时,阮庭松便带着昏死的阮朝缙回来了。 原来……是画了押了。 她恍惚想起自己收走瑶函墨、指责儿子不该抄袭养子诗文时,阮朝缙的神色。 那样不甘,那样怨怼。 难道,是朝缙后来又做了什么? 还是她那个好夫君? 赵七看着女子颤抖的嘴唇,毕竟于心不忍。 他劝慰道:“阮夫人……” “不要这样唤我。” 她齿关打颤,浑身发冷。冠夫姓二十载,她第一次感到这个男人的姓氏那样令人恶心。 她咬牙道:“我本益州萧氏女,萧息宁。自今日起,荆州阮氏,与我毫无关系。” 他起身正要离开,一阵凌乱而又急促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几乎是飞奔而来。 “住手!!” 伴随一声怒喝,赵七被惊得立刻将手按在了腰间刀柄上。 监牢拐角处,陈三郎的脑袋倏地一下冒了出来。 发现对面是自家侄子的赵七:“……” 陈三郎眼睛瞪得像铜铃,向左一看,赵七衣衫整齐。 向右一看,那有骨气的美妇人在牢狱里,二人之间隔着牢牢的栅栏。 陈三郎尴尬笑道:“哈哈,赵叔,我担心你没吃饭……” 赵七冷冷道:“晌午我提着饭菜走了,你没看见?” 他走过去,拎起侄儿的耳朵:“急吼吼的,赶着去投胎?说过你多少次了,就是不长个记性!” 陈三郎立刻祸水东引:“还不是韩至!他跟我说,有家犯人为了讨口吃的,要把自家女眷献出去!什么玩意儿嘛,我当时就骂他,我赵叔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情,一天到晚尽胡说八道!” 闻言,阮夫人肩头一颤。 赵七被噎回去了一遭,随即依然抓住侄儿话中的漏洞:“你既然这么相信你赵叔,还急吼吼地跑过来做什么?” 陈三郎假装自己是个哑巴。 赵七恨恨地骂道:“碰见那群宦官时也没见你这么机灵!也不知心眼儿都用哪去了?” 一边骂着,一边拎着侄儿的耳朵转身离去。 阮夫人抬头时,恰看见这一幕。 叔侄二人身影逐渐远去,她掀开饭食上的盒盖,才发现里面连汤匙和箸都备好了。 做叔叔的,身为司狱,奉公守法,不肯滥用职权。若是他不曾将自己单独押去女监,与那面目可憎的夫君分开,那这一篮子饭食,又有多少能进她的口呢? 那后寻过来的侄儿,听闻阮庭松的禽兽之举,火急火燎便跑过来要阻止不法之举,生怕叔叔犯错。也是个极好的孩子。 她不禁又回头望了一眼。 * “赵叔,既然你没有那种心思,干嘛还硬把人家女眷给生拉硬拽走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直到走出了阮夫人的视线范围,赵七才回答了陈三郎带着抱怨的疑问。 “她那夫君,能干出一次典妻之事,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更何况,姓阮的已经饿昏了头,是当着夫人的面说出的那些话。如果不将她带走,等姓阮的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她的日子会更难过。” 陈三郎恍然大悟,心悦诚服地向赵七抱拳行礼:“不愧是赵叔,想得真周到!唉,怪不得大家都那么服您老人家,以后我钥匙遇到这种事情,也得跟您学着点。” 赵七并不理会他耍宝似的吹捧,摇了摇头:“我只希望,以后再没有这种事情才好。” 陈三郎转念一想,叹了口气:“也是。这给那位夫人听见,她得多伤心?算了算了。” 他忍不住又骂道:“什么禽兽玩意,就为了一口吃的……我呸!活该饿死他们。赵叔,你没给他吃的吧?” 赵七淡淡道:“给了。” 陈三郎大惊:“赵叔,从前没看出来您是个圣人啊!虽说林家那边还没定罪,可是阮家已经板上钉钉的死期将至,您这是想让他做个饱死鬼?” 赵七嗤笑:“三个馒头而已。不能不给啊,那个监牢里还有昏死过去的阮家儿子呢。 虎毒尚不食子,留两个给他儿子,他自个儿也就剩一个,只能说是饿不死罢了。” 陈三郎欣然道:“对!让他吃吃苦头!” “看样子,阮家行贿的事,阮夫人应该不知道,听说温麟提审的时候她差点撞墙自尽呢。可惜了,还是要给一群不成器的陪葬……哎,赵叔,有没有办法能救阮夫人一命啊?她都这么惨了……哎呦!” 陈三郎捂着头,委屈哀嚎。 