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妖追红尘》
第一章 嫁娶
一
大唐盛世。
长安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堵塞了整条街。那是因为,沈家的大小姐今天就要出嫁了。
说到沈家,几乎没有人不知道。
沈家,长安首富,世代经商,富可敌国。沈家嫁女,光是送嫁妆的队伍,就足足绵延了整条大街。
看热闹的人们,固然是看个热闹,图个眼热,除了这个缘故,还有一个人人心知肚明却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都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会娶传闻中奇丑无比的沈家大小姐。
听说,沈家大小姐自小就生的其貌不扬,光是丑陋也就算了,还从娘胎里就带来个毛病,那就是不肯洗澡。一沾水就拼命嚎叫,哭得几乎昏厥过去。一开始,爹娘还努力使她适应,可是到后来,终于绝望,只好听之任之。
一个女孩子,长到二十岁几岁,从来没有洗过澡,会是什么情形,光是想想,就足够恶心人了。
所以,纵然沈家名门大户,纵然沈家许以重金,沈家这个令人头疼的大小姐,始终难以媒定终身。
眼看着三个女儿相继出嫁,只有大女儿仍然待字闺中,沈万金夫妇日夜寝食难安。
倒是那个令爹娘焦虑不安的大小姐青萝,始终安之若素。
难道要女儿老死闺中?沈万金万不得已,只好派人广而告之,不论是谁,只要年纪相当,不缺胳膊少腿,肯娶他的长女为妻,他沈万金愿将万贯家私分一半做嫁妆,决不食言。
消息一出,全城轰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终于,沈家丑女也变得炙手可热了。
冲着丰厚的嫁妆,登门求亲者一下子门庭若市。
沈万金千挑万选,终于挑中了城外一个靠卖字为生的穷秀才南云为婿。
这个南云,年近三十岁,相貌堂堂,母子相依为命,只因家贫无力婚娶,所以才蹉跎至今。
南云对于这场天赐的富贵,狂喜不已。
管她多丑的女人,只要她能带来荣华富贵,她就是天仙美女。
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日子,他过够了。
几年前,曾经遇到一个仙风道骨的算命道人,预言他会一夜暴富,当初他还不相信,如今看来,真是个活神仙啊。
只是那道人细细地端详他良久,似有所言,终于叹息一声,摇头而去。
管他什么,只要做了沈家女婿,他南云就再也不是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了。
至于沈家女儿的传闻,略有耳闻,再丑再臭,都不要紧,只当一颗摇钱树罢了。
这不,沈老爷一眼相中了他做东床佳婿,千两黄金就送到了他的茅舍中,闪闪的金光,晃得南云睁不开眼。
金钱,豪宅,锦衣玉食的日子,指日可待。
婚事的一切,都不用南云操心,他要做的,只需要在婚礼当日,骑着高头大马,迎娶他的新娘子就够了。
准备就绪,忐忑不安中,南云终于等到了万人空巷的那一天。
身穿大红礼服,身披红绸带,跨上高头大马的那一刻,南云才终于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人群中传来一阵喝彩声:“好标致的新郎官!”
南云心里一阵得意。
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前半生所有的贫穷与潦倒,此后,都已是昨日黄花。
南云,再也不是从前的南云了。
二
闹腾了一天,月亮挂上树梢的时候,南云终于送走了贺喜的宾客,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慢慢推开了洞房的门。
他知道,他的新娘,改变他命运的新娘,在等着他。
她可能不会很漂亮,很普通,甚至是丑陋的,这都不重要,她从此是他南云的妻子,他一生必须爱护的女人,这一点,他必须牢记。
在沈家金碧辉煌的大厅,南云清楚地记着岳父沈万金的话:“善待青萝,这一生,你将富贵无极。”
沈万金隔着红纱,微笑着,语重心长地,象是嘱咐女儿,又象是说给南云听:“有爹在,你不会受委屈。”
沈万金眼神慈祥,关怀中,隐约有淡淡地忧伤。
南云却从中,听出了言外之意。
想到这,他的脚步有些迟缓。
新娘就在眼前了。
明亮的红烛,映照着装饰华美的新房如同人间仙境。
屋角的小桌上,燃着一个紫金的香炉,从那镂空的孔洞中,冒出一缕细细的薄烟,使得整间屋子里,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南云深深地吸了吸鼻子。
他虽然不懂得这是什么香,但他知道,这一定是名贵的香品。
容不得南云犹豫,新娘身边一个俏丽的丫鬟已经递上一杆系着纱罗的喜秤。
南云接过喜秤,望着红纱遮面的新娘,有些紧张。
每个男人都会有洞房花烛夜的梦想,那个梦想的主角,必定是个美丽的女子。
可是南云的新娘,注定了,不会是梦中的模样,尽管,他为此得到了补偿,他还是瞒不过自己,他心中还是期待着,奇迹会出现。
也许,他的妻子,并不是传说中那样丑陋?
他微微地瞟了一眼新娘身边的丫鬟。那个丫鬟,模样标致,眼神流转,正微笑着看着他,有些羞涩,有些好奇。
南云心中一动。也许,他心目中的新娘,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吧。
那丫鬟掩口,笑道:“姑爷,请揭盖头,莫使小姐久等。”
南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手一扬,轻轻地缓缓地挑起了大红的新娘盖头。
红纱在手,尽管南云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还是微微地一震。
这个满头珠翠的女子,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眼神清澈而明亮,神情矜持而悠闲。但是上天却给了她一张极为平凡的面容。
黝黑粗糙的一张脸,塌鼻梁,阔嘴唇,隐约可见几颗稀疏的牙齿。稀疏的眉毛下,却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似两湾幽深的湖水,深不见底。
南云迎着沈青萝的眼睛,微微一惊。
这眼神,似曾相识,哪里见过?
丫鬟递给两杯酒:“请小姐姑爷饮交杯酒。”
沈青萝接过酒杯,南云却迟迟没有动弹。
他的迟疑与畏缩,落在沈青萝眼底。
沈青萝低低吩咐:“媛儿,你先下去吧。我来服侍姑爷。”
媛儿意味深长地一笑,放下酒杯,掩门退去。
原来这个漂亮的丫鬟叫做媛儿。南云想。
沈青萝站起身,双手端杯,迎着南云的眼睛,微笑着道:“青萝有幸,得配君子,愿一生不离不弃,以为报答。”
南云连声道:“有劳夫人。”慌忙接过酒杯。
低首之间,一阵淡淡的腥味扑面而来,南云猝不及防,微微皱了皱眉。
他立即意识到,这味道,正是从沈青萝身上传来。
在熏香的掩盖下,若不是离得太近,几乎难以察觉。
南云知道,贵族之中,流行熏香,但是她的熏香,似乎别有用心。
这香炉里名贵的熏香,大约是为了掩饰她身上的味道。
南云很快恢复了迷人的微笑。
交杯酒终于喝过。
接下来,是南云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周公之礼,是一个丈夫逃不掉的责任。
梦想中的春宵一刻,南云此时度日如年。
从来没有想到过,和这样的女人同床共枕,会是什么滋味。
沈青萝微微一笑,缓缓地挽起了衣袖,露出了腕上的肌肤。
南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沈青萝的胳膊,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黑里透着亮,明显是长期缺乏清洗的结果。这还不是主要的,令人惊疑的是,那肌肤上,有着类似鳞片的花纹,像是鱼,又像是蛇。
南云不由得后退几步,脸上变色。
沈青萝歉意地道:“吓着你了吧?”
南云定定神,惊魂稍定。
难怪沈万金会不惜万金嫁女。这样的女儿,除了老死闺中,实在别无他计。
一霎时,南云心中生出悔意。
纵然贫穷一世,也不愿和这样的女人共处一室。
哪里是个女人?明明是个怪物。
南云不知如何是好。
悔婚?想到已经到手的富贵,南云踌躇了。
可是和这样的女人同床共枕,比杀了自己还难受。
南云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青萝淡淡一笑,缓缓放下衣袖:“夫君莫怕。青萝从来没有想过会嫁人,是我爹不肯。”
南云不知所措地看着沈青萝。
这个丑陋的女人,气度悠闲淡定,一切,仿佛胸有成竹。
沈青萝低头看着身上的华美的嫁衣,一声低叹,她的声音温婉而轻柔,令人无法相信,这样美好悦耳的声音,会来自这样一个女子。
她轻轻地道:“青萝命苦,自幼生有奇症,沾水即病。爹娘为此访遍天下名医,始终不能治愈。”
“爹娘不愿女儿孤独一生,故此将青萝配与夫君为妻,虽然自此丝罗得附乔木,使青萝终身有靠。但青萝自知卑微,不堪为室,虽不忍违背爹娘心意,却也不会因此耽误君子良配。”沈青萝望着南云,有些腼腆,有些谦卑。
南云不觉问道:“你待如何?”
沈青萝微笑道:“青萝愿与夫君,做一对挂名的夫妻,今后,青萝清净自守,夫君纳妾藏娇,悉听尊便。”
南云吃惊地望着沈青萝,一时不敢相信,,心里一阵窃喜,一阵不安。
南云半晌没有吭声。
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红烛燃烧的灯花在跳跃。
那一支红烛,将要燃尽了。
沈青萝从床头的小匣里拿出两只蜡烛,缓缓走向烛台,去更换新烛。
她红色的嫁衣从南云身边经过。
环佩玎珰,衣裙簌簌。
南云注意到她走路的姿势微微有些跛。
“夫君若是没有异议,那么,咱们之间,就这样说定了。”沈青萝的声音虽然轻柔,却是不容置疑:“只是,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可好?爹娘知道,恐会伤心。”沈青萝点燃一支蜡烛,漫不经心地说。那语气,仿佛在谈论一件于己无关的事情。
南云说不出话来。他仿佛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样的结果,也是他求之不得的。
可是,他心里隐隐有些失落,甚至是愤怒。
自问一表人才,这丑陋的女人却没有多看自己一眼。
女人嫁夫,丈夫就是天。
她竟然公然与自己离居!
虽然可以理解为她有自知之明,但是,但是,始终有哪里不妥。
南云跨出新房的时候,长长地叹了口气。
洞房花烛夜,竟是这样的结果。
南云的眼睛,忽然对上守在门外的媛儿。
媛儿脸上桃花朵朵,含羞带笑地看着他。
身后,传来沈青萝好听的声音:“明早,青萝会去给婆母请安。”
第二章 青萝
一
清早,沈青萝像往常一样,从那个亘古不变的梦中痛醒。
只有那个梦还不曾改变。
沈青萝低低地叹息。
从今日起,她再不是沈家大小姐,而是初为人妇的南夫人。虽然,这个身份,并没有给她带来实质上的改变。
沈青萝的新婚之夜安静地过去了,一切,与闺中时,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这不是在沈家,一切由爹娘做主。
这里,是沈青萝的新家,沈万金为女儿购置的一座豪华的府第,“青云园”。
青,青萝的青。云,南云的云。
沈万金的一片苦心,可想而知。
他希望这座美丽的建筑物,成为女儿一生幸福的起点。
他不惜挥金如土,只是希望能带给女儿强大的气场。
可惜,他想错了。
金钱可以为女儿买来婚姻,却买不来幸福。
幸好,沈青萝并不在意这婚姻是否幸福。
她想要的,只是她自己的岁月。
从懂事那天起,她就深深地懂得,自己,和别的姐妹不一样。
三个妹妹,都是姨娘生的,只有自己和弟弟,是嫡室所生。
长女嫡子,身份尊贵,自然会荣宠无限。
可是对于长女沈青萝来说,她记忆中,只有孤独与寂寞。
她没有玩伴,也没有朋友,除了爹娘,她不记得还有谁关心过她。
她也从来不会奢望,会有人来爱她,包括她的夫君南云。
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没有得到,就不会有失去。她深深地懂得。
丫鬟媛儿熟练地递过一块略微湿了水的毛巾,侍候沈青萝净了面。
“小姐,”媛儿怯怯地,终于忍不住说道:“昨夜,你怎么把姑爷拒之门外?我觉得姑爷有些不高兴。”
沈青萝没有回答,自顾自地梳理长长的头发。
媛儿还想再说什么,终于咽下了嘴边的话。
媛儿是个孤女,自小流落街头讨饭为生,有一次被恶狗咬伤,疼得死去活来,被偶然路过的沈青萝遇见,一时恻隐,收留在身边。十几年来,主仆之情,胜似姐妹。对于媛儿来说,沈青萝既是主人,又是恩人。可是,虽然朝夕相处十几年,小姐的心思,她还是猜不透。
小姐要做的事情,大约总有她的理由罢。媛儿惋惜地想。
换做别的女人啊,嫁得这样的如意郎君,欢喜还来不及,怎会拒之门外。
姑爷,着实生得好看。媛儿脸上一阵发烧。
“媛儿。”沈青萝唤道。
“啊哦。”媛儿赶紧答应。
沈青萝并没有留心到媛儿的神情,吩咐道:“把我箱子里那个小匣子取来。”
二
推开门,明媚的阳光照进来,一个修长英挺的的男人站在门口。
正是南云。
沈青萝微微诧异,随即微笑道:“早安。”
南云脸上露出儒雅的笑容,伸出手,向着沈青萝,柔声道:“我陪你去见娘。”
沈青萝稍稍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伸出了手。
南云轻轻地握住。
一瞬间,沈青萝心里一颤。
这种感觉,只在梦里出现。
南云轻轻牵住她的手,引着沈青萝跨出了门。
一切,在旁人眼中无懈可击。就连南云自己,也觉得极其自然。
他不由得微微侧目。
沈青萝一双美丽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南云心里一阵恍惚。
真的不知为什么,这双眼睛,这种眼神,好似在哪里见过。
但是他确定,这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沈青萝。
南云心里叹息一声。
这样美丽的眼睛,只可惜,长在这样一张实在不敢恭维的脸上。
造物主,有时候,也会糊涂一会吧。
就像此刻,才子并没有匹配佳人。
南云牵引着沈青萝,穿过长长的画廊,在经过一个宽阔的荷花池的时候,他注意到,沈青萝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啊哦,他立即想到了,他的新娘子,怕水。
他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到底是不是真的,这倒真是一个好机会。
于是,他缓缓停下了,看着他的新娘,微笑着说道:“夫人,你看,这池里的荷花开得真好,不如,采几支带给母亲?”
沈青萝没有回答,只是随着南云的眼神,看向满池的荷叶。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沈青萝的声音悠远而忧伤,她的目光投向荷叶田田,眼神飘渺,似有所思。
微风吹来,拂动她鲜艳的衣裳,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使她平凡的面容看起来有几分动人的韵致。
南云呆了一下。
这首古诗,也是他喜欢的,只是此刻在她口中吟出,说不出的哀怨缠绵。看样子,她颇有才情。若不是她丑陋的面容,她无论怎样,都应该称得上一个风姿绰约的大家闺秀。
沈青萝回首,对身后的侍女小容道:“小容,搀着我,到塘边,采几支荷花。”
媛儿在一旁慌忙道:“不可,池边湿滑,要是掉到水里怎么办?让奴婢代劳。”
沈青萝微笑道:“既是采给婆母大人的,怎能由你代劳。我亲自来。”
小容扶着沈青萝,绕过一片青苔,来到距离池水最近的一隅。
几支粉红待放的荷花触手可及。
沈青萝欠身,轻轻地折了几枝在手。
南云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到底,自己想要做什么,他说不清楚。
沈青萝向着他嫣然一笑。
南云眼前一阵绚烂。
他不由得几步上前,亲自牵引着她上来。
“我只是随便说说,偏你当真。要是掉到水里,教我怎么办?”他几分嗔怪,几分关心。
沈青萝握着他温暖的手,心中一乱。
这样温柔的话语,来自这样一个玉树临风的男子,而且是她的夫君。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美丽的愿望,她真的可以奢望吗?
低头望着清澈的水面,一群鱼儿游来游去。
没来由的,沈青萝一阵羡慕。
鱼儿可以自由自在,她可以吗?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爱吗?
“娘一定会欢喜。”南云道。
沈青萝回过神来,将荷花交给小容。
南云注意到,沈青萝走路的时候,真的是有些跛,她的脚,是受了伤?还是天生就是个跛子?不得而知。也不方便问。
一个中年男人急匆匆迎面走来,先是向着南云鞠了个躬,叫了声“姑爷”,然后弯腰,极为恭敬地对沈青萝道:“大小姐。”
沈青萝稍微一顿,缓缓地道:“李管家,你要明白一件事。”
李管家惶恐的低首:“大小姐,有什么不妥吗?”
沈青萝道:“李管家,你是我家里的老人了,看着我长大,所以,我爹才放心让你跟过来,打理青云园。可是,你要记得,从今往后,这里,是南府,不是沈家。这里,没有什么大小姐,也没有什么姑爷,只有老爷与夫人。你可记下了?”
李管家连连点头:“是,是,大小姐。啊哦,不,是夫人。”
南云心里一热。
多么善解人意的沈青萝。
沈青萝问道:“李管家,有什么事吗?”
李管家恭恭敬敬地道:“是这样,城南二十几家店铺的管事,特意前来拜见新东家。现在大厅侯着。”
沈青萝微微一停,斯条慢理地道:“那就麻烦李管家先去好生招待着,咱们随后就到。”转脸看着南云,“给婆母大人请安后,再去如何?”
南云微笑道:“也好。”
李管家点着头,匆匆欲去,被沈青萝叫住:“李管家且住。”
李管家立即站住:“夫人有何吩咐?”
沈青萝用她那极好听的声音温柔地说道:“以后家里的事,找老爷就行了。你明白吗?”
李管家点头退下。
南云知道,这是沈青萝不动声色地把财政大权移交给他。
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
三
春晖堂。
沈青萝在金光灿灿的匾额下停住脚步。
这几个大字,苍劲有力,龙飞凤舞,很有些张旭的遗风。
南云微微一笑。
这园中所有的匾额,全部出自南云的手笔。
沈万金之所以这样的安排,一来为了彰显女婿的文采,二来,使南云对于这所豪华的宅邸,有种主人的归属感。
足可见,沈万金对于女婿的器重与爱护。
正所谓爱屋及乌就是这个道理。
南云一介贫儒,却是饱学之士,写得一手好字,也算得上是一方名士。只是,久试不第,不免心灰意懒。沈万金独具慧眼,相中了他做女婿,正应了那句女财男貌,相得益彰。
当然,若不是家徒四壁,以南云的人品才貌,也绝不会答应这桩婚事。
南云不觉叹了口气。
那些戏文里,什么千金小姐爱上穷书生的佳话,大约只在梦里。
南云偷偷瞥了一眼一旁的媛儿。
媛儿手里捧着一个紫檀色的小匣子,小心翼翼地,大气也不敢喘。
看样子,里面有什么贵重物品,不知要做什么。
媛儿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站在沈青萝身旁,更显得光彩夺目。
这样喧宾夺主的情景,不知沈青萝能否感觉得到。
不知怎地,媛儿似乎感觉到了来自南云的关注,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南云注意到,她的脸红了。
南云想起沈青萝的那句话。“纳妾藏娇,悉听尊便。”
此言若是非虚,那么,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个娇俏可人的媛儿,无疑,是不二的人选。
有了这样一个美妾,那么,丑妻的遗憾,就可以弥补了。
想到这里,南云心里一阵荡漾。
财富与美人,一并拥有,夫复何求。
“夫君,快进去吧。别让婆婆久候。”沈青萝柔声道。
第三章 新妇
一
老夫人有些不安地打量着面前的新妇。
新妇精致而华美的衣裳,散发出芬芳的香气。
新妇虽然容貌不佳,但言行举止落落大方,温婉和蔼,不失大家闺秀的仪容。沈青萝双手奉茶,几分羞涩,几分矜持地递向老夫人:“婆婆,请用茶。”
老夫人一面打量着儿媳,一面接过茶杯。
老夫人的眼神落在沈青萝的一双手上。
这并不是一个年轻女子应该拥有的手。
黝黑的手背,粗糙的纹理,好似常年耕种浆洗的农妇的手。衬得指上两只珠光耀眼的戒指,显得不伦不类。
沈青萝很清晰地从老夫人眼里看到一丝失望与不快。
这样的儿媳,任谁,都不会喜欢吧。
沈青萝头上的璎珞无端地晃了一下。
那是她缓缓低下头去。
老夫人怀着复杂的心情啜了一口茶。
她不知道,该如何对这个地位显贵却奇丑无比的儿媳说什么好。
沈青萝倒是很能体会老人的心意,她谦卑而柔顺:“媳妇嫁进南家,从此就是南家的人,自会恪守妇道,孝顺婆婆。媳妇年幼无知,以后诸事,还望婆婆多加指点。”
沈青萝回首示意媛儿近前,伸手从媛儿怀里抱过那个紫檀小匣。
南云很好奇。这里面是什么?是送给娘的礼物吗?
沈青萝熟练地打开小匣子。
那里面并没有想象中闪着金光的金银首饰,而是只有几本薄薄的小册子。
沈青萝双手奉上:“婆婆,这是媳妇的陪嫁,请婆婆代为管理。”
老夫人与南云面面相觑,不解何意。
沈青萝解释道:“这是城南二十家铺面的收支账目,以及田产籍簿,一向由家父管理,如今归在媳妇名下,只是媳妇疏于此道,难以胜此大任,恐有负重托。所谓能者多劳,婆婆身为一家之主,一向勤俭持家,就请婆婆代为管理经纪,也好使家业兴隆。婆婆不要推辞。”
老夫人吃了一惊。
媳妇要将丰厚的嫁妆,拱手交与婆婆管理?
老夫人心里一热,连忙推辞道:“这如何使得?老身年老体衰,哪比得上你年轻干练!况且老身不过一乡野村妇,哪里懂得经营之道?万万使不得。”
沈青萝微笑道:“婆婆莫要担心。每间铺面里,自有管事的掌柜管理,婆婆只须每月听他们汇报收入就可以了。”
老夫人连连摇头道:“万万使不得。老身一生淡泊,哪里操得了这个心。不妥不妥。你的嫁妆,还是自己打理的好。”
南云在一旁插言道:“娘,既是青萝一番心意,娘就莫要推辞了。”
南云瞧着那些册子,眼热得很。
老夫人推脱道:“不行不行。”
沈青萝见婆婆执意不允,莞尔一笑道:“既是婆婆为难,那就请夫君勉为其难,也是一样的。”
说着,将匣子交给南云。
南云不由得接过。
沈青萝沉甸甸的一份心意,盎然在手。
“真的放心交给我?”南云犹是不敢相信。
沈青萝低语道:“夫妇一体,青萝的终身,都是夫君的了,这些身外之物,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南云微微一怔。
她今天这样的安排,自然是一番好意,至诚相托之意,那么,洞房之夜的委婉相拒,怎么解释?
到底她是什么意思呢?
也许,是自己的犹豫迟疑,使她心生怯意?
沈青萝的眼神,清亮美丽,干净得象一湖净水。
南云努力地想,莫非从前,在哪里见过她?怎么这眼神,好熟悉?
他不由得柔声道:“你说得对。从今往后,我们是一家人。我会好好待你。”
沈青萝心里微微一震。一种闪电般的悸动从心间划过。
“我会好好待你”。
有谁对她说过这样的话语?她觉得陌生又熟悉。
这许多年来,一个闺中愁嫁的女子,梦寐以求的,就是这样一种场景:一个男人,这样深情的眼神看着她,给她这样温柔的许诺。
沈青萝的眼睛湿润了。
那一刻,她以为她了解了这个男人。
她想当然地以为,这个男人,也会了解她的苦衷。
极度自卑成就了她孤傲的性格,使她不敢奢望与祈求幸福。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如今,她的幸福,仿佛只有一步之遥。
只是,她还不敢确定,这份幸福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倘有一日会失去,她宁愿从来不曾拥有。
老夫人微笑着看着两人,长长地舒了口气。
原本悬着的一颗心,渐渐落下来。
作为母亲,老夫人深深地了解儿子。虽然心比天高,但还是会面对现实。
媳妇,虽然丑陋,但是看起来,是个懂事理明大体的女人。除了容貌的缺憾,应该是个善良的孩子。
儿子,应该能够接受。并且,他必须接受,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二
天渐渐暗下来。
南云看看窗外一刻比一刻更浓的夜色,有些心烦意乱。
整整一天,几乎没有片刻空闲。忙着接见各铺的掌柜管事,聆听李管家汇报府里各种人事安排,下午还招待了几个上门道贺的旧友。
南云到现在还忘不了,那几个穷秀才艳羡的眼神。
他们自从踏进大门的那一刻起,眼睛就花了。
这样富贵豪华的庭院府邸,是他们做梦也想象不出的。
南云热情地招待了他们晚宴,并且尽情享受他们羡慕嫉妒的话语。
王秀才酸溜溜地道:“南兄啊,你一朝富贵,可别忘了弟兄们啊。”
南云谦逊地满口应承:“哪里哪里。王兄见笑了。”
林秀才不怀好意地道:“怎么不见嫂夫人?听说嫂夫人才貌双全,南兄金屋藏娇,也该让兄弟们拜见一下,是不是?”
南云心里一顿,脸上不露声色地举杯笑道:“林兄倒是个有心人。只是,拙荆身子有些不便,恐怕林兄要失望了。”
林秀才笑道:“这么不巧?”
一向敦厚的田秀才连忙打原场道:“今天专为贺喜南兄而来,咱们兄弟也好久不曾相聚了,正好趁此机会叙叙旧。至于嫂夫人,既然不方便,以后有机会再拜访不迟。来,喝酒。”
王秀才也觉得林秀才过于突兀,忙道:“是啊,嫂夫人大家闺秀,岂能轻易见客。昨日南兄新婚,咱们几个不曾亲来道贺,今日特来恭喜,还是不要打扰嫂夫人吧。”
南云心知林秀才存心要让自己出丑,故意要使丑名远扬的新婚妻子见客,无非心怀嫉妒之意。他微微一笑道:“王兄说得对,拙荆虽然不才,倒也还算得上名门大家,平日身居闺中,不懂得待客之道。自然比不上林兄家里的尊夫人,出身不同,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林秀才登时脸上通红。
原来,林秀才的妻子,原是青楼出身,只因慢待了客人,再加上年纪渐长,被老鸨低价卖出。林秀才曾经嫖过,彼此有几分情意,再加上家贫无力婚配,于是胡乱凑了一些钱财,赎了家来,一夫一妻,倒也和睦。
林秀才眼热南云一入豪门身富贵,情不自禁刺激南云几句,不想却被南云一言击中软肋,不禁面红耳赤。
田秀才眼看局面不堪,连忙换了个话题道:“南兄如今都忙些什么?可还静得下心读书?”
南云轻轻抿了一口酒,笑道:“家里许多杂事,需要小弟打理,最近已经很久没有读书了。”
田秀才道:“读书人的本色,希望南兄不要忘记了。”
南云站起来,端起酒杯,诚恳地道:“各位兄台,南云不会忘旧,也不会因小隙而离间兄弟之情。以后,但凡用到南云之处,南云自然不会推脱。来,干一杯!”眼睛看向林秀才:“林兄,南云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林秀才不好意思地端起杯:“南兄见谅。”一饮而尽。
南云一挥手,立即有三个仆人上来,个人面前端着一个朱漆盘子,上面盖着红绸布。
南云微微一扬下巴颏。
仆人解开红绸,众人眼前一亮。
每个盘子上,放着两个金灿灿的金锭子。不错,是黄金锭子。
南云很满意三人的表情。他要的,就是这个样子。
南云谦逊地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送与三位嫂夫人添件衣服。请勿推辞。”
三人眼睛无法从金锭上移开,嘴里说不出拒绝的话,甚至连客套的推辞也没有。
毕竟,人穷志短,这句话,不会错。
南云看着三位旧友象敬天神一般的,毕恭毕敬地告辞而去,心里充满了莫大的满足。
当然,他明白,这是金钱的力量。
这力量,来自他的新婚妻子。
想到妻子沈青萝,南云的笑容见渐渐收敛。
他的天神,也需要他敬重。
虽然沈青萝在洞房之夜说得很清楚,只做挂名的夫妻,但是,他很明白,那,只是一句空话。
他清楚地从沈青萝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
南云在宽阔的大厅来回踱步。
窗外,天已经暗下来,意味着,他必须做出决定。
第四章 如梦
一
沈青萝揉了揉眼。
绣了几个时辰了?她不太清楚。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懒懒地趴在了面前的绣花架子上。
这样的黄昏,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除了绣花,她找不出更能消磨时间的事情来做了。
一滴清泪落在绣布上。
那条绣好的鱼,活灵活现。
那颗泪,落在鱼的眼睛上。
为什么看不到眼泪?因为落在水里。
沈青萝凝视着自己的绣品。
这是一幅荷花图。亭亭的荷叶上,两枝并蒂的荷花。花下,两条缱绻的鱼儿,窃窃私语。
她说不清楚,为什么要绣荷花。
是因为那天,那个牵她手的男子吗?她的夫君。
在荷花池边,满池的荷花,抵不上那玉人般的男子。
她很想把那天的情景绣出来,可是,她只能绣出荷花。
那个人,只能藏在心里。
她看着栩栩如生的鱼儿,低低地道:“鱼儿,你明白我的心事吗?”
鱼儿半张着口,似有所言。
沈青萝苦笑了。
“媛儿,”沈青萝唤道。
没有媛儿的呼应。
沈青萝忽然想起来,媛儿是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小容。”沈青萝再次呼唤。
一室寂静,无人应答。
这丫头,新到了一个园子,新鲜的很,想是玩去了。
沈青萝只好起身,找出蜡烛点上。
太已经黑了,点上蜡烛,才会有些温暖。
沈青萝往香炉里添了支香。
香气漫散开来,营造出一种空远的境界。
依旧回来在绣花架前,穿上一根细细的线。
心如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密密的丝线,就如沈青萝密密的心事。
才缝了几针,倦意上来,沈青萝打了个哈欠。
朦胧中,隐约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条游鱼,在小溪间欢快地游来游去。世间的快乐,仿佛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超越自由的愉悦了。
时而跳跃,时而逆流,时而,从高高的山岩上跳下来,落入深深地湖水中。那种畅快淋漓的快乐,象神仙一般的逍遥自在。
沈青萝明白,自己又做梦了。
这个梦,每天重复着,每天带给自己快乐与折磨。因为接下来,就是一场噩梦。
一把锋利的斧子狠狠地落下来,痛得沈青萝几乎要叫出声来。
但是,潜意识中,沈青萝似乎不愿意醒来。
若不是梦中有留恋,她怎会留恋梦境?
而今日的梦,又似乎与往日不同。
一声热热的呼吸呼在腮边。紧接着,一双温热的手掌似乎在她发上轻轻抚摸。
沈青萝有些心慌意乱。她很想睁开眼,看看这是怎样的一双手,但是,她知道,美梦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就会烟消云散。
若是这样,她宁愿意不醒。
一声低低地叹息越发让人迷恋。沈青萝陶醉了。
身子一轻,娇小轻盈的身子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强烈的男性气息充斥着沈青萝的鼻息。
沈青萝心里一阵恐惧,伴随着一种颤抖。
她的身子,已经被人抱起,轻轻放在柔软的床上。
是谁?
南云吗?她的夫君?
沈青萝心里一阵慌乱与狂喜。
这样的美梦,还有谁会愿意醒来?
她觉得,有双眼睛在肆无忌惮地端详她的面容。
她有些羞愧。
这样的面容,经不得仔细端详。哪怕是粗粗一眼,也会让人觉得黯然神伤啊。
有一刻的安静与迟疑。
还是迟疑。
沈青萝被这迟疑深深地刺痛了。
那双手终于在她脸上轻轻碰了一下。
沈青萝心里乱跳。
那双手,在她衣领处停留。
终于,轻轻地,她的一颗衣扣被解开了。
一阵凉凉的气息从敞开的领口飞快地钻了进去。
沈青萝打了个寒战。她说不出是由于激动,还是真的有些冷。
她很清楚,自己很期待这种感觉的继续。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纽扣相继被解开。
沈青萝知道,这已经不是在做梦了。
这是真实的在发生。
可是她不想睁开眼。
有些事,不需要亲眼看到。
然后,她感觉到空气似乎停止了。
她的呼吸似乎也要停止了。
那双手,轻轻地,探进了她的衣领里。
一种酥麻的感觉立即传遍了她的全身。
那双手,迟疑着,缓缓覆上她的柔软的胸部。
沈青萝紧张得绷紧了神经。
忽然,一声长叹,那双手飞快地抽离,紧接着,一阵仓促的脚步,很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开门的声音。
那脚步渐行渐远。
终于,一切恢复平静。
沈青萝的眼泪止不住落下来。
一串串,打湿了脸颊。
睁开眼,一室昏暗的烛光。一室寂寞与冷清。
那个人,终于,还是嫌弃她。
沈青萝缓缓坐起来。
如果不是自己的衣扣已经开了,她很难相信,那个人,真的来过。
事如春梦了无痕。
一切,还是最起初的模样,只是,心上的痕迹,再也难以消除了。
咸咸的眼泪滑进唇边。苦苦的,涩涩的。
还有,痛痛的。
这是爱情的滋味吗?
二
南云脚步匆匆,逃也似的离开了沈青萝的房间。
他很想努力地,做个好丈夫,可是,实在做不到。
推开门,轻轻走进内房,他看到了一个孤单的让人怜悯的女子。
她趴在绣花架上,已经睡着了,单薄的身子象一朵寂寞的花朵。
他不由得走过去,轻轻抱起她。
这样睡下去,是要着凉的。
他抱着她,感觉到她身子轻得令人难以置信。
这样娇弱的女子,是他的妻子,是需要他爱护的妻子。
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油然而生。
将她放在床上,细细审视了片刻。
平庸的五官,黑黄的肌肤,实在难以勾起欲望。
唯一可以入眼的,是她长长的睫毛,引发人无数的遐想。
睫毛下,那双此刻紧闭的美丽的眼睛,是造物主赐给这个可怜的女人唯一的光彩。
南云缓缓解开她绣着暗花的精致衣裳,终于要履行一个丈夫的责任与义务。
要她做实至名归的妻子,不仅是义务,更是一项任务。
当他的手触摸到她的柔软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错觉。
想象中,他的妻子变成了绝色的美人,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
可是,他的眼睛落在她粗糙得象鱼鳞一般的肌肤上时,他终于无法欺骗自己。
况且,这种欺骗,也对不起善良的沈青萝。
在沈青萝还没有醒来之前离开,是最明智的选择。
南云毫不犹豫地飞快地从她衣服里抽回了自己的手,迅速离开。
也许,她还不曾觉察到。
可是,他忘记了,他解开的衣扣,泄露了他的踪迹。
南云慌不择路的逃开,眼前都是沈青萝令人恶心的皮肤,以及她身上难闻的气味。
走出月亮门的时候,一个人影站在了南云面前。
“站住。”那个声音在黑暗中凛力而冷静。
南云吃了一惊。
月光下,老夫人拄着拐,静静地站在花影之中。
“娘?”南云诧异地道:“您在这里做什么?”
老夫人看着儿子,一字一句地道:“回去!”
南云莫名其妙:“去哪里?”
老夫人静静地道:“陪你的妻子。”
南云低下头。
老夫人继续说道:“咱们南家,世代清白做人,你父亲,宁肯丢了官职,也不肯屈就奸宦爪牙。到了你,为了荣华富贵,不择手段,娶了奇丑无比的女人。娶也罢了,人家好歹是好人家的孩子,你就该好好待人家。可是,你居然嫌弃她,不肯跟她圆房。你这不是在耽误人家的青春吗?当我老糊涂了,不知道吗?路,是你自己选的,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老夫人说完,拄着拐,头也不回,径自走了。
南云傻傻地站在花影中,默默无语。
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一个花好月圆的良宵。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霄?
南云缓缓地转过身。
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母亲说的不错。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没有退路。
三天之后,新妇回门,若是问起来,还没有圆房,终究说不过去。
惹恼了岳父,可不是件好事。
正在思忖,忽然,一个身影,急匆匆从小径对面而来。
那人抱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包袱,只顾走路,冷不防,狠狠地撞在南云身上。
那个包袱,轻飘飘地滚落在地上。
“是谁?挡着路了!”一个年轻的女子,气呼呼恶狠狠地道。
媛儿?南云心里一阵兴奋。
第五章 偷香
一
南云似笑非笑地道:“不好好侍候你们家小姐,这么晚,去了哪里?”
媛儿看见此人竟是南云,心下一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南云背着手,围着媛儿缓缓转了一圈。
少女的幽香有着淡淡的兰花的味道。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南云以玩味的口吻道:“是不是去私会情郎了?”
“才没有!”媛儿立即分辩道。
南云借着明朗的月色,缓缓靠近媛儿。
媛儿心头鹿撞。
南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睛瞧着媛儿:“好香!擦的什么香粉?”
媛儿涨红了脸。
俊秀的男主人,这样近距离的接近,她不知该如何应对。
“并没有擦粉,是我头上簪了一朵兰花。”媛儿低低地回答,并且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南云微笑道:“那朵花,能够被这样美丽的姑娘看上,真是它的运气。相比那朵花,我倒不如了。”
媛儿躲闪着南云的眼光:“姑爷取笑了。姑爷的福气,谁也比不上。”
南云伸出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颏,嘴唇几乎要靠在她的脸上:“姑爷有没有福气,也采一朵花?”
媛儿惊慌地后退。这样挑逗的语言,让她恐惧不安。
“姑爷!”媛儿闻到了南云身上浓郁的酒气。
“姑爷喝了酒?”媛儿立即为南云找到了一个理由。
在她心中,文质彬彬的姑爷,若不是因了酒的缘故,是不会说出这样出格的话的。
南云的确酒涌心头。
和几个旧友喝得不痛快,再加上被母亲训斥了一顿,心情变得更加糟糕。
美丽的夜晚,遇上这个中意的小丫鬟,他心底里压抑的狂野与劣性,再也忍不住了。
如今的他,再也不必偷偷觊觎邻家女,再也不必压抑年轻的欲望。
这样美丽的艳遇,他唾手可得。
只一把,纤瘦的媛儿已经被他抱在怀里。
媛儿使劲挣扎,嘴里不断地叫道:“不可!快放开我!使不得!”
软玉温香抱满怀,媛儿的挣扎更加刺激南云的欲望。
他不顾一切的吻住媛儿的嘴唇,使她再也不能说话。
媛儿发出“呜呜”的声音,但是很快就沉浸在南云疯狂的热吻中。
南云摸索着,隔着衣服,握住了她丰满的胸部。
媛儿惊叫着,狠狠地咬了他的嘴唇一下。
南云嘴上吃痛,不由得松开了手。
媛儿迅速地拾起地上的包袱,慌不择路的逃了开去。
南云摸着被咬破的嘴唇,看着媛儿远去的背影,微微一笑。
回味刚才的旖旎情景,这才是勾人心弦的滋味。
“小东西,不怕你飞出我的掌心。”他冷笑道。
忽然之间,他发觉,自己已经变得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这个发现,令他呆了片刻。
冷风一吹,树影摇动,花枝婆娑,环顾四周,竟有些狰狞的意味。
南云打了个冷战。
不知道是由于酒意,还是什么别的缘故,他心里的那团火,越发燃烧。
二
媛儿挟着包袱,在门口站了好久,才稍稍平复心情。
刚才的事情,太突兀了,简直像一场仓促地梦。
但是,媛儿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场甜蜜的美梦。
南云宽阔的怀抱,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吗?
自从第一眼见到他,这个玉树临风一般的男人,就已经成了她梦里的主角。
从此,少女怀春的模糊影像,有了鲜明的五官。
媛儿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又羞又喜。
若是能嫁给这样的男人,纵然是吃糠咽菜,怕是也心甘情愿吧。
可是,他是姑爷,是小姐的丈夫。偏偏这个小姐,对她恩重如山。
自己,怎么能夺她所爱。
小姐若是知道,还不得伤心死?
苦命的小姐,好不容易才觅得如意郎君,自己,应该为她高兴才对,怎么能做出背叛小姐的事情来呢?
况且,姑爷也许只是多喝了几杯酒,一时失控而已,再说,男人三心两意,哪里会有什么情意,对她一个低贱的丫鬟!
明早起来,睡一觉,姑爷也许,就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忘记了。
算了,还是别多想了。
媛儿使劲甩了甩头,仔细检查了自己,没有什么破绽,于是,轻轻地推开了门。
“小姐,我回来了。”媛儿道。
沈青萝斜斜的依靠在雕花的木床上,出神的想心事,并没有注意到媛儿进来。
媛儿放下包袱,从桌上倒了一杯茶,缓缓地来到床前,递给沈青萝。
“小姐,还没有睡?”媛儿轻声道。
沈青萝这才发觉媛儿,她接过水杯,轻轻啜了一口,借以掩饰失神的样子。
“怎么回来的这样晚?”沈青萝道。
“啊哦,是这样,老罗有些事耽误了些时间,送来的晚一些,我就在门房多等了一会儿。让小姐挂心了。您放心吧,都是上好的丝绵,绝不会错。您要不要看看?”媛儿道。
沈青萝有些疲倦地道:“明儿再看吧。我有些累了。你也去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回娘家。”
“是。您早歇着吧。有什么事叫我。”媛儿一边说着,一边慢慢退去,并且仔细的,为沈青萝掩上了房门。
媛儿的卧房,就在沈青萝隔壁的左侧耳房里,右侧耳房,住着小容。作为贴身丫鬟,分别与沈青萝只有一墙之隔,为的是,方便沈青萝夜里使唤。
沈青萝体恤下人,夜里,从来不会使唤丫鬟,偶尔有时候用些茶水,自己就做了,因此,作为丫鬟,媛儿与小容,是很轻松的,可以高枕无忧的一觉睡到大天亮。
往常,媛儿会陪多小姐一会儿,但是今天,她有些心不在焉,巴不得小姐早些休息,她好早些回房,理理自己纷乱的头绪。
她还需要细细回味那个美梦。
三
推开虚掩的房门,媛儿还没来得及跨进屋,就被黑暗中蹿出的一个人影紧紧抱住,拖进了屋里,并迅速关上房门。
媛儿惊呼道:“谁?”
那人立即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不要叫,是我。”
媛儿心里一颤。
是他。
他还是来了。
她隐隐知道,今夜,是躲不过去了。
黑暗中,他低低地道:“进了南家的门,你就是我南云的人。你要是声张起来,你家小姐第一个怪罪的,就是你。”
媛儿哑口无言。
勾引姑爷的罪名,小姐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南云摸索着,把媛儿放在床上。
一股热气哈在媛儿颈部。
媛儿感觉到,自己就要融化了。
南云细细的亲吻她的耳边:“小妖精,敢咬我!”
媛儿失去了抵抗力。
坦白说,她压根就没有想要拒绝。
她回应着他狂热的吻,渐渐环抱住他粗壮的腰身。
身上的男人愈发亢奋,他的一只手在她身上四处游走,摸得她燥热起来,嘴里不由得,发出了低低地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觉得一阵刺痛从身下传来。
她微微颦眉,“啊”的叫了一声。
身上的男人并没有因了她的疼痛而停止,相反地,更加剧烈地运动起来。
媛儿在这一刻忽然想道,这是属于小姐的男人,这一刻,应该属于小姐。
可是,她鸠占鹊巢,抢先了小姐的丈夫。
小姐倘若知道,情何以堪?
一行清泪从媛儿脸颊滑落。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个世上,她最不愿伤害的,就是小姐。
强大地刺激使得媛儿没有机会多想,随着南云越来越重的呼吸,媛儿感到了销魂摄骨的晕眩。
“啊!”她终于叫出声来。她知道,这种呻吟,来自快乐。
当南云气喘吁吁伏在她身上时,她很想告诉他,她喜欢这种感觉。
可是,她说出口的,却是:“好好待小姐。”
连她自己都觉得很虚伪。
南云没有说话。
他需要的,是下一次的疯狂。
第六章 归省
一
沈青萝今天起得很早,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新妇三天,就要回门归省。
所谓回门,就是要让爹娘了解一下,作为新嫁娘的女儿,在婆家,过得是否称心如意。
沈青萝坐在镜前,认真地梳妆打扮。
她今天穿了一件粉色的衣服,金黄的带着流苏的披肩,衬得她脸上有着闪亮的光彩。
作为女人,她没有美貌,却有着女人相同的对美丽的向往。
一头青丝发,是她唯一可以自豪的美丽。
她细细地盘起云鬓,斜斜地插上一支五彩的金步摇。那步摇,做工极其精致,一看就是出自京都名家之手,绝非一般首饰店里可以买到的凡品。彩色的凤尾上,镶嵌着颗颗蓝色的宝石,金色的凤嘴上,衔着一串细细的珍珠,垂落下来,点点闪闪,摇曳生姿。
沈青萝端详了一会,很是满意。
今天这样的日子,还是要装扮得鲜艳些吧。添些喜气。
她拿起手边一支珠花,考虑着,在鬓边,是簪一朵珠花好呢,还是一朵绢花好。
“小容,怎么媛儿还没有起床?是不是生病了?”沈青萝忽然问道。
“是啊,媛儿姐姐今天睡过了头。难道不知道今天要回家吗?不如我去叫她。”小容道。
沈青萝摆摆手道:“时间还不晚,让她多睡会吧。小姑娘家的,贪睡。”
正说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小容笑道。
媛儿不好意思地道:“小姐起得恁早。”
小容道:“小姐惦记你是不是生病了。我瞧着,你的气色好得很。”
媛儿脸上一红:“有劳小姐惦念。媛儿没有生病,大约昨晚着了凉,所以多睡了会儿。”
沈青萝微微笑道:“来看看,我戴什么花儿好看?”
媛儿顺手拿过一支珠花:“还是珠花吧。贵气些。”
沈青萝听凭媛儿将珠花簪在发上。
这是多年的习惯。
对于媛儿,她深信不疑。
门外传来几声轻轻地敲门声。
门开着,这种敲门,纯属礼貌。
三人不由得同时回首。
陌上人如玉,翩翩公子来。衣着鲜明的南云微笑着,站在门口,缓步进来。
媛儿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南云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到沈青萝面前,柔声道:“青萝,准备好了吗?车在外面等你。”
沈青萝心中一颤。
青萝。他在呼唤她的闺名。
他很自然地牵过她的手,眼神掠过她的发际。
沈青萝俯首凝视他的手。
他的手,白皙修长,温暖而有力。
就是这样的手,曾经抱过她,曾经解开她的衣扣,曾经滑进过她的胸膛。
沈青萝把自己微微出汗的手,放在他宽大的手心里。
踏实而舒心。
那一刻,沈青萝觉得,自己光彩照人。这份光彩,不是来自身上华丽的衣裳,也不是来自头上璀璨的珠宝,而是来自她平凡的面容。
爱情使人美丽,真的不会错。
象所有新婚的夫妇一样,两人相视而笑,甜蜜而温馨。
一切,是那样完美。
如果,没有缺憾的话。
媛儿静静看着两人肩并肩地从身边经过,心里涌上了酸酸的滋味。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南云,希望能从他的余光中,找到他关注的眼神。
但是,她失望了。
昨夜那个温柔而疯狂的男人,仿佛变了一个人。
冷静而陌生。
那件事,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的眼里,如今,只有他的妻子沈青萝。
媛儿被他的无视深深地刺痛了,尽管她知道,自己绝没有疼痛的资格。
那一刻,她忽然感觉到,自己只是一个替代品。
一朵只能开在暗夜里的花。
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她就像露珠,烟消云散了。
这个优秀的男人,永远也不会属于自己,尽管,昨夜,是那样真实地存在过,拥有过。
她心里涌上一种难以言表的忧伤。
爱上了,就希望,自己是他的全部。
虽然,明知做不到。
二
装饰华美的马车穿过长安繁华的街道,终于停下来。
沈青萝微微地从帘幕的一角,看到了熟悉的家门。
高大巍峨的门楼,朱漆的大门,高高在上的大理石台阶,以及门前那一对凶恶的石狮子,都是那么亲切。
到家了。
虽然只有三日,但是,对于她来说,仿佛隔了三年那么久。
“长姐!”耳畔传来一声清脆欢喜的童声。
沈青萝心里一喜。
是宝儿?
一个梳着双髻,额发齐眉的大约七八岁的男孩儿已经掀起帘幕,伸进头来。
粉琢玉砌般的男孩儿,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
看见沈青萝,立即欢快地叫道:“长姐,我等你好久了。怎么才来?”
沈青萝伸出手臂,怜爱地道:“宝儿!”
宝儿攀住沈青萝的脖子,撒娇道:“宝儿想你。”
沈青萝抱着幼弟宝儿,不觉落下泪来:“姐姐也想宝儿。”
一旁的李嬷嬷施了个礼:“大小姐。”
沈青萝额首示意:“李嬷嬷,你怎么带宝儿出来了?”
李嬷嬷笑道:“知道大小姐今天要回来,小少爷怎么也不肯安静,一定要到大门口等着。老爷夫人拗不过他,只好随他。”
南云下了马,凑过来,笑道:“莫非这就是小舅?”
沈青萝看着宝儿,柔声道:“宝儿,叫姐夫!”
“姐夫!”宝儿脆生生叫道。
南云哈哈大笑:“好可爱的小舅!”
一边搀扶着姐弟两,缓缓下了马车。
这时候,门前已经站满了迎候的人们。
爆竹响起,顿时满地红彤彤。
看得出,沈万金极其重视今天这个日子。
新姑爷首次上门,给足了面子。
一个衣衫鲜明的老者快步上前,躬身施力:“姑爷,大小姐,快请进。老爷和夫人在花厅等着呢!”
沈青萝牵着着宝儿,微笑道:“老邢,等了很久了吧。有劳你。”
老邢谦卑地笑道:“不敢。”转脸向南云稽首:“姑爷安好。”
南云微微点头。
南云此时意气风发,心情从来没有这样的好。
沈家,真正的豪门,想不到,这平日不敢仰视的豪门,如今可以以贵客身份,如履平地了。
三
进了门,南云以为走不多远,就可以了,谁知,几乘小轿等在一旁。
老邢恭恭敬敬地道:“请姑爷与大小姐上轿。”
南云犹疑地看看轿子,又看看沈青萝。
丫鬟掀起轿帘,沈青萝牵着着宝儿的手,上了轿。
南云也只好上轿。
轿子逶迤而行。
南云从轿窗中打量庭院。
庭院深深深几许。
人间的富贵,大抵可以从宅院中看出几分。
若是真的有仙境,也不过如此。
一霎时,南云深深地怀疑,沈万金许诺的,给沈青萝一半的家私做嫁妆,有些言过其实了。
南云以为,“青云园”已经是一座雕廊画栋的豪宅了,但是,比起沈家,真是小巫见大巫,简直不堪一比。
一座只窥一隅的沈宅,抵得上十个“青云园。”
南云欣悦的心情渐渐冷落下来。
得陇复望蜀,是人的本性。没有人能够例外。
想到沈青萝,只因为生在了富贵人家,就算生得奇丑无比,也可以凭借着逼人的财富,占住自己这风流倜傥的大好人生。
南云深深地叹了口气。
若不是父亲丢了官,自己也该是锦衣玉食的翩翩佳公子,何至于沦落至此,仰人鼻息。
轿子穿过长廊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碎玉般的琴音,伴随着婉转的歌声。
南云侧耳倾听。
那是一个曼妙的女音。
那女子歌唱的,是长安城里风靡一时的王之涣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首诗,原本是一首气势磅薄的边塞诗,却被这女子唱得无限哀怨。
南云起了好奇心。
是什么人呢?府里的歌妓吗?
轿子渐渐近一些,南云努力地想要看得清楚些。
远远地,只见一个身穿紫色衣衫的女子,背对着他,坐在小亭边的石凳上,低首抚琴,旁若无人。旁边,侍立着一个青衣小鬟。
那紫衣女子,专心致志,灵巧的手指轻抹慢挑,上下翻飞。阳光照射下,她腕上一只碧色的玉镯显得格外通透。
南云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觉得,她的背影窈窕而玲珑。
轿子飞快地走过去,“咚咚”的琴音渐行渐远。那女子的身影,留在了身后。
南云无端地猜测:她是谁?
第七章 四妹
一
沈青萝还没有走进大厅,宝儿就大叫着跑进去,欢快之情,溢于言表:“爹,娘,长姐回来了!”
“看把你高兴的!慢慢跑,别摔倒了!”随着一声宠爱的轻喝,一个端庄的贵妇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正是沈夫人。旁边,坐着一家之主沈万金。
沈夫人怜爱地关切地看着沈青萝,眼神里充满着慈祥。
“爹,娘。”沈青萝热切地叫了一声。
南云立即跪下:“小婿见过岳父岳母大人。”
沈万金微笑道:“好孩子,起来罢,地下凉。”
这时,宝儿牵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走了过来,指着南云道:“您瞧,我姐夫是不是很好看?”
那妇人格格笑道:“小调皮,我几时说你姐夫不好看了?”
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南云。
那妇人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生得极其妖娆美丽。一双盈盈的眼睛,水波流转,似乎能看到人心里去。
沈万金笑道:“在女婿面前,也不庄重些。”虽是呵责,却分明是宠溺的语气。
那妇人笑道:“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吗?老爷,您四个女婿里,最好看的就是这一个了,也亏您挑得到。”眼神一转,余光扫向沈夫人,嘴角,微微有些轻蔑。
沈夫人只做没看到。
沈万金指着那妇人,对南云道:“快来见过莲姨娘。”
“莲姨安好。”南云连忙请安。
原来,这女人是沈万金的妾,难怪有几分风情。南云心里道。
“给莲姨请安。”沈青萝略微一礼。
莲姨连忙作势搀扶,脸上笑得象开了花:“呦,大小姐,你出了阁,做了新娘子,漂亮了许多,都快及上你的四妹了。”
此言一出,大厅里登时安静下来。
沈夫人“腾”地站起来,冲着沈万金道:“老爷,你还不管管!”
沈万金面沉似水,向着莲姨喝道:“你也忒放肆!女婿在家里,还不少说几句!”
莲姨张了张口,想要再争辩几句,终于还是回到座位,安静地坐了下来。
沈万金轻轻地干咳了几声,借以掩饰尴尬的表情,转而向着南云,拍拍身边的座椅:“来,坐到我身边来。”
南云依言,在沈万金身边落座。
沈万金和蔼地道:“新居,还满意吗?缺什么,只管言语。”
南云谦逊地道:“多谢岳父费心,无有不妥。”
沈万金顿了顿,似是难以启齿,看了看沈夫人。
沈夫人会意,立即接口道:“小女陋质,还望贤婿不弃。”
南云微微一笑:“青萝很好。岳父岳母请放心。”
沈夫人似信非信,犹疑与询问地眼神看向沈青萝。
沈青萝此时面无表情。好像,莲姨那句话,真的刺到她了。
南云一时很紧张。
倘若沈青萝告诉父母,到现在,还没有圆房,相信,沈万金夫妇的脸,一定不会好看。
沈夫人柔声唤道:“青萝!”
沈青萝缓过神来,迅速地看了南云一眼。
南云脸上充满期待与焦灼。微微地,沈青萝从中读出了歉疚。
沈青萝脸上带着娇羞,扭转过脸去,低低地嗔道:“娘!夫君待女儿很好。”
沈夫人与沈万金相视一下,松了口气,脸上满是欣慰的表情。看得出,他们这几天,实在是很不放心。
他们深怕,他们那个丑陋的女儿,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那样,他们的脸,就丢大了。
沈万金哈哈大笑,冲着侍候在厅外的老邢一摆手:“摆宴,款待娇客!”
宝儿大叫道:“好啊,最喜欢吃饭了!”
沈万金笑道:“小饭桶,难道你平日都不吃饭吗?”
宝儿歪着头,左看右看,笑道:“今天不一样啊。今天人多啊。多了一个新姐夫呢!”
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大声道:“等一等,还少一个人!”
“这不都在这儿吗?还少谁?”莲姨眼里闪着些许狡狤。
宝儿自作聪明的大声道:“少了四姐!”
“就你多嘴!”沈夫人一巴掌打过去,宝儿立即大哭起来。
沈万金赶紧抱起宝儿,一边哄儿子,一边责备沈夫人:“小孩子懂什么,值得这样大动肝火?打坏了我宝贝儿子怎么办?”
莲姨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附和道:“是啊,好不容易老来得子,打坏了,怎么办?”
沈夫人再也忍不住,快走几步,赶到莲姨面前,扬起手臂,一巴掌就要落下去。
莲姨惊叫道:“老爷,你看,夫人打我!”
沈夫人怒道:“打得就是你这贱人!自以为生了三个漂亮女儿,日日骑在我头上,兴风作浪!”
沈万金大喝道:“住手!”
沈夫人看看盛怒的丈夫,再看看惊讶的南云,终于,缓缓落下手臂。
新女婿在堂,毕竟,还要留些体面。
众人一时无语。
南云此时心里在想,这个四姐,是什么人呢?为什么,一提到她,就天下大乱呢?就连端庄矜持的沈夫人,竟也隐忍不住?
偌大一个厅堂里,只有宝儿震耳欲聋的哭声。
一直不声不响的沈青萝缓缓走下座位,从父亲怀里接过宝儿。
宝儿兀自委屈地哭泣。
沈青萝柔声道:“好宝儿,不哭。咱们去叫四姐一起来吃饭,好不好?”
宝儿哭得越发响亮。
沈青萝转脸看着大家:“四妹来了。我已经知道了。没有什么可以避讳的。”
沈夫人有些心痛地看着女儿:“青萝。”
沈青萝微笑道:“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永远不是我的。”
南云糊涂了。什么意思?
什么你的我的?
这个四妹,何方神圣?
蓦地,他突然想起了刚才,来的路上,那个抚琴,那个吟唱《凉州词》的紫衣女子。
莫非,那女子就是四妹?
对于沈家,南云有着初步的了解。
他知道,沈万金有一妻一妾,大女儿沈青萝,唯一的儿子宝儿,是正室所出。庶出的三个女儿,都是妾侍所生。
虽说是庶出的女儿,但是,凭借着沈家的家声地位,以及出色的容貌,都嫁入了门当户对的豪门,其中,不乏皇亲国戚。
亲生的嫡出的长女,却嫁了一个布衣婿,沈夫人,心里多少会有些落寞吧。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更加难以忍受妾侍的奚落吧。南云想。
原来,光鲜亮丽的豪门背后,也有着不为人知的难言之隐。
这个四妹,大约就是沈万金最小的女儿了吧。
那么,这个四妹,和长姐沈青萝,有什么瓜葛令大家这样紧张呢?
而莲姨,几次三番,提到四妹来刺激沈夫人,又是为什么呢?
南云充满了好奇。
他心里升起对那个女子的渴望。
那皓白的手腕,那碧绿的玉镯,那灵巧的手指,那婉转的歌喉,以及那高山流水般的琴音。
倘若是转过身来,她会有怎样一张面孔呢?
南云环顾四周,忽然发觉有一双眼睛,始终在盯着自己。
南云对上这眼光。
是媛儿。
媛儿站在沈青萝身边,不由自主地,一双眼,追随着南云。
小姑娘,一点也不懂得掩饰!南云暗暗烦恼。
情窦初开的少女,哪里懂得男人的心思。只一味痴想。
媛儿发现南云终于看到了她,脸上立即露出娇羞的神情。
南云暗暗懊恼。
一时酒乱,控制不住,勾引了沈青萝的贴身侍女,倘若泄露,只怕难以交代。
只盼不要被发现才好。就算要纳妾,最起码,也得等个一年半载之后,才好打算。
也难怪自己,
只怨小姐太丑,丫鬟太俏。
正在胡思乱想,酒菜已经上席。
沈万金打破僵局,招呼大家:“来,吃饭!”
沈夫人脸上恢复了完美的微笑:“贤婿,请坐。”
南云握着沈青萝的手,柔声道:“青萝,吃饭吧。”然后一把抱起宝儿,笑道:“宝儿,跟姐夫坐在一起,好不好?”
宝儿破涕为笑:“好。”
莲姨也识趣地坐在沈万金右侧,乖乖地拿起了筷子。
没有人再提什么四姐四妹。
沈青萝默默地坐在南云身边。
小姐!”
一个柔美的女声缓缓地问道:“听说长姐回来了,是吗?”
第八章 意外
一
大厅里一片寂静,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到。
只听得老邢继续道:“大小姐就在厅里。老爷夫人也在。四小姐,您请进。”
环佩玎珰,衣裙簌簌。如果不出意外,眨眼的功夫,四小姐就会出现在大厅门口。
南云停住了筷子,看着远处的一扇琉璃屏风。但是,眼角余光,却是密切关注着厅口。
沈夫人的脸色极为紧张。
沈万金不动声色地轻轻抿了一口酒。
只有莲姨,嘴角淡淡地,流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南云看了看沈青萝。
沈青萝神态自若地,正在给宝儿布菜。
南云觉得很奇怪。
四小姐就在外面,为什么,没有人会邀请她共进午餐?
忽然听得四小姐淡淡一笑:“我还有事,就不进去了。老邢,你帮我把这个交给长姐。”
只听得老邢一迭声的应允:“是,是。四小姐请放心,老奴一定亲手交给大小姐。”
四小姐很温和地道:“很好。告诉爹娘一声,下午我就回去了。”
老邢一怔:“四小姐,怎么这就回去?也不多住一天?”
四小姐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衣裙依旧簌簌,脚步声渐行渐远。显然,这个不受欢迎的四小姐已经走远。
南云忽然觉得很难过。
他很想冲出去,看看这个四小姐到底是不是那小亭弹琴的女子。
可是,很显然,他不能。
老邢小心翼翼地双手托着一个长长的青布包裹走了进来。
“大小姐,”老邢来到沈青萝面前,“这是四小姐托我交给您的。”
沈青萝不置可否,没有伸手去接。
“大小姐?”老邢又叫了一声。
沈青萝慢慢地接过来,放在桌上。
“咚”的一声,像是一个木制品。
沈青萝缓缓打开青布包裹。
原来,是一把琴。
南云心里释然。原来,送琴的四小姐,果然就是刚才弹琴的女子。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把自己的琴,送给沈青萝。
那把琴,古香古色,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沈青萝随手拨弄琴弦,琴弦立即发出高山流水般动人的音律。
果然非同凡品。就连丝毫不懂音律的沈万金也忍不住称赞道:“好琴!”
一把好琴,首先要具备完美的音质,以及精良的做工。这把琴,无论是材质还是琴弦,都堪称一流。
南云对于七弦琴,有几分研究。他一眼就看出,这把琴,出自制琴名家雷威之手。
难道是“春雷琴”?
“四妹!”沈青萝忽然快步出门。
大厅口,佳人已渺,只见空旷的亭台,哪里还有四小姐的芳踪?
沈青萝默默地回转,缓缓地,依旧将古琴包好,转脸对沈万金道:“爹,麻烦您,把琴还给四妹。就说我心意已领,但是,如此贵重的礼物,决不能收。”
沈万金笑道:“既是你四妹相赠,你就收下吧。也是她一番心意。”
沈青萝道:“常言道,宝剑送知己,红粉赠佳人。世间万物,择良主而适。四妹擅长音律,最爱古琴,正是宝物遇明主,相得益彰。她忍心割爱相赠,足见盛情。女儿承情,但恕不能从命。”
莲姨插嘴道:“既是大小姐不收,老爷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沈万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莲姨吓得低下头去。
沈万金继续劝道:“难道你还不明白你四妹的心意吗?她想要补偿你。”
沈青萝断然道:“她从来就不曾欠过我什么,何来补偿一说。往事已矣,女儿早已忘记了。爹也不必再提。”
沈万金见女儿如此,也只好吩咐老邢:“把琴收好,你亲自给四小姐送去。把大小姐的好意带到。”
老邢点头:“是。”
二
一顿饭吃得兴味索然,倒是饭后沈万金的几句话,让南云兴致倍增。
沈万金感慨万千地道:“我沈万金经营一世,偌大家业,只可惜只有一个儿子,尚且年幼,不能分担我半分担子,万事都要我事必亲躬。我年纪渐渐大了,清闲一下都不行。”
沈夫人微笑道:“你不是还有女婿吗?一个女婿半个儿。”
沈万金拍拍南云的肩膀,笑道:“是啊,我还有女婿。其他三个女婿,大约都指不上,只有你,倒还可以帮帮我。”
南云随口道:“岳父大人但凡需要,小婿愿供驱策。”
沈万金大笑:“好女婿!你真的愿意帮我?”
南云道:“小婿愿听差遣。”
沈万金笑道:“好,那么,下个月,你替我去一趟湖广如何?”
沈夫人连忙道:“你这老糊涂!女儿女婿,小两口新婚,你怎么让女婿出远门?”
沈万金恍然大悟:“是啊,我老糊涂了。以后再去不迟。”
南云道:“大丈夫志在四方,怎么能留恋儿女情长!岳父尽管吩咐。”
沈万金笑道:“以后再说吧。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给我添个小外孙。等有了小外孙,我就把生意都交给你打理。我和你岳母,乐得享清福。”
南云心里一动,转脸看向沈青萝。
沈青萝正在和媛儿说话,好似没有听到。
“空闲的时候,多到铺子里走走,熟悉熟悉生意。”沈万金兀自在嘱咐。
南云一副虚心接受的样子,脑袋里还在考虑那句话。
“添个小外孙,就把生意都交给你打理。”
这句话,对于南云,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南云知道,沈家的生意,遍布中原,从丝绸到茶叶香料,从药品到古玩紫檀,涉猎之广,难以细说。
在长安的店铺,只是九牛一毛的小生意而已。
若是有机会能染指沈家产业,那么,对于他这个对做生意一窍不通的门外汉来说,是多么好的一个学习的机会。
沈家庞大的产业,只靠沈万金一个人操持,难怪沈万金会力不从心。
看得出,沈万金有意想让自己接手家族生意。
只要自己是值得他信任的人。
三
午后的阳光,是一天中最灼热的时候。
沈青萝坐在归程的马车里,闭目养神,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倒是媛儿与小容,难得有机会外出,掀起帘幕的一角,偷偷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繁华的大街,兴奋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耳边,传来阵阵悦耳的马铃声。沈青萝知道,那是丈夫南云的马儿,不离左右。
沈青萝感到一阵欣慰。
透过帘幕的缝隙,她看见,南云骑在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就象当日,迎娶她的那一天一样。
所不同的是,那时,她心如止水,静无波澜。而今日,她象所有怀春的少女一样,充满着对爱情的向往。
她不敢奢望,她的夫君会爱上她。
她只希望,这一生,能这样,有他守在左右,像现在一样。
她想到母亲对她的嘱咐:“给他生个儿子,他的人,就是你的。至于他的心,在谁身上,一点都不重要。”
孩子?沈青萝心里一阵悸动。
她也可以有孩子吗?
她不能告诉母亲,到现在,丈夫还没有碰过自己。
至于他的心,她连想都不敢想。
他肯娶她,已经是她的福气了。
小容兀自在指指点点:“看,那是咱们家的瑞福堂药店!那是咱们家的绸缎庄!小姐,那个店,看,那个店的招牌,还是您亲手写得!”
沈青萝禁不住微笑着,顺着小容手指的方向看去。
“紫雨轩”。不错,正是这几个字,浓浓的笔墨,苍劲有力,丝毫也看不出是出自女儿家的手笔。古香古色的一块匾额,此刻,端端正正挂在店铺上方。父亲说,新开了一家古玩店,缺少个招牌,既然女儿字写得不错,就不必麻烦外人了。
当然,这也是沈万金炫耀的意思。长女虽然容貌不佳,但是,论到书画,那是敢与大家媲美的。
沈青萝轻声道:“莫要大惊小怪的。有什么稀奇,你们姑爷的字,那才叫好呢。”
媛儿的脸,无端地红了,心里,甜滋滋的,仿佛夸耀的,是自己家的男人。
沈青萝眼看着马车就要驰过“紫雨轩”,忽然道:“小容,叫马车停一下。”
小容立即伸出头去,大喊:“停车!”
马夫立即勒住缰绳:“吁!”
马车徐徐停下。
南云奇怪地问:“怎么了?”
小容伸着头道:“咱们小姐,想到‘紫雨轩’看看。”
南云笑道:“可巧,我也正有此意。”
小容打趣道:“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沈青萝一边戴上遮面纱,一边啐道:“就你贫嘴。还不扶我下来。”
小容赶紧搀扶着沈青萝下车。
大唐民风开放,女子外出,一点也不稀奇。
沈青萝的一双脚刚一沾地,还没站稳,突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只肥硕的大猫,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喵呜”一声,张牙舞爪地冲着沈青萝就扑过来。
沈青萝猝不及防,惊呼一声,那只大猫已经划过她的脸,狠狠地抓住了她的头发。
南云大吃一惊,疾步上前,一把捉住大猫,甩出好远。
那大猫兀自凶狠地呲牙咧嘴,盯着沈青萝,好似看着一顿美餐。
“谁家的野猫!”马夫怒吼着,手里挥着马鞭,挥舞着,驱赶着大猫。
沈青萝惊得失魂落魄,靠在南云怀里,低声哭泣。
南云怜爱地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道:“莫怕,一切有我。”
南云感觉到,怀里的女人吓得瑟瑟发抖。
到底是女人,胆子就是小。
沈青萝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静,使劲抱住南云,一连声地道:“猫!猫!”
