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市灯如昼》 第1章 可惜我不会急救 “早在两宋时期,苏州灯节便极为兴盛,据《石湖乐府序》记载:‘吴中风俗,尤况上元,前一日已卖灯,谓之灯市。……诗云:吴台今古繁华地,偏爱元宵影灯戏。春前腊后天奴晴,已向街头作灯市。选玉千丝似鬼工,剪罗万服人力穷。两品争新是先出,不待迎东风。儿郎种麦荷锄倦,偷闲也向城中看。酒垆博塞杂影呼,夜夜长如正月斗。’2008年,苏州灯彩入选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我市为了纪念苏州灯彩申遗十周年,将在元宵节举办一场‘上元灯会’……” 坐在地铁上,倪虹戴着蓝牙耳机,刷着小视频,不禁思绪翩跹。 算起来,她和那个人的约定,也有五六年之久了吧。 也许,现在正是能让约定发光的时候。 到了站,倪虹快步迈出地铁门,避开人潮往左行。 猛然间,有什么重力砖头般砸在背上,冲得倪虹一个趔趄。努力平衡身体,但终究是没站稳,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一大早就这么衰,饶是倪虹修养再好,也难免恼怒。更可恶的是,耳机被摔在地上,已经被行人踩得变形了。 简直令人抓狂!这只耳机才用了一次! 倪虹爬了好几步,捡起破碎的耳机,欲哭无泪,不禁怒从心起。 扭过头,倪虹寻起肇事者,不知那人是否已溜之大吉。没成想,肇事者没找着,却见两三个行人焦急地杵着不走,围住一个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盘坐在地,搀着一个双眸紧闭的老爷爷。 看样子,像是昏死过去了。 救人要紧!倪虹再也顾不得去找肇事者,匆忙赶过去蹲下:“怎么了,他?” “忽然晕倒了,我刚好在他身后,搀了一把。” “哦。我看看。”倪虹开始检查。 男子本来还想说什么,但见她熟练地轻拍老人面部及双肩,又在她双耳边大声呼喊,观察他有无应答,便不再多言。 直到倪虹对他说:“老人没反应,意识已丧失了。” 她又冷静地探了探老人的鼻息,胸廓的起伏状态,再搭腕摸脉。 十秒钟后,倪虹吩咐道:“看看他包里有没有心脏方面的药。嗯,还有,打急救电话。” 现在,倪虹可以判断,老人没有意识,没有脉搏,也没有自主呼吸,心脏已经骤停了。 有药最好,没药的话,应当实施心肺复苏术。 男子迟疑片刻,搜起老人的胸包,继而茫然地摇摇头。杵在旁边的行人,已经打起了电话,并用手势示意男子,他正在打急救电话。 见状,倪虹便对男子说:“麻烦你把老人放平。” “你是医生吗?” “我是老师,学校系统教过,”倪虹有些不悦,“放心,我救过人的,诶,你快点。仰卧平躺。” 男子这才放心地将老人放平在地。 地铁站内,用的都是硬质的地板砖,很符合心肺复苏急救所需的环境:患者应仰卧平躺于硬质平面。 倪虹麻利地解开老人衣领、腰带,跪在他身边。 把左手掌根放在老人胸骨下1/3交界处,右手平行重叠,压在左手背上。倪虹又调整姿势,与老人身体平面垂直,做好胸外按压的准备。 以掌根部为着力点,伸直肘关节,倪虹垂直向下按压老人胸壁。 每次按压之后,都要等到胸廓完全回弹,再进行下一次按压。 教授心肺复苏课程的校医说过,在等待胸廓回弹之时,双手不能离开患者的胸壁,这样才能按压位置不移。而且,按压、放松的时间要大致相等,注意好节奏…… 倪虹曾在不同场合救助过患者,经验也算丰富,但她仍一丝不敢松怠,聚精会神地观察、计算、按压…… 急救医生抵达之时,倪虹正打算取下老人的假牙,对他开通气道,打算进行人工呼吸。 男子见她容色如常,不由肃然起敬,说:“让医生来吧。” 经过医生的急救,老人已经微微有了反应。 被台上担架后,倪虹犹豫了一下,用恳求的口吻说:“我要上班了,快迟到了,如果您方便的话……” 男子截住她的话:“我就一自由职业,方便,方便。” “这是我微信……”倪虹摸出手机,亮出二维码,“今天多亏你扶着老人,直接跌在地上的话,后果会很严重。” “应该的,应该的,”男子迅速扫了二维码,发送了好友申请,“可惜我不会急救。对了……” 倪虹指了指前方:“您快跟上吧。” “好!” 来不及目送男子离开,倪虹气喘吁吁地赶到新苗小学门口,看了一眼手机,暗自庆幸:还有五分钟打卡,来得及。 心里挂念老人安危,倪虹又往微信里瞅了一眼。 “先前你在做急救,有件事没及时跟你说。撞倒你的正是老爷爷,不是别人。你没摔伤吧?” 哦!原来如此! 倪虹再也不恼恨所谓的“肇事者”了。 读书的时候,老师曾讲过一个《庄子》中的故事。 故事里说,有人在乘船渡河时,前面有一只船将要迎面撞来。这人喊了好一阵都没人回应,不禁破口大骂。然而,撞上来的竟是一只空船。这人的怒火,顿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讲完故事后,老师说,从这个故事里,可提炼出一个道理,叫“空船理论”。有时候,撞来的船上有人没人,能左右我们的情绪,正如阳明先生所说,“天下无心外之物”,若是心态好了,少些计较,自然诸事皆顺。 彼时,倪虹对这种鸡汤不以为然,但年岁少长,却又发现有些话语颇有几分道理。 收拾好心情,倪虹回复男子一句“我没受伤,大爷无心撞到我的,不打紧”,便整理起仪容来。才刚顺了顺齐耳短发,就听得身后一叠声的“倪老师好”。 是几个虎头虎脑的小学生。 倪虹摸摸他们的小脑瓜,亲切地回应,接着便被一拨拨的学生簇拥着进了学校。 第2章 你对象不是姓欧吗? 三年前,她刚从美院国画系毕业,按照母亲的意愿进了小学当美术老师。由于教的学生多,人又极爽朗可亲,学生们都在私下里叫她虹姐姐。 当然,她知道,这也和她在校庆时露的那一手有关系。 她和乔薇曾一同献艺。乔薇是音乐老师,得过很多竞教的奖,舞台经验也很丰富。 那一日,乔薇操琴,而她就在深沉旷远的琴声中,站在台上挥毫作画。 承袭吴门画派,倪虹自小就循着唐寅、仇英的学习轨迹,从南宋院体绘画入手,兼远追北宋名家,故此在画作的主题、结构之上,最是讲究,风格颇为清雅。 琴音落处,一幅花鸟画扇面也已绘就。大屏投射之下,扇面上细致如生的笔墨,似春风一般荡起孩子们的心湖。从此,乔薇、倪虹成为孩子们心中的神级人物。 一日忙碌下来,倪虹终于下了班。打给母亲的一通电话,不知在心中排演了多少次,显得那么生动自然,却又过于生动自然。 母亲迟敏显然不信,放下电话嘀咕道:“加班?都快期末考试了,美术老师还加什么班?” 本来,照她的安排,今天倪虹要陪她去逛逛平江路,顺便取回之前定做的旗袍。 听得女儿这么说,迟敏只能郁闷地打电话给老闺密孙梅,让她陪自己去一趟。 孙梅听着迟敏的一路唠叨,不免出言安慰:“女儿总有自己的生活嘛,你管那么多干嘛?就算不是加班,也没关系。说不定虹虹是在和男朋友约会呢!” “男朋友”这三字一出口,迟敏的心情美了一美,转而又蹙起眉头:“男朋友么,也要让爸爸妈妈把把关,现在的男孩子噢……” “你呀,真的管太宽了。我家小薇交男朋友,我可从不过问。我只交代一条,别带个歪瓜裂枣的就行。”孙梅嘿嘿一笑。 话说到这儿,迟敏突然扯住孙梅的手腕:“对啊,虹虹是不是在加班,问问小薇不就知道了嘛。回头你帮我问问她。” 孙梅愣了一下,才点点头,回头给迟敏的反馈是,人家虹虹没撒谎。 迟敏这才放心下来。可奇怪的是,等到放了寒假,倪虹也经常不在家,溜得比狐狸还快。好不容易逮住她,问她去了哪儿,便是一脸羞涩,说她和同事介绍的男朋友去约会。 想想孙梅说的“从不过问”,迟敏也不好在孩子们跟前降了格,只能叮嘱道:“歪瓜裂枣不行,人品低劣不行。谈得差不多了,就带回家让妈看看。” 倪虹应承得欢,撒丫子跑得更欢。跑得那叫一个明目张胆。 迟敏见她这副模样,不免想起自己和倪正杰谈恋爱时的点滴旧事,心里也起了一阵涟漪。只不过…… 扭头看见正在逗弄笼子里的八哥,腆着肚子哼着小曲的油腻老头儿,迟敏心里又是一阵郁闷,心说,以后要是有了女婿,定要让倪虹对他善加管理,可不能再重蹈前辈之覆辙。 寒假正逢春节,日子过得比流水还快,串门走亲戚总免不了又是一顿吃喝。 等到元宵夜赏灯时,迟敏一家子人都已经长圆了一圈。不过,在这种“东风夜放花千树”的灯彩之夜,谁也不会提起减肥这种扫兴的话题。 为着彰显古韵,此次“上元灯会”,极力在模仿明清二代的风格。就连举办的地点,都选在吴趋坊、西中市、吊桥、南濠街一带。 “明清以来,上元灯会,动辄蜿蜒十数里,沿途挂满各种灯彩,人们既能观赏,又能把心仪的灯彩买回家。”倪虹挽着乔薇的手,望向一片片粲然之光。 龙灯、马灯、谜灯、狮子灯、莲花灯、荷花灯、栀子灯、葡萄灯、鹿犬灯、走马灯、栅子灯、夹纱灯……琳琅满目,不可胜举。 乔薇不禁感叹道:“十周年纪念,果然不同凡响。今天这阵势,算是倾城而出了。品种可太多了。” “品种多,灯文化活动也不少。灯市、灯社、灯谜、灯游、竞灯都有呢,哦,还有灯宴……要不要去看看?我先前拿了导览册。” 乔薇正要回答,迟敏便盯住了女儿:“不要到处乱跑。今天人多,丢了怎么办?” 倪虹正想说,手机有定位,忽而想起母亲幼时的一桩事,不禁心里发酸,不好拂母亲的好意,只得乖乖地应道:“好,我跟着您。我和小薇都跟着您。嗯,跟着我爸,跟着孙阿姨。” 一行五人。倪虹全家,和乔薇全家。若不是乔爸早年患病过世,一行六人就更是圆满了。 游走在灯市里,五人看着争奇斗艳的灯彩,都生出些璀璨的喜悦来,仿佛已经置身于人世之外。哪知,迟敏却突然问道:“对了,小欧呢?你怎么不叫他一起来?” 