赵七骂道:“你这么厉害,你怎么不去把卷宗改了呢?好好当你的狱卒胥吏,没用的善心少发!” 陈三郎委屈道:“可是您明明也觉得不公平……” 赵七充耳不闻,一言不发。 陈三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急促跑过来的韩至给打断了。 “司狱!赵司狱!” 韩至额上尽是冷汗,甫一站定,便快速道:“司狱,陛下和太极殿的诸位大人们总算议出章程来了,旨意也下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赵七神色一凛,拔腿就走,一边催促着韩至说个大概。 “诸位大人说阮氏士子文章上佳,林太傅勉强逃脱了‘徇私’一罪,可是阮家的贿赂明晃晃地从林家搜出来的,到底还是被夺了太傅官职,罚俸一年,面壁自省三月。可是他侄儿就惨了……林郎君揽下所有罪责,刚刚被押进咱们狱中。” 说到这里,韩至不禁犹豫道:“一同跟过来的……还有许寺丞。” * 大理寺丞许如观,曾与林凤岐是国子监同窗。 许如观被温麟排挤,初到大理寺时,恰逢林凤岐要去往淮阴。林郎君得知许寺丞的遭遇,临行前曾与大理寺少卿一叙。 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甚至许如观根本不知道此事。 直到许如观被素来正派的大理寺少卿重用提拔,二人既是上下级,也是忘年交,大理寺少卿才吐露一二。 赵七是许如观提拔上来的,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 他如今担心的,就是许寺丞为报友人恩义,把自个儿给搭了进去。 果不其然,待赵七急匆匆赶到,便见许如观急得大骂: “林凤岐!你哑巴了?没干过的事情,你认什么认啊!” 林凤岐手上已经被戴上了镣铐,端坐在牢狱之中。 这里的狱卒无不心惊胆战地听着自家寺丞破口大骂,终于盼到司狱回来,立刻在赵七的示意下作鸟兽散。 赵七额上青筋跳了跳,环顾四周,心道还好,这些崽子们还有点脑子,知道给许寺丞和林郎君选个最僻静的地方。 “如观,你还看不明白吗?你说这案子漏洞百出,那陛下为何会因为一个赃物,就相信了一分无法自圆其说的供状?” 许如观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林凤岐叹气:“这次的矛头,并不在于阮氏,而是林家。陛下只是借题发挥罢了。 宣政殿中,但凡向着伯父说话的官员,陛下都不予理会;主张林氏当罚、疑罪从有的官员一开口,陛下便也跟着说上两句。你难道没有注意到?” 提及此处,许如观的愤懑逐渐转为怔然。他这才回忆起那些细节。 “你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宋御史是第一个站出来为林太傅开脱的人,后来也被陛下斥责了,说宋御史‘不避亲’,身为御史大夫却因私心包庇有过之人。” 许如观沉默片刻,迷茫道:“这、这是为何啊。”说着,不禁望向林凤岐,似乎希望他能给出一个答案。 林凤岐坦然:“不必看我,我亦不知。” 许如观忍不住道:“那你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我以为都在你意料之中呢。” 林凤岐摸了摸鼻子:“若我有如此神通,又怎会有今日。我只是……有种直觉。” 许如观原本焦急万分,可是林凤岐神色镇定,甚至还有闲心与他玩笑,便不自觉地放松了几分:“什么直觉?” 可是林凤岐接下来说的话,却让许如观笑不出来了。 “阮氏士子说瑶函墨是送到我手里的,若陛下一开始便质问于我,那便是我行为不当,伯父最多被牵连一个管教失当的罪名。可是,陛下却直接向身为主考官伯父发难——这只会让伯父罪加一等。 我想,陛下想看到的,不仅仅是真相。” 林凤岐静静道:“林氏供职京都的嫡系,只有我和伯父。即使我坚称不曾收受瑶函墨,那么这矛头也只会调转方向,对准另一个人。陛下要看的,是我如何抉择。” “如观,林氏此番,在劫难逃了。”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风兼雨 免费阅读.