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臣》 妤斿瓙 又是一年秋风起,蟹脚痒。 清晨天色微微亮,便有专人送了蟹来府里—— 六两以上的螃蟹,一箩筐接着一箩筐地往大厨房里运。因正值蟹季,只只强壮,只只鲜活,蒸熟了,趁热掀开盖,里头膏是膏,黄是黄,颜色漂亮极了。 小太微垂涎三尺,每回都觉得自己能吃下一筐去。 但螃蟹性寒,她年纪小脾胃弱,母亲总不肯让她多吃。 她没法子,只好嘟囔说,待她长大了,定要一口气吃它个一百只! 母亲听得哈哈大笑,伸手将她搂进了怀里,在她颊边用力亲了一口,笑着道:“娘倒是希望你能慢些长大……”说到最后,声音渐轻,已近叹息。 年幼的太微却还不懂母亲的心境。 她被母亲抱在怀里,嗅着母亲衣裳上熟悉的淡淡熏香,渐渐犯起困来。忽然,外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有大雨从天上奔流而下。她们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步步锦支摘窗还大开着,风一吹,雨水便和着桂花甜甜的香气被送了进来。 母亲赶忙抱着她避到一旁,又唤大丫鬟倚翠来合窗。 太微听着廊下芭蕉被疾雨打得噼里啪啦作响,睡眼朦胧地攥紧了母亲的衣裳,呢喃着道:“娘亲,我怕……” 母亲紧紧抱着她,嘴上却打趣道:“现下可知道怕了,叫你平日不听话,惹得老天爷发怒了吧。” 她不服气,将脑袋往母亲怀里拱,闷声闷气地辩驳道:“不怨我,四姐才不听话呢,定是她惹来的。” 母亲被她的“厚颜无耻”逗乐,只得笑道:“是是是,娘的俏姑最听话了,就算放眼京城也挑不出第二个这么乖巧听话的孩子来。” “那可不是嘛!”她奶声奶气,得意洋洋地附和了一句,转过脸,已是倦意满眼。 母亲在她耳边轻声哼起小调,她不多时便呼呼大睡而去。等到醒来,外边已是暮色四合,屋子里光线昏暗,到处影影绰绰的。 听响动,雨仍在下,丁点不见小。 太微伸个懒腰,翻个身,拿小手隔着衣裳摸摸自个儿的肚皮——饿了。 她想见母亲,想吃东西。 于是她爬起来,张嘴开始叫人。 进来的是她的乳母刘妈妈。 刘妈妈一张圆脸,两只眼睛弯弯的,永远都是一副笑眯眯的亲切模样。点了灯后,她蹲下身子替太微穿鞋,一面道:“姑娘睡了一下午呢,夜里怕是要睡不着了。” 太微双手托腮看着她,闻言点点头,苦恼地道:“那可如何是好?” 刘妈妈笑着:“也说不好,没准您用过饭就又犯困了。”言罢,她站直了身子,转头朝外边喊了一声让人摆饭。 太微见状“咦”了一声:“不去娘亲那用饭吗?” 明明先前说好的,等她睡醒了便去同母亲一道用晚饭。 难不成是她睡迟了? 她连忙又问:“什么时辰了?” 刘妈妈回答说:“刚过酉时一会儿。” 太微掰着手指头算,正是饭点,自己并没有睡晚,不觉奇怪地望向了刘妈妈。 刘妈妈笑了笑,解释道:“夫人现下还睡着呢。” “娘亲还未起身?”太微很吃惊。 刘妈妈道:“午间您睡下后,夫人打了几个喷嚏觉得身上有些不大痛快,怕是受了风寒……” 听见“风寒”二字,小太微忧心忡忡地打断了乳母的话,焦急地问道:“严重吗?请郎中了吗?吃药了吗?” 刘妈妈一面取来件薄袄给她披上,一面点头应是:“您别担心,郎中请过了,药也煎了吃过了,夫人眼下只是服了药犯瞌睡,再睡一会想必就该起了。您先用饭,用完了饭奴婢再让人去问问夫人醒了没有。” 太微很乖,闻言说那便晚些时候再去探望母亲吧。 可她没想到,母亲这一觉是那样的漫长。 她用过了晚饭,母亲还未醒。 她又在灯下练了二十个大字,母亲依然没醒。 闲不住,她又缠着刘妈妈陪自己翻花绳,翻了小半个时辰,缠来绕去,终于也玩得不耐烦了。她有些恼火地将彩绳扔在了地上,无精打采地道:“不玩了,睡觉。” 刘妈妈带了她去耳房洗漱更衣:“姑娘明儿个早些起来,再去向夫人请安也是一样的。” 太微洗着手,点了点头,到底是老老实实地上床睡觉去了。 但兴许真是下午睡多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包成了个球也没能睡着。困意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十分稀罕的东西。 委实闲得发慌。 她仰面躺在锦被上,向上踢蹬起了两条小短腿。 像划水,又像是——溺水后的挣扎……没来由的,小太微忽然害怕起来,心里空落落的,怎么都不是滋味。她蓦地停下动作,伸长胳膊去撩开了帐子。 屋子里很静,外头却似乎闹哄哄的。 好像有许多人在说话,好像又有许多人在奔走。 脚步声踢踢踏踏的,在黑暗中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她惶惶地去看床边的椅子,上头是空的,值夜的刘妈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刘妈妈——刘妈妈——”太微一边下床摸鞋子一边害怕地喊起人来。 好在她才摸到鞋子,刘妈妈就从外间进来了:“姑娘怎么醒了?”她着急忙慌地将太微抱起来放回了床上。 才一放手,她便听见童音软软糯糯地小声问自己道:“你方才去哪了?” 刘妈妈颇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奴婢睡前多吃了两杯茶,起夜呢。” 太微又问:“外边吵什么?” “外边?”刘妈妈转过脸倾听着外头的动静,神色间夹杂着几分忧虑,过了会才面向太微笑着道,“没什么事儿,是老夫人院子里那条大狗跑出来了,现下已是捉住了,姑娘别怕,再睡一会儿吧,刚过子时,天亮还早得很。” 太微心里惴惴的:“娘亲胆小,不知道吓着了没有。” 刘妈妈脸色变了变,忧虑更重了,但口中却道:“姑娘放心,有伯爷在呢。” 太微心想也是,有父亲在,哪里需要她担心了,于是她大被一蒙,此番真的要去睡了。可心里大概还是惦记着的,她一大清早,天色才蒙蒙亮就爬了起来,说要去母亲那请安,顺带用朝食。 要翡翠珍珠饺,要鸡丝粳米粥,要红枣豆沙卷…… 她一样样数着,临到要出门,刘妈妈却拖拖拉拉、推三阻四不让去。 太微急了:“娘亲的病还没好吗?” 刘妈妈说是啊,夫人怕您过了病气特地叮嘱奴婢,让您过些天再去她那。 太微瘪了瘪嘴,眼眶已经开始泛红,她摇了摇头:“我不怕,我想见娘亲……” “夫人说了,姑娘您得听话。”刘妈妈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正色道,“姑娘您忘了么,您前些天才说过,您如今长大了,已不是贪吃好玩的小孩儿了。您一向是顶聪明顶听话的是不是?” 太微带着哭腔说,是。 刘妈妈便道:“那您乖乖的,不要闹,回头等夫人好全了,奴婢立马便送您过去好不好?” 太微抬起小手抹了抹眼睛,点头应了一声好。 但她等了一个白天,一个黑夜,又一个白天……母亲的身子却依然不见好转。 天色黯下来了。 天色又亮起来了。 一晃眼,五六日过去了。 太微趴在窗前,远眺着月洞门,遥遥地瞧见另一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不断地往上房去,又不断地打上房出来。她虽然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但是不知怎么的心里却觉得他们都颓丧极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到底怎么了? 母亲的风寒为什么还没有好? 为什么刘妈妈这两天看起来也是垂头丧气的? 她满脑子都是疑问,满心都是忧愁,连给祖母请安也不想去了。可若是不去,祖母要发火,回头省不得又要怪到母亲身上,是以她不想去也还是得去。 她偷偷在嘴里塞了一颗糖,这才迈着两条小短腿朝祖母的鸣鹤堂走去。 没想到半路上遇见了四姑娘祁茉。 四娘身边跟着的丫鬟碧玺和太微的丫鬟碧珠是亲姐妹,这会见了面,便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不像太微和四娘,从来不亲近,从来也说不上什么话。 四娘人小小的,嘴却很刻薄。 趁着两个丫鬟交谈的间隙,她凑到太微身旁,压低了声音,笑眯眯地道:“听说你娘生病了。” 太微瞪了她一眼。 四娘却像是没瞧见,脸上还是笑微微的,用只有她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道:“要是你娘病死就好了。” 耳边“嗡”的一声,太微气红了眼睛,狠狠推了四娘一把。 四娘猝不及防没有站稳,摔了个结实,顿时大哭起来。 两个丫鬟见状脸色大变,急忙一个去扶四娘,一个来拦太微。 四娘则嚎啕大哭,言称要去向祖母告状。 太微火冒三丈,气到舌头打结话也说不清,鼻子一酸,眼泪就汩汩地流了下来。她大力挥开丫鬟的手,拔脚就往反向跑去。 她要见母亲,她要告诉母亲四姐有多坏,自己又有多么的委屈—— 她拼命地跑,摔倒了也不疼。 她只想见母亲。 一转眼,她跌跌撞撞跑远了,丫鬟碧珠稍一犹豫便没能跟上来。 太微就一口气跑到了上房,眼见着周围人都散了,空荡荡冷清清的,只母亲的大丫鬟倚翠在门外守着,面容憔悴,打着瞌睡。 远处廊下倒有两个婆子在洒扫,低着头很认真。 太微谁也没惊动,趁着倚翠瞌睡正浓闭眼的那瞬间,悄无声息地摸进了母亲的屋子。里头窗门紧闭,帘子落下来,黑魆魆的。 她小心翼翼地往床榻走去,掀开帐子,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娘亲”。 母亲没动静。 她凑近,又唤了一声。 母亲这才睁开眼,瞧见她,先是笑,然后忽然哭了起来。 半点声音也没有,只眼泪珠帘断线似地扑簌簌落下来。 太微慌了,急急忙忙爬上床抱住了母亲,不断地问:“怎么了?娘亲怎么了?” 可母亲不答,只是痴痴地看着她,一声声唤她的乳名:“俏姑……娘的俏姑……” “我在,我在这呀娘亲!”太微手足无措地伸手去擦拭母亲脸上的泪水,也跟着要哭。 “俏姑……”母亲的手也抚摸上了她的脸。 指尖是冰冷的,像寒冬腊月里的霜雪。 太微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母亲苍白的手指像草丛中爬行的虫,带着湿漉漉的寒气,猛地按在了她的眼皮上。 “娘亲?” 伴随着话音,眼皮上的手指突然开始施力了。太微听见母亲在喃喃自语:“都是这双眼睛……都是这双眼睛惹的祸……” 她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但她害怕极了,眼睛也疼极了,她挣扎起来,尖声哭叫:“娘亲!娘亲!” 母亲也在哭,越哭手上越无力。 惶惶中,太微只觉自己眼皮上一轻,顿时大哭着瞪大了眼睛。 一张痛苦到眉眼扭曲变形的脸笔直映入眼帘,她看见母亲颓然地垂下了手。 与此同时,帐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等她回头去看,已有人匆匆上前来一把撩开帐子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是父亲! 她将已经涌到嘴边的尖叫声又给咽了回去。 父亲一言不发,抱着她大步往外走。 视野所及,骤然明亮。 太微抽泣着趴在父亲肩头上,透过泪眼去看母亲。母亲正被倚翠几个按在床上,披头散发,面若枯槁,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她离母亲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几步之遥却有如天堑万里。 那一边母亲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伤心和绝望。 ------题外话------ 好久没开文,一直在废柴,但妹子们始终在给我加油打气,实在感谢感谢~大家可以先预个收,咱们到时候见~新文新旅途,希望大家喜欢~ 绗?01绔?瀹舵硶 春末时分灰白色的夕阳,被夜幕一点一点吞没。 当最后一线微光消失的时候,祁老夫人也终于失去了她最后的耐心。她端坐在红酸枝官帽椅上,略一低头,目光便望向了跪在地上的孙女。 娇娇怯怯一张脸,生得倒像是个脾气软和的。 但祁老夫人心中清楚,这孙女顽石一般的性子,从来就没有服软听话的时候,委实令人生厌…… 她嫌恶地移开了眼,只冷着声音问道:“可知错了?” 底下跪着的少女闻言挺直了背脊,目光定定地回望过去,一字一顿道:“孙女无错!孙女有冤!” 她声音不大,但口气十分坚定。 这在祁老夫人看来,乃是不知死活之举,于是她嗤笑一声,怒火熊熊地道:“打!再给我打!” 祁老夫人的心腹沈嬷嬷听见这话,连忙应个是,高高扬起了自己手中的藤条。 “啪——”的一声,柔软又坚韧的藤条像是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毒蛇,吐着殷红的信子,在灯下舞出了一道残影。獠牙森森,有着凶恶又残酷的气息。 太微跪在那,被沈嬷嬷一下打得朝地上扑去。 去了刺的藤条,打在人身上依然像是剐肉的刀子。背上伤口火辣辣的疼,疼得她几乎要背过气去。 她大口呼吸着,艰难地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可很快,沈嬷嬷手里的藤条便再一次落了下来,隔着单薄的春衫,在她背上留下了又一道红痕。这阵仗沈嬷嬷是惯熟的,下手极有章法,什么力道什么分寸她皆了然于心。 伤口必要红,要肿,要疼得厉害。 但皮不可破,不能见血,更不能留疤。 沈嬷嬷连打了三下后,手中动作顿了顿。 坐在上首的祁老夫人便再次问道:“小五呀小五,你老实讲,你此番究竟是错了还是没有错?” 太微伏在那,紧紧闭着双眼,身体因为疼痛而颤抖,咬着牙挤出四个字来—— “孙女冤枉!” 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脚下的砖石冷得好似三九寒冬里的冰块。 她跪在那,被这冷硬硌得双膝生疼。 但她还是要说:“孙女无错!” 掷地有声,态度毅然。 无错!无错! 她没有做过的事,她凭什么要认? 凭什么? “好!好个你无错!”祁老夫人眉毛一挑,瘦长脸上满是尖刻和恼怒,“沈嬷嬷你打,你接着给我打,打死这个孽障罢了!” “老夫人——老夫人——”话音未落,一旁站着的一个青衣妇人猛地在祁老夫人脚边跪了下去,带着哭腔道,“五姑娘她年纪小不知事,她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祁老夫人见她哭啼啼的,没来由的就头痛起来。 她皱起了眉头,伸出长指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时候,另一边穿月白色留仙裙的妇人突然也跪倒在了地上。 她抹着眼睛,哭道:“老夫人,五姑娘还是个半大孩子……四姑娘命大福大,如今也是好好的,这事儿便算了吧……”她说完,又泪眼婆娑地扭头去看自己边上的亲生女儿,“四姑娘,您求求老夫人,求求老夫人饶了五姑娘吧……” “行了!”祁老夫人断喝了一声。 四周一静。 谁也不敢吭声。 沈嬷嬷握着藤条,低着头看自己的鞋。 四姑娘祁茉穿了身绿衫,乌发半湿,小声啜泣着道:“祖母,饶了五妹妹吧。原是我的错,不该用五妹妹喜欢的料子裁衣裳,不该惹了五妹妹生气……” “生气?”祁老夫人冷笑了两声,“她还有脸生气!不过些许小事,她便想要自家姐妹的性命,长此以往,她还不得连我的命也一并要了去?人证物证俱在,她还要道冤,她冤在哪儿?” 祁老夫人越说越觉得心头有一把火在烧。 她向祁茉招了招手,将人喊到近旁后,轻轻地往自己怀中一搂,心肝肉似地看着道:“她是个半大孩子,你难道便不是了?你不过年长她月余,却比她懂事这许多。我今日若是再姑息了她,那就不是帮她而是害她。” 言罢,她面上慈和笑意一扫而光,看着底下跪坐在那一动不动的太微,喊了一声“沈嬷嬷”吩咐道:“给我再打!” 沈嬷嬷赶忙应声举起了手。 藤条嗖嗖带风,不偏不倚地往太微背上狠狠打了去。 然而电光石火之际,突然有只手牢牢地抓住了藤条。 那只手,十指纤纤,在灯光下有着近乎透明的白,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色。 沈嬷嬷皱着眉头将藤条用力抽了抽,可握着藤条的那只手纹丝不动,藤条也纹丝不动。她讶异地循着手一路望过去,望见了五姑娘祁太微的那张脸。 面孔尤带稚气的少女,不知何时跪直身子反手抓住了藤条。 她闭着眼睛,脸上半点血色也不见。 光洁的额头上有黄豆大的汗珠子一颗颗滚落下来。 沈嬷嬷震惊之下拔高了音量:“五姑娘!” 伴随着话音,闭着眼睛的少女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那里头的瞳仁是不常见的琥珀色,玉石琉璃一般,有着动人心魄的干净和美丽。 沈嬷嬷有一瞬间的失神。 但下一刻她便发现,五姑娘这双眼睛美则美矣,里头的神色却是茫然的。 就好像……就好像她突然之间不认得自己了…… 沈嬷嬷狐疑地又喊了一声“五姑娘”,可太微却别开了脸。 在场几人早被惊动,这会齐刷刷朝她们看了来。 藤条一头握在沈嬷嬷手里,一头被太微抓在了掌心里。 沈嬷嬷有些难堪,再一次试图将藤条抽回来。 可眼前的五姑娘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然叫她一点法子也没有。 沈嬷嬷窘迫地望向了上首的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却没有看她。 她的目光笔直地落在了太微身上。 四娘祁茉等人也都在看太微。 而太微,睁着那双迷茫的眼睛,一点点从众人身上望过去,又一点点转回了沈嬷嬷身上,然后手一松,她突然冲着祁老夫人的方向伏下身,恭恭敬敬磕起头来。 磕一个,说一句。 ——“祖母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我不该胡闹。” ——“我不该同四姐姐置气。” ——“我不该将四姐姐推下水。” ——“祖母,我真的知错了……” 第002章 变化 等到她抬起头来,额上已经是青紫一片。 双目盈盈,蓄满眼泪,一副欲哭又不敢哭的模样。 先前的倔强神色一扫而光,瞧着只是可怜极了。 正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祁老夫人见状,面色却慢慢好看了起来,说话的口气也和缓了许多:“好,很好,小五你知错便好。”她身子微微前倾,眯起了眼睛,像是要从太微脸上看出了点什么来,“你要知道,祖母原是为你好才会待你这般严厉。” “你身边不得母亲教导,家中姐妹又都纵着你,如果祖母再不对你严苛些,那还有谁来教你明辨是非?” 祁老夫人一句句说着:“你生是靖宁伯府的姑娘,那便生是靖宁伯府的脸面,你若总这样不争气,那丢的可不是你自己的脸,而是你父亲的脸!是靖宁伯府的脸!是祖母我的脸!” 太微可怜兮兮地跪在下方。 闻言泪水滚珠似的落了下来。 祁老夫人看着,眼里更多了两分满意,忽而转头望向了重新站到一边的四姑娘祁茉,问道:“四丫头你来说,小五这错认得你称心了没有?” “祖母。”四娘先看了看底下的太微,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然后低头垂眸,抿了抿嘴道,“正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况五妹妹原不是有意害我,我如今逼得五妹妹认错,已是我的不对,怎敢再说什么称心与否。” 祁老夫人道:“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总归她做了错事,这错自然就是该认的。” 她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了太微,道:“你既已知错,你四姐也无大碍,这事我也就不再追究下去了。但……你若是不长记性,将来再犯,那就休怪祖母心狠了。” 太微得了这话,如蒙大赦,跪在地上又连磕了三个响头。 祁老夫人便道:“行了行了,磕得我头也疼了,小五回房自省,你们也都下去吧。”说完,微微一顿,她又道,“四丫头留下吧。” 四娘便顺势搀住她的胳膊将人给扶了起来。 祁老夫人素来爱她这份眼力见,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父亲昨儿个才差人送来了一匣子南珠,你随我去看看,若是喜欢便串条手链如何?” 祖孙俩亲亲热热说着话往宴息室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四姑娘祁茉的生母崔姨娘便拍了拍自己的留仙裙,慢悠悠地想从地上站起来。然而她才刚刚抬起一条腿,就见边上的青衣妇人飞奔着朝底下的太微而去。 崔姨娘望着她的背影,不屑地撇了撇嘴角,但转眼这抹不屑便僵在了脸上。 她刚刚察觉,五姑娘祁太微似乎一直在看自己。 睁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她忍不住想,这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古古怪怪的?方才也是,明明前一刻还喊着冤枉,怎地下一刻便知道磕头服软了? 崔姨娘有些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太微却还在看她。 梳着堕马髻的妇人,看起来很年轻,好像才二十五六的模样。 念头一转,没有迟疑,太微又看向了朝自己跑来的青衣妇人。 梅子青的春衫映入眼帘,依稀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她仔细分辨着对方的眉眼五官,低低地唤了一声:“白姨娘?” “是,是婢妾!”青衣妇人小心翼翼地来扶她,泪水涟涟地问,“姑娘您疼不疼?” 太微满头大汗,闻言无力地笑了一下。 是她,是白姨娘不假。 只有白姨娘才会傻傻地来问她疼不疼。 她依靠着白姨娘勉强站直了身子。 可跪久了,刚才磕头又磕狠了,甫一站起来,太微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又栽倒在了地上。 还是沈嬷嬷,眼疾手快,匆匆扶了她一把。 扶完了,沈嬷嬷一手提着藤条,一手来掸自己的前襟,同时没好气地冲白姨娘道:“姨娘也不仔细着些,没的叫五姑娘摔了。” 沈嬷嬷是祁老夫人的陪嫁丫头,跟着祁老夫人在靖宁伯府呆了几十年,就是如今的靖宁伯本人见了她,那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是以白姨娘喏喏应是,一句多的也不敢说。 她只是愈发紧张地扶着太微,一路将人扶回了集香苑。但集香苑里的几个丫鬟,直到她们进门才不紧不慢地来接手。 几个人或打帘子或扶着太微往内室走。 白姨娘跟在边上,抹着眼泪提醒丫鬟们:“姑娘背上有伤,切莫让她躺着睡,你们几个这几天夜里都仔细看着些。” 丫鬟们随口敷衍着。 太微突然停下了脚步。 白姨娘忙问:“怎么了?” 小丫鬟们也都看着太微。 太微有气无力地抬眼看了看众人,说了句:“我要沐浴。” 恰逢大丫鬟碧珠走进来,听见这话后笑了笑道:“姑娘,灶上这会怕是没有热水,您先歇歇,晚些时候再说吧。” 太微看着屋子角落里静悄悄燃着的灯,声音软软的带些沙哑地道:“靖宁伯府穷得连烧水的柴禾也没有了吗?” 众人一惊。 碧珠没了声。 太微自己往前走了两步坐到了椅子上,又说了一遍:“我要沐浴。” “碧珠。”白姨娘揉搓着手中帕子,轻声道,“没听见你家姑娘的话吗?快派个人去灶上要水。” 碧珠看看她又看看太微,终于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白姨娘便同太微道:“五姑娘,让婢妾服侍您沐浴吧?” “……姨娘,什么时辰了?”太微低着头,脸上神色有些晦暗不明,不答反问了一句。 白姨娘愣了一下:“应该已经过了戌时了。” 太微抬起头来,眼睛里有着白姨娘不熟悉的光亮:“那看来时辰是不早了,姨娘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她现下满头雾水,浑身疼痛,实在是没有精力再同人打交道。 见白姨娘不吭声,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姨娘回去歇息吧。” 白姨娘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叹口气叮嘱了几句话便先回去了。 又过一会,碧珠领着人提了热水回来,送进盥洗室里后出来和太微说:“虽然马上就要入夏了,但这夜里还有寒意,奴婢这水一路提回来,被风吹凉了不少,可不是奴婢提了不热的回来。” 绗?03绔?娌愭荡 太微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碧珠却只是眼神轻慢地站在那捧着澡豆催促起来:“姑娘您别愣着呀,过会水该冷了。” “你把东西放下便出去吧。”太微站起身来一面朝盥洗室走,一面吩咐道,“不用在边上伺候我。” 碧珠怔了下,旋即难掩轻松愉悦,口气惬意地应了一声“是”,将东西摆好便立马退了下去。 盥洗室里转瞬便只剩下了太微一人。 耳边落针可闻,因为太安静,她的心跳声显得尤为响亮。 怦——怦怦—— 一声接着一声。 是她活着的征兆。 太微皱着眉头,将手掌贴在了自己的心口处。隔着薄薄的中衣,底下心脏起膊的动静愈发得清晰了。 她将自己身上的衣裳脱了个干干净净。 纤瘦的腰肢,青涩的隆起,无一不在告诉她,这是一具还未彻底成熟的身体。 是令她迷惑的陌生。 但这陌生里又夹杂着明确的熟悉。 这是她的身体。 是她的没有错。 ……只是太过年少了些。 她屏住呼吸,将自己囫囵埋入了水中。 水果然不大热,但依稀还有暖意在。 稀薄的热度,已足够令她向往沉迷。她贪婪地往水下潜去,越潜越深,越深越暖。人生于水,她浸在水中,像在母亲腹中,终于又有了安全的感觉。 可背上的伤,被水一激,则是百千倍地刺痛起来。她近乎本能地在水中蜷缩起身体,曲腿弯腰,双臂紧紧怀抱住了膝盖。 她不明白。 自己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又有了心跳和呼吸。 她也不明白。 自己明明早已长大成人,为什么又变回了少年模样。 为什么阖眼之前还是隆冬时节大雪天,睁开眼就变成了暮春时分的夜晚。 她憋着气,闭着眼,肺里因为缺少空气而渐渐焦灼。 终于,“哗啦——”一声。 她浮出了水面,开始大口喘气。 等到呼吸恢复了平静,她扬声叫了碧珠进来。 伸手抹去脸上水珠的那瞬间,她看见进门的碧珠脸上有一闪而过的不耐烦,但她装作没有瞧见,只是问道:“如今可是建阳四年?” 碧珠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怔了一怔才道:“姑娘这话问的,今年不是建阳四年又能是哪一年。” 太微心里五脊六兽的,听完又问:“那今天是几月初几?” “您怎么了这是?”碧珠疑惑地问了一句才道,“今儿个是三月廿五呀。” 太微闻言喉咙发干,一时竟说不上话来。 建阳四年三月廿五。 那就是八年前了。 八年前的这一天发生了什么,她是记得的。 因为那一天,她倒了十八辈子邪霉叫四姐给盯上了。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一早,针线房上的婆子便带了料子来替她量身,说是该制夏衣了。结果她前脚选定了料子,后脚便有人来告诉她说,那些料子被四姑娘选走了。 可照道理,这料子原就是按排行一个个选过来的。 她挑的那些,本是四姐挑剩下的。 但她挑定了,四姐却又选了一回。 这是实实在在的找茬,搁谁都不能高兴,不过她也懒得同四姐纠缠。何况纠缠了也没用,的确是四姐挑完了才轮到她,她只要说前次没拿定主意反悔了,谁还能真跟她计较? 是以太微心想,没了料子就另选,总不至于短了她衣裳穿。 谁曾想,午后狭路相逢,她和四姐竟然在园子里撞上了。 四姐张嘴便说起衣料的事,见她一脸漠不关心的,突然脸色一变,身子一倒摔进了小荷池里。 她就站在边上,猝不及防间伸手要去拽她,却没拽住。 等到丫鬟婆子们闹闹哄哄地把人捞上来后,四姑娘哭得梨花带雨,一叠声说是太微推的她。 一经查问,又有数个丫鬟婆子举证说,亲眼目睹了五姑娘推四姑娘下水的过程。 说是她们虽然不在池子边,但当时都在园子里,全都瞧见了。 再查,针线房上的管事妈妈把衣料的事一说,动机也有了。 于是太微百口莫辩,怎么说都没有人相信她。 她和四娘又是自幼不睦,五六岁时就敢把人在回廊里推倒,如今长大了推人下池子似乎也不奇怪。 府里上至祁老夫人,下至厨房里的洗菜丫头,都对太微因为四娘拿走了她喜欢的衣料而动杀心的事深信不疑。 可没有做过的事,太微岂能认? 她不服,十分不服。 祖母因而大怒,对她动用家法。 但她足足挨了十五下,仍是不肯改口认错。祖母又罚她去跪祠堂,不给吃的不给喝的,一跪就是一长夜。 天色还没亮,她就病倒了。 可病了也不行,不认错就得继续跪下去。 祖母定死了规矩,说此番一定要将她的棱角磨平了。 她又跪了一个上午,跪得眼前祖宗牌位像在跳舞,跪得双腿木头一般丁点知觉也没有。 最后据说还是父亲发了话,祖母方肯作罢。 好在她运气不错,腿没坏,脑子也没烧糊涂。所以她事后甚至还得意,得意自己撑下来了。但如今叫她说,那时候的自己简直愚不可及,猪一样的蠢。 虽是她没做过的事,但人人都认定她做了,那她认或不认有何区别?抵死不认除了给自己惹更多的麻烦还能有什么? 要知道,能屈能伸方是生存之道。 骨气固然重要,但到了那样的时刻,骨气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盲目不知变通,最后只能是抱着“尊严”两字溺死而已。 可这样的道理—— 这个年纪的她哪里能明白。 太微从水中抬起了手,纤弱白皙的手指,浅粉圆润的指甲,这是豆蔻少女的手,是还未真正吃过苦头却自以为尝尽了天下疾苦的人的手。 她看着,不由失声笑了出来。 十几岁时,许多觉得天大的事,等到了二十来岁,见过生死,再回首来看,就都算不得事了。 认个错便能不必挨打,哪里还有比这个更容易的事? 是以当她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她想也不想便伏首磕头,先将错给认了。 果不其然,祖母满意极了。 祠堂她也不必跪了。 想到这,太微侧过身子,将自己淤痕交错的后背露给了碧珠,随口问道:“有几道伤痕?” 碧珠瞧清楚后不觉一震,放轻了声音道:“有五道。” “五道?”太微背对着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绗?04绔?姣嶄翰 她让碧珠给自己取来了衣裳,擦干身子换好,一步步往床上走去。 碧珠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像是有些不大适应她的沉默,忍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姑娘”,道:“您要歇息了?” 太微扭头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吩咐道:“不用你值夜了,下去歇着吧。” 她多年来一个人住惯了,屋子里突然多个人,只怕是要睡不着。 更别提,这多出来的还是碧珠。 太微目不转睛地盯着碧珠看了须臾,笑了笑道:“去吧。” 碧珠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冲自己笑,一下有些呆住了,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应声“是”,转身出去了。 而太微,自行脱鞋上了床,往下一趴便不动了。 十香浣花软枕贴在脸颊上,陌生中带着熟悉,柔软又舒适。 她沉沉地闭上了双眼,想将脑子里的一团乱麻理出头绪来,但不管她怎么理,乱麻依然还是乱麻……她迷迷糊糊的,反倒想起了母亲来。 建阳四年,是母亲去世的年份。 然而早在母亲去世之前很久,她便已经“失去”了母亲。 阖府上下,乃至整个京城,人人都知道,她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她娘便病了。 是疯病。 很骇人。 满嘴疯话,癫狂至极,将那年秋天的祁家折腾的是人仰马翻,乱成了一团。 众人请医煎药,一刻也不敢停。 哪知稍一疏忽,又差点叫她挖掉了太微的眼睛。 那之后人人都以为事情不会再糟了,可没想到中秋过后,夏王便领兵翻过笠泽,打进了襄国地界,此后一路势如破竹,直捣襄国内陆而来。襄国子民们,太平盛世过惯了,一时之间竟毫无还手之力。 若非几位将军后来在困守孤城时仍以命相搏,这仗怕是根本就打不了几天。 但他们拿命苦苦支撑着,襄国亡前,却也不过只支撑了不到五年光景。 到了第五年,一路喜筑京观的夏王打进京城,兵临城下,局势再无转圜余地。 于是帝降了,国也破了。 夏王穿着血渍斑斑的盔甲,一屁股坐上了龙椅,而后大手一挥,改国大昭,改元建阳,从此世上便再无襄国。 夏王也就此如了意。 他原是襄国的属臣,年年岁岁上贡品,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地活了许多年,一朝拿下襄国称王称帝,手脚舒展开了来,日日酒池肉林,想杀人取乐便杀人取乐,想人妻便人妻,行的是暴政,端的是“荒淫无道”四个字。 朝中旧臣,有不服他的,全被砍掉了脑袋。 多少勋贵世家,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只有祁家,不但苟活至今,而且日渐昌隆。 年复年,日复日,荣华不减,富贵不衰。 太微她娘的疯病也再没有犯过。 但失心疯这种事,谁说得准,现下瞧着挺好,可保不齐哪天又会发作。祖母满心不痛快,便要休了她娘,可父亲说什么也不答应,祖母奈何不得,最终只好作罢了。 不过她娘这家是掌不成了,儿女们也教养不得了,搬去后宅深处后,便鲜少再在人前现身。 是以而今府里主持中馈的,是四姑娘祁茉的生母崔姨娘。 至于母亲,虽然还担着夫人的名头,但若是不提,府里怕是已无人记得她了。 太微也直到她临终之际,才得以见上她一面。 早前是家中长辈不许她见母亲,后来则是母亲自己不许她去见。 久而久之,太微连她的长相也记不大清楚了。 她脑海里只有一张模糊的妇人面庞,很年轻,似乎是鹅蛋脸,大眼睛,可鼻子嘴巴是什么模样,她全忘光了。 她只清清楚楚地记得,母亲是建阳四年的冬天去世的。 而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正是春去夏来之时,距离冬天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这般想着,太微忽然躺不住了。 她一边吸气一边从床上坐了起来,撩开雨过天青色的帐子,向外扬声喊道:“碧珠!” 碧珠拖拖拉拉的,过了半响才从外头走进来:“姑娘怎么还未歇下?” 声音里满是不情愿,面上也不掩饰地带出两分来。 太微看着,不觉乐了。 她记得自己年少时因为不受宠爱、无人庇护,而时时矮人一等,但碧珠待她一贯是这样的么?她竟记不清了。看着碧珠脸上的敷衍和不耐,她突然问道:“碧珠,你今年多大了?” 碧珠猝不及防,怔愣着回答道:“十八了。” 太微笑了起来:“看来是我不好,不知不觉竟将你留到了这个岁数。” 碧珠脸一红,未出阁的姑娘突然之间同自己说起这样的话,实在是又古怪又羞人。 她面上的不耐烦倏忽之间便被热腾腾的红云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终身大事可是顶重要的。”太微软言软语,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记得丁妈妈的娘家侄儿就很不错,生得歪瓜裂枣与众不同不说,年纪轻轻的就已经克死了三房妻室,可见他自己是个要长命百岁的,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呀……” 丁妈妈是太微房里的管事妈妈,她的侄儿生得是什么模样,碧珠就是没见过也听说过。 这会太微一提,碧珠的脸便白了。 方才羞答答的红晕消失得一点不见。 话说到这,碧珠再蠢也明白过来了。 五姑娘这不是想为自己配人,而是在敲打自己。 她再不得宠,再在老夫人跟前没脸,那也是靖宁伯府的姑娘,是主子。 只要她有心想要拿捏自己,那就能同捏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 碧珠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这时候,太微话锋一转笑着道:“我方才仔细想了想,我这边上恐怕还是得有个人才成,夜里斟茶倒水的,总缺不了人是不是?” 碧珠心神不宁的,硬生生从僵硬的面皮上挤出了个笑容:“姑娘说的是,原是我想的不周到,您身上有伤,夜里身边怎么能没有人呢。” 太微一脸欣慰地连连点头,然后命她熄灯。 等到室内光线昏暗下来后,太微趴在床上,声音低低地问道:“你可知道,都有谁瞧见了我推四姐下水?” 绗?05绔?楗ヨ偁杈樿緲 黑暗中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种冷冷的味道。 像被早春的雨突然打湿了衣裳,碧珠猛然打了个寒颤。她觉得五姑娘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不一样在哪里,她又说不上来。她只是觉得,五姑娘没过去那般好应付了。 想了想,碧珠大睁着眼睛望向头顶,斟酌着回答道:“奴婢听说,不光守园的婆子瞧见了,四姑娘和六姑娘身边的婢子也都瞧见了。” 太微轻笑了声:“是吗?还有旁人么?” 碧珠的声音低了些:“奴婢也是听说的,再多便不知情了。” 太微躺在床上,闻言垂下眼帘,敛去笑意没有再开口。 她已经有太久没有见过碧珠。 可碧珠的性子,她多多少少还记得一些。是以碧珠此刻话里的“不知情”三个字,究竟是知了多少,又不知了多少……仔细一想,还真是有意思。 太微半闭着眼睛,一副将睡不睡模样,许久都未出声。 时间一长,天色愈晚,碧珠便有些撑不住了,呼吸声渐渐变得平缓起来。太微听着响动,知道她是睡着了,却也不去唤她,只是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赤着脚朝屋子右面走去。 屋子里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到处黑魆魆的,但太微缓步赤脚前行,却一路轻轻松松地便避开了身前的障碍物。 她昔年离家之后便再没有回来住过这间屋子,因而以为自己多半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可没想到如今回来了,就发现一切都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几乎有如昨日,分毫不差。 她甚至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卧室右面那堵墙下有一张长案。黑漆的面,触手阴凉光滑,上边常年摆着几个盘子。 盘子里装的瓜果点心,有好有坏,但分量一贯还是给足的。虽不说每日换新,但并不短她的,至多只是那几位的好些,她的差一些。 不过,谁叫她穷呢。 人人都晓得她手头不够宽绰,每月那点银钱,还不够打赏的,谁乐意在她跟前讨好巴结?有那闲功夫,想讨好哪个不行。 府里的姑娘可不是只有她祁太微一个人。 比她受宠的,比她手里有钱的,比她好说话好巴结的,那可多的是。 摸摸索索的,太微终于摸到了黑漆案几旁。她站定了弯下腰,伸长手往案几上探去。一摸,便摸到了一个盘子。 因着屋子里没有光,盘子里究竟盛着什么东西便不得而知。 太微只好继续靠手摸索。 她细白的长指越过盘子边沿,探到了里头,然后很快便摸到了两块糕点,但这糕点冷冰冰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糕。 