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 1. 第一章 堕仙台上风声凛冽,向下望去,只见云雾渺茫。 姬瑶停下脚步,脚腕上的沉重镣铐拖曳过地面,发出沉闷声响。一身素白裙裳已为鲜血浸成赤红,高空呼啸的风声中,衣袂猎猎作响,她回头,那张脸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 姬瑶望向前方,诸天仙神浩浩荡荡自远处而来,其中许多,是她昔日殊为熟悉的面孔。 虽经三百年,故人容颜却是依旧。 这也不奇怪,对于寿命漫长的仙神而言,三百年不过弹指一瞬,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于姬瑶而言,这三百年,已经是她的半生。 而在姬瑶被囚镇魔塔后的第三百年,仍忠于九幽氏的魔族残部终于设法破开镇魔塔禁制,救出了这位继承了先魔君血脉的帝女。 可惜就在镇魔塔禁制被破的瞬间,神族便已察觉,纵然魔族残部竭力阻拦,也不过拖延片刻。 姬瑶很清楚,她逃不了。 千年前那场大战后,魔君九幽氏一脉除姬瑶外尽皆陨落,魔族就此一蹶不振,只能向九霄神族俯首,任其驱使。 就算姬瑶逃去九幽魔域,所面临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追杀,天上地下,再无她容身之处。 所以姬瑶不曾逃往九幽魔域的方向,而是径直向三重天而来。 驻足于三重天堕仙台上,她回身,白裙染血,形影茕茕。 “姬瑶,擅出镇魔塔当受天诛,此时随我回返九霄请罪,方有一线生机。”诸天仙神之中,青年上前一步,相貌雍容,神情只见一片沉凝。 在他开口的瞬间,周围低低的议论声骤然停了下来。 虽然诸多仙神都认为,比起将其押回镇魔塔,不如将这不安分的魔族帝女枭首于此,岂不一劳永逸,但却并未有谁贸然开口提出反对之语。 神族少帝的话,自然不是谁都有资格驳斥的。 这九幽氏余孽私逃镇魔塔,便是当场诛杀也不为过,没想到少帝还愿留她一命。在诸多仙神看来,青年之举实在是莫大的恩德。 可惜姬瑶并不感激这位少帝的施恩。她不曾理会他的话,自顾自地张开掌心,一缕天光就此落入她手中,带来些微暖意。 镇魔塔三百年,她目之所及,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与冰冷。 原来才过了三百年么? 她怎么觉得那么长,长得好像那已经是她的余生。 姬瑶缓缓笑了起来。 天下生灵皆向往九霄神域,她却再也不想回到那里。 青年心中陡然升起不妙的预感,他袖中右手下意识收紧:“姬瑶——” 不等他将话说完,姬瑶已经张开双手,袍袖霎时被风灌满。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任由身躯向后倒下。 目睹这一幕,在场仙神无不现出惊愕之色。 堕仙台是三重天惩戒罪仙之处,自此黜落者,向来是十死无生,最好的结局也不过躯壳湮灭,剩一寸微弱神魂苟延残喘。 姬瑶这么做,无疑是取死之道。 她疯了么?! 姬瑶没有疯,她如今再清醒不过,这是她为自己选的路。 从破出镇魔塔的那一刻,她便已经为自己选好了结局。 在一众或惊或怒的目光下,姬瑶的身体如飞鸟入渊,落入茫茫云雾。 也就是在刹那之间,灵力凝就的羽箭破空而过,发出尖锐啸响,刺耳异常。利箭没入姬瑶心口,剧痛袭来,她体内仙骨应声寸寸断裂。 “姬重明?!”神族少帝不可置信地看向身旁动手的青年。 姬重明神色间不见波澜,他缓缓收回手,神色如霜雪,双目只见一片冷然。 钧天姬氏的少主,从来杀伐果决,就算从前姬瑶曾在他身边跟随多年,也未曾让他在动手时有分毫动摇。 姬瑶而今姓氏,便来源于姬重明一族。 她长在姬氏,数百年间,常跟随姬重明左右。 但他最后送她的,是诛她性命的一箭。 这也是应当,天下间最不希望她逃离镇魔塔,最想要她性命的,便是姬氏。 姬瑶觉得好笑,其实她这一生,大约也只有可笑二字能形容。 “阿瑶——” 在姬瑶中箭之时,语气各异的呼喊响起,云雾模糊了上方面孔,让人什么也看不分明。 分明已至濒死之境,姬瑶中神色却未曾显露惧意。 她甚至还是笑着的。 镇魔塔三百年,于无尽黑暗中,她曾以术法窥见所谓天命。 属于姬瑶的天命,本该是作为九幽氏帝女被禁于镇魔塔,直至千年之后—— 混乱灵气化作利刃在姬瑶身上留下无数伤口,即便是仙人之躯,也无法抵御此处猛烈罡风。 分明是痛极,她脸上笑意却始终未改。 去他的天命! 鲜血从姬瑶口中涌出,鸦青长发散乱,她笑得放肆,去他的紫微宫门徒,去他的魔族帝女—— 天命要她永囚镇魔塔,她偏偏不要所谓的天命如愿! 剧痛之中,姬瑶的意识渐渐模糊,她阖上眼,身躯不断坠落。 往后,她不是什么紫微宫门徒,也不做什么魔族帝女。 血如雨下,周遭只剩下凛冽风声。 * 三重天下,东陆。 杏花里是上虞国樵县所属的一处村落,依山傍水,里中八十户以耕织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向来太平安宁。 春日阳光正好,杏花里外,破旧木桥横亘在两丈宽的水面,水声潺潺,澄明得可以看清河底被冲刷得圆润的鹅卵石。 河边不远处的草叶染上了血迹,循着血迹向前,只见少女倒在地面,裙裳已经被血染得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身上更是有不计其数的伤口,处处深可见骨。 苍白面容为血污掩盖,她紧阖着双眼,日光下,气息微弱得几近于无。 “少爷,这儿有个人呢!”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自远处行来,小侍女声音软糯,着一身鹅黄衣裙,正是豆蔻年纪。 “她好像快死了。”那双杏眼眨了眨,小侍女又道。 被她唤作少爷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年纪,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月白布衣,腰间佩玉色泽黯淡,看起来并不值什么钱。 听了侍女的话,景弈瞥了一眼远处生死不知的人,随即冷淡地收回目光:“这世上快死的人,太多了。” 语气毫无起伏。 说话间,他踏上吱嘎作响的木桥,没有再看那濒死的少女一眼。 闻言,侍女脸上现出两个小小梨涡,神态无邪:“少爷说得是呢。” 她蹦蹦跳跳地跟在少年身后,跟随在他身后走入杏花里中。 这世上快死的人那么多,也不少这一个,何况还是个没什么用的人。 脚步声远去,周遭重归平静,只听得流水淙淙,许久都未见再有人来往。 日头渐渐偏斜,金乌西沉,黄昏时分,杏花里上方升起缕缕炊烟。 陈云起背着一捆柴自山上走下,少年肤色黝黑,嘴唇紧紧抿着,看上去木讷又寡言。 重伤的少女倒在他归家的必经之路上,少年在三丈外停住脚步,唇角抿得更紧。 杏花里少有外人前来,这少女身负重伤,又突兀出现在此,只怕背后牵扯不小。若不想卷入麻烦,最好的做法就是视而不见。 只是…… 陈云起在原地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上前,蹲身探了探少女鼻息。 虽然微弱,但的确还有所起伏。 伤得这样重,竟然还留了一口气?陈云起眼中闪过意外之色。 她还活着。 陈云起沉默地看着少女,她紧闭着双眼,鲜血污了大半张脸,让人暂时辨不清容颜,看上去年纪像在十四五间。 陈云起不喜欢麻烦,他清楚,自己不过是个凡人,一个什么都不会,只能靠砍柴勉强温饱的凡人,最好不要招惹上麻烦。 但…… 他低头看着少女,忍不住想,如果吱吱还活着,现在也该是这个年纪了。 于是在犹豫之后,陈云起还是抬手将满身血污的少女抱起,踏上了饱经风霜的老木桥。 鲜血滴落,少女指尖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纤长睫羽微颤,夕阳的余晖落入眼眸,她想,自己原来还没死啊。 哪怕为姬重明一箭毁去仙骨,堕仙台的罡风还是未能湮灭她的神魂。 只是这具躯壳已近强弩之末,为存得一息,不得不恢复幼时模样,羸弱不堪。 但不论如何,她还是活了下来。 混沌中,少女缓缓勾起了一抹笑,她阖上眼,意识再度归于黑暗。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1. 第一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第二章 黄昏时分,杏花里中劳碌整日的乡民也一一归家,见陈云起抱着浑身染血的少女走来,目光中都难掩好奇。 不过虽是好奇,也并没有人开口询问。 杏花里八十户乡民多姓吴,而陈云起一家是十多年前搬来杏花里的外乡人,在父母和幼妹相继去世,陈家便只剩下陈云起一人。他是个木讷寡言的性子,即便在此住了十多年,与里中乡民依旧关系泛泛。 穿过石板路,只见水井旁那棵杏树枝繁叶茂,有遮天蔽日之态,花期将至,杏枝上已经结出花芽。水井周围不时有人提着木桶来往,杏花里八十户人家吃水多赖这口水井。 正对着杏树的竹屋外晒了各色药材,这是杏花里唯一的药铺,坐馆的大夫半路出家,医术实在谈不上多么高明,但治个头疼脑热也勉强够了。 太阳下山,吴青阳正忙着将晒在竹屋外的药材收起来,作为药铺唯一的学徒,这些自然都是他的活儿。 见陈云起抱了个浑身是血的人走近,吴青阳一惊:“云起,这是谁?!” 陈家与吴青阳家不过一墙之隔,吴青阳与陈云起也算得上自幼一起长大,是他在杏花里唯一的朋友。 两人交好,其中或许也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吴青阳也是孤儿,他父母死得比陈云起更早。好在吴是杏花里大姓,杏花里几十户人家都与他沾亲带故,包括里正,吴青阳这才靠混一口百家饭长大。 也是因为他姓吴,才能在药铺做学徒,比起只能以砍柴为生的陈云起,药铺学徒的确是条不错的出路。 “不知道。”面对吴青阳的疑问,陈云起语气平平地回了三个字,堪称言简意赅。 吴青阳清楚他的性情,陈云起说不知道,那就应该是真的不知道。 看来又是他发善心救回来的人。 吴青阳凑上前打量着少女:“好像是个姑娘?” 随即他注意到少女身上伤势,不由瞪大了眼:“这……她还活着?” 他从没见过一个人身上能出现这么多道伤口,每一道伤口甚至都深可见骨。 见陈云起点头,吴青阳忍不住感叹一句:“可真是命大……” 不过暂时活着也没什么用,这么重的伤势,杏花里没人救得了她。 “云起,你也知道,就我师傅那点儿医术,肯定是救不了她的。”吴青阳对自己师傅的水平再清楚不过。 他这话才出口,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自内室走出,冷笑道:“吴青阳,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吴青阳并不怕他,此时只嘿嘿一笑:“那您老人家来看看,这姑娘还有没有救?” 吴郎中冷哼一声,上前两步,看向陈云起怀中少女。不过一眼,他面色陡然黑了几分,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臭小子说得不错,他还真没这救人的本事。 堂中一片死寂,片刻后,吴郎中笼着袖子开口:“救不了,等死吧。” 他连脉也不需把了。 对他这个答案,陈云起也不算意外,哦了一声就要抱着人离开。 “等等。”吴郎中眼中精光一闪而过,“虽然她必死无疑,但我手中有一张药方能为她续上几日命,只需……” 陈云起却头也不回,只是脚下步子快了几分。望着他的背影,吴郎中试图伸手挽留:“只要十枚大钱,救人救到底……” 陈云起走得更快了。 吴郎中见此,只能唏嘘地叹了口气:“还以为今日又能赚上一笔。” 深知他底细的吴青阳忍不住吐槽道:“师傅,你不会又要拿出那张外伤药方吧?” 这么多年,吴郎中治外伤全靠这一张方子。 吴郎中却不觉得有什么:“左右是对症的,用了说不准能吊上几日命呢。” “不过伤得这么重的人,我还是第一回见。”他不免觉得奇怪,“看那伤势,好像不是被什么猛兽所袭……” 吴青阳只道:“云起在山下捡回来的,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杏花里安平多年,对于少女的出现,两人并未多想。 另一边,陈云起将昏迷的少女放在自己妹妹从前所住的床榻上。 既然明知吴郎中治不好,他自不会花钱为少女买药,作为向来将一枚钱当做两半花的角色,陈云起绝不会在不该花钱的地方浪费一文。 等她咽气,找个合适的地方将人埋了,也算有始有终。 陈云起走到院中,摸出把半旧的砍柴刀,将砍来的木柴进一步劈成合适大小。劈柴声响起,少年神情木讷,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相同动作,经年累月之下,他虎口上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茧。 等他停下动作,小院中陡然安静下来,暮色中只听得几声虫鸣。少年孤身站在院中,身形显出几分寥落意味。 陈家也不是一直这样冷清。 即便是陈父陈母意外亡故后,也还有妹妹陈稚陪着陈云起。那时的日子并不算好过,为了替生来病弱的幼妹抓药,彼时也不过十岁出头的陈云起便要入山砍柴采药,艰难地支撑起这个家。 陈云起不觉得那时有多苦,但无论他如何努力,终究还是改变不了陈稚病逝的命运。 两年前的那个冬日,陈云起失去了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从此以后,他便真真正正地成了孤身一人,性情也越发寡言,也只有和吴青阳还会多说上两句话。 “喂!”院中沉寂被一声呼喊打破,墙头上,小侍女探出头,笑看着陈云起,嘴边现出一个小小梨涡,“陈云起,你今日是不是救了个人回来?” 陈云起抬头对上她的目光,闷闷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她都要死了,你带回来干什么?”小侍女知道,他救的,正是河边那个少女。 “还没死。”对她这番话,陈云起只回了三个字,说话时,他手上也未停,将地上散落的柴火堆起来。 见他这般反应,小侍女忍不住鼓了鼓嘴。真是无趣!明明自己都活得不怎么样,还喜欢多管闲事。 像是不高兴陈云起的态度,她也不再多问,没好气地道:“我家少爷说了,要两捆柴,你等会儿送过来。” 陈云起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陈家的邻居,除了吴青阳,就是被小侍女称作少爷的景弈。 同陈云起一样,景弈也是杏花里的外来户。大约六七年前,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杏花里,孤身住进陈家旁边无主多年的青瓦房,身边连个长辈都没有,连仆婢都是后来从周围乡里买来的。 杏花里上下都不清楚景弈来历,不过他们一致认为,他的身份一定不简单,毕竟他住下的那几间青瓦房可值不少缗钱。 许是什么大人物的私生子,不被承认,才会被送到这里过活。 小侍女蝉衣是三年前流落到杏花里,不久后她便将自己卖给了景弈做侍女,因她年纪小,景弈也只吩咐她做些琐碎小事,用度上也不曾苛待,过得倒是比寻常人家的儿女更滋润几分。 这边,得了蝉衣的话,陈云起背着两捆柴火出门,不多时便回转来。 仔细地数过掌心握着的几枚钱币后,他才将其放进桌上扑满中。钱币相撞之声响起,陈云起面上露出一点近乎满足的神色。 随着最后一缕日光没入地平线,夜色笼罩了这个杏花里。 陈云起咽下最后一口没什么味道的麦饭,收起碗筷,终于想起去看看自己带回来的人。 少女的呼吸虽然仍旧微弱,却并未彻底断绝。 陈云起有些意外,借着手中烛火昏暗的光线,他发现少女身上伤口似乎已经止住了血。 难道她真能靠自己捡回一条命来? 陈云起抿了抿唇,终于还是拿了床干净的被褥给少女盖上。 他能做的也就只有如此了。 回到屋中,陈云起躺上床榻,将烛火灭去,很快便沉入睡梦之中。 月光澄明如水,从木窗漏入,就在一墙之隔外,天地灵气徐徐涌入,在无声无息中融入少女身躯,狰狞伤口得以逐渐弥合。 也就是在这一刻,远处深山之中,被重重禁锢的兵刃发出一声嗡鸣,周遭浓郁灵气随之流动,搅乱缥缈云雾。 坐镇于此的青年猛地睁开双眼,神光锐利如刀锋。 丝丝缕缕的先天道韵循着风的方向远去,脱离山林,散向不可知的远方。 怎么会这样?青年看着这一幕,不由紧皱起眉。 他站起身,掌心灵力流转,却未能卜算出任何有用的讯息。 兵刃嗡鸣之声再度响起,一股狂暴而躁动的气息自山中弥散,令人望而生畏。 青年神色凛然,无暇再追寻先天道韵的溢散,手中掐诀,脚下无数繁复阵纹亮起,终于强行将蠢蠢欲动的兵刃暂时镇压。 但他脸色却不见多少放松。 青年心中清楚,他所看守的这把凶刀,终究还是到了要现世的时候。 昔年魔族遗留下的凶刃,几有屠神戮仙之力,不知会引来多少势力争夺,为此又要生出多少杀戮与争端。 山崖上,他负手而立,衣袂翻卷,如松如竹。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2. 第二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第三章 深夜中,先天道韵的溢散引起了不止一人的注意。 从不同方向行来的人俱都在这一刻抬起头,洞天秘境中存留的先天道韵,为何突然会散失于凡尘? 难道…… 数百里外,少女骑着一头毛驴,感受到风中灵气的流向,清秀面容上现出一点意外之色。 她随即从袖中摸出一块龟甲,神神叨叨地念了几句咒言,向空中抛去。 龟甲落在她手中,其上隐隐现出几道灵光,少女摸了摸下巴,竟然算不出来? 那她是按原来的方向走,还是去碰碰运气? 少女望向杏花里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去这里会更有意思点儿。 她向来不是踌躇不决的性情,不过片刻便做出了决断,抬手拍了拍毛驴,在前方岔路上换了方向。 同少女一样注意到灵气流向的人不在少数,有的并未在意,仍旧向自己原定的方向前行,而还有些人选择了和她相同的方向。 天边露出熹微晨光的时候,陈云起已经醒了。 他沉默地打水洗脸,为自己煮好一碗没什么滋味儿的麦饭,少年有些黧黑的脸看起来像是一块无甚光彩的顽石。 用过朝食,陈云起似乎终于想起侧卧中还躺着一个人,他推门走入,想看看昨日带回的少女是不是已经咽了气。 他的神色很平静,毕竟,一个陌生少女的生死与他实在没有太大干系,没道理要做出什么伤心表情。 停在床榻边,借着门外投进的天光,陈云起发现少女一身伤口已然尽数消弭,连昨日干涸的血迹都消散无踪。 他迟疑片刻,终于抬起手将被褥掀开一角,只见少女原本被血染红的素衣也焕然一新,像是从未受过伤一般。 陈云起下意识咬紧了牙关,心中惊骇莫名,但脸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木讷神情。 他昨日带回的少女,是神仙,还是鬼怪? 怎么想,都是后者更有可能。 理智告诉他,若不想招惹麻烦上身,最好将这少女扔得越远越好,但陈云起在原地站了许久,最后为少女拉上了被角。 至少现在,他做不出将人丢出去的举动。 无论她是什么,如今看起来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女。 若是吱吱还活着…… 陈云起低头看着地面,有些失神。 自从两年前,妹妹陈稚病逝后,他在这世上便是真真正正地孑然一身了。 但即便如此,他总还是要好好活着的。 陈云起沉默地向门外走去,当年父母置下的田地在为陈稚治病时已经尽数卖了。杏花里这样的乡野地方,没有田地,陈云起就只能靠在山中砍柴为生。 午后,觑着吴郎中小憩的空,吴青阳翻墙进了陈家小院。 正打着赤膊砍柴的陈云起看着他,面无表情道:“门没锁。” 吴青阳挠头,讪讪道:“习惯了,习惯了……” 他从墙头落下,凑到陈云起身边问:“云起,你昨日救的那小姑娘怎么样了?要是咽气了,我正好给你搭把手把人埋了。” 棺材虽买不起,挖个坑他还是有力气的。 陈云起把手中木柴劈开,吐出两个字:“没死。” “没死?!”吴青阳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外,这么重的伤,一夜过去居然还能留着一口气,这姑娘的命可真硬啊。 他唏嘘地感叹了两句,陈云起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并未提及少女身上异常。 吴青阳也没有察觉,他实在有些好奇少女如今情形,当即便要往房中去看看。 陈云起拦下了他。 吴青阳有些奇怪:“云起?” “她可能……不是人。”陈云起语气低沉。 见他神情认真,不似在玩笑,吴青阳也正经了许多:“不是人,那还能是什么?” 陈云起自然也不知道答案,在知道少女身上异常后,吴青阳好奇心愈盛,他没胆子自己进门,硬拖着陈云起作陪。 于是片刻后,两人一道蹲在床榻前,吴青阳打量着少女苍白的面容,自言自语道:“看上去也不像什么妖怪啊……” 或许是因为少女看起来同寻常人没有太大分别,他也就不觉得多么畏惧。 相比之下,在他身旁的陈云起虽然一言不发,举止中却透出显而易见的戒备。 在山林中行走数年的直觉告诉他,看似羸弱无害的,未必真是如此。 “云起,你说她不是人还能是什么?” “不知道。” “会不会她就是人?你看她长得和人没什么分别啊。” “人流那么多血,早死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半天,少女也没有醒转的迹象,吴青阳只能先遗憾离开。再不回去,午睡醒的吴郎中就该发现他又偷溜躲懒了。 或许是对少女实在好奇,之后两日,吴青阳得了空便往陈家小院跑。可惜少女身上再未出现过什么神异变化,她双目紧阖,呼吸轻浅,像是睡了过去,但迟迟没有醒来。 “今日日头好,不如把她推出去晒晒太阳?”这日,吴青阳突发奇想地提议道。 蹲在院中浣衣的陈云起没说话,吴青阳便只当他同意了,动手将少女抱上竹椅,又扛着竹椅向外挪去。 他的力气虽不比陈云起,但平素做药铺学徒也少不了体力活,因此此时连人带椅扛起也没显出什么为难。 走出屋檐,日光徐徐攀上少女素色裙裳,她纤长的指尖暴露在天光下,便在这一瞬,苍白的皮肤像是被火灼伤一般龟裂开来,现出一道又一道可怖红痕。 吴青阳看着这一幕,惊得呆在原地,全然忘了动作。 就在这时,少女眼睫颤动,缓缓睁开,正好与吴青阳相对。 那是一双纯黑的眼眸,眸中不见丝毫光彩,只是与之对视,便好像要被拖入不见底的深渊。 吴青阳脑中一片空白,手上一松,少女连人带椅摔了下去。 在炽烈阳光下,她身上灼伤越发严重。 陈云起也注意到了这般变故,看着少女身上灼伤,他不由瞳孔微缩。看了一眼天光,紧抿着唇角的陈云起快步上前将少女抱起,踏入有屋瓦遮蔽的厅堂,避开阳光直射,她身上红痕终于止住了蔓延的趋势。 吴青阳也终于回过神来,他将竹椅搬回屋内,看着陈云起将少女放下,她手上伤痕看起来很是可怖,刚刚发生的事,真的不是错觉。 “她到底是什么啊……”吴青阳讷讷道。 会被阳光灼伤的,难道是鬼? 陈云起只沉声回了句:“不知道。” 或许是鬼,又或许是什么山精妖魅。 对于二人的话,少女毫无反应,那双黑眸望着前方,仍是全无光彩。 吴青阳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未曾得到什么回应。 “她难道看不见,也听不见?”吴青阳望向陈云起。 “或许。”陈云起仍旧是那副木讷神情。 吴青阳此时却是有些同情少女了,就算她是鬼,既聋又瞎未免也太可怜了。何况连阳光也不能见的鬼,应该也没有什么害人的本事,他心中的恐惧顿时少了许多。 目光落在少女手上灼伤,吴青阳不免觉得抱歉,如果不是自己心血来潮要推人出去晒太阳,她也不会又受伤。 他在袖中摸了摸,掏出两枚果皮微黄的杏果塞在少女手中,权当道歉。 “老杏树结果了?”陈云起有些奇怪,如今不过三月,尚是杏树花期,结果应该在六月后才是。 吴青阳又拿出两枚杏果,分了他一个,剩下的拿袖子随意擦了擦便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回答他的问题:“是啊,今早我起来一看,不仅杏花提前全开了,枝上还结了果子。” 不过也就这么几个,吴青阳尝了两个觉得味道不错,把剩下的也都摘了来与陈云起分。 杏花里多杏树,这杏果也就不值钱,里中那棵老杏树无主,结了果谁摘了便算谁的。 陈云起拿水随意冲洗了两遍,三两口就将杏果吃了。 虽然不是果期,吴青阳摘来的杏果却没有丝毫酸涩滋味儿,只有一股难以言说的甘美,让人口舌生津。 对此,两人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今年雨水足日头好的缘故。 又同陈云起扯了几句闲话,吴青阳便赶回药铺去了,他是借着为人送药顺路来看看的,若是再耽误一会儿,恐怕要被他师傅骂了。 在他离开后,陈云起沉默地盯着竹椅上的少女,良久,沉声问道:“你是谁?” 少女没有回答,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屋内的气氛有些沉凝,又过了许久,没有得到回答的陈云起才抬步走出门去,将几件衣物浣洗干净。 将布衣晾晒在阳光下,他又挑起水桶出门打水。 一日间,陈云起都没有什么闲下来的时候。 厅堂中只剩少女一人,那双恍如深渊的瞳眸中似乎有光彩掠过,少女微微仰头,天地灵气汇聚而来,她身上灼伤在瞬息之间便恢复如初。 你是谁? 少女垂下眉眼,看着庭外日光,神情只见一片木然,如同泥雕木塑出的精致傀儡。 她从前有个名字,叫姬瑶。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3. 第三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第四章 姬瑶是魔族九幽氏存留在世的最后血脉,不过她并未继承这个姓氏。 魔族生于九幽,是以被众多魔族奉之为主的魔君一脉便称九幽氏。后魔族于神魔大战中落败,九幽氏血脉皆戮于神族之手,唯一活下来的,只有当时魔君刚出生不久的女儿。 当麾下部属将还在襁褓的婴孩带上九霄时,恰有姬氏一族向帝君献上美玉,姬瑶因此得名,被其交与姬氏抚养,与姬氏少主姬重明定下婚约。姬瑶每思及此,都忍不住庆幸姬氏送上的是块美玉,而不是什么杯盏碗碟。 神族并不需要一个能叫魔族归心的九幽氏帝女,她能活下来,只是因为神族需要一个能名正言顺掌控魔族的傀儡。所以作为魔族帝女,姬瑶自幼修行的却是神族功法。 神魔两族身体殊异,神族生来开辟紫府黄庭,而魔族引煞气入体,修行之法大相径庭。姬瑶修神族功法,需在体内凭空生造紫府黄庭,经数百年方得登仙。 只是她一身仙骨,在姬重明一箭之下寸寸碎裂,数百年苦修就此付诸流水。 便是如此,跳下堕仙台的姬瑶还是活了下来。 不过活是活着,也只是剩一口气,苟延残喘罢了。 她体内仙骨早已碎了个七零八落,黄庭紫府也几近湮灭。 这般伤势,姬瑶原本应当寂灭于堕仙台的罡风中,但阴差阳错之下,仙骨碎裂的同时,她体内被封印的魔族血脉得以觉醒。 便是靠着觉醒的魔族血脉,她才能吊着一口气没死。 不过这口气也撑不了多久,因为,而今要姬瑶死的,是天命。 她原本应当作为九幽氏帝女被永囚于镇魔塔,却强行违逆天命,决然跳下堕仙台。 但所谓天命,又如何是轻易能够违逆? 姬瑶眼下不过靠着体内残存的力量苟延残喘,已然成了连天光也不敢见的孤魂野鬼。 但她未曾对自己的选择有过丝毫悔意。 姬瑶的确很想活,却无意做天命意志下被操控的棋子。 至少现在,她也还没有输。 天命要她死,她却偏偏要好好活下来。 日头偏斜,黄昏时分,陈云起才背着两捆柴走进杏花里,少年额上满是汗水,他低着头沉默向前,安静得像块石头。 “陈云起!” 走入杏花里不远,少女带着几分稚气的嗓音便自一旁传来,陈云起抬头,对上蝉衣盈盈笑着的脸。 她身边围着三五总角之年的顽童,正从锦囊中取了糖块分给他们。 景弈虽独自一人住在杏花里,无人知他父母来历如何,却是从来不缺钱的。蝉衣作为他的侍女,寻常乡户人家难得狠下心来买的饴糖,对她来说不过是可以随手散于众多顽童的微末之物。 陈云起对上她的目光,没说话。 还是蝉衣主动开口问道:“你昨日是不是救了个人回来?” 陈云起淡淡嗯了一声。 见他这样态度,蝉衣鼓了鼓嘴,哼道:“自己都活得紧巴巴的,还想着做什么好人。” 陈云起没为她这话生气,也没反驳,只道:“还有事吗?” 没有他要回去了。 蝉衣翻了个白眼:“快走吧。” 于是陈云起便背着柴继续向前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蝉衣没好气地道:“真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正舔着糖的顽童们也拍手笑道:“石头,又臭又硬的石头!” 她可是好心提醒他,这世上,既然没有本事,就不要总想着做什么好人,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过她这番难得的‘好心’,陈云起却是不清楚。回到小院,他卸下背后柴火,又重复起一日又一日的劈柴动作。 夜色完全降临前,小院中的劈柴声终于停了下来。 临睡前,陈云起掌着烛火站在厅堂门口,远远望着躺在竹椅上的少女,面上不见多少表情。 少女双目之中一片空茫,躺在竹椅的身形自始至终都不曾变过。 一阵风吹来,烛火摇曳,陈云起的神情在月色下显得明灭不定。 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有做,手执烛火走入自己房中。 第二日一早,安静的杏花里便渐渐喧闹起来,今日正是杏花里每十日一次的小集。 不仅杏花里,附近乡里的百姓也都会前来。 陈云起一身布衣草鞋,混在人群中很是不起眼,耳边叫卖声不断,都未叫他停下脚步,直到前方出现几个鱼篓。 见了陈云起,摆摊的中年男人露出点儿笑意:“云起,又来买鱼啊。” 陈云起嗯了一声,虽然相识多年,态度也不算热络。 中年男人知道他就是这般性情,也不为他的态度生气,口中只问道:“还是要条二两的鲫鱼?” 陈云起点头。 每十日的小集,陈云起都会来买上一条二两重的鲫鱼。 对于乡野人家而言,鲫鱼熬汤算是不错的补品,父母过世后,陈云起带着妹妹过得很是艰难,但不管如何困窘,他都会设法挤出这一条鲫鱼的钱。 于是这样的鲫鱼汤,陈稚喝了许多年。 而在她离开之后,陈云起也还是会在每十日的小集上买下一条二两重的鲫鱼。 这些年下来,卖鱼的中年男人也清楚陈云起的习惯,没有再多问,挑了一条颇为精神的鲫鱼上称。 “二两一分,便算作你二两吧,给三枚钱便是。” 陈云起正要从衣袖中掏钱,身旁却忽然传来一道声音:“这条鱼我要了。” 卖鱼的中年男人一怔,和陈云起一道看过去,只见青年一袭墨蓝锦衣,含笑看来,通身气度不凡。 他显然不是杏花里的人。 鱼贩迟疑一瞬道:“阁下是也想要条鲫鱼?” 青年笑意不改,闻言摇头道:“不,我要的,是你手上这条鲫鱼。” “这……”中年鱼贩看了一眼陈云起,有些不知所措,不过是条二两重的寻常鲫鱼,怎么这看起来非富即贵的少爷铁了心就要它? 见鱼贩迟疑,青年从袖中取出一片金叶子。 鱼贩的眼睛立刻看直了,他卖三年的鱼也未必能攒下这片金叶子! 可这鱼…… 不管怎么说,陈云起都算自己的老主顾了,这条鱼本是要给他的,擅自给了别人……可这是一整片金叶子…… 正在他为难之际,陈云起淡淡开口:“给他便是。” 不过是一条熬汤的鲫鱼罢了。 陈云起肯让,当然是最好的,鱼贩也不再犹豫,眉开眼笑地拿草绳将鱼串了,殷勤地交给青年。 从青年手中接过金叶子时,他犹自还有几分不敢相信,带着鱼腥味的双手对着金叶子擦了又擦,终于确定这是真的,脸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 青年并没有笑话鱼贩的举动,目光落在陈云起身上,含笑说了句:“多谢。” 眼中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审视。 陈云起不喜欢青年的眼神,他沉默地回望着青年,并未说话。 青年又笑了笑,眼底仍是一片高高在上,他提着鱼,没入人群。 暗处,一直窥探的几双眼睛移开了目光。 得了金叶子的鱼贩对陈云起道:“云起,来,我给你挑一条最肥的鲫鱼,不要钱!” 虽然他这么说,陈云起却还是只要了条二两上下的鲫鱼。鱼贩不肯收钱,但在陈云起离开后,他低头,在鱼篓旁发现了三枚半旧的铜钱。 却是半分便宜也不肯占。 摇头叹了一声,鱼贩将三枚铜钱小心收了起来。 * 黄昏时分,土灶上热气蒸腾,鲫鱼豆腐汤的香味在屋内蔓延开,很是香醇。陈云起将盛满汤的瓷碗放进食盒,走出小院,向药铺的方向行去。 远远就能看见村中水井旁那棵遮天蔽日的老杏树,等陈云起走近时,发现正有位华发老叟坐在杏树下,他盯着水井,神情阴沉。 他不是杏花里的人——陈云起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穷乡僻壤的杏花里,这两日却突然多了不少生面孔。陈云起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知道,或许杏花里不会再同从前一样平静了。 “少年郎,能否给我打碗水喝?” 陈云起本无意停留,老叟却忽然抬头看向他,声音嘶哑低沉。 对上老叟目光那一刻,陈云起只觉自己好像是被一只捕食的鹰隼盯上,他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食盒,脊背僵直。 老叟像是没有察觉他的防备,自顾自地说道:“我赶了很远的路,有些渴了。” 他佝偻着腰背,形容枯槁,就像最寻常不过的乡间老人,却让陈云起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险。 即便面对山中野兽,他也从未觉得这样危险。 自己最好不要拒绝,陈云起模模糊糊地升起这样的念头,他在原地沉默一瞬,如老者所愿,抬步走到了水井旁。 将系着麻绳的水桶扔进水井,在扑通水声后,陈云起手中用力,将盛满水的木桶缓缓自井中提起。 水桶中的井水清澈澄明,阳光折射下似有粼粼波光。 见此,老叟满意地笑了起来。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陈云起,抬手在他肩头举重若轻地拍了拍,神情阴鸷不改:“多谢了。”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4. 第四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5. 第五章 陈云起心头寒意更甚,脸上却未表露多少情绪,木讷地应了一声,拿起放在一旁的食盒,向原定的方向走去。 当远离老者的视线范围后,他才止住脚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杏树下,老者收回目光,从袖中拿出一只莹白如玉的瓷碗。只见他枯瘦五指微微一抓,便有莹莹光芒自水桶中升起,最后落入瓷碗中。 一向踪迹难以捉摸的水精,却是主动到了这乡野少年手中。 “分明是个将死的命数,偏偏还能引来这样多的灵物。”老叟喃喃开口,语气中难掩妒意。 青年便是在这时从树后走出,锦衣玉袍,气度不凡:“这或许可以称作回光返照。” 大约正是因为他快死了,所以才引来这样多的灵物靠近。 说话的青年正是今日在小集上,以一片金叶子买下那条原属于陈云起的鲫鱼的人。 此时,青年低头看着老叟碗中的水精,含笑开口:“梁叟既然得了那少年好处,又何必还要恩将仇报。” 老叟在陈云起肩上看似随意的一拍,却是断绝了他更进一步的可能。 “那乡野少年丹田内灵气凝实,不出月余,应当就能做到开黄庭。” 开了黄庭,就算他身无紫府,难以踏上修行之路,也可横炼肉身,入武道之门。但老叟这一拍,却是将灵力灌注入陈云起经脉,以外力强行破开他的黄庭。 陈云起如今不过是凡人,黄庭在这股霸道灵力的冲击下,如同风雪中的破屋,看似完好,实则已经摇摇欲坠。 也就是说,老叟这一拍,彻底断绝了陈云起开黄庭的可能。 听到青年点出自己的用意,老叟森然一笑,收起白瓷碗,口中道:“他已是将死的命数,开不开黄庭又有什么所谓?老朽顺手送他一程,他该感激才是。” 方才老叟借陈云起得到水精,两人便已结下因果,可惜老叟无意回报,反而想令他更快走向死地,用陈云起的死了结这番因果。 “梁叟行事,果真一如传闻。”青年叹了一声。 闻言,老叟不由冷笑一声:“复月公子话说得冠冕堂皇,方才怎么不见你出手阻我?” “今日集上,复月公子不是也夺了那少年机缘?” 宋复月于是含笑不语。 他为何要阻止梁叟? 与那乡野少年的因果,若能就此了结,岂不是件好事。 青年与老叟的这番对话,陈云起自然是不清楚的,此时他已经踏入药铺,不过柜台空荡荡一片,并不见人。 陈云起也不急着叫人,只将食盒放在柜台,甫一打开,鱼汤的香气顿时飘散开来。 柜台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便有个十五六的少女闭着眼柜台后探出头来,口中喃喃道:“好香啊……” 陈云起不由皱起眉,他不认得眼前少女。 小小的杏花里,何时多了这样多的外乡人? 一头毛驴猛地从内室探出头来,望着鱼汤双眼放光,眼见它就要冲出来,吴郎中及时在背后拽住它的尾巴。 他看着汤碗,矜持地对陈云起道:“陈家小子,今日又炖了汤啊。” 陈云起余光注视着少女,淡淡嗯了声。 陈云起的妹妹生来体弱,父母过世后,兄妹二人过得很是艰难,当中得了吴郎中不少照拂。 因为这个缘故,陈云起每每熬汤,也不忘给吴郎中和吴青阳带上一碗。 就在这时,那头小毛驴挣脱吴郎中,迈蹄来到柜台,目标显然就是那碗鲫鱼豆腐汤。 好在陈云起反应够快,才让这碗鱼汤没有全落在毛驴口里。 吴郎中松了口气,拉着脸对少女道:“管管你的驴!” 这驴还真是什么都吃! 想想之前落进驴嘴里的草药,吴郎中不免心中滴血。谁能想到就晒在药铺门外的草药也会遭此横祸,好在吴青阳及时发觉,才没叫罪魁祸首在偷吃后顺利跑路。 为这个原因,作为驴的主人,少女和驴都被吴郎中扣下来做工还债——她浑身穷得找不出两枚钱,为了替驴还债,只能留在药铺打下手,帮忙分拣药材,干些杂事。 “你方才是不是在偷懒?”吴郎中目光犀利地看向少女。 少女目光飘忽:“我刚刚才把药材分拣完!” 那么多药材都分拣完了? 吴郎中半信半疑地打开药柜查看,竟然不是胡乱分的,便是他自己来做也难得有这样的速度,于是勉强夸了少女两句。 少女笑得有些心虚,她掐了个法诀后就躺在柜台后打盹了。 在后院碾药的吴青阳已经拿了两只碗出来,将陈云起带来的鱼汤分了。 吴郎中品了一口,看起来很是满意,陈家小子这手炖汤的功夫的确少有人能比。 吴青阳还没喝,一抬眼对上少女渴望的眼神和毛驴流着口水的嘴,在一人一驴的目光下,他实在下不去嘴,干巴巴地问了一句:“你要喝吗?” 一人一驴齐齐点头。 吴青阳只好将鱼汤再分出两份,好在陈云起带来的汤不少,倒也还够。 喝下一碗热腾腾的鱼汤,少女满足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天,她总算吃上口热食。 下山时臭老头子就给了她这头贪嘴的驴,身上半个子儿都没有,若不是她已经辟谷,早就饿死在半道了。 “我叫玉琢,多谢你的鱼汤。”少女从怀中摸出龟甲,“我给你算一卦?” 她也没有别的东西能做报答了,少女心中默默流泪,这天下还有修士混得比她还差吗?不仅穷得一枚钱也拿不出,还要为那头不省心的驴做工还债。 吴青阳有些好奇地望着她手中龟甲:“你还会算命?” 陈云起对此并不感兴趣,但吴青阳却是满心好奇,示意这叫玉琢的少女试上一试。 玉琢手中掐诀,黯淡的龟甲上流光闪动,看得吴青阳和吴郎中齐齐瞪大了眼。 难道她真能…… 当流光散去,玉琢看着出现在龟甲上的纹路,不由皱起了眉。 她掐着手又算了一遍。 “怎么样?”吴青阳忍不住问。 玉琢又掐了一遍手指,最后垮着脸说:“没算出来。” 不应该啊,这少年明明只是个凡人,为什么自己会算不出他的命盘? 她再次运转灵力,驱动龟甲。 眼见她一遍遍地重复动作,脸上神情越来越趋近抓狂,吴青阳和吴郎中的神情也从期待变成了死鱼眼。 他们到底在期待什么。 散了,散了,吴郎中背着手回了内室。 陈云起也收拾好食盒,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我一定能算出来……”玉琢看着他的背影,伸手试图挽留。 再让她试试! 吴青阳拍了拍她的肩膀,同情道:“没事儿,刚才的戏法看上去还挺像回事儿的,到小集上说不定能得不少打赏。” 玉琢不信邪地反复验算,这不应该啊,虽然她修行是有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怎么可能算不出一个凡人的命盘? 就在她怀疑人生之际,再次落下的龟甲终于显现出了模糊字迹,玉琢脸上露出喜色:“算出来了!” 吴青阳探头看过来,却没看明白是什么意思:“算出什么了?” “——大凶!”玉琢盯着龟甲,神情严肃,“他快要,死了。” 听到这里,吴青阳不仅没有着急,反而一脸同情地看向玉琢:“你是不是从来没靠算卦得过打赏?” 玉琢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吴青阳见此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苦口婆心地劝道:“姑娘,我看你不适合算命,趁早改行吧。” 当神棍也是技术活儿啊,好歹学会说两句好听的呢。 玉琢这才意识到他把自己当坑蒙拐骗的神棍了。 “我不是……” 但不等她解释,吴青阳已经抱起装药的竹筐往后院去了。 玉琢只能暗自气闷,但就连她自己也不能确定为陈云起卜的这一卦究竟准不准,毕竟之前算了那么多次都没有结果。 为什么一个凡人的命盘会如此难以捉摸? 陈云起并不知玉琢的纠结,他回到陈家小院时,太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 拿起砍柴刀,他打算将院中堆积的两捆柴火劈开,下.腹处却突然传来一阵隐痛。 不过瞬息,那阵隐痛又倏然消失,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陈云起皱了皱眉,并未在意,将柴火劈尽后才停下动作。 用饭,洗漱,他重复着每一日都会做的事,小院里安静得令人心悸。 点燃油灯,陈云起掌灯走过正厅,向自己房中走去。脚步声回荡在厅堂中,不知为何,他体内气血忽地翻涌起来,下.腹也就是在此时传来无法忽视的剧痛,陈云起脚步一顿,猛地呕出口鲜血来。 他满心错愕,在抬头的瞬间,对上了竹椅上少女幽深的眼。 那双眼不复之前无神,深沉得像是望不见底的深渊,令人忍不住心生畏惧。 “你看得见——”陈云起下意识后退一步,右手紧握成拳,姿态难掩防备。 姬瑶不曾在意少年的防备,目光落在陈云起身上,许久,才缓缓又道:“你,快死了。” 她的声音很轻,如同缥缈云雾,空灵飘然。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5. 第五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6. 第六章 在她话音落下之际,陈云起脐下三寸的痛楚越发明显,他的右手不由握得更紧,心中隐隐生出不详的预感。 她说得或许不错。 但是,为什么? 是他身有暗疾而不自知? 陈云起脑中一时转过许多杂乱念头,或许是太过突然,不觉多少恐惧,更多的只是茫然。 他快要死了吗? 姬瑶张开手,在她掌心,是白日吴青阳用作致歉的那两枚杏果。 残存灵力涌入杏果,飞快在其中烙刻下繁复咒文,体内仙骨因此发出悲鸣,其上裂痕愈深,似乎随时都会化作齑粉。 姬瑶一旦动用灵力,所要承受的来自天道的压力也就越大。 两枚杏果在黑暗中闪烁着莹莹灵光,随即浮空而起,落在了陈云起眼前。 “不想死,”姬瑶再次开口,她说得很慢,如今这副将要枯朽的躯壳,即便只是吐出几个字,也颇为艰难。“便吃。” 当日若非陈云起及时将她带回,长久暴露于日光之下,姬瑶或许已经神魂俱灭。所以今日,她还他一命。 只是陈云起看着浮在自己眼前的杏果,并未贸然抬手去接。 从亲眼看见姬瑶被日光灼伤那一刻,他就清楚她不可能是什么普通人,面对这般奇异情景也未表露出太多惊愕神情。 但他并不相信姬瑶。 他连她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如何相信她。 若从最险恶的角度揣测,或许他此时身体中的异状便是因她而起,再借此施恩于他。 但陈云起也知,他只是个普通人,根本不值得姬瑶如此费心算计。 他抬手握住杏果,却并未当场吃下。 他还是心存疑虑。 陈云起吃与不吃,姬瑶并不在意。这一线生机,她已经给了他,是死是活,最终只在于他自己。 姬瑶阖上眼,像是睡了过去。 烛光映衬下,那张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似乎也多了些许暖意。 陈云起握紧手中杏果,良久,才掌着烛火回房。 他本以为经过白日种种,自己或许很难入眠,但躺上床榻后不久,便被黑暗拖拽着陷入混沌。 夜色渐深,孤月挂上树梢,月光从木窗洒落,床榻上,熟睡的陈云起忽然为体内剧痛惊醒。 丹田处的痛处来得太过猛烈,霎时间五脏六腑好像都落在了沸水之中,他额上青筋暴起,整张脸都因为剧痛而显出几分狰狞。 陈云起死死咬着牙,强忍住剧痛侵袭,喉中尝到了腥甜味道,他用尽力气才没有惨叫出声。 那股外来的霸道灵力在他经脉中横冲直撞,经过白日潜伏,在他丹田上已经留下数道裂痕。 陈云起知道,自己快死了。 他上一次生出这样的预感,还是十三岁那年在山中遇到饿虎之时。 最后他虽侥幸逃脱,但饿虎在他右腿留下的伤口引发高热,当时的陈云起距离死亡不过一步之遥。 而现在,他再次生出了同当年一般无二的危机感。 剧痛中,陈云起颤抖着手取出袖中杏果,带着几分狠意咬下,大口吞咽入喉。 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杏果入口,即刻化作道道暖流融入他骨血之中,那股横冲直撞的灵力如影遇光,毫无反抗余地地被消弭于无形。 下一刻,丹田处生出的裂痕被徐徐弥合,几许暖意游走在全身,那股猛烈的痛楚就此烟消云散,像是没有出现过。 劫后余生的陈云起靠坐在床头,呼吸声沉重,一身衣衫已经被冷汗打湿。 不论她是什么,至少这一次,她救了他。 陈云起抹了一把脸,他竟然答应过吱吱要好好活着,就不能食言。 他一定会好好活着。 次日一早,陈云起站在姬瑶面前,她阖着眼,像是仍在睡梦中,精致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人偶。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并未开口,厅中一片冷寂。 许久,在他的注视下,姬瑶终于睁开了眼。 她并非凡人,自然不需要以入眠恢复精力,何况以她现在情形,也是睡不着的。姬瑶体内每时每刻所经受的痛楚,远甚陈云起昨夜。 “多谢。”陈云起沉声对她开口。 无论如何,她救了他是事实。 姬瑶淡淡看向他,并未说什么,目光望向庭中日光,许久,她终于缓缓开口:“带我,出去。” 陈云起皱起了眉。 她分明不能接触日光。 但姬瑶在不见天日的镇魔塔待了太久,她想看着天光。 才得她出手相救,如今姬瑶有所求,陈云起也不好拒绝。 他将竹椅安置在廊下,裹着玄色披风的姬瑶坐于其上,全身都被遮蔽,只露出半张有些苍白的脸。 只要不曾直接接触到阳光,她便不会被灼伤。 见姬瑶没有再提出别的要求,陈云起便也没有多留,他的柴还没劈完。 廊下,姬瑶垂眸看着止步于前方的日光,她躲在阴影下,像是株根系已经枯死的树。 天命不可违—— 从前在九重天时,姬瑶不止一次地听过这句话。即便强大如神魔,也难以违逆天道意志。 而她的天命,本该是永囚镇魔塔。比起在镇魔塔中再关上几百年,姬瑶宁可跳下堕仙台。 只是违逆天命的代价,便是成为被天道视为必须抹消的错误。 姬瑶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从内部开始不断腐朽,或许用不了多久,便要消湮在这天地间。 她无法阻止这一点,体内觉醒的那点微末魔族血脉也无法令她摆脱眼前困境,这好像是场必死的局。 她要如何才能瞒过天道耳目,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 敲门声便是在此时响起,姬瑶没有动,她本就动不了。而后院的陈云起离得太远,一时也没有听见敲门声,平日这个时候,陈家都不会有客。唯一可能上门的吴青阳从来都是翻墙,绝没有敲门的耐心。 敲门声逐渐急促,听得出,敲门的人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在后院劈柴的陈云起大约还没有察觉,而门外的人已经等不及了,木门被猛地踹开。 神情有些桀骜的少年抬步走入小院,他着一身玄色锦衣,举止间能看出出身不低。 少年目光逡巡一周,最后落在了廊下的姬瑶身上。 他微微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姬瑶,语气带着几分不善:“你便是这样待客的?” 闭门不开也就罢了,如今眼见他进来竟还坐在原地动也不动,实在无礼! “你身边仆婢未曾教过你礼数么?”少年冷声质问道,就算长在乡野,也不该如此粗鄙无礼,届时回到都城,岂不是丢了他陈家的脸。 姬瑶抬眸看向他,面孔如世上最好的工匠精心雕琢而出的瓷偶,却没有一丝生气。那双眼如同深渊,对视时让人不寒而栗。 少年心中一寒,竟是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待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不由颇觉恼怒。 不过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罢了,他上下打量过姬瑶,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需要畏惧她的理由,神情再次恢复了冷漠。 “你身边侍奉的人在何处?”少年已经下意识将姬瑶当做自己要找的人,他再次开口,语气微微有些不耐。 自己进门这样久,为何还未有仆婢出现?当年带她离开的陈家仆婢,总不可能尽数将她背弃,其中可是有先前那位主母身边最信任的婢女。 姬瑶没有说话。 少年的耐心即将告罄,他走上前,低头看着姬瑶,冷声问道:“你可是陈稚?” 姬瑶对上他的目光,冥冥之中,加诸于她身上的枷锁忽地松动一瞬。 陈稚? 姬瑶敏锐地意识到什么。 少年见她还是不语,只以为她在防备自己,从袖中取出令牌,其上苍鹰展翅,正是淮都陈氏的族徽。 “我乃淮都陈氏一脉陈肆,此行前来是奉家主之命,将他流落在外的女儿陈稚带回都城。”陈肆简单几句说明自己的来意,“你可是陈稚?” 他虽这样问,心中却已经有了八分肯定。 在说话时,陈肆便以神识探查过这处小院,其中除了姬瑶,再找不出第二个年纪相符的少女。 念在陈稚是自己堂妹,他才有耐心多解释了几句。 陈稚—— 淮都陈氏以为,陈稚还活着。 他们卜算不出的命数,在姬瑶眼中却是一览无余。陈稚的确已经在两年前病逝,但是,她本不应该病逝在两年前。 所以淮都陈氏会以为她还活着,派人来接一个早已化为坟茔的少女。 姬瑶忽然窥见了自己破除困局的契机。 “……是。”她缓缓开口,唇边漾起极浅淡的笑意,像是没有生命的傀儡突然活了过来。 她看着陈肆,徐徐吐出几个字:“我是……陈稚——” 每一个字她都说得很慢,这句话,她是在告诉自己,也是在告诉天命。 笼罩在她身周的无形阴影翻滚着,像是想将她吞没,但最后还是在不甘中收束,逐渐隐没。 身为魔族帝女的姬瑶不能活,但作为凡人的陈稚却可以。 凡人如蝼蚁,其生死无关天地大势,姬瑶因此得了这一线生机。 她想活下去,只能先做陈稚。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6. 第六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7. 第七章 脚步声停住,自后院赶来的陈云起恰好听到了姬瑶这句话,他紧抿着唇看向少女,神色沉凝。 他只需一句话便能在在陈肆面前拆穿姬瑶冒名之事,但他没有。 姬瑶昨夜救了他,或许是因为这一点,陈云起选择在不知身份的陈肆面前保持沉默。 而陈肆看了一眼陈云起,冷声问道:“你便是这家中下人?” 话是问句,语气却很笃定。 陈云起这一身劈柴的打扮的确不怎么体面,甚至可以说有些灰头土脸。 他并未因陈肆这句话而感到恼怒,只是沉声反问:“你是谁。” 不请自来,非客。 陈肆为他这话皱了皱眉,淮都陈氏之中,绝没有下人敢这般对他说话。陈稚不知礼数也就罢了,她身边下人竟也是如此。 看着从自己进门就坐在竹椅上动也不动的姬瑶,陈肆实在有些气不顺,他已经自报家门,知道自己是她堂兄,好歹也该站起来问个礼吧。 见姬瑶始终不动,陈肆憋得有些内伤,但若主动将这等事提出,似乎显得自己有些斤斤计较。罢了,她出身乡野,何必与她计较。 陈肆无意再浪费时间,看向陈云起道:“你可知淮都陈氏。” 在他话音落下之际,陈云起抿紧了唇。 淮都陈氏之称,他曾经从父母口中听说过。 “你来干什么。”陈云起看向陈肆的眼神多了几分防备与敌意。 “看来你知道。”陈肆见他如此,顿时了然。 他知道淮都陈氏,想来该是当年护送陈稚的仆婢后人。 陈肆猜得不错,陈云起的父亲正是陈氏当年的护卫,母亲,则是陈家家主已过世的夫人最信重的侍女。 “我乃淮都陈氏一脉,陈肆,此行奉家主之命,带陈稚前往淮都。”陈肆再度说明自己的来意。 而听到他这句话时,陈云起只觉荒谬。 陈稚病逝后的第三年,她素未谋面的那位父亲派了人来,要将她带回都城。 陈稚叫了陈云起十四年阿兄,她是他妹妹,却不是他的亲妹妹。 她是淮都陈氏家主的女儿。 陈稚原本应该是淮都陈氏的掌上明珠,可惜当年她生母家族倾覆,这位夫人因此忧思过度,生下女儿后便油尽灯枯。临死前,她为自己的女儿取名为稚,命陈云起的父母等扈从带其远离淮都。 一路波折,便有人生出背弃之意,他们为何要奉一个尚在襁褓之中,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孩为主人?不如杀了她,将那些金银宝物分了不是更好? 好在陈云起的父母从未生出这样心思,两人尽心护持,最终带着她和陈云起平安抵达杏花里,在此定居。陈稚的母亲只希望她能平安长大,于是二人也未曾告知陈稚身世,只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养大。 有关陈稚的身世,陈云起也是在几年前,陈母临死之时方才得知。 但这个真相并不会改变什么,在陈云起心中,陈稚始终都是他的妹妹,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只是无论他如何小心照顾,生来体弱的陈稚还是病逝在两年前的风雪中,而在她死去的两年后,淮都陈氏竟然派了人来,要接回这个女儿。 这个时候,陈云起忍不住想,如果他们能早些来,以淮都陈氏的势力,吱吱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陈稚的病在两年的冬天突然恶化,在这之前,她本已有了好转的迹象。就在冬日的第一场风雪中,陈稚毫无预兆地病倒,随后病情在短短几日间急转直下,陈云起什么也来不及做,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在自己怀中化为冰凉。 陈云起觉得有些可笑,那位陈氏家主,是因何想起了这个女儿呢? 但他的女儿早已埋骨在杏花里的风雪中。 陈肆并不知道陈云起此时心绪如何翻涌,见他沉默许久也不开口,不免生出几分烦躁来。他本以为这个下人说起话来不会像姬瑶一样十句才回上一句,不想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肆彻底没有再多说的兴趣,直接将手中令牌抛给陈云起,只道:“我尚还有事要办,半月后再来此地,这段时日你们将行装收拾好。” 他没有问姬瑶的意见,在陈肆看来,她没有理由不随他回淮都。杏花里这样的偏远之地,如何比得上极尽繁华的上虞国都。 从他的态度,其实也可以窥见几分那位陈家家主对陈稚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是什么态度。 以命令的口气交代完这句话,陈肆转身离去,他也不指望从头到尾动也没动过的姬瑶会突然明白什么是尊敬兄长,起身来送自己。 陈云起没有拦,他看着手中令牌,神情难辨喜怒,直到陈肆的身影消失在院中,才抬头看向姬瑶:“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冒认吱吱的身份?陈云起怎么也想不出,她有什么这样做的必要。 为什么? 姬瑶望着庭中日光,轻声回道:“我想活啊。” 她的声音仍有几分滞涩,但比起之前一字一顿的喑哑已经好了许多。 姬瑶想活下去,为了活下去,她必须先做个凡人。 陈云起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他不明白,她想活下去,同冒认吱吱的身份有什么关联? 姬瑶却没有再解释,今日她说的话已经够多了。 她无意再说,陈云起最终也没有再问。 其实这个理由已经足够。 这世上再没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了。 无论是爹娘还是吱吱,在离开前都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所以他会好好活着,认认真真地过每一天。 另一边,走出陈家小院,陈肆身形闪动,转瞬便出现在数十丈外。 杏花里,小河边。 一辆马车停驻在溪流旁,白发白须的老者坐在车驾上,见陈肆归来,含笑道:“郎君见到那位先主母所出的女娘了?” 此行前来樵县,陈肆轻车简从,跟随在他左右的,只有这名老者。 听了老者的话,陈肆不免想起方才绝不算愉快的对话,面上显露出几分不喜,口中回道:“我将令牌留给了她身边侍奉的人,只等不思归的事了结,将她带回淮都。” “看来,这位女娘并不讨喜?”老者观他神色,笑问了一句。 陈肆冷声评判道:“长于乡野,不知礼数!” 老者见此,笑叹了一声:“这也不能怪她,生母已逝,乡野之地又有谁能教导她?若非当年之事,她身为家主之女,本应在淮都金尊玉贵地长大,何至于沦落至此。” 一转眼,竟已是十四年过去了,谁能想到,被流放至边地的越氏竟还有起复的一日。 陈家家主过世的那位夫人,陈稚的母亲,就姓越。 当年越氏也是淮都颇有势力的一大家族,但天有不测风云,朝夕之间便面临倾覆的局面。 彼时陈氏虽未落井下石,但也及时与其撇清干系,以免受其牵连。体内流着一半越氏血脉,陈稚留在陈家,能不能好好活下来尚是未知数,是以她母亲才会将女儿交托心腹带其远离淮都,再三嘱托,哪怕她长大,也不必告知她身世。 作为一个母亲,她只希望女儿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谁也没想到,十四年后,越氏族中竟有子弟突破五境,借此得以重回淮都。 眼见越氏将要起复,对陈稚不闻不问多年的陈家家主终于想起了这个自己流落在外的女儿。族中门客卜算出陈稚尚在人间,而陈肆恰好要前往此处洞天秘境,陈家家主便命他归家时将陈稚带回。 听了老者的话,陈肆撇了撇嘴,对越氏颇有些不以为然:“五境又如何,我陈氏何须惧他。” “这是自然,”老者笑意不改,一个五境修士,还威胁不了淮都陈氏。“不过本是姻亲,若能守望相助,自是最好。” 对这番话,陈肆不置可否。 老者知他年少气盛,也不多言,看向杏花里道:“前日不思归灵气涌动,先天道韵溢散,竟叫这乡里之地也得了好处。这里中杏树生长百年,本已有灵,如今将先天道韵纳于体内,不日应当就会结出一件至宝。” 听到先天道韵,陈肆也不免露出心动之色,但他望了一眼杏花里,最终还是摇头:“如今这乡里之中,不仅有洞庭湖居的前辈,还有那位随国五公子,即便留下,我也未必能争得机缘。” 就算老者出手,也多不了几分胜算。 既然知道此间机缘不属于自己,又何必在此浪费时间,不如尽早赶到不思归。 见陈肆头脑清醒,老者也有几分欣慰。待他坐上马车,老者拉了拉缰绳,两匹通体玄黑的骏马迈步跑了起来,马蹄下生出暗色烟气,眨眼间便行过百里。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7. 第七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8. 第八章 午后,腰间绑着砍柴刀的陈云起从杏花里中行来,走上摇摇晃晃的木桥,径直向山林中走去。 虽然昨日才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但既然最终平安无事,便没有荒废今日时光的道理。 挑好一株大小合适的松树,陈云起抽出腰间砍柴刀,屈腿将重心下沉,挥手劈出第一刀。 虎口受到反震隐隐作痛,但长年累月形成的老茧形成了一重保护,他神情沉静,不疾不徐地挥出第二刀。 山林中响起乏味的砍树声,许久不曾停歇。 陈云起专注看着眼前松树,他的手很稳,随着他挥刀落下,树身那道刀痕越来越深。呼吸间吐纳的气息消散在空中,他挥刀的动作仿佛与之呼应,逐渐达到物我两忘之境。 无形灵气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体内一股热气升腾而起,游走着流经全身经脉。 天地灵气汇聚于一体,从无形化为有形,一遍遍游走过经脉,冲刷着穴窍。终于,在灵气不断冲刷下,陈云起经脉内的无形桎梏被冲破,他并无所觉,仍旧挥刀劈下。 松树于是在砍柴刀下应声而倒,他动作一顿,有些意外地看向了自己握刀的手,方才那一刀…… 抬起头,在陈云起感知中,天地万物倏忽改了形貌。 他眼中世界从未这样清晰过,像是往日蒙上的那层薄纱猛然被人揭开。 陈云起左手手指屈伸,他的身体似乎在这一刻变轻了很多,方才累积的疲惫一扫而空。山林中虫豸鸟叫之声听在耳中分外清楚,他甚至能看清数十丈外那只飞虫振翅的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 正当陈云起惊疑不定之际,身后灌木丛中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他转头,对上少女双目。 从灌木丛中爬出来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他昨日在药铺见过的玉琢。 玉琢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陈云起,她今日进山是想找些珍惜草药,否则一人一驴还不知道得在吴郎中的药铺白干多久才能将债还清。 她养的驴实在好眼光,全挑了贵的吃。 将药草收起,玉琢看着陈云起,目光忽地一凝。 她爬起身,绕着陈云起前后左右认真地打量一番,确定自己真的没有看错:“你已经开了黄庭?” 自己昨日见这少年时,他还只是个凡人呢。 陈云起看着她,沉默片刻才开口:“何谓黄庭?” “你不知道?”玉琢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连黄庭是什么都不知道,是怎么做到引气入体? 见陈云起的疑问不似作假,玉琢便又问:“你从前可听说过修行之说?” 陈云起自是没有听说过。 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玉琢摸了摸下巴,她难得有这样为人师的机会,此时也不藏私,从头为陈云起讲起:“我辈人族引灵气入体,开黄庭,辟紫府,便可入道途,修长生。” 长生—— 陈云起前十六年不过是个寻常乡野少年,他只在志怪故事中听说过长生之说。即便他素来老成,此时也不由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息。 “你如今情形,便是已经顺利将灵气纳入丹田,踏入修道的第一步。” “不过——”玉琢话音一转,又道,“黄庭虽开,却并不意味着已经真正踏入了道途。” 修士下三境中第一境,名曰引气,需引气入体,先于丹田处开辟黄庭,再于眉心三寸拓开紫府。 要想修行,黄庭,紫府,缺一不可。 但凡人虽生来便有黄庭,体内有紫府者却是百中无一。若只开黄庭,不过能做到将灵气粗浅运用,难以蕴化于身,这样的人在世俗中,被称为武者。 武者一说,陈云起听过。 他的父母都为武者,正因如此,陈氏先主母越夫人才会放心将女儿托付给二人。陈父教过陈云起用刀,但还来得及引他正式踏入武道之途,夫妻二人便双双殒命,只留当时还不到十岁的陈云起与陈稚相依为命。 “唯有黄庭紫府皆开,才算正式踏入了修行第一境,引气。”话说到这里,玉琢也将修行的九重境界同陈云起略说了说。 当今天下将修士划分为九境,其中一境引气,二境为明识,也是玉琢如今境界。 陈云起虽在无意识下已顺利将灵气纳入丹田黄庭,但紫府不开,他便还不能称为引气境修士。而能否步入引气,取决于他体内是否生有紫府。 若体内不存紫府,便注定无法修行,只能习武道。 这天下间身有紫府者少之又少,玉琢也不知陈云起会不会是其中之一,以她现在修为,也探查不了。 想了想,她在手上纳戒中翻找一二,掏出卷有些破旧的书简。 既然陈云起已经开了黄庭,她也不必在他面前多做掩饰。 看见这一幕,陈云起瞳孔微缩,那卷书简比戒指大了太多,玉琢却从戒指中取出了书册。 亲眼窥见修行的神异之处,他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砍柴刀,好像紧握着这把刀就能安心许多。 “这是我当年辟紫府用的法诀,你可借此入门,倘若顺利开辟紫府,日后可以拜入我招摇山修行,叩问长生。” 见陈云起不接,玉琢略一想便明白了为什么,她只笑道:“左右我现在也用不上了,若能帮上你也是件好事。” “何况我昨日还喝过你的鱼汤。” 她这样说,陈云起才接了书简,沉声谢过。 “虽然现在才引气入体是有些晚了,不过你从前并未接触过修行之事,能在无意识中引气入体,已是很不错了。”玉琢勉励他道,“说不定要不了多久,你就能顺利打开紫府,步入引气境。” 看来昨日自己算不出他的命盘,定是因为他处在将要开黄庭的关键之际,这才被影响了。 而听完玉琢的话,陈云起并不觉得他引气入体是靠的自己。他能开黄庭,或许更多是因为那个被他带回家中的少女。 那两枚杏果…… 她也是修士么? 但…… “玉琢姑娘,天下会为日光灼伤的,是什么?” 玉琢愣了一瞬,会为日光灼伤的……不是鬼么? 她不知陈云起为何这样问,但还是答道:“我只知世间生灵若死后执念不散,沦为恶鬼徘徊人间,便需避光而生。” “但鬼没有影子。”陈云起又道。 玉琢点头,示意他说得不错,鬼的确没有影子。 而姬瑶有影子。 她不是鬼,又会是什么? 玉琢猜到,陈云起一定不会无缘无故问出这样的问题,他遇上了什么只能避光而生之物? “不过除了鬼,天下也有不少奇毒蛊物需避光而存,若是身中这样的蛊毒,或许也会被日光灼伤。” 玉琢不免好奇,陈云起到底遇到了什么,但陈云起却不再开口。虽然她心中颇多疑问,但毕竟只是萍水相逢,陈云起不打算说,玉琢便也没有追问。 她到底是什么? 站在山崖上,陈云起举目望去,杏花里的风景尽收眼底。 他当然不会想到,姬瑶不是鬼魅,也非身中蛊毒,而是已经在这天下早已绝迹的魔族。 陈家小院中,姬瑶坐在廊下,双眸微阖。 她看起来羸弱异常,和传说中能令天地变色的魔族全无关系。 玄衣人便是在此时出现在青瓦房外。 他看上去不过三十上下,大约是因为久居高位,一身气度令人望而生畏,全无与之对视的勇气。 他站在门外,未等伸手敲门,原本紧闭的门扉蓦地打开,豆蔻年岁的侍女眉眼弯弯,笑出两个梨涡:“贵客是来寻人吗?” 她眼底有贪婪之色一闪而过。 玄衣人居高临下地觑她一眼,微一拂袖,她什么也来不及反应便倒飞而出,重重摔在了院中。 “区区妖物,也敢在本君面前放肆。” 武道宗师—— 蝉衣爬起身,双目因为愤怒变为竖瞳,却不敢贸然动作,只忌惮地看向玄衣人。以她现在的境界,还没有资格与武道宗师为敌。 看见这一幕,景弈快步上前,挡住蝉衣,向来人一礼:“是我管教不严,请……武宁君恕罪。” 出现在杏花里这偏远之地的,竟然是上虞如今权势滔天的武宁君闻人昭。 面对闻人昭,景弈的姿态显出几分拘谨,比起武宁君,他更希望唤眼前人一声父亲。 见他护持着少女,闻人昭冷声开口:“看来,你知道她是妖。” 跟随在景弈身旁侍奉近三年的小侍女蝉衣,不是人,而是只蛇妖。 “喜与妖族为伍,果真血脉低贱。”闻人昭凉薄地下了评语,话中没有半分温情。 景弈下意识咬紧了牙关,他生母出身妖族,这句话正好刺中他心中隐痛。 “只要能为我所用,是人是妖有何分别。”少年脸上扬起一抹笑,尚有几分稚嫩的眉目中显出桀骜之色。 听他这么说,闻人昭看了一眼被他护在身后的蝉衣,神情不辨喜怒。 在他收回目光后,蝉衣才觉那股让她战栗的危机感暂时消失。 她阴沉地看着玄衣人,稚气的面庞满是寒意。 不过如今的她,还没有资格入闻人昭的眼,此时也未曾再理会蝉衣,目光落在景弈身上,沉声开口道:“大夏龙雀将于今春现世。”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8. 第八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9. 第九章 听到这句话,景弈的心跳不由快了一瞬。 藏于不思归深处的凶刀大夏龙雀,正是他会出现在杏花里的原因。 景弈的生母有妖族血脉,而世人皆知,武宁君最厌妖族,而他又不缺儿子。所以当生母病逝,被送去武宁君府上的景弈并未得到他承认,甚至没有资格唤他一声父亲。 原本应该默默无闻在武宁君府长大的景弈,于八年前,得到了一个足以改变既定命运的机会。 上虞国师观天象得知,大夏龙雀将要出世,为谋机缘,需有稚子前往樵县杏花里。 在淮都众多世族子弟中,上虞国师挑中了景弈。 他选定了不被闻人昭承认的景弈作为大夏龙雀未来的主人,去谋这份机缘。 他用七年,只为等一个机缘,如今终于到了执刀之时。 “请武宁君放心,我必竭尽所能,为上虞谋得大夏龙雀!”景弈抬手向闻人昭拜下,双目幽深,难掩野心。 只要能令大夏龙雀奉之为主,他往后道途便是一片坦荡。哪怕是身为武道宗师的闻人昭,也不过勉强能与六境修士比肩。 他如今已踏入二境,只要收服大夏龙雀,未来成就,即便是眼前的闻人昭也无法相比。 以闻人昭的阅历,景弈所思所想在他面前几近无所遁形,但对此,他并不在意。 如今的景弈于他不过无足轻重,是以他想什么,又想做什么,亦是无足轻重。 “七日后,不思归秘境开启。” 留下这句话,闻人昭的身形自院中消失,眨眼间便出现在门外,并不打算告知景弈自己接下来的去向。 大夏龙雀……蝉衣眼中竖瞳再现,转瞬又恢复如常。 她自然是希望闻人景弈能得偿所愿,因为他的气运越强,她能得的好处也就越多。总有一日,她要这些卑贱人类,尽数匍匐在自己面前! 门外,原本打算离开的闻人昭停下脚步,树荫下,他抬头望向陈家小院之中。 他好像察觉了什么。 风吹过树梢,枝叶窸窣作响,一切与常无异,小院中,姬瑶于廊下缓缓睁开双目,眼中幽沉如深渊。 一墙之隔外,许久,未有所获的闻人昭收回目光,抬步向前。 他终究还是没能捕捉到那丝异常。 姬瑶指尖亮起一点灵光,成为陈稚让她暂时瞒过了天道耳目,偷来一线生机。但只是如此,又怎么够? 这天下之间,若无护持自身的实力,便只能成为他人鱼肉。 黄庭紫府俱碎,仙骨寸寸断裂,姬瑶的仙途已然断绝。好在她如今也不想做什么仙神,她生来是魔族,何必要做仙神。 而与神族不同,魔族不修术法,只纳煞气入体增强血脉本源之力。 姬瑶如今需以煞气打破血脉中本源锁链,才能觉醒本命天赋。 不思归中正有一把为煞气缠绕的凶刃。 体内残存的力量游走全身,封住数处穴窍,要令天道从她身上移开注意,尚需些时间。 姬瑶再次阖上眼,这一次,她真正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离开了杏花里的闻人昭去的方向,正是不思归。 山林之中雾气缭绕,渺茫如同仙境,重重禁制加持,闻人昭置身其中却并未失去方向。 他修武道,虽无神识,但足可以通过灵气流向寻到正确的方向。 待他走上断崖之时,玄色衣角已经为露水沾湿,前方,青衣人长身玉立,正低头望着下方云海。 “武宁君亲自前来,可是君上有何指示。”青衣人回头,山风中,他衣袍鼓荡,飘然如仙。 他正是钦天宗镇守此处的长老,姚静深。 闻人昭停下脚步,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冷声道:“大夏龙雀将要出世,此处洞天秘境势必消陨,非人力能阻,你留在此处已无意义。” 届时不思归中先天道韵散尽,也就不再需要姚静深这个守山人。 闻言,姚静深神情仍是一片平静:“大夏龙雀煞气涌动,若无人镇压,此间百姓必受其殃。” 对此,闻人昭只是冷笑一声,他都要自身难保了,竟还顾念着卑贱庶民。 “钦天宗半卷《钦天》已失,一门上下,不过剩你一名五境修士,你若仍留在此处,难逃一死。” 钦天宗虽处于上虞境内,但并不依附于王室,游离于朝堂之外。闻人氏有与其合作利用之举,同时也忌惮防备。 而今钦天宗将要倾覆,各方势力均对其虎视眈眈,要瓜分其数百年间积攒下的资源灵物。 姚静深这个钦天宗唯一幸存的五境修士,也成了许多人的眼中刺。 若他此时离开,前往淮都,或许能保住自己性命,庇护钦天宗剩余弟子,延续道统。 至于他方才所言,在闻人昭看来,实在是再愚蠢不过的决定。 “君上有令,命你交出千里江山图,助上虞夺得大夏龙雀,为此,上虞自会护你周全。” 要得到大夏龙雀,这张千里江山图便至关重要。 当年,钦天宗掌门与诸位长老借法器千里江山图在不思归外围布下诸多禁制,即便是六境修士,在这张千里江山图面前也讨不了任何好处。 并非所有人都知大夏龙雀将要出世,但知道这件事的人也绝对不算少。七日后,执思归令进入不思归的修士足有数百,上虞想取得大夏龙雀并非易事,若能得千里江山图,这个可能便会大上许多。 闻人昭此行前来,为的正是姚静深手中这张千里江山图。 在来之前,他便料到姚静深不会轻易交出千里江山图,却没有想到他不肯这么做的原因,是想护持不思归周遭百姓。 “你若肯交出千里江山图,钦天宗余下弟子可迁入淮都,为上虞王族庇佑。”闻人昭冷声抛出更多条件,“如今也只有王族,才能保钦天宗道途延续。” 姚静深没有说话,他心中清楚,闻人昭说得不错,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交出千里江山图。 除了他自己,千里江山图到了任何修士手中,姚静深都无法保证他们会不惜自身镇压煞气,使其免以侵扰百姓。 即便是修士,煞气入体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当场暴毙,一旦煞气自不思归溢散,对于凡人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见他不语,闻人昭语气愈冷:“姚静深,你该清楚,这是钦天宗最好的选择。” 或许是如此。 姚静深望向远处云海:“武宁君若得千里江山图,可能保证尽力镇压煞气,令周围百姓不受其害?” “区区庶民罢了,因何要为其影响正事。”闻人昭只觉得他这番话可笑。 高高在上的武宁君,眼中自然看不见卑贱的庶民。不仅是他,换了上虞其他位高权重的君侯站在这里,也会做此回答。 不思归一旦开启,闻人昭及其麾下所有人便要以谋取大夏龙雀为先,如何有余暇顾及庶民生死。 不过些许庶民罢了。 姚静深并不意外他的回答,所以他不会将千里江山图交给闻人昭。 这大约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良久,姚静深才开口道:“大夏龙雀出世,妖族势必也有觊觎之心,对此,君上可有示下。” 人族内部倾轧是一回事,涉及妖族,又是另一回事。 “此事你无须担心。”闻人昭回道,“昆墟已遣人入世,来阻妖族。” “来的是谁?”姚静深又问。 “蓬莱道子,谢寒衣。” 人族九州中,昆仑州占地最广,乃天下仙门汇聚之处,与世俗王朝互不干涉,不过面对妖族自是一致对外。 数千里外,上虞边地,数头虎豹飞奔过旷野,身周风雷相随,眨眼便行过百丈。骑在虎豹上的男女虽然化为人形,但眉目中还是透出一股未经驯化的野性。 他们皆是妖族年轻一辈中的精锐,此行奉妖王之命,来取凶刀大夏龙雀。 大夏龙雀这样的凶刀,也只有他们妖族才配握起! 竹林掩映,上虞已经近在眼前。 便在此时,上方忽有人开口:“前方乃我人族治下,还请诸位止步——” 妖族男女闻声看去,只见少年负手立于竹枝之上,白衣如霜雪,不染纤尘。 他唇边噙着些微笑意,那双眼却有些冷。 “黄口小儿,就凭你也敢在此拦路?!”为首青年冷笑一声,驱使身下白虎向少年飞扑而去,利爪直直落向要害。 他飞身退后,轻易躲过白虎利爪。 掌门有言,出门在外,当以理服人,不可恃强凌弱。如今妖族出手在先,他还击便是理所当然。 少年神情平静如初,口中不疾不徐道:“人族之地,凡擅闯者,可杀。” 话音落下,他身周浮现无数墨字,每一字中都暗藏玄妙,正是蓬莱道家典籍。 蓬莱道子,谢寒衣。 一众妖族身.下的坐骑似乎感知到什么,低低咆哮一声,现出畏惧之态。 也是在这一刻,周围风声像是突然急了许多,竹叶在风中窸窣作响,片片飘落,环绕在少年身周。 他微微抬眉,数千枚竹叶霎时化作利刃,尽数落向下方众妖。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9. 第九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0. 第十章 “蓬莱那位道子,如今也不过十七吧。”姚静深望着远方,似有些感慨。这些年他虽都守在不思归,但对昆州种种也不是一无所知。 蓬莱道子谢寒衣,生来得一息鸿蒙灵韵不散,三年引气,三年明识,三年知玄,三年闻道,又三年,踏入修士第五境,化神。 多少修士穷其一生也无法达到如此境界,哪怕姚静深的天资已属上等,经四十余年苦修,才得以突破化神。而谢寒衣不过十五就已经步入化神,成为天下最年轻的五境修士。 闻人昭神情冷峻如初,让人无法窥见他心中想法。这样的天资,让人连与之比较的心思也难以升起。 “有先贤留下的浮屠剑在,妖族七境以上大能擅入人族九州,必将授首于此。”但五境之上,尚有第六境,化神境的谢寒衣若面对六境妖族,胜算多少尚且不知。一个大境界的差距,有时便如天堑,姚静深的忧虑不无道理。 闻人昭却并不担心:“蓬莱既然派出了这位道子,便是认定他有能力解决此番妖族带来的麻烦。” 蓬莱总不会让自己的道子白白送死。 他也很好奇,蓬莱这位避世修行十七年不曾出的道子,究竟有没有能与其声名相匹配的实力。 风从断崖上吹过,穿过葱茏山林,落入杏花里。 此时山林之中,玉琢正和陈云起说起不思归的来由。 陈云起在杏花里住了十多年,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但玉琢说,不思归就在他身后。 陈云起转过身,顺着她指尖看去,只见东方云雾掩映中,黛青色的山峦若隐若现。 他忽地变了脸色。 陈云起看见了那座山。 正是因为看见了那座山,他才会如此愕然。 陈云起在这山中砍了近十年柴,却是第一次看见这座山。 “那座山,就叫不思归。”玉琢并不意外他会有这样表现,从前的陈云起,当然看不见那座山。“因不思归外禁制之故,寻常凡人难以察觉所在。” 不思归曾有神魔陨落,神族躯壳湮灭化为数息先天道韵,滋养草木,生出无数奇珍异草,珍奇灵物,形成洞天秘境。秘境中心,魔族遗留的凶刃为煞气裹挟,被镇压于此。 百年前,钦天宗于上虞境内发觉此处洞天,依照世间仙门约定俗成的规矩,成为了秘境所有者。 钦天宗立宗数百年,是上虞国内实力最强的仙门之一,但即便如此,也没有资格独占蕴含先天道韵的秘境洞天。 是以钦天宗制思归令,执令者可入不思归。 杏花里距不思归颇有一段距离,并非前去的必经之地,是以从前纵有许多修士前往不思归,却少有人会在此处停留。 那玉琢为什么会出现在杏花里? “前日不知为何,有先天道韵自不思归泄露,流入的方向,正是杏花里。” 正因先天道韵的泄露,偏远的杏花里陡然多了许多机缘。 不过玉琢的运气实在不算好,她在杏花里绕了两圈也没撞上什么机缘,反而让她那头不省心的驴吃了吴青阳晾晒在药铺外的药材,一人一驴都被扣下打工还债。 好在她素来心宽,也不觉多遗憾,所谓机缘,向来是强求不来的。 不过不思归将要开启,她若不再将债还清,便要赶不上了,所以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进山采药。 “先天道韵很重要?”陈云起开口,他终于明白一直少外人来往的杏花里,近日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生面孔。 “自然,”玉琢回道,“尤其对于才踏入第二境的修士,先天道韵能淬炼神识,使之更为强韧,这可是什么灵物也换不来的好处。” 修士第二境名曰明识,正是神识从无到有的过程,因此能从先天道韵中体悟到的好处最大,相比之下,其他境界修士就难以通过先天道韵令神识得到近乎质的蜕变。所以各大仙门的思归令后,都会优先供给第二境的弟子。 会执令前来不思归的多是仙门中的杰出弟子,为防其半路夭折,钦天宗也允其带一名护卫随行进入不思归。 因此陈肆此行前来不思归,只有一名陈家门客随行。便有再多的扈从,也不可能随他进入不思归,不如轻车简从,行动还更快上许多。而像玉琢这样只带了头毛驴上路,身边并无长辈护持的也是少之又少。 “不过钦天宗不久前生了变故,只怕日后不思归的归属要变上一变了。”玉琢又感慨了一句。 见陈云起投来几分疑惑的眼神,玉琢顺口解释道:“听说钦天宗内出了叛徒,勾结离国盗出了钦天宗镇宗的半卷《钦天》,宗内掌门及众多长老都在这场夜袭中陨落。如今钦天宗修为最高的,只剩下镇守在不思归的那位姚静深姚长老。” 此事不算隐秘,玉琢还在招摇山时便已听说。 只凭姚静深一个五境修士,显然不过支撑将要倾覆的宗门,钦天宗将要迎来的是上虞诸多仙门势力的瓜分,上虞王室或许也会其中分一杯羹。 至于不思归这样的洞天秘境,更是不可能留在钦天宗手中。 玉琢还不知道镇压在不思归的那把大夏龙雀即将出世。 一旦大夏龙雀出世,不思归这处洞天秘境也就不复存在,何谈归属于谁。 玉琢这番话中,只有离国二字让陈云起有几分熟悉,就算身在乡野,他也知上虞与离国这些年发生过数次征战,双方各有输赢,关系极为紧张。 “也不知这回先天道韵泄露至杏花里的事,是不是也与此有关。”玉琢伸了个懒腰,“对了,那缕先天道韵正好落在了杏花里那棵最大的老杏树上,可惜盯着它的人太多,我也就只能看看了。” 她神情中露出一点遗憾之色,谁让她只是个小小二境修士,身边又没有带着个能撑场面的长辈。下山时老头子就给了她头毛驴,便将她赶下山去了。 “你是说,水井旁的老杏树?” 玉琢点头:“就是离药铺不远那株老杏树。” 陈云起想起了吴青阳前日带来与他分了的杏果,老杏树提前开花结果原来是因为所谓的先天道韵? 那些杏果…… 玉琢并不知陈云起所想,口中继续道:“前日有人施术催生那棵老杏树结果,令它吸收的先天道韵尽数汇于这枚果实中,大约这两日间,老杏树便要结果了。” 陈云起和吴青阳前日吃的杏果虽也是老杏树上所结,但也只是得先天道韵一点神异,食后能令耳目清明罢了。 老杏树结果,势必引发一场争端,如今等在杏花里中的修士可不在少数。 今日玉琢离开杏花里前,还特意告诉吴郎中,让他们离出现在杏花里的那些生面孔尽量远上一些。 这些修士并非皆为良善之辈,其中不乏性情乖戾之人,会因一时喜怒便对凡人出手。无论如何,远远避开是上策。 “一旦杏树结果,杏花里中,想必要有一场恶战了。”玉琢望向杏花里的方向。 “那……”陈云起的心悬了起来,他在杏花里生活十余年,哪怕与里中乡民不算亲近,也并不想看到他们被卷入这样的争端。 “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杏花里毕竟是上虞治下,若不想被上虞王室通缉,这些修士便不会肆意残杀凡人。”玉琢宽慰道。 正如她所言,此时杏花里那棵老杏树周围,正有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注视着这里。 打扮各异的各路修士或站或坐,其中有落拓的中年剑客,锦衣轻裘的世家公子,也有看似年老体衰的白发老妪,目光似有意似无意间,尽数落在老杏树上。 杏花里中乡民或许也意识到异常,此时各处门户紧闭,里中不见一人来往。 老杏树周遭灵气汇聚,枝叶上像是蒙上了一层柔和光晕,在地上投下一片宽阔树荫。就是这样大一棵杏树,枝上却只结了一枚果实。 枝叶掩映中,可以看见树梢上那唯一一枚杏果还泛着青色,其上灵光熠熠。若用神识感知便能知道,这枚果实距离成熟只有一步之遥。 前日同陈云起有过交集的宋复月和梁叟也现身在此处,青年负手而立,一片光风霁月:“这杏树在此生长数百年,本已生出灵性,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不思归溢散的先天道韵,才会皆为其吸收。如今它吸收的先天道韵都被逼入这枚杏果中,三境以下的修士若是食之,立时突破一个大境界也并非不可能。” “看来,复月公子也对这杏果有兴趣。”身旁老叟看向他,微微佝偻着腰,声音低沉。 宋复月含笑道:“如此难得之物,谁能不动心?” 他如今在二境后期,只要吃下这枚杏果,数日间便能突破至三境。 梁叟冷眼瞥他一瞥,随后收回目光,古怪地笑了一声:“那便让老朽见识见识随国供奉的实力。” 若只论修为境界,如今不过二十余的宋复月,自是比不上梁叟,更没有资格与他相争。但他能梁叟被称一句复月公子,乃是因为他是如今随国国君之子。 此行他前来不思归,当然不会是独身而来,身边自然有离国供奉跟随左右,护持性命。 在梁叟看来,在场中能与他一争之人,也只有宋复月背后隐藏的离国供奉。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10. 第十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1. 第十一章 梁叟口中与宋复月说话,余光却一直注意着不远处的老杏树。对这枚杏果,他显然势在必得。 他停留在五境太久,得到这枚杏果,或有希望突破。 就在两人说话间,杏果上灵光闪动,周遭天地灵气仿佛受到牵引一般,尽数向老杏树涌来,空中甚至因此形成微小气旋。 望着这一幕,一众修士的呼吸陡然急促了许多,杏果马上就要成熟了!隐于暗处的修士也蠢蠢欲动,视线俱都汇聚在老杏树上,只等果实成熟便出手。 周围天地灵气飞快为老杏树吸收,要令杏果成熟,势必需要大量灵气,老杏树自己也会因此元气大伤。 原本在得先天道韵后,数年之间它便能化形成人,迈入玄妙境界,但如今却有人强行施术,催生它体内先天道韵结果。老杏树经百年风霜,虽有些许灵性,却无能力阻止此事。 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飘散,刹那间,数十修士不约而同地出手,各色灵光闪烁,灵力碰撞间溅起无数烟尘。 佝偻着腰的梁叟微微抬头,眼中精芒毕露,下一刻,他身形闪动,已经越过数人。 挡在他面前的青年修士被一掌击退,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止住去势。 他抬头看向梁叟,神情惊骇莫名,这看上去其貌不扬的老者,竟然是修为已经到了第五境化神的修士。 五境修士,已经足以在仙门中担任一派长老。 之前梁叟刻意收敛气息,在场大多数修士都将他当做前来碰运气的散修,并不放在眼里,此时感受到他身上威压,数名只在三境,四境间的修士哪怕心有不甘,也不敢掠其锋芒,纷纷避开他向后退去。 有底气同梁叟相争的不过三五人,汹涌灵力碰撞,余波令四周山石崩裂,飞溅四射。 “公子。”一身黑袍的离国供奉出现在宋复月身后。 冷眼看着前方相争的场面,宋复月唇边含笑,温声道:“去吧。” 得他命令,离国供奉飞身而起,加入前方战团。场面越发混乱,五境实力的离国供奉出手,令战况再度升级。 梁叟躲过老妪背后袭来的飞针,双目闪烁着阴戾之色,一招一式越显狠辣,不留半分余地,不过半刻,几人已交手数次,身上均已负伤。 同等境界下,离国供奉并未占据上风,但宋复月丝毫没有露出急色,他含笑看着这一幕,一枚蕴含先天道韵的杏果便能引发这些修为都在四境以上的修士殊死相斗,实在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这枚杏果固然珍贵,但又如何比得上昔年魔族遗留下的大夏龙雀?想到这里,宋复月唇边笑意不由更深。 经过今日这一场死斗,待不思归开启,有与他一争之力的人便又少了三成。 大夏龙雀将要出世的消息,知道的人不少,但也不多。 就在这番混乱中,吴青阳背着药篓向此处走来,远远望着老杏树前的混乱场面,他大张开嘴,久久不能合拢。 这是…… 吴青阳茫然地愣在原地,自己今天是还没睡醒吗,为什么看到有人在天上飞…… 就在他失神之际,老杏树上那枚青色的杏果在灵光下渐渐变了颜色,像是被镀上一层金光。 金红色的杏果坠落,树下正在交手的几名修士齐齐看了过去,随后又对视一眼,先后出手,向杏果抓去。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枚杏果从枝头坠落后,仿佛生出了意识一般,直直向吴青阳的方向飞来。 比起这些突然闯入杏花里的修士,老杏树更愿意将这份机缘交给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吴青阳。 于是灵光熠熠的杏果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直直向吴青阳怀中落去。 吴青阳傻愣在原地,他还没弄明白眼下是什么情况。 凛冽风声响起,一只苍老枯瘦的手拍在了他心口,下一瞬,吴青阳的身体倒飞了出去。 那只手握住了杏果。 少年的身体摔落在地,一声闷响之后,扬起无数微尘。错愕之色凝固在脸上,大量鲜血从吴青阳口鼻溢出,淹没了他的神情。 没有人再向他投来一眼,一个无关紧要的凡人生死,又如何值得这些有移山填海之力的修士留心。 不知过了多久,老杏树周围的争端终于归于平静,众多修士先后离去,只剩下一地狼藉。 紧闭的药铺大门终于打开,吴郎中连滚带爬地出了门来,赶到老杏树下。颤着手探向少年鼻息,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吴郎中背起已经没了气息的少年,一步步向药铺挪去,喃喃开口:“你怎么偏偏选这个时候回来,看到惹不起的人就该躲开啊,这么多年我都白教你么……” 虽然嘴上对吴青阳没半句好话,但对于无妻无子的吴郎中来说,吴青阳同他的儿子也没什么分别。 将人放在矮榻上,吴郎中手忙脚乱地在药柜里翻找着药材,他从前收的那根老参说不定能有些用…… 即便吴青阳已无鼻息,他也还想做些努力。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今年才十六岁,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玉琢带来的那头毛驴就是在这时偷偷摸摸地进了正堂,向外望了望,见人都散去,这才抖擞起来。 迈蹄来到矮榻边,它看了一眼满脸血污的吴青阳,后退几步,举起前蹄扒拉开了药柜其中一个抽屉。 “你干什么?!”手抖得几乎拿不住药材的吴郎中见它此时还敢来捣乱,怒声喝道。 毛驴的前蹄敲了敲,吴郎中才注意到抽屉中那枚青黄色的杏果。 这是前日他在老杏树旁捡的,当时还奇怪,怎么今年这么早就挂果了。 难道…… 吴郎中看了一眼毛驴,今日经历了太多,面对毛驴的异常之处,他甚至没有余力生出恐惧。 说不定有用…… 吴郎中颤着手拿出杏果,塞进吴青阳口中,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的变化。 在他希冀的目光中,心口凹陷的吴青阳竟然真的恢复了微弱呼吸。 感受到那股微弱的鼻息,一直精神紧绷的吴郎中终于松了口气,他一屁.股坐了下来,抹了一把脸,满心劫后余生。 不管怎么样,现在至少还有一线希望。 黄昏时,当玉琢和陈云起踏入杏花里,看见的就是一地狼藉。树木倒伏,山石崩裂,地面残留的血迹昭示着之前发生了什么。 不知为何,陈云起心中忽地升起了莫可名状的不安。 因为这点不安,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背着柴火,跟在玉琢身后去了药铺。 紧闭的药铺大门加剧了陈云起心中不安,他上前敲门,许久,一身烟熏火燎的吴郎中才将门打开。 他在熬药,只是他熬出的药对仅存一息的吴青阳显然并无效用。 陈云起看见了躺在矮榻上的吴青阳,他上半身的衣衫被解开,凹陷的心口上是一道深深掌印。 这一掌拍碎了他的心脉和三根肋骨,如今只靠着杏果中的灵气勉强维持一息不散。 “你……多看他两眼。”吴郎中颓唐道,他第一次恨自己的医术为何这样差。 “他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玉琢看清吴青阳伤势,也变了脸色。 竟然对一个凡人下这样重的手,未免太过狠辣! 吴郎中看向她,眼中再度迸发出希望之色:“姑娘,你能救他么?” 面对他希冀的目光,玉琢抿了抿唇:“我并非医修……” 就算她是医修,以她二境的修为,也难以救回已近濒死的吴青阳。 吴郎中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 在这杏花里,没人能救得了吴青阳。 “不——”陈云起突然开口。 有人能救,有一个人,一定能救青阳。 她能救自己,一定也能救青阳! 陈云起丢下背上柴火,冲了出去。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11. 第十一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2. 第十二章 小院内,少女躺在竹椅上,宽大的披风将身体包裹大半,越发显出她身形纤细。 门被用力推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陈云起停在她面前:“你能救青阳吗?” 他不知道她叫什么,不知道她是何来历,但现在或许只有她,能给青阳一线生机。 在陈云起身后,玉琢因为有些不放心跟了来。 当目光落在姬瑶身上,她不由皱起眉,眼前分明就是个没有任何灵气波动的凡人少女,陈云起为什么说她能救人? 陈云起的话没有得到回应,夕阳的余晖下,姬瑶阖着眸,纤长睫羽在眼下投下一道阴影,安静而苍白。 汗水打湿了陈云起的额发,他定定地看着姬瑶,再次开口:“求你,救救他。” 他知道自己本没有资格请姬瑶出手,天下之事,想得到什么,便要付出些什么。 陈云起什么也没有,他最值钱的,只有房间里那只快放满铜钱的扑满,但加起来,应该也没有一缗钱。何况这些钱,对于修士来说,应当是毫无价值的。 可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哪怕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堪称无理,他还是开了口。 他性情孤僻寡言,在陈稚离开后,吴青阳就是陈云起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了。 陈云起曾经眼睁睁地看着陈稚病死在自己面前,他无法坐视吴青阳也这样死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必须去尝试。 姬瑶还是没有反应。 为躲避天道注目,她封住自己全身穴窍,此时已陷入沉睡之中。 “她是谁?”玉琢忍不住开口,陈云起这一系列举动让人看得实在莫名。 “我不知道。”陈云起回答,他的确不知道姬瑶是谁,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玉琢看着姬瑶,她不明白,一个身无灵力的少女要怎么才能救重伤濒死的陈云起?何况她呼吸如此微弱,像是有沉疴在身。 “她好像睡着了。”玉琢犹豫着开口。 陈云起转头看向她,汗水自脸上蜿蜒而下,仿佛泪迹:“能帮我叫醒她吗?” 除了她,他想不出杏花里还有谁能救青阳。 玉琢看见他眼中祈求,抿了抿唇,还是答应下来:“我试试……” 她手中掐诀,幽紫色的灵力缓缓亮起,这是修真界最基础的法诀之一,回春诀。 只是像吴青阳那般伤势,玉琢施再多的回春诀也是徒劳。看到他心口掌印时,她就知道,对吴青阳动手的至少是四境以上的修士。 回春诀的灵力落在姬瑶身上,如泥牛入海,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玉琢愣在原地,怎么会…… 迎上陈云起的目光,她收起纷杂心绪,摇了摇头:“她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如今才会陷入沉睡。” 这少女究竟是谁? “……那她什么时候能醒?”陈云起的声音有些嘶哑。 玉琢没法给他答案,或许三五日,又或许要一年半载。 但就算是三五日,吴青阳也已经等不起了。 陈云起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呆站在原地,身体像是化作了一尊不能动弹的石像。 玉琢心中不忍,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若还在招摇山上,她还可以去求一求门中长辈施救,但这里不是招摇山,也没有她的长辈在。 一个二境修士,在这般境地下,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四下一片死寂,只听得虫豸嗡鸣,惹人心乱。 那道未加掩饰的威压便是在此时闯入玉琢感知之中,她蓦地抬头,看见了三间青瓦房。 “你可认识那里住的人?”她突然对陈云起道。 一直没有动的陈云起缓缓将头转向她。 “说不定他能救吴青阳。” 在玉琢话音落下后,陈云起没有犹豫,当即出门向青瓦房走去。 这三间青瓦房的主人正是景弈,虽然做了许多年邻居,但除了蝉衣总是从他手中买些柴火,二者再无更多联系。 他虽不被闻人昭承认,但仍是不屑于与一个乡野少年做朋友。 但无论如何,为了吴青阳,陈云起都必须试一试。 他上前敲响了门。 大门打开,露出蝉衣未脱稚气的面容,她眨了眨眼睛:“陈云起,你来干什么?我家少爷不需要柴火。” 往后都不需要了。 “我不是来卖柴火的。”陈云起开口,声音艰涩,“我想见你家少爷。” “见我家少爷干什么?”蝉衣偏了偏头。 “我想请他,救一救青阳。” 蝉衣闻言笑了起来,神情天真:“我家少爷又不是郎中,怎么救人?” 还是冷眼看着她的玉琢开口:“招摇山玉琢,前来拜见院中前辈,还请通传。” 听到这个名字,蝉衣挑了挑眉,最终让开身来。 招摇山在天下的地位虽不比蓬莱,但也是昆州一大势力,不容小觑。玉琢虽然穷得两袖清风,身边只有头毛驴随行,但确确实实是招摇山出身的弟子。 玉琢和陈云起在院中见到了闻人昭。 “武宁君……”在看清闻人昭的面容后,玉琢有一瞬愣神。 她认得闻人昭。 昔日上虞武宁君前去招摇山拜访,玉琢曾随师尊一道前去拜见,转眼已是数年。 景弈站在闻人昭身旁,见到陈云起和玉琢出现,不由皱了皱眉。他没想到闻人昭前脚到,他们后脚便上门来了。 闻人昭冷淡地看向玉琢:“你见本君,是为何事。” 玉琢回过神,俯身向他一拜:“晚辈前来,是想请武宁君救一个人。” “今日各路修士争夺灵物,却误伤一凡人少年,此时他性命垂危,还请武宁君不惜援手。” 她几句话便将事情说明。 “这凡人是你亲友?”闻人昭开口,语气中毫无起伏。 “不……”玉琢对上他审视的目光,抿了抿唇,“只是萍水相逢……” 听她如此说,闻人昭只道:“既是素不相识,便不要多管闲事。” 玉琢握紧了手,闻人昭态度很明显,他并不打算施救一个无足轻重的凡人。 “他被人一掌拍碎了心脉,只需一枚三转回生丹,便可保住性命……” 一旁的景弈忽然笑了起来:“一枚三转回生丹,能令重伤修士在数日间恢复如常,值数百灵玉,用在区区凡人身上,岂不浪费。” 三转回生丹闻人昭不缺,但为什么要给一个凡人? 玉琢无法反驳,一个凡人的命,的确不值数百灵玉。数百灵玉,已经可以买下上百个青年奴仆的命。 “若没有其他事,两位便请回吧。”景弈见她不语,开口送客。 “重伤的是青阳。”一直沉默的陈云起看向景弈,那张木讷的脸上现出一点祈求之色。“求你们,救救他。” 他说着,在景弈面前跪了下去:“只要你能救他,我什么都可以做……” 景弈俯视着陈云起,眼底一片漠然:“便是用你的命来换,也不够。” 陈云起最值钱的只有这条命,但在景弈眼中,他这条命也不值什么。 是这样么? 陈云起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神色。 凡人的命,原来这样微贱。 陈云起站起身来:“我知道了。” 他像是接受了这个现实,拖着沉重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外走去。 玉琢没动,她看着闻人昭,忽然道:“武宁君并非今日才到杏花里。” 她不知道景弈的身份,也不清楚闻人昭此行目的,但也能猜到,大约和不思归的异动脱不了关系。 闻人昭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这大约算是默认。 “既然武宁君早已到了,为何对杏花里中发生的事置若罔闻?这杏花里中乡民,不是上虞百姓么?!”玉琢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上虞武宁君在此,为何还要坐视修士对凡人出手?! 玉琢不明白,她自幼长在招摇山,少有接触外界,还不曾知道山外的天下如何残酷。 “你是以何身份来质问我?”闻人昭负手而立,神情冷酷。 玉琢话音一滞。 “既不是上虞之人,便不要妄想指点我上虞之事。” 说罢,他身上威压倾泻而出,尽数向玉琢而来。 玉琢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没有在他面前跪下。 “记住,今日看在招摇山的份上,本君不追究你的放肆。” 闻人昭收回威压,玉琢浑身一轻,踉跄两步才站稳身形。 “那这枚三转回生丹,便算我借武宁君的——” 闻人昭却已转身:“一个招摇山外门弟子,还没有资格向本君借什么。” 玉琢说不出话来,从前心中对武宁君的几分崇敬在此时尽数化为乌有,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追上陈云起。 在两人离去后,景弈看向蝉衣,含笑道:“我记得当日,你似乎受过他们恩情?” 当日蝉衣顺着河水飘来杏花里,是陈稚在河边发现了她,后来她就将自己卖给景弈为婢,留在了杏花里。 “可我只是个小小婢子,做不了什么。”蝉衣仍旧笑着,一派天真。 景弈却将一瓶丹药扔给了她,似笑非笑道:“那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蝉衣打开瓷瓶,当中放的,正是一枚三转回生丹。 只要将这枚丹药给吴青阳服下,他便可以活。 可她为什么要救他? 蝉衣笑着将丹药收入袖中,并无救人的打算:“多谢公子赏赐。” 景弈也不觉意外,蛇性冷血,本就如此。 他可以随手将一枚三转丹药赏给身边婢女,却无意用它去救一个无关紧要的凡人。 就算景弈在杏花里待了七年,他也未曾将这里的乡民看在眼中。 夜色渐渐笼上了杏花里,万籁俱寂,只有朦胧月光安静洒落。 素色衣袍在风中扬起一角,少年落在屋顶,俯视着下方村落,微微皱起眉。 他在这杏花里四周再三查探,还是未能发现不思归先天道韵泄露的缘由。 手中结印,谢寒衣眉心亮起一点灵光,数息之后,他睁开眼,还是一无所获。 既然这里没有线索,便只有去不思归看一看了。 大夏龙雀将要出世,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蓬莱虽对这把凶刃无甚兴趣,却要谨防它落入邪修甚至妖族手中。 目光不经意扫过下方,谢寒衣忽地一怔,深更半夜,怎么还有人坐在屋檐下?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12. 第十二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3. 第十三章 少年跃下屋顶,朦胧月色下,他看清了少女披风下那张苍白的脸。 谢寒衣定定地看着姬瑶,许久,忽然开口:“姑娘,你好像……有病?” 一见面便说人有病,也是世间罕有了。 话说出口,谢寒衣似乎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妥,不过他确定自己的感知应该没有错,虽然姬瑶表面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一定有沉疴在身。 若是他现在为姬瑶号脉,就能发现她体内经脉断绝大半,黄庭紫府破碎不全。这般伤势,就算是六境甚至七境的修士,也早该是个死人,而姬瑶却还尚存一息。 不过素不相识,谢寒衣也不好贸然为人诊脉。 姬瑶阖着眸,未有醒转的意思,他半蹲下身,看着少女苍白的脸色,自纳戒中取出了一枝桃花。 寻常桃花都是粉白,但谢寒衣手中这枝却是白中透着碧色,花瓣莹润如同上好玉石。 这是蓬莱上才会有的碧玉桃花。 花蕊中点点灵光溢散,在黑夜中如同萤火,映得姬瑶脸上多了两分暖色。 谢寒衣将这枝桃花放在姬瑶鬓边:“萍水相逢,希望姑娘早日病愈。” 夜风拂过院中,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 一墙之隔,闻人昭站在树下,负手而立,神情冷峻。 玄甲侍卫半跪在他面前,沉声回话:“……妖族已退,蓬莱诸人回返,唯谢寒衣行踪不明,似还停留在我上虞境内。” “是属下无能,跟踪时为其察觉……”侍卫将头垂得更低。 闻人昭却未曾怪他,若是轻易被人掌握行踪,谢寒衣又有何资格称蓬莱道子。 “以五境修为诛杀六境大妖,这位道子一下蓬莱,便做了件大事啊。”闻人昭抬头望着那弯明月,自言自语道。 十五入化神,十七越境诛杀大妖,这样的天资,即便是闻人昭心中也难免生出几分艳羡。 虽然身无紫府,但能成为武道宗师,他的资质已属上乘,只是相比谢寒衣,这似乎又算不了什么。 闻人昭清楚蓬莱为何突然肯让这位避世不出的道子入世,修行第六境为天命,若不入世,又如何知天命。 第二日,阳光落入山林之中,鸟雀振翅,迎着光穿过云层。 深处,古树参天蔽日,老者盘坐在嶙峋山石上,闭目调息,他左腿姿势扭曲,腿骨血肉模糊,隐隐露出森然白色,涌出的血液都是乌黑。 昨日与梁叟交手的修士中,那名老妪正擅使毒。 同数名四境五境的修士正面交锋,梁叟最后虽夺得了那枚蕴含先天道韵的杏果,但也因此受了重伤。 只是体内残毒如附骨之疽,他尝试数次也未能将其祛除,如今实力只剩三成左右。 枝叶翕动,老者猛然睁开眼,目光锐利如鹰隼。 枯瘦五指向前一抓,远处遁逃的少年便身形一滞,随即不受控制地倒飞而回,重重摔在了他面前。 四目相对,梁叟盯着陈云起,声音嘶哑如夜枭:“是你——” 陈云起也没想到,自己今日进山砍柴会遇见这个曾向他讨水喝的老者。 他伏在地上,狼狈地向前望去,正好看清梁叟缓缓收回的五指。 那只手枯瘦如鹰爪,小指明显异于常人,甚至比无名指更长上一截。 陈云起蓦地想起了吴青阳心口上的掌印,那道掌印,也是小指更长于无名指。吴青阳毫无生气的脸闪现在陈云起眼前,他双手紧握成拳,脑中一片空白。 再见陈云起,梁叟也颇觉意外。 他竟然没死,还顺利开了黄庭。 一道黑气钻入陈云起体内,他根本来不及躲闪,带着几分惊惧看向梁叟。 梁叟看着他脸上神情,满意地笑了起来,神情更显阴森:“你既然出现在这里,便是你我的缘分,今后你为老夫做事,老夫自不会亏待你。” 如今他身负重伤,恰好有用得上这小子的地方。 “……是。”陈云起的身体似乎因为畏惧而轻轻颤抖着,他垂下头,让人看不清神情如何。 许久,陈云起踏上杏花里的青石路,身体沐浴在阳光下,心中却一片冰冷。 梁叟令陈云起回杏花里,是要他打来井水。那日他借陈云起之手收服的水精还未完全炼化,偏偏如今他身受重伤,水精有反噬之态,需用那口它曾经栖身的井水施术加以镇压。 陈云起没有急着挑水,他在药铺门前遇到了牵着毛驴正要离开的玉琢。 “我要走了。”玉琢看着眼前木讷少年,轻声道。 不思归将要开启,她不能错过师父好不容易为她争来的机会。 陈云起低低地嗯了一声。 看着他神情沉郁,玉琢眼睫颤动,又道:“陈云起,你没做错什么,别自责。” 他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他是个凡人,所以什么也做不了。 陈云起没有接她的话,而是突兀问道:“修士也有要害吗?” 玉琢被他问得一怔,还是回道:“自然是有的,不过因为修行功法不同,身上命门也就不同。” “不过,”她指了指陈云起眉心和丹田,“这两处,是修士身上最重要的地方。” “谢谢。”陈云起的目光随着她的手移动,最后道。 说完这句,两人便都沉默下来,他们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玉琢骑上毛驴,对他扬起一个笑:“我走了。” 陈云起点头。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陈云起,好好活着。” 别做傻事。 玉琢猜到了陈云起有报仇的心思,但她不知道,陈云起已经遇到了那个害死吴青阳的凶手。 陈云起看着毛驴上回头的少女,挤出了一个有些别扭的笑。他实在很少笑。 无论如何,谢谢她。 至少在她眼里,他们这些凡人的命不是微尘。 回到家中,姬瑶仍旧坐在檐下竹椅上,未曾有苏醒的迹象。 陈云起走入房内,看着那只快装满钱的扑满,良久,将之高高举起。随着一声脆响,铜钱顿时落了一地。 当年为了给陈稚治病,陈云起卖掉了父母留下的三亩良田,一直到临死前,陈稚还惦念着这件事。 等她的病好了,赎回那三亩田,再买头牛,她和阿兄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 陈云起记得这件事,所以在陈稚离开后,他小心翼翼地攒起每一枚钱,想将那三亩田买回。 如今只差一点,便够了。 陈云起蹲身将铜钱装起,出门时看着姬瑶,将竹椅抱起,放在厅堂中。 至少这样,她不至受风雨侵扰。 陈云起带着所有钱去了杏花里唯一一家酒肆。 他买了三只烧鸡和一坛好酒,去了药铺,走进药铺时,双眼通红的吴郎中正翻着医书,犹自不肯放弃。 柜台上堆着两三百枚铜钱,见陈云起看过来,吴郎中哑声道:“里正送来的,大家凑了钱,说好歹给他买副棺材。” 杏花里中乡民,都只是寻常凡人,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陈云起将烧鸡和酒放在了桌上。 吴郎中忽地笑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他向来是一文钱不肯多花的。 陈云起没说话,沉默地打开一只烧鸡,狼吞虎咽地咀嚼了起来。 在乡野间,烧鸡算得上最难得的美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吴青阳平时最馋的也是这样一只烧鸡。 只是如今陈云起为他买来,他却已经什么也吃不下了。 “六婶的烧鸡果然是一绝。”吴郎中见状也不客气,抓起另一只烧鸡,吃得满手流油,还不忘揭开酒封,抱着酒坛痛饮一口。 陈云起不喝酒,这坛酒自然是为吴郎中准备的。 直到将一只烧鸡吃得干干净净,陈云起才看向吴郎中,开口道:“吴叔,我走了。” 吴郎中已经喝得半醉,他抱着酒坛,应了一声,没留意陈云起从药柜中取出了什么。 钩吻草是世间至毒,寻常难见,这几株还是吴郎中之前进山时无意发现的,对吴青阳再三叮嘱别乱碰,吴青阳顺口将这事告诉过陈云起。 陈云起将剩下的铜钱尽数放在了柜台上,这些钱,应该足够买两口棺木了——如果他还能留下尸首来。 最后,他站在矮榻旁,看着吴青阳心口那道凹陷的掌印,和他记忆中老者的手再次比对。 没有错。 陈云起腰间别着那把砍柴刀,抬步走出药铺,神情是异乎寻常的冷静。 陈云起一直都知道,自己只是个普通人,所以到头来,他救不了自己的妹妹,也救不了吴青阳。 但现在,他至少还有一件事能做。 陈云起很珍惜自己的命,因为他答应过父母,答应过陈稚要好好活着,只是这世上,还有些事比活着更重要。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但如果什么都不做,他可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如果他什么都不做,那余生可能都会为此后悔。 日头偏斜,午后的阳光越发刺目,空荡的陈家小院内,少女睫羽颤动,终于睁开了双目。 沉睡时发生的种种自眼前闪过,姬瑶张开手,那枝碧玉桃花落入了她掌心。 她眼中现出一点兴味。 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送她花。 也是因为这枝碧玉桃花,姬瑶才会提早醒来。 微垂下眸,桃花消失在掌心,她看向了院外。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13. 第十三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4. 第十四章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门外,脸上还残存着几分醉意的吴郎中急得满头大汗。喝完那坛酒,他醉得不轻,睡了一个多时辰才悠悠转醒。 等发现柜台上多出的铜钱后,他心中立刻升起不详预感,陈云起这臭小子要干什么?! 素日最是抠门的人,怎么突然这样大方了? 吴郎中来不及多想,一路狂奔到了陈家小院。 门被突然打开,吴郎中身形向前扑了一扑,踉跄几步才站稳。 “云起?!” 他没有找到陈云起,只看见了厅堂竹椅上的姬瑶。 “是你……”吴郎中认出了姬瑶,喃喃道,“你还没死?” 怎么会,她受了那么重的伤…… 他承认自己医术不精,但不会连那么明显的伤势都诊错。 不过现下他无暇探究此事,如今更重要的是陈云起的下落。 “云起呢?你可知道云起去哪里了?”吴郎中也只能向唯一在陈家小院中的姬瑶发问。 姬瑶望向远处山林,淡淡说了句:“去送死了。” 吴郎中怔愣在原地。 姬瑶未曾再说话,她没想到,自己沉睡两日,杏花里中却是生了不小变故。 即便她如今仙骨俱碎,此间发生种种在她眼中仍是无所遁形。 所以她也能看到,陈云起快死了。 他将姬瑶带回家中,让她得以避开日光,不至神魂寂灭,所以姬瑶还他一命,用两枚杏果修复他被人暗伤的丹田。 因果本已两清,但现在,陈云起还不能死。 姬瑶要做陈稚,陈云起便最好活着,因为他是陈稚的兄长,是姬瑶维系陈稚这个身份最好的选择。 所以陈云起最好活着。 姬瑶缓缓从竹椅上站起身,她的动作很慢,僵硬得像是一具被人操控的木偶。 吴郎中看着这一幕,心中升起一股寒意,她…… 被放置在一旁的油纸伞飞上前来,浮在姬瑶身旁,吴郎中惊惧地退了一步。 姬瑶没有理会他,向前踏出了一步。 下一瞬,她的身形便出现在日光之下,同一时间,油纸伞蓦地撑开,浮在半空,为她遮蔽住上方日光。 玄黑披风下,姬瑶脸上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也不见任何情绪,她再次抬步,身影已经消失在院中。 吴郎中愣愣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咬牙追了上去。 杏花里外,山林深处。 老者盯着陈云起,阴冷目光让人有不寒而栗之感:“你回来得太晚。” 陈云起低着头,姿态难掩畏怯,他低声回道:“我对山路不熟……” 这句话当然是假的,他在这山里砍了快十年的柴,对这片山林的了解,绝不亚于杏花里中经年的猎户。 不过这件事,梁叟当然不会知道。 他冷冷地扫了陈云起一眼,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随后抬手一抓,陈云起腰间水囊便落入了他手中。 打开水囊,清澈井水在灵力作用下浮了起来,在空中翻涌。 梁叟隔空画符,灵光乍现,引动井水没入他身躯中。他闭目运转功法,与体内蠢蠢欲动的水精相抗。 井水里没有毒。 若是陈云起在井水中下毒,那他现在已经是具尸体了。 以五境修士的感知,井水中若有异常,如何瞒得过梁叟。 一旁,陈云起缓缓抬起头,盯着眼前瘦弱阴沉的老者,那双眼中压抑着汹涌波涛,似乎随时要将人吞没。 他只有一次机会,陈云起的手握住了别在腰间的砍柴刀。 就算梁叟深受重伤,难以起身,也不是一个凡人轻易能斩杀的,陈云起早就从玉琢口中了解了五境修士的可怕。 他清楚,自己将要做的事,或许和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没有分别,可就算如此,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凡人或许是蝼蚁,但蝼蚁,也有出刀的权利。 陈云起的手握紧了刀。 山风刮过林间,古树参天蔽日的枝叶中投下微末日光,周遭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 就是这一刻,陈云起拔出了刀,少年的身体高高跃了起来,刀锋落下的方向正是闭目修行的老者。 那是他出过最快的一刀,如白虹贯日,刀锋携雷霆之势,落在了修士最为重要的黄庭之处。 鲜血自伤口涌出,梁叟猛地睁开眼,对上陈云起满是仇恨的双目。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凡人,竟有胆子向自己挥刀。 这一刀出得太快,加之他本就在调息镇压水精,猝不及防间竟让陈云起得了手。 干瘦如树皮的脸因为愤怒更显阴戾,梁叟含怒拂袖,落在山石上的陈云起便倒飞而出,身体撞上地面碎石,接连滚了几圈才止住去势。 手中砍柴刀滑落,在方才梁叟随手一击下折断为几截,陈云起余光看见似乎并无大碍的梁叟,心中升起一股绝望。 心血翻涌,他感受到五脏六腑都传来剧痛,口中因此呕出大量鲜血,连爬起身的力气也不剩。 他没有机会了。 陈云起的刀成功伤了梁叟,但也仅此而已。 一把砍柴刀,又怎么可能真的杀得死五境修士?陈云起清楚这一点,所以他选择在刀刃上涂上剧毒。 可惜这也不能将梁叟如何,只带给了他些麻烦。 钩吻的毒性,即便是修士,也不能完全免疫,何况梁叟体内本就有残毒未清,此时钩吻入体,加上被打断了对水精镇压,他的身体越发衰弱。 梁叟飞快封住自己周身几大穴窍,阻止毒素蔓延,低头看着腰间伤口,心中怒火越发高涨。 他竟然为一个凡人所伤?! 梁叟看向陈云起的眼神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碎尸万段。 他伸手再一抓,原本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的少年落在他手中。 梁叟掐住陈云起脖颈,看似枯瘦老朽的手轻易将他举起,陈云起像是一尾离了水的鱼,在窒息中徒劳地挣扎着。 “既然侥幸化解了老夫在你丹田留下的灵力,便该感谢天道庇佑,是谁给你的胆子,还敢向老夫出刀报仇?!”梁叟以为,陈云起是在为自己报仇。 他不记得自己在争夺杏果之时曾随手重伤一个凡人,也不会相信,有人会为了这个凡人,不惜自己的性命,向他挥刀。 陈云起也是此时才知,原来他丹田险些被毁,也是眼前老者所为。 他看着梁叟,被血脏污的脸上,那双眼黑得发沉,却不见多少畏惧。 在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梁叟鹰爪一般的五指缓缓收紧,他眼中闪着阴戾残忍的光:“看在你曾经帮了老夫,今日,我便留你一个全尸。” 如果不是现下境况不佳,他不会让这凡人轻易死去,定要让他尝尽世间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要杀他?” 少女空灵缥缈的声音自远处传来,梁叟瞳孔一缩,目光循声望去,只见树荫尽头,少女站在树下,一把纸伞浮在上方,隔绝了日光。 梁叟并未因眼前只是个羸弱少女便放下心来,他心中惊疑不定,她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甚至没有感知到任何她出现的迹象,难道她的修为,比自己还高? 这怎么可能?! 姬瑶向前踏了一步,于是转瞬,她已经到了梁叟盘坐的那块嶙峋山石前,玄黑披风扬起一角,她神情漠然如初。 梁叟心生不妙,擒住陈云起脖颈的手一松,将他向前一扔,随后纵身而起,尽全力向少女拍出一掌。 纸伞飞旋着,伞下,姬瑶抬眼,恍如深渊。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14. 第十四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5. 第十五章 就在这一瞬,周围时间好像就此静止,梁叟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都停滞在半空中,连脸上神情也为之凝固。他望向姬瑶,眼中是难以形容的惊惧之色。 怎么可能? 他可是已经步入化神境的修士,即便是六境修士,也不可能将他压制得像如今这般,连反抗之力都无。 难道她有七境甚至八境的修为?! 纵观整个上虞,修为能达七境以上的都寥寥无几,均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无一能与眼前少女对应。 他当然不会知道,姬瑶并非什么七境甚至八境,她曾经的修为,更在人间九境不朽之上——她曾是仙人境。 姬瑶指尖微动,梁叟隔空飞出,重重撞在了树上。滚落在地,他狼狈地咳出一口血,正想起身遁逃,却有无形威压笼罩全身,像是有一座山当空压下,让他五脏六腑翻腾不止。 为对抗这股压力,他额上青筋暴起,却还是无法挪动一分一毫。 死里逃生的陈云起看着这一幕,不由有瞬间怔然。在他面前仿佛不可逾越的高山一般的梁叟,原来也会像挣扎求生的蝼蚁。 他知道姬瑶不是常人,却没想到她会这样强。 “你到底是谁?!”梁叟看向姬瑶,几乎目眦欲裂。 在这小小乡里之中,为何会出现这样的人物?! 姬瑶没有回答,她出现在梁叟面前,玄色披风下,那张脸上看不见丝毫情绪。 眼见她靠近,梁叟一颗心不由狂跳起来,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会是眼前少女的对手。 “冒犯阁下是我之过,我愿将全副身家献上,还请阁下饶我一命。”他向姬瑶挤出一个近乎谄媚的笑,再无方才在陈云起面前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姿态。 像梁叟这样的人,最清楚什么时候该低头。 可惜姬瑶对他的全副身家并不感兴趣。 指尖再动,梁叟的身体再度被震飞,在空中伸展开的古树枝桠刺穿了他的心口,他不由发出一声哀嚎,像是垂死的鬣狗。 “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非要杀我?!”梁叟脸上满是怨恨,他修行近数百年,用尽手段才有了如今修为,如今却都成了泡影。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啊! “你有此等修为,为何要欺我这低境修士?!” 对凡人动手时,他未曾想过自己是在恃强凌弱,如今在姬瑶面前,却是有底气问她为何要杀自己。 陈云起本以为姬瑶不会说什么,但她抬头,对上老者满是怨恨不甘的目光,淡淡道:“我如今,是陈稚。” 陈稚是谁?梁叟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叫陈云起。”姬瑶缓缓又道,“陈云起,是陈稚的哥哥。” “你要杀他,我便杀你。” 话音落下,梁叟心脏轰然炸裂开来,鲜血四溅,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仍旧残留在脸上。 他到死也不明白,陈云起不过是个凡人,为何会有个这样修为的妹妹。 是啊,陈云起的妹妹原本已经死了,只是她本不该死的,所以才会有姬瑶代替她的身份。 一切好像早在冥冥之中就已注定。 重伤濒死的姬瑶跌落人间,为求生机,不思归中先天道韵受她引动,流入了她坠下的不思归。 但天道要抹除她这个错误,于是姬瑶的面貌退化为幼时,敛去生息,未被她吸收的先天道韵最后落入了杏花里已有灵性的老杏树内。 而捡回了姬瑶的陈云起,与她有过接触的吴青阳,吴郎中都因此为机缘青睐。随国公子宋复月催生老杏树结果引发数名四境五境修士相争,以除去夺取大夏龙雀的阻碍,吴青阳因此性命衰微。 若没有姬瑶,以陈云起原就衰微的气运,大约在不久后就会死于意外,但吴青阳却能好好活下来。 代替已死的陈稚被淮都陈氏带走的,会是一墙之隔外的蝉衣。 这是原本的天命,而如今,姬瑶成为了陈稚。 天命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 姬瑶在死局中觅得了一线生机,她和天道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这些,陈云起都不知道,他看着再无声息的梁叟,有几分怔愣。 他真的死了? 梁叟死得这样轻易,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甚至没有想过,自己真的能杀了他。 如果陈稚还在,陈云起做不出这样冲动的决定,但他早已是孤身一人。曾经,面对病入膏肓的陈稚,他无能为力,现在,面对重伤濒死的吴青阳,他也救不了他,这样的无力感几乎要将陈云起逼疯,也促使着他拿起刀,做出此生最疯狂的举动。 他想杀死的,其实是曾经无能为力的自己。 陈云起呆呆地看着梁叟挂在半空的尸首,神情似哭似笑,吱吱,至少这一次,我不是什么都没能做。 他站起身,再看向姬瑶,喃喃问道:“你能救我,那能救青阳么?” 姬瑶看着他,面上神情未曾有丝毫改变。 “我什么也没有,只有这条命。”陈云起不知道姬瑶能不能救吴青阳,更不知道自己能否负担得起这个代价。 “用我的命来换!”有人嘶哑着开口。 陈云起转头,看见了气喘吁吁赶来的吴郎中。 这些年他常在山中采药,对这里也算熟悉,这才能沿着陈云起走过的痕迹,艰难寻了过来。 “用我的命,来换青阳的命——”吴郎中在姬瑶面前跪了下去,带着几分颤意开口。 他不是不怕死,但他都活了四十多年了,也算够本,但青阳才十六岁,他和云起,都才十六岁而已。 人真是有趣,竟然愿意为了旁人,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姬瑶淡淡道:“凡人性命,于我无用。” 陈云起敏锐地察觉了她话中另一重意思:“你可以救青阳?!” 他忽然体会到什么叫绝处逢生。 姬瑶没有否认,只是反问:“我为何要救他?” 她为什么要救一个与自己并无干系的凡人? 姬瑶残存的力量有限,为何要浪费在一个凡人身上? 听到这话,吴郎中颓然低头,这突然出现在杏花里的少女,有什么理由非救青阳不可? 陈云起咬紧了牙关,山风刮过,四周寂然无声。许久,他终于开口:“你不是要做陈稚么?” “如果是陈稚,一定会救吴青阳!” 生来体弱的陈稚,幼时是在陈云起和吴青阳背上长大的,对她来说,吴青阳也是她的哥哥。 姬瑶的目光落在了陈云起身上。 陈云起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不知道姬瑶为什么要做陈稚,但现在,这是他唯一的筹码。 他对上姬瑶的视线,一字一句道:“只要你救了青阳,往后我会告诉所有人,你就是我的妹妹陈稚。” 在陈云起话音落下之时,姬瑶能感受到,天道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桎梏又松了一分。 她的嘴角极轻微地扬起一抹弧度:“好。” 陈云起握紧的手终于松了开,鲜血混着汗水落下,他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笑了起来,一旁的吴郎中也随之现出狂喜之色。 梁叟尸首上的纳戒远远飞了过来,姬瑶只需一眼便将他留下的神识抹去,一枚赤金的杏果随即出现在空中。受伤遁入山林的梁叟,还来不及将这枚杏果吃下,所以到头来,这份机缘终究还是属于吴青阳。 一道灵力落下,杏果中丝丝缕缕的先天道韵汇聚于一处,逐渐凝实。 “让他吃下便是。” 眼见杏果从空中坠落,吴郎中忙不迭地伸手接住,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他当然要小心,这关系到吴青阳的性命。 吴郎中淌着泪,郑重向姬瑶拜了三拜,口中喃喃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青阳有救了……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15. 第十五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6. 第十六章 一直到吴青阳服下那枚赤红杏果,陈云起悬着的心才得以放下。 杏果入口的刹那,立刻化为一道暖流顺肺腑而下,不过片刻,吴青阳的脸色便已经有了好转。在吴郎中和陈云起紧张的注视下,他原本凹陷下的胸.口奇迹般得恢复如初,像是从未受过伤。 看着这一幕,吴郎中久久不能回神,身为医者,眼见这世上竟有能令人起死回生的奇物,心中如何不觉震颤。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或者说,身为凡人,身为庶民的渺小。 他们原本只是偏僻乡里的凡人,连修行之说都不曾听闻,却因先天道韵的溢散被迫卷入修士间的纷争,成为被践踏的草芥。 吴郎中抹了一把脸,但他们又能如何,凡人能做的,不过是尽其所能地活下去。 吴青阳微弱的呼吸渐渐恢复如常,吴郎中探手为他号脉,手上脉象已经与常人无异,看来醒转只是早晚之事。 听他这样说,陈云起终于松了口气,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这时才感受到浑身传来的疼痛。 吴郎中注意到他脖颈上青紫掐痕,起身走向药柜:“我给你抓些药敷上,放心,这回不要你的钱。” 说起钱,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拿出了放在柜台下的钱袋:“你数数,看有没有少。” 陈云起握着那袋钱,想起已经被吃进肚的烧鸡和酒,不免有些肉痛。 第二日他再来药铺的时候,吴青阳已经醒了,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 念在他重伤初愈,吴郎中也没好意思立刻使唤他做什么,且先休养两日是正经。 在争夺先天道韵的修士离开后,杏花里又迅速恢复了往日安平与生机,像是之前令各处门户紧闭的混乱不曾发生过一般。 凡人或许真的就像野草,即便为逆境摧折,仍有蓬勃生命。 “云起!”见了陈云起,吴青阳双眼一亮,远远就向他拼命挥手。 陈云起没说话,上下打量他一番,就地坐在了吴青阳身旁。 “听我师父说,你为了我去找那个老东西报仇了,云起,没想到我在你心里这么重要!”吴青阳说着,一脸感动地张开手,向陈云起抱了过来。 陈云起身体后仰,娴熟地避开他动作:“伤都好了?” 吴青阳闻言握拳向他展示了一下手臂上的肌肉:“放心吧,我现在感觉自己壮得能打死一头牛。” 相比之下,昨日才受过伤的陈云起看起来脸色反而更不佳。 “那就好。”陈云起吐出几个字,木讷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话和从前一样少。 吴青阳也早习惯了:“我师父说这回死里逃生是件大喜事儿,该好好吃一顿去去晦气,你什么时候有空?” 听他这么说,陈云起抬头望向杏花里上方翻卷云层,沉默一瞬才开口:“我要走了。” 吴青阳脸上露出点茫然。 要离开杏花里的是姬瑶,不过陈云起也会随她一起去。 她如今的身体还不能接触日光,甚至难以随心意操控,留陈云起在身边也算有备无患。 听完陈云起的解释,吴青阳一时还回不过神来,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或者陈云起会有一天离开杏花里。他以为他们应该像祖祖辈辈一样留在这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然后就是一生。 或许从那些修士出现在杏花里开始,一切就注定不同了。 吴青阳在愣神片刻后笑道:“出去看看也不错,那位姑娘那么厉害,或许跟在她身边,云起你以后也会成为武宁君那样的大人物!” 武宁君闻人昭一生可谓传奇,他不过庶民出身,父母早逝后,靠在集上卖狗肉为生。后意外加入上虞边军,以战功晋升,同时武道境界一日千里,十余年间晋位宗师,领上虞边军取得数次大捷,为上虞国君封武宁君,赐国姓闻人。 闻人昭的生平在上虞为庶民传唱,他以微贱出身赢得尊位,无疑让这些庶民在重压之下看到了一线改变命运的希望。 而这一线希望,便足以让他们支撑下去。 陈云起想起了那日在景弈府中见过的男人,他想起了闻人昭高高在上的漠然和对庶民的不屑一顾。 “不。”他开口道。 他绝不会成为武宁君闻人昭那样的人。 吴青阳不知道他所想,还道:“要成为武宁君那样的大人物,的确有点儿难。” 陈云起闻言也没有向他解释自己话中意思。 他不打算将曾经在景弈家中发生的事告诉吴青阳,这些事,就算说了也没什么用,那不如不说。 听了吴青阳一顿絮叨,陈云起离开药铺时已近巳时。 在离开杏花里前,他决意先买匹代步的劣马,这是为姬瑶,也是为他自己打算。否则她若又睡了过去,他岂不是只能背着她上路。 想到这毕竟是为姬瑶挑的坐骑,陈云起特意问过她意见,两人一道出了门。陈云起找出当日陈稚用过的帷帽,她自幼体弱,冬日不能见风,是以出行都会戴上这顶帷帽。 比起撑伞,帷帽更低调许多。 杏花里不算大,里中乡民想买卖牛羊都需要去一趟樵县,但陈云起没打算买多好的马,没必要费这个事,所以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养着几匹驮马的乡里酒肆。 “买马?”吴六婶看了一眼陈云起,又打量起他身旁戴着帷帽,披风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姬瑶,心下犯起了嘀咕,陈家小子身边怎么突然多了个姑娘? 见陈云起点头,吴六婶又道:“你这是要出门?” 陈云起再次点头,多解释了一句:“去探望一位叔父。” 这么多年,也没听说陈家还有什么亲戚啊?吴六婶暗道,不过陈家毕竟是杏花里的外姓人,有些他们不知道的亲戚也不奇怪。 “这马可不便宜,一匹至少要两缗钱。”她向陈云起比划了个数。 “我看啊,你也别买什么马了,”吴六婶为他参谋道,“不如买头骡子,比马便宜多了,还不挑吃喝。” 陈云起的目光顿时从几匹驮马转向了不远处的马骡,除了看起来不如马神骏,骡子似乎确实实用很多。 他正要答话,却感到一道若有实质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陈云起转头,对上了姬瑶帷帽下投来的目光。 “……马骡便宜很多。”他试图和姬瑶讲讲道理,总要考虑一下路上要用的盘缠,她可以不吃不喝,他却不行。 可惜姬瑶并不打算和他讲道理。 “你可以不用买。”姬瑶轻飘飘道,“届时我将你变作一匹马便是。” 这话听起来像是句威胁,也的确是句威胁。 而陈云起不敢不将这句威胁当回事,毕竟,姬瑶是真有能力将他变成一匹马。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果断选择低头。 姬瑶挑的是几匹驮马中看起来并不算健壮的那匹,相应地,它的要价只比两缗多上些许,终于让陈云起感到些许安慰。 只是看着买完马后近乎空荡荡的钱袋,他还是有种快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攒下这些钱他用了两年,但花光却只需要不到两日。 吴六婶数着钱,脸上皱纹都舒展开了。其实比起买马骡,陈云起买马她赚得更多。 在契约上按了手印,她看着坐在马上的姬瑶,悄悄问陈云起:“这姑娘是谁啊?” 陈云起沉默一瞬,低声回道:“她是我妹妹。” 随即拉着缰绳,向酒肆外走去。 什么?!可他妹妹不是早就…… 吴六婶望着他和姬瑶的背影,一脸莫名。 陈云起的妹妹陈稚病逝在两年前,而现在,姬瑶以陈稚的身份,重新行走于世间。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16. 第十六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7. 第十七章 离开杏花里前,吴青阳陪陈云起一起去祭拜了他父母和陈稚。此行不知何时归来,临走前他当然要来看过他们。 一大一小两座坟茔并列,坟中埋的,是陈云起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 两人一起动手,没多久便将周围杂草清理干净——陈云起本就常来祭扫,是以坟上所生杂草本就不多。 除尽杂草,他站在坟前,默默看着碑上镌刻的名姓,久久无言。 陈云起本以为自己的余生注定会留在杏花里度过,守着父母和妹妹的坟茔,努力赎回当年卖掉的三亩水田。若是到了年纪有不嫌弃他的姑娘,便娶妻生子,从此耕田劳作,很快便是一生。 但现在他要离开了,离开杏花里。 陈云起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日后会不会回来,能不能回来。 他能做的,不过是尽其所能地活下去。 他会好好活着,因为他答应过爹娘和吱吱,一定会好好活着。 “放心吧,这还有我呢。”吴青阳见他一直望着坟冢,以为他担心自己走后无人祭扫,开口道,“你走了之后,我会记得常来给伯父伯母还有吱吱祭扫。” 陈云起应了声,蹲身捡起祭扫后的烧鹅,分了吴青阳一半。 这只烧鹅是吴青阳带来的心意,陈云起险些为他拼上性命,他心中感激,却不知自己能为陈云起做些什么。听说他今日要来祭扫,特意买了只烧鹅。 不过在这偏远乡里,即便是用作祭品的肉食也从来没有浪费的道理,最终都是要吃进肚中,并不讲究什么避讳。 于是两人坐下来分了这只烧鹅,吴青阳看着陈稚的坟茔,忍不住问道:“云起,你说那位姑娘,为什么非要做吱吱啊?” 直到现在,陈云起和吴青阳都还不知姬瑶名姓,只能用那位姑娘代称。 她比那些出现在杏花里的修士还厉害,为什么非要顶替一个凡人的身份? 这个问题陈云起当然也回答不了,他对姬瑶的了解并不比吴青阳多多少。 “可是杏花里大家都知道,吱吱两年前就……”吴青阳没把这句话说完,他知道每提起这件事一次,陈云起心上伤疤就要被揭开一次。“若是有人问起,不是轻易就会被拆穿么?” 他说得一点不错,杏花里不算大,陈稚病逝之事里中乡民都是知道的,当日她下葬之时,也多亏了里正带人帮忙。 对于姬瑶行事,以陈云起和吴青阳有限的阅历,实在推论不出什么来。 祭扫完毕,陈云起也没有耽误,起身回返,他今日便要离开杏花里。行装早在昨日已经准备好,陈云起的东西本就不算多,一个包袱足矣。 其实当日梁叟那枚纳戒如今正收在陈云起手中,但纳戒需以神识取放,也就是说,能用这枚纳戒的,至少是二境修士。而陈云起如今只开了黄庭,甚至还未曾正式踏入修行,自是用不了。 知道陈云起要离开的人不多,特意来送他的,也只有吴青阳和吴郎中。 竹筏上,姬瑶一身为披风包裹,帷帽遮蔽了面容,未有分毫暴露在天光之下,看起来颇有些古怪,引得摆渡的老艄公不由频频打量。 陈云起牵着马走上竹筏,等站稳后回身,便对上吴青阳和吴郎中各有意味的目光。 离别终究不是能让人展颜之事。 陈云起看向吴郎中,抬手一拜:“过往年岁,多谢吴叔照拂。” 父母意外身亡时,陈云起也不过十岁。他父母走得太过突然,根本没有为他留下什么余钱,但体弱的陈稚根本离不了汤药。以当时陈云起的年纪,便是砍柴又能换得多少银钱?多亏吴郎中暗暗照拂,兄妹二人才能艰难活了下来。 当年吴青阳领着陈云起去药铺蹭饭,吴郎中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说过半个不字。 此时看着少年已渐渐褪去稚嫩的面容,吴郎中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唏嘘,一转眼,这最是木讷寡言的小子也长大了。 “出门在外,记得万事小心。”吴郎中将提前备好的常用药递给了陈云起,他一向抠门,这时却没提钱半个字。“离了杏花里便要学聪明些,不管发生什么事,活着才是正经,别跟人争一时之气。” 知道陈云起的性情,他又忍不住多叮嘱了几句。 “……是。”陈云起低头看着手里东西,良久才干巴巴地挤出一个字。 他实在不会说话,好在吴郎中和吴青阳也都习惯了。 老艄公高声道:“时辰差不多了,该启程了!” 该走了。 “你走之后,你家院子我和师父会替你看着的,绝不叫别人占了去,伯父伯母和吱吱那里,我也会常去看他们,你就放心吧。”吴青阳向他挥了挥手,双眼有些泛红。 竹筏推开水波,顺水向下,渐渐远离了杏花里的渡口。 挥着手的吴青阳化作模糊一点,杏树花期已至,整个杏花里都被雪白杏花围簇着,看上去恍如世外仙境。 陈云起望着在自己眼中渐行渐远的杏花里,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怅然。 青山黛影,重峦叠嶂,河面只这一张竹筏来往,人在其中,越发显得渺小。划着竹筏的老艄公唱起了古朴调子,歌声回荡在山水之间,意蕴悠长。 竹筏上,姬瑶抬手,苍白指尖就这样暴露在天光下。 注意到她的动作,陈云起不由瞳孔微缩,她不是…… 接触到日光的那瞬,姬瑶指尖并未如之前那样被灼伤,而是由实转虚,似乎随时都要化作无数光点消散。 陈云起一怔,她已经不会被日光灼伤了? ……是和她成为吱吱有关系么? 不再被日光灼伤便意味着天道已经逐渐在认可姬瑶的存在,不过眼下,她还是不能暴露于日光之下。 姬瑶收回指尖,陈云起默默看着她,终究什么也没问。竹筏上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他摸出了当日玉琢交给他的那卷残破竹简。 经历吴青阳一事,陈云起终于意识到修行对他这样出身的庶民意味着什么。 没有人甘心一直做被践踏的草芥。 陈云起打开了竹简,笔刀刻下的字迹有些模糊,但并不难辨认,他逐字逐句地看过去,却在几息后顿住了目光。 这个字,他不认识。 天下间有机会识字的庶民少之又少,杏花里八十户人家,能识会写的人不过三五。而记录了文字的书简,整个杏花里中也就只有里正家藏了两卷,被视作可以传家的宝物。 陈云起能识得一些字,还多亏了他有一个识字的母亲。陈云起的母亲曾是大族仆婢,识文断字自不在话下,只是她和陈父过世太早,仓促得甚至来不及引陈云起踏入武道之途。 所以陈云起虽识字,但也只识得最常见的那几百字而已,但玉琢给他的这卷书简中却有近半他不曾见过的字眼。 可以说,玉琢实在高估了陈云起的文化水平。 跳过不认识的字眼,陈云起勉强将书简中的内容串联在一起,可惜那些他认识的字合在一处后,他便再也读不懂了。 换了耐性差些的人,此时应该忍不住摔下书简放弃了,但陈云起没有。 他砍了十年柴,或许别的不会,却有足够的耐心,否则日复一日枯燥地砍柴早就将他逼疯了。所以哪怕看不懂,陈云起还是在接下来的路上将书简内容尽数背了下来,一遍遍重复。 微弱气流在经脉中流转,他的身体在无意识中吸收着灵气,只是以这样的速度,即便花上三五年,他也未必能正式踏上道途。 姬瑶原不打算理会此事,陈云起能否修行于她无关紧要。但随着水路结束,双脚落在地上,陈云起便需靠自己翻山越岭。 身为凡人,他不仅需要吃喝,夜里还需找个安全的地方睡上一觉。 相比之下,陈云起买的那匹驮马在吃下几株灵草后,连行两三日已不成问题,比他却是强多了。 但人不是马,显然不能用同样简单粗暴的方法解决问题。 姬瑶若动用力量,数息之间便可到达不思归,但她如今勉强瞒过天道耳目,贸然动用力量,必定再引来其注意,得不偿失。 黎明时分,天边似明未明,陈云起靠在树旁,双目紧闭,显然还在熟睡当中。 又过片刻,他在睡梦中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 面前立着一道阴影,猝不及防见了这一幕,陈云起心脏狂跳,幸好生了一张木讷的脸,脸上才没有现出惊惧神情。他的手下意识探向腰间想握住自己的砍柴刀,却摸了个空。 那把砍柴刀在他对梁叟动手时已经毁了。 陈云起清醒过来,也终于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姬瑶。 “你需早辟紫府。”姬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淡开口。 只要进入引气境,至少三五日不合眼不会有太大问题,足够赶到不思归。 “我有紫府?”陈云起下意识问了一句,他到现在也不确定自己体内是否生有紫府。 姬瑶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显然无意回答他这个有些多余的问题。 陈云起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摸了摸怀中书简,将之取出,双手向姬瑶奉上。他之前便清楚姬瑶可能知道这些文字所言何意,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向她开口请教的机会。 但姬瑶却未曾多看这卷残破书简一眼:“粗陋之法,习之无用。” 她虽是魔族,却生来血脉被封,只能修行神族功法。神魔两族天生有异,为修行神族功法,姬氏以秘法于她体内生造黄庭紫府,姬瑶便如凡人一般,从头开始修行。 而人族诸般功法起源神族,殊途同归。 招摇山用作入门的修行功法,在阅过无数神族典籍的姬瑶看来,自然是一无是处。 她随手一点,在陈云起眉心落下烙印,霎时间,无数闪烁着金芒的文字浮现在他脑海中,不知为何,他分明不识得这些文字,却明白其中意思。 “这是……”他喃喃开口,如坠梦中。 “昔年人族先祖入九霄向神族所求,便是此法。” 姬瑶的话在陈云起听来宛如天方夜谭,难以取信。 如果她说得是真的,这当真是神族传下的功法,她又怎么会知道? 难道她是仙神?!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便被陈云起自己否定,她若是仙神,又怎么会连日光也不能见? 姬瑶的确不是仙神,她是魔族。 在跳下堕仙台前,她已入仙人境。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17. 第十七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8. 第十八章 姬瑶给陈云起的功法名曰太易,得到这门功法的当夜,陈云起于睡梦中顺利辟开紫府,引气入内,正式踏入修行之路。 因功法是姬瑶直接烙印入他脑海,他无需逐字逐句去理解那些晦涩文字,身体自发运转起功法,疯狂吸收着周遭灵气。 陈云起的资质实在算不上好,以他经脉的宽度,吸纳灵气的速度当属最慢那一等,但在太易经功法下,堪比那些资质上等的天才。 出身乡野,此前从未接触过修行的陈云起当然不知自己所得功法是何等珍贵,早已佚失的上古典籍现世,不知会令多少修士为之疯狂。 毕竟在当年截天一战后,大量上古功法佚失,侥幸流传下来的也多残缺不全。但即便如此,这些功法也足以令修士触及到人间第九境不朽的边界,譬如钦天宗已被盗取的那半卷《钦天》。 随着逐渐靠近不思归,陈云起敏锐地感知到山林中的灵气变得浓郁,他的身体贪婪地吸收着这些灵气,不断冲刷着骨骼血肉,令之生出质的变化。 陈云起突破引气境的第三日,在他和姬瑶翻过脚下那座山岭后,不思归已近在眼前。 远远望去,只见山峦为浓重雾气缭绕着,但那些雾气其实是浓郁得已经化作实质的灵气。 此时,在不思归外围,众多持有思归令的修士早已等候在此,骑着毛驴的玉琢混在打扮各异的散修中,显得毫不起眼。 招摇山虽是昆仑州大派,但此番前来的不过玉琢一人,大夏龙雀的确是至宝,但还不值得招摇山这样自上古传承下来的隐世宗门大动干戈。依照昆仑州约定俗成的规矩,各大仙门不可轻易涉足凡俗国家之争,因此门中弟子可自行前往获求机缘,但背后宗门并不会出面。 若非如此,在昆仑州仙门面前,上虞全无一争之力。 而现在,它真正的对手其实是同在世俗中的诸侯国及世家宗门。 景弈跟在闻人昭身旁,冷眼打量着在场修士,其中有不下十名未曾掩饰威压的六境修士。 他不由心中微沉,前来争夺大夏龙雀的势力,比他预想之中还要多。 蝉衣未曾跟来,她的修为不过三境,在这样的场合,根本帮不了景弈多少,被他留在了山外。 在场势力中,最让景弈感到威胁的,莫过于随国宋复月一行。 不仅在于他背后隐藏的不知修为的离国供奉,更因为宋复月在杏花里中展现出的心计。 以一枚杏果便引发数名四境、五境修士相争,兵不血刃,如何不令人忌惮。 除此之外,其余十数宗门势力也不容小觑。 闻人昭此番是奉上虞国君之命前来,对大夏龙雀势在必得,因此随他而来的足有三位六境修士。 修士第六境天命,入此境者无不是一方大能,在昆仑州之外的世俗界已是顶尖战力。 “上虞狗屠!”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句低低骂声,落入了景弈耳中。 他神色微冷,循声看去,只见众多散修聚在一处,人头攒动,看不出是谁骂的这一句。 景弈心中不快,狗屠二字正是对闻人昭的蔑称,嘲讽的便是他少时屠狗卖肉之事。景弈虽不被闻人昭承认,但终究是他的血脉,此时闻人昭被骂狗屠,景弈不就是狗屠之子,又如何能觉得高兴。 他目光逡巡,试图找出辱骂之人,但不过二境的修为显然还办不到这一点。 景弈都能听到的话,以闻人昭的耳力又怎么会全无所觉,不过他并不在意这句辱骂,只有弱者才会在背后作犬吠之语,何必理会。 山崖之上,姚静深盘坐于嶙峋山石,面前画卷展开,墨色翻涌着显出不思归外围种种景象,正是掌控钦天宗设下所有禁制的千里江山图。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原本静默流动的灵气忽然剧烈震荡起来,感知到这一变化,身在不思归外围的所有修士暗道,来了! 清气与浊气交缠着显现于半空,形成一道灰白旋涡,随着旋涡的边际越来越大,通往不思归山内的大门终于打开。 与人族不同,神魔没有神魂,陨落后躯壳便会化为清气或浊气,本源则散为先天道韵遗落四方。 大夏龙雀乃是当年魔族之器,因吸收了旧主与神族大战时产生的煞气,凶煞之意历经千年仍未有消退。清气与浊气受大夏龙雀吸引聚拢,将先天道韵包裹其中,进而在藏刀之地形成了不思归这处洞天秘境。 每三年,秘境清气与浊气的平衡被打破,才会开启一道裂隙容修士进入。而在其余时间想进入不思归,便需强行撕裂神魔二气形成的壁垒,即便入得其中,还要直面大夏龙雀的杀意,不说七境,就算八境修士也没有把握全身而退。 见旋涡成形,不思归外围的众多修士飞身而起,齐齐掷出思归令,随着灵光闪过,数道人影通过了钦天宗所设禁制,没入旋涡之中。 闻人昭,景弈,上虞三名六境修士及十余侍卫消失在原地,至于其余数十境界实力更低一重的侍卫则被留在外围。 不思归每次开启,能容纳的修士都是有限,若是超过这个界限,极易引动秘境动荡,令镇压大夏龙雀的禁制松动。所以不思归每三年发出的思归令不过两三百余,每枚令符可容两名修士进入秘境,上虞能得的也不过十枚左右。 这些持有思归令的修士中,只有少数人才知,不思归清气与浊气的平衡已经到了临界,压制大夏龙雀的禁制因此松动,它也蠢蠢欲动,试图出世。同时,在清气和浊气的压力下,大夏龙雀的力量也被削弱到自发现至今最弱,是令其认主的最好时机。 修士第四境为闻道,到了这一境界,为增强自身实力,大多数修士都会寻来本命法器认主,以心血蕴养。以大夏龙雀之霸道,绝不可能与其他法器并存,若有四境以上修士想令其认主,便需舍去原有的本命法器。 但本命法器与修士本源相连,一旦被强行切断联系,轻则跌落一两个大境界,重则可能走火入魔,修为全废。几乎没有修士有勇气做出这样的决断。 所以各大势力遣来争夺大夏龙雀归属的,多是二三境的年轻一辈天才,而代表上虞一方的,便是景弈。 这是出自上虞那位国师的授意。 在秘境开启之时,不思归山麓处,姬瑶侧骑在马上,抬头望着一道道没入旋涡中的灵光,神情淡淡。 巨大的旋涡在天际展开,想要将整座山峦就此吞没,雄伟奇丽,令人目眩神迷,陈云起第一次见到这般奇异景象,不免有些失神。 从前他只是身无修为的凡人,便是离得再近,也无法看见不思归上发生的变化。 姬瑶下了马。 玄色披风扬起一角,她身上气息被压制得接近于无,即便握有千里江山图的姚静深也未曾察觉她的出现。 马上便要进入不思归,不管是陈云起还是这匹凡马都需姬瑶力量庇护,但她如今力量有限,自然是能省则省。 代步之物,有一样就够了。 有幸被她选中的陈云起并不觉得有多高兴,他看着被放生的驮马,欲言又止。在他眼里,这不是马,是两缗钱,他辛辛苦苦地攒下的两缗钱。 在姬瑶冷淡的目光下,陈云起终究没敢提出反对意见,认命地将她背起,一步步沿着山路向上,心中默默滴血。 他的钱啊……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18. 第十八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9. 第十九章 随着众多修士进入不思归,山巅之上,姚静深手中千里江山图上现出点点灵光,指示的正是这些修士所在位置。 他凝神看着墨色染就的山林,手中灵力运转,画卷上渐次亮起数道禁制,交相呼应。 姚静深虽没有将千里江山图交给闻人昭,但为了钦天宗剩下的弟子,他还是和上虞王族达成了一笔交易。 钦天宗幸存的长老弟子可在淮都觅得容身之处,作为交换,姚静深需在不思归开启之时,以千里江山图助上虞争得先机。 浓雾一般的灵气在山林中流淌,其中混杂着清气与浊气,即便是六境修士进入其中,神识感知也会被极大削弱,难以辨别方向。 在这般情形下,千里江山图中禁制开启,更是令身在其中的修士感知混淆,拖延其赶到大夏龙雀所藏之地的时间。如今情形,越早赶到大夏龙雀所在,越能抢占先机。 不思归中风云变幻,无人察觉,山麓处,陈云起背着姬瑶,一步步走入山中。虽无令信,钦天宗布置在不思归外围的重重禁制却并未阻下陈云起脚步。 要进入不思归,原本只能通过那道清气与浊气撕裂的旋涡,但此时此刻,秘境边界在陈云起行经之时如同水波一般漾开,瞬间消解,任其通过。 在踏入秘境这一刻,陈云起只觉身体陡然沉重许多,他的呼吸因此沉了几分。迈步向前,但只是抬步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让他生出力有不逮之感,像是有座倾倒的山岳压在了他肩上,让他难以前行。 陈云起素来寡言,便是面对这样情形,终究什么也没有说,扛着巨大压力默默向前。 他或许没有其他优点,但早已习惯坚持与忍耐。 沿着姬瑶指示的方向,陈云起缓缓走进雾气深处,向大夏龙雀所在前去。 相比之下,即便未受千里江山图所阻的闻人昭一行也还在百里之外,因感知削弱,他们难以分辨方向,行进极缓,更不说其他势力。 雾气深处,少年御剑而行,衣袂翻飞,很是潇洒。但在他身后不远,一只獠牙狰狞的黑毛野猪气势汹汹地追赶而来,二者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这头野猪看上去没什么殊异之处,却实打实堪比三境修士的实力,不过二境的少年在它面前根本讨不了任何便宜,只能狼狈逃窜。 二者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被追得很是狼狈的叶望秋心中泪奔,师兄,你要再不来,我就要被这头野猪啃屁.股了! 就在他狼狈逃窜之际,前方突然现出人影,还没等叶望秋露出喜色,他便发现这背着人的木讷少年不过刚入引气境。 雾气中视物极难,可见不过十余丈,因此直到叶望秋御剑靠近,陈云起才有所察觉。 “快跑!!!”对上他的目光,叶望秋放声大叫,原本希望来人帮自己一起料理了这头野猪的心思全歇了。 一个引气境,这不是来送菜的吗。 陈云起没动,在不思归的压力下,他能如常行走已是不易,又如何逃得过这头野猪冲撞。 但他不觉慌乱,毕竟自己背后少女,比眼前这头黑鬃野猪可怕太多。 叶望秋不知他心中所想,见陈云起不动,不免现出一点急色。 不能再跑了! 眼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叶望秋跳下剑来,回身掐诀,挡在陈云起面前,随着体内灵力运转,面前撑起一道无形屏障。 撑到师兄来,他就把这头野猪烤了!他心中暗道。 对于拦下这头堪比三境修士的野猪,叶望秋并无十足把握,但蓬莱弟子向来以扶危济困为己任,他绝没有扔下眼前两人独自逃命的道理。 黑鬃野猪见叶望秋停下,眼中凶光更盛,距离他撑开的屏障只剩咫尺,它四蹄蹬地,作势要撞来。 野猪庞大的身形跃至半空,随后陡然僵住,在叶望秋不明所以的目光下,这头已经飞扑在空中的野猪强行调转过方向,把自己摔了个七荤八素。 爬起身,野猪看也不看被自己狂追了几百里的叶望秋,像是遇上了天敌一般,夹着尾巴向来的方向冲去。 叶望秋被野猪转身掀起的劲风糊了一脸,望着它怎么看怎么都像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深感莫名。 他师兄不是还没到么?叶望秋四处张望,并没有感知到他师兄半点气息。 那这头野猪为什么会被吓跑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因为自己生得实在太英明神武,将它震慑住了? 身后,姬瑶收回那缕针对黑鬃野猪放出的威压。 “你们没事吧?”叶望秋也收回灵力,他看向陈云起,察觉他背上的姬瑶体内竟毫无灵力波动,有些意外。 不过他之前也听说过,有些大族子弟虽身有紫府,却迟迟不能踏入道途,便会借用先天道韵之力寻求突破,眼前少女可也是如此? “你们是和宗门长辈走散了?不思归灵气浓郁,妖兽横行,若无长辈庇护只怕难行,我师兄已是五境,若不嫌弃,可与我们同行。” 叶望秋向陈云起发出了邀请。 姬瑶指尖在陈云起肩上敲了敲,带着几分不耐,他于是回道:“多谢,不必。” 说罢,背着姬瑶径直向前,身形转瞬便被雾气吞没。 叶望秋本还想说些什么,但眼前已经失去了两人踪影,只能将话都咽了回去。 “奇怪……”他喃喃道。 明明只是个才入引气的低境修士和身无灵力波动的凡人少女,他刚刚为什么会觉得他们很危险? 是错觉么? 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灵光破开迷雾,雾气尽头,谢寒衣缓缓行来,白衣胜雪,不染纤尘。 “师兄,你怎么才来!” 谢寒衣微一侧身,轻易躲开扑将上来的叶望秋。 “如果你没有反着飞,我大约能来得更早些。”他语气平和。 叶望秋干笑一声,目光游移:“你也知道,我一向分不大清方向……” 在蓬莱的时候尚且会分不清东南西北,何况到了这处第一回来的秘境。 “师兄你要是早些来,就能看到我把那头野猪吓退的英武风姿了!”叶望秋有些遗憾道。 闻言,谢寒衣不由挑了挑眉:“你将它吓退?” 那被那头野猪追了快三百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让他绕了半个山头找人的是谁? “当然是我,”叶望秋理直气壮道,“方才这里除了我,就剩个刚入引气的少年,哦,他还背着个连灵力波动都没有的姑娘,或许是想借不思归中的先天道韵突破引气。” 所以不是他,还能是谁? “那头野猪一定是被我的威严所慑,这才掉头跑了!”叶望秋膨胀道。 谢寒衣上下打量他一番,实在没看出来自己这位师弟浑身上下有哪一处能和威严二字搭得上边。 那么吓退野猪的,究竟是叶望秋口中刚入引气的少年,还是那个身无灵力的少女? “他们往何处走了?”谢寒衣随口问道。 叶望秋指了指陈云起消失的方向,谢寒衣抬目望去,若有所思。 那是大夏龙雀所在的方向。 他或许该去看一看。 “有事传讯。”留下这句话,谢寒衣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雾气中。 “师兄,你等等我啊!”叶望秋伸出试图挽留的手。 “你太慢了。”谢寒衣无情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眼见追不上他,叶望秋放弃得很干脆,他还是自力更生吧,先找找何处有先天道韵才是正经。他此番前来,正是为借先天道韵淬炼神识。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19. 