倪虹正看得如痴如醉,顺口就应道:“谁?” 迟敏的脸顿时拉下来:“你对象不是姓欧吗?” 倪虹这才回过神来,说:“哦,他老家四川的,回家过年了,要过阵子才来。” 迟敏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也没追问,前方转角处置着一个“灯谜廊”,正合她这位语文老师的口味。 乔薇却就着相牵的手,掐了倪虹的手背,低声道:“你这套‘无中生友’的把戏玩了一个多月了,哪天要被阿姨知道了……” 乔薇把右手往脖子上一拉。 倪虹吐吐舌头:“到时候再说。” 等她二人赶上去的时候,迟敏、孙梅已经开始猜灯谜了。 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之下,周围的游客都不敢作声,齐齐地望向迟敏。 “这个简单,大脚皇后有喜,猜外国地名。嗯,马六甲!” “这个么,言而无信。”谜面是“给家捎个话”。 “呵呵,‘退席’,打《论语》中的一句,有了,这叫‘不在其位’。” 游客里,不知是谁先起了头,鼓起掌来。 忽有一位高个子年轻男人问:“老师,请问这两个字念什么?我知道是两种气体,但读不太准。”男人的头发十分浓密,耳廓生得比一般人要小。 他指着一盏橄榄灯,小巧玲珑,那上面坠着一根红绸条,写着“氙氚(打一成语)”几字。 迟敏微笑,但没回答,把目光投向赶过来的女儿。 倪虹无奈地上前:“第一个字,念氙xiān;第二个字,念chuān。” “哦,受教了。那我知道谜底了。”男子颔首,待到倪虹转头,微微一讶,“怎么是你?” 第3章 遇到你真好 晚睡之前,倪虹盯着“流光”的微信聊天记录,发起了呆。 “流光”真名叫“刘珖”,和很多人一样,他用谐音字来做微信昵称。 记得刚知道他名字的时候,倪虹还暗想道,珖者,玉也。这字也真够冷僻。 聊天记录寥寥可数,只有两个话题,一是老人姚定海的病情;二是新年问候,还是群发的那一种。 倪虹倒是觉得群发不显诚意,每一条都认真地回复。 至于说刘珖的朋友圈,则设置了三天可见,一眼看去,白茫茫一片,干净得不得了。没几天,倪虹也绝了解锁新朋友的念头。 但他们好似心有灵犀一般,都婉拒了老人孩子的谢意。特别是刘珖,他还垫付了一笔费用,也不着急向姚昕讨要。 先前,刘珖得知“氙氚”两字的读音,便笑道:“谜底就是‘气吞山河’。” 围观的游客们,也会心一笑,纷纷表示,这谜语甚是有趣。 上面是气,下面是山和水,可不就是“气吞山河”吗?妙哉,妙哉! 陡然间看见一个帅小伙,还和自己的闺女相熟,迟敏也不免高兴,很快和刘珖聊上了。末了,迟敏、刘珖都挣到了奖品,拎着别致的灯彩各回各家。 迟敏还主动加上了刘珖的微信,邀请他参加苏州的灯谜协会。 倪虹对老妈的社交能力暗暗叹服,但又怕刘珖觉得唐突,这才想在临睡前给他发一条微信。 酝酿了好一阵,倪虹才打字:灯谜协会,其实还没几个人,你可以不参加。 想了想,她又补上人称:刘老师。 这一个月来,她只知道他是自由职业者,但不知具体是什么行业。还是叫“老师”才最稳妥。 与此同时,刘珖品着红酒,看着楼外闪烁的霓虹灯,正在出神。 微信提示音响起,他才漫不经心地打开手机。是“虹彩漫天”发过来的,备注为“倪虹”。 刘珖回复道:没事的,是我自己想参加的。我参加了,人不就多了嘛! 良久,那边回复了“晚安”二字,刘珖也打字:好梦。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乡愁在心,刘珖睡不着,刻意点开倪虹的朋友圈。 内容五花八门,尽是生活点滴。什么学校活动啦,每日临摹的书画啦,逛街买到的小物件啦……记录得十分详尽,语言也很俏皮,但最近的一个月的白天,她却很少更新。 刘洸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 目光落到最后一条: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还配了今晚灯会的几张美图。发图地址也写得一清二楚。 他轻轻地笑了。今晚的相遇,可以说是偶遇,但也可以说是蓄意。 晚七点钟,他就刷到了倪虹的这条朋友圈。 那时,他正犹豫要不要一人去赏灯,便想:要是遇上人美心善的倪虹,就不算是一个人赏灯了。只没想到,还真遇上了。 冲动之下,心里平白生出一丝悸动,手比脑子还快。 他迫不及待地打字:我是看到你发的朋友圈,才去跟你偶遇的。遇到你真好。 聊天框上方一直显示“对方在输入”,可等了两分钟,也没见一个字一张图发过来,刘珖便摁灭了手机,静静地躺下入眠。 他并不知道,倪虹前后打了好几句话,都觉得有些暧昧,想了好一阵,才发了一张“晚安”的卡通表情过去,只不过,这时刘珖已经睡着了。 一晚无梦,睡得还算香甜。 一早起来,倪虹便穿好白衬衣,坐着地铁赶去上班了。 开学第一天,照例举行升旗仪式。倪虹和同事们着装统一,和学生们站在一起,对着五星红旗郑重地宣誓。 结束升旗仪式后,新的学期正式起航。 倪虹走进艺体办公室,和十来个同事挨个儿打招呼,然后坐在自己的工位上。 按常规,艺体老师的课不会安排在上午一二节。老师们在做好上课准备后,也唠起了几句家常。乔薇还把自己新买的钥匙扣分给倪虹一个,笑说:“你要这个琵琶造型的,我要这个古琴造型的。” 旁边一个身穿全套运动装的男同事,突然插了句嘴:“很多人,都分不清古琴、古筝吧?” 乔薇便笑道:“那你呢,欧阳?” 欧阳慎抿咧嘴一笑,绽开雪白的牙齿:“我当然分得清,古琴又称七弦琴,起初只有五弦,后来增加了文弦和武弦。” 闻言,乔薇打趣道:“欧阳不错,帅哥一枚,还博学广闻。我要是没男朋友,说不定要追求你。”倪虹、乔薇、欧阳慎同年入校,关系比一般同事要亲密,开个玩笑也无伤大雅。 欧阳慎努努嘴:“你倒是可以给我介绍一个单身的。” 乔薇哈哈笑了两声,眸光落在倪虹身上。倪虹一个白眼丢过去:“我去画室走一趟,上学期散学时,画室没有打扫好。” 行色匆匆,像是落荒而逃。不知何时,办公室的老师们发现,欧阳慎每次给办公室的老师们买下午茶,总会特别询问倪虹的口味,尽管她每次都喝酸奶紫米露。一向长于观察的老师们,都表示“懂了”。 见状,乔薇掩唇笑了一回,继续在电脑上准备课件。 第三节课下课后,欧阳慎擦了把汗,放好了体育器材。 正在此时,便见一个五十余岁的阿姨,提着一个大大的包,在操场外张望。欧阳慎忙跑过去,热心地问:“这位老师,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她打量一下欧阳慎,微笑颔首:“谢谢你啊,我记得以前画室在操场附近,现在……” “哦,您是退休老师吗?您好啊,前辈。学校的画室换到食堂旁边了。我带您去吧!” “好,谢谢你啊。我姓迟,是倪虹的妈妈,她今上午好像课不多吧。” “啊,原来是迟阿姨,”欧阳慎的背打得更直了,态度也更殷勤,“对,她今上午只有一节课,现在应该下课了。” “好好,对了,怎么称呼您啊,小伙子?” “哦,迟阿姨,我姓欧……” 话音未落,便听得乔薇唤了一声:“咦?迟阿姨,你怎么来了?” 迟敏的笑意滞在脸上,冷声道:“来找倪虹谈点事。” 顿了顿,她又看向欧阳慎,满眼充满质询的意味:“你是小欧?” 欧阳慎挠挠头:“也可以这么叫吧。不过……” “她寒假时老不在家,是跟你在一起吗?”迟敏打断他的话。 “啊?我……”欧阳慎瞪圆了眼,煞是意外,“这……” “你不是虹虹的男朋友吗?”迟敏嗤笑一声。他这表情,像是在掩饰心虚。 欧阳慎不明所以,急忙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乔薇。 乔薇心里直说“完犊子”,脸上却挂上十分的笑意,上前挽住迟敏的胳膊,娇声说:“阿姨,阿姨,哈哈,误会,借一步说话……” 迟敏被乔薇拉走,不知在作何解释,把一脸懵的欧阳慎留在原地。 咂摸了几次“男朋友”这字眼,欧阳慎才欢天喜地地跟上去。 第4章 明代遗构里的彩绘 赶到画室的时候,迟敏和倪虹已经激烈而克制地争吵起来。 欧阳慎站在画室门口,尴尬得不知是进是退。 他人高腿长,本来三两步就要跟上去,谁知在半路上被同事拉住问事情。等他解决完同事的困惑,迟敏、乔薇的背影已经消失在眼前了。 所以……母女俩在吵什么? 地上还放着一盏精致的走马灯,应该是迟敏带来的。 “你以为你瞒得住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又不是犯人,妈,你这话说得过分了。” “阿姨,其实虹虹也是出于好心,想帮帮老人家的忙。您就别……” “呵!帮忙!家里一日三餐,也没见她帮过忙,倒是喜欢帮外人的忙!” “那不是外人!那是我姨父!” “姨父,姨父!我早就说过了,我不认她是你小姨。” “妈,你讲点道理!你是你,我是我……” 欧阳慎听了好一时,才大致明白,迟老师不允许她和小姨家里走动,但倪虹以和男友谈恋爱之由,悄悄帮姨父家里做灯彩。 想到此,欧阳慎也有些困惑:倪虹还会做灯彩吗?迟老师和她妹妹有过节? 忽然间,迟敏把走马灯往地上一摔,愤然道:“总之,有我在一天,你就别想跟他学苏灯!” 说罢,迟敏跺脚离开。 出门的时候,她温和地看着欧阳慎,一脸歉意:“先前误以为你是……抱歉啊,欧阳老师。” “没关系,没关系,”欧阳慎忙摆手,“一点小误会。阿姨,您去我们办公室歇歇吧,给您泡点虎丘茶。” “不了,我先回家。下次吧,”迟敏走了两步,又回身笑道,“有空的时候,来家里喝茶。” 欧阳慎心里乐开了花,忙不迭应道:“好,谢谢阿姨。” 