不过饿狠了,土也吃得,有糕点吃还有什么可挑的。 太微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心想着左右毒不死,吃了再说罢。可没想到,这糕点干巴巴的,一块吃进去就噎得半死。 她只好又摸去找水。 茶水也是冰凉凉的,在暮春的夜里带着隆冬般的寒意。 太微连吃了两盏才觉得嗓子眼里好受了些,那烦人的干渴终于退了下去。 而叫茶水一浸,方才吃下去的糕点也在胃里泡开,终于带出了两分饱胀感。 太微抬手抹去嘴角的糕点碎屑,暗暗舒了口气。 她先前只觉得背上疼,倒没注意到饿,而今天黑夜深将要就寝才察觉出腹里空虚。冷硬的糕点吃了一块又一块,等到案上糕点一扫而光后,她才觉得自己没有那般饥肠辘辘了。 又吃了一壶茶,太微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床上,没想到被窝里竟然还残留着些微暖意。 看来她这一去一回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她享受着这份温暖,忽然想起翌日一早还要去向祖母请安,不觉头疼起来。 祖母规矩大,晨昏定省一概不能省,谁也别想跑。她今日虽然挨打受了伤,但伤在皮肉上,没有伤筋动骨腿脚不便,明日便还是得去祖母跟前卖乖。 祖母一日不说你去养着歇着,她就一日躲不掉。 太微想起祖母的脸,莫名有些恶心,但还是强忍着翻身去睡了。 哪知睡着以后,噩梦便巨浪一般铺天盖地打来。她身似孤舟,在千层大浪间挣扎起伏,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突然,耳边一阵嘈杂,像是有人在叫她: “姑娘——姑娘快醒醒——” 她冷汗涔涔地从噩梦中醒过来,口中发苦,呼吸急促,入目的是雨过天青色的帐子。 四周乱糟糟的,天色已经渐渐地亮了。 碧珠从帐外探进来一张脸:“姑娘可算是醒了!” 太微躺在原处没动,盯着帐子顶,轻声道:“以后每日再早半个时辰叫我起身。” 碧珠微微变了脸色,半个时辰前,天还没亮呢。 主子要早起,她这做婢子的自然就要起得更早。 碧珠有些不情愿,但因着昨夜意外的叫太微敲打了一番,现下便不敢再像往日那样多言。她应了声“是”,将手中撩起的帐子挂到了床柱上的铜钩里:“姑娘该起身了。” 时辰虽然还早,但她们所在的集香苑位置偏,一路走去老夫人的鸣鹤堂还得耗上不少光阴,根本耽搁不得。 太微对此亦是心知肚明,便收敛心神起身盥洗。 背上的伤还在一阵阵的疼,但抹了药,比之昨日已是大好。 过了会碧珠取来了衣裳,是月白色的折枝玉兰暗花纱春衫,底下搭了条织金襕裙。 碧珠挑衣裳的眼光倒是一贯的不错。 太微意兴阑珊地想着,仔细看一眼她手里的衣裳,漫然吩咐道:“去打听打听,二姐和四姐今儿个穿的都是什么颜色。” 碧珠愣了一下。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太微道:“找个机灵点的小丫头去打听,你别去。” 碧珠怔愣着,听到这话下意识问了句:“为什么?” 太微正对镜描眉,画的罥烟眉,淡而轻,像一缕烟,平白的又在脸上增添了两分娇弱。描完了一条,她转过脸来看向碧珠,面上没大表情地道:“你是集香苑的大丫鬟,在外走动未免扎眼。人人都知道你,人人也就会知道你是去打听什么的。” 碧珠听着她说话,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眉毛上。 这样的眉,她从未见人画过。 她没有替主子画过,也没见主子自己画过。 五姑娘这么多年来,也还是头一次自己梳妆。 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手艺。 碧珠不觉看得呆住了。 绗?06绔?閽辩 太微把手中螺黛往镜匣里一丢:“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碧珠一惊,回过了神来,急急忙忙应声退下着人去打听。隔了一会儿,她掀开帘子重新走进来回话道:“姑娘,说是二姑娘今日穿青色,四姑娘着月白色。” 说话的间隙,太微已经手脚麻利地将另一道眉毛也描完了。听罢碧珠的话,她眼也不抬,直截了当地道:“那就不要这身了,去换件杏黄的来。” 四姐最得祖母喜爱,生得貌美娇俏,人人都道她好脾气,但她的脾气究竟如何,太微再清楚不过。四姐人前是好脾气,人后可委实不怎么样。 她若撞了四姐的衣裳颜色,怕是四姐当面夸她穿得好看,扭头就能生吞了她。 先前她什么也没做,四姐都能无事生非诬陷她推姐妹下水,这要是叫她找着了由头,哪里还了得。 太微口气坚决地道:“不要这一身。” 碧珠没法子,只好依着她的话去找了件杏黄的来。 穿着衣裳,太微有意无意地道:“碧珠,有件事我始终琢磨不透,你来给我解解惑如何?” 碧珠心里一哆嗦,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昨夜那场谈话:“奴婢愚笨,怕是不能为您解惑。” 太微不声不响地看了她一眼:“照说,我犯了错,做奴才的理应跟着一道受罚;更有甚者,得重罚。规劝主子,原是你们的本分,如今本分未尽,自是大错,对也不对?” 碧珠听着这话总觉不好,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不对,只好低下头去道:“姑娘说的是。” 太微就笑了起来:“既是对的,那为何祖母气得对我动用家法,却一根毫毛也不伤你们的?” “这、这……”碧珠讷讷答不上话来。 太微就也不说话,手指点一点,示意她取钱箱来。 碧珠正系着衣裳带子的手蓦地一颤,略显踟蹰地道:“姑娘要钱箱做什么?” 那箱子小小的,就搁在床头柜子里,但太微是从来不看,也从来不问的。碧珠脸上隐隐约约现出了两分紧张,不等她说话便又连忙加了句:“时辰不早了,姑娘还是等回来再看吧?” 太微眉眼一沉,立即满脸都是阴郁之色:“怎么?我想做什么,要做什么,都还得经过你的准许了?” 碧珠何曾见过这样的她,见状唬了一跳,当即闭紧嘴去取了钱箱来。 箱子上有把锁,铜制的,小小的元宝模样。 太微用右手指尖轻轻掂了掂,然后摊开另一只手道:“钥匙。” 碧珠管着她屋子里的一应琐事,这钱箱的钥匙也不例外。可她说完了,碧珠却没有动作。太微眉尖微蹙,抬起头盯着她,将话又说了一遍:“钥匙!” 碧珠这才慌手慌脚地四下翻找起来,找了一圈从腰上摘下一串钥匙来挨个看,等到一遍看完,她“哎呀”一声,哭丧着脸道:“姑娘,这钥匙怕是掉了。” 太微沉着脸,慢条斯理地道:“掉了?连把钥匙也看不好,我还留着你做什么?我是不是该去提醒一番崔姨娘,你想出嫁了?” 碧珠“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急声道:“姑娘姑娘,是奴婢没说好,这钥匙不定就是掉了,兴许是奴婢搁在别处一时忘记了……”钥匙其实就在她身上,但她实在是不敢给,“奴婢回头便去找!一定找着!” ——只要拖延上半日,她就能想法子凑够钱将缺给补上。 因着主子从来不问不看,她的胆子慢慢变大,隔三差五便从箱子里顺上一些。 她从来没有出过纰漏,哪知今日撞邪,主子突然要看钱箱了。 碧珠越想越慌,又磕了个头:“姑娘可别因为奴婢的不中用而耽搁了时辰,您再不动身,老夫人那该等急了。” 突然,耳边轻轻的“咔哒”了一声。 这是锁开了的声音! 碧珠猛地抬起头向上看去,只见那铜锁已经安安静静躺在了太微的左手掌心里! 怎么会? 她不由面露惊骇,半张了嘴。 没有钥匙,如何开的锁? 碧珠百思不得其解,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 箱盖已被太微掀开,里头的东西一览无余,连半点死角也无,有多少散碎银子,只消一眼便能清清楚楚。 碧珠直着眼睛发起了呆,心道完了完了,今次真的完了。 旁的不论,偷盗可是大罪。 可太微却笑吟吟地叫了一声“碧珠”,“你偷了多少?” 她面上在笑,口气也很轻松。 碧珠不觉懵了。 这时,太微将钱箱往桌沿推来,笑着道:“将剩下的都装起来带上。” 碧珠见她似乎没有要怪罪自己的意思,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转瞬又惴惴起来。 她一点也看不透五姑娘了。 碧珠看着那把在少女素白纤指间翻飞的元宝形铜锁,心里一阵阵的发毛。 ------题外话------ 谢谢黑暗的天空打赏的和氏璧~新书第一块~多谢多谢,谢谢妹纸~ 绗?07绔?璇峰畨 到了鸣鹤堂,才进门,太微便笑着向碧珠使起了眼色。 碧珠出门之前才得了吩咐,见状立即上前去塞了些散碎银子给守门的婆子,陪着笑脸道:“五姑娘的一点心意,请几位妈妈吃茶。” 几个婆子接了银子,全愣住了。 这事儿四姑娘做不奇怪,可轮到五姑娘,就怎么看怎么奇怪。 底下的人都知道,五姑娘手头拮据不比四姑娘,想从她手里要点银子,那可是比登天还难。婆子们有些吃惊,悄悄地觑了碧珠一眼,可碧珠低着头,只顾看她自己的脚面,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但不管怎样,主子赏了就得谢。 “谢姑娘赏。” “多谢姑娘。” 几人齐声道了谢,又都笑起来,摆出比先前殷切许多的姿态请太微往里走头走:“老夫人想必正惦记着您呢。”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收了银子,话也好听多了。 太微面上羞涩一笑,领着碧珠往上房走去。 穿过抄手游廊,鸣鹤堂深处热闹华丽更胜从前,映着外边灼灼盛开的各色鲜花,愈发得令人眼花缭乱。太微抬脚进了门,一眼便将屋子里的人尽数纳入了眼底。 黄花梨方背椅上铺着孔雀妆花云锦,上头正坐着个衣着华贵的老妇人。 那是她的祖母祁老夫人。 太微昨日头昏眼花,虽认出了人,但看得并不仔细,直到此刻细细看去才发现,眼前的祖母同她记忆里的有些不大一样。她记忆里的人,似乎要更年轻些,更强壮些,有着令人生畏的气势。 但眼前的人,却没有那股令她害怕的气。 或许是因为她变了。 所以再看故人,也就同过去不大一样。 这个时候,祖母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因着保养得宜,她的皮肤仍然白皙清透,头上也是乌发团团,一根银丝也不见。只是随着年岁增长,人是愈发得瘦了。偏偏这瘦不是仙风道骨的清瘦,而是种日渐龙钟的干瘪和无力。 她其实,也就只是个寻常老妇罢了。 太微声色不动地走上前去,提起裙裾,恭恭敬敬地叩拜于地,启唇,朗声请安。 周围一溜正陪着祁老夫人说话的人便都齐刷刷朝她望了来。 祁老夫人也怔了一怔。 这样的大礼,这样恭敬的姿态,都是早前的太微鲜见的。她日日来请安,但日日让人看了就心里冒火;她嘴上说着“万望祖母安康端健”,但声音听起来就敷衍得不得了。 哪似今日,每一个字听上去都是那般的真心实意。 祁老夫人过了一会才回过神,笑起来道:“瞧瞧,都说小五不成样,可今儿个这模样分明一分错也挑不出!”她又摆摆手道,“将五姑娘扶起来吧。她身上有伤,都仔细伺候着。” 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她是高兴了。 太微在底下听着,垂着头,双目微敛,由着祁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珊瑚将自己搀扶起来。 这时,一旁的崔姨娘忽然笑着道:“咦,五姑娘今日这眉倒是画得有些不一样。” 她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便又都落在了太微的两条罥烟眉上。 崔姨娘啧啧称奇,一副越看越喜欢的模样。 崔姨娘今年不过三十出头,正是花开秾艳的时候,又生得年轻会保养,瞧着根本不到而立。她素爱打扮——头上喜梳堕马髻,故意歪斜着梳的发髻,慵懒中带着些微俏皮活泼,是极显年轻的样子;身上的衣料也都拣了清雅淡致的,凸显得她气质清新,讨人喜欢。 就连走路,也是有讲究的。 她走折腰步。 走路时,要左右脚向前走成一条笔直的线。双臂微摆,上身微微晃动,行进间纤腰一抹,仿佛腰间随时都会折断一般。衬得她身段玲珑,凹凸有致,曲线摇曳,实在是迷人得紧。 纵然是女人看了,也觉得她美。 崔姨娘盯着太微的眉毛,看了又看,终于打趣般笑着问道:“这眉毛描画得实在是新奇,不知是谁的手艺?” 她将太微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尽数想了一遍,但总觉得哪一个也不像是能有这般手艺的。 她又感慨般道:“可真真是个人才。” 太微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望着崔姨娘笑了起来。 这一笑,两粒微微翘起的小虎牙就露了出来,看着甜美又无邪。 她声音轻轻的,眉尖似蹙非蹙,仿佛带着些困惑地道:“姨娘觉着好看吗?这眉,是我身边的碧珠画的……” 大家冬至好呀~谢谢大家的打赏~虽然依然短小,但新书榜竞争激烈,还是继续厚颜求推荐票~ 第008章 姑母 崔姨娘似乎有些惊讶,过了会才笑着说了句:“原来是她呀。” 太微也笑着,面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而后目光不经意般落在了离祁老夫人最近的那个妇人身上。那是她的大姑母祁春眉,她爹靖宁伯祁远章唯一的姐姐。 祖母这一生,拢共只有两个孩子。 长女祁春眉,幼子祁远章。 而第一个孩子的意义又总是不同的。 祁春眉出生的时候,虽不是儿子,但她身为靖宁伯府的嫡长女,论身份地位仍是贵中之贵。不单祁老夫人偏疼她,太微的祖父老靖宁伯当年对她也是宠爱至极,可谓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担心化了。 然而那般溺宠之下,她长大后性子日渐飞扬跋扈。但凡有什么不顺心的,便要大发雷霆。她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如果她得不到,那旁人也休想得到。 小到一块料子,一支发簪;大到一间院子,一个人,只要她想,她就能够如愿。 她恃宠而骄,一味的索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拒绝。她年轻时生得十分貌美,京中仰慕她,想要娶她为妻的男人比比皆是。一群人若是排个队,简直能从靖宁伯府大门口一路排出城门外去。 但她挑来拣去,一个也看不上眼。 她中意的,是当年的新科探花郎,那个出身清贫身无长物的年轻人。 可这原本也没有什么,虽然两人的家世门第相去甚远,但他有才华傍身,又中了探花,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并不算不好。更何况才子佳人,榜下捉婿,天长地久,日后没准还是传奇佳话。 但不对就不对在这位探花郎早已成家了。 他在上京赶考之前便已经娶妻,哪里还能再做靖宁伯府的女婿? 可自幼被娇宠着长大,一贯无法无天的祁大小姐却不肯放手。 她看中了他,她喜欢他,那是他的福气,比天还大的福气!他理应乖乖受着,对她感恩戴德才是!于是她撒泼打滚,在家一哭二闹三上吊,嚷着若是不能嫁给他便要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见父母还是不答应,她白绫一悬打个结,真就将自己给挂了上去。 随即脚下一蹬,差点真断了气。 老靖宁伯见状吓掉了半条命,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答应下来:“好好好!你想嫁给谁便嫁给谁!” 此后祁家一番威逼利诱,终于以前程相要挟逼得探花郎休妻另娶。 祁春眉如愿以偿夺人丈夫,心道自己比他那乡间糟糠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假以时日,他定然就会爱上自己。可饶她自信满满,热情如火,却始终丁点也不曾打动他。 久而久之,她那点爱慕之心似乎也跟着淡了。 二人成了亲做了夫妻,却不过是日日相看两生厌而已。 她费尽心机生下的儿子也未能讨他喜欢。 丈夫厌屋及乌,不爱孩子,更不爱她。 祁春眉生下儿子后,他便再没有进过她的屋子。但他待她并不坏,只是冷,冷得像一块永远也捂不热的冰。贴得越近,她便越难受。 如火灼人,冰会冻人。 皮肉冻坏,骨头也会受伤。 到了那个时候,她便有些后悔了。如果她当初没有执意要嫁给他,她如今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没过多久,她又发现自己的陪嫁丫鬟悄悄地爬上了丈夫的床。俩人背着她,直到丫鬟有孕才来知会她。他站在她眼前,头一次有了笑模样,态度坚决地表示要抬了那贱婢做妾,直气得她浑身发抖,半响未能说出话来。 他羽翼渐丰,早非当年那个穷酸书生,她忍了又忍,才勉勉强强地将那团怒火给忍了下来。 但一背过身,她便动手了。 她自认一向待人宽厚和善,那丫鬟跟了她许多年,吃她的用她的穿她的真真是小户千金都比不上,而今却还要来抢她的男人。 祁春眉冷笑不已,心说贱婢就是贱婢,若说她是胆大包天,那自己恐怕还要嫌“天”太小。 她愤怒不屑又觉得嫉妒。 明明自己更美,明明自己更好,为何他却宁愿要个卑贱的丫鬟都不肯要她? 她想不通,只是愤愤地命人趁他不在家中时活活地将那丫鬟打死了。 一尸两命又如何? 她要她生,她便生;她不准她生,她就只能是个死。 可丈夫归家,暴跳如雷,指着她的鼻子连声骂她毒妇,说她蛇蝎心肠,骇人之极,他只要同她睡在一处便浑身发毛腹痛作呕。 他面目狰狞地叫骂了半日,听得她冷笑不已,遂拔高了音量一叠声的反击他是个窝囊废。 若不窝囊,他当初为何要休妻娶她? 若不窝囊,他为何要借助靖宁伯府来求仕途顺畅? 没有她,他是个什么东西? 探花郎又怎样,扒皮抽筋,还是臭虫一条罢了! 二人是夜大吵一架,彻底反目,他忿然拂袖离去。她气不过,便站在门内尖声叫他的字:“——景玉——景玉——”但他走得头也不回,背影越来越远,她气得摔了案上三足的小香炉,尖叫道:“你若走了,便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哪知一语成谶。 他竟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回来的,是他的尸体。 说是他夜里大醉之后失足落水溺毙了,及至天亮时分方才被人发现继而打捞出湖。 她见着尸体后,震惊之下连连后退,一个不慎,身子后仰往下摔去。身下恰巧是棱角分明的冷硬台矶,她一下摔上去,正好磕到了腰。从此再也不能走路。 于是她带着年幼的儿子又回到了娘家。 那一年,太微的母亲姜氏刚刚嫁入靖宁伯府。 姜氏进门半年无孕,祁老夫人转头便赏了自己身边的大丫鬟崔氏给儿子做妾。 崔氏不是祁老夫人身边最得用最能干的,但她当年生得娇俏可爱,嘴甜会说话,论讨人喜欢,是谁也不及她。 这样的人,做妾最好。 不会太聪明,也不会太过愚笨。 祁老夫人是很满意崔氏的。 而崔氏也的确是争气,她被抬了姨娘后没多久便有了身孕。 第009章 姐妹 祁家人丁单薄,几代单传,一直不见兴旺。 祁老夫人日夜盼着能有一个传递香火的孙子,因而对崔姨娘是百般看重。且崔姨娘前脚有孕,后脚太微的母亲姜氏也有了身孕。祁老夫人便道这福气是崔姨娘带来的,待她就愈发得体贴和善。 只是到底可惜,人人瞧着崔姨娘的肚子都说里头定是个男孩,可最后生下来一看却还是个姑娘。 祁老夫人颇为失望,转而盼起了姜氏肚子里的孩子。 可姜氏生的,也是女孩儿。 祁老夫人对前一个已觉失望,再见太微,便成了恼火。兼之她素来不喜姜氏,连带着也不愿意多看太微一眼。后来姜氏犯了疯病,她便立即发话要儿子休妻。 一个疯女人,就算能给祁家生下男丁,又有什么用处? 她反复说,一遍比一遍言辞激烈,想要逼着太微她爹休了她娘。可一贯孝顺的靖宁伯这一回却并没有听从她的话,他斩钉截铁地表示绝不休妻,即便姜氏疯癫一辈子,他也不会休妻。 祁老夫人见状,满腔不满没了发泄的地方,便只好四处找人开刀。 太微的乳娘刘妈妈,也就是在那时叫她给打发去了庄子上。那之后,太微身边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乳娘,夜里孤身一人蜷缩在床上,就没有不哭的时候。 有时候哭得狠了,晨起时两眼红肿,核桃似的,难看的要命。 祖母便会在她清晨请安时将她拽到跟前,当着众人的面训斥她:没有规矩不成样子,成日里哭丧着脸,要多晦气便有多晦气,是嫌谁太长命不痛快还是怎么着? 太微年纪小小哪禁得住这么叫人训,一听当场又要落泪。 祖母就瞪着眼睛伸手来掐她腰间软肉,拧一下说一句:“不许哭!” 她抽抽搭搭的,哪里忍得住。 身上肉疼,心里委屈,还不许她哭,她不如死了算了。 底下满满当当坐着一堆人,只有个白姨娘畏畏缩缩地试图上前来求情,可祖母身边的沈嬷嬷站在那盯着她一瞪眼,白姨娘便又缩了回去。 白姨娘原是太微母亲身边的婢女,生性胆小怯懦,没了太微母亲做靠山后就更是如此。她连自己也保不住,更别说来保护太微。 好在没过多久,祁老夫人便对训斥太微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世道越来越乱,夏王的军队离京城越来越近,她连每日召了儿子的姨太太们说话都兴致缺缺,哪里还记得太微。 想起幼年往事,太微垂下眼帘,无声地笑了一下。 祖母眼里连二姐都没有,又怎么会有她。 正想着,外边有人进来通报说,二姑娘到了。随后一阵“哗啦”轻响,新换上的珠帘被掀开了来。太微循声抬眼望去,看见一个青衣少女自帘后缓步走了进来。 正是二姐祁樱。 祁家这一辈的姑娘名里都带花,祁樱、祁槿、祁茉、祁栀、祁棠……一溜的花,五颜六色姹紫嫣红,生得是个比个的好看,个比个的像是祁家人。 祁家人出了名的好皮相,太微也不例外。 可只有她,虽也姓祁,名里却没有花。 据说她出生时,她爹靖宁伯正夜观星象,不知怎么的突然心血来潮了,便要为她取名为“太微”……这典故真假太微不知,但想起来总是难免觉得庆幸。得亏她爹当天夜里观的是星,不是什么奇花异草。要不然,她这名字恐怕就不叫“太微”,改叫“祁葩”了。 太微坐在窗边,遥遥望着自家二姐,越看越觉得那张脸万分陌生。 现在想想,她和祁樱生得真是一点也不像。 从父亲身上继承的那点血脉,并没能让她们这群姐妹看起来像是一家人。 太微的母亲姜氏是继室。 祁樱则是原配陆氏所出,和元娘同母。陆氏生产时难产血崩,生下双生子后还来不及看一眼便没气了。祁樱和元娘自落地便没了母亲,元娘又体弱,未足月便夭折了。 是以祁樱虽在府中行二,但在众人眼中她便是长女。 但论得宠,她也是远不及四姑娘祁茉的。 祁老夫人眼里看来看去,只有四姑娘。 太微执拗不听话令她心烦。 祁樱冷冷淡淡也令她心烦。 唯有四娘祁茉,一口一个祖母,亲亲热热,满面甜笑,事事都做得顺心妥帖。 太微思忖着眯了眯眼睛,正要将视线收回,忽见祁樱朝自己看了过来。只一眼,瞬息间,她又将目光移开了去。若非太微警觉,只怕要错过这一眼。 绗?10绔?灏忎竷 她们原不是什么亲近的姐妹。在太微的记忆里,二姐祁樱一向不大喜欢自己,素日是连看也不屑多看她一眼的。 但祁樱待旁人,也是如此,倒不显得她待太微有什么不同。 太微思量着,别开眼低下头,没有再看她。 这时,外头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轻有重,不止一个人。太微没有抬头,只屏息听着,听见丫鬟通报说,三姑娘、四姑娘、六姑娘到了,她唇边浮现出一抹讥笑,仍然眼也不抬。 四娘和六娘都是崔姨娘所出,一母同胞,再亲不过。可三娘,是赵姨娘生的。 若说阖府上下几位姨娘里,哪个最叫崔姨娘厌憎,那就非赵姨娘莫属了。 她们一样是婢女出身,只一个是老夫人身边的,一个是自小伺候靖宁伯的,这里头的情分,剥开了细细地讲,便成了云泥之别。 即便是太微也知道,赵姨娘是不同的。 不说父亲多喜欢她,单看她自己,就同那堆莺莺燕燕不一样。 崔姨娘嗜美,争宠,夺权……一桩桩全是野心勃勃;但是赵姨娘呢,她说话轻声细语,走路慢条斯理,做什么说什么都是慢慢的、淡淡的,从来不争,从来不抢,怎么看都是个与世无争的人。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给三姐说成了一门让崔姨娘都嫉恨的亲事。 诚然,靖宁伯府远非蓬门荜户可比,靖宁伯府庶出的姑娘怎么也比小吏之家的嫡女要来得尊贵,但三姐即将要嫁的人,是永定侯府的世子爷陈敬廷。 她来日,是要做侯夫人的。 永定侯又是大昭新贵,一路跟着建阳帝从夏国打来,战功赫赫,颇得器重。他的儿子,哪怕是个天生草包,也不必为吃穿发愁,为功名而苦闷。 更别说他传闻中长相俊美,年轻有为,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这样的家世门第,这样的一表人才,谁不喜欢? 至少赵姨娘很钟意,崔姨娘也十分满意。 只奈何三娘比四娘要大些,长幼有序,根本还轮不到四娘。不过论出身论样貌论年纪排行,三娘前头都还有个原配嫡出的二娘子在,照理也轮不到三娘才对。 是以婚事商定后,众人都忍不住窃窃说是三娘抢了二娘的婚事。 太微当年也曾一度信以为真,但现在想来实在可笑。祖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留着二姐不放,自然是有她的打算。 二姐年过二八,成亲早的,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了,但祖母留着她,连亲事也不说,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将她送进宫里去! 建阳帝好女色,娇俏可人的、婀娜丰腴的、声甜肉嫩的……他个个都喜欢。但这些美人儿不多也不少,想找总能找出一堆来,并没有什么稀奇。 真正稀罕的,是祁家二娘子祁樱这样的冷美人。 生来气质高洁脱俗,一动不动往那一站,就是姑射仙子。 她一抬手一投足,皆是仙姿。 祖母打的一手好算盘,早早便等着来年大选了。 太微嘴角讥诮的笑意转瞬即逝,她面无表情地想,在祖母心里孙女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能拿来买卖的物件罢了。 且这物件还得分,像她这样的,不过就是件劣品。 像四姐祁茉那样的,则要贵重许多。 屋子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问安声。 太微终于抬眼看了看周遭,从昨夜开始她便一直像身在梦中,眼前所见一切,人也好,物也罢,都不似真的。然而这一刻,她看着众人,听着她们一声声地请安,突然之间有了真实感。 她内心变得焦灼起来,近乎迫切地将目光落在了进门的方向。 珠帘安安静静地垂在那,遇见风时,才轻微地晃动一下。 太微不觉有些坐立难安,隐在袖中的手里藏着一枚铜钱,被她反复摩挲摆弄,一刻也停不下来。 她有许多年没有这般焦躁了。 突然,珠帘边缘剧烈晃动,那平平的一条线抖成了银白色的浪,她蓦地瞪大了眼睛—— 有个白白胖胖的小姑娘从后头走了进来。 瞧着不过七八岁模样,圆嘟嘟的一张脸,生得唇红齿白十分讨人喜欢。 太微牢牢地盯着她,几乎是瞬间便红了眼眶。 她连眨眼也不敢,生怕自己一闭一睁的工夫,眼前活生生的小七就会消失不见。如果这是梦,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小七死后,她曾无数次地在梦里看见这个孩子。 永远都是她们昔年分别时的年岁。 永远都是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模样。 笑起来两颊酒窝深陷,一双黑白分明的干净眼睛弯成月牙状,是再好看不过的样子。 但她一直知道,那样的小七是假的。 小七早就死了。 不到十三岁,便死了。 可这一刻,出现在她眼前的人明明是活的。 太微按捺着,想要上前去揉揉她的脸,想要抱一抱她,想要确认她的确是真的,可她不能动。她必须忍耐着,装作若无其事,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处。 一旦她动了,她先前的装乖卖好就全成了白费功夫。 太微暗暗地深吸了两口气,垂眸敛目,掩去了眼中水汽。 来日方长,这一回她再也不会离开小七。 小七也绝不会再死于豆蔻年华。 她已经变了,这世道也该跟着变一变了。 太微仔仔细细地听着小七给祁老夫人请安的声音,有些轻,也有些慌张,带着晚到的心虚,一点底气也没有,显得怯生生的,一股小家子气,一点也不大方。 太微无声地叹了口气。 小七在这一点上,还真是像极了她的生母白姨娘。 白姨娘连在沈嬷嬷跟前都不敢多言一字,就更不必说在老夫人面前的时候了。 因着太微她娘不能管事,府里几位姑娘虽然都各自有各自的院子住着,但平素的教养都是跟着亲生母亲的。 小七跟着白姨娘,也只能学成这般模样了。 太微瞥了上首的祁老夫人一眼,料想她应当不至发火。几个孙女里,小七年纪最幼,也最不起眼,平日虽不讨她喜欢,但也没叫她狠训过,今日想必也不会例外。 果然,祁老夫人连看也没有多看底下请安的小孙女,只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起来吧”,便摆摆手让人摆饭。 ------题外话------ 新年好~~ 绗?11绔?椋熺墿 靖宁伯府家大业大,祁老夫人排场更大。 她素来讲究,朝食从不许人敷衍,时间规矩都定得严,每日辰时一至便要开饭,早一刻不行,晚一刻也不行。 大丫鬟珊瑚领着人提了食盒上来,小心翼翼地摆在一旁,打开盒盖,一道道菜往外取。燕窝南鲜热锅一道,雪梨香蕈炒鸡肉一道,春笋煨鳗一道……并鸡汤小馄饨、竹节卷小馒首、芝麻雪花糕等主食,林林总总共计荤素菜十五道,主食十一种。 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连一丝缝隙也没有。 但祁老夫人尤觉不满,看着满桌的菜色皱眉道:“怎么,又不是寒冬腊月,怎地也没点时令蔬果。” 珊瑚一面摆筷一面笑着回答道:“早膳单子写的早,怕是有些旧了,奴婢回头另撰一份给厨房那边。” 祁老夫人这才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过去了。 须臾,又有丫鬟上前来,端了一碗牛乳送到祁老夫人跟前。 牛乳是热过的,但也不能太烫,须得不烫不凉,温热适中才可。 祁老夫人探出手,贴着碗壁摸了一摸,点点头让人下去了。 丫鬟便又另端了一个小碟子送到四姑娘祁茉那。碟子里是两枚煮鸡蛋,小小的,滚烫,正冒着白色的热气。 纵观全桌,只有祁茉有,旁人皆没份。 按说鸡蛋本不是什么稀罕之物,谁若想吃,只管让人去煮就是。但祁茉吃的这蛋有些不一样。据说那下蛋的鸡原是夏国的鸡,隔着一条笠泽,下的蛋同他们这的全然不同。 建阳帝攻占了襄国,称帝登基后,嚷嚷吃不惯,特地命人从故乡千里迢迢横跨笠泽运来了一群鸡。 去岁这鸡被他赏了两只给靖宁伯府。 祁老夫人便将两只鸡当菩萨似的给供了起来。 这每日里下的蛋,是有定数的,拢共那么几个,就不是谁都配吃的。但祁老夫人自己却是个不爱吃鸡蛋的,便赏给了她最喜欢的四姑娘。 所以,四姑娘祁茉每日清晨两枚鸡蛋,是特例。 她身后站着布菜的小丫鬟拿起一枚鸡蛋,轻轻地磕破顶端,去了小半个外壳,再细细地在蛋白上撒些细盐和香料后,方才将鸡蛋递给了祁茉。 祁茉手持小银勺,一小口一小口地挖着吃。 她生得好看,吃相优雅,连带着手里的鸡蛋似乎也变得高贵了起来。 在座诸人大多艳羡不已。 有想尝一尝那鸡蛋的味道究竟有何不同的,也有羡慕她能独得老夫人宠爱的。祁茉对此一向十分得意,即便面上不显,心里却一直骄傲着。 但很快她便发现,二姑娘祁樱和五姑娘太微都兀自低着头在吃菜,根本就没有朝她看过一眼。 祁樱寡言少语,为人冷漠,倒没什么古怪的,可太微呢? 为什么她也不在意? 祁茉心思乱转,忽然放下手中银勺,唤了一声“祖母”。 祁老夫人侧目看向她,疑惑道:“怎么了?” 祁茉微微一笑,满面诚恳:“祖母,孙女想将剩下那枚鸡子留给五妹妹享用。” 这话一出,众人都愣了愣。 祁老夫人也有些不解:“嗯?” 祁茉道:“五妹妹昨日原是无心之举,不慎罢了,但我慌乱之中闹大事情叫五妹妹受了罚,如今想来实在惭愧,想借花献佛同五妹妹赔罪。” 说到后面,她声音渐轻,仿佛真的羞愧不已。 太微不由得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实在是……倒胃口。 她听见祖母笑了起来,连连夸赞道:“好好好,你们姐妹情深,知道互助互爱便是最好的了。”说罢唤人道,“去吧,将鸡子送到五姑娘那。” 太微咽下了嘴里的小馄饨,扯扯嘴角,用力地笑开,急急忙忙站起身来道:“多谢祖母,多谢四姐姐……” 一副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模样。 祁茉有些失望也有些诧异。 她以为,按照太微往常的性子,这会是要强硬的拒不接受的。 祁老夫人则还是笑着:“是该谢谢你四姐,处处为你着想为你分辩,明明自己差点连命都丢了,却一字也不曾怪过你。这样的姐姐,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 太微点头如捣蒜:“祖母说的是,小五今后必定谨记在心,再不胡闹了。” 祁老夫人颔首微笑:“好了,都用饭吧。” “五姑娘请用。”丫鬟也将鸡蛋去壳上盐递给了太微。 太微接过来,眼角余光一瞄,却瞄到了小七。 小七举着调羹,眼巴巴地望着她,白胖胖的手,圆嘟嘟的脸,明晃晃“写”着想吃两个大字。 她年纪小,嘴馋,一下没忍住,全在脸上显露了出来。 太微禁不住又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 小七这傻孩子,不过是鸡子而已,什么鸡生的蛋不是蛋? 就是味道不同,又能不同到哪儿去? 难不成这鸡乘船过了水,就成了神仙鸡?吃了它下的蛋,人也能羽化登仙了? 不过全是胡说八道罢了! 哪有什么真的大不同。 建阳帝臭矫情,底下一群二傻子也跟着一道矫情,实在是丢人现眼。 祖母拿鸡子当宝贝,舍不得给这个吃,舍不得给那个吃,也不嫌自己蠢。 太微心里冷笑,吃蛋?回头她把那两只鸡宰了吃肉才是真。 她边想边望向了祁老夫人:“祖母,古有孔融让梨,今日孙女也想效仿孔融,将鸡子让给两位妹妹。” 太微行五,底下还有六娘祁栀和七娘祁棠。 她虽然只想将蛋给小七,但若不提六娘,只怕祖母不应。 时人以瘦为美,可小七生得白胖喜人,即便年纪还小,祖母也不喜欢。 饭桌上,她曾几次三番地敲打过白姨娘,要仔细留心小七的饮食,万不可叫小七胡吃海塞,长成肥头大耳模样。 是以众人一道用饭,满桌的菜色,小七跟前的碗碟里却并没有荤菜。 丫鬟布的菜,只有清炒芥菜心、茭瓜脯并些醋拌黄芽菜而已。 这鸡蛋,自然也就绝不可能让小七一人独享。 太微眼帘微垂:“何况孙女做了错事理应受罚。” 第012章 祖母的狗 祁老夫人闻言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小五这是终于长大了呀。”她又道,“珊瑚,将东西分成两份给六姑娘和七姑娘。” 珊瑚应了一声,走到太微身后,唤了一声“五姑娘”,把鸡蛋取走送到了对面坐着的六娘和小七面前。 一颗蛋完完整整地去了壳,白生生圆滚滚的在小瓷碟里打着转。 桌上无刀,珊瑚便用勺子作刃使唤,一把挡住鸡蛋去路,一把按在了鸡蛋正中,稍一使劲,便能将这颗蛋横切成两半。 但就在她即将用力的瞬间,祁老夫人再次出声吩咐道:“给六姑娘的多一些。” 六娘祁栀闻言,小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两分得意。 她今年也才不过十岁,论心思深沉远不及同母的姐姐祁茉,这份得意原不该流露,但她显然忍不住,斜着眼睛睨了身旁的小七一眼。 小七傻乎乎的,浑然不觉,只照旧看着珊瑚手下的鸡蛋。 一半也无妨,自己的比六娘的少些也没关系。 只要有,就很好。 她满脸都是期盼,眼神殷切,看得珊瑚都忍不住迟疑了一瞬。 可祁老夫人发了话,该怎么办还是得怎么办,珊瑚便将手里的勺子往鸡蛋另一头移了移。然后一个用力,打磨得极薄的银勺边缘寒光一闪,便如刀子般锋利地切了下去。 一颗蛋,霎时成了两块。 蛋黄露了出来,是鲜嫩好看的颜色。 小七的眼睛亮了,六娘的眼睛也开始发光。 珊瑚一人一个小碟子递过去,笑着道:“六姑娘、七姑娘请用。” 小七遂笑弯了眉眼,颔首低头,尝起了这素日只有祁茉能吃得上的鸡蛋。但只吃了一口,她便皱起了眉头,随即面露困惑地抬头望了望周围。 太微瞧着,忍不住悄悄地笑了一下。 小七满脸孩子气,真是半点心思也不懂得藏。 这鸡蛋的味道,就是寻常白水煮蛋的味道,还能有什么分别?再如何美味,也只是蛋的味道。 小七又吃了一口,脸上的疑惑不减反增,终于变成了失望。 她心不在焉地吃完了剩下的一小块儿蛋白,还是如常吃起了她的清炒芥菜心。 一顿饭用罢,她眉眼间的失望变得愈发浓重起来。太微有心提醒她,但隔着满桌的人,实在不便张嘴,只好看着小丫头慢慢地嘟起了嘴。 太微哭笑不得,好容易捱到祖母用完了饭发话让众人退下,这才在出门之际叫住了她:“小七!” 小七闻声扭头来看,顿时笑着大叫了一声“五姐”,唬得太微急急忙忙上前去捂她的嘴:“小声些!仔细回头叫人报给了祖母,再治你个喧哗之罪!” 小七双眼瞪得溜圆,眨巴眨巴地看着太微,很慢地点了两下头。 太微牵着她肉呼呼的手,大步往外走,边走边轻声道:“方才可吃饱了?” “不曾。”小七摇了摇头,“五姐,你昨儿挨打了吗?” 事情闹得大,府里上上下下全知道了,小七这么个孩子也不例外。 太微没什么可瞒她的,便照实答道:“是呀,挨了几下沈嬷嬷的藤条。” 小七听见“沈嬷嬷”三个字,倒吸了口凉气,忧心不已地问道:“疼吗五姐?上药了吗?”她紧紧握着太微的手,眼里全是紧张。 太微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不疼,怎么会疼呢,拢共也没挨几下,过后便不疼了。” 小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姐妹俩一大一小牵着手并排往鸣鹤堂外去。 谁知没等出门,斜刺里突然冲出了一条黄背的大狗。四肢修长,大耳直立,皮毛油光水滑,生得一副养尊处优的富贵模样。 太微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祖母养的狗“阿福”。 祖母见不得旁人养猫遛鸟的,但她自己却最爱养狗。 她小时乡野长大,贫家陋室,父亲醉心科举却久无功名,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她又是独女,身边没有兄弟姐妹能够说话,日常陪伴她的便只有一条家养的土狗。 直至她十一岁上下,她爹终于苦学出头,高中了。 于是一家三口吃上了俸禄,父亲将她和母亲接到身边,她也再没有回过乡下。 她养的狗,自然也丢在了回忆里。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有愧疚,她后来又重新养起了狗。 但旁人钟爱的狮子犬之流,她都是不愿意养的,她养的,始终都是阿福这样的狗。黄背尖嘴,腹毛雪白,十分常见。 较真起来,倒不大配她这个老夫人的身份。 她当年离乡背井,随父举家迁居任上后,便一直在试图撇去自己身上的土气。她憎恶自己的泥腿子出身,改了乡音,学了仪态,费尽心机地要当个官家小姐。 也是她父亲命中注定,不入仕途则已,一旦入了,便一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他几次高升,终于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她也成了真真正正的官家小姐。 然而她第一次受邀赴宴便出了丑。 即便她不提,即便她改了口音改了一切乡下姑娘的痕迹,但她出身乡野的事,还是早就传遍了。 有的是人瞧不上她。 瞧的上且愿意亲近她的,又总是难免好奇地询问她乡下的事。