南云柔声道:“它已经跑了。没事了。”
南云抱起颤抖的沈青萝,上了马车:“我陪你,好不好?”那神情,就像抱着一个婴儿。
媛儿冷眼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
第九章 惊症
一
南云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个意外的惊吓,竟然使沈青萝一连病了好多天。
每日,沈青萝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就连在梦中也会惊叫着醒来。
南云感到十分棘手。
无论如何,沈青萝的身子,可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可是,一连找了几个郎中,除了开了几副压惊的药,别的,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南云仔细地检查过了,除了脸上,被猫儿划了一道伤痕之外,其他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外伤。
那么,她的病因,只能是惊吓。
区区一只猫,会吓成这样,只有象她这样的大家小姐,才会如此脆弱。
南云看着躺在床上沉睡的沈青萝,一筹莫展。
本来就不好看的脸,如今,又添了一道伤痕,使得她看起来,更丑几分。
媛儿站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在洗一块手巾。
南云问道:“你家小姐,以前有过这种情形吗?”
媛儿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意识到他是在跟自己说话。
这屋里,除了昏睡的沈青萝,并没有第四个人。
这是自从那晚之后,南云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是关于沈青萝。
媛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南云提高了嗓音,继续问道:“你没有听到我的话吗?怎么不回答?”
媛儿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怒意。
媛儿心里一气,立即回道:“是。以前有过。”
南云意识到自己有些焦躁,缓和下来,温和地道:“啊,那么,你详细说给我听听。”
媛儿道:“听说,很多年前,小姐小时候,有一次,府里张妈养的一只猫儿,惊吓了小姐,小姐生了一场重病,老爷狠狠地把张妈打了一顿,赶出了府去,从此,家里,再也没有养过猫狗之类的活物,就连鸡鸭鱼之类,也是在外面杀好了,才能带回厨房。”
南云沉吟了片刻,问道:“那次,也是这般模样吗?”
媛儿道:“那时候,媛儿还没有入府,不知道更详细的情形。姑爷若是想了解,不妨找李管家问问。”
南云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心烦意乱的南云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踱步。
瞧见一旁的小桌上,放着一个大包袱。
南云觉得眼熟得很。
“那是什么?”他指着包袱问道。
媛儿看了一眼:“是丝绵。小姐让老罗送来的。”
“要这个做什么?”南云随口问道。一边用手轻轻捏了一把,弹性良好,质地柔软,果然是上好的丝绵。
“小姐想要亲手为老夫人做一件棉袄,那晚,特意让媛儿去拿了来的。”媛儿低着头道。
南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晚上。媛儿碰到他身上,那个滚落在地的大包袱。
难得她有这样的心思。南云心里一酸。
看看欲语还休的媛儿,南云觉得有些尴尬。
回到床边,他小心地将手探在沈青萝额上,试了试温度,皱了皱眉:“还没有退烧。你去外面看看,药熬好了没有?”
媛儿低声答应着,走出屋去。
走过南云身边的时候,媛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并没有看她,专心致志地为他的妻子的额头,搭上一块凉毛巾。
她不由得,落下一串眼泪。
男人,到底是什么一种动物?可以这样洒脱,与健忘?
她甚至完全相信,那晚,只是个意外,因为一场宿醉。
如今,他在刻意忘却,甚至是,从来就没有记得。
二
沈青萝觉得心里象在燃烧,火一般灼痛。
一种致命的恐惧,深深地将她包围。
她仿佛置身在一片荒芜的土地,孤单寂寞,飘如浮萍。
慢慢地,深深的湖水漫上来,将她单薄的身子抛起来,又狠狠摔下去。
她好痛。
忽然,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那个声音,令她一下子安静下来。
那是一很古老的民歌。
隐约记得。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
这样欢快地歌声,为什么,她会记得这样清楚?
她从哪里听过?
她喃喃地将那首歌继续下去:“忆郎郎不至,低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一个模糊男人的轮廓飘忽在心间,沈青萝极力地想要看清楚那张脸,可是,她看不到。
她只听得一个无比温柔的声音在耳边低唤:“小鱼儿,你今天来了吗?”
“我来了。”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她不由地道。
“青萝!”一个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呼唤。
青萝?青萝是谁?
她在梦幻中努力思索。
“青萝!醒醒!”那男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终于使得沈青萝睁开了双眼。
南云喜道:“青萝,你终于醒了!”
沈青萝有一秒钟的恍惚。
梦里,那个呼唤“小鱼儿”的男人,是谁呢?
谁是小鱼儿?
南云一脸欢喜:“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
沈青萝看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心里一热。
她慢慢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脸。
他一边为她更换额上的毛巾,一边道:“你知道吗?你整整睡了十天。”
十天?
她微微一怔。
“这些天,你都在这里?”她轻声问。
“当然。”南云微笑道。
“那么,”沈青萝喉头忽然干得说不出话来,“你一直陪着我?”她的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惊喜与质疑。
小容在一旁笑道:“小姐,您不用怀疑。自从您生病,姑爷就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
沈青萝目不转睛地看着南云。
他的眼睛,明显有着睡眠不足的痕迹。
“那么,夜晚,你在哪里休息?”她低语。
南云笑笑:“自然是你身边。”
沈青萝羞红了脸。
南云哈哈大笑:“我们是夫妻,打什么紧?”
看不出,沈青萝害羞的样子,居然有几分妩媚。
“刚才你说,一直在等我。是吗?”南云打趣道。
沈青萝微微一怔。
她不能肯定,那句话,是对谁说的。
她无法解释,为什么,梦里会有一个陌生的男人。
很多年前,那次也是生了一场大病,发着高烧,她也是做了这样一个奇怪地梦。
可是,如何解释?
说她梦见了别人?
她只好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你唱的那首歌很好听。是什么曲子?”南云从小容手里端过一碗热粥,一边问道。
唱歌?沈青萝诧异了。
“我隐约听着,好像是《西洲曲》。是吗?”南云在床前坐下来,一边用小勺,舀起一勺粥,送到沈青萝唇边。
沈青萝来不及思索,张开口,咽了下去。
好香的粥。
西洲曲?什么西洲曲?她从来就没听说过。
沈青萝环顾四周,有些奇怪:“媛儿呢?怎么不见媛儿?”
小容道:“媛儿姐姐这几天有些不舒服。这会子大约睡去了。这些天,她煎汤熬药,也很辛苦。”
沈青萝点头:“难为她了。我没事了。你们,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南云摸摸沈青萝的额头,满意地道:“嗯,果然不热了。待会儿,再让郎中瞧瞧,我才放心。”
小容羡慕道:“姑爷待小姐,真是好!”
南云笑道:“还不侍候你家小姐更衣?!”
转脸对沈青萝道:“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沈青萝微笑道:“你忙去吧。我没事了。”
三
南云出了门,瞥了一眼隔壁。
他知道,那里,有个女人需要他的安慰。
他踌躇了片刻。
左右瞧瞧,四下无人。
他快步走过去,迅速地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屋子很浅,掀起门帘,进了屋,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尽收眼底。
一张梳妆台,两把椅子,墙角几盆正在盛开的兰花,散发出淡淡地清香。
床上,半躺半靠着,一个幽怨的美人,正是媛儿。
媛儿见南云进来,脸上立即绽放出美丽的笑容。
南云几步来到床前。
媛儿张开了双臂。
只一把,旷夫怨女,紧紧搂在一起。
媛儿低语:“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南云一面亲着她的脸颊,一边道:“傻丫头,我怎舍得不理你?”
媛儿道:“青天白日的,你不怕小姐发现?”
南云一边急切地解开媛儿的衣衫,一边道:“顾不得了。”
身子一挺,媛儿不由得低叫一声。
“莫叫。”南云急忙捂住她的嘴。
“你轻些。”媛儿娇羞地道,“人家病了呢。”
“我就是来给你治相思病的。”南云邪恶地笑道。
第十章 训子
一
这场病,缠绵了整整一个月,沈青萝终于才算痊愈。
已经是初秋季节了,清早的天空,晴朗而美丽。
沈青萝在媛儿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房门。
阳光晴好得让人无法仰视。
沈青萝的眼睛一下子有些不适应。
“小姐,要不,过些日子再去请安?想来,老夫人也不会怪罪。”媛儿道。
“那怎么行,”沈青萝道:“为人媳妇,就要恪守妇道。我已经好了,自然要去请安。况且,婆婆在我病中,曾经几次探望,怎能不去致谢。”
小容匆匆出来,手里拿着一件披风,为沈青萝披上:“早上凉,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您才刚好,要注意身体。”
沈青萝笑道:“我看你象个管家婆一般琐碎。我哪里有那么娇气。”
小容撇着嘴道:“你若是病了,姑爷还不得骂死我们。”
忽然转脸看了看媛儿,随口道:“媛儿姐姐,你脸色怎么不太好?病了?冷吗?”
媛儿笑道:“你这丫头,大清早的,净咒人!你才病了呢?”
沈青萝笑道:“好了,别斗嘴了,咱们快去吧。不然就不叫早安了。”
主仆三人,说说笑笑,一路往“春晖堂”而去。
刚到荷花池,一阵风吹来,媛儿忽然有些恶心,她张了张口,终于忍了下去。
沈青萝关切地道:“怎么了?”
媛儿道:“许是昨晚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吧。没事。”
小容笑道:“这回不怨我咒你了吧。昨晚上的小蒸饺,你吃得最多,八成,是撑着了吧?没出息。”
媛儿没有和她继续争辩,心不在焉地道:“你才没出息呢。”
沈青萝望着满池凋落的荷花,想起那次采荷的情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许是从那一刻开始,就爱上这满池的荷花了。
她想起一个句子:“人人谓我爱长安,其实只爱长安某。”
爱上一个人或者一件东西,总是有因果的。
若是有一天,因了某个人,爱上一池湖水,只怕,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此,她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清澈透底的池水,没有人会不喜欢,可是,偏偏自己的肌肤,就沾不得水。
世上,若是有一种神药,能够医治她这个怪病,该有多好。
沈青萝这样想着,不觉放缓了脚步。
水里的游鱼,三三两两,来去匆匆。
沈青萝看得痴了。
看着看着,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条鱼。
这种感觉,真的好奇怪。
“小姐!”小容责怪道:“又靠近塘边!”
沈青萝恍然不觉。
小容一把拉过沈青萝:“快走吧,不然就真的晚了!”
二
“你这逆子,想气死我!”
“春晖堂”里,传来老夫人愤怒的声音。
沈青萝吃了一惊。
主仆三人面面相觑。
是谁,让老夫人生这么大气?
自然是南云,不然,谁是她的逆子?
老夫人的拐杖“呜呜”击打地面,似是极其生气。
听不到南云的声音。
老夫人继续骂道:“你摸摸良心,让狗吃了?!”
听不到南云的声音。
老夫人大声道:“明儿我就搬出去,眼不见为净!”
沈青萝大吃一惊,急忙快步走进去。
屋里没有一个丫鬟,只有南家母子二人。
盛怒的老夫人指着南云的鼻尖,南云大气也不敢喘。
南家母子看到突然闯入的沈青萝,吃了一惊。
南云更是惊慌地手足无措。
沈青萝走到老夫人面前,双膝跪倒,抬头望着老夫人:“婆婆,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如何是好。”
老夫人看着沈青萝,脸上似乎带着羞愧,连忙拉沈青萝:“好媳妇,快起来!”奈何老人家力气微薄,拉不动,于是气急败坏地冲着南云道:“还不扶媳妇起来!”
南云连忙过来,搀扶沈青萝:“你身子刚好,别跪着,地下凉。”
沈青萝起身,扶着老夫人在椅子上落座。
“婆婆,有什么事,值得您这样生气?莫非是嫌弃媳妇?”沈青萝怯怯地问道。
老夫人摇摇头,似是难以启齿。
南云赶紧端上一杯热茶:“娘,喝口水,润润喉。”
老夫人白了他一眼,理也不理。
南云微微有些尴尬与紧张。
沈青萝接过茶,递给老夫人:“婆婆,请用茶。”
老夫人接过来,重重地喝了一大口。
南云感激地望了沈青萝一眼。
“婆婆,”沈青萝轻声问道:“到底什么事,不能告诉媳妇吗?也许,媳妇可以为婆婆分忧。”
老夫人没有说话。
沈青萝微笑道:“若是猜得不错,那么,就是夫君惹您生气了,是不是?”
老夫人不置可否。
沈青萝使了个眼色给南云:“您自己的儿子,要打要罚,都随您的意,只是,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
南云会意,急忙就势跪地:“娘,孩儿知错了。您打我消消气吧。”
老夫人看看南云,又看看沈青萝,叹了口气。
似乎是,不方便再说什么。
南云看着母亲,恳切地道:“孩儿年轻,误交了朋友,以致于娘生这么大气。孩儿一定会悔改。”
老夫人闻听此言,错愕地看着儿子,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南云直视着母亲,母子四目相对。
沈青萝道:“原来是这样。人心隔肚皮,偶有误交,在所难免。以后多留些神就是。婆婆,您就原谅了他吧。”
老夫人终于道:“你起来罢。看媳妇面,今日饶了你。”
南云松了口气:“多谢娘。”站了起来。
老夫人冷冷地道:“谢我作甚!还不谢谢你媳妇。别忘了你的许诺,好好待她。”
南云汗流浃背:“是。”
老夫人温和地拉着沈青萝坐在身边:“怎么不好好歇着,身子好些了吗?”
沈青萝笑道:“多谢婆婆记挂,媳妇已经好了。多日不来请安,心下不安。”
老夫人怜爱地道:“不用这么多礼节。老身操劳惯了,身子硬朗得很,倒是如今闲暇太多,反倒有些不舒服了。”
沈青萝道:“那么,媳妇就经常过来陪您说说话,您就不闲暇了。”
老夫人开心地道:“那敢情好。”
“吃了早饭没?在这吃吧。”老夫人眉开眼笑地道。
沈青萝以征询的眼神看着南云:“好啊。”
南云连忙道:“好,以后每天都来陪娘吃饭。”
三
吃过了饭,南云陪着沈青萝一起,走出了“春晖堂”。
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媛儿一眼。
媛儿心里一虚。
老夫人看起来很慈祥,但是,那犀利的眼神,却好似冬天的北风一般凛冽。
媛儿的身材,明显丰满了许多。
眼角眉梢,流露的,都是风情的味道。
媛儿不由得躲避着老夫人的眼神,匆匆地施了个礼,追随着沈青萝而去。
老夫人看着儿子媳妇渐渐走远,倚门叹息:“冤孽。”
南云边走边道:“刚才多谢你解围。”
沈青萝笑道:“谢什么!这都是应该做的。只是,你交了什么朋友,惹得婆婆这样生气?”
南云盯着她的眼睛:“你刚才,真的没有听到吗?”
沈青萝微笑道:“我只听得婆婆的拐杖咚咚响,就赶紧过去了,哪里知道什么!”
南云微笑道:“娘就是冲动。”
沈青萝道:“那么,以后你要听话些。不然,下次挨打,我就不管了。”
南云深深地凝视沈青萝。
这个平凡的女子,笑起来,也有着妩媚地一面。
他忽然心里一动,他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我会好好待你。”
自己,真的做到了吗?
自问,在她病中,衣不解带,不眠不休地侍奉她,也算尽到了一个做丈夫的责任。
但是,娘说得对,丈夫,还有一种责任,那就是,让她生个孩子。
生个孩子。这也是他的打算。
娘的责骂声言犹在耳:“你这没良心的逆子!你勾搭侍女,却冷落媳妇,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
南云忽然附在沈青萝耳边,小声道:“今晚,等着我。”
说完,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大声道:“我出城一趟。晚饭前赶回来。”
他脚步轻快,隐约还吹起了口哨,似乎因为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而轻松许多。
沈青萝立在原地,半晌没有移动脚步。
摸摸脸颊,热得发烫。
第十一章 南安
一
官道上,三匹骏马风驰电掣一般飞奔而过。
南云骑在马上,身后,李管家带着一个随从阿三紧紧跟随。
“李管家,还有多远?”南云问道。
“就在前面小周山。”李管家回答。
南云不语,快马加鞭。
他赶着前去,做一件他认为极其重要的事情。
小周山终于到了。
李管家引领着南云,放缓了马儿,慢慢地,进入了起伏的山坡。
苍松翠柏,松涛阵阵。
远处,就是高高耸立的小周山。
山下,流水潺潺。一条宽阔的河流蜿蜒远去。
“您看,就是那块地。怎么样?”李管家指着远处道。
南云满意地道:“不错。有山有水,靠山稳固,真是一块宝地。李管家,你很会办事,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李管家谦逊地道:“老爷过奖了。小的看过十几块地,只有这个地方最妥当。老太爷迁在这里,一定可以福荫后辈,永世昌盛。”
南云哈哈大笑:“好,就是这块地了。你去找主人谈价钱吧。不管他要多少钱,都答应!”
李管家点头:“是。不过,还有一件事,比谈价钱更重要。”
南云捻着马鞭,远望小周山:“什么事?你就直说。”
李管家道:“历来,修坟迁墓建陵庙,都要找个风水先生看看风水。”
南云恍然大悟:“不错,是这样。我南家的祖坟,就是因为没选好风水,才会沦落。这次迁坟,一定要找个好先生看看。”转脸认真地看着李管家:“到哪里找呢?”
李管家面露难色:“这个,却不好办。江湖上自然不乏江湖术士,但是,大多是欺世盗名之辈,没有多少真本事。”
南云沉吟。
一旁的随从阿三忽然道:“小人听说有个南安道人,会看阴阳,能辨妖孽,找他看风水,一定行。”
南云喜道:“当真?”
李管家道:“小人也听说过这个南安道人的名号。只是,他行踪不定,半人半仙,哪里寻他?”
南云听得不耐烦道:“只要肯花钱,还怕找不到他?多派些人找找也就是了。”
李管家见南云生气,只好应承下来:“是,是。小人去找。”心里却暗暗发愁。
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哪里寻找?
二
傍晚时分,南云一行在城门关闭之前,如期赶了回来。
南云有些疲惫。
此时,正是做生意的黄金时辰。收工回家的人们,都要随手买些东西回家。
京都长安,大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
他放缓了马儿,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
他想起当初自己做新郎的那一天。
那时,他还是一个畏手畏脚的无名小子。如今,他是财大气粗的大财主。
放眼四周,一切繁华,都不在眼里。
“起开,起开!”随从在前面驱赶人群。
南云拦阻道:“无妨。”
京都重地,天子脚下,有的是达官贵人,还轮不到他张狂。
忽然,一个迎面走来的道士模样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面容清瘦,唇下,飘着几绺淡淡的胡须。他身穿着一身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灰色道服,手拿拂尘,看上去,丰神俊逸,儒雅悠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犹如鹤立鸡群般显眼。此刻,他正微微眯着眼,对着斜斜的夕阳,认真地观察着手上的一只大大的戒指。那戒指上,镶嵌着一块青黄色的巨大宝石,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淡淡的绿色。
很奇怪,出家人也会喜欢珠宝?
南云觉得那道士好生面熟。
马儿慢慢走过他身边。
南云忽然想起来,这就是几年前遇到的那个曾经预言他会一夜暴富的道人。
当时,南云正在长安街卖字,那道人忽然不知道从哪里走来,盯着他看了良久。
南云微笑着道:“先生要买字吗?”
那道人看看摊在桌上墨迹未干的字,缓缓地问道:“你以此为生吗?”
南云苦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小生身无长技,总要讨口饭吃。”
那道人微笑道:“你不会贫穷很久,你会一夜暴富。”
那时,南云只当那人说了个笑话而已。一个游方道人的话,如何能够当真。
如今看来,他要么是一个活神仙,要么就是歪打正着。
南云心中一动。
万一他是个活神仙呢?
如今正需要一个活神仙帮他看看风水宝地,好保佑他祖祖辈辈发大财。
想到这,他立即下马。
他谦恭地走到那人面前,深深地施了一礼:“先生,还记得我吗?”
那道人清朗的眼神,从手上的戒指,落到了南云的脸上。看得出,他微微有些诧异。
南云微笑道:“几年前,您为我算过命,如今,都准了。您真是神人。”
那道人淡淡一笑。他浓密的眉毛下,一双闪亮如星辰的眼睛,似乎要看到人心里去。
李管家紧紧靠在南云身边,认真地端详那道人,一副努力思索的样子。
那道人终于开口道:“找我什么事?我很忙。”他的声音,干净而浓厚,听上去,很亲切。
南云恭恭敬敬地道:“一直想请先生喝杯水酒,无缘相会。今日因缘际会,得遇先生,请容在下略表敬意。”
那道人哈哈大笑,笑得惊天动地,惊得路人无不侧目。
那道人笑够,才说:“你好虚伪。”
南云愕然。
那道人斯条慢理地道:“你一定有求于我,不妨直说。”
南云道:“不瞒先生,确实有事相求。在下看中一块地,想给先人做福地,不知后荫如何,因此未敢定夺。先生若是肯屈尊一顾,千金为酬。”
那道人笑道:“钱财富贵,在我眼里,犹如粪土一般。”
南云俯首道:“是,是。先生是红尘之外的隐者,自然不屑一顾。可是对于在下,这件事,却很重要。请先生明示。”
那道人甩甩衣袖,作势要走。
南云急道:“先生!”
那道人头也不回:“不必看,你只管做好了。”
那道人走得好快,南云追之不上,大声问道:“先生,请赐将来!”
“将来?一入龙门身富贵!”那道人朗声道。闹市之中,那道人转眼不见。
一入龙门身富贵?南云一阵疑惑。龙门,自然指的是皇家。
难不成,将来,还要和皇家牵上什么瓜葛?
李管家忽然转身对阿三道:“你觉不觉的,这个道士的面貌,和我们家老爷,有几分相似?”
阿三点头道:“你不说,我还不觉得,这么一想,还真有几分相似。”
“是吗?”南云微微一笑:“我倒不曾留意。难不成,我还和这道士沾亲带故?”
“南安道人!”李管家突然大叫:“那人就是南安道人!”
南云吃惊道:“怎么说?”
李管家懊恼道:“他就是活神仙南安道人。可惜当面错过。”
南云疑惑道:“何以见得?”
李管家懊恼道:“我小时侯,有一次跌破了头,流了好多血,我爷爷背着我,跑到清风观里,求南安道人给诊治。当时南安道人就在清风观落脚。就是这个南安道人,不知在我头上抹了什么灵丹妙药,立即就不疼了。”
南云哈哈大笑:“撒谎!你小时候,才几岁?这都过了几十年,这个道人看起来也就是四十岁左右,如何会是那个为你治病的南安道人?”
李管家斩钉截铁地道:“这个,我记得很清楚,绝不会错。听我爷爷说,他小时候时,南安道人也是这个模样。所以才说,他是个活神仙嘛。”
南云半信半疑:“难道他驻颜有术?”
李管家道:“是不是驻颜有术,小人不太清楚,不过,这许多年来,他的容貌,却一直就不曾变老。这个活神仙,可惜错过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南云却没有懊恼,相反,微笑道:“没有错过。他已经告诉了答案。”
李管家一愣。
南云道:“不必找人看了。你只管去买下吧。”
李管家道:“是。”
南云骑上马,微微扬了扬马鞭,踌躇道:“还是再找个先生看看吧。这个南安道人的话,也不一定会准。”
这世间巧合的事太多了。偶然蒙对一回,也不是什么难事。
毕竟,那句“一入龙门身富贵”太离谱了,叫人无法相信。
但是从此,这句话,却深深地印在了南云的脑海。
一直到多年以后,他才了解这句话的意义。
看看夕阳西下,他想起了清早对沈青萝说过的话。
“今晚,等着我。”
心里,不觉有些沉重起来。
“南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
南云随着声音看去。
一个衣着简朴的男子,站在离他不远处的一个街口,正热切地看着他。原来却是他的好友田秀才田福堂。
第十二章 豪门
一
田福堂手里拎着一包东西,一脸谦卑的欢喜:“南兄,这是到哪里去了?”
南云笑道:“田兄,小弟正要找你。”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交给随从。
南云几步上前,抓住田秀才的手,笑道:“来来,前面就是迎宾楼,咱们兄弟去喝一杯。”
转身对李管家道:“你们先回去吧,告诉老夫人,我在外面遇见一个朋友,要晚些回去。”
李管家点头,和随从并肩离去。
田福堂有些局促地问:“不太好吧?天晚了,老夫人及令正,恐怕会等待南兄。”
南云笑道:“无妨。小弟有件事,要和田兄商量,咱们一边喝酒一边细谈。”
田福堂有些受宠若惊:“南兄今时不比往日,一呼百诺,仆从如云。小生不才,一介贫儒,哪里有什么能够帮到南兄?”
南云笑道:“真是因为今时不同往日,所以才要你帮衬。”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迎宾楼”。
这“迎宾楼”,是京城有名的大酒楼,以其精致的菜品闻名于京城。寻常百姓,达官贵人,三教九流,无一不是其座上客。
店小二连忙迎上来,满脸堆笑:“客官,里边请。想要吃点什么?”
南云不屑地一挥手:“时新的菜品,尽管上!”
店小二愉快地应答道:“您就情好吧。”
两人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了下来。
很快地,店小二送来了四碟小菜及一壶酒:“客官,您先用着,稍候马上就是本店拿手的招牌菜。”
南云看时,只见四样小菜,分别是卤水花生,酱黄瓜,猪耳朵,鸭脯。虽是寻常小菜,却是色香味俱全。
南云招呼田福堂:“田兄,来,尝尝。”
田福堂有些拘束,拿起筷子,略微浅尝。
“南兄,有什么事,但凡用得着小弟,小弟必不敢辞。”田福堂道。
南云给田福堂斟上一杯酒。
好香的兰陵陈。
南云不觉吟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田福堂赞道:“果然好酒好诗!”
南云却闭口不谈何事,只一味添酒。
“家里如何?”南云问道。
田福堂面有羞色:“不瞒南兄,有些勉强。最近,孩子生病,我刚刚抓药回来。若不是前些日子,南兄厚赠,几乎过不下去了。”
南云叹道:“贫贱夫妻百事哀。小弟了解。兄台教的那几个孩童,束脩可还满意?”
田福堂叹道:“不过仅可糊口而已。”
南云道:“小弟与田兄,曾经共患难,如今,正该相助一臂之力。小弟的一个铺子,缺一个账房先生,不知,田兄愿否屈就?”
田福堂大喜:“南兄好意周全,感激不尽。”
南云笑道:“至于薪资方面,小弟一定不会薄待兄台。但可放心。”
田福堂有些激动,斟了一杯酒,双手奉上:“小弟借花献佛,敬南兄一杯。”
南云接过酒,意味深长地微笑道:“兄台到了铺子里,要替我多留些心思。”
田福堂微微一怔。
南云的意思,是要在铺子里安插自己信任的人。
田福堂很及时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热菜上来,热气腾腾,肉香扑鼻。
田福堂不禁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南云举著微笑:“请。”
忽然听得耳畔传来一阵嚷嚷:“小二,那人比我来得晚,怎么先给他上菜?!看不起爷吗?”一阵乱拍桌子。
小二连忙赔笑:“几位爷,马上就来。”
南云微微一瞥。
北墙边一张桌子上,几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正在大呼小叫。
南云佯装没听到,继续和田秀才喝酒。
店小二很快给那桌客人上了菜,那几人才安静下来。
一群纨绔子弟!南云冷笑。
只听得几个人东拉西扯,渐渐谈到女人。
其中一人笑道:“说到女人,就不能不提到沈家四小姐。”
南云手里的筷子微微一动。
沈家四小姐?
二
只听得一人问道:“秦二,你说的,是沈万金的女儿吗?”
那个秦二摇头晃脑地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道:“那是自然。除了她,谁还配称京城第一大美人。”
一人扑哧笑了出来:“京城第一大美人?你封的?你见过?”
那秦二急道:“你不信?我亲眼见过,那真是国色天香,神仙一般的美人。”
众人打趣道:“你在哪里见过?莫非梦里?”
秦二赌咒发誓道:“谁要骗人,死一家人。”
众人笑道:“你这厮,还当真起来。”
秦二炫耀道:“有一次,我去信侯府办事,碰巧遇见侯爷府的少奶奶,就是沈家四小姐。当时,惊得我腿都挪不动了。那腰身,那脸蛋,合京城,绝对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想我秦二,寻花问柳,也算见过大世面,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可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绝色美人。不是我看不起诸位,你们若是见了,恐怕,连路也不会走了。”
众人大笑道:“那么,你是爬回来的?”
秦二啧啧叹道:“可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就凭赵通那小子,也配娶这样的美人?要不是他姐姐进宫做了皇妃,他还不就是一卖狗肉的臭小子?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国舅爷,小侯爷!”
众人一片夹杂着羡慕嫉妒恨的附和:“可不是?!”
一人神秘兮兮地道:“听说,当初,赵通本来是求聘沈家大小姐的,不知怎的,后来娶了四小姐。要是娶了大小姐,还真是一对儿。”
众人哈哈大笑。
南云心里一震。
沈家大小姐,那不就是自己的妻子沈青萝?原来她还受过别家的聘?
只听得秦二得意地道:“这个原委,我却知道。”
众人齐道:“快说说。怎么回事?”
那秦二却故意卖了个关子,转了个话题:“听说,‘来香楼’新来了雏?”
众人正听得兴起,哪里容他乱扯,齐道:“快说,那沈家是怎么回事?莫卖关子!”
秦二笑道:“你们也忒心急。罢了,说与你们听。”
秦二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道:“当初,信侯爷,听说沈家有四个女儿,待嫁闺中,于是,打算替自己的宝贝儿子赵通求娶为妻。听说长女是嫡出,因此,议定了长女为媳。一切都已成定局,谁知道,下聘的时候,却出了波折。”说到此,端起酒杯,深深地唊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吃起了菜。
众人七嘴八舌骂道:“出了什么乱子?你这厮,吊人胃口。”
南云不觉竖起了耳朵,心里疑团顿生。
秦二继续道:“也是该当,那日,赵通亲自到沈府下聘,不想,无意中,遇见了沈家四小姐。当时,惊为天人,神魂飘荡,回来后,就害起了相思病。细细打听,才知道,原来,同为姐妹,却有天壤之别。他聘下的大小姐,却是一个丑八怪。”
一个胖子打岔道:“这个,我却知道。”
众人斥道:“谁不知道,就你多嘴。后来怎样?”
胖子立即闭了嘴。
秦二很得意听众如此敬业,继续道:“后来,赵通缠着他爹,死活不依,一定要另聘四小姐。信侯爷宠爱独子,无奈,只好厚着脸皮,上门去求。当然,闹了个不愉快。”
只听得一人插话道:“是啊,那沈万金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岂能受此折辱?”
秦二嗤之以鼻道:“他沈万金再有钱,也拗不过恩宠正隆的皇亲国戚!信侯爷是皇上老丈人,赵通是皇上小舅子,堂堂国舅爷,沈万金有几个脑袋,敢得罪?还不是乖乖地把四小姐许配给了赵通。只是后来,听说,赵通待四小姐并不太好。娶到手里,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可惜,一块好羊肉,落到狗嘴里。”
众人啧啧叹息,也不知道,是叹息故事曲折,还是叹息四小姐落到狗嘴里。
南云微微额首。怪不得,沈夫人如此忌讳四小姐,原来,这里面竟有如此的缘故。那一定是,因为四小姐的出现,破坏了大小姐的亲事,所以,为避免沈青萝难过,才不许提起她。
南云想起沈青萝的那句话:“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永远不是我的。”
南云此时恍然大悟。原来,沈夫人担心的是,相似的情景,再次发生。她担心,南云见了美丽的四小姐,就再也不能与沈青萝安心过日子了。
想到这,南云心中不禁一阵乱跳。
他不能否认,那惊鸿一瞥的操琴的女子,仅仅一个曼妙的背影,就已经深深地吸引了他。
可是,就算见了,又能怎样?
南云微微地一声叹息。
这时候,只听那边桌上,一人似信非信,质疑道:“这些豪门里的事,你是如何得知详细的呢?”
秦二笑道:“我一个亲戚,在沈府做事,是他告诉我的,焉能有假。”
那胖子忍不住道:“只是,那大小姐受聘又退聘,后来又如何?”
众人笑骂道:“说你笨,还不服。前些日子,大张旗鼓地出嫁的,不正是沈家大小姐吗?”
那胖子恍然大悟:“是那个卖字的穷秀才娶了那个丑八怪!”
众人大笑:“那个丑八怪,也就配嫁给穷鬼。”
秦二笑道:“才不是呢。那穷秀才如今娶了沈家大小姐,丰厚的陪嫁,够他吃喝几辈子的了,哪里还算个穷鬼?倒是个暴发户呢!”
南云只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里,捏紧了一只筷子,看得出,他在强忍着怒气,但,他捏筷子的手,越来越用力,似乎随时都会发作起来。
田福堂紧张而尴尬,有些坐立不安。
如今的南云,已经不仅仅是好友,还是他的东家,是他的衣食父母,这些家丑,听在耳里,毕竟不太体面。可是,田福堂听也不是,不听也是不是,正是进退维谷。
田福堂勉强笑道:“小儿生病,拙荆还在家里等着我买药回去,咱们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不如早些回去吧,也免得令堂大人悬望。”
南云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就势道:“也好。咱们兄弟改日再叙。”说着,站起身来,随手从怀里掏出银子:“小二,结账。”
却听得耳边响起一句刺耳的话,伴随着响亮的嘲笑:“那沈家大小姐,虽说奇丑无比,但在那穷小子眼里,只怕就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呢!那小子活了许多年,只怕还没见过女人是什么样的呢!哈哈!”
南云再也隐忍不住,狠狠地一拳,锤在桌面上,怒吼道:“住口!”
此言一出,邻桌上几双眼睛,同时扭转了头,一齐看过来。
田福堂压低了嗓子,劝道:“你想要闹得满城风雨吗?这些人,无一不是纨绔子弟,你何必招惹。”
田福堂向着那些人陪笑道:“不关你们事。诸位继续喝酒。”急忙拉着南云,匆匆走出。
只听得身后那些人哄笑道:“一个酒鬼而已。秦二,继续!”
南云走出迎宾楼,“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胸中,一股热气翻腾。
夜色,已经笼罩街头。
南云此时在想,那个让自己沦为街头笑谈的沈青萝,在做什么?
第十三章 初夜
一
“今晚,等着我。”
整整一天,沈青萝都在回味着这句话。
清早,南云出其不意的,在她耳边说的这句话,令她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
有没有听错?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看着南云轻松地吹着口哨消失在自己面前,沈青萝终于确定,她没有听错。
的的确确,他是这么说的。
她有些心虚地看看小容,再看看媛儿。
小容有些掩饰不住的欢喜,媛儿却是有几分心不在焉。
小容狡狤地问:“小姐,姑爷跟你说什么?”
沈青萝笑道:“姑爷说,小容年纪大了,不如给她找个婆家。”
小容啐道:“小姐骗人!”
沈青萝笑道:“哪里骗你?丫头大了,自然是要嫁人的,难不成,守着我过一辈子。”
小容道:“我自然守着小姐过一辈子。要嫁人,叫媛儿姐姐嫁人罢。”
媛儿涨红了脸,怒道:“我偏不嫁!”
小容诧异地看着媛儿道:“姐姐生气了?”
媛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强笑道:“都嫁人了,谁侍候小姐?”
小容笑道:“还是媛儿姐姐贴心。”
媛儿没有说话,她心里反复回味的,是南云亲昵地,在小姐耳边轻语的情景。
她心里象火烧一般难过。
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当着自己的面,肆无忌惮地亲昵,哪怕是一个细微的动作,她已经受不了。
可是她只能偷偷看着,毫无办法。
她在猜测,那是一句什么话呢?
从沈青萝脸上,可以看得出,是一句非同小可的话语。
这句话,使得沈青萝一整天,都含笑温柔。
天,渐渐暗下来。月亮,缓缓地升上了树梢。
沈青萝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不时的,抬头张望什么。
媛儿已经开始哈欠连天了。
不知为什么,近来疲倦的很,天一黑,就困了。
沈青萝停下了针线,关切地道:“媛儿,去睡吧。有小容在这陪我就行了。我瞧你倦得很。”
媛儿巴不得早些休息,嘴里却道:“那如何使得?小姐都还没睡呢。坏了规矩。”
沈青萝柔声道:“规矩这东西,可有可无,也并不在表面上。有时候,画地为牢,拘泥了自己,也拘泥了别人。去吧。”
媛儿就势答应道:“那就有劳小容了。”
媛儿开门出去,心里忽然思索着,小姐说这句话,什么意思?
莫非,她知道了什么?
忽然,心慌起来。
二
夜风从窗户中吹进来,摇动烛花,流光闪烁。
这已经是第四根蜡烛了。
她等的人,还没有来。
小容终于支撑不住了,忍不住靠在桌边打起盹来。忽然,猛一动,惊醒了来。揉揉眼,失望地道:“小姐,你还不睡?”
沈青萝不好意思地道:“都怪我,只顾做活,几乎忘了你。你快去睡吧。”
小容道:“天不早了,你也早睡吧。”
沈青萝笑道:“这就睡。”
小容出去,从外面轻轻关上了门。
沈青萝仔细地缝好最后一颗纽扣,终于站起来,舒了舒腰身。
光滑的软缎面子,厚实而柔软的丝绵,穿在婆婆身上,一定很暖和。沈青萝很满意自己的手工。只是,不知道,婆婆会不会喜欢?
窗外,月华如水,照得树影婆娑,显得分外静怡。
夜色浓郁,那个人,还是不见踪影。
他,莫非忘记了?还是,自己终于还是听错了?
沈青萝柔肠百转。
原来,等待一个人,时间会如此漫长。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也许只是他随口一句戏言,她却当了真。
她想起很多天以前的那个夜晚。
他象一场梦,走进了她的心里。他温柔的拥抱,他温柔的手,探进她温暖的怀里。
那一刻,她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停下来。
可是,他退缩了。
他需要时间来接受她,她知道。
自从新婚之夜,他的犹豫开始,她就知道,他需要时间。这个时间,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一生。
她没有选择,她只能等待。也值得等待。
因为,自从父亲告诉他的名字开始,她就已经注定了,要用一生来守候这个人。
父亲再次询问:“女儿,你确定,要嫁这个人?”
沈青萝低着头,却是很坚定:“如果他是南云,就一定是他。”
父亲不知道,她等这个名字,已经好久。
沈青萝拿起剪刀,剪了剪已经跳跃的烛花。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镜子里,映出一张落寞的面容。
沈青萝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假使可以交换,她愿意牺牲一切,来换取一张美丽的面容,来获得爱人的垂青。
可惜,她不是神仙。她做不到。
她放下剪刀,打开了橱柜,从中取出了一个长长的纸盒。
她小心地打开了盒子,缓缓展开了一张三尺见方的宣纸。
这张纸,她已经珍藏多年。
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句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她还记得,当年,他在长街泼墨狂书的情景。
那时,他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旁若无人,意气风发。他浓浓的眉毛,微微上挑,透露着一种年少轻狂的自大。
她静静地站在他身边,感受来自他身畔的温暖。
那一瞬间,她爱上这种感觉。
她不由地问道:“你写的是什么字呢?”
他这才注意到身边的小姑娘,微微一笑道:“小姐,这是李白的‘行路难’。我最喜欢这一句了。”
她怯怯地道:“可不可以给我?我很喜欢。”
他微笑道:“小姐,你喜欢?”
她有些害羞:“是。”
他很爽快地把那墨迹未干的纸递给她:“拿去!”
她欣喜地接过:“谢谢。”
走了很远,她吩咐跟随的嬷嬷:“嬷嬷,把这个,给那写字的人。”
嬷嬷看时,小姐手里,赫然是一只金镯。
她还记得,嬷嬷很惊讶:“小姐,这是金镯,真要给那人?”
她微微一笑:“真是。”
当年,她还只有十岁。
如今,十二年过去了,一切都变了,只有这张字,还静静地守候当年的岁月。
沈青萝轻轻抚摸着那张字的落款:“南云”。
夜更深了。
沈青萝自嘲地摇摇头。
他不会来了。
秋夜的冷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还是不要等了罢。
她终于回到床上,盖上了被子。
睡意,立即淹没了她。
三
沈青萝以为,她依然会做那个永远不变的梦,但是今夜,她并没有来得及做梦。
一声响亮的踹门声,惊醒了她。
没错,是踹门声,不是敲门,也不是开门。
随着“咣当”一声响,南云象一阵风,冲了进来。
是冲了进来。
她闻到,一股强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他嘴里怒吼道:“你这丑八怪,你倒自在!”
沈青萝被深深地刺伤了。
丑八怪?在说她?
这还是清早那个温柔款款的男人吗?
她等来的,是这样一句话吗?
她来不及反应,她的衣裳已经被他粗暴地撕开。
几声裂锦之声之后,她身上一凉。
他红着眼睛,恶狠狠地道:“我倒要看看,这千金小姐,能有多金贵!”
他粗暴地压上去。
沈青萝眼里流下泪来。
这样的羞辱,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她可以承受他的冷落,可以承受来自他的痛苦,却不是羞辱。
她挣扎着试图推开他。
一个疯狂的男人,如何能移动分毫?
沈青萝的眼睛,落在那张掉落在地的字纸上。那珍爱了多年的墨迹,此刻,仿佛带着无言地讥讽。
沈青萝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滑落脸颊。
为什么,带给她的,不是幸福?
寂静的夜里,南云声嘶力竭的叫声显得格外刺耳。
他像是赌气,又像是在发泄,他耳边回响的,是刺耳的嘲笑声:“那小子活了许多年,只怕还没见过女人呢!哈哈!”
沈青萝感到一阵恐惧。
这还是平日里,那温文尔雅的书生吗?
烛台上的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屋里一片漆黑。
南云在极度的愤怒与疯狂中,出乎意外的,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
感受到沈青萝的痛苦,他似乎更加亢奋。
把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中,原来,自己的快乐,也会成倍的增加。
南云痛苦地想,是什么,改变了自己?
第十四章 知音
一
一缕明媚的阳光照进雕花的小轩窗,照在还贴着大红喜字的铜镜上。
沈青萝缓缓地系上衣扣,不再留意胸上的伤痕。
身体上的疼痛,可以承受,心上的伤痕,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愈合。
沈青萝拿起梳子,梳理凌乱的长发。举手投足,都是酸楚的疼痛。
昨夜,他象个野兽,而此刻,他酣然入睡,安静而优雅,纯净得象个孩子。
沈青萝凝视着床上的南云,心里五味杂陈。
他裸露着的手臂,粗壮而有力,昨夜,似乎要拧断她的身躯。此刻,落在枕边,白皙而修长,让她很难,与昨夜联想在一起。
他的睡相很好看。沈青萝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标致的美男子。
浓密的眉,挺直的鼻梁。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让她无端地生出几分遐想。
沈青萝忽然脸红了。
这样的情景,难道不是自己期盼已久的吗?
除了昨夜的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凛厉。
也许,这就是他的方式。沈青萝想。
不是吗?在那样粗暴的疼痛中,她终于做了他的女人,甚至,体会到了他带给她的愉悦。
这是许多年来,她唯一的愿望。
她回转过身来。她怕他随时会醒来,她怕遇上他的眼睛。
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的眼神。
她终于缓缓梳理好发髻,簪上一朵紫色的绢花。
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呓语。
二
南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女人苗条的背影。
他有一刹那的模糊。
这女人是谁?
为什么,自己房里有女人?
很快,他醒悟过来。
这女人是沈青萝。
他意识到这个答案的时候,猛地一惊。
他迅速地看了看自己。
自己全身赤裸,一丝不挂。
他皱了皱眉。
努力地回想,昨夜,发生了什么。
喝酒。田福堂。
他记得自己脑袋发涨,心里象一团火,他急于发泄怒火。
天!他终于想起来。
昨夜,那种销魂的快乐,那种夹杂着痛苦,交织着羞辱与愤怒的快乐,是沈青萝带给他的滋味。
他一下子茫然了。
他做了什么?
他隐约记得,他很疯狂。
他心里涌上一种歉疚。
她没有错。就算她丑陋无比,她也没有错。
她好看的背影,端庄地坐在梳妆台前。
她的身上,有没有伤痕?
他忽然很怕她会转过身来。
他的眼睛,落在桌上。
那是一张条幅。
很熟悉。
他忽然心里一怔。
那依稀仿佛,是自己的笔迹。
可是,他不记得,何时写过这样的句子。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李白的句子,自己最喜欢的句子。
他喜欢那豪迈的气势,那意气风发的凌云壮志。
曾几何时,他臆想着,有一天,能够飞越平凡,出人头地,象李白那样,一举成名天下闻。
可是,如今,这句豪言,似乎离他越来越遥远。
他苦笑着,坐了起来。
他的衣服,整整齐齐的叠着,放在床边。
他很快地穿衣服。
沈青萝很清楚地听到身后衣服簌簌的声音,却没有回头。
她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种崭新的关系。
他下床的时候,看见了,洁白的床单上,星星点点的几点猩红,就如春天的桃花,开得绚丽而夺目。
他微微一怔。他的眼神,不觉温柔起来。
昨夜,她的初夜。
这时候,她慢慢地转过身来。
他看见,她的眼睛,就如秋日的池水,平静而清澈。
她的颈上,隐约有着几处暗红的痕迹。
他微微有些难为情,不觉低下了头。
这个女人,总是让他有种难以仰视的感觉。
“你醒了?”她的声音象往日一样温柔。
“啊哦。”他慌乱地胡乱答应着,不知如何回答。
他走近桌子,随手拿起那纸,蓦地一惊。
那句诗的落款处,正是他的名字:“南云”。
他震惊了。
他疑惑地看着沈青萝:“这,你从何处得来?”
他看见,她有些慌乱。
昨晚,来不及收起。今早,只顾着想心事,忘了收起。
他认真地盯着沈青萝的脸,努力地回忆。
他迟疑着问道:“莫非,你就是那个小姑娘?”
他记得,许多年前,他在长街卖字为生,靠给人写些书信,礼单,贺辞,对联之类,维持生计,惨淡度日。
那日,生意不多。他偶然兴起,写了两句诗文,借以抒怀。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梳着双髻,静静地站在一旁,身后,跟着一个嬷嬷。
那个小姑娘,穿着名贵的丝绸,小小年纪,黝黑的腕上,却戴着一只极有份量的金灿灿的手镯。
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那小姑娘虽然面容平庸,却有着一副动听的好嗓音,她细声细语地道:“我很喜欢。可不可以给我?”说话之间,露出她不太整齐的牙齿。
南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的眼睛,明亮而美丽,似夜空里的星星,悠远而神秘,为她平凡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光彩。
难得小女孩喜欢书法。南云顿生知音之感,他很干脆地道:“好,就送给你了。”
“可不可以,把你的名字写在上面?”小姑娘怯生生地道。
南云很利落地在诗句下方,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小姑娘很高兴地收起来,临走,回过头来,很有礼貌地说声“谢谢。”
南云微笑着点头。
可是稍后,那个嬷嬷手里拿着一只金镯来:“小子,你有福气了。我们小姐让我把这个送给你。”
南云吓了一跳。
这金镯,分明就是刚才小姑娘腕上的那只。
南云急忙推辞:“这么贵重的东西,绝不敢收,快请送回去。”
嬷嬷不耐烦地道:“我们小姐一片好心,你啰嗦什么!”
南云向远处张望。
那小姑娘站在街角,向他微微点头,示意他收下。
他不安地接过来。
小姑娘和嬷嬷,很快消失在长安街头。
那个金镯子,帮了南云的大忙。
他母子,因此度过了一个温暖的冬天。
他很期待,能再见到那小姑娘,能亲口道一声谢,可是,茫茫人海,却再也没有见到。
第二年春天,靠着那只镯子的缘故,他没有外出卖字。在家里温习功课,参加了那年的秋闱之考。
然而,也是他命运多舛,他落第了。
而同年中,比他功课差很多的人,却意外地中了皇榜。
他的豪情,一落万丈。
他觉得对不起那知遇之恩的小姑娘。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隔十几年,他再次见到了当年送给小姑娘的字幅。
南云依稀的,从沈青萝脸上,发现了当年的痕迹。
他吃惊地道:“你,真的是你?”
沈青萝恰似被捉住的小偷,无地自容,她低下头,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道:“是我。”
南云一下子呆住了。
怪不得,她的眼神似曾相识。
原来,这场姻缘,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注定了。
姻缘天注定,半点不由人。
南云心里一酸。
他走上前,轻轻托起她的脸,柔声道:“这些年,我一直记着你的恩情。谢谢你。”
沈青萝心中一颤。
南云轻轻地揽她入怀。
屋里一片安静,只有心跳的声音。
忽然,几声轻轻的敲门声,紧接着,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媛儿端着一个脸盆,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
沈青萝觉得,南云的手,迅速地松开了。
有一刹那的错觉,她甚至觉得,他无端地有几分慌乱。
第十五章 媛儿
一
媛儿一夜都没有睡好。
南云附在沈青萝耳边那低低地一句,她猜来猜去,始终也猜不到。猜得她头都大了。
直到深夜里,那“咣当”一声剧烈的踹门声传来,她才如梦初醒。
原来,这句话,应在这里。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一句温柔的约定,会演变成一场始料不及的伤害。
对于媛儿而言,这一夜,却无需置疑,是完完全全的折磨。
寂静的夜晚,雕花的门窗,抵挡不住南云声嘶力竭的喊叫声。
媛儿实在无法想象,那多情的人儿,是怎样的热情,才能有如此的疯狂。
她深深的嫉妒了。
她咬着被角,努力地隐忍,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爱了,就是伤害。
她爱上的,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可是,这个动人的错误,让她无力自拔。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她的爱,让她如垂死的人,奄奄一息。
她很清晰的,听到了沈青萝的呻吟。
这让她无法忍受。
她终于哭出声来。
寂寞的夜晚,她爱的人,辗转在别的女人的怀抱。
这种痛,更痛在,不能躲避,不能逃脱。
从爱到恨,一念之间。
这种意念的转换,电光火石一般,在她心里,迅速流过。
一瞬间,她产生了错觉,似乎,不是她占了沈青萝的丈夫,而是,沈青萝夺了她的男人。
胸臆间,隐隐传来一阵疼痛。
她忽然又是一阵恶心。
在这样一种特殊的氛围里,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她不敢妄加猜测。
但是,她心里一阵莫名的欢喜。
这种欢喜,使她恨不得立即去证实。
她蒙上被子,努力逃避着隔壁男欢女爱的声音。
确切地说,是逃避自己的幻想。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昏昏入睡。但是很快地,她又惊醒过来。
因为,天亮了。
按照规矩,身为婢女,侍候小姐梳洗更衣,是她的职责所在。
但是,今天,她很不愿推开那扇门。
潜意识里,却急切地想要知道,他心中所想。
在她心里,他爱的,是美丽多情的媛儿,绝不是丑陋的沈青萝。
她自以为深深地了解了南云。
她深信,若不是为了安抚沈青萝,他绝不会和丑八怪上床,而冷落自己。
她甚至对南云,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与怜爱。
在这样复杂的心情中,她站在了沈青萝的门外。
“小姐,起来了吗?”她一面说着,一面推开了那扇充满了厌恶的门。
她蓦地,为自己的想法而惊吓了。
她,竟然,厌恶起沈青萝来。她的主人,她的恩人。
二
媛儿意外的,看见了一幅旖旎的景象。
她看见,南云搂着沈青萝,一副轻怜蜜爱的模样,而沈青萝,小鸟依人般,靠在南云怀里,脸上,满是娇羞。
媛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做戏而已,不用这么投入吧。她瞥了一眼南云,随即,飞快地低下头去。
南云本能地,松开了手。
沈青萝脸上一红。
毕竟,被丫鬟看见这个样子,是件难为情的事情。
媛儿进来,把脸盆放在洗手架上。
“贺喜小姐,贺喜姑爷。”她低着头,微微地行个万福。
沈青萝羞得无言以对。
南云却神态自如地道:“有赏。”随手,捻出一块小银锭子,摊在手心里。
媛儿很难伸手去接那块银锭子。
南云瞧也不瞧她,很漂亮地抛出一个弧形。
那银子,不偏不正,落在媛儿怀里。
媛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而他的眼光,落在屋角一盆开得正艳的芙蓉花上。
媛儿屈辱地,默默收起了赏钱。
此时,南云心里想起了与母亲的一番对话。
那次,老夫人骂道:“你这没良心的逆子!你勾搭婢女,却冷落媳妇,你的良心叫狗吃了吗?”
当时,惊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娘,您,您怎么知道?”他另一个反应就是,沈青萝也一定知道了。
老夫人骂道:“你自以为做得隐秘,却不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骗得过媳妇,却骗不过你娘。”
他陪笑道:“原来娘是猜测。却冤枉孩儿了。哪有此事。”心里百思不得其解:娘是如何发现与媛儿的私情的呢?
老夫人大怒:“还狡辩!你看不见,那丫头的一双眼,围着你转!你们俩的那点猫腻,都在她眼里呢!瞒得过谁!幸亏媳妇天真,若是被她发现,看你如何收场!”
他低了头,不敢再辩。
此时,正应了娘的那句话。
这丫头的一双眼,毫不掩饰的,泄露了秘密。
他不敢对上她火辣辣的眼神。
他心里一阵慌乱。
沈青萝不是傻瓜,迟早会发现。
他想坐享齐人之福,但是,他分得清孰轻孰重。
媛儿熟练地拿过一块毛巾,泡在水里,拧干了,为沈青萝轻轻擦拭双手。
沈青萝微笑着接过毛巾。
热气蒸腾之间,掩映着,媛儿的脸艳似朝霞,灿若春花。
相比之下,沈青萝就如一棵路边的野草,青涩而黯淡。
南云幽幽地,叹了口气。
男人致命的弱点,就是美色。
偏偏,媛儿这个小丫头,捉住了他的弱点。
三
春晖堂。
老夫人欢喜地接过沈青萝亲手缝制的棉衣,感动万分。
这许多年,她不记得,有谁为她做过这样温暖的事。
她抚摸着柔滑的缎面,看着暗红色的碎花图案,心里热乎乎的。
“媳妇,”她唏嘘道,“难为你一片孝心。”
沈青萝微笑道:“婆婆喜欢就好。天渐渐凉了,过几天就可以穿了。”
老夫人拉着沈青萝的手,感慨地道:“好一双巧手。我老太婆几世修行,才修到这么贤惠的媳妇。”
转脸对南云道:“要是你欺负媳妇,我必不饶你。”
南云笑道:“孩儿不敢。”一面说着,一面为母亲捶背。
远远看见,李管家从外面走来,站在门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南云笑着对沈青萝道:“你陪娘说会话,我有点事,去去就来。”
沈青萝笑道:“你忙去吧,这里有我。”
南云跨出门,李管家立即走上前来。
“什么事?”南云问道。
李管家道:“小周山的事,有点麻烦。”
南云皱眉道:“怎么?那家不肯?”
李管家点头道:“是,人家不肯卖。”
南云急躁道:“不是跟你说了吗,多给他银子!”
李管家为难道:“说了。只是人家说,无论出多少钱,都不肯卖。是人家祖传的林地。况且,那家日子过得还行,也不缺钱。”
南云沉默了。
他一边沉思一边往书房走。李管家默默跟随在身后。
南云进了屋,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李管家及时地送上一杯茶。
南云喝了一口,却没有品出滋味。
这块地,关系着他南家的福禄,他志在必得。
只有祖先葬在福地,后代才会兴旺发达。
他忽然狠狠地咬了咬嘴唇。
“李管家,多想想办法,也不是不可能。”他以一种诡异地眼神看着李管家。
李管家一副茫然的样子。
南云淡淡地道:“你不是说,那家种了一片桑叶?”
李管家点头道:“是。那户人家,以养蚕为生,种了几十亩桑园。”
南云微笑道:“看来,这事,还急不得。李管家,你说,若是他家的桑园坏了,养不得蚕,会如何?”
李管家蓦地一惊:“您的意思?”
南云咣当一声,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李管家,做事要动动脑子。常言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李管家额头不觉汗下,他结结巴巴地道:“小人愚昧,请老爷明示。”
南云玩弄着手上的玉扳指,意味深长地道:“大丈夫做事,不必拘泥于小节。有时候,需要一些手段。”
李管家呆呆地看着南云,心里在急速地思考。
他需要重新定位,他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新主人。
南云附在李管家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
李管家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
李管家慢慢退下去,轻轻地,掩上了书房的门。
南云感到有些疲倦,他闭上眼,略微休息一下。
门“吱”的一声轻响,一个轻微的脚步传来。
“李管家,怎么,还有什么疑问吗?”南云眼也不睁,有些不耐烦地道。
但是,他很快意识到,那并不是李管家去而复返,因为,他鼻息中,闻到了一种淡淡的兰花香。
他心里一颤。
一双柔腻的手攀上来,捂住他的眼。
紧接着,一个湿润的嘴唇贴上他的唇。
南云立即知道了是谁。
他捉住那双小手,并且立即咬住了那柔软的唇。
只听得女人吃吃的娇笑声。
那双手移开,南云看见,果然是媛儿。
“你这丫头,怎么跑这儿来了?也不怕被你家小姐发现?”他调笑着,一边手忙脚乱。
媛儿百媚千娇:“人家想你。整天在小姐眼皮底下,好不容易瞅了个空来看你。”
南云心里一荡,打手一横,把她抱起,走向屏风后面。
那里,有张床。
两情如火。
当他终于激情消退,只听得媛儿娇羞地道:“爷,我有了。”
南云漫不经心地敷衍道:“有什么?”
但是,只一秒钟,他立即抬起了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惊喜,与恐惧。
媛儿伸出一双白藕似的手臂,轻轻攀上他的脖子,带着献媚与柔美:“我有了你的骨肉。”
第十六章 论香
一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正是秋高气爽的收获的时节,南云却平添了诸多的心事。
傍晚时分,岳父沈万金派人送了口信来,让他抽空去一趟。
他细心地问了来人,来人只是说,老爷病了。
南云想起不久前,沈万金的话来。
那次,沈万金似乎有意让他远赴湖广,只是因为顾念着新婚,所以才暂时搁置。
那么,这次,有什么事呢?
南云想着满腹的心事,慢慢踱步。
只顾着走路,他的头,猛的碰在月亮门上。
他摸着微微作痛的额头,抬头看看了月亮门上那块鎏金的匾额“百合园”。
这是他和沈青萝的住处。顾名思义,百合合欢。
可是这“百合园”,他只住过一夜。就是那晚喝醉了酒,带着暴虐与发泄,夺走了沈青萝的初夜。
此后,表面上,琴瑟静好,相敬如宾,可是,两人之间,始终,有着一层轻纱般的薄雾。
南云知道,这层障碍,来自自己的内心。
那晚之后,他倒是经常来走动,也偶尔陪着沈青萝一起,看看园景,闲话一下诗文。
在外人眼里,倒真似一对恩爱夫妻。
可是,傍晚时分,他总是会借故离开。
倒不是因为嫌弃她,而是,他在她面前,会生出自卑的感觉。
这个女人,在他落魄时,重金相赠,而今,带着巨大的财富嫁给他,使他无法和她站在同一个高度。
这种感觉,只怕会延续一生。
轻轻推开门。
小容看见他,张口欲语。
他摇摇头。
桌上铺着一张长长的纸,沈青萝手里握着一枝蘸满了浓墨的毛笔,背对着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画一幅画。
寥寥几笔,跃然纸上。几条游鱼,穿梭在藕花深处,嬉戏玩耍,栩栩如生。
南云站在她身后,她浑然不知。
她的衣上,永远有着馥郁的香气,使人仿佛置身花丛之中。
“好香!”南云忍不住道。
沈青萝回过身来,微微一笑:“你来了?”
南云笑道:“看你这么专心,就没有打扰你。你画得真好。”
沈青萝脸上微微一红,放下了手里的笔。
南云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你屋里熏得是什么香?很远就能闻到香气。”
沈青萝笑道:“这就是我家自制的紫玉香。”
南云心中一动。大唐上流社会,流行熏香。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寻常百姓,无不以熏香为时尚。他知道,沈家是长安乃至中原最优秀的制香世家,从寺院,到贵族,所用的香品,大都出自沈家,就连大明宫里,礼仪祭祀,后宫焚香,所用的香品,也专门由沈家特供。毫不夸张地说,大唐的制香业,几乎垄断在沈家手里。正是这样的殊荣,奠定了沈家独一无二的长安首富的地位。
沈家的财富,就在这袅袅的紫色香雾中。
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南云才对沈家的生意充满了好奇。
比起神秘的制香业,那作为嫁妆的几十家商铺,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能掌握沈家核心的制香业,何愁不能富甲天下。
南云心中蠢蠢欲动。
南云赞叹道:“原来这就是著名的紫玉香,真是名不虚传。”
沈青萝笑道:“这只是最普通的焚香,还不是最好的香料。”
南云好奇道:“那么,最好的香,是什么?”
沈青萝微笑道:“不知你有没有听说瑞龙脑香?”
南云摇头道:“我一向对此并无研究,哪里知道什么瑞龙脑香?你倒说说看。”
沈青萝道:“传说,前朝杨贵妃随身所佩的香,就是交趾国进贡的瑞龙脑香。其香气馥郁,持久不散。有一次,宫中饮宴,乐工弹奏琵琶时,风吹起贵妃的领巾,掉落在乐工帽子上。乐工归家后,摘其帽闻之,余香芳雅,珍藏之。多年后,无意中取出,发现,仍然香气馥郁。”
南云张大了嘴巴,半信半疑道:“这么厉害?”
沈青萝笑道:“想来此言非虚。”
小容听得如痴如醉,叹道:“做女人,做到贵妃这样,死也无憾了。”
沈青萝见南云颇有兴致,继续道:“长庆四年,波斯大商何罗吉向朝廷进献香材。番禹徐审与何罗吉相善,临别,何罗吉赠三枚鹰嘴香给徐审。后,番禹大疫,哀鸿遍地,独徐家免灾。后来,称此香为吉罗香。可见,上好的香材,不仅仅是调节味道,更具有治病医痼的功效。”
南云神往道:“那么,世上最名贵的香,想必就是这吉罗香了。”
沈青萝掩口笑道:“若是让人听见,必然要笑话夫君孤陋寡闻了。”
南云听得兴起,笑道:“你懂得真不少。那么,索性,夫人你就收个学生,开一课罢。”
沈青萝莞尔一笑:“不敢当。”
小容卖弄道:“咱们小姐,出身制香世家,自然懂得许多。姑爷你不知道,咱们小姐还是调香的高手呢。”
沈青萝嗔道:“你这丫头,也不知道倒茶。”
南云道:“茶不茶的,倒不要紧。”
小容轻笑着,转身去倒茶。
沈青萝缓缓道:“说到香材,最著名的,有四种。”
南云问道:“哪四种?”
沈青萝道:“其一,就是檀香。”
南云道:“可是娘屋里,做佛像的,那种檀香吗?”
沈青萝道:“正是。檀香常常用来做成佛珠手串之类,驱邪清神。”
南云接过茶,随手递给沈青萝。
沈青萝心里一热。
“其二,是沉香。这沉香树,生于荫凉之处,因了风吹雨打,经过土沉或是水沉,偶然中,才会生成沉香,所以,极其珍贵。”
“啊哦。”南云点头。
“其三,是麝香。”沈青萝道。
“这个,我倒是听说过。”南云道。
沈青萝道:“这麝香,是来自一种叫做麝的生灵,夫君既是知道,我就不多说了。”
南云问道:“那么,第四种呢?”
沈青萝道:“这第四种,是最珍贵的龙涎香。”
“何谓龙涎香?”南云问道。
沈青萝道:“沉香,麝香,以及这龙涎香,虽然是三种截然不同的香材,其来历,却是如出一辙。就如大蚌孕育珍珠一般,都是由于自身的疼痛而来。而这龙涎香,却是来自海上。”
南云好奇道:“难道是真龙?”
沈青萝笑道:“这却不是。最初发现它,是海外的渔夫。当时,它只是一块又臭又腥的东西,所以随手就扔掉了。”
南云心中暗想,难道是粪便?
沈青萝道:“可是,待到它干燥了,却是香气四溢,经久不息。”
小容插嘴道:“难道比麝香还香?”
沈青萝点头道:“正是。”
小容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沈青萝掩口道:“你猜?”
小容摇头道:“猜不到。”
沈青萝笑道:“原来,它是海上一种大鱼的粪便,冲到海里,飘在海面。”
小容张大了嘴,似是不信:“鱼粪也能是宝贝?”
沈青萝道:“这却不是普通的大鱼。这种鱼,叫做‘抹香鲸’,它天生异香,它的粪便,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成宝,要经过在海上漂荡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漂出杂质,由黑变灰,漂到颜色发白,才能是上品,叫做龙涎香。是世上最珍贵的香材。黄金易得,此香却不易得。所以,此物,才算得上人间最好最珍贵的香料。”
南云听得如痴如醉。
小容赞叹道:“真好。可惜见不到。”
沈青萝微微一笑:“也未可知。”
南云一惊,凝视着沈青萝:“莫非你见过此物?”
沈青萝淡淡一笑:“岂止见过。妾房中正有此物。”
南云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沈青萝却不答话,几步走到里屋。
不一会儿功夫,她手里捧着一个黑木盒子走出来。
她缓缓打开盒子。
立时,一股浓郁的香味充满了整个屋子。
这种味道,完全不同于香炉里的紫玉。
是一种清澈入骨的沁人心脾的芬芳。
南云醉得几乎不能呼吸了。
沈青萝小心地打开层层绢布,露出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白色物件。
这就是传说中的龙涎香。
那神秘的宝贝,已经白得晶莹剔透,不知在海上漂泊了多少年,此刻,才能绽放出如此华美动人的光泽。
而此时的沈青萝,在南云眼里,同样充满着和龙涎香一般的神秘与光彩。
这个看起来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她的手里,掌握着财富与梦想,使得南云心里一阵剧烈地跳荡。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终于暗暗地,拿定了主意。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有时候,为了梦想,需要作出取舍,哪怕是牺牲骨肉。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最喜欢的那句诗:“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沈青萝,就是他命里注定的那个云帆。乘上这个云帆,平步青云,直上重霄,指日可待。
他温柔地道:“青萝,刚才,岳父派人捎信来,说是身子有些不爽,明天,我陪你回家看看。”
沈青萝一怔。她的手缓缓落下。
“我爹病了?”她一副担心的样子。
“不必担心。也许只是想要你回去。”南云柔声道。
转身吩咐小容道:“你下去吧。”
小容“哦”了一声,一边往外走,一边偷偷回首。
她看见,南云伸出手臂,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沈青萝。
小容微微一笑,迅速地开门出去,并且从外面,轻轻关上了门。
夜色浓郁,月华如水。
想必,这也是一个良宵。小容想。
忽然的,她听见隔壁,媛儿的房间,传来一阵剧烈的呕吐声。
看来,媛儿姐姐真的生病了。
老这么拖着可不行。明天,该给她请个大夫看看才好。小容想。
第十七章 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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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
沈万金喝下一大碗苦苦的汤药后,懒懒地靠在床榻上喘息,额上,冒出一行细密的汗珠。
沈夫人放下药碗,立即拿了一方手绢,小心地为他擦拭嘴角。
莲姨在一旁,似乎帮不上什么忙,只好为沈万金掖了掖被角,偷眼,看了看沈万金。
沈万金半闭着眼,缓缓问道:“大小姐和姑爷来了吗?”
沈夫人柔声道:“就快来了。”
沈万金长长地叹了口气。
门帘一掀,侍候在门口的丫鬟禀道:“大小姐来了。”
沈万金睁开眼,忙道:“还不快请。”
沈青萝疾步走到窗前,关切地问道:“爹,你怎么了?”
南云恭恭敬敬跪下,请了个安。
沈万金无力地挥手,示意南云起来。
沈夫人道:“贤婿不必多礼。”
南云在床前的小凳上坐下,问道:“听说岳父生病了,小婿心中十分挂念。不知,是怎么了?”
沈夫人道:“还不是夜里不老实,着了凉,受了些风寒?”一边说,一边狠狠地用眼剜了莲姨一眼。
莲姨破天荒地没有吭声。
沈万金摇头道:“无妨,休息几天就好了,只是,有件事,却是势必要麻烦贤婿了。”
南云忙道:“有什么事,岳父吩咐就是。常言道,一个女婿半个儿,都是自家人,还客气什么。”
沈夫人搀扶着沈万金在床头坐好,又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
沈万金显然是病得不轻,稍微一动,就是一连声的咳嗽。
沈万金喘了喘气,道:“都是宝儿还小,不得已,要麻烦贤婿。”
南云浅浅微笑道:“岳父请说。”
沈万金道:“你也许知道,咱家的生意,一向都是我在打理。宝儿尚小,不能帮我,只有青萝,还可以略略帮帮我,可惜是个女儿家,又出嫁了,所以,我偌大年纪,事必躬亲,有时候,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沈青萝怜爱地为父亲擦了擦额上的虚汗。
沈万金继续道:“快到年下了,又接了单宫里的生意。你知道,这大明宫的生意,至关重要,一点也马虎不得,也迟延不得。每年,都是我亲自看货定货,可是现在,我突然生了这场病,没有个十天半月的,恐怕出不得远门,所以,不得已,要麻烦贤婿一趟。”
南云立即道:“小婿早就说过,岳父只要不嫌弃,小婿愿效犬马之劳。”
沈万金很是欣慰地点点头:“很好。”
沈青萝有些担忧地看看父亲:“爹,是要去洛阳吗?”