迟敏含笑离去,看得欧阳慎一阵恍惚,笑起来的迟敏温和亲人,生起气来却有些骇人。一前一后,简直是判若两人。 但见倪虹哭丧着脸,正蹲在地上检查走马灯,欧阳慎忙近前去问:“你先起来,不要蹲久了,你不是低血糖嘛。” 倪虹从小就挑食,有轻度的低血糖。 欧阳慎他经常给办公室同事买奶茶、糖果,也是想借此缓解倪虹的症状。 乔薇忙把倪虹扶起来,让她坐在画凳上,温声安慰道:“没坏,没坏,只是一点小磕碰。” 倪虹越想越委屈,便抱着走马灯,低低啜泣道:“我不想回家了。” “这还不好办,住我那儿啊!”乔薇拍着胸脯,“保准倪小姐满意。” 听了这话,倪虹破涕而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客气啥啊,咱俩谁跟谁啊!” “那个……”欧阳慎突然开口,“我觉得你们需要一个司机。” 乔薇看过来的时候,欧阳慎也拍拍胸脯:“我知道那个小区,刚好顺路。” 乔薇会心一笑,点点头:“那我也不跟你客气了。” 事后,欧阳慎才从乔薇那里打听到,迟敏所说的“天网恢恢”是怎么回事。 元宵节当晚,几盏花灯因为受损,被摘了下来。灯谜协会的会长宣宁,觉得十分可惜,便把它们拿回办公室里做修缮。 正巧,迟敏也带着刘珖来办入会手续,一眼就认出其中一盏走马灯,是王千树所制,而那上面所绘的花鸟画,风格极为眼熟。 凝神细视,确是女儿倪虹的手笔,落款处还写着她的微信昵称:虹彩漫天。 迟敏顿时就黑了脸,马上放下灯谜协会的事,拿了个大包兜起花灯,就旋风似的杀到倪虹的单位来。 至于迟敏和妹妹家里什么仇,什么怨,乔薇则缄口不言,欧阳慎也不多问。 转眼到了周六,欧阳慎见倪虹还闷恹恹的,便提议周末带倪虹和乔薇去逛园林。 文衙弄5号,门里门外,两个世界。 苏州园林,闻名于世,但去的人多了,原本属于园林的那份旷逸之美,也在此间消融许多。考虑再三,倪虹最终决定去艺圃。 不足五亩地,亭台楼阁、假山瘦石交相辉映,倒映在一池春水里。颇合了“叠山理水”的造园方式。 阳谷草堂、延光阁、乳鱼亭……慢悠悠赏玩下来,愈发闲适自得。 小池之南,还有一小片山林,内有绝壁峡谷,潺潺涧水。好动如欧阳慎,不愿被拘在园子里,便建议先去林中赏玩。 倪虹本来已跟他们走出几步,却又临时折回,说她刚换了单反没多久,想把乳鱼亭的斗拱彩绘好好照一照。乔薇、欧阳慎只能先走一步。 折回乳鱼亭,便见一个高大清瘦的男子背影。这人正拿着专业的摄影器材,对着一只斗拱拍照。大抵是照得不太满意,他又开始进行调试。 男子神情专注,完全没注意到,亭里还有旁人进来。 倪虹也没想到,居然还能遇到知音,她也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 这一打量,才发现他头发浓密、耳廓比一般人要小,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霎时间,倪虹心跳如鼓,试探着唤了一声:“刘珖?” 那人马上转过头来,含笑看着倪虹:“你也在啊?你……” 眼风落在倪虹手上拿的单反相机上。 倪虹微笑着扬起单反,指了指斗拱:“跟你一样。” 两个知音人,也很“知音”地不多言语,只相视一笑,便各自拍起斗拱来。 比起几大园林,艺圃虽然冷门了些,但这里却有苏州园林中唯一的一座明代遗构四角正方亭。除斗拱之外,桁枋、搭角梁、天花等处的明代夔龙纹彩绘,也极具特色。 拍完照片后,刘珖对倪虹说:“彩绘能被抢救过来,也算幸运儿。” 倪虹也轻叹道:“是啊,五百多年了。距离明嘉靖年间袁祖庚初建,都有五百年了。这些彩绘,自从80年代修缮揭露之后,彩画出现大面积颜料层剥落、粉化的现象。幸好,政府及时组织了修缮工程。” 刘珖看向倪虹的眼眸深邃了起来:“你很关注这些?”眸底映着她的笑。 “嗯,我毕竟是做美术工作的。”倪虹很自然地问,“你呢?” “我么?”刘珖指了指放在身边的摄影器材,“你猜猜看?” “摄影师?我记得你说你是自由工作者。” “也差不多吧。”刘珖笑道,“我的职业,是必须懂摄影的。” 倪虹脑子一转:“该不会是导演吧?” 刘珖点点头:“准确地说,是十八线导演。” 闻言,倪虹不禁竖起大拇指:“厉害!您的作品我可以看看吗?” “可以。” 打开一个视频app,刘珖点出一个名为《画船听雨》的纪录片,说:“目前我就这一个作品,你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倪虹忙应道:“没想到你是纪录片导演,好,我回家慢慢看。” “嗯,记得提意见。”他笑道,“现在可以看看片头。” 倪虹正要去接,哪知刘珖的手机脱手而出,往地上直直坠去。 一个去捞,一个去抄,手机瞬间被二人捕捉,两只手也捏在一处。 倪虹脸上烧起一片彤云,咬唇不语,刘珖也忘了从她手里抽回手机,看她看得出神。 蓦然间,“啊”的一声土拨鼠叫,惊得倪虹缩回了手,望向亭外。 第5章 吴灯绣彩 很快,“土拨鼠”收起尖叫声,连跳带跑地走来。 边走便取笑道:“倪虹,你今天这是重色轻友了啊!把我们扔在林子里,在这……” 乔薇瞄了刘珖一眼,笑吟吟:“你好啊,帅哥。唔,有点面善。” “这是刘导。”倪虹站起身,“灯会上……记得了吧?” 刘珖也立在一边,冲乔薇点头微笑。乔薇蓦地想起,猜灯谜时,确实有一个男生,跟迟敏阿姨旗鼓相当。原来是他。 “哈?姓刘名导?哦,想起来了。” “不是,是姓刘的导演。乔薇,你正经点。” 突然瞥见乔薇身后黑着一张脸的欧阳慎,倪虹不知为何有点心虚。 但奇怪的是,欧阳慎脸上的乌云稍纵即逝,转瞬间已是阳光灿然。他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对刘珖伸出手:“你好,我们是倪虹的同事,我叫欧阳慎,她叫乔薇。”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都一个办公室的,每天都见面。” 刘珖假装没读懂欧阳慎的话外之意,只含笑和他握手:“我是刘珖。请多指教。” 欧阳慎顺势问道:“刘导都拍什么作品呢?” “目前是拍打算拍几部展现苏州文化的非遗电影。苏州呢,是一座文明富矿,有太多值得挖掘的东西。” 言及此,倪虹来了兴趣,忙问:“刘导,您下一部想拍什么?我看《画船听雨》是上个月才上线的。” “你都注意到这个了啊,果然是美术老师,观察力不俗。” 欧阳慎插嘴道:“她可不是一般的美术老师。虹虹精通吴门书画,还得过奖办过画展呢。” 这话,本是为刷一波存在感,顺道表现自己和倪虹关系匪浅,落在刘珖的耳里却变了道。 “虹虹这么厉害!我还不知道,”刘珖也喊得亲热,“正好,我也没找到题材。嗯,倒是可以做一个吴门书画的非遗电影。到时候,我可要采访一下虹虹。” 欧阳慎双眼圆睁,心里那个悔啊!恨不得吞掉自己的舌头。 都是男人,他当然知道刘珖在想什么。 他正懊恼不迭,倪虹却已婉拒了刘珖,但欧阳慎还没高兴几秒钟,却听倪虹又问他:“我没什么可采访的,但我可以给刘导提供一个思路。你了解苏灯、苏绣吗?” 刘珖神色一黯,似有所思,但却点点头:“我对苏绣了解更多。至于苏灯,略知一二。” “我想,您可以把苏灯、苏绣合在一起,做一部非遗电影。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你做文案。” “合在一起?”乔薇有点困惑,“苏州的非遗文化项目很多,你怎么……” 倪虹抿唇一笑,却没回答,只笑看刘珖。 她有一种预感,他懂她的意思。 果然,刘珖忖了忖,已经了然:“我猜,苏绣和苏灯的关联,在于‘吴门书画’。” 这么一说,乔薇、欧阳慎也明白了。 苏绣,发源于苏州吴县,有明一代,江南已成为丝织手工业中心。而以唐伯虎、沈周为代表的吴门画派,则间接推动了苏绣的发展。苏绣艺人往往结合书画作品进行绣制。 至于苏灯,则借鉴了古典园林的建筑艺术,及吴门画派的绘画艺术,在造型上以亭、台、楼阁为主要造型,灯面则以吴门画派的艺术技法来绘制。 念及此,乔薇心说,虽然迟阿姨不让倪虹学苏灯制作,但她与姨父早就做了约定,高考毕业后,她去报考美院国画系,专研吴门画派。这也算是间接学习了苏灯手艺。 为了参加元宵灯会,苏灯非遗传承人王千树,和他的儿子王铮和两位徒弟,需要赶制一批彩灯,参加灯会。倪虹看他们忙不过来,便利用寒假时间,前去绘制灯面。 本以为,倪虹能把他妈瞒过去。谁知道,刚过了元宵节,便露了馅。 倪虹见刘珖全然明白,唇边的笑意更深:“我都把名字想好了。可以叫《吴灯绣彩》,怎么样?” “吴灯绣彩,嗯,吴即是苏,而灯、绣两种非遗名字都放在里面。不错,真不错!”刘珖由衷赞美道。 欧阳慎忙插嘴道:“要说苏灯,我就有认识的人,可以……” 还没等他说完,倪虹就摆摆手,道:“我有一位非遗艺人,想推荐给刘导。至于苏绣,我这里暂时没有相熟的人。” “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了。这个选题确实不错,我很喜欢。”刘珖定定地看着她,“方便带我去见你说的那位艺人吗?” “就明天。怎么样?”倪虹知道这事儿有戏,更想趁热打铁,生怕刘珖反悔。 “好,明天。” 第二天一早,倪虹画了个淡妆,穿上一套运动装,就跑下楼。 按照约定的时间,刘珖应该已经等在楼下了。 但倪虹跑下楼,却看到刘珖、欧阳慎,正在楼下尬聊。欧阳慎的越野车,还停在一边,显得十分扎眼。 “欧阳慎,你怎么来了?” “我也想去学习一下优秀的非遗文化。成不成?” “额……成吧。”倪虹有些为难,“可是,我是想骑车过去。” 