她不愿意提,听得多了就忍不住黑脸冷面,于是久而久之便都成了不欢而散。 次数一多,连给她下帖子的人也没了。 她娘心急如焚,担心长此以往会影响她的声誉,继而再影响她的婚事。 彼时尚且年轻的祁老夫人却很不以为然。 父亲只得她一个孩子,于男欢女爱、生儿育女上又兴致寡淡,想来今后也不会纳妾。她这个嫡长女自然就成了香饽饽。父亲高风亮节颇得圣心,日渐高升后,人人都说他今后是要入驻内阁的。 多的是人想要娶她。 那些邀她赴会的请柬,早晚会再次蜂拥而至。 她算得清清楚楚,也一件件都算准了。 她十八岁嫁进靖宁伯府后,再无人提及“乡野”二字。 但太微看着廊外名唤阿福的大狗,禁不住想,祖母心心念念想要脱离过去,可阿福的存在,岂不就是过去的踪迹? 第013章 附身 她骨子里,不管过了多少年,依旧都还是那个乡野间的小姑娘。 太微望着眼前的黄狗,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忽然,阿福狂吠不止,龇牙咧嘴地露出了一脸凶相。太微脸色一沉,正要带着小七走人,小七却突然挡在了她身前,张开双臂,声音软软糯糯,颤巍巍地道:“五姐不要怕,小七在……” 她个子矮矮,生得圆润,两条手臂看起来似乎也较旁人更短一些,但这一刻她将太微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后头。 白胖的小脸上神色是慌张的,可慌张里又带着两分坚毅。 她明明就怕得要命。 可不管阿福怎么叫唤,她都没有退开过半步。 那两条小短腿仿佛在地上生了根。 她一动不动地朝廊外的阿福瞪眼看过去,嘴里小声嘀咕着:“……不怕不怕,五姐不怕,我也不怕,谁都不怕……” 阿福的獠牙在阳光下看起来森森骇人,似乎下一刻就要冲上来咬住她们。 但它叫了一阵便停下了。从头至尾,它都站在原地没有向前走过一步。像是叫小七那两颗圆溜溜的眼珠子给瞪得害怕了,它歪着脑袋看了看她们,蓦地摇摇尾巴,扭头走开了。 它走得很慢,一步一顿,像是游戏,懒洋洋的,全无方才凶狠暴躁的模样。 小七见它走远,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垂下两条胳膊,仰头看向太微道:“五姐,它走了。” 太微闻言垂眸看她,发现她清澈见底的眼瞳里似乎还带着淡淡婴孩般的蓝,不觉沉默了下去。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小七头顶的软发,想起自己当初离家时,最后一次见到小七时的情境。 她当年,分明是想带着小七一起走的。 祖母能卖了她们几个,将来也一样能卖了小七。 谁也逃不掉。 然而一步行错,便再无转圜余地。 她并没有能够带走小七。 及至建阳八年,她偷偷回京打探消息时,小七已被许给了阁老孙介海续弦。孙介海官至阁老,年纪自然不小。他时年已近五旬,小七却还未及笄,只是个不满十三岁的稚龄少女。 孙介海便是做她的祖父也够了。 他续的是哪门子弦? 小七是能替他掌家服众还是能替他教养子女? 太微回京时,距离小七出阁不过半年光景,可那时,小七便已玉殒香沉了。 说是病逝。 可谁信? 时无君子,小人当道,放眼望去,皆是污糟。 小七这样的孩子——哪有活路。 太微心思沉沉地想着往事,春风吹来,露出额头如玉,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小七,五姐什么也不怕,只怕你受伤。所以今后遇事,你只管躲,不要挡,能跑便跑,能跑多远就多远。” 小七有些发怔。 五姐的话,同她素日学过的大道理截然不同,堪称南辕北辙,八竿子也打不着。她往日学的,是做人要有担当,要知难而进,要见义勇为……但五姐,让她跑…… 她转过身,面向太微点了点头,口中却道:“旁的事便算了,但下回再遇着阿福,我还是要挡在五姐身前的!” “姨娘说,五姐小时候来鸣鹤堂时曾叫阿福吓着过,平素最怕狗。” 太微凝视着她的眼睛,看出了她眼里的笃定,忍不住伸出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真是个傻孩子!” 这时,“五妹妹留步——”姐妹俩说着话,身后忽然传来了四姑娘祁茉的声音。 伴随着匆匆的脚步声,她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急促:“五妹等一等,我有句话要同你讲。” 她撇下丫鬟婆子,很快便追上了太微和小七。 到了近旁,她身子一矮,冲太微行起了礼:“五妹妹对不住,我到这会儿才来向你正经赔罪,昨日实在怨我,如果不是我胡乱嚷嚷,也不至于叫人听去报给了祖母知晓。如果祖母不知道,你也就不会挨沈嬷嬷的打……” 祁茉絮絮叨叨的,一句话非得掰开分成七八句说,听得人两耳嗡嗡作响,实在是烦。太微多少年没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了,此刻一听,简直想要打她。 先前饭桌上闹过了一回还嫌不够么? 这会儿她都要走了,还非拦着再说一遍? 太微眼睛一眨,硬是红了眼眶,一脸惭愧地上前去扶住了祁茉的手,连声道:“四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怎么能怨你,是我不好才对!”她越说声音越响,响里还带着哭腔,“要是我当时拉住了你,你又哪里能掉进水里……” 祁茉想演姐妹情深,她便陪着她演。 “唱戏”而已,当谁不会呢。 太微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是愧疚,紧紧地握着祁茉的手:“四姐姐,你打我两下出出气吧!”随着话音,她手下用力,根根指头都似铁石,箍得祁茉的手掌开始发红发白,然后凑到祁茉耳边,用极轻的声音道: “四姐心知肚明,你落水一事原不是我做的。” “倘若真是我,四姐你又岂能活着爬上岸?” 太微语速飞快,声音极轻。祁茉只觉像是一阵微风掠过耳畔,刚想细听,便散了。她连手疼也忘记,慌忙地定睛去看太微的脸。 太微满面歉疚,双目微红,一点异样也没有! 她说着“四姐姐对不住”松开了手,连眼神都不见变化。 祁茉这才觉察出手上的酸痛,不由骇然愣住。 这样的祁太微,她十几年来从未见过! 从未! 祁茉盯着她,心里忍不住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祁太微她是不是,也疯了? 都说祁太微那个疯娘的病是要传给孩子的,祁太微今时不疯,早晚也会疯。她如今,是不是就是发病了? 祁茉捂着手,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眼神狐疑地打量着太微:“五妹?” 太微站在原地,人不动,只嘴动:“四姐?” 祁茉神色变幻,看着她没有说话。 太微又轻轻地唤了一声:“怎么了四姐?” 祁茉深吸了两口气,看看不远处候着的小七和几个丫鬟,有些干巴巴地笑道:“你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不是疯了,就是被恶鬼附身了。 祁茉说着,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第014章 婚事 太微挑起了一道眉,淡淡笑了笑,一脸真挚地问道:“四姐姐怎会这般觉得,我还是我,昨日的我同今日的我,能有什么分别?” 她口气自如,声音平稳。 祁茉闻言心里却咯噔了一下。分别?她方才附在自己耳边说的那些话难道还不叫分别?祁茉紧紧抿着嘴,心道是否该去知会祖母,可真要说,又该从何说起? 说太微恐吓自己么? 祁茉站在月洞窗下,四下一望,几个丫鬟婆子站得远远的,太微先前贴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她们定然没有听见。 她们眼中所见,乃是太微红着眼睛一叠声地同自己赔不是。 祁茉心随念走,登时心如死灰,明白过来自己若是这般去寻祖母,到时太微死不承认,自己也奈何不了她。 戏不足,唱不了。 祁茉只能装作未曾听清,扬起嘴角笑道:“也是,只是一夕而已,人纵是变得再快,也不能一夜之间便全变了。” 她往边上迈开了步子,脸上仍然是笑着的,但那笑意颇显僵硬尴尬,衬得她的五官也变得奇怪了起来。 廊下的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 鸣鹤堂上房里的祁老夫人却是浑然不知这些,她眼下苦恼的,是即将就要入夏了。她让心腹沈嬷嬷带人开了库房,取来衣料在窗下一一排开,仔仔细细地挑拣起来。 人活着,若不能乐享荣华富贵,那同死了又有什么不一样。 她活得一日,便要享受一日。 沈嬷嬷抱起一匹绯红色的凌云纱送到了她手边。 祁老夫人便探出两指拈起一角,轻轻的上下一抖。那凌云纱薄如蝉翼,清透如水又柔软如云,这一抖,便荡漾起了绯红色的涟漪。 祁老夫人面上露出了一点笑意,像是很喜欢。 但转瞬,这笑意退去,她拧起了眉头道:“不好。” 沈嬷嬷抱着东西,微微弯着腰,闻言有些惊讶地道:“这凌云纱百金一匹,是伯爷特地寻来孝敬您的。” 祁老夫人攥着一团绯红在手掌心里揉搓了两下:“非是料子不好。” 沈嬷嬷有些不明白地望着她。 祁老夫人便嗤笑了声道:“凌云纱固然好,但这颜色不好。”她眉间现出了一个“川”字,语气里是诸多不痛快,“我一个老婆子,黄土埋到了脖子根,穿红戴绿的成什么样子。” 就算不是正红品红,那也是红。 到底是灼人眼的颜色,叫她如何穿? 她一面气恼儿子孝顺不到点上,一面又不快于自己老去的事实,几恨相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忿忿地摔开了料子。 沈嬷嬷劝慰道:“伯爷是男人,心思自然不如女人细腻,想的不周到也是有的。” 祁老夫人听了却更不高兴:“这种事原是做儿媳的本分,远章是个男人不懂事,她一个女人总是懂的。可你看看,我那儿媳妇是个什么德行?疯疯癫癫的,哪有样子!说是儿媳,可何时在我跟前孝敬过?” 沈嬷嬷听罢,附和了两句后轻轻叹口气道:“夫人的疯病其实也好的差不离了。” “疯病如何好?”祁老夫人不赞同,重重一拍桌子道,“她当年满嘴疯话,说什么所有人都会死,四处乱咒,连我也不放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好!” 她说完缓了口气冷笑起来:“那姜家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竟生出这么一个疯女儿来。”言罢略微一顿,她笑意愈冷,“小五身上流着她的血,保不齐也带着她的病,这万一要是疯了,那还有什么用处。” 沈嬷嬷道:“不至于,而且便是真带着病也无妨。您想想,夫人过去不也是好好的吗?她发病时,都已经二十多岁做了母亲了。五姑娘就是要犯病,想必也不会这般早。等到她嫁出去,疯不疯的,也就另说了。” 祁老夫人不置可否地一点头,忽然道:“说到婚事,二娘是要送进宫的,三娘许给了永定侯世子,小五则早有婚约,剩下的小六和小七吧年纪又太小……那么,就只有个四丫头了。” “您有四姑爷的人选了?”沈嬷嬷诧异道。 祁老夫人从榻上起身,信步往窗边走去。 镂空的窗子,刻的九九消寒图,整八十一个梅花小窗格上头糊了轻薄剔透的纱,隐隐透着两分凉意。暑热未至,窗纱却已换了新。 祁老夫人将手贴了上去,轻笑道:“你可还记得当年那位名动大昭的宣平侯?” 沈嬷嬷愣了愣,斟酌着道:“老奴只听说过一些他的事。” 即便是沈嬷嬷,时至今日,猛然听见“大昭”二字都还是免不了要怔愣一下。 襄国不复,襄国不复呀…… 她做了几十年的襄国人,而今却再不能提“襄国”两字,个中滋味实在是难以言喻。 想到几年前那场大变,沈嬷嬷身上发冷,不由得低下了头。 祁老夫人背对着她,声调平缓,徐徐说道:“那位宣平侯,年纪轻轻,当初不到十四岁便被封了侯,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本事,上哪儿再找第二个。” 沈嬷嬷垂眸不语,不知该如何接话。 祁老夫人转过了身来,继续道:“你说是不是?” 沈嬷嬷踟蹰着:“老奴听说,这位宣平侯行事乖张狠辣,并不是个好相与的……” 祁老夫人很不以为然:“好不好相与有什么打紧。四丫头再如何聪明可人,那也是打姨娘肚子里出来的,人是否瞧得上她还两说呢。” 沈嬷嬷顺着话道:“那若是瞧不上呢?” “瞧不上?”祁老夫人将双手揣进了广袖里,“瞧不上,做个妾也是好的。” 她漫不经心地说完,突然又变了变脸色,兀自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地道:“拿四丫头给他做妾似乎又亏了。说他手中有权身份尊贵,好像也不尽然。他归根究底还是根基浅薄了些,虽有爵位加身,但也不过只是个小侯。” “皇上当年赐他爵位,想来也多半是看在国师的面子上。” “他是国师养子,没了国师在前,又算什么。” 祁老夫人说着说着,便觉得这人似乎也没有自己先前想得那般好了。 她的目光越过沈嬷嬷肩头,落在了屋子西北角。 那有一盆花,烈烈如火,分外刺眼。 她亲手栽下,从不假手于人只自己精心侍弄的凤凰花,又开了。 绗?15绔?鏆槬 凤凰花开得那般艳丽,那般张狂,无一分内敛之美。 同是浮华耀眼,世人却往往更爱牡丹。牡丹高贵,凤凰花却红得过于俗气了。兼之不易成活,并无多少人愿意栽种。 但祁老夫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不但将其成功养活,且还养得这般生机勃勃。她死死地望着窗下的凤凰花,眼中忽然冷意浮现,问了件同方才所言全不相干的事:“远章可差了人回来报信?” 沈嬷嬷微微一摇头:“还不曾。” 祁老夫人默然,没有再开口。过了好一会,她才将视线从花上收回,再次发问道:“距离永定侯府的赏花宴,还有几日?” 请柬是前些天到的,因看了许多遍,沈嬷嬷记忆深刻,此时略一回想便算出了天数:“还有六天。” 祁老夫人颔首示意,一言不发地往美人榻走去。 永定侯府的赏花宴,过去从没有办过,今年是第一次。未有大昭之前,夏襄本是两国,夏国风俗有别于襄国风俗,永定侯府的主子们皆是夏国而来,想必这赏花宴的筹办方式也有些不一样。 只是不曾亲眼见过也就无从分辨究竟有何不同。 祁老夫人缓缓落了座,屈指轻轻叩着小几漆面,一桩桩地叮嘱起来:“你回头亲自去看,四姑娘和五姑娘都准备了什么服饰,又打算佩戴何种钗环。” 沈嬷嬷神色恭敬地一一应下来,旋即将手中抱了半响的凌云纱搁到了一旁。 祁老夫人又道:“再去瞧瞧三丫头。” 她虽然没有多说,但沈嬷嬷也听得明白。老夫人这是在让自己去验一验三姑娘准备的嫁衣等物……虽说襄国没了,但有些根深蒂固的习俗还是保留了下来。例如嫁衣,依照襄国旧俗,是必须由新娘子自己亲自缝制的。 三姑娘女红不错,但嫁衣是大事,能改则改,能精便精。到底代表的是女儿家的脸面,不能掉以轻心。 作为靖宁伯府头一个出阁的姑娘,嫁衣华美些也是必要的。 沈嬷嬷再次恭声应下,但疑惑也随之而来,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老夫人,不是老奴多嘴,这永定侯府也着实有些不像话了。明明转眼世子就要大婚,这府里不着急操办,竟还分神举行什么赏花宴,真是半点规矩也没有。” 因是心腹嬷嬷的话,祁老夫人也不觉得她僭越,但面上神情是满不在乎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论什么样的规矩那不都还是人定的么?” 她散漫地笑了笑:“皇上都不讲究,底下的人又哪会讲究。总归婚期已定,到了日子永定侯府自会来迎亲。” “至于旁的,不去理会就是。” 沈嬷嬷讷讷道是,逐渐噤了声。 …… 门外丽日当空,流云徐徐,惠风畅畅。暮春三月的天,草长莺飞,日渐热闹喧嚣。天际泛着淡淡的橘红色,是被日光灼伤的样子。 太微送走了小七,却并没有立刻便回集香苑去。 她站在九曲回廊上,高高仰着头,盯着那轮红日看。阳光十分之刺眼,令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暖意撒落在她的脸庞上,像是母亲温柔的手在轻轻抚过。 太微有一瞬间的失神。 暖阳、清风。 都是真的。 她也是真的。 但这真实,看起来又是那样的假。 她朝着青空探出了手。阳光下,肤白如雪,十指纤纤,一粒茧子也看不见。水葱似的指头上长着浅粉色的指甲,是天然的、健康的光芒和色泽。 每看一次,她都觉得陌生无比。 良久,太微撤回目光,往后退了一步。 碧珠就站在两步开外,瞧见她动,呼吸一轻,喉咙发干,也跟着迈开了腿。 太微瞥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绕个路再回去。” 碧珠怔怔地问:“怎么绕?” 太微弯唇微笑:“角角落落,一点一点看够了便绕完了。” 她离家多年,到底有些记忆模糊。许多地方,都只在脑海里剩下了个朦朦胧胧的影子,看不清,也分辨不出。 往前走了一阵,太微停下了脚步。 碧珠不妨,猝然之间差点撞上她,险险站定后便见太微不知从哪摸出了一个铜板,迎着日头向上一抛,接住后按在了手背上。 那铜板抛得老高,在碧珠看来,同飞一般,也不知她是怎么轻松接住的。 眼前两条路,是个分叉口。 碧珠还在吃惊,又见太微低头往手上看了一眼。随后,太微便收起铜钱,大步流星地往左侧小径走了去。 碧珠只是一愣神,主子已然走远。 她急急忙忙地抬脚追了上去。 一路上,太微只字不言,只时不时停下来盯着某一处看。沿途遇见的丫鬟婆子瞧见这一幕,都忍不住窃窃议论五姑娘怎么有些古里古怪的。 府里几位姑娘,属二姑娘最不爱出门走动。 其次,便是五姑娘。 像今日这样四处乱逛的五姑娘,谁也没有见过。 碧珠一直跟着她,更是走着走着便忍不住想起了夫人的疯病。谁知一抬头,便见太微再次停下不动,举目望向了远处。 碧珠跟着去看,很快便认出那是紫薇苑所在的方向。 紫薇苑里,住的是靖宁伯府的疯夫人,五姑娘祁太微的生母姜氏。姜氏自从搬进紫薇苑,便再没有出来过。她连死,都死在里头。 太微犹记得,母亲临终时拉着自己的手说的那句话—— 她说对不住,为娘不是个好母亲。 她说俏姑,若有来生,千万不要再投生在为娘肚子里。 太微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 时隔八年,她回来了。 她却还是祁太微。 还是那个天下第一大谄臣,和疯子的女儿。 第016章 过肩摔 太微摩挲着自己腕间念珠,面上表情不见半点变化,但眼睫轻颤,嘴唇渐渐发了白。她腕上旁的金银玉镯皆不戴,常年便只戴这一串念珠,琉璃制的,色如蓝海,似有波澜起伏。 这念珠,原是母亲姜氏的,五年前才到她手中。 那时母亲已经疯了许久,迁居紫薇苑,偏居一隅后,终年不见人影。据闻她每日除了诵经便只埋头睡觉,不见人,不交谈,也从不外出。 《金刚经》、《般若波罗蜜心经》、《地藏菩萨本愿经》…… 一本本,一卷卷,翻来覆去地念,只盼能祛阴邪,明心智。 医药不管用,经文多念念,大抵还是有些用的。 五年前太微过生辰,都说母亲疯疯癫癫的,却仍然记挂着,想尽了法子托人将自己最心爱的念珠送来予她。 太微此刻望着紫薇苑的方向,抚摸着腕上念珠,心里忍不住想,母亲应当还是爱自己的吧。 即便疯,但爱她的心总没有变过。 外祖姜氏一门人丁凋零,早已没落,远在建阳帝杀入京城之前便已无人能够支撑门楣。是以母亲当年入门不过半年无孕,祖母便敢大喇喇赏人给父亲。 因着母亲无人可依,这脸面也就不要紧了。 父亲则是来者不拒,给他的女人皆收着。依太微看,父亲对母亲,也不像是有多喜欢的。谈不上不爱,也谈不上有多爱。 但这样的父亲,在祖母扬言要休了母亲时,却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为什么? 他为什么不答应? 姜氏无人,他即便休了母亲也断没有人敢来寻他。 他为什么不答应? 难道是因为畏惧人言,生恐众人会因他休了疯妻而唾弃不齿他的作为? 太微眸色沉沉地想,不可能。 一个在建阳帝称帝后立马俯首称臣的人,怎么可能会担心“人言可畏”四个字的重量。他不休妻,分明另有原因。 只是太微琢磨了多年,却始终未能猜透罢了。 收回视线,太微看了一眼身旁的碧珠:“丁妈妈告了几天的假?” 当年乳娘被祖母随意安了个由头丢去田庄后没过多久,她院子里便多了丁妈妈。丁妈妈生得瘦巴巴的,素日说话行事也一如她的身材,干巴,无趣。 太微小时很怕她。 丁妈妈背后有崔姨娘和祖母撑腰,对付太微时,借口管教,甚至敢上戒尺。只要一言不对,便打一下手板子。 寻常小姑娘,早被打怕,打蔫了。 但太微越是挨打,越是脾气强硬。 丁妈妈便换了法子折磨她,逼她抄《女戒》、《女则》、《烈女传》……一本抄完,还有一本。说是再不知长进,这般多遍抄下来,也该记进心里了。 太微想起丁妈妈说过的话,禁不住冷笑了声。 碧珠还以为她这冷笑是冲着自己来的,立马低下头作恭敬状,道:“姑娘怎么忘了,丁妈妈告了三日的假,要后日才能回来。” 太微转身往前走,边走边想,究竟是自己记错了,还是事情真的不对。 她记得自己被祖母动用家法罚跪祠堂的日子,却丁点也不记得丁妈妈告了三天假的事。她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一出。 她越走越快,突然身体一僵,本能般手往后抓,肩膀侧顶,拽住身后之人的手腕用力往前摔去。 “哎哟”一声,地上多了个蓝衣少年。 碧珠尖叫着越过太微向前冲去,慌手慌脚地想将人给扶起来:“表少爷!您没事吧?” 地上的少年捂着手臂丝丝抽气,吃力地抬起头,一脸不敢置信地朝太微望来。他嘴角翕翕,似要说话,但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 太微垂手看着他,神色木然地道:“原来是定安表哥。” 碧珠在旁急得要命,脸色发白地喊她:“姑娘您好端端的怎么、怎么……”说到这,碧珠的话音戛然而止。她这才反应过来,太微不过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是如何将一个比她年长,高她一头的年轻男子摔过肩的? 她嘴里的话,说不下去了。 脸色,则愈发得白了下去。 碧珠小心翼翼的,想将表少爷周定安从地上搀扶起来。可周定安手一挥甩开了她,声带懊恼地道:“不必扶我!” 见他如此,碧珠当即惊惶地缩回了手。 周定安自己站直了身子,皱着眉头上下打量太微,叫了一声“五表妹”。 太微任由他看,脸上是冷漠疏离的神情。 大姑母祁春眉当年带着幼子回到娘家后,便再没有离开过靖宁伯府。她的独子周定安,就也一直养在府里。 太微和他,算是青梅竹马。 周定安生得倒不错。文质彬彬,又风流倜傥,据说是像父亲。但他娘年轻时是有名的美人,他的眉眼,其实还是更像母亲。 可他虽然生了一副好皮相,但文不成武不就,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 不过府里这般多人,似乎也只有太微觉得他无甚可看,旁的人,哪个见了他,都得赞一句俊美。仿佛只要那张脸生得好,便一切都好了。 至于秉性如何,为人如何,全不要紧。 太微过去便对此嗤之以鼻,而今再看他,只更觉乏味。 见过那个人以后,她再见任何男子,都觉不出“俊”字来。 她望着周定安,口气淡淡地道:“男女授受不亲,我已不是稚龄小童,表哥平日还是仔细些才好。” 周定安神色狐疑,又似难堪,有些不悦地道:“是了,下回我可再不敢胡乱拍你的肩了。” 太微轻笑:“那就好。” ——不过他要是知道,他有朝一日会差点死在自己手里,莫说拍肩了,恐怕就是连看……也不敢再多看她一眼才对。 第017章 麻绳 然而此时的周定安,尚且不知她笑里夹杂的意味,闻言只是皱起了眉头道:“你不回去,在这瞎转悠什么呢?” 太微听见这话,诚心实意地反问了句:“我在自己家中走动,难不成还要向表哥你请示么?” 她过去便觉得奇怪,究竟是何人给了周定安那般离谱的错觉,让他以为他才是祁家的主子。到底是祖母?还是姑姑? 他比她们姐妹几个多生了一条命根子,难道便了不起了? 不过就是个寄居祁家的表亲而已。 太微思及往事,越想越觉恶心,索性脚下一动,大步地从他身旁走过,抛下一句“表哥自便”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碧珠神情呆呆的,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慌里慌张地同周定安福了一福才拔脚去追太微。可她个子明明生得比太微高,脚步也迈得比太微大,说是一路小跑也不为过,但却始终也追不上自家姑娘。 前头的太微走得飞快。 衣袂在暮春的微风里摇曳起舞。 她的背影,在阳光下看起来是那样得笔直。 这样的祁太微,不像靖宁伯府娇养的姑娘,反像个久历江湖的人。 碧珠不由回忆起她昨夜冷静而淡漠的问话声,登时心神一凛。 眼前的人,就像是一把剑,先前未曾开锋,谁也没有放进过眼里。而今不知怎么,突然变得冷锐锋利,寒光熠熠,便叫人愈瞧愈是生畏。 可只是一天一夜而已,怎么就能变得这般不同? 是沈嬷嬷的那顿打骇住了她,还是一不留神打坏了她的脑袋? 表少爷那样的人才风流,姑娘竟然也舍得对他这般不留情面的说话,实在是个怪人。 碧珠望着她的背影,胡思乱想着渐渐因为疾走而呼吸急促。 好在这一回太微未作停留便一口气走回了集香苑。 集香苑位于靖宁伯府西南角,路远偏僻,地方也不大。但采光极好,植物葳蕤,是小而精巧的院子。 可当初丁妈妈一来便道,杂草丛生易滋蚊虫,扭头便叫人将树移了,花也拔了。如今集香苑里,剩下的只有角落里的两株蔷薇花。 因无人伺候,花开得不好,零星的几朵也叫夜雨给打残了。 太微立于廊下,遥遥地看了一眼,摸了摸自己秀气挺拔的鼻梁,又转过脸去看不远处的丫鬟婆子。 几个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谈天说笑,竟无一人做活。 太微敛目凝神,靠在栏杆上久久不动。 另一侧,碧珠陪侍在旁,低着头小声喘息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呼吸声才终于慢慢恢复了平稳。她间或觑一眼太微,眼神忽闪地想,五姑娘先前没提,眼下怕是该发落她偷窃的事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太微蹙了蹙眉后突然发话要去小睡片刻,半句也不曾提及她偷钱的事。 碧珠心内愈发不安,诚惶诚恐地送她回了卧房,又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可需奴婢留下?” 太微脱鞋去袜,翻身上床,扯开薄被往身上盖,一面道:“不必。” 碧珠暗松口气,实在是不敢再同她待在一处,忙伸手去放帐子。谁知帐子才刚刚落下,里头便探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不偏不倚的,一下抓住了她的衣袖。 碧珠吓得“啊”了一声,差点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若非外头青天白日的,她只怕要当自己见鬼。 帐子依然还是流水似地垂在那。 她听见五姑娘在帐子里声音闷闷地道:“去给我找一捆麻绳来。” ——麻绳? 碧珠脸色微变。 要麻绳做什么? 难不成……是自缢用? 是了!是了!五姑娘先前那般古怪!定然是因为她有心寻死! 碧珠眼神变幻,来回地思量,是不是该问上一句麻绳的用处。可若真是用来自缢的,她这一问,会不会坏事?五姑娘昨日挨了那样一顿打,想必心里是委屈不忿极了,憋了一晚上,这会儿才要发作,她若拦了,回头不还得悔青了肠子。 俗话说的好,一死百了。 五姑娘倘若死了,她便活了! 碧珠如是想着,当即脆声答应了一声“是”。她取来麻绳,重新走进室内,按照太微的吩咐将东西放下后便匆匆出了门,一刻不敢多逗留。她生恐自己多呆一刻,便会叫太微改变了主意。 出得门外,碧珠将附近的几个小丫鬟远远打发走,自己贴着门探听起了里头的动静。 可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不管她怎么听,里头都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 这可有些不对劲。 投缳自缢的人,怎么会不踢凳子,怎么会不挣扎? 碧珠心焦难耐,恨不能立即推门进去查看情况,又恐自己太过心急而坏事,只好站直身子退开两步往庑廊下走。 等一等罢,等再过半个时辰,她捧了茶点进去,总算也有个由头。 碧珠渐渐走远。 屋子里的太微这时却才刚刚入睡。 她眠浅、多梦,不管夜里睡了多久,都像是没有睡饱。遇见师父之前,她隔三差五便要做个噩梦;遇见师父,得到师父开解以后,她开始夜夜噩梦…… 她总是反复地梦见周定安。 梦见自己拿烛台砸破了他的头,又一把火烧掉了那间屋子。 师父她老人家知道后,说那叫杀人后的负罪感。 师父当时神情肃穆,姿态端庄,语重心长的,大抵是想要宽慰她,便说俏姑呀,你放了火便跑,怎知他就一定死了呢?兴许,他根本就还活得好好的。 可她听完,想到周定安也许还活着,不知怎地,心里便愈发得焦躁了。 于是这夜里便再无安稳觉。 直到建阳八年,师父烦了她,让她回京一探究竟。 她那时才发现,周定安竟然真的没有死。 那把火烧掉的,只是他一张脸。 第018章 受伤 但没了那张人人夸赞的脸,想必他也是生不如死。 太微身在梦境之中,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师父。这个时候,师父会在哪里?她遇见师父的时候,师父已是病得不轻。但师父的病,不是来势汹汹的急症,只要察觉得早,好生养着,纵然不能好全,也不至于早早的便没了。 太微有心想要打听打听师父在哪里。 可是她同师父一道住了四五年,师父却从未透露过只字半语遇见她之前的事。 师父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也没有亲朋好友。 师父有的,只是那一箱破烂和她这个半路捡来的徒弟而已。 而今她在这里,师父又会在哪里? 太微想找,却不知从何找起。 丝毫线索也无,纵能翻天,也无从翻起。 她即便做着梦,也觉心灰意冷,难道自己只能等到当年初遇师父的那一天么?可世事变幻无常,她已经不是过去的祁太微,事情是不是也会跟着发生变化。如果那一天到了,师父却没有出现,又该怎么办? 太微梦呓着轻叹了一口气。 她满腹都是心事,睡也睡不安稳。 正巧窗外起了一阵风,吹得檐下的护花铃发出一阵“叮铃铃”轻响,惊得她霍然睁开了眼睛。集香苑里的花木几乎叫丁妈妈除了个一干二净,檐下悬着的护花铃却没有摘下来。 太微屏息听着铃响,忽然从里头听出了一阵脚步声。 不重,却有些急促。 应当是个中等身材的女人。 正想着,那脚步声已经匆匆至于门前停下了。旋即,门后响起了碧珠的声音:“姑娘,您可醒了?” 太微无心理她,便装作不曾听见。 哪知碧珠见她不应,反倒是自己走了进来。帘子一扬一落,脚步声轻轻地朝太微靠近了。 突然,“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太微下意识循声去看,一眼便瞧见了碧珠满脸的惊愕。床帐挂起,二人之间并无隔断,碧珠眼睛里的惶恐看起来是那样得清晰。 映入她眼帘的太微,平躺着,横在床上,双手举起置于脑后掌心贴合不知在做什么。一条腿膝盖弯曲,探出床沿;另一条腿高高抬起,伸得笔直,与床柱齐平。脚踝处还绑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则吊在了顶上。 这不是自缢。 这比自缢还要古怪! 碧珠骇然地半张了嘴,似乎下一刻就要尖叫出声。实是太微发现得太快,目光一望,两两相对,碧珠的尖叫就卡在了喉咙里。 她脚边是摔裂成了几瓣的青花瓷碟。 瓷碟里盛着的茶点骨碌碌滚了一地,留下满眼碎渣,令太微情难自禁地惋惜道:“白白浪费了。” 碧珠又惊又怕,这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低头弯腰去处理这一地狼藉。 而太微,施施然地缩回手,坐起来探长胳膊去解开自己脚踝上的绳子:“碧珠?” 碧珠神色惶惶地抬起头。 太微道:“我方才许你进来了吗?” 碧珠闻言,也不顾地上全是点心沫子,一把跪下俯首道:“奴婢想着您在鸣鹤堂一向用得少,只怕过会醒来腹中饥饿难忍,这才自作主张先送了茶点进来。” 太微唉声叹气:“……那你又摔了它做什么。” 碧珠支支吾吾的,哪里敢说真话,只是拼命地道:“姑娘,奴婢知错了。” 太微不吭声,坐在床沿弯腰要穿鞋。 碧珠见状,赶忙扑上去抓起了鞋子来替她穿,一面还是忍不住,嘴角动了动,像是要说话又不敢说。 穿妥了鞋子,太微站起身来,瞥她一眼,老气横秋地低低说了句:“筋长一寸,寿延十年。” 碧珠一愣,随后明白了过来。 但这份明白并没能打消她心里的疑惑,反叫她更加的忐忑了。 大家小姐,好端端的拉筋,拉什么筋? 而且她也没见谁这么拉过筋…… 碧珠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绳子看,越看越慌张。她年纪不小,但经历过的事却不多。当年建阳帝杀入京城时,她还不大,又困在府里,虽是祁家的婢女,但也并没吃过什么苦头。 离她最近的骇人的事,也只有疯夫人姜氏而已。 可眼下,五姑娘看起来眼神清明,口气平静,却似乎比夫人姜氏更可怕。 碧珠怔怔地想,回头一定要去禀报崔姨娘! 念头一晃,她听见太微漫然吩咐道:“碧珠,再去取一碟点心来。” 碧珠清楚集香苑的日常份额,她已摔了一碟,还能再上哪儿去取另一盘?可太微发了话,碧珠竟然有些不敢说没有,只得喏喏应着是退了下去。 但这一回,她才下去没片刻就又神色紧张地折返回来。 手里空空,并没有点心。 太微蹙了下眉。 碧珠脸色发白地道:“姑娘,伯爷受伤了。” 太微一怔:“什么?” 碧珠咽下唾沫,再次道:“您父亲他,受伤了……” 太微面色一变,急声道:“什么时候的事?在哪里伤的?伤情如何?要不要紧?” 她一口气问了一堆,碧珠哪里回答得上来,只能拣了知道的说:“是随御驾春猎时,在猎场受的伤,但究竟是怎么伤的,又伤在哪里,奴婢没有听说。” 太微呢喃着“春猎”二字,脸色也开始发白。 她记得这件事。 父亲随建阳帝外出狩猎,已数日未归。 但照理,他应当在今日午后归家。 且没有受伤。 她当时被罚跪祠堂,若非父亲发话,还得继续跪下去。 若父亲当时受了伤,谁还能记得她? 第019章 父亲 他可是祁家的当家人,是祖母唯一的儿子。他若当真受了伤,那府中当时必定是一片愁云惨雾,人人提心吊胆。那样兵荒马乱的时刻,谁会记得她尚在祠堂里罚跪未起? 谁又敢在那样的当口去寻父亲说明她和四姐的事? 是以父亲当时倘若真的受伤而归,根本就不会知道她在罚跪的事! 更何况,丁妈妈告假的事,兴许还能是她记错了,但父亲受伤这等大事,她怎么可能会忘记? 太微呼吸渐重,脸色愈发得难看。 ——正如她先前担心的那般,事情果然变得不同了。这般一来,她的人生,又会走向怎样的结局…… 她所知的那些,再不是必然。 太微莫名有些泄气,声音也无力起来:“人呢?” 碧珠没听明白:“您说什么?” 太微抬眼,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既然是受了伤,那便该送回家来,父亲人呢?” 她口中说着“父亲”二字,心里不知怎么的却想起了小时候。 她一点点大的时候,也是管父亲亲亲热热叫爹爹的。可不知是哪天起,她再没有那样唤过他。偶尔见了面,便也只叫父亲。 规规矩矩的,却并不亲近。 他们父女之间,仿佛有着一座无形的高墙。 她想着自己大抵是翻不过的,便索性试也不试就放弃了。而父亲,好像也没有打算要推倒那座墙。 太微不动,他亦不动。 父女俩就这么各自站在原地,永无进展。 那点稀薄的父女情分,清晨露水似的,叫太阳一晒就能干了。到了如今,太微已长成了十四五岁的大姑娘,同他便愈是陌生人一般。 年纪小的时候,她尚能撒娇嬉闹,现在大了,还能做什么? 父女之情淡薄如水,她听见父亲受伤时,脑海里率先浮现的念头是事情对不上记忆,随后想到的是伤情严重不严重,若是严重,乃至命不久矣,她该如何带着母亲和小七离开靖宁伯府…… 至始至终,归根究底,她担忧的都不是他。 太微自认是个小人,坏人,卑鄙无耻,罄竹难书。 但比之父亲,她恐怕还是差了一大截。 父亲溜须拍马的本事,是史上罕见的。他注定要做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谄臣,遗臭万年,叫人唾弃。 他的“丰功伟绩”,是要被载入史册叫后人“歌颂”的。 世人有多憎恨建阳帝,便也就有多憎恶他。 前者是恨,后者是厌,是令人不齿的腌臜。 靖宁伯祁远章,至死都是个谄臣。 而她,至死都是个谄臣之女。 即便她后来摒弃姓氏,绝口不提靖宁伯府,也改变不了她身体里流淌着祁家血脉的事实。 她一直是羞于提及父亲的。 哪怕师父追着问,她也只是一句“死了”。 但经年过去,她如今再去细想当年的事,却有了别样的滋味。父亲固然是个谄媚佞臣不假,他向建阳帝投诚,背弃了自己身为襄国人的尊严,自然令襄国旧民们唾弃。但换个念头再想想,如果没有他,那么靖宁伯府也就不复存在了。 她们这群妇孺,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她们能活着,且能活得这般富贵安泰,说来说去,到底还是借了他的光。 太微心里五味杂陈,望着碧珠又问了一遍:“是在路上还是已经回来了?” 碧珠踟蹰着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她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担心太微会嫌她无用而发怒。 但明明前一日,她面对太微时的态度还是那样得敷衍和轻慢。就是碧珠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只是看着太微沉下来的眉眼便心生惶恐。 碧珠将自己的脑袋一点点低了下去,轻声询问:“不若,奴婢再去打听打听?” 太微面沉如水,静默了片刻后道:“不用去了。” 如果伤情严重,自然会有人来知会她。 她要做的,能做的,只有一个等字。 时间突然变得很慢。 她微微垂眸看向地上的镜砖,干净而明亮,像是能照见她内心的挣扎和烦闷。她依稀还记得父亲去世时,失去了主心骨的靖宁伯府是怎样一副不堪的模样。 那样的日子,绝不比现在好过。 眼下的靖宁伯府,还不能没有他。 太微低头沉思着,忽见碧珠再次入内来寻自己,面色是比先前报信时的更要难看。 太微不觉站起了身。 碧珠一面去雕了缠枝萱草纹的衣柜前翻找起来,一面声音焦急地道:“姑娘换身什么衣裳?鸣鹤堂那边差了人来传话,让您几位都赶紧去垂花门口候着伯爷!” 太微眼神一凛:“去门口候着?” 碧珠头也不抬,急匆匆找出身杏花白的裙子来道:“是呀!刚刚才来的!说是几位姑娘那边都派了人!” “那就不必换了!”太微当机立断,“就这般去。” 祖母要她们姐妹齐齐去门口候人,只怕父亲伤情不轻。 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竟然还要她们更衣…… 想来是惦记着建阳帝会派人送父亲回来。 因是在猎场受的伤,这护送的人选不定会是什么身份尊贵的大人物。 她们一来不能丢了靖宁伯府的脸面,二来好生打扮齐整了出去没准就叫谁看中了。祖母算盘打得噼啪响,连儿子受伤了也还惦记着旁的,实在是了不得。 太微抬脚径直往外走去。 碧珠眼瞧着,慌忙丢开了手里的裙衫,也急急跟上。 谁知到了垂花门边,还有来得更早的。 四姑娘祁茉已拿着帕子正在轻轻擦拭眼角,像是哭过了一回。 太微嫌她晦气,但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么梨花带雨的,竟比往常看起来更美。 到底是不止她一人看穿了祖母的心思。 正想着,剩下的几个也都渐次到达。很快垂花门口便站了个严实,姑娘们站前边,丫鬟婆子跟在后头。等到祁老夫人来时,已是满满当当。 她火眼金睛的,一下就看见了太微不曾更衣梳洗过,顿时沉下了脸。 然而不等她开口,外边已有人匆匆来禀说伯爷回来了! 祁老夫人眼神一变,立即领人往前头迎去,一边忧心忡忡地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呀……” 念叨着,靖宁伯祁远章也进了门。 