沈万金点点头:“正是去洛阳。”
东都洛阳,是除了长安之外,大唐最繁华的历史名城。那里,聚集着天下文人墨客,巨富商贾,是大唐重要的经济贸易名城。
那里,有着大唐最大的香材交易市场“香行社”。
由于大唐对于香材的需求很大,本土出产远远不能满足,所以,依赖大批的海外进口,才能满足需要。加上,大唐的巨大召唤力,所以,有许多海外商胡,专门从事东西方香料的贸易。
沉香出自天竺,没香以及安息香出自波斯,丁香出自东海及昆仑,降真香出自南海大秦国,苏合香出自西域及昆仑,龙脑出自婆律国,其他不一而等等。
因此,在洛阳,就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香材市场,全国的制香商人,聚集在那里进行交易。
每年这个时候,是“香行社”开市的时节,沈万金是“香行社”的社官,同时又是最大的顾客,他若是不去,那么,这个香材市场,就要大受影响,还会影响到以后的生意。
沈万金费力地从枕下掏出一块小金牌,递给南云,眼里,充满希望:“贤婿,拿着这块令牌,代我去洛阳。”
南云缓缓接过金牌,疑惑地问道:“去洛阳做什么?”
沈万金道:“采买香料。”
南云一下子站起来,有些惶恐:“岳父,小婿对香材一窍不通,怎么采买?莫要耽误了大事。”
沈万金微笑道:“贤婿莫要惊慌。我自然知道你外行。不要紧,我会派懂行的师傅陪着你,你只须做个主持就是了。你代表着我,自然会有人关照你。”
南云这才松了口气。
沈青萝不安地瞧了瞧南云,轻声道:“爹,要不然,我陪夫君一起去一趟?”
沈万金看了看女儿,似有所动:“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只是,一个女儿家,不太方便。”
沈夫人插嘴道:“不可。此去洛阳,几百里路,车马劳顿,青萝怎么可以去的?”
南云笑笑:“岳母说的是。青萝,你不放心我吗?”
沈万金笑道:“女儿,心疼女婿,却不知,做父母的,也心疼女儿吗?”
沈青萝微微低了头,不再言语。
南云有些兴奋,说不出为什么,他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一个好机会。
能有机会了解和渗入沈万金的核心事业,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他朗声道:“岳父放心,小婿一定不负重托。”
沈万金哈哈大笑:“好男儿志在四方。好贤婿。”
南云问道:“不知何时起身?好做打算。”
沈万金很满意南云的回答:“一切不须贤婿费心,我自有安排。三日后动身,你先回去准备一下行装吧。”
南云谦恭地点头:“是。岳父安心养病。”
转身告辞的时候,南云无意间碰上了莲姨的眼神。
那眼神里,分明是毫不掩饰的嫉妒与愤怒。
南云微微一凛。
二
跨出沈府大厅的时候,不知怎的,他想到了那日,站在沈家大厅外的,那只闻其声未见其面的四小姐。
父亲病了,怎么不见四小姐来探病?
于是,他假作不经意的,漫不经心地问道:“岳父病了,几位妹婿,也来探病了吗?”
沈青萝微微颦眉:“不得而知。”
南云伸出手臂,轻轻搀扶着沈青萝下了台阶,试探道:“那日,四妹送你那么名贵的琴,其中有什么缘故吗?”
沈青萝微微一怔,并没有回答。
随着她的长裙缓缓地拂动,南云隐约地,听到了她幽幽的叹息。
但是,很快地,沈青萝的眼神落在了前方。
南云登时觉得眼前一亮。
繁复的花树下,一条曲折的石径上,缓缓走来三个人。一男一女,貌似还有一个丫鬟。
而此时南云的眼睛里,只有一位丽人。
他心中猛的一阵乱跳,他想起曹植的那首著名的《洛神赋》。
仪采温凝,迈神姿于洛浦,姝容照澈,孕仙影于江波。
披罗衣之璀璨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
那丽人,明眸如水,绿鬓如云,顾盼之间,万种风情,哪里还是人间的女子,分明就是传说中的洛神临凡。
她的眼神从南云脸上迅速掠过。
她的眼睛,清澈柔美,晶莹而深邃。
南云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沈青萝,脚步变得有些迟疑,却已经无从躲避。只得缓缓走到近前,轻启朱唇,慢吐莺声:“长姐。”
沈青萝微微一笑:“四妹。”
南云喉头发干,手心里捏出了一把汗。
原来,这就是四小姐,那个弹琴清歌的女子。
她身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衣衫,外面罩着一层薄如蝉翼的冰帩,一件银灰的镶着白色狐毛的披风,衬得她更加肤白如凝脂,面容姣好如明月。
那张没有瑕疵的脸上,隐隐有着淡淡的哀伤。
这样的美人,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何来哀伤?
南云暗想。
南云注意到,她的眼睛,温柔而妩媚,她的嘴唇,薄而小巧,她的面容,光莹如玉,白得几乎透明,却没有从她脸上,看出丝毫胭脂香粉的痕迹。
她雅致得象一朵空谷幽兰,清而不淡,艳而不妖。真正的美人,才有这种“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的自信。
南云暗叹,同为一家姐妹,却有天渊之别。
沈青萝和四小姐并肩而立,犹如尘土与珠玉,又恰似黯淡的枯草,映衬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
南云想起在酒楼听到的传言。
怨不得赵通会悔婚。我若是赵通,我也会舍青萝而就美人。他想。
姐妹相视,默然无语。
彼此,从对方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亲近的意思。
四小姐身旁的年轻男子嘿然一笑道:“这位,莫非就是连襟?”
沈青萝淡淡一笑,转脸对南云道:“这就是妹婿,信侯府的国舅爷。”
南云心里明白了,果然,这就是四小姐的丈夫,赵通。
这个赵通,用一个“瘦”字,就可以概括全貌。精瘦的身材,清瘦的脸庞,一双黑漆漆的眼珠,突出得象个蛤蟆。
南云心里忽然一阵难过。
这样的绝色美人,偏偏就配了这样的丈夫。而自己这样标致的人物,也偏偏配了一个平凡的女人。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南云连忙陪笑一揖:“久仰国舅爷,幸会。”
赵通并不回礼,嘴角流露出一丝轻蔑,手背在身后,阴风怪气地道:“听说大小姐嫁了一位饱学书生,原来还真是一表人才。”
沈青萝知道,此人自恃皇亲国戚,一贯傲慢无礼,不屑与低微的平民为伍,所以,索性连沈青萝出嫁这样的喜事,都托故不来,此时,必然不会有什么好话说出来。
她转脸对南云道:“夫君不是说,家里还有事吗?咱们早些回去吧。”
“国舅爷请便。”她极有礼貌地点头告辞。
南云顺势随着沈青萝款款离开。
无端地,他感觉到,一个妩媚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久久不曾离开。
他心里一阵悸动,象微风吹起春水。
那个眼神,来自四小姐。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能再得?
第十八章 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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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云骑在马上,缓缓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有些心事重重地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马车。
媛儿没有来,只有小容陪在沈青萝身边。
媛儿病了。
只有他知道媛儿的心病。
也是他的心病。
他有些担心。
媛儿最近几天反应的很厉害,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她只好装病,躲几天再说。
可是,日子久了,能瞒得过谁?
先不说眼皮底下的沈青萝,就算是老母亲,只怕也瞒不过。
眼下,他就要出远门了,留着这么一个后患之忧在家里,如何是好?
三天,他只有三天时间了。
他皱了皱眉。
这沈青萝,看起来不温不火的,谁知道,要是发起怒来,会是什么样子。
倘若是她知道,就在她眼皮底下,她的丈夫和丫鬟有了私情并且还怀了身孕,会是怎么模样?
还有岳父沈万金,还会不会信任自己?
南云打了个冷战。
他不觉得握紧了缰绳。
马儿嘶鸣一声,收住了脚步。
身后的赶车的车夫吃了一惊。
“老爷,怎么了?”马夫问。
南云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镇静地吩咐马车车夫:“你好生送夫人回家去。我有些事要办,晚些回去。”
车夫应了一声,缓缓催动马车。
小容从帘子里露出一张俏脸,张口想要说什么。
南云立即吩咐道:“跟夫人说一声,我到铺子里看看。”
小容自作聪明道:“是给小姐买东西,是不是?”
南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心说,这倒是个不错的借口。
马车渐渐远去,南云这才放心地兜转马头。
前面,就是一家药铺。
南云一踏进药铺,一个眉清目秀的伙计立即热情地招呼:“官人,来了?”手里忙活着,捣着一只药杵,脚下用力,来回碾压着一个石槽。
南云淡淡地道:“啊哦,随意看看。”
伙计拿起一小块鳖甲,放进石槽。
南云随口问道:“这些鳖甲,也能入药?”
伙计笑道:“这是活血化瘀的良药,怎么不能入药。”
南云心里一动:“哦?龟鳖之类,不是大补吗?”
伙计笑道:“自然是大补,可是,对于孕妇来说,却是致命的毒药。”
南云眉毛微微一挑,感觉到心跳加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是为何?”
伙计道:“龟鳖以及蟹类,活血化瘀效果极好,孕妇倘若服用,极易流产。”
南云默然不语。
伙计问道:“官人,您打算要些什么?”
南云恍然,笑道:“哦,我嗓子有些不舒服,不知道,包些什么药好?”
伙计笑道:“无妨。用些甘草菊花,泡茶喝就行了。”
南云笑道:“那好,那就随意包些吧。”
伙计一扬脸,甩着清脆的长音,对着柜台里喊道:“快给客人拿药!”
二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沈青萝立在床前,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归来后,她心里无端地多了几分慌乱。
至于是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媛儿,换些安息香来。”她吩咐道。
媛儿正在瓶中插花,听到小姐呼唤,连忙答应:“就来。”
沈青萝问道:“你好些了吗?”
媛儿笑道:“谢小姐关心。不过是女人的毛病。总要不舒服那么几天的。”
沈青萝微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不肯看大夫。那么,小容,吩咐厨房,送些红糖姜汤来。”
小容一边泡茶一边连声应答:“好啊。我一会儿就去。”
“小姐,你闻闻,香不香?”小容笑眯眯端着一杯茶过来。
沈青萝接过来,笑道:“果然好香。今儿是什么茶?”
小容有些卖弄地道:“这是桂花茶呢。”
沈青萝认真地品了一口,抿着嘴道:“果然是桂花。哪里来得桂花?”
小容得意地道:“您不见么?花园里的桂花都开了,满园的香呢。”
沈青萝笑道:“我只问这桂花是怎么来的。”
小容脸上一红,低头拈着手绢不语。
沈青萝吃吃笑道:“莫非,还有秘密瞒着我不成?”
小容低低地道:“哪有什么秘密。是前院小吴爬树帮我采的。”
沈青萝恍然:“是小吴?那个花匠小吴吗?”
小容的头几乎要低到胸口,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是。”
沈青萝看到,小容连脖子都红了。
沈青萝笑而不语,深深地喝了一口茶。
这小丫头,十六了,懂得害羞了呢。
“你们两个,都老大不小了,也是到了嫁人的年纪了。也是该为你们打算了呢。”沈青萝笑道。
小容急道:“就知道您会笑话人。人家好心好意泡茶给您,您还取笑。”
沈青萝笑道:“哪里是取笑,说真的呢。你要是喜欢小吴,等明儿我和姑爷说,把你嫁给他,好不好?就连媛儿,也要找婆家呢,难不成一辈子不嫁人?”
媛儿立即大声道:“我不嫁人!”声音里,有着莫名的恼怒与羞愤。
小容很吃惊她的激烈反应,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她。
沈青萝有些尴尬。
媛儿低眉敛目,缓缓剪下一支旁逸斜出的花枝,低低地道:“我想一辈子侍候小姐。”
沈青萝觉得,她的样子,颇有些忧伤。
这丫头,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屋里一下子寂静下来。
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
半晌,沈青萝站起来,看看窗外。
天已经暗下来,一阵风起,吹动树影婆娑,吹得花枝乱颤。
要变天了,仿佛要下雨的样子。
那个人,今夜,会不会来?
还有三天,他就要出远门了。
沈青萝心里,依依不舍。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可是她的人儿,似乎隔着她好远。
远得,她触摸不到他的气息。
小容慢慢走过来,轻声道:“姑爷一定会来。要不,我去请他?”
沈青萝脸上一红。
这丫头,猜到她心里去了。
屋里,慢慢升腾起淡淡地香味。
花的香,茶的香,以及安息香的味道。
媛儿扯着被角,在熏炉上慢慢熏香。
柔软的丝被,熏得香喷喷的。
这样的被子,盖在身上,会有怎样缱绻的味道。
而这滋味,她是深深的懂得。
她侧目偷眼看着沈青萝。
脱掉她华丽的衣裳,除去她的金簪宝珥,她就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倘若她不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倘若她没有显赫的门楣,她凭什么能拥有那么优秀的男人。
她没有自己这般美貌的面容,没有自己这般曼妙的肌肤,没有自己这般温柔的性情,她有的,只是一个有钱的爹娘。
她有的,只是命中注定的富贵。
媛儿心里生出一种悲凉。
为什么,同样的女人,却有着不同的命运。
为什么,自己沦落街头的时候,她却享受着锦衣玉食的日子。
为什么,她可以睡在熏香的被子里,等待心爱的男人,而自己,却含着眼泪,煎熬着难耐的苦楚。
媛儿知道,他今夜一定会来,却不会是为了她。
那次,她无限期待地告诉他,她怀孕的消息。她满以为,他会欣喜若狂。
都快三十岁了,还没有子嗣,他怎会不欢喜呢。
可是,喜悦只是在他脸上稍纵即逝。
他的沉默,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他说:“给我时间。”
他需要时间。
他一定是需要时间向他的妻子禀告,而后取得她的同意,才可以收她做妾。
做妾,是她最大的愿望。
能守在心爱的男人身边,做妾,也是幸福的。
她嘴角浮上一丝甜蜜的笑容。
她下意识的摸摸腹部。
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幼小的生命。
这个孩子,将是她幸福的起点。
随着一阵脚步声传来,媛儿喜悦的想:孩子,你爹来了。
小容赶紧去开门,欢喜地叫道:“小姐,果然是姑爷来了。”
三
南云焦躁不安地在大厅走来走去。
他在为自己的一个决断做最后的思索。
他看看天。已经暗下来。
他狠狠地拍了拍桌子。这世间最无耻的人,莫过于自己了吧。他想。
厨娘抱着一个小磁瓮进来,把磁瓮轻轻放在桌上。
“老爷,已经做好了。还热着呢。”厨娘怯怯地道。看得出,老爷心情不太好。
南云转过身来,看了看厨娘,又看了看小磁瓮。
他有一瞬间的犹豫。
但是他很快镇静下来。
他平静地道:“夫人身边的媛儿姑娘病了,她是夫人的陪嫁丫鬟,夫人一刻也离不得她。你把这瓮高汤给她送去,她早些养好身子,也好侍候夫人。”
厨娘点头:“是。”提了磁瓮就走。
“回来!”南云忙道。
“还有什么吩咐?老爷。”厨娘问道。
南云欲言又止,终于道:“你认得媛儿姑娘的房间吗?莫要弄错了。”
厨娘笑道:“我一天去好几趟,怎会不认得?老爷放心,不会错。”
南云“哦”了一声,有些疲倦地挥挥手:“去吧。”
厨娘转身离去。
南云脸上,流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
但是,只是过了一瞬,他立即恢复了平静。
他年轻而英俊的脸庞上,显现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老练与沉稳。
他迈开大步,匆匆地向“百合园”走去。
几星细细的雨点落在身上,渐渐地,越来越密了。
他仰起头,仰视深邃的夜空,感受雨丝的凉意。
但愿,心里的火,能稍稍平息些。
当他推开房门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看见,那厨娘,刚好从媛儿房间里出来。只是手里,已经没有了那个小磁瓮。
他来不及思索,就听见小容欢快的声音:“小姐,果然是姑爷来了。”
第十九章 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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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下雨了。”南云一边进来,一边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沈青萝拿起毛巾,为他轻轻擦拭脸颊,怜爱地道:“怎么也不打伞?”
南云接过毛巾,笑道:“才刚下雨嘛。”
他白皙的脸颊,在雨水的滋润下,更显得英气逼人。
沈青萝感觉到他热热的呼吸扑在自己脸上,不由得心下一颤。
“吃过饭了没?”她柔声道:“妾身这里,有新做的点心,要不要尝一尝?”
南云笑道:“你不说,几乎忘了,还真有些饿了。”
沈青萝微微一笑,转脸唤道:“媛儿,把点心给姑爷端过来。”
媛儿一直静静地注视着南云,听到沈青萝的呼唤,连忙答应了一声:“是。”
南云随意地扫了一眼媛儿,随即很快地转过眼光,笑道:“是什么好点心?”
沈青萝笑道:“待会你尝尝就知道了。”
很快地,媛儿端着一个食盘走到南云身边。
她一样样将点心放在桌上。
南云瞧也不瞧她,径自拿起一块点心,放到口中。
点心软糯香甜,入口即化,还夹杂着淡淡的花香。
南云赞不绝口:“这是什么点心?真好吃。”
沈青萝笑道:“这是‘透花糍’,是吴兴贡米做的。”
南云忍不住又吃了一块,一边吃一边问道:“何为‘透花糍’?”
沈青萝道:“这个点心的名字,来自前朝的虢国夫人。”
“虢国夫人?就是杜甫《丽人行》里的虢国夫人?”南云问道。
“不错。就是前朝杨贵妃的姐姐,听说她很喜欢到曲江池游玩。”沈青萝道。
“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每到三月三上巳节,那里就游人如织。”南云笑道。
“妾身从没有去过。”沈青萝低下了头。
南云怜爱地揽过她的腰,低语道:“明年三月三,我陪你去踏青,好不好?”
“一言为定,可不许耍赖哦!”沈青萝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好,一言为定。”南云笑道:“那么,继续说说这透花糍的故事,好不好?”
沈青萝微微一笑:“这虢国夫人最喜欢吃吴兴贡米,因此,常常用它来做点心,佐以四季花卉,所以叫做‘透花糍’。你细细地品品,里面是不是有花的香气?”
南云点头道:“果然是。这吴兴贡米很特殊吗?”
沈青萝道:“吴兴米晶莹白净,有水晶之称。从江南运至长安,成为宫廷贡米,自然不是浪得虚名。”
南云随手捏起一个,放在沈青萝口边,温柔地道:“你也吃一个。”
沈青萝一下子涨红了脸。
南云有几分调笑的意味,将软软的糯米轻轻在她唇边摩擦:“张口。”
沈青萝终于张开了嘴,将那甜甜的‘透花糍’吞入口中。
南云哈哈大笑。
沈青萝低低地嗔道:“也不怕人笑话。”
南云笑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谁来笑话?”
小容识趣地道:“天不早了,小姐与姑爷早些休息吧,奴婢这就下去了。”一边说,一边给媛儿使了个眼色。
媛儿“哦”了一声,却没有移动脚步。
小容开门出去了。
沈青萝沉浸在柔情之中,丝毫没有觉察到,媛儿的脸色很不好看。
南云轻声道:“青萝,你是不是,先去把发上的首饰去了?待会儿,很不方便。”他的声音里,充满着无限诱惑。
沈青萝羞红了脸。她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身走向内房。
屋里只剩下南云与媛儿两个人。
南云迅速站起来,几步走到媛儿身边,压低嗓子,却极其宠溺地道:“还不回去休息?我在你房里放了补品,回去喝了,好补身子。”说着,轻轻地在她腮边一吻。
媛儿委屈地道:“你心里还有我吗?”
南云柔声道:“我若不是挂念着你,怎会给你送补品?别辜负我一片心意,趁热喝了。听话。啊?”
媛儿莞尔一笑,低语道:“知道了。”
转身开门出去,出门前,回首望了望南云。
南云耐着性子,点了点头:“快去。”
媛儿走出房门,打了个寒战。好冷。
屋外,冷雨冷风,吹得廊外的几株芭蕉东倒西歪。
雨打芭蕉几点愁?
媛儿此时,百感交集。
可以想象,心爱的男人,和他的妻子,在这样一个雨夜里,是如何的缠绵。
而自己,只能在夹缝中,偷偷地,获取一个吻。
偏偏只需一个几乎是敷衍的吻,就能令她卑微的心,获得极大的满足。
爱人的心,就这样低到尘埃里。
媛儿幽幽地叹了口气。
自从和南云有了私情,她就有了没完没了的心事。
心如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她懒懒地推开自己的房门,点亮烛火。
桌上,果然放着一个青花的磁瓮。
媛儿心里一热。
他果然没有骗她。他心里还是惦记着她的。
她的肚里,怀着他的骨肉,他怎会不心疼?
媛儿轻轻打开磁瓮。
一股热热的香味迎面扑来。
媛儿深深地吸了口气。
好香!
二
南云轻吻在沈青萝耳边,一双手,在她身上游走。
她的肌肤,虽然有些粗糙,却是肌肉丰盈,玲珑有致,别有一番韵致。
她闭着眼睛,环抱住他的腰身。
他胸前一个硬硬的物件硌了她一下。
她疼得轻叫一声。
南云很细心地发现了她轻微的不适,问道:“怎么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睁开眼,摸到了那悬在他胸前的一个小小饰品。
南云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它弄痛了你。”
沈青萝低问:“是块玉吗?”
南云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自小,我就戴着它。母亲说,这是一块青鱼石,可以辟邪纳福。这不,我就娶了你,还不是掉到了福窝里?”
“你知道吗?十岁那年,在长安街头,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爱上你。我就暗暗地在心里对你说······”沈青萝的声音有些迷离。
“说什么?”南云低问。
“待我长发及腰,娶我可好?”沈青萝呢喃道。
南云心里一热,覆上了她的唇。
她伸出双臂,满怀深情地环抱住她的丈夫。
十几年来,她梦寐以求的幸福,此刻,终于可以牢牢地拥在怀中。
她多希望,这一刻,就是永恒。
窗外,雨越下越大,哗哗的雨声,掩盖了黑夜的一切声音。
这其中,也包括媛儿的哀戚声。
媛儿一直不曾合眼。
她的脑海里,都是隔壁男欢女爱的情景。
她嫉妒得要发狂。
她翻身下床,恨恨地抓起那个已经空了的青花瓷瓮,高高地举起。
这个薄情的男人,用一罐鳖汤就敷衍了她。
而他自己,却和另一个女人翻云覆雨。
她好恨。
她几乎要失去控制。
可是她不敢砸下去。
她怕那破碎的声音会惊到隔壁的人。
她所能做的,只有忍气吞声。
一股热乎乎的气浪在胸臆间里翻滚,她感到微微有些腹痛。
她慢慢地放下磁瓮,回到了床上。
片刻之后,那股热流缓缓归于平静。
媛儿在精疲力尽之后,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从睡梦中痛醒。
她感到腹部一阵阵下坠般的疼痛。这是怎么了?她心里一阵惊慌。
若是从前,她倘若是身子不舒服,早就会告诉小姐了。她的小姐自会帮她料理一切。
可是如今,她不敢,每次见到沈青萝,她就先怯了三分。
肚子越来越痛。
她想要解手。
黑暗中,她摸到了床头的净桶。
沥沥中,一股热流从体内涌出。
莫名的,她心里生出一丝恐惧。
她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她甚至不想知道得太清楚。
她的小腹一阵下坠,终于,她发出了几声哀哀的哭泣声。
没有人会留意,在风狂雨骤的暗夜里,一个女子低低的啜泣声。
而隔壁的沈青萝,安静地枕着南云的手臂,睡得无比香甜。
南云在黑暗中,却是辗转难眠。
他不敢动弹,怕惊醒身边的女人。
他努力地在激烈的雨声中,想要分辨出一些异常的动静。
可是,除了风声雨声,他什么也听不到。
沈青萝象个婴孩般紧紧依靠在他的身畔,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使他不由得生出几分怜爱。
胳膊有些累了,他试图从沈青萝身下抽出臂膀。
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但是她仍然有所察觉。
她在睡梦中发出一声温柔的轻唤:“阿南。”
南云微微一笑。
阿南?这是她在呼唤自己吗?
他轻轻应答了一声。
但是他很快发现,那只是她梦里的一句呓语。
她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倦意上来,他打了个哈欠。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沈家四小姐。
那个看上去有些忧伤,有些落寞的美人,此时此刻,在做什么?
三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
媛儿下意识地忐忑不安地揭开净桶的盖子,向里看去。
净桶里,一滩鲜红的血块,赫然在内。
媛儿脑袋“轰”的一声,身子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她知道,昨夜失去的,是什么。
“我的孩子!”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颤抖,发出了压抑着的哀哀的哭声。
第二十章 疑惑
一
南云醒来的时候,沈青萝已经在梳妆了。
相似的情景,相似的画面,只是,心情已经截然不同。
南云看着沈青萝细致地梳头,洁面,忽然想到一个忍了很久的问题。
他轻轻下床,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的妻子。
沈青萝看着镜里的南云,莞尔一笑。
南云随手搭在她的肩上,迟疑地问道:“听说,你不肯沾水,却是为了什么?”
沈青萝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沉默下来。
南云见她不悦,连忙陪笑道:“是我太唐突,你莫怪。”
沈青萝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他:“既是夫妻,妾身也不须再隐瞒你。即算是你不问,妾身也应该坦诚相告。”
她神色有些黯然道:“我娘说,我刚一出生的时候,和别的孩子也没什么不同。可是满月之后,洗婴儿澡的时候,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
南云饶有兴趣:“什么事?”
沈青萝道:“才刚一下水,我身上原本白嫩的肌肤一下子变了模样。”她苦笑道:“你已经见过了。”
南云一知半解,疑惑的问道:“变了什么样子?”
她撩起衣袖,裸露出手臂:“夫君请看。这密密的花纹,像不像是鱼鳞?”
南云微微地点头:“不错,是有些相似。”
沈青萝道:“这还只是花纹,只要一泡进水里,就不仅仅是花纹了。”
南云错愕地道:“会怎样?”
沈青萝低下了头,低低地道:“我不曾亲眼见过。只是我娘吩咐我,今生今世,都不可洗澡。我在娘面前发过誓,绝不违拗此言。”
南云心里一酸,将她拥在怀里,安慰道:“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
沈青萝将头靠在他胸前,迟疑地问道:“会不会嫌弃妾身?”
南云拍了拍她的后背,笑道:“傻瓜。咱们夫妻一体,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话!难不成,你也会嫌弃我?”
沈青萝心里一阵感动,展颜一笑:“当真?”
南云笑道:“就算你是条鱼,我也会把你养在池中。就算你是妖怪,我也会和你白头到老。这下可放心了?”
沈青萝半晌无语,一串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倘若真的如此,我情愿做条鱼,眷养在你的池中。”她低低地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绝想不到,有一天,会一语成谶。
南云调笑道:“阿南是谁?”
沈青萝疑惑地抬起头:“阿南?”
南云笑道:“昨夜,是不是梦见了我?还叫我阿南?”
沈青萝一片茫然。
“难道还会是别人?”南云轻轻拧了拧她的腮,“若是别人,我可不饶你。”
沈青萝想起昨夜的那个梦。
仍然是那个亘古不变的旧梦。
她半睡半醒之中,听到有个熟悉的男人在呼唤:“小鱼儿。”
她情不自禁地回应道:“阿南。”
阿南是谁?她自己也不知道。
大约是南云吧。
可是,谁又是小鱼儿?
脑袋有些乱。她使劲摇摇头。
南云笑道:“好了,不早了,你不是说,要和娘去求香吗?再不去,就晌午了。”
沈青萝有些不好意思:“是了。”
二
南云走出房,站在廊外,下意识地向隔壁扫了一眼。
房门紧闭,静悄悄没有什么动静。
南云心里一阵慌乱,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他很想进去看个究竟,可是不能。
沈青萝就站在身后。
沈青萝微微颦了一下眉,脸上有些不悦。
“小容,去看看,媛儿怎么还没有起床。”她道。
正说着,门“吱”的一声,开了。
媛儿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地站在门口。
她的眼神落在南云身上,痴痴地,想要说些什么。
南云忙道:“看样子,媛儿有些不舒服,让她在家休息吧。”
沈青萝关切地问:“媛儿,你要不要紧?还是看看大夫吧。”
媛儿摇摇头,嘴里喃喃地道:“没了。没了。”
南云心里一动。
没了?他明白没了什么。
他心里闪过一丝愉悦与轻松。
好灵验的大补汤。他暗想。
小容不解地问道:“媛儿姐姐,你丢了东西了吗?没了什么?”
媛儿怯怯地看着脚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看着媛儿失魂落魄的样子,想到她平日妩媚的风姿,南云心里一阵难过。
我不会亏待你。他心里道。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媛儿,微笑道:“没了什么都不要紧,只要养好身子,一切都会再有。”
媛儿猛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细细地品味他的话语。
他温柔的话语里,有着淡淡的痛惜。
她深信,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是。我丢了一件心爱的东西。”她轻轻地道。
小容松了口气,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值得这样难过。”
沈青萝微微一笑,道:“是首饰吗?”
她随手从头上拔下一支金簪,递上前去:“这个,可抵得过你丢掉的那件?”
媛儿错愕地看着簪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南云淡淡地道:“还不快谢谢你家小姐!”
媛儿迟疑着接了过去,很有些惶恐的意味。
沈青萝从她身边走过:“好好在家歇着吧。一会儿,我叫阿兰给你送些补品来。”
媛儿听到“补品”二字,身子猛地一震。
她迅速地看了看南云一眼。
南云神情自若地陪着沈青萝走下台阶,头也不回。
他宽大的衣襟上,飘过一丝淡淡的熏香的味道。
那是沈青萝屋里安息香的气息。
一丝疑惑从媛儿心底缓缓升起。
三
南云缓步行走在街头,阿三紧紧相随。
“阿三,”南云唤道。
阿三连忙应道:“小的在。”
南云仰头望着雨后晴朗的天空,微微眯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前段时间,李管家安排了一个账房先生,你可曾耳闻?可知道分在哪间铺子里做事?”
阿三想了想道:“是老爷的好兄弟田秀才吗?好像在如意绸缎庄做了账房先生。”
南云微微哼了一声:“田福堂,一个穷秀才,也配和老爷我称兄道弟?”
阿三惶恐道:“是,是,是田先生。”
南云踮起脚尖,步履矫健地绕过一个小水坑,潇洒地拍了拍衣袖道:“好吧,咱们就到如意绸缎庄看看。”
阿三一指前方:“那边不远就是。”
“如意绸缎庄”的招牌远远就能瞧见,门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看起来,生意很是兴隆。
南云踱进店门,随意地四下打量。
柜台上摆满了各色绸缎布匹,几个伙计正在热情地招待顾客。
阿三正要招呼伙计,被南云制止:“不要惊动客人。”
在屋角的小桌旁,他发现了正在埋头记账的田福堂。
他慢慢走了过去,轻轻地拍了拍田福堂的肩膀。
田福堂抬起头来,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南兄。啊不,东家。”
南云微笑道:“还是叫我南兄吧,我听着还舒服些。怎么样,还行吗?”
田福堂谦逊地笑笑:“多谢南兄关照。我很喜欢这份工作。”
这时候,掌柜的从里面出来,见到南云,欠了一下身:“老爷来了?”
南云笑道:“田先生的业务熟悉得怎样了?你们配合的还好吗?”
掌柜的满脸笑容,忙不迭地点头:“田先生很努力,很用功,记账仔细又准确,很好。”
南云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掌柜的,我和田先生谈点事情,借个方便之所。”
掌柜的一指里面,哈着腰道:“里面请。”
田福堂跟在南云后面,进了后堂。
南云落座,指着旁边一张椅子:“田兄坐。”
田福堂不安地坐下。
南云并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道:“我想要你陪我去一趟洛阳。”
田福堂平静地道:“是。”
拿着东家的薪水,自然只有点头的份。
南云的表情很严肃,他甚至有些拘谨。
田福堂注意到,东家的手指不安地敲打着膝盖。
那是紧张的表现。
南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这次洛阳之行,你的任务是,要熟记各种门道,了解各种香材的具体情况,帮我做个长远的打算。”
田福堂有些惶恐:“东家,田某乃一介贫儒,对于生意之事,一窍不通,恐难当大任。”
南云微笑道:“田兄莫要谦虚。谁不知道,你有过目不忘的过人智慧。只要田兄肯用心,世上就没什么能难住你田兄。”
南云拍拍田福堂的肩,意味深长地道:“锻炼些时日,有合适的机会,我会提拔你做掌柜的位子。”
田福堂砰然心动,立即应道:“田某一定尽心尽力。”
南云满意地道:“好。两天后,咱们就动身。你先回去准备一下行李。”
他摸出一锭银子:“这个,交给嫂夫人做家用。”
田福堂欲要推辞,终于还是接在手里。
四
晌午时分,南云回到了家。
门房家丁迎上来行礼:“老爷。”
南云问道:“夫人回来了吗?”
门房道:“还没回来。”
“哦。”南云有些疲倦地道:“阿三,夫人若是回来了,告诉我一声。我在书房。”
阿三答应着,一面解开拴在树上的马,向后院喂马去了。
南云心事重重地低头走着,走到假山后面时,冷不防,从浓密的树荫里闪处一个人来,挡在他的面前,吓了他一跳。
他不觉惊呼道:“谁?”
定睛看时,只见媛儿冷冷地站在面前。
南云心里一虚,讪笑道:“原来是你这丫头,总是这么调皮。不在屋里好好养着,跑出来做甚么?”
媛儿冷笑道:“难得您还惦记着奴婢的身子。奴婢有件不明白的事情,想要弄个明白。”
第二十一章 有孕
一
南云微笑道:“你想要知道什么?”
媛儿眼里突然涌出眼泪,声音有些嘶哑,掩面哭泣道:“你可知道,咱们的骨肉没了。”
南云沉默不语。
媛儿擦了擦眼泪,红红的眼睛里流露出愤怒的神情:“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南云苦笑道:“还不是你刚刚告诉我的?”
媛儿静静地审视着南云,缓缓道:“那么,你早上的话是什么意思?”
南云眼里闪过一丝狡狤:“哪句话呢?”
媛儿泪流满面道:“没了什么都不要紧,只要养好身子,一切都会再有。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你已经早就知道了?”
南云心下一软,伸手为她擦拭眼泪,柔声道:“傻丫头,我说得难道不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
媛儿伏在他怀里,哀哀地哭道:“是不是你动了什么手脚?”
南云叹道:“虎毒不食子,我怎会害自己的骨肉?我心疼还来不及。别胡思乱想。许是你自己不小心,也未可知。”
媛儿哭道:“真的不是你?我喝了你送去的汤,孩子就没了。”
南云委屈地道:“我好心送汤给你,反倒落了个不是。真是枉做好人。”
媛儿抬起一双泪汪汪的眼,如梨花带雨般惹人怜爱。她有些歉意地道:“那么,是我错怪你了?”
南云在她腮上香了一口,作势道:“自然是错怪了。”
媛儿靠在他胸口,低低地道:“孩子没了,我好心痛。”
南云安慰道:“不要紧。养好身子,以后会再有。”
媛儿忽的盯着他道:“你打算怎么安排我?难道就这样偷偷摸摸下去?”
南云随口道:“你想如何?”
媛儿定定地道:“收我做妾!”
南云心里一惊,立即松开了她:“不行!”
媛儿眼里充满希望,反问道:“怎么不行?小姐不是也曾说过,准许你藏娇纳妾吗?”
南云摇摇头,不置可否。
媛儿失望道:“你待怎样?我虽是一个奴婢,可也是黄花闺女,你总得给我个名分。”
她环住他的腰,柔声道:“我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给你生儿育女,难道你不喜欢吗?”
南云抚着她滑顺的长发,低低地道:“给我时间。”
媛儿心下一喜,低语道:“不论多久,我都等着你。”
南云一下子有些心烦意乱,敷衍道:“好了,你回去歇着吧。别让人看出端倪。”
媛儿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怀抱。
南云待她走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到底是小女子,三言两语,总算瞒了过去。
纳妾,很明显,还不是时候。
他怎会为了区区一棵树,放弃一片森林。
沈青萝,不仅仅是物产丰富的森林,还是无穷无尽的宝藏。
媛儿,不过一个丫头,略有几分姿色而已。
南云忽然心里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倘若是沈家四小姐,那么,会当如何?
世间,想必没有男人能够抵御她的美色。
南云手心里出了汗。
假若是四小姐,那么,他愿意放弃所有的一切,博红颜一笑吗?
这个想法,使他无端地害怕起来。
英雄难过美人关。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放弃了锦绣江山,不正是为了一个美人吗?
对于美人的渴望,没有哪个男人能例外。
南云蓦地发现,那个惊鸿一瞥的美人,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挥之不去。
这种感觉,远远非媛儿可以相比。
遥忆美人湘江水。那是一种倾慕,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倾慕。
第一次,南云体会到了一个崭新的名词:相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二
沈青萝踏进香烟缭绕的宝殿,最起初,只是怀着一个最诚挚的愿望:为夫君祈求一路平安。
可是,当她看着眼前紫气袅袅的香雾时,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微妙的念头。
她心里默默祝祷着:天君保佑,保佑我夫妻白头偕老,能让我沈青萝为夫君开枝散叶,生下一个孩儿,于愿已足。
老夫人满脸虔诚地跪在她身旁,嘴里默默地念叨着:“太上台星,保我家宅,佑我子孙。
沈青萝心里一热。
婆媳二人,大约是心意相同的吧。
老夫人上了香,一旁的道童礼貌地道:“请施主厢房奉茶。”
老夫人心下明白,这是请有钱的施主奉香火钱的一种体面的说辞。
老夫人微笑道:“媳妇,你先敬香。”
沈青萝点头。
小容搀着老夫人,由道童引着,进了隔壁厢房。
空荡荡的大殿内,只剩下沈青萝,以及神龛旁一个闭目养神的白发老道人。
那道人看上去有七十多岁了,却是鹤发童颜,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沈青萝看看四下无人,忽然心里一动,张口叫道:“道长。”
那道人仍旧闭着眼,嘴唇不动,却发出一个清凛的声音:“施主见教!”
沈青萝道:“不敢。信女有惑,想请教道长。”
道人脸上波平如镜:“解惑乃道家本分。”
沈青萝迟疑了片刻,终于觉得机不可失,鼓起勇气道:“信女自小,身有异疾,沾水即病,无药可医。”
道人朗声道:“施主可是问医?”
沈青萝摇头道:“非也。信女之疾,命之所定,信女无惑。”
道人微微额首,似有赞许之意:“那么,施主何惑?”
沈青萝踌躇道:“信女每夜有梦,情景或雷同,或延续,从信女记事之日起,从未间断。梦中情景,历历如新,时或江水滔滔,时或有一陌生男子,呼唤信女。而名字,又非信女闺名。周而复始,使信女不胜烦扰。信女自思,固守闺阁,从未有越轨之事,何以有此春梦?请道长解惑,指点迷津。”
道长扬了扬手里的拂尘,嘴里念念有词:“静之为性,心在其中。动之为心,性在其中。心生性灭,心灭性现。如空无象,湛然圆满。施主前生渊源未净,故有余孽相随。”
沈青萝不明所以,磕头道:“请道长明示。”
道长叹道:“贫道道学浅薄,恐不能为施主解惑。家师若在,或可解除迷津。”
沈青萝吃了一惊:“道长高龄,尊师还在?”
道长淡淡地道:“家师隐居终南山。有缘者或可一见。”
沈青萝虔诚地道:“敢问尊师仙号?”
道长仍旧眼也不睁,拖着长音道:“家师南安。”
沈青萝喃喃地道:“南安?”
老夫人唤道:“媳妇。”
沈青萝如梦初醒,缓缓起身。
道长长叹一声:“曲江池畔,冤孽前生。”
沈青萝蓦地一震:“道长您说什么?”
道长拖着长音:“施主切记,今生不要踏足曲江水。”
沈青萝如醉如痴,一知半解,那道长闭目养神,再不言语。
老夫人走近,喜道:“媳妇,我刚才为你求了一支签,上上签哦!”
沈青萝有些疲倦,懒懒地道:“何签?”
老夫人笑道:“子孙签。”
沈青萝脸上一红,低声道:“婆婆。道场圣地,不可亵渎。”
老夫人喜滋滋地笑道:“总是个好兆头。”
两个丫鬟上前,搀着老夫人,缓缓出殿。
出了殿,小容悄悄道:“小姐,你求了什么?”
沈青萝笑道:“我求神仙,给你找个如意郎君,早些把你嫁出去。”
小容啐道:“小姐戏弄人!”
沈青萝微笑着,抬头看见山石上,一棵歪歪的山楂树,稀稀落落的还挂着几颗果子,忽然之间起了一种强烈的欲望。
她指着山楂树道:“小容,摘几个果子来尝尝。”
小容奇怪地道:“那么干瘪的野果子,有什么好吃的!不吃也罢。”
沈青萝笑道:“这丫头,指使不动了。”
小容撅着嘴道:“好了,给你摘就是了。还得爬树。”
老夫人喜道:“媳妇,莫不是有了?”
沈青萝一怔:“有了?”
老夫人欢喜道:“仙君真是灵验。才刚求了签,就有了。一定是有了。”
沈青萝心下一阵恍惚。
有了身孕?
一种巨大的喜悦与期待立即席卷了她的身心。
若是这样,夫复何求?
老夫人急急唤道:“丫鬟,快,快扶着少夫人。赶紧回家找个大夫瞧瞧!”
小容摘了几个果子递给沈青萝,沈青萝捏了一个放进嘴里。
酸得好可爱。
才走几步,忽然,沈青萝一阵恶心,“哇”的一声,连同着刚刚才吃下肚的那枚山楂,一同吐了出来。
三
才刚一下轿子,老夫人就急急忙忙地吩咐家丁:“快去请大夫!”
沈青萝掀起轿帘,忙道:“且慢。婆婆,八字还没一撇,兴师动众的,万一不是,惹人笑话。”
老夫人笑道:“老身不会看错。十拿九稳。快去。”
家丁急急去了。
沈青萝被丫鬟搀扶着,小心地下了轿。
老夫人道:“仔细着脚下。”
小容笑道:“老夫人,您别一惊一乍的,吓得小姐连路都不会走了。”
老夫人笑道:“老身急着抱孙子,自然紧张。”
一行人说说笑笑,到了“百合园”。
才刚落座,就见南云急匆匆赶来。
南云一边进屋一边嚷道:“青萝,当真是有了身孕?”他的脸上,满是喜悦之情。
沈青萝羞道:“别这么声嚷嚷,让人听见,怪难为情的。”
南云笑道:“有什么难为情?我盼得心都荒了。”
家丁引着一个大夫上前:“老爷,许大夫来了。”
南云忙道:“有劳许大夫给瞧瞧。”
许大夫瞧了瞧周围,问道:“麻烦告诉一声,是哪位夫人?”
南云一指沈青萝:“就是拙荆。”
沈青萝腼腆地一笑:“许先生。”
许先生施了个礼:“夫人安好。”
许大夫在沈青萝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来,怀里掏出一块白手绢,掩在沈青萝腕上,随后,搭上几根手指,闭了眼睛,细细感觉脉搏的跳动。
屋里一片寂静。
一个家丁不合时宜地放了个屁,清脆可闻。
小容白了他一眼。
那家丁登时满脸通红。
南云心里一阵砰砰跳。
他比谁都期待,这个喜讯的来临。
他想起岳父沈万金的话:“添个小外孙,就把生意交给你打理。”
一个有着沈家血脉的孩子,无疑是联系亲情的最好纽带。
他眼珠不错地盯着许大夫的脸。
良久,许大夫睁开眼,微笑着道:“恭喜夫人,恭喜老爷。”
南云急道:“怎样?”
许大夫道:“夫人有喜了。”
沈青萝惊喜道:“当真?会不会有误?”
许大夫笑道:“老夫行医几十年,不敢自夸,对于妇科各种疑难杂症,还算略有研究。夫人喜脉,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怎会弄错。明年秋收时节,等着添丁进口吧。”
南云喜道:“多谢许大夫。阿三,快奉诊金。”
阿三端上一个朱漆盘,上面明晃晃两个大银锭。
许大夫深深谢过。
南云客气地道:“许大夫,请留下吃顿便饭吧。以后还要多多仰仗先生。”
许大夫笑道:“不了。有什么事,随叫随到。老夫告辞。”
南云伸手相送:“先生慢走。”
许大夫刚走两步,就听得沈青萝道:“先生留步。”
许大夫停下脚步,缓缓回身:“夫人,还有何吩咐?”
沈青萝微笑道:“小婢身子有些不适,麻烦先生一并给瞧瞧。”转脸对小容道:“带许大夫给媛儿瞧瞧。”
南云心里一慌。
第二十二章 恶念
一
沈青萝微笑着看着许大夫。
在那一瞬之间,她心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媛儿这些日子一直不太舒服,有几次,沈青萝甚至看到她躲在一旁呕吐,但是她却执意不肯看大夫。
这种情形,竟然与自己今日的情景,很是相似,是不是有些奇怪?
一种微妙的感情在沈青萝心里掠过。
有时候,她心里会忽然闪过一个令自己惊讶的想法。
这个想法,迷惑了她很久。
她想弄个究竟。
小容愉快地道:“许大夫,请随我来。”
许大夫点点头,拎着药箱,跟在小容身后,走进了隔壁耳房。
南云心里一阵慌乱。
许大夫是著名的妇科大夫,他只须一根手指,立即就能诊出,媛儿刚刚小产过。那时候,自己与媛儿的私情,立即就会曝光在众人眼前,局面就会变得极为尴尬。
他偷眼瞧了瞧沈青萝。
沈青萝正端起一杯茶,不紧不慢地品味着,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悄悄地向着门口挪了挪脚步。
没有人注意到他细微的动作。
过了好大一会,就听得隔壁的门开了。
小容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风一般从南云眼前飘过。
许大夫缓缓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南云在门口迎着,凑上前去,飞快而急促地道:“许先生,那个丫鬟还是个黄花闺女,不要说错了话。”
许大夫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
南云眼里意味深长,甚至有几分哀恳的意味。
许大夫行医多年,出入豪门巨贾之家,对于丫鬟与主人之间的那点私事,早已是司空见惯,心里明镜似的。
他不置可否,面无表情的走进大厅。
沈青萝微笑道:“许大夫,她是怎么了?”
许大夫欠了欠身,平静地道:“无妨。我给她开了几副调经的药,喝几天就没事了。”
沈青萝缓缓放下茶杯。
心里无端地轻了许多。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怀着微微的歉疚看了看南云。
南云脸上平淡而从容。
幸好,丈夫并不曾觉察到自己卑劣的想法。沈青萝脸上一红。
她微笑着道:“有劳许大夫。”
许大夫谦逊地道:“不客气。”
许大夫眉眼也不抬地走出大厅。
经过南云身边的时候,只听得南云低声道:“多谢先生。”
许大夫朗声道:“份内之事,何须道谢。尊夫人怀孕在身,饮食上,要多加注意。”
南云笑眯眯连声应答:“是,是。一定注意。等到孩儿降生,还要请您喝杯喜酒。”
满天乌云,登时烟消云散。
许大夫走出好远,南云方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总算是有惊无险。
他无意中瞥了一眼媛儿紧闭的房门。
刚才,许大夫诊脉,不知道她会紧张成什么样子。
他不会想到,媛儿此时,就静静站在窗口,和他,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
大厅里人声鼎沸,喧闹了这一会子,她怎会充耳不闻。
她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听见许大夫那一声嘱咐,她才猛地醒悟。
沈青萝怀孕了。
自己的孩子刚刚失去,她就怀孕了。
她的眼泪止不住掉下来。
命运如此不公。
她听见南云欢喜地道:“等到孩儿降生,还要请您喝杯喜酒。”
她心如刀绞。
若不是自己意外流产,这杯喜酒,应该是自己的孩儿的。
只怪自己命薄。
她掩面低泣。
忽然,她猛地心里一震。
她清清楚楚听见,南云得意地吩咐道:“李管家,从今日起,给厨房添加人手,每日由专人负责夫人的饮食。务必要小心仔细,若是出了差错,唯你是问。”
李管家连连道:“是。您放心,小人一定仔细。”
南云忽然想起了什么,不放心似的又加了一句:“记住,千万莫要给夫人炖鳖汤。从今日起,府里一律不允许买龟鳖之类。要多买鸡鱼。记住了吗?”
李管家笑道:“是。看把老爷您紧张的。”
南云笑道:“难道你不知,老夫人急等着抱孙子吗!”
说着,一阵大笑。得意忘形的他,完全忘了隔墙有耳这句话。
这笑声听在媛儿耳里,无比的刺耳与心惊。
为什么,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晚,他送来的汤,明明就是鳖鱼汤。
为什么,他却不要他怀孕的妻子喝?
她心里疑云顿起。
巨大的恐惧向她袭来。她努力逃避着那个可怕的结论。
那晚,他殷殷嘱咐,要她一定要喝下汤。可是就在那天夜里,她小产了。
毋庸置疑,他是知道孕妇不能喝鳖汤的。
他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打掉她的胎儿。他不允许一个丫鬟生下他的孩子!
她也曾怀疑过那碗汤,只是被他几句狡辩,敷衍过去。
“你好狠!”媛儿咬紧了嘴唇,痛苦地明白了这个可怕的真相。
无论沈青萝有多丑,她始终是明媒正娶的夫人,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而自己,无论有多么娇俏可爱,始终是个难等大雅之堂的奴婢。
作为婢女,她必须随时无条件地奉上自己洁白的身子,只要主人需要。但是,主人却不需要流着婢女血液的孩子。
就像沈万金的小妾莲姨,就算为主人生下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始终,难以与正房夫人抗衡。就算沈夫人生下了丑陋如沈青萝般的女儿,沈万金照样把这丑女儿当做宝贝一般看待。
恶念一起,媛儿的目光在一瞬之间变得冷酷而凶狠。
爱之深,痛更切。
男人,是多么可怕的动物。
他温柔起来,恨不得说尽人间的甜言蜜语。他若是凶狠起来,可以杀害自己的亲生骨肉。
到底,他的哪一句话才是真的?
想到此,媛儿的心都要碎了。
她的眼神逐渐狰狞起来,她的嘴角,浮上一丝冷笑。
南云,你不是一心一意想让沈青萝为你生下孩子吗?
我偏不让你如愿。
沈青萝,我今日所受的痛苦,有朝一日,你也会感同身受。
二
沈青萝从来没有想到,怀孕会带给自己如此巨大的变化。
首先,她变得敏感而多虑。
走路怕摔倒,吃饭怕噎着,就连睡觉,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压着肚子。
南云看她如此谨慎,不由得笑起来:“怀胎十月,难不成每天都这样过?”
沈青萝抚着肚子,微笑道:“能够做娘,就算再难过,我都愿意。”
她的脸上,都是满满的喜悦,平白的,为她增添了几分动人的光彩。
南云轻轻地将她揽在怀里,温柔地道:“你有了身孕,我实在放心不下。要不然,后天,我就不去了。跟岳父说,叫他派别人去洛阳罢。”
沈青萝摇头道:“那怎么行。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留恋儿女情长。没的让人笑话。再说,妇人怀孕,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有什么不放心的。家里有婆婆照顾我,你就安心去吧。爹看重你,你不要让爹失望。”
南云笑道:“你这样说,倒显得我没出息似的。好吧,我去。只是你在家里,万事要小心。晚上不要出门,免得摔倒。”
沈青萝笑道:“又不是小孩子,我知道轻重。你要早去早回。”
南云蹲下身子,轻轻为她除去鞋子,一边道:“洛阳此去,不过六七百里,来回也就几天功夫,办完事,最多一个月,我就回来了。”
沈青萝望着脚边的丈夫,心里涌上幸福的感觉。
这样的岁月,就是那种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吧。
“明儿,调几个手脚伶俐的丫头来侍候你。”南云认真地道。
沈青萝笑而不语。
她缓缓闭上眼,尽情地享受着这份宠溺的感觉。
“明天,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岳父岳母一声,也好让老人家高兴。”南云若有所思地道。
沈青萝嗔道:“你也忒心急。”
南云笑道:“顺便还有些生意上的事情要向岳父请教。”
他扶着她躺下,随手拉了个枕头,垫在她脑后。
一本薄薄的册子从枕下露出。
“这是什么?”南云拿起,随手翻阅了一下:“哦,原来是本琴谱。”
他笑道:“夫人也善弹琴吗?怎么没听夫人说起?”
沈青萝微笑道:“妾自幼就学习七弦琴,我爹还专门请了琴师调教我们姐妹。”
南云饶有兴趣:“哦,那有朝一日,一定要领教夫人雅奏。”
沈青萝微微一停,幽幽地道:“说到琴技,我们姐妹中,最好的,要数四妹。唉,若不是出了那件事······”
她忽然闭口不语,微微皱了皱眉。
南云心里一动:“怎么了?”他很想知道下文,关于四小姐的下文。
可是沈青萝有些倦怠地道:“我乏了,想要睡了。”
很显然,她不想继续谈下去。
南云体贴地道:“早些睡吧。”
心里在猜测,出了什么事呢?她为何欲言又止呢?
第二十三章 青鸾
一
第二天晌午,南云在沈府门前下马。阿三牵着马,拴在了门前的树上。
南云吩咐道:“你就不要进去了,喂喂马,在门房等着吧。我去去就来。”
阿三额首。
门房家丁殷勤地道:姑爷,您来了?要不要给您带路?”
南云道:“不用。我自己认得路。老爷在花厅吗?”
家丁陪笑道:“想必在。”
南云背着手,一路闲逛着,慢慢地向宅院深处走去。
走到书斋附近的时候,迎面遇见了老邢。
老邢连忙走上前,请了安:“姑爷,您来了?”
南云微笑道:“邢总管,老爷这两天好些了吗?”
老邢皱了皱眉道:“本来好了些,可是又生了点闲气,这会子刚吃了药,睡下了。”
南云奇道:“谁这么大胆子,但惹老爷生气?”
老邢叹道:“还不是赵家姑爷!旁人谁这么不懂事。”
南云疑惑道:“国舅爷?”
老邢道:“还不是因为四小姐归宁的事。只因老爷病了,四小姐就多住了几天,今天,赵国舅派人来,催四小姐回去。老爷一生气,就咳嗽了几声。”
南云心里一动:“四小姐归宁还没回去?人家夫妻间的事,老爷因何要生气?”
老邢摇头道:“姑爷,您是至诚君子。您是不知道,那赵国舅真不是个东西!”
南云欲要再问,老邢叹着气走远了。
南云被老邢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满腹疑问,一时间进退两难。思忖着,岳父刚刚睡下,此时不便打扰,那么,索性再等等。
他向远处张望。
远远地,一片青翠的竹林,掩映在亭台楼阁之间,煞是可爱。
南云信步而去。
渐渐走近得时候,忽然,他蓦地停住了脚步。
隐约的,传来一阵婉转的琴声。
南云不由得一阵狂喜。
这府里,除了四小姐,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操琴的高手。
一想到极有可能再见到那绝色的美人,南云心里像是着了火,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顺着琴声的指引,在竹林潺潺的流水旁,南云看见,一个女子,盘膝而坐,腿上,放着一把琴,正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弹琴。
她身穿一件玄色的撒花烟罗衫,宽大的裙幅逶迤在身后,优雅而华贵,飘逸而出尘。
墨玉般的青丝发,随意地挽了个发髻,一朵用细珍珠串成的珠花点缀在发间,显得珠圆玉润,更衬得她一张脸白皙无暇。
她低垂着长长的睫毛,眉宇间,隐藏着淡淡的哀怨,那琴声,如泣如诉,似是要诉尽千言万语。
南云看得痴了。
不是四小姐,却又是何人!
她灵巧的手指,轻抹慢调,她洁白的手腕上,那只碧色的手镯,熟悉而亲切。
这样近距离地靠近她,别无他人,南云觉得,如在梦中。
那是一曲《关山月》,凄楚而悲凉,苍劲而深邃。
她为什么弹奏这样的曲子?
她是在发泄什么吗?
琴声越来越急促,终于,随着琴声渐渐低沉,她无力地垂下手臂。
那洁白通透的手臂上,赫然露出一道长长的红红的血痕,在玉色肌肤映照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南云不由得惊叫一声。
四小姐迅速地抬起头,厉声问道:“何人偷窥?”
南云尴尬地道:“哦,是我。”一面从青翠的竹林中走出。
四小姐看到南云,脸色稍缓,迟疑着问道:“你是?”
南云微笑道:“不才南云。四妹不记得了吗?”
四小姐恍然,微笑道:“原来是姐夫。”
四小姐把琴放在一旁,站起来,微微欠身施了个礼:“青鸾见过姐夫。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南云急忙还礼:“四妹客气。”
心里涌上一丝甜蜜。原来,四妹的闺名叫做“青鸾”。
青鸾,一种传说中的仙鸟,如今,近在咫尺。
“四妹好琴技。”南云由衷地赞道:“正所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青鸾浅浅一笑:“姐夫谬赞了。比起长姐,青鸾之技,不过小巫见大巫。长姐的琴技,才是人家极品。”
南云凝视着她的眼睛,答非所问地道:“佳人佳品,才算得上人间极品。除了四妹,这世上,谁又配此雅称。”
青鸾躲闪着南云的眼睛,幽幽地道:“自古红颜多薄命。不是所有的人,都如长姐这般好命。”
她缓缓转过头去,似乎要隐藏她脸上的无限忧伤。
南云看见她洁白的颈项,一道浅淡的伤痕,看起来,有些日子了。
“这是怎么了?是他打的吗?!”他心疼地叫道。
此时,他隐约明白了沈万金生气的理由。
看到女儿的伤痕,没有哪个父亲会不心疼。
青鸾身子一颤,她迅速地伸手捂住脖子。
可是,捉襟见肘,她臂上更分明地露出狰狞的伤痕。
那分明是一道很新鲜的鞭痕,隐约还渗着点点猩红的血色。
南云的心,狠狠地悸动了一下。
冰肌玉骨谁堪怜?
他情难自已,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她吃了一惊,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
她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姐夫!”
南云一时间,忘了一切。此时,他眼里,只有楚楚可人的女人。他想要怜爱的女子。
她无言地静下来,任他握住她的手臂。
他眼睛里无限痛惜,轻问道:“还疼吗?”
她眼角湿润了。
这样温柔的话语,许久以前,有个男人曾经也这样对她说过。
可是,如今,那个人已经关山万里,再也不能相见。
只留给她永远的思念。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已经不疼了。”
南云愤怒道:“是赵通那个畜生打的吗?他为何要这样对你?!”
青鸾忽然变了脸,奋力抽回自己的胳膊,冷笑道:“你是何人?不过一个外人,谁要你过问我的家事!”
南云惊愕地看着她。
一瞬之间,她的表情何以变得如此不同。
他一时语塞。
青鸾抱起琴,就要走。
南云热血上涌,不知道哪里生出的胆子,疾步上前,不由分说扯住她的衣袖:“青鸾。”
青鸾冷冷地道:“姐夫,请自重。”
一句话不曾说完,南云的嘴唇已经贴上来。
青鸾措不及防,本能地闭紧了嘴巴,努力挣扎。怀里的琴轻轻滑落在柔软的草坪上。
南云的吻温柔而霸道,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他的舌尖,摸索着,试探着,撬开了她的牙齿。
她的意识有些混乱了。
他的舌在她嘴里灵巧地蠕动,盘旋着她犹如惊弓之鸟般的小舌。
她低低地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她逐渐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不知何时,她的手臂,已经紧紧环抱住了他的腰身。
她的意识里,出现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年轻男子。那个微笑的男子,站在花丛之手,向她招手。
思想中的男子,不知不觉的,和南云合二为一。
“哦。我的人儿。”南云热切地低语着,湿漉漉的嘴唇,覆上她的睫毛。
他的一只手,同时摸上她的酥胸。
她身子剧烈地一颤。
她意识到了严重性。
“不,不可!”
她惊慌地推开他的怀抱,仓惶地扭头就走。
她的琴,遗落在身后。
南云并没有追赶。
他缓缓坐下来,把琴放在膝上。
青鸾听见身后,想起“咚咚”的曲调。
她心里一酸。
那支曲子,是著名的《凤求凰》。
汉时,司马相如闻听卓文君美貌,隔帘以琴声挑之,文君心动,夙夜与之私逃,成就一段千古佳话。
司马相如弹的曲子,就是《凤求凰》。
青鸾泪下,停下脚步,回首道:“君非司马,妾非文君。这世上,也再无‘绿绮’。君勿痴心自误。”
说罢,头也不回匆匆远去。
南云的手指并没有停歇。《凤求凰》的音律回荡在空旷的竹林。
当年,司马相如的琴,叫做“绿绮”。
虽然没有名琴,但是,爱人的心,大约是一样的吧。
有些心动,一旦开始,就覆水难收。
且不论,这心动,带来的,是毁灭还是重生。
良久,南云从沉醉中抬起头。
秋日的阳光温柔地洒在身上,有些让人恍惚的味道。
他慢慢站起身。
他的身材修长而笔直,整个人丰神俊朗,透着一种飘逸与轻盈。
他的面容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雅致。
仿佛,刚才火热的一切,只不过是场绚若烟花的梦。
他的唇上,还残留着她淡淡的脂香。
第二十四章 心病
一
沈青萝起得很早。因为,今天是丈夫远行的日子,她要亲自下厨,给丈夫做一顿可口的早餐。
阿三牵着马从厨房经过,沈青萝从窗户里叫住他:“阿三。”
阿三吓了一跳:“夫人,您在这里?”
沈青萝微笑着招了招手:“来,吃碗面。我亲手做的。”
阿三忙道:“这怎么敢当。”
沈青萝微微一笑:“路上好生照顾老爷,比什么都强。”
透过窗户,阿三看到沈青萝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阿三不觉咽了口唾沫。
“吃吧。锅里还有很多。这一碗,是给你们老爷送去的。”沈青萝一边说,一边把冒着热气的面,放在一个食盒里,一边跨出门槛去。
冷不防,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沈青萝惊呼一声。
阿三急忙叫道:“夫人小心!”一边说着,一边搀住了她的胳膊。
沈青萝低头看了看。
裙子很长,裙边正挂在门槛上。
阿三稍稍迟疑了一下,弯腰,拾起了她的裙角。
“夫人当心身子。”阿三关心地道。
沈青萝舒了一口气:“好险。险些摔倒。亏了你。”
她扶了扶食盒,匆匆走去。
阿三摇了摇头,回到屋里坐下,找了个碗,捞起一碗面。
葱花的香油面,闻着,就有食欲。阿三深深地吸了口气。
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回头看,原来是厨房烧火的王厨娘。
王厨娘笑嘻嘻地道:“阿三,好福气。能吃上夫人做的饭。”
阿三笑道:“还不是沾了老爷的光?我要陪着老爷往洛阳去,夫人多关照一下,也是有的。”
王厨娘抿着嘴笑道:“你小子眼疾手快,倒麻溜。要不是你扶着,夫人就要摔倒了。”
阿三谦逊一笑:“侍候主子,是咱们做下人的的本分。况且夫人有了身孕,摔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厨娘笑道:“看不出,你小子挺有眼力劲。哪天夫人一高兴,指不定会把哪个漂亮丫头许给你做老婆。”
阿三脸上一红:“王厨娘莫要取笑。”
阿三一边说,一边快速地往嘴里划拉。
一碗面,转眼见底。
“我吃完了。走了啊。”阿三抹了抹嘴,几步跨出厨房。
王厨娘追出去,叫道:“阿三,去了洛阳,有什么好东西,别忘了给我捎件来!”
阿三笑着应允,一面随手解开了马缰绳。
等到阿三喂足了马,整好行装,来到大门口的时候,他看见,大门外,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二
南云瞟了一眼身旁的李管家,问道:“那件事,办得怎样了?”
李管家欠了欠身,卑微地答道:“就快有些眉目了。老爷请放心。”
南云满意地“嗯”了一声,翻身上马,拖着长音吩咐道:“等我从洛阳回来,不希望再听到类似拖延的话。”
李管家心里一凛,立即道:“是,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南云紧了紧马辔,微笑着向站在门口的沈青萝与老夫人摆了摆手:“回去吧。小心着了凉。”
沈青萝心里一酸,脸上依旧是完美的微笑:“一路平安。我在家里等你!”
南云嘱咐道:“照顾好自己身子。我会尽早回来。”
他手上马鞭轻轻扬起:“驾!”
青骢马一声嘶鸣,奋蹄而去。
南云身后,除了阿三,还有田福堂和另一位沈家香行的药师杜之康。
沈青萝看着四匹马,逐渐消失在视线里,还是迟迟不愿离去。
老夫人柔声道:“好孩子,回屋去吧。如今,你是双身子,金贵着呢,别着了凉。”
沈青萝依依不舍,兀自向着远处张望。
老夫人笑道:“媳妇,人都走远了,莫瞧了。”
沈青萝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道:“夫君第一次出远门,也不知会不会想家。”
老夫人笑道:“你还是不了解我的这个儿子。他啊,巴不得远走高飞呢。你放心吧。有亲翁派人跟着,不会有差错。倒是你,让我最为担心。”
“我在家里,门都不出,有什么好担心的?”沈青萝微笑着,缓缓转身。
媛儿随即携住了她的手,小心地搀着,慢慢前行。
老夫人瞥了媛儿一眼。她注意到,媛儿的眼里,似乎隐隐有着一些湿润的意思。
老夫人厌恶地将脸扭到一边。
“媳妇”,老夫人道:“我瞧着媛儿姑娘气色不太好,要不,把她调到别处去?你有了身孕,身边服侍的人,自然身子健康是最重要的。”
媛儿心里一惊,脸上微微变色。
“婆婆,”沈青萝微笑道:“媛儿自小服侍惯了,离了她,我会不习惯。”她握了握媛儿的手,似是安慰,“况且,媛儿这几天只是月事不调,不会影响到我的胎孕。许大夫已经给她开了益母草药剂,这几天,已经好多了,是不是?”她扭脸看着媛儿,似有所待。
媛儿连忙点头:“是,是。老夫人,别叫我离开小姐,好不好?”
老夫人凝视着媛儿,冷冷地道:“你要好好侍候你家小姐,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可对不住你家小姐待你的一片心意。”
媛儿诺诺地道:“是。奴婢知道。”
老夫人和蔼地面向沈青萝:“媳妇,想吃什么,告诉娘,娘亲自给你做。别瞧娘粗笨,熬个鸡汤什么的,还是不赖的。”
沈青萝笑道:“婆婆,莫要宠坏媳妇。况且,现在,我胃口差得很,什么也吃不下。”
老夫人微微颦眉:“要是委屈了我的孙子,可怎么好?”
沈青萝莞尔一笑:“婆婆,我先回房了。我有些累了。”
老夫人额首:“起得早,睡会吧。有什么事叫我。”
看看离得老夫人远些了,沈青萝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媛儿,我怎么觉得,老夫人有些不待见你?你做过什么令老夫人不悦的事情吗?”
媛儿分辨道:“奴婢整天跟在小姐身边,怎会惹老夫人生气?小姐莫要多心。”
沈青萝微笑道:“许是我多心了。”
媛儿低着头,默默不语。
沈青萝胃里忽然一阵翻涌,张口欲呕。
媛儿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
沈青萝难受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呕吐,有些狼狈地道:“早上才吃了几根面条,这会子全吐出来了。”
媛儿递过手绢,关切地道:“小姐,要不,过会儿,我去外面买些开胃的果子?兴许换换胃口,就好多了呢。”
沈青萝喘了口气,道:“我倒是真喜欢那些时鲜的果子。待会儿,打发人去买些来。”
媛儿嘴巴一撇道:“那些粗蠢的笨家伙,哪里会挑选什么好果子?不如我亲自出去一趟,保证小姐满意。”
沈青萝笑道:“好,就依你。”
媛儿勉强一笑,那笑容里,隐约有着一丝惨淡的意味。
三
媛儿站在喧闹的街口,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对面,是一个医馆,高高的匾额上,写着几个烫金的大字:“许氏妇科”。
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先生,端坐在厅堂里,面色和蔼,正在接待前来问诊的女病人。
媛儿认得那个大夫,正是那日在府里为她亲自把脉的许大夫。
当时,他隔着薄薄的绢纱,按住她的脉搏时,因为恐惧到了极点,她心里反倒异常平静。
她甚至暗暗希望,许大夫能诊出实情,好使她早日妾身分明,也免得整日遮遮掩掩。
到那时,看南云还有何言推脱。
当然,也不排除,因为偷情败露而带来的屈辱。
可是,许大夫只是安静地诊脉,不发一言。
半晌,他缓缓起身,从药箱里拿出几服药,放在桌上。
他的声音和蔼而平静:“这几服药,拿水冲服,每日一剂。三天后,若是还不见好,到‘许氏妇科’来找我。”
如今,整整过了三天。媛儿如期来到了“许氏妇科”门前,却踌躇着,不敢贸然踏入。
来看诊的,大都是些大腹便便的妇人,由家人陪着,面带笑容。象她这般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绝无仅有。
她犹豫了好久,看着病人渐渐稀少,终于跨进了门,慢慢挪到了许大夫附近。
许大夫一面低首开药方,一面宽慰身旁一个沮丧的妇人:“大嫂,莫要难过了。你还年轻,养好身子,还可以再要孩子。只是,以后可千万莫要乱吃东西了。”
那妇人带着一副哭腔道:“自己家里种的几棵山楂树,我怎会想到怀孕的女人不能吃?都怪你这死鬼,说什么喜欢吃酸的,山楂正好开胃,害得我没了孩子。”那妇人恨恨地白了一眼身边的一个汉子。那汉子仿佛做了错事的孩子,垂着头,一声不吭。
许大夫叹息着摇摇头道:“这山楂,正是罪魁祸首。”
那汉子诺诺地抬起头,有些胆怯地问道:“好好的山楂,怎会害得我媳妇小产?”