第十九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0. 第二十章 不思归深处,半.插.入山石中的长刀通体乌黑,其上有缕缕赤红流光闪动,妖异非常。 山石表面镌刻着朱字,色泽已经有些黯淡,其意晦涩难懂。 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煞气缭绕在四周,猩红如血,随着大夏龙雀发出声声嗡鸣,煞气翻滚着涌动,声势更盛,像是一头随时都要择人而噬的凶兽。 以大夏龙雀之凶煞,有神族清气遗留于此,才能将其顺利将其镇压于此。只是千年来,清气与魔族所化浊气相互消磨,直到如今,对大夏龙雀这把凶刃的禁锢已经越来越弱。 显露在山石外的刀身不断散发出煞气,逐渐蔓延至整个不思归,甚至有冲破禁制,侵染周边山林之势。 大夏龙雀的异动,手握千里江山图的姚静深自然感知到了。只见墨色画卷上上,猩红煞气正不断冲撞着钦天宗在不思归外围留下的禁制,若是坐视不理,无需多久,煞气便会突破不思归,周遭凡人必受殃及。 见此,姚静深未曾犹豫,手中灵力运转,同时驱使着数处禁制开启,全力抵御煞气。 大夏龙雀意图出世,此番爆发的煞气之强远胜过往,以姚静深如今修为,想将其尽数压制于秘境之内,绝非易事。 而想压制煞气,他便无暇他顾,难以再助上虞阻下其他势力。但同闻人昭的交易,他已经依言做到,现在他要做的,是全力阻止煞气外泄。 其实对于姚静深,对于现在的钦天宗而言,只要不落入妖族之手,大夏龙雀归属于谁并无分别。 但显然,不思归中意图争夺大夏龙雀的众多势力并不这样想。 哪怕这里是上虞境内,闻人昭一行眼中也只看得见大夏龙雀,看不见周围乡里可能被殃及的庶民百姓。 想想未免有些讽刺。 分心同时操控多处禁制,在煞气冲击下,姚静深额上渗出些许薄汗。 就在这一刻,一道影子突兀出现在他背后,在灵力闪动后,凝实为人形。 那是个相貌十分平庸的中年男人,一身粗褐短打,看上去就像个乡野之间随处可见的庄稼汉。但若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又怎么会出现在不思归这样的地方。 “姚道友何必不惜自身,做这于己无利之事?”面貌鲁钝的庄稼汉开口,双目中却有精芒闪烁。 在他看来,姚静深所作所为实在愚蠢得可笑。 “阁下前来,应当不是为了说这几句废话。”姚静深无意与他辩驳,平静回道。 中年男人笑了一声,看向他的眼神就像望向只已经落入樊笼的猎物:“自然不是,我此番前来,是收人所托,取你的性命!” 话音落下之际,他悍然出手,手握短斧,携千钧之力向姚静深劈下。 这看上去像个鲁钝庄稼汉的男人,竟然有五境巅峰的修为,更在五境中期的姚静深之上。 原本手握千里江山图,姚静深即便面对六境修士也不会落于下风,但他如今将法器之力尽数用于压制煞气,面对本就境界高于自身的中年男人,根本毫无胜算。 “如果你现在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中年男人说着,脸上扬起一抹残酷笑意。 他说得不错,如果肯放弃压制煞气,就算反杀不了中年男人,姚静深至少不会输。 只要他肯放任煞气蔓延,令周遭庶民尽数化作大夏龙雀出世的牺牲。 但姚静深不会这样做。 中年男人也不觉得意外,他早已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派他来的人,实在足够了解姚静深。 “为了些庶民,宁愿将自己置身绝地,真是浪费了这样好的天资。” 这世上,能在姚静深如今年纪突破五境的修士,实在少之又少。这样的天资,就算在昆仑州也属上等。 中年男人眼中闪烁着恶意,这样的天资,真是让人间嫉妒啊。他飞身,再度向姚静深袭来。 危急之际,姚静深面前浮现出一支墨黑毛笔,笔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写出墨迹淋漓的御字,险险挡住了中年男人这一斧。 风声凛冽,山崖上爆发的灵光透出雾气,不断搅动风云。 煞气源头,猩红雾气将四周包裹得密不透风,压力沉重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接近大夏龙雀之时,陈云起的身体终于到了极限。 他额上爆出青筋,在迎面而来这股暴烈威压下,不得不半跪下身。 大夏龙雀这样的凶刀,又岂是谁都能轻易靠近。 姬瑶落在了地上。已经到了这里,倒不必再用陈云起背她进去。 在大夏龙雀煞气中,天道也被蒙蔽了一定感知,姬瑶所受到的压制为之一轻。 指尖灵力亮起,姬瑶随手在地上画了个圈,恰好将气力耗尽的陈云起圈在其中。 “不想死,就别出去。”她淡淡开口。 看在他为自己代步一事,她保他性命不失。 但若他要不知死活地乱跑,死在这里便是咎由自取。 陈云起低头看了一眼脚下光圈,乖乖缩在了最中央。 他一向很珍惜自己的小命。 安排了陈云起,姬瑶抬眸看向煞气深处,帷帽下的眼神平静无波。她抬步,身形瞬息出现在数丈之外,被煞气完全吞没。 也是在没入煞气之时,她无需再将所有气息敛入体内,伪作凡人。 猩红血雾翻涌而来,想将她就此吞噬,却无法近得她身周三尺。 大夏龙雀似乎也感知到了这股让它觉得威胁的气息,刀身嗡鸣,无形声波寸寸扩散,引发周围煞气尽数随之震荡。 在这样浓重的煞气中,低境修士若无人护持,或许已经为煞气所侵,心神恍惚,陷入不可知的幻觉中。 不思归中神族所化的清气本是对修士有益,但因为魔族遗留的浊气与之混杂,而浊气能引动恶念,乱人心境,是以少有修士敢吸收。 但被人族视作洪水猛兽的煞气和浊气,却对姬瑶没有半分影响,猩红迷雾在半空化作一头面目狰狞的凶兽,仰天咆哮一声,向她扑将前来。 只是才到姬瑶面前,凶兽身躯便骤然炸裂开来,散做无形雾气。 下一刻,姬瑶已经站在了那把被禁锢的凶刀面前。 她不再压制自己体内力量,属于仙人境的威压瞬息扩散开来,与大夏龙雀正面相撞,全未落在下风。 昔年魔君座下龙雀使所用法器,自神魔之战后再无踪迹,原来是遗落在了人间。 姬瑶虽然仙骨破碎,但大夏龙雀本就在神魔大战中损毁严重,又被压制在此千年,早已不复当年凶厉。 刀身在姬瑶威压下颤抖着,大夏龙雀不由显出畏怯之态。失了主人的大夏龙雀,终究不不复旧时荣光。 姬瑶抬起手,没有大夏龙雀阻碍,铺天盖地的煞气如飞鸟还巢一般,疯狂涌入她体内。 体内已经出现裂痕的封印在煞气冲击之下,已是摇摇欲坠。 姬瑶双目变为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墨色,清气与浊气在她脚边交缠着形成一道又一道漩涡。 煞气流经破碎经脉,其痛苦不亚于拆筋剔骨,但姬瑶面上却未曾显露出任何情绪。想破开体内血脉封印,这样的痛苦注定无法避免。 与人族不同,神魔两族力量天授,二者的修行,是将血脉中被封存的力量释放。 魔族的修行之法,便是吸收煞气唤醒体内血脉图腾,觉醒天赋。 传说中魔族最强的九幽氏一脉,生来掌握上百种血脉天赋,其中包括魔族最强的能力,混沌。 而为使混沌之力不再重现世间,作为九幽氏最后血脉的姬瑶被送上九霄神域后,神族将她体内魔族血脉封印,令姬氏授她神族功法。 以魔族之身修神族术法,姬瑶花费数百年,修为才堪堪达到了仙人境。 及至跳下堕仙台,姬重明那一箭碎去了她仙骨,却也阴差阳错令封印裂开一道缝隙,唤醒魔族血脉,为她续了一口气。 而现在,姬瑶要以煞气彻底冲破体内神族布下的封印,她要——成魔。 体内仙力与煞气相互抗衡,像是将姬瑶的身体当做了战场,这本就是世间相背离的两种力量。 身体深处,本就已经有了残缺的赤金曜日纹被煞气纠缠着,光彩越发黯淡。 不知过了多久,赤金纹路终于彻底黯淡,随着一声脆响,神族在姬瑶体内留下的封印终于彻底破碎。 墨色喷涌而出,瞬息便流经她全身。 姬瑶看见了曜日纹破碎后,在她体内展露出的黯淡图腾。 那张图腾由数颗星辰组成,静默流转于无边无际的夜空,却没有一颗星辰亮起。 她还需要更多煞气,以煞气点亮这张图腾。为人族畏惧不已的凶煞之气,却是魔族力量的来源。 姬瑶整个人都被猩红煞气包裹,她近乎贪婪地吸收着这些煞气,毫不顾忌经脉骨血中传来的剧痛。 当她体内第一颗星辰被点亮的同时,另一道气息突兀闯入了姬瑶感知中。 翻滚的煞气中,姬瑶抬眸,隔着帷帽薄纱,对上了少年有些怔然的眼神。 这是她和谢寒衣的第二面。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20. 第二十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1. 第二十一章 谢寒衣从未见过有人能这般毫无顾忌地吸收煞气。 须知煞气至凶,一旦入体便会令修士杂念丛生,进而衍生心魔。即便是邪修,也只会利用煞气锤炼法器,而不敢将其纳入经脉丹田。 就在姬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一刻,谢寒衣突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就算面对九境不朽的大能,他也未曾有过这般感觉。 在意识反应过来前,身体已经提前有了动作。 谢寒衣飞身退后,少年衣袂翻飞,如云中白鹤,瞬息已经脱身在数丈之外。 他原本站立的地方在汹涌灵力作用下山崩石裂,现出巨大坑洞,若非谢寒衣躲得及时,在这一击下,即便不死也是重伤。 但躲过这一击,并不意味着他就安全了。 数道灵力追溯而来,从四面八方围剿向谢寒衣,封堵了他所有退路。他抬头,只见少女站在原地,猩红雾气中,玄黑披风扬起一角,帷帽下薄纱掩住面容,如天外而来。 姬瑶已经想起了谢寒衣,还有那枝夜色中的碧玉桃花。 所以看在他送过她一枝花,她留他一个全尸。 姬瑶眼中一片深沉墨色,不过指尖微动,汹涌灵力便将谢寒衣逼得无处可逃。即便谢寒衣是蓬莱千年来天资最出众的弟子,但如今的他面对姬瑶,注定没有任何还手余地。 身体倒飞而出,后背重重地撞在山石上,谢寒衣只觉体内气血震荡,眼前景象似乎也随之晃动不已。 须臾间,浩荡如江海的灵力又迎面拍击而来,要将他吞没在浪潮之中。 腰间玉珏现出朦胧灵光,一道光盾挡在他面前,但不过短短一息,光盾便在巨大压力下破碎为点点灵光。 这枚玉珏,原本可以抵御九境修士全力一击。 好在谢寒衣没有浪费这个机会,他也顾不得狼狈,在地上翻滚一圈,终于险险躲过。 她到底是谁? 这样令人无法喘息的威压,就算在九境修士面前,他也不曾感受过。 谢寒衣半跪下身,勉强卸去周身压力。咬牙咽下喉中腥甜,眼见姬瑶灵力再至,他不敢轻忽,手中即刻结印。 一卷古朴书简虚影投射在半空,数枚墨字自书简中浮现,环绕在谢寒衣身周,这是他如今能运用这卷道书的极限。 墨字与姬瑶灵力碰撞在一处,掀起无边风浪,周围煞气也随之翻涌,声势令人心惊。 看着那卷书简虚影,姬瑶眼中现出几分兴味。 上古之时,人族先祖入九霄,自神族手中求得修行典籍,由是见天地,得长生。神族一向将人族视作附庸,却不想之后千年间,人族以一卷太易为基,推衍出无数更适合自身的修行功法,脱离神族掌控。 姬瑶曾在姬氏藏书楼中翻阅过这些上古旧事,所以她也知道,谢寒衣如今手中所执,便是人族先贤之一撰下的道书。 若是有余暇,她大约会亲眼看一看这卷道书内容如何,不过现在,她没有这样余暇。 鲜血从口中溢出,滴落在地,令周围煞气为之躁动起来。姬瑶望了一眼上方,眼神有些冷。她动用的力量太多,即便有大夏龙雀的煞气遮掩,还是引起了天道注意。 在天命中,身为九幽氏帝女的姬瑶如今该被囚于镇魔塔,当她违逆这场天命时,就必须要承受被天道抹除的代价。 而眼见她口中鲜血溢落,浑身是伤的谢寒衣忍不住想,该吐血是他吧? 谢寒衣活了十七年,第一次在对手面前连还击的余地都无。 清楚姬瑶不会放自己离开,他也不再一味躲闪,即便知道自己不是眼前少女对手,但若不挣扎一二便认命,岂非太对不起自己。 墨字环绕在身周,狂风化作利刃,挟裹着煞气随谢寒衣飞身而来。 姬瑶微微退了一步,与他错身而过,头上帷帽却在劲风下被掀落在地。 谢寒衣看清了姬瑶的脸,他眼中不由闪过一瞬怔然。 那日他在杏花里见到的凡人少女,和眼前将他逼得几乎无力还击的神秘修士,竟然是同一个人。 看着那双只剩一片墨色的眼,谢寒衣心中微沉,她到底是谁? 现在的姬瑶,怎么看也不像是人族。 只是神魔两族已绝迹世间千年,谢寒衣自是难以猜到姬瑶出身,何况她所用灵力并无暴虐杀伐之意,在他看来,所修分明是正统仙门功法。 体内本就碎裂的仙骨隐隐有崩溃之势,剧痛侵袭,姬瑶面上却看不出任何情绪,反而从经脉中逼出了更多灵力。 斩草除根,教她的那个人告诉过她,永远不要为自己留下后患。 两股力量碰撞在一处,掀起无边狂澜,清气与浊气被引动着交汇纠缠,终于,虚空的间隙到达临界,在狂暴力量的作用下撕开一道缝隙。 地面好像凭空出现了一道深渊,姬瑶和谢寒衣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自高处坠落,耳畔风声呼啸,黑暗中,短短几息的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 虚空无处借力,在被隔绝的空间中,灵力运转也变得迟滞,谢寒衣勉强稳住身形。坠落了不知多少丈,下方终于出现了一线光亮,随即,毫无防备的谢寒衣重重砸在冰冷刺骨的泉水中。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下一瞬,姬瑶落在他身上,将才从水中探出头的谢寒衣再次砸进水里。 水面冒起一串气泡,他从水中狼狈地直起身,望着四周赤红如血的天幕,有气无力地对姬瑶道:“姑娘,打个商量,我们先休战?” 现在不知是落到了什么地方,这个时候继续动手,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姬瑶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她抬头环顾四周,入眼除了两人身处的这眼泉水,周遭只剩一片赤地。 泉眼之处,枯朽的虬结树根半没入泉水中,但即便只剩树根,也占据了大半泉水,人站在树根面前,便如蝼蚁一般。 残破树根早已枯朽,但即便如此,姬瑶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庞大生机。 这是…… “建木……”姬瑶看着树根,喃喃开口。 古书载,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注一) “建木?”听了她的话,谢寒衣看向那截树根,神情难掩意外。 这便是传说中那株能沟通天地的建木。 传说中,建木上通九霄,下连九幽,人族可以此往来两界。但在千年前,截天一战爆发,在无数生灵见证下,支撑在天地中央的建木轰然倒塌,自此消湮在世间。 而现在,出现在姬瑶和谢寒衣眼前的,正是建木遗留下的一截树根。 只是一截枯朽树根,便远比树龄百年的参天古木更大,难以想象完整的建木是如何之巨。 姬瑶咳嗽了两声,乌黑鲜血落入泉水之中,转瞬消散。冰冷寒意自泉水侵入肌肤,她的脸色看上去更显苍白。 与她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的谢寒衣看了过来,虽然她不是凡人,但有一点自己当日没有看错,她的确身有重伤,已近强弩之末。 但几近强弩之末都能有这般实力,她全盛之时,该是何等可怕? 姬瑶没有理会谢寒衣在想什么,在确定眼前是建木之后,她想起了曾在九霄听说的一件秘闻。 建木为上古神树,神树者,斫木为琴,以七情为弦,可得天魔音。 魔族九幽氏第一位魔君,所用便是天魔音。 姬瑶从前用的那把琴,在被关入镇魔塔时,已被她亲手所毁。 她的确该为自己寻一把新的琴。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21. 第二十一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2. 第二十二章 有关当年截天一战,神族有关记载虽语焉不详,但从古简中只言片语,姬瑶也隐约了解一二。 魔族再度向神族发动大战,战火蔓延,天下各族均被卷入其中,人族也未能幸免。也是在这场大战之中,沟通天地的建木轰然倒塌,从此自凡俗界前往九霄与九幽的道路彻底断绝。 这处空间裂隙应该就是当年截天一战被撕裂,建木树根意外落入其中,因若水截流倾泻,形成一眼泉水,滋养着已经枯朽的树根,令其生机不至彻底散失。 当时应该还有神魔被卷入其中,两败俱伤后,身躯消湮,化作清气与浊气,而本源散为先天道韵。所以不思归中清气、浊气及先天道韵,皆是由这处裂隙中流失。 而世人皆以为,不思归中清气浊气是因大夏龙雀而存在,若非如此,神魔陨落的遗址,绝不是钦天宗这样的宗门有资格掌握的秘境。 若只借大夏龙雀自身煞气,姬瑶想觉醒血脉天赋尚有几分困难,不过如今有大量蕴含魔族本源的浊气,却是不必再担心这个问题。 姬瑶看了一眼谢寒衣,被那双只有一片墨色的双瞳注视着,他不免有些毛骨悚然,下意识退了两步,与她拉开距离。 不过,落在空间裂隙里,他好像根本无处可躲。 谢寒衣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入世,就会遇上这样的生死险境。原本以他五境的修为,在世俗中不说横着走,但也差之不远,谁能想到会遇上一个根本不像人的姑娘。 姬瑶不曾在意他心中所想,抬手一拂,水面生出灿金阵纹,随着阵纹转动,一道光牢便将谢寒衣困在其中。 她不打算让人妨碍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空间裂隙中的浊气忽然翻涌起来,姬瑶抬手,浓郁浊气便争先恐后地向她涌来。 体内血脉图腾中的星辰渐次亮起,一,二,三…… 被困在光牢中的谢寒衣有些无聊,他盘坐在水面,丹田功法自发开始运转,近乎无穷无尽的清气涌来,其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先天道韵。 即便如蓬莱这样自上古传承下来的仙门大派,也没有奢侈到能以如此浓郁先天道韵供弟子随意吸收。 大量清气涌入经脉后便迅速转化为灵力,没入已近枯竭的黄庭,也只有以谢寒衣这般天资,才不会因为吸入过量清气面临爆体而亡。 换了任何修士看见谢寒衣如今吸收清气的速度,都很难不生出嫉妒艳羡之情。 低头看着下方阵纹,谢寒衣原本随意的目光忽地一凝。 这是…… 在他前方,姬瑶体内第七枚星辰亮起,血脉图腾终于亮起了一角,玄色力量瞬息流转过姬瑶体内封印破开后的魔族经络,她抬起头,一股暴烈力量骤然从身周爆发开来,素色裙袂扬起,如振翅飞鸟。 魔族第一序列天赋,吞噬。 姬瑶张开掌心,清气与浊气奔涌而来,她体内似乎生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尽数纳入其中,转化为自身力量。 不过比起清气,同等浊气所能提供的力量是数倍。 所以魔族修行不喜灵气,而喜煞气。 在血脉天赋觉醒这一刻,姬瑶原本几近油尽灯枯的躯壳焕发出一股强大生机,护住了她将要溃散的本源。 至少如今,她不必担心因仙骨破碎,自己随时将要湮灭。 而这不过是第一步。 镇魔塔三百年不见天日的岁月,堕仙台上诛心一箭,姬瑶想,她是如何跳了下来,也该如何如何回去才是。 在姬瑶天赋觉醒这一刻,空间裂隙忽然剧烈摇晃起来,似乎有股力量想强行穿透壁垒,抹除这个在天命中出现的变数。 这是天道的意志。 但在空间乱流的影响下,天道被削弱到极限,即便姬瑶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息,祂也无法将其抹除。 空间裂隙的晃动持续了数息之久,泉水掀起重重波澜,谢寒衣被溅起的水波再次打湿了衣袍,他却没有在意,只是抬眼看向姬瑶。 姬瑶眼中黑色已经褪去,这时候的她,看上去与寻常凡人已经无异。 但目睹了一切的谢寒衣心中清楚,她绝不可能是什么凡人。 “你同神族是何关系?”他看着姬瑶,皱眉问道。 囚住他的这道光牢,是神族术法。 蓬莱传自上古,在建木还未倒塌时便已存在,彼时尚有神魔通过建木来往人间。神族遗留下的功法术诀虽在截天一战后佚失大半,但也有部分流传下来,就如蓬莱之中,便留有数种。 而谢寒衣脚下这道阵纹和蓬莱古籍中所记录的残缺法阵相同,正是神族所遗留。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今日见到这道完整的法阵。 但她为何又能将浊气纳入体内? 她与神族是何关系?姬瑶听着谢寒衣的问题,微微偏了偏头。 “我与神族,”她脸上缓缓勾起一个没有情绪的笑,“有大仇。” 谢寒衣敏锐地从她话中听出了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他心中清楚,姬瑶的话并不作伪。 “但自建木倒塌之后,神族便已绝迹世间。” 她为何会与神族有仇?谢寒衣迟疑一瞬,忽然想到了什么。 眼前少女,当真是她看起来这般年纪吗? “你的问题太多了。”姬瑶不准备为他解惑,冷声开口。 对这个答案,谢寒衣也不觉得太意外,姬瑶没理由对他知无不言,不久前,她还打算要他的命。 谢寒衣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危机好像还没有解除。 不再理会谢寒衣,姬瑶抬步,身形出现在建木树根前,她将手放在树上,灵力倾泻而出。 下一刻,她被树根内的力量震得倒退两步,咳出一口鲜血。 这千年来,这截建木树根吸收了大量清气与浊气,两种力量在内部形成奇异平衡,想将其取走,便必须先打破这道屏障。 以姬瑶如今情形,倾尽所有力量当然可以破开屏障,但如此一来,她必定陷入虚弱之中,那这个人族…… 她冰冷的目光落在了谢寒衣身上。 果然还是要将他先杀了。 谢寒衣心中生出浓重不妙,他看了一眼建木树根,脑中飞速运转,口中道:“我虽只是五境,但姑娘要杀我,大约还是费些功夫的。” 身为蓬莱千年来天资最出众的弟子,谢寒衣身上当然不缺护身宝物,这些或许不能让他最终在姬瑶手上留得性命,但足够给她带来些麻烦。 “倘若我能助姑娘取得这截建木,不知姑娘能否留我性命?” 建木之中清气与浊气达成奇妙平衡,若要强行打散,必定要耗费大量灵力,但他恰好有个更好的主意。 姬瑶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你在和我谈条件?” 谢寒衣叹了一声:“我实在不想英年早逝。” 无论如何,他还是要为自己的小命争取一二才是。 “从此处离开后,与姑娘有关种种,我必定守口如瓶。”他又道。 “若我说不呢?”姬瑶的身体浮在水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被困在光牢中的谢寒衣平静躺下,神情安详:“那姑娘请吧。” 从方才的交手,他已经清楚意识到自己和姬瑶之间的实力差距。至少现在,不过五境的谢寒衣,在姬瑶面前,连逃脱的可能都没有。 姬瑶垂眸看着他,像在权衡。 许久,她拂手挥去光牢,谢寒衣的身体浮空而起,落在了她面前。 长发蜿蜒至腰际,姬瑶着一袭素裙,身上不见任何赘饰,那张脸精致而漠然,像是被匠人精心雕琢出的傀儡,而非真人。 但偏偏谢寒衣在她身上感知到了属于人族的气息。 她到底是谁? 灿金色的繁复纹路在姬瑶掌心亮起,此为天道誓言。见此,谢寒衣也没有多说,抬手在自己掌心绘下相似纹路。 两手相击,掌心灿金灵光交汇,在体内留下微小印记。 在天道誓言成立之时,谢寒衣这几日有关于姬瑶的所有记忆都无法为他人探知,更不能诉诸于口。同样,姬瑶也向天道允诺,留谢寒衣一条性命。 感知到体内印记生成,谢寒衣不由松了口气,这意味着他的性命至少暂时保住了。 姬瑶无意浪费时间,她看向谢寒衣,径直问道:“如何取建木。” 如果他方才所言有假,即便是受天道誓言反噬,姬瑶也会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好在谢寒衣的话并不假。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注一)。”他徐徐道,“清浊虽是对立,却也可相互推移。” 谢寒衣自纳戒中取出一卷书简,随着他手中灵力运转,浮在半空的书简缓缓展开,几行文字缓缓亮起。 道书卷三,曰太极。 与谢寒衣作为本命法器的那卷道书不同,这卷书简不过抄录而成,本身并不具有力量,但已经足以令姬瑶了解这一术法。 这便是人族后来推衍出的功法?姬瑶看着空中现出的文字,清浊二气汇聚于掌心,黑白之色在旋转中逐渐形成一幅太极鱼图。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22. 第二十二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23. 第二十三章 不思归山巅,姚静深一身青衣多处染血,看起来着实有些狼狈。 千里江山图浮在半空,墨色晕染,强行遏制住煞气,将其困于不思归之中。但这样一来,姚静深便只能以本命法器对敌,两个小境界的差距注定了他只能在来人面前步步败退。 中年男人面上仍是一片淳朴,眼底却闪烁着残酷笑意,能将一名未来有无限可能的天才扼杀在自己手中,实在让他兴奋不已。 传闻中钦天宗百年内最有可能突破七境的修士,如今便要因为无用的仁慈陨落了,哪怕他那位勾结离国,叛宗出逃的师兄处处不如他,未来成就也势必胜过他。 姚静深浮在空中的墨笔已经现出裂痕,他呼吸沉重,体内灵力已近枯竭。 短斧再度自上而下劈来,他侧身想躲,周身气机却已经被锁定,身形滞在原地。 逼出体内所剩不多的灵力,姚静深仰身,短斧从肩头劈下,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右手撑地,重重在地面一拍,反震的气浪尽数卷向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只觉虎口发麻,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短斧,全身灵力流转,勉强稳住身形。 他心中惊疑不定,以姚静深的境界,怎么可能到了现在还有余力还击?! 不等他想明白,姚静深已经挺身而起,身体陡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击向中年男人。 身体相错而过,就在这一瞬,姚静深几近枯涸的经脉中再度生出灵力,汇聚在他掌心,瞬间贯穿了中年男人的心脏。 短斧脱手飞出,他的身躯被风浪掀翻,最后重重摔在了地面,溅起无数烟尘。 “你不是五境中期……”中年男人直直瞪着姚静深,胸口破开巨大血洞,脏腑都已经变为粉碎。 他分明已经触及了第六境天命—— 他有这样的天资,何必留在这里等死,何必为了些许庶民非要留在这里压制不思归的煞气?! 面对中年男人的质问,姚静深缓缓站起身,染血的青衣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腰背笔直,神情一片冷静:“这是我的道。” 践道而行,虽身死魂消,仍不觉悔。 中年男人脸上忍不住扬起一个冷笑,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口中涌出的大量鲜血阻止了他的话,随着鲜血染红下半张脸,他眼中终于失去了神采,成为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 见此,强撑着不露出疲态的姚静深低咳两声,口中滴落的鲜血染红了衣襟。 只是现在,还不是他可以放松之时。 千里江山图中几处禁制已经不堪重负,隐隐有撕裂之声响起,若是再这样下去,不需多久,千里江山图便会湮灭。 姚静深没有耽误时间,立刻盘坐下身,运转功法调息。 有他驱使千里江山图,应当还能将煞气压制一两日。希望这一两日间,能有人将大夏龙雀收服,届时煞气自可平息。 只是…… 姚静深在不思归镇守数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大夏龙雀的凶煞,这样一把凶刃,当真能轻易为人收服吗? 如若不能,大夏龙雀彻底破除禁锢,必定祸及天下,即便后来被收服,被殃及的凡人却不会复生。 墨笔再度浮起,在画卷将要破损的禁制上连绘几笔,止住其溃散之势。 猩红煞气在画卷中翻滚着,像是不甘咆哮的困兽。 不思归深处,封印大夏龙雀的山石上,朱字显得更加黯淡,随着刀身嗡鸣,再度生出大量煞气,几乎要将这片天地都染做猩红。 眼见煞气已经蔓延至秘境边界,叶望秋也不敢再乱晃,依照传讯令符指示,向谢寒衣所在赶来。 还是待在师兄身边有安全感。 一路行至大夏龙雀附近时,只见猩红煞气冲天而起,令人不寒而栗。 叶望秋停下脚步,心中不免有些感慨,这把凶刀看来真的到了要出世的时候。 也不知最后它会为谁所得?连师父都说,要令这把魔族遗留下的凶刃臣服,绝非易事。 若是最后无人能收服大夏龙雀,那么为使其不至为祸天下,便只有将之强行毁去。 这也是谢寒衣会出现在不思归的另一个原因。 希望最后不要真的请动五师叔那个杀胚亲自出手。 低头看了一眼令符,谢寒衣的位置正在大夏龙雀附近,煞气最浓重之处。叶望秋对自己实力还是有几分数的,以他的修为,就算进去了,除了拖后腿,大约也没有别的用。 还是留在外面等师兄吧,叶望秋御剑落地,正打算找个地方打坐,目光逡巡间,看见了被圈在不远处的陈云起。 “道友,你怎么也在这里?”叶望秋没想到会在这里再遇陈云起,他凑上前,颇有些自来熟地问道。 盘坐在原地冥想的陈云起闻声睁眼,见到叶望秋,也有几分意外,不过未曾显露在脸上。 面对叶望秋的问题,他只回了两个字:“等人。” 叶望秋笑了,他一点也不见外地坐在陈云起身旁:“巧了,我也是来等人的。” “你在等谁?” 对于这个问题,陈云起沉默了一瞬才答道:“……妹妹。” 他答应过她,只要她能救下吴青阳,那她就是陈稚。 她是陈稚,是他的妹妹。 “就是方才你背着的那位姑娘?”叶望秋又问。 见陈云起点头,他心中不免觉得奇怪,那位姑娘好像只是个凡人…… 是有长辈护持,所以能进煞气之中? 那为什么陈云起会单独留在这里? 叶望秋有些想不明白,但毕竟只是萍水相逢,纵有许多疑惑,此时也不好深问,他只道:“我在等我师兄。” “我师兄也进了这片煞气,说不定他们还能遇上。”叶望秋转头把迷惑抛在脑后,对陈云起笑道。 他并不知道,谢寒衣真的在煞气深处遇到了姬瑶,但也因为这个缘故,险些被她打死。 好在他运气不错,与姬瑶一道落入空间裂隙,机缘巧合下终于保住了性命。 出门前六师叔为他算了一卦,说是小吉,如今看来,分明是大凶,谢寒衣心中唏嘘。 姬瑶并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她看着道书中投射在半空的文字,掌心阴阳二气交缠,成形的太极鱼图缓缓游动,静极而动,动极而静。姬瑶第一次知道,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可以相生并存。 手中清浊二气消散,姬瑶掌心翻转,脚下泉水被引动,以她为中心,形成巨大旋涡。 随着一声巨响,泉水飞溅,掀起重重波澜,但只是姬瑶一念,成千上万飞溅的水珠便停滞在空中,时间像是在这一刻静止了。 谢寒衣看着面前少女,无数水滴漂浮在身周,她站在原地,似天外谪仙,不曾沾染凡尘烟火。 雨落了下来,数不尽的水珠落入泉水,却没有溅起任何涟漪,安静得谢寒衣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姬瑶回头看向谢寒衣,淡淡开口:“人族功法,尚有几分可取之处。” 谢寒衣笑了笑:“人族能自上古传承至今,终究要有几分可取之处。” 对他这句话,姬瑶没有反驳。 她指尖微动,半空展开的书简合拢,落向谢寒衣。 谢寒衣看了一眼手中道书,不过数息便能领悟太极一道,姬瑶于道法上的悟性实在惊人。 “若是我门中长辈在此,大约会立刻拜求姑娘入蓬莱门下。” 道书为人族先贤所撰,其精妙高深不言而喻,许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能将其中一道融会贯通,而姬瑶却在片刻间已达登堂入室的地步。 姬瑶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谢寒衣有些莫名,他难道说错什么了? 姬瑶无意解释,她抬手,掌心灵力亮起,牵引着树根内外清浊两气开始流转。 而随着清浊之气流转,原本将建木笼罩在其中的凝实屏障逐渐变得稀薄。 若要强行破开这道屏障,所需力量必须更胜于这些神魔遗留下的气息,如今以柔力牵引,却不必耗费太多灵力即可将其化解。 两股气息被牵引着分离,密不透风的屏障终于也现出一处微小破绽。 只要有这一处破绽便已经足够,姬瑶看了谢寒衣一眼,无需多言,谢寒衣便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当下并指为剑,向屏障唯一的破绽处斩下。 清浊之气的流转停滞一瞬,开始大量散失。 姬瑶掌心翻转,自相反方向注入灵力。与此同时,谢寒衣也以灵力不断击打在屏障的薄弱处,环绕在建木的清气与浊气终于逐渐散尽。 两人不必交流,便知对方下一步所行为何。 当树根周围最后的清气与浊气散去,掀起重重风浪,姬瑶与谢寒衣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姬瑶指尖在空中划过,随着一道道灵光亮起,建木树根被劈斩开来,露出内里深紫的树干。 这是建木最后的生机所在。 姬瑶伸手一招,那截长不过五尺余的树干便落入了她怀中。 指尖向上,泉水成股涌起,不过片刻,这泉若水便凝结成了十余滴精华,漂浮在姬瑶身周。 三滴若水之精浮至谢寒衣面前,其余便尽数没入建木,滋养其生机。 谢寒衣迟疑道:“这是……” “回礼。”姬瑶语气冷淡。 当日他赠她一枝碧玉桃花,今日她便还他三滴若水之精。 谢寒衣也想起了那枝花,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她实在是个不错的姑娘,谢寒衣这样想。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23. 第二十三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24. 第二十四章 在被姬瑶取出内里那截生机不灭的树干后,本就枯朽的建木树根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气,随后化为寸寸飞灰,消散在这片裂隙中。 亲眼看见传说中的上古神树消亡,谢寒衣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感慨。 在沟通天地的建木断裂后,神魔便再也不能来往世间,人族也无法再登上九霄。 他看向姬瑶手中,这或许是世间遗留的最后一截建木,谢寒衣下意识道:“这截建木,恰好可斫一把琴。” 这话与姬瑶的打算不谋而合,她淡淡看了谢寒衣一眼,拂手将建木收入虚空。 他又说错什么了?谢寒衣着实有些猜不透姬瑶的心思,眼见她举动,心中又多几分思量。 能辟虚空纳物,至少需七境洞虚修为才能做到。但自己从她身上感受到的危险,并不亚于面对九境不朽修士。 修士突破不朽之后,便会飞升至三重天,不可重返。是以天穹之下,绝无仙人行走,谢寒衣自然不会猜到姬瑶的真正境界。 在建木彻底消亡后,这处依靠其而生的空间裂隙开始剧烈摇晃起来,赤地之上裂痕蔓延,如同蛛网。 谢寒衣看着开始湮灭于虚无的天幕,他们必须尽快离开。他和姬瑶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泉水底部,这里便是回到不思归的界隙。 既然两人都已看出这一点,也就不必多说,两道灵力亮起,在空间裂隙完全坍塌之前,打破泉底,消失在裂隙之中。 * 不思归中,玉琢正在逃命。 灰色毛驴迈开四蹄带着她在山林中狂奔,其速度比之千里良驹也毫不逊色。在一人一驴身后,境界明显更高于玉琢的修士紧追在后,他着玄衣,面上一片漠然。 玉琢神情沉凝,她并不知道这玄衣修士会对自己穷追不舍,但他显然来者不善,下手狠辣,分明是冲着她的性命而来。 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玉琢怎么想不明白,自己根本不认识他。她自幼长在招摇山,这是第一次下山,也不可能得罪一个素不相识的修士。 逃亡数百里,毛驴力气渐渐耗尽,察觉它的速度在减慢,玉琢心中不免有些焦灼。想也知道,若是被追上,自己和这头驴的下场大约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前方煞气出现了分界,左侧相比更稀薄些许,应该更靠近不思归外围,而向右望去,只见猩红之色渐浓,几乎要凝结为实质。 不思归的煞气竟然越来越浓了…… 这会不会同大夏龙雀有关?玉琢并不知道大夏龙雀将要出世之事,但此时此刻,也察觉了些许端倪。 她该向哪个方向逃? 玉琢抿着唇,能让她犹豫的时间实在不多,她拍了拍毛驴颈侧,它身体扭转向右,一人一驴的身影顿时没入浓重的猩红雾气之中。 山崖上,宋复月冷眼望着这一幕,淡淡道:“她竟是不蠢。” 此时的不思归已是能进不能出,为阻止煞气外溢,身为不思归守山人的姚静深将各处禁制开启,以玉琢的境界,又无长辈护持,显然不可能强行突破禁制,离开不思归。 既然她敢孤身前来不思归,那陨落在此,也是她的命数。 “大夏龙雀将要出世。”手中把玩着几枚镌刻着朱字的石块儿,宋复月嘴边噙着浅淡笑意,不疾不徐道,“将人杀了,尽快取回符石。” 轻飘飘几个字,就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在他眼中,杀一个人,与踩死一只蚂蚁似乎并无分别。 身后两名玄衣护卫应声称是,追向消失在雾气中的玉琢。方才追杀玉琢那名玄衣修士,显然也出自宋复月的手笔。 远望向雾气深处,宋复月双目幽深不可直视。 死人是最可靠的,既然已经结怨,何必再给他们日后报复的机会。大夏龙雀将要出世,不思归秘境煞气暴涨,便有三五修士陨落其中也不奇怪。 对大夏龙雀,他势在必得。 宋复月将符石收回,带着几名随国供奉,继续向大夏龙雀所在前去。 玉琢并不知道,自己被追杀的原因正是无意中拾起的这枚符石。 同宋复月一样在收集朱字符石的还有闻人昭一行,垂眸看着掌心石块儿,他淡淡道:“封印崩碎,大夏龙雀出世不过在朝夕之间。” 这些朱字符石正是被大夏龙雀崩碎的封印,虽然其中残存力量不多,但借符石之力,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压制煞气,接近其封印之地。 跟在他身旁的景弈神色微微一变:“父……武宁君……” 不等他说完,闻人昭便打断了他的话:“国师既然选中了你,那最有可能得到大夏龙雀的,就是你。” 上虞国师,从来以算无遗策闻名于天下九州。 景弈焦灼的内心因为这句话微微平复下来,他毕竟只是个十六七的少年人,而能否取得大夏龙雀,关系着他将来在上虞的地位,不免失了平常心。 他一定要得到大夏龙雀,景弈望向煞气深处,眼底闪烁着深沉野心。 被宋复月护卫追杀的玉琢在误打误撞中深入煞气深处,随手放在袖中的朱字符石闪过黯淡光芒,化解了煞气带来的大部分压力。但被追得夺路而逃的玉琢并未发现这一点,她体内灵力将要耗尽,三名玄衣修士自后方围剿而来,离她越来越近。 已近力竭的毛驴速度缓了下来,身后灵力疾射而来,重重击在玉琢右肩,她身体难止去势,狼狈地从毛驴身上滚了下来,沾了一身草叶。 情况危急,好在毛驴及时刹住四蹄,张嘴叼起她的后衣襟,带着她又躲过一击。 前方便是山崖,玉琢呕出口血,哑声道:“跳下去!” 修士身体强度远胜凡人,跳下去还能有一线生机,留在这里就只有等死了。 毛驴叼着她纵身飞跃,一人一驴自崖上骨碌碌地滚落,一路撞倒无数林木才到了崖底,玉琢摔得晕头转向,险些没吐出来。 叶望秋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下山方式,他和滚到自己面前的毛驴大眼对小眼,迟疑片刻,抬手道:“嗨?”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24. 第二十四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25. 第二十五章 毛驴举起前蹄,算是回应。 看见这一幕,陈云起沉默良久,默默起身,将还晕着的玉琢扶了起来。 “陈云起?”玉琢晃了晃脑袋,勉强止住那股目眩之感,她看着陈云起,脸上难掩意外之色,“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什么时候入的引气,又怎么会出现在不思归?以陈云起的出身,该是没有机会得到思归令才是。 但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玉琢抓住陈云起手腕,急急道:“快走!” 就在话音落下之际,追杀她的三名玄衣护卫也御气自山崖上落下,见此,玉琢推开陈云起,双手结阵,脚下阵纹亮起,强行抵挡住半空飞来的灵力。 只是境界相差太大,她脚下阵纹被强行打破,玉琢被击退数丈,在地面留下一道深深划痕。她体内气血翻腾,只能半跪下身才止住去势。 叶望秋瞬间变了脸色,他看得出,出手的至少是三境修士,而他们有三个人。 灵力再度飞袭而来,玉琢已经无力相抗,于是叶望秋左手扛起毛驴,右手扛起陈云起,以异常刁钻的角度躲过所有攻击,姿势堪比杂耍。 远处玉琢一言难尽地望向眼前少年,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救下了自己这头蠢驴的命,她心中还是十分感激的。 自下山以后她就和这头蠢驴相依为命,怎么也有些感情。 “我不是他们对手——”叶望秋带着一人一驴腾挪躲闪,向玉琢扯着嗓子喊道。 陈云起不过刚入引气,显然是帮不上什么忙的,那能打的只有他和玉琢两个二境。但二境越境打修为至少有三境的修士,无异是天方夜谭,更不说他们人数也不占优。 “我也不是!”玉琢一边掩护他,一边高声回道。 既然打不过,那就只有跑了。 不过他们能往哪儿跑? 叶望秋暗中用灵力催动传讯令符,师兄,十万火急,救命啊!!! 被他扛起的陈云起此时冷静开口:“去圈里。” “什么?”叶望秋听得有些茫然。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灵力如离弦之箭再度袭来,这一次叶望秋没能顺利躲过,灵力擦过他右腰,少年扑倒在地,肩上扛的毛驴和陈云起都摔了出去。 眼见杀机又至,陈云起翻身将叶望秋拽进圈内,又向玉琢伸手:“来!” 玉琢犹豫一瞬,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他,身体在空中调转过方向,借他的手飞身落入圈内。 只是这样一来,身在圈中的三人和活靶无异,汹涌灵力破空而来,要将他们置于死地。 陈云起下意识握紧了手。 在灵力撞来时,光圈灵光闪过,在几人身周形成一道光幕,在触及光幕的瞬间,所有力量便倒飞而回,击在出手的玄衣护卫身上。 三人毫无防备,当场被击飞数丈,先后撞在了身后山石上。 叶望秋和玉琢看着这一幕,在片刻沉默后,齐刷刷向陈云起鼓起了掌。 没想到这圈这么有用,那刚才他们还跑什么。 只是随意以灵力划下一道圈就有如此威势,出手施为的该是如何修为的前辈高人? 毛驴见此,立马举起前蹄强行挤入圈中。 “废物。”一直冷眼旁观的宋复月自煞气中现身,冷声斥道。 三名追杀玉琢的护卫顾不得自身伤势,起身向他半跪请罪:“属下无用,请公子责罚!” 宋复月没有理会,他看向身旁黑袍老者,抬手一礼:“赵老,劳烦您出手。” “是六境——”玉琢低声道,这道光幕能挡住六境修士么? 陈云起不知道,对于修士境界之分,他的了解实在有限。 叶望秋的神色也有些沉,这时候表明自己蓬莱弟子的身份,只怕他们不仅不会住手,反而会下手更重。 黑袍供奉上前一步,手中幽紫灵力汇聚,下一瞬,灵力在半空交织为密网,尽数劈斩向光幕。 在六境修士的灵力下,光幕闪烁一瞬,如同水波一样漾开,叶望秋掌心灵光亮起,准备掩护身后两人逃离。 五师叔就给了一张剑符,他得选个最合适的时机用。 出乎所有人意料,看似脆弱的光幕并未在灵力下溃散,在刺目光芒之后,同样强度的灵力自半空交织,落向黑袍供奉。 他原本轻慢的神色骤然一改,手中结印,强行接下这道灵力。但这些分明出自他手的攻击却比之前更强上三分,黑袍供奉身体下陷,最后在这股压力下双膝跪地。 “赵老?!”宋复月终于变了神色。 “以大欺小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者略带戏谑的声音响起,“复月公子何必同几个低境修士计较。” 宋复月带着几分恼意看去,只见闻人昭带着一众护卫供奉自雾气中走出,方才说话的正是他身后一名老者。 景弈看向宋复月,目光难掩审视,此番收服大夏龙雀,他最大的对手便属宋复月,不知现在他手中已有多少枚符石? “晚辈,见过武宁君。”宋复月强压下怒气,面上再度浮起令人捉摸不定的笑意,躬身向闻人昭一拜,礼数十分周全。 至于闻人昭身旁的景弈,被他忽略得很彻底,目光掠过,未曾多停留一瞬。 景弈眼底一片冰冷,他平生最恨的便是有人敢将自己视若无物。纵使心如火灼,他也并未当场发作。 如今的他,还没有资格这么做。 见两方势力对峙,三人一驴躲在姬瑶设下的圈中,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至少现在,他们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在宋复月和闻人昭两方势力暗潮汹涌之时,其余想谋夺大夏龙雀的势力也先后赶赴,局面千钧一发,但缩在圈里的三人一驴让一切多了几分滑稽感,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被挤在当中,只能在夹缝中生存的陈云起想,他当时该求她把圈画得更大些。 众人剑拔弩张之际,煞气深处传来一声巨响,黑沉夜幕下,碎石飞溅,猩红雾气席卷四周,昭示着不详。 大夏龙雀现世了! 周遭众人对视一眼,齐齐没入雾气,向封印之地而去。 为您提供大神 不问参商 的《堕天后我觉醒了血脉》最快更新 25. 第二十五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二十五章 毛驴举起前蹄,算是回应。 看见这一幕,陈云起沉默良久,默默起身,将还晕着的玉琢扶了起来。 “陈云起?”玉琢晃了晃脑袋,勉强止住那股目眩之感,她看着陈云起,脸上难掩意外之色,“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什么时候入的引气,又怎么会出现在不思归?以陈云起的出身,该是没有机会得到思归令才是。 但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玉琢抓住陈云起手腕,急急道:“快走!” 就在话音落下之际,追杀她的三名玄衣护卫也御气自山崖上落下,见此,玉琢推开陈云起,双手结阵,脚下阵纹亮起,强行抵挡住半空飞来的灵力。 只是境界相差太大,她脚下阵纹被强行打破,玉琢被击退数丈,在地面留下一道深深划痕。她体内气血翻腾,只能半跪下身才止住去势。 叶望秋瞬间变了脸色,他看得出,出手的至少是三境修士,而他们有三个人。 灵力再度飞袭而来,玉琢已经无力相抗,于是叶望秋左手扛起毛驴,右手扛起陈云起,以异常刁钻的角度躲过所有攻击,姿势堪比杂耍。 远处玉琢一言难尽地望向眼前少年,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救下了自己这头蠢驴的命,她心中还是十分感激的。 自下山以后她就和这头蠢驴相依为命,怎么也有些感情。 “我不是他们对手——”叶望秋带着一人一驴腾挪躲闪,向玉琢扯着嗓子喊道。 陈云起不过刚入引气,显然是帮不上什么忙的,那能打的只有他和玉琢两个二境。但二境越境打修为至少有三境的修士,无异是天方夜谭,更不说他们人数也不占优。 “我也不是!”玉琢一边掩护他,一边高声回道。 既然打不过,那就只有跑了。 不过他们能往哪儿跑? 叶望秋暗中用灵力催动传讯令符,师兄,十万火急,救命啊!!! 被他扛起的陈云起此时冷静开口:“去圈里。” “什么?”叶望秋听得有些茫然。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灵力如离弦之箭再度袭来,这一次叶望秋没能顺利躲过,灵力擦过他右腰,少年扑倒在地,肩上扛的毛驴和陈云起都摔了出去。 眼见杀机又至,陈云起翻身将叶望秋拽进圈内,又向玉琢伸手:“来!” 玉琢犹豫一瞬,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他,身体在空中调转过方向,借他的手飞身落入圈内。 只是这样一来,身在圈中的三人和活靶无异,汹涌灵力破空而来,要将他们置于死地。 陈云起下意识握紧了手。 在灵力撞来时,光圈灵光闪过,在几人身周形成一道光幕,在触及光幕的瞬间,所有力量便倒飞而回,击在出手的玄衣护卫身上。 三人毫无防备,当场被击飞数丈,先后撞在了身后山石上。 叶望秋和玉琢看着这一幕,在片刻沉默后,齐刷刷向陈云起鼓起了掌。 没想到这圈这么有用,那刚才他们还跑什么。 只是随意以灵力划下一道圈就有如此威势,出手施为的该是如何修为的前辈高人? 毛驴见此,立马举起前蹄强行挤入圈中。 “废物。”一直冷眼旁观的宋复月自煞气中现身,冷声斥道。 三名追杀玉琢的护卫顾不得自身伤势,起身向他半跪请罪:“属下无用,请公子责罚!” 宋复月没有理会,他看向身旁黑袍老者,抬手一礼:“赵老,劳烦您出手。” “是六境——”玉琢低声道,这道光幕能挡住六境修士么? 陈云起不知道,对于修士境界之分,他的了解实在有限。 叶望秋的神色也有些沉,这时候表明自己蓬莱弟子的身份,只怕他们不仅不会住手,反而会下手更重。 黑袍供奉上前一步,手中幽紫灵力汇聚,下一瞬,灵力在半空交织为密网,尽数劈斩向光幕。 在六境修士的灵力下,光幕闪烁一瞬,如同水波一样漾开,叶望秋掌心灵光亮起,准备掩护身后两人逃离。 五师叔就给了一张剑符,他得选个最合适的时机用。 出乎所有人意料,看似脆弱的光幕并未在灵力下溃散,在刺目光芒之后,同样强度的灵力自半空交织,落向黑袍供奉。 他原本轻慢的神色骤然一改,手中结印,强行接下这道灵力。但这些分明出自他手的攻击却比之前更强上三分,黑袍供奉身体下陷,最后在这股压力下双膝跪地。 “赵老?!”宋复月终于变了神色。 “以大欺小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者略带戏谑的声音响起,“复月公子何必同几个低境修士计较。” 宋复月带着几分恼意看去,只见闻人昭带着一众护卫供奉自雾气中走出,方才说话的正是他身后一名老者。 景弈看向宋复月,目光难掩审视,此番收服大夏龙雀,他最大的对手便属宋复月,不知现在他手中已有多少枚符石? “晚辈,见过武宁君。”宋复月强压下怒气,面上再度浮起令人捉摸不定的笑意,躬身向闻人昭一拜,礼数十分周全。 至于闻人昭身旁的景弈,被他忽略得很彻底,目光掠过,未曾多停留一瞬。 景弈眼底一片冰冷,他平生最恨的便是有人敢将自己视若无物。纵使心如火灼,他也并未当场发作。 如今的他,还没有资格这么做。 见两方势力对峙,三人一驴躲在姬瑶设下的圈中,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至少现在,他们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在宋复月和闻人昭两方势力暗潮汹涌之时,其余想谋夺大夏龙雀的势力也先后赶赴,局面千钧一发,但缩在圈里的三人一驴让一切多了几分滑稽感,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被挤在当中,只能在夹缝中生存的陈云起想,他当时该求她把圈画得更大些。 众人剑拔弩张之际,煞气深处传来一声巨响,黑沉夜幕下,碎石飞溅,猩红雾气席卷四周,昭示着不详。 大夏龙雀现世了! 周遭众人对视一眼,齐齐没入雾气,向封印之地而去。 第二十六章 淮都, 灯火通明,画舫自水面行过,,河岸上行人来往如织, 喧嚣热闹。 摘星台高有九丈九尺九寸九分, 是上虞国君为国师诸明兴建, 为其瞰, 可将淮都大半风光尽收眼中。 夜风吹过, 孤月之下,男子凭栏而立,赤红, 几乎称得上简朴。他将右手负在身后,抬头望着天幕, 唇意, 神情温和,像是十分平易近人。 “国师可曾看出什么。”闻人骁自下方行来, 他着玄色深衣, 玉冠冕旒垂下, 在君王脸上投下几道阴影。 诸明没有回头,只是含笑回道:“天命变幻无常, 又岂是轻易能窥得。” 他话中带着几分叹息。 闻人昭停在他身旁,俯视着淮都夜景:“以国师之能,尚且难窥天命玄妙?” 世人皆知,上虞国师诸明已是七境修士,只差一步便能步入八境无相。 “即便是仙人,也未必能尽谙天命之妙,何况我一个凡夫俗子。”诸明徐徐开口, 面上笑意始终不曾变过。 他抬头看着天幕上有些黯淡的星辰:“不过于星辰交汇之间,勉强窃得些许天机罢了。” “那是天机昭示,武宁君一文不名的私生子,注定是大夏龙雀未来的主人?”闻人骁的目光落在诸明身上,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 诸明唇边始终噙着浅淡笑意,对于闻人骁的问题,他未曾犹豫便给出否定答案:“不。” “那国师选中他的理由何在?”对这样的答案,闻人骁也不觉意外。 不过他很好奇,诸明是为何在淮都无数权贵子弟中,偏偏选中了一个甚至不受自己父亲重视的私生子。 诸明回忆一二,才道:“大约是因为他比较有趣。” 多年前,他在尚且年幼的景弈眼中,看见了熊熊燃烧的野心,不同于那些权贵子弟的,旺盛的,可以不择手段的野心。 所以诸明将有关大夏龙雀的机缘给了他。 “这不也是君上乐于见到的么?”诸明看向闻人骁,反问道。 出身庶民却能位比王侯,封君后得赐王族之姓的闻人昭,正是上虞国君闻人骁推出来与淮都世族对抗的棋子。 若非如此,一个庶民,即便立下不世功勋,又如何能在短短数年间登上连寻常世族子弟也不可得的高位。 而当年,身为闻人昭私生子的景弈被选中成为大夏龙雀未来的主人,更是令他在上虞的地位更重了几分。 闻人昭身无紫府,注定无法修行,哪怕他已经成为武道宗师,这也是他的短处。但如果他的儿子能成为大夏龙雀的主人,未来有望突破七境,那么武宁君的荣耀,或可被延续下去。 诸明所言,闻人骁未曾否认,他选中景弈,的确比选中那些世族子弟更合闻人骁心意。上虞世族势力强大,即便国君也难免受其辖制,直到闻人骁上位后以雷霆手段慑服众人,才令这样的局面有所好转。 而为了更进一步限制世族权力,闻人骁选择启用庶民,闻人昭便是被他选中的庶民之一。 “国师可能肯定,这场机缘最终属于上虞?” 若是大夏龙雀最后不能为上虞所用,那么,它更不能为他国所用。 诸明没有回答,只是道:“天命从来不是既定。” 或许一念之差,便能令天命偏移。 景弈已经得了先机,但他能否把握住机缘,尚还未知。 自上方望下,淮都城被盏盏灯火映得恍若白昼,下方行人微小如蚁,一片繁华喧嚣之景。 同一时间,不思归中,猩红煞气已有遮天蔽日之势,即便是身怀灵力的修士,身处其中也觉难以喘息。不过许多修士手中都或多或少握有几枚朱字符石,借符石中残存力量,可暂时免受煞气侵扰。 眼见大夏龙雀出世,在场修士未曾有分毫犹豫,争先恐后地没入煞气之中,无数灵光闪烁,几乎令人目眩。 叶望秋三人老老实实缩在圈内,以他们的修为,实在没必要凑这个热闹。 宋复月也顾不得再与他们计较,阴冷地看了三人一眼,在几名随国供奉的护持下没入煞气。 方才在姬瑶留下的光圈上吃了亏的黑袍老者含怒出手,前方几名更快一步的修士就此自半空坠落,在煞气中失了声息。 黑袍老者乃是六境修士,他全力出手,四境甚至五境修士根本不是一合之敌,不是所有修士都是谢寒衣这样能越境对敌的天才。 随国供奉出手狠辣,其他修士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数道灵力自各方袭来,其势汹汹。 危急之际,玄衣护卫挡在宋复月面前,运转灵力以身体强行扛住攻击,下一刻,他口吐鲜血,踉跄着倒了下去。 宋复月未曾在意,全无放缓脚步的打算,于他而言,这些护卫的生死同样无关紧要。从将他们带入不思归起,他便做好了将这些人全都牺牲的准备。 无声交锋在煞气中展开,一众修士丝毫不曾留手,招招狠辣,鲜血融入煞气,更添几分血腥。 随着逐渐深入煞气,宋复月已经能用肉眼看清挣脱封印,正浮在高空之中的大夏龙雀,玄色刀刃上丝丝血红流转,煞气缠绕,只是望上一眼便觉双目刺痛。 宋复月没有在意些微刺痛,眼中现出狂热渴望,大夏龙雀! 一时间,他忘记了所有,身体不受控制地御气腾空,向大夏龙雀伸出手来。 但他还未能靠近大夏龙雀,便被暴涨的煞气逼退,浑身气血翻腾,全无反抗之力。 眼见宋复月要从高空坠下,随国供奉及时出手,带着他平安落地。 宋复月踉跄两步才站稳身形,他终于清醒过来,再望向大夏龙雀时,眼底隐隐带上几分忌惮,这把凶刃竟还能惑人心神。 “复月公子未免太心急了。”女子带着几分轻嘲开口。 她同样是六境修士,宋复月的目光有些冷,面上却扬起笑意:“前辈见笑。” 他最是不喜被人看到狼狈姿态。 女子只是冷觑他一眼,同样飞身而起,掌心灵光闪烁,要将大夏龙雀隔空取来。但就在她动作之时,闻人昭带来的六境修士同样也动了,两名六境修士在空中交起手来,灵力掀动猩红煞气,卷起重重风浪。 灵力余波惊动了大夏龙雀,随着刀刃一声尖锐鸣啸,两名交手的六境修士都为此声所慑,被强行震飞了出去。 “长老!”几名仙门弟子上前扶住落下的女子,神情关切。 若是长老出事,他们能不能走出这处秘境便成了未知数。 女子抬手示意自己无妨,望着空中的大夏龙雀,低声道:“没想到被压制千年,大夏龙雀仍旧凶性惊人。” 这已经是被封印消磨千年的结果,千年前的大夏龙雀,该有如何威势?只怕他们还未来得及接近,便已经在刀锋下失了性命。 猩红煞气浓郁得几乎要化作实质,在不思归中缓缓流淌,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黑袍的随国供奉忽地变了脸色:“不好,大夏龙雀要冲破秘境!” 一旦冲破秘境,想再收服大夏龙雀便是难上加难。 彼此对视,聚集于此的几大势力在瞬间便达成共识,纷纷取出朱字符石,隔空抛出。 感觉到将自己压制千年的力量,大夏龙雀发出一声愤怒鸣啸,周围煞气似乎感知到它的情绪,流淌得更快。 它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凶兽。 符石漂浮在空中,在众多修士的灵力驱使下向大夏龙雀环绕而去,原本已经黯淡的朱字被灵力强行点亮,当中生出丝丝缕缕的金光,逐渐向大夏龙雀蔓延缠绕。 就在这时,受到大夏龙雀召唤的猩红煞气在空中化作一头又一头长相狰狞的凶兽,分别撞向符石和众多修士。 只是它毕竟才自封印中脱困,又失了主人,力量还未完全恢复,此时符石已经结成阵法,将它暂时困在了原地。 而见压制住大夏龙雀,在场修士短暂结成的联盟立刻破裂,当即便有三五修士御气腾空,抢先飞向大夏龙雀。 其他人自然不会坐视他们接近,数道灵力破空而去,落向空中修士。 宋复月冷眼看着这一幕:“厉翁,还请出手——” 一道令人震颤的威压骤然出现,向周围席卷而去,令在场众多修士顿时身形一滞。 “是七境!”有人失声呼道,神情难掩惊惶。 跟在宋复月身边的随国供奉中,竟有一名隐藏的七境修士! 世俗界中,七境修士已算得上最高战力,八境甚至九境修士少有会在世间行走,更不会轻易插手王朝之事,令因果缠身。 七境修士的威压轰然压下,境界差距较大的修士当即被逼得连连后退,连站稳身形都做不到。 闻人昭上前一步,体内灵气流转,将汹涌而来的威压强行化解,他身旁的景弈这才没有狼狈得当场跪下身来。但就算如此,为了不跪下身去,他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 闻人昭身旁的老者脸色有些难看:“他竟瞒过世人耳目,带了七境修士进入我上虞境内。” 天下七境修为的修士从来不多,放在世俗中,均是可坐镇一国的大能,任何动向都会为人严密注意。而现在,宋复月竟然瞒过上虞,将一名七境修士带来了不思归中。 “看来随国对大夏龙雀,当真是势在必得。”老者喃喃道。 大夏龙雀的确是难得的兵刃,但当真值得随国不惜代价来取? 自然值得—— 上虞只知大夏龙雀是当年魔族遗留下的兵刃,而随国王室所藏的古简却载有它的来历。 大夏龙雀乃是昔年魔君座下龙雀使所用,曾得大夏王朝最好的匠师加以冶炼,其上才会留有大夏徽记,被世人称作大夏龙雀。 这是一把能戮神的凶刀! 若能得大夏龙雀,未来又岂会只止步于七境修士! 被宋复月称为厉翁的老者纵身向前,目标正是大夏龙雀,但在他将要靠近这把凶刀时,另一股丝毫不弱于他的威压向这个方向碾压而来。 满头白发的老妪一步步自闻人昭身后走出,方才在众人眼中毫无存在感的老妪,竟然也是七境修士。 在场众人清楚,从两名七境修士出现开始,真正有资格争夺大夏龙雀的,便只有宋复月和闻人昭两方势力。 山林中的煞气被两名七境修士搅动,生出一道道凛冽风刃。 自知无法与之匹敌,方才还出手抢夺的六境女子等修士带着门下弟子晚辈退出战团,但并未就此离去,而是远观着此处动向。 只要大夏龙雀还未正式认主,他们便不是毫无机会。 以金鸡独立的姿势勉强挤在光圈内的叶望秋探头望着远处,忍不住道:“打得好热闹……” 话刚出口,他被迎面而来的劲风糊了满脸,吃了一嘴沙尘。 三人所在同大夏龙雀被困之处尚有一段距离,是以此时也幸运地没有被两名七境修士动手的余波殃及,而此时还在战团中的修士不仅要抵御煞气,还要直面七境修士的威压。 即便站在闻人昭身旁,有他以灵气化解大部分威压,景弈也需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狼狈地跪下身来。 对此,闻人昭却是视而不见。 若是连残余的些许压力都扛不住,他又有什么资格令大夏龙雀认主。 宋复月被随国供奉拱卫其中,锦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眼中隐隐现出几分阴翳。 不仅他带来七境修士,上虞竟然也藏有同样的底牌。 宋复月的目光落在闻人昭不见多少表情的脸上,神情阴晴不定。许久,他沉声开口:“还请诸位供奉一起出手,助厉翁夺得大夏龙雀!” 身旁五名黑袍供奉得他下令,也不再犹豫,闪身加入战团。 闻人昭一方自是不会坐视老妪被围攻,三名六境修士出手迎敌,虽然整体境界略高于随国供奉,但以三对五,一时并不能占据上风。 看着眼前两方难分胜负的混战,景弈的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片刻后,一名随国供奉摆脱上虞六境修士,收敛气息,暗中向大夏龙雀出手,一直旁观的闻人昭也终于动了。 他身无紫府,即便开了黄庭也无法修行,只能习武道。武道以灵气淬炼血肉筋脉,生内劲,其中并无详尽境界划分,但能将内劲外放者,便可称宗师。 同为武道宗师,有人连四境修士也难以敌手,有人却可与六境修士一较高下。身为上虞七大武道宗师之一,闻人昭便属后者,他曾与六境中期的修士交手,不倚仗法器之力,六境修士也轻易不能在他面前占得上风。 两掌对击,闻人昭与随国供奉同时在半空后退数丈,衣袍被风灌满,杀机凛然。 到了这时,不管是上虞还是随国都不再藏拙,各色法器灵光亮起,在高空碰撞相击,令人目眩。 在众人争斗之际,被困在符石当中的大夏龙雀刀刃上血色光芒明灭不定,似在不断挣扎。 猩红煞气翻滚着,一切显得波谲云诡。 终于,空中禁锢大夏龙雀的符石在煞气冲击下不堪重负,石上朱字彻底黯淡下来,轰然化为粉碎。 凶刀长啸一声,不管是六境还是七境修士,毫无防备下都被这股力量震得身形不稳,而修为在六境之下的众人此时已经口鼻溢血,脑中不断传来嗡鸣声。 即便有周围护卫护持,景弈口中还是喷出一口血来,他看了宋复月一眼,全无退却之意。 他既要令大夏龙雀认主,又怎么能畏惧这些许险阻。 见大夏龙雀脱困,老妪心中一急,她甩脱随国供奉,赤手抓向刀刃。刀刃在她掌心划过,随即她便被凶煞之气震退,手上出现一道狭长刀口,有大量鲜血涌出。 七境修士的躯壳原本轻易难以见血,但在大夏龙雀面前,却脆弱如凡人。眼见这一幕,原本也想上前的随国七境修士身形微微一滞,神情现出几许忌惮。 大夏龙雀的动向令众人忽略了煞气中突生的异样,没有人注意到,此时此刻,虚空中现出了一道裂隙,两道身影先后出现在猩红血雾之中。 双脚落地的一刻,谢寒衣目光微微一凝,他望向前方,大夏龙雀竟然已经出世了…… 姬瑶抬手,之前被谢寒衣掀落在不远处的帷帽飞回她手中,她戴上帷帽,也看向煞气大涨的大夏龙雀。 像是感受到了这道目光,大夏龙雀刀刃上血光明灭不定,周围压力再度攀升,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 凶刀未曾在原地再作停留,向远处疾飞而出,但谢寒衣怎么看,怎么觉得有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眼见大夏龙雀自远处横飞而来,景弈眼中不由露出喜色,国师果真算无遗策,他注定会是大夏龙雀的主人! 他忍不住上前两步,手中握住闻人昭留下的法器,准备接下这把凶刀。 但他还没来得及出手,半空中已经有一只手握住刀刃。 那只手苍白纤弱,分明属于一个年纪尚还不算大的少女,但就是这只看上去柔弱无力的手,轻松便将大夏龙雀握住了。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这突兀出现的少女着一身素衣,帷帽垂下的薄纱掩住了面容,让人看不清她的容貌。 方才在七境老妪手上留下一道深深刀口的大夏龙雀,到了她手中,却几乎可以用温驯来形容,未曾伤她分毫。 她是谁?在场修士脑中同时生出这样的念头。 方才进入不思归时,分明还没有这少女的身影…… 姬瑶气息内敛,令人无法窥得她境界如何,宋复月看着被她握在手中的大夏龙雀,神情有些狰狞:“杀了她!” 众多随国修士随即齐齐向姬瑶扑来。 见此,一旁的谢寒衣摇了摇头,何必自取其辱。 他不用看,已经能猜到结局。 谢寒衣拿起腰间不断闪烁的传讯令符,不过半日,叶望秋已经给他传了数条求救讯息,但看令符灵光未散,他的小命应该还算安全。 虽然人傻了点儿,但毕竟是自己师弟,没有放着不管的道理,他将灵力注入令符,循迹前去。 片刻后,看着挤在光圈内的三人一驴,谢寒衣不由陷入了沉默,这是在干什么? 叶望秋见了他,脸上不由露出喜色,放下金鸡独立的腿走出光圈:“师兄,你去哪儿了?我刚才被人追杀得好惨,若不是这位陈兄的长辈在此留下一道护持禁制,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谢寒衣低头,从地面残留的灵力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是她…… 他看了一眼陈云起,对叶望秋道:“是谁动的手?” 叶望秋动了动僵硬的手脚,看向宋复月一行:“正是那位随国公子,他好像打着主意,想把来不思归的修士都清洗了。” 谢寒衣神情未变,他看向宋复月一行,若有所思地摩挲一下腰间令符。 猩红雾气遮蔽了天幕,也阻碍了众人视线,若隐若现间,只见有许多修士飞升而起,一齐攻向姬瑶,其中不仅随国供奉,还有一众上虞修士。 不管是上虞还是随国,都不会甘心令大夏龙雀落入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少女手中。 姬瑶踏在高空,素衣为劲风扬起,面对自四面而来的攻势,她仍留在原地,不避不闪。 所有灵力在靠近她身周三丈之时忽然停滞了,时间像是倏而静止在这一刻,帷帽薄纱下,姬瑶自大夏龙雀上收回目光,徐徐抬眸。 一瞬间,所有攻向她的灵力都倒飞而回。 多数修士未能接住迅猛回返的灵力,呕着血跌落,而少数修士虽及时躲过,却未能避过姬瑶弹指挥出的风浪。 煞气在风浪中形成一道又一道旋涡,随时都会将人吞没。 怎么可能?! 众多六境七境修士心中满是不可置信,她到底是何修为,怎么会有如此实力?! 魔族天赋觉醒,如今姬瑶体内本源已无溃散之虞,加之此时是深夜之下,又有无尽煞气遮掩,她所能动用的力量也就更甚之前。 这些最高不过七境的修士,本就没有资格做她的对手。 姬瑶将掌心向下一压,被煞气挟裹着卷在空中的数名修士便全无反抗余地地自高处坠下,先后砸在地面。 见到这一幕,谢寒衣心道,看别人挨揍,果真比自己挨揍有意思多了。 闻人昭算是在场难得没有贸然出手的人,所以他只是退了数丈,微屈下膝,形容不算狼狈。 她到底是谁? 闻人昭盯着姬瑶,神色沉凝。 上虞众修士爬起身后,也不敢再擅作主张,回到他身旁,犹豫道:“君侯……” 他们现在该怎么办? 闻人昭抬手,示意众人暂时不必动作。 眼下情况不明,不可妄动。 方才一时不妨,被煞气挟裹着卷起,最后脸着地的宋复月被护卫扶着站起身。他整张脸阴沉得几乎能滴水,身为随国国君最看重的儿子,他何曾这样丢过脸面。 但见识过姬瑶实力,他也不敢再妄言什么,几名伤势不一的随国供奉回到他身边,警惕地看向姬瑶。 姬瑶足尖落在地面,裙袂扬起一角,又缓缓垂落,煞气温驯地环绕在她身边,再无之前狂躁之态。 姬瑶指尖落在刀刃上镶嵌的那枚血红晶石上,大夏龙雀颤抖着,却无法从她手中挣脱。 大约是古时冶铸之法佚失,人族当日见大夏龙雀有损,最后选择以玄煞石嵌入刀刃,将其填补。 但玄煞石是魔族收集煞气所用,兵刃之上嵌入,除了令其更为凶煞,再无他用。 大夏龙雀刀刃上,本不该有这枚玄煞石。 姬瑶手中用力,晶石便落在了她手中。 她抬起掌心,不思归中无穷无尽的煞气似乎都受到了牵引,尽数涌入晶石之内,令其越显妖冶。 当猩红煞气尽数被收入玄煞石后,沉沉夜幕终于显出真容,月辉清冷,落在少女身上,为她衣裙蒙上一层银白流光,恍如谪仙。 姬瑶将玄煞石收起,于她而言,这枚玄煞石比之大夏龙雀更有意义,毕竟,她不用刀。 姬瑶缓缓上前一步,身形瞬息现在数丈之外,在这个方向上的修士不约而同地后退数步,像是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或许对他们来说,姬瑶比之洪水猛兽还要可怕得多。 姬瑶停在谢寒衣面前,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将手中凶性大减的大夏龙雀扔给了陈云起。 看见这一幕,众多修士脸色俱是一变。 方才被叶望秋和玉琢挤在最中,根本没有几人注意到陈云起,而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他身上。 看清陈云起的脸,景弈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难看,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偏僻乡里的砍柴少年,为什么会出现在不思归?! 陈云起有些茫然地看向姬瑶,显然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将这把凶刀交给自己。 姬瑶不用刀,取下玄煞石后,大夏龙雀于她,已经没有什么用处。 在场一众让她看得不算顺眼的人族中,陈云起算是顺眼的那个,看在他将她一路背入不思归,将这把刀给他,总胜过给旁人。 “你不是缺一把刀么。”姬瑶平静开口,声音缥缈,让人难以捉摸其中情绪。 陈云起想起,自己的确在她面前说过这话,他那把砍柴刀,在壮着胆子向梁叟寻仇时已经碎了。 “我用的……是砍柴刀……” 姬瑶不甚在意道:“那便用它砍柴。” 闻言,陈云起手中的大夏龙雀像是不满一般发出阵阵嗡鸣,又在姬瑶投来目光时骤然安静下来。 这年头,连刀也欺软怕硬啊,叶望秋摸着下巴想道。 “大夏龙雀这样的至宝,如何能这般随意对待?!”有修士听了这番对话,不满开口。 “你不满?”姬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青年修士眼中闪过惧色,随即又觉在一个少女面前露出畏怯之态很是丢脸,梗着脖子道:“是又如何?!” 大约是姬瑶方才虽将所有人逼退,却并未有修士因此身亡,被宋复月称为厉翁的随国修士五指成爪,从她身后暗袭而来。 他并不知道,姬瑶不杀他们,不是因为杀不了,只是无意引来天道注目。 姬瑶抬起手,他的身形猛然停滞在半空,随后像失了所有力量一般跌了下来。 她回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老者:“你想杀我?” 老者趴伏在地,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和面前少女的实力存在近乎天堑的差距,当生死无法自控时,一向高高在上的七境修士眼底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恐惧。 姬瑶垂眸看着他,若不想引来天道,她便不能杀他。 但不能杀,她却可以废了他。 姬瑶抬起手,随着她五指缓缓收紧,老者只觉黄庭紫府两处传来难以言喻的痛苦,他惊恐地瞪大眼,口中道:“不——” 还有人不死心,细如毫毛的毒针自空中无声无息洒落,谢寒衣见此,不由皱了皱眉。不等他动手,姬瑶指尖一拂,毒针在煞气中化作虚无,动手的修士倒飞了出去,身体撞倒数棵高树才终于停了下来。 也是在这一刻,两声闷响相继响起,随国老者的神情骤然委顿下来,身上气息一重重跌落。不过几息之间,他的修为已经被姬瑶尽数废去,眼见这一幕,在场修士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那可是七境修士! “厉翁!”宋复月终于失了平日风度,惊惶开口,这名七境修士乃是他此行真正的倚仗。 到这时,谢寒衣终于明白他此前在姬瑶身上感受到的违和感从何而来——她身上,少了寻常人该有的七情。 即便她拥有了一副人族的躯壳,终究也不是人族。 连七境修士都能轻易废去修为,在场修士清楚,姬瑶实力绝非他们可以抗衡,再无一人敢对姬瑶出手。 “尊驾既然无意收服大夏龙雀,不如将它交给上虞?”在一片安静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氛围中,景弈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向姬瑶拱手一拜,目光掠过陈云起道,语气微微发冷:“此子不过卑贱庶民,以伐木为生,如今才刚入引气,大夏龙雀交给他,分明是明珠暗投——” 陈云起不过是个卑贱的乡野庶民,有什么资格拥有大夏龙雀?大夏龙雀的主人应该是他,他才是被国师选中,能够收服大夏龙雀的人! “那又如何?”听了这番话,姬瑶反问。 陈云起是庶民又如何,才入引气又如何,配不上大夏龙雀又如何? 景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明白姬瑶为何要对陈云起这个一无所有的破落户另眼相看,他明明只是个低贱庶民,甚至前不久,还跪在自己面前,求他和父亲施恩救命。 他大概不会知道,若是那日在杏花里外,他肯低头看一看,或许今日大夏龙雀的机缘,便当真归属于他。 诸明窥见的,是姬瑶出现后,属于陈云起的天命,他令景弈蛰伏杏花里数年,要替代的,正是陈云起。 但景弈终究还是不能取代陈云起。 他永远都不会是陈云起。 在景弈开口之后,宋复月便也有些沉不住气,他急急道:“阁下若愿将大夏龙雀交给我随国,随国上下必谨记阁下大恩……” 可惜姬瑶无意听他将话说完,淡淡道:“你也不同意?” 宋复月话音一顿,他当然不想看着大夏龙雀落到陈云起手中。到了此时,他如何认不出,陈云起便是在杏花里被他抢了机缘的少年。 他本该是个将死之人,为何还会得到这样大的机缘?! 宋复月不甘心! 只是不等他再说什么,姬瑶指尖向下,青年只觉万钧压力当空落下,他额上暴出青筋,努力与这股力量相抗,但最终双膝还是不受控制地跌了下去。 宋复月重重跪在地上,头颅伏下,不能动弹半分。他整张脸涨得通红,身旁随国供奉想出手将人扶起,但用尽力气也无法解除姬瑶施加于他身上的威压。 “还有谁不满。”姬瑶不疾不徐地问道,周遭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再说半个字。 这世上许多时候,实力便决定了一切。 闻人昭的目光落在谢寒衣上,片刻后,忽然开口:“此事,不知蓬莱如何看?” 他说着,向谢寒衣拱手一礼。 他认出了谢寒衣。 这少年是谁,为何能令上虞武宁君如此礼待?闻人昭的举动引起了众多修士议论纷纷。 “蓬莱……他是蓬莱道子谢寒衣!”不过片刻,在场便有人唤出了谢寒衣的身份,蓬莱遣道子拦截妖族之事并非什么秘密。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了谢寒衣,不知蓬莱对于此事是什么态度。 见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谢寒衣有些无奈,他向姬瑶一礼,口中只道:“大夏龙雀归属,但凭姑娘高兴。” 问他干什么,他又打不过她。 听到这个答案,景弈心中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燃烧,他还想说什么,却被闻人昭按住了肩。 在沉重压力下,景弈咬紧牙关,再说不出半个字。 景弈能收服大夏龙雀,对他来说自是最好的结局,但被这乡野少年所得,也并非不能接受。毕竟,陈云起也是上虞子民,如此一来,大夏龙雀,终究还是归属于上虞,他也算完成了上虞国君交代之事。 “既然道子有此言,我等自当遵从。”闻人昭借谢寒衣的话为自己搭下了台阶,他躬身向姬瑶一礼,态度十足恭谨。 第二十七章 眼见闻人昭向姬瑶低头, 在场其他修士便知,大 原本最有希望争夺大夏随国和上虞。如今随国七境修士已然被废,宋复月被姬瑶压制得连头也抬不起来,而上也明言放弃, 即憾, 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这天下, 看了随国供奉, 众人对于姬瑶不免更加忌惮,这可是七境洞虚,足以坐镇一国的大能,竟为, 那这少女该是何等境界? 想到这里,一众修士噤若寒蝉, 甚至不敢直视姬瑶一眼。 便是此时, 大夏龙雀在陈云起手中发出不满嗡鸣,它曾是魔族龙雀所用兵刃, 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奉一个刚入引气的人族小辈为主。 它的主人, 该是生而强大的魔族! 可惜姬瑶并不在意它愿不愿意, 指尖一拂,陈云起腕上便现出一条血线, 鲜血滴落在刀刃上,随着她灵力牵引,在刀刃上缓缓形成咒文。 魔族兵刃,需以血祭。 玄色刀刃像是被鲜血唤醒,涌动着赤红流光,原本嵌有玄煞石的小孔中汇聚血色,转瞬又尽数消散, 几乎让人以为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大夏龙雀挣扎着不肯臣服,刀光明灭不定,但随着姬瑶指尖抚过,血光一寸寸褪去,最后发出一声幽远长鸣,大夏龙雀在陈云起手中安静下来。 刀身上煞气褪尽,大夏龙雀光华黯淡,它看起来像是一把凡俗中没有什么殊异之处的普通长刀。 但陈云起能感知到,自己和这把刀之间多出了些微妙联系,只需他心念一动,便可驱使。 这样的念头升起,大夏龙雀在他手中颤了颤,随即再无响动,陈云起不由陷入沉默。 大夏龙雀凶戾傲慢,就算在姬瑶压制下强行认他为主,也不可能任其驱使。想要彻底掌控大夏龙雀,他或许还需要花上很长一段时日。 即便如此,各色或羡或妒的目光还是先后落在了陈云起身上,这可是大夏龙雀! 这少年其貌不扬,境界也不过刚入引气,看他一身粗褐布衣,也不像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历,为何就被他得了这份机缘? 众人实在好奇,姬瑶为何会对陈云起另眼相看。 此时最不能接受这件事的,莫过于景弈。 他看着陈云起手中长刀,目眦欲裂,大夏龙雀本该是他的! 景弈的牙关几乎要咬出血来,心脏已经被妒火彻底吞噬。他放弃淮都的一切,在杏花里这样的偏僻乡里呆了整整七年,如今因为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少女,都成了一场空?! 为什么?凭什么! 景弈想质问姬瑶,但即便他如何用力,在闻人昭无形威压下,喉中也不可能发出任何声音。 闻人昭不会让他有机会开罪眼前不知境界的少女。 其实见大夏龙雀奉陈云起为主,他心底也不免掠过一丝遗憾,景弈是他血脉,大夏龙雀若能为其所得,于他自是最好。不过落在这乡野少年手中,他出身卑贱,易于掌控,也不是最差的结果。 毕竟已经认主,有大夏龙雀相护,想杀陈云起也非易事。 转念将事情想清,闻人昭看向姬瑶,抬手再拜,执晚辈礼道:“姑娘助我上虞夺得此刀,上虞感激不尽,若有余暇,不妨前去淮都,与君上一叙。” 眼前少女修为莫测,只能交好,不可令其生恶。若她愿前去淮都,上虞或许…… 姬瑶没有回答,甚至未曾看他一眼。 淮都她自然会去,因为陈稚要去淮都,不过不是现在。 闻人昭已经许多年没有尝过被人视若无睹的滋味,这天下有多少人敢无视上虞武宁君的示好?偏偏姬瑶就是一个。 对于她这般态度,闻人昭全无异色,姿态始终放得很低。能有如今地位,闻人昭在喜怒不形于色这一点上做得一向不错。 见到这一幕,玉琢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 当日在她和陈云起面前,闻人昭是高高在上的武宁君,如今在这不知名姓的少女面前,他却能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 原来山下的世界是这样的啊。 玉琢笑出了声,在四下寂静之时,她的笑声不免有些突兀。闻人昭看了过来, 眼底微沉。 陈云起上前一步,挡在了玉琢面前。 几息后,闻人昭终于收回了目光,浑身紧绷的陈云起这才放松下来。 “谢谢。”玉琢在他身后轻声道。 “你也帮过我。”陈云起回道。 在吴青阳性命垂危之时,肯向陈云起伸出援手的,只有玉琢。即便她能力有限,无法改变什么,陈云起也始终感激她。 陈云起抬头,姬瑶的身影已经在数丈之外,不曾向他交代什么。 陈云起怔怔望着她的背影,忽有怅然若失。 她要走了么? 姬瑶要做陈稚,但她终究不会是他的吱吱。 陈云起抿了抿唇,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他俯身向姬瑶拜下,无论如何,她当真帮了他许多。 谢寒衣也遥遥向少女一礼:“姑娘,有缘再会。” 这话换来姬瑶有些奇怪的一眼。 他差点死在她手里,竟然还想同她再会? 真是奇怪。 谢寒衣不知她心中所想,天边夜色逐渐稀薄,少女素衣飘然,消失在山间渺茫晨雾中。 叶望秋凑到他身旁:“师兄,你和她认识?” 谢寒衣想了想,回道:“应该算是。” 他们已经见过两面,应该称得上认识了。 应该?叶望秋听得茫然:“那你知道她是谁吗?” 谢寒衣没答上来,他好像是不知道…… 叶望秋见此,又问:“那她叫什么?” 谢寒衣后知后觉,自己似乎连名字也忘了问。 “你的问题太多了。”他微笑着封住叶望秋的嘴。 下次再见,希望他能知道她的名姓。 大夏龙雀的归属已经确定,在姬瑶离开后,在场修士也不打算多留,不思归的先天道韵已经随煞气一起散尽,他们也没有任何理由再留在这里。 姬瑶的威压散去,随国供奉终于将五体投地的宋复月扶了起来。他脸上沾了泥,神情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再不复之前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淡然。 “公子,现下当如何?”玄衣护卫低声问道。 宋复月阴鸷地望了上虞众人一眼,恨声道:“先离开此地再做打算。” 随国供奉将他护在当中,正欲撤离,谢寒衣却抬步拦在了他们去路上。 “诸位留步。”他徐徐开口,笑意不达眼底。 谢寒衣的目光落在宋复月身上:“阁下伤我师弟之事,总需有个交代。” 伤叶望秋的是玄衣护卫,下令的却是宋复月。 蓬莱弟子从不仗势欺人,但也没有任人欺侮的道理。 宋复月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他着实没有想到,看起来无甚出奇的叶望秋,竟然是蓬莱弟子。 “先前误伤蓬莱弟子,是我之过,还请谢道友见谅。”宋复月黑着脸向谢寒衣赔礼,此番随国损失惨重,实在不必再节外生枝。 “若是我不见谅,又如何?”谢寒衣神情温和如初,说出的话却丝毫不客气。 本就压抑了满腔怒火的宋复月终于撕下了那张谦和的假面:“谢道友是在挑衅我随国么?!” 虽然随国七境供奉已被姬瑶废去修为,但宋复月麾下仍有五名六境供奉,而谢寒衣不过五境。 这位蓬莱道子,未免太托大了。 谢寒衣却并不畏惧,他含笑道:“请诸位指教——” 他既然来讨打,自己又何必客气,宋复月冷笑一声,示意随国供奉动手。他不能杀这位蓬莱道子,但命人教训他一顿却无妨。是他请战在先,便是输了,蓬莱也没有资格向随国讨要说法。 白发老妪站在闻人昭身旁,声音嘶哑:“君侯不打算插手?” 闻人昭负手而立:“且先看看,这位蓬莱道子究竟有如何实力。” 以五境修为逼退六境大妖,究竟是被夸大的传闻,还是确有其事。 谢寒衣游刃有余地躲过自不同方向袭来的随国供奉,他虽不是姬瑶对手,却并不惧宋复月一行。 他如今境界尚是五境圆满,但只要谢寒衣愿意,随时都可突破六境。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他师尊命他压制修为,入世悟道。 心境有缺,道法便难得圆满,六境与六境之间,其实也有天壤之别。 谢寒衣手中结印,风沙乍起,空中飞袭而来的随国供奉被一股巨力掀翻。 山林中的争斗已经与姬瑶无关,她走上山巅时已至破晓,晨光如刀刃,撕破蒙昧夜色,在她裙袂染上灿金。 姬瑶缓缓揭下帷帽,苍白脸庞完全暴露在日光之下。 她伸出手,接住了一缕晨光,这一次,她没有再被灼伤,身体也未出现消散的迹象。 心跳声响起,姬瑶在这副躯壳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人族的身体,原来这么重? 她试探着抬步,身形却有些不稳,险些当场摔了下去。好在指尖及时亮起灵力,她足尖离地,浮在了空中。 姬瑶心中确认,她也没必要学什么走路。 眼底银光交织,形成繁复封印,姬瑶将体内自黄庭紫府所生的力量尽数隐匿,这一刻,因仙骨破碎而产生的剧痛终于也平息大半。 要做人族…… 姬瑶体内另一股力量流转,她身周蒙上淡淡灵光,气息随即与引气境的修士无异,任谁前来也无法察觉异常。 如今,她是陈稚。 姬瑶收回手,现在,她该去捞人了。 第二十八章 , 水色澄明,三两银鱼游动,往来翕忽。 一枚青绿落叶飘下,姚静, 可怖的暗红纹路潜伏, 像是随时都会爆裂开来。 , 此时却已跌落至三境, 气息衰弱。 与中年男人一战,本就将他灵力耗尽,之后尚且来不及完全恢复,不延, 他无暇再调息,。 最后, 姚静深虽成功将煞气限制在不思归内, 但代价却是煞气入体,修为自五境跌下三境。 口中喷出乌黑血液, 姚静深睁开眼, 神情苦涩。 煞气已入肺腑, 如今当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但修为倒退并非最严重的后果,随着煞气入体愈深, 还会影响修士神智。这也意味着,或许无需多久,姚静深便会彻底失去神智,成为一具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 如果不是执意要将大夏龙雀产生的煞气压制在不思归内,姚静深原不至如此,但他并不后悔。若煞气冲破不思归,不知多少凡人会被无辜殃及, 他若坐视不理,便是违了自己的道。 他修行,本就是为济世。 即便只剩三境修为,自己丧失神智之后,也非常人能对付,为免伤及无辜,他必须在失去神智前了结自己。 深吸一口气,姚静深终于下定决心,将灵力尽数灌注于掌心。 少女自山间行来,看着他动作,一言未发。 姚静深对上她的目光,对准自己眉心的一掌顿时有些落不下去。 她目光漠然,难以从其中窥得分毫情绪,不知为何,让姚静深想起了被高高供奉起的神像。 见他不动,姬瑶开口道:“你不打算死了?” 姚静深未曾因为她这句话生气,换了心胸狭窄之人,大约就会觉得这句话是在嘲讽挑衅。 他只是苦笑着道:“若是可以选择,谁又想死。” 求生是天下所有生灵的本能,若非别无选择,他又何必自戕。 姬瑶不知他心中苦涩,听姚静深如此说,脸上也未曾现出什么情绪,她想起一件事,因此开口道:“既然你不想死,便与我做一桩交易吧。” 她抬起手,姚静深体内煞气像是受到牵引一般,竟然有了剥离的迹象。猩红之色落入姬瑶掌心,转瞬便消失于无形,姚静深心中升起的恶念杀意也因此平复些许,神智再归清明。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姬瑶,这怎么可能,已经侵入肺腑的煞气,为何也能被剥离?! 但他的感知不会出错,自己体内的煞气的确有所减少。 姚静深觉察不出姬瑶身上的异处,她看上去分明只是个刚入引气的少女,但若真是刚入引气的寻常修士,又怎么可能有剥离煞气之能? 即便是七境甚至八境大能,恐怕也不能轻易做到。 人族修士畏煞气尤甚,但对于魔族,煞气却是修行根基,任其操控,再温驯不过。 “不知我能为姑娘做什么?”姚静深冷静开口,不曾因为看见一线生机便失了平常心。 他如今身负重伤,境界更跌落至三境,有何能助她的地方? “日后,你便是我师父。”姬瑶缓缓又道。 听她这样说,姚静深忍不住劝说道:“我如今修为倒退,不过只有三境,今后恐也难有寸进,姑娘还是另觅明师为好。” 虽不知她为何能剥离他体内煞气,但她身上无一丝妖气,应属人族,姚静深很难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的姬瑶生出多少戒备。所以他也是真心实意地为姬瑶打算,希望她不要误了自己。 自己的问题还未解决,竟还有闲心管别人,人族真是奇怪。 姬瑶看他一眼:“我需要一个师父。” 至于这师父是谁,并不重要。 姚静深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 但她为何要这么做? 姬瑶没有解释,只是道:“往后人前,你只需记得,我自幼随你修行,长居于此。” “只是如此?”姚静深忍不住又问,无论怎么看,这要求也太过简单,至少换不来一条命。 “是。”姬瑶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够多了,她偏了偏头,“这交易,你做是不做。” 此事无论如何想,至少现在,对自己毫无坏处,姚静深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一个无关紧要的谎言便能换来一条命,这实在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若只是如此,我自当为姑娘办到。” 交易达成,姬瑶伸手,姚静深体内煞气便在片刻间尽数为她吞噬,她徐徐开口道:“我叫陈稚。” 隐在皮肤下血色纹路徐徐褪去,死里逃生,即便是姚静深,此时心绪也不由有片刻翻腾。 回过神,他向姬瑶一礼:“多谢姑娘,我记住了。” “日后姑娘若有用到我的地方,只要不违法理道义,静深定尽力相助。” 虽然眼前少女绝不止引气境的修为,未必会有需要他的地方,姚静深还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对此,姬瑶未作反应,她落在溪边山石上,日光自林木枝叶间漏下,在水面留下粼粼碎金,玄煞石中所纳煞气不断涌入体内。 虽然只将体内血脉图腾点亮第一重,但仅以此,姬瑶也胜过人族三境修士许多。神魔生来强大,并非只是一句传闻。 想令吞噬天赋突破第二重,还需再点亮十四颗血脉星辰,需吸收大量煞气——比起灵气,煞气对魔族修行而言快上太多,所以姬瑶才会用玄煞石收起不思归残余煞气。 在人族之地,并非处处都能有煞气存在。 魔族不曾流传有什么修行功法,只需简单粗暴地吸纳煞气就可变强,境界突破的速度更甚神族。 但同样修行过多年神族功法的姬瑶此时却能清楚感知到,魔族突破境界所消耗的煞气,远多于神族突破同样境界所需灵气。 她若想尽快恢复与从前相等的实力,所需煞气乃是巨量,何况想有戮神之力,只是恢复从前修为,尚也不足。 但她既然能违逆天命活下来,又如何不能有戮神之力。 姬瑶在水面的倒影中,看见自己眼中幽沉之色。 魔族血脉觉醒后,她体内隐藏的经脉穴窍也尽数复苏。与神族相比,魔族体内不仅没有黄庭紫府,经脉穴窍也与其大相径庭,这就意味着,姬瑶无法再修行从前她阅过的任何功法典籍。 真的不能么?她陷入沉思。 一旁,姚静深调息片刻,体内有爆裂之势的经脉终于平复下来,只是已经有了裂痕的本命法器却无法轻易修复,今后修为能否恢复更是未知数。 但能活下来,已是幸事。 千里江山图也在压制煞气的过程中破损严重,被姚静深小心收起,只希望未来能寻得良匠将其修复,这毕竟是钦天宗的至宝。 想到钦天宗如今境况,他不免神色微黯,既侥幸活了下来,自己便应尽快赶去淮都。就算只剩三境修为,他也当尽力庇护幸存弟子。 起身走到姬瑶身旁,姚静深见她望着水面发呆,忍不住问道:“姑娘在等什么?” 姬瑶没有回答,在姚静深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时,她却忽然开了口:“等人。” 等人?姚静深听得茫然,难道她与人约好了在此相会? 这念头刚升起,溪水上游正好有一青衣少年顺着流水被冲了下来,他双目紧闭,脸色被水泡得发白。 姬瑶指尖一勾,水中少年便被破水而出,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姿态和被捞起的鱼没有太大分别。 这便是她要等的人?姚静深陷入了沉默,看这情形,只怕很难提前约好…… 这顺水而来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当日曾前去杏花里的陈肆。 姬瑶要捞的人,也正是他。 没有陈肆,陈稚如何名正言顺地前去淮都,为淮都陈氏认可。 虽然陈肆注定死不了,但等他脱困养伤再去杏花里,需耗费数日,在姬瑶看来实在太过麻烦,不如一步到位。 相比在杏花里时的矜贵姿态,刚从水中被捞出来的陈肆双目紧闭,身上法衣多处破损,大量血迹就算泡在水中也未褪色。 见少年如此惨状,姚静深没有犹豫,几许灵光闪过,摔在地面的陈肆吐出几口灌进肚里的水,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抹了一把脸上残留水迹,恢复了些许意识。 他还没死…… 陈肆强撑着想爬起身来,一抬头,正好对上姬瑶目光,他喃喃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是出现幻觉了么? 第二十九章 自从进入不思归后, 底。 原本有四旁,按照从前经验,足以护持他安全进出不思归。 但谁能想到,此番不思归开启, 涉及了都陈氏自是不知此事, 陈氏虽是淮都大族, 但以其地位, 也还不 如果连陈氏也知道了这件事,前来不思归争多上多少。 虽然在秘境开启前,陈肆在不思归外围见到数名六境修士时便隐隐察觉出几分不对,但他已经到了这里, 又岂有放弃的道理。 不思归界门开启,陈肆与跟随在自己身边的老者才入秘境, 便被卷入了两方势力的争斗。 事关大夏龙雀的归属, 这两方有意争夺凶刀的势力相遇后不必多说,当即便动起手来, 陈肆便是其中被无辜殃及的池鱼。 混战之中, 随他前来的陈氏老者因此负伤, 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带着他成功脱身。 究竟是什么灵物值得这么多修士大打出手?陈肆心中不安更甚,他意识到自己或许该及时离开秘境, 但已经晚了。 大夏龙雀欲冲破封印,不思归中煞气因此暴涨,在这样的情况下,陈肆带入秘境中驾车的龙驹也因吸入过量煞气躁动起来。因未能及时察觉到这一点,龙驹失了控制,带着陈肆和老者冲入山林之中。 不思归灵气浓郁,又有先天道韵溢散, 因此此处开启灵智的妖兽从来不在少数。在煞气蔓延之时,这些妖兽也受到影响,变得更加暴躁易怒,车驾一路横冲直撞,引来数头双目血红的妖兽袭击,其中甚至有头实力已达四境的熊罴。 老者本已在方才的混战中负伤,此时面对境界修为不在自己之下的发狂妖兽,显然不可能占据上风。他原是陈氏奴仆,因有修行资质受到陈氏培养,突破三境后被免去奴仆之身,聘为陈氏门客,对陈氏忠心耿耿,而陈肆也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 因此在凶险之际,老者将陈肆从车驾上扔下,以灵力吸引众多妖兽,将其引离。 但这并不意味着陈肆彻底安全了,他于山林中奔逃,气息引来几头低阶妖兽,就算是低阶妖兽,也并非不过二境修为的陈肆能轻易对付。 他被妖兽围困着逼上断崖,也是此时,他感知到纳戒中老者命牌破碎。 陈肆的心沉了下去,心知老者无法再回来救自己,他只能舍命一搏,在灵力耗尽的情况自断崖跳下。 好在他注定命不该绝,断崖下方正是溪流,他坠入溪中后意识全失,随溪水漂流而下,最后被姬瑶捞了上来。 此时想起已经遇难的陈氏老者,陈肆眼中不由微微一黯,他没想到不思归一行会出现这样大的变故,以致跟随自己前来的老者殒命于此。 此时猩红煞气已经散尽,他抬头看着再无先天道韵流淌的山林,喃喃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夏龙雀已然出世,又认下主人,因其而生的秘境自然也就不复存在。”姚静深温声答道。 他和陈肆不知,其实令大夏龙雀被迫认主的人,如今正在他们面前。 听了姚静深的话,陈肆脸上难掩惊异,大夏龙雀出世了?! 不知想到什么,他神色一变再变,片刻后才向姚静深俯身一礼:“方才多谢前辈相救。” 姚静深只是道:“方才将你捞上来的,是阿稚。” 陈肆终于想起了姬瑶,他看着山石上的少女,眉头紧皱:“你怎么会在这里?” 感受到姬瑶体内灵力波动,陈肆心中疑惑更深,前日杏花里中相见,她尚还是身无修为的凡人,如今却已有了引气境。 他们果然认识,听到陈肆这句话,姚静深在心中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不过对于陈肆的问题,姬瑶却没有答话的意思,陈肆不免再次感受到当日在杏花里初见她时的憋屈。 这些年照顾她的仆婢难道没有教过她如何同人说话么? “陈稚,怎么说你也该唤我一声兄长,没人教过你同兄长说话的礼数么?”陈肆皱着眉头教训道,在他看来,姬瑶言行举止实在没有一点符合淮都陈氏的身份。 从见面开始,陈肆便已经心存偏见。 对于这番斥问,姬瑶只回了两个字:“没有。” 陈肆险些被这两个字气得头顶冒烟,他额上青筋迸出,几乎怀疑她是不是在故意和自己作对。 见此,还是姚静深开口打了圆场:“阿稚是我弟子,此番是随我前来。” 他没有忘记自己和姬瑶刚刚谈好的那桩交易,不过也没有直接告知陈肆自己真正的身份,只说自己是附近山中修行的散修,名姚十一。 钦天宗姚静深,在宗内行十一。 他如今修为跌落三境,想要他死的人不会轻易罢休,姚静深必须小心行事。 陈肆也放弃了同姬瑶交流,还是她这个师父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不过她既然有师父,上次在杏花里时,为何还是个凡人?但想想,陈稚如今年纪也不过十四,资质差些,这个年纪才入引气也不是少见的事。 “淮都陈氏,陈肆,见过前辈。” 姚静深有些意外,他们竟是淮都陈氏的子弟? 攀谈中,姚静深也从陈肆口中顺利了解了陈稚身世由来,也明白了为什么二人虽是堂兄妹,却表现得浑然不熟。 不过即便陈肆以言语遮掩,道家主不久前才发现女儿踪迹,所以派他前来将人带回,姚静深又如何不知内情。 他前些时日也曾听说,当年被流放离开淮都的越氏子弟中,有人顺利突破五境,以军功封爵,越氏一族将要重回淮都,也怪不得陈氏家主会想起将这遗落在外的女儿接回。 不过他也没有拆穿陈肆,一个身在偏僻乡里修行的散修,不该对淮都情形太过了解。 简单说过话,姚静深以灵力助陈肆缓解了身上大部分伤势,他调息半个时辰,身上法衣也被烘干,脸色终于好看许多。 身体恢复后,陈肆将大夏龙雀之事传讯陈氏,灵力凝成的纸鹤飞入云雾之中,很快没了踪迹。 他望向山崖,想起独自引开妖兽的老者,心中沉重。 山林之中妖兽横行,以他如今修为,实在没有为他寻回骨骸安葬的余力。 陈肆没有多说什么,他跪下身,向着老者消失的方向重重叩首三次,再起身时,已经将所有情绪收敛。 不思归中先天道韵已经散尽,加上此处多妖兽来往,陈肆自然无意在此久留。姬瑶要随他一起前往淮都,不过他不知姚静深如何打算。 在陈肆看来,姚静深虽然也不过三境,但若能同行,一路总能护持两人几分,是以主动相邀,请他前往陈氏做客。 他将话说得很漂亮,只道陈氏理应报答他对姬瑶的教导之恩。 不过姚静深对姬瑶又何来教导之恩?但他本也要前往淮都,见姬瑶不反对,便顺水推舟地应了下来。 在姚静深答应后,陈肆无意再耽误时间,当即便要动身下山。 坐在山石上的姬瑶伸手示意他将自己背起。 陈肆愣了一瞬才明白她的意思,随即冷着脸拒绝。他出身大族,一向是被人侍奉的那个,何曾需要照顾别人。 “你不会走路吗?”陈肆沉着脸,带着几分不满道。 “不会。”姬瑶平静回答。 陈肆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到了这个年纪还不会走路,她又不曾身有残疾,分明是故意想折腾他。 他不知,姬瑶说的真是实话。 看着两人气氛僵持,姚静深干咳一声,为姬瑶找好了理由:“阿稚修行时出了些问题,如今行走不便。”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还是顺着这少女心意行事为好。 姚静深名义上是姬瑶师父,修真界一向尊师重道,而陈肆是兄长,照顾幼妹本是应当。 额上青筋猛跳两下,陈肆终于还是蹲下身,将少女背了起来。 姬瑶收回指尖灵力,他若不愿,变作匹马即可。她看了姚静深一眼,对上青年含笑的脸,像是并未察觉什么异常。 直到入夜时分,三人已经离开不思归境内。 山麓处,陈肆臭着脸放下姬瑶,燃起一堆篝火。他身上伤势还未完全愈合,又背着姬瑶走了一路,打算在此休整一夜。 虽然对姬瑶很是不满,但想到她如今不过引气,今日更是一整天未曾用过饭食,陈肆自纳戒中取出几枚灵果。 引气境的修士还未辟谷,还需以外物补充体力。 他很庆幸自己跌落溪流时没有丢了纳戒,否则现在还得去林中为她找吃的。 出身淮都陈氏,些许灵果,陈肆自不会缺,他又取出数枚不同的灵果与姚静深分。 对于修士而言,这些灵气充沛的果实有利无害。 见两人一口咬下灵果,指尖触到灵果表皮,正准备吸收灵气的姬瑶动作一顿。她犹豫一瞬,还是将青紫果实放入了口中。 她如今是陈稚,既然要学做人,便要学得像一点。 但……味道真奇怪。 甘苦汁液入口,姬瑶面无表情地将手中青紫灵果吃尽,又拿起一枚。虽然味道很不怎么样,但对她体内伤势终究有些微好处。 看着这一幕,陈肆欲言又止。竹炙实的果皮虽有轻微的解毒之效,但酸苦难言,寻常修士都不会选择将其入口,没想到她竟然全吃了? 眼见姬瑶将几枚竹炙实都吃下,陈肆自以为懂了,她原来喜欢这种味道。 于是他又取出了几枚。 第三十章 , 自樵县上方行过,上虞白鸟旗在风中翻卷,威严肃穆。 飞舟之内,闻人昭在水镜面前微微躬身, 而镜中之人, 正是骁。 “出现在不思归的神秘少女, 你当真不口, 语气中带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闻人昭微微垂着头,” “能轻易便把七境修士一身修为废去,至少也应迈入九境。”闻人骁自顾自道。 但天下间,何时又多了这么一位九境修士? 姬瑶与人族现存所有九境都无相似之处, 难道是他们中有人隐匿身份而为?但以九境修士的实力,要取大夏龙雀, 又何须隐藏什么? 何况, 那把大夏龙雀最后还是落在了上虞手中。 若不是为了大夏龙雀,又是为了什么? “随国不惜派出七境修士前来争夺, 或许大夏龙雀, 比寡人预想中, 更重要几分。”闻人骁的目光再度落在闻人昭身上。“那个令大夏龙雀认主的陈云起,又是何来历?” 闻人骁想过大夏龙雀的归属或不会如自己所愿, 却独独没有想到,最后会是一个出身乡野,毫无身份的庶民成了它的主人。 陈云起在杏花里这十余年间的经历已经为闻人昭查清,离开不思归后,他便第一时间便派人去探查此事。 “他于十四载前随父母迁于樵县杏花里落户,现年十六。十年前父母亡故,家中余一妹, 两年前,幼妹病逝,只余他一人。”闻人昭徐徐向水镜中的君王回道。 因时间有限,属下只来得及调取陈云起一家户籍,再走访杏花里确认,还未及追溯至他父母与淮都陈氏的关系。 “不过一乡野庶民,也能得大夏龙雀奉之为主,世间之事,果真奇妙。”闻人骁语气不明地感叹了一句。 闻人昭没有接话,这个时候,他最好什么也不要说。 闻人骁也不在意他的反应,转头看向身旁之人:“国师,此番,你是不是棋差一着?” “天命无常,本非人力轻易能改。”诸明含笑回道,“臣也不过世俗凡人罢了。” 闻人骁笑了一声:“好在最后,大夏龙雀还是我上虞之物。” “不知昭卿对此,可有不忿?” 有诸明谶言,对大夏龙雀出世知情者都以为,景弈会成为它的主人。 而他是闻人昭的儿子,哪怕他并不喜欢这个儿子。 “只要未曾外落他国之手,大夏龙雀奉谁为主有何区别。”闻人昭平静回道,好像他的儿子是否成为大夏龙雀的主人,并不重要。 闻人骁笑了一声,不知对这个答案算不算满意:“既是如此,待回到淮都,陈云起便暂住武宁君府,令他入千秋学宫进学。” 大夏龙雀的主人,有资格令上虞国君记住他的名字。 闻人昭明白他的意思,低头应是。 “随国胆敢派七境修士入我上虞,好在他被那不知名姓的大能废了,倒是省了寡人许多事。”说起宋复月一行,闻人骁的语气陡然冷了很多。 不过任宋复月如何谋划,此番不仅未能得偿所愿,反而损失惨重。先是一名七境被姬瑶废去全身修为,之后哪怕五名六境修士齐齐向谢寒衣出手,还是被他在重围中折断宋复月手脚,带着师弟全身而退。 “这位蓬莱道子,倒真是不负盛名。”闻人骁意味不明道。 诸明笑意不改:“蓬莱倾尽资源培养的天才,又怎会是寻常人物。” 是啊,那可是蓬莱,昆仑州第一仙门,自上古遗留下来的薪火之地。 闻人骁想起之前蓬莱传信,将派弟子前来淮都千秋学宫进修,不知来的会是谁。 他脑中思绪繁杂,面上却不曾显出,只对闻人昭道:“今日之后,不思归便圈为王族私产,旁人不可擅入。” 秘境中的先天道韵虽然完全溢散,但其中灵兽灵植却不会就此消失,这是一笔上虞国君也无法视之寻常的资源。 如今钦天宗已然败落,依附于闻人王族才能在淮都得一容身之处,闻人骁自是毫不客气地将不思归遗留的资源尽数收入自己囊中。 “臣,领命。”闻人昭躬身,向水镜中的君王遥遥一拜。 同一时间,淮都陈氏府内,接到陈肆传讯的陈家家主失手打碎了茶盏。 大夏龙雀…… 侍奉在旁的仆役立刻上前,迅速将一地碎瓷收拾干净。 陈家家主终于恢复了平常神色,他示意房中众人退下,这才自坐榻上起身。行至窗前,他负手而立,双目幽深不可直视。 大夏龙雀竟然出世了…… 武宁君之前匆匆离开都城,应该为的就是此事。 不知这把凶刀最后落在了谁手中?陈家家主将手按在窗边,神情冷峻。 这两年间,上虞着实发生了不少变故,当今这位君上野心勃勃,又深厌世族掣肘,陈氏不受其重用日久。加上如今族中青黄不接,后辈禀赋多是寻常,他淮都陈氏早已不复从前荣光。 而今越氏又将重回淮都,只希望他那个流着一半越氏血脉的女儿,能顺利修复陈氏与越氏的关系。 当年越氏落难,陈氏为不受其牵连选择袖手旁观,越氏心中定然有怨。 想到这里,陈家家主不免沉沉叹了一声,对于素未谋面的女儿是何模样性情全不关心。 他忽然又记起一件事,当日越氏还未没落时,曾为这个还未出世的女儿与萧氏定下婚约。萧氏十三子虽生来跛足,但以如今萧氏声势正盛,若能与其联姻,对陈氏自是有利无害。 越氏重回淮都,其与萧氏从前有旧,如此想来,这门亲事未必没有重提的可能…… 陈肆还未带着姬瑶回到淮都,陈家家主就已经打起了卖女儿的主意。 * 闻人昭一行乘飞舟自樵县上空离开时,陈肆正好背着姬瑶,与姚静深一道走入城中。 前往淮都本不必经过杏花里,既然姬瑶已经在身边,他自然没有必要再绕路前往,是以径直向樵县而来。 陈肆未曾想起陈云起,他已经完全忘了这个人。毕竟在他看来,陈云起不过仆婢之子,根本无关紧要,他只需要将姬瑶带回淮都便够了。 只是背着姬瑶走了两三日,陈肆已是满身怨气,但碍于自幼族中教导,占着个兄长的名头,实在做不出撂挑子不干的事儿。 所以他进了樵县第一件事,便是去买车驾。 樵县也属偏远之地,陈肆也不指望能在这里寻到什么灵驹妖兽,加之他着急早日回到淮都,只能退而求其次,寻了两匹还算不错的寻常良马。 买下车驾,陈肆牵着马艰难地挤出赶集的人潮,累得满头大汗。这还是他第一次吃到这样的苦头,陈肆出身大族,这等琐事只需吩咐一声便有下人安排妥当,何曾需要自己亲自动手。 所以还是要早日回到淮都! 回到暂时落脚的茶肆,只见屏风后姬瑶和姚静深正相对而坐,桌案上放着几只茶盏,姿态甚是清闲。 看到这一幕,陈肆目光中顿时带上几分不善。 他将缰绳交给茶肆迎客的仆役,大步走入其中,先拿起桌案上的茶盏一饮而尽,再将其重重拍了下来,准备好好说教一番这个刚认的妹妹。 在这番举动后,姬瑶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身上,陈肆正准备以兄长的身份说教,却察觉她身上气息,将要说出口的话立时便顿住了;“你你你……” 他指着姬瑶,瞪大了双眼,好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来。 姚静深看得失笑。 “你为什么二境了?!”陈肆终于把自己的舌头找了回来,大约是因为太惊讶,最后几个字破了音,隔着屏风也引来几道好奇的目光。 也不能怪他这样惊异,他不过买个车驾的功夫,原本才入引气的姬瑶,竟然已经突破了二境。 这怎么可能?!陈肆简直觉得匪夷所思,这太荒谬了吧!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还只是个身无灵力的凡人,如今不过月余,竟然已经成了二境修士。十四岁的二境修士不算少见,但在月余便接连突破两个大境界,放在哪里都是足以令人惊骇的水平。 要知道,陈肆七岁开黄庭,如今也不过是二境后期的修为。 “二境可辟谷,不是少了许多麻烦么。”姬瑶徐徐开口。 对姬瑶口味的误解,导致陈肆每日都会为她特意准备几枚竹炙实,他纳戒中就属这种果实最多。 陈肆大约不会想到,姬瑶有意将修为‘突破’至二境的理由这么简单粗暴。 最后,还是姚静深开口为姬瑶找好了理由:“阿稚修行的功法有些特殊,厚积薄发,所以之前多年迟迟不曾踏入引气。” 真的?陈肆狐疑地看向姚静深,他神情很是诚恳,浑然不像说了假话。 这话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陈肆不由信了,他打量姬瑶一番,倒是把之前想说教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喝完茶,陈肆将姬瑶背上车驾,无论如何,至少他之后不必再背着她行路了。 不过姚静深没有陪姬瑶坐进车舆,反而打算同陈肆一起坐在车辕上驾车。 “前辈入车舆坐吧,我一人驾车即可。”陈肆对于姚静深的态度还算颇为尊敬。 姚静深笑了笑:“你从前应当未曾驭使过车马吧?我正好可助你一二。” 他说得也有道理,陈肆点头谢过。 比起那位不可捉摸的姑娘,还是眼前少年好骗啊,看到完全没有怀疑自己话中真假的陈肆,姚静深忍不住在心中感叹了一句。 第三十一章 一列车队浩浩荡荡自远处而来, 数名身着锦衣的护,车驾四周饰以各色灵玉,甚是豪奢。和銮轻响,发出清脆铃声, 镌里。 车队末尾, 中, 随着百里氏的车队向飞仙郡行去。 至于三人, 原因倒也简单。 离开樵县后半月,在飞仙郡外二百里,陈肆临时,终于不堪重负。 车辕从当中彻底折断, 他当场向下滚去,好在姚静深及时捞了他一把, 陈肆才没有脸着地。 而就算是生了这般变故, 姬瑶也安稳坐在车舆中,身形没有半分晃动。 陈肆爬起身, 试图以灵力将车辕复原, 但他之前已经不止一次这么干过, 被灵力强行缝缝补补的车驾如今终于彻底散架。 试了几次,陈肆不得不接受现实, 这些凡物能承受的灵力终究是有限的。早知如此,之前路过郡城时,他便不该着急行路,而是寻驾合适的车辇,至少把这两匹凡马换了。 头回在外行走的陈肆不免暗暗后悔。 原本以为三人只能骑着两匹凡马上路,不想正好遇上要回飞仙郡的百里家车队。 飞仙郡百里氏以豪富出名,是郡中三大势力之一, 商队遍及九州,也怪不得寻常出行的车驾也如此奢侈。 百里显是百里氏旁支族人,如今虽然还未及冠,但颇受百里家家主倚重,已经开始单独负责百里氏与周围郡县的贸易。 此行百里家家主两个女儿出行访友,她无暇相陪,便令百里显随行左右。 见路中有人,百里显令护卫上前探问,陈肆没有见人便自报家门的爱好,只道行路时车驾损毁,这才停在路中。 他不曾表明身份,百里显便只把三人当做散修,得知他们要前往淮都,而飞仙郡正是前往淮都的必经之地,便主动开口邀三人同行。 比起凡马,自然是百里氏的车驾要快上许多,陈肆也没有拒绝,带着姬瑶和姚静深大方坐上了末尾为仆役护卫准备的车驾。 以他出身,当然不会为得了些许善意便诚惶诚恐。 为首最是豪奢的车驾中,百里秋看着背着姬瑶走过的陈肆,撇了撇嘴:“他倒是好心,连几个来历不明的散修也要笼络。” 她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年纪,稚嫩眉目中满是骄纵之色,满身金玉堆砌出来的娇贵,正是百里家家主的小女儿。 百里秋不喜欢百里显,她不明白自己阿娘近来为什么对这个血缘稀薄的旁支子侄越发看重,甚至见他的时候比见自己还多。 不过百里显做事一向滴水不漏,让百里秋想寻他的差错也没找到机会,只能时不时嘲讽几句出气。 “阿姐,你看,他还背着个人,她不会是瘸子吧?”她又口无遮拦道。 她身旁少女看上去比她大上两岁,容色如桃李,姐妹二人生得并不算相似,和百里秋的娇矜不同,百里萦气质清冷,眼底是目下无尘的高傲。 她淡淡开口,语气冷若霜雪:“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人,何须留心。” 百里秋听了,也不觉得她的话有错:“阿姐说得有理,看他们那身打扮,应该就是几个没什么出身,侥幸踏入了道途的散修。” 百里氏车队所用灵驹比起凡马自是快了不止一点,不过半个时辰,飞仙郡的城墙已然近在眼前。 车驾驶入城门,车舆中的姬瑶侧头向外看去,城池中建筑错落有致,其中无数行人来往,叫卖声不绝于耳,显出一片喧闹之景。 凡人聚居之处,的确比规矩森严的九霄要热闹太多。 姬瑶在不见天日的镇魔塔关了三百年,所见所闻只有虚无黑暗,此时便也不觉得这片热闹讨厌。 阳光洒落在她有些苍白的脸庞上,姬瑶阖上眼,神情像是生动些许,不复最初之时的木然僵滞。 车队很快便停在百里氏门前,府邸之宽,抬眼望去竟一时见不到尽头。即便是在淮都见惯繁华的陈肆,眼见这座极尽奢华精巧的仙邸,也不免觉出几分惊叹。 百里显御马上前,他着一身青衣,身上有股内敛的温和。翻身下马,他向车驾中的陈肆一礼:“道友,如今已在飞仙郡,不知几位接下来有何打算?” 陈肆也下了车驾,向他回以一礼,他们当然是要继续前往淮都。 “若几位不急于即刻启程,可在百里氏暂歇两日。”百里显听他这般说,脸上噙着有礼的笑意,话说得十分周到妥帖,“几日后正好是家主生辰,三位若不嫌弃,也可留下喝杯水酒。” “多谢,不过……” 陈肆正要谢绝,一直望着车驾外来往忙碌仆婢的姬瑶却突然开口:“好。” 这话叫百里显不由一愣,他方才不过是顺口客气一番,没想到姬瑶会干脆应了下来。 对上少女冷淡的目光,那双眼仿佛一口望不见底的深潭,百里显心中微寒。他很快反应过来,掩去眼中意外之色,示意护卫取来一份请柬。 听他如此吩咐,护卫显然有些不忿,今年家主的生辰宴不同寻常,一份请柬重金难换,怎么能随便给了几个境界低微的散修? 百里氏就算护卫,修为也多在三境之上。 但他毕竟只是护卫,没有资格置喙百里显的决定,只能取出了那份描金画银的精巧请柬。 对上姬瑶的目光,百里显含笑道:“三日后便是我家家主生辰宴,诸位愿意赏光,显不甚荣幸。” 既然他将话说了出来,便该有底气承担自己所言。这份请柬固然珍贵,但还没有贵重到让他出尔反尔。 她想干什么?陈肆不明白姬瑶为何要凑这个热闹,他只想尽快赶回淮都。 他正要拒绝,姚静深却已接过了请柬,这位姑娘做事,应当自有她的道理。 走下车驾的百里秋正好看到这一幕,不满更甚:“百里显,我阿娘的生辰宴,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去的么?!” 讨好几个境界低微的散修,他也不嫌丢人! 面对横眉倒竖的百里秋,百里显向她一礼,平静道:“家主生辰,来者便是客。” “舔着脸上门打秋风的乞丐也算客?”百里秋嘲讽道。 百里显微微变了脸色,他当然听得出百里秋话中究竟是在骂谁。当年百里显父母便是因家中穷困,设法讨好百里氏仆婢,这才有机会面见百里家家主,得了差事。 “秋儿,好了。”车驾上的百里萦开口,缓缓自其上走下。 百里显俯身向她见礼:“少主。” 百里萦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只对幼妹道:“何必自降身份,与几个下等人一般见识。” 百里秋向来最听她的话,也不再多说什么,向百里显冷哼一声,追上她的脚步,走入门中。 直到两人走远,百里显才直起身,向陈肆三人表达了歉意。他们也算是被他连累了。 陈肆的脸色实在不算好看,陈氏好歹是淮都大族,他什么时候被人这样羞辱过。但百里显态度诚恳,他又不好发作什么,毕竟也是自己事先不曾表明身份。 她为什么要去百里氏的生辰宴?陈肆暗中向姬瑶传音,却没得到她回复。 百里家婢女在百里显示意下将姬瑶自车驾上抱了下来,见此,他只好也跟了上去。 陈肆再次确定,她真的是个麻烦,还是个大麻烦! * 与此同时,府门外的小小争执很快传到了主厅女子的耳中,相貌普通到让人记不住的婢女站在下方,将百里萦等人说过的话一一复述。 女子轻咳两声,喉中尝到腥甜味道,她唇色苍白,像是有痼疾缠身。 “这般目下无尘的性情,不知是像了谁。”她自言自语道。 “家主,少主尚且年幼……”身旁婢女上前为她斟了一盏灵茶,神情难掩忧色。 百里清漪将茶水饮尽:“与年纪无关。” 百里萦自幼便是这副性情。 无意多言,她问起了另一件事:“生辰宴的事办得如何?” “家主放心,一百七十二仙门世家俱已接下请柬,届时定会如期赴约。”婢女轻声回道,“只是……您真要将昆山玉碎……” 昆山玉碎是百里氏先辈留下的天阶灵器,但数百年来百里氏族中无一子弟能够将其唤醒,是以至今都是无主之物。 而百里清漪却要在这次生辰宴中拿出昆山玉碎,宴中来客,谁若能唤醒昆山玉碎,便能成为其主。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此番她才能请来如此多的仙门世家。毕竟百里家虽然豪富,但长于经商,族中境界最高的修士也不过六境,势力只局限于飞仙郡内。 以这件天阶灵器为引,才会有无数修士挤破了头想来赴这场生辰宴。 百里氏仆婢私下议论,百里清漪此举应是有意为女儿扬名,百里萦若是能当着众多仙门世家的面唤醒昆山玉碎,名姓朝夕之间便能为天下知。 “家主,少主虽然天资出众,但所邀仙门世家之中不乏天才,若是昆山玉碎为他人所得……”婢女又道。 家主如何能确保,少主一定能唤醒昆山玉碎? “那便给他又如何。”百里清漪平静回道。 婢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可是天阶灵器,百里氏传承多年的至宝,怎么能轻易给了外人?! 百里清漪轻轻笑了起来,眼中情绪幽深不可直视,她倾百里氏之力办这一场生辰宴,从来不是为了庆贺自己生辰。 这一场戏,来的人若不够多,怎么唱得精彩? 第三十二章 一弯孤月挂上枝头, 夜色浓稠,姬瑶抬步,身之下,她足尖微微浮空, “夜里风大, 当心不要着凉后, 温声开口。 姬瑶没有说话, 了一眼,身形便消失在原地。 她留在百里氏,自不是宴有什么兴趣,她在百里氏门外, 嗅到了一丝魔族的气息。 姬瑶出现在百里府那池莲花旁,百里氏布下的禁制如水波一般漾开, 没有任何反应, 对她形同虚设。 深夜巡视的护卫并不少,却无一人发现莲花池旁异常。 这池莲花是百里府禁制大阵的阵眼, 要维持这样的大阵, 往往需要以极罕有的灵物为镇物。 姬瑶隔空一抓, 被藏于池水之底的镇物缓缓自其下浮起。 那是一块泛着玉色的碎骨,其上散发出浓重威压, 似乎出自极凶恶的妖兽。但只有姬瑶,能从其中嗅到同属于魔族的气息。 碎骨落在姬瑶手中,丝丝缕缕的猩红煞气自她掌心没入碎骨之中,其上遗留的破碎记忆尽数涌入姬瑶意识之中。 姬瑶一瞬间被拉回了昔年神魔战场之上,人间的天幕被血染红,连通天地的建木上燃起熊熊烈火,厮杀声不绝于耳, 神魔仙妖,凡人修士,在这片战场中注定都要流尽所有鲜血。 碎骨的主人倒了下去,过往的残破回忆涌起,姬瑶在这些散乱的记忆中,看到了他血脉星图的一角。 魔族吞天氏,第七序列天赋,吞天。 魔族以血脉天赋划分族裔,和位于前三序列的常见天赋不同,魔族能位列第七的天赋寥寥无几,皆出自拱卫魔君的大氏族。 不等姬瑶看到更多,在岁月消磨中已经散失大半力量的碎骨终于崩碎开来,尽数化作齑粉。 她睁开眼,也不算太意外,这块碎骨所能承载的记忆,本就有限。 垂眸看着失了镇物的阵眼,姬瑶抬手,指尖灵力亮起,随意在其中添了几道阵纹。 人族诸法与神族多有相似,姬瑶在九霄的几百年终究不是白待的,这道百里氏花费重金请来高境阵师布下的大阵,在她眼中并不算难。 这道阵法若是崩解,百里氏定然会追查究竟,姬瑶身上的麻烦已经够多,能避则避。 随着她灵力落下,阵眼之处形成一枚晦涩难懂的纹印,随后缓缓消散在莲花池上方,纹印结成后,镇物的消失不仅没有削弱这处大阵,反而令其变化更多几分,难以破解。 一阵风自水面吹来,远处传来百里氏护卫巡逻的脚步声,莲花池旁已经空无一人。 两道院墙后,拜见过母亲的百里萦绕过回廊,身旁跟随的两名侍女微微垂着头,走动时腰间环佩不曾发出任何声响。 回到院中,她看到坐在正厅的女子,脸色倏地比平常更冷了两分。 女子好似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见了百里萦,眼中顿时流露出真切欢喜,起身迎上前来:“阿萦,你回来了?” 她生得一副楚楚可怜的娇柔相貌,可惜不曾修行,便难以维持容颜,眼角细纹已经能令人看出她的真实年纪。 “我做了你最喜欢的桃花酥……”女子柔声又道,满眼都是讨好。 百里萦却无心关注她在说什么,示意左右侍女尽数退下,直到房中只剩下两人,她将所有禁制开启,确定不会被人窥探,才冷眼看向女子:“你来干什么?!” “我只是来看看你……”女子期期艾艾道,将那碟精致的桃花酥拿起,“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 百里萦却不觉得感动,她心头火起,挥手便将这碟桃花酥扫落在地:“百里氏的少主,何曾缺这些许吃食!” 女子被碗碟跌碎的声音惊得浑身一抖,她双目噙泪:“但……这不一样啊……我……我是你阿娘啊……” “闭嘴!”听她这么说,百里萦声色愈厉,神情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有些狰狞。“我母亲是百里家家主百里清漪,你算什么东西?!” 听她这样说,女子不由面露委屈之色,却不敢反驳,只能含泪望着她。 她身上,流着的是她的血啊。 百里萦终于冷静下来,她看向女子,眼中没有半分温度:“往后没有要事,别再来我这里。” “你想死,别连累我。” “我只是想你了……”女子满腹委屈。 听她这么说,百里萦只是冷笑着反问:“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将我同别人的女儿交换?” 十余年也未曾见过几面,如今却是想了。 “你若是跟着我,如何能有今日?”女子哽咽着解释,“我只是百里家收养的孤女,我的女儿,怎么能与百里清漪的女儿相提并论?做她的女儿,你才有机会继承百里氏啊……” 百里萦握紧了手,她既然做了,便该将这个秘密永远带到地下,而不是妄想将自己认回! 在被告知身世后,她反复用了数次血脉秘术,最终不得不相信,自己真的不是百里家的女儿。 为什么会这样?! 十多年来,百里萦一向以自己的血脉为荣,百里氏乃是自上古传承下来的大族,但现在,她却突然发现自己只是百里家收养孤女的女儿。 在冷静下来后,百里萦意识到,她绝不能让做了自己十余年母亲的百里清漪知道这件事。 她的亲女儿,早在十年前便溺水夭亡,如果她知道这件事,会怎么做?她会相信自己全然无辜么? 百里萦不想赌。 她活了十八年,所有人都告诉她,她会是百里家未来的主人,而现在,她却失去了最大的倚仗。 从知道这个秘密开始,百里萦就陷入惶然之中,她不知道如果百里清漪知道真相,会待她如从前,还是剥夺她自这个姓氏而来的所有荣耀。 如果她不是百里氏的少主…… 这是百里萦绝不能接受的结局,哪怕只是半分可能,她也不会冒这样的险。 只要百里清漪还是百里家的家主,这个秘密就是悬在百里萦头上的一把刀。 阿娘,为了我,你便先行去往幽冥可好? 百里萦眼底闪烁着冰冷光芒,百里清漪一死,继承家主之位的必定是她,往后她便再也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份会泄露。 阿娘,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便也不介意再多这一件。 百里萦想起了方才与百里清漪的一番对话,此番借自己生辰,她特意为自己设宴扬名,诸多仙门世家齐至,只要唤醒昆山玉碎,不需几日,自己的名字便会传遍整个上虞乃至天下九州。百里萦眼中闪烁着勃勃野心,原本生出的几分心软转瞬便被抹去。 阿娘,往后清明寒食,我一定记得常去拜祭您。 女子不知百里萦心中所想,对她讨好地笑了笑:“阿萦,你已经有把握唤醒昆山玉碎了么?若是被别人得了……” “昆山玉碎乃是百里氏世代相传的灵器,族中自然藏有唤醒其的秘术。”百里萦冷声道,否则昆山玉碎落入旁人之手,这场生辰宴,百里家岂不成了笑话。 女子闻言,喃喃道:“我从前怎么未曾听说过……” 她被百里清漪的父母收养后,在百里家生活了也有十余年,从未听说过此事。 “你非百里氏血脉,他们又怎么会告诉你如此隐秘。”百里萦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 女子眼神一黯:“我便知道,他们嘴上说将我当做一家人,心中却从来不是这般想的……” 见她陷入自怨自艾中,百里萦却没有心情宽慰她,冷声下了逐客令。 她才是她的阿娘啊……女子眼巴巴地看向百里萦,终究没能从她口中听到挽留的话,又怕惹她不悦,只能依依不舍地退出厅外。 没关系,只要百里清漪死了,便没有人能阻碍她和女儿相认了。她的女儿,会是百里氏未来的主人,女子缓缓勾起了唇角。 “玉柔夫人。” 见她走出厅外,两旁婢女纷纷向她屈身行礼。她不过是个孤女,有幸得百里清漪父母收养,和百里清漪相伴长大,感情甚笃。 年前,这位玉柔夫人夫婿亡故,便又回到了百里家。 玉柔向一众婢女轻轻点了点头,月光洒落在她裙裳上,她脸上始终挂着温柔笑意,似乎很是柔弱好欺。 在月色被遮蔽的暗处,姬瑶孤身站在树枝上,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人心还真是有趣。 或许几日后那场生辰宴,值得她前去一观。 第三十三章 “……此番你做得不错, 往后,与石桥郡的玉石交易,便中,听完百里显的禀报, 百里清, 徐徐开口。 站在下方的百里显闻言, 脸上不由显露出一瞬怔然之色, 家主要将百里氏 玉业之一,哪怕只是将一郡之地交予他手,其中透露的态度也足够耐人寻味。 从前百里清漪虽也着意在培养百里显,却没意。 便是百里显自来心性老成, 听了百里清漪的话,也不免觉出几分惶恐。他与百里清漪的血脉其实已经颇远, 当年父母厚着脸皮上门强行攀上关系, 这才摆脱了从前困窘。以他身份与阅历,怎么看也没有资格在如今年纪涉足百里氏最重要的生意。 见他不语, 百里清漪轻笑道:“怎么, 是不敢?” 百里显下意识回道:“不——” 他尚还有几分少年心性, 又怎么愿意承认自己不敢。 只是他听说,少主本有意令手下女使接管玉石交易, 若自己接下…… “以你如今年纪,便是有些疏漏也是常事,我既然让你做,你便放手去做便是。”百里清漪好似全然不知他心中顾忌,只含笑看着眼前少年,态度温和。 无需片刻,百里显已然有了决断, 他躬身一礼:“显定不会辜负家主期望!” 畏首畏尾,如何能成大事。 百里清漪笑了笑,并不意外他的决定。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喉中却有些发痒,撑着桌案剧烈咳嗽起来,一旁侍女连忙奉上药茶,她徐徐饮下,这才平复下来。 “家主,您的病……”百里显微微皱起眉,为何家主的病不仅没有好转,看起来还越发严重了? 以百里氏之豪富,自然不愁请不了高阶医修诊治,也不会缺灵丹。 “是从前的旧伤发作,一时还死不了。”百里清漪轻描淡写地回道,像是对自己的病情并不上心。 听她如此说,百里显便不好再多言,百里清漪对他再叮嘱几句,命侍女领着他退下。 直到百里显离开后,侍奉在她身后的青衣女使才开口:“家主,您的咳疾好像越发严重了,不如再请医修来诊治一二?” 百里清漪神情如常,不见丝毫异色:“是从前留下的旧伤,根基已然亏损,又如何治得好。” 但往年发作时,也不见这样严重……青衣女使神色难掩忧虑。 百里清漪垂眸看着自己苍白的掌心,她如何不知自己身体的异常,只是知道得已经太迟了。 她在修行上的资质本就寻常,少年时又因意外为人伤了经脉,此后修为便一直停留在三境初期,再无寸进。百里氏曾延请数名医修,得到的答复都是难以根治,只能延缓恶化。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每年春秋她都常犯咳疾,只能以药茶压制一二。 但百里清漪何曾会想到,她最看重的女儿亲手奉上的那盏药茶中,竟然下了剧毒空耗。 空耗无色无味,六境以下的修士都难以察觉其存在,而一旦中毒,便会无声无息地空耗身体,到死也难察觉端倪。 百里清漪察觉自己体内毒性时,正是她得知自己的女儿,原来不是自己的女儿时。 她的女儿,一出生便被换了。 做出这件事的,正是她当做亲妹相待的人。 百里清漪的父母只她一个女儿,她原本该有个妹妹,却在出生后不久便夭折。也是因这个缘故,后来她母亲遇见被弃于街头的玉柔,心中怜悯,将她带回去认为女儿。 除了不曾给她冠上百里的姓氏,百里清漪父母待她与自己的亲女儿并无不同。一旦冠上百里的姓氏,她便有资格分得族中利益,在众多族老阻止下,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百里清漪想,或许从那时候,她便已经心怀芥蒂了。 玉柔无法修行,她成年后,百里清漪的父母都已经过世,百里清漪为她挑选的夫婿都没有入她的眼,坚持要嫁给自己看中的散修,随他云游天下。 两载后,她身怀有孕,将要生产时,回到了百里氏,而这时,百里清漪恰好也将生下女儿。 两人的女儿先后出世,百里清漪因身有旧疾,生下女儿便陷入昏迷,经数日才转醒。 她将玉柔当做亲妹,全未想到,玉柔会趁自己昏迷,将两人刚出世的女儿调换。 她将旁人的女儿,当做自己的女儿养了十八年,从未有过半分怀疑。 初知此事,百里清漪虽然心情复杂,但也无意迁怒百里萦。当年做出这件事的是玉柔,而那时的百里萦不过是个刚出生的懵懂稚子,又有何罪过。 ——直到她察觉了自己体内空耗之毒。 百里清漪的修为不算高,但城府手段却属一流,否则也无法以三境修为成为百里氏家主,令众多百里氏族人信服。 她既生了怀疑,想查清来龙去脉便只在时间长短。 当真相放在面前,百里清漪才知,自己这么多年,原来是在身边养了两条毒蛇。 她不曾想过玉柔会换了自己的女儿,就像她不曾想过百里萦会向自己下毒。 看来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否则为何会迫不及待地除掉自己这个‘母亲’? 正如百里清漪所料,不久前,玉柔所嫁散修意外陨落,她因此重回百里家。看着被众人尊为少主,令行禁止的百里萦,玉柔终于忍不住向她吐露了当年真相。 百里清漪垂眸看着手中玉简,她将别人的女儿精心养大,而她自己的女儿,早在三岁时便因高热不退,施救不及过世。 但凡玉柔肯上心半分,她的女儿,便不会死。 百里清漪看向窗外,倘若她的女儿还活着,她还可以原谅她们,可她的女儿已经不在了。一切便再无挽回的余地。 她的女儿,才三岁,便在病痛中离世。 百里清漪将手中玉简掷在桌案上,双目幽深不可直视。她花了十八年,为百里萦养一颗圆融无暇的道心,而今,便由她亲自来碎。 * 陈肆推着素舆(注一)上的姬瑶绕过假山:“你若感兴趣,待回了淮都,各色宴请多得是,这百里氏的生辰宴虽然盛大了些,但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试图劝说姬瑶早日启程,今日一早,他便收到陈家家主传讯,命他带着陈稚尽快回到淮都。 只是随他如何说,姬瑶都毫无反应,陈肆只觉得自己这哥哥当得真是毫无尊严。 为何别人的妹妹都乖巧懂事? 绕过假山,一池粉紫莲花近在眼前,这里正是百里氏府宅大阵的阵眼所在,陈肆推着她信步向前,竟是到了这里。 此时莲花池旁,几名婢女侍立在侧,一身素衣道袍的老者随意地盘坐在池边,也不在意淤泥污了衣袍。他拿着根树枝写写画画,花白发髻也被抓乱,像是遇上了什么难题。 “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 脚步声响起,老者抬头,打量了一眼陈肆和姬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似乎意识到不妥。干咳一声,他站起身来,恢复一副仙风道骨的姿态。 陈肆感知到老者身上传来的威压,心中一肃,连忙俯身行礼:“晚辈陈肆,见过前辈。” 这是一位六境大能。 余光看着动也不打算动的姬瑶,陈肆深吸一口气,替她告罪:“舍妹双腿有疾,无法行礼,还请前辈见谅。” 老者负手而立,一派高人风范:“无妨。” 姬瑶突然发现,不能走路还有个好处,便是不必见人就要行礼。陈稚的年纪和修为,实在没有什么优势。 青衣女使便是此时穿过回廊,快步向莲花池行来,她远远向老者一礼:“徐老,家主正在花厅中等着您,还请您移步才是。” 老者这才想起,自己今日是来见百里清漪的。 他与百里氏交好,这百里氏府中大阵正是他亲手布下,可谓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之一。今日前来,眼见阵法如常运转,忍不住以灵力驱使唤出阵纹,想好好欣赏一番自己的大作,却发现放置在阵眼的那块碎骨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枚神秘纹印。 老者先怒后惊。 这是他亲手布下的大阵,竟然被人篡改,对于阵修而言,这实在难忍。不过在怒气消退后,他便敏锐地察觉了纹印之精巧。 为何一枚纹印便能代替灵物驱使大阵运行?老者见猎心喜,试图推衍其中玄妙,但不过推衍部分,便难以继续。 许久未有结果,他全然忘了自己原本要做的事,就地坐下演算。以他的身份,百里氏的婢女自是不敢催促,只能派人去请青衣女使。 看了眼地上鬼画符一样的纹路,老者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一时半刻推衍不出什么,左右这纹印不会跑了,他向青衣女使点了点头。 青衣女使脸上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向陈肆两人微微屈身:“二位见谅,婢子先行告退。” 陈肆向她回以一礼。 姬瑶则未曾理会这番寒暄,低头看着老者在地面推衍的痕迹。他还算有些天赋,不过于关键处错了方向,自然不会得到结果。 地上断枝落在她手中,姬瑶漫不经心地在泥沙上添了两笔,像是信手涂鸦。 陈肆目送老者与青衣女使离开,转头看见这一幕,忍不住扶额:“这可是那位前辈留下的,你怎么能擅动?” 方才老者,可是六境大能。 姬瑶无意多言,随手扔下了树枝。 陈肆推着她往回走,口中絮絮叨叨道:“下次不可再这样莽撞,若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可怎生是好……” 人族的话,总是这样多么?姬瑶想。 第三十四章 “阿姐, 听说这次生辰宴,不仅上虞内应邀前来,便是其他诸侯国中,也百里秋跟在百里萦身旁, 眉眼弯弯, 话中不免带着几分得意。 随着生辰宴临近, 世家许多已经先后前来百里氏, 两人身为百里氏家主的女儿,此时便是要代母亲。 “待生辰宴后,阿姐的声名一定会传遍九州,这飞仙郡中再没有谁能与你相提 她显然也知, 此番大,并不是为自己, 而是为了替女儿扬名。 百里萦天资的确出众, 又有百里氏大量灵物资源支持,如今不过十八, 修为已经突破至三境知玄。 在一郡之地, 这样的资质当属一流, 但放在整个上虞,乃至人族九州, 便有些不够看了。 不过她若能以三境修为,在百里清漪的生辰宴上唤醒天阶灵器昆山玉碎,便能一举为天下人所知。 “他们,不过都是因昆山玉碎而来。”相比喜形于色的百里秋,百里萦的神情却是淡淡。 若非百里氏拿出天阶灵器,这些仙门世家又怎么会迫不及待地应邀赴宴。 想起母亲对外许下的承诺,百里秋哼了一声:“我百里家的灵器, 又怎么会为外人所得,能唤醒昆山玉碎的,一定是阿姐!” 她虽性情骄纵,但与百里萦这个姐姐感情一向甚好,从未生过什么嫉恨,也从未想过与其争抢什么,包括百里氏世代传承下来的至宝昆山玉碎。 昆山玉碎为乐器,形如琵琶,有五弦,琴身若剔透玄冰,据传弦响时有玉碎之声,因此得名昆山玉碎。 直到百里清漪,百里氏已有数百年未曾出现过唤醒昆山玉碎,令其奉之为主的族人。 多年前,在族中长辈探查出百里萦天资属上等后,百里清漪便有意令她唤醒昆山玉碎。是以百里萦自开始修行时便习乐理之道,为的正是继承昆山玉碎。 此时听到百里秋这番话,百里萦虽未说什么,但眼中分明透出势在必得的意味。 昆山玉碎只能是她的。 没得到她的回应,百里秋也不在意,又叽叽喳喳地说起了另一件事:“听说阿娘竟然把石桥郡的玉石交易交给了那个百里显,石桥郡内可有两条灵玉矿脉,真不知道阿娘为什么这么看重那个资质平庸的旁支小子!” 百里秋不过十五,已经有二境后期的修为,而年纪与百里萦相仿的百里显如今尚是引气境,这样的资质的确平庸到不堪入眼。 “阿娘做事,自有她的道理。”百里萦表情未见变化,只是眼中神光冷了两分。 她原本有意令手下女使接管这桩生意,不想最后落在了百里显手上。 罢了,这也不过些许小事,不必为此忤逆阿娘。 她已身中空耗之毒,最迟年后,自己便可继任百里家的家主,届时要如何安排百里氏的生意,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目光落在口中不停抱怨的百里秋身上,百里萦眼中暗藏审视,倘若她能一直乖巧地做自己的妹妹,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待自己继任家主后,她便依旧能享如今尊荣。 倘若不能…… 说话间,二人自莲池旁走过,百里萦看着地面留下的痕迹,微微皱起眉,这好像是阵纹…… 她抬手示意,侍立一旁的婢女立时上前听命:“这是谁留下的?” 侍女微微低着头,恭声道:“回少主,是家主请来的那位阵师大人……” 百里萦记了起来,百里清漪今日正是要见那名与百里家相交甚厚的六境阵师。 “既是如此,便将此处小心存留,不可擅动。”她冷声吩咐。 几名婢女屈身领命,下了令后,百里萦也未曾再多留意地面推衍的阵纹,与百里秋一同离开。 * 夜色渐深,水面吹来的风带着几许凉意,粉紫莲花晃动,在灵气的滋养下开得很是曼妙。 凉亭四角悬挂的符灯驱散了黑暗,云岫坐在其中,正翻看着一卷书简。周遭很是安静,耳边只听得三两声虫豸嗡鸣。 “我解出来了,我解出来了!”老者狂喜的声音响起,原来是这样! 原来该这般推衍才对! 他兴奋地站起身,手舞足蹈,全无大能风范。 “老祖解出什么来了?”在凉亭中已经坐了半日的云岫放下书简,温声问道。 老者看向她,脸上兴奋不减:“老夫我将这纹印的第一笔解出来了!” 听他这般说,云岫挑了挑眉:“我还以为您已经将整枚纹印解了出来。” “这枚纹印可没那么简单,我花了半日,能解出第一笔已是不易。换了旁人,半日时间只怕什么也算不出!”老者振振有词道。 云岫却毫不留情地揭了他的老底:“若不是有人在您的推衍结果上改了两笔,只怕您现在也是什么也算不出的。” 老者被她堵得无话可说,毕竟云岫的话说得一点不错,若非有人改动这两笔,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该向这个方向推衍。 也不知是谁动了这两笔? 想到这里,他伸手招来侍奉在莲花池周围的婢女询问。 几人对视一眼,在老者离开后,在此停留过的似乎只有少主,还特意令她们要将老者推衍的结果小心保留。 “没想到这百里家的小丫头,在阵法一道上还有些禀赋。”老者来了兴趣,立时便想去见一见百里萦。 这般悟性,不做他的弟子可惜了。 “老祖,天色已晚,左右我们身在百里氏,不如等明日再去拜访。”看着想一出是一出的老者,云岫只能无奈劝道,颇费了些口舌,才叫老者暂时按捺下立刻便要见人的冲动。 老者乃是六境大能,他想见百里萦,百里萦自是没有推拒之理,于是第二日一早,云岫便跟着老者在百里氏的花厅中见到了这位百里氏的少主。 在六境大能面前,百里萦自然不会再显出高傲之态,她向老者屈身一拜,礼数周全。 “昨日老夫的推衍结果,是你动了两笔?”老者示意她不必多礼,上下打量着百里萦,感知到她如今境界,心中颇有几分满意。 这般年纪能有三境初期修为,资质已是很不错了。 在听到他的问话后,百里萦眼神微微闪烁一瞬,随即答道:“是,擅动前辈推衍阵纹,还请恕罪。” “但老夫记得,你习的是乐理?”百里清漪打算让这个女儿继承昆山玉碎之事,老者也有所耳闻。 “昨日正是觉得前辈推衍的阵纹与乐理竟有几分共通之处,才信手改动。”百里萦顺着他的话答道。 听她这般说,老者一派高人风范:“原是如此。” 说完,竟是并未再继续方才话题,又说起别的事,好像只是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她难道猜错了?目送老者带着云岫离开,百里萦心中狐疑。 “老祖离去,是不信那位百里少主的话?”直到远远离开花厅,周围只剩两人时,云岫才开口问道。 “什么乐理与阵纹相通,真是胡说八道,狗屁不通!”老者气得吹胡子瞪眼,他乃是六境阵师,别的便罢,有关阵法一道,百里萦随口所言又怎么可能糊弄得了他。 只是念着与百里家的交情,他才并未当面拆穿百里萦的谎言,让她难堪。 “百里清漪这样的聪明人,怎么养出了个自作聪明的女儿。”想到昨日才见过的百里清漪,老者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比起愚钝无知,有时候自作聪明会更令人生厌。 “或许她是猜到老祖想将人收做弟子,这才失了平常心。”云岫温声道,也不觉如何意外。 能成为六境大能弟子,得其亲自指点,天下有多少修士能不动心? 老者摇了摇头,不愿再提起方才之事:“云岫儿,你再去查一查,改了我推衍结果的究竟是谁。” 若是迟一点,便未必能找到人了。 云岫温声应是。 昨日出现在莲池的人并不多,靠近过老者推衍结果的人更是寥寥,因此找到姬瑶和陈肆并未花她太多时间。 会不会是他们? 云岫不能确定,老者倒不曾纠结,带着她便上门寻人。 不过这一次,得换个问话的法子。 姬瑶三人住在百里氏客院的角落,毕竟他们只是无甚声名的散修,又境界低微,能住进来还多亏了百里显特意吩咐过。 不过此处虽是角落,却也宽敞雅致,也少人来往,很是清静。 午后的日光照得人微醺,姬瑶坐在花架下,似乎昏昏欲睡,几许光影漏在她脸上,为她身上添了些许暖意。 正坐在石桌前练习画符的陈肆见了一老一少,神色难掩意外。 他很快认出了老者,站起身来向他一礼:“前辈……” 堂堂六境大能,为何会突然上门? 老者目光在他和姬瑶身上逡巡,冷脸问道:“昨日可是你们动了我的推衍?” 他的语气颇有几分不善,令陈肆不由有些慌乱,他就知道,不该让她乱动那地上字迹,如今果然被人找上门来了…… “前辈,是我不曾看好她,这才坏了您的推衍,还请……” 陈肆硬着头皮开口,在他盘算着要不要抬出淮都陈氏的名头时,却见听了他话的老者双眼一亮,不等他说完,身形已经风一样出现在姬瑶面前。 “小姑娘,昨日那阵纹是你动的?我看你在阵法上颇有悟性,不如做我弟子如何?” 第三十五章 啊? 听完老者的话, 陈肆只剩一脸茫然,么? 徒了? 云岫有些无奈,老祖未免也太心急了些,不, 改动过老祖推衍结果的, 应该真的是他妹妹。 以老祖方才态度, 若不是他们所为, 何必。 花架下,姬瑶缓缓睁开眼,正好对上老者带着几许笑意的脸。 “你挡住光了。”她不紧不慢地开口,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老者方才的话。 陈肆刚放下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 那毕竟是六境大能,这样同他说话…… 出乎他的意料, 老者闻言只是有些纳罕地看了姬瑶一眼, 并未生气。 他抬头望了眼日光,丝毫不见外地在姬瑶对面坐下:“日头的确不错。” 说完这句话, 他掌心翻转, 竟是多出了一枚花种。 下一刻, 繁复阵纹便在掌心亮起,几息之间, 花种抽出嫩芽,随即在阵法运转下飞快生长,很快便开出一朵淡黄灵花。 掌心阵法四时流转,灵花渐渐枯萎,逐渐结成一枚微微泛着赤色的灵果。 是朱灵果! 看着这一幕,陈肆眼中难掩惊叹。 修士想催生寻常草木并非难事,但老者此时催生的朱灵果乃是极罕有的灵物, 若自然生长,需要百年才能成熟。 老者只以一道阵法便令朱灵果自发芽到成熟,看似简单,其实对于时间与空间的掌控已经到了化境。 他看向姬瑶,带着几分得意道:“怎么样,要不要做老夫的弟子?” 纵观天下六境阵师,能做到这一点的也是寥寥无几。 陈肆的目光落在姬瑶身上,这可是天大的机缘,若是能成为六境大阵师的弟子,即便到了淮都,也无人敢再小觑于她。 陈氏那位还在世的老祖宗,如今也只是六境中期的修为,而眼前老者已经是六境后期。 以陈肆的修为,连单独面见陈氏老祖的资格也没有,只有在年节时分能远远向他敬一杯酒,而现在,六境后期的大能却亲自出现在姬瑶面前,要收她为徒。 此时此刻,陈肆心中难免有几分羡慕,但还不至生出妒意。 只是面对这样的机缘,姬瑶却只是淡淡看向老者,徐徐回了两个字:“不要。” 哪怕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笑意的云岫,听到这两个字,也不由露出意外之色,她竟然拒绝了? 陈肆心中暗暗发急,她在说什么啊,若能成为六境大能的弟子,她回到淮都也就有了倚仗,不必担心族中那等踩高捧低之人,家主和族老也会对她另眼相看。 他就是再蠢,也知道陈家家主要接回陈稚,并非是突然想念起了这个自幼流落在外的女儿。 越氏虽然有起复之势,但那位已入五境的越氏子,其实是与陈稚之母血缘较远的旁支族人,并无多少亲情可言,未必能成为她立足淮都的倚仗。 “为何?!”老者也是意外不已,他没想到自己会被姬瑶拒绝。 从来都是旁人求着他收徒,如今他主动要收,竟然被拒绝了? 要知道,就算是百里氏那位少主,若听说自己要收她为徒,定也是欣然接受,绝不会有半个不字。 一个六境修士,即便上虞国君也需以礼相待。 “陈稚已经有师父了。” 姬瑶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只是很简单地在陈述这件事。 陈稚有一个师父已经够了,不需要再多一个。 “你师父是谁?”老者闻言很是不服,难道她现在的师父比自己还强? 若真是如此,百里氏早已将他们奉为上宾,怎么会将其安置在如此偏远的院落。 姬瑶只是抬起手,指向刚走出房门的姚静深。 一时间,在场其他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他身上,姚静深身形微滞,感受到一股无形压力。 虽然不明白眼前是什么情况,他也并未愣在当场,只向老者俯身一礼:“姚十一见过前辈。” 老者没说话,带着几分挑剔将他打量一番,不过是个三境修士,除了看起来比自己年轻许多,还有什么比得上自己的地方? 见姚静深尚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陈肆凑到他身旁,飞快用几句话将事情说明。 老者站起身,玉冠道袍,颇有些世外高人的风范:“你这弟子于阵法一道颇有悟性,老夫我有意点拨她一二。” 若换了寻常修士,听了老者这话,大约已经主动提出退位让贤来,可惜姚静深不是。 他再次向老者施了礼:“多谢前辈好意,但此事总还是要以阿稚的意愿为先。” 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师父,可做不了她的主。 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老者干瞪着眼,只好又看向姬瑶。 姬瑶此时正看向姚静深,他脸上噙着笑,似乎全然随她的意愿。 真麻烦。 姬瑶指尖微动,桌案上赫然多出了一枚圆润石子,其上泛着淡淡灵光。 石子只是寻常石子,但其中应是镌刻了一道阵法,老者一眼便看出了关窍。 “解开石中阵法,再谈收徒。”姬瑶淡淡道。 老者顿觉匪夷所思,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收徒还有考验,这天下,向来都是弟子经过重重考验来拜师的。 只是他难得遇上个合心意的弟子…… 不过是道刻在石中的阵法,能有多难?老者将神识探入,下一瞬,石中阵法开始运转,将他的神识强行驱离。 怎会如此?!老者眼中难掩惊骇,这石中阵法,远比他所以为的庞杂繁复,甚至与他从前所见阵法都全然不同。 而这样的大阵,想镌刻在不含灵气的木石中更是难上加难,相比各种灵物,寻常木石绝不是承载阵法的上佳选择,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 不知刻下这道阵法的人会是谁? 难道她师父虽境界不足,背后却颇有传承?老者心中好奇,却不好贸然开口相问。 他看了姬瑶一眼,也未有放弃之意,只道:“待我破了这阵法,再来寻你。” 没有再多说什么,老者带着云岫出了院门。 “那可是六境大能——”陈肆望着老者的背影,忍不住道。 他实在想不出姬瑶有什么理由要拒绝老者,虽然她已经有了师父,但看姚静深的态度,也并不介意她再拜一个师父啊。 姬瑶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态度十分敷衍。 陈肆再次被她气得无话可说,罢了,她若不肯,旁人也强迫不得。 不过,她方才拿出的石子是什么?为何那位前辈取了石子就走,难道他真的破解不了? “是我从前游历时偶然所得,一直未解其中玄妙,便交给阿稚护身。”姚静深微笑着回道。 这当然是假话。 真相是,姬瑶在封印自己体内仙力前,为以备不时之需,随手拣了几枚石子刻下阵纹符印。 魔族血脉觉醒,她从头开始修行,在唤醒血脉天赋后,若以人族境界判断实力,当在三境与四境之间。 不过她如今既是陈稚,便暂时伪作二境初期。隐匿气息之法,她从前还算学得不错。 与人族不同,魔族力量天授,体内血脉天赋决定了其未来能达到的高度,越强大的魔族,体内血脉天赋序列越高,图腾星辰可近千数,而现在,姬瑶只点亮了七颗血脉星辰。 煞气不断自玄煞石中涌入身体,淬炼血肉,不思归中遗留的煞气,至少足够姬瑶将吞噬这一天赋完全唤醒。 但随着她的修为增加,未来需要的煞气势必越来越多。 昔年魔族屡屡征伐神族,除了觊觎九霄神域资源,也是因为神魔大战所生的巨量煞气能令族中产生更多强者。 只有唤醒魔族血脉,又曾经修行过数百年神族功法的姬瑶清楚,相比魔族,神族提升同等修为所用灵气远少于其,而魔族中从不曾有功法流传…… 但魔族体内亦有经脉穴窍,虽与神族殊异,却也未必…… 想到,姬瑶指尖在桌案上点了点,若有所思。 之后两日,得了阵石的老者并未再来寻人,这令陈肆感到几分失望,看来那位前辈不会再来了。 毕竟是六境修士,既是当面被拒,如何还会再来,自己这个妹妹看上去也不是什么资质绝佳,令天下仙门哄抢的天才。 他当然不知,老者没有来,是因为他花了两日也未能解开石中阵纹。 百里氏客院另一端,云岫看着席地而坐,披头散发的老者,忍不住问:“老祖,您还是未得头绪?” 老者眉头紧皱,像是根本没听到她的话:“不应该啊,这道阵纹怎么能这么画?这么画灵气怎么循环?” 云岫也不觉得意外,老祖只要一研究起阵法来便顾不得其他。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却还是提高了声音,继续道:“老祖,今日是百里家主的生辰宴,您也该收拾一二,准备去赴宴才是。” 老者终于回过神来,勉强记起时间好像已经过了两日有余。这两日间,他都在闭门研究姬瑶给的那枚阵石,试了许多次,如今也不过辨析出其中部分阵纹。沉迷于从未见过的阵法中,老者都快忘了自己是为百里清漪的生辰宴而来。 若是在生辰宴上缺席,却是大大拂了百里氏的颜面,哪怕老者不舍,还是放下了手中阵石,将其小心收入纳戒。 “贺礼你可送出了?”老者问了一句。 云岫温声回道:“老祖放心,一切已安排妥当。” 老者满意点头,扶了扶头上歪倒的玉冠,准备去换身法衣。 三月十七,清明前,百里氏家主百里清漪大办生辰,宴一百七十二仙门世家。 第三十六章 赤红绡纱如云似雾, 在日 ,水火难侵,不染尘埃,只是一尺便需数今所着衣裙, 通体都以赤霞绡所制, 其上更是绘制有无数符文, 灵光隐现, 堪 “阿姐, 环,镜中女子云鬓朱颜,眉心花钿灼灼如血, 看着这一幕,百里秋忍不住感叹道。 百里萦本就生得桃李之貌, 而今又正值最好的年华, 此时作盛装打扮,便是与她日日相对的百里秋也不免生出惊艳之感。 玉柔站在一旁, 她名义上是百里清漪的妹妹, 出现在这里也是应该。此时看着百里萦, 她眼角微微泛红,似有千言万语想说。 这是她的女儿…… 百里萦对她这番柔肠百转的复杂心绪毫无兴趣, 起身冷淡一礼:“姨母见谅,我与秋前去待客,失陪。” 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疏离,说完,也不待玉柔回复,便示意百里秋一道离开。 百里秋对玉柔这个自幼不曾见过几面的长辈显然也没有多少尊敬,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抬步跟上了百里萦。 望着二人带着侍女离开的背影,玉柔心中难掩失落,但当着周围侍奉的仆婢,也不能表露太多情绪,只能强作无事。 再忍一忍,只要等百里清漪死了,她和自己的女儿之间便再不会有阻碍…… 她的目光逡巡过周围灵光熠熠的摆设,这些,都属于她的女儿—— 百里清漪的生辰宴在府中听泉台举行。 听泉台建在水上,周围楼阙林立,高低错落,当中以浮空梁桥相连,因生辰宴之故,梁桥上以红绸灵花相饰,行走间幽芳阵阵。 站在飞燕阁向下望去,可将听泉台景象尽收眼底。此时虽还尚早,应约赴宴的各大仙门世家已经先后到来,百里氏宾客盈门,一片热闹喧腾之景。 “阿姐,你看,来了好多人。”百里秋自上而下望去,府中仆婢正引着众多仙门世家长老弟子自各处穿行而来。 人声嘈杂,寒暄间听泉台上的来客越来越多。今日来客众多,为了不令百里氏失了颜面,处处都需小心,府中仆婢来往奔忙,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却也各有条理,并未生出什么混乱。 百里萦淡淡嗯了一声,和一派天真的百里秋不同,她眼底是如同燎原大火般燃起的野心。 今日,她会在这些仙门世家子弟面前唤醒昆山玉碎,名动九州! 除了这件事外,如今的百里萦眼中已经看不见其他。 她带着幼妹走下飞燕阁,听泉台上也开始渐次响起奉礼的唱和声。 “上虞长乐赵氏献礼,贺百里家主生辰!” “燕国秋原君献礼,贺百里家主生辰!” “徐林阵师献礼,贺百里家主生辰!” “随国洞庭湖居献礼,贺百里家主生辰!” “上虞大司徒献礼,贺百里家主生辰!” …… 一句接一句的唱礼声响起,始终不曾停歇,每一句中提到的都是声名煊赫的仙门或世家。各色灵物如同流水一般被抬上,几乎令人目不暇接。 陈肆特意寻了个不早不晚的时间来赴宴,有百里氏准备的素舆,倒不必他再背着姬瑶行走,至少在待客上,百里氏做得很是周到。 三人席位当然是在末座,如果没有百里显那张请柬,只凭三人如今修为,连入席的资格也没有。 陈肆将姬瑶从素舆上抱起,见她跪坐下身,又勤勤恳恳地为她整理好散开的裙摆。 他的动作当真越发熟练了,姚静深心道。 他掀袍跪坐下身,并未因敬陪末座而生出什么不满。 陈肆也坐下身来,看着眼前热闹场面,他不免有些感慨,即便是淮都陈氏,要想请来这样多声名显赫的仙门世家也并非轻易能做到。 看着随唱礼声奉上的各色灵物,他心中不免庆幸自己并未透露身份,否则仓促之间,他要如何寻来一份能匹配淮都陈氏身份的生辰贺礼。 而以散修身份赴宴,便是奉上的贺礼简薄些也无妨。 “也不知传说中的天阶灵器昆山玉碎是何模样?”陈肆很是好奇,他曾听说过昆山玉碎之名,却不曾亲眼见过。 据传昆山玉碎本是器灵复苏的仙器,因损毁严重才跌落为天阶下品,为百里氏所藏,至今已有数百年,百里氏族中始终不曾有子弟成功将其唤醒。 “待宴开之后便知。”姚静深含笑回道。 今日能有如此之多仙门世家势力汇聚于此,很大程度便是因为百里清漪许诺会在宴上拿出昆山玉碎。 正在说话间,只见前日上门要收姬瑶为弟子的老者带着云岫与数名仆从而来。 见他行来,原本已经入座的修士也站起身来,向他躬身行礼:“徐林阵师。” 在场六境修为的修士不过三五,百里清漪的生辰宴,还不到能惊动六境修士的地步,老者是因与百里氏相交甚厚,才会亲自来此。 面对众多上前问候的后辈修士,老者神情淡淡,连话也懒怠多说两句,皆由身旁云岫代为回复。 六境修士,当然有资格这样做。 带着云岫等人准备入座,老者余光注意到坐在末席的姬瑶三人,神情微微一凛。 他心中已经认定,姬瑶绝非散修,或许是出自昆仑州的隐世仙门,否则难以解释她能拿出连自己也不曾见过的阵石。 如今,她或许是有意隐藏身份。 短短两日,老者从石中阵纹获益颇多,心知自己得了不小好处,他没有故意装作不识,遥遥向姬瑶一礼,神情郑重。 因他猜测姬瑶是刻意隐藏身份入世历练,并未上前攀谈,引来更多目光。 见姬瑶端坐原地,全然不打算动作,姚静深只能起身回礼。 看来她拿出的阵石,只怕比自己原以为的更玄奥几分,否则不会令六境阵师这般慎重相待。 陈肆看得有些傻眼,那位前辈为何要向陈稚师父施礼,他不过是个三境修士而已…… 难道他隐藏了实力?陈肆打量着姚静深,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然老者只是远远一礼,但作为六境修士,他一举一动都被人关注着,哪怕听泉台上修士众多,遮挡了视线,还是有修士注意到了姚静深。 “徐林阵师方才是在同谁行礼?” “难道是那个三境修士?” “怎么可能?!一个坐在末席的三境修士而已,如何值得徐林阵师另眼相待!” 若是大仙门的弟子,也不会入座末席了。 “只是巧合吧?方才好像有洞庭湖居的长老自后方走过,徐林阵师许是在同这位长老见礼……” “没错,末席坐的不过是些散修,如何会识得徐林阵师。” 数道目光明里暗里打量着姚静深,口中窃窃私语,大约是觉得一个低阶散修不会识得六境的大阵师,最终也没有人上前,要与姚静深结识一二。 姚静深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这样如坐针毡的滋味儿了,他看向姬瑶,对上她平静无波的眼神,只能深深地叹一口气。 他再次深刻地认识到姬瑶为何要找个师父。 她实在需要一个替她背锅圆谎的冤大头。 好在此时,随着一声钟鸣,停留在他身上的窥探目光终于散去,抬头望去,只见数名青衣女使敲响安放在水面四周的编钟,乐声清脆悠扬,湖水随之漾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百里氏的生辰宴将要开始了。 姬瑶眼中多了几分兴味,她等了几日,这场好戏,终于到了开场的时候。 第三十七章 众多来客安坐席上, 在无数修士的注视下,百里清漪携数十仆婢走上女使面目寻常,却有五境后期的修为,手中匣, 其上散发着凛凛寒意。 在场修士都已猜到, 白玉匣中所藏, 一定便是百里家灵器, 昆山玉碎。 素衣女使出现在高台之上,随着她拂手打开白玉匣,藏于容。 形之上,琴身如同千年玄冰, 其上有几许天生形成的细小裂纹,恍如玉碎。 即便出身大族的修士, 此时望向昆山玉碎的眼神也堪称灼热, 若能成功唤醒这把天阶灵器,便可自百里家将它带走…… 就算六境修士, 也未必能将天阶灵器视若寻常, 百里清漪做出这样许诺, 实在堪称大手笔。 