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医术无敌,陛下自荐枕席》 第1章 庶女重生 元槐定了定神,狠狠地盯着床榻之上捆住手脚的老头子。 就是这个变态淫魔,伙同嫡母给她下药,毁她清白,害了她半生。 要不是哄着他玩点花样,哪有机会把人捆得结结实实。 “小美人儿,快点,爷快等不及了~” “这就来了!” 元槐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将掌中匕首送进变态老头子心窝,又快又狠,伴随着鲜血喷溅而出,心底满是报复的快意。 变态老头子干瞪着眼,只能眼睁睁看着元槐捅了自己好几刀,两只眼珠子就像是要被瞪出来一样。好像是在疑惑,一个柔弱女子,怎么敢杀人? 来不及试探鼻息,元槐仓惶跳窗逃走,未等守夜的丫鬟发现,她一个手刀下去,就把人打晕,互换了两人的衣物。 临走前不忘大喊一声:“来人啊,岳老爷遇刺了!” 深冬,大寒,栖吾山。万物静寂,唯有头上月色如银,和脚下山路崎岖。 狂风吹得枯树枝簌簌作响,一望无际的山道积雪斑驳。 元槐从别庄跑到外边雪地里,寒意瞬间从头顶灌到脚底,冻得人浑身僵硬,她却一刻不敢停留,更不敢回头。 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只凭直觉不停地跑。 她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元槐记得清清楚楚,那时荣帝发动政变夺回了属于自己的权力,全然忘了她这个外室,随后荣帝的生母萧太后带人找上了门。 两个内侍架起她,将一条白绫缠绕在她的脖颈上,渐渐收紧,她喉中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声,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了。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听见萧太后道:“只有你死了,皇帝才能收心,安安分分当一个傀儡。他下不手,就让哀家做这个恶人,你就好好的上路吧。” 她是活活被勒死的! 不过元槐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重生,回到了十七岁那年,还好一切都来得及,还没被人作践。 一支强劲有力的箭羽飞来,元槐闪身避过,却不想雪山发出轰轰巨响,她顿感不妙,雪崩了! 须臾,山上的积雪飞速崩塌下滑,大量雪体挟雷霆之势呼啸狂至。 “唔——”元槐被卷入其中,坠落时头部朝下直撞岩石,耳边风声肆虐,痛楚一波接一波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躺在雪地里,睫毛上结了一层细碎的冰,视野逐渐无法分辨黑白,身上的热度正在渐渐散失,无力感浸透全身。 凭借着上一世的记忆,她基本可以确定是雪崩时头部受到重创,在雪中埋了太久造成的短暂性失明。可大雪天的山上,罕有人烟,地上的所有终将被大雪掩盖。 元槐很不甘心。 上天好不容易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还没报仇雪恨,她还没重启人生。 她此生唯一想做的,就是挽救前世遗憾,改变任人宰割的命运,将曾欺辱过她的人踩在脚底。 不,她还不能死,不能就这么草率地死了…… “主上,有人遇了雪难,就在前边躺着,挡着咱路了。” “管他作甚,碾过去。” “……主上说的是,不死也剩半条命了。” 周遭很安静,缥缈的车铃声融入风雪中,弹指间,车轱辘滚动的声音渐行渐近,一辆繁丽华贵的马车踏风而至。 元槐很怕来的是来追杀自己的那帮人,但求生的欲望战胜了理智,她声嘶力竭:“救命!我还活着!快来人救救我!” 马蹄趵趵,似乎就要撞上元槐,她本能地朝一侧爬去,却听那马陡然刹住,发出一阵嘶鸣。 元槐浑身颤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被吓的。 少顷,她听见有人跳下马车,咯吱咯吱地踏着雪来到她跟前。 “我家主上发慈悲,让我下来看看。怎么样?还活着吗?”是一道颇为年轻的男声。 元槐不在意那话中的调侃,喉咙艰难发出一点暗哑的声音:“我爹是当朝首辅,只要你肯救我,千金万金都使得。” 她干裂的嘴唇张合,一片打着旋的雪花飘入口中,呛得她直咳嗽。 来人大吃一惊,又去禀报:“主上,是元阁老家的小娘子。” 车窗隐约倒映出一道朦胧身影,对方声音清润缓和,可是落在元槐耳中,却比还丧命要惊悸:“你可真难杀啊,这样都没死。” 元槐虽然目前眼睛看不到,但她鼻子很是灵敏。从车舆内飘出的熏香,像是雪后松木那般温雅沉静,在元槐鼻尖久久萦绕不去,熏得她大脑一片空白。 “来者是客,带她上来。” “是。” 那人领命,跟拎小鸡仔似的拎起元槐,便朝马车飞身而去。 待在温暖的车舆内,确信自己无性命之忧后,元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元氏娘子?”赵崇光伸手在元槐眼前晃了晃,不管他如何比划,她眼珠未动分毫,双目无神。 然而他不知道,元槐并不是天生眼盲,而是因为雪崩暂时失明。 “已经很晚了,你怎会独身一人出现在栖吾山?夜里可是有很多狼的。” 赵崇光唇瓣含笑,身披鹤氅端坐在马车里,乌黑的头发束起简单的白玉冠,手腕上挂着一串紫檀佛珠,整个人丰神俊逸,气度逼人,一笔一画,仿若浓墨重彩描绘的山水画。 栖吾山那么多香客,怎么就偏偏遇到他? 元槐脸色惨白,想起前世她被赵崇光藏起来的那些年,偶然听得看守她的丫鬟婆子们在墙角嚼舌根。 她们都说,帝后大婚,鹣鲽情深,哪还有闲工夫管一个外室的死活。 唯有元槐知道,当日他是如何咄咄逼人,强迫她不得不委身相许,让她从不清白的庶女,成了见不得光的外室,以四方宅院困她一辈子。 元槐不想重蹈覆辙,可是如今状况摆在眼前,她别无选择,只能求他庇护。 顺势而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重活一世,元槐不敢与赵崇光结下梁子,生怕这时候他和嫡姐早有私情。先前怕他见死不救,她才出此下策让他误以为自己是元氏嫡女。 她垂下眼睑,“我被贼人掳走,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要不是碰到了郎君,恐怕还会被贼人抓回去。” “据我所知,栖吾山上的贼寇早已剿灭殆尽。捉贼捉赃,元娘子该当如何证明?”赵崇光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那串紫檀佛珠。 元槐一时语噎,死的那位岳老爷可是摄政王的岳丈,其中牵连甚广,她不想掺和进去这些大人物的争斗。 赵崇光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睥睨着小娘子狼狈的姿态。 当真以为他没见过元氏嫡女的真容吗?她那身衣裳又是最粗糙的料子,连骗人装不像。 近来他暗中查访神医郭环的下落,事关紧要,也戳中了各大世家大族的利益,这么多年,朝中想要抓他把柄借机献媚的人不在少数。 究竟是谁泄露了他的行踪,这女子怎么会凑巧出现在下山的必经之路? 倏地,青夜掐住元槐的脖子,仿佛稍微一用力,她的脑袋和脖子就会分家。 然而就在此时,赵崇光头疾发作,瓷杯一时没握紧,摔在地上支离破碎。 青夜忙不迭去给赵崇光按头,当即松开元槐的脖颈,这才给了她一丝喘息的机会。 元槐忽然想起,赵崇光有很严重的头风之疾。因为此病,他的脾气暴涨,群臣谏言逼他让权,当时他真的是疯了,见谁杀谁,已经杀红了眼。 踌躇片刻,元槐大着胆子道:“我会针灸,斗胆为郎君医治头风之疾。” 她感觉到有那道视线落在自己头顶,等了片刻,只听见头顶传来一句:“你既知道我的秘密,那就更不能留你了。” “青夜,把她拖去喂狼。” 第2章 拿出诚意 喂狼…… 元槐还真信赵崇光能干出来这种事。 她上辈子是见识过赵崇光手段的,他虽然看似温良恭俭,但向来遵循“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一旦动手,必定斩草除根。 赵崇光刚要起身,大腿就被元槐死死地抱住,他用力抬腿想把她踹开,奈何她抱得太紧了。 一瞬间,他眸色裹挟着不易察觉的阴冷。 直到青夜拉着人准备处理,一本陈旧医书猝不及防从她怀里抖落了出来。 “等等。” 封皮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狂草大字:《伤寒杂病手术学》。 医书内里纸张泛黄,字迹清晰,看得出来,这本书有些年头了,却被人护养得极好。 扉页写着一行小字:秉承古训,传岐黄之术。 书页右下角印着个红色星辰的图章。 赵崇光粗略翻看完书页,知道这本书主要讲的是如何开刀,正是民间流传最广的稀世孤本。 他捏着那本医书的手微微颤抖,编著人正是他苦寻多时的神医郭环。 “此书是哪来的?”赵崇光目光一冽。 元槐心里一颤,“是我阿娘留给我的遗物,叮嘱我不能交给任何人。” 阿娘,遗物,这两个词似乎触发到赵崇光的逆鳞,他眯眯眼,看她的目光有些许幽深,“这么巧,你师承郭环?那你可知他的行踪?” 郭神医收过一位女徒弟,他倒是闻所未闻。 “是,家师行踪诡秘,性情古怪,除非是他自己出来,否则没人能找到他。”元槐也不算说谎,虽然这本医书是她,但她前世确实算郭环的半个关门弟子。 前世赵崇光发病时,她束手无策,偶然间听说栖吾山上有位神医,名叫郭环,医术出神入化,逢乱必出,可医盲者可救时疫,人称其为‘郭医仙’。 然,那位郭医仙隐居深山,真让她瞎猫碰上死耗子找到了,唯恐神医不收她为徒,她便身居茅屋与他同吃同住,一起采药、制药,又是以身试药又是打下手。 此举终于烦死了这个怪老头,才不情不愿地教了她医术。 就当元槐以为自己死定了时,登时马车停下,车舆传来了嘈杂喧哗的动静。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拦我家郎君的车驾!好大的胆子!”车前的马夫大声喝道。 “我家主人遗失一名小妾,命我等速速捉回,还请您行个方便,让我们查一下?”仆从言语恭谨,对待贵人的车驾又是另一副嘴脸。 赵崇光一言不发,仍是那副无关痛痒的姿态,看起来像是要袖手旁观到底了。 糟了,这么快就追上来了?相较于喂狼,她还是更怕被抓回去严刑拷打。 元槐很没骨气地向他求救,“郎君,救命啊。” “求人办事,要有诚意。”赵崇光扫视她一眼,那双眼带着几分浑然的笑意。 诚意?元槐微怔,她能拿出手的还有什么呢? 昏黄烛火摇曳,赵崇光半张脸陷在阴影里,侧颜优越分明,高鼻薄唇,眉眼冷峭,速速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击掌为证,你救我的命,我就能救你的命。想必郎君深受头风之疾困扰,只要让我给你扎上几针,保证药到病除。”元槐暗戳戳举起了手掌。 马车外,侍从耐心快要耗尽了,不复之前的客气:“阁下当知我家主人乃摄政王岳丈,那妾室伤了我家主人,此事非同小可,劳烦您升起车帘让我们搜看。” “请贵人示下。”车外,马夫恭敬问道。 重活一世,元槐仍捉摸不透赵崇光的心思,忐忑地等候发落,手都举累了。 鬼使神差的,赵崇光抬手,跟她的手掌拍了一下。 下一刻,迎接元槐的并非是被丢出去,而是一件从天而降的狐毛大氅,把她脑袋整个包住,淡淡的乌沉香,瞬间填满了她的鼻息。 她脑袋刚从里面钻出来,一只手揽过了她的腰,用力往前一拉。 元槐顿时失去重心,倒在赵崇光大腿上。手忙脚乱之间,她来不及思考他的用意,满脑子都是萧太后的那番话。 是他亲赐的白绫,是他要置她于死地。 偏偏此刻有求于他,她僵硬着身子,正因为离得太近,赵崇光身上淡淡的乌沉香气息,烘托出几分旖旎氤氲。 车帘被人从外一把掀开,那只手的主人便直接惨叫一声,一条手臂竟生生被斩断了,就那么落在了地上,血腥味四散。 元槐大气不敢出。 “让他们滚。”赵崇光沉吟片刻,吩咐道,心底又忍不住懊恼。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抱着她疼痛减少许多。 “遵命。” 马夫扬起手里的鞭子,厉声呵斥:“放肆!惊扰贵人车驾可是死罪!” 贵人二字顿时让侍从冷汗直流,感觉自个儿活到头了。 当今能称得上贵人的,除了宫里那位还有谁?若是寻常士族子弟姑且能应付,谁曾想,招惹的竟是皇帝本人。 虽说这天下是摄政王的天下,皇帝一个人说的不算,落魄的凤凰再不如鸡,但也不是他这种人能惹得起的。 “不敢!小人瞎了狗眼没能认出您来,小人该死,恳请陛下恕罪!”他不停地磕头,底下仆众紧随其后乌泱泱跪倒一片。 青夜唰地一下拔出佩剑,出声喝道:“尔等以势压人,胆敢搜查陛下车驾,诬蔑陛下窝藏逃妾?尔等可知罪?!” 刀剑出鞘的声音响起,陡然之间,一道冷冽刀光闪过,手起刀落,至冷弧线划过,却听车外数声惨叫,周遭人群接二连三栽倒在地。 那一刀,犹如朝阳般划开了漆黑长夜,逼人的锋芒照亮了元槐的面庞。 “小人知罪!小人不知道陛下大驾,一时鬼迷心窍!可小人也是奉命行事……”侍从偷摸瞧着那车驾依旧没有缓和的意思,狠了狠心,朝自己脸上招呼起来,凛冽寒冬,他竟出了一身涔涔的汗。 剑光一闪而逝,青夜便给了对方一记眼刀:“趁我还没动手之前赶紧滚,回去告诉你家主子,砍一枝,损百枝。” “谢主隆恩!小人这就滚,这就滚。”侍从如获大释,连跑带爬地带着一干人等落荒而逃。 纷杂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悬在元槐心头的石头这才稳稳落地。 此时才察觉揽在她腰上的那只大手,丝毫没有挪开的意思,反而在车轮碾过乱石,马车颠簸时,顺理成章地压着她的腰身向胸膛贴近。 “去竹水居。”赵崇光闭上倦涩的双目,不咸不淡地开口。 他再次抱紧元槐,怀里的人挣扎了一下,手腕被他牵制住,顺势箍入怀中,几近要将人揉入骨血。 竹水居。 元槐一时惶然。 那是赵崇光在外的私苑。 也是她上辈子死去的地方…… 第3章 针灸之术 不觉间,风雪停了,车马到了竹水居。 门一开,空气里涌进了几分雪后冷冽的草木气息。竹水居,房如其名,竹海四季常青,静湖清澈如镜,尘嚣远避,沿岸的风景也秀丽别致。 赵崇光发热了,他睡着一会儿又醒来,头昏脑涨,神志混乱,分不清白天黑夜。 他的头痛病比元槐想象中要重。 春妈妈这才瞧见马车上又下来一位面生的貌美娘子,她身着青衫,并不华贵,但胜在脸如白玉,颜若朝华,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元槐当即让人搀扶着赵崇光进了卧房,又与春妈妈合力把人抬到床上。 “劳烦春妈妈替我烧些热水,我先给郎君扎针,之后再泡个药浴,这样更妥善些。”元槐习惯性一次性说完,并没有注意到周围人探究的目光。 被唤作春妈妈的婆子一怔,警惕地盯着元槐,“你是郎君第一次带回来的娘子,怎么会知道老奴的名字?” “时不等人,你速速照方抓药,将这些药材放入浴桶备好。”元槐也不知道该怎么圆,拿起桌上的纸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张方子递给春妈妈。 说起来,她的医术虽不及老师的十分之一,但要和普通大夫比较下来,也算是精通针灸之术了。 竹水居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她太熟悉了。被关在竹水居的那几年,丫鬟婆子早就换过一轮,只有春妈妈这个老人儿待她最好。 赵崇光头痛症发作可是十分要紧的事,春妈妈压下心中的困惑,急忙捏着药方离去。 不出几刻钟,小厮两人抬着一个大木桶进来,后面又有人提了几大桶热水倒在桶里。片刻,浴桶里原本清澈的水就变成了黑褐色,热气蒸腾,氤氲环绕。 寝室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味。 习惯使然,元槐下意识作势要脱赵崇光身上的衣裳。 赵崇光只着一件洁白的里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大片沟壑分明的胸膛,精瘦的躯体一览无余。 他的体温似乎比常人还烫,她感觉指腹好像被烫着了,一瞬间酥麻。 此刻元槐才意识到不妥,连忙将手收回。 空气凝滞一瞬,赵崇光俯身凝望着她,在一片雾气中,对上小娘子清晰到能数清多少根睫毛的眉眼。他薄唇紧抿,眼底情绪晦暗难辨,直白,不收敛,还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春妈妈连忙阻止:“娘子,我来。” 还好现在元槐看不见,一个盲女为郎君诊病,也无伤大雅。 两人隔着一道屏风伫立。 褪尽衣物,赵崇光跨进浴桶,刚浸泡进去,不由发出一声喟叹。 元槐问:“郎君感觉如何?” 沉默了半晌,赵崇光靠在浴桶边,才发出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尚可。” “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忍一忍就过去了。”元槐清了清嗓子,略略拔高了声音。 …… 一番诊脉过后,元槐面色凝重,她还从未见过这么乱的脉象。 “郎君偏头疼时发时止,或许不是因为风寒之证,极有可能是因为脑袋里长了一颗肿瘤,随着肿瘤体积的增大,会逐步压迫神经。” 这种病在短期内很难治好,她能做的只有缓解发作的次数。 青夜听得似懂非懂,“什么肿瘤?什么神经?你只需要告诉我,如何根治主上的头疾。” “开颅手术。” 元槐一脸淡定,却语出惊人。 “荒唐!你这不是要郎君的命吗?” 青夜愣了愣,与春妈妈对视一眼,都觉得眼前这个小娘子疯了。 要给活人头上动刀,那不就和砍头差不多吗?那还能活吗? 前世元槐也和他们一样,觉得这个法子不人道,但郭环告诉她,千年后的岐黄之术,不拘于摸脉开方,还有解剖,能通过手术治疗治愈一些疾病。 元槐知道当今的医疗水平并不能接受开颅,而且消毒水平低下,存在较大风险,只能如实道:“针灸只能止痛,而不能除根。” 青夜是跟了赵崇光的老人了,自然不会把筹码全压在一个来历不明的盲女身上,当即让人去寻一位资深郎中。 不多时,郎中打扮的中年男子在丫鬟们的簇拥下,背着药箱一路小跑赶过来,额上蒙了一层稠汗。 青夜急忙上前问:“如何?只要主上不再头痛,想要多少诊金你尽管开口,我们不会让你白来一趟。” 张郎中探脉后,有些为难,躬身说道:“并非我不愿为郎君用药,而是郎君症状此乃顽固性头痛,况且人脑的结构太过复杂,就是华佗在世也无从下手,请恕老夫我医术不精,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站在一旁的元槐忽然出声:“能否借您的针包一用?” “你这小女子学过针灸?莫不是江湖骗子?”张郎中皱着眉头,有些不可置信。 元槐没有答话,自顾自翻找出针包,摊开长短不一的银针。 张郎中这才惊讶地发现,眼前的女子竟然是个瞎子。 “人体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三百多个穴位中,有一部分是关乎人身之生死的,你还是多练几年再出来行医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张郎中捋了捋胡子,根本不相信一个瞎子有什么真本事,他倒要瞧瞧这小瞎子能弄出来个什么名堂来。 元槐淡淡道:“既然你这么不相信我,那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打什么赌?”张郎中目露鄙夷地眡了她一眼。 元槐不疾不徐道:“如果我治不好郎君,我这条命就随你处置。” 周围人不由得一阵唏嘘,竟然玩这么大的,看来她是对自己的医术相当有信心啊。 张郎中也有些差异,撇撇嘴,不好说什么,没想到这小女子竟敢拿命来赌,只能一口答应了下来。 元槐按住赵崇光的头部,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将凝聚力道的长针扎入穴位内。 “扎针疼不疼?”青夜不忍地别开眼。 长长的银针一寸一寸没入皮肤,每一针都落得很快,元槐食指和拇指轻捻针尾,随着银针的不断深入,最后只留在外面不到一寸的针尾。 她素手轻抬,答:“你放心,不疼,我很快就好。” 原本紧闭双目的赵崇光,身子不由自主蜷缩起来,脖颈青筋暴起,喉间发出一声痛呼。 “这么长的针,怎么可能不疼?”青夜大吃一惊,随即拔出佩剑直指元槐脑门,“我就说不能相信这个半吊子!” “又没扎你身上。”元槐双手持针,漫不经心地敛眸。 先前在马车中,青夜听见元槐的承诺,也不知是真是假,可看她胸有成竹的模样又不像在胡诌。事到如今,他深吸一口气,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从元槐扎下第一针时,张郎中大惊失色,暗道不好,这针扎错了穴位啊,可是会死人的! 可她的落针速度太快,还没等张郎中阻止,在众人震惊又茫然的目光中,就见她已经快速在第一针的穴位上扎了第二针、第三针。 元槐下针是又准又稳,转眼间赵崇光扎了满头银针,整个人的气色逐渐变好,看得张郎中脸颊上的肉微微抽动。 没成想,这个瞎子还真有两把刷子。 待看清她的手法后,张郎中一改先前的轻蔑,勃然惊喜,激动发问:“莫、莫非,这就是是失传已久的齐刺术?” “女先生,你从哪里学来的?能不能教教我?” 第4章 三个心愿 青夜好奇地凑上前,一脸不信,“不就是针灸吗?当谁没见过,能有什么说法?” “非也,非也,这套针法一针见效,可治近百种疾病,而且对天赋要求太高,可惜已经失传了。”张郎中激动万分。 绕是他学医多年,也不过是略有耳闻,谁能想到,竟在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身上,见识到了这么高深的针法? 此话一出,那些原本质疑元槐医术的人,纷纷傻眼了。 待最后一根银针拔下,赵崇光感觉紧绷的头得到了解脱,折磨他多时的痛楚好似被银针带走般,连呼吸都放轻了不少,一时间有些不可思议。 元槐身子摇摇欲坠,连忙扶住一侧的床帏,这才险险没有昏倒在地。 她的身体还是太弱了,这套针法施展起来太过耗费精力,如今也只能勉强支撑她发挥出一半的功效。 忙活了一个多时辰,约摸着那水凉了,元槐道:“春妈妈,再烧一些热水,让贵人发一晚汗就好了。” “我去吧,春妈妈留下。”青夜说道。 “元娘子累坏了吧?定是施针耗费了过多的精力,赶紧去厢房休息休息。”春妈妈注意到元槐的脸色不佳,赶紧扶着人坐下,早不见了刚开始的猜忌,这一次彻底被元槐的医术所折服了。 元槐摇摇头,只是一命还一命,她和赵崇光日后不会再有任何牵扯了。 张郎中疾步上前,“小娘子,不,女神医,小老儿冒昧地问一下,您师从哪位高人?您能不能美颜几句,也让他老人家收我为徒?” 张郎中早已经完全被元槐的医术所折服,连称呼都发生了变化。 方才元槐扎针时,他注意过她的针法,果断、娴熟,压根不像略懂医理该有的水平,还真有几分神医郭环的影子。 同为医者,张郎中自然知道元槐针灸技法的高超,只是他从未见过这么与众不同的扎针方式。 “不必,我老师就是一闲云野鹤,不喜欢乱收徒弟。见谅。”元槐把银针物归原主,语气疏离。 “这样啊,赌约我输了,我愿赌服输,他日若有用得上老夫的地方随时开口。”张郎中眼中敬佩更甚,“想不到您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造诣,日后你的如意郎君可有福了。” 元槐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反而觉得张郎中用嫁人来衡量她的价值,实在有失偏颇。 大老爷们输给了一个小丫头,不是什么光彩事。再看元槐脸上也没好脸色,张郎中寻个由头,匆忙背着药箱灰溜溜离开了。 元槐交待完药浴的用量和时辰,又和春妈妈说了些话,大意是让人拿几味药草给她。 这几味草药倒是不难找,只是春妈妈分得清谁才是话事人,顿时有些难为,看了赵崇光一眼,只见那主子微微颔首,这才去完成元槐的请求。 元槐接过春妈妈递过来的热脸帕,涂上捣好的药草糊糊,敷在眼睛上,这才稍微感觉舒适了点。 有了这些草药,她的眼睛很快就能重见光明。 奴仆服侍着更了衣,赵崇光这才上下打量了元槐,不由地想起车庾中,手掌揽在她腰际之时。 那时,她盈盈一握的腰,在他手下瑟瑟发抖,也许用力点,真就折断了。 他看她红艳艳的唇,这一看,喉结上下滚动,突然间口干舌燥起来。 她长得,有些招人了。 这些杂乱念头飞速掠过脑海后,赵崇光终于勉强回神,见元槐揭开脸帕,他立时从她身上收回了目光。 “你有什么心愿吗?” “我?”元槐不明所以,她的眼睛已能感光一二,“我要回家。” 沉吟半晌,赵崇光眼尾上挑,那双瑞凤眼犹似一泓清水。 “多亏有你,遏制住了我的顽疾。我许你三个心愿,不计日月。” 天子一诺,千斤重。 元槐没料到他会这么大方,有道是,不要白不要,她二话不说就应下了。 青夜在门外守了良久,也不见屋里有动静,等得他没了耐心,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须臾,元槐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注意到元槐的眼眸恢复了神采,心下略震惊,但同时又觉得放在她身上又很合理。 “你这是想走?” 元槐点点头,“是时候离开了,不然家里人也该着急了。” “首辅府至今都没有传来寻人的风声。”青夜不明白元槐的用意。 就差没有说出她在首辅府,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存在。 元槐自然不会自欺欺人,也知道自己在首辅府的处境,生母死后,她的日子更不好过,为了活命,只能在嫡母守底下讨生活,每有冲突时,她总会因为元行秋吃些苦头。 青夜缓缓开口:“元娘子此番可是立了大功,主上说了,可许你三个心愿,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都会帮你。” “我想要一匹马,要最烈的。” 眼前的女子打扮得极朴素,如瀑的长发只用一根木簪束起,不施脂粉,也未戴钗环,但她的美不是这些身外之物能够影响的,只是没想到,她还有心思训马。 青夜虽然诧异,但也没说什么,让人把元槐引到马厩,由她自己挑选。 草草扫过马厩中的骏马,元槐当即挑中了其中一匹毛色油亮的小红马,她翻身上马,拉起缰绳就冲进了雪地里。 既然重新来过了,那便各自安好吧。我决心不再重蹈覆辙,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赵崇光,你就步步为营做你的南陵皇帝…… 青夜脸色大变,“别碰那匹马!它踢死过人,有命案在身!” 然而,这马却异常听元槐的话,跑起来也是飞快,像一阵风似的一溜烟儿就不见了。 寝室内的赵崇光已听到禀报,说元槐要回首辅府,又听见青夜语气焦急道:“主上,元娘子骑上那匹烈马扬长而去了!” “真是不要命了。”赵崇光低眸,曲指敲了敲桌面,“盯紧她,有任何动向,即刻汇报。” 转瞬,暗卫领命,飞身隐入黑暗。 元槐快马加鞭穿过长街,掀起来的强劲烟尘引得行人双目难睁,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 “驾——”青衣女子扬起马鞭,绝尘而去。 凭着记忆,她终于来到元家,俨然气派的苏式园林府邸。 大部分住院都让主母秦大娘子以各种由头把握在手里,生母阿虞只好带着元槐,搬到了下人房旁的一个荒僻小院子。 她们平常出入都由后门进出,只因秦大娘子一句低贱之人不得走正门。 元槐策马来到后门,不等马停下,她就翻身跳下,砰砰砰砸门。 院中无人回应,她又使劲砸了几下,依旧没人开门。 元槐心中蓦地一紧。 她虽是庶女,但身边还有人伺候的,丫鬟紫苏与她相依为命多年,这次她被嫡母下药送给那个变态老头子,也就把紫苏留下来了。 她们住的小院很靠近后门,紫苏又常常来大槐树下洗衣,按说紫苏的耳朵很好,从前听见了她们的暗号都会及时过来开门,怎么偏偏这时候没了动静? 元槐站在墙角,双手攀着墙沿,一脚蹬在巨石,风驰电掣地翻上了院墙内那颗参天大槐树。 她纵身跳了下去,稳稳落在地上,随后拿开门栓开门,顺手把小红马牵了进来,栓在大槐树上。 这是吃皇粮的马,丢了她可赔不起。 放好门栓后,元槐朝着她住了十七年的小院子奔去。 后院中,假山石林通身缠绕着枯枝败叶,遮挡了后面的一条前往小院子的必经之路。 很快,元槐听到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两个扫地的粗使丫头拿着扫把,装模作样地扫院子,小声闲聊着。 “你可知现在满上京都是怎么说四姑娘的?” 开头一句提到了元槐的名讳,她只好缩回身子,在假山后面躲一躲。 第5章 惩治刁奴 圆脸丫头八卦道:“四姑娘闭门不出是因为身处闺阁之时,就与外男有染,败坏了首辅府的名声,她的婚事估摸着也黄了。” “那可不是,听说主母还要将四姑娘逐出府呢。”干瘦丫头小心查看周围,悄悄说道。 “最惨的莫过于伺候过四姑娘的紫苏了吧,我方才路过山水西苑门口,听主母说紫苏勾引正在用功读书的大公子……” 圆润丫鬟越想越怕,“你是没在场,紫苏那丫头被打得血肉模糊,拖出去的血染了一路,我今晚怕是要做噩梦了。” 听到此处,元槐心里激灵了一下,依紫苏的性子,是绝不可能勾引大哥那个酒囊饭袋的,极有可能是被她连累了。 她当下飞快赶去主院。 山水西苑便是主母的住所。 一声又一声响亮又清脆的耳光声响起,院内丫鬟们排排站,大气不敢出,生怕惹是生非。 很快,二十下耳光扇完了,刘嬷嬷松了手,紫苏支撑不住,扑倒一声栽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刘嬷嬷见紫苏不动了,猛地踹她一脚,当即吩咐:“把这贱蹄子扔出去,以后再看到她勾引大公子,直接打死就是。” 此话一落,秦大娘子拿手帕掩着嘴,颇有些幸灾乐祸。 “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就知道勾引男人的狐媚子,但凡是我屋里的丫头,我都觉得没脸活了。” 话音刚落,一道带着袭人寒意的声音响起。 “大娘子活不起了,不如先去死一死?” 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冷风灌进来不少。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大跳,齐刷刷扭头向门口看去。 一身青衣,外披了件狐毛大氅,气势逼人的元槐走了进来,面有愠色,衣袖下藏着的手,攥得骨节咯咯作响。 秦大娘子腾地一下站起身,扶着桌角的指节按得发白。 元槐怎么会这个时候回来? 紫苏费力睁开眼,看到元槐的瞬间,眼圈通红,“姑娘……” 姑娘在这个时候回来了,难道姑娘不知道自己即将要被逐出府了吗? 只见紫苏脸蛋两边肿得一样高,整张脸都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衣裳都被打烂了,与血肉大面积连在一起,当下就刺痛了她的双眼。 元槐脸上一片阴鸷,眼神中是难以抑制的怒意。 紫苏虽是她的丫鬟,但她待紫苏亲如姐妹,自己都不舍得打一下,哪能让别人欺负? 上一世,紫苏为了维护她,被元行秋找了一个庶妹唆使丫鬟给嫡姐下毒的由头处以蒸刑,当时的她却对此无能为力,只能托人把死状凄惨的紫苏风光大葬。 刘嬷嬷仗着自己是秦大娘子身边最得宠的管事嬷嬷,又是元行秋的乳母,自然尾巴都翘上天去,在首辅府作威作福,丝毫没有将她这个庶小姐当回事。 前世的元槐还以为刘嬷嬷心眼不坏,现在看来不过刁奴一个。 元槐盯着刘嬷嬷,登时拉下脸来,“既然嬷嬷手打得累了,那我帮你消停消停。” 她飞快地扬起手,力道收紧,生生折断了刘嬷嬷的腕骨。 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没半分收敛,院里所有人都能听到极其响亮的嘎吱声。 这还只是给秦氏一个小小的警告。 “啊!”刘嬷嬷登时站不住,瘫倒在地,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连忙朝秦大娘子投以求救的目光。 秦大娘子气极,“不中用的东西,都还看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帮忙!” 两个丫头同时上去想要控制住元槐,她眼疾手快扯住其中一个丫头的头发,往另一个扑上来的丫头身上甩,撞得两人摔了个狗吃屎,揍得她们哭爹喊娘。 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紫苏也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一幕,眼里满是崇拜。 