[.aishu55.cc] 风兼雨(二) 风雨欲来之前,总有不祥之兆。 已是隆冬时节,寒风萧肃,黯淡枯枝在簌簌风声中微颤着,拂过庄严肃穆的的暗红牌匾,仿佛在为眼前的一切暗自心惊。 太傅府门前,一队身着内侍服饰之人守在其外。 林太傅神色憔悴,脊梁却不肯有丝毫弯折,视门前内侍如无物,径直走进府邸。 紧接着,太傅府的朱漆大门轰然阖上。 为首的一名内侍瞥了一眼紧闭的府门,嗤笑了一声。 景文二十二年二月十三日,尚书左丞林凤岐牵涉科举行贿案,褫夺官职,下狱待罪;其伯父林召棠身为主考官,事不避亲,管教失当,降为中散大夫,罚俸一年,帝命其自省三月。 “呸!陛下只是命太傅居家自省,那群内侍监的人是在干什么?他们凭什么围了太傅府邸?真拿自己当根葱了!” 碧如恨恨骂了一通,月华见状,立刻扯了扯她的衣袖,对碧如朝一个方向示意了一眼。 宋明意惯着素净颜色的服饰,如今更是衬得容颜如素裳般苍白,脸色沉沉。 自打林氏叔侄彻夜未归,宋明意便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在清风楼时,明明林凤岐曾说过,以后如有事晚归,必然告知于她。 可是她等了许久,只等来“护送”林太傅归府的内侍。 “碧如说得对。” 宋明意缓缓道:“内侍省哪里来的权力,能监督当朝太傅?” 碧如愣了愣。月华月蟾对视一眼,心逐渐沉了下去。 内侍省是由皇权衍生出的机构。 朝堂的官员,有的忠于大梁,有的忠于门阀,有的忠于宗室……此间种种,千汇万状。 只有内侍省,对皇权拥有绝对的忠诚。 没有陛下的默许,内侍省的人怎会守在太傅府? ……或者,这就是陛下的意思。 月华走上前来,安慰道:“娘子,先不要忧心。陛下对于郎君的处置还没有下来,对太傅也只是罚俸降职而已,想来……想来郎君是不会有事的。” 月华想得也简单,这事既然和科举有关,那主考官太傅大人都好好回了府,怎么也攀扯不到官居尚书省的郎君身上。 谁知,宋明意的脸色却并未好转。 她忽然快步走到门外,唤道:“萧郎君。” 萧辞归刚从太傅府外查探归来,神色冷肃凝重。 “萧郎君,自太傅归府以来,府中可有任何人外出?” 萧辞归望着宋明意,缓缓摇了摇头。 “但凡太傅府有想要外出之人,哪怕是仆役,也皆被内侍省的人挡了回去。若是执意硬闯,当即就会被捉拿。” “现在的太傅府,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这与软禁何异? 宋明意藏在袖中的手攥紧了。 “也就是说,林太傅现在什么消息都送不出去。” 宋明意沉默片刻,还是艰难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林太傅……也没有办法营救林凤岐了。内侍省的人不想让林凤岐脱罪,陛下也是。” 最坏的猜测被揭开,萧辞归的脸色瞬间一变。 宋明意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回了房内,铺纸研墨,快速地写了一封书信。 这封书信极其简洁,连个正经信封都不曾套上。 宋明意将其递给萧辞归,快速道:“萧郎君,趁着他们还没有明目张胆地对我们下手,你速去将这封信送到宋府,亲手交到我伯父手里。如果中途受阻,毁了信便是。” 萧辞归忍不住道:“可是……娘子,听说宋御史在殿中为太傅说话,被陛下斥责为‘包庇姻亲’,也被降职罚俸了……” 恐怕宋御史是无法再为郎君求情的。 “这事我知道。” 宋明意摇头:“我不是让伯父去求情的。” 她反问萧辞归:“大梁律中有“赎刑”一法,萧郎君可知?” 听到“赎刑”二字,萧辞归愣了愣,随即眼前一亮。 大梁律规定,凡事犯律程度较轻、或朝堂官员,皇亲贵胄,只要是被处流放之刑以下,可以在请议后以财帛赎免罪行。 “娘子说得有理!” 萧辞归终于松了一口气:“我这就去宋府,只要宋御史私下说动其他御史,只要郎君被处流刑以下,那就可以赎免!” 说罢,转身正要奔出去,忽然又想起来了什么,折了回来。 “娘子,这是能调动林氏所有亲卫部曲的印信。郎君有命,若遇意外,边将印信交托给您。” 宋明意一直维持着冷淡的神色,终于流露出几分讶然:“交托给我?” 