他躺着,叫人从门外抬了进来。 太微心里一惊,莫不是死了? ------题外话------ 感谢开坑以来打赏和投票的小伙伴们~~感谢水墨雪打赏的招财金猪~感谢紫淼绿打赏的桃花扇~感谢燕七爱吃鱼、墨染52、吾爱夏日长9、静爷加油、vicioer、小院子、tohuji、『灭凤』、『薄荷草』、旧梦空城孤影人自怜、拉拉队55打赏的香囊~感谢小院子、深巷卖樱桃、奇妙能力歌、静爷加油、红月苍狼、云行春去也、灯萦晓雾、渡花影、旧梦空城孤影人自怜、钗头非凤、吾晓舞、再不会有的遇见、xu232817、小刀郡主、偷懒的胡萝卜打赏的平安符~ 第020章 霍临春 这时,躺在担架上的祁远章忽然坐了起来,两眼茫然地望望她们,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哟,怎么都跟这站着?这般大的阵仗,难不成是特地来迎我的?” 太微闻言,提着的那颗心噗通落地,转而有些生气起来。 听他说话,中气十足,哪里像是身受重伤命不久矣的样子。 倒是抬着他的那几个人看起来比他还要惨些。 然而一旁的祁老夫人却还是哭啼啼地上前去看儿子道:“娘的心头肉啊,你怎地这般不小心……” 话音未落,祁远章身后探出一只手来,虚虚地扶了一把祁老夫人:“老夫人莫要担心,靖宁伯这是外伤,只需好生休养,并无大碍。” 这声音温温柔柔,清风明月一般。 太微蹙了下眉,先往父亲看去,转眼便发现了他伤在何处。他一条左腿从脚掌包到了膝盖下方,小腿两侧用长条状的木板紧紧固定住——这是摔断了腿,不是致命伤,的确不算大碍。 她又悄悄去看父亲身边说话的人。 那是个身穿蓝灰色的年轻人。 二十出头的模样,身形颀长,肤色白净,样貌并不算十分出众。但他那张原该平平无奇的脸上却生着一双桃花眼,迷离又艳丽。莫名的,这人看起来仿佛也多了两分邪气。 太微听见父亲在同祖母介绍道:“这位是霍督公。” 听清了最后三个字,太微悚然一震。 原来这人就是……霍临春! 当年建阳帝血洗宫廷,对不肯诚服于他的宫人皆痛下杀手,不分身份不分职务,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昔年还是夏王的建阳帝杀人如麻,视人命为草芥,提着剑一路走,一路砍着人头,半刻不歇。及至他走入长年殿,寒光泠泠的刀刃已狰狞卷起。 而霍临春,当时不过是个尚衣监里的掌司。 内廷动乱,他寻机大开后宫,将嘉南帝的妃子们尽数献上。 建阳帝赞他聪明过人,眼力见无人可及。 于是霍临春一跃升为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没过多久,建阳帝又立东缉事厂,任他为厂公,负责侦缉、抓人。他大抵也是天性擅长此事,一口气替建阳帝缉拿了数位密谋反抗的勋贵。建阳帝因而大喜,对他是连连称叹,赞不绝口。 霍临春一身二职,兼任秉笔,头上虽还有个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但论心机手段,都远不及他。那掌印,不过只空担了个虚名而已。 不像霍临春,虽只是个从四品的东厂提督,但权力极大。 那些权,还都是实权。 襄国变成了大昭,世事也都跟着变化了。 一个宦官,一个仰人鼻息的太监,如今登堂入室,也算是个贵人,是值得众人高攀巴结的对象了。 太微眯着眼睛看向他的腰带。 上头用银质提系挂着牌穗,牌穗以象牙做管,再以青绿丝线结宝盖三层,宝盖之下则垂坠红线。太微冷眼望去,大约有八寸来长。 再细看,牌穗里头明晃晃悬挂着一块牙牌。 牙牌上圆下方,明刻云纹。 正是内监通行于宫内的凭证。 太微禁不住想,建阳帝特地派了霍临春护送父亲回府,可见是真的喜欢父亲。可帝心昭昭,也不知算不算好事。 父亲今时能讨他喜欢没有错,但谁能断言,这份喜欢就能年年岁岁都不变? 建阳帝那样的人,心思莫测,行事也莫测。 父亲与虎谋皮,可能长久? 太微沉默着,暗叹了一口气。 不能长久又怎样。父亲当年在建阳帝脚下伏首磕头卖了乖,而今再想退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他一日为谄臣,便终生都是谄臣。 太微琢磨着,还是得想了法子离开靖宁伯府才是。 但这一回,她要带上母亲和小七,恐怕并不容易。再者,要让小七抛下白姨娘离开,只怕也难成功。 说到底,白姨娘是小七的生母。 小七同她再亲近,也亲近不过小七和白姨娘。母女二人,生来血脉相连,若无深仇大恨如何割舍?更别说白姨娘性子绵软,待小七细心妥帖至极,从不说一句重话。此等境况下,小七哪里会舍得抛弃生母。 但白姨娘…… 太微默念着“白姨娘”三字,心头滋味万分复杂。 她能明白白姨娘当年的做法,却始终无法原谅。 白姨娘对她而言,堪称半个母亲。纵然不能时刻护她周全,但私下对她也是处处关切。嘘寒问暖,事事在意。白姨娘今日给小七做了鞋,回头便也一定会给她一双。小七有的,从来也没有落了她。 对此,太微感激不尽。 可白姨娘的软弱无能,又是那样的可怕。 她的怯懦,比刀子还锋利,比鹤顶红还要剧毒。 她的自以为是,是能够杀人的兵器。 她的好心好意,若用错了时候和地方,其间裹挟而来的烈焰几乎能将人焚烧殆尽万劫不复。 太微是真的怕了她了。 这一刻,太微腰背挺得笔直,眼神却是迷惘的。 耳边传来的说话声似乎也因此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但霍临春的声音还是最易辨认。 他说话时,口气轻柔,尾音却总是往下微微一沉。 须臾,众人寒暄过后,霍临春也跟着他们一道进了二门。他是太监,自然丝毫不需避忌。 他一面前行,一面信口夸赞起祁家的景致。这处甚美,那处绝妙,仿佛靖宁伯府里的一根草也生得比别处要绿上十分。 太微尾随在后,越听越觉得这人同自己亲爹怕是有着几分相似。 一样的信口胡说,舌灿莲花。 由此可见,建阳帝的喜好也是专一得很。 谁会拍他马屁,他就器重谁。 忽然,霍临春话锋一转,不知是不是实在没东西可夸,转头对祁远章道:“靖宁伯好福气呀。”他轻笑着,“有这么一群如花似玉的千金,实在令人艳羡。” 祁远章哈哈大笑:“哪里哪里,您谬赞了。不过是随了我,委实称不上什么如花似玉。” 太微在后头听得直想翻白眼。 奈何这对话的二人毫无知觉,我来你往,胡说八道,不亦乐乎。 第021章 认错 回到上房,进了东次间,祁远章被人扶到了临窗大炕上。他四仰八叉往下一躺,长舒口气,嚷嚷起来:“有什么可喝的?渴了我一路了。” 太微在角落里听着这话,忍不住腹诽,口沫横飞说了半天,能不渴么? 但她腹诽着,祖母却已是一脸焦急地让人速速上茶来。茶叶是顶好的松山雪芽,通体碧绿,只芽尖上一点雪白,甚为夺目。但松山雪芽真正的奇,还是奇在香上。 只需取来一小撮雪芽投于沸水之中,沉沉浮浮,滚上两滚,便会立即有馥郁芬芳的香气扑鼻而来。清冽而甘甜,浓厚而微苦,复杂又多变。 这松山雪芽原是贡品,寻常不可得。 只祁远章这样颇得圣心的人方能吃着。 但他是个孝顺儿子,得了建阳帝的赏赐,转头便孝敬给了他娘祁老夫人。是以那半斤松山雪芽如今都在鸣鹤堂里,若非祁老夫人早知有客将至,先前便命人备好了东西,这会怕还要忙乱上一阵。 好在心中有数,办事有准。她发话后没片刻,便有几名婢女端着填漆茶盘鱼贯而入。 丫鬟们恭恭敬敬的,先沏一盏献给霍临春,再沏一盏递给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便捧着汝窑白瓷的茶盏凑到祁远章边上,让人扶他坐起,又吩咐人在他背后垫了个秋香色的靠背。 她亲力亲为,一面喂儿子吃茶,一面还不住地轻声询问:“烫不烫?要不要先凉一凉?”问罢又说,“既渴了,那饿不饿?娘让人吩咐小厨房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醉鲤鱼脑好不好?” 听她的口气,祁远章仿佛不是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而只是个岁的小孩子。 而且明明靖宁伯府多的是端茶送水的仆妇,她却非要亲自动手。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现出她对儿子的关切和疼爱。 但大抵是因为当着霍太监的面,祁远章面上微红,露出了两分尴尬窘迫,压低声音唤了一声:“娘!” 祁老夫人不吭声,盯着他将一盏茶饮尽了才叹口气摇摇头道:“母子连心,虽伤在你身,但亦痛在为娘心上呀。为娘再如何失态,想必霍督公也不会介怀的。” 霍临春低头品着茶,闻言轻笑了声:“老夫人说的是。靖宁伯不必在意,您有老夫人这般好的母亲,不知天底下该有多少人要羡慕您了。” 他声音温和,语气熟稔,似在同至亲好友谈笑:“只是有一桩,您有伤在身,这荤腥还是少沾为妙。” 祁老夫人一听,忙道:“是是是,是我疏忽了,霍督公所言甚是,这养伤期间合该饮食清淡,少沾荤腥才是。” “不沾荤腥,岂不是要成日食草?”祁远章闻言,神色委顿有气无力地插了一嘴道,“这同死了又有何分别。” 祁老夫人虎着脸瞪他一眼:“休要胡说,死不死的,岂是能信口胡言的话!” 祁远章神色轻佻,摆摆手道:“不过是说说罢了,难道还能成真么?您样样都好,就是爱胡乱担心。” 祁老夫人望着儿子,像是无可奈何,长叹口气后将手中茶盏递给了一旁立着的丫鬟,自己走去一旁,拣了张太师椅落座:“你就胡闹吧!” 声音也似无奈极了。 祁远章侧脸看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正好一盏茶,霍临春站起身来,朝祁远章母子微笑道:“如今靖宁伯已平安到家,咱家便也就不耽搁您几位团聚了。” 这是立马要走的意思。 祁老夫人赶忙留人:“午时将近,霍督公还是留下用个便饭吧?” “多谢老夫人好意。”霍临春一边道谢一边婉拒道,“只是咱家午时有约,实在是不巧了。” 祁老夫人惋惜不已,到底没再多留。 舒舒服服躺在大炕上的祁远章便道:“来人,快送霍督公出门,莫叫霍督公耽误了赴约的时辰。” 霍临春笑着道过谢,告辞出了门。 屋子里很是安静了一会。 祁远章嘟囔腿疼,说要换换心境,让人给他上些果子糕点来吃。 等到点心送了上来,他一口气连吃五块才停下了手。祁老夫人看看他,叹息道:“慢些吃,仔细噎着。” 言语间的口气,仍然像是在同小童说话。 太微听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别开眼睛,望向了不远处长案上的博山炉。她早已见过祖母最真实的丑陋嘴脸,那些惺惺作态而今再看,便只是令人作呕。 她低下头,忽见身旁有只脚迈了出去。 四姐祁茉眼睛红红地走出人群,向父亲和祖母走了过去。她脸上写满不安,一管声音里也全是担忧:“爹爹,您的腿伤要紧吗?随行的太医是如何诊断的?” 建阳帝外出身边自然有太医跟随。 祁远章同他一道,受伤以后也定是太医诊治的。 若是不好,太医便该跟着一起回到靖宁伯府。如今太医没来,这腿伤当然是没那么严重。祁茉自幼聪明伶俐,岂能连这么简单的事也看不穿。 她特地上前来问,为的不过是要显出她和太微几人的不同。 她想让父亲知道,府里几位姑娘中属她最挂心他。伴随着话音,她面上不安一路蔓延进了眼里。一双杏目水汽弥漫,好像眼睛一眨就会簌簌落下泪珠来。 祁茉看着父亲,期盼着,等待着,终于—— 父亲慢慢开了口:“俏姑你有心了,爹爹伤得不重,你不必担心。” 他嘴角含笑,眉目如常,声音也平静得很。 祁茉却觉得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在自己耳畔炸响,震得她浑身一颤,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她嘴角翕翕,很想说话,但舌根发麻,哪里说得出一个字。 她看不见自己的脸,但却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一定非常愚蠢非常难堪。 如果地上有个洞,她现下必定要钻进去。 可她手脚发凉,身体僵硬,纵然地上真有洞,恐怕也钻不了。 祁茉眼睫一抖,差点真的要哭。 祁老夫人瞥了儿子一眼:“这是四丫头,不是俏姑。” 第022章 疑惑 祁茉也委委屈屈地道:“爹爹,我是茉儿。” 祁远章一脸惊讶:“咦?原来不是俏姑。四丫头和俏姑年纪相仿,生得也差不多,我竟是一下子分不清了。” 这话说完,一屋子都沉默了下去。 四姑娘和五姑娘长得像不像,有眼睛的都瞧得出来——那是明明一点也不像! 他这话说的,怎么听都像是随口胡诌。只因他是主子,是长辈,底下的人不敢多言,孩子们也不敢吱声,才无人戳破他。 祁老夫人倒是能说,但她一副儿子便是心头宝的模样,哪里会说。 她只是笑一笑,向站在那的几个孙女招了招手。右手小指上戴着的玳瑁镶碧玉甲套足有三寸来长,有着令人心惊的尖与锐。 但她的笑容,慈祥而和蔼,令她原本有些冷硬的脸部线条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她笑着道:“来来,都上前来叫你们父亲仔细看一看,省得他回头再将人给认错了。” 太微跟着人群动,她们上前,她也上前,但她不经意间落在父亲身上的目光里写满了探究。 父亲同她们这群女儿并不十分亲近。他很少出现,很少见她们。除逢年过节外,太微鲜有见着他的时候。这般看起来,他对她们这几个孩子是一点也不在意,对不上她们的名字和人,似乎也不显得有什么奇怪。 可他死后,太微在他书房里发现的东西,明明是他的笔迹没有错。 他遇刺身亡,外书房尚有人整理,内书房却是彻底闲置积了灰。太微那年决意离府,却穷得连像样的细软也收拾不出便动了内书房的心思。 古董字画、明珠金叶……再不济,偷两块名砚换钱也好。 但太微顺利摸了进去,却并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她角角落落皆寻遍了,也只找着几张破纸而已。 那几张纸,还是夹在一本游记随笔里的。 太微甚至记得,那本游记叫《鸿都游记》。 著者文笔优美引人入胜,她翻开看了两页后,便被里头所书的山水深深吸引,以致于师父离世后,她便孤身定居在了鸿都松山县。那些被京中贵人们趋之若鹜的松山雪芽,她不知喝过多少壶。 但时移世易,游记上写的内容她早已经记不清。 不像夹在里头的那几张纸,叫她反反复复地看,看得那些字几乎刻入了她的骨髓。 她此刻想起,仿佛还能看见纸上凌乱的字迹,潦草得很。 父亲写下那些字的时候,要么是漫不经心,要么就是心烦意乱焦躁至极。 他写得乱糟糟的,像是手记,又像是胡乱而为。 上头写的是她们姐妹几个的事。 有排行名字,有年岁性情,还有行事习惯。 太微当年乍见之下,只觉古怪非常,一头雾水,丁点头绪也找不着。父亲写的那些话,仔细看去,像是在分析她们。 但他为什么要那般做? 太微过去不明白,现在仍然不明白。 她只知道,父亲既然能记下她们的年岁性情乃至平素做过的事,便证明他是能够分得清她们姐妹的。 人和名字,他分明全部对得上。 即便他很少见她们,也不至于将她和祁茉记混到这等地步。 可是方才在场众人都听见他叫出了“俏姑”二字,他也承认是他一时未能分清叫错了。 太微心头疑云密布。 难道他是故意叫错的? 可为什么? 是因为他看穿了祁茉用心不良,不愿让她得逞吗? 但就算这样,他又为何要叫成她的乳名?是为了事后方便推脱敷衍过去吗?还是说,他根本就是有意为之? 她和四姐之间一直关系不睦。 四姐又自来骄矜自负,今日受了这般“奇耻大辱”,焉能高兴。 可是父亲,故意如此? 不会吧…… 太微默然无声,心中竟一点底气也无。 忖度中,她听见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崔姨娘几个正在外头候着。 祁老夫人并不问儿子,听完便道:“让她们进来吧。” 祁远章仰面躺着,忽然长长打了个哈欠,出声道:“等等。”他伸出手,手背盖在了自己眼睛上,嘴里嘟哝着困倦,说不见,让她们都回去。 祁老夫人探长手掖了掖他身上盖着的薄被:“也罢,既乏了便好好睡上一会。娘让小厨房用文火给你熬点清粥,等你醒来便正好能用。” 祁远章又打了一个哈欠。 祁老夫人便指挥着众人退下,自己也回鸣鹤堂去。 似乎只是一转眼,东次间里就只剩下了祁远章一个人。 他的呼吸声,渐趋平缓,像是已经睡着了,但是突然间,他放下了手。那双原本被挡在手背后的眼睛是睁着的。 他并没有入睡。 那双眼睛里的神色,是同方才的漫不经心和轻佻迥异的深沉。 …… 而另一边,暮春的天光下,霍临春正在赴他午时的约。 时间稍紧,按说骑马更快,驾车也可,但霍临春偏偏就爱坐轿。而且大轿子不要,就喜欢二人小轿,抬着他一步步往约定的地方走。 轿子同他的脸一样,本不显眼。 但这个时辰,街上行人寥寥,车马也少,这一抬小轿便凸显了出来。 酒楼上,有个瘦削个高的少年正趴在窗口低头往下看,一边看一边招呼起身后的同伴:“斩厄你来看,这像不像霍临春的轿子?” 名唤斩厄的年轻人大约十八九岁的模样,生得十分高大壮硕。明明盛夏未至,他身上穿的却已经是极其单薄的夏布。 小麦色的肌肤被绷得紧紧的,肌肉鼓鼓,像几个铁疙瘩。 他凑近去,探出半个脑袋往外看。 头发又粗又黑,剃得只头皮上薄薄的一层。 “不知道。”看了半天,他张张嘴吐出了这么几个字。 一旁的高瘦少年闻言一脸莫名其妙地道:“老子问你像不像,你说不知道干什么。” 斩厄站直了身子,足比他高出大半个脑袋,像座山似的,毫不犹豫地道:“因为不知道。” “得得!老子服气了!老子要再找你说话老子是王八!”高瘦少年摆了摆手,“也就主子受得了你……” 第023章 交谈 斩厄声音硬邦邦地叫了一声:“无邪。” 无邪的手几乎要甩到了他胸肌上:“叫老子干什么?” “我饿了。”斩厄抓住了他的手腕。 无邪一脸的不耐烦:“吃吃吃,就知道吃,没有!”但他嘴上说着没有,另一只手还是去掏了荷包,摘下来后一把抛给斩厄,“喏,吃吧。” 荷包小小的,躺在斩厄掌心里不过丁点大。 斩厄松开了他,伸着两根粗短的手指头去解系带。敞开口后一看,荷包里头只装着几颗糖,冷硬得石头子一样,看起来都不像是甜的。 他抓着荷包底部,倒过来,哗啦一下将里头的糖都倒在了自己手掌心上,然后再一抬手,尽数倒进了自己嘴里。 “咔咔”两声,他发出了嚼石子的声音。 无邪边听边捂住了自己的腮帮子,没好气地道:“小心你的牙!” 斩厄面无表情地一通大嚼,含含糊糊地嘟哝着:“我想吃小蚫螺酥。” 无邪嗤笑了声:“你倒是知道什么好吃。” “……无邪。”斩厄喉间一咕噜,又唤了一声。 无邪翻个白眼:“又怎么了?没有小蚫螺酥,别瞎琢磨了!” 斩厄定定看着他,声音沙哑地道:“你方才说,再同我说话,你就是王八。” “你……”无邪脸色一黑,正要回两句嘴,忽听通往雅间的楼道上多了一阵脚步声,忙话锋一转道,“霍太监来了!” 二人当即收敛心神拔脚往雅间去。 及至门前,霍临春也到了。 无邪便原地站定,右手握拳,左手成掌,作揖问候道:“见过霍督公。” 边上的斩厄则只是张张嘴叫了一声“霍督公”,脚未动,手也未动。 他怀里抱着一把紫竹伞,收拢着,露出“破碎”的图案。上头涂了桐油,亮泽温润,依稀还能分辨出伞面上绘着的花样。是大片盛开中的牡丹,花团锦簇,娇妍万分。 霍临春打量了几眼,心道这宣平侯真真是个怪人。 外头晴空万里的,让人抱伞做什么? 他每回瞧见这个叫斩厄的护卫时,都会看见他抱着这把伞。不分晴雨,永远带着,也不知到底是为了做什么用。 霍临春暗自嘀咕着,朝二人颔首示意后,推门进了雅间。 里头一张空桌,一道菜也没有,只有一壶酒,两个杯子。 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 窗扇半开,有春风徐徐吹进来。那人姿态懒懒地坐在椅上,微微低着头,一手拄在下巴上,似在闭目养神。 霍临春脚步轻轻地往里走,走到桌旁,在他对面自如地落了座。 他自己给自己沏了一杯酒,浅啜一口后方张嘴道:“薛指挥使怎地也不让人上些菜。” 对面的人闻言抬起了脸,右眼角下的桃花小痣艳红似血。 他神色慵懒地笑了一下:“这不是候着霍督公您么。” 霍临春也跟着笑,口中道:“不敢当不敢当,咱家可当不起薛指挥使一个“您”字。” 霍临春虽在建阳帝跟前得脸,手下又掌着东厂,但要想跟薛怀刃比,那还是差了一大截。 他是东厂的督主不假,但东厂只负责侦缉、抓捕,抓到了人还是得乖乖地移交镇夷司。薛怀刃身为镇夷司的指挥使,自然是比他权大。 不像东厂,镇夷司可有自己的诏狱。 审理、拷问、上刑,乃至杀头……只要薛怀刃一声令下,皆可自主。 更别说他还是国师焦玄的养子。 焦玄可是建阳帝的股肱腹心。大昭建国后,焦玄被封国师,其养子薛怀刃也被立即封了侯。建阳帝爱屋及乌,连带着对薛怀刃也是十分器重。 那一年,薛怀刃不过十四五岁。众人都说,那已是盛宠至极。 没想到,第二年,建阳帝又再立镇夷司,命薛怀刃为指挥使。 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郎,再聪明能干,又能有多了不起? 然而几年下来,如今谁还敢说他薛怀刃不厉害? 打过几次交道后,霍临春便再不敢小觑了他。望着眼前未及弱冠的年轻人,霍临春微笑着抬手另沏了一杯酒推至他手边道:“这酒楼不起眼,卖的酒倒是不错,入喉清爽,回甘却醇厚,实是别有一番滋味。” 薛怀刃伸出左手抓住酒杯,却并没有举起来喝。 他轻轻摩挲着杯盏,微微一敛凤眼,笑着问道:“据闻靖宁伯不慎摔下马背,跌断了腿?” 霍临春闻言一怔,旋即压低了声音道:“您这是,听说了什么?” “听说?”薛怀刃未置可否地笑了笑,“谈不上听说不听说的。倒是你,一路跟着皇上,亲身在场,可曾亲眼瞧见什么?” 霍临春低头猛喝了半杯酒,讪笑道:“咱家这两年眼神不好,哪里瞧得见什么。” 薛怀刃道:“你我一月一会,互通消息,可是早便……” “瞧您说的。”霍临春放下酒盏,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咱家看是没能亲眼看见,但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还是听说了一些。” 薛怀刃面露好奇:“哦?都有什么?” 霍临春笑了下,神神秘秘地道:“还不是那些复国军的事!” 薛怀刃问:“是复国军的人暗中在靖宁伯的马上动了手脚?” 霍临春的声音放得更轻,平白多了两分阴柔:“虽说没能查出什么,但多半就是了。” “那可是怪吓人的。”薛怀刃嘴上说着吓人,面上表情却是丝毫未变,连口气也是波澜不惊得很,“看来霍督公平素出门该多带几名护卫了。” 霍临春掏出块雪白的绣帕轻轻拭了拭唇角的酒渍,轻笑着道:“是啊,这复国军残党一日不能除尽,咱家这心里也是一日不能安呀。” 言罢,他忽然望向窗外的天空道:“说起来靖宁伯的那几个女儿倒是生得个比个的美。” 薛怀刃低低“嗯”了一声,并不接话,像是对他口中所言的事毫无兴趣。 但霍临春,虽是个阉人,却一点也不妨碍他欣赏女色。 他丁点也不在意薛怀刃是否接话,自顾自地又道:“只是可惜了,靖宁伯府的三姑娘竟被定给了永定侯世子那么个蠢货。” ------题外话------ 感谢小小眼anan、启状郎、静爷加油的平安符~ 第024章 死太监 永定侯世子陈敬廷,落在霍临春眼里委实不够瞧。 但他言罢又禁不住吃吃笑道:“不过以靖宁伯的性子来看,这桩亲事大抵也不算差。”他絮絮地说着靖宁伯府的琐事,像是实在无话可说。 薛怀刃则兀自吃酒,一言不发。 蓦地,霍临春停下来站起身往窗边走去。站定后,他距离薛怀刃不过只有半步之遥。但薛怀刃岿然不动,仿佛泥塑的人。 霍临春面向窗外,声音一轻,呢喃道:“还是让人上些菜吧。” 薛怀刃这才身形微动,坐正身子后扬声唤了一声“无邪”。雅间的门立刻应声打开了细溜儿一道缝。无邪自外探进半张脸,神色恭谨地询问道:“主子有何吩咐?” 薛怀刃偏过脸望了霍临春一眼,见他没有动静,便漫然答道:“让人上几道菜。” 无邪听他没有明示上什么菜色,心知是老规矩,便答应了一声准备退下。可就在他将要闭门的那刹那,他听见了霍临春的话。 迟疑间,无邪用力皱起了眉头。 他清楚地听到霍临春在用种近乎蛊惑的语调说道—— “南边新近送来一批人,据说姿色不凡,薛指挥使不去瞧一瞧么?” 尾音拖得长长的,听起来像是羽毛扫过脸颊,又像是和煦春风拂过耳畔。 无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霍临春,尽量不动声色地关上门往外退。等到转过身,他白净秀气的脸上已是遍布不快,直至饭局结束,他亲眼瞧见霍临春独自出来,脸色才算好看起来。 雅间的门仍然紧闭着,他家主子还在里头。 斩厄抱着伞凑近门口,屏息听了听里头的动静,摇摇头道:“主子是不是睡着了?” 无邪含糊地应了一句“瞎想什么呢”,一边探头往楼下看去,眼瞧霍临春带着随行的便服小黄门走远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地低声骂道:“这死太监自己好色便罢,竟还想带坏主子,安的什么心!” 斩厄转过脸来,神色木然,口气却很认真地接了一句:“大概是好心。” 无邪闻言伸长手,屈指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上:“我呸!主子好好一个人,能跟个死太监一道逛勾栏瓦肆吗?”他恨铁不成钢地死盯着斩厄道,“你个傻大个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什么好心,全是狗屁!” 无邪按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觉得自己没叫霍临春给气死,反倒要先叫斩厄给气吐血了。 可人活一世,谁还能不遇上几个说不通的傻子? 这般想着,无邪到底还是深呼吸着将怒火嚼吧嚼吧全咽进了肚子里。 自家兄弟再傻,那也终究是个好的…… 但这话要叫眼下正怒火中烧的祁四姑娘听见,只怕要嗤之以鼻。 血亲姐妹又如何,只是让人生气罢了。 现下已是午时过半,她却还未用饭。婢女取来饭食,满满当当在她眼前摆了一桌,她却一筷子也不曾动过。不是饭不香,菜难吃,而是她先前已饱食愤怒和委屈,此刻纵然珍馐美馔在口,她也吃不下。 没多久,菜凉了,粥饭也没了热气。 暮春的天气虽已不像早春那般乍暖还寒,但饭菜这般摆着不动,还是转眼便没了香气。 祁茉愈发没了胃口。 她的大丫鬟碧玺立在一旁,见状忍不住轻声劝道:“姑娘,您多少用一些,这心里再不痛快饭还是要用的,不然您回头饿坏了自己,不是更叫那几位高兴么?” 祁茉听了这话面色变了变,低头望向饭碗,似乎是听进了心里。 碧玺长松口气,忙要让人去热菜。 哪知她话未出口,祁茉已一把丢开筷子站起身来道:“不吃了!”她离桌而去,半分犹豫也无,当即便出门往生母崔姨娘那去。 靖宁伯府是老宅子,虽然修葺翻新过数次,但说大不大,眼下也仅是够住。兼之早已嫁人的大姑奶奶祁春眉携子归来后,又占了两块地方。府里的小主子们除五姑娘太微外,便都随生母住在一道。 四姑娘祁茉的屋子距离生母崔姨娘的住所并无多远。 她走得又快,仿佛只是一眨眼,便横跨半个院子,到了崔姨娘门前。 屋子里,崔姨娘正在对镜自照。 臻首娥眉,美丽如昔。铜镜里的人,若不细看,仍同少女一般。 她一手抓着菱花镜,一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眼角。她的年纪虽然是一年比一年大,但她的皮肤依然光滑紧致,眼角平滑毫无细纹。 不似姓白的那位,明明年纪比她还小上一些,如今看着倒比她要大不少。 更不必说紫薇苑里的那个了。 说是疯病好得差不多,可谁也没有见她出来过。 想必是人老珠黄,早就丑得没脸见人。 崔姨娘对此甚是得意,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笑了起来。可转念,她的笑意又淡如烟云,顷刻便风吹而散。她虽美如旧日,但伯爷到她屋子里的日子也是数得清的。 她年轻时总以为伯爷很喜欢自己。 可现在再看,就觉出了傻来。 他应当并不讨厌她,可要说有多喜欢,好像也没有。 不过就是淡淡的,平平常常,待她同待另外几位并无区别。 崔姨娘叹了口气,盯着自己的柳眉,忽然想到了先前同五姑娘的对话来。她轻声念叨着“碧珠”两字,一抬眼,猛然瞧见了女儿,不由唬了一跳:“何时来的?怎地半点声音也没有?” 祁茉沉着脸不说话。 崔姨娘蹙起了眉:“怎么了?” 祁茉道:“您没听说?” “听说什么?”崔姨娘愣了一下。 祁茉眉眼间愈见郁色:“方才我们几个去见爹爹时发生的事。” 崔姨娘闻言恍然大悟道:“哦!原来说的是这个事儿,我还当是怎么了呢。不就是伯爷将你错认成了五姑娘吗?” 她说着眉头舒展,收回视线再次望向了镜子。 祁茉万般不快地道:“不就是?” 崔姨娘有些心不在焉:“认错了而已,能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同五姑娘年纪身量都差不多,伯爷平素又少见你们,偶尔叫错一声有何奇怪。” 第025章 讥诮 祁茉听到这话,不敢置信地道:“您说有何奇怪?当然奇怪!”她不悦地看着生母,口气冷凝地道:“即便他一时之间认不出我,但他望着我,为何不叫茉儿却先叫出了俏姑?这可不就证明了,比起我,他更记得祁太微那个小疯子么?” 她越说越是恼恨:“我有什么不如她的?” 崔姨娘闻言终于放下了手中镜子,伸长胳膊来抓她的手:“茉儿,你好端端的同集香苑那位比什么,她从头到脚,有哪一点比得上你?” 崔姨娘轻轻抚摸着女儿光洁滑腻,羊脂白玉似的手背,安抚着道:“你爹他,不过就是随口一喊,你实在无需较真。” 祁茉垂眸端详着她脸上神情,忽然冷笑了一声。 “怎么,娘说的不对?”崔姨娘看着女儿脸上冰冷的笑意,怔了一下。 祁茉一把抽回手,自嘲般笑道:“是了,这事怨不得父亲,也怨不得我……毕竟谁让我生来便不如她呢。” 私下里,她和亲妹妹六娘一直唤生母崔氏为娘亲。 可这一刻听见生母说出那个“娘”字,不知怎地,她只觉自己心口憋闷,窒息般难受。 她当然是不如祁太微的。 祁茉嗤笑着:“谁叫我是庶出。” 纵使她祁太微的母亲是个疯子,她也始终是靖宁伯府嫡出的姑娘。 祁茉居高临下地低头看向崔姨娘,神情轻蔑地道:“一个妾生子,自然难叫父亲放在心上。” 崔姨娘闻言,登时花容失色,惨白了一张脸,翕动着双唇颤声道:“你以为我不想做太太,做夫人吗?你以为我就想给人做妾吗?” 祁茉依然还是那样一副神情,语气冷冷地道:“那您倒是争口气,早日为父亲生下个小郎君呀。” “横竖就是姜氏死了,您也不可能被抬成正室。” “既然要一辈子与人为妾,那您若能诞下庶长子,也总好过没有是不是?若我能有个兄弟可依,想必旁人亦会高看我一等。” “更何况,父亲眼下还没有儿子。世子之位空悬,无嫡立长,您要能生下儿子,那便是靖宁伯府的世子爷。” 祁茉笑了一下:“您做不成太太做不成夫人,可您是有机会做老夫人的。” 一旦爵位到手,还有什么不可能? 只要姜氏还在,只要父亲不再次续弦。 那么将来,但凡熬死了姜氏,这阖府上下尊她崔氏一声老夫人还能有多难? 祁茉目光定定地望着崔姨娘:“但您正在一天天老去,恐怕已是时日无多。” 崔姨娘叫她说得面红耳赤,又羞又恼又不敢真的发火。 尤其是“时日无多”四个字,着实令她肝胆俱裂。 她当然还没有老到不能生育的时候,但她的确是在一天天老去。用不了多久,她怀孕的机会便会越来越少。而靖宁伯,仍是壮年,这府里今后还不知会有多少新鲜的可人儿。 崔姨娘一张脸红了又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祁茉蹙着眉头看看她,只觉无用,霍地拂袖而去。 崔姨娘喊着“茉儿”忙要去追,却见那帘子再次被人撩了起来。 大丫鬟红玉刚刚碰见了神情沉郁的四姑娘,这会儿走进门来,姿态都变得小心了许多:“姨娘,五姑娘身边的碧珠来了。” 崔姨娘一怔:“她来做什么?” 红玉摇摇头,扶着她重新落了座:“说是想见您有事禀报。”略微一顿,红玉拧了拧眉头道,“方才正巧四姑娘在,奴婢便同她说,您现下不得空怕是不能见她,可谁知她却不肯走。” “哦?”崔姨娘心头起了疑,息了去追女儿的心思。 红玉道:“她说她出来一趟不容易,此番还是特地寻了借口偷偷来的,若是眼下回去,只怕下回就不知是何时了。” 崔姨娘有些不信:“丁妈妈不在,她便是集香苑里的一把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哪会不容易?” 红玉回忆着碧珠先前说这话时的神情,放轻了声音道:“奴婢见她的样子,像是有些惊惶不定,同往前看着不大相同。” 崔姨娘疑惑更甚,叹口气道:“罢了,让她进来吧。” 至于祁茉,叫回来也只是让自个儿不快,还是晚些时候再议吧。 红玉得了话,便转身出去传人。 片刻间,帘子晃动未歇,碧珠已然入内。 崔姨娘观其神色,的确如红玉所言,惊弓之鸟一般,像是遇见过什么骇人的事。她吩咐碧珠在小杌子上坐定,温声问道:“说吧,有什么事非见我不可。” 碧珠犹豫了一下:“奴婢说了,怕您不信。” “你还未说怎知我就不信?”崔姨娘双手置于膝上,揉搓着一块帕子,“你如实说来,若无假话,我怎会不信。” 碧珠见状,深吸口气,倒豆子似地将话倒了出来。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响,将太微如何要她寻来麻绳,如何将腿绷直吊起……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 最后她说了句:“奴婢以为,五姑娘很不对劲。” 崔姨娘听着她的话,再联想清晨太微在鸣鹤堂请安时的行事说话,也觉得有些奇怪。然而更奇怪的,似乎还是之前—— 明明她死不承认推了四娘下水,口口声声冤枉不服,突然之间却就磕头服罪了。 崔姨娘当时便觉诧异,此刻听了碧珠说的事,就更是困惑。 但困惑归困惑,她思来想去,也并没能想出什么头绪来。 她问碧珠:“你日夜跟着她,最是了解,你觉得她是怎么了?那麻绳的事,过去从未发生过?” 碧珠摇头道:“从没有发生过。” 说完这句肯定的话后,她的口气迟疑了:“奴婢想着,五姑娘会不会是像夫人一样……犯病了?” 崔姨娘不由想起了方才祁茉提及太微时说的那句“小疯子”。 可是,不像呀。 崔姨娘正色道:“你当时年纪还小不知道,那夫人的疯病可是凶险得很。”她虽未亲眼目睹,但怎么也知道的比碧珠几个丫头多,“夫人犯了病,可是哭天喊地,敢把伯爷和老夫人往死里咒的。” “但你看五姑娘,那是明明白白变得乖巧听话了。”崔姨娘道,“不像是疯了。” 第026章 暗涌 碧珠嗫嚅着:“那……会不会是中邪了?” 崔姨娘闻言斥了句:“休要胡言,神神鬼鬼的,岂能乱说。” “不是奴婢胡言乱语,实在是……”碧珠愈发得畏缩不安,声音涩呐,“姨娘,奴婢是当真不敢再在集香苑当差了。” 崔姨娘眉头紧蹙,将手里的帕子揉成一条,沿着水葱似的长指转来绕去:“碧珠,你多大的人了,怎地还怕这些。五姑娘再如何古怪,也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姑娘,能有多骇人。” 认错、赔罪、麻绳……一桩桩,一件件,似乎的确有些不寻常。 可要说她是疯了还是中邪,好像又太过夸大。 崔姨娘不是太在意:“五姑娘胡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能掀得起什么风浪?她要真是疯了倒还是好事,回头派两个人抓起来也往紫薇苑里一关,省心省力,清净极了。” 到那时,想必茉儿那孩子也不会再念叨什么生来便不如人了。 崔姨娘手中动作一顿,端正了脸色道:“你且先回去,仔细看着她,若再有什么不对劲的,便来寻我。” 碧珠坐在小杌子上,听了这话迟迟没有起身应是,磨磨蹭蹭地小声道:“集香苑里还有丁妈妈。”言罢想起丁妈妈告假不在,她急忙又补充了句,“丁妈妈虽告了假,但最迟明日也该回来了。” 崔姨娘有些不满她的态度,嫌她胆小怕事战战兢兢的不成样子,望着她便要张嘴训斥上两句。然而就在训斥的话即将出口的瞬间,崔姨娘想起了画眉的事,她下意识地便将话又给咽下去不再提起。 沉吟片刻,崔姨娘轻轻颔首道:“好了,我明白你的心思。但这莫名其妙的,我也不好说调走你便调走你。你是五姑娘房里的大丫鬟,突然没了人,五姑娘岂能不闹?” 她顿了顿笑起来道:“你先回去,等回头丁妈妈回来了再议不迟。” 崔姨娘口气轻松,不同于先前。 碧珠听着,心中有了数,这才站起身来,也笑着道:“多谢姨娘。” 崔姨娘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上,仔细打量了两眼后,面上笑意更盛:“好了好了,快些回去吧,免得五姑娘寻你。” 崔姨娘原先是有些瞧不上碧珠的。 碧珠生得样貌平平,小时还有两分机灵劲,长大后却是一日不如一日。这样的人,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聪明能干的。 倘若紫薇苑的那位没有疯,势必早就将碧珠从她女儿身边换掉了。 只可惜,这事儿现如今归她管。 崔姨娘坐回了镜子前,望着镜中笑盈盈的自己,慢慢敛去了笑意。她一直没有留心,也不知道碧珠竟有那般本事,现在知道了,怎么也不能再将人留给祁太微。 崔姨娘有些飘然地想,她明明比姜氏活得有身份得多了。 “夫人”那个虚名,算得了什么。 她一点也不放在眼里。 但她这般想着,镜中人的眼神却还是黯淡了下去。 到底是如鲠在喉,想起那两字便觉郁郁难欢。 …… 这时候的碧珠却已经高兴了起来。 她一路欣然地回到集香苑,见着太微后也是满面笑意。 太微正倚窗闭目,小憩养神,像是丁点没有察觉到她已经去而复返。碧珠见状舒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往耳房里去。 然而她才入内,便听见太微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她急忙又转身出来,堆笑道:“姑娘醒了?” 太微昨夜没有睡好,请安回来后没多久又去见了父亲,闹闹哄哄的,直至这会才终于得空有了平静,但她闭着眼睛,意识却并没有沉睡过。 是以碧珠何时离开,何时归来,她皆了然于心。 她摆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口气也似才从睡梦中醒来:“还有几个时辰用饭?” 碧珠不料她张嘴就问吃的,怔了下才道:“眼下不过未正一刻,距离酉时的晚膳还有一个多时辰。” 太微扭头望向窗外,忽道:“可有沙子?” 碧珠一脸茫然:“沙子?” “有没有?” 碧珠摇了摇头,似不确定。 太微便道:“那就寻两斤豆子来,颗粒要小,尽量匀称些。” 碧珠困惑不已:“要甜的还是咸的?是炒豆子还是煮了甜汤?两斤,会不会太多?” “……”太微叹口气,“要生的。” 碧珠眼里的疑惑又变回了先前的惶惶。 又来了! 又来了! 五姑娘又开始做古怪的事了! 她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但想着自己已经去寻过崔姨娘,崔姨娘也明示丁妈妈回来便会将自己调离集香苑,那眼下就不是生非的时候。 她年岁已大,此番离开十有八九会被配人。 崔姨娘挑的人,定然会比五姑娘挑的人要好。 因此不管五姑娘要做什么,自己只要顺着她便是了。 碧珠垂着手,偷偷的,用力掐了一把自己左手虎口,将万般情绪都按捺下去,换上笑模样道:“是,奴婢记下了,奴婢立刻去办。” 她慌忙要走。 太微又叫住了她:“再寻一块旧料子和剪子针线来,若没有料子,便取一件我的旧衣吧。” 碧珠越听越怪,全然琢磨不透。 五姑娘竟要动针线? 她不是女红奇差吗? 碧珠满脑子都还是“中邪”,当即答应一声就健步如飞地出门而去。 等到回来,她将太微要的几件东西在案上一字排开,笑着道:“姑娘瞧瞧,可是能用?” 太微扫了一眼,面露满意,微笑道:“碧珠呀,你这般能干,我可真想再多留你两年,实在是叫人舍不得。” 碧珠一惊,以为自己想走的心思叫她看穿了,当下手脚一僵。 可太微说罢,却再没有后话。 这时,外边忽然有了响动,有人来报,说是鸣鹤堂的沈嬷嬷来了。 太微不由面色一冷,立马吩咐碧珠将东西收拾干净,自己则亲自出去迎了沈嬷嬷。 沈嬷嬷虽比众多仆妇都更体面些,但这样叫主子亲自来迎的事也还是头一次遇上,不觉有些惊讶。 她面对太微时一向绷得紧紧的脸不觉松了泰半,口气也软和许多:“五姑娘,您过几日去永定侯府赴宴的衣裳首饰可已备妥了?” 太微原还在揣测沈嬷嬷的来意,听到这话不觉猛地一怔:“赴宴?” 