此时,她站在主位上, 将下方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唇边牵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 执起酒盏,百里清漪含笑道:“今日能得诸位道友前来,是清漪之幸。” 见她动作,席间众多修士也纷纷举起酒樽,向其回以一礼。 玉柔的席位就在主位左下,看着上方如众星捧月一般的百里清漪, 她握住酒盏的手骤然收紧。从来都是这样,她从来都被拥簇着,高高在上,所有人的目光只能看得到她,没有人会看见自己。 她嘴上说着把自己当做亲妹妹,其实根本是将自己看做高兴时可以逗上一逗的玩宠罢了! 玉柔随众人一起饮尽盏中酒液,眼底闪烁着刻毒得色,百里清漪,无论你如何聪明,最终得到一切的,仍旧是我的女儿。 她倾尽所有心力培养出的,是自己的女儿,每每想到此事,玉柔便觉得再痛快不过。 百里清漪未曾注意她,放下酒盏,听泉台上乐师击缶擂鼓,琴声箫声交织,编钟齐鸣,湖面随着乐声扬起重重波澜,这是百里氏先祖所谱的螟蛉曲。 姬瑶握着酒盏的手微顿,她看向湖面,波澜不惊的双眸让人看不出太多情绪。 随着乐声越发激昂,湖水腾空而起,在空中化作一条巨大蛟蛇,鳞爪分明,栩栩如生。蛟蛇盘尾,正是百里氏的族徽。 蛟蛇出现之时,高台上沉寂许多年的昆山玉碎似乎也为之触动,散发出蒙蒙灵光,吸引了众多修士的目光。 当乐声渐渐平息下来,蛟蛇也沉入水中。 百里清漪未曾废话,直言道:“昆山玉碎为我百里氏所藏已经七百三十二载有余,后辈子弟至今未有人能将其收服,令其蒙尘日久。” “今日我以百里氏家主的身份取出昆山玉碎,凡在场来客,若能唤醒昆山玉碎,令其认主,百里氏便以此相赠。” 话音落下,听泉台上一阵躁动,哪怕早已知道这件事,听到百里清漪亲口说出这番话,许多人还是不由呼吸一紧。 那可是天阶灵器! 如昆山玉碎这样的灵器,从来都是为世家或仙门所藏,轻易不会示人。 哪怕已有本命法器的大能,也有将其收服,交给看重的小辈或弟子之意。 “不知哪位道友,愿上前一试?”百里清漪感受着听泉台上涌动的暗流,含笑问道。 席中,老者看向身旁少女:“云岫儿,你可要上前一试?” 要令灵器认主,最简单的方法便是以压倒性的力量令其臣服,如同姬瑶对大夏龙雀。当日闻人昭和宋复月带着数名六境及七境修士前去不思归,便是试图聚众人之力压制大夏龙雀。 不过如今昆山玉碎属于百里家,百里清漪虽然承诺将其收服便可得到这把天阶灵器,但一众高境修士显然不能当着她的面一齐出手,强行为自己的后辈收服昆山玉碎。 这不仅无耻,百里家显然也不会同意。 所以想收服昆山玉碎,最好的方法便是凭借自身得到其认可,而这与修为高低便无直接关系。 听老者这样说,云岫只是摇了摇头:“老祖,我不通乐理,便不必上前献丑了。” 她跟随在老者身边,学的自然是阵法一道。 “那便罢了,左右这昆山玉碎,终究也会是那百里萦的。”老者对百里萦的印象实在不算好,他感叹道,“为了这个女儿,百里清漪也算是煞费苦心。” 在他看来,百里清漪一定是已经有令昆山玉碎认主之法,才会在生辰宴上拿出这把天阶灵器,为的正是替女儿扬名。 哪怕心知自己或许只能成为陪衬,因为天阶灵器的诱惑,众多仙门世家还是先后亲至。 “若昆山玉碎被旁人所得,百里家主一番苦心谋划,岂不是成了空?”云岫忍不住问。 老者只道:“昆山玉碎又岂是轻易能收服?当年百里氏花费重金,请我与几名六境、七境大能一同出手,压制昆山玉碎,强行令其认主。” “但不过三日,那个百里家当时天资最高的族人便因幻音入体,经脉尽断而亡。” 在十数名族人因此横死后,百里氏终于放下了强行令昆山玉碎认主的念头,将其封存。 “百里萦或许是恰好得了昆山玉碎认可,百里清漪才会有此行事。”老者猜测道。 便在两人说话时,有少年飞身落向高台,向百里清漪一礼:“晚辈献丑了!” 说罢,抬手要取过昆山玉碎,只是还未触到琴身,便被一股无形力量逼退,踉跄两步才稳住身形。 少年神情一凛,体内灵力运转,抵住那股无形力道,缓缓向前,指尖终于触到琴弦。 杂乱刺耳的乐声响彻脑中,片刻后,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双耳血迹蜿蜒而下,身体缓缓向后软倒。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在场许多修士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好在少年长辈及时出手,将他救回。 眼见少年惨状,众人再看向昆山玉碎的目光慎重了许多,这把天阶灵器的确不好收服。 而有了少年的前车之鉴,再上前尝试的修士谨慎了许多,但就算他们勉强抵抗住脑中幻音,拨动琴弦,也未曾让昆山玉碎有半分反应,最终都因无法再忍受刺耳乐声败退。 甚至有六境修士亲自出手,以灵力强行压制,但在高台上僵持许久,也未能令昆山玉碎甘心臣服。 其中看似最有希望收服昆山玉碎的女子,也不过是令琴弦发出一声闷响,随即便被这声琴音掀起的风浪推下高台。 “连泠音仙子都失败了……” “上虞年轻一辈乐修中,泠音仙当属魁首,没想到连她也不能得昆山玉碎认可。” “毕竟就算六境修士亲自出手,不也没能令昆山玉碎认主么?” 嘈杂议论声响起,天阶灵器就在眼前,他们却只能望而却步,如何不叫人扼腕叹息。 旁观众多修士先后失败,百里萦也无心再等下去。 她按捺下心中急切,起身向百里清漪一礼:“阿娘,女儿愿意一试!”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了百里萦,沐浴在各色目光下,她丝毫不显畏怯。 昆山玉碎一定是她的! 百里清漪垂眸看着这个叫了自己十八年阿娘的少女,脸上噙着浅淡笑意,她徐徐开口:“去吧。” 得了她这句话,百里萦没有犹豫,飞身向高台上去。 百里清漪望着她的背影,双目幽深,她要她在朝夕之间,自云端跌入泥淖。 百里萦未曾察觉异常,那条青云路就在眼前,让她无暇顾及其他。 昆山玉碎浮在空中,其上灵光莹莹,乐声再度响了起来,早已得到吩咐的青衣女使敲响编钟,缶声,鼓声紧随而来,在听泉台周围再度掀起风浪。 百里萦落在高台,划破掌心,鲜血滴落,她徒手在空中写就咒文。 高台地面有赤红阵纹隐现,看着这一幕,老者却不由怔愣在原地。 百里萦并无所觉,在咒文成形之时,她脸上不由流露出近乎自得的笑意。 伸手想招来昆山玉碎,但出乎她的意料,浮在空中的昆山玉碎却并未有所反应。 怎么会…… 百里萦皱了皱眉,伸手向昆山玉碎抓去,但还近其一丈便被无形力道推开,她一时不妨,竟是狼狈地跌坐在高台上。 为什么会这样?! 百里萦带着几分茫然看向百里清漪,那日她分明已经以这道咒文唤醒了昆山玉碎! 眼前局面是她未曾料想到的,她本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顺利收服昆山玉碎,成为它的主人,扬名九州! 百里萦咬牙,她不相信自己会失败,纵身再度向昆山玉碎抓去,神情紧绷。 手中抱住昆山玉碎,还未等她露出喜色,一声闷响自琴身传来,她再次被击飞,摔落在高台上,鬓发散乱,钗环坠下,姿态难看。 席间只剩一片鸦雀无声,若有若无的目光落在百里清漪身上,他们本以为今日是她为自己女儿铺就的通天路,怎么如今场面,和预想的全然不同? 百里萦感受到四周投来的愕然目光,几乎要将牙关咬碎,身为百里家少主,她何曾这样丢脸过。 羞恼之下,她还未曾想通眼前局面究竟是何处出了错。 一把短匕出现在掌心,其上泛着幽紫光芒,分明是一件地阶灵器。 百里萦握着短匕,飞身重重向昆山玉碎落下,她便不信,自己会无法收服它! 锐利锋刃落向琴弦,相撞时发出刺耳鸣啸,昆山玉碎上的灵光忽而大盛,百里萦的身体倒飞而出,那把短匕上的光华也黯淡下来,从她手中滚落。 浮在空中的昆山玉碎忽然发出一声弦响。 这是…… 几名六境修士见此,齐齐变了脸色:“昆山玉碎被激怒了!” 第三十八章 场上局面骤变, 谁也没想到玉碎,做出如此冲动之举,以致将其激怒。 天阶灵器暴走,就算时将其压制, 何况这听泉台上还有如此多低境修士在, 亡。 这百里家究竟在想什么?主, 何必要请来如此多的仙门同道, 剧? 在。 百里清漪端坐在主位,看着自己女儿狼狈情状,竟是全无反应。 这些年来,百里萦作为百里氏少主, 向来都是众星捧月,从未受过什么挫折, 如今当着无数仙门世家修士的面丢了这样大的脸, 心态失衡也并非难以理解。 她激怒昆山玉碎之事并不在百里清漪计划中,不过也不会妨碍最后的结果。 “阿娘……”百里秋起身看向百里清漪, 面上急色不似作伪, 她和百里萦的感情一向很好, 此时又怎么能不为她感到担心。 这原本是件好事,但如今, 却是不同了。 百里清漪对两个女儿的期许不同,百里萦要继承家主之位,所以她必须拥有继承足以匹配这个身份的能力,而百里秋无需如此,即便娇纵任性些许也无妨。 只是现在,百里清漪决意舍弃百里萦,那么百里秋所要承担的也就不同了。如果她还有很长的时间, 大可以慢慢教导百里秋,但现在她没有。 “坐回你的位置。”她淡淡开口,神色不见任何波动。 “阿娘……” 百里秋不明白她为何会是这般态度,阿姐现在很危险……但将要说出口的话,在百里清漪漠然的目光中化为无声,她怔怔地坐了回去,只觉眼前的母亲是如此陌生。 昆山玉碎浮在半空,尘封多年的琴弦在无人操控下奏出沉闷乐声。 无形声波自高台处蔓延,瞬间便遍及整个听泉台,周围湖水掀起数丈高的狂澜,像是要楼阙尽数淹没。 见此,在场修士立刻运转灵力护住自己身旁后辈弟子,不敢轻忽。 在百里清漪示意下,几名素衣女使也迅速将听泉台上的防护大阵开启,令听泉台上低境修士不至被殃及。 上方,昆山玉碎琴弦再动,断断续续地奏出几声艰涩弦音,不成曲调。 在零落乐声中,姬瑶抬头看向高台上的昆山玉碎,眸中沉沉然后。 她应该从前听过这首曲子。 九霄之上,玄天域共工氏所谱的御水谣。 她曾随姬重明前往共工氏赴宴,宴上所奏,便是这曲御水谣,万里水波浩浩汤汤,像是要将天地都吞没。 那好像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了,姬瑶垂眸看着自己苍白指尖,彼时的她,又何曾会想到今日光景。 琴弦不断拨动,原本凝滞的乐声也逐渐变得流畅,湖水翻滚着,像是有凶兽要自波澜中脱身而出,不断拍击着听泉台上的防护禁制。 目睹这番景象,在场修士彼此对视,眼中都难掩惊色。 姬瑶却没有在意湖面异状,她抬眸看着高台上方的昆山玉碎,想起一件事。 她站了起来。 湖水撞击着听泉台上禁制,在巨大压力下,几名素衣女使只能勉强维持阵法,见此,在场修士也主动出手相助。 虽然局势突变,但各大仙门世家子弟多是随长辈前来赴宴,此时被护在左右,倒也没有太过慌乱。 不过在这样的局面下,突兀站起身来的姬瑶便异常显眼。 陈肆见她起身,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几许不妙预感:“你要干什么?” “我手边尚缺一件能用的器。”姬瑶平静回道。 她在不思归曾得一截建木,斫琴却非三五日之事。昆山玉碎虽有残缺,但也可暂时一用。能奏出御水谣,足可证明它有几分可取之处。 什么? 听了她的话,陈肆先是觉得莫名,随即反应过来,等等,她不是想要昆山玉碎吧? 他看了一眼空中被百里萦激怒的昆山玉碎,现在去取,分明是自寻死路啊! 姚静深也听出了姬瑶的意图,他微微皱眉,却终究没有阻止她的意思。 至于其他修士,自是没有听到姬瑶这句话,一时有数道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她想做什么? 在无数修士的注视下,姬瑶的身形瞬息出现在数丈之外,目标显然是狂怒之中的昆山玉碎。 “她疯了么?!”见此,有人失声呼道。 不过明识初期的修为,也敢靠近被激怒的昆山玉碎。 “这是哪家小辈,竟敢这般贸然行事,也当真不怕丢了性命!” “坐在末席的,当是些无甚声名的散修……” “也只有散修,才会如此不知轻重。” 议论声四起,陈肆坐立不安,他刚想起身,却被姚静深按住了肩。 “前辈……”陈肆急道,若是再不阻止,便来不及了。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姚静深沉声开口,脸上笑意淡去,竟让人觉出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 陈肆只能将担心暂时压下,有些紧张地望向高台方向。 昆山玉碎不成曲调的乐声未曾停歇,即便远远坐在席位上的众多修士也能感受到琴音带来的无形压力。 许多修为只在引气和明识之间的低境修士,全赖长辈护持,才能安稳坐在原地,否则在这样的压力下,他们应该就会像高台上的百里萦一般,只能趴伏在地,根本起不来身。 在姬瑶靠近之时,断续乐声自四面八方袭来,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她笼罩其中。 若是被困在其中,只怕非死即伤。 身形闪动,姬瑶顺利避开了所有向她袭来的无形音浪,像是早已看穿了乐声传来的轨迹。 云岫有些失神:“她真的只有明识初期么……” 老者沉声道:“她对灵力的操控已臻化境,即便是我,也未必能做到如此精细。” 老祖可是六境中期的大能!云岫神色震动,而眼前少女,不过明识初期的修为罢了。 不止老者,在场其他高境修士也看出了这一点。 “这少女究竟是何来历?” “看她年纪,也不过十三四,虽然境界有限,但对灵力的操控却着实惊人。” “她当真只是个散修?” 在无数带着深深探询意味的目光中,姬瑶落在了高台上。 百里萦认出了姬瑶,她想起来,眼前少女正是前日随百里氏车队来的飞仙郡。那时的她甚至不屑多看姬瑶一眼,一个明识初期的散修,如何值得她放在心上。 她不过是个明识初期的散修罢了!百里萦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她已是三境知玄修士,如何还比不过一个明识境! 只是在昆山玉碎沉重的压力下,百里萦的挣扎几近无效,她看着不远处的姬瑶,双手收紧,神情显出几分扭曲。 感知到有人靠近,昆山玉碎的琴弦拨动得更快,重重音浪袭来,如同海中不断掀起的浪潮,听泉台周围的湖水也因此变得更为躁动不安,似乎随时都要将一切淹没。 姬瑶振袖,素白裙裳在风中扬起一角,长发如瀑,她脸上神情始终不见有什么变化。 音浪在靠近她身周时消湮为无形,姬瑶抬手,苍白纤弱的手轻易握住了狂怒中的昆山玉碎。 昆山玉碎在她手中挣扎着,乐声显得越发杂乱无章,让人觉得近乎刺耳。姬瑶好似并未为其影响,她抱着昆山玉碎,自空中徐徐落在高台。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姬瑶身上。 她能顺利收服昆山玉碎么? 若是方才,在场修士绝不会信一个明识境的少女能办到这件事,但现在,他们心中却多了几分不确定。 坐在高台中心,在汹涌不止的湖水中,姬瑶缓缓拨动了琴弦。 琴弦在她指尖发出一声低沉弦音,压过了原本杂乱的乐声,汹涌的湖水似乎也为之一顿。 琴弦还在因昆山玉碎的意志而振动,但随着姬瑶指尖再度动作,断续不成调的弦音终于连成了顺畅曲调,如流水浩浩汤汤。 原来昆山玉碎所奏,并非只是杂乱音符,众人恍然。 在乐声中,躁动不安的湖水似乎也渐渐平复下来,听泉台上摇摇欲坠的防护禁制也因此得了喘息之机,几名护持大阵的素衣女使不由松了口气。 随着乐声渐高,湖水再度翻腾着生出波澜,无数形态各异的妖兽自水下而起,跃向高空,环绕在听泉台周围,其中许多,分明是在上古之时已销声匿迹的异兽。 亲眼见到这一幕,在场修士不由都为之失语,久久无法回神。 第三十九章 这些湖水所化异兽, 竟恍然如生,分真实气韵,如果她能驱使这些凶兽为己所用, 毕竟在在场修士看来, 。 昆山玉碎之能, 竟。 “泠音仙子可知这是什么曲调?”有殊, 轻声向一旁女子问道。 女子闻言只是摇头:“我从前也未曾听过这样的曲调, 只是……它和百里氏螟蛉曲或有一二相似。” 她猜得不错,百里氏螟蛉曲,正是衍生自这首御水谣。 “若换了仙子,能否同样补全昆山玉碎这首曲调?”又有人道。 女子轻叹一声:“以我如今修为, 应是无法接近狂怒中的昆山玉碎。” 她也只是三境知玄修士而已。 能做到如姬瑶一样,将灵力的运用精细到极致, 从昆山玉碎爆发的乐声间隙中接近的修士, 实在少之又少。 就在这时,百里清漪忽地抬手示意, 原本因为突发意外而停下演奏的乐师对视一眼, 听泉台上再度响起螟蛉曲, 与昆山玉碎的曲调相互呼应。 蛟蛇探出水面,在乐声中, 它的形容仿佛更接近真实了几分。 百里清漪看着这一幕,心下也不由生出几分感慨,不想今日,昆山玉碎真的找到了能驭使它的主人。 或许它注定不属于百里氏。 当姬瑶指尖落下最后一枚音符,踏水而行的异兽长啸一声,自空中消散,归于水中, 只剩那条蛟蛇还在水面游弋不停。 一片寂静之中,昆山玉碎安然躺在姬瑶怀中,柔和灵光一寸寸染上琴身,似乎要将数百年风尘尽数扫尽。 “昆山玉碎要认主了!” 见此情景,在场修士神色难掩艳羡。 谁能想到,昆山玉碎最后竟是为一个无甚来历的散修夺得。 便在此时,身上压力为之一轻的百里萦捡起了地上短匕,神情阴沉地看向姬瑶。 “小心!”姚静深神色微变,高声提醒道。 在姬瑶身后,百里萦纵身跃起,眼底带着冰冷寒意。 昆山玉碎该是她的! 姬瑶没有回头,时间好像一瞬被拉长,众人眼见此景,不由呼吸微滞。 就在姬瑶指尖将要拨动琴弦之时,那条蛟蛇忽然自湖水中探出头,随即长啸一声,直直向百里萦撞来。 她还未来得及靠近姬瑶,便被蛟蛇长尾死死缠住,巨大的头颅自上而下俯视着百里萦,张口露出满嘴獠牙。 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向百里清漪,百里氏的族徽分明就是衔尾蛟蛇,它为何会对身为百里氏少主的百里萦出手? 众多奏响螟蛉曲的青衣女使面露犹疑,但没有得到百里清漪吩咐,却不敢擅自停止。 百里秋想要高声喝止这些侍女,她们难道看不到这条蛟蛇要伤阿姐么?! 但她喉咙中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身体沉重得难以起身,百里秋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为什么…… 高台上阵纹若隐若现,在场一众百里氏族老中终于有人察觉了端倪。 “她不是我百里氏血脉?!”老妪沉声喝道。 那座高台上的阵纹是百里氏献祭所用,而百里萦并非百里氏血脉,所以她的血落入阵中,将被蛟蛇当做祭品。 从始至终,根本没有什么能收服昆山玉碎的咒文,当日百里萦自以为唤醒了昆山玉碎,不过是百里清漪刻意为她伪造的假象。 听到老妪的话,列席在场的百里氏诸位族老惊得纷纷站起身来,彼此对视,都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那可是百里氏的少主!怎么会不是百里氏的血脉?! 在场修士也不由看向了被蛟蛇缠住的百里萦,面上难掩愕然。 在众多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百里萦浑身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命在旦夕,还是因为自己最大的秘密竟然被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百里氏倾其所能请来的一百七十二仙门世家,原本应该要为她铺就一条扬名天下的青云路,如今却成了见证她跌落云端的看客。 她一心隐藏的秘密,竟会在今日,尽数暴露在无数仙门世家修士面前。 怎么会这样…… 百里萦回头看向主位,只见百里清漪端坐其上,面上笑意淡去,神情不悲不喜。 她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今日,她亲手将自己养了十八年的女儿捧上云端,又让她重重跌入了泥淖,成了世人眼中的笑话。 “阿娘……”百里萦喃喃唤出这两个字,心中一片冰冷。 她都知道了么?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百里秋终于挣脱了禁言咒,急急道:“阿娘,阿姐是你的女儿,怎么会不是百里氏的血脉,一定是他们在胡说!” 是他们想陷害阿姐! “她不是你阿姐。”百里清漪徐徐开口,说出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窟,“她的母亲害死了你姐姐,从今往后,你当视她如寇仇。” 百里秋呆呆地看着她,全然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蛟蛇的头颅缓缓靠近百里萦,眼见她命悬一线,听泉台上修士却因为方才变故一时无人出手。 他们实在有些不明白眼下是什么情形。 玉柔终于忍不住了,她从桌案后起身,跌跌撞撞地来到百里清漪面前,跪伏下身,姿态可怜:“阿姐,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用我的女儿换了你的女儿!” 有她这番话,事情原委便并不难猜,百里家主竟是替人养了这许多年的女儿?席间不由一阵哗然。 “她是谁?” “她好像是当年百里家先家主夫妇收养的孤女……” “受此大恩,竟然用自己的女儿换了百里家主的女儿,实在是无耻之尤!” …… 感受到无数难掩鄙弃的视线,玉柔面色发烫,她握紧袖中的手,重重地在百里清漪面前叩首:“阿姐,你救救阿萦,无论如何,她也做了你十八年的女儿,一切都是我的错,她什么也不知道啊!” 百里秋怔怔地望着玉柔,她在说什么,阿姐……是她的女儿? 这怎么可能?! “她当真什么也不知道?”百里清漪垂眸看着玉柔,轻声问道。 面对她居高临下投来的目光,玉柔的身体颤抖着,却还是未曾松口:“是,是我一时贪念,才做出此举,阿姐要怪,便都怪我吧!” 余光看着身陷险境的百里萦,她咬紧牙关,只要百里清漪不曾迁怒到阿萦身上,待她毒发…… 只要自己认错,她总会原谅自己的,这是她亲口说过的。 玉柔泪盈于睫:“阿姐,你再原谅我这一回……” 百里清漪却没有说话,螟蛉曲中,蛟蛇张口咬在了百里萦肩上,鲜血喷溅而出,她因为剧痛发出声声惨叫。 “阿萦!”玉柔惨白着脸,失声唤道。 她看向百里清漪,高声控诉道:“她也是你的女儿啊!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她?!” 是啊,她做了她十多年的女儿,却还是亲手为她奉上了那盏下有空耗之毒的药茶。 而百里清漪便是在全无防备下,饮下了那盏药茶。 鲜血染红了祭台,百里萦双目紧闭,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直到此时,百里清漪才抬手示意,听泉台上的螟蛉曲终于停了下来,正在啜饮百里萦鲜血的蛟蛇不甘地松开嘴,化为水波落入湖中。 她从高空摔落在地,面色惨白,不知是生是死。 玉柔怨憎地看向百里清漪,她只是平静地反问:“你又是如何对待我的女儿?” 她的女儿,不过三岁,就在病痛中离世。 那不过是场小小风寒,倘若玉柔肯上心半分,她的女儿又怎么会就此夭折? 或许这些的确与百里萦无关,但当她亲手为百里清漪奉上那盏下有剧毒的药茶时,就注定两人之间的母女之情已经断绝。 玉柔瞳孔放大,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早就知道了…… 玉柔浑身发寒,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今日一切或许都是百里清漪有意为之。 “阿柔,我原本是想过原谅你们的。”百里清漪微微倾身,在她耳边道,“如果我的女儿还好好活着,我本是原谅你们的。” 过往那么多年,她是真心将玉柔当做自己的妹妹,真心将百里萦当做自己的女儿。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她的女儿死在了十五年前,如果她原谅了她们,她的女儿该如何安息? “阿柔,我为你女儿准备的这场盛宴,你可还满意?” 玉柔跌坐在地,像是在这一瞬间失了所有力气。 第四十章 这是百里清展露出这样一面。 以往在她面前, 百里的阿姐,就算她做错了什么,只要认了错,百里清漪总会轻易地原谅她。 毕竟,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 才助长了玉宽容让她忘了, 能以之位的人, 又何曾是好相与之辈。 她后悔么? 大约是有的,不过她后悔的是自己没有做得更小心一点,竟然让百里清漪提前发觉。 百里清漪不知她心中所想,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随着百里清漪抬手示意, 素衣女使出现在高台之上,要将昏迷的百里萦带离。 “等等!”眼见百里萦要被带走, 陈肆忍不住站了起来, 他看向百里清漪,语气不算客气, “方才之事, 百里家主不打算给我妹妹一个交代么?!” 方才百里萦自背后向姬瑶出手, 分明是想要她的性命! 如果不是蛟蛇意外将百里萦当做祭品缠缚,或许真会叫她得手, 陈肆回忆起方才一幕,心中怒火中烧。 刚才发生了什么,在场修士有目共睹,百里氏休想抵赖! 他淮都陈氏,绝不是旁人随意可欺的! 陈肆不清楚百里清漪几人间的恩怨,也不知今日百里萦身份暴露,本就是她有意促成。 这场生辰宴, 正是百里清漪用来埋葬百里萦道途的祭典,她要她失去所在乎的一切,修为,声名,权势,成为世人口中笑话。 但在不知情的陈肆等人眼中,就算百里萦不是百里清漪的女儿,养在身边十多年,怎么也会有些感情。她此时命人将百里萦带离,必定是有意偏袒。 陈肆当然忍不下这口气,就算姬瑶没有受伤,方才百里萦想杀她却是事实。 而百里萦虽被蛟蛇当做祭品饮血,伤势看起来可怖,但终究也只是外伤,服下灵丹休养数日即可恢复如初。 难道因为她受了伤,就可以将她做过的事抹消? 陈肆的眼神有些冷,人理应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 在场修士皆以为他和姬瑶是散修,听到这番质问,暗中都觉讶异,陈肆也不过明识境,如今又还在百里氏的地盘,他当真不怕开罪了百里氏。 百里清漪垂眸看着站在下方的陈肆,脸上神情难辨喜怒,听泉台上的气氛一时有些沉凝。 她会怎么做?在场修士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同样的疑问。 众人很好奇,在得知百里萦并非百里氏血脉后,对于自己从前倾尽心力培养的继承人,百里清漪会是什么态度。 在近乎凝滞的气氛中,百里清漪终于开口:“身为百里氏少主,百里萦当众行凶,此事,我理应给诸位一个交代。” 说罢,她再度示意,面目寻常的素衣女使在接到她的指令后,竟是毫不犹豫地一指点在百里萦眉心。 目睹这一幕,哪怕是经历颇多的六境大能也不由神色微变。 眉心乃是修士紫府所在,一旦被毁,便只有修为尽散的下场。 她竟是如此果决地舍弃了这个没有自己血脉的女儿。 有人觉得百里清漪冷血,也有人觉得,如此杀伐果决,才当得百里家家主之位。 随着一声闷响,百里萦的紫府在素衣女使一指下轰然碎裂,即便她已经因为失血过多陷入昏迷,此时也不由露出痛苦之色。 “不要——”玉柔见此情景,只觉心胆俱裂,哪怕她未曾修行,也知道紫府碎裂意味着什么。 但她什么也阻止不了,鲜血在赤霞绡上流淌,一滴滴坠落在地,曾经最是心高气傲的百里家少主,若是知道自己被废去一身修为,只怕会比死更难受。 这正是百里清漪想看到的,她从不对仇敌手软。 百里秋惶然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一夕之间,她所有的认知好像都被颠覆了。 阿姐……她不忍心再看百里萦的惨状,却被百里清漪控制着连头也无法别开,只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百里清漪已经没有时间了,所以作为她唯一的女儿,百里秋再不可能像从前一般骄纵任性。 她必须学会独自面对一切,因为在自己死后,她便再无可以倚靠的人。 百里秋不知母亲心中所想,泪水从脸上簌簌滑落,眼底盛满恐惧。 玉柔撑起身体看向百里萦的方向,这一刻,她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野心,尽数落了空。 悲声大作,谁也不知她哭的究竟是什么。 直到素衣女使将气息奄奄的百里萦和呆愣在原地的玉柔带离,站在原地的陈肆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他实在没想到百里清漪会这样果决,可以这样轻易地就将养了十多年的女儿舍弃。 百里清漪起身,向在场众多修士俯身一礼:“百里氏家丑,请诸位道友见谅。” 没有人不识趣到在这时贸然开口说些什么,他们是受百里氏所邀而来,与玉柔母女又无甚交情,何况怎么看,这件事错都不在百里清漪。 压下各异的心思,众人只含笑以对,不过片刻,高台上的血迹便被清理干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百里氏族人哪怕心中再多疑虑,此时也不好当众质问百里清漪,只能将到了嘴边的话强行吞下。 高台上只剩下姬瑶一人,昆山玉碎在她怀中散发出蒙蒙灵光,也是在此时,听泉台周围,一滴又一滴湖水徐徐上浮,滞留在空中,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辉。 看着这一幕,众人都不由屏住呼吸,昆山玉碎会顺利认主么? “难道我们真要看着昆山玉碎认这个二境散修为主?”有百里氏族老低声开口,此时出手阻止,尚还来得及。 他身旁老妪闻言冷笑道:“当着这么多仙门同道的面,你丢得起这脸,百里家丢不起!” 只要能唤醒昆山玉碎,百里家便可以此相赠,这可是作为家主的百里清漪亲口许诺的。 另一人忍不住抱怨道:“我早说过,昆山玉碎乃是我百里家至宝,不该任人来取,如今倒好,这百里萦不是我百里家的血脉,这一场生辰宴全是为旁人做了嫁衣!” 就在说话间,昆山玉碎散发的灵光已经落在了姬瑶身上,将素色裙袂也染上光华,这一刻,停滞在空中的湖水尽数坠落,像是落了一场雨。 雨中,昆山玉碎上烙印下了属于姬瑶的气息,发出一声欢快鸣啸。 这把天阶灵器,终究还是为她所得,席间修士心中感慨。 脸色最为沉重的当属百里氏诸多族老,比起百里萦的身份,眼前更为紧要的却是这得了昆山玉碎的少女。 属于百里氏的至宝,如何能轻易外落?不过眼前少女似是散修,这又好办了许多。 彼此对视一眼,在交换过眼神后,白发白须的老者站起身来:“家主虽有言在先,唤醒昆山玉碎者可为其主,但此物毕竟是我百里氏传家至宝,不如这样,小友既是散修,便入我百里氏如何?” 听起来姬瑶似乎并不吃亏,但百里氏有言在先,此时说这话,显然是不舍将昆山玉碎给了外人。 若这少女入百里氏,固然能得其资源培养,但往后也注定要为百里氏做事,供其驱使。 在场修士俱都看向姬瑶,想知道她会如何应对。 姬瑶只是淡淡看向百里氏族老,未作回复,陈稚这个身份不错,她暂时还不打算再换个名字。 见此,百里氏族老不由面露不悦:“难道你受我百里氏如此重礼,却不思分毫回报么?!” 说罢,一身威压毫不客气地向姬瑶碾压而来。 便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徐老不着痕迹地将他的威压化解,沉声道:“入族之事,何来强迫的道理。” 他乃是天命境的大能,百里氏族老只能讪讪应是,不敢再动手,心中却奇怪这位自来与百里氏交好的大能,为何会出手帮一个不知名姓的散修。 陈肆这才松了口气,他清楚此时已不是再隐瞒身份的时候,郑重向百里清漪一礼:“舍妹意外令昆山玉碎认主,的确该谢过百里氏,但我淮都陈氏子弟,绝无改姓易族之理!” 淮都陈氏?他们不是散修?众人都觉意外。 “淮都陈氏,陈肆,见过百里家主。舍妹陈稚一直在外修行,此番我奉家主之命带她回到淮都,轻车简从而行,并非有意欺瞒身份。” “百里氏赠器之恩,来日,我淮都陈氏自会奉上厚礼谢过!”陈肆掷地有声道,淮都陈氏又何须畏惧他百里氏。 百里氏族老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没想到,姬瑶原来并不是可以随他揉捏的无名散修。 还是百里清漪向陈肆回以一礼,化解了这场尴尬:“原来是淮都陈氏子弟。我既有言在先,令妹能得昆山玉碎,是她的机缘,又何须回报。” 陈肆的脸色这才好看几分,若是这样便再好不过,如果百里氏想要强留姬瑶,那便麻烦了。 听着这番对话,徐老的目光在姬瑶和陈肆之间逡巡,只觉她的身份不会这样简单。 淮都陈氏这些年,后辈子弟中实在没有什么出众人物。 “她既是在外修行,或许得了其他什么机缘。”云岫猜测道。 许是如此,徐老望着姬瑶,眼底难掩惋惜,他难得遇上这样一个悟性出众的小辈,却不能收作弟子,实在可惜。 陈肆再度向百里清漪拜下,百里家家主已经表态,其余人的意见便不那么重要了。 没想到来了这样多的仙门世家子弟,昆山玉碎最后竟然是为自己这个妹妹所得,陈肆的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不过这样一来,待回到淮都,族中也无人可欺她。 坐在高台上的姬瑶看向百里清漪,淡淡问道:“你们商量好了?” 态度平淡得好像方才发生的这场争端全然与她无关一般。 在场众人听得面面相觑,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姬瑶却不曾在意他们的反应,她抱起昆山玉碎,身形已经出现在高台之下。站在陈肆与姚静深面前,她再次开口,语气还是不见多少起伏:“我要睡一会儿。” 啊? 陈肆有些傻眼,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还是姚静深及时伸手,接住了直直向前倒下的姬瑶。 体内仙力被封印,只以姬瑶如今修为,要奏那一首御水谣还是有些勉强。 她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睡了过去?在场修士一阵无言。 百里氏倾全族之力请来一百七十二仙门势力,这场生辰宴,却是成全了眼前这睡过去的少女。 今日之后,九州天下,当知淮都陈氏陈稚之名。 第四十一章 缓缓升空, 穿过厚重云层,下方,飞仙郡的景色逐渐变小。 船舷处,陈肆看瑶:“你方才同那位百里家主说了什么?” 姬瑶睡了足足一日才醒来, 见她醒来, 一了口气。 单独见过百里清漪, 不知姬瑶与她说过什么, 不久,船。 这支商队的目的地虽然不是淮都,却会途经上虞国都,恰好可送他们一程。 前往淮都的商队还需几日再启程, 陈肆不想再等。或许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姬瑶得到了昆山玉碎这样的至宝, 谁也不能保证百里氏族中, 甚至闻听此事的修士不会心怀恶意,暗中抢夺。 一把天阶灵器, 足以让许多修士为此涉险, 而他们三人中修为最高的姚静深也不过三境。陈肆在传讯告知过陈家家主此事后, 决意尽快启程,早日回到淮都, 他才能安下心来。 他很好奇姬瑶见百里清漪时究竟说了些什么,不过到现在才有机会问出口来。 “还礼。”对于陈肆的问题,姬瑶只淡淡回了两个字。 她既然拿了百里氏的昆山玉碎,自是要设法了却这番因果。 姬瑶给了百里清漪一卷法诀,能为她续命的法诀。 在百里清漪察觉自己中毒时,她体内空耗之毒便已经蔓延至肺腑,再无挽回余地。 她本就身有旧伤, 修为停滞在三境无法寸进,哪怕是用作延寿的灵丹,对她也是效用寥寥。 所以百里清漪剩下的时间不过只在两三载间,这也是她为什么会这样决绝斩断百里萦的道途,不顾一切地毁掉玉柔的所有希望。 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百里清漪的情形自是瞒不过姬瑶,所以她给了她如今最需要的东西。 若肯刻苦修行,至少再多活上三年五载不是问题。 对于姬瑶给出的这卷法诀,百里清漪自是心存疑虑的,但她并未表露出来。 哪怕只有一线可能,她也要试一试。 百里氏府宅中,感受到体内消解的毒性,百里清漪神情复杂。 哪怕相比她体内毒性,这只是杯水车薪,也足够令她惊讶。 毕竟就连六境医修,也对她体内空耗束手无策,只能勉强压制其蔓延。而如今这卷法诀,竟让她体内毒性有消融之势。 或许彻底拔除并无可能,但至少这样一来,她有了更多时间。 百里清漪想起了之前徐老同她一番谈话,或许徐老说得不错,这位出身淮都陈氏的少女,身份决不止这么简单。 她的猜测,姬瑶自是不知。不过就算知道,大约也不会在意。 低头看向掌心,原本苍白的手比起之前更多了几分血色。越多人承认她是陈稚,天道对她的桎梏便越弱。 “你还了什么礼?”陈肆又在她耳边问道。 不过这次,姬瑶没有回答他。 陈肆也早就习惯了她问三句答一句,只是心想,她手中应是没有什么贵重礼物的,毕竟作为她师父的姚静深,也只是个三境修士罢了。 待回到淮都,还是要请族中向百里氏还礼。 飞舟很快便远离了飞仙郡,逐渐向淮都靠近。 * 两日后,淮都近郊。 残阳如血,将天边染得通红,晚霞瑰丽奇绝。正值黄昏时分,几只倦鸟掠过天际,匆匆归巢。 大片大片的芦苇生长在水泽旁,几乎能没过一个成年男子腰间,风自水面吹过时,芦苇飘摇着,掀起重重叶浪。 做游侠打扮的青年躺在水中木舟上,斗笠盖住了上半张脸,他嘴里叼着一根草叶,架着腿,姿态颇为悠闲。 忽然,芦苇丛中传来一阵响动,青年应声拿下斗笠,正对上少女平静无波的眼神。 她坐在素舆上,淡淡看着他,脸上不见有任何表情,像是他与草木无异。 随即,陈肆和姚静深也出现在青年面前。 百里氏族人大约是很有些看不惯姬瑶的,理由也简单,毕竟昆山玉碎是百里氏至宝,却为姬瑶一个外人所得,换了谁恐怕也不会觉得有多高兴。 加上百里氏的商船本就只是经过淮都,按照计划,并不会在此停留,因此在靠近淮都近郊后,负责这次商队出行的百里氏族人便皮笑肉不笑地将三人请了下来。 他们本就占了百里氏不小的便宜,陈肆也就没有和他们理论,非要人将自己送到淮都城内不可。 左右这里已经是淮都近郊,至多花上大半日也就能入城了。 不过几人被放下的地方和淮都方向隔着一片水泽,陈肆正打算着是不是直接以灵力飞渡,就看到了水中木舟。 他双眼一亮,开口问道:“道友,你是在此摆渡么?” 青年不是修士,但他体内黄庭已开,是个修行的武者,唤声道友也不算错。 听陈肆这样问,青年看向他,笑道:“不,我只是在等一个人。” 陈肆有些失望,正在这时,青年再度开口:“不过我等的人还没有来,顺路送你们一程也无妨。” “那便多谢道友了!”陈肆感激道。 这样大一片水泽,若是只有他自己还好,但他们还带着个双腿有疾的姬瑶,若是中途出了什么意外便麻烦了,还是乘舟而过更为稳妥。 他将姬瑶连着素舆一同抱起,放上木舟之中,动作一看便很熟练。 姚静深向青年抬手一礼,含笑道:“多谢。” 眼前青年看起来与他年纪相仿,不过相比于姚静深的温和儒雅,青年身上更多了几分落拓侠气。他身旁放着一把五指宽的长刀,刀身随意地用粗布条缠裹,就放在脚边。 青年不是修士,但灵气入体,黄庭已开,他的血肉筋骨受其淬炼,已是武道半步宗师的境界。 他要等的,应该不是什么寻常人。 姚静深没有多问。 待三人坐上木舟,青年起身拿过船桨,向水中轻轻一拨,木舟便向前行去。 “道兄,你在这里等谁啊?”水泽两岸的风景缓缓向后倒退,陈肆随口问了一句。 此处颇为荒凉,若是有人前来淮都,少有选择自此过。 陈肆虽然看出青年是武者,但并未感知到他具体到了何种境界。 与修士不同,武者修行并没有具体境界划分,只要能御气外放,便可称宗师。而同样是宗师境,武者实力却可能存在天壤之别。 “等一位前辈。”青年望着远处,含笑回答,“我有意向他请教一二。”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微深。 他希望他等的人不要来,却又知道,他一定会来。 陈肆听得云里雾里,他听青年提到请教,只以为这是点到为止的切磋,并未深想。 姬瑶看了青年一眼,忽地开口:“你打不过他。” 青年有些意外,随即笑道:“是,那位前辈的实力的确在我之上。” “既是打不过,为何还要来。”姬瑶语气平静,像是单纯好奇这个问题。 青年望向天边,眼神悠远:“这世上,总有明知不可为而要为之的事。” 所以明知不敌,还是要来送死? “真蠢。”姬瑶平静点评道。 听她这样说,陈肆额上落下汗来,这位道友可是在帮他们渡水。 他向青年一礼:“舍妹无礼,还请道友原谅……” 青年并未在意,洒脱一笑,转开了话题。 他是游侠出身,自少年时便在九州各处行走,见多识广,一些逸闻趣事听得陈肆颇为入迷。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抵达了水泽之畔,只要再往前数十里,便是淮都城了。 走下木舟,陈肆自纳戒中取出一袋灵玉,有意以此作为船资,却被青年拒绝了。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何须什么船资。”他手中船桨微动,木舟便轻巧地调转了方向。 他又不是靠摆渡为生。 姬瑶弹指,掌心一枚石子掠空而过,向青年落去。 他微微一怔,抬手接住,端详后发现这好像真的只是枚她随手捡来的寻常石子,除了瞧上去好看些,并无其他特殊之处。 “船资。”姬瑶徐徐开口,语气仍旧不见有什么起伏。 青年看了她一眼,只觉眼前少女着实有趣,灵玉他不会收,不过一枚石子倒是无妨。 于是他将石子收入袖中,笑道:“那便多谢姑娘了。” 青年没有发现,被他收入袖中的石子上,有灵光一闪而过。 见青年坚持不受,陈肆只能将拿出的灵玉又收起,如果他一定要给,倒是辱没了这位道友一片好意。 在陈肆身后,姚静深轻声问姬瑶:“阿稚因何要帮他?” 以姚静深的阅历,自不会像陈肆一般毫无所觉。 他有些奇怪,姬瑶为何会出手相助。 从在不思归初遇开始,姚静深便看到了她眼底深深的漠然,在她眼中,人族与鸟兽草木,其实并无太大区别。 于她而言,或许只在于有用和无用的区别。 她到底是什么呢? 姬瑶望着远处,漫不经心道:“天命要他死,我便要他活。” 天命的轨迹从来不是既定不变的,或许只是一念之差,便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姚静深的神情有些复杂,姬瑶的话说得着实有些狂妄,天下修士修行之初,便被教诲应敬畏天命。 只是修士修行,不也正是在与天命相争么?他释然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陈肆已经走近前来,他推着素舆上的姬瑶,和姚静深一同向前,身形逐渐被半人高的芦苇丛淹没。 在三人身后,夕阳最后一缕余晖被吞没,这片天地彻底笼罩在黑暗之中。 第四十二章 芦苇丛中, ,回荡在寂静的水面。 不知过了多久,,由远及近, 打破了四周沉寂。 青年睁开眼, 他握着刀起身, 郑重向来人一礼:“封应许, 见过孤梅前辈。” 老者身长七尺,着雪青锦衣,此时负手而立, “你在此处, 是为何事。”老者沉沉开口,神情有风雨欲来之色。 “晚辈想以此刀, ”封应许抬起手, “向前辈请教一二。” “你要拦我?”老者问。 封应许没有否认:“我只是想请前辈,不要入淮都。” 他要入淮都杀一个人, 而封应许要保那个人的命。 “你与柳复白, 是何关系?”老者盯着他, 双目阴沉。 “不过萍水相逢罢了。”封应许回道,他和老者口中的柳复白, 不过见过寥寥几面。 “你要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赴死?”老者冷嗤一声,似觉得有些好笑。 封应许神情平和:“我只是觉得他未曾做错什么,便不该死。” 这话却激怒了老者,他厉声道:“那你是觉得,老夫的儿子该死了?!” “一个小小刑官,谁给他的胆子处置我儿!” 他怒目圆瞪,须发都因愤怒飘荡起来。 “但以上虞律法, 他被处死刑本是应当。”夜色中,封应许双目沉静。 孤梅老人多年前便迈入武道宗师之境,他是游侠出身,知修行艰难,向来不吝于指教天下武者,在上虞颇有威望。 但他老年才得一子,不免宠溺非常,对其颇为纵容。前日他独子前往淮都,因些许口角便当街打杀庶民,为刑官所捕。 原本借父亲身份,即便当街打杀庶民,对其也算不得什么。谁知负责此事的刑官柳复白出身微贱,却是再刚直不过的性情,不顾上官阻拦,执意按照律令将其处死。 孤梅只此一子,闻听此讯自是大怒,孤身赶赴淮都,要杀了这个不知轻重的刑官。 淮都中实力更胜过孤梅的武道宗师和修士并不少,但他们显然无意为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小小刑官出手。 来拦孤梅的,只有半步宗师境的封应许。 “小辈放肆!”老者的神情在听到封应许这句话时显出几分狰狞,他爆喝道:“好,你既一心求死,老夫便成全你!” 丧子之痛,让他早已顾不得什么是非黑白。 灵气挟裹在身周,老者如虎豹一般猛冲向前,悍然出刀。 水泽中倒映出的月影骤然破碎,封应许也拔出刀,面对境界更在自己之上的老者,并未显出惧色。 这世上,总有许多事,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刀锋碰撞在一处,折射出流淌月色,数丈水浪溅起,木舟摇晃着,似乎随时都会倾覆。 不过半步宗师境的封应许,在老者面前全无胜算,但即便如此,他也无退却之意,刀锋一往无前,带着凛然锐气。 夜色更深了,水波平复,几近力竭的封应许半跪在木舟上,身上多出了大大小小数十处伤口。 他急促喘息着,双眼却亮得惊人。 老者持刀而来的身影在他瞳孔中放大,这一刻,封应许似有所悟。 竟是要临阵突破了?老者显然有些意外,封应许的悟性的确不错,竟是在这一战中窥得突破宗师境的关键。 他双目微沉,但此时突破,已经晚了! 刀锋落下,封应许举刀相抗,身形被逼退数步,老者收刀反手,划破了他的衣袖,斩向腰腹。 就在这一刻,被他放在袖中的那枚石子落出,撞上了老者刀刃,令他动作一滞。 封应许眼中现出意外之色,灵光闪过,石子化为齑粉,老者自木舟上被逼退,脚下踏过水面,在数丈外方稳住身形。 便是这短短几息,令封应许得到了喘息之机,他提刀起身,灵气在身周形成重重气旋,已然正式步入宗师境。 “封应许,请前辈止步——” 刀锋亮起,撕破夜色,携不可挡之势而来。 芦苇荡中一战,已经离开的姬瑶三人自是不知,他们抵达淮都城时,已是深夜。 淮都城四方城门在子时后便会关闭,至次日辰时开启,此时远远望去,只见城楼上灯火稀疏,数名披坚执锐的兵士来往巡逻。 陈肆不免有些懊恼,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如今城门关闭,他们就只能在城外暂歇上一夜了。 好在淮都城外并不缺供人暂时落脚的客舍,不必落得露宿荒野的下场。 找了间客舍住下,陈肆传讯陈氏,约定好次日一早安排车驾前来。 破晓时分,姬瑶坐在客舍二楼的长廊上,天边,晨晖如同利刃撕开夜幕,朝阳跃出云层。 在不见半寸天光的黑暗中待了三百年,总会更喜欢灿烂天光些许。 但也是在这片晨晖之中,数名衣衫褴褛的男女正自官道上跌跌撞撞地逃来,均以墨黥面,一眼便能令人分辨出乃是大族奴隶。 一支羽箭自身后破空而来,正中青年心口,他惊恐的神情凝固在脸上,缓缓倒了下去,溅起一地沙尘。 目睹这一幕,与他一同奔逃的奴隶更显惊惧,使出浑身力气向前逃去,哪怕明知生还的希望微末,也还想挣扎一二。 在这些奴隶身后,数名锦袍轻裘的世族子弟携护卫浩浩荡荡骑着灵驹追赶而来,马鞍旁挂着箭袋与长弓,神情戏谑。 赵麟骑在一匹玄黑龙驹上,缓缓收回弯弓搭箭的手,神情散漫。 身旁少年笑道:“赵兄的射术果真是一流。” “不过今日拨得头筹的是谁,还未可知。”与他并骑向前的少年乘了匹毫无杂色的白马,他拉满弓弦,随着一声啸鸣,前方竭力逃命的奴隶少女也应声倒下。 这些奴隶,正是他们这场射猎的猎物。 赵麟冷哼一声,对他这话不置可否,手中三箭齐发,分别命中一名奴隶,赢得同行之人一致喝彩。 随着一行人逐渐靠近客舍,前方幸存的奴隶也越来越少。 随着最后一人倒下,少年看了看自己和赵麟的箭袋:“赵兄,你我今日射到的猎物数目好像相同?” 对于这样的结果,赵麟自是不满意的:“既是比试,总该有个胜负。” 他握着弓,目光逡巡一周,落在了客舍二楼的姬瑶身上,忽地挑起了嘴角:“这不是还有一只猎物么?” 一个明识初期的修士,可比那些身无灵力的凡人有意思多了。 他再次抽出了一只羽箭,灵力灌注,将弓弦拉满。 姬瑶垂眸,对上赵麟目光,少年眼底闪烁着不加掩饰的恶意,他扬声道:“我给你五息时间逃命。” 姬瑶冷淡地看向他,赵麟的箭对准了她,再次道:“这一箭,要射你左眼。” 与他同行的少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并无阻止之意。 不过明识境的修士,杀了也就杀了。 箭簇在天光下折射出冰冷寒芒,姬瑶想,她实在很不喜欢被人用箭指着。 这让她又想起堕仙台前呼啸而来,碎去她仙骨那一箭。 见姬瑶不动,赵麟不免觉得无趣,连逃也不知道逃,是被吓傻了? 他手中弓弦振动,羽箭离弦,在灵力作用下挟裹着风声疾飞而来,正踏出房门的陈肆看见这一幕,瞳孔微微放大。 但他所恐惧的事并未发生,羽箭停在了姬瑶面前一寸,随后寸寸爆裂开来,化作齑粉消散。 眼见此景,众多世族子弟不由神情微怔,赵麟已入三境知玄,一个明识初期的修士,如何能躲过他这一箭? 赵麟在意外后,不由升起一股恼怒。 他的手再度探向箭袋,但还不等他抽出箭来,姬瑶身上气息徐徐攀升,竟是在顷刻之间突破至第三境知玄。 身为魔族,姬瑶只点亮七颗血脉星辰,修为显化便是人族二境圆满。随着这一路不断吸收玄煞石内煞气,她体内血脉星辰已将要点亮十一颗。 随着吸收煞气的速度陡然放开,那颗半明半暗的星辰瞬间盛放出光辉,姬瑶的境界也随之攀升至了三境。 站在一旁的陈肆看得目瞪口呆,这年头,提升一个大境界这么容易的么? 一众世族子弟也为她身上变化惊得愣在原地,姬瑶抬起手,微微向上,赵麟的脖颈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掐住,缓缓将他自马上提了起来。 “郎君?!” 几名跟随在赵麟左右的护卫立刻出手,想化解加诸于他身上的这股力量,却全无效用。 这怎么可能?! 怕伤到赵麟,他们不免束手束脚,一名护卫策马挡在赵麟面前:“放肆!你可知我家郎君身份,还不快快收手!” 姬瑶漫不经心勾了勾指尖,自赵麟手中摔落在地的长弓便到了她手中。 下一刻,她缓缓拉开弓,灵力形成一支光箭,对准了半空中正在挣扎的赵麟。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与赵麟同行的少年高声喝道:“这是淮都赵氏的郎君,不想死便将箭放下!” 姬瑶并不在意,赵麟是谁对她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实在很讨厌别人用箭对准自己。 周围护卫还未来得及阻拦,光箭已然破空而出,他们只能试图阻其去势。各色灵力闪烁,却都为箭簇上所蕴含的那缕吞噬之力消磨,未能阻挡光箭。 随着一声惨叫,那支箭落入了赵麟左眼,脖颈上的力量终于消散,他从空中摔落,捂着满是鲜血的脸在地上翻滚,不断哀嚎惨叫,再无什么世族子弟的风度。 他中箭后的反应,也不比那些奴隶更强上些许。 第四十三章 , 赵氏护卫不曾想到,眼前不知来历的少女,竟然敢在淮都城外,向出身赵氏的赵麟出箭。 看着捂着脸不断惨叫的赵麟, 与他同行冷气, 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 看向姬瑶的目光仿佛兽。 而眼见赵麟中箭, 赵之色,其中有四境修为的护卫首领更是面沉如水,他竟! 他不该小觑了眼前少女,只是出手迟了两息, 就酿成了大错! 目睹了事情始末的陈肆已经不知说什么才好。 赵麟那一箭落空,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 便见姬瑶还了他一箭, 不偏不倚,正是左眼。不得不说, 这一箭实在解气, 但回过神来, 陈肆心中狠狠一跳,暗道不妙。 他已经认出了赵麟等人, 赵氏在淮都的势力,实在不是逐渐没落的陈氏可比…… 护卫首领扶起赵麟,喂他服下两枚遍布丹纹的灵药,他哀嚎痛叫之声终于暂时止住。 顶着满脸血污抬起头,赵麟咬牙下令,彷如恶鬼:“给我将她拿下,我要将她剥皮抽筋!” 赵氏数名护卫闻令飞身而起, 一齐向姬瑶攻来,以赵麟性情,今日他受了这样重的伤,他们必定难逃罪责,如今只有将罪魁祸首拿下,或许能减轻责罚。 其余世族子弟的护卫却没有贸然加入这场围攻,各自护持着主人向后方避退。 客舍主人早已发觉了此处争端,只躲在屋中,全然不敢现身,只怕被牵连其中。 姬瑶坐在素舆上,冷淡地看着围攻上前的众多赵家护卫,还未及近身,这些人便尽数为一道灵力掀飞。 姚静深出现在姬瑶身后,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前辈,我们需尽快赶回府中!”陈肆来不及解释更多,急急道。 阿稚得昆山玉碎,哪怕伤了赵麟,只要回到府中,族中长辈必会力保下她。但若是被这些赵氏护卫抓住,只怕等不及族中出手,赵氏就会要了她性命! 情势紧急,姚静深也未曾多问,他抱起姬瑶,游刃有余地躲过再度袭来的赵家护卫,自高处落下。 虽然修为跌落至三境,但曾为五境化神修士,甚至已经触及天命境的姚静深,绝不是寻常三境修士能够对付。 无须姬瑶出手,他手中灵力运转,逼退围上前的护卫,抢夺过两匹灵驹。 他带着姬瑶翻身上马,陈肆也紧随其后,自高处跃下,握住缰绳,两匹灵驹一前一后向淮都城追去。 见三人竟然顺利在众多护卫围攻下脱身,赵麟暴跳如雷:“一群废物,给我追!” 他恶狠狠地看向护卫首领:“你也去,抓住人后先废了她修为,再打断手脚,只需留一口气!” 护卫首领沉声应是,留下几人照看赵麟,随即带着其余护卫策马向姬瑶三人追去。 两匹灵驹疾行过官道,身后追着赵家数十护卫,声势浩大。各色灵力亮起,却都被姚静深悉数化解,陈肆的心几乎要悬在喉咙口,上一次这样奔忙逃命,还是在不思归中。 相比之下,姬瑶的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好像一箭射瞎赵麟左眼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你恐怕招惹上了麻烦。”姚静深在她身后道。 哪怕他远离淮都日久,也从马鞍上的徽记辨认出了赵麟出身。 赵氏传承数百年,在上虞势力庞大,是陈氏所不能比。身边能有四境修士跟随出行,证明赵麟在赵氏的地位不低,他受如此重伤,只怕赵氏不会善罢甘休。 “为何是我招惹了麻烦,不是他们招惹了麻烦?”姬瑶漫不经心地反问。 姚静深一时无言以对,他竟是忘了,眼前少女不可以常理度之,或许赵氏招惹上她,才是真真正正招惹了大麻烦。 她可不是什么寻常明识修士,不,如今她已然有了三境知玄修为。 淮都城门外,见此两骑疾驰而来,身后追击的赵家护卫来势汹汹,原本要进城的车马与行人纷纷避让开来,唯恐殃及自身。 眼见赵氏护卫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姚静深神情沉着,灵驹在他驱使下无比温驯,飞快穿行在城池中,不过跟在他身后的陈肆追得就有些狼狈了。 而追击他们的赵家护卫,因人数太多,进入都城后反而成了短处,速度为来往行人所阻,一时竟被拉开距离。 何况都城重地,来往车马中不乏世族权贵,就算这些护卫出身赵家,出手也不像在城外一般无所顾忌,只怕伤到了不能开罪的人。 一路疾驰,陈肆高声引路,绕过几条街巷,前方,镌刻有淮都陈氏族徽的车驾出现在眼前,身旁数名侍卫随行,驾车的中年人正是陈氏座下门客。 令昆山玉碎认主的姬瑶,自然值得陈家家主重视,他特意安排了自己倚重的门客并数名侍卫前去迎接这个十余年未曾谋面的女儿。 陈肆认出来人,脸上露出一点喜色,扬声道:“拦住他们!” 陈氏门客看着他身后追赶的一众赵家护卫,不由皱了皱眉,这是…… 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些人显然来者不善,他没有犹豫,抬手示意两旁陈氏侍卫摆开阵势,堵住了赵家护卫的去路。 “赵氏办事,还不快让开!”护卫首领扬声喝道,眉目沉凝。 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妙,这一行三人似乎并非毫无出身的庶民…… 竟然是赵氏?!陈氏门客心中惊疑不定,郎君为何会招惹上赵氏? 他含笑道:“不知我家郎君如何开罪了赵氏?他年少无知,若有得罪之处,改日陈氏长辈定携他上门致歉。” “陈氏郎君与此事无关,但他同行少女伤了我家郎君,将她交出,其余人自可离去!”护卫首领死死盯着姬瑶,冷声开口。 陈氏门客不由看了一眼姬瑶,跟在郎君身边的少女,似乎只能是先主母所出的那位女娘…… 他将手向下一按,陈氏侍卫齐齐上前一步。 “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陈氏门客脸上笑意不改,右手在背后向陈肆示意。 陈肆明白他的意思,带着姚静深和姬瑶,策马头也不回地向陈家行去。 陈氏要保这少女?赵家护卫首领神色更冷,她是什么身份? 眼见陈肆等人行远,他已没有时间再犹豫,若令他们回到陈府,自己总不可能闯进陈府绑人。陈氏虽不比赵氏,但也是淮都一大世族,族中尚有六境修士坐镇。 赵麟重伤,这些护卫若想减轻自己身上罪责,便一定要将姬瑶这个罪魁祸首带回。 一定要在他们回到陈府前将人拿下!赵家护卫首领带着数骑,要强行冲破陈氏阻拦。 眼见两方人马交手,灵力闪动,道旁路人连忙闪躲避退,只怕被卷入其中。 陈氏门客带来的侍卫除了几名三境修士,其余都是武者,不过片刻,赵家护卫首领便摆脱纠缠,他弃了座下灵驹,领着三五人御空而行,追上前去。 四境修士的速度在瞬间爆发开来,原本已经拉开的距离立时缩短,他自高处落下,五指成爪,向姬瑶抓来。 姚静深反手与他对上一掌,巨大的灵力冲击下,乘了他和姬瑶两人的灵驹哀鸣一声,摔了出去。 本就伤势未愈的姚静深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却还是将姬瑶稳妥护在怀中,翻身落地。 姬瑶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不必你救。” 姚静深笑了一声:“我既然做了你师父,便理应护着你。” 姬瑶没有再说话。 她拿起那张还未丢下的长弓,灵气汇聚为一支光箭,弓弦如满月,瞬息而发。 那支箭实在太快,直觉在疯狂叫嚣着危险,四境的赵家护卫首领竟然生就了退却之心,也就是在这一瞬,那支光箭穿透了他右手掌心,碎裂开来,留下深深血洞。 也是在这一箭后,姬瑶手中长弓的弓弦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断裂开来。 护卫首领难以置信地看向少女,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姬瑶射伤赵麟那一箭不是他大意才未能拦下。 但也到此为止了—— 他看向姬瑶的眼神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再不敢有半分轻忽,汇聚全身灵力向她攻来。 姬瑶站在原地,裙袂被灵气流动形成的风吹起一角,她脸上仍是一片平静。 就在这一击将要落下之时,一声暴喝响起:“谁敢在我陈氏门前,对我族中子弟行凶!” 陈肆脸上露出喜色:“曾祖母!” 属于五境修士的威压扩散开来,面目凝肃的中年妇人挡在姬瑶面前,拂袖挥退赵家护卫首领,一掌拍在他心口。 护卫首领喷出一口鲜血,在地上翻滚几圈才止住去势,他狼狈爬起身,看着中年妇人,不甘道:“陈家当真要包庇此女?!” “若陈氏肯交出此女,我赵氏定会记得此恩!” 中年妇人冷嗤一声:“我陈氏还没有沦落到要送出族中后辈讨好赵氏的地步!” 虽不清楚事情始末,但妇人也没有向赵氏低头的意思。 这少女也是陈氏子弟?赵家护卫首领心中惊疑不定,陈氏族中何曾有这样人物? 他知道,自己今日已经不可能带走姬瑶。 其余护卫上前,犹豫着看向他,不知眼下该如何是好。 赵家护卫首领站起身,向中年妇人一礼:“今日之事,我赵氏定会向陈氏讨要一个说法!” “走!” 他抬手示意,带着身后护卫退去。 第四十四章 陈肆候在书房门外, 眼见仆从入内禀报,汗。相比之下,未免平静得过分。 ,赵家护卫即便心中不甘, 也只能暂时退去, 不管是论修为还是身份, 他都没有资说。 危机暂时解除, 陈肆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便听闻家主传唤,命 他心底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陈肆对一向敬畏, 再者此时传唤,怎么看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但有些事是逃避不了的, 此番中年妇人能及时出手, 还多亏了被派去接姬瑶和陈肆回府的门客察觉事态有异,及时向陈家家主传讯求援。 闹出这样一场风雨, 陈家家主也顾不得端一端架子, 即刻便要见陈肆和姬瑶, 问明所以。 顶着姬瑶师父身份的姚静深被请去休息了,陈肆只能硬着头皮带姬瑶前去书房。 他显然也知道陈家家主为何要见自己, 不过方才的事,自己该如何同家主开口? 赵氏乃是淮都城内势力最大的三大世族之一,强过陈氏许多。赵麟是赵氏家主的孙辈,父亲极受重视,因此他有足够嚣张跋扈的资本。 如今姬瑶一箭射伤赵麟左眼,以赵氏行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陈肆脑中转过许多念头, 阿稚如今已有知玄境的修为,又收服了天阶灵器昆山玉碎,便是看在昆山玉碎的份上,族中应该会尽力护持她才是…… 书房门再次打开,打断了他的念头,陈肆惴惴不安地推着姬瑶走入其中。 房中,陈家家主陈方严正端坐在桌案后,审视着进门来的两人,神情威严。 陈肆俯身下拜,姿态恭敬:“陈肆见过家主。” 陈方严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目光随即落在姬瑶身上。 他在等姬瑶拜见自己这个父亲。 但任陈方严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姬瑶也不见有任何反应,似乎连父亲也不打算唤一声。 她是要做陈稚,但没打算给自己找个爹。当真要论起来,姬瑶的年纪比起陈方严还要大上许多。 气氛不由有些僵硬,陈方严皱起眉,显然对这个女儿的礼数很不满:“见了父亲,为何不拜。” 即便长在乡野,也该知道长幼尊卑才是。 对此,姬瑶只是哦了一声,全然不打算动作。 她淡淡道:“你要见我。” “如今也算见过了。” 陈方严的一口气憋在心口,脸瞬间黑了许多,他积威甚重,陈家一众小辈在他面前从来不敢有逾矩之行,何曾有人敢对他这样说话。 感受到气氛压抑的陈肆低声对姬瑶道:“阿稚,这是你父亲……” 好歹意思意思抬个手,至少给家主一个台阶下。 姬瑶不曾理会,陈肆已经习惯她将他的话挑着听,至少十句里还有那么一两句她会听,在习惯后,陈肆的要求已经越来越低。 不过第一次领教姬瑶行事的陈方严当然无法与他共情,他的脸已经彻底黑了,真是目无尊长,毫无礼数! “难道无人教导过你什么叫长幼尊卑?!”陈方严摆出一副严父姿态,话里话外都是一股训诫意味。 “你教过?”姬瑶反问,倘若她没记错,陈稚从前应该就没见过这个生父。 陈方严被她问得一窒,顿时有些气短。当年在这个流着越家血脉的女儿被带走后,他便只当她是死了,再未过问。 “你口中长幼尊卑,我不喜欢。”并未在意陈方严的脸色,姬瑶淡淡又道。 她不喜欢,便不学。 陈方严的脸绿了,这算什么?谁家女儿敢这样对父亲说话?她真当自己了不得…… 等等,能收服昆山玉碎,的确不是谁都能做到……但这也不是她能对自己这个父亲无礼的倚仗…… 陈方严脸色阴晴不定,一时竟没想好训斥的说辞。 陈肆终于知道,当日在杏花里姬瑶对他的态度实在算不上有意针对,她对所有人的态度其实都一视同仁。 他心里突然平衡了许多,连家主都吃了瘪,何况自己呢。 “家主,阿稚年幼,礼数欠缺些也不是什么大事……”陈肆见陈方严脸色不妙,连忙开口圆场。 陈方严不辨喜怒地看了他一眼,取过桌上茶盏,饮下一口,勉强压住了火气。 他也不再向姬瑶自找不痛快,看着陈肆问:“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赵家护卫为何会大张旗鼓地追杀你们?” 赵氏和他陈氏从前并无仇怨,反而同为淮都世族,彼此还算有几分交情。赵家就算行事骄横,也不至无缘无故在都城中追杀世族子弟才是。 “今日在城外,我们遇上了赵氏赵麟一行……”陈肆吞吞吐吐道。 然后?陈方严皱眉看着他,等他继续。 事情左右是瞒不住的,陈肆在心中已经打了许多腹稿,还是没想好怎么说。在陈方严颇具压力的目光下,他终于心一横,干脆直接将结果先托出:“阿稚射伤了赵麟左眼!” 陈方严才喝进嘴里的茶水全喷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咬到了舌头,他的神情有些扭曲:“你说什么?!” 射伤了赵麟左眼? 赵家那个赵麟?! “这不能怪阿稚,是赵麟挑衅在先,放言要将阿稚当做猎物,射她左眼!”说起之前情形,陈肆语气中带了几分怒意。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本事不济,反为阿稚所伤,这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阿稚的错……” 事情如何有这般简单! 这天下之事,许多时候是非对错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强弱。赵氏势强,哪怕没有道理,他们也是道理。 陈方严深吸一口气,看了眼神情平静如初的姬瑶,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招惹上了什么麻烦?! 在心里反复念了几遍静心诀,陈方严让自己多想想昆山玉碎,何况她十四便入知玄,未来至少也能有五境化神修为…… 他盯着陈肆:“将事情从头说来!” 从陈肆口中了解到事情始末,陈方严只觉棘手。哪怕是赵麟出手在先,但如今在姬瑶手上受伤的也是他,以赵氏行事,哪怕自己无理,也绝不可能忍下这口气。 陈方严忍着牙疼送走陈肆和姬瑶,立刻命人请来了陈氏诸位族老。 涉及陈氏与赵氏的关系,即便陈方严是家主,也不能擅专。 午后,诸多陈氏族老先后赶到,列座正厅。 见陈方严前来,头发花白的老人笼着袖子,阴阳怪气道:“家主这个女儿真是好本事,才回淮都一日,便闹出了这般风雨,开罪了赵氏!” “赵家势大,赵麟之父更是手握实权的人物,依我看,家主不如及时带着这个女儿上门赔罪,求得原谅才是!” “此事本是赵麟有错在先,就算赵家势大,难道我陈氏便要上赶着讨好认错?!”今日出手拦下赵家护卫的中年妇人冷声开口,“好好的人不当,上赶着要当赵家的狗!” 老者一张树皮似的老脸涨得通红:“我这也是为了陈氏着想,难道我陈氏要为一个小辈开罪赵氏不成?!” “没错,如今不比从前,陈氏需低调行事,便是家主的女儿,为族中受点委屈又有何妨?” “若我陈氏轻易向赵氏低头,日后岂不是为淮都世族所笑?!”面容古板的瘦削老人表示反对。 正厅中一片嘈杂,还没等陈方严开口,众多陈氏族老已经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众说纷纭,意见不一。 有人想将姬瑶交出去平息赵氏怒气,有人却觉得这样未免太跌颜面,他陈氏好歹也是淮都世族之一…… 至于姬瑶的性命声名,倒是不在这些族老的考虑之中。 陈方严听得头昏脑涨,终于,他重重放下茶盏,随着一声脆响,厅中终于安静下来。 “有件事,我还未来得及告知诸位长辈。”他缓缓开口,“百里氏传家的那把天阶灵器昆山玉碎,众位当是有所耳闻。” 一众陈氏族老自是点头。 陈方严随即又道:“如今昆山玉碎,正在阿稚手中。” “什么?!”这话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多陈氏族老异口同声,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更是有抬手拈须的老者一时不慎,生生拔掉了自己几条白须。 才过短短几日,百里氏那场生辰宴的结果还未来得及传到淮都,而陈方严在得到陈肆传讯后,也还未将此事及时告知陈氏族老。 此时闻听消息,厅中一时有些嘈杂,谁也没想到,陈方严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竟然有如此运道。 “家主此言当真?”中年妇人开口,向陈方严确认。 “这样紧要的事,我如何敢欺瞒诸位长辈。”陈方严回道,“我亲眼所见,昆山玉碎已经认阿稚为主。” “十四岁的知玄修士,又收服了昆山玉碎……” 这样的天资,如今陈氏族中竟无人能出其右。几名旁支出身的族老心中有些泛酸,虽然同样姓陈,但淮都陈氏族内从来也不少利益争夺。 以姬瑶资质,族中资源必定向她倾斜,如此一来,他们看重的小辈也就会被相应分薄资源。 不过无论心中作何想,此时也无人再说要将人交给赵氏的话。 厅中族老对视一眼,已然达成了共识,便是为了昆山玉碎,陈稚也是一定要保下的。 不过要如何才能将此事揭过?正厅中再度吵了起来,最后终于勉强得出一个不算结果的结果,赵氏势大,他们…… 先装死吧。 第四十五章 是夜, 月明星稀,淮都城蛰伏在夜色中,像是 夜色已深,但在赵氏府中, 伤眼传来的剧痛如影随形, 。 他出身赵氏, 锦衣玉食, 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地面一片狼藉,房中碎发泄,但这也 修前来, 在他灵力疏导之下,赵麟才渐渐平静下来。 收回手, 医修一时并未说话, 眉头紧皱。 赵麟父亲心中微沉,开口问道:“如何?” “郎君伤势, 颇有几分诡异之处。”医修老者沉思片刻, 斟酌着说道, “不知为何,出箭之人的灵力未曾消散, 反而散做无数细缕,深入伤口,不断破坏。” 这也就是为什么赵麟服下丹药后伤势有所好转,但不过片刻,左眼便再度出血恶化,痛楚加倍。 “便是阁下也不能化解?”赵麟父亲又问,如果眼前医修能够解决, 应当就不会露出这样沉重神情。 “我从前不曾见过这样伤势,加之时间已晚,其中灵力扩散蔓延,人之双目又与识海相近,若是贸然出手,只怕伤及郎君紫府。” 紫府是修士最重要的关窍之一,关乎未来前程,赵麟乃是赵氏子,医修当然不想担这个责任。 涉及修行,赵麟父亲也不敢轻忽,正觉为难之际,他蓦地想起什么,抬手示意仆从上前,吩咐了两句。 仆从领命而去,他对医修道:“中箭的不止小儿,还有府中一名护卫统领,还请阁下自他伤势一探究竟。” 很快,同样为姬瑶一箭射伤的护卫统领便领命前来,他抬起手,只见掌心伤口鲜血淋漓,以他境界,在灵力作用下,这般伤势原本只需片刻便能恢复如初。 护卫统领将灵力覆上掌心,短短几息之间,伤口飞快生出血肉,恢复如常。但转瞬间,掌心便再度崩裂,涌出鲜血。 化神医修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伤了你们的,当真只是个知玄境的后辈?!” 眼前这名赵家护卫,分明有四境修为! 护卫统领手上因痛楚青筋暴起,但并未像赵麟一般惨叫呼痛,他沉声回道:“她看上去的确只有三境知玄修为。” 护卫统领伤在右手,不比赵麟,是以医修也就能放开手脚,以灵力寸寸探查过他的血肉经脉。 残留在他体内的灵力,实在有些古怪,为何这些灵力未曾消散,反而不断分化蔓延,向内侵袭…… 片刻后,这被赵家特意请来的医修动作一顿:“你右手经脉穴窍,已经被彻底废了!” 什么?!赵麟父亲和护卫统领齐齐变了脸色。 二人都是修士,当然明白他这话背后的意思是什么。 人族修行功法往往涉及全身经脉关窍,左手被废,体内周天循环不再,功法效用便会大打折扣。 他遵赵麟之意,想废去姬瑶一身修为,而今却是他被姬瑶废去右手。 “无法治愈?”赵麟父亲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如果护卫统领右手被废,那赵麟左眼岂不也是…… “太晚了。”医修摇头,若是在中箭的第一时间剔除残留灵力,或许还有希望。“我能将郎君左眼之中残存的灵力消解,但已经被反复破坏的经脉与穴窍,恕我无能为力。” 赵麟父亲面沉如水,眼前医修乃是五境后期,如果连他也无能为力,那就只能请六境医修出手,看是否还有转机。 但六境大能,即便是赵氏,也不可能对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唯有备上重礼去请。 陈氏陈稚—— 他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透出一股难言杀意。 次日,上虞王宫,凤池台。 足有十人环抱粗的梧桐枝叶茂密,在石桌上方撑起荫庇,桌前,上虞国君闻人骁与国师诸明相对而坐,棋盘上黑白纠缠,战况很是焦灼。 下方,暗卫半跪在地,低头禀报,口中所言正是前夜淮都近郊芦苇荡一战的结果。 “孤梅成名多年,没想到最后败在了一个半步宗师境的后辈手里。”听完暗卫禀报,闻人骁徐徐开口,语气难辨喜怒。 “他与柳复白,是何关系?” 闻人骁看似随意问了一句,下方暗卫却不敢轻忽,立时回道:“据查二人并无深交,不过几面之缘。” 萍水相逢,便不惜自身性命出手阻拦境界实力更在自己之上的武道宗师,不知该说他赤诚,还是愚蠢。 暗卫微微低下头:“君上,可要派人将他处置……” 谁也没有想到,封应许当真能拦下孤梅,令其败退淮都城外。 闻人骁摩挲着手中黑子,淡淡道:“罢了,这也算是是他的机缘。既然他非世族出身,倒也可以一用。” 简单两句话,却是决定了封应许的未来。 暗卫闻言沉声应是,身形随即消失在原地。 闻人骁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诸明:“孤梅经营多年,方有如今威望,如今却是一朝尽丧。” 输在半步宗师境的后辈手中,他算是用自己的声望,成全了封应许。 诸明含笑道:“独子过世,悲恸之下,难免失了平常心,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体面。” 闻人骁不置可否,将此事抛开,他又道:“国师可算出了那位蓬莱道子的行踪?” 诸明抬手在棋盘上落子:“他既有心藏匿,又如何会轻易为人所觉。” 闻人骁屈指在石桌上敲了敲:“孤本以为,蓬莱遣来千秋学宫的该是这位道子,不想最后来的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剑修弟子。” “国师可曾猜出蓬莱此举深意?” “君上当知,我也不过是个见识有限的凡人罢了。”对此,诸明坦然回道。 “君父又在同国师下棋?”着一身火红骑装的少女在凤池台下翻身下马,她生得很是明艳,眉目间透出一股勃勃英气,轮廓与自己的父亲很有几分肖似。 她是闻人明襄,上虞国君闻人骁的第三个女儿,如今不过十六,修为已然有知玄后期,在诸多子女中最得他青眼。 闻人明襄向父亲行来,衣袂翻飞如火,她口中笑道:“君父可知,昨日都城中可出了件大热闹!” 闻人骁挑了挑眉,神色淡淡:“是何热闹?” “昨日赵家护卫于城中公然追杀陈氏子弟,引来陈氏族老当面喝退——” 闻人明襄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君父可知为何?” 闻人骁看向她,闻人明襄也没有再卖关子:“陈家家主陈方严新找回的女儿,射伤了赵家赵麟的左眼。” 闻听此言,即便是诸明,脸上也不由显露出些许意外之色。 闻人骁手中动作微顿:“陈方严的女儿?” 他何时又有了女儿? 闻人明襄解释道:“便是那个已经过世的越氏族女所出。” 当年越氏获罪,陈氏选择明哲保身,唯恐被牵连其中。 陈稚的母亲在生下她后便已近油尽灯枯,世族内部从来倾轧不断,忧心自己死后,身怀越氏血脉的陈稚留在淮都无法平安长大,她才会安排心腹将其带离。 本就想与越氏撇清关系,陈方严在得知陈稚被送离后,并未遣人去寻,只当自己没有这个女儿。但十多年后,眼见越氏有起复之势,他突然又想起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 陈稚的身世并不难查,闻人明襄想知道,只需吩咐一声,自有人将来龙去脉呈上。 听完她的话,闻人骁嘴边勾起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陈氏一群庸人中,倒是难得出了个有胆色的后辈。” 世族势大,即便身为国君也多受其掣肘,如今陈氏与赵氏生出争端,原就是他乐意见到的。 闻人明襄点头:“不过赵氏吃了这样的亏,绝不会善罢甘休,陈氏想必要有麻烦了。” 在淮都城三大世族之一的赵氏面前,陈氏未免有些不够看。 闻人骁扔下手中棋子,轻描淡写道:“只是小辈玩闹,陈氏与赵氏同为淮都世族,何须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去请宫中供奉前往赵氏,想来些许皮外伤,无须多久便能痊愈。” 内侍领命前去,他又道:“越卿才为我上虞立下赫赫战功,如今他从女兄(注一)的女儿被寻回,实乃大善。传寡人旨意,赏陈氏陈稚三千金——” 三千金算不得什么,于修士尤其如此,但重要的是这道赏赐背后的深意。 闻人明襄清楚,她的君父不是想赏赐陈稚,而是要打赵氏的脸。 第四十六章 陈肆推着姬瑶进入主厅时, 厅中嘈杂,众多陈氏族老尽数看了过来。 对这个,他们还是颇有几分好奇。 素舆上的少女苍白纤弱,神情, 像是匠人精心雕琢出的傀儡, 而不似真人。 这就 沐浴在这些暗藏审视的目光下, 哪怕知道他们看的不是自己, 而是自己面前的姬瑶,陈肆的身形不免还是僵硬了许多。 他暗中用目光打量一圈,发现除了那位闭关的六境老祖,其余陈氏族老如今都齐聚于此, 陈肆还从未见过这样场面,难道赵家的事比他想象的还要更麻烦许多? 就在他忍不住胡思乱想之际, 坐在上方的陈方严开口道:“阿稚已经到了, 诸位族老也该有个定论才是。” 陈家家主向来不是由天资修为最高的人担任,毕竟家主之位琐事颇多, 于修行反而是阻碍, 所以修为不过四境中期的陈方严才能坐上家主之位。 但也是因此, 陈氏家主的权利向来有限,一旦牵涉举族利益, 他必须过问诸多族老意见再做决断,难以擅专。 不过短短一日,姬瑶射伤赵麟左眼一事已经传遍了淮都城,虽然赵氏至今还未有所动作,但以其平日行事来看,绝无可能因为赵麟不占道理便揭过此事。 陈氏是继续装死,还是拿出些应对之法?众多陈氏族老意见不一。 人一旦多了, 想法也就各自不同,要想达成一致实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瘦削老者沉吟片刻开口:“一味拖延也不是办法,赵家势大,非我陈氏可比。即便此事是赵麟有错在先,但毕竟被伤的也是他,不若家主备上厚礼,领女儿上门致歉,让赵家出了这口气,此事便可揭过。” “我不同意。”中年妇人摇头道,“赵氏睚眦必报,难说他们不会借此废去阿稚修为。” 十四岁的知玄,哪怕不知姬瑶身怀天阶灵器,赵氏也不会放任其成长。 “不如这般,老祖昔年与桓氏有旧,不如请桓氏居中调和,陈稚当面向赵氏谢过罪,至少在明面上,赵氏没有再向我陈氏发难的理由。”又有人道。 桓氏和赵氏同为淮都三大世族之一,若有桓氏出面,赵氏少不得要给几分面子。 “便为此事用掉桓氏人情,实在不值!” “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陈肆看着一众争得脸红脖子粗的陈氏族老,心中对他们的敬畏悄然破灭了许多。 虽然心知赵氏势强,但听着陈氏族老口口声声要姬瑶请罪,陈肆未免觉得憋屈。分明是赵麟有错在先,最后却要阿稚请罪,实在是没有道理。 但他也知,这世上许多事本就是没有道理的。 姬瑶始终神情淡淡,并不关心厅中这场争论的结果,好像这与她并无多少干系。 在争吵声越来越大之际,厅外忽有仆从匆匆行来,躬身向陈方严拜下,语气急促:“家主,赵氏的人来了!” 闻言,陈方严微微变了脸色。 陈氏府外,赵麒骑在一头爪牙锋利的黑豹上,身后跟随着上百气息内敛的赵氏私兵,左右还有两名已至五境的门客。 赵麒是赵麟父亲的长子,长赵麟三岁,天资更在其之上,如今已是知玄圆满修为,只差一步便能突破至四境闻道。 虽说与赵麟关系寻常,但他为外人所伤,落的是赵氏的颜面,赵麒自不能置之不理。 若是陈氏识趣,昨日就该将姬瑶送去赵氏请罪,而不是闭门不出,试图保全罪魁祸首。 既然陈氏不肯主动交人,赵氏便上门去拿。这样的小事,在赵麒看来根本无需自己的父亲出面,他领人前去即可。 就算陈稚是陈家家主的女儿又如何?陈氏绝不可能为了一个陈稚与赵氏作对。 赵麒的想法原是不错,陈氏的确不可能为了家主的女儿便和赵家作对,但如果她身怀天阶灵器,便要另当别论。 陈氏大门前,赵麒微微抬手示意,当即便有赵氏兵卫上前,灵力毫不客气地撞击在大门上。 随着一声巨响,陈府大门上阵纹明灭,似乎摇摇欲坠,府外来往行人顿足,远远望了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 几息后,大门自内打开,陈氏门客快步行来,抬手向赵麒一礼:“未知贵客前来,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赵麒乃是晚辈,若是陈方严亲自来迎,未免堕了气势,由门客出面更好。 目光扫过面前陈氏门客,赵麒骑在黑豹上,神情冷峻,径直道:“将陈稚交出来。” 陈氏门客脸上笑意如常:“不知郎君是有何事?家主才寻回的女儿生来体弱,不好见外客。” 赵麒冷笑一声,生来体弱? 便是这生来体弱的陈稚,射伤了赵麟左眼,又废了一个四境修士的右手。 “看来陈氏是不打算将人交出来了。”赵麒缓缓道。 陈氏门客仍旧笑着:“陈氏的女儿,如何有交给别人的道理。” 赵麒盯着他,气氛陡然有些僵持,数息后,赵麒抬手,竟是开口道:“冲进去,搜。” 得他下令,上百赵氏兵卫齐齐向前。 陈氏门客不由变了脸色,他没料到赵麒竟会强闯,无论如何,陈氏也是淮都一大世族,赵氏当真打算一点余地也不留?! 他就不怕事情传出去,令淮都诸多世族知晓,引起众怒么? 赵氏兵卫破门而入,有两名五境修士掠阵,即便陈氏门客与仆从护卫想拦也无济于事。 “同为淮都世族,赵氏如此行事,未免欺人太甚!”陈氏门客扬声道。 赵麒冷笑一声,驭使着黑豹进入陈氏,阻拦护卫皆被赵氏兵卫逼退,如入无人之境。 他倒是要看看,陈氏为何要一反常态地保下这个陈稚。 十四岁的知玄固然天资不错,但似乎还不够令陈氏为她不惜开罪赵家。那她身上会有什么秘密? 无论有什么秘密,他今日都要废了她一身修为,剜去双目,让世人知道开罪赵氏是什么下场。 因为赵麒闯入得太过突然,在陈府中未遇多少阻拦,很快便抵达陈府正厅前。 仆从前脚来报赵氏上门,后脚青年就骑着黑豹,大摇大摆地走入正厅,在座陈氏族老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陈方严起身,神情沉凝:“不知赵氏郎君来访,有何要事?” 赵麒没有看他,目光逡巡一周,看向素舆上的姬瑶,像是盯住了猎物的鹰隼。 “你就是陈稚?”赵麒开口,虽是问句,语气却已经笃定了她的身份。 姬瑶没有否认:“是。” 目光相对,她神情平静,并未表露出丝毫惧色。 “是你伤了赵麟。”他又道。 “是。”姬瑶看着他,漫不经心回道。 赵麒不由冷笑一声:“好,今日你自废修为,剜去双目,向我赵氏请罪,我便既往不咎,留你一条性命。” 在陈府中说出这番话来,他未免也太猖狂了! 当即便有陈氏族老沉下脸色:“赵麒,这里是陈家!” 他如此行事,简直将陈家的脸面踩进了地里,让人如何能忍。 不必赵麒吩咐,五境中期的赵氏门客上前一步,威压倾泻,在座修为在其之下的陈氏族老只觉身体一重,不由面色微变。 中年妇人站起身,身上威压与赵氏门客相撞,另一名五境初期的赵氏门客也走上前来,厅内气氛顿时变得凝滞而沉重。 就在这一片沉重氛围下,姬瑶徐徐开口:“想要我双目,便自己来取。” “若你做不到,我便取你双目。” 赵麒听着她这话,只觉好笑:“不过知玄初期,你当真以为我是赵麟那个废物,会为你所伤?” 在他的意志下,黑豹缓缓向前,摆出狩猎姿态。 陈氏族老如临大敌,姬瑶却仍旧坐在素舆上,神情平静如初。 “师兄,以大欺小的名声,传出去可不怎么好听。” 正在剑拔弩张之际,一道声音在正厅外响起。 闻人明襄带着数名内侍自外迤逦而入,玄色深衣以金线绣出异兽,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她和赵麒同在千秋学宫进学,是以这一声师兄却是应当。 见了她,赵麒的神色沉了许多,他有些不甘地看了一眼姬瑶,向闻人明襄抬手一礼:“见过女公子。” 她的运气却是不错。 巧的是,姬瑶也这样想。 见闻人明襄前来,陈氏众人脸上都显露出意外之色,却也没忘起身向她行礼,唯有姬瑶没有动,不过在一旁陈肆身形遮挡下,倒也看不出什么。 闻人明襄向众人点了点头,态度温和:“诸位不必多礼,我此番前来,是奉君父之命。” 她说着,拿出一卷竹简。 君王旨意在前,赵麒不得不自黑豹上落下身,躬身听训。 闻人明襄微微勾起唇角,一字一句道:“君父有命,赏陈氏陈稚三千金。” 随着她抬手示意,宫中内侍抬着三千金走入厅中,赵麒的脸色陡然变得十分难看。 区区三千金,出身赵氏的赵麒从来不会放在眼中,但这三千金,君上赏给了陈稚,分明就是在打赵家的脸! 如今淮都城中都知,陈家陈稚在回淮都的第一日便射伤了赵麟左眼! 闻人明襄像是没有察觉赵麒的脸色有多难看,含笑看向他:“君父已然派了宫中供奉前去为赵麟诊治,他不过受了些许小伤,又如何值得赵氏和陈氏为此大动干戈,师兄觉得呢?” 赵麒忍下心中万般不甘,沉声回道:“谢君上体恤。” 第四十七章 听到赵麒这句话, 闻。 出身王族,的大世族天然对立,而能看到赵麒这样心,可从来不多。 赵麒阴沉地望着闻人明襄手中那, 袖中右手紧握成拳, 眼质, 似乎想就此将其焚毁。 但他不能。 如果换作先, 赵氏行事自不必有什么顾忌,国君旨意又如何,他赵氏若不接, 但如今在位的却是闻人骁。 自他上位后, 便以雷霆手段打压世族势力,收拢君权, 即便是淮都三大世族, 至少在明面上不能轻易违逆这位君上,以免给他发难的借口。 君臣有别, 闻人骁终究占着一个君字。 相比赵麒绝不算好看的脸色, 陈氏众人脸上便是喜色居多, 君上亲自降旨赏赐,已是表明陈稚所为并无错处, 倘若有人还要以此为借口生事,便是忤逆这位君上的意思。 但在主位上,陈方严心中却隐隐有些沉重,他如何看不出,陈氏这是做了赵氏和王族之间角力的一枚棋子。 或许现在能得一时安然,可若是这枚棋子没了用,岂不随时为人可弃? 陈方严忍不住看了一眼姬瑶, 陈氏被卷入君王和赵氏的争端,真的值得么? 他心乱如麻,却难以有所决断。 倘若陈方严是个果决之人,坐上陈氏家主之位的,便未必会是他了。毕竟,当日推举他成为家主的陈氏众位族老本就各怀心思,陈方严能成为家主,是因这本就符合了更多人的利益。 不管对王族和赵氏的争端是何看法,至少此时陈氏诸位族老面对赵麒,多少有了几分扬眉吐气之感,君上旨意已下,他赵氏还能如何? 泥人尚还有三分火气,赵麒领族中兵卫强闯陈氏,已然是将陈氏的脸踩进地里,此时见他被闻人明襄逼得无话可说,陈氏族老自然觉得痛快。 陈府正厅之中,黑豹慢行两步,停在赵麒手边,他的目光自姬瑶身上掠过,再看向闻人明襄,像是终于决定妥协,抬手向赵氏兵卫示意:“退。” 得了他命令,正厅中虎视眈眈的赵氏兵卫才逐渐收拢,回到他身后,令行禁止,没有半分差错。 看到这一幕,闻人明襄神色微深。 赵麒骑上黑豹,领着赵氏众人缓缓向厅外退去,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切将要结束之时,赵氏那名五境中期的门客忽地上前一步,身形已然出现在姬瑶面前。 他负手而立,俯视着姬瑶,口中舌绽春雷,厉声喝问道:“陈氏陈稚,你心中可有所惧?!” 这句话仿佛惊雷一般在正厅中炸响,也让在场之人齐齐变了脸色。 此为喝问道心。 人族修行向来重心境,修士自踏入道途开始,所经种种,都是在淬炼自己的道心。 心境越圆满,修行起来自然事半功倍,而喝问道心,便是高境修士凝聚神识考验后辈心境,助其察觉心境缺失,令道心更臻于圆满。 但此时赵氏门客出口喝问姬瑶道心,显然不可能是出于什么好意。 他与陈稚相差两个大境界,心境定然也不不可同日而语,被他喝问道心,或许一时不慎,陈稚的心境便会彻底毁了。 目睹这一幕的陈氏族老先后站起身来,但心境之事,任他们是如何修为,也帮不上忙,只能靠她自己坚定心念,不要在这句喝问下被彻底碎了心境。 心境玄妙,一旦受损,想要弥补注定极为艰难,非一时之功,许多修士甚至会因此一蹶不振,从此彻底沉寂。 赵麒这一手,着实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闻人明襄微微拧起眉,脸色已然沉了下来:“赵麒,君父旨意在前,你还敢命人动手?!” 赵麒阴沉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一点笑意,他骑在黑豹上,带着几分蔑然:“女公子怕是误会了,我赵氏客卿是见这陈氏女资质颇佳,出于爱才之心,这才出言指点一二。” 至于她最后没能扛过喝问道心,也是她自身心境有缺,怪不得旁人。赵麒冷笑,便是他现在杀不了她,也要给她和陈氏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开罪赵氏的代价。 “女公子……”陈氏族老看向闻人明襄,眼底难掩灼色。 倘若陈稚伤了心境,以致日后修行难有寸进,那他们岂不是白白得罪了赵氏? 闻人明襄没话,赵麒行事实在刁钻,喝问道心此举,的确让人难以挑出什么错处来。 不知这陈氏女能否扛过五境修士喝问道心? 只怕很难,闻人明襄心道,赵麒既然授意门客出面喝问道心,如何会留有余地,势必倚修为强行碾压陈稚心境,彻底碎其道心。 真是可惜,十四岁的知玄境,未来本是有望突破五境化神的。 就在众多目光注视下,素舆上的姬瑶神情平静,随着赵氏门客喝问的话语落下,无形浪潮在她耳边炸开,她的神色却未有半分变化。 鸦青长发无风自动,刹那间,似乎有无数不同声音灌入耳中,反复响起,一遍又一遍拷问着她。 陈肆只是站在她身旁,也感知到了那股来自五境大能的巨大压力,在这样的压力下,他不由心神动荡,从前发生种种在眼前重现,诸般难言情绪尽数涌上心头,像是要将人吞没。 在陈肆眼中,这好像过了许久,但其实他不过失神数息。 勉强回过神来,他心有余悸地望向赵氏门客,自己只是被波及都已经觉得心境动摇,他很难想象,直面陈氏门客喝问的姬瑶承受了如何压力。 她真的能…… 陈肆有些紧张地看向姬瑶,却不敢多说什么,只怕影响了她。 而在所有人看来,一定处于艰难境地的姬瑶,神色却未曾有什么变化。 五境修士本该能为现在的她带来些麻烦,但他偏偏选择了喝问她道心。 姬瑶的道心,又如何是凡俗界一个五境修士能动摇。 见她神色如常,赵氏门客心底不由生出犹疑,一个不过刚入知玄的后辈,心境怎么毫无瑕疵?! 便在僵持之际,姬瑶抬眸,淡淡看向自己面前的赵氏门客:“你的话,说完了?” 什么? 见她开口,厅中众人不由露出意外之色,为何她看上去好似完全没有被影响?五境大能的喝问,竟也不能动摇她的心境分毫? 其中最为惊疑不定的,当是出言喝问姬瑶的赵氏门客,他看着眼前少女,心中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一股强烈不安。 见他不语,姬瑶再度开口:“既然你问完了,便该我问了。” 她抬眸,双目如渊。 “你心中,可有惧。” 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要将他的意识拖拽下无间血域之中,无数痛哭哀嚎之声在耳边炸响,这名五境中期的赵氏门客竟是僵立在当场。 厅中所有人都看到,在姬瑶问出这句话后,呆立在原地的赵氏门客身上气息陡然乱了。 灵力在经脉中流窜,他终于回过神来,只能运转功法强行压制住体内暴走的灵力。随着口中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赵氏门客虽然暂时稳住体内灵力,神态却显出几分萎靡。 他这般表现,分明是心境有损! 这…… 怎会如此?! 陈氏一众族老面面相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五境中期的大能,竟是被姬瑶一声喝问损了心境?这怎么可能?! 不顾赵麒阴沉得将要滴出水来的脸色,闻人明襄笑了起来:“没想到陈家主的女儿竟是天生心境圆满,果然是可堪造就之才。” 天生心境圆满?是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理由能解释眼前一幕。 陈氏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在欢喜之后,未免又生出几分五味杂陈来,十四岁的知玄初期,天生心境圆满,又收服了天阶灵器昆山玉碎,如何不让人眼热。 闻人明襄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她扬起一抹笑:“师兄,你府上这名客卿,看来道心有瑕啊。” 赵麒收紧手,显然是在强压怒气。 偏偏就在此时,姬瑶看向了他:“你可也要问我道心。” 听她这样说,赵麒下意识驱使着黑豹退了一步,左右赵氏兵卫连忙护在他面前,如临大敌。 意识到自己竟然被姬瑶一句话吓退,赵麒心头升起一股深深恼怒,陈家,陈稚,他记住了! 命人将赵氏门客扶下,赵麒最后看了一眼姬瑶,骑着黑豹退出厅外。 只是相比来时的趾高气昂,离开的姿态,怎么看怎么多了几分灰头土脸。 见他离开,陈方严终于放下心来,他上前向闻人明襄一礼:“今日多谢女公子……” 闻人明襄微微颔首,将手中竹简交给他,目光扫过姬瑶,含笑道:“我不过奉命行事,何须言谢。倒是陈家主,当真寻回了个好女儿。” 陈方严接过竹简,闻言神情不免显出几分复杂。这个女儿,实在给了他太多意外。 他并未将昆山玉碎之事主动告知闻人明襄,既然飞仙郡的事还未传回淮都,那陈氏也不必大肆宣扬,姬瑶如今已经足够惹眼了。 命内侍放下赏赐,闻人明襄没有多留,向姬瑶一笑,带着人离开。 淮都城中,终于多了些有意思的事。 一箭射伤赵麟,又令赵氏五境门客心境反噬,而这位陈氏女,才到淮都不过短短两日。 闻人明襄实在很好奇,之后还会发生些什么。 第四十八章 月影在湖面浮动, 檐发着莹莹灵光,高树枝叶掩映,叶后传来几声清亮蝉鸣。 晦明居中,姬瑶坐在廊下, 微阖着双眼, , 如同水波。 更深露重, 为何还不休息?” 之事?” 他今日并不在陈氏。 当日姚静深曾与武宁君闻人昭达成交易,令钦天宗余下长老弟子在淮都得一容身之处,如今他虽到淮都,却并不急于去见同门, 而是先去打探了一下淮都如今形势。 不过即便不在陈氏,他也听说了那位赵氏郎君带人强闯陈氏, 如果不是上虞王宫及时降下旨意, 这场风波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对此,姬瑶只是抬眸, 淡淡看了他一眼。 姚静深知道, 他应该是想多了。一个赵氏, 大约还不被她放在心上。 姬瑶的确有事烦心,但不是因为赵氏。 凡俗界煞气有限, 注定姬瑶不能如身在九幽的魔族一样,只依靠吸收大量煞气就能飞快提升实力。 魔族躯壳与神族殊异,姬瑶从前修习过的神族功法如今也无法延用。但神族既然能以功法将灵气利用到极致,为何魔族不能? 归根结底,煞气只是同灵气表现形式不同的力量。 钧天姬氏藏有无数神族功法典籍,也不曾禁止姬瑶接触,所以在姬氏百年, 她用闲暇之时遍阅这些典籍。 及至百岁后,姬瑶随姬重明一道入紫微宫进学,其中更是藏有自天地分化后神族各大氏族的修行功法。 只是哪怕修行再精妙的神族功法,姬瑶的修行进境,仍旧是紫微宫中最慢的。一只魔族,偏偏要修行神族功法,如何能有多快进境。 如今姬瑶有意借鉴神族功法利用煞气,但神族与魔族之间存在的差异却令她的尝试迟迟未有结果,经数次调整,煞气还是无法顺利在体内流转,形成周天。 比起赵氏,这才是令姬瑶觉得烦心之事。 目光落在姚静深身上,她忽然想起,当日在不思归中,自己曾从谢寒衣手中所观的那卷道书。 人族虽然羸弱,修行之法似乎也有其独到之处,姬瑶若有所思。 随着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姚静深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将你所修功法,予我一观。”姬瑶定定看着他,径直开口。 听她这样说,姚静深的神情现出几分无奈,心中再次肯定,她大约是真的不曾在天下行走过。 对于天下修士而言,直接要观其修行功法,都是再冒犯不过的举动。不说修行之事本就是自身隐秘,对于出身仙门世家的修士而言,其修行功法更是不传之秘,绝不可为外人所知。 听了他解释,姬瑶神色平静,不觉有多意外,在这一点上,神族与人族行事也相去不远。 “所以你不打算给?”她抬头看着姚静深,直指最要紧的问题。 目光对视,姚静深忍不住试探了一句:“如果我不给,你会如何?” 姬瑶调整了一下坐在素舆上的姿势,风轻云淡道:“那就打到你给。” 至少在神族,历来是这样的规矩。否则姬氏所藏诸多功法典籍,是从何而来。 姚静深长叹一声,对于这个回答,并不觉多么意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这很符合她的行事。 在被打一顿交出功法,和直接交出功法之间,姚静深选择后者,他何必非要讨这一顿打。 “我所修功法,名为钦天。”姚静深自纳戒中取出一枚莹白玉简。 钦天宗镇宗之物,便是那半卷自上古遗留下来的典籍《钦天》,不过现在那卷《钦天》已然被盗往离国,姚静深手上的不过是抄录之本。 作为钦天宗数百年来天资最出众的弟子,他当年突破三境知玄后,钦天宗诸位长老便同意让他一观《钦天》,将其抄录修行。 《钦天》虽只余半卷,甚至多有疏漏之语,但其中精妙也非寻常功法可比,足以令修士一路修行至七境。 想到被强夺的那半卷《钦天》,姚静深的神色不免沉了些许。 宗门倾覆之仇,他既然活了下来,便总要还报。 在他身旁,姬瑶已经将神识沉入玉简,夜风拂过,月色投映出的粼粼波光被揉碎,枝叶窸窣作响,一切好像都陷入了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来,神识收回,将玉简抛给姚静深。 这么快?姚静深有些意外,作为钦天宗不传之秘,《钦天》之玄妙自不必多言。当日他初识此卷时,花费数月才勉强有所得,而这样的速度,在钦天宗参悟《钦天》的弟子中已属前列。 但姬瑶仅仅花了片刻,竟然就将玉简还给了他。 这样短的时间,够做什么? 姚静深正觉疑惑,手中接住了玉简,也就是在这一瞬,他的神色不由一变。 比起之前交给姬瑶时,玉简中的内容似乎有了些变化。 姚静深将神识沉入其中,确定这当真不是自己的错觉。 钦天宗在当年大战中所得的《钦天》不仅只剩半卷,其中还多有损毁、缺漏之处,好在所缺之处并非关键,不至影响功法运行。 但如今,这些缺漏之处,竟然都在玉简中被补全! 这些年来,姚静深不知研读了钦天多少遍,自然也看得出这些填补上的文字并非胡乱之语。 体内灵力顺势运转,在功法补全后,原本疏漏的穴窍在灵力流经时亮起,先前重伤未愈的经脉似乎也得到滋养,有回春之势。 怎会如此…… 数百年来,钦天宗无数长老费尽心力,叶也不过将《钦天》所缺补全数十字,而眼前少女却只花了片刻便将剩余所缺尽数补全,这令姚静深如何不觉得惊异。 他怔怔地看向姬瑶:“你从前观阅过钦天?” 比起姬瑶只花了片刻便将《钦天》融会贯通,这个答案看起来更容易为人接受。 不过他猜错了,姬瑶从前并未见过钦天,不过这卷钦天宗传承下来的功法,与她曾经见过的神族功法颇有共通之处,便顺手将残缺之处填补。 没得到姬瑶回答,姚静深也不觉得太失望,几息之后,他翻涌的心情终于得以平复下来,抬手向姬瑶一礼:“多谢姑娘为我钦天宗补全功法。” 沉浸在思绪中的姬瑶终于施舍了他一道目光,平静道:“不过交换罢了。” 既然借他功法一观,顺手补全算作好处。 姚静深没有多说,只是郑重向姬瑶再一拜。 其实仔细想来,虽不知她身份如何,从初遇开始,他实在得了她不少好处。 姬瑶不曾在意姚静深的想法,她从钦天宗这卷功法中,的确得了几分体悟,看来人族功法对她如何利用煞气是有些用的,只是一卷钦天显然还不够。 “你可知何处有大量功法典籍?”她看向姚静深,再度问道。 姚静深被她问得一怔,思索后回道:“陈氏府中,应当就藏有不少功法典籍才是。” 世族传承数百年,其积累绝不在少数。 陈氏藏书?姬瑶屈指敲了敲座下素舆。 于是第二日,前来寻姬瑶的陈肆便再度做了苦力,推着她进了陈府藏书楼。 大约是为走水之事考虑,藏书楼旁便是人工开凿的池塘,走入楼中,日光自窗外投下,空气中漂浮着细小微尘。 高大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经卷典籍,还有部分是散发着莹莹灵光的玉简。 藏书多少,往往体现出一个家族的底蕴,陈肆望着四周被填满的书架,颇有几分自豪,就算在淮都城中,陈氏藏书数量也属前列。 “你要看哪卷书?我帮你找。”陈肆主动开口,身为陈氏族人,他还是来过这藏书楼许多次,对楼中典籍分布略有些了解。 姬瑶没说话,示意他推着素舆向前,纤长指尖自各色书卷上掠过,竹简翻动之声响起,陈肆看得目瞪口呆。 “这就算看完了?”他忍不住问。 姬瑶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否则要如何看? 这些人族文字记录的书卷,并不蕴含灵力,只需以神识扫过,自然便能获知全貌。 陈肆犹自不肯信,他随手自书架上取下一卷竹简,带着几分怀疑问道:“这卷《国语》所录是哪一国史?” “燕。”姬瑶淡淡道。 陈肆打开竹简,真的是燕书?! 不,一定是凑巧!陈肆这样想到,他伸手又取了一卷放得更远的竹简,这次却是问得更细。 待他打开竹简,发现与姬瑶所言竟是分毫不错。 见陈肆的手又伸向另一卷竹简,姬瑶盯着他,语气毫无起伏道:“你的问题太多了。” 在她不带什么情绪的目光下,陈肆讪讪地收回手,推着她继续向前。 她究竟是不是人啊?回忆起从前痛苦地学习各类经卷的自己,陈肆实在有些怀疑人生。 人和人的差别,怎么可以这么大? 姬瑶并不知他心中所想,随着神识扫过,无数文字所记录的信息尽数落入她识海中。 前方书架上不再是各类竹简,而是镌刻有功法的玉简,此时正散发出温润光芒。 陈肆想,如修行功法这样玄妙的典籍,她总不可能扫一眼便知晓究竟吧。 也就是此时,数枚玉简缓缓漂浮起来,悉数悬在空中,这是陈氏多年来搜寻的各类功法。 灵光亮起,一道又一道字符自其中流泻,环绕在姬瑶身周,不过片刻,这些灵光尽数没入她体内,再无痕迹。 陈肆目瞪口呆,是他见识太少了么?有谁见过这样观阅功法的?! 第四十九章 许久, 姬瑶睁开眼,身周漂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在一片寂然中,她徐 , 茫然地看向她。 “陈氏所藏功法, 太过浅薄句, 这几十卷功法, 不说与谢寒衣的那卷道书,便是比之那卷残缺的钦天, “但这些都已是极难得的功法,那些随处可见的寻常法诀, 都在另一处书架。”陈肆忍不住辩驳了一句,“我陈氏所藏功法, 论质论量, 淮都世族中也能胜过的也不多。” 这可是陈氏数百年才积累下的底蕴。 当然,陈氏还有几卷更精密的功法, 但都掌握在陈氏族老手中, 不会放入藏书楼, 唯有族中最受重视起来子弟才可一观,轻易不会示人。 此时听姬瑶这样说, 陈肆只道:“如果我陈氏所藏书卷还少,那也只有千秋学宫的藏书能叫多了。” 千秋学宫? 姬瑶看向陈肆,她之前却是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你不知道?”陈肆有些意外,那可是千秋学宫,她竟然不知道。 姬瑶的确不知道,从她跳下堕仙台到现在,也不过两三月间。 见此, 陈肆只好从头为她解释:“千秋学宫是我上虞如今最大的仙门,乃王族出面所倡,并入当时淮都大大小小数十仙门宗派,加上后来又陆续迁入其中的宗门,方有如今规模。” “如今上虞千秋学宫早已是九州闻名的修行之地,淮都各大世族皆以入千秋学宫为荣,但就算是我陈氏,族中能就读千秋学宫的名额也不过一二,还必须通过学宫遴选才可入学。”说起千秋学宫,陈肆语气中难掩向往。 姬瑶看着他:“没有你?” 陈肆目光游移,他如今已然十七,修为才不过二境圆满,这样的资质就算放在陈氏,也算不上出众。 好在姬瑶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我要去千秋学宫。” 她还需要更多人族的修行功法做参考,既然千秋宫有足够多的经卷,那便正好。 听她这样说,陈肆有些无奈:“千秋学宫这样的地方,非门下弟子怎可轻易入内……” “打进去?”姬瑶提出了最简单粗暴的办法。 陈肆扶额:“你别开玩笑了,那可是千秋学宫,其中可有无数大能坐镇……” 他没把姬瑶的话当真,却不知她当真就是这样想的。 离开藏书楼后,虽然觉得千秋学宫不是那么好去的地方,陈肆还是主动上门去拜访了那位长兄——陈氏族中如今唯一在千秋学宫进学的子弟,陈原。 在陈氏年轻一辈子弟中,陈原序齿最长,他的父亲是陈方严的堂兄,修为在族中也属前列,手握实权,在陈氏颇有地位。 这却是陈肆不能比的,他父亲早逝,自身天资也寻常,在族中其实并不受重视。 而陈原有个好父亲,自身天资也很是不错,陈氏进入千秋学宫的名额便落在了他头上,在顺利通过千秋学宫遴选后,成为了学宫弟子。 虽然陈原只比陈肆大三岁,但他自十二岁起便入千秋学宫进学,只有遇上休沐之日才会回来,加之他性情古板端肃,陈肆与这位大兄实在没有太多交情,平常对其总是敬而远之。 不过如今姬瑶想去千秋学宫,能带她前去的,似乎也只有在千秋学宫进学的陈原。 恰逢休沐,陈原昨日回了陈氏,正好去打听一二。 侍女引着陈肆走入静室时,陈原正端坐在桌案前习字。 见陈肆入内,他将笔搁下,立刻便有侍女捧着水上前为他净手。 抬头看着陈肆,上方青年沉声问道:“只你一人前来?” 他眉目间与陈方严有几分肖似,此时神情凝肃,给人一种无形压力。 陈肆被他问得有些茫然,下意识回道:“是……” 不然还有谁? 听了他的回答,陈原神色难辨喜怒,他开口又问:“那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若是无事,应当也不会上门了。 在向来不苟言笑的长兄面前,陈肆不免有些局促,但来都来了,不能白跑一趟,他向陈原一礼:“敢问大兄,若非学宫弟子,可否入千秋学宫,参阅其中功法典籍?” 陈原的眉头皱了起来:“你想进千秋学宫?” 陈肆如实回道:“是阿稚想寻些功法典籍……” 闻言,陈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道:“族中藏书楼内便有许多功法典籍。” “她已然都看过了……” 陈肆解释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陈原冷声打断:“我陈氏藏书数千卷,她不过回来短短两日,能看过多少?” 他只觉得这是借口。 心中本就对这个族妹颇有不满,陈原也不再加以掩饰:“听说她生来体弱,但这也不是她不知礼数的理由,回到府中两日,却不曾出门拜见族中长辈,家主怜惜这个女儿,不曾苛责,她却该知道进退。” 陈原自千秋学宫回到府中后,一直在等这个族妹前来拜见,不想最后来的却是陈肆,一开口便是为陈稚想去千秋学宫之事。 憋了满腹教训的话,姬瑶却不曾出现在面前,如今陈肆算是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只是听到这里,陈肆不由有些走神,他想起了当日姬瑶对陈方严的态度。或许她没去拜见,反而是件好事…… 陈原不知他心中所想,继续训斥道:“才回到淮都,她便不知分寸地射伤赵麟,带累族中开罪赵氏……” 见陈原语气中满是对姬瑶的批判,陈肆终于忍不住了:“这事怎么能怪阿稚?是赵麟先将她当做猎物,不过阿稚实力更胜过他,他才自食其果!” “你们原可亮明身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不是和他动手!”陈原斥道,“如今却为一时之气连累族中开罪赵氏,你可知这会给陈氏带来多大的麻烦!” 令他最为不解的是,为何诸位族老面对赵家的压力,竟还要尽力保全姬瑶。如此一来,陈氏和赵氏的关系便难有转圜余地。 就算她天资不错,又如何值得? 陈原之前在千秋学宫多番筹谋,花费许多心力,眼见要攀附上赵麒,此事一出,却是彻底绝了与赵氏交好的可能。之前种种努力尽数付诸流水,他如何不感到恼火。 昆山玉碎之事,暂且只有陈氏诸位族老知晓,未有外传,即便陈原及其父亲,暂时也不得而知。所以对于陈氏力保姬瑶的做法,陈原心中颇多不满。姬瑶的出现,让陈原感到自己在陈氏的地位被威胁了。 面对疾言厉色的陈原,陈肆心中其实并不服气,但他却不好与陈原争论什么。 论身份,陈原是长兄,论修为,他已是三境知玄后期的修士,境界远在陈肆之上,就算族中长老在此,也不会觉得他教训陈肆有什么问题。 陈肆只能低头听训。 一番长篇大论后,陈原心头闷气终于舒缓许多,他看着陈肆,沉声又道:“你此番出行,应当有所获益,如今回了府中,便该潜心体悟,以求早日突破,而不是跟在一个女娘身边无所事事。” “倘若你能将心思多放在修行上,便不会一直困在明识圆满,迟迟不得晋升。” 这话实在有些刺耳,陈肆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却还是强忍下怒气,向陈原躬身拜下:“谨遵兄长教诲。” 没有多说,他转身向外行去。 陈原没有留他。 侍女奉上手巾,不疾不徐地将手上的水拭干,陈原才再次抬眼,看向陈肆的背影:“千秋学宫,不是谁都有资格去的地方。” 陈肆身形一滞,随即加快脚步,离开静室。 姬瑶如今所住,是陈府一隅的晦明居,此处位置并不算好,毕竟陈方严一开始对这个女儿实在没抱太大期望,只将她当做与越氏重修旧好的棋子。 不过如今,陈稚的重要性却是不同了,陈方严觉得这晦明居有些偏僻,有心为她换一处位置更好的院落,姬瑶却没有答应。 至少晦明居有个好处,便是安静。 陈肆来的时候,姬瑶正坐在廊下小憩,院落中正有几名婢女来往忙碌,行走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见了陈肆,婢女们正要屈身行礼,却被他抬手止住,示意噤声退下即可。 停在姬瑶身旁,陈肆来回踱步,踌躇着不知怎么开口。 片刻后,姬瑶睁开双眼:“有话就说。” 陈肆这么大个人,在她的感知中实在过于显眼。 “你没睡么?”陈肆有些意外,见姬瑶问了,他才无精打采道,“我去问了,大兄应该不能带你去千秋学宫。” 却是并没有将陈原的原话说出来。 姬瑶淡淡嗯了一声,神色不见有什么变化。 她已然猜到陈肆口中这位大兄只怕还说了些什么,否则陈肆不会像只走在路上却被人踹了脚的狗崽,满身丧气。 陈原的话犹在耳边,陈肆觉得自己实在有些没用。 姚静深从厅中走出,方才陈肆的话他正好也听到了,此时含笑问道:“阿稚要去千秋学宫?” “依照千秋学宫的规矩,只有学宫弟子,才能带一二外人前往其中。”陈肆看向姚静深道,如今陈氏族中,在千秋学宫进学的不过陈原一人罢了,他不肯帮忙,便别无他法。 姚静深面上笑意不改,温声道:“若只是要进千秋学宫,却不是什么难事。” 钦天宗被迁往淮都后,门下长老弟子便尽数并入了千秋学宫。 第五十章 , 千秋学宫。 身着月白学子服堵在角落拳脚相加,他蜷缩着身体,尽力护住头脸,任, 始终未曾呼一声痛, 沉默得像块石头。 许久, 这些少年终于觉得无趣, 将他身上刮一空,这才扬长而去。 在他们离开后,,即便这些少年未曾动用灵力, 处,连脸上也有些许青紫。 相比在不思归时, 他的修为已经突破引气中期, 但以他的年纪,这样的境界放在千秋学宫, 实在有些低了。 虽然伤得不轻, 但陈云起神情却不见有什么波动, 他带着伤,一瘸一拐地走出巷道。 蹲在树上, 目睹了事情全程的宿子歇看着陈云起,有气无力道:“你若是求个饶,服个软,他们自然就满意了,不会老来寻你的麻烦。” 他生得文弱,眼皮耷拉下来,看上去总像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此时蹲在树上,姿态同市井混混没什么区别。就算穿上这身千秋学宫的弟子服也未能叫他多几分正经,反而叫人忍不住疑心是不是从哪儿偷来的。 面对宿子歇的好心劝告,陈云起恍若未闻,他沉默地从树下走过,额发垂下,脸上青紫显得有些刺眼。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吧?宿子歇轻啧一声,这位大夏龙雀的刀主,真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自己方才的话可都是经验之谈,他一日不肯低头,这些世族子弟对他的欺凌就一日不会结束。 谁让他只是个毫无背景的乡野少年? 一个出身低微,天资庸常的卑贱庶民,偏偏得了旁人千辛万苦也求不来的机缘,成了凶刀大夏龙雀的主人,又因此得国君亲见,赐入千秋学宫就学。宿子歇初初听闻此事,也不免生出几分羡慕嫉妒恨来。 这千秋学宫的弟子,不是出身大族,背景雄厚,便是资质绝顶,万里挑一,而陈云起两者都不占。 千秋学宫从来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学宫弟子拉帮结派,各自为营,依照家世和实力划分出三六九等,弱者要受强者支配驱使。 如果陈云起足够聪明,在进入学宫第一日,便该主动选个实力背景足够强大的人投靠,有大夏龙雀之主的身份,愿意接纳他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能令大夏龙雀之主追随,说出去也是件极有面子的事。 但陈云起显然不懂千秋学宫中的潜规则,自进入学宫后便独来独往,甚至连主动示好也视若不见。 生在乡野的少年不懂世族的弯弯绕绕,但这在许多世族子弟看来,便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于是在有心人的暗示下,他所受到的排挤刁难越来越多。 就宿子歇所知,如今学宫中甚至还有人开了盘口,打赌陈云起能撑到什么时候低头。 世族子弟的手段,岂是一个乡野少年能抗衡,在宿子歇看来,他还是尽早服软为妙,起码能少受许多皮肉之苦。 不过就眼下看来,他竟然还没有半点要低头的意思。 宿子歇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反正又没有多少交情,自己何必多管闲事。 陈云起带着一身伤回到学舍时,恰好遇上景弈带着蝉衣出门。 景弈能进千秋学宫,也是闻人骁的特许,大约也是为补偿他在杏花里空耗数年,最终却一无所获。 不过此举看在淮都世族眼中,却是他对武宁君闻人昭愈发恩宠,连其刚认回的私生子也能得如此殊遇——他们并不知上虞曾经关于大夏龙雀的谋划。 入千秋学宫后,景弈所受待遇当然也比陈云起强上许多,毕竟,他的父亲乃是深受当今君上看重的武宁君闻人昭。 相比之下,空有大夏龙雀主人之名的陈云起,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人忌惮的。 学宫弟子可带二三扈从在身边随侍,景弈没有带旁人,只带了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蝉衣。 冷淡地扫了脸上带伤的陈云起一眼,景弈眼底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蔑然。 他有什么资格成为大夏龙雀的主人?时至今日,景弈依旧对此耿耿于怀。 不过引气中期的陈云起,修为还比不上许多千秋学宫的侍从。 景弈从未将陈云起放在眼中,却不想正是这个没有被他放在眼里的乡野少年,最后得到了大夏龙雀。 他会让世人看看,就算得到大夏龙雀又如何,这个卑贱庶民,只配被他踩在脚下。景弈收回目光,完全无视了迎面走来的陈云起。 错身走过,蝉衣向陈云起露出一抹天真笑意,脸上梨涡甜美无邪,像是当日陈云起跪在二人面前苦求之事并不曾发生过。 但有些事,并不会就此被抹去,陈云起清楚地知道他们究竟有着怎样面目。 与两人错身而过,他脸上仍旧是一副木讷神情。 回到院中,陈云起熟练地为伤口涂了药,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感受到伤口传来的隐痛,他看向了桌案上那把刀,刀鞘上镶嵌着各色宝石,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芒,华贵异常。 这不是大夏龙雀。 陈云起刚到淮都不久,那位上虞二公子便派人将大夏龙雀自陈云起手中借走观赏,而这把刀,正是他因此给陈云起的赏赐。 陈云起拔出了长刀,刀刃锋锐,吹毛立断,不过再锋利,终究也只是把凡器,无法与大夏龙雀相比。 不过对陈云起来说,这把刀已经胜过他从前那把砍柴刀太多。 他走到院中,捡起一截木柴,如同从前无数次一般挥刀劈下,动作又快又稳。 陈云起不喜欢这里,哪怕他如今所居之处随意拿出一件摆设,就是他不吃不喝几十年也换不来的贵重。这些华服锦衾,不过让他更怀念起杏花里的茅舍竹床。 到淮都这些时日,他总是想起杏花里,想起吴青阳和吴郎中,想起面目有些模糊的里中乡民。 但陈云起也知道,他回不去了,他永远不会再是那个杏花里的砍柴少年。 他只能握着刀,一步步走下去。 阿父,阿母,吱吱,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在淮都这些贵人眼中,他只是个卑贱庶民,哪怕他得到了大夏龙雀,也卑贱得不值一提。 陈云起不在意他们的看法,他知道,就算他们瞧不起他,用种种手段刁难,终究也不能杀他。 引气中期的修为实在太低,所以陈云起不能急,他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少年再度挥刀,木柴应声断开,他双眼恍如深潭。 * 次日,千秋学宫休沐结束,陈原便需赶回学宫。不过凭他昨日态度,陈肆也知道不必指望能借他的车驾前往学宫。 他一早便去求见陈方严,想令府中备下车驾出行,谁知一听姬瑶要出门,也不等陈肆解释缘由,陈方严便一口否决了。 “她将赵氏得罪这样狠,竟还想着出门?你告诉她,这些时日便消停些,老老实实待在府中,不得我允准,不可踏出府门半步!”陈方严正觉焦头烂额,赵氏明面上虽然偃旗息鼓,暗地里对陈氏的刁难却接踵而来。 眼见陈氏开罪赵氏,淮都许多世族也见风使舵,想借机从陈氏身上得些好处。若不是闻人王族对陈氏有所示好,陈氏的境况不知会如何艰难。 此时听陈肆提起姬瑶,陈方严只觉一阵牙疼,这番麻烦,可都是因她而起。无心听他再解释什么,陈方严挥手,将人赶了出去。 被赶出书房的陈肆有些郁卒,此时若是出门另寻车驾,未免要花上许多时间…… 他略想了想,干脆假传陈方严的命令,骗了架车舆出府。 为防事情败露得太快,他连马夫也没要,准备亲自驾车。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在姬瑶和姚静深身边,陈肆倒是也学会了何谓变通。 车驾和銮轻响,两匹有蛟龙血脉的玄黑灵驹高大神骏,不过片刻,便行过百里,直向淮都城外而去。 “驾车的是四郎君?” “是四郎君不错,他说奉家主急命出行……” “家主何时令他出行了?!” “车驾上坐的,好像是那位阿稚娘子……” “什么?!快!快通知家主!四郎君带着阿稚娘子出府了!” 待陈府仆婢反应过来时,陈肆早已经驾车出了城。 千秋学宫在淮都城南,依山势而建,占地广阔,几乎堪比一座城池。流水随山势而下,环绕着学宫外城,水中锦麟竞跃,澄明无垢。 因今日休沐结束,是以此时学宫外城处停了许多车驾,正是自家中归来的世族学子。 陈肆扫视一眼,并不见陈原,顿时松了口气。若是撞上了,他还真不知要如何面对这位大兄的质询。 不过姚前辈真有办法进千秋学宫么?这里戒备森严,就算学宫弟子也轻易不能带外人进入。 哪怕是身为陈家家主的陈方严,也需递上拜帖,得学宫客卿允准之后,才能入内。 此时站在千秋学宫门前,看着巍峨宫墙,陈肆不免生出几分犹疑,若是进不去,岂不是很丢脸? 勒马止步,他还未下车驾,便听一道讨人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陈肆?” 他皱眉望去,只见年纪与他相若的少年自车驾上跳下,他身着月白学子服,此时正抱着手,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肆脸色微沉,没理会他,取出素舆,将车驾上的姬瑶抱了下来。 “你从哪里找来个小瘸子,还带着她来千秋学宫丢人现眼?”少年的目光落在姬瑶身上,挑了挑眉,语气不屑。 陈肆冷下脸来:“常巍,你再胡说,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此时本就有不少世族子弟回返学宫,见两人争端,纷纷投来带着兴味的目光。 “这好像是陈氏的族徽?” “陈氏?前日那个将赵麟射伤的,仿佛就是陈氏女?” “不错,正是那个陈氏,传闻那陈氏女自幼长在乡野,双腿有疾……” “等等,那坐在素舆上的,不会就是射伤赵麟的陈氏女吧?!” “她怎么会出现在千秋学宫?陈氏在千秋学宫进学的,好像只有一个陈原,这少年又是谁?” “好像是行四的陈肆,天资平常,是以无甚声名。” 淮都各世族多有往来,是以很快便有人认出了陈肆。 常巍出身常氏,与陈氏颇有交情,但这并不妨碍他和陈肆自幼不对盘。 幼时还好,随着年纪渐长,陈肆修为进境缓慢,不如许多同龄世族子弟,渐渐被排挤出了原本的圈子。 而常巍却是一路顺风顺水,原本以他资质和修为,本没有多少希望能进千秋学宫,但他的运气偏偏就是这样好,误打误撞通过遴选,成为学宫弟子。 此时听陈肆这般说,常巍只嗤笑道:“你一个二境圆满,还想同我动手?” 他已是三境初期的修为。在千秋学宫中能得到的修行资源,远非寻常世族子弟能及。 姚静深走下车驾,徐徐开口道:“恃强凌弱,口出不逊,这便是千秋学宫弟子的教养?” 常巍的目光落在姚静深身上,区区三境修为的家仆,竟也敢教训自己?! 他拂袖一挥,腕上灵器光华亮起:“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教训我?!” 姚静深身形不动,只缓缓抬起右手,汹涌而来的灵力便在无声无息间被尽数化解。 他向前踏了一步,常巍猝不及防下,竟是重重跪了下来。 “以他人之疾作取笑,非君子所为。”姚静深面上噙着淡淡笑意,语气却有些冷。 就算姬瑶不是真的不能行走,常巍的话也让他听得刺耳。 他既是她的师父,总不能白担这个名头,只受了好处。 常巍想驱动灵器,同为三境,就算相差两三个小境界,倚仗灵器之利,自己也不会落在下风才是。 但他周身气机都被锁定,背上似乎压了座沉重大山,让他动弹不得。 怎么会这样?! 在周围众多讶异戏谑的视线下,常巍涨红了脸。 这样的动静,自然也引来了不远处在学宫门外维持秩序的守卫注意,几人上前,为首守卫沉声道:“千秋学宫之外,禁私斗。” 常巍面上露出喜色:“几位师兄,他们并非学宫弟子,却在此逞凶,还请几位师兄为我主持公道!” 全然忘了是自己先动的手。 学宫守卫看向姚静深:“既非千秋学宫弟子,便尽快离去。” 倒也没有听信常巍一面之词,只是运转灵力,将他身上威压化解,常巍这才能站起身来。 扫了一眼自以为来了靠山的常巍,姚静深从袖中取出一枚令信,隔空抛给学宫守卫。 看清令信,几名学宫守卫彼此对视,神色都现出几分震惊。未曾多加犹疑,几人竟是向姚静深躬身拜下,执弟子礼:“不知先生前来,恕我等怠慢。” 先生?! 周围众人尽皆看向不过三境修为的姚静深,他怎么会被称为先生?! 唯有千秋学宫客卿,才能被称一句先生,而这些客卿,无不是一方大能。 陈肆瞪大眼,有些风中凌乱,姚前辈不是散修么,怎么突然变成了千秋学宫的客卿?! 他没说过他还有这样一重身份啊! 陈肆低头看向姬瑶,只见她神色平静如初,不起半分波澜。 “我不是在做梦吧?”他的语气有些飘,阿稚早就知道了? 姬瑶微微屈指,陈肆只觉脑后挨了重重一击,险些没嗷地一声叫出来。 “清醒了?” “清醒了。”陈肆含泪道,这么痛,真不是在做梦。 第五十一章 学宫弟子也觉意外, 姚静深看上去不过三境修为,怎么会是千秋学宫的客卿? 只是见学宫守卫已对他执弟子礼问候,也不好再故作不知,齐齐躬身向姚静” 看着周围躬身行礼的世族子弟, 陈肆有些局促, 份, 这些世族子弟平日见了自己连搭话都不屑, 此时却候。 这个时候,,陈肆犹豫一瞬,也跟着弯下腰去。 此时还能安坐不动的, 似乎也就只有姬瑶了,不过此时众人目光都聚焦在姚静深身上, 倒是没有多少人再注意她。 常巍还是不肯相信, 他失声嚷道:“不过是个三境修为的家仆,凭什么称他先生?!” “放肆!”学宫守卫闻言厉声斥道, “这位乃是君上亲自任命的客卿, 岂容你无礼!” 姚静深拿出的令信乃是闻人骁亲赐, 他们已然探查过,绝不会有假。虽然不知他因何而得君上任命, 但令信在此,他便是千秋学宫客卿。 而身为千秋学宫弟子,在学宫客卿面前,当执弟子礼。 “还不快向先生赔礼!”学宫守卫冷眼看向常巍,喝令道。 在周围意味各异的目光中,常巍涨红了一张脸,但迫于守卫压力, 只能低头向姚静深一礼,咬牙道:“学生冒犯,请先生原谅……” 姚静深负手而立,淡淡看着他:“学宫弟子,除修行之外,也当修品行。” 他有什么资格教训自己?!常巍心中异常恼恨,却不敢在此时表露,低着头:“谨遵先生教诲……” 陈肆看着他百般不愿,却不得不低头,颇觉痛快。 往日他遇上常巍,几乎没占过上风,常氏的势力虽不比陈氏强上多少,但常巍能入千秋学宫,修为也入三境,怎么比自己都输了。不过今日,总算让他得到些教训。 姚静深没有再理会常巍,若非他嘴贱辱及,姚静深也无意与一个小辈计较。 “初至学宫,理应去拜见祭酒,不知她如今可在学宫之中?”在众多暗含打量的视线下,姚静深看向学宫守卫,温声问道。 守卫点头:“祭酒此时正在学宫之中,请先生随我来。” 千秋学宫之中不允外来车驾进入,是以一众弟子都在此处停下车马,即便是客卿长老,轻易也不能坏这条规矩。 于是在众多千秋学宫弟子的注视下,两名学宫守卫引着姚静深走入学宫,身旁,陈肆推着姬瑶跟上。 千秋学宫内的路面皆以打磨平整的石板铺地,一片平坦,倒是方便了素舆出行。 知道姚静深是第一次前来,学宫守卫一面走,一面向他介绍千秋学宫中基本情形。 这位可是君上特许任命的客卿,虽然境界不算高,但背后或许有什么不可说的来历,结个善缘总是好的。 千秋学宫内部分为多门学派,其实就是当日并入学宫的诸多宗门,如钦天宗被并入千秋学宫后,便成为其下钦天一门。 这就注定了千秋学宫不会是和乐一片,诸多学派各自为营,为弟子和修行资源,彼此间多有倾轧争斗。 姚静深虽然不能将其他学派的功法典籍给姬瑶参阅,但钦天宗多年来积累下的修行经卷,他还是做得了主的。 除此之外,千秋学宫还有许多被放入书斋,可供所有学派弟子参阅,可能对姬瑶会有些许启发。 自甬道走过,周围很是安静,日光中,楼阁飞檐在地面投下一片阴影。 有风拂过,檐角风铃发出清脆声响,姬瑶忽然抬起头,望向了楼阁后方。 “怎么了?”姚静深注意到她的动作,开口问道。 “故人在此。”姬瑶站起身,裙袂扬起,足尖在灵力作用下微微浮空。 她向前踏出一步,身形瞬间出现在数十丈外。 * 楼阁的阴影处,刀锋亮起,陈云起的手很稳,就像他每一次劈柴一样,没有半分迟疑。 这把在所有人看来华而不实,只能用作摆设的凡器,于陈云起手中,终于发挥出原本的作用。 刀刃落在青年肩头,血流如注,他脸上神情从见陈云起挥刀的意外,转为深深恼恨。 他早已是三境知玄修为,竟然被一个引气中期的卑贱庶民所伤?! 今日之事若是传出,他只怕立时就会成了整个千秋学宫的笑柄! 郑骋体内灵力运转,在庞大灵力冲击下,陈云起手中长刀脱手,他的身体也随之倒飞而出,重重撞在院墙上。 肩头传来剧痛,如郑骋这样出身的世族子弟,从来都是养尊处优的,难得会受这样重的伤。 他取出一枚疗伤丹药服下,肩头鲜血暂时止住,但伤口痛楚却不会就此消弭。 郑骋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神情有些扭曲:“把他给我押过来!” 听到这句话,一旁几名学宫弟子终于如梦初醒,上前擒住陈云起,但望向他的眼神显然带着几分心有余悸。 他们着实没想到,一直对各种欺辱逆来顺受的陈云起,会突然爆发。 他怎么敢?! 千秋学宫这些弟子不会知道,陈云起在还未入引气之时,便曾挥刀向五境大能。 他们不该辱及陈云起的父母,也不该以为,他真的是可以任他们践踏的草芥。 将人押到郑骋面前,陈云起冷静地看向他,神情木讷一如寻常,但那双眼就像是望不见底的深潭。 郑骋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意识到这番情绪,他更觉恼怒,不过是个引气中期的废物罢了! 有人在陈云起膝弯踹了一脚,他却不曾呼痛,脚下踉跄,还是勉强稳住了身形。 郑骋冷笑一声:“倒是有些骨气。” “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能有多硬!” 他说着,重重踩向陈云起小腿。 随着一声脆响,陈云起的身体不稳地偏倒,左腿扭曲翻折,他半跪在地上,脸上痛苦之色一闪而过,却还是咬紧牙关,不曾呼痛。 郑骋却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意思,又是一脚,踩断了他的右腿。 陈云起额上因为剧痛流下大量冷汗,随着押住他的学宫弟子放开手,他的身体倒了下来,脸色惨白。 郑骋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手中灵力运转,落在地上的长刀便到了他手中。 见到这一幕,几名平日跟随在他左右的学宫弟子不免生出退却之意:“郑师兄,他毕竟是大夏龙雀之主,可是君上亲口命他来千秋学宫进学的……” 平日欺辱打压也就罢了,反正也不会有人为一个没有家世的庶民出头,但陈云起真要是出了什么事,传到君上耳中,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郑骋当然也清楚这一点,即便是他出身的郑氏,也没有胆子承担来自君王的怒火。 他握着刀,嘴角扬起冷笑:“我知道。” 他当然会留他一命。 “你说,修士要是被挑断了手筋脚筋,需要多少时日才能恢复?”郑骋看向陈云起,语气让人不寒而栗。 有学宫医士在,这样的伤势虽然麻烦了些,但并非不能治好,不过当中所要经受的痛苦不言而喻。 陈云起没有说话,即便双腿断折,面对郑骋时,眼中也不见有什么惧色。 正是他这样的眼神,让郑骋越发觉得恼怒。 刀刃在日光下折射出刺目亮光,他挥刀挑向陈云起手腕,陈云起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但他双腿已断,身体在郑骋灵力桎梏下根本动弹不得。 郑骋嘴边扬起残酷笑意,刀尖高高扬起,却在向下之际突然遭遇了巨大阻力。长刀悬在空中,无论他如何用力,刀刃也无法挪动分毫。 郑骋脸上恶意的神情微凝,是谁?! 但周围却不见有人出现,他神色一冷,装神弄鬼! 今日任是谁来,都休想阻他。 郑骋体内灵力疯狂运转,尽数灌注入右手,在灵力冲击下,手中长刀不由发出一声哀鸣。 最终,长刀自他手中飞落,郑骋只觉虎口传来一阵抽痛,他连连后退两步,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谁?!”他的目光逡巡过周围,难掩愤怒。 其他几名学宫弟子见此情景,脸上也不由显出几分惊疑不定,发生了什么? 楼阁后吹来一阵风,素色裙袂扬起,几人齐齐转头看去,只见少女素衣白裙,青丝如瀑,那张脸上只见一片木然,像是尊精致的傀儡木偶。 她是谁?!郑骋几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了这个念头。 而比他们更意外的,是陈云起。 他怔怔望着眼前少女,似乎连身上痛楚都一并忘却。 她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谁?”郑骋开口,方才出手阻止自己的,可是眼前少女? 三境…… “陈稚。”姬瑶淡淡看着郑骋,回了两个字。 郑骋只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见姬瑶只是一身素衣,并非千秋学宫弟子,他冷声道:“你要多管闲事?” “不。”姬瑶却回答道。 郑骋神情微松,手中灵力汇聚,显然不打算放过陈云起。 便在此时,姬瑶缓缓踏出一步,下一刻,已经到了几人面前。 她抬起手,指尖微动,郑骋便摔了出去,脸在地上滚了几圈才止住去势。 “你什么意思?!”他狼狈地爬起身,恶狠狠地看向姬瑶。 “这不算闲事。”姬瑶风轻云淡地看向他,再次道,“我叫陈稚。” 那又如何?郑骋不明白她的意思。 “陈稚是陈云起的妹妹。”姬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看着个傻子,语气毫无起伏。 第五十二章 陈云起什么时弟子彼此对视, 眼中都现出几分茫然来。 郑骋在猝不及防之下,当场摔了个脸着地,心起身,他看向姬瑶, 眼神像是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他的脸:“你敢愚弄我?!” 姬, 平静道:“你还不配。” 一个孱弱人族, 听到这话,郑骋只觉浑身热血都冲上头顶,她竟敢如此羞辱于他! 青年神情阴戾,咬牙道:“你可知我是谁?” 这话听来着实有些耳熟, 姬瑶想起,前日在淮都城外, 赵麟一行也是这个说辞。 就算她知道他是谁, 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所以这句话, 实在是废话。 姬瑶面无表情地看着郑骋, 明明身量未足, 却生生让人觉出一股睥睨意味。 郑骋沉着脸,身前忽有灵光大盛, 也就是在这一瞬,他飞身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那团灵光猛地扑向姬瑶,灵光闪烁间带着凛然杀机。 虽然姬瑶显露在外的境界不过三境初期,郑骋比她更高出一个小境界,但方才被压制得几无还手之力的境况令他多了几分思虑防备。 其中固然有他未曾设防之故,但这少女身上定也有古怪。 所以郑骋也不打算正面相抗, 而是选择启用一件品阶不低的灵器,至少对付三境修士绰绰有余。 灵光中,飞针如暴雨落下,织就一片密网,几乎让人避无可避。 “小心!”陈云起终于变了脸色,双腿断折,他难以动作,只能高声呼道。 姬瑶站在原地,到了此时,她就算想躲,也已经来不及了,郑骋脸上现出不容错辨的得色,这是郑氏的独门暗器。 面对无数细如牛毛的飞针,姬瑶只是缓缓抬起手,随着她的动作,所有飞针倏而静止在空中。 时间仿佛停滞在这一瞬,她微一拂袖,灵气被牵引着交错流向,所有飞针随之倒转了方向。 怎么可能?!郑骋瞳孔微微放大,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双手结印,他只来得及在面前撑开一道光盾。 飞针落在光盾上,瞬息便被消弭于无形,但这不过是个开始,一场暴雨接踵而至。 不过短短几息,郑骋面前光盾骤然破碎,周围几名学宫弟子根本来不及出手,便见无数细如牛毛的飞针落入他体内,随即在经脉中先后爆裂开来。 “郑师兄?!”几人齐齐变了脸色,显然没想到最后重伤的会是郑骋。 他身上月白弟子服已为鲜血染红,气息微弱,显然伤得不轻。 学宫弟子连忙取出疗伤丹药,胡乱向他口中塞了几枚,见他脸色好转,这才松了口气。 目光看向姬瑶,几人瑟缩一瞬,如同鹌鹑般聚在一起。 “何人敢在我千秋学宫行凶?!” 一声暴喝响起,着学宫客卿服制的中年修士领着数名弟子匆匆赶来,眼见这一幕,心中大怒。 混在众多弟子中跟来的宿子歇有些莫名,情况怎么好像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宿子歇其实也没想到,自己今日又会碰上陈云起挨揍,不过这一回情形却有些许不同,一直对世族子弟欺辱打压都沉默忍受的陈云起,竟然选择了反抗。 在陈云起拔刀之际,他便心生不妙。 血色乍现,知玄中期的郑骋竟然为引气境的陈云起所伤,但这样的伤势,除了激怒郑骋,只怕别无他用。 碍于大夏龙雀之主这个身份,郑骋或许不敢杀陈云起,但这些世族子弟折磨人的手段不知凡几,绝非常人能想象。 摸着自己所剩不多的微薄良心,宿子歇虽没有直接出面,但还是去寻了学宫客卿,告知此处有弟子私斗。 就算暗地里有再多龃龉倾轧,这些事在明面上还是触犯了学宫戒律。 宿子歇找来的,是郑骋所在辰宿学派的客卿长老,当时他正好在给弟子讲学,于是众人便都跟了来。 辰宿是千秋学宫最兴盛的学派之一,他有此举,是怕其他学派客卿长老即便出面阻止,郑骋也不会轻易听从。 只是如今这场面,怎么郑骋看上去伤得比陈云起还重,还有,这素衣少女又是什么人,郑骋的伤难道是她动的手? 宿子歇拢着袖子,缩在众多跟随客卿长老而来的弟子中,尽力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今日管的闲事已经够多了。 围在郑骋左右的几名少年见到来人,脸上顿时露出喜色:“周长老,就是她伤了郑师兄!” 几人一扫之前惶恐,看向姬瑶的眼神又恢复了之前耀武扬威。 “在我千秋学宫之内,伤我弟子,实在放肆!”周长老厉声喝道,五境修士的威压应声席卷向姬瑶。 突兀刮起的风扬起一角裙袂,姬瑶身形未动,神情也只见一片冷然,几缕灵力在无声无息间便将席卷来的威压化解于无形。 见此,这位周长老眼中不由多了几分惊疑,眼前少女不过知玄境的修为,竟然能轻易将自己的威压化解? 不待他再出手,与学宫守卫一道自楼阁前方绕行而来的姚静深开口:“我的弟子,便不劳阁下代为教训。” 这又是谁?周长老看向他,紧皱起眉。 学宫守卫向他一礼,上前一步,低声道:“周长老,这位是君上亲自任命的客卿姚先生。” 至于究竟是何来历,一时却还不清楚。 三境的客卿…… 周长老上下打量一番姚静深:“她是你的弟子?” 姚静深点头:“阿稚是我弟子。” “既是如此,她伤我辰宿门下弟子之事,便该由阁下给我辰宿一门一个交代!”周长老盯着姚静深,沉下脸来。 同为客卿,当着学宫众多弟子,他不好以修为欺压,但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姚静深目光扫过郑骋,又看了一眼双腿折断的陈云起,面上噙着淡淡笑意:“先动手的人,只怕不是阿稚。” “戕害同门,自作自受,便是重伤,也怪不得旁人。” “胡说八道!”当即便有辰宿学派弟子出面,厉声驳斥道,“分明是此女伤了我郑师兄,休要颠倒黑白!” 姚静深却只看向周长老:“他身上伤势,是淮都郑氏独门暗器暴雨针所致,既先动了手,便没有旁人不可还手的道理。” 周长老正以灵力为郑骋探查伤势,闻言脸色阴晴不定。这新来的客卿修为不如何,眼力却是不差,郑骋身上伤势,的确是暴雨针所致。 姚静深没有多言,行至陈云起身旁,取出丹药。陈云起看了姬瑶一眼,才将丹药服下。 “你双腿折断,需请医修出手续接,方无后顾之忧。”姚静深看了一眼陈云起伤势,温声道。 显然,姬瑶是为护眼前少年才会出手。 只是不知,她为何要这么做?以这些时日姚静深对姬瑶的了解,她从不会做无谓之事。 这引气境的少年,同她是何关系? 便在此时,陈云起也向周长老道:“她是为了救我出手,长老若要责罚,责罚我便是。” 看着满脸青紫的陈云起,周长老如何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学宫弟子暗中对这位大夏龙雀之主的打压欺侮,他其实也有所耳闻,只是无意去管。如今却是将丑事闹到了外人面前,周长老的目光剐过与郑骋同行的学宫弟子,真是丢人! “长老,是他先伤了郑师兄……”少年嚅嗫着开口,看向郑骋肩上刀伤。 周长老却越发觉得气闷,知玄境为引气境所伤,传出去难道是什么好听的事?! 千秋学宫弟子此时看向姬瑶等人,脸色都不算好看,陈肆却不在意他们是何态度。他凑到姬瑶身边,殷勤地扶着她坐下:“阿稚,你没事吧?” 姬瑶坐在素舆上,语气平静道:“有事的不是我。” 这话引得一众千秋学宫弟子侧目,这话虽然不错,但听起来实在让人不爽,无论如何,她伤的可是千秋学宫的弟子! 而在见到陈肆的瞬间,与众多学宫弟子一道前来的陈原心中生出些微妙不安,他怎么会在这里?! 前日才同陈肆说过千秋学宫不是谁都能进的地方,今日他便出现在这里,陈原脸上着实有些挂不住,好在此事并没有外人知道。 忽略这般如鲠在喉的感觉,他看向素舆上的姬瑶,陈肆方才说的是阿稚? 她便是陈稚?! 陈原之前休沐,虽回到了陈府,但他自认为长兄,理应姬瑶前去拜见,又怎么肯直降身份主动去见姬瑶,所以他并不知她相貌如何,方才只作壁上观。 但此时陈肆开口,陈原已经可以确定姬瑶身份,他看着脸色难看的周长老等人,神情顿时有些扭曲。 她怎么敢?! “陈肆!” 陈原这一声高喝让陈肆不由得浑身一激灵,他转过头,见是陈原,有些愣神道:“长兄……” 长兄怎么也在这里? 陈原带着一身沉郁气息走向姬瑶:“陈稚,还不快向周长老和郑师兄请罪?!” 他的举动引来一众学宫弟子注目,随着这话出口,一阵哗然之声响起。 陈稚—— “淮都陈氏,陈稚?” “她就是那个射伤了赵麟,仅凭一句话便坏了赵氏五境门客道心的陈氏女?” “双腿有疾……真的是她……” 事涉淮都三大世族之一的赵氏,不过短短两日,陈稚之名已经传遍了整个淮都,世族出身的子弟,更是没有不知她名姓的。 顿时,无数道意味不一的视线尽数汇聚在姬瑶身上。 第五十三章 下, 姬瑶神色冷淡如初,对陈原这句带着命令口吻的话没有任何反应,甚 ,对于不想听的话, 她自来是不会听的, 不过显然, 陈原并不能接受这一点。 人群中似乎讥笑, 看来,陈原身为长兄,在这个妹妹面前却没有多少威严啊。 在周围,陈原涨红了脸, 心中为姬瑶反应生出勃然怒气,她竟敢无视自己?! 陈原会有此反应也不奇怪, 上虞甚至所有九州世族, 族中子弟自幼所受教导便是长幼有序,所以年轻一辈中序齿为长的陈原, 在陈肆等人面前, 天然便有身份上的压制。 加上他天资修为在陈氏族中算是一等, 便又为他的身份增添了分量,在他面前, 陈肆等人只能乖乖听训。 也是因为如此,当姬瑶以陈稚的身份回到陈氏时,陈原也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应当敬自己这个长兄如父。不想他休沐之日已特地回到陈氏,她竟也不知上门拜见。 陈原不知道,便是面对陈方严这个陈稚名义上的父亲,姬瑶也没有半分敬畏的意思, 何况是他。 心中本就存了不满,此时见姬瑶又伤了郑骋,当即便摆出长兄的架子要姬瑶赔罪,却不想被她彻底无视。 “陈稚,你是要忤逆长兄?!”陈原语调上扬,身体因为压抑的暴怒而绷紧。 姬瑶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身上,眼中带着高高在上的漠然。 如今在场的,有不少是与陈原熟识的世族子弟,姬瑶如此态度,让他觉得自己颜面荡然无存,头脑一热,竟是高高扬起手来。 还未及落下,陈肆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 “陈肆?!”陈原没想到陈肆会出手拦下自己,他咬牙叫出他的名字,神情因为暴怒与意外而有几分扭曲。 这个生父早逝的庸碌族弟,竟然也敢对自己不敬?! 陈肆抿着唇,在陈原的逼视下,并没有松手的意思:“阿稚做错了什么,长兄要如此疾言厉色。”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有勇气阻止陈原,从前陈肆在陈原面前,只有乖乖听训的份。 听陈肆这样说,陈原只觉他愚不可及,连如此浅显的事也不懂。姬瑶今日伤了郑骋,不仅会开罪郑氏,势必还会令他所在的辰宿一门不满,她已经得罪了赵氏,如今还要为陈氏继续树敌么?! 为今之计便是及时低头赔罪,让郑骋出了心头之气,才能避免事态扩大,也圆了辰宿一门的颜面。 陈原自以为是在为陈氏利益考虑,至于姬瑶是否有错,有无委屈,在他看来却是无关紧要的。 只是这番思虑,绝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口,陈原终究还是要脸的,他怒视向陈肆,只道:“她对兄长不敬,原该受些教训!” 说罢,体内灵力运转,打定了主意要先给陈肆一个教训。 明识境圆满的陈肆,如何会是已入知玄的陈原对手。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灵光亮起,最后倒飞出去的却是陈原。 连陈肆自己都有些傻眼,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忽地意识到什么,于是转头看向姬瑶,只见她缓缓收回抬起的指尖,神情还是一片波澜不惊。 破案了,果然是她。 看了眼摔在地上,一时半刻都爬不起来的陈原,陈肆心中暗道,你非得招惹她干什么。 从遇上姬瑶开始,陈肆还没见过能让她吃亏的人。 一旁少年诧异道:“这是陈原族弟?他才不过二境圆满的修为吧?” 怎么飞出去的是陈原? “堂堂知玄,竟然败给了明识境修士,真是丢了我千秋学宫的脸。”有人开口,嗤笑道。 “许是一时不妨……” 耳边传来众多千秋学宫弟子的议论,陈原羞愤欲死,他何曾丢过这样大的脸,何况令他颜面尽失的,还是平日一直都不曾正眼瞧过的陈肆。 平日与陈原交好的学宫弟子上前将他扶起,他那张还算端正的脸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盯着陈肆和姬瑶的目光满是不善。 陈肆知道,自己大约彻底得罪了这位长兄,意识到这一点,他心中却说不上后悔。 从前他对这位有资格入千秋学宫进学的长兄,还是颇有几分尊敬向往的,不过如今,这层滤镜却是已经碎了个彻底。 他又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郑骋,心中一时说不清是何滋味。 自从同姬瑶一起回到淮都,他忽然发现,这些高高在上,从前他连结交资格都没有的世族子弟,也不过如此。 所谓的世族风度,在事情不遂自己所愿时,荡然无存,在姬瑶面前,他们除了无能狂怒,什么也做不了。 陈原心中虽然惊怒交加,但也并未被冲昏头脑,没有再贸然动作。陈肆绝不可能是他对手,方才定是有人暗中相助。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姚静深身上,带着并不掩饰的敌意,是他? 在场似乎也只有三境圆满修为的姚静深实力更在他之上。 只有三境初期的姬瑶,却是被陈原忽略了。 姚静深已经帮姬瑶背了不止一次黑锅,如今再多一次,也不算什么,谁让他担了她师父这个名头。 “我已说过,我的弟子,无须旁人代为教训。”姚静深看向陈原,他分明笑着,却令人感到一股莫大压力。 不过是个三境修士罢了,陈原心中怒火升到了顶峰,也顾不得姚静深学宫客卿的身份,口不择言道:“你是什么东西,区区知玄境,也敢教训我?!” “他是我师兄。” 便在他这句话出口之际,女子清冷的声音自后方响起,众人循声看去,纷纷变了脸色。 “弟子见过祭酒!” 在场所有千秋学宫的弟子,除了有伤在身的郑骋和陈云起,俱都拜下身去,姿态恭谨。 如今来的,正是时任千秋学宫祭酒的许镜。 女子着高冠道袍,看上去不过二十许,她生得一副冷清容颜,神情寡淡,称不上多美貌,但在这样的女子面前,已无人会在意她容貌如何,因为她是五境化神圆满的强者。 叶望秋跟在许镜身后,他肩上站了只巴掌大小,毛色雪白的肥啾,黑豆大的眼睛正和他一起好奇地望过来。 这是发生了什么,如此热闹?叶望秋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陈云起身上,不由脸色一肃。 “云起道友?”看着陈云起这番情状,他不由皱起眉来。 几日前他才至淮都,拜见过上虞国君闻人骁后,得其允准,来千秋学宫学习一段时日。 今日他初至千秋学宫,自然要先拜见过身为学宫祭酒的许镜,不想会遇上这番热闹,同自己有过一起逃命交情的陈云起竟也被卷入其中。 见他举动,其他人都觉得有些意外,这陈云起同蓬莱弟子也有交情?他分明只是个出身乡野的庶民…… 叶望秋并未认出姬瑶,当日在不思归中,她以帷帽遮面行事,除了谢寒衣外,无人知她真容。 姬瑶没有看叶望秋,她对叶望秋没什么兴趣,目光只落向他肩上那只雪白肥啾。 这只肥啾身上并无天地生灵该有的生机,应是后天造物,极为精巧,轻易难以辨别出它与真实鸟兽的异处。 姬瑶看着胖成一团雪球的肥啾,微微挑了挑眉,嘴边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肥啾不安地抖了抖羽毛,往叶望秋脖颈边跳了两步,那双黑豆眼有些刻意地不多看姬瑶一眼。 第五十四章 , 看着她,陈原脸色微白。 ,当真不是他听错了? 区区三境修为,陈稚这个师父, 怎?! 在他紧张的盯视下, 只一礼, 口中道:“姚师兄, 你能重回淮都,乃幸事。” 陈原面上如火烧一般,他向后退了几步,只希望没有人记得自己方才那句叫嚣。 好在无论是姚静深还是许镜, 都无与他计较之意,唯有部分千秋学宫弟子投来看笑话的眼神。 姚静深向许镜回以一礼:“不敢当祭酒这声师兄。” 许镜并非钦天宗弟子, 而是千秋学宫出身, 不过她和姚静深属于同一辈的修行天才,有过数面之缘。 彼时姚静深的年纪和修为都略在许镜之上, 是以她唤他一声师兄。 只是如今姚静深跌落三境, 而许镜乃是化神圆满大能, 哪怕他修为未曾跌落时也不比许镜,修士之间, 自来以实力论尊卑。 许镜放下手,平静道:“姚师兄于不思归不惜自身阻隔煞气,护上虞百姓安平,自然能当我一声师兄。” 她敬佩他所为。 听了她的话,学宫弟子中响起低低哗然,祭酒说什么,不思归?是他们所知道的那个不思归么? 周长老神色微动, 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他看向许镜:“祭酒,这位是?” 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却不敢肯定。 “姚师兄便是不思归守山人。”许镜肯定了他的猜测。 随着她话音落下,人群中传来声声低呼,眼前之人,真是那位钦天宗长老?! 在闻人昭带着陈云起回到淮都后,大夏龙雀出世之事便不再是什么秘密,随之传开的,还有作为不思归守山人的姚静深不惜己身,方阻下煞气溢散。 原本天下修士都以为姚静深已经陨落,没想到他还活着,只是修为跌落到了三境。 他的运气实在不错,竟然捡回一条命来。只是为护卑贱庶民,毁去自身道途,实在有些愚蠢。 修士境界跌落后要想恢复便是千难万难,更别说突破原有境界更进一步,在许多人看来,姚静深的道途已经永远止步于此。 就算心中觉得姚静深愚蠢,这些世族子弟也不会傻到在此时表现出来,他毕竟占了个大义的名头。 当然,也有人如许镜一般,真心敬佩姚静深所为。 周长老向姚静深一礼,态度比起方才尊重了许多,他出身微末,就算已经不将自己同庶民百姓视作一体,但也不会如世族权贵一般将其性命看做草芥。 “原来是姚长老。” 姚静深同样回以一礼。 郑骋看着这一幕,神情阴鸷。他清楚,姚静深有如此身份,又有祭酒许镜在此,自己想周长老出手惩戒姬瑶和陈云起的希望却是要落空了。 恰在此时,许镜也看向了他,冷声道:“郑骋,你可知错。” 郑骋对上她的目光,愤然道:“祭酒为何什么都不问,便认定是我的错?” 话中意思,却是在指责许镜偏私。 许镜虽任学宫祭酒,但少有出现在人前,也并不为弟子授课,很是神秘。 周长老沉声道:“郑骋!” 作为在学宫就任多年的客卿长老,郑骋或许不知,但他再清楚不过,千秋学宫诸般事宜,许镜想知,便没有不知的。 何况这位祭酒承法家道统,最是公正。 郑骋梗着脖子,在丹药作用下,他已恢复了几分精神:“是陈云起先伤的我!” “你所言可当真?”许镜的眼神有些冷。 她并未外放威压,但郑骋还是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他咬着牙,不肯改口:“我不过与他玩笑几句,他便拔刀伤人,便是有错,也是他有错在先!” 却是将之前自己欺辱陈云起,拳脚相加的事就此抹过。 一旁周长老欲言又止,在法家出身的祭酒面前撒谎…… 罢了,他是该受个教训。 “法家·度罪。” 许镜口中缓缓吐出几个字,随着她话音落下,有道威严中正的力量笼罩在郑骋身上。 “罪一,戕害同门;罪二,口出诳言,欺瞒师长。” 数条千秋学宫的戒律化作墨色文字缠绕在郑骋身周,一道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对他做出了判决。 郑骋脸上现出慌乱之色,他没想到许镜竟然真的丝毫不给他背后的郑氏和辰宿学派颜面,直接动用了度罪之法。 两条戒律亮起,没入郑骋体内,他惨叫一声,双腿如陈云起一般,应声折断,看得围观众人心中一寒。 眼见这一幕,在场学宫弟子噤若寒蝉,祭酒真是半点颜面也没给他留啊。 周长老暗自摇头,郑骋是辰宿门下弟子,他受此刑责,他们脸上实在不好看,但他这也算是咎由自取。 至于被郑骋所伤的陈云起,他却是没有多过问一句的意思。 陈云起才入学宫数日,又因境界低微,还未入任何学派。 各学派客卿长老,对于不是自己学派的弟子,自来不会多管。 许镜看向陈云起:“你虽伤同门,但念在他欺辱在前,又重伤于你,便就此揭过。” 说罢,命学宫守卫将陈云起送去医士处。 离开前,陈云起忍不住看了姬瑶一眼,像是有什么话想说,但动了动唇,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许镜又看向在场学宫弟子:“既入千秋学宫,无论是何身份,在这里,便只是学宫弟子。” “凡学宫弟子,戕害同门,当受重责。” 听她这样说,在场曾欺辱打压过陈云起的人都有些心虚。 无论心中作何想,此时面对许镜,他们只能齐齐拜下身来,恭声道:“谨遵祭酒教诲。” 周长老的脸色很不好看,许镜此举,却是重重打了辰宿一门的脸。 他不在意郑骋如何,却在意辰宿学派在这么多学宫弟子面前失了颜面。 无心多言,周长老低声命人将郑骋带去疗伤,向许镜一拜,带着众多辰宿弟子就此离去。 叶望秋本想跟去看看陈云起,毕竟他们一起逃过命,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谁知姬瑶指尖微动,他肩上那只肥啾便落在了她掌心。 有些茫然地看向姬瑶,叶望秋挠了挠头:“道友……” 姬瑶抬指戳了戳胖成一团的肥啾,它晃了晃,身形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她掌心,看起来很是无助可怜。 这好像是墨家机关术的产物?姚静深暗忖,这只山雀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若不认真查探,只怕他也会认为这只是一只真正的山雀,而非后天造物。 九州之中,能有如此技法的修士寥寥无几,无一不是机关大能。 同样,这只山雀既然出自大能之手,绝不像看起来这样温顺无害。 此时,叶望秋眼巴巴看着姬瑶动作,整颗心都悬了起来,这可是…… 看着在自己掌心好似毫无反抗之力的小肥啾,姬瑶唇边笑意微深,她抬眸看向叶望秋:“我要他。” 此话一出,还留在此处的人都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虽然在他们看来,叶望秋肩上的不过是只寻常灵宠,但姬瑶的话未免也太理直气壮了些。 姚静深干咳一声,默默移开目光,只当事不关己。 她想做什么,自己这个只负责背黑锅的师父,实在阻止不了。 叶望秋被姬瑶的话噎了一瞬,他还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情况,语气犹疑:“不太好吧……” 姬瑶又戳了戳肥啾,他身上蓬松绒羽抖了抖,越发像个雪团:“他愿意。” 啊?叶望秋望向了肥啾,怎么可能,他师兄…… 在姬瑶带着无言威胁的眼神下,肥啾含泪点头。 虽不知她有何用意,但他有选择吗? 显然没有。 师兄你?! 叶望秋感觉自己被背刺了,他想说什么,望了望在场其他人,将话吞了回去。 他不能让人知道,这只山雀中,烙印了他师兄一缕神识,几乎相当于他的身外.化.身。 “……啾啾,你真要跟着这位道友?”叶望秋试图为他师兄的人身自由做出最后的努力。 啾啾?姬瑶想起当日如松竹一般的少年,这名字倒是不错。 在她似笑非笑的眼神下,肥啾那双小黑豆眼眨了眨,僵硬地蹭了蹭她指尖,表明自己的意愿。 好吧…… 叶望秋没看出他的僵硬,既然师兄自己都同意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依依不舍地看了眼肥啾,叶望秋又对姬瑶道:“道友,你记得照顾好他……” 指尖拨弄肥啾头上呆毛,姬瑶淡淡嗯了一声。 谢寒衣心内默默落泪,活了十多年,他头一回意识到,什么叫做克星。 第五十五章 钦天宗被并入千秋学宫后, 剩余长老。 只乱中,姚静深那位师兄引离国修士入山门,以致掌门与诸多长老、精英弟子尽皆陨落于这场袭击,作为镇宗之物的国。 宗门最后幸存下来的, 不过百老, 因其寿命将尽, 未来几无可能再进一步。上虞, 先后出手,瓜分了钦天宗资源。 不久,大夏龙雀出世,上虞之中传闻, 陨落。 在这般情形下,许多幸存弟子都觉钦天宗没落已成定局, 为自身道途考虑, 最终选择另投他门。 剩下十数弟子,部分是对钦天宗感情深厚, 不愿离去, 而另一部分, 则是自身资质不足,一时找不出更好的出路。 因此, 当有自淮都奉王命而来的使者告知了钦天宗可并入千秋学宫时,唯一能做主的吴长老并未多加犹豫,很快便点头同意。 他们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不过门中弟子只剩十数人的钦天宗显然难得千秋学宫重视,钦天一门被安排在学宫最南处的楼阁,位置几乎称得上偏僻。 但对山门被占的钦天宗剩余弟子而言,能有一容身之处已是不错, 抬头看着上方‘钦天’二字, 姚静深久久不语,神色中显出几分沉郁。 数百年传承,如今钦天宗却是连山门都不复存在,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姚静深那位师兄。 引路的学宫守卫向姚静深一礼,随即便要离开,举止分明透着几分敬而远之的意味。 毕竟姬瑶今日,可是令千秋学宫辰宿一门大大失了颜面,刚并入学宫,已经没落的钦天宗和势力强盛的辰宿学派,凡学宫弟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如果不是许镜吩咐,他连带路也未必肯,此时更是迫不及待地要与姬瑶几人撇清关系。 “静深!”须发皆白的老者迎了出来,他外表已显出垂垂老态,身上透出深沉暮气。 姚静深上次见他时,他还未不至如此,宗门覆灭,眼见同门、弟子先后陨落,还要护下钦天宗最后的传承,这位老人早已是心力交瘁。 心中愧疚难言,姚静深向老者深深一礼:“师叔祖,弟子来迟。” 吴长老打量着他,却只是道:“无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本以为姚静深已经陨落在不思归,如今见他保全性命,哪怕修为跌落三境,也深觉安慰。 姚静深心中酸涩,但面上并未显露,他看向姬瑶,对老者介绍道:“这是阿稚,淮都陈氏的女儿,也是我的弟子。这是她兄长,陈肆。” 简单寒暄几句,老者领着三人走入楼阁,十数钦天弟子闻讯前来拜见,修为多在二三境间。 寥寥数名弟子站在偌大院落中,显出几分冷清。 眼见门庭凋敝至此,姚静深面上已难见笑意。 要知道钦天宗最鼎盛之时,门中长老弟子有近万人。 虽然他并不后悔自己当日选择,即便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留在不思归,但见如此情形,姚静深心中不免还是觉得愧对宗门尊长。 当日钦天宗内究竟是何情形,山门倾覆那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都是守在不思归的姚静深所不清楚的事,如今最清楚这一切的,莫过于吴长老。 姚静深从吴长老手中取来钦天宗所藏功法典籍,尽数交给了姬瑶。 钦天宗数百年来积累下的灵玉矿脉,花草丹药等资源,已被各大仙门世家瓜分蚕食,但这些高阶功法典籍却并未外落。 也多亏当日离国之人心神只在那半卷《钦天》上,并未留心其他功法,才给了姚静深的师尊,也就是钦天宗掌门机会,将这些功法典籍尽数收起,在山门被破前,命吴长老携其转移。 这些高阶功法典籍,才是传承钦天宗的关键。 吴长老修为不算高,不过活了数百年,行事却足够小心谨慎,不管是如今跟在他身边的十数弟子还是千秋学宫,都不知钦天宗还保留下了这么多高阶功法典籍。 只有姚静深的师尊在死前匆匆传讯于他,提及过此事。 经宗门倾覆,吴长老谁也不敢信,他唯一能信任的,也就只有姚静深。 此事见他竟然将这些功法典籍尽数交给姬瑶,哪怕心中不赞同,吴长老终究还是没有出言反对。 关于宗门倾覆一事,姚静深尚还有细节之处要问过吴长老,两人相携走上楼阁。 