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三]朝夕旦寐》 第 1 章 少年剑(一) 初雪落时,风过莲塘,余香犹自。 “藏剑家训: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剑,济江湖。”身后,有人声如钟鼎,停了一瞬,转为冷硬,“尔等藏剑子弟,须要镌记,违者,逐之!” 周围立刻安静了下来,连窸窣的小声响都没有了。 我微抬了头,正好瞥见高台上的剑庐主事,叶泊秋师叔那板的一脸严肃,周遭一干新秀弟子因为他这冷冷一句,俱都扶膝跪地,埋头噤声——应该是被唬愣了。 我悄然一哂,继续眼观鼻,鼻观心,虔诚而专致的,发呆。 “剑术只是细枝末节,真正强大的是无上的剑道。”另一个女子声音温和婉约的响起,泊秋师叔旁边,子轩师姐婷婷而立,面容平静,低眉抚过手中长剑的锋刃,微微一笑,“而我藏剑之道,自是君子如风,以心为剑。” 这一番无形之中的骄傲自信,连我这个老得新晋大礼上只剩发呆的老弟子,也忍不住小小的热血沸了一腾。 “师姐掌管山庄剑术教练,这一席话,说的真是……”楚歌缩在我身侧,望着子轩满脸欣赏——更为确切点表之,欣赏中还有几丝不可抑制的荡漾,“哦,我都想拔剑起舞了。师妹你说我可以上去吗?” 他闪着两眼星光看我,目光里涌动的殷切实在叫人无法狠心去泼冷水,但出于好意,我还是不得不暗暗地指点他:“楚师兄啊,今天的场合,你须得镇静些。” 我指的方向,是正阳门大师兄叶胥岚,他负手站在高台中央,俯视着下面的新弟子,神情冷漠,他的织炎重剑斜立身旁,寒光熠熠,闻风吟啸。 你的身体,想尝尝被我拍打的滋味吗?——它瞟了我们一眼,冷若冰霜。 楚歌默默地看了望了一眼胥岚师兄,又默默望了一眼那柄重剑,最后默默的缩回去,小小悲叹了一声:“我这番心意天知地知,为何世道恁地无情?” 我无端一身寒栗爆起。 这位楚师兄,我八年前还站在这台下的时候,他心中已然对子轩十分有意,到如今,我也在这台上时,他仍是在心中默默的十分有意。 这种有意十分令人感动,好比他总是日复一日的等在子轩身后,在她教授新弟子剑道时,将一口天祭重剑演舞得十分卖力,为此练出了两膀子硬梆梆的好肉。 他的同门师妹张霞,时常在我们这些小辈面前感叹:“我这师兄啊,论痴情,算是山庄第一了,连五庄主都比不上他的,但论胆量,唉,第一的人总有不经意的缺憾的。这是不可避免的小事,你们以后都不能在意,记住了吗!” 我们十分卖力的点头附合,因为不答应的话,会被她用剑柄削头,那滋味儿实在是,刻骨铭心的煎熬啊。 念及往事,我不由得,轻轻叹息两声。 大礼过后,已到黄昏,天色暗黑,雪早就停了,幽魂也似在虚空中整日飘荡,歇下时,亦教人无知无觉。我站在名剑场上,看着四下散去的藏剑弟子,怔了片刻,身体有些发冷,便转过身,一个人离开了这里。 因为是一个人,步子也迈得极为随意,偌大山庄,灯火通明,我却有习惯的路径,这种习惯,漫漫将我引至了我的又一个发呆的好去处。 观鱼港。 时为寒月,莲塘里早就瞧不见鱼了,亦或许藏在塘底,等到了晚上,悄悄探出头来,窥视夜里人们的心想和牵挂。 比如说我。 这里的湖面上,残荷三两,有点憔悴的样子,但我还习惯来这里陪着它们,走完经年最后的尘路。 今宵寂寞,吾为卿解,来年新发,人旧物非。天地悠悠,思人远道,独我伶仃,不得所怀。此何物耶,此诚亘古伤情也! 也渐渐,眼中生热。 “是不是此处太过安静,所以你才要胡思乱想呢?” 后面传来一声轻笑,我在脸上匆匆抹了一把,回身凝望:“师父。” 藏剑山庄的五庄主,我的师父叶凡,一身素装踏雪而至,手中一把折扇摇的甚是潇洒迷人。 我默然环顾一眼,周遭薄雪轻覆,夜风吹得人脸上几乎都能结出冰来,我师父竟也毫无感觉,还能将扇子舞得这般风流好看,果然是久经风花雪月的扇子高手。 “潇儿,你发呆的毛病又犯了。”他停在我面前,非常严肃的瞧我。 我的眼角抖了一下。 “师父,能不能别总叫我潇儿?就因你这么叫我,我那些同门的兄弟姐妹也跟着一口一个潇儿,全被你带过去了。” 他怔了一怔:“你大名叶鸷潇,我是你师父,这么叫你有何不妥?” 我亦严肃瞧他:“太软太柔,还怪怪的。” 师父顿了一下,郑重点头:“可是很好听啊,潇儿。” 我的头隐隐泛疼。 叶鸷潇,不是我父母给我的姓名,我原来的姓氏为萧,叫萧鸷,鸷是天空中最凶狠放肆的鸟儿,连雄鹰也不敢轻易招惹,我以它为名,却没有它驾驭碧天的那般肆意逍遥,而是栖息在闺阁里,整日诗书琴画,绢绣眉花,等着许配人家,继而相夫教子,终老一生。 这是父母给我安排的前程,恬静安宁,与世无争,也正是他们乐意得见的,但并非我所愿求。我不能预卜是否能有来世,可今生若一直如此平淡沉沦,待我年老,又将如何与儿孙说道过往,一日三餐,朝起暮眠么? 所以十七岁那一年,我狠狠任性一回,拒了媒人的聘帖。 父母声色上的荏厉和挽求,如斯坚持不懈,而我秉承他们的固执,顽抗得坚持不懈,这种近乎于牛角与牛角的互抵互争的最后,是两厢的妥协,他们答应了我,但只给出两年之时,去达成我那个他们看似胡闹的鸷鸟心愿。 纵然只有两年,聊胜于无。 我负一把桐琴,轻装出门,别人家女子仍在等待未知夫婿时,我花了一笔银两打造了一口自认为良品的配剑,从此游历江湖。 我不会一丝一毫的剑术,却一心殷慕那行云流水之境,一边漫无目的行走于红尘,一边找寻那些传闻中剑法超然的门庭,也有幸拜入几家门下,然而,我心中还有那么一股躁气,所进剑派俱没有待足一月。元宝小说 年幼寡闻,因而气浮,不愿将就基本功底的枯燥;而那几家剑派,惧于湖州萧氏之名,不敢多作教授,故而在剑术上,我并没有学得多少。不过,那些来回的招式,我拿去对付市井宵小,似乎颇有见效,可久而久之,又减了兴致,倒有些慨怀江湖浅短,不知下一去处。 终于,在扬州再来镇门口,我的剑被路过的某个文士的木棒拗断,他一脚踢开残锋,冷笑着看我:“姑娘,这个江湖,不是你想的那样天真。” “我哪里天真,你说说看!” 我咬牙切齿,死死瞪他,败阵之辱忍无可忍。 “江湖啊。”他并不理会我的怒视,嘲笑着我,一边大步前行,“这个江湖,你要学的,不止你这绣花一样的剑术!” 我怒不可遏:“我只想学剑术,江湖上那些烦恼事,我为什么要关心?” 或许是他觉得我头脑太过顽固,尚缺一番教训,又或许认为我心思单纯稚嫩,还需要一个指路,但到底还是停下来,转头瞧我:“你这顽性,有点像藏剑山庄的大庄主呢。” 藏剑山庄,是什么地方? 我初出闺阁,这片江湖,除了眼前能看到的市井民风,便再无所见了,他倒也耐心,很认真的跟我说,藏剑山庄,在杭县西子湖畔,是当世有名的铸剑世家,如今的大庄主叶英,剑术进境,已达道剑境界,名剑大会上大败明教法王,一战成名,自身更是舍弃双目光明,闭关修剑,终于悟出无上心剑。若说剑痴,莫过于他。 心剑么。 “你若真心学剑术,倒不如去这个地方。要是没有门路,我给你指个人,叶英的五弟叶凡,如今就在这再来镇里,你可以去找他。” 他残忍劈断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把剑,虽然这把剑连名字都没有,却是我花钱买的,心疼了好半天,就算他后来给我指点藏剑山庄的路,我也没有谢他,而是磨着牙放下了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我艺成,再来与你一战。” 他没有反唇相讥,纵声一笑,长袖一拂,扬长而去,颇有传说人物的风采。 再来镇不大,却有山有水有稻田更有小桥人家,一派十足的江南水乡韵味,我更在一叶扁舟上将这山这水细细欣赏了几番,随后才与叶凡相见。 我自然毫无那种泛舟游玩的心思,镇口划船的老艄公一脸讳莫如深,告诉我他认识这个人,也愿意带我去见,但需要我肯花钱坐他的船,做成了一桩生意,一切都好说。 老艄公说这话的口吻神秘得很,似乎是叶凡的行踪极为隐蔽,且只有他知道,此事让人倍感无奈,可我只能破财了。 万幸这位老前辈言必有信,渡船停岸的去处,我到底遇上了叶凡。 彼时的叶凡,一直对少年流浪时遇见的漂亮姑娘念念不忘,前几个月听说她将要嫁与旁人,不由分说,快马加鞭风一样赶到蜀中,当然不是为了祝贺,而是抢人。那个姑娘还未亲眼见到准夫君,便被叶凡风一样掳走,又风一样踏上不能回头的私奔路,直到这处江南小镇。 我无法知道其中有多少惊心动魄,不过也微微震撼了一下,毕竟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只有惊世骇俗的人方能做出来。 但作为惊世骇俗的那个人,叶凡此时却非常烦恼,私奔之路既兴奋又艰险,他们走得十分辛苦,所以唐小婉也就恰到好处的累病倒了。 我初见未来师父时,他身在再来镇唯一的药庐里,并非现下的倜傥风流,而是风尘仆仆,满脸疲乏,握着身边那人的手,眼中隐有自责。 那个人,是他的唐小婉,我的准师娘,已经在席子上睡去了,但好看的纤眉紧蹙,美丽的脸庞苍白如纸,既为病痛又为惊忧,任是谁见到,都不由得生出怜惜。 我问他,既然深爱,又为何让她受苦? 他抬头看我:“我知道她嫁给那个人,不会快乐,她的心里是我,即便现在受苦,也比以后一辈子受苦好。” 他又叹息着望她:“小婉跟着我受了不少牵连,不知道此番能否安全带她回到藏剑,至少在那里,我可以一心去保护她。” 此人一脸情痴的模样很腻味,我实在不能再看下去,便说了一句:“若不嫌弃,我可以帮你。” 叶凡的眼里顿时放出万丈光芒,诡谲非常。 我被他看得心头一寒,蓦然间有种被刀剑加身的感觉。 第 2 章 少年剑(二) 我直觉叶凡会是一个很麻烦的人,果不其然,接下来的事情让我懊悔至极,我为何不多做思量,为何总如此善良? 他让我去找药罐。 并非他自己的意思,而是药庐的大夫,这个寻常清闲得以打盹度日的老人家,有天勤快劲儿一上头,开始洗刷自家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药罐子,洗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思考起罐子里的这些药香都来自于哪几种药材,有些味道实在模糊,他便回屋去翻药箱挨个的找,等找着味儿了,回来继续洗罐子,罐子却不翼而飞了。 老人家跟我一样顽固,说那是祖传的宝贝,用惯了也不愿再去换别的,而且找不到的话,他的心思就不能集中,更不能潜心配药救人了。 叶凡热心蓬勃,交待了前因后果,目不转睛的看着我,下巴扬了扬。 我默默瞟眼过去,那个丢了罐子的老头趴在院子里,正长一声短一声哭的伤心,哭得兴起,还捶胸顿足,大有如此宝贝失去之后,他也不想在世上苟活之相。 不就一个老药罐儿,至于如此么? “或许是王郎中自己念旧吧,到底陪了他一辈子的东西啊。”叶凡感慨万千,又道,“姑娘肯出手帮我这个陌生人,一定是助人为乐的,这位老人家的难处,小事一桩啊。” 此时他眼里的热情,叫人不忍坦然凝视。 我不喜欢过问这种鸡毛蒜皮,但一言既出,我没法反悔,只好出门去找隔壁的三姑打听,隔壁的三姑说没注意,倒是隔壁的隔壁的六婆那天来找过老大夫兴许看到什么了,于是我去找六婆,六婆说只看到老郎中满屋乱窜的在找什么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九娘那天在药庐跟老人家聊了一个多时辰,说不定有下落…… 如此这般,直至我问到了街尾的十八婶,总算探到了那只作孽罐子的行踪。 药庐对面,杂货铺的胖掌柜笑呵呵的拿出那只罐子,然后笑呵呵的说道:“那天我见这罐子放在外面,而老郎中又不见人,这是他最宝贝的东西,我怕被人伸手牵走了,就先放在我家,想着遇到他了就还的,却不曾想近日事多,忘了。” 彼时,我拎着罐子,忍着没去砸他的那颗光头。 祖传宝贝找到了,王大爷眼泪一抹,喜滋滋去配药,我满街找罐子颇觉乏累,趁此倚在药庐后门歇息须臾。 可我刚把板凳坐热,叶凡他又来了,说配方中尚需一味解热药材,要我赶紧去三里外的运河边上,找老郎中的儿子王行取一些河龟壳回来。 我磨了一会儿牙,问他:“为什么不是你去,这附近难道就没有龟壳卖,非得跑那么远吗?” 他皱着眉,满面无奈:“这镇上卖龟壳的就王大夫一家,正巧昨日用完,他儿子才今早出门去采办,我还得照看小婉,不能脱身,你就帮忙多跑跑腿,可以么?” 可以你个头,你怎地这么烦? 我连瞪都不想瞪他一眼,怒气冲冲纵身往运河畔杀去。 其时已日上中天,我一把汗一把火疾奔三四里路,风尘仆仆赶到河边,只见王行那厮,还好端端坐在凉棚里,对着波光无边的河面一边发愣,一边打盹儿。 我将他摇醒后,他说河龟还没上岸,要等它们爬出水来晒太阳,趁其不备捉住几只,杀了才好剥壳。 我闷着一肚子气,也毫无他法,只能窝在河边,跟他一起死盯着河滩,枯等河龟出来,约摸盯了一盏茶的功夫,两眼泛起酸胀,我转了转眸子,就见得远远的河面上,悠悠游来两只绿瓦朱栏的画舫。 王行瞥见,笑道:“此处朝北过去半里,就到了扬州城的渡口,画舫便是从那儿来的,啧,扬州城里,可热闹呐。” 我眼随那画舫,有点不解:“这画舫谁家的,居然在运河上晃悠。” 王行眯了眯眼,将画舫仔细端量一阵:“它们是七秀坊的船,想是坊中姑娘要赶回师门吧。扬州水路四通八达,单从这条运河南下,都要路过许多这种江湖上的名门正派。” 七秀坊? 河中的画舫施施然从我眼前晃过,里面坐着的几位女子绯衣红裳,莺声燕语,弹琴吹箫,其乐融融,既明媚娇俏,又冷淡疏远。 正将画舫痴痴望着,王行忽然站起身来,大煞风景的冲我叫喝一声:“姑娘,龟上岸了,我们快去捉吧!” 我气急败坏,提起棍子,朝着面前一只懒洋洋爬过的大河龟就是恶狠狠一棒。 折腾许久之后,我与王行终得返身,回到镇上,已近傍晚。 老郎中飞快配出药,煎成汤汁给唐小婉服下,叶凡也随之放了一半的心。而我奔波忙碌大半天,身乏之极,转念思量,我本萧氏长女,放着家中的琴棋书画不管,跑去河边灰头土脸的敲龟壳,想来都十分心酸。 或许是应了古人的话,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我,必先苦我心志,劳我筋骨,我不求叶凡还有何大任托付,只愿留我一个人神伤片刻足矣。 门外流水潺潺,夕阳光色温暖轻柔,映进水中,泛起细碎金线,令人目迷;桥上的人笑语清泠,随风入耳,已听不太清他们说的什么话,惟余静好之景,亲切可爱。 我怔怔瞧着,不觉想起画舫中那些女子,再反观自身,这一趟行走江湖可谓实在糟心,些许郁闷一时缠结肺腑,久而久之,不吐不快,遂取下背后的桐琴,席地而坐,也不管身旁如何眼光,自顾自弹拨。 为琴之道,首要净手、焚香,我一时起兴,这些繁琐索性舍去,人家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亦为偶遇,乃至就地拨弦,我就这一片田园风景,引一曲风物,舒一舒个中滞涩之意,自得其乐,不必与旁人道也。 我弹得怡然畅快,待一曲终了,转眼一望,叶凡却不知什么时候立在身旁,目光灼灼地看我。 “你会弹琴?” “习练多年,不过闺中之艺罢了。” 他笑了一声:“小婉一路饱受风霜惊吓,听了你的琴声,却能睡得这样好呢。” 我回眸一瞥榻上的女子,她果然眉尖舒展,面容和润,似卸去了心头多年块垒。 漫拨弦丝,我一时无言,这一手琴技本不是我乐意学的,父母更只会把它当作我日后嫁到好人家的筹码,却久而久之,渐成了我心事的一个排遣,如今误打误撞,安慰了旅途之人的心怀。元宝小说 可惜,我如果能预知后事,必定假装只是附庸风雅之辈,顺手一根根挑断琴弦的。 叶凡的双眼,又放出了寒光:“我叶凡生平最喜结交江湖各路豪杰,文人雅士也是十分敬仰的,你如今既来帮我,又让我和小婉听到如斯妙音,也是缘分,不如你我结拜金兰,我兄你妹,岂不为快事?” 我故意来找你的也算缘分吗? “我已经有很多哥哥了,不想再做你的妹子了。” 他有些惋惜:“我倒很想做你哥哥的。” 他考虑了半天,突然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办法:“不如,你认我做师父吧,我藏剑山庄人才济济,我的几个哥哥门下都有不少弟子,我想收徒弟很久了。” 我无言望他,我的确要入藏剑,但要拜的师父是你大哥而不是你啊,叶老烦。 “你大不了我几岁,要我叫你师父?”我皱眉。 他严肃道:“我残雪门下的弟子,无一不是风姿绰约的人物,我收下你,你应当自豪。” 自豪像你一样这么烦人吗? 我寻思了须臾,还是答应了。 因为第一,传闻中的叶英心中只有剑道,大约常年都在闭关,不太容易找到的,暂先拜了叶凡,进入藏剑山庄,只要等待时机,就可以见到他了;而第二,叶老烦太烦人,缠着我博古引今,四海五湖,上到天文下到地理的讲述拜他为师的好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大有不休不眠之相,但我不能不休不眠做他的听众,再不答应他,我就要被山风吹得冻僵了。 他微微而笑,笑得连山风都要融化了:“好的,我叶凡又有了一个徒儿。萧鸷,既入藏剑世家,须得随世家姓氏。从今日起,只要你还是藏剑弟子,便随我姓叶,颠倒本名,名鸷潇,不群之禽称为鸷,流水长清则为潇。” 他这番话大气磅礴,说得我心潮澎湃,神魂激荡。 “我就拜个师而已,为何连名字都得改?” 他笑意未减:“为师觉得,你姓叶比姓萧更好听些。” 我有点恼火,恼得眉骨都皱得痛了。 “唔,不群之鸟,该是何等孤独傲气?”他看我许久,笑容渐渐收敛,变成一声叹息:“你可知,鸷这个字,其实不适合你。” “为什么?” “你看似刚硬要强,却是徒有其表而已。” 我无言以对。 第五天,我顶着一颗痛不可当的脑袋,以及被迫改名换姓的悲愤,随他踏入了西湖畔的铸剑世家,藏剑山庄。 而入残雪之门,残冬之雪,浮华之末,最是烦人。 第 3 章 世家剑 大多时,我想躲着叶凡,却总会不经意或者经意的碰见他,令努力低调的我一度气馁得很。 “师父,为什么你一直都能找到我?”我绝望的问他,扪心来讲,自从入了他的门下,我的头时不时隐隐作痛,只有离他远点,方才好过些。 但这只是妄想罢了。 他哼了一声,不屑之极:“这里是我家,你还要怎么躲?” 我头痛欲裂。 使劲调了一阵内息,我平静下来。 “师父,如此黑天寒夜,您老人家在此作甚啊?”我一贯不擅在脸上挤出许多神情,但此时我的笑容尤为温暖。 “我只是路过。”他也格外平静,并不为我如此柔和的嘘寒问暖所动。 我忍着头疼继续哄他:“天冷啦,万一您着凉了,还得花银子吃药啊,师娘每天都要带孩子,也没法分心照顾您的。” 师父闻言一呆,鬼使神差仰起头,缓缓地,注视了天空半晌。 天空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我莫明其妙地收回视线,看着一片雪落在他的眼睛上。 “哎呀!” 他擦了擦脸,唏嘘道:“原来真的冷了。” 我胸臆中顿时憋起一口血,不吐不快:“所以您应该尽早回房才是啊。” 快点回去,回去带孩子陪老婆吧,让师娘和孩子一起烦着你吧,只要你不来烦我,天下一切太平! “时辰尚早,我不急。”他揉了一阵眼睛,似乎是可以看清事物了,方才淡淡说道,“为师自你一些同门那听说了,你这半年来都沮丧伤心得很,故而我专程来瞧瞧你,高兴吧?” “不高兴。”我咬牙切齿。 我的这个师父,他从没好心过。 叶老烦正经收我为残雪首徒之时,恰是他那段私奔情缘的圆满,他的人生最大乐趣也从调戏各路良家妇女变成了带着老婆调戏各路良家妇女,今天簪花明朝泛舟,整日整月的浪荡在外,端地乐不思蜀。 全然忘了山庄里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等着恩师传道授业的小徒弟我。 但被他忘记,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没有师父约束,我就可以在山庄随意行走,找寻叶英大庄主的芳踪了,只要遇见,便使出浑身解数努力转投于他的门下,把叶老烦能踹多远一定踹多远。 呵呵,我那时想的可真美妙。 叶老烦和师娘出门害人的第二天,我便被张霞师姐拎到了环碧湖舍的演武场,丢给我一口死沉的红锈重剑,要我去跟着楚歌削砍场中的木桩。 我惯手的是细长轻剑,这芭蕉扇也似的重剑拖在手里,简直就像拖着一堆刚从水底捞出来的生铁石,但是张霞师姐却要我拿着它去劈木头。 我立刻拒绝,其一我是闺阁女儿家,劈柴这种事情,不合乎我平日教养风范;其二,即便真要我劈柴,至少应给我一把斧头而不是重剑啊,难道藏剑山庄的厨子也是用重剑炒菜的吗? 而后,我的头皮便被一只冰冷的剑柄倏然削过。 那是我生平受到过的最难以言语的,遭雷劈的感觉,不轻不重,可又麻又痛的滋味钻进了四肢百窍,浑身亦是千百种的不舒服。 “你想要的,是斧头?” 张霞漠然看我:“可以啊,这口重剑入炉重铸,可做得一百把斧头,我全给你劈柴用,等你把它们都用钝了,崩口了,我再要子轩传你藏剑剑道,你看好么?” 我一时无语。 “藏剑之道,为山居,为问水,问水轻铗,矫若游龙,翩然惊鸿;山居重剑,大巧不工,无锋更胜于有锋。” 张霞继续看我:“世间之剑,莫不为轻盈灵动,云水至境,习之易矣,然剑术最难者,则是举重若轻,举轻若重,剑有形而锋不露,藏于肺腑,以心为之。” “而你首要学的,是举重若轻,此亦世事之最难,正好磨掉你的一些坏毛病。” 我连连颔首,但仍有疑窦。 她神色微微缓和:“直说无妨。” “我可以只学问水诀么,重剑真的好重。” 张霞终于不再看我,而是去看她师兄:“楚歌师兄,今天这场子里的木桩,都交给叶鸷潇,你在旁看着就好了。”元宝小说 楚歌衔笑瞧我:“小师妹,我会一直陪着你劈完这里的五百根木头的。” “师兄不必客气啊,我会自己劈的。” “那可不行,我必须陪着的,你可是残雪首徒,五庄主去唐家堡前特地吩咐过,要好生看护你的。” 我听闻此言,不由自主抬头,目光穿过演武场,直望西南方向。 “师妹,你在看什么呢?” “我在看我的师父。” “师妹别开玩笑了,五庄主如今人不知道在哪里的路上呢。” 我不语,这个叶老烦,怎么就跑得这么快,快得我都来不及拿这重剑劈死他。 就这样,我过着每天被张霞削头皮的日子,也过着每天木头劈着,楚歌盯着的日子。 便是如此岁月,我不知不觉地,在藏剑山庄待了八年时光,如今身体发肤,指掌之间,剑锋切割出的伤痕一道旧似一道。 我将这双已经握惯重剑的手举在眼前细看,十七岁之前,它们只能弹琴绣花而已,剑道至难,现今却正在掌握之内,藏于心胸之间。 叶老烦也盯着我的手,沉思半晌,突然问道,“潇儿,你有多久不曾碰琴了?” “徒儿已经不记得了。”一丝雪落进掌心融化,微冰,我收回手掌掩入衣袖,淡然道,“师父,这双手,以后恐怕,也只可以拿剑了。” 他叹了口气,有些伤怀:“那为师岂不是再也不能听你弹琴了?” 我笑了一下:“琴声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处处招惹尘埃烦恼,师父为何一直执意?” “嗯,话中之话,潇儿,你已经尝到个中滋味了。”师父点了两下头。 我顿时惊悚。 叶老烦喟然,道:“却不知,潇儿为之动心的那个人,是谁啊。” 我觉着我的头痛之症已然病入膏肓。 “师父,你如此直接的问我,我很难为情的。” 他呆了一下,抚着下巴沉吟一会儿:“唔,那我这么问吧。潇儿,你整天瞧着这一池子枯叶发愣,有时候还叹气抹泪的,是思春了么?” 我吞了一口口水,感到非常震惊:不愧是我的师父,风月场里不败的将军,看得破红尘,浪得起人生,能流氓能君子,谁知女人心,藏剑叶老五,我连辩驳的理由都没有。 “这世间总有那么一人,你魂为之牵,心为之醒,纵千里之外,亦系一念。忽喜忽恨,全不由自主。”叶老烦严肃道,“你要是恨的,告诉为师,我领人上门去揍就是。” 我一时倒不好回答了。 嗯,江湖中游历一番后,总会遇上很多人,也总有所怀,自然,有所恨是难免的,但怨恨之外,又是什么呢? 念想纷然,乍如一剑无声而至,锋芒如电,辟开一段不得不唏嘘的时光。 我拜入藏剑的第二年,也是到了如今初雪落时,师父和师娘终于成亲,藏剑昭告武林,广邀四方豪雄,阖庄一片喜色,只有我一肚子的疑惑。 当初在再来镇,我便见着他们已情深意重,回到山庄之后更加如胶似漆,大师兄的织炎重剑都劈不开,而我师父,万千少女少妇眉间心上那风一样的男子,唐门抢人做的那般俐落,可到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却矫情地纠结了足足两年之久。 我也曾问他:“师父,你是害羞了么?” 面对我如此咄咄逼问,叶老烦理了理大红衣襟,十分郑重的回答我:“为师与小婉当初行事欠了许多考虑,藏剑山庄要给唐门一个交待,这个交待也需要时间和动脑子的,至于我,更不能像十二连环坞那帮水贼一般,抢回小婉当晚就压寨的,我是君子,能那么猴急吗?” 我的脸皮一抽,你急吼吼抢人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不能猴急啊! 不过诸事暂放一边后,我甚是欣慰,当初听着我的琴声安心入眠的姑娘,如今心愿达成,即使叶老烦也不是什么好人。 确然,我的师父不是善辈,红妆十里为一人雪中铺下,红白映衬,晃亮了所有的视线,让女子幻想和心碎,让男子羡慕和嫉妒,更另其他人仇恨之火燔灼得猛烈。 这个其他人,是霸刀山庄的庄主柳惊涛,被叶老烦抢了老婆的那个正主。 他带着满腔怒火而来,本是他霸刀和唐门的姻亲,未来老婆却跟着藏剑山庄的无名小子跑了,于此唐门没有给他一个交待,藏剑也没有给他一个交待,他的脸上被甩了大大的耳光,他的自尊和颜面遭受了不小的打击:你们两家是合着来调戏霸刀的么? 他领着一干霸刀门人,立在十里红妆尽头,楼外楼庭下,手中清冽的刀锋映出他被仇恨烧红的眼:“叶凡,你当初强掠我未婚妻,如今还敢明目张胆,设下婚宴,召请各路英雄来此观礼,竟也有脸!” 他一字一字都是咬着牙迸出来的,我很是担心他的牙齿有没有全碎了。 但是我的师父并不在意这些,好生生站在柳庄主面前,一会儿扯扯衣领,一会儿掸掸袖子,磨蹭了半天,才悠悠开口:“柳老兄,我叶凡与小婉相识已久,待她之心天地可鉴,卑鄙下流的骂名我背过,唐家堡的密室我也闯过,如今便是你亲来,我也一样寸步不让。” 柳老兄继续咬牙切齿:“无耻之徒!” 叶老烦继续微笑:“承蒙柳兄谬赞。” 柳惊涛被他笑得失去耐性,怒吼:“叶凡,我要唐小婉,你和藏剑山庄,都要还我公道!” “公道?” 闻言,我的师父笑容渐冷。 “柳兄,柳庄主,我和小婉自幼情意深笃,你却为了唐柳两家之利强要娶她,试问谁给过我们公道?我带小婉回庄之时,你霸刀山庄一路追赶截杀,金水路上,唐无乐大哥更被你霸刀弟子打成重伤,若非我恩师王遗风到得及时,我如今也不能好端端站在这里,你还有脸向唐门,向我藏剑要公道?!” 我时常认为叶老烦只是个很烦人的浪荡公子哥儿,吟风弄月,胸无大志,却不曾想到过他也会生气动怒,不过他现在,到底能让我瞧着觉得像个顺眼的男子了。 他旋身四顾,向群雄遥遥抱拳:“诸位,叶某忝居藏剑残雪门主,虚度光阴,总浑噩无为,一来,是山庄有四位哥哥细致打理,二来,叶某不过凡尘一凡夫,只愿永守一段凡情终老。而今日,为这一段情缘,大喜的日子也不得不沾些血腥了,扰了诸位兴致,叶某在此对不住了。” 我不胜唏嘘,这满眼红妆最终要被血染了么? 而叶老烦早已手执长剑,踩着玉虹步扑向柳老兄了。 只因这个抢亲的故事,我得以亲见叶老烦出剑,他方才那一席话洋洋洒洒,已让我刮目相看,那么他的剑法,也会给我意想不到吧? 我凝神看去,他果真不负我所望,一套秀水剑法使得稳健灵动。 然而,他会的,也真的只有秀水剑法。虽然平湖式与黄龙式接得流畅无隙,但是他那种猴子一样满地乱窜的玉泉步法又是怎么回事?还有梦泉剑,人家柳惊涛仅气吞山河一招,便舞得遍体刀光水也泼不进,叶老烦你的剑势刺得再急都没碰着他一片衣角啊。 我黯然神伤。 却听得一旁二庄主叶晖轻声叹息:“五弟少年离家在外流浪,藏剑剑诀知道得少之又少,真正用心练过的,也只有王谷主的红尘武学,但终归是藏剑的家事,不能轻易展露,如今这般,倒十分难为他。” 正感叹着,忽见一道雪亮剑光越过众人头顶,堪堪挤进柳惊涛的霸刀阵内。 第 4 章 流年剑 骤然这一剑,剑意如山,盛气逼人。 柳惊涛还要招呼叶老烦,进退不得,无奈移转刀锋,硬生生去接此咄咄而来的一剑。 叶老烦获得良机,抬手一剑平湖,贯穿了他的肩膀。 柳惊涛两面受敌,防不胜防,以至于受伤败阵,果真如叶老烦所言,让这一场婚事终沾了血色。 他心中不服,口吻中傲然斥责:“堂堂世家,也做得出以多欺少,暗箭伤人么。” 藏剑门人见着五庄主获胜,本待欢呼,却听他这么一句,一时倒不知如何反驳,只得冷眼无声。 “叶唐婚姻大事,系藏剑一门荣辱,岂能让我五弟以他一人之力担下?” 回应他的,正是我上天入地求不得的人,也是那支暗箭,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 他一袭墨纹黄袍,清颜皓首,额际一点红梅若血,不知何时,现身于云盘石阶之上,抱剑独立,群豪瞩目,一身光芒甚是耀眼。 山庄子弟俱都拜倒,我亦跟随众人跪下,却还抬眼看他,总想做成他的徒弟,但他,永远也看不见我——他一生的光明,早已经敛于胸臆,藏于心剑了。 “哦呵,叶英,我只道是你要包庇叶凡,却没料到,原来你早就瞎了啊。” 柳惊涛肩上涌血,脸上笑得张狂,让所有的藏剑弟子都皱起了眉,个把冲动意气的,甚至拔剑而起,无奈柳庄主身边有不少霸刀弟子护持,也只好收势作罢,但仍怒目瞋视,在眼神里千刀万剐。 藏剑霸刀,渐成剑拔弩张之势。 “柳庄主,你若肯和气说话,藏剑山庄尚能斟一杯酒迎你,但你骂我大哥欺我五弟,如此放肆无礼,咄咄逼人,藏剑蓬荜之地,怕是不敢挽留阁下。” 二庄主巧于周旋,此番已好话说尽,可惜柳老兄并不领情,仍然死皮赖脸:“把唐小婉交给我,我便离开。” 叶晖师伯的脸色渐显出愤怒,大庄主眼瞧不见,却也是凝眉,叶老烦则是默默的,笑得毛骨悚然。 我亦忍无可忍要拔剑而起了,这厮铁了心要毁人姻缘,忒讨人厌。 正在我将拔未拔,还在酝酿着,周遭群雄中爆出一声长笑:“柳庄主,你这么固执,便是走的一步败棋啊。” 这一声突如其来,连柳惊涛也始料不及,但身为一派之主,他很快就从容不迫了:“哦?李统领,似乎有指教?” 在场之人除了武林巨擘,便是江湖草莽,统领一称,无端有些朝堂风气,我寻思许久,记得先前随意瞥了一眼的客人名单上,有一个天策府的字号。 北邙山的天策府,是我朝太宗皇帝还在做秦王的时候建的一支奇兵,主江湖事宜,历经武周打压,韦后变乱,虽屡遭磨难,却仍在武林与朝堂之间凛然立足,府中将士身披重甲厚铠,信马横枪,行走于江湖和边疆,是帝国的最后一道防线,尽诛宵小天策义,長槍独守大唐魂。世人把他们叫做,东都狼。 当然,这些是我从山庄的其他女弟子们嘴里听来的,她们提起天策府时两眼泛着绿光,小脸红彤彤的,连说话都比平时激动大声,没有半分矜持,即使我是聋子,也能听到她们嘴巴心中俱在呼喊:天策!天策!!天策!!! 我嗤之以鼻,再怎么传奇,也不过是一帮兵傻子罢了,值得这群小女子花痴么? 而那个李统领被柳惊涛点了名号,随即便分开人群站出身形,绛袍玄铠,长眉深目,仪表堂堂,气度甚是轩昂。 “不过一张颜面,柳庄主求得好苦呢。”他一笑过后,看向了大庄主:“叶兄,这人存心捣乱,毫不讲理,李某是看不下去了,不得不出面做个调停。” 以后我才知道,这位李统领大名李承恩,是英国公李绩的后代,如今亦是天策府统领,藏剑既为铸剑世家,也曾给天策府送去不少神兵利器,藏剑弟子亦受师命调遣,时常前往军中助阵,两家可谓至交。现下我的师父大婚,他自然要来热闹热闹。 唔,这是稍微正经的说法,直接地说,他其实是叶晖师伯特地唤来,坐等柳惊涛前来捣乱的。 “你要管我?”柳惊涛冷笑,“柳某行事,都是自身的主张,不管你是朝廷,还是江湖,我的事,你最好不要多管。” 我不禁被这老兄的霸气折服,他既有如此霸气,却不知天策府踏平霸刀山庄时,还剩得几分? 呃,这是我一时臆想,眼前的李统领却没那么小气,而且很是耐心:“柳庄主,天下偌多好女子,你为何执意于唐姑娘呢?” 柳惊涛这时倒是答得爽快:“天下女子是有许多,可和我立了婚约的只有她一个。” 李统领呵呵笑了两声:“和你立婚约的,其实是唐门,不是她本人心意吧?” 柳惊涛一时呆愣。 李统领继续说道:“李某也听说过你们三家的是非,作为局外人,却觉得庄主你有些呆气,唐傲天要和你结亲,不过是想与霸刀结为盟友,但江湖中,南叶北柳,霸刀和藏剑齐名,你霸刀能给唐门的名望,难道藏剑给不了么?以叶家之力,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再者,与霸刀结亲,小婉姑娘诸般不愿,以至逃婚,弄得唐柳叶三家都不得安宁;唐门权衡利弊,而与藏剑结亲,小婉姑娘嫁的是意中人,叶唐也成了姻亲,两厢自然皆大欢喜。柳庄主一门之主,应该是洒脱大气的明理之人,不会为这等儿女之情纠缠,又为何不放手成全呢?” 柳庄主怒:“他们皆大欢喜,我霸刀却沦为笑柄,教我怎么心服?” 李统领叹:“但是柳庄主啊,你如今带着人来此口口声声要取公道,闹得沸沸扬扬,难道就不觉得只能让笑柄之事变成天下人皆知吗?到时你霸刀山庄的脸,却会丢得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啊。” 我忍不住在心里赞同,确然如此啊,说不定哪天哪时,我路过再来镇,十八婶就神秘兮兮凑过来,拉着我的手唏嘘:“大姑娘,你听说没?霸刀山庄的庄主被藏剑山庄的庄主抢了老婆了,霸刀山庄庄主要去抢回来,没得手,还被藏剑山庄庄主打了一顿,哎哟,真是作孽哟。” 而我一定会这么回答她:“没错,我师父就是这么厉害,不光要抢别人的老婆,还要揍别人的人,他柳惊涛这是活该。” 然后还会告诉她,如果你家女儿将来被调戏或者被逼婚,尽管来找藏剑山庄解决吧,要是她没有中意的夫家许配,也来找我们吧。 可惜这些都不过是我的一念之想,十八婶现今也就一个儿子,不过她儿子被调戏被逼婚的可能,约摸还是有的。 等我神游回来之时,柳惊涛终是带着自家的门人默默回去了,这份颜面是否会真的丢得不能收拾,便要看他是否有那胆量放手,万幸啊万幸,他还算有段风度。 “柳庄主既已明理,我等也该忘却方才不快,但求一宵酣畅才是啊。” 二庄主的微笑回到脸上,招揽群雄继续饮酒观舞,大庄主悄然不见踪影,来得毫无声息,去得也不声不响,也是叫人十分惆怅得紧。 山庄重转喜色,我亦心头肩上都轻松些许,即刻拉住楚歌师兄,咬牙笑道:“师兄啊,我师父师娘大婚,这喜酒你不能少喝啊。” 楚歌被我一番热情相邀惊呆,口中吃吃半天,笑得甚是生硬:“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我拍拍他的肩,心里早已琢磨好了,要灌他多少酒,什么酒的劲儿足,等得他喝到满眼都在飘乎仙乎的时候,我就把他扔到子轩师姐的门口去丢人现眼。 正如此这般算计着,衣领一紧,却是被叶老烦扯住了。 “潇儿,小婉很快就要进门了。”他摸了摸鼻子,又捂着嘴咳嗽了一下,很难得的显出一点点羞涩来,“……我们行了大礼之后,你就去楼外楼门口弹琴吧。” 我左右都望了一眼,除了我死拽着的楚歌师兄,再没有第三人听叶老烦说话了,他是对我说的,要我弹琴。 “师父,你成亲的日子,为什么要我弹琴?” 楚歌比我更惊讶:“鸷潇,你居然会弹,呃,琴?” 我默默瞥他一眼,他哼了两声,眼睛张望出去,装作在看雪。 “经柳惊涛这么搅合,现在的客人里面必然有不少人,在心中觉得我藏剑极为不齿。”叶老烦叹气,“潇儿,为师不愿小婉仍然被那些风言风语烦恼,至少是在今天之内。你去弹弹琴,把这些人的注意引开,这一场婚事,结束之时必然要是和气的。”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但很快就觉得不妥:“师父,可以让楚歌师兄显露一套灵峰式,不必要我弹琴的。” 楚歌顿时惊恐:“师妹!” 叶老烦摇头:“不可以,他这重剑的舞跳得太难看。” 楚歌脸上的神色顿时千奇百怪。 我感觉不胜凄凉:“那可以让其他师姐妹舞轻剑啊,藏剑以剑为号,却被琴声夺去风头,算什么道理?” 叶老烦苦口婆心:“潇儿,你弹得一手好琴,这等才能,山庄很多人不一定比得上的,为什么不愿展露?还是你认为藏剑山庄再怎么也不过是一群打铁匠的大院子,配不上你的琴声?” 我突然痛心疾首。 痛定思痛之后,我深深叹息:“师父,我不只会弹琴的。” 叶老烦两眼忽现狼光:“哦,你还会其他的?” “对,还会剑术。”我一把将楚歌师兄拉回来,“不如我和师兄比试剑术给他们看吧。” 楚歌惨叫:“师妹,你放过我!” 最后,叶老烦怜惜楚歌师兄平日辛苦,还是叫我去弹琴,而且作了一番指点,今日大喜,霸刀一事算作武斗,武斗之后,少不得要许多风雅来调合,一武一文,一张一弛,让那些江湖汉子也感受些些阳春白雪,这一场婚嫁才过得快乐满足嘛。 是啊,你的快乐就是让我痛苦。 我并非夸大其词,说来惭愧,藏剑的山居剑意,忍吞锋刃而厚积薄发,确然与我本性大相径庭,我学得艰辛,重剑亦挥得踟躇,双手掌控力道渐渐不能随心所欲,更遑论还像以往那样控纵琴弦了。 但我的师娘,先时为君夜奔,遭受许多非议猜疑,也未改初心,如今尘埃落定,我不会再让她做回众矢之的。 昔日嵇康作琴赋曰:“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我不知道当日聚集的群豪内有多少人懂得琴,我的手也早已握上了剑刃,再去侍奉琴的温婉,于琴而言,大约甚是委屈吧。 坐倚吴山月,闲听楚韵孤。 中含不平意,拂以青锋逐。 抵弦观旦暮,抱剑望荣枯。 徐声绕三秋,饮血涂五步。 御风催冷魂,荒火炙琴骨。 雄图百年老,盛世弹指无。 恍惚白首近,沧海故人疏。 未若牵机诀,长安异客腑。 楼外楼上,青峰为列,新雪漫漫,皑皑如屏。满座宾客最初觥筹交错,热闹非凡,而后却慢慢静下,只留得那一曲《弦锋诀》的琴声了。 这是我感到兴慰的光景,此曲乃我闺中所作,即便弹琴再难听的人也盼望有欣赏的,还好我弹的能入耳。 我甚至,心中还隐忍了几分激动,想着以后的某天,江湖中谈起藏剑山庄的这场婚宴时,会不会只想到曾有个叫做叶鸷潇的藏剑弟子高台抚琴,天地静渺,能闻雪声与弦锋琴音高低相合,一时天籁,而不是去争论师父和师娘那对不省心的新人,以及他们不省心的过往。 乐声长诉,我也跟着心事飘远。 待收回神思,却眼见台阶下,缓缓走上来一个瘦削高挑的女子。 她红衣银甲,袍袂飘拂,恰如火焰曼舞,雪色中显得格外灼目,而眉眼疏清,颇有英气,却观之可亲可敬。 可我并没觉得怎么可亲,这个人过来作甚,觉得我弹得不好?看她的装束模样,似乎是天策府的出身,了不起一个女将官,沙场的巾帼而已,又明白几分琴之道?只怕是听惯了战鼓昂扬,反倒嫌弃了琴音铮铮,游丝一样的有气无力吧? 彼时我十分不快。 但是这个女子,只在离我两步的地方停下,瞧着我弹琴,默然无语。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说话,但我觉得烦,她就这么直勾勾的看我,会分散我的心思,弹琴也险些要走了调,幸而多年习练,滑出的别音我牵弦盖过。 在她的注视里,我弹得很是艰难,收曲时的心情,好似被人追着跑了几十里,到得崖边,纵身一跃,绝望而决然。 呃,简而言之,便是窘迫了,所以一待曲终,我按住琴弦,如获大赦,台下响起掌声,我心中一阵发虚。 而她,终于笑了笑,张口说了一句话,声音低沉,让我愣怔。 她说:“如此琴声,何以执剑?” 第 5 章 江湖剑(一) 如此琴声,何以执剑? 若我还是当初的萧鸷,定会梗起脸孔回她,我立志要学剑术的,你又懂得什么。 但那时我已是叶鸷潇,入藏剑已经两年,遭逢的和学到的皆不是我想得到的,几乎连我习剑初衷都要改变。 剑有形而锋不露,而以心藏之,唯独我,将它藏进琴音。如此琴声,湮没凡人家,弹剑轻歌,云影伴随行天下。 这是我的小小心思,不足对外人道也,因而没有答她,只一笑而过,再无他话,她等待多时,未得回应,也不着恼,对我抱拳笑道一声“珍重”,悠然而去。 只是此后,我在中庭独自练剑时,脑海中总有那么一个白雪红衣的影子,时不时涌上来这八个字晃悠一番,她大约是唯一这么问过我的人,因这唯一,就会和其他遇到的形色人等略微不同,此乃人之常理。 而经此一事,藏剑山庄叶鸷潇的名字,时常有人提及,铸剑世家有弟子能弹一手好琴,说起来总会觉得有那么一丝新鲜好奇,但新鲜好奇是他们的,与我无关。 父母给我的两年之期超出了一年,我弹得再好的琴,舞得再好的剑,早晚也须归于闺阁之中。 可我想食言了。 我给父母的书信里,告诉过他们我身在藏剑山庄,他们说过会来找我,这并不是让人欢喜的事。我问叶老烦的主意,他摩挲下巴寻思半天,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他要我送还一块玉佩给七秀坊的姑娘。 我无语凝望他,心头分外难过:“师父,你的情债,为什么要由我去了结?万一那姑娘想不通透,对我要打要杀如何是好?” 叶老烦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为师只要你暂时避开,你的爹娘让我来说服就是,至于那姑娘,玉佩是她硬塞于我,并非我执意索要的啊,再说了,为你的师娘分忧不好么?” 我无话可说,更无可奈何,因为除此之外他还给了我一道密令:前些时日,有不少藏剑弟子在七秀坊内失踪,需待查明。 传闻扬州瘦西湖畔的七秀坊,是我朝三大风雅之地其一,江湖中也是有名的只收女子的门派,以剑舞绝艺见长,招式华丽但不繁琐,舞姿曼妙,却暗藏另种玄机,变化多端,防不胜防。 我踏上秀坊码头时,心下一丝后悔,若我还是萧鸷,若我当初肯沉静三分,不为再来镇那个文士话语所动,若我追上当年驶过眼前的那两艘画舫,我如今,已经在这遍地莺歌燕舞的秀坊了吧? 远观七秀剑舞,着实赏心悦目,但我早就是藏剑弟子了。 前来秀坊观舞的江湖人士有许多,其中不乏藏剑山庄出身。眼望水云坊围湖的看台上,那些宾客瞪着湖中央抚琴舞剑的七秀姑娘,一脸痴迷,一脸遐想。 我冷眼察望,深深叹息,他们如此陶醉忘我,大概连魂都已被勾走,更遑论门人失踪这么要紧的事情了。 而那个倒霉的七秀姑娘绿灵,我打听时,得知的却是她叛出七秀外坊,拜入内坊的消息。 至于原因,似乎是自从叶老烦离开七秀坊以后,绿灵便一直凄凄哀哀,望穿秋水,直到近月,忽闻得叶凡已经成亲,这姑娘立怒,不由分说要请掌门令,领一干姐妹杀到藏剑山庄讨问明白。 不过没想到,代掌门萧白胭听她哭诉完,望了一会儿湖光,说,叶凡在江湖中素有薄幸名声,如今既有了家室,你也不必再痴心妄想,这种单相思,及早罢了便是。 言下之意,是叫绿灵姑娘发发脾气之后,忘了叶家五少。 可惜啊,七秀弟子,美妙绝伦,却往往耽于一个“情”字。 绿灵如我所料,是个想不透的主,觉着自身一番心心念念,到头来变成一场虚妄,自家掌门还袖手旁观,泼尽冷水,一时气恼不过,竟掷了手中双剑,扭头奔去了内坊。 我听着愤愤难平,手里的茶也喝不下去,叶老烦简直不像话,七秀内外坊素来不大和睦,我连送个玉佩都恁地心烦。 斟酌复斟酌,我决意暂先不送玉佩,那绿灵姑娘如今对藏剑应是恨之入骨,我若贸贸然找上去道明身份来意,只怕话没说完便被要打要杀赶将出来了。 且内坊大门外,两个守卫姑娘虎视了我多时,手里的剑拧得铮铮直响,我不敢在附近来回晃荡太久,只得讪讪隐去了。 归还玉佩之事已有难处,我那些不成器又闹失踪的师兄弟,也没有任何偶遇,找寻他们毫无头绪。 我发愁之余,仰天感慨,偶遇这种事情,得来不易,终究要看缘分。 一边如此感慨,我一边在山中走岔了道,亏得这么一岔,让我遇上了这一生中第一个徒儿东方。 初遇她时,她正被一个叫萧静儿的凌雪阁女子打败。 凌雪阁在江湖中说法颇为神秘,鲜少有人知道它的来历,只是传闻凌雪阁中高手如林,神出鬼没,取人性命只在瞬息,既准而狠。 