许大夫正色道:“世间许多的果子,本来是极好的东西,可是,却未必适合孕妇。比如这山楂。山楂有解胃活血之效,孕妇食之,可致子宫收缩,诱发流产。还有杏,木瓜,也是不能吃的,一定要切记。”
妇人“哦”了一声,似乎是有些不甘,问道:“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那么,吃些桂圆进补总是好的吧。我家屋后还有棵桂圆。”
许大夫笑道:“你家种得还倒齐全,只是,这桂圆也是孕妇吃不得的东西。”
汉子有些半信半疑:“这样的好东西怎么吃不得?我还舍不得吃呢。都给我媳妇吃了呢。”
许大夫拈着胡须,淡淡地道:“孕妇第一忌,就是这桂圆。此物滋补气血,自然是好东西。生完孩子的产妇服之,可以温宫补血,调节脾胃。可是孕妇服之,非但不会进补,反而会增加内热,引发胎动血动,轻则漏红,腹痛,重者大伤胎气,导致流产。至于蟹鳖之类,功效更甚。”
汉子吃了一惊,张大了嘴巴。
媛儿在旁静静地听着,心有所动。
许大夫温颜道:“回去养着吧。按我的方子服药,用不了多久,身子就会复原。”
夫妇俩千恩万谢地去了。
许大夫放下毛笔,微笑着看着媛儿:“姑娘,好些了吗”
媛儿缓缓走近,深深弯腰施礼:“多谢先生周全。先生慈悲心肠,犹如菩萨再生。那日,若非先生遮掩,小女子几乎难以招架。”
许大夫谦逊地道:“姑娘不必客气,这是医者的本分。”
许大夫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
有一年,他到一个王府出诊,也是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子,怀了三个月身孕。他不明就里,直言不讳,谁知,却为那姑娘引来杀身之祸。那女子原是王妃的侍女,被王爷勾搭有孕,王妃怒不可遏,打得那女子遍体鳞伤。听说后来,那女子受辱不过,悬梁自缢。
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许大夫为此事,内疚到如今。
从此,遇到类似的事情,他变得谨言慎行。
“有什么不妥吗?”许大夫问道。
媛儿脸上一红,欲言又止。
许大夫微笑道:“讳疾忌医,于己不利。姑娘但请直言。”
媛儿看着他慈祥的面容,心里一阵温暖,她鼓起勇气,低语道:“小产后,一直盗汗夜惊,心神不安。且下身淋漓不净,缠绵病体。自从服了先生几幅药后,好了许多,但始终不能复原。想着先生叮嘱,因此再来问诊。”
许大夫温和地道:“让老夫看看脉。”
案旁拿过一块手绢,依旧覆在媛儿手臂上,几根手指搭上。
随着手指力道的加重,许大夫的眉头渐渐皱起来。
媛儿心里一阵慌乱:“如何?”
许大夫长长地叹口气:“以后,恐怕子嗣上,有些困难了。”
媛儿“腾”地站起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第二十五章 阴谋
一
沈青萝懒懒地靠在湘妃榻上,身上盖着苏锦缎面的丝被,闭目养神。
屋里,散发着淡淡的花香,令她心旷神怡。那是几盆正在盛开的菊花,静静开放在屋角。
那是小吴送来的花。
自从知道自己怀孕后,沈青萝立即命令停止了一切的熏香。
但是,她已经习惯了香的味道。她需要香味来掩饰她身上尴尬的气味。
那种若有若无的腥味,就象是鱼的味道。
有一次,她看着小容笑眯眯从外面回来,于是半开玩笑道:“小容,是不是又去找小吴了?”
小容脸上一红,随即分辩道:“哪个去找小吴了?”
沈青萝笑道:“还狡辩。你自己闻闻,你身上的花香,老远就能闻到。”
小容心虚地闻了闻自己的衣衫,低头不语,一张娇俏的脸上,满是害羞的样子。
沈青萝笑道:“下次去花房,也给我捎几盆花来,放在屋里,我也喜欢不是?”
小容立即愉快地道:“是。小吴说,菊花开得正好,奴婢这就去端几盆来。”
说着,一溜烟跑了。
果然,不一会儿,就听见小容欢快地声音:“来,快进来。都端进来!”
沈青萝不禁莞尔。
一个生得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怯生生端着两盆花站在门口。
看到沈青萝,他连忙手忙脚乱地放下花盆,跪下磕头:“小吴给夫人请安。”
沈青萝微笑道:“你就是小吴?常听小容提起你。”
小吴脸上一红,诺诺地道:“听说夫人喜欢花,小的就送几盆来。还有许多好看的花,只要夫人喜欢,小的随时送来。”
沈青萝看他慌乱的样子,微微点头:“好,有好花,让小容去取。你回去吧。”
小吴紧张得又磕了个头:“是。小的告退。”头也不敢抬的去了。
小容笑得前仰后合。
沈青萝斥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笑得人家都害羞了。”
小容强忍着笑道:“你瞧他那傻样。”
沈青萝心里一阵温暖。
这小丫头,这是恋爱了呢。还浑然不觉。
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却是寂寞深闺,哪里有这般灿烂的笑容。
想到此处,沈青萝不禁微笑起来。
她慢慢睁开眼,指压了一下太阳穴。
微微有些头疼的感觉。
“小容。”她呼唤道。
媛儿应声从一旁闪处:“小姐,媛儿在这里。”
沈青萝吓了一跳:“你几时回来的?怎么这么悄没声息地站在身后?”
媛儿脸色有些苍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夜色里的鬼魅。
“你怎么了?看起来需要好好地修养一段时间。”沈青萝有些担心地道。
这丫头,不知道从何时起,变得有些琢磨不透了。
“小姐,”媛儿的嗓子有些沙哑,她的声音很是低沉:“你喜欢的果子,我买了些来,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她缓缓地,从腰间拿出一块手绢,摊开来。
沈青萝看时,是满满一包红艳欲滴的山楂果。
沈青萝嘴里立时生出酸酸的津液,她的眉眼似乎都要笑起来:“媛儿,还是你贴心贴意。”
顺手,拿了一枚果子,放在口里。
“真好。我真想念这酸酸的味道。那日在道观外,采了一枚,真是爽口。”沈青萝道。
媛儿幽幽地道:“小姐能够喜欢,媛儿很高兴。”
二
李管家匆匆忙忙从外面进来,只顾着想事情,冷不防,和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李管家揉揉额头,有些恼怒:“谁这么鲁莽?!”
那人冷笑道:“李管家,你好忙啊。”
李管家抬眼看时,立即陪了满面笑容:“我当是谁?原来是媛儿姑娘。”
媛儿理了理微微有些凌乱的头发,淡淡地道:“大管家,老爷交代的事情,您都忘了吗?”
李管家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媛儿大笑:“夫人的身子,是头等大事,这府里,有谁不知道?您还装糊涂?”
李管家恍然道:“原来你说得是这件事。我还当是······”
媛儿道:“你以为呢?”
李管家陪笑道:“夫人的事,自然是大事。我早就嘱咐过了,衣食住行,加倍小心。媛儿姑娘,若是有什么不到之处,还望指点,关照则个。”
媛儿微笑道:“您是沈家的老管事了,如今来到南府,还是一等一的大管家,凡事,自然懂得轻重缓急。哪里需要我指点?”
李管家一头雾水:“那么,媛儿姑娘,您找我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媛儿格格笑道:“看您一把年纪,就不跟您开玩笑了。我且问您,夫人喜欢的果品,您可知道?”
李管家松了一口气,笑道:“原来是这事。我专门安排了人,每日采买新鲜果子,送到夫人房中。夫人可还满意?”
媛儿笑道:“果子这东西,不在多,而在于是否合心。”
李管家躬身道:“姑娘是夫人身边侍候的人,自然了解夫人喜好。请求不吝指教。”
媛儿微微一笑:“夫人喜欢吃酸的。”
李管家立即道:“山楂?”
媛儿笑道:“您猜得真准。不过还有一样,大约您想不到。”
李管家有些不耐烦:“别让我猜来猜去,好姑娘,明儿我请你吃点心。”
媛儿笑道:“自然是又甜又白的桂圆了。”
李管家笑道:“原来夫人喜欢这个。好办,我叫人每天采买了送去。”
媛儿满意地道:“做好了差事,夫人自然欢喜,老爷回来,也一定会重重赏你。”
李管家叹道:“咱们做下人的,只盼着别出叉子,就欢喜不尽了,哪里还敢奢望赏赐。夫人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只盼着她能平平安安,生下个小少爷,我也就放心了。”
媛儿冷笑道:“看不出,您还多愁善感。夫人知道,不定多感动。”
李管家拍了拍身上的土,有些疲惫地道:“要是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刚从山上来,累得很。”
媛儿点头道:“您歇着吧。别忘了差事。”
李管家笑道:“小姑娘家的,还挺絮叨。忘不了。”
“李管家,”媛儿有些撒娇地道:“别告诉别人,是我说的。也显得您周全不是?”
李管家哈哈大笑:“好,不告诉别人。”挥着手远去了。
媛儿随手拈过一朵开得鲜艳的花儿,将花瓣片片掐得粉碎,扔在地下。
她知道,自今日起,沈青萝的餐桌上,将再也离不了这两样东西。
她的脸上,闪现出一种因为兴奋而变得妖冶的美丽。
三
李管家恭恭敬敬站在厅里,手里捧着一个册子。
沈青萝温和地道:“李管家,快请坐。有什么事找我?”
李管家将册子平放在沈青萝面前的桌子上:“夫人,这是半月以来,家里的账目,请夫人过目。”
沈青萝扫了一眼册子,微笑道:“李管家,你看着我长大,我焉能信不过你。不必看了,你做主就是。”
李管家道:“谢夫人信任。只是,有一笔数目很大的银子支出,小人不敢擅自做主,需要夫人许可。”
沈青萝道:“什么用途?”
李管家迟疑道:“这个,老爷想买一块地。是老爷临行前吩咐的。”
沈青萝微微一怔:“怎么没听老爷说起过?既是老爷的吩咐,那就照办吧。”
李管家道:“动用数额巨大的款项,需要夫人的亲笔签字,方能在钱庄支取。”
沈青萝恍然:“哦。是了。”
李管家递上一张纸,铺在桌上。
小容及时地送过笔墨。
沈青萝看了看那个数目,微微迟疑:“这么多?”
那犹豫只是一瞬间,随即很快地落笔。
她很熟练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从腰间取出一方玲珑玉,使劲地呵了口气,重重地在纸上按了下去。
那玲珑玉上残留的印痕,深深刻在纸上。
沈青萝郑重地将纸交给李管家:“拿去吧。把老爷交代的事办好。”
李管家小心地接过,点头去了。
媛儿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朱盘,轻轻放在桌上。
“小姐,这是新熬的莲子银耳粥,您趁热喝。”她柔声道。
沈青萝接过小容递过的手巾,一边擦手一边关切地道:“不是叫你歇着吗?怎么又起来了?我这里也不缺人手,老夫人又调来几个新人。”
媛儿道:“新来的丫头,怎么懂得小姐的心思?”
沈青萝道:“你服侍我多年,自然贴心。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
媛儿微笑道:“咱们做丫头的,哪有那么娇贵。如今,您的身子才是最重要。养好身子,明年,就能添个小少爷了。到时候,姑爷不知道有多欢喜。”
沈青萝低头看看肚子,脸上露出幸福的憧憬:“不知道他喜欢儿子,还是喜欢女儿?”
媛儿淡淡地道:“只要孩子平安生下来,我想,姑爷一定都喜欢。”
沈青萝嫣然一笑,端起莲子羹,一勺一勺送进嘴里。
刚吃了两口,忽然一阵恶心涌上,急忙放下碗。
媛儿随手从桌上的果盘里拿起几枚山楂,急切地道:“来,吃一个,压压胃口。”
沈青萝毫不犹豫地接过来,放进嘴里。
“好些了吗?”媛儿问道。
沈青萝抚着胸口,喘着粗气道:“果然好多了。”
媛儿笑道:“这山楂,果然是好东西。李管家办事真不错。”
沈青萝微笑道:“夫君临走,特意交代的李管家。”她站起身,望着窗外晴朗的天空,悠悠地道:“人都说,洛阳牡丹甲天下,也不知,他流连繁华,几时回来?”言语中,带着一种淡淡的惆怅。
媛儿静静地看着沈青萝窈窕的背影,暗暗地叹了口气。
十几年来,相濡以沫的主仆之情,此时,就如那天空里飘动的浮云,一点点的,在她眼前模糊。
这一切,只为了那个风流的人儿。
可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那个风流的人儿,会把谁放在心上?
第二十六章 贪念
一
洛阳北市,是唐代最大的香料集散地。这里,聚集着来自海内外的香料商人,富贾大客。在这里,他们将来自世界各地最优良的名贵香料,通过贸易,传播到大唐的每一个角落。
“香行社”,是大唐朝廷专门用来接待商人,进行交易的场所,有专门的官员负责管理日常事务。可见,朝廷对于这个市场,是多么的重视。
除了正式的官员,朝廷还会特别聘任一些声望卓著的富商挂职社官,以增加香行的凝集力。
沈万金,就是其中的一员。
沈万金一日不来,“香行社”就一日不开市。
沈万金是大唐最大的买家,所有的商胡,都盯着沈家这笔大生意。
可是没想到,这次,沈万金没有来,而是派了个英俊倜傥的年轻人。
他穿了一件雪白的长衫,腰间,束着云纹的宽腰带,其上,系着一块质地通透的玉佩。他的头发,整齐的挽了一个发髻,并没有其他华贵的装饰,只用一根金色的带子,随意绑着,发带飘在脑后,透着几分潇洒与轻盈。
好一个标致的男子。
众人纷纷猜测:莫非沈万金的儿子?
不然,沈万金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委派给他?
南云面对着一群金发碧眼的胡人,脸上并没有显出半丝慌乱。
他微笑着,从怀里掏出沈万金给他的令牌,高高举过头顶:“各位大人,想必认得这块金牌?”
杜之康朗声道:“这位,就是我家老爷的爱婿,南云。我家老爷身有微恙,不能赴此盛会,故此,派遣姑爷代替前来。诸位,尽可以放心。”
众人却都认得杜之康,沈万金每次购买香材,必定带着他。
众人纷纷寒暄,赞道:“原来是南相公,失敬。想不到沈老爷有这般出色的女婿。真是福气。既然南相公来了,请上座。”
南云微笑道:“小子末位后生,怎敢放肆。还请众位大人多多指教。”
众人客气道:“哪里哪里。沈老爷是我们的大主顾,怎敢僭越。”
一个身材高大,卷发黄髯的胡人性急,大声道:“莫要啰嗦,我且问问,沈万金教你来,你可做得主?”
南云微微一笑,谦逊地一抱拳,朗声答道:“小子不才,却承岳父重任。采买一事,一力承当。”
众人心里几乎都有此疑惑,听得此言,赞道:“好气魄!”纷纷挤上前来。
众人都是一样的心思:结识了这个年轻人,这笔大生意,就是自己的了。
南云一时意气风发,踏上一步,抱拳道:“南云头一次与诸位见面,颇觉有缘,请各位赏脸,容在下,请诸位喝一杯水酒,咱们交个朋友,如何?”言下之意,甚是诚恳。
众人哄然:“好!爽快!”厅中一片喧哗。
杜之康在一旁,微笑着看着南云。
这个年轻人眼里,充满着热切的激情。他此时,已经从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华丽转换,成为一个指点江山的风云人物。他的身上,有着一种让人不可仰视的逼人气度。
很显然,这群胡人,已经被他牢牢吸引了。
老爷的眼光还不错。
稍加历练,应该是块很不错的材料。
二
酒意阑珊,南云带着几许醉意,信步走出廊外。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笑嘻嘻走过来,带着几分戏蔑的语气笑道:“果然是后生可畏。南相公虽然年纪轻,办事却稳重干练,不输令岳。看来,沈万金后继有人,可以高枕无忧了。”
南云欠欠身,礼貌地道:“前辈过奖。不知前辈怎么称呼?”
那胖子道:“敝姓蔡。”
杜之康拱手道:“蔡老板,别来无恙。”
蔡老板笑道:“老杜,在新老板面前,要好好表现哦。”
南云与杜之康对视一眼。
这个蔡老板,言语之间,似乎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杜之康悄声道:“这个蔡老板,是长安的香料商,多年来,一心想把沈家的生意挤垮。您要当心他。”
南云微微点头,淡淡地道:“蔡老板,想必您误会了。南某只是临时替个差事,并非新的老板。这话要是传到岳父耳朵里,恐怕不太好听。”
蔡老板笑道:“都一样,都一样。”
他借着酒意,半真半假地道:“一个女婿半个儿,将来,沈家的生意,还不都在你手里?只要你略动动心思。”
南云哈哈一笑:“蔡老板,这个玩笑可开大了。”
杜之康正色道:“蔡老板,酒可以多喝,话不可以乱说。”
蔡老板大笑:“今日是开市的吉日,多喝几杯也是有的。老杜,来,咱们喝酒。”
杜之康微笑道:“说到喝酒,正是在下最爱。”
蔡老板斜着眼看着杜之康:“老杜,我家里有几瓶好酒,改天回去,给你送到府上尝尝。”
这个杜之康,是京师有名的调香师,蔡老板千方百计,想要把他挖过来,但是杜之康始终不为所动。
杜之康不卑不亢地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在下与蔡老板,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这酒,还是留着您自己慢慢品尝吧。”
“老杜!”有人在远处呼唤杜之康。
杜之康答应着,循声远去。
蔡老板有些尴尬,冲着老杜的背影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
南云鄙夷地皱了皱眉头。实在不愿与这样粗鄙的人再敷衍下去,转身要走。
“南相公。”蔡老板在他身后叫道。
“蔡老板,还有什么事吗?”南云淡淡地道。
蔡老板笑得有几分诡异,他压低了声音:“南相公,为他人做嫁衣,一辈子,也不会有出头的一天。沈万金百年之后,他的制香业,自有他的儿子继承。到那时,你在何处?”
南云微微一震。
蔡老板的眼里闪过一丝热切:“你若是想另立门户,咱们,可以做个合作。怎么样?”
南云冷冷地道:“蔡老板,您看错人了。我南云就算再无耻,也不会挖岳父的墙角。”
蔡老板淡淡一笑:“南相公,话不要说得太绝。也未必,不会有那么一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等到你想明白了,恐怕,机会就错过了。”
南云厌恶地一甩衣袖:“这个,就不劳您费心了。”
拂袖而去。
三
离香市很远,一股浓郁的香气就扑面而来。
南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香。”
田福堂和阿三叹道:“王母娘娘的脂粉盒子打翻了,只怕也没这么香。”
杜之康笑道:“这才是,未近其身,先闻其香。前面就是香市了。”
南云心里一凛。神秘的沉香,传说中的龙涎香,就要一窥真容了。
他的脸色变得庄重而谦卑:“杜师傅,在下对于香材,完全是个门外汉。岳父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完成与否,全在于杜师傅。”
杜之康诚恳地道:“相公放心。老杜一定会竭尽所能,协助相公顺利完成这次采购计划。”
南云点点头,不觉加快了脚步。
一进大厅,众人顿觉眼花缭乱。
琳琅满目的香材,一排排一箱箱,整齐的摆在大厅两侧。
穿行其中,络绎不绝的客人,一个个面色庄重,不时地交头接耳,或窃窃私语,或悄声议论,并没有人大声喧哗。
香材,在人们眼里,是神圣的物品,是上天的恩赐。
只怕大声说话,也会亵渎了神物。
一段黑色的木头一样的东西,静悄悄躺在敞开的箱子里。
它象一位素雅的女子,优雅而沉静,芬芳而不张扬。
杜之康微微额首:“是块好料!”他指着黒木道:“这就是沉香木。”
南云诧异道:“难道是棵树吗?”
杜之康微微一笑道:“它的确是棵树,叫做沉香树。它生长在海南香水湾一带潮湿的森林间。至于沉香,是那树结出的树脂。但是,并非每一棵沉香树结出树脂都可以形成沉香。它需要天时地利,经过极其偶然的机会,或是沉在水里,叫做‘水沉’,或是埋在土里,叫做‘土沉’,或是自然倒掉,叫做‘倒架’,或是经过白蚁啃食,叫做‘蚁沉’。不知道经过多少年的风吹雨打,经过怎样神奇的过程,才会形成今日的模样。”
南云叹道:“不是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佛家所说的‘涅槃’,说得大约就是这种情形吧。”
杜之康道:“我不懂什么佛家道理。但是却知道,世间万物的成功,都需要因缘际遇。至于其中的辛苦,大约只有它自己知道。”
南云心中一动。
辛苦的历练,可以使得一棵平凡的树木,成为人间至宝,那么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有那么一天呢?
他的耳边忽然想起蔡老板的话:“南相公,为他人做嫁衣,一辈子,也不会有出头的一天。”
南云蓦地一惊。
他微微侧目。看了看杜之康。
杜之康仪容俊美,大约四十岁左右,双鬓已经隐约可见斑驳的白发。
杜之康,是沈万金手下最出色的调香师,每次选材,次次都少不了他。可以说,他为沈家立下了汗马功劳。
可是,那又怎样?
他父子两代,效力于沈家,为沈万金赚得盆满钵满,自己辛苦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仰人鼻息的下人?
南云心里一凉。
自己虽然是沈万金的爱婿,可是,那只是眼前,因为宝儿尚幼,所以才看重自己。一旦宝儿长大成人,正象蔡老板说的那样,到那时,自己又当如何?
南云看着琳琅满目的香材,不觉出神起来。
“相公,咱们到那边看看!”杜之康道。
南云充耳未闻。
田福堂惊呼道:“看,那是什么?”
南云恍然,打了个冷战。
田福堂和阿三,犹如乡巴佬进城,惊讶得合不拢嘴巴。
南云猜想,那一定是因为,更大的惊喜在等着他们。
而南云自己,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只听得杜之康一一介绍:“这是檀香,这是苏合,这是佳楠,这是白芷,这是水安香······”
南云耳边,却是反复地回荡那一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若是想另立门户,咱们可以合作,怎么样?”
蔡老板那猥琐的面容,如影随形,甩也甩不掉。
蔡老板的险恶用心,自然是昭然若揭,而南云的野心,就如一颗欲望的种子,在适宜的温度下,也逐渐生根发芽。
第二十七章 公主
一
洛阳,甲天下之秀,繁华不输京都。自古,地杰人灵,就是个帝王青睐的宝地,所以,相较于西京长安,洛阳,又称为“东都”。
南云第一次来到洛阳,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
他兴致勃勃地问道:“听说,这里有个白马寺,挺不错,是不是?”
杜之康点头:“不错,是有个白马寺。不过,相公来得不凑巧,这几天,恐怕不能去玩。”
“为何?”南云问道。
杜之康道:“白马寺是皇家寺院。寻常日子,平民百姓,也是可以去烧香礼佛的,只是这几天,听说平原公主到了洛阳,要到白马寺进香,所以,这几天,白马寺周围,都禁了。”
阿三兴奋地插嘴道:“公主要进香?那,咱们是不是有机会见到公主?”
南云啐道:“胡说什么!公主殿下,岂是凡人可以随便见到的?”
杜之康笑道:“那也不尽然。听说,这位公主,喜欢游玩,指不定,在大街上碰到,也说不定。”
阿三不服气地道:“听见没有?”
田福堂取笑道:“那敢情好,说不定公主一眼看上你,招你做了驸马,也未可知。”
南云正色道:“田兄莫要取笑。皇家威严,不可亵渎。”
田福堂面带羞愧,低下了头。
南云信步而行,街头车水马龙,店铺林立,果然好一派繁华景象。
一块玄色的招牌远远地,吸引了南云的眼睛。
“名琴坊”。
南云微微一笑道:“诸位,咱们去看看,那家琴坊里,莫非真有什么名琴不成?”
杜之康笑道:“这东西,对于在下,可真是对牛弹琴了。在下情愿等在对面酒馆里喝两杯,等着相公。”
南云笑道:“既然如此,就不勉强杜师傅了。你且等着吧。”
田福堂忙道:“我也去喝酒。”
阿三不情愿地道:“总不能让老爷一个人去?我只好跟着了。”
南云笑道:“索性你也不用跟着了。左右只有几步,我看完了琴,去找你们。您们痛快喝酒吧。”
阿三欢喜道:“老爷真是善解人意。”
三人并肩,一齐进了酒馆。
南云笑着摇摇头,背着手,朝着对面“名琴坊”走去。
只有他自己明白,何以会忽然对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阳光下,陌生的洛阳街头,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偶尔会走过三三两两的女子。
没有一个女子,能够吸引住他的目光。
只因为,他的心中,有了一个无法企及的女子。
那个女子,就是他挥之不去的青鸾。
那日,她哀怨地道:“君非相如,妾非文君。这世上,也再无‘绿绮’,君勿生痴念。”
可是她难道不明白,情之所起,覆水难收?
若是可以收放自如,这世上,便没有这么多痴男怨女的纠葛。
倘若,他真的可以觅到“绿绮”,那么,是不是,就可以续写凤求凰的传奇?
距离“名琴坊”还有十几米。
他心里莫名的紧张起来。
老板看到有客人进来,立即热情地招呼:“客官,您来了。”
南云环顾店内。
各种各样的乐器,静静地放在橱窗内,等候着它的知音人。
南云一个个看过去,脸上渐渐暗淡下来。
老板察言观色,凑上前来,问道:“客官,您打算要什么?琴?琵琶?笙管?小店应有尽有。只要您说得出,小店就能拿得出。”
南云心里生出希望,他急切地道:“‘绿绮’有没有?”
老板一怔,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绿绮?”他的眼神,有几分嘲笑的意思。
“怎样?”南云问道。
“哦,有有。”老板忙不迭地应答。
南云喜道:“司马相如的那把‘绿绮’,您当真有?快拿来看!”
老板微微迟疑了一下:“您真的打算买?很贵的。”
南云笑道:“怕我买不起?只管拿来。”
老板欢快地道:“好,您等着。这样的宝贝,我都收在里面。您稍等。”
老板一溜烟进了里面,不一会儿,小心地托着一个琴盒走了出来。
他把琴盒轻轻放在柜台上,慢慢打开。
一把古香古色透着沉香味的琴出现在南云面前。
老板微笑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客官,您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这个店了。”
南云轻轻拨动琴弦,倾听着如碎玉般的音质,心里掠过一丝激动。
老板滔滔不绝地道:“当年,司马相如以《如玉赋》献给梁王,梁王以此琴回赠。司马相如就是用这把琴勾走了卓文君。您看,琴身刷着生漆,琴弦用上好的天蚕丝编成。您再看看这木料,真正的桐木,通透极好,音质上佳。”
老板转过琴身,指着琴背面道:“您看,这背面还有梁王的铭文和印章,真正如假包换的‘绿绮’。”
南云顺着他的手指仔细看去,果然,那里,端端正正镂着“绿绮”二字。
由于时间久远,琴身隐约出现了因长期震动而产生的细细的断纹。而这断纹,正是判断古琴真伪的重要依据。
南云再无怀疑,朗声道:“老板,这琴,我买了。您要多少银子?”
老板欢喜道:“果然是识货的行家。我也不多要,这是一个破落的贵族典在这里的,您给个本钱就行了。”
南云微笑道:“多少?”
老板一咬牙,做出痛心的样子:“交个朋友,您给两千两银子罢!”
南云吃了一惊:“这么多?”
老板笑道:“客官,这是举世无双的珍品,有钱也没地买去。你要是心疼银子,要不然,换换其它的?本店有的是其它琴。”
南云一摆手,断然道:“就是它了!两千就两千!”从怀里掏出银票,拍在柜上。
老板笑眯眯拿起银票,看了半天,眉开眼笑道:“果然爽快。这宝贝,就是您的了!”
二
南云小心翼翼抱着古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没想到洛阳之行,居然让他无意中淘到了传世名琴,实在是太幸运了。
宝剑赠英雄,名琴赠佳人。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惬意的事情吗?
一想到青鸾,他心里忍不住一阵悸动。
青鸾若是得了这把琴,不知道会弹奏出多么美妙的音律来。
南云只顾着想心事,冷不防,銮铃响处,从东街驶来一队车马。
来不及躲避,一匹马迎面奔来。
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南云脑袋一痛,身子斜斜地滚到一边,怀里的琴,甩出好远。
“我的琴!我的绿绮!”他心疼地叫道。
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大声喝道:“什么人?胆敢惊扰平原公主芳驾!”
平原公主?南云忍着痛,挣扎着爬起来。
几个衣着鲜明骑着高头大马的侍卫,手里举着明晃晃的戟,凶神恶煞一般出现在南云面前。侍卫后面,几个宫装的女子,持着羽扇,簇拥着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那马车,垂着杏黄的帏幔,饰以璎珞,饰以珠玉,凸显出一种尊贵的皇家气派。
一个温婉的女声从车里传出:“出了什么事?”
侍卫下马,向着马车躬身道:“禀公主,一个路人惊了马。”
只听得公主淡淡地道:“没伤着人家吧?”
侍卫瞧了瞧南云道:“看起来没什么事,只不过好像摔坏了他的琴。”
公主缓缓地道:“本宫好像听到什么‘绿绮’?是怎么回事?”
侍卫道:“小人不知何意。”回头喝道:“唉,那人,公主问话,还不见过公主!”
南云惶恐地磕头道:“冒犯公主芳驾,草民罪该万死。绿绮是草民新买的古琴。”
公主微微讶异,缓缓地道:“你是说,你新买了一把‘绿绮’?司马相如的那把琴?”
南云道:“是。草民刚刚在在琴坊买的。”
公主微微一笑道:“拿来给本宫看看。”
侍卫从地上捡起琴,递给一位宫女。
宫女掀起帷幔一角,把琴递了进去。
过了良久,只听得公主格格笑道:“那人,你被骗了。果然这是赝品。”
南云吃了一惊,不觉抬起头问道:“何以见得?”
黄幔微微掀起,露出一张绝美的面容。
最是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那公主,看上去,大约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梳着时下流行的双燕髻,高高的发髻上,簪着一朵娇艳的牡丹花。她身穿一件浅粉色如意云纹缎裳,简单而不失华丽。白皙的脸庞上,透着一种孩子般纯净的光彩。弯弯的眉毛下,一双星星般深邃的眼睛,带着浅浅的笑意。整个人看起来,青春明艳,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与美丽,让人只看一眼,就不知不觉,低到尘埃里。
那公主笑道:“只因那把真正的‘绿绮’,就在本宫的芙蓉宫。”
公主将琴递给宫女,嘴角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玩笑意味:“你道名琴这么容易落入凡夫俗子之手么?”
公主掩口偷笑,目光缓缓从南云脸上划过。
浅笑盈盈之中,帷幔缓缓落下。
公主的面容,隔着轻纱,若隐若现。
南云从宫女手中接过那把赝品,一时不知所措。
侍卫纵身上马,大声吆喝道:“公主起驾!”
行人纷纷避让。
南云躬身退后。
宝马香车,伴着清脆的銮铃声,缓缓从他身边经过。
隔着一层轻纱,他仿佛看到公主似笑非笑的面容。
南云心中忽然想起南安道人的那一句话:“一入龙门身富贵。”
他立时耳热心跳起来。
莫非,指的是这年少美丽的平原公主?
可是,这样尊贵的公主,岂是凡人可以妄想的。
南云微笑着摇摇头。
这样的想法,就是想一想,也是一种亵渎,一种罪过。
看看怀里的琴,他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纵然是真品,又当如何?难道有了‘绿绮’,那青鸾就肯抛下皇亲国戚的身份,追随自己?就算青鸾肯,自己就真的能够舍弃到手的荣华富贵,冒天下之大不韪,带佳人私奔?就算自己肯,那赵国舅焉能罢休?
光是想一想,这后果,就已经令人胆战心寒。
站在洛阳繁华的街头,南云心里百转千回。
他终于明白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幻想很美丽,现实很残酷。
美人如花隔云端。
他想起怀孕的妻子沈青萝。临行前,她殷殷地嘱咐道:“早些回来。我在家等你。”
他想起,当他把沈青萝怀孕的消息告诉岳父沈万金时,沈万金高兴得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老天!我终于放下心来。”沈万金长长地叹了口气,象是放下了一个重重的包袱。
“老爷!”阿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兴奋地叫道:“刚才,公主的凤驾从这里经过,老爷您看到了吗?”
南云从沉思中缓过神来,他有些神情倦怠地把怀里的琴交给阿三:“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第二十八章 雅奏
一
沈青萝端坐在厅里,脸上,带着明显的怒意。
“李管家,”她的口气从来没有过如此凛厉:“就是因为你忠厚老实,我爹才让你随我过来,把这偌大一个家园交给你管理。可是,却没有料到,你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沈青萝道。
李管家额头汗下,面有愧色,诺诺地道:“夫人教训的是。只是小人有不得已的苦衷。”
沈青萝蓦地站起:“天大的苦衷,也不能绝了人家的衣食!”
李管家不觉膝下一软,跪在地下,一语不发。
沈青萝看着李管家花白的头发,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不是,老爷教你做的?”她低低地道。
李管家迟疑着,点了点头。
沈青萝的身子重重坐在椅子上,她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真是他?”
李管家惶恐地道:“老爷相中了小周山那块地,可是人家无论如何也不肯卖。老爷于是命我做了手脚。”
沈青萝冷冷地道:“于是,你暗暗带人坏了人家的桑园,毁了人家的蚕种,使人求生不得,求死不得,趁人之危,逼迫人家卖地?你做得好狠!你做得好差事!你老爷给了你什么好处?”
李管家哭道:“大小姐,饶了我。我一个下人,焉能违拗主人?”
这一声“大小姐”叫得沈青萝心里一软,脸上神色渐渐温和起来。
她叹道:“这样的事,怎不告诉我?若不是人家哀告到我面前,我怎么也不肯相信,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李管家惶恐地道:“如今怎么办?老爷对于那块地,志在必得。”
沈青萝眉头紧锁,似乎很为难。
沉默了半晌,她终于开口:“李管家,你去好生安抚人家。跟人家说,除了那笔银子,再把城南那二百亩良田给人家做补偿。看看人家是否满意。”
李管家吃了一惊:“二百亩良田?夫人,是不是太亏了?”
沈青萝微微闭上眼,淡淡地道:“难得老爷他喜欢人家那块地,就算再搭上二百亩,我也愿意。只是别亏了人家。你去办吧。老爷若是回来,不必告诉他我插手过这件事。”
李管家点点头,欲言又止。
沈青萝静静地看着他:“他还年轻,有时候难免做错事,你却是一把年纪,凡事,要多加思考。以后,再有类似的事,要及早告诉我。”
李管家满面羞色道:“是。”
李管家匆匆退下。
沈青萝有些沮丧地靠在椅子上,望着雕花的屋顶出神。
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人,想不到,也会有如此阴暗的一面。
有一天,他的阴暗,会不会用在自己身上?
她蓦地一惊。
这个可怕的念头象闪电一般在心头划过,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已经令她感到一丝恐惧。
为什么会胡思乱想!她暗暗责备自己。
她想,许是累了。
“小姐,姑爷回来了!”小容连蹦带跳地跑进来,满脸都是笑容。
沈青萝心里一喜:“当真回来了?”
“那还有假?刚才我在老夫人那里遇见了阿三。”小容道。
沈青萝有些慌乱地打量自己:“小容,快帮我看看,这件衣服好不好看?快帮我梳妆。”
小容笑道:“瞧您紧张的!回是回来了,只不过,这会子,不在家里。”
沈青萝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这丫头,一惊一乍的!他在哪里?”
小容笑道:“阿三先回来报个平安,至于姑爷,交割货物去了。这会子,许是和沈老爷在一起吧。”
沈青萝“哦”了一声,缓缓坐下:“是了。爹应该会留他吃饭。他办好了差事,爹不知道多欢喜。”
小容笑道:“等明年,添了小外孙,沈老爷才更欢喜!”
沈青萝脸上一红,啐道:“等不了明年,我就把你嫁出去!省得你整天在我耳边饶舌!”
二
晚饭时分,南云带着几分薄醉回来了。
看得出,他心情很好,甚至还哼起了小曲。
沈万金仔细查看了这批货物,非常满意,对于他的夸奖,自然是不用说,让他更为高兴的是,沈万金说,过几天,带他参观制香作坊,熟悉一下流程,看样子,是预备让他接手更重要的事情了。
岳父的信任与重用,意味着,他已经走进了这个庞大的家族企业。
他的脚步有些轻快,有种想要与人分享喜悦的感觉。
无疑的,这个人,首先是沈青萝。
暗影中,忽然蹿出一个人影。
南云吃了一惊。
随即,一个温软的身子跌进他的怀中。
他的鼻息中传来一丝淡淡的脂粉香。
“我好想你。”一个女子低低的声音。
南云耳畔一热,手上用力,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也想你。”他一边说着,一边吻上她的唇。
一阵辗转的缠绵,她撒娇地攀上他的脖子,话语里,带着无限诱惑:“今晚,到我屋里来。”
他迟疑了一下,缓缓松开怀里的女人:“不行。”
她有些恼怒:“你一心惦记着她?”
南云微笑道:“媛儿,你莫吃醋。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况且,还怀着我的骨肉。”
媛儿淡淡一笑,黑暗中,带着几分诡异:“你倒看重她的胎。我怀孕时,怎么不见你这么紧张?”
南云无意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温言道:“回头再找你,好不好?乖。”说着,在她身上狠狠地抓了一把,匆匆离去。
媛儿悲哀地望着他从眼前消失,无端地,落下泪来。
无论这个男人有多么薄情,无论她有多么恨,她的爱,却无法少一些。
爱,就是一个深渊,栽下去,就没有回头的路。
三
南云掀起软帘,看见沈青萝正对着一把琴微笑。
沈青萝轻轻拨了一下琴弦,若有所思。
南云悄悄靠近,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双眼。
沈青萝身子一颤,娇声道:“夫君,是你吗?”
南云笑道:“不是我还会有谁?”
沈青萝转过脸,面带娇羞:“这是你给我的琴?”
南云微微一怔。
桌子上,端端正正,放着的,正是那把在洛阳买的‘绿绮’。
沈青萝靠在他的胸前,双手围上他的腰:“阿三说,这是你亲自挑选的。妾身很欢喜。”
南云抚摸着她柔软的秀发,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也不是什么好琴。”他有些心虚。
“你送给妾身的,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她抿着嘴角,深情地看着他。
他心里有些乱。
沈青萝的话语里,带着无限幸福:“若是你喜欢,妾身为你吟唱一曲‘凤求凰’如何?”
南云微笑道:“愿闻雅奏。”
沈青萝慢慢走到桌前,伸出手指。
顿时,琴声如流水,歌声若清泉。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惶。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南云听着美妙的歌声,看着沈青萝曼妙的背影,有些神思恍惚。
他从身后环住她的腰,靠在她的肩头,低低叫道:“青鸾。”
沈青萝手指一颤,琴音立时紊乱。
“你说什么?”她颤声道。
南云的反应极其迅速,立即道:“青萝,你的歌声好美。”他的眼神迷离而沉醉,却在那一刻分外清亮。
沈青萝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缓缓归于平静。
原来,自己听错了。
但是,她蓦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依然对那个名字充满了深深的厌恶与畏惧。
那年,父亲请来琴师,专门教习她们姐妹学习琴艺。
身为长姐的沈青萝,因为聪明好学,所以,很快就能单独弹奏琴曲,父亲因此奖赏了一把古琴给她,她很喜欢,每日爱不释手,就连睡觉也放在枕边。可是有一天,四妹青鸾狠狠地把它从楼上扔了下去。
沈青萝永远记得那日的情形。那把琴,在她面前碎成一片片的残渣。
青鸾得意地笑道:“你这个丑八怪,不配拥有这么好的琴!”小小年纪,她的脸上,写满妒忌与仇恨。
沈青萝没有哭,她默默拾起一片片碎屑,转身离去。
没有人能够理解,一个小女孩,痛失所爱的心情。
从此,她再也没有同青鸾说过一句话。
从此,她再也没有弹奏过琴。
“自今日起,妾身只为夫君弹琴。”沈青萝柔情无限地道。
南云揽过她的腰身,低低地叹息一声。
为她?为自己?他说不清楚。
第二十九章 察觉
一
奉香坊,是沈家专门为皇家宫廷调制香料的地方。
南云只看得眼花缭乱。
沈万金指着一个巨大的笼屉道:“这就是制香的第一道工序。蒸。”
南云好奇地望着面前的大笼屉:“蒸?”
沈万金笑道:“把植物原料放进笼屉里蒸,加热,放进辅料,此法既可以使香材由生变熟,也可以调理药性,分离香材中的杂质。”
南云指着旁边一口热气蒸腾的大锅问道:“那里面,是做什么的?”
沈万金道:“那口锅用来煮香材。”
南云诧异道:“那不是煮烂了吗?”
沈万金笑道:“那是一味甲香。先用碳汁煮,次用泥水煮,最后还要用酒煮。待水尽,黄气出,收起,还要再用火炮,才能入香。”
南云惊得目瞪口呆:“这么麻烦?”
沈万金道:“制香是个细致活,容不得一点马虎。我沈家之所以能够屹立不倒,靠的就是过硬的本事。你以后要牢牢记住。”
南云谦虚地道:“全靠岳父调教。”
沈万金正色道:“这批香料,是专门为德庆宫李昭仪娘娘调制的,你务必小心在意,时刻不能离开。”
南云点头。
杜之康从外面进来,隔着朦胧的热气,叫道:“老爷!”
沈万金道:“何事?”
杜之康看起来有些焦急:“老爷,蔡家的人又找岔子!”
沈万金皱了皱眉头:“这个无赖!我去瞧瞧。”
转脸对南云道:“贤婿,你在这里盯着,我去去就来。”
南云道:“岳父请放心。”
沈万金和杜之康匆匆出去。
南云看着蒸腾的热气,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古老而神秘的行业,如此接近,实在是平生第一次。
他饶有兴趣的,在宽敞的坊间,信步而行。
忙碌的工人,修制,翻炒,烘焙,水飞,一个个满头大汗,低头工作,没有一个人在意他的存在。
中午时分,南云有些倦怠了。
不知出了什么事,沈万金还是没有来。
肚子一阵咕噜响,早上的饭食,早就消化殆尽了。
可是他不敢离开。岳父的交代,言犹在耳。
靠在作坊里一个陈旧的藤椅上休息时,一个瘦俏的人影站在面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南云觉得面熟,可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那人穿着一件翠绿的长衫,腰间系着一条镶着宝石的宽腰带,看得出,是一位显贵的人物。天气已经很凉,他却附庸风雅地拿着一把折扇,作势的,摇来摇去。
“不记得我了?姐夫?”那人尖俏的下巴,微微一扬,眼里,带着几分献媚的笑意。
南云想起来了:“赵国舅。”
赵国舅哈哈一笑:“总算还认得亲戚。”
南云淡淡地道:“您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赵国舅四下瞧瞧,笑道:“听说岳父在这里,来看看。怎么,他老人家不在?”
南云敷衍道:“有事出去了。留我在这里值守。”
赵国舅叹道:“姐夫真是信人。这都晌午了,还没吃饭吧?来,一起出去喝酒。”拉着南云的衣袖,就往外走。
南云忙道:“不行!岳父命我看着这里。我走了,没法交代。”
赵国舅大声叫道:“赵二,你在这里替姐夫看着!”
门外立即跑进来一个胖大的黑衣汉子。
赵国舅暗暗地使了个眼色,吩咐道:“赵二,你寸步不许离开。”
赵二哈着腰点头:“是,是。”
赵国舅道:“这下放心了?咱们连襟,还从来没一起吃过饭。来,醉仙楼,我请客!”连拉带拽的,拖着南云出了奉香坊。
南云不好拒绝,无奈,只好随他去了。
一顿饭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吃过饭,速速赶回来就是了。何况,也该吃午饭了。
南云想。
二
沈青萝立在窗前,看着外面一棵红红的枫树,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媛儿侍立在一旁,有些忐忑,有些紧张。
“小姐,”她怯怯地道:“您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
沈青萝置若罔闻,依旧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秋风吹过,几片叶子轻飘飘落下,有几片,甚至飘进了敞开的窗子,落到了桌上。
沈青萝轻轻捏起一片叶子,细细赏玩。
“你的身子,可好些了?”沈青萝忽然问道。
媛儿忙道:“谢小姐关心。已经好了。”
沈青萝缓缓转过身,盯着她,面无表情地道:“昨夜,睡得可好?”
媛儿心下一慌:“好。好。”
沈青萝低头看着手里的红叶,淡淡地道:“颜色再红,也不过是一片叶子,秋天一到,终究还是留不住的。”
媛儿呐呐地“哦”了一声,却没弄明白,沈青萝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
沈青萝心里百转千回,忽然道:“媛儿,打今儿起,你搬到东厢房住罢。”
媛儿心里蓦地一惊:“小姐?您不要我了?”
沈青萝微微一笑:“怎么会?你服侍我多年,我怎会不要你?东厢房宽敞些,你住的也舒服。”
媛儿心里狐疑不定,低着头,不敢多说什么。
沈青萝沉吟了许久,缓缓地问道:“有多久了?”
媛儿猛地抬起头,惊慌道:“什么?”
沈青萝手一松,那叶子轻飘飘落在脚下。
“还要瞒我多久?”沈青萝转过身,宁愿去看窗外,也不愿多看她一眼。
媛儿不觉双膝跪地:“小姐。”
沈青萝的身子微微一颤,媛儿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却可以想象得到,小姐必定是难过之极。
沈青萝低低地道:“他回来的那晚,半夜醒来,他却不在我床上。”
媛儿呆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那晚,沈青萝一曲“凤求凰”后,夫妻情意缱绻,相拥而眠。沈青萝半夜醒来,却发现,南云已经不在身边。
刚开始,她以为他去方便,可是,等了好久,也不见他回来。
找遍了屋子,都没有他的踪影。
沈青萝发现,屋门虚掩着,显然,他出去了。
她纳闷起来。半夜三更,他去了哪里?
披衣起床,在廊外,却意外地,听到从隔壁媛儿的房间,传来一阵压抑的男欢女爱的声音。寂静的夜里,这种声音尤其刺耳。
沈青萝如遭雷击。
她实在想象不出,刚刚还柔情蜜意的丈夫,转眼之间,就能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虽然,在嫁给他的第一天,她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但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她还是被深深地打击了。
她扶墙而回,一瞬间,泪流满面。
一霎时,她了解了娘与莲姨多年来,为了争夺爹的宠爱,而水火不容的战争。原来,爱一个人,是不容分享的。
暗夜里,她靠在床头,想了又想。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轻悄悄的脚步声,以及接下来的推门声。
她迅速地躺下,盖上被子,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
他蹑手蹑脚上床,躺在她身边,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他累了。
沈青萝睁开眼,借着微茫的月光,看着枕边这张棱角分明的俊朗的脸。
这样优秀的男人,怎会属于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丑陋的女人。
她慢慢靠过去,枕上他粗壮的臂膀。
他本能地抱了抱她,呢喃道:“睡吧。”
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爱一个人,应该也是宽容的吧。
他喜欢的,她也应该喜欢。
爱,是卑微的,也是伟大的。
那一刻,她已经打定了主意。
所以,当她面对媛儿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冷静的女人。
“媛儿,只要你愿意,我让他收你做妾。”沈青萝平静地道。
媛儿有些喜出望外,但她还是不敢表露自己的想法。“小姐,您不怪我?”她有些迟疑地道。
沈青萝看着媛儿娇艳的脸庞,心情很复杂。
“就算今日没有你,将来也会有别人。与其是别人,我倒希望是你。”她微微一笑,看着跪在尘埃的媛儿,伸出手:“起来吧。”
媛儿却不敢起来。她似乎有些不太敢相信。
沈青萝长叹一声道:“也好,你有了好归宿,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这件事,先不要声张,免得坏了老爷的名声。一切由我安排。你先下去吧。”
媛儿禁不住心花怒放,磕了一个头:“谢小姐。奴婢这一生,都是小姐的人,绝不敢有丝毫僭越之心。”
沈青萝淡淡地道:“只盼你将来,不要忘了今日之言。”
三
晚上,南云一进门就大声嚷嚷:“小容,快上茶,渴死我了!”
沈青萝笑道:“爹请你吃了什么山珍海味,这么渴。”
南云一边大口喝水,一边笑道:“光是作坊里那几口大锅,也把人蒸死,还能不渴?”
沈青萝微笑:“原来你今天去了奉香坊。爹倒是看重你。”
南云有些得意:“还不是你有了身孕,岳父心里欢喜,捎带着,也喜欢了我。”
沈青萝瞥了一眼小容,欲言又止。
小容倒也会察言观色,躬身告退。
沈青萝看看屋里再没有别人,踌躇了一下,一边为南云宽衣一边道:“妾身有了身孕,闺房之中,颇有些不太方便,妾身有意为夫君纳一房妾室,你看可好?”
南云脸上的笑容迅速收敛,有些诧异地看着沈青萝的脸,似乎在辨别她的真正意图。
沈青萝将他的衣服放在床头,微笑道:“怎么这样看着妾身?”
南云笑道:“我只是很奇怪。咱们夫妻好好地,你怎么提这个?”
沈青萝将手放在腹部,带着几分羞怯道:“妾有孕,不能侍奉夫君,有失妇道,妾有意做贤妻,为夫分忧,夫君难道不愿坐享齐人之福吗?”
南云大笑:“逢场做戏,也许是有的。只是,纳妾,却非所愿,夫人再也不要提起。”
沈青萝心里一乱:“却是为何?”她心里明明很喜欢这个答案,却不知为何,总要追寻根源。
南云怜爱地拥过她:“我不忍辜负你。”
这一句温柔的话语,使得沈青萝立时迷失了自己。
男人,也许是风流的,但是,他始终,还是在乎自己的感觉。这就够了。
沈青萝环住他的腰,沉浸在幸福的满足中。
她没有注意到,此时,南云的眉头,已经紧紧地皱起。
第三十章 双灾
一
沈青萝不知该如何面对媛儿热切的眼神,她总不能说,南云不肯纳妾吧。她觉得,那样的话,对于一个情窦初开以身相许的少女来说,未免有些残忍。
一个男人,要了一个女人的身子,却不肯给她一个名分,怎么来说,也是件不负责任的事情。
他也许有些难为情?也许如他所说,真的只是逢场做戏?
沈青萝不想明白太多。
若是他真的需要,总有一天,他会亲自向她开口。
这件事情,还是顺其自然吧。
于是,那个关于纳妾的话题,在那次稍稍一提之后,就这么心照不宣的风清云淡了下去。
然而媛儿却不会让这件事无限期拖下去。
她甚至憧憬起了和南云双宿双飞的小妾生活。
然而,三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沈青萝所许诺的“安排”,却没有一丝进展的迹象,就连南云,也似乎有意无意地躲避起来。
媛儿终于沉不住气了,瞅了个机会,她截住了南云。
“爷,”她似笑非笑:“这么忙?几天都不见您?”
南云躲闪着她的眼睛:“哦,这几天,的确忙。”
媛儿微微一笑:“忙着纳妾?”
南云终于正眼瞧着她,有几分审视的意味。
“你跟夫人说了这件事?”他冷冷地道。
媛儿一愣,声音不知不觉低了下去:“她已经知道了。”
南云一怔。
媛儿楚楚可怜地站着,秋风吹起她单薄的衣衫,她的身子似乎有些不胜寒冷的意味。
南云心下一软,不觉走上前来,软语温存道:“也不多穿件衣服?”
媛儿哭道:“您还惦念媛儿?”
南云安慰道:“夫人怀着身孕,我怎好纳妾?等缓过这阵子,我必然妥善安排你。”
媛儿收泪道:“可是夫人已经答允了。”
南云笑道:“这话你也信?哪个女人肯让丈夫纳妾?还不是试探你。瞧,把你搬到一边去了吧?她没有发怒,那是她的雅量。”
媛儿低头沉吟,似有所思。
南云无奈地道:“你也知道,这个家,说到底,还是夫人说了算,倘若是得罪了她,你我,以后恐怕都不太好过。是不是?咱们还是要隐秘些。要不,这一阵子,还是少见面吧。”
媛儿还要再说什么,南云已经转过身去。
“姑爷!”媛儿叫道。
南云佯作没有听见,匆匆几步,已经看不见身影。
媛儿恨恨地骂道:“薄情郎!”
转念一想,他的话,不无道理。
他的根,在夫人手里攥着呢。
惺惺作态的,只怕还是沈青萝。
二
此时的沈青萝,正安静坐在书桌前,欣赏一本帖子。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超然的恬静。
她身边的小桌上,依然放着她平日里常吃的果子。
媛儿眼睛盯着那盘果子,心里在疑惑,那许大夫的话,是不是有些虚妄呢?
沈青萝忽然微微皱了皱眉头。
媛儿及时地发现了这个细节。
“小姐,怎么了?”她问道。
沈青萝放下书本,以手轻轻抚摸腹部:“有些不太舒服,好似下坠的感觉。”
媛儿道:“许是坐久了,累了。要不到榻上躺躺?”
沈青萝点头:“也好。”
媛儿搀扶着沈青萝刚要起身,忽然李管家急匆匆跑进来,一进门就哭倒在地:“大小姐,不好了!”
沈青萝心下一惊,问道:“何事惊慌?”
李管家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沈老爷出事了!”
沈青萝身子一软,急忙问道:“我爹他怎么了?”
李管家哭道:“沈老爷下大狱了!”
沈青萝脑袋“轰”的一声,只觉得一阵热流忽的涌出身体,随即,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残留的意识里,听见媛儿惊恐地大叫:“血!小姐流血了!”
李管家大哭:“老天,可怎么办?”
三
沈青萝半昏半睡的状态中,觉得身子一阵阵灼痛。那种疼痛,不仅仅是肉体,还来自心灵深处。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孩子。
我的孩子。
耳畔,河水汹涌的声音,浊浪滔天,拍打岩石,惊涛裂岸。
混乱中,一个清晰的句子掠过脑海:妾梦不离江水上,只因郎在凤凰山。
沈青萝努力地思索,那水上,到底有什么,令她夜夜梦回,不得安宁。
一个声音断断续续萦绕在耳边:“小鱼儿。小鱼儿。你的所有疼痛,来生,我都会补偿你。”
沈青萝闭着眼,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不要来生!我只要今世!我求你放过我!”
小容捉住她的手,心痛地叫道:“小姐。”
沈青萝从梦中惊醒,蓦地睁开双眼,紧紧握着小容,恐惧地看着她,颤声道:“我的孩子怎样了?”
小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低下了头。
沈青萝转脸看见了南云。
他的脸上,失落而忧伤。
她心里一沉。
“许大夫刚走。胎没了。”他缓缓地道。
沈青萝眼角溢出一滴眼泪。
自小,她就不会哭泣。
可是今日,她再也忍不住眼泪。
胎儿没了。爹入狱了。
她的世界一下子塌了。
“怎么会这样?”南云喃喃地道。
许是罪孽?许是报应?
他曾亲手毁掉了自己的骨肉,如今,他竟然留不住一个孩子?
老天是给他惩罚吗?
他歉疚地看了看一旁的媛儿。
那时,她的痛苦,又有谁体会?
媛儿平静地侍立在一旁,仿佛这一切,与己无关。
这一幕,她一点都不陌生,也不意外。
沈青萝哭了好大一会儿,忽然焦灼地问道:“我爹怎样了?”
南云俯下身子,柔声道:“岳父的事,你不用操心,一切有我,你安心养身子罢。”
沈青萝哪里放心得下,急切地道:“快,把李管家叫来,我好好问问。”
南云道:“那个多嘴的老家伙,不分轻重,胡言乱语,还叫他作甚!”
沈青萝一急,热血上涌,忍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小容急忙拿手绢擦拭,一边哭道:“小姐莫急。”
南云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是那批香出了问题。
四
这批香,是专门为德庆宫李昭仪而制的。作为指定的御用香料供应商,沈家的产品,一直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宫廷,并且享受免检的资格。可是籍着这样的信任,偏偏就出了岔子。
事情的起因,源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李昭仪偶感不适,于是御医前去侍候。嗅觉灵敏的御医,在德庆宫香气飘渺的熏香中,闻到了宫廷禁物麝香的气息。
李昭仪身怀有孕,这添加了麝香的香料,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刻意伤害龙种的嫌疑。于是,作为唯一的供应商,沈万金毫无悬念地被立即逮捕下狱。
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沈万金如论如何也想不出,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为自己招来这无妄之灾。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有人要刻意陷害他。
但是,即算是他叫破了喉咙,阴暗的牢狱里,也无人理会。
沈万金感到了深深的恐惧。这谋害皇嗣的罪名,一旦坐实,从此冤沉海底,再无出头之日。
舅兄在外做官,十年没有见过面。倘若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娇妻幼子,托付何人?家里失了顶梁柱,偌大家业,谁来支撑?
沈万金老泪横流:“老天,谁来救我?”
他想到了几个女婿。
他有四个女儿,长女青萝,沈夫人所生。二女儿和三女儿,是一对孪生姐妹,和四女儿青鸾,都是侧室莲姨娘所生。
二女婿,是韩侍郎的小儿子,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却是生性胆小怯懦,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指望他,恐怕是不行。再说,他那老奸巨猾的爹,也需要观望一下局势,才会做出下一步的判断。
三女婿,去年才外放了江州,倒是有情有义,只是官小位贬,人微言轻,且又远在江州,远水救不了近渴。
至于那个有权有势的四女婿赵通,索性连提也不用提。平日里,因了他对女儿的暴戾,翁婿情分上本来就淡薄,如今自己遇了事,不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怎会相救。
思来想去,只有大女婿南云还靠谱些,只是一介白丁,到哪里去找门路通融?
沈万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
五
南云踏进沈家大厅的时候,沈夫人就像看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
“贤婿,你要想个法子,救出老爷!老爷偌大年纪,怎能受得了牢狱之苦。”沈夫人哭道。
南云安慰道:“岳母休哭,咱们一起商量一下。”
沈夫人抹着泪道:“咱们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主意。贤婿你看如何?”
南云搀扶沈夫人坐下道:“当务之急,是要疏通关系,打点一下牢里,莫使岳父大人吃亏。古往今来,犯人还没过堂定罪,就被折磨死在狱中的,大有人在。”
沈夫人越加惊慌道:“贤婿说得有理。”
南云道:“小婿有个相识,正巧在牢里当差,若是央求他关照则个,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官司的事,再往上疏通关节,恐怕不是个小数目。”
沈夫人立即道:“这个不是问题,咱家里不缺银钱使用。你只管去支取。只要能救出人来,哪怕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南云低头苦思冥想,沉吟道:“宫里有关系吗?事情出在宫里,只怕还是要从根源查起。”
沈夫人想了一会儿道:“关系倒是有一个,只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帮忙。”
南云问道:“什么人?”
沈夫人道:“你怎么忘了,赵国舅的姐姐,就是皇上的昭容娘娘。”
南云喜道:“如此甚妙。有这层亲戚关系,事情就有了指望。”
沈夫人面有难色:“只怕收效甚微。事到如今,也只好一试。”
转脸叫丫鬟:“请莲姨娘来。”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见莲姨娘不紧不慢赶来。
沈夫人压下了火气,柔声道:“妹妹怎么才来?女婿这里等着呢。”
莲姨娘叹了口气道:“老爷出了事,我心急了半夜,睡得晚了些,这会子还困着呢。夫人有什么事找我?”
沈夫人陪笑道:“还不是老爷的事?想请妹妹找一下四丫头,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国舅爷。”
莲姨娘阴风怪气地道:“看夫人您说的!四丫头也是您的女儿不是?怎么这么见外?”
沈夫人叹了口气道:“都怪我,当年得罪了四丫头。我怕她还记着那桩事。”
莲姨娘变色道:“当着女婿的面,还提那劳什子作甚!”
沈夫人看了看南云,立即噤口。
南云暗暗思忖,看来,这里头的故事还不是一般的复杂。
莲姨娘幽幽地道:“老爷也是我的男人,我怎会不放在心上?昨日,我已经派人去了侯爷府,四丫头必定会竭尽全力,营救爹爹。”
沈夫人松了一口气。
莲姨娘微微瞥了南云一眼:“倒是你这个长婿,能做什么?”
南云还没来得及说话,沈夫人答道:“生意上的事,还要仰仗贤婿多费心思。”
莲姨娘轻轻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扭着细细的腰肢,向后堂走去了。
沈夫人冲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
南云踌躇道:“岳母大人,还有件事要禀告您老人家。”
沈夫人诧异道:“何事?”
南云言语低沉:“青萝她,她的胎没了。”
沈夫人惊道:“你说什么?胎没了?”
南云点头。
沈夫人悲伤地道:“我苦命的女儿!怎的这等多灾多难。”
南云叹道:“是我没有照顾好。”
沈夫人眼泪止不住落下来:“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老爷,你要是有事,这个家,可怎么过?”
南云心中微微一动。
沈万金出了这个事,对于自己来说,未尝不是个好机会。
沈家妇孺,如今都在自己股掌之中。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也许是老天冥冥之中的安排。
第三十一章 情惹
一
沈青萝撑着虚弱的身子,努力地从榻上坐起。
一股浓郁的苦苦的药草味弥漫了整个屋子,使她无法回避那个已经发生的痛苦。
“小姐。您怎么起来了?还不好好躺着。”媛儿温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沈青萝这才注意到,媛儿蹲在屋角,手里拿一把小扇,守着一个小炉子,炉上煨着一个药罐,正散发出微微的热气。
“药就要熬好了。您先歇着。”媛儿道。
沈青萝摇摇头,有气无力地道:“扶我起来。”
媛儿丢下小扇,连忙走过来。
沈青萝问道:“姑爷呢?”
媛儿一边为她披衣一边道:“这几天姑爷忒忙,为着沈老爷的事,已经两天没回家了。”
沈青萝叹了口气:“难为他了。媛儿,吩咐备轿,我要回娘家看一看。”
媛儿道:“小姐,您这个样子,怎么能够出门?若是沈夫人看见,必定要心疼的。还是养好身子再说吧。”
沈青萝皱着眉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如何能躺得住?我娘一向没主意,宝儿又小,家里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这会子,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说着,自顾自地穿衣梳妆,一副要急切出门的样子。
“许大夫,你快些!”门外传来小容的声音。
媛儿心里一颤,下意识地,往榻后重重的帷幔里退了一下。
沈青萝微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门很快开了,小容引着许大夫走了进来。
小容一看到沈青萝,立即惊道:“您这是要做什么?哪里去?”
许大夫欠了欠身道:“无论如何,夫人还是应该卧床静养为上。”
沈青萝无奈地道:“许先生,想必满城风雨,您也知道了家父的事,我哪里静的住?”
许大夫平静地道:“夫人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夫人若是没了自己的性命,又如何管顾其他?”
沈青萝缓缓坐在床边,喃喃地道:“先生说得有理。”
小容扶着沈青萝重新躺倒,盖上被子。
许大夫温和地道:“我开的药,都按时服了吗?”
小容道:“回先生,一丝不苟,按时服了。”
许大夫微微额首:“夫人的身子,需要好生调养,才能恢复。这段时间,尽量不要行动。”
小容问道:“小姐的身子,一向康健,怎么忽然就小产了呢?都是那个李管家,不管不顾,一个凶信,惊了胎气。”
许大夫淡淡地道:“也不尽然。凶信在后,因果在前。”
沈青萝诧异道:“有何因果?”
许大夫自顾自搭脉,并不回答。
良久,许大夫收了手指,微微颦眉。
沈青萝心里一紧。
许大夫忽然鼻子一耸,环顾四周。
屋角,那个药罐已经沸出,溢满在地。
沈青萝唤道:“媛儿。”
媛儿慢吞吞从帷幔后走出,低着头,收拾药罐。
许大夫盯着媛儿,看了一会儿。
媛儿拿了一个碗,将药罐里的药汁倒在碗里,端到沈青萝面前。
沈青萝接在手里,拿调羹缓缓搅动。
许大夫微微一笑:“夫人,药,要趁热喝才有效。”
转脸对媛儿道:“麻烦姑娘准备笔墨,老夫为夫人再开几副药。”
媛儿一指书桌,道:“先生请。”
许大夫起身,几步走到桌前,稍一思索,很快就开好了药方。
许大夫细心地叠好药方,交在沈青萝手里,不厌其烦地嘱咐道:“老夫的药方,独一无二,夫人一定要按方抓药,方能凑效。”
沈青萝微笑道:“有劳先生。媛儿,替我送许大夫。”
媛儿点头,陪许大夫岀门而去。
沈青萝随手打开折叠的药方,微微一怔。
药方上,只有寥寥四个字:“提防小人。”
青天白日的,沈青萝忽然感觉后背一阵冷飕飕的凉意。
二
南云略显焦急地站在沈家大厅,来回踱步,并不时地向里面张望。
他有个很不好的消息要带给沈夫人,他盘算着,该使用怎样的字眼,才不至于吓坏她。
沈夫人急急地从内堂出来,一边走一边问道:“可有什么消息?”
南云踌躇着,迟迟没有开口。
沈夫人急躁地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承受?快说吧。”
南云方道:“小婿得到消息,岳父的事,要交由大理寺审理。倘若不能打赢官司,非但岳父的身家性命不能保全,还恐怕会祸及子孙。”
沈夫人惊道:“不过一炷香而已,有这么严重?”
南云道:“事关皇嗣,不是小事。”
沈夫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六神无主。
南云宽慰道:“岳母莫要焦躁。官司还没有审理,一切还是个未知数。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咱们拼着银子使唤,结局如何,也未可知。只是眼下,却有一件棘手的事情。”
沈夫人道:“何事?”
南云道:“奉香坊的伙计工人全被抓起来待审,消息一传出,咱们各地分堂的生意都受了影响,货物积压如山,已经滞销了。还有许多客户,纷纷前来退单。小婿不敢专断,请岳母拿主意。”
沈夫人烦恼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生意经?这个烂摊子,贤婿看着办吧。”
南云摇头道:“若是处理不妥,小婿怕落埋怨。”
沈夫人怒道:“我的吩咐,谁敢多嘴?如今大祸临头,哪里还能顾虑许多?当务之急,是先把老爷救出来才是。”
南云连连点头:“是,是。小婿知道。只要岳母信得过,小婿一定不遗余力。”
沈夫人垂泪道:“一个女婿半个儿,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我想去给老爷送点东西。老爷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带。”
南云沉吟道:“岳父是钦犯,如今监在大理寺大狱里,恐怕不好安排。这样吧,您把东西交给我,我想办法送进去。”
沈夫人无奈道:“也只好如此。”
“四妹那里,可有什么消息?”南云问道。
沈夫人摇摇头:“这都好几天了,也没个消息。平日没事时,一个月里,倒有十天住在这里。她爹出了事,倒不着急了。”
南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四妹经常归宁,恩爱的夫妻,国舅爷怎么舍得分离?”
沈夫人轻蔑地撇了撇嘴道:“什么恩爱夫妻!三天不打她,就算是稀罕了。况且,那赵国舅风流成性,家里妻妾如云,哪里会在乎她在不在家!”
南云心里一痛,顿了一下,缓缓地道:“四妹要模样有模样,要家世有家世,国舅爷因何不满意?”
沈夫人道:“人家小夫妻的家事,外人如何得知?许是嫌弃她不生养罢。”
南云默然不语。
一个仆人匆匆进来道:“夫人,四小姐来了。”
南云心里一喜,不由自主地道:“果真?”
沈夫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南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解释道:“四妹必然会带来好消息。”
沈夫人心里燃起一线希望:“但愿如此。”
环佩响处,青鸾亭亭出现在门口。
看见南云,她微微有些诧异,随即插烛似的行礼:“大娘安好。”
沈夫人慌忙伸手搀扶:“好孩子。”
青鸾缓缓移到南云面前,微微欠身:“姐夫安好。”
南云微笑道:“四妹多礼。”
沈夫人急切地问道:“国舅爷可愿意帮忙?”
青鸾摇摇头,一脸落寞:“他尽是敷衍,看样子,是指望不上他。”
沈夫人心里一凉,刚刚升起的希望又破灭了,忍不住哭道:“连他都不肯帮忙,可怎么办?难道你爹真的没救了吗?”
青鸾劝道:“大娘莫要难过。容我再想想办法。”
沈夫人抽泣道:“什么办法?”
青鸾缓缓地道:“他那样品行的人,固然可以袖手旁观,可是我公爹,却还顾及亲戚之情。昨日,我苦求公爹,他已经答允进宫面见昭容娘娘,为爹爹求情。昭容娘娘乃是当今圣上的宠妃,她一句话,抵得上咱们万语千言。”
沈夫人回嗔做喜,忙不迭地拉着青鸾的手,一叠声叫宝贝:“宝贝,你真是你爹的好女儿。不枉你爹疼你。”
青鸾淡淡一笑:“大娘,您真是贵人多忘事。爹最疼的,是长姐与宝儿。咱们庶出的女儿,何曾放在爹的眼里?”
沈夫人尴尬地道:“都一样,都一样。”
青鸾站起身道:“爹出了事,我娘一定很难过,做女儿的,少不得要去安慰一番。女儿先告辞了。”
沈夫人陪笑道:“乖孩子,快去吧,你娘一定很欢喜。”
青鸾轻移莲步,目不斜视地走出大厅。她身后长长的裙幅逶迤在地,使得她的步态雍容飘逸,犹如仙女不染凡尘。
南云痴痴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忽然如梦方醒,向着沈夫人告辞道:“小婿诸事缠身,先行告退。”
沈夫人还沉浸在欢喜中,头也不抬地额首:“去吧。”
三
青鸾沿着长长的画廊缓步而行,她的样子,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小鬟默默尾随,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走过拐角的时候,青鸾觉察到身后不远处,有轻微的脚步声。
略微回首,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若即若离,徘徊在十几步开外一棵梧桐树下。
青鸾心里暗暗叹息。他终究还是无法忘情。
小鬟在侧,若是他不管不顾冲上来,说出一些有失体统的话来,传扬出去,如何做人?