午后的日光微醺,窗扉半开,静室桌案前,肥啾蹲在姬瑶肩上昏昏欲睡,毛茸茸的胸.脯一起一伏,绒羽看上去很是蓬松。 “这些功法,对你可有助益?”姚静深走入静室,看着手执玉简的姬瑶,温声问道。 姬瑶淡淡应了一声:“尚可参悟几日。” 比起陈氏藏书楼中,这百余卷被钦天宗特意保留下来的功法典籍,的确更胜一筹。 这倒不代表陈氏底蕴远不如钦天宗,毕竟世族和仙门之间,还是有不小差异。陈氏之中真正高深的功法都收在族老手中,绝不会放在藏书楼内任人翻阅。要想从这些族老手里得来功法一观,不知要费多少口舌,即便同为陈氏。 姚静深行至桌案,在姬瑶对面盘腿坐下:“听阿肆说,陈云起是你的兄长?” 陈肆不在此处,姬瑶嫌他聒噪,打发他去与钦天弟子一道修行切磋。 他已经认出陈云起,就是自己当日在杏花里见过的乡野少年。 陈肆着实没想到,自己没怎么看在眼里的仆婢之子,竟然有这样机缘,收服了传闻中的凶刀大夏龙雀。 姬瑶抬眸看向他,徐徐开口道:“不像?” 姚静深点头:“的确是不怎么像的。” 心中已然笃定,陈云起能得大夏龙雀,与姬瑶一定脱不了干系。 大夏龙雀出世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当日出现在不思归的姬瑶却在传闻中被隐去痕迹,只在极少数人中流传。 姚静深执起茶盏,为自己斟了一盏茶:“你护他性命,是因他是与陈稚自幼一同长大的兄长。” 姬瑶取过灵茶,轻啜一口,不置可否。 姚静深笑了笑,并不介意她的举动,又取过一只茶盏,再斟了盏茶。他的卜算之术学得一般,不过方才为陈云起起了一卦,算出的结果却很有意思。 姬瑶绝不会是那个同陈云起一起长大的陈稚。 “这也是你要我做你师父的原因?”姚静深又道。 他猜得不错。 陈稚在杏花里生活了十多年,里中乡民皆识得她,也知她早在两年前便已病逝。而姬瑶与陈稚容貌相异,行事性情也全然不同,随意寻个杏花里的人来,便能分辨。 如果她要做那个在杏花里长大的陈稚,便太麻烦了。 姬瑶要做陈稚,而这世上,并不是只能有一个陈稚。 要坐实陈稚这一身份,陈云起很重要,姚静深亦是如此,所以姬瑶当日才会救下他,为自己找个师父。 静室中,姬瑶虽没有回答,但姚静深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没有再继续,轻巧地转开了话题:“能入千秋学宫进学的世族子弟,在各自族中地位都不低,以郑骋今日情形,郑氏只怕不会轻易揭过此事。” 对她和自己不满的,应该还有千秋学宫中辰宿一门。 “你怕了?”姬瑶轻飘飘地反问。 姚静深失笑:“倒也还好。” 开罪了这些淮都世族虽有些麻烦,但也不至让他惧怕。 何况,这或许正是那位国君想要看到的。 姚静深的目光落在姬瑶身上,但无论是谁,想将她作为棋子,最后只怕都难能如愿。 静室中恢复了安静,两人相对而坐,没有再说话。 姬瑶抓起肩上那只肥啾,那双黑豆眼紧紧闭着,像是睡得很香。 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鸟儿头顶呆毛,肥啾仰躺着,两只爪子翘起,始终没醒过来。 这具化身中的神识烙印暂时暗了下去,没有意识操控,自是只能睡着。 姬瑶并不急着将他唤醒,左右她还未将钦天宗的功法典籍尽数参阅,再等上一等也无妨。 同一时间,淮都,陈氏府中。 陈方严正背着手在书房中来回踱步,面沉如水,自己已经三申五令让陈稚乖乖在府中待着,陈肆这臭小子竟还敢偷偷带人出府,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不过人到底去了何处,怎么现在还没有消息传来?他紧皱着眉头,随着时间推移,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焦灼。 不知为何,陈方严总有些不妙的预感,只是出门一趟,这半日功夫,应当不至于再惹出什么事儿来吧? 他正想着,便见府中仆从快步自外奔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家主,不好了!” 陈方严浑身一震,难道他的预感成真了,急急道:“什么不好了,他们人呢?!” 怎么没把人带回来。 “郎君和阿稚娘子,如今正在千秋学宫中……”仆从歇了口气,这才回道。 千秋学宫? 他们怎么会在千秋学宫? 陈方严只觉一头雾水,陈氏族中在千秋学宫就学的,不过陈原一人罢了,难道是他带他们去了? 不过这好像也不算什么坏消息。 仆役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可是阿稚娘子在学宫中,将郑氏郎君给伤了……” “什么?!”陈方严瞪大了眼,“哪个郑氏郎君?!” 此时他不由还心存一分侥幸。 仆役觉得他问得奇怪,但还是答道:“正是与我陈氏同为淮都世族的郑氏……” 听到这句话,陈方严捂住心口,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整个人厥过去。 前日射伤赵麟,今日又打伤郑氏的人,她究竟想干什么?!此刻,他深深觉得,姬瑶就是来讨债的。 陈氏这点家底,如何经得起她这样折腾。 眼见陈方严脸色青白,仆役连忙上前将他扶住:“家主,您没事儿吧?” “死不了,”陈方严深吸一口气,咬牙道,“还有什么坏消息,都一并说了吧!” 仆役挠了挠头:“其他倒没什么,不过听说阿稚娘子那位师父,原来是什么不思归守山人,五境大能,不知为何境界跌落……” 听到这里,正为姬瑶头疼欲裂的陈方严忽然精神了许多,不思归,钦天宗? 他原本没将姚静深放在眼中,没想到他竟还有这样一重身份。 就算钦天宗如今没落了,终究还能在千秋学宫中占有一席之地,有这样一个师父,倒也不亏。 陈方严觉得,他和陈氏都还能再抢救一下。 第五十六章 “姚前辈, 这已经是两日来第九个要求脱离钦天的弟少年,虽然不知其中内情,也意识到情况不太对。 这两日,他与姬瑶都留在了千秋学宫, 未回家主命令, 陈肆实在没有胆子回府面对陈方严, 不过昨日陈氏派了人来, 竟然不是为了训斥他们,而是奉上 领头的陈氏族老更是破,让他和姬瑶安心待在学宫,让他颇有些受宠若惊。 所以这两日陈肆都留在钦天学舍中, 跟在姚静深身边修行,也就见到了数名弟子先后脱离钦天。 并入千秋学宫后, 钦天门下一共也才十七个弟子, 如今突然走了一半有余,原本就门庭凋敝的钦天显得更冷清了。 听着陈肆的话, 姚静深神情温和如平常, 像是并不在意。 对于任何要求离开的弟子, 他都未加劝阻,轻易便允准了他们改换门庭。 如此情形, 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前日姬瑶以知玄前期修为重伤境界更在她之上的郑骋,后他又被许镜当着众多学宫弟子判罪惩戒,门下弟子如此,辰宿学派显然面上无光。 对于辰宿客卿长老而言,郑骋有没有错不重要,重要的是辰宿一门丢了脸。他们不能对许镜如何,却并不将姚静深和姬瑶放在眼中。 钦天宗已然没落, 不管姚静深从前如何天才,他如今也只有三境,恢复境界的可能也微乎其微,已不值得令人忌惮让步。 所以辰宿一门在他和姬瑶身上跌了面子,如今总要设法找回才是,钦天弟子的叛离便是出自他们授意。 甚至不必多说什么,只需简单暗示几句,自然有人会将一切办好。 毕竟,以钦天如今情形,千秋学宫任意一个学派看起来都比其更有前途——钦天唯二的客卿长老一个才三境,一个不过四境。 如果不是国君特命,没落的钦天宗原本没有资格并入千秋学宫。 “该离开的人,总是要离开的。”姚静深含笑开口,语气却有些沉。 如今的钦天,需要的不是多少弟子,而是能承继道统之人。 经山门倾覆之事,姚静深不免觉得,要传承宗门,比起资质,或许品性更为重要。 他那位师兄,天资也是一等一的出众,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在幼时就被钦天宗掌门这样的大能看中收为弟子。但钦天宗上下不会想到,正是他们寄予厚望的后辈,令传承数百年的宗门就此倾覆。 姚静深看向门外,所剩不多的弟子正在练习术法,见又有人离开,人心浮动,气氛是接近压抑的平静。 他将手中竹简交给陈肆:“还要烦你跑一趟,将竹简交给学宫杂务长老。” 陈肆未说出口的话便只能吞了回去,他应了一声,接过竹简出门。 角落书案前,手握一卷竹简的姬瑶看了眼姚静深,忽地开口:“你已入闻道。” 她语气很是笃定。 姚静深笑了笑:“我原以为,自己这隐匿境界的秘术学得还算不错。” 他如今显露在外的,仍是三境后期修为。 “不过半卷补全的功法,便能有此成效,你的悟性还算不错。”明明姚静深才是师父,如今却是姬瑶在点评他的修为。 姚静深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该,面上噙着淡笑,感叹道:“能得你一句不错,实在难得。” 半卷被姬瑶补全的《钦天》,竟然令他枯竭的经脉再度焕发出生机,姚静深意识到,钦天宗传承下来的这卷功法,比自己原以为的更玄妙。 他有预感,再过一段时日,自己体内煞气造成的伤势应该就能尽数复原。伤势痊愈后,他想恢复从前境界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 没有人知道,姚静深的心境不仅未因境界跌落受损,反而更进一步,他想恢复修为,欠缺的只是时间罢了。 姬瑶对上他的目光,语气毫无起伏:“若能得另外半卷《钦天》,有生之年,要蜕凡为仙也并非不能。” 姚静深怔在了原地,即便以他心性,听到这话,心脏也不由漏跳一拍。 她总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句话。 “你知道另外半卷……”几息后,他喃喃开口。 “不知。”姬瑶却轻飘飘回道。 姚静深略觉失望,但又觉得这才是该有的答案,另外半卷《钦天》早在上古已经佚失…… 也是在这时,姬瑶再次开口:“但神族有卷功法,与《钦天》有共通之处。” 上古之时,许多人族功法本就脱胎于神族。 姚静深自然明白她话中意思,如果能得这卷神族功法,他或许真的可以触及从前不敢想的境界。 飞升成仙…… 说不动心,那一定是假的,姚静深定定看着姬瑶,却什么也没有。 姬瑶嘴边扬起浅淡笑意:“我为什么要给你。” 姚静深闻言叹了一声,他也着实想不出,自己手上有什么能用来与姬瑶交换这卷神族功法。 就算如今他交给姬瑶参阅的钦天宗所有功法典籍加起来,也不够。 姚静深并不怀疑姬瑶话中真假。 只是他实在想不到,这世上到底是何出身,才能对神族功法如数家珍。 姬瑶拨弄了一下书案上睡得很死的肥啾,这两日,他就没有醒过。 无妨,她并不缺耐心,倒是要看看他能躲到什么时候。 姚静深看着她的动作,眼神温和,她这时候,看上去倒有几分人族少女的稚嫩模样:“这两日,有人在查你的来历。” 姬瑶托着腮,淡淡道:“让他们查便是。” 他们若不查,反倒是白费了她特意布局。 姚静深看着日光下的少女,原来从她见他第一面起,便已经有了这番谋划。他的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好在自己不是她的敌人。 同她为敌,实在有些可怕。 * 淮都城内,武宁君府。 “事情查得如何?”闻人昭站在窗前,负手而立,日光将他的身影拉长,显得异常深沉,像是有头凶兽蛰伏其中。 玄衣暗卫半跪在他身后,垂下头回复:“回主上,已派人走访杏花里。如景弈郎君所言,陈稚与陈云起自幼一起长大,生来体弱,于两年前病逝,葬于陈云起父母墓旁。” 陈稚既然已经死了,那么如今出现在淮都的这个陈稚又是谁? “父亲,这其中一定有问题!”书房中的景弈听到这里,按捺不住,冲动开口。 他怎么甘心毫无身份背景的陈云起,忽然与淮都陈氏多了联系。 那根本不是他妹妹! 回到淮都城后,作为私生子的景弈被名正言顺地认回武宁君府,也终于有资格唤闻人昭一声父亲。 闻人昭却只是看着窗外,脸上神情冷峻如初,开口再向暗卫道:“可知姚静深是何时收了这个弟子?” 暗卫的头不由更低了几分:“姚静深自十余年前镇守不思归以来,从未离开,不思归禁制诸多,我等实在难以窥视其中情形。” 所以姚静深是何时收了这么一个弟子,她又是何来历,无人知晓个中究竟。 “如此,倒是符合世族行事。”闻人昭并不觉得意外,淡淡道。 一旁门客也点头称是:“越氏当年倾覆,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嫁入陈氏那位越氏夫人,又怎么会任由自己的女儿跟在仆婢身边,从此在乡野做个卑贱庶民。” 景弈皱起眉头,并未领会到两人话中意思。 门客见他不解,含笑解释了几句。 当年在淮都,越氏也曾显赫一时,那位越氏夫人同钦天宗有旧,将女儿托付给姚静深,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如此一来,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当年护送陈稚的仆婢会选择东行,最终定居在与不思归相隔不远的杏花里。 能佐证这个猜测的还有一点,作为亲族的陈氏可通过命盘验证陈稚生死,若她已死,陈氏不会毫无所觉,还派出族中子弟前去将她接回。 听完门客解释,景弈怔在原地,他沉默片刻才又问:“那杏花里的陈稚,又是谁?” “当年护送陈稚的仆婢曾发生内讧,”门客微微一笑,“始终忠于幼主的,不过只有陈云起父母二人,颇经一番厮杀,才逃至樵县。” “大约是怕有人上门寻仇,才会养个叫陈稚的女儿在身边,以防万一。” 那位越夫人应该为女儿留了不少护身灵物,为这些灵物,当初背叛幼主的扈从或许还是会找上门来。 而将这个叫陈稚的替身养在身边,这些纠葛便与跟在姚静深身边修行的陈氏女无分毫关系。 “那如今,千秋学宫中的陈稚是淮都陈氏的女儿,与陈云起并无关系?”景弈抿着唇。 门客点头。 “那她为何还要认陈云起为兄长?”景弈语气低沉,陈云起只是仆婢之子而已! 门客的目光仿佛洞悉了一切:“因他父母忠心不改,这位陈氏族女才得以保全性命,她待陈云起如兄长,应也是念及这份恩情。” 景弈没有说什么,像是接受了这个真相。 这世上,聪明人总是喜欢多想一些,却不知道他们所猜到的真相,只是姬瑶想让他们知道的真相。 得这些人认知,世上凭空多了一个陈稚,姬瑶顺利成为淮都陈氏的陈稚,连天道也只能默认其存在。 这就是姬瑶为什么要姚静深做她师父的原因,也是因为如此,陈云起不能死。 他父母已逝,当年具体情形已难以回溯,只要陈云起承认她是淮都陈氏的陈稚,那她的身份便无可质疑。 第五十七章 “你, 尚存几分稚气的脸紧绷着,身上所着正是千秋学宫弟子服,袖角 面对质问,少年, 微微低下头。 但他如此态度, 妙嘉眼底难掩怒色:“相救, 你早已陨落在离国修士手中, 如今你只为些许好处, 少年握紧了拳,低声道:“妙嘉,你应该清楚, 上虞已经没有钦天宗了。” 他抬起头,对上少女盛满怒气的双目, 缓缓道:“钦天宗已经被并入千秋学宫, 我们现在,是千秋学宫的弟子。” 所以就算他改投其他学派, 也并非背弃钦天宗。 “可你应该知道, 当日我们来千秋学宫时, 引路客卿特意提醒过,学宫四时都有大比, 大比前将会清点各学派弟子,若少于七人便会被除名!”说到最后,妙嘉语调上扬,已是愤怒到了极点。 也不怪她如此激动,若少年再离开,钦天一门便只剩六人了。 “我不离开又如何,”话已经说出口, 少年也抛却了心中最后一点顾忌,“用不了几日,石磊他们也都会离开的! “就钦天宗如今这副光景,我们只是为自己的前途考虑,又有什么错?!” 门中长老不过只剩一个三境,一个四境,如何能指导他们修行? “何况前日姚长老还开罪了辰宿一门,我们这个月的灵玉丹药都被人找借口扣下,迟迟不能拿到手,再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缺少灵玉丹药,时日一长,修行进境定然会落后于同样资质的修士,再留在这里,不过白白蹉跎时光。 “你要怪,也该怪那位姚师叔,若不是他得罪了辰宿学派,我们便不会被牵连打压,大家也不会选择改换门庭!”少年话中对姚静深颇有怨气,他到千秋学宫后,不仅没能为他们带来半分好处,反而为钦天一门招惹了麻烦。 “妙嘉,你再留在钦天已经没有意义了,”少年又道,“你的天资本是我们中最出众的,在阵法上的悟性更是少有人及,不如与我同去辰宿门下……” “够了!”妙嘉打断他的话,神情一片沉凝,“你为自身道途考虑无可厚非,但我要如何做,便不劳你费心了。” “妙嘉……” 少女已无心与他多言,决然转身。 在绕过山石时,妙嘉忽然停住了脚步,沉声道:“听够了么?” 知道自己的行迹被察觉,陈肆讪讪地自树后走出:“我并非有意偷听……” 只是碰巧路过。 “无所谓。”见是他,妙嘉的脸色略缓了缓,“左右也没什么不能让旁人听的。” 没有多说什么,她抬步离开。 只是看着少女背影,陈肆不由皱起了眉头,他们方才所言…… 钦天学舍中,姚静深正举杯斟茶,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陈肆一路小跑进门来,老远便道:“姚前辈,不好了!” 姚静深斟茶的动作未停,神情仍是一片淡然自若,温声问:“怎么了?” 说着,将这盏灵茶递给陈肆。 陈肆一口将灵茶饮尽,缓过气道:“姚前辈,我刚刚听人说,学派弟子不足七人就会被千秋学宫除名,钦天现在的弟子,还有七人吗?” 闻言,姚静深并未显露出什么意外之色,含笑道:“是么。” “前辈,你早就知道了?”见他如此态度,陈肆不免有了这样的猜测。 姚静深噙着些许笑意,语气仍不见多少起伏:“刚知道。” 如果陈肆不说,他也不知千秋学宫还有这样一条规矩。 这也的确不算千秋学宫人尽皆知的规矩,毕竟历数千秋学宫众多学派,少有落魄到门下连七个弟子都凑不齐的。 “啊?!”陈肆倒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钦天现在的弟子好像已经不够七人……” “不过些许小事,不必挂怀。”对比之下,姚静深的态度未免显得太过风轻云淡。 都要被除名了,还是小事? 陈肆当真不明白姚静深的态度。 不等他再说什么,姚静深却再次开口:“今日可曾习字?” 在千秋学宫这两日,陈肆得他指点,开始从头修习符道。 虽然出身淮都陈氏,但陈肆父亲早逝,母亲又非修士,只是个身无灵力的凡人,无法指点他修行。至于再往上的祖父辈,并无余暇关心这个资质平常的孙辈修行。 陈氏中有特意安排为小辈指点修行的老师,不过对并非自己亲子的众多小辈,也不能指望他们多上心,所以修行全靠自觉。 陈肆天资不算多么出众,淮都繁华,少年人又正是心思浮躁的年纪,难免耽溺外物,所以到如今也只有二境圆满的修为。 他修符道,不过在姚静深看来,陈肆画的符未免有些不堪入目。 符自字始,要学符,需先习字。 于是已经十七岁的陈肆,只能苦着脸从头开始学习执笔学字。 听姚静深这么问,陈肆顿时忘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硬着头皮回道:“已写了百字……” 陈肆如今在临摹的,正是姚静深为他挑选的新功法,而为将功法意蕴存留,需以灵力入墨。 以他如今修为,写上不过三十余字,体内灵力便已耗尽。但姚静深为他布置的功课,却是要每日写够三百字。 一日十二个时辰,陈肆现在要花上近九个时辰在习字上——与凡人不同,修士不用睡觉,便是疲乏,打坐片刻也就恢复心神,所以这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那便去习字吧。”听了他的回答,姚静深含笑吩咐,“时辰已然不早了。” 若是今日的字未曾临完,便要累计到明日。 只要想想,陈肆便觉得眼前一黑。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听说千秋学宫里颇多有意思的去处,他还想借机去瞧上一瞧,毕竟非学宫弟子要进这里实在不易。 但现在却日日被困在内室之中,除了习字便是打坐调息恢复灵力,陈肆还从未这般刻苦过。 有心想减轻功课,但看着面前神色温和的姚静深,陈肆不知为何却没胆子与他讨价还价,只能垮着肩走向了习字的内室。 三百字真的太多了……他在心中默默泪流。 同一时间,阁楼上。 雕花木窗半开,姬瑶躺在宽大藤椅中,显得身形越发纤弱。裙袂散开,如同枝头绽开的琼花,她微阖着双眸,午后日光中,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袖中那枚玄煞石中,煞气源源不断没入她体内。心脏外不知何时多出了几重暗金纹路,缠绕而上,静默盘旋。 煞气流经过经脉,有几缕被镀上暗金之色,随即衍化出更为强盛的力量。寥寥几处穴窍亮起,体内十一颗血脉星辰亮起,盈着血色光辉。而第十二颗星辰光辉仍旧有些晦暗,并未完全亮起。 四周寂静无声,不知过了多久,书案上圆滚滚的肥啾忽然动了动,睁开了那双黑豆眼。 目光逡巡,他小心翼翼地迈开短腿向木窗靠近,张开相比圆润身躯稍显短小的羽翅,振翅而起。 可惜才刚飞离书案,便被人捏住了一边短翅。 肥啾僵硬地转过头,对上姬瑶似笑非笑的眼神,在惊吓中发出一声叽叫。 她不知何时醒来,苍白指尖正捏着肥啾一边羽翅,让他逃脱不得。 知道自己逃不了,肥啾落在了书案上,少年声音响起,其中难掩无奈:“姑娘,以你的实力,这只化身似对你无甚作用。” 他实在不知她想干什么。 姬瑶看着他,漫不经心道:“这只胖鸟没有,但蓬莱道子有。” 被她点破身份的谢寒衣微微一怔,心中生出几分不妙预感,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我不过小小化神,实在不敢妄言对姑娘有用。”谢寒衣伸着小短腿退了一步,试图与姬瑶拉开距离。 当日在不思归中,她可是随手便废去一名七境大能,他想不出自己对她能有什么用。 “听说蓬莱,是人族自上古传承下的仙门。”姬瑶指尖点了点书案,“既是自上古传承,其中当藏有不少功法经卷。” “蓬莱道子参阅过的,当不在少数。” 她说得不错,作为蓬莱倾尽资源培养的道子,门中所藏功法,无论品阶,皆任他取用。 “将你所知心法默下。”话说到此,姬瑶径直道出自己的目的。 这些时日她所阅不乏人族经史,便也知蓬莱底蕴,更远胜过钦天宗和千秋学宫。 谢寒衣却并未应下:“门中诸多功法,乃宗门诸位尊长苦心撰写或收集,不可轻易示于外人。” 这些功法乃是仙门的道统传承,姬瑶对他的回答也不算意外。 “来做个交易吧。”她于是道。 谢寒衣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姬瑶继续道:“以神族典籍,换蓬莱功法。” 闻言,肥啾微微瞪大了一双黑豆眼。 当年人族先祖历经艰险至九霄,才求得几卷神族功法。 当意识到人族竟在此基础上,衍生出自己的道统后,神族便禁绝再将任何涉及天地本源规则的功法示于人族。 姬瑶也知此事,不过这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一只被神族追杀的魔,为何要尊他们的禁令。 姬氏当日向姬瑶开放藏书楼,又让她随姬重明入紫微宫进学之时,大约不会想到,数百年后,姬瑶会跳下堕仙台,在凡人之境得一线生机。 “若姑娘当真能拿出神族典籍,那蓬莱功法,自也可供姑娘一观。”谢寒衣郑重开口,下意识向她一礼,却忘了自己现在是只圆滚滚的肥啾,身体一倾,在书案上连滚了几圈。 姬瑶伸手,他晕头转向地坐在了她掌心。 第五十八章 谢寒衣很有姬瑶一人, 就算自己犯蠢,也只有她一人看到了。 虽然心中恨不埋了,但姬瑶掌心这只圆滚滚的山雀还是努力站直身,郑重” 少年清冽嗓音并不相配, 看起来实在有些滑稽。 姬瑶微微勾起唇角, 指, 才将他放回书案。 谢寒衣有些无奈, 但也没说什么。 他顺嘴理了理有些乱的羽毛,忽地想起一件事来:“姑娘,我好像还不知你名姓。” 上次在不思归他忘了这事,没想到这么快他们便能再见。 谢寒衣想, 互通名姓才算得上是朋友。 听他这么说,姬瑶却挑了挑眉, 反问道:“你不知?” 他装死这几日, 应该去查过与她相关种种。 “你真正的名字,不是陈稚。”谢寒衣笃定道。 不过十四岁的陈稚, 又怎么可能拥有她这样的力量。 淮都众人只当她是知玄修士, 谢寒衣却亲眼见过她究竟拥有如何令人惊骇的实力。 那几乎不是凡俗界该有的力量。 他说得不错, 但姬瑶没有再说话。 她的名字…… 天道意志下,姬瑶已是被抹除的存在, 就算九重天上仙神出手窥探命运,也是这个结果。 如今活着的,是陈稚。 说来好笑,从前她要做九幽氏帝女,如今要做淮都陈氏的陈稚,独独不是她自己。 她是谁呢? 姬瑶垂眸望向窗外,许久才道:“以后若有机会, 便告诉你。” 至于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姬瑶自己也不知道。 谢寒衣望着她侧脸,喃喃道:“比起在不思归时,你似乎更像人了。” 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其中有几分歧义,但谢寒衣当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相比在不思归时,她与这方天地间已不再有相斥之感,一身气息融入此界,任谁来看都不能觉察端倪。 这个话题令姬瑶嘴角微微向下,显然并不高兴。 “做人真麻烦。”她说。 谢寒衣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为什么这么说?” 姬瑶想起了回淮都路上那几枚竹炙实,脸有些黑。 她从未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当日在九霄之时,就算姬瑶身份尴尬,但养在姬氏,所食皆为琼浆玉露,还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就算后来被囚入镇魔塔,仙人之体也不必以外物充饥。 听完来龙去脉,谢寒衣犹豫着开口:“有没有可能,竹炙实是要剥皮的?” 话音落下,他敏锐地感受到周围的温度低了不少。 姬瑶脸上缓缓扬起一抹笑,她明明笑着,谢寒衣却感受到几分不妙。 书案上,肥啾缩起爪子,圆润地向后滚了两圈,试图悄无声息地与她拉开距离。 窗外,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的陈云起和叶望秋一道走入钦天。 叶望秋揽着陈云起的肩,虽然相识时日尚短,但靠着他的自来熟,已然荣升为陈云起在千秋学宫中关系最近的人。 他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就算陈云起三句不见得回一句,也并不损他的谈兴。 而眼见两人进门,正从厅中走出的妙嘉皱了皱眉,神情露出几分戒备。 她并不识得陈云起和叶望秋,钦天如今在千秋学宫的处境不好,此时见有学宫弟子上门,她第一时间便怀疑是不是来找麻烦的。 陈云起向她一礼,脸上仍是那副木讷神情:“我来寻姚先生。” 见妙嘉看向自己,叶望秋只道:“我陪他一起。” “你见姚师叔是为何事?”妙嘉又问。 “道谢。”陈云起的话一如既往地少。 妙嘉有些意外,来道谢?那他岂不就是那个因得大夏龙雀,而被国君特命入千秋学宫修行的陈云起? 还不等她开口确认,姚静深也自厅中走出,目光落在陈云起和叶望秋身上,温声道:“你寻我,是为何事?” “听说钦天弟子不足。”陈云起看向姚静深,“我想入钦天。” 这个答案让姚静深有些意外,他不得不开口提醒道:“如今钦天宗已然没落,你入钦天,只怕不会有什么好处。” 陈云起当然清楚这一点,但他并不在意:“如果不是因为我,前辈和钦天也不会被辰宿针对,我身无长物,能做的也只有如此。” 看着眼前寡言木讷的少年,姚静深叹了一声,终究没有拒绝:“你若不弃,便留下吧。” 陈云起躬身,郑重向他一礼:“弟子,见过先生。” 姚静深示意他起身,又看向叶望秋:“蓬莱弟子来访,不知又为何事?” 叶望秋大大咧咧地向他一礼:“姚先生好。我奉师命前来千秋学宫学习,本不必入什么学派,但如今钦天有麻烦,凭我和云起一起逃过命的交情,帮忙挂个名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却是少年一片赤忱心意。 像叶望秋这样的年纪,向往姚静深和姬瑶为陈云起出头的任侠之举也是常事。 对上他不见阴霾的眼神,姚静深失笑:“那我便谢过小友了。” 见姚静深应下,妙嘉双眼微微亮了起来,这样一来,钦天弟子便又勉强凑足了八人,不必担心被除名。 但想起之前一番对话,她心中又隐隐觉得不安。 妙嘉不知道,除了她以外,其他五名钦天宗出身的弟子会不会选择离开。 她的眼神黯淡下来,不过数月之间,原本在上虞仙门中赫赫有名的钦天宗,竟然沦落至此。 钦天未来,当何去何从? 傍晚时分,终于练完了字,出门放风的陈肆被一枚阵石困在了庭前。 灵光闪烁,他心中一凛,连忙御起灵力抵挡。 于是等姚静深来时,看见的便是陈肆狼狈地躲避着阵法攻击,连喘口气的功夫也无。他连躲闪都显得勉强,便更不说破解阵法了。 姚静深看了一眼石桌旁的姬瑶,陈肆是如何招惹了他? 这个问题,陈肆也很想知道,但他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让姬瑶不高兴。 “姚前辈,救命……”陈肆遥遥向姚静深伸出求救的手。 姚静深叹了一声,抬步坐在姬瑶面前:“他这是做错了什么?” 姬瑶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多花些时间修行。” “有道理。”姚静深颇以为然,陈肆从前的确荒废了太多时光。 听他这样说,陈肆不可置信地望向两人,他们是认真的么? 想起最近几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自己,他悲愤莫名,这还不够刻苦么?! 姚静深却不管他心中作何想,只向姬瑶道:“方才越氏派人前来。” 来的,正是陈氏母亲出身的那个越氏。 不久前,越氏越重陵以军功封爵,重回淮都世族之列。 只是越重陵并非越氏主支族人,而是当年被牵连流放的旁系,与陈稚之母越夫人血缘已远。 所以他在获封上大夫之爵后,只带了寥寥数名越氏旁系族人回到都城之举,也并不奇怪。 至于当年越氏主支众人,都被他留在了流放之地。 也就是说,陈稚虽然该唤越重陵一声舅父,但二者之间实在谈不上什么血缘亲情。 姬瑶神情仍是一片冷淡,显然并不关心越氏为何前来。 姚静深继续道:“越氏言,府中不日将有一场春宴,邀你前去。” 这场春宴的目的,正是要向淮都世族昭告越氏的回归,昔日越氏故旧,必然都列席其中。 如今越氏特意派人前来千秋学宫告请陈稚,足可证明示好之意。 姬瑶却无意前去,她从来不喜欢麻烦,更不想同人虚与委蛇。 “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去。”姚静深却道。 姬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倒是想听听他有什么理由。 “越氏春宴,淮都各世族齐聚,也是明证你身份的最好机会。”姚静深解释道。 陈方严不知是忘了还是出于别的考量,迟迟不曾设宴,将才回归族中的女儿介绍给亲友世交。 如此一来,陈稚陈氏女这一身份便还未得到承认,名不正言不顺。 而今越氏示好,却是不必再等陈氏行事。 姚静深大约也能猜到,越重陵有此举,和起复越氏的国君闻人骁脱不了干系。 赵氏作为淮都三大世族之一,在上虞经营数百年,势力庞大,为闻人骁忌惮日久。姬瑶那一箭,却是正合了他的心意。 所以和越夫人甚至没见过一面的越重陵,会遣人来邀姬瑶前去赴宴。 “我想,于你而言,越多人肯定陈稚的身份,越是有利才是。”姚静深像是不觉自己话中有多少试探意味。 姬瑶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姚静深只是含笑以对,气氛骤然有些紧绷,良久,她才开口道:“那便去吧。” 谢寒衣正毫无形象地瘫在一旁石桌上,绒羽雪白,看上去像是团圆滚滚的雪球。 虽然答应了与姬瑶的交易,如今不过是具化身的谢寒衣却无功法在手,只能凭借记忆抄录。 只是凭借烙印在这具化身中的神识,不过刻录下半卷功法,就已经将他累了个半瘫。 他宁愿如此,也不以真身出现,显然对姬瑶还是心存防备。 姬瑶又何曾完全信任他,不过他们之间的交易,对彼此都有利,便是最稳固的关系。 此时将姬瑶和姚静深的对话尽收耳中,桌上肥啾那双黑豆眼中不由闪过深思之色。 姬瑶余光觑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知道得太多的人,容易活不长。” 听到这话,在场一人一鸟顿觉浑身一寒,随后都若无其事地别开目光,不敢与她对视。 第五十九章 三月二十五, 越族。 宅,在他回到淮都后,闻人骁为施恩,特意将此处赐还。 , 根本没有资格住在这里, 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如今的越氏家主,是越重陵。 府中梨花正值花期,在枝吹过,枝头梨花坠落, 跌入水中,漾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池边亭台中, 几名随长辈早早便到了越氏的少年男女或坐, 或站,有人执棋对弈, 有人闲坐垂钓, 姿态很是悠哉。 少年人凑在一处, 免不了会说些闲话,池边拨水的少女开口道:“你们可听说了前日飞仙郡的事?” 她身旁之人道:“你说的是百里氏?” “不错, 正是那个以豪富著称的百里氏。”少女眨了眨眼,“我兄长说,百里氏传家的那把天阶灵器昆山玉碎,在数日前百里家家主的生辰宴上,为一个外人收服。” “百里家拿出昆山玉碎,宴请一百七十二仙门世家,原以为是有意为少主百里萦扬名, 不想最后昆山玉碎真的为外人所得,一番算盘却是全落了空。” 事情没落在自己头上,众人便都存了看笑话的心思,他们与百里氏又没有太深的交情。 “何止呢,也是在这场生辰宴上,百里氏才发现百里萦根本不是百里氏的血脉,而是鸠占鹊巢的那只鸠。如今她被废了修为,已经不是什么百里氏少主了。”少年轻嘲道。 少女轻叹了一声:“能留下一条命来,已是百里家主宽仁。” 有人摇头道:“修为尽废,留下一条命又如何。” 如百里萦那般心高气傲的人,被废去修为,只怕是生不如死。 “不过这昆山玉碎最后是为谁所得?”少年不关心百里萦如何,他更想知道昆山玉碎的去向,“有实力收服天阶灵器的,应当就是那几个大仙门倾力培养的弟子,或者哪个世族天才。” “可是泠音仙?听闻此番百里氏生辰宴,泠音仙也去了,若是有人能收服昆山玉碎,定然是她了。” 年轻一辈的乐修中,泠音仙当为翘楚。 一旁少女却摇了摇头:“不是泠音仙。” “那是谁?” “我也不清楚,只知是个才入明识境的少女……” “罢了,左右也同我们没什么关系。若是得这昆山玉碎的是淮都世族,早就大宴宾客,广而告之了。”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众人于是转开了话题。 “今日既是越氏设宴,你们可知,陈氏那个陈稚会不会来?”少年提竿,取下一尾活蹦乱跳的银鱼,口中笑道。 凉亭中的少女道:“她有越氏血脉,应该会来才是。” “但看如今这位越氏家主的态度,主支族人被尽数留在边地,他对这个血缘已远的从女兄的女儿,只怕也没有什么情分在的。”少年又道,“他虽向陈氏下了帖,但陈氏会不会带陈稚赴宴也还未可知。” “好像自那日入千秋学宫后,她便留在学宫中,再未离开。” “没想到她竟拜了钦天宗姚静深为师,借这个身份,却是不必过遴选,就能成为千秋学宫的弟子。”说话的人难掩妒意。 以姚静深客卿身份,名下可有一名弟子不过遴选便直接成为学宫弟子。 部分天资平庸的世族子弟,便是以这样的方式才顺利入千秋学宫进学。 “其实以她资质,要过遴选应当不难……” 少年冷哼一声:“就算天资再好又如何?先开罪赵氏,又招惹了郑氏,我倒想知道,区区一个陈氏能不能护住她!” “还有越氏呢。”少女慢条斯理地开口,“今日春宴,越氏未向赵氏和郑氏下帖,态度已经分明。” 赵氏和郑氏又如何,越氏此举背后,分明有来自国君的授意。 她摩挲着手中棋子,这位陈氏女才回淮都不过几日,便掀起了这样大的风雨,着实有些了不起。 “如此说来,今日宴上,或许能亲眼见一见这位行事猖狂的陈氏女究竟是何模样了。”有人笑道。 * 辰时已过,才有车驾驶出千秋学宫,一路引来数道窥探视线。 车驾中,姬瑶神情淡淡,神识沉入手中玉简。在她肩上,肥啾黑豆眼半闭着,昏昏欲睡。 一旁,姚静深翻看着一卷竹简,神色温和如常。 驾车的自然是陈肆,此番前去越氏赴宴的便只他们三人,毕竟这车驾上实在很难再塞下一个人,所以想去凑热闹的叶望秋被无情镇压,留在钦天。 说来,这车驾和龙驹还是陈氏的,钦天宗除了功法典籍,的确什么都没能保留下来,门中弟子修行全靠千秋学宫分发给各学派的灵玉和丹药。 当然,在得罪辰宿学派后,钦天这个月的灵玉和丹药都被找借口扣下,这也是促使钦天门下弟子另投他门的一大诱因。 正翻看竹简的姚静深按了按眉心,他从前只需潜心修行,不必烦恼这些俗务,如今却是避免不了了。 修行之事,说到底还是少不了灵玉和丹药的支撑,姚静深想,不知来灵玉最快的方法是什么? 车驾进入淮都城,再行过数十里,越氏府邸已近在眼前。 便在此时,三匹皮毛不见任何杂色的白马自空中飞驰而来,马蹄拖曳着幽蓝灵光,身上威压竟不逊于四境修士。 车驾上并无赘饰,但若是修行之人便能分辨出其通体都为价值连城的天心玉,在日光下闪烁着温润灵光。 玉辇瞬息便越过陈氏车驾,落在越氏府门前,对比之下,陈氏车驾不免显得灰头土脸。 照夜玉狮子?陈肆认出了拉车的灵马,有些意外。 若他没记错,照夜玉辇为萧氏所有,是萧氏十三子出行常用的车驾…… 越氏这场春宴,竟然请来了萧氏么?赵氏,萧氏与桓氏正是如今淮都势力最强的三大世族。 以陈肆年纪,不知萧氏与越氏有旧也不奇怪。 桓少白跳下玉辇,注意到身后车驾,玩笑着道:“十三,竟还有人的架子同你一样大,这样晚才肯来。” 坐在素舆上的少年浮空落地,他面上噙着浅淡笑意,纵然坐着,腰背也是笔直,通身气度非常人可及。 他所坐素舆,竟也是以天心玉所铸。 听了桓少白戏谑之言,萧御看了桓少白一眼,并未与他计较。 萧氏十三子,萧御—— 陈肆认出了素舆上的少年。 萧御不识得陈肆,陈肆却识得他,昔日萧氏设宴,他与陈原等人同往,曾远远见过这位萧氏子。 萧御生有腿疾,萧氏曾遍请名医,得到的答案却都是无法治愈。因双腿穴窍不通,哪怕他资质悟性都是上佳,囿于身体,如今也只是引气境修为。 世人提起萧御,不免为其叹惋。 若非得此痼疾,他怎么会到如今还只是引气修士。 不过萧御出身萧氏,即便境界不足,这淮都之中也无一人敢小觑于他。 目光掠过玉辇后的车驾,萧御的视线在陈氏族徽上停留一瞬,随即收回,却是没有上前攀谈的意思。 陈氏…… “看够了吗。” 车驾中,姬瑶冷声开口,愣神的陈肆这才回过神来,也无心再关注萧御和桓少白,连忙将她从车驾上抱了下来。 桓少白眼见这一幕,不由笑了一声:“十三,巧了,这位姑娘竟是与你同病相怜。” 话音落下,姬瑶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 桓少白不觉得有什么,还冲她笑了笑。 萧御远远向姬瑶一礼:“无心之言,还请姑娘见谅。” 姬瑶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倒是知道萧御身份的陈肆连忙回礼。 这可是萧氏…… 他倒是没有认出桓少白。 姬瑶不知道萧御和桓少白身份,即便知道,她的态度也不会变。 便是她这般态度,让桓少白越发觉得有意思。 “少白,将要开宴,若是误时,不免拂了越氏盛情。”萧御向陈肆点了点头,温声又道。 他既然都开了口,桓少白也熄了再搭话两句的心思,笑着向姬瑶两人一礼,与萧御一道向大门行去。 越氏仆从已经迎上前来,行礼问候后,殷勤地将照夜玉狮子牵走照料,引着两人向府中行去,全然忘了其后还有姬瑶几人。 踏入越氏,桓少白看向身旁萧御:“十三,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识得方才的人?” 他与萧御相识多年,自诩对其甚为了解。 萧御却道:“不止我识得,如今淮都城中,识得她的人,应当不在少数。” 桓少白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难道那双腿也有疾的小姑娘,竟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能废了赵麟一只眼还全身而退,的确是有几分了不得。” “她便是陈氏那个陈稚?!”桓少白先是一讶,随后笑了起来。 虽然他刚回淮都,也对这位陈氏女所做之事有所耳闻。 有意思,真有意思。 “她竟与你一般,也有腿疾在身?” 萧御却是摇头:“她已是知玄修士,想来与我情形并不相同。” 提起自己身上痼疾,萧御仍是一片风轻云淡,像是并不在意。 桓少白看了他一眼,没有再提此事,不过静默数息,忽又开口笑道:“十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当日伯父伯母,有意为你定下的陈氏女,是不是就是她?” 萧御神情平静:“不过长辈戏言,少白还是不要胡说,败坏了姑娘声名。” 桓少白轻啧了一声:“十三啊十三,怎么我离开了这么久,你还是这般无趣。” 说话间,设宴之地已近在眼前。 第六十章 , 但二人达时还未至开宴,一众少年人正齐聚池边亭台,垂钓对弈,各自顽笑。 见萧御和桓少白前来, 众人止了说笑之语, 目光做什么, , 站起身来,抬手向两人施礼。 在场世族子桓少白,这便是淮都三大世族的声名,即便闻人王族, 郑重礼待。 不过萧御出现在此尚可理解,毕竟越氏和萧氏有旧, 但越? 几名少年交换了眼神, 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之色。 他们却是想得太多,桓少白此番前来, 和桓氏关系不大。 他与萧御交好, 因此刚回淮都便前去探望, 正好遇上萧御出门赴宴,便跟着来一起凑个热闹。 便在众人向萧御和桓少白行礼时, 陈肆推着姬瑶出现,这些世族子弟施礼起身,看见突然出现在萧御身边的两人,脸色顿时都不太好看。 如此一来,方才他们施礼拜的便不止萧御和桓少白,还有姬瑶和陈肆。 这些世族子弟最看重的便是身份,以桓氏和萧氏的门第, 他们理应先施礼拜见,但这二人又是谁,竟也坦然受了他们的礼,全然不知避让。 陈肆此时方意识到不妥,离开淮都几月,他过得有些放飞,已经将这些繁琐无用的世族规矩忘在了脑后。 感受到周围隐隐不善的目光,他有些懊恼,早知如此,该慢上几步才是。 姚静深并未同两人一路,而是随越氏仆从先去见过越重陵。 “愣着干什么。” 随着姬瑶开口,僵在原地的陈肆终于回过神来,礼都受了,也没剩什么可挽回的余地,他硬着头皮当做没看到四周投来的质询视线,推着姬瑶继续向前。 一向存在感不高的陈肆,还是第一次有这样万众瞩目的待遇,虽然他一点也不觉得荣幸。 桓少白看向姬瑶,只见少女神色冷淡如初,似乎全不在意周遭人的审视,他忍不住挑了挑眉。 萧御的目光从推着素舆的陈肆移至姬瑶身上,她已是知玄修士,并不需要旁人援手照顾才是。 和姬瑶不同,萧御从不喜欢旁人助他。 另一边,没等来陈肆主动致歉,在场部分自恃身份尊贵的世族子弟脸色难看了许多,只是若为了这点小事向他发难,又未免失了风度。 “这两人是谁?”少女带着几分不虞开口。 “看起来却是有些眼生……” 执扇少女半掩面道:“难道是自乡野来的小族子弟?怪不得这般不知礼数。” “不……这少年,好像是陈氏的人……”有人认出了陈肆。 “陈氏?”说起陈氏,在场之人不由齐齐想到一个名字,“陈稚?!” “她就是陈稚?!” 在姬瑶被叫破身份后,一时间,无数视线明里暗里地投来,倒是无人再计较方才行礼之事,毕竟,她可是敢射伤赵麟的角色。 听说前不久她还重伤了知玄中期的郑骋,可如今看她也不过知玄初期的境界罢了…… 赵麟境界不如她便不必说,郑骋虽然行事下作,修为却做不得假,他竟也不是这陈稚的对手? 亲眼见到郑骋与姬瑶交手的毕竟只是寥寥几人,后续许多学宫弟子赶到之时只看见郑骋惨状,怀疑她借灵器之利才重伤郑骋也属人之常情。 能越境败敌的修士实在少之又少。 但姬瑶当然不能以常理度之。 以她对灵力操控的精细程度,就算许多人族大能也难以比拟。 寻常修士在施展法诀的过程中,因对灵力操控不到位,注定会产生许多耗损,法诀威力也会因此削减,而姬瑶却能做到以最少的灵力,将法诀威力最大化。 毕竟她曾修行神族功法至仙人境,如今要动用多有共通之处的人族法诀便并非什么难事。 所以她只以知玄初期的实力,也能轻易败退郑骋。 陈肆停在角落,花木掩映,隔绝了许多窥视的目光,他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被这么多人盯着,实在如芒刺在背,真不知道阿稚为什么可以做到将他们完全无视。 在他站定后,几名少年人围了上来。 “陈肆,你小子可出息了,竟敢受常氏、方氏这群眼高于顶的人礼,你没看到他们刚才的脸色有多难看。”苏南拍了拍陈肆肩头,坏笑道。 见到他们,陈肆放松了许多:“我也不是故意的,哪想就这样凑巧……” 陈肆自幼在淮都长大,这些年也有三五交好的世族子弟。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世族中也分了三六九等,同陈肆交好的多是和他一样天资庸碌,并不受家中重视。 如今他身边这几人,修为都只在二境明识。 “你回了淮都这数日,怎么也不叫我们出来吃酒?”又有人开口问道。 陈肆挠了挠头:“这几日都在学宫中,并不在都城内……” 其实以姚静深为他布置的功课,就算在淮都城内,陈肆大约也找不到出门玩乐的机会。 不过他并未提及此事,毕竟这话说出来倒像是在炫耀了。 “没想到你运气这般好,竟混进千秋学宫了……”说话少年有些阴阳怪气。 少女推了他一把:“刘业,你说什么呢!四郎能入学宫是好事。” 既是朋友,他们该为他高兴才是。 “我只是随阿稚和姚前辈暂住学宫罢了。”陈肆也没生气,解释道。 少女向他笑了笑,看向姬瑶:“这便是阿稚?” 其他几人同陈肆说话时,余光都有意无意地看向姬瑶,只是谁也没好意思率先开口问起。 陈肆点头:“这是我妹妹阿稚,家中行九。” “淮都林氏,林燕燕。”少女含笑向姬瑶一礼。 其余几人也向姬瑶一礼,各自报上名姓。 姬瑶淡淡颔首,算作回应。 对她这般态度,陈肆这几个朋友中有人并不介意,有人却觉得她太过傲慢无礼,心中暗自不满。 陈肆并未察觉异常,跟在姬瑶身边这样久,见识过她对陈氏族老,赵麒甚至千秋学宫客卿的态度,已经觉得她算很给自己面子了。 何况这些都是他的朋友,应当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见姬瑶没有多说的意思,林燕燕笑着转开了话题,她一向处事周全,有她转圜,原本有些冷下来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就在他们攀谈之际,池边亭台中,几名少女看向这个方向,耳语几句。 “常茹姐姐,这里毕竟是越氏……” “不过玩闹而已,她自己本事不济出了丑,越氏也没道理怪我们。” “是极,这等小事,她若是让长辈出面问罪,便是笑话了。” 一番议论后,像是定下了什么。 不多时,便有越氏婢女搬来琴案,置于亭中。 一旁与人执棋对弈的少女开口提醒:“阿茹,郑骋与你同是知玄中期,尚不是她对手,你贸然行事,只怕未必能如愿。” 常茹冷哼一声:“她不过知玄初期,前日定是倚仗法器之利才会伤了郑家表兄,如今我特意借来定舆石,身在此中,法器皆不可用,看她还有如何本事。” “若不给她些颜色瞧瞧,她当真觉得自己真是如何了不得!” 淮都世族关系盘根错节,常氏便与郑氏世代交好,两家联系颇深。越重陵虽未邀请郑氏,但不可能将所有与其交好的世族一并拒之门外。 常茹如今出手,为的正是郑骋。 执棋少女摇了摇头:“随你。” 只怕最后,丢脸的不是陈稚,而是她自己。 常茹也不与她多说,有的事不曾亲历,总是不肯信的。 她取出古琴,琴身以梧桐斫就,弦上泛着温润流光,正是一把堪称上品的灵器。 “常茹姐姐要抚琴么?” 见她举动,周围人渐次聚了过来。 少女端坐在琴案前,十指纤长,莹白如玉,她矜持道:“献丑了。” 指尖落在弦上,随着琴弦发出一声铮鸣,乐声如流水一般自她指尖流泻而出。 感受到定舆石扩散开的领域,正与萧御说着什么的桓少白止住话头,抬头看向亭台中,微微皱了皱眉。 桓少白的母亲家世不显,出自常氏旁支,真要论起来,常茹当唤他一声表兄。 琴音响彻此间,水中锦鲤仿佛也为此吸引,先后往这个方向而来,停在池边,不再游弋。 常茹的琴技当属一流,随着乐声渐起,众人都为之吸引,止住了议论,静心倾听。 桓少白脸上失了笑意,他身旁萧御淡淡开口:“心有杂念,无论技艺如何精妙,都落了下乘。” 萧御修行受限,但在琴棋书画上的造诣却少有人能及。 桓少白已经看出了常茹想做什么,他出身桓氏,对淮都错综复杂的世族关系再了解不过。 但他并无出手阻止常茹的意思。 桓少白的确觉得姬瑶很有意思,不过也仅此而已,常氏是他母族,便是看在自己母亲的面子上,他也不会阻止常茹。 至多不过是让这陈氏女出个丑。 “十三,你应当不会见怪才是。”他向萧御打趣道。 萧御神色平静:“陈氏与郑氏的争端,与我萧氏何干。” 萧氏与越氏有旧不假,但这旧日交情还剩多少实在有待商榷——若当真交情深厚,今日出现在越氏的,便不止萧御一个小辈了。 随着常茹指尖动得越来越快,琴音也变得越发激越昂扬,弦上泛起灵光,音浪被赋予一股强大力量,直直落向花木之后。 第六十一章 亭台中, 常茹抬眸,瑶。 扩散开的琴音中,灵力。修为略高些的人便能看出,这琴音暗含操控之力, 若落入耳中, , 表情都有些微妙, 只打算作壁上观,不准备出手。 正浅。 琴音来得突然,正在姬瑶身旁的陈肆几人不由变了脸色,他们不过二境修为, 在来势汹汹的音攻下连躲闪也做不到。 毕竟他们与常茹相差的是一个大境界。 苏南几人下意识想动用护身法器,但灵力灌注之后, 法器竟然全无反应, 一时都有些慌了神。 见此,还是林燕燕及时做出应对, 她运转灵力撑开护盾, 但对挡下常茹琴音毫无把握。 若为琴音所控, 或许不会受太重的伤,但丢脸却是一定的。 他们也算是为姬瑶连累, 林燕燕未曾生出怨怼,其余几人却未必同她一般想。 音浪已经近在眼前,她忍不住闭上眼,只希望自己一会儿不要丢脸太过,但预想中的场面却并未到来。 林燕燕睁开眼,只见琴音在触及护盾时竟被尽数反弹回去,发出尖锐啸响。 这怎么可能?!她对自己实力如何还是有数的, 这绝非她能做到的事,那是…… 林燕燕意识到什么,旋即看向姬瑶,只见她指尖灵光一闪而逝,神色平静如初。 好厉害……林燕燕望着姬瑶,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 至于陈肆,他连躲也未躲,对眼前情景已近乎麻木,打脸这种事,习惯就好。 原本还有闲心与萧御说笑的桓少白微微凝神,他没想到姬瑶竟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常茹攻势,甚至还有余力反击。 她当真只是知玄初期的修士? 桓少白来不及想更多,因为他意识到,常茹接不下这一击。 飞身而起,少年衣袍翻飞,瞬息已经落在了亭台前。 手中多出一把折扇,扇面展开,随着桓少白灵力流转,将被反弹回的音浪尽数挡下。 两股力量僵持,桓少白神情中多了几分认真,他反手转扇,周围突兀起了风,随着一声轰响,池水溅起数丈高,倒转而回的力量终于被化解。 桓少白看向姬瑶的目光多了几分郑重,她看上去不过三境初期的修为,但这一击,即便已入四境的他,要接下也觉吃力。 他承认,之前是他小觑了她。 “桓氏郎君竟然出手了?”有人意外道。 桓少白可是四境闻道中期的修士! “啊!”琴音戛然而止,骤然崩断的琴弦在常茹指尖割开一道细小伤口,她失声叫了出来,在众多讶异目光下,脸上青白交加。 她竟然为境界不如自己的陈稚所伤! 桓少白回头看着她指尖殷红,再看向姬瑶,心中微沉。旁人或许不知,但他心中清楚,方才交锋,是自己略输一筹。 执棋少女看向姬瑶,神情更多几分思量,方才那一击,就算是她,也没有把握轻易接下。 本以为自己对她已足够重视,没想到今日她所展露的实力却还在自己预料之外。 陈氏陈稚…… 众人不由收起方才的轻视,这天下终究还是以实力为尊。 桓少白收起折扇,看向姬瑶:“阿茹不过玩笑,还望姑娘不要与她计较。” 却是轻描淡写地想将整件事揭过,只字未提要让常茹致歉。大约在他看来,琴弦断裂,常茹已得了教训。 或许是习惯了桓氏地位超然,他话中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 陈肆心中难免有些不平,先动手的可不是阿稚,方才怎么不见他出手阻止常茹? 但在其他人看来,身为桓氏子弟的桓少白肯开口说上这么一句,已是给足了姬瑶面子。 在淮都,三大世族地位就是如此尊崇,哪怕是条狗,冠上三大世族的名头,好像也要尊贵几分。 可惜这些对姬瑶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她看向桓少白,双目宛如深渊,不知为何,在这样的目光下,桓少白竟有种被凶兽盯上的错觉。 “玩笑?”姬瑶缓缓念出这两个字,忽地轻笑一声,轻飘飘道,“那便算玩笑吧。” 她果然是不敢再开罪桓氏的,常茹松了口气,庆幸今日有桓少白在场,自己才不至太难堪。 她还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败给知玄初期的姬瑶。 桓少白抬手向姬瑶一礼:“谢过姑娘。” 事情就此结束,便再好不过。 他放心得实在太早。 在他走近萧御之时,姬瑶看了一眼素舆的少年,目光再度落在桓少白身上:“他是你至交?” 桓少白不知她为何这样问,微觉意外,但还是沉声回道:“不错。” “他这双腿,当是生来有疾。”姬瑶漫不经心地开口。 她想说什么?萧御双腿有疾,在淮都并非秘密。 “我可治好他,不过,”姬瑶嘴边扬起一抹恶劣笑意,“要断你双腿来换。” 当她话音落下之际,桓少白骤然变了脸色,姬瑶的声音并不大,听到这句话的不过周围寥寥几人,此时都噤若寒蝉。 她在开玩笑吧?! 就连萧御的脸色都有一瞬空白。 看着桓少白瞬息阴沉下来的面色,姬瑶轻笑一声:“玩笑而已,想来,你不会介意才是。” 竟是将桓少白方才的话又还给他。 听到她这句话,桓少白脸上笑意尽失,他右手收紧,其上青筋暴起,强压下情绪,不至太过失态。 远处之人看着面色骤变的桓少白,都有些不明所以。 这陈氏女说了什么,才会令桓氏郎君为之变色? 姬瑶却没有与桓少白再多说的意思,留下这句彷如惊雷的话,对陈肆道:“走了。” 在桓少白阴沉面色下,陈肆一面觉得畏惧,一面又有些痛快。 他就知道,没人能在阿稚面前讨到便宜。 常茹对阿稚出手是玩笑,不必计较,如今阿稚随口说了两句玩笑话,他也不该计较才是。 见桓少白脸色实在难看,陈肆连忙推着姬瑶转身就跑,林燕燕几人也跟了上去。 桓少白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情,想跟上去问个究竟,却被萧御抬手阻止:“她已说了,只是玩笑之语。” 虽然事涉自身,萧御的反应却比桓少白更冷静几分。 “但若她真能……”桓少白声音有些低哑,他与萧御自幼相识,关系甚至比族中兄弟更深厚。 “连国师和乐阳君都无计可施,何况她只是个知玄修士。”萧御温声道,“你不该为她一句话乱了心神。” 上虞国师乃七境大能,而乐阳君更是早已入八境,连他们都对萧御的病束手无策,一个知玄境的陈稚能做什么。 道理正是如此,桓少白勉强冷静下来,意识到还有许多人看着,他深吸一口气,隐下情绪:“是我失态了。” “我双腿如此,乃天命所定,你不必为她的话心生愧疚。” 话虽如此说,桓少白心情还是久久不能平复,倘若她说的是真的…… 萧御也望向姬瑶背影,许久,收回了目光。 怎么可能,她只是个知玄修士而已。 他早已认清现实。 推着姬瑶火速离开的陈肆在走远后,终于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低声问道:“阿稚,你真能治好萧氏十三郎君的腿?” 连他也听说过萧氏为了治好萧御的腿花了多少功夫,只是都未见成效。 “可以。”姬瑶捏了捏袖中睡得正香的肥啾。 虽麻烦了些,但他双腿也并非不能治。 不过她为何要帮他? 姬瑶又不是什么好人——虽然她现在在努力做个人。 第六十二章 在姬瑶几人离开后, 远远觑着桓少白沉凝脸色,在场世族 那陈氏女究竟说了什么,才能 一时间,池边亭, 好在正有越氏婢女前来, 言道将要开宴, 引着众人前去就坐。 顺水向前, 只见,朵朵睡莲浮在水上,偶有锦鲤游曳而过,姿态灵动。 数株梨树种在院中, 梨花如雪,开得正是烂漫。 桓少白本不在越氏拟邀的客人中, 但他出自桓氏, 身份不同寻常,叫安排席位的越氏婢女很有些为难。 还是桓少白主动开口, 只道自己来得突然, 与萧御同席即可。 不过在入座后, 看着身旁不远处的姬瑶,他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不过这样的座次安排也不奇怪, 今日乃越氏宴客,姬瑶有越氏血脉,陈氏位在前列也是应当。 因有意与越氏重修旧好,为表重视,作为家主的陈方严此番亲自前来赴宴,如今正与越重陵等人在花厅攀谈,还未前来。 各家小辈被安排在池边亭台消磨时间, 而众多世族当权者则在花厅寒暄交际。是以如今先就坐的,也是世族年轻一辈子弟。 众人方才坐下,锦衣金冠的青年便随着越氏婢女大摇大摆地走来,只见他衣袍以金线织就,在日光下闪着耀目光辉,走动间可以看到鞋尖上缀的巨大海珠。 见了他,许多人的脸色都冷了几分。 “越氏怎么会请了他来?” “若是我没记错,越氏并未向他下帖。” “不请自来,果真是个毫无礼数的下等人!” 低低的议论声响起,许多少年人对他的嫌弃溢于言表。 眼见他坐上前列位次,抓起桌案上的瓜果便啃,毫无吃相,桓少白抽了抽嘴角:“这是谁?” 他离开数月,淮都中何时多了这样人物。 “这位便是君上新封的上卿,李幸。”萧御平静解释道,话中并未透露太多情绪,让人难以分辨他对李幸是何态度。 “他是因何功绩得封上卿?”桓少白皱起眉,若是他的感知不错,这李幸不过是个身无修为的凡人,连武道的门都没有入。 萧御噙着淡淡笑意:“并无功绩。” 既无功绩,一个身无修为的凡人,如何能得封上虞上卿? “是乐阳君亲自向君上为他求来上卿之位。” 上虞乐阳君,八境无相中期,为上虞镇国柱石。 闻言,桓少白沉默下来。若是乐阳君之意,区区上卿也不算什么。 就算他大字不识一个,什么功绩也没有,只要乐阳君一句话,便能成为地位尊崇的上虞上卿。 桓少白不免觉得有些可笑,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便是他出身桓氏,也没有资格置喙乐阳君行事。 只是眼前凡人是何来历,如何能得乐阳君另眼相看。 李幸没有什么来历,在被封为上卿前,不过寻常黔首,因受权贵欺压失了土地,险些冻馁而死。 但因乐阳君一句话,他便一步登天,成了上虞上卿。即便是世族,因其为乐阳君举荐,也要以礼相待。 只是得了一个上卿身份,李幸从为权贵欺压的庶民,摇身一变,也同从前欺压他的权贵一般,剥削曾经与他同样身份的黔首百姓,实在有些讽刺,也不怪世族瞧不上他。 陈肆竖着耳朵听萧御为桓少白解释,自己前去不思归这几月,淮都城中竟然还有这样变故。 见萧御发觉自己偷听,陈肆若无其事地别开目光,假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姬瑶却是不在意李幸是谁,她的目光看向侍立在李幸身后的中年门客,他生得瘦削矮小,一张脸普通到扔进人群中便再也找不出来,正是五境化神中期的修为。 李幸身无修为,只是羸弱凡人,便向乐阳君求来门客为自己护持。 虽然并不待见这个黔首出身,身无寸功的上卿,但此时在场世族子弟还是依礼抬手向他一揖。 李幸像是没看出众人的勉强,一落座,便高声道:“方才我听有人在抚琴,甚是悦耳,本上卿要赏她!” 这话出口,不远处的常茹闻言非但不觉得荣幸,反而涌上勃然怒气,他以为自己是低贱乐伎么?! 越氏婢女连忙上前,提醒李幸抚琴的乃是常氏之女,他仍不觉自己说错了什么,口中还道:“便请她再抚一曲吧。” 他这是有意羞辱世族么?! 在众多世族子弟看来,李幸此言不仅是羞辱了常茹,更是打了所有世族的脸。 深觉被冒犯的众人冷下脸来,宴席间的气氛也瞬间沉了下来。 李幸还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只是在席间少年人冷然注视下觉得有些不自在,便是再蠢,他也知道自己此时最好不要再贸然开口。 但常茹看着李幸,却忽然有了别的主意,她脸上勾起笑,站起身来向他一礼:“上卿容禀,方才琴弦崩断,我又伤了手,难再抚琴。” “不如上卿便请陈氏九娘为你抚琴,她母亲出身越氏,今日也算半个主人,抚琴待客也是应当。” 说罢,她带着几分嘲讽看向姬瑶。 席间顿时一静,众人皆以不敢相信的目光望向常茹,她在干什么?! 在李幸这个名不副实的上卿面前,世族本是利益一致,众人方才皆闭口不言,便是为常茹向李幸施压,她却起身将姬瑶推了出来。 就算方才她被陈稚下了面子,也是她本事不济之故,如今借李幸这个他们都看不上的人折辱她,未免也太失世族气度。 桓少白冷下脸来,这一招祸水东引,用得倒是巧妙,只是太下作了些。 他竟不知,这便是常氏的教养。 即便与常氏交好的世族子弟,此时脸色也不太好看。 李幸不知众人所想,还庆幸常茹开口为他找了个台阶下,立时看向姬瑶,口中道:“那便由你来为我抚琴吧。” 话中竟还带着几分恩赐意味,仿佛为他抚琴是什么荣幸之事。 姬瑶挑了挑眉,目光终于落在了他身上:“你要听我的琴?”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对她已有几分熟悉的陈肆能听出,她现在绝不算高兴。 侍立在李幸身旁的瘦削门客,几不可见地向姬瑶摇了摇头。 偏偏李幸还全无所觉,上下打量着姬瑶,心中还在品头论足,生得倒是不错,就是年纪太小了些。身体看起来如此羸弱,玩玩儿可以,却不堪为妻。 他的目光实在让人有些不适,陈肆虽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由皱了皱眉。 姬瑶捏了捏袖中睡得很死的肥啾,忽地扬起一抹笑:“好。” 桓少白微觉意外,她竟然应下了? 不对,就她方才行事来看,她绝非是什么会委曲求全的人。 常茹见此却觉扬眉吐气,只道向姬瑶扳回一城,未曾注意到周围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几分不虞。 得意地觑了姬瑶一眼,常茹扬声令越氏婢女取琴来。 姬瑶示意不必,她抬起手,形如琵琶,通体剔透如冰玉的乐器便出现在她手中。弦上光华流转,在昆山玉碎现身的瞬间,所有人都感受到那股来自天阶灵器的威压。 “昆山玉碎?!”有少年失声叫道,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是天阶灵器昆山玉碎?! 怎么会在她手中?! 即便是桓少白和萧御,彼此对视一眼,也在对方眼中看出几分惊异。 天阶灵器,就算是淮都三大世族也无法视若等闲。 “真的是百里氏的天阶灵器昆山玉碎……” “据说此器为外人所得,原来就是到了陈稚手中么?” “不是说得了昆山玉碎的少女,只是二境修士吗?!总不可能她在短短十数日间,就突破了一个大境界吧!” “怪不得就算她伤了赵麟,陈氏也要保下她。”少女喃喃开口。 她还道陈氏如何有了与赵氏对抗的勇气,此时见昆山玉碎,一切便明了了。 复又坐下的常茹攥紧了袖角,神情难看,她怎么会有天阶灵器?! 不曾在意众人反应,姬瑶指尖落在弦上,像是漫不经心地一拨,乐音流泻而出。 就在刹那间,场中顿时为之一静,嘈杂的议论声骤然停歇。 这些世族子弟或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在耳濡目染下,对曲乐还是通几分鉴赏。姬瑶所奏之曲他们从前未曾闻听过,却不妨碍他们欣赏其妙。 “传闻她长在乡野,不知自何人处学来这般乐技?”少女轻声向同族姐妹道,态度与之前已是不同。 乐声随水漾开,池中水波翻涌,有风乍起,吹落一树梨花,像是落了一场雪。少女坐在席案前,微垂着眼眸,着素衣白裙,似并不在意席间众人。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久久无法移开。 也就在这时,常茹站了起来,引得身旁之人投来诧异目光。 她的身体像是牵线木偶一般僵硬地动了起来,常茹涨红了脸,拼命运转体内灵力,手脚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摆动起来。 她的动作看起来实在有些滑稽,周围不由响起几声窃笑,常茹何曾丢过这样大的脸,只觉羞愤欲死。 陈稚她怎么敢?! 这个时候她倒是忘了,其实她原本就打算这样对付姬瑶。 “她这是要起舞助兴?”李幸端着酒盏,带着几分不屑,“这跳得也太难看了些,还不如乐坊舞姬。” 话音刚刚落下,只见被吹落的梨花随着乐声,忽地停滞在半空。下一瞬,无数梨花在狂风挟裹下,竟是化作风暴尽数向他席卷而来。 身无修为的李幸惊恐地睁大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梨花翻卷而来,侍立在旁的中年门客不仅没有阻止,反而向后退了一步。 在靠近他时,每一瓣梨花仿佛都化作了利刃,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痕。 裂帛之声响起,李幸身上锦衣变作褴褛破布,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姬瑶的琴,从来不是谁都能听的。 第六十三章 在场突然向李幸出手。再怎么说, 他也是得乐阳君举荐被封为上卿的,哪怕言行有失,识。 毕竟直到现在,他们也清楚乐阳君为民另眼相待, 即便他在此后便再未召见过李幸, 淮都上 要对付李幸何其简单, 但乐阳君若有意抬举, 为一却是不值。 点,他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就算骤获尊位,又如何能看清淮都错综复杂, 他只以为,众人敬畏的是自己上卿这个身份。 在李幸有限的认知中, 上虞之中, 除了让他登临高位的乐阳君,也就只有国君比他更尊贵。 如此, 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何敢呼喝世族子弟, 众多世族不愿开罪乐阳君而对他的容忍, 更助长了李幸气焰,让他行事无所顾忌。 如今见李幸衣衫褴褛如同乞丐, 兀自哀嚎,席间世族子弟先是一惊,随即意识到他只是皮外伤,都不由露出几许笑意。 在场众人尚且年少,还做不到能如长辈一般完全无视李幸冒犯,对他这个一朝翻身耀武扬威的所谓上卿早有不满,此时见他在姬瑶手上吃了这样大的亏, 只觉十分痛快。 这是他们一直想做但碍于族中约束不能做的事。 弦音终于停了下来,如提线木偶一般僵硬舞动的常茹这才找回对自己手脚的控制。 她一张脸青紫交加,对于最重颜面的世族而言,在同为世族的众多少年人面前丢了这样大的脸,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双目噙了泪,常茹本以为会有人来安慰自己,不想就连素日与她交好的人也只看着前方,未曾向她投来一瞥,像是全未注意到常茹的窘状。 常茹只以为是自己为姬瑶所控丢了脸,才会叫他们有如此态度,心中对姬瑶怨愤愈深。 她为羞恼蒙蔽了双眼,未曾看到众人此时无视她的真正原因。 常茹以自己修为针对姬瑶,世族之人不会觉得有什么,但借李幸之手羞辱姬瑶,却是他们不能接受的。 同为世族,即便多有龃龉,但在某些时候却应同气连枝。 僵硬地站在原地,见迟迟无人理会自己,常茹一时又羞又气,愤然离席而去。 不过就连桓少白,也没有起身去劝慰她的意思。 她既然做了,就该想到后果。 姬瑶就更不会在意常茹走还是留,她从昆山玉碎上收回指尖,抬眸看向李幸方向,漫不经心地开口:“可听够了。” 方才在池边亭台中的执棋少女不由莞尔,她抬手示意侍奉在自己身后的婢女上前,低声吩咐了两句。 这句话本没有什么,但放在此时情境下,听起来实在有些嚣张。 旁观众人尚且这般觉得,便更不说李幸了,他爬起身,被这话气得整张脸青紫。 虽然他一开始叫得仿佛杀猪,但他身上不过只是皮外伤,方才叫得那样响,更多是因为恐惧。 对上中年门客投来的目光,姬瑶微微偏了偏头,似笑非笑地回望过去。 她已然留了他一命。 中年门客领会到她的意思,眼中无奈一闪而过,终究什么也没没有说。 “你敢对我动手!”李幸挥舞着双手,挺起因为近来吃饱就睡变大的肚子,高声叫道,“我乃上虞上卿,你这是以下犯上!我要向君上上奏,定你的罪!” 这话刚说出口,方才得了执棋少女吩咐的侍婢已经到了他身边。 “你们要干什么?!”李幸带着几分慌乱道。 两名婢女没有说话,只是一左一右将他架了起来,随即抬手往他口中塞了枚丹药,李幸不知这是什么,眼中溢满了她们想害自己的恐惧,拼命挣扎起来。 他才刚做了上卿,还不想死啊! 可惜这两名婢女都是武者,如何是他一个凡人能挣脱的,婢女木着一张脸,捏住李幸的嘴,事后拿起一旁桌案的酒壶便往他嘴里倒。 丹药顺着酒水化开,被李幸吞入腹中,两名婢女放开手,他狼狈地咳了两声,想将刚吞下的丹药吐出来,又被婢女抬脚踹进了池中。 有些肥头大耳趋势的李幸在水里扑腾着,活像只翻壳的乌龟,看得众人忍俊不禁。 而自始至终,那名随他前来的五境门客竟完全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他为何不出手?”有少女不禁奇怪道。 她身旁少年倒不觉得意外,低声道:“谁让这个李幸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竟然真的将五境修士当做仆从对待。” 这五境修士本是乐阳君的门客,到了李幸身边,竟被他当做仆从对待,今日赴宴,居然让堂堂五境修士站在自己身旁侍奉。 这般举动,就算是三大世族也做不出来,如此修为,已有资格列席在座。 “那他可真是自作自受了!”少女闻言,幸灾乐祸道。 李幸并不会水,眼见他将要沉下去,端坐在席案后的执棋少女终于慢条斯理道:“上卿吃醉了酒,怎么还跌进了水里,还不快将上卿救上来。” 听了她的话,席间世族子弟对视,难掩眼中笑意,毕竟方才将李幸踹下去的,分明就是司徒家的侍女。 淮都中,司徒氏势力只在三大世族之下,司徒银朱正是司徒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小辈。 得了司徒银朱的话,两名侍婢才出手将快要溺水的李幸捞了上来,衣袍被水浸透贴在身上,他看上去实在狼狈不堪。 李幸气得浑身颤抖:“贱婢安敢害我?!” 他恶狠狠地看向两名婢女,抬脚便要踹去,却被轻易躲开,踩了个空,踉跄一步,险些没能站住。 笑声响起,李幸的脸已经成了酱紫色,他忘了这不是在府中,他动手仆婢也不敢躲。 “这便是越氏的待客之道?!”李幸全然忘了自己是不请自来,他死死盯着姬瑶,“你敢动手伤一国上卿,我定要上奏君上,严惩于你!” “上卿怕是醉得太厉害,生了幻觉,你身上何曾有伤,陈氏九娘又怎么会伤了你。”司徒银朱脸上噙着淡淡笑意,她虽口称上卿,话中却不见多少敬意。 说话间,对上姬瑶目光,她轻轻眨了眨眼。 李幸低头看向自己身上,除了褴褛锦衣,竟是半道伤口也找不见。 怎么会这样?! 司徒银朱方才令仆婢喂他服下的丹药,正是上好的疗伤丹药,些许皮外伤自是转瞬便恢复了。 在场世族子弟也纷纷开口帮腔:“李上卿多喝了两盏酒,怎么还说起胡话来了?” “不错,上卿醉酒失足落入水中,还多亏了司徒氏的婢女救了你,如何还要怪她们。” “我看上卿醉得太深,竟将这飘落的梨花也看作凶刃,还是快快回府休息吧!” 众口一词,李幸头回尝到哑口无言的滋味,他许久只憋出一句:“你们这是在颠倒黑白!” 便是颠倒黑白又如何?事已至此,倒也不必再顾虑太多。 中年门客抬手示意,随李幸而来,正为眼前情形不知所措的仆从得了命令,赶忙将李幸扶住。 李幸还要叫嚣,中年门客微微弹指,他便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中年门客沉声开口:“还不快将主上扶下去。” 听他这样说,几名仆从忙不迭动作,将奋力挣扎的李幸架走。 不过在离开前,中年门客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自姬瑶身上掠过。 注意到这一幕,陈肆低声向身旁姬瑶道:“阿稚,他不会记恨你吧?” 姬瑶用力捏了一把袖中睡得昏天地暗的肥啾,语气笃定:“他不敢。” 啊?陈肆听得莫名,阿稚为什么这么说? 自从遇上姬瑶,他总是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 而在李幸一行走远后,众人对视,忽有笑声响起,随后连成一片,席间气氛顿时为之一松。 “十三,她的琴,与你相比如何?”桓少白看向萧御。 “我不如她。”萧御温声回道,并不吝于承认这一点。 陈氏陈稚—— 桓少白看着姬瑶侧脸,神色有些复杂。 “十三,你说有没有可能,她真能治……” 桓少白原本不信这件事,但见到昆山玉碎在姬瑶手中,不免生出几分犹疑。 她会不会真的有治愈萧御的方法。 萧御打断他:“少白,她已说了是玩笑之语,你不必再为此烦忧。” “我双腿之疾,本是天命,难以违逆。” 说罢,他垂目看着飘散在水面上的梨花,抬手拾起一朵,神色平和。 桓少白看着他动作,心中叹了一声,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他当真已经接受现实,为治愈双腿已经不报希望了吗? 脚步声渐近,却是越重陵与一众世族向此处行来,姚静深与陈方严正在其中。 越重陵看上去年纪与姚静深仿佛,不过即便笑着,也掩盖不住他身上肃杀之气。他身上爵位,本就是靠生死拼杀得来。 众人面上含笑,仿佛全然不知方才争端,但从常茹开口要姬瑶抚琴时,事情始末已经被侍女禀告越重陵等人。 所以此时常氏之人,并未在来者中。在越氏府中折辱身怀越氏血脉的陈稚,哪怕她没有成功,还自取其辱,也无法抹除她做过的事。 此非为客之道。 越重陵自来不是什么好性情,常氏之人在他含笑逼问下连连致歉,随即便被请了出去。 见长辈前来,池边安坐的少年们停下谈笑之语,齐齐站起身来,抬手向前方一礼。 唯有姬瑶和萧御还坐在原地,这种时候,双腿有疾似乎有些好处。 第六十四章 “陈家主, 你实在有的世族族老看着姬瑶手中昆山玉碎,眼中流露出艳羡之色,对陈方严笑言道。 听他这么说,陈方严却不由露出略显牙疼的表情, 姬瑶所展露出的料, 但她带来的麻烦, 就连今日来越氏赴宴, 也能掀起如此风雨,除了叹气,陈方严不 么? 有些事她只需退让一步便可化解,偏偏要争一时之气, 开罪这许多人。 与陈方严不同,越重陵此时看向姬瑶的目光却颇为欣赏, 满是庸碌之辈的陈氏中, 总算出了个有骨气的人。 越重陵向来瞧不起奉行中庸的陈氏,在他看来, 这不过是将软弱换了个好听的说辞罢了。 他并不在意姬瑶方才对李幸出手之事。 不过是个毫无建树的上卿, 今日之后, 即便乐阳君真的迁怒,君上也会保下她。 今日她于众人面前取出昆山玉碎, 却是做得恰到好处。 姬瑶抬眸对上越重陵的目光,他含笑向她颔首。 众多世族当权者各自入座,没有人再提起刚才的风波,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但却有许多视线明里暗里地打量着姬瑶。 昆山玉碎竟然是落在这陈氏女手中…… 陈肆坐在姬瑶身旁,在这些视线下如芒刺在背,浑身僵硬。 姚静深的席位在他们对面, 倒是免去了被当做奇珍异兽的待遇,他执起酒樽,含笑向姬瑶抬手,带着几分戏谑意味。 姬瑶忽有些手痒。 陈方严落坐在她身旁,刚坐下就摆出严父的架势教训道:“你可知李幸是得乐阳君举荐被封为上卿的,他不足为惧,但若是因此开罪了乐阳君,只怕要大祸临头……” 来赴个宴也能惹出这么大麻烦,真是让人不省心,做事前怎么不多想想后果。 说到这里,他又横了陈肆一眼,作为兄长,他也不知规劝。 陈肆缩着脖子不敢说话,心中默默吐槽,说得好像他说的话阿稚会听一样。 姬瑶本无意理会,但陈方严絮絮叨叨半日,完全没有住口的意思。 “你的话太多了。”她终于开口,给了陈方严回应,虽然这反应完全不是陈方严想要的。 陈方严气结,但感受到左右若有若无的视线,只能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对父亲说话的!” 姬瑶没有看他,指尖微动,席案上酒盏飞起,堵住了陈方严的嘴。 猝不及防之下,陈方严被酒水呛了个正着,他握住酒盏,正想发作,陈肆已经拿了块糕点往他嘴里塞:“来,家主,尝尝这云片糕。” 陈方严再次被堵住嘴,他瞪着陈肆,真是反了,现在连他也敢对自己不敬。 陈肆躲开他的目光,权当什么也不知道。 陈方严顿时更气了,这把他家主的威严置于何处! 坐在主位的越重陵不知是不是注意到这一幕,嘴边扬起些微笑意,他执起酒樽向众人一敬:“今日,多谢诸位赏光前来。” 说罢,将这盏酒一饮而尽。 见此,席间世族自然都举杯回敬,陈方严也无暇再说什么。 桓少白打量着坐在上首的越重陵,虽然他如今只得大夫之爵,但显然身为国君的闻人骁有意扶持他,或许越重陵就是第二个武宁君闻人昭。 不,或许更胜过闻人昭。毕竟闻人昭只是武者,修至武道宗师已然封顶,而以越重陵资质,还有希望触碰天命之上的境界。 如今这位掌握上虞王印的,乃是锐意进取的虎狼之君。 桓少白低头看向手中酒樽,对上了自己双目。 天下之事,此消彼长,王权想增强,势必要削减世族势力,闻人骁如今所为种种,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那么未来桓氏又将何去何从? 上方,越重陵又倒了一盏酒,再度举杯,看着姬瑶含笑道:“我越氏如今人丁凋零,小辈中不过阿稚一人,她尚年幼,初回淮都,行止若有不当,还望诸位包涵,不要同她计较。”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姬瑶身上,显然没想到越重陵会这样态度鲜明地表明立场。 至于他话中内容,却是让人不知说什么才好。虽然越重陵还未成亲,也无子嗣,但越氏主支年轻一辈大有人在,只是越重陵回淮都时将他们都留在边地吃沙子。 不过如今越重陵是越家家主,就算他不把越家主支当人看,非要说句人丁凋零,也没人会反驳。 席间世族之人交换了眼神,越重陵此举,却是要将姬瑶庇护在越氏羽翼之下了。 只是这陈稚行止岂止是不当可以形容,说句胆大包天也不为过。 但平心而论,如此天资,换了是他们族中小辈,也是要全力培养护持的。只要她不曾半途夭折,将来至少可保族中百年辉煌。 简单一番话,叫在场众人暗自多了许多思量。 这只是越重陵的意思,还是他背后那位君上的意思? 众人猜得不错,越重陵会说出这番话,的确有闻人骁示意的原因在。不过能让他如此态度鲜明地表达支持,还因为今日姬瑶对常茹和李幸的反击让他觉得甚是合意。 如此胆色,她该是他的女儿才是。 在微妙又还算和谐的气氛下,这场春宴并未再生出其他风波,安然到了尾声。 众多世族先后拜别,陈方严却不急,特意留到了最后。 “重陵,今日我看那位萧氏十三郎也来赴宴了。”见左右无人,他才向越重陵开口道,“越氏与萧氏有旧,当初,你阿姐本是有意为阿稚与他定亲……” 他话中阿姐,指的当然是陈稚的母亲。 陈方严想,如今越氏重回淮都,这旧事也不是不能重提。 陈氏若能和萧氏结亲,自是天大的好事,那萧御虽然身有残疾,却是萧家家主唯一的儿子。 越重陵挑了挑眉:“你想与萧氏结亲?” 陈方严干咳一声:“若能与萧氏结亲,阿稚也就不必惧怕赵氏报复……” 不止如此,陈氏也能从中得来颇多好处。 越重陵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看向他身后道:“阿稚,不知你作何想?” 姬瑶冷淡的声音随即在陈方严背后响起:“他想结亲,可自己嫁。” 陈肆推着姬瑶行来,在二人身旁正是姚静深,闻言神情虽不变,眼底却多了几分笑意。 嗯,这个回答很姬瑶。 听了这句话,陈方严被噎了一瞬,他没想到姬瑶偏巧会在这时出现,只能强行解释道:“我这也是为你好……” 姬瑶无意听他说辞,平静地回了两个字:“不必。” “陈稚,我可是你父亲!”陈方严强调道。 姬瑶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也可以不是。” 有没有父亲,都不妨碍她做陈稚。 周围蓦然安静了一瞬,越重陵笑了起来:“这话说得不错,阿稚,不如你来做我女儿如何?” 陈方严不可置信地看向越重陵,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背刺自己,这年头怎么还有人抢女儿啊! 他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怕再多说连女儿都没了,悻悻道:“罢了罢了,你不喜欢便算了。” 越重陵却不管他的心情,还道:“阿稚,不如你考虑一二,做了我女儿,整个越家便都是你的。” 修士境界越高,子嗣便越艰难,就如萧御的母亲萧氏家主,这么多年也只他一个亲生儿子。 何况越重陵一心修行,所求为权禄,无意男女之情,比起便宜了旁人,他倒更愿意将自己的基业给颇为对他性情的姬瑶。 “越重陵!”陈方严怒声道,自己好歹也算半个兄长,便是装也要装出点敬意来吧。 越重陵看了姬瑶一眼,略带遗憾地住了嘴,倒不是因为陈方严,而是看出了姬瑶无意。 可惜了。 姬瑶当然不会同意,她虽然要做陈稚,但不打算给自己找个爹——陈方严自以为爹,但姬瑶显然没把他当爹。 越重陵也没有强求,正好姬瑶前来,倒是免了他再去寻她。 他取出一枚令符,向她道:“有这枚令符在,你可调配越氏府兵,也可调用府中灵玉资源。你放心,在都城之内,越氏自是会护住你。” 最后一句话,越重陵说得颇有深意。 越氏的势力自是不能与赵氏相比,但越重陵敢这样说,自是得了来自他背后之人的许诺。 与他对视一眼,姬瑶接过令符,没说什么。 陈方严看着这一幕,莫名觉得自己输了,虽然他也是陈家家主,却做不出与越重陵等同的承诺,毕竟陈氏许多权利还把控在诸多族老手中。 他该回去同族老们谈谈条件了,陈稚是他们陈家的女儿,不该被越家笼络了去才是。 虽然几次三番被姬瑶行事吓得魂不附体,但陈方严现在的腰板的确挺得比之前直了许多。 想到这里,陈方严看向姬瑶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诡异的慈爱。 陈肆注意到他的神情,一阵恶寒,家主到底知不知道他真的不适合这个表情啊。 是夜,千秋学宫,钦天之中。 内室中,雪青色的帷幕轻薄如同烟雾,月色透过半掩的雕花木窗落在房中,姬瑶靠在软榻上,侧头看着窗外,面上只见一片漠然。 她身上透出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不动的时候,仍旧像是一具匠工精心雕琢出的瓷偶。 不知过了多久,桌案上那只一动不动的肥啾终于睁开了那双黑豆眼,谢寒衣挺起身,正好对上姬瑶目光。 “你今日的功法玉简还未刻录。”她凉凉开口。 谢寒衣没想到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他本以为,她会先问起越府中的事。 看她当时反应,也不像没看出来啊? 但姬瑶既然不问,谢寒衣也就没有主动提起,毕竟此事牵扯众多,一时也不好解释。 他乖乖跳上一旁玉简,按照姬瑶所言,用神识刻录起功法。 鉴于谢寒衣只有一缕神识附在这只傀儡山雀上,能做的事实在有限,所以他与姬瑶约定每三日刻录一卷蓬莱所藏功法交换。 这交易谢寒衣并不吃亏,因为他能看出,姬瑶给他的,当真是神族功法。 人族修行虽起源神族,但经数千年传承衍生,其功法早与其大有相异,尽管如此,这些神族功法对于人族修行也能有颇多启发。 至少对谢寒衣是如此。 勤勤恳恳地刻录完功法,桌案上的肥啾长出了一口气,再抬头,只见姬瑶靠在软榻上,双眸微阖,像是睡了过去。 即便是睡着的时候,她身上也透出一股难言冷清,与这尘世似乎格格不入。 神识耗损,肥啾的头一点一点,又要再睡过去,谢寒衣张开和圆滚滚的身体成反差的短小翅膀,落向姬瑶手边。 不过还未落下,那双黑豆眼便已经闭上,于是成功在半空坠机,摔落在软榻上。 不过托一身圆滚滚的福,他滚了两圈,还是如愿停在了姬瑶手边。 毛茸茸的身体触上去能感受到一股温热,真实得完全不像傀儡,姬瑶睁开眼,看着凑在自己手边的肥啾,神色有一瞬柔和,消解了身上疏离冷清。 虽然转瞬即逝,但也足够令人惊艳。 淮都城内,谢寒衣睁开眼,想起神识陷入沉睡前看到的一幕,心跳忽地快了几许。 难道是修行出错了?感受到心跳异常,他暗自纳闷。 接下来几日,关于昆山玉碎的消息很快在淮都城内传开,与之一同出现在无数世族权贵口中的,还有陈稚这个名字。 想一睹昆山玉碎真面目的人不在少数,毕竟这可是天阶灵器,可惜自越氏春宴后,姬瑶回到千秋学宫便闭门不出,让人想偶遇都找不到机会。 之前在辰宿学派暗中施压下,钦天门下弟子都陆陆续续选择改换门庭,只有资质最高,年纪最小的妙嘉始终没有动摇,坚持要留在钦天。 她是钦天宗一位长老捡回来的孤女,自幼长在钦天宗,对钦天宗的感情非他人可比。 一个她,再加上叶望秋和陈云起,整个钦天也就三个弟子,实在少得可怜。 至于陈云起和姬瑶,虽然暂居千秋学宫,但未上名录,就还算不上是学宫弟子。 姚静深对此事倒是看得很淡,他好像完全不在意凑不够七名弟子,钦天便会在夏试前面临被遣散的命运。 妙嘉心中倒是着急,却也无计可施,钦天如今门庭败落,对学宫弟子毫无吸引力,总不能强逼着人来。 她只能更加刻苦地修行,希望尽快晋升,有朝一日撑起钦天宗门庭。 只剩大猫小猫两三只的钦天很是清静,关起门来潜心修行,称得上岁月静好。 这便令众多窥探的人摸不着头脑,他们难道真的不急? 反正姚静深是不急的,他悠哉地指点几人修行,虽然他主修符道,但对剑法刀术也略有涉猎,至少指点陈云起和叶望秋足够了。 妙嘉倒是更多时候随吴长老修行,他所修正是阵法。 虽然曾见识过姬瑶在阵法上的造诣,但姚静深并未贸然提出要她指点妙嘉。 她已经帮了他许多。 大约是心境平和,姚静深的修行进境也在短时间内有了长足进步,只差半步,他便能重回五境化神。 不过除了姬瑶,无人知道此事。 姚静深含笑批复陈肆刚完成的课业,他看着满是红圈的竹简,低头耸肩,生无可恋地出门。 他什么时候才能休息啊! 平静了几天,这日午后,叶望秋和陈云起扛回了一身青紫,浑身散发着生无可恋气息的宿子歇。 第六十五章 妙嘉听见动静, 远远宿子歇,不由有些奇怪。 他是谁? 兄,叶师兄,怎么了?” 虽拜入钦天, 但妙嘉并不执着于师姐这一身份。 叶望秋出身蓬莱, 修为并不比她低, 若要他唤她一声师姐, 也比妙嘉大上两岁,就算修为比她低,她既然都唤叶望秋师兄,却。 不过是句称呼而已, 敢向修为远高于自己的郑骋挥刀,妙嘉本就对陈云起有几分佩服, 也就不介意唤他这声师兄。 此时听她发问, 叶望秋回道:“我和云起出门,见他正在挨揍, 听云起说他曾经帮过他, 便顺手将人救了出来。” 陈云起沉默点头。 他心中清楚, 当日他和郑骋发生冲突时,是宿子歇请来了客卿长老。虽然他这么做最后反而是救了郑骋, 但不管怎么说,宿子歇的确出于一片好意。 如果没有姬瑶,学宫客卿长老的出现至少能保住陈云起的命,让他不至受郑骋太多折磨。 妙嘉看向宿子歇,只见他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眉尾下垂,天生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今日也不是宿子歇第一次挨揍了, 他会这么倒霉,倒也不是因为长得太欠揍,原因还在于陈云起。 自入钦天后,陈云起便闭门修行,少有出行,纵使郑骋有心报复,手也难以伸到钦天来。 这样一来,当日有意要帮陈云起的宿子歇,便成了他的出气对象。 宿子歇的身份说来也简单,他并非是上虞人,而是商国送来上虞的质子。 能被送来做质子,就证明了宿子歇既无显赫母族,也无出众天资。 他在淮都待了快十年,商王几乎已经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哪怕遣使前来上虞,也未曾给他带些财帛灵玉。 所以宿子歇虽是商国公子,过得却堪称拮据,全靠千秋学宫给弟子发放的灵玉丹药修行。 他不免庆幸当时身为上虞国君的闻人骁特许他入了千秋学宫,否则他只怕过得还要更惨上几分。 商国处苦寒之地,一向为各大诸侯国视为蛮夷,哪怕近几任商王励精图治,商国国力渐盛,也还是被世人瞧之不起。 在这种情况下,就不必指望自视甚高的淮都世族子弟会对宿子歇这个商国公子有什么忌惮。 宿子歇选择拜入的清墨学派在千秋学宫并不算强势,虽然当日闻人骁让他自己选,但他并未因此就选择学宫最强的几大学派。 他很清楚,以自己平庸的资质,即便去了,也不会有什么太好的结果。 清墨一派主修符道,在千秋学宫中势力虽不算强,但也因此少与其他学派产生摩擦,算是个摸鱼的好去处。宿子歇所求不多,只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平安回到商国。 为这个原因,他也从不参与学宫弟子内部争斗,只希望独善其身。 陈云起之事算他难得管一次闲事,没想到果然被迁怒了。 宿子歇睁着双死鱼眼,早知姬瑶会出现,他就不用多此一举了。 人啊,果真还是不能多管闲事。 郑骋前日才被祭酒许镜重惩,如今还躺在床榻上休养,但他要对付宿子歇也不必亲自动手,只需拿出足够好处,清墨学派中自然有为他代劳之人。 住在同一处学舍,要下手的机会便多了。 对于门中弟子龃龉,除非闹大,学宫长老即便知道也未必会管,何况宿子歇也不是他们看重的弟子。 他不过是商国不受重视的质子,打了便打了。 听完来龙去脉,妙嘉略带同情地看了宿子歇一眼,去取了几枚疗伤丹药。 服下丹药后,宿子歇身上伤势立时好转许多。 他确实穷得连买疗伤丹药的灵玉也没有。 “我看那个郑骋小肚鸡肠,只怕轻易不会放过你,你打算怎么办?”叶望秋看着宿子歇,口中问道。 宿子歇回望着他,仍旧是一双死鱼眼。 在宿子歇看来,叶望秋这纯属是废话,他要是有办法,至于被揍成这样吗。 “那你干脆入钦天吧!”叶望秋突然有了主意。 他越想越觉得这法子不错,正好钦天如今也缺弟子,宿子歇入了钦天,其他学宫弟子轻易也不能对他再动手。 宿子歇看了一眼相比清墨更简陋的学舍,还有自己面前三个仅剩的钦天弟子,沉默一瞬才道:“没有别的方法吗?” 叶望秋笑得像只摇着大尾巴的狐狸,拍着他的肩膀道:“小宿,你得接受现实啊,现在除了钦天,你去哪儿不会挨揍?” 宿子歇木着一张脸,他好像比他大。 叶望秋的话或许不错,但总给宿子歇一种误上贼船的感觉。 对于让他入钦天一事,其实还需经姚静深同意才行,不过知道他是因为暗中帮助陈云起被迁怒,姚静深也未拒绝,同意将人留下。 如此一来,钦天终于又多了一名弟子,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转天,姬瑶难得出了门,却是陈肆一直在她耳边絮叨着找到一处好地方,很是清幽,想同她一起去看看。 还有如此闲情,看来每日的课业还不够多啊,姚静深含笑看着陈肆,如此想道。 虽是如此,他却也默许了陈肆松散一日。 宿子歇本不想去:“我在这里待着挺好。” 他没骨头一般倚靠着亭柱,在日光下昏昏欲睡。 叶望秋却强行将人拖走:“走了走了,你也该出去逛逛,老这么不动小心发霉。” 于是陈肆推着姬瑶,带着陈云起,妙嘉,叶望秋拖着总是一副无精打采模样的宿子歇一起出了门去。 陈肆寻到的地方,就在钦天学舍外不远。 穿过洞门,回廊建在水上,楼阁相连,风过时轻薄纱幔摇曳,如同烟雾。 嶙峋山石姿态各异,其间点缀着竹枝,叶色青翠。 初夏将至,池中荷叶田田,已结出花苞。 大约是因在学宫角落之故,此处供弟子修行的楼阁并不见有人来往,很是幽静。 比起钦天学舍中,这里胜在视野开阔。 陈肆少年心性,在学舍待了数日着实觉得憋闷,出不了千秋学宫,看看新鲜景色也好。 台阁临水,只以竹帘悬挂四方,光线充足。 “阿稚,这里还不错吧?”陈肆一边将姬瑶抱下素舆,一边邀功道。 陈云起也很是自觉地为她布置好桌案,看着二人动作,宿子歇只能想到两个字:狗腿。 不过对上姬瑶目光,他立刻若无其事地别开头。 宿子歇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怕一个才十四岁的小姑娘,但直觉告诉他,她很危险。 一旁,妙嘉正取水煮茶,却是难得放松下来。 但几人坐下不久,远处便传来脚步声,竟是数十学宫弟子联袂向此处行来。 宿子歇看清他们袖角徽记,心中一突。 “是辰宿弟子。”妙嘉站起身来,脸色微沉。 这些时日明里暗里针对钦天的,正是辰宿,如今这数十辰宿门下弟子突然出现,显然来者不善。 尤其为首几名青年,都有三境中期甚至后期的修为,妙嘉着实没有把握能对付。 叶望秋虽还笑着,姿态却显出几分戒备来。 千秋学宫禁止弟子私斗,但学宫暗中发生的私斗之事从来不少,对许多弟子而言,想规避这条戒律并不算难。 为首青年上前一步,目光扫过亭台中的姬瑶几人,冷声开口:“我辰宿要在此地讲学,尔等还不速速退去!” 叶望秋站起身来,脸上仍旧笑着:“这地方好像也没写着辰宿的名字吧?” 青年认出了他:“此为我千秋学宫弟子之事,阁下既是蓬莱弟子,又何必多管闲事。” “我乐意。”叶望秋抱着手看向他,一副他能拿自己如何的表情。 青年脸色黑了一瞬:“既然如此,便不要怪我等得罪了!” 蓬莱声名显赫,但叶望秋如今是在上虞,他又只是三境初期,这些辰宿弟子还不至怕了他。 宿子歇大约是在场唯一想息事宁人的人,但他也清楚,若是钦天就这样退去,势必会沦为整个千秋学宫的笑柄。 他心中重重叹了一声,但就他们这几人,难道要以一敌十么? 不过,她若是动用天阶灵器昆山玉碎,他们也不是没有胜算……宿子歇看向姬瑶,目光忽地一凝,这会不会也是这些辰宿弟子来的目的? 他们不仅是为打压钦天,也是想试探陈稚。 宿子歇一张脸看起来更丧气了,他就说,今日果然不宜出门。 “既然你们不肯让,便是执意要与我辰宿相争,那便比试一二吧。”青年目光逡巡,最后落在了姬瑶身上,“我辰宿素来不好以大欺小,便也只出六人,输的一方,便滚出这里。” 垂眸看着竹简的姬瑶终于抬头,看着他,缓缓开口:“你的话太多了。” 见她态度轻慢至此,数十辰宿弟子都沉下脸来。 被打断了思绪的姬瑶心情不算太好,她冷声道:“输了你们就滚?” 为首青年只觉她着实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她当真以为凭钦天这几个人,会是他们对手? 即便她有天阶灵器昆山玉碎,终究也只是知玄初期的修为罢了! 他冷笑道:“只要你们能胜过……” 姬瑶无意听他废话,冷声打断道:“你们,一起上吧。” 别浪费她的时间。 辰宿弟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说什么?让他们一起上?! 确定自己耳朵没出问题,这些辰宿弟子不由面面相觑,她也太猖狂了吧?! 第六十六章 为首下脸来, 虽然他的确是有意激怒姬瑶,想逼她动用昆山玉碎,但她未免也太猖狂了! 她,能以一敌六么?! 以她知玄初期的修为, 即便收服了昆山玉碎, 能动用的力量也有限, 知玄后期。 同来的, 虽然她这么说,但他们难道真要一起出手? 若是传出去,只怕不好听啊……毕竟他们几人,无论是谁, 单拎出来,境界都比这陈稚更高。 青年阴沉着脸:“她既然敢这么说, 今日便正好叫她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说罢, 又看向姬瑶:“我给你机会,取出昆山玉碎。” 他的话, 真的很多。 姬瑶垂眸, 目光着实说不上善意, 注意到她的神情,桌案上的谢寒衣默默地向旁边滚了一圈, 离开她的视线。 叶望秋压低声音对姬瑶道:“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 他却是不怎么担心的,左右他师兄的化身傀儡在此,打不过也能跑。 墨家巨子亲手做出的傀儡,可不是只有看去来可爱之用。 叶望秋还不知,姬瑶就是当日在不思归中出手废掉随国七境修士的少女。 陈肆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吧,阿稚说过的话,没有不能成的。” 在日复一日的历练中, 陈肆已经选择性成长了很多。 但妙嘉并没有因为他这句话放下心来,只是她与姬瑶几人还不算熟识,此时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暗自戒备。 陈云起一贯讷言,此时也没有开口,但他大约是最不觉得担心的。 宿子歇环顾四周,只有自己觉得不对么?一个知玄初期对六个知玄后期,谁给他们的信心能赢?! 只是不待他说什么,昆山玉碎已经出现在姬瑶手中,她坐在原地,抬指拨动了弦。 与此同时,青年等六名辰宿弟子也运转灵力,手中同时亮起了灵光,一看便知威力不俗。 只是弦音比他们预料的来得更快,无形音浪冲击,站在最前的几人首当其冲,即便手中灵力已经成形,也只是勉力抵抗住音浪侵袭。 巨力反震,几人被逼得连连后退,直接退到了池水边才稳住身形,只差半步便要落入水中。 其他学宫弟子也多有被音浪波及,猝不及防之下,境界略低些的都被震退,有的甚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时间,青年等人望向姬瑶的眼神都有些凝重,她竟然已经将昆山玉碎掌握到了如此地步? 可是以她的修为,就算是有天阶灵器,能发挥出的威力应该有限才是。 在拨出一道弦音后,姬瑶却突然停了手,青年松了口气,看来方才攻击对她消耗也不小,并不能连续动用。 他自以为找到了姬瑶的弱点,神情显出几分得色:“不必害怕,这一击对她的消耗也不小!” 众多辰宿弟子闻言才放下心来,对啊,她一个知玄初期,灵力定也是有限。 对于他的说法,姬瑶没做解释,只淡淡道:“我说了,你们一起上。” 她说的不是六人,而是所有。 目光扫过在场所有辰宿弟子,姬瑶语气平静无波,并不知道自己的话惊起了如何波澜。 叶望秋先是一惊,随即带头鼓起掌来:“厉害!” 这句话实在发自真心,他如今和姬瑶是相同境界,或许勉强能和一名知玄后期一战,却绝没有胆子说姬瑶这话。 这里可是有几十名辰宿弟子。 宿子歇顶着一张藏狐脸,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内心已经慌乱到一定程度。 他看了看周围几人,他们怎么都不动,现在该跑路才对吧? 任这陈稚如何天才,也不可能以一敌几十才是啊! 他尚且这样觉得,更何况在场辰宿弟子了。 他们只觉无比荒唐,她方才说了什么?! 只觉姬瑶是在羞辱他们,性情最冲动的几名少年按捺不住,飞身便要袭向楼台中。有了先出头的人,其余辰宿弟子也不再犹豫,先后振袖出手。 不知为何,青年看着安坐于楼台中的姬瑶,心中一突,她敢出此狂言,当真是认不清自己的实力吗? 但现在情形也不容他再想太多,不论如何,先赢下这一场再说其他。 “结阵!” 青年沉声开口,数名辰宿弟子随即以他为中心结出阵势,辰宿一门本就擅阵法一道。 在阵法成形的瞬间,所有辰宿弟子身上气息都有小幅提升。 眼见数名辰宿弟子同时出手,各色灵光眼花缭乱,叶望秋和妙嘉有些紧张地望向姬瑶,已经随时准备动用灵器护身。 姬瑶没有动,这本就是她给他们的机会。 若非如此,昆山玉碎下,这些辰宿弟子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姬瑶如今实力早已能与人族四境闻道修士匹敌,不过要对付这么多人,不免有些麻烦,用上昆山玉碎便会快上许多。 宿子歇已经完全放平了心态,反正他谁也打不过,躺平就行,大不了就是挨顿揍,他习惯了。 不觉得担心的应该只有陈云起和陈肆了,不仅如此,陈肆正躲在姬瑶身后,准备看场大热闹。 在各色灵光将要落下之际,弦音响起,瞬息便将其尽数消弭。 随后弦音如同重重攀高的浪潮,尽数袭向这些往楼台攻来的人。 怎么可能?!看着姬瑶不断拨动的指尖,青年眼中现出惊愕之色,他之前的判断竟然出错了么?! 各色灵力为音浪消弭,随着姬瑶指尖动作,音浪不断流泻,许多想近前来的辰宿弟子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已经倒飞了出去。 没有他们阻隔,音浪便落向以青年为首的众人,瞬息便破开方才结成的阵势,即便他们一齐出手,也未能完全消弭音浪,还是被打乱了站位。 不等他们再度结阵,弦音再度响起,却是比刚才更快更急,彻底让青年等人溃不成军。 只见数十人被整整齐齐地击飞,自池水上方划过一道弧线,远离了楼台。 看着这一幕,叶望秋情不自禁地再鼓起掌来:“太厉害了!” 陈肆,陈云起,妙嘉和宿子歇紧随其后也鼓起掌来,一切尽在不言中。 谁能想到,一群知玄中期和后期,竟然都不是她一个知玄初期的对手。 “阿稚姑娘,什么时候我将我师兄介绍给你,你们一定很有共同话题。”他如此感慨道,在叶望秋看来,姬瑶的变态程度,也只有自己那个十五化神的师兄谢寒衣能比一比了。 姬瑶没说话,桌案上的谢寒衣却默默将自己翻了个面,背对着她。 不用介绍了,真的。 数十学宫弟子如下饺子一般飞出了亭台范围内,随后重重砸在地上。这里是学宫角落不错,但他们落下的位置,却正好能被不远处楼阁上的弟子尽收眼底。 听到动静,楼阁中弟子聚到廊上,远远向此处张望着:“这是发生了什么?” 这个时候,修士远比凡人敏锐的五识便派上了用场,即便隔了这么远,也能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怎么了?”见此景,许多人都觉不明所以。 “好像是辰宿的师兄?”有人认出了倒在地上的青年。 “他们这是……被人打了?” “总不可能这么多人都被打了吧?”少年开口,脸上抑制不住看热闹的兴奋。 学宫里这样的热闹可不多,尤其还是辰宿一门的热闹。 事不关己,众多学宫弟子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什么猜测都有。 在这些目光的打量下,趴在地上的辰宿弟子只觉颜面无存,恨不得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若是没被人看到还好,偏偏这么倒霉被人围观,大都出身世族的弟子怎么丢得起这个人。 于是久久都不见有人起身,不是因为伤得太重,而是自觉无颜见人。 她不过才知玄初期啊!这些辰宿弟子飞出来的时候心中还觉不可置信。 就算有天阶灵器昆山玉碎,又怎么会连他们这数十人也不是对手?要知道他们中可大都是三境之上的修士! 本以为这么多人前来已是足够重视这陈氏女,没想到还是小觑了她的实力。 但为什么会这样? 这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一个知玄初期,连知玄后期的修士也对付不了,难道还要请四境的师兄才能对付得了她? 青年一张脸涨得通红,丢人的场面被其他学宫弟子看了个正着,今日之事传开,他们颜面何存。 “好热闹啊。” 就在这时,一句笑言自身后响起,趴在地上的青年抬起头,只见几名学宫客卿正陪着一名着青衣的青年前来,其中正有辰宿客卿。 “见过先生。” 见了自己门中长老,或躺或趴在地上的辰宿弟子连忙爬起身来行礼,不过却都低着头,显然羞于见人。 一面暗自用目光打量着随几名客卿而来的青年,只见他背着把刀,刀刃随意地用旧布条缠上,看起来像是个浪迹江湖的游侠。 但寻常游侠,又怎么能让千秋学宫的客卿作陪。 如果陈肆看见眼前青年,大约就能认出,这正是当日在淮都城外送他们渡水的游侠。 封应许今日前来千秋学宫,是因国君闻人骁封他为学宫客卿,至于要入哪个学派,却可由他自己来选。 如今跟在他身边的学宫客卿,自然都是想将这位新晋武道宗师拉拢入各自学派。 封应许从前声名不显,但在淮都城外芦苇荡一战击败孤梅后,便不同了。 这世上最快的扬名方式,莫过于踩着强者的尸体上位。 第六十七章 封应许孤梅, 不过是为心中道义。 之缘,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但他仍旧愿意为此出手,为此不惜自己性命。 这世上, 。 在芦苇荡一战前, 在所有人看来, 半步宗的可能性都只近乎于无。 孤梅是上虞东境最强的武道宗师, 地位尊崇,与武宁君闻人昭并称上虞七大武道宗师之一,是九州无数武者敬佩的前辈。而封应许只是半步宗师境,出身低微, 少时跟随游侠混迹市井,在摸爬滚打中入了武道之门。 既无名师教导, 又无丰厚修行资源, 封应许能在如今年纪到半步宗师境已然不易,又怎么能与成名已久的孤梅相比。 为替独子报仇, 孤梅绝不会放过任何阻拦自己的人, 封应许如此, 分明就是自寻死路。 所以当孤梅真的败在他手中时,可想而知天下人有多愕然。 封应许的出手, 孤梅的落败,令许多人的谋划都就此落空。 原本该取代孤梅地位的另有其人,但当他败在封应许手下,黯然退回东境,便注定了能取代他的只能是封应许。 随之而来的不仅是声名,还有看不见的权利,此后上虞东境武者势力皆以他为首。 无论封应许愿不愿意, 当闻人骁下旨为他赐下封号时,他就已经被卷入了这场王权与世族争斗的旋涡,而他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 因此封应许此行前来学宫,千秋学宫势力最强的几大学派纷纷派出客卿陪同他观览各处,为的正是想将他招揽入自己学派。 有了封应许,便意味着未来能得到东境武道势力的支持。 辰宿客卿不曾想到,偏偏就是在今日,偏偏就是在封应许面前,自己门中弟子会丢了这样大的人。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辰宿客卿脸色难看,开口训斥道:“你们不潜心修行,都在这里胡闹什么?!” 一众辰宿弟子缩着脖子听训,头脸都涨得通红,今日之事,着实太丢脸了。 主动上门找茬比试,以多欺少,最重要的是竟然都还输了。 辰宿客卿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特意点出了为首青年,要他说明究竟。 青年低着头:“我等不过是听说那位陈稚姑娘在此,有意一观传闻中的昆山玉碎。” 却是不提自己主动挑衅的事。 辰宿客卿远远望了一眼楼台中的姬瑶等人,不应当啊,这些弟子多有知玄境的修为,怎么方才趴在地上的是他们? 总不可能是自己摔的吧? 封应许不明所以,犹自问道:“可见到了?” 他对昆山玉碎这样的天阶灵器也很感兴趣。 听了他的话,青年脸色微绿,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 他们不仅见识到了昆山玉碎,还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以辰宿客卿对青年等人了解,他们今日应当是终于寻了这陈稚出门的空,想动手教训。毕竟在辰宿中,郑骋一向和青年几人交好。 他心中暗自思量,难道方才真是这陈稚借昆山玉碎便将他们都败退?那她的实力岂不是近四境闻道修士…… 辰宿客卿的脸色不算好看,刻意寻衅不过小事,被人打回来才是真的丢脸。 他正要说什么,封应许的目光却落在楼台中的姬瑶身上。看清姬瑶相貌后,他不觉有些意外。 封应许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见到姬瑶。 他未曾多想,径直便向楼台中走去。陪同他的几名客卿长老彼此对视,也都跟了上前。 辰宿客卿只好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黑着脸扫过青年众人,沉声道:“随我前去看看,这昆山玉碎究竟有何威势!” 说罢,拂袖上前,却是要去找回场子。 青年等人低眉顺眼地跟在他身后,不敢多说。 陈肆远远看着一群人近前来,喃喃道:“难道今天又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这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不过随着封应许上前,陈肆终于认出了他:“是你?!” 他指着封应许,却叫不出他的名字,当日萍水相逢并未交换过名姓。 学宫客卿开口斥道:“休要放肆,这位乃是学宫客卿封先生!” 陈肆讪讪收回了手,他这才注意到,封应许已经晋升了武道宗师。 淮都城外送他们渡水的,竟然是千秋学宫的客卿长老么? 陈肆如此想却是弄错了因果。 正是因为送他们渡水,封应许才会成为千秋学宫的客卿。 此时他含笑对陈肆道:“小友,别来无恙。” 这话出口,引得在场学宫客卿与弟子一阵愕然,他们认识? 这陈氏小辈是如何识得近日在淮都城风头正盛的封应许? 封应许没有向他们解释的意思,目光落在姬瑶身上,郑重向她俯身拜下:“不想会在此处再遇姑娘。” 楼台中霎时因他举动响起一片哗然声,堂堂武道宗师,为何会向一个不过知玄境初期的少女行礼问候?! 一时间,各色诧异惊愕的眼神都集中在姬瑶身上,她真的只是淮都陈氏的女儿,没有什么隐藏身份? 封应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一个武道宗师向姬瑶行礼有什么惊世骇俗,他很清楚,如果不是姬瑶给他的那枚看似无甚出奇的石子,他或许已经死在孤梅手下。 那枚拦下孤梅刀锋的石子,为封应许争来了一瞬喘息之机,便是这一瞬,便让他顺利晋升武道宗师。 “今日封应许能站在这里,多赖姑娘以石相助。” 这又是从何说起?众人面面相觑,只觉摸不着头脑。 在他们看来,姬瑶只是个知玄修士而已,而击败孤梅的封应许或有与六境修士一战之力。 他有什么需要她相助的?而且听封应许话中意思,还并非是什么小忙。 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众人竖起了耳朵。 看着眼前向自己拜下的封应许,姬瑶淡淡开口,并无回礼的意思:“那是渡资。” 他既然送她渡水,这便是他应有的。 姬瑶给了封应许一线生机,但真正挣脱天命抓住这一线生机的,靠的是他自己。 是以姬瑶并不在此事上居功,她也并非特意要救封应许,只是想顺手给天道找些不痛快。 天命要他死,她偏要给他一线生机。 封应许笑了笑,能随手给出那枚石子,如今她说出这样的话,似乎也并不值得奇怪。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有些恩情记在心中便好。 终于有学宫客卿难忍好奇,开口问道:“封道友言下何意?” 他和这陈稚是怎么认识的,又为何说她帮了他? 对此,封应许也未特意隐瞒,这原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他寥寥几句便将淮都城外那场偶遇讲明,最后道:“若非那枚石子,我也不可能晋升宗师境。不想她是千秋学宫的弟子,诸位客卿可知她名姓?” 他见姬瑶在此,只以为她也是千秋学宫的弟子。 有人听完,却觉得这不过是机缘巧合。 只是以寻常石子相赠便能换来一位武道宗师的感激,她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一时间,各种羡慕嫉妒恨的视线都汇聚而来。 但封应许心中很清楚,这绝非是什么巧合。 “这位陈稚姑娘,却不是我千秋学宫弟子。”有学宫客卿为他解释道。 这些学宫客卿当然识得姬瑶,陈氏陈稚这个名字,如今淮都内外却是少有人不知了。 当听到陈稚二字时,封应许眼中不由显露出些微惊色,他着实没想到这个帮过自己的姑娘,就是近日在淮都城中掀起了不少风雨的陈稚。 封应许忍不住看了姬瑶一眼,不免又觉得她做出这样的事也不值得惊讶。 一旁肃着脸的辰宿客卿没说话,神色绝不算好看,他知道,自己想教训姬瑶等人一番的打算却是落了空。 若是他现在出手,以封应许方才态度,定然会出手阻拦。虽然自己已是化神境,但也并无万全把握能在封应许手中讨到好处。 跟在他身后的青年等人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那他们今日丢的脸当真是找不回来了? 想到方才还有许多其他学宫弟子目睹自己的窘态,与青年同来的辰宿弟子只觉万分后悔,他们日后如何还能在学宫内抬起头来。 另一边,听闻姬瑶并非千秋学宫弟子,封应许有些奇怪,学宫客卿解释道:“因她师尊姚静深是如今千秋学宫钦天一派客卿,她随之在此修行,却还非学宫弟子。” “钦天?”封应许又道,“她的师尊,便是原钦天宗那位姚道友?” 他也曾听说过姚静深的名姓。 封应许忽然想起当日与姬瑶同行的青年,他原来就是那位镇守不思归的守山人啊。 市井传闻姚静深因不思归之事境界跌落,这天下能顾及庶民生死的修士实在少有,因封应许出身经历,他心中很是敬佩姚静深这样的任侠之举。 封应许突然有了主意:“如此正好,那我便做钦天的客卿吧。” 他方才还因这些长老的拉拢而感到头疼,毕竟他对千秋学宫内的情形实在不算了解,不想在无意中又卷入什么争斗,如今倒是好办了。 何况钦天宗前不久才并入千秋学宫,想来与学宫内其他学派甚至淮都世族都没有更深牵扯,封应许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对于他的决定,几名大学派的客卿长老只觉始料不及,他们费心想将封应许变成自己人,怎么最后居然让连弟子都不剩几个的钦天捡了漏?! 第六十八章 陪同封应许半日的学宫客卿钦天得了好处, 辰宿客卿更是率先开口劝道:“封道友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如今这钦天门下,可” “依照学宫规矩,试, 钦天便要遣散了。” 封应许并不在意这一点, 只是有些奇?” 就算钦少, 应该也不止四人吧?若只有四人, 千秋学宫又 这话一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辰宿客卿,钦天门庭冷落至此,还要多亏辰宿学派的打压。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若有实质的目光, 辰宿客卿不免觉得尴尬,但这事儿也不是他一人能决定的, 都看他干什么! 他干咳一声, 强行解释道:“钦天已然败落,那些弟子总要为自己前途考虑, 拜入其他学派也是人之常情。” 是吗?封应许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并没有说什么。 陈肆少年心性, 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目露鄙夷,若不是他们有意打压, 钦天也不至于如此。 但他也没说什么,毕竟就算说出来,也改变不了钦天现状。 封应许心意已决,任几名钦天客卿磨破了嘴皮子也未曾动摇,他们只好晦气地接受了现实。 罢了,左右用不了两月,这钦天便要被遣散, 他乐意去便去吧。 在封应许成为钦天客卿后,面对学宫迟迟未能发下的灵玉丹药,他带着妙嘉等人,心平气和地上门与学宫杂务长老谈了谈,当即便将欠发的修行资源尽数领了回来。 想来只要封应许在,千秋学宫中应该没有人会再扣下灵玉丹药迟迟不发了。 毕竟哪个负责学宫杂务的客卿长老,都不会想看见一位武道宗师提着刀来与他们讲道理。 辰宿众人暗自咬牙暂且不提,如今同他们一样觉得不痛快的,还有之前自觉留在钦天再无前途,选择改投他门的几人。 比起其他学宫弟子,他们心中更盼着钦天不好。 毕竟,若是钦天好了,那他们之前的选择岂不是显得很愚蠢。 事实上,他们之中许多人,现在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他们当然希望现在的钦天弟子更不好过。 当日在钦天宗内乱中幸存下来的弟子资质可谓良莠不齐,有如妙嘉这般十五便已知玄,也有年过十九修为仍停留在二境明识的外门弟子。 以后者的资质当然没有资格入辰宿,但为针对钦天,几个与辰宿同气连枝的小学派却是对这些弟子来者不拒。 只是他们无甚出身,资质又只是平庸,改换门庭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封应许的加入,着实令这些选择背弃钦天的弟子心里不是滋味儿。 但他们也不算太后悔,内心阴暗地期待着,只要夏试前钦天弟子不足七人,便终究逃不过被遣散的命运,什么武道宗师也救不了。 学宫招收弟子多在秋季,就算封应许加入,现在已有学派的弟子也不会贸然选择转入钦天。 千秋学宫内,诸多学派,众多客卿长老因封应许的决定掀起一股股暗流,还有许多窥探视线聚焦于姬瑶身上。 继掌握天阶灵器昆山玉碎后,她竟然又和淮都风头正盛的新晋武道宗师封应许有交情。 不管多少人觉得她当日赠石之举只是机缘巧合,但封应许认她的恩情,那她便是对他有恩,旁人再愤愤不平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千秋学宫纷纷扰扰,钦天内却称得上岁月静好,在封应许来后,终于有个人能指点陈云起刀法。 姚静深最擅符道,对于阵法也略有研究,但刀剑之术却着实未曾涉猎过,毕竟人的精力终究还是有限的。 叶望秋也能跟着蹭一蹭课,刀法剑术之间也有两分共通之处,再说寻常可难得能找到个历练经验丰富的武道宗师当陪练。 钦天弟子太少此时倒是有些好处。 “我听说,你是大夏龙雀的主人?”封应许看着陈云起手中那把刀鞘缀满宝石,虽也算锋利,但终究华而不实的长刀,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在他看来,刀是凶器,陈云起手中这把刀,只适合当做赏玩之物。 此刀与大夏龙雀相比,便如鱼目与珍珠之差,他既然收服了大夏龙雀,为何弃而不用? 陈云起沉默一瞬才道:“此刀为国君二公子所赠,作为借大夏龙雀一观的交换。” 叶望秋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往日他只以为是陈云起如今修为尚且不足,才没有用大夏龙雀这把凶刀,原来真正的原因是如此。 “这不就是明抢么?!”叶望秋开了眼界,居然还能这么干,拿一把没有任何灵性的凡器,强行换了大夏龙雀这等宝物。 但即便他是明抢,陈云起也不能如何,因为他实在太弱了。 一个没有背景的卑贱庶民,自然谁都可欺,只是这位国君二公子抢占了先机。 他将大夏龙雀弄到手,打的当然是破除它与陈云起的联系,令其重新认主的主意。 他若能做到,对国君闻人骁来说也不算坏事,只要陈云起性命无虞,很多事闻人骁不介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果陈云起在初入淮都之时便向闻人骁表了忠心或找到一方大势力投效,应该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但在乡野长大,只知砍柴的少年又怎么懂得世族权贵的弯弯绕绕。 陈云起不属于这里,又被命运挟裹着来到了这里。 封应许听闻始末,并未责怪陈云起未能守住自己的法器,他也曾是世族权贵瞧不起的庶民,自然清楚在强权之下,若无足够实力,根本没有资格反抗。 “明日我与你进宫拜见这位二公子。”他温声开口,却是要替陈云起取回这把大夏龙雀。 陈云起也听出了他话中深意,抿了抿嘴角,向他一拜:“多谢先生。” 他不善言辞,即便心中感激,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 不过封应许不曾想到,还不等他带陈云起入宫拜见,这位上虞二公子竟然主动送上门来了。 上虞二公子闻人符离比他妹妹闻人明襄大了快五岁,境界却并不如她,如今不过堪堪入了三境知玄。 修行之事本就如此,有人少年便得证化神,有人白发苍苍还徘徊于三境之下,毕生难以更进一步。 但即便如此,在上虞朝堂中,愿意追随闻人符离的人远远多于闻人明襄,只因相比生母奴婢出身的闻人明襄,他有个身份足够尊贵的母亲,有个势力强大的母族。 闻人符离的母亲,姓桓。 就算她甚至不是桓氏主支血脉,这个姓氏也足以让许多人前仆后继地向闻人符离表达效忠。 如今世道就是如此,人生而有贵贱之分,世族自诩血脉高贵,瞧不起长在土地中的卑贱庶民。 在他们眼中,庶民性命如草芥,也如可市卖的牛羊。 闻人符离生得一副鲁直之相,身材高大,看起来像个粗犷豪迈的武人,即便穿上公子冕服,也不见多少世族风流。 他领着众多门客仆婢一路浩浩荡荡地进了千秋学宫,往钦天行来,引来不少弟子注目。 符离公子此行是为何事? 闻人符离也曾入千秋学宫进学,不过他资质有限,又嫌学宫之内清修无趣,两年前便离开学宫,在淮都城广收门客,结交朝臣及各世族,声势俨然是闻人骁其他几个子女全然无法比的。 还未到钦天门前,跟随闻人符离而来的门客便扬声开口:“符离公子前来拜见封先生!” 如今的钦天,能令闻人符离在意的也就只有一个封应许了。至于境界跌落的姚静深,却是并不被他放在眼中。 他的态度便决定了门客态度,所以此时口中只提到封应许一人,全然不顾姚静深才是钦天主事之人。 听到这句话,正在钦天校场指点陈云起和叶望秋修行的封应许动作一顿,他原打算午后进宫,不想闻人符离来得这样快。 校场距钦天学舍正门很近,封应许带着陈云起和叶望秋行来时,闻人符离一行也正好进了门来。 见了封应许,闻人符离脸上扬起笑意,向封应许谦恭一拜:“符离见过封先生。” 叶望秋打量着他,闻人符离看上去就是个粗鲁豪迈的武夫,心无城府,丝毫也不像会强抢大夏龙雀的人。 而随着闻人符离拜下,他身后一众门客仆婢也纷纷拜下,齐声道:“见过封先生!” 看着这一幕,封应许皱了皱眉,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淡:“不知符离公子前来,是为何事?”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闻人符离的排场,实在太大了。 闻人符离像是并无所觉,直起身来笑道:“听闻封先生入钦天为客卿,我特地备礼恭贺,还望先生不弃。” 说罢,他一挥手,立刻数名仆从抬着数十箱笼鱼贯而入,落地时发出几声沉重闷响,显然分量不轻。 箱笼被依次揭开,一时间,各色灵光几乎要晃花人的眼。 封应许的脸色更淡了几分:“封某谢过符离公子好意,不过这些礼物太过贵重,还请公子收回。” 闻人符离只豪迈道:“不过些许外物,能入封先生的眼,那便再好不过。” 他笑着,双目中精芒一闪而过,眼底是尽力克制但仍旧控制不住流露出的轻蔑。 即便封应许已是武道宗师,但在有些人眼中,他仍是血脉卑贱的庶民。 封应许看出了闻人符离眼底轻蔑,他自幼混迹市井,对这样的情绪再敏锐不过,但他并不在意。 他早已见惯了这些。 “符离公子若真有心贺我入钦天,不如将大夏龙雀归还给我钦天弟子。”封应许径直开口,眉目凛冽,打破了眼前看似和谐的气氛。 闻人符离今日主动上门奉上厚礼,正是因为不想归还大夏龙雀,借此想让封应许闭嘴。 他没想到封应许好似全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竟还当面提及此事。 心中不悦,闻人符离却还故作姿态地拍了拍自己的头:“封先生不说,本公子险些要忘了这件事,都是我的不是。不过我今日来得太急,这大夏龙雀尚被我留在宫中,并不在手边。” 一面说,一面还惺惺作态斥责身旁仆婢为何不提醒自己一句。 但封应许并不吃他这一套,只冷声道:“符离公子现在派人回返,只怕未过正午,便能将大夏龙雀取来。” “如此却是麻烦了些,大可不必。况且我还想再鉴赏这大夏龙雀几日,待来日,我一定亲自将这大夏龙雀送还。”闻人符离笑呵呵道,心中已厌极封应许的不识趣。 这话也说得出口?叶望秋对他的脸皮叹为观止,真是人不可貌相,亏他长得一副心无城府的粗莽相貌。 叶望秋真诚地感叹了句:“你这是要明抢啊。” 闻言闻人符离脸色一变,但见说话的是叶望秋,又像变脸一般笑了起来:“叶道友说笑了,如今大夏龙雀不在手边,待过几日,我自是会归还的。” “我堂堂上虞公子,如何会做出强抢他人宝物之事。” 当日叶望秋拜见闻人骁的时候,闻人符离也在,知他是蓬莱弟子,不好得罪。 叶望秋心道,你做都做了,还说什么做不出。 便在他暗自不爽之际,闻人符离手上纳戒忽地灵光大作。伴随着一声尖锐鸣啸响起,灵光闪烁,通体玄黑的长刀出现在半空中,随即破空而去。 他的大夏龙雀—— 闻人符离险些没稳住表情,叫出声来。 大夏龙雀不在手边原来只是他的托词,事实上,对于大夏龙雀这样的至宝,闻人符离一直随身收在纳戒中。 相比给别人,他当然更希望自己能成为大夏龙雀的主人,但他花了这么多时日,也未能想到办法抹除陈云起和大夏龙雀的联系,取而代之。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随长刀而动,只见一只纤弱无力的手伸出,就这样轻松地握住了去势凛然的刀刃,未被伤及一分一毫。 妙嘉推着姬瑶缓缓行来,她垂眸看着手中长刀,只见刀刃光泽黯淡,其上有几道赤红纹路,接近刀柄处,一只龙雀振翅欲飞。 镶嵌玄煞石之处正是龙雀眼眸,在被姬瑶取下后,那里便只剩一处菱形凹槽。 即便力量被封存大半,也隐隐能感受到大夏龙雀浓郁的凶煞之气,像是随时会择人而噬。 “这把刀,你还不配用。”姬瑶看向闻人符离,冷声开口。 第六十九章 铸, 由历代龙雀使继承,却在几千年前,于神魔一场大战中佚失。 这大夏龙雀,是为人族所得后重铸, 方称大夏龙雀——截天一战前, 人族 为大夏人皇所得时, 魔刀损毁严重, 灵性不存,其召夏朝能工巧匠,性,刀刃上的玄煞石便。 可惜血祭之后, 魔刀凶煞之意过甚,服, 只能选择强, 消磨煞气。 经千年,时移世易, 大夏早已崩塌, 上虞钦天宗门人误入不思归, 见到了这把被镇压的魔刀。 因不思归石刻有载,大夏七百六十九年, 王城工匠奉王命铸刀,于是世人皆以为此刀为大夏工匠所铸,因刀有龙雀之形,故称大夏龙雀。 而这把刀与魔族的渊源,却埋葬在岁月的风沙中,再无人记得。 陈氏的藏书楼中虽没有多少对姬瑶有用的功法,但所藏部分史籍却让她对九州人族有了大概了解, 关于大夏龙雀的来历,其中也有所记载。 当日随国宋复月一行,便是从古籍中窥得大夏龙雀与魔族的联系,才会派出数名大能前来抢夺,可惜最后被突然出现的姬瑶坏了所有谋划。 姬瑶不用刀,也不打算把大夏龙雀留在身边,因为这把刀总会让她想起一些不想记起的事。 ‘殿下,您一定要逃出去,您……是我魔族最后的希望……’ 魔族半跪在她面前,天光自镇魔塔破损的禁制漏下,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淡金光辉。 镇魔塔中无数禁制亮起,他张开翅翼将她护住,魔族暗红色的血溅落在她脸上,炙热粘稠,像是沸腾的岩浆。 连完全觉醒了第九序列天赋的龙雀使都无力抵抗的禁制,用来困住不过仙人境的她,着实大材小用。 那日姬瑶才知,魔族历代龙雀使都为九幽氏效死,并非虚言。她没想到,自己会在人族九州之地见到传闻中那把曾为龙雀使所有的魔刀。 姬瑶会将大夏龙雀给陈云起,是因他虽鲁钝,仍有勇气向强者挥刀,大夏龙雀为他所用,不算辱没。 至于闻人符离,却是实实在在配不上这把刀。 即便他是上虞公子,有着如何所谓尊贵的身份和出身,于姬瑶而言都毫无意义。在她眼中,闻人符离的神魂,还不如陈云起这个庶民干净。 “陈稚——”尽管之前并未见过姬瑶,闻人符离还是立时认出了她。 黑发素裙,双腿有疾,又身在钦天之中,只有一个人,近日在淮都内外掀起颇多风雨的陈氏陈稚。 思及姬瑶方才所言,闻人符离脸上再难维持笑意,偏偏这时,叶望秋还开口道:“符离公子,不是说大夏龙雀不在手边么,陈姑娘手中拿的是什么?” 闻人符离没有说话,脸色却是更差了些,他所用纳戒乃高阶法器,按理能隔绝气息,这陈稚是怎么察觉的? 她的感知竟能敏锐至此? 姬瑶未曾理会闻人符离一行,目光扫过手中大夏龙雀,黯淡刀身上闪烁着蒙蒙光辉,这正是闻人符离请六境大能出手隔绝煞气的封印。 除了作为主人的陈云起,任何人想拿起大夏龙雀都要受煞气侵扰,于是闻人符离只好请大能出手封印,只是即便他握住大夏龙雀,也无法掌控。 而他一握住便会暴走的大夏龙雀,此时在姬瑶手中却温驯如同羔羊,令闻人符离心中不忿,同是知玄初期,他比这陈氏女差在何处?! 便在这时,姬瑶指尖灵光亮起,不过随意点下,竟然立时就将大夏龙雀刀上封印破开。 闻人符离瞳孔微缩,这是怎么回事?! 这怎么可能?大夏龙雀上的封印,可是他请六境大能布下的! 难道她还能与六境修士比肩不成?!闻人符离看着姬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不过他的想法着实出现了些偏差,若不动用被自己封存的仙力,姬瑶如今实力尚不能与六境修士相比。 她之所以能轻易破开这道封印,是因封印中在其他修士看来晦涩难懂,变化万千的法则,她早已谙熟于心,当然一眼便能窥到破绽。 即便人族六境修士,对法则的认识,与姬瑶相比还是太过粗浅。无论如何,她都曾是仙人境,自幼年便得阅神族最精深的本源典籍。 既然知道封印缺漏在何处,以姬瑶对灵力掌控的程度,要破解起来也就不难。不过这一切在旁人眼中,就是她随手一指便破开了六境大能的封印,不管是封应许,还是叶望秋和妙嘉,见此都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更逞论闻人符离一行。 闻人符离脸色阴晴不定,原本想喝问她无礼的话都被咽了回去,他此行前来,身边修为最高的便是这四境门客。 之所以没请几名大能护法,是不觉得自己的谋划会落空。 闻人符离当然听说了淮都世族中传闻的所谓陈稚的身世:她被生母托付给姚静深,得仆婢一路护送才得以抵达不思归,而陈云起,正是这些仆婢中一对夫妇的儿子。 在闻人符离看来,即便陈稚曾得这对仆婢护送照料,但身为仆婢,这是他们的本分,她阻郑骋凌虐这个仆婢之子可以理解,但没有理由为他得罪自己这个上虞公子才是。 考虑到封应许这个加入钦天的武道宗师,自己已经带着重礼上门当作补偿,对他们已经足够礼待,他们还嫌不足么? 闻人符离只觉百思不得其解。 如他的出身,会这么想,似乎也不奇怪。 可惜在姬瑶眼中,所谓世族庶民,尊卑贵贱,都没有任何区别,大约只分为她看得顺眼,和她看不顺眼。 此时,她终于抬眸,看向敢怒不敢言的闻人符离,淡淡道:“你们可以滚了。” 闻人符离这辈子头一回遇上有人这样对他说话,他刚要斥问,却又在姬瑶冷淡的目光下想到被她随手破去的封印,脸色变了几变。 若是现在动起手,就他现在这些人手,恐怕占不了什么便宜…… 只是要让他就这样放弃大夏龙雀,他又实在不甘心…… “当日本公子以宝刀相赠……” 姬瑶径直看向陈云起:“你想要哪一把刀。” 从闻人符离出现便一直沉默的陈云起终于开了口,那张木讷的脸上仍旧不见多少表情,他一字一句向闻人符离道:“大夏龙雀,是我的刀。” 被一个仆婢之子这样看着,他还敢如此对自己说话,闻人符离只觉一口恶气堵在心口,换了平时,早命人拖下去用刑,但此时在钦天,却不是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地方。 姬瑶将大夏龙雀扔给陈云起:“既是你的刀,便好好守住。” 她不会帮他取回第二次。 陈云起双手接住刀,低头看着大夏龙雀黯淡刀身,只有握住这把刀,他才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他抬头,沉默向姬瑶点头,什么都没有说,但也什么都说了。 闻人符离脸上现出些许急色,难道他一番心思都这样白费了? 正要再找借口纠缠,姬瑶却没有耐心听他再说什么,微一拂手,那把被封应许评为华而不实,当装饰挂在内室中的长刀便从中飞出,落在她手中。 “拿着你的刀,滚。” 说罢,随手一掷,还在鞘中的长刀便破空而去。 闻人符离完全没想到她有此举,顿时傻在原地,连躲都忘了躲。耳畔刮过一阵劲风,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颤颤巍巍地回过头,只见那把刀连刀带鞘,已经半没入院墙中,看得闻人符离有些腿软。 只差分毫,遭殃的就是他的脑袋! “陈稚,我乃国君之子,我母亲乃桓氏贵女,你敢对我动手?!”闻人符离气急败坏道,她已开罪赵氏,如今还想开罪王族和桓氏么?! 姬瑶发觉,自她来淮都之后,遇见的许多人都喜欢摆出自己家世身份,但挨不挨她的揍,只会取决于他们打不打得过她。 “你想试试?”她偏了偏头,不带多少情绪地问。 只这一句话,便让闻人符离如临大敌般连退几步。 叶望秋不由笑出了声,姬瑶身后的妙嘉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连封应许眼底也多了几许笑意。 这位国君公子看着高大,胆子却着实不大。 闻人符离自觉颜面尽失,阴着脸扫过在场几人,却是不敢再多说一句,强撑着不失态,带着众多仆婢灰溜溜地出门去。 “符离公子。” 封应许突然开口,闻人符离看向他,脸色略微好转几分,难道他是改变主意了。 “还请将这些礼物带回去。” 闻人符离的脸色再度暗了下来,他示意众多仆从挑起地上礼物,既然他们如此不识趣,自己也不能便宜了他们。 看着闻人符离匆匆离开的背影,叶望秋高声道:“符离公子,别忘了你的刀!” 闻人符离连头也没有回,走得更快了,他如何又缺一把凡刀! 钦天,封应许,陈稚,他记住了! 还是慢行一步的门客看了看姬瑶,小心将墙上长刀取下,命仆从带走,跟上了闻人符离的脚步。 而闻人符离刚出钦天,便正好遇上前来看热闹的闻人明襄,在她身旁正是越氏春宴上,出手整治过李幸的执棋少女司徒银朱。 二人自幼相识,年纪相若,修行资质也都属上佳,拜入千秋学宫后虽未在同一学派,关系也并未受到影响。 看着他身后原封不动又抬了出来的礼物,加上闻人符离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的脸色,闻人明襄不用猜也知,他必然在钦天吃了个大亏。 “明襄见过兄长。”闻人明襄含笑向他一礼,“兄长今日如何有空回学宫?” 这却是明知故问了。 闻人符离冷觑她一眼,却是一语未发,黑着脸带人离开。 闻人明襄慢条斯理道:“看来二兄这回气得不轻,竟连摆出兄长架子教训我也顾不上了。” 生母出自桓氏,闻人符离向来瞧不起宫婢所生的闻人明襄,即便她的修行资质远胜于他,闻人符离也认为她不及自己半分尊贵,更没有资格争夺尊位。 “不知是不是又是那位陈姑娘?”司徒银朱含笑道。 闻人明襄回忆起自己在陈氏见过的少女,颇有几分赞同这个猜测:“大约也只有她,能轻易将世族之人气得跳脚。” 便如当日的赵麒。 不知这一回,她是如何让她这位自视甚高的兄长吃下这闷亏的? 第七十章 上虞王宫中, ,一身红衣灼如耀阳,明艳不可直视。 她含笑向桌案后正在批复。” “未至休沐,你示意她起身, 口中问道, 手中朱笔不停, 在竹简上做出批复。 “我回来找卷兵书, ”,“君父在看什么?” 她修行的正是兵家道统。 因一向得闻人骁宠爱,闻人明襄此时也不必过多在意礼数,径直坐下。 将批复好的这卷竹简扔在桌案上, 闻人骁语气有些冷:“不过是有人还不肯认输,仍将东境武道势力视作自己囊中之物。” 身为国君之女, 闻人明襄对上虞局势再了解不过, 之前数年间,东境武道势力一直被控制在赵氏手中, 东境武道魁首孤梅, 当年正是赵氏麾下门客。 这本就是一场局, 孤梅父子,柳复白, 都是局中不自知的棋子,背后是王族与赵氏的博弈。 封应许阻击孤梅本是自身意气之举,但在赵氏看来,他所行皆出自闻人骁授意。尤其在芦苇荡一战后,闻人骁顺势改变计划,召见搅局的封应许,有意推他上位, 更是令赵氏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赵氏当然不会甘心将经营多年的东境武道相让,但闻人骁同样布局多年,以他性情,若无把握,也不会轻易动手,是以赵氏几次反扑都未能掀起太大风浪。 闻人明襄知道,这不是现在的自己能插手的事,她没有多问,顺势说起另一件事:“那君父可曾听说,陈氏的陈稚原来也识得您新册封的武道宗师,似乎还因她赠石,封先生才败了孤梅。” 想也知道,赵氏得知此事会如何气急败坏。 赵麟被射伤的左眼似乎已完全废了,赵麒上门又没讨到任何好处,将要接管东境武道势力的封应许又与她相识,偏偏她待在千秋学宫,赵氏轻易还动不了她,不知心中如何憋屈。 闻人骁看了她一眼:“你似乎对她印象不错?” 闻人明襄没有否认:“这上虞敬畏三大世族更甚于君父您,如陈稚这般敢无视赵氏权威的,实在少之又少。” 上至世族权贵,下至庶民奴隶,三大世族的指示,甚至比闻人骁这个国君的旨意更有用。 听完闻人明襄的话,闻人骁意味不明道:“只怕她不仅不敬三大世族,对王族也无甚敬意。” 闻人明襄笑道:“君父说的是二兄的事?” “大夏龙雀已然认主,这样的凶煞之刃,他还是不要碰为好。” 最后几个字中明显带了些轻嘲意味,闻人骁却并未责怪她对兄长的态度。 “君父可是要为二兄斥责陈稚?”闻人明襄又问。 闻人骁语气淡淡:“他自取其辱,与寡人何干。” 听到这个答案,闻人明襄丝毫不觉得意外,君父从来不会做不必要的事,何况现在的陈稚对他来说有很大用处。 有些事心中清楚便好,不必说出来。 她笑了笑,又道:“不过前日越氏宴上,陈稚与那位李上卿似乎也有了龃龉。君父,若是乐阳君知道,不知会不会对她不满?” 闻人骁没有回答,反而道:“很少见你如此关心一个人。” 闻人明襄耸了耸肩:“倒也不止是因为陈稚,银朱当日也去了越氏,那位李上卿行事颇有不端,还动了司徒氏的产业,是以银朱便也小小回敬了一二……” 司徒银朱与闻人明襄自幼交好,此事闻人骁也很清楚。 他拿起一卷竹简,只道:“不必管他。”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李幸。 “可他是乐阳君亲自举荐……” 事关乐阳君,便轻忽不得。 深知其中内情的闻人骁只说了一句:“不过是国师与乐阳君的一个赌约,无须在意。” 大人物的一个赌约,便可叫身份微贱的庶民摇身一变,成为地位尊崇的一国上卿。 见闻人骁没有多加解释的意思,闻人明襄也识趣地转开话题:“赵氏只怕不会轻易放弃对东境武道势力的掌控。” 所以击败孤梅,声势正盛的封应许,在赵氏眼中,一定要除。 闻人骁将他暂时留在淮都,既是为让他接手前了解东境武道情形,也是因淮都之中,赵氏行事再怎么也要收敛几分。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闻人骁会力保封应许,若他能在赵氏手段下活下来,才真正有资格成为上虞东境武道之首。 如果封应许做不到,闻人骁便可顺水推舟换上原本准备的人。 这是闻人骁对封应许的考验。 他能做到么?闻人明襄不知,但她总觉得,和陈稚有关系的人,不会轻易输。 * 千秋学宫,钦天。 静室内,四仰八叉躺在软榻上的肥啾翻了个身,睁开一双黑豆眼。 软榻正对着雕花木窗,此时天光破晓,他抬头望去,只见霞光撕破层云,晕染出深深浅浅的赤金之色。 灵气顺着风流入室内,安静流淌,谢寒衣的神识下意识捕捉着灵气流动的轨迹,却感受到了一股异常。 他看向姬瑶,她闭目修行,灵气环绕身周,但为其吸收的却少之又少。 她的功法…… 见姬瑶双眸微阖,完全沉入修行之境,谢寒衣小心地张开了自己的神识感知。 此时在姬瑶体内,玄煞石中煞气一缕缕流入经络,心脏外缠绕的暗金纹路越显繁复,围绕着她的心脏徐徐流转,在功法运转时,流入体内的煞气染上淡淡金色,随之化为更为强盛的力量,为姬瑶纳于体内。 十四枚血脉星辰寥落亮起,连接着体内几处穴窍,姬瑶显化在外的境界已至知玄后期。当她被天道认可为陈稚时,体内力量外显时也就如同人族修士的灵力。 其实以魔族吸收煞气的速度,姬瑶若不顾其他放开吸收,如今点亮二十一枚血脉星辰也非难事,但推衍功法一事,大大拖慢了她的进度。 魔族从前未有任何功法传承下来,也就导致姬瑶的修行毫无先例可参考,她最初基于神族典籍推衍出的功法,虽然能将等量煞气在体内衍化出更强力量,但相应地,吸收煞气的速度却还远远不如她直接吞噬吸收煞气。 如此,即便晋升所耗用的煞气减少,修行速度减缓却是致命缺陷。 人族之所以追求高阶功法,便是因为修习后吸收灵力的速度,体内衍化的力量也都会更强,这也是评断功法品阶的根据之一。 后来得钦天宗和数卷蓬莱功法,多次改动下,如今功法的吸收速度终于能与她直接吸收煞气持平,数日间顺利点亮十四枚星辰。 但姬瑶对此并不算满意。 不过要继续完善功法也非一日之功,即便姬瑶遍阅神族典籍,如今又得观人族中最精妙的功法,也不能轻易做到。 静室中,张开神识感知的谢寒衣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煞气,他身体陡然一僵,飞快将神识收回,但还是慢了一步。另一股不属于他的神识,抓住了他神识触角,让他逃无可逃。 肥啾僵硬地抬起头,对上少女不带情绪的双眼。 “你的好奇心,似乎有些重。”姬瑶似笑非笑地开口,话中喜怒难辨。 胖成一团球的肥啾讨好地向她挤出一个笑,心中默默流泪。 他果然不该抱有侥幸心理。 她在用煞气修行…… 但他若记得不错,六界生灵,能吸收煞气修行的,唯有传说中生于九幽之地,为天下至凶至煞之气所化的,魔族—— 但早在截天之战后,神魔两族便在此界绝迹,天下为何又会有魔族现身? 谢寒衣之前也猜测过姬瑶身份,却并未往魔族的方向想,不思归中她虽吸收了煞气,但当时所动用的力量本源纯粹清正,更像是仙神之属…… 她若真是魔族,为何会知神族不曾外传的功法典籍?上古史载,神魔两族历来不和,多有征伐。 “你是魔族?”谢寒衣忍不住问道。 “我说过,”姬瑶偏头看着他,“知道得越多的人,死得越快。” 其实这句话已算是默认了。 听她这样说,肥啾下意识用短小的双翅抱紧自己圆滚滚的身躯,显得弱小无助又可怜。 虽然谢寒衣已经有化神境圆满的修为,但在姬瑶面前,这等修为显然并不够用。 姬瑶看得有趣,指尖戳了戳浑身绒羽都快炸起来的肥啾,吓得他发出一声叽叫。 意识到傀儡山雀发出了什么声音,谢寒衣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蓬莱道子生平难得的丢脸场面,多数都贡献给了姬瑶。 第七十一章 垂头丧气, 几乎快意到,姬瑶嘴边勾起了极浅淡的笑意。 族身份之事,姬瑶不甚在意。 左右他早知道她不是陈稚,也非人族, 如今天的身份, 她以仙力所下封印, 即便 族, 也难以找出证据。 不过谢寒衣若想将她的身份告知旁人—— 姬瑶打量着眼前肥啾,明明什么也没说,也叫他后背微冷。 谢寒衣大概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 他主动对姬瑶道:“在这人族九州上,姑娘既是陈稚, 那谢寒衣和蓬莱, 也会将姑娘当做陈稚。” 只要她不曾做出以万千人族为血食修行之举,他便也不会做多余的事。 魔族又如何? 蓬莱有幸保留下关于截天之战的部分记载, 所以身为蓬莱道子的谢寒衣并不认为人族该高高供奉起九霄上的神族, 也不认为魔族极恶, 不应存于世间。 “倘若我危及人族,你又能如何?”姬瑶却反问道。 “我自当尽己所能, 阻止姑娘。”谢寒衣认真答道。 “不惜性命?” 即便谢寒衣如何天才,如今的他也还没有资格与姬瑶为敌,若他想阻止她,除了白费性命,别无意义。 谢寒衣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答得毫不犹豫:“不惜性命。” 这是蓬莱世代传承的责任,也是他身为蓬莱道子理应做的事。 姬瑶想, 人族真是奇怪,竟然愿意为不相干的人牺牲自己的性命。 与人族不同,神魔生而强大,以血脉聚族而居,实力决定地位,强者受到供奉,却从不需要承担庇护弱者的责任。 所以姬瑶不理解谢寒衣的选择。 她不明白,人族分明孱弱无比,她为何又觉得,在这些孱弱人族身上,存有另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 如陈云起,如杏花里的吴郎中,如姚静深和封应许,还有如今就在她面前的谢寒衣。 姬瑶的心情不知为何,多了几分说不清的复杂。 她没有再说什么,但软榻上的肥啾探头看了看她,小声开口:“但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 姬瑶看向他,眼中看不出多少情绪,话中却带着几分嘲弄:“你才识得我几日,便敢说这样的话。” 他凭什么相信她? 九霄之上,紫微宫内,数百年相处,无论说得如何好听,最后,他们也未曾信过她。 魔族嗜血暴虐,睚眦必报,只这一句话,便足以让他们在心中为她定罪了。 “做不到的事,说出口,不过徒惹人发笑。”姬瑶的语气淡淡。 谢寒衣认真想了想,回道:“至少现在,我相信我识得的陈稚姑娘,不会这么做。” 目光相对,片刻后,姬瑶扯了扯嘴角,眸色沉沉道:“既然你如此信任我,那日后我决意动人族前,定先杀了你,以免辜负你这番信任。” 死了,便什么也不会看到了。 肥啾偏了偏头,语气犹疑道:“那……多谢姑娘?” 他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姬瑶移开了目光。 那只肥啾却振翅飞了起来,落在她手边,讨好地蹭了蹭。 姬瑶低头看着他,雪团般的雀鸟憨态可掬,实在可爱。 在沉重的现实前,堂堂蓬莱道子也学会了低头出卖色相。 感受到头顶少女微凉的指尖,肥啾眯起了黑豆眼,缓缓亮出了腹部最柔软的绒羽。 未来的事他不知,至少现在,他也还是觉得她是个好姑娘。 静室内的气氛和缓下来,有的时候,鸟是比人占便宜许多,至少现在的谢寒衣可以在姬瑶掌心打滚,但当日在不思归,他只能被动挨揍。 脚步声响起,陈肆兴冲冲地冲了进来:“阿稚,明日就到学宫休沐了!” “我求了姚前辈,他已经同意明日就让我们休息一天!” 想想最近过的日子,陈肆实在想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整日除了练符还是练符,就一张最低阶的聚灵符,他都画了几千次才叫姚静深满意,怎一个惨字了得。 不过事实证明,陈肆从前的确太过懈怠,如今得姚静深指点,又被迫刻苦了一段时日,徘徊在二境圆满许久的他终于突破三境,正式成为三境。 如此一来,钦天门下也就只有陈云起不是知玄修士,毕竟他步入修行的时间实在太晚。不过有姬瑶当日授他的太易经,这几日,陈云起也顺利突破了二境。 除了姬瑶的境界自知玄初期突破至后期,妙嘉等人修为并未有太大变化。修士三境之后,即便一个小境界的突破可能也需经年累月苦修,许多人甚至终身也无法更进一步,步入第四境闻道。 闻道之境对修士极为关键,这一境,修士需择定自己的道统。而道统一旦选定,便决定了修士未来的修行方向,轻易不能更改。 突破三境的陈肆最近可谓春风得意,他对姬瑶道:“姚前辈难得肯放我一日假,正好借此机会,我带你逛逛淮都城!” “你回了淮都这样久,也未曾有余暇到都城四处看看,这淮都可比杏花里、飞仙郡都繁华热闹太多。” 淮都乃上虞国都,世族权贵汇聚之地,整个上虞也找不到几处比这里更为繁盛的地方。 想起淮都城中各色玩乐之艺,陈肆可谓摩拳擦掌,他实在很想念自己从前打马游街,恣意风流的纨绔生活。 “有何可看?”姬瑶并未一口拒绝,放下手中肥啾,开口问道。 肥啾抖了抖翅膀,飞到她肩上落下。 而听姬瑶这样问,陈肆顿时来了劲儿,要是有阿稚一同去,他便不用担心被姚前辈责罚了。 当即坐下身来,向姬瑶滔滔不绝地说起淮都城各处有意思的地方,对于哪里是可玩之处,当过十多年淮都纨绔的陈肆还是十分有发言权的。 姬瑶难得耐心听完了陈肆这一长串话,最后终于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开口:“那便去看看吧。” 她如今,忽然对人族又多了几分兴趣,于是也终于有了解这些从前被神魔视作蝼蚁的人族如何生存的意愿。 于是次日,陈肆拖上了如今钦天名下的所有弟子,对此,以妙嘉和陈云起的性情是无可无不可的,消极抵抗的宿子歇不敌积极响应的叶望秋,被他强行塞进车驾。 他们四人挤一架车辇,妙嘉则得以与姬瑶同乘,她看着肩上蹲了只乖巧肥啾的姬瑶,微微有些拘谨。 此行,姚静深和封应许却是没有跟去,毕竟若他们在,陈肆等人大约很难玩得尽兴。 看着正欢快地安排出行的陈肆,姚静深决定暂时不告诉他,自己决定在今日之后,为他加上一成课业。 且让他再高兴一日吧,姚静深笑意温和。 “阿稚,一切小心。”离开前,他含笑对车驾中的姬瑶道。 以赵氏行事,又怎么会轻易揭过之前与姬瑶的恩怨。 千秋学宫地位特殊,加上任祭酒的是出身法家的许镜,即便是赵氏,也难以在此放开手脚行事,所以才会平静了这么多时日。 如今姬瑶离开学宫,赵氏焉会不动。 姬瑶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不知有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并不知道自己回来后将面临什么的陈肆示意车夫出门,两架车辇径直向学宫外行去。 “你当真放心让这群小辈入淮都城?”封应许抱着刀问。 姚静深笑意不改:“封兄该对阿稚有些信心才是。” 与其一直提防,不如引蛇出洞,一次斩去赵氏臂膀,让他们短时间内再无出手可能。 此行,谁为谁设局,还未可知。 第七十二章 淮河横穿都城, 河水画舫自水中行过,抬眼望去,只,花梁绣柱, 雕金饰玉, 很是华贵。 世族子弟呼朋唤友, 锦招摇, 有人当垆沽酒,忙于,街市行人摩肩擦踵,嘈杂人声汇聚, 造就淮河一片繁华盛景。 陈肆带着众人穿过楼台,走上提前租借好的画舫, 口二十四乐坊的乐魁之比, 这可是盛事,一定不能错过。” 看这选乐魁, 再借画舫游过淮河, 到了淮河下游, 正好去甘泉楼尝一尝甘泉酿和烩春糕,等天黑的时候, 从甘泉…” “阿稚,你看,那里就是飞红台,特意为了今日乐魁大比而搭建的。” 顺着陈肆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河面凭空架起楼阁,飞红台上以幔纱装饰,正有女婢来往忙碌, 为即将开始的乐魁大比做周全布置。 陈肆租借来的这条画舫已足够大,但河上比其更为华贵的又何止三五,今日乐魁大比实在吸引来了不少世族权贵。加之又逢千秋学宫休沐,不少学宫弟子便也有空前来。 十数少年走上画舫,远远便有人开口道:“四郎,你总算舍得来赴我们的约了!” 这十余人中,有熟人在当日越氏春宴上出现过,正是从前与陈肆交好的世族子弟。 之前陈肆已经拒绝了他们数次邀约,此番也借这个机会与从前旧友一聚。 林燕燕打量着陈肆,惊讶道:“四郎,你突破三境了?!” 闻言,其余数名少年男女纷纷围了上来,再三打量陈肆,终于确定他身上气息真的已经达到三境知玄。 意识到这一点,在场少年人神情各异,心中不知作何想。 “你竟然真的突破知玄了!”苏南捶了陈肆肩头一把,倒是很替他高兴。“我们这些人中,总算有第二个突破知玄的了。” 听了他这话,一旁的三境少年表情却谈不上多高兴。 这群常一处玩乐的少年中,关系其实也分亲疏远近。 “陈肆,你在二境圆满停留了快两年,怎么如今突然顿悟,突破了三境?”有人开口问道。 挠了挠头,陈肆赧然道:“还要多亏了姚前辈指点……” 没有姚静深的严苛要求,陈肆的修为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取得突破。 钦天宗姚静深的名号,在场少年也是听说过的,哪怕他如今境界跌落,也不会改变他从前是五境大能这一事实。陈肆不仅得他指点,还借此进了千秋学宫,哪怕并未正式成为学宫弟子,也足够幸运了。 一时间,说不清的复杂意味在各人心中蔓延开,至于究竟有如何想法,唯有他们自己才清楚了。 这些从前与陈肆交好的少年人都与他境况相似,虽然出身世族,但因自身资质等缘由并不受族中重视,对他们也没有太多期许,哪怕做个走马斗鹰,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只要不给族中招祸,便无人在意。 不过如今,陈肆的情况却好像有了些不同。 “他如今能在千秋学宫修行,同我们却是大不一样了……”话里带着几分阴阳怪气。 “有什么不一样,四郎不还是四郎,不还是将我们当朋友?”林燕燕当即回怼道。 苏南也嬉笑着对陈肆道:“四郎,往后你若成了大能,还要靠你罩着我们了——” 有两人转圜圆场,气氛终于转回了一开始的融洽,陈肆松了口气,还道:“今日阿稚难得愿意出行,还有钦天几位同门,我为你们引见一二吧。” 听他这样说,事先不曾知道此事的林燕燕几人不免露出意外之色。 随着陈肆向前,远远见了姬瑶等人,一众少年人都有些拘谨。 陈氏陈稚的名姓,经这些时日,淮都中当是无人不知了。 至于其他人,无论是出身蓬莱的叶望秋,还是不过十五就已知玄的妙嘉,都让他们倍感压力。宿子歇和陈云起修为虽低些许,但一个是商国公子,一个更是传说中的凶刀大夏龙雀之主,身在千秋学宫,是他们平日不会接触到的人物。 能入千秋学宫的,只有这些少年最受家族重视的兄姐。 所以陈肆随姚静深留在千秋学宫修行,哪怕并没有成为学宫弟子,也足够让他们感到艳羡了。 千秋学宫在上虞,就是所有人都向往的修行之地。 见到姬瑶,林燕燕主动上前,向她抬手一礼。虽然得到的回应不过淡淡颔首,林燕燕的开心也溢于言表。 苏南悄悄在她耳边问:“你这么开心,是因为见到了四郎?” 林燕燕对他翻了个白眼,继续向叶望秋等人行礼。 众人年纪相仿,纵使初识,随着几个性情活跃的主动提出话题,气氛也就热闹起来。 这些少年人都是世族出身,若有意交好,自然能做得十分圆满。 说话间,船工已经开动画舫,与数艘画舫先后向飞红台而去,两旁楼台后退,各色叫卖谈笑之声落在船后。 还未到飞红台,便一艘高大楼船自淮河另一面缓缓驶来,楼船旗帜飘扬,其上正是萧氏族徽。 “是萧氏的船!”望着这一幕,河上画舫中有人开口道。 “也不知是萧氏哪位郎君娘子前来?”身旁同游友人问道。 “定然是那位精于乐理的十三郎君了!”青年答道,“今日选乐魁,萧氏十三郎最通乐理,整个淮都城也少有人能及,淮河二十四乐坊会请他来做评判也不奇怪。” 萧御因双腿有疾,注定难在修行上有所得,便只能寄情琴乐等闲趣。有萧氏底蕴支持,又得母亲请来名师指点,他虽不过十七,在乐理上的造诣已可称大家。 见楼船驶来,河上画舫纷纷避让,让其先行。 与陈肆租借的这条画舫错身而过,楼船上少年垂眸,对上了姬瑶双目,正是萧御。 他含笑向姬瑶一礼,少年温和文雅,金相玉质,若非修行无望,他当是淮都最受人追捧的世族君子。 姬瑶淡淡看了萧御一眼,未作回应,好在他对此也并未在意。 倒是坐在他身旁的桓少白在注意到姬瑶后,脸上笑意略淡了些许。 见到姬瑶,他便想起越氏春宴上她说过的话。 都说杀人诛心,但想诛心,实在不易。在桓少白看来,姬瑶显然颇有这样的天赋,至少她那番话,至今仍令他觉得如鲠在喉。 她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桓少白面无表情地看着姬瑶,她难道不知自己已彻彻底底得罪了赵氏,还敢离开千秋学宫,在这淮都城中行走。 不过这又与他何干? “十三,你可清楚赵氏近日动向?”桓少白忽然问道。 萧御垂眼看着面前棋盘:“赵氏并无异动,不过淮都城中,有幽泉动了。” 幽泉,人族九州之上最大的刺客组织。 桓少白静默下来。 楼船越过画舫,陈肆没注意到方才一幕,见姬瑶看着楼船,还问道:“阿稚,你在看什么?” 看什么?姬瑶收回目光,看着他,漫不经心道:“这艘楼船不错。” 这艘楼船正是一件高品阶的法器,可浮空而行,其内镌刻有各色精妙阵法符文,甚至能抵挡七境修士一击。 至于价值几何,这么说吧,就算陈氏倾家荡产,也就能勉强买上一艘罢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陈肆额上却不由滑过一滴汗,紧张地看向她:“阿稚,这可是萧氏的船……” 她不会想做什么吧? 姬瑶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终于叫陈肆暂时放下心来。 随着靠近飞红台,可以看见前方有数名黑衣修士正御剑在河面维持秩序。 主动将玉牌交给看守修士,画舫顺利进入了阵法范围之中。 各色画舫楼船先后停泊在飞红台周围,这停泊的位置,自是越靠近飞红台越好,当然,如此一来,需要花的灵玉也就越多——多到让陈肆有些肉痛。 好在因为姬瑶的缘故,陈氏之中对他的资源供给比以往多出数倍,陈肆如今才能有这么多灵玉挥霍。 他感慨地看着占据了最佳位置的楼船,也不知萧氏花了多少灵玉。 “当然一枚灵玉也不用。”林燕燕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萧十三郎得淮河二十四乐坊联袂所请,前来为他们做评判,怎么会需要花灵石。” 陈肆承认,他有点酸了。 随着一艘艘画舫逐渐到齐,眼见时辰将至,飞红台上几名修士对视一眼,齐齐取出几枚被铸炼过的灵珠,以灵力灌注,随即高高抛出。 几枚灵珠随即飞上高空,盘旋着分开,散向不同方位。灵珠之间以幽蓝光芒相连,随着光芒愈来愈盛,河面日光为夜幕遮蔽,瞬息之间已经昼夜变幻。 抬头看去,只见满天星斗闪烁,照亮了暗夜,繁星月影投入水面,像是伸手就能将其掬起。 “这幻境之术,用得倒是不错。”无需片刻,姬瑶便看穿了昼夜改换的究竟,也顺便找到了破除幻术的关键。 她屈指敲了敲一旁桌案,扬起若有所思的笑。 陈云起注意到她的神情,默默移开了目光。 应该又有人要倒霉了。 缥缈乐声想起,只见数名衣袂飘然的男女自不同方向浮空而来,二十四乐坊各着不同服色。 这些乐工并非都是修士,但借法器之故,此时自天边而来,飘然如仙。 画舫楼船上原本正高声谈笑的众人话音一止,今日这乐魁之比,总算是要开始了。 第七十三章 , 此时最高处的舱阁设席,房门大敞,可将一切尽收眼底。 萧御坐于主位,下首数名男女有老有少, 但看衣饰谈吐, 便知在世家大族, 不乏也有庶民, 淮河二十四乐坊选乐魁,这样大的阵势,自,除他以外, 乐坊还大手笔地请来了数 桓少白在乐理上倒无甚造诣,只是随萧御一道来凑个热闹, 鉴于他的身份, 上。 曼妙乐声响起,二十四乐坊乐师一同奏起迎客之曲, 乐声中, 着鲜红舞衣的女子落在了飞红台上, 她脸上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长相分明只算清秀, 但眼波流转间,一举一动皆有种摄人心魄之感。 女子徐徐开口,缥缈柔曼的声音散开,竟让所有身在阵法之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身在阵中之人,此时无论男女老少,许多人都忍不住流露出痴迷之色。也是在此时,各色鲜妍花朵自画舫客人手中抛出, 落在飞红台上,如一场花雨。 “好厉害的魅惑之术……”叶望秋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蓬莱道法最重心境,他好歹也有知玄修为,不至被女子几句话就迷惑。 看向一旁宿子歇,见他仍旧面无表情,似乎无动于衷,叶望秋不免有些纳罕:“你竟然没被迷惑?” 不是他瞧不起宿子歇,但认识这么多日,宿子歇无论在修为还是心境上的造诣都是平平。 宿子歇瘫着一张脸,指了指一旁在划着小舟卖花的少女:“这花十两金一枝。” 正蠢蠢欲动的陈肆立刻冷静了下来,贫穷使人清醒。 看着周遭毫不在意价钱,豪掷千金的世族子弟,陈云起瞳孔巨震,下意识握紧了手中大夏龙雀。 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少年,实在不懂这十两金一枝花是怎么卖出来的。 与陈肆交好的少年男女也不乏为魅术所惑,争先恐后地向划近的小船少女求购鲜花,又毫不吝惜地扔上飞红台, 林燕燕倚着船舷,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算了算:“不说入阵玉牌,只卖这些花,便足以让淮河二十四乐坊赚得盆满钵满了。” 这些河面上划船卖花的少女,自然都是乐坊特意安排的,这钱怎么能让旁人赚了去。 漫天花雨中,红衣女子再度开口,不过这次她没有再用魅术,让许多人的大脑得以清醒过来。 她口中所言,正是今日乐魁比试的规则,姬瑶却听得无趣,她对这乐魁怎么选,谁中选,并无太大兴趣。 “既是比试,便一同动手,最后还能站起来的,算胜便是。”她开口道,不理解人族的比试为何要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蹲在她肩上的谢寒衣小心提醒道:“这是选乐魁……” 不是比武。 姬瑶似乎真有几分疑惑:“有何不同?” 九霄之上,对乐理法则了解愈深,实力也就愈强。 谢寒衣无言以对。 好在这时,飞红台上已有乐师上前,此番二十四乐坊各推一名坊中最出色的乐师参加比试,若不限人数,最后不知要花上多长时间。 数名素衣女婢开路,银白流光回旋于飞红台上,排场很是气派。抱琴而来的青年姿容风雅,在他出现之时,又有无数花枝被争抢着抛上楼台。 虽然还未鼓琴,但凭这张脸,便引来无数叫好。 姬瑶原本有了些兴趣,不过琴声响起之际,这点兴趣迅速变作了漠然。 陈肆不通乐理,听不出什么好坏,还凑到她身边低声道:“阿稚,这可是最受淮都贵女追捧的琴师,听说不知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见他一面,你若是有兴趣,一会儿我便为你拍下他一支琴曲?” 这便是红衣女子方才所说的规则之一,此番乐魁之比,除了各方大家的点评,今日花了重金前来观赏乐魁大比的客人同样也有资格评判。 在每名乐师奏曲后,今日前来的客人都有资格出价拍下他的下一支曲,令其为自己独奏。 当然,下一曲拍出的价格越高,自然对参选乐师越有好处。 谢寒衣看了一眼飞红台上乐师,又盯着陈肆,真没品味。 姬瑶淡淡开口:“你灵玉太多了?” “倒也没有……”陈肆战略性后仰。 