第027章 寒酸 沈嬷嬷道:“是呀,姑娘难不成忘记了?永定侯夫人亲自操办的赏花宴,给咱们府里的几位姑娘皆下了帖子的。” 太微有些发怔:“六妹和七妹也在受邀之列?” “嗯?”沈嬷嬷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您说什么?” 太微明白了过来,抿了抿唇道:“三姐婚事将近,想必今次是不会随我等一道赴宴了,那么二姐呢?”太微的眼睛明澈如水,微微一弯,笑着叫了一声“嬷嬷”,小心地问道:“二姐她此番,可会同去?” 沈嬷嬷原不耐烦回答这些琐碎的问题,但先前太微亲自出门迎她,令她十分受用,这会儿便也就耐着性子一一作答:“此次只有您和四姑娘同行。” 太微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有再言语。 她不记得了。 就好像丁妈妈告假,父亲受伤一样,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她从未去过永定侯府,也没有见过永定侯府的人。 这场赏花宴,在她的记忆里根本不存在。 太微沉默着,侧目望向了角落里摆着的花觚。 沈嬷嬷在她耳边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道:“姑娘莫怪,老奴托大说句话,您和四姑娘虽是异母而生,但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妹。” 她正正脸色,谆谆告诫:“在家时您二位如何闹,那都不妨事,可出了靖宁伯府的大门,您二位就是靖宁伯府的脸面,须得互相扶持,友爱为上。” 类似的话,先前太微已经在祖母口中听过一遍。 这会听沈嬷嬷又啰啰嗦嗦地说了一通,实是再乏味不过。 她们光顾着教诲她,怎地也不去关怀关怀祁茉?可见在她们心里,这千般错万般坏都是她祁太微一人的原因。 毕竟她娘疯颠颠的。 祖母总说她娘早年爱咒人死,听得人害怕又生气,实在不像话。 祖母眼里,人人都不像话。 但太微一贯是不服气的,凭什么她说像话就像话,她说不像话便不像话? 可在她娘的事上,太微还是相当赞同祖母所言的。 依太微看,她娘是实在不成。 这既然要咒,那便好好咒,总归咒死一个算一个。 咒不死,算什么? 上辈子,直到母亲自己死了,她也死了……祖母都还活着呢。老婆子命长,身子骨也健朗,哪那么容易死。 这靖宁伯府的荣华富贵最后全由她一人享用了。 太微作恭敬聆听状,望着沈嬷嬷颔首应是,给足了体面。 沈嬷嬷见她乖乖巧巧的,比往常顺眼无数,终于笑了起来。 太微便小孩儿似的领着她往柜子去,又打开箱笼妆奁与她瞧,一边有些害羞地道:“嬷嬷您帮我看看,赴宴时穿哪身好。” 沈嬷嬷听见这话不禁眉头微蹙,佯装不经意地问了句:“怎地不见丁妈妈?” 请柬送来已有数日,照理这衣裳首饰都该备好了才是,可见五姑娘的样子,显然是并未准备过。 “丁妈妈有事告假了。”太微低低道。 沈嬷嬷没说话,仔细翻检了箱笼里的几身衣裳才又问:“您房里的大丫头,叫碧珠的,怎地也不见人?” 太微笑了笑,眉眼天真,眼神认真:“您素日也不来集香苑走动,乃是稀客,我让她去泡茶了。” 沈嬷嬷倒也不推,就这么受了太微说的“客”字。 她点点头道:“您今春裁的衣裳都在这了?” 太微笑得天真烂漫:“是呀!都在这了!” 沈嬷嬷看着她的笑容,突然有些说不上话来。 明明素日看着也没有谁短过五姑娘的东西,可今儿个仔细看了才知道里头的不同。她先去的四姑娘那,见过了四姑娘的屋子摆设,衣裳首饰再来见五姑娘的,实在是觉得五姑娘寒酸得不得了。 不知情的,恐怕要以为五姑娘才是姨娘生的庶女。 沈嬷嬷又去看首饰盒子,没看两眼便叹口气一把合上了盖子。 实在是惨不忍睹。 她收回视线落在太微身上,摇头道:“衣裳便罢了,但姑娘的头面……这些东西,怕是不成。” 四姑娘那有许多老夫人日常赏的,五姑娘这却是丁点没有拿得出手的。 居家佩戴便罢,去侯府赴宴,着实寒碜。 亏着老夫人谨慎让她来看一看,若不然就这么叫五姑娘出去了,靖宁伯府哪还有脸面可言。 沈嬷嬷道:“夫人那,就没有留下什么?” 姜氏娘家虽然落魄了,但早年也兴盛过,姜氏手里不至一点没有才是。 可她问完,太微脸上却露出了窘迫,轻声道:“母亲的东西,都烧了。” 沈嬷嬷这才想起来,当年姜氏一进紫薇苑,祁老夫人便让人将姜氏的随身物件都焚烧了。说是要祛晦气,驱邪祟,连首饰头面也没有放过,全融成了一块块丢进库房里。 沈嬷嬷也有些尴尬。 太微声音更轻,口气更弱:“不然,我去向崔姨娘借一借?” 沈嬷嬷目视着她的眼睛,忽然有些心生恻隐。她犹豫了下,道:“总归还有些日子,姑娘稍安勿躁,容老奴回去先禀给老夫人。” 太微还是惴惴的,又窘又羞,怯生生地道:“多谢沈嬷嬷。” 沈嬷嬷推说不必,悄悄打量了几眼博古架上的陈设,便说要走。 太微就又要亲自送她出门。 沈嬷嬷这回拦了一拦,见她执意要送,便也欣然应允。 行至帘前,太微脚步微顿,蓦地叫了一声“嬷嬷”,声音颤颤,似有踟蹰。 沈嬷嬷也停下来,转头看她:“五姑娘还有事?” 太微轻轻咬了咬淡红的唇瓣,好像很迟疑:“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沈嬷嬷问:“何事?” 太微有些怏怏地道:“我屋子里总不见东西。” “哦?”沈嬷嬷眼神微变,“都有什么不见了?” 太微小小声回答:“银子不见了。” 沈嬷嬷一震:“银子?钱箱的钥匙在谁手里?” 正说着,帘后传来“哐当”一声。 沈嬷嬷扬手撩帘,便见碧珠正慌慌张张地蹲下身子去捡地上的碎瓷。 一壶茶全打翻在了地上。 茶水四处流淌,狼藉满地。 碧珠捡着碎瓷片的手哆哆嗦嗦的,抖个不停。 沈嬷嬷正要训斥,忽听身后的太微说了句:“钥匙一直由丁妈妈管着。” 第028章 蛛网 沈嬷嬷回过头来,声音微沉:“是丁妈妈?” 太微颔首应是,瑟缩着垂下了眼帘。 府里上下皆知,丁妈妈是崔姨娘的人。这些年来,集香苑里大大小小的事,每一件都离不开丁妈妈。 虽然太微才是主子,但底下的人遇事可以不管她,却不能不叫丁妈妈知晓。 丁妈妈没有过问的事,谁也不敢办。 太微说钱箱的钥匙在丁妈妈手里,沈嬷嬷是信的,但她还是转过身低头问碧珠道:“钥匙只丁妈妈手中一把?” 碧珠颤巍巍地仰起头,脸是向着沈嬷嬷的,视线却悄悄地望向了后头的太微。只见太微立在沈嬷嬷背后,唇角含笑,眼神如炬。 那目光像是能灼人,那笑容轻浅寡淡却好比一柄利刃。 门外一阵春风吹来,吹得珠帘叮叮作响,似一曲长歌。 碧珠用力地捏紧了指间碎裂的瓷片,一字字回沈嬷嬷的话:“是,只丁妈妈手里一把钥匙。” 沈嬷嬷闻言眼神愈显深沉,口气也沉重了几分。 她松开手,半扇珠帘重归原处,将碧珠虚虚实实遮于其后。 沈嬷嬷同太微道:“姑娘说的事,老奴心中有数了。” 太微吞吞吐吐,踌躇道:“其实、其实也没有多少银子……” “不管数额大小。”沈嬷嬷打断了她的话,肃然道,“失窃总归不是小事。但丁妈妈今日不在府中,个中详情无从得知,一切还得等她回来再议。” 言下之意,不论银子是不是丁妈妈偷的,既然钥匙在她手里,那失窃一事她便始终难逃干系。 太微神情局促地点了点头。 沈嬷嬷望着她,不知怎地想起了那日抓着藤条抽打她的时候。 那会的五姑娘看起来可真真讨人厌。 脾气臭,性子坏,不知好歹,不识进退,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 莫怪老夫人不待见她,就是她见了五姑娘也难露笑脸。 可这一刻,她看着五姑娘,竟觉得五姑娘真是可怜。 到底只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女孩,爹不疼娘不爱,连祖母也不正眼瞧她,一屋子的冷清寒酸,活脱脱是个“惨”字。 二姑娘祁樱虽然也没生母在旁照料,可她年岁最长,生得最美。 老夫人即便不喜欢她,也不会苛待她。 二姑娘就像是一块琉璃水晶,泛着泠泠凉意,让人难以亲近,却也不敢轻易敲打。这万一要是碰碎了,怎么办? 不像五姑娘太微,那就是块石头。 任你如何摔打,都不必担心。 哪怕真摔裂了也无妨,谁知里头会不会藏着璞玉? 若没有,那也还是石头。 不会有半点损失。 沈嬷嬷心知祁老夫人的想法,自来对五姑娘也是如此。 但现在,她再看五姑娘,却已不大觉得五姑娘是块冷硬的顽石了。 看来先前那顿藤条,并非白打。 沈嬷嬷平心静气地道:“姑娘放心,这事定会彻查。” 太微有些垂头丧气,像是想要相信她的话又不是太敢。 她说了句“劳烦嬷嬷”,便低下了头。 沈嬷嬷就也不再言语,掀开帘子,越过捧着一托盘碎瓷的碧珠径直往外走去。 她越走越远,很快便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碧珠因为没有挨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一转身,瞧见太微,她的脸色立即便变了。 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姑娘为何要说钥匙在丁妈妈手里?” 明明钥匙在她这。 五姑娘虽是伯府嫡女,但一向没什么积蓄。 不过些许零花,丁妈妈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 这钱箱的钥匙便也交给了碧珠管。 丁妈妈像集香苑的半个主子,并不乐意亲自打理琐事。她张张嘴,底下的人将事情妥妥当当的办了,才是正经。 碧珠心底里有些怕她。 “姑娘?”见太微不作声,碧珠放下手里的托盘,审慎地又唤了一声。 太微坐回榻上,眼皮也未掀一下,反问了句:“依你之见,我该如实说?” 碧珠听得发慌,忙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太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奴婢……”碧珠语气里多了两分懊悔,“奴婢不该多嘴。” 先前太微便已经打开钱箱,洞悉了她偷钱的事,但太微一直没有流露出气恼不快,更没有要发落她的意思。 碧珠便以为她不打算追究。 哪知…… 竟是这样。 碧珠想不明白她的用意,只好紧紧闭上了嘴。 这时,太微忽然朝她摊开了手。 掌心向上,莹白如玉。 声音平静无波地道:“把钱箱的钥匙给我。” 碧珠一怔,她先前分明没有钥匙也开了钱箱,现在还要钥匙做什么?碧珠略带惶遽地摘下钥匙递了过去。 太微手掌一合,握成拳头,在她眼前晃了晃:“丁妈妈明日何时回来?” “大抵一早便会回来。” 太微冁然一笑,放下手吩咐道:“去将东西取出来吧。” 碧珠便急急忙忙地把先前藏好的豆子和针线剪子又给摆了出来。 她垂手侍立在旁,轻声问太微:“姑娘要做什么?” 太微不言不语地瞥了她一眼。 碧珠呼吸一窒,知道自己是又多嘴了,急忙躬身后退,往屋外去。 太微暗笑她也不是全然的不堪用,一面将眼前的两斤豆子平平整整分成了四份,约莫一份半斤,用布袋装起,缝口固定。 她举起一个,在耳边用力晃动了两下。 豆子相撞,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到底不及沙子好用。 如有锯末,混在里头,倒还好些。 但对眼下的她来说,当务之急,是有。至于东西好不好用,暂且也只能凑合了。人的肉身,脆弱又强大,但这强大,是需要不停的训练的。 她记得师父教给她的招式、心法,但这具身体却从未经过训练。 业精于勤荒于嬉。 她不能守株待兔,指望一年后就一定能够遇见师父。 她必须自己开始从基本功练起。 四个沙袋,四肢各绑一个。 等到适应了,再逐步加重。 当年辛辛苦苦学会的东西,不能这么轻而易举的全还给师父。 太微转头往身后看,透过窗棂缝隙,将目光落在了庭院一角。 地方太小,也不知梅花桩是否安得下。 若要安,又该以何种借口动土? 太微不由陷入了沉思。 …… 院子一角,几个丫鬟正聚在一道边做针线活边闲话家常。忽然有人谈及京中趣闻,说起某家的小公子,今年才不过十三岁,便已经能破国师留下的题了。 国师焦玄博学多才,是大昭的神人。 据闻就是建阳帝都要尊他一声神仙。 这样的人出的题,十三岁便能破,似乎的确是厉害。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说那位小公子真是实实在在的天赋异禀,聪慧过人。 感慨中,只一人撇撇嘴,举起手中银针在发间摩挲了两下,嗤了声道:“这便能称得上天赋异禀,聪慧过人?你们呐,就是没有见识。” 第029章 慕容公子 方才说话的丫鬟闻言大为不服,沉下脸道:“你有见识,你倒是说个人出来也叫我们听一听呀。” 剩下的人也嚷嚷起来:“是啊是啊,你既有见识,那你来说,也叫我们开开眼界。” 不管有没有见识,只要叫人说了,那听的人总是不痛快的。 “翠儿姐姐,你说说,什么样子的人才能算得上是天赋异禀,聪慧过人。” “对呀,翠儿你说。” “你快说说——” 名唤翠儿的丫鬟手里捏着针,低头去绣一朵白玉兰,听着众人起哄也不恼不慌,镇定自若地笑起来道:“不然怎说你们没有见识呢。你们单知京里出了个能破国师谜题的年轻小公子,却也不想想,这天底下有多少人?” “聪明人是什么模样,你们哪里猜得透。”她略显得意地抬起脸来,笑吟吟道,“当年慕容家那位,可才真正是了不得的人物。” 丫鬟们头碰头地凑到了一块儿,盯着她问:“慕容家?哪个慕容家?” 翠儿轻轻“哎”了一声,掩嘴笑道:“你们还不认,连慕容家都没听说过,也敢说见识。” 众人讪讪的,追问道:“是京里的?” 慕容这个姓氏也不算常见,若是京城里的,她们不该没听过。 翠儿却摇了摇头:“洛邑慕容氏,你们竟也不知道。” 她比其余人稍稍年长两岁,本就素爱卖弄,此刻见她们真的不知,不由得愈发洋洋得意。 洛邑又称洛阳,以牡丹花而名闻天下。 花开似锦间,无人不晓慕容氏。 翠儿打开了话匣子,一下子连手里的针线活也再顾不上做:“都说洛邑是宝地,人杰地灵,那慕容氏就是最好的例子。大儒之家,人才辈出,个个出来都是大才子。” 她笑眯眯地道:“十三岁会破题算什么,人慕容小公子三岁能诗,五岁能题,七岁上下便连名士棋局也可信手而解了……” 翠儿没去过洛邑,更没见过慕容家的人,其实不知这些事是不是真的,但她如此耳闻,便也就如此复述。 人群里有年岁小的,的确没有听说过这些事,不觉听得入了神。 “慕容小公子那样的人才,才是真神童!” 翠儿口气笃定地道。 另一人却还是不服气,揪着她的话问道:“那样的神童,如今怎地没人说起?该不会是你胡乱瞎编的吧?” 翠儿大怒:“我又不是你,怎会瞎编!” 俩人眼瞧着就要大吵。 就在这个时候,众人忽然听见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 声音又急又响,像是告诫。 翠儿几人连忙捧着针线回头去看,见台矶上立着的人是大丫鬟碧珠,又都放松下来。 人人都知道五姑娘身边的碧珠姐姐不在乎这些,非但由着她们碎嘴,还爱搀和进来一道说。 于是便有好奇的小丫头仰起头,兴冲冲地朝台矶上的人问道:“碧珠姐姐,翠儿姐姐方才说的那慕容家小公子,你可知道?” 谁曾想,话音未落,碧珠猛地从台矶上走了下来,行至众人跟前,劈头盖脸地骂道:“府里给你们月钱是叫你们用来说闲话嚼舌根的?成日里那么多的活不知道仔细做,偏聚到一块儿扯什么舌头,也不怕风大闪着!” 言罢,她犹自不解恨般又恶狠狠地说了句:“回头再叫我听着,非得拿剪子全绞了才好!” 众人何尝见过这样的碧珠,不觉都呆住了。 而碧珠,骂完了,面上却不禁露出惴惴之色。她悄悄的,有些紧张地回头朝门廊下看了一眼。 太微不知何时出来了。 身上披着件薄衫,懒懒地靠在栏杆上,手里正握着把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扇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似乎并不在意她们在做些什么。 碧珠提着的一颗心终于稍微落下了一点。 她面色松缓了些,再次转过脸望向呆愣愣看着自己的众人,沉声叮咛道:“莫要再说,快些做活去!” 说完正要走,她脚步微顿,又背对着众人加了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给我仔细掂量掂量!” 众人皆怔怔的,面面相觑,摸不透方才所言究竟有哪一句是不该说的。 她们不过只是在闲话外人而已,又不是说道府里的主子们。 何况就是说了,往前碧珠也从没有这样声色俱厉地教训过她们。 她们过去说五姑娘的坏话,碧珠还跟着哈哈大笑止不住的乐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不解和委屈。 只有翠儿,分明先前最是兴致勃勃的人,这会一张脸却是越来越白,手指颤颤,连针线也要拿不住了。 有人喊她:“怎么了翠儿姐姐?” 又有人压低了声音劝慰道:“碧珠姐姐方才就是一时情急才将话说得那般凶,不要紧。”顿了顿,她朝廊下努了努嘴,“怕是因为五姑娘在呢。” 言外之意,碧珠刚才说的那些话,全是做样子耍威风,不是真发火。 可翠儿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半响才嗫嚅着,声若蚊蝇地吐出几个字来:“我竟是忘了……” 在场诸人闻言,面色也跟着一变,急声问道:“忘了什么?” 难道真有什么不该说的话? 翠儿支吾着,轻声道:“那慕容小公子,是五姑娘的未婚夫婿,是靖宁伯府的五姑爷……” 众人愣住。 这、这……不是好事儿么…… 大家之后,神童出身,堪称可遇不可求的人选呀。 她们知道五姑娘自幼便有婚约在身,但素日没人提起五姑爷的事,竟不知是个神童。 然而翠儿还是嗫嚅着,如丧考妣地道:“慕容小公子的才智,如今已同常人无异了。” 可神童长大后泯然众人,是常有的事,虽可惜,但也不至于连提都不能提吧?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翠儿低头看地,声音轻的几乎要听不见,“慕容小公子遭遇意外,容貌尽毁,据闻如今丑如夜叉,十分吓人……” 啊! 这倒是谁也不曾料到的。 可后话,也再无人敢说。 不过须臾,角落里便已空无一人。 只余三两清风,呼呼吹过,像要将那些对话尽数吹走。 碧珠回到廊下,觑着太微的神色,也不敢提旁的,只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起风了,姑娘要不要回屋歇着?” 第030章 过去 太微停下打扇的动作,不答反道:“你瞧,这人全叫你给吓跑了。”她又笑起来,打趣般道:“没想到你发起火来也怪能唬人的。” 碧珠讪讪的,没敢接话。 太微拽下自己身上披着的外衫一把抛给她,满不在乎地笑道:“不过是些闲话,有什么好不能提的,训她们做什么。” 她口气温和,似乎真的全不在意。 可碧珠听着却愈加的紧张了起来。 明明她过去并不将五姑娘放在眼里。五姑娘总是臭着一张脸,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个笑模样,但那个时候,她是一点也不怕五姑娘的。 不似现在。 眼前的人明明在笑,明明话语柔软,可她听着,却觉得比丁妈妈的训斥还要来得吓人。 碧珠紧紧抱着衣裳,垂着头,没有言语。 太微便扬起扇子轻轻点在了她的肩头上:“好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不必在我跟前瞎转悠。” 起了风,日光渐冷。 太微口中一句重话没有。 碧珠却觉得自己身上不断地发冷,寒意从脚底心钻上来,一路沿着脊柱上行,很快便将她冻在了地上。 她心想,还好还好。 还好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够离开集香苑了。 抱着这样的信念,碧珠终于挪动脚步,飞快地退了下去。 廊下风声渐凛,太微手里的纨扇再没有抬起来过。她摩挲着扇柄下方杏黄色的流苏,眼里的神色随暮春的凉风一点点冰冷下去。 ——洛邑慕容氏。 她嗤笑了声。 若不是听见丫鬟们谈及慕容氏,她恐怕都要想不起来了。 建阳四年的自己,身上原来还有婚约在。 她们口中的神童,是慕容氏二房嫡次子,单名一个舒字。 慕容舒的母亲李氏和她娘姜氏是金兰姐妹,是自幼便交好的发小。即便二人长大后,李氏远嫁洛邑,她们之间的交情也并未淡化。 没过两年,李氏随丈夫慕容昭入京定居,她们就又开始像小时候一样走动来往。 太微想,那段时光,不管是对李氏,还是对母亲,应当都是愉悦欢喜的。 人生得一知己绝非易事。 她们看着对方长大,互相知道对方的过去和秘密。 虽然不是亲姐妹,却也早已胜似。 这份情谊对她们来说很重要。 是以太微出生后,李氏便提议说,两家不如结个亲吧。 论门第,靖宁伯府虽有爵位,但其实并不如慕容氏来得显赫;论根基,靖宁伯府人丁单薄,自然更是远不及慕容氏。 这门亲事,不管怎么算,都是靖宁伯府挣了。 故而襄国历嘉南八年的那个初冬,太微便被许给了慕容舒。 她当时才不过三个多月大。 什么也不知道,糊里糊涂地就有了婚约。 但世人多是羡慕她的,那样一个神童,长大了定然是个了不得的才俊。那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短短几年之后,这一切就都会变成泡影。 轻轻一戳,就全碎了个干净。 嘉南十一年的夏天,慕容舒跟随父母和兄长一道回洛邑探亲,却不想在途中遇到了劫匪。夜雨惊雷,劫匪凶狠如同豺狼虎豹,不止谋财还要害命。 长夜结束后,遍地血污。 一行人,死的死,伤的伤,最后竟只侥幸活了慕容舒一个人。 李氏和丈夫早已断气。 长子慕容严亦死在了当场。 只有时年不过还是小童的慕容舒,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 但他受惊过度,那日之后,便再没有神童事迹流传出来,都说他是伤到了脑袋,不复过去聪明了。 而且他还伤了脸。 整个右半张脸血肉模糊,好了也是疤痕纵横。 慕容舒自此便长居洛邑本家,跟着四叔慕容显过活。 大抵是因为样貌骇人,他很少再在人前出现,也从未回过京城。 太微只在几个月大时见过他一面,对他是根本毫无印象。 他们不过就是陌生人而已。 李氏出事后,她娘曾想前去洛邑探望慕容舒,但一直未能成行。次年,她娘犯了疯病,尚是夏王的建阳帝又领兵打进了襄国。 事情一再耽搁,便成了永远的遗憾。 然则她和慕容舒的婚约却一直未曾受到影响。 祁家并没有因为慕容舒毁容的事而退亲。 太微及笄之日,便是她出阁之日。 人人都以为她是不愿意嫁的。毕竟慕容舒再如何聪明绝顶、学识过人,也改变不了他满面痂痕的事实。更不用说,他早已不是昔日神童。 但太微对他的脸,看得其实没有那么重。 她固然是“好色”的,可容貌这种东西,再重要也重要不过胸腔里的那颗心。 李氏是个好人,她的儿子,理应不至太差。 慕容氏那样的门第,照说也不会亏待了她。 她其实,还是乐意嫁给慕容舒的。 她只是没料到,自己想当然的那些事,全是愚蠢的天真。 凭什么李氏是个好人,她的儿子就一定不会太差? 凭什么慕容氏那样有名有望的人家,就一定不会做出无耻的事? 要知道—— 好人,也能生出恶棍。 名门世家,也有令人作呕的肮脏。 那一年,她前脚失去了父亲,后脚便被慕容舒给退了亲。 一夕之间,天崩地裂。 她手足无措,慌乱至极。 祖母膝下只父亲一个儿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祁家没了当家人主心骨,在祖母看来,这偌大家业迟早是要被败光的。 对她来说,没有孙子,乃是最坏的事。 她有孙女,还不少,但孙女焉能继承家业?就是能,她也不乐意将祖宗基业交托给个姑娘打理。依她的意思,这姑娘迟早都是旁人家的,心不稳,不堪用。 若将家业给了她们,却将祁家折腾倒了可怎么好? 祁家是万万不能倒的! 这要是倒了,她还上哪儿去享她的荣华富贵? 是以儿子一死,她便打起了孙女们婚事的主意。 老夫人是半点不拿孩子们当人看,在她眼里,太微这群姑娘就是货物。皮相就是货色,能卖多少银子,卖给谁,她心里都有一杆秤在。 太微犹记得,祖母打量她们的眼神,活像是在打量牲口,看体貌,看牙口……全然不在乎她们身上也流着她的血。 但当时,太微原是有幸能够逃过一劫的。 只是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慕容舒会在那当口来退婚。 没了婚约,她就成了嗷嗷待宰的一头猪。 祖母心心念念全是养育了她多少年,若不回本,便亏大了。 第031章 逃跑 即便她尚未及笄,在祖母看来,她的婚事也已是拖不得。 她和慕容氏的婚约作废后,祖母便费尽心机要替她再寻一门。至于男方为人如何,品性如何,皆不要紧。只要门第足够高,只要这门亲事对她有所裨益,那便是最好的。 但祖母思来想去,最后却要将她许配给表兄周定安。 太微不知道,是祖母实在找不着合适的“买主”,还是祖母另有打算。她只知道,姑姑一直不大喜欢自己。 是以由她来做姑姑的儿媳妇,想必姑姑并不痛快。 然而祖母发了话,那便是一言九鼎,谁也无法拒绝,哪怕是姑姑亦不例外。 太微更是不消说。 她是否愿嫁,谁会在乎? 她越是不肯,越是反抗,祖母就越是发狠。 父亲新丧,尸骨未寒,她尚在孝期里,祖母便让人绑了她披上嫁衣。 什么人伦道德,什么血脉亲情,皆是浮云。 大抵是世道如此,早已无人在意脸面。 世人皆被欲望驱使,沟壑难填,只得不断地从旁人身上掠夺。于祖母而言,她是一枚棋子,一个筹码;于周定安而言,她是一个能够让他名正言顺占据祁家的法宝。 至于周定安对她可曾有过真心,太微是从未抱过幻想。 但凡周定安对她有一分真情实意,他都不会在那样的时候说要娶她。 如若不是祖母对二姐和四姐另有安排,他绝不会看中她。对他来说,那一切不过是退而求其次,不得已而为之。 太微心知自己倘若真的听从祖母吩咐嫁给周定安,那她这一生,势必都要困在这座老宅里。 即便祖母死了,也还有姑姑。 她兜来转去,迟早的,要么她杀了她们,要么她们杀了她。 这场所谓姻缘,最终能结出的,只有恶果。 太微心如明镜,决意出逃。 祖母做出决定后,她知道挣扎无用,索性佯装应允。但暗地里,她很快便做好了逃离的打算。 她悄悄地去寻了白姨娘,希望白姨娘能带着小七和她一道走。 虽然不容易,但是因她面上已然妥协,祖母放松了警惕,她们不是没有机会。 可太微千算万算,机关用尽,却漏算了白姨娘的懦弱。 再周密详实的计划,如果不能实施,也全无用处。 白姨娘她,不敢走。 她虽是婢女出身,但从未吃过大苦头。 年少时,她是太微母亲姜氏的贴身婢女,拿着最高的月钱,过着寒门小户嫡女尚且不及的日子;年长些,她是靖宁伯的妾室,独住一间院子,呼奴唤婢,过着不说锦衣玉食,也绝对衣食无忧的生活。 她从来没有在外头过过一天。 府外的世界,对她来说,是一个未知的深渊。 她自觉出了靖宁伯府的大门,她便活不下去,更别说还要带着小七了。她连一步也不敢往外迈……亦觉得太微出了祁家就会死…… 所以她当着太微的面,答应得好好的,转头便去向祁老夫人告了密。 她告密的时候,一定认为自己是在挽救太微,好叫太微不必跌入深渊,万劫不复。可太微却因她而被软禁,被祖母命人换上嫁衣,提前押进了婚房。 所有人都以为,一旦生米煮成了熟饭,她不从也得从。 白姨娘如此以为,祖母如此以为,周定安一定也是那般想的。 白姨娘觉得她该认命。 认了命,至少不用流离失所,自己去讨生活。 可太微不认。 她的命,合该由她自己说了算! 她同周定安虚与委蛇,假意顺从,借口没有合卺酒便不算成亲,推了周定安去倒酒。 人慌乱到了极致,只分两种。 一种浑噩无知,茫然无措。 而另一种,是恢复镇定,急中生智。 太微想,那时的她一定看起来娇羞极了,若不然周定安怎会信以为真? 他将她压倒在床褥上,贴在她耳边轻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皮肤上,令她胃里翻滚,下意识地想要退却。但太微知道,一旦她面上流露出一分不快,她的人生,便要交待在那一刻。 所以她忍耐着,甜甜美美地微笑着,呵气如兰地同他耳语,诉说自己先前的不从全是因为愚蠢…… 告诉他,自己一直是爱慕他的。 少女心事,酸甜带涩。 她害羞地笑,伸长双手,环绕住他的脖子,一句句地跟他说:“表哥,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你不知道,我总偷偷地看你。” “慕容舒来退亲的时候,我心想实在是太好了。” 那一天,她声音轻软,笑容羞怯地说着谎话,心里却头一次察觉自己原来是个穷凶极恶的坏人。 当周定安的手指抚摸上她的脖颈时,那一瞬间,她动了杀心。 但与此同时,太微亦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谎言是拙劣的。 好在周定安并没有在意。 没有人不爱听人奉承,没有男人不喜欢姑娘夸他英武伟岸,潇洒聪明。 他终于站起身,去桌前倒酒。 酒能助兴,即便没有太微要的合卺之意,他也并不反对。 他背对着太微站立,空门大露。 太微早摘了那些叮咚作响的钗环和凤冠,盯着他的背影,悄无声息地抄起一旁案几上的烛台。 太微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那烛台是鎏金蟠花的。 她高举着,朝他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当”一声,酒壶摔落于桌,半透明的酒水从壶口淙淙流出,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 周定安捂着头吃惊地转过身来。 太微再次举起烛台,刺向了他。 但先前那一击,已经用尽了她的力气。 这一刺,虚弱无力,并没能重创他。 他试图用来解开她衣带的手,紧紧地捂在后脑上,有鲜血透过手指缝隙不断地溢出来。 他的血,沾在了太微吉服上。 八宝团凤纹,也染上了血光。 他骇然地看着太微,忽然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太微大口呼吸着,点燃了床幔。 吉服太过刺眼,她毫不犹豫,直接脱去。 八月的天,已见凉意。 但她心头如有烈火焚烧,烧得她热血沸腾。 浓烟渐起,她趁乱逃出,却不料慌不择路,竟逃到了四姐的院子附近。 第032章 夜行 太微以为,自己死定了。 仓皇中,她听见远处喧嚣渐近,有脚步声正急急地朝自己靠近而来。凌乱、急促、迫人,逼得她不得不躲进黑暗中。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个人抓住了她的胳膊! 那是四姐院子里的丫鬟。 太微当场如遭雷击,呼吸停滞,手脚也一并跟着僵硬起来。她看着那婢女面向自己张开了嘴,一副要扬声叫人来捉自己的模样,不觉浑身冰冷。 可当那管略带沙哑的少女声音钻入她耳中时,她听见的话却是——“随我来”! 那个名唤长喜的丫鬟,是她的恩人。 太微坐在廊下,望着夕阳西坠,慢慢地阖上了双眼。 入夜后,碧珠来服侍她洗漱更衣,默不作声,低眉顺眼的,同太微受罚那日归来时所见的简直判若两人。 那股敷衍、轻慢,皆已烟消云散。 太微让她往东,她便不敢往西,视太微如同洪水猛兽,避无可避之下,只有一味的顺从。 她铺床,沏茶,伺候太微入睡,除了一个“是”字再无二话。 是以当太微说不必她值夜要打发她出去时,她眉宇间按捺不住地流露出了喜悦之情。太微装作没有瞧见,只让她出门前在屋子里留一盏灯。 微光得以长明,太微躺在帐子里,大睁着眼睛,一点点回忆着白日里途经过的屋舍。那些小径、庭院,长短、大小,皆在她脑海里汇聚成了一幅图画。 暮春的夜晚已较冬日里的短暂许多,她盘算着用时,微微敛起双目,翻个身面向了帐子。 帐外有光,恍若黎明初至。 帐内幽暗,似兽穴洞窟。 太微身在其中,便如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 她的爪牙,已经探出。 终于,“嘶”的一声,寂静的室内响起了一阵极轻的灯火熄灭声。无人添油看顾,时候到了,灯便灭了。 太微屏息听了听外头的动静,蓦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而起。 她撩开帐子,悄然无声地趿上绣鞋开始向外走去。 鞋底子是软的,走得快了,落地时只有轻微的沙沙声,像晚风吹拂过树梢,又像鸟雀扑棱翅膀。 行至窗边,太微身形一动,燕子似地翻了出去。 她学了多年的轻身功夫,即便时光倒流,也夺不走她的记忆。 她猫似地落了地,站起身,四肢紧贴墙壁,就着薄白的月光打量起周遭来。夜色下,众人都已就寝,四周空空荡荡,连个鬼影也没有。 太微放轻了呼吸,提气借力,飞快地往集香苑外去。 然而到底不是她熟悉的那具身体,行进间,呼吸渐促。她憋着一股劲儿不敢放松,径直往母亲所在的紫薇苑去。 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身边只有贴身照料她起居的倚翠并两个粗使婆子。 母亲犯了疯病后,便没有人再敢留在她身边。 树倒猢狲散,没用多久,母亲身边伺候的人就都跑了个干净。 唯独大丫鬟倚翠,说什么也不动,一定要留在母亲身边服侍。倚翠当时年纪已经不小,按说稍求一求崔姨娘,怎么也能求门过得去的亲事,但倚翠对母亲忠心耿耿,莫说去求崔姨娘,便是配人一事,也从未提过。 她明言不嫁,说只愿留在夫人身边服侍夫人。 府里的仆妇讥她愚,笑她癫,她也全不在乎。 太微腕上戴着的念珠,当年亦是她亲自送来的。 母亲去世后,倚翠陪着她一道收拾母亲的遗物,翻出一沓厚厚的佛经给她看,眼眶红红地指着上面的手抄字迹道:“姑娘您仔细瞧瞧,夫人的字,像是一个疯子写的吗?” 上头的簪花小楷,工整如镌。 下笔之人必定意识清醒。 太微明白倚翠的意思,可光凭那些字,并不能证明母亲没有疯病,充其量,也只能说明母亲在摹写那些经文的时候,没有犯病。 太微也不愿意相信母亲是个疯子。 可她小时,母亲曾想挖掉她的眼珠子。那样的事,若不是疯了,母亲怎么会做?她又怕又困惑,但仍是不想相信。是以她长大些后,便忍不住怀疑起了祖母等人。 祖母一向不喜欢她娘。 她娘在生下她后又一直未再有孕,就更叫祖母厌恶了。还有崔姨娘,若母亲一直好好的,又哪里轮得到她掌家做主? 太微疑心了很多年,但始终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母亲的疯病和她们有关。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母亲认为她自己是疯了的。 旁人信不信,已不要紧。 她觉得她自己是个疯子,那她就是。 太微不信也得信。 母亲临终之际,声声句句都是对不住,那对不住里,至少有两分是在忧心她的疯病。她是个疯子,太微身为她的女儿,流着疯子的血,恐怕终有一日也要疯。 母亲对此十分的不安。 即便倚翠在旁宽她的心,说不会的,她也还是忧虑不已。 但她的忧虑并没有成真,太微直到死,都没有犯过疯病。不过她们终究是母女,命运走向虽不完全一致却也有相似之处。 太微死于二十二岁。 母亲的疯病,第一次发作,亦是在她二十二岁那年。 她们的人生,都在那一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太微死去活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年少时。 母亲则失去了一切,乃至为人的尊严。 二十二岁,这个年纪,对她们而言,实在像一个诅咒。 前世命数将尽的时候,太微心中并无不舍或遗憾。她自觉无牵无挂,生无欢,死无惧,生死与否并无所谓。 母亲死了。 父亲死了。 小七死了。 师父也不在了。 她孑然一身,死亦何惧? 因此临死的那一刻,她恍恍惚惚地想,自己大概是活够了。她盼着自己闭上眼睛,再睁开,就能瞧见那些死去的人,可没想到…… 她睁开眼,看见的却是过去。 那些已经死去的人,都还活着。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梦境。 只是她眼下还分不清,这究竟是个美梦,还是看似美梦的噩梦。 她被逼无奈,被老天爷一脚踹回过去,只能硬着头皮再活一次。但这一回,她要换条路走。 太微身轻如燕,迎着夜风潜入了紫薇苑。 里头空寂无人,落针可闻,但她的脚步声,比落针还轻。 那两个粗使婆子共住一屋,早已熟睡。 至于倚翠,应跟在母亲身边。 太微立于风中,手心有微微的汗意。 像是近乡情怯,她明明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真站到了母亲门前,却不敢进去见她了。 即便她心里是这样的想要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第033章 锁钥 母亲当年,究竟为什么想要挖掉她的眼睛? 众人都说,那是因为母亲疯了。 可她即便当时年幼,却也记得母亲喃喃念叨的那句话——“都是这双眼睛惹的祸”。母亲将手指按在她眼皮子上的那一刻,是有缘由,有目的的。 太微想了很多年,却始终没有参透母亲话里的玄机。 直至母亲临终,她听着母亲一句句的对不住,终于将心中疑惑问出了口。可母亲只是摇头,紧紧抓着她的手,眼神迷茫地说,那都是疯子行径……是她疯了才会对亲生女儿做出那样可怕的事…… 她恍恍惚惚的,仿佛已经忘了过去说过的话。 太微前一世,并没能得到答案。 此时此刻,她立在母亲门前,头顶月华如水,神情忽然变得落寞了。她将将就要探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她贸然进去,就算见到了母亲,恐怕也不会得到回答。 母亲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她。 她深夜入内,偷见母亲,保不齐还会吓着母亲。 念头闪过,太微用力抿了抿嘴角,往后退了一步。 时候未到,不宜冲动。 她步步后退,脚步飞快,一晃眼人已出了紫薇苑。白日里走过的路线,全烙印在了她脑海里。太微回到自己的院子,悄悄地朝丁妈妈的屋子去。 丁妈妈在集香苑里颇为得势,自住了一间好屋子。 屋中陈设琳琅满目,虽不至于越过太微去,但比之寻常仆妇,还是奢华许多。 太微行至她门前,就着夜色抓住了她门上悬着的锁。 那是把再普通不过的铜质枕头锁。 正面形如“凹”字,端面方正与三角并存。太微伸出食指,轻轻地一寸寸摸过去。 触手之处,呈“一”字状。 这便是开锁之处了。 昏暗中,明明没有点灯,她却像是能够视物一般,一手抓着锁,一手取出了两根铜丝来。她初初回来,身上没有趁手的东西,这两根铜丝还是她先前趁人不备,从博古架上的小玩意儿里拆下来的。 不过这样的锁,对她而言,是易如反掌。 东西不趁手,也不要紧。 师父当年头一回教她时,说这门技艺心术不正之人,万不可学。 太微当时听罢了,惶惶不安地想,自己放火又杀人,恐怕是同心术端正扯不上什么干系的,这其中的门道,她大约是不能学。 可师父望着她,似笑非笑的,到底还是教了她。 她从未问过师父为什么,师父便也就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直至师父大渐弥留,神思渐渐远去时,才叹息着同她说了一句,不要紧。 在师父的心里,她并不坏。 她始终都只是那个仓皇落魄,假扮男装却被师父一眼识破的小丫头。 师父对她来说,是另一个母亲。 太微沐浴在月色之中,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锁柱移动的声响。一下,两下……开了! 她接了锁,将门推开一道缝,侧身闪了进去。 丁妈妈告假未归,最快也得天亮了才能回来,眼下这间屋子里空无一人,连半点声响也无。 太微的脚步声变得更轻了。 月光透过窗纱薄薄地照进来,在地上落下了一片白霜。 她轻轻地踩上去,眯起眼睛,掏出了一早备好的火折子。她的眼神,也不如过去强了。明明年纪更小,身体更加年轻,但她却变弱了。 真是可惜。 太微暗自感慨着,快步朝丁妈妈的床铺走去。 她将火折子的微光挡在手下,动作小心地行至床畔后,微一弯腰,摘下从碧珠手中缴来的钱箱钥匙,一把塞到了丁妈妈的枕头底下。 丁妈妈不在,床上无人,被褥齐整,只一枕头安安静静地躺在那。 太微将东西放妥,一抬手灭了火折子,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门上的锁,原样挂好。 她身后,月上梢头,夜已经很深。 