她自从进了林府,从来没有接手过林氏的任何府务。 庶务向来是郑娘子携月华月蟾处理,而部曲亲卫这样的世族重器,都是握在嫡系继承人手中。 她疑惑道:“林凤岐什么时候跟你说的?他为什么不留给林太傅,却留给我?” 萧辞归道:“就是会试前两天,郎君跟我说……” 说到这,他自己也卡了一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会试前两天,也就是林太傅刚刚被任命为主考官时。 宋明意眸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难道,林凤岐那时便预感到了…… 萧辞归不敢再深想,仓促告辞,出了府门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宋明意看着萧辞归一路奔出的背影,喃喃自语了句什么。 “赎刑……” 碧如没有听清:“小姐,您说什么?” 宋明意望向窗外,沉沉的阴云遮天蔽日,以无物可挡之势嘲弄着昔日晴光,曾经的朗日霁月,都掩于墨云之下,零落萎颓。 她不知从心中哪个角落生出一丝戚然,如藤蔓般轻,又仿佛植根血肉一样,如针扎般刺痛了一下。 “他们,真的会给林凤岐赎刑的机会吗?” * 大理寺狱,牢头当值的班房中。 “陈三郎!陈三郎!你长本事了?敢关大理寺寺丞!” 许如观怎么也没想到,会被手下的狱卒反锁在密闭的官差班房中。 陈三郎拿着钥匙守在外面,磕磕绊绊道: “许郎,许郎莫要怪罪,这都是赵叔让我做的……啊不,赵叔也是为了您好!刚刚您对着那群宦官剑拔弩张的,赵叔跟我要是不把您拉走,他们去陛下面前告您的状,可怎么办?” 陈三郎把从前赵叔劝告自己的词儿给搬了出来:“做人要正直,没错,可是这份正直不能成为你送到别人手里的刀子!许郎,您先在这儿歇一歇,等那群宦官走了,我立马给您开锁!” 许如观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陈三郎说的是实话,赵司狱的为人他更是清楚。 只是…… 温氏行事狠辣,他们去提审凤岐,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许如观啊许如观,一介六品小官,人微言轻,能为友人做些什么? 他恨恨地一拳砸在面前紧闭的大门上。 木门重重一震,发出沉闷的响声,连带着尘埃土屑簌簌而落。 陈三郎被尘灰呛了一下,顿了顿,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他掂了掂手中的一串钥匙,转身去了拐角处,伸长了脖子朝外看着,直到见到一队圆领窄袖、幞头袍衫的内侍鱼贯而出。 “娘的,可算走了!这群瘟神!” 陈三郎折回来,麻利地给许如观开了门。 几乎是在同时,许如观便夺门而出。 “许郎,这边!” 陈三郎在前面带路,然而,当他步入最拐角处的那所牢狱之后,却僵在了原地。 简陋潮湿的牢狱之中,一名俊秀如玉般的郎君靠在墙壁上,微阖双眸,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但是……被除去官服后的白衣之上,尽是血痕。 那本该执笔研墨的一双手,指节之间尽是血迹,不忍卒看,让人一见之下,肝胆悚然。 那群宦官,对林凤岐的手用了拶指之刑。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风兼雨(二) 免费阅读.[.aishu55.cc] 风兼雨(三) 压抑的血腥之气缓缓在狱中流淌,若非陈三郎敏锐地看见这位郎君眼睫微动,他真的要疑心此人是不是有性命之忧了! 许如观如遭雷劈。 “这是怎么回事!” 陈三郎勃然大怒,随即耳朵一痛。 赵七拎起陈三郎的耳朵,不顾对方连连控诉,将侄儿拎了出去。 “赵叔!赵叔你干什么啊,姓温的横行霸道,你就任由他们动私刑?” “闭嘴吧你,你倒是想见义勇为,也不想想会连累多少人!……” 一对叔侄的争论随着脚步声远去,许如观深吸一口气,眼神复杂地望向狱中的友人。 “如观,别怪赵司狱。” 虽然疲倦沙哑,但仍不掩温润的嗓音响起。 一身血迹斑驳的青年不知何时睁开双眼,一双凤眸从容沉静地望向许如观。 “我知道。” 许如观艰难道:“我是大理寺寺丞,这次不顾内侍阻拦,跟着来了寺狱,已经被温麟记了一笔。若是赵司狱再敢拦他们,温麟必然栽赃到我头上,参我一个包庇之名。”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如此歹毒。 拶指…… 这样调琴研墨的一双手,难道就这样废了吗! 许如观不忍再想,转而宽慰道:“凤岐,你且忍一些时日。宋大人身为御史大夫,主管御史台,虽说此次遭难,但是你并无十分错处。只要陛下气消了,宋大人再联合御史们上奏,未必没有翻案的可能。” 许如观说着,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补道:“就算这次陛下定罪重了些,咱们可以‘赎刑’!” “此次并没有那么简单。” 林凤岐打断了他:“这次的矛头,并不在于阮氏,而是林家。陛下只是借题发挥罢了。 宣政殿中,但凡向着伯父说话的官员,陛下都不予理会;主张林氏当罚、疑罪从有的官员一开口,陛下便也跟着说上两句。你难道没有注意到?” 提及此处,许如观逐渐转为怔然。他这才回忆起那些细节。 “你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宋御史是第一个站出来为林太傅开脱的人,后来也被陛下斥责了,说宋御史‘不避亲’,身为御史大夫却因私心包庇有过之人。” 林凤岐颔首。 “阮氏士子说瑶函墨是送到我手里的,若陛下一开始便质问于我,那便是我行为不当,伯父最多被牵连一个管教失当的罪名。可是,陛下却直接向身为主考官伯父发难——这只会让伯父罪加一等。 我想,陛下想看到的,不仅仅是真相。” 他忽然转而问道:“那么,他们当真会让我‘赎刑’吗?” 许如观被问住了。他不禁抬眸望向林凤岐,林凤岐神色冷静,眸色却深沉如渊,望不见底。 赎免罪责……只能用于轻罪。若是被处置为流放以上的重罪,便不可赎免。 ——流放。 许如观握着牢狱铁栅的指节收紧了,力道之大,指尖直泛出青色。 他咬牙道:“他们怎敢?他们怎敢!” 林凤岐轻笑一声——这种时候,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他们有何不敢。现在,恐怕已经在通传谕令的路上了。” 许如观道:“那怎么办?” “所以,如观,我有一事需要托付于你。” 许如观立刻道:“在所不辞。” 林凤岐的指尖还在淌血,他却仿佛没看见一般,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物什。那是一截白色布帛,边缘粗糙,应是仓促从衣料上撕下来的。即使是交叠而放,许如观也能看到那渗透到布帛外缘的鲜红印记。 这是一封血书。 “如观,我请求你,务必立刻快马加鞭,将这封书信送到官府过印。然后省去所有繁文缛节,直接将其送到林府,交到吾妻宋明意的手上。” 林凤岐素来从容淡然,许如观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如此坚定又恳切的请求,语速都是不似平常沉稳。 三分流露,足以让许如观窥见其心底的七分焦急。 “必不负所托。” 许如观接过这封书信,不由自主地问道:“这是什么……” 林凤岐指节伤势不轻,许如观接过布帛一端后,他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那蘸血写就的书信也随之展开,逶迤落地。 许如观的话音随即哽在了喉头。 这是一封,和离书。 * 直到被赵七拖了出去,陈三郎还在骂骂咧咧。 赵七不耐烦地从韩至手里抢了个食盒过来:“大英雄,陈大侠,快去给阮家那位夫人送饭去吧,锄强扶弱的任务交给你。” 陈三郎骂声一顿,接过食盒,嘟嘟囔囔道:“我知道骂内侍省也没用,还不许我自个儿私下出出气吗?” 赵七不理他,转头对韩至叮嘱道: “班房的药箱里有应急的伤药、纱布,你速速去给林郎君送去——对了,注意看着点许寺丞,寺丞若是脸色不对,你也别上去瞎劝,有些话咱们不好说。折回来告知我即可,知道吗?” 韩至应声,陈三郎提着食盒向外走去。 