彼时我尚不清楚凌雪阁,只是远远看到东方与那萧静儿在灵龟山腰上斗得激烈,但中间僵持时经历不足,被萧静儿伺袭要害,左支右绌,渐处下风,一个招架不住,两脚一绊,掉落山崖。 我已记不清当时脑袋里在想什么,只慌忙玉泉步飞快划过去,恨不得多生两条腿,要是没接住她,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不死也得半残。 万幸我这一招学的最为精妙顺手,身法滞住时,堪堪抓住东方衣袖,缓了缓她的跌势,但也被连累着带倒,两个人一前一后,滚下了山坡。 一路天旋地转摔下山来,我眼前好一阵晕眩,良久方才清醒些许,回头一看,她坐在地上,额角滴血,望着我怔怔了半天,一言不发。 我有点担心她是不是跌傻了。 山上的萧静儿很快追下来,默默盯了东方一阵,叹了口气:“小姑娘,我们只是奉命办事,你却要阻拦胡闹,放掉那些名门弟子,就不能怪我下手太狠了。” 东方闻言,突然站起来,眉头拧起,两颊通红:“你们在我七秀坊中掳人,毁坏秀坊名声,我奉命追查,已经到此地步,你竟要我罢手投降,岂有此理?” 她说完之后,身子晃了两晃,抚胸咳了几声,咳出一些鲜血来,似乎是缠斗之时受了内伤,加上这么一折腾,或许还加重了。 萧静儿冷笑:“你奉谁的命,叶芷青的么?” 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笺,在我们眼前晃了晃:“那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一趟是奉命于安乐公主,你们的内坊主人,连叶芷青也得退让三分。七秀内外坊素有嫌隙,如今又有安乐公主亲自布局,我们可不得不遵啊。” 我听得发呆。 我知道这个安乐公主,她是李裹儿,先朝韦后的女儿,是内坊第一任主人公孙盈的弟子,这个女人权欲之心不可救药,与如今圣主争过帝位,事败,传言圣主在政乱时就处死了她,首级挂在竿上游街,很多人都见着了。 不想她如今竟还活着,藏身于这七秀内坊。但沉心去寻思却也能明白,帝王家中人谁都会给自己留着一条后路的,只是可怜了那个挂在竿头的首级主人,最后不过一个枉死的孤魂。 然后,我另一个念头突兀而起,这萧静儿说出如此要命的秘密,或许已经不再把我们当活人了。 我不由得越想越怒。 而萧静儿又是冷笑,信手一挥,那封信被她扔在地上,离我们仅五步之距,她弹了弹手里的剑锋,对东方说道:“这封信,带给你家叶掌门,告诉她,事儿就是我们做下的,不要再派人查来查去了,没意思。” 东方眼中亮了那么一瞬,要上前捡起,我拦住她,望了地上的信封一会儿,默默拂了拂手里的红锈重剑,呃,它那时身上的红锈因为我每日劈斩洗磨,已经掉得所剩无几,露出了本身的容貌,墨黑剑体,金色剑刃,其上金红雕纹交复,镌刻了它的名字——若夜。 拭去剑锋上最后一点锈色,我抬头直视那个萧静儿:“时辰不早,想要灭口就赶紧吧,不然等我们跑了,你怄断了肠子我也不管的。” 她狠狠瞪我,脸色苍白:“你竟然看穿了!” “你这伎俩稀松平常,只有傻子才信。” 我笑着回她一句,旋即骈指捏了啸日剑诀,握起若夜,内里剑气聚集,一个峰插云景直直拍向了萧静儿面门。 她大约是在气头上,正想着怎么还嘴让我也气上一气,一时猝不及防,被重剑劲息震退,滑出十多尺去,还吐了大口的血,半天没站起来。 我没料到山居意的剑气会有如此威力,还是由我运使出来,又惊又喜,趁那萧静儿难以站稳,我飞快拾起信来,并不多待,拉起东方,转身闷头狂奔。 东方被我扯着跌跌撞撞跑了一阵,幡然醒悟,喘着气问我:“你很厉害啊,为什么不打下去呢?” “我就会这一招,后面的不太会。” 东方:“………” 说也惭愧,拜入藏剑近三载,山庄剑术如斯精深,我学得问水诀大致,对于山居剑意,却觉太过艰涩,往往蓄一身剑气,不知如何遣用。 然而东方并不信,因为我说的不会,语气太过平淡,还死活拉着我折回去,要继续与那个萧静儿打,替她自己报仇。 我急得头疼大作:“秀姑娘,我和你正在逃命啊!” “不将那人痛打一顿,难消我心头之恨。”东方的脑袋或许已经摔得不太灵光,挣开我手,提着双剑返身要走,“姑娘,这是七秀坊内事,你是旁人,莫要介入太深!” 我一咬牙,三两步上前,照着她的肩井,在背后一个手刀径直劈下,她钝钝扭头,目色迷蒙的朝我一瞥,嘟囔一句“你这人……”,两眼一翻,昏倒过去了。 唔,把她弄晕之后果然安静了许多。 可这么一耽搁,萧静儿那厢早已缓过了劲,又远远的气势汹汹杀将过来,我忙不迭将东方负起,迈开大步赶紧逃,如果再让她追上,我怕是要被她活活咬死。 正跑得气喘吁吁,道边的某棵树上,突兀响起一声清笑。 第 6 章 江湖剑(二) 我于满身大汗中抬头一瞟,就见一位蓝衣女子稳稳坐在树桠上,不胜清闲的斜靠树干,双手抱胸,怀里拥了一柄玄青轻剑,居高临下,朝这边淡淡望着,眼色中颇有几分玩味。 偏偏此女我还认识,平日练剑时常常遇见,她归属藏剑无双门下,是三庄主叶炜的弟子,三庄主现今有一百多位徒弟,她叶梓铮在其中排行第十四位,看上去似乎不甚出类拔萃,可跟我过起招来,剑势竟刚猛急切,几番逼得我没有招架之力。 “哟,鸷潇,不在山庄劈木头,却跑来秀坊拐带人口么?” 在下手提重剑,肩扛东方,她趴着我肩头兀自昏迷未醒,这副模样任是谁见了都得多想。我脸上没忍住一热,气恼道:“别光在那瞧热闹,赶紧下来帮我一把。” 梓铮轻轻一怔,随即摇头:“帮你拐姑娘?这种事情太卑鄙了,我要袖手旁观。” 我急得快跺脚了:“后面有人要杀这位秀姑娘,你也不管吗?” 她眉梢一扬:“一点都不想管。” 我拿她没辙,眼看着萧静儿越追越近,不能一直躲避,索性把东方放在树下,无论如何,先把这位凌雪阁杀手打残了再说。 萧静儿见我停在原地,冷笑一声:“你不是很能跑么,怎么不跑了?” 她一侧目,望见梓铮在树上屹然不动,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此处还有一只小鸡崽儿,哼,是你的帮手?” 梓铮咳了两咳:“你说谁是小鸡崽儿?” 萧静儿把手里的双剑掂了掂,笑道:“说的就是你啊。” 梓铮的眉眼微微一弯,倏然一拍树干,纵身跃下,未等落地,凌空一个腾挪,脚下一点草尖,已展开玉泉步法,以疾风之势飞身掠向彼端,萧静儿脸色忽变,双剑一振,便来架挡。 可惜萧静儿挡得太迟,反应更没有梓铮快,才一照面,就听得叮当两声,那双剑被梓铮的惊鸿轻剑齐刷刷截断,后者扼着她的脖颈,嘻嘻笑道:“这位姐姐,你是不是眼神不好啊?” 萧静儿口中呵呵,说不出半个字,梓铮也没有着恼,拿剑锋抵着她胸口,道:“小瞧了我,可是会付出代价的哦。” 她说完手臂猛地抬起,惊鸿往前一送,将萧静儿刺了个透心凉。 如此致命一剑乍然而来,女杀手自己没有想到,也难以置信,瞠圆双目,不肯气绝,梓铮松开她身体,漠然打量一眼,惊鸿拧转,又往她颈间重重一抹而过,不带半点含糊。 霎时血光迸溅。 我直愣愣望着萧静儿的尸身,忍不住说道:“你为何直接把人家杀了?” 梓铮从尸体上割下一块衣料,细细拭起惊鸿身上的血痕,一边怪道:“她骂我,我杀她,有何不可?” 我一时无可争辩。 不过,左近却有人温声叹息:“萧静儿是凌雪阁中高手,一路‘镜花水月’剑法虚实莫测,如今被叶姑娘一招毙命,实在出人意料啊。” 说话的那人亦是绯衣双剑,带了几名七秀弟子款款而来,窥见我在,柔声一笑:“在下是七秀坊楚秀弟子悦君。听巡查的同门说有另一位藏剑姑娘跑来了灵龟山,是你么?” 我自然不会向她坦言说是走岔了道,只扼要说了正在找寻失踪的同门,路遇东方有难,顺手搭救云云。 悦君听罢,将树下昏睡的东方瞧了一会儿,皱眉不语,梓铮附在我耳边道:“你把人家打晕了扛走,如此救人手段,也忒清新脱俗呢。” 我回眸一瞪:“你闭嘴。” 却见悦君向梓铮道:“叶姑娘,我们已得知贵派走失弟子的下落,他们正让凌雪阁囚在山下的甲鱼村中,两位姑娘若是方便,可随我们一起去料理此事。” 梓铮点头,别我一眼:“我亦是奉了师命前来彻查师弟们失踪之事,在这附近蹲守了好几天,你运气不差,捡了个现成。” 我深以为然,这正是天大的好运了。 待我们杀进甲鱼村,平了凌雪阁的喽啰之后,便见得我的那些同门,和霸刀、纯阳的弟子一起,团团围坐在村中央的老树下,因被喂了凌雪阁的软筋散,全身酥麻,不能动弹。 这般场景我如今想来一直不免唏嘘,华山纯阳宫那些牛鼻子道士,平常看着仙风道骨的样子,却会迷上凡间的乐舞,不过运气实在不太好,反倒被凌雪楼软禁在此,昼夜困顿,白衣腌臜,仙风也丢得七七八八。 而藏剑和霸刀的两家弟子,原有宿怨,彼时心不甘情不愿被捆绑在一处,睁眼低头都能看到仇人的脸近在咫尺,偏又不能出手解恨,身心更是饱受了一番折磨。 悦君从那些喽啰身上搜出解药,给这些人一一嗅过,那解药有些难闻,我捂着鼻子站在远处,看他们即便嫌恶,也不得不强忍的样子,这大约就是自作孽了。 等师兄弟都恢复了几分精神,我与梓铮告别悦君,准备带他们回庄。 其时东方早已悠悠醒转,对我打晕她的事情十分介怀,在悦君身后哼道:“你打了我一掌,却不告诉我你是谁,就想如此一走了之了?” 我有愧于她,只好如实告诉她名姓。 “叶鸷潇?”悦君突然轻呼,“就是一年以前,藏剑婚宴上,弹了那曲《弦锋诀》的叶鸷潇?” 她脸上显出惊讶神情,令我颇感意外,想不到这名声都传到七秀坊来了,倒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再看东方,她颤了一下唇,小声开口:“阡墨曾听闻,藏剑山庄有一位残雪首徒,当日高台一曲《弦锋诀》,在场英雄莫不沉静动容,伤怀多日。恍惚白首近,沧海故人疏……江湖豪杰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却能被她动了柔情,连那个公输将军也……阡墨从此生出仰慕之心,不知可否得你成全?” 我吃了一惊,连忙摆手:“不过随手一弹,你太抬举我了。再说,我能成全你什么啊?” 她垂眉道:“你救我一回,作为报答,我拜你为师,那首曲子,你能不能教给我?” 我发了很久的怔,转头痴痴问悦君:“这样都不算叛师么?” 悦君有些沉吟:“七秀大义,不拘这种小节,坊中姐妹不满足于精一家之艺,再拜个把江湖师父倒也自然。而且东方师妹如此好学,叶姑娘也不会忍心推拒她吧?” 七秀坊可真是开明大方,这要是我转头去拜别的师父,叶老烦必然要拉着我促膝长谈,絮叨个三天三夜可不在话下的。 我有些郁闷,自身比起她大不了多少年岁,却要做她师父,实在不合乎我心,早先叶老烦强收我做徒弟已经很伤我的神,何况,我一心学的是剑术,并不想与江湖中人有太多牵扯。 一时既为难又尴尬。 梓铮见我蹙眉,清了清喉咙,插进话来:“东方姑娘,唔,山庄有禁令,未经门主授意,私收弟子,鸷潇会被吊起来抽一千个鞭子的。” 我抬头看了看天,罚一千鞭笞,这人连撒谎都凶残得很。 更没料到的是,周围的师兄们竟纷纷附和:“山庄门规确是如此严厉,秀姑娘可不要为难我们这位师妹,一千下鞭子啊,就算有命在也没人形了。” 我嗤之以鼻,没人形,是被抽得只剩一个骨头架子么? 那群秀姑娘也惊得呆了,东方垂下头,没再说话,只是黯然离去,背影清瘦,观之不忍。 从那以后,对于东方,我仍欠着一句惭愧未说。 而与众师兄弟返还山庄那日,我的父母在西湖畔已等候许久。 我打心底不愿与父母如此重逢,一边是我的师门,一边是我的闺阁,熊掌与鱼,怎可兼得? 想来有些可笑,我第一次名声在外的,是闺阁里十几年的本事,我第一次用剑救人,人家并不上眼我的剑术,反倒赞扬弹琴的手艺,而如今,还要带着好不容易练上心的剑,从此归于泯然。 我怎么甘心啊。 “师父,我真要谢你。” 叶老烦正抬头在看雪色,我倏然这么一句,倒让他呆了一呆:“突然这么客气,为师不太习惯。” 我从袖子里拿出绿灵的玉佩,它一直放在我这边,当年我没有勇气还给它原来的主人,只能贴身置放,但每每取出,总会想到绿灵这一段没有结果的相思。 我笑着在他眼前晃了晃玉佩,嘴里微微发苦:“有些相思,能放则放,若不能放,转成恨意,到头累苦的,只有自身而已。” 师父眼角的笑意消失了,神情骤变得凝重。 “这苦短一生,我负过太多人。”他低眼扯了扯衣袖,叹息,“我对自己唯一满意之处,是从没负过本心。潇儿,我跟你是一样的人。” “其实当初你从七秀坊回来以前,我没有对你父母说过你的一句好话。”他咳了一下,又道,“我说的都是你进了山庄以后的丑事,比如第一次拿起重剑被打到头,第一次运起玉泉步就只会撞上墙,第一次学会了九溪剑诀,却砍断了观鱼塘许多荷花,第一次……” “嗯哼!” 我重重咳嗽,好歹打断了他,如今我到底是真正的残雪首徒了,说起这些颜面何存。 “师父,你就只记得这些?”我满怀悲凉问他。 叶老烦点点头:“是啊,因为你刚来的时候,丑事实在太多,都说不完了。嗯?这附近居然闹耗子了?” 我抽了抽嘴角,方才咬牙的时候似乎太用力:“真是难为师父啊,还记得这般清楚。” 叶老烦嘴边的笑容消去:“潇儿,我告诉令尊令堂的,只是这些,还与他们说,你的资质根骨对于剑术而言并非算很好,入门之时,早已过了修剑的绝佳年纪,藏剑子弟剑术中上者,修剑皆自九岁始,你虽能用三年时光补救八年根基空缺,但以后的剑诀习练愈加艰苛,我不看好。” 我一时默然。师父的话诚然听来刺耳,却并无半分谬论,直到如今,我已入藏剑八年,山居剑意一直为我软肋所在。 “我父亲他是不是觉得,我到底只是任性罢了?”我笑了一声。 我入藏剑第三年的暮春,我的父母把我拦在师门以外,径直说道:“连你的师父都在嫌弃你,何必还要自讨苦吃?” 那时我甫自七秀坊匆匆回庄,一身风尘,却是去了不同以往的江湖,满心惊奇遗憾;那时的叶老烦,也如眼下一样少见的云淡风轻,伫立一旁,仿若路人。 我笑道:“我的师父没有亲手教过我,不曾懂我,能说得过去,可是父亲,鸷儿是何许人,您还不知?” “江湖险恶,为父只要你回家。” 那个鬓发斑白的父亲,不看我,望着一湖碧水,一声长叹。 我早就忘了当时自身是什么心情,可如今再去回想,总觉鼻酸。不过倒是隐约记得,母亲瞧我的眼眸洇湿,神色怜惜。 “鸷儿,听话!” “潇儿,如果你那天顺了他们心意,现今应已为人妻子。”师父轻轻笑道,“行走江湖并不算好的心愿,你知道的。” 我深深呼吸,严肃道:“是,江湖根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朝尚武,女子入军上阵已不鲜见,可他们教我弹琴诵诗,工笔墨画,要我学着安家养老。元宝小说 你可曾见,天上的鸷有过安歇之时? 所以我还记得清楚的,是我对父亲斩钉截铁:“剑术不成,鸷儿不归!” 然后狠狠转身,踏进山庄。 父亲在身后喊道:“鸷儿,如果真有那天,江湖还是朝堂,你又是什么名号?” 我扭头瞟过山庄门口的旗杆,上面高高飞扬的旗幡上,绣有金色重剑之形,浑厚灿烂。“就叫叶鸷潇,如何?” “好!”父亲抚掌,扬声赞叹。 “叶鸷潇,为父萧却,等你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第 7 章 相逢剑(一) 风不定,雪片纷纷扬扬,渐有落大的迹象。 我抬眼瞧了片刻,又提醒叶老烦一声:“师父,还不回去的话,就真要着凉了。” 叶老烦莞尔:“那你呢?” “我想一个人……” “哦,那个人到底是谁啊,看潇儿你总是这么牵肠挂肚,失魂落魄的,为师可心疼的很呐。”他蹙起眉,显出十分忧愁的样子。 “……清静片刻。”我切齿续道,回眼瞪他。 他又“哦”了一声,点头作恍然大悟状,盯着我不再说话。 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怵。 突然,他手掌一翻,掌中多了一把雪亮匕首,我吓了一跳。 但是他已然转身蹲下去,背着我不知道在地上鼓捣什么,我担心他捉弄我,便站得远远的。 他似乎在刨土。 片刻之后,他再站起转身来,手中已多了一个小酒坛子。 我非常惊奇:“师父,你真有闲情。” 他摇摇头:“我白天藏在这里,专意留给你的。”又把酒坛塞给了我,“你就在这喝,喝完以后回去睡觉。” 我皱眉:“师父,明早我还要赶去太原与浩气盟的人碰头,不能醉酒的。” 叶老烦瞥我一眼:“翟军师昨日已经传书给我,此事我早就知道了。”他伸手拍我肩膀笑道,“不过,你还是安心醉吧,想得再多,不如好生一睡,睡好了才有精神。” 他说罢笑眯眯地又拍了两拍,有些意犹未尽地扬长去了。 晃了晃手中酒坛,里面满满当当,看来师父着实想我大醉一场。 我拭去土渍,拍开封泥,捧起来抿进一口,其味微涩,无甚苦意,一如我此刻心境。 叶老烦说的翟军师,是如今江湖中两种叱咤风云的势力之一——浩气盟的天玑翟季真。 这两种势力的另一方,是远在昆仑的恶人谷。 传闻恶人谷有十大恶人,或圣手或狂僧,或大盗或怪医,或名侠或恶徒,或绝色或丑陋,为善为恶的事俱曾做过,一度颠覆武林,危害江湖。武林正派人士又敬又惧又憎,少林、纯阳、天策、七秀、藏剑、神策、长歌、霸刀等名门遂集结力量,于南屏山落雁峰设正气厅,立七星坛,拥天策府谢渊为首,为浩气之盟,群策群力,压制十恶。 说也诡异,十恶之首,恰是我师父的师父——“雪魔”王遗风。 我入藏剑第六年十一月,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于大唐北面兵变,其后一路南下,势如猛虎,十二月占据洛阳,潼关,翌年攻破皇都长安,侵进帝皇宫墙,圣主困窘,无奈何,受亲军将士保护,逃出长安,又一路惊惶,直向西南避祸。 圣主困顿,社稷动荡,九州内烽烟四起,不论朝廷江湖,大唐子民无一能置身事外。 藏剑山庄内,大庄主召集阖庄弟子,淡然出言:“如今安贼叛乱,九州倾覆,家国遭难,覆巢之下,藏剑山庄亦不能幸免,但我故园山水,可容得落入贼子之手?” 一时,七门子弟群情震动:“绝不容许!” 山庄不乏热血,而这许多腔热血,有人挺身奔赴沙场,至今未归,比如正阳与碎星门下;有人守在山庄和剑庐,夙兴夜寐,炼铸利兵,如无双、流风与长生,而我残雪,则与御神门下一同受浩气盟集召,会合各派,奔赴西北去勤王。 临行之前,叶老烦与我有一番交待:“浩气盟主谢渊乃是天策府的出身,藏剑山庄系属江湖门阀,勤王之事与浩气盟一道,更为名正言顺。” 我点头,问他:“那我们这群子弟也要加入浩气盟么?” 叶老烦严肃道:“浩气盟秉承天道不灭,藏剑勤王,也是顺应天道,自然要加入才说的过去。” 他骤然一脸自然而然,让我很是怀疑:“嗯,天道不灭,浩气长存……但徒儿时常听说,浩气盟中有许多小人呐。师父,不是还有个恶人谷?我不太喜欢伪君子之流,可以去恶人谷吧?” 叶老烦当下板起脸,厉声道:“若是别家弟子,为师倒不想管他去浩气还是去恶人,可你是我门下徒弟,就只能去浩气盟!” 我不甘不愿:“为什么?” “你的师祖,我的恩师王遗风,一代惊才绝艳的人物,武林三魔中之雪魔,不论正道邪派,都是十分忌惮的。我怕你见了他后,反倒忘了我这个师父。” 我险些吐血,你这么烦,谁会忘记啊? 叶老烦又将一柄墨金轻剑递至我手中,一副郑重非常:“潇儿长于问水剑诀,而拙于山居剑意,委实不如我心意,此剑亦名若夜,与你如今重剑本是一套。藏剑弟子行走江湖,都要身负轻重二剑,若夜护你,你护自身。” 我抚过轻剑,它与重剑有一样的金红镌纹,缠绕纤薄剑体,挥将起来,光华展转,显出轻巧。 这是我此生中的第二口长剑。 我被叶老烦感动得热泪盈眶,六七年了,师父他老人家终于知道要对徒弟好了。 可惜我只感动了半晌时光。 他不知道又从哪里牵来的一个小女孩子,约摸十来岁,要我路上随时携着照拂。 我的感激之情冷了一半:“师父,我是去西北方的,要走很长的路,路上说不定还会打仗啊,哪里有空带孩子?” 叶老烦淡淡解释:“这孩子是御神门下,你初祀师姐的妹妹,年纪最小,原不该让她也跟着去,但这小姑娘人不错,说哥哥姐姐都去打坏人了,她一定要帮忙的,初祀拗不过她,只得允了。” 我漠然撇嘴,这么小的丫头,不添乱就十分感谢她的亲爹娘了。还有,她是御神门下,有那么多师兄师姐,为什么要我残雪门下照顾? “初祀是御神门中大弟子,这一出门路上少不得会被许多要事缠身,已是自顾不暇了。你剑术尚只能自保,应该最闲,就不能带带孩子?” 叶老烦一脸不以为然的看我,又道:“潇儿,乱世凶险,每走一步性命攸关,你不能万事冲在最前的。” “所以师父就要我带孩子,好在拔剑之时心存挂念?”我笑,“师父不希望我拼命,想出这招,实在用心良苦,但徒儿手里拿着剑,又怎么会是安分的人呢?” 叶老烦叹息一声,“那行吧,不如你收她为徒,师父带着徒弟江湖历练,这总可以的吧?”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他一本正经:“嗯,我想当师祖玩玩儿。” 我霎那间就想叛师。 正怀着一腔火气,不防那个小姑娘乐颠颠跑到面前来,拽着我袖子,甜甜的叫:“师父师父,我叫初诺,你也可以叫我糯米哦。” 我压着心火,温言问她:“为什么啊?” “因为糯米又软又白,还很好吃啊。”她眨眼呵呵看我,“师父,你看我像不像啊?” 我低头盯了半天,她确然又白又圆又软,但好吃么?她这么自然而然的叫我师父,初祀师姐不会有别的想法么? 最后,我还是带着这颗糯米叶小烦,和其他同门一起上路,赶赴南屏山落雁城与浩气盟会合。 这一次,算是我最正经的涉足江湖事宜,后来的见闻,我至今想来,总不胜感概,那一路遇到的偌多刻骨铭心呵。 踏进正气厅时,我见到了再来镇结下的第一个仇人,那个折断了我的剑,还嘲讽我的文士,他正立在谢盟主身侧,就着一张兽皮地图,与各路豪杰指点大唐江山,他是天玑翟季真。 江湖虽大,有时也小,小得我想报仇都不用等待十年,也不用满天下的找寻,我立马拔剑向他。 他也认出我来,却对我的挑战回绝得十分干脆。 我冷笑:“七年前羞辱我的时候有胆,如今倒不敢应战么?” “姑娘渐有小成,在下已不是对手。” “尚未比试,如何见得高低?” 他含笑看我,一把羽扇摇得悠扬:“姑娘锐气依旧,但不复从前张扬,翟某一见就知,还是服输的好啊。” 我一时怔怔不明所以。 “如今乱世江湖,危机四伏,人心如海,前途迷惘,叶姑娘,你却选择了浩气盟,咱们,便是同袍。”元宝小说 他的一旁,俏生生站着一位白衣姑娘,微笑看我:“翟先生已经是你的同袍了。即同袍,当仇恨消弭。”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荣辱与共,肝胆相照。 我回头将这姑娘的话琢磨了一夜,也记住了她的名字,她是开阳坛主林可人,而我,正归于她的属下。 勤王之事迫在眉睫,落雁城中各派聚首以后,做了一番布置,便没有多停留,径奔马嵬坡。 糯米还是个孩子,就要跟随我们这些大人的路程,有时着实受罪,但叶老烦将她托付给我,我自然少不得要鞍前马后的顾看,幸而这叶小烦比叶老烦懂事,一路上除了总是黏着我外,都不怎么吵闹,令我十分满意,只不过时常看她粉粉圆圆的模样,我会不由得考虑到好不好吃。 咳咳,我自觉不是恋童的人。 小姑娘很让我放心,但换了另外一个,我从没有省过心。 有些缘分我一直没有错过,比如东方。 这番勤王,七秀坊恰好也放了她出来,途径瞿塘峡时,她忽然在人群里一眼认出我,当即一头奔来。 然后一把扑住我,喜滋滋叫师父。 当时我手里牵着糯米,守在船头听着两岸猿声发呆,承蒙东方姑娘如此热情一扑,我俩险些被撞进长江里去。 我惊得魂魄几乎飞了,可她丝毫没有作为凶手的觉悟,一转眼很快发现了吓白了脸的糯米,顿时伤怀:“想不到秀坊一别几年,师父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我好容易震惊中缓过来,又被她这话狠狠一呛,与她不过近四年分别,她便想到我能生出糯米来,她到底是有多觉得我天赋异禀? 只听到糯米善解人意地叫她师姐。 我赶忙拉了一把糯米:“这人我没收过,可别乱叫。” 东方的脸立刻皱起来,委屈巴巴的念:“我已经拜过你,早就当你是师父了,你当初不理我,现在又不认我,为什么总伤人心?” 她拉着我另一只手臂摇来晃去,继续念:“你不认我,还伤我心,我一伤心就会做傻事的,我会跳江,会跳江哦。” 她跳不跳江我不大关心,我生平最怕人抓着我这么摇得头晕,但我更怕不依了她,她跳江之前,先把我踹下水去,我可是不会水的,不想喂鱼。 忖度再三之后,我答应了她,但说白了我不会教她《弦锋诀》,她一口应允,表示我可以教别的。 这很诡异,秀坊的姑娘拜一个打铁山庄出身的人作师父,她到底能学到什么呢,何况我连打铁都不会。 但是东方似乎没有想过这些,一路上逗逗师妹,吓吓师父,过得十分开心,而糯米半路多了一个师姐,每天师姐跳跳舞,师姐给吃糖葫芦,也过得十分开心,唯独我,没有收徒的心思,却被老天强塞了一大一小两个徒弟,整日里担着老妈子的责任,过得也是格外酸心。 战争伊始,干戈四野,浩气一行赶至马嵬坡时,战火的边缘已经从长安燃到了这里,渭河以南的村子已被叛军攻下,以渭河分,与北岸唐兵对峙,但狼牙探子早已深入唐营,尔虞我诈境地,也并非安宁的去处。倒苦了那些跟随御驾来逃难的百姓,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一路凄惶。 我来临此间,眼见得沿路豺狗奔突,鼠蛀横行,丢失了主人的战马死在草丛里,躲避战火的人们在路边乞讨,草树焚灰,遍地哀鸿,生气凋零,已是暗伤满怀,东方与糯米,也没了来路上的玩耍心思,糯米沉默,东方则微红了眼角。 然而我们却不能改变这些伤心的场景,浩气盟在渭水北岸的卧龙丘驻营以后,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押送辎重到西面的羽林营和空空寺。 羽林营里,有太子李亨,建宁王李倓与宰相杨国忠领军,驻营在空空寺外。寺中,有圣主贵妃与一干皇亲重臣暂栖。 我一时愤懑,民不聊生的境地,却还要去喂养这些人,可我江湖凡人一个,徒有忿闷,又做不到什么。 我期盼有人看到这里的光景,然后会做出一点事情来,承蒙苍天深知我心,押运路上,还真的出现了这样的人。 却不是我乐意遇到的人。 山道中央,他们拦挡在浩气盟的路径上,顶着正午的阳光遥遥望来,静默无声,衣甲黑里泛红。 我的身旁一个冷峭的声音低叹:“恶人谷的人。” 第 8 章 相逢剑(二) 说这话的,是我在浩气营中结识的纯阳弟子墨问缘,这姑娘平素十分和气,言笑清淡,寻常观之,此位白衣飘飘的道长是遗世独立的美人啊。 但是…… “该死,他们人多了些。”她磨着牙,手里的剑拔出鞘又收回去好几回,弄得铿铿一阵毛骨悚然的声响:“坐观其变,被动之境,已经落了下风了。” 她似乎很是痛恨恶人谷。 也难怪,浩气盟与恶人谷多年死敌,势如水火,如今这队辎重十万火急,我们好容易才把拦路的狼牙兵杀退,恶人谷又过来横插一脚,不恨也难啊。 远远扫视彼端,他们头顶上的旌旗随风鼓动,暗红旗面上,两把利斧交错的图纹飘荡得十分扎眼,连打劫都要这么招摇,我也恨得要磨牙了。 但我瞥到了一个闪过的眼神,恶人谷的队伍里,好像也有人在看我。 我总是格外在意这种细枝末梢的感觉,于是,我多瞟了恶人谷那边一眼。 “对面的潇潇,你看到我了么?” 恶人之中,我再望过去时,猛然有人一声轻笑。 听这语气,似乎浩气这方有那人的熟人,我回头在同袍中四顾一阵,同袍对恶人的眼光都是十分警惕且憎恶的,倒看不出谁有惊喜的神情。 我悄悄向问缘询道:“我们这群人里还有谁叫萧萧或者名字带萧的么?” 她沉吟了一下,然后很奇怪的看我:“你啊。” 我听着愣了很久,直到衣袖几乎要被东方扯破了才回神。 “师父,快看快看,是公输将军!”她扯着我袖子嚎得不能自己。 我漠然转头,恶人中慢慢走出来一骑,火红骏马,火红长戟,还有火红衣袍,银亮软甲。 那个火红的人懒懒一笑:“我如今站出来,你就能看到了。” 她身旁有人问:“将军,你在和谁说话啊?” 红戟遥遥指向我:“喏,就是那个穿黄衣服,拿黑剑的藏剑姑娘。” 被她这么老远指着鼻子,我十分郁闷,她太无礼了。 东方反到高兴极了:“师父,将军她在看你诶。” 我怪道:“她看我,你乐什么呢?” 她脸上红扑扑的,灿烂的像开了满面的花:“师父,你不知道的,公输将军在天策府中执掌尉迟营铁骑,以前闲暇时,跟藏剑山庄叶五庄主到秀坊来过,为人很好,武艺高强,战功赫赫。不少姐妹都很喜欢她呢。” 呵,很招人喜欢啊,可我怎么觉得那么惹人烦呢? 我冷冷转眼,发现问缘正一脸若有所思的瞧过来。 “看我作甚?” “哦,有些好奇你跟那个将军。” 我眼角狠狠那么一抖:“她是恶人我是浩气,能有什么啊。” 恶人那边,有人继续问那个将军:“公输将军竟有浩气的故人,实在有些出人意料啊。” 女将军莞尔:“不太熟,曾有一面之缘而已。” 我脑子一晕,这人谁啊,竟认识我? “想不到隔了五年,你看起来,似乎早把我忘得干净了。” 她眉眼皱起,长叹一声,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俨然成了一个忘性大还很无情的人,别人看她时是一派同情怜惜,而再看我,恨不得就地挖了坑,让我埋了自己。 这些别人之中,竟然还有我的徒弟东方,她摇摇头,啧了一声:“师父,人家五年都没忘记你,你怎么能这样?” 我又急又气,还有点羞惭。 “这应该是恶人谷的伎俩吧?”问缘控马贴在我身边沉吟,“那个什么公输将军,我倒是闻所未闻,或许是故意出来先扰乱人心,伺机夺粮。” 她这思虑不无可能,我亦沉心忖度了许久,一来,我不善于言辞,直面否认,只怕越描越黑,二来,我被这两个徒弟整日闹得有些混沌的脑子里,有那么一瞬,想起了这厮。 那一年十里红妆,白雪焰影,她是那个站在雪中,看我弹琴的女子。 噫,五年之后,事过境迁,她还记得我。 我转头嘱咐问缘和她周围的几个平时眼熟的浩气同袍,我自己来对付这个将军,而他们,一旦我出手之后,便一起杀将出阵,打得恶人一个措手不及。 问缘很是赞同我,使劲点头,和东方都是一脸悲壮,眼泛碎光,并与同袍们一起,向我挥了挥手,表示我可以安心先行。 我一时无语。 交待细致罢,我翻身下马,握紧手中的轻剑,第一次正面望向彼端那人。 “当年一晤,承蒙指教。” 将军她一时错愕,我本该很气恼的神情,却突然抹去了忿色变成满脸笑容,似乎出了她的意料。 “公输将军,如今反贼窃国,祸殃黔首,圣主更西奔蒙尘,大唐落魄如斯,你为何不去上阵破敌,反要堵在此间,做这强盗勾当,抢夺大唐将士的救命粮草?” 如今山河破碎,民生沉浮,作为所谓帝国最后防线天策府里的弟子,我自忖她至少会反省一遍自身。 “我想抢,便抢咯。” 她很快回答了我,而且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十分轻快,还带着笑意,仿佛这种打劫的作为再稀松平常不过,就像闲逛路上瞥到了一朵看起来不错的花,于是顺手摘去一样。 可我不会随她,她以为她是什么人? “我说过,这些辎重是送到前方,给大唐将士的,耽误军情的罪名,将军和恶人谷都担当不起,识相的,就叫恶人谷的人让开!” 彼时,我的口气超出寻常的严厉,不只是要吓唬她,也因为山庄中粗浅一面,莫名希望她别卷进这种是非里来。 可惜,她很讨我生气。 她仿佛觉着我心思太纯,特意驾马又走近来,在离我三尺远的地方,慢慢轻声问我:“叶姑娘,你认为这批辎重真的能整整齐齐交到将士手里么?” “那怎么可能?” 她继续笑,目光越过浩气与恶人,看得很远:“这条山道从东绕过去有一条南北岔道,北面可到茂陵村,那里最大的男孩子才十五岁,最老的人已经走不得远路了,却都要被朝廷拉去打仗;而南面,过了渭水桥,就是南河村,已经被狼牙军攻下了,活着的人不多,每天都在挖坑埋掉死去的亲人。” “这些,你都看到了吧?”她说完后,笑意已经敛去了。 我脑袋里闪过很多惨的光景,却也只能低头叹息:“我不是瞎子。” “你是身不由己吗?”她直直瞧我,“那就交给恶人谷吧,恶人名声虽然不好,可救济这些苦人的侠义事情,还是会出手的。” 我一口拒绝:“重任不可负,羽林营已在杀马做粮食了。” 她蓦然冷笑:“杨国忠这厮,中饱私囊,军饷都拿去伺候那些吐蕃和尚了,杀了军马又算得什么。这批辎重送上去,他还是会拿去许多,再经得一番人手,等到了将士手里,只怕连残羹都没有了。” “使命如山。就算最后剩不下多少,也是他们的盼头。” “辎重给我。”她干脆不废话,直接开口要了。 我亦拗起了生来的犟劲,抬头继续回绝:“将军得罪了。” 她抿紧唇开始沉默,像初见时那般瞧我。 “将军怎么不说了?” “五年前你琴弹得不错。”她垂眼瞟我握着轻剑的手,眼光游到挂在马鞍旁的重剑若夜上,“如此琴声,何以执剑?” “与你无关。” “可剑术有成?”她嘴角扬起。 我默然不答。 “藏剑子弟,当无惧于战。”她拧腕调转了一下手中长戟,换了个姿势,还是看我。 我抚了抚重剑的剑背,有些无奈:“你要打架?” “是啊,突然兴起了。” “那,我打到你没兴致,如何?” 话音一落,我拂手拔剑,一个峰插云景,便砸将上去了。 如我所料,这一招很是管用,只要出剑足够快,很多人都躲不开,她像那个萧静儿一样,连人带马一起迫退出去,而且那匹红马儿更被惊得趔趄了一下,把她甩了下来。 她的知觉也甚快,眼见着快头朝下摔到地上,却在刹那倒转戟杆,点地一画,便借力纵起,一个腾挪之后飘然落地。 “潇潇,你好狠的心,竟要摔死我。” 她撑着红戟,吐了一口血,眼光哀切的望我,甚恸人心。一帮恶人不知就里,却许多忿忿不平,纷纷叫嚷着公输将军不必留情,一定要好生教训我这个薄情寡义的藏剑小娘子。 我怒道:“要战便战,谁需要你留情?” “可我舍不得。”她拭去血迹,眼里的光色突然泛出温柔,“如果对你下了狠手,就打得不尽兴了。” “赶紧打,再不打天都黑了!” 问缘在我身后悠悠叹息:“你这真的是两军叫阵吗?我听着,怎么那般像你和她在调情?” 我磨牙溢出了满口血腥味。 偏生东方还一旁添油附合:“墨姑娘,你所言甚是,你看,师父她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了。” 甚是你个头啊! 那一时我觉着自身胸口好痛,千里迢迢到此,竟被这个天策女痞子戏弄,他们这些伪君子不但不帮我,还干耗着在后面看戏,简直天理何在?! 正在心痛,将军的笑声已经由远而近。 “好啊,本将军就来好好讨教!” 我飞快回头,却只能瞧见满眼燃着红影,一个冰冷的事物拍至我的面门,头脑里顿时晕黑,我感觉得到那是一把戟刃,却看不清它到底在哪,更不用说挺剑格挡。 “破风,裂苍穹!” 紧跟着我的手臂被刺穿,身体已被挑飞起来。 这是我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我自身在半空,顶着一头昏暗迷蒙,手里的轻剑使不上力气去刺,太疼了。 待我所见清明,人已经跌到了方丈外的山坡下,脊背深处是几乎窒息的钝痛,右手还紧握着若夜,臂上一片血色,染透黄色衣袖。 右掌无力,我只能支起左手里的重剑,撑起身体,抬眼一望,将军她已经策马过来。 接着挥戟带出一泼血光。 这是我躲过她的戟再拍过来的代价,拧颈一仰,戟锋带着尖啸擦着我的鼻子掠过,却在左脸上留下了一道钻心的疼。 我当即火气腾起:只是一瞬间失了一分神,便被她连着抢攻三、四招;只是让她吐了点血,她竟破了我的相! “你的心,也歹毒得很呐。” 我扬颌瞪她,手中硬挺着一挥重剑,一记醉月横扫过去,重剑沉钝,直直打在马腿上,红马儿吃痛嘶吼,砰然倒地,又把她甩了开去。趁着她来不及起身,我扑上去再是一招峰插云景,她又退了出去。 再转首,我吼了问缘一声:“快快动手!” 话音刚落,头顶上,忽然一股冰凉的劲风扫了下来。 第 9 章 不相谋(上) 我不知道浩气盟的同袍是怎样与恶人打起来,我也不知道问缘东方会有何等危险,因为这些我都看不到了。 我只听得到,身后人的怒吼,马的惊鸣,兵器交击的心悸声响,以及蹄声狂雷也似。而眼前,却还是那道凶恶的红色戟影。 “沧月!” 将军一声清喝,我被戟杆打中胸口,人不由自主仰面挫倒。 喉头涌起腥甜暖流,我生生又将它咽下,胸臆自然是不能言说的闷痛,但我还要咬着牙去看那个人,她背对了阳光,神情是模糊的阴影,瞧不清,只是戟锋刺在我面门时,能感到分明的怒气。 “你伤了我的马。” 她声音冷冰冰的,说这话后,又轻轻闷咳了两声,似乎内里也遭受了些创伤。 以前听山庄的师姐妹说起,天策军人惜马胜过性命,一来因他们善于骑射,习练游龙骑法与羽林枪法,身边有一良驹实在是梦寐以求的事情;二来军人杀伐疆场,边塞夜长,驻守孤寂时,只有马儿能聆听烦恼;深陷四面楚歌之境,背后仅是自身朝夕相处的战马陪伴,而马儿最懂人心,恰在此时拼死狂奔,驮着主人杀出重围,逃出生天。 山庄女弟子中,有些中意天策儿郎的,总有感伤,如此形影相随的人兽情缘,诚然胜过人类彼此,但年寿困短,终不是一生伴侣。可她们豆蔻年华,花一样容貌与情愫,在他们心里,为何得不到一分位置,难道活生生的人倒不如畜生了? 每逢此时,我会抚摸她们的头安慰:那是因为他们马草吃多了,被填坏了脑子啊。 而如今我面前,便有这么个为了自家马儿要跟我拼命的天策痞子。 彼时如我,好气又好笑,不过一匹红毛瘦马,藏剑山庄这等货色要多少有多少,可她却像被人毁了至爱珍宝一般满身怒气,像个孩子一样。 “伤了它又如何,你还要我偿命?” 话是如此说,可凭我如今身体受伤情状,若真跟她再打斗一番,定然也是要拼着性命的。 但见她的长戟顿了一顿,缓缓收回去,开口道:“人命何其珍重,你只需再赔我一匹就行。” “好说。” “要跟我这赤电马儿长相一样,脾气一样,习惯一样哦。” 我刚咽下喉的一口热血,承蒙她这一句,愤气上涌,立时不自禁又呕了出来。除去这死马它自己,天下间哪还有第二匹同之全然一样的,她分明是刁难吧? “怎么不说话啊,赔不起?” 她啧啧有声:“堂堂藏剑山庄残雪首徒,连一匹马都没法赔上,真是可怜。” 我瞠目瞪她:“要杀要打,尽管出手,不必羞辱我!” “女孩子总把打打杀杀挂在嘴上,会嫁不出去的。” 将军又笑了,笑声淡淡的,我听着恨不能自身眼里飞出刀剑,戳她一身透亮窟窿。 怒火之中,我反倒生出两分清明,镇静下来,撕了一段衣料,慢慢绑缚右臂止血,心里盘算一阵,左手也未必再挥得动重剑了,倒不如以轻剑使问水诀,虽不如山居那般凌厉杀意,但灵动之下,缓缓磨她,总会取胜。 我低头在琢磨自身境地,另一旁将军见我又没出声了,似乎有些寂寞,盯着我的举动半响,郁郁问道:“你还想再打?” “你划破我的脸,我肯定要讨回来。” 我抬眼朝她一瞥,一边掂着若夜轻薄的剑刃,思索如何出招。 她倒是抿起唇,笑了笑:“叶姑娘要我……负责?” 将军甫说这话时,我听在耳里觉着甚不对味儿,当下愣了一愣,还没想到怎么回答,只看着她把我从头到脚来来回回一番打量。 “如此凶悍,还喜欢打人,我可不会要你的。” 我掂剑的手一抖,剑锋极是殷勤地在小指上啃了一口,那两分清明再也不见踪影,顿时化作火冒三丈,烧了个透彻。 一定是我上辈子作孽太多了,这辈子连女人都要调戏我,师父,徒儿怄得要出人命了。 我在心里默叹一声,而当下没了迟疑,左手拧腕剑动,平湖断月,已是照着她的面门刺了过去。 岂料,她惊觉得比我出剑更快,若夜触到她胸甲时,她竟长戟划开,旋身绕过剑锋,闪躲的甚是漂亮,紧跟着左臂挥来,便要捞我腰胁要害。而我初招刺空,招式已是用老,不能再转头照寻常一样续上“黄龙吐翠”取她后心,但感掌风呼啸逼迫,情急之下,立时勾腰矮身,甩剑醉月,袭她双腿。 仓促之间逼出此剑招,我只要避开她那掌,没想过会奈何到她。 但是我更没想过,她,她居然是,戟锋一转点地,上身后仰了去,倒把下盘袒露了。 于是,我这一剑,她几乎没有躲过,虽有随后见机错身得快,可我也听得了剑锋裂帛之声。 立时,她倒抽了一口凉气,身形转眼间挫退开去。 对手退的太快,我有些顾忌,持剑护身,慢慢走上去察看,就见两三丈外,她微弯了腰,一手撑着戟杆,口中倒吸凉气,另一手紧捂住右腿外侧,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渗漏。 我一时悻悻,从前心思顽固,练剑虽惯用右手,但练得手酸腕痛了,也不肯放下,而是换左手执剑继续,久而久之,倒练出了两手剑式,只是左手力道总弱于右手。如今这醉月剑式,我以左手剑使之,剑意软缓,缺些准头,要是换作右手,恐怕她那条腿从此就废了。 将军抬头,皱眉问我:“这招,谁教的你?” 我道:“怎么了?” 她摇头道:“问水诀醉月剑式主攻势,剑刺对方面首,以剑气震荡头脑,令之晕眩失魂。但你刺的都不对。也不知是哪个笨蛋教你刺腿,反倒白白糟蹋这一招。” 我顿时恶狠狠打了个老大的喷嚏。 在山庄那阵,张霞师姐向我演示此招,彼时她纵身轻盈跃起,凌空挺剑虚划,而猛然借着玉虹步下撩,剑尖如蛇信激吐,指刺楚师兄天灵,虽是点到即止,但楚师兄也吓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她使得飘逸俊俏,颇有威力,但于我不太实用,毕竟遭逢的敌人,不是每个都像楚歌师兄那般呆站着的,醉月剑式为攻,攻的便是敌人措手不及,至于真正刺哪,还要看敌我情状啊。 所以,醉月刺腿,可以说是我临时的应变。 咳,她说的那个笨蛋,便是我了。 我气结胸臆,她不知就里,但这番话确实叫人心堵。 “问水剑诀着重轻身灵活,招式为何要拘于一板一眼?你不过一个天策府兵痞,女中的流氓,连仗都不敢去打,只能恃强凌弱,又怎么会懂得这些?” 我一时愤懑,说到最后,言语早就不跟从神思,等脱口而出,自己倒呆了一呆,这些话似乎难听了些。 而将军她,抬了抬眉峰,眼中光芒闪烁不定,却渐渐渗出了寒气。 “那真是抱歉啊叶姑娘。” 她直起身,凉凉望我,冷笑道:“本将军除了是天策府的女痞子,女流氓,还是藏剑山庄,流风门下第三代弟子,你的那些藏剑剑术,在我看来,都是乱打一气,乱七八糟!” 我听得三分羞又有七分怒,脸上生烫,兼伤口刺痛,胸臆中火冒了何止三丈? 她是第二个鄙夷我剑术的人。 先时在再来镇,我初入江湖,不知真正剑术,仗剑任侠,与市井小民比斗,一招一式都是粗浅的功夫,及至被翟军师一招败北,他嘲笑我,我虽满腹怨恨却也无可奈何,只因那阵子实在是一无所知。 可如今,拜入藏剑已七年,以三年之力补八年懵懂,纵仍是山居不足,问水有缺,却容不得他人轻视我所有辛苦。 尤其是她。 我将若夜换到右手,握紧剑柄时,臂上顿时一阵钝痛,衣袖上重又透出一层鲜红,但顾不得了。 “以前有人笑我剑术太差。” 我骈指抹过剑锋,冲将军微微冷笑:“后来,他,就,输,了。” 心意乍动,剑纵四海…… 再饮这坛中酒,入口便没了初时酸涩,倒是有些让人发颤的苦气了。 我并不喜欢借酒浇愁之类的颓废样,这记忆烦扰我思绪多时,可佐以酒,渗人的清苦之意倒使头脑惊醒了许多。 只不过一会儿倒想不起自己那时出剑有多快,玉泉鱼跃绕至将军身左时,我甩上一记醉月,这次是直取她面门了,她毫无防备,一击满满,待我下一瞬滑出身形,她尚在原地,神情恍惚茫然。 机不可失。 我再无心软,随即振剑,玉虹贯日划过,一头冲上,平湖断月,黄龙吐翠,听雷,断潮,九溪弥烟……,大半问水剑诀全往她身上招呼,她一时回击不能,只得持戟挡格,两个人我攻她守打在一处,叮叮当当的甚是热闹。 问水剑诀讲究出剑速疾,容不得半点迟疑,我亦决计不让一毫,将军防守有术,但左支右绌,守的也是狼狈,到得尴尬处,干脆拨戟荡开若夜,我顿时虎口酥麻,剑险脱手,而她趁机腰身一拧,仓皇窜逃开去。 她想就此甩脱我,搏得间隙重整旗鼓,夺回先手。 可惜这要运气,而且,也是妄想。 我立马挺剑追逐,一路运起“莺鸣柳”诀,内息贯注剑身,紧随一式梦泉虎跑,直刺她后心;她感识背后风声,回头望我一眼,脚下疾点,展开身法腾挪入空,试图与我再次拉开身距。但是徒劳,我梦泉一剑既出,剑势若电,如影随形,她要上天我也往高,她要往低我跟着落地,若夜剑尖下探,使出“惊涛”式,剑脊敲她脚踝。她吃痛闷哼,身形仍向前奔,但渐有缓慢。 “守如山!”元宝小说 她蓦然一声清吟,倒持长戟一振,霎那时,铿然意气溢于言表,举止之间,竟将适才迫退的颓相全然冲抵了开去。 我不懂得天策府心法,此刻却不免忌惮,她仍然躲闪我的剑锋,但再也不见急切仓促,反倒气定神闲,甚是从容。 两厢骤然换了情势,她开始有心渐渐消磨我。 