青鸾略一思索,吩咐道:“小环,你先去姨娘哪里报信,就说我稍后就到。我去看看宝儿兄弟。”
小环应道:“是。”一溜烟走了。
青鸾朗声道:“出来吧。”
南云从树后走出,疾步来到她面前。
青鸾平静地道:“姐夫,追随小妹,有什么事吗?男女之间,须记得避嫌。若是外人看见,不知道会生出怎样的口舌。”
南云目光如火,盯着她的脸道:“玲珑色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青鸾心里一颤,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南云渐渐逼近她的身子,逼得她一直退到无法再退。
“姐夫。”青鸾无助地叫道:“莫要逼我。”
南云闻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再也隐忍不住。或者说,从始至今,他都没打算隐忍。
能够隐忍的,就不是爱情。
他抬起她的下巴,将自己的唇压上她的。
青鸾惊叫一声,本能地后退。
身后抵压着的一扇虚掩的门,被她的身子顶开,使得她的身子失去依靠,一下子跌了下去。
青鸾“哎呀”一声惊叫,本能地捉住南云的臂膀。
南云就势,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她的身子。
他抱住她,顺势进了屋,随手关上了门。
一间空屋,干净雅致,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已经落上了薄薄一层灰尘。却原来,是沈万金的书房。
南云熟门熟路地走进内室,怀里的青鸾兀自挣扎。
“放开我!你这强人!”她骂道。
南云立即用嘴唇封住她的口,使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的唇,热烈而温柔,使她象上次一样,渐渐迷失了自己。
他在她耳边深情地低语:“既有卿而不得,此生不安好。但若无卿,此生断不能安好。”
只一句,她彻底沦陷,失去了抵抗的气力。
深情如斯,奈何缘浅。
她缓缓闭上眼睛,环住了他的颈项。她长长的的黑发落在枕上,有着说不出的妩媚。
她长长的睫毛下,滚落一颗大大的眼泪。
南云怜爱地吻住那眼泪,低语道:“为我流泪吗?若是我的女人,我必然视作珍宝。”
她的眼泪越发隐忍不住,这些年的委屈与羞辱,一起涌上心头。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帷幔轻轻落下,寂静的书房里,间或的,响起几声若有若无的呻吟。
第三十二章 牢狱
一
酒楼,雅间。
“蔡老板,咱们又见面了。”南云微笑道。
“我就说嘛,咱们一定会合作愉快。”蔡老板笑得眉开眼笑。
寒暄已过,双方心照不宣地进入正题。
“南相公,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只要你把沈家奉香坊盘给我,我保证不会亏待你。”蔡老板信誓旦旦地道。
南云微微一笑:“奉香坊是我岳父多年的心血,你倒敢惦记。”
蔡老板笑道:“南相公,价钱方面,咱们好商量。”
南云纤细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没有回答。
蔡老板忐忑道:“怎样?”
南云笑道:“价钱不是问题,南某有个不情之请,想请蔡老板帮个忙。”
蔡老板一拍胸脯道:“长安城里谁不知咱蔡某豪爽!为朋友两肋插刀,咱也干过。有话直说!”
南云将身子靠近蔡老板,压低声音道:“南某知道,这许多年来,蔡老板昼思夜想的,就是拿到奉香坊,挤垮沈家,争夺大明宫御用香料供应商这块香饽饽。只要蔡老板肯帮忙,咱们各取所需,南某一定周全蔡老板达成心愿。”
蔡老板哈哈大笑:“痛快!”
南云话题一转:“不过,这件事,关系甚大,空口无凭,南某需要一张白纸黑字的文书。”
蔡老板笑道:“到底读书人,心眼忒多。就依你。”
南云淡淡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轻轻放在桌上。
蔡老板收敛了笑容,拿起纸,认真地阅读,时不时的,皱一下眉头。
南云耐着性子,不紧不慢地夹了一口菜。
蔡老板思索了片刻,进一步确定:“你当真有把握,能说动沈万金,把长安的生意盘给我?”
南云微笑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只是蔡老板不要心急。待个三五个月,也说不定。”
蔡老板大笑:“几十年都等了,还在乎这几天?好,咱们一言为定。”
南云倒上一杯酒,微笑道:“咱们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只盼蔡老板不要耍什么花样才好。”
蔡老板不屑地道:“盗也有道。”
两只各怀鬼胎,互相利用的酒杯碰在一起:“合作愉快。”
南云满意地道:“下一步,蔡老板的动作再大些,才好成事。”
蔡老板大笑:“你放心,我一定搅得沈万金坐牢也不安生。”
蔡老板一面说着,一面大大咧咧在纸上,潦草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南云微笑着收在怀中。
宁授人以权,莫授人以柄。都是小人之心,不得不防。
二
沈万金的案子并没有拖得太久,很快就开堂审理了。
负责审理的,是监察使左启明。
沈万金听到这个名字,微微地放下心来。
左大人是舅兄的同年旧交,多少还是会看些情面,至少,他会认真审理,不至于冤枉了自己。
上得堂来,沈万金双膝跪倒:“小人沈万金见过大人。”
左大人面无表情地道:“沈万金,本官奉皇上谕旨,负责审理你的官司,你要从实招来,若是耍什么花样,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沈万金诺诺地道:“草民不敢。”
左大人问道:“这批进奉德庆宫的香料,可是你亲自监工?”
沈万金点头:“是。小人不敢大意。亲自监管。”
左大人道:“从始至终,你都没有离开过?”
沈万金略一沉吟。他想起,那日,与蔡家出了一些纠纷,他曾出去处理,这段时间,是女婿南云留在奉香坊监管。
可是,他不愿把女婿也卷进这个官司里来。
左大人追问道:“是否有别人插手其中?”
沈万金立即摇头道:“并无他人。”
左大人又道:“那么,工人之中,可有可疑之人?”
沈万金道:“这些工人,在沈家从业多年,从未出现差错,可以信得过。”
左大人微微皱眉道:“人心隔肚皮。不要过于武断。”
沈万金诺诺道:“是。大人说的是。”
左大人厉声道:“沈万金,如此说来,蓄意谋害皇嗣,都是你一人所为。你可知罪?!”
沈万金惊慌道:“小人冤枉!小人本本分分做生意,实在不知这些麝香是如何进入皇宫的,一定是有人陷害小人。”
左大人冷笑道:“来人,带罪证!”
差人将一把柱香扔在沈万金面前,其中几支,还燃着淡淡的青烟。
沈万金哆哆嗦嗦拾起,放在鼻息中狠狠一嗅,立即沮丧地瘫坐在地。
左大人冷冷地道:“这可是你家进贡的香料没错罢。”
沈万金汗如雨下:“是我家的香。只是不知何故,添加了份量极足的麝香。”
左大人喝道:“既然承认,何不画押!来人,让他画押!”
左右上来如狼似虎的差役,拥着沈万金划了押。
左大人一甩衣袖:“将他暂押大牢,听候处置!退堂。”
左右立即架起沈万金,拖了出去。
沈万金高呼:“大人,一定要为小人洗清冤枉!”
左大人皱着眉头,进了后堂。
这件事,必有蹊跷,左大人如何不知?只是,他不敢深究。
表面上看来,只是一个意外事件,可是,牵扯到宫闱之中,就不是简单的一件事了。
李昭仪怀了龙胎,偏偏沈家进奉的香里,暗藏了能致滑胎的麝香。怎么来说,都是一个阴谋。
就算是沈万金做的,那么,他的动机是什么?
巧就巧在,皇上另一个宠妃赵昭容的娘家,和沈家是儿女姻亲。
这就很容易令人浮想翩翩。
赵昭容和李昭仪,都是皇上宠爱的妃子,这几年,两人明争暗斗,不相上下。
可是最近,李昭仪怀了身孕,使得局势一下子失了平衡。
皇后无宠,使得嫔妃有了觊觎中宫之心,此时,若是哪个宠妃诞下龙子,无疑,就会在谁的身上增加一个砝码。
怀孕的李昭仪,无疑成了众矢之的。
德庆宫麝香之事,应运而生。
沈万金,不合时宜的,撞在档口。
所以,这件事的背后,一定牵扯着宫闱密事。
左启明区区一个监察使,如何敢触摸这无底的深渊?
他只求能够到此为止,顺利结案,至于沈万金是否另有内情,他已经无法顾及。
他匆匆过堂,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宫里已经有人暗暗递出话来,此案宜速宜快,不得拖延。
左大人明白,这是有人要沈万金做替死鬼。
左启明长叹一声。沈万金,我能帮你的,只能是拖一天算一天了。你的生死,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三
沈万金的身体,也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渐渐垮下来。
初冬季节,一天比一天冷了。
潮湿的枯草,破败的旧絮,如何抵挡得住阴冷的冬日。沈万金终于,在一个寒夜,开始发起烧来。
自那日过堂之后,再不见有人来过问他的官司,也不见家里,有一个人来探望。
沈万金觉得,就算自己死在牢里,只怕也不会有人知道。
深深地绝望笼罩了他,他挣扎着,向着空旷的监牢哭喊:“你们都不要我了吗?”
牢差不耐烦地道:“喊什么!你一个钦犯,谁来看你!”说着,扔给他一个破棉袄:“你家里送来的,将就穿吧。”
沈万金接着破棉袄,立时明白了。原来,家里的亲人送来的东西,都被牢差霸占了。
想必,家里千方百计,也无法见上他一面。
想到此,他心里反倒坦然了。
只要家里能不被牵连,就算自己死了,也无怨了。
到底,是什么人陷害自己呢?
他想起那日,只有南云留在作坊。
难道会是他?
或者另有其人。
沈万金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牢差一阵献媚的笑声:“谢夫人赏赐。”
一个熟悉的女子急切地道:“我家老爷在哪里?”
沈万金蓦地一喜,是沈夫人的声音。
“我在这里!”沈万金大声叫道。
沈夫人闻声赶来,隔着粗糙的栅栏,一对夫妻终于在囹圄中相见了。
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老爷。”沈夫人哽咽道:“你受苦了。”
沈万金已经是一个憔悴的老人,再也不复往日壮硕的模样。他看着妻子,恍如隔世:“你还好吗?”
沈夫人只顾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万金急急地道:“我的官司怎样了?”
南云站在沈夫人身后,沉痛地道:“岳父大人,您的案子已经判下来了。”
沈万金一怔:“判了?”
沈夫人哭道:“老爷,你去哪里,妾身就随你去哪里。”
沈万金定了定神,缓缓地道:“是死罪么?”
南云低低地道:“明年春天斩刑。”
沈万金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沈夫人大哭:“老爷!”
良久,沈万金缓缓醒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沈夫人哭道:“幸喜不是斩立决,或许挣扎着,还有条活路也说不定。”
沈万金微微喘息:“家里怎样?可受牵连?”
南云脸色很沉重:“登记在册的外产,半数以上籍没入官,小婿托了关系,使了银子,才勉强保住奉香坊。”
沈万金眼前一黑,险些昏倒。他努力挣扎,维持他一贯的冷静:“千金散尽还复来。不要紧,我挺得住。你继续说。”
南云顿了一下:“另外,还要判罚一笔巨额的银子,才能保住家里老小。小婿正在筹集。”
“多少?”沈万金问道。
“五百万两银子。”南云缓缓道。
“这么多。”沈万金沉默了片刻。
南云小心地道:“岳父大人,小婿觉得,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
沈万金苦笑道:“我沈家树大招风,自然有人趁机算计。也好,经过这件事,我沈万金一败涂地,对手自然就可以安心了。贤婿,有劳你筹钱吧。”
南云为难地道:“家里一时拿不出这么多现银。银子都盘在货上了。”
沈万金叹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去就去了吧。只要家宅平安就好。找个买主,把奉香坊也盘出去吧。”
南云吃了一惊,继而低语:“您舍得?”
沈万金苦笑:“不然那又如何。”
南云迟疑道:“咱家摊了官司,无人愿接手。只有蔡老板,倒是有些意思。”
沈万金一声长叹:“到底还是输给了老蔡。也罢,只要他出得起价钱,就依了他罢。”
南云抑制住内心的狂喜,淡淡地道:“其他分堂的生意,也是惨淡经营,难以为继。”
沈万金头昏脑胀,勉强答道:“再说吧。我头疼的厉害。”
沈夫人伸手一摸他的额头,惊道:“好烫!”
沈万金再也支撑不住,再次昏了过去。
沈夫人大哭:“老爷!你若是没了,我可怎么活?”
第三十三章 休妻
一
冬天的第一场雪很快就来临了。
窗外,雪花纷飞,屋里,却是春意盎然。
一个大大的火盆里,燃烧着红红的炭火,散发着浓浓的暖意,地上,厚厚的绒毯上,胡乱散漫着几件衣服。
低垂的帷幔里,一个红红的兜肚扔出来,落在地上。一个柔媚的女声含羞带笑地道:“天冷,也不给人家留件衣服。”
男人坏笑道:“有我给你暖着呢。”
女人轻叫一声:“你轻点。”
男人动情地唤道:“青鸾。”
青鸾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随即淹没在排山倒海般的快乐中。
她微微眯着眼,长长的青丝散落在枕上,万种风情。
“宝贝,你真美。”南云由衷地赞叹。
青鸾的声音充满了调笑的意味:“看惯了你家的丑八怪,自然,看什么都是好的。”
南云轻怜蜜爱:“她怎能和你相提并论。”
青鸾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手指玩弄着他脖子上挂着的青鱼石,低低地道:“可是她却拥有天下最好的男人,我却只能偷得片刻之欢。”
南云从脖子上摘下青鱼石,将它挂在她的项上。
那块淡琥珀色的青鱼石,静静躺在她的胸前,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落。
南云柔声道:“这块青鱼石,虽然算不上奇珍异宝,却是镇惊祈福之物,自小陪伴我,从未稍离。以后,它陪着你,就如我时时刻刻在你身边。”
青鸾低低地道:“一块石头,怎比得上贴心贴意的人儿?”
南云心中一荡,将她紧紧搂住,道:“我只愿和你时时在一起。”
青鸾叹道:“只可惜恨不相逢未嫁时,这样的话,也只好说说而已。以后,咱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若是被人知道,只怕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况且,我爹还在狱里,生死一线,我怎能留恋儿女私情。”
南云吻着她的脖子,轻语道:“可是,我如何能够不想你?”
青鸾躲避着他的热烈,缓缓地道:“难道你没听过一句话么?色字头上一把刀。”
南云心中一凛,凝视着她的眼睛:“你怕他打你?”
青鸾苦笑道:“这几天倒是没有动手。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南云恨恨地道:“这个禽兽,得到了世上最好的女人,却不知珍惜!”
她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悲伤而无奈:“这都是我的命。使君有妇,罗敷有夫,这一生,你我缘尽于此,再无交集。”
她攀上他的身子,低低地道:“拼却一时醉,尽君一夜欢。愿你永记得今日之青鸾。”
南云心里一酸,唤道:“青鸾。”
二
南云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
还没进屋,就听见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他心里一紧。
是沈青萝的哭泣声。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悲伤的女人。
沈青萝听见门响,立即收了泪,勉强带着笑,为他解下斗篷,抖落一地雪花。
“回来了?家里如何?”她急急问道,一边递上一个暖手炉。
南云接过暖炉,叹了口气。
沈青萝紧张地道:“银子还没筹够?”
南云不语。
沈青萝小心地道:“若是不够,咱们家里,还有些。”
南云望着她焦灼的面容,心里迅速掠过一个念头。
只是这个念头,有些卑微。
趁此机会,把她名下的财产,归于己手,想必她不会起疑。
不错,她的嫁妆,自然也是他的,却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每有大笔开支,必须要有她的亲笔签名,方才可以调动存在钱庄里的款项。
他极其厌恶这个程序。
他沉吟着,却听得金属的叮当声,她掏出一把钥匙,静静摊在手里。
“这是哪里的钥匙?”他问道。
沈青萝缓缓地道:“这是爹给我的嫁妆,五万两黄金,都锁在后院地窖里。”
南云吃了一惊:“后院有地窖?我怎么不知道?”
随即恍然大悟。这所宅院,原本就是沈家所购,建一个地窖,何足挂齿。只是,这么一笔巨大的财富藏在里面,自己却被蒙在鼓里。
一霎时,他心里飘过一丝寒意。
做了半年的夫妻,她竟然苦守着这个秘密,连自己都不告诉。若不是她爹出了事急需用钱,只怕,她不知要瞒到何时。
他微笑着接过钥匙,做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很好,这下足够以解燃眉之急。”
沈青萝低下头:“爹告诉我,这笔钱,是留给外孙的。可是,如今,家里出了事,顾不得许多。夫君,你不会怪我吧?”
南云微笑道:“怎么会?这是你的钱,自然你做主。”
沈青萝泣道:“只可惜,再多的黄金,也救不得爹爹的命。他还是判了斩刑。这样寒冷的冬天,他在狱里,如何熬得过。”
南云心不在焉地宽慰道:“放心吧,我已经使了银子,岳父不会吃苦。”
沈青萝幽幽地叹息一声。
南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一会儿是青鸾,一会儿是金灿灿的黄金,搅得他无法静下心来。
沈青萝一只手搭在他的胸前,忽然问道:“夫君,你的青鱼石怎么不见了?莫不是丢了?”
南云假意摸索了一会儿,疑惑道:“可不是?怎么不见了。不知丢在了哪里?”
沈青萝意欲起身:“你随身的东西,怎会丢了?好好找找。”
南云抱住她的身子,柔声道:“天怪冷的,哪里去找?凭它怎么金贵,也不过一块石头,若是冻着了你,如何是好?”
沈青萝心里一热:“夫君。”
南云随口道:“你才是我的宝贝。”
沈青萝低语道:“爹当初告诉我,女人要有些东西放在身边,才会安心。如今看来,爹是大错特错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才是真的。”
黑暗中,南云微微一笑。
沈万金的话,没有错。
只不过,这个教会女儿以巨额财产防身的老狐狸,只怕,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三
就在南云以为,沈万金已经陷入绝境的时候,可是,事情却突然的发生了一个惊天动地的逆转。
沈万金的案子重审了。
因为,有人击鼓鸣冤,告发了真正的罪魁祸首。
出首的人,是沈万金的小女儿沈青鸾,而她告发的,正是她的夫婿赵通。
南云听到这个消息,吃了一惊。
他蓦地想起,那日,赵通来奉香坊找他,莫名其妙地拉他去喝酒。
当时,他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没有多想,
如今看来,这个赵通,还真是存了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心里砰砰乱跳。
青鸾大义灭亲,告发了自己的丈夫,那么,赵通那个禽兽,怎会放过她?凭他的脾气,怕不是要打死她?
南云心急火燎地来到沈家。
此时,当务之急,是要央求沈夫人,快些把青鸾接回家里来。
刚一进门,就和老邢几乎撞个满怀。
老邢一看见南云,像是捉到了救星,急急地道:“姑爷,正要去找你。快,去看看夫人!”
南云忙问:“怎么了?”
老邢气急败坏地道:“赵国舅正在家里闹腾,夫人都快气疯了!”
南云冷笑道:“这畜生,还有脸闹腾!”
南云疾步奔向大厅,很远就听到一阵喧哗。
瓷器摔碎的声音,桌椅碰撞的声音,以及声嘶力竭的吵闹声。
只听得赵通冷笑道:“我是堂堂国舅爷,能耐我何?你这贱人,为了救你爹,竟然信口雌黄,跑到衙门诬告我!就算告发了我,也得有人相信才行!”
一阵混乱,隐约听得青鸾的哭泣声。南云心里一紧。
只听得沈夫人怒喝:“赵通,这是沈家,容不得你放肆!好歹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要顾些体面!”
赵通大笑:“体面?她若是顾惜体面,就不会抛头露面,到大堂击鼓告我!她若是顾惜体面,当初,就不会与人私通,坏了贞洁!”
沈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赵通,你血口喷人!”
赵通冷笑道:“你亲口问问这个贱人,我因何日日打她?嫁给我之前,她就已经失了身子!我顾惜侯爷府声誉,所以没有声张,想不到这贱人不思报答,反而与我离心离德,吃里扒外,陷害于我。我今日焉能饶她!”
赵通飞起一脚,向着青鸾狠狠踢去:“打死你这贱人!”
青鸾的身子重重摔向门口,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接住。
南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青鸾青丝散乱,嘴角带着一丝血迹,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滑落。
南云心里一阵疼痛。大庭广众之下,不便多言,只得轻轻将她放开,朗声道:“赵国舅,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打女人算什么好汉!”
赵通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说话!”
南云微笑道:“赵国舅,您贵人多忘事,怎么不记得了,前些日子不是还请我喝酒?这会子怎么不认得我了?要不要到大理寺对质一下,那天的事?”
赵通勃然变色,不屑地道:“懒得理你。”
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扔在地下,轻蔑地道:“沈青鸾!你这不忠不义不守妇道的贱婢,你仔细看清楚,这是休书!自今日起,我赵通把你休了!我再也不要看你这张带给我耻辱的哭丧脸!”
堂上有片刻的宁静。
躲在角落里的莲姨娘突然大哭起来:“你不能休我的女儿!”
赵通哈哈大笑:“这不正好遂了她的心愿?这几年,她心里念念的,还是她的奸夫!无论我怎样打她,她都咬紧牙关,死不承认。也罢,大丈夫何患无妻!我赵通今日就成全她!”
赵通一甩袍袖,踏着一地狼藉,潇洒出门。
路过南云身边时,不怀好意地冷笑了一声:“那个奸夫,不会是你吧?”
第三十四章 往事
一
青鸾目光涣散,痴痴地盯着远方,靠在墙角,蜷缩成一团。
面前,是那张休书。
“青鸾,你不要难过,离了那个畜生,也不是件坏事。”南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狂喜,可是,在此时此刻,却不能表现出来。
怎么说,她现在也是个弃妇,心里,多少会有几分失落。
他蹲在她的身边,柔声道:“岳母说得对。你先休息一下,明早起来,不开心的事,就过去了。”
青鸾依旧无言。她的神情,看起来很让人担心。
尽管心里有无数疑问,但是,此情此景,他不想知道,他只想把她拥在怀里。好好疼惜。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碰触她的脸颊。
她的面容,苍白而憔悴。
“你这个样子,我好心疼。”他喃喃地道。
青鸾的眼神悠远而陌生,她的口气平静而淡漠:“你不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南云柔声道:“我在意的是,你以后的故事里,有没有我的位置。”
青鸾低低地叹息一声:“他说得没错。我心里。的确有一个人,那个人,却不是你。”
南云微微一怔。
她的眼神迷离起来,陷入遥远的回忆里。
“我十四岁那年,我爹请来了一个琴师,教习我们琴技。那已经是第几任琴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记得,那天,当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眼光,就再没有从他身上移开。他没有着冠,一头乌黑如墨染的头发,用一根白色的缎带随意系着,显得那样潇洒与飘逸。他穿着一件淡青色的长衫,腰间,束着一条很宽的绣着云纹的腰带,腰带上,还系着一个绣花的荷包,也不知装着些什么。”
“我用心地学习琴艺,为的是能够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看我的眼神,平静而淡漠,与其她姐妹并没有什么不同。有一次,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偷偷摘下了他的荷包。我很想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可是,我失望了,那里面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定情信物胭脂花粉之类的东西,只有一小块银子。”
“他发现荷包不见了的时候,并没有生气,只是微笑着,从我手里接过去,挂在腰上。他的笑容,温和而儒雅,他的眼睛,明亮而清澈。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在意那个荷包里面的东西。原来,我怕他有了别的女人。”
“他教习琴艺的时候,专心致志,从来都是目不斜视。任我打扮得再漂亮,他仿佛置若罔闻,看也不看。在他眼里,我只是他的弟子,他的工作。可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哪里能够压抑住明媚的爱情。于是,在一个春日的午后,我偷偷塞了一张纸条给他,向他表白了倾慕之情。那是一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没有答应。他说他配不上我。可是,我看得出,他是言不由衷的话语。”
“我告诉他,只要他喜欢,我就去给爹说,我不介意他居无定所,不介意他漂泊江湖。可是他依然不肯答应。”
“他这样的待我,我很伤心,有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理他。于是,我不再去上琴课,整日躲在屋里郁郁寡欢。”
“他很快就坚持不住了。他通过小环,给我写了一句话:‘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心意。原来,他的喜欢我的。”
“那晚,我约他去了我的闺房。我们一时情难自己,终于做了越轨的事情。我心里很是害怕,却又舍不得离开他。”
“那时候,爹爹已经在操罗姐姐们的婚事。我终于明白,他的担忧不无道理。无论如何,爹不会答应,把我嫁给一个无根无蒂,靠琴艺生存的年轻人。爹的标准,非富即贵,他怎会看得上我的心上人?”
“我们很绝望,可是仍然偷偷幽会。终于有一天,被大娘发现了。我哭着哀求大娘,不要告诉爹,爹会赶他走的。可是,大娘不为所动,还是告诉了爹。爹勃然大怒,把他赶出了我家。可是,怎么能够阻挡一对有情人热烈的爱情。终于,我们决定私奔。可是,我们还没有跑出长安城,就被捉了回来。爹做出了比我想象中更凶狠的举动,爹把他送到官府,诬告他偷窃财物,重重地打了他四十大板,打得他几乎断送了性命。这样还不罢休,为了断绝我的痴念,爹不知使了多少银子,贿赂了官人,给他定了重罪,发配关外充军。”
青鸾的眼神冷酷而凶狠,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血淋淋的画面。这一幕,她不愿想起不愿回忆,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被捉回来之后,爹声嘶力竭地怒吼:“让他勾引我的女儿!剁掉他的手指,让他永远不能再弹琴!”
她哭着大叫:“爹!千万不可!他没了手指,如何生存?求您饶了他!”
仆人有些迟疑地望着沈万金:“老爷?”
盛怒之下的沈万金已经失去理智,大吼道:“还不动手?!”
仆人看了看五花大绑的琴师,缓缓地,摁住了他的手指。
那是一双会弹琴的手,手指灵活而修长,仿佛一件艺术品。
琴师使劲扭曲着身子,奋力挣扎,绝望地大叫:“不要!不要砍我的手指!”他的眼里充满恐惧与哀恳。
沈万金疾步冲到仆人身边,抢过他手里的刀。
手起刀落,两根血淋淋的手指落在地上,永远地脱离了主人的手掌。
“阿端!”她大叫一声,昏晕过去。
想到此,青鸾痛苦地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潸然而下。
记忆是永远不会淡去的伤痕。虽然事隔多年,她仍然清晰的记得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若是可以,她宁愿以身相代。
南云轻声问道:“后来怎样?”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听说,他死在了玉门关。玉门关好远,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我的琴声。”她的声音低沉哀伤,剔透的脸上落下泪来。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别回忆,因为回忆回不去。
南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她总是喜欢弹奏一些边塞曲子。原来,她心里,在怀念她的心上人。
“他叫什么名字?”南云问道,心里隐隐有些嫉妒。
青鸾幽幽地一声叹惋,避而不答。很显然,她不愿提及那个名字。那是属于她自己的秘密。
停了一会,她继续说道:“那年,侯爷府来提亲,订的是长姐青萝。我看见,大娘欢天喜地的模样,心里就生气。若不是她告密,爹就不会发现我们的私情,他也就不会死。所以,我一定不会让她欢喜,我决定要破坏长姐的亲事。”
南云心里一惊:“你做了什么?”
青鸾冷笑道:“赵通提亲那日,我佯作不经意的,从他眼前经过。赵通那个好色的家伙,只看了我一眼,就再也不会娶长姐为妻了。”
“对于我来说,嫁给谁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并不在意,赵通是何许人品。我只知道,大娘所痛恨的,就是我快乐的理由。”
“就这样,我横刀夺爱的,插了一杠子,不费什么气力,就嫁给了赵通。我以为,坏了大娘的如意算盘,我就会快乐,可是,没有想到,我却掉进了自己设下的陷阱里。赵通在新婚之夜,发现了我非处子之身,妒恨交加,就开始了疯狂的折磨。他表面上对我以礼相待,背地里,只要心情不好,就打我骂我,极尽羞辱之能事。”
“那天晚上,他从外面回来,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我趁他高兴,就陪他喝了几杯酒,还唱了一个曲子给他听。他斜着眼问我,是不是为了我爹,才对他这样。我不能否认,于是跪下求他救救我爹。”
“他大笑道:‘你爹这回死定了,我倒要看看,你以后还怎么经常回娘家!’”
“我不敢惹他生气,只能陪着笑脸,强颜欢笑。公爹进宫求见昭容娘娘,一直都没有结果,我只能依靠他,他毕竟是我的丈夫。”
“他带着几分醉意,叹息道:‘你爹判了斩刑,那只能怪他命不济,怨不得旁人。可惜的是,终究还是没能落了李昭仪娘娘的胎,不免功亏一篑。’”
“我听着有些蹊跷,问道:‘我爹与娘娘无怨无仇,何苦要害娘娘?昭仪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没有落胎,只有庆幸,何来可惜?’”
“他忽然恼怒,骂道:‘都是那该死的御医!若不是他坏事,再坚持些日子,李昭仪的胎就落了!”
“我心里恍然大悟。他这样气急败坏,都是因为,他的姐姐赵昭容。李昭仪失了胎失了宠,赵昭容自然恩宠有加。这样想来,德庆宫麝香一事,必然与赵家有关。”
“存了这样的心思,我灌醉了他。趁他昏睡之时,从他口中,套出了真情。原来,那日,他挑唆蔡家与沈家伙计争斗,引开我爹,他自己,偷偷潜入奉香坊,以喝酒为名,将你支开,指使随从赵二在煮香的大锅里,偷偷添加了足量的麝香。”
“事情败露之后,他担心会查到他头上,于是,串通昭容娘娘,密旨下到大理寺,命令急速结案,令我爹不明不白,做了顶罪羊。”
“赵通睡后,我想了好久。一边是爹爹,一边是丈夫,难以取舍。我想了一夜,终于决定:告发赵通。这是营救爹爹的唯一办法,我别无选择。我虽比不得救父的缇萦,可也知道,生身父母,恩大于天。我如何能够坐视爹爹身首异处!就算因此得罪夫家,就算因此被赵通打死,我也在所不惜。”
“于是,天还未明,我就来到大堂击鼓鸣冤,向左大人一一禀明真相。左大人也许是顾虑着赵通国舅爷的身份,只是略略一问,暂时并没有深究。”
“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赵通恼羞成怒,打上门来。”
“我费劲心机,嫁进侯府,而今,终于还是没有逃掉一个弃妇的命运。反倒做成长姐,阴差阳错,嫁了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这不能不说,是个天大的讽刺。”
青鸾转过脸,微微瞥了南云一眼,淡淡地道:“现在,你知道了我的故事。我既失贞于婚前,又失贞于婚后。不仅背夫偷汉,还出卖了丈夫。这样一个不贞不义的女人,你还会喜欢吗?”
南云有片刻的沉默。
青鸾冷笑着,理了理凌乱的云鬓。
她轻蔑地道:“你该走了。我要休息了。别让我肮脏的身子,玷污了你洁白的衣衫。”
南云用力捉住她的手臂,声音坚定而清晰:“恰恰相反,你是个敢爱敢恨的好女子,你让我等须眉男儿自惭形秽。如果说,从前,我只爱你美丽的容颜,现在,我更爱你贞烈不屈的品格。我只恨没有早些认识你,让你受了这许多磨难。你的从前,没有我,你的以后,将只有我。”
青鸾怔怔的凝视着他。他的眼睛,热烈而真诚。
恍惚之间,她觉得,这种眼神,熟悉而亲切。
她的琴师,当初也曾这样看过她。
南云贴着她的面颊道:“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照顾你。如今,你已经没有了婚姻的禁锢,横在我们之间的障碍已经消失了,你不觉得,这是老天给我们的机会吗?”
青鸾缓缓抬起头。
南云柔声道:“如果你不介意,那么,给我时间,让我来安排。”
“让我做妾吗?”青鸾缓缓地道。
南云一怔,诺诺地道:“我总不能休了她。”
青鸾喃喃道:“是啊,我这个弃妇,哪配和长姐平起平坐。”
南云忙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委屈你。”
青鸾冷笑道:“那么,你打算将我置于何地?”
南云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名分真的那么重要吗?你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就算做妾,我也只爱你一个。”
青鸾轻轻哼了一声:“原来你真打算让我做妾!”
做妾,这个字眼,深深地刺痛了她。
她的娘,做了一辈子的妾,这一生,受尽正室的欺辱,如今,轮到她来做妾?
还是屈居在她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的丑八怪之下?!
南云怜爱地将她拥入怀中,低语道:“你要怎样?”
青鸾冷冷地道:“我说过要嫁给你吗?我沈青鸾再不济,也不至于给人做妾!”
南云沉默不语。
爱,是一回事,娶做正房妻室,是另一回事。
“你先好好休息,来日方长,这件事,咱们以后再说,好不好?”他柔声道。
一面说着,一面把她放在榻上,拉过被子,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他的手,顺势摸进被里,却被她狠狠地甩出被子。
他微微有些尴尬,笑道:“力气还不小。”
她翻了身子,侧身向里,给了他一个背影,赌气道:“青鸾还不是你的女人。”
南云微笑道:“自今而后,你注定了,就是我的女人。你歇着吧,我先走了,回头再来看你。”
他低下身子,在她脸上迅速一吻,而后,头也不回地开门而去。
青鸾缓缓落下泪来。
红颜弹指老。
刹那芳华,已经沧桑历尽。
而今,身归何处?
第三十五章 宝儿
一
青鸾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左大人不敢擅自做主,很快将赵通的事禀报了皇上。
惶恐的赵昭容想要为兄弟分辨几句,怎奈李昭仪一副委屈的模样,拽着皇帝的衣袖,嘤嘤哭泣,不依不饶,弄得她无法开口。
李昭仪有孕在身,再加上最近受了委屈,皇帝自然偏爱几分,反倒因祸得福,宠惯六宫。
李昭仪哭得梨花带雨:“皇上,原来是赵昭容心怀嫉妒,串通兄弟及亲戚,谋害臣妾。幸好皇恩浩荡,庇护龙裔,这才侥幸保得龙胎。明枪宜躲,暗箭难防,躲了这次,难保没有下次。皇上若是不能为臣妾做主,索性赐臣妾冷宫居住,只求诞下麟儿,苟全性命,于愿已足。”
皇上好言安抚:“爱妃莫哭,朕一定为你做主。”
回首下旨:“左爱卿,传朕旨意,速速捉拿赵通到案,务必要审理明白。”
左大人领旨下堂。
赵昭容跪地磕头:“皇上,臣妾的兄弟,虽然驽钝,却绝不会做出这样忤逆的事来,一定是有人诬告,恳请皇上明鉴。”
皇帝冷冷地道:“案子还没有结论,爱妃慌什么?你的兄弟,若是冤屈,朕自然会还他清白。若是审得确凿,只怕,连你也逃不得干系!”
赵昭容惊出一身冷汗:“皇上!”
皇帝拥着李昭仪,微笑道:“爱妃,朕陪你到御花园看梅花。”
李昭仪破涕为笑:“谢皇上。”
李昭仪眼角余光扫过赵昭容,缓缓走过她的身边。
她的一只脚,有意无意地踩过赵昭容逶迤在地的宽大裙边。
若是往日,赵昭容哪里容她这样放肆,可是,今非昔比,她只能忍气吞声。
谁叫自己的兄弟做事不力呢?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叫这个贱人因祸得福,压了自己的风头。
都怪赵通嘴巴不严,走漏了风声,如今,闹到这个地步,如何是好?
赵昭容心急如焚。
李昭仪有孕,不便侍寝,只盼,赵通能够咬紧牙关,死不招认,拖得十天半个月,待到皇上火气渐消,自己找个机会,侍寝一回,只要哄得皇上欢喜,事情就好办了。
赵昭容一心一意想要挽回圣宠,因为她深知,她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兄弟的性命,全系在她的荣宠上。
可是,君恩如流水,匆匆不回头,皇帝一旦狠了心,一个妃子的荣宠,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二
沈青萝牵着宝儿的手,从马车上下来。
宝儿毕竟是小孩子,很快就忘记了忧愁,欢快地大叫:“长姐,这就是你的家吗?我还是第一次来吆!”
沈青萝柔声道:“长姐的家,就是宝儿的家。”
宝儿天真无邪地道:“长姐,在这里。是不是就可以不要读书了?你不知道,爹在家时,每天要我读书写字,好辛苦。”
沈青萝心里一酸,抚着宝儿的头,微笑道:“爹要你读书,是要你将来能够出人头地。你要明白爹的苦心。”
宝儿仰着脸问道:“爹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还没回家?我都有点想他了。”
沈青萝强忍眼泪道:“爹出了远门,很快就会回来,这几天,娘身子不舒服,你跟长姐住几天,长姐每天陪你玩,好不好?”
宝儿笑道:“好。我要你陪我过家家。”
沈青萝点头:“好,怎么都行。”
因为沈万金的事,沈夫人身子大不如从前,无暇照顾宝儿,所以,沈青萝决定带宝儿回来住一段时间。
“宝儿,”沈青萝迟疑地问道:“这几天,见过四姐吗?”
宝儿摇摇头:“四姐整天关在屋里,从不出来见人,就连吃饭,也是送到屋里。有一次,我想找她玩,还没走进她院子,就被莲姨娘呵斥了一顿。”
沈青萝不置可否地“啊”了一声。
“我不喜欢四姐,她看起来很凶的样子。”宝儿怯怯地道。
沈青萝淡淡地道:“四姐心情不太好,你以后少招惹她。”
宝儿好奇地道:“为什么心情不好?有谁惹她?”
沈青萝低低地叹了口气:“难为她了。”
李管家迎上前来,躬身施礼:“夫人您回来了。”
沈青萝道:“老爷在家吗?”
李管家道:“这些天,老爷很忙。这不,早上出去的,到现在天都黑了,还没回来。”
沈青萝道:“最近多事,全靠他张罗,他也忒辛苦了。”
李管家接着宝儿,笑道:“宝公子来了?”
沈青萝吩咐道:“收拾我间壁的厢房,安顿宝儿住下,安排个老成的嬷嬷照顾他。”
李管家点头去了。
宝儿扯着沈青萝的衣袖,撒娇道:“长姐,我要跟你一起住。”
沈青萝笑道:“你都九岁了,也算个男子汉了,哪能还跟姐姐住在一起。不过,你放心,就住长姐隔壁,只要你一声呼唤,我就能听得到。”
宝儿展颜一笑:“姐夫住在哪里?也住长姐隔壁吗?”
沈青萝一怔,顾左右而言他:“宝儿喜欢姐夫吗?”
宝儿一边好奇地四下张望,一边道:“喜欢。长姐喜欢的,宝儿自然喜欢。”
沈青萝怜爱地啐了一声:“你这鬼机灵,倒油嘴滑舌起来,也不知道跟谁学得!”
姐弟二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屋。
宝儿往宽大的软椅上一躺,夸张地叫道:“累死我了!”
媛儿微笑着端过铜盆道:“宝少爷,奴婢为您洗手。”
宝儿听话地伸手入盆,一边端详媛儿。
“媛儿姐姐,你漂亮了许多,我长大了,娶你做媳妇好不好?”宝儿认真地道。
媛儿笑道:“少爷才几岁,就这般着急娶媳妇!奴婢一个丫鬟,哪有那个福气!”
宝儿转脸向着沈青萝,一本正经地道:“长姐,我不要什么嬷嬷侍候,我都不认识。让媛儿姐姐侍候我,好不好?我很喜欢。”
沈青萝脸上的笑容骤然凝结,说不出为什么,她心里有些不安。
宝儿拖着长音,撒娇地叫道:“长姐。”
沈青萝微笑道:“好,依你。”
转脸对媛儿道:“既然宝儿喜欢你,这几天,你就服侍他吧。”
宝儿欢喜道:“我最不喜欢老嬷嬷了,整天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哪有媛儿姐姐这般乖巧。”
媛儿一边为宝儿擦手,一边笑道:“宝少爷夸奖了,奴婢哪有那么好。”
宝儿自作聪明道:“你这么好看,我猜,姐夫一定也喜欢你,是不是?”
沈青萝厉声喝道:“胡说!”
宝儿吓得一哆嗦,诧异地看着沈青萝,他不明白,一向和善的长姐,怎么会突然发脾气。
媛儿低头快速地收拾脸盆。
宝儿带着哭腔问道:“长姐,宝儿做错了什么?”
沈青萝心下歉然,柔声道:“宝儿没有错。是长姐错了。”
她淡淡地吩咐媛儿:“叫厨房送菜!”
媛儿应了一声,低头出去。
沈青萝看着媛儿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无端地松了口气。
蓦地,她发觉,刚才的不安,正是来自媛儿。
她想起许大夫的那张字条:“提防小人。”
许大夫绝不会无缘无故写这几个字,其中必有缘由。
还是,许大夫知道了什么。
这许多天来,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张字条,却始终,是自欺欺人。
她躲避的,是一份自己不愿去面对的真相。
这分善意的提醒,象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心头。
那个所谓的“小人”,一定是自己身边的某个人。
南云?媛儿?小容?李管家?甚至是老夫人?
无论是谁,都是沈青萝所无法承受的。
直到宝儿的到来,直到宝儿指名点姓地要媛儿服侍,沈青萝才发现,自己,早已经对媛儿失去了信任。
她本能地抗拒媛儿去服侍宝儿,难道不是出于一份恐惧?
原来,在心里,早已经认定了那个所谓的小人。
是媛儿?
自从那日,发现了南云与媛儿的私情,她就做好了与媛儿平分秋色的准备。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南云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热衷此事,非但拒绝纳妾,反而从此中规中矩,与媛儿疏远了许多。她刻意为媛儿收拾了安静宽敞的房间,以示自己绝非妒妇的态度,可是,据她所知,南云却没有踏进媛儿的房间一步。
若不是那夜沈青萝亲耳听到,她几乎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在这件事情上,她自问处理得并无不妥之处,她实在想不出,媛儿会有何种理由记恨自己。
倘若真的是媛儿,那么,她做了什么,会令许大夫这样明哲保身的局外人,忍不住发出警醒?
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看来,势必要去看大夫了。
三
沈青萝心事重重,却强打着精神,看着宝儿在一棵女贞树下玩得兴高采烈。
冬日,繁华落尽,只有女贞还是青翠依旧,枝头沉甸甸地挂满了一串串黑红的女贞籽。
宝儿,就在树下捡拾遗落在地的女贞籽。
阳光温暖而柔和,照在宝儿红彤彤的脸蛋上,映照着他灿烂的笑容,格外动人。
沈青萝幽幽地叹了口气。
宝儿是爹娘的心头肉,是沈家的希望。爹爹就算在狱里,也时刻惦记着宝儿。
可是,宝儿,你怎知道,爹爹如今命悬一线,生死未卜。
只盼,四妹的牺牲,能够起死回生,挽救爹爹逃过一劫。
对于四妹青鸾,沈青萝充满了感激与钦佩之情。
想到她,孤注一掷,为洗雪爹爹冤情,不惜大义灭亲,一个弱女子,抛头露面,到威严的衙门击鼓,告发枕边人,是何等勇敢与决绝。
从来想不到,传说中缇萦救父的故事,会在那样娇弱美丽的四妹身上重现。
若是相同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能够做到牺牲丈夫,营救爹爹吗?
沈青萝打了个冷战。
这种选择,实在是残忍。
这种选择的实质,是爱爹爹,还是爱丈夫。
四妹选择了爹爹。
若是自己,能够如四妹般,义无反顾地放弃丈夫吗?
沈青萝悲哀地发现,对于这个问题,她竟无法回答。
“长姐!”宝儿手里举着一个黑石子,叫道:“你不是答应了,要陪我玩吗?怎么老站着?”
沈青萝微笑道:“玩什么?”一面蹲下身子,擦了擦宝儿额上的泥巴:“天怪冷的,还是回屋吧。”
宝儿兴奋地道:“我在土里挖了个宝贝!”
“是这个吗?”沈青萝看着宝儿手里亮晶晶的石子。
那石子圆润而光滑,有着天然的纹路,是块漂亮的鹅卵石。
沈青萝赞道:“果然是个好东西。你预备怎么办?”
宝儿道:“咱们玩藏宝游戏!”
沈青萝笑道:“你倒说说怎么玩?”
宝儿把石子放在沈青萝手心里:“长姐,你把宝贝埋进土里,我再挖出来,好不好?”
沈青萝笑道:“好。你闭上眼。待我藏好了,你再睁眼。”
宝儿的眼睛立即闭上:“快藏!”
沈青萝挽起衣袖,顾不得纤纤玉手,迅速挖了一个小坑,把石子埋了进去。
只要宝儿高兴,做什么都行。
“好了。”她笑眯眯地道。
宝儿睁开眼,只三两下,就从土里找出了石子。
“长姐,我找到了宝贝!”宝儿沾满泥土的小手举着石子,那神情,就如当真找到了稀世珍宝。
沈青萝心里一酸,把宝儿抱在怀里:“宝儿,以后,长姐把宝贝藏在这里,你要记得来找。”
沈青萝不知怎的,无端地说出这样一句伤感的话来。
宝儿兀自兴奋:“好!咱们一言为定!长姐把宝贝藏在树下,宝儿自会寻找。”
女贞树静静见证这姐弟情深的戏言,却绝不会预料到,在几年后,枝叶如冠时,这一幕,会重现树下。
只是那时,已不是游戏。
第三十六章 聆密
一
沈万金的案子出现了转机,沈家因此燃起了一线希望。
没有人会想到,此时最烦躁的,却是沈万金的爱婿南云。
原以为,沈万金判了斩刑,沈家妇孺可欺,庞大的家私,迟早会落在自己手里,可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沈青鸾,冒冒失失地坏了他的计划。
有了赵通这个罪魁祸首,沈万金这个替死鬼终于可以松口气,至少,可以保得住性命了。甚至,只要案子重审,用不了十天半月,沈万金随时会释放宁家。到那个时候,只要沈万金那个老狐狸稍加斟酌,就会找出蛛丝马迹,自己苦心积经营的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就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时,沈万金焉能放过自己?
南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惊。
到手的富贵荣华,怎舍得一朝失去?
为了筹集罚银,不仅奉香坊的场子,整个长安十几个制香作坊,连同大批珍贵的香料,已经悉数按约卖给了蔡老板。当然,南云从中,赚取了大笔的银子,这些银子的数目,远远超过了交给沈夫人的数字。
用这些得来不光彩的银子,南云以蔡老板的名义,购买了沈家在长安以外的大量分堂店铺。经过这样偷梁换柱的一番运作,沈家的产业,已经所剩无几。
南云实际上,已经成了沈家产业的接手者。
而沈家变卖家产,换来的几百万两银子,除了打点官司,已经所剩无几。
这样的大动作,虽然可以搪塞沈夫人,可是如何瞒得过老奸巨猾的沈万金?一旦东窗事发,沈家一张状纸,将自己告上公堂,到时候,勾结外人,投机取巧,谋夺家财的罪名,足够自己一生一世受用不尽了。
唯一稳妥的办法,就是沈万金老死狱中,永不出头。
可是,官司的事,又岂是一介白衣可以左右的?
唯一可以用的,就是金钱。
白花花的银子,想来不会有人不喜欢。
南云边走边低头想心事,忽然问道:“阿三,田福堂来了没有?”
阿三一直默不作声跟在身后,见老爷问话,连忙答道:“老爷,田掌柜早已经来了,按照您的吩咐,我安排他在书房等您。”
南云点点头:“甚好。我有要事相商,你不要叫人打扰我们。”
前面不远就是书房,果然见田福堂束手站在门口。
田福堂毕恭毕敬地施礼:“东家。”
南云微笑道:“田兄请进。”
两人进屋,分宾主坐下。
阿三倒了茶出去,从外面关上门。
南云微笑道:“田兄,如今做了如意绸缎庄的掌柜,是不是忙了许多?”
田福堂欠身离座:“多谢东家关照,田某永世不忘提携之恩。”
南云笑道:“自家兄弟,不是外人,何必客气。只要你和我一条心,以后,你的荣华富贵,都在小弟身上。”
田福堂诚惶诚恐:“谢东家。唤田某到此,想是有事吩咐?”
南云微笑道:“小弟如今有件为难的事,要求到田兄头上,不知田兄肯不肯帮忙?”
田福堂慷然道:“东家说哪里话来?您待田某恩重如山,是田某肝胆相照的朋友,纵然是杀人放火,田某也为你做了!”
南云淡淡一笑:“田兄言之过早,只怕做不到。”
田福堂一笑:“难道真是杀人放火?”
南云并不答话,转身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布包,推在田福堂面前。
田福堂有些疑惑:“东家何意?”
南云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打开看看。”
田福堂小心地解开布包,立时珠光耀眼,原来,是一包玛瑙珍珠金银首饰。那些珠玉,灿灿生辉,映照得黯淡的书房明亮了许多。
田福堂心里砰砰跳:“这是何意?”
南云低头吹了吹茶叶,头也不抬:“送给嫂夫人添妆,田兄莫要推辞。”
田福堂大惊,急忙推开:“无功不受禄,田某愧不敢当。”
南云重重地放下茶杯,静静地凝视田福堂,脸色阴郁,一言不发。
田福堂怯懦下来,低头道:“东家尽管吩咐。”
南云脸色稍缓,淡淡地道:“前一段时间,令弟在狱里照顾我岳父,费了些心思,南某稍作补偿,也是人之常情。”
田福堂心下一松:“些许小事,何足挂齿。拙弟身为狱卒,照管令岳,不过举手之劳。东家放心,我回去吩咐拙弟,一定把沈老爷当做生身父亲般孝顺。”
南云一摆手:“田兄误会了。”
田福堂纳闷地看着南云,脑袋里飞速思考:自己有何价值,值得东家下这般血本?
南云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纸包,低语道:“这个东西,只须下在沈万金饮食里,你就算功成身退了。”
田福堂大惊,颤声道:“这,这是何物?”
其实不用说,他也猜到了几分。
这样鬼鬼祟祟的,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南云目光如炬,冷冷地盯着他:“怎么,怕了?你刚才还说,纵然杀人放火,也肯为我做!”
田福堂额头汗下。他万万没有想到,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南云,骨子里,会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他记得有个故事,有个财主慷慨地赠送大批财物给一个穷人,穷人的母亲叹道:“这是要买你的命啊!”后来,果然,财主要穷人帮他杀掉一个仇人。
田福堂知道,这一包珠宝,就是自己的卖命钱。
可是,如果不答应,该如何回答?他已经把害人的计划和盘托出,自己若是拒绝,只怕他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自己。
杀人灭口。田福堂立即想到这个可怕的词语。他连恩义如山的岳父都不放过,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
他如今财大气粗,倘若得罪了他,只怕,连这个门也出不去。
田福堂心里百转千回,终于还是慢慢地,伸手接过了小纸包。
“总要让我知道这是什么?我须为弟弟担些分险。”田福堂低低地道。
南云微微一笑:“你放心,这不是猛药,不会一下子致命。要分三次,才能凑效。不会令人生疑。”
田福堂喉咙里“嗯”了一声。
南云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长地道:“令弟的那一份,我已经准备好了,你也一并捎回去。”
田福堂痴痴地,任南云将那些东西塞在怀里。
他的脑袋里,在盘算一个问题: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决不能做。可是,要怎么才能够躲过这一劫?
南云轻声道:“我等你的消息。要尽快下手。”
南云冲门外高叫:“阿三,送田先生回去!”
阿三在门外应道:“是。”
门开了,南云微笑道:“田兄慢走。小弟不送。”
二
南云缓缓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出了口气。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沈万金,你不要怪我狠心,只怪你自己时运不济。
过几天,沈万金一命呜呼,就算再翻案,他也难以活着出狱了。到那时,自己就可高枕无忧了。
不仅如此,沈家四小姐,也是自己囊中之物,还能飞到天上去?
想到得意处,他不觉微微一笑。
屋里很静,他的笑声显得有些诡异。
蓦地,他隐约听到有轻微的呼吸声,从身后传来。他的笑容迅速收敛,又惊又怒,喝道:“谁?!”一边猛地掀开了厚重的帷幔。
一个惊得花容失色的女子掩着口,暴露在帷幔之后。
南云疾步上前,扼住了她的咽喉,恶狠狠地道:“谁在这里偷听?”
那女子脸涨得通红,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我。”
原来却是媛儿。
南云缓缓松开手,冷冷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媛儿抚着喉咙,惊魂稍定:“我在这里等你。”
南云的手依旧搭在她的肩头:“等我做什么?”
媛儿哭道:“人家想你。都好久了,你都不睬我,我只好偷偷来见你。”
南云缓了缓口气,慢慢收回手,冷冷地道:“哦,你来了多久?可听到什么?”
媛儿脸色苍白:“我趁宝少爷睡了,才有空溜出来。我知道,你每天都会在书房看一会儿书。这些天,你避着我,我好难过。我每天在小姐眼皮底下,瞧着你们恩恩爱爱,比杀了我还难过。我只想来问一问你,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
南云定定地瞧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回答我,你听到什么?”他只关心这个。
媛儿绝望地摇摇头:“我没听到什么。我才刚进来,就听见你和田先生进来,我吓得赶紧躲进后面,心里只担心被发现,哪里顾得听什么。”
南云道:“你真的没听见我们的话?”他努力思考,她的话,到底可不可信。
媛儿哭道:“我自己满心烦恼,哪有心思管你们男人的事!”
南云挑起她的下巴,审视她的恐惧与楚楚可怜:“那么,你刚才怕什么?”
媛儿有一瞬间的迟疑,但是,她很快答道:“我没有怕,我只是被你扼住了喉咙,有些痛。”
南云淡淡地道:“哦,我以为进了小偷,没想到是你。”
媛儿脸上有了正常的颜色,娇羞地道:“你才是小偷。你偷了奴婢的心。”
南云一怔,随即大笑:“不错,我才是偷香窃玉的偷儿。”
他揽过她的身子,在她脸上蜻蜓点水般一吻,带着几分调笑:“想不想做我的女人?”
媛儿浅笑:“奴婢求之不得。”
“好,爷就纳你为妾!”南云淡淡地道。
媛儿一怔:“您不是逗我?”
南云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嘴唇,带着诱惑的意味:“你瞧我像是逗你吗?等忙过了这段时间,我一定会纳你为妾,言出必行。”
媛儿心花怒放:“莫哄我。”
南云顺势解开她的衣领,眼睛却冷冷地瞧着她的脸:“做了我的女人,你要记得一件事。”
媛儿含羞带笑:“别说一件事,就是百件,我也依得。”
南云一字一句地道:“夫大于天,忠诚就是一个女人的本分。要是有一天,我发现你背叛了我出卖了我,我必不会放过你。”
媛儿心里一震。这样认真的话语,不似情人间的情话,倒似一句恐惧的咒语。
“是。这一生,我不会背叛你。”她轻轻地道。
南云回嗔做喜:“好乖。”
他凝视着她红润的脸蛋,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这些天,忙着沈万金的事,忙着青鸾的事,还顾忌着沈青萝,还真是忽略了身边这千娇百媚的美人。
这样送上门来的美人,辜负了,真是暴殄天珍。
“让我好好疼你。”他抱起她,走进内室,放在床上。
媛儿美美的一声娇吟:“你有多久没碰我了?”
“只要你乖,我天天疼你。”他急急地道。
对于一个有可能知道自己秘密,有可能对自己构成威胁的女人,除了杀人灭口,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就是征服她,让她彻底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那么,他和田福堂的对话,她有没有听见呢?
答案,只有媛儿自己清楚。
危险,有时候,与幸运并存。媛儿在南云进入的那一刻,嘤嘤一声轻叫,有些得意地想。
三
多日不曾温存,正所谓“小别胜新婚”,再加上别有用心,使得南云分外动情。
翻云覆雨,不知过了多久。
媛儿娇喘嘘嘘地道:“我该回去了,宝少爷要是醒来不见我,会找我。”
南云漫不经心地道:“怕什么。又不是小孩子了。”
媛儿弱弱地道:“我怕小姐知道不好看。”
南云微微一笑:“她反正已经知道。索性省得我费口舌。”
媛儿心里一喜:“你不怕她生气?”
南云将脸埋在她胸口,一脸陶醉:“男人三妻四妾算什么。”
媛儿软语问道:“那么,你打算何时跟她提我的事?”
南云道:“只要你喜欢,随时可以。”
媛儿欢叫:“我的主子!”
正在浓情之时,忽听一声门响,阿三的声音隔着帷幔传来:“老爷!”
媛儿惊慌地紧紧裹住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南云喝道:“没规矩的东西,也不知道敲门!还不滚出去!”
阿三不知所以,有些慌乱:“沈老爷一案要重审,牵涉到您,刚才衙门送来传票,叫您三日后到堂侯传。小人来送传票。”
南云“啊”了一声,有些意外:“放桌上吧。”
阿三退出门去,顺手关上门。
阿三好奇地躲在屋角。
凭直觉,他知道,屋里绝对还有其他人。他很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果然不出所料,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从屋里走出一个四下张望的女人。
那女人鬓发蓬乱,面色绯红,一边整理衣衫一边脚步匆匆,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阿三心里一阵怅然。
是媛儿。
他暗恋媛儿很久,却想不到,她早已上了主人的枕榻。
原来,传言是真的。
第三十七章 堂审
一
沈青萝坐在马车里,表面上看起来安安静静,其实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南云递给她一个暖炉,柔声道:“冷不冷?”
她充耳不闻,仍然痴痴地望着帘外。
南云摸了摸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犹如这寒冷的天气。
南云心里升起一丝怜惜,解下了自己的披风,披在她的身上。
她穿着一件素花小袄,外面罩着一件软毛织锦披风,洁白的狐毛点缀在素净的面容周围,显得端庄而淡雅。
南云一边为她裹紧衣服,一边责怪道:“叫你不要来,你偏不听。你身子还没复原,天这么冷,冻坏了可怎么办?”
沈青萝一脸落寞:“今天是爹过堂的日子,我焉能不来?”
南云安慰道:“你放心,岳父的案子,一准会有好消息。”
沈青萝微微颦眉:“但愿如此。”
她掀起帘幕一角:“也不知四妹来了没有?”
南云没有答话。
沈青萝叹息一声:“多亏了四妹,爹才能有重审的机会。”
南云微笑道:“可不是?人家可是个孝女,为了救父,连夫家都没了。”
沈青萝低语:“不知道怎么报答她。这些年,为了一些陈年旧事,我心里一直淡漠她。如今想想,真是不该。”
南云道:“那么,你打算怎么补偿她?为她寻个好妹夫?”
沈青萝幽幽地道:“四妹心高气傲,却遇人不淑。经过了这次挫折,不知道会怎样难过。对于婚姻之事,只怕看得淡了。况且,哪里去寻合适的男人?”
南云微微一笑:“也不见得。天下好男儿多得是,比如你的丈夫。”
沈青萝笑道:“你脸皮真厚。哪有这么夸奖自己的。”
南云笑道:“难道不是?若是四妹遇见了我这样的男人,必然会喜欢。”
沈青萝若有所思地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四妹的心,在许多年以前,就死了。”
南云淡淡一笑:“你非她,焉知她的心思?”
沈青萝缓缓转过脸,有着一丝疑惑:“你好像很了解四妹。”
南云忽然指着外面道:“到了!”
驾车的马夫禀道:“老爷夫人,大理寺正堂已经到了。”
南云拍拍沈青萝的手:“你在这里等着,我下去了。”
沈青萝忽然有些紧张:“你要好好应答。”
南云微笑道:“你放心。我不会牵扯其中。”
沈青萝欲言又止。
南云道:“我知道,你想看看岳父。我已经疏通了狱卒,等案子审完,退堂的时候,你会看到的。”
沈青萝无奈地点点头,为他递上披风,看着他下车,站在衙门口。
寒风吹起他银灰的衣角,他打了个冷战。
他向远处张望。
她怎么还没来?
作为涉案人员,青鸾势必不会缺席这么重要的场合。
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几匹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渐渐接近。
一个精瘦的汉子喝住马:“吁!”
马儿缓缓停住。
南云仰脸看着那人。
原来是赵通。
赵通冷冷地道:“南云,你也来了!”
南云不卑不亢:“国舅爷不是也来了?”
一个随从跪在马前。赵通踩着那人的脊背下了马。
南云背过身去。
衙门里出来一个衙役,大声吆喝:“涉案人员都来了没?马上就要升堂了!”
赵通环顾四周,哈哈大笑:“沈青鸾那个贱人不敢来了!这个案子还审个屁!”
“国舅爷,她来了。”一个随从指着不远处道。
一辆马车缓缓停住,青色的帷幕掀起,一个美丽的女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穿着一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上绣着彩色的云纹,边角缀着洁白的绒毛,看起来,容光焕发,依然是那样光彩照人,一点也没有想象中弃妇的沮丧神情。
“沈青鸾,你这贱人!不知羞耻,还敢到公堂出丑!”赵通咬牙切齿地道。
南云看见青鸾,心下一喜,忍不住疾步上前,向着她伸出手。
青鸾看了看南云,有一瞬间的迟疑。
南云微微一笑,示意她下车。
她终于握住了他的手,顺着他的牵引,走下马车。
这一幕,被远处的沈青萝一丝不落地看到了。
她的心,无端地颤抖了一下。
说不出哪里不妥,却隐隐地,疼痛了。
她的丈夫,大庭广众之下,牵着她的妹妹,面带微笑,从容而自然,旁若无人。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觉得这画面如此熟悉。
那双手,也曾这样牵过她的。
只是此时,换了青鸾。
“奸夫淫妇!”赵通骂道。
奸夫淫妇?沈青萝的头忽然一阵发昏。
不过牵一下手,引四妹下车而已,怎能如此恶毒?她深情款款的丈夫,又怎会与四妹有什么交集!
容不得沈青萝胡思乱想,衙役大声唱名:“一干人等,随我入内!闲人回避!”
公堂内传出震耳欲聋的堂威声:“升堂!带人犯!传人证!”
二
沈青萝呆呆地坐在车里,听任纷乱的思绪无休无止。
他的神情,分明就是一种情不自禁。
那不是亲戚之间的礼貌,那分明是情侣间的心有灵犀。
这是怎么了?
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的,看走了眼?
“夫人。”阿三隔着帘幕道:“可以走近些,听听堂审。”
“哦。”沈青萝回过神来,暗暗自责。
今天,最重要的事,是爹爹的官司,怎么胡思乱想起来。
沈青萝下车,随着阿三,走近大堂。
空旷的厅堂,传来一声怒喝:“赵通,你自恃皇亲国戚,不把本官放在眼里,你以为本官不敢奈何你么!”
“赵通,沈青鸾告发你潜入奉香坊,私添禁药,可有此事?”
赵通冷笑:“可有人证?”
“现有南云为证,证明你曾进入过奉香坊。你有何话说?”
赵通大笑:“我是找南云喝过酒,可是那又如何?喝酒也犯法?”
“那么,赵二是谁?”左大人冷冷地道。
“赵二?赵二是我府里一个家奴,最近偷了财物,逃走了。”赵通狡辩道。
“逃了?真是巧的很,三天前,本官捉到了一个从贵府逃走的奴才,正是赵二!来人,带赵二!”左大人胸有成竹。
“赵二,你可知,公堂之上,胡言乱语是要受刑的?还不实说!免受大刑!”左大人声色俱厉。
“是,小人招供。小人赵二,受国舅爷指使,趁人不备,在香料锅里下了麝香。三天前,国舅爷接到传票,就给了小人一些银子,要小人避避风头,不想,一出府门,就被捉了个正着。”赵二战战兢兢道。
“赵二,你敢污蔑我!”赵通气急败坏。
“赵二,画供!”
“赵通,如今证据确凿,你认是不认?”左大人道。
“左启明,我堂堂国舅爷,你奈我何?我姐姐是昭容娘娘,你敢拿我?”赵通咆哮公堂。
左大人喝道:“来人,拿下赵通!剥去冠带,暂押大牢,听候发落!”
赵通一阵嚎叫,渐渐声音远去。
“沈万金,你虽非主使,但是,你监管不严,以致使赵通有隙可入,难辞其咎,死罪饶过,活罪难逃。念你已经缴纳罚金恕罪,本官免去你的死罪,暂押大牢,听候发落。你可知罪?”
“沈万金,你可知罪?”左大人大声喝道。
“禀大人,沈万金已经昏迷过去。”衙役禀报道。
“哦?”左大人沉吟。
“请个郎中看看吧。总不能让他死在大堂上。”左大人踌躇道:“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又病了。”
“不知何故,昨夜突然凶险。不如让他归家诊治?”一个书吏道。
左大人迟疑道:“可是他是钦犯,不能通融。且将他收监,快请郎中。把他镣铐去了。”
一阵镣铐声响,哗哗落地。
“一干证人,暂且宁家,不得离京,随时听候传唤。退堂!”左大人声若洪钟,惊堂木掷案有声。
沈青萝再也隐忍不住,哭着上前:“爹!爹!”
沈万金躺在冰凉的地上,一动也不动。他蓬乱着须发,面淡如纸,看上去就像是死了一般。
衙役推搡着阻止:“你爹快死了,还不叫医生!”
沈青萝哭道:“大人,您要一个快死的犯人作甚?不如交给小女子,将爹爹带回家!我爹纵然有罪,罪不至死!”
左大人看看半死不活的沈万金,心里思忖:谅他也逃不走,不如给他一条生路。怎么着,也得看他舅兄的面子。
左大人道:“好吧,本官担着天大的干系,准你带他回家。只是,治好了病,须得再回大牢!”
沈青萝含泪跪下:“谢大人!”
转脸叫道:“爹!醒醒!夫君,快抱爹爹回家!”
容不得南云有丝毫犹豫,青鸾已经在耳边催促:“南郎,还等什么!”
南云像是听到了圣旨一般,没有片刻停顿,上前抱起沈万金,疾步出堂。
沈青萝呆了一下。
她刚才,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青鸾的呼唤。
不是姐夫,而是南郎。
南郎。
那呼唤,何其自然,何其缱绻。
第三十八章 彩线
一
沈万金终于又回到了阔别多日的家中,只是,今非昔比,物是人非。
他躺在榻上,紧闭着双目,任妻妾儿女在耳边呼唤,依旧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反应。
沈夫人哭道:“老爷,你睁开眼看看我!”
邢管家分开众人,带引着一个郎中来到床前:“夫人,周郎中来了。”
周郎中掀开被子,握着沈万金的手,试了试脉搏。
众人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影响了郎中的诊断。
周郎中翻了翻沈万金的眼皮,又仔细观察了他的五官肌肤,然后,迅速地从随身的小箱里拿出一个小布包。
打开布包,周郎中从一把闪亮的银针里,挑出了一根粗大的针,对准了沈万金的人中穴,重重地刺了下去。
沈夫人一声惊呼。
转眼之间,沈万金的面部,四肢,以及胸口,都插满了大小不一的银针。
做完这些,周郎中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沈夫人小心地问道:“先生,我家老爷是什么病?”
周郎中沉吟道:“他中了一种毒。”
“中了毒?”众人吃了一惊。
沈夫人颤声道:“我家老爷在狱里,已经生不如死,谁还会下毒害他?”
没有人觉察到,站在沈夫人身后的南云,微微的,向后移了一下脚步。
他很清楚,沈万金中了什么毒。
田福堂果然很听话。
只是,如今露了马脚,该怎么遮掩过去。
沈夫人焦急地道:“先生可有法子救我老爷?”
周郎中道:“夫人莫要担心。幸喜中毒不深,也不是致命的毒药,没有大碍。一炷香之后,他就会苏醒。”
沈夫人大喜:“多谢先生。”
南云微微颦眉。
想是时间紧促,还没来得及下足份量。
周郎中道:“毒虽不要紧,可是你家老爷在狱里受了风湿,伤及肺腑,诊治不及,已经蔓延成痨病之势,身子极其虚弱,需要好好调理,不然,稍有疏忽,恐有性命之忧。”
沈夫人含泪点头。
一炷香时间后,沈万金果然轻轻哼了一声,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莲姨娘扑上前,唤道:“老爷!”
沈夫人斥道:“退下!”
莲姨娘恨恨地瞥了她一眼。
沈万金缓缓睁开眼,有片刻的迷茫。
“我在哪里?”他含混不清地道。
“老爷,你回家啦。”沈夫人热泪交流。
“在家里?”沈万金疑惑地看看四周。
妻妾在旁,女儿在侧。
“宝儿呢?”沈万金道。
“宝儿在我家。爹。”沈青萝哽咽道:“您的案子没事了。”
沈万金一怔:“没事了?”