可不是吗?昨天就约好了,骑行去王氏花灯工坊,顺便锻炼一下身体。刘珖也穿着运动装,看起来比平时更有活力。 “那就坐车过去吧,你同事一番好意。”刘珖突然开口。 “对!刘导说得对!”欧阳慎忙把刘珖拉住,往越野车边走,“快来,别让你姨父久等。” 刘珖开了后座车门,大方地坐进去。倪虹看了一眼前车门,却关上门,坐到了后座。 这可和欧阳慎的预测不同,他便嘟囔了一句“怎么坐后面”。 倪虹只呵呵笑:“这是特殊座位,一般人不能坐那儿。” 欧阳慎不好再多说,只能悻悻开车。 一路上,后座两人聊起苏州非遗来,都是一肚子的话。欧阳慎从后视镜里看见他俩聊兴甚浓,自己因为开车不便插话,气得嘴都快歪了。 拐过一条长街,王氏花灯工坊近在眼前,牌坊两边都挂着苏灯作品,都是很传统的样式,一眼望去古意盎然。 倪虹刚下车,便见王铮哭丧着脸从里面走出来。 一见倪虹,王铮更觉得委屈,急忙走过来诉苦:“姐,你快劝劝我爸,他要把程超逐出师门!” 第6章 我没你这样的徒弟 当倪虹跨进工坊时,看到的画面着实让她一惊。 程超全无平日嬉笑之色,跪在地上哭得像个泪人一般,在他身边还有一堆撕成碎片的灯彩。 “程超……”倪虹轻声唤。 程超却只低低应了一声,泪眼婆娑地看了倪虹一眼,委屈地扁扁嘴,复又低下头一语不发。 倪虹便压低声音问王铮:“怎么回事?” “呐,”王铮朝地上的碎片努努嘴,“程超做了一些微型灯彩去卖,销量还不错,可是……” 正说时,王铮电话响了,一看是客户的电话,王铮只得赶紧应对。 待他挂了电话,倪虹忙问:“这不是好事吗?那姨父为什么……” 是啊,任是谁也难理解,销量好有何不妥,毕竟非遗传承时常面临着销售难的困境。 王铮正要回答,紧闭的堂屋大门猛地一掀,王千树从中迈出,冷冷地抛出一句“你们都觉得这是好事?” 隔着垂花门,刘珖、欧阳慎都听到了这句话。 冷冽中透着怒火。 为免唐突之嫌,刘珖、欧阳慎还在门外,但却一人一边盯着工坊内,以备不时之需。 不见其人,只闻其声,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读懂了那点困惑:如此生气,所为何事? 但别人的家事不好置喙,刘珖、欧阳慎都只能静心等待。 约莫半小时后,倪虹神色疲倦地走出,看着刘珖一脸歉意:“对不住哦,今天可能没办法采访了。我才安抚好我姨父。” “没关系,下次再找机会。” “要不,我陪你去采访苏绣艺人吧,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这个倒不用,”刘珖目色一闪,又出言安慰,“要不,我们沿河走走吧,散散心。” 自然,言下之意是:姨父家出什么状况了? 春风习习,河畔的柳枝已然抽芽,显得分外鲜绿可爱。 三人驻足在一株柳树下,论起今日之事。 原来,苏州灯彩虽然很早就列入了国家非遗名录,王千树也凭借非遗传承人的身份,得到社会各界的尊重,但和许多非遗手艺人一样,他们很难在机械化流水线生产的市场上,真正占据一席之地。 就凭节庆时的订单,堪堪够吃一年的,如何能谈传承发展呢? 王千树先前收了四个徒弟,而今只有程超、娄正君坚持下来,这很能说明问题。 要说年轻人脑子还是活泛,程超见那元宵节后,花灯工坊又生意寥落,便想出了一条“妙策”:制作几款微型的简易版的半成品苏灯,打版之后投放市场。 按程超的打算,若是能把市场做起来,也许就能打开销路,解决困境。 当然,程超做这些事,先前是瞒着王千树的,资金也是他自己去筹措的。可是,就像倪虹瞒不过她老妈一样,程超也没能瞒过王千树。 当王千树得知,程超竟然制作这种无须技术含量,就能人手一把的苏灯时,气得当场跳脚,把几个正在制作的半成品撕了个稀烂。 “你这是在侮辱苏灯艺术!” “我没你这样的徒弟!” 程超骇住了。 在师父门下学习苏灯制作,已逾十年,情同父子,但现在……要他走? 第7章 情同父子 说是“情同父子”一点也不夸张。 程超十五岁初中毕业的时候,没有考上高中。长在一个单亲家庭里,程超缺乏父亲的关爱和管束。“赋闲”在家的日子,起初他还能读两本书,做一点家务;到后来,他迷上了网络游戏,整日在家除了吃喝拉撒,就只知在网络上跟魔兽厮杀。 程妈自然着急,便和亲友们商量着要把程超送去学一门技术。 可他这样懒散的孩子,又有哪个师傅愿意收呢? 于是,在被第三个老师傅拒之门外后,程妈也很绝望,领着程超回到家里,一头扎进床上向隅而泣。 程超知道,这次,妈妈真的太伤心了。那个理发师傅说:“看着是一双好手,可一碰到头发就抖,这能干什么事?” 烦恼之余,程超第一次没有心思打游戏。 带着赎罪般的心理做好午饭后,程超随便拿了一本书,走到临近的公园里。 样子是做足了,但程超并没什么心思读书。他的目光很快就被邻座的王千树吸引了。他正坐在旁边细笔勾勒灯彩的结构图。 程超见一旁小孩的好奇打量,也没惊扰王千树,自己也大着胆子去看。 这一看,便看进去了。 他想起,小时候他一度沉迷于钢笔素描。那时,他曾背着画板,在大街小巷里描画他喜欢的亭台楼阁。美术老师对于程超的艺术天分,曾惊叹不已。 懵懂的小程超,也很自然地以为,自己以后能当一个大画家。 只是,一个本就拮据的家庭,是供养不了一个艺术生的。 程妈很早就劝程超打消这个念头。 爱而不得,总会让人沮丧,更何况是一个孩子。 再后来,本就对家庭出身不满的程超,进入了最让家长头疼的青春期,他开始变得爱顶嘴,爱撒谎,爱走神,爱搞恶作剧…… 到中考毕业时,很多同学都考上了梦寐以求的高中,但程超毫不意外地落榜了。青春的行囊里,空空如也。 王千树见程超看得入迷,便调侃问:“小朋友,你看得这么细,是想偷师吗?” 程超顺口就说:“我想拜师,不想偷师。” 见这少年有意思,王千树便拿出一张纸,笑说让他来画两笔。 以为,程超会发怯,没想到他不仅不怯,还大大方方地坐下,认认真真地临摹起来。王千树的神色,也愈发认真起来。 第二天,王千树亲自找到程超的妈妈,说他想收程超为徒,不收学费,还管吃住。盘查好几次,程妈才确信王千树不是骗子,是正经的苏灯手艺人。 事后,程超对师父王千树笑说,老妈当时的感觉,怕是跟中了彩票一样。他又问:“师父,你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呢?” 王千树笑眯眯地说:“我只看你画了半分钟,就决定要你了。” 人跟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十年踪迹,十年心。一路走来,程超学到了精湛的手艺,得到了来自成年男性的关爱,也陪伴师父成为非遗传承人。 可如今,他们的师徒情分、父子情义,真的会就此终结吗? 第8章 生存与艺术 “生存与艺术,只能二选一吗?” 讲完程超的经历,倪虹抬眼望望刘珖,又看看欧阳慎。 刘珖沉吟不语,欧阳慎却快人快语:“当然不是,完全可以二者兼备的嘛。” 刘珖接了话:“程超也是这么想的吧?” “刚刚我问他了,他说,传统手艺一定要坚持,但人也要灵活变通。手工制作的苏州灯彩价格偏高,必然受众小,这也是平时销路不好的原因。”倪虹嗟叹一声,“他先打个样,然后让工厂代加工半成品,销路一下就起来了。” 刘珖不置可否,只微微颔首。 “你呢?你也觉得程超做得不对吗?”倪虹摸不准他的态度,问得小心翼翼。 哪知,他却另起话题,问:“你平时听古风歌吗?” “听呀,很喜欢。怎么啦?”虽不知其意,但倪虹有问必答。 “我也喜欢,而且特别喜欢听里面杂糅几句戏腔的那种古风歌。” “比如?” “兰花指捻红尘似水,三尺红台万事入歌吹。”刘珖轻声慢语,似怕唐突了词中意趣。 “啊,我也喜欢,这是《牵丝戏》。”倪虹眼睛笑成了月牙。 这是一首银临、阿杰演唱的古风歌曲,副歌部分有一段戏腔,凄婉绝美,很是动人心魄。 “这么巧?” 两人相视一笑,下一秒,已同时唱起:“兰花指捻红尘似水,三尺红台万事入歌吹。唱别久悲不成悲,十分红处竟成灰。愿谁记得谁,最好的年岁。” 一人曲高,一人调低,凑作一处却出奇地和谐,往来的行人不觉间都往这儿多看了几眼。 有人欣羡,有人好奇,也有人……撇嘴。 欧阳慎一副怨念的模样,又撇了撇嘴,顿觉自己像个局外人,被这对“知音”晾在了一边。 于是,欧阳慎翻了个白眼:“咳咳,不是在说‘生活与艺术’吗?不是在说程超的事吗?” 刘珖抿嘴一笑:“我已经说了啊。” “哈?”欧阳慎瞠目结舌,“你说什么了?我错过了什么?” 倪虹忍俊不禁:“他说,戏曲虽美,但门槛很高,但如果把戏腔融入到古风歌里去,传播度就广了。后面嘛,对戏曲感兴趣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顿了顿,她迎着刘珖的笑眼,接着说:“同样的道理,程超灵活变通,先把苏灯的市场打出去,是没有错的。” 刘珖脸上的笑意愈来愈深,终于颔首称许:“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欧阳慎摇摇头:“有话就直说,非要搞这些弯弯绕绕的。对了,程超他……” “我小姨刚好打来电话,说要是赶走程超,她也不回家了。我姨父……惧内……” “哈,还有这事儿?” “小姨这两天去扬州谈生意了。” “好吧。解决了就好。” “回头再约个时间做采访吧。”倪虹满怀歉意,“我请你们吃茶。” “别啊,这么好的天,再走走呗。” 说罢,欧阳慎已一马当先地跃出。 刘珖便轻声问:“小姨刚好打电话来?” 这话问得有些冒昧,但不知为何,很自然地他就问出来了。 “你说呢?”倪虹掩唇一笑,也像欧阳慎一样,快步跑出。 