若换作平时我使的重剑,山居意剑势沉浑,然刚猛俐落,一盏茶内败她不在话下。可如今情状,我只拿得起轻剑,纵然问水诀多灵动轻盈,却总缺少制胜决力,也只得让我一招一剑,与她拼耗。 这是令我十分苦恼的局面。 更气人的是,将军人在百忙之中,还冲我回眸一笑。 “叶姑娘,你追我追得这般紧,难不成真的看中我了?” “你!” 我怄的牙根都在痒,索性不再与她耗了,当即足下一点,又使出黄龙吐翠,提气凌空纵跃,自她头顶翻越到她身前,手腕发劲,若夜待要刺她脖颈,但猛见红色蛇影直冲自己胸腹咬来,气势汹汹,我来不及多想,立时撤剑,脚下划开,矮却身形。 可惜,躲得迟缓了些,我身形刚刚放矮,左肩顿起锐痛,瞥眼观之,将军的戟锋挑进了肩胛,刃尖从背后露出来,一股寒意径透我心底。 她这一戟而来,几乎废了我的左手。 将军亦一时惊愣住,呆呆看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未动。 铁器扎在血肉里着实难受,可她人已经僵在那了,我只好丢了手中若夜,握住戟杆,自己一点点拔将出来。 诚然此举更为痛苦,而我彼时,心中眼里俱是大片火热,脑海神识黯沉,只有一意要把这个伤害我的事物,从我的肩胛里丢出去。 然后,我拂掌抓下,拼尽所有力气,扣住了将军的脖子,她没有抵抗,任凭被我摁倒在地。 “公输将军,你很能打呢。” 我至今还清楚记着那时间有多痛,浑身都在哆嗦,口齿发颤,连说出的话也是破碎的。我想大声喊出来疼,但自己毕竟不是那山中重伤的困兽,更何况在她面前,无关胜败。 那一刻,我恨不能拧断她的脖子。 将军躺在地上,衣甲与脸上沾着从我肩膀上淌下的血,她安静瞧我,眼色里有些许深邃莫名的东西,我虽与她近在咫尺,但看不出端倪。 “对不起。” 隐约间,我听到似乎是她的呢喃,可看她时,她依然静默,仿若木雕一样。 我忽又犹豫起来。 一则,这伤痛已经折损我许多力气,此时还能忍着守持一分清醒,却无力去掐死她了;二则,离她这般近时,我心里陡然生出一些异样感受,便再也下不去手。 “你为百姓,我很佩服你。你还是藏剑流风,既然同门,我不怪你,你不要,再追上来。” 我终是放开了她,又对她这么说道。 如今想来,我那时一定疼得太厉害,连脑子都不灵光了,居然还寻思着,输人不输阵,她这么对我,我以德报怨,放过她这番,若她还有自知之明,必然不会阻拦我返还浩气盟的。 可我实在没想到过,有些祸害当时不除,她就一直会是祸害,我放过了将军,但她没有放过我。 失血太多,我那时已满头昏昏然,脚步飘软,似是踩着泥沼,茫然不知周遭境地,只想着快些回去,找到东方她们。 “慢着。” 好死不死,那厮竟在后面拉住了我一只手。 “你就想这么走了?” 我两手俱伤,她这么贸贸然一扯,又是一阵挠心的痛,我半片身体都麻木了,心里那团火热径直涌上脸来。 我只来得及转头,没来得及看她,眼前便渐渐黑沉下来。 这一昏死过去,即是无知无觉了许久,其间又有哪些遭遇,我如今尚不得而知,不过既然是落到将军手里,想来也不会有多少好事。 第 10 章 不相谋(下) 夜风渐浓,我咽酒太急,不久之后便有了晕眩的感觉,于是放开酒坛暂歇,仰头看看虚空。 少年时萧家规矩繁多,晚辈子孙不得允许不可沾酒,等我出了家门,那些规矩渐渐忘却脑后,踏进这江湖,遇到许多人,沾了许多酒,到了如今,也只剩酒,才可缓一缓满腹酸辛。 一别经年,山庄的雪依然温润如初,我看着看着,眼前便渐有些凌乱影色。 旋即,视野骤然一暗。 “师父,猜猜我是谁?” “懒。” 我十分没好气,任由身后那人捂着眼睛,自顾自饮酒。都已经叫出师父了,还要人猜,当我也是傻瓜么? 可是那人哼哼唧唧,开始哀求:“师父,你就动脑子猜一下嘛,一个人喝闷酒,多无聊啊。” “咳。那好,是虫虫吗?” 我深感无奈,谁叫我平生只吃软,不吃硬。 她似乎很欣慰,放开了我的眼睛,不住赞叹:“师父果然是师父,就是比其他人聪明啊。” 我觉着头更晕了。 而眼前,又是一阵乱影晃动,她跳过来,冲我盈盈一笑:“师父,好久不见,可有想念牵尘?” 我抬头,凝视了面前这少女半晌,她如今一身鹅黄婷婷,发挽窈窕,眸光清澈,笑靥婉婉,委实瞧不出脑子有什么问题。 可我仍颇为怀疑:“虫虫,为师,咳,我回庄已有一个多月的光景了,三天两头都碰见了你的,你这好久不见,从何说起?” 我说完后,喉咙里继续不自觉地咳了两咳,自称一个为师,似乎把自己叫的不能再老。 她挨在我身边坐下,倚着栏杆,很认真看我。 “师父,中原不是有句话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说着还一边扳手指头给我解释,“你看啊,我从前天便没见你了,一日三秋,一年只有一个秋天,一个秋天就是一年,这样,一,二……师父,原来我足足九年不曾见你了呀。” 她啧了一声,望天叹息:“原来汉话说,光阴似箭,真不是浮夸呢,时间真的过的好快的。” 我听完她番话,自己闷着又忖度了一会儿,眉心一时生痛。 “徒弟啊,你到中原一年满矣,把汉话学得这么刻苦,实在难得啊。” 最后,我还是扭头,不知道是带着什么样的笑容,夸了她一声。 这少女顿时面容流光,大臂一伸,狠狠勾住我的脖子,很是亲热的凑近来,道:“那是肯定的,牵尘以前立过志,将来要娶师父你的,为了以后谈情说爱更为容易,我这点刻苦是值得的。” 我心里咯噔一沉。 “虫虫,为师和你,都是女子啊,你可知女子之间,不论哪国哪族,皆是不准通婚的?” 我一手推开她,板起脸义正言辞。 牵尘被我推得茫然了一瞬,却又点头道:“我明白啊,但是牵尘很喜欢师父的,喜欢就能娶。” 她说得一副理所当然,我瞧着她发了会儿呆,此话虽有道理,却用得极不登对。 牵尘原来不叫牵尘,她也不是中原人,却是我去苗疆医治肩伤时,因为一切偶然和必然,半路捡回来的徒弟,初见时,别人都唤她虫虫,牵尘是她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义父临去时给的名字。十二三岁的半大姑娘,我原想不必再教她那些为人道理,带回山庄让子轩师姐她们好好教习剑术,她资质不错,将来若成大器,也未可知。 可是,我想错了。她除了吃和睡,再也不懂其他。 咳,在苗疆时,她就是被那个义父放养的。 我望天感伤了须臾,转头镇定问她:“是谁教的你,喜欢就能娶的?” “师祖。”她很诚实。 我身心好生疲惫,叶老烦他,不但祸害了他的那一代,我这一代,还要荼毒他的下下代,实在是祸害遗千年。 “你们苗疆,有没有一种蛊,人吃下去,就能好好睡一觉的?”我不欲与她久待,故意打了一个老大的哈欠,“为师如今犯困,可一躺下却又睡不着了。” 牵尘打量了我几眼,摇头道:“师父,仙教的蛊,不治相思。” 我一惊,哈欠还没收势,活生生吞进一大口冷气,肺腑冰凉冰凉的,看来叶老烦给我这徒弟传授了不少本事,祸害得不止一点点了。 “师父如今大半年在外面游荡,即使回了山庄,也整天独自闷在房里皱眉头,连我和师姐都不理。”牵尘说着露出一丝委屈神情,望了望我手里酒坛,仍自振振有词,“师祖说,女孩子要总是这副模样,那她心里一定在想着谁了。” 我默默哀叹了一下,抹一把脸,正色道:“为师没有想谁,是现下战火频繁,百姓们家毁人散,我眼睁睁看着,心里难过而已。” “原来如此。”她又贴过来,挽着我的胳膊笑,“没事啊,有徒弟我陪师父,就不会难过了。” 我冷脸瞪她:“不必。” 有你陪着,我更难过! 然而她好像没听见,反而贴的更紧,头还顺势放到了我肩上。 “师父,你不用害羞的。”元宝小说 我挣了几挣,没法摆脱,她搂得恨不能把我那只手臂整个卸掉,偏生她又是个半大的小姑娘,又不能一掌直接拍飞了她。 一时,我心里滋味莫名,平生没遭逢过什么苟且男子,但这一身的便宜,十之有八,却是被女人占去的。 比如那个女人。 马嵬坡卧龙丘一战,我重伤晕厥,而如我所料,醒来之时,天时地处早就变化,天时已是月明星稀,人定初刻,至于身遭,是古岭,荒谷,幽潭,没有多少人迹,鬼气森森。 如此诡谲怪异的醒来场景,我后来才知是成都广都镇以东的灵泉山下灵泉村,过了剑门关,离马嵬坡早就十万八千里了,数年前南诏叛乱时,村外水源被下过毒,村里人或死或伤或逃,也就荒了。 而那后来告诉我的人,却是她公输将军。 彼时一醒转,近处一堆篝火,我自己人躺在地上,她端坐在我面前,我那若夜重剑笔直插着,她当柱子一样倚着歇息,轻剑则被她握在手里,细细摩挲。 我顿觉受了莫大轻视和挑衅,火气又是一阵横冲直撞,从心头涌起来。 诚然,我还不能寻她报伤体之仇,醒来还没太久,我除了眼睛嘴巴能张开以外,全身都是软绵绵的,两臂钝痛阵阵,动不了一根指头。 不过我还是发劲酝酿了一番,但立刻疼得脸直抽抽。 大约酝酿或者是脸抽得太明显,将军望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伤成这样,你还想打?” 我磨牙回道:“我跟你还没分出胜负。” 她顿了一顿,放下剑,走过来,俯身瞧我:“你已经受伤,就不要逞强了。而且血流掉了太多,若非我即刻封脉止住,做了一番清洗救治,你或许就……” 后面的她没有说下去,而是默然半晌,末了一声长叹。 “我这么做了,你可不可以,少恨我一点?” 我眼风往左肩瞄了瞄:“你真的包扎了?我怎么毫无感觉?” 将军:“……” 眼光又转回来,我艰辛的往周身瞟了几瞟,牙根又不禁咬的发酸。 “你、你竟敢!你放肆!” 我那件被血污了的明黄衣衫此时正盖着自己身体,可衣服它绝不会自个儿脱下来当被盖,除了有鬼,便是有她! 如此可见,我不但被轻视和挑衅,还遭遇一个女人的非礼,天知道她在我昏死的时候,对我有没有做过其他说不得的事情? 我咬牙切齿骂她卑鄙,骂她无耻下流,将军被骂得好像受不了,于是一掌飞来,捂住我的嘴巴。 “本将军没有把人交给恶人兄弟,反而费了几天几夜的力气,千辛万苦带你跑来这儿,一路上都在给你疗伤,还守着你到现在。你一醒来就对我又打又骂,还有没有良心啊?” 她封上我的嘴,不让我出声,自己反在那一直解释:“再说了,不脱衣服怎么敷药,大家都是女子,身体有何不同?唉,可惜我不是男的,你非要怪我,我也不能娶你。” 我气堵得心如刀绞,可恨没什么力气,不然一定要一巴掌拍死她。 将军见我半晌没吱声,大约觉着一个人说话太无聊,很快又松开我,鼓舞我谈谈被女人扒衣之后的感觉。 我默默在眼风里使劲剜她,可惜天色太暗,眼皮剜得都发酸了,一直看不清她,她也看不清我,居然还凑了近来。 “呵,都感动得说不出话了?无妨的嘛,本将军一直自认是江湖儿女,亦不会拘泥小节,我这么救你,你就不用谢我了,但凡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就是了。” 她说完后还很是豪迈的一挥手,在我左肩上拍了两拍,表示热心与善良。 我闭上眼睛,咬牙忍耐了很久,转念寻思一阵,便跟她说我渴了。 将军立时似乎有点为难:“这可不怎么好办呐,这里的潭水之前被下过毒,至今或许还余毒未清呢。” 我顿时惊得怔住。 “你怎么给我洗的伤口?” 问这话时,我心里已预感到大大的不妙,就一直盯着她,希望她没那么粗心,但身体的感觉却由不得我相信她不会大意。 “唔——” 她这个“唔”,拖了很久,久到我连星点的希望几乎也变成了绝望。 我立刻挺身坐起,或许也是我太过惊惶,竟全然没有知觉身上有许多伤,但这么一番大动,猛然牵扯之下,我疼得腰都直不住了。 将军眼见我突然起身,紧着又龇牙咧嘴,居然笑出了声:“想不到叶姑娘是不怕疼的。” 我无甚力气骂她,只能闷着嗓子回道:“你是傻的么?明知那水有毒……如果想要我死,为何不直接一刀杀了痛快?” 闻得这话,她冷冷望了我好一会儿,那一眼长得,能把我看成一尊石像。 “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坏么?” 末了,她这么问我,却不等我回答,伸手在腰间摸索一阵,丢了一只水袋给我:“我吓唬你的,行军打仗的人,谁不会带点水在身上呢?” 我盯着那水袋发怔半晌,茫然无言。 再转目看将军,她早已仰面望向天极满月,月光如玉,照得她周身清澈,轮廓盈润。天上月,是最易引人无尽思量的所在,而她亦将那月仰望许久,或许正在沉吟什么。 俄而,她低笑一声:“你这么呆,谁又会忍心杀你呢?” 我正在喝水,她陡然这么一句笑语,笑得我一慌,那口水噎在喉咙那儿不上不下,呛得我险些岔气。 她回眼瞧我,含笑不语。 我又痛又乏,是以两厢休战,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日我再醒来时,自觉身体恢复了些许力气,便开始琢磨是否可以缓缓返身。 但将军瞄我一眼,叹着气摇头。 她说,此地处剑门关以南,像我现下的身板,独自再回马嵬坡,要走很久,待到浩气盟的人撤回落雁城,大约也就到了。 我不想搭理她,想我们藏剑子弟行走江湖,哪一个不是鲜衣怒马?即便我现在没有了鲜衣,可也有好马,用不着一步一挨,苦兮兮磨蹭到马嵬坡的。 一想到马,我忽然警醒,那时与她打得十分沉浸忘我,竟没想到我那坐骑大白的下落。 “我那马呢?” 将军伸手给了我一个方向,我转头看去,就看到百尺开外草丛里,伏着一红一白两个大物,白的是我出庄便一路带着,打架时又忘掉的大白马,本也是日行千里的良驹,此刻却跟将军那匹瘸腿红马一起趴在那儿,半晌不见动一动,似乎十分疲劳的样子。 “你这白马很有灵性,我拖你过来时,它也不知道从哪冒出的,追在我后面不放,找我要人……” 将军咳了一下,默默朝我一瞥,继续道:“而且你身体太重,我拖着实在累,便索性让它载着你我,一直到了这儿,它就再也跑不动了,啧……” 她这声“啧”得意味深长,我很想打她。 没等我动手,她往四面看了几眼,转口说道:“过了剑门关这段路,再往南三日,便是广都镇,那里挺热闹,我们可以找大夫好好看伤,顺道让它们也好好歇息。” 我在心中怒忖:谁跟她“我们”?这才打了架多久?忘性大了就可以不用记仇么? 虽然这么想,但我一时也别无他法,总不能真要我两条腿十天半月的走回去。 故而,我,她,我的马,她的马,带着一身伤,一身累,一步一挨,辛辛苦苦,挣扎到了广都镇。 第 11 章 道为同 西南地方远离战火,暂且安宁,镇上果然人来车往,十分繁华,可我,她却没有闲逛的兴致,一到这里,便闷头直奔兽医馆。 呃…… 我愤愤问将军:“为何是兽医馆?” 将军好声好气回我:“这家医馆的坐镇大夫姓段,我熟人,而且,本将军的心肝红宝贝儿承蒙姑娘一剑拍瘸,又拖了这么久,再不医治,只怕以后要落下残疾,理所当然要先救它。” 我一把躁脾气,顿时怒又从心中起:“我这身伤也拖了这么久,难道就不会残废了?” 她轻飘飘朝我一瞟:“无妨,段大夫看过我的马,然后再看你的伤。” 我怒得不能自己:“可他是兽医啊!” 段大夫正在翻看小红马的蹄子,听到我这话,闷闷接上来一句:“老夫以前是医人的,生意一直不好,才改了行。” 将军也点着头,深以为然:“对嘛,医人医马都不打紧的,出门在外,你哪那么多讲究啊?” 我一口怒气被她噎回肚子里,很是委屈。 而我又将段大夫细细打量,红黑脸上横肉与胡渣交错点缀,臂膀那么大,腰身又粗得那么不像话,瞧去就是一个屠夫模样。再看他手掌蒲扇也似,捏起红马那条伤腿,动作温柔小心,神情郑重严肃,可红马儿还是惨叫了几声,也不知道是被他吓的还是自己疼的。 这幅诡异情境,令人身心俱感不安,我刹那间了然此位段郎中医人时为何生意清冷,也因这分了然,我决意不让他再来看我的伤了。 然而,这只是我放弃治伤的原因其一,还有其二,说来也羞惭得很,便是,没带钱。 将军那时看我的眼神十分诧异:“你好歹也是藏剑山庄的出身,出门怎么这么寒酸呢?” 我张口即回:“出门是打仗又不是看风景,带那么多钱,打赏狼牙军么?” 将军语塞,转头看段郎中给红马正骨,看得出神,听得马儿痛嘶,眉头忽然蹙起,还是发愣。 难得在言语上堵她一回,我心里大觉舒畅,但没舒畅多久,就听到她幽幽道:“你说得很对,可是我也没带。” 我立马感到脸皮有点僵。 很久之后,我郁郁出声:“你为什么不带啊?” 将军莞尔:“天策子弟出了府门,身家性命都没看重,又哪里还有心思去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她这句话,我听着有几分震动,可作为理由,还是很难让人相信。 那种尴尬境地,直到后来,段大夫又闷闷开口说:“你们两个姑娘家在外面不易,又弄得这一身一身血淋淋的。唉,老夫也不为难你们,诊金就先欠着,但你们身上重要的物什得抵押在这,以后再拿钱来换。” 我们,哦不,我,她一时感激得不能自己,我更对这大夫刮目相看。 待小红马包扎好后,段郎中又转脸问我,她的伤。 我立刻摆手,表示路上已被某人先行救治过,可以留在最后瞧。将军皱眉看我:“我随身带的金疮药只能止血镇痛,彻底根治还是要看大夫为好。” 但是我心志在此时格外坚贞不渝,她无可奈何。 将军的那条伤腿,是她自己一直用衣料裹住了伤处,血痂和衣料结连在一起,段大夫解开时,伤口顿时被撕裂,那血涌得惊心动魄,我看得别样不是滋味,没想过师父给我的剑,伤人的时候竟可以这么严重,将军她似乎也痛得厉害,咬着牙,一直没出声,看得我浑身愈发不舒服。 甚至有点,挠心挠肺的感觉。 所以我忍不住开口问她,说我一个闺阁女子,身上带着这么重的伤都没曾哼过一声,她好歹在天策府受过教练,战场上也曾经历洗磨,为什么就怕疼成这么个样子? 她满头大汗中望我一眼:“姑娘,你站着说话挺舒服啊,我给你料理那身伤的时候,你可是晕在那的。” 呃…… 我不再说话,继续瞧段大夫给她治伤。 可看着看着,我的心里愈发闹腾,这段郎中先前医马时,我就瞧得不太顺眼,但那时他动的是马蹄子,也不能说什么,但此时他动的是将军的腿,他是个莽汉,而将军是个女人……咳,算半个女人,这情境比方才更诡异,我还怎么看得下去? 而段郎中给将军擦拭伤口时,似乎觉得周围的衣物碍事,又随手那么撕了几撕,我听得刺啦刺啦好一阵,终于按捺不住。 我说,我来吧。 他俩同时转眼看我:“你会么?” 我直着眼回望过去:“男女授受不亲,你们难道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将军沉思了一下:“没有啊。” 我顿时觉着有口哀怨气堵在胸口。 段郎中听我这话后,看了看我,再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愣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她,最后才看我:“我教你,你来吧。” 我正要答应,那厮又叫起来:“还是大夫你继续吧,她敢亲手来,可我不敢……” “你闭嘴!” 最后,还是我亲手。 那是我第一次给人疗伤,老实说,自小到大一直有人照顾伺候,琴棋书画之外的我一概不懂,即便后来拜入山庄,每天也只是练剑观剑而已,有几次我见那伤口实在狰狞,也不由自主的闭了几眼。 于是她就低低地哼了一两声,一手放下来,搭在我肩膀上,似乎要推开,却没有运力。 我抬头看她,她很无辜地嘀咕一句:“你弄疼我了。” 当其时,我头顶快要炸了。 段郎中之前要我,她用重要物事作诊金抵押,但我一身清冷,除了一对轻重剑,便只剩大白了,今后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我自然不能将随身兵器押在这儿,所以,就得委屈大白。 我将它的缰绳递到段郎中手里时,段郎中直夸好马,表示抵押为诊金绰绰有余,额外赠了许多药给我,更殷勤的问我是否还有需要。 我摸着脸上伤痕,再看看那时疼得时不时发颤的右手,这些伤痛都需要尽快痊愈,不留痕迹,不然很碍事。 只是段郎中很无奈,伤筋动骨,以他的医术和药力,即便尽快,也要调养足足三到四个月才好透彻。 三个多月,实在太长了。 他捻须沉吟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一事,告诉我道,广都镇再往南走上五六天光景,就是苗疆了,苗人善于治蛊,而其中治蛊的行家,叫做五毒教,蛊既能杀人,也能医人,较中土医术虽然古怪了些,倒总见奇效,或许有法子让我早点恢复。 我听他这话,有些犯愁。 在山庄时,我就曾听说,二庄主年轻气盛的时候,为人风流意气,喜欢过一个叫曲云的七秀姑娘,但后来有人说,那姑娘是五毒前教主的亲生女儿,那时五毒在江湖上的名声有些不好,甚至还被当作是邪教,二庄主一向秉着正邪不两立的道理,因此受到了不小的刺激。估计就是刺激太狠,他将曲云姑娘拒之门外,丝毫不念往日情意,令曲姑娘伤心欲绝,毅然离开秀坊,去了苗疆,后来似乎还做了五毒教主。 段郎中此时打量我一遍,有点担忧:“看姑娘的样子,是那个藏剑山庄的人吧?那你可要小心了,如今五毒教的教主正是曲云,保不准还恨着藏剑,给你弄点要命的蛊,那可就糟了。” 我怀着一腔愁意笑道:“多谢段大夫提醒。” 临走之际,我回头望了大白很久,它也睁着大眼望了我很久,马眼亮晶晶的,看得我心里酸酸的,并立地发誓,第一,以后独自出门办要事,不能嫌银子太重就不肯多带;第二,我一定要把大白赎回来,免得让段郎中以后逢人就说,有个藏剑弟子看病没钱,拿坐骑作抵押,那太丢人了。 我发过誓后,就听到将军在旁边冷冷的笑。 “没钱就卖马,本将军十分佩服你,这要放在我天策府,宁可自己饿死病死,也不会卖掉马的。” 我听得来气,顺口顶回去一句:“我没多少重要物事,不卖马,难道卖你?” 但话刚落音,我脑袋里光亮一闪,突然就想一头撞死。 将军那边沉默了一下,慢慢冒出一个带着长弯儿的“哦”,声音还带点飘,让人忍不住爆一身寒栗。 她“哦”了这诡异无比的一声之后,脸上更带着浅笑看我:“原来我在叶姑娘心里,还算最重要的?” 我横眼瞪回去:“不,你是最不值钱的。” 她“哦”得更弯更长更飘:“嗯,还是无价之宝。” 我只觉无语,继师父之后,我又见识了一张厚重顽强的脸皮,她这样厚颜无耻的女人可真少见。 而她为了显摆自身这个优点,当下又非常郑重地说,既然叶姑娘我如此慷慨,卖马替她付了诊金和药钱,作为回报,她便作个举手之劳,带我去五毒寻医。 我立刻回她说用不着,我不欠人恩情,她之前将我从马嵬坡救至这里,虽然路途上趁我昏迷,不知做了多少卑鄙事情,但也算于我有恩,故而不必回报的。 我拒绝得很明显,可她热忱更甚:“五毒那边山路崎岖,弯弯绕绕的不好走,要是叶姑娘你还路盲,到时迷了路,找不着苗医也就罢了,苗疆毒虫蛇蚁遍地都是,万一被咬到了,可是得不偿失啊。” 我拿眼瞟她:“哟,你说得我有些怕了。” 她笑得和蔼可亲:“那姑娘需要本将军带路否?” “不需要。” …… 最后,她还是牵着她的小红马黏在我身边,话说是放任我这么一个柔弱女子在危险的山野之地,她的侠义之心会受到莫大谴责,所以不论叶姑娘我再怎么婉拒,她也要坚持带路。 前阵说我好凶,如今却说我柔弱,她可真是善变。 而我也终得明白,为什么从前她能和我师父携手去祸害秀坊,正是所谓物以类聚了。 往苗疆途中,将军的小红马对于我打瘸它的事十分介怀,总是躲避我,我离得近了就叫个不停,歇息时也趴的远远的,对此将军又有感慨,说我为人虽好,但有时太粗暴,得改,不然以后会真的找不到夫家了。 我身负几处创伤,不能运劲,便憋了一股揍人冲动,好声气回道:“将军对小女子的终身大事甚为关怀啊,那将军可有许配人家?” 然后,我就见她,望过一片翠色旷野,目光落在更远的山岭和云雾,凝视半晌:“本将军以家国为任,已经忘怀了这些。” 彼时她神情专注之极,震了我一身寒战。 又听到红马儿一旁打了声重重的响鼻,它嚼着路边的野草,一边龇牙咧嘴,冲她摆头翻白眼。 我默默叹息:将军你这话,连马都不信。 将军回首一瞥,红马儿忙着满地啃草,并不理她。 我便觉着,这厮必定非常寂寞。 果然,一路上她没事找事,总要和我吵架,我反唇相讥,她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我无言以对,不吭一声,她又来撩拨;我咬牙切齿,她说我心眼小,我沉默不语,她说我人傲气,我向她认输,她说我心口不一太阴险…… 到如今想来,我当初从愤怒到委屈,从委屈到沉寂,这份淡泊胸怀竟是被她那个死话唠折磨出来,双手就忍不住要颤抖,可恨她此刻不在眼前不能亲手掐死,可恨卧龙丘那会儿我心太软。 那段路程我走得身心俱疲,好几天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唯一让我好受的,就是渐渐地,感觉伤口不似初时那么疼了。 苗疆之地,除了深山,幽林,便是浅沼,清潭,奇花,异草,还有山歌隐约,遥相应合,我听不清究竟唱的什么,可细品之,较中原汉风,却别有韵味。元宝小说 将军在藤桥一头牵马驻足,似也在倾听那山歌,听了许久,她忽然转头问我:“那天在卧龙丘,叶姑娘指责我身为天策弟子,不思报国却做恶人,你是觉得我胆小么?” 我哼了一声:“难道不是?” 将军低头捻着缰绳,笑了笑:“这苦短一生,若尽付沙场,幸者,一战成名,荫泽后世;要是不幸,马革裹尸,身后寥落。呵,我自认不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又很怕身边冷清,手中兵器,守得当下自在就好,大唐荣衰,与我无关。” 说着,她挥舞了下傍身的红戟,继续道:“离开山庄的前一晚,我将自己的重剑,熔铸成这杆青陇重戟,它不是天策枪,守的,自然就不是大唐魂。” 我垂首听得怔然,问她:“那你又为何去了天策府?” 一抬头,却见她目光骤缩,笑意隐去。 我顺她视线观去,其时正近日暮,天地间大片血色金黄,藤桥下的水泽也漾着同样的光色,桥的另一端,是我与她将要落脚的树顶村,黄昏色下,显得安宁悠然。 彼端,还有一个佝偻身影,伏在那儿。 身影有所惊觉,忽然转过脸来。 “乌蒙贵。” 身边将军轻噫出声,颇有不悦之意。 第 12 章 云烟寥(上) 这偌大江湖,从不缺少传奇,让先辈叹惋,令后人向往。 而我正是一个无名后人,不能亲身遭逢,就只好听听那些传奇里的人物。 乌蒙贵,曾是五毒教中的左长老。五毒一脉自立派始,一直有左右两位长老力持教务,位高,权重,更有废立教主之能。曲云姑娘坐上教主位时,乌长老十分不满,一来,他觉得这么个小姑娘,能耐几何尚不可知,不见得在教中会有多大作为;第二,曲云由右长老艾黎相助,继任教主,正夺去他的女儿、五毒前灵蛇使玛索该得的位置,而他从此以后,免不了处处被人压一头。如此这番,他自然心中怨恨。 乌长老这种种怨气,加之身边还有蜀中唐门的内奸挑拨,不久,他不再屈服口舌之争,而发作出来,一手挑起五毒内乱,做得大胆之极,却不得人心,很快就被新教主与艾黎一举镇压。 事败,他还是不服气,索性反出门庭,带走教中圣物神王木鼎,与余党逃至黑龙沼,立天一教,与南诏为盟,依托在烛龙殿内,以五毒教炼尸秘法做出许多尸人,练成奇兵,有意东山再起,祸灭五毒甚至大唐山河。可炼制尸人是用常人血肉之躯入蛊,混以毒草和蛇虫毒血,再经火煮,或得成功,本就是丧尽天良的事情,乌蒙贵却毫无知觉;炼尸所用人体武功造诣越高,炼出的尸人就越厉害,他就大肆搜寻中原武林人士,残害其遗体,以为己用。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为人若作恶太多,总会不得善终。中原各派失去众多精干弟子,震怒难平,最终联手攻进了烛龙殿,乌蒙贵不堪敌众,身败,名裂,毒功尽废。 但我很难信,这几步外的颓败老人,竟是当年那场浩劫的祸首。 还在落雁城时,军师在大家面前曾沉声出言,此番国难,必要三防,首防狼牙,细防红衣,死防天一。乌蒙贵纵然功败垂成,但遗祸长远,天一余孽遍布江湖,这杀伐之域,给他们炮制尸人,卷土重来送上了无限契机,天一教之于武林,如毒刺獠牙深嵌肌体,若不除尽,后患连绵。 诸般后患,总与这位天一教主脱不掉干系。 那时我忖得手心濡湿,把掌中若夜握得紧紧,将军似乎窥到我的动静,漫不经心开口道:“一个老人,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我瞟她一眼:“此人狡猾残忍,又做下那么多坏事,已经坏到骨子里了。” 将军转头望我:“那叶姑娘就能狠心去杀一个老人?” 我满脑子记着的是军师的话,只觉得乌蒙贵这人非同小可,她陡然说出这话,我听着很不舒服,但一路来领教她伶牙俐齿无数,便只能默默忍了。 可此人并不放过,见我沉默,霎时赞赏:“我就知道,叶姑娘不是无情的人,不然在卧龙丘,我早就死在姑娘剑下了。” “你如今想死,我大可成全你。” 她不说卧龙丘还好,但一提起,我便莫名火大,那实在是我一生的奇耻大辱。 将军面含悲凉,睁眼看我:“同处这么多天,叶姑娘还是要我去死么?” 我懒得再理会她,这厮脸皮一贯厚到极致。 等我平静心神,一抬眼,却见乌蒙贵那边,有人缓步走近上来。 那人一身苗疆常见的蓝布衣衫,提一柄钢剑,横眉冷面,站在乌蒙贵眼前,倏然挺剑戟指。 “乌蒙贵,你泯灭人性,恶事做尽,早已天地不容,烛龙殿一役,我们没有杀你,只毁你一身道行,算是仁至义尽了,你如今又潜回五毒来,还想作甚?” 那人开口便是熟稔的汉话,显见得不是苗疆人,我听得好奇,将他一番打量,他俨然道家出身,右手执剑,左手骈指握着剑诀,横压虚空,隐约蓄势,却又板着一脸正气。 而将军在这边遥遥抱拳:“南兄,你好。” 那人闻声望来,立时换了神情,展颜轻笑:“原来是公输姑娘,别来无恙,待在下了结此獠,再与你叙旧。” 乌蒙贵被剑指着胸口,冷哼出声:“南宫川,你纯阳宫号称名门正派,光明磊落,却也要趁人之危,置本座于死地么?” 他一语便道出那人名讳与出身,我一时很震惊。 在来时路上,问缘与我闲聊,曾提到过黑龙沼的一段往事。南诏勾结天一造反时,她于睿师伯座下的二弟子南宫川,受师命嘱咐,和同门一道奔赴黑龙沼,与各派聚力抗制天一教。 苦战之役,诸方势力朝夕集结一处,多有情谊,而南宫川,就爱上了苗女莲花。少年情热,那苗女亦陷得太深,悄悄给情郎下了蛊,希望能把他永远绑在身畔,然而南宫川仍有南宫川的重任,他的重任是守护师门和大唐,不能一直儿女情长,一来二去,冷落了莲花。 汉苗长有隔阂,即使情缘深刻,莲花由是生了疑,伤了心,以为南宫川薄情寡义,遂使人潜入汉营,吹奏蛊笛,引动他体中的蛊毒。 南宫川情蛊发作,顿时了然,内疚之极,拿出信物与一封短笺,托付来人交与莲花,莲花看过,后悔莫及,但情郎中毒太深,无可挽回,她亦再无生念。二人重逢时,只叙了片刻相思,后便携手跳下山崖。 崖下急流湍湍,两方人马沿途搜寻多日,也未见二人踪迹,又得知前因后果,就推测是殉情身故,由此传言开来,江湖上又多了一宗哀伤往事。 既已殉情,理应不会活着。 可是眼前这人,实在让人吃惊,我撑着若夜,勉强镇静着细望那南宫川,他脸上生气盈润,目光炬炬,执剑的身姿也十分沉稳,只不过鬓发微霜,眉梢稍有疲态,可想他虽然侥幸活下来,却活得有些不好。 我这厢还在寻思他那个侥幸,却又见他,钢剑陡振,剑身震荡,铮然长吟:“南某已离开纯阳宫数年,如今不过一个江湖浪子,仗剑任侠,平世间之不平而已,乌教主可不要借此诋毁纯阳声名。” 乌蒙贵身形滞了片刻,复又冷笑:“很好,南大侠说平世间不平之事,可我如今年老体迈,孤家寡人,你用剑指着我,分明又是恃强凌弱呢。” 南宫川脸色一下子变得冷厉,似乎很气愤,寒声道:“一派胡言!你若不死,才是对世人最大的不平!” 说完手腕振动,就要挺剑刺下。 我隔岸观火,起初想过要杀乌蒙贵,但被将军拦住,不得不改了主意,他错的太多,就算我不杀他,自有人留不得他。 可惜,我没想过,身边会有一道红影飞出去,挡住了南宫川的剑。青陇戟呛啷一声抵住剑锋,刮擦出一溜火星,鲜亮刺眼。 南宫川又惊又气:“拦我作甚?” 将军答:“此人体衰力竭,为侠者不欺病弱,南兄还是放手罢。” 南宫川重哼:“此獠不除,毒祸不尽,他虽说体弱,心思仍然狠毒。” 将军娓娓而道:“烛龙一役,天一遭受重创,气数已然寥寥,如今江湖中又有五仙教压制,若无人帮持,始终难成气候。且乌蒙贵人现在苗疆,安贼远在长安,二者更不会有什么牵扯,真有风吹草动,也是天一余孽兴风作浪,与这位老人何干?” 南宫川片刻之间,倒无言以对,只能默然收剑。 我冷眼看得滋味莫名,这话唠劝架的本领,大约是得了李统领的真传吧? 而乌蒙贵此时抬眼觑她:“中原人,不要以为我会感激你。” 将军低头和他对视一阵,便转眼端量手中红戟:“嗯,本将军也没想让你谢我,你如今这样子,已经无利可图。” 乌蒙贵老脸一时涨红:“原来你帮我,只是为了羞辱?” 将军淡淡一哂:“岂敢?在下只是当年围攻烛龙殿时,李统领麾下的无名小卒,有幸听闻了教主你的那些旧事,有那么丁点佩服,可惜那时敌我境地,不然教主这种人物,或许还能做个酒肉朋友。” 南宫川一旁皱眉斥道:“公输姑娘,你好胡闹!” 我仍在默默看热闹,但没留心一掌拍上了红马儿的脊背,或许也没控好力道,有些重了,它痛的长嘶起来,那声音真个响彻山谷,直上云霄。 将军回头看过来,我正与马儿大眼瞪小眼,它瞪我一会儿,再去瞅她,马眼里润润的,格外委屈。 可将军也只是看了那么一眼,没说什么,乌蒙贵却在那闷闷笑出来:“本座一直被世人唾骂,突然有人说佩服我。哼,可又是想打听我的蛊尸秘术?” 将军愣了一下,苦恼道:“我最怕那些虫子了,拿着秘籍又有什么用?” 她说着又将青陇戟立起,一手抬起捋好鬓边发丝:“但我只佩服你的本事,并不佩服你的为人,如果你敢把这些害人的玩意儿继续教授别人,本将军这把不太灵光的兵器,就算是好朋友也要搠穿他的,脑袋。” 乌蒙贵的神情一怔,人似乎须臾之间有点呆滞。 南宫川看了将军一眼,自己也在那抚剑冷笑:“乌教主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么?” 乌蒙贵沉默半晌,蓦地纵声长笑:“你们中原人虚伪懦弱,自然不会像我这样。你们这些蠢材,到现在,哼哼,到现在都还惧怕我呢。” 他说完又笑,一边站起身,不再搭理他们,扶着藤索缓慢走向我。我抓着剑,看他一步步走近,虽然脸上笑意肆狂,可身体有意无意,一丝颤抖,显出几分外强中干。 “百年毒神,功亏一篑!” 他走完藤桥,经过我身边时,笑容渐去,只剩满面萧索的,这么仰天长啸了一句,又斜眼朝我一瞥,脚步未停,自顾自往前去了。 我就眼睁睁看这个魔头形影渐行渐远,恍然间身体有种寒冷感受,无关善恶黑白,再强悍的人物,便是他有再震撼的传奇,他踽踽独行时,也不过是一个凡人的背影。 可懂得这些又如何? 江湖凡人,仍是有她未完的路的。我黯怀一腔惆怅,一个人走到藤桥彼端,只见南宫川垂眉沉吟:“我仍觉得此人不能留,不要看他如今这副模样,万一贼心未死怎么办?” 将军淡声道:“若是他还想兴风作浪,我必将他首级挂在天一教门前。” 她说完含笑看我:“叶姑娘今天倒是十分乖巧安静。” 我管不住她的嘴,只能由得她戏谑。 而她只说了这一句,丝毫不提我欺负她坐骑的事情,转头向南宫川道:“南兄,我与这位叶姑娘是前来求医的,还望帮个忙。” 南宫川草草打量我一眼,点头道:“叶姑娘这一身,着实有些严重,敢问是谁,下手如此狠辣歹毒?这种求胜心切却不择手段的人,必然是武林败类,姑娘且告诉我,南某要好生指教他一番。” 于是我见到,将军的脸霎时红了一红。 但她这难得一遇的脸红,我可不能多作欣赏,只好咳嗽了一声。将军被我这声咳一提醒,硬是憋回寻常脸色,继续说道:“这个,就不用劳烦南兄了,叶姑娘心里也恨着呢,只等着伤好了就去报仇的。” 这女人可真是心知肚明。 南宫川又点头,说道:“行走江湖,须恩怨分明,很好。正巧,五仙教右长老艾黎,就住在前面的树顶村里,我引你们去见,请他想个法子,让叶姑娘的伤势早日好得透彻。” 他这副侠义心肠实在叫人不由得生出仰慕,除我之外。 路上,我听着南宫川跟将军天高海阔的闲扯,他们能从唐老太太的鱼尾纹聊到大庄主额角的红梅印,从曹雪阳将军常年喂不饱的战马扯到四季如春的万花谷什么时候能下雪,虽然我至今没想透这些琐事的关联,但话唠既然与话唠相遇,不论聊得如何匪夷所思,也不足为奇。 他们谈得十分忘情,到了艾黎长老家门口也没见消停,眼见日色隐没,我心里焦急起来,打断将军才提起的扬州木艺,径直诘问她身边那人:“南宫川,你不是死了么?” 南宫川被问得一愣,并不说话,倒是脸冷下来,拧眉望我。 我更瞠目视之,依旧问道:“为什么,你还活着?” 第 13 章 云烟寥(下) 仿佛我正戳到他痛处,南宫川的眼中慢慢现出薄怒神气。将军从旁怪道:“叶姑娘问得实在无礼,难道南兄不该活了?” 我瞥她一眼:“那莲花姑娘呢?” 将军一脸凉薄:“莲花又怎么了?” 我登时难以平静,冲她大声喊叫出来:“如果我喜欢一人,一定时时陪伴他,他不见了,碧落黄泉,我都要寻个结果,他若死了,我更不会独活,坐等自身一年一年,把他忘个干净!” 她揉了揉脸颊和耳朵,眼光飘远开去,漫不经心,回了我几个字:“叶姑娘,你实在固执,也忒天真。” 我怄的胸膛隐隐作痛,这人简直没心没肺,要不是一身伤病,我绝对要吊着抽她几顿。 就听得南宫川郁郁开口:“叶姑娘看来是至情之人。南某死里逃生后,有段时日也如姑娘这般迷茫愤怒,苗疆盘桓这几年来,我总在找寻缘由与莲儿下落,可还是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他的神色缓缓凄惶起来,我满腔义愤,却也看得不忍。 正想着如何安慰几句,将军又在那好死不死说道:“南兄不必介怀,人死岂能复生,还不如早早忘掉,另寻良人,安稳过完余生为最好。” 我听得心头直颤,火气更大,吼出声来:“公输筠,你真是冷血!” 她漠然看我,目光微妙:“世人不尽相同。难道要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么?凭什么人家心上人死了,就得跟着一起死?别闹了姑娘,活着才重要。” 那时,我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长到如今年纪,即使家中父母教导严厉,也从未有人如此拂逆我,将我逼到一身错念的境地。 而愈是回想,心中愈是难受。 我不知道到什么年纪开始有的毛病,一旦心里难受,便会鼻酸眼热,若是放纵心念,更会落下泪来。好在山风清凉,慢慢吹冷眼睛,我亦长长呼吸竭力忍耐,好歹没显出狼狈模样。 而后,我转头再向南宫川说道:“公输将军说的不无道理。却不知南大侠如今又是什么心情?” 南宫川一声叹息,背转过去,微松衣领,道:“姑娘,你看看我右耳后面。”元宝小说 我走近细瞧,就见他耳后发际根处,有一道紫红印痕,似人发粗细,蜿蜒寸许,如钩如弧,但不是胎记伤疤。 他继续说道:“我找寻莲儿,从黑龙沼直到这树顶村来,路上正碰见五仙教右长老艾黎,我央求他出手相助,可他望了我几眼后,就一口拒绝,我问他为何,他拿了两面镜子给我,又告诉我,在我耳后的这么一处红痕,是生死蛊的印记。” 生死蛊? 我很疑惑,身畔将军幽幽而道:“苗家姑娘在五毒仙草中培炼出子母蛊,种进心上人和自己的身体里,如果心上人害了自己,他的子蛊感念到母蛊之死,便使寄主毒发死去,但要是心上人性命将殁,苗女自身的蛊毒亦会发作,母蛊以自己之死唤醒子蛊生念,救回寄主一命。这种子母蛊,叫做同生共死蛊。” 她这番话很长,我乍闻这种虫蛊故事更十分震撼,可惜当时并未听懂,如今再回味琢磨,汉人说苗人残忍冷酷,而这生死蛊,更是他们无情之证。 南宫川此时的神情格外怅然:“右长老随后就劝我,不必再找下去了,苗家儿女的生死,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将军淡声道:“她定是在你们跳崖之前种下生死蛊,先前对南兄你误会太深,陷你于生死之间,想来悔恨得紧,不得不想出这个法子,与你殉情,实为救你。” 那时,我索性垂眼闭唇,藏掩情绪。他能伴她赴死,她却留他独活,传说那样感人肺腑,实情如此鲜血淋漓,这世事果然无常,人心端的难猜。 我脑中纷乱如麻,刹那间想到无数,自然就听不进他们还说了些什么,只是见到南宫川的神色忽而悲恸,忽而惶惘,而将军仍然一派平淡冷漠,或许是作为天策军将,历经无尽尸山血海,见惯了这些生死离乱,所以她便无动于衷。 亦或许,她本就是个薄情寡义的人,故而凡世间事,无可羁绊,牵挂心身,哼,自在逍遥。 这些烦杂思绪,便是艾黎长老见我们时,也未在我脑里有片刻停歇。 彼时五毒教中,教主曲云与教中五使俱去了中原清查天一余孽,以防他们趁着战乱兴起波浪,派里事务交给了右长老艾黎。 长老看去与乌蒙贵一般年纪,只是他虽年老,而神采矍铄,虚怀若谷,全然不同于乌蒙贵那样残颓阴鸷,且待汉人颇为友善,听闻我出身藏剑,也并无其他态度,别的苗人亦是。 我终是对他们养蛊的人有敬畏之心,打过招呼,尽了寻常礼数之后,由着将军和南宫川叙说求医的事情,我随声附合一两个字,此外便缄口,没有多说一句。 等他们闲话扯完,长老沉吟一阵,说我手臂肩膀的伤势并未及骨,筋肌之损,倒可以用他们的银线蛊,食腐生肌,配合五仙药草加快愈合,比中原寻常伤药能快大半个月,至于脸上伤痕,不可用蛊,好在不深,只用药草就行。 要用蛊么?我一时惶惶然。 将军在旁说道:“这位叶姑娘出身于汉家闺阁,平时是有些娇气的,要是把蛊虫放在身上,只怕她很难忍受,倒不如就用药草,虽然慢些,但养伤之事,也急不得。” 我没禁住掐了她一把。 长老看了我很久,摇摇头,道:“叶姑娘,我们苗人的虫蛊,千丝百足,情状可怖,所以一度被中原人认为是邪毒之物,其实全在于用蛊人的心肠罢了。你若心里实在害怕,便不用它。” 于是,我在五仙药草的效用下,在这个树顶村呆了一个多月,期间仍然想过用蛊,但一起跟着养伤的将军,总会假装不经意跟我说起五毒的各种蛊虫。 比如金蚕蛊每天吃吃锦缎,拉出的粪便就是一种毒质啦,这个小东西要是跑到人的肚子里就会吃掉你的肠子啦;又比如五月的时候要特别注意防备虫蛇鼠蚁啊,因为会有一种泥鳅蛊会让你神志不清,拿着刀乱砍乱杀啊;再比如外面的花花草草也不要乱碰呢,万一碰到胡蔓草,到时候被毒得七窍出血,肠穿肚烂,神仙也难救呢。 呃,我就没敢再想那个银线蛊会是什么样子。 而这一个多月,我过得十分的百无聊赖,每天枯坐着,除了看着将军跟那些苗女苗汉学唱山歌,就是看着将军和南宫川的义女虫虫捉虾钓鱼。她虽然功夫不差,可惜唱歌不太好,嗓门一亮,既没有欣赏的人,教她的人也默默走开了,至于捉虾钓鱼,呵,更不用说,她手提鱼篓追着赶着,一手糊把稀泥,调戏人家十来岁的小姑娘,老没正经,并乐此不疲,绕了小河道无数个圈儿,比我更无聊。 偶尔我又觉得十分安心。苗疆以外的中原大地,狼烟烽火,风波诡谲,而这里,恰如隔世桃源,静好得不知经年。南宫川好像也很喜欢,他跟我一起看着她们一大一小两个胡闹,和我说起,他这个义女的种种,幼时失怙,长大失恃,路边捡回,活泼又调皮,偶尔又会有一些伤怀,叨念一句“愿为孔雀雙飛”,眼光便开始散漫,无所适从。 然而这种时光,只过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树顶村又来了几个中原人,而且是藏剑山庄的人。领头的人,正是我那御神一脉大师姐,叶初祀。 彼时,我正被午后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迷糊中远远瞄见初祀师姐一行人,由苗家姑娘引着渐渐走近,我登时清醒。 在落雁城,师姐身负阻击狼牙之命,领着御神子弟率先到达马嵬坡,于渭水以南,和众多义士一道前线扰敌。争战事繁,她更无暇来我这看望她的初诺妹子,全由我带了孩子东奔西跑。好在小糯米十分听话,我便时常放手让她玩耍,只要别出了浩气大营就是。 如今师姐百忙之中亲来五毒,我突然想到她妹子,心头不禁有些慌。 然而,比我更慌的是将军。她那时兀自糊着一手稀泥,另一边还牵着同样满脸泥渍的虫虫,作恶行径显而易见,一见着师姐,整个人立刻木在那儿,瞪着她发愣不语。 师姐扭头瞥见,微微一怔,俄尔嫣然而笑:“小公输,大将军可不能欺负小孩子啊。” 