莲姨娘把青鸾推到沈万金面前,瞥了一眼沈夫人:“多亏了四丫头,老爷您才沉冤得雪。”
沈万金颤巍巍伸出手:“好女儿。爹对不住你。”
青鸾弯腰,握住父亲的手,微笑道:“只要爹平安,做女儿的,受些委屈算什么。”
“好孩子。”沈万金老泪横流:“爹会为你找个好婆家。”
青鸾淡淡一笑:“爹,女儿不嫁了,一辈子侍候爹娘。”
沈青萝此时离青鸾很近,无意间,注意到,她的脖颈间,露出了一段五彩的丝线。
沈青萝如遭雷击,几乎站立不住。
这根丝线,沈青萝熟悉到,能够知道丝线的数目。
这根丝线,是她亲手所编。
那次,她发现南云拴青鱼石的丝线将要断了,于是,挑选了五彩的丝线,细细地编成细绳,重新拴好,挂在他的脖颈。
后来,南云的青鱼石不见了,沈青萝找遍了家中的角落,也没有找到。
可是,如今,这条彩线,出现在青鸾颈上。
如果不出意外,那个青鱼石,也在她颈上。
沈青萝再也没有理由自欺欺人。
南郎。她的耳边回荡着那刺耳的一句低唤。
很明显,南云和青鸾有了私情,他甚至将自小佩戴的青鱼石送给了青鸾。
这块青鱼石,压惊辟邪,他甚至舍不得送给结发妻子,却给了青鸾。
沈青萝一下子面如土色。
没有人觉察到她的表情。
青鸾犹在和沈万金闲话,一副父慈女孝的动人情景。
沈夫人不悦地道:“好了,你爹身子还虚弱,需要休息,这些闲话,以后再说吧。”
沈万金终是气力不支,才说了几句话,就已经疲惫不堪。
丫鬟端上热粥,沈夫人亲手喂了几口,服侍他睡下。
周郎中开了药方,告辞退下。
“萝儿,你们也回去吧。宝儿在家,你要好生照顾。”沈夫人道。
“可是,”沈青萝有些魂不守舍,她的视线,再也离不开那条彩线。
那根丝线,也许只是巧合?世上相同的东西有许多。
她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她真的很想拽出那根线,看看青鸾颈上拴着的,到底是不是那块青鱼石。
可是,近在咫尺,她却不敢轻易揭晓答案。
她怕那个答案。
“家里有我。你爹的身子,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急不得,你先回去吧。”沈夫人一脸倦意。
“哦。”沈青萝只得答应。
回首看时,南云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屋子。
二
马车缓缓而行,车里的两个人,各怀心思,谁也不愿开口。
空气似乎停滞下来。
“下雪了。”南云打破僵局。
沈青萝一副静如定葬的表情,依旧沉浸在自己孤独的世界里。
“你怎么了?”南云轻轻搂过她的肩膀。
若是平日,她早就笑意盈盈了,可是今日,她笑不出。
他的软语温存,看起来是那么虚伪。
这个她倾心爱恋的男人,他的心里,还藏着多少秘密,是她所不知道的。
她实在无法想象,一个男人,可以游刃有余地游走在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女人之间。
而且,这一切,都是在他温情脉脉的表象之下。
先是媛儿,后有青鸾。以后,还不知有谁。
悲哀的是,作为妻子,她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
甚至,她还不能不爱他。
她的眼泪不由自主落下来。
他以为很了解她,关怀地紧了紧手臂,将她搂得更紧:“岳父已经回家了,假以时日,一定会恢复健康。你不必担心。”
“是。”她揉揉鼻子,低低地道:“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他安慰道。
“你可以依靠多久?”她的话语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悲伤。
“傻话。”他笑道:“自然是永远。”
“永远有多远,”她喃喃低语:“只怕你自己也不清楚。”
她的手探进他的胸衣里,来回磨擦。
“你做什么?好痒。”他笑道,一边按住了她的手。
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我想知道,你心里藏着谁?”
“自然只有你。”他的回答坦然而迅速。
她幽幽地叹息一声:“我真希望这是真的。就算是场梦,我也不愿醒。”
她靠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潸然泪下。
雪花静静飞舞,只有车轮的吱吱声,格外刺耳。
沈青萝只愿这长长的街道,永远没有尽头。
三
沈青萝的脚步刚一踏进院子,就听见宝儿声嘶力竭的哭声,震耳欲聋。
她立即惊慌起来,连奔带跑地推开屋门。
“慢些,莫摔倒。”南云在一旁叮嘱。
“宝儿!”她急急地叫道。
屋里,媛儿正满头大汗地抱着哭泣的宝儿,无计可施。
地下,摔着一只还在淌水的热水壶。
“长姐!”宝儿看见沈青萝,哭得更加厉害。
“宝儿,怎么了?”沈青萝道。
“长姐,我疼。”宝儿扬起红红的小手。
沈青萝大惊。
宝儿娇嫩的手上,满是水泡,红红的,惨不忍睹。
“这是怎么了?”沈青萝心疼地捉起他的手臂。
宝儿哭道:“我想喝水,烫着了。”
沈青萝怒道:“怎么会烫到?”
宝儿指着媛儿:“她要我自己倒水,我没拿住水壶。”
沈青萝怒不可遏:“媛儿,你是怎么侍候的?!”劈面一掌,狠狠地打了过去。
媛儿猝不及防,一巴掌打在脸上,登时红了一片。
媛儿哭道:“小姐,这不怪我。是宝少爷一定要自己倒水,我劝都劝不住。”
沈青萝抬手又是一掌,骂道:“还敢狡辩!你这贱婢,只顾着狐媚惑主,哪还有心思当差?”
沈青萝心里本来就窝着一团火,见了宝儿伤成这样,又气又急,不觉得怒火万丈,哪里容她分辨,不由分说,又是一掌。
几巴掌下去,媛儿的嘴角缓缓流下血来。
南云见状,连忙相劝:“好了,打几下出出气就行了。”
沈青萝冷笑道:“怎么,心疼了?我自管教我的丫鬟,难道也不许?”
南云有些尴尬,冲着媛儿喝道:“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拿烫伤膏来!”
媛儿默默起身,从抽屉里取来了烫伤膏。
沈青萝轻轻地为宝儿涂抹药膏,一边怜爱地问:“还疼不疼?”
宝儿咧着嘴:“疼。”
沈青萝心里一酸,一滴泪落在他手上。
“长姐,你莫哭,宝儿不疼。”宝儿强忍疼痛。
“宝儿。”沈青萝将宝儿搂在怀里,叹道:“咱们沈家这是怎么了?”
想到卧病在床的爹爹,想到日渐凋零的家业,想到背叛与欺骗的夫婿,再看看眼前弱小的幼弟,沈青萝再也忍不住悲伤,放声大哭。
媛儿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冷眼看着抱头痛哭的姐弟,一言不发。
仇恨,已经在心里长成参天大树。
第三十九章 求婚
一
一个月后,沈万金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
赵通为了帮姐姐争宠,使诡计,毒害李昭仪的胎孕,已经是罪无可恕,宫里传下旨意,赵家削去爵位,贬为平民,就连赵昭容,也失了皇宠,被贬为才人。至于赵通,判了斩刑,不日问斩。
皇上念及沈家供奉朝廷香料多年,偶然失误,其情可悯,格外开恩,免去沈万金罪名,永不录用。至于抄没的家产,却是没有提及。
旨意颁下,赵才人痴了一般,脱簪待罪,跪在皇帝寝宫,不眠不休,不言不语,整整一天一夜。
皇帝终究不忍,终于长叹一声,扶起赵才人。
当夜,赵才人侍寝,百媚千娇。
圣意转寰,降下旨意,改赵通监禁半年,以观后效。
经过这件意外的祸事,沈万金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沈家一落万丈,从此一蹶不振。
而宫廷供奉香料的差事,终于顺理成章毫无悬念地落在了蔡老板的头上。
对于沈万金的打击。可想而知。
操劳一生,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万金的身体,也如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南云一颗悬着的心,也渐渐落地。
青鸾的事情,他觉得,不宜再拖了,因为,已经有人上门提亲了。
虽然是被休弃的女人,但这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求亲者的趋之若鹜。
经过公堂之审,她不仅艳名远播,她替父鸣冤的事迹,更被好事者传得神乎其神。
名花无主,众人采撷。一时,沈家寂静的门楣,被媒婆再度踏破。
而青鸾,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不嫁。”
沈万金病榻之上,焦灼万分。
这个女儿,牺牲了自己的婚姻,换回父亲的性命,他怎能不愧疚万分。
“鸾儿,你到底怎么想的?那么多人家,你就没看上一个?好歹选一个,也算了了爹的心事。”沈万金靠坐在榻上道。
青鸾微笑不语。
莲姨娘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趁着还年轻,不嫁人,难道等到人老珠黄?”
青鸾捻衣微笑:“我等的人,还没出现。”
沈万金笑道:“原来,鸾儿有了意中人。跟爹说说,是哪家公子?爹为你做主,这次一定寻个好夫婿。”
青鸾摇头:“只怕爹看不上。”
沈万金叹道:“爹当年糊涂,只讲究门当户对,坏了你的好事,爹如今知道错了。只要你喜欢,爹不会再拦你。”
青鸾淡淡地道:“过去的事了,还提它作甚。”
“那么,告诉爹,你喜欢谁?”沈万金道。
“他是个胆小鬼。”青鸾低低地道:“他一日不来,我一日不嫁。”
沈万金急躁道:“你要嫁谁?那个人是谁?”
“是我。”一个男人缓缓地道。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
南云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岳父,姨娘,”南云双膝跪倒:“请容我娶四妹过门。”
沈万金张大了嘴巴,惊得不知如何回答。
“开什么玩笑!”莲姨娘斥道。
南云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地道:“我没有开玩笑。我和四妹,两情相悦,早已心心相印。”
沈万金认真地看看南云,又看看青鸾。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鸾儿,”他艰难地指着南云:“这是怎么回事?”
莲姨娘疑惑地道:“你们何时弄到一起?我怎么不知道?”
青鸾忽的站起身:“谁要嫁他!”
南云微微一笑:“四妹,当着爹娘的面,你不要斗气。”
青鸾冷冷地道:“好啊,你要娶我,做妻还是做妾?”
莲姨娘附和道:“是啊,我的女儿不做妾!”
南云老老实实回答:“青萝为长,先娶为尊。只是,我待四妹之心,日月可昭,想来四妹不会拘泥于名分二字。”
沈万金大怒:“原来你真的勾引我的女儿!你这背伦的畜生,娶了青萝,还想娶青鸾!我的女儿,怎容你如此低贱!”
顺手抄起枕边一只压脚,砸了过去。
那是一块石头,用来在榻上压帏帐的,一旦砸伤,后果不堪。
南云丝毫没有躲闪的迹象。
青鸾急道:“你这傻瓜!”一把推开他。
那石头,掠过他的身子,砸在他身后一个花盆上。
花盆碎成星星点点。
青鸾叫道:“爹!”
沈万金怒道:“你当真要嫁他?我打死他!”
青鸾跪地:“你索性连我一并打死。”
沈万金长叹一声:“冤孽!”
莲姨娘恨恨地道:“难道天下的男人死绝了?你偏要嫁他?他是你姐夫!”
青鸾低低地道:“娥皇女英,也是一段佳话。”
沈万金重重地甩了甩手,心灰意懒地道:“罢了,由你罢。”
南云喜出望外,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谢岳父成全。”
青鸾道:“且住,我还有个条件!”
南云微笑道:“四妹但说无妨。”
青鸾道:“其一,我不做妾,我要和长姐平起平坐。其二,行礼时,我不穿粉红,我要穿大红。其三,我要三媒六聘,眀媒正娶,从大门进入。其四,‘青云园’不是为我而建,我要摘下此匾。”
南云一下子怔住。
这几条,每一条都会伤害到沈青萝,而这,恰恰是他所不能做到的。
尽管他爱青鸾,但,他心里,依然会顾惜到沈青萝的感受。
他可以娶无数女人,但正室,永远只会是沈青萝。这是他的底线。
屋里所有的目光齐齐的对准了他。
他缓缓地站起,面对着青鸾,郑重而虔诚地道:“对不起,四妹,虽然我很想娶你过门,可是,这几条,我委实做不到。你要因此怪我,我也无话可说。”
青鸾的心一下子沉下去。
她自以为丽质天生,这个男人爱她入骨,她自以为那个丑女人在他心里不屑一顾。
可是,她错了。那个丑女人,在他心里已经牢牢地生了根。
为了维护她的尊严,他不惜放弃自己。
南云深深地弯了腰,鞠了一个躬:“原谅我。”
青鸾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你,你这样待我?”
南云歉然道:“看来,娥皇女英之福,南某无福消受。”
青鸾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莲姨娘心里暗叹:傻丫头,话说过了头,下不来台了。
沈万金赞道:“好,还算你有点良心。糟糠之妻不下堂!鸾儿,爹为你另选佳婿!”
青鸾哭道:“女儿谁也不嫁!女儿这一生都不嫁!”扭头出门而去。
南云望着青鸾的背影,怅然若失。
二
整整一日,青鸾不吃不喝,窝在房里,谁也不见。
莲姨娘知道,女儿的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南云。
“好孩子,娘知道你的心思,你开开门,娘给你想办法。”莲姨娘拍着门道。
屋里没有动静。
莲姨娘耐着性子道:“别赌气,你若是再赌气,娘真的不管了。”
屋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门开了,青鸾红肿着双眼出现在门口。
“娘!”青鸾扑进莲姨娘怀抱,放声大哭。
莲姨娘怜爱地拍着她的后背:“乖,莫哭。”
“他,走了?”青鸾低问。
“你这没出息的丫头!还惦记他!”莲姨娘叹道。
莲姨娘进了屋,吩咐身后的丫鬟:“把饭菜放在桌上,下去吧。”
几盘素菜,几个春卷放在桌上,丫鬟默默退下。
莲姨娘喝道:“吃饭!饿死了谁疼你?!还不是做娘的心疼!”
青鸾坐在床边,低头无语。
莲姨娘长叹一声:“娘知道,你自小清傲,不服输,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人硬不过命,该低头的,还是要低头。事已至此,只得重新打算。你还年轻,总不能守一辈子不嫁。这些日子,求亲的倒不少,可是看来看去,没有几个合适的。纵然你美若天仙,可是抵不过一个再嫁的弃妇。好人家的子弟,谁肯娶你?来求亲的,大都是贪图美色,娶你做妾,图个新鲜。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一旦你人老色衰,到时候,正室欺凌,良人无义,你到哪里诉怨?”
莲姨娘垂泪道:“娘做了一辈子妾,自然不希望女儿再走这条路。”
青鸾啜泣。
莲姨娘从怀里掏出几张帖子,摔在桌上道:“倒是有几户人家,愿娶你为妻,可是,你瞧瞧是什么人家!一个是年近五十的土老财,另一个是死了老婆的小吏,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
青鸾哭道:“可是我再怎么沦落,也不至于做妾!”
莲姨娘冷笑道:“还嘴硬!谁让你喜欢他?依我看,与其嫁给那样的人家为妻,还不如嫁给南云做妾。南云怎么说,也是仪表堂堂,若不是这样,你也瞧不上他不是?依我看,他待你还不错,你爹要打他,他为了你,躲都不躲。再说,沈青萝那个懦弱性子,谅她也不敢欺负你。”
青鸾道:“可是,您也看见了,他对长姐情深意重。”
莲姨娘冷笑道:“若是真的情深义重,他便不会娶你了。他不过碍着礼法,碍着你爹的面子,惺惺作态而已。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能对那丑八怪好,难道不会对你好?只要你嫁过去,凭你的样貌,那沈青萝如何是对手?只要南云宠你,她沈青萝能奈你何?用不了几天,他保管把那丑八怪丢得远远的。到时候,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妻与妾,又有什么分别?”
青鸾似有所动。
莲姨娘微微一笑:“若是那沈青萝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那么,赵通可以休妻,他南云为何不能休妻?妾做夫人,也不是不可能。”
青鸾道:“若是这样简单,这许多年,娘怎么没做夫人?仍旧是妾?”
莲姨娘幽幽地道:“娘怎么能跟沈夫人相比?她是大家闺秀,娘出身风尘。就算娘再怎么努力,你爹也不会以娘为妻。但是你的情况就不同了。”
青鸾恨恨地道:“可是,无论如何,我也不甘心低首在沈青萝之下。”
莲姨娘苦笑道:“你若是要嫁南云,这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的。除非你放弃他。傻孩子,娘说了这么,你还是不开窍。你爹眼看已经是不行了,你若不尽快决断,将来终身依靠何人?”
青鸾半晌无语。
莲姨娘道:“娘一心为你打算,你好好考虑。你若是真舍不得他,就索性爽快些。”
青鸾诺诺地道:“可是,我今天,把话已经说绝了。”
莲姨娘笑道:“这个,包在娘身上。你走之后,瞧他那难过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放不下你。”
三
南云再次站在青鸾面前的时候,他已经胸有成竹。
欲先取之,必先纵之。
虽然是一招险棋,却是唯一的胜算。
赌得就是青鸾对他的爱。
他知道,这个女人,今生再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只要你待我永如今日,做妾,我也认了。只盼你不要轻慢我。”她低低地道。
他捧起她的脸,柔声道:“你放心,我负谁也不会负你。”
青鸾道:“我娘说,你允了其中一条。”
南云微笑道:“怎么说,也得给姨娘几分薄面。”
青鸾拈着发丝,在他脸上轻拂:“是哪条?”
南云笑道:“这个,却是不便相告。到时候,你自然知道。”说着,嘴唇凑上来。
青鸾以手相拒,正色道:“既有婚姻之约,从此便不是私情。我在家里,等你花轿上门。自今日起,便不再相见,请君自重。”
南云一怔。
她的神色,在一瞬之间,变得冷若冰霜。
这样的女人,怎不令他心旷神怡。
他缓缓松开怀抱,任她远去。
走得很远,她忽然回首,嫣然一笑:“南郎,还记得相如与文君吗?”
只一句,南云就融化在她的笑容里。
人生有无数的奇迹,你永远无法预料。
那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美人,谁能想到,有一天,会融进他的生命里,永不分离。
第四十章 抗拒
一
春天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来到了。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而沈青萝的心情,却似乎还停留在寒冬季节,没有一丝暖意。
爹的身体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
更担心的是,若是爹知道家里如今只靠田产度日,会不会一下子经受不住打击,从而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瞒得一日算一日吧。
待爹的身子养好,慢慢地,再作打算。
沈青萝低头看了看腰间的玲珑玉。
东山再起,需要资本。万不得已时,还有自己的妆奁。
一只蝴蝶落在百花裙上,沈青萝微微一笑。
想是蝴蝶误认了花朵,又或是身上的衣香招惹了蝴蝶。
“瞧,蝴蝶也喜欢您。”小容笑道。
沈青萝一边欣赏蝴蝶,一边道:“昨日,我已经跟小吴提过了。”
“提什么呀?”小容道。
沈青萝微笑道:“自然是你的事。还装糊涂。”
小容脸上一红:“他怎么说?”
沈青萝笑道:“我说,小吴啊,你做事勤快,人又老实,我把小容许你为妻,你可愿意?”
小容心里砰砰跳:“他可愿意?”
沈青萝笑道:“他欢喜得一连给我磕了十几个头,你说他愿意不愿意?”
小容害羞地低下头去。
沈青萝道:“我已经吩咐了李管家,收拾出后院几间屋子,置办衣饰铺盖,一切都不用你操心。下个月初六,是个好日子,就把你们的事办了吧,也了却我一桩心事。”
“谢小姐。”小容跪地磕头。
沈青萝脸色黯然:“你和媛儿,都是我的贴身丫鬟,想不到,媛儿她,”止口不语。
小容怯怯地道:“小姐,人家乱说,您不必放在心上。媛儿姐姐怎么会与姑爷有染?定是谣言。”
沈青萝默然不语。
“小姐,姑爷来了。”小容看着远处说道。
沈青萝隔着长长的画廊,果然见南云匆匆而来。
“给姑爷准备茶点。”沈青萝道。
南云离着很远,就责备:“春寒料峭的,怎么在外头吹冷风?”
沈青萝微笑:“宝儿在这里住了许久,一时走了,怪冷清的。小吴送来几盆花在廊外,瞧着好看,就多呆了会儿。”
南云走近,一摸她的手:“手都凉了。你若是想念宝儿,过些日子再接他来就是。”
沈青萝笑道:“忙些什么?妾身听说,修了门楼?”
南云微微一怔,缓缓地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
“修个门楼而已,跟妾身说什么?”沈青萝道。
“不是修门楼,而是换了门匾。”南云道。
“换了门匾?‘青云园’不是挺好吗?换了什么?”沈青萝道。
“南府。”南云道。
“南府?”沈青萝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有些躲闪。
终于这一切,要变成南家的了。
“哦,也好。”沈青萝淡淡地道:“只要你喜欢,换了就换了罢。”
“你不生气?”南云轻声问道。
“连妾身的身子都是夫君的,换个匾额,有何不可?”沈青萝微笑道。
南云牵着她的手,坐在凳子上。
小容递过茶点。
南云看了看小容:“你退下,我和夫人说说话。”
小容含笑退下。
沈青萝笑道:“你瞧那丫头高兴的。”
南云显得心事重重:“有什么高兴的?说来听听。”
沈青萝笑道:“妾身正要跟你说。这些日子,小容和小吴暗生情愫,我瞧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就做主把小容许给了小吴为妻,你不会反对吧。”
南云笑道:“夫人成人之美,我为何反对?”
沈青萝一脸神往:“男女钟情,是件美好的事。妾授人玫瑰,手有余香。”
南云忽然双膝跪地:“夫人能成全别人,想来也会成全南云。”
沈青萝讶异道:“你,要妾身成全什么?”
南云磕头:“南云不敢说。”
沈青萝心里一颤:“莫非你要纳妾?”
南云顿了一顿:“是。夫人刚刚说,男女钟情,情非得已。夫人有容人雅量,必能体会南云之心。”
沈青萝心里一痛,缓缓地道:“媛儿吗?”
南云微微一怔,很快地点头:“是。”
沈青萝淡淡一笑:“妾身早就知道,你早晚会纳了她。你起来吧,妾身依允。”
“多谢夫人。”南云道。
“男儿膝下有黄金,快起来,为一个丫头,也值得如此!”沈青萝酸酸地道。
南云兀自不肯起身:“南云还有一事相求,夫人若是不答应,南云不敢起身。”
沈青萝弱弱地道:“还有何事?”
南云一咬牙:“南云要娶四妹为妾,请夫人好事成双,南云这一生感激夫人恩德。”
沈青萝陡然色变,如万箭穿心般疼痛,她指着南云,似是不敢相信:“四妹?你果然要娶四妹?”
南云无颜抬头:“是。南云与四妹早已情根深种,求夫人成全。”
沈青萝眼前一黑,几乎昏过去。
情根深种?他用了这样的美好的字眼形容这样龌龊的事。
他曾深情款款地说,心里只有自己。转眼之间,就大言不惭地要娶其她的女人做妾。而且,还是两个。
他说起谎来,居然能够坦然自若。
沈青萝扶着栏杆,冷冷地道:“你的青鱼石,是不是早已送给了她?”
“是。”南云无法再隐瞒下去。
沈青萝冷笑道:“好一个情根深种!好一个郎情妾意!你既然已经做出事来,何必求我成全!”
南云柔声道:“就算她进门,也不过一个妾而已。任谁也不能撼动你在我心里的地位。”
沈青萝一甩衣袖,冷厉而决绝:“你娶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娶她!”
南云捉住她的衣袖,哀恳道:“你既然能够容许媛儿,为何不能容下青鸾?她可是你嫡亲的妹妹。”
“妹妹?”沈青萝冷笑:“你还知道我们是姐妹?姐妹共事一夫,你的艳福不浅啊。”
南云耐着性子,柔声道:“姐姐出嫁,以妹为媵,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何况姐妹之间,骨肉至亲,相互扶持,也是一桩美事不是?”
沈青萝看着面前这张唇红齿白的面容,此时带着几分讨好与狡狤,顿时觉得无比恶心。
“美事?别糟蹋了这个字眼!”她鄙夷地冷笑道:“先奸后娶的丑事,还说得这么好听!难为你一个读书人能做得出来!”
南云蓦地站起,有些恼羞成怒:“如此说来,你是绝不肯答应了?”
沈青萝勇敢而愤怒:“断然不许!”
这娇弱的女人,倔强起来,有着一种无法征服的力量。
“如果我一定要娶她呢?”他的话语里有几分威胁的意味。
沈青萝冷冷地道:“除非休了我,或者我死了!”
南云凝视着她,足足有半盏茶功夫。
四目相对,较量的是彼此的决心与勇气。
南云叹了口气,低低地道:“门口风大,咱们回屋去吧。”
二
纳妾的事,南云再也没有提起,只是,他待沈青萝的情意,也渐渐淡了下去。
每日,他早出晚归,也不知忙些什么,就算回来,也只是给老夫人请个安,然后在书房看书直到深夜。自然,也就睡在了书房。
沈青萝知道,这是他的报复。他要以冷落的态度,表明他的立场。
为了纳妾,他已经决意要放弃夫妻之情了。
沈青萝的心一天比一天冷下去。
他的心,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
维持一个夫妻的名义,闹到形同陌路的地步,就是拒绝他纳妾的后果。
这样的情形,她不知要持续多久。
更为难过的是,在别人面前,还必须保持一副举案齐眉恩恩爱爱的样子。
给老夫人请安的时侯,南云总是算好了时辰,装作凑巧偶遇的样子,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一同前往。
给老夫人请了安,从春晖堂一出来,他立即脚步匆匆,很快走得无影无踪。
小容看出了端倪,奇怪地道:“姑爷这是怎么了?你们这是在怄气呢!”
沈青萝苦笑道:“以后,这样的日子长着呢。”
小容大惊小怪道:“那怎么行?相亲相爱才是夫妻。”
沈青萝微微一笑:“同床异梦也是夫妻。”
小容道:“可是,您要这样的丈夫做什么?时间久了,会伤感情的。不如迁就一下姑爷。”
沈青萝叹道:“我不瞒你。他为了纳妾的事跟我怄气。”
小容吃了一惊:“纳妾?”
沈青萝道:“若是你,你愿意和别人分享小吴吗?”
小容立即回答:“不愿。”
沈青萝道:“你也不愿,却叫我迁就。”
小容想了想,诺诺地道:“可是,你舍得放弃姑爷吗?我瞧这情形,姑爷是铁了心冷落你。若是这样,还不如让他纳妾,起码,他会感激你。”
沈青萝惨然道:“你以为我稀罕他的感激?”
小容低头绞着手绢,低声道:“这么复杂的事,奴婢不知道了。”
沈青萝怜爱地看着小容道:“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咱们女人,心里只能装下一个男人。而男人,却可以同时爱许多的女人。你最好看紧小吴,别让他有机会认识别的女人。”
小容含羞带笑:“他不会。”
第四十一章 解惑
一
沈府。
沈青萝才一下轿,就看见沈夫人立在院里迎候着她。
微风拂动她略显潦草的鬓发以及疲惫的面容,使她一下子似乎苍老了许多。
沈青萝心里一酸,落下泪来。
“娘。”她扑进沈夫人怀里,嘤嘤哭泣。
“好孩子,娘知道你受了委屈。”沈夫人抚着女儿的头发,无奈地道:“可是,咱们做女人的,又有什么办法?”
沈青萝哭道:“娘,您知道吗?他要纳四妹为妾。”
沈夫人叹道:“我何尝不知你的苦楚。当年,你爹纳妾,娘也这样反对过,可是有什么用?你爹还是把姨娘娶进了门。”
沈青萝低泣:“我不甘心。我从小就受她欺凌,谁知道永远也摆脱不了她。”
沈夫人道:“傻孩子,你要牢记一点。你是正室,她是妾侍。她永远不能欺凌你,只有服侍你的份。”
沈青萝泪眼蒙蒙:“可是,夫君爱她。”
沈夫人道:“男人就是那个品行。见一个爱一个,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别人。为了一个妾侍,弄得夫妻反目,冷了他的心,到时候,你得不偿失。”
沈青萝失望地道:“难道,我只有接受?”
沈夫人叹道:“你爹也是这个意思。”
“爹也愿意四妹为妾?”沈青萝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如今是个被休弃的女人,不做妾,谁肯娶她?”沈夫人鄙夷地道。
“你爹的官司,亏了她出首。所以,你爹觉得欠了她。她执意要嫁南云,你爹只好依允。娘也没法帮你。”沈夫人叹道。
“是爹要你做说客?”沈青萝难过地道。
“你爹觉得无颜见你,让我在这里等你。”沈夫人无奈地道:“你要体会你爹的心情。他放心不下青鸾的终身。”
“我爹他好些了吗?”沈青萝擦了擦眼角的泪。
“还是老样子。看样子,拖不了多久了。”沈夫人神情黯淡。
沈青萝心里一沉。
“我去看看爹。”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会让爹失望。”
二
沈万金躺在榻上,有气无力地看着沈青萝:“爹求你了,你是孝顺孩子,爹让你为难了。爹对不起你。可是,爹欠你妹妹的,只好你代爹补偿。要不然,爹就算死了,也不能安心。”
沈青萝看着一脸哀恳的沈万金,做出了一个令她悔恨终生的决定。若是时光可以重来,她宁愿背负不孝之名,也绝不肯将自己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沈青萝哽咽道:“爹,女儿答应你。你放心就是。”
沈万金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努力地想要抚摸沈青萝的脸。
沈青萝俯身近前。
“从小到大,你最了解爹的心意。”沈万金道:“爹总算没有白疼你。你是长女,爹对你寄了厚望。若是有一天,爹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宝儿,让他平平安安,光大沈家门楣。”
沈青萝忍住哭声,努力地点头:“女儿记下了。”
沈万金尽力对着榻后的帘幕唤道:“鸾儿,你出来罢。”
青鸾缓缓从帘后走出。
沈万金指着沈青萝:“给你姐姐磕头。”
青鸾带着几分不情愿,跪在沈青萝面前。
沈万金嘱咐道:“此后,姐姐就是你主母,她为妻,你做妾。你要尊重爱戴她,不得有丝毫僭越之心。你们是亲姐妹,休戚与共,要相亲相爱,互相扶持,莫要猜忌妒恨,有伤姐妹之情。你可记下了?”
青鸾低声道:“是,女儿记下了。”
青鸾磕了一个头:“长姐。”
沈青萝心里一热,伸出手:“四妹起来。”
姐妹相对,彼此的眼睛里,都蕴满了泪花。
这一刻,也许是这一生里,唯一最为和睦的一幕。
沈万金微微一笑:“我累了,你们下去吧。”
青鸾微微欠身:“是。”
就在这弯腰之际,一块黄绿色的青鱼石从领口处坠出。
沈青萝看得清清楚楚,正是南云贴身之物。
除非有肌肤之亲,否则,怎会将男人贴身之物随身相携。
这看起来端庄美丽的妹妹,背地里,不知与自己的丈夫怎样翻云覆雨。
沈青萝胸中一阵恶心,再也隐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来。
三
马车上,沈青萝脸色阴郁,一言不发。
小容有些担心:“小姐,您是不是病了?前面就是许氏妇科,咱们去瞧瞧?”
沈青萝一怔:“许氏妇科?”
小容疑惑地道:“我瞧您的情形,跟上次有些相似,莫不是有了?”
沈青萝摇头道:”怎么会?”
小容道:“您仔细想想,多久没有月信了?”
沈青萝心里一动。
让她心动的,倒不是自己的月信,而是许大夫的那张字条:“提防小人。”
“停车。”沈青萝道。
这个谜团,疑惑了好久,今日,索性弄个明白。
她想起那日,许大夫说的那句话:“凶信在后,因果在前。”
是什么样的因果?
真相也许是可怕的,但自欺欺人的日子,对于自己来说,更为可怕。
“小容,扶我下车。”她平静地道。
正是午后时分,医馆里并没有什么客人,只有一个学徒模样的伙计靠着桌子在打盹。
小容轻轻敲了敲桌角:“哎!”
伙计猛然抬头,还带着惺忪的睡意。
小容笑道:“许先生在吗?我家夫人专程而来。”
伙计一叠声地道:“在,在。我这就去请。您请坐,请稍候。”随即向着里面喊道:“先生,有客人来!”
“来了。”随着一声低缓的应答,门帘一掀,许大夫应声而出。
沈青萝微微施礼:“先生安好。”
许大夫慌忙欠身:“老朽失礼了。夫人有哪里不适,派人来说一声,老朽自当上门效劳,怎么敢劳夫人亲临舍下。”
沈青萝微笑道:“先生客气了。妾身路过贵馆,特来请教,还请先生不吝指教。”
许大夫请沈青萝落座,吩咐伙计:“看茶。”
许大夫微笑道:“夫人最近身子可好?看起来恢复得还不错。”
小容插嘴道:“我家小姐这几天胃口不好,麻烦先生给瞧瞧。”
许大夫微微一笑:“也好。”
沈青萝有些忐忑地伸出手腕。
许大夫搭上手指,静静品脉。
沈青萝心里存了几分希翼,看着许大夫的面容,大气也不敢出。
许大夫松了口气,脸上满是喜悦。
小容急切道:“可是有喜了?”
许大夫微笑道:“你说的不错。想不到夫人这么快就有了身孕。”
沈青萝脸上一红。
小容笑道:“我果然没有猜错。小姐还不信我!”
沈青萝的脸上的笑意稍纵即逝。她想起此行的目的。若是不弄清这个谜团,只怕,这个胎孕,也只是一场空欢喜。
她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个所谓的小人,必然与自己那次失胎有关。
“小容,你回避一下,我有事要与先生谈。”她回首吩咐道。
小容微微有些诧异,随即应道:“是。”转身出去。
伙计识趣退下。
“许先生,”她诚恳地道:“妾身特来请教先生一个问题,不知道可否直言相告。”
许大夫沉吟了片刻道:“夫人指的可是那张字条?”
沈青萝下座,飘然下拜:“先生请明示。”
许大夫慌忙扶起她:“夫人这是要折杀老朽!”
沈青萝垂泪道:“先生悬壶济世,慈悲心肠,必然不会置身事外,使小女子再次蒙受失子之痛。请先生指点迷津,感激不尽。”
许大夫叹道:“夫人心地良善,可惜命运多舛,老朽早有耳闻,深以为憾。只是,字条之事,也只是老朽揣测,并没有多少真凭实据,夫人若是因此错判,倒是老朽的不是了。”
沈青萝道:“妾身只求自保,绝不会累及无辜,先生放心。不然,先生忍看妾身重蹈覆辙?”
许大夫缓缓站起身,从琳琅满目的药匣里,拈起几样东西,放在桌上。
沈青萝看时,却是一枚最普通不过的山楂与桂圆。
她不解地看向许大夫:“先生何意?”
许大夫脸色冷峻:“夫人莫要小瞧了这区区果子。正是这两样东西,使得夫人上次小产。”
沈青萝脑袋一蒙:“先生说什么?果子怎会小产?”
许大夫自顾自道:“上次,老朽接到贵府急报,说是夫人小产。老朽急急出诊,一进屋,就看见桌上,摆满了这两样东西。夫人平日可是常吃这两样果子?”
沈青萝喃喃地道:“是啊。”
许大夫脸色严峻:“若不是巧合,便是有人居心叵测,天下这么多果子不选,偏偏拿了这两样极易滑胎的果子谋害夫人的胎孕。”
沈青萝额头汗下。
许大夫从桌上拿起一本书,递给沈青萝:“夫人,这本册子,夫人回去仔细阅读。上面写着一些孕中饮食的忌讳,希望夫人莫要再中了歹人暗算。”
沈青萝茫然地接过册子。脑袋里苦苦思索一个问题:是谁?是谁这么处心积虑地要暗害自己?
她蓦地想起,那日,媛儿笑道,这果子真好。李管家办事真不错。
李管家?自小看自己长大的李管家?
沈青萝摇摇头。若真是李管家,那么,她宁愿相信,这是无心之过。
四
从“许氏妇科”出来,沈青萝脸色极为难看。
小容诧异道:“小姐,您怎么了?”
沈青萝默然无语,只顾上车。
小容不敢多言,小心地搀扶沈青萝。
沈青萝微微颦眉:“小容,我怀孕的事,你要守口如瓶,任何人都不能告诉,知道吗?”
小容道:“为什么?难道不能告诉姑爷?正好可以挽回他的心。也许,他因此绝了纳妾的心思也说不定。”
沈青萝惨淡地道:“你道他有多稀罕这个孩子吗?他如今满心满意,都是迎娶新人。”
小容低低地道:“不管怎么说,小姐您怀了孕,姑爷还是会欢喜的。”
沈青萝叹了口气:“你不要多问,只管听话就是了。”
“是,小容知道了。”小容低低地答允,咽下了满腹的疑虑。
马车摇曳,清脆的马铃响在耳边,显得落寞的人儿更加寂寞。
小容偷眼看看沈青萝,终于憋不住:“四小姐若是进了门,只怕会专宠专房,小姐您善良柔弱,还是早些打算,不然,以后的日子,只怕会受欺负。媛儿这个忘恩负义的贱人,竟然敢背着小姐,勾引姑爷,真是猪狗不如。”
沈青萝听了,越加心烦意乱。
连小容都能预见到将来的烦恼,沈青萝如何不知?
只是,这一切,已经不是自己所能掌握的范围。
目前她唯一关心的是,如何能保住自己肚里的孩子,不受伤害。
能够平安生下孩子,这一生,再无遗憾。
小容兀自喃喃自语:“只要小姐抢先生下孩子,任谁,也动摇不了您的地位。”
地位?到了要依靠孩子来维系的地步,这夫妻之情,还在哪里?
“我不忍辜负你。”南云温柔的话语犹在耳边。
可是,他到底还是辜负了。
“吁!”车夫勒住马车。
“夫人,到家了。”车夫道。
沈青萝轻轻掀起帘幕的一角。
家门依旧。
只是门前的匾额已经换做了“南府”。
属于她的“青云园”已经不见了。
第四十二章 绝裳
一
纳妾的日子最终定在了三月初六,届时,青鸾与媛儿将同时行礼,嫁入南府为妾。
府里的变化,任何人都可以感觉得到。
仆人工匠穿行于院落之间,移花接木,改修亭园,点缀新居,忙得不可开交。
相形之下,作为女主人的沈青萝,却显得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这几天,她的胃口越来越差,以至于到了吃什么就吐什么的地步,每天,只能喝些汤水,勉强果腹。
小容气愤地道:“姑爷每天都忙些什么,也不来看看小姐?我去请他来!”拔腿就往外走。
沈青萝急道:“莫去!”
小容愤愤道:“你怀了他的孩子,他却不闻不问,一门心思只顾着迎娶新人,真是岂有此理!我要去告诉他你怀孕的事!”
沈青萝脸上一丝苦笑:“就算他来看我一回,又能怎样?他的心已经不在我身上,就算是来了,又有何益?”
小容心疼地道:“你这样一味隐忍,吃亏的是自己的身子!”
沈青萝淡淡地道:“无妨。挨过这几天就好了。我心里有数,你不必担心。倒是有件要紧的事,须得提在前头。”
小容问道:“什么要紧的事?”
沈青萝微微一笑:“你待会就知道了。”
正说着,李管家来了。
“夫人,您吩咐的事情,小人已经办妥当了。”李管家毕恭毕敬地道。
“很好。”沈青萝微笑道:“有劳李管家了。”
李管家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瞟了一眼小容:“小容姑娘是小人看着长大的,能为她操办婚事,是小人的福气。”
沈青萝牵过小容的手,怜爱地道:“原本打算下月初六,给你和小吴完婚。可是,如今,等不得了。”她幽幽叹了口气:“你也知道,老爷纳妾的日子也选在那天,总要有所避讳,所以,我决定,把你的婚期提前,三天后,就把你嫁出去,你别怪我诸事仓促。”
小容哭道:“您这样为小容着想,小容感激不尽。多谢小姐。”
沈青萝笑道:“瞧这丫头,欢喜得都哭了。”
李管家笑道:“恭喜小容姑娘。小吴实在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
沈青萝道:“李管家,还要麻烦你主持婚礼,张罗一切。”
李管家点头:“夫人放心,一切自有小人,必定办得热热闹闹。”
沈青萝微笑道:“李管家向来周到,我自然放心,连我喜欢吃山楂这样的小事,竟也没有疏漏,真是要谢谢你。”
李管家笑道:“这个,小人却不敢贪功。是媛儿姑娘告诉小人,说是夫人怀孕期间,口味大变,最喜吃些山楂和桂圆开胃,要小人日日挑选新鲜果品供应。”
沈青萝心里一震,话语有些发颤:“这话果真是媛儿说的?”
李管家笑道:“是。媛儿姑娘最细心。”
沈青萝淡淡地道:“不错,她的确用心。”
沈青萝细细地喝了一口茶,借以掩饰心里的慌乱。
果然是她!
看了看李管家,欲言又止。她很想问一问南云的行止,却不知为何,不好开口。
一个妻子,向一个下人打探丈夫的消息,想必是件很滑稽的事情吧。
心里一阵刺痛,脸色却不露痕迹地道:“听说新人的住所安在西园?”
李管家谨慎地道:“是。。”
“哦,是‘亭园’吗?”沈青萝透过弥漫的茶香问道。
“原先是,可是如今改了名字。”李管家垂首肃立,有些拘谨。
“改了名字?”沈青萝笑道:“那是自然呢。只是不知改了什么?”
李管家迟疑道:“叫‘凤凰园’。听说是四小姐取得名字。”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凤凰于飞,携手相将。
沈青萝手里的杯子忍不住微微颤抖。
小容怒道:“欺人太甚!还没进门,先声夺人!一个妾侍,敢取这样的名字!把我家小姐置于何地!她是凤凰,那我家小姐是什么!”
沈青萝淡淡地道:“果然是她的风格。这个名字很好。”
小容气得一跺脚:“小姐!”
沈青萝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了,李管家,你忙去吧。三天后,别忘了主持婚礼,到时候,多喝几杯喜酒。”
李管家连声应道:“是。小人告退。”
沈青萝看着李管家的身影,幽幽地叹了口气。
门外隐约传来李管家的声音:“媛姑娘,给您道喜了。”
媛儿格格娇笑道:“还要李管家多加关照。”
顷刻之间,媛儿已经来到门前,手里捧着几件衣服。
看到沈青萝,她脸上的笑意骤然隐去,换上了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小姐,”她有些怯意,又看看了小容。
沈青萝眉眼也不抬:“过几天就是好日子了,不在房里好好歇着,等着做新人,来此作甚?我不是说过了吗,你现在身份不比从前,不必侍候我了。”
媛儿双膝跪地:“小姐,您永远都是媛儿的主子,媛儿无论何时,都不会忘了您的恩义。”
沈青萝淡淡地道:“是么?”
媛儿小心地道:“听说小容妹妹要嫁人了,媛儿特地赶做了几件衣裳,为小容妹妹添妆,还望小容妹妹不弃。”
小容轻轻哼了一声:“小容区区婢女,怎么敢劳动媛姨娘大驾!恕小容福薄,无福消受!”
媛儿脸上一红:“怎么说也是姐妹一场,姐姐一片心意,小容妹妹当真不赏脸?”
小容冷冷地道:“既是姐妹一场,姐姐勾引主人的本事,怎不教教小妹?你瞒得好紧!”
媛儿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缓缓站起身,将衣服放在一旁的桌上:“妹妹若是不喜欢,就扔了吧。”
小容愤怒道:“你背叛小姐,你无耻之极!谁稀罕你的东西!”一扬手,把衣服打得满地都是。
媛儿低眉敛目,蹲下身,一件件捡拾散落的衣裳,语调缓慢而悠长:“媛儿并没有背叛小姐,是姑爷勾引了我。在小姐嫁过来第二天,媛儿就已经是姑爷的人了。咱们做婢女的,又如何敢违拗主人的心意?”
沈青萝如遭雷击,她静静瞧着媛儿。媛儿的嘴角,带着几许讥讽的意味。
嫁过来的第二天?那时候,南云还没有和自己圆房。
原来,他在自己眼皮底下,早就搭上了自己的婢女。
背叛与欺骗,原来,很早就已经开始了,从头到底,只瞒着自己一个人。
沈青萝脑袋里飞快地旋转,她的话语有些迟疑:“那么,你前些日子身子不适,难道是?”她不敢说出口。
“不错。”媛儿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有些黯然:“前些日子,我怀了姑爷的孩子,可惜不小心小产了。”
小容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沈青萝定定地看着媛儿,象是盯着一个怪物:“你是来炫耀吗?”
媛儿惶恐道:“奴婢不敢。奴婢是恳求小姐,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媛儿,媛儿以后一定会好好侍候小姐,绝不敢有丝毫僭越之心。”
沈青萝淡淡地道:“你已经僭越了!你再得宠,也不过是妾侍,况且,时至今日,这个妾侍,能不能做成,还未可知,你得意忘形,为时尚早了些!”
媛儿沉默了片刻道:“媛儿有今日,都是小姐所赐,媛儿不敢忘本。若是小姐不肯谅解媛儿,媛儿这就去回禀姑爷,情愿一生不嫁,服侍小姐左右。”
沈青萝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这些惺惺之态,快收起罢,我消受不起。你处心积虑,难道不是为了今日?只是,做人不要太过分,多少要留些余地,给自己留个后路。”
媛儿迅速看了沈青萝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心里砰砰乱跳:“她莫非知道了什么?
沈青萝优雅地站起身,背对着她:“有些事,我不想再追究,可是这并不代表我会忘记。咱们主仆之情,止于今日。此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从此互不相干,再无瓜葛。”
媛儿惊愕道:“小姐为何说出这样的重话?折杀奴婢!”
沈青萝冷冷地道:“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以后,你最好安分守己些,若是再生出什么心思,别怪我不讲情面。你去罢!”
媛儿抬头望了望沈青萝,她看到的,是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容,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
她心里一酸,一串眼泪不由地掉下来。这许多年,她的小姐从来不曾对她说过这样的重话。
为了一个男人,多年主仆之情,已经化作烟云。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经无法回头。
她擦了擦眼泪,慢慢地转过了身。
她知道,自此后,她和她的小姐,已经形同水火,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唯一能使她们联系的,是那个叫做南云的男人。
争宠,是她今后最重要的事情。
夹在沈青萝姐妹之间,她的地位极为尴尬。
她很清楚,青鸾有无以伦比的美貌,青萝有正室尊荣的地位,只有她,什么都没有。如今,又失了籍以靠山的沈青萝,那么,在夹缝里生存,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南云的宠爱。
作为一个孤女,自小流离失所,吃尽了人间的冷暖苦头,好不容易遇上自己喜欢的男人,能有机会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她怎能错过。她深深地懂得,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有一颗坚硬的心肠,即算是付出代价,也在所不惜,虽然她很遗憾失去沈青萝的友情。
二
“小姐,”小容鄙夷地望着媛儿渐行渐远的背影,为沈青萝披上一件衣裳,“您不值得为她生气,你自己的身子要紧。”
沈青萝低低地叹道:“我不是生气,我是伤心。你们两个,在我身边多年,就像我的一双手臂,如今她做出这样的事,教我如何不心痛?”
小容道:“是啊,她也忒不争气!”
沈青萝懒懒地靠在湘妃榻上,略显憔悴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若是猜得不错,上次小产,就是媛儿弄的伎俩。朝夕相处的身边人,下这样的毒手,真是令人防不胜防。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因爱生妒。
以后,青鸾进了门,家里又多一个女人,还不知会生出多少是非来。
小容柔声道:“小姐,厨娘做了你喜欢吃的透花糍,秋月已经送了来,你尝尝?身子要紧。”
沈青萝并没有回答。
透花糍?
和南云一起品尝透花糍的情景涌上心头。
这样的日子,只怕以后都不会再有。
透花糍依旧,只是以后,陪伴他的人儿,换了容颜。
欢情凉薄,恩爱易逝。
她闭上眼睛,眉头深锁,低低地一声叹惋。
“怎么不趁热吃?”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
沈青萝蓦地睁开眼。
“夫君?”她带着几分惊喜几分惊讶。
可是她的心里,明明痛恨自己这份喜悦。
南云微笑着蹲下身,手里端着那盘透花糍,轻轻拈起一个,放在沈青萝口边:“张嘴!”
沈青萝不觉张开了口,一双眼睛无法在他脸上移开。
甜软的透花糍入口即化,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无论有多少幽怨,随着他的到来,化为乌有。
“你来了?”她淡淡地道。
南云随手将盘子递给小容,笑道:“这几天,可把我忙坏了。”
“的确是很忙。”沈青萝低下头,注意到他鞋子上带着泥土。
想必是“凤凰园”的泥土。
南云一边脱外衣,一边吩咐小容:“打些洗脸水来。”
沈青萝接过衣服,闻到了一股汗腥味,微微皱了皱眉头:“这是有几天没换衣服了?”
南云笑道:“在小周山住了几天,也没来得及换衣服。”
沈青萝微微一怔:“原来你去了小周山?”
小容很快端来洗脸水,南云一边洗脸一边道:“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让夫人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沈青萝微微一笑,心里莫名地一松。
“前几天下了几天雨,负责小周山工地的李头派人来告诉我,正在挖掘的墓穴进了水,我心里一急,就忙忙去了。”南云道。
“原来是这样。事情可妥当了?”沈青萝递上手巾。
南云笑道:“幸好天晴了,连着排了几天水。不过因此提了个醒,跟李头合计着,又重新设计了出水口,免得将来沁水。”
沈青萝道:“公爹的福地,上心是应该的。也是你的一片孝心。”
南云朝小容挥了挥手。小容笑着退下。
南云轻轻拥过沈青萝,湿漉漉的脸颊凑在她脸上:“想我没有?”
沈青萝脸上一红,扭脸道:“谁想你!”
南云紧紧抱住她,有些动情地道:“这些日子,冷落了你,莫怪我。”
沈青萝靠在他肩上,低语道:“只怕将来,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南云看着她的脸,认真地道:“南云感念夫人体恤,感恩戴德,绝不敢因妾废妻,只会更加敬爱夫人。咱们是结发的夫妻,难道还信不过我?”
沈青萝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嘴唇,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你的话,妾身还能相信么?”
南云轻轻抱起她柔软的身子,唇边流露着暧昧的笑意,边走边道:“你不妨试试看。”
沈青萝身子一软,被他抛到了床上。
“妾身有件事,要告诉你·····”她带着几分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经过了媛儿的暗算,她本能地对任何人都起了戒心。怀孕的事,应该是越少人知道,越是安全些。
她悲哀地发现,不知何时,竟然对自己的丈夫也失去了信任。
南云微笑道:“有什么事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手指一挑,她腰间的带子已经松了开去,那动作,娴熟而利落。
沈青萝脑海飞快地掠过一个念头:他对其他女人,想必也是这般温柔。
心念至此,胸中一阵疼痛。
第四十三章 嫁衣
一
距离三月初六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沈青萝的心,反而越来越淡定。
即来则安之。
自己好歹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对于将要入门的小妾,没有道理反而先怯了几分。
她是凤凰也好,是乌鸦也好,进得这个门,她只能是身份低微的妾侍,决不能容许她象从前一样欺凌自己。此消彼长,自己的每一分容忍,换来的,也许是更大的伤害。
打定了这个主意,沈青萝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为了自己腹里的骨肉,她必须从容面对一切挑战。
春意盎然,芳华似锦,尤其新整修过的“凤凰园”里,几株桃花开得尤为鲜艳。
沈青萝上下打量园门口的一副对联:“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家宜室。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沈青萝淡淡地一笑,吩咐仆从道:“这副对联,挂在这里,似乎不大合适。来人,即刻换掉!”她指着园门上“凤凰园”几个字,回首嫣然一笑:“夫君,四妹福薄,怕是承受不起。妹妹的住所,做姐姐的,自然不敢偷闲,妾身亲自写了几个字,不知可否献丑?”
南云脸上略显尴尬:“夫人的书法,闻名长安,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日子临近,只怕来不及修改,索性将就些吧。”
沈青萝笑道:“妾身早有安排,夫君不用担心。”
沈青萝身子略略后退,一旁的几个工匠立即取出一面梯子,迅速爬了上去。
南云想要阻止,可是瞧着沈青萝安静的面容,竟然无法张口。
几个工匠手脚麻利地一番折腾,南云只看得眼花缭乱,不一会儿功夫,“凤凰园”几个字已经摇摇欲坠。
南云呐呐地陪笑道:“夫人打算换个什么名字?我觉得这个挺好的。夫人操劳家事,这些小事,还是不要计较的是。”
沈青萝微笑道:“妾身身为女主人,事必躬亲,是妾身份内之事。怎么,妾身做不得主吗?还是信不过妾身?”
南云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既如此,夫人做主就是了,一切都依你。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就不陪夫人了。”
沈青萝微微一笑:“夫君尽管去忙,家里诸事有我。”
南云点头,关切地道:“莫要太辛苦。”
沈青萝看着南云颦着眉脚步匆匆而去,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夫人,您的字呢?”工匠问道。
小容取出一直卷在身后的纸轴,慢慢递过来:“在这里。”
工匠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
沈青萝缓缓地却是不容置疑地道:“快去装裱,不得延误时辰!”
“是。”工匠领命。
沈青萝望着坠地的“凤凰园”三个字,唇边露出冷冷的意味。
青鸾,你想骑在我头上做凤凰,只怕没那么容易。
一个名叫素月的丫鬟匆匆走来,施了个礼道:“夫人,如意绸缎庄的伙计亲自送来小容姑娘的嫁衣,现在客厅等候。”
沈青萝微微一笑:“小容,咱们瞧瞧去。”
小容羞怯地道:“我就不去了吧。”
沈青萝道:“那怎么行?女人出嫁,第一重要的就是嫁衣。还有两天,就是你的好日子了,若是衣裳不合适,还可以修改,务必要做到你满意为止。对了,你的兄嫂来了吗?”
小容满怀感激:“昨儿已经来了。您事事安排周详,小容感激不尽。”
沈青萝怜爱地看着身边的丫头,有些感慨:“若是你的爹爹还活着,看到你出嫁,必定很欢喜。”
小容低下头,跟在沈青萝身后,默然不语。
素月有些羡慕地看着小容,心想,摊上这样贴心的好主子,真是福气。
二
田福堂手里捧着一个包裹,有些拘谨地站在大厅里,忐忑不安。
眼看着沈青萝衣袂飘飘,越走越近,他的心里,禁不住一阵慌乱。
似乎是做了亏心事,有些怯懦害怕的样子。
沈青萝微笑着道:“些许小事,派人送来就行了,怎么还敢烦劳先生。”
田福堂谦恭地道:“夫人吩咐的事,小人怎敢不上心。”双手奉上包裹:“请夫人过目。”
小容接过包袱,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与期盼。
包裹打开的一瞬间,眼前赫然一亮。
大红色的闪着金光的缎面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呈现在面前。
沈青萝满意地用手摸了摸衣料,微笑道:“的确不错,是周师傅的手艺吧?”
田福堂道:“夫人真有眼光。小人亲自挑选了上好的苏锦,请了周师傅做的。说到做嫁衣,这长安城里,周师傅若自认第二,只怕无人敢认第一。”
小容惶恐道:“小姐,小容只是一个婢女,哪里配穿这么好的衣裳,折杀奴婢了。”
沈青萝缓缓取开衣裳,任嫁衣红艳艳的流苏一寸寸舒展。
一年前,自己也是穿着这样美丽的嫁衣,嫁给南云。
那时候,新嫁衣带给她的,不仅仅是炫目的美丽,更是一份美丽的幻想。
可是如今,那件嫁衣的光彩还没有褪尽,自己的幻想,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她的眼里有些痴痴的落寞。
田福堂迟疑了片刻,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沈老爷的身子最近怎么样了?想来是恢复的不错吧。”
沈青萝的眼光从嫁衣落到田福堂身上,:“难为你还惦记着家父。”
田福堂道:“沈老爷的遭遇令人唏嘘。”
沈青萝叹道:“家父经过这场变故,身子大不如从前,只怕······”
田福堂一阵心虚,不觉得,手心里出了汗。
“怎么,你认得家父吗?”沈青萝忽然问道。
田福堂淡淡一笑:“赫赫有名的沈老爷,长安城里谁人不识?小人认得沈老爷,沈老爷却不认得小人。”
沈青萝“哦”了一声,转脸吩咐小容:“到屋里试穿一下衣裳,看看是不是合适。”
小容欢快地应了一声,迅速收起包裹,转身进了里屋。从嫁衣打开的那一刻起,她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
心花怒放,大约就是这种滋味吧。
田福堂道:“夫人若是没什么吩咐,小人就先告辞了。”
沈青萝淡淡地道:“一客不烦二主,嫁衣若是不合适,还要劳烦你带回去修改。先生这么急着回去,想是有什么急事?”
田福堂忙道:“是,是,不急。”
沈青萝微微一笑:“先生这次亲自登门,想来不是专门为小容送嫁衣吧。”
田福堂微微有些尴尬:“这个,确实还另有些事。”
沈青萝眉眼也不抬:“什么事?”
田福堂在一瞬间的迟疑之后回答:“周师傅还为府里承办了一批新衣,老爷要小人亲自送进府里。”
沈青萝微微一震:“新衣?”随即很快明白。
自然是为这次娶妾准备的新衣。
“哦,是这样。那你去吧。”她端起茶杯,借以掩饰淡淡的失落。
“小人告辞。”田福堂施了一礼,缓缓退下。他似乎不敢再停留下去。
手心的汗,已经变凉了。
他耳边响起南云的话:“这个东西,只须下在沈万金饮食里,你就算功成身退了。”
朗朗乾坤下,田福堂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三
小容出嫁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作为新娘子的小容,虽然只是个婢女,但由于她的身份特殊,是沈青萝陪嫁的丫头,再加上她平日性子随和,人缘很好,所以,一大早,屋子里就挤满了贺喜的众婢女。
众人七手八脚地帮着小容梳妆打扮,屋里叽叽喳喳,纷乱不休。
素月羡慕地道:“小容姐姐,今天嫁了人,可要好好待小吴。你瞧小吴待你多好!”
四喜笑道:“我怎么听着,有些酸酸的味道?”
青秀笑道:“可不是?小吴是她同乡,自小青梅竹马的,谁知半路上杀出个小容,生生的把小吴的心给夺了去了。”
素月做恼道:“哪有此事!小容姐姐,你别听她乱嚼舌头!”
年纪稍长些的秋兰笑道:“好了,莫开玩笑了。今儿是小容的好日子,再要胡闹,小容要生气呢!”
小容坐在镜前,看着镜里花一般的容颜,一边簪花,一边低低地笑道:“不妨事。”
此时的她,满心满怀都是新嫁娘的喜悦,哪里还会在乎几句不咸不淡的玩笑呢。
“好美!”素月叹道:“这一打扮,简直像仙女一样,依我看,小容姐姐比媛儿还漂亮。”
小容登时收敛了笑容:“少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
素月顿觉失言,掩口道:“是我的不是。姐姐莫生气。”
“谁生气呢?”门轻轻被推开,沈青萝微笑着站在门口。
“夫人安好。”众婢女施礼道。
沈青萝笑道:“让我瞧瞧新娘子!”
小容含羞站起身子。
盛装的小容,穿着一件大红的流彩暗花苏锦嫁衣,衬着一张明媚的面容,看起来,容光焕发。
沈青萝叹道:“果然,幸福的女人最美丽。”
小容低首道:“小姐你也笑话人。”
沈青萝笑道:“美则美,尚欠一件锦上添花的东西。”她缓缓摊开手心,拿出一支点翠的金凤步摇,插在小容发髻上。
那凤口,衔着两串均匀的珍珠,随着轻微的摇动,摇曳生姿。
沈青萝笑道:“果然光彩许多。”
小容识得,这是沈青萝陪嫁的首饰里最贵重的一件,于是她不安地道:“这么贵重的东西,奴婢如何生受。”
沈青萝笑道:“当是我给你的嫁妆吧。”
门外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是一阵震耳的爆竹声。
素月笑道:“新郎官来了。”
沈青萝深深地看了一眼小容,缓缓为她蒙上红盖头,柔声道:“好好去吧。”
小容有些慌乱:“小姐。”
沈青萝吩咐道:“送新人上轿!”
廊外,众人簇拥下的小吴披红挂彩,有些腼腆地站在台阶下。
沈青萝牵着小容的手,一步步走近小吴,平静而庄重:“我把小容交到你手里,你若是待她不好,我可不依你。”
小吴忙不迭地应道:“小人心疼还不及,怎舍得欺负她。”
“上轿吧,别误了拜堂的时辰!”有人在旁催促道。
“去吧。”沈青萝微笑道:“我既做了娘家人,就不方便去了。李管家为你们主婚,我很放心。愿你们白头到老,不离不弃。”
小容与小吴双双跪倒:“夫人成全之恩,容图后报。”
沈青萝眼角有些湿润:“我记下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句简简单单的承诺,多年之后,令沈青萝受益非浅。
她唯一感到庆幸的,就是为小容做了这件事。
第四十四章 踏青
一
这天早上,沈青萝很早就醒来了。
三月三,一年一度上巳节,照例是春游踏青的日子,这一天,沈青萝曾经盼了很久。那是因为,有一次说到曲江池,得知沈青萝从来没有去过,南云便许诺,来年三月三,带她去曲江池游玩。
可是如今,她不敢确定,他是否还记得他的诺言。
就算他记得,距离娶妾的日子只有两天时间了,他应该有许多事做,譬如说请客送帖布置新房之类,怎会有空陪她游玩。
她静静凝视着尚在熟睡中的南云。
浓密的眉毛,挺直的鼻子,红润的嘴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他都毫无疑问,称得上是一个美男子。
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会不心动。男人三妻四妾原本寻常,这样优秀的男人,又怎会只属于她一人所有。
一瞬间,她在心里,隐隐地,原谅了他。
无论他们做出怎样龌龊的勾当,两天之后,一床锦被,会遮盖了所有的不堪。到那时,自己所能做的,就只有接受。
她轻轻地叹息一声。
就在这一声低叹之中,南云睁开了眼睛。
沈青萝微笑道:“醒了?”
南云一股碌爬起来,有些慌张地看看窗外:“怎么不早叫我起来?”
沈青萝为他递过衣衫:“是了,今天会很忙。请客的帖子都送了吗?”
南云一怔,凝视着她的眼睛,似乎在体味她的意思。
“请什么客?怎么,你都不知道吗?”他疑惑地道。
“你知道,对于这些事,妾身有些不太上心。”沈青萝低首绞着裙上的衣带。
南云淡淡一笑,抬手挑起她的下巴:“我从没打算请客。纳妾而已,不值得张扬。”
沈青萝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南云柔声道:“你忘了今天是三月三了吗?我是说,你应该早些叫我起床,咱们去曲江池踏青。就咱们俩,谁也不带。”
沈青萝心里如同春花绽放般喜悦,她的唇有些颤抖:“你还记得?”
南云笑道:“自然记得。我亲口答应过你,怎会忘记。”
沈青萝缓缓攀住他的脖子,低低地道:“你说过的话,果然没有忘记。”
南云抚着她的后背,轻声道:“有些事,你虽然不过问,但我心里明白。你放心,我会顾及到你的感觉。任谁,也不会动摇你在我心里的地位。”
沈青萝眼角扑簌簌落下泪来,哽咽道:“之所以答允你娶妾,就是因为,我娘告诉我,你宁肯割舍青鸾,也不肯答允娶平妻。你心里,还是记挂着我的。”
南云叹道:“在我心里,你不仅仅是妻子,还是恩人。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赠镯之恩。以后,希望我们夫妻之间,多些包容,不要再生嫌隙才好。”
沈青萝低语:“妾身知道了。”
南云笑道:“好了,天不早了,咱们快些动身,早去早回。阿三备了马车,怕是早就等急了吧。你不知道,去曲江,阿三似乎比我还积极呢。”
“却是为何?”沈青萝从他怀里慢慢抽离。
“这一天,是上巳节,一开始,人们多到水边洗除不祥之气,渐渐的,演变成春游饮宴的节日了。以至于上至达官贵人,大家闺秀,下至平民百姓,小家碧玉,比比皆是。就连皇帝也在那里修建了行宫,专为游幸而备呢。所以杜甫有诗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你想,谁不想凑个热闹?”南云笑道。
沈青萝笑道:“莫非夫君也怀着这样猎艳的心思?”
南云笑道:“夫人既是这样说,索性就不去了。这曲江,我都去过好几回了。”
沈青萝笑道:“不瞒夫君,妾身也想见识一下长安水边多丽人的情景。”
南云捏了捏她的腮,笑道:“矫情!”
二
马车上,驾车的阿三兴致极高,他不停地甩着马鞭,催促着马儿快跑。他今天格外用心,穿了一身黑色劲装,头发用一根缎带结束着,几绺黑发飘在额前,平添了几分英气与潇洒。
沈青萝偷偷掀起帘幕,看着阿三英武的模样,笑道:“阿三今个打扮得好齐整,看这踌躇满志的样子,保不齐还能遭遇一段艳遇呢。”
南云笑道:“老大不小的,阿三也该成个家了。你不知道,前几天小吴成亲,把他给羡慕死了。夫人也留心一下,看看哪个丫头合适。”
沈青萝笑道:“阿三这般人品,只怕瞧不上我房里那几个丫头。”
南云笑道:“你也忒看得起他了。依你说,只有天仙才能配他?”
夫妻二人一路调笑,一路观看沿途春暖花开的风景,不知不觉,已经出了城。
南云指着远处的一个山包道:“那就是小周山。”
沈青萝“哦”了一声:“原来在城南。”
阿三兴奋地道:“老爷夫人,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曲江了。听说在曲江洗个澡,能驱邪避秽,去灾祈福,是不是真的?”
南云笑道:“人云亦云的话,你也信?这个时节,曲江水很凉,还是不要涉足的好,免得生病。”
沈青萝蓦地一惊。
她想起那次进香,那个道长的话:“施主切记,今生不要踏足曲江水。”
这句话,当时听起来只觉得一知半解,如今想起来,莫名的,带着几分恐惧。
依稀记得,那道长低低地叹息道:“曲江池畔,冤孽前生。”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曲江,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为什么,充满未知的神秘感?
她梦里,常常出现的,时而平静,时而汹涌的江水,莫非就是曲江?
她努力地回忆,想要捉住心里的困惑,却怎么也把握不住。
那道长一大串咬文嚼字的话语,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有一句她却深深记在心里。
“家师南安,隐居终南山,或可为施主解惑,指点迷津。”
南安。她努力回味这个名字。
也许,她真的应该去拜访一下这个南安道人。
今生不要踏足曲江水。
沈青萝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
人的本能,都会有一种冒险的欲望,可是,沈青萝却不会。
爹娘嘱咐过,远离水,她认真去做,甚至从没有想过一探究竟。
同样,曲江水,她也不会去涉足。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永远不要妄图去尝试任何可能潜在的危险。
这是沈青萝本能的认知。
耳边听得呼啸的风声,以及隐约可闻的江水的潮湿味道,沈青萝的心莫名的紧张起来。
“停车!”她带着几分慌乱与恐惧,厉声喝道。
南云吃了一惊。
“停车!”沈青萝迅速掀起帘布,大声喝道:“阿三,停车!”
阿三用劲全力拽住缰绳,收住马车。
马车在滑行几十米之后,终于缓缓停下。
阿三诧异地望着沈青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南云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沈青萝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缓缓地带着歉意道:“我突然有些不舒服,不想去了。”
南云与阿三面面相觑。
南云柔声道:“既是不舒服,那就回去吧。下次再去不妨。”
阿三慢慢地转回了马头,脸上写满了失望与惋惜。
马车缓缓地,原路返回。
南云关切地问:“哪里不舒服?病了?早上还好好的?”
沈青萝无法解释,只是闭着眼睛,微微摇头道:“只是有些累了。”
“哦。”南云没有说什么,虽然心里充满了疑惑。
路过小周山的时候,南云犹豫了一会,望着小周山方向,终于说道:“好几天没去工地了,我想顺便看看。”
沈青萝有些疲倦地道:“改天不行吗?”
南云踌躇道:“过几天怕是没时间了。这样吧,我在这里下车,阿三,你送夫人回家。”
沈青萝道:“那么,你怎么回去呢?”
南云笑道:“这个不必担心,回头我让李头送我回去。”
沈青萝点点头:“也好。”
“阿三,路上慢点,别颠簸。”南云嘱咐道。
“是。”阿三应道。
南云下车,挥手远去。
芳草萋萋之中,沈青萝忽然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
“阿三,”沈青萝平静地道:“去终南山。”
阿三吓了一跳:“终南山?”
“不错。是终南山。”沈青萝落下帘布。
阿三迟疑不决。
“怎么,有困难?”沈青萝有些不悦。
阿三立即回答:“没问题。夫人您坐稳。”
两匹马儿同声嘶鸣,撒开四蹄,如风般飞驰而去。
三
终南山,又名太乙山,地处长安城南,峰峦叠嶂,烟涛微茫,传说是仙人居住的地方。
王维有诗云:太乙近帝都,连山接海隅。其连绵亘远,可见一斑。
阿三望着遮天蔽日的葱葱浓郁,心里忽然一阵茫然。
夫人来此作甚?
“夫人,到了。”在山脚下一处较为平坦的草地,他缓缓停住马车。
已经是黄昏时分,云霭恍惚的终南山,仰头看去,高耸入云,看不到尽头。
沈青萝微微抬起罗裙,小心地下车。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果然是神仙境界,不染尘俗。”沈青萝叹道。
只顾着吟诗看风景,不提防脚下一滑,险些被一块石子绊倒,幸好阿三眼疾脚快,迅速地伸出手臂,搀住了沈青萝:“夫人小心!”
沈青萝不好意思地道:“有劳你。”
阿三试探地问道:“莫怪小人多事,不知夫人到此何干?莫非求仙?”
沈青萝淡淡地道:“世上当真有神仙吗?”抬手一指,向着山峰深处道:“看看有没有可以上山的路。”
阿三四处打量了一下道:“那里有条小路,似乎可以试一试。”
沈青萝并不言语,拎起罗裙,踩过青草与藤萝,一步步走上前去。
山路崎岖,岩石耸立,看得阿三心惊肉跳:“夫人小心。”
只走了片刻,沈青萝已然香汗淋漓,气喘吁吁。
“夫人,您到底要做什么?可不可以告诉小人?让小人代劳。这山高路险,您如何爬得上去?”阿三劝道。
沈青萝扶着一块岩石左看右看,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脚下,是没脚的落叶,层层叠叠,不知积了多少年。
浓密的树木,遮天蔽日,到处是藤萝纠缠,令人举步维艰。
云海苍茫,要找一个人,比登天还难。
阿三担心地道:“夫人,还是离开此地吧,天就要暗下来,这里人迹罕见,恐有闪失。”
沈青萝道:“你若是害怕,就下山去吧。”
“这如何使得!”阿三急道:“倘若有猛虎野兽怎么办?”