前方,春风又绿江南岸。 身后,自有知音相往来。 第9章 画枇杷 “江威,不要走神哟,现在老师正在演示,怎么用淡墨侧锋画主干。” 白板屏幕前,倪虹笑眯眯地提醒三年级四班的一位学生。 画室里,坐了四十个学生,每个都精神奕奕地看着屏幕上的演示视频,只有江威目光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得老师的提醒,江威也有些不好意思,便坐直了身子,直盯着屏幕,连眼都不敢眨。 这模样可爱极了,倪虹好容易忍住了揉他小脑袋的念头。 演示视频自然不够,接下来,学生们在画桌前都屏息静气地画起枇杷来。 先用淡墨侧锋画主干,再蘸重墨,以中、侧锋并用的方式画出枇杷的细枝。毫无疑问,这是本节课的教学难点,能自由切换中、侧锋,绝非易事。 倪虹挨个儿指导,不知弯腰多少次。遇到悟性不佳,一时难以理解的学生,她也不着急,只慢慢引导。 快下课时,倪虹才来到江威的身边,温和地问:“需要老师帮忙吗?” 江威点点头。 不得不说,这是个悟性不错的孩子。先前,他的确是在走神,但他一旦认真听课,就能领会要点,画得还有那么几分模样。 再者,倪虹想跟他谈谈心,所以才选择快到下课才到他身边。 “你画得已经很好了,”倪虹不吝赞美之词,“如果你想学的话,老师可以演示一下接下来的步骤。” “接下来,是画枇杷叶子吗?” “是呀。” “老师,枇杷叶子,是不是可墨可色?” “对,”倪虹喜出望外,“江威你预习过吗?” “预习了,”江威一双溜圆的眼睛看着倪虹,“我很喜欢,我想画了送给我妈妈。” “好孩子,真乖。” “老师,放学后你可以单独教我画一下吗?” 倪虹犹豫一秒,微笑点头:“没问题。” 下课铃响,同学们道了再见纷纷散去,唯独倪虹、江威留在画室里,一对一辅导画叶子。 “这是藤黄,这是华华青,我们先把两种颜色调在一起,你看,是不是绿叶的颜色啦?” “嗯,成草绿色了。” “好的。然后,我们用笔尖少调一点墨色。对,就是这样。” “调好了。” “接着,要注意了。我们可以直接用侧锋画出,就像这样……” 江威持笔极稳,一一照做,侧锋落处,层次分明。 “好,我们现在等叶子半干。半干时,再用重墨来勾叶筋。” ………… 关灯闭门,师生俩一起走出画室。 见江威心情很好,倪虹才问:“江威,老师问你,你先前怎么走神了?” 倪虹教好几个班,但大致记得每个学生的特征、个性,何况是悟性极高的江威?在她印象里,江威很自律,比其他学生能管住自己。 江威的脸色,却倏然黯淡下来,垂眸道:“老师,我想起我妈妈了。她喜欢吃枇杷,我想能早些学会画枇杷,然后……” 倪虹没说话,只点头表示她在听。 “然后,清明节的时候,可以烧给她。” 原来如此。 倪虹摸摸江威的小脑袋,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倒是江威反而来宽慰她:“老师,我没事的,都这么久了。” 他又指指她的挎包:“您手机响了。” 第10章 曲水浮灯 后院里,月上柳梢,映在曲水之中,更显影影绰绰。 这是一家名为“兰亭别苑”的食舍。 此时此刻,倪虹正看着曲水之中荡着的微型莲灯,问刘珖:“美吗?” 改良旗袍上,小花朵清新淡雅,外罩一件米色的针织开衫,益发显得身姿窈窕。 很美,刘珖在心里说。 他当然知道倪虹问的是灯彩,但却忍不住多想了一下,半晌才回道:“灯也很美。” “也?”倪虹莞尔,却并不深究。 放学后,打来电话的正是刘珖。今天正是周五,刘珖寻思倪虹有时间,便约她出来会面,顺便谈谈约王千树做访谈的事。 本来,倪虹还能来得早一些,但因她单独辅导江威,便来得晚了些。 用过晚餐,二人便在兰亭别苑的后院漫步。 院子里,非常应景地放着《千灯愿》,曲风悠扬婉转,衬着曲水里灯色幻变的莲灯,可说是相得益彰。 当然,美人在侧,清扬婉兮,则更让人目驰心迷。 曲水浮灯,刘珖只觉眼前之人美艳不可方物,便移开视线,说:“周内,我已经把苏绣的访谈做好了。后天上午,我们去采访你姨父,然后就可以做选题大纲了。” “好,我明天一早就跟他说。上次让你白走一趟,姨父也很不好意。” “那倒没关系,我也不是全无收获。” “嗯?”倪虹凝视他。 刘珖笑而不答,换了个换题:“对了,跟你说个事。我在豆瓣上看到一个小组,那里面有个高赞的帖子,在宣传我的《画船听雨》。然后,我看了一下播放量,竟然冲到了纪录片前三!” 倪虹眸光闪动:“恭喜恭喜呀!潜力这么大,应该可以得到更多的流量扶持了!” “嗯,其实之前就有想过冲榜,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冲上去了!” “你看着吧,下周没准就第一了。” 刘珖定定地看住她:“你……该不会,那个帖子是你发的吧?” 倪虹捂嘴笑:“你说呢?” “这么说,你已经看完了?还写了长评?”刘珖惊喜不已,但却不是因为帖子主人是谁,而是,她居然看完了纪录片,并写了长评! 约摸三千字的长评,从选题、构图、文化内涵等多方面加以鉴赏,详细备至,但却避开最核心的内容没有剧透,否则也勾不起那么多人的好奇心了。 而且,看过的观众大多在豆瓣页面打了四星五星,看得刘珖有点恍惚。 说“出道即巅峰”不至于,但这无疑是个很好的开端。 当然,刘珖深信,下一部他会拍得更好。 这不,福星就在眼前。 下一秒,福星说:“我知道,以你的性格,不会请什么水军。可我真的觉得《画船听雨》很不错,就写下真实感受咯。再跟你说个好消息,有一个专做影评的公众号,已经找我授权转载了。他家的推文,几乎都是10万+呢!开不开心?” 刘珖含笑不语,良久才点头:“开心!” 看着曲水里绮光点点的莲灯,刘珖又补上一句:“就像这莲灯一样,心花怒放了!” 第11章 苏州灯彩?纸扎冥器? “‘苏州灯彩’这个概念,狭义地说,只包括具有苏州当地文化特色的灯彩。广义地说呢,可以指称江苏省境内的灯彩,包含苏州灯彩、秦淮灯彩、维扬灯彩,嗯,现在‘维扬灯彩’改叫‘镇扬灯彩’了。我们今天说的,是狭义的概念。” 王氏花灯工坊里,清茶袅袅,王千树正对刘珖说起苏州灯彩的概念。 刘珖虽做好了采访大纲,但对于王千树的各种“现场发挥”仍然保持尊重。 “苏州灯彩被正式命名为‘苏灯’,是在1959年。那年举行了全国花灯比赛上,苏州灯彩的经典之作‘亭台楼阁灯’一举夺冠,苏灯便获得了更广泛的关注。亭台楼阁灯,也叫万眼罗灯,是每个苏灯手艺人都想做出的绝品灯彩。” 刘珖对此有所了解,万眼罗灯是苏灯里的上品,起源于宋代。其灯身为亭台楼阁,身上有万个孔洞,所以又被称作万眼罗灯。万眼罗灯,一度是进贡的贡品,可惜这技艺已经失传了。 说到兴起,王千树不免感慨丛生:“我们这行,好像只有过年那十五天才能被人看到。有时候,我也在想,自己的坚持有没有意义。” 有此一叹,大概是因为,“背叛”师门的程超冲击了他的价值观。 刘珖忖了忖,才回道:“中国人重视节庆,在节庆的时候苏灯璀璨生辉,祥瑞纷呈,的确是宣传的好机会。《乾淳岁时记》中说,都城里,从十月开始,天街茶肆就开始出售各色灯彩。也许,有一天,我们也能在其他时节,看到灯彩的身影。” 有句话藏在心底暂时不能说:若想得到更大的关注,非深度融入生活不可。 与倪虹碰了个眼神,倪虹也微微颔首,想来她也作此想。 听得刘珖如此说,王千树也像是得到些许抚慰,转而一笑:“也许,这就是意义吧。现如今,苏灯总算有了个美名,市场嘛总会好起来的。” 倪虹也笑道:“可不呢,姨父你不是跟我说,解放前和现在,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么?” “是啊。解放前夕,战事频仍,民生凋敝,灯彩行业日渐衰微,以致于……呵呵,整个州城之内,制灯的店铺只剩下三十多家,而且,连糊口都难。为了糊口,他们甚至还做起了纸扎冥器。嗐!” “纸扎冥器?”刘珖瞪圆了眼。 “对,你没听错,”王千树苦笑道,“毕竟,死的人很多,殡葬行业‘兴旺’。” “解放后就不同了,”倪虹接了话,“每逢节庆之日,机关部门呀,商店门口都会张灯结彩,苏灯就这样慢慢复苏了。” “到了1956年,成立了新艺灯彩合作社成立,后来又并入苏州民间工艺厂。当时的灯彩车间里,职工就有40多个。我父亲,就曾经在灯彩车间上过班,他们制作的灯彩,销往全国各地,还在拙政园、网师园、玄武湖、北京都办过灯盏呢。” 抚今追昔,王千树的眼睛湿润起来。拭了泪,他又对刘珖掏心窝子:“来,刘导,我给你看看我最近在做的‘有来哉’。” 第12章 七分的魂,在灯彩 或色彩缤纷,而不艳俗;或造型多变,而蕴章法;又或水墨酣畅,而生动鲜明…… 来到王千树的工作间,刘珖只觉目不暇接,难以言状。 与室外悬挂、陈列灯彩的观感不同。在室外,与其说是在看灯彩,不如说是在看透过缎面的灯火。没有灯火的朗照,灯彩很难在黑夜中绽放迷人的魅力。 但现在不同。 没有室外宽敞的空间,一水儿的灯彩,像年夜饭似的密密挨挨地悬在空中,放在桌上,堆在地上,彰显着匠人的勤劳与巧思。 而且,灯火也未点亮,一眼看去未免有些黯然失色。 然而,细细看去,几乎每一盏灯彩都美得让人呼吸一窒,移不开眸光。 都说灯火与灯盏相得益彰,但刘珖在这一霎时,却觉得苏灯之美,只借了三分光,而那七分的魂,却是在灯彩本身。 刘珖的神色,落入王千树眼中,看得分明透彻。 王千树笑着解释:“没有灯火,我们才把灯彩的造型、纹样、色彩看得清楚明白。就造型而言,苏灯有三大造型门类。我先前已经说过了。刘导,你看,你能不能认出来?” 刘珖的目光在工作间里扫视,不一时便寻到了答案:“能。” 