这还是她们家那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吗?太飒了吧! 几日不见,秦大娘子哪里知道元槐会从唯唯诺诺变得这样泼辣,气得捂住了胸口,“小贱蹄子!你反了不成!遭人玷污不知羞的破鞋!今天不给你点教训,还真当自己是个人了!” 元槐哪里会不懂秦大娘子的意思,玩的就是杀鸡儆猴的把戏。秦大娘子一向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倘若真抓住了把柄,秦大娘子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秦大娘子的手段,旁人不知晓,可她上辈子可是真真切切见识过。 “紫苏。”元槐揽过满身是血的紫苏,沉声附在她耳边,“想活命就听我的。” 她很想把秦大娘子弄死,可紫苏现在情况危急,她没功夫耽搁。 对于元槐的变化,紫苏虽很惊讶,但也毫不犹豫地执行了,拼劲全身力气抱紧元行秋的腿,边哭边喊着:“二姑娘你菩萨心肠你大慈大悲,我只是按照你的吩咐,才敢给大公子送点心,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二姑娘!” 众所周知,秦大娘子一向看中大公子元徽凡的学业,容不得任何人打搅,而紫苏这一席话,分分钟祸水东引。 裙角沾上了血污,元行秋神色嫌恶,精致的面颊散发着病态的美:“母亲,既然四妹妹这么护着她,那就给一条活路吧。马上就要春闱了,府上沾了血不吉利,况且四妹妹这不是回来了嘛。” 她压根懒得插手,但见了元槐毫发无损的模样,心中不免窝火。本来还想看元槐怎么被母亲整治,结果这个贱人竟然胆大包天到这个程度,叫她怎么甘心。 春闱是上京会试,大公子元徽凡可是要建功立业的,比一个贱骨头重要得多。 秦大娘子冷哼,看着元行秋放下身段为一个贱婢求情,又将炮火转到元槐身上:“来人啊,还不把这个遭人玷污的贱东西撵出府去!” 元槐冷冷看着装腔作势的元行秋。 不得不说,元行秋是个聪明人,很会利用自己的优势,营造出菩萨心肠的假象,前世元槐没能看透眼底的算计,重生归来,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不惜按照皇后的标准培养她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元行秋总觉得元槐看她的眼神有些怪异,是恨,是怒,看不清。 元槐步步逼近,裙摆纹丝不动,浑身隐含着不怒自威的威仪,说出的话极有分量。 “大娘子口口声声说我遭人玷污,与外男有染,有本事你把证据放出来,你没有证据那就是污蔑我,你要是拿出证据,那就是你陷害我的证据!究竟是有心还是故意,我们公堂见分晓!” “我看大娘子不是裹了脚,而是把脑子裹上了。况且,女子的贞洁从不在衣裙之下。” 说出去会被人笑话,一向作威作福的秦大娘子,竟然真的在一个黄毛丫头的气势下站不住脚,那如刀的眼神看得她头皮发麻。 身为当家主母却毫无容人之量,给庶女下药送给一个以折磨美人为乐的老头子,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闹得谁都不好看,别说元行秋想做皇后,就连退而求次也成了难事。 第6章 强势谈判 僵持间,元行秋感觉呼吸加快,随后鼻血又止不住地往外流,两三块手帕也抵挡不住源汩汩涌出的鲜红液体,鲜血早已把她的华美衣裙染透。 贴身丫鬟宝珍急忙去扶,触手一片黏腻,吓了一大跳,着急大喊:“不好了,大娘子,二姑娘犯病了!” 明眼人都清楚元行秋犯病时候的可怕之处。 平时和正常人一样,一到犯病的时候,犹如恶鬼附体,因此她每个月要靠输血来维持生命,否则就会七窍流血而死。 秦大娘子好不容易才从元槐的话中脱开身来,望着倒在血泊中的女儿,霎时慌了神。她脑子嗡嗡响,当场落下泪来,忽的睁大了眼睛,癫狂地看向元槐。 “快,快,快拿绳子把四姑娘绑起来,放血!” 偏要在元槐跟前提起放血二字,不提还好,一提挤压多年的情绪,便如同出笼猛虎,一发不可收拾。 元行秋自幼生了怪病,最开始是鼻子出血,一旦出血就难以愈合,有个癞头和尚说需要定期换血,说巧不巧,人满为患的上京,只有她的血配得上。 自此,粗粮狗食换成了猪肝红枣桂圆各类补血的补品。 上一世的她如同砧板上的鱼,有次元行秋病重,秦大娘子差点把她的血都给放干了。周围的人从没觉得有错,好像首辅府好吃好喝供着放点血不是什么大事。 就连父亲也指责她不够卖力,本就护短,顺带着教训她“你生来就是为了救你嫡姐的命”,罚她不眠不休为嫡姐祈福。 奴化驯化的结果就是,导致了她前世低眉顺眼胆怯的性子。即使后来跟了赵崇光,仍摆脱不了上不得台面的评价,经常把她拎出来和元行秋比较,骂她人尽可夫,没有自知之明。 她鄙弃憎恨前世的自己。 千靠万靠不如自靠,这一世,她要将命运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元槐趁机抄起身边的一把剪刀,抢先一步抵在了元行秋的脖子上,冷冷道:“大娘子,剪刀无情,再靠近一步,我随时取了嫡姐的性命。” “几日不见,你倒是能耐了。”秦大娘子身子僵硬,不敢相信这个一向被她打骂得连屁都不敢放的臭丫头,居然有胆子拿剪刀威胁她。 “是啊,托你的福,我死里逃生。” 元槐一转手,刀尖在元行秋细嫩的脖颈上划出一条血痕,表情毫无起伏。 对元槐不要命的行径,元行秋心里充满了鄙夷,狠狠瞪了元槐一眼,仿佛看垃圾一样的厌恶,还是没忍住发出一声痛吟,“四妹妹发疯了,娘快救我。” 秦大娘子生怕元行秋受到伤害,惊慌道:“你别轻举妄动,伤了我儿有你好看。” 同时她又给一旁的宝珍使眼色,宝珍立刻心领神会,飞一般地跑开了。 元槐头一歪,低声地笑了起来,那笑意比寒冬腊月更加剔骨。 “你笑什么?不许笑,不许笑。”秦大娘子遍体生寒,莫名觉得瘆得慌。 首辅元贞等人来到山水西苑门口时,正好就看到元行秋脖子上架着一把剪刀。 “混帐,还不住手,不顾你嫡姐死活!” 无视夫妇二人的愤怒,元槐面上笑容依旧,秀美的脸颊溅着点点猩红的血,一字一顿道:“你们把我当成一个放血工具,又何曾管过我的死活?” “你的命怎么可能有行秋的重要!”元贞一脸怒容,破口大骂。 四肢百骸的血一股脑涌向心口,元槐眼神中被恨意填满,可她太恨了,恨到这个时候浑身都在颤抖,止不住地泪流。 自己前世是多么愚蠢,怎么就看不透这一层呢,作为一个不被父亲喜欢的庶女,还时常妄想得到父爱。 元槐迎上元贞怒视自己的眼,冷冷开口:“我不愿意当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血奴,你待如何?” 元贞沉默不语,他还真不能把元槐怎么样,一旦她死了,元行秋也活不成。 这幅疯癫的模样,更是让元贞不由得胆寒,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好似变得不一样了,和从前的性子简直是两个极端。 元槐的本意是跟元老头谈判。 现在的她很沉得住气,见招拆招,谁让她不好过,她就让谁不好过。她一定会让他们血债血偿,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开始偿还吧。 元槐轻哂,轻描淡写地开口:“我要紫苏的卖身契。元阁老,你也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元贞被一个年轻小辈当众威胁,脸上无光不说,心下更是怒火中烧,但仔细衡量下来,用一个丫鬟的卖身契换女儿的平安,不失为一件划算的事。 他当下派人去取紫苏的卖身契,伪善道:“一手交人,一手交卖身契,你挟持秋儿的事,我可以不追究。” 元槐自然看得出面前人的口是心非,也懒得拆穿,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好好算账。 拿到卖身契那刻,待看清上面的名字,她立即收好,留着将来给紫苏脱去贱籍,做回良人。 交人前,她顺势从指甲盖抠出一粒黑色药丸,往元行秋嘴里塞,对方没有一点反抗余地,就囫囵吞枣似的咽了下去。 元行秋吓得花容失色,“你、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一种特制的慢性毒药而已。”元槐目光微微一凝,“世上只有我才能解毒,毒性每个月会发作一次,如果你不找我麻烦,半个月自会给你一次解药。” 闻言元行秋两眼一翻,昏了过去,四周顿时乱作一团,还以为她毒发了。 “快去叫张郎中!” 秦大娘子见此也赶紧去抠元行秋的喉咙,想让人把毒药吐出来,却只是徒劳。 元槐趁乱带着紫苏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紫苏躺在床上,已然神志不清了,“好疼啊,姑娘,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我不会让你死的。”元槐颤抖着嘴唇,艰难地将安慰的话说出口。 还知道疼,就代表还有救。 她拿起剪刀,划破紫苏背上的衣服料子,剪开的那一刻,才知道紫苏伤得有多重。底下的血肉翻卷,看上去十分骇人。 伤口若不及时处理,就会感染引起破伤风。 元槐的心疼得刀绞一样,如果不尽快强大起来,就没法护住自己想护的人。 血水与布料紧粘在伤口上,需要撕扯下来,便于缝合,但会疼痛难忍。 “紫苏,你饿不饿?”元槐赶紧开口,转移紫苏的注意力。 紫苏刚张嘴,背上的布料猛地被撕了下来,疼得大叫起来。 接下来就是要缝针,紫苏身上被打得没几块好肉,怕是又要受疼了。 一个想法在元槐脑海中浮现——如果有麻沸散就好了。 她脑子一动,想起元行秋院子里独有的小药房,那里头可是奇珍药材应有尽有。 第7章 偷吃贡品 夜色中,一个黑影猫着身子,摸进一处华丽的庭院,很快将药橱子里的所有药材洗劫一空,没放过任何角落。 另一头的屋里,元槐把顺来的大包袱放在桌上,全是市面上难以买到的珍贵药材,不由暗暗咋舌。 好家伙,怪不得主母常年克扣她的份例,原来羊毛出在羊身上,好东西都被元行秋私藏了。 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跟她们客气。 曼陀罗花、生草乌、香白芷、当归等药材正是麻沸散的主要成分,元槐将配好的麻沸散给紫苏灌了下去。 “这是麻沸散,喝了它,你会睡上一觉,感受不到疼痛。等你醒来,我也把伤口缝好了。” 紫苏服下麻沸散,眼皮打架,睡了过去。 正值冬日,元槐的院子本就没有地龙,窗户明明关死了还是照样刮进冷风,她只能拿来唯一的薄被盖在紫苏身上。 当元槐缝合完毕,再敷上捣好的药粉,迅速用纱布将伤口缠绕系紧。做完这一切,到了后半夜,她又摸了摸紫苏的额头,确定有降温的迹象,顿时松了口气。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府里的下人们向来看碟下菜,闹了这么一出,恐怕连剩饭都没她的份,这个时辰了,厨房也早就落锁。 元槐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厚的香灰味儿,石雕香炉升起缕缕青烟,镀金的灵位前头摆着水果糕点肉类的贡品。 “姑娘我们不是出来找吃的吗?怎么拐进祠堂里来了?”紫苏语气有些焦急,拉着元槐的衣袖示意赶紧离开。 元槐饿得有气无力,“这儿能吃的,也就只有桌案上的贡品了吧。” 元氏祠堂比不得别处,作为宗族祭祀的圣地,供奉都是元氏的列祖列宗,香火常年不断,且上供的水果点心都是每日一换,逢年过节的,元贞还会带着宗亲们前来祭拜。 从小到大,元槐来这祠堂的次数两只手数不完,除了罚跪,没有一次是正儿八经跟随宗亲来过的。 紫苏眼珠子瞪得溜圆,“姑娘不可啊,这可是大不敬。” “什么大不敬,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自从跟着郭环学过解剖后,元槐就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人都死了,自然一了百了。 饥饿与寒冷一并逼来,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先人为主,死者为大。元槐点燃三根香敬拜,又跪在蒲团上磕上几个头,随即拿起茶壶咕噜咕噜灌了几口凉白开,还不忘给紫苏扯下来一只大鸡腿。 紫苏是伤者,正是需要补身子的时候。虽然吃了元槐给她的大补汤,能下地了,但也要恢复元气。 一年到头,她们也开不了荤,有的吃就不错了,哪还能挑三拣四。 紫苏也不再纠结,边吃边道:“二姑娘早不发病晚不发病,偏偏那时候病发。也不知道姑娘哪来的胆子挟持二姑娘,命差点丢了半条。” 紫苏是在婉转地告诉元槐,二姑娘不像表面上那般菩萨心肠。 元槐抓起一块牛肉,大口咀嚼着,“唯有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也许她想当那个渡人渡己的‘菩萨’。” 前世就是这般,紫苏被打成这样,有很大原因是元行秋在背后推波助澜,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她这位好嫡姐看她不顺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了。 “对了,姑娘你怎么会有毒药?”紫苏想起当时元行秋快要哭出来的表情,问道。 元槐两手一摊,“只是蜂蜜丸,无功无过,我故意吓唬她的。” 紫苏对元槐终于能认清二姑娘而感到欣慰,又对她的话云里雾里的,见自家姑娘性情大变,她竟油然而生一种敬畏。 元槐走到石雕香炉旁,站定元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想起了自己的阿娘,妾室死后灵位不能入祠堂供奉,只能放在一座小小的棺椁埋进黄土。 当年她年幼,无人在意,她亲眼目睹阿娘死不瞑目,嘴角渗着黑血。研习医理后,她才知阿娘的死另有蹊跷,绝不是秦大娘子所说的死于月子病。 她定要查出母亲的死因,为阿娘报仇,绝不会让阿娘死的不明不白。 轰隆雷响,一道闪电倏地划破夜幕,周围刹那亮如白昼,照亮了屋里石阶上一排排摇摇欲坠的牌位。 霎那间,元槐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在桌案的最里侧,有一个不起眼的牌位,与其他牌位摆放位置有些许不同,她判断,机关应该就在附近。 元槐一阵摸索,尝试着转动了一下牌位的位置。 果不其然,牌位动了。她在牌位下方摸到了一处隐藏的暗格,却差最后一样东西,没办法打开。 能让元老头不惜在祠堂设置机关,这里边究竟有什么名堂? 就在这时,元槐敏锐地捕捉到一声微不可查的响动,毫不迟疑把机关恢复原样。 上一世被元行秋多次派人暗中刺杀的那些年,早就培养出了她常备不懈的习惯,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浑身战栗。 元槐第一时间怀疑是被人发现了。 她猛地回头,毫无迟疑地拎起一块牌位防身,“谁!出来!” “啊,被发现了。” 清润的声线倏然多了几分不疾不徐,却如一道惊雷炸响,元槐的警惕被他的话炸得七零八落。 这个声音……除了他,她想不出第二人。 元槐便瞧见那身夜行衣装扮的少年天子,从窗边跳下,皎白的月色笼罩在他身上,就那么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的脸,眼底似笑非笑,饶是这么草率的出场,丝毫无损他的雍容矜贵。 她愕然不已。 身为一国之君不好好待在宫内,竟然夜探臣子的府邸。看他那身行头自然不可能是客,朝中多是摄政王的爪牙,胆敢私自与天子碰面,除非元贞不要命了。 首辅府可是有守夜的侍卫轮班交替,他是如何悄然而至,没让人发现的,还学起了梁上君子爬窗户。 尚未察觉之间,元槐就把心里的疑问吐露出来。 赵崇光唇边浮起一抹浅淡的笑,“自然是踏着他们的尸体。” 元槐被他的坦率刺激得不寒而粟,想起他私下豢养的三千死士,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真正的杀人不眨眼。 就在此时,紫苏走进来,乍一看见一个陌生男子,她上前将元槐护在身后,自己害怕还要颤声质问:“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赵崇光并未作答。 元槐捏捏紫苏的指尖,这是她俩约定的暗号之一,代表着把风。 紫苏会意,压下心底的疑惑,走出祠堂在门口守着,给他们独处的空间。 “贵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元槐开门见山地问。 赵崇光不接话茬,随即在屋内一通翻箱倒柜,忙了一盏茶工夫,最终两手空空地折返。显然,结果让他大失所望。 他这个人不懈做梁上君子,反而改行做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 看着赵崇光白忙活一场,元槐心中难免存下疑虑。 他这架势,似乎是来元家找什么东西,而且这件东西极为贵重。否则也不会值得他大费周章亲自搜寻,难道说,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是她上辈子不知道的? 第8章 做个交易 元槐朝前走了两步,“贵人想找什么,这里我可比你熟悉。” 一句话就已表明立场。 赵崇光动作一顿,黑眸微眯,转而探究地锁定她,“你是元家老四,元家人中属你是个聪明人,应当懂得明哲保身这个道理。” “明哲保身,但求无过,贵人之过就是三更半夜来元氏祠堂偷窃?”元槐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忿忿赵崇光威胁人的手段。 她不过是隐隐有个猜测罢了,这人比她还要警惕,一点口风都探不出来。 “偷窃?四姑娘真是个刻薄的人啊。” 赵崇光一顿,眼梢之下暗藏凛然的杀意,“本就属于天子之物,主人来拿,只能算是,物归原主。” 元槐心中巨震,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什么,等她想抓住捋顺的时候,又飞快消逝了。 “大难临头时,你还真指望祖宗能保佑你。”赵崇光瞧了一眼元槐手中紧握的牌位,唇边含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眼神却渗人得紧。 元槐忙不迭把牌位重新摆放在石阶上,方才她以为是盗贼,一时不察拿起当做武器,不料倒是让他看去了笑话。 “原来是我想多了,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竟然是守着一群死人。”赵崇光凝神望了元槐片刻,拂去她嘴角的食物残渣,“祠堂可不是什么元氏嫡女的好归宿。” 听出他言外的戏谑之意,元槐旋身,躲开他的触碰,直接下了逐客令:“既然贵人,请自行离开,恕元氏列祖列宗不远送。” 说的很不好听,不是求他救命那会儿了。赵崇光长到这么大,从未有人敢用这么直接的口吻对他说话。 不过他没动怒,似乎乐于看到元槐炸毛的模样,唇角弯起,眉眼间不动声色浮起几分愉悦。 “听闻你不愿嫁江勉?” 江勉,江侍郎之子,是她及笄时父亲做主定下的婚约。 元槐立刻想到赵崇光肯定派人查她了,不然也不会对她的婚事了如指掌。 她反问,“父母之命,门当户对。我的意愿重要吗?” 在这个时代,女子的婚姻不能自己做主,她的反抗,只会被元家逼到另一条死路。 赵崇光目光下敛,一眼望不到底,“江勉此人是为纨绔,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整日混吃等死,并非良人。” 元槐差点要被他气笑了。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嫁给江勉起码能做正室夫人,跟着赵崇光这个皇帝,却只能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如今的他,又是以什么身份在这儿指手画脚? 她面无表情,“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 言外之意无需多说,干卿何事。 元槐脸色苍白如纸,下巴都尖了,整个人消瘦了一圈,看起来憔悴不堪,远山似的眉下一双明眸沉稳通透,赵崇光不甚在意地投去一眼,却似乎看到燎原烈火不可向迩。 “倘若你有兴趣,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有兴趣。” 赵崇光眉头挑起,正视起眼前的女娘,“这么快就答应了,不怕我挖坑等着你跳?” 元槐摇摇头,都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在首辅府如履薄冰,要是能得到赵崇光的势力帮衬,那么她要做的事,会好办许多。 “我要你里应外合,帮我找一样东西。”赵崇光也没藏着掖着,而是把话挑明了。 元槐抬起那双微钩的柳叶眼,用眼神询问。 赵崇光许久没说话,目光停留在她脸上,不知道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他倏地跳到窗边,半晌,才缓缓道:“玉玺。” 元槐心头一震,面上不显,瞬间明白了那暗格里的东西是什么,留了个心眼,并没告诉他实情。 玉玺失窃非同小可,也就是说,赵崇光当了十一年的光杆皇帝。同时,她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优势,也很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来安身立命。 一切又归于平静。 翌日,天边刚泛鱼肚白,掐逢首辅元贞的五十大寿,府中里里外外都被打扫干净,主母也拨了阴凉置办回赠宾客的礼物。 寿宴是在主院办的,宾客络绎不绝,又是祝寿又是送礼,家里的晚辈一个个上前给元贞拜寿,还未开席便现场便充斥着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元家在南陵毕竟是有头有脸的家族,达官贵人们多少也要看在人情上前来打点,秦大娘子也忙着招呼宾客,忙得不可开交。 “今日怎生没见着四姑娘?”江夫人视线转了一圈,都没看见元槐的身影,不免有些疑惑。 秦大娘子闻言,面色一沉,勉强挤出微笑,道:“小四人怕生,又长了一脸的烂疮,可怖的很,要是吓着姑娘们可怎么好?” 她是一点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何况元槐做出这种败坏家风之事,让整个元家蒙羞。 倘若直接说元槐禁足,难免落人口舌,让人诟病她苛待庶女。若说她的脸毁了,也就无人在意了。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夫人贵女,最怕这种晦气,怎么可能上赶着找麻烦? 江勉的母亲江夫人也笑了,“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真如外面的风言风语所说,四姑娘与外男有染,被逐出府去了呢。你可要将二姑娘看得紧些,这样日后嫁了人,才不会闹出笑话来。”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一众贵妇人们的附和声。 元槐和江勉的亲事,是板上钉钉的事。 官场之间要的就是通过联姻稳固地位的联合,讲究个互相帮衬、亲上加亲,至于是不是嫡出的女儿,是不是脸蛋不好看都是其次,贞洁才是重中之重。 元家庶女与人私通不洁的消息不胫而走,坊间都在对元槐指指点点,骂她想男人想疯了。江夫人此举,多半是打起了退堂鼓。 秦大娘子目光一闪,自然不想让退婚的事在大喜的日子提及,依旧端着首辅夫人的架势道:“只怪小四靠不住,怠慢了各位夫人小姐了,改天我让她出来,给江夫人配个不是。” 众贵妇继续闲谈,却无人瞧见,人影一闪而过消失在雪色茫茫中。 平常无人问津的荒芜废墟,今日却少有地站着几个人。 为首的人穿着一身绣着飞鸟与青竹的貂裘锦衣,远远看去也是一位极其俊美的郎君,只是不知沉思什么。 身后有人道:“主上,我们探查了一夜,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要不要借机在首辅府安插眼线?” “不必了。”那人转过头,捏着手中的请柬,仰月唇微微翘起,“赴宴。” 第9章 火烧祠堂 祠堂内。 元槐搬来炭火盆,吹燃火折子,顺手丢了一沓厚厚的黄钱纸,纸钱干燥,很快便肆无忌惮地燃烧着。 她一股脑将那些排列的牌位,推进地上的炭火盆里,火焰“腾”一下子窜得老高,渐渐吞噬牌位上的每一个名字。 空气中灰烬碎屑横飞,赤色火光映照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她的心也随之摇曳生辉。 “姑娘疯了吗?快住手!”紫苏惊愕看向元槐,感觉自己有些不认识眼前的人了。 阁老寿宴,这么大的日子,不让姑娘出席就算了,还把她们锁在祠堂里。 紫苏捉摸不透自家姑娘怎么想的。 烧毁祖宗牌位可是罪大恶极,经人发现,可是要被族人视为忘祖忘本活活打死,甚至还会受到后世唾骂。倘若先人责怪,神灵降灾,谁都没办法承担。 而姑娘突如其来的做法,实在令人费解,她这样做,无异于把自己往死路上逼,日后肯定会受到严重的处罚。 木质的牌位被烧了个精光,元槐冷眼瞧着火势越来越大,说她忤逆也好,不孝也罢,没有什么比她的将来更重要,反正祖先也从未庇佑过她。 她没有理睬紫苏,径自扯下祠堂里常年挂着的布悬谱,朝烧得正旺的炭火盆里加了一把火。 “姑娘!”喘息之间,紫苏被浓烟呛得泪流满面,“你不要命了!” 祠堂本就是木质结构,长期处于干燥环境,极易起火灾,一旦起火,火势很容易迅速蔓延。而元槐又把能烧着的东西都扔进了火里。 她可要送给元老头一份大礼呢。 伴随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而上,祠堂屋顶渐渐喷吐出滚滚浓烟,大火无休无止地向周围蔓延。 另一头,男女分席落座,筵席即将开席。上京稍微有些品级的臣子都带着家眷来了,竟足足坐了三十桌,也是给足了元阁老面子。 元行秋身着蜜合色锦袄裙,两颊总含着一抹化不开的病气,衬得她更加惹人怜惜,本就被誉为上京第一美人,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举手投足如弱柳扶风般婀娜多姿。 元家三位女儿均有婚配,夫人们看着二姑娘元行秋也是心思各异。 男宾们送过寿礼后,则由大公子元徽凡作陪,都在另一边饮酒斗诗,女眷们陪着自家母亲与秦大娘子说说笑笑,倒是江夫人不自在极了。 元家门第地位高贵,能攀上元家确实算得上他们家烧高香了。当初也是看在四姑娘元槐好拿捏,这才答应结为亲家。可谁知道今日元槐非但没来,还依然成为了舆论中心。 想起外头对元槐的评价,江夫人很是担忧,生怕儿子把这样一个姑娘娶回家徒增笑料。 宴席掀起一阵骚动,一个神色慌张的婢女跑过来大喊:“不好了阁老,四姑娘一把火把祠堂点着了,扬言要让列祖列宗开开眼,为她主持公道!” 此话一出,庭院中全场哗然。 四姑娘不就是那个名声最差的元槐吗? 不是说闭门养病吗?怎么一眨眼又要烧祠堂了? 祠堂起火,岂非儿戏。 难不成真是收了天大的冤屈,才出此下策? 众人齐齐看向后院,果真见到一片火光冲天,火势愈加猛烈,隐隐有烧到前院的势头。 好好的祖宗祠堂怎么会突然起火,秦大娘子倒抽一口凉气,她正要打发人去救火,倏地灵机一动,产生了一个歹毒的念头。 如果元槐死在这场大火里,那不就一了百了了吗?指不定就能光明正大地除掉这个害人精。左右一个庶女的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只能归咎于意外身亡。 谁让她不好好在房里待着,非要去祠堂‘玩火自焚’呢? 因此,秦大娘子便站起身来,惺惺作态地道:“不扰诸位雅兴,我先派人瞧一瞧。” 整个寿辰宴一度陷入了尴尬的氛围之中,半天也没见谁再夹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哪还有心情吃喝? “快去救火!把四丫头给我带过来!”好好的寿宴就这么被元槐搅黄了,元贞说不心烦意乱是假的,暗骂哪怕在这个重要时刻也能败兴,无奈众目睽睽之下,他这个寿星不能离席。 可惜,假的就是假的,再怎么会装,也成不了真的。元槐若真受待见,元家人断不会这么冷静。 他们嘴上说着去瞧瞧,实际上一点也没将元槐放在心上,派出去的人也是想当然去救祠堂,至于被困里头的人是生是死,又有谁关注呢。 在座的都不是傻子,光是见了一桩事,也能猜出个所以然来,再一看元贞屁股都没挪动半分,就知道元槐在府上可有可无,心中不由泛起一阵怜悯之心。 却就在这时,外头高亢嘹亮的通传声,便压过喜乐响起:“陛下到——” “啊?”众人简直不敢听信自己的耳朵。 元贞和大儿子元徽凡对视一眼,天子亲临贺寿,这怕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当年先帝突发恶疾而终,年仅四岁的皇子被匆忙推上了皇位,国事基本上就摄政王执掌,之后萧太后垂帘听政十余载。 天子年幼势弱,向来久居深宫不问政事,鲜少有情绪起伏之时,更别说亲自赴宴了。 首辅府送进宫的请柬,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谁料到,他竟在摄政王眼皮子底下来真的。 往好听了说,赵崇光是南陵的清闲皇帝,往难听了说,他就是一个任人操控的傀儡皇帝。朝堂的重权紧紧掌握在摄政王,也就是他的三皇叔赵晋明的手上。 小皇帝也就是名头好听些,细算下来,恐怕,他就是南陵有史以来最窝囊的皇帝了。 天子突然造访首辅府,元贞肃然起立,连忙领着一帮家眷子弟跪倒一片,恭迎天子大驾。 元贞脑海中迅速将近日发生的大小事过筛一遍,确认过兄弟儿子族亲有没有得罪过这尊大佛,自己更是在朝堂没有触犯过天威。 瞧见赵崇光身边只带着内侍监王秉恩,又听闻他是找人的,元贞心里沉重的担子总算落地。 幸好,幸好不是来诛九族的…… 沉吟间,赵崇光已经走到了席筵主座,吓人在元贞的眼神暗示下,赶忙拿出上好的茶杯,为其倒上新茶。 宾客们都不敢出声,放眼望去,他们皆仰面睃眼,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对劲。 他重重把茶杯往桌上一搁,看着杯中摇晃的茶汤,缓缓吐出一口白雾:“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少了谁?元贞不明所以,大伙可不都在这儿吗? 难道,陛下心系行秋…… 元贞脑中刚冒出点苗头,就被人给打断了。 “堂兄!你可来了,你是不知道。”华容郡主忽然跑到赵崇光跟前,理所当然拉上他,“元家祠堂着火了,听说是他们家四姑娘放的火,咱们也去瞧瞧吧。” 这话说的既厉害得体又耐人寻味,其实也是为了吸引赵崇光注视小伎俩,给他留个好印象。 赵芙蓉自己就含着金汤匙出生,出身尊贵,父亲也是将她捧在手心里,世家贵女见了她都要毕恭毕敬,别 说是遇到今日状况,她就是手指划破一道小口,那也是值得上京所有人关注的存在。 当亲眼目睹一个庶女身陷险境,赵芙蓉心底不痛不痒的。俗话说,来得巧不如来得好,既然如此,倒不如顺水推船,借此在堂兄面前露露脸。 赵崇光紧抿着唇,胸口顿感闷得喘不过气,继而升起一抹不明所以的烦躁。 他不动声色退后两步,从赵芙蓉手里抽了出来,薄唇轻启,落下两个字来:“好啊。” 他的好三皇叔为了固权,有意亲上加亲,扶持赵芙蓉为后,简直是罔顾伦常。 赵芙蓉是摄政王独女,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她心悦自己的堂兄,也是众所周知的事。众人早就见怪不怪,两只眼恨不得当没看到。 秦大娘子不合时宜地嘟囔了一句:“那个害人精死了才好……” 擦身而过时,赵崇光投来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只是一瞬,秦大娘子惊得汗毛竖起,等那道身影远去,她整个人手心里竟全是汗。 第10章 赏梅豪赌 而被大火围绕的祠堂,隐秘的一角,紫苏看见外面提着水桶扑救的人越来越多,焦急地问:“姑娘,我们赶紧走吧。” “那就走吧。”这一出重头好戏还未上演,就已有人按捺不住了,元槐当然要满足他们。 大伙齐心协力,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火扑灭。 “谁给你的胆子,敢放火烧祠堂!说,你认不认?”元贞看着烧毁的祠堂,想着又要花费不少银子修补,肉疼得不得了,当即向元槐发难。 “父亲,祠堂里就只有元四和小丫鬟,我还命人将门锁上,火定是她放的!”一旁,元徽凡先声夺人,迫不及待地让元贞好好整治一番这个欺负他妹的小贱人。 元槐冷笑,这不打自招的举动,未免太蠢了。 