小…… 我那会儿还有点懵,忍不住朝将军看去,她的身体很是打眼的抖了一下,猛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身捞起一把河水,就往虫虫脸上浇去,抹掉泥印,没抹干净,就用袖子擦,还没干净,继续擦…… 师姐在旁边瞧着她手忙脚乱,只是闲闲的笑,倒是可怜了虫虫那小姑娘,被将军一番折腾,红着脸几乎要哭出来。 不过,难得有热闹瞧,我甚愉悦。 可将军忙完以后,突然诡秘一哂,手指师姐,对虫虫说道:“乖孩子,叫她阿姨。” 而后,我瞧见师姐的脸似乎有点黑。 虫虫偷瞄了师姐半天,呐呐问道:“我叫她阿姨,她不会打我么?” 将军亲切笑答:“她要是打你,你就跑嘛。” 她还指着无心岭的方向道:“瞧见没,就往那跑,她对这儿不熟,决计追你不上的。” 虫虫顺势张望一眼,随后抹了把脸,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仰头冲着我那藏剑山庄御神大师姐无比响亮的叫了一声:“阿姨,你好!” 旋即我就分明得见,师姐那对纤眉默默的往上一挑。 一时间在下既是感慨又是担忧,感慨者,是将军与师姐之间定然有许多故事,且是那种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哀怨情仇;担忧者,却是虫虫,将军教孩子的手段如此了得,若是假以时日,把这质朴活泼的小女子教养成一株越长越斜的奇葩,那也大有可能。 不过,师姐似乎心宽得很,只是挑了一下眉,随即俯身摸起了虫虫的头,笑得天下太平:“小姑娘很听话,也很有胆量,愿不愿意入我藏剑门下,做我徒弟?” 虫虫的身体一抖,将军咳了一声:“你别吓她。” 师姐瞟她一眼:“凭她这份胆色,如何做不得藏剑弟子?倒是有些人呐,以前做了错事,不敢认承,一直东躲西藏,如今更躲到苗疆来了。” 将军神色一凝,道:“我这不是躲。” 师姐摆摆手:“无所谓,反正现下,是真的要你露面才行了。” 将军眼光复杂地看我一眼,闷闷问:“什么事?” 师姐叹气,幽幽道出了一个名字:“暄儿,她在找你。” 将军的身形无端一震,脸上全然消失了所有神情,她呆了须臾,目光突然偏了偏,叫了虫虫一声:“喂,小丫头,今天就放过你,你该回家了。” 她说这话时声音冷得出奇,虫虫很少见她如此神气,一下子手足无措,我瞧见她站在那儿,火红着一张脸发怔,有些不忍,便走上前牵了她手,带她去找南宫川。 转身之际,师姐在我背后说了一句:“潇潇,不要离开太久,我们等你。” 她说过这话后,我不再只有初初的好奇心,而平添了许多迷蒙疑虑,一是,她们说的那个暄儿,看将军那副模样,这人大约来头不小,又或者对她而言始终不容忽视;二是,师姐这一声嘱咐,必定是发生了大事,还与我相关。 而之后的种种发生,更令我每每措手不及。 第 14 章 风声乱(一) 我送回虫虫,返身与师姐她们会合,才得知这一个月来,苗疆之外的变化。 卧龙丘一役,厮杀得虽不惨烈,但两方都有不小的损伤,清点人员时,恶人谷中不见了公输将军之类多名高手,浩气盟中少了叶鸷潇等人,他们俱以为被对方擒去,在空空寺外,又是好一番恶战。 她们说的暄儿是恶人谷中人,浩恶激战正酣那会儿,她悄悄带人毒杀了浩气大营里几个留守的同袍,掳走我的两个徒弟,东方和初诺,问缘发觉,寻她要人,反被之以多欺少,遭到暗算,败阵被擒,师姐亲自上门理论,也被三言两语打发出来,她左思右想,觉着兹事已经不能单凭她一手化去,只得日夜兼程,循着我与将军在马嵬坡和成都的踪迹,追来了苗疆。 我听得怒意顿起:“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啊?” 师姐道:“浩恶本就势不两立,更何况,暄儿认定是你,绑走公输,甚至已经杀了她?” 将军摇头:“她太胡来了。” 我转头瞪她:“这个暄儿,待你可真着紧!” 她并不看我,仍然继续问师姐道:“暄儿她图什么?” 师姐沉声道:“暄儿想用我妹妹她们三个,找潇潇交换你的人,或者是和潇潇较量一番。” 我一时无语,公输将军好好的人就在这儿,她却如此无端挑衅,向我叫板,实在不可理喻,她到底是什么人? 气苦之余,又悔又急。 我的徒弟与挚友因为我,现下在那人手里生死未卜,我却茫然无知,躲在这苗疆野岭,慢腾腾养一身劳什子的伤,更不能眨眼间纵身千里,救她们脱身。 该怪谁,又该恨谁,我不知道,那个暄儿据说还在马嵬坡候着我找上门去,可我一筹莫展。 很久一阵沉默后,却还是将军漫不经心开口。 “敢扣着三个人来换我一个,她竟如此看得起本将军,我倒有点受宠若惊了。” 随即有人轻噫出声:“公输师姐终于肯见她了么?” 我转眼一瞟,说话的那人,却是梓铮。 说到梓铮,我不得不为这姑娘惋惜一阵,她同门的大师兄顾凌,本与她是青梅竹马,两人都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可恨去年狼牙军一叛,把天策府一围,顾凌奉师命带领无双门人前往北邙山驰援,末了随杨宁将军断后,与诸多精干弟子湮没于战火,尸骨无存,到了梓铮这儿,只剩得顾凌在扬州的一座衣冠冢,和他留给她的剑穗了。 初祀师姐见不得她整天对着那剑穗郁郁痴望,便趁着此次勤王之事,打出身边急需一位账房的名义,在三庄主那夸奖叶梓铮如何精于算筹,头脑如何灵泛,见地又如何出众,天上地下一顿赞赏后,好歹把她拎出了庄,拖进无尽琐事之中,企图以此让她慢慢忘却该忘却的,看淡该看淡的。 但梓铮其人,从来都神情疏淡,悲喜内敛,忘了多少,又看淡多少,或许只有她自己晓得了。 将军回答道:“情势迫人,非我所愿,梓铮师妹不要取笑我。但要是能给我出个主意,那再好不过。” 梓铮笑道:“我这主意多的是,不知道师姐要什么办法?” 将军沉吟了一会儿:“我要那种……骗得人六亲不认,还让她觉得很有道理的法子,一个就好。” 我哭笑不得,这分明就是要人家出馊主意,不过要是拿来对付那个暄儿,那我倒会赞同一下将军,如果缺乏人手,也可以出一把力。 梓铮摸着下巴寻思了好半天,她定然猜到将军要去捉弄谁,可中间多少都隔着千丝万缕的同门情谊,她非常为难。 她偷瞄一下大师姐,凑过去将军跟前说,这话我们得找个安静地方…… “不准去!不准想!” 然后被大师姐横眉冷目,如是一声斥喝震耳穿脑,默默捏着手脚退进人群中去了。 大家也不敢再出声,御神师姐的脾气无人不晓,明刀明枪一战才是江湖人的爽直,使绊子,耍伎俩,她最为厌恨,更何况是去暗算昔日同门。 我禁不住汗颜。 其时周遭亦寂静如死,令人尴尬得很,我向将军望去一眼,她已归于天策府,大师姐的威严手段自是管她不着,但此时此景,终究驳了她的颜面。 但看她满面云淡风轻,并无许多神情,察觉到我在观望,她还回来挑眉一笑……到底是我多虑了。 众人又商议了半夜,终于决意,我与将军同他们一道,第二日起早赶赴马嵬坡。对于暄儿,不暗伤同门,却也须指教她一番。 只是第二日走前,初祀师姐特地去找了南宫川,说虫儿这孩子,似乎有些资质,她很喜欢,想带回山庄去,收做徒弟,望他答允。 南宫川沉吟一阵,觉着自己在纯阳宫长大,二十余岁奉师命下山,平天一之乱,却在南疆为情所困如此多年,而今渐渐清醒,又逢大唐劫难,他大丈夫若还兀自沉沦,于师门,于苦短一生,都太过辜负,便想重归师门,杀尽狼牙。 他一个修道中人,杀伐之心如此,会不会惊世骇俗了些? 南道长扣剑听吟,慨然笑道:“我纯阳门下,剑法至境,天人合一,天即是道。如今叛贼逆天而行,我手中这三尺青锋,如不染遍狼牙贪狂之血,不管道义,任其妄为,就不配称作修道之人。” 此话端的壮志激昂,震撼人心。 他低头看着虫儿,叹息再道:“或者又说,我还对这尘世有些依恋,它使我不能置身事外,非得亲手让它回归安宁,才算圆整。” 他似有所感,无声片刻,末了俯下身,抚着虫虫肩膀,说道:“义父遇到你时,你正捉虫斗草,比我过得快乐,索性就诨叫你作虫虫,一直没给你想个正经名儿,是义父待你不好。如今给你一个好好的名字,就叫牵尘,随着他们藏剑世家,姓叶便是。” 叶牵尘。将军轻声念了一下,扭脸瞧我:“潇潇,为什么比你的好听多了?” 我瞪回去:“潇什么潇,你恶不恶心?” 一转头,正撞见大师姐他们一脸哀怨注视过来。 而虫虫对于她这个正经的名字,以及将来的新去处,并没有显出多少欢喜,至于要与义父分别,离开苗疆,她也无悲伤情绪,少见的淡然缄默,让人猜不透她的心事,诚然,也不会有人刻意去揣测一个孩子的想法。 待梓铮打理过诸多琐事,我们便告辞了艾黎长老,启程返回成都。途中,南宫川因要赶往华山,改走官道,单人匹马,彻底离开虫虫,也与我们分道扬镳。 临走前,他对虫虫说教道:“义父从此将你交给藏剑山庄,以后所有皆凭你自主。不用与我告别,也不要时常想念我,江湖虽大,也有后会之时,他日再见,期望你比我过得更好。” 我在一旁听着,心中感慨,若要江湖再见,就得看老天给的机缘和运气,有的人望穿秋水,有的人却挥之不散,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了。 犹豫多时,我终于忍着没告诉他问缘之事,目送他打马而去。 由我而起,当由我而终。 路过成都段家医馆时,我托梓铮赎回大白,她将它交与我时,大师姐一边笑道:“堂堂世家子弟,能潦倒得用坐骑充押诊金的,大概也就只有你了。” 我满头尴尬。 梓铮更可很,冲我点头,郑重说道:“师姐说得对。” 我摸了摸若夜,斜眼瞧她:“我养伤太久,有些剑法都要生疏了,梓铮可愿与我切磋一番,相互指教?” 她上下打量我一遍,摇头啧啧:“伤都没好透彻,还想打架?我输了,倒还算作一乐,但若赢了,却胜之不武。瞧你现在病怏怏的这个样儿,我可不想坐实不武的名声。” 说罢袖子一甩,径直去了,我抽着眼角瞪了她背影很久。 越近马嵬,我心中越是急躁,好在有梓铮时不时找我说话,才偶尔有些缓和,而从她那里,我终于得知那个暄儿,以及她和将军的过往。 她的本名叫做安之暄,早我九年拜入藏剑山庄,正阳门下,与将军是同辈的师姐妹。而那一辈女弟子很多,女孩儿间朝夕见面,一同练剑习武,相处甚好,她俩更是亲密无间,食同席,寝同榻,形影不离,宛如亲姐妹一般。 五六年后,红衣教声势噪起,迷惑百姓,流毒天下,圣主遣天策府前往枫华谷征讨。武林中亦遭受了红衣不小的祸害,天策出兵,正道名门立时纷纷倾力相助。 到了山庄这里要派出弟子时,二庄主有心在各派面前彰显藏剑剑道,故而特意在名剑场上摆出擂台,着七门弟子互相比试,择其获胜者十一人,方能出战红衣教。 其时,山庄十年一次的名剑大会才过半载,藏剑弟子在大会中败阵的人,许多都是不甘心的,个中就有安之暄,她在名剑会中败给了将军,很不服气,毕竟她俩每天一起练武,剑法进境只是伯仲之间,却因运气不济,输掉了一招半式,她好胜心切,趁此比试,她再次挑战将军,两人谁也不许遗留余力。 那一战,她们便打得十分惊心,从日上三竿打到新月初上,直至将军蓦然剑身偏行,锋走斜径,安之暄猝不及防,只架住两式,便被挑中右手,剑锋穿腕而过…… 安之暄一声惨哼,血洒名剑。 她被挑断了手筋。 周围观战的山庄弟子满座哗然,很多人都没有想到,大家平时瞧着安分克己的人,竟能有如此阴狠手段,堂堂流风首徒,心底居然这般狭隘,个把义愤焦躁的,不明就里,大声叫嚷起来,骂将军残忍歹毒,必须重惩,不能姑息。 而将军拄着剑,站在那儿,只是冷冷观望安之暄由人裹伤带出,直到自己被勒令下台,始终沉默不言。 暄儿父母闻讯,星夜赶至山庄,望见女儿痛楚模样,二老既是心疼又是悲愤,一起踏进楼外楼,讨要说法。四庄主叶蒙是将军的师父,此时也不能袒护,只能依了门规,将这个徒弟交与二庄主处置。 二庄主立时断决,先让公输筠领七十鞭子,当众行刑,而后将之逐出藏剑,永不收录山庄门下。 同门痛恨她毒手无情,却很少人敢去追问她的缘由;与她要好的一些弟子碍于门规,不能为她求情,只得在她离开时,折下西湖边的柳枝,送她坐上渡船,问她今后打算。 她笑说:“万万没想到,平常不敢杀鸡的我,骨子里,还有这一分狠绝。倒也不错,可以拿去上阵杀敌了。” 最后,乘舟洒然而去,看不见丝毫后悔。 她从此在藏剑山庄除名,而暄儿遭此重创,起初怨恨了一段日子,后又似乎慢慢淡然释怀,跟随父母去了万花谷,找寻医圣。 两人这样前后离去,音信杳杳,藏剑山庄那十一人,终由他人完满。 梓铮说完后,还感叹了一会儿:“她二人原本是至交好友,为一时输赢闹成僵局,公输师姐被一剑颠覆半生,暄儿从此留下手疾难以握剑,那般光景,却一个不悔,一个不怨,到后来,一个去了天策府,一个拜入五毒教,分离得天南地北,这其中种种,真叫人难以想透。” 我之前耽于剑道,其他事物漠不关心,山庄的这段往事我闻所未闻,听她一番感叹,倒没觉得有多不可思议,随口回道:“少年意气,谁没犯过糊涂?蓦然回首,木已成舟,只能而今现在,谨言慎行了。” 转过头,却见将军凝目望来,若有所思。她一直在左近听我们说话,但一言不发,仿佛我们说的是别人一样。回程路上,她总是如此默然,与以往大相径庭,我虽好奇,也不好问个明白,然而路途太过清静,老觉着少了许多乐趣。 回到马嵬浩气营,师姐首先就着人知会了安之暄,那边带回信来,暄儿要我们两天后去扶风郡驿店与她碰面。 初祀师姐看完回信,长吁道:“故人再见,再动干戈,也没什么意思。” 遂点了我,梓铮还有将军,与她同行,其余人等仍然驻守浩气大营待命,不要轻易与恶人谷那边生起事端。 将军听她如此吩咐,笑问道:“怎么,还真要拿我去做交换?” 师姐横她一眼:“你还想跑?” 将军扶额,痛心疾首:“这姑娘总不放过我,恁地烦人。” 我见她似乎并不情愿,一时心中郁郁,张口说道:“我的徒弟和朋友,就由我前去带回来好了,何须劳烦别人?” 师姐闻言,蹙眉瞧我:“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你不要说气话。” 我道:“我不是气话。那个暄儿,我从未谋面,更不用说甚么同门情谊。她绑走我的徒弟好友,早已不想与我善罢。既然如此,我就不必顾忌撕破脸皮。要打便打,又何必多话?” 师姐的脸色一变,眸光顷刻冷下:“要打便打?你说得倒是轻巧,可如今你这副身板,又打得过谁?!再不听话,等回了山庄,我罚你打铁一年!” 说罢,拂袖而去。 梓铮坐在旁边,瞧着我惹怒师姐,抚案摇头,连连叹息:“这次暄儿掳走的不但是本门的弟子,还捎上了七秀坊和纯阳宫,这两派因暄儿曾是藏剑弟子,之前就时不时来人找御神师姐交涉,软磨硬泡的,缠得师姐甚是心酸。她心里担忧着自家妹子,还要尽力周全各方大局,这节骨眼上,你何苦还去拂逆她?五毒教毒经蛊术的厉害,杀人于无形,你想必也见识过,暄儿在那待了好几年,难道会白待着么?” 她长长一番话,说得我心绪紊乱许久,不能答她。 梓铮也没等我寻思过来,自己起身,快步去追师姐。 我原本骄傲自负,恣意江湖,但求洒脱,却总有人为我耽误,陷足困沼,而我只能尴尬观望,束手无策。 当其时,肺腑之中,千万种莫名滋味。 身后,将军闷哼出声,道:“想独闯扶风,又气走初祀,你胆量不小,本事也不小。” 我回头瞥她:“没有胆量,怎么做她们的师父?” 将军莞尔:“其实无所谓什么交换,只是我早该回去见她。” 我随口说道:“你不能回去。” 将军沉默一瞬,神色忽然几分玩味,高深莫测的“哦”了一声。 这人仿佛又误会了什么,我心甚惫,只好耐着性子继续说下去:“我不想让人为我受累,当然,你若是想回去,也好,但是,请别插手我跟她的这笔糊涂账,我不想再亏欠任何人……” 说着说着,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语无伦次。 再看将军,她也是一脸懵懂,呆怔半天,才痴痴反应:“虽然没弄懂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好像,并不想留我在这。” 她话语里的失望意味好生厚重。 我嗤笑一声:“你我陌路,留你何用?你不帮我,我就不欠你。” 就见得,将军她眉目缓缓敛起,深深望来一眼,我被看得心头一抽,好像被某物轻飘飘刺过。 将军便这么瞧我,默默良久,最后浅浅一哂,说了一个“好”字,牵起赤电,径自出去饮马。 我亦压下心里那刺痛感觉,不作多想。 第 15 章 风声乱(二) 两日光景,弹指即过。 天微微亮时,我们起身赶往扶风郡驿店,早饭时分到达,而驿站门口,已有三人候在那里。 三人之中,我认识其二。一人白衣翩然,是问缘的金虚师兄白子羽,浩气营中我见过多次;第二个绯衣耀眼,是东方的菡秀师姐穆鲤,这姑娘平素对我十分客气,此时见我,却是一脸冰霜。 第三个人,我很眼生,看身形是个挺拔男子,然而墨袍缠身,兜帽遮颜,又背缚着一对秋水似的弯刀,不是中原人的装束,且坐在他们身后,垂头不语,安静得宛如一座雕像般。 看见他们,初祀师姐的脸色顿时凝起沉重。 白子羽看去比师姐还要疲惫得多,见彼此沉默,干咳出声,打破僵局:“既然大家都为了同门而来,当同心同力,相互倚助,那个安之暄太不讲理,在下一度为难得很,不知你们有何良策?” 穆鲤随即轻哼道:“你为难之处,不就是顾忌着那个女子,她既是五毒门下,又是藏剑弟子吗?” 初祀师姐漠漠扫了他们一眼,脸色还算平静,便沉声开口:“暄儿确然出身于我藏剑山庄,若她还肯听我这个师姐的话,在下自当让她完璧归赵,将二位的师妹安然送还,若不肯听,你们要动手,也请看我薄面,手下留情。” 穆鲤眉尖微展,笑道:“安之暄如何对待阡墨,本姑娘就如何回报给她。阡墨自小娇弱,跟来路上受苦不少,要是我这师姐都不护惜她,还能倚仗谁啊?” 她说完向我睇来,眼神刀剑也似。 师姐颔首,不动声色,将军含笑不语,梓铮自顾自擦剑,惊鸿被揉得嗡嗡惨吟,搅得我甚觉心烦意乱。 又听白子羽道:“初祀姑娘既如此说,在下也不会让姑娘烦恼。” 他转身拍拍那墨袍人的肩膀,继续说道:“这位陆轻炎老兄,与我商议过一个法子,虽不能万无一失,却可保两全其美。至于这个法子是什么,我不能多说,但初祀姑娘尽管放心便好。” 我有点晕头,既然不能多说,你居然还提起,吊人胃口,又叫人怎么敢放心? 这么想着,又听得惊鸿喀然一声痛鸣,玄青剑身上的暗红雕纹骤然灼眼得很。 那人被点到名姓,微微抬起下巴,晨风拨了拨他的帽子,露出一双眼睛,左蓝右金,竟是异瞳。 巳时一刻,暄儿她们终于如期而至。 早先听梓铮说,暄儿有一副美入骨髓的好相貌,我细细端望起彼端,那个款款而来的领头人。 这人的模样,果然十分动人,却漂亮得很复杂。 纤眉宁静,清眸温软,是江南山水淌在诗间画里的那番雅致风骨;长发不束不盘,飘洒肩头,下亸腰际,看去慵懒,可韶华青葱,然满头霜雪,竟是三分凄婉之味;再用一身苗疆紫衣,裹现婀娜,微风过处,裙裾摇曳,一段修长白腿欲掩欲露,不胜妖娆,引人无尽遐思。 如此美人,将军当年也下得去手,委实令人佩服。 转眼间,她们在我们对面站定,人并不多,除了东方三个和暄儿自己,也就剩下三个不相干的生面孔,反观我们,似乎是占了一点便宜。 暄儿的眼光在我们这边一晃而过,轻笑开口:“师姐,你带的人不少,万一要打起来,我可就吃亏了呀。” 她话音刚落,点点蹄声忽从我们身后响起,并着一声轻哼:“还有我在,你怎会吃亏?” 我心里陡沉,转眼一望,见着将军她驱着赤电,慢慢悠悠,踱上前去,一步未停。 “暄儿,好久不见。” 左肩的伤口突然隐隐作痛起来,我心头生起一股莫名滞涩,虽然想过总有一天会和将军分道扬镳,却还是难以明白这一天怎么来得这么快。 而对面,暄儿见着将军突然过去,神情起先几分意外,随后欣喜溢于言表。 “我知道,我就知道,我不会想错。” 她在那噫语一般,自说自笑,我听得迷茫,她没有想错什么? 暄儿笑过之后,伸出右手,拉住赤电的马笼头,要将它牵到自己面前,红马儿似乎被拽得脸疼,挣了几挣,但没有摆脱。将军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垂着头,盯着她牵马的手发呆。 这只手被青丝手套裹得严严实实,从指尖到手臂没露丁点肌肤出来——若是正如梓铮所说,她被剑锋穿腕断筋,那伤痕必然难看。 将军凝视一阵,脸色倒没有变动,默了少顷,终于凉凉出声:“我到底,对你不住。” 暄儿仰脸望她:“你这句话,我等了多少年,现在才说出来,不觉得为时已晚了么?呵,你终究肯来见我了,来说这句话了,是不是已经知错了?”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声音一如她眉眼的温婉,语气里掩不住激烈,但传到我的耳里,心头忍不住发寒,那滞涩感觉愈见清明,难受之处,竟还能阻抑呼吸,兼之左肩痛楚,我心绪渐起波澜。 正轻躁间,有人开口喝道:“安之暄,安姑娘!叙旧不必急于一时,先说正事如何?” 我转眼一瞟,穆鲤姑娘一张脸寒似冰雪,俨然十分讨厌暄儿这般旁若无人。 再看看其他人,咳。 初祀师姐扶着重剑,眼睛望着那边自家妹子,面无表情;梓铮一脸木然,但她手提轻剑,用剑尖将地上一只甲虫翻来覆去,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更有甚者,白子羽道长一脸“今儿风好大啊,贫道的发冠又要歪了”的无奈,干脆坐在某块断石背面避风去了,那墨袍人扭着脖子瞧他,不发一声,这种情境看着真是一言难尽。 我捂着心口,说不出话。 再瞧瞧暄儿那里,东方和初诺两个眼巴巴的望着我们,东方抿着唇不说话,糯米小孩子却憋不住,眼红红的,想哭又不敢,十分辛苦,另外三人牢牢盯着她们,其余一概不理。我瞧着心头直抽,又望望问缘,从来时,便无人管束她,她也是独自坐在那,垂眉闭目,面容冷白,不知所想。元宝小说 我觉着有点古怪,又听得暄儿笑道:“秀姑娘好心急啊,你家师妹如今在你眼前,如你所见,你总会带回去的,又何必担心耽误这片刻?” 穆鲤被她呛回一句,重重一哼,没有言语。 将军在马上一声叹息:“你变了许多。” 暄儿听她一叹,垂下眼去:“这个罪魁祸首,其实是你。” 将军只有沉默。 暄儿继续说道:“自小,你处处忍我让我,但凡好吃的好玩的,你总是先给我,我发脾气,闹别扭,你不会和我争吵。唯独那一年,你与我剑锋相对,无论剑道还是手段,都死死压我一头,我从未被你如此对待,有多不甘心,又是何等的不习惯,你知道么?” 将军望她,仍旧抿唇不语。 暄儿说着眨眨眼睛,转脸朝着风来的方向,那边是一条寂寥官道,她呆怔片刻,言语未停:“大唐的江湖,真的太大太深,连你也不能……也罢,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当初有多不习惯,我如今早就毫无感觉。你我眼下重逢,是我一手所为,无可挽回,你要怪,只能怪我一人。但……” 她骤地抬头,对上将军双眼:“这段往事了结之前,我要任性一回,你可不许再插手。” 将军皱眉:“你又想做什么……潇潇你就站在那听着,别拔剑好不好?” 我被她忽然回头来的一句轻喝惊得一愣,低头一看,若夜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 恍惚了一瞬,我刹那间一股恨意冲上头脑,竟没忍住,叱喝出来:“你只顾你自己任性,为什么还要牵扯他人一起?” 暄儿盯我半晌,掩唇一笑:“你就是叶鸷潇?既然和公输打架,就该正经的打,为何要劫人呢?” 我耐着性子跟她解释,卧龙丘那会儿,我技不如人,被她打伤,失血昏死。醒来已被她带往成都,怎能劫她? 暄儿一脸不信:“她又为何带你去成都?” 我瞟一眼将军,她咳嗽了下,淡淡说道:“这地方兵荒马乱的,鸷潇姑娘倒在那儿人事不知,太危险了。” 暄儿颔首,仍然问我:“你到了成都,性命已是无虞,怎么还不准公输离开,扯着她跟你去苗疆?” 我好气又好笑,这个女人实在不可理喻:“你怎么不说,是公输将军耍赖不肯走?” 暄儿摇头笑了笑:“不可能,她脸皮哪有这么厚?” 我急辩道:“她就是这么厚脸皮!” 登时身边一声轻噫,师姐看看我,又看看将军,嘴角悠悠扬起,笑得我毛骨悚然;梓铮轻呼出声,她方才手抖,终于将那只甲虫刺了个对穿。 而将军,神情一直懒散,让人更不能看懂。 紧着又听见穆鲤姑娘冷声开口:“叶鸷潇,她要的人既然已经回去,你还跟她废话什么?” 白子羽也连忙站起,道:“是了,还请安姑娘早些将我等同门放还,大家勿再动干戈的为好。” 他这么说着,一直无言的问缘忽然抬头:“师兄,你们当真是来救我?” 白道长皱眉:“说什么话,你是我师妹啊。” 问缘盯着他默默半天,蓦地冷笑两声:“你们盘桓这么多天,想也累了,接下来我的事,不必再管。” 白子羽脸色陡沉,他身旁的墨袍人歪歪头,仍然没有出声。 我更觉奇怪,却见暄儿俯身,一手搭上问缘肩头,嫣然而笑:“墨姑娘这副逞强模样,真惹人怜惜,那边是你的同门,还有你的朋友,你叫他们不管你,又有谁人忍心?” 问缘瞟她一眼:“那安姑娘可知道,你这么居高临下,口是心非的样子,很惹人厌?” 暄儿啧了一声,显出几分惭愧,手掌滑下,托起她胳膊,似乎想扶她起身,但被问缘推开了。 问缘的白衣和她的容颜同种憔悴,她不再理会周遭,揉起一把衣摆,紧握在手里,我咬着牙,直眼看她,看她抓着衣摆的手,在很细很轻的发抖,可她好像不情愿被人看到这只手的秘密,拧得五指惨白,她想掩饰掉什么,可是她整个身体,在两群人的各色眼光里,终于,渐渐颤然挺立。 有个站在问缘身后良久的年轻男子,此时忍不住开口:“墨姑娘,你何苦?” 他这话说出了两群人的心事,我也不由得多看此人几眼,他白衣青衫,身负轻重二剑,站在那儿,虽然宛如一段人形葱白般存在,但形容和煦温文,倒似个好相与的人物。 且还是一个曾经的藏剑弟子。 我转眼又望望另外两人,她们手执虫笛,扬颌抬眉,均是轻狂肆意的模样,心下便隐隐羡慕暄儿,羡慕她,即便山高路远,水深火热,身边总有人陪着她胡闹,一起踏遍魍魉江湖。 这一瞄掠过去,那两人之中的黑衣女子亦在深深望我,神情间倏忽怔了一怔,露出惊奇之色。 我摸摸脸,又借着若夜剑锋照了照,并没有沾上什么,便不再管她了。 而问缘对那男子的言语置若罔闻,尽力站起来之后,身体还是没有抑住发颤,几欲难以支撑,这使她下意识抬手,往背后撩去,想来是要去抓取什么事物的样子——然而她的剑早就不见了。 她便抓了个空。 问缘的脸颊边浮上薄怒的红晕,回头恶狠狠朝那棵大葱白一瞥,那人被她瞪得一愣,随后嗤笑一声:“别再想你的兵器了,反正,你也拿捏不动。” “什么意思?” 一时间,竟还有两人和我异口同声,叫将出来。 我呆了一瞬,转眼观去,白子羽两道剑眉已经拧起,一直和悦的脸上些许动容,另一人是将军,她直勾勾瞥向暄儿,想听得一点解释。 暄儿倒是面不改色,淡言道:“落在我手里,还不肯听话的人,我自然要让她吃点苦头了。” 将军敛眉,一言不发。 那段葱白咳嗽一声:“墨姑娘被我们拿住后,时不时自己挣掉绳索,带着这俩小的逃走,可惜两个小的一个年纪小,一个胆子也不大,她们就没有得手过。倒是暄儿,隔三差五的要抓她们回来,烦不胜烦,所以,对墨姑娘,用了金蟾迷心蛊,封了她的内力。” 穆鲤冷哼:“真狡诈!” 暄儿朝她偏偏头:“穆姑娘,我只要见到我想见到的人,从没真正加害过你们的师妹,至于手段如何,需要计较吗?” 我胸口气闷得泛疼,又见她对那男子说道:“楼剑,把小师妹先放回去吧,莫让大师姐久等。” 那人答应一声,一把抱起初诺。 糯米被他抱在怀里,起先有点害怕,后来见着这人一步一步,将自己送到姐姐身边,立马神情雀跃,竟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痕,欢腾得小兽也似,把她姐姐,梓铮和我三人,挨个儿的,都狠狠扑了一遍。 小孩子的心思便是这么简单随意,喜欢谁,看谁顺眼,就往谁胸口使劲儿一扑一蹭,以表想念之情,糯米在扑完我们之后,重又回到大师姐那儿,搂着她的脖子,噎噎着小声抽泣。 小丫头这一个多月来,心情定然是委屈极了。 三人之中,初诺最先回来,另外两人许久不见动静,我觉着奇怪,转头问暄儿:“还有两个呢?” 暄儿并不看我,先是一瞥东方,后又注目穆鲤,冷笑道:“她们两个,我原来是想一起放人,可我现在又不乐意了。” 穆鲤眸色一冷:“安姑娘,你有言在先,我们找到了人,你就放我师妹回来,如今怎么出尔反尔?” 白子羽亦道:“江湖中人,俱重信义。安姑娘仪貌非凡,定然也不是那种背信之人。但姑娘突然不想放人,在下不解,想来其他人也是茫然,还请姑娘说个透彻。” 暄儿看了他一会儿,嫣然笑道:“阁下出自名门大家,涵养与谈吐的功力很厉害啊,这话对我又是恭维又是埋怨的,真叫我惭愧的紧。” 她嘴上说着惭愧,但无半分愧色,反而眼光中暗流微漾,渐现嘲弄。 白子羽倒是不卑不亢,肃颜道:“在下师承纯阳真诀,修的是返璞归真之道,待人从不敢阳奉阴违,虚与委蛇。” 暄儿点头:“诚然如此,所以阁下凭着这点气度练就了一副绝佳的嘴皮子,只消得张张口,就能让藏剑山庄几十个人殚精竭虑,为你东奔西走,而你呢,还可以照旧风花雪月,这多好啊。” 白子羽听得神情顿寒,但仍隐忍不发。穆鲤看不下去,扬声道:“安姑娘,你的话是不是过分了?” “过分?”暄儿掸掸衣袖,将白穆二人越见明显的怒容全然无睹,“你们抓着我在藏剑山庄的那点往事,对藏剑门人百般刁难纠缠,逼着叶初祀亲往南疆,自身反而坐享其成,难道就很有道理了么?” 她哼了一声:“呵呵,别把我想得太简单!” 听得此话,穆鲤姑娘再也按捺不住,呛啷声响,背上双剑铿然出鞘。 “七秀坊门下,菡秀弟子穆鲤不才,愿以冰心诀,讨教五仙教毒经高招!” 第 16 章 风声乱(三) 七秀女儿自来快意爽直,穆鲤这一番言语亦是掷地有声,震得众人立时神情尽变。 御神师姐一把扯住她道:“穆姑娘息怒,暄儿她只是胡闹,不要较真,更不用放在心上的。” 可是暄儿却在那厢里出声叫道:“师姐,我只想给你出口恶气,绝非胡闹啊!” 穆鲤气得眼中直欲喷出火来,挣开师姐,怒道:“你也听到了,她就是要与我们作对,再不出手,我七秀坊弟子可就不被人放在眼里了!” 说完提剑踏前三步,向暄儿抱拳:“请赐教。” 暄儿望了她两眼,笑道:“毒经中那些千丝百足的虫蛊之力,姑娘若是直面相迎,只怕要毁了这般花容月貌啊。” 穆鲤气极反笑:“那你想怎样?” 暄儿含笑不语,笑得七秀姑娘莫名其妙。 紧着她左手边,一个白衣婀娜的女子袅袅一叹,漠然出声:“若不嫌弃,我来迎战穆姑娘,如何?” 穆鲤冷哼一声:“你又是谁?” 那女子将手里一枝虫笛转了几转,握入掌心,冲她微一颔首:“玉蟾使门下曲钥,请教姑娘高明。” 梓铮忽然在我身边抚额轻吟,看去似乎有些头疼,我忙问她是否身体不适,她摆摆手,叹了口气,悄声说道:“如果穆姑娘应战了,那可不太好咯。” 我瞟一眼穆鲤,她向来十分有胆气,必然不会退缩。 “怎么说?” “那个曲钥,是暄儿在五毒的一个师姐,人嘛,倒也不坏,但若与之一战的话……” 梓铮抬头瞧瞧将近正午的天色:“就是打到明早,也分不出胜负啊。” “为何?” 她满脸悲悯看我:“曲钥,修的是补天圣手。” 我还是不解:“那又怎么了?” 梓铮就近找块石头坐下,从腰间摸出她平时的果脯袋子,苦笑道:“你观战一番就晓得啦。” 她说着掏出几片果脯,塞进初诺嘴里,小姑娘很是喜欢吃,还不忘含糊不清着道谢:“梓铮姐姐对我最好了。” 我:“……” 这姑娘已然嚼起吃食,准备看戏了! 那边,穆鲤仿佛也知道这补天圣手,沉吟片刻,才道:“我只与安姑娘有点恩怨,并不想和你打。” 闻言,曲钥浅浅一哂,虫笛凑到嘴边,轻轻吹奏了一个不刺耳,但听起来颇为难受的奇音,周围人的脸色再番一变。 我识得这笛音,它是五毒教中招引毒兽的“天蛛引”。 正兀自感觉悚然,过不一会儿,但听得一些窸窣声音,方丈外有一块紫红怪影飞快窜来,待到了近处,竟是一只半人多高,其状狰狞的大蜘蛛。 在苗疆那一个月,我也常见苗家姑娘以笛声呼唤虫蛇,无论治病还是御敌,那些东西多是驯服收敛的模样,而其中又牵连着五毒教的功法秘辛,故而我只能远观,不便近探。 我如今终于得见。 那蜘蛛在曲钥身周转得几圈,蓦然张爪嘶声怪叫,一蓬白色事物立时飞洒出去,径直罩住穆鲤。 再注目而观,却是长长一把白晃晃的纤纤蛛丝,堪堪缠上了她的双腿,且锁缠得甚紧,她一时竟难摆脱。 就听得曲钥在那微微的笑:“穆姑娘,你要是不和我打,那就得跟我的小宝贝玩耍一会儿咯。” 小宝贝…… 我尚且一身寒栗,穆鲤气得脸都红了:“混账!” 她拧剑切断了腿上的束缚,再一扬手,掌中双剑迎风叱唱,一股劲意盎然而出,带起一路烟尘。 “剑影留痕!” 剑气径直将大蜘蛛生生推到了方丈之外,那东西在彼处八脚朝天,嘶嘶怪吼,一时间竟是挣不起来了。 穆鲤执剑俏立,面上一派寒霜:“只因曲云师伯的缘故,我本不想和五毒门下相争,你既然挑衅在先,就怪不得我了。” 曲钥欣然:“求之不得。” 虫笛又奏,这回却是“玉蟾引”,但见一只赤皮的怪样蟾蜍,个头比方才那只八脚的东西小不了多少,跟着笛声蹦蹦跳跳的奔将过来,大嘴一张,兜头兜脑地冲着我们喷了一口恶臭难闻的气息。 梓铮捂着鼻子啐了一声:“这畜生居然是用嘴巴放屁的么?” 但那蟾蜍也只来得及喷得这一口,便教大师姐拔剑一斩,分作了两段,那般快准狠,看得我脖子后面一阵阵凉意。 曲钥又退得几步,笛声重起,已换了“碧蝶引”,引出一群碧色蝴蝶,却只是飞舞徘徊,随其左右,她再退得几步,向穆鲤招手笑道:“穆姑娘,你倒是追我啊。” 穆鲤其时的形容已经难用“怒发冲冠”来表,她默默将双剑一分,清喝一声:“满堂势!” 而后,又是一道剑气激射,直指曲钥:“剑破虚空!” 白子羽一面抚掌赞叹,眼瞧着曲钥趔趄了数步,却又有意将穆鲤引开,同我们分离,后退之势丝毫不减,忙提醒穆鲤:“穆姑娘快上前阻她,莫让她越跑越远!” 穆鲤哼了一声:“无需你吩咐。” 话音落地,她身形翩跹,跃上一步,双剑铮铮,我眼里只见得光影缤纷,剑意凌厉,笼罩于方丈之间,宛如天花飘洒。元宝小说 “剑主天地!” 暄儿冷笑一声:“这小小伎俩,拦得住我师姐吗?” 我听着不对,放眼望去,就瞧见起初行止有些滞缓的曲钥,素手抬起,清清朗朗地,弹了一个响指。 顿时哗然,她身周的碧蝶纷纷坠地,似乎一下子死绝了,而其人,也步履轻盈,纵身腾挪之际,仍不忘翩然转首回望而来,嘲笑一般盯着穆鲤。 “蛊虫献祭。” 初祀师姐长叹了一声:“五毒的功法精妙如此,想要败她,谈何容易?” 穆鲤瞥她一眼:“藏剑山庄,只会长他人志气么?” 其时,彼处一线悠扬虫笛之声,并不动听,且挑衅之意显而易见,听到的人只觉得牙根发痒。 师姐叹惋:“我可耗不过她。” 穆鲤呵呵冷笑,道:“中原武学,岂能输给这些蛮夷番邦?眼下挑战也好,诡计也罢,我便去与这人分个高下。” 她之后又深深看我一眼:“师妹就交给你了,莫叫我失望。” 我颔首,目送她运起“蝶弄足”步,身形飞也似窜将出去,径直追上了曲钥。 帝骖龙翔!剑气长江!玳弦急曲! 萧条官道之上,我们远远瞧着那个粉红身影如同一只孤独起舞、芳菲自赏的飞鸟,以双剑为羽,与曲钥周旋,剑走轻灵,其势飘渺,其意傲然,其气炽盛,似蔽月之轻云,时常将之纠缠得左支右绌。 可惜,也只是时常,曲钥虽然被缠的死死,但在间隙之中,一旦寻得摆脱,虫笛一响,或双蛇,或巨蝎,或毒蜈,我至今都不知道她从哪里召出的那些古怪东西,便闪将出来,阻挠穆鲤剑势。她的功法修的似乎是防守之道,得此喘息时机,也未向穆鲤出过杀招,只仅仅自顾自整修精气而已。 七秀武学以剑入舞,致胜之力,玄机之处皆在她那些看似曼妙的剑式之中,变幻多端且赏心悦目,全然不似其他派系武学,动辄打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曲钥偏重守拙,也无那种大开大阖的招式,虫笛引动,与兽同舞,一时间这一攻一守,打得飞花如雨,蝶影翩跹。 这是我此生所见最好看的一场决战,然而,她们转过几个山坡之后,越打越远了。 暄儿莞尔:“穆姑娘她很卖力啊,可是在‘圣手织天’面前,又有什么用呢?” 果然,轻风送来那厢里一声气急的斥喝:“妖女!” 随后是曲钥轻轻一笑,其音格外娇娆。 我听得匪夷所思。 身旁白衣袖微微鼓动,却是白子羽站出来,亦然握剑在手,冲暄儿抱拳道:“子羽才疏学浅,难登大雅。但姑娘既要如此才能放人,那只好得罪了。” 暄儿微笑:“好啊,楼剑,该你了。” 白子羽皱起眉:“姑娘不亲自来么?” 楼剑反手拔出背后轻剑,笑道:“男人自然要和男人打,你堂堂七尺的汉子,只想跟姑娘家打架,羞不羞啊?” 说罢一式平湖,已然欺身而来,白子羽叹一声得罪,挺剑迎战。 他的出手还真的很才疏学浅,并不漂亮。 与曲钥一样,他起初亦是固守,所修的太虚剑意在他手里毫无出彩之势,不过闪躲有度,即便以攻为守,使得也只有三环套月与无我无剑两式,偶尔翻身跳跃,其间倒可见得身法灵活得很。 “他要让楼剑轻敌啊。” 大师姐在我耳边喃喃一句,顺道往四下里张望了一眼,蓦地惊疑了一下,我们之中,不知不觉,少了一个人。 少了谁? 那个跟在白子羽身后,一直默默不言的陆轻炎呢? 初诺忽然扯起我和她的袖子,有些害怕的喊了一声:“师父,姐姐,地下有大虫子在拱我的脚!” 我低头瞧了一眼,倒没见到什么虫子,只是地上泥块石头一跳一跳的在抖动而已。 然而我也开始害怕了,我感觉得到,地底下,在我们还在眼花缭乱的观战时,有一股古怪的事物,突然开始游走了。 它在我们周身绕来绕去,我们所站之处的地皮,因它的力道震颤不已,有些甚至已经裂开,能看到它的痕迹,蜿蜒展转,最后延向白子羽。 就听得暄儿大叫了一声楼剑小心。 楼剑其时正凌空而起,一招醉月转瞬就要压到白子羽的面门。骤然间他脚下土皮砰然炸裂,一道黑影猛地冒出,扣住了他的脚踝,楼剑来不及收势,被那黑影一把抓下。 然后,光芒耀目,一对秋水一样的弯刀交叠,抵在他的咽喉处。那个黑影吐气出声:“一个换一个,你换不换?” 那个声音听着甚是生硬,好像并不习惯于说话,或者,不习惯于说汉话。 初祀师姐的话音里一寒:“这人,居然是明教弟子。” 陆轻炎。 其人样貌非同等闲,衣着古怪,言行寡淡,若不留心,总容易教人忘却他的所在。 彼时,暄儿一贯含笑的脸上隐隐生起几分怒意。 白子羽适时收剑,含笑望望陆轻炎,后者依然不语,只有手里的弯刀泛着渗人清光。 而后,白道长向初祀师姐坦然道:“在下心里知道,安姑娘不会轻易放人,故而叫上陆兄,由我引人出战,陆兄伺机而动。这便是在下方才所说的计谋了。” 师姐淡然一笑,不置一词。 梓铮与我耳语:“看楼剑的脸都变了。那双刀似乎锋利得很,架在脖子上必定难受。他一向自负,这一次,可是栽得不轻啊。” 我甚为赞同,举眼瞧去,楼剑被制住要害,英俊脸上一片青白,却又出声嘲笑道:“白兄的扮相不错,我险些真以为,你的武功不过如此了。” 白子羽摇摇头:“在下的确只有如此,承蒙楼剑兄弟手下留情,才没输得难看。” 楼剑呵呵笑而不语。 倒是暄儿,镇静之后,泠然开口:“明里暗里都有算计,白道长,你是在场诸位之中最聪明的人了。” 白子羽回道:“在下并不聪明,没有算到,安姑娘竟不会亲自出手。” 暄儿哼了一声:“我为何要与你打?傻傻的给你抓么?” 白子羽默然须臾,莞尔:“由此可见,安姑娘,你比在下更聪明。” 这话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总觉着有别样的意味。 一时便沉寂得十分诡异。 楼剑也是愣愣了许久,忽然神情一黯,叹道:“我居然想不到。阿暄,你竟是……” 暄儿瞥他一眼:“我没有,楼剑,你不要信他。” 她转头望向白子羽,静静片刻,笑意森森:“原来纯阳宫的人,聪明的,会凭着巧舌如簧,挑拨离间,左右人心。” 说着,她蓦地伸手抓住问缘肩膀,继续道:“而愚蠢的,就不管不顾,横冲直撞,还不知反省,冥顽不灵。” 问缘被她捏得眉头皱紧,闷哼出声。 我看着咬牙,忍得嘴里发苦:“她已经没有抵抗之力,你何苦还要折磨她?” 暄儿抬眼朝我一瞥,冷笑不语。 山风将陆轻炎的兜帽拂下,异瞳里,光色寒峭如月。 他重复了一声:“换不换?” 这三字吐出来,其中杀意如霜雪般顷刻而起,听得人心头不觉间覆上一团冰冷。白子羽望了望问缘,皱起眉头:“陆兄,莫要动气!” 陆轻炎的目光滞了一滞,终了黯淡,侧首询问楼剑:“你想活么?” 楼剑呆了呆:“什么?” 陆轻炎将下巴扬起,指点向暄儿,淡淡道:“你想活,就让这个女人,放了她的俘虏。” “刀子割着皮肉会很疼,你最好,听我的话。” 他说完后,楼剑的脸白得越发难看。 暄儿自然也一字不漏听得清楚,她撩起垂在胸前的一缕白发,于指间捻摩,眼神清凉,猜不出心想:“你威胁我?” 口气里,竟有三分轻蔑之意。 楼剑望她叫道:“阿暄,你救我!” 陆轻炎幽幽抬眼:“换不换?” 暄儿听得这话,眼波流转,滑过我们这群人,最后定定瞧向将军,可是将军垂着脸,并没有看她。 她神情恍惚一瞬,一瞥楼剑,慢慢后退几步:“好吧,我放。” 白子羽眼瞧着她与问缘隔开了距离,面上欢喜不禁,忙转脸对陆轻炎说道:“陆兄,她放人了,你把兵器拿开吧。” 陆轻炎神情未动,手中双刀缓缓收回。 楼剑摸着脖子半天,松了一口气,转身便要走。 却不想,肩膀又被陆轻炎伸掌扣住。 “我还有话,问你。” 楼剑只得回头看他,然而后者凝眉沉默,似乎是在寻思一些难解的事物,好半天不见言语。 我瞧着困惑,悄然问御神师姐:“这个人想问什么啊,问缘既然放了,该速速接她才是,以免节外生枝啊。” 师姐看我一眼:“你急什么?暄儿此番必定放人,虽然不见得是真心,可她要是执意不放,楼剑便有性命之忧,那以后她的那些朋友还怎么敢和她走在一起?” 我恍然,人心如此。 呆了许久,陆轻炎终于张口问道:“那个女人的那个蛊,它发作起来,身体里面难不难受?” 楼剑迟疑了一会儿,沉吟着道:“在下的身体没遭遇过蛊,但有时看墨姑娘紧咬牙关冒着冷汗的模样,估摸滋味也是不好过的,毕竟蛊也是一条虫……” 陆轻炎没等他说完,蓦然转身,双刀径直切向暄儿面门。 他这一转变快极,仿佛只是眨眼间,旁人原本阻挡不及,就要眼瞧着暄儿被斩中,头颅被破开。 刹那一剑寒芒飞逝如电,一道青影疾奔如风。 第 17 章 风声乱(四) 就听得楼剑一声痛哼。 他一手握着被斩断的残剑,一手捂着脖子,仰面倒在了暄儿的前面,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涓涓涌出,像许多小小的溪流一样,而后飞快地汇聚成河,在他身下淌了大片刺目的颜色。元宝小说 我们一瞬间看得呆住,梓铮惊了一下,立时一把将初诺搂在怀里,伸手蒙住她的双眼。 此番变故突如其来,我怔着好半晌,眼前光影掠过,才堪堪回神,举目望去,陆轻炎怀抱一人,墨色身形飞鸟也似,越山而去。 四下一瞟,早已不见问缘踪影。 就听得暄儿凄然唤了一声:“西陵意。” 她身后,那个从来时便默然不语的黑袍女子,漠漠出声:“暄儿,他快断气了,我救不活他的。” 暄儿矮下身形,一面骈指在楼剑身上疾点,想封住他周身大脉止住血流,听得女子这么说,她惶然抬头:“你也是补天圣手,为什么救不了?” 那女子看了看自己的手,叹道:“那只是曾经。我后来遇到了大仇人,打不过他,便改修了毒经,与原来功法相悖,此彼抵消之后,我如今跟你一样,只能杀人,不能救人了。” 其时四下清寂,唯有风声。 这情境太过悲戚,我的徒弟东方心肠尤为柔软,眼见不得,她踌躇了一会儿,嚅声言道:“安姑娘,我曾在万花谷药圣门下学过少些太素针法,我想帮你,可以吗?” 暄儿瞟她一眼,目光凉薄:“只是少些,却不精通,又有何用?” 她的白发梢尖,紫衣袂角,均沾了血痕,可她无知无觉,木然看着楼剑的脸从苍白渐作死灰,看着他的瞳眸自微色变成涣散。 她念了一声:“来不及了。” 东方只得缩回身去,红着眼角不发一字。 大师姐瞧得不忍,踏前两步,轻声唤道:“暄儿……” 暄儿仿若不闻。 白子羽更是呆愣无措,迟疑许久,讷讷道:“我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安姑娘若是要报仇,在下在此,……任凭处置。” 暄儿没有理他,只有那个西陵意冷冷一笑,自脚下拾起一块石头,也未施展任何手法,信手一抛,就那么直直地朝着白子羽脑袋砸将上去。 白道长没有躲闪,任由那石块打中额角,皮破血流。 西陵意斜眼瞧他,扬声道:“只要你还活在世上,这仇早晚有报!现下暄儿没不想见你,你也不要在这碍眼了。” 白子羽听得此话,再望暄儿一眼,终于一声长叹,冲众人一一抱拳过后,方才孑然离开。 