指着脚边红彤彤的正六边形灯彩,刘珖说:“这是第一类,几何造型。横切面大多是正四边形、正五边形、正六边形、正八边形,还有圆形。具体来说,这一盏,应该是‘百年长乐灯’吧?” 王千树赞许地点点头:“没错。再来。” 刘珖往前走了几步,指着放在桌上的仙鹤灯,笑道:“第二种造型,最好认了。是仿生造型。植物、人物、动物,都是苏灯的仿制对象。我以前也看到不少仿生灯。我印象里,最常见的是兔……” 一言未毕,便被身后的倪虹强行打断:“这只仙鹤,做得栩栩如生。姨父好手艺啊!” 刘珖虽不明就里,却顺着倪虹的话往下说:“仙鹤是祥瑞之物,又出尘不染。确实是很好的题材。” “取的只是一个意头,”王千树意味深长地一笑,“时代好了,才是真的好了。不然呢?卫懿公爱鹤,有什么好下场?宋徽宗画了《瑞鹤图》,结局又如何?” 倪虹咯咯笑道:“依我看呐,鹤和文人雅士是最相配的。梅妻鹤子,才有真情趣。” 刘珖应了声,又抬头看着梁上悬挂的一盏灯彩,用手指了指:“这一盏,也很好认。第三种造型,是仿建筑的。这种造型,特别能体现出苏州的地方文化特色。” 仿建筑造型的灯彩,虽然不只苏州才有,但那造型若呈现鲜明的园林特点,或是造园意涵,毫无疑问,它就有苏灯的dna。 闻言,王千树对刘珖伸出大拇指:“说得好。刘导是真听全了话。” 以前,也曾有过记者来采访王千树,但对方却只是机械地录下了影像,并未用心聆听,更不用说去一一品鉴。此后,王千树就对采访等事较为抗拒,总不想把一腔感情白白托付了。 这一次,如果不是倪虹穿针引线,王千树也不想接受采访。 王千树再细看一眼,忽而一笑:“刘导,你看那窗格里的‘四君子’,画得怎么样?” 第13章 有来哉 梅兰竹菊,画中四君子。 眼前的这盏灯彩,共有四面,每一面都绘有一幅小写意的花卉图。 刘珖细赏一时,才说:“我说得不一定对。我觉得,‘四君子’图中的笔法,是学的沈周的写意花鸟风格。概括和提炼性很强,但又笔墨意趣横生。” 王千树笑问:“这么肯定吗?能具体说说吗?” “两宋时期,宫廷花鸟成为花鸟画的主流,一味追求形似,因此主要采用勾勒、设色、晕染的方式。画风显得富丽堂皇,但这种笔墨游戏,总让人觉得少了些意趣。到了元代,这种写实传统,就分化成淡彩写真、墨花墨禽两类。这两种门类,或者弱化线条勾勒,淡化颜色;再或者以墨代色。这么一来,文人画的因素多了,元画也显得空灵淡雅,而不失严谨造型。” 倪虹含笑睇着刘珖,像是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明代吴门画派的花鸟画,受到元代墨花墨禽院体画,和文人画的影响,几乎抛弃了宋代的院体画风。就拿沈周来说,虽然也画被院体所青睐的牡丹、芙蓉,但却用水墨写意的方式进行呈现。所以,这又进一步打破院体画与文人画的界限。从表现技法看,”刘珖指着梅花写意小品,“这里的‘四君子’仿照了沈周初期的没骨写生技法,既提炼了梅兰竹菊的造型,更注重文人意气的传达。” 话音刚落,王千树就啧啧称赞,把刘珖猛夸了一顿。 而后,他才笑眯眯地瞥着倪虹,说:“虹虹,你这位朋友,真是你的知音啊。” 刘珖也笑:“我猜到是她画的,但我没有虚夸啊,我是真觉得好。” 倪虹莞尔一笑:“刘珖,你会画画吗?我看你很在行。” “不会,我只会欣赏,”刘珖如实说,“画论学了不少,画展也看了一些。” “那没关系啊,你要想学的话,虹虹随时都可以教你,她可是专业的。”王千树似笑非笑,眼风在倪虹、刘珖之间游动。 对于姨父突然的玩笑,倪虹马上回道:“姨父,人家刘导很忙的。还是说正题吧。你不是要刘导看你的‘有来哉’?” “哦,对对,”王千树笑道,“本来是要看另外一盏的,既然刘导看见这一盏,那就它了。我先取下来。” 取下灯彩后,王千树把它放在空桌上,说:“‘有来哉’,听着很文气,也很活泼,我喜欢这样叫。其实,它还有个通俗的称法,叫‘走马灯’。” “走马灯,嗯,经常见到。”刘珖凑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灯彩的内部结构。 王千树轻抚着灯彩,一一指来:“有来哉,比例合宜、黄金分割,圆、方造型比例为 1∶2。你看,就造型而言,我们这个是四面的,所以就画了梅兰竹菊。除了四面,还有五方、六合、八和等等。” “四面,这个基数是指的四时吗?” “对,苏灯喜欢将基数和传统文化结合起来。四面,就是四时的意思。” “五方,是暗喻五行吗?” “说对了一半。既可以指五行,也可以指五色——青、黄、赤、白、黑。甚至还可以指五季。” “五季?”刘珖忖了忖,“是说的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这五代吗?” 万未想到,在年轻导演里,竟有对历史人文如此谙熟的人,王千树眼里的笑意都快流淌出来。 两个人,从苏灯的造型文化,说到绘画、剪纸纹饰,再说到光源工作原理,不觉间就到了午饭时分。 “有来哉的材质,从竹篾变为铁丝;光源也从蜡烛转为灯泡。只有丝绸是一直沿用至今,无法取代,”王千树说,“当然,我这里还用着竹篾。传统古法,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王老师,您给我讲讲有来哉的工作原理吧?” “嗯,你看这儿,我先打开开关啊,”王千树摁下开关,“人们更喜欢叫它‘走马灯’,是因为一启动开关,就会动起来,上面的绘画、剪纸图案,都跟着动起来。这个工作原理,是让热空气上升为动力,带动叶轮旋转。同时,利用光线直线传播的原理,把图像投影到灯壁上。” 第14章 生煎包的绝美吃法 “弯孩子,你个弯孩子。对啊,就说你。”一早起来,倪正杰对着笼子里的八哥,逗了好一阵。 平时没少和“八哥协会”的人斗鸟,但在倪正杰看来,教会八哥说几句普通话不稀奇,要能教会他本地方言,那才叫厉害。 倪正杰管这叫“双语教学”。 “弯孩子,弯孩子。”八哥想了想,发音清楚,宛若人声。 迟敏见他闲得发慌,便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放,冷声道:“限时供应啊,十分钟收碗筷!” 倪正杰没辙,只得在笼中食槽里匆忙撒下一把鸟食,再火速冲到饭厅里,坐餐桌旁吃饭。 生煎包,糍粑汤,吃得还挺营养。 倪正杰笑嘻嘻道:“昨天只吃了豆腐脑,今天升级了啊。是不是因为咱闺女要回来啊?” 迟敏撇撇嘴:“爱回不回,不回拉倒。我过我的日子,与她何干?” “啧,你就跟她犟着吧,”倪正杰对迟敏的口是心非已见怪不怪,“闺女孝顺,知道你要过生日了,这不就回家了嘛。” 迟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她要再不回来,我就去把她户口给她下了。” “你呀,闺女都主动下了一台阶,你还在这置气呢。” 夹了一只生煎包放小碟子里,倪正杰突然想起一事,忙不迭跑厨房里拿了一瓶醋过来。 重新坐下,倪正杰正准备把醋倒在生煎包上面,冷不丁被迟敏一声吼:“你在干什么?这么糟践呢?” 倪正杰愕然:“我吃生煎包,怎么就糟践它了?” “有你这么吃的?传统吃法不是一咬、二吸、三吞吗?这是有讲究的。” “对了嘛,你都说是传统吃法。那有传统,就有非传统。我现在这种吃法,是一种绝美的新吃法!” “哈?”迟敏看倪正杰挺着胸脯,一脸自豪自信,来了兴趣,“你想怎么吃?” “让我演示一下。”倪正杰用筷子刮了刮碟子里的生煎包,“你看,这表面是凹进去的,是吧?所以就能容纳醋汁。” 迟敏蹙起眉。 倪正杰一边把醋汁倒上去,用筷子戳小孔,一边解说:“就这样,热气散出来不烫嘴,醋也顺着小孔流进了生煎包。你猜味道怎样?” 迟敏开始扶额,倪正杰浑然不觉,咂咂嘴,自顾自地说:“这时候我们再吃,醋和生煎包汤汁就融在一起了!一口下去,啧!那叫一个酸爽鲜美!绝美!” 说罢,倪正杰已把生煎包塞进口中,大快朵颐。 迟敏白了他一眼,夹起一只生煎包,轻轻咬出一口,动作优雅而娴熟。 传统的吃法是这样,咬出小口,正是为了方便去“吸”。 “要醋吗?”倪正杰问。 迟敏不像睬她,她要聚精会神地吸掉生煎包里的所有汤汁。这汤汁鲜美清爽,毫不油腻。 当迟敏吞下生煎包,正细细品尝肉馅和脆底儿时,蓦地听到了敲门声。 迟敏怔了怔,等她回过神时,倪正杰已欢天喜地地开门去了。 “妈,爸,我回来啦!” “哎哟,闺女,可算把你盼回来了。怎么瘦了这么多?吃早饭了没?赶紧补补啊,闺女!” 一口一个闺女,听得迟敏心烦之中又带着点暗喜。 跟她犟了这许久,到底还是她赢了? 迟敏心满意足地起身迎接,走到客厅门口才发现,倪虹身后还跟着一个帮他拎包的高个男生。 看着好像有些面熟。 男生也很自来熟,见迟敏记忆凌乱的模样,马上自我介绍:“阿姨好,我是倪虹的同事欧阳慎,叫我小欧就好!” 第15章 我真是老苏州 一声“小欧”,一霎时把迟敏的记忆拉回到两周前。 把欧阳慎错认为女儿口中的“男朋友”,实在是太尴尬了。不过,欧阳慎亲自送倪虹回来,看起来他们关系还不错? 心里念着,迟敏的目光已在二人间逡巡开来,嘴上也不歇着,一叠声招呼欧阳慎进来坐。 言语间,也不关涉倪虹。 倪虹知道老妈这是故意晾着她,也不着恼,只笑眯眯地对欧阳慎说:“谢谢欧阳送我回来,我去收拾一下房间。妈,爸,你们帮我招待下我同事。” 刚推开卧室门,一丝苹果的香甜气息便若有若无地浮在鼻端。倪虹有些花粉过敏,很少用香水,迟敏便经常在女儿房间放着应季水果。 左右一看,房中各色物什都归置得齐齐整整,连出门时床头歪斜放的一对熊猫毛绒玩具,也放得端端正正。 