大蠢货生小蠢货,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霎时,元徽凡变成了众矢之的,四下议论纷纷,面露讥讽,更有甚至直接离去。 “原来是这样啊,亏元家主母还说的有板有眼的。” “元家的小四也太惨了,怨不得要列祖列宗主持公道呢。” “就是啊,虽然放火这是做的不妥,但归根结底都是他们家太过分……” 元贞被人逮着戳脊梁骨,一把老脸无处安置,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的傻儿子,家丑不可外扬,这下好了,全让人知道了。 事已至此,他也没脸再问元槐的罪,只能装大度安抚元槐。 众宾客便各寻借口相继离去,就这样,好好的寿宴不欢而散了,元贞自然而然地将责任归咎到元徽凡的身上,罚他禁足半个月。 元槐瞧着这不痛不痒的处罚方式,目光冷如冰霜。 赵崇光睨了元槐一眼。 他并非没见过舍得对自己下手的女子,死士中不乏女子,她们个个都是狠角色,出任务必要时,对自己动手眼睛都不眨一下。 只是元槐一个深闺女子,相比于外面饥不饱食的百姓,已是吃喝不愁,用得着对自己这么狠吗? 赵崇光眯起眼睛,注意到门窗紧锁,祠堂烟道有砸烂的痕迹。定是有人事先布预留了逃生出口,为的就是避人耳目。 是元槐安排的这一切,单等着元家人上套。她在赌,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赌一招逆转局势,最终她赌赢了。 她的心太野,难以掌控。 元槐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正逢元贞过来找人说话的空挡,她转身逃也似的走了。 腊月底,萧太后亲自操办赏梅宴,世家公子小姐们都在受邀之列,嫡女庶女不受限,元槐当然也在其中,就是这一日元行秋被萧太后相中,一举当上了皇后。 元行秋想当皇后,她就偏不让她当。她若想逆天改命,便也得选择在这一天。 她凄凉的一生,自始至终都不过是家族为嫡姐铺路,是元行秋母仪天下的垫脚石,利用完就可以随手丢弃的棋子。 不过这一次,谁是垫脚石就说不定了。 梅园。 寒梅在梅树枝头悄然绽放,梅香沁人心脾,世家男女汇集于此。 萧太后还未到,当下便有人提议投壶,让女娘们一人拿出一件贵重物件放进壶中,投中多者为胜。 本就是讨个好彩头,哪儿还有人真奔着彩头去了? 大伙连忙吩咐丫鬟婆子腾出地方来,又让人拿来青铜壶和钝头箭矢。 侍女们端着托盘依次来取,元槐随手放上去一支根雕木簪,与托盘上其他华贵饰品并不能相提并论。 “行秋,你妹妹怎么穿着寒酸,出手也是这么寒酸啊?”元行秋身边几个贵女啧啧几声。 几人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一直装局外人的元行秋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也别把话说的太满了,万一我四妹妹超常发挥,说不准也能投中呢。” 看似像为元槐说话,那神色却透露出隐隐讥讽,没能逃过元槐的眼。 元行秋转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元槐,假意关心:“四妹妹,你能投中的吧?投壶很简单的,你肯定一上手就会。” 元槐毫不讳言:“我还真没接触过。” 果不其然,听她这一说,其他世家子弟更看不起元槐,碍于情面不会动手,奚落的话张口就来。 “真是笑掉大牙,她要是能投中,我的名字往后就倒过来念!” “得了吧,瞧她那没见识的样儿,能投进去一支,也该烧高香了。” “行秋,你就是心太善了,老是为别人着想,才会有人爬到你头上,当心被某人带坏了。” 一时间,元槐被所有人孤立了,从她身边经过人都对她明嘲暗讽,她只当那群人在放屁。 江勉也在嘲笑元槐的阵营中,元槐并不意外,上一世他可没少对她落井下石。 他们虽有婚约,却是两姓联姻,彼此间没有感情基础。江勉自幼干啥啥不行,吃喝嫖赌第一名,长这么大只会从一数到十,妥妥拿不出手的纨绔子弟,元槐早就看他不顺了。 还不等元槐主动出击,江勉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在一众他的兄弟们面前,他故意停顿了片刻,等所有人都看过来,大声道:“敢不敢和我来打个赌?要是我赢了,你就把贴身肚兜给我。” 江勉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知道元槐脸皮薄,有意让她面子在外人面前挂不住。 顿时引起周围哄堂大笑,女郎们拿帕子遮过脸,脸红耳赤的,倒是少年郎君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像是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的敌意来。 男人在这个年龄段,最不会隐藏自己的戾气和恶意。 元槐很是不屑,打赌就算了,赌注还这么的上不了台面。 这些小把戏,她连眼皮都懒得抬,转身作势要走。 “站住!这都不敢赌,你还是不是怕了!” 江勉恼羞成怒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元槐蓦的抬起眼,骤然横扫过来,“你不会觉得,你肯定能嬴吧?如你所愿,我赌了。” “我赌你……”她的声音几乎是柔和的,和她那双冷淡的眼眸截然不同,反而让人产生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会输给我。” 最后那句话吐字尤为清晰,江勉的笑容一下僵在了脸上,“少说疯话了!小爷我怎么会输给你!!” 元槐嗤笑,“精神这么不稳定,活像一条疯狗,那我也没必要浪费时间陪你玩了。” 这分明就是挑衅,看着元槐胜券在握的姿态,江勉咬牙切齿,他绝不会让一个女人骑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他叉着腰,冷哼一声,“很简单,输了的人,不仅要给对方磕三个响头,还要边磕边喊‘我是南陵小贱货’!” 元槐晃晃手指,“太幼稚了,多没意思啊。” 站在人群之中的元行秋笑了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弄。她笑元槐没有自知之明,谁不知道江勉别的不行,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元槐这样无异于自掘坟墓。 “还给你挑上了,别不识好歹!”江勉气得咬牙,“算了,小爷大方,你还要赌什么?” “赌你名下所有的银子。” 就算江勉不嫌丢人给她磕头,她还觉得埋汰呢,还是银子来的实在。 看着他们越说越离谱,在场的人都怔了一下。 “咳咳咳咳咳……还没黑天呢,你就开始做梦了。”江勉被这句话惊到,喝得茶都没来及咽下去,转念一想,他得意地摸了摸鼻子,“没问题,再加上我刚才说的那一条。” 元槐依旧是不辨情绪的声音,“未尝不可。” 江勉狠狠道:“你别后悔就行。” 她猛地一拍手,双眼一亮。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到时候你输了不认账,又是撒泼又是打滚的,可如何是好啊?” 江勉眼角抽了抽,快气炸了。 他? 输给一个女人?还玩不起? 怎么可能? 小娘们,走着瞧! 第11章 蒙眼投壶 投壶的场地,就近设在离梅树底下。 所用的器具是三口青铜壶,仆从开始往两人手里发放竹箭,一共十投。 “女子先投,别说我欺负你。”江勉退开一步。 不等其他人反应,元槐率先拿了竹箭,站在规定的站位,只顾往前扔掷,那投掷动作跟打水漂似的,毫无章法可言,让人看着摸不到头绪。 确实如她所说,没接触过投壶,几支箭矢七横八竖地躺在雪地上,连铜壶的边都没沾到。 一支接着一支,很快十支竹箭便见了底,所剩无几。 江勉扬了扬下巴,嗤了一声,“就这,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元槐,我劝你早点认输,把你的肚兜给我。” 周围又传来阵阵不加掩饰的嘲笑声。 元行秋强压笑意,佯装和善道:“没有大碍,四妹妹只是不熟悉,多投几次就好了。况且江勉是你未来的夫婿,你总要给些面子。” 话里话外,明摆着是在责备她不懂礼数,好一顿拉踩,展现自己的大方得体。 何必呢?和一个生活没有盼头的庶女有什么好挣的。 从前活在嫡姐的阴影里,任她捧杀倒也罢,而现在的元槐,早就练就了一身充耳不闻的本事。 “江公子,该你了。”元槐嗓音很清,很容易给人一种距离感。 其他几位和元行秋交好的女眷噗嗤一笑,毫无遮拦学着她的话,眼白都快飞起来了。 跟元槐相较,江勉却有绝对的优势,他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自然对投壶很有心得,也让在场的小娘子们见识见识。 “看小爷的。”他拿着两支箭矢一抛,轻轻松松投入壶中,始终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那一招漂亮的双耳投壶,瞬间赢得满堂喝彩。 “这么好玩的游戏,怎么能不叫上我?” 一道脆生生的女声响起,众人齐齐看去,却是华容郡主带着一众奴仆姗姗而来。 华容郡主赵芙蓉,元槐有过几面之缘,不过二人并未打过交道。 但凡有年轻小娘子出没的宴会上,这位貌不惊人的郡主,必会打扮得花枝招展惊艳亮相,像一只花蝴蝶围着赵崇光打转,想不认识都难。 华容郡主穿着照例是过分鲜艳。头上插满了朱钗,穿着蔷薇色五彩缂丝窄银袄,外头披白狐腋大裘,脚踏一双精巧的羊皮小靴,用料皆为高端用料。 她这一来,自然又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有传闻说,摄政王有意效仿吕后,把闺女嫁给侄儿,亲上加亲。 唯独萧太后不喜这位华容郡主。 到底是宠儿,赵芙蓉从来是不低下头颅,上下打量人的眼神,未免过于赤裸裸,甚至肆无忌惮,像在打量什么物件儿般。 元行秋正要跟华容郡主寒暄一二,却见那道傲视的目光落在自个儿身上,登时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赵芙蓉故意撞开元行秋的肩膀,轻蔑地道:“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一个两个的,都想当我堂嫂是吧,做梦。” 元行秋脚下一个不稳,身子晃晃悠悠,好在有好心的郎君搀扶了一下,才不至于狼狈摔倒在地。 那张精致的面颊一片阴霾,却在转过头来,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看得人心疼。 得知华容郡主不是一个好招惹的主儿,众人都不敢造次,这哑巴亏元行秋只好先吃了。 场上,元槐远山眉轻颦,不动声色地看着江勉的起势,轮到她时,也有样学样,瞄准壶口,带了些力道把箭矢抛了进去。 这一回,她竟也把箭矢投了进去,正中壶心。 原本在吃茶的众人,忽然停住,手边的茶盏摔个粉碎,反复揉搓眼睛,好比眼前蒙上一层油纸。 “不是吧!这也能行?” “误打误撞吧?” 久居深闺的女郎们猛吸一口气,不由多看了元槐一眼,能走到这一轮,着实是在人意料之外。 不过,投壶这个游戏有时候也看运气。 只是这决定胜负的最后关头,若还想借运气取胜,基本上也都会被淘汰。 江勉低声骂了句娘,不过是瞎猫碰死耗子罢了。 同时他指着元槐,放下狠话:“行啊你,有两下子,你也别得意太早。” 江勉唰唰连抛数支箭矢。 就在他以为自己不费吹灰之力获胜之际,最后那支竹箭却被弹出青铜壶之外,做不得数,脸立马拉成个驴脸。 人群中响起阵阵惋惜声。 “唉,太可惜了,就差那么一点。” “别唉声叹气了,再怎么说,也比元四姑娘厉害。” “就是就是。” 江勉那几个狐朋狗友连忙安抚:“一箭射空而已,稳住心态是成事的关键。江勉,你可争口气,哥几个把零用全堵在你身上了。” “哼,接下来你们可瞧好了,小爷可不是那么容易输掉老本的。”江勉一如既往地和好友耍嘴皮子,眼神也按捺不住看向那道沉静的身影。 对于这样不按套路出牌的对手,江勉不屑一顾,最好的办法就是坐等她出丑。 元槐这才明白,敢情这群纨绔在自己和江勉二人之间下了赌注 一侧的元槐观摩良久,不多时,就将江勉花里胡哨的玩法给吃透了。 尝到了甜头后,她突然意识到,这投壶没什么难度,倒是想起了她从前在山中采药的事。 九死还魂草生长于几百米高的悬崖峭壁上,以她的体力难以攀爬,只能借助绳索的支点对准药草,挥刀下手。 二者虽有不同,但在锚点定位这方面,却是异曲同工。 她顺手扯下身旁一块红绸,麻溜地蒙上双眼,将剩余的竹箭在掌心掂了掂,转过身背对壶口,孤注一掷般一齐投掷。 只听‘嗖‘的一声,箭矢在半空里划开一道弧线,接二连三的箭矢,跟长了眼似的,分别落入青铜壶中间的口,反弹出来的竹箭再次进入壶中,发出咣当的清脆响音。 一发入魂,五支箭矢全部命中。 元槐不仅会取他人所长,补自身之短,甚至还学会了举一反三。虽然动作稍显稚嫩,却出色地完成了高难度投壶。 一个投壶新手,一下实现这么大的跨越,场下看着元槐稳准全中,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 以前的怯懦,都是装出来的吗? “倒是小瞧了她。” “好!元四姑娘真是厉害!蒙眼都能投中壶心!” “竟同时拿下了全壶和骁箭,了不得啊,绕是老手也无法做到吧。” “哎呀呀,真可惜,我还以为江勉能投进去了,”赵芙蓉侧目,见元行秋吃瘪的表情,觉得不够解气,又幸灾乐祸地看了她一眼,“多亏我运气好,押中了。这些钱全是我一个人的了。” 华容郡主这一开口,其他人哀嚎一片,也频频惋惜,早知道就押谁也不看好的元四姑娘了。 元四姑娘一身绿罗裙,柳叶眼清冷明亮,那两条暮云灰色的远山眉,就像淡墨细细描摹上去的,别有一种风流。身量似乎也要比元行秋高些,莫名有一种睥睨众生的错觉。 先前一同玩闹的元行秋之辈,在她的衬托下,竟显得失去了本有的颜色。 也分不清她究竟是自谦,还是学习能力强悍。 那些女郎神色微变,各怀心思,暗自摇了摇头,这小娘子若是换作旁人也罢了,却偏巧是那个名声扫地的元四! 输钱事小,丢面儿事大。江勉泄愤似的丢下手里的箭矢,语气明显不痛快:“这下你满意了?” 元槐也没想到自个儿手气这么好,也暗自庆幸方才没白下功夫琢磨,今儿也能在这投壶上扳回一局。 唯有比别人快,才能抢占先机。 “满意,相当满意。”她双眸清亮,嘴角微挑起一个弧度,“你呢?是不是忘了点什么?南陵小贱货。” “你!”江勉脸绿了,心中甚是不忿。 第12章 轨迹改变 元槐气息冷然,紧绷的下颌线平添了几分压迫。 江勉被元槐盯得心里发怵,不禁打了个寒颤,但又不甘输了气势,只能梗着脖子死不认账:“不算数,我是君子,让着你罢了,这一盘不算。” “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言及此处,元槐故意大声喊了句,“江公子输了不认账,这可如何是好啊?” 此刻,底下的人那么多双眼睛,可都瞧着呢。 江勉登时脸色难堪至极,本来已经迈出去的锦靴,又硬生生收了回来,气得胸口一阵彼伏。 这杀千刀的元槐,真是会给他使绊子。 “小爷是不会输给你的,这里头银子加上银票,足足五千两,权当小爷赏的。” “好狗不挡道,闪开。” 江勉随手取下腰间的钱袋,冲元槐的方向投掷过去,也不管会不会砸到人,随后不管不顾地掩面逃走了。 他那几个狐朋狗友不必多言,撒开脚丫子,跑得比他还快。眨眼的功夫,这几个人就都不见了踪影,沦为了众人口中的笑柄。 “江公子既如此大方,那我便不客气了。”元槐稳稳接住,那钱袋子鼓鼓囊囊,捧在掌心只觉沉甸甸的往下坠,还有些许不真实。 原来,赚钱的感觉这么爽快。 最后按照先前的说法,那些贵重物件投中多者得,现下可没有比元槐投的更多的了。 元行秋抱紧怀中的汤婆子,脸上调色盘般五颜六色,精彩极了。 本想招盘全收的元槐,把元行秋脸上的变化都收入眼底,刚伸出去的手忽然收回。 她粲然一笑,“我的彩头已经讨到了,就不扰大家雅兴了。”只单独拿回自己的根雕发簪。 而后,萧太后头戴凤钗,雍容华贵地端坐在主位上,逗弄着一只毛色艳丽的虎皮鹦鹉,众人见了礼,便落了座。 元槐随之落座于末尾,袖下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任由指甲嵌入掌心,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 她倾斜身子,拉开与元行秋的距离。 “今个儿哀家把你们请来,就是梅花到了季节,让大伙儿赏赏花喝喝茶,陪陪我这把老骨头,都不要拘束,敞开吃喝就是。” 太后说是赏梅,众人却都心知肚明,分明就是为陛下选妃。 “行秋,过来,到哀家身边来。”萧太后冲席下的元行秋招手示意,“赐座。” “是。” 元行秋乖巧地应声,顶着众人的视线,以碾压群芳的姿态,坐到主座旁边的位置上,一时风光无两。 太后赐座,明眼人都能看出什么意思。 这时,赵芙蓉开始冷嘲热讽:“显摆什么呀?八字还没一撇呢,真当自己是中宫了。” “华容,不可胡言。”萧太后面上愠怒,沉声道。 听言后,元行秋垂眸作隐忍状,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郡主乃性情中人,臣女不会怪郡主的。”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好不好?”赵芙蓉翻了个白眼。 忽然,站在萧太后指尖的那只虎皮鹦鹉,用力扑棱着翅膀,张着尖尖的长喙,对着元行秋呱呱乱叫。 “南陵小贱货,南陵小贱货!” 元行秋寒毛直竖,这走地鸡竟然会说话?一开口就差点把她气炸了。 众人也是惊诧不已。 这只鹦鹉的嘴把不住门,每天都要复述一遍新学的词汇。而南陵小贱货这词儿,正是先前江勉跟元槐打赌所说的话。 前些年,外邦使臣进贡了一只虎皮鹦鹉,其状如鸮,青羽赤喙,可口吐人言。陛下命人养在宫中,太后对它甚是喜爱,从小就开始调教,能说些吉祥话,没想到还会骂人。 一顿闹腾之后,小鹦鹉便安静地回归鸟笼竖架,收起羽毛,乌溜溜的眼珠儿滚了滚,直勾勾盯着元行秋瞧。 萧太后忍俊不禁,“这只鹦鹉除了哀家,不亲近任何人,定是喜欢你。” 结果不出片刻,笼内的小八哥重新炸开羽毛,对着元行秋手上的宝石戒指啄了上去! 元行秋避之不及,慌忙之中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燕窝羹,一部分溅落在了萧太后手背上。 虎皮鹦鹉趁机就在元行秋头顶拉了泡屎。 通常来说,身弱之人各方面承受能力会偏弱一些,元行秋崩溃地大喊大叫,全然不顾礼仪规矩。 气氛霎时尴尬到了极点。 前世的轨迹好像发生了变化。元槐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浊气,难道真的是有她的参与,让前世的轨迹发生了一些改变? 紧接着,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元二姑娘,你这是……” 元槐和其他人一样,循声望去,便看到元行秋行为举止异常,仰着头贪婪地呼吸着,随即在大庭广众之下大肆宽衣解带,眼见着就要去脱亵衣。 见此情形,萧太后吓得魂飞魄散,身侧的冯蕊姑姑最先反应过来,二话没说,就将扑上来的元行秋抱个满怀。 元行秋却像是疯魔了般,在冯蕊姑姑的怀中拼命挣扎,嘴里不停喊着:“好热,好热……” 元槐觉得此举太过诡异,刚想上前查看情况,那头元行秋便推开了冯蕊姑姑,转而扑向了她。 一阵天旋地转,元槐脑袋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额角流下来一道血痕。 元行秋双眼赤红,心头狂跳,本能紧掐元槐的脖子,感觉浑身的血液又热又烫,疯癫道:“元槐,是你,是你,你存心要害我……” 萧太后的震惊不亚于半夜撞鬼,显然此事尚有疑虑,然而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她扫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几个淑女,厉声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过去帮忙。” 离萧太后最近的淑女们从骇然中清醒过来,赶紧拉开元行秋,元槐得以脱身,解下身上厚重的大氅系带,披在元行秋身上。 只在一刹那,元槐在摸了一下她的脉搏之后,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是血热之症。 这不算什么致命的病,顶多会扰动心神,让人自我感觉燥热,但其实体温并未达到发热的程度。 元槐心中暗怼,果然是风水轮流转,所有的因果报应,都在这一刻不期而至。 当着众人的面,元行秋开始呕血,元槐出手点了元行秋的睡穴,霎时,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看着这一幕,在场的人顿时炸开了锅,萧太后的脸面上更是明显挂不住。 元行秋有血疾之事,只有家里人知道,调理身体的补药比头面还多。外头的人只觉她身子骨差,弱不禁风,没想到还有这一层? 不知不觉间,赏梅宴接近尾声,萧太后都再无表示。 元槐恍然察觉,一件过去已经发生的事,走向原来是能人为干预的。 她适时带着处于昏睡中的元行秋,一起上了打道回府的马车。 马车扬长而去,然而舆论继续发酵,元行秋则陷入了舆论漩涡,好多人都说她疯了。 这下,元行秋彻底断送了她的皇后梦。 第13章 城外义诊 首辅府。 从元槐带着元行秋回来后,几度陷入一片紧张沉闷中,府内每个人都感受到一股风雨欲来的压抑感。 前院内,秦大娘子守在元行秋床前,坐立难安。 “郎中,我女儿怎么样了?” 张郎中道:“二姑娘没有任何病症。” “怎么可能?好端端的,怎么可能变成那样。”秦大娘子一脸不信。 又一番诊治,张郎中捋着胡须道:“二姑娘的脉象细而无力,想是气血运行不畅,才会让疾病提前发作,当以养心补血为主,俟气血流通,再行安神定志。” “会不会伤到了脑子?你再好好看看,我儿之前还误食了毒药。”秦大娘子还是不愿相信,毕竟人不会无缘无故做出反常的举止。 张郎中拱手,脸色沉了沉,“老夫从医数十载,这点把握还是有的,恕我实在看不出二姑娘有何病状,大娘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宝珍,送客。”秦大娘子摆摆手,烦躁不已。 这张郎中医术高超,是济世堂里资历最老的医者。平日很得人尊重,如果没有本事,也不能为元家看了多年的病,又怎会糊弄她? 连张郎中都无法诊断出来,秦大娘子纳了两天的闷儿,思前想后,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行秋没有疯病,又怎会突然如此? 难道是中邪了? 似乎只有这个理由才说的通,秦大娘子冷不防想起一桩陈年旧事,可会这种偏门的人早就死了,还留下一个拖油瓶。 赏梅宴事发当日,世家门阀的贵女郎君均在场,太后也看在眼里。此刻怕是沦为了全上京的笑料,原本元行秋是担任皇后的最佳人选,却因当众出丑,再没资格竞争皇后宝座。 多年的悉心教养全都毁于一旦,怎能不有怨气? 偏偏秦大娘子无处撒气,就连赏梅宴当日发生的事都没有头绪,就算她怀疑元槐,却也说不出对方的错处,只能咬着牙姑且认下了这口闷亏。 只是这么一想,秦大娘子更焦躁了,板着脸对元行秋的贴身丫鬟宝珍吩咐道:“暂且睡着也好。这段日子,你照顾好行秋,切不可让她听到外面的风言风语。” “是,大娘子。” 只是一夜之间,人人都说上京第一美人疯了。 相反,元槐在外的名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 ‘被指与外男有染’摇身一变成了‘蒙眼投壶第一人’,在上京的名号可谓是响当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事后,元槐研制出美容养颜的香膏,让紫苏分送给各家女郎。 “她们那么欺负人,姑娘你还上赶着送东西,这不是热脸贴冷屁股吗?”紫苏抱胸,气鼓鼓的,又询问元槐那些东西是什么。 像妆品,却又入了几味药;像药品,却是能够上脸涂抹。 元槐眼角微微扬起,她执笔,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字。 “若非要有个名字,那就唤作,药妆。” “药妆?我只听过药膳。莫非姑娘在里头投了毒,想要教训一下她们?” 好新奇的说法,紫苏听得一头雾水。 元槐被这一举逗笑了,随后亲亲热热拉着紫苏的胳膊,“快去快去,送完回来吃饭,有你最好吃的鸡腿。” 紫苏应了一声,这才不情不愿提着竹篮出门去。 北方冬季气候寒冷,很容易生冻疮,南陵人上下都有搽香的习惯,类似雪花膏、抹脸油,涂于脸上、手上、脚上,有保护皮肤的作用。 放眼望去,以药入妆,在化妆的同时还能养肤,这个概念放在南陵绝对是旷古未有。 朱砂铅粉有毒,而药妆配方精简,多用花粉、草药精制而成,温和不刺激,能够帮助改善肌肤问题,甚至还能食用,是一个相当有发展前景的产业。 说来清新,制作工艺却极其严苛,只一小盒香膏,就需提炼动物油脂,把鲜花裹进油脂里屡蒸屡晒,积而为香,蜡密封其外,才香气不败。 她不计前嫌,上赶着送礼,究其原因还是有自己的小算盘。 从元行秋小药房顺来的药材还未用光,她手上有五千两创业启动资金,又能自己做出药妆,就想着能借那群贵女之手,打出药妆的名号,捣鼓出自己的生意。 元槐沿着长街,待租的商铺,挨家挨户看。 看来看去,好地段店面租金太贵,经济实惠的位置又太偏,只好暂时搁置了下来。 这段时间,元槐知道会发生一件大事,于是定期去城外义诊。 上京近期涌入大批北上的逃荒队伍,城门严守不让灾民进入,他们只能在城外搭建棚子以鼠为食,年幼的孩童们头上插了一根稻草,意为贱卖待售,自愿卖身为奴。 大伙儿都病病歪歪的,报团取暖,没有力气说话,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冬日。 时不时有人为了一口吃的大打出手。 不过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元槐戴着帷帽,穿梭在人群里,所及之处,躺在地上的人争前恐后地伸出手,求救声、谩骂声掺杂,不绝于耳。 “贵人,我求求你,施舍点口粮吧,家里的老人孩子快要饿死了。城门也不知道何时打开让我们进去,我求求你,给我们一条生路吧。”瘦骨嶙峋的妇人跪在雪地上磕头。 “女郎,你瞧我闺女模样多俊,买回家当个丫鬟吧,只要给我一口饭吃。”男人把一个小女孩往前推,身后是躺在草席一动不动的妻儿。 “好心的娘子,把我买走吧……” “爷爷!你快醒醒,不要睡了,我害怕……” 无数嘈杂的声音传入元槐耳中。 起初她还会感到不适,不过数日,便已经习惯这样脏乱的环境,支起了义诊摊位。 一碗板蓝根,每日不限量,想喝多少喝多少。 史载南方一带,雨雪、冰雹、河冰、牛马死,颗粒皆绝,百姓生计艰难,不得不背井离乡举家逃难。 雪灾过后必有大灾,而雪灾过后便爆发了瘟疫。 瘟疫是比雪灾更为严重的灾害,许多好不容易躲过灾荒的灾民,又轻易被瘟疫夺去了性命。 赋税、徭役、战争、苛政、严刑峻法,这便是压在南陵百姓身上的五指山。 当无数黎民挣扎在温饱线上之际,当权者反而骄奢淫逸,变本加厉地敲骨吸髓,对百姓的苦难视若无睹,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世道? 或许,这就是赵崇光拼死也要改变的世道。 义诊摊位上堵满了人,元槐先给老弱妇孺看过病,后面又排起了长队,待到晌午,队伍不仅不减反增。 “你这是喝了雪水引起的腹泻。”元槐收回诊脉的手,看着眼前的病人。 那人疑惑道:“可逃荒那会儿,我也时常用雪伴着观音土吃,当时啥事也没有啊。” 元槐抿了抿唇角,说出了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幸亏你现在还能拉,吃了观音土活活憋死之人不计其数。” 何为观音土? 其实就是滑石粉,和面粉相似,蒸成的馍馍很像真的,虽然能充饥,却也有大麻烦,容易腹胀,难以大便,以至于活活憋死。 没有食物的摄取,人还是难逃死。 流民堆里一阵哀声叹气,也不知道朝廷什么时候开仓放粮。 “求求你,菩萨娘子,救救我的孩子……”一道虚弱嘶哑的声音响起,声音小得仿若蚊子叫。 元槐一怔,要不是衣角被扯住,她压根意识不到身边有人。 她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污头垢面的女子,两颊消瘦,嘴唇干裂,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一阵风就能把人刮倒。 “我多日没吃东西,奶水不够了。”她刚说几句,又一阵猛咳,手里还握着半个硬邦邦的窝头。 元槐不忍告诉来人,包裹在破布里的婴孩脸色发紫,显然早已没了生气。 “喝点吧,别看这板蓝根名不见经传,却是能辟瘟解毒。” 女子意识到了什么,抱着死去的婴孩崩溃大哭,哭完,亲自挖了个坑把孩子埋了。 第14章 竹叶刺青 自此,元槐身边多了一个帮手,名叫叶商商,比她大上两岁,手脚很是勤快,干起活来也很卖力。 元槐对叶商商的印象颇佳,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叶商商出生商贾之家,自小耳濡目染,很有经商头脑。 上一世,逢灾祸时,元行秋施粥布善,救下叶商商。 出人意料的是,昔日底层草根突破重围,摇身一变成了身价不菲的南陵女首富,为后来的皇权颠覆出了不少力,有从龙之功。 元槐抢在元行秋之前出手,为的就是将叶商商收为己用。 太和殿。 南方一带的特大灾情传到朝堂上,不但没有第一时间拨款救灾,反倒各抒己见,吵得不可开交。 文官居左,武官居右,于殿上站为两列。 “陛下,国库用于基建的开支极大,实在没钱拿来赈灾,我等主张暂缓赈灾。”世家为首的年长老者手执笏板,恭谨说道。 元贞元阁老持相反观点,“欠妥。臣认为赈灾一事事不宜迟,应立刻调派粮食,安抚灾民,兴修水利,万不可拖延,造成民众暴动。” “开仓放粮,元阁老说来轻巧。”户部尚书横跨一步,脸色难看无比,“南方旱灾,如今持续三月有余,上京流民数量也因此每日增长,就算将粮食全盘放出,也喂不饱那么多张嘴!” 元贞又道:“再不济我等勒紧裤腰带,一同筹集,舍粮救民,赈济救灾。” 此言一出,原本保持沉默的众臣,全都来了精气神。 “我等不是不愿筹集,苦于家中也无余粮,爱莫能助啊。” “臣家族几十口人,可都是要张嘴吃饭的,实在是腾不出来粮食可捐啊。” “上个月发放的俸禄早就见底,臣的家眷如今已经开始缩衣节食过日子了。” 场下,有钱有势的世家变着花样在哭穷卖惨。 殊不知,世家大族享有爵位和俸禄,敛财无数,八成的土地都被世家掌握手里,不仅吃着朝廷的基建经费,还不用缴纳税银。 如此一来,南陵土地都变成世家的囊中之物了。 年轻的天子身着朝服,高坐在龙椅上,隔着十二旒冕,将文武百官的神色尽收眼底。 朝堂上势力主要集中在赵晋明,元贞和世家三人。 国库频繁出现亏空,拆东墙补西墙,最后只能算在百姓头上,长久以往,必定会动摇南陵的根基。 吵到最后,满朝文武跪了一地。 “恭请陛下明示圣意!” 赵崇光轻叹一口气,仰月唇噙着凉薄的弧度,波澜不惊地看着眼前的闹剧,却做出一副憾然之色。 “我南陵国库里的银子,这恐怕还没有诸位爱卿的家产多吧。” “先帝在位时,国库充足,为何轮到朕时,国库就空虚了?” “看来,朕有必要查一查户部的账目了,新账旧账一起算。” 赵崇光的一番话,就如惊雷般生生劈进百官的脑海。 皇帝亲查户部的账目,一经核查,可就是诛九族的下场。 末了,赵崇光侧头看向摄政王,将这个烫手山芋交托了出去,“三皇叔,你怎么看?” 玉阶之下,摄政王赵晋明年约三旬,一身玄色窄袖蟒袍,与赵崇光有三分相似的面容不怒自威,眼底的精光写满了算计。 南陵自古以来以左为尊,摄政王站在这儿,自然是朝堂之上,除天子外,一手遮天的人物。 此刻,赵晋明掀眸,“但凭陛下决断,臣无异议。陛下是天下之主,吾等皆为陛下臣子,辅佐陛下稳固江山。” 随后他揣着手,饶有兴致地盯着御座上天子的反应。 赵崇光嘴角微勾,眉宇间不动声色浮现一抹玩味。 老狐狸。 元贞思量片刻,径直出列,道:“陛下,可先开仓放粮,安置灾民,以平民怨。” “不愧是我朝第一大学士,一针见血。”赵崇光颔首,“赈济灾民是头等大事,那就从世家经费中抽取一部分当做赈灾银。诸卿以为,朕应该派谁去呢?” 谁都知道赈灾之事不管落谁身上,都是个难得的肥差。 由于其中利益巨大,层层盘剥,往往赈灾的粮食和银两,最后能到灾民手上的,却寥寥无几。 世家主动请缨,揽下差事,正中赵崇光下怀。 他幽叹,“元阁老,你就辛苦辛苦,助钦差大臣一臂之力。” 先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吃,这就是帝王权衡之术。 