回到自己屋子窗下,她一跃而进,合窗脱鞋,一气呵成地重新上了床。躺下后,她伸长手拽了一把被子,蒙过头闭上眼睛终于开始睡觉。 她虽眠浅,但入睡却也快。 这一觉,只迷迷糊糊醒来三两次,她便发觉窗外有了白光。 屋子里仍是昏暗的,但这昏暗同深夜里的已大不相同。太微深吸了口清晨微带凉意的空气,将脑袋往枕头上埋去。 丁妈妈该回来了。 碧珠也该来唤她起身了。 太微琢磨着时辰,听见外头响起了脚步声。 果不其然,是碧珠。 碧珠走到床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像是不敢伸手来撩帐子,迟疑了好片刻方才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姑娘”。 太微坐起身来,发出一阵窸窣声。 碧珠便知道她醒了,暗暗松口气,探手将帐子撩起挂到了铜钩里。但她目光游离,始终不敢同太微对视:“依姑娘的吩咐,奴婢今日特地早了半个时辰来唤您。” 太微闻言笑了一下:“你可真是老实。” 这话该是夸人的,可碧珠听着,却别有滋味。她小心地觑了太微一眼,见她还是笑盈盈的,这心里面就又没来由的慌了起来。 太微问道:“丁妈妈可回来了?” 碧珠摇了摇头:“还不曾。” 她以为丁妈妈清晨便能回来,却不想丁妈妈这一拖,就拖到了午后。 崔姨娘那边,也没有什么动静。 碧珠有些不安。 直到未时过半,丁妈妈才姗姗来迟。 一进门,东西未搁,她便先来寻了太微。见了面后,她张嘴叫一声“姑娘”就沉下了脸。那姿态、神情,似乎她才是主子。 而太微,不过是能任由她教训的婢子。 她自行落了座,目光如针地盯着太微看,口气十分冷凝:“奴婢素日说的话,姑娘看来是一句也未曾听进心里去。您惹事生非的本事,猢狲也比不上。这屋子里,是有狼还是有虎豹?让您一刻也呆不住,非去寻四姑娘的晦气?” 丁妈妈是崔姨娘的人,一心一意向着崔姨娘母女,越瞧太微越是生厌:“您犯了错,还嘴硬不认,难不成是真觉得自己委屈没错了?” 太微坐在榻上,一直垂着脑袋,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的没底气。 丁妈妈趁热打铁,又说道:“您平白无故的,非……” “丁妈妈!”忽然,太微抬起头来,打断了她的话,“你好大的胆子!” 第034章 收网(一) 太微言语间,神色极其凝重。 丁妈妈望着,不由得一怔。 太微坐正了身子,微微抬起下巴,口气肃然地同她道:“你是府里老资格的人了,怎地还同初入府的小丫头一样?” 丁妈妈疑惑地“嗯”了一声,紧紧皱起眉头,声音不快地斥了句:“没头没尾连话也说不清楚,您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胡说?”太微目光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你手脚不干净,你自个儿不知么?” 丁妈妈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什么手脚不干净!你说哪个手脚不干净呢!” 惊怒交加间,她猛地拔高了音量,连尊称也忘在了脑后,只满嘴“你”来“你”去,一副要生吃了太微的模样:“五姑娘你平日里瞎说八道无人管你,可这等大事,岂能乱说?” 做下人的,最忌讳的便是一句手脚不干净。 人不聪明,嘴巴笨拙,都能调教学乖,甚至于嘴碎爱嚼舌根,一肚子花花肠子的也不要紧。 唯独手脚不净,是万万不行。 丁妈妈一向叫人敬着重着,何曾听过这样的话,此刻是越想越觉得怒火中烧,忿忿地道:“姑娘你今日要不将话给奴婢说清楚了,就休怪奴婢去向老夫人禀报此事!” 即便是主子,也没有冤枉人的道理。 丁妈妈是不怕太微的,她只是愤怒恼火,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这同样的话,若是四姑娘祁茉,乃至崔姨娘说的,她都不至如此生气。 但太微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手脚不净,于她而言,是反了天的大事。丁妈妈呼吸变重,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太微。 可太微一脸从容,仿佛没有听见她一叠声的质问和威胁。 丁妈妈蓦地别开脸,眼神冷锐地瞪了一旁的碧珠一眼。 她不过才离开了两三天,这五姑娘怎地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碧珠实在无用,惹人心烦。 丁妈妈憋着一口气,郁郁不畅,几要呕血。 忽然听见太微说道:“丁妈妈,你别不认,那钱箱的钥匙一直在你手里。钱箱里少了银子,若不是你手脚不干净,还能是怎么一回事?” 丁妈妈闻言一愣一回神,冷笑起来:“钱箱的钥匙?姑娘真是说笑话,那钥匙分明一直在碧珠手里,同我有什么干系!” 碧珠立在一旁,闻听此言,脸色一白。 丁妈妈瞧见了,顿时喝了一声“碧珠”:“五姑娘说话你没听见?那钱箱的钥匙呢?” 碧珠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来。 太微道:“丁妈妈你说的是什么话,那钥匙怎会在碧珠手里,明明一直由你拿着。” 屋子里一静。 丁妈妈脸色铁青地喊道:“碧珠!你……” 太微抢了她的话:“碧珠你去请崔姨娘和沈嬷嬷来!” 丁妈妈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碧珠得了话,当即答应一声便要逃出门去。 帘子一掀,她的身影飞快消失在了丁妈妈眼前。 丁妈妈便再也顾不上太微,高声喊着碧珠的名字,拔脚追了上去。天上轰隆一声,四周刮起了大风,有稀疏的雨丝斜斜落了下来。 廊下卷起一阵阵的冷意,令丁妈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她脚步匆匆地追着碧珠,口中叫骂道:“小蹄子聋了不成,还不快些给我停下!” 可她越是喊,碧珠就越是走得飞快。 像是对她避之不及,又像是真的没有听见。 丁妈妈怒意难遏,见碧珠竟似真的要听从太微的吩咐去请人来,气急之下一个箭步冲上前,猛地一下拽住了碧珠的胳膊。 她用了十二分的力气,一下抓上去,几乎是要扯断的架势。 碧珠吃痛,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丁妈妈呼吸沉沉地将她扯近,抬起脚,用尽全力狠狠地碾上了碧珠的脚背。隔着薄薄的一层布,碧珠猝不及防,疼得眼泪珠子都要掉下来。 丁妈妈口气不善:“你倒是接着走呀!” 碧珠带着哭腔喊她:“妈妈你这是做什么?” 丁妈妈见她还敢哭,登时便想扬手扇她一巴掌,可又觉得这般动手有失自己的体面,只得勉强忍住了,冷笑道:“做什么?倒是你做了什么,同五姑娘说了些什么瞎话?” “……我、我什么也不曾说过呀!”碧珠哭红了眼睛,抽泣着道,“我真的同五姑娘什么也没有说过!” 这是天大的实话,她的确没有说过。 可丁妈妈不相信。 她继续冷笑,一面将碧珠往外边推,直将碧珠推进了渐渐变大的雨幕里:“你没说过?你没说过五姑娘怎会以为钱箱钥匙在我手里?我走的那天,她还好端端的一句不曾提过,怎地我一回来,她便这般说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 丁妈妈笑得像是戏台子上的恶角,浓妆重彩,浑身都是坏心眼,冷笑不止地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呀!”最后那个音叫她拉得长长的,几乎像唱出来。 她又说:“你是翅膀硬了,想抢我的位置了?” 集香苑拢共那么大点地方,丁妈妈跟个主子似的独占一间屋子,碧珠这个贴身大丫鬟却就只能同人挤在一道儿住。 丁妈妈想当然地认定碧珠是嫉妒自己的。 她眼瞧着碧珠的头脸叫雨水打湿,叱喝道:“什么话都敢胡说,什么谎都有胆子瞎编,你可真是好生厉害。”她拼了命地将碧珠拦在雨里,“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这么些年我都白提拔你了是不是?你这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呀你!” 丁妈妈连连摇头:“你以为你同五姑娘说钥匙在我手里,我手脚不干净偷了钱,你便能将我赶出集香苑了?” “我呸!你想得倒是美!”丁妈妈的手指头用力地戳在了碧珠肩膀上,“五姑娘让你去请崔姨娘,你就乐颠颠地跑着去,也不怕回头摔折了腿。” 碧珠眼眶红红,面上湿冷,已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 她原还想辩驳几句,可见丁妈妈是半点不信自己,那手脚不干净的人又是自己不是丁妈妈……心中一冷一惧,淋着雨,听着丁妈妈的话又燃起了怒火,她蓦地挥开了丁妈妈的手:“妈妈若真没做过,怕什么!” 伸手重重一抹脸,妆花了一手,碧珠胸前一起一伏,忽然一个转身彻底扎进冷雨中,朝远去跑去。 丁妈妈伸手想抓,却抓了个空。 …… 等到她回过神,远远的,碧珠已顶着一身水汽打发了两个小丫头去请人来。 第035章 收网(二) 崔姨娘来得很快。 大抵是因为小丫头先前便瞧见了丁妈妈和碧珠吵嘴的情形,将事情说得吓人了些。她来时,黑着脸,满面写着不悦二字。 集香苑里闹哄哄的,沈嬷嬷那边也得到了消息。 沈嬷嬷先去见了祁老夫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请示道:“老夫人,这事儿是奴婢亲自过去瞧一瞧,还是由着崔姨娘去办?” 祁老夫人正在翻检着新送来的衣料,闻言口气无谓地道:“你去瞧瞧也好,省得回头又闹的不成样子。” 翻过一匹湖蓝的,她又抓起了一匹墨绿的:“过不了几天那两个丫头便要出门去做客,这节骨眼上可万不能再生什么事端。” 定好了人,临时再变,就不容易了。 祁老夫人往上掀了掀眼皮,瞄了沈嬷嬷一眼:“你去吧。” 沈嬷嬷得了准话,便没有迟疑地朝集香苑去。 外头雨势渐大,她打了伞,迎着风雨前行,不多时便湿了鞋。这鞋袜湿漉漉的,穿在人脚上,黏腻得难受。沈嬷嬷步入集香苑时,一张脸已拉得老长。 崔姨娘离得近些,比她早到了一刻。 这会儿,崔姨娘已经在太微房里问了半天的话。 可太微一直神思恍惚,支支吾吾的,并没能说出什么有用的来。崔姨娘问了几句,便有些不耐烦,忍不住暗想碧珠先前来说的话可真是没一句能听—— 她眼前的五姑娘,虽然瞧着有些不同往常,但不过就是变得唯唯诺诺了,哪有什么奇怪骇人之处。 崔姨娘心中隐隐不耐,举杯一气灌下去半盏茶,清清嗓子道:“这钱箱的钥匙,的确一直都在丁妈妈手里?” 丁妈妈虽是她的人,但集香苑里的琐事她向来并不过问。 太微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一直都是。” “唔。”崔姨娘不置可否地发出了个鼻音。 正巧沈嬷嬷到达,她便站起身来,拿着帕子轻轻地按了按唇角,朝太微看了一眼:“怎么,五姑娘还特地差人去请了沈嬷嬷来?” 她笑了一下:“这等小事,不必惊动老夫人吧?” 丁妈妈终究是她放在集香苑里的,若偷钱一事是真,那最后丢的还是她的人。而且当着沈嬷嬷的面,她纵然有心包庇,恐怕也不成。 沈嬷嬷可不听她的话。 祁老夫人才是沈嬷嬷眼里的正经主子,她一个妾,尚不算什么。 崔姨娘望着太微。 太微却只是垂眸不语。 “罢了罢了。”崔姨娘嗤笑了声,扭头朝外边走去。 沈嬷嬷已经站在了庑廊下,正盯着碧珠和丁妈妈。两个人,互相指责,互相攀咬,竟是吵得不可开交。 沈嬷嬷喝了一声“住嘴”,厉声斥道:“一个是姑娘房里的妈妈,一个是姑娘身边的贴身婢女,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如今吵成这样,是全不知丢人了吗?” 她板起了脸,连崔姨娘都觉得瘆人,更不必说丁妈妈和碧珠。 祁老夫人素爱打罚,沈嬷嬷就是她的执法长老。 府里上下都畏惧她。 丁妈妈和碧珠俩人霎时齐齐闭上了嘴,噤若寒蝉地低下了头。 沈嬷嬷越过二人,朝前走了两步。鞋子带水,步步作响,她有些心烦地皱起了眉头。 廊外雨,哗啦啦。 沈嬷嬷走到了崔姨娘跟前,微微一福身道:“姨娘掌着家,这集香苑里既然出了事,那也该由姨娘处置。老奴今日过来,只是替姨娘打下手来了,姨娘不必在意老奴。” 崔姨娘听罢有些笑不出,只浅浅一勾嘴角道:“这事多半是个误会,怕是要劳嬷嬷白跑一趟。” 沈嬷嬷脸色不变,口气也不变:“是不是误会,审一审便知。” 她和崔姨娘,一人一个,将碧珠和丁妈妈分别叫到了一旁问话。 丁妈妈说钥匙在碧珠手里,碧珠说钥匙在丁妈妈手里。 二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肯松嘴。 碧珠又哭道,说丁妈妈方才想要让她帮忙做伪证,她不从,丁妈妈就把她推进雨中言语侮辱,还踩伤了她的脚…… 丁妈妈那边则是一口咬定是碧珠陷害于她。 问了半天的话,崔姨娘望向跪在地上抽抽搭搭的碧珠,私心作祟,更愿意相信她的话。但思及丁妈妈这些年来,规规矩矩,不必她一句句吩咐下去,便知道要如何磋磨祁太微,崔姨娘心里就又有些不想相信碧珠。 祁太微那个臭丫头,能有多少银子? 丁妈妈是得多没见识,才能行偷窃之举? 可事情因为碧珠和丁妈妈在廊下一顿吵嘴闹开了,她便不得不管。 出了耳房的门,崔姨娘和沈嬷嬷汇合对话,又来问太微。太微一脸害怕的样子,小声替人求情:“不如,还是算了吧。” “当真不是什么大钱。”她两眼红红地说道。 崔姨娘正苦恼哪个都舍不得,闻言便想顺杆往下爬,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沈嬷嬷断然否决道:“丁妈妈二人互相推诿,其中必然有鬼,已不是丢了多少银钱的事。” 崔姨娘当着她的面,犹如当着祁老夫人,见状只好咬咬牙道:“既查了,焉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她蓦地一扬声,让人去搜丁妈妈和碧珠的身。 搜来搜去,并没有搜出钱箱的钥匙。 俩人身上都没有。 崔姨娘就又让人去搜屋子。 结果一搜,便从丁妈妈枕头底下搜了出来。 钥匙躺在了崔姨娘掌心里,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丁妈妈一眼。丁妈妈大惊失色,慌忙跪地求饶,哭诉叫屈,说自己从未拿过这把钥匙。 碧珠却是瞧见钥匙后便心跳如擂鼓,对太微的惧意又重一层,当即也跟着跪倒在地上,膝行上前,同崔姨娘道:“还请姨娘明鉴!” 崔姨娘恼火地沉默着。 钥匙是在丁妈妈枕头底下发现的,可丁妈妈的屋子上了锁,外人根本进不去。这钥匙,如果不是丁妈妈自己放在那的,难不成是鬼放的么? 崔姨娘气急败坏地质问起丁妈妈:“物证就在眼前,你还不快从实招来!” 丁妈妈糊涂又惊惶,只是一味地叫屈。 这情形,莫名地叫崔姨娘想起了之前太微不肯认错的样子。 证据确凿,她却抵死不认。 自然,崔姨娘心中有数,太微不认乃是因为太微的确冤枉。 可丁妈妈呢? 会不会也是冤枉的? 但是谁,冤枉了她? 崔姨娘猛然侧过脸看向了一旁安静坐着的太微,像是眼花,又像是真的瞧见了,她发现不远处的少女冲自己冷冷地笑了一下。 不过瞬息之间,崔姨娘心里便没了底。 钱箱的钥匙,还握在她手里,冷冰冰,硬邦邦,硌得慌。 她咽下一口唾沫,迟疑着说了句:“丁妈妈,你果真没有拿过钥匙么?” 话音刚落,丁妈妈还未张嘴,沈嬷嬷已不悦地重重咳嗽了一声。 崔姨娘一惊。 沈嬷嬷道:“姨娘这话,是何意思?” 崔姨娘有些语塞:“我、我……不过是想再确认一番……” 沈嬷嬷沉着脸:“您都说了,物证已在,还有什么需要确认的?您该不会是,想要……包庇吧?” “怎么会!”崔姨娘讪笑出声,心知丁妈妈此番是在劫难逃了。 即便丁妈妈没有偷过钱,但钥匙在她手里,她就还是脱不了干系。何况这样的钥匙,丁妈妈没有随身携带,而只是胡乱塞在枕头底下,已是失职了。 至于钱究竟是何人偷的,丁妈妈承认便罢,不认只会更糟。 崔姨娘心念电转,暗叹口气,事已至此,实在没有必要再将碧珠牵扯进去了。 她话锋一改,语气凌厉地道:“偷盗一事,必得严惩!丁妈妈你说是不说?你便是不认,也逃不了失职之罪,我看你还是快些老实交代了罢!” 可丁妈妈却还是哭着直叫冤枉。 崔姨娘的心便“扑通”漏跳了一下。 这下子可好。 丁妈妈不认,那贼就还是在集香苑里。 底下林林总总一群人,全有了偷盗的嫌疑。 只要她祁太微不肯松口,这事儿就还是没完。 崔姨娘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刚一转身,便听见太微口气惶惶地说了句:“不是丁妈妈拿走的银子么?那、那到底是谁?” 第036章 人手 崔姨娘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她到底管了多年的家,大大小小的幺蛾子见过不少,听到这里哪里还能琢磨不过来。 集香苑里,从丁妈妈到底下负责洒扫的小丫头,全是她的人。 从太微的乳母刘妈妈被赶出了集香苑后,这院子里就再没有夫人姜氏留下的人手。五姑娘祁太微的身边,多年来并没有一个得用的心腹。 碧珠虽则一早就跟着她,但碧珠心里是向着崔姨娘的。 也正是因此,崔姨娘才会留着碧珠在集香苑。 可这一刻,太微说出了这句到底是谁……事情就失控了…… 崔姨娘暗暗吸气,按捺着同太微道:“五姑娘莫要担心,既然查了,就一定能够查清楚的。” 身在沈嬷嬷的眼皮子底下,纵然崔姨娘知道祁老夫人不大疼爱太微,但也不敢真的就全然不顾面上姿态。 归根究底,太微还是府里的主子。 祁老夫人能够像对待下人似地对待孙女,她可不行。 她们暗地里可以尽兴刻薄收拾祁太微,但到了明面上,还是得顾忌些。 崔姨娘露出个和善温婉的笑容,边靠近太微,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似宽慰,似安抚,浅浅笑着道:“您别心急,这事儿呀,一定会有个交代的。” 如此亲密的举动,搁在二姑娘祁樱身上,便算僭越了。 但搁在太微身上,崔姨娘还是觉得自己做的已相当得体合理。 见太微只颔首不语,崔姨娘又望向了沈嬷嬷,试探着问了句:“依嬷嬷看,该如何处理?是否需要知会老夫人?” 沈嬷嬷将视线从脸色煞白的丁妈妈身上收了回来:“姨娘是拿不了主意?”她听着外头噼里啪啦作响的雨声,蓦地一皱眉头,“您若是拿不了,那老奴这便去亲自回禀老夫人,您看如何?” 崔姨娘听她的话,只觉阴阳怪气得很,登时不敢再提。 她明明管着内宅,却连这么点小事也处置不了,还有什么用处。 可她心底里,又是实在的舍不得大动。 崔姨娘不禁有些踟蹰起来。 这时候,就坐在她边上的太微蓦地大哭了起来。 像是伤心欲绝,哭得肝肠寸断。 在场几人皆愣住了。 还是沈嬷嬷反应快,当即掏出块帕子走上前去替她拭泪,口中道:“五姑娘好好的哭什么,这是了不得的大事么?您没听崔姨娘说,这事儿啊一定会有个交代的。” 崔姨娘也赶忙附和道:“是是是,沈嬷嬷说的是呀!您莫哭,婢妾马上便将丁妈妈打发出去!” 到了这时,丁妈妈就是留着也没用了。 崔姨娘内心沉沉地看向了碧珠。 看来碧珠没有撒谎。 五姑娘的确有古怪。 可沈嬷嬷显然很吃这一套,见太微哭得伤心,竟亲自为太微擦起了眼泪。往前五姑娘硬脾气,就是真伤心了也憋着不哭,谁也没想到,她哭起来竟是这样的令人动容。 崔姨娘听着她的啜泣声,心里都忍不住有些泛酸。 想了想,崔姨娘便要叫人进来拖了丁妈妈出去。 可谁知,太微泪眼朦胧地抬起脸来,竟哭着道:“倘若银子真不是丁妈妈拿走的,那这院子里的人,我还能相信谁?”她忽然环住了沈嬷嬷的腰,“嬷嬷,我以后可如何是好?” 她两眼盈盈,带着孩童般的天真和无邪。 沈嬷嬷从未同她这样亲近过,不觉有些不自在。 太微轻声道:“嬷嬷,我如今已不是小孩了,就算身边无人伺候,我也能够照料自己……集香苑里,能不能……不留人?” 沈嬷嬷未说话,崔姨娘已急急道:“姑娘说笑呢,您身边怎能无人服侍,您是伯府的千金,哪有自己照料自己的道理。” 沈嬷嬷点头道:“崔姨娘说的没错,您身边不能不留人。” 太微便抽抽噎噎地仰着脸道:“那能不能,换一换?” 崔姨娘心里一咯噔,果然是这样!果然是想要将人全部换掉! 但到了眼下这样的局面,崔姨娘已无法说出“不行”二字。太微已明确表示,宁愿身边无人伺候也不想留着这批人,崔姨娘只好道:“您身边的人,自然是您想换便换。” 太微小声询问:“那新来的,能否让我自己挑选?” 崔姨娘简直就要笑不出来:“当然了!” 这瞬间,崔姨娘后悔万分。 如果祁茉没有设计污蔑太微,太微便不会挨那顿打,那她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看似比先前软弱无能,但实则一举一动皆有名堂? 崔姨娘终于还是喊人进来带走了丁妈妈。 剩下的人,再查,再处置。 太微抹去了眼泪,带着浓浓鼻音道:“旁人不提,碧珠却是个好的,我自小便同她长在一处,不若,只将碧珠留下吧?” 碧珠还跪在地上,陡然一听这话,只觉头皮一炸,浑身都没了力气。 她如溺水之人,求救般望向了崔姨娘。 崔姨娘却在想,太微竟然这样舍不得碧珠—— 那她就更要将碧珠收为己用了! 她故意瞪了碧珠一眼,再放软了声音来同太微道:“姑娘既然已经决意换人,那哪有只留一个的说法?您觉得各个都有嫌疑,碧珠难道便没有了?她若没有,那旁的人,为什么就一定有?您说,她们如何服气?” 太微似脸上发痒,伸手轻轻摸了摸鼻梁。 她有一管秀气挺拔的鼻子。 崔姨娘只见她鼻下淡红的樱唇微微开合,良久终于吐出了一声“好”来。 崔姨娘暗松口气,朝碧珠摆了摆手,示意她退出去。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沈嬷嬷道:“不过这一时之间的,人手调动也是麻烦。” 崔姨娘亦苦恼。 但太微道:“姨娘不必麻烦,只将四姐院子里的三等丫鬟抽几个与我便可。” 祁茉院子里的人手,是多的。 崔姨娘动自己亲闺女院子里的人手,也更方便。 何况三等丫鬟,还不到近身伺候主子的时候,调几个也无妨。 只是这调了,祁茉一定不会高兴。 崔姨娘犹豫着,敷衍道:“还是容婢妾回头细看几遍花名册吧。” 沈嬷嬷的鞋袜还湿漉漉的,早已呆的不大耐烦,闻言便道:“既如此,老奴便先回去了。” 这事,终究还是要告诉祁老夫人的。 崔姨娘心中有数,就也不再做声。 太微却站起身来,眼睛红红地又亲自送了沈嬷嬷出门,及至廊下,她冲着沈嬷嬷深深地一福,道了声谢。 可这般大礼,沈嬷嬷也不敢生受着,忙来扶她:“当不得,当不得!” 太微摇头道:“嬷嬷今日能来,便如祖母亲来,我这礼,亦是同祖母行的,没有什么当不得。” …… 沈嬷嬷道她乖巧懂事了无数,心下满意,回去鸣鹤堂见着祁老夫人后,便将太微所言一五一十转述给了祁老夫人听。 祁老夫人听完了,也笑起来道:“这倒是难得。小五这孩子,竟然还懂这样的道理了。” 她笑笑又说:“那顿家法,看来早便该动了。” 沈嬷嬷侍立在旁,望着心情大悦的祁老夫人,又将太微说要换人的事讲了一遍。 祁老夫人可有可无地道:“由着她挑吧。她一个小毛孩子,能翻起什么大浪来。她要真能翻出我这五指山去,还算有两分本事呢。” 祁老夫人如此发了话,崔姨娘那边也就得了信。 一咬牙,崔姨娘便真将四姑娘祁茉院子里的三等丫鬟拨了几个出来。 太微说要亲自选,崔姨娘也就让她亲自选。 太微面上沉静无害,手指一点,率先点中了个叫长喜的丫鬟。 第037章 不会 长喜生得五官平凡,很不起眼。 她在四姑娘院子里,便像是一块灰扑扑的石头,但对太微而言,长喜却是蒙尘的明珠。 太微毫不迟疑,要了长喜来。 崔姨娘瞧着,却长舒了一口气。 这五姑娘终究是个孩子,怕是根本不会挑人,不过是自作聪明胡乱选一选罢了。 崔姨娘捧着花名册,笑微微地望着太微:“五姑娘长大了,眼光精准,如何挑人看来是自有一套。” 太微似羞又怯,好像真叫她夸得脸红了:“姨娘再给我拨几个粗使婆子吧。” “姑娘这意思,是说要留了长喜几个贴身使唤?”崔姨娘略显诧异地问了一句。 太微道:“是呀,留了长喜几个便足够了。” 崔姨娘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名册,摇摇头笑道:“既如此,那婢妾就照着您的意思办吧。”她言罢转过脸看了看空荡荡的集香苑,又说,“不过,没了丁妈妈,您身边便没了管事的人,这到底还是不妥当。” 突然之间要她给集香苑里换一批新人,哪是什么容易的事。 崔姨娘眉头微蹙,纤指在花名册上点来按去,收了笑容愁闷地道:“一时半会的,婢妾心里倒真没什么合适的人选能拿来代替丁妈妈。” 太微不声不响地走到窗边,忽然问道:“崔姨娘,刘妈妈呢?” 崔姨娘一愣:“哪个刘妈妈?” 太微回头望向她:“刘妈妈是我小时的乳母。” “哦,您说的是她呀。”崔姨娘作恍然大悟状,“刘妈妈,不是一早便去京郊的庄子上了吗?” 太微沉吟着:“能否……让她继续回来伺候?” 崔姨娘笑了一下:“您这话问的……”她收起了花名册,卷成一个圆筒“咚咚”地敲击着手心,“刘妈妈当年,是老夫人发话驱出去的,您如今想让她回来,婢妾可做不了主。” 也是刘妈妈命大,身在京郊,竟正好避过了建阳帝当年杀入皇城时酿就的泼天大祸。一场腥风血雨过去,京郊的田庄,还是那个田庄。 崔姨娘打量着太微:“您小的时候,刘妈妈便是病弱之躯,老夫人担忧留她在您身旁,回头再过了病气给您,所以才特地换了丁妈妈到集香苑。这如今,六七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刘妈妈那副身子骨还能不能在宅子里伺候主子。” 她像是要劝太微舍了刘妈妈另外选人,可话说完,她朝太微走近了两步,嘴里说的却是,“不然这样吧,您到鸣鹤堂,亲自求一求老夫人。兴许老夫人心一软,便答应了。” 说话间,她颊边垂着的翡翠耳坠子,流水般摇曳晃动起来。 那样一抹碧色,干净得像一尘不染的深泉。 太微凝视着,蓦然笑道:“姨娘此言差矣。” 崔姨娘怔了怔:“您什么意思?” 太微道:“我若亲自去求祖母,不管事情成与不成,似乎都会显得姨娘你办事不力。”崔姨娘指着她去求祖母,好让祖母不快,门都没有。 “您说是不是,区区小事,何须惊动祖母?” 崔姨娘见她没有上当,只好道:“不论如何,刘妈妈的事,婢妾实在是无法做主。” 太微从善如流:“那您该差个人去请示祖母。” 崔姨娘握着花名册的手紧了紧。 太微道:“只怕祖母早就已经忘了刘妈妈是谁。” 没有价值的人,不会让她惦记这么多年。 崔姨娘心里也清楚,但她莫名的,就是不想要让太微如愿。明明自己已经一把年纪,却不知为何,总想同个小姑娘斗气。崔姨娘想,大概是为了女儿。 她叹息了一声:“罢了,您既然这么想让她回来,那婢妾便去想想法子吧。” 不过是个在祁家的田庄上呆了多年的无用婆子,想要便给她好了。 崔姨娘自觉日日忙得半死,实在没有心力再在这等琐事上耽搁下去。过不了两日,祁茉就要出门赴宴了,这是交际结伴的好机会,她还有许多的话想要叮嘱女儿。 集香苑里的破事儿,闹得她头疼。 崔姨娘再道:“那婢妾回头再给您送几个粗使婆子来。” 太微笑着应好,要送崔姨娘出门。 崔姨娘推说不必送,脚步飞快地离开了集香苑。 既然近身伺候的人不便安插,那放两个粗使婆子进去也好过没有。终究都是眼线,有一便是一。 至于那个叫长喜的丫鬟,看起来就木讷无趣得紧,回头好好吓唬吓唬,始终也是要为她所用的。 崔姨娘默想着太微的异常,用力摇了摇头。 回到自己院子里,她坐定见了两个管事妈妈后,叫了碧珠来。 碧珠自打逃离了集香苑,便一直神清气爽,见什么都舒坦。她留在了崔姨娘身边,照旧拿着一等大丫鬟的份例,比在集香苑里时,并不差。 只是崔姨娘这两日忙忙碌碌的,还不曾私下里见过她。 这会儿,似乎终于得了空,崔姨娘命她给自己沏了一盏热茶,小口小口地啜饮了半盏后道:“碧珠,你知道我为了把你从五姑娘手里救出来,花费了多少心力么?” 碧珠笑道:“姨娘大恩,碧珠无以为报。” 崔姨娘将手中茶盏往手边案几上轻轻一顿,亦笑起来道:“不不,你若无用,我也不会留你。我既然留下了你,那你自然是能报恩的。” 碧珠闻言,一头雾水地道:“姨娘的意思是……” “你来。”崔姨娘向她招了招手,“你把镜子和螺黛取来。” 碧珠愣了愣,仍然是不明白,但还是照着崔姨娘的话将东西取来放到了一旁。 屋子里只她们两个人。 崔姨娘的声音却放得很轻:“你看我的眉。” 碧珠愈发疑惑起来:“奴婢瞧着姨娘这眉,画得是极好。” 崔姨娘轻轻地“哼”了一声:“好什么好,不过是惯见的样子,早就看腻了。” 碧珠见状,不知是该继续夸下去还是该顺着她的话附和下去。 正迟疑着,崔姨娘已端坐着吩咐道:“来,你帮我重新描一描眉吧。” 碧珠伺候了太微多年,梳头上妆的手艺不算顶好,但到底也是会的,是以听到崔姨娘让她描眉,她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 拿起螺黛,碧珠小心翼翼,笑着问道:“姨娘想要什么样子的?” 崔姨娘陶醉在自己镜中容光里,闻言勾起唇角道:“先不必弄什么新鲜花样,只同前些天五姑娘面上画的一样便可了。” 碧珠手一僵:“同五姑娘的一样?” 崔姨娘道:“是了,一样便可。” 碧珠像突然之间触及了烙铁一般,猛地将手缩了回来。 崔姨娘的目光从镜子上移开,落到了她身上,有些不悦地道:“怎么了?” 碧珠垂着手,低声道:“奴婢不会。” “不会?”崔姨娘吃惊地拔高了音量,“你怎么可能不会?” 碧珠道:“奴婢的确不会,五姑娘那日的眉,是她自个儿画的。” 崔姨娘瞪起了眼睛:“我清清楚楚问过她,她说是出自你的手!” 纵然集香苑里没人拿太微当回事,这梳妆打扮的事宜,也不会叫她自己动手才是。崔姨娘不相信碧珠的话:“你当真不会?” 碧珠不知她为何死咬着这事儿不放,摇头道:“奴婢会别的。” 崔姨娘一把将手里的镜子扣在了桌上:“你不会?你怎么就不会了?先前五姑娘说着要换人,却又舍不得你走,难不成是因为真喜欢你?你要没点本事,她为什么想要留下你?” 碧珠听她口气不对,“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姨娘,五姑娘她古里古怪的,奴婢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呀。” 崔姨娘愤愤一拍桌子,拍得镜子都震了一震:“你是不是存心不想替我画?见我是个妾,当不得你的手艺是不是?” “不是不是!”碧珠急得口齿都不清,“是、是五姑娘她……” “哐当”一声,镜子从桌上震落于地,打断了她的话。 第038章 筹谋 崔姨娘横眉冷眼地看着碧珠:“你若当真不会,我也就不必再留着你了!” 她的声音冷厉又无情,一改先前的软言轻语,恶狠狠地道:“连描眉也不会,你生了这双手又有何用处?依我看,不如砍了算了!” 碧珠跪在地上,听得直打摆子,又是磕头又是求饶分辩:“姨娘您听奴婢一言,这事十有八九是五姑娘诓了您,不是奴婢不愿意替您描眉……” 崔姨娘气得重重踢了她一脚:“她无事诓我做什么?何况她诓点什么不成,非要骗我说,是你替她描眉上妆?”崔姨娘噌的一下站起身来,“她图什么?” 碧珠骇得要哭,狠憋着,哆哆嗦嗦地道:“奴婢、奴婢猜不透。” “什么猜不透!”崔姨娘忽然一把扬起手,用力扇了下碧珠的脑袋,“照我说,哪里是她诓了我,分明是你在鬼话连篇!” 崔姨娘先叫亲生女儿给气了一顿,又叫集香苑的事狠狠的给烦了两天,原本琢磨着叫碧珠为自己描描眉,换个新模样好高兴高兴。 哪里知道,碧珠竟然会说她不会。 崔姨娘越想越是生气。 …… 另一边,集香苑里却是少见的和乐融融。 碧珠走后,她住的那间屋子空了出来,太微便让长喜搬了进去。 长喜今年才不过十四岁,因生得样貌普通,一直不得四姑娘青眼。多少年了,她也始终只是个三等丫鬟。月钱少,干的活却不少。 时不时的,还要挨上头的大丫鬟训斥几句。 长喜以为,自己这辈子恐怕也就这样了,等到年纪再大些,要么是被打发出去,要么就是被主子随便拉个外院小厮配个对。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晋升为大丫鬟。 ——即便,她是被调到了集香苑。 长喜知道,集香苑里的五姑娘,在府里远不如其余几位小主子得宠,同四姑娘祁茉相比较,那更是云泥之别。 但她看着五姑娘,见五姑娘同自己笑,还亲自安排自己入住,只觉得能跟着五姑娘实在是太好。 通常来说,她们这样的人到了新的主子跟前当差,多半会被另取个名字。 长喜等着太微开口,但太微想了想却笑道,不必改了。 “长喜长喜,长久欢喜,挺好的。”太微笑吟吟地道,“回头等人齐了,便照着你的名字取,平安喜乐,长平、长安、长喜、长乐,吉祥又好听,实在没有必要再做改动。” 长喜闻言,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点了点头。 太微则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庞。 那天夜里,就着昏黄的灯光,她只朦朦胧胧看见了长喜的半张脸,但只是半张,便已经足够让她认出人来。 她在四姐院子里,曾见过长喜。 那时,长喜正叫四姐身边的大丫鬟碧玺指着鼻子骂,骂她不中用,骂她生得那样一张脸还指望将来当陪嫁丫鬟么。 碧玺趾高气扬,骂得很凶。 但长喜站在那,由得她骂,竟然脸色也不变一变。 仿佛碧玺不是在骂人,而是在唱小曲。 太微犹记得自己望过去的那一眼,映入眼帘的长喜面上神色平静,从容且镇定。她看起来,要比跳脚骂人的碧玺沉稳百倍。 很长一段时间里,长喜都只是一声不吭地站着。 直到碧玺骂干了嘴,停下来喘气的间隙,她才神情认真地说了一句:“我不想当陪嫁丫鬟。” 她同祁茉年纪差不多,碧玺却比祁茉大了好几岁。 她不想陪嫁,碧玺却是想也没有机会。 是以那话一出,碧玺便恼羞成怒地甩了长喜一巴掌。 长喜被打得偏过脸去,头发也乱了,可她站定了,理理鬓发,还是如常地道:“碧玺姐姐可是教训完了?若完了,我该去浣衣房取姑娘的衣裳了。” 碧玺气得脸色涨红,她却依然平静自若。 但这样的人,在祁茉院子里当差,苦头是决计吃不完的了。 主子不看重她,她又不肯向得势的丫鬟婆子讨好服软,等着她的,只能是一次比一次更凶狠的打骂和责罚。 碧玺恼的简直就要杀了她。 太微正巧经过,出声叫住了碧玺。 碧玺就算不敬重她,却也不敢无视。 听到太微同自己说话,碧玺只好不快地赶了长喜下去。 那之后,太微再见长喜,便是那个夜色下出手相帮的少女了。 太微如今想来,觉得长喜淡定有余,圆滑世故却不够。 不过长喜年纪还不大,等到刘妈妈回来,有刘妈妈看顾着好好教导,假以时日,定会变得更加成熟稳重。 这一回,她既已一气将崔姨娘安置在集香苑里的人连根拔除,那么接下来,就该是她收拢自己人手的时候了。 身在内宅,无人可用,可是天大的忌讳。 一个主子,身边没有得力的心腹,没有能够信任依靠的人,那行走在这硝烟弥漫的宅子里,只会举步维艰。 倒下了,无人搀扶。 走错了,无人提点。 每一步迈出去,身后兴许都是等着推倒她的手。 太微已经尝过无人可用的滋味,这一回,说什么也不能再重蹈覆辙。 ……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 太微在屋子里看着长喜点灯,听说了碧珠被崔姨娘送给丁妈妈的娘家侄儿做妾的事。 竟还不是正妻。 太微坐在桌前,单手托腮,另一只手里把玩着一枚铜板。 翻过来,再翻过去。 指腹贴着方孔,突然用力地按住了。 她很淡地笑了一下。 看来崔姨娘并不相信丁妈妈偷钱的事。若不然,她不会将碧珠送给丁妈妈的侄儿做妾。碧珠不论如何,都是年岁正好,样貌娇俏的姑娘,跟了丁妈妈的侄儿,怎么都是男方走运。 崔姨娘此举,在对碧珠的不满之外,还有对丁妈妈的弥补之意。 丁妈妈家中,还有不少在府里当差的人。 崔姨娘弄走了一个丁妈妈,难免要叫丁妈妈的家人寒心,拿碧珠来安抚,正好了。 崔姨娘终究,也不是吃白饭的。 太微看着手里的铜钱,盘算起刘妈妈回来的日子。 后天,她便该去永定侯府赴宴了…… 第039章 卜卦 从京郊的田庄到靖宁伯府,路程不远不近,一两日还是要的。 就算崔姨娘办事得力,也不可能明日就让刘妈妈回来。太微思忖着,乳娘回来怎么着也得是赏花宴之后的事了。 她便叫了长喜到跟前叮嘱起来:“后日出门赴宴,去的是永定侯府,赴的是赏花宴,你去打开柜子挑两身衣裳出来给我看看。” 长喜在四姑娘院子里一直是三等丫鬟,从未近身伺候过主子,钱箱衣柜她轻易接近不了,恐怕不熟悉这些事。 好在太微自己已非小孩,什么样的场合该穿什么样的衣裳,佩戴什么样的首饰,她自己心中都有数。 不一会,就着夜灯,长喜取来了几身衣裳。 搁在榻上后,太微低头去看,见一身丁香色,一身艾绿,一身藕色……样式颜色都不算出挑,但摸上去,料子很好。 这三件,怕是太微柜子里用料最佳的三件了。 太微粲然一笑,伸手指了丁香色的那件道:“出门那日,便穿这身吧。” 长喜谨声应下,问道:“姑娘,那首饰呢?” 既然衣裳选定了,搭什么首饰,也就能定了。 但太微摇摇头,笑着说:“眼下还不及,等着明日再看吧。” 这两天,集香苑里忙着整顿收拾,沈嬷嬷回去鸣鹤堂后便再没有来过。可沈嬷嬷已经亲眼瞧过她的妆奁,也说了要回去请示祁老夫人,那她势必就还得再来一趟。 果然,翌日清晨,一大早的,太微去鸣鹤堂请安用饭后回来没多久,沈嬷嬷便来了。而且不止人来了,她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匣子。 匣子里,铺着层层柔软的缎子。 缎子上头,则是一套半旧不新的头面。 靖宁伯府的姑娘,出门做客,不可能戴着簇新的首饰头面。 簇新,则意味着刻意。 真正的体面,是嵌在每一个不起眼的细节里的。 只有清贫拮据又好脸面的人,才会想方设法,往新鲜富贵打扮。 而且太微身上已有婚约,她此番前去赴会,不过是当四姐的陪衬,说什么也不能越过四姐,盖了四姐的风头和容光去。 祖母这套头面,并不是胡乱赏的。 太微温言道谢。 沈嬷嬷点点头,叮咛了两句明日出门的事,又要看她的衣裳。 太微便让长喜将自己二人昨夜定好的那身取来给沈嬷嬷看。 沈嬷嬷看得很仔细,一板一眼,从料子到针脚,都细细看过后才道:“这一身,还过得去,搭老夫人赏您的这套头面,也正得宜。” 太微笑靥如花地望着她:“那就太好了,我还怕不合适呢。” 沈嬷嬷见状亦微笑,颔首道:“姑娘明日同四姑娘一辆车,可是妥当?” 姐妹出门,若特地分为一人一架马车,落在旁人眼中,难免要引人猜测,是不是不大和睦。祁老夫人可不愿意瞧见这样的事。 沈嬷嬷问完笑一笑,继续道:“出门在外,还请两位姑娘相扶相持,多多照料对方。” 她口中说着两位姑娘,但祁茉并不在这,她的话,说白了,不过只是说给太微一人听的。 太微心内讥笑,面上问道:“嬷嬷,永定侯府是个什么模样?” 沈嬷嬷有些发怔:“永定侯府,也就是侯府模样吧。” 没人知道,那些大昭新贵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永定侯府此番,也是第一次大开赏花宴。 那赏花宴,是何模样都没人知晓,更枉论侯府里的样子。 沈嬷嬷望着太微,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到底是未来亲家,想必永定侯夫人也会对您和四姑娘多加照拂的。” 太微回忆着前世三姐出嫁后的事,垂下了眼帘。 多加照拂,她可不信。 …… 斗转星移,又是一日。 太微清早起来,一边教着长喜替自己梳头,一边心不在焉地抛起了铜板。拇指一弹,“铮”地一声,铜钱翻飞,在半空打了好几个转。 太微一把抓住,扣在了桌上。 长喜见她动作,不由面露疑惑。 太微正巧在镜中瞧见,便笑着问了一句:“奇怪吗?” 长喜倒也老实,点头道:“奴婢不懂您在做什么,瞧着是有些奇怪。” 太微哈哈笑了两声,垂眸往桌上看去。 抬起手的那瞬间,她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怅然,但很快她就笑起来道:“难得出门,卜一卦。” 长喜闻言大吃一惊:“姑娘您还会卜卦?” 太微盯着桌上的铜钱,是反面,眉头皱了皱,口气却还是轻松的:“胡来罢了,我哪里真会问卦。” 这要是问卦,让那些算命的江湖术士们怎么办? 神棍们,也是要吃饭的。 她不过只是,习惯养成,再难改罢了。 太微摇头道:“正为吉,反为噩,不是好兆头。” 长喜听着这话,愈发觉得她高深莫测了起来。即便她说这不算问卦,但落在长喜眼里,五姑娘还是神秘厉害极了。 不过视线一动,长喜也看见了那枚反面朝上的铜板——五姑娘说,反为噩,不是好兆头。 