沈青萝遥望远处,神思飘渺:“神仙居住的地方,怎会有野兽?”忽然指着远处道:“你瞧那高台上,仿佛有个人,是不是?”
顺目看去,果然见一个道家打扮的人背对着,端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之上,似乎在闭目养神。阿三喜道:“莫非是神仙?”
沈青萝暗忖:神仙哪里会这么容易遇到!即算不是神仙,在这荒山野岭出现,也非寻常之人,说不定,就是要寻找的南安道长也未可知。即算不是,同为道家,也许可以向他打听到南安道长的踪迹。
“你在这里等着,不许跟着我!”沈青萝吩咐道。很显然,她不想阿三知晓她心里的秘密。
阿三只好停住脚步:“我远远看着您,可好?”
沈青萝不置可否,快步向着那块岩石攀去。
堪堪走近,那人听到动静,迅速站起身来,原来是一个大约十几岁的梳着双髻穿着道袍的青衣童子,手里持着一把拂尘,淡然地注视着沈青萝。山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襟,衣袂飘飘,颇有几分出尘的味道。
沈青萝微微有些失望。
沈青萝微微欠身:“小道长,打扰您清修,务请见谅。向您打听个人,您可认得?”
那道童淡淡一笑,带着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淡定与从容,他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女施主,可是姓沈?”
沈青萝如遭电击般愕然。
“你认得我?”她不可置信的瞧着那道童。
道童平静地道:“小道与施主从未见过,并不认得。”
沈青萝道:“那你如何知道我今日来此?”
那道童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她:“家师命我在此等候夫人,已经很久了。”
沈青萝茫然地接过书信,宛如梦中:“尊师是谁?”
道童徐徐转身:“家师名号南安。”
沈青萝急切地道:“南安道长?他在哪里?我要求见仙长。”
童子脚步匆匆,转瞬已在数丈之外,但是他的声音清晰可闻:“家师云游去了,不在山中,特地命小道在此等候故人。家师漂泊不定,四海为家,施主不必再寻,枉费苦心。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沈青萝大声呼喊:“小道长!”
青衣一闪,消失在青翠的山林中。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若不是手里捏着一封书信,沈青萝几乎疑心这道童只是一个幻觉。
打开书信,纸上只有一行字:“羞见前尘水潋滟,错误红尘已蹉跎。故人若问今生事,青冥浩荡见烟波。”
沈青萝茫然不解。
这是何意呢?谁是故人?
那道童口称奉师命迎候“故人”,只是自己,又何曾与南安道人有旧?前生吗?
既知故人前来,避而不见,是何道理?
透过树荫的缝隙,一缕斜阳洒在身上,沈青萝不觉得痴了。
第四十五章 小妾
一
沈青萝和阿三回府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门房家丁有些诧异地看着阿三扶着疲惫不堪的沈青萝走进大门,虽然满脸疑惑,却是不敢多问。
“这一夜,你们去了哪里?”南云面无表情地问道。他的眼睛,在沈青萝身上上下打量。
衣袖破了一个口子,裙上沾了草绿的颜色,浑身上下,带着尘土的气息。
他缓缓伸手,从她凌乱的鬓发上,轻轻摘下一片树叶,唇边带着一丝嘲讽:“别告诉我,你们去踏青。”
沈青萝看着他的眼神,心里无端地慌乱起来,她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的唇有些干裂。一天一夜没有喝水,她的唇已经起了泡。
“那么,你告诉我,我心里想的是什么样子?”南云忍着怒火。
沈青萝疲倦地摇摇头:“我很渴,让我喝口水再告诉你,好不好?”
南云冷笑:“这一夜,还没想好借口?”
沈青萝无助地望着他:“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和阿三只是去了一趟终南山。”
南云大笑:“终南山?见神仙?”
沈青萝端起桌上的一杯水,咕嘟咕嘟灌下去,嗓子里好了许多。
“渴死我了!”她惬意地舔了舔嘴唇。
这一个小小的动作,终于激怒了南云,他愤怒地一把捉住她的肩,吼道:“你们背着我做了什么?!”
沈青萝的肩膀一阵疼痛,她努力地挣扎了一下,发现是徒劳。
“我们真的去了终南山,你怎么不相信我的话?”她分辨道。
“你们?”南云冷笑:“好亲热的称呼!你不是身子不舒服吗?怎么还会去那么远的地方?是不是,把我支开,和阿三在一起,就舒服了?”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暧昧的意味。
沈青萝有些绝望地看着他,他象发狂的野兽,眼里充满着嫉妒与仇恨。
“妾身,妾身有些疑问,去终南山求见南安道长,你若不信,这里有他书信为证。”沈青萝道。
“好啊,拿来我瞧瞧。”南云轻轻哼了一声:“让我也见识见识活神仙的墨宝。”
沈青萝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那封书信,递给南云:“在这里。须知妾身不是妄言。”
南云阴沉着脸,展开书信。
一张白纸,空无一字。
沈青萝大惊:“怎么会没有字呢?”接过白纸,转过背面,依然是一张白纸。
南云嘲笑道:“说好的神仙墨宝呢?”
沈青萝的手微微颤抖,嘴里呢喃道:“怎会这样呢?”真是百口莫辩。
南云一把夺过白纸,撕得粉碎,抛到地上:“找个高明的借口好不好!”
沈青萝哀哀地道:“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清白的。做了这么久夫妻,你难道还不了解我?”
南云盯着她的眼睛,缓缓松开手臂,低低地道:“你知不知道,这一夜,我是怎么度过的?我担心你,我着急,我怕你出了意外,甚至猜测你遇到了强盗。可是,你完好无损的回来了,却是这副模样!那么,你告诉我,这一夜去了哪里?就算去了终南山,也不至于一夜不回。”
沈青萝扶着桌角,勉强支撑自己虚弱的身子,她的声音里,带着无限委屈与无奈:“昨晚回来的时候,城门已经关了,无奈,只好在车里凑合了一夜。好冷,妾身好难受。”
南云心里一紧,男人的本能使他妒忌与猜忌:“孤男寡女,在车里过了一夜?”
沈青萝打了个寒战:“阿三在城门下靠了一夜,并没有上车。若是不信,你可以问问他。”
南云冷笑道:“让我去问他,你有没有和我老婆睡在一起?你不害臊,我还要脸!”
沈青萝大怒:“你胡说什么!我沈青萝好歹也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怎么会做出这等无耻之事!”
南云冷冷地道:“你四妹也是大家闺秀,还不是做出有损闺阁之事?家学渊源,也未可知。”
沈青萝热血上涌,胸中一痛:“瞧不起她,为何还娶她做妾?”
南云淡淡地道:“你也说了,只是做妾而已。娶妻求淑女,纳妾只须美貌。我南云,贫则贫,却是清白人家,绝不许你玷污我家门风。”
沈青萝一怔。
这一番话,若是四妹听到,不知会作何想法?
原以为,他执意不肯娶四妹为平妻,是因为顾惜自己的感觉,却原来,不是这样。他只是关心自己的家风。
他所谓的爱,也不过如此。
沈青萝冷冷地道:“你待怎样?”
南云凝视着她:“你衣衫不整的从大门经过,所有的下人都看见了。纵然我肯相信你的清白,你如何自证?”
沈青萝咬紧嘴唇,不屑地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问心无愧,无须向任何人证明。你若是不信,咱们夫妻情分,到此为止。”
南云默然了好一阵子,终于低叹一声:“这件事,就这么算了罢。我希望,不要再有下次。你好好歇着吧。”说完,转身离去,轻轻地,掩上了房门。
沈青萝再也支撑不住发烫的身子,身子一软,倒在床上。
早就等候在门外的小容急急进来,大叫:“素月,快拿手巾来!青秀,叫厨房烧粥!”
二
沈青萝满头大汗醒来的时候,首先看见的,是婆婆关切的眼神。
“媳妇,你觉得怎样了?”老夫人和蔼而慈祥,看起来,就像是沈青萝的亲娘一般,使得她无端地想要落泪。
“看你这一头汗。”老夫人怜爱地为她擦拭额头。
沈青萝闭上眼,努力地回忆刚刚散去的梦境。
一江春水,一叶孤舟,越来越模糊的画面残留在脑海。
还是那熟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忧伤:“小鱼儿,我有心事,你知道么?”
沈青萝痛苦地睁开眼,她想起南云愤怒的表情。
他疑心她和阿三做了苟且之事。
她不愿让误会越来越深,她必须要解释给他听。
“他在哪?”她忽然开口。
“我在这里。”南云微笑道。
沈青萝微微侧目,她的夫君就坐在一旁的矮凳上。他的笑容温和而灿烂,仿佛那一场争吵与误解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你睡了两天。知道吗?我很担心你。”他说道。
“两天?这么久?”沈青萝忽然一惊。那么,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们已经过门,还没有行礼,等着给你请安。”南云缓缓地道。
请安?她们?沈青萝醒悟过来。她蓦地坐起身子,这才发现,榻前,侍立着两个衣着鲜明的女人。
青鸾与媛儿。
沈青萝心里一痛。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青鸾穿着一件粉色烟罗衫,外披同色冰纱,露出线条优美的脖子与锁骨,那块青鱼石挂在领口,十分醒目与抢眼。
沈青萝极力地,让自己漠视那块青鱼石的存在。
“青鸾给姐姐请安。”青鸾盈盈下拜,恭谨而端庄,宽大的裙摆逶迤于地,像是散落了一地的月光。
沈青萝的目光定在衣衫上。
果然是粉红。南云并没有在这一点上迁就青鸾,除了那一条,摘下了“青云园”的匾额。
“媛儿给夫人请安。”媛儿低着头,不敢抬眼,她穿了一件淡粉色春锦衣裳,看起来,雅致而动人。
沈青萝看了南云一眼。后者微微点头示意,带着几分讨好的表情。
沈青萝淡淡地道:“既是已经进了门,从此就是一家人,相夫教子,孝敬婆婆,早日开枝散叶,是咱们做妻妾的责任。”
沈青萝缓缓接过小容递过的茶杯,慢慢喝了一小口。
透过袅袅水汽,青鸾垂下的睫毛格外美丽。
“起来吧。”沈青萝淡淡地道。
青鸾道谢,站起身,侍立一旁。
“至于媛儿,”沈青萝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原本是我的婢女,以婢为妾,原不合规矩,若是丫头们以为榜样,群起而效之,不免坏了门风。不如,先收了房,等将来生下一男半女,再纳做侍妾,你看如何?夫君?”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南云。
南云略略迟疑:“这?”他看到,媛儿的脸色一下子阴郁起来。
所谓通房,就是可以随时陪主人睡觉的丫头,半婢半妾的身份,若是生了子嗣,尚有希望上位,若是无出,连个丫头也不如。
媛儿迅速看了南云一眼,那个意思很明显,她希望他能为她争取名分。
南云瞧了瞧沈青萝,后者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
老夫人斥道:“什么这个那个!我看媳妇说得对!一个丫头,勾引了主人,说出去,难听得很。做个通房,也不辱没她。”说着,眼角余光,顺便扫了一眼一旁的青鸾。
说实话,对这个刚进门的小妾,她实在没什么好感。
好女不嫁二夫,一个被休弃的女人,不安分守己的闭门思过,仅仅几天功夫,就耐不住寂寞,另嫁他人。若是旁人,也还罢了,偏偏是自己的姐夫!
这里面的曲曲直直,老夫人也风闻一些,也曾苦口婆心地劝过,无奈,儿子铁了心要娶,敦良的儿媳又肯答应,老夫人只好作罢。
好歹只是一个妾,还上升不到玷辱门楣的地步。
只是,若是想得老夫人正眼瞧她,只怕不易。
对于老夫人的蔑视,青鸾仿佛置若罔闻,她的眼光,徐徐落在一个巨大的落地花瓶上。
瓶中,几支桃花,开得正烂漫妖娆,就像她此刻的面容。
南云脸上一红,陪笑道:“既是娘也这么认为,自然是不错的,就这么办吧。”
媛儿想要说什么,终于愤愤地咽下了唇边的话语。
“还不谢过夫人?”小容讥讽道。
“谢夫人。”媛儿磕头。
“起来吧。你侍候惯了,离了你还真不习惯。自今日起,还是你服侍我梳妆吧。”沈青萝微笑着看着她:“今儿是喜日子,就给我梳个凤凰髻吧。”
媛儿慢吞吞站起,不情愿地接过小容递过来的木梳。
她想起几日前沈青萝的话:“这个妾侍,能不能做成,还未可知,你得意忘形,为时尚早了些。”
原来,在那个时候,沈青萝就已经拿定了主意,决意破坏自己的好事。
媛儿脸上阴沉地看向沈青萝。
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悄没声息地拉开序幕。
沈青萝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恩仇的冷笑。
任何一个女人,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可以原谅背叛自己的人,可以原谅与自己争夺丈夫的人,唯独永远不能原谅伤害自己孩子的人。
很遗憾,媛儿偏偏做了那个人。
沈青萝很后悔,当年从街头,把流浪的媛儿带回家。
一心一意善待的人,回过头来,恶狠狠地,咬了自己一口。
还有什么比这更痛心的吗?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只要不容许她,有下一次的机会。
第四十六章 洞房
一
终于盼到华灯初上之时,南云兴冲冲踏进青鸾的房间。
红烛高烧,人美如玉。比之当时娶沈青萝的心情,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出乎南云的意料,青鸾全没有做新娘的喜悦。
他看到的,首先是一片耀目的红色,以及一张愠怒的面容。
青鸾穿着一件大红色桃花云雾烟罗衫,耳际翠绿的耳坠摇曳,指甲上红色宝石戒指熠熠生辉。坐在榻上,犹如一幅艳丽的美人图。
只是,南云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作为一个侧室,一个小妾,是没有资格穿大红的衣裳的,尤其是在今日。红色,只属于正室。
南云陪着笑,挨着她坐下。
青鸾没有理他,将脸转向旁边。
南云笑道:“今天大喜的日子,怎么不高兴?你瞧,这屋子里,从上到下,哪一件不是美伦美奂?你有什么不满意?”
青鸾轻轻地“哼”了一声。
南云伸手去搂,却被她重重地推了开去。
南云笑道:“又不是头一次,还害羞吗?”
青鸾“霍”地站起来,一张俏脸气得几乎变形:“南云,你欺人太甚!”
南云愕然道:“这是从何说起?”
青鸾恨恨地道:“我委屈求全,伏低做小,只念你相待的一片情意,谁知你虚心薄幸,轻薄至此!如今,我进退不能,置于何地!”
南云一头雾水,陪笑道:“委实不知哪里不妥,还请直言。”
青鸾冷笑道:“装模做样给谁看!我且问你,前日我的书信你可收到?”
南云点头:“收到了。”
青鸾咄咄逼人:“那么,还记得书信中说些什么?”
南云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青鸾书信中,将自己居住的地方命名为“凤凰园”。
可是,如今,那“凤凰园”的匾额,早已被沈青萝摘下,至于换了什么,自己却不曾留心。
“哦,原来因为这个。”南云笑道:“原先是‘凤凰园’,后来夫人觉得不妥,做主换掉了。”
青鸾脸色铁青:“你知道换了什么吗?”
南云微微摇头:“这个,倒没留心。刚才来得匆忙,也没顾上看。听说是令姐亲笔所写。”
青鸾冷冷地道:“真是我的好姐姐。”
南云小心地道:“是什么?”
青鸾迅速走到桌边,拿起笔,在纸上龙飞凤舞,然后,顾不得墨迹未干,恨恨地,将纸甩了过来:“你自己看!”
那纸轻飘飘落在地上。
“劝贞园”。
南云一怔。
劝贞,奉劝守贞之意。
对于一个未嫁私奔,被休出轨,一嫁再嫁的女人,明显带着几分讥讽的意味。
居住在这样的园子里,每日从这样的门匾下经过,是何滋味,可想而知。
难怪青鸾会生气。
南云暗叹:青萝,你何苦如此。
“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不明白?!她这是要置我于死地,你要为我做主。”青鸾脸上终于落下泪来。
美人的哭泣,带着一种难以言传的凄凉与动人。
“我的过去,不曾有丝毫瞒你。你若是嫌弃,不如现在就送我回家,也免得遭人欺凌。”她嘤嘤低泣。
梨花带雨,自古就是女人的利器。
南云心下一软,先自输了气势。
“哪有这么严重?她也许是一番好意,你不要误会了。”他弱弱地道。
“好意?”青鸾气急败坏道:“明明是给我一个下马威!你难道坐视不管?!我要你即刻改回去!”
南云搓着手,有些无奈:“有些事,我不方便插手。”
“你怕她?”青鸾冷笑:“是啊,你原本一介书生,娶了有钱有势的沈大小姐,自然夫以妻贵,哪里敢惹她生气?”
南云脸上,陡然变色。
青鸾意识到说错了话。
人,最怕的就是揭短。何况一个心高气傲的男人。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现在是她的夫婿,被自己心爱的女人讥讽。
南云静静地看了她片刻。
青鸾有些手足无措.
南云脸上带着一丝淡漠:“看来,你需要安静一下。你早些休息,我改日看你。”
青鸾心下一慌:“南郎。”
南云背过头去,没有理会。
女人,虽然需要宠爱,但绝对不可以溺爱。
超过了一定的界限,将来,会无法把握。
反正已经是到手的鸭子,再也飞不出掌心。
不如趁此机会,磨一磨她的性子。
她这桀骜不驯的性子,如何能做个温良的小妾。
有些人,还真是不能只看表面。
南云打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青鸾追到门口:“南郎。”欲言又止。
她说不出挽留的话语。
“累了一天,早些睡吧。”他淡淡地道:“哦,还有,记得以后不要穿大红色的衣裳。”
夜幕深沉,暗香浮动,他的身影消失在树影之中。
青鸾依着门,任泪水无声地滑落。
为什么会陷入这样尴尬的地步?这样的屈辱,谁能预料?
那一刻,她有了深深的懊恼。
可是,已经嫁入南家,除了随波逐流,她已经别无退路。
走到园门口,南云停住了脚步。
借着微茫的月色,依稀看得到门楣上几个鎏金的大字“劝贞园”。
南云眉头一皱。
这一刻,他深深地意识到,从此,家无宁日了。
现在,他有三个女人,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安歇。
二
南云想不到,最有可能生气的人,却给了他灿烂的笑容。
媛儿惊喜地打开房门,意外地看到了南云。
不是没有盼望,只是不敢奢望。
今晚,是他纳妾的日子,那千娇百媚的的青鸾,不知会令他怎样颠倒,他怎会意外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一进门,媛儿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娇笑道:“你怎么来了?”
南云笑道:“我来看你不好么?”一边踢上房门。
相比之下,还是这朵解语花,让人没有压力,只有轻松与欢悦。
媛儿笑道:“自然是好,只是,你怎么舍得丢下那美人。”
南云调笑道:“难道我就舍得丢下你?今晚我来陪你洞房花烛夜,好不好?”
媛儿丝毫没有半点迟疑,双眼含春,姿态风流:“媛儿等这一天好久。”
南云心里一热。
就算做不成妾侍,她还是一如既往待自己,既不像沈青萝那般矜持,又不像青鸾那般计较。
她只是一个渴求怜爱的小女人,收起自己的委屈与辛酸,一心一意给自己带来快乐。
这样的女人,如何能够不爱?
他微微带着几分歉意,附在她耳边道:“你受委屈了。”
媛儿吐气如兰,声音无比娇媚:“爷,只要你心疼媛儿,媛儿就算再委屈,也是心甘情愿的。”
南云打横抱起她,轻轻放到榻上:“爷好好疼你。”
媛儿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很明白,此刻,她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取悦这个男人。
只要捉住他的心,她想要的一切,才会有希望。
“爷,媛儿什么都没有,只有你。”她带着些许伤感。
“有我就会有一切。”他似乎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
蜡烛熄灭了。
黑暗中,媛儿露出一丝冷笑。
沈青萝,你煞费苦心打压我,只能贬低我的身份,却不能阻挡我分享你的丈夫。
今晚,他有妻有妾,却偏偏跑到我,一个身份卑微的丫头房里来。你奈我何?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身份不是问题,甚至容貌也不是太大问题,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吸引他。
媛儿感受着南云的激情,在得意之时,终究不免思忖:他为何不去青鸾那里过夜?
她努力地忍住了好奇心。
男人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最好不要多问。
当然,事情也有例外,比方说,那次。
如果不是无意中偷听到了他和田福堂的对话,她不确定南云会不会这样毫不犹豫的决定纳她。
就凭这一样,只要分寸拿捏的好,她想要的东西,一样也不会少。
媛儿不禁发出一声愉悦的笑声。
良久,南云平静下来,喘着粗气。
“你是不是得罪了你家小姐?”他忽然道:“她平日待你不是这样。她也不是小气的人。她还劝我纳妾来着。”他皱着眉头。
“你也看出她有意难为我。”媛儿带着幽怨:“若不是因为你,她怎会如此。哪个女人能容忍别的女人分享丈夫,不过是为了贤惠的面子,口是心非罢了。”媛儿低低地道。
她有些心虚。
南云拍了拍怀里的女人,安慰道:“你好生服侍她,哄她高兴了,哪天改变主意也说不定。到底你们主仆情意,不比旁人。或者,你争气些,给我生个儿子,再纳你为妾,想来她不好再反对。是不是?”
媛儿心里一乱。
许大夫曾经说过,上次小产,没有利落,留下了后患,恐怕很难再生育。
可是这句话,她不能跟任何人说。
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在男人眼里,无疑等同一个废物。
若是南云知道,只怕顷刻之间,就会将她弃如敝履。
虽然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因为这个男人的缘故。
南云抚弄着她散落在枕边的长发,玩笑道:“怎么不说话?”
媛儿没有回答。
黑暗中,他没有看到她阴沉的脸色。
第四十七章 请安
一
春晖堂。
青鸾站在廊外,静静地等候。
正是春天时节,园中,一树樱花开得烂漫繁华,一朵朵一簇簇,粉色欲滴,偶尔的,微风吹过,散落几片花瓣,落在她的身上。
小环悄声道:“小姐,都站了一个早晨了。我的腿都麻了。”
“大约你平日里懒惯了,连这点苦都吃不得。”青鸾淡淡地道。
给老夫人请安,是一个新妇必须的功课,无论多久,她都会等下去。
看得出,老夫人有些不待见她。
所以,她必须更加努力,以便取得老夫人的欢心。
“我倒没什么,是怕您吃不消。不如,我去找个凳子。老夫人年纪大了,还不知会睡到什么时候。”小环道。
“这不合规矩。还是再等等吧。”青鸾很有耐心。没有老夫人的同意,她不敢踏进房门半步。
老夫人的房门虚掩着,一股点心的香味淡淡飘出门外。
刚刚,一个丫鬟提着一个食盒进了屋,还没来得及关门。
“老夫人起床了吧。看样子在吃早点。”小环隔着雕花的门窗试图向里张望。
“小环!”青鸾喝止。
一个丫鬟从里面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铜盆,倾倒洗漱过的残水。
“这位姐姐,老夫人可是起来了?”小环微笑着道:“我家小姐等着给老夫人请安。”
丫鬟向着青鸾瞧了一眼,露出惊艳的表情。听说新娶的姨娘乃是长安第一美人,当真是名不虚传。
“奴婢留春,给二夫人见礼。”丫鬟留春放下手里的盆,毕恭毕敬欠身行礼。
“留春?倒是个好名字。”青鸾微笑:“老夫人睡得可好?”
“哦,老夫人正在品茶。二夫人,您稍侯,留春这就去通禀。”留春连盆也顾不上拿,匆匆进屋。
少顷,只见留春慢吞吞走出来,瞧了瞧青鸾,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青鸾心里一沉。
留春拈着手里的手巾,怯怯地道:“老夫人还没起床,二夫人您不如先回去吧。”
青鸾微微一笑。
很显然,这是推脱之词。老夫人不愿见她。
“这是说哪里话?新妇入门,怎能不给婆婆请安?”青鸾带着几分诚恳:“我是不会走的。既是婆婆还没醒,做媳妇的,多等一会儿就是了。你去忙你的吧,不必招呼我。”
留春无奈地“哦”了一声,转身进屋,关上了房门。
小环沮丧地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早饭都还没吃。”
青鸾抬头望着樱花,轻轻摘下一朵,簪在鬓边:“这样的花朵,莫要辜负了。”
“四妹真是好兴致!”一个柔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青鸾一怔。
这个声音很熟悉。是沈青萝。
她缓缓转身,莞尔一笑:“姐姐。”
沈青萝今天显得格外精神。她身穿镂金挑线烟花烫罗衫,一条素色的百蝶裙随着她轻盈的脚步,摇曳生姿,就象真的有蝴蝶翻飞于裙中。
她的额头,画着时下流行的淡淡的梅花妆,一条细碎的黄金链子,覆盖在额际,于眉心缀饰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落在那红红的梅花上,宛如花心中的一滴露珠,流光溢彩。
青鸾唇边隐隐有一丝浅笑。
纵使再华丽的衣妆,也难以掩盖丑陋的尊容。而正因为其貌不扬,所以才会堆积满头珠翠。
那种清水出芙蓉的真正美丽,想必她永远也不会明白。
“姐姐今天好华彩。”青鸾由衷地赞道。
只是华彩,却不能代表美丽。
沈青萝的眼光落在青鸾鬓发上:“妹妹只须一朵樱花,就可以无双,又何必与姐姐争辉。”
青鸾语塞。
沈青萝垂下长长的衣袖,缓缓从她身边走过。
青鸾注意到,她腰间的丝绦上,结了一个花扣,垂下的璎珞上,系着一块青绿的翠玉。平常装饰,一般都是环形,而沈青萝的,却是与众不同的方形。
想来,这就是爹爹专门用黄山玉为她制作的私章。
作为沈家长女,作为嫁妆最丰厚的沈家大小姐,毋庸置疑,沈青萝的这方玉印,掌管着巨额的财富,使得青鸾无形中,感觉到低了一头。
同为沈家女儿,爹爹的偏心,可见一斑。
自己出嫁时,也没见爹爹陪送那样丰厚的妆奁。
而此次嫁到南府,由于是做妾,沈家羞于张扬,加上家事寥落,无心张罗,更是草草了事。
一乘小轿,无声无息地抬来,只是在进门的时候,响了几声爆竹,就算成了礼。
且不说,新婚之夜南云的拂袖而去,只看如今,婆婆拒人于千里之外,就已经难堪至极。
作为一个妾侍,本身就已经失去了拜祖先的资格,如果再没有拜翁姑的机会,以后,这南府,还哪里有自己立足之地。
小容走过青鸾身边的时候,一个万福:“二夫人。”
小容的称呼是“二夫人”,而不是旧日的“四小姐”。
只是因为,此时此刻,地位与身份有了巨大的悬殊。
从前是平起平坐的姐妹,如今,是尊卑有别的妻与妾。
妾,就是奴婢。
青鸾心里一痛。
从前她可以无视沈青萝的存在,可是现在,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不得不忍受沈青萝的轻蔑。只是希望,沈青萝能把往事看得淡一些。
无论怎样挣扎,上天总是不肯眷顾。
这一生,难道都无法逃脱庶女的命运?
青鸾望着沈青萝微跛的背影,感到一股戾气从心头升起。
这个丑女人,凭什么可以凌驾于自己之上。
小容推开门,搀着沈青萝进屋。
“媳妇给婆婆请安。”沈青萝的声音无疑蜜里调油。
屋里很清晰地传来老夫人的笑声:“媳妇,快来尝一碗桃花粥!”
“好啊,媳妇还没吃早饭,特意来趁嘴。”沈青萝笑道。
小环再也忍不住:“小姐,咱们回去吧。你瞧人家都不搭理咱们。”
青鸾目无表情:“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小环一甩衣袖:“小姐你说什么,小环不懂。”
留春从屋里出来,笑道:“二夫人,让您久等了,老夫人要您进去呢。”
青鸾微微一笑,提起衣裙,缓步走上台阶。
汉刘邦曾云: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
凡事都要循序渐进,就象此刻脚下的台阶。
二
“媳妇给婆婆请安,愿婆婆福寿安康。”青鸾双膝跪地。
老夫人瞧着她,温和地道:“听说一大早你就来了。”
“媳妇惦记着给婆婆请安,不敢贪睡。”青鸾以手伏地。
“很好。勤谨恭顺,是女人第一要紧的事。这一点,你要多学学你姐姐。”
“是。”
“老身虽说年长,却不倚老卖老,也不爱管闲事,这个家,一切都是你姐姐操持,老身只是吃碗清净饭,但是,若是有人兴风作浪,不睦家庭,老身虽糊涂,却也是眼里不揉沙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媳妇明白。”
老夫人言语柔和,却是句句针刺:“女有四德,你可知道?”
“德,言,容,工。”青鸾背上汗下。
“不错。女有四德,以德为首。”老夫人幽幽地道:“一个女人,容貌再美,也不值得炫耀。我希望你能谨言慎行,恪守妇道,做好你的本分。”
“是。”青鸾如芒刺在背。
“妻有妻道,妾有妾道,在这个家,你姐姐是当家主母,你要懂得尊卑有序,不得僭越欺瞒。”老夫人对这个新妇,明显不够客气。
“是。”青鸾强忍眼泪。
“起来吧。”老夫人终于道。
“谢婆婆。”青鸾低着头,缓缓站起。
老夫人姿态优雅地以绢布拭了拭唇,转脸向着沈青萝笑道:“这桃花粥果然沁人心脾,唇齿留香。媳妇,难为你一片孝心,也亏你聪明伶俐,想得出来用桃花做粥。”
沈青萝笑道:“这个,媳妇却不敢贪功。前人早就做了先例,我只不过东施效颦罢了。这几天,趁桃花开得正好,正好尝鲜,不然错过了花期,又要等明年了。”
沈青萝端过果盘:“婆婆,这几样点心,是专门从东大街苏记买回来的,那苏家,是做点心的世家,就连宫里的师傅,只怕也比不过他家的手艺。”
“这是雕花笋,这是雕花姜,这是蜜冬瓜鱼儿,这是青梅荷叶儿。”沈青萝如数家珍,听得老夫人如醉如痴:“别说吃了,老身听都没听过。”
老夫人叹道:“老身几世修来的福气,有你做媳妇。可惜那小子不知惜福······”老夫人蓦地住口,瞧了瞧侍立的青鸾。
青鸾好不容易有了说话的机会:“婆婆请喝茶。”双手奉茶。
老夫人接过,轻轻唊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桌上。这样,算是敬茶礼已毕。
青鸾款款在沈青萝面前跪地:“给姐姐请安。姐姐请喝茶。”一杯茶端过胸前,有些颤颤巍巍。
这已经是第三次给沈青萝下跪了。
第一次,是在爹的病榻前。第二次,是昨日,在沈青萝榻前。
这一切,只是因为做了南云的妾。
而当这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那个男人,并没有因此而心怀感激,从而维护自己的利益。
她隐隐的,有种悔意。
沈青萝静静地看着脚下的四妹,心里五味杂陈。
这一刻,她真的希望,从前的芥蒂一笔勾销,从头再来。
毕竟,血溶于水,是姐妹一场。
她接过茶杯,啜了一口,随手放下。
她轻轻起身,搀起青鸾,微笑着看着她:“还记得曹植的七步诗么?”
青鸾愕然。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沈青萝的声音婉转而温柔:“花若盛开,清风自来。”
青鸾顺着她的手臂缓缓站起。
这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同父异母姐姐,这个亲手书写“劝贞园”的长姐,此刻,她的眼睛清澈而幽深,看不出真与假。
但是青鸾知道,在老夫人眼里,沈青萝已经成功地做到了完美的境界。
第四十八章 丑闻
一
沈府,垂柳蔓蔓,门前的石狮子依旧张牙舞爪,只是看在沈青萝眼里,依稀的,比往日多了几分寂寥。
大门紧闭,铜制的门钉在阳光下现出金色的光泽,凸显着尊贵的气度。
小容有些兴奋地敲打铜环:“开门!大小姐回府了。”
里面没有半点声音。小容更加大声:“老张!”
沈青萝微微皱眉。
大门紧闭已经很奇怪,更加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人看门。
大小姐的轿子已经到了门前,门房里的仆人没有像平常那样迎出来,这在沈府,还是头一遭。
爹病了,娘也无心管理,仆人们疲懒许多,就连门户,也这样疏松,家里的状况,可想而知。
沈青萝心里一阵难过。
怀里揣着厚厚的一叠银票,预备给家里贴补家用。
堂堂沈家,居然沦落到如此地步,这在从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可是,如今,沈青萝不得不面对现实。
连陌的深宅大院,维持一天的用度,就需要半亩田地的花费。
沈青萝暗忖,是不是该向娘建议,适当的,辞退些佣人仆妇,以减少开支。
大门“吱”的一声,缓缓地,开了一条细缝,从中伸出一张睡意惺忪胡子拉碴的脸来。
“老张。”小容不满地道:“做什么呢!叫了这半天门,你都听不见!”
老张一下子睡意全无:“大小姐回来了!”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给大小姐请安。”老张一边说,一边打开轿帘。
沈青萝下轿,微笑道:“老张,家里可好?”
老张忙着点头,陪笑道:“好,都好。”
沈青萝心里一松,一边走一边道:“我爹身子可见好些?”
老张一迟疑:“这个,小人并不清楚。许是好些吧,前几天,四小姐出门的时候,老爷还亲自送嫁来着。”
沈青萝“哦”了一声。
老张迎进门,不再往里跟进。
沈青萝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青天白日的,关起门来了?我记得,天黑的时候才关门。”
老张欠着身子道:“大小姐不知,如今改了规矩。这是夫人的吩咐,教提防门户,以防闲杂人等出入。”
沈青萝虽然觉得奇怪,却没有再说什么。
轿夫照例在门房休息,只有小容紧跟沈青萝进内。
青砖的地面,落了一层浅绿的柳茸,毛毛虫一般,有的已经干枯了,看起来,有几天没有打扫了。
沈青萝感到一种凄凉的滋味。
这种感觉,越是临近爹娘的卧室,越是强烈。
该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吧。她的心,无端地慌乱起来,脚步也变得急匆匆。
直到进了屋,看到了靠在一旁打盹的沈夫人,以及躺在床上的沈万金,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不敢惊扰爹娘,蹑手蹑脚地走近床前。
沈万金的气色看起来很不好。他双目紧闭,眉间深锁,一脸乱髯越显面容憔悴。往日豪气干云的汉子,如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婴孩,安静而寂寞。
沈青萝心里一酸,落下泪来。
爹爹枉自疼爱,到了需要服侍的时候,做儿女的,偏偏不能在床前尽孝。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个时候,她才能细细体会那种痛惜的心情。
沈夫人靠在桌前睡去,似乎极为疲惫,她甚至来不及梳理一下平日纹丝不乱的头发。
沈青萝环顾四周,随手拿了一件衣服,轻轻披在母亲身上。
这一个轻微的动作,使得沈夫人猛然惊醒。她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女儿。
“娘。”沈青萝有些哽咽。
沈夫人一把捉住女儿的手:“萝儿。”扑簌簌泪下。
沈青萝怜惜地将她拥入怀中。
曾几何时,娘是自己的依靠,如今,无助的母亲,依靠了自己。
“你若是病了,谁来照顾爹?这么辛苦,怎么不叫丫鬟服侍?莲姨娘呢?替换你一下也好。”她带着几分责备,柔声问道。
沈夫人看了看床上沉睡的沈万金,长长地叹了口气:“快别提那个贱人了,就是她,快把你爹气死了。”
“出了什么事?”沈青萝问道。
沈夫人似乎担心沈万金听到,压低了声音道:“本来,你爹已经好了许多,能够下床走路了,可是,青鸾出嫁那天,出了意外。”
二
那天,因为四姐出嫁,私塾先生特意放了一天假给宝儿。送走了四姐,顽皮的宝儿象出笼的野马,在园中玩得不亦乐乎。
先是,缠了一个丫鬟放风筝。那丫鬟哪里有闲工夫陪他,敷衍了事地拿了风筝给他,自己跑一边躲清静去了。
宝儿玩了一会儿,风筝缠到树上去了。想尽一切办法,都不能弄下来,宝儿有些失望。毕竟是小孩子,很快地,他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事情。
老邢的小儿子,十四岁的小邢,正在有模有样地修剪花木。
宝儿于是嬉皮笑脸地缠上去,要小邢陪他玩。
小邢不敢得罪小少爷,又忙着干活,只好胡乱答应。
小邢眼珠一转,笑道:“小少爷,你找个地方藏起来,待会儿我去找,好不好?”
宝儿兴奋地欢叫:“好,我最喜欢藏猫猫了。”
小邢暗笑:“你可要藏好啊。”
宝儿大笑:“你一定找不到。”
于是,宝儿象猫一样,悄悄躲进树林中。
想来想去,觉得不太妥当,忽然想到一个绝妙隐秘的去处,保证小邢不会找到。
那是假山里面的一个山洞。宝儿有一次捉蟋蟀,无意中发现的。
宝儿攀着岩石,手脚麻利地钻进了洞里。
洞里光线极为阴暗,勉强可以看见潮湿的地面,以及石上的青苔。
宝儿想要更深入地进入,忽然隐约听到一些奇异的声音。
那是一种痛苦的声音,夹杂着轻微的喘息。
宝儿吓了一跳,立即想到,会不会有鬼?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宝儿甚至听到了一声低低的骂声。
鬼也会说话?
强烈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宝儿大着胆子,偷偷看去。
黑暗中,依稀的,看见两个人影,交缠着,拥抱着,厮打着,混乱在一起。
做什么?在这里打架?
宝儿有些失望。自认为这样隐秘的地方,原来早就有人知道了。
小邢会不会也知道?
宝儿关心地看了看那两人。思虑着,该不该去劝劝。
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低低传来:“我该回去了。时候大了,怕人发现。”
宝儿一惊。这声音,好象是莲姨娘。
“下次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见你。”一个男人低声说道。
宝儿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莲姨娘躲到这里做什么?怕人发现,莫非也是躲猫猫?
小小年纪,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已经懂得暧昧与避讳。
莲姨娘脾气不太好,平日里就不喜欢自己,若是被她发现,还不知道会怎样生气。
宝儿想了一想,终于悄悄地溜了出去。
小小孩童,心里终究有个疑问,那个男人是谁?
这个疑问并没有使他困扰多久,很快地,就被他抛之脑后。
直到第二天。
那天,晚饭时分,一家人正坐在桌边吃饭。
由于青鸾出了嫁,沈万金了了一桩心事,所以心情很是不错,显得格外高兴,他甚至不顾沈夫人阻止,喝了一小盅酒。
沈夫人嗔道:“大夫交代过,不能饮酒,你偏不听。”
沈万金笑道:“仅此一杯,下不为例。”
沈夫人笑道:“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一办喜事,老爷的精气神好了许多,不仅下了床,还能亲自送鸾儿出门。照这样下去,我看用不了多久,老爷就能恢复健康。”
莲姨娘酸溜溜地道:“鸾儿只是给人做妾,算什么喜事。堂堂沈家小姐,那样寒酸的嫁妆,没的让人笑话。”
沈万金触动心事,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
“我知道,亏待了鸾儿。只是,经过这场官司,家里有些拮据,诸事上,有些草率。等将来,我身子利落了,不怕没有重振家业的机会。到那时,我一定好好补偿鸾儿。”他说。
莲姨娘一边夹菜,一边自顾自地道:“拿什么补偿?鸾儿为了你,被夫家休弃,放弃了荣华富贵的侯府少奶奶身份,沦落到给你的女婿做妾,侍候你的宝贝女儿,你如何补偿?”
沈万金一阵难过,忍不住胸口一痛,咳嗽起来。
沈夫人怒道:“你一定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吗?这条路,也是她自己选的,怨不了别人!鸾儿委屈,难道青萝就不委屈吗?”
莲姨娘冷冷地道:“这些年,你一直嫉妒我的女儿嫁得好,这回,总算出了口气了吧。”
沈夫人拍案而起:“放肆!”
沈万金厌烦地摆摆手:“让我清净一会儿,行不行?整天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一旁只顾低头扒饭的宝儿突然开口:“莲姨娘,你若是再欺负我娘,我就把你和人打架的事告诉爹。”
莲姨娘一怔:“你说什么?我几时和人打架了?”语气中,不觉带了几分厉色。
宝儿瞧着她凛厉的眼睛,忽然有了怯意,不觉得,缩了缩身子。
沈夫人拥住宝儿,喝道:“你吼什么?吓着宝儿,我饶不了你!”
宝儿有了娘的撑腰,顿觉有了胆气,大声道:“昨日,我看见你在山洞里,你还说,怕人发现!”
莲姨娘陡然色变,惊慌地道:“小孩子莫胡说,我何曾去过甚么山洞!”
沈万金目无表情:“宝儿,你再说仔细些。”
沈夫人心里砰砰跳:“宝儿,你看见什么?”
宝儿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见震慑住莲姨娘,越加鼓舞:“爹,昨日我去假山洞里玩,看见姨娘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沈夫人屏住呼吸:“你说他们在打架?”
宝儿道:“是。”
沈夫人倒吸口气,转脸看向沈万金。
沈万金一言不发。
莲姨娘脸色涨红,嘴唇颤抖,露出惊恐绝望的眼神:“老爷,小孩子信口开河,你莫信。”
沈万金向着宝儿招手,柔声道:“来,到爹这里来。”
宝儿想要过去,被沈夫人拽住:“老爷。”她吃不准沈万金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担心惊着宝儿。
“宝儿,告诉爹,你可认得那个男人?”沈万金问道。
莲姨娘本能地惊呼:“宝儿!”眼睛里,带着哀恳与求饶的意味:“姨娘平日没少疼你,你可不能诬蔑姨娘清白。”
沈万金厉声喝道:“住口!”
宝儿见爹发怒,吓得哭起来。
沈夫人柔声道:“莫哭。娘问你,你若是见到那人,可还认得出?”
宝儿边哭边摇头:“不认得,没看清。”
莲姨娘松了一口气,嘴边甚至带着几许浅笑。
沈万金强忍怒火:“阿莲,你自己说!”
莲姨娘一下子跪倒:“老爷!”
沈夫人牵着宝儿的手,默默开门出去。
这样的事,自己在场,会让老爷更难堪。
“娘有要紧事,不能陪你,你先回房睡觉,好不好?明天还要上学。”沈夫人蹲下身子,怜爱地道。
宝儿点头。
“冬儿,”沈夫人招手叫过一个丫鬟:“送小少爷回房,告诉李嬷嬷,好生照料。”
丫鬟领命,牵着宝儿的手离去。
看着宝儿远去的背影,沈夫人叹了口气。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看到这样的事,是多么晦气。
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耳光声。莲姨娘的哭泣压抑而绝望。
沈万金愤怒地吼叫:“说,奸夫是谁?!”剧烈的咳嗽声,几乎使他喘不过气来。
沈夫人心里一紧。
自己的女人偷汉子,这样的羞辱,对于心高气傲的沈万山来说,是怎样的打击。对于一个久病缠身的病人来说,无疑雪上加霜。
她迅速推门进去。
莲姨娘瘫坐在地上,鬓发凌乱,两腮明显有被掌掴的痕迹。
“还不快说!”沈夫人骂道:“贱人!敢勾引汉子,败坏家风!果然是风尘女子,不改淫荡!”
莲姨娘猛地抬起头,恨恨地注视沈夫人。
沈夫人轻蔑地,抬起脚,向着莲姨娘重重地踹了一脚。
许多年的仇恨,此刻终于有了畅快淋漓的发泄。
沈万金无力地指着莲姨娘,声音颤抖而决然:“把这个贱人关起来,不许她迈出房门半步!任何人不许给她送饭!直到她说出奸夫的名字为止!”
莲姨娘哭道:“老爷,看在我为你生了三个女儿的份上,求您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沈万金怒道:“你还有脸提女儿!你不配做她们的娘!”
沈万金再也坚持不住,扶着桌角支撑身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老爷!”沈夫人急道。
“问问老邢,昨天有什么人来过府里!”沈万金半闭着眼睛,有些心力交瘁。
“老爷你气糊涂了?这样的事,如何能够张扬?”沈夫人狠狠地剜了莲姨娘一眼:“且看她嘴有多硬!不信她能熬过皮肉之苦。”
沈万金厌倦地一挥手:“你看着办,我一刻也不想再见这个贱人。”
沈夫人拔下头上金簪,冷笑一声,慢慢靠近莲姨娘。
莲姨娘惊恐地向后退。
沈夫人猛地举起簪子,狠狠地向着莲姨娘肩头刺去。
莲姨娘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
“奸夫是谁?不说扎死你!”沈夫人姣好的面容此刻狰狞如鬼。
莲姨娘怒目而视,却是牙关紧咬,不肯吐露半点消息。
沈万金心下不忍:“只要你说出奸夫名字,我就念在多年情意上饶了你。”
莲姨娘忽然惨然微笑,眼里带着几分轻蔑:“纵然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出他的名字。”
沈万金心如刀绞。自己宠爱了多年的女人,竟然为了别的男人,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
胸口一痛,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落在莲姨娘脸上。
莲姨娘在血色迷离中,显出从未有过的冷静。
沈万金软软地,倒了下去。
第四十九章 喜讯
一
南云有些心烦意乱的,背着手,在大厅走来走去。
不知道蔡老板这个老狐狸,到底打什么鬼主意。几次三番,请他吃饭,总是推三阻四,借故推脱。
奉香坊里,也不见他的踪影,一切生意,都是他的儿子在打理。
今天,南云亲自上门拜访,他竟然还是避而不见。
蔡夫人亲自接见,很委婉地说:“真是不巧,我相公前几天出了远门,到南洋采购药材去了,不知何时回来,也许一年半载,也许三年五年也说不定。”
蔡夫人还客气地送上一份厚礼:“南相公纳妾之喜,权作贺仪。”弄得南云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告辞。
根据两人私下的约定,沈家分堂的产业,南云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出让给蔡老板,等风声一过,尘埃落定之后,再由蔡老板过户给南云名下,此为遮人耳目之计。为此,南云特地以长安奉香坊为彩头,半卖半送给了蔡老板。
为了预防有变,双方签订了秘密合同,按了手印,并且,蔡老板还慷慨地以自家田契房契为质,抵押在南云手里。
南云有一次谈及过户意向,蔡老板总是笑着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迟早都是你的。白花花的银子,你已经装入囊中,还怕什么?沈万金还没死,你若是贸然行事,被他知道,不知要惹多大麻烦。”
南云想想,有些道理。
举国皆知的沈家产业,若是平白无故变成女婿的,不能不让人怀疑。但若是财大气粗的蔡老板出资买下,自然不会有人怀疑。
所以,他按耐着蓬勃的野心,等待风平浪静的那一天。
沈万金一日不死,他总是不能安宁。
可是,最近蔡老板的举动,同样让他不安。
这个老狐狸,莫非起了不良之心?
南云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这份心事,不能跟任何人诉说。
“老爷,老夫人请您去一趟。”仆人禀报。
“哦。”南云点了点头。
一定是为了迁坟的事。
小周山的墓地已经竣工,只等择个吉日,迁坟移柩了。
“夫人回来了吗?”他问道。
“还没有回来。”仆人回答。
南云看了看天。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
“要不要派人去接?”仆人殷勤地道。
“那倒不必。”南云象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阿三最近怎么样?”
“阿三,哦,他每天在马厩喂马,只知道干活,不肯多说一句话。”仆人小心地回答。
南云默然无语。
自从那次,阿三陪沈青萝去了一趟终南山之后,南云就把他安排到了马厩里干活。
府里的人,渐渐生了猜测。
阿三一定是得罪了主人,不然,一个贴身随从,怎会贬到马厩里。
“你叫什么名字?”南云问道。这个仆人,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还算干练伶俐。
仆人笑道:“小人贱名陈福,没的污了老爷耳朵。”
“陈福,自今日起,你在我身边随侍。”南云道。
陈福大喜:“谢老爷抬举。”
在老爷身边的人,比平常的仆人,每月可以多拿二两薪水,如何不喜。
二
春晖堂。
老夫人看见南云进屋,不觉得向他身后张望了一下。
南云略感奇怪:“娘,瞧什么呢?”
“你媳妇呢?”老夫人问道。
“哪个媳妇?”南云笑道。
“还有哪个媳妇?自然是青萝。”老夫人啐道。
南云笑道:“她今天一早回娘家去了,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你也知道,她爹身子一直不太利索。”
“是啊,”老夫人叹道:“亲家流年不利,摊上这么一出官司,险些赔上性命。做女儿的,常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我担心她的身子,这么辛苦,会吃不消。”
南云笑道:“看起来,您对这个媳妇,比对儿子还上心。”
老夫人白了他一眼:“饮水思源,莫忘根本。”
南云微笑:“娘的教诲,孩儿知道。孩儿平日里也算体贴周到。”
老夫人点头:“媳妇虽然模样差些,可是性情温柔,又极孝顺,是个好媳妇。况且,如今又怀着咱们南家的骨肉,你更要疼她。”
南云蓦地一怔:“娘说什么?她怀孕了?”
老夫人笑道:“难道她没告诉你?”
南云迷茫地摇头:“孩儿的确不知。这样的喜事,她怎的只告诉娘,却没告诉我?”
老夫人笑道:“这个,却是娘自己看出来的。有一次,娘看见她扶着门框恶心欲呕,就知道她有喜了。你这粗心的家伙,只顾着娶小老婆,居然这么不关心媳妇。”
南云心里一喜。
她当真怀了孕?
“娘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事?”他说。
老夫人拍着他的肩:“这次,一定好好照顾她,千万不要再有闪失。老身盼孙子,都等了许多年了。想必,你爹在泉下,也是欢喜的。”
“是,娘说得对。孩儿这就去看她。”南云有些沉不住气。
老夫人笑道:“瞧你心急的。”
南云急匆匆从春晖堂出来,心如鹿撞。
那次,她说有事要告诉自己,莫非就是这件事?
只怪着自己粗心,竟然浑然不觉。
自己年近三十,多么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啊。
心念至此,不觉脚下如风。
陈福有些气喘:“老爷,您走得忒快了。”
南云微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哪里懂得。也罢,你去厨房,叫王厨娘炖只乌鸡,要烂些,煮好了,煨在锅里,等夫人回来再送去。”
“是。”陈福点头。
来到“百合园”门口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影影绰绰中,忽然闪出一个人影。
“老爷。”那人叫道。
南云吓了一跳:“谁?”
那人腼腆一笑:“老爷,是我。”
南云定了定神:“小吴,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吓我一跳。”
小吴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搓着手:“我想看看,夫人回来了没有。”
南云恍然大悟,笑道:“你这小子,明明是惦记媳妇,却还找借口。怎么,夫人还没回来?”
小吴笑道:“刚才问过素月,说是夫人还没回来。我想再等等。”
南云皱了皱眉头:“这么晚了,夫人还没回来?”
“往常这个时候,小容已经回去了。”小吴道。
婚后,小容不再值夜,每天黄昏时分,就可以回到后园自己的住所了。可是今天,小吴等了好久,也不见小容回去。
南云略一沉吟:“也许,家里有事离不开,夫人今天住下也说不定。你先回去吧。小容若是回来,我立即叫她回去。”
“哦。”小吴点头,答应着走了。
寂静的庭院,只有风吹过的声息。
一弯新月,斜斜地爬上树梢,将它的影子,倒映在池塘里。
池塘里,已经有嫩绿的新叶展露出头角。
他的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沈青萝嫁进来的时候,荷花开得正好。
他还记得,那天,她亲自下塘,为婆婆采摘新开的荷花。她窈窕的身姿,仿佛一朵盛开的在水边的白莲花。
那个时候,对于他而言,她只是一个丑陋的女人,一个可以为他带来荣华富贵的女人。
而今,时光流水,他似乎不再这么认为。
她只是肌肤粗糙些,五官上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丑陋,她微笑的样子,甚至有些可爱的味道。最重要的是,她已经和自己息息相关,融为一体。
从肉体,到精神。
这种感觉,今天,当她不在自己身边时,他才蓦然发现。
她已经不知不觉的,走进了自己的心里。
难道,他爱上她了?
他蓦然一惊。唇边的笑意迅速收敛。
不可否认,他尊重她怜惜她,面对她的善解人意,有时候也不免怦然心动,可是,那绝不可能出于爱。
决不可能。
他爱的,只是她的财富。他爱的,只是那份来自赠镯之恩的感动。
他爱的,只是青鸾那样的美人。
不错,只有青鸾那样的美人,才会令他心醉神往,一往情深。
“南郎!”一个熟悉的声音柔媚而缠绵。
青鸾?南云疑是自己的幻觉。
“南郎。”青鸾一袭纱衣,月光下恍如仙子。
南云有些心跳加速:“你怎么来这里?”
青鸾嫣然一笑:“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霄?南郎应该很明白。”
南云心里一热:“你来多久了?”
青鸾软语低眉:“姐姐可以抛下夫君,妾身却舍不得南郎春宵寂寞。”
南云伸手拥过,凝视着她精致的妆容。
真是聪明的女人。懂得进退。女为悦己者容。她这样的美丽,只为自己。
她这样刻意取悦自己,只是为了讨他欢心。
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青鸾在他怀里低语:“鸾儿知错了。以后不会再惹南郎生气。”
南云微笑着抬起她的脸。
征服女人的快感油然而生。
青鸾捏起项上的青鱼石,泫然欲滴:“这是你亲手送给妾身的,你说妾身是你最爱的女人,还记得么?”
南云笑道:“怎么不记得?你当然是我最爱的女人。”
青鸾低语:“那么,你还欠妾身一样东西。”
南云笑道:“欠你什么?”
青鸾眼波流转:“欠妾身一个洞房花烛。”
南云哈哈大笑,将她打横抱起:“这还不容易?回房给你补上!”
第五十章 低微
一
青鸾半闭着眼,嘴里呢喃道:“南郎!”伸出莲藕般玉臂,向着枕畔摸去。
她只摸到空空的枕头。
“南郎!”她蓦然睁开双眼。
柔滑的绸缎被面上,一对戏水的鸳鸯,旁若无人的栩栩如生。
南云已经不在榻上。
不知何时起床,不知何时离开。她甚至没有听到一丝动静。
她怅然若失地坐起来,披上一件衣服。
“小环!”她叫道。
小环应声进来:“小姐,您醒了?”
青鸾一脸倦意:“什么时候了?”
小环打起帷幔,笑道:“太阳都出来了呢。”
青鸾吃了一惊:“你这丫头,怎不早叫我?还要给老夫人请安,误了时辰可不太好。”一边说,一边穿衣。
小环笑道:“是老爷不许惊动你,让你多睡会儿。你瞧,老爷有多体贴。”
青鸾微笑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我竟不知道。”
小环一边侍候梳洗一边道:“天还没亮,老爷就走了,说是有事急着去办。”
青鸾微笑。这才是有出息的男人。哪像赵通,一天到晚赖在女人身上。
挑了件不太张扬的素色烟罗衫,穿在身上,揽镜一照,端庄而雅致。
青鸾满意地一笑。
梳洗已毕,主仆二人出了门。
每次走过园门,青鸾心里总是不舒服。
“劝贞园”像是一块巨石,压在头顶,使她无法仰视。
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摘掉它!她心里恨恨地想。
“小姐,”小环指着远处,悄声道:“那不是媛儿?”
青鸾顺着手指看去,果然见媛儿站在一棵柳树下,手里扯着一支树枝,好似在采摘什么。
大清早的,她做什么?
青鸾缓缓走近。
“媛儿姐姐,你在做什么?”小环好奇地叫道。
媛儿正专心致志,听得呼唤,转过身来。
看见青鸾主仆,微微有些尴尬。
“给二夫人请安。”媛儿向着青鸾微微欠身。
青鸾微笑着还礼:“自家姐妹,不必见礼。”
媛儿见她以礼相待,心下一热:“二夫人,折杀奴婢。”
青鸾上下打量媛儿。
只记得她是长姐身边的丫头,隐约见过几次,当时,只是一个模样周正的丫头,谁想到,几年不见,竟出落得这般出挑,难怪会被南云收房。也是沈青萝愚蠢,放了这样出色的丫头在身边,岂不是引狼入室?
“媛儿妹妹,”青鸾看了看脚下的竹篮,柔声道:“你在做什么?”
媛儿有些拘谨地摊开手心。
手心里,捏着几片嫩绿的柳芽,染绿了她白皙的手掌。
“你摘这些柳叶做什么用?”小环诧异道。
媛儿低低地道:“这些嫩芽,添些蜂蜜,炒干了,可以泡茶。”
青鸾一笑:“堂堂南府,喝不起茶?料峭春寒的,要一个丫头亲自采摘柳叶?”
媛儿不语。
青鸾冷笑:“是你家大小姐叫你做的?她还真是疼你!”
媛儿搓着有些冰凉的手指,不知该如何回答。
“小环,你在这里帮媛儿采茶,不然,她一个人,要采到何时!”青鸾吩咐道。
媛儿有些慌乱:“哦,不用了,我自己可以,不必麻烦小环。”
青鸾微笑道:“都是一样的女人,咱们不互相帮衬,以后,还怎么过日子呢?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求到妹妹头上,难道妹妹会坐视不管?”
媛儿望着她的眼睛,一时无法分辨她的意图:“二夫人!”
青鸾缓缓经过她的身边,柔声道:“好妹妹,以后叫我姐姐。”
“姐姐?”媛儿呢喃着,看着青鸾渐渐走远。
小环叹道:“瞧,我们小姐对你多好!”
媛儿痴痴地看着手里的叶子,半晌无言。
自己占了她的新婚夜,她原本该厌恶自己的,不是吗?
二
“媳妇给婆婆请安。”青鸾弯腰跪倒。
老夫人淡淡地道:“起来吧。咱们小家小户,没那么多规矩,以后,也不必每天请安。免了吧。”
“请安是做媳妇应尽的孝道,如何能免?”青鸾微笑着,一边站起一边说道。
老夫人眉眼也不抬:“你不是我媳妇。没拜南家祖先,就算不上南家的媳妇。”
青鸾心里一酸。只有正室才有资格拜祖先,入祖坟。一个妾,不仅活着配不上“媳妇”这个称呼,死后,连进祖坟入宗庙的资格都没有。
“还有,以后不要叫我‘婆婆’,老身受不起。”老夫人面无表情地道:“上次,你姐姐在旁,我姑且给你几分面子。以后,叫我‘老夫人’,记住了吗?”
青鸾忍住眼泪,低头应允:“是。”
“听说你不满意‘劝贞园’这个名字,是吗?这个名字,取得好,正合我意。”老夫人言语间流露出几分轻蔑:“我家没有梧桐树,也引不来金凤凰。”
青鸾无地自容,只有诺诺而已。
“南家虽然出身贫寒,却是清白家风,三代内,并无二嫁之女,也无再嫁之妇,到了你这里,破了先例。过去的,老身不再计较,以后,若是有半丝风吹草动,老身第一个不饶你!”老夫人渐渐有些声色俱厉。
青鸾脸上通红,嘴角颤抖,几乎无法容忍。
“退下吧。”老夫人干脆利落,并不拖泥带水。
青鸾默默退出屋外。
真是自取其辱。早知道这样,一大早的,请什么安!
“小容,”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
青鸾一惊。是南云的声音。
“小容,还不搀着你家小姐!小心门槛!”南云的声音,清朗而真切,由远而近。
青鸾本能地躲在一片花树后面。
沈青萝一定也在。她不想让沈青萝看到自己的眼泪。
沈青萝满脸笑容地走进园门。一左一右,分别是南云和小容。
南云小心地搀扶着沈青萝,那样子,就像呵护一件易碎的宝贝。
“这么久,也不告诉我,你真是坏透了。”他看她的眼神,宠溺而怜爱,就像呵责一个孩子。
“一大早急急地接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个?我爹身子不好,我原本还想多住两天来着。”沈青萝微笑道。
“再住两天,还不把我想死?”南云调笑道。
“呀,好肉麻!”小容笑道。
一行三人,说说笑笑,走进了屋里。
老夫人笑道:“媳妇回来了?”
“娘,我亲自去接的。”南云大声道。
屋门关上,把一个寂寞的人儿关在门外。
青鸾满脸是泪,从花树后面走出。
原来,一大清早,从自己身边急着离开,赶着去做重要的事情,是去接回归宁的沈青萝。
在他心里,那才是心头第一件急事。
原来,自己所谓的爱,是那么愚昧与卑微。
心里的憔悴,在一瞬间,无人体会。
樱花一片一片落下,花落的声音,悠长而寂静。
那落花的心情,不知不觉低到尘埃里。
三
小环静静地坐在长廊上,低着头,看似在打盹,并没有觉察渐渐走近的青鸾。
青鸾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懒懒地道:“我有些饿了。叫清香去厨房拿些点心来。”
小环有些慌乱地站起来,迅速抹了抹眼泪。
青鸾疑惑地看着她:“你哭了?”
小环勉强笑道:“哪里哭了,是迷了眼。”
青鸾淡淡地道:“跟谁拌嘴了?今时不同往日,纵然受些委屈,也要学会忍耐,别一味争强好胜,使你那小性子。”
小环欲言又止,默默地点了点头。
“媛儿,她跟你说了些什么?”青鸾迟疑了一下问道。
“她一个劲感谢小姐,说小姐看起来严肃,想不到这般平易近人,体恤下人。”小环道。
青鸾微微一笑:“待会儿,去我房里拿一盒新罗胭脂,给她送去。”
“新罗胭脂?”小环大惊小怪:“那么好的东西,怎么给她?”
青鸾目视远方,神情淡然,并没有回答小环的问题。
媛儿虽然地位低微,但总是南云枕边之人。虽然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但是目前看来,沈青萝明显敌视媛儿,甚至远胜于对自己。
这样也好。媛儿处于这种情形,自然极易拉拢。多一个同盟,总胜于多一个对手。
“照我的话去做去做。”青鸾意味深长地看着小环:“投桃报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奴婢明白了。”小环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却没有移动脚步,似是有话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还有事?”青鸾抬脚进屋,并没有回头。
“哦,没什么事了。”小环吞吞吐吐。
“我倦了。”青鸾吩咐道:“怎么还不叫清香送点心来?”
“二夫人!”一个婢女从外面进来,恭恭敬敬地道:“二夫人,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青鸾微微皱眉。
是沈青萝屋里一个叫秋兰的丫头。
小环迅速地看了秋兰一眼,欲言又止。
青鸾温和地道:“可知是什么事吗?”
秋兰低眉道:“回二夫人,奴婢不知为了何事。”
“哦,这就去。”青鸾微笑道。
秋兰万福,告辞而去。
青鸾颦眉道:“小环,你今天好奇怪。”
小环终于忍不住道:“小姐,家里出事了!”
青鸾心里一惊:“出了什么事?”
小环环顾四下,似是怕人听见。
青鸾焦躁道:“快说!”
小环道:“奴婢摘柳叶回来,在池塘边洗手的时候,听见秋兰和一个丫头说话。”
“说什么?”
“说是,说是家里姨奶奶被关起来了。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小环低声道。
“关起来?”青鸾疑惑道:“为什么?秋兰又是如何得知?”
小环道:“大约是听小容说的。”
青鸾怒火上涌:“原来你刚才因为这个哭?没出息的东西,怎不撕烂她的嘴!正好去找她理论!看她还敢胡言乱语!”
青鸾怒气冲冲,拉着小环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往“百合园”而去。
第五十一章 逃妾
一
刚进大厅,还没顾上喘气,青鸾一眼瞧见,小容正端着一盏茶进来。
青鸾冲上前去,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个脆生生的巴掌。
茶杯砰然,掷地有声。
小容愕然地捧着火辣辣的腮,哭了起来。
南云喝道:“你做什么!”
青鸾这才发现,沈青萝悠然地品着茶,端坐在高堂之上,旁边,南云已经面带怒容地站起来。
“放肆!你做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打小容?”南云喝道。
沈青萝重重地放下茶杯,面色冷峻:“你当这是娘家吗?容你飞扬跋扈!小容再有错,也是我的丫头,还轮不到你来管教。常言说,打狗还要看主人,怎么妹妹就不明白这个道理?你上得堂来,一不见礼,二不问安,一言不发,怒气冲冲,责打我的丫头,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当家主母吗?”
青鸾语结。
她慢慢审视有些陌生的沈青萝。
沈青萝已不是昔日那个可以任意欺凌与无视的长姐。她此时是高高在上的南府的嫡夫人,她义正词严摆出当家主母的威严,似乎随时可以将自己踩在脚下。
而自己,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妾。自己的一切,都捏在沈青萝的手心里。
青鸾强压着怒火,施了一个礼:“姐姐万福。”
沈青萝微微一笑:“妹妹好大的火气。不知小容是怎么胆大妄为,竟敢得罪堂堂二夫人?”
青鸾冷笑:“常言道,严于律已,宽以待人。姐姐身为当家主母,管教下人,首先应该从自身做起,怎么纵容贴身丫头胡言乱语,搬弄是非。”
沈青萝抬手掠掠额际的发丝,姿态优雅:“哦,妹妹是觉得我这当家主母疏于管教,有意越俎代庖吗?”
青鸾不觉低下声去:“妹妹不敢。”
沈青萝招手,示意小容过来。
小容心有余悸地看看青鸾。
“小容,你何时得罪了二夫人?竟惹得二夫人发怒?”沈青萝斥道。
小容茫然摇摇头:“奴婢不知。”
青鸾怒道:“你还不承认?你信口雌黄,污蔑我娘清白,该当何罪?”
沈青萝淡淡一笑:“这个,小容却不曾冤枉你娘。我找你,正为此事。”
青鸾愕然。
南云摆摆手,示意丫鬟退下。
大厅里只剩三个人。
沈青萝脸色凝重:“妹妹坐。”
青鸾心里砰砰跳。
沈青萝开口道:“这里没有外人,我不妨直说。姨娘做出了丑事,被爹关了起来,不容任何人探视,性命只在旦夕之间。我想,除了你,没有人能够劝得了爹,所以,今天叫你来,是要你回去一趟,救救你娘。”
青鸾腾地站起,脸色惨白,几乎不可置信:“你不是开玩笑吧?”
沈青萝苦笑道:“这种事,焉能撒谎?我们苦苦相劝,爹爹执意不从。我看,只有你才行,毕竟,于爹,你是有恩义的。若是再晚些,只怕就晚了。”
青鸾脚下一软,靠在身后朱漆的柱子上。她的眼神,落在南云身上。她多希望,南云能亲口告诉她,这不是真的,这只是沈青萝的一个恶作剧。
可是南云看也不看她,低头玩弄手上的扳指,似乎对于姐妹二人之间的谈话充耳不闻。
青鸾的心蓦地沉了下去。
看来,沈青萝所言非虚。
青鸾很想做出一副坚定的样子,可是,那些纷纷滑落的眼泪泄露了她内心的羞愤与软弱。
自己的娘,做出这样有损门楣的事情,做女儿的,如何能够抬起头来。
南云缓缓地道:“我已经叫人备好了马车,就在门外,你快些去吧。不必急着回来。”
青鸾羞愧难当,顾不得理会什么,转身离去。慌乱之中,险些碰在门上。
“要不,你陪妹妹同去?妹妹心里不舒服,也好有个安慰。”沈青萝柔声道。
南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带着一丝轻蔑:“我丢不起那个脸!”
青鸾心里一酸,眼泪扑簌簌落下,三步并作两步,飞也似逃开。
沈青萝望着青鸾的背影,叹道:“家门不幸。姨娘也真是不争气。让做女儿的,如何能抬起头来。四妹还则罢了,好歹是个妾侍,二妹三妹的夫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家,不知会怎样难堪。”
南云端起一杯茶,默然不语。
沈青萝一脸惆怅:“我爹受此打击,不知如何挨过去。”
南云温言道:“你怀着身孕,这些烦心的事儿,还是少操心罢。”
沈青萝低头,以手轻抚腹部。
他说得不错,没有什么比自己的身子更重要的了。这个脆弱的小生命,需要自己全心全意的保护,才能确保无虞。
自己怀着身孕,不仅要时刻提防暗算,还要劳心劳肺斗智斗勇,何其辛苦。
这一刻,她终于了解,自己的亲娘沈夫人,面对爹身边着貌美如花的莲姨娘,是如何的痛苦与无奈。
爱丈夫,却不可能爱屋及乌,去爱他的女人,哪怕她是自己的妹妹。
本能的,只想尽一切机会,去排斥,去疏离,甚至是,去陷害。
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小容那一巴掌也没有白挨,女人的美貌与品德,是如何的不成比例,看来,他应该明白了。
有那么一个丢脸的亲娘,带着这个耻辱与污点,无论南云如何宠爱她,想来,这一辈子,她都无法撼动与威胁自己正室的地位了。
沈青萝长长地出了口气。
二
从沈府归来后,青鸾闭门不出,整日躲在劝贞园里,不曾踏出园门半步。就连给老夫人请安,也借口生病告免了。
南云几次去看她,都吃了闭门羹。
一开始,南云不以为意。
她娘的事,她需要时间去消化与平复,让她静一静也好。
可是,某天早上,南云从媛儿的房里出来,蓦然想起,已经整整十天没去看青鸾了。
想到她绝美的面容,曼妙的身姿,一颗心再也无法平复。原本打算去厅里见客的,却在路过劝贞园的一瞬间临时改变了主意。
“陈福,若是田先生来了,侍候他喝茶等我,我稍后就到。”南云吩咐道。
“可是,这个时候,田先生只怕已经来了。”陈福迟疑道。
“可是什么,还不快去!”南云斥道。
“是。”陈福只好答应。
隔着紧闭的房门,青鸾的声音平静而冷漠:“妾身想静一静,请勿打扰。”
“已经静了好多天了,还要怎样?你打算一辈子不出门吗?别想太多。你开门。”南云劝道。
屋里没有应答。
“鸾儿,”南云柔声道:“你开门,让我进来。”
青鸾冷冷地道:“妾身不敢开门,怕丢了相公的脸。”
南云尴尬地笑道:“原来是生我的气。那天我不过随口一说而已,谁知你竟放在心上!傻瓜,你是你,你娘是你娘,如何混为一谈?这几天,我几次来看你,是你不愿见我。我寻思,也许你的确想静一静,哪知道你会这么小心思。你别胡思乱想,开门!”