只是,这条路越走,陈三郎的眉头越发皱了起来。 寂静。 太寂静了。 皂靴鞋底似乎踩上了什么黏腻,在走动时发出了喑哑的水声。 陈三郎停住脚步,低头望去—— 一股暗色血迹如支流般蜿蜒而下,直到他的面前,泛起铁锈样的腥味。 陈三郎的脑海中,忽然回想起那队宦官鱼贯而出时,为首的温麟骂骂咧咧道:“总算是了结了,这下一劳永逸,放心了吧?妈的,脏了老子的手。” 身后一位面生的小宦官恭顺地俯身,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温麟嗤笑一声,傲慢地转过头去。 * 温麟口中的“了结”,自然不是只指林凤岐。 “他不是尚书左丞吗?不是誉满京都吗?毁了他的手,看他还如何批改公文,如何写诗抚琴!” 温麟冷哼一声,走出了这间牢狱。 然而,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阮朝缙腹内空空,不过半个馒头,能充饥多久?他形容憔悴,辗转反侧,却又担心父亲斥责他这副模样有损家风,于是咬牙硬撑。 “别来无恙啊。” 怪异的腔调在头顶上方响起,阮朝缙一惊,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挡在父亲身前。 他惊异道:“你们?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会认罪的!” 温麟挑了挑眉:“不会认罪?” 闻言,阮庭松身体一僵。 他扫了阮庭松一眼,笑道:“你若是没有认罪,那本官送到陛下面前的认罪书是哪里来的?你难道要诬告本官伪造供状不成?” 阮朝缙瞪大了眼睛:“我就是没认!你、你竟敢伪造认罪书,欺瞒陛下!” 阮庭松呵斥道:“朝缙,闭嘴!” “看来你老爹没告诉你啊。” 温麟笑道:“你昏迷的时候,你爹已经帮你按了指印了——当然,拿的是你的手指。不然,你们恐怕连吃饱肚子上路都做不到呢。还不快谢谢你爹?给你争取了几天时间,还能做个饱死鬼。” 阮朝缙大怒:“你胆敢污蔑我父亲!” 阮庭松也急了,挣开阮朝缙,扑到铁栅面前,紧紧攥住栏杆,急切道:“温大人!温大人,您当时曾许诺,只要我们阮氏愿意配合,您便能给我们挣个出路……去年年末在药堂时,阮氏送来的东西,您说过的话,您都忘了吗!” 阮朝缙茫然地望向父亲,温麟冷笑道:“什么药堂,你不要信口开河。你配合本官查案,本官自然会给你出路的……虽说陛下下令要你全家的命,不过斩首也太残忍了。喏,这□□一刻钟之内必然发作,无痛无息,免了你死前苦楚。算对得起你了吧?” 阮庭松还要说些什么,却被阮朝缙死死拉住手臂。 纵使阮朝缙再不谙世事,如今也听出了几分意思了。 “父亲!什么药堂?你在药堂就见过温麟是不是?你给了他们什么,他们又答应了你什么!父亲!” 温麟不耐烦看这场父子闹剧,朝身后人递了个眼色,悠悠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踱步离开。 余下的宦官会意,站在前方的二人直接开了门锁入内,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剩下的几名小宦官深深地埋下了头,分站在两端,仿佛看不见也听不到。光影斑驳,看不清他们的神色与模样。 阮朝缙拉着父亲的衣袖,必要讨个说法、问清心中疑问。他从来没有这样忤逆过,无论父亲如何斥责,都没有放开。 直到阮庭松的血溅到他脸上,阮朝缙才回过神来。 他仓皇地松开手,阮庭松的身子轰然倒在了地上,双目圆睁,温热的血液顺着被他压在身下的稻草蔓延开来。 阮庭松身后,一口锋芒森然的雪白长刀向他挥来。 森寒的刀锋抵上脖颈时,阮朝缙终于崩溃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舞弊,我也没有行贿,父亲做的事情我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葬送在这里!母亲!母亲!你在哪里……你教育我,要立身持正,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为什么要失去这么多!