这是我第一回真切见识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焰火一样死去,他是我藏剑山庄的弟子,有匪君子,温润如风,他本无过错,只是他护着的那个人,执念太过深刻罢了。 我又转眼,正撞到将军轻飘飘看来,那一对目光里,尽是无可奈何。 随后,她下颌勾起,凝望向暄儿:“到了这里,你应该知道不择手段,恣意妄为的后果了吧?” 暄儿怔忡,不言不语。 将军微笑:“不肯说话,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要是不知道,我倒可以让你想个透彻。” 说罢,她骤地抬起重戟,往前一送。 青陇的利刃一头扎进暄儿的肩膀,又猛然拔出,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倒刺得我左肩剧痛钻心。 师姐脸色大变。 西陵意亦满脸怒气,喝道:“公输筠,你在做什么?” 将军冲她摆摆手:“你别动气。” 她回头,温声对着暄儿说道:“你现在很疼,我知道,你好好记住感觉就是。既然你我二人早已成了仇人,就不用再念着昔日的情分,我废了你的剑术,你如今在我背后捅刀,是我应得;你现今修了五毒的功法,尽管用它来对付我就是,但别再扯上其他人,很伤朋友和气。” 暄儿肩头涌血,动也不动,恍若石人。 将军瞟了她最后一眼,清冷了神色,端坐马上,向东方伸出手去:“秀姑娘,本将军接你回家。” 她这举动突如其来,一时间,我与大师姐、梓铮三个,甚至是西陵意,几个人俱是吃惊不小。 东方面露茫然,迷瞪半晌,愣愣递上手。 我眼睁睁瞧着,将军她就那么持戟策马,背后还载了一个娇弱小美人儿,甚是英姿飒爽地,一骑绝尘,临了还回头来,冲我遥遥一哂,也不知在向我炫耀什么。 她堂而皇之救走我的徒弟,我非常感激,却也有些气恼,心底滋味混杂。 惹事的人俱已散去,剩下的我们从先前的剑拔弩张,陡变得各自黯然,气氛更加怪异了。 初祀师姐默默拿出金疮药,递给西陵意,让她给暄儿敷上。 许久之后,暄儿抬眼问道:“师姐,我错在哪?” 师姐看了看死去的楼剑,眼神里郁郁了一阵,开口道:“你想有个明白的解释,我们都明白,可你费尽心机做下这些,又是为了什么?你自己好好想过么?” 她又瞧我:“潇潇亦是如你一般,冲动好胜,你们以后若是想起从前往事,那时会有多后悔呢?” 我:“……” 这都能扯到我身上? 暄儿听罢沉默,伸手慢慢抚摩她受伤的肩膀,呆了一会儿,突然问我:“叶鸷潇,公输她,好吗?” 我淡淡回她:“若即若离,薄情寡义,随心所欲。她好在哪?” 她微微一愣:“或许如你所说……或许我最初便想错了。” 我心觉这姑娘大抵是入了化境了。 她不再摸自己那片伤肩,却低头,转而直望死者,发觉他的眼睛兀自睁得滚圆,叹了口气,抬手将那双眼轻轻合上。 半晌后,她重看向我:“你若再见到她,请告诉她,我跟她的事,还没有完。我就在恶人谷等着她,不然,此事此生,不死不休。” 我噫然:“她会搭理你吗?” 暄儿抿唇一笑,将右手的手套轻轻扯下,手臂在我面前一递:“凭这个,她会理我的。” 那只手白皙修长,若是没有腕间那道暗红虬曲的剑痕,必然是一只好看得让人艳羡的手。 她续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拿过剑了。往事如烟,但总会留下痕迹,我手上有,她心中亦有。” 大师姐无奈出声:“暄儿,你就不要再逼苦自己,好不好?” 暄儿摇头:“师姐,你不会明白,被至亲至近的人一剑毁了半生,那是何种滋味,毕竟你从未经历过。” 初祀师姐无言。 那天,我们带着小糯米,准备返还浩气大营之时,已过了晌午,天色忽变得阴晦,云卷云聚,但不见雨下,只是冈风长啸不绝,将暄儿嘴边的喃喃一声“楼剑”,吹得飘摇而逝。 以往犹不谏,来者何可追…… 我拿起酒坛长饮一口,夜风裹着雪片闷头闯进,手里心里俱是清寒无比,我不由得激灵了一下。 牵尘知觉,一把抱住我双肩,小丫头此时于我十分关怀:“师父,你是冷了吗?” 我绷着脸看她:“想听故事就给为师坐好,你勒得我肩膀疼。” 她乖乖松手。 “那个楼剑就这么没了?”她又发问道。 “是。” “暄儿和西陵意呢?” “带着他的骨灰回恶人谷了。” “可是师父,”牵尘看去似乎想不通透,“那个曲钥,既然修的是仙教里救人医病的补天圣手,为何没有赶回来救到楼剑呢?” 她这话问得甚是道理。 我斟酌了一番,再与她解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已啊。就像那个明教哥哥,明明有一身好武艺,为何到了那时才现身出来救道长姐姐。曲钥姐姐亦是如此啊。” 她方才似懂非懂。 接着又十分懊恼道:“师父,你说她和穆姐姐打架像花儿蝶儿似的那么好看,我居然没有见到。师父,你当初怎么没有带上我?” 我白她一眼:“要是带上你,那师父就很忙了。既要把你两个师姐带回来,又要顾看着你,如果你还不小心跑丢了,为师可没那么多空寻你。” 她哼了一声,神情格外委屈。 我苦笑,不知该怎么告诉她,那一双打架打得像花儿蝶儿一样好看的女子,究竟遭遇了何等事情。 又是何等的,惭然。 那天之后,我在浩气大营外独自等候,终于等到第二天,等得天全黑了,篝火四起时,才见得穆鲤郁郁而回。 我见她神情闷闷,倒也不好先说东方之事,只询问她是否打胜了曲钥。 她起初没有应我,只是径直呆坐在火堆旁。 约摸等到我被火炽得手心冒汗,她才慢慢开口说她杀了人了。 但她杀的不是曲钥,而是一个叫霍仙儿的小姑娘。 她与曲钥一路打,一路追,一路尘埃一路惊艳,不知觉中,竟渐渐辗转到了扶风郡西北处的茂陵。 听她如此说,我顿时十分佩服,这段路程即便快马加鞭也需得小半天,她们徒步而去,可见好胜心思之坚,打得浑然忘我,且少有疲惫,内息充盈如斯。 我一面感叹,又听她继续说其实不然,她们到得茂陵附近时,正遇着许多唐军,阵列齐整地守在陵墓门口。 茂陵是前汉武帝刘彻的皇陵,其东有汉将卫青并着霍去病的墓冢。帝王名将安息之所,其中有偌多举世无双的陪葬事物,战乱之时草莽流寇多矣,不得不守之。 穆鲤彼时便是如此揣测,然而曲钥摇头直说非也,正是因战乱,前方粮草辎重供之不及,朝廷遂向先辈“借”些钱财而已。 先辈作古无尽岁月,焉能答允?故而这番“借”法,即为偷盗。 穆鲤不信,当今圣主何等的贤明,岂会有这种掘先辈坟墓的心思? 曲钥笑说,圣主早已年老,处事不如盛年,底下的人想做些什么,有时并不用惊动他。 比如当朝宰相杨国忠大人。 她这话让穆鲤深觉匪夷所思,往那些唐军端量一番后,就想向为首的将领问个究竟。 却被曲钥一把拦住。 曲钥道:“我方才瞟了几眼,领头的那个将军我见过,叫李宓,似乎暗里是宰相心腹。既然有那么多人守在这里,其中必然有一潭浑水。” 她又似笑非笑看着穆鲤:“你是愿意去趟浑水一番,还是继续与我打,直到分出胜负?” 穆鲤看不惯她这调笑模样,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曲钥也不生气,跟在她背后,无趣之时,还召引了一群碧蝶伴随身畔,自己玩耍。 她两个人前后走下茂陵,就到了一个小小的村口。 这处小村叫做守墓村,村中的人大多姓霍,寡言少语,对外来人更是冷淡。两人本欲掩身路过,哪知走到村口时,却遇到了一名胖胖的唐军。 那个唐军见到她们,先是遥遥观望了一番,沉吟了小会儿,后来便径直上前,拦住他们去路,拱拱手,自报姓李名云袖。 他说他十分喜欢跟着曲钥的那群蝴蝶,自家丫头亦是爱与虫儿鸟儿玩耍,却不知姑娘有何种神通,居然能让这些小东西追随左右,挥之不去。 曲钥那时有些得意,就回他说这是五仙教的驭虫之术。 李云袖恍然明了,徘徊了一会儿,又问曲钥是否能教授他驭虫,他若学成了,等叛军平复,他返家之后,可闲暇时招来几只蝴蝶,与女儿一道逗乐。 听他这话,似乎是一位好父亲的样子。曲钥有些犹豫,仙教功法,寻常是不能轻易传给外人的。 穆鲤嗤之以鼻,笑她不过是召引蝴蝶的小技,并非她那些蛇蝎,何况是要去讨好这人女儿,于旁人无虞,为何恁地小气得紧。 曲钥被她如此讥讽,初时默然,须臾一声叹息,叫那军士附耳过来听取口诀。 李云袖记性不错,很快就记住了。 穆鲤又拿出随身的一只短笛赠他,祝他女儿一生喜乐。军士脸上欢欣,连声道大恩不言谢,又给两人躬身揖了两揖,才转身离去。 两人继续前行,行到中途,曲钥始终放不下心,竟又要转头回往守墓村,去追踪那个李云袖。 “我浸淫蛊毒多年,鼻嗅感知尤为通透。那个人身上,我闻不到一般好人的味道。” 穆鲤后来与我叙说时,将曲钥当时的话又重复了一回,言语间有点郁闷。我将她的神情琢磨了一会儿,才问她:“你是不是也跟着去了?” 她肃颜道:“我自然要去。曲钥其人,有时促狭,总不失谨慎。那人眼里布有血丝,下眼睑微有发青,印堂阴晦,接过短笛时手指还有些发颤。这般发颤自然不是感激,他是个酒鬼,且喝起酒来十分厉害。一个常年酗酒的男人,会有那种专心讨好自家闺女的想法么?” 我愕然,即便这人是酒鬼,其时突起了大彻大悟的念头,想以后好生陪伴女儿,那也说得过去啊,怎么就不是好人了? 她紧接着又说出第二来:“当其地是守墓村,在皇陵以下,往上便见唐军阵仗。他身穿大唐军甲,不在行伍之中,却于山间游荡,而且神情平淡,毫无惊慌之色,想来定不是逃兵。李云袖既不是逃兵,就另有缘故,他要么是乔装的狼牙暗探,要么便是承了上头密令的兵卒。” 还有其三,武帝陵墓下边的小小守墓村,有点古怪。帝王之陵何等尊贵,其中纵有机关遍布,但历朝本领大的盗墓贼何其多矣,皇陵历经如此多年盛世战乱,仍然鲜见缺损,不觉蹊跷么?守墓村中人尽姓霍,与那位名将同姓,说不定就是霍将军后人。且村名守墓,守墓守墓,若非是天大的秘密,何须在此守它几百年? 我懵了一阵:“不过就是遇着个路人,你们竟能想到这么多?” 穆鲤幽幽看我:“非常之境,当用非常心应付。这世上之人何其多矣,乱世之时,更要提防,不然,有朝一日你大祸临头了,还都不知道是因何而起的。” 我没再作声,可她的话让我有点不快,我不会揣测旁人,更不去算计,只觉着人和人若是都在相互猜忌,这人间就毫无趣味之处了。 而穆鲤起初言激曲钥授技,还赠出笛子,是存着随手打发的心思,并不愿多染闲事,但听得曲钥说出了三点疑窦,她亦被勾出谨慎,少不得跟着曲钥折返回去。 这一来一去,折腾了快一个时辰,待她们寻着那李云袖,正见他鬼祟地在山间逡巡了几圈,估摸着四下似乎无人察觉他,才将抱在怀中的一个事物抛出,扔进了守墓村外的小山沟里。 两个女子看得悚然,穆鲤率先疾奔出去,屈指凝爪,一把扣住李云袖的肩井,清喝一声:“你在做什么!” 另一边,曲钥飞身跳进山沟里,查看那事物为何,不一会儿,听她扬声道:“穆姑娘,不要放走那个畜生!” 她语气里尽是悲愤之意,穆鲤顿时腾起无名怒火,掌中剑也立刻横在了那军士的脖子上。 李云袖肩膀又痛又麻,动都不敢动,穆鲤便这么架着他,直等曲钥从下面缓缓爬上来。 之所以缓缓,是因为她手里还抱着一具尸体。 一具小小的、被割断了喉咙、刚断了气息的,八岁大的女孩儿尸体。 第 18 章 风声乱(五) 传闻中说,前汉武帝彻的茂陵,其中陪葬着他那一朝诸多名将激战匈奴,封狼居胥的百卷兵书,得之者,攻城略地如探囊取物,万里江山,顷刻而收;又说,茂陵之中随葬财物俱都倾世罕有,即便随意拿出些许,也能富甲一方,安乐一世。 流言向来浮夸如此。 倒是苦了茂陵下面小小的村庄,感霍将军之功,他们世居此地,屡代守墓,一守即是近九百年,何等清苦寂寥。诚然茂陵中有无数财物,惊天之密,时光荏苒,也不过往事一隅而已,若不翻出,后世依然无忧无惧。 穆鲤和我说这些时,眉眼带煞,话音生寒。 她与曲钥拷问那个李云袖,他最初缄口,也不敢看女孩儿尸首,曲钥冷冷发笑两声,虫笛奏起,召来一只斑斓巨蝎,在他面前张牙舞爪,一对大螯更是扯起他的两脚不住撕拉,他被骇得满脸是汗,才慌忙招出了一些话来。 原来,宰相杨国忠很早之前已知茂陵之密,适逢此次随圣主西行,他向上讨了个筹备军资的由头,支使手下将领李宓围了茂陵,先遣了几个摸金校尉进墓道探路,但皆有去无回,李宓没奈何,又派出李云袖去守墓村里打探,但村中霍家后世对外人尤为警惕,寒暄不了几句,便将他请出了村去。 李云袖气闷得不行,在村前村后蛰伏了好几日,终于让他得知,村长霍承恩有个小女儿叫霍仙儿,小姑娘正值童性活泼,还十分喜爱蝴蝶。他寻思了许多法子,终于在这一天见着了曲钥,登时计上心来,如此这般,骗到了捕蝶之术,转头就用蝴蝶引诱霍仙儿,拿下了她。 李宓有了人质,便胆大起来,着人去告诉霍老头,如今安禄山起兵反唐,茂陵里的那些东西,朝廷急需。且他的乖女儿已被扣押,要是不说出如何进到茂陵,小仙儿就性命不保。 霍承恩一则年老,二来无计,只能顺从。 若是如他所想那般,唐军入了茂陵,拿到了想拿的,就放了霍仙儿,这桩事倒不必闹出人命来。 但是小仙儿在李云袖那哭闹不住,他听得恼火至极,更怕这哭声引来霍家的人,便狠下杀心,一刀抹了她的脖子。 穆鲤得知了前因,气得身体发抖,一怒之下提起剑,也要一剑结果了李云袖,可曲钥又拦住了她。 曲钥道:“此贼合该诛,不必急于一时。穆姑娘这一剑下去倒是快意,但要是交给霍家人,让他们亲手复仇,岂不两全其美?” 穆鲤只好按捺心火。 她们挟了李云袖,带着霍仙儿回了守墓村。仙儿的千叶姑姑抚尸恸哭了许久,才让村里的木匠接去尸首安葬。 至于李云袖,姑姑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但这老妇人却也有她的报仇法子——她将李云袖捆缚起来,在他面前点燃了一种名叫“棺材”的熏香。 姑姑磨着牙对李云袖冷笑:“我家仙儿都不认得你,你竟连她也不放过!狗奴才,你对那些个狗官俯首贴耳,摇尾乞怜,是不是做梦都想着升官发财?那就好好闻闻这香,它会让你做完这辈子所有的噩梦,然后……你就死了。” 李云袖闻着那熏香,脸涨成了猪肝色,额头青筋暴绽,口中呵呵,但就是吐不出一个字来,其状瞧去痛苦之极。 穆鲤看得十分解恨,然而从此心怀郁结。 我见她皱眉沉默,便缓言问道:“并不是你杀的霍仙儿啊,而且恶人既然得惩,你为何还这么烦恼?” 她仰脸望着夜空轻叹一声,道:“虽不是我亲手所杀,可当初李云袖前来搭话之时,我竟怕麻烦,没有多想过一丝。便是那么一丝,我如果想到了,就不必成了帮凶,仙儿也不会……那么小的孩子,他竟狠得下心……” 我听得揪心,好一会儿才道:“那曲钥呢?” 穆鲤喟然道:“她等李云袖死了之后,跟我说胸口堵得慌,要去杀个人冷静一番。正好我心里也乱得很,也跟她一起,等天黑了摸到李宓的寝帐,我在外面望风,她去里头给李宓下了毒蛊。” 她说着仔细看了看天色,道:“那个蛊我也叫不上名字,就记得种进人身体后,那个人就剩一天的性命了。现在都到了这个时辰,李宓已经肠穿肚烂死透了吧。至于杨国忠,哼,奸相无道,早已失尽人心,死期不远。” 我啧了一声:“竟是这种死法。” 穆鲤冷笑:“曲钥那人,我不太顺眼,可她有些话说得不错。虫蛊之毒,终不及人心可怖险隘,为善为恶,是非曲直,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这番话中沧桑无尽,我禁不住心内唏嘘。 她停了半刻,转口问道:“阡墨呢?” 我霎时脸热,将军把我徒弟掳走这桩事儿,委实难以启齿。 见我没有说话,她斜睨过来:“我真不知阡墨当初怎么想的,为什么会认你为师。起初以为她,是好奇你那支《弦锋诀》,那支曲子,你总不肯传她,她也执意叫你师父,我想不明白个中缘故,无法劝她,只能由得她去。在秀坊众姐妹里,她一直黯淡少语,偶尔犯过一些小错后,更是不敢大声说话。此次出坊,她待在你这儿,和那个小糯米玩得投缘,于你面前毫无拘束,我想,那大抵是她最开心的一些日子。” 她顿了顿:“你既然护不了她,又何必当她师父?” 我抿唇忍耐许久,才慢慢开口:“诚然,我护不了她。我出身于闺阁,任性难驯,倒因这分任性,我得以拜入山庄,可惜天资不够,剑道习得差强人意,有时连自保都不能。那《弦锋诀》,是我少年意气之作,我如今初尝过江湖之路,更是不能教她了。于她,我该是亦师亦友,友更多于师罢了。” 说到此处,我心头更是酸涩莫名,这个师父,我确实从未好好当过一次。 可没料到身后,有人悠然出声:“我一直将师父当朋友,想不到师父亦然。既然如此,也无怨了。” 我回头一看,东方披着夜色,立在彼处,孑然一身。 她冲我微微一笑,道:“师父,是公输将军送我回来的,我想拉着她一起过来,可她说浩恶有别,恐生误会,就一个人走了。” 我愣了愣,没有多想:“她去哪了?” 东方轻叹一声:“师父,将军她说,东都失陷太久,天策府……她想回去再看一眼它的样子。” 我惊得呆住,险些被火烧了袖子,穆鲤脸上腾起怒气:“朝廷视听昏聩,不辨忠奸,好好的东都之狼,如今被害成了东都孤狼!” 东方苦笑不语。 第二日天明,她便与穆鲤来向我告别,说是该回秀坊了。 临行之际,糯米抱着东方的腿哭哭啼啼的,不让她走,梓铮拉着哄了半天才肯松手;我心里空落,想不出什么挽留的话,只好问她今后打算。 彼时东方言笑轻盈,甚为淡然:“那日安之暄姑娘说的话,我还记得,不精通的针法,终无用处,那人在我眼前死去,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或许我本就不该在江湖中打打杀杀,与其难受地看着血流出来,倒不如,好好学一学,怎样复合伤口吧。” 穆鲤微哂:“我们秀坊也有疗伤的云裳心经啊,你还要去学万花谷的离经易道么?” 东方点头:“我想补全还没精通的太素九针。” 我想了想,这样也好。 她又问我:“师父,你还要留在这么?” 我寻思一阵,御神师姐一早领了命,率人前往南河村襄助唐军去了,这一助就得好几个月,虫虫和糯米两个小姑娘不能老待在这里,梓铮过几日便要牵回山庄的,白子羽那边,陆轻炎前日将问缘带回之后,据说也在张罗着把她送至纯阳宫养伤。 混乱之后,就剩下人走茶凉。 我笑了一笑:“为师自然不会在这一个人凄凄凉凉的。将军救了你,便于我有恩,天策府已经沦陷,回去路上更是凶险,我得去帮她一回。” 如今想来,我与这个人,实在是牵扯不尽。 穆鲤沉吟道:“昨夜我在坊里姐妹那得知,小七师叔正召集弟子前往太原城,此地我也待不了多久了。阡墨,我将你托付给盟里的同门,但你自己须万事小心,好不好?” 东方的眼中掠过茫然,她低下头,抿了一下鬓角,再抬眸时,嫣然笑道:“师姐,你和师父尽管去做该做的事,我会一切都好。” 那时,她那一眼里的果决和淡然,我记得尤为深刻。 与她们作别之后,我打点一番,便去找白子羽,他们要回纯阳宫,与将军一个方向,正好同行。 另一个缘由,我想看看问缘的身体如何,到底要治什么伤。 再见到问缘,她的脸色一如那时苍白,身体虚得有时都不能自己坐在马上,全由着那陆轻炎扶在怀里,两人共骑一马,轻缓前行。白子羽并未随我们一起,他和我那初祀师姐一样,还要领着同门的弟子抵挡狼牙,只得托了他的静虚师弟楚尘枫带问缘回去。 回华山的大路被狼牙军阻挡了,我们便抄了小道迂回。 一时间行程很慢,陆轻炎话本就少,问缘身体不太好,话不能多说,那个楚尘枫大抵是个闷不住的人,于是来找我搭话,还要给我算命。 然而,他算命不是相面,却是卜卦,且给我卜了一个上坤下坤的纯阴之卦,十分神秘的告诉我道:“初六,履霜,坚冰至。《象》曰,履霜坚冰,阴使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 我摇头:“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他立刻很鄙夷我:“这么简单的卦象都不懂?就是告诉你,勿要以为事小便轻看。你一生质朴,外强内弱,若是不想以后悔恨难过,便从如今起事事三思,处处谨慎,嗯,千万不能一时冲动,伤人伤己。” 我无言以对。 他又回头看向问缘:“还有你啊妹子,当初你去救人,我拉都拉不住呢。不过现在倒便宜了轻炎这家伙,黏得……啧,我的眼睛还是瞎了的好。” 问缘冷冷瞟他一眼:“是啊,你瞎了之后,算命骗人的时候就更像个老神棍了。那时候别说你是纯阳静虚门下,不然,传到谢师伯耳朵里,你就不只是眼瞎了哦。” 楚尘枫哼了一声,脖子一梗:“防患于未然,算命有什么不好?” 问缘闭眼,都懒得瞧他了:“骗人就不好。” 陆轻炎冷不丁抬头:“楚兄,去年我奉命寻找琉璃珠,你给我算出它被埋在华山。我在山上挖了半个月,除了挖到雪和石头,什么都没有。” 楚尘枫:“……轻炎你当自己是哑巴行不行?” 陆轻炎颔首道:“好。但我并不是真的哑巴。” 楚尘枫默默一手捂起腰,将那个外邦人瞪了好半天。 他闷了一会儿之后,又过来找我聊天,说他觉得好玩的事情。可扯来扯去,我并没有听明白任何一句,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在哈哈大笑,我们三个人木着脸看他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笑得嘴僵,但是我的脸却一路硬着都崩得疼了。比起将军,他聊天解闷的本领,可差得远了。 渡过渭水时,我向着南河村的方向,远远张望了好半天,到底是忍住了没有纵身过去。 师姐身居战乱前沿,我知道她撑得辛苦,却不能帮她什么,我该去做的,是自己还未了结的事情。 在驿店落脚之后,我便找楚尘枫说起问缘的伤情,他那一番无人理解的寂寞,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提及问缘,他敛去一路的嬉笑口吻,突然缄默。 见他如此,我知觉情形不妙,扯着他问道:“她要去养什么伤?是不是那群人除了给她下蛊,还动手打她了?” 楚尘枫回头瞥我一眼:“她身上没有被人殴打的痕迹。” 我继续追问道:“养什么伤?” 他沉吟半天,自觉敷衍不了我,就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再转身向我说道:“那个蛊的作用,你知道么?” 我点头,暄儿说过,金蟾迷心蛊,封人内力之用。 他无奈地笑:“问缘七岁入门,苦练十三年的紫霞功,小小一个蛊毒,让她半点都使不上来,她的心气那么高,哪里能忍受这份羞辱?所以中蛊之后,她做了件,糊涂事。” 我一呆:“什么事?” 楚尘枫定定瞧我:“她强行运转内息,要把蛊虫逼出去,但蛊毒深重,使内息反噬,将她奇经八脉,俱都震损,她那十三年的功法,一夜之间,全部散尽。你见她如今这般虚弱模样,并不全是蛊毒的缘故。要养的伤,也是经络之伤。” 全部……散尽…… 那一身白衣出尘,剑驰如风的清冷姑娘,遭受反噬时,当是何种难忍疼痛,功力散去,又是何等折磨心冷。 彼时,我心沉眼热,苦于无酒,不能掩去。 楚尘枫又道:“轻炎将她带回来后,子羽师兄与我耗了两日两夜,逼不出她身体里的蛊,等回了华山,师尊他老人家道法高超,或许有解救之术。” 我怔怔问他:“她为何那么傻,就不能,不能等我们吗?” 楚尘枫望天,暮色如水,残阳烈火。 他道:“问缘小时候就很犟,常去论剑台练剑,那地方很清静,但离纯阳主观太远,往往到了天黑她才赶回来。子羽师兄看一个小姑娘老走夜路,万一遇到麻烦就很不好,便叫我去接她,可我每次都接不到她,她一直都是独自走路,不肯累及旁人。” 那一晚,我后悔至极,竟不曾问过暄儿如何解蛊,其时间,当真是千头万绪,辗转反侧,我想得头都疼了。 挨到天亮,我终于做出决心,不想再与他们同行。 对于我突然变了主意,问缘她很惊讶,还有点气恼,可我不能与她坦白,不然,我便走不脱了。 我只能悄然独行。 却没料到被陆轻炎尾随了。 第 19 章 帝京雨(一) 他只身将我拦在向长安去的山道边,问我为何不告而别。 我对陆轻炎这个人说过的话,用一只手去数都嫌多,他不是中原人,我直觉跟他聊天会十分费劲,便随口说道:“问缘现在的样子太让人难受了,我不想看见,等她什么时候恢复到从前了,我再来找她。” 他皱了一下眉,异瞳闪了闪:“叶姑娘,你连骗人都不会?” 我:“……” 他的异瞳继续闪烁:“你要去找东西给她解毒,对不对?” 我讶然:“你好聪明。”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中原人的话,我有的听不懂,但是你昨晚和楚兄说话的时候,脸色变来变去,我看得懂。” 我:“……” 他捂嘴咳嗽了一下:“其实,你不用去找。” 我:“啊?” 而后他的脸可疑的渐渐变红,口气也无意中加重了:“我说,你不用去找,她那个样子,我不介意。” 我有点怒了:“听不懂,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的脸红得愈发厉害。 我便忍不住要慌,他总不作声,两人这样呆着,很是奇怪:寥寥荒山道,云重风萧萧,高我一个头的异国汉子,他衣衫半敞,可以自领口瞥见里面白乎乎的胸膛,且面色一派妖艳火红,目不转睛地望我,眼光中欲言又止的意味分明得瞎子都能看出来了。 我盯着他胸口愣了一会,头疼起来,这位陆大爷不仅衣服不好好穿,心思也好难猜。 再说你对着我脸红个什么劲儿啊,莫名其妙。 “我在光明顶的时候,白天所见的大漠,灼热如潮,罕见生气,到了夜晚,它又沾染了月光的味道,不但冰冷,还很无情。” 他蓦然说出这么没头没脑又好长的一句话来,我懵了一下,却见他低眉抚了抚袖子,唇角弯起:“机缘巧合,我奉命潜上纯阳宫,也是人生第一次,看见了好多雪。华山之巅,常年冰雪积覆,论剑台上更是风雪……连天,汉话我说得不好,叶姑娘你想笑就笑便是。那时的雪花当真扑得满脸都是,我也看见了一个人,拿着剑,站在那片雪地里,像一只飞累了停下来休憩的白鹤,很安静,又很温柔……但是,抓不住她。” 他再望我时,脸颊上的火红已慢慢退去了。 难得听他说了这么多,我立马问了一句:“那后来呢?” 他笑了笑:“后来,我就不想回大漠了。为了让她看到我,记住我,我跟着白兄楚兄他们,一起到处跑,在中原,在江南,来来去去三年,把教主的吩咐都忘了……知道她被人掳走,我从洛阳跑到马嵬坡,跑死了七八匹马……到了现在,她受了伤,我好生气,忍不下去,还杀了人。” 我噫然道:“你这样,有点疯啊。” 他摇摇头:“这不是疯。是因为我……太喜欢她了。” 我暗想,外邦人果然都很直接:“那你为何又不让我去找解药?” 他默了须臾,道:“我喜爱看她舞剑的样子,一招一式,灵动洒脱,连风雪也禁不住要模仿她的身影,看着看着,我又会害怕,大漠的荒沙,哪里能留住山巅的那些白雪和那只白鹤……她如今不能拿剑了,终于停下,那么伤心。我难过,却也欢喜。这份心思,叶姑娘你可明白?” 我心头感慨不胜,问缘有这么一人,此生应是足矣。 不过,我拍了拍他肩,语重心长:“你的心肠不错,那就照顾好问缘。我知己虽少,但绝不眼睁睁坐视朋友受苦,所以解药,我依然要去找的。” 他注目我半晌,末了转身就走:“好,你保重。” 我:“……” 满腔感动霎那间随风而逝,我要大老远的去给问缘寻药,陆大爷竟然都不道声谢。 我有点郁闷,趁他没走远,扬声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些,有没有对问缘说过?” 他停下步:“没有。” 我诧异了:“为什么?” 他回头瞥一眼过来:“我不敢。” 我震惊了一会儿。 他见我不说话,以为我没听懂,又补上了一句:“中原话里,就是害羞的那个意思。” 随后,悠然而去,留下我独自呆若木鸡。 自马嵬坡至北邙山,要途经长安、枫华谷、洛阳等兵戈险境,反贼逡巡,危机四伏,要寻一个人,着实艰难。 走过长安城郊,沿路可见豺狗疯魔也似满地狂奔,秃鹰盘桓在阴霾的天空里,战乱的时候,这些嗜食腐肉的畜牲总是十分忙碌。 大道之上,时不时能见三两狼牙兵晃过,他们已拿下了大唐的帝都,走起路来威风八面,看得我烦躁得紧,但又不能立即杀之,只得在路边荒林中遮掩行迹,又顺手收拾掉好几只贪吃的野狗,将它们分食的那些可怜人的尸骨焚化了掩埋干净。 如此往东走了四天,长安的天总不见晴色,靡雨霏霏,木林萎顿,高风悲唳,我在江南听说过帝京让人神往的繁华模样,但未想过,它凋零之后,这片人间处处皆是凄戚之象。 到了东面的流民巷,举眼一望更是心沉。枫华谷那儿激战正酣,逃难的百姓躲过了潼关的战火,却没有逃脱长安的时疫,痛病与饥乏齐至,苦雨共哀声一色。所幸早有丐帮与万花谷、纯阳宫的弟子在此施以义援,纵然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长安败落如此,不知将军当是如何。 流民巷人不少,我挨个打听过去,许多人都只埋头于自己的困状,并不怎么理我,直至问到尽头,一个叫于浅荷的女子终于告诉我了些许。 这女子因为在战乱中与夫君走散,所以每天便在路口朝潼关方向张望,期盼某日得以相见,往来经过了什么人,她都有些眉目的。 她跟我说,狼牙军攻下长安之后,大唐的军士都跟着皇帝走了,那个姑娘五天前经过这儿,一身天策的红色衣甲少见,她便记得很清楚,那姑娘骑着马,看样子是要去潼关的,到了巷口却又转身,原路回去了。 我顿时惊奇将军为何突然折返。 于浅荷和我说话时,手里一直在忙碌,将她从流民那讨来的干粮包得十分严实,看样子似乎要出远门。 她或许急着去寻找夫君。 我不便再多问,牵着大白返身,心里不太通畅,偌大一个长安,我真想将它翻过来,捉住那个乱跑的女人,让她感受些些重剑拍打的滋味。 但我终究翻不过来。 大白连着奔波了十二三日,其时也是身心俱疲,马蹄子有一嗒没一嗒,慢吞吞地与我一起沮丧而行。 我们很快就被背后的一个人追上了。 那人身体十分结实,擦肩而过时撞了一下我左肩,又牵动了伤口。 偏生那人还不道歉。 我咬着牙快步上去,要与他理论一番,可那厮只当身后无人一般,在前边一面走,一面喃喃自语:“这年头,弄点吃的忒不容易。” 他从袖里摸出来一个小包袱,在手里掂了掂,冷笑道:“于浅荷啊于浅荷,凭这点口粮,就想叫路小哥我帮你找老公,兵荒马乱的,指不定都死在哪了,鬼才会去给你冒这险呢。” 那包袱赫然是刚才于浅荷包的干粮。 我立时了然,怒火腾起,抬起腿便往他后心踹了一个狠的。 姓路的被我踹飞出去,顷刻又面朝地跌将下来,他在地上吭哧了半天,方才爬起,回头时一脸的血和泥。 他瞪着我喝道:“敢踢你爷爷,你嫌命长么?” 大约是太过气急,他还咬到了舌头,说完后又吐了一口血。 我一腔火气烧得正旺,他这么一骂,我登时跃上两步,向他胸口又是一脚。 他方才背后被踢,还没缓过气,第二脚袭上时他扭了一扭身体,但还是没闪过,被我踢到了脸。 我这两脚出去毫无章法,全仗着意气为之,却也把这人踢得脸肿牙崩,皮绽血流,想来是抡了几年重剑,不知觉中长了不少力气。 那姓路的想是被我踢得怕了,崩掉的牙齿摊在手里,将我打量了好几眼,哭丧着脸道:“女侠,我到底得罪您哪了?” 我手指他捏着的小包袱:“于家娘子的东西。” 他慌忙将包袱揣进怀里,怒道:“看你穿得这么体面,竟也是个抢口粮的强盗!” 姓路的一边嚷,一边着急往前跑。 我无端被他冤枉,气得不行,遂拔了剑去追,才赶得几步,却望见前面弯道口拐过来三个狼牙兵。 那厮跑得快,也瞧见了狼牙兵,竟没躲避,反倒一头迎上,指着我叫道:“军爷,我后面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马鞍上挂了重剑,她是藏剑山庄的人!” 我又恨又急。 那三个狼牙兵停下步来,远远地看了看我,再看了看姓路的。 其中一个蓦地一声大喝,飞快伸手抄下背后大弓,搭上羽箭,弓弦铮然声响,一线流光直奔那厮而去。 转瞬一声惨叫透过林表,姓路的被贯穿了胸膛,箭势未折,又将他的身体带起,生生钉在了后面的树干上。 我看得大惊,这一箭力道猛烈如斯! 再一转首,劲风呼啸,第二支箭,朝我这儿来了。 反贼中确然卧虎藏龙,一个无名兵卒也如此惊人,这一箭,较之方才势头更快更狠。 万幸,到底没要我的命。 箭矢欺近我鼻尖一寸之距时,意外地,一撮劲气从我左边闷啸而来,堪堪将那支箭顶偏出去,扑哧一声直直入地。 那事物是一颗小石子。 我往左一瞥,就瞧见一个黄衣姑娘倚在树下,手里把玩着一只小巧的弹弓,知觉到我的目光,她扬起脸,朝我盈盈一笑。 她的身边,还斜插着一把青柄重剑,身上衣衫的明黄,是山庄独有的颜色。她含笑道:“同门,现下的长安不太平,可不要傻站着当肉靶哦。” 说完她双手翻转,疾风也似,拉起弹弓,簌簌簌三声,接连着射了三枚石子出去。彼处的那三个狼牙兵还没反应过来,眨眼之间,不偏不倚,纷纷被石子击中了眉心。 且洞穿了头颅。 我瞠得发呆,那几个兵好歹也是虎背熊腰,凶神恶煞的,离她约摸二三十来丈远,居然就被这么……轻易打发了。 那姑娘拖了重剑向我走过来,一边眯眼将狼牙兵的尸体看了几眼,有些懊恼:“哎呀,可惜有风,失了准头,不然便可打中眼睛了。” 我想到自己平日苦练剑道,寒暑数载,反倒不如她几颗石头厉害,一时痛心疾首。 她又瞟到姓路的钉在树上的尸体,噫了一声:“这家伙在流民巷里欺凌老人小孩,今天又来坑骗于家娘子,我想教训他很久了。呵,这死法,到底也是可怜了点。” 我寻思了一下,明明是那些狼牙兵死得更可怜。 她最后才冲我一抱拳:“流风门下云衿,同门,你好啊。” 我不觉疑惑,流风门下,不是该在山庄里打铁么? 这片地方眨眼间新死了四个人,血腥味引得天上的饿鹰叫得越发渗人,我们没有久待,拿走了姓路那厮坑骗的口粮,便转身往流民巷去了。 一面走,云矜姑娘一面慢慢解释道,早在去年洛阳陷落,北邙山危急那会儿,二庄主得知天策府苦守多时,点了无双与流风门下的一些精干弟子出庄,护送一批新制兵器星夜乘船北上。 云矜姑娘亦被选入其中。 及至扬州,他们邀上七秀坊的燕小七姑娘和她所领门人,一起转道邗沟、通济渠,向洛阳赶赴,一路上倍经周折风波,绕过狼牙军各处盘查之后,终于和其他门派在药师观会合,一道助力天策府阻战狼牙。 而天策府的无忌营,其时正与长歌门人同被困于长安的长蛇谷,李承恩统领忧虑多时,这些流风弟子遂请命前往搭救。元宝小说 来到长安这里时,云衿见着几个狼牙兵欺负老弱,气愤难平,碍于军规,又不好当时发作。某天她寻着便宜之机,谁也没告诉,径自出营寻那几个人,驾马追杀数十里,前些时日,终在流民巷中将之结果了。 至于无忌营,她想了三个多月,还没想好怎么回去才可以少受点罚。 我愣了好一会儿:“你反正逃不掉一顿板子的。” 云矜晃了晃头,笑道:“我倒不怕。一个人既出来了,不用守那些规矩,遇上狼牙兵,想杀便杀,杀不过就跑,实在太痛快了。” 她说话的时候,袖子微微动了动,有个小小脑袋探出袖口,与我对看了一眼,随即抓着她的衣服飞快窜上肩头。 那是一只又胖又圆,让人忍不住想狠狠揉一把的灰毛小松鼠。 我盯着它,它瞪着我,相望无语。 末了,我指着它问云矜:“这小家伙是你一直带着的?” 云衿姑娘往自己肩头瞟了瞟:“胖胖是万花谷的朋友送的,跟我两年多了。” 她将那只肉团子抓下来,拎在手里细细打量一圈,闷声道:“这些日子不是打仗就是打架的,顾不上它,都瘦了许多。” 我瞧着它肥硕得和身子一般圆润的脖子,发呆许久,或许是我眼拙,委实看不出它哪瘦了。 无语半晌,我转口问云矜姑娘是否见过将军。 她寻思须臾,说道:“你说的,我倒见过这么一个人。” 第 20 章 帝京雨(二) 我惊喜过望:“在哪?” “内城西市。”云矜姑娘揉了揉胖团子的脸,沉吟一阵:“前天午时,狼牙军要斩了颜家老太太,我正准备劫囚,被她抢先了一步。” 将军去而复返,就是为了这事? 她又道:“不过那人惹着麻烦了。那个颜老太太是别个扮的,真的颜老夫人狼牙军并没有抓到。而且那人还杀了狼牙监斩官史宗声,现下狼牙军正在满长安搜她。” 我惊了一瞬。 接着,就听得自己的声音陡变得凉凉的:“我也在找她,不能让狼牙军比我更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云矜无奈:“可是她躲在哪,你知道么?” 我往四周多望了好几眼:“这里,到处都是敌人。一个人,要不声不响,她能在哪?长安这么大,又这么乱,她敢躲在哪?除非她死了,天下之大,总会找到她。” 大约是我口气带了些急,云衿和胖胖都震惊着望我。 我只好忙又解释道:“我有一个朋友,因为我的缘故,生了大病,那个人知道怎么救……或许。所以我必须找她。” 云衿点头:“明白了,事不宜迟。这儿等着,我先还了人口粮。” 她话音落下,其人早已提起胖胖,飞也似纵身而去。我怔在原地,眼睁睁望着她背影瞬息之间如豆如点,以及胖胖渐远渐不闻的吱吱尖叫。 这姑娘,好快的手,好快的身法,好了得的轻功。 我在那儿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无聊得揪着大白的马鬃扎了五根小辫,准备再折腾第六根,她又拽着胖胖嗖的一下飞回来了。 她明媚一哂:“走吧。” 我一瞥兀自抖着爪子的小胖胖,狐疑道:“你救人还要带上一只松鼠吗?” 云衿顿时显出理所当然的神情,毫不犹豫地道:“它是我最喜欢的宝贝,我不能不管不顾,丢下它不理的。不然它生气跑掉了,我要去哪才能找得回来啊?” 我一时难以辩她,这一番话听来字字诛心,竟不能反口。 世间诸多错过,是不是总因为当初不珍惜? 心似莽原,荒草无章,不可说也。 该如何找寻将军,云矜曾与我斟酌了一番,她说眼下长安这片地方,是多方恶势攒聚的混乱之处——狼牙军,红衣教,天一教,里里外外,布满一重又一重,迫得人几无葬身之地。一个天策军要活下来…… 我抬头道:“她很聪明,红衣、天一、南诏之乱,都经历过来了。” 云衿愣了愣,笑了一声:“哦?原来是个百战九死的人物。那就向老天爷祷告一声,祝我们找到她的时候,还有几口气在。” 边走边找吧。 我与云矜自流民巷往西北方而行,路过一片乱坟岗,再去两三里,便见了一个狼牙的行刑台,重重兵围,为首两个大腹便便的监斩官,下首捆缚了三个文弱书生。书生间相互污蔑,推诿造反,两个狗官也乐得杀人助兴,一声令下,将三人一并斩杀,血光四溅,难以直目视之。 云矜看得有点怒,转头对我说道:“家国患难,这几个绣花枕头不思杀敌之计,却要陷害同僚讨好狼牙,死也活该。” 我深以为然。 她磨了磨牙,又道:“这两个狗官,我遇见过好几次,一个叫忽必恶,另一个是什么勃尔斤,名字真拗口。狼牙军在长安城外抓的人,全交给了他们处置。看到台子周围的那些铁笼里的人没?上头指派他们清除所谓逆反,他们寻不着人,就捉了许多良民百姓充数,可恨得紧。” 我瞧了瞧她气得微红的脸,这人有些可爱,便问:“不如现在就杀了他们?” 她摸着手里的剑,眼中微光涌动,随后摇头;“狼牙军的普通卒子,我可以收拾掉几个,因为他们不起眼,线索少,查来查去,也只能判个混战横死。可这两个狗官在军中居于要位,我们杀了他们,了心中一时痛快,再去找人,走了以后,狼牙军盘查起来,苦的还是此处的百姓;其二,此时杀了他们,狼牙军也会派其他人来接管,说不定比这两人更狠毒,根本杀之不尽。” 我默然,难道真要等朝廷从西边打回来了才能救人?那要等到何时?到了那时,可还能回复当年的盛世长安? 凄风轻嘲,我和她缩在树后,眼望那边惨境,偏又不能出手,甚是气苦。为侠者口口声声仗剑匡扶天下正气,可到了紧要关头,在此缩手缩脚,羞也不羞? 正憋着一腔恼恨,又听得两个狗官放肆而笑,其中那个忽必恶道:“今日才杀得这几个蠢才,真不过瘾呐。” 勃尔斤拍了拍他肩,大笑道:“别急啊。这儿料理干净了,我们还得带人去护城河那边。前几天在西市刺杀史宗声大人的那个天策小娘子,今早终于被我们的人堵在外城楼上了。” 忽必恶胖脸一喜:“真的堵住了?据说那小娘子可是个刺头,厉害得很,将史大人搠杀后,还连砍了好些个兵,当时可拦都拦不住啊。” 勃尔斤哼了两声:“厉害又怎地?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做好汉架不住人多?她是天策军,可只有一个人,什么东都之狼,在这里,就是一条死狗!” 我听得脑袋里空了那么一瞬,一股火气在胸腔里炸了开来。 那忽必恶犹自感慨:“你这么骂一个姑娘家,可真不懂风情。过会儿抓到她之后,你把人给我处置吧,嘿嘿,天策府的女娃,带刺儿的甜,我还没见识过呢。” 他说着又笑了几声,那笑容看去可真恶心。 勃尔斤白了他一眼:“你这毛病……人给你就是,死活随意。” 我把若夜的剑柄攥得都烫了。 云矜扯了扯我袖子,轻声怪道:“镇定些,你胳膊抖得好厉害,这有什么可怕的?” 我极力压下火气:“我并不怕,就是心里怄得慌。云矜,这两个狗贼,我一定杀了他们!” 云矜望我一阵,叹气:“我刚才说的,你都没听进去?” “可他们很快要去捉拿将军了,将军要是落到忽必恶手里……我怎么能睁眼看着?” 云矜摆摆手:“你不要鲁莽,他们既要去了,我们就在后面跟着,伺机而动。” 我忍着怒火,几欲咬碎一口牙。 那两个狗官似乎觉着胜券在握,领一队人马,在前面走得不慌不忙,一边谈起内城里哪家富户油水足可以大捞一把,哪家的闺女又长得何等可人。 却苦了我和云矜,为了隐蔽行踪,既不能带上大白和胖胖,只得放了它们在林中藏身,又不能走正经大路,全凭着轻功依附在沿途的树上,挂完这一棵,再挂上下一棵,天幸那时风声也不小,下边那些狼牙兵并未察觉。 我俩各自背了一副轻重剑,在林间腾挪跳跃了三刻多时的功夫,可累得不轻,我的火气烧到了头顶,只恨不得下去一鞭子抽死他们。 应了我所想,云矜扶着树平了小刻内息,取出弹弓,搓了两个泥丸,素手一抬,两个泥丸先后激射出去,击中了狗官的坐骑。 两匹马儿惊得痛嘶出声,蹬跳起来,不顾主人斥喝,驮着两个狗官,闷头直望前冲。后面二十几个狼牙兵俱愣了下神,立马呼啦啦紧跟了去。 干得漂亮!我朝云矜比起拇指。 受了惊的马便似疯了一般,一路狂奔,两个狗官把鞭子抽断了也不见停下。一直到了护城河前,方戛然而止,将主人摔翻下地,险些滚进河里。 两个狗官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忽必恶面如土色,一时身软无力,全由了士兵搀扶。勃尔斤气得扔下马鞭,抽出腰刀,刀锋比了比马头,想要砍了自己的坐骑。 我看得大怒,这厮滥杀成性,绝不能容他活过今天。 正按剑起身,就闻得一霎箭翎呼哨,勃尔斤痛哼一声,手中腰刀应声而坠。 他手腕上,赫然被嵌进一支白羽长箭。 而对面,一人清声嘲笑道:“自己骑术烂,却怪起了马,你们狼牙,啧,不过如此!” 这声音令我怔了怔,云矜在我身边赞叹了一句:“哇,这个天策女将,这个样子,真是又好看又……威风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甚至还冒出点点星光。我默然,这人武力高强,可惜文才太差。 循着云矜的目光,所见那人,正是将军。 其时,将军脸染腥色,冷面渗寒;红衣银甲,甲上溅血;手执重戟,刃尖淋漓;赤电长嘶,蹄践狼尸;她立马横戟,峙于桥上,桥头有狗官抚腕怒目,杀意蓬勃,身后长安城楼坍塌破落,狼牙贼子死伤满地。 桥头城前,只有她一人。 她身后的狼牙军纵有死有伤,安然尚存者依旧不下三十人,持枪列盾,找寻偷袭时机而已。 只不过,将军已经懒得再看他们一眼了。 勃尔斤冷哼一声,沉起脸,默默将腕上中箭拔下,顾不得流血,径自递给士兵裹伤。 忽必恶在桥下望着她,痴痴地发了许久的呆,才叹道:“这个女娃,当真是一派好风采啊。” 勃尔斤回头瞪他:“你知道你在夸赞谁么?她是我们的敌人!” 我听在心头,十分赞同此话,忽必恶这个死胖子,为何恁地不要脸? 却见勃尔斤一偏头,扬声叫道:“兀那天策女贼,你杀人就当偿命,速速下马受擒。别惹恼本官,否则叫你死无全尸!” 话音一落,这边的二十多个狼牙兵忽地齐齐摆开刀枪,尽指桥上。 将军淡淡一笑,低头抚了抚赤电马鞍边的弓矢披挂,片刻之后,抬起眼来:“说我是贼?从你们这群反贼嘴里,我听到了这辈子最好笑的笑话!” 她蓦然重戟倒插,擎弓搭箭,一声弦响,刹那之间,百步穿杨。 箭翎长啸,影如龙,息如炽,即便如我隔在方丈外,也能知觉到那逆风刮来,给勃尔斤裹伤的那个狼牙兵来不及逃,顿时被一箭穿颈。 云矜惊叹道:“这箭法好狠,比我还厉害!” 此箭,名号乘龙。 