叶望秋还道:“算了吧,这琴鼓得还不如我师兄。阿稚,你要想听,等什么时候我师兄有空,我请他来好了,至少还不用花灵玉,我师兄生得也比他好看。” 真是二十四孝好师弟,开口就将师兄卖了。谢寒衣无言以对,他是不是忘了自己还在呢。 姬瑶余光扫了肥啾一眼,回忆起不思归中所见少年:“确实生得还不错。” 谢寒衣愣了一下,这算是在夸他吗? 便在几人闲话间,飞红台上,青年一曲奏罢,随着红衣女子摇铃,开始出价竞拍。 几艘装饰富丽华贵的画舫中立时有仆婢出面,高声代主人出价,用作计量的已不是金银,而是灵玉。 从这场面也能看出,陈肆说这琴师受淮都贵女追捧并非虚言,如今正在抬价的,正是淮都几名世族贵女。在几人争抢下,琴师一曲的价格已然攀升至上万灵玉。 他的琴艺离一流尚还有些许差距,不过因为皮相出色,在淮都琴师中可属前列,这才引来这样多追捧,拍得上万灵玉已是不易。 不管是青年琴师还是他背后的乐坊已经算满意了,毕竟他们在二十四乐坊中实力垫底,这几年更是青黄不接,全靠坊主一位大家撑场面。 但按照惯例,往年参加过乐魁大比的乐师不可再选第二次,所以哪怕青年能力不够,也只能推他来顶顶场面。 待青年退下,飞红台上陡然暗了下来。 随着点点萤火浮起,铮铮琵琶声响起,女子着锦绣裙裳,反抱琵琶,自空中坠落。 即便是凡人,借灵力也可作飞天舞。 姬瑶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眼中总算多了几分兴味。 “这位是莲生坊的姜女姑娘,一手琵琶出神入化,可惜她性情清冷,不喜见人,寻常想见上她一面也难上加难,没想到莲生坊今年竟请动了她来参加乐魁之比。”林燕燕为妙嘉介绍道,“若无意外,今年的乐魁便是姜女姑娘了。” 她对二十四乐坊的乐师都大略有所了解。 琵琶声回荡在淮河上,受阵法影响,无论距飞红台远近,都可将乐声听得清清楚楚,画舫内外止住谈笑,尽皆安静下来。 直至最后一道音符落下,方有雷鸣一般的叫好声蓦然响起,这次,甚至不待红衣女子摇铃,已有数人争先恐后地叫起价来。 红衣女子掩面而笑,显然对这般盛况很是满意。 不过短短几息之间,已有人出价到了三万灵玉,竞价甚至也没有停歇的趋势,不断增长。 陈肆倒吸一口凉气,就算他出身陈氏,也没试过一次挥霍掉这么多灵玉。 叶望秋也不由换算这些灵玉究竟价值几何,算清后,忍不住叹道:“淮都世族,果真都是豪富啊。” 当竞拍价格达到六万灵玉时,许多小世族已不再喊价,识趣地退出了竞价。最后留下竞争的便是几个淮都权势正盛,和淮都之外,盘踞一方的大世族。 “淮都刘氏,出价六万五千灵玉!” “颍水南宫氏,出价六万八千灵玉!” “淮都余氏,出价七万灵玉!” 价格继续向上缓慢攀升,几大世族谁也不肯放弃,便在这时,另一道声音闯入战场:“淮都常氏,出价八万灵玉!” 八万灵玉? 参与竞价的几名世族子弟动作一顿,却是有了几分犹豫。 即便对他们来说,花八万灵玉买一支琵琶曲,也有些太奢侈了。这不是金银,而是能修行的灵玉。 于是其他几人先后决定退出,只剩下那自颍水的南宫氏仍旧加了五千灵玉,显然对姜女神往已久,一定要见上一见。 听到这里,常氏仆婢未曾犹豫,当即报出了十万灵玉的高价。 此话一出,惊得许多人面面相觑,忘了动作。 他们没听错吧? 这可是十万灵玉! “这常氏少主原来如此仰慕姜女姑娘?竟不惜花十万灵玉拍下一只琵琶曲!” “这可是十万灵玉,便是为博美人一笑,代价也太大了吧?” “不错,就算是姜女,一支曲也不值这样价码吧……” 萧氏楼船上,当听到常氏出价时,桓少白缓缓皱起了眉。 虽因生母早逝,他与母族常氏并不算亲近,但对于常氏之事,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常厉想做什么? 随着红衣女子宣布姜女下一支曲为常氏少主所得时,身为常氏少主的常厉自船头站起身,却是遥遥向姬瑶所在的画舫一礼,扬声道:“陈姑娘,前日越氏春宴,舍妹无礼,冒犯于你,今日我常氏以此为她赔罪,还请姑娘见谅——” 此话一出,一时间,飞红台周围画舫楼船上所有客人都看向了陈肆租借的这条画舫。 常家少主不惜花费十万灵玉之巨拍下姜女一曲,竟是为了向这陈氏陈稚赔罪?! 天幕下,青年躬身行礼,将姿态放得很低。夜色深沉,他脸上神情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同在画舫上,与陈肆交好的世族子弟都显出吃惊之色,这可是十万灵玉,常厉竟不惜花这样多的灵玉,就只为了向四郎的妹妹赔罪么? 陈肆也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他手足无措地看向姬瑶,不知该如何应对。 第七十四章 意外, 他乃常氏少主,所行不仅代表自己的意愿,很多时候还代态度。 如此说来,常氏居然选送上十万灵玉到陈氏手中更体面几分, 但归根结底, 此举实在不合情理, 如今常氏在淮都越氏, 他们自己脸面。 无数目光在姬瑶和常厉身上逡巡徘徊,飞红台四周响起低低议论声,在场众人神情姿态各异。 面对众多窥探视线,姬瑶坐在素舆上, 神情冷淡如初。 她缓缓将目光投向常厉,月色下, 少女侧脸苍白冰冷, 让人响起拔刀出鞘瞬间折射出的锋锐寒芒。 姬瑶缓缓勾起嘴角:“让她来。” 得了她这句话,陈肆这才开口应下。 于是在无数人的注视下, 姜女走下飞红台, 坐上小舟, 缓缓向画舫而来。 随着小舟靠近,她低垂着眉眼, 姿态如弱柳扶风,金线织就的裙袂在星光下流转光辉。 在几名白衣女婢的侍奉下,赤着双足的姜女旋身落在船头,腕上银铃轻响,清脆悦耳。 林燕燕等十数名世族子弟也没想到常氏会有此举,都有些发蒙,不过此时见姜女前来, 心中却是颇为高兴,从前他们可是没资格单独听姜女一曲琵琶的。 姜女抱着琵琶,唇边含笑,向前方姬瑶屈身行礼:“姜女,见过陈姑娘。” 就在她抬头的瞬间,原本侍奉在她身旁的白衣女婢悍然出手,携雷霆之势,直扑向姬瑶,姜女吓得花容失色,抱着琵琶跌坐在地。 情势陡转急下,叶望秋等人只见眼前白影闪过,属于武者的强大内息骤然在整艘画舫上席卷开。 以他们的修为,在这样的压力下,不说上前相助,还能站稳在原地已算不错。 素衣婢女来如白虹,手中短刃闪着幽绿之色,分明淬了毒。几人逼近姬瑶,皆是最擅近身而战的刺客。 幽泉刺客?!谢寒衣倏而一惊,认出了她们的身份。 淮都如今人尽皆知,姬瑶双腿有疾,所用又为昆山玉碎这样的乐器,要杀她,近身而战的武者或许更有优势。 刺目灵光让远处众人无法看清画舫上是何情况,但没有人在这一刻将目光移开。 灵光之中,有机括声响起,随着一声清亮鹤唳,原本蹲在姬瑶肩上的山雀在瞬息化作翩然白鹤,携她浮空。 方才攻上前的素衣武者尽数被白鹤双翅射出的鹤翎逼退,墨家巨子亲手设计的傀儡,在谢寒衣五境圆满的神识加持下,甚至有与五境修士一战之力。 “这是……墨家机关术?!” “她身边带的灵宠,竟然是墨家机关术的造物,能做到让人难辨真假的程度,只怕是哪位墨门大师手笔!” “有机关造物在,即便这陈稚双腿有疾,却也不妨了。” …… 见到白鹤升空,重重议论声响起,显然都甚觉意外。 随着刺客出手,周围画舫船只逐渐驶离陈肆等人所在的画舫,显然不想被卷入这场风波中。 也是在此时,姬瑶看着化作白鹤的谢寒衣,眼中有一瞬怔然。她指尖灵光明灭,并未来得及出手。 “你在帮我?”她垂眸向谢寒衣问道。“为什么?” 他既知她是魔族,为何还会出手阻止杀她的刺客。 是为神族典籍而讨好她? 谢寒衣不知她所想,只是理所当然道:“朋友遇险,出手相助不是应当的么?” 朝夕相处这些时日,在他看来,他们已然是朋友了。 人会将魔当做朋友么? 就像仙神会与魔为友,信任她么? 至少后一点,姬瑶花了数百年岁月证明是个笑话。 听到谢寒衣的回答后,姬瑶没有再开口,不知有没有信他这个理由。夜色下,少女独坐于白鹤之上,神情清冷如月光,素衣白裙,恍如谪仙。 远远望着这一幕,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谁都知道,这场刺杀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几名白衣女婢御气而起,再度攻向高空。 白鹤振翅,灵巧地躲过这些攻势,双翅鹤翎如同利刃,疾射而出,轻易没入血肉,重伤的女婢先后坠入水中。 谢寒衣道:“来的是幽泉刺客,我们还是尽快回到千秋学宫为上。” 这毕竟只是一具机关化身,虽勉强能与五境修士相抗,但幽泉不知派了多少刺客前来,他并无万全把握。 幽泉要杀的人,能逃脱的,实在寥寥。 只是现在,就算想走,似乎也并非轻易之事。 飞红台上主持这场乐魁大比的红衣女子踏水而来,娇声对姬瑶笑道:“陈稚姑娘留步——” “奴家奉主上之令,还请你将性命奉上。” 这看似柔弱的红衣女子,竟然是五境初期的大能。 她向姬瑶眨了眨眼,眼瞳幽光闪过,魅惑横生。即便修为更高上她一两个小境界的修士,也未必能抵抗她的魅术。 “想要我的命,”面对她的魅术,姬瑶缓缓开口,眼中没有半分波动,“你,不行。” 见她全然不为自身魅术所惑,红衣女子叹道:“果真是先天道心圆满,完全不受奴家魅术影响。不过,杀不杀得了,这种事,总要试试才知——” 话说到最后,陡然带上凛冽杀气,她右手一抬,披在肩上的红绸如灵蛇舞动,击向姬瑶。 三境后期的修士对上堂堂五境大能,结果可想而知,但出乎众人意料,红绸并未如愿落在姬瑶身上。 白鹤如同飞虹撕裂黑夜,锋利翅翼将绸带切割为无数碎红。 这只机关造物竟然比他们原以为的更强,陈稚是自何处得来?! 偏偏就在这时,画舫上变故再生,只见原本姿态柔弱,身无半分灵力的姜女掐住了陈肆脖颈,将其高高举起,面上显出妖冶笑意,与方才判若两人。 陈肆挣扎着,却无法摆脱她的桎梏,她明明没有灵力…… 而叶望秋等人也在毫无防备下为法器绳索所缚,都失了反抗之力。 “陈稚,用你的命,来换他们的命,如何?”姜女扬声开口,手中收紧,陈肆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几乎无法喘息。 姬瑶垂眸看着这一幕,神情难辨喜怒。 姜女笑意愈深,她实在很好奇,她会怎么选。 姬瑶没有选。 指尖阵纹亮起,她的身形瞬息消失在白鹤之上,与此同时,画舫上有同样的阵纹闪现,下一刻,姬瑶已经出现在姜女身后。 “不如何。”她淡淡回了三个字,掌心符印展开,姜女还来不及反应,身体便已横飞出去。 陈肆摔在画舫上,终于得了喘息之机。 身上锁链应声破碎,叶望秋等人站起身来,面上多有懊悔之色,他们没帮上忙便罢了,竟然还拖了后腿。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哪怕很多人一直盯着姬瑶的动向,也没能看清发生了什么。 有人喃喃道:“方才是……” “她不过三境,竟然能将阵法和符印都能做到瞬发?!这怎么可能?!”即便看清姬瑶动作,也有修士犹自不肯相信。 “她不是乐修么,怎么还能同时兼修符阵两道?” 她不过才十四而已! “有意思,真有意思。”摔在船头的姜女站起身来,脸上仍旧笑着,带着几分扭曲与疯狂,“你原来站得起来啊。” 她偏了偏头:“不过,游戏结束了。” 话音落下,她抬手剖开自己背部血肉,像是不知道疼痛一般,徐徐自其中取出一截森然白骨,看得人心中发寒。 那截白骨在她手中化作一把琵琶,瞬息之间,姜女身上气息暴涨,激起周围数丈水波。 “她是五境中期的修士?!” 有人失声惊呼,谁也没有想到,淮都城中深受世族权贵追捧的凡人乐师姜女,原来是化神中期的大能。 见姜女被逼出琵琶,正与谢寒衣化身缠斗的红衣女子不再犹豫,随着她口中发出一声尖锐啸响,淮河河面上,几艘在船只中原本不起眼的画舫突然动了。 早已布置在其中的部分阵法被幽泉刺客以灵力催动,灵光亮起,形成完整阵法,夜幕上的星辰随之流转变幻,相互呼应。 能入姬瑶眼的,又怎么会只是一道简单幻阵。 原本平静的河水忽然起了波澜,河面刮过的风似乎也多了几分危险意味,凝滞下来的灵气沉寂在姬瑶身周,暗潮汹涌中,杀机隐现, 这分明是一道威力巨大的杀阵! 第七十五章 杀阵成形的瞬间, 数道风刃在姬瑶身周交织,她扔了一枚阵石给叶望秋,在风刃地。 立在画舫上方,澜。 不过到了现在, 已静如初。 桓少白沉着脸, 一, 赵氏还真是不惜血本。” 这场乐魁大比, 分明是赵氏为陈稚设的杀阵,而在此之前,桓氏和萧氏竟都被瞒得滴水不漏! 让他脸色如此难看的原因不止于此,还在于向来依附桓氏的常氏居然自作主张, 联合赵氏对付姬瑶。 他绝不信,常厉以十万灵玉拍下姜女一支琵琶曲只是意外。 “一个陈稚, 竟令赵氏动用两名五境联手围杀, 看来赵氏中有人,实在恨毒了她。”桓少白沉声又道。 在今日之前, 谁能想到, 为杀一个不过三境的陈稚, 赵氏会做到如此地步。 在杀阵启动之时,在场许多并未参与赵氏谋划, 只为乐魁大比而来的世族子弟惶然失措,淮都城中出行,他们并未带多少修为高深的护卫,自身境界也并非都足以应对如此凶险的杀阵。 萧御脸上已经没了笑意,他对身旁萧氏仆婢下令:“立刻将楼船防护阵法开启,护送阵中客人上船!” 话音落下,数名暗卫现身在他身后, 低头应是。 因萧御难以修行之故,他身边总是跟着护身暗卫,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 如今杀阵之中,也只有萧氏楼船上的防护阵法,才能扛住这样的杀阵。 “十三,你今日,分明是被算计了。”桓少白看向萧御。 萧御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看着被先后护送至楼船之上,满脸感激向他致谢的世族子弟,萧御心中并不觉得如何高兴。 就算萧氏并不曾与赵氏合谋,但杀阵之中,无辜被牵连的诸多世族此时显然都受了萧氏庇护之恩。 此时或许不会多想,但事后,有多少人会相信得了好处的萧氏对赵氏布局全无所知? 至少,那位素来多疑的君上不会相信。 赵氏将萧氏拖下水,为的正是在事后分担来自国君的怒火,随着这位君上声威日盛,三大世族也不可能再如往日一般行事无忌。 一个陈稚的死,还不至令闻人骁发怒,但赵氏瞒过他耳目在淮都城内设下这样一场杀局,牵连如此之广,必定会面对来自君王的雷霆之怒。 而到了此时,萧氏也轻易脱身不得。 萧御抬头,姜女手抱琵琶,赤足浮在空中,嘴边扬起嗜血笑意。 她能逃过这一场围杀么? 怎么可能…… 她终究只是个知玄修士而已。 即便心中为赵氏算计不悦,但萧御也并未下令暗卫出手相助姬瑶。 在场第三位五境修士,正在他暗卫之中。 他若令暗卫出手,便是萧氏与赵氏为敌,而一个姬瑶,显然不值得萧氏与赵氏反目。 不过看着以姬瑶所给阵石,艰难对抗杀阵的叶望秋等人,他与桓少白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桓少白飞身自楼船落下,手中折扇开合,将阵中生出的攻势化解。他灵力运转,助叶望秋等人落在楼船之上。 姬瑶余光看到这一幕,微微挑了挑眉。 收回阵石,叶望秋和妙嘉对视,松了口气,就算姬瑶所给阵石能抵抗杀阵,但他们灵力有限,未必能支撑多长时间。 陈肆有些意外桓少白会救自己,但此时他无暇多思,紧张地望向姬瑶所在,心中焦灼难言。 杀阵一开,连传讯求援都无法做到,阿稚该怎么办? 陈肆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实力不足。 无论是他,还是三境的叶望秋和妙嘉,都没有资格参与这一战,在五境大能面前,他们实在太过不堪一击。 危机四伏的杀阵中,姬瑶控制着身周灵气流转,将袭来的攻势在无声中化解为无形,未能伤她分毫。 姜女饶有兴趣地看向她,似并不急于杀她。指尖随意拨动琵琶,乐声响起,向四面扩散开来,被针对的自然是姬瑶。 刹那间,所有身在阵中之人都能在不同程度上感受到气血翻腾,体内灵力随之涌动,竟有不受控制之感。 修为不过二境的修士甚至在毫无防备下耳鼻涌血,一旁长辈或护卫连忙出手,封住其五识,以免被乐声余波所伤。 被波及的人尚且如此,为琵琶音浪所针对的姬瑶承受如何压力可想而知。 琵琶声响起的同时,杀阵再生变化,漫天星光从空中降下,看似梦幻,但落在身上,便是接近四境修士的全力一击。 萧氏楼船的防护阵法在星雨下光辉明灭,不过在大量灵玉供应下,力量并未有削减之势。 所有人都望向姬瑶,在这样近乎必死的局面下,她还能活下来么? 琵琶声惊起重重水浪,姬瑶所站的画舫在河水中颠簸着,随即被轻易摧折,残骸被卷入水中,转瞬失去踪影。 见姬瑶身形消失,姜女将神识铺展开,却未曾察觉到她的气息。 她难道就这样湮灭了?虽然这是该有的结果,姜女还是觉得有些失望,脸上也显出几分意兴阑珊来。 随即,她脸上神情微滞,飞快向后退去。也就是在这一瞬,她原本浮空之处有水龙纠缠而起,要将一切吞没。 姬瑶的身影出现在水波之上,萧氏楼船中传来一阵低呼,她竟然还活着…… 姜女神情终于认真了几分,随着她指尖动作,琵琶声骤然急促许多,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要将姬瑶笼罩其中。 通体剔透如冰玉的昆山玉碎出现在姬瑶手中,形如琵琶,她与姜女一下一上,相对而立,气势全然不曾落于下风。 淮河之上,姬瑶的指尖终于落在了昆山玉碎上。 琴弦振动,乐声响起,杀阵中凝滞的灵气随之流动,将星雨和风刃尽数化解。 若是姚静深在此,大约能听出,这便是姬瑶曾在百里氏生辰宴上奏响的那曲御水谣。 赵氏至少不该选在此处布杀阵。 世人不知,姬瑶手中昆山玉碎,曾为神族共工氏所有,为其御水。 两支乐曲同时响起,却有泾渭分明之感,但姜女境界灵力本在姬瑶之上,声浪相撞之时,二者却相互消弭。 姜女看着姬瑶,面色有些冷,她的境界的确只在知玄,那么会出现眼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她已触碰到乐理的本源法则。 急促琵琶声与昆山玉碎发出的乐音相撞,为其消融。 即便灵力不及自己深厚,借法则之力,也可以挡下自己乐声。 这真是她最厌恶的,所谓的天才。 姜女指尖按住弦,眼中杀意一闪而过,随即拨动得更快,幽紫色的声浪让在场众人忍不住捂住双耳,她的琵琶已与悦耳再无关联。 她抱着琵琶,欺身上前,姬瑶被水波簇拥着躲过她的攻势,红衣女子见姜女久久未得手,纵身想向姬瑶动手,却为谢寒衣阻止。 见此,她高声向埋伏于此,一直未有动作的赵氏私兵下令:“杀了她!” 原本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得她命令,数名玄衣修士从水中一跃而起,连着玄铁锁链的钩镰抛向高空,修为多在三四境之间。 白鹤翅翼划过,相撞之时轻易将钩镰切碎,有他为姬瑶争得几息时间,已经足够翻滚的水波成形。河水汇聚成形态各异的狰狞凶兽,一只水穷奇纵身扑去,数十玄衣修士连惨叫都未发出便湮灭于水波之中。 无数水兽环绕在姬瑶身周,周身气势令阵中所有人都感到震惶,略有些眼力的修士都能看出,这些水兽不仅形似,更得了原形一丝真韵。 她所奏的究竟是什么曲?! 而且,这真的是一个知玄后期修士能有的实力么?! 望着空中异象,众多修士怔忪不能言。 素白裙袂翻飞,鸦青长发散在风中,姬瑶双目幽深如渊,数只异兽撞向姜女,她微沉下脸,竟是被连绵不绝的攻势逼得向后退了丈余。 被知玄修士逼到如此,于姜女而言,简直堪称耻辱。 在她为异兽所困之时,姬瑶飞身而起,竟是径直向夜幕中那轮皓月而去。 灵光冲天而起,撞碎了那轮皓月,漫天星斗也渐次黯淡下来,这一刻,日光如同利刃,撕扯开这片夜幕,大阵阵纹终于不堪重负地逐次破碎开来。 光与暗交界之处,天光攀上姬瑶裙袂,御水而生的异兽在姜女灵力下散做无数水珠坠落。姬瑶自上而下俯视着她,恍如神明。 第七十六章 大雨落下, 眼见天光乍现,有过来:“杀阵被破了?!” ,正是为了破阵。 但她如何知道法的修士面面相觑,这道杀阵繁复难言, 只怕出自六境大能的手笔, 不说破阵, 察觉。 可就是这样玄妙的大阵, 如今! 有人在为阵法被破感慨,有人却只念着姬瑶方才所奏响的那支曲乐。 “实在妙极,就算姜女的琵琶,也不及她啊!”方才与萧御同坐, 评选乐魁的老妪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这就要与姬瑶探讨一番乐理心得。 她虽身无灵力, 在乐道上的造诣却是淮都之内公认, 这才被请来做评判。 身旁侍奉的仆婢连忙拦下她:“简大家,危险啊简大家!” 好说歹说, 终于是将人拦下了。 “十三, 我忽然觉得, 当日她说能救你,或许并非虚言。”桓少白仰头看着半空, 姬瑶衣袂翻飞,如天外而来。 萧御没有说话,他与桓少白望向相同方向,眼底难掩复杂。 陈氏,陈稚。 她好像总是能让人意外。 此时,姜女也正在看着姬瑶,目光相对, 她脸上扬起诡谲笑意。 就是在这一瞬,姬瑶身后空间为一道黑影撕裂,利刃折射出冰冷寒光,在她体内力量几近枯竭之时,刺向要害。 阵石亮起,转瞬在灵力下化作齑粉,刺客刀刃偏移两寸,没入姬瑶肩头,她身上白衣顿时为鲜血染红。 所有人都被急转直下的局面惊得愣在原地。 “五境圆满?!” 今日来围杀姬瑶的,并非两名五境修士,而是三名五境! 楼船上,陈肆等人纷纷变了脸色,怎么会这样?! 原以为杀阵既破,赵氏谋划已经落空,谁能想到暗处还藏匿着第三名五境,静候时机。 萧御将骤然收紧的手收入袖中,强行令自己平复下心情。赵氏杀陈稚的决心,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三名五境联手,她今日难有生机。 无人知晓,方才一击未成的玄衣刺客心中正觉惊疑不定。 他失手了?她如何避开这本该必死的一刀? 他再次出手,却被数枚阵石所阻,分明只是被镌刻下阵纹的寻常碎石,却令他不得不全力应对,几无喘息之机。 昆山玉碎消失在手中,力量近乎耗尽的姬瑶自高处坠下,像是折翼飞鸟。 谢寒衣见此,顾不得其他,强行受了红衣女子一击,白羽散落,露出其下镌刻了符文的玄铁。 白鹤振翅而来,将姬瑶接住。 “走。”她哑声开口,即便面临三名五境修士的威胁,双目仍是一片沉静。 谢寒衣不知她伤势如何,心中焦灼,但如今局面危急,也并非是探问的时候:“你可有把握?” 显然,谢寒衣也意识到,姬瑶如今力量受限。 他猜得不错,姬瑶要是能直接杀了姜女三人,何必还浪费时间破开这杀阵——从一开始,姬瑶便察觉了潜藏在暗处的第三名五境。 不过谢寒衣,没想到姬瑶的力量被压制到了如此地步。 当日在不思归时,五境圆满,能有与六境修士一战之力的谢寒衣面对姬瑶,也无分毫还手之力。 但想想也是应当,点亮十四枚血脉星辰,姬瑶显化在外的境界不过知玄后期,即便她是魔族,要杀高出自己两个大境界的化神也太过勉强。 不过姬瑶若是解开仙力封印,自是可以轻易抹杀在场这三名五境。 然后她就可以坐等天道劈死她。 狗天道—— 不动用仙力,要杀化神,姬瑶便唯有动用魔族本源力量,不过想保住陈稚这个身份,她至少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用魔族之力。 好不容易披上陈稚这重能瞒过天道耳目的马甲,当然不能轻易舍弃。 “寻个无人之处。”姬瑶冷声对谢寒衣道,目光扫过姜女等人,杀意凛然。 听她这样说,谢寒衣没有犹豫,白鹤险险躲过红绸,翅尖飞掠过河面,带着她向淮都城外荒野遁去。 她不打算去千秋学宫? 看着姬瑶离开的方向,姜女与红衣女子对视,眼中都有意外之色。 她应该清楚,自己想活命,只有逃进千秋学宫方有一线生机,怎么现在还往相反方向逃? 不过瞬息,三人达成共识,身形闪动,向已经身在数丈外的姬瑶追去。 今日,陈稚必须死。 也就是此时,一道身影自淮河上空掠过,淮都内外无数感受到这股气息的修士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五境后期…… “这是谁?!气息为何会如此陌生?” “淮都城中设有禁空令,他竟敢违抗禁令,在都城中御空而行?!” “他去的,好像是淮河方向……” …… 与此同时,注意到淮河异动的世族修士也先后向此处赶来,今日前去淮河参与乐魁大比的世族子弟众多,他们如何能视若无睹。 青光飞遁,笔墨在空中挥洒,阻下姜女等三人脚步,姚静深踏空而来,脸上再不见平日惯有的笑意。 “还请三位止步。”他负手而立,青衣飘然,身上气息俨然已至五境后期。 姚静深的心情不算好。 他猜到赵氏会对姬瑶出手,却没想到为了杀姬瑶,赵氏竟不惜派出三名五境。 姜女冷眼看向他,笑意阴冷:“你要拦我们?” “是。”墨笔飞旋着回到姚静深面前,他语气平静,未有半分惧意。 红衣女子认出他的身份:“钦天宗,姚静深?!” 他不是境界跌落,已成半个废人了吗? 如今在他们面前的,分明是五境后期修士。他何时恢复了修为? “姚静深,幽泉与你并无怨仇,现在退去,我们便不为难你。”玄衣刺客开口,声音粗砺嘶哑,如夜枭鸣啸。 姚静深笑了一声,语气有些冷:“你们要杀我的弟子,还道与我没有仇怨?” 既然如此,也不必再多说什么,姜女拨动琵琶,赵家私兵也已追来,钩镰抛出,玄铁锁链在空中延伸,镰刃泛着冰冷寒芒,逼向姚静深。 “这里交给你们。”留下这句话,玄衣刺客化作一道影子,消湮在原地。 红衣女想跟上,被迟来一步的封应许提刀拦住去路。虽然他是武道宗师,论起速度,还是不及五境修士。 那把总是被破布条裹住的长刀显露在天光下,泛着冰冷刺骨的杀意。 红衣女子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恼意,本以为此番谋划天衣无缝,不想意外接踵而至,杀一个区区知玄后期的陈稚,竟是费了这样周折还未能成功。 见眼前情形,她立时改了主意,红绸飞舞,与姜女联手,要将姚静深和封应许都留下。 杀陈稚,一个五境也够了。 琵琶声响起,红衣女子欺身向前,眼底幽红亮起,魅术已然发动。 封应许纵身前跳,刀锋斩断红绸,与此同时,姚静深飞身躲过音浪,墨笔在空中写就数道符文,化解两人攻势。 知玄后期在五境修士面前本没有胜算,但如果是她,却是未必。 另一边,神识消耗太过的谢寒衣在出了淮都城后终于支撑不住,向下方山林落去。 这具机关造物只烙印了他一抹神识,能支持到如今已是不易。 随着白鹤坠落,姬瑶足尖落地,染血白裙在风中猎猎作响,她回过头,长发扬起,如仙似魅。 “你停下来,看来是准备好受死了。”玄衣刺客声音粗砺,眨眼间,与她的距离已缩短至不过数丈。 “你想得太多。”姬瑶语气毫无起伏,“我只是准备好杀你了。” 这个地方,可以动手了。 这句话只让玄衣刺客觉得好笑,杀自己?就凭她一个知玄后期么? 他来势不减,嘶声道:“那便让我看看,你要如何杀我!” 两把短刃在手中翻转,他身法诡谲莫名,让人难以捕捉到具体行动轨迹。 姬瑶没有动,她站在原地,随着体内力量运转,无尽煞气自玄煞石中涌出,在她身周蔓延盘旋。 玄衣刺客被爆发开来的煞气逼退,他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看向姬瑶,煞气?! 任煞气疯狂涌入体内,姬瑶抬起头,双眼染上赤红色,赤色魔纹从脸侧蔓延,令人望而生畏。 原本碧蓝无垠的天空忽而为厚重云层遮蔽,风云变色,沉闷雷声响起,像是随时会降下一场天劫。 姬瑶必须在天道捕捉到她的位置前,速战速决。 虽然仙力封印未破,但觉醒魔族血脉的姬瑶还是不被天道所容,不过因为力量太弱,就算动用,也不会立刻就被天雷劈死。 张开手,大量煞气涌入姬瑶身体之中,原本黯淡的血脉星辰缓缓亮起,十五,十六,十七—— 当血脉星辰渐次亮起之时,姬瑶身上气息陡然攀升,她未曾多言,纵身向前,与玄衣刺客撞在一处,未被衣裙遮掩的双手已然布满魔纹。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交错,姬瑶的速度比起方才竟然快了数倍,轻易躲过他手中短刃,煞气弥散,将玄衣刺客袭来的灵力尽数吞噬。 魔族第一序列天赋,吞噬。 只点亮十七枚血脉星辰,她如今可以吞噬的,只是无形无质之物。 见此,玄衣刺客不由脸色大变,她怎么可能吞噬自己的灵力,自己的境界分明在她之上! 他飞快与姬瑶拉开距离,难道她之前都是在隐藏实力? 这怎么可能?! 就在他惊疑之际,姬瑶的身影消失,又瞬息出现在上方,她重重踩在玄衣刺客肩上,脚下用力,将他从空中逼落。 玄衣刺客体内气血翻涌,毫无反抗的余地,她的身体强度为什么会这么强,强得简直像只妖兽! 神魔生而强大,魔族的身体强度甚至还在神族之上,远不是妖族能比。 素衣飘然,姬瑶沾染血污的侧脸透出一股难言的冰冷,玄衣刺客心生退意,光影扭曲,他的身形消失在原地。 也是在他消失的同时,姬瑶向前迈出一步,出现在数丈之外。 她缓缓抬起手,伸出五指。 面前现出一道黑影,玄衣刺客低头,看着自己心口汩汩涌出鲜血的血洞,犹自不敢相信。 她怎么可能看破自己的行迹…… “你到底是谁……”生机随鲜血一起从体内流失,他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万般不甘。 曾收割过无数大人物性命的幽泉化神刺客,最后死在了一个他以为毫无难度的任务目标手上。 “你不用知道。” 姬瑶漠然地收回手,残破身躯从空中坠落,血如雨下,染红地面野草,她双眼如深渊。 身上魔纹褪去,姬瑶显化在外的境界已至四境闻道中期。 第七十七章 姬瑶落地之时, ,有旁人的血,也有她自己的血。 ,她扶着树, 呕出大量鲜血。 , 而是天道。 反噬。 姬瑶不能恢复原形, 放开吸收煞气的最大原因也在于此。 一旦她脱离陈稚的身份, 在天道眼中,仍旧还是那个需要抹除的错误。 隐去魔族本源,厚重云层却没有分毫要消散的迹象,昏暗天色下, 一场大雨将至。 力量透支,不得不变回一只肥啾的谢寒衣吃力地向她飞来, 犹豫片刻, 只问道:“很疼吧?” 姬瑶看着眼前雀鸟,似乎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这样的伤势, 比起镇魔塔中雷刑加身, 堕仙台上诛心一箭, 实在算不得什么。 奇怪的是,当谢寒衣问起时, 姬瑶忽然感受到从脏腑中源源不断传来的痛楚。 原来是很痛的。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平静回了句:“死不了。” 谢寒衣眼中愧色愈重。 他愧疚什么?姬瑶不明白。 他愧疚她身陷险境,他却未能出手相助。 谢寒衣就在淮都城内,但他不能出手,因为这不仅帮不了姬瑶,还会引发一场更可怕的追杀。 “他们要杀的是我。”姬瑶语气淡淡,这与他本没有什么关系。 “但友人遇险, 岂有袖手之理。”谢寒衣有些丧气。 天资可属当世第一等的蓬莱道子,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无能为力之感。 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希望突破境界。 姬瑶不知他心中想法,抬眸看向天边,厚重云层中有雷电涌动。 人族修士从晋升四境起,便是与天相争,每提升一个大境界,都会遇劫雷降下。而姬瑶虽然本质是修炼魔族本源,但得法则隐匿,力量被显化为人族境界,掩盖身份。 十七枚血脉星辰亮起,与人族四境中期修为相当,她当然逃不了这场雷劫。 谁让她现在还得做个人。 未曾给她留下太多反应时间,云层中一道粗壮紫蓝雷电应声劈下,落在了一人一鸟身上。 就算只是一具化身,谢寒衣的神识还是感受到了那股让人震颤的力量。感受到雷劫强度,他有些怀疑人生,自己当初突破化神时,雷劫好像也没有凶险到这般地步? 天道多少是带了点儿私人恩怨了。 “不想被劈,就离远些。”姬瑶看着雪白绒羽染上焦黑的肥啾,难得好心提醒。 谢寒衣却落在了她肩上:“这只是具化身。” 未曾提起自己神识其实有所感应。 没能出手帮她,好歹能陪她一起被雷劈。 姬瑶靠着树,看着绒羽七零八落,快成煤球的肥啾,缓缓道:“好丑。” 肥啾一脸茫然,自己这是被嫌弃了? 又一道雷电当空劈下,肥啾从姬瑶肩上滚落,好在她及时伸手接住,这才没有摔了个脸着地。 看着掌心形容凄惨的肥啾,姬瑶轻笑一声,她望着天边,轻声道:“昔日姬氏向帝君献美玉,我因此得名,瑶。” 话出口的瞬间,天命反噬下,她又呕出一口血,有些触目惊心。 姬瑶不甚在意地抹去血迹,反正今日做了这么多,也不差一句话。 “阿瑶?”谢寒衣迟疑一瞬,唤出了她的名字。 交换过名姓,他们便算是朋友了。 她不是陈稚,她叫姬瑶。 谢寒衣心底突然漫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欢喜,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终于也将他当做了朋友? 他分明深知她的危险,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为这样的危险而吸引。 当姚静深和封应许赶来时,雷劫已至尾声。 姬瑶抬眸看去,血混着雨水自衣袖落下,天地辽阔,她孤身一人,形影茕茕。 在对上她的目光时,姚静深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落在姬瑶面前,轻声道:“抱歉,我来迟了。” 姬瑶不置可否,只问道:“还有两人。” 她没死,想杀她的人就没有活的道理。 围杀姬瑶的三名五境,红衣女子已在封应许刀下毙命,至于姜女,她虽逃了,但姚静深断了她心脉与紫府,即便她是五境修士,也活不过今日。 因担心姬瑶情形,他便没有追上去。 姬瑶哦了一声,如此倒省了她再动手。 她看向姚静深,掌心出现一枚玉简:“我们来做个交易。” 这枚玉简中,是与《钦天》同出本源的神族功法。 赵氏设局杀她,姬瑶又如何会忍下这口气。 她从不吃亏。 “师者,本应为弟子张目。”姚静深温声道,就算姬瑶不说,他也会让赵氏付出代价。 姬瑶将玉简抛给他:“你现在太弱了。” 姚静深无奈一笑,接住了玉简,她说的也确实是事实。 赵氏老祖早入七境,要将淮都三大世族之一的赵氏连根拔起,绝非易事。 姬瑶眸色冷然,虽然她如今受制于天道,但要对付赵氏,也不难。 不过—— “我困了。” 姬瑶阖上眼,身体直直向前倒了下去。 她要睡一会儿,剩下的事,等她醒来再作计较。 姚静深接住她,温声对急得振翅扑腾的炸毛肥啾道:“放心,她不会有事。” 草叶上的鲜血被雨水冲刷干净,他看向玄衣刺客的尸体,对封应许道:“封道友,今日,幽泉刺客是为我所杀。” 即便是四境中期,越境斩杀化神圆满的修士还是太过匪夷所思,姬瑶受到的窥视已经够多了。 封应许收回有些复杂的目光,向他承诺道:“自然。” 雨声又急又密,同样在淮都城外,气力耗尽的姜女倒在泥泞中,呼吸微弱。 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前出现一双玄色鞋履。 青年撑伞而来,身后跟随数名仆婢,雨水落下,却无法近得他身。 他停在姜女面前,温声道:“你快死了。” 姜女当然清楚这一点,她心中不觉多么畏惧,喃喃道:“任务失败了?” 青年称是,语气听不出喜怒。 “真可惜。”姜女有些遗憾,她遗憾的不是任务失败,而是姬瑶活了下来。 这样的天才,合该夭折才是。 青年没有救她的意思,不疾不徐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说完了,就安心去死吧。 姜女费力地想了想,终于开口:“……我死后,把道骨,还给她……” 濒死之际,这是她最后想说的话。 但青年却含笑回道:“她已经死了。” 雨水落在姜女眼睫上,她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许久没有说话。 见此,青年不由笑了一声:“不是你亲手剜出她的道骨制成琵琶的么?” 相依为命的姐妹,好不容易自幽泉刺客的选拔中双双活了下来,结局却是妹妹剜出了姐姐的道骨为己用。 若非这一截道骨,以她资质,如何能成就化神修为。 而被生生剜出道骨的人,能活上多久,她全无所知么? 姜女没有在意他话中讽意,喃喃道:“她死前,可曾提起我?” “不知。” 堂堂幽泉少主,如何会关心一个已经没用的人死前说了什么。 姜女于是没有再开口,恍惚间,耳边像是有人对她说,我们回家吧。 阿姐…… 远处雨幕中,女子向她伸出手,说,我们回家。 姜女眼中忽然多出了几许光彩,她吃力地撑起身,想回握住女子的手。 阿姐,我们回家…… 青年漠然地看着她的身体摔进了泥水中,失了所有声息,眼中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悲悯。 他抬手,姜女血肉中那截光芒莹润的白骨便落在他手中。 收起白骨,青年温声开口:“传令九州,此后淮都陈氏陈稚,为我幽泉不杀之人。” “遵少主令!”身后仆婢躬身,姿态恭敬。 三日后,萧氏府宅之中。 女子凭栏而立,着一身雪青深衣,长发以玉冠束起,眉目冷峻,正是萧氏如今家主,萧御的母亲萧婥。 她方才出关,身上气息内敛圆融,已然是六境天命后期的修为。 对于大多数人族修士而言,天命境是从入世到出世的过程,需体悟人间百态,方能悟七境洞虚。 所以六境以下的修士还会在世间行走,而突破七境后,自身有望更进一步的修士都会选择避世清修,不再沾染凡尘因果。 “她当真曾言,有法可治御儿?”萧婥开口,声音沉冷,让人难以窥探其中情绪。 在她身后,萧氏青年恭谨回道:“回家主,陈氏女的确有此言,不过十三郎君只道此为戏言,令我等不要多心。” “是否为戏言,总要问过才知。”萧婥徐徐开口,只要有半分可能,她都不愿错过。“她可醒了?” 如今淮都城内人尽皆知,陈氏陈稚因赵氏设局围杀重伤昏迷,至今未醒。 “据钦天传出的消息,还不曾。” “待她醒来,我要见她。”萧婥吩咐道。 青年恭声应是。 “因淮河围杀陈稚之事,君上震怒,以此为由向赵氏发难,我萧氏可要插手?” 这是世族与王权的争斗,已不在于一个陈稚的生死。 “不必急。”萧婥望着天边聚散重云,双目幽深,“待陈稚醒来,再做决断。” 就算同为世族,也不代表萧氏一定要和赵氏站在同样的立场。 萧氏要如何做,如今,取决于陈稚的价值。 如果她当真能治好御儿,此事萧氏也不是不能站在赵氏的对立面。 和陈方严这个权利有限的挂名家主不同,六境后期的萧婥在萧氏地位举足轻重,她决定的事,萧氏少有人能改变。 不过如今还没有人知道,姬瑶要的不仅是赵氏付出代价,她要的是赵氏,彻底消失在淮都城。 第七十八章 赵府, 东院书房。 见仆从进门,赵 他是赵麒与赵麟的父亲,也。 下,仆从低下头:“幽泉传讯, 刺杀事败……” 赵简与墨砚扫落在地, 额上青筋毕现, 显然暴怒到了极点。 他咆哮道:“一群废物!三名五境联手, 竟然连一个知玄后期的小辈也杀不了,所谓幽泉,也不过徒有其名罢了!” 仆从将腰弯得更低了,全然不敢与他对视, 更不敢提姬瑶不仅没有死,还突破了四境。 淮都城外破境劫雷声势浩大, 即便在上虞王宫中也隐隐能够看清。 与姬瑶突破四境一起传开的, 还有姚静深已然恢复修为,重回五境的消息。 赵父神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已经足够重视这个陈稚, 甚至瞒过族中, 以手边能动用的最大力量布局围杀,竟还是让她逃过一劫! 这怎么可能?! 天道, 你真是不公啊!为何如此厚待这个陈稚! 想起自己至今还躺在榻上休养的幼子赵麟,赵权心中一阵刺痛。 就连六境医修,在诊治之后,也断言赵麟左眼已全无治愈可能。他体内与之关联的经脉穴窍已完全坏死,除非能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剔骨重生,方有恢复之机。 不说赵氏如今没有, 即便是有,族中也不可能同意将如此珍贵之物用在赵麟身上。 赵权的父亲虽是赵氏家主,却不止他这一个儿子。 不仅左眼无法视物,因经脉穴窍有部分坏死,赵麟从前所修功法也无法如常运转,形成周天,他的道途也就毁了大半。 赵权只有赵麒和赵麟两个儿子,尤其宠溺年纪更小的赵麟,所以为了替他报仇,几乎是不计代价,为此还请来令九州无数修士闻风丧胆的幽泉刺客,布下堪称无解的死局。 可到头来,还是失败了! 如今,他又要如何才能为麟儿报此血仇? 暗影没入书房,在赵父面前化出人形,黑影开口道:“家主传唤,即刻前去。” 赵父心中一突,清楚自己所做之事已经暴露,面色晦暗一瞬,低声应是。 地室幽暗空旷,只以几盏微弱的烛火照明,光线昏暗,显得阴森又压抑。 数名赵氏长老披着长袍坐在两侧,最上首正是赵权的父亲,当今赵家家主。 赵权在赵氏掌有实权,淮都城中即便王族中人见他也需行礼问候,此时却跪在一众赵氏族老面前,俨然是问罪之态。 “赵权,你可知罪?!”一名族老开口,话中难掩怒气。 上虞无人知晓,淮河二十四乐坊中有其六都为赵氏掌控,为其耳目,打探消息。但赵权此番设局,却将乐坊暗探势力一举暴露,致使五境暗探赤奴陨落,赵氏由淮都铺设开来的情报网也遭王族蚕食摧毁。 除此之外,闻人骁还以此为借口向赵氏问罪,黜落了数名担任要职的赵氏族人。 让赵氏族老最为不满的一点在于,淮河暗探原本只有赵家家主能够调用,赵权却趁父亲闭关私自调用家主印鉴,瞒过所有人设下杀阵。 他们不觉得赵权围杀姬瑶一事有什么问题,却不能接受他欺瞒他们行事,折损族中利益。 赵权叩首请罪:“私用印鉴是我之过,但我也是为赵氏考虑,诸位族老也看到了,以陈稚潜力,一旦成长起来,必成我赵氏心腹大患!” 话说得却是大义凛然。 老妪闻言冷笑一声:“但你如此大费周章,可曾得手?” “若非姚静深境界恢复,陈稚本是必死无疑!”赵权咬牙回道,他自认布局缜密,唯一的意外就是没料到姚静深已然恢复了境界。 淮都众人都以为,五境圆满的幽泉刺客是为姚静深所杀,谁能想到,他其实是死在了姬瑶手中。 “也不必将话说得那么好听,赵权,你不过就是想给自己瞎了眼的儿子报私仇罢了。原本只是小辈之争,经此事,我赵氏与陈稚却当真是结下死仇了。” “你也少说两句,一个陈稚而已,难道我赵氏还当怕了她不成?”又有赵氏族老开口道。“不过,也的确不能放任她成长起来。” 如果说在淮河围杀之前,赵氏还未将姬瑶放在眼里,那么现在,他们不得不正视她的潜力。 “但以淮都如今情势,姚静深实力恢复,又有个新晋武道宗师在旁,我等就算出手,也没有把握杀她。” 若是再度出手杀她不成,那他赵氏就真成了笑话了。 “此事也不难办,禀过老祖,将她抹杀便是。”有人轻飘飘道。 赵氏老祖,上虞七境洞虚强者。 这句话得到了赵氏族老一致赞同。 “比起此事,当务之急,却是要如何应对那位君上的问罪。”老妪说着,看向了赵家家主。 此番赵氏利益受损,罪魁祸首正是赵权。 不错,一众赵氏族老看向赵家家主,他打算如何应对? 在众多视线下,赵家家主终于开口:“既然淮河暗探已经暴露,便舍去在淮都的情报网,让这位君上满意便是。” “至于赵权,私窃家主印鉴,依照族规杖一百,禁闭三月。” 只是杖责一百? 相比赵权行事带来的后果,这样的责罚未免太轻。 但赵家家主摆明了要偏袒自己的儿子,彼此对视,他们终究没有多说什么,沉声应下。 父亲这是决定要保下自己了。 从进入地室到现在,背后已经出了一身冷汗的赵权终于松了口气。 陈稚—— 待老祖出关,你必定神魂俱灭,归于寂灭! 东陆,大渊境内。 青年匆匆走入龙渊阁中,向正要封存卷录的老者道:“先生,且等一等,今年龙渊地卷排名还需改上一改。” 老者有些意外:“难道这几日间,有地卷天骄境界突破,实力更上一重?” 龙渊地卷收录千名九州年轻一辈天骄,年未过三十,入四境闻道者,方有资格入选地卷。 龙渊阁受命大渊天子,其权威不言而喻,人族九州之上,无数少年修士都期能跻身龙渊天地二卷,这是对他们实力的认可。 “上虞传来消息,淮都陈氏女陈稚以知玄后期战幽泉化神刺客不败,当日破四境。” 听青年如此说,老者脸上不由现出讶异之色,尚在三境已能对敌化神修士,那破四境后又该有何等实力? 青年也觉唏嘘:“上虞密探评断,她堪为地卷榜首。” 老者意外不已:“她不过四境中期,能为地卷榜首?!” 青年只道,此事得龙渊在淮都的数十密探一致同意。他们肯定,陈稚的实力更在地卷如今收录的千名四境少年修士之上。 “龙渊地卷收录几百年来,还是第一次有闻道中期的榜首。”老者感叹道,“今年的龙渊地卷一出,不知会引起多少风浪。” 能越境而战的修士从来都是少数,否则人族境界之分还有何意义。 “如此,方有热闹可看不是?”青年玩笑道。 老者也笑了一声,随即提笔改了文卷,再行封录。 半日后,无数机关鸟自龙渊阁中飞出,将抄录好的龙渊天地两卷送往九州各地。 九州各处,无数少年修士打开绢帛时,都不由发出疑问之声。 “这陈稚是谁?!今年的地卷第一怎么突然变成了她?!” “一个闻道中期的修士,凭什么越过一众闻道圆满的修士登顶地卷第一,龙渊阁疯了么?!”有人只觉匪夷所思。 “龙渊地卷并不以境界排名,而是以实力为重,难道这个陈稚的实力,更在排名其后的四境圆满修士之上?!他们中可是有不少能与五境修士一战的天骄!” “陈稚……这名字好像有些耳熟……对,她就是那个收服昆山玉碎的陈稚,她不是知玄修士么,如何就成了问道中期?!” “这么短的时间,她便再次突破了?” “即便收服天阶灵器,一个闻道中期又如何堪为地卷榜首——” “龙渊阁密探遍布九州,所断从无错漏,敢如此排名,便是确认她的实力为五境以下,同辈第一人……” “我实在好奇,她因何能被评为地卷榜首?” “不必心急,年末之时,诸侯入大渊朝见天子,各国天骄比试,这陈稚既入地卷,定是要随上虞国君前来的,届时自可见识她是如何人物——” 龙渊阁载,天元四十七年四月,上虞淮都赵氏联合幽泉于淮河设杀阵,以三名化神围杀陈稚,未果,稚破四境,入龙渊地卷,为榜首。 第七十九章 姬瑶醒来的时候, 是淮河 涌动,王族与赵氏暗中博弈,诸多世族立场不一,形势瞬息万变。 相比之下, 千秋学宫就如世外桃源, 任幻, 也不会波及到这里。 钦天闭门谢客, 纵然这几日间各探望,姚静深也没有松口让他们进门。 顺利进了钦天的,只有陈方严和越重陵,无论如何, 他们如今都是姬瑶名义上的长辈。 越重陵对姬瑶有多少真心不好说,不过这次他确实替身为国君的闻人骁, 从赵氏身上撕咬下不少利益。 闻人骁如今应是看姬瑶十分顺眼, 从他赐下的疗伤丹药之贵重便可见一斑。 至于陈氏,哪怕畏惧赵氏势力, 还是摆出了为姬瑶张目的态度, 不过他们敢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午后, 窗外蝉鸣声声,正是夏日光景, 床榻上的少女睁开眼,眼睫因为刺目日光颤动一瞬。 姬瑶坐起身,余光只见圆滚滚的肥啾支着爪子睡在她枕边,雪白绒羽参差不齐,看上去很有几分可怜。 毕竟是机关造物,有些损伤难以自行修复。 妙嘉端着汤药进门,见她醒来, 眼中闪过惊喜之色。 姬瑶已经睡了快五日,哪怕姚静深说伤势无碍,她一日未醒,众人都不免悬着心。 不多时,几名少年人先后聚到了房中。 陈肆一进门就拉着姬瑶上下打量,口中紧张问道:“阿稚,你真的没事了吧?!头还晕不晕,肩上伤口还痛吗?” 姬瑶淡淡看了一眼:“再动手动脚,有事的就是你。” 还是熟悉的口气,还是熟悉的阿稚,听到这句话,陈肆终于放下心来,看来阿稚是真的没事了。 他看着姬瑶,回忆起当日情形,眼中冒出了泪花:“阿稚——” 他真是太没用了,阿稚那日被人围杀,他不但没帮上忙,还成了拖累。 “我以后一定会好好修行,再也不偷懒了……”陈肆说着,眼泪喷了出来,姬瑶果断抽回手,没给他拿自己衣袖擦泪的机会。 还是一旁抱着刀的陈云起好心借了陈肆一块帕子,他抹了把脸,重重吸了吸鼻子。 陈云起看着他动作,没忘了提醒:“记得洗了还我。” 看来就算成了千秋学宫弟子,他还是不忘初心。 陈肆瓮声瓮气道:“我难道还会贪你一条帕子不成?明日我送你十条!” 虽然初见不算愉快,但两人现在相处得也还算不错。 一贯活跃的叶望秋这次倒没有多说,只对姬瑶道:“陈姑娘,你醒了就好。” 他纠结地看了一眼睡在床榻枕边的肥啾,有心想问问,又将话咽了回去。 陈姑娘到底知不知道这具机关化身中有他师兄一缕神识啊? 所以他们这算不算互相玷污了对方的清白? 不得不说,叶望秋的思路实在很清奇。 宿子歇拢着袖子站在角落,这月余间经历的事,倒是比他来千秋学宫这么久加起来还要跌宕起伏。 无意间对上姬瑶目光,他默默地移开眼,不知为何,他总能在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上许多的姑娘面前感到一股难言的压迫感。 就在几人说话时,姗姗来迟的姚静深与吴长老一道走入室中,待吴长老为姬瑶把过脉,确定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暗伤,姚静深才终于放下心来。 封应许没有来,他此时并不在钦天,而是在上虞王宫。 这几日间,他数次面见国君,为的正是向赵氏施压,而这样局面,也是闻人骁乐见的。 “阿稚,有人想见你。”在吴长老为姬瑶诊过脉后,姚静深这才开口说起此事。 在姬瑶醒来后第一时间上门拜访的对象,让他颇有些意外。 姬瑶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姚静深温声再道:“是桓氏郎君。” 桓氏,桓少白。 “他来干什么?!”陈肆顶着泛红的眼眶,变了脸色,他可没忘了越氏春宴上姬瑶一句话,将桓少白得罪得可不轻。 不过对于他这个问题,姚静深也不知。 桓少白并未告知他来意,只坚持要见姬瑶。 姚静深与桓氏族中有几分交情,倒是不好将人直接赶出去。 “阿稚可要见他?” 若姬瑶不想见,姚静深当然也不会为了与桓氏那点微薄的交情勉强于她。 陈肆本以为姬瑶不会见桓少白,不想她却应了下来。 姬瑶大约猜到了桓少白为什么而来,她很好奇,他会怎么做,为这点好奇,她不介意见他一面。 正厅之中,陈云起推着素舆上的姬瑶走入时,叶望秋等人也都在左右。 用叶望秋的话说,这叫壮声势,钦天虽然人少,但也不能在外人面前落了声势。 其实,他们就是想看热闹而已。 桓少白已在厅中等了不短时间,但面上并未显露急色,失了惯常会有的风流笑意,他看上去比平日多了几分端肃。 抬手向姬瑶一礼,桓少白沉声道:“陈姑娘。” 他身后仆从随即向前一步,将手中木匣奉上,其中正是一株上好的疗伤灵药。 “这株灵药对姑娘伤势,或有些助益。” 世族行事,只要愿意,礼数总是做得十分周全的。 坐在素舆上的姬瑶抬头,却是不打算与他寒暄客套什么:“你此番前来,应不是为送药。” 在她的目光下,桓少白有种心中所思所想无所遁形之感,他默然片刻,将准备试探的话尽数咽了回去,最后,径直问道:“陈姑娘当真有法可治十三腿疾?” 为这件事,桓少白已有数日不得安寝。 “有。”姬瑶答得漫不经心,以萧氏势力,遍寻良医也未有转机的痼疾,在她眼中似乎并不算什么。 听到她的回答,桓少白的心不由为之重重一跳,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当真?!” “你可以不信。”相比他的急切,姬瑶语气中不见多少起伏。 桓少白定定地看着她,许久,终于开口道:“那姑娘当初说的话,可还算数?” 旁观的陈肆几人都听得有些茫然,什么话? 姬瑶挑了挑眉,眼中终于多了几分兴味,他打算如何? 桓少白没有再说什么,体内灵力运转,汇聚向双腿,随着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他跪倒在正厅当中,竟是生生断了自己双腿。 曾与姬瑶一同赴宴的陈肆终于想起她当日说过什么—— ‘我可治好他,不过,要断你双腿来换。’ 听了陈肆解释,宿子歇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位桓师兄,对自己也太下得了手吧! 同为千秋学宫弟子,宿子歇称桓少白一声师兄本是应当。 修士身体得灵气锤炼,随着境界提升,强度也会不断提升。以桓少白四境闻道的修为,即便刀斧加身也轻易伤不了他分毫,此时生生折断自己双腿要用上何等力量可想而知。 跟随他来的仆从变了脸色,想上前扶住他,却被桓少白阻止。 他面色惨白,额上因断骨之痛渗出冷汗,脊背却还挺得笔直。 “春宴之事,是我与常氏冒犯,今日以此向姑娘赔罪。”桓少白忍住剧痛,郑重向姬瑶躬身,“请陈姑娘不计前嫌,出手为十三诊治——” 见他如此,正厅中一时安静下来,叶望秋几人面面相觑,便是陈肆,也说不出什么来。 桓少白虽与姬瑶有过冲突,但他能为朋友做到这般地步,着实还是让人觉得敬佩。 不过他们也没有贸然开口帮桓少白说话,毕竟姬瑶才算是自己人。 对于桓少白的做法,姬瑶的确有些意外。 她没想到,桓少白会为萧御不惜自伤己身。 “为什么?”姬瑶问他。 他为何要为萧御做到如此地步? 桓少白直视她的目光:“我视十三为至交手足,此为,朋友之义。” 朋友之义—— 姬瑶不知为何,忽又想起谢寒衣对她说过的话。 交换过名姓,他们也算是朋友了。 “我可以救萧御。”她未曾再说什么,偏了偏头,徐徐开口,“不过,有三个条件。” 不待桓少白说什么,一道声音自厅外传来:“我答应你。” 闻声,厅中众人齐齐向外看去,只见女子素袍玉冠,凛然如冰雪,眉目依稀能辨出与萧御有几分相似。 来的人正是萧御母亲,萧氏如今的家主,萧婥。 她站在厅外,衣袍不动,不知是何时来的,身后两名女婢屏气敛息,微微垂下头。 走入正厅,萧婥与姬瑶目光相对,片刻后,抬手向她一礼:“只要陈姑娘能治好小儿,你之所求,萧婥无有不应。” 第八十章 除了钦天众人, 无人知。 她并未在钦天停留太久,走出学舍后,于忍不住开口:“家主,诸位…” 姬瑶提出的三个条件, 萧婥当场应下, 全未讨价还价, 但她同意了, 答应。 “气沉静,“吾儿之疾,难得一线恢复之机,他们若敢相拦, 尽可试试。” 话说到最后,竟显露出凛然杀意。 能坐稳萧家家主之位这么多年, 萧婥从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 她会如此果决应下姬瑶条件, 也是因她如今已是六境天命后期,能为萧御谋划的时间所剩不多。 萧婥修为若再突破, 便必须卸任家主之位, 闭关潜心突破第七境。七境洞虚是修士由凡蜕仙的第一步, 突破七境后便不可再轻易涉足世俗,否则破境时必为所沾染的因果反噬。 修士境界越高, 子嗣便越发艰难,萧婥百年来,也只得萧御一个儿子。若入七境,闭关动辄数十甚至上百年,萧婥不希望自己出关之时,独子已成枯骨。 更何况萧御悟性心境都是绝佳,只是因双腿痼疾难以修行, 萧婥又如何忍心他就此蹉跎一生。 哪怕有一线恢复的可能,她也不会错过。 无论修士还是凡人,母亲对子女的心意,大抵还是相似的。 “可……那陈稚真能治好十三郎君么……”女婢迟疑又道,这么多年以来,九州有名的医修大能都为萧御诊治过,俱是无能为力。 区区陈氏女,当真有本事治好郎君么? 萧婥也不知。 “她若欺我,我便戮陈氏满门;她若当真治好御儿,萧氏自奉她为上宾。”她如此道。 萧婥并不完全信任姬瑶,但仍存一二希望。 未曾多留,她带着女婢离开了千秋学宫,来得很是突然,离开得也近乎悄无声息。 知道她此一行的,不过极少数人。 于是在姬瑶醒来后,前几日平静得几乎有些诡异的千秋学宫突然热闹起来,一则消息飞快在学宫弟子间传开。 “师姐,你听说了么,萧家那位十三郎君来了学宫!” 女子有些意外,看向来人:“他来干什么?” 凡出身淮都的世族子弟,对萧御绝不会陌生,所以才更觉得奇怪。 他一介难以修行的废人,来千秋学宫做什么?总不可能突发奇想,要入学宫为弟子吧? 就算以萧氏势力,萧御想入学宫再简单不过,但他难以修行,进了千秋学宫也没有任何意义啊。 不止一个人做此想,众多学宫弟子明里暗里关注着此事,都想知道萧御要干什么。 “有了,在杂务客卿处当值的师妹传讯说,萧氏的人已经带着萧御登记了名录,领了弟子令符,他真的成了学宫弟子!” “这……萧十三郎究竟想干什么?” “是啊,他怎么突然起了心思要入千秋学宫,之前可一点风声都没透出。” “如今杂务客卿正领着他出门,不知道他会选哪个学派?” “他既然是萧氏子,应是要入辰宿的,辰宿学派如今的大师兄正是这位萧十三郎的堂兄。” “不对,我看他们去的方向,不像是辰宿啊……” “怎么越走越偏了?这不是钦天么?!” “萧十三郎要入钦天?!” 一众偷偷跟上来凑热闹的学宫弟子见到大门上方悬挂的钦天二字,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就算钦天执事姚静深已经恢复了境界,可一个五境后期对萧氏来说也不算什么吧? 钦天门下现在就四个弟子,还有几日就是夏试,到时候千秋学宫还能不能有钦天这个学派都是问题。 “他没事儿吧?入千秋学宫做钦天弟子?” 众人只觉摸不着头脑,萧十三郎这是图什么?他们当然不知姬瑶能治萧御身上痼疾。 萧御带着萧家管事与仆婢进入钦天,就算这些学宫弟子再好奇其中情形也只能退去。 他们还没大胆到擅自窥探钦天情形,尤其在姚静深恢复了修为后。 萧御带着人进入钦天后,原本冷清寥落的门庭顿时变得拥挤许多,陈肆看着萧氏一干人等,这排场是不是太大了?还有…… 他对同样坐在素舆上的桓少白:“你来干什么?” 桓少白断自己腿的时候着实没留手,哪怕服下上品疗伤丹药一时也好不了,至少十数日间不能行走,只能先当半个残废。 “我如今也是钦天弟子。”桓少白答得十分理直气壮。 “少白,你不必如此……”萧御心情很是复杂。 桓少白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也不全是为你。我入钦天,正好避过族中争端。” 关于桓氏之事,萧御也有所耳闻,便也没有再说什么。他的目光落在桓少白双腿上,他是事后才知桓少白做了什么,便是现在也觉五味杂陈。 桓少白折断的不仅是自己一双腿,还有身为世家子的骄傲。 为了替萧御求来一线治愈的希望,他选择向姬瑶低头,舍弃了所谓世族尊严。 世族之中,能如桓少白一般为朋友舍弃自己无用骄傲的,又有几人? 对于这些世族子弟而言,让他们低头认错,比杀了他们还更难以接受。 萧御是不幸的,天命让他上佳悟性资质,偏偏又赐他痼疾,让其困囿于这具躯壳,任如何悟性资质也不得施展。 但他又何其幸运,有萧婥这样的母亲,又有桓少白这样的至交。 萧御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向陈稚一礼:“陈姑娘。” 这时候,他看向姬瑶的目光,又与之前几次有了些不同。 似乎每一次见她,自己都会再刷新对她的认知。 她当真能治好自己的腿么? 萧御原是不信的,自幼时起,他已经失望过太多次,也学会接受自己无法修行,无法行走的现实。 他不知,这会不会是又一次失望。 桓少白看向姬瑶,小心提议道:“陈姑娘,不如你先为十三看看?” 有求于人,他将姿态放得很低。 反正不是第一次,头多低低也就习惯了。 姬瑶淡淡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拒绝,指尖微动,一道灵力落向萧御。 他身体下意识绷紧,却在理智控制下未作反抗,任这道灵力游走全身。 桓少白和萧氏之人都紧张地看着姬瑶,虽然心中焦灼,却不敢贸然开口搅扰她,倒是萧御这个当事人看起来更平和许多。 在数道紧张视线下,姬瑶徐徐开口:“你双腿穴窍天生缺失,经脉滞涩不通。” 这一点,萧御早已清楚。 从前为他诊治的医修大能自不可能没有看出这一点,但即便知道问题何在,他们也对萧御的情况无能为力。 若是穴窍堵塞或是有损还有法可想,但萧御体内根本没有这些穴窍,却是让他们无计可施。 “姑娘可能治?”萧氏管事忍不住问。 “可。” 姬瑶轻飘飘地回了一个字,却让在场许多人的心为之浮动。 萧御怔然看着姬瑶,连七境医修也无能为力的症状,她却说能治。 萧氏管事面露喜色:“那请教姑娘,要如何治?” 姬瑶靠着素舆,似漫不经心一般道:“生造穴窍。” 其实初见萧御之时,她便已看出他身上问题,今日不过再确定一二。 “生造穴窍?!”在场众人异口同声道,神情难掩惊异,穴窍也可以生造么?! 就连姚静深也觉震动,他从未听说过体内缺失的穴窍还可生造。 为何不能? 姬瑶却不觉有什么,身为魔族,她体内紫府黄庭,皆是神族生造而成。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肯定地说能治萧御。 看着桓少白等人露出喜色,她缓缓又道:“别急着高兴。” “生造穴窍后,你的确能与常人无异,修行行走皆不再是问题。”姬瑶看向萧御,“不过,生造穴窍之苦不下于剥皮拆骨,你若经受不住,大约会死得很难看。” “至少现在,你还能再活几十年。” 萧御却没有犹豫,他向姬瑶拜下身:“请姑娘出手施为,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接受。” 比起庸碌几十年,他更愿意做一场豪赌,与天争命! 萧氏管事动了动唇,终究没有说什么。 姬瑶愿意出手已是不易,若再开口要她保住萧御性命,无异于得寸进尺。 萧御既然能做主,姬瑶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取出一枚玉简,以神识刻录后扔给萧家管事。 “这是第一步所需灵物。” 要生造穴窍,自不是那么简单。 萧家管事接过玉简,郑重向她一礼:“陈姑娘放心,我等这就去准备。” 无论是何等天材地宝,萧氏定倾尽全力以寻。 收好玉简,他又恭谨向姚静深道:“姚先生,我家郎君已是钦天弟子,之后将常住于此,不知可否容我等布置一二?” 这不过些许小事,姚静深也没有不应之理,不过布置可以,之后萧氏众多仆婢却不能留在钦天。 萧御既然做了钦天弟子,便该守钦天的规矩,不过因他身有不便,可留下一人在身边侍奉。 萧御一人也没有留。 虽不良于行,但自幼时起他便不喜仆婢近身,完全有能力照顾自己。 达成共识后,跟随萧御而来的萧氏仆婢手脚极快地进入楼阁,改换各色布置,其间甚至没有发出什么响动。 萧御入钦天的第二日,赵权奉父命离开淮都,前往赵氏族地,于淮都郊外遇袭。随行护卫不敌,赵权当场毙命,消息传回淮都,赵氏上下震怒。 姬瑶的第一个条件,她要主使淮河围杀的,赵权的命。 第八十一章 转眼便要到千秋学宫夏试, 学宫杂务客,为的正是清点弟子,以为夏试准备。 将手中名录放在桌案上,杂务客“姚先生, , 依照学宫规矩, 若弟子不足七人, 便要取缔学派,不知先生如何打算?” 他的态度算得上恭谨有礼,不过也由不得他不有礼,姚静深的实力, 甚至能斩杀内外,都还以为那日围杀姬瑶的三名五境, 都为姚静深和封应许所杀。 杂的茶, 心道这可不是他有意为难,是学宫早早便有的规矩。 姚静深神情平和, 不疾不徐道:“倘若我没记错, 同样是学宫规矩, 凡学派执事,可荐一名弟子免试入学宫?” 其实他原本不打算在千秋学宫长留。 当日答应闻人昭的条件, 将钦天宗并入千秋学宫,是因他以为自己已无生还之机,这才为钦天宗幸存弟子觅一条后路。 但他既然没有死,又怎么让钦天宗永远成为千秋学宫之内小小学派。 所以姚静深并不在意那些选择离开钦天的幸存弟子,更不曾有所挽留,钦天宗迟早会脱离千秋学宫,他们现在选择离开也好。 不过现在的情形又有些许不同了。 姬瑶与萧家家主萧婥达成交易, 桓少白、萧御入钦天,姚静深如今却是不好轻易离开,只能再待上一段时日。 这也没什么,左右钦天现在穷得一清二白,背靠千秋学宫还是有几分好处在。 听姚静深提起免试之事,杂务客卿下意识问道:“姚先生是要荐陈稚入学宫?” 他会这样想也是人之常情,至少姬瑶名义上是姚静深唯一的弟子。 不过出乎他的意料,姚静深答道:“不。” 不是陈稚,那他要举荐谁?杂务客卿一脸莫名。 姚静深含笑开口:“我要举荐的,是阿稚的兄长,淮都陈氏子,陈肆。” “啊?!” 杂务客卿着实有些不解,陈稚才是他的弟子,他为何要荐她无甚声名的堂兄入学宫? 要知道唯有执掌学派的执事才能得一个免试名额,寻常客卿长老都没有这个权利,若是用了可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他当真想好了? 千秋学宫每三年才会开山门收一次徒,下次收徒在两年后,也就是说陈肆进了千秋学宫,就算姬瑶天资足够,短期之内应该也没有机会成为学宫弟子。 姚静深想得再清楚不过,姬瑶有何必要入千秋学宫? 纵观千秋学宫,有几人能教得她?便是他自己,挂着个师尊的名头,如今修行其实还多仰仗于她。 既然如此,她拜入千秋学宫又有什么意义。 便是不问,姚静深也知道,姬瑶对入千秋学宫为弟子不会有任何兴趣,更不会乐意多上一群需要敬着的学宫师长。 如此,就只好拿陈肆来凑凑数了。 说起来,陈肆与姚静深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近日来一直是姚静深在指点陈肆修行。 杂务客卿见姚静深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左右这事儿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他在钦天名录上添上了陈肆的名字,只道他待会儿便可去杂务殿领弟子令符及修行丹药等物。 不过看着名录上七人的名字,杂务客卿心中感慨,没想到这几日间竟然真的让钦天凑足了七名弟子。偏偏入钦天的还是桓氏与萧氏的郎君,辰宿那几位长老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暗自憋气。 “夏试将至,各大学派都将于濯缨阁设试炼考验弟子,姚先生也记得准备才是。”杂务客卿又提醒道,“除此之外,学宫弟子还可报名参与夏试,若能入前列,奖励还是颇丰的。” 姚静深点头示意了解,将杂务客卿送出钦天学舍。 也就是在同一时间,女子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千秋学宫,身后仆从挑着数十木箱,数名女婢手中各自捧了玉匣,竟与上回闻人符离前来的架势颇有几分相似。 “这是谁?” “好像是淮河莲生坊的覃娘子?”有常年混迹于淮河乐坊的学宫弟子一眼就认出了为首女子,喃喃道。 “覃娘子?她来千秋学宫做什么?” “看这方向……是钦天?” “对了,前日陈稚不就是在淮河二十四乐坊的乐魁大比上被围杀的么……” 虽然众人都知幕后主使是赵氏,莲生坊也并非属于赵氏麾下,或许没有参与谋划,但姜女是莲生坊最负盛名的乐师,莲生坊一时却是说不清了。 看来,他们今日来是要向陈稚致歉? 学宫弟子交头接耳,猜测莲生坊此行背后究竟有何深意,同现在淮都风云变幻的局势有没有关系。 他们多为淮都世族子弟,即便身在千秋学宫,也知晓如今淮都城中,淮河围杀一事引起的余波还未平息。 钦天之中,在封应许引见下,莲生坊的主事覃娘子顺利在静室中见到了姚静深。 此时在静室中的人还颇齐,连深居简出的吴长老也在,正为妙嘉指点修行。不过钦天加起来也不到十个人,偌大静室丝毫不显拥挤。 覃娘子眼波流转,目光扫过在场众人,随后向姚静深盈盈一拜:“覃燕见过姚先生。” 她并非修士,同封应许一般修行武道,不过实力只算三流。 虽是乐坊主事,但这位覃娘子并不通乐理,能坐稳莲生坊主事之位,令莲生坊声势日盛,在于她交游广阔,行事八面玲珑。 封应许从前混迹市井,与这位莲生坊的主事人颇有些交情,如今得她相求也不好拒绝,是以带她前来。 “不知覃娘子前来,是为何事?”姚静深含笑回礼,倒没有因姜女迁怒莲生坊。 覃娘子闻言,郑重向一旁的姬瑶屈身行礼:“我此行来,一则是为致歉。” “姜女是我当日特意请来莲生坊坐镇,却不想她出身幽泉,前日险些害了陈姑娘。”她几句话将事情讲明,并无推脱之意,这便足以令人高看一分 “此事,万望陈姑娘见谅。”覃娘子再度拜下,话出口,身后手捧玉匣的婢子上前一步。 “些许灵药,还望姑娘能收下。” 玉匣中各色灵药价值不菲,要在短时间内备上这一份礼物,无论如何,诚意是十足的。 封应许小步挪到姬瑶身边,压低声音,赧然道:“我从前欠过覃娘子人情……” 陈肆闻言双眼一亮:“什么人情?” 当年封应许混迹市井时,连半步武道宗师都还不是的时候,可是在莲生坊赊过不少酒喝。 竖起耳朵听八卦的叶望秋等人齐齐流露出失望神色,还以为能有什么炸裂的消息呢,看得封应许一阵无语,这些小家伙都在想什么。 他与覃娘子有旧交,知她背后不是赵氏,她也不知姜女原是幽泉刺客,所以厚颜请姬瑶原谅莲生坊。 姬瑶本也没有迁怒莲生坊,不过若是不收下赔礼,覃燕大约是不会安心的。 得她点头,陈肆才上前将玉匣收下。 见此,覃娘子显然松了口气,姬瑶肯收下自是再好不过,她实在不愿与这位在淮都掀起无数风云的陈姑娘结仇。 脸上再扬起笑意,她又道:“我此行第二件事,却是来为陈姑娘送彩头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陈肆几人好奇地看向她。 覃娘子含笑解释道:“我淮河二十四乐坊与诸位评判商议过后,都认为此番大比的乐魁,非陈姑娘莫属。” 筹备数月的淮河乐魁大比因赵权对姬瑶的谋算中断,即便后来姜女等幽泉刺客追杀姬瑶而去,剩余客人当然也没有心情再听曲乐,乐魁大比只能匆匆作结,以致二十四乐坊的乐师甚至没来得及一一登台。 不过短期内,这乐魁也不可能再选第二次,总要有个结果。 二十四乐坊主事在商议过后,又经当日请来的乐道大家同意,最后竟决定将这乐魁头衔给姬瑶。 左右她不是二十四乐坊的乐师,给了她,总比给了同为对手的乐坊强。 何况当日那曲御水谣众人都曾听过,不得不承认精妙更在姜女琵琶之上,得乐魁之名也算实至名归。 听她这样说,桓少白看向萧御:“你早知道了?” 他也是乐魁大比的评判,竟然没透半点儿口风。 对上姬瑶目光,萧御笑意温和:“若是提早说了,不就少了几分惊喜。” 淮河二十四乐坊选出的乐魁可不只是个空名,除了提前备好作为彩头的十万灵玉外,乐魁还可得这场比试前后各色收入的半成。 即便乐魁大比被迫中断,收入不如预期,这半成也有近二十万灵玉。 所以覃娘子身后众多仆从抬来的,正是这三十万灵玉。 至于为何不用纳戒,那当然是因为用纳戒,如何有抬进这箱箱灵玉当场打开来得让人震撼。 宿子歇当即看直了眼,作为一穷二白的商国质子,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灵石。陈云起还好一点,他对灵玉价值的认识还较为浅薄,并不清楚这些灵玉能换得多少金银,这才稳住了神情。 就算是叶望秋和妙嘉,也不由被满目灵光晃花了眼,能完全不为所动的应该就只有桓少白和萧御了。 淮河二十四乐坊肯拿出这些灵玉,也是含蓄向姬瑶表达歉意,希望姬瑶和钦天不会追究淮河围杀之事。 哪怕他们中许多人不曾参与此事,但谁让乐魁大比偏偏是他们主办。 否则谁还会嫌灵玉太多烫手,一定要送出去。 既然如此,姬瑶也没有必要拒绝。 了却这两件事,覃娘子放下心来,寒暄两句,也未再多留,封应许主动送她离开。 “阿稚,这些灵玉该怎么办……”看着满地灵玉,陈肆迟疑地看向姬瑶。 姬瑶扫了一眼,无甚兴趣道:“你们分吧。” 这些灵玉于她也没什么用处。 “这可是三十万灵玉——”宿子歇语气发飘。 姬瑶仍旧神情淡淡:“我要的船已经有了。” 她前日看上的萧氏楼船,如今已经是她的,所以姬瑶要这三十万灵玉也无甚作用了。 那艘楼船是姬瑶对萧婥提出的第二个条件,价值不下百万灵玉。 相比之下,三十万灵玉也确实不算什么了。 见者有份,连封应许和姚静深也没落下。 兜里灵玉从来没超过一百之数的宿子歇看着自己面前的两箱灵玉,忽然一个滑跪到了姬瑶面前,一双死鱼眼都焕发出无限光彩,他真诚地问了一句:“陈姑娘,你还缺兄长吗?” 一时间,陈肆甚至陈云起都不由看向他。 陈肆也顾不得管什么灵玉了,他拦住宿子歇和姬瑶之间:“干什么干什么,我才是阿稚的兄长!” 这年头怎么还有抢妹妹的! 宿子歇当即表示:“弟弟也行,宠物我也能当的!” 蹲在姬瑶身上的谢寒衣身形一顿,忽然有了危机感。 为什么当宠物还有人要竞争上岗?他忍不住蹭了蹭姬瑶脸颊,试图保住自己的地位。 好在姬瑶看了眼毛茸茸的肥啾,又看了眼宿子歇,嫌弃道:“不。” 宿子歇完全没被打击到,一张脸上扬起谄媚笑意:“陈姑娘,你看看什么合适,我不挑!” 只要灵玉给够,干什么都行。 宿子歇此时深深觉得自己以前太过浅薄,这么粗的大腿,怎么能不及时抱住。 这番堪称无耻的话引来室内少年人一阵嘘声,笑闹声响起,原本安静的室中一时倒是热闹起来。 第八十二章 不过短短一日间, 萧氏便将草药灵花尽数送到钦天。 ,他需先锻体。 否则以他如今体质,穴窍还未造成,身体便。 萧御的母亲, 此事攸关他未来前程, 萧氏上下不敢怠慢。再加上姬瑶锻体, 还算寻常, 并非什么世所罕见的奇珍,于萧氏而言,要集齐甚是简单。 当中还有个插曲,姚静深看过这张锻体药方后, 觉得它比钦天宗之前所用更好上许多,便厚颜向姬瑶求了来。 也多亏覃娘子前日送来的灵玉, 正盘算着画几张符篆去卖的姚静深手头立时宽松许多。 毕竟千秋学宫虽然每月会分拨给各个学派修行资源, 但各学派所得资源却有多寡,影响学派修行资源的不仅包括弟子门人的数目, 修行境界, 还有学派客卿为学宫授课多少等等。 就钦天的情况, 能分到的资源当然是整个千秋学宫中垫底的。 手上有了灵玉,姚静深自不会吝啬, 当即托萧氏代为购置灵药。萧氏本不想收,这些灵玉对萧氏实在不值什么,但姚静深坚持要给,问过萧婥意见后,萧氏管事终于还是收下了。 如此一来,陈肆等人也不得不与萧御一同陷入了锻体的深坑,连断了腿的桓少白也没能幸免。 竹林中, 几尊石鼎冒着热气,深褐色的药汤充溢着浓郁灵气,正不断为鼎中众人吸收。 叶望秋的嗓子已经哑了,身上衣衫也被血污浸透,看起来很是狼狈。不过喊上半个时辰,他嗓子若是不哑反倒是怪事了。 他盘坐在鼎中,有气无力道:“我觉得这不是在锻体,是在上刑……” 妙嘉虚弱道:“叶师兄,少说两句,节省体力吧。” 陈肆已经坐不直身了,他同宿子歇一样靠在石鼎边沿,双目无神,俨然一条躺平的咸鱼。 相比之下,境界最低的陈云起和萧御除了刚开始发出几声闷哼痛叫外,之后便都咬牙死撑着,看上去要体面许多。 陈云起出身乡野,早已习惯了忍痛,而萧御这个没吃过什么苦的世家子能做到这一步,全然是为了维持自己的世族风度。 简称,死要面子。 桓少白却与他不同,左右已经在钦天众人面前丢过脸,也不在乎再丢上一点。一开始嚎得最大声的就是他,直到现在,还不断发出痛哼。 不过嚎得这么起劲也不能全归咎于他自身,毕竟这锻体药方能加快他断骨恢复,作为代价,他感受到的疼痛也是其他几人数倍。 在几人的鬼哭狼嚎声中,姬瑶坐在一旁石桌前,拔了根草叶逗弄桌案上的肥啾。 圆润肥啾随着草叶在石桌上滚动,像一团翻滚的雪球,很是可爱。 对比一下待遇,桓少白等人难免觉得不忿,凭什么她就不用锻体? 不过没人敢问。 姬瑶当然不用锻体,她又不是人族,为凡浊之息充斥体内,身体沉重不堪。就算再低阶的魔族,也是由九幽最纯粹的煞气所化,不会为凡浊之息污染。 萧婥便是这时候来的。 今日她着墨色道袍,走近时能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萧婥看了一眼萧御,随即收回目光,径直坐在了姬瑶对面:“赵权已经死了。” 姬瑶没有说话,萧婥也没有在意,顿了顿,继续道:“这两月间,萧氏会设法围剿赵氏在淮都的各类产业。如今那位君上也在对赵氏施加压力,赵氏在朝堂上的人应该还会死上一批。”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仍旧淡淡,显然并不将这些人命看在眼中。 这些赵氏子弟从前可以横行淮都,就算触犯律法也无人追究,如今却要付出代价了。不过说来有些讽刺,他们的死终究不是因为触犯律法,而是因为闻人骁需要他们死。 赵权也在上虞朝中担任要职,不过为保住这个儿子的性命,赵家家主不仅推出旁支族人顶罪,还设法黜免他的官职,离开淮都暂避风头。 原本以为舍去赵氏部分利益已经足够平息闻人骁的怒火,不想赵权却在淮都城外横死,身边随从也无一人幸存。 动手的人做得干净利落,赵氏上下震怒,一时却查不出幕后凶手到底是谁。 赵氏不曾怀疑是萧家出手。 在王权面前,三大世族才是同一立场,赵氏自然以为萧氏会和桓氏一般选择中立,不会卷入这场争端。 所以出手的人,似乎只会是那位高坐在王位上的君王了。 赵氏本就傲慢,肯向闻人骁做出退让已是难得,赵权一死,顿时向闻人骁发起反扑。 闻人骁自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对象,两方角力,均无退让之意,一时间淮都的气氛变得紧张许多。 也就是此时,萧氏突然出手,趁乱吞并赵家麾下势力。如此一来,桓氏也坐不住了,加入了这场混战之中,让局势越发扑朔迷离。 此时赵氏才终于注意到了萧御入钦天这件事,他们只以为萧氏与钦天达成了什么约定,却不知真正搅乱淮都局势,是姬瑶。 姬瑶向萧婥提出的第三个条件,她要赵氏,彻底滚出淮都城。 “但你需知道,就算此番赵氏元气大伤,也难以将其连根拔起。”萧婥看向姬瑶。 “只要赵氏那位老祖在,赵氏便仍会是淮都三大世族之一。” 淮都赵氏老祖,七境中期的强者,如今还在蓬莱州闭关修行。 但他是否当真只是七境中期,没有人知道。 就像萧氏老祖对外宣称七境初期,谁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只有七境初期。 这也是各大世族的底牌。 “赵氏老祖若出手,我萧家先祖虽会回护于我,却未必会帮你。”萧婥又道,即便她颇得先祖青眼,也不可能左右其行事。 “无妨。”姬瑶逗弄着桌上肥啾,漫不经心道,“你只需记得答应我的条件便是。” 萧氏只需做到答应她的事,至于其他,不必萧婥担心。 连七境洞虚大能都不能让她放在心上?萧婥将姬瑶神色收入眼底,心中有些复杂。 她究竟有何倚仗? 与其他人不同,在见过姬瑶之后,萧婥便不再将她当做后辈看待。 如今淮都内外,或许承认了姬瑶的天资,但终究还是认为她只是未来不可限量,至于现在,也只是个后辈罢了。 但萧婥却觉得,她是有资格与自己平等对话的对象。 虽不知将来如何,至少现在,萧氏和她是朋友。 萧婥对姬瑶扬起一抹笑,冷肃神情忽地柔和许多:“其实还有个办法。” 什么?鼎中几人都竖起了耳朵,有些好奇。 “我记得从前你生母曾有意与萧家结亲,你若是愿意,这门亲事便仍旧作数。”萧婥含笑道,“你与御儿成亲,便算是萧氏的人,我家老祖自不会坐视赵氏动族中晚辈。” 鼎里正强忍锻体之痛的萧御险些破功,他耳后微微泛红,阿娘怎么突然想起这事儿了?! 桓少白望向萧御,面目扭曲地挤出一个戏谑笑意,萧伯母这是打算把十三卖了啊。 叶望秋一脸吃到瓜的表情,却没注意到正在桌案上翻滚的肥啾身体一僵。 什么亲事?结什么亲?谁和谁结亲?! 姬瑶忽然想起了姬重明,心口已经弥合的伤痕再度泛起灼痛,要将她拉往回忆。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九霄神域的往事。 面无表情地看向萧婥,姬瑶只说了一个字:“不。” 她不需要再有一个未婚夫婿。 萧婥不知姬瑶心中所想,听到她的回答虽不怎么意外,但还是略觉遗憾。 不过结亲之事,的确勉强不得。 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她站起身,也不准备同萧御多交代什么,这就要离开。 不过走了两步,萧婥又回过头来,再次推销起自己的儿子:“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御儿的病若能治愈,定是这淮都城中数一数二的少年郎,他嫁你也行啊。” 听到这里,桓少白没忍住笑出了声,迎来萧御死亡注视。 见姬瑶不作回答,萧婥总要为自己的儿子留几分面子,她可惜地看了眼萧御,不是她偏私,她的御儿确实生得不错啊,一点儿没浪费他爹的好皮相,整个淮都城也没有几人比得上。 怎么就没看上呢,萧婥遗憾离开。 萧御默默地看了眼姬瑶,随即收回目光。 桌案上的肥啾终于松了口气,不过回过神来,谢寒衣又有些迷惑,他为什么会紧张啊? 第八十三章 千秋学宫, 钦天。 姚,钦天如今的七名弟子中,陈肆,宿子歇学符道, 妙嘉修阵法, 陈云起用刀, 叶望秋用剑, 至于萧御,因身体所限,一直未窍还未重塑前,倒不必急于考虑此事。 因修行方向不同, 但姚静深就不同,尤其连字都还没认全的陈云起。 就算姬瑶之前以精神烙印, 族功法, 但想在修行上走得更远,他至少要掌握。 人族修行之根基, 便自文字始。 不过看着竹简上歪歪扭扭, 甚至有些缺胳膊少腿的墨字, 姚静深不由按了按眉心。无论如何,至少陈云起的态度足够端正, 每日除了练刀就是学识字。 相比其他人,他的起点的确太低了。 但那又如何? 姚静深从不觉得身份资质能决定一切,哪怕他自己就是个天才。 陈云起资质鲁钝,他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一遍做不好的事,那便再做一遍,一遍不行便十遍, 十遍不行便百遍,总会比上一次更好。 如果没有遇上合适的老师,或许这些努力也不过是无用功,好在陈云起还算幸运。 无论是姚静深还是封应许,都不曾因资质而看低了他。 天道酬勤,如果陈云起能数年如一日地保持如今的恒心,那么他在修行这条路上,会比许多资质更优于他的人走得更远。 这么想着,姚静深的目光落在宿子歇的竹简上,忍不住叹了口气。 都说字如其人,宿子歇的字中也透着股疲赖闲散,课业虽做了,但怎么看都有种敷衍的意味。 除了商国质子的身份,姚静深对他的了解实在不多,宿子歇从前在千秋学宫也无甚存在感,想分辨他心中想法,并非一日之功。 姚静深再拿起一卷竹简,却是陈肆的课业,目光扫过,他眼中多了几分满意。 在淮河一事后,陈肆对待修行的态度倒是认真刻苦了许多,不必姚静深督促,便主动为自己增加了每日课业。 他能有这般觉悟,姚静深自然是高兴的,虽然要作为兄长保护姬瑶这个目标实在太…… 不过人生在世,总是要有点梦想的。 “姚兄,可曾忙完了?”封应许走进静室,“我记得你说今日是要去濯缨阁对吧?” 自明日始,便是千秋学宫夏试,夏试期间,千秋学宫将会对外来修士开放,同时各学派还会在濯缨阁中设置试炼,为的正是向九州修士展示千秋学宫实力与底蕴,宣扬声名。 封应许早已对钦天中以炼器为长的学派慕名已久,趁千秋学宫还未对外来修士开放,人更少些,今日正好去看看。 姚静深也需去濯缨阁再检查一二钦天的试炼符文,再加上妙嘉和叶望秋等人也有各自感兴趣的地方,便干脆约好一同出行。 于是片刻之后,濯缨阁前,姚静深和封应许带着钦天众人停在门外,虽然此时有无数学宫弟子来往,但一行人还是十分显眼。 ——三架素舆放在一起实在很有气势,着重凸显了钦天老弱病残的气质。 迎着一众或纳罕或费解的目光,除了脸皮还没磨炼出来的妙嘉略觉不自在,其他人全未当回事。 尤其桓少白,仗着自己断腿,光明正大地开路,带着众人顺利进了拥挤的濯缨阁。 明日方是千秋学宫开放之日,所以今日濯缨阁中也不见外来修士,均是学宫弟子。 因各自兴趣不同,进了濯缨阁后一行人便没有再一起行动。除了宿子歇自言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要跟着姚静深外,其他人都三两结伴分散开来。 自回廊走过,半开放的濯缨阁上,可以清楚看到许多学派设置的试炼。 如传承法家道统,也是学宫祭酒许镜出身的明法派搬出了镌刻有上虞数万条律法的石刻,准备与人坐而辩法。 若能辩赢明法弟子,便可得灵物为赠礼,若能改动律法石刻,受到天道认可,更是会立刻被明法派尊为座上宾。 跟在姚静深身后,始终一双死鱼眼的宿子歇在路过明法派时,脚步不经意地慢了一瞬。 他的目光在律法石刻上停留几息,眼底涌起复杂得令人轻易难以分辨的情绪,转瞬又化作一潭死水。 他收回了目光,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但姚静深还是注意到了。 他没有直接问,而是温声开口道:“你既然对符道并无兴趣,为何要学符?” 为何要修行自己并无兴趣的道统? 宿子歇拢着袖子,脸上仍旧是惯常会有的那副无精打采的神色:“我没什么感兴趣的,只想混混日子,符道就挺好。” 他只想混过一日算一日,或许哪一天,他那位君父突然想起了还有自己这么个儿子,他便能再回到那片冰雪肆虐的荒土上。 姚静深很清楚,宿子歇没说实话,但他没有再追问下去。 濯缨阁共有五重高,钦天分到的位置恰好在第三重最不起眼的角落,非常符合他们现在在千秋学宫的定位。 姚静深带着宿子歇向上行去,也就是这时,几名辰宿学派的客卿长老正陪着老者登上濯缨阁。 作为千秋学宫最强盛的学派之一,辰宿的位置在濯缨阁最高处,自下而上望去很是显眼。 天下修士将会前来,为了不堕了千秋学宫和辰宿的声名,辰宿上下都对夏试自然是慎重以对。 辰宿布下的试炼乃是由重重大阵往复叠加,辰宿十数名长老带着上百精英弟子前后花了七日终于顺利布下,甚至能将困住六境圆满的修士也困在三息。 这与辰宿客卿一道前来的老者,正是如今的辰宿执事长老特意请来的阵道大师,希望他能在千秋学宫停留一段时日,指点学宫弟子阵法相关。 也是为了炫耀自身实力,辰宿长老才会在今日便带着这位徐老和弟子晚辈前来参观濯缨阁上才布下的大阵。 不过刚踏入濯缨阁,徐老却是脚步一顿。 “徐老?”领路的中年长老见他动作,不免有些奇怪。 徐老抬目望去,方才恍惚见到的少女身影似乎只是错觉,他收回目光,心道可能是自己眼花了。 在百里氏遇见的那位陈姑娘,未必是千秋学宫弟子。 不过她既是淮都陈氏子弟,此番正可上门拜访,向她道谢。 想起姬瑶给自己那枚阵石,徐老心中感慨,其中阵纹实在精妙非常,甚至他从前都未曾见过,离开百里氏后,他闭门钻研,所获颇多。 不过最近研究遇上瓶颈,苦思冥想也未能解决,这才选择出关。 正好此时接到来自千秋学宫的邀请,便带着云岫等小辈弟子前来,希望与同道讨论能有所获。 也因为之前一段时日都在闭关钻研,徐老不曾关注外界风雨,对从淮都传开来的诸多消息也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姬瑶就在千秋学宫中,更不知因为她,淮都城中掀起怎样的风雨。 其实徐老不曾眼花,回廊拐角,陈肆推着素舆转身:“阿稚,你不再看看?” 如今他却是已经习惯了照顾姬瑶,并坚定地认为这是他身为兄长的责任,甚至偶尔陈云起帮忙,他还觉得不甚乐意。 区区陈云起,休想撼动他阿稚兄长的身份! 听他这么问,姬瑶兴趣缺缺道:“不必。” 濯缨阁中各学派所设置的试炼,于她并无用处,便没有必要在此浪费时间。 “那咱们回去吧?” 陈肆推着姬瑶走出濯缨阁,迎面遇上了个有些眼熟的少女。 第八十四章 司徒银朱着月白弟子服, 见到姬瑶时,面上显出了几分意外之色,随即向娘。” ,既未行礼, 也未说话, 陈肆倒是连忙回礼。 他当然是认识司徒银朱的, 司徒家年轻一辈, 与女公子闻人明襄并称淮都双姝,出身淮都其名。 不过陈肆认得司徒银朱,从前的司纨绔的,两人之间实在没什么交集。 但上次在越氏春宴, 不管司徒银朱出于什么目的,的确是帮姬瑶化解了伤了李幸可能带来的麻烦, 陈肆因此对她观感很是不错。 至少, 她应该不是来找茬的。 几句寒暄之后,陈肆本以为司徒银朱会离开, 谁知她含笑向姬瑶道:“难得见陈姑娘出门, 今日遇上, 不知姑娘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姬瑶看着面前少女,微微挑眉:“你要与我动手?” 她还是头一次遇到主动找上她想挨揍的。 司徒银朱如今十七, 在这般年纪,能有三境知玄中期的修为,足可称作天资出众,但姬瑶如今境界却是四境闻道中期。 听她这样说,便是司徒银朱向来沉静持重,脸上的微笑也不由滞了一瞬。 陈肆连忙低下身在姬瑶耳边解释道:“阿稚,这位司徒姑娘是要同你下棋对弈!” 不是要动手! 便是陈肆也觉奇怪, 难道姚前辈从前没教过她下棋么? 于是姚静深无形中又背上了一顶黑锅,不过背锅这种事,习惯就好。 姬瑶的确没学过棋,因为姬重明觉得,人族小道,学之无用,不过虚耗时光。 她下意识地用指尖拨弄了下蹲在自己肩上的肥啾,有些出神。 “我可以教你。”司徒银朱见姬瑶不语,向她眨了眨眼,透出几分少女的狡黠。“弈棋也是种比试。” 姬瑶抬头看向她,司徒银朱只坦然以对,忽来的安静让陈肆有些摸不着头脑,许久,姬瑶才开口道:“走吧。” 她答应了。 司徒银朱笑了笑,主动走到她身后,推着素舆向前。 被抢了活儿的陈肆愣了一瞬,这才赶紧跟上。 竹林石桌上,黑白两色的棋子各自装在棋奁之中,司徒银朱向姬瑶详细讲明规则,她缄默未言,不知是否明了。 司徒银朱也没有多说,只提议道:“不如先来对弈一局,一局棋后,陈姑娘大约便能明白规则了。” 姬瑶不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既然她从未学过弈棋,司徒银朱自然让她执黑先行,自己则执白子。 于是竹林中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脆响,陈肆坐在一旁充当看客,负责端茶倒水。 谢寒衣蹲在姬瑶手边,观察着棋盘局势,却是比陈肆更认真几分。 第一局结束得很快,黑子在白子的围剿下一败涂地,全无还手之力。 看见这一幕,陈肆忍不住想,原来阿稚也有不会的事啊。 他忽然觉得这样的姬瑶更真实了几分。 对于这局棋的结果他也并不觉得意外,淮都人尽皆知,司徒银朱自幼便拜入棋道大家门下,近三年来,上虞成名已久的棋手都陆续败在她手中。 有人猜测,她的棋力或已能与其师比肩了。 对于输了第一局这件事,姬瑶并未显出什么异色,指尖微动,黑白两色的棋子自棋盘飞回棋奁。 她并未多说,再度执起黑子。 见此,司徒银朱弯了弯眉眼,同样执起白子,开始了第二局。 相比上一次,第二局棋对弈的时间明显长了许多,不仅如此,棋盘上也不再呈现一面倒的趋势。 姬瑶还是输了,不过两局棋对比,谁都能看出她堪称突飞猛进的进步。 司徒银朱不觉得意外,但还是忍不住在心中轻叹了声。 看了姬瑶一眼,她运转灵力将棋子归于棋奁,不必多言,两人径直开始了第三局。 这一次,司徒银朱更多了几分慎重。 反而姬瑶的落子速度变得比她更快,陈肆一开始还想跟上两人思维,但对棋艺并不算精通的他专注片刻后便觉得头晕眼花,根本跟不上两人的思考速度。 落下手中白子,司徒银朱抬头向姬瑶笑了笑:“是平局。” 她眼中不免带上几分复杂。 从与姬瑶的第一局棋中,司徒银朱可以看出,这的确是她第一次与人对弈。 只花了三局棋,便能做到与自己平局,这样的悟性,如何不令人觉得艳羡。 姬瑶淡淡道:“此与阵法有相通之处。” 推演计算,本是她所长之事。 在熟悉规则后,她便可飞快算出每一步落子的可能性,选择更易取胜的下一步。 司徒银朱点头,姬瑶所言不错,棋道与阵法的确颇有共通,但经天纬地,运筹帷幄,才是她想做的棋手。 第四局开始了。 初夏的日光映出竹叶错乱的阴影,司徒银朱握着白子,久久没有动作。 棋盘上,白子为黑色围剿,已然失去最后的生机。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道:“我输了。” 哪怕只是半子,她终究还是输了。 见司徒银朱认输,还未理清棋盘局势的陈肆茫然地抬起头,那阿稚赢了?! 意识到这一点,陈肆不由在心中默默流泪,才学棋就能胜过以棋道闻名淮都的司徒银朱,究竟有什么事是阿稚不擅长的啊?! “今日这几局对弈,我下得很痛快。”司徒银朱将白子放回棋奁,向姬瑶笑道。 她没有说谎,随着她棋力越来越高,能与她对弈而不落下风的人越来越少,更不说胜过她。 司徒银朱今日约姬瑶对弈不过临时起意,不想却有意外之喜。 她并不觉得输给才学棋的姬瑶有什么,反而在与姬瑶对弈的过程中,她难得有了久违的胜负心。 “阿稚,今日还要多谢你陪我对弈。”司徒银朱含笑又道,却是没有再叫陈姑娘,而是唤姬瑶一声阿稚,态度亲近了许多。 姬瑶不带什么表情地看着司徒银朱,并不清楚她的态度为什么突然有了变化,也懒怠去想:“不是陪你。” 只是她自己想做而已。 闻言,司徒银朱脸上笑意不由更深了许,便在这一刻,她忽然向姬瑶脸侧伸出手。 姬瑶不由微微皱眉,因并未察觉到杀意,便也没有阻止司徒银朱的动作。 司徒银朱顺利接住了那片将要落在姬瑶肩头的竹叶,轻声道;“你和我妹妹真的有些像。” 陈肆不由好奇地问了句:“是司徒师姐哪个妹妹?” 居然会和阿稚像? 司徒银朱眼中却露出哀婉之色,她微垂下眼眸:“她啊,已经……” 见她如此反应,陈肆顿时十分懊悔自己的失言,司徒姑娘这个妹妹一定是不在人世了,他实在不该多嘴的,手忙脚乱道:“对不起对不起,司徒师姐,我不知道你妹妹已经……” 便在这时,司徒银朱眼中哀色一收,再度露出了笑意:“她如今已经十五,再不像从前一般可爱了。” 啊?!陈肆的歉疚之色凝固在脸上,显得有些滑稽,让司徒银朱眉眼再弯了弯。 心中却不由想道,她的妹妹虽然还在,却已不是她的妹妹了。 即便一母所生的姐妹,在面对攸关自身的巨大利益前,也不能再一如既往。而这一切,在司徒氏决定将所有希望都押在司徒银朱身上时,便已经注定。 她必须要做当世最好的棋手,以天下为棋局,以世人为棋子。 司徒银朱没有泄露太多心绪,从袖中取出一枚白子放进陈肆手中,温声道:“方才是我不好,叫陈师弟误会,这枚棋子便算作赔礼吧。” 陈肆看着掌心莹白如玉的棋子,想要推辞,不过些许小事,何须特意道歉,本就是他自己想多了。 但司徒银朱送出的礼,又怎么会再收回。 她站起身向姬瑶一礼:“陈姑娘,今日便到这里吧,便当是为我留几分面子。” 再下一局结果会如何? 司徒银朱不知,她想将这局棋留待日后。 转身离开,竹林的斜阳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身后,陈肆仍是一脸莫名,他从头到尾都没明白司徒银朱有什么用意。 也就在这时,姬瑶忽然开口:“去查查。” 陈肆仍是一脸状况外,闻言不解问道:“查什么?” “夏试。”姬瑶只回了两个字。 如今千秋学宫中,也只有这件不同于平常的事了。 司徒银朱是姬瑶如今遇到的难得的聪明人,而聪明人,向来不会做多余的事。 虽然不明白姬瑶为什么突然要他查夏试之事,陈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这些时日的相处让他相信姬瑶一定不会做无谓的事。 不过陈肆初入千秋学宫,淮都陈氏在学宫就读的只有与他和姬瑶不太对付的长兄陈原,调查夏试之事,最后还是待桓少白等人自濯缨阁回来后才得了结果。 钦天之中,陈肆和陈云起的名字出现在了夏试大比的名录中,但两人根本不曾主动报名。 陈云起便不必说,便是突破了二境,这样的实力放在千秋学宫也是垫底,就算他是大夏龙雀的主人,现在显然也还掌握不了这把凶刀。 如此情形下,他参加大比简直是想不开找揍。 刚突破三境初期的陈肆对自己的实力也很有数,他根基稀松平常,对上同境界的宿子歇都没什么胜算,何况参加夏试大比的学宫弟子都在三境之上。 因担心被针对,甚至连妙嘉都未参加这次夏试大比。 但现在,陈肆和陈云起的名字却出现在了夏试中。 第八十五章 封殿回到钦天的, 对此,姚静深丝毫不觉意外,对此行结果早有了猜测。 既然已经出手设局,易脱身。 大步走近前来, 封应许拿起桌上茶盏, 将已经放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这才勉强压 他对屋内众人道:“杂务殿的人说, 参明法派,不可再行删改。” 夏试大比报名后并非不能反悔,但必须在名录交给明法派前,显然钦天察觉端倪的时机已经晚了。 所以封应许不仅没能成功为陈云起和陈肆退出大比, 还因为一时气怒拔刀劈了杂务殿两张桌案,赔了不少灵石, 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之前包括姚静深在内的众人都未太在意夏试大比一事, 是以才叫人钻了空子。如今他们是对付不了姬瑶,便要借对付她身边的人泄愤。 参加夏试大比本没有什么, 但此事分明是有人算计, 他们若真上场比试后, 连全身而退都做不到。 负责夏试裁决的是明法派,明法派的长老别的不说, 却是个顶个的顽固,说什么也不肯通融一二,违背规矩。 陈云起和陈肆若要强行退出,便要以怯战之名为千秋学宫除名。 而一旦二人被除名,钦天弟子便再次不足七人,有心人自然会借此就题发挥。 更重要的是,强行退出大比固然可以避开算计, 但对陈云起和陈肆来说,这真的是更好的选择么? 怯战,一向是天下修士蔑视之举。 陈肆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并不想为避开算计强行退出大比:“既然这样,我们去参加比试便是,就算是遇上打不过的,及时认输,他们总不能要我们性命。” 他出身世族,心中总归还是存有几分傲气的,不愿行怯战之举。 若事情能如此简单倒好了,姚静深心中忧虑,这是比试又非死斗,有明法派长老监察在旁,的确不会有性命之虞,但…… 虽然心中颇多思虑,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如果强行阻止陈肆,只会折损他的锐气。道心不能通达,往后便再难有什么成就。 这或许也是早已被人算计好的一点。 姚静深再看向陈云起:“云起,你如何想?” 他的修为,比陈肆还要低上几分。 陈云起抱着刀:“应战便是。” 从不思归到千秋学宫,他早已明白,很多事,只是逃避没有任何作用。 “说得好!”封应许拍了拍陈云起的肩,“只要手中握着刀,便不必害怕。” 任他如何鬼蜮算计,我自一刀破之! 夏试大比之中除本命法器外,学宫弟子不可用其他外物,不论法器、丹药还是符篆,否则就成了比拼出身和资源。 所以在比试开始前,封应许决定抓紧时间再指点陈云起和陈肆一二,不说赢,至少不要输得太难看。 叶望秋几人也跟出去做陪练,房中最后留下的只剩姚静深,萧御和姬瑶,还有只正悠哉躺在她怀中的肥啾。 萧御看向姬瑶:“此事是出自几位辰宿长老示意,不过背后,也多有赵氏推波助澜。” 萧氏想查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自是易如反掌,不到半日便有人将结果呈奉上前,萧御也没想到赵氏在焦头烂额之中,也没忘了阴钦天一手。 辰宿之中情形复杂,不过想对付姬瑶不成,转而将目标换作陈云起和陈肆的,正是以郑骋师尊为首的几名长老。 对于修士而言,师徒关系便如父母子女,郑骋前日因姬瑶重伤,听说如今才刚能下地,他师父憋着口气要对付姬瑶,迁怒钦天中她名义上最亲近的人也不奇怪。 姬瑶屈指点了点桌案,没有说话。 两日时间转瞬便过,夏试大比第一场也将开始。 濯缨阁前升起二十座擂台,大比第一场的规则为守擂,随机择出二十人作为守擂者,凡参与大比的学宫弟子皆可上前挑战,先落下擂台或主动认输的人为败。 很巧,陈肆便是二十名守擂者之一,他也是这二十人中修为境界最低的,以至于看到他后,场中接连响起议论声。 千秋学宫汇聚上虞世族年轻一辈最优秀的子弟,出身贫寒而能入学宫的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修行天才,只境界在知玄上的便有近七百人,十中之一是闻道境修士。 为不浪费资源,学宫弟子年过三十后便无法再留在学宫,享受诸多修行资源,只留下弟子之名。不过若是能有五境化神修为,可再入学宫,为学派客卿长老。 因此,就算三境初期,参加夏试大比也是垫底的存在。 认识陈肆的人不算少,不过大部分人识得他是因为姬瑶——他总是跟在姬瑶身边鞍前马后,至于其他,倒是很难叫人留下印象来。 他从前就是个修为资质都很平庸的纨绔子弟,别说成为千秋学宫的弟子,他甚至连踏入这里的资格也没有。 在下方众多视线注视下,陈肆其实有些腿软,直到对上姚静深等人目光,才终于缓解了几分。 姬瑶没有来,于她而言,这样境界的比试没有任何值得一观之处。 她不喜欢浪费时间。 陈肆没看见她,心下有些失望,随即又觉得庆幸,这样就算他输得很惨,至少不会阿稚没有看到,保住了几分身为兄长的尊严。 就在他心思起伏之时,三境后期的青年跳上擂台,面容阴柔,眉目依稀与郑骋有几分相似。 他正是郑骋族兄。 但陈肆没认出来,淮都世族子弟众多,他当然不可能人人都认得,此时他只在心中哀叹自己运气太差,第一场便遇上比自己更高出两个小境界的对手。 原本还想撑过一两场比试,现在看来是不大可能了。 随着在旁监察的明法长老敲响铜钟,擂台上亮起禁制阵法,身在其中便不可动用法器等外物。 陈肆向对面阴柔青年一礼:“请师兄指教。” 青年冷冷看了他一眼,却是未作回应,轻蔑之色溢于言表。 打不过就认输——陈肆原本是这样打算的,但钟鸣响过后,他还未直起身,青年的身影已经近得前来,随即腹部传来一阵剧痛,身体倒飞而出。 他根本没有机会认输。 青年拳脚先后落在陈肆身上不同部位,不算致命,但却恰好能让人感受到足够疼痛,一次次被打趴下更是近乎直白的羞辱。 下方,姚静深与封应许等人神色沉凝,就算是才入钦天,与陈肆并无太深厚交情的桓少白和萧御此时脸色也不算好看。 青年实力远在陈肆之上,明明可以立刻将他打下擂台,却选择了如同玩弄猎物一般戏弄羞辱,这样的事,在千秋学宫历年大比之中都少有过。 明法派监察长老也不由皱起眉,但青年此举并不违反规则,比试也未决出胜负,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陈肆:“这便站不起来了?” “真是废物。” 不—— 他不是废物……陈肆竭力站起身来,鲜血已经污浊了他半张脸,月白弟子服上更是沾满尘土,还有星星点点喷溅出的血液。 “我……” 不等他开口说出什么来,青年再度出手,陈肆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了擂台边缘。 他似乎已经没有气力再站起来。 青年闲庭漫步一般走上前,一脚踩在陈肆了脸上,轻慢道:“废物,就是废物。” 因阵法禁制阻隔,下方众人无法听清他说了什么,但却能将他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 擂台下,叶望秋终于忍不住了,他找上负责裁决的明法长老,想替陈肆认输,但明法长老却一板一眼道,此事只能由参加比试的弟子决断。 叶望秋沉下脸看着擂台上的青年,不止他,妙嘉等人的脸色更是沉凝。 而上方,青年的脚未曾挪开,缓缓又道:“我对你这样的废物本没有什么兴趣,但谁让你和陈稚有关系。” 陈氏女敢将他郑氏的颜面踩进地里,他们动不了她,还收拾不了一个陈肆么。 “可惜那陈稚未入千秋学宫,否则今日,她的下场只会比你更惨!” “如今不过是些许利息,待来日,等陈稚那个瘸子落在我手里,我一定会叫她知道什么叫后悔——”青年躬身,自高而下看着陈肆,那张脸上带着让人生厌的轻佻笑意。 “听说你父亲早逝,只有个寡母?不知她看到自己生的儿子是这样一个废物,会是如何心情?待来日陈氏与陈稚枭首,看在你如此废物的份上,我便留你阿娘一命,让她给我做个婢子偷生……” 青年的话越来越放肆,原本打算放弃的陈肆缓缓收紧了手,眼中墨色翻涌,他一字一句道:“不许,侮辱我阿娘和妹妹——” 数日前,淮河上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他还清楚地记得女子掐住自己脖颈的力度,纵使自己如何挣扎,也无法摆脱。 就如今日一样,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除了拖累别人,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是—— 他不是废物,他能保护阿娘,也能保护阿稚,他不会再做阿稚的拖累! 当这个念头升起之时,陈肆体内仿佛又积聚起了几分力量。 他眼中亮起让人心惊的光芒,灵力疯狂流转,掀起一股强大气浪,青年一时不妨,竟被逼得向擂台边缘又退了几步。 也就在这一刻,陈肆纵身跃起,指尖牵引着灵气在虚空飞快写下一道符篆。 那是他写过最快,也是最完美的一张火符。 当赤红光芒亮起之际,火龙呼啸着扑向青年,他根本躲闪不及,原本就身在擂台边缘,如此一来,恰好被撞下擂台。 先下擂台者,败。 青年稳住身形,看着上方陈肆,神情在惊愕后转为恼怒。 他原本是想在羞辱够陈肆后再废了他,却没想到还未来得及做到这一步,他竟然意外被陈肆打下了擂台。 明法长老未曾犹豫,见此高声宣布:“钦天,陈肆胜!” 对于青年倚仗实力反复羞辱陈肆的举动,他其实也不怎么看得过眼。 听到这句话,擂台上的陈肆如梦初醒,他赢了? 他真的赢了?! 姚静深看着他,面上勾起一点笑意,缓缓鼓了鼓掌,他做得很好,钦天众人也先后都作此举。 谁都知道,陈肆这场胜不过是机缘巧合,但他能在强压下一次次站起来,已是值得人钦佩了。 看在上方形容狼狈的少年,掌声随即蔓延开来,最终响彻濯缨阁前。 第八十六章 , 陈肆忍不住傻笑起来,他赢了,他真的赢了? 他有些恍惚,自己真界的修士? 其实, ? 被, 以他的境界, 即便正面陈肆这张火符, 也不过身上被火焰燎伤几处,看起来狼狈, 若非正好站在擂台边缘,被火龙撞了下来, 陈肆也不会赢了这一场,正因如此, 他才越发觉得恼怒。 如果不是自己一时大意, 陈肆怎么可能赢得了他?! 阴沉地看着陈肆,青年紧握成拳的右手上青筋毕露, 在周围投来的戏谑目光中咬紧牙关, 他怎么会输给陈肆这样毫无作为的废物?! 陈肆对上他的目光, 笑容更灿烂了,不管怎么样, 最后是自己赢了。 不过刚笑了两声,便牵动五脏六腑的伤势,咳出口血来。 谁都看得出,陈肆已无能力再战,顿时便有人蠢蠢欲动,趁人之危虽然不好听,但以擂台赛的规则, 每胜一场便能积一分。最后除了守住擂台的弟子,胜场多的人也能得到奖赏。 陈云起却先于所有人将弟子令符递交给明法派长老,跳上了擂台。 见此,在场学宫弟子都不免觉得意外。 所有人都能猜到,陈云起主动站上擂台,将会迎来与方才陈肆相同的惨烈局面。 经方才之事,谁还看不出是有人在刻意针对钦天,或者说,在借与姬瑶关系亲近的人泄愤。 “谢了。”陈肆看着陈云起,抹了一把嘴上的血,开口道。 他本不用这么早站出来,但如果陈云起不站出来,再来一个有意针对的对手,陈肆大概只能在失去意识后被抬下场。 只是这样一来,压力就都到了陈云起身上。 他的修为还不如陈肆,或许下场会比陈肆现在情形更惨烈。 陈肆的心情有些复杂,他看着陈云起,未曾多言,只干脆向明法派长老道:“我认输。” 这三个字出口,陈肆像是突然被卸去了全身力气,他只觉眼前有些模糊,身体缓缓向后倒了下去。 呼吸声沉重,望着上方碧蓝天幕,陈肆只感到五脏六腑都在抽痛,不过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原来也不是那么没用啊。 实在没有力气起身,陈肆就地滚了几圈到了擂台边缘,如耄耋老人一般慢吞吞地爬了下来。 他也想来个更有气势的退场,毕竟今日算是他难得的高光场面,但…… 陈肆苦着脸想,太痛了,他还是悠着点儿吧。 他有些滑稽的举动不免引来一阵轻笑,不过并不带什么恶意。 就在陈肆翻下擂台的这一刻,机括声响起,变故突生。 无数根细如牛毛的毫针从背后疾射而来,姚静深和封应许变了脸色,厉声道:“小心!” 早已力竭的陈肆转过头,瞳孔微微放大,全然不剩闪躲的力气。 是淮都郑氏的暴雨针。 第一波针雨来得太快,瞬息已经到了陈肆面前,他腰间亮起刺目白光,那枚白玉棋子碎裂开来,形成一道薄雾,融没了将要落下的毒针。 随即封应许未加犹豫,反手将刀掷出,接踵而至的针雨撞在刀刃上,发出刺耳声响。姚静深的灵力也随之而至,形成一道光盾,护在了陈肆面前。 但灵力碰撞产生的余波还是将他掀飞,他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姚静深快步上前,灵力探入,确定他并无性命之虞才暂时放下心来。 但陈肆身上除了大大小小数处外伤外,体内筋骨脏腑也有了暗伤,若不能及时治愈,必定会影响以后修行。 如果不是陈肆在逼到极限时爆发,将青年打下擂台,实力受到碾压,如此屈辱之下,陈肆之后可能会一蹶不振。 但姚静深还是同意陈肆参加这场比试,在教导陈肆这些时日,他已经敏锐地察觉他心境上的问题。 对自身的怀疑和犹豫,最终只能靠陈肆自己摆脱。 现在看来,他的伤没有白受。 另一边,封应许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人,提刀要找青年算账,却被明法派长老拦下。 “封长老,你身为学宫客卿,如何能对弟子出手!” 看着几名拦住自己的明法派长老,封应许沉下脸,却被姚静深拦下。 他看向明法派长老,冷声道:“明法派尊法如重道,对于此事,想来也不会有所偏私才是。” 为首的明法派长老点头:“我明法派自会按照学宫戒律惩戒于他。” “好。”姚静深勾起不到眼底的笑意。 在周围学宫弟子的注视下,几名明法弟子上前,将青年押住,他犹自挑衅地看向钦天众人,似并不畏惧。 他背后自然有所倚仗。 对于学宫规则,他和他背后的人,比钦天清楚太多。 濯缨阁上,闻人明襄将擂台上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感慨道:“没想到陈稚这个堂兄还有几分骨气,这一点,倒是比那个长兄更强上几分。” 她自来不怎么瞧得上陈原这般自视甚高,偏又谄媚于上的人。 看向身旁司徒银朱,她又道:“这次出手,对你和司徒氏,应该没有什么好处。” 以闻人明襄与司徒银朱的关系,如何看不出那枚白玉棋子是她的手笔。 闻言,司徒银朱笑着反问:“那又如何?” 闻人明襄不由挑了挑眉:“这话说得可真不像我认识的银朱。” 如她们这样出身,在做事前权衡利弊几乎已经成了本能。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陈稚。”她如此说道。 闻人明襄很清楚司徒银朱会将那枚白玉棋子给陈肆,原因不在他,而在于姬瑶。 司徒银朱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含笑道:“有些时候,我也想凭自己心意行事。” 听到这句话时,闻人明襄难得沉默了。 如她们的身份,最难的莫过于凭心意行事。 “所以陈稚才难得。”司徒银朱向她眨了眨眼。 有人憎恶姬瑶的恣睢随心,偏又拿她无可奈何,同样也就有人喜欢她如此行事态度。 擂台上的比试再度开始,三境中期的修士面前,如今不过二境初期的陈云起,怎么看也没有胜算。 但他并未在开场时便认输,只是沉默地握紧了那把刀。 刀锋亮起之时,黯淡的大夏龙雀上有煞气弥散,让人心神震惶。 陈云起已经得到了大夏龙雀的认可。 就算以他修为,大夏龙雀在其手中能发挥的力量极其有限,但要应对这场比试,也足够了。 他挥出了刀,就如从前每一次。 周围响起低低抽气声,这就是大夏龙雀么? 闻人明襄轻声道:“我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什么能做大夏龙雀的主人了。” 她从未见过如此决绝而一往无前的刀意。 算计陈云起的人大约也没有想到,不过月余,他竟然得到大夏龙雀认可,实在让他们措手不及。 这一场,是平局。 半日后,包得像粽子一样的陈肆和陈云起被抬回了钦天。 见了姬瑶,刚醒来的陈肆还兀自傻笑着:“阿稚,我今天赢了!” 胜了比自己高出两个小境界的修士,不管是如何机缘巧合,这件事都足够他吹嘘很久了。 不小心牵动脸上伤口,陈肆捂着腮帮子吸气,看起来很是凄惨。 一旁,陈云起的情况看上去也不比他好上多少,不过他一向寡言,便是此时也未曾呼痛。 也多亏之前得丹方锻体,两人还算抗揍,并未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势。 “以后我一定会变得更厉害的,让人再也不能瞧不起我阿娘。”陈肆看着姬瑶,即便鼻青脸肿也兴奋不减,“阿稚,总有一天,我也可以保护你!” 这场比试让他找回了久违的自信,现在竟然有胆子在姬瑶面前说出保护两个字。 他这样弱,却说要保护她。 这听起来实在有些好笑,姬瑶看着形容凄惨的陈肆,终究没说什么。 她垂眸看了一眼窝在她怀中的肥啾,人族真是奇怪,有人要与她做朋友,还有人说,要保护她。 行出静室,姬瑶淡淡开口:“去濯缨阁。” 姚静深转头看着她:“阿稚是要去为他们报仇?” 如今的陈肆和陈云起,其实对姬瑶已经没有了用处。 即便二人身陨,也不会再影响她作为陈稚的身份,所以之前听到有人算计两人,姬瑶近乎无动于衷,只冷眼旁观。 不过今日看着形容凄惨的陈肆和陈云起,她心中久违地生出了几分不悦。 见姬瑶没有回答,姚静深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转而又道:“阿稚有什么打算?” 姬瑶本不打算理会辰宿的挑衅,但一而再再而三的小动作着实令人心烦,她决定让他们彻底学会如何安静下来。 第八十七章 濯缨阁最高处, 正汇聚于此,其中以阵修为最多。 ,重重叠加,玄妙非常。 这力布下的九宫天枢阵, 由九九八十一种相互嵌连的法阵组成, 可衍生数千种变化。 更重要的是, 这座阵法并非是只有能才能布下的高阶阵法, 而是由数种中阶破除其中部分阵法,只要未能找到核心,这座九宫天枢阵便会继续运转。 连六境天命圆满的大能也会为此阵所困,哪怕只是三息, 也足以证明阵法的玄妙。 可以说,这座九宫天枢阵是辰宿学派最好的炫技之作, 既没有泄露不可外传的高阶稀有阵图, 又展露了辰宿一门在阵道上的造诣。 九宫天枢阵的阵图如今正被刻录在濯缨阁四面,但就算阵图被公布, 到现在也没有人成功破除这座阵法。 众多阵修四散在濯缨阁中, 结合阵图与地面阵法钻研琢磨。不说没有宗门传承的散修, 就算对于许多小宗派的修士而言,能亲身体悟这座九宫天枢阵也是极为难得的机会。 此时濯缨阁下, 宿子歇推着姬瑶走入阁中,立时便有无数视线落在他和姬瑶身上,当然,主要是在看姬瑶。 今日随姬瑶前来的除了姚静深,便只有闲得发慌的宿子歇。 他倒是不想来,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宿子歇只能乖乖听命。 不过感受到四面射来的灼热视线,他咽了咽口水,小心问了一句:“陈姑娘,能不能提前告诉我,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好歹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姬瑶没有回答,宿子歇一双死鱼眼看向姚静深,他也只是含笑不语。 宿子歇深吸一口气,认命地推着姬瑶向楼上行去,来都来了。 低低的议论声响起,随着千秋学宫开放,如今濯缨阁内有不少非学宫修士,他们不知姬瑶身份,见她出现后,众多学宫弟子态度有异,不由好奇地向身旁的人询问起来。 未着千秋学宫弟子服,她应当不是学宫弟子才是。 “她便是那个淮都陈氏的陈稚……” “龙渊地榜之首陈稚?!”有修士望着姬瑶的背影,失声道,全然没想到素舆上苍白纤弱的少女就是那个传闻中的陈稚。 她便是龙渊地榜之首…… “陈稚?” “……她是陈稚?!” 许多外来的修士或许不知淮都因陈稚掀起的风雨,但无人不知才公示于九州之内的龙渊地榜。 地榜之首的位置,足以让他们记住陈稚这个名字。 也因如此,眼见姬瑶三人上楼,不少修士忍不住跟了上去。 她来干什么。 第五重楼上,又有阵修在揣摩阵图许久后终于选择踏入九宫天枢阵,身形消失在阵法中。 值守在旁的辰宿弟子开口:“你觉得这一个能坚持多久?” “他也就三境中期的修为,至多便是半刻。”他身旁少女笃定回道。 辰宿门下的少年望着铜镜中显示的光点,光点所代表的正是此时入阵的修士:“说来这几日间,也就只有一人接连破了三宫变阵,可惜他随之也就力竭了。” “就算破了三宫变阵,没能触及中宫阵眼,也只会在九宫之中循环往复,彻底迷失。”少女并不觉得前日青年有破阵的希望。“他在阵法上的造诣分明平平,不过误打误撞,倚仗自身四境后期的修为才接连破了三宫变阵,在大阵中撑了好几个时辰。” 因为如此,这名四境后期的青年得了辰宿学宫准备的诸多灵物,收获颇丰。 角落处,辰宿长老闭目打坐,为防有意外发生,辰宿每日都会在此安排一名长老。 就在说话间,方才入阵的那名修士重新出现在濯缨阁中,手中正是被他捏碎的传送令符。 这是入阵前向辰宿弟子领取的令符,一旦感觉力有不逮,便可捏碎令符脱身。 “果然,还没到一刻。”少女了然一笑,转头对身旁少年笑道,却见他突然露出一副仿佛见鬼般的神情。 “怎么了?”少女奇怪道。 “……是陈稚。”少年的身体有些僵硬,不巧,他便是前日封应许来时被姬瑶随手扔出池边楼台的辰宿弟子之一,如今见她前来,不由如临大敌。 她来干什么?!少女与其他几名辰宿弟子交换过眼神,都有些莫名。 怎么看,好像都有些来者不善…… 角落处的辰宿长老睁开眼,起身上前,目光从姬瑶身上掠过,最后看向姚静深:“姚长老来此,不知有何指教?” 姚静深却只是含笑道:“我不过陪阿稚前来。” 辰宿长老和门下弟子的目光不得不落在了姬瑶身上,她神情冷淡,开口道:“我要见陆云山。” 陆云山,郑骋师尊,辰宿学宫副执事,五境中期的大阵师。 依照千秋学宫惯例,各学派中可设一名执事与三名副执事,分管门下弟子长老。 陆云山与赵氏来往密切,除辰宿副执事外,他还身负千秋学宫监察殿监察使之职,可以说在整个千秋学宫都握有极大的话语权。 要见陆云山,本可直接去辰宿学派,但姬瑶还没有蠢到自投罗网。 她如今毕竟受天道限制,轻易不能动用神魔之力。 辰宿长老闻言神色微沉,不必他说什么,当即便有辰宿弟子代为质问道:“你怎可直呼陆长老名姓!” 就算她不是学宫弟子,对于修为境界更在之上的前辈修士,称呼也不该如此无礼。 姬瑶对上他的目光,语气毫无起伏:“我叫了又如何。” “你——”辰宿弟子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思及她从前战绩,着实底气不足,只能干瞪着眼。 见门下弟子如此没出息,辰宿长老没好气地扫了他们一眼,回绝道:“陆长老事务繁忙,无暇见你,请回吧。” 堂堂辰宿副执事,岂是她想见就见的。 他既然这样说,姬瑶便也无意多言。 她今日既然来了,那么陆云山不论想不想,最后都要来见她。 将肩上肥啾扔给宿子歇,姬瑶站起身来。 宿子歇手忙脚乱地接住肥啾,圆滚滚的雪团却并不领情,短小的翅膀一扇,落在他头顶, 谢寒衣调整了一二位置,找到了最好的视线,对他的身高十分满意。 宿子歇抽了抽嘴角,不愧是她养的鸟。 姬瑶足尖不曾落地,衣袂无风自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她的身形已然没入阵中。 她要闯阵?! 辰宿弟子面面相觑,少女低声道:“她好像没拿传送令符……” 若是被困在了阵中,岂不是危险了? 少年有些幸灾乐祸:“是她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也怪不得我们。” 正好叫她吃些教训。 楼上阵修见众人都盯着铜镜中新亮起的光点,不由有些奇怪,这少女难道是有什么特殊身份不成? 待听说了姬瑶是谁,顿时都有些惊异,原来她就是陈稚?! “她不是乐修么,竟也通阵法?”有散修开口道,陈稚的本命法器,不是天阶灵器昆山玉碎么? 这个问题自然没有得到解答,唯一知晓答案的姚静深并未言语。 此时九宫天枢阵中,在姬瑶出现的刹那,西北角的阵图亮起,衍生出无尽变化。一道道青色阵纹浮现在半空中,环绕在她身周,就在这一刻,阵中灵气流向陡然一变,生成无数凌厉风刃。 女子看向铜镜中光点,喃喃道:“怎么先入了巽宫风阵?按照阵图,该从坎宫入手破阵才是。” 一旁之人嗤笑道:“她上楼后连阵图都未看过,便急着起身入阵,大约是自恃修为,小觑了这阵法之妙。” 在他看来,姬瑶应该是对阵法一窍不通,才敢这样无知无畏地闯阵。 “也不知她能坚持多久?就算破不了阵法,以四境修为,又身怀天阶灵器,撑个一时三刻应当还是没问题的。” 但话音才落下,布设在濯缨阁上的阵法一角陡然黯淡下来,竟是被完全拆解破除。 阵法中,成形的风刃瞬息消散,未能伤到姬瑶分毫。 “我没看错吧?!”方才只顾着说话,未曾注意阵法变化的散修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连忙求证身边的人。 一定是他看错了吧? 他身旁女子两眼发直:“她竟然这么快就找到巽宫枢纽,将其直接破除了……” 之前许多闯阵的阵修所谓破阵,不过是破除了巽宫中几处阵纹,借以脱离进入下一宫。 对于九宫天枢阵而言,只要枢纽关键处未曾受损,甚至不必修士出手,便能吸收灵气自行恢复。 即便辰宿公布了阵图,在有人踏入阵法之时,阵图便开始衍生变化,身在阵中根本难以寻觅枢纽所在。 姬瑶是第一个彻底破坏了巽宫枢纽,令这一宫阵法完全失效的人。 在短暂的失语后,有人忍不住道:“一定是巧合吧……” 如果不是巧合,她这样快找到巽宫阵法枢纽,在阵法上该有如何可怕造诣? “一定是巧合,她怎么可能才踏入阵法就找到破除阵法的枢纽!”青年信誓旦旦道。 对于在场大多数人而言,他们也更愿意相信是前者。 不过虽做如此想,原本并未将姬瑶闯阵当回事的众多阵修也暂时停下了钻研阵图,齐齐看向铜镜中的光点。 也不过是在几息之间,众人注意到濯缨阁中大阵又有一处灵光明灭不定,原本坚称巧合的人像是被突然掐住了脖子,再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第八十八章 “她破阵的速度, 未免也太快了吧缨阁上黯淡下的一角阵纹,喃喃开口。 若非之前她自己也入阵亲自尝试过,天枢阵的威力了。 据她了解,能做到这样破阵速度的, 至少 若不修阵道, 阵, 所耗灵力需要数倍, 何况九宫天枢阵变化莫测,只要没有破坏枢纽便会自行修复,即便化神境修烦。 如果只是破了巽宫阵纹,还可以说是误打误撞, 但现在离宫阵纹竟也隐有不稳之相。 难道她真的能……濯缨阁内响起高高低低的议论声,不论学宫弟子还是自九州各地慕名而来的修士, 此时所谈论的都是姬瑶与这座九宫天枢阵。 若能破辰宿这座九宫天枢阵, 必能于九州阵修中扬名。但同样,辰宿既然敢摆出这样一座大阵供天下阵修参悟, 便是笃定轻易无人能破。 在姬瑶之前, 尝试破阵的修士也不在少数, 不过大多数人都惨败而回,在九宫阵法中迷失方向, 少有修士能行至中宫。 依照阵图指示,九宫天枢阵的阵眼就在中宫,要破阵,就必须进入中宫阵纹。但即便之前化神初期的阵师出手,也未能在灵力耗尽前演算出中宫阵纹变化,成功将其破解。 其实修为到六境天命修士可以灵力强行破开阵法,不过辰宿设此阵原是为现阵法之妙, 也没有六境大能会这般不识趣地出手,扫辰宿的面子。 虽不知姬瑶能不能于中宫破阵,但她的确是直至现在为止,破阵速度最快的人。 眼见离宫阵纹岌岌可危,辰宿长老也脸色微变,他原本存了借此阵教训姬瑶一二的心思,如今却与他预料的大相径庭。 他心中不安,也未多做犹豫,取出可控制九宫天枢阵的阵印,以灵力催动,于是濯缨阁中投出一面巨大水镜,镜中所现正是阵法中的姬瑶。 他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何本事! 原本在场修士中有不少人都认为,姬瑶破阵是倚仗天阶灵器昆山玉碎之利,但此时透过水镜分明可以看到,她根本没有动用昆山玉碎。 难道她在阵法上真有如此造诣?在场修士心思各异,盯着水镜中的姬瑶,一时竟无人再说话。 只见阵法变幻下,姬瑶像是身在望不见边际的沙漠之中,风卷起沙尘,形成肆虐风暴。裙袂在风中翻飞,在她脚下,沙砾缓缓流动,暗藏杀机。 一旦陷入流沙之中,轻易便难以脱身。 濯缨阁中的阵修下意识地开始寻找阵法中的破绽,巨大的风沙令人难以辨别方向,也在很大程度上迷惑了人的感知。 姬瑶神情不见有什么变化,灵力闪动,她的身形消失在原地,穿过肆虐的风暴,径直向深处而去。 “为何不见她推演阵纹?在九宫天枢这样的大阵中,每行一步都该谨慎才是。” “不错,多保留一分灵力,才会多一分成功破阵的可能。” “她如此轻忽,若在沙暴中迷失方向,只怕要耗费大量灵力才能脱身。”有年长一点的修士摇着头,显然很不赞同姬瑶的做法。 “是啊,竟也不加演算便贸然尝试破阵,即便她有四境修为,也未必能坚持到最后……” “她怎么停下了?”一直关注着水镜的修士开口,难道她终于意识到该先推演阵法变化后再破阵? 交错的风暴中,姬瑶长发被吹得有些散乱,漫天扬起的沙尘未能近她身周三尺。抬起手,她掌心灵力亮起,唤醒了流沙下繁复延伸开的阵纹。 “这……”濯缨阁内的修士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随着耀目光芒亮起,或许是因要隘之处暴露,沙尘卷得越来越急。 看清阵纹,众多阵修失神道:“是此阵枢纽……” “这一次,总不可能又是巧合吧?” 在场相识的阵修对视,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姬瑶方才并非是贸然破阵,而是早在识海中演算出阵法枢纽所在,甚至无需停留思考。 “她的神识之强,在阵法上的造诣之深,九州四境之中,只怕没有几人能及……” 姬瑶指尖引动灵力,堪称随意地隔空落下几笔,此处阵法枢纽便在闪烁的灵光后黯淡破碎。 随着枢纽被抹去,延伸向虚空的阵纹也停止了运转,灵光褪去,这些繁复又神秘的纹路寸寸破碎,最终彻湮灭为虚无。 这便是阵法之妙,若能通晓义理,或许只需耗费些微灵力便能破除,但若不通阵法之理而强行破除,极有可能作茧自缚。 看到这一幕,在场阵修不得不承认,换作他们,实在做不到如姬瑶一般轻描淡写地破除阵法枢纽。 此时他们心中滋味着实复杂难言,毕竟根据传闻,姬瑶甚至不是正经阵修,而是乐修。 正因如此,眼见她在阵道上的造诣也远胜过专习阵法的自己,如何不让人觉得五味杂陈。 不过还没等这些阵修消化掉心中复杂情绪,水镜中的场景再度出现了变化。 阵纹破碎的刹那,漫天沙尘和风暴骤然消湮,也就在这一刻,姬瑶突然出手,在阵纹流转交替的瞬间,强行撕破了间隙。 “她在做什么?!”许多修士都看得莫名,只有极少几名阵修拧眉沉思,神情凝重。 宿子歇不通阵法,看得云里雾里,此时不由看向姚静深:“姚先生,她没事吧?” 姚静深面上始终噙着些微笑意,温声问道:“阿稚想做的事,向来没有做不到的。” 宿子歇不知他如何来的信心,他在千秋学宫这数年,辰宿于夏试中摆下的阵法几乎没有人成功破解过。 “身为师尊,相信自己的弟子不是应该的么?”姚静深只道。 宿子歇瞪着一双死鱼眼,这话真的没说反么? 水镜中,各色阵纹交织在姬瑶身周,延伸向无尽黑暗中,在这一瞬,她周围一切都归于虚无。 扭曲幻象在她身周破碎,细碎流火坠下,唯有她落入无穷无尽的虚空。 眼见此景,哗然之声大作,有阵修失色道:“是中宫!” 她竟然直接进入了中宫! 闻言,数名阵修纷纷前去查看阵图:“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直接从离宫到了中宫?!” 依照阵图,她必须先破开其他八宫变换的阵法,才能进入中宫啊! 但无论他们如何不可置信,姬瑶确确实实是自离宫直接进入了中宫枢纽。 几名阵修顾不得许多,当即在阵图旁开始演算,许久之后,其中一人骤然停住动作,喃喃道:“……可以……从离宫也可以进入中宫……” 顿时便有数道视线聚焦在他身上,等他一个劲解释。 “九宫天枢阵中九宫相连,在她破坏离宫枢纽之时,尚且完好的七宫阵纹也会有所感应,并随之变化……” “所以?”有人听得莫名,追问道。 “她在九宫阵纹剩下的八千余种变化中,抓住不过短短两三息,中宫与离宫相连接的时机,直接进入了中宫之内……” 如此一说,即便不通阵法的修士,大约也能理解姬瑶做了什么,也正因如此,才更觉得惊骇。 ——她在如此短的时间中便演算出了自离宫通往中宫的关键,还成功抓住了这一闪即逝的时机。 当日曾前去淮河乐魁大比的少年喃喃道:“那她之前破淮河杀阵,竟然不是巧合……” 此时辰宿长老额上突然出了不少的汗,难道她真能破了这九宫天枢阵? 她不过是四境修士,这怎么可能?! 就连五境阵修,也难以破解九宫天枢阵……辰宿长老略微有些心慌,这九宫天枢阵可是关系着千秋学宫和辰宿的脸面,这么多年来,还没出现过这样的差错! 若是今日九宫天枢阵真破了,这责任该谁来担?辰宿长老脸色阴晴不定,这陈稚分明是冲着陆云山来的,如今这情形,自己却没理由替他担着了。 伸手招来一名弟子,他低声吩咐两句,九宫天枢阵将要被破这样的大事,该由身为辰宿副执事的陆云山来主持局面才是。 辰宿弟子领命离开,丝毫不敢耽误,此时濯缨阁内众多修士都紧张地看向水镜之中,少有人注意到这名弟子的动向。 这九宫天枢阵最惊险的便是中宫一处,姬瑶进入中宫,考验才正式开始。 不知她能不能在灵力耗尽之前找到中宫阵眼,彻底破除这座大阵? 虚无空间中,无数星辰携着雷火坠下,即便隔着水镜,也能让人感受到其威力,若是落在身上,只怕四境修士也难以讨到任何好处。 姬瑶没有躲,她浮在虚空之中,缓缓闭上了眼。 在她脚下,一寸又一寸阵纹亮起,终于与 中宫阵纹交织。 “她也在布阵?!”女子惊异道,眼见阵纹蔓延,她甚至不能看清姬瑶脚下阵纹详尽,“好快……” 她用的是什么阵法? 可惜不等她看清,两种来源于不同力量的阵纹相撞,刺目灵光亮起,让人几乎看不清水镜中的景象。 但所有修士都能看到,濯缨阁第五重楼上刻录的阵图随之黯淡下来,地面不断变化的阵纹也在这一瞬间彻底分崩离析,化作点点灵光湮散在空中。 当刺目灵光散去之时,只见空茫黑暗中,姬瑶睁开眼,脚下是蔓延开的阵纹,虚空星辰先后破碎开来,化作星星点点的碎芒坠落,像是一场雨。 九宫天枢阵,破了! 第八十九章 随着九宫天枢阵被破, 姬瑶缨阁中,素白裙袂落下,气息平稳如常, 于她而言, 破除九宫事。 在场修士, 尤其是阵修, 心头滋味莫名, 这比较起来, 姬瑶却未曾在光,只抬眼看向辰宿长老:“陆云山该来了。” 她说得不错,但听到这句话, 辰宿长老还是不由心梗了一瞬。 谁能想到,她破九宫天枢阵就是为了让身为辰宿副执事的陆云山来见她。 若是她早说……好吧, 就算方才她说能破九宫天枢阵, 未曾亲眼目睹,也没有人会相信的。 以她年纪, 为何在阵法一道上能有这样深的造诣?姚静深分明是符修啊! 辰宿长老只觉百思不得其解。 他嘴角抽搐, 努力控制住表情:“已然去请了……” 话音落下, 脚步声响起,身形几乎称得上矮小的中年男人带着几名学宫长老缓缓自楼下走来, 正是辰宿副执事之一的陆云山。 他不仅身材矮小,五官甚至也算不上端正,难以撑起身上极尽华贵的执事袍服,怎么看也不像手握实权,地位尊崇的大能修士。 “能破九宫天枢阵,你的确有几分本事。”陆云山看着姬瑶,缓缓开口, 语气中难掩居高临下的傲慢。 不过此话一出,不仅众多阵修,连随他而来的学宫长老也暗自道,能破九宫天枢阵,只怕不止几分本事。 就算陆云山自己,要破这座大阵也并不易。 姬瑶对上他的目光,未曾在意他说了什么,淡淡开口:“这些时日,千秋学宫内对钦天滋扰,皆出自你示意。” 诸般明里暗里的针对,包括将陈云起和陈肆安排进夏试大比,要废了两人,都是他的手笔。 以陆云山的身份,只需表露些微意思,自有人抢着为他办事。姬瑶无暇浪费时间一一清算这些受命陆云山,屈意讨好于他的人,她更喜欢彻底解决麻烦。 既然陆云山是麻烦的源头,那直接将他解决便好。 听姬瑶这么说,周围并非千秋学宫弟子的修士未免听得莫名,低声询问相熟之人,这陈稚看上去竟是和这位辰宿学派的副执事有怨? 那她今日破九宫天枢阵,岂不是…… 一众修士窃窃私语,从千秋学宫弟子口中了解到姬瑶与辰宿究竟有如何宿怨后,脸上现出压抑不住的兴奋,这热闹可是难得啊。 就算是学宫弟子也有不少等着看好戏,他们又不都是辰宿弟子。 陆云山被姬瑶问得措手不及,依照常理,她不该,也没有资格这样当面质问他,何况还是当着这么多修士的面。 “你言下之意,是本尊命人欺凌打压你钦天?”他很快反应过来,沉着脸反问道,“可笑!小小钦天也值得本座着意对付!” 看着义正辞严的陆云山,姬瑶微微偏头:“你不承认?” “本座不曾做过的事为何要承认?”陆云山当然不会承认,当着这么多外来修士的面,他还想要脸面。“陈氏小辈,休要妄言诽谤尊长,否则——” “本座便亲自教导教导你什么叫做长幼尊卑!” 对此,姬瑶只是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你算什么尊长。” 真要论起年纪,她比两百来岁的陆云山大上不知多少。 至于尊卑,人族的尊卑,同一只魔有什么关系?在这一点上,姬瑶不打算做人。 这话一出,引得周围围观的修士齐齐抽了口气,陆云山怎么也是五境中期的大能,修为境界更在姬瑶之上,不管她资质如何出众,这样说话也未免太狂妄了些。 陆云山盯着姬瑶,脸色已然难看到了极点。自他成为辰宿副执事后,这千秋学宫中便再无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 “你当真以为这千秋学宫是可以任你为所欲为之地?!今日我若要杀你,没人拦得了!” 话音落下,他身上威压尽现,碾压向姬瑶。 不必姚静深出手,姬瑶身周灵气流转,于无声无息间便将威压化解为无形。 她淡淡看着陆云山,却是道:“好。” 什么? 一个好字让在场修士都感到了茫然,她是什么意思。 姬瑶平静地对陆云山道:“你若杀不了我,我便杀了你。” 这话出口,濯缨阁内不由为之一静,他们没听错吧?! 一众修士只觉匪夷所思,就算她被评为龙渊地榜之首,终究也不过能称年轻一辈中四境之中第一人。四境之后,就算一个小境界也有不可逾越的壁垒,何况是相差一个大境界,她难道还能以四境中期的修为对付五境中期的大能不成? 究竟是她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拢着袖子看戏的宿子歇忍不住感叹了句:“真猖狂啊。” 原本是学派间的暗中博弈,姬瑶却无视了所谓规则,直接掀翻了棋盘。 但这么做,的确很痛快。 顶在他头上的谢寒衣不由赞同地点了点头。 陆云山心头怒火高涨,若是只有姬瑶一人在此,他已经将她毙于掌下,但偏偏一旁有个五境后期的姚静深坐镇,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姚静深,你教导出的好弟子!”陆云山将矛头转向姚静深,面色黑沉,“如此悖逆狂妄之辈,孰能立足天地!” 姚静深负手而立,态度悠然:“阿稚何曾说错什么?” 这师徒二人当真是故意来寻衅的吧!听他这样说,濯缨阁内修士齐齐升起同样的念头。 姚静深含笑看向陆云山:“辰宿以阵法闻名,阿稚方才的意思,不过是想向副执事请教一二而已。” 打打杀杀未免不美,不如换个更平和的方式。 听他这样说,围观修士脸色有些古怪,恕他们见识少,她方才的话,也算请教? 陆云山冷笑起来,目光扫过姬瑶,再看向姚静深:“你是说,她要与我论道?” 就凭她?! 陆云山能成为辰宿副执事,在阵法一道上的造诣自不必说。 他心道,就算破了九宫天枢阵又如何,这座大阵终究不过是由较为常见的中低阶阵纹组成。 在陆云山看来,以姬瑶的年纪与修为,能掌握多少高阶阵纹? 原本还顾及姚静深在旁,轻易不能对这陈稚动手,如今却是可借论道一举碾压她的道心,将她彻底废了! 陆云山那双三角眼中闪烁着阴毒光芒,姬瑶的成长速度让他暗自畏惧,如今有扼杀她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他不认为若论阵道,自己会输给姬瑶。 堂堂化神大能,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便在说话间,经由濯缨阁内修士传讯,消息很快在千秋学宫中传开—— “辰宿的陆副执事要与陈稚论道!” “陆副执事?论什么道?难道陆副执事还通乐理?” “当然是论的阵道!你可知,那陈稚方才破了濯缨阁上的九宫天枢阵!” “什么?!九宫天枢阵被破了,陈稚不是乐修么,何时又会了阵法?” “别浪费时间了,赶紧去濯缨阁,若是迟了,只怕赶不上这场热闹了。” 不过片刻,濯缨阁第五重楼上的修士越来越多,几乎将这里挤得水泄不通。 当中,姬瑶与陆云山相对而坐,周围数丈被清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修士尽皆看向此处,甚至还有人施展传讯术法,将阁中情形投影给不及赶来的友人。 看热闹果然是人的本性。 不过旁观修士中,实在没有几人觉得姬瑶能在论道中胜过陆云山。 听说她如今才不过十四,主修又是音律一道,便是如何天才,也不可能比得过钻研阵道两百多年的陆副执事才是。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陆云山身周亮起幽蓝阵纹,在阵纹亮起的瞬间,他和姬瑶顿时都被拉入了另一处空间。 “心念一动便能生成高阶阵纹,陆前辈不愧是五境大能!”有人感叹道。 赤红流光撕破空间,交织着落向姬瑶。 她没有动,在抬眸瞬息,银白阵纹自陆云山下方显现,成形之时将幽蓝阵纹绞碎。 陆云山脸色微变,手中结印,立刻有数重阵纹亮起,抵挡住绞杀向他的银白流光。 这是什么阵法?好生凶险! 陆云山自诩见多识广,姬瑶所用阵法在他看来却如此陌生,但此时他也没有余暇琢磨究竟,姬瑶的反击既快又密,他不得不全力应对。 她怎么可能在阵法上有如此造诣?! 陆云山本以为自己能以大欺小,其实却是作茧自缚。 “我怎么觉得,陆长老没有占上风啊……”有学宫弟子迟疑道。 虽然无人回答,但众人都能显然都看出了这一点。 原本以为与姬瑶论及阵道,陆云山该有碾压之势,怎么现在情况好像有些不对。 比他们更为心惊的是陆云山自己,数道高阶阵法同时生成,攻势凌厉,齐齐逼向姬瑶。 姬瑶成阵的速度并不慢于陆云山,无论他用出如何阵法,她似乎都有应对之法。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陆云山和姬瑶所在的数丈距离间,有无数法阵在虚空生成碰撞,随之破碎无数灵光。 “辰宿的副执事果然不负盛名,竟能瞬发这么多高阶阵法,同境修士中,如此战力当属一流了!” “但面对这么多高阶阵法,陈稚竟然能如数化解……” “难道是陆长老念在她是小辈,这才留了手?” 陆云山当然没有留手,他甚至已经用出了自己钻研多年,最为精深的数道大阵。在他刚入五境之时,便以这套杀阵坑杀过五境中期的修士! 就算此时因论道,他的修为被压制在与姬瑶相同的四境中期,她也不该是他的对手! 陆云山额上生出薄汗,他看向姬瑶,虚空之中,两人距离既远又近,她的神情冷淡如常,陆云山的攻势对她好像并无影响。 这怎么可能?! 无数法阵在虚空成形,几乎看得人眼花缭乱,不过几个呼吸之间,至少有数百道阵法相撞湮灭。 在场阵修自问,以他们在阵道上的造诣,远远做不到如此。 陆云山额上的汗越来越多,他近乎穷尽手段,但无论他怎么做,姬瑶似乎都能轻易应对。 怎会如此?他心下生出几分慌乱,加大了对姬瑶的狂轰乱炸。 “你对阵道所知,也就仅此而已么?”姬瑶徐徐开口。 陆云山猛地抬头看向她,她如何敢这么说?!纵观上虞,有几人在阵道的造诣能与他相提并论?! “你所知,术而已,非道。”姬瑶淡淡下了定论,无意再看更多,抬手在虚空写就纹印。 银白阵纹以她为中心蔓延开,当阵纹出现的这一刻,在场所有阵修都被攫取了心神,在无法注意到其他。 这是…… 唯有直面姬瑶的陆云山才能真切体会到那股难以言喻的可怕力量,他瞳孔微微放大,在近乎法则的力量下身形僵滞,全然无力躲闪。 怎么会…… 当接触到这股远超出他理解层次的法则力量时,陆云山眉心紫府中缓缓生出几道裂痕,随之延伸开来。 一声脆响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濯缨阁中异常突兀,周围异象忽然尽数消失,盘坐在地面的陆云山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他的紫府,碎了。 未曾被姬瑶阵纹引入顿悟之境的修士看到这一幕,不由满心不可置信。 在论道之中,道心被破,紫府湮灭的,竟然是胜券在握的陆云山! 他抬头,本就生得不如何的五官因为痛苦和惊异扭曲如恶鬼,他本欲借论道断了姬瑶道途,没想到最后修为尽废的人会是他自己。 第九十章 随着身上气息重重跌落, 始自经脉中一缕缕溢散。紫府破碎嚎叫,束好的发髻散乱开来,陆云山状若疯狂。 ,一时噤若寒蝉, 堂堂化神阵道大能, 就这样道心破碎, 修为尽废了?! 哪怕并非阵修, 众人心,甚至令其紫府湮灭,必然要在论道成就。 副执事,陆云山在阵法上的造诣并非徒有虚名, 得到九州众多阵修认可。如此一来,能将他逼到如此地步的姬瑶, 对阵 姬瑶身周的银白阵纹消散, 片刻后,数名陷入顿悟的阵修先后清醒了过来, 回想方才所见, 心头仍觉震撼莫名。 正因陷入顿悟, 他们才能真正感知到姬瑶在阵之一道上的可怕,那是接近于天地本源法则的境界。 “你方才顿悟有何所得?”有人忍不住向相熟阵修问道。 阵修还有几分没能回过神, 他喃喃开口:“我看到了……道……” 周围听到这话的人不由感到几分茫然,不曾修习阵法,又未曾得以顿悟的修士当然无法理解这种玄妙之境。 不过一场论道能引这么多阵修顿悟,纵观天下九州,应也没有几人能做到吧。无数目光落在姬瑶身上,或惊叹讶异,或畏惧又崇敬, 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而从顿悟中清醒过来的阵修彼此对视一眼,向姬瑶执弟子礼拜下:“多谢陈道友指教——” 无论修为高低,这场顿悟都令他们在阵之一道上有了更进一步理解,未来修行也因此能更顺遂几分。这是姬瑶给他们的机缘,依照九州修真界的规矩,他们当执弟子礼以谢。 姬瑶未作回应,她看着面前的陆云山,神情中似乎带着一股近乎神性般的漠然。 这一刻,她好像高居于云端冷眼旁观众生相的神明,众生如蚁,皆不能入其眼底。 谢寒衣有些怔然,她明明是魔族—— 长在九霄神域,习神族道法的魔族,自天地开辟以来,姬瑶应当是唯一一例吧。 姚静深虽还笑着,眼底却分明浮起几分凝重之色。 就在此时,心神受损,陷入混乱中的陆云山伸出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似乎想抓住那些从自己身体中溢散的力量,但这显然只是徒劳。 见他这副模样,之前随他前来,一向唯他马首是瞻的几名长老面面相觑,现在该如何是好? 他们着实没想到在论道中落败的会是陆云山,更没想到他会就这样被破了紫府,一身修为尽丧。 紫府破碎这样的伤势,几乎是对修士道途宣判了死刑,不管陆云山之前是何身份,掌握了如何权势,在他失去修为这一刻,一切便都不作数了。 显然,这些附庸于他的学宫长老与他也没有什么太过深厚的情谊,树倒猢狲散,此时竟没有一人主动上前关心。 体内灵力散尽,就算陆云山如何不甘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他猛地抬头看向姬瑶,双目血红,神情扭曲如恶鬼,不管不顾地要向姬瑶扑来。 未等姬瑶动作,他的身形陡然僵滞在原地,脸上神情也就此凝固。 幽幽叹息声响起,似远似近,众人闻声看去,只见满头银发的老妪带着几人站在人群之外,不知来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 她面上含着悲悯笑意,身上气息内敛,看上去就像是个身无修为的凡人。 但在场众多修士心中都清楚,她并非什么寻常凡人,而是辰宿学派执事,天命境圆满的大能,为九州无数阵修所敬仰的阵师师良玉。 九宫天枢阵被破,惊动的不止是陆云山,还有身为辰宿学派执事,刚出关不久的师良玉。 而在她身旁的老者,正是姚静深和姬瑶的故人,当日在百里氏偶遇的六境阵师徐林。 被人称一声徐老的徐林,在师良玉面前也只算后辈,多年前,她还曾指点过境界尚低的徐林修行。 此番徐林受千秋学宫之邀前来,恰好遇上师良玉出关,她也还记得这个后辈,特意叫来一见。 没想到话还没说完,便接到濯缨阁九宫天枢阵被破的消息,匆匆赶来。 师良玉虽是辰宿执事,但早已不插手辰宿俗务,一切皆交给三名副执事,多数时间都在闭关清修。 来的路上,学宫客卿已为她讲明了姬瑶、钦天与辰宿的龃龉,徐林也得以知晓事情始末。他尚且还未将这个在淮都和千秋学宫中都掀起不小风雨的陈稚和自己识得的少女对应,直到此时见到姬瑶才敢肯定,原来真的是她。 “弟子见过执事!”发现师良玉到场后,濯缨阁内一众学宫长老并无数学宫弟子连忙向她屈身行礼,态度恭敬。 随即,无数自九州各地而来的修士也都躬身拜下,面对这样一位大能,无人敢态度轻慢。 姬瑶的目光也落在了师良玉身上,也是在这一瞬,她眸色微深。 她见过她。 师良玉温和地示意众人起身,随着她抬步向前,当即便有修士主动为她让开一条路来。 行至陆云山面前,看着他僵滞在空中的身形,师良玉隔空一指点在他眉心。因修为尽失陷入疯狂的陆云山眼中终于恢复了几许清明。 他看着师良玉,像是溺水的人看见了浮木一般,向她膝行两步:“师尊,师尊救我!” 辰宿学派三名副执事,都是师良玉的弟子。 师良玉摇了摇头:“你紫府已破,即便是我,也救不了你啊。” 哪怕她有天命圆满的修为,对这般情形,也是无力回天。 “师尊——”听出她话中意思,陆云山凄厉叫道,抬手抓住了她的衣角,神情仓皇中带着深深祈求。 若是成了废人,他如今拥有的一切岂不是都将要烟消云散? 他汲汲营营百年所得声名与权势,也将在一夕之间成为泡影! 但任他如何祈求,师良玉也只是悲悯地看着他,未曾再说什么。 心中微弱希冀熄灭,陆云山看向姬瑶,眼中是刻骨仇恨,他一字一句道:“此番论道,是我技不如人,但此女断我道途,还请师尊为我张目!我虽败,但我辰宿阵道不容这狂妄后辈践踏!” 这话委实说得义正辞严,但在场修士心知肚明,他不过是想借师良玉之手报修为被废的仇罢了。 于是众人不由都看向了师良玉,想知道她会如何做,若与这位天命大能论道,不知能否试出陈稚深浅? 师良玉的神色微微凝肃,她看向姬瑶,目光相触,姬瑶淡淡开口:“你也要与我论道?” 她眼中仍旧带着股与世俗格格不入的漠然。 师良玉却笑了起来:“我的确想同小友论道,但不该是现在,更不该是为私仇。” 她似乎并未因陆云山修为尽废之事迁怒姬瑶。 同时,师良玉这简单一句话,引得在场修士甚为愕然。 她竟然称陈稚为小友,这…… 在众多修士惊疑不定的目光下,师良玉看向陆云山,再度开口:“近日之事,门下长老已经尽数告知于我。云山,今日情形,不过你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事情源头本是郑骋欺辱陈云起在先,陆云山却因郑骋是自己弟子偏私,屡屡对钦天加以为难,前日更是在赵氏示意下,要废掉与姬瑶关系最为亲近的陈肆和陈云起。 及至今日论道,终是他自己种下的因果,若非姬瑶阵道造诣在他之上,今日被废去一身修为的,就该是她了。 “师尊——”陆云山满心不可置信,她为何不帮自己,他可是她的亲传弟子啊! 见他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师良玉也没有再多说,示意学宫弟子将他扶起。 “将他送去学宫医修处。” 若及时诊治,陆云山至少还能保下一条命。 得她吩咐,学宫弟子将犹自还在挣扎的陆云山强行带离开。 眼见这一幕,在场修士心中不免有些唏嘘,就在刚才,陆云山还是地位尊崇,受天下修士敬仰的阵道大能,顷刻间却修为尽废,癫狂失常。 徐林敛去眸中复杂情绪,上前向姬瑶一礼:“小友。” 原来前日并非他的错觉,她当真身在这千秋学宫中。 徐林有些感慨,当日他还想收眼前少女为弟子,但今日所见,她在阵法上的成就已不是自己能及——她已然触及到了阵法的本源法则。 便是整个九州之上,能做到这一点的阵修都是寥寥,且多是七境以上的大能。 而姬瑶如今不过四境中期罢了。 “你们相识?”师良玉看着徐林举动,有些意外。 徐林向她一礼,如实答道:“回师老,前日我在百里氏做客时,曾与陈小友有一面之缘,那枚阵石正是受她所赠。” 师良玉就在面前,姬瑶却还坐在原地,全无起身行礼的意思。 “你便是陈氏的小陈稚?方才是你破了九宫天枢阵?”师良玉并不在意姬瑶态度,含笑问道。 姬瑶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她想如何? 师良玉笑了笑,徐徐道:“小友在阵道上的造诣已入化境,上虞之内应是少有人能及。” “不知小友可愿为我辰宿客卿,为学宫弟子答疑解惑?” 听到她这番话,濯缨阁在短暂的静默后爆发出一阵哗然之声。 其他修士还罢,一众千秋学宫长老与弟子却是瞠目结舌,脸上神情只剩狂风刮过后的凌乱。 他们没听错吧?! 第九十一章 ! 这怎么能行! 口而出:“不可!” 时, 他心下隐隐有几分后悔,就算师良玉平素温和可亲,但她终究是天命圆满的大能,来置喙。 出去的水, 便是后悔也不能收回。 好在师良玉也并未因他出言反对显出怒色, 只问道:“为何不可?” “她区区小辈, 怎能与我等并列为学宫客卿?!”大约也是因她如此态度, 中年长老微微放下心来,也就将真实想法说出了口。 在他看来,以姬瑶年纪做个学宫弟子也就差不多了,她如今才十四, 怎么能千秋学宫的客卿,与他们平起平坐? 在场与他一般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 原本以为, 姬瑶作为姚静深弟子,入千秋学宫也是迟早的事, 但做弟子也就罢了, 出任学宫客卿算怎么回事? 部分辰宿弟子想到一旦姬瑶成为辰宿客卿, 他们往后见了她,便必须恭恭敬敬地执弟子礼, 唤一声先生,顿时脸都绿了。 不要啊…… 他们不敢出口反驳师良玉的提议,只能暗暗企盼众位长老能同仇敌忾,别叫姬瑶真的做了他们的先生。 师良玉看向中年长老,微微收了笑意,肃容问道:“在你看来,她不能做辰宿客卿, 不是因为能力不足,而是因为年纪比在座诸位小?” “我竟不知,这千秋学宫的客卿之位何时改了规矩,不是能者居之,而是凭谁年纪长?!” 话说到最后,她语气陡然一厉,濯缨阁中一时安静下来,甚至无人敢与她对视。 方才提出反对的中年长老更是涨红了脸,再说不出话来。 “只要我还是辰宿执事一日,辰宿便不会有这样的规矩!在场若是有人不服,尽可站出来,与我老婆子论一论道!”师良玉负手而立,目光扫过在场学宫弟子,沉声训斥。 辰宿门下长老与弟子噤若寒蝉,没人敢再多说半个字。 师良玉叹了一声:“尔等当知,想在修行路上走得更远,便不可存偏隘之见。” 闻听此言,濯缨阁内众多修士,无论心中作何想,此时都抬手屈身,向师良玉一礼:“谨遵师老教诲——” 宿子歇的神情在懒散中又带出几分讥讽,倒不是针对师良玉。 他借低头掩去了外露的情绪,原本蹲在他头顶的谢寒衣及时振翅,这才避免了自己脸着地的悲剧。 肥啾扇动翅膀,落在了姬瑶手上,抬头对上她的目光,谢寒衣讨好地蹭了蹭,绒羽柔软,带来阵阵暖意。 姬瑶眼底不见众生的漠然终于褪去些许,她抬手点了点落在自己指尖的肥啾,苍白脸庞上闪过一瞬柔色。 捕捉到这瞬变化,姚静深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只傀儡山雀,让谢寒衣的神识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奇怪,怎么有点冷? 师良玉的目光自傀儡山雀身上掠过,应是不曾察觉异常,她低头看着姬瑶,再度问道:“不知小友意下如何?” 对此,姬瑶只回了三个字:“没兴趣。” 十分干脆,没有分毫犹豫。 这般反应不由引得濯缨阁中哗然再起,她竟然拒绝了?!还拒绝得这么干脆?! 要知道,在上虞之内,入千秋学宫为客卿是极大的荣耀,何况客卿身份对修士不仅没有太多限制束缚,反而因此能得不少好处。 有上虞举一国之力扶持,千秋学宫的存在,便是昆仑州一些传承千年的仙门也比之不上。 方才还觉得姬瑶没资格做辰宿客卿的长老和弟子心中顿时有些不平衡了,她这是瞧不起辰宿?! 人的心理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师良玉也不由为姬瑶干脆的拒绝微微一怔,她的确没想到姬瑶会拒绝自己。 思索一瞬,她再度道:“辰宿之前行事确有不端,你若不喜辰宿,只任学宫客卿也可,辰宿愿以重金相聘,请小友为学宫弟子指点。” 在陆云山示意下,辰宿对钦天的针对为难不是假的,不是三两句话便能抹去的事。 姬瑶心不心动不知,其他人确实是十分心动的,想也知道,师良玉这样的大能口中重金,定然不是什么微薄之物。 可惜姬瑶依旧兴趣寥寥,人族所看重的修行灵物,于她都没有太大意义。 只是不等她开口,姚静深却抬步上前,向师良玉一礼,口中问道:“敢问师执事,阿稚若为学宫客卿,是否有资格借阅辰宿之内所藏的功法典籍?” 这话也是在说给姬瑶听。 姚静深还记得她有意遍览人族功法典籍之事,如今恰是个好机会。 他虽然做了学宫客卿,也只能将钦天存留下来的种种功法典籍毫不藏私地交给姬瑶翻阅,千秋学宫藏书是他做不了主的,尤其大多数可称精深的功法,皆由各学派私藏。 真要算起来,千秋学宫的传承可追溯至截天之战以前,几经浮沉,虽不比蓬莱这样的庞然大物,底蕴也不容小觑。 像辰宿这样在学宫内存留至今的大学派,这么多年来,许多被吞并取缔的学派留下的功法典籍,也被保存在其中。 师良玉或许做不了整个千秋学宫的主,但一定做得了辰宿的主。 姬瑶抬眸看向姚静深,换来他别有深意的一笑,这正是个好机会不是么? 姚静深这么做,也是有意与辰宿修好。既然陆云山已经修为尽废,而师良玉持身公正,无意偏私自己的弟子,他们又何必一定要与辰宿对立? 至少目前看来,他们或许还会在千秋学宫待上一段时日,能化解恩怨,少一个势力庞大的敌人也算是好事。 就算辰宿之前算计少有得逞之时,屡屡出手,总归是麻烦。 闻弦歌而知雅意,师良玉立时明白了姚静深的意思,她看向姬瑶,含笑道:“自然,若小友愿指点辰宿弟子,辰宿门下万千典籍,包括自上古留下的神魔禁制之术,小友皆可一观。” 这话出口,许多辰宿长老变了脸色,有人道:“执事,有关神魔的禁制之术,便是我等也没有资格……” 这未免也太厚待她了! 师良玉自然看出了他们心中所想,叹了一声:“若你们也有陈稚小友在阵道上的造诣,我自不会阻止你们参阅这些禁制之术。” 修行不足,强行参阅这些自上古流传下来的神魔禁制,只会走火入魔以致境界倒退。 虽然心中还是不平,但至少嘴上没人敢再说什么,他们对自己在阵道上的造诣还是有数的。 连陆云山都不如,又如何敢与姬瑶相比。 而听师良玉提起神魔禁制之术,姬瑶眼中终于多了几分兴味,神族禁制她见过太多,但魔族之术却是九霄神域不会出现的东西。 如此,倒是可以一观。 姬瑶看向师良玉:“你要如何。” 师良玉含笑道:“只需每三日于辰宿之中,为众弟子讲学两个时辰,如何?” “七日,一个时辰。”姬瑶挑了挑眉,回道。 “七日未免太长,五日如何?”师良玉没想到她一句话便减了一半有余,试图再商量一二,“一个时辰。” “七日。”姬瑶语气平静,丝毫没有退步的打算。 对上她的目光,师良玉知道她定是不会退步了,只能道:“也罢,便以七日为限。” “这第一次讲学,可否就放在两日后?” 姬瑶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这对她而言却是没什么妨碍。 在场辰宿弟子都有些傻眼,不是吧,从今日之后,这陈稚就真成了他们的先生?! 第九十二章 千秋学宫, 辰宿之中,数名中,正说话间,有人匆匆忙忙自外而来, 口中道:“你们可听说了, 陈家那 “什么?!”一时间, 室身上, 神情惊异。 跪坐在盏,盏中茶水浇湿了她的裙袂,她连忙掐了个诀,口中还不忘道:“ 就算陈稚有四境中期的修为, 这样的境界客卿吧? 少年上前,语气微酸:“这是执事亲自相邀, 特意为她向祭酒求来的任命。” “师老?师老怎么会对陈稚另眼相看?”角落处的少女皱起眉, 她倒是知道师老近日出关,但师老怎么会和陈稚扯上了关系? “她方才在濯缨阁上破了九宫天枢阵……” 少年话还没说完, 便被人打断:“她破了九宫天枢阵?!她不是乐修么?!” “何止, 她与辰宿那位陆副执事在濯缨阁上论道, 竟是令他当场碎了紫府,一身修为尽失!”少年答道, 回忆起方才所见,仍觉心有余悸。 一阵难以形容的沉默蔓延开,片刻后,终于有人开口,小声问道:“陆副执事不是师老的弟子么?他可是五境中期的阵道大能……” 这样的大能,怎么会在论道中输给陈稚? 见有人不信自己的话,少年顿时急了:“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当时濯缨阁上那么多长老和弟子可都亲眼看见了!” 不错,这样看来事情也不可能是假的…… 众人对视,心中滋味唯有各自清楚,就算论道与修为无关,陈稚在阵道上的造诣未免也太可怕了些…… 更重要的是,以她年纪,本该与他们是同辈,如今他们还是学宫弟子,她却已经成了学宫客卿。 如此一来,他们见了她,还得行礼唤一声先生,这叫什么事儿啊! 有人清了清嗓子,转开话题:“有师弟向我传讯,说这陈稚两日后会在辰宿讲学,你们可要去看看?” “她能讲出什么来?”少女微微带着几分不屑道,这天下自身造诣极深,但教不出弟子的阵修大能也不在少数。 少女并不相信姬瑶能讲出什么助益自己修行的义理,甚至怀疑她能在论道中胜过陆云山也是靠了什么阴险手段。 一旁少年也连忙点头附和:“你们爱去便去吧,反正我是不想听她讲学的。” 他正是当日参与寻钦天麻烦的辰宿弟子之一,在丢尽了脸后,对姬瑶恨不得退避三尺,怎么可能主动去听她讲学。 “照我说,我们都不去听便是,这也不是辰宿必须修的课业。”有人提议道,“她别以为当了学宫客卿,就真的是我们的先生了!” 这话获得在场众人一致赞同,谁要去听那个陈稚讲学啊,她的年纪还没他们大呢! 对于辰宿弟子的决心,姬瑶自是不知的,不过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意。 离开濯缨阁,还未至傍晚,杂务殿便派人将学宫客卿的令符和法衣送来,一起被送来的,还有每个月学宫客卿都能分得修行的资源。 比起姬瑶自己,桓少白等人看上去更对她这个客卿身份更感兴趣,正凑在一处研究令符。 “阿稚,你大概是自千秋学宫成立以来年纪最小的客卿了。”桓少白看了一眼姬瑶,实在想象不出她为人讲学的模样。 因是师良玉所求,姬瑶才能以四境中期的修为顺利成为千秋学宫的客卿,原本想出任学宫客卿,至少需要五境修为。 在世人看来,姬瑶不过才十四,以这般年纪出任千秋学宫客卿,的确是前所未有的。 叶望秋搭住桓少白,对姬瑶笑道:“阿稚,等我师兄有空,我一定介绍他给你认识,你们一定很有共同话题。” 都厉害得这么变态,不顾别人死活。 在联手坑完人后,他和桓少白看上去倒是近了不少。 至于那个被坑的倒霉蛋,当然就是打算废了陈肆的郑氏族人。 他在大比后向陈肆出手,被明法派关押,那日明法派向封应许承诺,一定会按照学宫律令惩治,绝不偏私,但以学宫戒律,他所受惩罚不过是受三十脊杖,被千秋学宫除名。 但他已年过二十九——千秋学宫弟子满三十后,便需离开学宫,而那三十脊杖也可以灵石相赎。 所以他最后会受的惩罚,根本无关痛痒。 大约也是因为算计好了一切,他才敢毫无顾忌地向陈肆出手。 这口气,钦天当然不可能就这么忍下。 比试之中,因技不如人受伤本没有什么,就像与陈云起对战的少年,哪怕他来意不善,众人也不打算再去找他的麻烦。 但郑氏此人不同,他所行都为刻意羞辱,如果不是司徒银朱那枚白玉棋子,陈肆或许真的会被他废了。 既然学宫律令处置不了他,他们也只好亲自动手了,于是在姬瑶前去濯缨阁之时,作为钦天弟子中修为最高的桓少白没有闲着,伙同叶望秋和妙嘉,在千秋学宫外套了这人麻袋。 他既然心怀不轨,便该自己尝尝修为被废是什么滋味儿。 萧御看向姚静深:“师老请陈姑娘任客卿,应是想借此与钦天修好。” 即便姬瑶在阵道上造诣不凡,她的讲学也未必能为辰宿弟子带来多少助益,毕竟师良玉也不曾听过姬瑶讲学,并不知究竟。 她在濯缨阁上行事,一是为圆九宫天枢阵被破的意外,在九州修士面前保全辰宿脸面,二是借此作出退让,弥补之前辰宿对钦天和姬瑶的针对谋算。 相比桓少白已经自来熟地唤姬瑶一声阿稚,萧御仍旧温和有礼地称一句陈姑娘。 萧御所言,姚静深当然也清楚,所以他借此机会从师良玉手中为姬瑶讨来了些好处。 “若无辰宿相助,赵氏想在千秋学宫之中行事,却是掣肘颇多。”萧御面上噙着淡淡笑意,他看向姬瑶,在经过数日锻体后,褪去了几分往日的虚弱苍白。 大约也是因为得锻体之故,这次陈云起和陈肆虽然伤得不轻,但都无损本源,休养十数日便能继续修行。 姬瑶的目光落在萧御身上,倒是想起一桩事,随手将玉简抛给他,简短道:“洗筋伐髓所需灵物。” 以萧御如今情形,勉强可以进入为他重塑穴窍的第二步,洗筋伐髓了。 桓少白双眼微微一亮。 萧御握住手中玉简,眼中有一瞬怔然,随即回道:“萧氏会尽快准备。” 不过姬瑶并未在意他的回答,示意宿子歇推自己离开。 姚静深对一旁妙嘉道:“两日后的讲学,便由你陪阿稚去吧。” 妙嘉抬手一礼,恭谨道:“是。” 两日转瞬即过,因妙嘉所修为阵道,此番便由她随姬瑶前去,其他人不通阵法,倒是不必去凑这个热闹, 在离开之前,还躺在床榻上休养的陈肆坚强地爬了起来,一起将姬瑶送到钦天大门前。 最后还忍不住握住妙嘉的手,郑重嘱咐道:“劳烦师妹照顾好阿稚,别让她被辰宿的人欺负了!” 旁边顶着一双死鱼眼的宿子歇抽了抽嘴角,不是他说,陈肆对自己这个妹妹的认知是不是出了点偏差,就如今这情形,千秋学宫中谁还敢招惹她啊。 这简直是个活阎王好么! 也就在此时,萧御突然开口:“我可否随陈姑娘去看看?” 他问的是姬瑶。 蹲在姬瑶肩上的肥啾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对此,姬瑶只是不甚在意道:“随你。” 虽是在辰宿之中讲学,但其他学宫弟子想听,也自可前去。 不过等姬瑶到辰宿时,讲学所置静室中不过二十余人,能容数百人坐下的屋舍看起来有些空荡。 而来的这二十余人中,竟无一人着千秋学宫弟子服,也就是说,来的修士都是借夏试拜谒千秋学宫的其他宗派弟子和一些散修。 他们会出现在这里,大约是因为那日亲眼得见姬瑶破九宫天枢阵,又在论道中败陆云山,这才抱着几分期待前来。 在门口见到这一幕时,妙嘉忍不住皱起了眉,若非如今正好是夏试期间,阿稚要面对的或许就是空无一人的学室。 她推着姬瑶进门,脚步声引得静室中三两谈笑的阵修抬头,见了姬瑶,俱是抬手作礼:“陈道友。” 这些阵修的年纪都远在姬瑶之上,其中不少境界也在她之上,但如今的姬瑶,有资格让他们平等相待,称一句道友。 第九十三章 妙嘉暗觉庆幸, 好修士在此,这才没有令辰宿落了阿稚的面子。 和钦天的积怨,辰宿门下长老与弟子却未必有同样的想法。 一眼,担心她会为此影响。 , 姬瑶当然不会在乎, 若是今日没有人来, 她正好便不用讲了。 她本就无意做什么学宫客卿, 若非辰宿藏有神魔禁术,她绝不会来这里浪费时间。 九霄神域对魔族传承讳莫如深,更不会令姬瑶这个魔族帝女有机会接触到相关术法。而随着姬瑶体内魔族血脉觉醒,神魔本源中存在的差异, 令她从前所学的神族功法不再适用。 上古魔族留下的禁术,或许能对如今的她有一二启示。 静室主位, 姬瑶坐在素舆上, 并未有起身入座的意思。下方,萧御在座中抬头看向她, 面上始终噙着淡淡笑意, 让人难以揣度他心中所想。 