长喜心中微惊,忍不住问道:“姑娘,这算的,准不准?” 太微手掌一抹,收了铜钱,叹口气道:“准不准,这门没死就都还是要出的。” 祖母既定了让她和四姐一道去永定侯府赴宴,那她只要没死,都会被塞进马车里。 午后,阳光艳艳,太微穿戴妥帖,带着长喜出了门。 永定侯府的赏花宴,定在了下午,的确有些叫人摸不着头脑。 靖宁伯府门前,停着两架马车。 太微由跟车的婆子领着上了前头的那辆,坐定后没片刻,四姑娘祁茉也到了。祁茉和她一车同行,随同的丫鬟婆子们则都去后面那辆。 太微坐在窗边,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头也不抬,并不理会祁茉上车的事。 周围没了外人,祁茉也不再装什么姐妹情深,一屁股坐下后冷笑着道:“听闻你借机同沈嬷嬷哭诉没有能够戴出门的首饰头面,故意向祖母求了一套来?” 太微往边上一靠,闭上了眼睛。 祁茉见她不理会自己,不觉恼了:“祁太微,我在同你说话,你是聋了不成?” 第040章 赴宴(月票50+) 太微仍然闭着眼睛:“耳聪目明,不想理你罢了。” 祁茉闻言火冒三丈,正要发作,忽见太微睁开眼睛目光如炬地朝自己望了过来。那双眼睛,好看得令人艳羡。祁茉心头憋着一团火,渐渐从红到蓝,烧上了天灵盖。 她向太微回望过去,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道:“祁太微,你我都是靖宁伯府的姑娘,谁也没有比谁高出一等!” “更何况,你娘还是个疯子!” “是吗?”太微轻笑,盯着她的眼睛道,“四姐姐所言甚是,我可是个疯子的女儿,但四姐姐不同,四姐你出身高贵,可是妾生子呢。” 祁茉难道以为她就不会戳人痛处了? 太微唇边弧度渐大,笑意变浓:“四姐姐,咱们果然,谁也没有比谁高出一等呢。” 祁茉胸口起伏,呼吸加重。 这般伶牙俐齿的祁太微,令她十分陌生。 她咬紧牙关,深吸了两口气,冷下声音道:“罢了,我同你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做什么。” 太微歪坐在角落里,双手十指相扣,闲适地搭在膝盖上。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祁茉,白皙的面孔,嫣红的嘴唇,琥珀色的眼瞳里透出了冷冷的寒光。 突然,她脸一别,转头看向了另一处,口中淡淡地道:“四姐姐你来日贵不可言,的确不必同我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祁茉微微一怔,蹙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天机不可泄露。”太微再次阖眼养神,闭嘴不言。 祁茉又问了一遍。 但太微充耳未闻,再没有出过声。 祁茉奈何不了她,只能恨恨地低声斥了句“疯子”,亦转头不再看她。 此后一路前行,马车里寂静恍若无人,谁也没有再说过话。 及至永定侯府,马车停下,祁茉才扭头朝太微说了句:“你可给我仔细着些,别给靖宁伯府丢人现眼。” 太微站起身来,微笑回她:“好说,原话送还四姐。” 祁茉一噎,愤愤拂袖下了马车。 可一站在天光底下,祁茉脸上便露出了再得体婉约不过的笑容。 等到太微下车,她还特地伸手来扶:“五妹妹留心脚下。” 轻声细语,似关切万分。 太微由得她装,一把将手搭了上去,笑着道:“多谢四姐。” 她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那只手上,猛然一动,祁茉猝不及防,被压得身形一矮。太微浅笑着在她身旁站定,言笑晏晏地道:“四姐,我们该往里头去了。” 永定侯府今日的赏花宴,不知邀请了多少人,只见门前车马络绎不绝,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靖宁伯府的马车到达时,周围已停满了别家的车马。 太微素日鲜少出门,见了那些马车也不知都是谁家的。 可祁茉一辆辆望过去,似乎全都知道。 随人进了永定侯府的大门后,太微和祁茉肩并着肩一道往里头走去。 赏花宴,办在园子里,但永定侯府的格局似乎十分的怪异。 那花园,竟在偏僻的西北角。 太微进了门,便在一路数着步子前行。 一步又一步,她都数得忘了数,这花园竟还未至。 又远又偏,不知永定侯府的人平日有几个会真的往花园去。这一趟走下来,双腿发软,身上都有了汗意。 天气是一日比一日的热,头顶大太阳,太微渐渐有了晕眩的错觉。 可冷眼看看身旁的人,一个个全是兴高采烈,精神抖擞的,哪里像她,还未走到地方便有了折返的念头。 祁茉也高兴得很。 但祁茉端着架子,看起来倒不是很显眼。 太微因离得近,才能轻易察觉。 又走了一会,一行人渐渐分散,前头聚了一群,后头聚了一群。 太微几人走在中段,不前不后,尴尴尬尬。 祁茉便动了心思要加快脚步往前面凑。 她突然伸手拽了一把太微,压低声音道:“走快些!” 太微没动,不声不响地看了她一眼。 祁茉皱着眉头:“前头是成国公府的六姑娘,同我本就认识,我们快些往前面去。” 成国公府的六姑娘亦是庶出,同祁茉见过一回面后便惺惺相惜,称起了姐妹。 比起太微,祁茉显然更愿意和她在一起。 祁茉说完,又拉了一把太微。 太微却道:“你看看周围。” 祁茉不悦:“看什么?” 太微游目四顾,声音很轻:“我们是不是在绕圈子?” 她们进门后,同行的丫鬟婆子便都被另外带了下去。这会儿,小径上前前后后走着的人,除了各家的姑娘外,便全是永定侯府派来领路的婢女。 太微道:“你再看,这群人里头有没有夏国人。” 说到最后,已经轻若耳语。 祁茉脸色一变:“你不要命,我可还是想要的!” 如今已是大昭天下,再提什么襄国夏国的,叫人听见了,可没有好果子吃。祁茉心虚地看了看周围,蓦地眯起了眼睛。 太微问:“是不是?” 在场诸人,她大多不识,但她知道的几个,全是自小在京里长大的襄国人。 即便襄国不再,也改变不了什么。 夏人同他们生得一般无二,只这样望去根本难以分辨。 可太微心里却有个声音在笃定地告诉她,这里头没有夏国人。 永定侯府此次邀请来的人,都是归顺了建阳帝的世家官宦之女。太微再次发声问祁茉:“是不是没有?” 祁茉压低了声音,有些狐疑地道:“似乎真的没有。” 太微心生不安,脚步微顿:“寻个借口,我们这就回去。” 祁茉正了正脸色,不快地道:“哪有才来便走的道理。你看看旁人,哪一个像你似的,满嘴胡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又说:“就这般回去,如何同祖母交待?” 言罢,她一把挽住了太微的胳膊,模样亲热地拉了太微往前走:“兴许那些人早就来了,只是我们没碰上,何况就是真没有,又如何?属你大惊小怪,惹人讨厌。” 太微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 祁茉隔着初夏的薄衫,悄悄拧了一下太微手臂上的肉:“五娘?” 第041章 不同(黑暗的天空灵兽蛋+1) 太微似是不知痛,声无波澜地道:“永定侯夫人来了。” 祁茉一愣,松开太微,抬头往前看去。 锦绣华服间,站着个徐娘半老的妇人,身形高挑,面容丰腴。她只是往那轻轻一站,便十分的引人注目。 祁茉下意识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是谁?” 她们几个,谁也不曾见过永定侯夫人,按道理,太微不该认得。祁茉收回目光,落到太微脸上:“你见过她?” 太微向前走了一步:“我猜的。” 她并没有见过永定侯府的人,但她没有猜错,来人的确就是世子陈敬廷的生母永定侯夫人。 只是事情似乎变得更加奇怪了。 太微不解,也不适。 究竟永定侯府要办的是个什么样的赏花宴…… 她心生警惕,行至永定侯夫人附近时,却见永定侯夫人身形一晃,又消失在了人群外。就好像,她特地出来只是为了先看一眼她们。 可主持这场赏花宴的人,不就是她吗? 等众人都进了园子,她想怎么看便能怎么看,何须亲自出来? 太微想起了自己清晨卜的那一卦。 虽是假把式,但她是心念着正吉反噩抛掷的铜钱。结果却抛出来一个噩兆——总让人觉得不妙。 这场赏花宴,她大抵不该来。 太微蹙着眉头随祁茉进了园子。 永定侯府的主人是新的,宅子却也是老宅。只是永定侯入住后,又将隔壁的一座宅子占了,打通连在一块儿,才有了他们今日所见的永定侯府。 两座本就不小的宅子连在了一起,看起来便很是壮观。 永定侯府的花园,也显得格外得宽旷。 太微一进园门,便先瞧见了园子正中的那座戏台。 看来是请了戏班子来热场。 但太微素烦那些吹拉弹唱,便想坐得离戏台子远一些。万幸祁茉和她虽生得不像,性情也不像,但在这事儿上却难得的取向一致。 二人挑了个远远的地方坐定了。 又有几个人过来,同她们坐到了一起。 祁茉认得的人比太微多,到了这样的场合上,便是见人就寒暄。一顿说笑后,其中一人终于问起了太微,语带讥诮地道:“这位便是祁五姑娘吧?” 太微不作声,只是害羞似地笑了笑。 祁茉在旁道:“她向来如此,不必理她。” 她能这般说话,显然这俩人是同她相熟的。太微便不由得多看了祁茉一眼,她过去倒不知道祁茉这般人缘广泛。 这时,台上的戏开了场。 锣鼓喧嚣间,太微听见方才同自己说话的少女笑着问了一句:“你们可听说了这赏花宴的不同之处?” “哦?有什么不同?”这是祁茉在说话。 太微侧身对着她们,悄悄竖起了耳朵,眼角余光一瞄,看见那个穿了一身海棠红的少女掩嘴轻笑道:“据说呀,赏花宴上会有男客。” 祁茉声音微重,显见得是不信:“怎么可能会有男客!” 而且在场的,一个个看过去,不全是姑娘家么? 祁茉又说了一句:“哪有什么不同之处,怕是谣言罢了。” 海棠红少女还是笑嘻嘻的,躲在扇后摇摇头道:“我也只是听人说的,至于是真是假,我可就不敢打包票了。” 祁茉望望四周,声音里也带了笑:“分明就是假的!你瞧瞧这地方,哪有男子出没?” 海棠红少女道:“说是男客不出现,只躲起来偷偷地看呢。” 夏国风俗,同他们这的确是不同。 这群原是夏国人的大昭新贵,照着旧日习俗筹措赏花宴,也不是没有可能。 祁茉听了容色一敛,也用扇子遮了半张脸,压低声音问道:“可是当真?” 海棠红少女轻轻地“哎”了一声,道:“说了真假不知,你再问我,我也答不上来呀。” 祁茉闻言,原遮着脸的扇子又慢慢地放了下来。 若是真的,倒也不坏。 二人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地谈笑着。 太微坐在一旁,听着她们的话,心里想的却是……自从入园,她们似乎就没有见过永定侯夫人。 照说,她们到了地方,永定侯夫人便该出来见客主持才是。 怎么在场的,只有永定侯府的丫鬟婆子? 永定侯府又没有女儿,永定侯夫人不出来亲自作陪,还能让谁来? 太微思绪沉沉,不妨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问话,“祁小五,听说你娘是疯的?” 太微转头去看,一眼就叫那团海棠红给灼痛了眼睛。 一旁的祁茉,在低低地笑。 太微眨了眨眼,低头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道:“是啊,怎么了?” 俩人没料到她会这般淡然,不觉齐齐愣了一下。 海棠红少女把玩着扇坠子,回过神来道:“那你呢,你会不会也是疯的?” 声音娇俏,带着两分脆生生的天真。 似乎真的很好奇。 太微笑了一下:“听说你娘虽然不疯,但你娘极爱给你爹戴绿帽子?” 太微的声音,绵软中带着两分尖刻,像一根针,转眼便戳破了对方的罩门。 海棠红少女一脸震怒:“你胡说什么?” 太微泰然自若:“那你呢,你会不会也像你娘一样?” 海棠红少女气得脸色铁青,又似羞怯:“这样的话也敢说,你简直不要脸!” 太微笑着接了一句:“承让。” 她在市井江湖里浪迹了多年,这样的话,有什么不敢说的。 太微别开脸,懒得再瞧她们。 祁茉却急了:“祁太微,你快赔礼认错!”她语气很重,声音却压得很低。周围都是人,声音再大些,就会叫旁人听见。 祁茉不敢闹开,又见太微竟三言两语就气哭了自己的闺中好友,不觉也黑了脸。 正巧远远的有永定侯府的婢女在派发纸鸢,祁茉便拉起海棠红少女离桌而去,说要放纸鸢玩儿。 太微乐得她不同自己呆在一处,兀自吃茶,恨不得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但想着永定侯府的古怪,太微还是侧目朝二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两眼。 那个穿海棠红的臭丫头已经抹着眼角拿到了纸鸢。 遥遥地看,似乎是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 太微眯了眯眼睛,突然面色一变,放下了茶盏。 ——祁茉,不见了! 第042章 诡谲 明明只是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太微霍然起身,抬脚往人群里走去。她虽然不想理会祁茉,但祁茉若在永定侯府出了事,她也跑不了。 她们是亲姐妹,出门在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祁茉闯祸,便形同是她闯祸。 更何况,祖母偏爱祁茉。就算真是祁茉惹来的祸事,祖母最后一定还是会怪罪到她的头上。太微面沉如水,脚步飞快地在人群里穿梭搜寻起来。 可祁茉不知去了哪里,她转了一圈,竟丁点踪迹也不见。 周围人群熙攘,欢声笑语,平静如常。 太微胸腔里的那颗心,却慢慢坠了下去。 脚下没有迟疑,太微大步流星地朝那抹海棠红靠近过去,手一伸,抓住了对方手里的线,沉声问道:“我四姐呢?” 海棠红少女将线一夺,没好气地道:“那是你四姐,又不是我四姐,你问我做什么!” 太微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她方才同你一道离桌,此刻却不见了踪影,倘若出事,你觉得你可能脱得了干系?” 太微十指纤纤,手劲却不小。 海棠红少女有些受惊,用力挣扎了两下后道:“青天白日的能出什么事!” 太微冷着声音,再次问道:“人呢?” 海棠红少女手一抖,远远的那只纸鸢便从半空摇摇晃晃摔了下来,她“哎呀”一声,气愤地转头看向太微:“她跟着永定侯夫人身边的婢子走了!” “永定侯夫人的婢女?”太微怔了一怔,“往哪个方向走的?” 海棠红少女终于将胳膊抽了回来,不耐烦地伸手一指远处,又讥笑道:“怎么?你还想追过去不成?永定侯夫人想见的人是你四姐,又不是你。” 太微没有再言语,抬脚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午后的微风轻轻吹拂过脸颊,带着两分初夏的暖意,但太微却从里头尝出了严寒。她沉默着,紧紧抿着唇,一步迈得比一步更大。 往常出席这样的场合,也会遇上主家的夫人小姐偶尔私下见客,这并不稀奇。但永定侯夫人一直未曾出现,这会儿却让人带走了祁茉…… 太微不由心头疑虑更甚。 她大步往前走,穿过人流,伴着愈渐响亮的唱曲声,终于瞥见了一角祁茉飞扬的衣袂。太微追上去,扬声喊了一声“四姐”,但祁茉像是未曾听见,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转眼间,拐过了一道弯,祁茉的身影再次消失在了太微眼前。 太微心神一凛,不知为何总觉不对。 不管了! 她当即决定后退。 然而她方才转过身,便见眼前多了一个人。 青衣乌发的婢女,笑盈盈站在她身前,温声细语地问道:“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 太微听着她说话,望着她的笑颜,脊背却开始毛毛的发寒。 这样的笑容,这样的温声细语,她都太熟悉了。 她面向祖母诸人的时候,露出的可不就是这样的微笑吗? 太微手里攥着那枚几乎不离身的铜钱,狠狠的握了握,轻声道:“……我不大识路。” 她微微低着头,像是很不好意思,声音也愈发得轻了下去:“我原本同我四姐一道,可不知怎么走着走着便走散了。”她仰起头,眼神茫然地望了望四周,无措地道:“明明出来时还好好的,可临到要回去,我便连方向也摸不清了。” 青衣婢女笑了起来,柔声安抚道:“姑娘莫慌,奴婢这便领您回去。” 太微闻言亦露出了笑容,一脸感激,雀跃欢喜地道:“多谢姐姐!” 青衣婢女连连摆手:“要不得要不得,奴婢怎配您称一声姐姐。” “如何要不得,你能领我回去,那便是同天上的仙女姐姐一样,怎么都能要得的。”太微笑容满面,口气纯真无邪。 青衣婢女以手掩嘴,笑着在前面带起了路。 但她所走的方向,根本不是太微来时的路,而是祁茉消失的方向。 太微跟在后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背影。 永定侯府,果然不大对劲。 这个丫鬟,从头至尾,都没有问过她一句是哪家的姑娘。她要么,是真的蠢笨不知事;要么,就是根本一点也不在意。 因为不在意,所以没有发问的必要。 这园子里的姑娘,对她来说,怕是全无分别。 太微呼吸渐轻,脚步却一声声重了起来。突然,咬紧牙关,太微扬手朝青衣婢女颈后风池穴砍了下去。 她力气不足,一击不能致命,但这一下,已足够令人昏厥。 太微先前一路走,一路在等候着时机。 今日出席赏花宴的姑娘,皆是各府娇养长大的,谁也不会猜到里头竟然混了个会武的人。领着太微的青衣婢女毫无防备,大喇喇地将整个后背露给了太微。 太微用尽全力,一击即中。 青衣婢女身子一歪,就要往地上倒去。 太微伸出双手,顺势接住,穿过腋下,挂住她上半身,将人拖到了拐角处,往墙上稳稳一靠。 周围空无一人,鸦雀无声,只有一排排的石榴树在静静地绽放盛开。 太微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终于从风中听见了一丝微弱的喧嚣声。 这地方,离园子已有段距离。 但她们方才一路走来,连个人影也没有瞧见过。 由此可见,这丫鬟想带她去的地方,只怕比先前那座花园还要偏僻。 太微倚墙而立,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 事已至此,永定侯府是再不能呆下去。 可她一个人,纵然能顺利离开永定侯府,也依然无法家去。不见祁茉,她便没法动身。 真是该死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太微咬着牙,暗暗骂了一句,到底还是沿着眼前的路走了下去。 果不其然,这条路越走越见僻远。 太微莫名的想起了上辈子来。 虽则对她而言,那不过是数日之前的事,但事实上,已是隔世之遥。她上辈子死前那两年,定居松山县,过的是懒散又惬意。 是以她死了,也没多大不舍。 可如今,她活着,却要为了拯救祁茉而奔走。 仔细想想,做人真是没大意思…… 太微暗暗叹了口气,突然,听见了低低的惊呼声。 第043章 手(月票100+) 就在不远处,是祁茉的声音。 太微立即循声靠近过去。她提着一口气,一边悄无声息地接近祁茉所在之处,一边在腹中暗自忖度着,祁茉蠢归蠢,倒还没有蠢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这地方,显然还不是目的地。 祁茉发出惊呼,必是察觉了不对。 太微敛目凝神,盯着一丛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行进间,祁茉的声音呜咽似小兽,很快低微了下去。她心一紧,听着树后的动静轻轻拨开了横生的枝桠。 透过缝隙,太微瞧见了祁茉。 祁茉迎面对着她,身后是个同她先前所见的青衣婢女一样衣着打扮的女子。这会儿,祁茉正手足乱颤,叫人捂住了口鼻。 像是呼吸困难,祁茉的眼睛也瞪大了。 她胡乱挣扎着,口中发出急促的呜呜声,猛然间将手往前用力一探,仿佛要抓住什么。太微的视线,和她对上了。 祁茉身后的青衣婢女压低了声音不耐烦地道:“老老实实跟着我走便是了,闹腾什么!”可话音刚落,她蓦地“哎哟”一声推开祁茉,捂住了自己的手。 祁茉咬了她一口! 太微盯着那个空档冲了过去,抬脚便是一记狠踢,直攻青衣婢女右腿膝盖下方而去。 这个位置,踢准了,只需一下,便能令人立即腿软跪倒。 趁其不备,太微又扬手一记手刀挥下,干净利落地打晕了人。 祁茉在旁看着,瞠目结舌地道:“你、你怎么……” “出去再说!”太微揉着手掌沉声喝了一句打断她的话,“跟住了,莫要乱走!” 祁茉受了惊吓,又见她面色古怪,便不敢再多说什么。 二人丢下被太微打晕了的青衣婢女,沿着太微来时记下的路线一步步退回去。这永定侯府,路线繁杂,简直是一团乱麻。如若不是太微擅于记路,只走这么一遍,恐怕走入了虎口也不知。 俩人一前一后,脚步贴得极近,转过一道弯,又一道弯。 忽然,二人耳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祁茉最先停下来,扯扯太微的衣袖,惊慌地道:“有人!有人来了!” 太微眼神一冷,反手捂住了她的嘴。 听脚步声,轻重不一,来的不止一个人,且轻的那个脚步声也似比一般女子走路时发出的声音要来得沉重。 这来的,恐怕是男人! 太微心念电转,立马拉住祁茉的手便往前跑了起来。 祁茉脚下一个趔趄,扑到她背上,压着嗓子急切地问道:“小五,怎么办?怎么办呀?” 这种时候,她倒是好声好气叫起小五了。 太微头也不回地斥了句“噤声”。 那催命般的脚步声已经离她们越来越近。 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量还未彻底长成,步子迈得再大也有限,到底不及后头跟着她们的人动作快。 太微转头看了祁茉一眼。 祁茉也正在看她。 那脚步声太微听得清楚,祁茉自然也全都听进了耳朵里。 忽地,祁茉一把将手抽出,双手用力,探长胳膊重重地推了太微一下。太微骤不及防,脚下打滑,一下朝地上摔了去。 不等她反应过来,祁茉已拎着裙子飞也似地朝前疾步而去,跑得比兔子还快。 待到太微从地上爬起来时,那愈显沉沉的脚步声已经就在耳畔。 太微几乎骂出了声。 他娘的祁茉! 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知道俩人一起没有孤身一人跑得快,祁茉便故意推倒了她,想借她被抓的机会成功脱身。 混账东西! 太微从地上一跃而起,以背贴墙,一招“仙人挂画”,将自己如守宫一般贴在了墙上,不过是瞬间的事,手脚身体却皆变得陌生了起来。 她用不惯这手,也用不惯这脚,但眼下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给她重新适应。 她只能拼尽全力,回忆着过去,紧贴墙壁游行向上。 高一点,再高一点,一直爬上屋顶去。 生人将至,敌友不明,身份不辨,她已经没有退路。 好在危急之际,有如神助,太微一口气上了顶。她心头狂跳,脸色发白,却不敢肆意呼吸。 底下已出现了两个人。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是两个小厮打扮的年轻男人。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中间抬了一件东西。那东西,长约五尺,蒙着一块白布。太微将身子伏得低低的,盯着那块白布看了两眼。 这好像是…… 一个人! 这时候,走在前头的高个子男人突然张嘴说了一句话:“这是第几个了?”伴随着话音,一阵大风吹来,俩人抬着的东西一颠,布下滑出了一只手,皓腕如雪,指若削葱根,蔻丹灼灼,鲜血一般的红。 这是只女子的手! 太微呼吸一窒,脸色由白变青。 底下的二人抬着东西已渐渐走远,她的四肢却还在无力。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条路的尽头,到底藏着什么? 太微想起了方才惊鸿一瞥的那只手,脸上的血色再没有回来。 她深呼吸着,试图下地离开,可突然之间天旋地转,猛地有只手从背后抓住了她的领子。寒毛直竖,太微下意识反手去攻击来人的手腕,却被对方用力地按在了身下。 有酒气喷洒在她头顶上。 她擅长轻身功夫,却疏于拳脚,这般猝然地叫人制住,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偏生眼下她还只有十来岁,年纪小,力气也小,纵是用尽全力,也敌不过对方。 她身后的男人,鼻息滚烫,凑到她耳边声音轻佻地笑道:“哟,这是哪来的小野猫呀。” 那管声音,听起来年纪并不大。 说是男人,更像是个少年郎。 太微咬紧了牙关,望着远处一角碧光流转的琉璃瓦,冷冷地道:“松开!” “哈,松开?”不知面貌的少年笑了两声,蓦地将她双手缚在背后,又掏出了一块帕子遮去她的眼睛,“果然,绳子没有白带的时候。” 他笑着笑着,声音里也像是含了冰:“出来醒醒酒,便能捆个杂碎回去,哪里还有更妙的事。” 言罢,他话锋一转,一把将太微拽起来,一面口气轻浮地道:“乖乖,你可别闹,回头摔疼了,可别说哥哥不怜惜你。” 一面又似自言自语,“得带回去给他们都瞧瞧……” 第044章 新鲜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似檀香,似花香,又似酒香。 太微目不能视,被人推着趔趔趄趄地往前走。她听见了珠帘碰撞的声音,又听见了鸟雀鸣叫的声音。甫一入内,暖香扑面,几乎熏得她要打喷嚏。 鼻子里发痒,她下意识想揉一揉,但手被绑在身后,连指头也抬不起来。 这时,一直在后面推着她向前的少年忽然停下脚步,用力按住了她的肩头:“等等。” 太微身子一僵。 少年蹲下身,蓦地抓住了她的脚。 太微绷着脚背试图踢他面门,却落了空。少年因此哈哈大笑,一左一右将她脚上绣鞋脱了去,又一捋,把袜子也一并除去。 室内比外头还要暖和。 赤着脚,也不冷。 但这是屈辱。 太微抿着唇没有出声,脚趾却紧紧地并在了一起。 她身上不冷,心里却是冷的。 少年趴在她肩头上,嬉笑道:“走吧!” 脚一抬,落下,碰到了一片细密的柔软。太微心里微惊,这屋子里竟铺满了动物皮毛。毛很短,却很柔软,生得又密又厚,脚一踩上去,便嵌入了趾缝间。 太微一时分辨不出脚底下的是什么东西的皮子,但她知道,这样的排场,一定十分奢靡。 屋子也很大,走过一间,又是一间。 帘子一扇跟着一扇,似乎掀也掀不完。 太微被束缚在身后的双手,轻轻地颤抖起来。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天生的怀有恐惧,身在黑暗中的时候,尤其是。 太微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抓了自己的少年是什么人;看不见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更看不见前方等待着自己的又是什么…… 她以为自己不会怕。 可事实上,她怕极了。 胆小怕死,人之常情。哪怕是看似大无畏的人,直面死亡的那一刻,心底里定然也是怕的。她以为自己既已死过一回,便不该再怕的念头,乃是大错特错。 脚下的绵软,一点点蹭过她的脚底心。 她每一步踏上去,都像是走在浮云上,似坠又非坠。 暮春夏初的天气里,太微背上却冷汗涔涔。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见了说话声,很乱,很嘈杂,似乎有很多人,男男女女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一浪又一浪的波涛。 身后的少年伸出手,抵在她后背上,用力一推。 太微身子前倾,但却尚在控制之中,她腿上稍稍用劲便能站稳。可念头一闪,太微呼吸一轻,决定顺势跌倒,没有费劲去稳住身体。 她眼下就是砧板上的鱼肉,没有同刀俎硬碰硬的道理。 推一下,她能站住。 推两下,三下呢? 她能不倒,他便能继续推,何苦来哉,不如就势倒下。地上铺了东西,柔软舒适,摔在上头,并不疼痛。 太微屏息垂首,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她听见有人在笑着喊:“六皇子,您这是带了什么宝贝回来?”话音轻松,带着打趣调笑之意。 但太微却只听进了三个字。 六皇子! 六皇子杨玦!抓她回来的人是六皇子杨玦! 太微瘫坐在地上,登时面色大变。杨玦怎么会在永定侯府里?这个时候,杨玦不该还在上京的路上吗?她明明记得,六皇子杨玦去岁冬上,便奉旨南下收剿前朝余党去了。 记忆里,他要直到今年盛夏才回京城,且会死在上京的路上。 都说他是酒后纵马,一不留神,坠下马来,叫高头大马踩碎了脏腑。 可眼下,杨玦就站在她的身旁! 太微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走过自己,笑着道:“宝贝?哈哈,什么宝贝,分明是只小野猫。” 话音落下,她眼前一亮。 杨玦摘下了她眼睛上蒙着的帕子。 这是一间比她想象中还要宽敞奢华的屋子,锦绣成堆,鲜花满载,有明珠嵌在四面墙上,正在发出荧荧微光。 屋子里的光线,是种暧昧的昏沉。 外头分明还是白日,但这间屋子,门窗紧闭,不透一丝阳光。厚重的帷幔,流水般垂落在地,连一丝缝隙也不留。 太微开始觉得热。 闷得快要令人窒息的热。 她看见杨玦在自己跟前弯下了腰,剑眉星目,生得倒是英俊:“哟,倒比我想得要好看。” 听着话音,周围呼啦啦围过来一群人,七嘴八舌地道:“先前怎地没人瞧见这一个?”“六皇子好眼光,上哪儿找出来的?”“怕是胡乱选的,没听说比想得要好看嘛。” 太微耳边嗡嗡作响,仰着脸看向他们。 一个个,锦衣华服,人模狗样,说的话却叫她心里发毛。 这时候,杨玦忽然摆一摆手,将众人往外驱散:“哪找的?屋顶上发现的!” 有人不信:“屋顶上?又不是鸟!” 杨玦居高临下地盯着太微打量:“话倒是对,我也觉得怪呢。”他往身后转头去看,叫了一声:“启明!” 太微正叫这一伙人看得头昏脑涨,想不出脱身的计策来,忽然听见“启明”二字,不禁心头一震。永定侯府里,她那位未来三姐夫,可不就字启明? 正想着,远远的便有个人搂着个衣衫半褪的姑娘走了过来。 太微定睛一看,果然是世子陈敬廷! 他满面春色,心不在焉地揉着怀中女子胸前二两肉,问了句:“怎么了?” 太微这才发觉,这间屋子里的人,全都衣衫不整,或抱着个姑娘吃酒,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更有甚者,已连裤子都褪了。 端的是一派靡靡模样。 “瞧见这个没有?从屋顶上捡回来的!”杨玦随手抓起了一壶酒往嘴里倒,一边笑着同陈敬廷说道,“是不是新鲜?” 他年纪比陈敬廷还要小上几岁,但说起话来,却是全然没将陈敬廷放在眼里的口气,张嘴便是“启明”、“启明”地叫。 陈敬廷也捧着他,一把甩开怀里的人,笑着附和道:“果真是新鲜。” 太微听着二人对话,倒吸了口凉气。 她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勾栏瓦舍,她也曾进去转悠过。 但眼前这一幕,实在荒唐。 屋子里的姑娘,有笑的,也有哭的……有年长的,也有年少的……花枝招展的那些,多半是妓子;哭闹惶恐的,只怕都是从前头赏花宴上带来的…… 这群人,是疯了吗? 第045章 格格不入 太微脊背发僵,浑身冰冷。 六皇子杨玦唇边含笑,俯身将她身后双手解开:“起来,站直了瞧瞧。”他一把抓住她的右手臂,将太微从地上拉了起来。 一瞬间,视野变化。 太微声色不动地环顾起四周,这间屋子,只有一个出口。进来只一条路,出去也只那么一个法子。 身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她根本没有机会脱身。 太微心头发寒,刹那间,闪过了无数念头。即便她自报家门,求助陈敬廷,也不会有任何变化。陈敬廷同六皇子等人狼狈为奸,乃是一丘之貉,他不可能会因为她是祁家的姑娘,是他的未来妻妹,便让六皇子放她离开。 她想走,除了死,恐怕再无二法。 太微额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就在这个时候,六皇子杨玦突然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笑说了一句:“把衣裳脱了吧。” 太微一怔。 杨玦笑容满面,口气轻狂:“让哥哥们看一看,你这小腰是不是够细。” 太微身体僵硬,眼珠子却在乱转。 怎么办?怎么办? 思量间,屋子里的其余人,已都朝他们望了过来。那些目光,灼热、轻蔑、邪恶……混在满室浓香中,令太微的胃难以忍受地翻涌起来。 若非咬紧了牙关,只怕她会就地呕吐。 杨玦见她面色发白,反倒哈哈大笑,笑罢了,见她不动,他又猛地沉下脸,阴冷冷地掏出把匕首架在了她脖子上。 那把匕首,寒光熠熠,紧贴着太微白皙的脖子,是开了锋的。 太微几乎能嗅见上头附着的血腥味。 她的眼神,渐渐如霜。 一旁的陈敬廷显然是瞧见了,又似不耐烦,开口道:“殿下,不过是身衣裳,谁脱不是脱,落到咱们手里还是趣味,您回头真下了杀手,可就没乐子了。” 杨玦凑近太微的脸,冷笑着说了句:“不一样。” 休说剥人衣裳,便是剥皮,他也不稀罕。 这事儿,归根究底图的不过是个征服对方的乐趣。 他自己上手,便算不上征服。 他一定,要让她自己老老实实、乖乖巧巧地一件一件脱光了。 杨玦笑得更冷:“想死?想死也成,等你死了,我便扒光你的衣裳,将你赤条条丢去大街上,由万人看,由千人笑。” 太微木然地偏过半张脸。 匕首冷锋,顿时划破了她的肌肤,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大昭皇室上梁不正下梁歪,建阳帝可真是养出了个了不得的儿子。太微抬起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自己前襟上。 杨玦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太微的另一只手,垂在身侧,蓄势待发,盯着杨玦手中的那把利刃。 她一个人,出不去,但如果她能趁杨玦不备,一举制住他,便能以他的性命为筹码,顺利离开这间屋子。 太微放轻了呼吸,很慢很慢地将手指按在了系带上。 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杨玦。 杨玦面上的笑意愈来愈浓,愈来愈是放松。 这场赏花宴,的确是赏花不错,只是赏花的人,不是她们,而是他们;只是赏的那些花,不是园子里的草木,而是她们。 太微很轻地咬了下自己的唇瓣。 苍白的嘴唇,便如徐徐绽放的鲜花一样,染上了动人的红润。 她看见杨玦眼里多了一抹惊艳。 太微因而知晓,时机已至。她落在系带上的那只手,猛然一松,手肘后击,一面抬起另一只手飞快且笔直地朝杨玦手里的匕首而去。 一连串的动作,电光石火。 人群耸动,惊呼连连。 杨玦被她一击打中肋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太微的指尖,已经摸上了匕首。 可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人。 他就坐在那,神情散漫地吃着酒,周围如何,似乎同他全无干系。他身在人群之中,却仿佛格格不入。 任凭屋子里如何动乱喧闹,他都始终岿然不动。 太微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错过了机会。 杨玦已丢开匕首,扼住了她的喉咙。他很生气,非常生气。他这辈子,都还没有这样生过气。 杨玦冷着脸,恶狠狠地盯着太微,咬牙切齿地道:“你好大的胆子!”少女的脖颈,在他手里,细弱得似乎一折便会断掉。 但是很快,杨玦便注意到,她的脸上竟然没有丝毫畏惧之意。 她睁着眼睛,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不是害怕,而是种茫然失措。 这是杨玦先前没有瞧见过的样子。 他不觉皱起眉头,微微松开了手。 人群从震动惊呼,又变回了先前的嬉闹靡靡。可这一切,都同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人没有关系。 他坐在那,岩岩如同孤松。 不动,亦不言。 太微遥遥地看着他。 一眼望去,仿佛横跨千山,渡过万水。红尘滚滚,扑面而来,似雨夜阑珊中的一盏浮灯,又似烈阳灼灼下的一朵娇花。 她眼里的茫然,渐渐变作了哀戚。 杨玦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目睹了变化后,禁不住加大了手中的力量。他的声音,也很森冷:“胆大包天的杂碎。” 伴随着尾音,他霍然收紧了五指。 太微立时双目瞪大,尖叫了一声——“薛嘉!” 呼吸困难之下,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撕心裂肺。 杨玦一惊。 屋子里的其余人等,也都惊讶地望了过来。就连那个一直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也略显诧异地朝他们看了来。 薛嘉。 是薛怀刃的名字。 他当年被养父焦玄从雪中救起后,得姓为“薛”,同“雪”之意。养父后又为他取名为“嘉”,寓意善美。但数年之后,他年岁渐长,养父便又为他赐字为“怀刃”。 从那以后,便再没有人叫过他“薛嘉”。 “怀刃”二字,戾气十足,比“嘉”字更衬他百倍。 养父如是说了之后,世人便多唤他薛怀刃,鲜有人会喊他的名。 而在场之人,见了他,更总是一口一个“薛指挥使”,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听过别人这样叫他了。 放下手中酒盏,薛怀刃慢慢站起了身。 第046章 活命 六皇子杨玦瞧见以后,手指一松,将太微摔在了地上。 方才被阻断的空气猛然灌进口鼻,太微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眼泪涌出,两眼发黑。那黑暗中,带着一粒粒的火星,几乎燎去了她一层皮。 她心底里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松快。 因为她知道,自己刚刚那一声“薛嘉”不过是仓皇绝望中的挣扎。她认得的那个薛嘉,眼下尚不认识她。 建阳四年的薛怀刃,于她而言,还只是一个陌生人。 太微的双手,用力撑在地上,看似纤弱的五指沉沉地陷入地毯。她的指尖,在无法抑制地颤抖。一下,又一下,仿佛手底下铺着的不是柔软的地毯,而是千千万万寒光逼人的尖刀。 耳边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她听见有脚步声,一下下地在朝自己靠近。 来人,穿了一双靴子。 靴底擦过地面的声音,很轻,也很慢。可落在她耳里,却重得像是一座山。 空气是稀薄的,带着浓浓的暖香。 太微垂着头,大口地呼吸着。突然,鼻间多了一抹微凉的瑞脑香气,甘苦芳冽,像是深秋夜雨。 她仰起脸,睁开眼睛,透过朦胧的水雾,朝前方望去。 挡在她身前的杨玦,慢条斯理地往边上退开了一步。而薛怀刃,走近了,弯下腰,伸出两指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慢慢地凑近来看。 太微看见,他的眉头轻轻地蹙了一下。 一旁的六皇子杨玦也俯身来看,问了句:“认识?” 薛怀刃收回手,直起腰,口气漠然地道:“不认识。” 杨玦闻言,大笑起来:“听她那么喊,我还当是你认得的人。”他袍子一撩,席地盘腿坐在了太微跟前,伸出手来摸太微的眼睛,笑嘻嘻地道:“我的乖乖,你这眼珠子颜色可真是生得够漂亮的。” 太微纤长浓密的睫毛刷过了他的指腹,一阵酥麻,他霍然凑近,想要亲吻她的眼睛。 可就在他的嘴唇即将碰到太微眼皮的那瞬间,他面前多了一只手。 那只手,一巴掌捂在他脸上,将他生生地往后推去。 杨玦不由一怔,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诧异地望向薛怀刃,叫了声:“薛大哥?” 薛怀刃没有看他,只望着太微,神情淡漠地说了一句:“这一个,我带走。” 他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落在杨玦耳里却如同惊雷一般。 