屋里没有一丝动静。
南云耐着性子,柔声道:“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那天,当着夫人的面,我怎么也得做做样子不是?”
房门缓缓打开,一脸素净的青鸾站在门口。她鬓发凌乱,双眼红肿,分明刚刚哭过的样子。
她随意地穿了一件罗衣,裙摆逶迤在地,慵懒而落寞,于凌乱中带着几分楚楚动人。
“我的人儿,几天不见,你瘦了许多。”南云有些心疼地拥住她。
青鸾有些麻木地靠在他肩上,轻轻地道:“你知道吗,我娘她走了。”
“走了?”南云蓦地一惊:“她寻了短见?”
“倘若是她死了,我也还倒没有烦恼。”她一字一句地道:“可是她没死,她走了,不知道到哪去了。”
南云愕然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她一介女流,被关在房里,如何出走?”
青鸾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那天,我哭着哀求我爹,求他饶恕我娘。我爹经不住我苦苦哀求,终于松口,答应让我去看看我娘。我端着饭菜,拿着钥匙,打开我娘的房门。可是,我娘不在屋里。我找遍了所有的房间,也找不到她的影子。”
南云不觉问道:“她到哪去了?”
青鸾泫然欲滴:“我也觉得奇怪。门窗紧闭,她怎会不在屋里。直到我抬头,发现屋顶的一个破洞,我才明白,我娘,她逃走了。”
南云皱眉,沉吟道:“除了逃走,她没有别的选择。只是,是谁救走了她?穿房入户,飞檐走壁,于沈宅大院中,出入若无人之境,不是一等一的高手,如何做得到?”
青鸾声音低缓:“起初,我绝不相信我娘会做出苟且之事,可是,见到了那个破洞,我不得不相信了。那个洞,在屋顶上,移开了几片瓦,我娘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她的确外面有帮手。那人见我娘被囚,不惜以身犯险,舍身相救,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了。”
她低眉长叹,神情中,竟有几分羡慕的味道。
南云一时怔住了。看不出,莲姨娘还能做出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情。他很好奇,是什么人,敢勾引沈万金的爱妾,还在沈万金眼皮底下成功地逃走了。第一时间,他脑海里迅速搜索,把沈府上下掠了一遍。想来想去,没有一个可以与之对等之人。
“这么说,你娘她私奔了。”南云缓缓地道。
青鸾默默地低下头。那一瞬间,她想起了自己的那次不成功的私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娘是幸福的。
和心爱的男人私奔,纵然是浪迹天涯,也应该会很幸福。
可惜阿端没有这般超人的身手,不然,也不会被爹追回,被斩断手指。
如今,黄沙埋骨,不知魂落何处。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青鸾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不知是为着自己,还是为了娘的离开而难过。
“是不是很丢脸?”她不敢去看南云的眼神。有这样的岳母,做女婿的,的确很难堪。
南云微微一笑:“的确是很意外。”
青鸾缓缓从他怀里离开,有些不安地审视着他的眼睛:“你说该怎么办?我一点主意都没有。”
南云笑道:“这句话应该问你爹才对,还轮不到我拿主意。岳父什么想法?”
青鸾长叹道:“我爹的身体原本就不好,这一气,更加下不得床了。毕竟,在长安,我家也是有些影响的,这样的丑事,张扬出去,只能惹人笑话,所以,只能派人暗暗查访。”
“可有什么线索?”南云问道。
“哪有什么线索!我爹派了人出去搜寻,城里城外,竟是没有一点踪迹。”她叹道:“这件事,想来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我娘竟然滴水不漏,连我这做女儿的,也不曾察觉。不知道是什么人,色胆包天,做下这勾引良家妇女的丑事。”
南云眉头一皱:“家里可少了什么佣人?按说,你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外人。”
“我爹早就想到了。排查一遍,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况且,我娘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家里的仆人,我娘怎会看得上!不知是什么人物,值得她放弃我爹,放弃养尤处尊的日子,毫不犹豫私逃!她甚至没有给三个女儿留一点脸面!”青鸾愤愤地道:“若是捉回来,看爹如何收拾他!”
南云微笑道:“那么,你希望你娘被捉回来吗?你的面子要紧,还是你娘的性命要紧?”
青鸾蓦然一惊。
娘若是被追回,必然要沿袭自己当年的旧路,只怕会更惨。
若是那样,情愿娘永远不要回来。
只是,那个人,值得娘托付终身吗?流离躲藏的日子,能坚持多久?待到娘人老珠黄,那人会待她一如既往吗?
南云挑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略显憔悴的面容,不得不承认,心里的确有几分轻蔑:“我有几个江湖上的朋友,消息灵通,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青鸾惊慌而迅速:“不要!”她低低地道:“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南云淡淡地道:“这个却难。”
青鸾颓然坐在榻上:“这几天,长姐没有归宁?她早晚会知道这件事。”
南云的手指绕进她的长发里,低低地安慰:“你姐姐是个贤淑的女人,她只会更心疼你,绝不会因此嫌弃你。”
青鸾看着他:“你呢?我只在乎你的想法。”
南云没有说话,他的唇覆上她的唇,轻柔而热烈。
青鸾情不自禁闭上双眼,迎合着他的轻吻。
潜意识里,浓浓的花阴下,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温柔地注视着她。
“阿端。”她心醉沉迷地呢喃道。
南云一怔。
阿端?
细微的迟疑中,青鸾睁开眼:“南郎?”
南云微笑。
或许自己听错了。
第五十二章 妖物
一
田福堂直等到将近正午时分,才看见南云脚步匆匆走进大厅。
“田兄,让你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后宅有些事耽搁了。田兄见谅。”南云笑道。
田福堂站起来,笑道:“无妨,左右无事,在府上喝茶看风景也好。”
南云笑道:“午饭时间到了,咱们边吃边谈,当小弟赔罪。”
田福堂情知,南云找他来,绝不是为了喝茶吃饭这么简单,一定是有事相商,于是他开门见山地道:“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事?尽管吩咐。”
南云笑道:“田兄聪明。好吧,我就直说。”
南云收敛笑容,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他:“你看看,这是蔡老板的信。”
田福堂接过信,脸色越来越凝重。
“田兄,我没拿你当外人,所以,也不必隐瞒。你看,怎么办?”南云问道。
田福堂沉吟片刻道:“老蔡老奸巨猾,东家着了他的道了。”
南云踌躇道:“实不相瞒,借着荆妻的缘故,小弟如今颇有些资产。前段时间,岳父家里出了官司,想必你也明白。岳父入狱,宫里需要赔付,需要大量资金周转,岳父托我盘出铺面救急,我寻思,肥水不流外人田,与其盘给别人,不如自己落些好处。可是,毕竟是岳父家产,面子上过不去,于是,以蔡老板名义盘下了铺面。”
田福堂颔首:“东家这是一步险棋啊。蔡老板是不是借机要挟?”
南云懊恼道:“田兄猜得不错。正是他耍赖了。如今,他找出各种理由,拖着不肯签契约,怎么办?你知道,这事不好张扬,毕竟,我岳父还没死。是不是,那次下药份量不够?”
田福堂脸色微变:“东家,这事不可再提,提防隔墙有耳。”
南云环顾四周,不再言语。
田福堂心里暗暗盘算,心里叫苦。
早知道这么龌龊,当初,就不该答应到南云铺子里做什么账房先生!如今,趟了浑水,越发纠缠不清。
很明显,南云借鸡生蛋,趁着岳父家里出事,用障眼法,把沈家资产成功地划到自己名下。
蔡老板手里捏着把柄,才肆无忌惮地提出非分的要求。
南云焦急地道:“田兄,依你之见呢?”
田福堂深思熟虑之后,缓缓地道:“东家,已经别无选择,只好答应他的要求。不然,这件事,对东家不利。倘若他反咬一口,只怕东家竹篮打水一场空。”
南云愤然道:“难道怕他不成!我手里还有他亲笔立下的字据!他把房地契押在我手里,难道他舍得放弃?官府告他!”
田福堂笑道:“不是我打击你,他既然敢有这个打算,就不怕你经官。退一步讲,东家,你敢见官吗?”
南云颓然。
田福堂道:“我看,你不妨考虑一下他的建议。”
南云无奈地道:“他要入干股啊!你明白吗?”
田福堂道:“他想要的,只是制香分堂的三分股。说句不敬的话,东家,您懂得制香业吗?您能保证他日制香作坊不落入他人之手?光是蔡老板,就够您喝一壶的。蔡老板他深谙此道,他若是入了股,就会一心一意经营,只会使您家业越滚越大。分一杯羹给他,也未尝不可。”
南云眉头深锁:“让我想想。”
田福堂深知,自己的话,南云已经听了进去。付诸行动,不过是时间而已。
“东家您自己拿主意。”田福堂起身告辞。
“田兄慢走。”南云起身相送,脑子里还在回味田福堂刚才的话语。
左思右想,越加心烦意乱起来。
还是过几天,等父亲迁坟的事妥当了再说吧。
二
天还朦朦亮的时候,小周山的官道上已经排起了长队。
马车一辆接一辆,蜿蜒了十几里,踏起一路烟尘。
果然是今非昔比,南家老太爷移柩的事,几乎惊动了全城的商户。
正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与南家有生意来往的客商,如何能错过这个结交的机会。于是乎,送礼的,祭奠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近邻,老太爷的门生故旧,一夜之间,全都冒出来了。
队伍最前方,是一队念经做法事的和尚,紧跟其后的一辆马车上,安放着刚从原址迁来的南老爷的棺木。
灵柩后面,是亡者遗孀南老夫人乘坐的马车,少夫人沈青萝也在车上。
马车颠簸在山路上,引起沈青萝一阵恶心,她赶紧将头伸出帘外,大口大口呕吐起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棺木旁扶灵的南云关切地回首看了一眼。
“媳妇,你怎么样了?”老夫人关切地道:“我就说嘛,你有了身孕,怎么受得了这份颠簸。”
沈青萝长长地出了口气,笑道:“公爹移坟,做媳妇的怎么能够不来?你瞧,连不相干的人,都来了这么许多。”
老夫人叹道:“都是云儿多事。老爷好好的已经入土为安,他偏要搞这个排场。子孙自有子孙福,我就不相信,迁个风水宝地,就能改变命运。秦皇汉武,帝王将相,哪一个不是葬在龙脉宝地,又有哪个能够江山永固?”
沈青萝道:“公爹早逝,夫君每每念及,疼惜无比。子欲养而亲不待,您只当这是他一番孝心就是了。”
老夫人点头:“他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他爹也算没白疼他。可惜老头子福薄,不能活到现在。不然,等到小孙孙出世,三代同堂,该是何等快活。”
沈青萝含羞低头。
老夫人掐指一算,笑道:“这个孩子,大约是在十月降生,天还不算太冷,刚刚好。”
沈青萝将脸转向小窗外,没有答言。
若是上次没有伤胎,此时,婆婆已经抱上小孙孙了。
南云绕到车边,悄声问道:“你怎么样?还好吧。”
沈青萝脸上一红。
比起家里被冷落的青鸾,丈夫的关爱,着实受用。
“还好。”她衣袖掩口,悄悄回答。
“还有很多仪式,要很久,你忍耐些。待会儿磕头的时候,你敷衍一下。”南云有些歉疚。
沈青萝微笑:“你忙去吧,不用惦记我。”
南云还要说什么,只听一个和尚在前面高唱道:“逝者安宁,福泽无边。仙官临轩,通达灵山。”
原来,小周山已经到了。
马车上众人依次下车,步行上山。
主家的人走在前面,祭祀观礼的客人相随在后。
沈青萝低眉敛目,轻轻撩起衣裙,很小心地踏过每一步山路。
只怕稍有疏忽,会危及到肚里的胎儿。
宽阔的坟茔渐渐显现在面前。
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豪华而庄重,看起来,其所用的材质,规格,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人家应有的规模。
泛着青光的巨大墓碑高高肃立,汉白玉的栏杆上,饰以珊瑚珠玉,墓室上方亭台巍峨,琉璃瓦上镶嵌着云纹的神兽,无一不在彰显主人豪富的身份与气派。
沈青萝有些不安。
只是听丈夫得意地夸耀过,却不曾想到会如此张扬。
一个和尚法师闭着眼,絮絮叨叨不知说些什么。
少顷,棺木徐徐下车,缓缓落入坟坑。众人跪拜。
南云突然大放悲声:“爹,孩儿不孝,累及慈亲,罪该万死。”
老夫人看着黝黑的棺木,想起亡夫死得辛苦,不觉悲从心来,哭道:“老爷!”扑向已经进入深坑的棺木。
沈青萝大惊,情急之下,跨上几步,想要捉住老夫人。
突然,一阵刺耳的声音猝然响起:“吱,吱······”
闭目念经的惠弘法师突然睁开双眼,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老夫人兀自悲伤,已经被一个眼疾手快的客人扯住。
众人奇怪地追寻那个刺耳的声音。
惠弘法师环顾四周,眼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眼神犀利而严肃。
沈青萝注意到,法师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其他和尚面面相觑,神情肃穆而警惕。
南云疑惑地问道:“法师,怎么回事?”
惠弘法师弯腰,从坟坑旁小心地捡起一个圆形的物件,轻轻地擦拭上面的尘土,并没有正面回答南云的问题。
众和尚迅速围拢在法师身旁,盯着那个尖叫的圆盘。
惠弘法师淡淡地道:“没什么。大家散开。”
一个快嘴的小和尚惊叫道:“师父,有妖怪!”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人群中立即骚乱起来。
“胡说什么!”法师斥道。
小和尚怯怯地低下头,慢慢退后,眼里闪烁着犹疑与恐惧。
南云不悦地问道:“这是什么?”
惠弘法师微微一笑:“这是罗盘,用来确定方位与检测环境,碰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也会大惊小怪。”
南云沉吟道:“大师是说,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惠弘法师淡定自若:“荒山野岭,有些东西,也是正常。况且,坟茔之地,阴气滋生,没什么好奇怪的。”
南云自幼熟读诗书,对于一些野史轶闻有所风闻,心上不以为意,再说,父亲移坟大事,怎能因此搅乱。
“落棺!”南云高声吩咐。
惠弘法师轻轻按下罗盘,装在背包里,继续念经。
那罗盘在法师背囊里停止了尖叫。
罗盘平息了,但是众人却没有平息。
“有脏东西?有妖怪?”
“这南家老爷子本身就是个死鬼,还不是脏东西?”
“你懂什么?罗盘早不叫晚不叫,偏偏老夫人扑向棺木就叫了,这是南家老太爷作怪呢。”
“我瞧着,大师看了南家少夫人一会儿,会不会有问题?”
“也说不定。那女人长得就像个妖怪,丑死了。”
大家窃窃私语,各怀猜疑,越发恐惧。
有些人心里开始后悔凑这个热闹,已经准备悄悄开溜了。
宾客们敷衍着嚎了几声,就开始纷纷告辞。
南云一一答礼,一一谢过。
虽然是敷衍,到底是礼节不能缺少。
傍晚时分,仪式终于完成。
南云叹了口气。
有些虎头蛇尾的味道。
张罗了这么久,这么大排场,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怪声乱了阵脚。
是怎么回事呢?那法师看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一阵狂风吹起,漫天纸钱飞舞,平添了几分凄凉的意味。
南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老夫人悲伤过度,已经在马车上昏睡过去。
沈青萝掀起帘布,轻声唤道:“夫君,还不上车?”
南云应道:“你先走,我和法师有话要说。”
沈青萝落下帘布,马车徐徐开走。
惠弘法师凝视着远去的马车,面容有些沉重。
南云开口:“现在没有其他人了,法师不妨直说。”
惠弘法师苦苦思索了一会儿,眉头紧皱:“一般有两种情况,罗盘会示警。遇到妖物,是一种。”
“那么,第二种情况呢?”南云心里一紧。
“未见天日的胎儿,遇到亡灵,阴阳相克,偶尔也会示警,只是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法师缓缓地道。
南云心里一松。
“莫不是尊夫人有了身孕?”法师道。
南云点头。
惠弘法师微笑:“原来如此,倒是虚惊一场。实不相瞒,我刚才真有些怀疑尊夫人。”
南云笑道:“拙荆是沈家大小姐,怎会是妖怪?法师取笑了。”
法师微笑:“贫僧浅薄,施主勿怪。只是,尊夫人经此冲撞,回去之后,在临产之前,须得以紫茉莉粉沐浴净身,不然,恐对胎儿不利。”
南云“哦”了一声,心里想道:让她沐浴,这个却有些困难。
第五十三章 酝酿
一
小环小心翼翼地端上一盘蜜饯果子,轻轻放在桌上。
屋里,流散着哀怨的琴声。
是青鸾最爱的《凉州词》。
青鸾专心致志地操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小环了解,那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深深的愤怒。
春雷琴发出低缓的尾音,小环知道,一曲即将终了,接下来,就是长长的叹息了。
果不其然,青鸾落寞地叹了口气。
“小姐,”小环轻声唤道:“您多少吃一点儿。”
从早到晚,青鸾没有吃一点东西,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莲姨娘走后,小姐原本就心情不好,再加上今天早上的事,更加糟到了极点。
“您要想开些,”小环试着寻找合适的字眼,尽量不刺激到她:“上坟也不是什么好事,不去也罢。下次,叫老爷陪您到曲江去玩。”
青鸾没有答话。
早上的事历历在目,如何能不在乎。
虽说是个小妾,可毕竟是南家媳妇,公爹移坟这样的大事,竟然被拒之门外,是何等羞辱。
可笑自己,亲手缝制了孝衣,准备尽一番心意。
可笑自己,早早醒来,生怕睡过了头,误了时辰。
南云不慌不忙地起身,一边系腰带,一边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今天你就不要去了,在家歇着吧。”
青鸾正在穿衣的手垂了下去。
“你说什么?”她疑心自己听错了。
昨天,阖府众人,每一个人都接到了通知,今天一大早,除了留守的婢仆,其余的人,都要到小周山为老太爷行礼,怎么,作为儿媳,却可以不去?
南云躲避着她的眼神:“这是老夫人的意思。”
青鸾的心蓦地沉了下去。
没有听错。
她的脸涨得通红,有些愤怒:“为什么?”
南云淡淡地道:“这是规矩。妾侍不入祖坟,不拜祖先。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
青鸾气得手脚冰凉:“这是哪门子这么不尽情理的规矩?”
她顿了顿:“我到底算不算南家的人?!”
“你自然是我的女人。”他回答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语。
青鸾注意到,他说得是他的女人,而不是南家的人。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回头再说。”他敷衍着在她脸上轻轻一亲。
她反感地退后一步。
南云微微一笑,顾不得理会她的愤怒,脚步匆匆出门而去。
“晚上等我。”他一句轻飘飘的话语抛在身后。
青鸾重重地跌坐在榻上。
他只要她曼妙的身体,却从不曾关心她的感受。
何其自私。
自以为,以自己的美貌,可以牢牢占据他的宠爱,左右他的思想。可是,她错了。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敌不过他的糟糠之妻,哪怕她是个丑八怪。
妾侍,在他眼里,只是一朵开在夜晚的赏心悦目的花朵,其实质,就是一个玩物。
他看重的,始终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夫妻。
“小姐,”小环怯怯地道:“您怎么了?”
青鸾一动不动,看起来眼神空洞,神思飘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是不是生病了?小环有些担心地,伸手想要试试她的额头。
青鸾轻轻地打开她的手,站起身,望着窗外,语气极为平静:“我叫你打听的事,有些眉目了吗?”
小环迟疑了一下:“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儿,当不得真,所以奴婢不敢乱讲。”
青鸾淡淡地道:“尽管说吧。”
小环靠近,压低声音,嘀咕了几句。
青鸾斥道:“大声些,听不见!”
小环嘘了一声:“隔墙有耳。”靠近青鸾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青鸾脸上一惊:“有这事?你听谁说的?”
小环一脸神秘:“阖府都知道这事。阿三曾是老爷身边的随从,自从出了这事,老爷就把他调去喂马了。”
青鸾沉吟:“不会吧。”
“奴婢也觉得不太可能。不过,有一次,夫人曾亲自给他做了一碗葱丝面,这倒是真的,是有人亲眼看见的。”
“哦?是谁看见的?”
“这个,奴婢不知道。人云亦云的事,说不准。奴婢不敢太打听,怕人生疑。”
青鸾微笑道:“你做的很好。回头赏你。”
小环笑道:“奴婢不要赏赐,只要您过得开心就好。”
青鸾明显心情好了许多,看着桌上的蜜饯,顺手捏了一片放在口里。
甜而不腻,酥而不散,苏记的点心,味道还是那么好。
在饮食用度上,他倒是从来不曾亏欠自己。
无论是江南的丝绸,还是天山的美玉,只要她开口,第二天,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可是,她想要的,不是这些。
他给不起的,恰恰是她想要的。
从前在赵府的时候,她从来都不会想到,妻与妾的分别是如此之大。
那时候,赵通有无数女人,他对自己,与对待那些女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自己虽然贵为正室,却动辄就挨打,有时候反而是那些姬妾为她求情。
可是,轮到自己做妾的时,她才深深地明白做妾的苦楚。
沈青萝可以为自己换成“劝贞园”的牌匾,可以得到婆婆的欢心,可以名正言顺地欺压自己,甚至死后堂而皇之地葬入祖坟,一切一切,都只因为她是正室。
更重要的,沈青萝若是生下孩子,是可以继承家业的嫡子。
而自己的孩子,必将是一生一世低人一等的庶子。就象自己。
驱却坐上千重寒,烧出炉中一片春。
有什么权利不去争取?
“最近媛儿在做些什么?”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她能做什么?夫人不待见她,谁还给她好脸色!听说,每天做粗活,手都裂了。就刚才,还问我要药膏来着。趁着夫人不在家,歇着呢。”小环不屑地道。
“倒是可怜。”青鸾叹道:“同病相怜,咱们去看看她吧。当散散心。我也闷了这许多天了。”
小环笑道:“谁跟她同病相怜!她如何跟咱们比!”
青鸾道:“到橱里把那条紫绡翠纹裙拿出来,再包上几块苏绣布料。”
小环诧异道:“给她?”
青鸾淡淡地道:“反正我也穿不着。”
小环虽然不满,也不敢再说什么,默默地去拿了,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出来。
“有什么事,叫她来见就是了,何必巴巴地去看她?!也不怕丢了身份!”小环忍不住道。
“怎么你就是不明白我的心思?”青鸾拈起一支簪子,对着镜子,一边往头上插,一边轻声细语道:“你也不希望,你家小姐,做一辈子侍妾吧。”
小环慢吞吞地道:“可是,您确定她会站在您这边?怎么说,她也是夫人的侍婢。”
“夫人的侍婢?”青鸾唇边带着一丝微笑,“今非昔比。有些事,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青鸾满意地看了看头上那支镶翠金簪:“她想要的东西,沈青鸾不肯给,而我,恰恰可以帮助她。”
她缓缓打开梳妆匣,取出一只葱绿的玉镯,注视良久。
这是一只名贵的和田玉镯,相信,没有哪个女人会不爱它。
小环心里一紧。
果然听见青鸾低低地叹了口气:“把这只镯子也包上吧。”
“小姐!”小环大声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够给她!”
“你只管按我的话去做就是了。趁着这会子人少,咱们快去快回。”青鸾吩咐道。
“是。”小环只好咽下一肚子的不满,小心地接过了镯子。
二
天黑的时候,南云一行才回到府里。
一进园门,南云就吩咐:“快让厨房准备晚饭,送到夫人房里。”
南云显得比平日殷勤几分,一路搀着沈青萝,生怕有一点闪失。
“累了一天了,一路风尘,泡个热水澡,解解乏,如何?”他陪着笑脸,温存道。
沈青萝道:“夫君难道忘了,妾身不能近水。”
南云笑道:“或许没有那么严重吧。”
沈青萝笑而不答。
南云道:“也好,那么,你梳洗一下,早点休息,累了一天了。媛儿!”他随手指着廊边侍立的媛儿:“愣着做什么,还不侍候夫人更衣梳洗。”
沈青萝看了看媛儿,淡淡地道:“这些贴身的事,还是叫素月来吧。对了,衣服都洗好了吗?”
媛儿小心应答:“都洗好了,晾干了,已经送到夫人卧房了。”
沈青萝眉头轻轻一皱:“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进我的卧房吗?以后,交给素月就行了。”
南云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沈青萝,欲言又止。
媛儿一脸委屈与惶恐。
南云有些尴尬,笑道:“一定是你服侍的不好,以后要多学学素月。好了,这里用不着你,你下去吧。”
媛儿施礼退下,悄悄而迅速地瞧了一眼南云。
南云一边搀着沈青萝过门槛,一边陪笑道:“不如换别的丫头来侍候你?省得她惹你生气。”
沈青萝扭脸看了他一眼,看得他心里一虚。
她微微一笑:“怎么,心疼了?”
南云笑道:“说哪里话?我更心疼你,你肚里怀着我的儿子,你才是我的心肝宝贝。”
沈青萝莞尔:“贫嘴!”
沈青萝疲倦地脱下外衣,扔在榻上。
南云体贴地为她披上睡衣:“小心着凉,冻着我的儿子。”
沈青萝笑道:“到底,你还是紧张儿子多些。”
南云笑道:“小醋精,还吃儿子的醋!难道看不出,我有多疼你?”
沈青萝笑道:“好了,不闹了。你还是到别处睡吧。我身子不便,别碰着。”
南云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别回头又怪我冷落你。”
沈青萝笑道:“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且不说这媛儿,只四妹那里,不知有多少抱怨等着你呢,还不去哄哄?”
南云叹道:“说起青鸾,性子真是倔强。若是她象你这般懂事就好了。一样的姐妹,容貌与性情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话一出口,顿觉失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沈青萝微笑道:“四妹的确姿容上佳,妾身所不能及。可是,老天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妾以陋质之身,得夫君错爱,身怀有孕,唯求平安生下孩儿,于愿已足。倒是四妹,遇人不淑,遭逢坎坷,夫君要多多怜爱才是。”
南云笑道:“南云何幸,得此贤妻。”
沈青萝笑道:“好了,吃过饭,你就去吧,妾身也好早点休息。”
南云欠身:“恭敬不如从命。”
门口遇上素月,吩咐道:“好生侍候夫人。”
待南云远去,素月抱怨道:“我的夫人,装什么大度,您怎么把老爷往别人怀里推?”
沈青萝幽幽地叹息一声,并没有回答。
夜色里树影婆娑,谁也没有觉察到,媛儿寂寂地站在窗外,冷冷地注视着寂寞的沈青萝。
原来沈青萝又怀孕了!
第五十四章 手帕
一
南云幼时,一向有闻鸡起舞早起读书的习惯,只是,自从成了家,养尤处尊的日子过惯了,渐渐懒散起来,连书本也难得摸一下,可是某天清早,睡意朦胧中,他听到了久违的读书声: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他微微一怔,随手一摸,身边已经空了半边榻。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南云翻身下榻,一边披衣,一边循声出门。
廊外石凳上,青鸾拿着一本书,有板有眼地吟读。
南云微微一笑。
她没有觉察到他的声音,继续读下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南云插嘴道:“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青鸾回首莞尔:“醒来了?”
南云笑道:“想不醒都难,一大早,不多睡会,读什么书,莫非想考状元?”
青鸾笑道:“怎么,做不得么?”
南云笑道:“没听说女人秋闱应考,只听说女人相夫教子。
青鸾正色道:“武后曾开女科,为何女人做不得状元?”
南云笑道:“那是从前,如今早就取消了,还不如做个状元夫人正经些。”
青鸾眉毛轻挑:“相公如今还记得秋闱之考吗?”
南云一怔。
青鸾缓缓合上书本:“想必相公熟悉这首诗,这是岑参送武判官归京时所作。好男儿建功立业,报效朝廷,方是大丈夫所为。”
南云眯着眼,凝视着眼前的美人:“原来你大清早读书,是为了这个缘故。你嫌弃我没出息吗?”
“妾身不敢。”她微微欠身:“妾只恨身为女儿身,不能象男人那样策马扬鞭,一展胸襟。”
南云微微沉吟。
“没有哪个男人不想上进,只是,有时候,想象与现实不是一回事。”他有些落寞。
青鸾微笑:“妾身知道,相公曾两度落第,可是,这不能成为失意的借口。有时候,知难而上的勇气,也是一种上进。”
南云微微一笑:“还真是姐妹一心。不久前,夫人也说过类似的话。是不是每个女人都想夫荣妻贵?”
青鸾低低一叹:“姐姐也许会有这种想法,但是妾身却志不在此。妾只想有一个可以依靠终身的男人,这个男人,须得顶天立地,豪气干云。”
她的眼光落在远处,有些迷离的意味:“和相爱的男人塞外奔驰,策马扬鞭,一驰千里,何等潇洒。”
南云心里一动。
那种意境,让人神往。
“我答应你,”他柔声道:“终有一日,我会让你看到一个出人头地的相公。”
他轻轻拥过她:“你想骑马?我这就带你去,好不好?”
青鸾眼里闪过一丝光彩,随即又黯淡下来:“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妾身不会骑马。”
南云微笑:“我教你。来,这就去。马厩里有几匹马还不错。”
青鸾笑道:“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了。”
南云牵着她的手,孩童般兴奋:“还不走!”
于是,清早寂静的小径上,两人手牵着手,一溜小跑,来到马厩。
青鸾的长裙,踏着清早的露珠,象一朵盛开的太阳花般美丽。
当然,她的笑容更为美丽。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不露一丝痕迹。
远远地,马厩就在前方了。
马厩的篱笆门轻轻开了,一个身穿淡青衣裳的女人身影蓦地一闪,迅速走出,然后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树丛间,尽管隐约,可是,南云还是看见了。
是谁?大清早从马厩出来?
马房里有女人?
南云疑惑地想。
昨夜是谁值夜?哪来的女人?莫非是老张的媳妇?不对,老张的媳妇在乡下,都四十多岁了,哪有这般纤细的身材。
南云心里蓦地一热,脚下加快。
青鸾叫道:“等等我!”
南云三步并作两步,踢开半掩的篱笆门,冲了进去。
“老张!”他边走边叫。
忽然,他止住脚步,眼睛落在地上。
一条浅绿色的手帕落在地上,不知道是何人所遗。
他缓缓弯腰,拾起手帕。
那手帕触手柔滑,显然面料上佳。虽然只是一方小小帕子,做工却不曾有丝毫马虎。手帕上,绣着两只蝴蝶,栩栩如生,翩翩起舞。
南云皱起来眉头。
一种悠远的香气从帕子上散发出来,熟悉到令他心悸。
这是“紫玉”的香气。这种香气,他决不会弄错。
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
青鸾在他身后柔声问道:“怎么了?”
南云迅速揣起帕子,藏在怀里,笑道:“哦,没什么。”
青鸾笑道:“你刚才捡了什么好东西?让妾身瞧瞧。”
南云笑道:“哪有什么东西,你看错了。”
幸好青鸾不曾继续追问,不然,他真不知如何应对。
青鸾环顾四周,脸上带着柔美的微笑:“马厩在哪?”
“就在后面。”南云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
他快步走到屋前,伸手去推门。恰在此时,门开了,一个赤着胳膊的壮硕汉子站在门口。
“阿三,是你。”南云的脸色在一瞬间冷峻无比。
阿三一副睡意惺忪的样子,一边穿衣一边问:“老爷,是要出门吗?小人这就去牵马。”
南云一言不发,从阿三身边走过,径直进了屋里。
这是马夫休息的地方,由于缺乏整理,显得杂乱而无序。
南云的眼光落在散乱的床铺上。
阿三有些不安:“老爷,有什么事吗?”
南云淡淡地道:“只有你在这里吗?”
阿三笑道:“老张回乡下去了,小虎子他娘病了,也不在,只有我没有家室之累,所以平日里,住在这里多些。”
南云的嘴角微微一颤:“这么说,昨晚这里只有你,没有别人。”
“是。”阿三回答道:“老爷,出了什么事了吗?”
南云审视着阿三。
屋里的空气似乎停滞了,有些窒息的意味。
半晌,南云冷笑一声:“你做了什么?”
阿三诧异道:“什么?”
南云欲言又止,转过身,背着手,似乎在斟酌什么。
青鸾站在檐下,悠闲地抬头看着天空,似乎对眼前的一切并不在意。
“阿三,”南云缓缓地道:“老大不小的,也该成个家了。”
阿三“嘿嘿”一笑,抓了抓头皮:“谁愿意嫁给咱。”
南云有些轻蔑的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出了园门,南云站在低矮的篱笆旁,抬头望着晴朗的天空,心里,说不出的压抑与寂寞。怀里那方帕子,像是一团火,燃烧在胸中,烧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忽然想起来,有些事要去办,改日教你骑马好不好?”他笑着对青鸾道。
青鸾撒娇道:“不行,我不依。”
南云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青鸾扑哧一笑:“逗你呢!办正事要紧,妾身如何不依。”
南云有些歉疚:“改日有空一定陪你骑马。”
青鸾妩媚一笑:“妾身记下了。你快去吧。”
看着南云脚步匆匆远去的身影,青鸾唇边浮起一丝冷笑。
如果猜得不错的话,他一定是急着去百合园。
二
南云果然径直去了百合园。那个疑问,若是解不开,他一刻都无法呼吸。
毫无疑问,那个手帕和沈青萝有着必然的关联,可是,它却是不合时宜的出现在马厩里,无论如何,他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这件事情。
大清早,从马厩里出来的那个女人,她会是谁?
这个手帕的主人,会是谁?
他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实在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正是因为,那次,沈青萝和阿三一夜未归,他心里存了厌恶,所以才贬阿三去了马房养马。
难道,果然有私情存在?
太可怕了。
南云眉头紧皱。怪不得,她把自己往外推,莫不是,真的私通下人?
阿三虽说是个下人,但是年轻英武,壮硕有力,的确有让女人喜欢的理由。
南云停下了脚步。
前面就是百合园了,该怎么面对沈青萝。
有些事,一旦面临真相的时候,反而不知所措了。
这样的事,如何启齿?
倘若不是她,对于一个女人,会是怎样的羞辱?
倘若真是她,撕破了脸,以后如何面对?
可是,如果不弄个明白,自己又如何过得去?
镇静。他告诉自己。
这是一件绝不可以声张的事,只能藏在心里。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尝试着,做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怎能失了风度乱了阵脚。
他放缓了脚步,悠闲自若地迈进了园中。
那方手帕,轻飘飘的,被他随手抛了出去,挂在低矮的枝头。
这是必经的路旁,必定很快被人捡到。
三
“夫人回来了吗?”南云迎着一个小丫头劈头问道。最是直接的问话,往往让人无法思考。
“啊,回来了。”小丫头随口答道。她抱着一些衣物,看见南云,有些慌张,施了一个礼,衣服掉了一地,她一边弯腰拾起一边说道:“才刚吃了一点东西,就吐了一地,连衣裳都弄脏了。”
南云弯腰,捡起一件衣服,递给她,漫不经心地问道:“夫人到哪去了?”
“自然是给老夫人请安来着。”小丫头的回答迅速而直接,倒教南云怔了一下。
进了屋,掀起珠帘,只见沈青萝懒懒地躺在榻上,似是睡着了。南云不便惊扰,静静地坐在榻前的一只矮凳上,看着安静的妻子。
她的面容有些潮红,鬓发有些散乱,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露水,头发有些湿漉漉的,隐约还带着一丝林间的花瓣。
南云审视着她的脸,实在无法想象,这样一张安详的面容,会做出不堪的事情来。
沈青萝睁开眼,看见南云,微微一笑:“你来了也不叫我一声。”
南云扶她坐起来,柔声道:“多睡会总是好的。”
他用力地在她身上嗅了嗅,笑道:“家里的香用完了吗?”
沈青萝有些难为情:“妾身上的味道有些不雅。自从怀了身孕,那些香,妾身就疏远了。”她指了指屋角的花盆:“小吴每日送来的鲜花,虽是比不上紫玉的香气,却也清新雅致。”
南云“哦”了一声。
若是沈青萝最近没有用香,那么,那手帕上浓郁的“紫玉”香气,来自哪里?除了沈青萝,这府里谁还用香熏过的帕子?
脚步声响,随着珠帘簌簌的抖动,小容进了屋。
小容先是给南云请了安:“老爷。”
南云微笑道:“小吴倒是殷勤,每天给夫人送鲜花,回头我加他工钱。”
小容喜滋滋道:“谢老爷。”
南云笑道:“每天从后院这么两头跑,你也辛苦了。”
小容笑道:“侍候夫人是奴婢的福分,何来辛苦。”
小容转脸对沈青萝道:“您瞧这是什么?”
沈青萝笑道:“卖弄什么宝贝,大惊小怪的。”
小容从袖口摸出一块帕子,晃了晃:“是您的手帕!”
沈青萝接过手帕,笑道:“的确是我的,你拿了它作甚?”
忽然微微颦眉:“好生奇怪。我很久都不曾用过香了,这帕子哪来的香气?”
小容笑道:“小姐难道忘了,有一年,沈夫人收拾旧衣服,翻出小姐小时候的衣服,还是很香呢!咱家的紫玉,那是余香袅袅啊。”
沈青萝笑道:那是自然,就连宫里的皇妃们,也最喜欢紫玉呢。”
小容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小姐您忒粗心,手帕丢了也不知道。您猜我在哪捡到的?在葡萄架下!”
沈青萝诧异道:“怎会丢在那里?这几天也没去那儿啊。”
小容笑道:“想是猫叼了去了。”
南云接过帕子,似笑非笑:“两只蝴蝶,好精致。是夫人的绣工?”
沈青萝笑道:“妾身绣着玩,不算什么。”
小容夸道:“我家小姐的手工,比起专业的绣娘来,也毫不逊色呢。”
南云玩味着手帕:“夫人贴身之物,怎么就丢了呢?”他有些暧昧地瞧着沈青萝,“闺阁之物,若是被下人捡到,有失体统。”
沈青萝笑道:“说的是,妾身以后注意就是了。”
她的面容沉静而坦然,不带一丝暧昧与惊慌。
如果不是心里坦坦荡荡,便是有极其高明的做戏功夫,叫南云实在难以捉摸。
帕子是她的,那么,出现在马厩的女人,也是她吗?
不然,怎么解释?
他挨着沈青萝坐下,一副为难的样子:“有件事,想听听夫人的意思。”
沈青萝微笑道:“什么事夫君自己做主就是了,妾一个妇道,懂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南云道,“毕竟是夫人的嫁妆,还要夫人首肯。”
沈青萝有些讶异:“哦?”
南云的手指轻轻落在一旁的琴弦上,似是踌躇:“生意上遇到一些麻烦,需要一大笔资金周转,不好跟夫人开口。”
沈青萝笑道:“妾身不是早就把库房钥匙给了你吗?何须跟我商量。妾嫁入南家,就是南家人,还分什么你和我。”
“可是,”南云轻声道:“有些铺面,是夫人的名字,生意上的来往,资金流动,有时候很不方便,比如说,”他一指沈青萝腰间的玲珑玉,“夫人的印鉴。”
沈青萝莞尔,解下玉,递给他:“从今后,这个交给夫君保管。可好?”
南云接过玉印,一把拥过沈青萝,柔声道:“得此贤妻,夫复何求。”
沈青萝笑道:“夫妻一体,理所应当。”
小容一旁笑而不语。
忽然,一个人慌慌张张跑进园门,离着老远就大呼小叫:“大小姐,不好了。”
听声音,好象是沈府邢管家。
沈青萝心里一惊。
邢管家喘息着,带着哭腔:“大小姐,家里出事了!”
沈青萝迎上几步,心里突突跳,勉强镇定:“邢管家,家里怎么了?我爹他?他怎么了?”
邢管家爬跪在地,举起手,对着自己的脸左右开弓,打得啪啪响:“老奴有罪。”
南云不耐烦地道:“快说,到底怎么了?”
邢管家哭道:“大小姐,姑爷。宝少爷,他,他,”
沈青萝心里一紧:“宝儿他怎么了?”
邢管家哭道:“宝儿失踪了!”
沈青萝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耳边兀自听见小容急切地道:“什么叫失踪?到哪去了?好好地,怎会不见了?”
邢管家哀哀地道:“这些天,家里乱纷纷的,疏忽了宝少爷,不知怎的,丢了。大街小巷都翻遍了,找不到了。已经好几天了。老爷快不行了。家里塌天了。大小姐快回去看看吧。”
南云略一沉吟:“报官了吗?”
邢管家道:“还没有。老爷已经不省人事,一切需要大小姐定夺。夫人命老奴前来报信。”
沈青萝眼睛一闭,一行眼泪落下:“还不快走!”
第五十五章 丧事
一
沈夫人痴痴地坐在床前,目光空洞,一言不发,好似入定一般。
床上,躺着紧闭双目的沈万金。
沈青萝叫了声:“娘。”
沈夫人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沈青萝心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她疾步走到床前,轻呼:“爹!”
沈万金没有应答。他的面容好似一张白纸。
沈青萝心里一惊,她试探着摇晃沈万金的身体:“爹,女儿看看你了。”
南云看情况有些不对劲,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探在沈万金鼻子下面。
沈青萝哀哀地摇摇头。
南云心里没来由的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岳父大人已经归天了。”他轻轻地道。
沈青萝身子一晃,声音颤抖,似是愤怒与惊恐:“你说什么?!”
南云扶住她虚弱的身子,痛惜道:“你要节哀。别忘了你是有身孕的人。”
沈青萝大哭,疯一样扑向沈万金:“爹!你怎么不等等女儿!不孝女儿来迟了!”
一旁的沈夫人忽然开口,似是平静而又柔和:“你爹在等宝儿。”
“宝儿?”沈青萝心碎了。
爹一定是承受不住失去爱子的打击,病痛交加,撒手人寰。
沈青萝忍着悲伤,拥住沈夫人:“娘,你莫要难过,宝儿他一定没事,他一定会回家来的,女儿拼尽全力,一定要找到宝儿。”
沈夫人的眼光落在一片虚无中,喃喃地道:“宝儿。”
沈青萝越加恐惧,疑惑地看向南云:“我娘她,”
南云无奈地扭转身子,不敢去看沈青萝的眼睛。
邢管家哭道:“自从宝少爷失踪后,夫人一直就是这个样子。”
沈青萝心如刀绞:“怎么不早去告诉我?”
“是老爷不许。老爷说,尽量不去麻烦大小姐。”老邢哭道:“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所以才偷偷跑去禀告大小姐。想不到,老爷已经过世了。”
沈青萝努力稳住心神:“你好好说,宝儿是怎么不见的?”
“一大早,宝少爷在园子里玩,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是怎么出去的。等到吃饭的时候,才想起来,那时候,已经不见了。听门口卖烧饼的说,看见宝少爷好像是随着一个黑汉子上街了。当时,卖烧饼的还以为那黑汉子是府里的佣人,可是,咱们家里,何曾有过这样一个人?”老邢悔恨不已,“都怪老奴疏忽大意,没看好少爷。老奴该死。”
沈青萝疲惫地摇摇头:“怎能怪你呢,家里出了这么多事情,全靠你支撑到现在。现下,我爹过世,我娘精神恍惚,丧事还要你费心操持。寻找宝儿的事情,也不能急于一时。宝儿聪明伶俐,落在人贩子手上,大约也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可以缓缓的来。”
老邢收泪:“大小姐是说,少爷落在人贩子手上?”
沈青萝没有回答。
但愿是落在人贩子,或者是求财绑票的手上,这样,至少,宝儿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怕的是,落在仇家手上。
到底是商人,商海沉浮,唯利是图,恐怕会招下仇家,若是那样,恐怕宝儿就凶多吉少了。
依照目前的情形,绑票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因为,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经过了一场官司,沈家已经没多少油水。
剩下两种情形,无法预料。
这种担心,只能藏在心里,却不能说。
宝儿是沈家唯一的血脉。没了他,从此将再也没有沈家。
无论如何,哪怕牺牲自己性命,也一定要宝儿平安回家。这是爹的心愿,是娘活下去的唯一指望,也是沈家延续下去的希望。沈青萝暗暗发誓。
不能悲伤,不能软弱,作为沈家长女,要做的,是要坚强起来。
“老邢,马上料理丧事。派人给二妹送信,让她回家奔丧。三妹远在江州,就先不必通知了。另外,派人去给舅父送信,把宝儿的事情告诉他,舅父虽然距离遥远,却是人际广阔,必然会有办法。”沈青萝吩咐道。
“是不是叫人书写寻人告示,贴遍全城,悬赏捉拿人贩子?”老邢比较关心这件事。
“不错,是要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找到宝儿。”沈青萝道。
“老邢,去铺上支取两万银票,送到官府,叫他封锁出城各条道路,相信看在银子的份上,官府不会消极慢怠。”南云道。
沈青萝看着老邢,“银子方面,你不用担心。可是,却不能花在悬赏捉拿上。”
“为何?”老邢与南云几乎异口同声。
“你不觉得,歹人逼急了,会伤害宝儿吗?”沈青萝缓缓说道,“寻访宝儿,只怕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现在只能暗暗查访,不能大张旗鼓。欲速则不达。须得外松内紧,做长远打算。待得歹人松懈,或许才是良机。不论怎样艰难,我必使宝儿平安回家。我发誓。”
“是。大小姐。”老邢看着大小姐,觉得有了力气,擦了擦眼,快步走了。
“夫君,”沈青萝转脸看着南云,无助地,衰弱的,终于止不住眼泪:“告诉我,我该怎么办?”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南云抱着她的身子,说不上是悲是喜。
沈万金死了,宝儿失踪了,意味着,沈家后继无人了。也就是说,沈家不明不白凭空消失的巨大产业,不会再有人追究了。
是不是,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从此不用偷偷摸摸隐藏自己见不得人的财富了?可以名正言顺做富甲天下的富豪了?
南云的心里,隐隐地,有些惴惴不安。
看了看怀里的沈青萝,他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这个女人,大灾面前,尚能镇定从容地安排一切,一瞬间,有种令他不敢仰视的陌生感。
这份不安,这份陌生,是一种威胁。
他忽然想道,这个女人,怎么可能和佣人阿三有私情?
二
沈万金在三天之后下葬。
作为子婿,南云持礼守仪,一切都是周到而恭谨,就连平日里一向看不上他的连襟韩石镜也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按例,女婿是不需要守棺的,可是,南云坚持要守棺三日,理由是,宝儿不在,作为长婿,有责任与义务为岳父守棺。
韩石镜嘲笑道:“一个女婿半个儿,一下子娶了沈家两个女儿,也抵得上一个儿子了。”
南云有些尴尬。
韩石镜是沈家二小姐沈青芷的夫婿,自恃出身官宦大家,一向瞧不起因妻富贵的南云,觉得和这样一介白丁做亲戚是一件丢脸的事,甚至连沈青萝的婚礼也不曾参加,所以,说起来,连襟之间,还是第一次见面。
正在一旁哭泣的二小姐沈青芷闻言,对着南云盈盈下拜:“若是姐夫肯不辞辛苦,爹爹在天之灵,想必甚是安慰。”
韩石镜白了妻子一眼。
沈青芷低下头,看着脚下。
没有男丁守灵,是件很难堪很不吉的事情,南云肯代劳,作为沈家女儿,自然感激不尽。
三小姐随夫在江州,路途遥远,
就这样,南云以子婿身份,守了三天三夜的灵。三天下来,韩石镜再也没有耻笑过南云。因为,这三天中,南云一步也不曾离开过棺木,这一点,不是随便任何人都能做到的。
只这一件事,沈家上下,无不心悦诚服。
“爹爹没有看错人。姐夫真是个懂礼恭孝之人。多亏他支撑场面,不然,家里这个样子,不知道怎么应对。”沈青芷瞧瞧对沈青萝说。
沈青萝跪在棺旁的干草中,低头没有回答。
青鸾一身皓素,和南云并肩跪着,看上去,金童玉女一般。
沈青芷低叹:“长姐,四妹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
沈青萝抬起头,看着黑漆漆的棺木,脸上很平静:“能放在我心上的,只有宝儿的生死。”
沈青芷落下一串眼泪:“想不到,我沈家落到这步田地。爹死了,大娘迷迷糊糊,我那不争气的娘······不知到哪里去了······她忍心抛下这个家······”
沈青萝心里一阵翻涌,张口欲呕,引得青鸾向她瞧过来。
“长姐有喜了?”沈青芷收泪。
沈青萝默然不语,算是默认。
过了一会儿,沈青芷吞吞吐吐地道:“爹临终没有什么遗言吗?比如······”
沈青萝心里一阵酸楚。
爹最后的时刻,儿女竟是没有一个在身边。
“这么大家业,总不能只给长姐一个人吧,”沈青芷一咬牙,终于说出口,“沈家不是你一个人的,长姐也不能太贪心,你的嫁妆抵得上我的十倍,爹在世的时候,我不敢争什么,虽说我是庶出,好歹也是沈家女儿,怎么说,也有我一份子。”
沈青萝缓缓转过脸,目不转睛看着沈青芷。
沈青芷盈盈如水的眼里带着一丝怯懦,却是毫不退缩。
在沈青萝印象里,这个二妹贤淑柔美,是姐妹中最惹人怜爱的一个,整日抱着诗书,与世无争,可是今天,她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实在是令人诧异。
姐妹紧挨着的裙裾之间,忽然象隔着一层冰幕,流动着压抑的气息。
“我也想知道答案。”沈青萝的眼光落在远处,像是看什么,又似空洞无物。
爹尸骨未寒,她的女儿,已经惦记起家产。
“别说家里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就算有,还有宝儿,也轮不到你来惦记。”沈青萝冷笑道。
“宝儿还不知在哪里?你难道想独吞家产?”沈青芷大声道。
南云迅速转过脸来。看着姐妹二人。就连灵堂外的一些婢仆也莫名其妙的看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沈青萝冷冷地道:“有什么事,等爹的丧事过后再说。在这里嚷嚷,没的让人耻笑。”
沈青芷低下头,扯了扯披在头上的麻布,遮住了半边面容。
一旁的韩石镜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三
沈万金的丧事办得很隆重,送葬的队伍,绵延了整个一条街。
沈万金生前,待人比较豪爽,因此,虽然落魄,旧友亲邻,店铺的伙计,生意上的伙伴,还是来得不少,都默默加入了送葬的队伍。
沈青萝姐妹哭拥在棺椁后面,悲痛欲绝。
相较起沈家姐妹,沈夫人痴痴的,表情木然,显得安静许多。两个搀扶的婢女,反而悲伤无比。
南云代替孝子,打着灵幡,走在前面。
看了看痛哭的沈青萝,他心里很是担心。这样的悲痛,会不会影响到胎儿。
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隐隐有些不安。
他想起法师说过的话。孕妇冲撞亡灵,会伤及胎儿。
紫茉莉粉浴身的事,看起来不能再拖延了。
一阵风吹来,头上的灵幡飘荡起来。
他无意中瞧见,远处的山坡上,站着一个女人的身影。
那女人一身素衣,正张望着这边送葬的队伍。
南云呆了一下。
女人似乎发现有人注意到她,转身飞快地逃走了。
南云回头看了看青鸾。
她低着头哭泣中,并没有什么异常。
许是眼花看错了?
南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四
沈家大厅。
沈青萝看了看左右,微微皱了皱眉:“小容,姑爷呢?”她指的是南云。
小容四下瞧瞧:“刚才还在这里呢!”
“去找找。快些。”沈青萝吩咐道。
小容应声去了。
沈青萝环顾四周。大厅里坐了许多人。
有沈青萝特意请来的几个德高望重的邻人。
“大小姐,有话请讲。”邻人赵大叔说。
沈青萝站起来,声音清冷而镇静:“最近,沈家遭逢不测,家事日渐凋零,家父不幸离世,弱弟年幼失踪,偌大沈家,竟无人主持家务。”她脸色阴郁,“不瞒大家,我沈家曾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可是,仆遭陷害,几经周折,已经是所剩无几。”
她微微示意。
一个仆从递上一个黑漆盒子。
“今天,沈家所有的家产都在这里。是些田地房契,请众位邻人过目。”沈青萝打开盒子,取出一叠帖子,在众人面前一一展示。
“青萝忝为长女,责无旁贷。”她的眼睛一一扫过大厅中人,看到青鸾时,稍微停了一下。“请诸位作证。这些东西,由小女子代为保管。之所以不避嫌疑,是为了将来幼弟回家之时,不至于流落街头,无以为家。”沈青萝继续道:“青萝别无兄弟,母亲迷离不能自顾,小女子如不担起,只怕,将来无颜见爹爹于泉下。”
众人叹息。
沈青芷脸色十分难看。
韩石镜站起来,笑道:“大小姐念着娘家,着实令人感动。只是,这长安城里,谁都知道,沈家的铺子,如今大多,已经姓了南,这怎么解释?听说,尊夫和蔡老板一起,盘下了岳家的奉香坊,可有此事?”
沈青萝微笑:“确有此事。这个,家父在世,已经知道。的确是拙夫经手,出让了沈家祖业。至于南家铺子,原是小女子的妆奁,家父在世之时,已经分析的很明确,不劳妹夫操心。”
邻人赵大叔道:“咱们有所耳闻,南相公为救岳父,不得已为之。据我所知,这些产业是被蔡老板买下了,不关南相公的事,韩姑爷不要误会了。”
“误会?”韩石镜冷笑,“倒要看看是谁误会!假惺惺做什么姿态!”
沈青萝微笑:“妹夫倒是关心岳家,怎么,我爹入狱时,不见来关心一下?倒是躲得远远地,生怕连累了韩侍郎的官职。”
韩石镜恼羞成怒:“你家的破事,谁稀罕管!”回头看了看沈青芷,喝道:“还不走!”
沈青芷欲言又止,边走边回头,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似哀恳,似无奈。
沈青萝怔了一下。
莫非,她说那些话,言不由衷?莫非是,受了韩石镜胁迫?
韩石镜匆匆往外走,正遇上迎面而来的南云。
南云不明就里,礼貌地问道:“韩兄哪里去?”
韩石镜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到哪里去了?这会子才来?到处都找不到你。”沈青萝不满地道。
“哦,”南云笑道:“有些乏了,去睡了会儿。”
“在哪睡呢?我不是告诉过你,有事来大厅吗?”沈青萝不能理解。
南云顾左右而言他:“这么多人,做什么呢?”
沈青萝疲倦地闭上眼:“算了,已经过去了。不提也罢。我好累。”
第五十六章 身世
一
青鸾懒懒的靠坐湘妃榻上,眼睛落向窗外,手里拈着一株茉莉出神。
一个婢女从外面进来:“二夫人,有一封信给您。”
青鸾“哦”了一声,带着十分的讶异。
“是谁送来的?”她问道。
“我经过门房时,一个小厮给我的,说是要亲手交给二夫人。”婢女脸上一红。她没有说,自己拿了那小厮五钱银子。
“那个小厮,你认识吗?”青鸾微微皱起眉头,在思索,是谁送来的信呢?
忽然,她心里一阵剧烈地跳动,一下子站起来,脸上通红。由于站得急促,险些摔倒。
婢女吃了一惊:“二夫人!”
青鸾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淡淡地道:“放桌上吧。”
婢女把一封书信小心地放在桌上,缓缓退了出去。
青鸾用最快的速度拿起那封信。
封面上,没有一个字。
她忍住怦怦的心,撕开封皮,里面是寥寥几个字:“西郊佛堂后坡。”
青鸾努力地辨认那几个字。
她想起那个午后,那个叫做阿端的少年,也是这样一封短短的书信,交到她的手上。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那几个字,像温柔的羽毛,划过她的心房,从此再也不曾忘记那颤抖的感觉。
可是,现在这几个字,潦草仓促,显然不是他的字迹,永远也不会了。
一瞬间,她痛苦地意识到,无论过了多久,那疼痛依然如此清晰。
“小环,”她唤道,“换衣服,马上出门。”
小环忙不迭地道:“出去?下半晌了呢。”
青鸾有些烦躁:“叫备车!”
一念之间,心思百转。
送信给她的人,必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并没有光明正大地上门求见,而是约在了一个偏僻的荒郊。
她很想知道是谁。
心里存着一丝希冀。也许上苍会给她一个奇迹?毕竟,她并没有亲眼见到过他的尸首。
想到此,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大门口,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套好了车,等在门口。
“二夫人。”那少年行了礼。
“小虎子,怎么是你?”小环诧异道:“你平常只是喂马的。你会赶车吗?”
小虎子笑笑:“怎么不会?别看我年纪小,赶车技术好着呢,您尽管放心就是了。”
青鸾一边上车一边问道:“平常不是阿三吗?”
小虎子回答道:“阿三啊,他不在府里当差了。”
青鸾心里若有所动:“哦,那么他到哪去了?”
小虎一边挥舞鞭子,一边发动马车:“他到田庄去了,说是那里缺少人手。不知老爷怎么想的,阿三是咱府里最厉害的人。去田庄种地,实在可惜了。”
“看起来你很喜欢他。你倒说说,他怎么厉害了?”小环笑道。
小虎眉飞色舞:“阿三学过功夫,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听说,他能百步穿杨,取上将首级易如反掌。”
小环大笑:“吹牛!你说的是关公吧。”
小虎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二夫人,去哪里?”
青鸾微微一顿:“西直门。”
“好来!”小虎欢快地叫道。
马车随即荡起一阵清脆的铃声,果然是又快又平稳。
小环一边落下帘幕,一边问道:“小姐,到西直门做什么?挺远的。”
青鸾没有回答。她的眼神透过帘幕的缝隙,飘向外面。
功夫没有白费。南云果然起了疑心,不然,阿三不会被调走。
只要有了猜疑,就像裂开的花瓶,无论怎样修整,总会留下痕迹与缝隙,而这缝隙,只会越来越大。
她的唇边现出一丝冷笑。
很快到了西直门外,青鸾下车,微笑着吩咐道:“前面就是佛堂,我去求一炷香。你不必跟着,乏味的很。”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块份量不轻的碎银子,摊在手心:“这里挺热闹的,你随便逛逛,这个,给你娘买些吃食吧。”
小虎喜出望外,怯怯的不敢接。
小环笑道:“拿着吧。”
小虎接过:“谢二夫人!”
青鸾微笑:“黄昏时分,在这里等我。”
二
可是,青鸾并没有进入佛堂,她拎起裙角,左转右转,绕过了佛堂偏门,直接奔向了佛堂后面的山坡。
小环一路相随,疑惑不解,却不敢多问。
青鸾四下打量。绿草青青,松涛阵阵,连个人影也不见。
她略微有些失望。
小环终于忍不住:“小姐,是在找什么人吗?”
青鸾站在高处,向远处眺望。
寂静的山坡上,忽然响起马儿的嘶鸣声。
青鸾心悸地有些颤抖。
对于即将要解开的答案,又是盼望又是恐惧。
容不得她细想,一匹马飞快的来到面前。
等马儿停稳,这才看见,马背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俊朗,女的娇媚。
青鸾一阵晕眩:“娘!”
多日不见,母女间没想到以这种方式相见。
“小环,你且退下。”青鸾平静地吩咐道。
小环懂事地远远退后,直到看不见为止。
青鸾的眼光落在母亲身上。
往日珠围玉绕的母亲,如今一身素色的衣裳,头上,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只用一方帕子,包住一头青丝,整个人显得干净朴素,却是神采飞扬,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幸福与满足,虽然是洗尽铅华,却也难掩她动人的美色。
青鸾一时有些恍惚。她从来不曾见到母亲这般模样。
那个男人搀着莲姨娘下马,把马栓到一棵树上。
青鸾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冷笑道:“很好,居然有脸带着奸夫来见我!”
那男人大约四十岁左右,仪容端祥和蔼,看上去有几分面熟。
青鸾努力思索。在哪里见过?
莲姨娘面带羞愧:“鸾儿,莫这样说。”
“我要哪样说?”青鸾指着男人愤怒道:“他是谁?为了这个男人,你抛下我爹,抛下我姐妹,只顾着自己快活,你想没想过我们的感受!”忽然之间泪流满面,“我爹死了,你知不知道?”
莲姨娘试图靠近青鸾:“女儿,听娘说。”
青鸾甩开母亲的手臂:“别碰我!”眼神中,,满是鄙夷与仇恨。
“不要怪你娘,”那男人开口道:“一切都是我的错。”
青鸾眯起眼,嘲弄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和我说话?鸡鸣狗盗之人,难为了你这副皮囊!”
“他是谁?”青鸾指着男人问道:“值得为他抛下一切!”
莲姨娘看了看男人,男人微微点头。
莲姨娘似乎是做了决断:“他叫杜之康。”
“杜之康?”青鸾一怔,随即冷笑:“原来是药行的调香师。怪不得面熟。”
杜之康微微点头:“鸾儿。”
青鸾厌恶地斥道:“住口!我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吗?你这奴才,勾引主母,背叛主人,还有脸活在世上!”
杜之康难堪的低下了头。
青鸾冷冷地转过身去:“早知道是这么恶心的人,不来也罢。”
“鸾儿!”莲姨娘急切地叫道。
青鸾没有回头:“看在你是我娘的份上,我劝你一句:离开这个下人,到我爹坟前磕个头,或许我还能原谅你。”
莲姨娘哀哀地道:“鸾儿,你真的那么恨娘吗?”
青鸾恨恨地道:“你让我丢尽了脸你知道吗?”
莲姨娘落下来泪来:“你只知道顾着自己的脸面,你何曾为娘考虑过?你知道这些年,娘过得是什么日子么?”
青鸾沉默了片刻。
莲姨娘哭道:“那年,你为了一个男人私奔,做娘的,何曾埋怨过你?将心比心,你怎么就不能理解娘呢?”
青鸾心下一震。
她缓缓转身,注视着杜之康。
不可否认,这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儒雅斯文,即使人到中年,也依然可以算上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男人。沈万金和他相比,有云泥之别。
莲姨娘哽咽道:“在沈家,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婢妾,沈万金何曾把我放在眼里。每日受沈夫人欺压,大气也不敢喘。一闹起来,每次都是把我责骂一顿。若不是为了你们姐妹,娘早就过不下去了。”
“他为了我,至今不娶,而我只有和他在一起,才像个有尊严的女人。”莲姨娘含情脉脉地看了看杜之康,“若不是那天,宝儿撞破了了我们,我还下不了决心。”
杜之康握住了莲姨娘的手。
“鸾儿,哦,四小姐,”杜之康有些局促:“你莫要生气,听我慢慢说。”
他小心地看了看莲姨娘。
莲姨娘点了点头。
“我和你娘,从小就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可是我家里很穷,娶不起,所以,我外出挣钱,准备攒够了钱就去提亲。”杜之康陷入了回忆之中。
青鸾震惊了。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渊源。怪不得。
“可是,还没等我回来,她爹死了,狠心的继母把她卖进了青楼。等我千辛万苦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沈万金的爱妾了,还为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杜之康神色黯然。
“我舍不得离开她,所以,我就留在了沈家,做了一名调香师。”
“原以为,一辈子再也不会交集,可是,终究是孽缘难尽······”杜之康面带羞惭,低低地叹了口气。
青鸾冷冷地道:“别把那些丑事讲给我听。如今我爹死了,你们总算如愿以偿,再也没有人能阻拦你们了。”
莲姨娘踌躇了一下:“我本无意离开你爹,若不是那次,事情败露,你爹震怒要打死我,我们也不会做出此事。”
杜之康道:“这件事责任在我。我怕沈万金会对你娘不利,于是,顾不得其他,冒险把你娘救了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东躲西藏,生怕被你爹捉到,”莲姨娘停了一下,“我指的是沈万金。他派下许多人手,到处搜寻我们的消息,所以,我们不敢贸然出城,一直躲藏在一个废弃的草场里。”她忽然有些伤感,“直到前几天,我们听说沈万金去世了。”
青鸾鄙夷的哼了一声:“所以你们就敢光明正大出双入对了!我爹虽然死了,可是沈家还在,你总要顾惜一下沈家的名声吧。”
莲姨娘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弱弱地道:“我知道对不起你爹。你爹出殡那天,我远远地给他送了葬。你瞧,”她指了指鬓边的一朵白色绢花,“我在为他戴孝。”
青鸾哈哈大笑:“真是天下一等一的笑话!勾引下人,私奔逃走,气死我爹,还有脸为他戴孝!你不配!我爹在天之灵,也会觉得羞耻!”
莲姨娘有些难堪:“你不要这样说······毕竟做了多年夫妻······”
青鸾厌恶道:“既然走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又叫我来作甚!看你们惺惺作态的嘴脸吗?”
莲姨娘哽咽道:“我们打算去之康的东北老家,大约这一生,再也不会回来。可是,临走之前,想见你一面。”
青鸾心里一痛。
走得远远的,再也不会回来,这一生,再也不能相见。
再也见不到娘了。
“你们姐妹中,我最放心不下你。你两个姐姐,好歹是人家明媒正娶的夫人,娘不牵挂。只有你,是个妾侍······娘做了一辈子妾,知道做妾的苦楚······”莲姨娘泪眼模糊,“可是娘帮不了你,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你是个聪明孩子,只是时运不济······唉!”
“娘!”青鸾一行眼泪止不住缓缓落下。
“咱们这一走,将永远不会再见面。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莲姨娘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我不能把这秘密藏一生,那样,对你不公平,对你爹,也不公平。”
杜之康温和的眼神看着青鸾,眼里有许多不舍与留恋。
青鸾心里莫名的一惊。
莲姨娘拥住女儿,似乎要给她力量:“孩子,娘要告诉你一件事。”
“你不是沈家的女儿,”莲姨娘指着杜之康,“你姓杜,杜之康才是你的生身父亲。”
青鸾怔怔的看着母亲,又看看杜之康,似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她的话语里带着绝望与愤怒,“你在胡说,是不是?你气糊涂了,是不是?”
“娘没有胡说,你的确是我和杜之康的女儿,和沈家没有半点关系。”莲姨娘说道,“这样的事情,怎会胡说。之所以告诉你,是为了让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一个人,若是连生身父母都不知道,只怕死了,也是糊涂的。”
青鸾狠狠地一甩衣袖:“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杜之康歉疚地道:“我的确是你的生身父亲,可是,我不配做你的爹。我一天都没有尽过做爹的责任。我很感谢沈老爷,把你养这么好。”
“你滚!你这龌龊的奴才!不许你提我爹!”青鸾声嘶力竭地道:“你永远比不上我爹!”
“鸾儿,不管你信不信,实情就是这样的。我没指望你能认爹,只要知道就好。我们不敢多留,这就要走了。孩子,你要多保重。”莲姨心如刀绞。
杜之康牵过马来,缓缓转身。
莲姨娘哭道:“孩子,娘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
青鸾呆呆的,说不出话来。她伸出手,潜意识中,是想要捉住什么。
莲姨娘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转身,拥住她,附在她耳边低低私语。
青鸾吃了一惊,疑惑地看着她。
“娘不会骗你,那个沈青萝,从小就有些蹊跷,只是你大娘做事很机密,外人很难知道内情。有一次,你爹喝醉了酒,无意中吐露了几句,”莲姨娘神秘兮兮:“听说,你大姐刚出生时,就和平常孩子不一样。洗满月时,又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听说,就连为她接生洗澡的孙婆子,不久也不明不白死了。”
青鸾讶异地“啊”了一声。
莲姨娘好看的脸上现出一种舐犊情深的深情,“多动些心思,倘若捉到她的把柄,凭你的美貌,和南云对你的宠爱,压倒那个丑八怪,以妾为妻,想来不是什么难事。还有一句话,你千万要记住,若是她在你前头生下儿子,这一辈子,你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娘只能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莲姨娘说完,轻轻拍了拍青鸾的肩膀。
杜之康缓缓走过来,扶着莲姨娘上了马背。
马儿啾啾,似乎也有未尽之言。
杜之康端坐在马上,一阵微风吹起他玄色的衣裳,有种玉树临风的潇洒,很难想象,他飞檐走壁穿房入户的情景。他的语气里带着无限伤感:“鸾儿,我的女儿,爹走了。让你丢脸,情非得已。可是,希望你能明白,你娘的性命,比起那些虚名,更重要。当你深刻地去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理解我今日的所作所为。”
马鞭一甩,扬蹄而去。
夕阳下,马儿越走越远,渐渐地,看不见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在相爱的人心中,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在一起更为幸福,哪怕是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当年,若是没有被爹追回,自己和阿端,一定也能如这般相爱相守。若是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世间所有的繁华与荣宠,她都愿意放弃。可是,她爱的人儿,再也不会出现。
夕阳西下,她修长的身影显得格外落寞。
“爹,娘,你们都不要我了······”她的低泣,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