事已至此,元贞只好道:“臣遵旨。” 转瞬入夜,月明星稀。 元槐刚脱下外衣,准备就寝,不经意间瞥见淡黄的窗纸上,伸进一支细竹管,随即向屋内喷出缕缕烟雾。 一旁的紫苏早已吓得不知所措,半晌悄声问了句:“姑娘,我们该怎么办?” “捂嘴屏气。” 元槐走下床,只伸出食指,堵住那竹管,顷刻间迷烟倒流,廊下传来咚的一声,吹迷烟的人倒了下去。 秦大娘子惯用的手段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拙劣。 本以为就此作罢,谁料房外倏地传来一道沉闷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到了地上。 元槐迅速端起烛台,轻轻打开门,扒开一蓬杂草一瞧,月影婆娑下,隐约见着一个黑影藏身于假山之后,照亮了杂草堆里的一滩血迹。 她还没有大发慈悲到救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天气寒冷,元槐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转身就要回去。 脚刚要踏进门槛,破空之声骤然响起,一枚飞刀自身后朝她袭来。 迅雷之间,元槐头势一偏,额前几缕发丝被斩断落下。 随后,那枚飞刀钉在与她距离不到半寸的房门上,刀身闪着寒光,没柄而入,入木三分。 元槐面色一凛,她不想多管闲事,这人却想杀了她! 若不是她察觉到危险,此刻怕早就见阎王去了。 元槐霍地转身,冷寂道:“我跟你有仇吗?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抽出空杀我。” “凭什么以为我杀不了你?”那人带着面罩,扶住滴血的胳膊,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吐出的字冷得掉冰。 元槐觉得可笑,“你还想杀了我,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话音刚落,她十指一抖,转瞬飞出数枚银针,如同散落的飞花,每一根扎在了必要的穴位上。 蒙面人还未察觉元槐的意图,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迟了,飞刀咣当一声掉下,顿感浑身绵软无力,下一秒倒地不起。 他认真打量着面前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眸光幽深如刀刃,“你!” 竟然能让他毫无察觉,封住他的穴位。 即使危机暂时解除,仍不能掉以轻心,务必确保绝对安全后再进一步打算。 元槐蹲下,揭下那人的面罩,这才见这男人面容冷峭,五官英气深邃,在被她触碰后,眼中的杀意更重了。 扯下男人的衣襟,果不然,她在对方脖颈内侧的位置,看到了一个竹叶刺青。 第15章 夜半搜查 “你是赵崇光的人?”元槐睫毛如羽扇忽闪,她已经从刺青分辨出来,他是赵崇光豢养三千死士中的一个。 “与你无关。”蒙面人撇过头,一副不愿搭理她的样子,“你知道太多,小心被灭口。” 元槐柳叶眼微眯,“你说的挺有道理,我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方才可是你先动手的,我不过是小心眼而已。”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围墙外传来的马蹄声响打断,墙外似乎来了很多人马。 “钦差大人,此处就是首辅府,我们要不要进去搜查?” ‘啪’的一记清脆的脑瓜崩儿。 紧接着,一个玩世不恭的年轻声音响起:“你也知道这是首辅府,那是能随便搜的地儿吗?私闯正一品大员的府邸,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那人被打的眼冒金星,连忙道:“钦差大人,您忘了,您可是钦定的钦差大臣,有陛下亲赐的斩马剑,搜个贼人有什么怕的?” “你小子,还算有点用。所有人掉头,去拜访一下元阁老,相信他老人家不会坐视不理的。” 人声渐渐远去,想必很快就要来搜查了。 元槐扫了一眼地上的蒙面人,想到方才墙头外的对话,顿时明了,原来是赈灾粮在运送途中被不明势力劫走了。 而这个不明势力,此时却落到了她的手里。 “敢情他们是来抓你的,你说,我把你交出去,会不会能得到一笔赏钱?” 蒙面人不堪其烦地皱了皱眉,眸光寒冷如冰,“随你处置。” 好一个随你处置。 元槐微低着头凝视着躺在地上的人,眼神冷锐,在蒙面人惊诧的视线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搀扶他踩着飘忽的步子往屋里走。 “可惜,我找不到适当的借口。我呢,我只救死不了的人。” 她又不是赏金猎人,何必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冒着风险趟这趟浑水。 蒙面人明显失血过多,语气变得虚弱起来:“此事牵扯甚广,你就不怕死?” “闭嘴吧。”说罢,元槐一掌点了他的哑穴,打包扔进了床底下,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元槐住的院子很偏僻,平日里压根就没人来光顾,深夜更是半个人影也看不到,没有比这儿更适合藏人的地方了。 屋内,紫苏冷不防看着自家姑娘,往床底下塞了一个劲装男子,旋即受到了惊吓,颤颤巍巍道:“姑、姑娘,你这是……” 元槐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示意紫苏噤声。 “马上就会有人搜查。今晚的事,不要走漏风声,也不要同任何一人说起。” “啊?” “啊什么,不容有半点失误,不然……” 元槐伸出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个杀头的动作。 紫苏这才清楚事情的重要性,点头如捣蒜,“我省得,姑娘,我都听你的。” “回耳房去,你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切记,见到生人,保持镇定,万事有我。”元槐余光扫过周遭,思忖着该如何脱险。 靠着元槐这尊大佛,紫苏彻底把心放进肚子里,稍稍稳了稳心神,悄然走出卧房。 躲在床底的蒙面人,看着交代完所有的元槐,始终保持着异于常人的从容冷静,说不意外是假的。 对于一个深闺女子来说,这样的镇静似乎太过清醒理智,那一份沉稳的气度就足以让人钦佩,还能沉下心来安抚那个丫鬟,保持镇定,万事有我。 他更加笃定,这个女子绝非等闲之辈。 一阵突如而来的喧嚣声,让元槐脸色微微一变。 她吹灭燃烧着的烛台,快速擦去几点血迹滴落在地板上的血,又把热乎乎的汤婆子塞进被褥中,营造刚掀开被子起床的假象。 片刻,传来元贞语气有些不满的声音:“我的为人众所周知,府内又护卫森严,怎么可能会窝藏贼人?” 诬陷正一品首辅窝藏贼人,这话若细细论起来,可就严重多了。 “不瞒元阁老,赈济粮在押送途中被劫了。我们也是一路追踪到此,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回来赈灾粮。我奉皇上之命来当这个钦差,你也不想我难做吧?元阁老。” “可若是搜不到,游大人该当如何……” 话都到这个份上了,那位游大人似乎没有耐心继续绕弯子。 “有没有,搜了不就知道了?若是搜不到,由陛下见证,我改日上门给元阁老谢罪。来人,给我进去搜。” 紫苏目光闪了闪,焦急拦在前面,语重心长开口:“游大人稍等,我家姑娘还睡着,容奴婢先把姑娘叫起来,穿好外衣,再搜查也不迟啊。” “还是你这小丫头思虑周全,倒是本官险些毁了姑娘的清誉,那你速去叫醒姑娘,替我给姑娘赔个不是。” 紫苏点头,便从耳房快步进了里屋,手指叩了叩房门:“姑娘,钦差游大人前来搜查,请姑娘快些出去。” 元槐故作被吵醒的模样,披上狐毛大氅走出,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对周围多了一队人很是疑惑,“这是发生了何事?” 元贞扶了扶额,不耐道:“朝堂上的事,不是你们女儿家该管的。你先出去,让他们搜就是。” 元槐抬眸,这才注意到所谓的钦差大人,看起来很是年轻,生的一口大白牙,未着官服看不出品阶,尚且是个毛都没长齐的意气少年。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嚣张的人。 “得罪了,搜。”游鸿一声令下,举着火把的卫兵从四面八方涌入了卧房,目标明确,里里外外都翻了个底朝天,最终悉数走出来。 其中一个上前禀报:“回钦差大人,属下仔细探查,未曾有异常之处。” “别着急,还没搜完呢。床底这种隐秘的角落搜了没有?”游鸿啧了一声。 从搜查到现在,紫苏的手一直都在打颤,不知因寒冷,还是恐惧,元槐眉头收紧,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 搜查的卫兵立刻折返。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忽然,屋里卫兵吆喝了一声。 “大人,有情况!” “哦?会有什么发现呢?” 游鸿转头,复又瞧了眼元槐,稍作迟疑,似要从她脸上捕捉些什么,却也拘于礼数,不多作交流,转身抬脚进了卧房。 元槐腮帮紧绷,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不觉间,脊背惊出一身冷汗。 她面上是处变不惊的模样,藏于袖中的手指暗自攥紧。 第16章 鸡汤掺水 此时,游鸿大摇大摆迈进了屋内,卫兵已把搜查到的东西交到他手上。 原本应干燥整洁的一截布条上,却晕染成刺目的殷红,随着临近,隐隐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这是何物?怎么会平白沾上血迹?”游鸿眉梢微微挑了挑,姿态恣意又散漫。 他察觉到不对,用手一捻,血迹尚未干涸,这表明是刚刚留下的,而那劫粮的贼人手臂受了刀伤,若真逃到了此处,势必会留下蛛丝马迹。 游鸿定睛一看,靠近架子床的边沿,竟然留有一滴血迹。 “是我的月事带。”元槐不卑不亢地开口。 她微抬下巴,双手交叠于胸前,素净的面上没有流露出一丝惊慌,发髻上的赤红发带与衣袂一同迎风飞舞,像极了野蛮生长的山茶花,不畏,不屈。 此话一出,这床榻边缘上的血迹是如何染上的,自然就可想而知了。 在场的卫兵有许多都是尚未成家的儿郎,万不会想到元槐会有如此大胆的言论,登时心生羞赧,不敢抬头。 元贞更是感觉丢尽了老脸,偏偏也说不出什么来。 “你把我叫进来,就是为了看这一条月事带?”游鸿的面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了起来,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先前吆喝的卫兵见游鸿脸色阴沉,也知道自己犯了错,头颅埋到最低,连抱拳道:“大人,是属下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金陵卫,是一支庞大而精锐的宫廷禁军,除去当今陛下,无人有权驱使。 陛下能借给他已是天大的恩赐,况且金陵卫是陛下的人,一个无品阶的钦差大臣,还真没权力治罪。 游鸿舌头抵在口腔内壁,气得无话可说。 元贞最乐得看到这副画面,世家小子还是太嫩了。顾及这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轻咳两声,面上托起来首辅威严:“游大人,你查也查了,心中可有数了?” 无形中,已经是给游鸿一个台阶下了。 私闯首辅内宅,怀疑首辅窝藏贼人,这可是捅了个大篓子啊,要是元阁老存心弹劾,那可都是要算在世家头上的。 最好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见元贞没有追究的意思,游鸿也只能顺着元贞给的台阶下:“阁老,今晚是晚辈叨扰了,改日必定登门造访,给您陪个不是,还望您大人有大量。” “哪儿的话,游大人可是陛下钦定的钦差,我配合都来不及,怎么会为难于你?”元贞旋即换上了一副和善的笑脸。 游鸿这才松了口气,“既然如此,晚辈就告辞了。” 当夜,金陵卫以迅雷之势匆匆撤出首辅府。 元贞目送着游鸿一行人离去,忽然才想起旁边还站着元槐这个女儿。 他本不经意扫视,却在恍惚间,在元槐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有些事以为自己能够放下了,却不禁喊出声来,语气中激动得有些颤抖:“阿虞……” 她不太像她生母,无论是性子还是相貌,反而与那位故人相像许多。 思及此处,元贞再无怀念之情,心底划过一抹盘算。 赏梅宴上那一遭,直接让行秋从皇后人选中摘了出来,而后若想翻身恐怕是难如登天,眼下这后院不是还有一位才貌双绝的姑娘吗? 元贞扬起一抹慈爱的笑容:“阿槐,方才吓坏了吧,现在无事了,回去歇息吧。” 虽然父亲关心女儿天经地义,但阿槐这两个字从元贞口中说出来,就没什么信服力。 她出生到成人,元贞从未参与进她的成长,不禁将她忽视得彻底,还一味纵容嫡母虐待她,不比秦大娘子要好到哪里去,只不过是一个煽风点火,一个推波助澜的区别。 元槐听完唇角微微下压,只觉得想吐。 前世,元贞这个人向来看重权势名利,为了让元行秋登上后位,不惜断送了她的前程。 元槐半晌没回话,元贞碰了一鼻子灰,自知二人关系恶劣,自顾自说了句:“去睡吧,为父明日派人把你这院子整修一番。” 元槐调整好情绪,缓缓抬起头,嘴角勾勒出微不可查的笑意,“那就多谢父亲了。” 元贞没有过多温情,点点头,正要离开,看了一眼身侧的紫苏。 “赶明儿叫厨房炖些参鸡汤,好好给四丫头调养调养身子。” “是,奴婢记下了。”紫苏颇有些讶然,不明白元贞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待院子里只剩下她们二人,紫苏当即眉开眼笑,“姑娘,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平日里,参鸡汤可是二姑娘的待遇,哪能轮到她们姑娘? 元槐霍然收敛起笑意,取而代之的是冷却过后的温度,“给点不大不小的甜头,你就忘记我们怎么熬过来的了?” “都是我想的太简单了,姑娘别放心上……”紫苏吸了吸鼻子。 元槐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一头栽在床榻上,枕着胳膊,沉吟半晌,说:“人心叵测,看不透彻多正常。” 她的声音很轻,也不知道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紫苏听的。 紫苏凑近,悄悄耳语道:“姑娘,我们就这样,不管那个人了吗?” “他能走,说明还死不了。” 翌日,厨房特地炖了参鸡汤,顺带着早膳,一大早就派人给送到元槐的院子里。 紫苏开门来迎,却见外头站着一个身材彪悍满脸横肉,正是秦大娘子身边的管事刘嬷嬷。 被掌嘴的记忆历历在目,紫苏咬着嘴唇,退到了元槐身后。 刘嬷嬷将砂锅放在案几上,阴阳怪气道:“四姑娘,这参鸡汤是慢火煨了三个时辰,二姑娘都未尝过,你快趁热喝吧。” 食盒很大,饭菜却算不上多丰实。 不过是一碟小咸菜,一份小葱豆腐,外加一碗杂粮饭。 参鸡汤仍在砂锅里咕嘟嘟地冒泡,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不由让人食指大动。 摆放碗筷后,元槐照例取出一根银针,将刘嬷嬷带来的饭菜挨个检验,银针还是原先的颜色,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刘嬷嬷长满横肉的老脸变得难看起来,极不友善地道:“四姑娘这是做什么?不就是一碗参鸡汤,有什么稀奇头?至于吗?” 当奴才的说起话来,比主子还横。 “怕你下毒。”一侧的紫苏翻了个白眼。 刘嬷嬷当即反驳,“你真会说笑,这汤里怎么会有毒?可是老奴亲眼看着厨娘炖的,一刻也不敢离眼。” 元槐拿起瓷勺,撇去鸡油,舀了一勺参鸡汤,随即吹了吹,才放到唇边抿了一口,转瞬吐到了帕子上。 “姑娘怎么不喝了?”紫苏急忙问道。 丢下汤勺,元槐唇畔染上了冷峻的弧度。 “这参鸡汤炖得真好啊,许怕我不够喝,后来又掺了水,真是叫人喝了第一口,便不想再喝第二口。你说呢,刘嬷嬷?” 第17章 天子亲临 刘嬷嬷嘴硬得很,一口咬定是元槐嘴不对味,不关她的事。 “别在我面前耍花样,我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元槐把尾音拉得很长,关键时刻停住了,“此事要是告到了父亲那里……” 刘嬷嬷知道其中利害关系,自然也听出了元槐的意思,但这庶出的四姑娘,就算再厉害,还能厉害得过当家主母去? 别忘了,首辅府中大小事务管理,俱攥在秦大娘子的手里呢。 于是,刘嬷嬷挺起胸脯,胆子也肥了起来,“四姑娘可别不知好歹,惹恼了大娘子,打发卖了也是活该。” “好大的威风啊,看来首辅府是要改姓刘了。”元槐起身,嘴角笑意不减。 面对元槐突如其来的动作,想起先前被她折断腕骨,现在都还没好全,刘嬷嬷心里还是怕得要命:“你、你要干什么?” 元槐抓起一团臭抹布,堵上刘嬷嬷的嘴,转身道:“紫苏,拿绳子来。” 紫苏被元槐眼中的狠戾吓得一怔,但还是按照元槐的要求拿来一捆麻绳,“姑娘,这麻绳绝对结实。” 紫苏按住不停挣扎的刘嬷嬷,元槐只用一个常见的绳结,就把人给里三层外三层捆好了。 元槐敛眸,“紫苏,刘嬷嬷一把老骨头了,你可收着点,别把人打坏了。” 刘嬷嬷嘴里塞着抹布,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呜咽声,绳子越挣越紧,只能干巴巴瞪着一双三白眼,死死盯着主仆二人。 紫苏很高兴姑娘能给自己出气,当下也没客气,一巴掌扇在了刘嬷嬷脸上。 “不够,她当日如何打你,你就如何打回去。”元槐眼神凉浸浸的。 那时,紫苏可是被好几个人摁在地上,任由刘嬷嬷下了黑手,当日惨状,已经不能用残忍来形容。 当初有胆量做,同样就担得起后果。 刘嬷嬷这才知道害怕,满脸恐慌,连忙哭着摇头。 紫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狠心扬起细竹条,专挑刘嬷嬷身上的嫩肉招呼。 这回不知道比耳光疼上多少,疼得刘嬷嬷在地上滚来滚去,连喊都喊不出来,眼泪与鼻涕横飞。 抹布一被扯掉,刘嬷嬷扑通一声跪在元槐面前,求饶道:“四姑娘你饶了我吧,这事都是大娘子让老奴做的,你可千万别怪到老奴头上……” 元槐觉得很没意思,这么快就把主谋供出来了。 她坐在玫瑰椅上,身体往后靠了靠,刘嬷嬷顿时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 “怕什么?我又不是洪水猛兽。” 元槐夹了一筷子菜,表面上一派风轻云淡,实际上却带着明晃晃的威胁:“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生路,一条死路。” 刘嬷嬷喘着大气,心惊胆战地答:“四姑娘有事尽管吩咐,老奴定当竭尽全力。” “刘嬷嬷真是一点就透。我也不是喜欢为难人的,这样,你去把大娘子管家的钥匙偷来。” “偷钥匙?这……” 这个要求让刘嬷嬷迷茫不已。 大娘子把钥匙管得那么严,哪是说偷来就偷来的。 况且,这四姑娘一点都不怕,自个儿向大娘子告密吗? “四妹妹好大的气性,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对家奴动用私刑。” 就在不知刘嬷嬷心里骂了元槐多少次时,院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元行秋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丫鬟。 元槐岿然不动,施施然张口:“二姐姐用过早膳了吗?” 这个突发情况,是元行秋始料不及的,面容旋即变了颜色,“刘嬷嬷是我娘身边的老人了,你纵然再不喜,也不能这样刁难。倘若传出去,你的名声还要吗?” 名声? 她名声差,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不介意再多一条罪名。 忍一时变本加厉,退一步越想越气。元槐上辈子当够了受气包,这辈子誓要将吃过的气,通通撒到别人身上。 她没有急着反驳,而是直言道:“奴大欺主,二姐姐可要当心啊。” 这话元槐是笑着说的,可那语气之中,哪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刘嬷嬷是被元槐整治得服服帖帖,缩了缩脖子,连道:“四姑娘说的极是。” 无数个疑问压在元行秋心头,刘嬷嬷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就好像这一切全都是她的臆想。 元槐牵起一丝热切的笑,“二姐姐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瞧,父亲特地让厨房给我炖的参鸡汤,喝都喝不完,紫苏,再添一副碗筷。” 父亲不是最看不上元四吗?怎么转眼间,就让人送上了名贵的参鸡汤? 随意扫过桌上的汤盅,元行秋先是诧异,后转为嫌弃,带着点促狭道:“不过是边角料而已,也值得你这么欣喜若狂?你还真是廉价。” 说完,她拂袖而去。 元槐对此,只是微微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日子一天天过去,朝廷的赈济款迟迟未发下来,上京粮食价格一下翻了十倍多。 游鸿正头疼赈济粮的事,忽听手下人来报:“大人,一夜之间,城外冒出来诸多棚子开始施粥,已有一部分流民前去领粥。” 游鸿到底是经验不足,遇到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压根不知道如何处理。 这时,帐外突然响起阵阵欢呼声。 “陛下,是陛下来了!” 自城门而出的华贵马车格外引人注目,由四匹汗血宝马拉车,马车门前悬挂一对象征皇权的金色銮铃,更有一批气势非凡的金陵卫前方开路。 无需说明,这阵仗俨然是天子御驾。 所过之处,灾民纷纷退至一旁,高声欢呼万岁。 游鸿神色微变,带着身后几个人迅速避让。 此刻,一只骨节分明却苍白异常的手掀起车帘。 人群中,戴着帷帽的元槐,这才看清了车厢内的情形。 那人身披厚实的雪裘,一袭牡蛎色广袖长袍,墨发仅用一支白玉簪挽住固定着,长睫在眼睑下方投下阴影,赫然一副鹤骨松姿的模样。 赵崇光按着一卷纸册,骨节分明的手指徐徐翻动书页,间或停下片刻斟酌待定,拿起朱笔勾勾画画。 忽一阵冷风吹过,书页随风翻卷,她隐约看到安民策三个工整楷书,那人手指轻轻按压,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那双幽深的凤目对上她的视线时,只是稍纵即逝的凝视,也叫人心底发紧。 还有什么能比皇帝坐镇更安定民心的? 城门两侧,棚子内大锅煮好了一大锅米粥,众多的流民聚集在一起,衣着单薄,拿着破碗等待施粥。 元行秋和上京中的贵女夫人们联手施粥布衣,赢得一片感激声。 仅仅只过了半天,就有流民腹胀如鼓,出现了上吐下泻的症状,紧接着高烧不止。 刚开始众人以为是风寒,结果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接连倒下去十几个人,症状如出一辙。 第18章 瘟疫横行 最不愿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很快就有郎中捂住口鼻,后退三丈远,大惊失色道:“不好,是瘟疫!” 当郎中宣布的一刹那,周边的人群瞬间隔出距离,屏住呼吸,似是在躲避洪水猛兽一般。 一旦染上瘟疫,那可是必死无疑。 而今想要活下去,都成了一种奢侈。 金陵卫全力维护着秩序,但整个人群因巨大的变故,一个个跟疯了似的,把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摩肩接踵的人潮蜂拥而至,黑压压一片,整条通道寸步难行。 帐内,赵崇光和游鸿等人正商讨要如何治疗这场瘟疫,最后结合医书古籍和济世堂郎中的经验,总结出了三种疗法,分别是强制隔离、熏烟蒸洗、以酒驱瘴。 尘埃落定,只待实行。 青夜行色匆匆,快步上前,抱拳禀报道:“主上,我们带来的那批药材,被人动了手脚。” “出了什么问题?”赵崇光捏了捏太阳穴。 “清点的人来报,许多药材都受潮了。” 绝大部分的药材,在炮制过程中是做过干燥处理的,倘若贮存不当,很容易出现受潮的情况,导致药性大减。 赵崇光不信手下人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心里猜得大差不差。 也许一开始,药材就被人调包了,不然所有的药材,也不可能在短短一日内受潮。 他首先想到有最大嫌疑就是三皇叔,那老狐狸一直和他不对付,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平定这场瘟疫,其余的可以往后追究。 然而济世堂提出的这些法子,无一例外,都需要大量的药材。但上京药材短缺,药材撑不过多久,单要从外面调来,保守估计也需要七八日。 这场瘟疫来得太过突然,太过凶猛,死去的人不计其数。 生者得食,病者得医,死者得葬。 赵崇光第一次感到一件事情如此的棘手。 身体长时间处于紧绷状态,不知不觉有些疲倦,他这几日一直都靠药物强撑,生怕百姓需要他的时候自己头疾发作。 他扶额,揉了揉眉心。 脑海中浮现出一道身影,瑞凤眼倏地亮了亮,却又推翻了想法摇了摇头。 “游鸿,你派人速去栖吾山附近的城镇,采办药材,有多少买多少,全都运到这里来。” “谨遵圣命。” 游鸿顿感一个头两个大,这时节,能不能弄到药材是个大问题。 下一秒,一名卫兵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陛下,流民闹起来了,嚷着要您给他们一个说法!” “什么!” 游鸿惊声之际,赵崇光已经起身,面色凝重,“无妨,朕去安抚。” 随着他走出大帐,鼎沸的人声铺天盖地。流民衣食无着,死的死,病的病,能干的也就只有造反了。 眼看元槐径直逆行,即将没入人群,紫苏眼疾手快地拽住她的衣角,捂着鼻子道:“姑娘,别往前去了,瘟疫可了不得,万一染上了可就完了,我们赶紧离开这儿吧。” 那瘟疫可是会传染的啊。 元槐却并没有着急离开,镇静道:“去瞧瞧,能救一个是一个。” 前世,这场瘟疫爆发之时,因为没有特效药,所以当时的举国上下人口锐减,侥幸存活下来的人才不过四千万之多。当时整个南陵都因瘟疫,笼罩在一片恐惧之中。 紫苏拗不过元槐,只好跟随她一同折返。 元槐走得很稳,一步一个脚印,假如没有迈出这一步,永远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她,要救人。 元槐打开药箱,掏出两条艾条熏蒸过的棉布面巾,紫苏一条,她一条,系在面部,做了个简易防护。 她蹲下,马上认真询问病患的症状。 “我儿之前还好好的,这会儿已经快不行了。” 一旁的老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元槐转述自己儿子的病症。 元槐检查过那些感染的人,立刻掌握了病情,迅速做出了判断。 据她分析,这种症状很像郭环曾对她说过的鼠疫,由于缺乏粮食,这些灾民能吃的都吃了,连老鼠啃过的粮食都不放过,鼠疫便因此一发不可收拾。 早期症状起病急,不规则高热,局部淋巴结肿痛,病情急剧恶化,已然发展到一个危险的阶段。 想要治好…… 她想起大青龙汤可以更为有效地医治这疫病,便起意采用此法来治疗瘟疫。 元槐当即写下方子,让几位济世堂郎中速去配制,随后又找出药箱中剩下的棉布巾,经过艾条熏制消毒,分发给众郎中。 鼠疫传染性极强,病死率极高,假设医者都被感染,哪还有谁能够控制住这场疫病? 此时,济世堂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提出了质疑,“女子行医本就不妥,你年纪轻轻,如何让我们相信你?” 知道这世上对女子的诸多限制,元槐索性把话说清楚:“我虽是不是女医,但也不愿看到百姓深受瘟疫之苦。自当尽一份绵薄之力。” 老者不以为意,“你一个女子在家里好好待着,不给我等添乱就算帮了天大的忙。瘟疫可不是什么普通病症,你还是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 有了老者的开头,其他郎中也纷纷不同意元槐的加入。 南陵礼教严苛,女子通常被困后宅,很难有机会从医,而且大多男医并不愿意与女医共事,也不信任女医的医术水准。 女子的教育目的从不是增长学识,而是为了使其恪守妇道、以夫为天,最终驯化成世道所需的贤妻良母。至于抛头露面,那是男子的特权。 他们的诋毁,为的就是让她知难而退。 她不想退,也不会退。 “行医并非只有男子,女子也能成大医,救死扶伤。”元槐轻掀眼皮,冷冷觑了一众郎中,“奉劝各位一句,耽误了疫情,谁也担不起。” “唯有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古语也是有几分道理。你这黄毛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老夫坐诊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还想跟老夫斗?”济世堂老者气得吹胡子瞪眼。 “此事无需争吵,全权交予元槐,朕信任她。”赵崇光不假思索。 这句话语调不高,却带着异常的笃定,刚好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元槐鲜少从赵崇光口中听到‘信任’这两个字,也从未想过会有一日他会替自己说话,当下蓦地涌上来一阵说不上来的感觉。 济世堂的郎中们只以为听错了,面面相觑。 元槐。 这个名字他们并非初次听到。 元阁老家的四姑娘,坏名声尽人皆知。 定是她仗着一副好皮囊,迷惑了陛下的心智。 济世堂一众郎中谁没有将元槐放在心上,毕竟她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能有什么真才实学?难不成,医术还能比老前辈更高明? 这次瘟疫来势汹汹,比之前的瘟疫更可怕。只要家中有一人患病,全家人那可是一个都逃不掉。 她一个女子说能治就能治?这瘟疫是她招来的? 真是天大的笑话。 第19章 焚化尸体 “这疫病来得急,要抓紧配制出大青龙汤来。现下正是紧要关头,可千万不能在尸体的处理问题上出了岔子。”元槐右眼猛跳,总感觉有不好的征兆发生。 毫无疑问,那些因患鼠疫而病死的人,身上携带鼠疫的传播因子,必须尽快处理掉,否则后患无穷。 赵崇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元槐,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眸光微敛,声音不自觉放轻了许多,“朕派人去准备。” 元槐勉强压下心里的忧忡,转头清点起了赵崇光带来的药材。 她在那几箱受潮的药材中挑挑拣拣,不出片刻,就能筛选出还能拯救的药材烘干备用,丝毫没有注意到赵崇光的视线。 朝廷迅速派出了程度不一的灾后救济,但这场瘟疫波及甚广,这点救济远远不够。 无奈之下,赵崇光只能下令让各地采取封闭的方式,发现任何鼠疫症状当第一时间上报,再设法集结各个地界的物资进京。 自古以来,隔离就是控制疫情蔓延最切实的措施。 金陵卫办事效率很高,连夜建立起隔离区,将确诊的感染者收容,进行集中管控起来,从而切断病源。 在此之前,隔离真就只是字面意思,病迁坊只管收不管治,说白了就是任其自生自灭,就地焚烧。 当然今时不同往日,不仅是隔离那么简单,官府还给确诊的病例提供药物治疗。 果然不出元槐所料,城外无人认领的尸体焚烧后,再铺满多层厚石灰,深埋进事先挖好的大坑中。 不过,这招对于一些有亲人的尸体却不奏效。 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鹅毛大雪。才不过晌午,又死了数人,每日、每个时辰都有大批尸体被运到城外,如果不及时处理这些染疫的尸体,将会传染给更多的人。 上京城内,甚至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鼠疫病例。 行人在路边行走时突然倒地而亡,全身遍布黑斑;百姓在家里病逝多日,才被上门消杀的官差发现…… 疫气侵延,人人自危,运出城的尸体堆成了尸山,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时下只有两种办法,能阻断鼠疫通过尸体传播,一是深埋,二是焚化。 