苗疆养伤最后那一阵子,某日将军正溪边洗马,我吊着膀子在她身后看野花,一个苗家猎户突然着急跑过来,说从无心岭那边跑来一头疯熊,撞进村里了。 天一教曾驻在西南无心岭处炼制尸人,虽已赶走,但余毒不尽,侵染一方,从那来的野兽,也好不到哪去。将军驾着赤电带上我,飞驰赶至,便远远望见那头紫毛疯熊已经在村子里发难,扑倒了一个小孩儿,正要一口咬断他的脖颈。 那时委实千钧一发,将军驱马未停,手里却已拉弓上箭,振臂而出,一箭将那疯熊一只后爪掌钉在了地上,疯熊吃痛掀身,要扑将过来,将军又是一箭过去,穿透了它一只前掌,第三箭,则射进了它的嘴里。 连番挫伤,疯熊蛮力耗了大半,倒地喘息不起,却还没有死掉,村人惊魂甫定,一个猎户壮起胆上前补了一刀,方才气绝。再看它嘴里的箭,箭翎没入喉咙,箭头自肩胛钻出,将那一片绞炸得血肉模糊。 那第三箭,便是乘龙。 寻思至此,我忍不住摸了摸脖子。 忽必恶与勃尔斤那边,这一箭而去,狼牙兵皆数吃惊不小,将军回头瞟一眼那些跃跃欲试的士兵,冷笑道:“你们要试试这滋味么?” 勃尔斤又恨又怕,气得脸都黑了,连声骂道:“不识抬举,真不识抬举!” 一扬手,就要施令,忽必恶却拉住他,不满道:“不是说好人留给我吗?你弄死了我就只能收尸了。” 勃尔斤抖着胡子叫道:“如果准头偏一点,她射的是你脖子呢?你还想拦我,是不是疯了?” 忽必恶嘿嘿几笑:“这不没射到我么?一个小兵而已,你太在意啦!” 勃尔斤的脸色更是难看。 云矜瞧着瞧着,也皱起眉来,嘀咕道:“这两个蠢官,一个要杀,一个要留活的,吵得人头疼。前后夹击一起上,活捉不就行了吗?” 我心中沉了又沉。 将军身在桥上,前后的狼牙军合数有五十多人,明眼人一见便知,除了死或者降,她早已没了退路。 而且,她还有另一番困境。 赤电蹄下的狼尸胸腹凹陷,狼头血涌满地,犹然不止,一看就是刚被踩死不久。那是狼牙军驯养的战狼,凶悍善战,残忍狡诈,要被踩死绝非简单之事,赤电的腿上、马肚子上、脖子上有数不清的抓痕齿印,即是明证。 坐骑身上有这么多伤口,再看城楼前那些或死或伤的士兵,可见将军在此已孤战多时,她的脸上没有露出疲色,但为何有意无意,将手里的重戟划来划去? 也许这是想掩饰什么,可赤电的腿伤痊愈不足一月,它能撑得多久?天策弟子长于骑射,但离开了马儿,她又能撑多久? 然而她就是撑了这么久,方才还放出两箭,威严又凶狠;独立方寸,泰然不迫,是把生死早就看淡,还是在悄悄等着谁。 我不敢多想,只是转头问云矜:“如果他们真要夹击,我们怎么去救?” 云矜思量了又思量,手掌搭上重剑剑柄,冷声道:“这里五十多个人,敌众我寡啊,看来,只能用上山居剑意中,最为伤己的那两招了。” 我心神登时凛然。 她缓缓将眼光扫遍树下的那些反贼,含笑念道:“孤鹤归云不见返,吴山斜峭风声寒。潇潇,我救下她后,他日回了山庄,你可要拿好酒来谢我啊。” 以只身径入敌阵,若是没有老天怜悯,哪能轻易全身而退?所谓最为伤己,正是如此。 我觉得她此时笑得有点苦:“让我和你一起下去吧,不然我就不跟你一起喝酒。” 云矜愕然了下,笑道:“你不担心会死么?” 我哼了一声:“要是怕死,何必执剑?” 她笑得愈发眉眼弯弯。 而那边桥头,勃尔斤与忽必恶吵了几句,梗着脖子去一旁生气了,忽必恶看了他几眼,冷笑两声,转头又凝望向将军,开口道:“丫头,天策府都已经没了,你还这么犟着,何苦啊。” 将军又一次将重戟自左手换至右手,偏了偏头,似乎是在专心听他说话。 忽必恶见了,大概也就以为她心思摇动,清了清嗓子,又道:“人生一世,短短几十年性命,苦乐兼而有之。丫头,世道艰难多于容易,你以一人之力,受苦至今,难道未觉倦怠么?” 将军依然沉默。 勃尔斤见状一瞥忽必恶,若有所思。后者望着将军沉吟,她不动不说话,等闲人猜不透她的心想。 端量良久,他再度扬声道:“丫头,莫要苦撑了。来我这儿,锦衣玉食你必然瞧不上眼,但你的将来,可全凭你自己主张。戎马倥偬,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想过,好好嫁得一个如意郎君么?” 他说完之后,将军慢慢垂下脸去,重戟点地,似乎真的有些疲倦了。 我便望见勃尔斤面色凝起,伸出一只手,向围峙在她身后的狼牙兵晃了晃一根手指,而后缓缓翻转掌心,往下压了压。 这下要遭,我握住重剑若夜,等不得招呼云矜,便在树上站起身形。 将将准备跳下去,彼处情势又是一片喧哗。 将军突然挑起地下狼尸,于虚空里抡了好大几圈,趁着狼牙军满目茫然时,冷不丁挥戟一掷,那大半个人般长短的狼尸被抛将出去,不偏不倚,堪堪砸至忽必恶面门。 硕大一具尸体猛地兜头压来,何其笨重又何其腥臭,忽必恶还来不及躲,就被砸得昏死过去。 将军抚戟浅笑:“我想过逃,想过躲,就是没想过嫁人。” 勃尔斤恼羞成怒,举手号令:“狼牙勇士们,撕了她!” 桥前对岸,五十余狼牙兵卒齐发声喊,刀枪盾矛,迎头攻上前去。 云矜拍了拍我肩膀,时候已到,我俩捏起莺鸣柳诀,一前一后,纵身跃出。 离开树梢之后,我突然想起,苗疆蛊医反复叮咛过,要我三个月之内不得用重剑,否则左肩戟伤好得不彻底,反倒留下筋络隐疾。 如今已过去两个多月,大概无妨吧? 我已无暇顾忌了。 第 21 章 帝京雨(三) 孤鹤归云不见返,是为山居剑意中,灵峰剑式其三——鹤归孤山。 黑色重剑怒然吼啸,长驱直入,雕影般飞越,带一股冰冷劲息,削过那些叛贼头顶,随后震荡落地,驻于将军马前,宛如铜墙铁垒,慑动狼牙枯魂。 我紧紧握了若夜长柄,环顾四周,狼牙贼子们眼里,显见的慌忙失措。 风来吴山,斜峭遍寒。 拜入山庄后的好几年里,我总难以学好山居意,或许是性情浮躁,体味不了师辈们口口絮叨的那些,剑有形而锋不露,归于心腑,是为藏剑,之类的训言。 剑道最难,大智如拙,大巧不工。 重剑立于眼前,我伸手去慢慢摩挲它每一寸锋刃,它本就是我的兵器,我亦须懂它。 彼时我只觉得,重剑若夜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契合我的心意,剑锋依恋一般贴住我的掌心,好似很早便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能感到它剑体中纷涌了昂扬激烈的勇气,跟随了我的心跳,流转愈疾,躁动愈炽。 我把我所有情愫与内息倾注于它,它会将这些事物之力迸燃到了极致。 若夜长吼不绝,啸声与它平地撼起的风声彼此应合,使人肝胆寒颤,血冷心惊。这剑风将我和将军罩于其中,我的耳朵已听不到其他声音,抬眼所见,亦是忽明忽暗,周围的狼牙贼子,离得近的,被纵横于虚空的剑气切割得遍体鳞伤,甚至是残臂断喉;离得远的,则让剑风掀得人仰马翻,站不住脚,再远一点的,也许是受了惊吓,拿不稳兵器,畏缩不前。 这一剑几乎耗尽了我所学,得见如此光景,我也终于,第一次将君子剑意使得如此潇洒淋漓,即便左肩如何作疼,亦无碍无妨。 剑风歇后,我回头一望,桥的那头,云衿正刚结束了她的绞杀。 她灵峰式的造诣好像都专注于杀生了,手中那把青陵重剑横扫之处,狼牙兵死伤得更为惨烈,长安城楼前,残肢碎甲,满地血色,那三十多个士兵,顷刻又折去七八个,剩下的怔愣不动,被唬丢了魂。 末了,云矜扶着重剑喘息几口,抬头扯起嘴角,笑看四下:“待本姑娘缓过这口气,还能再打杀几个哦。云飞玉皇——” 她话都没说完,又运起青陵向左近的一个士兵袭去,那士兵被拍中胸口,呕出大口鲜血,踉跄几步,倒地气绝。 狼牙军一时不敢再前。 将军听见动静,转眼一瞥,注视云矜一会儿,淡然哂道:“青首青身,师父铸的第五口重剑青陵,到底是给你了。” 云矜呆了呆:“你怎么知道?” 将军的口气中流露出骄傲:“藏剑山庄四庄主性情宽厚,霸刀山庄为兄一战得名,江湖人敬他悍勇重情,称他作‘血麒麟’。为敦促座下弟子,他铸有重剑六口,长剑一口,剑道有成者才能得其一。独我不肖,将当年的青陇重剑熔作了手里的这把戟。” 云矜顿时讶然:“重剑青陇是师父铸的第二口,赤首焰身,给了……哦,将军,你是我师姐啊。” 将军颔首答道:“师妹,你好。” 云矜激动万分:“师姐,你武艺真好!” 将军道:“师妹,你也不差。” 云矜摆手:“才不,比起同门,我只能排在尾巴梢上。” 将军严肃道:“我流风门下仗义爽快,师妹不要妄自菲薄。” 云矜姑娘脸红:“云矜受教了。” 我听着甚累得慌,这姑娘方才舍身取义,杀敌救人的豪情呢?哦,她在转眼间都拿去喂了猪;还有将军,这前后仍围着许多狼牙兵,她自顾自和人聊着天,倒是一点都不介意。 狼牙军看着她们言笑晏晏,旁若无人,有恃无恐,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反倒更慌。勃尔斤在后头跺脚叫道:“她们只有三个女流,不要乱!” 我立时起身,重剑拦在前面:“你们要找死,就尽管来吧!” 勃尔斤大怒:“那就先杀了这个,我有重赏!”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临近的几个狼牙兵看来是不怕死,握着刀要跃跃欲试了。 我咬起牙,捏了“雪断桥”诀,抡起若夜,一招“峰插云景”,将他们又尽数震退回去。 这一抡便十分要命,我左肩闷闷的疼得愈发烦恼,医嘱当真不能违背,无奈之下,我只得收了重剑,换上轻剑。 换剑的当儿,一杆朱红长戟贴着我的脸,猛然自后方撩来,将我面前的一个面目凶狠的狼牙兵搠了个透心凉。 将军在我头顶幽幽叹道:“你不该来添乱的。” 我的暴脾气顿时来了:“我在救你,你看不出来么?” 将军似乎困惑了一下:“为何?” 为何你个头。 我无暇与她再说,前面的狼牙兵砍翻一个,又来一双,抽不出手,背后云矜那边厮杀之声也越来越大,她陷入重围,可我帮不了她。 百忙之中,我朝将军吼道:“闲着看热闹?快去救她!” 将军懒懒答道:“你不解释,我不想去。” 我气得不行:“她是你师妹啊!” 将军漠然:“为何救我?” 我急得想哭,都这种时候了,她就是不肯罢休,非得问个究竟才心满意足么? 气急之下,我一剑劈出,将撞上来的狼牙兵卸了手臂,一边扭脸冲她叫道:“我不能让你死在这里,你懂不懂?” 就是这么一分神,右肋下忽然一凉,我又被刀锋斜斜划了一道,心头火刹那直烧到脸上,转头横剑抹了那个偷袭者的脖子。 定睛再看时,狼牙军压得更近了。 肋下的痛楚冷飕飕的直窜到心里,我哆嗦了一下,两眼泛一阵黑,险些丢下手里的剑。我忽觉得自己十分可笑,才说了不让人家死,却连自身都不能保全。 群狼环伺,如何生还? 恰在此时,我肩膀蓦然被人轻轻捏住,将军沉声说道:“上马。” 我没作丝毫迟疑,扣住肩上那手,借力翻身,坐在将军身后。 刚刚坐稳,赤电马儿猝然人立长嘶,前蹄蹬出,前围的两个狼牙兵先后被踹飞出去,我被吓得心头一抖,忙伸手胡乱抓附,摸到将军衣甲,上面血污滑腻,我有点害怕,撒手抓住了附近的两根翎须。 将军闷哼一声,眼风掠来:“不要拽我头发。” 我惭愧放开,转手抓牢马鞍。 至今想来,那大抵是我所见的将军最狠厉的模样:伺围的狼牙军,我和云矜出手抵挡一番后,待将军拭净兵器,整顿再战,还剩三十余,她拨转马头,挺持青陇重戟,往云矜的方向一路挥斩,我握着若夜,在她身后守着她的后心要害,偶尔目光辗转到前面,便是血光烈焰一样泼洒。 青陇重戟其名为戟,其貌非戟,长八尺,戟锋两尺,锋分双刃,其形如剑,而甚有沉厚。想来将军熔铄青陇,炼铸重戟那晚委实用足了心思,使它杀起人时,坚锋能凌厉而轻易划破盔甲,刺进柔软的胸腹,又不会因此崩刃钝口,噬血无穷,其芒依然霜雪也似。 看那重戟寒芒,再看它杀伐光景,我左肩生疼之余,仍阵阵发冷,混杂了肋下抽丝一般的痛楚,我眼里心里,俱是一派又热又躁的鲜红。 盛世烟火,撕裂温暖之后即为凄惶;魍魉魑魅,梦魇劈散了是否只单单余下清明? 藏剑流风一门,承足了他们恩师的风骨,我能看到云矜的时候,她以一敌众,那身黄衣尽染斑驳腥色,分不清哪些属于她,哪些又属于她剑下之贼。她的唇色已是苍白,却不能停歇,狼牙兵用矛绞住她的轻剑,将她一步步往桥边逼退,要推之入水。 将军策马上去,重戟斜挑,自后穿透那持矛者的身体,拖曳过来,左手一扯缰绳,赤电怒嘶,马蹄一扬,把那人猛地踩倒,只听得喀喀骨裂并一声惨叫,那人的脊梁想是都被踏碎了,涌血涂地,其状不忍目睹。 云矜终于得空,擦去脸上血渍,打量尸体一眼,疲惫一笑:“师姐,你杀人的样子好可怕。” 将军不答,拔起重戟,转眼逡巡,狼牙军直面她屠戮同袍,下手这样残忍,方才好容易鼓起的胆气,又将惴惴欲散。 得此空当,我摸索一把肋下的伤口,它还在流血,痛楚我已习惯,但身周感觉太冷,委实不能再去忽视它,我只好抖着手,撕下一截衣料裹伤。 将军知觉我的动静,侧目一睇,笑了笑,却突然抬头。 我顺着她目光望去,高高的城楼顶上悄然立了一人,正静静俯视我们这边,也不知窥了多久。 被发觉行踪,那人也没有遁走,袍袖一拂,施施然飘落下来。 勃尔斤随追兵一道过桥,一见那人,满面怒气顿作惊慌,手忙脚乱的与身边士兵一起跪下,口里叫道:“尹大人!” 那人负手站在城门前,他穿着一身华服,带了浓浓的香气,袍子的绣纹甚是耀眼,衣褶里亦是一尘不染,故而立于如此血污泥秽之处,他已经皱起眉头,显出厌恶之色,自袖里掏出来一块手巾,又垂眼一瞟自家雪白靴面,那里溅了几点血色,他似乎想擦掉,但揉了一会儿帕子,到底没弯下腰去。 他跺跺脚,目光晃过我们三人,冷笑一声:“勃尔斤,后面躺着的那头死猪是忽必恶吧,他还有气儿否?” 勃尔斤此时格外惶恐:“回大人,他还活着,只是晕过去了。” 那位尹大人口中呵呵两声,道:“你们是大燕国的勇士,搭上你们两个废物有五十七个人,围着这三个女娃也有大半天了吧,非但一个都没拿住,还被她们杀得丢盔卸甲,可真给你们自己长脸呐。” 想来这人在狼牙军中位高权重,如此傲慢的责难,勃尔斤竟不则声,面上反而淌下许多汗水。 尹大人也不再看他,居然径自从怀里拿出一面女子用的圆镜,照了照自己的脸容,又用一只镂金眉笔,开始细细描起一对扫把也似的眉峰来。 我瞧得毛骨悚然,这个男人的长相根本就算不上能看,等闲人家的小孩儿见他第一眼,必然要被吓哭,而我,更眼睁睁看他揽镜自照,搔首弄姿,作出女儿家的千娇百媚,心头便如吞了一块生猪油一般腻涩。 可那尹大人并不理会别人,手里描着眉,一面慢慢说道:“我本和人约好了要在这儿碰面,你们这些人,打打杀杀的,弄得满地都是腌臜腥臭,大煞风景,怎么就这么讨人厌呢?” 说到后面,口气里有一丝冰冷之意,我知觉出将军的后背又绷紧了。 我再看云衿,她正拄着青陵缓慢调息,回复气力,但一双眼睛将尹大人的举动盯了许久,俄而轻笑一声,道:“大叔,我说给你个法子,如果你把眉毛剃掉了再描,那会更好看的。” 尹大人诧异了一下,转头来瞧她:“小姑娘这主意,听着倒是不错呢。不过我要问你一句,你觉得我好看不好看?” 云矜一怔,认真答道:“你并不好看,所以才要好好画眉啊。” 她这话一说完,我就听见附近的狼牙军参差不齐的,都倒抽了口凉气。 尹大人冷哼:“你没有骗我,可是你的话,让我很不高兴。” 云矜怪道:“你不爱听实话吗?”元宝小说 我伏在将军背后一阵头疼,那个傻姑娘。 尹大人一哂,笑得甚是阴沉:“小姑娘,你的长辈们一定教过你,说实话是好品德。可惜,他们都没告诉你,说过了什么话,就得为之付出代价。” 言罢衣袂掀起,雪样指掌骤然削出,鬼影也似向她抓去。 那时情急如火,我来不及多想,正翻身欲下,却被将军横戟一扣,瞬时赤电亦是昂然嘶吼,马身一拧,撞上前去,双蹄扬起,便要踏上尹大人双肩。 尹大人识觉变故,掌势忽变,转向赤电,那一刹我只感到劲风直刮面门,紧着就听得赤电一声痛吟,踉跄挫退数步,我坐在它背上,也遭受一番大力推搡,身形一颠,险些飞出。将军一把捞住我腰,另一手挥戟断喝:“裂苍穹,给我退!” 她重戟指地,戟尖喇啦啦在青石板上划出一道火线,灼得人双眼晕花,而听得戟锋呼啸,迎风斩出。 那尹大人先前身在马蹄之下,虽举掌迫退了赤电,却没料及将军的兵器,更不敢以肉掌硬接,支绌之机,他抬起右腿勾来,踢向将军握戟手腕。 将军眼见得快,当即虚晃收式,松手弃下戟杆,掌腕翻转,避开那一脚后,眨眼间横拿戟梢,八尺重戟顷刻成了三尺双刃之剑,直切尹大人右肩,而戟杆沉沉,径扫其背。 她变幻之疾,尹大人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不作纠缠,跺足跃起,拂掌拦下戟杆,逆身往右傍闪躲。他闪躲得也是飞快,两边分开之时,戟锋也只来得及割下他一角衣袖。 他转身落定,理好衣襟,斜睨了将军好一阵:“身手如此了得,倒不忍心要你死了。” 将军沉声道:“尹素颜,史宗声死在我手上,你找我麻烦便是了,别去殃及无辜,更无需虚情假意。” 那尹大人惊奇道:“你竟认识我?” 将军没有答话,只是抚了抚赤电的脖子,马儿紧咬了牙关,但还是有丝丝血水从吻缝里漏下,足见那一掌的狠毒。 我看得揪心,云矜怔望一回,眼圈一红,扭脸扬声怒道:“你不就是狼牙军里面那个养了一堆娈童的老妖怪吗,你这副鬼样子,天下人谁不知道?!” 那人负手不语,神情又寒了几分。 第 22 章 帝京雨(四) 昔闻安贼帐下高手如林,有三大长老八头凶狼,而尹素颜即是其中水狼之位。他本是新罗国大将军之子,本生的俊美,然而十二岁生了一场怪病,痊愈之后,脸容却日益丑陋,却偏不自知,自以为仍是少年时的美男子,格外爱洁,总一身锦衣华服,更随身带了眉笔圆镜,一旦闲暇,便如方才那般对镜描眉。 除此习惯,尹素颜还有个让人又痛恨又害怕的嗜好,别人家的男孩儿长得俊秀,他若喜欢,就会不择手段掳走,灌下丹药,让那个男孩儿沦为行尸走肉,任由他摆布玩弄。且他养着的男孩从来只有四十九个,若是有了第五十个,那男孩之中将有一人莫名走丢,而不再见其踪。 如此这般,新罗人对他十分憎恶,咬牙切齿骂他妖精,他老父纵然权倾朝野也架不住众怒,只得将这妖精送往安禄山帐下,前来祸害大唐百姓。 一念及此,我便按捺不住,将军回头轻轻看我一眼:“你就不能安分坐着么?” 我不得已忍气吞声。 尹素颜刚踏入狼牙堡那一日,有些士兵笑他长得丑陋,他其时并不发作,然而第二天那些士兵就面带笑容死在了营帐里,虽死得离奇,但凶手轻易就可知晓。 眼下云矜激怒之下如此骂他,只怕最后难得善终。不过,我们三人在他眼里,大概早就是死人了。 江湖中有怪癖的未必都是高手,但高手都一定是有怪癖的,这尹老妖物的怪癖更是多了去,若是死在他手里,那时模样定然让人刻骨铭心,说不得还要名垂千古。 果然,他阴森森盯了云矜几眼,又阴森森笑出声:“小姑娘,你胆子真大,这副相貌也是极好,尤其是这皮肤,白得通透……哼,我帐中的灯太暗了,童儿夜晚拨弦老是弹错,不如,你小姑娘成人之美借我几块皮,我拿去罩灯,如何啊?” 话尽,他身形骤动,趁我们还未缓过神来,飞纵至云衿眼前,拉起她的一只手,云衿仓促间不及格挡,只听得咔嚓声响,她仰天惨吟出声,面色刹那雪白。 尹素颜,这个妖物,他竟敢如此凉薄残忍,当着我的面卸了我同门的肩膀,他竟敢如此对待一个筋疲力尽的女子! 这口气我着实吞咽不下! 然而,将军又回头来,压住我肩膀,叫我别动。 我低声恼道:“三番两次阻拦我,有意思吗?” 她默然一瞬:“没意思。” 我恨恨望着勃尔斤猛地挥手,两个狼牙兵飞奔窜上,云衿被一左一右夹持,挣扎不能。我磨得唇舌生腥,拨开将军的手,道:“我自认不是勇敢的人,但从不敢见死不救,我此番心急救你,一时大意却拖累了她,就更不能畏手畏脚!” 将军被我挣开,脸色没变,但手下又动,这回扣住了我腿上大脉,我右腿麻了一瞬,使不上力,她才淡淡说道:“你既然来救我,更不能自己先去送死了。你记住,我们三个,都会活着逃出去。” 话音一落,她蓦然一侧身形,提弓搭箭。 她的箭带了风飞掠而去,若是那些狼牙兵卒,又或者是勃尔斤,轻易不能躲开。可她要射杀的却是尹素颜这个怪物,他很厉害,羽箭离他三尺远时,他冷笑一声,袍袖轻轻扇了两扇,箭便不声不响,一头栽落在地。 将军的身体此时颤了一下。 尹素颜斜睨她一眼,忽然伸手,指着自己的脑袋,道:“你得射这儿,知道吗?这一箭太偏了,简直丢尽了李承恩和天策府的脸。哦,李承恩如今早跟着老皇帝逃了,丧家之犬,哪还有脸?” 他又看向我,那目光冷冽得像刀子:“还有你,藏剑山庄的小丫头,凭你们两个,还想从大燕勇士手底下抢人,不错,很有勇气,也很愚蠢。就跟你们叶英叶大庄主一样,指使手下人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送兵器,虽然蠢倒也运气好,竟绕过了那么多关卡,可又如何呢?还是救不了天策府,杨宁啊,还是死了。蚍蜉撼大树,呵呵,真是可笑,还可怜。” 我听得怒火中烧。 将军抚弓叹息:“话说得如此难听,不就是想挨揍么?” 说罢重又捻箭,张弓拧弦,喝道:“如你所愿,看箭!” 尹素颜放声两笑,张狂无匹。 第一支箭,他拂袖旁带,生生钉进了身后城墙; 第二支箭,他翻掌拦挡,竹箭未触及他,在虚空中被掌风凌厉震碎; 第三支箭,他身形微挫,抬腿勾住,卸去劲息,踩在脚底; 第四支箭,他腰身一拧,避过箭头,抬手叩其柄,箭应声而折; 第五支箭,他信手自附近拖起一具尸体,挡在了身前; 第六支箭,他劈手一把抓下,骈指夹住,转眼将之化成齑粉; 第七支…… 将军捏着箭羽半晌,引弦不发,我从后瞧得分明,她握弓的那只手,虎口指间已然皮肉绽裂,鲜血直流。乘龙箭势头要狠要辣,射箭者就得拼足了内劲,她拼得太过,怎么也得伤及自身。 我忍不住劝道:“停手吧。” 她眼角滑过来一睇,低低一哂,屈臂运劲,第七支乘龙箭尖啸飞出,箭风灼热,在那手上又添了一枚深痕。 尹素颜歪头望着朝他驰去的箭,脸上露出无奈神气,面门偏了偏,再次轻易避开。 将军轻声一叹,仿佛有些遗憾。 我瞪视着尹老怪那般嚣张至极的样子,脑中热血骤涌,左手一把搂住将军的腰,以她为支撑,倾下身形,右手挺剑挑起地上一枝短槍,剑尖一带,将之掷向那妖人。 掷出之时,我余光里忽然闪过一团黑影,贴着手臂掠出,还带了一股浓重的酒气。 我抬眼寻那黑影,它径直往城楼前袭去,一路嗡嗡地闷响,尹素颜伸手抓住槍头,止住势头,听到闷声,他头也未转,另一掌削出,哗啦一声,那黑影被他拍成稀碎,落了一地。 也溅了他一手一脸。 尹素颜阴沉起神色,盯了脚边的碎酒坛子几眼,又对着自己被打湿的漂亮衣袖瞪了半天,面上渐渐显出气恼。 他一甩袖子,尖声喊叫:“郭岩!” 我身后一声长笑。 笑的那人是个魁梧大汉,布衣简履,束发粗犷,却剑眉星目,长得甚有正气和担当。 他一手提了酒坛,大步流星,另一手忽掌忽拳,起起落落,将堵在我们马后的狼牙残兵尽数挥开,他们或挂于桥栏,或坠入河道里挣扎,他并不多看一眼,再迈过我和将军身边,大刺刺站在尹素颜对面,朗声笑道:“抱歉啊,帮中事务多,收拾了好久,郭某来晚了。” 尹素颜嘲道:“你就一个乞丐窝,除了一堆破烂玩意儿,还有什么东西能收拾?” 郭岩灌了一口酒,抹一把嘴角,沉吟一阵:“这话,说得也没错,我丐帮就是收拾你们狼牙军这些破烂东西。” 尹素颜的脸上,双颊气得通红。 郭岩又回头看了将军一眼:“你的作为我听底下的人说了,杀了这么多狼牙兵,孤身撑到现在,很不容易吧?” 将军默然。 郭岩微微颔首:“旁人如何说法,不用去管。天策府有你这般的弟子,很好,重建之日定将不远。” 将军微微一笑:“好。” 她笑过之后,将长弓放回箭囊,一只染血手掌摩挲到腰间,徐徐覆上我的手,轻拍了两拍:“我连日来未曾合眼,能不能借你肩头一歇?” 我被她此番耳语搅得懵怔,兀自有些摸不着头脑,却感到她身体陡然间一软,竟是一头倒在我左肩上,随之声息悄然。 她很少在我面前有过柔顺之态,如今这副脆弱模样真是第一次见,不过,无论一个人武艺如何超凡,性情如何沉静,心志如何坚韧,撑负太多,终会疲倦,何况她还是个女人。 我半扛着将军,她这么突然的昏睡过去,可右手紧握重戟,毫无半点轻松之意,想起她也曾在沙场中搏命,大概是习惯了如此——干戈伺于四野,杀机浮于昼夜,天策府军士马背为榻,拥兵而眠,敌袭而即起,无敌则自守。 一时我不由得失措,她拿我当垫背,这么显而易见的一倒,狼牙军那边,必然又有一番动静了。 果然,勃尔斤双目中满是凶恶,他此时憎极了我们,一心想扑过来把将军撕了,但他又有些忌惮郭岩,纵有杀意,也不敢显露。 尹素颜却是飘过来几眼,转而望向郭岩:“你这臭要饭的,嘴皮子竟不错,你也要帮这个天策女将?” 郭岩道:“这个女将心肠仁义,我若不帮,那就太无情了。尹老怪,今天这三个,我都要带走,还望赏我几分薄面。” 尹素颜嗤笑:“丐帮弟子遍布天下,知道的很多,管得也太宽,实在是……太讨人嫌!” “嫌”字出口之后,他蓦然翻出一把短柄弯刀,刀口寒光曜曜,纵身便向郭岩奔来。 郭岩见状,大口吸尽坛中酒,酒坛望天一抛,举掌迎上,行到半途,左掌虚划一圈,拦下短刀,右臂一抡,屈起铁肘,直捣尹素颜胸口。 这一捣即是非同小可,他出肘快极如电,任是尹素颜这般狂妄高手也不及闪阻,被硬生生撞中,他的脸色反复变幻,想必其中滋味难以消受。 但他也没有因此挫退,而就势缠住郭岩双掌,两人当下里如顶角的莽牛,内息相抵,毫不让却,拼得周遭风声逆唱,沙石倒卷,大地撼摇。 他二人胶着在彼,我在这厢里结结实实感受了一番大高手的迫人之势,那逆风刮得双颊一阵灼疼,转脸一瞥,又撞见了勃尔斤一双正乱飞刀片的眼睛。 我心道要遭,忙取出将军的弓,我并不会骑射,但胡乱射去一箭,让那狗官顾忌着也好。可一摸弓箭囊,其中空空如也,将军方才竟已将箭用得一枝不剩。 我哭笑不得,只能将弓放回囊中,一抬眼,勃尔斤果然没将我放在心上,提着刀,带了身边最后几个狼牙兵,气势汹汹杀来了。 千钧一发之际,郭帮主那边猛然大吼了一声“先走”,我望了云矜一眼,她捂着伤臂,吃力的扬起脸,咬着牙冲我狠狠一点头。 我不敢再多犹豫,抓起赤电缰绳,调转马头,发狠狂奔。 万幸这马儿昔日虽然跟我有仇,却没在这当儿尥蹶子,一口气冲过桥头,须臾间将勃尔斤他们甩开一大截,将军在马上被颠得摇摇晃晃,好几回险些栽下马,我无可奈何,分出左手箍紧她腰。 才及稳住,眼前突然一黑,那个天杀的忽必恶许久没人管他,这时竟自己醒了,从路边窜将过来,扯住重戟一头,想把将军拉下去。 我对他憎恨至极,牙关一咬,当即松开缰绳,反手拔出若夜,往他肩头斩落,他那只手臂一瞬间被连根切下,不等他喊叫出声,我又顺势一剑,给他开了膛。 他连受两剑,哀嚎声声,仅剩一手,兀自抓着重戟不放,我估摸着他也作不了什么孽了,遂收剑控缰,又一面把将军身体死死锁在怀中。 奔行一阵,忽必恶的手终于松开,哀嚎之声渐渐变轻,我回头瞟了一眼,他已倒地断气,被拖行一路,亦淌了一路的血腥,那情境甚是惨怖,却是由我亲手造成。 他以那般贪婪肥恶的丑陋相貌,竟敢来觊觎我大唐皎皎女子,我手中剑和心头念,诚然残忍,诛杀此獠,不悔不惧。 承蒙忽必恶这么一搅和,后头的勃尔斤带着人锲而不舍,追得倒是愈发近了,亏得他们一直没有带着弓箭,不然一怒之下箭雨齐发,我跟将军此生没有断送在那护城河桥头,却要在逃走路上被扎成刺猬。 除此之外,红马儿亦是我格外担忧的,它同将军一起鏖战至此,也受了不少的伤,眼下还要驮着两个人逃命,我真怕它跑着跑着就倒趴下了。 我正提心吊胆,它果不其然,渐渐的慢下来了,方才桥头一跃大抵拼尽了力气,此时,它开始有一口没一口,喘起粗气,摇摇晃晃,不知所向。 那一时,我几乎要绝望,这厢伤的伤,昏的昏,后面还有近十个狼牙军,没有一个我能轻易应付的。 是上天当真要亡我么? 我自忖不是愿舍身取义的人,也从未打算以后将有如何如何抱负,父亲曾在藏剑山庄外许下话,要等着叶鸷潇的大名如雷贯耳,穷我一生,只怕终究使他失望。我苟活至今,结识了偌多面孔奇闻,还有一个时常轻佻偶尔正经的师父,却是要等年长之后,将这些过往诉诸于儿孙,并非要以大好年纪,丧命在此动荡之地,受狼牙践踏。 思量如此,我没有再催使赤电,只附在将军耳边说道:“喂,你的兵器借我用会儿好不好,我不懂枪法,当棍子来耍,也能打碎后面那堆狗头。” 我知道她听得见,她那么厉害,即便昏晕过去,掌握重戟,于周遭一如醒时那样着意提防,只是无力再睁开眼睛罢了,但这兵器现下在她手里实在是一个麻烦的把柄,稍微不防,就有性命之虞。 我接着去摸索戟杆,拔了一下,重戟自她掌中松脱,轻而易举落在我手里,有些沉钝,需要些力气才能挥动它。我拿捏几把,运劲抡了一个大圈,就听得一声惊叫,跑得最快的一个狼牙兵已经要与我并行,但没架住我这一抡,被扫得直飞出去。 我回头张望,勃尔斤将那士兵目送了一程,重重一哼,手中刀光晃得更为刺眼。 他到底是比忽必恶还要毒辣的人,一转眼,手里兵器飞出,朝我掷来。那刀锋裹着风呜呜作响,势头凶猛,径直朝着我面门,大有将我身首分离之相。 它来的快,我不能左右避闪,只得先按低将军身体,自己亦侧让身形,刀贴着我的肩膀滑过,而我脖颈左侧也跟着一阵火辣。 我始终不能在这样欺近头脸的锋刃下毫发无损,上一回是脸,这回是脖子,彼时心情,真个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追兵已在跟前,避无可避,只能背水一战了。 我勒停赤电,动了动右腿,它恢复了知觉,这很好,便放稳将军身体,从马上一跃而下。 勃尔斤大步踏来,我持戟径指。 “你,给我站住了!” 第 23 章 帝京雨(五) 勃尔斤那狗官一怔,令狼牙兵立地止步,几分狐疑几分不屑,打量我一眼,道:“小姑娘,死到临头了,又要耍什么花样?” 我仍然瞪他:“你带着这么多兵,追着两个受伤的女人不放,一心要置我们于绝地,你们这些大男人,还有没有脸?!” 狗官转动了几回眼睛,冷笑:“本官带的兵都被你们打杀得七七八八了,这么厉害的人,我怎么敢让你们还活在世上?” 我也冷笑一声:“那你身为你们说的大燕勇士,又敢不敢和我打一场,你赢了,两条命都归你,我赢了,你放我们走。要是你这都不敢,也就别叫勇士了,叫窝囊废吧!” 狗官气得眼珠瞪得滚圆:“就你这样还能赢我?做梦!” 他夺过身畔士兵的长矛,扬声呼喝,胖大的身躯竟能奔得快极,飞也似杀了过来。 我一咬牙,亦提戟迎上。 即要交锋,我猛地醒起,这个重戟这么长,要怎么用啊? 但是狗官并不管我会不会用这细长物什,長矛一抖,径向我劈头打落。我来不及多想,当即捏了“雪断桥”诀,拖起重戟便是迎面架上,戟枝堪堪勾住他矛头,可惜太过短拙,转眼被他挣脱,两边兵刃因这一来一回抵划,火星直迸的眼花心惊,我怕他迂回绕来,不等喘息分毫,握戟朝他面门斩下。 峰插云景! 此招我于灵峰剑式中,用得最为熟稔,重剑开阖,剑气纵横之处,挫退了不少敌人。可那是重剑,我彼时拿的却是重戟,这么胡乱一劈过去,我也不知道真正落到了勃尔斤身上何处,只是看他一声痛啸,捂着头连退数步。 待他放下手时,我见着他一脸鲜血,一道伤口从额际斜拉到右颊,再深得几分,他右瞳即可顷刻废了。 我一面惊叹这把戟的锋利,一面懊恼自身其时也忒力薄。 勃尔斤抹去眼睑血水,怪声冷笑:“有点本事。” 他这声夸奖咬牙切齿,自然也就没让我生出丝毫自豪之感,亦是来不及,就要擎戟而向,去接他直劈过来的矛头。 我以为他先前既被射伤手腕,眼下出招时必然要时时顾忌伤势,却没成想过,这厮皮糙肉厚到竟似没有痛觉一般,一劈一击,或拦或抵,十分紧凑,且势大力沉,毫不在意伤口迸裂,血流如注。 这厮悍勇如斯,加之并不称手的长兵,我便招架得有些吃力,他挺矛欺至,我迎头格挡了数十回合,双手虎口震痛难当,连着臂膀都忍不住发起颤来。 这几颤就尤为要命。 勃尔斤也觉出我并不会用长兵,眼中异芒愈见盛烈,扯唇露出森森白牙,仿佛格外得意,却咬得面目越发狰狞暴虐,后遭的军卒窥见上官这副模样,一干俱惨白了脸。 他又一矛横扫欺来,我再次抖戟架去,两兵交格,呛啷声响,激得我头皮心口一并发麻,未提防他腕上几滴血珠顺势飞射,一股脑儿竟全溅进我两眼里了! 我视线里顿时一块血红模糊,看不清事物,慌了一瞬,紧接着双手蓦地一空,重戟被挑飞出去了。 耳里听得那贼子扬声狂笑:“还以为你功夫高明,却连兵器都拿不稳。” 风声又紧,我立刻往左手边挫开十来步避过,用衣袖擦了一遍眼睛,顺势一撩,拔出轻剑握在手里。 抬头一看,重戟落在丈外,倒插入地,若再前得两三步,势必就会击中将军了,赤电歪了马头将那兵器静静觑着,有点迷蒙,大约还在疑惑这老朋友怎么突然飞去打它了。 至于勃尔斤,那个该死的泼贼提了矛,已兴冲冲杀将过来。 我一腔旺火烧得脸边炙热,若夜一抬,一式平湖断月,递上前去。 无奈这一剑出招得迟,那厮一眼得见,長矛顿收,挡在胸前,我的若夜剑尖刺空,剑身抵在那长杆上,划出一线火星和颤音。 他旋即一掌覆来,要抓我肩膀,我先不与他近身相搏,脚下使出玉泉步法,疾势从左掠出,他踏步来追,我第二步已转朝右上,趁他刚转过身形,第三步再转左下,这时已滑至他背后了,我没作迟疑,提气跃起,纵身踏过他肩,第二剑黄龙吐翠,依势撩出,劈他面门。 他大约以为我连番挫退是在躲逃,没有料到我从他头顶越过时,还送上一剑,仓促间仰面绕避,此剑没有刺中他天灵,却也在他脸上落了一道笔直的口子。 不等他转势,我第三剑“断潮”,斜锋当头即是一斩而下。 拼着被勃尔斤反手搠腹的险境,此斩我用上了仅剩的几分劲力,而后脱力撤剑,也就只会喘出些粗气了。 再看他时,这厮把我如此搏力的一剑挨了个满当,剑锋自他左肩始,径直撇到右胁,这道伤口很是惨烈,他拄着矛,另一手覆在胸膛,却止不住那里鲜血流淌。 这狗官就如此模样呆在那,无声了许久,我以为他便如此断气了,心头刚松口气,却见他又突然抬起头来,那张脸面被我横一道竖一道毁得瘆人。 而他也没了比斗的耐心,眼光对旁边的兵士晃了晃,狼牙兵领会他心意,齐发声喊,全朝我围了过来。 我心底又一阵发凉,一个勃尔斤,我拼了命才将他重伤,这后面几个狼牙兵被闲置许久,立功心切,拿下我时,无须吹灰之力啊。 彼时心情绝望得很。 而那几个士兵似乎也知道我不能再打,奔到近处,都慢下手脚,一步一步欺上,将刀尖矛头递到我眼前,我要挺剑抵挡,即刻收回,并不急于来杀我。我初时迷惑,随后明了,他们是残忍的豺狼,轻易抓获的猎物,不戏耍到力竭断气,是不会罢休的。 可我是堂堂藏剑山庄的弟子,如此欺辱,岂能默默承受,君子如风,死时也须洒脱无碍。 我念一声“人固有一死”,将若夜的剑刃贴上了自己脖子。 那一瞬,我便想着自刎,死于自己剑下,锋刃即使冰凉,也胜过世上其他一切温暖。 若夜很利,轻易割破肌肤,疼得我身体忍不住一抖,但就这么一抖的当儿,我听见一声长啸破风,勃尔斤旋即惨呼,接着,面前的狼牙兵一转眼散了开去。 我觉得奇怪,若夜撤下,转眼看去,勃尔斤仍站在那,胸口处突兀冒出一段戟锋,眼见得不活了,肥胖身躯尚未倒下,大抵是还有手中的長矛在支撑,又或者那杆朱红重戟突然来势凶猛,他不及招架,就已气绝。 再一侧目,便见得将军骑着赤电走近,拔出重戟,戟尖兀自鲜血滴落,指向那几个兵卒,她放开撑在马鞍上的手臂,直起腰身,缓缓笑道:“方才我歇了一阵,力气恢复许多了,你们一条命,不见得比这人硬得几分,想死还是要活,你们掂量清楚。” 说罢重戟猛地一扫,将其中一个怒目直视她的当胸一击,那人被打个正着,一口鲜血吐出,肋骨也喀喀断了几根。 他身边同伴顿时变了脸色,慌忙扶起他来,不约而同,全退后了好几步。 将军直勾勾盯着那几人,笑容不变,只是瞧上去,也没怀什么好意。 他们互相观望一会,又看了将军几眼,鼻子里哼出声来,转身负起勃尔斤尸首,扬长而去。元宝小说 将军冷眼目送须臾,忽然转头对我说道:“趁他们还未反应,快上马来!” 我愣了一下,无心多问,依言上马。 她的脑袋又靠回我肩上,轻轻叹道:“你还在拼命,我便放不下心……且让我,就如此歇息吧,你继续驾马,往前跑,不要停……” 她说着说着,嘴唇渐渐停住,不再言语。 我慌了神,赶紧拨转马头,让赤电一路小跑奔行,它身上带伤,并不能挨得多远,我慌神之余,忐忑更甚。 好在逃了几里之后,大白猛然从路边林子里窜脱出来,它头上顶着云矜的松鼠胖胖,一直隐藏在就近,其时显现行踪,我几乎喜疯,连忙换马。 抱起将军时,她已闭合双眼,脸色灰白,我心头顿时沉闷,忍不住低声问道:“你要死了吗?” 她没有答我,我只能将她紧紧搂着,纵马逃命。胖胖在她胸口咋呼蹦跳,极不安分,我抓住它,扣在将军怀里,这小东西肉多毛软,总会给她一些暖意。 天又飘起雨来,赤电在后面埋头跟随,喘出重声,将军的呼吸断续,气息拂至我耳边,轻微得几不可闻。 我低头瞧她一会儿,再望一眼灰沉虚空,身上到处都在疼,胖胖窝在手中犹自聒噪不安,它到底不习惯我掌握的力道,但它的主人……我却不敢再多想下去了。 几番辛苦,终于到了如此田地,一时之间,我鼻酸眼热的,忍不住想哭。 茫然奔跑许久,我已找不准方向,回头观望,浊雾朦胧,连长安城门在哪我更分不太清,更遑论那几个兵卒再带上人来追赶,遂心里稍稍踏实了些,再打量了前路,方丈外依稀能见到一角牌楼。 待行得近了,我才看清那牌楼上刻有四字:垂云通天。往四下一望,是一座小镇,但房屋破落,人烟寥寥,镇口的老树又被天雷劈的枝残叶焦,衬着头顶那方苍穹的层层暗云,更显出许多荒败之象。 我停住马,询问路边一个正在画符的小道士,他说这地方叫做天都镇,前一年遭了一场瘟疫,还没等待恢复元气,长安失陷,这镇子跟着遇了池鱼之殃,愈见得难以振作了。 纵然瞧着凄惶,但铁匠铺,走货郎,游方郎中,包子摊儿,可也五脏俱全。我这边人困马乏,便决意在这儿歇脚,找个大夫。 走过那包子摊,将才出笼了一些,清香缭绕,扑面而来,引得我有些饿,忍不住掏出银钱,向店家买两个包子,那店家卖的很便宜,没用我几个铜板,战乱之时,价钱还是这么低,少见得很,不过或许是店家心慈,晓得人人清苦。 包子到手,我才看得一眼,从旁蓦地伸来一手,将之打落在地。 我火冒三丈,扭头瞪去,是一个高大青年,眉清目秀的,可惜神情痴滞,一副呆样,怔怔望着地上的包子,又惧又憎,嘴里喃喃:“包子里……有牙齿……有牙齿,好怕人……吃不得,吃不得!” 说到最后,他竟一脚将包子踩进泥里,仿佛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还重重碾踏,反反复复,直至变成一团腌臜。 包子铺老板眼睁睁瞧着,气歪了嘴,冲那青年叫道:“陈小二,你要撒疯去别处,莫在我老罗这捣乱!” 那姓陈的猛地抬起脸,一双眼通红通红的,盯着那店家,将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忽而又哈哈大笑,我看得发愣,紧跟着他又开始哭起来,举起拳头,扑向包子摊。 还没等他碰到店家,一个老妇人泪流满面跑来,将青年拦腰抱在怀里,一面往后拖,一面哭叫:“这造孽的世道哟,罗小哥儿,你怎么还要做这等害人的勾当啊?!” 店家慌忙摆手:“陈婆婆啊,你这可冤死我了!经那韩大夫教训过后,我是再也不敢拿死人肉做馅儿了,如今这包子是素的,都是我兄弟每天起早贪黑翻山挖的野菜啊!” 说着低头擦了擦脸,叹道:“这附近的野菜早就被人挖光了,我兄弟还没见回来,不知正在哪个山头上,往后这包子铺,怕是也不能开张了。” 那陈婆婆收不住泪:“大不了,就逃到南边去吧。可怜我儿,这场疯病太久,以后更见不得包子。韩大夫昨天已去找药,天可怜见,那药若能医好我儿,老婆子余生报答不尽万花谷之德,下辈子还来结草衔环,不忘此恩!” 我旁观得心头发酸。 却又听得背后有人朗声长笑:“婆婆报恩,晚辈们可承受不起!” 这话音转眼就随着一阵蹄声到了我左近,那骑马的人飞身下来,将手中一包药物奉与陈婆婆,温声说道:“婆婆切记,这药主宁神养心之用,回家之后,早晚各煎一服,与令郎喝下,天内,方见结果。战乱之地,婆婆也要早早避祸才是,报恩之言,毋须再提。” 他如此这般嘱咐完了,又安慰陈婆婆一番,等她道过谢、牵儿离去,才回来对罗老板道:“你兄弟野菜找得眼花,如今在我师兄那歇息,明日就回,且放宽心罢。” 我见他这通行事风火,然一丝不乱,不由得端量几眼,这人也十分年轻,二十五六的年纪,眉眼爽朗,神情淡静,一身紫衣墨袍,正是万花谷弟子的装束。 端量他时,他亦望来:“在下万花谷韩阅,姑娘是藏剑山庄的弟子么?” 我点头承认。 他笑了笑:“姑娘,你手里这只松鼠,是在下的。” 第 24 章 荒声沙(一) 我垂头瞧一眼胖胖,它的主人云矜如今正生死未卜呢。 便向那韩阅道:“我同门将它养了两年多,怎么就成你的了?” 他笑而不答,只是拂拂衣袖,随后扬手搓了个清脆的响指。 胖胖的小耳朵登时立起,伸头左右张望,看到韩阅,尖叫一声,从我手中窜出,一蹦一跳,飞快爬上了他肩膀。 韩阅摸着松鼠肥润的脖子,话声里一派温柔慈爱:“当初她还嫌弃你吵闹,死活不肯要……想来叶家的粮食好吃得很,你如今这般身量,竟有些沉重了。” 他又转眼问我:“云衿姑娘,她在哪儿呢?” 我心里虚了好一阵,拿捏了一番话:“你知道,长安城门的那个青龙桥吗?” 他颔首,眼色也随之一沉:“狼牙盘踞之地,她在那里做什么?” 我瞥着还在昏睡的将军,不觉一叹:“云衿啊,她与那些贼子拼命,只恨我学艺不精,既帮不了她,也救不得她。” 韩阅眉峰一扬,将胖胖重又放回我手里,自己翻身上马,往北方长长一望,道:“姑娘,你护着的这位女将官,她流血太多,不能再撑,要及早救治。且先在天都镇等候,在下去去就回。” 他说完这席话,马头一转,便飞快去了,黑衣如墨,端的潇洒。 可惜天渐暗,雨缠绵,我没那闲暇观赏。 刚到手的包子还没来得及吃,就给陈小二那家伙拍掉,踩进泥里也没法救了,我总不能一直饿着等那韩阅,又掏出钱来,想着将罗老板的包子多买些,一则我和将军逃命需要干粮,二则这老板和他兄弟也不易。 但他那包子也只剩得不到十个了,我索性全部买下,正要银货两讫,旁边有个人声突然传来:“劳驾,能让我三个么?” 说话的是一个头戴纱笠,怀抱婴孩的女子,我看不清她的样子,但她的脸朝着我,轻声说道:“在下从流民巷那边而来,那边吃食要断了,这孩子,经不起饿……” 罗老板在旁一笑:“原来是岩女侠,不怕我这包子馅儿是人肉做的吗?” 那女子微一默然:“只要孩子活下来,我岩松儿又有什么可以怕的?人肉又如何,我又不是没……” 她突然停住,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转口问我:“姑娘,可以让我么?” 这人既然是要养孩子的,我便不能拒她,顺道连她的包子钱也一起付了。罗老板又给她说这包子是野菜馅儿,并不是人肉,味道很清甜的,那岩松儿凄然一笑,道:“味道如何我已不在乎,如今这境地,能有一顿饱饭,足矣。” 我不胜唏嘘,罗老板称她一声女侠,再听这女子口吻,想来她也曾恣意江湖,快意恩仇,后来有了孩子,就多了个牵绊,困在这虎狼窝里,不能脱身。江湖儿女到底不能太贪恋人间情爱,还有了结果,至少我还没有见过,有某位大侠或是女侠,一边给孩儿喂奶,一边拎把剑行侠仗义的。 那女子临走时,对我道了声谢:“看姑娘和这位天策女将的样子,像刚历了一场恶战。这周围的狼牙兵有许多,小心着些,别被抓去了。” 我谢了她的提醒,又目送了一程,果真瞟到方丈外,有两三队狼牙军慢慢往这小镇走来,当即不敢在街上多留,与罗老板托付了去向,叫他记得知会韩阅,再转身就近找了个宅院,躲了进去。 这家宅子比起外头要体面些,但其中却瞧不见几个人影,只有一个老头子拖着扫把在中庭划拉,我过去打听,这宅子姓陶,原来是个大户,可惜老爷夫人把儿子管的太严,陶家公子如今快三十了,依然不懂世故人情,只会读些圣贤书,陶氏夫妇去世之后,家境也就渐渐落下,赶上狼牙兵造反,家里的仆人更逃得干净,只留下了这老仆和那个陶侃陶大少了。 我请老仆帮忙,让我跟将军在这宅子中避一阵,他有些为难,说陶家虽然败落,也是一方世家豪绅,虽然我们是落难的人,但如今人人落难,要是都往宅子里躲,在这里吃这里住,终是不像话,且他只是个仆从,不能做主,只能去找他家公子,为之做些事情,或可答应。 不过这老仆心肠不坏,眼见人马困窘,就没将我们拒在门外,临近匆匆收拾了一间屋子,叫我先把将军放下,至于两匹马儿,由他牵去后院,免得让狼牙军识得蹊跷,而我,自然还要会会那个陶公子。 找到这人时,他正在自己书房里苦读,也是好笑,狼牙军都打到脸上来了,这公子哥儿还能气定神闲的看书,倒真是个人物。大约是读的兴起,他听得人脚步声,也不抬头,也不等我说了来意,先要我去找些东西——这镇上没人卖的水纹纸,硬黄纸,炭黑墨和松烟墨,他要画画。 