他身旁妙嘉正襟危坐, 与其他几名态度近乎轻慢,一看便知道是凑凑热闹的阵修全然不同。 辰宿弟子虽不肯来听姬瑶讲学, 心思略多几分的却安排了三两眼线代自己前来,看她会讲出什么来。 可想而知,这几名并非出于自身意愿前来的修士,态度当然不会如何郑重。 姬瑶并未理会下方还在窃窃私语的修士,掌心向上,周遭灵气受其引动,缓缓改变了流向。 静室之中先后现出数道被拆解开的基础阵纹, 囊括甚广。 不过对于在场阵修而言,这些都是初涉阵道时便学过的东西,此时见姬瑶讲起如此简单浅显的道理,在场数名修士不由露出失望之色。 早已谙熟于心的阵纹基础,何须再听人讲上一遍,哪怕随意寻个二三境的阵修,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早知如此,便不必来此浪费时间了。几名阵修无心再听,抬头左右张望着,有心想离开,但见周围无人起身,也就不好意思做这第一人。 还在认真听的人,除了妙嘉,就只剩下从未修习过阵法的萧御了。 不,或者说,还有一只鸟。 姬瑶并不在意众人想法,不疾不徐地继续,随着她的话,静室中显现的阵纹开始衍生变化,交织出繁复纹路。 萧御对阵法了解不多还罢,在阵道天赋上本就出众的妙嘉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原来这些低阶阵纹,是如此归类衍生而形成…… 从前许多迷惑不通之处,都骤然得到开解,关于阵道散乱无序的知识和了解被一一梳理,形成一副完整的拼图。 萧御在玉简上记录的手突然一顿,这是道统—— 姬瑶所述,是一个传承完整的阵法道统! 道统传承对于修士而言何其珍贵,非门下弟子,绝不可轻授,她竟然就在一次讲学中随意讲来,好像这于她而言无关紧要! 萧御心中惊愕不言而喻,他看了姬瑶一眼,神识一刻未停,不断在玉简上刻录下所述。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姬瑶口中义理越来越深入,地面阵纹不断变化,萧御的神识已然跟不上这样的消耗,额上不由冒出薄汗。 眼前一阵目眩,萧御没有再强求自己将所有东西都刻录下来,只能择其中部分留存。 她真的只是淮都陈氏的陈稚么? 如此精妙且完整的阵法道统,她究竟是从何处所得? 姬瑶如今所讲,正是她入紫微宫后,在阵道第一课上所学内容。 与人族不同,神族得天独厚,轻易便能触及到阵道本源,通明法则。 哪怕姬瑶讲学的内容只是她在神族第一堂课所学百之一二,也足以令人族受益匪浅。 截天一战后,人族道统断绝,能顺利存留下来的十中无一,何况当初在神族有意控制下,根本不会令人族习得来自神族的完整道统法则。 原本对姬瑶讲学不以为然,甚至分神想些其他事的修士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整。 原来由最基础的阵纹在组合后可以衍生出这样的变化,这些低阶法阵之间,还有这样的联系…… 地面阵纹不断变化,在场修士匆匆拿出玉简,想将其刻录下来,但因之前分神之故,他们此时已然有些跟不上姬瑶所讲,忍不住急出一头热汗。 姬瑶也未有任何体谅他们的意思,哪怕所讲义理越发深入,也没有半分减缓解释的意思。 在场修士连半分分神的时间也不剩,一面听她讲学,一面盯着不断衍生变化的阵纹,尽其所能将其记录。 这可是天大的机缘! 他们甚至没有余暇思考姬瑶是自何处得来的道统,神识运转到极致,只希望能多记下几处。 数名认为姬瑶最初所讲过于浅显,因而不曾再听,只顾自修行的阵修已是后悔不迭,错过了最初所讲阵纹基础,他们现在要理解姬瑶所言颇为艰难。 不过便是如此,也没有人破罐子破摔地选择放弃,而是咬牙继续听下去。 众人心中清楚,能多听一刻,便对他们日后修行多一分好处。 妙嘉全神贯注,在随姬瑶所言衍生阵纹义理时,体内功法也随之运转,灵力往复循环,她几乎已进入了忘我之境。 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姚静深为何特意要提一句让她跟随姬瑶学习。 姬瑶所讲阵法义理自源头始,竟是比她从前在钦天宗所学更完备周全许多,那些最基础的阵纹一步步衍生,逐渐形成繁复而功用各异的大阵。 作为阵修,妙嘉当然理解这样完整的道统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竟然在讲学中轻易地教给了他们?! 神识衍生出的重重阵纹中,妙嘉盘膝而坐,眉心亮起一点微光,她或许是在场唯一能勉强能跟随姬瑶所言的修士。 萧御余光注意到这一幕,因神识耗损过度,他喉中涌起一点腥甜,双目也刺痛不已。 他的境界实在太低了,低到即便明白姬瑶所述义理,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他来推演阵法。 天道给了他绝佳的悟性,也给了他一具天生痼疾的羸弱躯壳,无论他悟性如何卓越,也注定在修行一道上难有寸进。 萧御收紧了手,他如何能甘心,他怎么能甘心。 除妙嘉以外,在场陷入玄妙之境的还有二三修士。 数名阵修推演出的阵法灵光在静室中亮起,或明或暗,无论修为资质如何,他们在姬瑶讲学中显然都颇有所获。 谢寒衣寄居在傀儡山雀中的神识将姬瑶身周衍生出的阵纹尽收眼底,他实在占据了一个绝佳的位置。 他大约也是在场唯一能完全跟上姬瑶所述的人,傀儡中神识如同烛火一般摇曳着,谢寒衣尽力消化着诸多阵道义理。 窗外有蝉鸣声响起,姬瑶高坐在上方,长发垂落,素衣加身,面容苍白而精致。 她的神情始终只是一片淡淡,并不在意下方修士听是不听。 当少女清冷话音骤然停下时,下方正听得入神的修士不由抬起头来,见姬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茫然一瞬才突然意识到,一个时辰已经到了。 姬瑶与师良玉所定的讲学时长,不过只有一个时辰。 在场修士心头漫上浓重遗憾,只恨不得让她再讲上三五个时辰,哪怕三五个昼夜也无妨。 可惜没人敢厚着脸皮开口,比较姬瑶是得师良玉相邀为辰宿弟子讲学,他们能旁听一二已是运气,怎么还有资格提出什么要求来。 姬瑶没有急于离开,毕竟,今日负责照顾她的妙嘉还在顿悟之中。 也就在这一刻,灵光缭绕上妙嘉身周,她双眸微阖,神识绘出的阵纹在身周变幻,身上气息徐徐开始攀升。 “她要突破了?!”感知到她身上气息,有阵修意外道。 青年修士眼中现出几分艳羡:“应是如此,她在阵道上的天资,着实胜过我等许多。” “是啊,看她所衍生阵纹,却是在场最为完整的……” 在一众修士低低的议论声中,妙嘉身上攀升的气息终于稳定下来,顺利突破了三境中期。 她在阵道上的天资本就少有人及,今日在听得姬瑶讲学后,得了颇多感悟,不仅从前不明之处都得到了解答,还对阵道有了更深理解,一举突破三境中期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其他几名顿悟的阵修也先后清醒过来,虽然不如妙嘉这般当场就突破了一个小境界,但从欣喜神情也可窥见,他们应当也从中获益不小。 妙嘉睁开眼,身周涌动灵息被收回,抬头对上了姬瑶目光,只听她淡淡道:“你悟性还算不错。” 能得姬瑶一句不错,实在是难得。 妙嘉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郑重向姬瑶一礼。 她很清楚,如果不是姬瑶今日讲学,自己想突破三境中期,至少还需数月之久。 如今她对阵道有了更深理解,日后修行起来也将事半功倍,这就是道统传承的重要性。 天下修士争抢着要拜入仙门大派,为的正是能得道统传承,在修行之路上走得更远。 见妙嘉举动,在座阵修对视一眼,也纷纷起身,躬身向姬瑶拜下。 便是修为更高她一两个小境界的修士,此时面上也不再见半分轻忽,只剩纯然敬重。 姬瑶今日讲学,不是什么流传甚广的简单阵法道理,而是比他们所见更为精深玄妙的道统。 修真界最重道统传承,姬瑶授他们道法,他们便理应敬之如师。 “我等,多谢先生传道——”数名阵修齐声开口,语气恭谨。 第九十四章 这句先生, 在 这天下间,许多,他们与姬瑶毫无关系,却得她传下如此道统, 称? 所想, 也并不在意他们如何想, 示意妙嘉准备离开。 , 抬手推动素舆。 当姬瑶的素舆自室中行过时,众多阵修始终微躬着身,直到素舆穿过坐席之间,向静室外而去, 他们才先后起身。 看着姬瑶背影,萧御眼中有一瞬恍惚, 他很快回过神来, 收起手中玉简,跟上前去。 “记了多少。”姬瑶没有看他, 只缓缓开口。 萧御知道她问的是自己, 温声回道:“不过十之六.七。” 这并不到足以令人惊叹的程度, 但萧御不过是引气中期,从前对阵法一道只是略有涉猎, 许多境界在他之上的阵修也未必能领悟这么多。 姬瑶淡淡道:“你悟性尚可。” 以他如今修为,能做到如此,证明他的悟性的确还算尚可。 只是尚可二字,便已经足够令萧御觉得受宠若惊。 能得她一句赞许,实在难得。 也是因为这句话,蹲在姬瑶肩上的肥啾振翅落下,啄了啄她的指尖, 微觉不满。 她怎么不问问他? 姬瑶微微挑起眉头,垂眸看向他。 站在她腿上的肥啾挺了挺圆滚滚的胸.脯,姿态骄傲,他可是全都记住了! 姬瑶眼底现出些微笑意,指尖拨弄着他背部绒羽,谢寒衣舒服得抖了抖小短翅膀。 萧御捕捉到了那缕笑意,他随即看向谢寒衣,这只傀儡山雀着实很有灵性,近乎于妖了。 不过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随姬瑶一道离去。 在他们离开后,静室中的二十余阵修并未立即散去,正与相熟修士交流着方才所得:“方才所讲,你记了多少?” 姬瑶这一个时辰所讲,竟没有一句是无用的,他们虽尽力想要完全记下,但终究还是有不少疏漏。 不过一人记不下,多几人一起查漏补缺,总能完善几分。 “就算是昆仑州几大仙门,只怕也没有如此完整的道统传承……”有阵修感慨道,“从前我并未听说过钦天长于阵法一道,那她是自何得来的传承?” 众所周知,身为姬瑶师父的姚静深只是符修,那她的阵法究竟是同谁学的? 总不可能是生而知之吧? “她自幼随姚静深在不思归修行,钦天宗在不思归只有这一名守山人,不曾听说过有阵修大能在此啊。” 有人突发奇想道:“难道这不思归中除了大夏龙雀,还藏有阵道传承不成……” 这听起来匪夷所思,但细思起来又觉得很有道理,若非如此,陈稚还能从何处继承来阵道传承? 想到这里,立时便有阵修起意想前往不思归一探究竟,但随即被人泼了一盆凉水:“自大夏龙雀出世后,不思归内先天道韵溢散,秘境早已不复存在。如果有什么遗迹留下,也已经被闻人王族收归己有才是。” 如今不思归周围千里,都为上虞国君闻人骁私有,未得其谕令,轻易不可入内。 这番话让众多阵修火热的心冷了下来,没错,就算有遗迹留存,也论不上他们了。 心中只觉万般遗憾,那可能是个完整的道统传承啊! “愿意将所得道统传承毫不藏私地授于我等,陈稚姑娘的确当得我等称一句先生。”有了这番计较,女子不免感慨了一句。 这话引来颇多赞同,他们中许多都并非仙门大派弟子,更有人是散修,根本没有资格获得略微精深的道统传承,否则今日也不会主动来听姬瑶讲学,没想到能获益如此之多。 尤其是几名得了辰宿弟子好处,因此来做眼线的修士,心中更是庆幸不已。 他们本不打算来的。 “只可惜千秋学宫向我等外来修士开放的时间已不足十日,我们至多也只能再听一场七日后的讲学。”女子语气中不免带上了几分遗憾。 “我等并非千秋学宫弟子,能有此机缘已是难得,如何还能再奢求更多。” 是啊,今日已是他们难得的机缘。 一名年纪略长的修士笑道:“我等有幸得了机缘,但错过今日讲学,不知那些辰宿弟子日后该是何等后悔。” 不知为何,今日竟然连一名辰宿弟子也没来。 “听闻辰宿与钦天曾有龃龉,只怕是因此,他们才放不下面子前来吧。” “不过今日之后,他们大约也要放下面子了。” “也未必。”女子回道,“出身世族的少年人最是不知世情艰难,只怕为了所谓颜面,也要绷住这口气。” “但便是他们不肯来,得了消息的其他修士却没有这般顾虑,下一场讲学只怕便不会只这点儿人了。怕是得提早来了,才能得一个好位置。” “不错,若是他们不来,对我们反倒是件好事了。” 说罢,一众阵修都笑了起来。 千秋学宫不小,但暗中关注今日讲学的实在不少,于是不过两日,具体情形便传遍了千秋学宫。当日在场阵修所刻录的玉简副本很快卖出了数百份,大赚一笔,甚至淮都城内许多阵修都在传阅这枚玉简。 辰宿之中,圆脸少女穿过回廊,向花厅中行来,远远口中便唤道:“欧阳师姐——” 桌案前正低头琢磨玉简内容的女子身体一震,连忙将手中玉简收起,坐直了身:“怎么了?” “学宫里都传,陈稚好像自不思归中继承了上古的阵法道统!” “她竟然在讲学中将自己继承的道统轻易示与旁人,”圆脸少女脸上震惊不容作伪,如此珍贵的道统,足以令一个仙门在上虞占据一席之地。“你说她是不是疯了?!” 谁得了这样的道统不是小心隐藏,轻易不会外传,她竟然就在一场讲学中如数道出。 要知道这九州之上,多少修士为了所谓的道统传承不择手段,甚至不惜背弃宗门亲故。 就如姚静深的师兄,为了那卷《钦天》,不惜背弃宗门,背弃自幼教导自己的尊长,令原本也是上虞一方势力的钦天宗朝夕倾覆。 女子的神情也有些复杂,她其实也并不能理解姬瑶的想法:“谁知道她在想什么。” “也许她所得道统也不过泛泛,所以才无所谓在讲学中示于旁人。” “可我听说,钦天的阵修弟子,听了她的讲学,立刻突破了一个小境界……”圆脸少女小心翼翼道。 “或许只是凑巧罢了。”女子此时也不好表露出什么向往之色,毕竟她在讲学前还与同门对其表示了不屑,发誓绝不会去,此时轻易违背诺言,身为师姐的威严何存。 圆脸少女听她这样说,心中有些失望,只能把自己准备拿出来的玉简往袖子里藏了藏。 这可是她花费了好些灵玉,才从一个听了讲学的散修手中买到的刻录副本,原本还想与师姐探讨,但看师姐这态度,自己还是别拿出来惹她生气了。 坐在女子对面,圆脸少女又试探着问道:“师姐,那陈稚下一场讲学,你去么?” 女子眼神飘忽了一瞬,而后坚定回道:“我……并无兴趣。” 她看向圆脸少女:“难道你想去?” 她都这样说了,圆脸少女怎么会承认,连忙摇头道:“不不不,怎么会呢,身为辰宿弟子,怎么能轻易向那个陈稚低头!” 若是听了她讲学,岂不是真的要认她做先生。 目光相对,女子也言不由衷道:“没错,我等便是饿死,也不受嗟来之食!” 两人同时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假笑,心中却是默默泪流。 其实真的好想去听听…… 同样的对话不止发生在一处,世族出身的辰宿弟子,当然不能轻易放下自己的面子,被问起时,无不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绝不会去听姬瑶讲学。 几日后,姬瑶第二日讲学。 在讲学开始前的半个时辰,用作她讲学的学舍便已经人头攒动,与上次只有二十余修士的冷清情形全然不同。 不过其中确实没有一人着千秋学宫弟子服。 圆脸少女身着常服,面上也特意以术法做了伪装,但在踏入学舍的瞬间还是觉得有几分心虚,她应该不会被认出来吧? 在看到学舍中并无学宫弟子,她不由更觉心虚,看来真的只有自己偷偷来听讲学了,她是不是太没骨气了? 但来都来了,现在就走岂不是亏了?而且没有同门前来,她被人发现的可能也小了很多。 不过…… 圆脸少女看着眼前数百修士,心中有些奇怪,入千秋学宫参观的外来修士,原来有这么多阵修么? 看着还在不断自外而来的修士,她微微皱起了眉,有些迷惑。 大约是因失神之故,她被来人撞了个趔趄,踩了身后修士一脚,圆脸少女连忙转身想道歉,但定睛一看,莫名觉得青年身形有些熟悉。 虽然他长了一张平平无奇甚至有点丑的脸,但这个身形…… 青年修士干咳一声,粗着嗓子说了句没事,迫不及待地想走,却被她拽住了衣袖。 “阿兄?!” 青年神色中现出一点慌乱,想将袖子赶紧从她手里拽出来脱身:“胡说!别乱认亲戚!” 圆满少女当然不肯放,理直气壮道:“咱俩从小一起长大,你还想瞒我?!好哇,你不是说和那个陈稚不共戴天,绝不会听她讲学的么?!” 这不共戴天当然只是青年单方面认定的,作为当日和一帮辰宿弟子主动上门寻衅未遂反被打脸的人,之一,姬瑶连他的脸都没记住。 抓住了他的把柄,圆脸少女眉飞色舞道:“你居然偷偷来了!” 眼见自己的妹妹声音越来越大,青年左右张望一眼,伸手捂住她的嘴:“小姑奶奶你小声点儿,要是被发现了,以后我还怎么在辰宿做人!” 说好了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他却偷偷跑来听讲学,背弃诺言,若是传出去,他以后怎么面对同门。 “而且你不是也来了么?!” 听他这样说,圆脸少女目光偏移,好吧,看来他们果然是如假包换的亲兄妹,做的事儿都一样。 也就是这么无意的一瞥,令她注意到了不远处匆匆走入学舍的女子。 这看起来也好眼熟啊…… 圆脸少女皱着眉头想了想,终于从记忆中找出了符合的身影:“欧阳师姐?” 师姐不是说不会来么? 兄妹二人一人低头,一人抬头,对上了目光,难道,其实今日偷偷来听讲学的,并不止他们两人? 第九十五章 对视片刻, 挤开人群,向方才看到的女子背影靠近。 “欧阳师姐!” 在被搭上肩膀的瞬间,女子身形骤然一僵,她下意识捂住脸想跑, 却路。 她的反应无疑坐实了自己的身份, 青年心中升:“欧阳师姐, 你也来了啊。” 女子被认出身份, 也不再遮掩,恼道: 同样的对话不止发生在一处,人头攒动中,特意做了伪装来的辰宿弟子还是轻易被人认出。同为辰宿门下, 平日里总是同进同出,谁还不认识谁啊。 “杨师兄?!” “上官师弟?!” “柳师姐?!” “余师妹?!” “……师尊?!”甚至还有人犹疑着叫出了这声称呼, 引来了颇多侧目。 一身散修打扮的辰宿长老看着脑子里缺根弦儿的弟子, 实在不明白自己当初要将他收归门下。 顶着若有若无的窥探目光,他一巴掌拍在少年脑后:“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正觉尴尬, 远远望见眼熟身形, 他双目一亮, 身手矫健地穿过人群将人拉住:“老李,果然是你!” 乔装为外来修士而来的不止辰宿弟子, 竟还有不少辰宿长老,学舍中几乎快变成了大型认亲现场。 可以说在场修士中,除了一小半外来修士,剩下一大部分都是试图隐藏自己身份的辰宿门人,谁让辰宿最多的就是阵修。 为隐藏身份,他们还特意换了法衣,伪装了容貌, 可惜这样的伪装在熟识之人面前根本形同无物,一眼就能看穿。 口口声声说着同仇敌忾,绝不来听姬瑶讲学,最后却是许多人都选择做了伪装偷偷摸摸地来,这事儿怎么看都透着十足的滑稽。 不过不是三五个人这么做,而是大家都这么做,顿时减轻了不少人在被拆穿身份的尴尬心虚。 见有外来修士投来略有些奇怪的目光,一众辰宿长老和弟子立时达成共识,也顾不上再给彼此拆台,各自入座,只当互不相识。 因他们端坐于书案后,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许多不明所以的外来修士也不敢再随意谈笑,赶紧寻了席位坐下,略微有些古怪的气氛在学舍中蔓延开来。 仍有修士不断自外而来,但学舍内已寻不到空缺位置,只能在角落席地而坐,随之不久,当中连让人站的地方也没有了。 这般情形姬瑶自是不知,直到讲学将要开始,妙嘉才推着她前来,刚到学舍外,正好遇上与辰宿两名副执事联袂而来的师良玉。 “师老。” 妙嘉连忙向她行礼,一道前来的萧御也抬起了手,唯有姬瑶未有反应。 见此,辰宿两名副执事却是暗生不悦,这陈氏小辈未免太过托大了些! 只是师尊不发话,身为弟子的辰宿副执事也不好擅自开口斥责姬瑶无礼,只能暂且忍下。 师良玉却全然不介意姬瑶的无礼,含笑对她道:“前日我参悟刻录小友讲学的玉简,颇有所悟,是以今日想亲自来听一听,不知小友可介意?” “随你。”姬瑶态度随意,这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既然师良玉将辰宿存留的神魔禁术尽数示于她参悟,这便是桩公平交易。 不过因其传自上古,记录或有残缺之处,神族相关姬瑶能轻易堪破,有关魔族的禁制秘术却是晦涩难通,需费上一段时日梳理。 姬瑶与师良玉等人一道进入学舍,才进门,妙嘉就被挤得满满当当的学舍惊了一瞬。 原本可容纳数百人入座的学舍不仅坐满了人,还有不少来得晚的阵修只能站在四周角落,放眼望去几乎觑不见什么空。 “学宫外来阵修,有这么多吗?”妙嘉喃喃道。 萧御目光扫过学舍众人,不过瞬间便已了然,却没有戳穿,只含笑道:“或许是吧。” 而下方各作伪装的辰宿长老和弟子见师良玉三人出现,忍不住露出了惊疑之色,执事竟然亲自来听那陈氏女讲学?! 也是在此时,师良玉的目光扫过学舍之内,含笑开口:“看来我辰宿弟子门下果然默契,连改头换面也选在同一日。” 在她面前,在场辰宿长老及弟子所作伪装便如儿戏。 听师良玉如此说,两名副执事也认出了前方不少自己后辈弟子,顿时恨铁不成钢地看过去,来便来了,如何要多此一举,反倒更失了气度! 在二人目光下,众多出现在这里的辰宿长老弟子恨不得能原地消失,但这显然不可能。 师良玉已然点破了他们的伪装,再掩耳盗铃也不可能了,只得老老实实站起身来,先向师良玉师徒三人俯首拜下:“弟子见过执事,副执事。” 见他们起身,许多外来修士这才意识到,坐在他们中的原来有这么多千秋学宫弟子。 他们为何不着学宫弟子服,反而这样一副打扮? 有略微清楚内情的散修挤了挤眼,揶揄道:“听说辰宿弟子可是被这位陈稚姑娘落过不少次脸面,如今这是想来听讲学,又拉不下脸来,这才想伪作外来修士吧?” 原是如此啊,明白缘由,众多外来修士中传来一阵窃笑声。若是他们真能坚持不来,或许还能叫人高看几分。既想听讲学,又不愿舍下面子,这世上哪有这样两全的好事,也怪不得被人嘲笑。 诸多外来修士也起身向师良玉行礼,随即又向姬瑶躬身拜下:“我等,见过先生。” 只是这样一来,辰宿众人便有些尴尬了。 终究还是放不下面子。 师良玉受了众人的礼,负手而立,面上虽仍旧噙着笑意,语气却透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既来听讲学,为何还不拜见先生?” 一众辰宿长老和弟子哪怕心中还有几分不甘,此时也不敢出言反驳,向姬瑶俯首拜下:“见过先生。” 主位上,姬瑶淡淡看着这一切,并不在意辰宿弟子是何态度。师良玉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喧宾夺主之意,带着两名辰宿副执事坐在了下方。 随着姬瑶开口,原本如坐针毡的辰宿众人总算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片刻,他们便再顾不得心中几许不自在,竖起了耳朵,只怕漏听了一个字。 这场讲学比起上一场,关于阵道的经义又更深入一分,其中许多细节甚至是在场大多数阵修从前未曾知晓的。 但凡对阵道有所涉猎的修士,都能理解姬瑶如今所讲的一切于他们何其珍贵。 数名已入五境的辰宿长老愈听愈觉心惊,如今他们可以肯定,姬瑶一定继承了一个流传自上古,至少在基础上不曾缺失的阵法道统! 截天一战中,人族无数先贤大能陨落,许多道统典籍也因此佚失,即便传承下来的,也多有不全。 这样的道统,足以兴盛一个仙门,她竟然就这样轻易地将其如数相授? 在场这些修士认真算来与她可没有什么关系,有的甚至还能称一句有仇,她难道都不在意么? 原本对姬瑶尚有芥蒂的辰宿弟子,此时心情堪称复杂,如此行事,称圣人之举也不为过。 那他们之前所为,是不是都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 不过觉得姬瑶愚蠢的修士也不在少数,若是他们能得这般道统,绝不会轻易外泄。不过她这么做,对他们而言只有好处,倒是不必多说提醒什么。 这世上有的人,即便受了恩情,也生不出多少感激。 一个时辰不算长,但也并不短,不过对于在场阵修而言,这一个时辰好像转瞬即逝。 当学舍中衍生出的阵纹消散之时,他们才猛然惊醒。 怎么没了?接下来呢? 除了寥寥几个还沉浸在玄妙之境的修士,其余人都抬起头看向姬瑶,俨然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但她显然不打算再继续。 也就是在这时,学舍内的灵气疯狂涌向盘膝而坐的五境修士,他正是辰宿长老。 “唐长老这是要突破了?!”感受到他身上攀升的气息,一众辰宿弟子不由现出意外之色。 少女喃喃道:“听说唐长老困在五境初期已有十余年,今日这场讲学,竟然让他寻到了突破之机……” “这只是巧合么?” “巧合多了,便不叫巧合了。” 师良玉温声开口,听她这般说,随侍在左右的两名辰宿副执事默然不语。 今日亲自听了讲学,才意识到姬瑶所讲义理是如何玄妙,即便以他们的阅历,也颇多收获。 没有人再觉得师良玉对姬瑶的礼待不该,她理应受此礼遇。 辰宿长老睁开眼,他体内灵力涌动,正不断吸收着灵气,要突破至五境中期,不过在数日之间。 站起身来,他郑重向姬瑶拜下:“今日因先生讲学,我才能得突破机缘。” 不同于方才的不情不愿,这一拜出自真心。 师良玉也抬起手,向姬瑶深深拜下:“老朽,代天下阵修,谢过陈道友传道。” 在遍阅九霄神域无数珍贵典籍的姬瑶看来,自己所讲的并非什么不可外传的高深法理,但对这些人族修士而言,却是足以让他们在修行路上走得更远的珍贵道统。 就算三跪五叩拜下的师尊,也多有藏私者,有几人能如她这般,在讲学中将道统轻易相授? 从这一刻起,他们中大多数人已然将姬瑶视作传道之师。 在师良玉躬身后,在场修士,无论是不是千秋学宫弟子,都随之俯首:“敬谢先生传道——” 第九十六章 千秋学宫, 古树依山而生,断崖料峭,自其上望去,可。 丈, 棋盘上黑白交错, 正斗得难分难解。 “我便知道你崖, 口中笑道。“这回你在此处枯坐了几日?” 朱看着棋盘, 并未回头,只温声道:“与己对弈,不算枯坐。” 闻人明襄在她面前坐下身:“自己同自己对弈有什么意思?你不是已经在这学宫中找到了可为敌手的人,怎么不去寻她?” 听了她这话, 司徒银朱叹了一声,幽幽道:“若与她对弈, 我只怕不过几日, 便要生了心魔。”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姬瑶。 闻人明襄闻言不由笑出声来, 口中调侃道:“竟然还有人能影响你的心境, 我还以为你早已心如枯井, 再不起波澜了。” “我不过一介凡人,又如何能做到全然不为外物所动?”对此, 司徒银朱表现得很是坦然。 她看向闻人明襄:“你此时回学宫,淮都城中的事,想是告一段落了?” 闻人明襄点了点头:“自萧御入钦天后,萧氏入局蚕食赵氏在淮都的势力,如此一来,桓氏便也坐不住了。” 从前三大世族总是站在同样立场,闻人骁数次谋算打压都是屡屡不成, 此番萧氏却改换立场,令赵氏措手不及,被其掠取了不少利益。 见萧氏得了这样大好处,桓氏如何还坐得住,也顾不上所谓三大世族的情义,也要从赵氏口中咬下一块肥肉。 淮都大大小小的世族不论愿不愿意,都被牵扯进这场混战,数日间,淮都局势瞬息万变,直至今日才终于明朗。 而其中最大的输家,自然是赵氏。 不仅势力大损,让渡了利益后,还是没能保住赵权,既丢了面子,也丢了里子。 身为国君之女,闻人明襄的利益自然与自己的父亲一致,是以赵氏如此,当然也是她乐见的。 不过—— “君父从前数度出手,都未能分化三大世族,钦天究竟是如何令萧氏愿意改换立场的?” 萧氏入局就在萧御拜入钦天后,两件事联系起来,能鼓动萧氏的,便是钦天中人。 是姚静深与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要赵氏为淮河那场围杀付出代价?淮都众人都想知道这一点,但萧氏之中却未曾流传出分毫有关的消息。 “似乎是从陈稚入淮都开始,赵氏便处处不顺。”闻人明襄撑着下巴,“经淮河那场围杀,赵氏却是与她结下了死仇,也不知落到如今局面,他们会不会后悔。” 可惜便是后悔,也是晚了。 闻人明襄从棋奁中拣起一枚黑子把玩:“赵氏如今在淮都势力大损,便更不可能放弃对东境的控制。钦天那位封先生,怕是马上要有大麻烦了。” 要真正成为上虞东境武道之主,这场麻烦,封应许避不过,也不能避。 无论是武者还是修士,终究都是以实力为尊。 “你觉得他会赢吗?”闻人明襄又问。 司徒银朱回道:“我觉得她会赢。” 不是封应许,而是姬瑶。 “为什么?”闻人明襄动作一顿。 “大约是因为,我一直看不透她。”司徒银朱想了想,将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闻人明襄垂眸:“是啊,我也不曾看透她。” 她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为何姬瑶肯将自己继承的阵法道统,于讲学中传示天下修士。 传闻她是自不思归中继承道统,但闻人王族这几日命臣下查探过不思归遗留之地,却未曾有所发现。 “银朱觉得,她是不惜外物的圣贤,还是别有图谋?”闻人明襄对上司徒银朱的目光,眼中已然没了笑意。 在闻人明襄看来,姬瑶如此行事,若非圣贤,便是有更大的谋算。 “或许两者皆不是呢?”司徒银朱含笑道。 “那你如何看?” 对于这个问题,司徒银朱反问:“这重要么?” 这话却让闻人明襄有些不解。 “何必费心去揣度她为何要这么做,便是知道了又如何。”司徒银朱落子在棋盘,不疾不徐道,“她既已这么做了,那么我们需要考虑的,便是此举将带来的结果。” 闻人明襄握着棋子,倏而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是我思虑太过。” 陈稚肯将道统传示天下修士,至少现在受益最大的便是千秋学宫弟子,而他们中,绝大多数人,未来都将成为上虞的肱骨之臣。 她所为,而今对上虞有利无弊,自己又何必非要清楚她心中所想。 不过—— “他日道统传及九州时,她或为天下阵修之师。”闻人明襄喟叹道,“这样的声名,着实令人心动。” 陈稚讲学之时,可曾考虑过这一点? 司徒银朱却道:“但除了她以外,这天下如何还会有修士将如此珍贵的道统传承示于天下人?” 看不见又摸不着的所谓声名,又怎么比得上切实的好处。 不只她们,如今淮都城中还有许多修士也在议论姬瑶,议论她在千秋学宫中的那两场讲学。 有人称许,有人嘲弄,不过他们是何态度,姬瑶都并不在意,她如今正身在辰宿禁地之中。 辰宿所保留下的神魔禁术并非什么卷牍,而是上古时神魔行走九州留下的痕迹。 旧时楼台已在岁月风霜下侵蚀,作为防护的种种禁制法术却存留下来,其中或还散落有神魔随手遗留的残卷。 不过就算如此,这些禁制余威犹在,即便人族五境化神修士进入其中,疏忽之下都可能送命,是以才会成为辰宿禁地,轻易不容门下长老弟子入内。 不过这些对姬瑶而言又不算什么,哪怕她如今只是四境,禁地中种种禁制也难以对她造成太多阻碍。 “从遗迹看来,上古之时,神魔也并非一直都是对立。” 肥啾睡在姬瑶袖中,她足尖浮空,穿过狭长幽深的甬道,向禁地深处而去。少年的虚影投射在她身旁,莹莹灵光照亮甬道,他温声开口道。 身处辰宿禁地,谢寒衣倒是不必担心自己这缕神识会为人察觉,便脱离了化身傀儡,以人形现身。 姬瑶对他的话未作回应,不过谢寒衣说得不错,神魔之力虽然分属两种极端,但这并不意味着两族天然对立。 所有的征伐、战端,总是有其原因。 谢寒衣会同姬瑶一起出现在辰宿禁地,自然是因为被她强行征用做了苦力,帮她一起记载刻录禁地中魔族相关种种。 在这一点上,如今能帮上姬瑶的也只有身为蓬莱道子,自幼遍阅万卷道书的谢寒衣。 行至甬道尽头,眼前骤然开阔许多,柔和灵光照亮眼前空旷高台,映入眼中的是一尊庞大而狰狞的异兽石像。 哪怕这尊石像已有大半残缺,抬眼望去,也能感受到令人震怖的凶煞之气。 “这是……”谢寒衣望着石像,刹那间,心神动荡,神识虚影竟有些不稳。 好在他很快意识到这一点,立时将目光收回,收束心神。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姬瑶直直望着那尊石像,神情是他读不懂的复杂。 “阿瑶?”他试探着唤了一声,担心她也为石像慑去心神。 姬瑶并未被石像影响,她只是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看到这尊石像。 “这是什么?”谢寒衣皱起眉,石像形貌并非他从前所知的任何异兽。 “魔族,九幽氏。”姬瑶突然开口,声音回荡在幽深空旷的高台上,更显空灵缥缈。 这是一处祭坛,上古时献祭九幽氏的祭坛。 谢寒衣嗅到了血气,浓重得即便经过数千年岁月仍旧不曾散去的血气。 他不愿想这些血气是自何而来。 姬瑶望着九幽氏的石像,仿若自言自语一般道:“魔族奉九幽氏为君主,直至魔族战败,九幽氏一脉被屠戮殆尽,唯余上任魔君九幽觞之女。” “魔族沦为神族附庸,举族上下皆望这位帝女有朝一日能重归九幽,令魔族再现昔日荣光。” 谢寒衣怔怔地望着她,她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难道她和九幽氏…… 姬瑶向前走出一步,身形瞬息出现在那尊石像前。 抬头端详着石像,许久,她终于缓缓抬起手。掌心无尽灵光亮起,石像中所隐藏的秘密在她眼前无所遁形。 那是一张巨大的血脉星图,近乎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或大或小的血脉星辰浮动,明灭轮转。 魔族九幽氏独有的血脉天赋,第九序列,混沌。 * 夏日酷热,不过淮河之上清风徐来,便也不觉难耐。 虽然前不久才经历了一场巨变,但此时淮河之上已然恢复了往日繁华,笙歌曼舞,绕梁不绝。 甘泉楼背靠淮河,登临其上能将下方楼台尽收眼底,四时宾客不断。 今日封应许便是受邀赴约,前来甘泉楼。 沿天梯向上,周围风声忽然滞了一瞬,冷箭自后方破空而来,在近前时发出尖锐啸响。 封应许没有回头,只是抬手,便轻易握住了这支来势汹汹的箭。 他神色不见有什么变化,为他引路的仆役却吓得魂不附体,几欲瘫倒。 方才若不是封应许及时将箭支接住,自己怕是已经脑袋开花了。 也就在封应许握住箭支的这一刻,其上符文骤然爆裂,搅乱周遭灵气,好在他及时以内劲化解,才未叫符箭余波牵连无辜。 随着符文散做无数光点,一道声音顿时响彻淮河上下。 “三日之后,淮河飞红台,请君一战——” 第九十七章 甘泉楼上向封应许下战书的, 是道宗师慕容锦。 武者之间约战切磋是常有之事,但只要略微了解几分淮都局势,便会。 在之首的孤梅后,无论他本意如何, 都注定要取孤梅而代之。 闻人骁的布局因此未能得成, 但。既然封应许有实力败了孤梅, 那推他为东境。 不仅如此, 他还要赐封应许上大夫之爵,其封邑就在东境四郡——这原属赵氏势力范围。 赵氏当然不能坐视此事发生,闻人骁要册封的是东境武道之首,如果封应许败了, 自然会被旁人取代。 向封应许下战书的慕容锦,早在七年前便已突破武道宗师之境。传闻他出身上虞南地慕容世族, 好华服骏马, 行事豪奢靡费,性情喜怒无常, 一手分花拂柳剑用得出神入化, 南地武道中几无敌手。 赵氏请慕容家出手一事做得甚为隐秘, 月余来引而不发,为的便是令封应许失去提前应对的机会——慕容锦的剑法, 正好能克制封应许的刀。 为对付封应许,赵氏当然周全查过,他所长刀法,不过一种。 只剩三日,封应许总不可能在这三日间换了惯常用的刀法。若是他真的弃已入化境的惯常刀法不用,换了其他,慕容锦要败他便更简单了。 相比赵氏处心积虑, 封应许对于三日后那场约战的胜负却并不算太过在意,毕竟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当什么东境武道之首,阻截孤梅不过从心之举。 阴差阳错入了王权与世族博弈的棋局,后来的一切,于封应许而言,近乎被赶鸭子上架。 闻人骁要用他,自然有人将封应许的过往经历事无巨细地呈奉而上,也因如此,他轻易便把握了封应许的性情。 满心赤忱的游侠儿本就是最好掌控的,上虞王宫初见,身为国君的闻人骁礼贤下士,令封应许铭感于内,推辞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封应许前半生混迹市井,习惯了自在,对高官厚禄并无所求,但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在国君的礼待下,封应许只能硬着头皮去学如何做那东境武道之首。 但他本就不是什么看重权势之辈,如今便也并不执着于对这场比试的结果。 若是输了,便是他技不如人,仅此而已。 听他如此说,姚静深便也不好再多言什么,但心中始终存着几分隐忧。 以赵氏行事,当真只会派来一个慕容锦光明正大地约战么? 但上虞王宫中并未送来任何消息,如果连闻人王族都没有察觉赵氏暗中还做了什么布置,那其他人就更不可能察觉,所以姚静深也只能将心中疑问暂且按下。 至少如今,封应许得胜符合王族利益,若赵氏暗中动用手段,闻人骁应该不会置之不理。 无甚顾虑的封应许则一身轻松,备战这三日于他而言与往日并无分别,除了指点陈云起和叶望秋,便是在练刀。 三日倏忽而逝,这日一早,便有车辇自上虞王宫而来,停在千秋学宫外。 随车辇前来的人,众人也不陌生,正是陈稚名义上的舅父,越重陵。 自回到淮都后,越重陵颇受闻人骁重用,近日对赵氏的围剿中,他更是得了不少实质性的好处。 所以在见了姬瑶,他面上现出些微笑影,少了几分公事公办的意味:“今日阿稚也要去观战?” 越重陵如今怎么看姬瑶怎么觉得顺眼,更为她是陈方严这般庸碌之辈的女儿,而非自己的女儿而深觉遗憾。 “这段时日,我命人搜罗了些乐谱,改日遣人送来,你看看可有感兴趣的。”越重陵示意婢女将姬瑶抱上车辇,口中只道,“从前不知你也通阵道,手边一时也没有什么不错的阵法镇物,待下人寻到再送来。” 姬瑶将圆滚滚的肥啾塞入袖中,淡淡嗯了声,仿佛理所当然。 越重陵也不觉她的态度有什么不对,她有足够的实力任性。 车辇空间有限,除了封应许外,其他人都坐上了萧氏备好的车马。 陈云起和陈肆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如此方得了姚静深首肯前去观战,钦天中无人也缺席。 怎么说封应许也是钦天的客卿,他们自然要去为他壮壮声势,叶望秋理直气壮道。 虽然他显然就是想去凑热闹,但封应许还是谢过了他这番好意。 原本武者之间的比斗,哪怕二者都是武道宗师,于姬瑶而言也无甚意义,不过慕容锦背后的赵家,值得她去一趟。 淮河围杀的账,她还未与赵氏清算完毕,今日也没有道理让他们如愿。 姬瑶向来记仇,报仇也不喜拖延。 不过除了姚静深和谢寒衣猜到几分她的意图,其他人都未曾往这个方向想。 毕竟武者比斗,旁人不可插手,便是姬瑶有何等实力,也不可能代封应许出战。能做东境武道之首的前提便是武者。 不过辰时,淮河之上数艘楼船画舫并行,先后向飞红台而去。 而在飞红台周围,早已停泊几艘高大楼船,为首船上正飘扬着上虞王旗,占据了最佳的位置。 今日一战,身为上虞国君的闻人骁将亲自前来飞红观战。 在王族楼船旁,赵氏、萧氏、桓氏三艘楼船并齐,船头略让数尺,至于其余大小世族,只能屈居其后,不敢争前。 姬瑶等人到时,闻人骁与三大世族掌权者都还未出现,以他们的身份,自然要等到最后才肯露面。 有越重陵在,钦天众人都顺利地登上了王族楼船,萧御和桓少白也从善如流,并未前去族中楼船。 闻人骁虽还未至,负责此事的闻人氏宗老以及他几个已成年的儿女却已经到了。 九州人族以十六为成人,闻人骁修为不高,是以子女不少,已成年的便有四人,闻人明襄正是行四。 她也是闻人骁儿女中,天资修为最高的人。 闻人符离当然也在,不过远远见了姬瑶,脸色顿时便难看起来,但见越重陵就在姬瑶身旁,他只能暂时歇下找麻烦的心思,只当没看见她。 如今这越氏匹夫颇受君父器重,便不好与他正面冲突。 姬瑶也没有上前拜见的意思,停在船舷处,她望向淮河水面:“就在此处吧。” 可正席并不在此,而在船头…… 船舷处站的都是伴驾的王宫护卫和身份差一等的闻人氏旁支族人等。 引路的侍女迟疑地看向越重陵,他只道:“那便将他们安排在这里。” 对姬瑶的态度可谓纵容。 船上诸事,闻人骁都交由越重陵负责,听他这样说,自无人敢怠慢,立时便有仆婢上前在船舷处置席,只是这番举动不免引来许多诧异目光。 在众人观望之际,只见闻人明襄主动迎上前来,向众人见过礼,又含笑对封应许道:“明襄祝封先生今日能旗开得胜。” 封应许连忙向她回礼:“那便借女公子吉言。” 便在他们寒暄之际,萧婥和桓氏家主终于出现在飞红台前,此时已是辰时五刻。 目光自王族楼船上扫过,萧婥的目光在萧御身上停留一瞬,又看向姬瑶,随即收回。 今日,萧氏和桓氏都是看客。 比斗于巳时开始,直到辰时七刻将至,远远传来一声凤鸟清唳,王族楼船上立刻有内侍高声呼道:“恭迎君上——” 一只身有数丈长的白隼自云端而来,闻人骁立于其上,身周跟随三五气息内敛的护卫。 鹰隼白羽如雪,在日光下镀上一层金色光辉,因其有凤凰血脉,生出纤长尾羽,身姿曼妙。 上虞王旗所绣,便是白色凤鸟,这也是闻人王族的徽记。 “我等,拜见君上——” 见白鸟现身,在场大大小小的楼船上,先后有人站起,即便是萧婥和桓氏家主,也都抬手向上方一礼。 无论如何,闻人骁在名义上为君,他们是臣。 船舷上,姚静深特意上前一步,挡在了姬瑶面前,叫旁人看不清她动作。 好在此时众人都抬头望向上方,也没有几人注意姬瑶,也就没发现她在国君面前动也不动的放肆行径。 白鸟巨大的翅翼自淮河上方划过,有遮天蔽日之感,闻人骁自上而下望去,修士五识敏锐,他轻易便发觉了赵氏楼船上空置的主位。 赵家家主还未到。 因为这一点,冕旒下,他的眼神略深了几分。 临近飞红台,白鸟盘旋而下,身形也逐渐缩小,最后安稳地落在王族楼船上,化作一只巴掌大的鸟雀,停在身后护卫肩上。 闻人骁抬步上前,落座主位后,才示意众人免礼,神情难辨喜怒。 到了这个时候,姗姗来迟的赵氏家主终于出现,他乘青蛟渡水,袍袖被风灌满,有超然物外之态。 接近飞红台时,青蛟破水而出,他站在蛟首之上,自高而下向闻人骁一礼,缓声道:“臣来晚了,君上见谅。” 举手投足,实在不见什么对国君的敬意。 闻人骁嘴角牵起冰冷弧度,并未发作,只淡淡道:“赵卿年老体衰,来得迟些也不足为奇。” 谁都听得他这话中不善之意,赵家家主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君上知道就好。” 说罢,也不待他再说什么,便落座于赵氏楼船之上,飞红台周围气氛骤然紧张了许多。 萧氏与桓氏尚能安坐如常,其余大小世族却噤若寒蝉,王族与赵氏的争端,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王族楼船船舷,姚静深端坐于桌案后,见此情景,眼底闪过深思之色。 便在这时,其貌不扬的仆役快步上前,从袖中取出木匣,躬身将其高举过头顶,向封应许道:“奉我家主人之命,以此礼为封先生贺。” 话音落下,周围数道目光落在仆役身上,他低着头,木然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封应许皱起眉:“你家主人是谁?” 怎么会有人在这个时候为他奉礼,这未免太奇怪了些。 仆役语气毫无起伏道:“主人有命,先生打开便知。” 封应许伸手,却被姚静深按住了肩。 能令这仆役上得王族楼船的…… 他的神色有些沉:“许是有诈。” 封应许还是决心打开,不过听了姚静深提醒,他没有上手,而是以内劲掀开了木匣。 这真的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木匣,匣中装了三件东西:一支金簪,一块玉佩,和一只草编的舴艋。 第九十八章 瞬间, 封应许脸色巨变,他意识到什么,上前几步向赵氏楼船上望去。 只见船头坐席上,除人, 还有三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三个, 封应许的故人。 席案正下首, 当中女子,姬瑶识得,正是曾到过千秋学宫,代淮河二十四坊子。 而在她左手, ,此时满脸疲色, 佝偻着腰背, 手脚都有沉重镣铐。 右手青年身形高大,作游侠打扮, 方口阔面, 此时也为镣铐所缚, 动弹不得。 只从衣饰便可看出三人身份不高,至少绝没有资格赵家家主同席而坐, 但现在,他们正是赵氏座上宾。 封应许少时便失了父母,跟随游侠儿离了故土,混迹市井,因此结识还是稚童的青年,两人饥一顿饱一顿地长大,虽无血缘, 却也如至亲一般。 后来他在巧合之下入了武道,但无老师教导,胡乱摸索下险些留下暗伤,幸得老者指点,终于初窥刀法门径。虽然老者不曾正式收他为弟子,但在封应许心中,一直将他当做师尊敬重。 而覃娘子与封应许结识于微末时。那时她初入莲生坊,举步维艰,封应许也还未在武道上有所建树,穷得连三个大钱一葫芦的浊酒都喝不起,只能背着刀去干些看家护院或跑腿的活计。 武道修士需打熬筋骨,所食最好为大量含有灵气之物,但封应许连吃饱都难。直到结识覃娘子后,有她偷偷取来莲生坊中客人所剩的酒菜,在灵气滋养,封应许在武道上的进展方有突飞猛进之态。 所以他们,于封应许而言,都是极重要的亲故友人,赵氏遍查他的过往,最终将三人‘请’来此处。 虽同样为质,但覃娘子手脚却是自由的,未见有镣铐。 因为与其他两人不同,她是自愿前来。 此时她脸上正盛着如常笑意,似乎一点也不觉危险,与之身旁老者和游侠青年神色全然相反。 “封兄视你为知己,你却要助赵氏算计他,果真是风尘女子,薄情寡义,不堪为伍!”青年愤声对覃娘子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轻蔑。 覃娘子的出身在淮河不是秘密。她是上虞东境人士,因幼时家破,沦落风尘之地,只能以色侍人,也在摸爬滚打中练就了察言观色,逢迎讨好的本事。 后来得人指点入了武道门径,但因年岁已长,加之资质本就庸常,武道也就学得稀松平常,勉强护身罢了。 及至她入淮都,初时,淮河二十四坊并不怎么瞧得起这自东境来的风尘女子。 这二十四坊虽是乐坊,却并非风尘之地,坊中乐师舞姬不乏修士,自诩风雅,背后又各有靠山,当然不必以色侍人。 这也是覃娘子入莲生坊的原因。 以色侍人终不长久,她想要的更多。 十余年间,她从粗使婢女,到成为莲生坊主事,如今淮河二十四坊,隐隐有引她为首之势。 此时听青年叫破自己出身羞辱,覃娘子未曾有分毫变色,只掩唇笑道:“阁下说得是,如妾身这等人,从来都是谁给足了好处,便为谁办事。” 闻言,青年鄙弃地唾了她一声,不愿再同这等人说话。 自始至终,老者都沉默着,既没有指责覃娘子,也未曾对赵氏有谄媚之行。 便是这时,封应许向赵氏楼船看来,对上他的目光,青年双眼微亮:“封兄!” 一介武道宗师,还不够资格与赵家家主平等对话,侍立在其身旁的赵氏管事看向封应许,扬声问道:“不知封先生可收到我家主人的重礼?” 封应许面沉如水,死死盯着赵家家主,握紧了手中的刀,却不敢贸然动作。 不说赵氏楼船有多少防护禁制,如今在场的赵氏众人中,足有七名五境,更不知背后还有如何修为的大能隐匿。 何况救人比杀人难上太多,如今故人性命为其掌握,封应许不敢轻举妄动。便是六境大能,也没有把握能在这样的境况下将三人毫发无损地救下。 赵氏管事含笑又道:“这份厚礼,不知封先生可满意?若是愿意此时认输,日后,封先生便是我赵氏座上宾!” 比试将要开始,赵氏却要封应许认输,远远见了这一幕,在场众多世族都觉不解,封应许为国君招揽,又怎么可能依赵氏之言行事? 只有在近处的少数人注意到了封应许的异常,和赵氏楼船上本不该出现的三个人。 闻人明襄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皱起了眉,赵氏竟然以封应许故人为质…… 即便是她,也听说过当日为了萍水相逢的柳复白,封应许也愿意豁出性命,何况是至交友人? 如此便麻烦了,若是他受了赵氏威胁,今日赵氏岂不是要得逞,王族颜面何存? 君父难道分毫没有察觉么? 不—— 闻人明襄瞳孔微缩,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君父,您早就……” 闻人骁没有回答,冕旒下的面容冷峻沉肃,不见半分温度。 闻人明襄立时便知,自己的猜测竟然没有错。 “为什么……” 君父既然察觉,为何不阻拦赵氏? 她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便被闻人骁打断:“襄儿,你该清楚,要坐上王座,必须先有一颗足够冰冷的心。” 同样,封应许想登临高位,便必须先舍弃自己身上的负累。 东境的当权者不能是仁弱可欺之辈——在闻人骁看来,封应许的任侠意气,只可称为仁弱。 今日他能为三个旧友受赵氏威胁,那即便自己此番能阻拦,那来日呢? 若有半分疏忽令赵氏等世族抓住,封应许是否会因所谓意气情义,罔顾君王利益? 闻人骁想要的,是一把快刀,如果这把刀不够快,那便也不必留了。 所以这一次,何尝不是他对封应许的考验。 闻人明襄久久说不出话来,她的心战栗着,为闻人骁对封应许的冰冷,也为他话中透出的意味。 闻人骁绝不会对闻人符离说出这样的话。 她看向封应许,他会怎么选呢? 赵氏楼船上,慕容锦桃花眼中噙着笑意,一派漫不经心,虽然不觉得封应许会是自己对手,但他若主动认输,自己也乐得轻松。 封应许看着覃娘子三人,刚要开口,就听越重陵开口道:“封先生,君上对你寄予厚望,难道你要不战而败,有负于他么——” 封应许身形一僵,原本要认输的话堵在喉中。 一方是君臣之义,一方是旧友亲故性命,难以两全。 在封应许身旁,钦天众人都未说话,他们不是他,做不到感同身受,也不会懂他面临了如何艰难的选择。 陈肆凑到姬瑶身旁,低声问:“阿稚,你能救他们么?” 若是将人救下,封先生便不必为难了。 姬瑶看了楼船上一眼,淡淡道:“能救一个,或者,我帮他把三个都杀了。” 都杀了,便也不必为难。 救人远比杀人难太多,若是姬瑶能显露破碎仙人境的修为,自是能轻易做到,但现在的她为天道桎梏,不想湮为飞灰,便只能老老实实地做陈稚。 上一次泄露魔族气息,已然引来天道注目。 何况,封应许故旧的生死,同她有什么关系? 姬瑶面上一片漠然,这一刻,她身上再度显露出与人族格格不入的神性。 陈肆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讪讪道:“当我没问。” 见封应许久久不曾表态,赵氏管事笑了一声,对三人道:“看来三位的性命,在这位封先生眼中还不够重啊。” 话音落下,赵家仆役已经将长刀架上他们的脖颈,青年试图挣扎,颈上立刻传来一阵刺痛,有几滴鲜血溢出。 真到了生死关头,他无法再保持之前的不屑姿态,他还不想死…… “封兄救我!”青年眼底难掩恐惧之色,惊慌失措道。 听到他的呼救,封应许向前踏了一步,神情显出焦灼之色。 覃娘子却在此时抬指推开架在脖子上的刀,施施然站起身来,曼声道:“还是我来劝他吧。” 赵氏管事扫视她一眼,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蔑然:“便由你来,记好了,只有他肯认输,你们才能活。” 覃娘子嫣然笑道:“妾身自然明白。” 她望向封应许,裙袂在风中扬起一角,如同盛开的花。 “封应许,你可还记得天元二十二年,东境玉阳郡。”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在场所有人都未能理解她话中深意,连封应许也有一瞬茫然。 “因玉阳之事,你我才相聚淮都,你都忘了吗?!” 天元二十二年,东境,玉阳郡。 封应许瞳孔微微放大,显然已经明白覃娘子话中之意。 见此,覃娘子再度笑了起来:“你难道还想当日之事重演么!” 封应许的手微微颤抖着,越重陵以为他被说动,皱眉道:“封先生,休要为她些许言语乱了心神!” 无数目光汇聚在封应许身上,所有人都想知道,他会怎么选。 而见封应许这般反应,赵氏管事眼中显出几分满意,这风尘女子,着实识趣。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一刻,原本站在原地的覃娘子忽然暴起,短匕寒光闪过,青年脸上神情永远定格在不可置信的一瞬。 老者似不觉意外,面对淬毒匕首引颈就戮,覃娘子眼中泪光闪过,再次收割掉一条性命。 而在最后,是她自己。 雪白纤细的脖颈喷溅出鲜血,她看着对面惊怒交加的赵氏族人,露出一抹近乎嘲弄的笑意,身躯缓缓向后倒下。 一直谄媚于赵氏,曲意逢迎的覃娘子会这般果决地出手,这大约是她毕生出过最快的刀,何况赵氏还将青年老者手脚以镣铐相缚,更方便了她行事。 连赵氏五境大能当面,都未来得及阻拦。 “覃晚!”封应许叫出了她的名字,她的身体落在了地上,眼中映出云海,仍旧笑着。 从被赵氏找上门开始,覃娘子就已经想好自己的结局,从她知道,与封应许约战的是慕容锦开始。 分花拂柳慕容锦,出身南地慕容世族,行事豪奢靡费,他虽是青年模样,年纪却早有五十许。 天元二十二年,慕容锦往东境做客,玉阳郡郡守出自慕容氏从族,对其唯命是从,因他一句话,征上万民夫修筑高台观景。 奢靡如慕容锦,出行每至一处便要以绫罗铺地,玉阳郡中织机日夜不停,只为凑上突然多出的丝绢之税。 后来他又一时兴起,乘楼船下岷江,楼船遇急流损毁,难以灵玉驱动,便令玉阳郡守强征沿河数万庶民,以血肉之躯拖行楼船渡水,累死者众。 也就是在天元二十二年,同样出身玉阳郡的封应许和覃晚破家,一人跟随混迹市井的游侠儿颠沛流离,一人自卖为奴,沦落风尘。 而今,赵氏竟属意慕容锦成为东境之主。 得知此事,覃娘子觉得好笑,只是她笑着,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悲哀。 以慕容锦行事,他为东境四郡之主,往后,又会有多少天元二十二年的惨祸重演? 有多少庶民会如当年的她一般,织机为阿母指尖鲜血染红,而父兄永远沉没在滚滚岷江水中。 有谁会记得他们吗? 不会,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怎么会在意庶民的生死。 所以面对赵氏来人时,覃娘子不但没有畏惧,反而主动要助他们劝降封应许——只要他们给够了好处。 莲生坊覃娘子,的确是出了名的贪财,会有此举也不奇怪,可他们不知道,有些钱,覃晚不会要。 覃娘子很清楚,赵氏想用他们三人的命威胁封应许认输,可就算他真的认输,他们就真的自由了吗? 不过是成为牵制封应许的人质罢了。 若是哪一日,封应许于赵氏失去了利用价值,他们或许可以希冀赵氏怜悯,放过自己这样的小人物。 可封应许为何要认输? 倘若东境四境成为慕容锦的封邑,那四郡之中,有多少庶民要为他的奢靡豪费付出血泪。 无论是闻人骁还是赵氏,都未曾考虑过这一点,他们只是为自己的利益在博弈,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又怎么会在乎脚下如蝼蚁一般的庶民。 可覃娘子在乎。 她想,如果东境四郡成为封应许的封邑,至少不会比慕容锦更糟吧? 所以这三条命,她替他担—— 覃娘子突如其来之举实在出乎赵氏意料,三人身周并无高境修士,也就来不及阻拦。刀刃上的毒见血封喉,一刀刺入要害,任如何修为,也无回天之力。 若不是如此决绝,哪怕慢上一瞬,都可能被赵氏拦下,留下一条命。 望着女子染血的裙袂,姬瑶怔住了,她问姚静深:“为什么?” 她为什么取死? 姚静深低头看向她,眼中噙着一点悲悯:“因为这世上,或许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 不知为何,姬瑶忽又想起了镇魔塔破那日的情形。 姚静深窥见了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茫然,心中沉重,他希望为她养出一颗人心,但到了这时,又忽然觉得她什么也不懂,或许也是件好事。 此时,赵家楼船上,面上一直令人看不出喜怒的赵氏家主终于改了颜色,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身份低贱的风尘女子算计了! 覃娘子脸上残留着嘲弄笑意,赵家家主尚还能保持冷静,其余赵氏族人却已然怒气攻心,失了所谓世族风度,开口要戮尸泄愤。 “死者已矣,赵氏身为世族,何以要行不义之举。”姚静深的身形骤然出现在覃娘子面前,高举起的刀剑滞在空中,他神色凝肃,已不见平日笑意。 “姚静深,你放肆!”有赵氏族老怒声喝道,身上威压碾压而下,他竟敢擅闯赵氏楼船! 姚静深拂袖将兜头落下的各色灵力化解,身上气息不再做掩饰,感知到这道气息,赵家家主站起身审视着他:“你已突破至五境圆满!” 有姬瑶所授神族功法,姚静深本就天资出众,修行自也是一日千里。境界倒退的经历不仅未坏他心境,反而令其更圆融几分。 只是这般修行进境,在旁人看来着实有些可怕,到淮都不过短短几月,他不仅恢复了从前实力,还接连突破境界,那突破六境天命,岂不也是近在眼前的事? 赵家家主眼中闪过杀意,也就在这一刻,隐藏在他身边五境甚至六境的暗卫齐齐出手,向姚静深袭来。 一枚阵石抛出,灵光闪烁之间,竟然将出手的赵氏众人尽数逼退。 顿时,无数道目光转而看向阵石抛出的方向。 姬瑶安坐原地,不曾在意这些视线。 怎么会?! 连六境大能都无法破开的阵法,飞红台周围响起哗然之声,这究竟是哪位阵师的手笔?! 便是陈稚精通阵道,以她现在修为,也不可能镌刻下如此威力的阵石啊! 难道这也是她所继承的阵法道统中遗留的…… 一时间,倒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姬瑶的确在不思归中得到了弥足珍贵的阵法道统。 赵家家主阴沉着脸看向姬瑶,缓缓叫出她的名字:“陈稚——” 对上他几欲择人而噬的目光,姬瑶神情平静如常。 她正好也想杀他。 越重陵终于开口,沉声道:“赵氏难道打算在君前行凶不成?!” 赵家家主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但最终还是抬手示意停下,赵氏众人只满怀不甘地退下。 三具尸首已经难以再威胁封应许,留下也无用,不值得为此起争端。 姚静深因此得以顺利将覃娘子三人尸首回到王族楼船。 看着面前三位失去声息的故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充斥在封应许心间。 虽然覃娘子杀了他的旧友,杀了曾指点过他的长辈,但封应许无法怪罪她。 他半跪下.身,颤着手将覃娘子双眼合上。 见此举动,慕容锦还有余暇调笑道:“真是对苦命鸳鸯,这女子虽风尘市侩,对你倒是一片真情。” 封应许握紧刀,站起身来,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与她之情义,无关风月。” 慕容锦的话,看低了覃娘子。 “阁下可还记得天元二十二年,玉阳郡中旧事。” 难道自己曾与他有过交集?慕容锦闻言,细细思量片刻,却实在没什么头绪,更不记得那一年的玉阳郡还有什么值得自己记住的大事。 封应许并不觉得意外,他没有再多说,只是缓缓拔出了刀,隔空指向慕容锦:“今日,我要杀你。” 他要杀了慕容锦,为了自己,为了今日死在这里的覃娘子三人,也为了天元二十二年那些因他或直接,或间接死去的庶民。 第九十九章 听了封应许的话, 慕容锦并不放在心上,他缓缓笑了起来,桃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他看不上封应许,不过是个几月前小辈罢了, 如何有资格做自己的对手。 在慕容锦看来, 侠, 谈不上有什么家学渊源, 凭自身悟出的刀法又如何柳相比。 舌,握刀跳上了飞红台,见此,慕容锦也未作犹豫, 旋身也站上飞红台,, 飘然如仙。 这一场比试, 在以三条性命为祭后,终于要开始了。 闻人骁的神情一片冷峻, 即便眼见覃娘子决然赴死, 也未让他有分毫动容。他只是为她坏了自己谋算, 有几分厌烦。 庶民性命何其轻贱,他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闻人明襄一向也不是会在意庶民生死之人, 此时却是久久没能回过神来,她大约是因为,覃娘子所行,实在太过决绝。 身为国君之女,闻人明襄生来尊贵,在她自幼所受的教导中,庶民奴隶天生微贱蠢钝, 若待其太过仁善,只会令他们得寸进尺,贪心不足,对于庶民奴隶,当执敲扑而鞭笞。 她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只是今日,她忽有些迷茫了。 封应许虽是庶民,但从他晋升武道宗师开始,便没有人会再将他当做庶民看待,而覃娘子不仅是庶民,还是曾经自卖为奴的风尘女子。 放在从前,这等身份连站在闻人明襄面前的资格也没有。 但在方才,就是这个蝼蚁一般的女子,成了破局的人,令赵氏一番算计付诸流水。 她做出了最好的选择,哪怕是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也没有半分犹豫。 她是为了封应许么?但封应许又说,二人之间无关风月?那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有天元二十二年的玉阳郡,究竟发生了什么? 闻人明襄怎么也想不起这一年的玉阳郡发生了什么大事,于她而言,这已经太过久远,而天元二十二年的玉阳郡,也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上虞朝野震动的事。 此时钦天众人中,叶望秋也忍不住问道:“天元二十二年,发生了什么事?” 为何覃娘子和封应许都提到了这一年,提到了玉阳郡? 桓少白也不知,他下意识看向了萧御。 因无法修行之故,萧御博览书卷,对九州之事都颇为了解。 萧御从前读过玉阳郡志,他有近乎过目不忘之能,此时回忆起来,只道:“天元二十二年,慕容锦似曾往玉阳,筑高台观景,又乘楼船下岷江,召文人雅士宴饮作乐,留下了不少佳曲名篇,传颂甚广。” 这又与封应许和覃娘子有什么关系? “会死很多人。”一直沉默着的陈云起突然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神情木讷的少年抱着刀,缓缓道:“每次征徭役,都会死很多人。” 谁来筑高台?当然是服徭役的庶民。 在陈云起有限的记忆里,杏花里中人家,在被征徭役后一去不回的人丁,不在少数。 如果不是得大夏龙雀认主,离开了杏花里,已经年满十六的陈云起,便也到了要服徭役的年纪。 而听到这句话,在场其他人都有些发怔,若非陈云起提起,他们绝不会将这些事与徭役联系在一起。 叶望秋与妙嘉都是远离世俗的仙门弟子,陈肆、桓少白与萧御则出身世族,就连宿子歇也出自商国王室,他们中无人需要服所谓徭役。 所以又怎么能想到书册上记录的寥寥几行字,那些被当做美谈流传的事背后,侵染了多少庶民奴隶的血泪。 “封先生和覃娘子,都出身玉阳郡……”妙嘉喃喃道。 天元二十二年,二十多年前,他们应该也不过垂髫之年。 慕容锦前往玉阳那一年,郡中庶民会经受什么? 萧御等人不是傻子,立时便明白了背后关窍。 覃娘子不是为封应许而死的,真正促使她亲手杀了包括自己在内三人的,是封应许一旦认输,那么成为东境四郡之主的,就会是慕容锦。 这个令玉阳郡满斥血泪的世族子弟。 她只是不想再看到,一场又一场同自己一般的惨剧再度上演。 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只将庶民奴隶当做棋子摆弄,可这一次,覃晚不想让他们如愿。 赵氏的谋算,闻人骁的谋算,最终都因她落空。 听完姚静深解释,众人都有些怔忪。 见他们神情,姚静深心中感到几分安慰,他绝不希望钦天弟子将庶民苦难视作理所当然。 姬瑶垂眸看着含笑睡去的覃娘子,睫羽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令人难以看清其中情绪。 人族如此孱弱,为何她却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足以令天地战栗的力量? 见此,雪白肥啾从她袖中滚了出来,抬头担心地望向她。 感受到掌心柔软触感,姬瑶回过神,点了点他额头。 而在飞红台上,刀与剑已经撞在了一处。 无形气劲溅射开来,令周围河水掀起重重浪涛。武者身无紫府,灵气纳入体内只能化作内劲游走,能做到内劲外放的,才可称武道宗师。 所有人都看得出,封应许的刀和慕容锦的剑,仿佛两个极端。 封应许的刀法化繁为简,刚猛锋锐,有一往无前之势。他的刀没有什么精妙得足以称道的招式,每一刀都直指要害,没有分毫赘余。 而慕容锦手中用出的分花拂柳剑恰如其名,绚丽曼妙,但看似徒有其表的剑花中巧妙卸去长刀力道,将封应许的刀式化解。 两道身影交错,刀剑相撞发出刺耳脆响,不过数息,封应许和慕容锦已经过了百招,修为略低几分的修士甚至不能看清两人动作。 此时两人虽还难分高下,但许多人都能看出,封应许出刀所耗气力远在慕容锦之上,若是继续下去,最后输的一定是他。 这也正是赵氏请慕容锦出手的原因,他的分花拂柳,恰好能克制封应许这样刚猛的刀法。 封应许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并未有收敛气力之意,相反,他的刀越来越快,眼中盛着化不开的浓重墨色。 高举起的长刀带起破风之声,慕容锦显然不打算与其正面相对,手中长剑如一泓流光,在半空弯折出弧度,他姿态潇洒,避过锋锐刀意。 但还未等他收势,封应许已然逼上前来,出刀的速度比之方才更快了几分,仓促之间,慕容锦应付得有些狼狈。 他的刀怎么更快了?慕容锦心中微沉,封应许在成为武道宗师后便少有出手,有关他的实力,大多数记载都还停留在他还是半步宗师时。 虽然他比自己预料中更强上一分,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是自己对手。 慕容锦不再犹豫,手腕翻转,长剑寒芒闪动,去如雷霆。 分花拂柳剑,第六式。 不过短短几息,数道剑光亮起,将封应许去路封堵,避无可避。 但他没有选择避让,而是只身撞入剑光,未有半分退意,剑光下,鲜血浸透衣袍,他的动作却不见半分迟滞。 慕容锦抬头看向向自己逼近的封应许,侧身躲开向自己劈下的长刀,眼中闪过几分忌惮之色。 他出身世族,自然不习惯这样自伤己身的打法。 就是在他逼退的这一瞬,长刀离手,封应许旋身,却是用左手握住了刀,既准又狠地落向慕容锦心口。 什么?! 看到这一幕,围观众人齐齐现出意外之色,更有不少人惊得站起身来。 这一刀,封应许从未显露于人前。 这便是当日,封应许败孤梅那一刀。 慕容锦抽剑回防,却已来之不及,心口溢出血色,他低头看着被染红的月白纱衣,抬头看向封应许,面色阴沉得可怕。 但他没有倒下。 怎么会这样?! 心口中刀,他便得不死,也会重伤啊! 只有少数人在第一时间便意识到,慕容锦的心脏应该异于常人。 所以封应许这一刀,没能要了他的命。 心口这一刀,距慕容锦的心脏不过寸许,他的神色笼上难以形容的阴霾,自他破境为武道宗师后,何曾受过这样重的伤! 体内内劲运转,慕容锦将封应许强行震退,他的身体倒飞出数丈,最后是以长刀支撑,才险险停在飞红台边缘。 “可惜了。”慕容锦看着他,脸上扬起邪肆笑意,“只差一点,你就得手了。” “而现在,你没有机会了。” 他提着剑走向封应许,目中是彻骨杀意,今日,他绝不会让他活下来。 “死在分花拂柳剑最后一式上,你也该瞑目了。” 慕容锦的话引得在场许多武者面露讶异,不是说慕容氏已经数百年无人领悟分花拂柳最后一式么?慕容锦是如何做到的?! 对上他的目光,封应许气息急促,身上数处为剑光撕裂的伤口,他所剩气力不多,在这般情况下,便不能轻举妄动。 慕容锦出了剑,这一刻,仿佛有无数道剑光盛放,如百花令人缭乱,虚虚实实,让人难以分辨真假。 封应许握紧手中长刀,分花拂柳最后一式,他没有把握躲开。 也就是在这时,所有人都认定,封应许败局已定。 他终究是棋差一着。 封应许没有动,因为他还没找到能从剑光下安然脱身的罅隙。 “封应许。” 有人唤出了他的名姓。 “起手式,退乾位。” 姬瑶缓缓开口,声音并不大,却足以叫他听得清清楚楚。 第一百章 , 剑光已经近在眼前,如同密网,要将他绞杀其中。 他选择相信姬瑶。 右手执刀,封应许向后退去, 他双腿微屈, 刀锋在身前划出凛冽寒芒, 如。 , 恰与刀刃撞在一处,发出一声刺耳脆响,令人牙酸。 怎一剑,慕容锦心中堪称惊怒交加。 分花拂柳最后一式施展, 瞬息之间有近千道剑光衍生,他敢肯定, 就算六境大能当面, 也不可能在第一次面对这式剑法时就全身而退,不为一道剑光而伤。 封应许不过刚入武道宗师境, 他怎么可能躲得过?! 但事实便是, 封应许不但顺利接下了这一剑, 还避过了所有剑光。 内劲灌注于刀刃中,为卸去力道, 慕容锦不得不向后退去,封应许也因反震之力退了数步,两人拉开了距离。 原本以为慕容锦此剑一出,封应许已是必输无疑,没想到情势竟又起了变化,正拈须而叹的老者手一重,生生拔了自己几根胡须下来, 疼得他呲牙咧嘴。 方才是怎么回事?这封应许是如何接下慕容锦一剑的?!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姬瑶的声音再次响起:“坤三巽四,第三式。” 封应许没有犹豫,依她所言欺身向前,就算这与他在过往许多年拼杀中铸就的本能相悖,但封应许还是选择相信姬瑶。 刀剑再度交锋,封应许险之又险地避过剑刃,错身而过,他未曾伤到分毫,慕容锦肩头却多了一道狭长刀口。 怎么可能?!感受到肩上传来的疼痛,慕容锦面上已经难掩惊怒之色。 到了这时,无论是他,还是在场其他修士,都意识到扭转局面的不是封应许,或者说,不仅仅是他。 无数目光循声看来,汇聚在姬瑶身上。 少女坐在桌案后,素裙迤逦,眸中似有经年不化的霜雪。 倘若他们没有听错,封应许的应对皆出自她指引,难道除乐理阵法之外,她还通刀法甚至剑术?! 这…… 不管是赵氏众人,还是闻人骁,此时都看向了姬瑶,又是她—— 不曾在意这些意味不明的目光,姬瑶再度开口:“坎七离三,第二式。” 她见过封应许练刀,虽只是寥寥数次,但也足以她记个大概。 封应许自行领悟的刀式,在姬瑶看来实在太过粗拙,不过也非毫无可取之处。 “震三离五,左手刀,反用第三式。” 封应许的身形在半空悬停一瞬,而后调转方向,左手握刀反身,原本凌厉刚猛的刀法竟陡然多了几分诡谲奇丽。 慕容锦身上又多了两处伤口,他暴怒至极,手中剑法出得愈来愈急,却都被封应许如数躲开。 就好像他已经提前预料到慕容锦将会如何出剑。 不,是她! “让她闭嘴!” 随着赵家家主一声厉喝,几名赵氏族老飞身而起,体内灵力运转,尽数袭向楼船船舷处。 不必闻人骁吩咐,越重陵立时催动楼船防护禁制,与此同时,姚静深前踏一步,隔空与几名赵氏族老对上一掌,将其尽数逼退,而他自己不过只是退了一步。 从这一击,足可看出他体内灵力之深厚。 见赵氏众人暴怒,闻人骁面上缓缓扬起一抹笑,他看向赵家家主:“赵氏这是要当着寡人的面,弑杀无辜?” 赵家家主冷哼一声:“武者比斗,向来不容第三人插手,君上难道要看着她坏了规矩?!” “赵家主说笑了,阿稚不过说了几句话罢了,如何叫.插.手武斗?”闻人明襄向自己的父亲一礼,随即盈盈笑道,“难道赵氏竟然霸道至此,连话也不肯让人说了么?” 不待赵氏回答,她又自问自答道:“君父既无此令,便轮不到旁人在此发号施令,赵氏若是心有不服,便也向慕容前辈多说两句,君父定然不会阻止。” 这话堵得赵家众人面色青紫,姬瑶出言指点究竟算不算.插.手武道,尚不好界定。 毕竟从前在武道宗师的比试中,也不曾出现过凭外人几句指点便能扭转局势,令攻守易形之事。 要做到这一点,前提便是对比斗双方足够了解,陈稚通晓封应许的刀法不奇怪,但她又从何处了解分花拂柳剑? 这是南地慕容氏不传之秘,慕容锦更是几日前才抵达淮都,与她并无交集才是。 难道就凭方才慕容锦出手几式,她便已经将这套剑法了解透彻? 这怎么可能?! 就算猜到了这个可能,也没有人愿意信,毕竟若真是如此,姬瑶的悟性该是何等可怕! 赵家家主面沉如水,他自然不想看着慕容锦输,但慕容锦的剑术,本就在他们之上,就算要指点,要命谁来指点,又如何指点?! 淮都陈氏的小辈,为何在刀剑上能有更甚武道宗师的造诣? 这也是在场其他世族万分好奇的事,只是此时比斗尚且胜负未分,还不是打听的时候。 “坤三震二,第四式接第七式。” “乾七艮四,第五式接第二式。” 慕容锦在近乎诡谲的刀法下步步倒退,应对得很是狼狈。 他只觉自己像是落入了泥沼,如何挣扎也无法摆脱,被拖拽着向下。 刀锋每每从诡异角度闪现,令慕容锦躲避不及,身上多了一处又一处伤口,都不致命,却叫他越发恼怒。 “艮一兑五,执刀挑下。” 随着这句话出口,在封应许收刀之时,慕容锦束发的玉冠骤然破碎,黑发披散开来,他身上法衣已经成了条条碎布,狼狈不堪,再看不出所谓的世族风度。 及至此时,众人如何还不懂,姬瑶分明是用慕容锦在为封应许练刀,甚至可以说,是刻意在羞辱他。 落在慕容锦身上的数十刀,无一致命,却将他的脸彻底踩进了地里。 不错,姬瑶正是要羞辱他。 至于原因—— 大约就是看他不太顺眼,想做便做了。 慕容锦长啸一声,状若癫狂,不可能,他怎么可能败给一个初入武道的小辈! 听闻孤梅败于封应许之手时,他心中尚还嘲讽其无能,而如今他自己也将败在封应许手中。 不,如果不是…… 他看向姬瑶,神情狰狞:“黄口小儿,你有本事便来亲自与我动手,休要再逞口舌之快!” 闻言,坐在船舷处的姬瑶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不喜不怒道:“凭你,还没有资格与我动手。” 这话实在有些猖狂,可想到封应许凭她几句话便能扭转败局,她这么说似又理所当然。 陈氏,陈稚。 不知多少人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神情复杂难言。 “封应许,方才的刀法,你可记住了。” 姬瑶直呼封应许之名,但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该,哪怕她现在仍旧是陈稚的身份,但她有资格这样说。 封应许看着彻底失去冷静的慕容锦,沉声道:“多谢姑娘指点,未有遗漏。” “那便再用一遍。” 在她话音落下之时,封应许再次动了。 他身形诡谲如影,几乎令人难以捕捉行迹,刀锋以奇绝角度出现,在场无数武者暗忖,若是自己面对这样的刀法当如何? 却是一时无解。 姬瑶的刀剑之术,习自神族钧天氏少帝。 经由她改动,封应许的刀法堪称奇绝诡秘,又兼以凌厉刚猛,令人无法堪破招式关窍。 慕容锦本就已经被击溃心神,如今面对奇诡刀锋,乱了章法的长剑再无半分抵抗之力,血色飞溅,剑锋每每落空。 最后他口中发出一声徒劳怒喝,竟是举剑胡乱向封应许劈来,刀剑正面相撞,那泓流光一般的长剑脱手飞出,而封应许的长刀上出现了细小缺口。 这把长刀虽是封应许花费不少心血铸炼,但因材料并不算珍贵,终究只是把凡器,而慕容锦的剑却是灵器之属。 月白纱袍被鲜血染红,长发披散的慕容锦再不见半分初时风雅,衣袍褴褛,癫狂如同疯丐。 封应许自上方落下,右脚当.胸.踩下,他便喷出一口鲜血,身体重重砸在飞红台上。 低头对上慕容锦的目光,封应许一字一句道:“天元二十二年,你临玉阳,登台望远,游船取乐,丝帛铺地,你可知道,玉阳郡中,有多少庶民因你而死?!” 出身尊贵的世家子躺在飞红台上,半张脸都为鲜血沙尘所污,对封应许这番话,他咳着血,断断续续道:“不过……不过些卑贱庶民……生死……又有何紧要……” 不过是些卑贱庶民,死了便死了,纵使死得太多,不过三五年,便又如野草一般长了起来。 卑贱的庶民,便理当被生来高贵的世族公卿踩在脚下,如牛马一般被奴役,如同猪羊一般被生食血肉。 在他们眼中,庶民是野草,是尘泥,独独不是与他们一样,有血有肉,也会感受到痛苦的,人。 一股难言的悲哀攫取了封应许的心脏,不知来由,他混迹市井这么多年,明明早就该清楚这一点,为何此时还是觉得这样悲哀。 被血染红的织机,修筑楼台时倒下的生民,沉没在岷江水底的尸骨,死去的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与世族公卿一样有血肉,有心跳的人! 但他们并不将庶民当做与自己等同的人。 这世道就是如此,可是封应许不喜欢。 庶民如何,世族又如何? 至少在他刀下,没有分别! 封应许没有再与慕容锦多费口舌的打算,只冷声道:“今日,你便要死在一个卑贱庶民手中了。” 听到他这句话,慕容锦瞳孔微微放大,他下意识道:“你敢!” 他怎么敢杀他?! 慕容锦原以为,就算封应许败了他,也绝不敢伤他性命,他可是慕容氏的人! 封应许只是面无表情地举起了刀,他为何不敢? 见他扬刀,飞红台四周楼船中传来阵阵哗然之声,众多世族面面相觑,难道封应许还打算要慕容锦的命不成?! 虽说武斗之中生死自负,但慕容锦毕竟是世族…… “竖子尔敢!”慕容氏族老再也坐不住,起身暴喝一声,试图上前阻止封应许。 就连越重陵也为之一惊,下意识看向闻人骁,却并未得到任何指示。 君王的面容隐没在冕旒下,难辨喜怒。 慕容氏与赵氏的人向飞红台而去,可惜封应许的刀比他们更快。 这一次,长刀顺利穿透了慕容锦的心脏,他眼中尚且残留着几分不可置信,徒劳地想抬手,还未抬起,便无力垂下。 他死了。 龙渊阁载,天元四十七年夏,上虞淮河飞红台一战,得龙渊地榜之首陈稚指点,封应许临阵悟诡怖刀,分花拂柳慕容锦,殁。 第一百零一章 淮河, 甘泉楼上。 少年倚窗而坐,白发如雪,眼尾一抹飞红为的容貌更添了几分妖冶。 手中把玩着酒樽,的慕容锦, 蓦地笑了起来。 有意思。 , 还是她。 看案后的素衣少女, 少年眼神灼热, 如有实质。 不过几息,原本看着前方的姬瑶转过头,远远对上了他的目光。 少年丝毫被发觉窥视的心虚,他噙着笑, 举起酒樽向她示意,动作中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散漫。 对于他这般举动, 姬瑶只是冷淡地收回目光, 完全无视了他。 少年也不觉得生气,笑吟吟地收回手, 将樽中酒液一饮而尽。随后看向侍立在身旁的女子道:“她便是那个陈稚?” “是。”女子面目寻常, 身上气息却沉凝圆融, 若有修士在此,便能感知到她是已入五境的大能。 但便是五境大能, 在少年面前也只能侍立在旁,而在周围,还有数名同她一般,甚至境界在她之上的仆婢。 “如今看来,赵氏接连在她手上吃亏,也不奇怪。”少年徐徐评断,旁人或许看不出, 但他又如何不清楚,封应许手中那套得姬瑶改动的刀法是如何精妙。 淮都陈氏,陈稚。 她当真是陈稚?还是…… 少年执起酒壶为自己满上酒液,双目一片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雅阁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喧哗,打破了原有的安然。 少年被打断了思绪,面上笑意微微淡了些许,不必他吩咐,女子已然抬步出门,冷声喝问道:“是谁在此喧哗——” 打砸喧哗之声正是自下方厅堂传来,只见李幸身着华服锦衣,颐指气使地令随行而来的仆役将这座楼阁给砸了。 这些时日好吃好喝,他已然在酒色浸染下挺起了肚子,说一句脑满肠肥也不为过。 “我乃是君上亲封的上卿,这淮都城中何处去不得,小小一个甘泉楼还敢不让我进?!”他说着,亲手搬起手边一件瓷器,重重摔在了地上。“什么贵人在此,这淮都城中,还有几人比我的身份更尊贵?!” 这副嘴脸倒是同那些世族纨绔无甚分别,甚至比许多世族纨绔还要嚣张几分,他已是全不记得自己原本是何出身。 似是畏惧他身份,甘泉楼豢养的护卫打手也不敢作什么抵抗,只能看着众多摆设物事被砸了个粉碎,厅堂中一片狼藉。 女子自楼上看见这一幕,也不由皱了皱眉,李幸并未意识到她的身份,还仰头道:“便是你包下了甘泉楼,连本上卿都不让进?念在你一介女流,快快下来赔罪致歉,我还能放过你!” 审视着下方不知所谓的凡人,女子目光冰冷,眼中有杀意一闪而逝。 但她还是强自按捺下杀意,并未动手。 身在雅阁中的白发少年却轻笑一声:“上卿?好大的威风啊。” “将他扒光了,扔出去。” 他脸上笑意倏而消失,冰冷地吐出几个字,响在女子耳边。 得了他吩咐,女子不再犹豫,拂袖一挥,厅堂之中正在打砸的仆役骤然顿住了身形。 下一刻,李幸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浮了起来,活像只被迫翻了壳的王八,手脚在空中挣扎着,眼中得色也转为惊恐。 “你想干什么?!”他色厉内荏道,“我可是乐阳君亲自向君上举荐的上卿,你若是伤了我,君上和乐阳君一定会治你的重罪!” 女子寻常的容颜上现出一抹笑意,生动了些许:“今日之后,便不是了。” 白发少年一句话,便决定了李幸的未来,一如当日。 冬末的雪夜,城中已不见多少车马来往,相隔一条街巷,淮河之上灯火通明,而在角落积雪旁,李大带着一身伤蜷缩着,望向笙歌不断的二十四坊,面露渴望之色。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吃过东西了,手脚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后背伤口血迹已经凝结,和单薄褐衣粘连,让他忍不住发出虚弱呻.吟。 就是在这样的夜色中,少年白发玄衣,骑在一匹浑身雪白,无一丝杂毛的骏马上,身上只着单薄深衣,却似乎不觉寒冷。 飘雪的夜里,他提着酒壶自斟自饮,白马不疾不徐地向前,马蹄踩进积雪,已经快失去意识的李大瑟缩一下,恢复了些微意识。 少年挑了挑眉,垂眸看向他,像是忽然来了兴趣,随口问道:“为何躺在这里?” 为什么躺在这里? 李大哆哆嗦嗦地想了起来,春日时为了给寡母治病,他卖了家中田地,最后还是无力回天。为了混些生机,他为城西那位大户干了三个月的活儿,却连一枚钱也没能拿到,今日上门讨要,却被府上管事命人打了一顿扔出门来。 伤势太重,他爬不起身来,何况就算去了药铺,他也没钱抓药。 他快要死了,李大想。 哪怕他一个字也没有说,白发少年却好像已经从他记忆中了解了一切,听得兴趣缺缺。 这样的故事,于他而言,实在是太无趣了。 若是换了平日,少年应该不会理会一个微贱庶民的生死,但他突然想起,今日离开上虞王宫前,他正好与人打了个赌。 他们赌的,是人心。 便是因为一个赌约,低贱卑微如李大,朝夕之间,竟然成了上虞公卿,一步登天,有了与世族权贵同席而坐的资格。 ‘得封上卿,是你之幸,往后,你便叫李幸。’白发少年漫不经心道。 玉盘珍馐,佳酿美人,从前李幸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如今他都唾手可得。 而他成为上卿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将那城西大户满门没为奴婢,任己驱使羞辱。 原本还对自己身份惶惑不安的李幸,逐渐习惯了上卿身份,他不记得自己从前也只是个庶民,反而理所当然地踩在了同自己从前一般的庶民身上。 人心本就是如此丑陋扭曲。 不过—— 白发少年想,他的确是有些意外,莲生坊最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覃晚覃主事,竟然会如此慨然赴死。 对比起来,不免叫他对李幸越发觉得不耐。 被剥光了衣袍的李幸被扔出了甘泉楼,不过此时却少有人注意到这番变故。 王族楼船上的,姬瑶收回目光,竟在掌心肥啾毛茸茸的脸上窥见了几分严肃。 ‘你认识他?’她以灵力传音。 ‘他便是上虞乐阳君,百年前,便已入八境无相。’ 姬瑶早已猜到,谢寒衣出现在李幸身边,真正的意图便是为这个无相境的人族。 她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再多问。 飞红台上,浑身浴血的封应许站起身,刀意还未散尽,他站在原地,竟如修罗在世。 趁势向他出手的赵氏与慕容氏的修士都为姬瑶抛出的阵石挡下,灵光流转,赤金光幕将所有灵力都消弭,便是七境修士,也没有把握能破开。 正准备出手的姚静深看着姬瑶,神色有一瞬柔和。 封应许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姬瑶的方向,向她执弟子礼,深深拜下。 今日如果不是她,自己只怕难以自慕容锦手下留得一条命,更不必提为覃娘子三人报仇。 便凭方才刀法,他称她为师也不为过。 姬瑶受了他的礼,神色仍是一片淡淡。 慕容氏与赵氏众人此时看向姬瑶和封应许的目光,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 但封应许未曾有半分畏怯,他挺直脊背,染血青衣在风中猎猎作响。目光逡巡,楼船上所立之人多为世族,生来便比庶民更高上一等的世族。 “若还有想与我一战者,尽管上前便是!” 四周一片寂然,唯有封应许的声音回旋在天地之间。 在听到他这话后,并未有武者敢上前,方才他们已经亲眼见识过封应许的刀法,无人有把握能破他手中在姬瑶指点下变得诡谲莫名的刀法。 就算封应许的刀已经出现了裂口,也没有人敢掠其锋芒。 赵氏众人,包括赵家家主在内,脸色都已难看到了极致,却并无破局之法。 他们未曾想到覃娘子会暴起出手,让他们顿时就失了三枚威胁封应许的筹码,更没想到,在姬瑶指点下,慕容锦最后殒命于封应许手下。 相比之下,闻人骁的脸色就比赵家更明朗许多,他看着封应许,嘴边牵起些微笑意,缓缓拍了拍手。 “好,封卿刀法再得突破,日后,当为我上虞中流砥柱!”他站起身来,“传寡人诏令,赐封应许上大夫之爵,以东境玉阳周边四郡为封邑!” 东境十七郡原在赵氏掌握之下,闻人骁此举,便是将一把尖刀,刺进了赵氏势力范围内。 闻人骁将封应许当做一把刀,却并不知道,在今日之后,封应许不会只做他手中一把刀。 从前,他并不在意什么封邑爵位,但覃娘子的死,终于撕开了在他晋升武道宗师后,为这世道蒙上的看似温情的面纱。 庶民何其微贱,何其渺茫,轻易便能被强权碾做尘泥。 封应许曾经也是这样微贱的庶民,而现在,他也从不认为自己不是。 他应该要做东境武道之主,将东境四郡纳于麾下。 一个封应许能做的有限,但上虞多他这样一个庶民出身的上大夫,或许便会少一个践踏庶民的世族为高官。 “封应许,谢陛下赏赐。” 他躬身,向闻人骁所在的方向拜下。 闻人骁想让他做一把快刀,但封应许如今要做的,是执刀人。 第一百零二章 封应许最后将山上, 从这里望去,隐隐可见淮河二十四坊的盛景。 她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即便回到玉阳郡,封应许也不知何处于她曾付诸无数心血之地, 于她而言, 之处。 至于其他两人, 安葬。 覃娘子自戕后三日, 淮河二十四坊闭门谢客,往昔最是繁盛的淮河上下竟不闻半分丝竹之声。 二十四坊中多是庶民奴婢之流,但庶民奴婢,比所谓世族, 更知恩义二字。其后,二十四坊更将赵氏列为恶客, 凡赵氏族人, 坊中乐师舞姬皆拒为其献艺。 赵氏自恃地位尊崇,如何肯受这般屈辱, 当即要将拒为献乐的乐师戮首, 更要将乐坊付之一炬, 但二十四坊背后又岂是无人。 赵氏又被重重打了一次脸,但赵家家主却责令族中各自约束好子弟, 不可再妄动。 于是淮都局势诡异地恢复了平和,只是谁都知道,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潮汹涌,随时都会再掀起风浪。 不过这一切,与钦天却是关系不大了。 孤山坟冢前,众人与封应许一道躬身拜下,依次为覃娘子上一炷香。 就算是出身三大世族的桓少白和萧御, 这一拜也颇为真心。哪怕她只是庶民,只是曾沦为奴籍的风尘女子,但她实在比许多人都值得让人敬重。 让人敬重不该是高贵的身份,而是高尚的品性。 封应许直起身,看着墓碑上镌刻的名姓,拎起酒坛,先豪饮一口,再尽数浇在墓前。 覃娘子善饮,甚至酒量更在封应许之上。 想起旧事,封应许露出了个与如从前一般的笑意,他没有多说什么,有些事也不必多说,记在心中便好。 祭拜完毕,封应许转头看向钦天众人,抬手一礼,笑道:“这些时日在千秋学宫,多亏诸位照顾了。” 姚静深回礼,温声道:“封兄客气了。” 叶望秋则凑上前,热络地搂住封应许:“什么照顾不照顾的,这些时日还要多谢封先生为我和云起指点刀剑之术。” 封应许弹了弹他的额头:“你天资出众,不过剑法一道勤奋也不止看天资,日后要谨记勤修不缀才是。” “封先生放心,我一定会带着云起好好修行的。”叶望秋大包大揽道。 见他对自己如此没有数,封应许无奈叹道:“云起我倒是不担心,你且不要带坏他才是正经。” “明日我便要动身前往东境,便也借此与诸位先行别过。” 陈肆有些意外:“封先生明日就要离开么?” 封应许点头:“我既得东境四郡为封邑,便当尽快担起自己的责任。” 而淮都中那位君王,应当也做此想。 闻听此言,无论是顶着双死鱼眼的宿子歇,还是妙嘉等人,都向他一礼:“封先生,一路顺风。” 封应许笑着向众人点了点头,看向了一向寡言的陈云起。 论起资质,陈云起一定是在场众人中最差的一个,但他的成就未必会逊于旁人——只要他能维持如今有的恒心。 拍了拍陈云起的肩,他对少年道:“能得大夏龙雀,是你之幸,也该是庶民之幸。” 在掌握足够强大的力量后,或许才能叫这世上的不平事少上几分。 陈云起抿紧了嘴角。 “云起,倘若有一日,我忘了初心,那请你用大夏龙雀,斩下我的头颅。”封应许解下那把有了缺口的断刀,亲手交给了陈云起,神情诚恳。 这话让周围人都沉默了一瞬,谁也没想到,封应许会这么说。 片刻寂然后,陈云起接过了刀:“好。” 闻听此言,在场世族出身的几名少年人心情尤为复杂。 最后,封应许行至姬瑶面前,半蹲下身:“陈姑娘,这些时日,多谢你的指点。” 姬瑶垂眸看着他,青年面容与初见时不见多少变化,眼中却好像有什么沉淀了下来。 “你为何让他杀你?”姬瑶抬起头,目中带着几分疑问。 封应许笑了笑:“倘若有朝一日,我也成了凭借自己的力量践踏弱者之辈,那便死不足惜。” “但强者,本就凌驾于弱者之上。”姬瑶理所当然道。 封应许看着她的眼睛:“为什么?” “放诸六界,皆是如此。”姬瑶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问的。 “皆是如此,便是对的么?”封应许反问。 姬瑶眼中难得现出几分茫然,她从前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若是自恃强大便生啖弱者血肉,那与未开灵智的禽兽有何区分?”封应许轻叹一声,“就连禽兽,也不会以同类为食。” 这世上从来不乏登临高位后便忘却自己出身的人,甚至想以各种手段摆脱自己庶民的出身。 他左右不了旁人想法,但不会让自己随波逐流。 听封应许这样说,姬瑶竟是蓦地笑了起来,他这话,说得的确有些意思。 自诩强大而高高在上的神魔,所行与禽兽又有何区别? 她实在很少笑,如同匠工精心雕琢而成的脸庞上终于多了几许生气,顿生惊艳之感。 “这算作你为我解惑的谢礼。”姬瑶说罢,隔空点在封应许眉心。 这是关于那套诡怖刀法的完整推衍。 封应许不由一怔,回过神来后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顺手揉了揉她的头:“阿稚,你这样好看,该多笑笑才是。” 姬瑶猝不及防被他得了手,抬起眸来,却是微微瞪圆了眼,更显出几分可爱。 姚静深没忍住,也上手揉了揉。 蠢蠢欲动,试图伸手的陈肆在姬瑶面无表情的逼视下,讪讪将手背在了身后。 其他人也赶紧别开目光,只当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 封应许闷笑两声,见姬瑶看来,才赶紧收了笑。 他躬身向众人长揖而下:“此去山高水远,不过有缘,终有再见之日。” “我天性喜聚不喜散,明日离城,还请诸位不必相送。” 他虽如此说,但姚静深已然猜到,封应许这么说的真正原因,是因姬瑶在闻人骁面前已经足够惹眼。 这位君王心机城府深沉,将天下人都视作棋子,又多疑猜忌,为他关注,绝非什么好事。 没有再多说,封应许御气而起,衣袍在风中翻飞,飘然如仙,数息之间便没入云海。 第二日,淮都城中,身为国君的闻人骁亲自将封应许一路送到王宫宫门之处,众多朝臣相随左右,却不是所有人的脸色都算得上好。 如果目光能杀人,赵氏一系之人的眼神大约能将封应许凌迟十次还有余。 可惜他们除了瞪一瞪,其他什么做不了,赵家家主已经下令,如今赵家族人及其附庸皆要低调行事,便是遇上挑衅也要先忍下,何况主动招惹。 宫门大开,封应许在仪仗下浩浩荡荡地自王宫而出,白鸟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玄黑虎豹身披重甲,却丝毫不影响行动。 这些是闻人骁为封应许赏下的玄甲虎豹骑,皆为武道小成的武者,每一人的实力都堪比四境修士。 封应许着玄冕,乘龙驹而行,他难得做这般打扮,此时竟有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沿宫门直道向前,可以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两侧楼舍中也或坐或站了不少人,其中不乏世族子弟。 “那便是君上新封的上大夫?生得倒是一副好容颜。”天真不知愁的少女执扇望去,嬉笑道。 “这位封先生可不仅生得好,连上虞七大宗师之一的慕容锦也死在他手中,倘若我记得不错,他如今才只三十余吧。” “他如今骑的这匹白龙驹可是君上从前坐骑,竟也赏给了他,这般恩宠,上虞之内竟无人能出其右。” “何止,听说君上还亲赐了他一把上品灵器玄光刀,便是那把曾为上虞前任国君所用的玄光刀!” 在众多议论声中,有人却不合时宜地感叹道:“微贱庶民,如今却是一步登天了啊。” “他也不是首例了,那位武宁君,从前不也是市井狗屠?” “君上还真是喜欢抬举些低贱庶民,可怜我等堂堂世族,竟要与这等贱民同朝称臣,见了他们,还需叩拜!” “你若不服,该在武宁君和封先生面前说这话才是。”身旁游侠打扮的女子讥讽道,“倘若你有本事跻身武道宗师,胜过他二人,又何须再叩拜他们。” “可惜,看你这庸常修为,只怕是永远及不上你口中庶民了。” “你——”青年指着她,气得面色青紫。 女子横刀在前,冷笑反问:“如何?” 小世族出身的青年退了两步,却不敢真的与她动手。 “不过这位封先生能胜成名已久的慕容锦,还多亏了一个人……” “谁啊……” “不就是那位……” 白鸟旗从下方赫赫扬扬而过,楼阙雅阁中,素舆轮转,一行人自其中缓缓而出。 少女坐在素舆上,黑发白裙,神情淡淡,肩上蹲了只圆滚滚的肥啾。 在她身后,几名少年人相伴左右,今日姚静深却是没有来。 随着几人拾级而下,却是吸引来了不少目光,等看清他们面目,有人惊呼道:“陈稚?!” 这两个字出口,一时间,楼阁众人视线尽数落了过来。 “什么?什么陈稚?!” “淮都陈氏那个陈稚?!” “就是那个指点封应许败了慕容锦的陈稚?” “真的是她!” 随着陈稚二字传开,楼中修士都向此处挤来,而在确定姬瑶身份后,楼中阵修无论修为如何,皆向她拜下身来。 “我等,见过陈先生。” 第一百零三章 “陈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系, 不是该亲去送他么?” “她如今虽是千秋学宫客卿,身上终究没有官职爵位,虞朝堂之上。” “便何,以她的实力, 只怕封君也是指日可待。” , 或于国有大功,如武宁君, 或修为已入化境, 如乐阳君,这陈稚要想封君, “但她将所得阵法道统公诸于众, 却是令整个上虞阵修都多有受益, 难道这还不算有功?”有阵修忍不住开口与之分辨。 世族青年阴阳怪气道:“可惜受益的不止我上虞阵修,也有其他诸侯国,若是其中出了什么大阵师, 那于我上虞只怕不是有功, 而是有过了。” 这话顿时引得周围数名阵修怒目以对,他不是阵修,所以要掀了旁人饭碗吗?! 面对众人逼视,世族青年只能讪讪闭嘴, 他也不想犯了众怒。 随着姬瑶等人向下行来,楼阁廊道与下方厅堂中都挤满了人。陈氏陈稚之名如今在淮都城中几乎没有人不知, 但姬瑶长居千秋学宫,少有出行, 此时听说她在这里,自然有许多不曾亲眼睹她面目的人好奇围观。 妙嘉等人也没有想到姬瑶的出现会引发如此动静,只能顶着众多意味不一的目光继续向下。 姬瑶却并不在意这些视线, 她一向不会在意与自己无关之人。 不过在她近前之时,除阵修之外,还有众多武者也先后躬身,默然向姬瑶一礼。 如今淮都城内外都知,封应许的诡怖刀是由姬瑶成就,武道从来以达者为先,就算许多武者对修士殊无好感,却都认可姬瑶在刀法剑术上的造诣,是以有此礼敬。 在如今九州之上,实力仍旧是最好的通行证。 上方雅室之中,陈原透过大开的窗扉看着这一幕,神情阴郁地灌下一口酒。 偏还有人没有眼色,在窗边凑热闹的青年回头,对他笑道:“陈兄,陈稚不是你妹妹么?为何不请她上来一聚?”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周围一众应和声。 这些与陈原交好的世族子弟从前自然是瞧不上传闻中在乡野长大的陈稚,哪怕她是陈家家主之女,也不值得他们与之相交,但如今却是不同了。 便是她开罪了赵氏,如今赵氏也轻易动她不得,甚至连萧氏和桓氏子弟都入了钦天,若能与她交好,族中定也是乐见的。 听到众人起哄,陈原脸色更阴沉了几分,冷笑道:“我可没有那等福气做她的兄长!” 直到如今,哪怕旁人都已经忘了,他仍旧为姬瑶初入千秋学宫时所为耿耿于怀,只觉她折了自己颜面。 “可惜她未曾死在淮河之上,不过如她这等不敬尊长,狂悖无礼之辈,迟早横死街头,我只等着看她未来下场!” 听到这话,周围青年男女彼此对视一眼,却是无人接话附和,室中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大门被猛地踹开,陈肆站在门外,脸上已经不见半点笑意:“阿稚将来如何,倒不必长兄烦忧。” 他方才错眼见到了陈原,于是与姬瑶等人说了声,特意来打声招呼,没想到会听到陈原这番话。 见他出现在这里,陈原显然有些意外,想到自己方才一席话,他眼中闪过一瞬心虚,随即恼道:“谁教你这样同长兄说话的?!” 陈肆冷笑道:“那是谁教长兄在背后妄议族妹,恶意揣度?!” 他从前本是颇为敬重这位长兄的,如今却不免觉得陈原身上,实在没有多少值得自己敬重之处。 陈原被陈肆堵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一向在自己面前只能乖乖听训的陈肆,也学会出言反驳了。 见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一旁同样出自陈氏的少年额上冒出些许汗,连忙起身打起了圆场:“四兄,长兄只是多喝了两杯,一时失言,你不要当真才是。” 陈肆冷眼看着陈原,一字一句道:“那便请长兄以后少饮水酒,别再说些不知所谓的话,否则只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陈原想要发作,却被身旁陈氏少年死死拦住,眼睁睁看着陈肆离开,一张脸已是青紫发红。 “放肆,真是太放肆了!”陈原气得浑身哆嗦,“他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 陈氏少年满头大汗,他第一次知道这位长兄是个这么拎不清的性子。 怪不得最近有不少族老反对将他立为少主…… 这大约也是陈原今日口不择言的诱因之一,他原本以为非自己莫属的陈家少主之位,如今却有旁落的可能,众多族老属意的还是让他看不顺眼的姬瑶。 对于这场陈氏族中兄弟的争端,雅室中青年男女俱都未开口.插.话,在陈肆离开后,众人也先后站起身,各自找了理由离开。 见此,陈原心头怒火烧得更旺,他拂袖将桌案上的杯盏碗碟尽数扫落在地,怒声骂道:“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 从雅室朝向街巷的那扇雕花木窗向外望去,只见衣衫褴褛的男人从前方行来,鬓发散乱,身上恶臭引得沿街路人纷纷皱眉远离。 此处向来是世族权贵来往之地,少有贫家子会不识趣地跑来此处乞讨,碍贵人的眼。 男人像是并未意识到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闻着从楼阁中传来的酒肉香气,咽了咽口水,这便要往里闯,却被门口仆役嫌恶地拦下去路。 “我乃君上亲封的上卿,你们敢拦我?!”男人抓了把散乱鬓发,露出自己的脸来,嘶哑着声音呼喊,“还不快请我上座!” 仆役认出了他,顿时笑了:“还真是李上卿啊。” 李幸挺起肚子:“既然知道是我,还不快叫你家主人前来迎接!” 几名仆役闻言,彼此对视,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你真当自己还是上卿?” 说罢,一人抬脚踹在了李幸心口,他被酒色侵染的身体当然抵不住这一脚,当即便倒飞出去,仰摔在地上,久久也没能爬起身来。 “我乃上卿,你们敢对我无礼!”李幸颤着手指向几名仆役,“我一定要向君上状告你们,治你们的罪!” 这些微贱庶民,如何敢对他无礼! 他要寻乐阳君,寻君上告状,到时那个敢将他扒光扔出甘泉楼的贱婢,一定会受到重惩! 直到现在,李幸还不知,当日下令将他扔出甘泉楼的,正是他口中的乐阳君。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进不去上卿府,往日奉他为主,极尽恭谨的仆婢好像一夜之间都不认识他了。上卿府都回不去,便更不必说乐阳君府和上虞王宫了。 无处可去的李幸,裹着捡来的破布烂衫,游荡着来了自己之前常来宴饮之处,不过这一次,却不会有人陪着笑,恭敬地将他迎进门。 “李上卿,您上回来喝酒时,赏我的这一脚,今日恰好还了你。”仆役蹲身凑在李幸耳边,眼中难掩恶意。 李幸看着他,口中犹自喃喃念叨:“你敢这样冒犯我,我是上卿,上卿,我要上告君上,治你的罪!” 仆役嗤笑一声,又踢了他一脚:“那小人就等着了。” 他真的以为,自己还会有翻身之日么?前日他在甘泉楼中,冒犯的可是乐阳君! 除了李幸自己,如今淮都城中几乎无人不知此事。 看着这一幕,周围众多世族子弟神色戏谑,李幸得意时实在将淮都众多世族得罪得不轻,如今他们自然都不介意看看他的笑话。 虽然知道他迟早有此下场,不过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这样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怎么敢妄自称自己做上卿?”有初至淮都,不明所以的人开口。 “他的确是上卿。”身旁之人向他解释道,“还是乐阳君亲自向君上举荐的上卿。” “乐阳君?!那怎么会……” …… 李幸与仆役这番纠缠,恰好也为在等陈肆的钦天众人所见。 桓少白负手而立,神情难辨喜怒:“乐阳君一言,可令人生,亦可令人死。” 既能叫身无修为,于国无寸功的凡人一夕被封为上卿,成为人上人;也可一朝将他打落云端,剥夺所有权势,重回泥淖之中。 桓少白虽是世族,也极厌李幸被封上卿后的诸般举止,但此时见他惨状,却并不觉得多么痛快。 萧御开口道:“我听说,他被封为上卿,是因乐阳君与国师的一个赌约。” 桓少白看向他:“什么?” “他们赌的,是人心。” 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妙嘉几人心头掠过寒意。 李幸在得封上卿后的行径固然可笑可厌,但背后操纵这一切,冷眼旁观的人,岂非更是是可怕。 “你对他,所知多少?”姬瑶看向萧御,淡淡开口。 萧御没想到一向对万事好像都不上心的她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他怔愣一瞬才道:“我也不过曾随族中长辈拜见过乐阳君几次,所知者,皆从简牍记录。” 作为上虞唯一一位八境无相修士,乐阳君深居简出,常年闭关修行,甚少在现身人前。 姬瑶没有再说什么,萧御却忍不住提醒道:“陈姑娘,乐阳君这般人物,我等小辈,还是该敬,而远之。” 最后几个字,他加重了语气。 若为乐阳君注意,以其从前行事来看,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远处,白发少年轻笑一声,不知有没有听到这句话。 姬瑶抬眸,相隔重重楼阙,像是察觉了少年窥视。 谁是谁的麻烦,如今还尤未可知。 第一百零四章 千秋学宫, 钦天。 的萧御面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鬓发都被汗湿,活像只水鬼。 虽双腿有疾,但萧, 一举一动堪称世族子弟效仿, 让人挑不出半分错,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见他如此, 桓少白非但没有上前援手, 反而安然坐在一旁,热闹。 “十三啊十三, 要看你笑话的机口, 折扇一展, 怎么看怎么欠揍。 没力气开口说话的萧御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萧氏两名仆役上前,很快为他换上干净衣袍, 又以玉冠束发, 不过片刻,萧御又恢复成了平日风姿。 脚步声响起,陈肆推着姬瑶近前,见了她, 萧御抬手一礼:“陈姑娘。” 姬瑶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经过这些时日的锻体与洗筋伐髓, 萧御与之前已不可同日而语,虽然过程着实有些难捱, 但他现在的身体强度,已经足以比肩三境修士。 如此一来,这副躯壳也就勉强能够承受生造穴窍的痛苦。 “为你开穴窍的灵物准备得如何。”姬瑶开口问道。 在她问出这句话时, 萧御便已经意识到什么,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屈伸一瞬,此事关乎他未来道途,就算萧御心性如何沉稳,终究也还是个十六七的少年人,难以做到完全不为其所动。 她要为自己开穴窍了? “如今还差先天一炁。”萧御恍惚一瞬才回道,“此物萧氏族中并无存留,需向昆仑州寻来,或还需数十日功夫。” 他并未向姬瑶多言先天一炁如何难得。 开穴窍所需的种种灵物,即便以萧氏势力,要将之集齐也非易事,萧婥动用了大量资源,如今尚也还有先天一炁未曾到手。 姬瑶也没有多问的意思,左右等着治病的是萧御,她何须着急。 桓少白看着她,却道:“阿稚,你既然连十三的腿都有法子治好,怎么自己还坐着素舆?” 比起看似温和有礼,实则颇有距离感的萧御,有些玩世不恭的桓少白反而更快和钦天几人混熟,他也好像全然忘了自己在姬瑶手上怎么吃过亏,很快便随着几人一起唤她一声阿稚。 桓少白这个问题,其实也是陈肆好奇的,他之前还提议为姬瑶寻个医修来看看,却被姚静深拦下了。 阿稚究竟修了什么功法,怎么会不能行走? 蹲在姬瑶腿上的肥啾作沉思状,他记得在不思归与她交手时,她分明是能如常行走的…… 面对几双难掩好奇的眼睛,姬瑶只淡淡回了三个字:“我乐意。” 桓少白难得语塞一瞬,随即道:“……你高兴就好。” 心中却是有些纠结,她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人懒到连路也不愿走? 其实他猜对了一半。 正说话间,姚静深握着一枚传讯令符走入静室,含笑问道:“在说什么?” 桓少白的目光落在他手中,一眼便认出这是学宫特有的传讯令符,有些奇怪:“姚先生,这是?” 姚静深拂手,将这枚令符交由几人传阅:“方才学宫传讯,上虞试炼之地提前开放了。” 见姬瑶目光看来,不必她问,他便又解释道:“试炼之地是七百年前,王族在境内发觉的一处秘境洞天,” 截天一战前,建木未绝,神魔仍在天下行走,而这处试炼之地,便是因神魔相互征伐而撕裂的空间裂隙。 也是因为如此,被卷入裂隙中的数千里河山未曾在后来蔓延开的战火中湮灭,直到数百年后渊朝天子封国上虞,才为闻人王族所察觉,其中存有诸多先天灵草与上古灵物。 不过这道空间裂隙相隔二十年才会现世一次,又因其与神族留下的禁制相融合,被称为试炼之地,其中危机四伏,并非轻易就能觅得灵物。 但若能得一二,对于修行必定大有助益,哪怕自身用不上,上交王族也可换来大量修行资源。 彼时上虞国力衰微,远不及今日强盛,为留下境内众多仙门安居,也避免王族独吞利益引来众怒,当时的上虞国君颁布诏令,凡上虞境内仙门,门下年未过二十的弟子皆可入试炼之地一行,这条规矩便沿用至今。 原本试炼之地应该在年末之时才开放,也不知为何,突然提前了数月。察觉试炼之地异常,于此镇守的王族宗亲立刻传讯淮都,又经闻人骁下令,昭告上虞仙门。 入试炼之地是个难得的历练机会,姚静深便也打算带钦天弟子前去,虽然此行颇为凶险,但不经风雨,又怎么能成为真正的强者。 虽然姬瑶不是千秋学宫弟子,但她身为客卿,只要未满二十,便也可入试炼之地。 不过…… 姚静深心中犹疑,她的年纪真的没有问题么? 姬瑶对于所谓的试炼之地倒是没有太大兴趣,她如今最需要的只是煞气,至于其他,即便是上古灵物,于她这个魔族而言,终究也没有什么意义。 但若是不去,那留在千秋学宫的便只剩下她自己,却是无人帮她应付可能出现的麻烦,于是权衡之后,还是决定同行。 从萧氏手中得来的那艘楼船终于派上了用场,叫姚静深等人不必挤上千秋学宫其他学派的飞舟,在千秋学宫中,钦天也算是穷得独一份儿了。 姚静深倒是将心态放得很平,慢慢来,一切总会有的。 不过看着在楼船四处上蹿下跳,放飞自我的叶望秋、陈肆以及桓少白,他深吸一口气,忍下头疼,他们毕竟年纪尚幼,自己身为长辈,难免要多包容几分。 千秋学宫上方,数艘大小各异的飞舟楼船浮空,船上飘扬的旌旗上绣着各自学派的徽记。 作为学宫祭酒的许镜站在为首船只上,此次前往试炼之地,由她亲自带领众弟子出行。 她简单说了两句,示意众多飞舟楼船升空。 高空呼啸的风声中,谢寒衣蹲在船舷上,头顶呆毛被风吹得偏了方向,像是个随时都会翻滚起来的毛团。 从高空向下望去,沿淮河逆流而上,淮都城渐渐远了,入目只见重峦叠嶂,林木葱茏处有云雾缭绕,恍然如仙境。 试炼之地与淮都城相距有近万里之遥,但以飞舟速度,不过两日间便已近目的。 姬瑶自船舷看去,只见奇绝山势形成谷底,其中矗立了十余高足有数十丈的石柱,围成近圆状。其中几根石柱已经在岁月风霜的侵蚀下倒塌,其上生出青绿植被。 看着下方情形,姬瑶屈指敲了敲楼船船舷处,若有所思。 葱茏山林与无边荒漠不断在眼前变幻,她双目幽深,让人难以分辨其中情绪。 在千秋学宫一行到来后不久,上虞之中其他大小仙门也先后抵达,或乘飞舟,或借其他外形相异的飞行法器,粗粗一算,足有百余之数。 而其中还有许多底蕴不丰,实力有限的小仙门选择三五作伴,共乘一条飞舟。 虽然清楚试炼之地的凶险,他们还是不愿错过此生或许只得一次的机会。修行本就是与天争命,如何有轻易退却之理。 随着百家仙门到齐,看守试炼之地的闻人氏宗亲大致清点了人数,向此番奉闻人骁之命前来监察的武宁君闻人昭请示,是时候可以开启禁制了。 为了保护此处裂隙不为人破坏,闻人王族在此布下严密禁制,并遣族中宗亲亲自看守于此,唯有闻人氏血脉,才可打开封禁试炼之地的禁制。 得闻人昭允准,闻人氏宗亲联手施为,谷底石柱周围忽然有大量灵气涌入,令山谷中的风也为之停顿一瞬。 在禁制解除后,被称为试炼之地的裂隙现于人前,葱茏草木忽然为流沙覆盖,在石柱当中形成巨大旋涡,砂砾缓缓流动。 在裂隙现身之时,符合前往试炼之地条件的仙门弟子纷纷御气落下,顺利穿过半空赤红光幕,进入旋涡之中。 也不是没有抱着侥幸心理想钻空子的人,不过一旦年纪过了二十,便会为下方赤红光幕所阻,再不能进半分。 千秋学宫中,闻人明襄、司徒银朱、甚至被闻人昭认回不久的私生子景弈也带着婢子飞身而下。 见此,叶望秋等六人也没有耽误,向姚静深行礼拜别,也一同御气向旋涡而去,只剩下萧御还留在楼船上。 他腿疾未愈,而试炼之地中情况莫测,如果一定要去,只会成为同行之人负累,以萧御性情,自然不会做这等令友人烦忧之事。 姬瑶也不打算去,姚静深转头,正想与她说些什么,却见一道猩红流光突兀闪过,将她的身形吞没其中。 萧御变了脸色,他就坐在姬瑶身旁,下意识想抓住她的手,却落了个空。倒是蹲在一旁的谢寒衣更快一步,振翅撞向流光,不过瞬息,便与姬瑶一起被挟裹着消失在楼船之上。 “阿稚?!”姚静深的灵力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流光带着她向下落去。 他心底微寒,拂袖将神识飞速铺展开,却未能察觉分毫异常。 这只能证明,动手的人境界一定远在他之上! “姚先生——”萧御脸上也难得显露出几分急色,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这个问题,如今的姚静深也无法回答他。 他撑着船舷向下望去,只能感受到姬瑶的气息消失在流沙旋涡之中。 是谁将阿稚带入了试炼之地,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第一百零五章 看不到边界的虚空之中, 姬瑶的身体不断下坠,澜,似乎并不担心如今情形。 傀儡山雀也与她一同坠落,黑。 姬瑶抬眸看向上方, 像是知之处, 片刻后,她终于阖上了眼, 放任意识缓缓飘荡。 不知过了多久, 当她再睁开眼时,已然 四周是郁郁葱葱, 几乎不见边际的苍翠林木, 山势高低起伏, 一眼望不到尽头。 垂眸看向掌心,少女的手苍白而纤弱,体内蕴藉的力量消散, 无法动用分毫。 即便复刻得一般无二, 这也不是姬瑶的身体。 天光下,她抬头望向耀耀明日,眼中投映出繁复又晦涩的法则。 存在于空间裂隙中的试炼之地,衍生出不同于外界的法则。 姬瑶的意识便是在法则限制下, 被投射进入了这副看似相同,实则为法则所构建, 全无力量,孱弱如寻常凡人的躯壳。 是仅有她如此, 还是所有进入试炼之地的修士都有此境遇,姬瑶现在还不能确定。 这般情形下,她自然也无法召出昆山玉碎, 不过在她腰间,除了一把还算锋利的短匕外,还有一枚玉令。 玉令上此时模糊现出了两个字,陈稚,其中玄黑云气翻滚,让人莫名觉出一股浓重不详。 看着翻涌的云气,姬瑶轻嗤一声,将玉令翻过,背后现出两行字。 夺玉者,得胜。 她的眼神微微冷了一瞬。 随即放下玉令,冷声说了句:“谢寒衣,滚出来。” 话音落下,一团赤金色的火苗从她眉心小心翼翼地飘了出来。 不是谢寒衣故意要与姬瑶挤在这副躯壳中,只是他烙印在傀儡山雀中的神识太过薄弱,因为这个缘故,未能被法则识别投射出单独的身躯。 火焰飘在姬瑶肩头,立刻便意识到了所处之地不同寻常:“这里是试炼之地中?” 姬瑶淡淡回道:“应该是。” 赤金火焰摇曳,谢寒衣的声音有些沉:“那阿瑶,你可知是谁将你摄入这里么?” 楼船上那道猩红流光出现得太过突然,幕后之人以灵力强行挟裹姬瑶进入试炼之地,到底有什么目的? 但这般举动,怎么看都不像是纯粹的好意。 “不知。”姬瑶云淡风轻道,“不过,无妨。” 谢寒衣却未能立刻放下心来,姬瑶如今困囿于这具没有灵力的躯壳中,实在太过危险。 他也曾听闻上虞试炼之地变化莫测,过往数百年间,每次进入其中历练的修士,所遭遇的情形都并不相同,却也没有过进入此地后便失去力量的前例。 而姬瑶对此处情形,了解远甚于他,所以她也清楚,要破解如今局面,便需要先寻到这处试炼之地的禁制中枢。 此处独有的法则,都建立在禁制之上。 从曜日中窥得的法则如此熟悉,姬瑶曾在九重天紫微宫中,见过无数次。 没有向谢寒衣多解释什么,她不打算浪费时间,径直抬步,打算离开。只是下一刻,她脚下不稳,整个人便向前栽了下去,五体投地。 原本悬停在她肩头的赤金火焰被惊得向后窜了窜,在意识到发生什么后,整团火焰忽然抖了起来,似乎是在憋笑。 谢寒衣当然不敢笑出声,如果敢笑出声来,他很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留下一条命来。 而就是现在,脸着地的姬瑶堪称平静地开口:“谢寒衣。” “嗯?” “你想好怎么死了么。” 他没了,一切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火焰跳动,谢寒衣生出了一股浓重的危机感,他十分有求生欲地开口:“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姬瑶冷笑一声,不知信是不信。 从地上坐起身,她的裙角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些尘泥草根,难得多了几分狼狈,可看在谢寒衣眼中却有些可爱。 不过因为姬瑶这番动作,他心中不由冒出了个大胆的猜测。 她之前一直以素舆代步,难道是不会走路? 谢寒衣再回忆起来,之前他的确没见过姬瑶双脚落地,靠自己行走,即便离开素舆,也多是以灵力控制身体。 “魔族不用行走么?”他忍不住心中好奇,开口问道。 姬瑶冷冷看了他一眼:“是人族的身体太重了。” 在以陈稚的身份生存于世间时,她被天地法则下默认为人族,显化在外的身体也如寻常人族,否则怎么瞒得过天道耳目。 只是相比魔族,突然成了人族,身体像是担负起沉重山岳,每个动作都有千钧阻力。 对于这样的答案,谢寒衣无言以对。 不过行走这样简单的事,她只需略学一学,应该就会。 姬瑶却理所当然道:“我又不打算真的当人,为什么要学。” 她只是借陈稚身份暂时避过天道耳目,又不打算真的当一辈子人族,何须费心去适应。 这话似乎也很有道理。 不过现在她暂时失了灵力,身旁又没有其他人,只有一簇谢寒衣薄弱的神识,又该怎么办? 事实证明,还是该未雨绸缪的。 听了谢寒衣这话,姬瑶双目微眯,审视地看向那团赤金火焰,谢寒衣抖了抖,识趣地闭上了嘴。 识时务者为俊杰。 就在两人说话间,有低低咆哮声响起,姬瑶循声看去,只见十余只皮毛灰褐的野狼正向山崖群聚而来。 狼群双目微微泛着赤光,爪牙锋利,一步步向姬瑶逼近。 火焰摇曳变色,若换了平时,一群野狼于姬瑶而言算不得什么,但如今身在试炼之地,她一时不能动用灵力,加之行动不便,岂不是连跑也没处跑。 谢寒衣再次为自己只有一缕神识在此而后悔。 群狼逼近,环绕在姬瑶身周,在僵持数息后,一头野狼率先扑了上前,血口大张,咬向姬瑶脖颈,獠牙狰狞。 在野狼近身的瞬间,姬瑶旋身退去,手中短匕角度刁钻刺入野狼左眼,只是利刃入体,却不见有鲜血溢出,只有丝丝缕缕的黑雾溢散。 “煞气……”谢寒衣微微一怔。 而姬瑶对此似乎并不觉意外,她借势翻转,这头率先扑上来的野狼便倒飞而出,身体砸在地面,又翻滚了好几圈,化作黑雾彻底消散。 便在这一刻,又有三头野狼从不同角度向姬瑶扑咬而来,她对于人族躯壳终究还有些生疏,令身形略微迟滞,野狼爪牙划过,在这具身体上留下被侵蚀的黑色。 不过只是数息之间,姬瑶便将这分毫偏差调整过来,这好像是她的本能,比起这些野狼,身形诡谲的姬瑶似乎更像是在捕猎的猛兽。 意识到这一点,谢寒衣不免有些怔忪,到了此时,他才对姬瑶魔族的身份有了更深认识。 魔族天性嗜血好战,吞噬和杀戮更是低阶魔族的本能。 数头疯狂撕咬而来的野狼在短匕下化作煞气,又消散在风中,这些野狼都是由煞气显化而成,并无实体。 姬瑶目光中是一片近乎漠然的冷静,短匕寒芒闪过,在她手中舞出收割性命的刀花,每一式都未曾有分毫错漏偏移。 分明已经没有野狼能伤到她,但姬瑶似乎还是能感受到自身体上传来的隐隐痛楚,数百年前鞭笞留下的伤痕,即便到了今日,都还隐隐作痛。 后退躲过头狼撕咬,这一刻,姬瑶眼前再次闪现过数百年前的旧事。 刚入姬氏时,她神智未开,只会以本能行事,姬氏众多仆婢,皆难以近她身。 她与姬重明的第一面,便从她重重咬在他手上为开始。 就算他是神族,也会为魔族利齿所伤。 ‘少主?!’ 周围神族惊慌失措,唯有少年神情冷淡如初。 他仿佛觉不出疼痛,只用另一只手擒住她的脖颈,手中用力,逼得她不得不松开嘴来。 她呲着牙,凶狠地看向他,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去的魔纹。 ‘魔族帝女,不能是只有本能的兽。’少年低头审视着她,‘你既入我姬氏,便不能为姬氏蒙羞,今日之后,我亲自教导你。’ 姬瑶是得身为姬氏少主的姬重明亲手教养长大的,他教导她,也想驯化她。姬重明想驯化一只魔族。 他曾经以为自己成功了,但最后证明,他还是失败了,无论以何种方式,姬瑶最后都未令他所愿。 几次三番扑了个空的头狼没有再贸然动作,任仅存的几头野狼围攻姬瑶,在旁伺机而动。 见幸存的几头野狼又有三五化作煞气消散后,头狼终于沉不住气有了动作,利爪破空而来,它咬向姬瑶肩头,却被她侧身躲开。 身形闪动,围攻野狼在被姬瑶手中短匕刺入要害后逐渐化作黑雾消散,最后只剩下头狼在与她周旋。 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并非姬瑶对手,头狼忌惮地看着她,已是生出了几分退意,缓缓向后退了两步。 姬瑶自然不会让它离开,她借力而起,手中短匕直直刺入头狼额心,抓住它脖颈处的鬃毛,翻身骑上狼背。 头狼身体似有溃散之势,它咆哮着甩动身体,想摆脱背上的姬瑶,她却坐得极稳,任它如何挣扎也无法摆脱。 神识顺着短匕没入它体内,接近溃散的煞气为其聚拢,头狼双目中赤红色渐渐褪去,终于安静了下来。 对于魔族来说,要驱使煞气,本就不是难事。 崖顶的风呼啸着,姬瑶的长发在风中扬起,幽深双目中尚还残留着杀意,但不知为何,望着这一幕,谢寒衣久违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第一百零六章 姬瑶骑在狼背上向崖边行去, 只见下方戈壁与密林相接,焦土之地有熔浆流动,奔流江水穿行山间谷地。 这样的地形,根本不像自然生成。 沉默数息, 姬瑶回头, 看着还浮在原地的那团神识火焰:“你是打算留在这里自生自灭了?” 谢寒衣这才回过神来,天光下, 她苍白侧脸上好像镀上了一层浅金, 他忽然庆幸, 自己现在只有一缕神识在此, 否则一定会叫人看出端倪来。 姬瑶不知他短短几息间想了这么多, 见他飘了过来,回过头,驱使着头狼纵身自断崖跃下。 风声猎猎,素裙扬起一角, 蹁跹如蝶。 * 密林之中, 两名少年正缠斗在一处,身无灵力,他们便只能近身而战。但是显然, 修行道法的二人都不长于此, 若让武者来看,只会觉得招式连拙劣都称不上。 他们手中各自握着把相同的短匕,匕首在身体上划过,却并不见血液有血液溢出, 只留下一道焦黑痕迹以及尖锐痛楚。 而除了短匕外,拳脚相加对这具身体造成的伤害痛虽痛矣,却无法致命。 可惜与姬瑶不同, 短匕在他们手中根本发挥不了多少作用,局面僵持许久,谁都不能真正占了上风。 相互掐着对方脖颈,两人都有些面目狰狞,想置对方于死地的心情显然并不作伪。 身形稍瘦弱些的少年被压制在下方,面色憋得有些发红,眼见短匕扬起,要落向自己要害,他连忙偏头,及时躲开这一刀。 趁此机会,他试图翻身反制,但因为气力不足,两人纠缠中向斜坡下滚去,衣袍沾上草根尘泥,最后一人后脑重重撞在了突起的山石上,头晕目眩。 稍瘦弱的少年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扬起一直握在手中的短匕,刺进了对手脖颈。 一阵耀目白光闪过,少年身形化作点点星芒消散,地上只遗落下一枚玉令。 瘦弱少年迫不及待地抓起玉令,只见其上镌刻着名姓,云气白中泛青,缓缓涌动着。 他并不关心败在自己手上的人是谁,将自己腰上玉令与这枚玉令相撞,只见白中泛青的云气缓缓涌入自己的玉令之中,令原本只是丝丝缕缕的青色顿时浓郁了许多。 不仅如此,当气运涌入之时,少年身上留下的焦黑刀痕逐渐好转,消弭于无形。 他蓦地大笑起来:“气运,真的是气运!” 经此一战,他心中猜想得到了验证,在这试炼之地中,竟然可以将旁人气运夺之为己用! 但凡修士,便都清楚气运的重要。气运强盛者,即便出身微末,天资不济,在天道偏爱下,最后总能成就大事。 而像气运这般生来注定的天命,轻易不可改换,更不说将旁人气运掠为己用,修真界几乎未曾流传过这般术法。 他修占星卜筮之术,对于气运的了解也就更甚于其他修士,也是因此,才能这么快便生出关于掠夺气运的猜想。 从前他也未曾听说过试炼之地竟与气运有关,但瘦弱少年已经顾不得想那么多,眼底泛起贪婪光芒。 若是自己能再成功掠夺几人气运,应该就足以将自身气运从青白转为蓝紫了吧? 正当他陷入畅想之时,有些急促的风声自远处传来,幽紫的瘴气被风暴挟裹而来,逐渐向他所在之处蔓延。 虽然不知这瘴气风暴的究竟,但想也知道,落入其中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瘦弱少年脸色一变,飞快向相反方向逃窜而去。 只是没有灵力加持,这具身体的速度实在有限,而瘴气风暴来得比他预料中更快,不过片刻便已追上了他的脚步。 瘦弱少年的心高高悬起,但就算他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止瘴气风暴将他的身形笼罩其中。 而在身体没入瘴气的这一刻,他全身皮肤开始染上黑色,随后寸寸化作飞灰湮灭。惊恐的神情定格在脸上,他的身体还保持着向前的姿态,最后却还是没能摆脱瘴气,彻底消湮。 瘴气风暴终于停滞下来,在密林中形成一道分界线,一线生,一线死。 少年只差几步之遥便能摆脱瘴气,但他终究还是慢了。 玉令摔落在地,显露的另一面又出现了一行字,入瘴气者,死。 同样的情形发生在试炼之地各处上演,像瘦弱少年一样发现了玉令秘密的人不在少数,事关气运,许多人都生出了贪念来。 密林与戈壁交界之处,艰难逃过追杀的蝉衣躲在高大林木后,急促喘息着,神色阴沉。 她腿上有几道短匕留下的焦黑痕迹,这也是限制了她继续行动的根由。 蝉衣是随景弈一道进入试炼之地的,她虽不是仙门弟子,但作为妖族,她可以作为景弈契约妖兽随他进入。 没想到此番试炼之地的情形与往年皆是不同,她再睁开眼时,不仅孤身一人,更是被投入了一副全无灵力的身体。 而在看清自己腰间玉令的瞬间,她便意识到玉令与气运的关联,也立时猜到了掠夺气运的方式。 气运—— 如今上虞大小仙门弟子都在这试炼之地中,其中气运强盛者不在少数。 若要将他们的气运夺为己用,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毕竟,在这试炼之地中,所有人都失去了灵力,回到同一起点。 而作为妖族,蝉衣战斗的本能自然比许多人族修士更占优势。 只是在杀了二三落单的仙门修士后,她便为体修伏击,最后虽侥幸逃脱,身上有数处为短匕所伤,尤其伤在腿上,令她不得不停下遁逃的脚步。 她现在的情况实在很危险,蝉衣不清楚,为短匕毙命后,死去的只是这副躯壳,还是会连同意识一起,但她不想赌。 想治好伤,必须借玉令气运,但以她现在情形,又如何有把握成功抢夺? 灌木丛中传来窸窣响动,陷入沉思的蝉衣猛地抬头看去,对上了陈云起木讷的面容。 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上他,面上不由闪过一瞬意外,他如今可知玉令与气运的关联? 眼中幽光闪动,蝉衣仰头看向他,脸上犹带着几分稚嫩天真:“我将玉令给你,你能不杀我么?” 这是句试探。 “不会。”对此,陈云起只回了两个字,他不会杀她。 就算当日吴青阳出事时,蝉衣未曾为他求情半句,陈云起也不曾因此迁怒于她。 毕竟她也不过是景弈身边的侍女,左右不了他如何行事。 听到这个答案,蝉衣便猜到,他大约还不知玉令的秘密。 见陈云起要离开,蝉衣再次开口,叫住了他:“你既然不杀我,不如便救救我?” 这话实在有些得寸进尺,蝉衣却不觉得自己过分,她道:“我是吱吱最好的朋友,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在这里?” 陈云起停住了脚步,蝉衣眼中露出了然之色,她知道,陈稚就是他的软肋。 真是个好哥哥。 陈云起回过身,向蝉衣走近,蹲下身想查看她的伤势。 蝉衣盯着他腰间那把短匕,脸上漾出天真笑意,嘴角梨涡甜美:“陈云起,谢谢了。” 就在他靠近的一瞬,蝉衣骤然暴起,夺过他腰间短匕,反手划向陈云起脖颈。 一道黑色痕迹现在脖颈上,陈云起眼中难掩惊愕之色,他没想到蝉衣会这么做,陈云起以为,哪怕他们不算朋友,至少也是乡邻。 受过封应许教导,他的身体本能向后闪避,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不过也是因此,这一刀没有立刻要了他的命。 “怎么过了这么久,你还是这样蠢。”蝉衣笑着,还是那般天真无邪,只是在这般情形下,这样的笑容不免叫人生出种不寒而栗之感。 陈云起的身体向后摔在地上,已然失去了反抗余力,见此情形,蝉衣噙着笑,不紧不慢地坐起身来。 腰间玉令垂下,落入陈云起眼中,他看清了其上名姓。 陈稚。 蝉衣腰间玉令上,是陈稚二字。 陈云起不知玉令与气运的关联,但他知道出现在自己腰间玉令上的,是自己的名姓。 为什么蝉衣的玉令上,会是陈稚的名姓?为什么会是他妹妹的名姓?! 陈云起顾不上脖颈上传来的剧痛,他直勾勾地盯着玉令,断断续续地开口:“为什么……你的玉令……是阿稚的名字……” 如今姬瑶以陈稚的身份存于世间,这玉令会是她的么?但曾亲眼见过姬瑶出手的陈云起,绝不相信蝉衣可以夺来姬瑶的玉令。 那么她的玉令上,为什么会有他妹妹的名字?! “这个啊。”蝉衣低头看向腰间玉令,云淡风轻道,“因为我夺了她的命盘啊,如今在天地法则下,我才是陈稚。” 蝉衣出自青蛇一族,但与寻常蛇族不同的是,她体内那点微末的远古跗蛇血脉复苏,觉醒了跗蛇天赋,能夺人命盘,取代这个人的身份存于世间。 也是因为这个天赋,境界尚且低微的蝉衣被族老逐出青蛇族自生自灭,她不仅能取代人,也能夺取妖的命盘,青蛇族族老不愿将这样危险的妖物留在自己身边。 看在她父母都为青蛇族战死,他们才留了她一命,只将她逐出族中。 而妖力微弱的蝉衣竭力掩藏自己的异常,一路流浪至杏花里,昏厥在河边,为陈稚所发现。 青蛇族在成年前本没有性别,在夺了陈稚命盘后,蝉衣才暂时有了性别。 蝉衣靠近陈云起,笑得无邪:“你看,我这张脸,如今是不是与你妹妹很有几分相似?” 第一百零七章 在听到蝉衣这句话时, 陈云起骤然红了双目,他吃力地开口:“你说……什么……” “吱吱……不是……病死的……” “她本来该活着的,否则本命灯熄灭,陈氏又怎么会派人来寻她回去。”蝉衣笑着道。 重伤无法起身的陈云起直直看着她, 素来木讷的脸为难言悲恸充溢, 他的妹妹,他的吱吱, 原来不是病死的…… 这么多年来, 陈云起一直觉得, 当年他不该见陈稚好转, 便没有带她往樵县继续求医, 这才令她的病情在冬末的风雪中骤然恶化,回天乏术。 “为什么……”陈云起喃喃道,“你不是,吱吱最好的朋友么?” 听了这话, 蝉衣却是偏了偏头, 理所当然道:“那她借我一条命,不是应该的吗?” 她到杏花里时已近油尽灯枯,若不尽快寻个合适的人换命, 死的便是她了。 蝉衣笑得仍旧那般天真, 她似乎丝毫也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叫陈云起身上一阵阵发冷。 “为什么不是我……”他嘶声道,神情中糅杂着愤怒和悲恸,显出几分扭曲, “为什么不用我的命——” 如果可以,他宁愿死的是他自己。 蝉衣撇了撇嘴,似有些不屑:“你的气运太弱了。” 陈稚的气运有青蓝之色, 而陈云起气运只是一片惨白,他注定只会是个一无所成的凡人,甚至活不到成年之时,蝉衣当然要选对自己更有利的那个。 所以在养好伤后,蝉衣以跗蛇天赋,夺来了陈稚命盘。 也是在那个雪夜,陈云起的妹妹,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其实若论起气运之强,景弈更甚陈稚两分,但他有法器护身,又已踏入道途,彼时衰弱的蝉衣难以顶替他的命盘,天生病弱的陈稚便是最好的选择。 陈云起所有的神情都化作一片木然,就只是因为这样么?因为他是个气运衰弱的凡人,所以才活了下来。 可他们做错了什么?吱吱做错了什么? 她的善意,最后却成了要她性命的药引。 蝉衣并不在意陈云起如何想,她横刀架在他脖颈上:“所以现在那个陈稚,究竟是谁?!” 她并不急于杀了陈云起,而是问起了一直以来盘旋在自己心中的疑惑。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淮都陈氏的陈稚分明早就死了! 见他不答,蝉衣也不介意,口中继续问道:“她就是当日你在杏花里外救回来的人?” 陈云起没有说话,他看着蝉衣,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恨意与杀意。 蝉衣轻嗤一声,就凭他,也想杀了自己? 就算他侥幸得了大夏龙雀,终究也还是杏花里那个一无是处的砍柴少年,半分心计不通,如何能与自己斗? 见从陈云起口中问不出什么来,蝉衣也就失了耐心。 无意再与他周旋,蝉衣伸手取下他腰间玉令,看着透着蓝紫的云气,眼中闪过一瞬羡妒之意。 大夏龙雀竟偏偏到了他手中—— 人之气运并非一成不变,在成为大夏龙雀之主后,陈云起的气运也随之蜕变。 “你总算还有些用。” 蝉衣伸出手,原属于陈云起的玉令缓缓浮在空中,其中云气涌动,丝丝缕缕溢散,尽数向她落下。 就在这一刻,耳后忽有劲风袭来,蝉衣心底蓦地生出几分不妙,顾不得吸收气运,飞身向后退去。 可惜她的动作还是太慢了,黑影掠过,利爪在蝉衣肩上留下焦黑爪痕,传来一阵剧痛,随即便被掀翻在地。 她在地面翻滚两圈后才卸去力道,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双冷清的眼。 皮毛灰褐的巨狼四爪着地,姬瑶正骑在头狼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中不带半分多余情绪,肩头有赤金火焰摇曳。 “是你——”蝉衣半撑起身,盯着姬瑶,双目阴翳。 她是何时来的,方才他们的话,她又听到了多少? 可惜了,只差一步,她便能夺了陈云起如今气运,蝉衣心中不甘,却只能看着浮在半空中的玉令落进姬瑶手中。 神色变幻一瞬,她站起身,面上现出两个梨涡:“陈先生若想要玉令,婢子自当双手奉上,又何须亲自动手。” 她与千秋学宫弟子一般,唤姬瑶一声陈先生。 姬瑶只是淡淡看着她:“陈稚的命盘,如今在你身上。” 看来她都听到了,蝉衣脸上仍旧盈着笑,口中回道:“婢子当日也不过是求生之举,陈先生又何必为了一个死人与我计较。” 她说着,脚下改换方位,朝向最易遁逃的位置,但头狼不疾不徐地迈出两步,拦下了她的去路。 蝉衣眸中闪过一瞬阴沉,随即又扬起笑来:“若是她不死,先生你又如何得入淮都?” 她心中清楚,自己恐怕不是姬瑶对手,但即便如此,也未曾显露多少慌乱之色,脸上状若天真的笑意看上去实在有些诡秘。 “如此,我也算帮了先生啊。” 蝉衣面上笑意更盛:“不如这样,先生将陈云起的玉令交给我,我一定会为先生守好这个秘密,让你好好做这淮都陈氏的陈稚。” 她抬头看着姬瑶,笑意中带着几分笃定,笃定她不会拒绝自己。 但下一刻,她的笑意便凝固在了脸上,巨狼飞扑而来,将她按在爪下,獠牙随时都会咬破她的喉咙。 “陈稚?!”在事关生死的威胁前,蝉衣终于变了脸色,再难保持之前淡然,“你真敢杀我?!” 姬瑶从上方俯视着她,神情仍旧未起任何波澜:“为何不敢。” “你应该知道,杀了我,这世上就没有陈稚了!” 她窃取了属于陈稚的命盘,所以在天地规则下,陈稚仍旧存于世间。 一旦她死了,陈稚命盘消散,本命灯熄,姬瑶便做不了淮都陈氏的陈稚。 蝉衣虽不清楚姬瑶来历,也不知她为什么要顶替陈稚身份,但以她实力,会行此举,背后必定有不得已的原因。 毕竟以她展露出的实力,淮都陈氏对她并无多少助益,反而还因为她得了不少好处。 那么她有什么必要顶替陈稚的身份? 如果不是为利,那就只能是不得不这么做。 虽然没有从陈云起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但蝉衣直觉,姬瑶和那个杏花里外重伤濒死的少女脱不了关系。 她成为陈稚,是不是因为自己原本的身份,无法光明正大地行走于天地之间? 既然如此,为了存续陈稚这个身份,她也不能杀了自己! 这就是蝉衣敢在姬瑶面前有恃无恐的原因。 她猜中了许多,但偏偏错估了一点。 巨狼利爪刺进蝉衣肩头,这具躯壳立刻为煞气腐蚀,她不由发出一声惨叫,就算不是自己原本的身体,传递给意识的痛苦却并不作伪。 姬瑶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她一向不喜欢被人威胁,蝉衣实在太过自作聪明。 不过区区妖物,杀了便杀了。 如今即便做不了陈稚,天道一时也抹杀不了她,只是需另想他法避过其耳目,于姬瑶而言,虽麻烦些,但也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 所以蝉衣想以此为把柄要挟她,全然打错了主意。 “别杀她……”重伤的陈云起艰难开口,他双目赤红,看向蝉衣的目光分明痛恨到极点,话说出口,却是让姬瑶不要杀她。 姬瑶挑眉,看向一旁重伤的陈云起,他妹妹既是死在这只蛇妖手中,他又因何不杀她? “你……还要做陈稚……”陈云起艰难地爬起身来,因为脖颈上那道焦黑刀痕,他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 他看向姬瑶:“但……你不会永远……做陈稚……” 陈云起说得不错,姬瑶不会一直是陈稚。 她是姬瑶。 “等……你不是陈稚……我会……亲手……杀了她!”陈云起看着蝉衣,一字一句开口,像是在发下最为深刻的誓言。 “我会亲手……杀了她,为吱吱……报仇!” 吱吱是他的妹妹,但……她也是。 他说过,只要她救了青阳,她就是陈稚,是他的妹妹。 陈云起向来木讷寡言,但他将每件事都记在了心中。 他很想为吱吱报仇,却不想因此伤了她。 陈云起曾经见过为天光灼伤的姬瑶,如果没有陈稚这个身份,她还能行走于天地间么? 至少现在,让蝉衣活着,是更好的选择。 他已经给她带来够多麻烦了,不该再多。 姬瑶对上陈云起的目光,他应该是最想杀了这只蛇妖的人,却偏偏选择留下她性命。 为什么? 为了……她?姬瑶有些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何感受。 林中的风盘旋着,四下一片寂然。 人真是奇怪。 “随你。”许久,她开口回道。 到这时,蝉衣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知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陈先生,我们其实不必做敌人。”蝉衣忍着痛楚笑道,“只要些许好处,我便可以奉你为主,为你保守秘密……” “你尽管将此事广而告之。”姬瑶语气薄凉。 姬瑶在淮都城中掀起那样大的风浪,上虞各大势力为此多次前往杏花里查探,其中情形早已为众人所知,清楚蝉衣妖族身份的人也不在少数。 要证实姬瑶不是陈稚,蝉衣唯一的证据便是自己身上的命盘。但就算陈稚的命盘在她身上,她也不可能是陈稚,毕竟两个人族,又怎么可能生出妖族来。 所以她想揭破姬瑶身份,便会先坐实她夺陈稚命盘之事。而能夺人命盘的妖物,一旦为人所知,绝无活命之理。 因此,蝉衣揭破姬瑶身份的代价,是她的命。 第一百零八章 蝉衣只有这条命能为现在的姬瑶带去些许麻烦, 毕竟只有她死,陈稚的命盘才会消散,但她显然是不想死的。 她也清楚这一点,方才却还想以替姬瑶保守身份作为条件, 便是在赌姬瑶没有想到这一点。 可惜, 姬瑶不是她巧言能惑的人。 蝉衣心中失望,面上却并未表露太多情绪, 至少, 她的命暂时不会有事。 便在她作此想时, 压制着她的巨狼抬爪退后, 伸头咬下她腰间玉令。 蝉衣瞳孔一缩, 心中升起不妙预感:“不!” 但她的话,自然无法阻止姬瑶。从巨狼口中取过玉令,姬瑶随手将两枚玉令都掷向陈云起。 玉令悬停在他面前,那枚属于蝉衣的玉令中云气翻涌, 随即疯狂向另一枚中倾泻而去。 几息后, 玉令中的蓝紫之气得以更浓郁几分,而陈云起脖颈上的焦黑刀痕也在顷刻间恢复如初。 看着属于自己的玉令中只剩一片空茫,蝉衣双目克制不住地变为竖瞳, 看向姬瑶的眼神带着被强行压抑下的怨毒。 姬瑶自然不会在意这于她而言无关痛痒的眼神, 她留蝉衣一命,也就只是留她一命而已。 远处瘴气扩散,风暴卷没山间草木,姬瑶驱使着巨狼转身, 向瘴气来处反向而去。 不必她多说,伤势已经恢复的陈云起飞身跟上巨狼,没有再多看一眼蝉衣。 “我若死了, 你也做不得陈稚了!”见此,蝉衣有些气急败坏道。 姬瑶的应对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蝉衣原以为可以借陈稚身份之事牵制姬瑶,甚至为自己所用,不想这些打算却是完全落空了。 瘴气将要来了,她就这样离开,便不怕自己死在瘴气中?! 姬瑶没有理会蝉衣的叫喊。 她若能在这试炼之地活下来,才算留下这条命来。 瘴气肆虐,身在试炼之地的修士如被驱逐着一般,在死亡的阴影下,自不同方向奔逃向安全之地。 瘴气的范围不断扩大,一旦陷入其中,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身体便会被侵蚀风化,散做无数焦黑飞灰。 随之湮灭的,还有投射入其中的意识。 山麓野草丛生,散落在各处的石板爬满藤蔓,遍布裂痕,其上镌刻的古怪文字已难以辨认。 “为什么?”被困在诡秘阵法中的司徒银朱抬头,看着面前容貌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少女,总是噙着淡淡笑意的脸上多了些许悲色。 这些将要损毁殆尽,并无丝毫灵力波动的石板,在有人踏入其中后,竟然构成了一道堪称凶险的阵法。 司徒青鸾对上她的目光,那张与她相似的脸扬着笑:“阿姐这么聪明,还猜不出为什么吗?” 淮都城都说,司徒家的少主算无遗策,她那样聪明,还不知为什么吗? 司徒银朱没有说话,她看着眼前少女,这是她同父同母的双生妹妹,她们原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同一日出生,相伴长大,她们曾经亲密无间,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司徒银朱很早便知道,在她被老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而司徒青鸾留在父母身边时,她们姐妹之间就不可能再如从前一般亲近。 但她终究是她的妹妹,司徒银朱从未想过,司徒青鸾会对自己起了杀念,将她引入这道凶阵中。 司徒青鸾显然早已知道石板异常。 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肖似的容颜,她眼神中掺杂有太多情绪,复杂得难以描述。 许久,司徒青鸾才喃喃道:“阿姐,我的天资本不比你差的,若不是那枚那枚七转洗髓丹,你的资质也不过同我一般——” “倘若当日那枚七转洗髓丹给了我,或许我的修行资质还会更胜过如今的你!” 七转丹药,至少也是六境天命甚至七境洞虚的丹修才能炼出,当日司徒家的老祖耗费族中无数资源,终于在昆仑州向一名丹修大能求来了这枚七转洗髓丹,服之可洗炼资质。 最终,服下这枚七转洗髓丹的,是司徒银朱。 于是这么多年来,司徒青鸾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在她看来,便是因为这枚洗髓丹,才有司徒银朱的今日,有她与闻人明襄并称淮都双姝之名。 如果服下洗髓丹的是自己,也绝不会比她差! “阿姐,明明我们都是司徒家的女儿,为何所有的好处都被你占去了?洗髓丹是你的,未来司徒家也是你的。”司徒青鸾看着自己的姐姐,幽幽道,“而我呢?我连争都不能与你争,事事都需听你吩咐,不可违逆。” 但凡她表露出分毫渴求,只会迎来一顿责罚,令她不可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司徒银朱轻声道:“但凡你想要的,我何曾不给。”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司徒青鸾的语调陡然拔高,更让她觉得生厌的,便是司徒银朱这样的态度。 她能得到的,只有她不要的东西。 “凭什么司徒家的一切都是你的?难道就凭你比我更早出生片刻吗?!”司徒青鸾看着自己的姐姐,仿佛仇寇,“族中所有的资源都尽予你一人,你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一声令下,如家主无异。而我呢,谁能看到我?整个淮都城都只知司徒银朱,我永远只能是你的妹妹,永远只能活在你的阴影里!” 说到最后,司徒青鸾几乎有些歇斯底里,看向司徒银朱的目光再不掩饰嫉恨。 听她将心中郁结的话尽数吐露,司徒银朱才开口:“原来你心中如此恨我。” 她从前只以为,她们年纪渐长,各自有路要走,不如幼时亲近也无可厚非,却没想到,她是这样想的。 但司徒青鸾可曾想过,不管是那枚七转洗髓丹,还是司徒家少主之位,都不是彼时尚且年幼的司徒银朱能左右的。 她只是被选中了。 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如司徒青鸾一般,只看到了司徒银朱得的好处,却未曾想过她所肩负的责任。 司徒家在淮都城中沉寂一百余年,而司徒银朱便是被众多族老寄望为重现往日荣光的继承人。 所以司徒银朱从来不止是她自己,她更是注定要为自己的姓氏奉献余生。 但世人只能看到她得到的,忽视她所肩负的。 司徒青鸾平静了下来,她看着自己的姐姐,幽幽笑了起来。 “不过现在没关系了,阿姐,只要你不在了,我也不必再恨你。” 两人相距不过数丈,却好像隔了无法逾越的天堑。 司徒青鸾抬眸望向远处,神情中多了几分轻松:“阿姐,你看,瘴气马上就要来了。” 她逃不掉了。 司徒青鸾带着笑意转身,径直要离开,她终于还是赢了她。 只是她没有发现,自己的方向在无知无觉中发生了偏斜,像是踏入了迷宫一般,只能在几张石板间打转。 怎么会?! 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困住,司徒青鸾变了脸色,她扫视四周,最后猛地看向司徒银朱:“是你!” 她忽然想起,司徒银朱方才似乎动了一处石板。 “是你做的!”司徒青鸾咬牙看向自己的姐姐,血气翻涌,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司徒银朱静静地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到了这时候,她们之间已经不必再说什么。 司徒银朱又何尝是全不记仇的圣人。 她从没有想过司徒青鸾会对她起杀念,所以才会被困在这里,否则以司徒银朱行事之缜密,又怎么落入这样的陷阱。 既然司徒青鸾已然起意要杀她,司徒银朱又何须再顾念所谓的姐妹亲情。 身无灵力,她固然破不了阵法,但却能将司徒青鸾也留下。 她们姐妹,同生共死,倒也是种宿缘。 幽紫色的瘴气自远处席卷而来,司徒银朱面上扬起浅淡笑意,在生死关头,她神情中不见多少慌乱之色,只是一片坦然。 不过,她想,自己和青鸾都死在了这里,老祖他们大约会欲哭无泪吧。但她都要死了,又何须再顾虑这些。 数息之间,幽紫色的瘴气风暴已然近在咫尺,司徒青鸾神色中染上慌张,她拼命想向外逃,却只是在做无用功,始终只是在原地打转。 风暴侵袭,司徒青鸾的身形被瘴气吞没,她抬头对上司徒银朱,神情在惶恐中混杂着几许不可置信。 怎么会这样…… 数丈之外,司徒银朱看着她为瘴气侵蚀,身体寸寸染上焦黑,眼底终究浮上些许悲色。 她冷静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就在瘴气将要侵袭上她的身体时,一只手揽过她的腰,司徒银朱只觉身体一轻,转眼已经坐上了巨狼背上。 方才将她救起的,正是陈云起。 抬头看着姬瑶背影,她久久不能回神。 “阿稚……”她喃喃道,让人分辨不清其中情绪。 片刻后,她忽地笑了起来,轻声道:“阿稚,你同我妹妹真像。” 陈云起闻言,忍不住用难以名状的目光看向她,他没看错的话,方才设计想害死她的,就是她妹妹吧? 那她这话算是什么意思? 以陈云起有限的智商,实在不怎么能想明白,而司徒银朱也没有为他解释的意思。 巨狼向前奔驰,片刻间已经行过百里,从密林冲入戈壁的风沙中,最终停在荒芜沙丘之上。 巨狼矮身将陈云起和司徒银朱甩了下来,好在两人有所准备,这才避免了脸着地的悲剧。 自高处望去,戈壁上的风沙不见止息,司徒银朱面色微肃,已然察觉了不对:“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建木断绝前,这里是神魔的祭坛。”姬瑶淡淡开口。 第一百零九章 自沙丘望去, 虽有山势起伏,但占据高处,足以能将周围情形尽收眼底。于是司徒银朱能够清楚地看见正从四方边际向当中扩散蔓延的瘴气。 山石草木在瘴气中无损,但如今他们容纳意识的躯壳一旦没入瘴气, 顷刻间便会化为乌有, 连意识也不复存在。 姬瑶口中祭坛二字,无疑是印证了司徒银朱心中不妙的预感, 如果这里是祭坛, 那么, 祭品是什么? 陈云起也皱起了眉, 哪怕他踏入道途不久, 对人族过往数千年的经历更是不甚了解,但祭坛两个字的意思他还是能懂的。 杏花里中,每逢年节,乡民都会在里长带领下以五牲祭祀淮河水神, 以求来年风调雨顺。 那这里的祭坛, 是谁所设,又是祭祀什么? 司徒银朱喃喃开口:“阿稚,你是说, 这处试炼之地, 从前是祭祀神魔所在?” “不。”姬瑶没有回头,冷声道,“千年前,整个上虞之地, 都是祭祀神魔的猎场。” 在见到辰宿禁地中所残存的魔族祭坛,姬瑶心中已然有所猜测,在进入试炼之地后, 所见种种无疑佐证了她的猜测。 千年前,建木还未断绝,神魔仍旧行走于天下十四州。人族也好,妖族也罢,在夺天地造化而生的神魔两族面前,便如蝼蚁,只能任其驱使奴役,甚至以性命奉为牺牲,祈求庇护。 不过神族以灵气修行,魔族以煞气为食,人族血肉神魂并不为神魔所重,真正献祭给他们的,是人族气运。 神魔已是夺天地造化而生,为天道所忌惮,无气运加身。而人族虽孱弱,但得天道独钟,族群庞大,繁衍生息不绝,其气运,即便神魔也忍不住动心。 千年前,九州人族的第一个王朝大夏,便是在神魔意志下建立。 彼时天下人族,皆为神魔附庸,妖族亦同。 上虞之地便为神魔割据,境内既有魔族祭坛,又设有神族祭坛。不过在截天一战中,神族祭坛周围数千里没入空间裂隙,自成一方小世界,也是因此故,祭坛禁制未曾被破坏,直至再为人族发觉。 司徒银朱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身为人族,她如何能不为神魔祭坛这几个字背后隐藏的血腥真相而动容。 曾作为牺牲献祭神魔的,是人族先祖。 司徒银朱忍下心中不适,看向姬瑶:“所以如今进入这里的修士,便也如祭品?” 不必姬瑶多说,她便已经猜到了这一点。 思及自入试炼之地后所见,司徒银朱心中微寒,在察觉可借玉令掠夺气运之时,此中修士多以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希冀夺他人气运强盛之身,却不曾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局中。 他们自以为猎手,但其实早就已经成了猎物。 所有湮灭在瘴气中的修士,气运应该都被献于祭坛之上。 只是一枚掠夺气运的玉令,便挑动人族修士自相残杀,司徒银朱蓦地觉得这简直像是斗兽场,而他们这些修士就是其中以厮杀取悦上位者的困兽。 她猜得不错。 司徒银朱花了许久才平复下心情,以她年纪而言,神魔旧事实在太过久远,即便提起,也只如传说故事,难有实感。 如今身在神族祭坛,她才对昔年人族境况之艰难有了实感。 她忽然很庆幸神魔已经绝迹人间,以神魔之强大,若是仍旧行走于九州天下,人族会是如何境况? 深吸一口气,司徒银朱问起另一个问题:“试炼之地已现世数百年,从前来过此地的幸存修士口中,却不曾流传有气运被掠夺之说。” 试炼之地虽多凶险,但得了灵物,安然自其中而出的修士并不在少数,若只是三五人,或可保守秘密,但数百年来无数上虞修士曾入其中,若有玉令掠夺气运之事,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泄露。 司徒银朱更倾向于这是试炼之地第一次出现玉令,之前不曾发生过。 那这一次,试炼之地为何真的变成了一场祭祀? 瘴气之中,此番前来试炼之地的修士只怕无一人能幸存。 “今日之前,神族祭坛并未被唤醒。”姬瑶只是淡淡答道。 数百年来,借陨落在此的修士气运蕴养,此地祭坛得以灵性不失,直至如今。 “祭坛为何会被唤醒?”司徒银朱紧皱起眉头。 “有人想将我当做祭品。” 姬瑶语气仍旧不见多少起伏,但就是这轻飘飘几个字,令司徒银朱和陈云起心中都重重一跳。 是谁要将她当做祭品?那个人,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试炼之地的真相?!还有,为何姬瑶作为祭品,会唤醒神族祭坛? 司徒银朱心中颇多疑问,但见姬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她便也没有再问,如今也不是探究此中究竟的好时机,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 “阿稚可知,如今如何才能破局?”司徒银朱的声音有些沉。 一旦瘴气彻底扩散,那进入试炼之地的上虞仙门弟子,只怕真的都成了祭品。 这句话陈云起终于听懂了,方才司徒银朱和姬瑶的交谈实在语焉不详,她们明白各自意思,陈云起却听得云里雾里,甚至有些怀疑人生。 黄沙之中,姬瑶骑狼远眺,看向风沙深处的石窟。 戈壁的风沙模糊了她的神情,让人难以分辨她眼中情绪,姬瑶看着石窟,平静道:“毁了祭坛。” 只要毁了祭坛,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祭品之说。 “那就是祭坛所在?”司徒银朱顺着她的目光也望向石窟,相隔数百丈,身在此处,难以轻易看清其情形。 虽然姬瑶说得很简单,但司徒银朱清楚,要毁掉此处祭坛绝非易事。 上古神族留下的祭坛,周围必定设有重重禁制,而他们现在这副躯壳还无灵力在身。 不等司徒银朱再说什么,姬瑶回过头:“不想死,就待在这里。” 如今三人所在,是瘴气向内扩散的中心。 也就是说,留在这里,至少能撑到瘴气完全充溢整个试炼之地时再死。 若是不出意外,姬瑶应当能在瘴气扩散到这里前毁了祭坛。 不过如果她没做到,那他们就只能一起玩儿完。 “事不宜迟,我们当立时动身……”司徒银朱当即表示,依照瘴气扩散的速度,他们所剩时间只怕不足一个时辰。 对此,姬瑶上下打量她一眼,平静地回了句:“想死可以直接去瘴气中。” 这句话叫司徒银朱弯了弯嘴角,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她并未生气,心中也清楚,如今没有灵力,自己只怕真的也帮不上姬瑶什么忙。 既然帮不上忙,至少不要添乱才是。 司徒银朱没有多作犹豫,俯身向姬瑶一礼,郑重道:“阿稚,此行小心。” 以她于阵道上的造诣,或许真的能破除神族留下的禁制,毁了祭坛。 虽然这听起来像是不可能之事,但司徒银朱莫名觉得,姬瑶可以做到。 望着她的背影,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云起抿了抿嘴角,同样开口道:“阿稚,小心。” 姬瑶没有回应,沙丘上,巨狼仰天长啸一声,随即自高处一跃而下,奔向远处石窟。风沙中,姬瑶的长发被吹乱,那团赤金色的火焰漂浮在她肩头,摇曳跃动。 直到姬瑶行远,司徒银朱才收回目光,看向陈云起:“陈道友,既知试炼之地真相,如今我二人当将此事告知众多仙门道友,接引他们来此。” 依照姬瑶所言,他们如今所在,是整个试炼之地中最安全的地方。 不说此行前来的仙门修士中有不少司徒银朱熟识之人,便是素不相识,她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同为上虞仙门弟子的修士成为祭品。 陈云起回过神来,手中没有大夏龙雀,他心下其实颇为不安,就好像自己还是杏花里那个什么也做不到的砍柴少年。 此时听司徒银朱开口,方被惊醒。 即便他们如今身无灵力,也并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陈云起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黝黑双瞳中透出股坚毅,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 抬手向司徒银朱一礼,陈云起道:“我去寻钦天弟子。” 他拙于口舌,愿意相信他的,应该只有钦天弟子。不过若能寻到桓少白,以他身份和修为,当能取信众人。 司徒银朱对他笑了笑:“那我们兵分两路,稍后在此汇合。” 即便他们能力有限,也不该坐以待毙,只等她来救。 另一边,巨狼奔袭在沙漠之中,耳边只听得风声呼啸。 “阿瑶,你为何会救司徒银朱?”只剩下两人时,谢寒衣终于可以不必再顾忌其他,径直开口问道。 “还她人情而已。”姬瑶语气冷淡。 听她这样说,谢寒衣才想起,之前多亏司徒银朱给的那枚白玉棋子,陈肆才不至在夏试大比上伤至过重。 神识觑着她侧脸,谢寒衣心底忽然升起一点说不清的欢喜,他果然没看错,她的确是个再好不过的姑娘。 赤金火焰跳动,随即忍不住向上浮了浮,小心翼翼地蹭上姬瑶脸颊。 顿时,整团火焰燃得更红了几分,只是做出举动后,他心中又有些纠结,自己这算不算是轻薄了阿瑶…… 姬瑶垂眸,危险地看向不知为何靠近自己的神识火焰:“你在干什么。” 谢寒衣这缕神识火焰立刻弹跳开来,结结巴巴道:“……没……没有……” 姬瑶看着快缩成一团的神识火焰,微微挑了挑眉,她不觉得谢寒衣敢对她出手,不过他这般心虚,倒是显出几分奇怪来。 不过此时尚有要事,她便也不打算与谢寒衣计较。 见姬瑶没有追究,谢寒衣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失望,不过连他自己也不知,这失望是自何而起。 第一百一十章 随着靠近石窟, 凛冽的风沙声陡然小了许多。 姬瑶抬头,石窟凭山势合围,在当中形成深谷。上千年的风沙侵蚀下,石窟外围雕刻出的异形鸟兽多有缺损, 不复从前。 其上文字更是艰深晦涩, 不过在人族看来难以理解的古怪文字,于姬瑶而言却是轻易能解其意。 见她停步, 谢寒衣望了过去:“阿瑶, 怎么了?” “这里是望舒氏的祭坛。” 望舒氏掌月轮之力, 与姬氏同属钧天麾下。 姬瑶收回目光, 即便身无灵力, 石窟外围禁制在她眼中仍是无所遁形。 换了任何一个人族在此,大约都无法在灵力尽失的情况下靠近石窟中的祭坛,但姬瑶不是人族。 她长在钧天姬氏,得姬氏少主姬重明亲自教导, 姬氏藏书尽供其取阅, 后又入紫微宫,得闻上神帝君授业,虽是魔族, 却比许多神族更了解神族。 巨狼在姬瑶驱使下纵身跃入禁制, 即便经过千年,旧日留下的印记仍旧力量尚存。 灵光亮起,封存多年的禁制缓慢开始运转,陡然间杀机四伏。 赤金火焰漂浮在姬瑶身旁, 不知为何,谢寒衣从她方才话中读出了些微晦涩意味。 巨狼在禁制中穿行,每一步都恰好避开了危险, 看着这一幕,谢寒衣心中更多了两分疑问。 她分明是魔族,为何会对神族如此了解? 神魔绝迹人族九州日久,旧日卷牍散失,流传下的记载不过只言片语。 彼时神魔间虽多有征伐,但并无一方能有压倒之势。直到截天之战爆发,诸天生灵尽数被卷入这场混战,建木断绝,神魔再无法来往天下十四州,人族自然也就无从得知这场大战的结果。 所以在谢寒衣意识中,神魔两族的关系就算不至势不两立的地步,彼此也必定多有防备,至少一个魔族,不该能习得那样多神族秘法典籍。 她到底还有怎样的身份?谢寒衣望着姬瑶的侧脸,有些出神。 穿过禁制,进入石窟的缺口已经近在眼前,巨狼跳上山石,身形腾挪,顺利落入石窟。 遍地黄沙中,一块又一块古朴粗拙的石板在地面铺设出巨大图腾。 进入石窟后,可以看见周围石壁之上刻下了更多异兽雕像,线条简明,与原形相距甚远,但抬目望去却能感受到凶煞之气扑面而来。 正前方,宫阙依山势而建,上方以神族铭文写就望舒二字。 姬瑶未作犹豫,巨狼踏过黄沙中的巨大图腾,直直向宫阙中而去。 大殿之内,足有数丈高的神像立于前方,女子着云裳罗裙,衣带当风,自上方俯视着人间,神情中似乎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悲悯。 在她身后,弯月如钩。 神像两侧被开凿出无数向内凹陷的洞窟,其内正各自闭目站着一尊人形石像,身形样貌竟是俱都不同,粗粗数来,绝不止上千。 这般情景,不知为何,竟让人莫名生出种毛骨悚然的诡异之感。 就在姬瑶自宫阙大门踏入殿中之时,少年有些阴冷的声音蓦然响起:“你终于来了。” 望舒神像之下,白发的少年为月白光柱牢笼困在大殿当中,手脚都为无形力量束缚,他盘坐在地,抬头看向姬瑶,神情诡谲。 倘若有淮都世族子弟在此,应当立时就能认出他是谁。 上虞唯一的无相境修士,乐阳君秦乐阳。 不过在他突破至无相境后,天下已经少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姓。 姬瑶骑在巨狼上,不疾不徐地向殿中行去,举止中全然不见对秦乐阳这个八境修士的敬畏。 她当然不必敬畏他,将秦乐阳困在这里的,正是她。 秦乐阳也知,自己会被困在此处,大约同姬瑶脱不了干系。 但她是如何做到的? 她如今不过四境罢了! 盯着姬瑶,他双目幽深:“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你自羲和氏借来力量,自然为其所制。”姬瑶淡淡开口,羲和氏的术法,她虽不算精通,但也习过二三。 她从来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性情,秦乐阳敢强行逼她入试炼之地,她自当还以颜色。 