那对憨态可掬的熊猫玩具,是一母一子,还是三年前,老妈在成都旅游时带回来的。 当时,迟敏还说,这熊猫挺像她俩的。 想到这儿,倪虹鼻子蓦地发酸,不觉间又体谅了老妈几分。 只是,老妈因为她的心结,和她的妹妹素无往来,还不允许家里人和对方往来,这又合适吗? 客厅里的闲聊声不时传来,倪虹放好行李后,也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但听迟敏从欧阳慎的籍贯,一直问到他的学业事业,父母亲戚,迟敏越来越听不下去,便及时打断老妈的话,说:“妈,欧阳家里还有事儿呢,我先送送他。”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 倪虹家住在南濠,欧阳慎要去十全街他叔叔家,开车去倒也不远,但确实不急着现在就去。 可是,照着老妈“问户口”的风格,要是再聊下去,恐怕会让欧阳慎多想。 倪虹撇撇嘴,心说,即便要和谁有什么发展,那也不是欧阳慎。 欧阳慎向来知情识趣,听得倪虹这么一说,马上会意:“对,迟阿姨,我还有点事儿,要去叔叔家帮忙。” 迟敏这才肯把欧阳慎放走,临走前又再谢了他一次,感谢他对倪虹的照顾。 倪虹带着欧阳慎,下楼去取车。 前一天,欧阳慎对乔薇发动“同事攻略”,得知倪虹今天要搬回家去,这才主动请缨要送倪虹回家。 今天一早,乔薇自觉地“神隐”了,并没陪倪虹一起回来。于是,在小区大爷大妈的一路微笑关注下,倪虹硬着头皮回了家。 陪欧阳慎取了车,倪虹说:“谢谢你啊,改天请你吃饭。” 欧阳慎也不客气,忙不迭领受了好意,又说:“明天见啊,我叔叔过生日,我得早点过去。” “叔叔退休了吗?”倪虹随口一问。 “说不上退休吧,其实,他和你……” 欧阳慎欲言又止,憨憨一笑:“对了,迟阿姨刚问我是不是土著呢,嗯,不骗她,我真是老苏州。我小时候确实在外地读过书,但是户口一直在……” “是是是,老苏州,明天见啊,我回去给我妈认个错。再晚她又生气啦!” 倪虹越听越窘,匆忙打断欧阳慎的话。 小车渐渐驶出小区,倪虹终于松了口气。 第16章 一锅粥和一勺水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 晚睡时,倪虹搂着床头的熊猫玩具,默默地想。 那一年,她大概七岁吧,过年时手里还拿着大姨发给她的大红包。 在期末考试里,倪虹拿了双百,大姨便兑现之前的承诺,给了她加倍红包。但很可惜,红包在她手里还没捂热,迟敏便寒着脸要她把红包交出来。 倪虹狠狠地哭了一顿,但又不敢说一声不。 本以为,红包是被老妈收入囊中了,到她更懂事的年龄,她才从老爸倪正杰那里得知,红包被退回去了。 原因很简单,迟敏说她不稀罕这红包,以后以后也不稀罕。她更不稀罕,和这个妹妹有什么走动。 更多的原因,倪正杰没说,但倪虹委屈得不行,心说:您不稀罕我稀罕,这是我用我的好成绩挣来的奖励。 在倪虹看来,老妈和很多老师一样,对学生春风般温柔,但对家人却要求甚严,立规矩、讲原则,很少有什么弹性可言。 可是,他们都以身作则,他们都很讲道理。 对此,倪虹一直很困惑,大姨一家人到底是哪得罪老妈了呢? 某次,在倪虹私见大姨被“抓包”后,迟敏愤然长叹:“你们都喜欢她,都偏着心,那还认我这个妈干什么呢?” 说罢,连着生气好些天。 倪正杰见孩子也懂了些事,才跟倪虹说清楚始末。 原来,迟家一共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迟芮比迟敏要大三岁。 在以前的年代,父母工作忙碌,孩子之间以大带小,再正常不过。本来,迟芮一直把迟敏带得好好的,但有一天,姐妹们相携出门去玩,回来的却只有迟芮一个人。 事后,按年仅八岁的迟芮的描述,她刚买了四人份的荠菜饺子,准备拿回家去煮,回头就不见了迟敏。 那天,正赶上放假,景点周围人潮涌动,迟敏小小的身躯,很容易被淹没。 迟敏的母亲冯桂芬听得这个噩耗,狠狠地揍了迟芮一顿,闹得迟芮也委屈伤心。几年找寻下来,迟敏始终不见人影,不得不被当做失踪人口来对待。 冯桂芬也逐渐冷静下来,真诚地和跟迟芮道歉。平时迟芮什么品性,大家都看在眼里,她绝不至于故意弄丢自己的妹妹。 可是,丢掉了妹妹,迟芮怎能不自责? 因为这点自责,从此往后,一个女儿倒是活出了两个女儿的伶俐劲儿,亲友们没少在迟仲康、冯桂芬眼前说些好听的话,语气里似乎还有些异样的羡慕。 因为,迟敏反应有些迟钝,不怎么聪明。——这大概也是她走丢的原因。 这样的话说得久了,父母俩似乎也觉得颇有几分道理,虽然他们一直没放弃寻找小女儿迟敏,但对此并不抱有特别期待。 可就是在这种“可有可无”之中,迟敏竟然被寻回了。 这一年,她已经十八岁了。 走丢之后,迟敏被养父母养得很好,如果不是因为她大学时交往的男友倪正杰是个老苏州,她倒也没必要非得回苏州。 而这一回,迟敏就有些悔了。 用她的话来说,那三个人是一锅粥,而她是后面才掺进去的水。说生不生,说熟也不熟。 一开始,大家似乎都很用力地表达亲近,但亲密却是装不出来的,再后来,因为这亲近里的生疏,迟敏到底还是跟他们隔阂了。 第17章 别又惹你师父生气 先是隔阂,再是懊恼与羞愤。 这种情绪积攒久了,终究“喷薄而出”,在女儿七岁那年爆发。 这之后,迟敏和父母亲尚有往来,但几乎不和迟芮走动,倒是倪虹,一直都很喜欢大姨和姨父,总要寻机会和他们私下往来。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姨父王千树那一手苏灯绝活,倪虹可眼馋得很。 人么,一旦有了执念,就会念念在兹,寤寐不忘。 比如,倪虹想学做整套的苏灯;比如,老妈不肯和姐姐亲近;再比如,很多非遗传承人,都对“变革”心生抵触,甚至是鄙夷。 就在刘珖初次做访谈那日,提到仿生造型的苏灯。 他说:“植物、人物、动物,都是苏灯的仿制对象。我以前也看到不少仿生灯。我印象里,最常见的是兔……” 倪虹之所以要强行打断他,说回到栩栩如生的仙鹤灯,就是因为,姨父十分抵触兔子灯。 在市面上,随处可见兔子灯。这种灯彩,造型简单又可爱,容易批量生产,可以不靠手工完成。不过,可爱虽可爱,但做工却失之粗糙,在王千树看来就是西贝货。 正宗的苏州灯彩,岂能容许有这种粗制滥造之物? 这是王千树的执念。 所以,他生程超的气,尽管程超的出发点并不坏,可要用自降身价的方式来打通市场,王千树难以接受。 倪虹正胡思乱想,忽然间微信提示音响起。 睡意上头的女孩子,懒洋洋地拿起手机,本只打算随便瞄一眼。哪知,瞄这一眼,瞬时便讶然地睁大了眼。 一行文字戳过去,语气里带着一点诘责:程超,你想干嘛,别又惹你师父生气。 原来,程超发的是:虹姐,我有一个新的打算,能把生意搞起来。你帮我参谋一下呗。 聊天框里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倪虹等得快打呵欠,对方才发过来一长串文字。 忖了好一时,倪虹才回道:可以试试,那这样,我明天下班过来,我们一起。 凭着姨父对她的宠爱,纵然他不同意程超的主意,也不至于把他扫地出门吧。再说了,其实姨父也很宠爱程超,之前那一番做派,与其说是驱逐他,毋宁说是在给他教训。 倪虹负责两个年级的美术教学工作,备课量不大,但课时却不少。等她在画室中上完最后一节课,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 学生们一哄而散,江威主动留下来帮倪虹打扫画室,乖巧懂事得让人心疼。 倪虹见他衬衫上绣的小熊挺可爱,便说:“还是老师来吧,别弄脏新衣服了。” 江威却撇撇嘴:“弄脏就弄脏,我才不稀罕呢。” 小孩子的心事,大人也未必明白。倪虹不想多问,便嘱他只做不脏手的活。 十分钟下来,画室整理得干净有序。 师生俩一起出门,礼貌作别。倪虹看了看时间,五点。 地铁上人还不太多,倪虹正好坐下来思考措辞。 姨父有非遗传承人的名头,对方应该很乐意合作吧?就看姨父能不能转变思维了。 第18章 希望是我想多了 下了地铁,穿街走巷,倪虹轻车熟路地摸到王氏灯彩院门口。 才刚站定,便听到一串爽朗的笑声,从院中飘了出来。 是姨父和两位陌生男人的声音。 倪虹有些纳罕,心说,程超这小子,已经把人带来了? 果然。 一眼看去,只见老槐树下,王千树、程超的跟前,坐着两个陌生男人。 看穿着打扮,那个中年男人似乎是老板,而在他身边秘书模样打扮的人,则与王千树年龄相仿,显出几分老态。 虽说如此,但此人目光中却不时闪动着几分锐光,让人总疑心他身份不简单。 倪虹正在打量此人之时,程超已笑嘻嘻地起身相迎:“虹姐,来了啊。” “嗯,下班就过来了。对了,这是……”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昨天说的万总,这是刘秘书。万总、刘秘书,这是我先前说的虹姐啦,我们作坊里很多灯彩都是虹姐画的。” 这一介绍,倪虹和万松涛、刘华,都微笑着致意。刘华还赞美了一通倪虹的画技。虽说名副其实,但面对陌生人的盛赞,倪虹还有些不习惯。 程超见倪虹有些局促,便盯着她挎着的竹叶纹手绘包:“姐,我帮你把包放沙发上吧,嘿嘿。” 刘华往那包上打量一眼,便眯眼笑:“好别致的包啊。” 不失为一个好话题,倪虹笑答:“这是我自己画的,然后在网上订制的。” “难怪,确实独一无二,全天下找不出第二只了。”刘启华点点头,又看了倪虹一眼。