我登时一恼,这少爷还很会难为人:“扬州倒是有,陶公子要是不急的话,我着人帮你带来。” 陶公子慢吞吞道:“我很急,脑中灵光一现,不能等。” 我寒着两眼盯他:“我朋友受伤了,我也不能等,你再这么烦,我就把你脑袋打得不灵光。” 他立刻抬起脸,打量我几眼:“你这姑娘好生粗鲁……呃,身上这么多血,唔,既然还有伤,就不为难你了。你就帮我在房外找下我祖传的笔吧,顺便在右手边的墨池里舀一缸墨来,这两件事可以慢来,莫急。” 我心里火急火燎,为了能留下来,只得忍。 好在他书房前面这院子也不甚大,他那只破笔压在石板下面,天晓得是怎么到那去的,至于墨池,也不费事,但我这两件做完之后,陶大公子又要我给他磨墨。 要想求得片刻安稳,我还是忍。 磨了半天墨,他也将画作好了,无非是常见的松兰竹图,但他笔势遒劲,勾线厚重,倒把这三君子画出了不屈的气节。他自己看了一阵,连连摇头只叹一般,对我说道:“姑娘肯陪我这闲人这许久,也是难得,这房里的古玩玉器,你若是有看中的,就拿两件走吧,当是我的谢礼。反正迟早要被狼牙兵搜刮去,不能便宜了他们。” 我扫了一眼,书房里的好玩意儿确实不少,但一想到是他过世的老父母多年经营,竟被他随意送人,既佩服他慷慨,又觉着他败家,便回道:“毋须谢礼,我和朋友刚在外头杀了些狼牙兵,现在想借你房子躲几天,还望答应。” 他愣了一愣,一拍自己额头,道:“原来如此,你早说不就好了么?这宅子的房间反正都空着,没什么值钱之物,你想住多久便多久,不必来打扰我啊。” 哦,原来可以如此,可是这番折腾之后天都黑了,我很想把一缸墨汁全扣他脸上。 不过好歹也将人马全安顿下来了,我便不与他多计较,扭脸转去右边屋子看看将军的情状。 这间屋子就不如陶大少的那般雅致了,家什简单,皆是必要的桌案床榻,也没几件像样的器物摆置,还是满眼沉沉的乌青,衬着外面的阴雨,光景很是惨淡,将军孤身睡卧其中,更是十分凄清。 韩阅说将军失血太多,先前争斗混乱,我无暇细察,彼时得空,遂点了灯火端量一番,才见得将军周身袍甲多有裂损之处,俱是槍刺刀斫痕迹,尤以腰间更甚,只不过她绑裹的护腹也是深红色,流血积结,若不近观,便会被当成衣裳的饰纹了。 原来我初见她软甲染上的那些血痕,除去狼牙兵的,还有她自己淌下的,这腰间的刺斫之痕,想是她驾马欲冲出重围,狼牙兵拦不住她的赤电,便挑她极易露绽的腰身砍搠,也幸得天策府的护腹是锻过的熟皮革,坚韧无比,不然她早就被斩作两段了。 这般生死攸关,这般凶恶险隘,吾等江湖逍遥客,情仇快意,酒到杯干之徒,有朝一日真到了沙场之上,亲临八方枪林箭雨,逞一腔豪爽孤胆,便是大罗金仙之身,也难得保全吧。 我不由得很是佩服她,再低头看看自己肋下伤势,还有点羞惭。 怀着这一腔羞惭并佩服,我卸去她衣甲,想着把里外伤口上的血污拭洗干净。渐渐擦至后面时,我发现她背上有许多陈旧鞭痕,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几乎布满那片肌肤,虽不狰狞可怖,却一眼惊心。 梓铮曾说过,将军离开山庄之前,还受了鞭刑,我以为她是瞎扯,将军彼时好歹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犯了错委实要挨罚,可被逐出藏剑已经罚的很重,七十鞭笞,那些掌刑门人当真下得了手么? 如今看来,鞭刑是真的,四庄主叶蒙对门下弟子赏罚分明,不偏不私,也是真的,山庄的鞭子我亦少许领教过,劈裂皮肉,损及筋骨,足足让我疼了七天,却不知将军那时身负伤痛,又与师门分道扬镳,心里该是何等感受? 我失了一会儿神,直到院外响起狼牙号令声音,才恍然惊醒,倏忽感觉眼中无端生出微微润意,伸指一拂,倒沾下几点水渍。 陶宅内没有什么药物可用,我只好找老仆寻了些干净衣料给将军包扎,折腾了两盏茶的光景,外头狼牙兵呼呼喝喝叫嚣了好一阵,大抵是瞄着这院子荒虚,没什么油水,就没来聒噪。 韩阅不见人影,将军一直昏睡,我两头空空等着,百无聊赖,索性坐在将军榻前,一边看她睡颜,一边拿出包子漫不经心的啃,才啃了半个,胖胖跳来嬉闹抢夺,这小东西一样饿得厉害,黑豆也似眼睛彼时水汪汪瞪着我,瞧得我自觉很残忍无情,就分了它些许。 一人一鼠慢慢吃完三个包子,韩阅他老人家终于抱着云衿,半身血半身雨杀了回来。 血是云衿身上的,她也昏死了过去,一只手臂软绵绵垂下来,就像她被撕裂的一截衣物,脆弱又孤单。 韩阅抱她进了隔壁屋子,一口气未歇,直送到榻上,才腾出身来,对我解释:“我赶到青龙桥时,丐帮郭岩郭帮主正和水狼尹老妖斗得难分,两人都是高手,把个长安城楼都打塌了半边,云衿姑娘就躺在墙根下,旁边除了两个狼牙兵看着,竟没什么人管她,我带回来也没费多大的功夫。” 我心中一抽,她没人管,是早就被当作笼中困兽,凶狠不起来了。 他说完这几句,不再多话,递了我一瓶金创药,要我先整治了自己肋下伤口,而他手里不停,默默给将军号了一会儿脉,探察了一遍伤情,又去给云衿接上手臂。 我敷了药转步出来,他又在门口生起药炉,里里外外忙成一团疾风,我插不上手,只能抱了胖胖缩在角落,冷眼旁观。 观了多时,我实在忍不住,开口道:“云衿和你,是很要好的朋友吧?她落得这幅光景,于我的干系很大,是我太过鲁莽而致……” 韩阅正埋头煎药,面容凝重专致,似乎并未留意我说些什么,我这话说出一半,没人倾听,很是尴尬,后面也就闭口不言了,把胖胖的颈毛胡撸了一把,胖胖吃饱喝足,在我手里睡得香甜,竟揉不醒。 彼时我既落寞,亦无聊得很。 良久后,药汤煎好,他找了两只碗倒了,其中一碗给我,让我喂与将军服下,他自己将另一碗喂了云衿,如此这般忙完之后,他把物什收拾了一番,才捏了捏眉心,显出疲色,望我问道:“适才你言下之意,是心里过意不去么?” 我自然无言以对。 他莞尔一笑:“是想让我怪罪你么?那叶姑娘你还真是有趣。不过云衿从小到大,受过多少伤,早就数不清了,也不在乎多这一回,因为有我嘛。” 我茫然:“此话何解?” 韩阅笑叹一声,道:“她有一个不安分的性子,爱在外面打闹跋扈,行个侠仗个义,就得有一个安分的人,在她背后料理残局。她杀了狼牙兵,我就把尸体藏了埋了,她不小心受了伤,我就给她治好,她只管闯荡江湖,困了乏了,总算还有我啊。” 我不由得也嗟叹一声:“从小到大?那你这哥哥,当得可真是既称心又辛苦。” 他说那番话时,正站在屋檐下,微微抬眼望着漆黑雨夜,灯火自他侧脸照耀,将他嘴角的笑意挑得格外温暖动人,可我这一叹以后,那笑意跟着他的下颌一起僵硬了。 他闷着好半晌,淡淡一哼:“我不是她哥哥。她姓云,我姓韩。” 我推敲了一番:“表亲的话,也不是同姓的。” 他嘴角微微一抖:“不是哥哥,就不能做这些了么?” 我点头,他眉峰跳了两跳,脸色白了一阵,转头不语,深深思索。 看来又是一个像陆轻炎那样的男子,可我并不想听他倾诉衷肠,这种人最是不争气,却又把话尽倒在我这厢,都成何体统了? 寻思了一会儿,我另找了个话头,问他道:“韩先生,你知道金蟾迷心蛊吗?” 他转过脸来,看我一眼:“此乃苗疆一种凶蛊,摧阻内力,毁损经脉,在下曾经在万花谷中见过这等中蛊之人,叶姑娘为何问这个?” 我登时心里欢喜,再问:“那先生知道如何解蛊吗?” 韩阅道:“这种蛊一旦入体,盘踞要络,很是强横,若没有下蛊人自己解蛊,那就只有……” 他突然停下来,摇了摇头:“也不可以的。” 第 25 章 荒声沙(二) 韩阅把话堪堪说到一半,却又摇头不表下文,简直可恶得紧。 我心里急得火烧也似,问缘于我恩义深重,为她寻药自是理所应当,只不过一路而来我吃足了苦头,兼之延误许多时日,总觉力有不逮,如今终于得知还有别的法子,就在眼前人的嘴里,怎还能轻易放过? 我只得揪住韩阅的衣袖,他不肯说,便一直不放,缠烦多时,他被逼得没法,扶额道:“第二个法子,也是孙老师最近琢磨出来,但从未找人试过,不知结果,而且牺牲太大,没有人敢去试的。” 我一颗振奋飞扬的心顿时跌到谷底,难道真的只能去找安之暄本人了么? “这人何时能醒?” 大起大落尽在转眼之间,我失望透顶,不愿再去想这事儿,回头看看将军,她安安静静卧在榻间,满身伤痕,力乏体弱,若没人照顾,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却听韩阅道:“她长时带伤而战,死中求活,必然会有这么一昏。我让你给她服下的药,本就有化淤养神之用,且她体质不错,这一昏不会超过两天。她身上大创不少,虽未致命,却也流失许多气血,还需静养七日。” 他转身去云矜屋里翻了翻自己药箱,找了一罐膏药出来,交给我道:“她周身那些伤口,你用这个,早晚都涂抹一次,涂上了不要见风,五天之后,应当大好。” 我听得一呆:“我涂?” 他一眼漠然投来:“我是男人。”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涂就涂! 镇定了心绪,我接过药膏,还不忘轻飘飘的嘱咐一句:“你既然是男人,心里有什么话要对什么人说,就应当早点一吐为快。闷在心里,谁又知道呢?” 韩阅袍袖动了动,仰望一会儿雨线,末了轻叹一声:“叶姑娘,你好玲珑的心窍。” 你也不差。 我暗暗思忖,在嘴上回了一声“过奖”。 却见他转过脸来,又道:“我第一眼见你时,就觉得有点面熟,现下再听得你这几句道理,还有这副口吻模样,倒同我的一个师妹有几分神似。” 我顿时感觉稀奇:“令师妹与我长得很像么?” 他微微颔首,浅笑一声:“或许你们女子的心思都是一样的细致通透,我们这些粗糙男人,只怕一辈子都追不上了。” 说到这里,他眉眼渐作暗淡,显出些无奈脸色,没再管顾我,而双肩低沉,扬长而去。 我一时对他那个师妹有些好奇。 要说这世上我知道的、和我长得相像,说话口气也差不多的人,就只有我二叔的那位独生女了,可我这自幼体弱的堂妹现今尚在闺中喝药调香,读书弄墨,决不会有空跑出去做人家师妹的。 但是天下偌大,众生芸芸,有那么相似的一些人……也说不准啊。 不过顷刻间,我并不能琢磨出什么端倪,索性暂丢了此节,毕竟屋里正躺着某个病人,还有比给她上药更麻烦的事情么? 将军果真如韩阅所言,整整昏睡两日,第三日早晨醒来的时候,我刚好顶着一头大汗给她在抹一身药膏。 她这一觉睡的十分痛快,醒来神完气足,可见韩阅的几碗药汤当真不错,只是这人躺在榻上,那眼神可幽怨委屈得很。 “萧姑娘,扒衣这种小事,你都要报还,气量就不能大点么?” 我这几年一直被人叶姑娘叶姑娘的叫,熟点的人也是潇儿潇潇的乱唤,她猛然间这么喊我,让我恍神了半晌,我的闺名,只在苗疆的时候,偶然说漏嘴对她提过一次,连我自己都要时常忘记,我原本姓萧。 我淡淡瞟过去:“不脱衣服,怎么上药,你以前说过的话,我现在一起还给你。” 她轻哼一声,闭起眼,别过脸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过不了一会儿,我百忙之中抬头一瞥,她那耳根子竟渐渐红了。 我就有些不满:“我做这些,是不想眼睁睁看你去死,摆出这个脸色,好像我占了你许多便宜一样。” 她把嘴抿了老半天:“难道不是?我如今的念头,你当初也想过。” 我端着两手黏糊糊甚为气闷,按捺须臾,才心平气和道:“大将军,你跟我虽不对付,但眼下关系你这身伤,乖乖躺着,不要瞎想,好不好?” 她眼风一掀:“你这是在哄我?” 我恨恨磨牙:“是,我在哄你。” 她唇线一扬,得寸进尺:“唔,我渴了,还很饿。” “……”罢了罢了,算我上辈子欠她的好了! 我飞快给她上完药,给她倒好水,随即脚不点地,转身去找陶老仆张罗饭菜,来来回回忙碌了好半天,如今回想,我那时的耐心和脾气还真好。 侍候她吃饱喝足,我又发现她那件红衣袍也有好些破损之处,便顺手拿过来,取出随身的针线,坐在旁边一针针慢慢的缝。 缝到一半,我渐渐感觉眼睛酸胀,不得不停下,抬头把眼珠子转一转,不经意间,就瞧见将军抱膝靠在榻上,定定的望着我,还有我手里她的衣裳。 两个人凝神对视了半晌,她默然不语,我无话可说,亦不欲多作理会,自顾自埋头补衣服。 “我有些事要跟你说,要不要听?” 她突然出声,我仍然没有瞧她:“你说就是。” “其实最开始,我是奉着军令,跟随统领护着圣驾逃奔出京的,”她顿了顿,又道,“只是过南河村时,我因为断后,与大军分散,一起的同袍死的死,散的散,我在那个地方游荡了许多日子,后来碰上恶人谷的侠士,方得了救。” “你不是逃兵?” 将军摇头:“我投入天策府中,要战便战。我不愿意守的,是有杨国忠这等佞臣苟活的大唐,比起守住他片刻安宁,我还是想……在天策府最后一刻,死在那里……” 我举目顾盼,她脸上没有半点神情,那双眼里却光色汹涌,迫得我十分不自在,但她即刻扭头,窥向窗外,阴雨不断,此时也绸缪不绝。 她骤然笑了一声:“我十五岁入府,自黄毛丫头到如今的正五品宁远将军,掌管尉迟营下一万铁骑……却不如一个寻常天策府将士、此生无憾。” 她笑着笑着,又看回我:“若有一天,我真能得偿所愿,你将如何?” 我将如何? 哦,我不知道那一天自己会做什么,又会是什么心情,但眼下,倒是生气得很。 “公输筠!”我捏着绣花针,恶狠狠瞪向她,“本姑娘千辛万苦寻你救你,不是要最后给你收尸的!” 她被我吼得轻轻一呆,而后低眉莞尔:“我如今是病人,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凶?” 我满心恨铁不成钢:“不对你凶,怎么给你长记性?以后不要再胡思乱想,不然,我还要打你!” “好。”她将头点得十分干脆,像极了一个乖孩子。 过了片刻,我把补好的衣袍递给将军,她并未立即穿上,只是伸手细细摩挲那些紧密针脚,凝眉沉思。 “你的手艺果然是闺阁出身,这很好,”她很难得的赞扬我,“人心反复,世事无常,你倒不如寻思一下跟……初祀那样。”元宝小说 她那个“跟”,咬字极为细致,随后的话语似乎在舌头上打了好几转,终于徘徊出四个字来,可前后连着一琢磨言下之意,不伦不类,不知其所以然。 我费了一会儿神,在头脑里寻思须臾,大约是她提议我效仿御神大师姐那般沉稳断决,只论江湖,少谈风月,我到底是残雪首徒,将来或许还要领着一门子弟行走四方,若始终任性轻浮,那便只能是小女儿家了。 这么一想,我颇觉羞惭:“大师姐比我入门早,见得多,我要是去学她,终学不得七成,最多四五分罢了。” 将军闻言,挑眉望了望我,少顷神情疏淡,微笑不语,竟把心思藏得愈发深沉难解了。 如此两日转眼而逝,韩阅为人温吞,却是个圣手,将军那一身伤,也渐渐没听到她喊疼了,一下地来,非常生龙活虎,喝完药,就提着重戟在院子里舞闹一阵,还意犹未尽,转头牵起还在养伤的红马,要出门去猎几个狼牙兵玩儿。 我冷冷盯着红马撑起一副病躯,四个蹄子死死定在马厩里,任凭将军如何生拉硬拽,仍然纹丝不动,威武不屈,拉扯得急了,张口尖嘶,那声音更是刺耳。 将军捂着耳朵瞪它,红马丝毫不惧,睁着铜铃大眼,眼中湿润,怔怔回望,一人一马相顾无言,耗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将军又抓起缰绳往外拖,红马吃痛,继续嘶叫。 这来来回回喧嚣了好一阵,我脑仁都被吵得疼了,忍不住上前劝道:“你就放过它,让它好好歇一阵不行么?” 将军道:“可我眼下太过清闲,不动一动,实在无趣啊。” 我揉一把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你若是觉着无趣,我可以带你做些有趣的事情。” 她飞快扔了缰绳,喜滋滋奔到我跟前:“是什么事呀?” 我彼时迟疑许多,沉吟着好半天:“不如,等你这身伤大好之后,你带我去一趟恶人谷,找暄儿吧?” 她神色瞬时黯然:“你找她做什么?” 我无可奈何,可又只得硬着头皮道:“问缘的蛊毒还没有解,暄儿既然是下蛊人,必定知道如何解蛊,我如果只身找她,她不会理我,若是有你在,她或可出手帮上一帮。” 未到长安之前,这一番话在我心里辗转无数,起初我很怕将军她不答应,为了寻她,横生偌多曲折,渐渐将此事暂放,如今终于得了片刻安稳,我却又不得不提起它来。 将军果然沉默下来,踱开几步,一言不发,我初时那份担忧转瞬上心。 这般尴尬无声将近一顿饭后,她再抬头来,眼光幽幽:“你为何想到来找我?” 我缓了缓心神:“你跟暄儿昔日情分那么深,她做下那些,虽然法子偏激了些,到底也是为了寻你,这事儿总得有个两全的法子解决吧?她还要我转告你,她在恶人谷等……” 将军挥手截断我的话:“等什么?等我?我重伤了她两回,她不恨我入骨,竟还会顾及什么情分?萧姑娘,你不觉得这很奇怪么?” 她直直看着我:“你可曾好好想过安之暄其人?她掳人,下蛊,比武,手段尽用,当真只是任性而为么?既然肯放人,以她的精明,又怎么会忘记解蛊?还是她这一场计谋,根本就没完?” 将军这么一质问,我恍神好半晌,回想一遍自大师姐亲去苗疆,到如今田地,每一步,每一桩,越去思量,越是背寒。 若是真如将军如此推想,那暄儿,该是何等的城府?机关算计又是何等可怖? 我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历经这么多周折,她谋的依然是你么?” 将军颔首,道:“确然。而且我现下身体没有恢复好,你要绑我去恶人谷,交给她,换回蛊解,是很轻而易举的。” 这话里的意思……我一下子怄得胸口有些疼。 但她全然不知,径自捧着赤电的脑袋抚了又抚,嘴里仍旧淡淡道:“那个墨问缘,毕竟与你要好,她为了你徒弟身中蛊毒,你总要赴汤蹈火治好她的,无论如何,在所不惜,对不对?” 我强忍着没有踢她一脚。 将军突然变成如此酸涩口吻,简直莫名其妙,我想争论几句,似乎也无可说起,最后浑作没有听见,趁她还没回头,悄悄走开,去寻韩阅,问他所说的第二种解法。 转到云矜那儿,一开始并未见他,云衿那姑娘胳膊还吊在脖子上,一身伤痕累累,比起将军更甚,但有韩阅照拂,教人十分省心,不过彼时她不可以大动,只能倚在榻边,一只手挂着,另一只在胖胖背后捏来捏去,比将军还要百无聊赖。 霎那间,我有几分同情韩阅,云矜在武艺上高深,可离了兵器,她就只是个懵懂少女,他给她做过什么,她一概不知,也不愿去管,享用得倒是心安理得。 我皱眉杵在门口半天,云矜见了,奇怪道:“将军人已经救回来了,你那位朋友不久也会得治,还有何事不能放心?” 不放心你啊小姑娘。 我叹口气,问她:“韩先生对你很不错,他是你什么人?” 她不假思索,立刻答道:“我哥。” 我指了指胖胖:“这家伙他养过,你跟我说是万花谷朋友送的,他到底是你哥,还是你朋友?” 她被我问得一愣,眼神滞了一滞,顷刻暗淡。 “我小时候在花谷待过几年,那时候很多小孩欺负我,我打不过他们,就说韩阅是我哥,就没人敢欺负我了。我那时一直跟人说他是我哥哥,他也没说不好……” “你说他是你哥就没人欺负你,是什么道理?” 云矜此时揉了揉脑袋,满脸不堪回首:“正经点说,他是花谷的孩儿王,花间游和离经易道两心法兼修,一针治病,一针伤人,可凶了,花谷的孩子许多都被他扎过,不敢轻易招惹他。” 我低低噫了一声:“你用他的名声做靠山,他竟然没扎你。” 她困惑了须臾,随即摇头:“或许真将我当妹妹了吧。后年我被接回山庄,和他就慢慢淡了来往,直到如今战乱,又在这儿相认,他倒没有小时候那样凶,不过我也不想再将他当哥哥了。” 我不胜惊奇:“是不是觉着总把他当哥哥,太委屈他了?” 她也不胜惊奇:“岂有此理?如今我都长大,能打趴很多人了,哪里还要什么哥哥?这不是让他占我便宜吗?” 这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可我总觉得有些怪异。 正百思不得其解,外头倏忽哐当一响,似乎有人一脚踢开了院门。 第 26 章 荒声沙(三) 我疑心是狼牙兵,拿起若夜,疾奔出去,便见韩阅左手提了药篓,右手拎着一个毛头小子的后领,慢慢走过来。 到了檐下,他将药篓搁了,那少年也随手一丢,自己进屋倒茶。 少年被一把掼在地上,屁股磕得生疼,脸气得通红,一骨碌爬起,口中发一声喊,一掌便向韩阅胸口抓去。 但这位韩先生听到风声,眼睛抬也不抬,一边喝水,另一边袖子一拂,将这少年一头罩住,囫囵抡了几抡,再次把他甩跌丈远。 这一跌十分厉害,少年撞在墙脚,好半天才挣扎起来,也站不稳,嘴里流着血,眼里涌出泪,怒气冲天坐在那儿,一直朝着韩阅嘶声叫喊,似乎是骂人,但没人能听懂。 韩阅喝完了水,茶碗径直掷向少年脸面,冷笑一声:“你再不说人话,我便打死你!” 话音一落,那茶碗落在少年眼前,清清脆脆摔得稀碎,少年望着脚边一地粉渣,脸色瞬间跟粉渣一样雪白。 我呆了半天,这韩阅,怎么就无缘无故就生起这么大气了? 倒是云衿不以为怪,先横了一眼韩阅,而后出声劝那少年道:“小朋友,这个人说到做到,你最好听话。” 我:“……” 少年抖了半晌,终于咬牙叫道:“你为什么抓我?” “为何抓你?”韩阅一掸衣摆,笑了一笑:“你那个没有廉耻的父亲投了反贼,狼牙军里官居显赫,你就仗了他的势,领着狼牙兵欺辱汉家弱民,把流民巷和你一般大的孩子当牛当马,你说,你该不该揍?” 少年皱眉不语。 “我与你父亲沈少序曾有一段故交,他如今依顺狼牙,我看不起他,遂割袍断义。”韩阅垂头望他:“不过既然有这么一段故交情谊,我勉为其难,再帮他一把,他教不好的儿子,我来教,你看如何?” 少年大吃一惊:“你,你想做甚?” 韩阅捻着衣袖,长眉一抬:“小朋友,你叫什么?” 少年看着他笑容,身体又是一抖,嗫嚅道:“沈千度。” 韩阅沉吟了一下,笑得愈发和蔼:“尔父为人不齿,这名字倒想得很好,千度千度,曲直不明,当千般度,与我花谷相配得很。唔,万花谷中奇花异草无数,不知千度小公子想不想去见识一番?” 少年起初一怔,旋即挣扎爬起,转头就朝院外跑。 但韩阅怎么会放任他溜逃?身形一纵,又把这孩子后领揪住,提了回来,径直扔在云衿面前,仍然笑道:“我脾气不好,耐心不多,如果还敢逃,就捏碎你的脚后跟!” 少年沈千度曲坐在地上,红着眼眶,扁了嘴,几乎要哭出声来了。云衿将他打量两眼,有些疑惑:“韩阅,这个孩子看上去并不温驯,你如何捉住的?” 韩阅道:“跟他的三个狼牙兵,我截了他们前后大脉,三人在他面前,一眨眼功夫血涌七窍,痉挛气绝,他自然吓得不敢动了。” 他说这话时,少年手臂也跟着颤抖不住,咬紧了唇,强忍哭泣。 我旁观得一脑门汗,韩先生这般笑里藏刀的模样,委实很吓人,他如此做法,我也不甚同意:“他还只是孩子,就不要为难了吧?且你擅自将别人儿子掳走,就没想过他父母会着急么?” 韩阅摆摆手,慢条斯理道:“叶姑娘此言差矣,正因他还是孩子,便千万不要放过。小时不正,长大终成祸害,我那位沈兄丢了气节,后人更该扶正,否则累世骂名,遗臭万年。如果这孩子以后成了好气候,总会懂得我的苦心。” 我寻思一回,一时竟觉着此番话很是不错。 刚生了几分赞赏,就见韩阅又揪着沈千度的衣领,凑近他鼻子:“千度,你现时是不是很恨我?” 沈千度瞠目不言。 韩阅悠然道:“多年之前,我见不惯恃强凌弱之事,一旦遇上,定要将那强横的主儿打得再没有还手之力,同门十分怕我,只因我动起手来,半点情面都不会留。” 他说着转头,一瞥云衿:“只不过这位姐姐,曾经借我这凶狠名声,倒糊弄了许多人。” 云衿脸一红。 韩阅又转向我道:“叶姑娘,在下并非懦夫,也未想过占谁便宜,只是她不懂。既然如此,与其强人所难,不如细水长流,等她自己开窍,你看如何?” 我揣摸了他这两句话,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他这是在答我前些时日的话了,想必方才云衿说的,他在门外已然全听进去,可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而长喟一声:“那你要等到何时?” 他抚一把沈千度头顶,苦笑道:“不过赤手握冰,焚心煮雪而已。” 云衿来回望了几眼,有些摸不着头脑,茫然问道:“韩阅,你们都在说什么?如果是觉着这小子难养,我可以帮你啊。” 屋里顿陷入沉寂许久,彼时韩阅眼中本有那么一丝温情,听了这话,我再去瞟他,那丝温情凝在眶里,欲收难收,很是凄惶。 我恍然大悟,韩阅他,可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他咳嗽一声,化去沉寂中那份尴尬,道:“我要养孩子,也是养自己生的,至于千度,我只收他为徒。” 云矜呆了一会儿,神情间似乎有些失望,她慢慢坐回去,只手撑在榻上,歪头瞧他,咕哝道:“那你甚么时候生孩子?” 韩阅轻哼一声:“若是你乐意帮忙,我如今就能跟你生。” 我便看见云矜猛然直起脑袋,跟着喊了一句痛,她脖子扭了。 韩阅叹口气,放开千度,过去给她看脖子。 还没看上两眼,院门砰然一声大响,竟又似被人踹开了。 我拽起若夜,从窗边往外端量,这回来的是十来个狼牙兵,手持长刀,背负弓箭,鱼贯而入,却步履齐整,面无喜怒,口闭无声,眼如死潭,俨然带一股清冷杀气。 显而得见,这些狼牙兵都不是泛泛之辈了。而他们进了院子,径直停守在房前,还是一言不发,纹丝不动,可若是有一声令下,转眼间就能进门拿人。 韩阅和云矜也窥见得这些兵卒,他们对望一眼,青陵倚在榻边,云矜起身,想去拿它,但被韩阅按下,她初时不解,但看他摆了摆手,就作罢了。 我旁观他们这番情状,有一刻觉着自己此时此地,竟好生多余。 狼牙兵都追到眼前了,将军那厢,还有这座院子的主仆,须得去提醒他们,可门口被围,倒要怎么出去才好? 我正心焦,千度突然迸出一声哭泣,拔腿跑出,一头撞上最后进院的那人腰间,口里叫了一声:“爹爹!” 我讶然回顾,韩阅眉头拧得更紧。 最后那人一身绛袍,倒提了一杆烂银長枪,拍了拍千度肩膀,把少年牵到身旁,才抬头望向这厢,沉声道:“阁下系谁,小儿无过,何苦刁难?” 韩阅袍袖一拂,大步走出门去。 那人眼见是他,身体不由一震,缓缓许久,才有笑容。 “原来是韩兄,你想见我,让人捎口信就是了,为何抓我儿子,如此大费周章?” 韩阅长笑一声:“沈大人是不是糊涂了?如今你属燕国贼寇,我是大唐草民,我如果给你捎信,风言风语传到你上司那里,说得过去么?” 沈少序浓眉一轩,赞叹一句:“韩兄想得十分周全。” 韩阅把头摇了两摇,从腰间取下一只两尺铁笔,于手中把玩一阵,嘴上仍不紧不慢说道:“论周全,我不及沈大人,名声富贵,一概不缺。我其实啊,并非想见你,只不过你儿子太混账,而你,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沈少序闻言皱眉,低眼问道:“千度,你做了什么?” 千度抹了一把眼睛,仰头望着他父亲,噎声说道:“务阿奇他们三兄弟非拉着我去流民巷玩儿,逮到一个小哥哥给我骑,孩儿不愿意,三兄弟就把我抱到那小哥哥背上,小哥哥他,他还咬了我的腿!” 韩阅冷哼两声:“我看你也挺乐意,不然怎么任由他们摆布?” 千度猛地转头,冲他大声叫喊:“你知道甚么?你甚么都不知道!爹爹在那些人手里受了许多委屈,你也不知道!你就是个蠢蛋,还是一个又丑又凶又讨厌的蠢蛋!” 韩阅漠然转着铁笔,听完他这通大嚷,扬眉冷笑:“沈大人居然还受了委屈,狼牙军中,是谁这样大的胆子?” 沈少序眉眼微敛,提起千度后领,带到身后,歉然道:“养不教,父之过,韩兄弟莫要生气。” 韩阅点头:“本就是你的错。小的我已经教训了,就该大的了。” 话毕,他手臂暴长,掌中铁笔振吟厉声,盎然而出,直拦那人面首。这一击出手,他去势凌然如风,笔尖寒芒如星,墨袍飘飘,荡漾潇洒。 当然,也就没打中。 云矜与我窝在窗边观战,眼见那沈少序银枪往前一格,左掌交睫抓出,扣住韩阅手腕脉门,不由得顿足道:“韩阅今天气昏头了,出招之前话真多。这沈少序出身卫公营,哪里有寻常走卒简单?” 卫公营?我登时纳罕,沈少序竟然是天策府中人? 那沈少序擒了韩阅握笔的手,并无后招:“韩兄,我不是来和你打架的。” 韩阅兵器不能施展,脸面一绷,另一掌随即拂出,搭住沈少序的肩胛,运劲一捏一扭,只听得喀喀几声,沈少序吃痛,将他手腕松了,退后半步。韩阅窥机直追,笔锋一转,笔杆将沈少序胸口重重两敲,紧跟着还补上一掌。 沈少序眨眼间遭受连番击打,吐气不畅,忙不迭挫退与他隔开丈远,面色青了又白,咳出几口血来。 没容他咳得痛快,韩阅把铁笔往腰带里一收,一手骈指点出,划向他肋下。沈少序此时见机得疾,拧腰避开,撒了银枪,以拳掌相迎,一齐抢出,锁住韩阅指锋,使的却是江湖上常见的擒拿手法。 韩阅这厢左手被制,右手倏忽虚晃,仍旧骈指,刺对面腋下。这一刺沈少序提防不到,要穴正中,不由得闷哼一声,左掌之势未变,继续死缠韩阅左臂,则分出右手,一拳朝韩阅面门撞去。 这两人俱把兵器丢了,赤手空拳好几个来回,倒拼了一番硬功,只不过沈少序沙场的出身,皮肉糙厚,还有一身蛮力,韩阅比及却文弱了些,但万花谷点穴截脉的功夫也非徒有虚名,一时间打得既拳拳到肉,又有无声中的惨重。 云衿在窗前一手撑颌注目,瞧着他们从院子左边争到右边,从院门口纠缠到房门口,如此磨了将近三炷香的光景,对拆了一百余招,而两人依然难分难解,她再也忍不下去,拖了青陵,要出去撂倒那些狼牙兵。 我慌忙把她拦下,叫她不要妄动。 她急道:“姓沈的跟韩阅打成这样,这些人怎么不进来拿我们?潇潇,你都看不出蹊跷么?” 我自然是看出来了,这些狼牙兵,从进院之后,就这么呆呆站着,无动于衷,更别说上去为沈少序助力,又或许他们已认定我们成了囊中物,多磨一阵,少磨一阵,不急于一时。 这么寻思后,我一攥若夜,抬手平湖断月,便刺向门口最近的那个狼牙兵。那个狼牙兵眼风甚是机敏,见我剑到,手中长刀一挥,拦了上来,嘴里叫道:“姑娘息怒,莫要误伤好人。” “好人?”我冷笑。 他架着我的剑,闷声道:“请姑娘别为难我等。沧月——!” 随即左手一晃,反掌攻我下颌,右臂长刀振动,扫我双腿,上下倏然齐至,委实无可兼顾,我一时没有办法,若夜撤势,转瞬引了啸日剑诀,往后跃回,才堪堪避开了他将斩到脚踝的刀锋。 虽是跳躲及时,可我也躲得甚感狼狈气急,他一个寻常狼牙卒子,竟然懂如何化守为攻,而且使的,还是天策府的枪法! “看姑娘身手,是藏剑山庄的弟子了,”他一招即住,收刀抱拳,“多有冒犯,还望见恕。末将乃……” 他说到这里,却抿了很久的唇,若有犹豫,声音骤轻:“末将是……卫公营……副将褚英……” 又是卫公营。 云衿亦走出门来,眼光在这些狼牙兵身上逡巡了好几遍:“你们不是真的狼牙军。狼牙军的眼神虽然也很凶,却不像你们这般又狠又静。” 褚英瞥着她,默然许久,道:“姑娘,我们曾是东都狼。” 我和云衿一起诧异:“那为何又成了狼牙军?”元宝小说 褚英初时没有回答,只是望了望沈少序,彼端俩人捉对打的正酣,唬得千度缩在树下不敢乱动,褚英叹口气,向他招招手,少年慌忙奔来,躲在他身后。 他这才慢慢说道:“当初长安告急,统领命沈将军领卫公营下五千人抵挡,苦战两个多月,最后,还剩下我们这些人。沈将军说,卫公营不能就此灭绝,与我们商量后,先脱下盔甲,投了敌营,暂居敌后,隔三差五的,做些蹊跷事情,总之不让这些叛军高枕无忧便是了。” “只是沈将军身手好,行事周密,渐渐就被这帮叛军的统帅留意,提了一个百夫长,”褚英到此苦笑一声,“如今还准备再往上提,去做千夫长。” 他与我们说这些话时,声音低沉,传不出院子外头,但不知韩阅耳尖得很,说到了千夫长,此位韩先生立刻重重一哼:“不错,你还做了狼牙军的劳什子千夫长!” 哼完他翻手为爪,扣住沈少序的脖子,沈将军全然提防不及,被他一把按在墙上,那墙面年久未修,登时被砸得粉灰迸散,落了两人一身。 沈少序整个人陷进墙里,喉咙又教韩阅扼得死紧,面皮涨得红中发紫,嘴角重溢出血来,而韩阅似乎没有丝毫心软,手背上青筋爆出,正一步步收拢掌握,怒声叫道:“杨宁、曹雪阳两位将军,曹将军还是女子,死守天策府至覆灭一刻,你苟且偷生,又算得什么东都狼?!” 我跟褚英让他这声叫喝惊得一呆,云衿眼见如此变故,出声喝阻:“韩阅,你想掐死他么?” 她这么一喝,褚英如梦初醒,赶忙出掌向韩阅背后抓去,但在此之前,有件长物抢先一步,如风如电,自我们后方,骤然掠至。 眨眼间,生生钉入墙头,定在韩沈二人头顶。 正是将军的重戟。 我回头一望,将军站在墙角,亦然瞧来,神情萧索。 片刻后,她将目光移开,漠然一哂。 “韩先生,苟且偷生,就不是东都狼了?” 第 27 章 荒声沙(四) 这一场恶斗,教将军飞来一戟横中打断,就此罢停。 韩阅放开沈少序,转身端睨将军半晌,将军眉眼间显见得有些不悦,但并无过多言语,两人相顾须臾,他冷笑一声,拂袖退了。 沈少序终于能喘上口气,咳了几声,窥见将军一张冷面,眼睛霎时亮了一亮:“公输师妹,长安这么乱,你到底是逃出来了。” 将军轻声一“唔”,道:“别人不愿意我死掉,所以我也就苟且的活着了。” 她说这话时,其人亦一步步趋近我身侧,待她话音落地,我骤然心头一抽,内息随之乱了些许,其间更有几分气滞感受,毫无缘由,难过非常。 将军侧目看了看我,低声道:“你脸色不太好。” 我将她那枝重戟瞅了好长一会儿,心内五味杂陈:“真是对不住啊,我意气用事,竟不放你去死。” 她吐气微微一敛,随后莞尔不语。 沈少序笑了笑,目中一点喟然:“看来是有人把师妹放在心上了。哪像我这位韩老兄,知道我没战死沙场,还在狼牙营里活着,就要跟我绝交,动辄又打又骂,连我儿子都不放过。” 韩阅漠然瞟他几眼,不置一词。 沈少序把嘴角血迹抹了,问道:“还要打么?” 韩大先生眼睛一翻:“我是你儿子的师父,他现下本就有些恨我,若还当着他的面把他老爹往死里劈,我怕他以后长大了要欺师灭祖。” 我与云衿不约而同对望,一时无语,他方才险些捏死沈将军的时候,千度可是全看在眼里的。 沈少序闻言一顿:“我儿子居然这么乖,肯拜你为师了?” 千度脸色一白,叫道:“爹,不要信他!” 韩阅冷冷瞥过去,他立刻噤声。 沈少序见得自己儿子这般畏缩,皱了一下眉,顷刻舒展,似卸下心头块垒,他走过去,将千度的两只肩膀抚了抚,道:“好孩子,韩先生外冷内热,以后安心跟着他就是了。” 千度怔住,随即眼泪落下。 韩阅哼了一声:“你就不怕我把他打死么?” 沈少序摇头,手心里摩挲着千度的脸,抹去他泪水,一面说道:“韩兄,我此番来,确是找儿子的,但既然是你掳的人,那我便放心了。” 韩阅听得神情一动,奇怪道:“你又放心什么了?” 一旁褚英嘴唇动了动,正要出声,沈少序伸手拦止,肃容道:“西京战地,不要多言。此处我们已搜寻里外,不见结果。我那苦命孩儿想是叫乱民抓去了,即刻去流民巷看看。” 他陡然大声说得这番话来,没头没脑,我们几个听得一愣一愣,唯有将军眉眼寡淡,嘴边扯出一丝苦笑:“沈师兄,长安苦战之地,你们要死中求活,就得多多保重。”元宝小说 沈少序摆手道:“莫要如此,唔,师妹可要随我一起?” 将军垂下眼光:“我尚有一事未了,还不能就此放手。” 沈少序颔首,将手中的千度往韩阅那方一推,豪情一笑:“好沈兄,我的儿子,从此给你养,我不管了。” 千度猝然不防,被推得一个趔趄,一头撞上韩阅的肚子,韩阅屹然不动,伸手按住他身形,神色不满:“我的徒弟,我自要管教,可他是你的儿子,你连他都不理会,要去做甚?” 沈少序含笑不言,拾起银枪,对我们挥了挥手,领着那些穿着狼牙袍甲、骨子里却是天策魂的兵士,一齐走出院门,再也没有回头。 千度在后面瞧得伤心难过,喊了一声“爹爹”,要跟随上前,被将军一手扯住,少年气急,朝她吼道:“为什么拦我?” 将军竖起一指放在嘴前,令他说话小声点:“若想将来还能看到你的好爹爹,便安静些。” 千度恨恨瞪她,韩阅将他衣领一抓,揪了过去。 沈少序这么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尤其是他与将军那两句话,总不免教人觉着诡秘,我历来易多思量,猜测不透,就随口问了将军。 但见她从墙上取下重戟,面色一如往常:“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天策弟子去打仗,心中牵挂若不斩断,又怎么敢轻易去和敌人搏命?” 我不禁诧然,沈将军把儿子丢给韩阅,竟是准备要赴死? 韩阅一派沉默,半晌没有吭声,千度仍在他掌下挣扎,云衿叹口气,俯身温言安慰那少年道:“好孩子,你父亲将你托付与这位韩先生,就别再任性,辜负他的苦心了。” 千度痴痴,盯着院门口,眼泪越发滂沱,云衿无奈,只得把他牵回屋里。 我眼见此番有惊无险,然实则是一场骨肉分离,心里些许憷然,转头直愣愣再问将军:“那么你呢?你可又有什么牵挂不能放下?” 将军淡淡一哂:“我?我……孑然一身。” 我将她笑容凝望须臾,她知觉到眼光,埋下脸去,从腰里拿出一块破布,若无其事的擦拭起重戟的锋刃来。 她这般没有心肝的模样,着实令人生脑,我莫名起了一些忿意,没有发作,只是强忍在肺腑中,忍着忍着,倒猛然记起,我还没问过韩阅,金蟾迷心蛊的第二种解法。 侧身一瞧,韩阅彼时正在发呆,我喊了他两声才醒过神,然而也只是徐徐收回目光,并不理我,居然径自转身,整个人僵硬着扬长去了。 院中渐渐沉静,我渐渐胸口堵得甚慌。 沉寂之中,将军的重戟被擦得寒光如炬,刺得我眼睛微疼,而将军亦漫漫开口:“方才在马厩那儿,我话还没说完,你怎么跑了?” 我抚着眼睛,不太想搭话。 她毫不在意,继续道:“我跟沈师兄说,尚有一事未了,不能跟他去。其实此事即在眼前,也简单得很。” 我头略疼:“那是何事?” “如果当初墨问缘没有中蛊,青龙桥头,你还会救我么?” 我一听这话,到底没压住心头那口恶气:“当然会!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将军揉了揉耳朵,笑得倒是眉眼弯弯:“会就会嘛,吼那么大声作甚?还想要狼牙兵听见?” 我气都不打一处来,当下三两步走近她,虽压低了声音,口气却依然凶狠:“我确是想帮问缘解蛊,可从没想过拿你去换,你也说过自己不是物件了,为何还要怀疑我的居心?” 将军轻轻瞧我:“我并未怀疑你。只不过在去恶人谷之前,总得要琢磨琢磨,是不是值得跑这一趟。” 我一愣:“什么意思?” 她抬手拂了拂我左肩,悠然道:“你身上的伤一直没好透彻,去恶人谷要出玉门关,要走过荒漠和冰原那种地方,这一路又远又险,还是让我陪着你吧。” 我那腔无名火顷刻灭得干净,转而旁生出几分尴尬来。 还是要带上这厮满地乱跑么?我很不愿重蹈苗疆之行的覆辙,寻思一会儿,婉言相拒:“陶家公子那儿有笔墨,你给暄儿写一封书信,让我自己捎去就好了。” 她嗤笑:“那你知道恶人谷往哪边走咯?” 我:“……” 不识路,这委实是我一个十分要命的短处,更两次三番让她抓住容易迷途的毛病,要挟诱惑,屡屡得逞,纵然不服,我也拿她毫无办法,就只能自恨脑袋里少那么一根识途的筋了。 将军直起身,满眼郑重:“所以,跟着我吧。” 我仍然无言以对。 此后过得十来日,将军的伤已好得五成,云衿伤臂由韩阅亲自照拂,亦不必再去担虑。只是千度,自和父亲分别之后,初时以泪洗面了两天,韩阅瞪过几回,倒是不哭了,整天坐在院内观天,寡言少语,让云衿瞧着甚为忧心,小小年纪如此无聊,长大了该是何等阴沉心性,执意劝着韩阅把他带回青岩。 韩阅其时端茶浅啜,却云淡风轻:“他有一个好师父,稍加指教,不会长歪的。” 云衿不以为然:“好师父可不会胡乱打徒弟。” 韩阅搁盏,扬眉:“你管得很多,想当师娘了?” 他这话说得,我纵然旁观,也禁不住难为情,再瞧云衿,她听罢之后,蹙起眉,望了望韩阅的背影,韩阅亦回头瞟她一眼,相顾无言,韩阅面色未动,可她不知道都想了些啥,颊边竟然红了一红,飞也似垂下头,抬手揉了揉脸,又以迅雷之势沉敛眼眸,假装镇定自若。 咳,我本是要去告辞的,没成想能见着这幅画面,彼时感怀分外复杂。 韩阅话虽如此说,可万花谷他确是决意回去一趟。 长安其地物用匮缺,他随身所带药物不多,大半皆使在将军身上,剩余不足以支撑云衿痊愈,何况她是被尹老妖亲手所伤,有没有别的隐患,还需回谷让孙老先生细看,自然,小千度也需带去入门才是。 是以,在陶宅盘桓半月之后,我们几个不得不分道扬镳。 话别之时,陶大公子甚是叹惋:“我家这小院儿,因为你们几个,难得热闹一阵,却也不知道你们走后,它又能在狼牙爪下撑得几时。你们江湖人四海为家,可我呢,若有朝一日顷刻覆巢,只怕与老人家都不得安生了。” 韩阅沉吟:“公子要是愿意,可收拾收拾行装,与在下同去青岩。” 云衿则衣袖一挥:“青岩那么无聊,不如来我藏剑山庄吧。” 陶侃十分顾虑:“青岩是个什么地方,藏剑山庄又是何处?” 韩阅的眉峰很是打眼的抖了两抖,云衿与我对望一眼,我咳了一下,道:“这,读书人,不知江湖门阀,理所当然,理所当然。” 云衿摇头,向陶侃一瞥:“秀水灵山隐剑踪,不闻江湖铸青锋。西子湖畔,藏剑山庄,自然是个有山有水,好玩又好看的地方。” 韩阅不以为然:“一个打铁的园子有什么好看?我万花谷上有清风明月,下有春兰秋菊,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琴棋书画,诗酒茶花,百药神工,试问好不好看,好不好玩儿?” 陶侃听得两眼发光:“委实不错。” 云衿一急:“你万花谷离长安这么近,狼牙军转眼就能打到门前。” 韩阅轻哼一声:“工老师所铸机关铜甲,镇守要道,狼牙军纵使有胆,也只落得个有去无回罢了。” 云衿气得直跺脚。 将军本是牵马驻在我身旁,听韩阅如此说道山庄,眉梢微微一扬,似笑非笑:“无论藏剑山庄,还是青岩花谷,到底都是大唐河山,既是一国山水,就无甚分别,要是不能守好这方故园,又怎么有你们的风花雪月?” 那两人一时默然,陶侃负手,若有所思。 将军悄悄凑到我耳边:“我这话说得好不好?” 我漠然嗯了一声,眼风一瞥,她抿着嘴,却藏不住眉尖唇角的几分得意,看得我甚是牙痒。 此番前往恶人谷,即是复向西行,狼牙军布防险密,便依然掩迹潜奔,于是,我把初时来长安的路,返身再走了一遍……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在将军带走东方那一刻,直接紧追上去,也省得许多烦恼。 而将军对于那时情状,也有一番话来。 她说,在马嵬虽然救下东方,可她自己孤单一人,这么大的秀姑娘,她带不到什么好地方去,只能让东方回营;而又想起护主离京时,天策府已被狼牙军攻陷,但东都之狼岂会轻易认输,就算最后只尚存丁点星火,也有卷土重来之时。 她索性只身回去找寻旧部,一路风火,将将赶到长安,却从别人口中听得,狼牙军正在城中捕杀忠良义士,遂暂止行程,先去内城凑个热闹,没成想这一去,倒撞进了陷阱之中。 说到此处,她冷哂一声:“洛阳失守之时,天策府亦遭围困,可圣上早将我府当成弃子,直至它被叛贼攻下,也未派出一兵一卒支援。杨宁将军已然战死,我们仍豁出命来护着这位皇帝……” “……我从藏剑到天策,又从沙场到江湖,已经历无数次生死了。这把重戟斩了史宗声,却杀不尽狼牙追兵,在青龙桥上,我与他们打了两天一夜,脑子里只是想着,总要好好活下去,活到天策府重建之时吧!” 其时,我们歇在荒村残垣之下,她这叹息,正起在绵雨初落,风声缓缓,连她的话语都吹不散。 我望着满眼风雨怔了一会儿,喃喃开口:“这些,我可以帮你的,你怎么就不肯去找我?” 她凝目瞧来:“萧姑娘,你说过,我们是陌路的人,自己反倒忘了么?你心直口快,却不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会多伤人心。” 我悻悻然:“既然晓得是气话,你不应该当真的。” 她轻轻一哼:“那惭愧了。不论你说过哪些话,我一直都会当真,不但当真,还会记仇,一点一滴,全记得清清楚楚。” 既然你记性这么好,那就记一辈子算了! 我愤愤的想。 第 28 章 危墙之下 出得长安,越往西面,沿路越是荒清,起初还能见青绿红黄之色,走过几许时日,就剩得满眼或浅或暗的昏黄。 将军漫漫指点道:“你如今还能找着几根枯草,可过了龙门,出得玉门关,却连这平地黄沙也瞧不见几颗,只能去攀雪山岩峭了。” 大白驮着一些行李,跑得气喘吁吁,汗有时都流不出几滴,我怕它累趴之后,在这路上有去无回,不敢多去骑它,常常半途下来,牵着它缓行。