对尸体进行无害化,处置最彻底的方式就是焚化,毕竟挖坑掩埋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 接二连三的流民宁愿守着亲人的尸体,也不愿意焚尸配合,不由分说,就与搬运尸体的卫兵起了争执。 对他们来说,南陵人讲究入土为安,挫骨扬灰那可是相当残忍的死法。 灾民陆续拒绝交出病逝的尸体,甚至没日没夜守在尸体旁,尸体堆积如山没有及时处理,让这场瘟疫波及范围越来越广。 因而该如何处理尸体就成了一个大麻烦。 鼠疫还没有得到控制,无谓的反抗只会让疫病的形势日趋严峻。 “咦,那不就是前几日出义诊的那个菩萨娘子吗?” 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妇人指着元槐,惊奇出声。 霎那间,众人顺着那妇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戴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元槐,手里提着装满石灰水的木桶。 “你们不用担心,我有治瘟疫的办法。只要你们肯配合官府,焚烧病逝的尸体,这场瘟疫很快就会过去。” 见到元槐的到来,死守着亲人尸体的流民,就像看到了救世主般,终于有所动容。 同时,人群中也爆发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我不同意!” “我们怎么知道,她手里是不是真的有治瘟疫的办法?” “就是,就算这娘子会些医术,那可是瘟疫啊,她怎么会有办法?” “该不会是骗我们焚尸的吧。” 元槐无视那些质疑的目光,一字一句,口齿清晰:“造成鼠疫的元凶正是疠气,火化是为了彻底消灭尸体上的疠气。聚集只会增加疫情传播的风险,你们其中一旦有一人染病,所有人都在劫难逃,待到那时,便只能等死了。”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众人额上渗出了冷汗,当即和周围人保持距离。 元槐又轻飘飘撂下一句:“现在才想起来,已经晚了。” 吓得部分流民赶紧配合官府的防控措施。 当然也有愚昧的人不愿妥协,继续死缠烂打。 “就会糊弄老百姓,人都死了,疠气也该消了。” “凭什么因为你一句话坏了规矩?” “死者为大,应当入土为安!” 眼见着场面越来越高涨,紫苏实在看不下去了,愤愤道:“姑娘,干脆一锅端算了。” 元槐缓缓摇头,示意紫苏沉住气。 有些人就是会在无理取闹的时候,反而理直气壮。 人最忌讳急躁,越是急躁就越容易出错。人越乱她越要沉住气,心随境乱,万事皆乱。 少顷,元槐始终一言不发,既不反驳,也不武力镇压,那些攻击谩骂的声音也渐渐停止,眼神漂浮不定,开始察言观色,猜不透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真正可怕的人并不是轻易失去理智的人,而是那些沉得住气的人。这种人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不会因外在因素干扰失了分寸。 元槐神色平稳,“说了这么多,大伙也渴了,喝完药汤就收拾收拾准备后事吧。” 这话说的,令众人摸不着头脑。 她打了个响指,立刻有人抬着一大缸的药汤过来。 “我本有九成的把握治好这起瘟疫,倘若因着一些麻烦影响发挥,我也无计可施,到时候只能做出取舍了。” 听出元槐话语中似是要放弃他们,闹事的流民之中终于是肯松动了。 解决了这一桩事,天色已晚,这一夜远远比平时更加难熬,所有人的心都难以安定。 就这样忙了不知几轮,灾民们总算安置完毕,而元槐和郎中们忙到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有条不紊地安排城中病患的隔离和治疗,好在一些病症发现得及时,尚且能在阎王手底下抢人。 与此同时,在元槐的建议下,官府编制防疫手册,派发给各家各户,引导百姓做好常态化防疫措施。 折腾到后半夜,元槐终于得以坐下休息,但还是有些不放心。 营帐内,赵崇光隔着众人,瞥了一眼她眼下淡淡的青色,只一瞬便又错开眼。 他端起面前的茶盏,用杯盖刮去茶面的浮沫,轻呷了一口。 “今日你也累了,早些歇着吧。” 元槐嗯了一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对她说的。 第20章 防疫药囊 二人相对无言,气氛却愈发的微妙起来。 良久,元槐率先出声打破了平静,从药箱中翻找出事先调配好的防疫药囊递给赵崇光。 “陛下,此乃防疫药囊,由辛夷、苍术、石菖蒲、藿香、艾叶、薄荷、佩兰等适量研成粉末装袋,随身佩戴可辟秽避疫,只需二十日一换。” 赵崇光瞧着手中针脚松散的防疫药囊,一双蕴山水之华英纯净无杂质的瑞凤眼,带着几分浑然的笑意,“你做的?样子实属丑陋。” 元槐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取笑她。 “不是,我只负责研磨药材。” 生母还在世那会儿,教她读书认字,读的书也是一些晦涩难懂的医书。 她不善女红,而后便一直潜心钻研,秦大娘子也没有管束过,后来紫苏跟着府里的老妈子学了几年,她的贴身用的衣物都出自紫苏之手。 从前闲下来紫苏就会做很多绣活,拿出去换钱,一些香囊残次品都被她从箱底翻了出来,在出城之前亲自研磨好药粉,装进这些闲置下来的香囊中的。 一抬眼,就见赵崇光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那朕可就等着你,亲手缝制一个香囊给朕。” 赵崇光刻意把话说得这么暧昧,杀元槐一个措手不及。 南陵习俗中,香闺绣香囊,赠与钟情郎。 男子佩香囊,意谓心有所属,惹得周边正在配药的医官时不时看他们几眼,好像他们真的有什么私情。 元槐一时讷讷,没想到赵崇光一个什么都不缺的皇帝,竟然会主动问她要东西。 自个儿除了银针,别的针还真没碰过。女红也顶多在个穿针引线的程度,但缝伤口和缝衣裳,那能相提并论吗? 当然这话元槐只是听听,便敷衍地应承了下来。 元槐回到了分配给自己的营帐里,用草木灰清洁了身子,整个人就舒服多了。 时间紧任务重,医者决不能出一点乱子,鼠疫传染性极强,病死率极高,不加防范,说不定就中招了。 夜里,医官们轮流来守夜,全力奋战,十二个时辰坚守救治一线。 元槐上眼皮与下眼皮频频打架,她本就认床,换了地难以入眠,打了个冗长的哈欠后,这才趴在案几上小憩。 她还在惦记着大青龙汤的配制,其实所需的药材,她手上还有许多,可她却不能一下子拿出来那么多,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还是要找个合适的时机。 这一日,她实在是太累了,头轻轻地靠在摞在一起的医书上,一个不注意就熟睡了过去。 睡梦中,隐约感觉有人给她盖上了棉被,随着那人的靠近,鼻息窜入一股熟悉的气味。 有阵阵馥郁的檀香木、琥珀和香草的气息。闻着这一味沉稳的香气,她当下卸下一身疲惫,睡得更沉了。 鸡鸣三遍天大亮,紫苏端来稀粥,发现元槐还睡着。 如今可是寒冬时节,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虽然披上了棉被,但就这么大咧咧睡着,最容易着凉了。 从紫苏的角度看,元槐眼睑下泛着淡淡的青色,原本水润的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憔悴了很多。 紫苏瞧见自家姑娘消减的脸颊,鼻头一酸,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心中感慨。 姑娘在首辅府过的日子虽说算不上多好,却也是犯不着事事亲力亲为,什么时候经受过这样的苦? 紫苏小心翼翼将盖在元槐身上的棉被掖好。 听见脚步声,元槐骤然惊醒,惊坐起身,环顾一周有些懵了,难道她睡得迷糊自己爬上了床? 她努力回想,只记得昨晚用草木灰作消毒用,后来困意上头,就再无印象了。 见面前站着的是紫苏,元槐揉了揉眼,沙哑着嗓子唤道:“紫苏,什么时辰了?” 清晨起来有些恶心想吐,急忙拿艾草在鼻间嗅了嗅,艾草中的成分能够缓解疲劳,元槐才觉得舒缓了不少。 “卯时了。姑娘再睡会儿吧,外面有济世堂的郎中们,就连宫中的医官也过来帮忙了。”这些日子元槐的辛劳,紫苏看在眼里,很是担心她的身体是否吃得消。 元槐坚持起身,理了理压乱的皱褶,“今日还会有病患送去病迁坊,我得去看一眼,那么多病患,他们定然忙不过来。” “可是……”紫苏还想着劝元槐歇息。 元槐把手放在心口,看着紫苏做了个深呼吸,示意她放宽心。 “我的身子我心里有数,当下正是抗击鼠疫的关键阶段,我也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用过早饭后,我便去诊治病患,你留在后方,注意防护。” 一开始紫苏并不赞成元槐去,奈何元槐如此坚持,紫苏再反驳不了什么,只好把热乎乎的稀粥放在案几上。 她仔细一想,姑娘会医术,大病小病没有,身体素质确实也比其他女子好些,身上的一些磕磕碰碰短时间内就能愈合。 元槐端起碗,就着咸菜,迅速解决掉那碗稀粥,便出去干活了。 另一头,游鸿率领的车队,除了他本人所坐的车厢,其他车厢都装满了药材。 眼瞅着就要到上京了,却在官道被人拦下了。 官道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各种死状凄惨的尸体,遍布一地,垒起了一座小小的尸山。 那是感染鼠疫病死的尸体,浑身呈现出黑色斑点,发出的恶臭味儿掩都掩不住,光看一眼便让人头皮发麻。 而尸山后,站着一群浑身脏污、眼神麻木的流民,约摸着有二三十人,直勾勾盯着车队双眼直冒绿光。 这次出行游鸿只带了五十人,金陵卫训练有素,对付这些拦路虎不在话下,但也架不住这些人像狗皮膏药一样难缠。 游鸿举着令牌,大声喊道:“此乃官府的车队!闲杂人等速速回避,不得妨碍官府公务!” 话音刚落,跟随车队两边的卫兵身着重甲,手执长刀,在寒风中列阵时刻准备应敌。 强大的杀气并未劝退流民们,反而纷纷抄起了农具当做武器。 鼠疫横行,粮价和药价水涨船高,最不值钱就是人命。这世道就是这样,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横竖都是死,与其等死不如殊死一搏,只求给自己和妻儿老小博得一线生机。常言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命都不要了,还会害怕这样的恐吓威胁? 第21章 妇人之仁 这几日大雪隔三岔五地下,鼠疫怕热不怕冷,在极寒之地也能传播,雪灾中侥幸活下来的人,就算冻不死,也会被鼠疫活活拖死。 游鸿一番恐吓,却让这些流民的态度更加强硬。 “抢的就是官府的车队!” “当官的又怎么了?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要脱一身皮!” “瘟疫闹得这么凶,当官的不作为,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实话告诉你们,我们可都染上了,想要过此路,留下买路粮,不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染上疫病是幌子,拦路抢劫确是真真切切。 游鸿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知道现在南陵百姓的处境,绝对好不到哪儿去,只是万万没想到,外面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 这些人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会拦路抢劫,杀又杀不得,说又说不通。 兵士低声询问游鸿,“大人,我们该怎么办?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游鸿也犯难。 他一个世家子,不好好在家待着,偏偏被推出来当这个两面不讨好的钦差。 杀一儆百,以儆效尤?显然行不通,临行前陛下特意交代勿伤百姓。 眼前这些人说是暴徒也不为过,可车队此行的目的并不是屠戮百姓,一旦他们动手,必会失去民心,激起民愤,引出不必要的暴动。 倘若没有及时赶去城内,免不了会被陛下问罪,背后还有元阁老坐收渔翁之利,此行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务必要将好不容易采办来的药材平安送到上京。 车队还未动作,流民中又冒出一道中气不足的怒吼声。 “我们一路从南方逃难过来,你们知道中途死了多少人吗?不管是雪灾还是鼠疫,你们这些官老爷,只知道鱼肉百姓,哪里会管我们的死活!当官的最该死,不把人命当命!我们就算死,也要虎口夺粮!” 此番话,瞬间在人群中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接连不断的‘虎口夺粮’宛如爆发的山洪响彻郊野。 见这群流民情绪如此高涨,游鸿摆摆手,让手下的人收起兵刃。 游鸿试图挽回局势,软下语气道:“各位听我说,车队中押送的并不是粮食,恕我们无法对你们施以援手。” 灾民们可不吃这一套,一个个咬牙切齿:“少骗人!不是粮食,你们至于带这么多人?” “车厢里放的全是治瘟疫的药材,此行正是运往上京病迁坊的!”游鸿气极。 “那更要交出来了,反正你们当官的也不会把百姓当回事。” “还运到病迁坊,谁不知道进去的人只能等死,当官的恨不得让百姓死绝了,还会运送药材治瘟疫?” 流民这事可大可小,软的不行,那就只能来硬的了。 游鸿刷的一下变了脸,抬手就要派出兵士驱赶灾民,强行开出一条路来。 区区二三十人,胆敢拦截官府的车队,无异于蜉蝣撼树,螳臂当车,他们手上的农具还能有金陵卫厉害?可不能因为这些人耽误行程。 就在游鸿要下令驱赶流民之际,离着老远,便看见一人纵马而来,马蹄溅起飞雪,身影渐由远及近。 没想到是元槐。 此处的官道离京城不过四五里路,快马加鞭半刻钟即能赶到。 元槐翻身下马,动作利落,一看便知颇精马术。 “诸位勿急勿躁。”她伸手阻止了游鸿的行动,快步走到众人面前,道明来意,“这辆车马里的确没有余粮,所装的药材也是能解鼠疫的关键,相信你们的初衷也不是和官府作对,愿意跟随我们入京的,届时便包吃包住包医治。” 元槐这番掏心窝子的话,瞬间让灾民们的情绪冷却了下来。 他们要的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解决温饱和鼠疫问题。 假如真像这女子说得那么好,那他们何乐而不为呢? 很快,便有灾民在元槐的游说下缴械归降,递上水壶,又拿出干粮给他们充饥,得到干粮的灾民顿时狼吞虎咽吃下了这来之不易的干粮。 她怎么会知道他们在此遇到了阻碍?还能孤身犯险,及时赶到? 游鸿心里犯着嘀咕,不由多看了她一眼,眼前的女娘和他见过的花骨朵有所不同,几句话就说到了人灾民的痛点上去了。 这魄力,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为了避免路上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游鸿直接把话挑明了,车厢里装的是一摞摞药材,腾不出来多余的地方供人搭载,想要随他们进京的,只能徒步前行。 哪怕是要徒步入京,流民们也已经很满足了,纷纷打消了拦路抢劫的念头。 毕竟官府做出了这么大的让步。 原本游鸿不是很赞同元槐的做法,看在陛下的份上,他才肯在这件事上做出让步。 在他心里,元槐到底是妇人之仁了,救一人是救,但一举救下一群人,说不定会让本就情况不妙的上京雪上加霜。况且这些人能在雪灾中存活下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举国大事上,焉能存妇人之仁? 游鸿却是想错了。这些被车队全盘接收的流民,在元槐的指挥下,不仅把堆积在官道的尸体埋了,甚至还分到了口服汤药。 大雪路上,风大难以明火,处理这些尸体只能就地掩埋,不处理很容易造成腐烂,继续传染疫病。 大队伍浩浩荡荡进入上京后,停靠在指定地点,进行滞留检查,待检疫完毕,方有人装卸货物。 元槐、济世堂郎中和宫中医官都忙活了起来,给流民们做了局部艾灸,防止疫气侵体。 灾民们脸上都挂着感激之情,虽然元槐做起事来严肃认真,不苟言笑,但这些流民依然觉得这个小娘子人美心善,有着难得的医者仁心。 许久未得到如此关怀的灾民们,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为表恩情,更有甚者还要给元槐磕头下跪。 “实在是太感谢了!谢谢您给我们活下来的机会,您真是我们的大恩人!” “快,孩子,快给恩人磕头,一定要磕响了,让恩人听见。” 元槐三两步走了过去,赶紧拦下他们的跪拜。 “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这么大的礼,我可受不起。” 众人全当元槐谦虚。 就在这时,一个头缠布巾的妇人快步赶来,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元娘子,你快来看看我婆婆,眼见着就要喘不过气了!” 元槐当即抽身赶去现场,只见一个老妪一口浓痰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闷得满脸发紫。 第22章 瘟疫解决 说到底,鼠疫是一种肺部传染性疾病。 老妪躺在床上,咳喘不止,拉风箱似的喘着粗气,浑浊的双眼看不出任何神采,手指紧紧抓住元槐的衣角,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元槐把耳朵贴在老妪胸前,一靠近,便听到从病患喉咙中传出较为明显的痰鸣音。 这表明病患肺内有大量痰液积聚,并且痰液比较黏稠,加上病患上了年纪无力咳出痰液,就有可能导致痰液堵在咽喉,会造成窒息的现象发生,从而引起病患在极短时间内死亡。 这种情况一定要重视起来。 元槐立刻道:“紫苏,拿淡盐水来。” “姑娘,什么是淡盐水?”紫苏愣怔原地,动作停顿半拍,无法理解这三个字的含义。 元槐语速极快,咬字清晰,“温热水加入少许食盐,搅拌至盐粒充分溶解。” 紫苏点了点头,当即按照元槐的说法,调配好一碗淡盐水端过来。 元槐将淡盐水喂给老妪,让她喝一口漱漱嗓子。 “等感觉到快咽下去了,再立即吐出来,如此反复几次,能够促进排痰。” 奈何老妪上了年纪,且浓痰黏得牢实,一时间无法顺利排出,这种法子对她来说还是太吃力了。 元槐突然想到,还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解决,叩背排痰。 她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了。 “快来个人搭把手。” 叩背排痰通过胸壁震动气道,使附在喉咙内的分泌物脱落,但是这种方法需要有人协助完成。 一道黑影顷刻遮挡在她身后,两人的身体挨得很近,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乌木沉香味儿袭来,灼热的气息就在她头顶萦绕,“朕来。” 元槐实忽地直起身子,和他保持些许距离。 不料此时赵崇光正躬身站在她身后,她这一站,头顶好死不死磕到了他的下巴。 就听头顶传来一声吃痛闷哼。 克制,喑哑,毫无预料的,自唇齿之间溢出。 元槐顿了顿,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反正他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可不关她的事。 待老妪侧卧着,元槐目光毫无波澜,“多谢陛下,剩下的交给我来。” 赵崇光自觉退至身后,只见她双手手指并拢,指关节微屈,利用手腕的力量,双手轮流有节奏地叩击老妪背部。 叩击完一侧后,立刻换另一侧,力道均匀,每侧叩击数不小于三遍。 “深呼吸。”元槐一边叩击,一边对病患进行引导。 叩击的过程中,老妪紧皱着眉头,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捂着胸口,伴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当即真的吐出一大口带血的浓痰。 元槐再次听诊肺部呼吸音,确认浓痰彻底排出,安抚道:“没事了。” 围观的众人惊讶得嘴巴都快合不上了。 他们猜到老婆子可能撑不了多久,没想到这个女大夫,竟然把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给救回来了? “多谢您解除我婆婆疾病之苦,妾身感激不尽。”头缠布巾的妇人感激涕零,冲着她福了福身子,动作端庄优雅,言语不俗。 虽然布巾上面打着补丁,却难掩书香文化底蕴,一看就是出身良好,落了难的寒门家眷。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元槐不动声色避开,没有承下对方的礼。 见状,妇人执意塞给元槐一块玉佩,并低声道:“小娘子,你就收下我这份薄礼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一定会有好报的。待我与相公重逢,定来郑重道谢。” 元槐一瞧,赫然是一块上好羊脂玉做成的鸳鸯佩,质地细腻通透,想是夫妻的定情信物,哪能是什么薄礼? 她正要拒绝,就被赵崇光抢先一步开口:“如此,朕就替她收下了。” 妇人顿时喜上眉梢,又是一番道谢,这才去老妪身边照顾。 元槐不解地看向他,“陛下为何要替我收下这般贵重的礼物?” “你这么聪明,也会犯糊涂。”赵崇光指节分明的手将那玉佩递过去。 元槐被这么一点,接过那块鸳鸯佩,拿在手中端详,终于叫她看出一点端倪。 那玉佩背面刻着两个小字:百里。 倘若她没记错,来年春闱,寒门中会出一名姓百里的状元。 这鸳鸯佩又是一对,想必另一块刻着的便是那妇人的名讳,当真是伉俪情深啊。 “如何?看出什么来了?” 赵崇光那双略显细长的瑞凤眼,笑与不笑都是眼尾弯弯。 被这么一双眼睛注视着,总感觉像是一条毒蛇不紧不慢地吐着信子,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随时准备将她裹挟入腹。 元槐眸光微动,“得一贤臣,胜百勇将。” 赵崇光颔首,他的眸光仿若最深的湖水,不加以掩饰凝视着元槐。 这八个字正中他下怀,在世家政治面前,他向来都是受压制的,是时候提拔寒门士子进入朝堂了。 经过了这个小插曲,大家对元槐更是深感佩服。 大批药材运输过来,当日,赵崇光吩咐下去,让医官们用在元槐指导下选择最合适的方式用药。 元槐本就不是正经医师,若不是前世跟着郭环研究过药理,她连药材都不知道有何功效,哪能记住大青龙汤的方子。 她自然也没有藏私的理由,若每个病患都要经过她手,那她岂不是要积劳成疾。 只是令元槐始料不及,济世堂的那些郎中也不像之前那般摆谱,反而一反常态,争先恐后地要来和她讨论医理。 幸好戴着面罩,要不然人多势众的,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她淹死。 赵崇光走到元槐身前,眸色渐渐晦暗,以一种保护的架势及时将她护在身后,济世堂的郎中们被这身气势吓到,谁不敢靠近。 从元槐的角度,光影浮动,只能看到他线条利落的侧脸,轮廓清晰,宛如刀刻。 她一时竟有些失神。 赵崇光辞色俱厉:“聚集什么,你们都闲的无事可做了吗?” 天子的威严还是有的,济世堂的郎中们纵使心中极为不情愿,这下也只得作鸟兽状散开。 接下来的时日里,就是一群人齐心协力,懂医术的医者负责配药,底下的人煎药熬药,挨家挨户给人送去。 原本暮气沉沉的鼠疫重灾区,又重新看到了生的曙光,照亮了每一寸黑暗。 迄今为止,用了不到半月时间,元槐所带领的义诊队伍终于战胜了鼠疫,被百姓及视作救治鼠疫的主心骨,因其妙手回春的医术,被百姓称为妙手娘子。 赵崇光开仓赈济,组织运送药材,缓和了灾情,也因此深得民心。 病例清零的第二日,迎来了腊月初八,在这天,家家户户都要祭祀,祈福求寿,避灾迎祥。 幸存下来的百姓们纷纷奔走,不少人拿出自家的粮食,把各色粮食与桂圆红枣莲子等物,混合在一起做成了腊八粥,见人就盛上一碗。 一切安定后,金陵卫中因染病殉职者不在少数,赵崇光命人妥善安置其家属,又在上京城外为他们立下衣冠冢。 第23章 登门退婚 首辅府厅堂。 “唷,江夫人许久不见了,今个儿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秦大娘子笑吟吟地望着江夫人,又朝丫鬟吩咐,“来人,还不快给江夫人看茶。” “不必了,我今日登门,是为一件要事。”江夫人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在婢子的搀扶下小心坐下,面上没有半分温情。 秦大娘子眉头一皱,隐隐觉得绝非什么好事。 元槐与江勉的这桩婚事,是元阁老和江侍郎酒桌上定下来的。江夫人偶然会来府上,与秦大娘子寒暄几句,其实她心底明白着,左右不过是联姻罢了,还能有什么感情可联络的? 元槐如今已经周岁十七,上京中的女儿家多的是早早成亲的,可元槐毕竟是阁老之女,要结亲的人家也需得能够得上门第二字。 江夫人这一来,要么是急着履行婚约,要么便是…… 果然,江夫人开口就是:“元夫人,赏梅宴当日,我儿不过是同你家老四,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你家老四就逼着我儿给她磕头,我不能为我儿娶一个如此泼辣蛮横的媳妇儿。还望你家悉数退还聘礼。” 自古以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现如今男方主动悔婚,还要求退还聘礼,岂不是打了元家的脸吗? 关键是那聘礼早就被秦大娘子私吞了,就算是想归还,一时半会儿的也拿不出来。 可这就是实情,着实令人难堪,秦大娘子脸色微微变了几变。 “江夫人有所不知,四丫头也是无心之失,听闻贵公子落了面子,她心中也是万分自责,我这便让她出来认错,江夫人可否饶过四丫头这回?” “若不是赶上了鼠疫,我早早的就提出来了。这婚,我们退定了。”江夫人向来是好说话的和善人,唯独在退婚这件事上,态度强硬,始终不愿意松口。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秦大娘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当即派人知会一声元槐。 元槐从一旁抽出一张草纸,手持毛笔蘸取墨汁,在纸上勾勒出了几笔,时而舒颜,时而蹙眉。 商铺图纸没画几笔,倒是写了不少赵崇光的名字。 她毫不犹豫画了几个大叉,又心烦意乱地揉成一团,转手丢进火盆里。 鼠疫虽得到有效控制,百姓复工,但生产恢复尚需时日。 她仔细研究过,上京人口流动性变低,房产市场供大于求,上京部分楼市出现了崩盘的现象,此时最适合买下商铺留用。 从江勉那抠来的五千两,足够买下一处地段不错的铺子了。 元槐重新拿起纸笔,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幅雅致的药妆铺子结构便跃然纸上。 门外忽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下一秒,紫苏推开门,快步朝她匆匆走来。 “姑娘,大娘子叫你即刻去前厅一趟,说是江夫人来了。”紫苏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紧张不已地看着自家姑娘。 元槐顿时就明了,江夫人来此所为何事,只是没想到比前世来得还要急些。 待走过漫长而曲折的长廊,才走到前厅门口。 “四姑娘来了。”秦大娘子身边的刘嬷嬷通报了一声。 元槐踏入前厅的门槛。 “四丫头怎么现在才来?江夫人可是来找你的,可让我们好等啊。”秦大娘子脸色发青。 元槐抬起眸子,只说:“身子抱恙,出门迟了。” 前厅的人都彼此噤了声。 鼠疫一事过后,可谓是人人都知道了元槐的名字,她为鼠疫出了那么大一份力,谁也不好说什么。 片刻后,秦大娘子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不耐,“那你可要好好歇着才是。” 然而这一幕,落在江夫人眼中,却成了秦大娘子有意庇护淑女。 见到元槐这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后,江夫人心中愈发不喜,便主动提起话茬:“四姑娘容貌上佳,本以为你是个安分守己的女娘,没想到还在鼠疫期间抛头露面,整日与男子厮混一处,到底是我们家勉郎高攀了。” 元槐抿抿唇角,这话也就糊弄一下前世年少不知事的她。如今再看,退婚与她而言是好事。 她敛眸,看了江夫人一眼。 元槐还记得上辈子,江夫人登门退婚,不过是找到了比她更好掌控的儿媳。 江夫人时年才不过二十有七,偏偏打扮得老秋横秋,满嘴女戒女德。她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满门心思都扑在丈夫和儿子身上,就连儿媳都想找个任她拿捏的姑娘。 元槐神色从容,若无其事道:“真是太遗憾了,我这种女娘,做不成江夫人的儿媳。” 这江夫人的儿媳,谁爱当就当去吧,她也不稀罕争。 江夫人见元槐这么识相,训斥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该说的都说了,江夫人刚要站起身,却不料腹部一痛,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腿间鲜血直流,面上一片痛苦,似乎是动了胎气。 秦大娘子吓了一跳,真怕江夫人在府上出点什么事,她连忙扶住江夫人,担忧道:“江夫人,你可千万别乱动!” “元四娘,我知道你懂医术,求求你救救我家夫人吧。”江夫人的婢女跪下苦苦哀求。 元槐抬手搭上江夫人的脉搏,脉滑而缓,是阴气胜于阳气,女胎之象。 不妙的是脉象虚而散,有小产迹象。 “怎么样?我的孩子能不能保住?”江夫人痛得眼泪直流,任由元槐把脉检查,这个孩儿无论如何都一定要保住。 其实江夫人何尝不知腹中胎儿情况。自从有孕,也有大夫说过这胎难保,原本以为孕期八月,胎儿早已稳定了下来,谁知道这时候动了胎气,即便她不懂医的,此刻也多少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元槐看着江夫人隐忍的表情,选择实话实说:“你如今胎像不稳,当以安胎养胎为主,情绪不宜波动,否则腹中胎儿随时会有危险。” “你可别吓我。”江夫人一听这话还了得,挣扎着坐起身子来,当下要求元槐给她开些保胎药方。 元槐不太想管这闲事,一来术有专攻,她自己都未曾生育过,哪有什么经验给产妇开保胎药方。 二来,江夫人现在怀孕八月,还有两月就要临盆,在这种情况下,办法有是有,但保得住保不住就说不准了。 第24章 保胎药方 “元四,只要你给我开一副安胎药方,我便可以不再追究归还聘财之事。”江夫人知道元槐能治,神情好转了些。 元槐怔住,聘财? 有这回事吗? 上辈子那会儿,别说聘财,就连这桩婚事都是从下人口中传达过来的,聘财这块她是半分不曾知晓。 从南陵的社会风俗来讲,男女双方正式定下婚事后,父母会将男方送来的聘财,交给女方自己保管,当做自己的私房钱。 从前身在深闺,无人教导她这些,也是后来得知此事。 首辅府不像外界揣测的那般泼天的富贵,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其实由内而外都散发着一种低调的奢华,墙面上挂着不少名家的书画真迹,红酸枝书架上放满了瓷器文物,就连桌椅摆设也都是些能排得上号工匠打造的老物件,每一样都是无可比拟。 听说府中留出三间屋子,专门存放嫡母的嫁妆。当年元贞高中探花郎,被出身世家的秦大娘子一眼相中,招他入赘又不肯,秦大娘子便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了他,助他从探花郎一路官拜内阁首辅。盛传秦大娘子的嫁妆可谓十分惊人,有幸见过的人无不感叹一句:“良田千亩,十里红妆。” 江家送来的聘财都进了嫡母的私库房,元槐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帮衬元贞打点朝堂的那些年,秦大娘子的嫁妆已然开销不少,况且她又沉迷叶子戏,赢一天输两天,赢一千输四千,光一个月就输了三万多银两,慢慢的便输光了体己钱。 