为什么!” 他满眼泪水,视线模糊,连口齿都不太清晰。可阮朝缙全然不顾,更不管会不会激怒持刀之人,他只是疯了般发泄着自己被压抑已久的怨怼。 刀锋一顿,似乎是被谁喝止了。 一个声音缓缓响起,听不清是从何处传来:“阮朝缙,你觉得你很冤枉,是么?” 阮朝缙茫然地睁着双眼,刀锋在下,他只能看到牢狱之上的一方狭窄天窗,阳光刺得他不禁阖目。 “在你每次参加科举之前,不管是乡试还是会试,你父亲都会提前为你搜罗文章,要你背诵。” 阮朝缙不由自主地答道:“是。” “科举的题目,与那些送到你面前的文章,一模一样。” “每次都是这样。” “阮朝缙,你当真没有发觉吗?” “你当真……丝毫不知吗?” 阮朝缙蓦然睁开了双眼,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发不出一点声音。 然后,他这一生,再也彻底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那人抽刀回鞘,回头对恭顺立在外侧的小宦官笑道:“你嘴皮子倒是利索。咱家杀人头点地,你倒好,杀人不见血。行了,哥儿几个,回去交差了。” 他正要走出牢狱,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一望,疑道: “……不对。他们家不是还有个女人吗?怎么少了一个?” * 绮罗豪奢,金银无数,纵生前再多荣耀权势,进了大理寺狱后,大多剩下一卷草席。 陈三郎不是没见过死人。 可是,有些人,死得太不值当。 他蹲在墙角,默默抬头,看着一队狱卒抬着草席径直出去。 “赵叔,您教过我,大理寺讲究的是一个‘法’字。可是,内侍省的人手无诏令,动用私刑,现在甚至动手杀人……赵叔,这就是大理寺的‘法’吗?” 赵七的脸色波澜不惊,仿佛早有预料。 陈三郎说完后,又抹了把脸,低声道:“阮家那位夫人性子烈,有骨气,泉下有知,必然不肯这样仓促下葬。我……去看看是否还能帮她整理一下仪容,还有……” 却被赵七拦住。 赵七顿了片刻,道:“阮夫人那儿你不必管了。我验过了,她走得很安详。” 陈三郎望着赵七,深吸一口气,问道:“赵叔,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对阮家动手了?” “你知道阮家人被杀的时候,一点都不意外。” 赵七并不否认:“没错,我知道。但是我有办法拦吗?今天我敢拦,明天你、我,所有今天当值的兄弟,都要一起吃挂落——还要连累许寺丞。” 陈三郎握紧了拳头,指节咯吱作响。 他冷笑道:“是是是,谁都没有您老思虑周全。听凭小人作祟,才是求全之道!” 说罢,转身便跑开了。 “三郎!三郎!” 韩至急切地喊道,眼角又忍不住瞥了一眼自家司狱。 “你,去把他追回来。” 赵七对韩至道:“韩至,你告诉他,就说那群宦官里也有人还有良心,感念阮夫人贞烈正直,给了阮夫人体面。走之前,还塞了银两,要咱们好好安葬她。我正要去处理阮夫人的后事,叫他憋住了,少没事找事。” 韩至应声,随即又小心翼翼道:“赵司狱,这话是真的?您真要操办阮家那位女眷的后事?” 赵七淡淡道:“怎么?” 韩至立刻连连摆手:“没怎么,没怎么!就是有点意外,毕竟您从前从来不管这个的……” 韩至追去后,赵七望着侄儿赌气离开的方向,不由得头疼地叹了口气。 赵七从前,向来是明哲保身的。只有今日,真是不知哪里来的胆子。 他冒险而为,三郎又得罪过温家人,看来,这京城是暂时不能呆了。 赵七打定主意,转身却正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寺丞!” 许如观步履匆匆,衣袍被冷风吹得猎猎作响。他闻声,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望向赵七,忽然道:“赵司狱,我也正有一事要嘱托你。” 为您提供大神 金朝月 的《凤鸣意》最快更新 风兼雨(三) 免费阅读.[.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