如果秦乐阳无相境的修为自己苦修而来,如果他姬瑶挟裹入的不是遗留下的神族祭祀之地,以姬瑶如今修为,的确还不好对付他。 偏偏他一身力量皆来自于献祭神族望舒氏所得的赠物,在进入试炼之地的那一刻,姬瑶引动神族留下的禁制,唤醒望舒氏祭坛,将秦乐阳困在了这祭祀大殿中。 神魔随意赐下的些许力量,便可以令人族成就无上修为,也无怪上古之时,众多人族会争相祭祀,以求神魔庇佑。 只是托庇神魔得来的力量,注定会为其所制,纵然再高的修为,也只是神魔奴仆。 心中最深的隐秘被姬瑶道出,秦乐阳面色猛地一变,他压下心中翻涌情绪,扬起一个笑:“没想到你知道的,倒是比我以为的更多。” 已经身在此处,否认便也没有太大意义,秦乐阳坦然承认了下来。 两百多年前,上虞乐阳君也不过是个才三境知玄的少年修士,他天资寻常,终其一生也未必能突破五境,但试炼之地一行,却成了他此生命运的转折。 进入试炼之地的空间乱流,将他投入石窟祭祀图腾之上,而他的到来,终于完成了这场祭祀——过往数百年间陨落于此的无数上虞修士气运,最终都为他做了嫁衣。 即便神族已经不存于九州之上,秦乐阳还是得到了足以令无数修士敬畏的力量。在神族之力灌顶之下,他自知玄一跃踏入无相,青丝白发,从此境界再无法通过修行寸进,永远只能维持少年的样貌。 离开试炼之地后,他成为上虞封君,此后两百余年间受王族供奉,位高权重,一念可令人生,一念亦可令人死。 试炼之地中的那场祭祀成了秦乐阳心中最深的秘密,如今已非上古,修真界对献祭之事深恶痛绝,若令天下修士得知他力量来源,必定会被群起而攻之。 八境固然已是人族中实力数一数二的大能,但在无相之上,尚有不朽。 当习惯做人人敬畏有加,生杀予夺的乐阳君后,秦乐阳逐渐不再满足于自己的境界,即便是无相大能,终究还是要老朽衰弱,最终走向死亡。 他想入不朽,甚至更进一步,飞升成仙! 无法以修行增进修为,秦乐阳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试炼之地的祭坛,为此,他不惜向当时的上虞国君进言,令更多仙门修士得入试炼之地。 在秦乐阳看来,这些都是他献给神族的祭品。 为了增进修为,他将自己的同族当做祭品。 这两百多年间,试炼之地数次现世,无数年轻的上虞仙门修士陨落于其中,气运献于祭坛,但最终还是没能完成一场祭祀。 秦乐阳的希望数次落空,他心中狂怒,却还不能令外人所知,性情也就越发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此时,祭祀大殿之中,白发少年含笑对姬瑶道:“如今你也知晓了这试炼之地的秘密,难道对这样强大的力量不动心么?” 他向姬瑶伸出手,循循善诱道:“你我未必要为敌,还可同路而行。作为诚意,此番进入试炼之地的修士,都可做你的祭品。” 谢寒衣的神识火焰曳动着,已是出离愤怒了。 他身为上虞封君,受其供奉,怎么敢将上虞仙门弟子当做献媚于神族的牲畜! 蓬莱令谢寒衣入世,交由他的两件事,一为不令大夏龙雀落入妖族之手,一为调查上虞乐阳君秦乐阳。 蓬莱早已怀疑秦乐阳身上有异,但大渊立朝时便与昆仑州早有约定,各大仙门不可擅自插手诸侯国内事务,若有违者,当受天下修士共讨之。 因此哪怕是天下道门之首的蓬莱,也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形下贸然对秦乐阳动手,尤其七境以上的大能,更不能随意行走诸侯境内。 所以谢寒衣便成了蓬莱查明此事最好的人选,若是换作其他五境弟子,只怕根本瞒不过秦乐阳耳目。何况事涉无相修士,风险极大,也只有身怀道书的谢寒衣,就算被秦乐阳发觉,亦有逃脱的可能。 借此,正可磨砺他的道心。 但如今虽知秦乐阳身上秘密,眼下情形却有些麻烦。 无论如何,他都是无相修士。 对于秦乐阳这番话,姬瑶神情仍是一片冷淡:“你当真以为,谁都同你一样蠢吗。” 秦乐阳的眼神阴沉了一瞬:“我给过你机会了。” 话音落下,他脸上浮起诡秘笑意,也就是在这一刻,束缚住他的禁制被强行挣脱,月白牢笼轰然破碎,他如同光影一般,直直向姬瑶撞来。 方才他与姬瑶说了这么多话,只是想在突破禁制桎梏前将她拖住。 长戟落在手中,秦乐阳刺向姬瑶心口,眼中闪烁着嗜血笑意。 如今她困在一副毫无灵力的躯壳中,绝无可能躲过这一击。 所以姬瑶没有躲。 长戟没入心口的刹那,这具躯壳如影遇光,寸寸散做飞灰,下方巨狼也在凛冽威势下化作煞气消散。 秦乐阳还未露出笑意,大殿石壁上,忽有落石之声传来。 在望舒神像正上方的洞窟中,那尊闭目少女的石像似乎突然有了意识,缓缓睁开双眼。 姬瑶方才与秦乐阳说了那么多废话,本也是在拖延时间,拖延到她的意识回到自己身体当中。 巍峨壮观的神像上方,少女浮空而立,黑发白裙,似天外而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她竟然摆脱了神族祭坛的规则?! 在看见姬瑶褪去石化之时, 秦乐阳眼中不免笼上一层浓重阴霾,今日之事实在生了太多变数,叫他一时也有几分措手不及之感。 就算自己得神族力量洗礼,也无法完全堪破遗留于此处的禁制, 她却谙熟于心, 甚至能以祭坛法则反制自己。 心念急转,秦乐阳的动作不见丝毫犹豫, 飞身跃起, 再度攻向姬瑶。 也是在他破空袭来之时, 姬瑶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脚下阵纹闪现, 瞬息之后,她出现在秦乐阳身后数丈之外。秦乐阳几乎未有停顿,在半途陡然折返,迅捷如光影, 快得几乎要将空间撕裂, 所过之处不断发出尖锐爆鸣声。 只是这一次,他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姬瑶错身而过, 长戟撕裂素裙一角, 裂帛之声响起,法衣上符文明灭,将要黯淡。 在姬瑶跳下堕仙台时,这件法衣便已经受损严重, 即便是神族造物,承受超越极限的力量也将损毁,是以如今面对人族无相境的秦乐阳也无法完全抵御。 祭祀大殿中, 两道身影不断交错,转眼之间交手已经不下百次,但秦乐阳却未能有一击落到实处。 就算他的境界远胜于如今的姬瑶,对力量的运用看在她眼中,却是堪称拙劣,轻易便能被窥得罅隙,而秦乐阳则始终难以捕捉她的行迹。 角落处,赤金色的神识火焰静默燃烧。 屡屡不能得手,秦乐阳目中翻涌的墨色更深,几乎要压抑不住心中怒气。 姬瑶不过四境后期,本是他覆手便可湮灭的存在,但他如今想杀她,却总是差了一线,秦乐阳如何不感到惊怒异常。 “你在淮都行事那般张狂,如今怎么只知躲闪!”秦乐阳冷笑着开口,动作未曾慢上半分。 置身于重重杀机中,姬瑶仍旧平静如常,身周阵纹不断破碎又再度衍生:“都说了,别把人都当你自己那么蠢。” 以她如今修为,最蠢的方式莫过于与秦乐阳硬碰硬。 这句话将秦乐阳气得不轻,脸色不免更难看了几分,自他成为上虞乐阳君后,何曾还有人敢这般不敬地对他说话! 不过是个闻道小辈罢了! 秦乐阳没了再与姬瑶周旋的心思,长戟向下一压,在他体内力量牵引下,铺天盖地的灵气向殿中涌来,以他为中心形成了巨大漩涡。 漩涡徐徐转动,范围扩大至整座祭祀神殿,所经之处,无论何物,皆被碾压做齑粉。 即便有禁制护持的神殿石壁也在这样的力量下有了些微晃动,不断有碎石从四面簌簌落下,唯有那尊望舒神像安然立于殿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下方众生。 此时承受最大压力的莫过于姬瑶,她周身灵气都在这样的压力下停止了流动,阵纹不断衍生又破灭,发出声声脆响,散落的灵光如同星芒。 秦乐阳将她身周空间都封锁,要借体内力量强行碾压。 白发少年向上方望去,眼底闪烁着残酷笑意,他倒要看看,她还能如何逃! 千钧一发之际,那缕赤金色的神识火焰陡然燃得更猛烈许多,祭祀大殿中形成的灵力旋涡似乎有了一瞬停滞。 熊熊烈焰燃烧,现身于殿中的少年青衣飒沓,袖袍为风吹鼓,他眉目疏朗,此时神情沉凝,于是身上又多了几许肃杀之色。 赤金火焰没入眉心,谢寒衣脚下瞬息开出一朵火焰莲花,也就是在莲花出现的刹那,四周温度好像都因此升高了许多。 无相境的力量与火焰莲花相撞,空气因此不断发出爆鸣声,但莲花仍旧盛放在空中。 “阿瑶,抱歉,来得有些晚。”谢寒衣挡在姬瑶面前,沉声开口。 他浑身紧绷,即便谢寒衣已有五境圆满的实力,面对无相境的秦乐阳,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风浪中,姬瑶看着面前少年隐隐的护持姿态,觉得有些新鲜。 谢寒衣出现得,其实比她预料中更快上几分。 至于谢寒衣为何会现身于此,自然是因为在姬瑶被卷入试炼之地的那一刻,两人便已经达成了共识。 谢寒衣奉师门之命,改换形貌跟在秦乐阳身边许多时日,又怎么可能对他行踪一无所知。 在发觉秦乐阳借口闭关前来试炼之地时,谢寒衣自是也跟随而来。不过在秦乐阳出手之前,他着实不知他的意图是姬瑶。 虽然在封应许飞红台一战中,秦乐阳对姬瑶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但谢寒衣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将姬瑶强行带入试炼之地。 他的目的是什么? 关于这一点,直到现在,谢寒衣尚且不明。 试炼之地外,即便谢寒衣及时向姬瑶传音,也阻止不了秦乐阳将她带入试炼之地,不过有那缕神识火焰为媒介,他的真身却能顺利出现在这里。 就是进入试炼之地前的瞬息交流,谢寒衣和姬瑶达成了一致。 “蓬莱道子——”秦乐阳看着面前青衣少年,一字一句开口,面上神情似风雨欲来。 他认出了谢寒衣。 “谢寒衣,蓬莱是打算插手我上虞之事么?!”秦乐阳厉声喝问,体内灵力也因为他的情绪而激荡起来。 谢寒衣垂目看向他,面上已不见笑意:“我人族经数千年艰难求索,才得以摆脱供奉神魔,为其奴役的局面,你重启神族祭祀,置九州人族于何地!” 秦乐阳闻言却笑了起来:“不过牺牲些许庸碌之辈便能获得无上力量,这有什么不好?!”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这样的机会摆在面前,天下又有几人能无动于衷?自己不过做了所有修士都会做的选择! 他作此想,无非是因为,被牺牲的不是他罢了。 刀未曾落在自己身上,总是不觉得疼的,何况还从其中攫取了巨大利益。 谢寒衣沉声再道:“秦乐阳,你以同族为牲献祭神族,此等行径,已当得天下修士共诛之!” “说得真是冠冕堂皇!既然如此,你不是应该先杀了你背后之人么?!”秦乐阳阴鸷的目光落在姬瑶身上,“她身上力量,不也是与我有相同来路!” 这便是秦乐阳强行将姬瑶带入试炼之地的原因。 他认为姬瑶所继承的阵法道统及神族术法,也是同自己一样因祭祀神族所得。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以她如今年纪便能通晓阵法义理,所有术法多有神族的影子。 但秦乐阳不明,为何姬瑶的修为还能不断提升,而他自己的实力却无法再有寸进。为了试探姬瑶,他刻意推动试炼之地提前现世,倘若自己的猜测为真,将她当做祭品,自己或许就能剥离她体内力量,令境界再得突破。 正是因为看见了更进一步的可能,用尽诸般手段修为也无法寸进的秦乐阳,才会急不可耐地对姬瑶出手。 他本以为,以自己无相境的修为,要对付不过四境的姬瑶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却不想在进入试炼之地那一刻,姬瑶唤醒了神族祭坛,以残留禁制将秦乐阳困在祭祀大殿中。 听了秦乐阳的话,谢寒衣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之色,他竟是这样以为的,这便是他对阿瑶出手的原因啊。 但秦乐阳显然猜错了,而且错得有些离谱。 有谢寒衣扛住秦乐阳的压力,姬瑶便得了喘息之机,她抬起手,四周灵气震颤着,溢散在此方天地间的另一股力量被呼唤而来。 数百年来,无数上虞修士先后陨落于试炼之地,形成的怨怒之念积聚为煞气,这些煞气对于上古魔族的修行或许只是杯水车薪,但于现在的姬瑶而言,却是够用了。 一缕又一缕掺杂着血色的乌黑煞气自四处涌向殿中,似乎连周围灵气也随之变得污浊,这些沉重而粘稠的煞气,不断没入姬瑶身体。 随着她放开体内魔族血脉,处于空间裂隙内的禁制之地开始震颤,就算是这里,也不能完全避免天道窥视。 而看着这一幕,秦乐阳神情中多了几分惊疑不定,这是?! 对人族修士来说等同剧毒的煞气,却叫姬瑶身上气息重重攀升,煞气入体,她经脉中逐渐充溢流淌着无尽力量,长发散在风中,她看向下方,那双眼中不见任何情绪。 “我何须求诸神魔。”姬瑶缓缓开口,眸中只剩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墨色,妖冶艳丽的纹路逐渐自脖颈蔓延而上。 “我便是魔——” 话音落下,虚空之中,无数煞气在吐息间凝成利刃。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利刃在空中延伸交错, 不过一霎便穿透了秦乐阳的身躯,灼烫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袍,无相境修士的防御在煞气凝就的锋刃下几乎形同虚设。 他抬头看向姬瑶,神情扭曲狰狞, 如同恶鬼。 自踏入无相境后, 秦乐阳何曾受过这样重的伤。 魔族…… 她怎么会是魔族?! “谢寒衣,你与魔族为伍, 又怎么敢指摘我的作为!”随着一声暴喝, 秦乐阳以体内灵力强行将刺入血肉的利刃消弭, “你若为人族, 此时便该同我一起杀了这魔族!” 谢寒衣并未为他这番话所动:“她虽是魔族, 却未曾戕害无辜之人,而你身为人族,却以同族性命为晋身之阶。我没有杀她的理由,更想不出不杀你的理由!” 话说到如此, 也不必多言, 秦乐阳冷笑着起身,再度攻向姬瑶和谢寒衣。 就算她是魔族又如何,而今力量如此羸弱, 要杀他不过是妄想! 两人一左一右分散开来, 从不同方向迎击向秦乐阳,业火与煞气缠绕着沾染上他的身体,在境界远低于自己的姬瑶和谢寒衣面前,竟完全不能占据上风。 而在他无知无觉之时, 方才利刃破体残留的煞气已经自血肉浸染至经脉,而他还以为自己已将煞气尽数化解。 倘若秦乐阳对魔族有半分了解,便该知道, 自己绝不能令煞气入体。可惜经千年岁月,魔族早已为天下修士淡忘,又有谁还记得当年魔族的赫赫威势。 细如丝缕的煞气在秦乐阳体内游走,数息之间已经深及脏腑。 大殿中陷入混战之时,石窟外,试炼之地的日光也在逐渐隐没。风云变色,浓重云层积聚,天幕沉沉欲坠。 戈壁的风沙顿时刮得更加剧烈,目之所及能看清的范围不过数丈。 沙丘上,众多进入试炼之地的修士齐聚于此。虽然司徒银朱和陈云起无法取信所有人,但大多数修士听完解释后权衡利弊,哪怕没有完全相信,也多是决定随他们前来。 如今看着自四方扩散的瘴气,这些修士不免庆幸自己方才的选择,此处原来真是瘴气扩散的中心。 但这并不能让人全然放下心来,再过不久,试炼之地就将完全被瘴气覆盖,此地也并非真正安全。 只是他们如今身无灵力,根本无法从空间裂隙中脱身。 人群中一阵躁动,难道他们真要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那个陈稚?! 她真能毁了祭坛么? “我们只能等。”在蔓延开的焦躁情绪中,司徒银朱一如平常冷静,她看着石窟方向,沉声开口。 他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不要添乱便是最好。 不过对于她这样说法,在场许多修士难免心生不满,他们中不少人都是一方天骄,颇有傲气,如何肯接受添乱之说。 “若不想留下,诸位尽可自便。”闻人明襄冷声开口,面上再无一丝笑意,显出身为上位者的威严。 嘈杂议论声响起,在争论过后,有部分修士站了出来,选择动身向石窟前去。 不过以司徒银朱为首的一众千秋学宫弟子却无人选择离开。 闻人明襄停在司徒银朱身旁:“你觉得她能做到吗?” “我相信她。”司徒银朱轻声道,倘若她都不能做到,只怕也就没有人能做到。“你呢?” 会这样问,闻人明襄心中,大约是存有疑虑的。 “既然失了灵力,那留在这里,其实是最好的选择。”闻人明襄回道,她只是做出了当下而言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不过,我相信你。” 两人相视而笑。 随着浓重云层在天边汇聚,莫可名状的威压降临在这处空间裂隙中,冥冥之中,祂好像睁开了眼,在寻觅那个不应存于世间的错误。 石窟上方,雷电闪烁着,越过笼罩在祭坛上方的重重禁制,径直向祭祀大殿中劈下。 在煞气入体之时,姬瑶体内黯淡的血脉星辰再度点亮,她的实力将要突破五境。大借人族身份行走天下的代价之一,便是要如人族修士一般经历天罚劫雷。 这恰好也成了天道清除错误的最好机会。 蓝紫色的雷电声势浩大,像是要将这方裂隙中的天地再度撕裂,降临之时,威势令无相境的秦乐阳也悚然而惊。 姬瑶的身体缓缓浮起,出现在望舒神像上方,脚下一重又一重繁复阵纹骤然展开,几乎要铺展至整座祭祀大殿。 劫雷终于落下,不过在她展开阵法之后,承受雷电的便不止她自己,还有下方威严悲悯的神像。 要毁掉祭坛,就必须先毁掉这尊神像。 如今的姬瑶还做不到这一点,但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天道可以。 劫雷加身,姬瑶脸色倏而苍白许多,脸上却缓缓扬起一个笑来。 就算天道又如何,从她跳下堕仙台的那一刻起,她的命便不由天道说了算! 刺目雷电中,秦乐阳意识到,眼下是他杀了姬瑶的最好时机。 他化作一道流光,疾驰向上,却在途中为谢寒衣截下。 烈焰红莲在他脚下盛放,道书浮空,无数墨字环绕身周。 强行接下无相境修士一击,谢寒衣嘴角溢出血丝,身形却未后退分毫:“乐阳君,请指教。” 小辈尔敢! 秦乐阳的理智为怒火煎焚,既然他求死,他便成全他!长戟在空中划过弧度,霎时间,四面八方都有戟影落下,令谢寒衣避无可避。 墨字浮动,在无相境的灵力下被碾碎为齑粉,但随之便有墨字不断从道书中涌现,令秦乐阳无法越雷池半步。 劫雷一道道降下,随着姬瑶鲜血洒落,下方神像上也开始现出一道裂纹。 裂纹开始蔓延,继而扩大,石块破碎,自神像上滚落,这一刻,她面上仍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悲悯神情。 时隔千年,曾经为人族所供奉的神明,终究要在自己的神殿中走向败亡。 当最后一道劫雷落下之时,姬瑶身周浮动的气息归于平静,她垂眸看向僵持的秦乐阳与谢寒衣,体内血脉星辰流转,属于魔族的血脉天赋露出了獠牙。 随着姬瑶抬手,原本静默潜伏于秦乐阳体内的煞气骤然爆发,强行吞噬他经脉中流淌的灵力,感受到灵力在飞速流失,他面上不免现出惊疑不定之色。 这是怎么回事?! 终于得到喘息之机的谢寒衣咽下喉中腥甜,青衣已经快为鲜血浸透。 秦乐阳借机冲向姬瑶,只要杀了她,一切就还有转圜之机! 只是还未等他靠近姬瑶,煞气就在他体内寸寸炸裂,半空中像是盛开了一朵血色烟花,秦乐阳的身体顿时向下坠去。 他的目光直直望向姬瑶,眼中仍残留着几分不可置信,她素裙染血,面上赤红魔纹妖冶异常,而在姬瑶身后,望舒神像缓缓碎裂崩塌。 神明,终究还是陨落了。 “不——”看着赐予自己力量的神像破碎,秦乐阳喉中发出一声悲鸣,像是困兽垂死时的哀嚎。 神像后方高悬的孤月也向下方坠落,覆在表面的石层像是风化一般层层褪去,终于,清冷月芒照亮了整座祭祀大殿。 望舒者,月也。 月光向姬瑶而来,形如弯月的锋刃环绕过她身周,最后悬停在手边。 昔日望舒氏的神器,原来遗落在这里。 谢寒衣抬头,只见垮塌的神像前,少女踏月而来,素裙婆娑,恍若新神。 但这世上,如何还有神明—— 人族不会再供奉神明祈求他们的垂怜苟活,而姬瑶也只是魔族。 只是在这一刻,谢寒衣心中住进了一只魔。 第一百一十三章 在神像垮塌之时, 祭祀大殿中的诸般禁制也逐渐开始崩解,石壁因此剧烈晃动起来,洞窟中的石像似乎随时都可能自上方摔落,岌岌可危。 见此情形, 谢寒衣顾不得体内翻涌的气血, 再度飞身而起,红莲盛放, 他伸出双手撑起障壁, 令石像不至被波及损毁。 他会这么做, 正是因为这些石像都是进入试炼之地的修士所化, 当意识湮灭于瘴气时, 石化的躯壳便会变成真正的石像。同样,若石像被毁,失了本体,无处栖息的意识也会随之溢散。 整座石窟都开始崩毁, 笼罩在试炼之地上的规则崩解, 忽地大肆扩散的瘴气为之一滞,随风消散,像是为清气涤净。 远处沙丘及其他几处的幸存修士若有所觉地望向风来的方向, 身体随之一轻。禁锢意识的躯壳消散为飞灰, 这一刻,无数流光自高空掠过,尽皆落向祭祀大殿之中。 此方天地间的灵气不断被牵引入殿中,身体自发将这些灵气纳入体内, 谢寒衣只能竭力压制着体内逐渐开始沸腾的灵力,嘴角再次溢出鲜血。 肺腑传来剧烈痛楚,这不仅是因为他方才为拦截秦乐阳身受重伤, 还因为他已经到了破境边缘,却强行压制不肯突破。 早在蓬莱之时,谢寒衣便已是化神圆满的境界,以他天赋,想入天命不过在一念之间。 只是师门长辈为让他能在道途上走得更远,令其入世磨砺道心,稳固根基,不必急于突破。 不过今日在与秦乐阳交手中,谢寒衣颇有所获。虽然秦乐阳的力量并非自己苦修所得,但境界并不作伪,与这样境界的修士对抗,谢寒衣不管是心境还是道法修行都得以更进一步。 如此一来,他晋升天命本是水到渠成。 只是破天命必有雷劫降下,若他此时破境,尚有许多修士的意识未能回归,或会因神殿崩塌埋骨于此。 在突破境界和护持其他修士之间,谢寒衣选择了后者。 但他本就身受重伤,无论谢寒衣如何天才,哪怕借道书这样的至宝,对抗境界远胜过他的秦乐阳时也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此时还强行压制力量,身体已然到了强弩之末。 而另一边,在姬瑶吞噬天赋之下,秦乐阳浑身经脉都爆裂开来,已然失去还手之力。 在那股恐怖威压将要降临之时,她面上魔纹飞速褪去,天边积聚的厚重云层中不由为此发出一声饱含不甘的咆哮。 但姬瑶体内魔族血脉已经隐去,她再次成为陈稚,这是自煌煌天命中截取的一线生机,便是天道也无可奈何,最终只能在她算计下隐没。 姬瑶实在将时间把握得极好,若是有半分差错,她可能都难逃被天道抹杀的命运。 弯月浮在身后,当姬瑶将灵力注入其中时,沉睡千年的锋刃光华流转,耀目得几乎令人无法直视。 昔日神族上神望舒亲自铸炼的法器寒月杀,竟是失落在这里,姬瑶垂眸,指尖抚过月刃,引发阵阵好似欢快的嗡鸣。 虽然姬瑶是魔族,寒月杀却并未排斥她的力量。 也就在这时,无数流光自殿外涌来,先后没入石壁洞窟内的石像中,随着意识回归,有修士开始缓缓褪去石化。 谢寒衣咳出一口血,却还兀自强撑,只需再片刻…… 此时跌落在地面,浑身都为鲜血浸透,看起来再狼狈不过的秦乐阳喉中发出愤怒吼声,感受到自己体内破败情形,神情扭曲得有些看不清原本面目。 以如此伤势,即便他侥幸逃了出去,往后也不过是个废人。 他看着姬瑶的目光满是怨毒,为什么会这样?他乃是无相境的大能,纵观人族九州之中,能做他对手的人也有限,就算她是魔族,境界也远低于自己,他怎么会败给她?! 穷途末路之际,秦乐阳催动体内仅剩的一点灵力,脸上露出疯狂笑意:“我还没有输!” 既然他活不了,那他们就都留下来为他陪葬吧! 今日,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 他要自爆。 八境修士若是自爆,这座禁制破碎的祭祀大殿,只怕当即就要化作齑粉。 但姬瑶又怎么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随着她扬手,寒月杀自身后飞旋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弧度,瞬息落向秦乐阳。 风浪中,姬瑶裙袂飞扬,漠然看着下方血色绽开。 这一刻,不止谢寒衣,数名开始褪去石化的修士也依稀看到了那泓凛冽月光。 月光落在秦乐阳身上,看似柔和的光华却蕴含无限威能,轻易便撕裂了他的躯壳,在这样的力量下,秦乐阳的紫府与黄庭如冰雪一般飞速消融,原本正在积聚的毁灭力量也陡然成空。 怎么会…… 他狞笑的神情永远凝固在脸上,那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上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来不及说,身躯便寸寸风化成沙。 他踏着同族的尸骨窃取来神族之力,得封尊位,又毫无顾忌地以权势与力量玩弄人心,最后终究因为滋生出的更大野心而毁灭。 秦乐阳终究死在他的野心下。 谢寒衣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口中再次喷溅出鲜血,全身经脉都传来灼烧之感。 他体内灵力已经积聚到了极限。 谢寒衣无法再强行压制自己的境界,脚下盛开的红莲业火倏而熄灭,化作一缕微小而坚韧的神识,没入他眉心。 手中障壁消散,他的身体与祭祀大殿崩落的碎石一起向下坠去。 流淌在殿中的灵气在身下托举,叫谢寒衣下坠的去势减缓了许多,也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在空中与姬瑶相接,带着几分无言的祈求。 姬瑶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几息空白沉默后,她掌心有阵纹衍生蔓延,接替谢寒衣护持住洞窟石像。 这些人族生死本与她不相干,但看在谢寒衣方才助自己杀了秦乐阳,加之今次利用天道毁去神像,摆了祂一道,又得了望舒氏神器寒月杀,姬瑶心情还算不错,便没有拒绝这随手之举。 “阿瑶,”少年在空中盘坐,运转功法梳理体内混乱灵力,他脸上扬起一抹笑,“谢谢。” 谢寒衣知道,姬瑶本没有必要出手,所以他不会将她这么做视作理所当然。 她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啊。 就算她是魔族又怎么样?比起秦乐阳这样的将天下人视作刍狗的人族大能,她更值得人相交。 谢寒衣很高兴。 他一时并不能分清自己的喜悦中藏了多少私心。 姬瑶的目光落在少年脸上,神殿塌毁,不断有碎石自两人身周坠落,恍如末日,背后,石壁洞窟中,正有无数修士挣扎着醒来。 谢寒衣脸上还残留着血污,但这并不损他容色,反而为他添了几分肃杀之气,眉目中也显出奇异的秾丽。 姬瑶漫不经心地想,他笑起来还算好看。 有时候,生得好些的确能占不少便宜。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天道劫雷再度降下,只是相比起之前姬瑶破境时毁天灭地的声势,此时落下的雷电堪称和风细雨。 道心澄明又素行端正,破境所面对的雷劫也就不会那么难应对。 姬瑶看到了蓝紫色雷电中夹杂的缕缕金色,不由挑了挑眉。 雷电落在了谢寒衣身上,不过并不为灭杀他,反而助他淬炼筋髓,随着缕缕金光在体内游走,与秦乐阳交手留下的暗伤也逐渐复原。 虽然料到谢寒衣的气运不会弱,但看见这一幕,姬瑶还是忍不住抬头,从垮塌的神殿上方遥望着虚空,轻啧了一声。 狗天道果然双标。 方才她接下的那些劫雷,道道都是冲着要她命来的。 六九雷劫劈下,五彩瑞气从大殿上方坍塌的洞口洒落在谢寒衣身上,他睁开眼,浮动的灵力被收束入体内,气息已然稳固在天命之境。 在他成功渡过雷劫之时,洞窟中石像也几乎已经完全复苏,只是那些湮灭在瘴气中的修士便不可能再褪去石化。 意识重新归于躯壳,感受到经脉中流淌的灵力,许多修士都松了口气。失了灵力的修为实在难言,等待更是煎熬。 姬瑶收回了手,寒月杀化作流光落在她腕上,留下一道银白月痕。 在她以寒月杀湮灭秦乐阳时,便有不少修士恢复了意识,只是并未完全摆脱石化。所以他们当然也知,自己能平安脱困,既是因为谢寒衣,也是因为姬瑶。 祭祀大殿中,上千来自上虞各地的仙门修士不约而同地抬起手,俯身向两人郑重拜下。 “我等,谢过二位道友。” 对于他们举止,姬瑶不甚在意,她本就不是为了他们的谢意而出手。 “谢寒衣。”她开口道。 谢寒衣抬头对上她的目光,姬瑶不疾不徐道:“我要睡一会儿。” 收服寒月杀对她现在的身体而言负担颇重,上神法器,不是昆山玉碎这样残缺的灵器可比。 她需要花些时间彻底压制寒月杀。 说罢,姬瑶闭上眼,身体向下坠去。 谢寒衣连忙起身,素裙翩飞,她落入了他怀中。 少年的手微微收紧,像是盘踞着自己珍宝的恶龙。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在场许多修士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很多余。 “师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叶望秋倒是没有太察觉到这般微妙气氛,忍不住向他问道。 到了上虞后就没再见踪影的师兄,为什么会出现在试炼之地? 谢寒衣望着四周垮塌的神殿,此处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向在场修士道:“先离开这里,之后我会给诸位一个解释。” 第一百一十四章 在姬瑶被那道诡异红光带入试炼之地后, 姚静深未曾犹豫,立刻前去寻代表王族来此的武宁君闻人昭。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加之闻人氏宗亲对于试炼之地外的防护禁制甚是自信,对姚静深所言也就半信半疑, 更不同意解开禁制让他进入。 禁制之下, 年逾二十的修士都不可进入试炼之地。 这不会是他借机想入试炼之地的借口吧? 听着他们这番论调,姚静深的脸色着实不算好看。 与淮河围杀不同, 今日的变故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他甚至连幕后出手的人是谁都无法确定。 唯一能肯定的是, 他的实力恐怕远在自己之上。 他为什么要将姬瑶带入试炼之地, 又想达成如何目的? 诸多疑问在姚静深脑中盘旋, 一时却理不分明,他心急如焚,还要在此同一众顽固不化的老家伙扯皮,听他们敷衍塞责, 就是有再好的涵养也快被耗尽了。 只是如果不得这些闻人氏宗亲同意, 姚静深想要强行闯过禁制进入其中并不容易,这毕竟是闻人氏王族耗费大量资源,请数名大阵师联手布下的防护。 原本闻人昭奉君命而来, 主持试炼之地诸般事务, 若他肯开口,事情或许会好办很多,但他只是旁观,并不曾表明态度。 姚静深与他曾在不思归见过, 只是那次交谈并不算愉快,两人间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就在局面陷入僵持之际,天边忽而风云变色, 日光为浓云遮蔽,抬眼只能望见无边无际的乌云。 楼船上,有修士走上船头,议论声乍起。 “这是怎么回事?” “看起来……好像是劫雷……是谁要破境了?” 云层酝酿雷电,迟迟没有劈下,只是威势越来越重,高空中的灵气似乎也因此变得稀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青年仰头看着这一幕,喃喃道:“究竟是谁要破境,便是师尊破天命境时的雷劫,也不见如此威势啊。” 周围其他修士也有此感,虽说雷劫越猛烈,往往证明渡劫的修士天资越高,但眼前这情形未免太夸张了! 在场不乏五境甚至六境的大能,此时只是望着劫雷也觉心悸,全无把握能接下如此威势的天雷。 众人却是没想过,引来这样仿佛毁天灭地的雷劫,可能不是因为天资,而是因为太过不受天道待见。 “等等,天雷怎么好像是向试炼之地中劈下?!” 阴沉天色下,高空的风呼啸着,楼船上的旌旗翻卷,其上绣有上虞不同仙门的徽记。 若非有灵力护体,在这样的风中根本无法站稳。 不止一人发现了这件事。 “真是胡闹!”老者瞪圆了眼,“这是哪家不懂事的小辈,若要破境,便该提前闭关全力应对,还来此作甚!” 进入试炼之地的机会虽然难得,但也没有珍贵比自身道途更重要的地步,便是小辈不懂,门中尊长也不懂么? 总不可能有人连自己将要破境都察觉不到吧! 姚静深当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的脸色显得更加冷峻。 上一次他见到这样声势的天劫,是在淮都城外。 “真的只是破境么……”有人喃喃道,说出了众人心中疑虑。 进入试炼之地的都是未过二十的少年修士,当中修为最高的也不过四境,谁能引动这样声势浩大的雷劫? 比起破境,这更像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悬停在空中的楼船上躁动起来,如今在试炼之地中可是他们门下弟子,如何能不担心。 正在与姚静深争辩的闻人氏宗亲顿时哑了火,如今情形,怎么看都不像无事发生,只是这时候,就算他们解开禁制,姚静深也难以再入其中。 雷劫来势汹汹,空间裂隙与此界连接的入口本就不稳,在天雷落下之时,流沙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加快了许多,此时若再有高境修士入内,裂隙入口随时都可能被影响崩溃。 而一旦入口崩溃,进入试炼之地的修士要想离开便只剩两个选择,强行将空间裂隙撕裂,又或者等到裂隙重开。 姚静深不能冒这个险。 他直直望着下方流沙,神情中再窥不见半分笑意,空中楼船上,诸多仙门修士也都记载船头或船舷处,密切注意着流沙动向,眼中隐隐带着急色。 好不容易熬过了这道天劫,还没等众人松口气,才散开的浓云就再次汇聚在上空。 “这是在干什么?!”女子匪夷所思的神情,“为什么又有雷劫降下!” 于是诸多仙门长老的心再次悬了起来,好在谢寒衣破境的雷劫比起方才姬瑶引来的实在温和太多,在众多紧张目光的注视下,裂隙入口仍旧还在,只是流沙形成的旋涡显然有缩小之势。 “不好,入口将要合拢了!” 进入试炼之地的都是各仙门中的年轻一辈,修为最高也就在四境间,若是入口关闭,他们中又有谁能强行突破空间裂隙回归上虞。 阵阵哗然声响起,就算六境修士也不敢轻举妄动,眼下该如何是好?! 见此,闻人昭眉头紧皱,若是试炼之地出了变故,他显然要担起责任来。 方才闻人氏宗亲义正辞严,只觉要求肃清试炼之地的姚静深小题大做,此时却是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难道真如他所言,幕后有人心怀不轨? 到底是谁?! 众多仙门长老先后前来行宫,面对上虞无数仙门势力,闻人氏宗亲感到了莫大压力,却一时拿不出什么解决之法。 即便是天命境修士,也难以撕裂空间裂隙将其中修士强行带出。 而七境洞虚修为以上的大能,纵观整个上虞,也不过只有寥寥几人,而试炼之地中并无这样的大能坐镇。 闻人昭立即传讯淮都,向身为国君的闻人骁请命救援。这些少年人乃是上虞诸多仙门精心栽培的年轻一辈弟子,其中许多更是各大世族属意的继承人,若他们真被困在试炼之地不得出,那便是整个上虞都要为之震动的大事。 就在混乱之际,忽有一道灵光自流沙中破空而出,随即有更多灵光涌现。 感知到这些气息,老者脸上流露出狂喜之色:“他们出来了!” 无数少年修士,重新沐浴在此界天光之下。 姚静深旋即也将目光投去,只见高空凛冽风声中,少年抱着姬瑶,青衣染血,温润眉目显出几分肃杀。 在谢寒衣身旁,钦天一众弟子跟随左右,看起来都并未受伤。 萧御第一眼便发现了姬瑶,他抬头望着谢寒衣,微微皱起眉,他是谁? 诸多仙门长老各自迎向门下弟子,见他们安然归来,顿时都长长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能平安回来便是最好的事。 只是在试炼之地中因各种缘由陨落的修士也不在少数,流沙渐渐隐没,直到空间裂隙彻底关闭也未见熟悉的气息出现,一些仙门长老的脸色不由黯了下去。 虽然知道此行颇多凶险,但当门中弟子真的陨落于试炼之地中时,他们还是会有几分伤怀。 确定门中弟子没有受伤,在场仙门修士开始问及试炼之地中的情形,那两场雷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被问起此事,这些少年修士们也并不能说清,只知谢寒衣确实在试炼之地中破境晋升,至于其他,知道得实在有限。 “此事恐怕只有蓬莱道子才清楚究竟,今日也是因为他和钦天学宫那位陈先生,我等才得以保全性命。” 蓬莱道子?! 一时间,许多探究的目光自不同方向看向了谢寒衣。他们久闻蓬莱道子之名,却是第一次见到真人。就连姚静深,在今日之前都未曾真正见过谢寒衣。 不过蓬莱道子怎么会出现在试炼之地中?他们一直守在此处,并不曾见他出现。 谢寒衣并未在意这些目光,抱着姬瑶落在了姚静深面前。 姚静深也顾不得与他寒暄什么,急急问道:“可是受了伤?” 姬瑶躺在少年怀中,双眸微阖,面色显得异常苍白。 “姚前辈放心,她只是需要休息几日。”谢寒衣温声道,虽然修为境界已在姚静深之上,仍敬称他一声前辈。 姚静深见姬瑶气息平稳,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也就在这时,闻人昭向前一步,冷眼看向谢寒衣:“蓬莱道子为何会出现在我上虞试炼之地,试炼之地中又生了如何变故,蓬莱是不是该给我上虞一个交代。” 谢寒衣对上他的目光,气势未曾落于下风:“武宁君放心,此事,我自然会与诸位分说清楚。” * 九霄,钧天域,望舒氏。 望舒氏为昔日神族上神望舒血脉,因而以此为姓,在望舒氏的族地中,也永远供奉着上神望舒的神像。 青年站在神像前,负手而立,像是在等什么人。直到一丝异样气息自神像传来,他皱眉回头,目光落在神像上。 当人间神像垮塌时,身在神域的遗蜕也会有所感应。 青年伸手,磅礴力量没入神像,捕捉到了那丝一闪而逝的熟悉气息。 “阿瑶……”他喃喃开口,似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会?! 她不是应该死在了堕仙台下了么! 脚步声响起,青年立时收回手,将一切痕迹抹去。 来人不曾察觉异常,女子屈膝向他一礼,恭敬道:“我来迟了,还请殿下恕罪。” 她便是望舒氏如今的少主,而能令她屈膝行礼的,正是如今神族钧天域少帝,钧天长泽。 再看了神像一眼,钧天长泽随女子向外走去,未曾向她提及方才异动。 阿瑶她……真的还活着么?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不可能!” 当听到秦乐阳一身力量皆源于献祭神族之时, 出身闻人氏的老者拍案而起,一张脸涨得通红,“乐阳君乃是堂堂无相境大能, 为我上虞柱石, 你休要空口污蔑于他!” 以同族献祭神魔而得力量, 无论对如今的人族还是妖族而言都是禁忌, 为天下所不容。如果被上虞封君的秦乐阳坐实有此行径, 必定会令上虞声名大损。 大殿中,众多上虞修士看向谢寒衣,面对老者疾言厉色的喝问, 他神情平静如昔。 此时殿中只他一个少年人, 其余则都是来自上虞大小仙门的长老,因事关重大,年轻一辈仙门弟子并未列席在座。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谢寒衣不曾辩驳, 只是取出了一把染血长戟。 这一刻, 原本还算冷静的仙门修士有不少都惊得直接站起身来,长戟上残留的气息足以让他们分辨其主。 “这是……乐阳君的本命法器?!”有人失声道,神色中是止不住的震惶。 即便只是无相境修士残留的威压,也足以令在场许多修士感到莫大压力,让人无法再怀疑长戟归属。 乐阳君的本命法器,怎么会落到了这位蓬莱道子手中…… “秦乐阳已死。” 谢寒衣短短几个字, 像是往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激起重重水波。 他说什么?! 乐阳君死了?这怎么可能! 殿中骤然爆发出嘈杂议论声, 久久不息。 坐在上首的闻人昭神色比寻常更冷了三分,他看着那把染血的长戟,眼中幽深难测。 这把长戟已经是无主之物, 如果不是有人强行切断它与其主的联系,那便是它的主人已经陨落了。 上虞唯一的无相境大能,就这样陨落了么? 谢寒衣看向闻人昭:“此番试炼之地中,秦乐阳试图重启祭祀之事,我循迹而来,为破神族祭坛,请宗门老祖相助将他诛杀。” 所以那时天边雷劫异象,是因无相境之上的存在出手? 姬瑶引发的雷劫太过骇人,是以众人都以为后一场雷劫才是她破境引来。 至于谢寒衣,在场并没有人知道他在进入试炼之地前还是五境。 秦乐阳是死在姬瑶手中的,当然,谢寒衣也在其中出了些力。不过这样的真相显然不适合如实告知众人,为了保守姬瑶魔族的身份,谢寒衣只能另寻借口。 好在蓬莱无相,甚至不朽境的大能不止三五,他请尊长出手诛杀秦乐阳便也不是什么绝无可能之事,总比他助姬瑶杀了秦乐阳这个无相境大能听起来更可信几分。 只是听了他的话,闻人昭沉默数息,却是开口道:“我等如何知蓬莱道子所言真假?你如何证明,这不是你蓬莱意图插手世俗之事的借口!” 他这么说,便是有意抹去秦乐阳行祭祀之事获取力量的事实,将他的死定义为谢寒衣背后的蓬莱试图干涉上虞内政的借口。 如此一来,理亏的就不是上虞,而是蓬莱。 毕竟若是坐实上虞供奉的乐阳君做出这等不容于天下人族之事,对上虞又有什么好处? 闻人昭心中清楚,谢寒衣所言应该有七分是真,但他仍旧选择颠倒黑白,这是为了上虞和王族的利益。 倘若没有证据,那便是没有发生过。 对于这番话,谢寒衣并未显出气怒之色,他将神像残片取出,手中掐诀,长戟上残留的气息因此与之交融,足以证明是同出一源。 亲眼见到这一幕,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仓促离开试炼之地时,谢寒衣还是将足以指证秦乐阳的证据保留了下来。 “祭祀气运之事,想必今次进入试炼之地的修士皆可佐证。” 他们都是从神族祭坛中醒来。 谢寒衣顿了顿,又道:“虽说事急从权,但擅入上虞试炼之地是我之过,还请诸位见谅。” 说罢,他起身向在场修士一礼。 谢寒衣并非上虞仙门弟子,本没有资格进入试炼之地。 见此,众人连忙站起身来,不敢理所当然地受他这一礼。 不说已入天命境的谢寒衣比他们中许多人修为都要高,就说此番得其相护,门中弟子才得以平安归来,便是为此,他们也不能厚颜受礼。 在证据面前,闻人昭缄默不言,谢寒衣行事比他预料中更周全许多,上虞便不能轻易将秦乐阳之事抹去,推诿蓬莱。 “兹事体大,非我能决断,还请谢道子随我前去淮都,向君上面陈此事。”许久,闻人昭终于开口,“不过,在上虞和蓬莱有所定论前,还望谢道子不要将此事宣扬。” 谢寒衣并未拒绝,蓬莱本无意与上虞为敌,只是不能坐视祭祀之事重现世间。 他能应下便是最好。 秦乐阳身败名裂,并不符合上虞利益。 闻人昭的目光又扫过殿中修士:“乐阳君生死,涉及上虞国体,未得君上谕令,还请诸位不要外传。” 上虞能日益壮大,其中也有无相境大能坐镇的功劳。一旦秦乐阳死讯传开,失了无相境大能倚仗,周边诸国,尤其与上虞早有龃龉的离国,定然会借此机会出手。 好在无相境大能轻易不会出手,闭关数十年更是常有之事,只要能将消息及时封锁,上虞就可维持秦乐阳仍在世的假象。 在场都是上虞仙门修士,也清楚无相境大能对于一国的重要性,无论心中作何想,最后都向闻人昭共同立下道心誓言,承诺不将此事外传。 于是诸多仙门弟子便只知此番变故是因试炼之地原为神族祭坛,意外中被唤醒,才令他们经历一番凶险。 至于谢寒衣,是因师弟传讯求救,这才会出现在其中。 这般说法当然无法取信所有人,譬如司徒银朱,不过她并未提出质疑,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师兄,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钦天楼船上,叶望秋听了传闻,只觉茫然不已,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有传讯师兄求救? 谢寒衣笑抚狗头表示:“便如传闻所言而已。” 试炼之地种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毕竟有的时候,知道的越多,便越危险。 也是到了这时,谢寒衣才有余暇与钦天众人见礼。 妙嘉抬手与他回礼,心下却为他的举止有些奇怪,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好像识得他们一般。 但在此之前,他们似乎并未与这位蓬莱道子见过? 她低声与身旁的宿子歇说起心中疑惑,叶望秋听了,心道可不是嘛,他师兄可是用那具化身傀儡一直跟在阿稚身边呢。 姬瑶还没有醒,姚静深也不知她何时能醒,不过她身上并无什么沉重的伤势,醒来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也就在她昏睡之时,上虞诸多仙门长老及弟子纷纷前来拜谒她和谢寒衣。试炼之地已经关闭,各大仙门也就没有在此多留的理由,不过在离开前,他们特地前来谢过两人在试炼之地对弟子的相护之恩。 因谢寒衣也留在钦天楼船上,一时间仙门修士往来不绝,挤满了整条楼船。 不远处的王族楼船中,闻人昭站在船舷处,负手而立,看着这一幕,他的神情显出幽深。 经此一事,却是整个上虞仙门都要承她的情了。 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 闻人昭想得实在有些多,姬瑶根本不在意无关之人的生死,会出手只是因谢寒衣相求,而他恰好在之前为她掠阵。 她行事只在于自身喜恶,偏偏有人要往复杂深远想,譬如闻人昭。 思及姬瑶已然突破五境,他的神情越发冷峻。 在她踏入淮都前,上虞应当没有人会想到,陈氏一个流落在外的女儿,会在淮都掀起如此多的风浪来。 不过两三月间,她的修为便从二境突破至五境,不仅成为千秋学宫客卿,更是被天下无数阵修奉之为师,如今又施与诸多上虞仙门恩情。 这桩桩件件,难道还不值得让人怀疑么? “她当真是陈稚吗?” 这世上,当真能有人在不过十六的年纪就做到如此? 闻人昭身旁,一团白光浮在空中,光芒明灭,只听有人温声道:“世上天才从来不在少数,便如蓬莱这位道子,不过十五便破境化神,如今更是已晋入天命之境。” 十六岁的天命修士,就算在神魔横行,灵气更为充沛的上古,只怕也找不出几人来。 这样的天资,怎能不令人嗟叹。 但就算是谢寒衣,也不是在短短数月间接连破境,闻人昭并不认同这番话。 陈稚如今修为进境如此之快,当真是因为她功法有异,所以从前无所寸进,而今厚积薄发么? 在闻人昭看来,她身上情形分明更像是跌落境界的高境修士在飞速恢复从前境界。 如此一来,也更能解释她为何在阵道上能有那等令人心惊的造诣。 闻人昭的猜测其实对了一半。 只是,如果她不是陈稚,那又会是谁,为何要顶替陈稚的身份出现在淮都? 光团中传来一声喟叹:“我也不知。” “连国师也算不出她的来历?”闻人昭看向光团,话中带着几许不明意味。 “我也不过凡人而已,如何能做到无所不知。”诸明像是并未察觉他话中深意,如常回道,“其实她是不是陈稚,重要么?” 闻人昭没有回答。 诸明于是自顾自继续:“重要的是,如今许多人都乐意她做陈稚。” “君上也是如此想。”闻人昭望向天边,目光悠远。 “不过,近来她遂意的事实在太多,也该得些教训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姬瑶还没有醒。 她身上法衣已经在与秦乐阳一战中损毁, 血迹在裙袂上开出一簇簇妖冶的花,还是妙嘉借了自己的新衣裙暂时为她换上。 她安静地阖着眼,烟青纱裙如同薄雾, 看上去娇弱堪怜。但谢寒衣心中再清楚不过, 她绝不是什么需要人怜惜的娇弱少女, 她肯怜惜别人, 出手别太狠才是真的。 就算谢寒衣如今已经突破至天命境, 在姬瑶面前,或许也算不得什么。 回忆起不思归中情形,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如今, 他们也算是朋友了吧。就像他当时所想,她果然是个很好的姑娘。 不知那些被姬瑶荼毒过的人知道他这般想法,会是什么心情。 一旁,看着盯着姬瑶傻笑的谢寒衣, 姚静深忍不住挑了挑眉。 看来阿稚和这位蓬莱道子的交情, 只怕没那么简单,怪不得他还要特意来探望阿稚。 好在谢寒衣很快回过神来,才没有令更多的人察觉端倪。 他从纳戒中取出那只似也在沉睡中的傀儡山雀,放在姬瑶枕边。 其他人倒是不觉有什么不对,唯有知晓内情的叶望秋迟疑地想,他没记错的话, 这具傀儡化身中还有师兄一缕神识吧? 嗯, 师兄一定是借机收回了神识, 才将这傀儡还给了阿稚。 有时候头脑简单也是件好事,至少不用想得太多。 看望过姬瑶后,谢寒衣一时找不到在钦天久留的理由, 身为千秋学宫祭酒的许镜还正好遣人来,邀他前去一叙。 许镜年少时曾前往蓬莱听道,得谢寒衣师尊点拨顿悟,如今谢寒衣现身上虞,许镜请他前去一叙也是应有之理。 叶望秋也随谢寒衣一道前去,在两人离开后,姚静深不由深深看了眼姬瑶枕边那只圆滚滚的肥啾。 肥啾紧闭着眼,好像真的只是具无知无觉的精巧傀儡。 姚静深终究没做什么,领着其他人一起退出室中。 ‘姬瑶,神族容你这九幽氏孽种留下一条命已是莫大恩荣,你怎敢行如此悖逆之事?!’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姬瑶低头,只看见自己双手中满是鲜血。 粘稠腥臭的血液从指缝中滑落,耳中嗡鸣,一时只能听清鲜血滴落在地的声音。 她茫然地回过头,无数神族面目模糊,口中说着相似的话。 他们要,杀了她。 软榻上,姬瑶眼睫似因不安颤动一瞬,她指尖无意识地微微勾起,神情好像更冷漠了几分。 也是在这时,枕边圆滚滚的肥啾睁开了一双黑豆眼,他左右张望,分明是有些心虚。 直到确定四下无人,谢寒衣才微松了口气。 还是这具化身跟在阿瑶身边更方便。 肥啾笨拙地扇动翅膀,落在姬瑶脸侧,才发现她似乎陷入了梦魇之中。 在姬瑶清醒时,谢寒衣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这样的情绪,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事能值得她动容。 她在梦中见到了什么? 谢寒衣有些怔然,几息后,绒羽温软的雀鸟悄悄向姬瑶脸侧靠了靠,动作轻柔得像是一个吻。 似乎就是因为他这一举动,姬瑶得以从噩梦中抽离,意识再度沉入无边无际的空茫海水中,海面上,那弯孤月倒映出清冷光影。 在姬瑶沉睡之时,汇聚于试炼之地的上虞各大仙门已经先后乘飞舟折返。千秋学宫也没有理由在此久留,在闻人昭带领下,众人启程返回。 楼船自云层中穿过,为首船上,黑底白鸟旗翻卷,在风中猎猎作响,钦天的楼船则缀在最后。 谢寒衣和叶望秋都暂时留在了王族楼船上,此时他正与许镜对坐弈棋。 他乃蓬莱道子,如今上虞又有求于他——因为谢寒衣身份,上虞便不可能用强硬手段让他保守有关秦乐阳的秘密,当然要拿出十分的诚意礼待于他。 此行中,除了闻人昭,便属许镜实力与身份足够,因此由她来作陪。 对于上虞这番看重,谢寒衣却着实难以生出多少欢喜来。如果可以选择,他更想留在钦天的楼船上。 虽然将傀儡化身留在姬瑶身边,但他还是想离她更近些。 叶望秋不知自己师兄的心思,正坐在一旁昏昏欲睡。他性情跳脱,对下棋从来没什么兴趣,对看别人下棋就更没有什么兴趣了。 谢寒衣余光瞟了他一眼,若是叶望秋不在这里,自己还可拿他当借口,而今却只能枯坐在此了。 毕竟在旁人眼中,除了叶望秋这个暂时挂名在钦天的蓬莱弟子外,谢寒衣同钦天以及姬瑶再无其他联系,若是表现得太过熟识,未免令人生疑。 阿瑶好像有些梦魇,她梦到了什么? 是过去的事吗? 谢寒衣对姬瑶的过去一无所知,他从来不是喜欢窥探旁人私隐的性情,而今却想知道她有如何的过往。 她是经历了什么样的过去,才会有如今模样? 虽然在神游天外,谢寒衣落子的速度却丝毫不慢,方寸棋盘上黑白纠缠,一时难以分出胜负,二人间或闲聊两句。 突然,谢寒衣落子的动作一顿,白玉棋子坠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他猛地站起身来,身形旋即消失在原地。 无聊得快要睡着的叶望秋被这一声惊得清醒过来,他跳了起来,茫然四望:“怎么了怎么了?” 许镜似乎也感知到什么,顾不得与他解释,随之跟上了谢寒衣。 只留叶望秋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许镜赶到船舷处时,只见缀在最后的钦天楼船被黑暗彻底吞没,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哪怕谢寒衣先她一步赶来,终究也没能阻止此事发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楼船没入不可知之地。 这分明是修士的法则领域,出手的……是七境洞虚以上的修士! 人族要入七境洞虚,必须先洞悉天地法则。也是在明悟法则之力后,修士可以依据自身意志构建出与大世界法则不同的领域,当领域展开时,凡身处其中者,皆要受领域规则限制。 洞虚及以上境界大能的战斗,几乎都是各自领域与法则的碰撞。 秦乐阳当然也有自己的法则领域,但试炼之地中遗留的神族禁制法则远高于他所体悟,在禁制压制下,他的法则领域根本无法展开。 所以他虽强行挣脱了桎梏,但能发挥的实力不足一半,如此,谢寒衣才能以低他不止一个大境界的修为与之周旋。 如今,就在谢寒衣和许镜眼前,钦天楼船被卷入了洞虚大能的法则领域中。 因为一缕神识留在姬瑶身边,谢寒衣才能在第一时间觉察出意外的发生,但即便如此,已经天命境的他还是没能阻止法则领域吞没楼船。 出手的会是谁? 天边异象已经消失,除了少去一条楼船,一切与意外发生前没有任何分别,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谢寒衣将神识蔓延开,寻找法则领域残留的气息。 他脸色沉凝,出手的人会是谁?! 钦天之中,能引动如此境界大能出手的,应该也只有姬瑶了。 上虞受过她恩惠的人许多,但与她结下仇怨的也不少,尤其…… ——是赵氏! 电光石火间,谢寒衣已然猜到出手的人究竟是谁,而今上虞中最迫切地想要姬瑶性命的,便是赵氏了。 而赵氏老祖,正是七境洞虚中期的强者。 但他据传一直在昆仑州闭关修行,是何时出关? 谢寒衣忽然意识到,赵氏前段时日的退让,一半是真,另一半或许是在刻意示弱! 为的便是今日赵氏老祖以雷霆之势出手,直接取姬瑶性命! 他缓缓收紧了手,虽然他曾见识过姬瑶真正的实力,但她如今受天道限制,更是为了收服寒月杀陷入沉睡,赵氏如今出手…… 谢寒衣心急如焚,神识却还是一无所获。 许镜神情也颇为沉肃,她快步上前,开启禁制,将正飞速行进的楼船悬停在原地。 如今陷落的是她千秋学宫的客卿与弟子,自然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就在楼船悬停下的时候,闻人昭领着两名护卫向船舷处走来,在他身后,蝉衣乖顺地跟在景弈身旁,面上始终带着状若天真的笑意。 她的运气还算不错,不仅没有死在瘴气之中,还顺利解除石化,随景弈一同平安离开了试炼之地。 陈稚……看着空无一物的天际,蝉衣眼底有诡秘之色一闪而过。 “许祭酒何故要将楼船停于此处?”闻人昭看向许镜,徐徐开口道。 他神情平静如寻常,像是真的对方才变故无所觉。 “其中原因,武宁君不知么?”谢寒衣率先开口,语气微冷。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么? 他背后的人,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么? 还是说赵氏瞒得真的这样好,令赵氏老祖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回到上虞,阻击钦天。 对上谢寒衣的目光,闻人昭神情幽深,让人难以辨清其中情绪,他反问道:“谢道子觉得,我该知道些什么?” 谢寒衣透过他,像是看到了背后那双属于君王,满是野心又冰冷的眼。 许镜看向闻人昭,神色肃然:“陈稚如今是我千秋学宫客卿!” 她虽不喜权谋算计,却并非不通。 做了这么多年千秋学宫祭酒,不管对淮都局势,还是对如今上虞这位君上,她都了解颇深。 所以她比谢寒衣更能确定一些事。 对于许镜这句话,闻人昭笑了笑:“自然,我会命麾下全力助祭酒将她寻回。” 她不会死。 君上还要用她,如今,只是打算给她一个教训而已。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世俗王朝中的权谋算计, 是谢寒衣未曾见过的险恶。 人心便如鬼蜮。 也是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应当是被刻意请离钦天楼船, 其一是避免他出手相助姬瑶, 另一点, 则是避免开罪蓬莱。 若是身为蓬莱弟子的谢寒衣和叶望秋被牵连出事, 无论是闻人王族还是赵氏, 都将迎来蓬莱的怒火。 于是让他和叶望秋远离这场争端,是最好不过的处理方式。 许镜也明白这一点,她抬手, 带着几分歉意向谢寒衣一礼, 脸色着实算不上好看。 她没有解释什么,解释她对此并不知情吗? 现在,这一点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最紧要的是寻到钦天众人所在。 许镜心中清楚,或许君上不打算要姬瑶的命, 但赵氏上下一定是想让她死的。 姬瑶的天资世人有目共睹, 成长的速度更是快得有些可怕,在这样的情况,赵氏心知已经与她结下死仇,再无半分转圜余地,那便要趁她还未成长到他们无法对付的地步前,先行一步杀了她, 永绝后患。 谢寒衣心头难以抑制地生出几分怒气, 他自闻人昭身上收回目光, 右手拂袖,神识飞速向四方蔓延,一瞬间流泻出的力量令船舷上所有人都为之呼吸一滞。 站在他身旁的闻人昭便是感受最深的, 他体内内劲流转,想将迎面传来的压力消解化去,却还是低估了谢寒衣的力量,身形不受控制地接连后退两步,有些狼狈地稳住身形。 闻人昭体内气血翻涌,神情虽还能勉强保持平静,嘴角却有一丝血线不受控制地滑落。 传说有与六境天命修士一战之力的武道宗师闻人昭,在谢寒衣面前却是全无还手之力,天命修士和天命修士之间,实力也往往存在巨大差异。 不思归中,谢寒衣尚是五境便与六境修士平分秋色,如今他已入六境,实力定然更进一步。 他的战力,究竟有了何等提升?闻人昭沉默地审视着谢寒衣,神情莫测。 “父亲……”景弈上前一步,低声唤了句,神色中的担心不似作伪。 倒不是因他与闻人昭之间有多么深厚的父子之情,于景弈而言,他的父亲是武宁君,便是他如今立足淮都的最大倚仗,自然不能对闻人昭安危无动于衷。 目光落在谢寒衣身上,景弈眼神闪烁。 这位蓬莱道子与他年纪相仿,却已经有了如此修为。 如此强大的力量,怎么能不令人心驰神往。 也就是在谢寒衣以神识寻觅法则领域遁去的痕迹时,被黑暗吞没的楼船正在一片漫无边际的虚空中下坠,船身倾斜摇晃,让人难以站稳身形。 在被法则领域张开的瞬间,姚静深就已经感知到了些许端倪,但以他五境后期的修为,即便有所感知,也无法对抗铺展开的法则领域。 入天命境后,就算是一个小境界的差距也可能是天壤之别,何况姚静深只是隐隐触及了六境的屏障,还未真正突破六境,如何能阻止领悟了法则的七境大能。 好在他见势不妙,及时打开了这艘楼船的禁制。 能被姬瑶看中的法器,自然不是等闲之物,萧氏给出的这艘楼船由数名器修大能联手炼制,又得无数阵师加持禁制,即便在法则领域的碾压下也艰难撑起屏障,令钦天众人不至被立刻碾碎。 妙嘉等人及时运转起灵力缓解威压,便是身在楼船禁制中,他们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几近于死亡的危险气息。 是谁要杀他们?! 桓少白挡在萧御面前,在场之中,当属萧御境界最为低微。 此时,桓少白脸上已不见半分笑意:“是赵氏。” 上虞之中,七境以上的大能屈指可数,而与姬瑶有仇,又有决心要置她于死地的,应当也只有赵氏了。 听了这句话,宿子歇一双好像永远都没睡醒的死鱼眼瞪大:“你和萧兄可都在此,赵氏疯了么?!” 赵氏本就已经陷入被动,不怕因此与萧氏和桓氏结仇,为其报复么?! 桓少白没有说话,桓氏不会为了他与萧氏大动干戈的。 他虽天资出众,但性情桀骜,不受族中约束,与其父的关系更是犹如仇寇,并不得桓氏内部重视。 而萧御,他也只是萧婥的儿子。 赵氏应该已经知道了赵权死在萧婥手中。 此番从萧氏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萧御想,究竟是赵氏瞒得太好,还是被瞒住的,只有他母亲? 萧御猜得不错,对于萧婥先斩后奏杀了赵权,又一意孤行与赵氏切割的行为,萧氏众多族老已然有所不满。 毕竟,萧御只是萧婥的儿子而已。 一个天生有疾,难以在修行上有所成就的废物,死了便死了,有什么要紧。 即便萧婥并未隐瞒姬瑶在为萧御治疗之事,各色药材灵物也如流水一样送入钦天,但萧氏中也没有几人相信姬瑶能治好萧御。 多少医修大能都办不到的事,区区一个陈稚怎么可能做到。在他们看来,萧婥就是在做无用功而已。 为了一个废物,她甚至不惜改变萧氏立场,打破淮都平衡多年的局势,那萧御死了,对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 于是桩桩件件加起来,便成了眼前局面。 赵氏最想杀的姬瑶仍在楼船中沉睡,但就算她醒来,如今局面下,又能做些什么? 感受到身周难以言喻的压力,众人心中都隐隐升起绝望之感。 在禁制作用下,楼船似乎终于止住了坠落之势,但姚静深并没有为此松了口气,抬起头,他看到了无数柄正悬在虚空中的长剑。 这是赵氏老祖的剑阵领域。 姚静深听到了剑鸣声。 就在这一瞬,无数柄长剑像是受到召唤一般呼啸而来,声势浩荡,剑刃在虚空中闪烁着凛冽锋芒。 法则领域下,楼船禁制本就已经运转到了极限,姚静深神色微沉,没有犹豫,拂袖挥出,墨笔在闪烁着温润灵光,泼墨挥洒,强行挡住来势汹汹的剑光。 桓少白紧抿嘴角,谁都清楚,就算姚静深挡下了剑光,也不过只是一时而已。 一旁,宿子歇额上已经因为恐惧渗出汗来,赵氏这是要来真的? 他们不会真的要死在这里吧?! 想到这里,他一张脸看上去越发苦大仇深。 不过便是如此,他也未曾说出要将姬瑶交出去,换得赵氏饶他们一命的话来。 虽然宿子歇的确很想活,也没什么骨气,但还没有卑劣到要为了苟且偷生出卖朋友。 萧御笑意如常:“能死在七境大能手中,倒也不算难看。” 桓少白便也笑了起来:“不错,这世上有多少修士,能得见洞虚大能的法则领域,赵氏老祖这么做,也算看得起我们了。” 陈肆随妙嘉勉强地笑了笑,心中有些沉重,若是他死了,他阿娘该怎么办啊…… 在阿父死后,她便只有他了…… 无穷无尽的长剑携着剑光冲破墨迹,倏忽而至,穿过姚静深心口。他倒飞出去,身体坠在船头,在甲板上翻滚几圈,鲜血几乎将一身衣袍都要染透。 姚静深咬牙撑起身,看着在剑光下摇摇欲坠的禁制,试图再度运转灵力,他身为师长,自当护住钦天的弟子! 但他伤得实在太重,运转灵力时,本就损伤的经脉因此又受到冲击,姚静深喷出一口鲜血,半跪在地。 “姚先生!”妙嘉等人变了脸色。 一只手从虚空中探出,向不堪重负的楼船压下,刺耳破碎声响起,楼船禁制在这一瞬被尽数碾作齑粉,余波将桓少白等人都震飞出去。 四散倒在船头,他们中已经没有人能再站起身。 在七境修士面前,他们羸弱如同蝼蚁,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解决了所有阻碍后,那只手继续下压,要将楼船上的一切就此湮灭。 时间在这一瞬好像被无限拉长了,面对绝对的力量,甚至连反抗之心也难以生出,众人眼底隐隐现出绝望之色。 这便是洞虚境的力量吗? 妙嘉闭上了眼。 但预料中的消湮却并未来临,她睁开眼时,看见银白月光照亮了黑暗虚空。 有一弯孤月升起了。 孤月在虚空中划过一个弧度,皮肉撕裂之声传来,那只将要落下的手掌心有一滴血坠落。 只是一滴鲜血,其中也蕴含了浓郁的力量。 “阿稚?!”几人异口同声地唤道,既惊又喜。 她醒了—— 虚空深处,老者收回手,看着自己掌心不曾愈合的狭长伤口,眼底难掩惊怒之色。 这是什么法器?! 以洞虚修士的实力,寻常法器根本无法伤到他,更不说留下不能立时恢复的伤口。 老者抬起头,孤月高悬于法则领域之上,少女烟青裙袂如同云雾,那双眼比月色更清冷,直直看向了他的方向。 怎么可能—— 意识到这一点,老者更觉震怒,她怎么可能在自己的法则领域中,轻易窥得他所在! 这是他的领域! 随着老者心念所动,无数柄悬在虚空中的长剑震颤起来,发出近似愤怒的嗡鸣,随后汇聚成一道银色长河,席卷向姬瑶。 孤月悬在空中,姬瑶落在锋刃上,神情淡淡。 看似无穷无尽的长剑已经近在眼前,法则领域中,在老者意志下,无形束缚与桎梏都被加诸于姬瑶身上。 “你的剑,不行。”她冷声开口。 话音落下之时,身后弯月再度飞旋而出,与长剑银河碰撞在一起。 刺目光辉冲天而起,想要将这片虚空撕裂,隐隐可以看到,在月光下,长剑汇成的银河寸寸湮灭。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这怎么可能?! 老者心中震怒, 看向姬瑶的目光不免带上了几分不可置信。 即便她突破了五境,又怎么可能在自己法则领域中将剑气长河轻易化解?! 也不怪他觉得惊异,姚静深已是五境圆满的境界, 在剑气长河下也不过支撑数息便已重伤, 而姬瑶不过才入五境而已。 是倚仗法器之利么? 看着那弯孤月, 老者心念急转, 眼底隐现忌惮。 他掌心伤痕犹在, 能伤到洞虚境修士的法器已经不凡,更不必说这件法器造成的伤势竟然还令他无法自愈。 姬瑶之前在人前所用法器不过只有昆山玉碎,陡然见寒月杀, 老者也猜不出其根底, 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底牌? 他沉下脸,无论她有何种本事,为了赵氏,今日自己都必须杀了她! 悬在虚空中的长剑在他意志下沿着既定的轨迹飞旋, 在姬瑶身周形成气势凛然的巨大剑阵。 赵家老祖最善剑阵, 因此他的法则领域便是以剑为根基形成锋锐无匹的剑阵,在同境界修士中,战力当属一流。 交错剑阵中杀机四伏,姚静深等人远远望来,不由屏住了呼吸,心高高悬起。虽然从识得姬瑶以来, 旁人以为不可能之事, 她都能成就, 但如今她所面对的是洞虚境的大能。 在这等大能面前,如今的姬瑶当真能有胜算么? 即便是对她来历有所猜测的姚静深,此时也无法轻易就下定论。 而处于危机中央的姬瑶, 神情依旧只见一片冷然,不知自何处而起的风拂动鸦青长发,她身后弯月如钩,洒下清冷光辉。 乘月避过四方交错剑光,烟青裙袂婆娑起舞,姬瑶身形缥缈,剑阵在瞬息间生出无数种变化,长剑擦身而过,却未能在她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穿过凶险剑阵,她的身形骤然逼近老者,风在她耳边呼号,她面无表情地开口:“我说了,你的剑,不行。” 姬瑶曾见过天地间最锋锐的剑。 一剑动天地,一剑破山海。 那是神族钧天氏少帝的剑。 姬瑶的刀法剑术,都是为他所授。 是以老者的剑,和他以此为根基构成的法则领域,在姬瑶看来无疑只能用粗浅二字形容。 论起对天地法则的感悟,天下生灵都难以企及神族,而姬瑶是只长在九霄神域的魔族。 得益于此,她能以如今修为,将望舒氏的神器炼化为己用。 孤月飞旋而去,月光所及之处,幽暗虚空似乎被无形刀锋切割解构,维持住这片领域的法则被洞悉破绽,被迫瓦解。 施加于姚静深等人身上的压力为之一松,抬头望去,只见无数缕月光穿透了赵家老祖的身体,鲜血喷溅而出,触目惊心。 寒月杀飞旋回姬瑶身后,锋刃上光芒流淌,她低头看着指尖,有细小裂纹徐徐蔓延开来。 动用寒月杀需要消耗的力量对于如今的姬瑶而言还是太大,以至于这具躯壳有了崩解之势。 无异于刀斧加身的痛楚并未令姬瑶的神情现出什么波澜,她只是觉得有些麻烦。以如今修为,果然连令寒月杀发挥一二威势都不能,以至于一个洞虚境的人族都杀不了。 “陈稚小儿!”浑身浴血的老者不知她所想,暴喝一声,如离弦之箭一般携怒而来,灵光暴涨,破碎的法则领域中发出声声爆鸣。 姬瑶乘月退去,数息之间已经与其交锋百次,即便身躯在巨大压力下有崩解之势,她也未见有多少畏惧,只是漫不经心地计算起若是动用被封印的仙力,自己能有几分可能从天道手下再逃过一命。 姬瑶并不畏惧冒险,如果真的怕死,当日她就不会选择从堕仙台上跳下。 而另一边,就在老者的法则领域为姬瑶破解之时,正以神识搜寻周围数千里天地的谢寒衣终于觉察出些许端倪。 附身于化身傀儡中的那缕神识被点亮,他瞬息自领域被撕裂开的罅隙赶赴前来,只见破碎的法则下,虚空领域与真实交融,看起来恢弘而诡谲。 “阿瑶!” 少年的声音响在耳畔,姬瑶抬眸,对上了谢寒衣难掩急色的目光。 她忽有些怔然。 就在赵家老祖再度逼近姬瑶之时,谢寒衣没有犹豫,拂袖取出一节青竹,挥手向前斩下,一瞬间亮起的剑光甚至令高悬的明日都为之黯然失色。 这一刻,谢寒衣身后现出青年巨大的虚影,在他手中,正有一剑斩下。 谢寒衣借来了一把剑。 剑光所过之处,赵氏老祖本就摇摇欲坠的法则领域如影遇光,被碾碎为无数星芒坠落,像是一场绚丽烟火。 天下九州中,无数高境大能若有所感地抬起头,向剑光亮起的方向看去。 昆仑州,蓬莱,正叼着草叶躺在山巅的青年忽然睁开眼,他身上气息赫然已是无相圆满的境界。 望向上虞方向,青年自言自语道:“秦乐阳不是死了么,谁还能逼得他用我这一剑?” “看来上虞这地方,还真是水浅王八多。” 赵家老祖当然不知道自己被人形容成了王八,就算这一剑是谢寒衣借来,无相剑修的一剑,也不是还在洞虚的他能接下的。 在这一剑下,不仅他的法则领域被寂灭为虚无,心口更是破开了巨大的血色空洞,体内剑气肆虐,身体修复的速度根本及不上被破坏的速度。 而用出了这一剑的谢寒衣也并不好过,他紫府黄庭之阔都远胜同境界修士,但这一剑还是将他浑身灵力都抽取一空,经脉干涸得再挤不出一丝灵力,神识也几近枯竭。 若是内视身体,便可发现谢寒衣全身的经络都因承受超出己身的力量而现出裂痕来。 脏腑破裂,他口中喷涌出鲜血,却还是向姬瑶扬起一个笑。 他总算来得不算太迟。 看着少年的笑,这一瞬,姬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说他会保护她,如今便真的在不惜性命地保护她。 可是……为什么? 从前也有魔族为她拼却性命,但那是因为他们认为她是九幽氏血脉,寄希望于她能带领魔族重归往日辉煌,那他呢? 他有何所求? 姬瑶抬起手,飞旋的寒月杀接住了从空中坠落的谢寒衣。 天边云海翻涌,也就在此时,高空的风忽然改了流向,令下坠的赵家老祖止住去势,瑞紫霞光从上方洒落,原本必死的赵家老祖身上伤势就此止住了恶化。 “王玺——”桓少白沉声开口,在辨认出霞光来历时,面色难看到无法言说的地步。 大渊天子敕封诸侯,赐王玺以掌四海河山。 王玺与一国气运相连,在上虞境内,得王玺承认的国君有无上威能。 能如此及时地出手保住赵家老祖的性命,证明闻人骁早就在窥探这一战。 他明知赵家老祖要杀姬瑶,却未曾加以提醒,更未阻止,想来是打算在她重伤濒死之时施恩,将其收服。 在闻人骁出手时,姚静深便猜到了他的打算。 不错,闻人骁正是作此想。 在他看来,姬瑶在淮都城太过顺风顺水,以至于忘了自己是谁,也该受些教训,认清上虞的主人是谁,她又该如何做。 只是闻人骁没有想到,最后险些丢掉性命的不是姬瑶,而是赵家老祖。 眼见赵家老祖将要在无相境一剑下陨灭,他不得不出手,以王玺气运保住其性命。 闻人骁要的只是削弱赵氏,而不是让赵氏彻底覆灭,为淮都局势,赵氏老祖必须活着。 “这位君上,出手得还真是及时。”看着在王玺气运笼罩下暂时保下一条命的赵氏老祖,桓少白讽刺道,语气讥嘲。 所谓的君王权谋,何其丑陋又可笑。 在他身旁,几人神情各异。 就在刚才,他们险些都要死在赵家老祖手中。 姬瑶望着这一幕,并未显出惊怒之色,寒月杀回到身边,她伸手拉住谢寒衣,裙袂在风中扬起,弯月再度飞旋而出。 赵家老祖要杀她,她又怎么会容他活下来。 数十万里外,感知到姬瑶动作,闻人骁面色一冷,在他意志下,王玺光芒明灭,瑞紫气运再盛,环绕在赵家老祖身周,将其护持下来。 见此,赵家老祖向姬瑶露出一个略显得意的笑。 君王意志下,在上虞境内,她杀不了他! 杀不了么? 寒月杀回旋,护住谢寒衣,姬瑶飞身向前,全无放过赵家老祖的意思。 闻人骁心中更为不悦,王玺在手,要以君王意志困住姬瑶。 然而令他感到万分惊怒的是,国运威压下,姬瑶的速度未曾慢上半分,瑞紫霞光不仅没有伤她,反而无比驯服地没入她体内,令她将要崩解的躯壳也有恢复之势。 这一点,便是连姬瑶自己也没有想到。 掌心有繁复阵纹展开,失了气运护持,重伤濒死的赵家老祖根本没有逃脱的余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阵纹没入自己心口。 随着灵光亮起,原本以为自己能保下一命的赵家老祖神情永远凝固在难以言说的恐惧中,身躯瞬息湮灭为飞灰。 不可能! 闻人骁不可置信地看向手中王玺,王玺气运怎么会违背他的意志,为她所用?! 比起赵家老祖之死,这一点更让他觉得震怒非常。 他才是上虞的君主! 像是觉得他还不够恼怒,姬瑶看向淮都方向,面上缓缓扬起一抹近乎于挑衅的笑意。 砰—— 闻人骁拂袖掀翻了面前桌案,杯盘摔落,发出几声刺耳巨响,一时间殿中所有侍奉的宫婢都跪下身来,噤若寒蝉。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上虞王宫之中, 殿内气氛沉滞得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闻人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是初登位时为赵氏所拂逆时, 他也未曾外露情绪, 今日却当着众多宫婢内侍的面失了态。 桌案翻倒在地, 一片狼藉, 闻人骁积威甚重, 见此一众仆婢立刻跪伏在地,将头深深埋下,不敢发出半分声响, 更不说抬眼窥他神色。 殿中一片死寂, 像是被绷紧到了极限的弓弦,只需再用力些许便会断裂。 偏偏就在这时,角落处侍奉的小内侍竟在过度紧张下失手碰倒了身旁青铜灯盏,声响本不算大, 但在近乎死寂的安静中就显得异常突兀了。 小内侍趴在地上叩首请罪, 抖若筛糠:“请,请君……君上恕罪……” 闻人骁阴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面上暴怒隐没,重新化为一片令人看不分明的幽深。 什么也没有说,闻人骁坐回原处,看着浮在前方的王玺, 冕旒下的神情难以捉摸。 片刻后, 他微微抬手示意。 立刻便有两名身着重甲的护卫自殿外行来, 甲胄碰撞发出金戈之声。重甲护卫在他面前沉默地半跪下身来,恭敬听命。 “都拖下去处置了。”闻人骁开口,轻描淡写地决定了殿中数十宫婢内侍的生死。 听到他这句话, 众人脸上都显露出惶恐惊惧之色,面临生死威胁,也顾不得平日被严令遵循的规矩礼数,先后开口求饶:“君上饶命!” “求君上开恩,饶我等一命……” “求君上开恩啊!” 殿内静默被打破,嘈杂求饶声中还混杂有低低的啜泣声,这些仆婢的惊惧并未令闻人骁神情有丝毫波动,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眼中闪过些许不耐。 闻人骁在迁怒。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惊怒交加的体会,除了为人拂逆的震怒外,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忌惮与恐惧。 这些低贱奴仆亲眼目睹了他的失态,便没有资格再活着,闻人骁决不允许任何影响他君王权威的事存在。 不必等他开口,在哭喊求饶声中,数名重甲护卫随之进入殿中,踏着死亡的脚步声靠近,将这些宫婢内侍捂住嘴拖了下去,从头至尾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沉默地执行闻人骁的命令。 数息后,大殿中只剩下闻人骁一人,空荡得有些可怕。 他伸手召回面前王玺,握在手中,五指缓缓收紧,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神情风雨欲来。 这一日,上虞王宫中的宫道被鲜血染红,血腥味随着风传了很远。 数十万里之外,谢寒衣借来的这一剑惊动了人族九州,也让楼船中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千秋学宫弟子齐齐看了过去。 “发生了什么事?!” 如此惊世骇俗的一剑,至少是七境甚至八境修士才能用出的。 在看到剑光时,众多千秋学宫弟子都克制不住好奇走出舱室,带着几分疑惑望向远处。 “楼船怎么好像突然停了下来?”少年向身旁的人道,不免觉得奇怪。 显然,其他人也不清楚情况,不过很快便有人发现了另一点—— “钦天的楼船……怎么不见了?!” 听到这句话,众人向后望去,果然发现船队中赫然少了一艘楼船。 难道那道剑光与此有关? 一时间,嘈杂议论声响起,各种猜测都有。 也是在剑光亮起的瞬间,许镜匆匆交代随行长老照顾好学宫弟子,便立刻向剑光所在赶赴,闻人昭也紧随其后。 见此,叶望秋连忙道:“我也要去!” 可惜并未得到两人回应,看着许镜和闻人昭的背影,他不管不顾就要跟去,却被学宫长老强行拦下。 他可是蓬莱弟子,若是出了什么事,千秋学宫如何向蓬莱交代。 五境修士全力施为,不过片刻,许镜便已经赶到战场所在,闻人昭也紧随其后。 不过当两人赶到之时,一切已近尾声,抬头望去,只见身有王玺气运加持的赵家老祖,最终还是在姬瑶掌心阵纹中寸寸湮灭为飞灰。 一向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的闻人昭神情大变,他死死盯着为王玺气运所护佑的姬瑶:“怎么可能……” 真正让他变色的不是赵家老祖的死,而是气运——为姬瑶所用的王玺气运! 九州人族皆知,王玺中所纳为一国气运,唯有受到大渊天子敕封的诸侯国君才能得其承认,随之动用,如上虞的王玺,便必须是闻人氏血脉方能继承。 她凭什么能将王玺气运纳为己用?! 闻人昭看向许镜,在她眼中也发现了不容错辨的愕然,显然,许镜对于此事也并无头绪。 “王玺,向来只有上虞国君能动用——”他沉声道。 这是举世共知之事,他从未听说过王玺气运还能违逆君王意志,为他人所用。 倘若这件事并非意外,那么九州上流传的王权天授,血脉尊卑之分,又算什么?! 想到这里,闻人昭的心不受控制地阵阵发紧,心底升起了一股莫可名状的恐惧。 他远远望着姬瑶,眸中墨色涌动,幽深不可测。 姬瑶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就算闻人昭此时赶来,也改变不了赵家老祖身死的局面。 沐浴在瑞紫霞光中,她垂眸看向指尖,原本有崩解之势的身躯在气运滋养下逐渐恢复。 魔族身体强度更甚神族,当霞光散去之时,姬瑶身上剩下伤势已是极为浅薄,无需几日便能恢复如初。 但就连姬瑶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上虞王玺气运会为她所用。 她分明是魔族。 纵使一时不明,她也没有再多加思量,终归此事是她得了好处。 如今惊怒交加,忧心着急的,不是她。 烟青裙袂如同缥缈云雾,她飞身落在楼船上,抬手召回寒月杀,将谢寒衣带回。 少年青衣已然为鲜血完全染红,他微阖着眸,气息微弱得近乎于无。 当寒月杀收回体内时,陷入昏迷的谢寒衣的身躯无力地向前地倒下。 姬瑶下意识伸手接住了他,不过少年的身量便未长成,也比现在的她高出一头有余,谢寒衣的头枕在姬瑶肩上,面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感受到他近乎于无的气息,姬瑶有些无措地看向姚静深,如今该如何做? 以神魔的身体强度,这般伤势其实不算什么,只等自愈便可,但以姬瑶这些时日对人族的了解,他们大约是做不到的。 危机已然解除,此时见她神情,姚静深不由笑了笑,又咳出一口血。 “他借来的那一剑太强,超出了他身体如今能承受的力量极限,是以才会重伤。”姚静深探查过谢寒衣伤势后,取出对症的疗伤丹药交给姬瑶。 姬瑶神情仍旧不见多少情绪,接过丹药,取出一枚为还在她怀中谢寒衣服下。 见到这一幕,服下丹药调息的萧御忽地向桓少白道:“他们看起来,实在是很相配。” 桓少白动作一顿,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十三……” 就算萧御双腿有疾,但换了任何女子,桓少白都不会觉得他配不上她,但陈稚…… 萧御却笑了笑,坦然道:“我见她如明月,却不敢奢望能揽明月入怀。” 桓少白一时沉默下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许镜和闻人昭落在了钦天楼船上,服下丹药后,姚静深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但身上伤势仍旧沉重。 看着他,沉默良久,许镜躬身一礼:“姚师兄,抱歉。” 姚静深脸上扬起惯常有的温和笑意:“许祭酒,这本就不是你的错。” 说着,他的目光落向闻人昭,眼神无声交锋,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许多。 闻人昭看向姬瑶,眼底满是审视,片刻后,他终于收回目光,抬手向她一礼,用毫无起伏的语气道:“未能及时阻止赵氏狂悖之举,是本君失察,还请陈先生与钦天诸位见谅。” 这话说得着实没有什么诚意,哪怕是对权谋一窍不通的陈云起,也不会信。 “赵氏恣睢,待回到淮都,君上必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闻人昭又道。 不过这又是一句废话了,赵家老祖一死,赵氏便再没有立足于淮都的资本,更不用说继续保持淮都三大世族之一的超然地位,于闻人骁也成了废子。 有七境大能的赵家,对于闻人骁而言才有利用价值,也才有实力牵制萧氏和桓氏。 姬瑶杀了赵家老祖,便令闻人骁企图平衡淮都局势的打算也落了空,没有了利用价值,他当然也不会在意赵氏全族的生死。 从赵家老祖身死的那一刻,赵氏便注定要没落了。 姚静深清楚这一点,但他心中很难为此生出多少喜悦,想起方才出手干预的闻人骁,他双目有些深邃。 君王啊…… 桓少白面无表情地看向闻人昭:“那还真是要多谢君上为我等主持公道了!” 今日之事,不正有那位君上的手笔么。 面对他满含讥嘲的话,闻人昭神色不改,坦然收下。 若没有足够厚的脸皮,他如何能从一介屠狗卖肉的庶民登临如今高位。 钦天楼船虽损毁不轻,但尚还能用,短暂调息后,姚静深再度催动楼船,与船队汇合。 “是钦天的楼船!”千秋学宫弟子发觉远处楼船驶来,立刻高声道。 随着楼船靠近,众人便都能看清了其上破损的禁制阵法及各种损伤,分明是才经历了一场恶战。 这究竟是什么回事? 是谁要对钦天下手?众多千秋学宫弟子对视一眼,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测。 第一百二十章 王族楼船上, 司徒银朱与闻人明襄并肩而立,在见到钦天众人平安归来时,司徒银朱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看来她没事。 “出手的当是赵家老祖。”在她身旁, 闻人明襄徐徐开口, 面上不见多少笑意。“而那一剑, 自蓬莱来。” 方才令九州风云变色的一剑, 出自蓬莱,而能自蓬莱请来这一剑的,应是只有那位蓬莱道子。 他与陈稚应当只是初识, 为何愿意为她做到如此? 用出这一剑, 无疑会令天下诸侯国对他和蓬莱生出更多忌惮防备,九州诸侯尊大渊天子为共主,从不欢迎如蓬莱这样强大的世外仙门插手自己国境内的事。 所以这一剑,无论对他, 还是对蓬莱, 都没有任何好处。 “他应当是觉得,她值得他这么做。”司徒银朱轻声回道。 闻人明襄对上她的目光:“银朱,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面对她的问题,司徒银朱只是含笑摇了摇头:“不,只是直觉而已。” 如果是她,她也会这么做。 司徒银朱并未将司徒青鸾想杀她, 而姬瑶救了她的事告诉旁人, 包括闻人明襄。 有的事, 就让它成为秘密,永远深埋在土壤之下吧。 闻人明襄不知她心中所想,望着楼船旌旗上钦天的徽记, 神情中透出几分难言复杂。 陈稚—— 自她来淮都城后,不过数月之间,变故接踵而来。 她真的是陈稚吗? 这个问题,闻人明襄没有问出口,她只是说:“淮都城要起风了。” 楼船再度启程,向淮都城行进,高空的风吹乱了她的长发。 经两日后,千秋学宫已然遥遥在望。 谢寒衣是在抵达千秋学宫前醒来的。楼船舱室中,姬瑶坐在素舆上,膝头蹲着只像是睡了过去的肥啾,她的目光落在谢寒衣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谢寒衣睁开眼时,便见日光从雕花木窗落入,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浅金,让姬瑶原本苍白而冰冷的脸也多了几许温柔暖意。 “阿瑶?”他喃喃唤了声,似还在梦中。 她是在等他醒么?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问,姬瑶淡淡嗯了声,谢寒衣一时有些受宠若惊,他着实没想到自己在她这里能有如此待遇。 姬瑶没在意他的反应,撑着脸径直问道:“你想要什么?” 她等在这里,正是为了问他这个问题。 谢寒衣却听得有些茫然,什么? “你帮我,想要什么?”姬瑶对上他带着几分茫然的目光,难得耐下性子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谢寒衣终于明白她的意思,他忍不住笑了笑,却不小心牵动内伤,疼得龇牙咧嘴,这还是他第一次受这样重的伤,算是难得的体验。 “我们既是朋友,我帮你不是应当的么?”谢寒衣坦荡道,“何况试炼之地中,也是你出手帮我,才令上虞众多修士得以平安自其中脱身。” 朋友不就该如此么? 姬瑶看着谢寒衣,即便他是人族,她是魔族,也能做朋友? 姬重明没教过姬瑶这些。 她是跟在他身边长大的,没有姬重明,也就没有后来的姬瑶。他指点她修行,教导她权术,告诉她天下之事皆以利往,自诩高贵的神族亦是如此。 姬瑶初时还不明白这些,所以当有仙神说与她为友时,她信了。 但—— 她在他们眼中,始终只是生有原罪的魔族余孽。 他们愿意接近她,不过是因为钧天姬氏,因为姬重明。便有一二不是,也多始于欺骗,终于背弃。 她该相信他么? 姬瑶的目光一寸寸自谢寒衣脸上扫过,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一个人。 谢寒衣知道她是魔族,却不知她真正的身份,他帮她,是因为她是姬瑶,姬瑶是他的朋友,仅此而已。 许久,姬瑶向谢寒衣伸出了手:“那我们便算朋友了。” 她认真地看着面前少年:“倘若有一日,我发现你说了假话,我便杀了你。” 倘若他辜负了她的信任,她便杀了他。 她不会让自己再错一次。 谢寒衣知道,这不是威胁,而是陈述,她说出的话从来作数。 他并不觉得生气,虽然相识不算长,但他心中清楚,能得她信任有多难得。 少年握住了姬瑶伸出的手,些许暖意从她掌心传来,谢寒衣认真道:“好。” 楼船降落在千秋学宫中,早已有上虞王宫派来的内侍在此等候,恭敬地将谢寒衣请走。 也就在他踏入王宫宫城之时,赵家老祖陨落的消息如同飓风一般席卷淮都城大小世族之中。 “赵家老祖可是洞虚境的大能!连他出手也杀不了那陈稚么?!” “蓬莱为何要助陈稚?若非无相一剑,她必定难逃一死!” “赵家老祖已死,我们如今当如何?”往日依附于赵氏的从族此时纷纷慌了神,谁能想到,数月间,赵氏这样的庞然大物竟然已有倾颓之势。 赵氏可是从上虞立国起便握有实权,传承了数百年的大世族! 没错,就算赵氏族中还有数名五境甚至六境的大能,但这都不足以支撑他们维持从前荣光。 洞虚境大能,便是再多化神和天命加起来也不能比。 没有洞虚大能坐镇,王族、萧氏、桓氏甚至还有其他大小世族都会毫不客气地露出獠牙,将原本属于赵氏的资源瓜分蚕食。 作为淮都三大世族之一,赵氏在上虞中掌握的权势和资源不言而喻,而如今,他们已经没有能守住这些的实力。 从前依附赵氏,为其驱使的诸多世族也不介意趁势反咬一口,他们的忠心,本就只建立在赵氏的强大之上。 “只怕往后,这淮都城中再没有什么三大世族了……”中年修士感叹道。 “这对我等而言不是好事么?”他身旁之人含笑道,“若赵氏不倒,何来如此多的好处落到我们手中?” 萧婥便是在这样的混乱局势中风尘仆仆回到了淮都城。 她翻身自妖兽上落下,候在府门前的侍女上前,躬身向她请罪:“家主,是我疏漏……” 萧婥抬手示意她不必多言,神情中带着难言寒意:“那些老东西有心要瞒,你又如何能知。” 先以先天一炁的消息诱使萧婥离开淮都,再转移了她留在淮都的心腹注意,令他们对赵家老祖出关的消息毫无所觉,以致无人向钦天示警。 萧婥虽是家主,但萧家的权利并非只掌握在她一人手中,许多时候,萧家的事并非她一人说了就算——不过今日之后,大约有些不同了。 萧婥脸上浮起一丝冷笑,虽然未能及时察觉赵家老祖出关,好在最后御儿和陈稚都无事,反而是赵家老祖死在了蓬莱道子借来的剑下。 既是如此,这些老东西便要为他们的作为付出代价,她对他们的指手画脚,实在忍了许久了! 萧婥取出玉瓶交给侍女:“将先天一炁送去钦天,请那位陈先生出手为御儿医治顽疾,萧氏定会尽全力扫除赵氏势力。” 如今的姬瑶,已经有资格令萧婥称一声先生。 不过半日后,侍女从千秋学宫带回消息,姬瑶答应在七日后出手,不过在此之前,萧氏需请来五名六境阵师,七名五境以上的医修以及百万上品灵玉。 “百万灵玉?!”得知消息时,萧婥正在厅堂与萧氏众多族老议事,听完侍女回禀,当即便有老者拍案而起,“她的胃口未免太大了!” 萧婥冷笑着看向他:“若非诸位族老与赵氏合谋对钦天动手,萧氏本不用再出这百万灵玉。” 姬瑶原本与萧氏算是合作关系,萧氏众多族老却与赵氏合谋算计于她,以她的性情,又怎么会轻易揭过此事。 听完萧婥的话,在场萧氏众人脸上都闪过几分不自在。 谁能想到这陈稚真从赵家老祖手上活了下来,不止如此,赵家老祖非但没能杀了她,反而丢了自己的性命? 这陈稚是什么时候搭上了蓬莱的关系?萧氏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早知赵氏如此不济,他们何必做这无益之事,在场萧氏族老对视一眼,心有戚戚。 “家主难道真打算答应她么?!” 这可是百万上品灵玉,就算是势力庞大如萧氏,也无法等闲视之。 萧婥看向说话的中年男人:“诸位将这几日从赵氏得的好处尽数吐出来,再凑一凑,想来应是够了。” 众人顿时有些脸色发绿,已经吃到嘴里的好处,他们怎么可能愿意吐出来。 “便是不给又如何!”立刻有人不满地高声嚷嚷道,“我萧氏难道真要为了一个废物花上百万灵玉么!” 萧婥的目光移向他,在她面无表情的逼视下,青年不由打了个寒噤,讪讪闭上了嘴。 “御儿是我唯一的儿子,谁若不想他好,便是与我为敌。”萧婥一字一句开口,话中淬着冰雪。 老者有些不甘:“家主便那般笃定她能治好萧御吗?连无相境的大能,也对他的病无能为力!” 萧婥冰冷地笑了起来:“这百万灵玉,可以皆由我出。” 这便再好不过,在场萧氏族老双目一亮,不用他们出血当然最好。 还未等他们露出笑意,萧婥便又道:“不过,如此一来,诸位与那位陈先生结下的仇,便只有自己设法再解。” 想杀姬瑶的赵氏如今是何情形,他们也都看到了。 是花些灵玉平息事端,还是为了好处开罪姬瑶,他们可以自己衡量。 萧氏族老面面相觑,这…… 于是两日后,上百万灵玉便被如数送到了姬瑶面前。 第一百二十一章 谢寒衣在上虞王宫待了三日, 这三日间,蓬莱与上虞就秦乐阳一事达成了怎样的约定并不为外人所知。 就在他离开上虞王宫,回到千秋学宫时, 自淮都城中传来消息, 上虞乐阳君将要闭关苦修, 府中闭门谢客, 轻易不再过问世俗之事。 这般说法并未引来上虞大小世族的怀疑, 无相境修士闭关是常有的事,甚至动辄便是数十年之久,乐阳君或许是在修行上有了明悟。 他们自是不知, 上虞供奉两百余年的那位乐阳君, 已然彻底消湮在试炼之地中。 但一个活着的乐阳君才符合上虞的利益,所以不管他做过什么,又是怎样卑劣地得来力量,闻人骁和闻人王族都不会放任他身败名裂, 相反还要为他周全, 营造他尚在人世的假象。 无相境修士只要活着,哪怕不出手,都是一种威慑。 蓬莱终究是世外仙门,为表自身没有插手上虞国政的打算,最终同意了将秦乐阳一事秘而不宣。 如今淮都大小世族都在忙着瓜分赵家,因此秦乐阳闭关一事也就更不会引来太多关注。 而不止淮都, 在得知赵家老祖已死的消息后, 上虞境内大小世族此时如同鬣狗一般蜂拥而上, 撕扯着分割赵氏在整个上虞境内的势力。 不过几日间,该知道的人便都知道了赵家老祖陨落之事。 赵氏在上虞立国前便是盘踞于淮都的大世族,经数百年传承, 在上虞势力之广不必赘述,如今没有了洞虚修士威慑,早就心有觊觎的其他世族如何还会客气。 连从前依附于赵氏极尽谄媚讨好的诸多附庸世族也瞬间变了脸,转头要从赵氏身上咬下一块肉。 同一时间,赵家供奉的几名六境门客先后辞去,哪怕这些年从赵家得了不少好处,他们也没有要与之同甘苦共患难的意思。 见此,其余境界在天命之下的赵家门客也坐不住了,于是几日间,赵家近千名门客尽散,颇有几分树倒猢狲散的意味。 因利而聚,自然也就因利而散。 大约是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赵氏一改从前的嚣张跋扈,族中上下,无论什么身份,如今都夹着尾巴做人。 赵家家主更是不顾部分族人反对,咬着牙主动让渡手中利益,打算断尾求生。 先渡过眼前危机,才能说其他。 只要人活着,来日再出一名洞虚大能,赵氏便可起复! 在这一场分割赵氏利益的混战中,萧氏原该是获利最大的,可惜,姬瑶从不是什么不记仇的圣人。 萧氏族老既然敢在背后谋算于她,如今便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恰好之前她从萧婥手中所得楼船在与赵家老祖一战中损毁不轻,需要不少灵玉休整,正好让萧氏众多族老出一出血。 为了向姬瑶赔罪,萧氏族老不得不吐出已经到了嘴里的好处,凑足百万上品灵玉,老老实实地送至她面前,却是白忙一场还倒贴了不少。 萧婥对此乐见其成,她唯一的儿子,可是险些死在赵家老祖手中。 淮都城中风云突起之时,千秋学宫内的学派势力也在悄无声息间发生了交接,出身赵氏,原本手握实权的几名学宫长老皆被撤去要职成了闲人,学宫内赵氏族人也纷纷低调做人,再不见往日放肆猖狂。 不过这一番学宫内权力更迭并未影响到钦天,至少如今,没有人再敢不识趣地招惹上钦天,进而开罪姬瑶。 上一个招惹她的赵家是如何下场,众人也算是有目共睹了。 这才过了多久,她竟然已经突破五境了,这样的修行进境,未免也太可怕了! 因为姬瑶的关系,陈氏和越氏从赵家中分割了不少好处,声势大盛,陈方严隔日便传讯钦天对姬瑶嘘寒问暖,活像她是他爹。 不过他这番自认作为慈父的关怀,便像是将媚眼抛给瞎子,接他传讯的永远只有一个陈肆罢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陈方严在陈肆心中的家主威严彻底粉碎,拼也拼不起来。 虽然作为小辈,不该妄议尊长,但陈肆真的想说,家主他也太狗腿了! 麻木地接下来自陈家的传讯,陈肆草草扫过,很好,全是废话,挥手将玉简扫到一旁。 而在地上,已经堆了有半人高的玉简,除了陈氏的传讯外,还有无数来自上虞大小世族的拜帖和邀约。 姬瑶自是无意理会这些的,但眼见这些拜帖和邀约越来越多,几乎要堆积成山,总要有人来处置,是以事情最后落到了陈肆头上。 与此同时,淮都城中,自以为忍辱含屈,百般退让的赵氏并未得到想要的结果。 姬瑶等人回到千秋学宫的第六日,数名朝臣联名上奏君王,历数赵氏大小罪状共百余条,条条当诛,证据俱全。 赵氏从前行事何曾将上虞律法放在眼中,只管高不高兴,愿不愿意,如今有心发作,轻易便能寻到他们无数罪状。 整个赵氏上下,都找不出几个清清白白,不曾触犯律法的人。 刑不上大夫,对于手握实权的大世族而言,律法又算得了什么。 还留在朝堂上的赵氏族人见此场面又惊又怒,他们显然没想到闻人骁会将事情做得这样绝,还想分辨什么,却被他示意左右拿下。 “赵氏之罪,当诛。”闻人骁高坐在丹陛之上,冷声开口,朝冠冕旒下的神情模糊不清。 只是轻飘飘一句话,便为曾经无比显赫的赵氏判了死刑。 赵氏主支族诛,旁支没为奴籍,唯有少数罪状较轻者被贬为庶民,流放苦寒之地。 这个消息是由闻人昭亲自带来钦天的,他一同带来的,还有闻人骁亲自赐下的无数珍贵灵物。 “赵氏狂悖,竟在国中公然对先生下手,令先生受惊了。”闻人昭示意随行内侍将厚礼献上,话中好像当日闻人骁动用王玺阻止姬瑶杀赵家老祖一事未曾发生过一般。 闻人骁这样快将赵氏治罪,为的便是向姬瑶示好,不过他这番示好,有没有被姬瑶放在心上,尚还未知。 在表面上,闻人骁的确摆出了一副对姬瑶礼敬有加的姿态,但心中作何想,大约只有他自己知晓。 两日后,泡了足足五日药池的萧御终于被人从水里捞了出来,萧氏重礼请来的阵修与医修也都尽数抵达钦天,几名阵修中正有与姬瑶也算得上旧识的阵师徐林。 即便是六境的阵修大能,在面对姬瑶时也并未摆出什么尊长的派头,论及阵道上的造诣,他们不敢妄言自己胜过她。 修真界终究是以实力为尊,所以当姬瑶取出玉简指挥几人摆阵之时,也没有人为要听从她的指令而不满。若换了旁人这般使唤他们,这些天命大能或许早就发作了。 五名六境大能联手,花了近三日,终于在钦天那片竹林中布下了一道他们从前未曾见过的法阵。 法阵成形之时,萧御被姬瑶扔了进去,他盘坐在大阵中央,赤.裸的上身以丹砂绘制有古怪咒文,在少年苍白的皮肤上显出几分诡谲。 对于生造穴窍产生的痛苦,萧御已然有所准备,这大约绝不会比割肉剔骨轻,但真当先天一炁入体时,他才知自己还是低估这样的痛苦。 意识因为超越身体极限的痛苦将要散失,但七名医修大能同时出手,强行维持住萧御生机不散,他的意识不得不清醒着承受这样的痛苦。 大量鲜血流失,没入地面土壤,萧御体内又因医修灵力不断生出新鲜鲜血,堪称漫长的折磨。 想逆天改命,又岂是那么轻松之事。 剧痛之中,每一瞬都变为难以忍受的煎熬,萧御的喊叫变了调,他身上血肉崩坏又新生,往复不知多少次,令见惯了生死的医修都面露不忍。 姬瑶神情始终只是一片冷淡,她比谁都清楚这道术法的痛苦。 若非神族从前曾以此为她生辟紫府黄庭,姬瑶又怎么会知道这样的术法。 她的手很稳,徐徐牵引着先天一炁在萧御体内成形,穴窍与经络相连,构成周天,形成灵力流转的完整回路。 额上有薄汗滑落,施展这般术法,对如今的姬瑶也并不算轻松。 赤色丹砂在萧御身上流转,当最后一枚穴窍成形之时,他沐浴在自己的鲜血中,身下阵法徐徐旋转,道道金色流光涌入他体内。 姬瑶收回了手。 就在这一刻,周遭天地灵气仿佛鲸吞一般涌入他体内,流传时再无半分迟滞,就此化作凝实灵力。 萧御身上气息重重攀升,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境界已然从引气中期接连突破,直至三境初期! 萧御睁开眼,脸色还有几分苍白,但身上气息圆润凝实。 感知着体内再无一丝凝滞的灵力,他看向自己掌心,缓缓握紧了手。 他身上痼疾,真的被治愈了! 萧婥为了治好萧御,曾多方奔走,甚至辗转求到无相境医修面前,但即便如此,得到的答案也永远相同。 萧御的双腿注定无法行走,更无法真正踏入道途。 他曾经听过许多可惜的话,所有人都说,若非双腿之疾,以他天资,定然是一方天骄。 但那又如何?他终究是个不能修行的废物,服下无数灵物才强行入了引气。 天道既然剥夺了他修行的可能,又何必给他所谓绝佳天资,让他更觉得不甘。 如果他能修行…… 如果他能修行…… 而今,他真的能修行了。 萧御对上姬瑶的目光,她坐在素舆上,神情冷淡如寻常。 他有些踉跄地站起身,郑重向姬瑶拜下:“萧御,谢过先生。” 再造之恩,永不敢忘。 第一百二十二章 萧家十三郎君的双腿治好了! 因萧氏无意隐瞒这个消息, 于是很快淮都城中诸多世族都知道了此事,不过他们中许多人尚且还不愿相信。 “不是说当年萧家家主亲自求到了无相境医修面前,最后也未能寻到解决之法, 这天下还有谁能治好他?” “是啊, 也未曾听闻萧氏请了什么大能出手, 难道他的病还能不药而愈不成?” “我在千秋学宫进学的族兄前日亲眼见了萧御行走, 他的腿的确没有问题了……” “不止双腿治好, 他如今已入了三境!” “啊?!真的假的?” “千秋学宫诸多弟子亲眼所见,如何作假?”青年感叹道,“听说这位萧氏十三郎君本就天资绝佳, 若非因为痼疾所困难以修行, 如今修为定能在上虞年轻一辈中位于前列,。如今病愈,一朝突破三境也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 “也不知是何方大能出手,才将这萧十三郎治好……” 女子压低声音:“我倒是听说, 萧御的病, 正是那陈氏的陈稚治好的。” “怎么可能?!她又不是医修!” “没错,不过一个小辈……”青年有些愤愤不平道。 一旁老者打断他的话:“她如今可是已经突破至化神了,便是你我当面,也该向她行礼,唤一声先生。” 修真界中向来是强者为尊,达者为先, 年纪辈分倒在其次。 青年悻悻闭嘴, 身旁女子感叹道:“她到淮都也不过才两月余吧?这么短的时间, 竟然接连突破了两个大境界,这样的修行速度未免太可怕了些……” 老者苦笑一声:“这世上从来就不少天才,不说那位已入天命的蓬莱道子, 便是那萧家十三郎,双腿治好后,不是也在朝夕间从引气中期突破至三境么。” 顿了顿,他若有所思道:“说不定治好他的,真的就是陈稚。” 他一直不明白淮河围杀后,萧氏为何会突然调换立场,对作为同盟的赵氏出手,如今想来,就有这个原因吧。 听完老者解释,在座之人面面相觑,这……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似乎飞红台一战,也是因为这位陈先生,赵氏才失了对东境四郡的控制……” 若无姬瑶临阵指点,封应许或许真的会棋差一着,死在慕容锦剑下。 “好像从她到淮都开始,赵氏便屡屡不顺,及至如今被……” “难道你想说,这都是因为陈稚?”青年一脸这怎么可能的表情,“便她如今已入五境,也不可能左右得了赵氏这样传承数百年的大族兴衰,何况她入淮都时不过才三境初期。不过其中或许也有几分是因为她。” 这话引来了不少人赞同,赵氏可是淮都三大世族之一,势力遍及上虞,如何是她陈稚一个人能轻易撼动的。 但最难为人相信的,偏偏是最切合事实的真相。 淮都城中的风雨落不到千秋学宫中,想拜谒交好姬瑶的人不计其数,但也没有谁会不识趣到贸然上门搅扰,除了数不尽的拜帖传讯,钦天还是如往日一般平静。 如今想入钦天的学宫弟子不在少数,不过姚静深并未轻易再收弟子,上下加起来还不到十个人,钦天当然清静得紧。 最后悔莫及的当属昔日在辰宿打压下先后叛离钦天的原钦天宗弟子,谁能想到当初没落得将要被遣散的钦天会有今日? 他们中不是没有人动了心思想重回钦天,但姚静深当然不会同意,当初离开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姚静深不曾强留,如今便也不会容他们轻易再入钦天门墙。 有人还想说动妙嘉求情,却被她断然拒绝。 谢寒衣随叶望秋一起暂时留在钦天,并不急于回返蓬莱,在秦乐阳之事解决后,他想去何处游历便可全凭自己心意。 盛夏将至,午后的日光有些刺目,窗外投入的光影中微尘浮动,蝉鸣一声接一声,聒噪不停。 谢寒衣自门外走入时,姬瑶坐在窗边,手中握着卷竹简,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 “阿瑶?”他唤了一声,从她身后走近,难得见她在发呆。 姬瑶回过神来,抬眸看向了他。 谢寒衣笑道:“你在想什么?” 姬瑶将竹简放在桌案上,也未对他隐瞒:“既然人族能以先天一炁生造穴窍,那魔族体内血脉星辰又为何不可自行开辟?” 神魔力量天授,魔族只需吸收煞气便可不断点亮体内血脉星辰获得力量,但同样,魔族的强大也就完全取决于血脉,体内血脉星辰越多,形成的星图越复杂,能获得的力量上限就越高。 如第一序列天赋吞噬,是低阶魔族最常觉醒的血脉天赋,在四十九枚血脉星辰尽数点亮,力量近似于人族不朽后,初入仙人境的修为。但这也是低阶魔族的极限,无论再吸收多少煞气,实力也就止步于此。 血脉天赋取决于魔族的血脉传承,所以高阶魔族对低阶魔族天然具有压制,从诞生之初,便注定了强弱之分。 九幽氏被魔族奉为君王,正是因为其血脉能觉醒最强的第九序列天赋混沌,触及传说中天魔之上的境界,与神族诸多上神抗衡。 也是因为如此,魔族才会将兴复的所有希望都寄托于九幽氏帝女身上。 不过在为萧御开穴窍后,原本就在摸索魔族修行功法的姬瑶突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既然人族穴窍可以生造,那魔族体内血脉星图为何不能自行开拓? 听她这样说,谢寒衣面上现出思索之色,他拂衣坐在姬瑶对面:“如此说来,似乎也不是不行。” 姬瑶抬手,两张星图在半空展开,一张是第一序列的吞噬,另一张则是当初在百里氏中所得关于吞天氏的第七序列天赋,吞天。 前者不过寥寥四十九枚星辰,后者却繁复得一时难以计数。 谢寒衣清楚她魔族的身份,姬瑶便也不必遮掩,将这两张血脉星图尽数示于他。 “这两张星图,并非没有相似之处。” 凝神端详星图片刻,谢寒衣若有所思道,他说着抬起手,却是和姬瑶一起以灵力点亮了同一枚血脉星辰。 目光相接,姬瑶挑了挑眉,抬起指尖,继续点亮第二枚,而谢寒衣选的,也是这枚。 属于吞天氏的星图不断被标记,姬瑶和谢寒衣在数千血脉星辰中,找出了与吞噬星图对应的四十九枚血脉星辰。 两刻后,陈肆来寻人时,看到的便是坐在一处正在争论的姬瑶和谢寒衣。 他努力听了两句,实在没听懂,又站了片刻,见两人都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只能主动出声道:“阿稚,谢兄,不是说好了今日一起去甘泉楼么?” 真奇怪,这位蓬莱道子明明同阿瑶才认识,怎么关系就这样亲近了?陈肆实在有些想不明白,难道这就是天才之间的惺惺相惜? 死活没听懂两人方才在讨论什么的陈肆心有戚戚,作为一个资质只算寻常的普通人,有这样的妹妹,压力实在有些大。 听陈肆这样说,谢寒衣抬起头来,到这时候才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是来寻姬瑶出门的,结果说起话来竟全然忘了这回事。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血脉星图之事也不急于一时,又耽误了一会儿,姬瑶与一众钦天弟子坐上了离开千秋学宫的车驾。 到甘泉楼时已不算早,几人走下车驾,忽然间前方一阵吵嚷声响起,数名着囚衣的男女手脚为镣铐所缚,此时正在小吏驱赶下踉跄向前。 路边围观的人指指点点,或高或低的议论声响起,原来这些正是幸存的部分赵氏旁支族人。 相比被枭首和没为奴籍的同族,只是贬为庶民流放已经算不错的下场。 闻人骁此番动作着实称得上雷厉风行,不过短短几日间,赵氏主支已被族诛,大约是为了全赵氏最后一点颜面,他未曾将其斩首示众,如今幸存的赵氏庶民也要驱离淮都。 随着曾经自诩贵比王族的赵氏族人落魄离开淮都,三大世族之一的赵氏,就此在上虞落下帷幕。 只是看着这一幕,宿子歇素来没精打采的脸上忍不住露出讥嘲笑意:“上位者需要的时候,律法便终于有了用。” 上虞黔首都在为赵氏被诛拍手叫好,他们只看到了赵氏犯下的累累罪行,却未曾想过为何直到如今赵氏才得以获罪。 从前赵氏中人触犯律法时,是隐瞒得太好以至没有人知么? 不过是因为在这天下间,权势更凌驾于律法之上而已。 天子与庶民同罪,本就是这天下最大的笑话。 姚静深转头看向他,少年的下颌因为用力绷得很紧,宿子歇身周似乎在这一刻笼上了厚重阴霾。 他为何不入法家? 因为他从很早之前就知道,所谓律法,只是上位者排除异己的手段罢了。 只是一句话,姚静深便大约明白了宿子歇心中所想,他的神情一时有些复杂。 姚静深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劝解宿子歇,因为这世道本就是如此。 “既然不喜欢,改了便是。”姬瑶却突然开口,似漫不经心一般道。 于是身旁众人都看向了她,宿子歇回头,神情中尚且带着几分茫然。 姬瑶对上他的目光,语气平静:“只要你有足够的实力,一切便该你说了算。” 他既然不喜欢如今的秩序,那就去改了它。 于姬瑶而言,这世上的事,本就如此简单。 宿子歇却只觉得不可能,他下意识回道:“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为什么不能?”姬瑶淡淡反问。 “我只是……”宿子歇讷讷开口,他只是个不受父亲重视,被送来上虞做质子的儿子,他只是个修行天赋庸常的寻常人,他只是…… “这些,与你什么都不做有什么关系。”姬瑶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神情仍旧如寻常一样冷淡。 这句话像是惊雷一般响在宿子歇耳边,他愣在了原地。 谢寒衣低头看着姬瑶侧颜,脸上笑意不自觉地更深了些许。 他找了这么多的理由,其实只是在逃避罢了,意识到这一点,宿子歇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连去改变的勇气都没有。 姬瑶没有多说的意思,她抬手示意,陈肆才要动作,却被谢寒衣抢了先,推着素舆向甘泉楼行去。 我才是阿稚的兄长!陈肆震惊地看着谢寒衣的背影,追了上去。 姚静深拍了拍宿子歇的肩,温声道:“子歇,你该知道,什么都不做,那什么都不会变。”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上虞, 东境。 这是入夏以来第一场暴雨,天地之间只听得一片沉闷而密集的雨声,抬头只见一片沉沉欲坠的铅灰。 接连三日过去, 东境上空分毫没有放晴的迹象,仿佛天穹漏了一个大洞,雨水就从其中倾倒而出。 暴雨中,岷江江水翻滚着, 像是头蠢蠢欲动的凶兽。 此时若站在河岸向下望去,便可看见岷江水位在缓缓升高, 风雨中,江水冲击着河床,浩浩汤汤向前。 岷江沿岸当属扶风郡的地势最低, 在这样的压力下,扶风郡中两年前才修整过的堤坝有不堪重负之势。 暴雨持续不停, 终于,堤坝承受不住江水的冲击, 在密集雨声中轰然垮塌。 “岷江决堤了!” 到了此时, 扶风郡郡守才终于慌了,早在数日前, 便有修士卜出大雨或会持续数日, 有大凶之兆, 却并未被他放在心上。而到了现在, 一切都晚了。 江水携不可挡之势铺天盖地而来, 淹过草木山石,需要两人才能合抱住的老树被拦腰折断,混入江水中,很快便将沿岸田地屋宅尽数淹没。 抬眼望去, 只见水天已成一线,浑浊的泥水席卷着断枝枯叶,碎石砂砾滚滚而来,许多人尚在睡梦之中就被这头巨兽吞没。 扶风郡水患之事很快便被上报淮都,不过为了遮掩自身疏漏与无能,扶风郡守自然用了不少春秋笔法,将上万黔首百姓的死伤轻描淡写地带过,同时请闻人骁减免扶风郡来年赋税,以赈济灾民。 这已是旧有惯例了。 因地势之故,自上虞立国以来数百年间,岷江沿岸常有水患发生,最多的时候,十年间竟有六次,所以朝中众人也都不觉扶风郡决堤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循旧例处置便是。 诸多朝臣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能踏入这座大殿的都是身居高位者,扶风郡的水患就算再严重,又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上虞东境共有十三郡,原本大都在赵氏控制下,前日闻人骁以封应许为棋,将其中玉阳等四郡赐给他为封邑,撬动赵氏布局。 如今赵氏彻底倾覆,东境便重新回到闻人氏掌控之中,于是该为扶风郡心忧的也该是闻人氏,众多世族心道,洪水又没有淹没他们的良田,死的也不是为他们缴纳赋税的丁口,那他们还有什么必要心急如焚? 闻人骁如何看不出他们心中所想,冷肃的脸上不见多少表情,沉声下令将东境中王族围场向寻常黔首开放,容其入内采食果木,捕获渔猎以活命。 同时遣派身为国君第二子的闻人符离亲自前往扶风郡,调配存粮赈济受灾民众。 对于淮都众多朝臣而言,这不过是件小事,不必放在心上,甚至还比不上连日大雨令其心情烦闷来得要紧。 不过部分底蕴深厚的大世族府邸中布下的阵法禁制有改换天时之效,虽然需要消耗的灵玉不少,但这些大世族又何曾会少灵玉,都城大雨倾盆,府宅中却是郎朗晴日。 朝堂之事一向与千秋学宫关系不大,在学宫进学的弟子多以修行为重,不曾入朝,不过诸多世族子弟还是从长辈闲谈中听闻了扶风郡水患一事,也并未放在心上。 只是姚静深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望着没有停歇之势的大雨,脸上笑意淡去,显出几分沉凝来。 陈肆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看着窗外雨势不停,忍不住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连日大雨,他总觉得连周围灵气都变得粘稠湿润起来,叫习惯了晴朗天气的陈肆着实有些不舒服。 这是陈肆记忆中,淮都城下过最长的一场雨。 两日后,廊下,姚静深负手而立,望着屋檐连成片的雨幕,神情凝肃。 “先生在想什么?”萧御行至他身旁,温声问道。 少年着月白深衣,如朗月清风,一身气度少有人能及。 “我在想,东境如今该是如何情形。”姚静深眼中透出难以掩饰的忧色。 数日暴雨后,淮都城中积水几乎到了及腰高,令人寸步难行,禁卫正驱使役夫冒雨疏通。 淮都尚且如此,雨势更大的东境又该是什么局面? 姚静深心中笼上了一重难以言说的阴霾。 他希望是自己多虑了,但…… 淮都城被笼罩在一片雨声中,七日后的夤夜,自东境而来的使者扣响宫门,惊醒了睡梦中的君王,片刻间,一处又一处的灯火被点亮,原本沉寂的宫城像是瞬息醒转过来。 宫婢提着灯在前引路,风雨中,符灯摇晃,发出簌簌声响。 几名武者形容堪称狼狈,踏入君王寝殿时,湿透的衣袍在地面留下深深水迹,他们没有余暇打理,跪伏在君王面前,将东境情形一一说明。 在扶风郡受灾后,接下来数日,东境大雨并未停歇,反而更有转大之势。暴雨令岷江彻底陷入了狂怒,直到几人出发之时,岷江两岸七郡之地都已被水患波及。 这七郡中,就包括闻人骁赐给封应许为封邑的玉阳等四郡。 照这样的情形下去,七郡之地最终会被尽数淹没! 因水患搅动天地灵气,包括扶风在内的七郡中都陷入了灵气暴动,在其中施展术法也就变得尤为艰难。如此情形下,传讯术法也失了效用,封应许这才会派几名长于速度的武者不分昼夜赶回淮都求见君王。 至于被闻人骁派去赈济扶风郡的闻人符离,在察觉扶风等七郡陷入灵气暴动后,便坚决不肯踏入七郡范围之内。 他怎么可能为了赈济灾民以身犯险,不过是些微贱庶民罢了。 不管是闻人氏,还是上虞大小世族,都没有人觉得他的选择有什么不对,国君公子的性命,的确要比那些微贱庶民贵重得多。 在江水肆虐之时,东境七郡中的地方豪强便率先撤离,甚至郡守及其麾下属官也先后逃离,完全不曾考虑过郡中黔首百姓的生死。 这些庶民黔首不过寻常凡人,他们中许多甚至不知前几日岷江发生了什么动荡,更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 危急之际,是封应许以东境武道之首的身份接掌七郡事务,安排人疏散民众,又请来郡中诸多仙门弟子联手,想以术法设法缓解雨势,平息水患,却只是治标不治本,甚至有不少修士因在暴动的灵气中施术受到反噬重伤, 不过数日间,岷江两岸玉阳等七郡黔首庶民死伤者众,更有上万人失去土地屋宅,沦为流民。 此为天灾,非人力可改,而今最好的办法似乎也只有安排七郡庶民撤离,但要安排上百万凡人离开故土,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封应许在与河工一道勘察过岷江情形后,听取河工意见,上奏闻人骁,请他以王玺挪移山河,令岷江改道,救东境黔首于水火。 还穿着寝衣的闻人骁坐在上首,神情莫测,难辨喜怒。 大渊立朝时,赐王玺于诸侯执掌疆土,诸侯国内山川河海皆受其敕封,唯有君王可以王玺改变山势水脉,而寻常修士若擅动河山,必受其反噬。 烛火摇曳,闻人骁的面容显得有些诡谲。 次日,闻听封应许的奏议,朝堂上爆发出一阵哗然之声。 “不可!”当即便有人站出来表示反对,“岷江若改道,玉阳等七郡水患是能得解,但曲梁却要变为一片湖泽,那里可有我上虞最好的灵田!” 只有这些饱含灵气的土壤,才能种出上品灵植,为上虞诸多大世族瓜分,不容旁人染指。而现在,封应许却提出要岷江改道,流经曲梁。 难道他们要为了些微贱庶民,舍弃能种出上品灵植的良田么?! 这些庶民终究是死不绝的,等洪水退去,再过上几年,自然就像野草一样再长起来,何必为他们的生死烦忧。 东境七境的惨象似乎与淮都城中的诸位贵人并无太大关系,岷江水患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闲谈,因此而死的诸多黔首百姓只是一个不值得在意的数字。 所以,他们绝不会同意令岷江改道。 自东境而来的武者看着这一幕,久久说不出话来。 东境七郡上百万黔首百姓的生死,就这样无关紧要么?! 但任他们如何愤懑,都无法改变君王与世族的想法。 形势已至如此地步,即便数名七境甚至八境修士联手也难以力挽狂澜,不如就任洪水蔓延,至多也不过是淹没七郡之地,届时江水自会沿地势而下。 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没有想过,七郡上百万生民要如何在洪水肆虐前尽数撤离,更没有想过他们在流离失所后,要以何为生。 或许对世族而言,这并非什么坏事,失了屋宅田地的庶民,便只剩下卖于他们为奴一条路。 姚静深在听说这件事时,也并不觉得多么惊讶。 这世道本就如此,不止上虞,过往数千年,同样的事在九州上曾经不断上演,从未止息。 “我要去一趟东境。”窗外暴雨不停,熏着檀香的静室中,他看向姬瑶等人,温声道。 桓少白等世族出身的几人都有些莫名地看向他,姚先生为何要去东境? “去救人。”姚静深平静回道。 “难道先生您有旧识在东境七郡中?”陈肆忍不住问道,心中又觉得奇怪,姚先生的旧识也该是修士罢,若是身有修为,应该不至被岷江水患困住才是? 姚静深要救的并非什么旧识,而是那些与他素不相识的东境七郡庶民。 他已是五境圆满的修为,但就算是这般境界,也无法消弭东境水患。 但那又如何? 能救得一人,便是一人,这是姚静深一直以来践行的道。 他无法左右淮都城中这些上位者的选择,但至少可以决定自己怎么做。 “为什么?”姬瑶抬眸对上他的目光,开口问道。 她不明白。 她当然不明白,即便最羸弱的神族,也能轻易湮灭人族不朽境的大能,又怎么会为洪水这样的天灾所苦。 神族更不必像人族一般食五谷而生,他们不会在失了屋宅田地后冻馁而死,所以对长在九霄神域的姬瑶而言,大约很难理解一场水患会给凡人带来什么。 她更不明白的是,姚静深为何要为与他并无关系的东境庶民冒险。 他们的生死,与他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们都是人。”姚静深温和地看着她,认真回道。 而他也是人。 同为人族,他既然得天命偏爱,身怀远胜于常人的力量,本就该庇护弱者。 第一百二十四章 在姚静深的话出口后, 室内陷入一片寂然。 钦天弟子中,只有陈云起是真正出身乡野的庶民,妙嘉虽是孤儿, 但自幼长在钦天宗,又何曾知晓生民之艰。 此时人族九州仍笃信王权天授,诸侯的权威来自大渊天子敕封,而世族为诸侯治理疆域, 他们的血脉天生尊贵,而庶民奴隶之子注定微贱, 存在的价值便是以劳作供养诸侯世族。 因此如桓少白,萧御和陈肆这等世族出身的子弟,不说将身份低微的黔首与奴隶视作随意践踏的草芥, 但也的确不会将其性命看在眼中。 他们自幼所受的教导便是如此,所以当听到姚静深的话时, 心中惊异不必言说。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神情分明显出几分不认同。 十余年间形成的固有认知, 又怎么会轻易被改变。 姚静深对他们的反应也不觉意外, 温声道:“你们可愿与我同行?” 同他去看看那些从未被他们放在眼中的生民。 萧御与桓少白对视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便在气氛有些凝滞时, 姬瑶突然开口道:“好。” 顿时, 其他人都用有些意外的目光看向她。 姬瑶倒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值得匪夷所思的, 姚静深所思所想, 与她从前在九霄神域上所见都不同, 她觉得好奇有什么奇怪。 谢寒衣嘴角抿出浅淡笑意,大约是在场除了姚静深外,唯一不觉得意外的人。 他所认识的阿瑶,本就是如此。 谢寒衣抬手向姚静深一礼:“姚先生高义, 我愿同往。” 他出自蓬莱,而蓬莱的道,从来都是兼济苍生。 陈肆看了看姬瑶:“阿稚去的话,那我也去……” 他可是阿稚的兄长,当然要陪着她! 萧御沉默片刻,也道:“愿随先生同往。” 他答应了,桓少白便也无可无不可地应下,至于叶望秋和妙嘉自不必说。 宿子歇见他们都要去,也就随大流地答应下来。他其实并不认同姚静深的话,但只是去东境一趟,又没有什么危险,去便去了。 洪水或许能在朝夕夺走凡人性命,却不能将修士如何。 于是钦天上下,除了上了年纪的吴长老,都准备远行,为此,离开千秋学宫前,姚静深去见了许镜。 无论如何,他和姬瑶都还挂着学宫客卿的名头,要离开理应告知许镜这个学宫祭酒。 何况姬瑶离开,那每七日的阵道讲学也要暂歇。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千秋学宫弟子都得知了钦天将往东境一行,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匪夷所思。 他们实在不能理解姚静深的做法,毕竟学宫弟子多是世族出身,他们又如何能理解庶民的苦难。 天元四十七年夏,上虞境内多处大雨。 六月初六,雨势持续,东境扶风郡决堤。 六月初九,上虞国君令有司济扶风,弛苑囿,薄赋敛,虚积聚以救民。 越两日,东境雨势不绝,大水没扶风,引灵气暴动,岷江沿岸七郡皆受其苦,生民煎熬。 六月十四夤夜,东境使者叩宫门,奏议改岷江河道。 六月十五,诸大夫有议,令有司发岷江沿岸百姓离乡,以避大水。 在朝堂决议颁布的第二日,姚静深等人踏上了前往东境的楼船。 天元四十七年六月十六,东境玉阳郡中,大雨瓢泼,天地之间只见无穷尽的雨水倾倒而下,仿佛没有止息。 沉闷厚重的雨声中,封应许带着两名身披蓑衣的青年大步走入郡守府正厅,他眉头紧锁,衣角不断有雨水滴落,洇湿了沿路地面。 岷江决堤后,不过短短几日,整个扶风郡便在大水中陷落,无数黔首百姓在旦夕之间失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只能相携向周边玉阳等郡奔逃。 随着雨势持续,肆虐的江水变得更为狂暴,岷江沿岸七郡均受洪水所扰,相比之下,地势更高的玉阳郡受灾已属不那么严重的。 玉阳及周边四郡都属封应许的封邑,东境武道之首的武道府也设在玉阳,所以封应许也在玉阳郡中。 眼见受灾百姓越来越多,但玉阳郡守却无所作为,不仅将流民拦在城外,更以未收到淮都诏令为由拒绝发粮赈灾,封应许终于坐不住了。 当被他把刀架在脖子上时,玉阳郡守终于怕了,这才下令属官开仓放粮,又在城外搭建草棚,让大量流民暂时有了栖身之所。 临危之际,扶风郡守及其属官倒是早早便跑了,眼见大水有扩散之势,岷江沿岸七郡中一片混乱,郡中属官尸位素餐者不在少数,此时也不会考虑黔首百姓的性命,只顾保全自身。 为镇压乱局,封应许不得不以东境武道道首的身份强势接掌七郡事务,他从前不过是个四海为家的游侠,何曾处置过这些,便是留在淮都时得闻人骁派人指点过些时日,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但情势如此,他只能硬着头皮去做,希望能保全下更多无辜生民。 而这场不知何时才会停下的大雨,和水位不断升高的岷江,像是悬在封应许头上的刀,尤其从玉阳郡仙门修士口中获知,依照他们的卜算,至少半月之内,东境大雨都不会停后,封应许只觉头上的刀似摇摇欲坠。 封应许现在的脸色着实不算好看,因为他已经三日不曾合过眼,眉目间是挥之不去的疲色,但他还不能休息,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做。 如今他派去的人应当已经抵达淮都了吧?封应许心道,不知他们是否能求得那位君上同意将岷江改道。 这是如今最好的办法,曲梁地广人稀,几乎没有多少黔首,加之岷江改道后尚需三五日才会流经,完全有时间疏散当地生民。而沿江七郡有数百万人口,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安排他们尽数撤离,何况天下黔首依靠土地为生,又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土地去避灾。 或许只有大水当真席卷而来,他们才会畏惧奔逃,但到了那时,他们如何还逃得掉。 但闻人骁会同意将岷江改道么? 封应许不知。 在他踏入郡守府正厅时,正焦急候在此处的男女纷纷站起身来,像是看到了救星:“道首!” 封应许目光扫过,随即皱起了眉:“怎么只有你们,郡守府属官何在?” 站在这里的都是武道府的武者。 “玉阳郡郡守和他麾下属官连夜都跑了!”青年愤慨回道,他们今日来了才发现,整个郡守府上下人等都跑了个干干净净,竟是将治下百姓和政事都撂下了。 女子脸色更是黑沉:“他们不仅人跑了,还将仓禀中的存粮都带走了!” “什么?!”封应许身后披着蓑衣斗笠的青年急了,“那些存粮不过寻常五谷,他们为何还都要带走?!” 没有存粮,玉阳郡中涌入的流民怎么办?! “如今东境水患,粮价暴涨,他们反手便能换来无数金银,如何会管百姓死活!”女子冷笑着回答,金银虽不比灵玉,但在九州之上仍旧流通甚广,可以换来不少灵物。 “你先带几名武者接手郡守府事务,我会派人去向那位郡守追讨回仓禀存粮。”封应许沉声吩咐。 不仅是存粮,还要将他的官印也追回。 玉阳郡守想跑,将他强留下也没有意义,但他可以走,却必须将官印留下。 只有郡守官印,才能开启玉阳郡中许多禁制。 但女子脸色并未放松:“就算追回存粮,如今越来越多的受灾民众涌来玉阳,也不过还能坚持两三日。” “不仅玉阳,周边郡县存粮也将告罄,许多地方仓禀中甚至根本没有存粮!”女子说着,有些难以控制情绪。 原本按照上虞律令,各地应在丰时存粮入仓以备不时之需,但七郡任官却有不少选择中饱私囊,以至于如今要用之时,才发现仓禀中空得连只老鼠也找不到。 玉阳等四郡虽然成了封应许的封邑,但他受封是在月余前,如今还并未收到一分一厘作为俸禄的赋税。不仅如此,当日闻人骁赐下的赏赐也尽数被他换了粮,但这些始终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而存粮最多的,当属地方豪族,封应许之前也曾派人去求,但他们肯拿出的不过寥寥。 这些盘踞一方的世族不缺粮,但哪怕是不含灵气的五谷,他们也不愿白白施舍给庶民,封应许既然给不了他们好处,他们为何要白白出粮? 他如今是东境武道之首又如何?便是从前孤梅任道首之时,也要对他们以礼相待。 一介市井出身的庶民,想坐稳东境武道之首的位置,还要倚仗他们,毕竟这些地方世族中,至少也有一至两名五境及以上修士坐镇。 就算赵氏倾覆,于他们也不至伤筋动骨,不过是换个势力投效罢了。 眼见雨势不歇,玉阳郡中豪强已经准备先后撤离,他们不仅要走,还要将府中存粮都带走,一粒粟米也不会留下。 以修士手段,此事并不难办到。 封应许双眸沉沉,这些世族豪强似乎也并没有做错什么,那些本是他们的粮食,理应带走。 但如果让他们就这样离开,几日后,玉阳郡中不知有多少黔首因饥馁而死。 黔首百姓辛苦劳作耕种的五谷,都堆积在世族豪强的仓禀中,而他们却要因饥馁而死! 这何其可笑! 封应许握紧了手中的刀,不再犹豫,大步向雨中走去。 “随我去借粮!” 在他身后,女子等人对视,面面相觑。 怎么借? 自然是用他手中的刀来借!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雨模糊了视线, 无序而混乱的灵气,无论施展何种法术都比寻常更艰难几分。 这样的雨势同样给地方豪族的撤离造成了麻烦,就算飞舟和车驾上镌刻有阵法禁制, 此时为暴动的灵气影响,也难有平常的行进速度。 也是因此,封应许才能带着人追上这些世族。 远远望去,只见空中地面都是飞舟车驾, 玉阳郡诸多世族尽在此处。 形似虎豹的妖兽口中生了尖利獠牙,乌黑毛发上似乎有雷电涌动, 隔绝了雨水,四爪腾云,随着一声长啸, 封应许长刀出鞘,斩断连绵雨幕, 在空中折射出冰冷寒芒,冲天而起的刀气令众多急于撤离玉阳的世族不得不停了下来。 妖兽奔袭向前, 为封应许驭使着转身, 面对众多玉阳世族,他冷声道:“还请诸位止步——” 飞舟上, 中年修士冒雨走上船头, 不忘以灵气隔绝雨水, 怒声斥道:“封应许, 你想干什么?!” 这一刀的动静足够大, 诸多玉阳世族的主事人都站了出来,脸色都难看得厉害,他竟敢向他们挥刀! 在众多惊怒交加的视线中,封应许的神情显得异常平静, 他不疾不徐道:“我来向诸位借粮。” 借粮?! 在场世族面上都浮起意外之色。 “封道首,你之前借粮,我等可是都给了,休要得寸进尺!”老者眼中阴翳,方才封应许那一刀,实在让他很是不悦。 他们的确给了,不过便是加起来,也不足让玉阳郡中流民吃上一日。 这些地方豪族仓禀中囤积了无数黔首汗水播种的五谷,却不肯施舍一粒粟米给为水患所苦的流民。 无利可图的事,他们又怎么会做。 封应许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事对不对,但他必须这样做。 就算为天所咎,他也愿受。 “诸位可以离开玉阳,但玉阳之内供凡人所食的五谷,不能离开玉阳。” 他就是为了此事将他们拦下? 思及之前封应许将君王赏赐都换了粮,众多世族便也明白,他此举大约是为了玉阳郡中不断涌来的流民。 这也更让他们觉得匪夷所思,他不惜开罪玉阳世族,竟然只是为了那些微贱庶民!从来自恃身份的世族恼怒更甚。 其实于他们而言,那些没有灵气的五谷即便因为水患粮价暴涨,其中利益也没有大到不可舍弃的地步,但他们也并不准备答应封应许的要求。 便他如今是东境武道道首,又怎么敢命令他们做事! 一个市井出身的游侠儿,有什么底气与世族为敌! 中年修士冷笑道:“若我们不借,你还敢强抢不成?!” 他不觉得封应许有这样的胆子,除非他打算彻底开罪玉阳乃至七郡的地方世族。 这些世族经数百甚至上千年的繁衍生息,势力盘根错节,就算彼此间有不少利益纷争,但在很多时候,还是会选择站在一起。 封应许此举,是在打世族的脸! 面对中年修士不以为意的语气,封应许只是平静回道:“是。” “若不留下仓禀五谷,今日,没有人能走出玉阳。” 他持刀指向面前诸多修士,哪怕孤身一人,气势也未曾落在下风。 封应许的神情让众人意识到,他并非在玩笑。 “难道你以为就凭武道宗师的境界,便能对抗我们所有人?!”雨幕中,老者嘶哑着声音道,“封应许,你未免太狂妄了!” 他败了孤梅和慕容锦,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不过是个无法修行的武者而已—— 封应许握着刀的手很稳,他回道:“我不知自己能否以一人之力对抗诸位,但诸位若不肯借粮,只那么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人踏出玉阳一步。” “诸位是要留下五谷,还是与我一战,尽可自便。” 他真是疯了! “为了些低贱庶民,你当真不惜开罪上虞所有世族么!”世族女子厉声喝道,今日之事传出去,他封应许必定见弃于天下世族。 但那又如何? 就算见弃于天下世族又如何? “诸位,你们该做选择了。”封应许没有在意她的话,扬声对众人道。 雨声沉闷,在场世族修士的脸色也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他们当然恨不得将封应许杀之而后快,但以封应许的战力,诡怖刀下,或许能比肩六境天命修士。 作为一族之主,少有意气用事之辈,只是为了些不含灵气的五谷就与封应许死战,未免太不值了。 何况,如今最紧要的是尽快离开玉阳,退至安全之地。 权衡利弊后,诸多世族修士阴沉着脸下令族中奴仆,将以空间纳物存下的五谷取出。 不过他们并未选择直接交给封应许,而是隔空抛出,于是无数不含灵气的五谷在雨水中洒落,在地面堆积如山,表面很快便为雨水浸湿。 见此,跟随封应许而来的武者跟在其后,手忙脚乱地将五谷收起,世族的飞舟与车驾再次动了起来,不过这次没有人再拦下他们。 “封应许,今日之事,我等记住了!” 错身而过之际,有人冰冷开口,话中难掩恶意。 作为封应许属官的女子也听到了这句话,她驭使妖兽来到封应许身旁,眉头紧皱:“道首……” 开罪了这些世族,待水患过去,封应许在东境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无妨。”封应许打断了她的话,并不在意这句威胁,“先回郡守府。” 一行人匆匆赶回玉阳郡守府,迎接他们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淮都的诏令到了。 前去奏禀的武者低着头,淮都那位君上与众多臣工并不同意岷江改道的决议,而是下令岷江沿岸七郡百姓后撤以避水患。 厅内气氛一时有些沉凝,他们的期望落空了。 封应许对这样的结果其实已有所预感,但当预感成真,面对这份诏令时,他还是像在数九寒冬吞下了一块冰雪,肺腑生寒。 这听起来似乎并不难做到,但岷江沿岸七郡,足有数百万百姓,若要尽数撤离,又岂是几日间便能实现的? 便是仙人降世,也不可能在瞬息间将这样多的人转移到另一处! 如今岷江水位还在不断上涨,连地势较高的玉阳也岌岌可危,留给百姓避祸的时间又剩多少? 高高在上的君王与世族何曾考虑过这些,他们怎么会在意庶民的生死。 无法左右这些贵人的想法,封应许等人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护送更多的黔首百姓向安全的地方转移。 他们只能尽自己所能。 如今还追随在封应许身边的,多是与他一般庶民出身,此时不但没有生出退意,推诿拒绝,反而齐齐向他一礼:“我等愿追随道首!” 浑身湿透的少女从厅外闯了进来,她看起来很是狼狈,此时语速飞快道:“道首,岷江水位再度上涨,根据测算,或许一两日间相岭郡便会被淹没!”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都变了脸色。 “可有安排百姓撤离?”封应许沉声问道。 少女点头,飞快将情形说明:“相岭郡守在得知消息后便不顾黔首安危率先退走,如今郡守府诸事都由麾下县尉代理,因无郡守官印,行事颇受掣肘。不过更麻烦的是相岭黔首并不信任我们的话,不愿撤离……” 封应许出身市井,当然明白那些黔首百姓为何不愿离开,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田地,又怎么能轻易割舍。 但现在,他们没有选择。 身无修为,见识有限的凡人或许还能期待着大雨会在这几日间停下来,但封应许和在场众人都清楚,至少近半月间,大雨都没有停的可能。 话还没说话,又有青年从远处跑来,口中高声道:“不好了,相岭郡仙门修士传讯,沿岸水位已经到了临界,随时都可能淹没相岭!” 封应许变了脸色,急急下令道:“抽调还空余的人手随我去相岭!” 漫天大雨中,相岭郡内一片混乱。 郡守府颁布的诏令并未得到相岭乡民信任。过往几十年间,岷江纵有泛滥,也不曾波及到相岭,他们并不相信相岭马上就会被淹没,甚至还觉得这是有人想将他们驱离,谋夺他们的田地。 事急从权,见相岭百姓多不肯离开,封应许只能下令将他们强行驱离,但如此一来,此地黔首更觉得这是个阴谋,要将他们强行拖去服徭役。 也不怪他们这样觉得,相岭郡从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相岭郡守的别苑便是强征庶民修筑,累死者众。 在恐惧下,郡中百姓奋而反抗,不断有哭喊叫骂声响起,负责迁离众人的武者被妇人扑上来捶打,身旁还有老者涨红着脸在大骂,雨声中,一切都显得混乱而无序。 就在场面一片混乱之时,天与地的交界忽然有了起伏,封应许突然变了脸色,他凝神望去,心沉沉坠下,江水泛滥的速度比修士卜算出的更快! 相岭百姓终于看到了浩浩汤汤,携不可挡之势而来的江水。 场面像是突然被按下了暂停,他们终于知道,这次郡守府的诏令,原来是真的。 “快走!” 随着封应许一声暴喝,诸多庶民惶恐地向后退去,人群推搡着,纷纷涌向几艘不算大的飞舟。 数名武者御气,将落在最后的老弱送回队伍,但还剩下的人实在太多了。 女子唇色苍白:“来不及了……” 以现在情形,根本不可能在江水肆虐前将百姓都送离,那几艘飞舟也不足以容纳这么多百姓。 封应许也清楚这一点,他紧紧抿着唇,沉默地观察着前方地势。 “寇柔,这里交给你了。” 女子看向他,似有些不明,就在这一刻,封应许飞身御气而起,长刀出鞘,斩断了滚滚而来的江水,冲天而起的刀气让水势也为之缓了下来。 他落在隘口前,将内息外放,强行阻下了江水。 “道首?!” 见此,众多跟随他而来的武者都变了脸色。 即便封应许是堪比肩六境修士的武道宗师,要以一人之力截流江水也几乎是不可能之事,江水冲击在身上,封应许体内气血翻涌,身上每一寸血肉都承受着巨大压力,体表缓缓有血色自毛孔中渗出。 女子咬牙,红着眼安排相岭百姓撤离:“下一批飞舟什么时候到!” 也就是在这时,同样入武道宗师境的几名武者也飞身向隘口而去,显化内息,让封应许终于有了几分喘息之机。 远远看着这一幕,在旁帮忙的相岭郡仙门修士心中复杂难言,比起很多早早离开避祸的修士,他们肯留下来助相岭百姓已是难得,只是如今看封应许等人如此行事,忽有些惭愧。 其中有不少修士并不理解他们的做法,以封应许等人境界,强行截阻水势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甚至会伤及修行本源,实在没有必要做到如此。 但也有很多修士在雨声中沉默地站在了封应许身旁,截断江水这般看上去不可能的事一息息持续,在上百修士和武者的坚守下,延续到一刻。 只是随着内息与灵力不断被消耗,终于,有人口吐鲜血,不得不盘坐下身调息。 又过数息,越来越多的人被震退,江水涌动着,要冲破狭小的隘口。 这些修士中境界最高的也不过四境,能坚持到如今已是不易。 封应许呕着血跌下身,靠着手中长刀支撑才没有双膝跪下,瞬息之间,江水以更凌厉的来势冲下,像是要将一切横扫。 身后悲声大作,无数还没来得及撤离的相岭百姓绝望地看着这一幕,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惧。 而封应许等人连站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 江水以摧枯拉朽之势而来,绝望的气氛蔓延开,当翻涌的水波渐行渐近时,空中忽有赤金色阵纹亮起。 咆哮的江水似乎滞缓了一瞬,又急又密的雨声中,少女浮在半空,月白裙袂在风雨中翻卷,却没有一滴雨水能落上她衣袍。 姬瑶自上而下望去,看着或坐或跪的修士与武者,在浩荡江水前,人看起来实在太过渺小。 封应许若有所感地抬起头,对上姬瑶目光:“陈姑娘?!” 江水彻底冲破隘口,仿佛一头巨兽,立刻便要将封应许等人吞没,姬瑶抬起了手。 巨大的阵纹在她面前展开,灵光亮起,在大雨中也看得很是分明,暴动的灵气似乎并不能影响她施展术法。 江水仿佛撞上了无形屏障,发出一声暴怒的嚎叫,无法再进半步。 风雨中,姬瑶像是凌驾于俗世之上,不染尘埃的神祇。 第一百二十六章 神族明晰天地法则, 洞明本源,其□□工氏更是生而有控水之能,姬瑶曾在紫微宫中向共工氏祭司修习过术法, 因此对于御水也颇有心得。 只是这一次,当江水汹涌而来,与阵纹相撞时,她敏锐地察觉了其中那些微异样。岷江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凶兽, 横冲直撞,要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湮灭。 从乘楼船进入东境开始, 姬瑶体内属于魔族的血脉便隐隐有躁动之感,却不知来处,不知缘由。 也是因此, 姬瑶未曾随楼船前去玉阳,而是独自循着若有若无的气息牵引而来。 它和岷江水患有什么关联? 为此, 原本只是打算顺手救下封应许的姬瑶并非立即散去阵纹,周遭混乱无序的天地灵气受到牵引, 纷纷向她身周汇聚。 暴动中的灵气在她面前似乎驯服如羔羊, 随着姬瑶指尖动作,无穷无尽的灵气穿过雨幕, 在空中形成一道繁复纹印。 有修士忍不住向高空望去, 却在看到纹印之时双目刺痛, 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不是以他们的修为能直视的东西。 “江水被拦下了!”有人望着被阻滞在隘口前的江水, 欣喜道。 她竟然以一己之力就将泛滥的江水截拦! 无数还在奔逃的相岭百姓看着这一幕, 忍不住喜极而泣,他们没有停下,拼命向前奔逃。 雨幕连绵,入目只见一片灰沉, 天地间响起的嘈杂声音混杂在雨中,好像都被虚化了,有些听不分明。 “那是谁?”远远望着空中少女,有武者忍不住问道,他们并不识得姬瑶。 寇柔也不知,但至少,她又为他们争取了片刻时间。 低洼处将要被淹没的百姓此时都连滚带爬地向地势更高的丘陵而来,不过接连被送来的并无飞舟,只是寻常船只。 相岭郡近水,郡中并不缺船只,只是以岷江如今的狂暴,这些无阵法禁制加持的寻常船只入水,恐怕在风浪中颠簸不久便会散架。 但如今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总比留在这里等死好。 场面一片忙乱,大雨中,众多褐衣布衫的黎民黔首早已浑身湿透,身体不自觉地打着哆嗦,却不敢停下歇上哪怕一口气,争先恐后地向船只上挤去。 纹印灵光下,姬瑶垂眸看向封应许,她的确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以她如今感知,即便相隔千里,也能洞悉此处发生过什么,所以她更觉得不明。 封应许和这些人族,为何要将自己置于险地——就为了保护身后那些羸弱凡人吗? 为什么? 这些凡人的生死,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大约是为这样的疑惑,她才会出手将人救下。 地面阵纹闪过,承载着封应许等人浮在空中,见了姬瑶,他脸上露出些微笑意。 “阿稚,你怎么会在这里?”封应许抬头看着她,扬声问道,因为说得太急,咳出两口血来。 “同姚静深来的。”姬瑶平静回道,“你很想死么?” 听她这样说,即便如今情形危急,封应许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方才所做的,的确是件在他能力之外的事,如果不是姬瑶出现,他或许会因力竭死在洪水中。 但—— 江水以横扫之势向前翻卷,很快连丘陵也被泛滥的水泽没过,好在众多相岭百姓已经在寇柔等武者与修士的安排下成功坐上船只,不至葬身于江水之中。 “生死固然重要,但这世上许多事,是明知不可为,仍需为之的。”封应许含笑对姬瑶道,这句话,初见之时,他便已经说过。 从前他还是半步宗师境时是如此,如今他是深受上虞君上器重的东境武道道首,仍是如此。 封应许站起身,抬手向姬瑶一礼:“封某,代相岭百姓,谢过陈姑娘出手相援——” 说着,他身后武者修士也都一道拜下身来,姿态郑重。 虽然她的初衷并不是为救人,但她的的确确给了无数相岭百姓一线生机。 姬瑶看着他们,她本以为姚静深那样的人该是极少数,却没有想到,原来并不少。 真奇怪啊…… 神魔为强者死战,人族却为弱者牺牲自己,这难道不奇怪么? “为何要为弱者不惜自己性命?”姬瑶看向封应许,问道。 封应许想了想,面上勾起了笑:“大约是因为,我曾经也是弱者。” 相比神魔,人族生而羸弱,正因强者肯为弱者当先,才薪火相传,在九州大地上繁衍至今。 姬瑶对上他的目光,似乎有些明白了,又觉怅然若失。 阵纹灵光闪烁,江水被阻隔在无形障壁后,发出声声不甘的怒吼,掀起一次次越来越高的浪潮,重重地拍击向阵纹。 数息之后,在巨大的冲击力下,那枚纹印终于湮碎,散做无数灵光。也是在这一刻,姬瑶终于在江水中捕捉到了那一缕异样气息。 她双目微冷,拂袖向下方江水而去。 “阿稚,你要去何处?!” 少女的身影没入滚滚水波,封应许当即变了脸色,却没有得到回答。 没有阵纹阻隔,水波顷刻没过隘口,原本停在丘陵上的船只霎时便在江水中颠簸起来。 在茫茫水波中,这些至少挤满了数千人的船只也显得异常渺小,即便众多青壮一道用力,也难以控制方向,在江水中艰难挣扎。 众多修士各自坐镇船上,勉强护持着船只避过暴动的灵气,不至被风暴绞为粉碎。 但就是在这般艰难的境况下,浓重妖气传来,远远望去,众人脸上都传来恐惧之色。 只见随着江水肆虐,众多水中妖兽也随水而来,露出狰狞面目。 就算它们大都境界不高,但对于身无修为的凡人而言,也是无法匹敌的存在。 恢复些许气力的封应许持刀斩杀冲在最前的妖兽,鲜血染红江水,众多武者与修士向他身旁汇聚,一齐出手阻拦。 但妖兽的数量却不见减少,源源不断的水兽游近,让人忍不住生出绝望之感。 身周江水似乎已经变成血水,不止有妖兽的血,还有人族的血,相比随水而来的妖兽,武者和修士的人数实在太少。 一头水兽轻易以利齿咬破船只,无数百姓在惊恐中跌入水中,很快便沦为妖兽口中血食,悲号哭喊声响起,在风雨中交织成哀歌。 就在一切要向不可挽回之势而去时,有灵光骤然亮起,将逞凶的妖兽尽数诛杀。 谢寒衣眉目凛然,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在他身后,一艘巨大的楼船劈开雨幕,出现在众人眼前。 钦天众人到了。 姚静深等人原本是向玉阳郡而去,途中得到大水将没相岭的消息,这才匆匆改换方向,向此地而来。 看着下方情形,谢寒衣神情微有些沉肃,他手中掐诀,下方在水中挣扎的凡人便不受控制地飘了起来,他们口中不由发出惊恐呼声,直到站在楼船时才止住惶恐。 他们得救了? 众人对视,神情难掩惶恐。 墨笔浮空,姚静深也出手肃清妖兽,有他出手,封应许等人压力顿减。 其余钦天弟子自然也没有干看着,各自出手,为满载着无数凡人的船只清理出一条水道,在肆虐的江水中,艰难向玉阳而去。 与此同时,岷江江水中,随着不断向江水源头靠近,姬瑶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无形的声音响在耳边,蛊惑着她向前,姬瑶的身体几乎有些不受控制。 江水中的乱流不曾影响姬瑶行进,她如同一尾游鱼,正向更深处的江水中沉没,不知过了多久,数百丈深的江水之下,姬瑶的感知也为无形压力所抑制,范围变得极为有限。 好在江水中虽有不少妖兽,但在感知到她身上气息后,往往主动避开。 随着沉入更深的水下,耳边传来的声音终于清楚了分毫。 含糊不清的低吟响在耳边,那是人族无法分辨的语言,唯有魔族的后裔才能感知。 这是上古魔族的语言—— 来…… 姬瑶体内的血脉像是随着这道声音战栗起来,叫嚣着催促着她近前去。 但姬瑶却骤然停下了动作,此时她的心脏鼓噪跳动着,缠绕其上的金色纹路不断旋转,似乎随时都有崩解的可能。 她抬眸看向前方,眼中似有霜雪。 来这里…… 我的族裔…… 姬瑶双目在这一刻化作了纯粹墨色,赤色魔纹也不受控制地在皮肤表面延伸开来。 她向更深处沉没而去,眸中再不见一丝光。 下方,在与姬瑶身体相触之时,原本黯淡的神族文字忽然光芒大作,将原本阴暗的海底尽数照亮。 也是在灿金光芒下,姬瑶眼中恢复了一丝清明,她抬起头,看见将她蛊惑而来的东西—— 那是一颗心脏,一颗赤红色,仍然在跳动着的心脏。 丝丝缕缕的煞气缭绕在周围,即便被重重叠叠的神族禁制所镇压,泄露的些许气息仍然让人感到战栗。 姬瑶已经猜到了这是什么。 这是魔族前任魔君,九幽氏最后一任君王九幽觞的心脏。 天下神魔都以为他已经死在神族手中,身躯寂灭,不复存在,但原来没有,直到今日,九幽觞的心脏仍旧在这万里江水之下跳动着。 是啊,强如九幽觞,又岂是轻易能被湮灭,哪怕出现在姬瑶面前的,只是一颗被重重禁制加持的心脏,也令她的血脉为之翻涌,生出近乎本能的畏惧,有无形威压降临在她身上,要她跪伏以表臣服。 但姬瑶却挺直了脊背,任万钧压力加身,绝不肯对这颗心脏屈下膝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只是一颗心脏, 有什么资格让她屈膝叩拜? 即便九幽觞是魔族上一任君主,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是—— 姬瑶舌根尝到了些许腥甜,体内每一寸血脉似乎都在疯狂叫嚣着叫她臣服, 意志却操控着身体不肯屈服。 只是一颗心脏而已,只是一颗被神族剥离,镇压于此的心脏而已! 姬瑶缓缓抬起头,微扬起脸, 以讥诮神情看向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从她进入东境开始,其实就已经在自己未曾察觉的情况下被蛊惑了。 东境这场突来的大雨, 令神族设下的禁制有所动摇,九幽觞的心脏希望借此脱困,恰好出现在东境之内的姬瑶因魔族血脉作祟, 被牵引至此。 耳畔低语再度响起,在她意识中不断回荡, 令姬瑶的身体不再受自身操控。 双眸再次染上墨色,神光明灭, 似在挣扎, 如果姬瑶此时不是以陈稚的身份存于天地间,而是魔族真身, 此时应该已经失去了理智, 听凭控制。 这是来自高位魔族的压制。 赤黑心脏跳动着, 伴随着独特的韵律, 心跳声成了幽暗水下唯一的声响, 一切显得异常诡秘。 姬瑶站在原地,意识与那道蛊惑她的声音发生激烈拉扯,双眸却终究还是彻底失去神光,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来。 她的手穿过神族禁制, 立刻为其灼伤,体内力量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流失。 赤黑心脏跳得更快了两分,显出几分急不可耐。 但就在她的指尖将触到心脏时,姬瑶眼中恢复一瞬清明,引动体内灵力,唤醒了周围浮动的神族文字。 姬瑶大约是这世上唯一通晓神族术法的魔族。 在她的催动下,由神族文字形成的禁制忽然飞快旋转收缩,挤压向最中心处的赤黑心脏,重重加持,令其无法挣脱。 赤黑心脏挣扎着,丝丝缕缕的煞气从其中溢散,原本还算平静的水底陡然生出一股又一股暗流。 不等姬瑶寻到离开的时机,溢散的煞气已经缠绕上她的身体,月白裙袂婆娑,她像是一只被困住的囚鸟。 九幽觞的心脏为姬瑶的反抗感到万分恼怒,魔族之中,下位者对上位者的奉献本是理所应当,是镌刻在血脉中的本能。 体内力量在煞气中流散,姬瑶的身体浮在水中,入目只是一片空茫。 魔族,九幽氏…… 赤黑血气自心脏流向她,一切好像都在向不可挽回的地步发展,体内断断续续的金色纹路流转,这是姬瑶还未成形的功法。 水底几近稀薄的灵气被纳入体内,姬瑶腕上那弯月痕亮起,清冷月光在这一刻照亮了幽暗江水。 寒月杀中残留的属于上神的力量在姬瑶濒死之际被激发,月白色的灵光笼罩在九幽觞的心脏上,将溢散的煞气尽数逼回。 姬瑶指尖屈伸,终于在这一刻艰难地抢夺回对身体的控制。 她没有选择逃,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她为何要选择逃。 姬瑶抬起手,死死抓住了那枚心脏。 赤黑心脏在她掌心跳动着,贪婪地吸收着她体内力量。 姬瑶的神情很冷,她没有犹豫,强行动用了属于自己的血脉天赋。 魔族第一序列天赋,吞噬。 强大而纯粹的力量自赤黑心脏流向姬瑶体内,即便只剩一颗心脏,即便这颗心脏已经被神族禁制镇压千年,其中残存的力量仍旧足以毁天灭地,只是因禁制封印,能动用的力量寥寥无几。 姬瑶感受到体内经脉传来被撑裂的痛楚,但她没有停,贪婪地吞食着属于先任魔族君主的力量,赤红魔纹显得越发妖冶。 水中暗流混乱,姬瑶保持着意识上最后一丝清明,伸手剖开了自己的心口。 她将赤黑心脏放入自己体内,就在这一瞬,无数金色锁链自她体内生出,交缠着将这颗心脏困缚。 昔日神族封印姬瑶体内魔族血脉的禁制,余威尚在。 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姬瑶体内发生剧烈冲击,血脉星辰也随之震荡,身体每一寸都在经历湮灭后又得以新生。 一蓬蓬血色溅开,在江水中蔓延开,姬瑶在剧痛中阖上眼,任身体在无尽江水中浮沉。 东境,玉阳。 无数流民汇聚在城池内外,瓢泼大雨中,他们只能挤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中避雨。就算地方豪族撤走,他们的屋宅也有阵法防护,轻易不容外人入内。封应许能掌控的武道府和郡守府已经都挤满了人。 虽已入夏,连日的大雨却令温度骤降,匆忙迁移的百姓多只着单薄褐衣,此时许多人都微微打着哆嗦。马上就要入夜,为了减少病亡人数,寇柔等人正在分发手头上能找到的御寒之物。 熬得不算稠的稀粥被一桶桶抬了过来,有之前封应许从玉阳郡诸多豪族手中截下的米粮,至少能保他们数日饭食。 封应许带着姚静深等人一路向郡守府行去,入目所见都是灰头土脸的受灾百姓,着千秋学宫弟子服的萧御等人看起来实在太过光鲜,在这样的场面下显得格格不入。 这原就是他们从前不必接触的场面。 雨声沉闷,耳边不时听得奔忙在雨中的小吏声嘶力竭地疏散人群,一张张脸上遍布麻木与绝望,一夕之间便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田地,如何能不悲泣。 在这样的气氛下,一行少年人都有些沉默。 之前无论东境水患如何严重,死伤多少无辜百姓,于他们而言也只是一串无关紧要的数字罢了。 但如今到了东境之中,亲眼看到这些无辜黔首于水深火热中挣扎,便让人很难再将其视作与自己毫无关系之事。 大约也是因为他们尚且是少年人,还未被岁月和世俗侵蚀得面目全非,所以会被同类所受的苦痛而触动。 只有亲自站在这些为大水所苦的百姓面前,他们才能真正意识到,这些是同他们一样有血有肉,有感情,会感受到痛苦的人。 郡守府中,封应许取出舆图,如今大量流民汇聚玉阳,但玉阳地势虽相对较高,但并不意味着绝对安全。 大雨仍旧没有停歇之势,封应许不敢怀有侥幸,否则江水一旦进入玉阳,顷刻便会横扫郡内,到时便再没有回旋余地了。 上百万黔首,竟也不能令那位君王动容么? “君上,大约是想借此机会清洗东郡中赵氏残部。”萧氏缓缓开口。 闻人骁不肯答应封应许的决议,不止是不愿舍弃曲梁,更是有意借水患清洗东境七郡的势力。 东境原本多是赵氏的势力范围,就算不久前赵氏因赵家老祖陨落被闻人骁清算,一夕覆灭,但在东境的影响并不是一时三刻便能被抹除的。 东境任官多是赵氏麾下,在地方经营多年,原本轻易难以拔除,这场大水,却成了一个绝佳的借口。 听完萧御解释,封应许怔然片刻,脸上漫上些许苦笑。 他竟也不算太过意外,这的确是那位心思深沉的君王能做出的事。 到了如今,也不必再寄希望于会有奇迹发生,该尽早组织七境百姓后撤。 封应许看向舆图,由玉阳向北,翻过仙鸾峰便可脱离灵气暴动的区域,依照东境仙门的测算,只要到这里便安全了。 “事不宜迟,如今最紧要的,便是组织七郡幸存百姓尽快撤向此处。”姚静深看着舆图,在心中默默算过,向仙鸾峰退去的确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如今七郡中还有多少人手?”他又问。 封应许叹了一声:“水势蔓延之时,各地郡守便先后逃了,更不提麾下属官,不过总算还有二三肯留下的人……” 至于地方豪族便不必说了,他们或许会在意族中奴仆的性命,毕竟这算是他们的私产,但绝不会在意庶民的生死。 东境诸多仙门是最早察觉水患的,见事不可为,立刻举门上下迁离,愿意留下襄助庶民的仙门修士终究还是少数。 如今不止玉阳,周边几郡都需要安排人手组织百姓撤离,姚静深等人来得正是时候。 五日后,一切终究还是向最坏的情形演变,岷江水势蔓延到了玉阳,沿江七郡中有四郡都化为一片湖泽,一眼望去看不见边际。 天空暴雨始终没有消退之势,已然持续有二十余日。 岷江源头,山壁像是为刀斧劈砍而成,奇崛料峭,水浪冲刷而下,形成一道壮观的瀑布。 少女泡在江水中,月白衣裙被鲜血染透,赤红褪之不去,她的身体随波而去,将要向陡峭瀑布下陷落。 另一边,时隔五日,终于感知到自己那缕附身在化身傀儡中的神识,谢寒衣蓦地站起身来,只匆匆交代了叶望秋一句,便消失在原地。 在姬瑶要跌下瀑布时,谢寒衣的身形出现在空中,见此情形,他脸色骤变,俯冲落下,终于在她摔落瀑布前抓住了她的手。 半身没在水中,谢寒衣低头看着姬瑶一身血污,神色凝重。 似是感受到了他手上传来的温度,姬瑶睫羽颤动,缓缓睁开眼,水珠从脸颊滚落。 视线有些模糊,看清少年的脸,她喃喃道:“谢寒衣?” 谢寒衣将姬瑶抱起,她身体冰冷得几乎没有一丝温度,他轻声道:“阿瑶,是我……” 大雨砸落在脸上,姬瑶伸出手,苍白冰凉的掌心接住了雨水。 她忽然笑了起来,真心地,近乎放肆地大笑起来。 “我又赢了。”姬瑶这样说道。 “谢寒衣,我又赢了——” 她身上气息,俨然已是化神境圆满。 第一百二十八章 姬瑶如今分明很是狼狈, 血衣斑驳,浑身湿透,谢寒衣却从她苍白的脸上觉出令人心神摇曳的惊艳。 他便也不由自主地随她笑了起来, 少年眼底透出温和神光。 只是在重逢的短暂欢喜后,谢寒衣终于发现了姬瑶心口处的异常。血肉撕裂,隐隐白骨.裸.露在外,赤黑心脏为灿金锁链捆缚着, 仍旧还在跳动,那股令人心悸的力量在姬瑶体内肆虐, 在无声无息中毁灭又重构。 作为压制九幽觞心脏的代价,姬瑶虽然从中得了好处,但也必须时时刻刻承受这样的痛苦。 “阿瑶……”谢寒衣看着她的伤势, 却不知该说什么。 “很痛么?” 姬瑶被他抱在怀中,垂下眉眼, 并未回答。 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但姬瑶已经习惯了忍受痛苦, 只是当谢寒衣问起时, 她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真的很痛。 她忍不住向身边唯一的热源靠拢。 蜷缩在谢寒衣怀中, 姬瑶喃喃道:“谢寒衣, 我困了……” 她想睡会儿。 谢寒衣掌心轻轻覆在她双眼上:“那就睡吧。” 他在这里。 姬瑶指尖抓住了谢寒衣的袖角, 缓缓阖上眼, 任意识陷入一片无知无觉的黑沉中。 放在从前, 她大约不会相信,自己会安心在一个人族少年面前陷入沉睡。 谢寒衣抱起姬瑶落在一块还未被江水淹没的礁石上,他半跪下身,凝视着姬瑶苍白面容, 又看向她鲜血淋漓的心口。 要有如何经历,才会对这样的痛苦也视若寻常? 谢寒衣不知,他长在蓬莱,又有当世一等一的天资,为诸多尊长所重,十五入化神,如今不过十六,已是天命境圆满的修为,着实没吃过什么苦头。 他凝视着那颗正在跳动的赤黑心脏,许久,一指点在了自己眉心。 一缕赤金火焰出现在他指尖,也就在火焰出现的一瞬,周围温度好像陡然升高了许多。 风雨中,这缕火焰明亮而温暖,瓢泼雨水未能令其有任何熄灭的迹象。 在自体内逼出火焰后,谢寒衣的脸色略苍白了些许,他没有犹豫,牵引着火焰没入姬瑶心口。 火焰没入血肉模糊的伤口,不但没有灼伤她的身体,反而助她压制住了正在体内肆虐的那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 也是因为如此,姬瑶心口伤势终于有了愈合的迹象,血肉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新生恢复。 魔族的身体强度更甚神族,恢复速度自然也是惊人。 见此,体内灵力几乎耗尽的谢寒衣终于松了口气,还好是有用的…… 江水拍击着礁石,暴雨仍然没有止息之势。 同一时间,临近玉阳的云蒲郡中,江水漫灌,城池屋宅及周边村落都已经陷落在大水中。 即便这几日间封应许命人将闻人骁的诏令通传各处,仍然有无知黔首只顾身外之物,轻易不肯离开,而等到洪水来时,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对于这等不听劝将自己置于险地的愚民,桓少白着实想不出有什么要救他们的必要,但他还是同宿子歇一起来了云蒲。 随着越来越多流民汇聚,玉阳郡内的存粮很快就支撑不住了,毕竟玉阳之内多山林,有灵气的土壤都用来培养灵种,供耕种凡谷的良田不多,仓禀存粮也就有限。 地方豪族当然也不会特意藏下大量不含灵气的五谷,所以就算将他们的存粮扣下,也坚持不了太久。 