元槐心里有了谱,收起纷乱的思绪,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秦大娘子。 秦大娘子神色不太自然,匆匆避开了元槐的目光,故作镇定,但那略显慌乱的眼神还是出卖了她。 看她那心虚劲儿,元槐便知有鬼,猜出了端倪。 秦大娘子可是有过前科的惯犯,贪财、爱占小便宜,定是玩叶子戏输了不少钱,便对她的聘财动起了心思,拿去还赌债了也说不准。 自个儿一个庶女,本就在这个家里没有话语权,又养在嫡母的名下,能不能拿到那笔聘财更是难说。若真要计较起来,江家下的聘财也有三千贯,这么多银钱,可惜却白白便宜了秦大娘子。 眼下江夫人还想用聘财来威胁她,元槐可不惯着,“江夫人,你这可是擅自悔婚,依照南陵律例,可是要吃官司的。” 下聘意味着婚约确成立,对双方均有约束,不得随意违背婚约。如今男方悔婚,优势全然在她。 江夫人一听就明白,元槐是要一个满意的答复,她看着元槐,忍着身体的疼痛,颤声道:“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元槐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熟读南陵律例,知道有一条是,男女双方定亲之后,便不能够随意反悔,如有一方悔婚可是要吃官司的。 “那便退婚,待我与令郎签下退婚书,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关。” 江夫人点了头,事到如今,即便没讨着好,也只能认了。况且,他们家无端悔婚,本身就不占理,谁叫自家儿子不喜这四姑娘呢? 秦大娘子不淡定了,拉着元槐的胳膊往一旁扯,满脸的不可思议,“你疯了不成?你父亲不在,哪轮到你做主退婚?再说,你让我哪找来聘财还给人家?” “大娘子说笑了,聘财是你收的,怎就怪到了我头上?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元槐微微一笑,后退一步,毫不留情地拂开秦大娘子的手。 秦大娘子气得咬牙,也知道心中理亏,只得按捺下怒气,“死丫头,你最好不要让江夫人出事,否则你父亲那里唯你是问。” 元槐冷哼一声,若不是秦大娘子私吞了聘财,她还不至于沦落到这步田地。 江夫人的婢女知道元槐的医术高超,不敢怠慢,赶紧拥着元槐坐下。 “妊娠八月宜服这剂杏仁汤,你们自行抓药便是。”元槐略微沉吟了下。 “杏仁、甘草各二两,五味子五合,麦门冬、吴茱萸各一升,钟乳、干姜各二两,粳米五合,紫菀一两。以上九味药研细后,用水八升煮沸取三升半,白日三次夜间一次,分成四次服,中间进食,七日服用一剂。一方可用白鸡一只,煮汤煎药。” 除此之外,她又说些忌口,嘱咐江夫人的婢女,让江夫人在保胎的时候,一定要安静调息,多卧床休息,不要使期气出尽。 “奴婢记下了,多谢元四娘。”江夫人的婢女接过元槐给的药方,千恩万谢地目送元槐离去。 身为主母,秦大娘子难逃指责,只好让人把江夫人抬到厢房养着。 一个小丫鬟在秦大娘子的示意下,端着一壶茶和一碟精致的糕点进门,放在一旁的红木桌上。 “厨房新做了糕点,热腾腾的,江夫人不妨尝一口?”秦大娘子适时地开口说道。 江夫人这才觉得肚子饿极了,瞧着这糕点外表晶莹剔透的,也便不客气用下几块糕点。 不一会儿,一碟子糕点消失殆尽。 江夫人心满意足,便问道:“入口细品香甜软糯,堪称茶点不二之选,对了,这糕点叫什么名儿?” 秦大娘子面上带着笑,“叫做人参山药糕,补中益气且滋阴润肺。你若觉得可口,带些回家去也无妨。” 待江夫人的婢女抓来药,由厨房那头代为煎药,江夫人服用后,果然身子大好,回去后由江侍郎出面送来了婚书。 元贞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却也碍于同僚间的脸面,只能答应了下来。媒人在场,经过三方商讨,达成协议后,由媒人写下解除婚约的婚书,毁掉原来的婚书并归还定亲信物,这婚就算是退了。 官府鼓励百姓经商,以此恢复民生,元槐趁势全款盘下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店面。 七日后,按照元槐设计图纸装修的药妆商铺,便正式营业了。 铺子的挂名掌柜是叶商商,从装潢到正式开张,元槐全权参与,牌匾上的题字也是出自她手——小轩窗·药妆铺。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开张当日,门庭若市,络绎不绝,盛况空前。从贵族到普通百姓,都到小轩窗来买,元槐送过香膏的那几位贵女全都来捧场,一下子就把名声打出去了。 新请来的账房先生拿着算盘珠子一清算,一天的流水已经到了近一千两银子,除去如进货成本,足足赶上寻常胭脂铺一个月的盈利。 以为只有开张第一日生意好? 那就大错特错了。 接着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门槛都快踩烂了。 不出三日,上京女子皆以用小轩窗的药妆为荣,每时每刻都在讨论着哪款药妆怎么上脸,一跃成为流行新趋势。 最近,上京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我买药妆的速度,永远赶不上小轩窗上新品的速度。” 进入腊月后,天气愈发寒冷,窗外冷风呼啸,室内炭火噼啪作响。 一众世家女郎聚炉而坐,红泥炉子上煮着一壶热茶,茶壶边烤着板栗红薯橘子等物,彼此炫耀着好不容易买到的药妆,好不惬意。 “元槐,怎么不见你用小轩窗的药妆?你该不会是买不起吧?” 第25章 无字签文 话题冷不防转移到了元槐身上,她也不恼,付之一笑:“苦于没有门路,看着姐妹们能买到,我实在羡慕得紧。” “光是羡慕有什么用?四妹妹犯了大错,这个月的月钱怕是发不出来了。”元行秋从元槐身边走过,嫌恶地睹她一眼,就好像在看肮脏的玩意儿。 “那嫡姐替我买吧。”元槐心里打好了草稿,低垂着眉眼,顿了顿,戚戚然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我自小便没了生母。嫡姐念过那么多书,更是应该懂得恶语伤人心才是。” 论姿色,元槐称不上绝美,却自有一派容止流转,此时眼尾泛着一抹红,整个人反倒徒增几分柔弱之美,惹人怜惜。 元行秋一噎,半晌说不出反驳的话,似是没想到元槐竟会卖惨,为了要东西,还能说出这么没脸没皮的话。 众女也是微微诧异,不由自主地对元槐产生了一股同情。 大部分人家的庶女日子都不太好过,尤其是在秦大娘子这样的嫡母手底下讨生活更是难上加难,素来听说元家的这位四姑娘医术了得,没想到还有这么凄惨的身世。 元行秋也没想到,自己的一席话,竟然成了元槐攻击自己的一把刀,霎时脸色五颜六色,不停变换,简直精彩极了。 “元槐,少贫嘴了,行秋姐姐不过好心提醒,怎么到你嘴里就是恶语伤人心了?你不过一个庶女,连给行秋姐姐提鞋都不配,胆敢在这种场合给嫡姐落面子,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坐在元行秋身侧的正是天子太傅之女,元行秋的表妹,秦思柔。 元槐看她身量尚小,生得肉团团的,完全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片子,上赶着给人当枪使,也是稀奇。 她半蹲下身和秦思柔平视,双手抓住小丫头的肩膀,顿时眼神一凝,“秦姑娘好一张巧嘴,原来在你看来,我连给嫡姐提鞋都不配?这话是你自己想说的,还是别人教你的?” 矛头直指元行秋。 秦思柔被那道目光盯得头皮发麻,猛地一头扎进元行秋怀里,嘴里嘀咕着:“行秋姐姐,我害怕,她会不会吃小孩……”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柔儿小孩子心性,四妹妹可别往心里去。”元行秋面色沉了沉,连忙捂住秦思柔的嘴,同时低声交代秦思柔,“在外面说话小心些。” 元行秋摆明了是要偏袒秦思柔。 元槐闻言抿唇,婉约淡远的远山眉下,那双柳叶眼浮起一团森然。 “不巧,我心眼比针眼还小。” 元行秋咽不下这口气,“柔儿才不过十岁,她还是个孩子,四妹妹和她一般见识做什么?” 这语气无疑是居高临下的,并且满是斥责,不反击的话,便等于被对方占领了道德的制高点。 元槐捂着帕子,扑哧一声笑出来,不着痕迹地怼道:“嫡姐也不小了,怎么和我一个小孩子计较?” 话外之音就是运用元行秋的观点反击,只要点出“无理取闹”,便足够了。 元行秋气极,自个儿才比元槐大上几个月,怎么她就成了小孩子? 众女郎纷纷领略到元槐的厉害,说话都客气了几分。 元槐耳坠步摇一动未动,如簪花仕女般,任凭他人打量。 茶博士带来干净的水以及风炉和釜作烧水器具,经炙烤,茶末冷却后碾成粉末,便可进行煎茶了。初沸调盐,二沸投末,并用柱勺拂去杂质泡沫,三沸则止,浓郁茶香扑鼻。 三沸之后,茶博士举着高脚的盛茶容器,盛出茶汤,每一个茶盏皆配以金制茶匙,由侍女丫头分散给诸女郎。 “这车云山贡茶乃是极品的毛尖,未有半点草腥气,入口厚润味浓,回味竟有兰花香气。”元槐端起沿圈荷叶状的青瓷茶盏,悠然地品了口茶,与众人言笑晏晏,“天下益知饮茶矣。” 世家女郎们眼波流动,心领神会。 元槐虽是庶女,见识却不得了。 自古高山云雾出好茶,车云山的毛尖绿茶更为佳品。这车云山贡茶正是陛下赏赐,乃是一种弥足珍贵的嘉奖。 自从进了腊月,年味儿就越来越浓,长街上一街两行,都挂上了红灯笼。 白马寺香火最是鼎盛,常年禅音萦绕,每年的游人香客如织,悉数是冲着灵验而来,元槐也不例外,急忙拉着紫苏来拜一拜,沾沾香火气。 白马寺求财运最灵验。 “姑娘,来都来了,我们去求一支签吧。”紫苏提议道。 元槐笑着道:“好啊。” 她余光瞥见一抹竹青色的衣影,寻迹望去,竟真是赵崇光,当即转身带着紫苏走一条更远的路。 紫苏不解,“姑娘,又没人跟踪,我们为何绕路?” 元槐只说:“走为百炼之祖,每走一步都是一味药。” 紫苏啊了一声,随后紧巴着小脸点点头,姑娘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 大雄宝殿内供奉的三尊佛像,慈眉善目,不失庄重与严肃。 元槐投了一些香火钱,和紫苏在佛像前拜了拜。坐在蒲团上的老住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两位女施主是来求签还是祈福?” “求签。”元槐不假思索。 她平生最不信玄学,进寺庙也从不抽签、求菩萨保佑,始终觉得不过是一个信仰。 然而对于财运,她却觉得是心诚则灵。 佛像前,元槐跪在蒲团上,手拿签筒高与头顶,闭上眼睛便开始晃动,听到脚步声传来,还以为是紫苏,睁眼一瞧,脊背霎时僵住。 “陛贵人” 为何总是碰到赵崇光? 上京还真是小,自从上次鼠疫过后,他又出现在了她跟前,到底是偶遇还是精心设计?元槐不得而知。 签子掉出来一支。 一身竹青锦袍腰缠宫绦的赵崇光走了进去,仰月唇勾起,瑞凤眼中含着一抹促狭。 “我吓着你了?” 一支签子跌出来,掉落在赵崇光脚边。 他捡起地上的签子,无声捏紧了指尖,那是一根空白签,没有签文。 元槐也看到了,眼皮微跳,尚存了几分理智,问道:“住持,敢问这无字签如何解得?” “女施主快拿来给老衲看看。此签喜事不喜,凶事不凶。”老方丈叹息一声,神色异常凝重。 蓦地,佛殿内诵经声与敲木鱼声一齐停止,寂静得好像时间停滞了一般。 第26章 缘字无解 “女施主这根签,老衲许多年不曾解过了,数十年间你是第二个。”老住持看过签文,看过元槐的面相,又看了她身后的赵崇光。 元槐心中一紧,“不好解么?” 半晌后,老住持道:“阿弥陀佛,不知女施主求的是姻缘还是家宅?” “小女求的是财运。”元槐双手合十行了礼,姿态虔诚。 老住持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道:“财运啊……” 白马寺慕名而来的许多是渴求姻缘的女子,求财运的却是在少数。 老住持微微一愣,随后双手合十,神色写满了深意,“此签非上签亦非下签。这无字签既随着大凶,亦随着大吉。善念在心中,逢凶能化吉。善哉,善哉。” 得了这么一支签,元槐暗道大师果然有德行,这无字签对她还是挺准的。 前世的她不得善终,幸得上天怜悯,一朝重生,她却是要救赎曾经的自己,心怀善念恐怕很难做到。 元槐心中忐忑,“无字签数十年只有二人抽到过,那第一人是如何解得?” “抽得空签的第一人,乃是十七年前的一位男施主,亦无解。” “那这人后来怎样了?” 老住持眼神飘向远方,十分感慨:“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元槐心中空落落的,勉强附和了一声。 世事无法预料,可事总在人为,她还不信这命了。 顿了顿,老住持面色不变,却是微微一笑,“女施主佛缘不深,可执念太深,心病成疾,佛也救不了。你是自己的施主,终会得一有缘人庇佑,此生得以圆满。” “可是孽缘?”元槐双眸清浅,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个人影。 老住持双手合十,闭目低声诵叹了一声:“阿弥陀佛。这根签是吉是凶,但凭女施主本心,然,缘字无解,有缘而来,无缘而去,放下执念,万事随缘。” “多谢住持解惑。”元槐朝老住持盈盈一拜。 缘,是一个很虚无的字,又是一个不知所云的词。 这短短的一句话,元槐也是一知半解,却不打算深究,她重活一世本就逆天而行,若真能放下,便不会重生。 “姑娘,什么缘来缘去的,这也太深奥了吧。”紫苏站在一旁,听得懵懵懂懂。 元槐清清明明的眼眸望着紫苏,笑着打趣道:“寺中求愿也十分灵验,不如你去求个姻缘签?” “我不嫁人,我要跟着姑娘,我要一辈子陪伴在姑娘身边。”紫苏听见元槐这么说,一下子急了,感觉自己会被自家姑娘抛下。 元槐瞳孔微微一缩,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上一世紫苏也是这么说的,却没能陪她走到最后。但终归现在不同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签既是空,又如何逢凶化吉?”赵崇光手中慢慢腾腾地捻着佛珠,元槐留意到,他手腕上的佛珠手串换了个红绳儿。 老住持眼神意味深长,递给赵崇光一个签筒,“瓜熟蒂自落。施主何不求签一试?” 赵崇光垂下鸦睫,毫不忌讳地看向元槐,眸中笑意暧昧非常,继而饶有兴趣地开口:“问姻缘何时来。” 元槐简直不敢听信自己的耳朵。 皇帝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他能有什么姻缘可求? 难不成,还有他求不到的女子? 赵崇光敏锐地察觉到身侧的目光,他偏过头,撞上了元槐那意味不明的眼神。 元槐不自在地挪开视线,掩唇轻咳了两声。 这种感觉来得奇怪,赵崇光无暇顾及,接过签筒,随意摇晃几下,抖落出一根落地。 签诗写着女嫁男婚正及时,春蚕秋稼两相宜,市朝耸出皆荣贵,病染花颜也得医。 竟是一道上签。 看过签来,老住持道:“此签解曰:女嫁男婚,春蚕秋稼,百事和合,久病全愈。在春、秋、冬季节,施主遇一见倾心之人,即为施主的正缘。” 元槐正想拉着紫苏离开,却见赵崇光定定地凝视着她,嘴角促狭的笑意愈发浓郁。 走到前殿时,姻缘树下,许多小郎君小娘子相视一笑,将两根红丝带并在一起绑在树枝上。 传闻这红丝带绑得越高越好。 紫苏求完签走来,望着元槐独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神情有些恍惚,与周遭热闹的场景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姑娘不去系条红丝带吗?就算不求姻缘,图个吉利也行啊。” 元槐但笑不语,这些也就不经事的人听信了。 世上多事可求,唯姻缘最难求。 不知不觉间,元槐觉得口渴,来得匆忙并未携带水囊。 紫苏问过寺内的小和尚,才知古井位于禅院,千百年来取之不尽。 元槐起身去取水,经过一间禅房,猝然从禅房里探出一只手,整个人便在防不胜防之下被拽了进去。 就在门关闭的那一刻,元槐陡然惊叫出声,一双大手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口鼻,呼救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紧接着便跌到一个怀抱里。 她心头的害怕占据上风,拼了命想要挣脱钳制,但她的力气相较于那双大手的主人,根本就是微不足道。 元槐干睁着眼,看清了对方的面容,是赵崇光。 铺天盖地的吻席卷而来,随之而来的便是唇与唇的侵入。 峻烈的乌沉木香铺天盖地地倾盖在她身上,渐渐转为一种安全感。 “唔……”元槐被那只大手扣住后脑,意识逐渐瓦解。 赵崇光撬开元槐闭合的牙关,滑腻的舌与她的交缠,展开了一场猛烈的攻势。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又隐约感觉到隐忍克制。 在赵崇光窒息般的亲吻下,元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只是换气的空档,就被他攻城略地。 一吻作罢,双唇分离,牵连出一条若隐若现的银丝。 赵崇光意犹未尽,卷起舌尖舔断了银丝,然后将额头抵在她的额上,发出一声声紊乱的喘息声。 元槐抬手用袖子去擦拭嘴角的水渍。 转瞬,赵崇光又贴了上来。 元槐浑身发软,伸手抵住他的唇瓣,“陛下,你还好吗?” 赵崇光呼吸沉沉,瑞凤目中蕴着潮涌。 回答她的是紧促沉重的呼吸声,而后变成了唇齿交融的唾沫声。 赵崇光抽手拽下竹帘,瞬间掩盖去室内光亮,只留下暗昧含糊的两具形影。 房门外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骤然响起一道娇俏的女声:“堂兄,你在禅房里吗?我可要进来啦了!” 元槐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发软,腰上被什么勾住了,一个重心不稳,便要往后倒去。 她的发钗与他的衣带缠在一起了! 情急之下,她扯住了赵崇光手腕挂着的佛珠手串。 伴随着她的动作,佛珠被扯断,散了一地—— 第27章 石楠花香 “嘘。” 外面有人。 赵崇光用一根手指抵在她唇边。 两人的距离缩短,鼻息近在咫尺,他顺势弯下身子,伸手摩挲她唇上的口脂,静静凝视着她。 周围的一切都虚化了,也许是受到了蛊惑,元槐通过他微微有些涣散的瞳孔,恍惚间望见自己面容潮红,以及因方才激烈拥吻而花成一片的口脂。 赵崇光的鼻息凑近元槐耳畔,喉结上下滚动,神智有些不清明,“好像,缠得更紧了……” 满室的漆黑中,旖旎似乎顺着这话融于空气中,不受控地发酵,丝丝缕缕向四周扩散开来。 他嗓音沙哑,说话间,炙热的呼吸构成阵阵热气,如柔软翎羽般落到她的脖颈处,裹挟来不可言宣的酥麻之意。 元槐欲哭无泪,衣带已经缠成死结了,一时半会儿恐怕是解不开了。 外面先是一阵嘭嘭的拍门声,而后那道女声又是急道:“堂兄,堂兄,里边发生何事?要不你开开门,让我进去?” 声声敲击犹如索命,那一瞬,元槐的心脏好像要跳出来。 “郡主,怎么了?”掺杂着一个尖锐的男声,听起来像是个阉人。 被人唤作郡主,又叫堂兄,那必定是华容郡主才是。 至于另一道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元槐思来想去,觉得有一人很是符合,御前内侍监王秉恩。 他一向跟赵崇光跟得紧,怎么今日却给疏忽了? 赵芙蓉像是被人抓了个正着,有些慌乱,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找堂兄有要事,可里边有动静,我怕他出事……” “会不会是陛下遇刺了?来人呐,金陵卫何在?速速护驾!”王秉恩扯着嗓子大喊。 金陵卫可不是吃闲饭的,王秉恩这一呼喊,怕是整座寺庙的人都能听见。 要是被人撞见他们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元槐不敢往下想了。 听着逐渐清晰的脚步声,元槐只觉得心跳漏跳了几拍,“去那边……” 她拽着打成死结的衣带,拖着赵崇光跌跌撞撞进了一旁的内室。 赵崇光忽然反客为主,把元槐拦腰抱起,她下意识勾住他的脖颈,带来天旋地转的眩晕。 等元槐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拉着钻进了柜内。 紧接着,金陵卫三三两两进了禅房。 柜橱窄小,勉强能站入两人,赵崇光一进来,一下变得拥挤起来,因而不可避免地贴在一起。 柜门刚关好,就听到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漆黑狭窄的空间里,他们紧挨着彼此,心跳、气息、触感,感官被无限放大。 扑通—— 扑通—— 扑通—— 元槐不由自主地屏息。 她挣扎了一下,手腕却被他钳住,然后顺势就被他箍入怀中。 腰间传来的温度几近要将她灼伤,太露骨。 元槐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娘子,即便再弄不清状况,此刻也该知道,他是被人给下了药。 此类药物应是催动男女情欲,给赵崇光下药的人,只怕是为了生米煮成熟饭,逼他负责。 “陛下不在里面。”金陵卫很快查看情况。 赵芙蓉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不可能,我方才亲眼所见堂兄跑到了这里……还有什么东西撒了一地的声音。” 王秉恩道:“郡主怕不是听错了吧,陛下的行踪你又是从何知晓?” “我……”赵芙蓉哑口无言,彻底说不出什么来。 王秉恩一惊一乍的,“糟了,陛下该不会被掳走了!” 柜内,赵崇光五官隐没在阴影里,翘起嘴角,裹带着喘息的笑意从齿缝溢出。 元槐皱了皱眉,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能笑得出来? 她低声道:“快想办法解开衣带。” 黑暗里,赵崇光手指勾住了她衣带的结扣,灼热的气息覆了上来,带着比先前更加热烈的…… “哈……哈……好难受……”他呢喃着,一遍遍重复着她的名字,尾音止不住地颤抖。 这句话很像是在引诱,又像是发出邀请。 慌乱粗重的喘息声久久没有停歇,赵崇光的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濡湿鬓侧的发丝,双眼湿润澄澈直视着她。 面对忽然凑近的脸庞,元槐眉梢一挑,“陛下乃千金之躯,就不怕让人知道白日宣淫,坏了好名声啊。” “……白日宣淫未尝不是一种情趣。”赵崇光顺势握住她的手,摩挲贴在肌肤上的指腹,好似流动的岩浆般滚烫,不多时,一切都失控了。 外面的声音继续传来。 赵芙蓉竖起耳朵,看向周围,警觉道:“王公公,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幸好,王秉恩同时打了个冗长的哈欠。 “没有,咱家什么都没听见。郡主,不要打探陛下的行踪,陛下不喜欢被人窥探,会惹龙颜大怒的。” 赵芙蓉现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只能连连道歉:“是我不对,王公公可千万不要同堂兄说起此事。” “哎哟,郡主好大的手笔,使不得使不得。咱家身为陛下的人,断不能接受的。” 双方又是一阵交涉,吵吵闹闹的。 逼仄的柜内,元槐一只手将赵崇光的双手举至身后,强行咬住他凸起的喉结。 “陛下,我们也要再快一些……” 突然被咬,赵崇光受用地嘶了一声。 等一切都结束,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这次不像上次那般浅尝辄止,元槐累到动动手指的力气都使不出。 流动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石楠花香。 “呼……呼……”赵崇光掩住面容,呼吸急促,带着纾解过后的餍足。 透过橱柜的缝隙,元槐不露声色地朝外看了一眼,先前聚集的人早已散去。 她又为赵崇光把了脉,脉象和缓,已无异样。 “我们可以出去了。”她压低了声音,巴不得赶紧消失。 赵崇光自喉间溢出一声嗯权当回应。 从橱柜里出来后,两人一时心绪复杂,默契地背对彼此,整理起衣裳上的褶皱。 元槐眼皮子跳了跳,刚一迈过门槛,双腿发软,没骨头似的往地上摔去。 前头有人先一步扶住了她。 她抬眼,便见手执拂尘的王秉恩站在门外。 第28章 密室画像 “……谢过公公。” 王秉恩是跟在赵崇光伺候十余年的老人了,作为浸泡皇宫多年的老油条,还能还有什么事得过他的法眼? 元槐窘得不敢抬起头来。 王秉恩搀着元槐站起身,手上佛尘一摆,笑眯眯地道:“姑娘可要当心啊。” 一时间,元槐站着也不是,坐着也不是,走着也不是,只觉得着气氛十分尴尬。 抽了个由头,她马不停蹄地逃离了现场。 禅房内,赵崇光的手不受控地抬起,很快,又悬停在空中。想起了什么,他眼皮子一颤,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回到首辅府,元槐人还是晕晕忽忽的。 从回来的路上,紫苏无意中瞧见了元槐红肿的嘴唇,便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姑娘,你的嘴唇是上火了吗?” 元槐正在喝茶,闻言,嘴里的茶水险些喷出来,呛得一阵咳嗽。 紫苏连忙上前给她拍背顺气儿,忽而想起一件事来。 “姑娘,我方才在外头,刘嬷嬷塞了一张纸条过来,请姑娘过目。”说着,紫苏从袖口拿出一张卷成小卷的纸张,递给元槐。 元槐展开纸条,上面赫然写着几个歪七扭八的字:今夜午时会面。 这么快刘嬷嬷那头就得手了?说起来,她并没想到刘嬷嬷还肯为她做事,恶人自有恶人磨,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自那日在祠堂发现了那暗格,她便一直记着此时,思来想去,唯有用秦大娘子管家的钥匙碰碰运气。 看完后,元槐将纸条丢进火盆中,亲眼看着燃烧成灰烬。 书信往来,阅后即焚,不能让有心人抓到把柄。 是夜,弯月如钩,星光稀疏,整个首辅府的人几乎都陷入了梦乡。 一抹黑影扒开枯草,鬼鬼祟祟往院里探头,刻意压低了声音唤道:“四姑娘,四姑娘。” “我在这儿。”假山后一抹黑影缓缓走了出来。 她掀开了头上的斗篷帽子,白皙脸庞被初升的月光镀上一层碎银光,不是元槐又是谁? 见到元槐亲自出面,刘嬷嬷的紧张突然得到缓解,左右看了看,哗啦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 “四姑娘,府上大大小小院子的钥匙都在这里了,要是被大娘子发现了,可不关我的事啊。”刘嬷嬷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心里说不害怕是假的。 元槐掂量了一番那钥匙,凭着记忆,从中挑了一个有着梅花外形的钥匙,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胶泥,快速在上面按下了钥匙的印模。 她不疾不徐将钥匙交还,语气平淡:“这件事办成,刘嬷嬷有莫大的功劳,请你再悄无声息地还回去吧。” 刘嬷嬷先是微微吃了一惊,愈发搞不懂这位四姑娘的意图,威胁她从大娘子那里偷来管家的钥匙,却只是看了几眼就让她拿回去? 刘嬷嬷揣着钥匙,只觉冷汗直流,在得到元槐首肯后,这才注意着周围,小心离去。 元槐戴上斗篷帽子,也准备离开。 不过她并不打算回到自己的院子,而是趁着首辅府守卫交班的空隙,悄悄摸进了元氏祠堂。 守卫看似森严,实则只是做做样子,松散得很。 祠堂内的牌位都被她上回烧得差不多了,抢救下来的也就两只手能数得过来。 元槐将钥匙印模,倒入铁水,便成功复刻了一把与原版一模一样的梅花外形钥匙。 这把钥匙并不是开锁的,而是放在固定模具上,才能触发机关。 她在桌案的最里侧,找到当初发现暗格的牌位,四处摸寻,转动牌位的位置。 她在牌位下方摸到了一处隐藏的暗格,把梅花钥匙对准钥匙槽,机关发出陈旧的嘎吱声。 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木盒。打开之后,里面并没有像元槐事先预想的那样放着传国玉玺。 而是静静地躺着一对银铃足链,颜色没有润泽感,铁锈味扑鼻,挂着的小铃铛微微污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元槐只看了一眼,心底便升腾了一股熟悉的感觉。 她捧起那对银铃足链,那种感觉更为强烈,结果手指一个不小心,蹭到了银饰上。 鲜红的血珠从指腹冒了出来,正好滴落在手上旧得发黑的银铃足链上,血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吸进了银铃足链里。 原本暗沉乌黑的银饰顿时变得锃亮如新。 元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离奇的一幕。 这银铃足链似乎还认主,显然她和银饰的主人有着血缘上的瓜葛。 难道是阿娘的东西……可是自阿娘死后,所有贴身的东西都被秦大娘子一把火烧光了。 既然收在暗格里,里三层外三层的,说明这东西对元贞来说很重要,若是此时拿走必定打草惊蛇。 元槐来不及多想,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手掌无意间触碰到墙壁上的凸起,顷刻间,墙壁自动朝着两边打开了。 俨然一个密室的入口。 从密室入口进入,经过一段长廊,才正式进入密室,这密室藏的如此隐蔽,肯定藏着不少宝物。 元槐颇有些震惊,墙壁里别有洞天,和她想象中有很大出入。 整间密室由大理石堆砌而成,设计得十分巧妙,一眼望不到头。 阴暗的室内物件摆放不多,一张方桌置落于中央,残烛火苗不时跳跃着,散发出微弱柔和的光亮,照亮了前方的画像。 画轴上的女子约摸二八年华,赤脚站在高山云雾里,一身青蓝色的麻布衣裙,头上戴着许多银饰物,红润健康的脸颊涂抹上特殊的图腾,展现出一种娴静而野性的美感。 她就像是生长在南疆之地的花,肆意张扬致敬无拘无束的灵魂,全然不见中原女子的扭捏。 纤细的脚踝上处圈着一对银铃,银铃小巧玲珑,做工很是精致。 元槐双眸陡然一睁,这画像中的女子相貌,完全和她记忆中的阿娘重叠了起来。 她万万不敢相信,元贞会对自己的阿娘如此长情,竟然还在密室里藏着阿娘的画像。 就在这时,密室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靠近,有人打开了密室机关。 元槐心中一紧,脑海中第一个年头就是躲起来。 可密室中几乎没有可躲藏的地方。 迫在眉睫之际,元槐扭身钻进方桌底下,借着桌布掩盖自己的身形。 昏暗的环境让元槐听觉更加敏锐,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脚步声愈来愈近。 直到靠近方桌的时候,突然间脚步声停了下来。 第29章 清者自清 偏偏,那人迟迟未有动作。 元槐做了个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知道这密室的只有元贞和她二人,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还有谁会深夜来此。 那人轻声叹了口气,似乎是在缅怀,随后怅然若失道:“阿虞,我又来看你了。” 是元贞的声音。 阿虞是阿娘的名字,自阿娘死后,元槐再没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元槐替阿娘感到不值,都说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可元贞从头到脚哪里配得上深情二字? 生前故意冷落,死后视若珍宝,真是可笑至极。 从她记事起,阿娘就告诉过她,不要相信男人说的话,说得快忘得也快。 元贞在密室了待了一会儿,便出了密室回到祠堂。 周围静深,再三确认没人后,元槐从方桌下钻出来,一双云纹玄色锦靴映入视野。 视线再往上是赵崇光芝兰玉树般的身影,他眉目疏淡,长睫轻颤,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浓重阴影。 元槐如晴天霹雳当头一击,这厮怎么阴魂不散的?走到哪里都能遇见他。 “你跟踪我?”她眯起眼,心中警铃大作。 用跟踪这个词再合适不过,元槐没想到赵崇光跟踪人的本事如此高深,竟让她丝毫没有察觉。首辅府他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自家一样。 赵崇光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你的发钗落下了。” 