在座诸人,也皆大吃了一惊。 这是第一次。 从来没有过的事。 对杨玦来说,身为建阳帝膝下最得宠的皇子,便是镇夷司的指挥使,他也能拿来当护卫用。他的生母,只给他生了一个娇滴滴的妹妹,平素俩人玩不到一处,也说不到一处。 至于他父皇其余的那些孩子,同他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更是无话可说。 他们一群人,互相厌恶,互相憎恨,哪里能够交心。 在杨玦看来,那些人,除了他嫡亲的妹子之外,全是不入流的杂碎。世人草芥一般,想辱便辱,想杀便杀。 他这辈子,就是要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身份尊贵,活得肆意,人人都来讨他欢心。但那些人,他一个也瞧不上。他心底里除了妹妹以外,还能容下的人,就只有一个薛怀刃。 国师焦玄多年前到他父皇麾下效力时,便带着薛怀刃。 他们二人年纪相仿,一道读书,一道习武,倒比他和他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们更亲近一些。 杨玦便做什么都想要带上薛怀刃。 有福同享,才是兄弟,不是么? 可久而久之,杨玦便发现自己喜欢的东西,似乎并没他想象中的那般得薛怀刃的喜欢。 他们二人的性情喜好,终究是不一样。 他每一回都兴致勃勃,可薛怀刃却总是意兴阑珊。 是以今次,杨玦明明听清楚了薛怀刃的话,也仍然觉得自己没有听清。他摸了摸耳朵,皱着眉头问了一遍:“你方才说的什么?” 薛怀刃没有回答,只朝着太微伸出了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净。 他的声音,也如他的手,干干净净,透着一抹冷冷的意味:“抓住这只手,你就可以活命。” 太微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个苍凉凄微的笑容。 这只手,她不该抓。 可是为了活命,她不得不抓。 若是不想活下去,她方才又怎会故意喊出“薛嘉”二字来。她搏的,不就是这个机会吗?如今机会来了,她怎能放弃? 太微几乎没有迟疑,立即便抬手抓住了薛怀刃。 她的干脆利落毫不犹豫,令一旁的杨玦大为不满,冷嘲热讽,讥笑道:“怎么着,这般迫不及待,瞧他生得比我好看不成?” 言罢他又同薛怀刃道:“这人你真要带走?” 似乎还是不敢相信。 薛怀刃将太微从地上拉了起来,顺势将她搂进怀中,淡淡地道:“殿下不许吗?” 杨玦眼神轻慢地看了看四周,一耸肩,摊手道:“你我之间哪有什么许不许的,只是这人都在这,少了你,不就少了一份热闹嘛。” 太微站在薛怀刃的臂弯里,脸紧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渐渐有些腿软。 她并不了解眼前的这个薛怀刃。 ——她猜不透,也料不到他会怎么做。 太微的呼吸声,骤然间变得很轻。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站稳。 杨玦站在她背后,盯着她的背影,又说了一句:“人多了才叫乐子,是不是?” 忽然,脚下一空,身子一轻,太微被人打横抱了起来。她猝不及防间,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了薛怀刃的脖子。 他面向杨玦,神色从容地说了一句:“殿下言之有理。” 太微的心沉了下去。 杨玦笑起来,抚掌道:“寻欢作乐合该如此才对!” 薛怀刃颔首,亦笑了起来,但转瞬他便敛去笑意,声带两分慵懒地道:“奈何微臣只爱吃独食。” 杨玦一怔,皱皱眉头,似乎有些不大高兴,但到底没有发怒,只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带走吧,眼不见为净,省得我惦记了。” 第047章 审问 薛怀刃低笑一声,抱着太微往门外走去。 这条路,太微来时,被人蒙住了眼睛,只知道远且绕,却不知究竟走了多远,又走了多久。 永定侯府的宅子,比她想象中的更大,更精巧。屋舍内,也别有洞天。薛怀刃带着她,并没有往天光底下去。他只是走过一间又一间屋子,穿过一帘又一帘帷幔,将她带往另一个未知的地方。 他不认得她。 他也没有必要管她的死活。 太微知道他和杨玦不同,但这个时候的薛怀刃,同杨玦到底有着几分不同,她却不敢轻易断言。她记忆里的那个人,是多年以后的薛怀刃。 现在的他,却还是镇夷司指挥使。 他和东厂督主霍临春,被世人并称为双恶。 一个缉拿抓捕,一个审讯用刑,沆瀣一气,杀人如麻。 这俩人,无一善辈。 太微前世离家之前,从未见过薛怀刃,但他的传闻,她却听过无数,每一条都令人胆寒,每一条都令人惶惶。 那个时候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有认识他的一天,就像今时今日,她在看见他的身影之前,也从没有想过自己竟然还有再见他的一日。 明明那样决绝地说好了。 再也不见。 太微心乱如麻,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的手,仍然挂在他的脖子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这一切,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过去。 那样遥不可及的——过去抑或未来。 她已经分辨不清,也琢磨不透。 老天爷让她重活了一次,可实实在在不像是善举,反倒像极了一场修炼。逼她上路,逼她向前,逼她将往事一一想起反复咀嚼。 她的心,被剖开,又阖上。 那上头伤痕累累,陈旧上又添新鲜。 她明明,已经那样努力又绝望地想要忘记一切。 太微的眼眶,难以控制地开始发红。她强忍着,将泪意一点点收回去。还不到哭的时候,还远远不到哭泣落泪的时候。 心乱归心乱,但她的意识却比往常更要清醒。若说她先前还有两分把握能趁杨玦不备之时制服他,那她现在,面对着薛怀刃,便是一分一毫的把握也没有。 论拳脚,她打不过他。 论心思深沉,她比不过他。 论下手狠辣,她也不如他。 她想同他硬碰硬,是半分胜算也不会有。她眼下能做的,只有保持镇定,随机应变一条路。时间不断流逝,太微掐指计算起了时辰。 她和祁茉出门时,便已是午后。 到达永定侯府后,她们被人领着前去园子的路上,又花费了不少的时间。进入花园以后,落座,吃茶,听戏,交谈,放飞纸鸢……再算上她寻找祁茉时所耗费的工夫,这会怎么也应当将近申正了。 照理来说,她们这群赴宴的姑娘,理应在天黑之前各自回府。但永定侯府的这场赏花宴,非比寻常,实不能以常理推断。 杨玦等人,胆敢如此肆无忌惮,必是有恃无恐。 他们是算计着,那些姑娘不敢将事情闹到台面上,还是琢磨着就是闹了,各家也不敢多言?毕竟,他们哪一个,都是家世显赫。 这群人的父兄,一路跟着建阳帝从夏国打来,征战数年,功劳苦劳,不说名留青史,却一定在建阳帝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他们仗着家族荫庇,吃喝玩乐,全然没将她们这群襄国人的女儿放在眼里。 恐怕闹开了,那些人多半还会将女儿拱手送给他们。 烈性些的,又能如何?去向建阳帝状告他们吗? 建阳帝的那把剑,如今可依然还高悬在前朝旧臣们的脑袋上。有气节,不肯臣服于他的人,早就全死光了。如今还活着,享着俸禄享着富贵的,都是所谓识时务的人。 正如她爹。 谄媚识趣。 且她先前所撞见的那具尸体,显见得是个妓子。那样艳丽的指甲颜色,不是各家千金会涂抹的。 杨玦等人,荒唐中,仍有着不起眼的克制—— 那样令人作呕,又觉得庆幸。 不管怎样,到底没有杀了她们。 那些姑娘,没有一个能像她一样反抗。她们的挣扎,落在杨玦等人眼中,不过是情趣。 所以杨玦不至杀了她们。 太微心绪纷杂地想着对策,她逃出了杨玦的手,又要如何逃出薛怀刃的?她反复琢磨,反复回忆,试图找出一星半点漏洞来。 终于,她声音沙哑地叫了一声“薛指挥使”。 薛怀刃已抱着她走进了一间斗室。 斗室狭小,同方才那间屋子的奢靡华丽截然不同。 他将她抛在了美人榻上,面上没大表情地望了她一眼:“嗯?” 太微觑着他的神色,斟酌着字眼道:“您显然并不喜欢我,那……” “谁说我不喜欢你?”薛怀刃坐在了她面前的花梨木交椅上,漠然打断了她的话。 太微口中剩下的那半句“那我们不如做个交易吧”就这么咽了回去。 她要活着。 她既然回来了,她就不能这么容易地再把命丢掉。 面对杨玦,她不敢脱衣;面对薛怀刃,她可敢。 她坐在美人榻上,双手按在榻沿,身子微微前倾,看着他的脸道:“您想做什么,我都能让您如愿,只要您事后许我平安,放我离开。” 少女的眼睛,像是一汪春水,干净,又透亮。 她的话语,却如同蛊惑。 像个妖精,在引诱行人。 然而薛怀刃定定地看着她,忽然伸出一指,点在了她眉心上,将她的脸往后推去:“叫什么?” “太微。” “太微乃是三垣之一,位于北斗之南,是星官的名字,权政所在。姑娘家叫这个,倒是很不一般。” 他又问:“住哪?” 太微低眉顺眼:“万福巷祁家。” 这是审犯人的问法。 这些问题,她撒谎,也无意义。 他听罢,敛目轻笑,说了一句:“原来是靖宁伯的女儿。”又道,“靖宁伯看来对你是偏爱有加,竟为你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言语间,他的手指,沿着太微的眉骨,轻轻地滑落到了她的下颌上。 第048章 前世 薛怀刃问道:“你我见过?” 太微望着他的脸,眼角朱砂小痣灼灼如火,几乎要烫伤她的眼睛。 斗室只有一扇窗,很小,半开,但因开得高,阳光直射入内,也晃眼得紧。她的目光渐渐迷离,眼前的人,恍惚间似变成了回忆里的样子。 不过一身布衣,双手沾泥。 可他在烈阳下转过脸来看向她的时候,那张脸,却爽俊得令人心惊。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好看的男人,她也从来没有那样的喜欢过一个人。她以为,自己会同他一路走到白头。 然而两个各自背负着沉重又庞大的秘密的人,是注定难以走到最后的。 太微神思恍惚地回忆着。 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如今想想,大概是临死之前。 建阳十二年的冬天,大雪封城,冷得烧了无数炭火的屋子仍然像是个冰窖。她一个人,躲在鸿都,生活在下辖的松山县里。 松山县城,比之京城,不过只有巴掌大。 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外地女人,年纪轻轻,孤身而来,在松山县买了座小院子定居,看起来不差钱,又没有丈夫孩子,难免要惹人闲话。 有人猜她是个丧夫的寡妇。 也有人猜她是谁家男人养的外室…… 当地的偷儿,见她一个人过日子,也动了贼心,深更夜半地悄悄翻过她的院墙往屋子里摸。哪知本事不到家,还未找着银子就先叫她给发现了。 原本对付个不入流的偷儿,她根本没想下狠手。 谁晓得这偷儿见她区区一个弱质女流,以为她无法反抗,又道她为了名声寻常不敢声张,竟色胆包天地想要侮辱她。 她当场气笑,将人胖揍一顿后找根绳子把他手脚一绑,丢到了大门外。 冬日里虽冷,但她并未堵住偷儿的嘴,他能喊能叫,用不了多久便会被人发现动静。何况夜深人静,白日里的轻微响声,放到深夜里,也会震耳欲聋。 只要他喊,就一定能引人来看。 太微心道要叫他们都好好看一看,省得以后再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往她院子里闯。可她没想到,第二天清晨她推门出去一瞧,那偷儿竟还在原地。 是个三十来岁模样的干瘦男人。 手脚依然绑着,是她打的结,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她站在门口,手还倚在门上,望着雪地里的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头顶上雨雪霏霏,白茫茫,冷冰冰。她匆匆将人翻了过来,一看脸,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像是突然之间有捧积雪从她后领倒入,一口气冷进了骨子里。 那个时候的太微已经过了许久的太平日子,但危机到来时,她还是第一时间便意识到了。她立在隆冬的凛冽寒风里,由得那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吹红了她的脸庞,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那张脸,七窍流血。 血呈暗红,早已凝固。 她一望便知,这人并不是冻死的。 她往常夜里总睡不安稳,可昨夜收拾了闯空门的人以后,她吃了一丸安神药,一夜无梦地睡到了大天亮。 这人昨夜是否有放声大叫过,她没有听见。 可她周围,家家户户都有人住着。那些人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至于连一个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但他就这么倒在她的门前,一点也不像是被人发现过的样子。 那么,就只能是他昨夜根本便没有发出过声音。又或者,即便他出过声,声音也是太小,小到能叫风雪轻易掩埋。 可是为什么? 长夜漫漫,风大雪急,他若不放声求救,就是不冻死,也一定会被冻伤。他不会因为担心见官,就咬牙忍耐,一声不吭。 所以,除非他是根本无力张嘴,无力放声大喊,不然不会没人发现他。 但又会是什么,令他无法张嘴? 太微仔细看着他的死状,心里渐渐惶恐起来。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可没有哪一个是她仔细看过以后还无法分辨死因的。 七窍流血,是中毒吗? 她往门后退了一步。 但这一步,并没能阻止后来的事。 那天夜里,当她发现这个偷儿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天色大亮以后,终于有零星的人推开门走了出来。人们瞧见了尸体,报了官,找了仵作。一通折腾后,仵作骇然地丢下尸体,连滚带爬地跑出屋子,尖声叫嚷着要人立刻放火烧了屋子。 众人不解,未得上头发话,迟迟不敢动手。 仵作便又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地去找了县丞禀报。 县丞一听,煞白了一张脸,连忙飞也似地跑去见了知县。知县正吃茶,听见“疫病”二字后,“噗”的一口喷了县丞一脸热茶。 那茶水沿着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可谁也顾不上了。 县丞哆哆嗦嗦地问知县,怎么办? 松山县是个小地方,盖因有了贡茶雪芽,才叫世人知晓。当年建阳帝打进来,杀得那样凶,却也没有打到松山县来。 战火都没如何烧到的小县城,平静自在,多少年了,连个命案也没有出过。 如今一出,竟就成了疫疠。 松山县令何曾遇上过这样的大事,显然是不愿意相信,捧着空了的茶盏不断地问:“不过才一具尸体,他如何便知道是疫病?” 县丞骇都骇死了,颤巍巍的,话也快要说不清:“仵作说、说是昨日见过症状相似的人,原没放在心上,结果今日一看,一模一样……” 知县闻言,用力一拍桌子,沉声道:“既如此,还不快些去找了那症状相似的人仔细瞧一瞧,究竟是一样还是不一样!” 若不是,一旦闹开,人心惶惶,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若真是,他不抓紧了立马想出对策来,还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立即便召集了松山县内各家医馆坐堂的大夫们来商议大事,一面又派人去查那死人是谁,都接触过哪些人。 没过多久,县丞回来,哭天抢地,说那一个……也死了! 知县一听,这事儿没跑,十有八九真是疫病,当即白了脸。 第049章 内人 谁也不知道这疫病是从何而起,也不知道究竟是何种疫病,又该如何治愈。大夫们束手无策,天天抱头枯坐,谁也想不出有用的法子来。 药方子是写了一张又一张,但写了厚厚一沓,也不见里头有一份能用。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整个松山县城里便到处都是被感染了疫病的人。 最开始,只是头疼脑热,到后来,便变成了焦躁乏力。 明明身上没有力气,一丁点也不想动弹,但躺着,又总是躺不住。心里头像是有团火焰在燃烧,烧得人烦躁不已,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恨不得团团转悠。 一个人接着一个人,一群群地往外跑。 大雪下了停,停了下,地上的积雪都叫人踩踏得成了滑溜的冰。 松山县令几日之内便愁白了头发。 这事儿,他管不了了。 疫情越来越糟,事情越闹越大,人多的看不住。医馆里的药材,不管有用无用,皆叫人一扫而光。 东西没了,人心便更慌乱了。 松山县令管不了,没了法子,底下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办。无人献策,无人去办,一时间,整个松山县城都乱了套。 事情终于传到了京城里。 京里给松山县令发了信报,说是不日便会派人来主持大局。 松山县令长松了一口气,但没想到人还未来,他的宝贝独子竟也感染了疫病。县城内,已无东西可用,样样紧缺,实难维系。 他便决定悄悄地带着儿子先行离开松山县,将这烂摊子丢给县丞去管。 离开松山县,不一定就能活,但留下来,多半是个死。 松山县令心里明镜一般,不声不响地便收拾了细软,带上妻儿往城外去。他为了行路方便,连美妾也狠心舍弃。 可谁知道,当他到了城门口,却见城门紧闭,外头重兵把守。 他当即心里一咯噔。 这是不让走呀! 他上前去亮明了身份,寻了借口说要出城,却被死死拦下了马车。几杆红缨枪,明晃晃地在他眼前摆动着,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望着那群兵士凶神恶煞的样子,连连让人往回撤。 回去后,没两日,他便听说京里不打算派人来了。 松山县令开始整宿整宿的夜不能寐。 他儿子,只剩下一口气,被他关在了宅子一角,再不敢去探望。 又一天,他清早蹲在屋檐底下,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忽见县丞跌跌撞撞跑来禀报说,大事不好了! 他心想,放你娘的狗屁,还能有什么不好的! 可哪想得到,事情竟然真的还能变得更加糟糕。 为了防止疫情继续扩散,上头下了命令,要将松山县这个鬼城烧了…… 也就是说,他们这群活着的,并没有染病的人,也要一道死在这个鬼地方了。 松山县令嚎啕大哭,连一丝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他还起来做什么? 他的宝贝儿子要死了,他自己也要死了。 松山县,这是叫疫鬼给看中了! 五花甲,红兜鍪,收命来了! 松山县令拽了县丞一道哭,边哭边说,早知今日,不如在家耕田养鸡了…… 县丞也哭,说晓得要这么死,便不该省吃俭用,该多收贿赂,花天酒地好好享乐才是。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似乎转眼便要死了一般。 可这日午后,说了不会有人来的松山县,却来了人。 且这来的,还不是什么小人物。 松山县令望着那个眼角生有红痣的年轻男人,只觉得自己是见到了菩萨。大人物既来了,那这城想必便不会烧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风尘仆仆的镇夷司指挥使,见了他便问,那个名叫俏姑的女人在哪里。 他闻言后,愣了一愣。 他眼前的男人便沉下了脸。 松山县令便觉得这菩萨大抵不是真的,恐怕骨子里,其实是个修罗。 他叫对方的眼神给吓得哆嗦了两下,才战战兢兢地道:“在西城的医馆里。”按理来说,松山县里有这么多的人,他光听个名字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可“俏姑”这个名字,他不但听过,还印象挺深。 那个女人,曾救过他的宝贝儿子。 如果不是她,他的心肝肉儿恐怕早就死在了意外里。 是以当有人报官在她门前发现了尸体时,他并没有将她抓起来审问。她说的话,条理清晰,不像是谎话。 后来仵作又查清了尸体是感染疫病而亡,这死人就更不关她的事了。 只可惜她同那死去的偷儿接触过,运气不佳,竟也感染了疫病。 松山县令说完了,小心翼翼觑着来人的神色道:“大人认得她?” 眉目冷峻的年轻男人闻言看了他一眼,眼神突然之间温柔了许多,像是寒冰消融,春水生暖:“是内人。” 松山县令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微微张开了嘴。 他吃惊极了。 再不敢怠慢,他亲自带着这位大人物去西城的医馆见了人。 而这一切,那个时候已经病得昏昏沉沉的太微,是一点也不知情。 她只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二十二岁…… 客死异乡。 她躺在浑浊的空气里,嗅着弥漫在其间的淡淡血腥味,心里并没有害怕。喉间腥甜,她呕出了一口血。手背擦过嘴角,沾上了温热的湿腻。 她的血,还是红的。 那一瞬间,太微眼里只剩下了这抹红。 红的天,红的地,红得好像她记忆里的那场亲事。 红绸红烛红灯笼…… 现在想来,倒全不像是真的。 只有她踩在梅花桩上扎马步的那几年,才是真的。 如果她当时,没有离开师父,没有回京,没有遇上那个人……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意识朦胧间,太微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有人正在靠近她。 她吃力地睁开眼,望见了薛怀刃。 喉间又是一阵腥甜涌上,又黏又腥,嗓子眼里火辣辣的疼。 咳血的瞬间,她听见他声音很轻地叫了一声:“俏姑。” …… 那是太微最后一次见到他。 此刻,太微望着眼前的人,垂下眼帘,吐出了两个字—— “不曾。” 第050章 一个吻 撇开前世不提,在此之前,她的确没有见过薛怀刃的面。 太微的话,是真也假。她极力地不去同薛怀刃对视。 她满心满腹,满脑子都是过去,一时半刻之间实难看着他的眼睛说出这样的话。然而她说“不曾”,事情却也不对。 世上没有全无破绽的谎言。 一句谎话,需要无数个另外的谎去圆,去补。 就像是一张网,一个孔环着一个孔,你堵住了这一头,却漏了那一头。千百个细碎的关窍,往往一个不慎,便会全军覆没。 太微垂眸思量着。 薛怀刃则屈指轻轻叩响了手边小几。 那声音听起来似乎十分的漫不经心,又似乎每一下都有着深远的意义。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言语,直到太微抬起眼来,他才说了一句:“既然你我不曾见过,你又怎知我是何人?” 太微已打了半天的腹稿,闻言佯装镇定,开始胡诌:“小女素闻薛指挥使潇洒英俊,玉树临风,不由偷偷爱慕多时。”她一口气夸了他半天,才轻声道,“是以小女为了瞻仰您风流倜傥的英姿,曾想方设法见过您的画像。” 见过画像,对得上脸,知道他是谁,便不奇怪。 但薛怀刃听罢以后,望着她慢慢地笑了起来。 太微不觉心里一沉。 薛怀刃低而缓慢地道:“你撒谎。” 他袖子一扬,手一动,指间忽然多了一枚铜钱。 他信手把玩着,像在思索,又像是早已有了定夺:“偷偷爱慕多时?”他语带讥诮地笑了一下,“祁姑娘的谎话说得可真不怎么样。” 从他听见那声“薛嘉”开始,她望向他的眼睛里,就没有出现过爱慕、羞怯这种东西。 薛怀刃断然地道:“你若想死,不必撒谎,便能如愿。” 语气里,夹杂着淡淡的戾气。 他已有些不大耐烦。 太微凝视着他指间翻飞的铜钱,暗暗一咬牙,朝他扑过去,一下亲在了他唇上。这场初见,于她而言,乃是跨越了前世今生的久别重逢;这个吻,显得熟悉而又陌生。 他嘴唇的弧度,他口中微醺的酒意…… 每一样,都令她颤栗。 而薛怀刃,猝不及防,愣住了。 太微很快抬起脸来,试图后退抽离。然而她还未曾动身,便听见“叮”地一声,他指间的铜钱,已高高坠落于地。 下一刻,他用力将她拉进怀中,一手扣住她的脑后,急切而凶狠地吻了上来。 耳鬓厮磨,唇齿缠绵,依稀间竟缱绻如昔。 太微只觉唇上灼人般滚烫,心里一空,眼眶一热,竟就莫名地放纵了自己。她回应着他,像在回应一段往事。那些早已湮没在时光里的过去,如有生命,像是活物,一点点复苏醒来。 她以为自己早便抛之脑后的人生,忽然之间又变得寸寸鲜活。 ——锥心刺骨。 终于分开以后,太微坐在他身上,轻轻地喘息起来。 两个人面对面,离得很近。 她声音轻软中带着些微沙哑:“这样,可是信了?” 薛怀刃没有做声。 他只是眸色沉沉地望着她,从眼睛到嘴唇,眼里渐渐多了几分玩味。 少女的唇瓣,有着惑人的艳丽色泽。 他回忆起方才的柔软,那抹淡泊的香气似乎犹在鼻间萦绕。 薛怀刃松开了她。 太微退回美人榻上,抿了抿嘴唇,没有再出声。 外头的风声却渐渐大了起来。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没过多久,从小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便变得稀薄寡淡了起来。 斗室里的光线,也随之黯淡了下去。 薛怀刃面上神色晦暗不明,良久说了一句:“我放你走。” 太微仰着脸看向他,还是没有出声。她知道,他的话并未说完。 果不其然,他继续道:“但……凡事皆有代价。” 她是六皇子杨玦抓来的人,他将她从杨玦手中带走,已是救了她一命。再放她走,又是一命。 但这样的世道里,岂有平白救人的道理? 他们本无干系,连面也不曾见过。 她又不过只是区区一个谄臣的女儿,落在他们眼里,只怕同蝼蚁无异。 救下她,对薛怀刃而言,并没有半点好处。 太微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您想要什么?” 薛怀刃凑近她,俩人的鼻尖几乎碰到了一起:“等到了时候,我自会来向你收取。” 太微呼吸渐重。 他霍然起身,长身而立,笑了一下道:“祁姑娘请吧。” …… 外边的天空,已镀上了一层铅灰色。 永定侯府的赏花宴,尚未散场。戏台子上的人,却已像是疲了乏了,声音里多了两分无精打采。 抛下太微独自逃生的祁茉,没有多留,借口身子不适,早早便离场出门,让人送她回了靖宁伯府。祁家此番一共只来了两架马车,一架是主子们的,一架是丫鬟婆子们的。 祁茉一个人,上了车,便立即让他们动身,连一刻也不曾迟疑。 她不知道先前那永定侯府的青衣婢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知道事情肯定不对。她不敢让人去寻永定侯夫人问个真伪,也不敢声张惊动旁人,只拼了命地想要逃回家去。 是以当跟车的婆子问她怎地不见五姑娘时,她连由头也懒得编造一个,只让人赶车动身,不许废话。 但一旦回到了靖宁伯府,祁茉又后怕起来。 她下了车,进了门后,并未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径直朝祁老夫人的鸣鹤堂奔去。 临近傍晚的鸣鹤堂里,安安静静,沈嬷嬷见她来,还唬了一跳,张嘴便问:“四姑娘何时回来的?” 祁茉支吾着:“没一会,刚刚……才回来……” 沈嬷嬷见她样子似乎有些古怪,一面将她往里面迎,一面又问了一句:“五姑娘可是回集香苑去了?” 祁茉脸色微微一变,没有说话。 沈嬷嬷等了一会,见她还是没回答,不觉起了疑心:“四姑娘?” 祁茉身上发冷,不知是不是因为风也冷了,吹得她的脸色是愈发难看起来。突然,她一把越过了沈嬷嬷,大步流星地往里头走:“不劳嬷嬷,我自己去见祖母便可。” 第051章 训斥 沈嬷嬷愣了一愣,等到想拦,祁茉已自己掀帘入内,往祁老夫人那去了。 鸣鹤堂对她而言,是日常来惯的地方,每条路她都认识,每个人她都见过。祁老夫人在祁茉心里,是阖府上下最疼爱自己,最信任自己的人。 是以进了屋子,一见祁老夫人,祁茉便眼睛红红地上前去喊了一声祖母。转瞬,她扑进祁老夫人怀里,哭着道:“祖母,小五闯祸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又急又慌。 祁老夫人皱起了眉头,一把将她从怀里拉起来,正色问道:“小五人呢?” 祁茉摇了摇头:“没有瞧见,怕是还在永定侯府里。” 言语间,她轻轻一眨眼,泪珠子便扑簌簌滚落下来:“祖母,小五先前才一进门便嚷着要走,我说没有那样的道理,让她安分些,可她说什么也不听……” 祁老夫人的眉头越皱越紧,渐渐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她的脸本就生得瘦长,这般一蹙眉后,神色蓦地尖刻阴沉了下来。 祁老夫人的声音里,也多了两分冷意,沉声再问:“后来呢?” 祁茉伸手拭泪,一面继续道:“后来我们便进了园子里听戏。初时,小五还算乖巧,只随我安安静静坐在一道。可没过多久,小五瞧见了有人放纸鸢,她便也要去,我拦了一把未能拦住,再一看,她人便不见了。” “不见了?”祁老夫人猛然瞪起了眼睛,“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见了?” 祁老夫人在祁茉跟前一直是和颜悦色,慈爱可亲的模样,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来同她说话,不由唬了祁茉一跳:“小五是个什么性子您也知道,我一没能瞧见她,便立即去寻她了,可找了一圈,竟是没能找见人。” 祁茉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字字句句都带着担心:“也不知她究竟做什么去了……” “四丫头!”祁老夫人突然站起了身来,“你没有找见她,便一个人回来了?” 祁茉不妨她不说太微的事,却问起了自己,怔了一怔才道:“祖母,我找不着她。” 祁老夫人厉声道:“永定侯府的人呢?全死光了不成?你自己找不着,难道便不会请侯府的人帮着找?” 斥完祁老夫人又道:“何况小五活生生的一个人,便是离开了永定侯府,也一定会有人看见她,怎么可能会不见!” 祁茉听到这里,终于听出了她的话音之音。 ——祖母这是,不相信她的话。 她心里一慌,就地跪了下去:“祖母,那永定侯府,有古怪!” 祁老夫人一愣:“什么古怪?” 祁茉低着头有些不敢看她,声音微弱地道:“有个婢女打扮的人,差点抓了孙女。” 祁老夫人眼中泛起了疑惑的涟漪:“你把事情,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 祁茉不敢将真相和盘托出,但事到如今又不得不说实话,只好略去自己被太微救下的事,将剩下的说了一遍。 那古怪的青衣婢女,那九曲十八弯,越走越是荒僻的宅院深处。 她飞快地说了一通后道:“祖母,小五一定也是叫人给抓走了。” “糊涂!”祁老夫人闻言,猛然大骂起来,“你既察觉事情有所古怪,便该知会小五让她警惕应对!如今她不见了踪影,你却自己一人回了家,实在可耻!” 祁老夫人显是气极,一巴掌扇在了祁茉头上。 虽说手下力气不重,这一巴掌打得不十分疼,但祁茉还是被打得发髻散乱,失了神。 这么多年来,祖母可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她呆若木鸡地望着祁老夫人,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祖母……” 她能平安逃出来,已是不易了。祁太微那个小疯子,是死是活,难道会比她更要紧?祁茉胡乱地想着,一句句喊着“祖母”,朝着祁老夫人的小腿抱去,哭得梨花带雨:“小五要闯祸,我哪里看得住呀祖母!” 她快要委屈死了。 可祖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张脸绷得紧紧,口气冷冷地道:“便是她闯祸,你也不能将她一个人丢下不管。” “一家姐妹,出门在外,须得互助互爱,我说过没有?”祁老夫人连扶都懒得扶她一把,只任由她跪在地上哭,“你一向聪明懂事,怎地此番如此糊涂!” 祁茉叫她训了个措手不及,先前的假哭便成了真哭,伤心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不利索了。 祁老夫人问她:“你方才说的那些,可还有遗漏?” 祁茉连连摇头:“没有没有,祖母我全说了。” 这种时候,她要再说自己是故意丢下祁太微的,只怕祖母会大发雷霆让人动用家法。她原以为,祖母是因为喜欢自己,所以才会对太微那般苛刻,但如今看来,将她和太微颠倒个位置,祖母怕是一样也会发火。 祁茉小声啜泣着:“还请祖母派人去接五妹妹回来。” 祁老夫人目光如针地望着她,没有言语。 祁茉哭花了脸,辩解道:“祖母,我不是有意丢下五妹妹不管的,我只是一时慌张乱了手脚,想着那永定侯府的人不一定靠得住,这才急急回来寻您想办法。” “你回来时,可曾有人拦你?”祁老夫人伸出拇指抵着自己的太阳穴,用力揉了两下。 祁茉微愣,随后回答道:“没有。” 祁老夫人沉默不语地想了片刻,忽然道:“你下去吧。” 祁茉闻言,又是一愣,顶着满头雾水从地上爬起来道:“那五妹妹那?” “不必你管。”祁老夫人朝她摆了摆手,“去将沈嬷嬷叫进来。” 这个时候,屋子里的光线,已隐隐带上了些许暮色,早非午后的明亮耀眼。 沈嬷嬷走进来时,她身后的天,已变得黯淡无光。 祁老夫人面上显现出了焦虑之色,用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语速飞快地道:“小五还没有回来!” 沈嬷嬷先前瞧见了祁茉的模样,心里已猜出来几分情况不妙,闻言便道:“老夫人,若五姑娘还在永定侯府,是不是该差人去接?” 第052章 试探 祁老夫人蹙眉看她一眼:“不知那侯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何接?” 沈嬷嬷叹口气:“四姑娘将人都带了回来,五姑娘孤零零在外边,您不差人去接,她哪里回得来。” “四丫头的话,说的不清不楚,她根本便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祁老夫人面上郁色更重,“她说永定侯府有古怪,我听着也不对劲,但不能因为这样,便贸贸然行事。” 沈嬷嬷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放轻了声音问道:“老夫人,您是在疑心五姑娘她……”出了不好的事?沈嬷嬷及时打住,将后半句留下不表,话锋一转道,“应当不至于吧。” 那样的人家,那样的地方,总不会真出什么大事。 沈嬷嬷道:“此番受邀的,还有别家的姑娘,真出了事,不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祁老夫人放下了手,示意她去给自己倒杯茶来,一面道:“送命不至于,但旁的,可是难说。”那永定侯府,终究不是他们来往多年,惯熟的人家。 她呷了一口茶水润过嗓子后道:“我先前听闻,那夏人风俗,姑娘们的赏花宴上会有男客出没。” 沈嬷嬷闻言大吃了一惊:“那岂不是,一点规矩也不讲?” 祁老夫人道:“什么规矩,他们原就是没有规矩的人。” 沈嬷嬷有些慌了:“倘若真是这样,那五姑娘该不会是碰上什么陌生男子了吧?” 祁老夫人不置可否地瞥了她一眼,压低音量道:“所以这事儿,不能乱了阵脚。”她定定望着沈嬷嬷,将自己心中思量一点点吐露出来,“如果你我忧虑的事是真的,那一个不慎,叫慕容氏知道了,小五的婚约如何是好?” 她又说,还有三娘的婚事。 万一他们冒冒失失,开罪了永定侯府,岂不是要坏了三娘和永定侯府的婚事? 三娘一个伯府庶出的女儿,样貌不是顶尖出众,人品性情也不过了了,过了这村还上哪儿再去找永定侯世子这样的夫婿。 这桩婚事,不能毁。 祁老夫人道:“且等等。” 沈嬷嬷转头往窗外看了看,那入目的四角天空,已经昏沉沉的要如墨色泼洒。这个时辰了,还要等等? 她试探着问了一句:“该不该知会伯爷一声?” 如果事情真的不对,到头来势必还是要祁远章亲自出马。 可祁老夫人沉吟着摇了摇头道:“他在养伤,扰他做什么。” 沈嬷嬷小心翼翼地道:“老奴是担心,这事您不同伯爷商议,回头伯爷知道了,要生您的气。” 祁老夫人满不在乎:“他不敢。” 她的儿子,她知道。 祁老夫人笃定地道:“就是他知道了又怎样,他是能亲自跑去永定侯府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出来了吗?” 话音落后,屋子里静了一静。 窗外的暮色,愈发得重,愈发得浓。 祁老夫人终于还是开了口:“派人去瞧瞧吧。” 说着话,她不免又对祁茉多生了两分气。如果不是她一个人抛下太微回来,他们现下的处境,怎么会变的这般窘迫。 他们如今派人去永定侯府接人,怎么说? 说两个姑娘来赴宴,其中一个带着丫鬟婆子独自回了家,不得已只好特地派人来接另一位? 这话说出去,真是要将人的大牙也笑掉。 祁老夫人闷声不乐地喝光了一盏茶,让沈嬷嬷速去办事。 沈嬷嬷正要应是退下,忽听外头有人来报,说五姑娘已经回来了。 沈嬷嬷之前只见祁茉不见太微,心下生疑,便让人留神听着二门的动静,一旦五姑娘回来便立即来报。 这会听见人回来了,沈嬷嬷长松口气,面带欣喜地望向祁老夫人道:“老夫人,人回来了!” 祁老夫人闻言,站起身,面上却没有喜色,只是问:“如何回来的?” 沈嬷嬷一顿,连忙将传话的人叫了进来,仔细问道:“五姑娘自己回来的?” 传话的丫鬟愣了愣,摇摇头道:“奴婢没瞧见,二门上的婆子只说五姑娘回来了,也没有说是怎么回来的。” 沈嬷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将人打发了下去。 祁老夫人道:“使两个人,去小五回集香苑的路上候着,见着人便将她带过来。” 沈嬷嬷答应一声便要退下。 祁老夫人又叫住了她,吩咐道:“再去问一问二门上的人,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 天色越来越暗。 沈嬷嬷去而复返,正好碰上廊下有人点灯,一个不留神,差点撞了上去。 掌灯的丫鬟见状煞白了脸,连叫两声“沈嬷嬷”,才见她抬起头来。 沈嬷嬷一张脸,叫晚风中摇曳的灯光照得斑斑驳驳。 丫鬟又喊了一声:“沈嬷嬷?” 沈嬷嬷却像是没听见,一下越过她,大步朝前走去。 脚步声听起来匆匆忙忙,全无素日的镇静泰然。 夜风吹在她身上,吹得衣袂飞扬,发丝飘起,她也半点不去管。她的一丝不苟,在这一刻,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沈嬷嬷憋着一口气,一头冲进了屋子里。 祁老夫人瞧见她后,诧异地道:“这是怎么了?” 沈嬷嬷面上还残留着一点先前的震惊,闻言道:“老夫人,您还记得您早前同奴婢提起过的那位宣平侯吗?” 祁老夫人眯起了眼睛:“当然记得。” 沈嬷嬷走到她身旁,凑近了轻声道:“二门上的婆子说,问了人,五姑娘是叫人送回来的,送她回来的人,是镇夷司指挥使薛大人。” 祁老夫人闻言,悚然一惊,立时扭头看向了沈嬷嬷:“当真?” 沈嬷嬷点头道:“千真万确。” 祁老夫人愕然,手一晃,参茶洒了半杯:“若是这样,便说明那位宣平侯毫无遮掩的意思。要不然,他想瞒人,还有瞒不住身份的时候么。” 祁老夫人糊涂了。 她想不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声音急切地同沈嬷嬷道:“快!快去将小五带过来!” 沈嬷嬷应了一声是,退下去,刚至廊下,便见远远的有几个人走了过来。打头的少女,鬓边簪着一朵纯白小花。夜色朦胧中,那朵花干净得像在暗暗生辉。 走近了,沈嬷嬷才认出来。 那是一朵荼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