可我除此困窘,还有更为要命之处,是我穿的那双鹿皮靴子,若是在别处,倒轻便得很,但彼刻,我拖着两条腿,一步一坑,既举轻若重,更觉着双脚火燎也似,热烘烘得难忍极了。 有那么一回,我忍无可忍,几欲扔了长靴,赤足走路。将军则唤停赤电,先抬眉望天,万里无云,再望前程,沙海无际,最后慢慢飘来一眼,看了看我满头的汗:“你脱了也好。一天下来,这双脚大约就烫得熟了,到了夜里,沙漠里那些野狼会出来找食,它们约摸还没尝过熟人肉的滋味吧。” 此话生生让我嫌恶了好一阵。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般苦途,中道还有些马贼不识相,屡屡冒出来剪径,叫嚣要钱,要马,还要人,吵嚷着十分碍眼,我自然不跟他们客气,重剑一抄在手,与将军把他们迎头一顿痛打。 这些马贼三两结伴,我们倒好应付,但到得后来,他们召上更多同伙,前来报复。我们当然不能以寡敌众,遂不和马贼多做正面纠缠,伺得时机,挑翻几个,杀出生路,便头也不回,驾马狂奔。 但只能侥幸四五次而已,直待我们甩脱了二三十个马贼的昼夜追捕,躲在北面一堵沙岩背处,将军终于揣摸到一丝不对劲儿:“这帮人不去截商队,一而再,再而三要捉拿我们,弃重取轻,是不是太蠢了?” 我一边心疼大白跑得辛苦,又要提防追兵有没有找上来,忙乱中眼风一瞟,她捏着下巴,兀自端在那沉吟,不由得焦灼:“强盗还有什么心思,只管打杀抢夺就是了。” 将军神情照旧淡然非常:“只怕不是这么简单的……” 她话未说完,西面蓦然间响起一两点丁丁当当,断断续续,几不可闻,好在我们来时路上也曾碰见过几队商旅,这声音听得耳熟,正是驼铃。 有驼铃,自然有商队,更不缺伙计和打手,我们喜出望外,赶紧去寻那驼铃声的起处。 寻见之时,大失所望。 那声音是驼铃不假,可并不是商队,我们只见到一头黄毛大骆驼,载着一位青衣书生,于一片沙漠里闲庭信步,悠然自得。那书生还长得十分白净瘦削,斯文尔雅,衬着他背上的一张乌色琴,更显出他手无缚鸡之力。 这等白面书生,不是该在自家吟诗弹琴么? 我虽不知此人敢来此地是怀着何等兴致,亦不想眼瞧他去遭遇后面那群马贼,等他走得近了,才出声提醒:“喂,这附近有许多强贼,你可得小心了。” 那书生勒住骆驼,居高临下,将我们打量了两眼,慢条斯理开口:“姑娘,我不叫喂,我姓楚。你身配重剑,看样子是藏剑山庄的人了,怎么如此不懂礼数?” 我听得一愣神,心里一时很不痛快,我堂堂湖州萧氏长房独女,书香门第,藏剑残雪门下,世家师承,竟被眼前这酸秀才如此说教! 我越想越是忿忿,忍着气问旁边的将军:“我不懂?” 将军含笑瞥来:“你哪里不懂了?他傻而已。” 这话颇为顺耳,我便没再跟那位楚某人计较,偶然相逢,他既不愿听,委实犯不着替他担忧什么。 可是,我们待要继续逃路,那傻书生突然从驼背上翻身落地,拦在了我们马前。 他还叹着一口气:“似乎,我还得教教你们。” 说完他一整衣袖,叠手胸口,运臂平推,在我们眼前作了一个端正无比的揖,自顾自道:“萍水邂逅,未知名姓,当为土揖之礼,两位姑娘,以后可要记清了。” 将军歪头盯他半天:“楚相公,我们在逃命,你别捣乱。” 楚某人微一默然,面露不解:“此等荒芜之地,生机寥寥,你们又能向哪处奔逃?还有,追你们的,是何许人也,将两位姑娘逼迫到这般地步,未免太过无礼了。嗯,必然是一些无智莽夫,不通半点情理,想我大唐河山之内,竟还存有如此愚顽之民,地方教化何其敷衍,想来朝中尸位素餐的权官仍然不少,该及早报与圣主,革除干净才是。” 他滔滔念出这一大番话,听得我思量百转,胸臆中有千万句言语徘徊,而这千万句,最后让我说得出口的,堪堪剩得一句:“楚公子,我们晓得你忧国忧民了,此时此地,还是少说话省点口水罢。” 那书生闻言,长眉一挑:“看来姑娘是觉着,楚某的话不中听了。” 他的眉头挑得十分镇静,眼色温和,并无什么动怒情状,可他这句话却和他的这个神情极不般配,令人心头发沉。御神师姐曾言,如此不相合的言与行,其人必定不太等闲,城府更是深渺。 倒是将军凉凉开口:“阁下说得很好,可这些话在我们面前没用。其中的道理,你应说给朝堂的人听,他们若早一步明白,大唐就不会沦落至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也知道这个道理吧?” 楚书生抬头看她,一时无语。 将军拧了拧缰绳,又道:“阁下可以让路了么?” 他仍然无话,只是后退了数步。 这人总算让路,但我们也走不动。 承蒙他这么一耽搁,那帮马贼终于追赶上来,彼时人马比上回逃脱之时还要多,将近百数,呼啸着飞奔而至,一路卷带滚滚沙尘,将我们四周围得死紧。 为首的黑脸汉子把手里的马鞭甩得天响,大声叫道:“沙漠里继续跑啊,你们跑得越深,死得就越快!” 我听得气忿,这帮人简直没完没了,一扭脸冲他怒喝:“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又与你们何干?” 那汉子默然一瞬,转而嘿嘿一笑:“小娘子怎么能这么说?我们的人一开始便挑明了,要钱和马,还要你们的人。二位姑娘如花似玉,要是死在这沙漠里,那多可惜啊。再说了,老子总不能弄两个死人回去,那多没意思,对吧?识相点,乖乖跟老子走,不会亏待你们的。” 我一腔暴脾气顿时一发不可收,铿然拔剑,转头戟指:“本姑娘跟你?你不配!” 这厮见我动怒,笑得愈发无赖:“小娘子脸怎么红了?哟,还亮了兵器,别生气啊,这片地儿看着荒凉,但我长牙帮不缺好吃好喝,你不信么?那不如随我……” 但他这通浑话并没有说完,我身边赤电一声贯耳长嘶,骤然人立而起,窜奔出去,一头撞向那厮坐骑。 一众马贼一番人仰马翻之后,黑脸汉子被将军一戟从马上挑下,抵在沙里,将军垂头瞧他,问了一声:“你们是谁的部下?” 那汉子要害被制,面上神情又惊又怒,闭唇不言。 将军环顾一眼周遭,微微一笑:“不肯说,想装傻?那你们也是蠢得不一般。本将军这红马儿身上的烙印,只要你们不瞎,都该认得它是天策府的坐骑;跟本将军一起的姑娘,她身负轻重二剑,显见得是藏剑山庄出身,江南叶家,名震大唐,可惜你们忒不长眼。” 那厮一张黑脸黑里透红,两眼一翻:“什么天策府,江南叶家,关我屁事?老子是贼,想抢就抢,想杀就杀,还管你什么出身?” 将军拧起眉:“当强盗都这么没眼力,你这条路会走不久。呵,你现下就被我摁在地上,我也想杀就杀。做人懂点道理,多些见识,没坏处的。” 汉子仰面躺着,嘻嘻冷笑:“你要杀老子,很好,那就别含糊,往肚子上来啊!” 正说话时,他猛然一把抓住戟锋,便往自己腹肚送去,将军倏忽间被这么一扯,险些一头栽下,转瞬一抖缰绳,急向后撤,但那汉子死死锁着重戟另一头,双手割得鲜血淋漓,亦丝毫不放。 来回之间,马贼中爆出一声呼喝,众人应声俱动,一股脑儿全围上前来。 彼时情形,如曾经在青龙桥头一般,我不敢多作寻思,若夜轻剑一握,玉虹步法划开,冲到将军马前,斜锋听雷一斩,一剑砍翻了那黑脸贼,紧着转身一式醉月,一式九溪弥烟,迫退了眼前几个马贼。 将军解了困,赤电一催,重戟甩出一记沧月,那几个马贼又被挫退了一回。 曾经我还窝在家中绣花那会儿,想过江湖的样子,大约是剑胆豪情,风姿无限;等我憋于山庄四堵围墙里劈着一根根木头,仍然思量,待到剑道有成,何愁无风姿豪情? 但其时,我拽着轻重之剑,将山庄的那些绝学轮番使在这群泼贼身上,一招鹤归孤山砸下,溅起半人高沙尘,迷得灰头土脸,没有豪情,没有风姿,只觉两膀酸胀,累得甚慌而已。 再看将军,轻骑重戟,游走穿行,身法飘忽不定,别人教她绕得晕头转向,忙乱中被狠狠一搠,也不及防护,片刻之后,少数马贼伤势深重,挨个儿倒地不起。 她偶一停下,我微微听见了一声喘息,注目一瞥,赤电的腿轻轻发着颤。 是了,这一人一马皆是重创初愈,暂且还经不得此番日以继夜苦斗,可这些贼人纠缠不休,若见着她渐露颓势,只怕更加猖狂,百名草寇,纵是我二人武艺再高深,也尽数招架不得。元宝小说 我一边挺剑格挡那些递上脸来的钩和刀,一边寻思摆脱之法,余光中匆匆一瞟,那匹黄毛骆驼蹲卧在沙里,驼峰耸立,投下方寸阴凉,楚书生就盘坐在这小片阴凉里,气定神闲拧他的……琴轸! “你就眼睁睁看着两个姑娘家被这么欺负?” 他头也不抬,回我一句:“姑娘错了,楚某并无闲暇顾看你们的。” 这话令我十分怄气。 一转身,有位矮个马贼仗着他自己矮,钻到将军马下,想划穿马腹,我忙不迭扑上前,重剑一抡把他拍飞开去,将军回头望我一眼,眉目沉凝,出声问那楚某人:“刀剑无眼,你也不躲的么?” 书生拨了几拨弦,喟然:“在下胸怀正气,毋须惧怕。” 许是这两声琴音响得乍然又刺耳,马贼们终于留意到这边还有个书生正冷眼旁观,其中一个挥了挥兵器,尖声叫道:“兀那穷酸,你弹的些甚么破玩意儿,走开些,别在此地瞎卖弄!” 楚书生静了须臾,缓缓站起身来。 他淡淡望向那人:“这位朋友,你如此,便很无礼了。” 那人鼻子里一哼:“老子就无礼了,你又是什么东西,还能奈何得了老子?!” 楚书生低了头,按了按琴弦,语声施施然:“唔,在下乃长歌门中,谪仙座下弟子,楚南风,虽然算不上东西,但,从来,不,卖弄!” 话音一落,他手中的乌色琴铮然一声长吟。 我两耳一轰,脑中倏忽茫然混乱,有那么一霎竟忘了身处何地,又居于何时,举眼环顾,四周的马儿跳躁不安,俱显出惊惶之态,它们似乎听不得这琴声,至于人类,马贼们面露痛苦之色,有些撑不住的,一头栽下马来,头破血流。 眼见得此,我不免要去瞧一眼将军,她想是咬破了舌尖,唇上沾了一点血迹,浑然不理赤电如何惊躁,直勾勾盯着那楚南风。 “长歌门?有点意思。” 第 29 章 居水无岸 江湖世家,南叶北柳,西唐东杨,这其中的东杨,即是千岛湖的长歌门。 我亦觉着有些意思,千岛湖在大唐东面,离此不毛之地何其遥远,这人千里迢迢的,实在稀奇,可转念一想,我本是藏剑山庄的弟子,经得半年多的奔波,也终于到了这里。 许多人偶尔现身于某个陌生之处,大抵都是有所求,有所痴狂,还有所不得已,不然又怎么敢忍耐一路颠沛流离? 知觉将军的眼光,楚南风拂了拂青白衣袖,朝她一拱手:“惭愧,没当心下手重了些,你们继续打,楚某不插手就是了。” 将军:“……” 马贼们让琴声搅得浑浑噩噩,神智惶然,好半天都不辨东西,等清醒过来,自然不敢再小觑他,纷纷往后退了丈远,但也不轻易对我们撒手,仍然逡巡在外,隐隐成合围之势,连着楚南风一并算在里面,一起困于此处。 楚南风四处张望几眼,皱眉道:“诸位好汉朋友,这就不太好了吧?在下只是路过啊,你们跟这两位姑娘有恩怨,为何把在下也带上了?” 方才那黑脸汉子被我一剑结果之后,这帮马贼此刻正群龙无首,互相顾盼一会儿,一个微胖男子站起来,正色道:“你惊了我们的马,害得我们这么多兄弟摔破了头,又怎么交待?” 楚南风扶额:“师门的琴技有如此威力,我又能如何?咳咳,你们领头的已经死了,怎么尸体晾在那,没人管吗?” 那尸首躺在赤电蹄边,胖子瞟了一眼,原地犹豫好半天,还是没敢走出人群:“兄弟的尸身,我们自会收拾,但是你这小子,别想就这么跑了!” 将军听得扬起嘴角:“兄弟?看来这人并非你们真正当家,你们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胖子一怔,神色有些迟疑:“我为何要告诉你?” 将军轻笑一声,瞧了我一眼,回头跟那人道:“我身边这位姑娘她脾气不太好,你若一直不肯说,她手里那口重剑会把你的脸砸得稀烂,连你亲爹娘都没法认。” 我握了握重剑长柄,不置一词。 胖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的重剑,哼了一声:“吓我?凭她这三两下,打我倒还勉强,却不是我们大当家的对手。” 我很不高兴:“你再说一遍。” 胖子将肥脖儿一梗:“再说一遍,也是这话!这方圆几百里的线上朋友,沙狐帮,石驼帮,苍狼帮,铁马帮,不论上下老幼,都得对我们大当家的恭恭敬敬叫一声叶老大,你们,还有旁边那个乱弹琴的臭小子,三个人凑一块儿,还斗不过大当家一根指头!” 我那个气啊,手抖得按不住重剑,这马贼头儿到底什么来历? 将军把重戟甩了甩,冷冷道:“好大的口气,看来不会会你们这位当家,你就没法长见识了!” 我听得一怔:“要跟他们回去么?” 胖子翻起白眼:“你们这些小姑娘,心思真奇怪,早先怎么都不肯听话,如今你们打死我兄弟,倒又十分识相,肯去见我们帮主了?!” 将军漠然瞥他一眼:“谁说要去你们长牙帮了?告诉你那位大当家,这位老兄的尸体本将军先扣下了,如果他还讲几分义气,就今晚亲自到南边的龙门客栈来接领,本将军会候着他!” 说着她重戟一勾,把黑脸汉子的尸首拖到赤电的马腹下。 那群长牙帮马贼见状,俱是满面愤恨,咬牙切齿,却不敢言语,胖子更睁圆了眼睛,瞪着将军,脸上横肉一颤一颤,欲言又止,显见得是想破口大骂了。 “老兄,你火气很大。但你应该明白,除此之外你们没有他选。”将军低头用戟锋拨了拨尸首的脸,淡淡道,“要么马上回去报信,要么,你们全死在这儿,本将军的兵器常年开荤,那边那位楚仁兄,一手琴技也不吃素。” 楚南风原本缩在骆驼旁边发呆,听着有人提到他,微微一愣:“在下弹琴是为修养心身,不是用来打架的。” 我一双眼扫过去:“他们要打你,你还不还手?” 他点头道:“还手。” 胖子恶狠狠盯了我们好几眼,最后冲将军一抱拳,怒喝一声:“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等着!” 将军挥挥手:“不见不散。” 我目送那群长牙帮马贼愤愤而去,直至看不见马群带起的烟尘,才终于松了口气,再跟他们打下去,怕是要累趴在这沙漠里了。 楚南风此时十分欣赏将军:“能三言两语就震住了这群贼匪,不愧为天策府的出身,举手投足都是大将威仪。” “他们并不是怕我,”将军莞尔,“而是怕你的琴声。” 楚南风顿作费解之色:“我不过随手一拨,他们就这么怕了?” 我默默咽了一口血腥气。 将军擦干净唇边血迹,道:“你那一拨,震得人昏头昏脑,神志涣散,便是我们这般内力傍身的人,也险些抵制不住,何况那帮不晓事的草寇?” 她转头打量一眼他:“看来你用处不小啊。” 楚南风脸皮一绷:“你欲做甚?” 将军啧了一声:“你把这么多人弄成半痴,那位大当家肯定不会放过你,不如随我们一起去龙门客栈,给人家好好道歉,如何?” 楚南风听罢,寻思了一会儿:“你说的很在理,可那人要是不肯好好听我说话,我该拿他怎么办呢?” 将军愣了愣,似乎被问住了。 我琢磨了一下:“不愿意听,就打一顿吧。” 楚南风抚颌沉吟:“打一顿?听上去似乎可行……” “这主意确实不错。”将军也跟着颔首,举目望了望前边,向我招了招手。 我以为她有事情商量,就没作多想走去赤电跟前,却见她俯身过来,凑到我耳边,低嗔一句:“胡闹!” 我:“……” 将军说的那个龙门客栈,说远却不远,驾马沿着古道往南而行,也不算很近,直待黄昏时分,我们才堪堪赶到。 这座荒漠中的客栈倚在月牙泉旁边,顶上一杆硕大旗幡,上书了这客栈的名字,迎风招摇,但四下里院围粗糙,吃喝用度简陋,不过胜在好使,来这里歇脚的多是过往商客,或者江湖豪杰,风餐露宿惯了,倒没什么人去计较。 只是我们驮着一具尸体进门时,里面喝酒吃肉的人渐渐停住碗盏,三三两两将眼光扫来,冷漠,凶恶,令人浑身不自在。 楚南风全然不在意那些人,将骆驼交与店伙后,便抱着他那把琴,众目睽睽之下,找到一处角落入座,我倒没他那样镇静,亦步亦趋,紧跟在将军身后,一边随着她置放行李,一边瞟看周围那些带着敌意的脸孔。 将军转头来揶揄我:“平常见你打人很厉害,到了这里竟也会怕?” 我摇头:“这里的人面目不善,总要提防着些。”元宝小说 她微微一笑,轻声道:“这些人里,若是商客,倒不用理会,你不惹他,他不会来烦你。真要提防的是那等江湖人,他们中有不少是在逃的大盗和凶徒,或者一些草莽英雄,鱼龙混杂,你别去乱瞧就是了。” 我听得又惊又奇:“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她坐在楚南风右面,以手支颐,漫漫瞧我:“这便是出门多的好处了。我入了天策府后,少不得要随军各处征讨,这地方闹过红衣乱,我来过好几回,自然熟悉,不然又怎么敢带你走如此远的路?” 随即低头自嘲似的一叹:“我戎马半生,也就这个本领值得夸口了。” 我在座中默然许久,从这句话里嚼出了一股酸苦之味,微一踌躇,只觉得心里那几个疑惑,还是问出来好些。 “你当初,到底为了什么,挑了暄儿的手筋,又为何想到去天策府,沙场惨烈无情,你就没有怕过么?” 大约是撑得手麻,她换了个坐姿,手指轻叩起桌案,一面思索,一面问我:“这些话,你是不是憋很久了?” 我点头:“我为人直接,你若不方便,就不用理会我。” 一旁的楚南风突然出声搭话:“公输将军,挑人手筋如此残忍卑劣的伎俩,你居然也做过?” “非礼勿听!”我对他大感不满,“我们女子间的事情,你一个男人来凑什么热闹?” 他很委屈:“但你们在我面前说话,在下不得不听。” 我提议道:“你大可将耳朵闭起来。” 他眨眨眼睛,难以置信:“岂有此理?” “那些事儿,楚公子听到了也无妨。”将军冲我摆摆手,“我祖上自春秋始,历代都为兵家造制攻城之器,但攻城厮战,不免杀伐,故而公输家世代杀孽深重,到了此朝,已然人丁寥落。” “因自小家道凋零,双亲不想令我幼时一直凄苦,所以九岁时送我拜入山庄,正好与暄儿同年。她归于大庄主正阳门下,我则让蒙师父领了去;她心气高,事事好胜,我这人孤独随性,不愿跟人争,处处忍之让之;忍让久了,让她渐渐习惯,反倒由此黏住我了,而我就像多了个妹妹,自然偏宠些。” “直到红衣教之事闹得江湖人心惶惶,听人说,他们专以诱惑年轻女子入教,引诱之法,毒葯,权利,谬论,不尽种种,难以启齿,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当时年纪都太小,最大的,不过十八,最易受这等诱惑摆布,可二庄主要从我们之中选人外派,暄儿的性子,我最为明白,若被诱入教中,后果不堪设想。我一时毫无他法,唯有在擂台上赢了她,使她出不得庄去。” 话到此处,将军停下,喝了口水润喉。 “所以你挑了她手筋,她不但不能出门,更没法动武对付红衣教了。” “我确然想给她胳膊上弄出点伤,但……那时跟她打了整整一天,到得傍晚,我又饿又乏,两膀也累得酸胀,眼前发花……” 我左右眼皮先后一跳。 她抬眉看我,言辞殷切:“那其实是误伤,你要信我。” 我觉得不可思议。 “误伤?!”楚南风惊讶一声,一口水呛在嗓子眼儿,撕心裂肺的咳了好半天。 等他缓过来,我才转头对将军道出心中所想:“这其实是桩冤案了,你当初为何不向二庄主言明,或许就不用去天策府了。” “暄儿的父辈乃苏杭的丝绸大户,与叶家在生意场上来往几十年了,”将军摇头,伸指揉着眉心,“他们家极为疼惜女儿,她一只手被如此重伤,不论因何缘故,始终归于我的过失,只是抽一顿鞭子,他们哪肯善罢甘休,二庄主自然不会为一个无名弟子与老朋友闹僵,因而……” 楚南风一声长笑:“哼,天下父母,莫不偏爱自私,世间之人,莫不精明算计,此般皆为人之常情,不过痴人太少罢了。” 将军呼出一口沉重气息,再道:“天幸父亲常为天策府执事,那里的许多人都是我叔叔辈,离了山庄,就剩入府这条路了。不过也好,比起闷在院子里练剑,我更喜欢坐在马背上跑,这一跑,便是天南地北,倏忽十载,只记得第一次与红衣教徒正面相抗,手抖得拿不稳兵器,这些人后来全成了我戟下亡魂,时过境迁,早已无知无觉。” 她娓娓而谈,话声平静,言辞扼要,道出十几年的种种,嗯,她仍然年轻,见闻却如此富有,而我这十几年中不在绣花,就是练剑,相比之下,自愧不如。 客栈的老板娘提壶路过,给我们这席续了茶,插上话来:“这位女将军年纪不大,大风大浪倒经历不少,遭了这么多罪,就没人怜惜过你么?” 这老板娘的耳朵比楚南风的还尖,随口一句也问得直戳心窝,我忍不住多看去两眼,她三十多年纪的模样,样貌标致得很,一双眼睛更生得厉害,亮亮得想要瞧到人心底去。 将军被她这么一问,莫名朝我一瞥,随即摆手:“居于水上,则无岸得倚。既然这小半生都混了过来,我便不需要谁可怜。” 老板娘愣了一下,哈哈笑道:“说的没错,你我一样,都只是江湖过客,江湖本就无情无义,谁又何需谁过分怜惜。” 这俩人言语之间漫不经心,但我听得无端烦闷,诚然没有谁离不开谁,可是一路相互扶持不好么,怎么就成了可怜了?江湖人再怎么居心险隘,总会有那一块淳善之地吧? 正怄得沉郁,旁边一个喝酒的光头涎着脸,突然凑到老板娘跟前:“金老板,你笑得可真好看!” 老板娘柳眉一竖,伸手推了他一把,扭脸对附近布菜的伙计吩咐一声:“这贼和尚又喝糊涂了,让他清醒清醒。去,到厨房把老娘祖传一百年的擀面杖拿来!” 过不多久,那光头被拖到角落,打一棒他就嚎一嗓子,客栈院里的高台上还有几名胡姬在跳舞,莺莺燕燕,婀娜绰约,两厢里此彼应合,惊得我跟楚南风两个人一愣一愣。 唯有将军熟视无睹,镇定如常,回头问老板娘道:“我带了个死人上门,不妨碍金老板生意吧?” 老板娘哼了两声:“你晓得妨碍就好,不过我这些客人什么场面都见过的,那个死人又是搁在马棚边儿盖着,倒也没多碍事。” 将军点头:“多谢金老板,等今晚过后就不会打扰了。” 金老板闻言扬眉,眼风往左右撇了两撇,忽然笑了一声:“不必等了,该来的人,这不已经来了吗?” 我们几个人放下手里的吃喝,随她的指引抬头望过去。 可不,长牙帮的人,来得实在太快了。 第 30 章 月出皎兮 荒漠之中,四野俱是凄寒非常,也就龙门客栈这片去处火光耀眼,热闹喧杂,但来人一踏进院门口,吵闹顿止,满座静得和外头一样了。 诚然,玉门关向东之诸匪,唯长牙帮马首是瞻,他们大当家更现身在此,谁还敢造次? 不过这位大当家,有点出人意料,竟是个年轻女子。 灼灼灯火之下,那女子领着六七护卫施施而近,一身墨衣如夜,朱带为结,显出纤柔身段;青丝不挽,随意绑了发髻,高高束于脑后,收拾得干净利落,其人清颜若月,犹以一双手掌皓白似霜,一眼得见,疏秀忘俗。 更难忘的是她手中所握兵器,它五尺多长,通体玄色沉沉,粗粗一观,若没瞧清还有剑格,会以为只是寻常铁棍,但其形分明又不似等闲之剑。 愣愣望了片刻,我徐徐想起,四庄主曾铸有六口重剑,一口长剑,专以奖赏流风门内勤奋子弟,楚歌师兄昔日向我提起过那口长剑,它名青陌,玄首银身,精钢作质,于雷火天时铸成,重十五斤七钱,其剑柄为一尺,剑身则四尺,虽自剑格一尺外方才开刃,可剑锷带剑锋仍有三尺,运使它并非轻易之事。 铸出青陌长剑,四庄主非一时兴起。 他门中有一名女弟子,年幼时大病一场,痊愈之后,再去聚运剑气,必会胸痛呕血,她从此便不能修习山居剑意,四庄主不忍见她心灰绝望,而另辟蹊径,以此剑为依,教授她问水诀中的剑道绝学。 我自然无缘得见青陌,可这位大当家的兵器长得匪夷所思,不由得要多心怀疑,而她身边除了护卫之外,还有一名蓝衣姑娘随行,掌握一枝虫笛,面容清冷,赫然是扶风郡所见过的西陵意! 楚南风撑着下巴,将那大当家痴痴望了许久,唇角衔笑,面皮薄红:“咳,沉鱼之貌,惊鸿之姿,我怎么好意思跑过去与她赔不是啊?”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她长得好看,难道你就不去了?” 他摇头,摩挲一把琴弦,一声沉吟:“今夕何夕,见此邂逅,粲然如星,岂敢轻之?” 将军掸掸衣襟,面色淡淡:“堂堂一个大男人,害什么羞?” 楚南风的脸紧着更红了些。 说话间,那位女大当家已经居中站定,向四周客人环环一抱拳:“今夜长牙帮须在此地办事,不免要叨扰到诸位,还望见恕,与吾等行个方便。” 她这口气一派寡淡,偏偏声线低柔,没什么威慑之力,个把不晓得她来历的客人,立马不给丝毫情面,站起身来,指着她鼻子叫道:“哪里来的小娘皮,你大爷我喝酒正喝得高兴,竟来搅局,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大当家听进耳里,没有动怒,侧目跟身边人相顾一眼,西陵意神色冷漠,目光在满座中打量一遍,随即阖上双眸,将虫笛凑到嘴边,指尖一引,徐徐按出一段绵长清越的笛吟。 是五毒教的“灵蛇引”! 她自顾自率先吹笛,我们几个没有意料到,赶紧凝神备变,可听了半晌,笛声一直柔软辗转,没有半点杀意,反倒是楚南风,甫闻南疆之音,大觉新鲜,五指轻敲案沿,莫名合起韵节来。 而那客人一直未得理睬,火气更旺:“金老板,你敢在这贼窝里开店,想来是有些本事,可这些人现在到你地头上撒野,你就不管管么?” 金老板两边都瞧了好几眼,眉头紧皱一阵,似乎有些左右为难:“那依着客人你的意思,我要怎么管?” 那人被反问一句,张口结舌,不知所以。 金老板叹了口气,向院中众人扬声道:“诸位,今夜之事,不是你们能掺合的,若是酒足饭饱,就请回房蒙头大睡,不到天亮,绝不能出来就是了。” 大当家冲她深深拱手:“多谢金老板体谅,店中物什若有丁点失损,我长牙帮如数赔上。” 金老板冷冷一笑,挑帘进房去了。 刚才那客人想是气不过,弗然拂袖,不肯罢休,追着她怒骂:“区区一个长牙帮,你金老板都这样怕事,那还开个鸟客栈,赶紧滚回中原给男人热炕——” 不等他骂完,一把菜刀猛然从房里飞出来,迎头拍到嘴上,登时打得他唇破牙落,鲜血长流。 房里人咬牙笑道:“老娘只想做太平生意,你们不肯听劝的,就滚出老娘的客栈,跟外头的野狼玩儿去!” 满座客人见得如此变故,纷纷议论,有些不愿生事的,静静退身,但只是少数人等,这里许多人皆在江湖上混迹多年,手里兵器的血腥味儿浓得冲鼻,谁又会对谁心甘情愿,言听计从。 是以一双双眼睛都盯向大当家,看这位小娘子意欲何为。 但见她轻飘飘唤了一声:“阿意。” 西陵意放下虫笛,睁开眼来。 霎那间,四面八方窸窸窣窣的声响充盈双耳,突如其来,诡谲怪异,我握紧若夜,回目四望,就见得客栈的院墙头,门柱上,旮旯里,五彩斑斓的,全是蛇! 陡然冒出如此多毒蛇来,客人们顿时惊惶失措,尖叫声声,四散奔逃,但地上也让这些腥臭滑冷的畜生铺满,无处立足,以至于有的被缠住手脚,挣不得脱,哭爹喊娘,跟鬼嚎似的。 我自小十分怕这种东西,眼见得许多蛇在脚边游来游去,心慌意乱,想拔剑将它们斩个干净,可还没动作,将军一把按住我手,低声道:“凝气定神,不要乱动,动的越厉害,它们就越凶狠。” 话音刚落,一条小蛇骤然掉到将军面前,虎视眈眈,与她大眼瞪小眼。 我身形僵在那,问她:“蛇性阴冷,你还想用眼光感化它么?” 她眼里泛出一阵寒冷:“我吓死它。” 我:“……” 楚南风正襟危坐,一手按弦,一手屈拳,以如此姿态撑了一会儿,想是四肢麻木难受,他额间渐渐冒汗:“在下腰间,瘙痒难忍,劳烦叶姑娘,往那儿踹上一踹……” 我装作没听到他说话,眼风里往四下乱瞟,须臾之间,有些人已然逃出客栈,可仍有不少人被毒蛇咬中,面目肿胀,肌肤青紫,倒在地上不知生死,长牙帮随手清场也能清出这般惨状,此位大当家手段当真狠辣。 过了须臾,楚南风咬牙切齿出声:“忍无可忍,我不得不动了。” 说罢,他按在弦上的手,倏忽一挥。 铿然弦响,如穿玉裂石,如神剑出鞘,荡及心魂,怵然不安,周围那些毒蛇接二连三直起头颈,拧身望来,探出红信,嘶嘶吐声,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声音。 楚南风摸着自己腰胁,闷闷一哂,手指疾拂,继续拨出一阵乱雨落湖也似的琴意。 琴声尖利刺耳,及其难听,我听得胸闷欲呕,而满地毒蛇嘶声愈发急切,一眨眼,它们忽然竟捉对儿厮咬起来。 所有人捂着耳朵看这些畜生相互缠结撕架,一起震惊得发愣。 不消半刻,地上逐渐堆起一层厚厚蛇尸,其中有少些细小的蛇仗着身体灵活,偷偷缩进角落,悄然溜走,尚得保全,但统观大局,仍然死伤惨重。 楚南风这一招突如其来,猝不及防,西陵意紧攥虫笛,脸上难得现出微薄怒容,大当家眉尖皱了一皱,回过头去,朝那几个护卫使了个眼色。 几个护卫心领神会,疾步走出来,一语不发,先上前去察看那些江湖客,中毒昏迷过去的,塞一颗药丸入肚;没中毒却被踩伤的,就草草包扎一下;已经气绝身亡的人,则和蛇尸一起扔到客栈外,并燃起大火,将之烧个透彻。 当真是强盗作风。 过不多时,客栈的沙土围墙底下,晾着十多个奄奄一息的人,护卫办完事后,皆闷声退守在客栈外,我们四周更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连一条板凳也没多剩。 “我不喜欢太多杂物。”大当家长剑一立,斜睨将军,“不然打起架来,碍手碍脚,很是讨厌。” 将军微微一笑:“这么多年了,你这毛病还是没改掉。” 大当家眼光轻轻一动:“师姐,你旁边那个傻子,叫他别弹了,难听。” 我扭脸看了看楚南风,他闭着眼,将自己那把乌色琴拨得浑然忘我,于周遭置若罔闻。 再一转眼,大当家嘴角抿紧,亦冷冷盯着他,俄而手腕一拧,喀喀两声,猛然间将那柄长剑斜插入地。 将军顿时把我拉起,退到一边。 我茫然不解,她附在耳边低语:“有人在生气,不要说话。” 果不其然,凝神细观,大当家那只握剑的雪白手掌,慢慢显出一根根青筋,蓦然间面容一寒,旋即凤鸣凄然,一道银光自她袖底乍然绽放,暴涨。 她的长剑终于出鞘。 我被那银光刺得目眩,却陡感耳边风声倏忽激荡,紧着面前一声砰然,楚南风所依的那张桌案被这道银光从中一斩,断作两半,亏得他眼疾手快,早一步抄起乌色琴,往旁跳开,不然也要变作两个了。 这一剑快,准,狠,我自问不及,再看那长剑,剑柄玄青如墨,一尺多长,剑身雪亮,其长约摸四尺,近剑格处有一尺长没有开刃,正是楚歌师兄说过的那口青陌长剑。 而使青陌的,唯有一人,就是流风门下,那个在南诏之乱中走失了三年的弟子叶靖书。从她方才一剑观之,已属山庄里上等的身手,为何会在西南那块地方莫名迷路,委实令人大感神奇。 楚南风双手抱琴,紧贴胸口,瞅着脚边残骸,满脸心有余悸:“这位姑娘,在下跟你没有宿仇,为何刚来就下如此重手?” 叶靖书以长剑将残骸扫至一边,扬眉望他:“楚南风是么?你的琴弹得不错,只是我十几个兄弟没有内功抵挡,神智已失,正在家中发疯,又该如何?” 楚南风呆了一呆,嘀咕道:“他们竟然如此弱不禁风。” 叶靖书白了他一眼,又转向我来:“你是山庄哪一门的弟子?我那些兄弟一路上从未对你们下过狠手,你怎么反倒要杀人?” 我刚要回答,将军骤然伸手制止,抢先开口:“原来真有人算计我们,这个人竟还是你。” “正是我了。”叶靖书瞥向她,“师姐,当年之事,可不是你一句对不起,暄儿就会善罢甘休的,如今楼剑无端送命,你又刺伤了她,这梁子是越结越大,让我不得不出手了。” 将军眉头一凝:“哦?你想怎么样?” “你随阿意去恶人谷。”叶靖书跟着手臂抬起,青陌朝我一指,“她留下来任我处置,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我立时着恼。 将军冷笑两声:“靖书,你应该懂得我的为人。” 叶靖书渐渐皱眉。 旁边的西陵意面色略略一沉,上前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话,她眉头锁得愈深,继续道:“师姐,那你我之间,是单打独斗,还是所有人一起上?” 楚南风突然插嘴道:“容在下说一句:我等相识一场,缘分应是不浅,为何动辄要打要杀呢?而且你们这么多人,其中一个还会召出毒虫,这万一全部打起来,怎么算都对我们这边没好处啊。” 我与将军不约而同回过去一句:“你话真多!” 他咕哝一声:“我讲的是道理。” “道理没错。”叶靖书咳了两咳,骈指抹过剑锋,朗声道,“师姐,我与你南诏一别之后,已经三年没有打过,今日便互相指教一下,看这几年是否精进了。” 将军摆摆手:“我跟你打过太多次了,再怎么精进,路数还是那些路数。但是,你今天可以同他较个高低——” 她举臂一指,把楚南风惊得一呆:“为何是我?” 将军笑着一挑眉:“因为你很厉害啊。” 楚南风被夸的不好意思,低眉含羞:“一般般厉害而已。” “毋须多言!” 叶靖书清喝出声,手臂一振,刹那剑吟逆啸,震骇入脑,青陌那银湛湛的光芒飞快朝楚南风兜头罩下,狂风也似,其势磅礴,撼人心魄,竟与问水剑诀所具的轻灵游龙之意全然相悖。 将军观得沉凝:“叶落飞花?靖书这么出手,很看得起他楚秀才嘛。” 我脑中一懵,以为自己听错。 第 31 章 流风残雪 即便我鲜少见过大庄主,也时常耳闻他的剑法。 “叶落飞花”,是他心剑五式中其一,此剑为急攻之式,剑士人未动,其意先行,而后剑锋始出,其疾如电,其势如虹,这叶靖书起手即是此招,难不成她竟得了大庄主的亲传? 举眼得见,楚南风周身已被青陌剑光围个透彻,这一剑劈下去,那秀才无处可躲,只得眼睁睁等着被砍成碎渣了。 电光石火之间,就听得一声悠长弦响,另一线剑光在青陌剑阵中骤然闪烁,楚南风从乌色琴底倏地抽出一口三尺之剑,堪堪将青陌格在头顶,两兵交击,一时铿声穿云,直透心腑。 “袖手拨光,清歌破夜……”楚南风凝目望她,神情萧索,“姑娘的剑意好生凶狠,不加收敛,若反噬自身,姑娘以后将暴虐成性,如同妖魔一般。” 叶靖书微一错愕,双眉蹙起,眼光骤寒:“阁下请用心打!” 她说着斜挑剑锋,青陌贴住曼妙身形,随她纤腰旋转,紧接一招“踏雪寻梅”,再度挥斥出势,五尺长剑大开大阖,剑芒鼓动,织成一堵雪样光色的高墙;楚南风被拦在其外,近不得身,仅以掌中三尺遮挡自身要害,一抵一拦,拆她剑招。 我在后面观战,瞧着他们互拆了十几回合,忍不住扭头问将军:“问水剑诀的许多招式运使之时,剑身常有剑气激荡,可她的剑法只有剑势剑意,青陌反倒安静得很,究竟是怎么回事?” 将军垂眉望我一笑:“你能看出来了?不错,靖书的剑法是没有剑气的,不然,单凭方才那招‘踏雪寻梅’,她势必自伤五脏,呕血不停。” “我还在山庄的时候,那年她不过十二岁,某天中庭练剑,她误将‘莺鸣柳’和‘雪断桥’两个内功同时运转,一时剑气充溢周身,竟将她任督震伤,这就是那场大病了,虽已养好,却从此不能拿重剑。她年幼遭受横祸,心思沉郁,整日坐在剑冢那儿闷着,一来二去,让大庄主见得多了,动了怜悯,便教她三式心剑,蓄养剑意,后来,蒙师父又找三庄主传她寂剑剑势,如此这般,凑成了她这路剑法。” 啧,有三位庄主亲授剑术,叶靖书这际遇实在传奇。 说话时,那厢里西陵意眸色幽幽,盯得我背后一阵一阵冒出凉气。 但她并不多看我,目光移动,投向将军:“公输筠,暄儿在恶人谷等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将军正言道:“我会去,但不是跟你。” 西陵意傲然一哼,抚了抚手里的虫笛,道:“我听暄儿说你脾气硬,不会理睬任何要挟。呵,那只能让你身边的叶姑娘,跟我去拿蛊解了。” 我心头一疑:“什么蛊解?” 她瞥我一眼:“当然是金蟾迷心蛊的蛊解。你们在路上耽误太久了,算到今天,你那位纯阳的朋友还剩一个月的性命,不想看她死的话,就好好听我的话。” 我顿时忿意腾起,憋着心火,问道:“你想要如何?” “我把蛊解配出来给你,然后,你自己回去。”她把我和将军扫视一遍,漫漫道,“我知道你跟公输筠现下交情很好,但我要带她回恶人谷,你不能出手阻拦。” 我听得怒气冲冲,不自禁喝道:“说得倒是简单,你当将军是什么,又当我是什么?问缘她确实是我一个很看重的朋友,可将军于我而言,更是重要!” 左旁的将军身体一震,扯了扯我袖子:“你刚才,说的什么?” 我瞪她一眼:“口不择言的气话,不必多说。” 西陵意摇了摇头:“大言不惭。蛊解和公输筠,你只能择其一,好好想想吧。” “不必了,我两个都要!” 说完这话,我反手拔出若夜,踏出玉虹步,照着她面门,一式醉月,当头刺了过去。 哪知将及西陵意五步之外,我双腿猛然一阵刺疼,难以前行,低头一看,一条五尺多长的黑须蜈蚣,不知从何时何地突兀冒出,我的腿和腰被它用身体死死缠住,牙爪刺透衣物,贴附肌肤,滋味难受至极。 我寒毛根根竖起,耳里又听得西陵意扬声道:“这头千足风蜈是我暗卫,一直隐在附近,你要伤我,它自然出来阻拦,你最好别乱动,它不是寻常小虫,咬上一口,你活不过今晚!” 她一边说,一边步伐摇曳,款款走近我身前,手掌抬起,轻盈覆上我颈边,那双眼里光色微荡,脉脉瞧我:“我的那个大仇人,是七秀坊弟子,也如你这般温柔容貌,率真性情,可惜,到底是负了我!” 话音落地,我颈边倏忽一点痛楚,旋即喉头一热,一口鲜血涌将出来。 腿上的风蜈优哉游哉撤下,缓缓爬走,西陵意那只手却渐渐贴住我侧脸,语意凄然:“此蛊名为,百足!” 我又气又惊,喉咙里痛得难当,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只是背后风声陡逆,一道红影指向她胸口凶狠撩至,并着将军一声怒喝:“住手!” 西陵意惊觉,将我用力一推,身形一晃,往右侧疾掠几步,将军这一刺交睫间落空,重戟没有随之紧追,登时收势,臂膀转来勾住我腰身,往左旁带了丈远。 站稳之后,我又呕出血来,将军扶着我,冷冷一眼瞟出去:“西陵意,叶鸷潇并非洛秋,洛秋已经被你下蛊害死了,你是脑子糊涂,还是记性不好?” 西陵意愣了愣,怔忡不语。 彼时我脸上脑中俱是火热,已经没功夫去管她如何,盘腿坐下,静气宁神,将军急急封了我八脉大穴,以防蛊毒肆意流袭,一面往我督脉中灌注内劲,催出毒质。 “你为何总要莽撞?”她在我耳边叹息,声线有些发凉,“百足之毒,深得一分,凶险一分,……你好好调气,别说话就是。” 我自然缄口不言,胸腹里满是那种闷腥烦痒之感,恶心得很,恐怕一张得口,就会把血全部呕干;我也尽力不分心去在意这股感受,运转起自身内息,去顺从将军的牵引。 想来问缘当初亦是吃足了此等苦头,才拼力逼出蛊毒,却不曾料到金蟾迷心蛊那么霸道,竟至毁了她一身内功,何其可惜,这蛊虫之害,何其可恨。 俄而汗透重衫,夜风拂至,一阵阵的发冷,我心神时不时恍惚,勉强睁眼,所见俱蒙着一层浅薄的雾,叶靖书和楚南风仍自打得难解,长剑与琴剑每每相接,便叩出两声长长的剑鸣,挠心挠肺的,一点都不好听,到了后来,连剑鸣也听不见了,惟有一道愈见庞巨的银色剑芒,在虚空中凌厉劈斩,扫荡一方,逼得那书生左奔右突,躲得十分失措。 “这是心剑第三式,舟上青峰。”将军蓦地在背后喃喃一句,长舒口气,沉声说道,“阿萧,张嘴。” 我听得莫明所以:“你叫谁?” 甫一出声,她掌中内劲猛然激吐,我胸腑气息跟着一荡,一股腥咸暖流直冲将上来——我又呕出一大滩浓稠的紫血,血水中尚有一些黑色事物蠕动,但不多时就没动静了。 我想起将军在苗疆说过的那些蛊的样子,一时毛骨悚然,头皮发麻,不敢再多看那滩东西一眼,转而缓慢调匀内气,直待全身舒畅些许。 回望将军,她靠坐在树下,撑着重戟,唇色发白,低低喘息:“毒经之道,一直是兵不厌诈,你同她打,得先护住自身,不要意气用事。” 我说了声“好”,正要起身,一阵劲风乍然卷来,割得人双颊生疼,举眼寻去,彼处的叶靖书劈倒了半堵墙,剑随身动,抬手即是一式断潮,楚南风避无可避,挺起琴剑,将斩到面门的长剑迎头一挡。 只听得呛啷一声刺耳之极,楚南风闷闷一哼,一缕红线冒出嘴角,脚下亦是狠狠一跺,将双足深深陷进地里,也无济于事,仍被青陌剑势一举震开,一鼓作气与沙墙根下那群客人摔作一团。 惊起一片惨叫。 叶靖书懒得瞟去一眼,揉了揉右肩,长剑一振,看向将军:“师姐,此人其实不堪一击,还是你来和我一战吧。” 将军目光一缩,捂唇咳嗽,面颊跟着苍白几分,我瞧在眼里,心中不觉一颤,握紧轻剑若夜,挡在她身前,向那位青陌主人说道:“想与将军一战,你还得过了我这关!” 给我逼蛊让将军耗去许多内力,现下需要时间回复,所以为了这少顷片刻,纵然叶靖书是由三位庄主亲传,剑道造诣远在我之上,我也不得不出手拦她一拦! 果然,叶靖书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抚摸青陌剑锋半晌,才轻轻将我一瞥:“过你这关?你又能在我剑下走过几招?” 她这话教人十分不快,若夜虚虚一挽,我抱拳道:“藏剑山庄残雪门下,叶鸷潇,恭请流风门师姐赐教!” 叶靖书微一沉吟:“残雪?你入庄多久了?” 我道:“算上如今,已经七年了。” 她点了点头:“七年。那我就以十五年的藏剑剑道,好生指教指教你!” 此话言罢,她手执青陌望地一划,倏然撩起丈高的尘土,劈头盖脑朝我打来,这番行止极为轻蔑,依我平日性子,定要冲上前去一番连招打得她招架不能,不过其时其境,我反倒心如止水,脚下滑开玉泉步,飘然闪躲。 第三步时,我已窜到她背后,当机一个腾挪,举剑一招“黄龙吐翠”,指刺她肩胛,可惜她后心长了眼,身形一旋,将青陌剑锋递来,我的若夜剑尖点在它沉厚的剑身,瞬时嘤然锐响,一道明晃星火几乎要灼伤我双眼。 “身法看着有点灵动。”叶靖书似有若无赞了一句,手腕翻转,青陌反挑,压上若夜剑脊,重重一拍,嗡然一声清音嘹亮,一波沉劲自剑身攀附上我的右臂,震得半片身体又麻又痛。 此时若退,必然一溃千里。 我牙关一咬,没有撤剑,而疾运腕力,将若夜抖开,生生绕出青陌的压制,拼着被长剑削过脖颈,续上平湖断月,转去袭她右胁,但仍然不能得手,她仿若无骨之躯,纤腰一敛,仰身避让,手中反握青陌,剑身贴上腰胁,我那一剑,又被这五尺之兵挡下。 她在剑下定定望我一眼,左腿一划,亦运起玉泉步,跃了开去。 接连两剑未伤及叶靖书一根头发,反观我自身,脖子上拉了一道口子,血流进衣领,粘粘糊糊,惹得我大为光火。 将军在后头低笑一声:“打不着人家,也别生气啊。” 我抹了一把颈血,磨牙须臾:“我没有生气。” 叶靖书独立彼端,对我郑重叫道:“下一剑,我让你先手!” 我没答腔,将军却话音猝寒:“让?这倒是一份天大的面子,靖书,你若小瞧了她,会吃苦头的。” 叶靖书闻言一愣,默然不语。 将军此刻为我说话,我不免有些纳闷,但没多想,轻剑一荡,提气驭起玉虹步,欺上前去。 而叶靖书早在十尺多外等候,青陌一晃,过来截我这招听雷,她既已着防,我只得变势,临到五尺之内,轻剑虚划,换为梦泉虎跑,剑柄顶开青陌,剑身叩其掌腕,剑锋削她右膀,剩得剑尖,刺她面门。 梦泉式但求一个“快”字,我此番一剑化四,更是快得前所未有,若夜舞出金灿灿一片光,叶靖书抵挡支绌,神色一变再变,青陌回撩,护住右边胳膊,左掌一翻,骈指捻向若夜剑锋。 我眼风得见,右腕发力握紧若夜,急欲摆脱,但她一心要夺我兵器,这两指一拈亦是附了凶猛内息,自剑锋绵绵而至,撞得我虎口撕裂一般剧痛。我吃痛之下,心念一转,立刻轻剑撒手,疾疾捏了啸日剑诀,拨出腰间重剑,补上峰插云景,剑意沉浑,径直往她身前削落。 变故突然,叶靖书始料未及,被山居剑气荡退出去,连挫十几丈。 落定之后,她抚着胸膛闷咳两声,站直身形,将嘴边血迹匆匆擦去,眼眸一掀,沉沉注视起我,手里按着青陌剑刃,唇角勾起一丝冷漠的弧度。 这人似乎无法抵抗剑气,她这副神情,是因我凑巧找准了她的软肋,而动了杀心么? 我忖的心神凛然,连忙凝气运起“莺鸣柳”诀,拽起若夜重剑大步踏跃,双臂抡出,此招鹤归孤山,若是能将她打个正着,即为决胜的一剑。 如我所想,叶靖书对剑气不能抵挡,我将若夜堪堪砸至她头顶,其人面色大变,掌中青陌横带,银芒吞吐,交睫间便挡格上来,重剑与长剑两相呛啷奋击,我心沉气阻自不必说,她的双眼之内,却迅速生出奇异的血红。 僵持中,她的身体颤了几颤,忽然一声清叹,细如悲风:“喂,你有没有在西湖边看过山庄的第一场雪,好好听它们的声音?” 她这一开口,从嘴里溢出血色,浸入墨色衣襟,消隐痕迹,故而除了我,没人知道她内里已伤;可她这话问得古怪,我难以想明,更难以回答。 “看来你是没有了,”叶靖书自语一句,低声又道,“如今再听,为时不晚!” 瞬间,一种彻骨劲息狂潮也似,随着青陌长声唳啸,直直冲袭我面门,自天灵劈进头脑,将我彼时的神识搅得一片混沌,双耳之内,更是一阵近似一阵的轰鸣震痛。 但顷刻我又恢复清明,衣领一紧,身后有人将我拖走,我侧目一扫,将军她竟奔来我身旁,满脸愠色,重戟挥动,拍向叶靖书,同时嘴唇一张一合,仿佛正在斥责。 可我根本不知道她说的什么话,甚至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我好像……失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