元槐抬眼看去,率先入目的便是那只骨感漂亮的大手,指甲修剪得极干净,掌背上的皮肤青筋脉络清晰可见,好似蕴藏着无尽的力量,很是赏心悦目。 此时他摊开手,掌心躺着一支发钗,钗头衔的是一颗拇指盖大小的东陵玉,正是白日里纠缠掉落的那一支。 元槐呼吸一窒,耳朵渐渐发热,一下便想到禅房里两人的纠缠,那双欲色湿热的双眸,以及那番不合时宜的场景。 心底不由有些唾弃自己。 明知道自己前世的死,与赵崇光脱不了关系,却还是在重生后和他有了牵涉。 她自然不会认为,赵崇光大老远跑这一趟,是为了归还她的发钗。 “我帮你戴上。”清润低醇的声线,像贴近耳朵灌入,宛若似水流深的细质砂砾。 元槐身体像生根似的扎在原地,要说的话也卡在喉咙里,任凭借赵崇光倾身而来,将那支发钗插回她的发髻一侧。 她把食指抵在唇边,僵硬地清了清嗓子,“陛下要找的东西,可能就在此处。” 赵崇光侧身看她,微微颔首 两人循着线索,将密室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传国玉玺,这让元槐很是纳闷。 如果赵崇光的情报属实,那元老头还挺能藏的。 经过一番整理后,密室瞬时恢复到无人来过的模样。 回到房中,躺在床上,元槐翻来覆去的没睡着,对暗格中的那对银铃足链耿耿于怀。 歇下不到几个时辰,她隐约感觉到渐渐地光亮了,翻了个身正要再睡,外头传来紫苏略焦灼的声音:“姑娘,快起来,出大事了!” 元槐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紫苏端着热水进屋给元槐梳洗更衣的时候,被元槐眼中遍布的红血丝吓了一跳。 “姑娘,你几时睡的?眼睛都红了,要不要上上眼药水?”紫苏惊道。 元槐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没事,不过是我昨晚没睡好,再睡个回笼觉便好了。” 紫苏瞧着自家姑娘还想躺回去,急忙把她拽起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姑娘亏你还能睡得着觉,你知道不知道,江家出了大事!” 元槐有些愣怔,眼神中带着一点疑惑,“江家的大事,与我何干?” “江夫人昨夜死了,一尸两命,说是用了你开的药方所致。”紫苏猛地攥住元槐的手,声音有些发紧。 元槐顿时清醒了,猝然站起身来,“不可能。” 她开的不过是保胎汤剂,怎么会要人性命? “现如今江侍郎已经带着江夫人的尸首来兴师问罪了,姑娘,你跑吧,我给你顶着。”望着元槐凝重的神色紫苏心底也开始感到惶恐不安。 紫苏知道元槐的为人,也信任元槐的医术,只不过现在她能做的只有帮助姑娘逃跑。 “不,不能跑,我若是跑了,这罪名可就死死钉在我身上了。”元槐丢下紫苏送上前的包袱,眼眸接连闪烁了几下。 紫苏还想劝说几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元槐的人影儿了。 元槐一脚跨进首辅府前厅,便感觉到气势剑拔弩张。 地上放着一副担架,担架上盖着白布,隐约能看出是一个妇人的身量。 她人刚一来,毫无防备,不知道被谁猛地推搡一把,后腰正撞到桌角,痛得她眼前一黑。 耳边传来江侍郎悲怆的质问声:“是你!害死了我妻!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存了如此歹毒的心思!害得我妻与腹中孩儿丧命!!” 元槐眼睛眯了眯,一字一句清晰:“不是我做的,我不认。” 听到这句话,江侍郎仿佛早就知道元槐不认,当即将一张纸丢在她面前,咬牙切齿道:“白纸黑字,是你亲笔写的药方!我妻若不是用了你的药方,怎会平白无故丧命?” 元槐沉下脸色,这是要逼她就范吗? “这事你可怪不得旁人,要怪就怪你医术不精,医死了人。”秦大娘子眼底浮起一抹厌恶,“今日我便替江夫人好好教训教训你。” 就在那巴掌将要落下之际,元槐眼疾手快,抓住了那只涂着红色蔻丹的手,嘴角扯起一抹冷笑,“管好你自己,我还轮不到你来管教。” 随后她狠狠甩开那只手,秦大娘子跌坐在地。 江侍郎铁青着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庸医!你该庆幸你是女子,不然我早就动手了。你等着,我要状告你谋财害命!” “好啊,那我们就对簿公堂。” 元槐自认问心无愧,每一个药方都不是信手拈来,而是前人在病人身上总结而出的经验,她也会根据病患的身体状况开具药方,至于其他的…… 清者自清,无需自证。 第30章 对簿公堂 高大敞亮的厅堂里,元贞沉默不语,身旁站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秦大娘子。 秦大娘子一听要闹到公堂上,见元槐那般淡定,当即摆出一副为她好的势头,“四丫头,平日你看个小病小灾的,我和你父亲都不曾说过什么,谁知道竟闹出了人命。嫡母知道,你心里自责,事到如今也只能一命抵一命了……” 话音一落,她又抬头看向眉头紧锁的元贞。 “夫君,四丫头不是不明事理的丫头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们也没法儿给她兜底啊。您别动气,还是把她交由江侍郎处置吧。” 这煽风点火的行径,元槐瞬间明白了颐指气使间的意思,这是生怕她摆脱不了杀人嫌疑呢。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直接将元贞的怒火给点着了:“她的确不是不明事理的丫头了,今年都十七了,却还是给我到处惹事!” 听着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元槐眼皮子也不抬一下,表达的意思也很明显。 想说什么就说好了,让她自认倒霉,绝无可能。 江侍郎怒睁着眼,他是铁了心要元槐认罪,转而深深看了元贞一眼,“还望元阁老给我妻儿一个交代,否则,休怪我不顾同僚之情告到御前。” 谁都能看出来,这话里话外都是明晃晃的威胁。 “治病救人是男子分内的事,岂容你一介女流胡闹?”元贞狠狠瞪了元槐一眼,转身又看向匆匆而来的紫苏,“紫苏,还不把四姑娘带走!” 秦大娘子隐约看出护短的苗头。 元槐给江夫人开药方,在江侍郎口中是谋财害命,落在元贞嘴里就是胡闹,这分明就是有意护短。 “我不走,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我是不会走的。”元槐不管不顾地挣脱紫苏的手,转身看向江侍郎,“元槐幼年丧母,无人管教,治得鼠疫,却也懂得什么药能开,什么药不能开。在江夫人之死上,江侍郎敢说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江侍郎被问得始料不及,猛地一拍桌子,整张脸都被憋成猪肝色。 “药方是你白纸黑字写下,还要推脱与你无关!好啊,我江某即使豁出去这条老命,也要给我妻和尚未出世的孩儿讨回公道!” 元贞本欲息事宁人,却不想元槐把事情闹大,而江侍郎也已经甩袖扬长而去。 “我叫你私自行医,叫你不守妇道,还嫌不够丢人要去当药婆吗?!”元贞抄起鸡毛掸子,劈头盖脸地一顿训。 药婆、稳婆都是良家妇女避之不及的,只因在世人眼中,生产是污秽之事,三姑六婆都是道德败坏的坏女人,因此她们从事的行业也被人所不齿。 鸡毛掸子在空中挥起又落下,如雨点般挥打在元槐身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动静。 元槐闪避不及,冬袄迅速裂了一道口子,那种清晰刻骨的疼痛传至四肢百骸时,才明白元贞是来真的。 伴随咔嚓一声,鸡毛掸子断成两截。 元贞一脸怒容,“来啊,请家法来!” 听到家法这词儿,紫苏吓傻了,元家家法是牛皮制成的鞭子,常年浸泡在盐水的,打在身上不足以伤筋动骨,却是能让人痛得死去活来。 “阁老,阁老,求求你别打姑娘!”紫苏扑在元槐身前,硬着头皮为元槐求情,“姑娘,快给阁老认个错!” 元槐垂眸,纤长的睫毛遮挡住眼底的情绪,半天憋出一句:“我错了。” “说!你错哪儿了?” “我错在生在元家。” 元槐眸光慢慢沉了下去,闭眼深吸一口气,眉眼之中一点温度不见。 这回轮到元贞绷不住了。 “你没错,是我错了,早知你出生时就该把你掐死。翅膀硬了,还敢顶嘴了,你一个女儿家,不顾脸面给江夫人开保胎药方,简直伤风败俗,不知廉耻!”元贞神色更加难看,“今日不打死你,你是不长记性!” 他见无人去请家法,便伸手就要朝着元槐打去。 元槐索性不躲了。她抬头,忍不住哽咽,一字一顿控诉道:“你打死我好了,反正你也不缺我一个女儿!我是没见过像你这般狠心的爹!” 元贞一下子愣住了,木头似的站在那里不动。 元槐腮帮微动,眼底酝酿出一场风暴,“我劝你趁早把我打死,让我早点下去和我阿娘团聚去!阿娘,你好狠的心啊,丢下女儿一个人……” 突然的一句话,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水面,顿时陷入僵持的沉默中。 看元槐那番哭天抢地的架势,元贞登时红了眼眶,眼前似乎浮现出那抹孤注一掷的身影,最终败下阵来。 “如若你阿娘还活着,怕是比你还要奋不顾身。算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去为你做错的事埋单,就当元家没你这个人……” 良久,元贞摇了摇头,背着手走了。 闻听此言,元槐预备的眼泪也掉不下来了。 江侍郎果真去奉京府递交诉状,状告元槐非法行医,开出保胎药方,致其妻儿死亡。 元槐自是被传唤上公堂,视线从江侍郎指着自己的那根手指淡然掠过。 奉京府尹正襟危坐,猛地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有何冤情?速速道来。” 江侍郎站在堂下,率先将江夫人找元槐开药方前后的事说了一遍。 “江侍郎状告元氏四娘不守妇道,违规行医,开出保胎药方,致产妇胎停死亡,可有此事?” “这么多罪状,真是费心了。”元槐轻掀眼皮,“府尹大人,您仅听江侍郎一面之辞,就要定我的罪,我又有什么好说的。” 自始至终,她的语气和神情都是那般从容,不见丝毫失态,连眉头不曾皱,却句句都占了个理字。 “宣人证!” 随着奉京府尹的话,一个不起眼的女子走了进来,对着高堂恭敬屈膝下跪。 “奴婢冬儿拜见府尹大人。奴婢的主子死得蹊跷,望青天大老爷替夫人做主。” 元槐瞧着那胆怯的模样,正是当日跪求她救江夫人的婢女。 奉京府尹看元槐一眼,含着一丝轻蔑,质问道:“元氏四娘,你既是元阁老之女,锦衣玉食,为何会犯下如此不入流之事?就不怕元阁老大义灭亲?” “妇科生育也算不入流吗?那公堂诸位又是如何出生,如何入流?” 奉京府尹见元槐这般辩口利舌,将那惊堂木一拍,喝道:“大胆元槐,公堂之上,怎能任你诡辩!” 第31章 含冤下狱 元槐表情丝毫未变,“不敢诡辩,但凭府尹大人明断。” 奉京府尹见元槐识趣,便又询问人证。 “奴婢可以作证,拿过药方后,夫人便命奴婢抓药煎药,服用后没几日身子就垮了,身下流血不止……” 江夫人的婢女冬儿抬起头,回忆起来,脸色煞白一片。 过目衙役呈出的纸张,奉京府尹面色一沉,“元氏四娘,此药方可是你写下?” 元槐瞳仁黑漆漆的。“府尹大人明鉴,小女自鼠疫过后,早已不再为人看病了,只是江夫人在府上动了胎气,央求小女开保胎药方。小女只负责开出药方,这抓药、煎药环节并无参与,怎的就把这医死人的罪名安到了我头上?” “证据确凿,你还不认罪?”江侍郎在一旁冷笑,毫不掩饰的恨意。 元槐瞥向江侍郎,“杏仁汤是保胎良药,断不会使人丧命,除非,有人蓄意谋杀。” 杏仁汤是记载于《千金方》中的药方,若曾伤八月胎者,当预服此方,又不是毒方,如何会致人死亡。 “你胡说!”江侍郎指着她怒吼,“分明是按照你的药方抓药,就是你的药方有问题,害死了我的妻儿!府尹大人,你别听她狡辩!这元四娘好好一个女郎,整日里学那药婆、医婆给人看病,浑然不顾名声了!我妻不过是登门退婚,便惹得她如此报复……” 元槐偏过头,这话都什么时候的了,还拿出来翻来覆去地说。 奉京府尹闻言眉头皱成一座小山。 元槐双手交叠,向前一步,柳叶眼中潋滟,“既然江侍郎一口咬定,那我便问一问。江夫人可有忌口?可有遵照剂量?可有按时服药?” 一连三问,她言语平稳,眼神却清亮,脊背笔直地回望,就连扬起的发丝都带着几分倔强。 江侍郎拧眉,一时接不上话来。在奉京府尹的一再询问下,他终于说出了实情。 原来,江夫人仅仅服用了几日的药方,而且经常是想起来才用,又因孕期贪嘴的原因,辛辣、刺激的食物从未断过。 “江夫人不遵医嘱,江侍郎却来怪我医术不精,是不是有失公允?”元槐语速极快,凌厉中夹杂着几分专属于她的从容。 实则元槐自己心里清楚,她表面上有多淡定,内心就有多汹涌。 一张嘴是说不清的。 婢女冬儿紧接着便道:“府尹大人,这儿有奴婢当日为夫人煎药的药渣,足以证明,我家夫人是被元四娘误诊害死的。” “肃静!肃静!”奉京府尹大敲惊堂木,很是不耐烦。 双方争执不下,奉京府尹思忖一会儿,此案今日内怕是审结不了了。 江侍郎的片面之词不能证明元槐有罪,最后元槐却还是被奉京府尹,按照非法行医的罪名暂时收监。 被衙役押出公堂时,元槐看向婢女冬儿,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在发抖,感受到她的注视后,快速低下了头。 大牢内,光线昏暗,阴冷潮湿,蟑螂老鼠遍地,气流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腐臭味。 牢房里地上垫了一堆枯草,墙壁最上面有一扇大铁窗,呼呼地往里进风。 元槐盘腿坐在枯草上,百无聊赖地在墙上刻下一个正字。 她是被单独关押的。 在这里,时间仿佛变得异常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比煎熬。 “姑娘,我方才去求昔日赠药妆的贵女们,一听说你犯了事,说什么也不肯与你沾边,这不是白眼狼吗?”紫苏隔着铁栏杆,看着元槐被冻得通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元槐垂下眼睫,“翻脸也是人之常情,换作是我也不想趟这趟浑水。” “东家,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只能委屈你再待一些时日了。”叶商商含泪道。 元槐摇了摇头,“只是临时关押,还会再审的,你们不必插手。只凭一张药方就想置我于死地,未免太过儿戏。” 紫苏和叶商商相视一眼,只能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天色未亮,夜空尚未消散,仍是黑沉沉的。紫苏从大牢出来后,奔走在空无一人的街头,迎面撞上了一男子,闪避不得,当场被撞倒在地。 紫苏挣扎着爬起身,拍拍衣裳的尘土,也没抬头看人,气道:“走这么急,抓紧去投胎啊。” 那人一把拉住她的肩膀,惊奇道:“你不是那个元娘子身边的小丫头吗?好像是叫紫苏?这么晚还在外边闲逛,你家姑娘呢?也不管管。” 紫苏定睛一看,认出来这人就是跟在陛下身边的带刀侍卫青夜,再往后一瞧空无一人。 她黯然伤神,有些失望地问道:“陛下没同你一起吗?” “五更天陛下早朝,为什么要同我一起?”因着紫苏说得含糊不清,青夜听得一头雾水。 紫苏闷着头,转身就走。 “你不说清楚为何五更找陛下,你就别想走了。”青夜将右手放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眼神中带着凛然杀意,仿佛再踏出半步就会成为他刀下亡魂。 紫苏真怕了他,只得如实交代:“我找陛下是为了救我家姑娘,她被人诬陷医死了人,现在叫奉京府暂时收监了。我想着陛下向来看重我家姑娘,我就想着能不能请陛下出面,帮我家姑娘洗清冤屈。” 青夜心头一震,才没几日,元娘子就要蹲大牢了? 见他愣神,紫苏趁机逃了,她这条命还要留着给姑娘击鼓鸣冤呢。 天子寝殿内,青夜躬身一礼,将自己的所闻禀报给正在烹茶的锦衣郎君。 屋内燃着淡淡的熏香,赵崇光坐在炉前,炉中炭火初红,炉上茶汤沸腾。 烧水、烫杯、泡茶……每一道程序都极为讲究,光是看着就是视觉盛宴。 “她不是那种人。事有蹊跷,你派人密切监视元家,务必将幕后黑手揪出来。”赵崇光声音不觉间已然挟霜裹雪。 青夜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领命后刚要下去,却听得主上又发了话。 “慢着。” 青夜伸出去要走的脚当即拐了个弯。 晨光熹微,元槐环顾焕然一新的牢房,有床有帛枕,还有干净的被褥,陷入了沉思。 第32章 事情转机 原本头顶呼呼进风的铁窗,用木板封堵得严丝密合,只能透过木板缝隙看见外面微光,虽不太透气,但起码不让寒风侵袭进来。 元槐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做起了光怪陆离的梦,前世的记忆与现世的记忆交织在一起,折磨得她头脑紧绷发胀。 竹林,镜湖,幽禁,众叛亲离,被赐白绫…… 男人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搂着另一个女人,无情迈步离开。 她想追,却一脚踏空—— 元槐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大牢里静悄悄的,狱卒呼噜声此起彼伏,偶尔角落里还会传来耗子吱吱叫声。 她将公堂上所发生的事,快速在脑子复盘一遍,倒是发现了几处疑点。 尸体往往是最有利的证据。 江夫人死后未进行尸检,想来也情有可原,可江侍郎为何不,而是带着江夫人的遗体元家兴师问罪呢? 江夫人的婢女冬儿提供的药渣,又能有几分真几分假?而且煎完药后的药渣是很难分辨的,除非是几十年的老药工特别敏感才能分辨。 现在想来,开方那日只有她、江夫人、秦大娘子以及婢女冬儿在场,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还能有谁给她做人证,眼下只能在物证里碰碰运气了。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个狱卒径直朝元槐所在的牢房走了过来,随即传来门锁打开的声音。 狱卒一边开着牢房门,一边对元槐道:“元四娘子,升堂了,府尹大人有请。” 元槐点点头。 狱卒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元槐,小声道:“有人花银子托我们给你带来这个,你抓紧解决,别给哥俩惹麻烦。” 元槐微怔,随即接过,低头瞧见油纸包的‘钱记’二字,这是上京响当当的老字号,普通一只鸡就收四十钱。 鸡的谐音为“吉”,有吉祥、避邪、喜庆的象征,是个好兆头。 买下这一只整鸡,想必紫苏也是大出血,等这件事告一段落,她得好好还一还人情了。 元槐拆开油纸包,里面却是一整只五香鸡。她撕下鸡腿,三两下便下了肚,大概是饿疯了,大清早吃五香鸡一点也感觉不到油腻。 余下的便给了两个狱卒。 二人你一口我一口,鸡骨头都吞下去了,吃得也是津津有味。 元槐在狱卒身后晃晃悠悠走着,这次也没人再催促她了。 走了一会儿,元槐想起什么,朝狱卒询问道:“差爷,那江夫人的遗体安葬了吗?” “我说元四娘子,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情问别人的事。”那狱卒还挺纳闷,这眼瞧着都快成杀人犯了,怎么人还能有心思问这问那的。 元槐谈笑自如道:“待查明真相后,府尹大人定会还我清白的。在此之前,我打听打听也不过分吧?” 另一名狱卒望了一眼元槐,心里不免有些欣赏。若是换作别的闺阁女子,经历这样的事,早就不知所措了,哪还能这般从容镇静? “元四娘子倒是挺会说,实话告诉你也不碍事。那江夫人的尸体停在尸房,正等待官府检验呢,江侍郎怎么着也不愿意让仵作近身,约摸着也是怕没了全尸。” 另一个狱卒肩膀碰了碰那说话的狱卒,急急忙忙转移了话题,“说起来,哥几个能吃上一顿钱记的五香鸡,还托了娘子你的福。” 元槐唇角微微下压,知道这些线索也足够了。 公堂之外,人头攒动,百姓拥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嘈杂响亮。 堂上江侍郎不依不饶要让元槐以命抵命。 被传上堂问话时,元槐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即使现在是命案嫌疑人,也不能蓬头垢面示人。 当元槐被带上公堂,众人并没有看见狼狈不堪的元四娘子,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脏污,反倒是那双柳叶眼透着本质的平静祥和。 围观的百姓心里,不约而同地怀疑起这命案的真实性。元槐出身官家,医术精湛,救得了那场史无前例的鼠疫,竟还能开错药方致人死亡,而且对方还是侍郎夫人。 奉京府尹拍了拍桌面上的惊堂木,“升堂!” 长这么大,元槐还真没正儿八经跪过谁,但这里是公堂,她又是被告人,刚想屈膝,便被奉京府尹出言制止:“你腿脚不便,站着回话吧。” 腿脚不便? 元槐一愣,她哪里像腿脚不便的样子?但转念一想,站着比跪着强,还是低首应下了。 “元氏四娘,本府问你,你是从何得知江夫人动了胎气?” 元槐没有正式回答这个问题,“府尹大人,小女请求再次传唤江夫人的婢女冬儿,此事涉及到小女子的声誉,还请府尹大人开恩。” 江侍郎抢过话头,指着元槐的鼻子破口大骂:“煎药的药渣也提供了,你还想要做什么?” “我说了,我只负责开药方,其余抓药、煎药环节并无参与,江侍郎又是何苦?” “你!肯定是你,不是你又是谁,若不是你开了方子,我夫人不会让人按照你的方子抓药,也不会早早的去了!” 元槐冷眼睨着江侍郎,眼中乍现凌厉至极的寒芒。 奉京府尹虽然不明元槐的用意,还是传了江夫人的婢女冬儿上堂。 元槐开门见山,“冬儿,我问你,江夫人除了用过杏仁汤,可还吃过其他什么东西?” 婢女冬儿下意识摇头,但在元槐的凝视下,努力回想起来,回道:“我家夫人自有孕起,胃口一直不佳,可怀胎八月时,受了风寒,经常头眩晕。那日夫人登门首辅府退婚,不慎动了胎气,在用过元四娘的药后,又贪嘴吃了不少糕点,便时常感到腹痛……” 元槐抓住话中重点,“吃的什么糕点?” “好像是叫什么……”婢女冬儿眨了眨眼,“叫什么人参,三四五六七糕的,放了些山药之类的,甜中略带微微的苦味,夫人顿顿都不能落下,就像上了瘾似的。” “是人参山药糕。” 元槐一听,眉梢微动,跟自己料想的半差不离。 这江夫人不仅不按时用药,还饮食不当。 而且…… 第33章 冷面阎王 “对对对,就是叫人参山药糕。”婢女冬儿惊道。 元槐唉声叹气一番,这就没错了。 本来就算胎儿保不住,也不会影响母体,谁知江夫人无心的举动,导致腹死胎中,就连自己搭了进去。 奉京府尹不解道:“本府不通医理,可是这人参山药糕,可与那药方中的药材药性相克?” 元槐有条不紊地说道:“并无相克,只是这三七别称人参三七,有活血化瘀之功效,最是不宜孕妇食用,极大可能会诱发产妇出小产或血崩的现象。” 顿了顿,她又补充一句:“一旦内服用量过大,可是会死人的。” 公堂之上,引起一片哗然,奉京府尹也为之震惊。 按说江夫人是生养过一位公子的,怎么还会犯这种显而易见的错误? “不对,不是这样,光凭你一张嘴如何能够服众?”江侍郎立刻不淡定了,朝奉京府尹施了一礼,“既然府尹大人不通医理,那便请一位有权威的医官上堂,岂不是更好?” 元槐当然知道江侍郎什么意思,她的药方里可没有三七,于是自然而然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 “江侍郎所言甚是,术业有专攻,那就请来仵作上堂,尸体是绝不会说谎的。” 江侍郎脸色一黑,没想到竟被这个黄毛丫头摆了一道。 感受到江侍郎投来毒辣的眼神,元槐唇角抿了抿,神色愈发凉薄起来。 医疗事故是可以是民事纠纷,也可以是刑事案件,但元槐只是开了药方,并未全权参与抓药、采药,故而归类于民事纠纷。 南陵许多医患纠纷大多采取私了,而更上一层的人会用律法来解决医患纠纷。 其实诉讼中,只要官府认为死者死因不明,尸体检验解剖便不需要征得家属同意。可如今的情况不一样,死者是江侍郎之妻,但凡他不同意,尸检就无法正常进行。 奉京府尹正拿捏不准,突然师爷从后堂走出,附耳说了些什么,随后奉京府尹眉头舒展,便下了命令:“传仵作,将尸体带上堂来。” 很快,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就被衙役抬了进来。 仵作行了一礼,恭敬道:“府尹大人,可否验尸?” 还未等奉京府尹开口,元槐走到担架旁直接掀开白布,仵作拦住她的下一步动作,急道:“小娘子使不得,这是小人的分内之事。” “事关我的性命和名誉,得罪了。” 江夫人死后不过十二个时辰,身子已经僵硬了,脸色惨白,腹部高耸,暗红的血迹留在裙下,只是衣衫齐整,妆容尚在,显然是有人为其打理过。 元槐眯眼,仔细端详着江夫人的死状。这种血崩其实是三七引起的大出血,血崩正是导致产妇死亡的重要原因。 “给我一套手衣。” 手衣是仵作验尸时的防护措施。 仵作一愣,以为是同行,随即将东西放在元槐手上。 “指甲中有三七的残留。”她戴好手衣,小心翼翼查看江夫人保养多年的指甲,从中抠出一些粉末。 奉京府尹看着元槐拿起江夫人的两只手,翻来覆去地查验闻嗅,实在不忍直视,转而看向仵作,问道:“仵作,以你多年经验,你认为死者死因何如?” “回府尹大人,小人之见,死者的确是死于血崩之症,但腹中胎儿已经成形,而母体阴虚火旺,之前用过的药方怕是会有些影响……” 元槐不慌不忙接上,“我号过江夫人的脉,她并非阴虚火旺,而是早有先兆流产的迹象。” 江侍郎皱起眉,厉声道:“胡说八道,绝对是你的药方出了问题!冬儿可以作证,你并没有号脉,而是直接开了药方。” “是呀,元四娘,夫人要你开方,你就直接开了方啊,当时元家主母也在的,你是不是不记得了?”婢女冬儿语气急促又激动,好似受到什么威胁,一个眼神也不敢抛给元槐。 元槐心下了然。 “府尹大人,您让江夫人的婢女作人证,若我拿不出人证,岂不是就要定罪了?”元槐双拳握紧,无所畏惧地直视奉京府尹,才用着冰凉的语调说道。 奉京府尹道:“那你可有物证?” “也没有。”元槐垂下眸子,“我行医从未出过岔子,若府尹大人执意要治我的罪,我也无话可说。” 江侍郎长出了一口气。 “奴婢愿意为姑娘作人证!” 来人正是紫苏,元槐没想到紫苏胆子这么大,胆敢给自己作伪证,当日紫苏并不在现场。 紫苏缓缓道:“府尹大人,奴婢可以证明,江夫人退婚当日动了胎气,便一直央求姑娘给她开保胎药方,姑娘给江夫人号过脉,知道这一胎难保。看在昔日情面上,姑娘推辞不下,只好给江夫人这杏仁汤的药方,并嘱咐其婢女诸多注意事项……” 说话间,江侍郎向婢女冬儿使了个眼色。 婢女冬儿眼神闪躲,马上反驳道:“胡说,那日你分明不在场,你在偏袒元四娘!” 紫苏道:“府尹大人,我家姑娘治得了鼠疫,陛下对我家姑娘赞不绝口,恐怕其他人是会对此心里不平衡吧……” 此言一出,听审的百姓也为元槐打抱不平。 元槐被称为妙手娘子,绝不是浪得虚名。 奉京府尹大敲惊堂木,“肃静!肃静!” 不料下一瞬,一道阴冷的声音骤然响起:“府尹好勤快,奉京府的门槛儿都要被踏破了吧,审问什么案子呢?” 只见掌印陆韶洲立在堂内,目光幽幽地望向奉京府尹,身后跟着几个金陵卫的骨干成员,周身自带肃杀之气,让人看着五内发怵。 “参见陆掌印。”阎王架到,奉京府尹、江侍郎脸色骤变,惶恐行礼。 坊间传闻,掌印陆韶洲出身奴籍,容貌惊人但却不近人情,手段凶残令人闻风丧胆,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因此被称为冷面阎王。据说,他上位那日狗都不敢叫,更有甚者说冷面阎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金陵卫直接听命于皇帝,不受外廷管辖,而陆韶洲又是这帮金陵卫的头头。这么一个大忙人,他来奉京府做什么? 第34章 诬告误告 元槐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那陆掌印穿过人群,步履稳健有力走上公堂,奉京府尹抹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忙请他上座。 陆韶洲于大堂案旁坐下,翘起了修长的腿,目不斜视地朝着前方,若无其事地道:“府尹继续审理,本宗刚巧路过,见到熟人过来打声招呼。” 好一个路过,用脚指头想都能知道,陆韶洲忙着捧摄政王的臭脚,哪有闲工夫来观审,巧合是不可能巧合的。 如今,摄政王权倾朝野,金陵卫却也只是表面听命于皇帝,作为史上上位最快的奴隶,自然知道谁才是掌握大权的主儿。 虽说众人都看不起这类人,但也偏偏最得不起这类人。 陆韶洲身穿绛紫色窄袖劲装,马尾高束,冷光扫视堂下,所有人噤若寒蝉,周围的气温似乎都因他而低了几个度。 看到这位陆掌印的正脸,元槐眼底的情绪剧烈一颤,竟是那夜闯入后院的蒙面人。 还没等她细究他眸底那份耐人寻味的情绪时,透着几分冷意的声音再次响起。“小娘子,自从用过你的药,本宗多年的老毛病都给治好了。等你了结这桩案子,本宗定登门申谢赠锦旗。” 陆韶洲无声地抬眼,在公堂之上的元槐身上竣巡一番,唇角隐约上升了两个像素点。 元槐被他那皮笑肉不笑吓个正着。 他这话一出,不止元槐感到奇怪,更是惹得奉京府尹和江侍郎惊诧万分。 这元氏女的靠山,怎么一个比一个大? 此情此景,令奉京府尹一下子愣住了,咽了两三口唾沫,斟酌道:“呃……方才说到,元氏四娘治得了鼠疫,想来不甚熟悉妇科,眼下人证物证俱在……” “人证物证俱在?府尹不会是糊涂了吧。”陆韶洲抬手打断,比奉京府尹更加独断专行,“元四娘不过是个通晓医理的女郎,出了几次义诊,又不是大夫,也未曾开过医局,更是从未出过差错。敢问江侍郎,她给你家夫人开方子时,可索要过一文钱的诊金?” 这问题问得江侍郎哑口无言,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了。 紫苏抢先一步开口道:“姑娘送过世家女郎们药妆,皆是分文不收,江侍郎若是不信,可自行询问那些受过我家姑娘恩惠的女郎。” 公堂外的百姓议论声更激烈了。 “就是啊,鼠疫那会儿,若不是妙手娘子的大青龙汤,我们一家老小早就死绝了。” “我不信元娘子会医死人,这江夫人的婢女不也说了,江夫人食用了三七山药糕吗?是她自己乱吃东西,怪不得任何人啊。” “唉,元娘子的一片好心,竟然喂了白眼狼。” “真相都浮出水面了,怎么还要审下去?怕不是有人要搞元娘子吧?” …… 陆韶洲睨一眼江侍郎,拖长了尾音,“江夫人死前,好像曾与江侍郎因连纳三房美妾之事,发生了口角吧?” “绝无、绝无此事。”自己的心事被一语道破,江侍郎霎时慌得六神无主,连忙否认。 江侍郎仍旧咬着元槐不松口,“谁也不能保证元槐开的方子,对拙荆身子无恙,所以算一场医疗事故……” “医疗事故?她要是失手,那江夫人便会命丧当场。江侍郎,我可听说,摄政王几次请你到府上叙旧,你都拒了?” 陆韶洲威压展开,神色肃杀,宛若来自地府的阎罗王。 整个南陵都知道,惹谁都不能惹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以及臭名昭著的朝廷鹰犬,陆韶洲。 江侍郎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府尹大人,此案自不待言,拙荆一尸两命,全是她不遵医嘱,胡乱饮食,怨不得旁人。” 陆韶洲转动着眼珠子,摆弄着手上的皮革手套,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元槐本要开口说话,可话到嘴边,又意识到不是自己开口的时机,又悄无声息咽了回去。 看似简单的来打个招呼,实则行动却是半点不饶人。 一时半会儿,她也搞不清陆韶洲为何会出面保下自己,心里却也埋下了感激的种子。 明镜高悬的匾额下,见江侍郎主动撤诉,奉京府尹用力拍下惊堂木,当即定了音。 “此案本府现已审理终结,江氏妇乃是意外身亡。元氏四娘,本府还你一个清白,若无异议便可归家。” 元槐福了福身子,“多谢府尹大人明察秋毫。” 眼见着陆韶洲没有起身的意思,奉京府尹心中只能干着急,便悄悄朝脸色阴沉的江侍郎使了个眼色。 最终迫于淫威,江侍郎拉下脸,赔笑道:“陆掌印,此案了结了,不知您还有何见解?” “官家女郎好心做事却被反咬一口,病患家属闹得满城风雨,到处说她庸医骇人。就算元四娘子不追究,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陆韶洲薄唇紧抿,眸色阴鸷,身上散发出来的低气压瞬间笼罩全场。 奉京府尹连忙看向江侍郎,道:“江侍郎,你怎么说?”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说? 