封应许打算提着刀再问其他避出东境七郡的世族再借一次粮,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他已然不在意世族对自己是什么看法。 还是姚静深拦下了他。 若是封应许当真这么做了,不等水患过去,他便不容于上虞世族。 而眼下显然也有更好的办法。 于是姚静深等人兵分三路,姚静深与妙嘉留在玉阳,同封应许坐镇指挥,谢寒衣,桓少白,宿子歇,陈云起和叶望秋前去援救受困百姓,萧御和陈肆则负责出面向地方世族借粮。 萧御乃是萧家家主的独子,如今又治愈痼疾,踏上道途,前程不可限量,上虞境内,无论他到何处,都会被奉为座上宾,何况只是借粮这等小事。 淮都陈氏的声名的确比不上萧氏,但随着姬瑶前来淮都,因她得了不少好处,如今也有起复之势,总也有几分薄面。 桓少白虽也出身桓氏,但向来不喜这等场面,姚静深便也没有勉强。 被困在云蒲的百姓并不少,随着大水上涨,他们只能攀爬上高处栖身。放眼望去,四周都是一片茫茫水泽,水面与天际相接,让人忍不住心生绝望。 在这般情形下,身无修为的凡人要如何才能脱困? 桓少白等人便是在这时到的。 望着天边飞舟靠近,众多见识有限的黔首眼中不免露出畏惧之色,往日他们并不被允许靠近这样的神物。 陈云起跳下船,没有多加解释,只冷声令众人上船,其中有壮年男子仗着身形,想挤开前方老弱率先登船,被他抬手拦下。 见拦住自己的只是个不算高大的少年人,壮汉横眉想要发作,却被陈云起拎起后衣领扔到了最后。 他摔了个七荤八素,这才意识到掌船的少年人不是自己能对付的,讪讪缩到了最后。 桓少白淡淡扫了壮汉一眼,未曾在意。 妇人抱着一对儿女艰难登船,他指尖微动,妇人只觉自己被一股力量托起,顺利落在飞舟上。 她抬头对上桓少白的目光,并不知是他帮了自己,局促地躬下身,抱着一双儿女向一旁退去。 桓少白收回目光,对一旁叶望秋道:“谢兄可有消息了?” 自从前日谢寒衣离开后,至今已有两日,仍不见他回返。 叶望秋闻言只是摇了摇头,他也没有收到任何来自谢寒衣的传讯。 “以谢兄修为,这东境之中,想来是没有谁能伤到他的,至于阿稚,那就更没有人能招惹得起。”宿子歇仍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大约是因为接连几日都没能好好休息,他眼下隐隐有些青黑。 他这话说得的确有道理,若是姬瑶和谢寒衣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以他们的修为,便是去了,大约也帮不上忙,不如专注于眼前之事。 而被几人挂念的谢寒衣,正抱着姬瑶穿过风雨向玉阳而去。 他为了助姬瑶恢复伤势,将体内红莲净火分割,融入她血脉之中。如此一来,姬瑶心口伤势终于有所好转,但谢寒衣自己却因分割本命火焰陷入了虚弱。 休息了两日,灵力恢复些许的谢寒衣带着姬瑶回返玉阳,不过以他目前情形,在暴动的灵气中难以动用复杂术法,只能御气而行。 玄色的斗篷披在姬瑶身上,她睡颜安然,随着伤势好转,苍白的脸上似乎也多了几分血色。 沿途所见都是茫茫水泽,城池村落尽数被淹没在水底,再不见人烟。谢寒衣心中有些沉重,对于身无修为的东境寻常百姓而言,这场大水无疑是灭顶之灾。有人及时离去避祸,但还有很多人永远葬身水底,为水兽分食。 此时江面仍有水兽游曳,不过大约是感受到了谢寒衣身上威压,并不敢轻易靠近。 靠近玉阳,远望而去,终于能看到与江水接壤的陆地,谢寒衣微微松了口气。 江水中,一艘渔船正在风雨中颠簸,挤在上面的数十人全靠死死扒住船才没有被掀翻出去。 他们同江岸还有一段不短距离,但渔船船身已经出现了缺口,不远处,两只水兽似乎也盯上了这些羸弱血食。 谢寒衣穿过风雨看见这一幕,神色微肃。 他落在江岸上,此时江岸旁或坐或站了不少灰头土脸的流民,他们中不少都两手空空,为了保住性命,他们什么也没来得及带走,而他们最重视的良田和屋宅,恰恰又是带不走的。 谢寒衣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这样大的风雨中,凡人五识都变得极为迟钝。 他将姬瑶小心地放在山石旁,抬指为她撑起护盾,反身又回到暗流涌动的江面。 他要去救人。 谢寒衣离去的下一刻,沉睡中的姬瑶睁开眼,双目在一瞬间恢复了清明。 她低头看向自己心口,一缕温和火焰正在那里跳动,为她消弭了大半痛苦。同样,也是因为这缕火焰的力量,赤黑心脏被进一步压制,只能安分地被禁锢在她身体中。 姬瑶知道,这大约出自谢寒衣的手笔。 宽大的斗篷笼住她的身形,姬瑶垂眸,让人看不清她眼中情绪。 一张小脸满是脏污的女童便是在这时走到了姬瑶面前,她看上去至多不过五岁,身上粗麻布缝的衣物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女童右手好像握着什么,此时抬头看着姬瑶,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片澄澈。 姬瑶在她眼中看见了自己。 面无表情地看着女童,姬瑶没有说话。 女童看了她很久,忽然将右手举到她面前,张开了掌心。 那是一朵淡黄色的野花。 这样的野花,在东境原本随处可见,但在大水肆虐后,就被尽数淹没在了水下。 女童在逃难的途中一路将这朵野花护在掌心,好像这是什么珍宝,但现在,她将自己的珍宝给了姬瑶。 姬瑶也不知她为何这么做,她并不识得眼前女童。 “姐姐救了我!”女童脆声答道,“大水来的时候,姐姐在天上,挡住了水!” 阿娘说,人要知恩图报,所以她把她最重要的花花送给姐姐。 姬瑶意识到,她说得是前日相岭郡之事。 “我要救的不是你。”姬瑶平静开口,神情淡淡。 女童却不明白她的意思:“可姐姐就是救了我啊。” 说着,努力将手再往前递了递。 她年纪太小,还不能理解姬瑶话中意思,只知道她救了自己。 姬瑶看着她掌心那朵平平无奇的淡黄野花,不说对姬瑶,就是于任何修士而言,也不算什么入得了眼的礼物。 但看着那双干净的眼睛,许久,她抬手接过了野花。 “你是第二个送我花的人。”姬瑶轻声道。 第一百二十九章 第一个送姬瑶花的人, 是谢寒衣。 那是一枝来自蓬莱的碧玉桃花,似乎还带着残余的春意,在沉睡中, 落在了姬瑶鬓间。 一枝花不算什么,但姬瑶却觉得有些高兴。大约是为这个缘故,不思归中,她终究没有杀了谢寒衣。 姬重明曾经教她, 若下决心,便该果决行事, 斩草除根。 他是这样教她,也是这样做的,堕仙台上诛心一箭, 姬瑶时至今日仍旧记得分明。 所以为绝后患,她本该杀了知道得太多的谢寒衣, 但姬瑶最终没有。 她留了他一命,他做了她的朋友。 至少姬瑶现在觉得, 这个决定还算不错。 看着掌心淡黄色的野花, 姬瑶的目光落向女童:“你想要什么?” 她既然收了她的花,总该有些回礼。 至于之前相岭郡之事, 她本不是为了救她, 在姬瑶看来, 便不做数。 女童并不明白姬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见她收了花, 懵懂仰起的脸上露出灿烂笑意。 就在这时,半身泥水的妇人匆匆走近,看见女童后,忍不住抹了把脸上雨水。 她冲上前拉过女儿, 上下打量一番,见她无事,无声松了口气,随即带着怒容呵斥道:“你乱跑什么!” “阿娘……”女童软软唤了声,没有意识到她的怒气,指着姬瑶想说什么。 但妇人看了一眼姬瑶,只从那件绣了金线的斗篷便知她身份不同寻常,下意识抱起女儿护在怀里,看向她的神色中顿时多了几分防备与不安。 无心听女儿说什么,妇人小心地退到一旁,快步离开。 这种贵人,可是他们开罪不起的。 女童在母亲怀中回过头,并不明白她的惶恐,还笑着向姬瑶挥了挥手。 姬瑶望着她走远,垂眸看向手中淡黄野花,分明羸弱又不起眼,却还是迎着风雨盛开。 她想,原来就算是弱者,也有存在的意义。 比如那些无法修行的人族,比如,她自己。 姬瑶脸上显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意,像是撕破夜色的晨光。 她将这朵不起眼的野花收了起来。 江岸边,谢寒衣扶着渔船,自水中一步步走来,一身衣袍都已经湿透,显露出少年渐渐长成的身量。 他如今体内恢复的灵力有限,便只好费些力气行事。 强行将渔船拖上江岸,船上惊魂未定的诸多庶民终于暂时松了口气,看了眼谢寒衣,小心翼翼地向他道谢,手中却下意识抱紧了自己仅有的财物。 他们望向谢寒衣的目光中隐隐透出几分畏惧与不安,能轻易杀死水中妖兽,以一己之力将载满了人的渔船推行几十里远,这是他们从前接触不了的人物。 这是凡人对不可知力量的畏惧,谢寒衣能理解,所以他也没有在意他们的态度,转身离开。 他救他们,本就不是为了他们的感谢。 刚把自己从水里捞出来的少年迎面撞上了姬瑶,她身上裹着他宽大的斗篷,墨色眼瞳中像是盈满了星辉。 谢寒衣一眼就看到了她,四目相对,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衣袍,不知为何,突然生出几分赧然来。 “谢寒衣,你对所有朋友都这么好么?”姬瑶开口问道,谢寒衣放入她心口的那缕火焰,并非等闲可得的灵物,就算是九霄上的仙神见了,或也要动心。 谢寒衣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迟疑着道:“也不是……” 他一时想了许多,但看着姬瑶的眼睛,最后只是温声道:“阿瑶,你值得我这么做。” 所有的话,其实就是这三个字,她值得。 在听到谢寒衣这句话时,姬瑶不觉有些恍惚,自她有意识起的千年间,好像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过。 原来她不是九幽氏帝女,不是钧天姬氏少主未来的妻子,仅仅作为姬瑶,作为她自己时,也是值得旁人珍重的。 姬瑶到了人间这么久,才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雨声中,她抬眸看着谢寒衣,像是要将他记在心里。 她久久没有说话,在她的注视下,谢寒衣的心脏不争气地乱跳起来,脸上也隐隐透出些薄红。 姬瑶凝视着他,许久,终于再次开口:“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谢寒衣迟疑地想,有些不太明白。 但不等他想明白,姬瑶已经向他伸出了手。 谢寒衣脑子顿时一片混沌,再也无法思考,他看了眼姬瑶,在意识恢复清明前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落在他掌心,带着些微凉意,谢寒衣只觉神思渺渺茫茫,如坠云雾。 蓬莱道子鲜少有这样呆傻的模样,若是叶望秋在此,必定要大声呼奇。 姬瑶拉着谢寒衣的手,遁入了漫天风雨中,不过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 谢寒衣和姬瑶到仙鸾峰时,姚静深正带着妙嘉安置自受灾各郡而来的庶民,从山麓到山巅,抬目都可见到错落人群,大雨中,许多人却还只着单衣,淌着泥水向前。 如今东境七郡中的幸存百姓尽数都向此处汇集,就算受灾郡县中有许多人不幸没于洪水,剩下的也有数十万之巨,其中半数都在仙鸾峰周边,还有更多正在路上,向这里赶来。 凡人不比修士,长时间淋雨必定染上病疾,但仙鸾峰上少有人迹,也就没有避雨之处。即便是修士法器也不可能为这样多的凡人遮蔽风雨,许多人还是只能栖身于临时搭建好的草棚中。 而在到达仙鸾峰的流民中,病倒的人也绝不在少数。 为数不多的几名医修来回奔忙,从这场天灾下抢回一条条性命,这个时候,凡人和修士的身份之别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能诊脉辨药的大夫也没有闲着,虽不比修士术法立刻便有成效,但伤寒汤药可保更多症状较轻的人不至恶化。 避雨处,药炉上深褐色的药汁翻滚,带着淡淡苦味弥散开来。 所有人都在忙碌着,脸上滑落的已经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这一刻,身份之别好像也已不算什么,无论是凡人,武者还是修士,无论境界高低,都只是为了相同的目标在努力——让更多的人能活下去。 姬瑶看着这一幕,她终于有几分明白了封应许当日的话,明白了人族为何能以羸弱之身于神魔之间存活,传承至今。 “阿稚,你此行可还顺利?”姚静深很快便感知到了姬瑶和谢寒衣的气息,他闪身出现在两人面前,见他们无虞,这才放下心来。 姚静深脸上是掩不住的疲色,十数日来,最忙的人便当属他和封应许了。 数十万性命都压在肩上,甚至一个小小的疏忽,代价便可能是几十甚至上百凡人的性命。 姬瑶平静道:“还好。” 却是轻描淡写地将自己经历的凶险揭过。 姚静深也没有追问,只要她能平安便已足够。他心中清楚,让她消失数日不见音讯,只怕不会是什么小事,但如今他的确没有精力多问。 “你们先暂且入楼船休息,我尚且有事……”正说话间,便有人来寻姚静深,语速飞快地说着什么,他只能简单地对姬瑶和谢寒衣交代了两句,便匆匆随来人而去。 也是因为如此,所以姚静深竟然没有发现谢寒衣正握着姬瑶斗篷下的手。 谢寒衣终于放开了姬瑶,挥去心中些许不舍,他为她拉了拉斗篷兜帽,温声道:“阿瑶,你先休息,我去帮姚先生。” 说完,冲她笑了笑,随姚静深而去。 他也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姬瑶目送着他们离开,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又过了片刻,她没有回仙鸾峰上的楼船,而是顺着人群向前行去。 以姬瑶如今修为,只要她想,只需心念一动,便没有人能察觉到她的存在。 她就这样披着宽大的斗篷,走入风雨中,走入人群中。 很多人从她身边经过,容貌、身形、神情都各不相同,却透出股相似的坚毅。 姬瑶最后停在山崖之上,垂眸向下望去,还有源源不断的黔首自谷底涌入,向仙鸾峰而来。 她就静默地站在这里,望向下方如同蝼蚁一样挣扎求生的凡人黔首。 与神魔不同,凡人只是活着便已经很是艰难,一场天灾,一场人祸,或许就会让他们家破人亡,身死魂消。 弱者就理应被舍弃,被牺牲么? 在姬瑶身后,有许许多多的武者和修士在为远弱小于自己的凡人奔波,竭力救下更多一人的性命。 即便是弱者,也不是理应被奉为牺牲的祭品。 想活下来,也从来没有错。这世上挣扎求存的生命,又有什么低贱的? “姬重明,是你错了。”风雨中,姬瑶喃喃开口。 她终于想清楚了一切。 暴雨毫无停歇的迹象,山巅的风呼号着,天幕只见一片灰白,看上去恍如末日,绝望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开,这场雨还会有停的时候么? 不知过了多久,姬瑶忽然抬头,望向了西南方向。 短短数息后,昏黄浑浊的江水没过地面与天空的交际,汹涌而来,即便成片的高大林木,也在江水袭来之际拦腰折断,混入大水之中。 不算高的丘陵也很快被水漫过,瞬间不见。 而就在仙鸾峰和对山之间的谷地中,还有许多陆续向此行来的七郡黔首。 “大水来了!” 一声惊呼响起,霎时间,山谷中接连响起惶惑不安的叫喊,哪怕疲累到了极点,也尽力向峰上奔逃而来。 但凡人的速度,怎么比得上横扫一切的洪水,只是数息之间,江水与人群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 姬瑶看见那个女童。 山谷中,那个送她花的女童正被母亲护在怀中,仓皇奔逃。 第一百三十章 被母亲护在怀中, 女童看着仓皇奔逃的人群,稚嫩的脸庞上尚还带着几分懵懂。 以她年纪,大约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处于如何危险的境地。 江水没过山石草木, 似要将一切都吞没,暴雨中,翻涌的水面下满是汹涌暗流,一旦被卷入其中就再难脱身。 眼见此景, 周围无数武者修士面色骤变,先后御气而至, 迎着狂暴浪潮而来。 他们其中许多人都不算彼此熟识,慌乱之中也就很难结成什么阵法,只各自出手, 试图以灵力强行减缓水势速度。 若非分出本命心火,天命境的谢寒衣或许有实力将江水截拦数刻, 但他如今力量还未恢复,能做的也就有限。 姚静深引墨笔浮空, 隔空拂袖, 挥出淋漓墨迹,顿时便有灵光盛放。 周围修士见此, 纷纷将灵力注入灵光之中, 虽然境界并不如姚静深, 但无数道来自不同修士的灵力最终汇成一股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 强行将汹涌江水拦截在眼前。 诸多武者奔行在山间谷地, 争分夺秒地将还陷于险境的七郡百姓带上仙鸾峰,只是相比数以万计的流民,他们的人数实在不足。 人族之中,能顺利引气入体的武者都百中无一, 何况必须身怀紫府才可入道途的修士。 何况天灾面前,愿意不顾自身安危也要留在这里救助无辜凡人的武者和修士,就更是少数。 不过半刻,被强行截拦下的江水来势越发汹涌,冲击着灵光,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凶兽。 终于,雨水的积蓄达到临界,众多修士一齐维持的灵力障壁瞬息被冲破,纷纷被反震的力道掀翻,向后落下。 姚静深更是首当其冲,本命法器的光彩黯淡下来,他气血翻腾,体内经脉几近干涸,无力地自高空跌落,被卷入浪头。 “姚先生!”妙嘉变了脸色,她落在水中,如今浑身都已湿透。 谢寒衣飞身自江面掠过,在姚静深被卷入暗流前及时将他救起。 数名修士栖身还未被水波淹没的礁石,望着奔腾而去的江水,神情隐现悲色,沉肃气氛无声蔓延开来。 如今,他们已无法再阻挡江水来势,大水狂啸席卷,将沿途一切都吞没其中。 山谷很快变为一片水泽,当中还未来得及离开的平民顿时落入了生死之境,数里之外的水波不过瞬息便已袭来,将他们卷入其中,江面上一片哀声。 在这样近乎狂暴的洪水中,就算有再好的水性也很难在被卷入暗流后侥幸活下来,一旦撞上洪水中挟裹的草木碎石,更是必死的局面。 洪水滔天,暴雨不息,这片天地好像行至了末日。 山崖上,姬瑶沉默地观望着这一切,神情未见多少变化,风雨并不能近她的身,她就这样孤身站在崖上,将凡人的挣扎与苦痛尽收眼底。 虽说要以陈稚的身份行走于天地间,但姬瑶并未将自己真正当做人族,因为她本就不是人族。 纵有时模仿人族行事,也不过是为陈稚这个身份。 只是这一次,她想做的事,是为自己。 这是姬瑶想做的事。 有人送了她朵花,她还未曾回礼。 姬瑶伸出手,下一刻,通体剔透的昆山玉碎落在了她手中,其上碎玉裂纹天然而成,有股浑然天成的破碎美感。 大雨自阴沉天幕砸落,雨声中混杂着风声,号哭声,嘈杂难言,这是曲以苦难和血泪铸成的悲歌。 姬瑶怀抱着昆山玉碎坐下身,在她指尖落在弦上之际,雨中的嘈杂声响中混入了有些沉闷的弦响,像是很远,又像很近。 她垂下眸,指尖徐徐动作,厚重曲音从昆山玉碎上流泻,穿透风雨向周围传开,像是来自上古的呼唤。 被谢寒衣扶着淌出江水的那一刻,姚静深听见了乐音,便是他不通音律,此时也觉出几分熟悉。 他抬起头,穿过雨幕,姚静深看见了山崖上,少女抱琴而鼓,自上古而来的曲调回旋在天地之间,逐渐掩过了浓重雨声。 这是九霄之上,玄天域共工氏所谱的御水谣。 谢寒衣上次听到这支曲,是在淮河之上。 当日姬瑶以此曲驭使水兽对上姜女一行刺客,即便只三境修为,亦不曾落于下风。 但这一次,她奏响这首御水谣,并不为杀人。 谢寒衣向江水望去,随着乐声奏响,江水翻涌的势态在凝滞一瞬后掀起狂乱波澜,像是在对抗着什么,摧枯拉朽之势就此一缓。 不止是他,众多修士和武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眼中顿时生出庆幸喜色。无暇分辨是因何缘由,当下最重要的便是趁水势滞缓之时加紧迁移百姓,如此方能救下更多性命。 江面浪潮汹涌,发出声声不甘的咆哮,仿佛身处无形牢笼的困兽,昆山玉碎上流泻的音律并不能令其轻易臣服。。 与当日淮河不同,经数日暴雨,已成浩荡之势的岷江江水当然不可能轻易被驯服。 姬瑶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指尖每一次动作都有千钧重负,但她的手仍旧很稳,在她手中,这首御水谣未曾错漏半个音。 不甘为其所控的江水向她所在之处掀起浪潮,似巨兽张口,要将崖上的姬瑶吞没。 水中异象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只见此时仙鸾峰前,江水已经泛滥至崖下,完全违背了常理。 少女面朝江水而坐,神情淡淡,古老的歌谣在乐弦上响起,浪潮冲天而起,她面上未曾显露丝毫惧意。 “她是谁?”有人望着这个方向,喃喃道。 没有人回答,无数视线自四面八方落在姬瑶身上,意味各异。 姬瑶未曾在意这些目光,她微垂着眸,指尖动得越来越快,御水谣的旋律也渐向激昂,音浪散开,数道水波飞溅而起,化作龙卷盘旋着向她袭来。 姬瑶没有动,崖下涌动的江水溅湿了她斗篷下的裙袂,但也仅此而已。 似有雷霆之势的龙卷在她一丈处骤然滞空,再无法近一寸,随即便在江水不甘的咆哮中轰然破碎为无数水滴,混着雨水一起落下。 这也是岷江最后的挣扎,原本狂暴汹涌的江水终于失了反抗之力,乐声织就一张密网,将浩浩汤汤,像是要将天地都吞没的万里水波都笼于其中。 谷地大半已化作水泽,众多身无修为的凡人在水中挣扎,被席卷着向前,悲恸哭声响起,有父母高举起尚在襁褓中的儿女,哪怕水已经没过头仍不肯放手。 哪怕众多修士与武者尽力相救,也难以在这样的局面下保全所有人。 终于,琴音穿过重重雨幕,响在了众人耳边,在这首曲调下,原本已经没过大半个谷地的江水竟然徐徐倒退了回去。 肺腑受到重压,呼吸艰难的庶民百姓正在水中挣扎,却感受到挟裹着自己的力量为之一松。 不过数息,他们的双脚再度落在了湿润的土地上。 江水倒退了?! 眼前景象让诸多见识有限的黔首庶民呆在了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江水的确在转回倒流。 琴音响在耳边,让人听得越发分明,于是许多人不由循着琴音向上望去,远远只能望见山崖上模糊的身影。 “姐姐!”妇人怀抱中的女童指着远处,脆声叫道。 她看得比许多人都清楚。 此时仙鸾峰上避难的人却是看得更清楚,风雨中,少女孤身坐在崖上,浩荡江水也在她面前俯首。 姚静深望着这一幕,面上笑意透着难言复杂。 她终究生出了人心,这于天下人族是好事,但于她而言呢? 姚静深想为姬瑶养人心,其实出于私心。 他大约猜到了她的来历,所以才会作此想,倘若没有人心,那她的存在,对天下人族无疑会是场灾难。 而在她长出人心后,注定便要受另一种痛苦。 姚静深忍不住想,他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如今的姬瑶,于他而言已不只是个强大得需要慎重以对的存在,她还是他的弟子,所以姚静深不由为她思虑更多。 御水谣下,狂暴江水复归平静,被牵引着退出谷地,向另外的方向分流。自高处看去,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江水流向,非凡人之能。 姬瑶指尖为琴弦割破,浸出一滴血,但这并未让她指尖慢上半分,但随着曲调继续,她指尖渗出的血也越来越多,顺着琴弦滚落,染红玉碎的裂痕。 便是从前的姬瑶应该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日奏响御水谣,是为了救下与她毫无关系,羸弱不堪的人族。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即便以她如今修为,用御水谣操控这样大范围的水泽也太过勉强。 所有人都默默注视着这一幕,仙鸾峰上,山麓处,谷地处,无论修士武者,还是凡人庶民,此时都静默地望向了她。 无形的意志升腾,在空中汇聚,唤醒了这片沉睡已久的土地。 姬瑶若有所感地抬眸,这一刻,数十万里山河在她感知中都变得无比明晰。 上虞乃闻人氏封地,山河皆受其敕封,非上虞国君允准,旁人轻易难以窥探其中情形。 但现在,东境河山在姬瑶感知中现出清明轮廓,那些无形的存在欢呼雀跃着呼应她的感知,似乎只要她想,山川河海,万物生灵,都会成为她的助力。 姬瑶有些怔然地抬起头,身周屏障散去,一滴雨就此落入了她眼中。 她的意识随之溅起了重重涟漪,一刹那,寻常修士无法看见的灿金纹路自姬瑶身周交织蔓延。 姬瑶自东境万物的馈赠中,触及了这天地间最本源的法则。 第一百三十一章 灿金法则在姬瑶身周交织错杂, 分明就在眼前,却鲜少有修士能窥得构成世间万物的至理。 谢寒衣望着姬瑶,灿金之色映在他眸中, 他站在原地, 身周无形领域扩散, 繁复法则在他意识中拆解重组,生出无数体悟。 也只有资质和境界高如谢寒衣, 才能捕捉到在姬瑶身周惊鸿乍现的法则。 这一刻, 山川河海, 草木鸟兽似乎都在呼应着姬瑶的感知, 她的琴音再未受到阻滞, 浩浩汤汤的江水在琴音牵引下归于来处, 退出被淹没的城池与村落。 东境之内不乏因未及时撤离而被困在水泽之中的诸多庶民,虽然躲到了高处, 但暴雨不息, 迟早这最后的容身之地也会被淹没。 抬头四顾, 只见无边无际的洪水, 让人不免心生绝望。 就在这时,原本已经没过了城楼的江水荡漾着, 水位竟然反常地降低了。原本众人还不敢相信, 但很快,江水倒卷,没在水中的楼阁也逐渐显露出水面。 诸多受困黔首不由露出狂喜之色:“大水退了!” 大水退了! 山林中,无数正在躲避洪水, 向高处迁移的走兽也察觉了这一点,停下脚步,回望向退去的江水, 发出欢快呼声。 相似的场面发生在东境七郡大大小小许多地方,而在仙鸾峰上,姬瑶落在琴弦上的指尖尚未停下。 还未止息的大雨中,她手中琴音渐高。 玄天共工氏的血脉天赋为御水,天下水泽皆可为其掌控,包括,雨。 昆山玉碎的弦音陡然转急,像是进入了另一篇章,这是姬瑶从前奏不出的另外半阙,唯有共工氏血脉方能操控的旋律。 大雨下落的速度好像变慢了,五识较为敏锐的修士立刻察觉到这一点,尚有几分不敢相信自己的感知。 毕竟这场暴雨已经持续二十余日,全然没有转小的迹象,当真能在今日结束么? 正当他们心中作此想时,高处的琴音忽然止息一瞬,也就在同一时刻,天地间所有下落的雨水好像都随之停滞在了空中,看上去浩大而壮阔。 少有凡人见过这等场面,此时不由都面露惊叹之色,如坠梦中。 当姬瑶再度拨动乐弦时,她的身体为山间的风托举而起,浮在高空之中,漫天雨水脱离了原本应有的轨迹,以她为中心盘旋汇聚,形成一道巨大旋涡。 众多修士终于意识到,她在操控这场雨。 眼见这异于寻常的一幕,有黔首高声呼道:“是山神!” 是山神大人显化,来救他们性命! 这样的说法飞快在人群中传播开来,对于见识有限的凡人而言,超出常理的力量,往往就会被视作仙神。 他们所经的苦厄太多,偏偏又无法可解,便只有求诸仙神以寄托。 无数流离失所的庶民跪了下来,祈祷着姬瑶能为他们结束这一场漫长苦难。 封应许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对身周黔首道:“她不是山神。” “她叫陈稚。” 桓少白拉了一把陷在污泥中的陈云起,他一身素袍早已脏污,再看不出桓氏郎君的风流洒脱。 望着周围无数从洪水中幸存的庶民,即便流离失所,在捡回性命后,他们脸上还是生出了希望的光辉。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桓少白突然觉得,自己从前所痛苦执迷之事,与庶民黔首所受苦难相比,又算得什么。 “淮都城那位君上可曾知晓,因为他的决断,东境有数万百姓家破人亡!”宿子歇忽然开口,那双总是无精打采的眼睛中多了几分难言的深沉。 如果不是姬瑶出手,死的人或许还会更多。 桓少白没有回答,他和宿子歇其实都知道答案。 放在从前,东境死伤的百姓人数于他们而言只是几个数字而已,是几百,几千还是数万,都没有什么分别。 但真正来到东境,那些死去的庶民就不再只是一个数字,而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凡人与修士,庶民与权贵,有什么分别? 同样是人,同样有七情六欲,同样是血肉之躯,同样会感到欢欣与痛苦,同样存于这片天地间。 琴音中,无穷无尽的雨水在姬瑶身周凝练,聚为数滴精华,环绕在她身周,驯服如同臣属,让看见这一幕的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晶莹水滴落在姬瑶手中,灿金法则随之在她的感知中蔓延开来,于是在姬瑶意志下,这场似乎没有尽头的大雨似乎也终于到了尾声。 暴动灵气也因此被安抚下来,随风散去,盘踞在东境上空数日之久的浓云也有了驱散之势。 原本阴沉的天色一寸寸褪去灰白,有光撕破浓云,挣扎着现世。 “天晴了!” 下方百姓欣喜地望向上方,感受到久违多日的阳光洒落在自己身上,几乎要喜极而泣。 这场险些将东境七郡都倾覆的大雨,终于停了。 霞光照亮云层,瑞气千条,细碎光点随之落在了姬瑶身上,她有些意外地抬眸。 姬瑶的确没想到,自己会得到来自天道的功德。 细碎光点融入体内,心口处被禁锢的赤黑心脏猛地挣扎起来,但在这股来自天地本源的力量前也只能不甘地被压制得更甚。 体内还未痊愈的暗伤在瞬息消弭于无形,姬瑶心脏处缭绕的暗金纹路回旋,她身上气息缓缓攀升。 当天边乌云散去之际,远远可以看见几艘楼船浮在空中。 船头,除了萧御和陈肆两人,还站着闻人明襄和司徒银朱。 萧御在游说东境诸多世族借粮之际,也不忘传讯淮都,说服身为国君之女的闻人明襄。 此事虽有几分凶险,但对于闻人明襄而言,也是个扬名的好机会,尤其是在连踏足七郡都不敢的闻人符离对比下,愿意深入险境的闻人明襄无疑更多几分君主风度。 于是闻人明襄主动向自己的父亲请缨,获得允准后与司徒银朱一道,携大量凡人所需的衣食口粮自淮都来援,与萧御汇合后便向仙鸾峰赶来。 他们到时,恰好便见姬瑶出手,以御水谣倒卷江水。 自楼船向下看去,浩荡江水改换方向,场面恢弘壮阔,令人目眩神迷。 这样的力量,如何能不令人惊叹向往。 陈肆微张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阿稚好厉害…… 萧御的神情倒是与往日无异,他望着空中少女,嘴角噙着温和笑意,极少有人能察觉他深藏在眼底深处的那抹情愫。 闻人明襄与他并立,此时什么话也没有说,眼底却不受控制地涌动着墨色。 她认真地看着姬瑶,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闻人明襄的确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姬瑶的实力已经到了如斯地步。 连天地河山都要为她所用—— 上虞境内山河受闻人氏敕封,如何会臣服于旁人?! 闻人明襄袖中的手收紧,君父临行前交给她的那枚东境玺印,如今看来,却是用不上了。 司徒银朱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转头看向她,半明半晦的光线下,闻人明襄的侧脸轮廓显出几分难言冷硬。 “明襄?”她唤了一声。 闻人明襄回过神,向她如常笑道:“如今,东境水患得解,便是再好不过。” 只是她心中却不像表面所显露的这样平静。 从前姬瑶所表露的天赋也足够惊人,但对于闻人明襄这样的上位者而言,姬瑶越是惊才绝艳,于自己的用处越大。 只是今日,闻人明襄蓦然惊觉,姬瑶未来的成就远远超过了自己曾对她预估的上限。 她不是能为自己所用的人。 身怀闻人氏血脉,闻人明襄能感受到这片河山对姬瑶的呼应,这让她的心不免更沉了两分。 抬头望去,漫天霞光下,天地间的灵气自四面向姬瑶涌来,她身周灵气几乎浓郁得要化作实质。 灵气涌入经脉,在细碎星芒下被洗炼为纯粹力量,不过片刻,姬瑶的修为便轻易突破了那道瓶颈。 天命境的威压在这一刻蔓延开来,让人忍不住为之心神震荡。 而这一次,姬瑶的晋阶未曾再引来声势浩大的雷劫加身,她感受到体内流转的力量,有些怔然。 在姬瑶落在山崖上那一瞬,浓云在她身后彻底消散,天光重临世间,将一切归于安宁。 墨色斗篷下,她月白裙袂飞扬,孤身立于崖上,似天外而来。 一切真的结束了? 望着再无阴霾的天幕,众多气力几近耗尽的武者与修士忍不住露出欣喜笑意,如今情形,比他们预料中最坏的结果要好上太多。在此之前,他们只希望能从这场天灾下保住十之二三的百姓,哪怕如此,其实也接近奢望。 在上虞有关大水的记载中,受灾郡县的百姓往往十不存一,何况东境这场大水当属上虞近千年中最为严重的一次。 在这样的天灾面前,凡人实在太过渺小,或许连悲号都来不及发出就已被湮灭。 如今得姬瑶出手,岷江倒流,东境暴雨转停,实在是再好不过的结果。那些在洪水中流离失所,艰难求存的黔首百姓,终于保住了性命。 此时,仙鸾峰周遭无数人族都看向了她,其中有修士,有武者,更多的却是凡人。 在一片寂然中,封应许上前一步,率先向姬瑶抬手行礼,郑重拜下身来:“东境封应许,拜谢陈先生——” 见此,无论仙鸾峰上,谷地中,无数自洪水与暴雨下幸存的凡人也敬畏而感激地向姬瑶弯下腰。 诸多修士武者也向她抬起手,随后振袖拜下:“我等,谢过陈先生!” 第一百三十二章 姬瑶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 女童被母亲抱在怀中,抬头沐浴在天光下,那张稚嫩懵懂的脸向着光露出天真笑意。 于是姬瑶脸上也缓缓现出些许浅淡笑意。 她收起昆山玉碎, 身形已经消失在原地, 却是令诸多见识有限的黔首百姓越发相信她是山中神明, 遇难方出。 连周围修士一时都有些恍惚,姬瑶方才所展露的力量, 实在太过惊人。 避开众人目光, 姬瑶出现在了谢寒衣面前。 谷地角落, 气力近乎耗尽的姚静深等人都在此处暂歇, 连身上湿透的衣袍都无暇施术清理。 叶望秋和宿子歇毫无形象, 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桓少白稍好上几分,此时也要靠着石壁才能勉强站直身。 陈云起收回深深没入山壁中的大夏龙雀, 放开了妙嘉的手, 方才水势湍急, 体内灵力耗尽的情形下, 只能以此稳住身形。 所以姬瑶出现之时,钦天众人属实形容狼狈, 谢寒衣显然没好到哪里去。 对上姬瑶的目光, 谢寒衣脸上扬起明朗笑意,霎时间,少年眼中似有漫天星光坠落。 姬瑶的心忽地跳得快了一刹,她端详着谢寒衣的脸, 没有说话,良久才唤出了他的名字:“谢寒衣。” 谢寒衣没等来她接下来的话,带着几分茫然看向姬瑶。 片刻后, 姬瑶才再次开口:“我叫姬瑶。” 她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在姬瑶话出口的瞬间,谢寒衣不由下意识望了一眼天幕,日光明朗,并无风云变色的迹象。 这一次,姬瑶告诉他名字时,未曾再受天道雷劫加身。 谢寒衣意识到了这一点,神色中流露出几分惊喜。 在救下东境无数生灵后,她终于得到了这片天地的认可么? 谢寒衣猜得不错,而今姬瑶的存在已为天道所认可,不必再用陈稚的身份代以行走天下。 她终究改了自己的命。 不过姬瑶这句话,却叫并不知她身份的几人露出怔然之色。 姚静深和陈云起还好,陈云起从一开始便知姬瑶不是陈稚,而姚静深也猜到了这一点,但其他几人却是全然不知。 宿子歇和桓少白交换过眼神,一时都不知作何言语。 叶望秋微张着嘴,看看姬瑶,又看看谢寒衣,总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叫姬瑶,那陈稚是谁? 还有,师兄为什么看起来好像什么都知道? 妙嘉忍不住看向姚静深:“师叔……” 姚静深知道她想问什么,含笑道:“她是姬瑶还是陈稚,有什么分别么?” 不论是姬瑶还是陈稚,都是她。 姬瑶—— 陈云起心中念着这个名字,认真记了下来,即便她如今不是陈稚,她也是他的妹妹。 如陈云起这样的人,认定了的事便不会变。 也是在这时,谢寒衣向姬瑶一礼:“姬瑶姑娘,我叫谢寒衣。” 少年脸上笑意更扩大了几分:“我是蓬莱谢寒衣。” 姚静深也站起身来,向姬瑶抬手:“钦天,姚静深。” “钦天,妙嘉。”妙嘉随之拜下。 陈云起看着姬瑶,抱着刀:“我叫陈云起。” 上虞樵县杏花里的砍柴少年。 叶望秋见此,兴奋地举起手:“我我我,蓬莱弟子叶望秋!” 宿子歇爬起身,振袖行礼,难得显出几分王族气度:“商国,国君第五子,宿子歇。” “淮都桓氏,桓少白,行七。” 谷地角落偏僻,这番对话也就并未被旁人听见,而在天边飞舟上,闻人明襄看向萧御,忽地道:“我仿佛记得,十三郎君曾与陈家有过婚约?” 司徒银朱闻言,不由皱了皱眉。 萧御对上闻人明襄的目光,含笑道:“不过是长辈戏言,女公子不必当真。” 闻人明襄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十三郎君原来不喜欢陈稚么?” 听到这句话,萧御面上笑意微收,他原以为,如闻人明襄这样的聪明人,不会做多余的事。 见他神情,闻人明襄自以为了然道:“既然欢喜,这不是一桩上佳姻缘么?” “我以为女公子清楚,阿稚这样的姑娘,绝不是一门婚约能牵绊的人。”萧御徐徐开口,目光微微多了些许冷意,萧氏已然决意投注这位女公子,他当然希望她不要犯蠢。 闻人明襄神色如常地收回目光,似喟叹般道:“是啊。” 她心中分明清楚这一点,却仍旧妄想掌控她。 司徒银朱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但不等她说什么,闻人明襄已然如常笑道:“方才是我失言,还请十三郎君见谅。” 将她的话从头听到尾的陈肆心中生出几分怪异之感,但暂时又想不出怪异在何处。 闻人氏的楼船降落在玉阳,如今洪水虽然退去,但并不意味着所有事都迎刃而解,需要考虑的事还有许多,包括受灾百姓如何安置,又如何恢复常日生活。 所以闻人明襄能做的事还有许多,若能将这些都处置妥当,于闻人明襄而言,是她上位的难得政绩。 封应许很识趣地将东境七郡权利尽数移交给了闻人明襄,没有半分揽权之意。 他本就不是热衷权势之人,对于郡县政事更是不算精通,只是之前几郡郡守同属官纷纷跑路,为维持局面稳定,他才不得不接掌大权。 如今闻人明襄肯接手东境事务,在封应许看来便是再好不过。 见此,姚静深便也放下心,投桃报李,闻人明襄至少会帮封应许解决他之前提刀威胁玉阳豪族借粮之事。 随着东境七郡重归安宁,逃离避祸的地方豪族也先后迁回,随之便携重礼拜见闻人明襄,有投效之势。 至于诸多不顾自身职责,擅离职守的东境大小官吏,闻人明襄没有留手,雷厉风行地褫夺官位,依律判处罪罚。 不过几日间,赵氏于东境的残留力量被飞快清洗,大小官吏都换上闻人明襄手下得用的人。 大约是因为封应许将权利交出得足够痛快,他身边追随武者也都得了不少赏赐,各自授官。 在闻人明襄安排下,诸多黔首回返家园,屋宅在洪水下多有垮塌,春日耕种下的粮种在大水浸泡下更是不可能再发芽。 但好在时间还不算太晚,尚且来得及补种,闻人明襄命人分发粮种,这些才逃过天灾的百姓还来不及悲恸,便投入了忙碌之中。 田地中随处可见农人躬身劳作,破损的城池在役夫劳作下焕然一新,街巷人来人往,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天灾后,东境七郡仍以近乎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了生机。 人最可贵的,或许就在于即便被风雨摧折,但只要有一线生机,也会挣扎着再度站起。 而这个时候,姚静深等人已经在回淮都的路上。 闻人明襄既然已经到了,他们便不必再为受灾百姓的后续安置而担心。 于君王而言,庶民也是一种财产,既然闻人氏清理赵氏力量的目的已经达到,那么更多的庶民黔首活下来才更符合王族利益。 毕竟征发徭役的庶民,缴纳赋税的也是庶民。 闻人明襄既然有意更高的位置,就不会在这时再盘剥庶民。 姚静深没有选择继续留在东境,也是因为姬瑶所做之事已经足够惹眼,她已经不适合再有更盛的声名。 于是他与姬瑶等人先行踏上了回淮都的归途,不过萧御和陈肆并不在其中。做事总要有始有终,两人留在闻人明襄身边助她梳理东境事务,甚至没来得及在姚静深几人离开前与他们见上一面。 东境一行虽有风险,但姬瑶所收获的却更多。 谢寒衣也因她之故侥幸窥得天地法则之妙,境界暂时无明显提升,却已然触及到入洞虚境的壁障。 如此一来,只需再用些时日吸纳足量灵气化入黄庭,晋升七境洞虚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在姬瑶踏上归程时,上虞王宫之中,闻人骁也接到了关于东境诸事的奏报。 东境大雨平息后,淮都上空盘踞多日的阴云也随之散去,接连几日都是好天气,抬目望去,日光已有了几分灼人之意。 放下手中竹简,闻人骁似自言自语一般道:“以一己之力令岷江倒流,绝大雨,息水患,如此力量,的确可堪仙神,也不怪东境愚民将其视为山中神明。” 他说着,看向坐在下首的青年:“不知若是国师,可能做到如斯地步?” 诸明面上噙着浅淡笑意,闻言只是平静回道:“以我对天地法则的领悟,尚且还不能。” 即便是领悟了天地法则,已入七境洞虚的诸明,也无法做到如姬瑶一般驭使岷江。 她对法则的领悟,远在他之上,或许连无相修士也不及。 “如今东境之中,处处皆传陈氏女之名,便连寡人之女也不及。”冕旒在脸上映出几道阴影,闻人骁的神情喜怒难辨。 他的女儿亲往东境救灾,那等微贱庶民本该感恩戴德,肝脑涂地,如今却将那陈氏女捧上神坛,真是愚不可及! “陈稚于东境活人无数,为黔首奉为神明也是应当,不过君上该让世人知晓,她并非仙神,而是君上臣子。”诸明看向闻人骁,不疾不徐道。 听了他的话,闻人骁放下竹简,忽地笑了起来:“不错,陈稚为我上虞活民无数,寡人该赏赐她才是。” “如此功劳,当得我上虞君侯——” 各诸侯国中,最高的封赏便是封君,如秦乐阳因修为被封乐阳君,闻人昭因战功彪炳被封武宁君。 诸明抬手向他一礼:“君上所言甚是。” 第一百三十三章 直到午后, 诸明才步出上虞宫门。 离开王宫后,他去了千秋学宫。 学宫西苑,景弈带着蝉衣绕过山石后,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着赤红长袍的青年站在枝叶几可遮天蔽日的榕树下, 他负手而立, 抬头望着树梢, 不知在想什么。 “国师?”景弈神色中难掩意外。 诸明出现在千秋学宫的确有些令人意外。 他是散修出身,与千秋学宫殊无关系,又不曾插手其中事务, 平日只居于摘星台,少有出现在外人面前,今日竟然来了千秋学宫。 蝉衣的目光也落在了诸明身上, 她眼中闪烁一瞬,垂下眸。 诸明不知是否察觉了她的窥视, 回头看向景弈,面上噙着浅淡笑意:“是你啊。” 毕竟景弈曾是为他选中的人, 诸明的记性还没有那般差。 景弈连忙向他躬身施礼, 在他身后的蝉衣也随他拜了下去,低眉敛目,如同寻常侍女。 诸明向景弈微微颔首,他选中景弈去争夺大夏龙雀的机缘,可惜终究还是未能成功。 诸明善谶纬卜筮,到了他这般境界, 谋算之事已少有不成, 大夏龙雀便是其中一桩。 思及大夏龙雀,他便不由想到了姬瑶。 东境一行,她已然入天命境。 算算看, 她入淮都时还未至三境,如今已然是天命境的修为。 诸明脸上始终带着些微笑意,双目却深不见底,视线无意中自蝉衣身上掠过,眸中赤色闪过,令他神情为之一凝。 他的目光驻留在蝉衣身上,眸中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蝉衣身上的妖气并未多做掩饰,千秋学宫中有妖仆侍奉的弟子并不少,是以蝉衣的妖族身份也不必遮掩。 鸟兽草木等得开灵智后,都可称为妖。 截天一战后,神魔绝迹天下,天下十四州中,人族据九州,妖族得五州,因浮屠剑之故,妖族虽对九州多有垂涎,却不敢轻易来犯,人妖两族得以维持近千年太平,彼此也多有往来,并无见了妖便要喊打喊杀的情形。 不过在人族九州之中,妖族多依附人族存活,尤其世族之中,最喜豢养妖族为仆从。 上虞都传说,武宁君闻人昭甚厌妖族,而作为他的儿子,景弈体内另一半血脉却来自妖族。 在诸明的注视下,蝉衣的头低得更厉害了,她躲在景弈的背影中,姿态看上去稚弱又可怜。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凝滞,景弈却着实不知蝉衣为何会引来诸明注目,她不过是自己买回的小小婢女罢了,有何值得诸明这样的大能在意? 正当他茫然之际,诸明收回目光,再次看向了他:“这是你的奴婢?” “是……”景弈迟疑回道,不知为何,掌心黏腻,已是出了一手冷汗。 诸明于是笑了笑,又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什么? 他话音转得太快,景弈实在有些反应不及,这是什么意思? 诸明徐徐道:“你不愿?” 自然不是! 景弈终于回过神来,躬身向他长揖一礼,语气中透着难以言喻的狂喜:“弟子愿意!” 能拜七境大能为师,他如何会不愿,何况诸明还是上虞国师,深受上虞当今君上信任,位高权重。 阴影中,蝉衣瑟缩一瞬,咬紧了牙关。 诸明要收景弈为弟子的消息很快便传遍千秋学宫乃至整个淮都,诸多世族子弟大感意外。 景弈不过是闻人昭的私生子,即便如今被认回,也并不受其重视,天资也算不得多么惊才绝艳,为何会突然入了国师的眼? 这个问题,连景弈自己也不知道,但他并不打算为此事烦忧。 诸明收他为徒的原因是什么,于他而言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顺利成为了国师弟子! 在众多大能见证下,景弈俯身向坐在上首的诸明叩拜,姿态恭敬,在他双目中,涌动着勃勃野心。 他一定会证明,自己比那个出身乡野的微贱庶民强得多—— 他能得大夏龙雀,不过运气罢了! 陈云起还不知景弈至今仍为大夏龙雀耿耿于怀,不过便是知道,大约也不会在意。 回到千秋学宫后,他又恢复了与往日无异的生活,每日习字,练刀,听姚静深讲学心法。 如今他已经能将人族的常用文字认全,就是那一□□爬字难有长进,不过看在他态度端正的份上,姚静深也没有太过苛责。 钦天弟子本就稀少,萧御和陈肆不在,便越发显得清静。 得知姬瑶并非陈稚后,桓少白等人有过几日别扭,不过等回到千秋学宫时,已然恢复如常。 无论她是谁,总归都是他们识得的那个人,即便她是姬瑶而非陈稚,与他们相处的方式也不会变。 关于姬瑶身份一事,为她当面告知名姓的几人都三缄其口,并未再对他人提起。 桓少白甚至并未在与萧御的传讯往来中提及此事,这是他对姬瑶的朋友之义,至少她的身份不该在未得其允许时,自他口中泄露。 不过,以桓少白对萧御的了解,他应该早已猜到了几分。 又过了大概月余,闻人明襄一行才自东境回返。 涉及东境七郡事务,自然不是短短几日就能处置妥当,就算闻人骁给了闻人明襄便宜行事之权,她所遇到的阻力也不算小。 赵氏在东境经营多年,即便一朝崩塌,残余势力也并非轻易能根除,总有人不肯让渡手中权力,试图负隅顽抗。 在这般境况下,闻人明襄也展露自己铁血的一面,以雷霆手段将其碾压。而对于受灾庶民的后续安置,她又显示出足够的宽仁,先免去东境七郡今年赋税,又安排人派发良种,督促田耕。 未免失了家业的青壮为乱,闻人明襄征召役夫清理沟渠,重建屋宅,发给口粮,很快,东境七郡的局面便稳定下来,逐渐恢复往日繁盛,她也因此于东境之中声名日盛。 闻人明襄这番作为,却是将因畏惧大水,避于七郡之外的闻人符离比到了地里。 她回淮都那一日,闻人骁甚至亲领禁卫相迎,诸多朝臣皆随行左右,上虞白鸟旗飞扬,场面盛大。 许多人都能猜到,闻人骁此举是有意为闻人明襄扬名,闻人符离难看得能滴出水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生母微贱的妹妹,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他最大的威胁。 一时之间,淮都城中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不再是姬瑶于东境改岷江,入天命,而是这位女公子的事迹。 姬瑶自是不会在意这些,她当日出手并非为了什么声名,也就不会在意旁人如何评说。 闻人明襄回来,萧御和陈肆也就随她一道回了淮都。 不过二人并没有先回千秋学宫。 陈肆离开淮都许多时日,归来后第一时间便回陈氏拜见过自己的母亲。他生父早逝,与母亲的感情自是亲厚。 如今陈肆在淮都陈氏的地位已不同以往,得益于此,他母亲过得也越发舒心,着实没有什么可烦忧之事。 得了母亲一番嘘寒问暖,陈肆将东境种种都与她讲了一遭,不过隐去其中几番凶险。 见过母亲后,陈肆并不打算在府中多留,准备直接回千秋学宫,临出门时正好遇见了几名结伴行来的少年男女。 他们正是陈氏族中子弟,与陈肆为同辈,见了他都有些意外,抬手向他见礼:“四兄。” 陈肆伸手还礼,经历东境这段时日的磨砺,他身上更多几分稳重,举止落落大方,再无从前畏怯之态。 本就没有太深的交情,陈肆与几人寒暄两句,便匆匆往千秋学宫而去。 “如今四兄却是与从前大不相同了。”望着他的背影,少女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是啊,听说家主和诸位族老近来对大兄生出诸多不满,更属意四兄继承陈氏……” 少年开口道:“还不是因为他与陈稚交好。” 说这话时,他语气中不免带了几分难言的艳羡与复杂。 从前陈肆只是陈氏再庸常不过的小辈,便是因为与陈稚交好,他不仅入了千秋学宫,如今还跟随女公子在东境立下功业,如何不令人眼红。 对于这一点,其余几人也觉羡慕,同为陈氏族人,他们却没有陈肆这样的运气。 “我听祖父说,陈稚生辰将要到了,族中有意为她大办呢。”少女忽然想起什么,口中又道。 “她是何时的生辰?” “仿佛……是七月十二?” 姬瑶尚且不知陈氏谋划着为她办一场盛大的生辰宴,陈方严传来的玉简从前都由陈肆代为处置,如今他不在,姬瑶也不会看,自然也就不知那则关于生辰宴的传讯。 “阿稚,我回来了!”陈肆兴冲冲地自门外行来,老远便高声呼道。 姬瑶正与谢寒衣商讨血脉星图,闻言抬头,只见陈肆与萧御先后自外行来。 “陈姑娘,谢道子。”萧御向两人抬手施礼,身上气息凝实,已然到了三境后期。 重开穴窍后,萧御的修为可谓一日千里,如今不过短短月余,又有了长足进步。 陈肆凑到姬瑶身边,兴高采烈地向她说起近些时日的见闻,东境一行,他也算做了不少实事,颇有成就感。 “阿稚,回来的路上,女公子还说,待她回宫之后便向君上为你请封,至少也是上卿之位!”陈肆有些兴奋,就连家主,也只是上大夫而已。 姬瑶却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并不在意。 人族的爵位封邑,于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 陈肆便也没有多说,毕竟如今封赏还未下,他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阿稚,马上就是你的生辰了,家主嘱咐我,让你记得回府中过生辰宴……” 第一百三十四章 陈肆的话出口, 谢寒衣斟茶的手忽地一顿,他想起陈肆和萧御当日因不在场,尚还不知姬瑶真正名姓,所以也不知道陈稚的生辰, 并非姬瑶生辰。 他看了一眼姬瑶, 不知她如何打算, 因而并未贸然开口,只将手中灵茶递给了她。 姬瑶挑了挑眉,自谢寒衣手中接过灵茶, 若非陈肆说起,她尚且不知此事。 “啊,可是家主不是说, 他已经传讯告诉过你了么?”陈肆有些茫然道。 几句话间,已经足够姬瑶明了陈氏打算。 明知姬瑶不会看他的传讯, 陈方严仍旧将此视作告知,自顾自地操办, 最后令陈肆来当面邀姬瑶出席, 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大办这场生辰宴。 陈氏并不是为姬瑶而办的这场盛宴,他们是要向淮都世族昭示夸耀陈氏如今的势力与地位。 在姬瑶前来淮都前,因不为闻人骁所喜,加之后辈子弟庸碌,陈氏已有没落之势,若非族中还有天命境大能坐镇, 说不定已经被排挤出淮都。 姬瑶初至淮都便开罪赵氏, 陈氏族中为此惶惑不安,只是因她手中昆山玉碎,才咬着牙没将她交出去平息赵氏怒火。 事实证明, 这大约是陈氏做过最正确的决定,谁能想到,就在姬瑶到淮都后短短数月间,赵氏这样的庞然大物竟轰然倒塌,而她也从二境步入六境天命,修行进境令人咋舌。 因姬瑶之故,陈氏当然得了不少好处,毕竟在世人眼中,她便是并未在陈氏长大,终究也姓陈。 陈氏自势力膨胀后,便一直有意大宴宾客,向上虞世族昭示自己已今非昔比,憋屈了这么多年,总要找个机会夸耀自己,否则便是锦衣夜行,叫他们如何满足。 不过陈方严等人也清楚,若只是以陈氏的名义,只怕难能将那些有分量的人物请来,于是陈稚的生辰就成了最好的借口。 “陈稚生辰是何时?”姬瑶轻抿一口灵茶,面庞在升腾的热气下多了几分朦胧,神情看不出喜怒。 她并无向二人解释自己身份的意思,但在问出这句话时,其实已经将自己与陈稚分割开来,萧御几乎立时便意识到了什么。 他抬目看向姬瑶,欲言又止。 不知为何,萧御心底忽然生出一种预感,她快要离开了—— 他眼中闪过一瞬黯然。 陈肆却全无所觉,口中还笑道:“阿稚,你怎么连自己的生辰都记不住?就是七月十二啊!” “听说家主这次宴请了许多人……”他兴致勃勃又道,陈肆一向是个喜欢热闹的性情,自是很期待这场生辰宴。 姬瑶却是兴趣淡淡,如今她的存在已经得到天道默许,不必再以陈稚的身份行走天下,也就不用再去做陈稚该做的事。 不过便是如今她不必再做陈稚,许多人还仍旧将她当做陈稚。 姬瑶看了一眼全然未听出不对的陈肆,也无意再多解释什么,她一向讨厌麻烦。 “不去。”最后她只是淡淡回了两个字,无意去做陈氏夸耀的资本。 姬瑶决定了的事,向来是旁人动摇不了的,陈肆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动摇的决定,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不过他要怎么同家主和族老交代?陈肆皱着张脸向外走去,完全没有察觉异常。 萧御心中起伏,便也没有久留,在陈肆走后,他的目光落在姬瑶身上,似乎想说什么,但余光掠过谢寒衣,终于什么也没有问。 他起身向姬瑶一礼,也向外行去。 谢寒衣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奇怪,一时却想不出缘由。 看向姬瑶,谢寒衣随之开口问道:“阿瑶,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她是何时的生辰? 姬瑶平静回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 姬瑶的确不知道,她生于九幽归墟,诞生之时尚无灵智苏醒,当然也就不会记得自己生于何年何日。 至于在九霄神域时,姬瑶被定下的生辰,不是她出生那日。 没有人记得她生在哪一天,包括她自己。 与人族不同,大约是寿命太过漫长,神魔并不在意生辰之事,少有大肆操办。 谢寒衣有些歉然地看向姬瑶:“抱歉……” 他好像问了不该问的事。 姬瑶却不觉得有什么,这又不是他的错,他何须抱歉。 “那你之后有何打算?” 如今她不必再做陈稚,还要继续留在淮都么? 姬瑶还没考虑过,她心中所想只是尽快变强。 她必须在九霄神族察觉她的存在前,成长到足以与之对抗的地步。 即便如今姬瑶已经有天命境的修为,在诸多仙神面前,这样的境界还是太低了,低得几乎只要他们心念一动,便能将她抹杀。 在姬瑶仙骨未碎前,她的实力也不过勉强与寻常神族比肩,全然没有资格与姬重明和钧天长泽这样的存在相提并论。 以她情形,要修得如他们一般境界似乎是异想天开。 但她既然活了下来,又还有什么不能做到? “我需要更强大的力量。”姬瑶看向谢寒衣,眼底似有野火蔓延,燎原而起。 她要变得更强,强到足以让她站在从前故人面前,讨回所经受的种种—— 六界传闻,魔族天性弑杀,睚眦必报,姬瑶想,在这一点上,她的确是只魔族,就算在神族待了千年,终究也未曾被驯化。 谢寒衣望进她眼底,并未为她身上闪现的杀意生出畏惧,心跳反而更快了两分。 她在说这话时,身上带着股不屈的生机,让人几乎移不开眼。 * 姬瑶未曾将生辰宴的事放在心上,被陈肆转告她不会前来的陈方严与一众陈氏族老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可是为她办的生辰宴,正主若是不出现,岂不是成了笑话。 原本以为陈肆与她关系亲近,当是能将人请来,没想到她竟然拒绝得这样果断。 这对她不也是件好事儿么?!陈氏众多族老心中憋屈,难道还要他们上门求她不成? 就算他们上门去求,阿稚只怕也不会来的,陈肆忍不住开口提醒,希望这些族老能多几分自知之明。 顿时数道严厉目光落在身上,陈肆若无其事地别过脸,坚决不肯答应帮他们再去劝解姬瑶。 他一心装死,陈方严等人也就拿他没有办法,焦灼了几日,陈氏突然遣人向千秋学宫中送来了几件东西——是陈稚母亲,越夫人当年用过的旧物。 陈方严试图以母女之情打动姬瑶,虽然走得有些偏,却也算歪打正着。 姬瑶与越夫人殊无关系,但她借了陈稚身份,本该有些回报。 姬瑶将这些旧物交给了陈云起。 “……谢谢。”陈云起抿着唇,陈稚病逝时尚且不知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但越夫人的确是爱着这个女儿的,临死前仍在为她打算,只盼她能安平长大。 陈云起打算回一趟杏花里,将陈稚母亲的遗物与她葬在一处。 也是在他离开淮都之时,陈氏开始大肆派发有关生辰宴的请柬,一时之间,淮都城内外都在议论陈氏和这场生辰宴。 姬瑶长居千秋学宫之中,除每七日一次的讲学外,几乎不曾踏出钦天,旁人少有能见得她的面,于是这场生辰宴便成了与之结识的好机会。 尤其在知道萧氏和桓氏两家家主都接下了陈氏的请柬,言道会如约赴宴后,其他大小世族的态度也就变得更热切了。 姬瑶如今已入六境天命,以她年纪来看,未来更进一步,甚至触及飞升之境也不是不可能。 有她在,至少可保陈氏在上虞数百年地位,何况看赵氏下场,他们也不该与之交恶。 能得陈氏请柬的多是上虞有名有姓的大世族,要么便是是与其有旧交,一些小世族想跻身生辰宴,便只能花上数万灵玉暗中换得。 即便桓氏与萧氏设宴,几乎也无如此声势,一时之间,陈氏在淮都的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姬瑶却是并未关注过这场生辰宴,她只打算当日去陈氏露个脸而已。 而另一边,陈氏提前三日便开始在府中布置,还不忘遣家中仆婢在淮都城中大街小巷沿路抛洒铜钱,为她祈福。 这也算是上虞一项旧俗,不过像陈氏这般接连抛洒三日的也是少数。 高楼之上,几名外来散修看着这一幕,当中青年忍不住向左右之人问道:“这是淮都哪家世族,竟如此豪阔?” “听说是陈家家主的女儿生辰将至,这是在为她祈福……” “便是那位平息了东境水患的陈姑娘?!”有人开口打断,神情难掩惊讶道。 身旁另一名修士却是道:“如今她已入天命境,我等该称一声先生才是。” “听闻这位陈先生于千秋学宫内广传阵法义理,可惜我非学宫弟子,不能当面敬听。” “好在有她讲学的玉简流传,方能令我辈散修也窥得无上大道。”女子感慨道,“我等理应敬她一声先生。” 有关讲学的玉简,是姚静深在征得姬瑶同意后,让妙嘉刻录流传出的。 姬瑶既然在千秋学宫讲学,便不会在意听自己讲学的是什么人,于是姚静深方有此举。 他希望能得她恩惠的,不止是千秋学宫内的世族子弟。 除了修士,淮都城百姓口中也不断提及陈稚的名姓,就算闻人骁尽力想淡化姬瑶在东境做过的事,她的声名还是自东境传回淮都,甚至遍及整个上虞。 庶民或许愚昧,却会记得谁为他们做过什么。 在一片喧腾热闹之下,七月十二倏忽而至。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七月流火, 夏日将尽,淮都城中却还依旧残留着几分暑意。 拂晓,天际在晨光下褪去灰沉,整座都城像是就此从睡梦中醒了来。 陈氏之中, 还未至黎明, 府中数百仆婢便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廊亭中来往之人俱是行色匆匆,作管事打扮的男女四下调度安排,忙得不可开交。 其中还有不少是越氏的奴仆, 为了筹办这场生辰宴,越重陵也将手下之人遣来帮忙,因姬瑶之故, 如今陈氏和越氏重修旧好,来往颇为密切。 虽然忙乱, 众多仆婢心中却颇感与有荣焉,身为陈氏家奴, 如今陈氏兴盛, 他们自也得享好处。 对于这场生辰宴,陈方严与众多陈氏族老也极为重视,连细节处都要亲自过问,不肯疏忽分毫。 这可是陈氏重回淮都一等世族的信号,绝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因有陈稚父亲这个身份,陈方严在陈氏的话语权也重了许多, 至少手中终于掌握了身为家主该有的实权。 陈氏众人当然希望姬瑶能提前几日便回府中, 否则她与陈氏的关系叫外人看来,未免太过生疏了。 好在陈方严还算知足常乐,姬瑶能在生辰宴当日露个脸已经相当不错, 旁的还是不要奢望太多。 毕竟当真计较起来,陈氏也未曾为她付出过什么,反倒是因她得了数之不尽的好处。 陈氏族老不能左右姬瑶,陈肆却是跑不掉的,提前几日便被抓来当了壮丁,今日更是早早便换上一身深衣袍服,着冠冕,配玉带,正是上虞最正式的世族子弟装束。 陈肆少有作这样打扮,此时同辈子弟见了,都觉有些不敢认。 眼前气度出众的世族少年,真是他们从前识得的那个平平无奇的族兄么? 见众人皆看着自己,陈肆干咳一声,努力维持住兄长风范,示意他们出门待客。 不过眼见这一幕,陈原眼神中不由透出几分不善。 他当然觉得不痛快,自己一向不曾放在眼中的族弟,如今竟然有了与他争夺陈氏未来家主之位的势头。 其实陈肆压根没想过这件事,但陈原却感受到了陈氏诸位族老态度的微妙变化,他向来将陈氏未来家主之位视为囊中之物,如何容其外落,还是落在陈肆这个他从前没放在眼中的庸人手中。 陈肆不是没感觉到来自陈原的敌意,不过他并不在意,无视了陈原,径直向外行去。 众多陈氏年轻一辈子弟也随之而去,最后留在陈原身边的不过三五人罢了,他脸色青白交加,却不能拿陈肆如何。 陈氏府门外,时辰分明还早,但已有车驾来往,不过来得这样早的,多是声名不显的小世族。 其中多数从前与陈氏殊无交情,耗费重金才得来一张请柬,想借此机会与如今风头正盛的陈氏攀一攀交情,所以备上的礼完全不显简薄。 从陈氏府门打开之后,便有源源不断的贺礼自外送来,其中包括来自上虞地方各大仙门。 试炼之地中,是谢寒衣与姬瑶出手,救下了众多上虞仙门年轻一辈弟子,有如此恩情在,今日陈稚生辰,这些仙门又如何能当做不知? 纵使他们没有亲至,也遣人上门奉上贺礼,以表感激。 只见各色灵物如同流水一般送进陈氏,几乎叫众人看花了眼。 不仅如此,随着日头偏斜,淮都城中颇有分量的世族也先后前来,包括司徒银朱出身的司徒氏,常氏等。甚至来的不止是族中小辈,而是至少在朝堂中握有实权的人物,足可见众世族对姬瑶的重视。 “就算之前老祖生辰,也没有这样大的声势……”有陈氏子弟低声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唏嘘。 他们终于真切地意识到了姬瑶如今在上虞的分量。 她与他们甚至还是同辈—— 含笑迎上从前只能在传闻中听说的大人物,众多陈氏子弟跟在长辈身后,不免都有些飘飘然。 除了淮都之中,上虞地方豪族也不乏上门道贺者,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当属百里氏的到来。 “飞仙郡百里氏家主携万斛鲛珠为陈先生贺!” 众多百里氏仆婢抬着一箱又一箱散发着灵气的珍珠走入陈氏,光彩几乎晃花了人眼。 如此品相的鲛珠只一枚便价值不菲,百里氏却以箱送来,豪富之名,果真名不虚传,陈氏众多来客心中暗叹。 陈方严这才想起,姬瑶手中昆山玉碎便是自百里氏所得,如今百里家主亲至淮都为她相贺,看来她与百里氏的交情实在不浅。 也不知她如何得了百里家主青眼?陈方严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他起身将百里清漪迎至席上。 他却不知,姬瑶自百里氏取走昆山玉碎不错,但也令百里清漪保下了一条命。 因她当日留下的功法,百里清漪才能化解压制所中剧毒,如今虽还未能完全化解,但至少十年之内不会有性命之虞。 十年时间,足够百里清漪为自己的小女儿安排好一切。 所以今日,她才会以万斛鲛珠相贺。 尚未到开宴之时,席上已经宾客满座,放眼望去,大半个淮都城略有些声名的人物都已列席在此,一片喧腾热闹之景。看着已经坐满大半的席位,陈方严心中庆幸自己多打算了些,才不至出现席案不足的笑话。 越重陵行至陈方严身边,看着眼前情景,忽地道:“阿稚什么都好,唯独一处不好。” 陈方严闻言皱眉看向他,眼中透着明晃晃的不满。 越重陵含笑道:“她偏偏是你的女儿,不是我的女儿。” 陈方严正欲说什么,家仆高声来报:“淮都萧氏、桓氏家主来贺!” 只是简单一句话,园中已经入席的人尽数站起身来,止住话头,向来处看去。只见萧婥与桓家家主联袂而来,身后各自跟随着几名族中子弟。 在场众人皆躬身作礼,桓家家主是个面容端肃的中年人,此时只微微颔首,也并未与迎上前的陈方严多说什么,倒是萧婥含笑与陈方严寒暄一番。 “萧家家主和桓家家主竟然亲自来了?!”有人低声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惊叹,这二位可都是天命境的大能,可见君不拜的人物。 身旁之人回道:“如今陈家这位陈先生也是天命境的大能,萧、桓两家家主亲自来贺也是应有之理。” 若是只派小辈前来,才是失礼。 即便以陈稚的身份,在席中众人面前只算小辈,但姬瑶的境界已经能与无数大能平起平坐,与之平等对话。 这世上终究是以实力为尊,尤其当实力到达一定地步时,便不会再有人拿所谓礼数来说事。 陈方严整张脸都舒展开来,从前他在萧婥二人面前连话也说不上,如今他们却亲自上门,为他的女儿相贺,他如何能不觉得意? 看着眼前,陈方严只觉自己因姬瑶行径担心受怕的那些时日都值了。 待到萧氏和桓氏众人都入席,身为千秋学宫祭酒的许镜也带着学宫各学派执事现身,其中当然也有妙嘉等钦天弟子。 当谢寒衣推着坐在素舆上的姬瑶出现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姬瑶今日着素白纨裙,天光下隐隐可看出暗纹纹样,并不显单调。她面上神情淡淡,身量分明还未长成,但一身天命境的威压绝不作伪。 天命修士…… 不知多少人心中响起了相似的叹息声,她如今竟然已经是天命修士了。 亦有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谢寒衣身上,这位蓬莱道子似乎与陈稚走得很近…… 虽有许多人想与姬瑶攀谈,但宴席将要开始,此时贸然动作不免失了礼数,便只好暂时先压下这个想法。 越重陵却不必有此顾虑,此时正站在姬瑶身旁,与她含笑交谈着什么。 正说话间,忽又听人高声呼道:“女公子到——” 如今淮都城中,被称为女公子的,只有那位—— 陈方严抬眼望去,只见闻人明襄领众多宫婢内侍前来,她着玄色深衣,裙袂上的艳艳火凤似乎随时都会振翅而起。 “今日是陈先生生辰,我不请自来,叨扰之处,还请主人见谅才是。”闻人明襄含笑开口。 陈方严连忙回礼:“女公子驾临,本是我陈氏之幸,何来叨扰。” 闻人明襄乃是国君之女,因此在座之中,除了五境修为之上的修士,余者皆向她拱手作礼。 上虞之内,五境以上的大能便可见君不拜。 所以哪怕姬瑶并无动作,也无人指摘于她。 闻人明襄含笑向众人回以一礼,随后看向姬瑶:“今日乃是陈先生生辰,明襄受君父之命前来,为先生送上一份薄礼——” 她说着,微微抬手示意,身后弓着腰的内侍连忙将捧在手中的那卷白玉简双手奉上。 这番举动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心,不知君上为这位陈先生备了什么礼? 闻人明襄嘴角噙着浅淡笑意,她将玉简打开,扬声宣读道:“天元四十七年,岁在癸卯,岷江大水……陈氏陈稚平东境水患,活万民,有功上虞,今以扶风等七郡为封邑——” “封,瑶山君——” 话音落下,席上只听一片哗然之声。 封君,大约是各诸侯国中最高的荣耀了,非有重大功绩不可得。 众人都预料到,因姬瑶于东境平水患之事,闻人骁理应对她有所赏赐,却没想到他会赐下封君之位! 闻人明襄合上玉简,未曾在意席中众人惊讶神色,向姬瑶躬身拜下:“明襄,见过瑶山君——” 第一百三十六章 瑶山君—— 在听到这个封号时, 谢寒衣等少数知晓姬瑶名姓的人眼中都不由流露出几分怔愣之色,这是巧合么? 姬瑶,瑶山君…… 这是巧合,还是警告? 姚静深看向闻人明襄, 只见她唇边噙着恰到好处的浅淡笑意, 让人难以自外露的情绪窥得她心中真实想法。 席间议论声渐大, 闻人骁为姬瑶封君的消息仿佛惊雷一般,骤然炸响在众多世族耳边,引发巨大反应。 而闻听此言, 在场陈氏族人在怔愣之后,大都露出狂喜之色。 这可是封君! 他们陈氏竟然出了一位封君! 在他们看来,这实在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与之相对, 席间世族中不免有人心中泛酸:“她如今不过十四余,便已被封为君侯, 不知未来要居何等高位……” “便是她平东境水患,也不过救了些低贱庶民, 如何配得君侯封号?”说这话的人压低了声音, 并不敢站出来对闻人骁的诏令直言不满。 “是啊,君上未免也太厚待这陈稚了!” …… 席间所坐之人多是世族出身,何曾将庶民放在眼中。 就算是上百万庶民的性命又有什么要紧,上虞境中黔首足有数千万,少便少些罢了。 大约只有在征役夫,兴兵戈之时, 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才会想起庶民。 于是在他们看来, 闻人骁对姬瑶的封赏实在太过,她所行之事,封个上大夫已然足够优厚, 何至于封君! 上虞前一位被封为君侯的,是庶民出身的闻人昭。 他因数次大败离国,军功煊赫得封武宁君,当日诸多世族因闻人昭出身对他封君多有不忿,如今却觉得相比姬瑶,他之所为至少宣扬了上虞威名。 嘈杂议论声中,萧婥含笑端坐,并未对闻人骁此举显出多少意外之色,也丝毫不曾对姬瑶封君之事表露不满。 她和桓家家主都未曾说什么,其他人便不敢贸然跳出来,他们也不想开罪姬瑶。 闻人明襄将册封的白玉简奉至姬瑶面前,只要她伸手接下,便是为闻人氏册封的瑶山君。 姬瑶坐在素舆上,神情只是淡淡。 她没有动。 封君的诏令就在眼前,她却连抬手接住的意思也没有,更不说行礼谢恩。 此时无数视线都汇聚在她和闻人明襄之间,看向玉简的眼神中难掩热切,见她久久不动,陈氏族人恨不得上前替她接下。 “瑶山君为我上虞活民无数,君父都看在眼中,是故以君侯之位相请,望瑶山君不弃。”闻人明襄笑意晏晏,全然不在意姬瑶的冷淡,开口又道。 对上她的目光,姬瑶眼中只见一片冷淡,丝毫没有动作的意思,数息过去,场中陡然安静下来,席间世族面面相觑,她为何还不接旨? 陈方严就坐在姬瑶身旁,张口想劝,但偷觑着她神色,话到了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他的胆子一向不算大,此时便也不敢指点姬瑶做什么。 姬瑶不动,闻人明襄也维持着奉上玉简的姿势不变,似乎她不接下,她便也不会起身。 “她这是什么意思?” 见此,四下有窃窃私语声响起,这可是封君的旨意,她为何还不接下谢恩? 这可是无上尊荣! 上虞立国近千年,得封为君侯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但这与姬瑶又有什么关系? 人族眼中尊荣权势,于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如今世上之事,对姬瑶来说,只是想做和不想做的分别。 恰好,眼前这件事,她不想做。 不想做的事,那便不做,如此而已。 至于旁人如何想,姬瑶向来是不在意的。 在越发沉凝的氛围中,闻人明襄脸上的笑意似乎也笼上了一层淡淡阴霾。 陈肆动了动唇,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敢开口。 低声议论的宾客也在凝滞的气氛中噤了声,席间一片寂然,安静得落针可闻。 终于,就坐在姬瑶下首不远的越重陵站起身来,打破了凝滞气氛。 他抬手自闻人明襄手中接过玉简,俯身一礼:“阿稚行走不便,我代她谢过君上恩典。” 越重陵这话出口,众人下意识看向坐在素舆上,神情毫无波动的姬瑶,她看上去可不像有谢恩的意思。 姬瑶看向越重陵,对上她的目光,越重陵只觉在眼前少女面前,自己心中想法仿佛无所遁形。 但那又如何? 越重陵站直身,随后又郑重向姬瑶拜下:“臣,见过瑶山君。” 在他拜下之后,席间来客终于回过神来,眼中带着几分复杂之色,众人压下繁杂心绪,先后站起身,齐齐向姬瑶施礼:“见过瑶山君——” 姬瑶冷漠地看着这一幕,只觉无趣。 她指尖微动,越重陵手中玉简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齑粉,转瞬被风吹散。 席间再度陷入了一片沉滞的静默,闻人明襄脸上的笑意也不由淡了下去。 闻人氏已经对她足够优厚。 萧御怔然一瞬,又觉得这的确是她会做出的事。 也只有她,才会这么做。 座次并不靠前的诸多小世族此时却颇感茫然,这是什么情况? 不过短短一刻,局面一波三折,实在让他们有些反应不及。不过就算心中茫然,此时也不敢贸然出声问询。 就在接近死寂的沉默中,院墙外响起数骑疾驰而过的声音,大门前,有人扬声道:“我等奉东境封道首之命,携礼为陈先生贺!” 门外的陈氏奴仆并不知园中发生的变故,知晓封应许与姬瑶有旧,不敢怠慢,立时便引着几名自东境来的远客向席间来。 大约是因连日赶路的缘故,几名武者都有些风尘仆仆,为首女子正是寇柔。 随着几人前来,气氛终于有了些许缓和,席间还站着的人正试图努力忽略那卷被姬瑶毁去的封君玉简。 “寇柔姐,他们站起身,是在迎我们?”身后青年有些疑惑。 道首在淮都原来这么有面子么? 寇柔敏锐地察觉了气氛中的微妙,令他噤声,沉着地行至席上,向众人一礼。 在场并没有什么人识得她,但封应许的名字他们并不陌生,飞红台一战,如今列席在座的许多人都曾亲眼得见。 哪怕没有亲眼见过,也从传闻得知,封应许一手诡怖刀,正出自姬瑶指点。 他千里迢迢派人自东境送来会是何等珍奇灵物? 寇柔郑重自纳戒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帛,这是东境特有的织物,即便织就数十丈,交叠起来也不过几两重。 此时数十丈长的绢帛在她手中也不过一卷书简大小。 但这根本算不得什么珍贵之物,既不能令水火不侵,又无法不令浊气所污,连一枚灵玉也不值。 寇柔与几名武者将手中绢帛展开,随着绢帛展开,道道墨迹现于人前,这是无数个福字,其中许多字迹堪称稚拙,说是出自初学者之手也不为过。 众多世族再三细看,发现这真的只是张满是墨迹的绢帛,再无其他殊异之处。 这算什么?! 堂堂东境武道道首,献上的贺礼竟然只是一卷无甚用处的绢帛?!在场许多世族交换眼神,都觉匪夷所思,目光自然地流露出轻鄙之色。 在这样的视线下,几名东境武者不由涨红了脸,寇柔神色却是如常,她开口道出了绢帛上墨字的来历——这是封应许亲自请东境七郡受灾乡民为姬瑶写下的万福书。 封应许如此行事,一方面是为救水患,他散尽所有,如今囊中羞涩,一时筹措不到像样的贺礼,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清楚,于姬瑶而言,自己能寻来的重礼大约只是微末之物。 所以最后,他耗费数日,亲自请东境百姓为姬瑶写就这卷万福书,贺她生辰。 这卷绢帛或许什么也不值,却是曾受姬瑶恩惠的黔首满怀谢意写下,他们真心贺她安平顺遂。 只是在世族之人看来,这样的贺礼未免太过可笑。 庶民的感激? 如此廉价又毫无意义的东西,如何堪为贺礼? 不知多少人生出相似的念头,得庶民感激有什么用? 对于这等微贱之人,只需从指缝中漏出一点残渣,便足以他们感恩戴德了。只是这些庶民向来贪婪而不知进退,当以酷烈刑罚加以辖制。 当今世上,自诩血脉尊贵的世族对于庶民大都作如此想。 所以他们不明白姬瑶为何要不惜自身救下那些微贱庶民,闻人骁又有什么必要为此奖赏于她。 世族掌握财富,权势,将修行功法敝帚自珍,而庶民连字都不能认全,能如闻人昭一般自庶民成为一国君侯的,遍观人族九州,也是少之又少。 而当他登临高位时,同样选择将无数从前的自己践踏在脚下,以自己的出身为耻。 但人族所谓的血脉贵贱,身份高低,与姬瑶又有什么关系? 世族也好,庶民也罢,于她并无分别。 她一寸寸看过那卷万福书,感知蔓延时,触到了其上残留的融融暖意,令她心中也为之泛起古怪情绪。 寇柔好似没有意识到这些世族戏谑而不屑的目光,她小心将绢帛再次卷起,以双手郑重地将之奉在姬瑶面前。 所有人都觉得,姬瑶连闻人骁封君的玉简都不曾接,就更不会接下这卷毫无价值的绢帛。 但他们又猜错了。 姬瑶抬手取过寇柔手中绢帛:“我收下了。” 今日无数世族携重礼来贺,上虞国君亲下诏书封姬瑶为君侯,却被她随手毁去。 她真正收下的贺礼,只有这卷在众人看来堪称简薄的绢帛。 第一百三十七章 陈氏这场生辰宴, 直到数日之后,仍旧为淮都乃至整个上虞津津乐道。 上虞仙门世族皆携重礼来贺,当今君上亲下旨意,册封陈稚为瑶山君, 这是何等殊荣! 便是当日在场之人都亲眼得见姬瑶不仅没有接下册封玉简, 甚至还随手将其毁了, 也都选择对此三缄其口,避而不谈。 于是坊间只传闻,姬瑶对君王封君之令, 辞而未受。 只是无论是闻人骁还是姬瑶自己,都未曾想到,就算她没有接下那卷册封玉简, 瑶山君之名还是在上虞逐渐流传开来。 世族认为姬瑶所行尚不足以被封为君侯,但在那些为她所救, 得以保全性命的庶民眼中,她当称瑶山君。 因而瑶山君之名自东境, 向上虞四方流传开来, 在无数庶民口中延续。 “瑶山君?” 大渊帝宫之中,青年立在窗边,水榭装饰雅致,垂下的烟紫纱幔如云似雾,在风中轻轻飘荡。 不知想起什么,他面上扬起几许莫名笑意, 高空苍鹰振翅, 发出一声清唳。 淮都城中一如往日,即便姬瑶在生辰宴上举动着实可以称作狂悖,但闻人骁似乎并无追究之意, 打算将事情就此揭过。 如此一来,许多世族不免感叹他对姬瑶太过优容。 不过对于得用之人,闻人骁一向大方,就像闻人昭为他重用,最终以庶民之身得封君候,赐王族姓氏,成为上虞举足轻重的人物。 传言汹涌,姬瑶却未作理会,她居于千秋学宫之中,令外人轻易难得一见,更无从窥探其想法。 在入秋的第一场大雨落下后,中秋将至。 中秋团圆为旧俗,提前几日,千秋学宫中客卿长老与弟子便有离去者,值此佳节,也正是出访亲友的好机会。 钦天之中,陈肆和萧御都被唤回府宅,陈氏也请了姬瑶,不过当然是没有结果的。 桓少白原本不想回桓氏,因生母郁郁而终之故,他与自己父亲的关系自幼便如仇寇,又屡屡违逆族中安排,哪怕资质上佳,也并不如何受重视。 不过这次他一向醉生梦死,无暇理会儿女的父亲亲自传讯,严令他必须回族中。 桓少白怎么可能乖乖听话,桓父对此也有所预料,毕竟父子一场,他早已拿捏了桓少白的软肋,令他不得不强压下满心怒火,回桓氏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 三人一走,加上陈云起回了杏花里未归,钦天之中一时变得更冷清了几分。 夤夜之时,厚重乌云遮蔽了月色,千秋学宫中一片静寂,只隐约听得风吹过檐下铜铃,发出声声脆响。 符灯映照得室内亮如白昼,姬瑶还未休息,她孤身坐在素舆上,低垂着眉眼翻阅手中玉简,四下很是安静。 陈肆就是在这时踏着溶溶夜色行来,衣角被夜中露水润湿,他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走近,面上神情有些空茫,似乎惶惶不知归处。 脚步声靠近,陈肆站在姬瑶面前,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许久,姬瑶终于抬眸看向他。 以姬瑶的感知,又如何会发现不了陈肆。 目光相对,陈肆袖中的手松了又紧,片刻后,他半跪下身,平视着姬瑶,喃喃道:“你真的不是我妹妹吗……” 她不是阿稚么? 对于他的问题,姬瑶只是淡淡道:“不是。” 语气未曾有丝毫起伏,她既没有问他是从何处得知,也并不关心他为什么会在深夜突然回到千秋学宫。 从她口中得了答案,陈肆说不出话来,他失魂落魄地望着姬瑶,不明白她为什么承认得这样直接。 她不是你妹妹—— 她骗了你—— 有道声音在陈肆脑海中叫嚣着,她骗了你! 她骗了你,所以…… 寒光在室中闪过,陈肆终于做出了决断,将那只紧紧握住掌心的短簪送入姬瑶心口。 那枚短簪有些陈旧,大约是为人小心爱护之故,未曾留下什么划痕裂纹。 这是陈肆父亲送给他阿娘的旧物。 在陈肆还未记事的年纪,他父亲就因为一场意外永远离开了他们,他阿娘年纪尚轻,却不愿意改嫁,只一心守在陈氏,守着自己的儿子。 她只是个寻常凡人,没有什么显赫的出身,在修行上也无法指点陈肆,只能尽力给他一个母亲所有的爱。 于陈肆而言,阿娘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比他自己的命更重要。 所以,他没有选择。 鲜血染红衣襟,陈肆脸上只见一片空白,他没有想到,自己真的能伤到姬瑶。 心口有刺痛传来,短簪上的咒诅化作黑雾没入,姬瑶神情平静如初,未曾露出任何意外之色。 她目光中分明不见多余情绪,陈肆的身体却仿佛无法承受一般颤抖起来。 她不是阿稚…… 她骗了他…… 可那又如何? 她难道不是他的妹妹么?! 他只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借口,一个可以对她出手的借口。 陈肆惶然地站起身,手中染血的短簪摔落在地,那点鲜红刺痛了他的眼。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惶然看着自己的手,他真的伤了阿稚…… 难以言说的愧疚席卷上陈肆心头,几乎要将他压垮。 陈肆双腿一软,跪在了姬瑶面前,脸上已是泪痕斑驳。 “这不是你想要的么?”姬瑶看着他,语气不知为何有些缥缈。 既然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又哭什么。 以她的修为,又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到陈肆藏在袖中的短簪,同样,她也清楚地感知到了短簪上的恶诅。 有人以短簪为陈肆母亲设下一道恶诅,要化解这道恶诅,便只有将短簪刺入姬瑶心口,否则三日之内,陈肆母亲便会浑身血液燃尽而亡。 姬瑶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任由陈肆将短簪刺入自己心口,那是他的母亲,生死如何,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但她终究没有动,任短簪没入心口。 姬瑶的话就像带着倒刺的长鞭,不偏不倚落在陈肆心脏上,鲜血淋漓。 他眼中痛苦翻腾,如果是他自己的性命,陈肆宁肯自己去死,也不会这么做。 但那是他的阿娘,十月怀胎生下他的阿娘,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从被设下恶诅开始,陈肆的母亲便时时刻刻承受着燃血灼痛,不得片刻安宁。 就算她让他不要来,陈肆又怎么能眼见她受这样苦楚,最后燃血而死? 陈肆没有厚颜到直言告知姬瑶,要她将短簪刺入心口救下自己母亲的性命。他也清楚以自己的实力,根本不可能达成这件事,但他必须要这么做。 这是他身为人子,唯一能做的事。 只是陈肆没有想到,他真的做到了。 是啊,这不是他想要的么,为什么还要哭? 他曾经有个妹妹,他有个很厉害的妹妹。 陈肆面上神色似哭似笑,他说要保护她。 他失言了。 现在,他没有妹妹了。 丝丝缕缕的黑雾在姬瑶体内弥散,未知之处,一双眼睛睁开,要窥探她的命盘。 姬瑶眼底有幽紫色亮起,在她体内溢散的恶诅轻易便被另一股力量吞噬,消解成空。 便是姬瑶,要化解这道恶诅,也只能等它应验之后,以血脉天赋吞噬。 她在其中感受到了与神族相似,却又有所区别的力量本源。 不过于天命修士,这道恶诅的力量未免太过薄弱,幕后之人显然也不是寄希望能以一道恶诅要姬瑶性命。 他不过是想借机窥探她的命盘。 不过,凭他,也配—— 姬瑶抬起头,刹那间,似有无尽虚空铺展开来,星移斗转,有关过去,现在,未来,诸般种种,皆在长河之中。 镇魔塔三百年,姬瑶悟紫微命术,观过去,见未来。 如此浩瀚的力量,岂是还未升仙的人族能随意窥探。 淮都城,摘星台上,着一身赭红长袍的诸明猛地喷出一口血,他睁开眼,两道血泪顺着脸缓缓滑落,双目已经蒙上一层阴翳。 “国师!” 随侍在左右的门徒尽皆露出惊色,还不等他们做什么,诸明口中有更多鲜血喷涌而出。 在他面前,闻人骁着深玄衮服,玉冠冕旒垂下,看着这一幕,神情幽深不可测。 诸明双目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了,但他还是抬起头,望向闻人骁的方向,艰难开口:“君上仍是决意要杀她?” 闻人骁没有问答,他望向远处,淮都城沉没在夜色中,只有稀稀落落的灯火还亮起。 “不能杀么?”他似自言自语一般道。 风吹过高处,上虞白鸟旗翻卷,猎猎作响,闻人骁眼中燃起滔天烈焰,他扬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上虞境内,有何人,是寡人不能杀——” 众多身披黑袍的闻人氏族老齐齐向他拜下:“谨遵君上诏令!” 这一刻,诸明心中清楚,谁也无法阻止这位君王了。 闻人骁早已决心杀了姬瑶,早在赵氏老祖伏击楼船,而姬瑶意外将上虞王玺之中的气运纳为己用之时。 这数日来,他不过是在等一个时机,一个一击必杀的时机。 诸明闭上眼,脸上还残留着两行血泪。 数道灵光冲天而起,摘星台上繁复大阵被唤醒,赤红阵纹缓缓旋转。 而大阵中心,镇压上虞的王玺浮在空中,随着闻人骁抬手,深紫色的气运交缠涌动,淮都内外河山皆在其掌握之下。 千秋学宫内,数名玄衣修士悄无声息地行走在楼台之间,身影没入夜色,像是一条条影子。 蛰伏数日的凶兽,终于张开了獠牙。 第一百三十八章 摘星台上, 随着阵法运转,天地之间游走的灵气疯狂涌入其中,汹涌气流发出尖锐爆鸣声,有光柱冲天而起, 如同利刃撕裂黑夜。 这一刻, 沉于睡梦中的凡人或许毫无所觉, 但淮都城内外有无数修士都感受到了灵气的异动。 所有人都不由向摘星台望去,那座高有九十九丈的楼台似乎直通天阙,显出不可言说的威严。 而当阵法运转之际, 钦天之中,有万钧压力凭空降临在姬瑶身周,以法则本源立下的敕言生效, 要将姬瑶就此抹杀。 周围灵气似乎陡然被抽空,稀薄得几近于无。 姬瑶双眸之中幽紫闪动, 身周暗金法则若隐若现,对抗着被写入这片天地的敕言。 但以她如今修为, 要对抗一国之力, 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上虞河山受闻人氏敕封,如今他以王玺号令境内万物,要将姬瑶诛杀于此—— 有大渊天子赐下的王玺,即便九境不朽的修士在此,也要受其压制,能发挥的实力不过一二。 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便是对此最好的注解。 “阿稚……”陈肆也感知到那股满是毁灭意味的力量, 他抬头看向姬瑶,喃喃唤道,伸出手,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门外,杂乱脚步声响起,钦天中紊乱灵气令谢寒衣等人察觉端倪,先后赶赴。 染血的短簪摔落在地,看着姬瑶心口浸出的血色,场面不由为之一静,在众人复杂目光,陈肆狼狈地低下头。 他的神情已经足以让姚静深等人猜出这里发生了什么,便是平日最多话的叶望秋,此时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姬瑶心口的伤,当真是陈肆留下的? 姚静深看着陈肆,眼底现出些微悲色。 “都是我的错……”陈肆浑身颤抖着,“是我伤了阿稚,先生……您杀了我吧……” 以陈肆的修为,若是姬瑶不愿,他真能伤到她么? 谢寒衣双眼被那点鲜红刺痛,他闪身出现在姬瑶身旁,但还未靠近,便被来自敕言的力量震退。 感知到这股力量的源头,谢寒衣倏而变了脸色,是王玺敕令!闻人骁竟不惜动用王玺敕令来杀姬瑶! 大渊天子分封诸侯,各诸侯王以王玺为本命法器,魂命相连,即便境界低微,也能借王玺气运延续寿命,拥有改换山河之力。 不过以王玺下达的每一条敕令都是以消耗气运为代价,便是为自己性命计,诸侯也并不敢滥用敕令。 如今,闻人骁却不计代价,动用上虞河山之力,要一举灭杀姬瑶! 即便是不朽大能,轻易也无法与一国之力抗衡,何况姬瑶如今尚只有天命实力。 姚静深没有想到,闻人骁对姬瑶的杀意到了如此地步。 一国之力加于她一身,姬瑶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鲜红裂痕逐渐从指尖蔓延而上,像是蛛网一般遍布在她身体表面,令人触目惊心。 她的躯壳在崩解。 谢寒衣心中猛地一跳,若是这具躯壳崩解,那姬瑶魔族的身份也就无法再掩藏。 就算姬瑶不必再以陈稚的名姓行走天下,如今也绝不能暴露魔族身份! 人族曾为神魔奴役,哪怕这与姬瑶无关,但若得知她是魔族,大渊与天下仙门也绝不会容她存于世,闻人骁要杀她更是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谢寒衣看向姚静深,眼神交换,已然有了决断。 他们必须带姬瑶立刻远离上虞境内,唯有离开淮都,离开上虞,才能摆脱来自闻人骁的生死敕令。 谢寒衣运转灵力,这一次,在有所准备下,他终于握住姬瑶的手。 浩荡山河之力冲击在他身上,谢寒衣颤了颤,还是稳住身形,顺利地将姬瑶抱了起来。 “走!” 随着姚静深这句话出口,妙嘉,宿子歇及叶望秋都未曾犹疑,跟在谢寒衣和吴长老身后向外行去。 陈肆望着几人背影,双目发红,他低头看着那枚染血的短簪,颤着手拾了起来,而后猛然聚起灵力向自己的心口刺去。 只是还未来得及落下,便被一股力道挥开。 短簪失手坠落,陈肆看向姚静深的背影,怔怔不能言。 “阿肆,我今日教你最后一课。”姚静深没有回头,“别试图用死亡来逃避任何事。” 既然做了,就应该学会承担后果。 “好好活着。” 姚静深没有问陈肆为什么,若是没有不得已的缘由,他又怎么会这么做。 他抬步,走出静室,徒留陈肆一人。 此时钦天之中诸多防护禁制尽数开启,原本用作护佑弟子的阵法,如今却成了一道牢笼,四周院墙上现出幢幢黑影。 一墙之隔外,老妪负手站在大门外,白发苍颜,眼中似带着几分悲悯。 千秋学宫,辰宿执事师良玉。 “师执事此举何意——”姚静深微沉下脸,视线逡巡过周围众多黑袍修士,冷声道。 “君上有命,诛杀陈稚。”师良玉对上他的目光,徐徐开口,“姚长老,将陈稚交出,今日便不会有第二个人丢了性命。” 姚静深拂袖召出本命法器:“倘若我不肯呢。” 师良玉的神色仍旧带着几分悲悯:“那钦天所有人,都要死。” 随着她话音落下,钦天之中的阵法为之一变,生出重重杀机。 师良玉原本就是千秋学宫最好的阵师。 墨笔挥洒,在空中留下淋漓墨迹,将自四方侵袭而来的阵法之力强行化解,也就在这时,黑袍修士扑将上前,无数灵力交织成密网,要将身在其中之人尽数绞杀。 谢寒衣此时力量尽数用来为姬瑶撑起最后一重屏障,全无余力参战,叶望秋几人意识到这一点,拦在他与姬瑶面前,联手以灵力阻下数名黑袍修士。 灵力相抗之际,姚静深及时回转,将人逼退。 余光看了眼姬瑶身上仍在蔓延的裂纹,他心中焦灼。拂袖再震退几名黑袍死士,姚静深不再保留,任体内汹涌灵力流泻而出,以雷霆之势破开笼罩在钦天上的禁制。 六境天命—— 世人都以为姚静深尚是五境后期,但自东境回到淮都城后,他已暗中窥得天命。 师良玉眼底微深,这的确是件她不曾想到的事,不过,那又如何?! 她眼神陡然一利,飞身而起。 在钦天禁制被破的瞬间,师良玉的灵力与姚静深碰撞在一处,属于七境洞虚修士的威压骤然爆发开来,掀起无尽风浪。 “姚先生?!” 妙嘉等人都变了脸色,宿子歇望向师良玉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恐惧:“她是洞虚大能——” 千秋学宫辰宿执事,不是天命大能,而是洞虚大能! 姬瑶曾经见过师良玉。 不思归中,与闻人昭同行的七境老妪,正是师良玉。 就算她改换面目,掩藏气息,也未曾瞒过姬瑶。 师良玉,是闻人氏族老。 前日诸明前来千秋学宫,便是为见她。 四境闻道后,每相距一个大境界,便如天堑,在洞虚大能面前,姚静深颓势骤显,衣袍多处为血色染红,几息之后,身形不受控制地向下摔落。 就算他破开了钦天的禁制阵法,洞虚修士当面,他们也无法逃离千秋学宫。 洞虚境的灵力并未止歇,如白虹贯日般向他而来,在将要落下的瞬息,灿金阵纹亮起,强行湮灭了这道力量。 师良玉垂眸望去,姬瑶收回指尖,赤红裂痕已然蔓延至面容。 在王玺敕令下,她竟还能动用力量。 师良玉在心中轻叹了一声,可惜了,她终究不能为闻人氏所用。 不打算给姚静深片刻喘息的机会,她抬手,带着无边杀机的阵法当空压下,要将下方众人尽皆湮灭。 姚静深撑起身,将众人挡在身后,不顾体内伤势,再度驱动灵力。 但天命与洞虚的差距难以逾越,这道杀阵根本不是他如今所能化解。 就在杀阵压下之时,有法器破空而来,玄尺长有数丈,自高处重重砸下,强行破开杀阵,伫立在姚静深等人面前,挡下灵力溢散的余波。 宿子歇抬头望去,只见玄尺上镌刻有无数戒律,正闪着暗金光芒,令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下一刻,衣袂翻卷,许镜出现在师良玉面前,在她身后,无数千秋学宫弟子御气而来,此时都沉默地看来。 许镜虽是五境,但身为学宫祭酒,她掌千秋学宫秘钥,身在学宫之内,即便七境修士,她也有一战之力。 “许镜,你想做什么!”师良玉厉声喝问,显然,许镜的到来出乎了她的意料。 “这句话,该我问师执事。”许镜平静开口,高束的发冠威严端肃,“你为何要在千秋学宫之内,杀我学宫客卿——” “诛杀陈稚,乃君上旨意!”师良玉苍老的声音中带着无尽冷意,“你可是要抗旨不尊?!” 许镜并未因她这句话显出避让之态,对上师良玉的目光,女子朗声问道:“敢问师执事,陈稚所犯是何罪名,敢以诛之!” 她有何罪?! “她不是陈稚,陈氏族中已然明证,她冒陈稚之名,欲行窃国谋逆之事!”师良玉沉着脸,一字一句道。“你还不快让开!” 这话出口,引得许镜身后众多千秋学宫弟子都现出惊疑之色,不是陈稚?!无数目光远远落在姬瑶身上,她不是陈稚,又是谁? 许镜没有动:“师执事言她行窃国谋逆之事,证据何在?” “君上诏令之下,何须证据!”师良玉已经被许镜的阻拦彻底激怒,她着实没有想到,许镜会在闻人骁明令之下,仍然选择出手阻止。 “既无证据,何谓窃国谋逆!”许镜猛地拔高了声音,“她受你所请,于千秋学宫讲学授道,学宫弟子,上虞阵修皆受其恩;东境大水,她平水患,活上虞无数黔首,今日你言她窃国谋逆,敢问师执事,她授道为窃国,活民为谋逆么?!” 许镜字字句句锋锐如刀剑,振聋发聩,不断回荡在众人耳边。 第一百三十九章 当许镜话音落下, 千秋学宫之内再不闻第二道声音,夜风呼啸,四下一片寂然, 师良玉想驳斥她的话, 却久久不能开口, 因为许镜的话一字不错。 姬瑶做错了什么? 她于千秋学宫授道, 出手救下东境无数受难黔首,所行皆有惠上虞,就算她不是陈稚, 又如何? 在场千秋学宫弟子,多为世族出身,又如何猜不到, 所谓窃国谋逆,只是闻人骁要杀姬瑶的借口罢了。 师良玉望向许镜, 苍老的面容覆上一层阴翳,她双目沉沉:“此为君上敕令, 君上要她死, 她便不能活!” “这上虞,乃是闻人氏的上虞!” 说罢,属于洞虚修士的浩荡灵力悍然碾压而下,有不可测之威。 许镜却没有退避,法尺临空,以秘钥为媒介, 整座千秋学宫的禁制都在这一刻被唤醒, 强行抵挡下这一击。 “许镜,你是要悖逆上虞么?!”师良玉自高而下望来,低沉的嗓音中带着几分肃杀, 给人以无言压力。 黑影幢幢,四周千秋学宫弟子默然不语,心已然高高悬起。 悖逆上虞的罪名,实在太过沉重。 在无数弟子的目光注视下,许镜抬起头,背脊笔直:“我为千秋学宫祭酒,无论她是不是陈稚,都是我千秋学宫的客卿。” “我为明法弟子,尊法如重道,她既无罪,我便不会坐视旁人杀她!” 就算姬瑶不是陈稚,又如何? 她为千秋学宫,为上虞黔首所做的事不容作伪,那么她是不是陈稚,重要么? 她或许不是陈稚,但她是—— 上虞,瑶山君。 许镜立于空中,风吹鼓她的袍袖,夜色下,法尺戒律流转,威严肃穆。 宿子歇忽然觉得有些眼热,尊法如重道,至今夜,当许镜手执法尺拦在师良玉面前之时,他终于体味到了这几个字的分量。 而在许镜的话出口,身后忽有数名千秋学宫长老与弟子上前,默默站在了她身后,无声而有力。 随后,有更多的人站了出来。 望着这一幕,即便是姚静深,也不免为之怔然。 姬瑶无心中做过的事,到今日,终于结出了果。 这是师良玉从未想过的局面,她依稀可以辨出在许镜身后许多张让她感到熟悉的面孔。 千秋学宫是得闻人氏授意而立的仙门,如今,他们却选择站在她的对立面,选择站在闻人氏的对立面! 难以说清师良玉如今是何等愤怒,又是如何惊骇。 “尔等今日都要行悖逆之事么?!”她震声斥道,洞虚境的威压倾泻而出,令人惶惶。 但没有人让开,无数修士身着相似衣袍,沉默地与许镜站在一起,宛如一道屏障。 不知为何,师良玉的心沉沉坠了下去。 法尺在前,许镜以秘钥强行打开了自钦天通往学宫外的道路,夜风中,她声如玉磬:“瑶山君请行!” 她是上虞闻人氏的臣子不错,但她同样是千秋学宫祭酒,是明法派弟子。 今日挡在师良玉面前,是为身为学宫祭酒的责任,也是为她心中法理。 而在许镜身后,无数千秋学宫弟子身周灵光氤氲,抬手向下方一礼,齐声道:“瑶山君请行——” 无数道不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震响在暗夜。 姬瑶被谢寒衣护在怀中,看着这一幕,眼底现出些许惘然。 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这对他们应该没有任何好处。 姚静深郑重向许镜等人一礼,携钦天众人反身离去,见此,被许镜拦住的师良玉厉声向黑袍人下令:“杀——” 数道黑影闪动,向姚静深等人追击而来,却被无数汇集而来的灵力逼退。 深沉夜色中,千秋学宫众多长老及弟子,联手为姬瑶等人开出一条逃离学宫的路。 闻人骁大约不曾想到千秋学宫中会生出这等变故。 王玺敕令已下,又有洞虚境的师良玉亲自领死士出手,姬瑶本该十死无生。 但她不仅没有死,还顺利脱离了千秋学宫。 只是离开千秋学宫,也并不意味着安全了。 他们仍旧还在上虞境内。 想摆脱王玺敕令,唯一的办法便是离开上虞! 但此时离开上虞,该往何处去? 闻人骁决意要杀姬瑶,周边与上虞接壤的诸侯国只怕不会冒着与之为敌的风险,相助姬瑶。 “去卫国!”宿子歇因为长途奔袭而有些气喘吁吁,那双总是无精打采的眼底似有野火燃起。 卫国疆土不广,国力有限,又接壤几大强势的诸侯国,若非诸侯封地皆来自于大渊天子敕封,不可更改,或许卫国早已被吞并。 经卫国,便可入商! “我领商军自卫国借道,可至上虞边境。”宿子歇停下脚步,用最平静的表情说出了近乎疯狂的话。 他是商国公子不错,但自幼入上虞为质,大约早已被自己的君父忘在脑后,又有什么资格说调兵来援的话。 何况,商国会不惜开罪上虞,只为救下姬瑶么? “我会做到的。”宿子歇对上姬瑶的目光,许诺一般道,他身上终于初露峥嵘。 目光相对,数息之后,姬瑶开口,声音有些嘶哑:“那便去商国。” 如今去何处,于她其实没有分别。 血色裂痕在她脸上蔓延愈广,似乎只要轻轻一触便会碎开,看上去异常可怖。 宿子歇的目光自众人身上掠过,郑重一礼,随后孤身向淮都城内去。 他必须要快。 即便都为大渊臣属,各诸侯国间征伐并不少见,宿子歇清楚,商国在淮都城中也安有暗谍。 他现在要寻的,便是商国暗谍。 与此同时,如何自淮都前往卫国与上虞交界,也成了姚静深等人如今最紧要的问题。 他们要如何在王玺敕令下,横跨上百万里之遥? 淮都城外,淮河水波翻涌,萧御率领数骑自远处奔袭而来,衣袍翻卷,玄色披风似与夜色融为一体。 远远看清姬瑶等人身影时,他终于松了口气。 随着萧御抬手示意,在与几人错身而过之际,麾下护卫让出几匹龙驹,也不必多言,钦天众人各自翻身上马。 萧御余光掠过谢寒衣怀中的姬瑶,视线在血色裂痕上停留一瞬,握着缰绳的手下意识收紧。 在见萧御出现时,姚静深是有几分意外的。 闻人骁要杀姬瑶一事,以萧氏与桓氏的实力,当不会毫无所觉,萧御与桓少白被族中召回更可佐证这一点。 萧氏与桓氏,都选择了作壁上观。 所以萧御出现在这里,绝不会是萧氏的意思。 身为世族子弟,萧御不可能不知道其中利害,但他还是选择了来。 人心如鬼蜮,但这世上,终究还是有值得托付信任的人。 “姚先生,你们之后作何打算?”情形危急,萧御也没有多说无用之语,直言问道,双目沉沉。 姚静深也未作隐瞒,将宿子歇所谋告知。 卫国边界…… 萧御闻言辨别方向,选择最近的路而去,他对淮都周围地势早已了然于心。 有龙驹代步,姚静深等人终于有余暇恢复体内几乎耗尽的灵力。 情势紧急,萧御又是违背萧氏众多族老之意私自前来,能带来数匹龙驹已是不易,如楼船飞舟这样的大型法器,自是难以动用。 便是如此,也多赖身为家主的萧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婥虽不打算帮姬瑶,但也没有阻止萧御。 不过片刻,原野之上,众多黑袍死士已然赶来,自后方围袭而来。 “你们先走!”萧御带着萧家护卫转身,拦在众多黑袍人之前,少年眉目褪去平日温润,只见一片凛然。 第一百四十章 淮都城外, 风中带着浓重血腥味,淮河水势汹涌,掩过厮杀声。 而在城阙之内,无数凡人正安眠于睡梦中, 自摘星台望去, 灯火阑珊, 夜色浓稠。 就在这片浓稠夜色中,桓少白步出廊下,大步向外行去, 身后,青年神情沉凝,冷声道:“你当真要去送死?”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许, 但实际年纪却不止如此,修士的衰老速度比凡人慢上太多。 青年看着自己这个素来不驯的儿子, 心情着实说不上太好。 虽然与桓少白的父子之情堪称淡薄,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 便是看不顺眼, 也没有眼见他去死的道理,所以才会特意找了借口将他召回族中。 自己已设法让他避开此事,如今他却还要上赶着前去送死,真是愚不可及! “此番若身死,便不必想桓氏为你收尸。”青年再度开口,话中透出浓重警告意味。 手握王玺, 这上虞的主人, 终究只能是闻人氏。 这一点,身为桓氏子弟,桓少白应该再清楚不过。 闻人骁决意要杀的人, 便她是天命境修士,也注定只有一死。 桓少白没有回头,脚下甚至没有慢上半分:“劳烦费心,大可不必。” 他从来不在意所谓的身后之事。 青年脸色更沉了几分:“桓少白,你与陈氏女相识不过寥寥几月,值得你为她不计生死涉险么?!” “她是我的朋友。”桓少白迈出大门,背影未曾有片刻犹疑。 就像他曾经为萧御断去自己双腿一般,今夜,他同样会不惜性命为姬瑶出手。 因为他们是他的朋友。 “走出这里,你便不再是桓氏子弟。”青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桓氏不会为了一个桓少白开罪国君。 “那往后,我便只做桓少白。”夜色中,桓少白微微笑了起来,双目璨璨如星。 他走出了桓家。 淮河之上,稀稀落落的灯火仍旧亮着,偶有丝竹之声传来,带着几分哀切,顺着水面飘远。 宿子歇自曲折暗巷绕过,深秋将至,夜色中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寒意,他却因为奔波出了一身热汗。 停在一处有些破败的楼阁前,宿子歇压根没有敲门的意思,抬腿一脚踹开,院中正饮酒猜拳的打手蓦地一静,都向他看了过来。 他以灵力震退众多围上前来的打手,径直向正厅中行去。 一把拎起抱着酒坛快要醉死过去的中年男人,宿子歇沉着脸,一字一句道:“联络你家主上,即刻派兵,取道卫国,迎瑶山君入商!” 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掀起眼皮,打量了宿子歇一眼,嬉笑道:“郎君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宿子歇很早之前便知道了商国暗谍所在,但无论在千秋学宫过得如何落魄,也未曾向其求过什么。 而今夜,他也不是来求他们。 宿子歇没有与他兜圈子的意思:“宿昀不是一直都想要座学宫么?迎瑶山君入商,他便可得偿所愿!” 他口中宿昀,正是商国如今国君。 宿昀也是宿子歇的父亲。 商国为苦寒之地,以善战闻名,却常被讥作蛮夷,境内仙门道统传承均是寥寥,更不说建成一座千秋学宫。 即便以厚礼相请,也轻易难以求得九州士人入商,令商国几代国君都气闷不已。 闻听宿子歇此言,中年男人终于正色几分:“公子所言为真?” “自然是真!”宿子歇对上他的目光,掷地有声道,“上虞容不下一位瑶山君,但我商国容得下!” 中年男人默然一瞬,他放下手中酒坛,面上醉意尚在,眼底却已是一片清明:“王玺敕令已下,她真的还能活下来么?” “公子该知,王玺敕令是为何意。” 举国之力杀一人,就算夺天地造化,她也未必能活下来。 宿子歇望向透不出光亮的夜色,神情紧绷,不错,他当然知道王玺敕令意味着什么。 片刻后,他哑声开口:“她一定会活下来。” 为什么? “因为有更多的人希望她活下来!” 中年男人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并未反驳,只道:“想让她活的,不过庶民,而要她死的,是上虞的君王!” “庶民又如何!”宿子歇双目微微泛着红色,“庶民便可欺么?!” 他想起了在东境中见过的无数黔首,无数挣扎着求生,又在天灾面前被轻易抹杀的百姓。 “这上虞之中,最多的难道不是庶民么,这九州天下,最多的不是庶民么!” 承受苦难的是庶民,被剥削驱使的是庶民,君王与世族坐享其成,却还将其视作草芥,肆意践踏。 他们的意志,便不重要么?! 淮都城外,就算萧御带护卫拦下大量人马,仍有数名黑袍死士追上姚静深等人,出手时颇有不死不休的意味。 拼杀之中,黑袍兜帽掀落,露出几张略显熟悉的脸。 赵氏—— 姚静深意识到这一点,心底微微发寒。 这些黑袍死士之中,竟有许多赵氏族人。 所以当日闻人骁名义上将赵氏尽数诛杀,暗中却将其没为死士。 以赵氏和姬瑶的仇,他们自然与她不死不休。 姬瑶脸上露出些微带着讽意的笑,面上赤痕越显可怖,体内功法运转,拼命吞噬着来自魔君心脏的力量,与王玺敕令对抗。 这是早早写进此方山河本源的规则,当闻人骁敕令下达之时,此间河山万物,都在他的意志下,要将姬瑶抹杀于此。 流动的灵气,拂过的风,脚下土地……尽数成了姬瑶的敌人。 谢寒衣抬手化解汹涌而至的灵力,为姬瑶撑起的屏障终于不堪重负地破碎开来,他为反震的力量喷出一口鲜血。 王玺敕令,原来这样可怕。 背后长刀劈下,叶望秋高声道:“师兄,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姬瑶抬起了指尖。 长刀猛地顿住空中,她的身体自谢寒衣怀中浮起,素白裙袂在风中翻卷,姬瑶反手,四周扑上前的黑袍修士尽数身体爆裂,鲜血骤然染红草叶。 只是她自己的鲜血也在这一刻将白衣染红。 “你们走吧。”她淡淡开口,在剧痛之下,神情仍是近乎漠然的平静。 谢寒衣看向她,似乎猜到了她想做什么:“阿瑶,不要——” 或许还有办法,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姬瑶并不觉得还有什么其他办法。 要对抗一国气运,唯有仙人之力。 姬瑶并无把握以自己残留的仙力能否与上虞气运抗衡,不过,她至少可以在死之前,先杀了闻人骁。 她从不是犹疑的性情,既已有所决断,便不必心怀侥幸。 姬瑶放开对法则的对抗,任无边压力碾压而来,要将她的身躯湮灭。 “阿瑶!”谢寒衣等人齐齐向此处奔来,眼神难掩惊惶。 但就在这一刻,有温和光芒自姬瑶身上亮起。 那卷帛书出现在她身前,徐缓展开,其上形形色色的福字在夜色中像是有流光闪动。 这是……封应许自东境为她送来那卷万福书…… 绢帛完全展开,一个又一个字迹自其上脱身而出,携着星星点点的光芒环绕在姬瑶身周。 身体表面的可怖裂痕在流光下寸寸消弭,满是毁灭气息的敕令法则与来自万福书的力量相撞,恍惚间,姬瑶仿佛听见了来自本源法则中的尖锐鸣啸。 这股力量温和得几乎没有攻击性的力量下,却能够对抗来自君王的敕令。 姬瑶怔然地望着身周浮动的字迹,这是为她所救的东境百姓,对她的祝愿。 来自君王的敕令,在温润光芒中,轰然崩解。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夜色寂然, 唯有姬瑶身周萦绕着微弱光辉,如星火点亮暗夜。 这一刻,无论姚静深,还是谢寒衣几人, 都有些怔忪不能回神。 他们心中都清楚, 封应许遣人送来的, 的确只是一卷寻常绢帛,甚至写下这卷绢帛的,也只是诸多身份微贱, 从不为君王和世族放在眼中的上虞黔首。 然而今夜,正是向来被视作蝼蚁的庶民,以他们的意志, 化解了所谓君王敕令。 闻人骁想要姬瑶死,但无数曾受她恩惠的庶民, 却望她安平顺意。 这上虞最多的不是世族,而是庶民。 是千万庶民成国, 以血肉供养君王与世族, 方有今日之上虞。 这天下,不止是他们的天下,亦是庶民的天下! 那卷在陈氏生辰宴上,为诸多世族嗤笑不屑的万福书,撼动了镌刻在这片山河间陈旧而腐朽的法则。 这是九州千年,从未有过之事。 如野草一般被践踏的庶民, 竟然有与君王意志对抗之力。这样的消息一旦传来, 九州之上,不知多少诸侯与世族要为之震惶。 在敕令崩解的同时,闻人骁便随之有所感知。 摘星台上遍布的繁复阵纹骤然黯淡下来, 王玺周围流动的深紫气运翻滚,突起的风浪逼得闻人骁不得不后退了两步。 他抬头望向王玺上方崩碎的敕令文字,整张脸都蒙上了一层浓重阴翳,似有山雨欲来之势。 周围众多闻人氏族老正不可置信地望向王玺,君上的敕令被破了? 这怎么可能?! 在上虞之内,除非大渊天子以帝玺亲令,否则有谁能违抗闻人氏君王之命! 她究竟是如何破了敕令? 闻人氏族老绝不会想到,破除闻人骁敕令的,是他们从来不会在意的卑贱庶民。 “连敕令都无法杀她……”老者喃喃开口,眼底不受控制地现出些微恐惧。 如今真的还有办法能对付得了她么? 闻人骁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操控王玺上浮,大量气运从其中流泻而出,突兀而起的狂风卷动衣袍,安静中带着几分肃杀。 “君上?!” 眼见这一幕,数名闻人氏族老都有些慌了,纷纷看向闻人骁,试图劝阻。 闻人骁却无动于衷,看似从容的神情隐藏着疯狂之意:“事已至此,今日若不杀她,难道留待日后她来杀我么?!” 今日,他一定要杀了她! 他乃上虞国君,这上虞境内,何曾有他杀不了的人! 远远只见有深沉的暗色突兀自摘星台蔓延开来,几乎在瞬息之间便延伸至淮都外。 霎时间,被卷入这片领域中的修士只觉身体落入泥泞,即便神识探出,也无法感知更多情形,入目只见一片暗色,城中稀稀落落的灯火被吞没,再不见一线光亮。 即便是天命修士,在这样的领域中,对外界的感知也被削弱到了极致。 在这样的暗色中,摘星台上方升起的白色云气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在无数道视线注意下,白色云气向高空涌起,汇聚在一处,缠绕盘旋,最终化作一只通体雪白的巨大凤鸟,庞大得让人不由生出几可遮天蔽日的错觉。 这是上虞所供奉的图腾。 在凤鸟出现的刹那,淮都城无数世族修士的脸色都不由为之一变。 萧氏府中,萧婥站在楼阁之上,遥遥望着凤鸟,神情也显出几分沉凝。 上一次,闻人氏以气运化白鸟,还是数百年前国力倾颓,离国大军兵临淮都城下时。 连王玺敕令也无法将她抹杀么? 萧婥已然猜到,若非敕令未能作用,这位君上不会动用自己手中最后的底牌。 她抬头看着凤鸟,来自本源的威压让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 她能活下来么? 淮都城外,在暗色弥漫之时,点点微弱而温和的光芒先后涌入姬瑶体内,随着微光入体,这片领域对她的压制也薄弱得近乎于无。 凤鸟双目中燃起惨白火焰,对视时给人以无尽压力,姬瑶神情未见多少波澜,她缓缓向前踏出一步,瞬息便出现在数丈外的高空中。 这一战,姬瑶避不了,也不打算避。 既然闻人骁没能杀得了她,她便要他的命作偿。 于是在淮都城内外无数目光注视下,只见一弯新月在暗色天幕上升起,少女踏月而来,素白裙袂婆娑,像是要将黑夜就此撕裂。 摘星台上,白色凤鸟尖啸一声,振翅飞掠,在夜色中刮起一场狂风,灿灿尾羽自淮都城上方划过,直直向姬瑶而来。 身后明月光辉璨璨,姬瑶掌心有繁复阵纹展开,瞬间蔓延至数百丈,与俯冲而下的凤鸟撞在一处。 手中阵纹破碎复又衍生,散落的灵光仿佛盛开了一场烟火。 力量碰撞的余波令蔓延开的暗色领域也随之震颤着,姬瑶与凤鸟均被反震退开,弯月将她接下。 姬瑶旋身,寒月杀如离弦之箭而去,月光交织,凤鸟身上翎羽离体,化作云气,但很快,这些散落的云气便继续汇聚,生出新的翎羽。 凤鸟为上虞气运所化,只要上虞尚在,它便一息尚存。 面对这样的存在,姬瑶看上去并没有多少胜算。 在她攻势下,凤鸟像是被激怒了般长唳一声,雪白翅翼带起一阵劲风,快得几乎要将空间撕裂,再度向姬瑶扑将而来。 在羽翼足可遮天蔽日的凤鸟面前,姬瑶的身形不免显得极为微渺。 随着凤鸟袭来,夜色中突兀地起了风,无数道风刃凭空而生,呼啸着席卷向姬瑶。 风声中,姬瑶身形闪动,轻易避开风刃,利爪袭近,雪白翅羽飘落,被灵力挟裹着,化为无数利刃席卷而来。 无数羽刃落向姬瑶,她乘月退去,脚下一道又一道阵纹重叠展开,灵力如同锁链一般先后缠绕上白鸟,拖延了它的去势。 浓稠夜色中,无数修士抬头望着空中景象,神情不免都透出几分复杂。 这一战发生得莫名,却又注定不死不休。 当气运化出白鸟时,诸多世族修士便是之前未曾察觉闻人氏谋划,此时也清楚,闻人骁想杀姬瑶。 上虞境内,闻人氏君主要杀的人,何曾会有例外? 高空之上,凤鸟挣脱桎梏,振翅再向姬瑶而来。 她身周有数道为羽刃割开的伤口,鲜血浸红裙裳,姬瑶却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结阵的动作未有丝毫迟疑。 繁复得叫人无法一眼辨清的纹路现在虚空,在阵纹成形的瞬间,姬瑶的脸色微微苍白几分,也就在这一刻,之前破碎开的所有阵纹在瞬息重现,阵法环环相扣,将凤鸟强行困在了虚空之中。 羽翅闪动,凤鸟挣扎着,却无法摆脱囚笼,双目火焰在看向姬瑶之时仿佛燃得越加剧烈。 随着巨大的翅翼拍下,周围掀起了重重风浪。 姬瑶并未被风浪挟裹,寒月杀如离弦之箭一般划过夜空,她从风浪中穿过,掌心灵力亮起,自凤鸟头顶落下,感知循着灵力,在数息之间洞悉了它体内法则。 四目相对,姬瑶对上了那双隐在背后,属于闻人昭的双眼。 凤鸟接连发出几声长啸,白色羽翼上燃起了熊熊火焰,强行挣脱身周束缚锁链,要向姬瑶袭来,繁复阵纹旋转,无形锁链向其缠绕而来,阻拦下凤鸟来势。 翎羽再度自凤鸟身周脱离,如一场风暴般卷向姬瑶,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做躲闪。 鸦青长发在风中飞舞,姬瑶身后弯月照亮了夜色。 月光所及之处,带着凛冽杀意而来的白羽就这样停滞在半空中。 暗金色的法则在姬瑶身周若隐若现,随着她抬眸,所有羽刃倒飞而回,尽数落向高空中的凤鸟。 羽刃落下,与寒月杀不同,以云气形成的凤鸟为羽刃切割,身周散落的云气向下坠落,无法再与之融合。 这不可能! 摘星台中,正以凤鸟视角旁观一切的闻人骁瞳孔微缩,眼底终于漫上几分恐惧。 姬瑶的身形消失在原地,下一瞬,闪现在高空之上。 被鲜血染红的裙袂在风中猎猎作响,这样的伤势并未令姬瑶慢上半分,她飞身落在凤鸟上方,脚下阵纹亮起。 凤鸟垂死挣扎,但终究只是徒劳,在体内法则为姬瑶洞悉之时,这一战的结果就已经注定。 体内血脉星辰流转,唤醒属于魔族的天赋。 如同浓雾一般的白色云气先后向姬瑶涌来,原本只能为上虞君王所用的气运,此时却顺利为她吸收,狂风中,姬瑶自上而下望着挣扎的凤鸟,神情冷然,眼中有睥睨之色。 无数修士望着这一幕,不由屏住了呼吸,为姬瑶所展现的力量而感到心悸。 不—— 凤鸟发出悲鸣,身形已有溃散之势,摘星台上,众多闻人氏族老齐齐出手,数道灵力没入王玺之中,逼出了更多气运,试图延续凤鸟的存在。 但这终究只是作无用功罢了,一众闻人氏族老口吐鲜血,尽数倒飞而出,重重撞在四周石墙之上,连起身的力气也无。 王玺灵光黯淡下来,周围缭绕的深紫气运似乎也随之稀薄许多,闻人骁用最后的力量操控着王玺,原本乌黑的两鬓已经现出斑白之色,他却仍在负隅顽抗。 这里是上虞,他是上虞国君,他不可能输! 王玺摇晃着,似是不堪重负,终于,翻腾气运向外冲击,闻人骁踉跄着向后退去,头上玉冠歪倒,冕旒断裂,摔在地面,发出碎玉之声。 无边无际的暗色中,巨大的凤鸟溃散为云气,萦绕在姬瑶身周,她垂眸看来,冷月如霜,照亮了夜幕。 第一百四十二章 巨大凤鸟消散于夜色之下, 淮都城内外眼见这一幕的修士都不由心神震荡,久久难以回神。 这是上虞气运显化的图腾,昔日离国大军兵临淮都城下,无相修士在旁掠阵, 便是这只白色凤鸟护持住都城, 才令离国不得不退兵, 而今夜,这只凤鸟却在姬瑶手中溃败。 为何会这样? 她不过天命境修士,凭何能抗衡一国气运?! 即便亲眼见证这一幕, 无数修士心中仍觉不敢相信。 眼前景象,实在颠覆了他们从前认知。 凤鸟溢散的气运萦绕在姬瑶身周,其中正有星星点点融入她体内, 姬瑶耗损的力量在数息之间飞速恢复。 抬头看向摘星台,她伸出了手。 闻人骁既然杀不了她, 如今便轮到她来杀他了。 身周气运流转,姬瑶掌心汇聚起令人震颤的力量。 诛杀一国君王, 并非易与之事, 尤其闻人骁得上虞王玺认可,与之魂命相连。 以王玺为媒介,诸侯血脉沟通天地法则,成为一方山河之主,得其气运为己用,在气运加持下, 便是不朽修士, 轻易也难以杀死诸侯君王。 上虞国力强盛,就算闻人骁此番为杀姬瑶,消耗大量气运显化天命图腾, 事败后令自身寿命耗损大半,但他仍然还有数十载岁月可活。 姬瑶当然不会容他再以君王之尊活上数十载,在睚眦必报这一点上,她大约算是十足的魔族。 如今想杀闻人骁,便要先断开他与王玺的联系,抹去镌刻在这片河山之中,护佑于他的规则。 以姬瑶如今修为,要做到这一点尚且不易,但借上虞气运加持,未必不能一试。 得庶民的认可,上虞部分气运也因此可为她所用。 如今,姬瑶终于明白,当日她为何可以将闻人骁护持赵氏老祖的气运吸收——千秋学宫传道,令她得天下阵修尊为师长,其中有众多修士出身上虞。 随着姬瑶掌心翻转,那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向摘星台落下,楼台之中,双目已盲的诸明抬起头,以浑身灵力护持在闻人骁面前,隔空望向姬瑶:“君上亲封阁下瑶山君,厚遇相待,而今你窃上虞气运不足,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刺王杀驾么?!” 夜色中,他的声音震响在无数修士耳边。 夜风吹起姬瑶鸦青长发,她面上扬起讥诮笑意:“他要杀我,我便不能杀他么?” 人族的君臣之别,贵贱之分,与姬瑶有什么关系,诸明以此诘问于她,未免可笑。 “窃上虞气运的是我,还是闻人氏?” 她张开手,气运流转在指间,缭绕盘旋。 “怎么可能……她分明不是闻人氏血脉……”望着这一幕,世族修士喃喃开口。 她不是闻人氏血脉,为何可以掌控上虞气运?! 不是只有闻人氏血脉才可以掌握王玺,纳上虞气运为己用么?! 根植于心的信念被打破,不知多少修士为此显露出惶然之色。 闻人氏生而为上虞之主,难道是错的么? 血脉传承,高低贵贱,难道是错的么?! 这一刻,无数世族出身的修士道心动摇。 “你因庶民认可,方得上虞气运为己用……”诸明喃喃开口,面上血痕滚落,仿佛泪珠。 闻人氏族老不可置信地望向他,既惊又怒,他怎敢出此狂悖之言?! 区区微贱庶民,怎么可能左右上虞气运! 但当真不是如此么? 这些自诩血脉高贵的王族之人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念头方起,他们便已经浑身为之战栗。 淮都城中还有许许多多的修士也听到了诸明这句呢喃,为此震惶不安者不在少数。 从不为君王和世族放在眼中的低微庶民,其意志竟可以左右国之气运么? 闻人骁扶着墙起身,怒声对诸明道:“休要为她诳言所惑!” 血痕如新,诸明口中呕出鲜血,为闻人骁撑起的屏障应声碎裂。 他的道心,破了。 “成就上虞的不是闻人氏,不是世族,而是庶民啊……”诸明将脸转向闻人骁,神情中似带上了几分悲悯与自嘲。 在他这样的神情下,闻人骁踉跄着后退两步,心中涌起莫可名状的恐惧。 不等他想明白这股恐惧因何而起,刺目灵光便在众多闻人氏族老惊惶的视线下,降临在他身上。 闻人骁发出一声怒吼,眉心现出白鸟图腾,与灵光相抗。 暗金色的法则在夜色中交织,若隐若现,感受着来自天地本源的力量,众多修士忍不住探出神识,却在还未触及之时便被震退。 奔袭中的谢寒衣抬头看着这一幕,暗金法则在他眼中闪动,飞速解构重绘。 在姬瑶与上虞气运白鸟一战时,谢寒衣等人未作犹豫,立刻向淮都城中赶来。 只是夤夜之时,淮都城城门关闭,又受王玺展开的领域压制,为不引来守城卫士注意,几人只能弃下坐骑。 上方,夜风灌满袍袖,暗金法则向姬瑶施加下重重压力,即便有上虞气运加持,她体内力量还是被飞速抽空,又随着血脉天赋不断吞噬来自九幽觞心脏的煞气而恢复。 摘星台中,王玺颤动着,其上光芒明灭不定,闻人骁能感受到二者间的联系正在被强行抹去,他眉心图腾因此有了消湮迹象。 “不——” 闻人骁抱住头,口中随之发出痛苦哀嚎声,玉冠跌落,发髻散乱,其状若疯魔。 在他的咆哮声中,王玺与他的联系彻底断开。 在失了王玺气运加持之后,闻人骁原本便染上了霜色的鬓发尽数变为斑白,脸上飞快爬上老朽纹路,只是瞬息之间,便垂老如耄耋之年。 原本有王玺加持,就算他消耗大量气运,也有上虞一国为之分担,不会完全作用于己身。 但如今姬瑶抹去了闻人氏与上虞气运间的规则,那所有的因果便都反噬在闻人骁自己身上,一瞬间燃尽了他的命魂。 闻人骁跌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枯瘦如鹰爪的双手,发出濒死困兽般的嚎叫。 他踉踉跄跄地爬起身,伸手想抓住王玺。 那枚象征闻人氏王权的玉玺已然从中生出裂痕,闻人骁的手还未靠近,便被震退,在地上翻滚几圈,久久不能爬起。 凛冽风声中,身后弯月消散,姬瑶的身体从高空摔落,体内力量枯竭,不曾再残存分毫。 机括声响起,暗夜下,傀儡山雀化为白鹤振翅而起,只是在王玺领域压制之下,飞得极低。 而同一时刻,闻人明襄快步走上摘星台,绛红深衣以黑色丝线绣出繁复篆文,远远望着身着衮服,鸡皮鹤发的耄耋老人,呼吸不由一窒。 那身唯有上虞国君才能着的衮服,已经昭示了老人身份。 “君父!”闻人明襄失声叫道,脑中一片空白。 她上前,在垂老的闻人骁面前半跪下,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颤声唤道:“君父……” 抬头对上她的目光,闻人骁低低地笑了起来,苍老阴戾的笑声回荡在摘星台上,伴着高空凛冽的风,让人有不寒而栗之感。 怎么会这样…… 闻人明襄面上有泪滑落,这是她的父亲,至少于闻人明襄而言,闻人骁是合格的父亲。 而她,也是闻人骁在这世上意志的延续。 弥留之际,闻人骁以从未有过的温和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女儿,随后颤着手自袖中取出了另一方令玺。 在看到令玺的瞬间,闻人明襄眼睫颤动。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上虞太子的令玺。 一瞬间,喜悦与悲恸同时充斥在她心底,让闻人明襄说不清自己心中滋味。 “她本可以全身而退,却为杀寡人,不惜重伤。”闻人骁的声音虚弱而嘶哑,他缓缓将这枚令玺放在闻人明襄手中。 “襄儿,如今就由你来决定,下一步如何做。” 触手微凉的令玺落入掌心,闻人明襄如梦初醒,闻人骁老朽的面容上扬起一抹笑,他的手无力地垂下。 他垂下头,神情永远凝固在这一瞬。 “君父!” “君上!”周围众多闻人氏族老高声呼道,神情惶惑不安。 诸明赭红色的长袍沾染上点点血迹,他叩拜下.身,却不知自己拜的究竟是什么。 闻人明襄握紧了手中令玺,姬瑶身受重伤,如今又还在淮都城中,若要杀她,这或许是闻人氏最后的机会。 是杀,还是放? 闻人明襄看着手中令玺,又看了眼面前再无声息的闻人骁,双目中仿佛有幽幽火焰燃起。 她果然是君父的女儿。 “有妖人冒淮都陈氏女陈稚之名,行悖逆之事,刺杀王驾,其罪当诛!” 上虞王宫之中传来声声钟鸣,在听到声响之时,淮都城四方城门禁制骤然开启,整座城池都被笼罩在阵法禁制之下,凡处于城中的修士,皆禁空而行,传送阵法尽失其效。 这是上虞在战时才会开启的护国大阵。 无数卫士带着檄文自宫城向淮都各处行去,口中高声宣令:“奉女公子之命,凡枭其首者,赏万金,以君侯位封之——” 第一百四十三章 随着禁卫铁骑奔走在淮都城中, 声声高呼响起,无数淮都百姓从睡梦中惊醒,面对戒严的城池惶惑不安,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 而闻听姬瑶与诸明一番对答的修士此时却颇感复杂。 原来庶民的意志, 也能与君王相抗么? 城池戒严, 一队又一队披坚执锐的王都禁卫沿街巷搜寻, 暗夜中响起的马蹄声令城中寻常百姓心惊胆战。 好在此时谢寒衣等人已经入城,依靠留在傀儡中的一抹神识,他得以先于禁卫与姬瑶汇合。 抬手自白鹤身上接住姬瑶, 傀儡化为山雀拟态,被他收回袖中。 在抱起姬瑶的瞬间,谢寒衣便感受到了那股正在她体内肆虐的煞气。 即便借上虞部分气运为己用, 强行抹去昔日大渊天子敕封闻人氏的法则还是令姬瑶为之反噬重伤,也是因此, 原本她体内已经被完全压制的魔君心脏再次躁动起来,试图借机脱困, 甚至反之吞噬姬瑶。 谢寒衣将灵力注入姬瑶体内, 随着体内情形缓解,她眼睫颤动,眸光与谢寒衣相对,不知为何,面上勾起了轻浅笑意。 他总是会来的。 因为他是谢寒衣,是她的朋友。 谢寒衣也笑了, 身后甲胄碰撞之声响起, 有人高呼道:“逆贼在此!” 顿时便有大量禁卫向此集结,各色灵力落下,谢寒衣将姬瑶护进怀中, 身周灵光闪过,将之消弭于无形。 姚静深等人接连赶赴,见此情形,齐齐出手,只是念及这些卫士也是听命行事,他们并未下重手,只是令之短暂失了行动能力。 淮都城四处戒严,在无数禁卫包围下,谢寒衣等人艰难向城北而去。 车轮滚动声响起,桓少白驱使着车辇从一旁冲出,远远向几人道:“上车!” 龙驹身披重甲,车辇上有禁制加持,横冲而来时直接将挡路的禁卫掀飞,谢寒衣抱着姬瑶跳上车辇,姚静深几人也先后落入车辇,龙驹全力奔驰,将追赶的禁卫尽数甩在身后。 箭支纷飞而来,却无法穿透车辇防护,桓少白收紧缰绳自前方转过,奔向淮都北城门。 楼台城阙的轮廓隐在浓稠夜色中,像是头潜伏的凶兽,车驾沿淮河河岸向前,汹涌流水盖过了兵戈之声。 分为数路在淮都城中搜寻的禁卫此时都受到信号,尽数向此处围剿而来。 “今夜,都城禁卫只怕倾巢而出了。”桓少白轻笑一声,“若非阿瑶,我倒是见识不了如此场面。” 虽是在逃命,他却并未显出多少紧张,还有余暇望了一眼淮河畔林立的乐坊。 便是这一刻,淮河两岸楼台先后亮起了灯火。 楼阁上,诸多乐师舞姬站在阑干后,静默地望着正为王都禁卫追杀的车驾。 在车驾经行之时,有人躬身,遥遥拜下。 许许多多的人拜了下来,向被上虞宣告为逆贼的姬瑶施以一礼。 沿岸灯火仿佛汇成一条星河,指引着车辇向前。 同一时间,闻人明襄着甲胄,领众多赤甲卫士浩浩荡荡自宫门而出。 高举的炬火点亮黑夜,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夜色中,隐约能看清前方人影轮廓。 司徒银朱骑在龙驹之上,迎上闻人明襄的目光,唇边噙着与常无异的温和笑意。 她好像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司徒银朱是闻人明襄最好的朋友,大约也可算作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之一,反之亦然。 所以当看到司徒银朱出现在这里时,闻人明襄也猜出了她的来意:“你要阻我?!” 她忍不住拔高了声音:“你难道要背弃孤么?!” “不。”面对她的质问,司徒银朱神情未见太多变化,只是平静道,“我欠她一条命。” 司徒银朱笑了笑,如同寻常闲谈一般开口:“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亏欠别人。若是这次不能还,往后,或许便没有机会了。” 以姬瑶实力,司徒银朱能还她恩情的机会实在不多。 闻人明襄握紧了缰绳,眸中沉沉:“你该知道我为何要杀她!” 姬瑶今夜与诸明一番对答,已然是动摇了闻人氏为君的根基! 如果庶民的意志能对抗君王,那王权天授的权威何存? 难道上虞的王还能换了人来做么?!身为闻人氏血脉,闻人明襄势必要维持闻人氏君王血脉的正当性。 司徒银朱当然清楚这一点,但同样,她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对上她的目光,闻人明襄知道,今日这一战,已是无法避免。 “结阵!”她高声令下,在闻人明襄话音落下之际,她身后赤甲护卫身上像是燃起了赤金火焰。 上虞女公子闻人明襄,从兵家,善攻伐。 司徒银朱身周灵力蔓延,在前方显化为巨大棋盘,黑白两色棋子从空中落下,拦下冲袭而来的赤卫。 淮都司徒氏少主司徒银朱,通弈棋之术,长于谋略。 淮都城,北城门。 越重陵与陈氏老祖并肩站在城楼上,一旁,陈方严望着下方,惴惴不安,只希望姬瑶等人不要往这里来。 在知晓姬瑶不是自己女儿后,陈方严着实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不过他的祈祷显然没有奏效,两匹着重甲的雪白龙驹拖曳着车驾自远处横冲直撞而来。 越重陵低头,与坐在车辇前的姚静深对上目光,他抬手示意,顿时镌刻了符文的箭支如暴雨落下。 令符冲天亮起,向王族示警姬瑶所在。 谢寒衣撑起护盾,将箭雨消弭,桓少白额上冒汗,手中握紧缰绳,催动龙驹急速向城门靠近。 只要出了城,他们就安全了。 越重陵显然不会就这样放他们离开,他拔刀自城楼一跃而下,口中不忘对陈氏老祖道:“如今正是陈氏将功补过的机会——” 陈氏老祖默然一瞬,拂袖向姚静深袭来。 未免波及车驾,姚静深飞身而起,悍然迎上两人,灵力碰撞,在夜色中掀起无尽风浪。 也就是在数息之间,已经足够师良玉赶赴,洞虚境的灵力横扫而来,谢寒衣自车辇中跃出,双手灵力运转,强行接下了这一击。 道书在空中展开,天地之间的灵气疯狂汇聚而来,谢寒衣浮在空中,月白袍袖猎猎作响。 将磅礴灵气纳入经脉,谢寒衣身上气息随之攀升,今夜得以再窥见天地法则,在七境修士的压力下,他强行突破至天命境圆满。 “谢道子,蓬莱难道要插.手我上虞之事么?!”师良玉厉声质问, 墨色文字自书简中浮起,环绕在谢寒衣身周,化解重重压制而来的阵法,他朗声道:“蓬莱从不过问世俗王朝之事,今日种种,皆为谢寒衣一己之私。” “要杀她,便先杀我!” 话音落下,他倾身再与师良玉碰撞在一起。 没有理会上方发生的争斗,桓少白驭使着车驾,向面前结阵阻挡的禁卫冲撞而去,在疯狂中又透出了几分罕有的冷静。 车辇摇晃,妙嘉紧紧将姬瑶护在怀中,神情不见畏惧,只见一片坚韧。 从前都是她在护持他们,如今也该他们保护她一次了。 叶望秋驱使着飞剑,将拦路的禁卫逼退,火光中,车辇与城门只有一步之遥。 陈方严领着众多陈氏府卫守在最后,成为城门前最后一道防线。 眼见车驾疾驰而来,他却久久没有动作,引得身后众人有些躁动。 两方将要靠近,桓少白眉目凛然,已然打算杀出一条血路,但陈方严却忽然领着人向两方退开。 桓少白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陈方严却望向车辇中,声音有些干涩,似自言自语般道:“你真的不是我的女儿么?” 姬瑶对上他的目光,平静回道:“不是。” 她不是他的女儿。 车辇从面前驶过,陈方严脸上露出一个苦笑,对啊,她怎么会是他的女儿。 她怎么也不像是他的女儿。 陈方严想,他实在是再糟糕不过的父亲。 “开城门!”随着陈方严一声令下,紧闭的城门伴随着轰响声,缓缓开启。 越重陵注意到城门动静,不由暴喝一声:“陈方严,你胆敢抗旨?!” 他没有想到,一向奉行中庸,并不为他放在眼中的陈方严,会有此举。 或许连陈方严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做。 没有在意越重陵的愤怒,他对桓少白等人道:“走吧。” 这大约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越重陵甩开姚静深,挥刀要拦下车辇,在刀锋将要落下之时,耀目白光亮起,席卷开的煞气将他与众多扑将上前的禁卫齐齐震退。 陈云起握着刀,手中大夏龙雀发出声声嗡鸣,如凶神降世。 他白日便已经到了淮都,但还未来得及回千秋学宫,变故接踵而至,他只能潜于都城之中,静待事态发展。 “拦下他们!”师良玉想上前,却被谢寒衣阻拦,只能高声下令。 煞气化作龙雀冲天而起,将拦路修士掀翻,这是陈云起第一次真正唤醒大夏龙雀。 浑身灵力被瞬间抽空,几乎有些握不住刀的陈云起被桓少白捞起,目光相对,桓少白对他挑了挑眉:“干得不错啊。” 陈云起看向车辇中,力竭的叶望秋和妙嘉没有说话,只是对他笑了笑,目光落在姬瑶身上,这一刻,杏花里砍柴少年一向木讷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些微笑意。 大夏龙雀,本就是一把为守护而存在的刀。 姬瑶忽有些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他们为她不计生死涉险,并非因为她是九幽氏帝女,只因为她是姬瑶。 她是姬瑶。 车辇穿过城门,阻挡在众人面前的,便只有城门外的护国大阵。 姬瑶的身体自车辇中浮起,掌心灵力亮起,煞气所化的龙雀尖啸一声,自高空俯冲而过,重重撞在了阵法边沿。 破碎声响起,阵法现出裂隙,为车辇穿过,身后禁卫与王族死士追逐而来,却被浴血而来的萧御领人拦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辇行远。 火光与喊杀声中,萧御看向远去的车辇,扬声问道:“萧氏萧御,还未请教过姑娘名姓!” 风中传来她有些缥缈的声音:“姬瑶。” 她不是陈稚,她叫姬瑶。 萧御抬目看去,少女落在车辇上方,染血的裙袂飞扬,似要飘然而去。 淮都城困不住她。 萧御缓缓笑了起来,他抬手向姬瑶一礼:“萧御,拜别姬瑶姑娘。” 淮都城中,当龙雀俯冲而下时,众多修士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 是那位瑶山君吧……他们心中如此想道。 于是在这一刻,有无数修士选择抬手,向姬瑶离开的方向施以一礼。 第一百四十四章 当看见龙雀自淮都城北振翅之时, 闻人明襄心中已经隐隐预感到,自己所谋大约要落空了。 果然,护国大阵一角在龙雀力量下轰然破碎,这淮都城再也无法困住姬瑶。 随着龙雀消散在天边, 啸鸣声中, 熹微天光冲破暗色, 长夜将尽。 闻人明襄回头,对上了司徒银朱的目光,棋盘经纬纵横, 兵戈之声似远似近。在她抬起手的瞬间,赤甲卫士停下了冲锋,令行禁止, 未曾有任何迟疑,尽数退回至她身后。 “我输了。”闻人明襄闭上眼, 轻叹了声。 不仅是她输了,这一夜, 是王权, 输给了庶民的意志。 就算闻人明襄不愿承认,这终究也是事实。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神情不免笼上些许怅然:“银朱,你说后世史书会如何记载这一夜?” 青史之上,他们是否都会沦为她的注脚? 闻人明襄少有地生出几分迷惘,她不知自己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司徒银朱脸上仍旧带着恬淡笑意, 全然不像两人之间方才经历了一场恶战,她轻声道:“我也不知。” 她不善谶纬之道,如何能知未来之事。 “你认输了么?”她又问。 闻人明襄看向她, 目光陡然锐利许多,片刻后,决绝道:“不——” 上虞的王,怎么能认输! 即便世人口诛笔伐,也不会改她心志。 闻人明襄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从前如此,往后亦是如此。 “银朱,我要做上虞的王了。”蒙昧天光中,闻人明襄再度开口,她看着司徒银朱,向她伸出了手。 三日后,上虞边境。 车辇自原野呼啸而过,桓少白和吴长老坐在车驾前方,无论是他们,还是两匹雪白龙驹,都已经困乏到了极点。 两侧,谢寒衣与姚静深各乘一骑,护持左右,不时挡下自后方而来的冷箭。 车辇中,姬瑶仍在沉睡之中,叶望秋,妙嘉,陈云起抓紧时间调息,并不敢放松。 逃出淮都城并不意味着安全,闻人骁并未小觑姬瑶,既要杀她,便做了万全准备,自然也有对她逃出淮都的应对。 闻人昭提前数日便离开淮都,执虎符调集地方精锐,严阵以待。 是以在姬瑶等人离开淮都后不久,便为其察觉踪迹,领上虞大军围捕而来。 不过闻人骁料到姬瑶可能逃出淮都,却未曾想到自己会死在她手中。 未曾与之缠斗,车辇一路向上虞与卫国交界疾行。 姚静深等人并不想屠戮这些听命行事的军卫,何况一旦被其缠上,拖延至上虞七境大能前来,想要脱身便麻烦了。 如今在他们身后,闻人昭身着重甲,领数百麾下精锐追寻而来,渐渐收拢包围,像是围捕猎物的兽群。 前方淮河分流,卫国与上虞的边界越来越近,秋风萧瑟,半人高的野草疯长,透出些许枯黄之色。 闻人骁与车辇的距离也逐渐缩短,处于符箭射程之内。 也是在这一刻,他隐隐听到了自淮河对岸传来的马蹄声响起,闻人骁没有犹疑,高声下令放箭。 箭支如暴雨落下,其上镌刻的符文灵光闪动,在下坠之时爆裂,便是三境修士,都难以轻易接下这样一箭。 谢寒衣撑起屏障,与此同时,闻人骁已经带着数骑冲锋上前,战意凛然。 就在猎物将要落网之时,前方上百重甲铁骑终于赶赴,为首将领着玄甲,他面上为风霜刻下深重纹路,目生重瞳,领兵与闻人昭撞在一处,短兵相接,丝毫不落于下风。 商国大将将离,麾下玄石军以悍勇闻名九州,与闻人昭同为武道宗师境。 后方,三千玄石军紧随而至,马蹄声滚滚,王旗在风中飘扬翻卷,其上玄虎图腾透出浓重杀伐之意。 “大商玄石军奉商王之命,前来迎瑶山君入商!”三千玄石军前,宿子歇着甲胄奔袭而来,以灵力传音,口中高声呼道,声音穿过旷野,似有重重回音。 闻人昭所带精锐不过数百人,在短暂交锋后,面对三千玄石军,他只能下令退后,未敢直撄其锋。 便是这数息之间,宿子歇已经率玄石军上前,盾牌举起,将车辇完全护在当中。 随着将离示意,令旗变阵,玄石军横立长矛,与闻人骁一方对峙,战旗在萧萧风声中翻卷,局面似乎一触即发。 闻人昭骑在黑狼上,面容沉肃:“商国率军前来,难道是有意与我上虞宣战不成?!” “商国与上虞交好多年,何有此说?”将离笑道,“武宁君稍安勿躁,我今日来此,不过是奉君上之命,迎瑶山君入商罢了。” “你口中瑶山君,不过是个不知来历,冒名刺杀王驾,行悖逆之事的逆贼!是我上虞举国通缉的要犯!” 商国迎她,是要与上虞为敌么! 对于他这番话,将离只道:“我不闻瑶山君有何悖逆谋叛之行,却听闻她因声名过甚为上虞闻人氏不容,方以强加之罪杀之。” 即便姬瑶不是陈稚,她在上虞所行何曾与窃国谋逆有干? 尤其为上虞稳固,闻人氏不但不能令闻人骁身死的消息外泄,还需做出他尚在人世的假象,这样一来,姬瑶刺杀王驾的罪名便更像是闻人氏强加在她身上的借口。 当夜闻人骁欲以气运白鸟诛灭姬瑶一事,为淮都内外众人亲见,难以掩盖,他之重伤,在修士看来,当是因气运消耗反噬而致。 这早有先例,史书中,上虞上一位调动气运白鸟的君王,在离国退兵后不久便因气运消耗过甚陨落。 加之众人只见姬瑶破气运白鸟,却无人窥得她后来抹去本源法则,强杀闻人骁一事,更不信闻人氏说辞。 如此一来,闻人骁终究是作茧自缚,天下只传其无容人之量,冤杀贤能无果,反受其咎,伤了自身。 闻人骁布局杀姬瑶之时,也未曾想过,他不仅没能杀了她,最后还死在了她手中。 将离神情中不免带上几许讽意,闻人骁如此行事,实在没有什么可称道之处。 “上虞容不下贤能,我玄商能容!”他开口又道,商国以玄色为尊,是以又称玄商。“今日我领君命前来,接引瑶山君入商。” “只为一人,玄商不惜与我上虞为敌?!”闻人骁盯着将离,一字一句道。 “是又如何?!”将离反问,双目中有湛湛凶光,“君上有言,阻拦者,杀无赦——” 旷野寂然,只听到风声回旋,闻人昭沉默良久,最终抬手,示意大军后撤。 他身边人数并不占优,闻人昭并不打算把自己最精锐的心腹用作拖延时间的消耗品。 他未曾料到商国会出手,已死的闻人骁也未曾料到。 所以这一局,闻人氏注定满盘皆输。 将离缓缓笑了起来,身旁传令官再度打起令旗,玄石军受命转身,甲胄碰撞间发出金戈之声,并未生出混乱。 玄虎旗飘扬,三千玄石军浩浩荡荡而去,闻人昭冷然看着他们撤出上虞边境,久久未语。 宿子歇驱使着坐骑来到车辇旁,在看到众人虽然狼狈,但还算平安,至少没有缺胳膊少腿时,他绷紧的心弦终于为之一松。 风餐露宿几日,宿子歇整张脸都透着股疲惫,妙嘉几人看上去比他更惨一点,衣袍上重重血迹叠加,早已分辨不出原色,分明经历了不止一场苦战。 但目光相对,彼此都笑了起来。 宿子歇说:“我来接你们了。” 他做到了自己那一夜的承诺,率三千玄石军万里奔袭,亲迎姬瑶等人入商。 “你是如何说服了商王?”桓少白接过隔空扔来的水囊,饱饮一口,这才有余暇问道。 他着实有些好奇。 一旦迎姬瑶入商,玄商便注定会与上虞交恶,便是有卫国缓冲,轻易不会开战,但贸易往来等势必受其影响。 商王何以愿为姬瑶做到如此?就算她已是天命修士,但任其如何惊才绝艳,似乎也无法以一人与一国相比。 “玄商苦寒,历来为九州诸侯所轻,又无修行底蕴,人才凋零,今日迎阿瑶入商,便如千金买马骨,向世人表商国态度。” 宿子歇顿了顿,又看向方才醒来的姬瑶,认真道:“而且我相信,阿瑶若入玄商,其益甚于与上虞为敌之害。” 姬瑶的脸色还有几分苍白,她挑了挑眉:“倘若我未有此能呢?” 她从不知,他对她这样有信心。 即便是姬瑶自己,也并不确定自己有如此之能。 对此,宿子歇只是耸了耸肩,满脸无赖道:“反正做都做了,宿昀想后悔也晚了,那就算他倒霉吧。” 这才是桓少白等人认识的那个宿子歇,听着这话,所有人都不免笑了起来,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他们终于还是成功了,在上虞举国之力的围杀中全身而退。 秋风萧瑟,再过些时日,当野草完全染上枯黄时,寒冬便到了。 这是姬瑶到人间的第一年。 玄商处北地,此时宿子歇遥望着北方,举起马鞭,气势昂然,高呼一声道:“入商!” 这话引来了诸多玄石军注目,他却恍然未觉,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放肆笑意。 话音在旷野中传出很远,叶望秋和桓少白站在车辇上,望着天地间开阔河山,也高声呼和道:“入商!” 入商—— 天元四十七年秋,姬瑶出淮都,经由卫国,入商。 龙渊阁载,天元四十七年八月二十三,公子子歇引瑶山君入商都,是日玄商国君宿昀出城亲迎,以上卿之礼相待。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上虞, 千秋学宫。 萧御独坐幽篁之中,身着氅衣,宽大袍袖垂下,迤逦在地。他手中执玉箫, 箫声回荡, 竹叶在风中发出簌簌声响, 似在应和。 司徒银朱驻足静听,直到一曲终,她才上前。 “十三郎箫声中, 秋意甚重。” 萧御放下玉箫,只道:“毕竟已是深秋。” 音随景生,不外如是。 司徒银朱笑了笑:“是啊, 算来十三郎居千秋学宫已有半月余,而今还是无意入淮都么?” 萧御徐徐道:“我既行悖逆之事, 萧氏总是需要给王族一个交代的。” 姬瑶破气运白鸟那一夜,萧御率人助她为众所见, 不过以他如今天资, 萧氏又如何能轻易舍弃他,萧御自禁于千秋学宫,算是萧氏给王族的交代。 “那十三郎当知,我于此现身,已足以表明女公子态度。”司徒银朱温声又道。 与聪明人说话,便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闻人氏对外宣称闻人骁病重, 如今闻人明襄执太子玺监国, 一直将上虞太子位视为囊中之物的闻人符离自是不会甘心居于其下,他母族为桓氏,背后支持的势力不在少数, 为此给闻人明襄带来了不小麻烦。 为稳定淮都与上虞的局势,即便玄商大张旗鼓迎姬瑶,闻人明襄也无余暇向其发难。 而在闻人明襄掌监国之权后,司徒银朱也理所当然地身担要职。 萧御抬眸对上她的目光,司徒银朱再度开口:“十三郎既破闻道,再居千秋学宫已无意义。” 淮都一夜后,千秋学宫便将钦天一脉除名,萧御能从这里的学到的,已是有限。 “唯有入淮都,才能为棋手。” 以上虞河山为棋,他们都会是棋手。 司徒银朱说得很笃定,她与萧御的关系说不上亲近,从前交往也并不多,但她了解他,正如了解自己。 萧御要掌萧氏,便终究要回到淮都。 如果他没有这样的野心,或许他便会同桓少白一般,随姬瑶等人一起离开。 而闻人明襄想尽快稳固地位,解决闻人符离,便必须倚仗萧氏。 所以无论萧御做过什么,闻人明襄都会选择向他示好。 这世上许多事,终归是以利益为先。 司徒银朱离开竹林时,遇上了迎面行来的陈肆。 不过短短半月余,他的身形清瘦了许多,脸上也多了几分往日不会有的沉郁。 “司徒大人。”陈肆抬手,郑重向司徒银朱一礼。 司徒银朱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颔首,神情与往日无异:“陈少主不必多礼。” 不久前,陈肆正式被陈氏确立为少主,毕竟,他为闻人氏诛杀叛逆立了大功。不仅如此,为表明与姬瑶割席的态度,陈氏已然罢去陈方严家主之位。 听到司徒银朱口中称呼,陈肆心头只觉莫大讽刺,他扯了扯嘴角,低声对司徒银朱道:“还未谢过司徒大人为我叔父求情,令他免于罪罚。” 陈肆所说的当然是陈方严,谁也没想到,向来优柔寡断的陈家家主,会做出私开城门,放走姬瑶的事。 他分明已经知道,那不是他的女儿。 其实连陈方严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做。倘若多给他一刻时间思虑,或许他便没有勇气如此行事。 在被罢免家主之位后,陈方严就离开了淮都。 他去了杏花里,去看望那个与他有血缘之亲,却已长埋于黄土之下的女儿,真正的陈稚。 当日他选择打开城门,何尝不是出于对陈稚的愧疚。 他实在是个很糟糕的父亲。 司徒银朱轻叹了声:“以你之功,抵陈家叔父之过,本是公平之事。” 为保陈方严,陈肆于朝会上亲言自己伤姬瑶一事,以功相请,令闻人明襄不得不放弃追究陈方严。 只是此事传开后,陈肆的声名未免变得有些不堪。 在世人眼中,他是为名利背弃了亲友。 “司徒大人当真觉得,我之所行,有功么?”陈肆的声音有些嘶哑。 司徒银朱从他身旁走过:“世上之事,很多时候是没有对错的。” 想留下什么,就要舍弃什么。 陈肆做错了么? 他只是想救他的母亲,那是他的至亲,是生他养他的人。 他唯一的错误,大约只在于太过弱小,又将软肋尽数暴露于旁人眼中。 “陈肆,往前走吧。”司徒银朱轻声道。 她没有再停留,径直向前。 绛红裙袂在风中扬起一角,如飘荡的红云。 陈肆望向北方,失神许久,轻轻笑了笑。 玄商,玉京。 厚重云层堆积在灰白天际,尚未入冬,已经能感受到弥散开来的彻骨寒意。 极目远眺,旷野尽头山势起伏,其上覆着终年不化的冰雪,一片皑皑之色。 这是姬瑶等人入玉京的第十日,当日身为商君的宿昀亲迎姬瑶入城,安置于商王宫中,以上卿之礼相待。不过接下来近十日间,却又不曾探问分毫。 他都不急,姬瑶便更不会在意,于她而言,在玄商与在上虞并无分别,入商王宫后,每日起居与在千秋学宫之中亦无不同之处。 不过如今却是不必为人讲学,只偶尔指点一二妙嘉阵法。 窗扉半开,静室之中陈设很是简单,角落处的香炉焚着熏香,丝丝缕缕的烟气向上,仿佛为室内增了几许暖意。 姚静深跪坐在桌案前,手边堆着几卷书简,却不是修行功法,而是与修行无关的经传史籍。 他这些时日在看的,正是有关玄商的史册。 “决定要留下了?” 姬瑶从木质屏风后走出,只着薄纱衣裙,姚静深还未说什么,谢寒衣已经跟了前来,将手中雪白狐裘为她披上。 既是以上卿之礼相待,如今他们所居的宫殿中当然不会缺了这些用度。 姬瑶任他动作,目光看向姚静深,等他回答。 从一开始,姚静深就不曾打算长居千秋学宫,与之不同的是,他有意留在玉京,是以才会这几日间遍阅玄商史册。 “还须再看看。”姚静深放下竹简,温声回道。 他的目光落在谢寒衣身上:“听阿瑶说,你接到了蓬莱传讯,可是因上虞之事,受到了蓬莱责问?” 谢寒衣笑了笑:“是师尊传讯,却非为责问,先生不必担心。” “蓬莱不过问世俗王朝之事,同样,门中弟子入世历练,只要不曾行邪道之举,便不算违背蓬莱门规。” 姚静深点头,算是放下心来。 谢寒衣又道:“先生留在玄商,不知之后有何打算?” 姚静深没有立即回答,看向窗外,似自言自语般道:“玄商固然苦寒,却也因此有其好处。” 截天之战后,建木垮塌,九州河山破碎,是轩辕氏率麾下众多部族铸九鼎定人族气运,令天下重归太平。 而后轩辕氏立大渊,分封麾下部族,方有今日九州诸侯。 玄商第一任国君原为轩辕氏骑奴,功绩不显,侥幸受封,便只能得玄商这样的苦寒之地。 也因此故,九州诸侯一向不怎么看得起玄商,不屑与其同席列座。 不过随着玄商铁骑以悍勇闻名于世后,至少没有人敢指着商王的鼻子骂他是不知礼数的蛮夷。 但商军如何悍勇,也改变不了玄商苦寒荒僻的事实。 相比上虞这样天然的沃土,玄商境内绝大部分地方的灵气都近乎稀薄。哪怕玉京当属玄商境内灵气最为浓郁的地方,但不说与淮都城相比,就算比之杏花里这样的乡野之地也不如。 身无修为的凡人还罢,为道途计,少有修士会选择前来玄商,同样,出身于此的修士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也多会选择离开。 如此贫瘠的土地上,便不说灵玉矿脉,就算是金银也出产寥寥。 所以在九州诸侯中,玄商很穷。 至于穷到什么地步…… 姚静深看着自然地在自己面前并肩坐下的姬瑶和谢寒衣,笑了笑,分别为二人斟了盏灵茶:“数年前,玄商多地遇雪灾,因存粮不足,向周边诸国求援借粮。” 粮当然是借到了,宿昀亲自写了国书求粮,同为大渊臣子,总要给他几分面子,何况宿昀还将自己几个年长的儿女分别打包,送上门做抵押。 雪灾是挨过了,但玄商显然没有余力立即偿还借粮,周边诸国也并未催促,毕竟只是凡谷,于他们而言并不值太多,不过他们应该没想到,宿昀压根就没打算还。 就算好几年后,玄商已经缓过劲来,他也根本没有还粮的准备,提也不提此事,好像完全忘了。至于做质子的儿女,有人替他养着不也挺好。 姬瑶默然一瞬,开口道:“玄商也借了上虞的粮?” 姚静深一言难尽地点了点头,他也是如今才知道宿子歇入上虞为质,迟迟未归商的始末。 摊上这样的爹,宿子歇也当真是不容易。 不过作为君王,宿昀至少是合格的。 大约是因玄商丁口有限,所以宿昀不能如闻人骁一般视数百万庶民性命为草芥。 毕竟没有庶民,谁来供养君王和世家。 “姚先生如今是在等商君上门?”谢寒衣双手捧着茶盏,口中问道。 姚静深没有否认:“得之过易,难免为其所轻。” 若是主动送上门,便失了主动。 真正该急的,也不是他们。 姚静深的眼神有些悠远:“我并不希望钦天宗并入千秋学宫。” 并非他瞧不起千秋学宫,而是因为他之所求,注定无法在千秋学宫实现。 姚静深希望,钦天能成为天下修士闻道之地,不论出身贵贱。 他更想立一座钦天学宫! 第一百四十六章 玄商, 玉京,商王宫。 比起雕梁画栋,移步异景的上虞王宫,商王宫无疑粗犷许多。 因风霜侵袭, 梁上砖瓦已然褪色, 看上去便很有些年头了。 时至深秋, 草木已经泛起枯黄之色,枝头叶片坠落在地,鞋履踏过时发出沙沙声响。 宿子歇踏进雍高殿时, 宿昀正裹着厚重的玄狐披风坐在殿中上首。 传闻中好战且无赖的玄商国君生得面若好女,苍白唇色显出几分病弱之态,脸上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似乎很是和善。 但宿子歇清楚,这都是假象罢了。 他顶着一张无精打采的脸, 躬身向自己的父亲行礼问安,不过语气显然缺乏诚意。 说实在, 宿子歇生得和宿昀实在不怎么肖似, 至少宿昀这张脸比起他要优越不少。 宿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挑了挑眉,缓声叫他起身,随即问道:“自你回玉京,也有十余日了吧?” 宿子歇答应了一声,还是一副没睡醒的表情, 并不肯顺着他的话接下去。 见此, 宿昀不由斜眼睨他,宿子歇避开他的目光,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宿昀被他气笑了:“别想装傻, 当日你求寡人发兵的时候可是答应了,要给玄商建一座不输上虞的学宫!”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不惜与上虞交恶。 “如今寡人的学宫呢?!” 听他如此说,宿子歇也并不觉得心虚,反而理直气壮道:“如今姚先生和瑶山君都在王宫之中,建成学宫已是指日可待。” 这话纯属就是在画饼了,这一贯都是宿昀干的事儿,不想如今却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宿子歇当然清楚宿昀为什么会突然传唤自己,不是因为他突然被唤起了心里那点微薄的父子之情,而是因姚静深迟迟未来拜见,他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令宿子歇前来,便是有意让他提醒姚静深等人,前日玄石军万里奔袭为姬瑶解围,他们还欠着玄商人情。 但宿子歇显然不打算如宿昀的意,比起把他卖了的父亲,宿子歇还是更愿意站在姚静深一方。 “这可是为了大商!”宿昀试图以大义服人。 宿子歇回望着他,真诚道:“为了大商,君父更应礼贤下士才是,当日为求纪相入朝,君父可是以君王之尊再三相请。。” 宿昀被堵得没话说,他不信宿子歇不知他上门见姬瑶等人和他们主动见他的分别,却是打定了主意装傻。 “看来你在上虞这些年,倒是有了些长进。”宿昀审视着宿子歇,片刻,忽而笑道。 “跟在阿瑶身边,见识得多了,总要有几分长进。”宿子歇对上他的目光,脸上也牵起了笑。 宿昀屈指敲了敲桌案:“上虞称那位瑶山君非淮都陈氏之女,那她究竟是何来历?” 如今好奇姬瑶来历的,不止宿昀一人。 “不知道。”宿子歇坦荡回道。 他的确不知道。 但宿昀目光中分明带着几分怀疑。 宿子歇也不在意,只道:“只要你别犯蠢招惹阿瑶,她其实并不难说话。” 这大约是因为,常人所在意的外物,于姬瑶而言只是等闲。 “你想立学宫,真正需要说服的,是姚先生。” 宿昀不由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宿子歇也没再多说,从他面前桌案上随手抓起枚灵果,不客气地啃了口。 玄商虽然穷,但宿昀好歹是一国君王,供他所用的灵果也不会太劣等。 宿子歇觉得味道不错,连盘端起,尽数倒进了自己掀起的衣摆里,转身就走。 等宿昀回过神来,铜盘已经空空如也,他气道:“好歹给我留两个啊!” 宿子歇兜着堆灵果向姬瑶等人如今起居的栖凰殿行去,沿路内侍宫婢见他,屈膝行礼时神情控制不住显出几分古怪之色。 这位公子在做什么? 宿子歇倒是不在意这些目光,一路进了栖凰殿,招呼着众人来分。 叶望秋从一旁行来,伸手从他兜起的衣摆里抓了两个,分了个给陈云起。 “才见过商君?”姚静深放下竹简,含笑问道。 宿子歇点了点头:“都快半个月了,他坐不住也是应该,大约这两日间就会上门。” “姚先生记得不必同他客气,趁此机会多要些好处。” 果真是孝顺的好儿子。 便如宿子歇所言,第二日,宿昀就带着人上门了。 “姚先生不必多礼。” 见姚静深起身,不等他拜下,宿昀便连忙将人扶起,面上噙着温和笑意,让人顿生好感。 姚静深从善如流,待两人入座,宿昀示意随行宫婢内侍尽数退下,也并不急着进入正题,先问起了他和姬瑶等人在商王宫中起居。 姚静深也并不心急,含笑与他寒暄,一番言语试探后,宿昀终于提及来意:“姚先生到玄商已有数日,不知之后有何打算?” “上虞曾以先生为千秋学宫客卿,如今寡人欲效仿千秋,于玄商立学宫,愿意祭酒之位相请,不知先生可愿屈就?” 要不怎么说是亲父子呢,宿昀画饼的本事并不在宿子歇之下,所谓玄商学宫,如今还只存在他嘴里。 什么都没有,光凭一张嘴便想忽悠人出力,宿昀的确想得挺美。 好在姚静深并不在意这一点,只徐徐道:“君上若以我为祭酒,那往后学宫诸事皆当由我决断,旁人不可置喙。” 宿昀挑了挑眉:“寡人也不可?” “是。”姚静深未作迟疑。 宿昀默然一瞬,并未立即应下:“先生因何会有此议?” “因为我之所求,与君上所求,有所不同。” 与其到时再生龃龉,不如早早分说清楚。 宿昀立学宫,是为玄商能有更多得用之人,而姚静深是为了自己的道。 他不希望这座学宫如同千秋学宫一般,只作世族子弟的修行之地,庶民连参加遴选的机会也不会有。 难道庶民生来便注定低贱么? 姚静深也感到过迷惘,毕竟在这九州天下,庶民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就算想要反抗,也如蚍蜉撼树,难以掀起任何波澜,只能被剥削压迫。 直到淮都那一夜,亲眼见到姬瑶因庶民意志得破上虞气运白鸟,姚静深眼前迷雾终于散尽。 他终于坚定了自己的志向,也知道该如何去做。 师者,传道受业,或许他能做的有限,但钦天学宫若立,此后便有薪火相传,终能燎原。 姚静深并未向宿昀隐瞒自己的意图,若宿昀不应,他便也没有留在玄商的理由。 听完姚静深的话,宿昀不由叹了一声:“姚先生何以如此厚待庶民?听闻当年先生便是为替庶民张目,开罪上虞世族,被钦天宗罚入不思归守山数年之久。” 这些时日,不止姚静深在翻阅玄商史册,宿昀也派人调查了他与姬瑶等人的来历。 “这是我的道。”姚静深回道,“若非有幸入道途,我本也是这天下泱泱庶民之一。” 宿昀不是庶民,他是玄商君王,生来便居高位,当然无法共情庶民困厄,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姚静深生出几分钦佩。 这世上,敢行艰难之事,却又不为自己的人,总是让人钦佩的。 “寡人可以答应先生,此后学宫一干事等皆由先生决断,只要不与玄商安危休憩想干,寡人绝不插手。”宿昀站起身来,郑重一礼,“往后,还要劳先生为我玄商烦忧。” 姚静深也随之站起身,向他拜下:“多谢君上信任。” 一副君臣相得的和谐场面。 不过在宿昀觉得话已经说得差不多,准备离开之际,姚静深不着痕迹地堵住了他的去路:“不知君上为设学宫有何准备?” 他不会以为凭一个祭酒之位,就能空手套来一座学宫吧。 宿昀笑意微顿,他干咳一声:“不知先生觉得需要什么?” 在与宿昀一番拉锯后,姚静深总算是从他手上讨来二十万灵玉并一座玉京中的别宫。 姚静深也不好再多说,毕竟就这些,宿昀看上去都快厥过去了。 不过他也算切身体会了玄商的穷,当日在淮都之时,淮河二十四坊送给姬瑶的分红都不止二十万灵玉。 其实二十万灵玉也不算太少,至少对于曾经的钦天宗而言,要拿出也不易。不过姚静深同姬瑶一起待了这么久,眼界便也不免高了许多。 姬瑶自屏风后走出,方才姚静深与宿昀一番对答时,她一直都在。 她未曾收敛气息,宿昀便也对她的存在心知肚明,说给姚静深的话,其实也有一半在说给她听。 姬瑶对宿昀暂无好恶,对他说的话也谈不上信或不信。 姚静深落在她身上的眼神许久没有移开,姬瑶不由看向他:“你在想什么?” 姚静深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阿瑶,你可是有几分辟邪血脉?” 辟邪,即貔貅,在九州向来是招财的象征。 姬瑶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姚静深顿时后背一寒,心生不妙,当即想跑,可惜已经晚了。 他如今虽破天命境,但姬瑶也已经是天命。 同境界中,九州之上大约少有能与姬瑶为敌手之人。 于是当谢寒衣回到栖凰殿时,看到的便是为咒文所缚,正倒挂在庭前高树上的姚静深。 四目相对,姚静深的神情与寻常并无什么分别,姿态自然得不像被倒挂,像是安坐席上。 “姚先生,你这是……”他看了看廊下闭目养神的姬瑶,目光落回姚静深身上,迟疑道。 姚静深风轻云淡道:“忽有所感,借以悟道。” 他的神情太过正经,谢寒衣差一点儿就信了。 “那便不必我帮先生解开了。”他含笑对姚静深道。 姚静深默然一瞬,只得如实交代:“是我说错话了。” 他心中叹息,现在的少年人,果真都不好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