目光很和善,但倪虹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因着这种怪异感,让她产生不太好的联想,以致于她故意寻隙告诉姨父,对方的合作条件虽然不错,但合同须得看仔细,必要时还得咨询律师。 于是,这天的会面,只敲定了一个合作的意向。 万松涛、刘启华也不以为意,只说双方再多考虑一下,不急在一时。 临走时,刘启华还笑眯眯地发出邀约,希望对方可以去“美尚家居”走一走,看一看,实地考察一番。 倪虹长了一个心眼,和程超一路把万松涛、刘启华送上车。 司机开门时迟疑了一下,才对万松涛说:“万总,请。” 刘启华则慢一步坐在后排。 目送兰博基尼离去,倪虹才对程超说:“这个单子,真的要签吗?” 程超想了想:“万总他们很有诚意的,今天都提前一小时来了。他们人都来了,我肯定要接待啊,要跟姨父说啊。没想到,这一次姨父居然同意了。” “再看看合同吧。”倪虹笑了笑,“希望是我想多了。” “嗯?” “万总倒没什么,我觉得那个刘秘书……”倪虹有些词穷,“怪怪的……很怪……” “哪里怪了?”程超抠抠手,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说不出来,就是那种……那种,对了,凝视,被凝视的感觉。”倪虹哭笑不得,“我有什么好看的,老看我干嘛!” 程超噗嗤一声笑出来:“肯定是因为虹姐好看呐。” “扯吧你,”倪虹睨着程超,“我好看,那你怎么没成天盯着我?” 程超涎着脸:“那是因为,天天看,天天看,看烦了呗。” “程超,你再贫嘴,下次师父再骂你我可不帮腔了!” 两人一路斗嘴,不觉间已穿回巷子,跨进灯彩工坊院门。 第19章 慧眼识珠 走进院子,大姨迟芮站在桌前,一边摆菜盘一边嘟囔:“也不留下吃饭,我都做了一桌呢。” “我吃,我吃,我全都吃。”程超笑嘻嘻地上前,帮师娘摆菜盘,“人家只是客气嘛,今天生意也没谈成,不好意思吃饭。” 迟芮不以为然:“这有什么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啊。像我啊,经常出去进货,那也不是每桩生意都谈成的。谈不成,也能做朋友的。” 读书时,迟芮成绩就很好,大学毕业后做了一名会计,收入也很不错。不过,由于王千树的灯彩作坊难以为继,迟芮也没少给他补贴。 为了补贴家用,这几年迟芮把巷口一家亟待转让的小超市盘过来,关于进货之事,她一直是亲力亲为,因此也攒了一大波人脉。 “是是是,师娘说的都对。”程超舌尖像抹了蜜,“对了,一会儿我洗碗,师娘帮师父好好看看合同呗,虹姐总不放心。” 迟芮颔首:“签约的事必须慎重,我一会儿再发我律师朋友看看。” 说时,王千树刚从屋里走出,眉头紧蹙:“律师?你说的是老蒋?” “对啊,老蒋啊,”迟芮也皱起眉,“有什么问题?” “听说他最近离婚了。”王千树撇撇嘴。 迟芮把最后一盘菜往桌上一顿,以示不满:“你今天别吃饭得了!光是喝醋,都能喝个饱!” 倪虹、程超憋着笑意,不约而同扭过头去。 二人对视时都点点头,心说:人类的感情是可以相通的,比如吃醋,不分男女,不分年龄。 传说中的蒋律师,年轻时曾热烈地追求过迟芮,并落败于王千树。但这故事还没完,后来蒋律师娶了一个与迟芮有几分神似的女人,分明是有所寄托。 也难怪王千树暗存了提防之心。 但他自是不愿承认的,免得落了“小肚鸡肠”的名声。 听得迟芮吐槽,王千树勉强一笑:“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嘛,又没别的意思。” 迟芮瞄他一眼,摇摇头,不由想起她妹妹的选择。 妹妹迟敏刚被接回来时,姐妹俩一阵抱头痛哭,之后有一段时间如胶似漆,亲密无间。那时,迟敏和大学同学倪正杰谈了恋爱,准备跟他回苏州定居。 年轻时的倪正杰,不仅有学识,而且身材高大、唇红齿白,迟敏爱他爱得死去活来。而迟芮她自己,则选择了相貌平平无奇的苏灯艺人王千树…… 为什么呢?因为踏实。 在艺人的世界里,唯有“守艺”才是正途。一个守得住艺的人,必然也守得住自己的心。至少迟芮是这么看的。 反观蒋达飞,钱包鼓,模样好,人缘广,但也因如此,他的身边总不免莺莺燕燕,而他似乎也乐于让人传绯闻。 这样的男人,就连谈恋爱都怕被人勾走,更何况是走进婚姻? 这一点,迟芮从未和王千树说起,但王千树哪里不知?倘若蒋达飞不那么“花”,迟芮怎么会对他这个穷小子投出绣球呢? 吃饭时,王千树已经甩开那些杂念,举起酒杯向程超敬酒:“小超,这次你做得很好,如果合作能谈成,你可是工坊的头等功臣啊!来,师父敬你一杯!” 程超被师父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忙起身与师父碰杯:“师父,别这么说,我当年就一街遛子,要不是您慧眼识珠,我还不知在哪儿浪荡呢!为师父做事,是应该的!” 王千树欣慰地颔首,师徒俩碰杯之后,又坐下吃饭。 倪虹却有心打趣:“程超,你这话说得一点不谦虚呢。” 她假意咳一声:“表面上,你是在夸师父慧眼识珠;实际上,是说自己就是蒙尘的明珠。是也不是?” 此语一出,众人皆笑。先前一直在做工的娄正君,本来饿得发慌,铆足了劲补充能量,骤然听得这话,笑得差点呛出眼泪。 “那必须的,”程超摇头晃脑,继续耍宝,“所以说,师父好眼光!” 王千树宠溺一笑:“你又会说,又能做,谁收你当徒弟谁有福气!对了,你师娘一会儿会看合同,我们呢,明天去美尚家居走走吧。” “好!听师父的!” “不,”王千树又摆摆手,“后天,不然显得咱们太着急了。” 第20章 你这门槛精 与喜欢依靠集群效应,扎堆开设的家居公司不同,美尚家居开在一条商业街中段,客流量比较大,投放成本也很高。 但与之并不匹配的是,美尚家居极为普通的销售额。王千树甚至觉得,它会亏本。 可程超并不这么认为。 美尚家居做的就不是低端市场,本就不靠走量。卖一套出去,就够吃好久的了。 程超指着面前一套红酸枝圆形明式实木餐桌,低声说:“师父,你看,这一套售价20万呢!” 他把声音再压低一些:“利润很高的。” 王千树暗暗咋舌。 就在此时,女营业员热情地走过来,说起这套餐桌的特点和优势。 她说得很对,但王千树心里挂着事,没听进去几个字,但又不好打断营业员的这份热情。 程超倒是看出师父心里所想,便笑问:“小姐姐,我想请问一下,你们的中式家具里有带灯具的吗?” “有呀,你们随我来。”营业员礼貌地竟路,“都在二楼。” 与一楼大厅不同,二楼的空间分为两个区间,一个是灯具区,一个是古风体验馆。 说是灯具区,实则每一款灯具,都搭配了与之风格相匹的家具,譬如,一款瓜形灯,便配着一张罗汉床;一只花瓶灯,便与一张黄花梨如意云纹翘头案组合在一起。 在古典灯具的映照下,这里的中式家具显出十足的古韵来。 王千树只顾着欣赏一盏盏灯具,无暇听营业员介绍,倒是程超一直在和营业员攀谈,小姐姐前小姐姐后地喊,哄得营业员心花怒放。 当然,也套出了不少话。 半个小时后,师徒俩走出美尚家居馆,坐在对面的甜品店里,交流起先前的收获。 一个说,灯具挺精美的,但主要还是依赖于机器化生产,个性并不鲜明,如果能用苏灯工艺,为其进行定制,纯用手工打造,效果必然更好。 一个说,美尚家居是三年前面世的品牌,本来主打的是欧式家具风,但才刚做了一年,美尚家居就被灯具行业领军者“启华灯具”并购了。凭借启华灯具的强大背景,美尚家居摇身一变,开始向新中式家具市场进军。这两年,作为一家上市企业,启华灯具注重研发和质量,拿到了一些军工单位的项目,在股市上的表现也是相当傲人。 交流时,几个穿着汉服的少男少女,呼朋引伴地走进美尚家居。 王千树便问程超:“他们也是上去拍照的?” 程超笑道:“肯定的呀。二楼不是有个古风体验馆吗?先前还见着一对情侣呢。” 虽然一心看灯,但王千树也对此略有印象。旁边的古风体验馆,虽然不大,但却疏密得当地置上了一些中式家具和灯具,看起来古雅怡人。 再加上真实感不输于园林的“小桥流水”,和一丛丛芭蕉、矮竹,使人顿生隐逸之感。 来的人虽不多,但由于此处不收费,大家都愿意久留拍照,这对美尚家居的宣传不无益处。 “现在的人都爱炫,爱臭美,”程超啜着茉莉奶酪,笑道,“照了好看的照片,哪能忍住不发啊。酒香也怕巷子深嘛,只要把知名度打出去了,还怕不能引流?” 王千树摇摇头:“就算来人,来的也只是游客,又不是顾客。” “那可不一定,”程超说,“哪怕来的只是游客,也扩大了美尚家居的知名度。只要有了知名度,苏州的有钱人还不趋之若鹜?” 王千树沉思之时,程超又接着说:“师父,你一定很好奇,我是怎么联系上万总的吧?” “嗯。” “嘿嘿,我们之前不是给一个万鸿别墅区送过一回苏灯嘛。是泳池里要的荷花灯。我去送货时,看见业主家里有整套中式家具,但却配着设计很一般的灯具,就灵机一动,找业主要了家具公司的电话。然后,我就和万总说,你家家具啥都好,就那灯具还差点意思。要不,咱们合作合作?” 王千树怔了怔,心里一热,出口却是一句“你这门槛精”,程超嘻嘻一笑:“那倒不是,我只是脸皮厚。脸皮厚,吃个够嘛!” “也亏你能说动他,”王千树感慨道,“你师父我,是没这口才啰!” 程超眼里闪着光:“才不是呢,师父,万总这些商人可精着呢,怎么可能是我两三句就能说动的!我都是狐假虎威,抛出您的名字,才说得他动了心!” 王千树心里更暖,正想说得感谢政府给了个非遗传承人的名头,话音未起便接了电话:“喂,小峥啊?你办得咋样了?什么时候回来?什么?你慢慢说!” 让儿子王峥别着急,但电话这头的王千树,已经急得双目圆睁,险些一跃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