江侍郎身形摇摇欲坠,只得对元槐弯腰鞠了一躬,并拱手道歉:“元四娘子,是我误告了,多有得罪,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言语之中并不诚恳,至于是诬告还是误告,只有江侍郎自己心里最清楚了。 元槐无心责备于江侍郎,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摆明了是不想正面接下他的话。 见着江侍郎脸色难堪,围观的人群中开始起哄。 “江侍郎,你可要拿出十分的歉意啊。” “下跪磕头才是认错的态度!” “还是下跪磕头道歉吧!” “下跪磕头道歉吧!”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说到最后,说的最多的话便是要求江侍郎下跪磕头道歉。 元槐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江侍郎,似嘲弄,又似不善。 江侍郎闻言阴沉着脸,低声下气道:“江某忽然想起有要事在身,改日,便上门给元四娘子道歉。” “不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江侍郎能饶过我这条命,我便很感谢你的大恩大德了。”元槐微微眯眼,嘴角一抹讥讽的弧度。 这话说的阴阳怪气的。 江侍郎脸色骤变,却只能在陆韶洲的威压下,咬紧牙关,垂在身侧的手捏紧。 陆韶洲这才站起身,周身散发着懒得应付的冷漠,带着金陵卫一干人等扬长而去。 只是与元槐擦肩而过时,两人目光短暂地停留,那张严酷的面容上,罕见地浮现出一抹一报还一报的意味。 第35章 打翻醋缸 元槐叹了一口气,不管怎样,好在此事总算告一段落。 退堂后,片刻,只听那屏风后面传来砰的一声响动。 那道声音微不可闻,几乎听不清,听力不灵敏的人压根不会注意到,却让正要告退的元槐眼底闪过一瞬的疑惑。 她刚到公堂时,府尹稳坐公堂,其后不知何时放置了一道屏风隔断,隐约可见屏风后面模糊的人影。 能在奉京府旁听审案的人屈指可数,只是这人具体是哪一位,她却不得而知。 如果元槐再仔细查看,其实能看到屏风后有两个影子。 “主上,江夫人之死与元娘子并无干系,反叫属下查到了首辅府主母,曾送三七山药糕给江夫人。” “嗯,你看着办。” 公堂屏风后,听完青夜的汇报,赵崇光抽出桌案上摆着的手巾,慢条斯理地将手上的血渍擦拭干净。 青夜一顿察言观色,却始终看不出来什么,只好小心翼翼道:“主上,属下斗胆问一句,方才为何发这么大的火?” 在青夜心目中,天底下情绪最稳定的人就是陛下了,可没想到他也会在某个时刻突然爆发,情绪失控做出过激的行为。 今个儿,第一次,主上徒手把茶杯捏碎了。 赵崇光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至极的话,薄唇翕动片刻,想起公堂上那二人眉目传情,那双瑞凤眼便翻滚起铺天盖地的冽寒。 “朕很好,朕没有生气。” 那眼神不可捉摸,却明显不太对劲。 青夜暗暗咋舌,唯有王秉恩那种段位,才能读得了主上的心。 元槐被当庭释放的消息,通过奉京府的证实,陆掌印亲自出面据理力争,传遍了上京每一个角落,无人再怀疑元槐是庸医误诊。 回到首辅府,紫苏抱着元槐痛哭流涕,哽咽道:“姑娘,我就知道,你吉人自有夭相。” 元槐拍了拍紫苏的后背,轻声安慰:“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了。公堂上那个勇敢的紫苏去哪儿了?” “那都是为救姑娘装出来的。”紫苏猛吸鼻子,忽而又想到什么,破涕为笑,“白马寺住持说的可真准,姑娘会得一有缘人庇佑,可就是那位杀神陆掌印,咱们回头定要还愿去。” 元槐思绪凝聚,白马寺那一幕幕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中一一闪过,倒也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那不日便去还愿吧。对了,待去小轩窗支钱,我们再去吃钱记的五香鸡。” 紫苏搔了搔额头,“再吃?钱记的五香鸡那么贵,姑娘什么时候吃过了?” “今儿早上,不是你托狱卒给我送来的钱记五香鸡吗?” 紫苏一听,把头摇得如拨浪鼓。 元槐露出意外而迷茫的神色。 真是奇了怪了,若不是紫苏送的,还能有谁想到给她送吃的? 难不成还能是陆韶洲做的?图什么?图她掩护他躲开搜查? 反正那只鸡早就下肚了,想那么多不过是自寻烦恼。元槐回房便泡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这才将这些天的疲惫消除了些。 头靠在浴桶壁上,她闭上双眼,开始为日后的事做打算。 在首辅府的后院里,还有数不胜数的纷争等着她。 元槐泡完澡后,便被人引到了元贞的书房。 元贞坐在太师椅上,面色不悦,“闯出这么大祸事,你还这么大的架子,我这个当爹的还欠你不成?那江夫人之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干系?” 元槐淡淡道:“你不信我,也要信奉京府的权威。” 事发时对她不管不顾,案子了结后还出来摆什么谱? 元槐不像之前一点就炸,元贞还真不习惯,半晌,他眼中闪过精光一轮,又问:“你何时和陆韶洲攀上了交情?怎会让他出面力保?” “我与那位陆掌印并不相熟。”元槐轻描淡写道。 上一世,她也只是作为天子外室,与陆韶洲打过几次照面,知道他的几件脏事而已。 这一世能得到陆韶洲相助,实属意外之喜,假若能够得到他的庇佑,的确不失为一件好事。 元贞轻哂一声,表情不太相信,“少糊弄我,你们若无交情,他那种人又如何为你辩护?他可是陆韶洲,金陵卫之首,臭名昭著的朝廷鹰犬!” 眼下说起这茬,元槐似乎提了些兴致,“然后呢?你要我接近他?” 话音一落,元贞不得不开始正视起这个不受宠的四女儿,他揉了下眉心,随后抖擞一笑。 “什么接近不接近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这个当爹的,也是真心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幸福。” 元槐嗤笑,她在元老头脸上,可找不到任何除了利欲熏心以外的好品质。 转眼间,过了半月有余,将近年关。 前些日子的大雪至今未化,街上爆竹声四起,人流熙熙攘攘,大街小巷也有了些年味儿。 这一日,紫苏在后门门前拿着扫帚清出一条道路。 她嘴里哈哈热气,搓着冻得冰凉的手,正要回屋取暖,却眼尖地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青夜。 “青夜公子?你来做什么?是来找姑娘的?不巧,她出门去了。” 想起这人那般威胁,又是随身带刀,紫苏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灌入了冷气,从头到脚凉了个透,不太敢与他交涉。 青夜摆摆手,“我不是公子,也不是来找你们姑娘的。既然你在,我便让你给你家姑娘捎句话。” “请说,待姑娘回来,我会传达的。”紫苏稍稍松了口气。 青夜看出紫苏的惧意,眼角抽了抽,“上元灯会,我家主上请元娘子赴约。” 上元夜,是一年中少有的男女出来玩乐的机会,有些人,也确实会在这样的日子出来结识年纪相仿的对象。 紫苏说不惊讶是假的,宫里那位何等尊贵的身份,竟然也会对姑娘如此上心。 这年还没过去呢,就先约上了上元节,这位贵人可真是着急。 “青、青夜大哥,你家主上为何这么急切邀请我家姑娘赴约啊?该不会是……对我家姑娘有意吧?” 青夜听得一阵无语,“不可能,主上不是那种贪恋女色之人,天塌下来,他都不可能对你家姑娘有意。你话本子看多了吧?怪不得脑袋瓜这么不灵光。” 紫苏见他如此肯定,也不知该说什么,转身踏入门槛,拴上了门。 第36章 冬狩危机 冬盖三层被,瑞雪兆丰年。 寒冬来临之时,便是冬狩的好时机。 随着荣帝的一声令下,一年一度的冬狩拉开了序幕,狩猎的队伍如离弦的箭般奔驰在猎场上。 只见飒露紫四蹄踏雪,而坐在马背上的人锦帽貂裘,本就生得矜贵无双,几片雪花落在鸦睫,更是如同昆山片玉,恰似芒寒色正般风华。 他举起弓弩,扣动扳机,射向雪白的一片丛林中。 倏地,一只麋鹿钻了出来,踉踉跄跄走了没几步,而后虚弱倒下,心口正插着一支孔雀羽箭。 天子射中的猎物,由宫中内侍捡起置于台上。 “陛下的射艺如神!” “陛下实是骁勇,臣等自愧不如。” “陛下的箭术当真有先帝风采!” 荣帝射下第一箭后,臣子们纷纷恭维。 赵崇光摩挲指头上的玉扳指,眼眸里一片云淡风轻,有如一蓬清霜笼在周身,四周的景象转瞬间黯然失色。 一片叫好声中,元槐打了个哈欠。 她一身御寒的冬衣,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与其他轻便窄袖袍衫的世家女相比,倒显得格格不入。 场地上,参与此次冬狩的众臣郎君,皆换上了胡服,萧太后等一众不参与狩猎的女眷们穿上的是裙袄。 南陵每年冬季都会举行围猎,这一世她却是第一次来。 新鲜是挺新鲜的,就是天儿太冷了。 “怎么?陛下的射艺,让四妹妹感到无聊了?”元行秋的目光像淬上了毒药,向元槐射来,眼底是化不开的嫌恶。 “嫡姐真会说笑。”元槐抬眼,“难道在你眼里,陛下的英姿,是会让人感到无聊吗?” 元行秋一噎,忽而双眼一亮,像发现什么似的,拿起了一旁的弓箭,朝着元槐身后的方向走去。 元槐转过身,瞥见赵崇光手持弓弩驭马而来。 元行秋纤纤作细步,眼中隐含着期待,莞尔道:“臣女仰慕陛下的射艺。不知陛下可否有空教臣女射箭?” 结果赵崇光夹紧马腹,长鞭扬起,径直从她身边跑过,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驾!” 这还是第一次主动被拒,元行秋心里不免有些失落,紧紧咬住下唇,没想到自己的主动这么会就以失败告终。 主场设有天子避寒休憩的行幄帐篷,另外主宾、男宾、女宾也有分配,帐内炭火燃得正旺。 元槐在回去的路上,却意外撞见了一位她最不想见到的不速之客。 “呦,这么巧,小美人也来了,你可真是让我好找。”一只皱纹纵横交错的老手搭在她的肩头。 来人正是摄政王的岳丈,岳老爷。 那老头子年近五十,秃顶龅牙,大腹便便,色眯眯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元槐,就差点把图谋不轨写在脸上了。 岳老爷凑过来闻了闻,带着迷恋的神情,发出了求偶的信号:“你好香啊。” 香你个鬼。 一腔难以排解的恨意涌上心头,元槐眯起双眸,戾气横生,“把你的脏手拿开。” 那几刀竟然没能捅死这个老变态。 一副禽兽样,还想装君子,真是好不要脸。 四下都装看不见,彼此都害怕岳老爷会报复到自己身上。 要知道对方可是摄政王的岳丈,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没少借着女婿的名头耍威风,干出欺男霸女的强盗行径。 只要被他看上的女子,都逃不掉被玩弄致死的命运。但由于摄政王的威势,被欺负的人也是敢怒不敢言,生怕第二日就被灭门。 “小娘皮,叫吧,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岳老爷不老实,想要去摸元槐的手,却被她的一个闪身躲开了。 元槐从袖口拿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准狠扎入岳老爷的脖子上。 岳老爷一下子如同泄了气的蹴鞠,“你……” 下一刻,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岳老爷捂着脖子,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倒地不起,怎么也说不出来话。 在岳老爷讶异之余,银针已被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袖中。 一根银针,可治百病,亦可……杀人于无形。 她就算想解决掉岳老爷这个祸害,但也不会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全当给这老变态一个教训。 原本正在嬉闹射箭的世家贵女们,顿时如一窝蜂般乱作一团。 谁也没看清元槐如何出手的,只望见那岳老爷应声倒下,都觉得心里无比畅快。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杀人了,杀人了!” 元槐恍惚间看到了元行秋张了口,但她又不得不在一阵叫嚷中回神。 众目昭彰之下,想全身而退已是不太现实。 内侍和金陵卫闻声而至,事情也惊动了摄政王赵晋明。 从前对于岳老爷的那点混账事,赵晋明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告诉那老头是亡妻的父亲,毕竟也是华容的外祖父。 可现在岳老爷出事,赵晋明自知不能不闻不问,他匆匆赶来,凌厉的目光扫过一一众多世家女眷,最终牢牢锁定在元槐身上。 他二话不说拉弓,搭箭,瞄准元槐的眉心,利箭迅速射出,动作奇快无比。 元槐脸色突变,大脑中一片空白,已经失去指挥自己行动的能力。 恰在白羽箭就要射中她之际,嗖的一声,再次响起了一道磅礴的破空声。 一支孔雀羽箭如白虹贯日,后发却先至,将先发的羽箭从中劈开,最终两支利箭,不偏不斜插在元槐脚边的地上。 参与狩猎的人很多,为了能够方便区分各自的猎物数量,赵崇光给每人发放的箭羽都是不同的颜色。只待狩猎结束后,按照箭羽颜色便可清点猎物。 却不想,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看着这不亚于乌头白,马生角的一幕,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未曾预料到,事情的发展竟然会发展到这个局面。 众人当头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不已。 元槐还没从险些丧命中走出来,耳边骤然传来一道狠戾的声音:“陛下是要与臣作对吗?” 赵晋明盯着赵崇光,面上愠怒无温,透出一种与人前老狐狸形象,截然不同的危险气息,直逼人心。 整个猎场内,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第37章 御马之术 作对,就是为敌,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讯号。 元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赵晋明能够坐上摄政王的位置,除去自身的身份外,运气也是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 有道是,最是无情帝王家。 先帝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残杀手足,杀着杀着突然意识到,世上和他有血缘的人只剩赵晋明一个人了。 于是在皇后萧氏的劝说下,先帝善心大发,留下了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皇弟,殊不知会在不久后的将来,给自己的儿子埋下了祸根。 在先帝的众多皇子中,赵崇光最内向,最不起眼,当时谁也不会想到,将来坐拥天下的人会是他。 许是爱屋及乌,先帝曾属意立赵崇光为太子,但被前臣以长幼有序为由,改立嫡长子为太子,赵崇光因此与皇位擦肩而过,却不料成为赵晋明弄权的傀儡。 先帝居丧期间,兄弟相继遇害,赵崇光没有表现出一丝伤心之情,才被赵晋明拉入阵营。 说好听点,赵崇光是一个被赵晋明扶立的傀儡皇帝。 说难听点,他就是一只关在囚笼中的冰虎,任由赵晋明玩弄于股掌之中。 赵晋明动怒,是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他这么说,显然是要给小皇帝一点颜色瞧瞧。 赵崇光历来进退有度,处变不惊,即便闹到了如此地步,他的仰月唇依旧噙着分明的笑意。 “年前忌杀人见血。三皇叔就不怕影响自己的运势吗?” 一副朕都是为了你好的架势。 赵晋明眼眸森然,鼻间哼了一声,“陛下信佛,臣可不信。” 众所周知,赵崇光信佛。 但在元槐看来,除了斋戒沐浴,烧香拜佛,没有其他证据能够证明他信奉佛学。 “爹,你凶什么凶?堂兄又没做错什么,要打要骂冲我来就好了!” 率先打破僵局的是华容郡主赵芙蓉,她果断拦在了赵崇光身前,跟护崽儿的老母鸡一样。 对于赵芙蓉这个恨铁不成钢的女儿,赵晋明是又爱又恨,一点办法没有,最终还是疼爱占据上风。 赵晋明放轻语气:“没凶没凶,爹跟陛下闹着玩呢。” 众人想不通,方才闹得那么僵,一句闹着玩,就能把亲闺女给打发了? “不信,除非陛下亲口告诉我。”赵芙蓉明显和他爹一样不是好糊弄的主儿。 赵崇光微微颔首,眼底无甚温度。 赵芙蓉这才从不依不饶变成贴心小棉袄,担忧道:“爹,你还是赶紧找个太医给外祖父瞧瞧吧,我看着都觉得他要和我娘团聚了。” 眼见着岳老爷白眼一翻,口吐白沫抽了过去,赵晋明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命人带太医来抢救一番。 每年狩猎都会从宫中带上几名太医,本次冬狩医官也是随身带着,为的就是面对这种突发状况。 太医放下医箱,手指放在岳老爷脖子试探脉搏,为了以防万一,又把了手腕上的脉搏。 太医捋着胡子思索,最后唉声叹气下了结论:“岳老爷这是中风了。岳老爷上了年纪,长期沉迷乐淫,再加上多有酗酒之举,只怕日后会加重病情,要卧床休息了。” 中风,这病比较棘手,即使是太医,也没法子医治。 元槐一看就知道,这名太医混淆了中风与癫痫的症状,不过她并没有多嘴,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 这变态老头子有癫痫病家族史,照他那么折腾早晚都会发作,她那一针下穴,是为促进老变态癫痫提前发作,以绝后患。 怪就怪在这老东西不服老。 赵晋明听完神色凝重,视线转到元槐身上,幽幽道:“久闻元四娘子医术高明,有妙手娘子之称,不知有没有办法根治?” 他周身的气压骇人,但元槐也不是吓大的。 “不排除病情恶化的可能,恕我医术不精,不敢给岳老爷妄下诊断。” 她简短说明,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浇灭了赵晋明的希望。 元槐稍抬眼睑,与赵崇光的目光对上,彼此心照不宣,他神色寡淡,平静得过分。 岳老爷中风之事,到底不能和一年一度的冬狩相提并论,不过一会儿功夫,猎场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不如我们来一场比试,谁的马儿先到种点,谁就算赢,如何?” “好啊,好啊,我这想看看你们的御马之术呢。” 南陵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骑马逐渐发展盛行成为一种风气。 若是哪位年龄适中并且身体康健的世家女郎郎君不会骑马,却整日坐轿子坐马车,就会被人耻笑,都不好意思和别人说话。 赛马,更是一项热门运动。 元槐本来不想参与其中,奈何元行秋直接把她拖下水,那么多双眼睛齐刷刷看着,她也不好拒绝。 出于习惯和方便,元槐骑的是从赵崇光那儿顺来的小红马。 同是首辅府的姑娘,家里都没有马厩,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几次马,她会骑马也是上辈的事,元行秋的御马术更是好不到哪里去。 元行秋头一回骑马,还以为骑马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没想到刚上马背就一个颠簸,险些摔下去,在心惊胆战中,僵硬地跑了一会儿。 一开始,元槐的小红马一马当先,在她的缰绳下加快了速度,长鬃飞扬,很快不知怎的边跑边窜稀,速度也慢慢减下来,虚脱地倒在地上不愿再动。 元槐眯了眯眼,察觉到不对劲。 平常这匹马的精力充沛得用不完,能够一口气奔跑上百里,今个儿是吃错药了还是怎么着…… “别怪我心狠,我一定要赢。”元行秋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拔下发簪,一个狠心深深刺入马背。 紧接着马儿吃痛,仰头长嘶一声,立刻发狂撒开四蹄,横冲直撞地冲了出去,逐渐和元槐的小红马拉开距离,最后一举夺下了第一。 众世家女都对这反常的比赛结果感到不可思议。 毕竟元行秋一直以病弱世人,而且又是柔柔弱弱的模样,怎么一下子运动神经这么发达了? 元行秋在丫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下马,费了很大力气走到元槐面前,高昂起下巴,“我赢了。” 元槐懒得和她掰扯,敷衍地点点头,“嗯嗯,嫡姐好厉害。” 元行秋被元槐这敷衍的态度,气得不打一处来,但一想到自己赢了元槐,心里又兴奋不已。 第38章 以簪扎马 同行赛马的贵女们陆续到了终点,只有元槐一个人在跑道上,守着拉得虚脱的小红马,落后老大一截。 与元行秋交好的几个世家女簇拥着她。 “行秋你太厉害了!” “元二娘子可真是马术了得啊。” “行秋,以前可从未见过你骑马,今个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是啊是啊,真是人不可貌相,我们谁也没想到你竟能占据第一。” 在众女你来我往的恭维声中,元行秋方才那点小心虚彻底消失,整个人容光焕发,内心沾沾自喜,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夸赞。 “许久不曾骑马,生疏得紧,是我献丑了。”元行秋嘴角向上挑了挑,美丽的面庞上透着春风得意,掩饰不住的愉悦。 元槐像个局外人一样,等待马倌带人把小红马抬走。 她没想到元行秋胜负欲这么强,不过是耍手段赢了一回,就到处显摆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 那边,崔氏女掩唇而笑,“这下闹得最不好看的怕是四姑娘了。” “她那匹马边跑边窜,真是臭死了,出了那么大的丑,亏她还能站在这儿。”王氏女接下话茬,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一众女郎朝着跑马场方向看去。 只见元槐站在道上,神色淡然,一副兴致寥寥的模样,甚至还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尖,仿佛这个消息还不如她的马来的重要。 元行秋粲然一笑道:“你们也别说四妹妹了,谁叫她那匹马不争气,也不是她故意想丢人的。” 就在这时,元行秋骑过的那匹骏马,方才还很正常,忽然变得有些急躁。 它的前蹄使劲地跺着地面,咴咴嚎叫着,似是不安,似是躁动。 不过,狩猎场准备的马匹都是驯养过的,性情温顺,无攻击性,并不会出现意外的情况。 元行秋没当回事,伸手就要摸上那骏马背上的鬃毛。 不料却引得那骏马猛地甩头,抬起前蹄,然后骤地嘶鸣着挣脱了背后的缰绳,失控冲出围栏,对准了一旁的人群。 “不好了,马受惊了!” “啊啊啊,大家快跑啊!” 方才聚集的贵女们此刻争相逃窜,也不管什么脏乱了,一股脑儿往离跑马场最近的马厩挤去。 元行秋后知后觉,只见马儿扬起了前蹄,就要朝着她的面部踩下来! 那马以势不可当的速度将要落下。 元行秋惊吓过度,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觉双腿发软,似灌了铅般抬不起来。 就在马蹄要踏在元行秋脸上时,所有人的心跳都拔高了嗓子眼。 马匹受惊可不是小事,若是让受惊的马跑到主场,后果不堪设想。 可出乎意料的是,一个臃肿的身影笨拙地奔向跑场,翻身上了不知谁的马,当两匹马以相同的速度并驾齐驱时,便借力骑到了那匹狂躁不安的马上。 方才元槐一上马,陆韶洲就关注到了她,当他看清元槐的举动时,眼中划过一抹惊艳。 她随意地挽了一个松松的髻,赤红发带随风飘动,再加上果断利落的处理方式,雌姿英发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元槐不像寻常姑娘,更像是久经磨炼,骑术很是娴熟。 想不到她还擅御马术。 元槐将缰绳往后一勒,将马头直接扯向了另一侧,只听见一声长鸣,那骏马前蹄凌空一跃,直接从元行秋身上窜了过去。 马蹄夹着飞雪落在地里,元行秋面如死灰,虽然侥幸躲过了一劫,但她心里还是后怕地厉害,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贴身丫鬟宝珍旋即上前,搀扶着元行秋起身,脸色担忧,“二姑娘,二姑娘,你没事吧?” 元行秋早就被吓蒙了,下意识摇了摇头。 见元行秋安然无恙,只是脸色有些煞白,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那受惊的马匹,比元槐想象中还要难以控制。 它并没就此安稳下来,而是发疯般的左摇右晃,好几次都差点把元槐颠下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看得心惊肉跳。 元槐前世跟着赵崇光学过一段骑术,了解驯马的流程,以及如何在马儿失控的情况下让它停下来。 “驾!”她双边缰绳同时向后拉,双腿稳稳踩着马镫,夹紧马肚子,掉头在马场上驰骋起来。 众人一下看不明白了,明明有机会停下来,她怎么还纵马跑起来了? 却不知,元槐为的是让马消耗体力。 在附近跑了几圈,元槐抚摸着马肩隆,那匹马似是感受到元槐的无害,便稳稳当当停了下来。 跳下马后,元槐把马匹被交给马倌,与惊慌的元行秋对视。 “嫡姐受惊了。” 对于元行秋的马突然失控,元槐并没有感到很惊讶。 毕竟照元行秋那一簪子下去,剧烈的疼痛,任谁都没法忍受吧。 元行秋脸色苍白,抿了抿嘴唇,开口说道:“多谢四妹妹的救命之恩,不过那都是意外,无论谁出手都能制服吧。” 都狼狈成这样了,还不忘把话题引到她身上。 元槐尾声勾挑,“嫡姐为了赢,不惜以簪扎马,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这一点我是很佩服你的。” 以簪扎马? 瞧着马倌牵着先前失控的那匹马远去,只见那马背上有一处伤口,正汩汩地往外冒血,一时间众人们议论纷纷。 女郎们觉得残忍,也有少数小郎君觉得元行秋身上有一股狠劲儿,与平日里柔弱的样子截然不同,这样的反差感很是吸引人。 元行秋像是被戳破心事似的,羞愤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双手交叠在身前,比任何时候都要端庄。 其实这副佯装无事发生的样子,元槐早就习惯了,她也没有再加以为难。 她往前迈进一步,故意凑近元行秋的耳边,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道:“嫡姐,你想弄我死,还没那么容易。” 元行秋果然脸色骤变,顿时明白过来她指的是什么,刚要问什么,元槐却先一步转身离去。 这冬狩本就是年轻人的主场,猎物最多的人还会得到荣帝的赏赐,这对于场上的男女们也算是一份无与伦比的荣耀。 至于一些适龄的小郎君,自然也是想好好表现的,虽然他们无望拿到赏赐,但能在心仪的女郎面前刷刷存在感,也是十分划算的。 狩猎场规模庞大,地势起伏开阔,不善骑射的女郎们,最多也就是骑着马在猎场外围转转,打几只野兔或者田鸡,运气好的话还能碰到傻狍子撞死。 猎物之于元槐暂时没兴趣,不过,眼下还有一件事等着她料理。 第39章 掺了巴豆 跑马场的西侧是马厩,马儿在各自的马房中吃着饲料。 毛色不一,有大有小,品种众多,约摸着三四十只,由马倌马奴看管。 马奴见到元槐,望着这周身气度,猜测定是出身官宦人家的女郎,赶紧客气道:“女郎有何贵干?您吩咐一声,奴们马上去做,哪用得着您亲自来啊?” “我来看看我的马。那匹腹泻的小红马怎么样了?”元槐问道。 马奴细细回想了一下,回道:“在马房里,自从牵回来便不吃不喝。” “你知道它是怎么回事吗?”元槐拆外看了两眼,随即拿出一枚银锭子。 亮闪闪的银锭子,晃花了马奴的眼,当差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出手如此大方的主子。 “奴只负责打扫马房,饲养马匹。对于这方面,虽然没有师傅知道的多,但也是略知一二。” 马奴卖了个关子,没有继续说下去。 元槐把银锭子抛过去,马奴宝贝似的捧着银锭子,放在嘴里用力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清晰可见的牙印儿,显然是如假包换的真银子。 马奴清了清嗓子,谄媚道:“女郎有所不知,这马匹喂养的都是一些精饲料,喝的是积雪化成的水,窜稀是难免的事。” 这说辞元槐不是很满意,她养小红马吃的草料也不是多精细,照样活得好好的,跑上几百里都不是问题。 因着冬狩才把它带来,和众人的马匹混养在马厩,怎么会偏偏在元行秋提出赛马的时候窜稀? 元槐两条远山眉微微一蹙,“可有兽医?” 她是人医,兽医方面却是一窍不通。 “有是有,不过专供陛下和摄政王用。”马奴犯起了难。 这年头兽医相对稀缺,但凡会给禽兽看病的大夫,都被官家世家养着。 元槐叹了口气,当下要想给小红马看病,就要做好向皇权低头的准备。 就在这时,元槐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 “有人给你的马喂了不干净的草料。” 元槐侧过身,循着声源望去。 陆韶洲不知何时来到马厩,表情凝然不动,保持着双手抱臂抱于胸前的姿势,深邃的眼窝异常冰冷,打量她片刻,终于不厌其烦地出了声。 元槐抬头,她知道陆韶洲并不是那种爱多管闲事的人,而且还是个极其记仇的人,不然也不会屠尽从前辱没过他的那些王孙贵族。 一而再,再而三下场替她出头这种事,怎么看也不像是他这种人能做出来的事。 元槐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陆掌印从何得知?” 陆韶洲微微一顿,手指捻了捻地上的稻草,漫不经心地道:“经验之谈。说起来,我曾经可与小六哥共事过呢。” 元槐眼皮子一挑,猛地想起来,陆韶洲原是出身低贱的马奴,时常遭受欺凌,在遇到赵崇光之后,命运的齿轮才开始转动。 那个被唤作小六哥的马奴打了个寒颤,以为陆韶洲是要秋后算账,吓得不轻,当即哆哆嗦嗦道:“不敢不敢,陆掌印今昔非比,岂是奴这种下贱之人攀得上关系的。” “下贱……从前我也是下贱之人。”陆韶洲似乎是习惯了,语气听着没把这当回事。 不光马奴心惊胆战,元槐也被弄得不知所措。 陆韶洲左手戴着一副皮革半指手套,手背镂空出食指与中指,虎口之间用指扣固定,明明是五根手指,他小指的位置却明显是空的。 因为他出身的问题,没少被人诟病,她那么一提起,怕是又勾起了人的伤心往事。 那句无心的话,在别人眼里,不就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吗? 元槐腹诽,这一句,十年功德没了。 她转身看向马奴,眸光带着淡淡的审视,“你适才还说喂养的是精饲料,为何我的马会腹泻不止?” 陆韶洲一记眼刀飞来。 马奴突然定在原地,眼神惊恐,全身血液凝结,与先前的狗腿判若两人,赶紧为自己辩解:“奴也不知啊,就算给奴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给您的马吃不干净的草料啊。” 草料,是最容易马厩中被人动手脚的东西。 元槐看他不像说谎的样子,端视着石槽内风干的草料,沉吟片刻,问:“今日可有外人来过?” “除了您和陆掌印,没有别人来过。”马奴触及到陆韶洲的视线,吓得大脑飞速运转,“我想起来了,有,有一个女娘来过。” 马厩鲜少有外人来。 “你描述一下那女娘的外貌衣着。”元槐眼眸接连闪烁几下,对此持怀疑态度。 和一般恶臭的粪便气味不同,马粪异味重,就算每日清理马房,也还是掩盖不住。 因此,稍有身份的人断不会来这种腌臜地。 马奴不敢怠慢,当即描述了一遍那女娘的特征。 双环髻,尖尖脸,十七八的样子,头发黑里带黄,穿着一件朴素的青色衣裳,说话总好像别人欠她几百两银子似的。 马奴描述得很细致,看起来像是吃了不少的气。 元槐茅塞顿开,这人可不就是跟在元行秋身边的丫鬟宝珍吗? 马奴咬牙切齿:“女郎,别怪奴多嘴,那女娘刁钻得很,说要给她家姑娘相看马匹,逛了一圈,不是说这匹不好,就是嫌那匹腿短,最后把马房弄得一团槽,她却拍拍屁股走了。” 一个猜测在元槐心中逐渐成形。 在马奴的带领下,元槐和陆韶洲来到小红马所在的马房。 小红马蜷缩在稻草上,四蹄不住地打颤。 元槐在石槽中发现了剩余的草料,只见那草料与别的石槽内的有些不一样,像是掺了什么东西。 顾不上马房里的污秽,她抓起一把草料残渣,放在鼻间嗅了嗅,眉心蹙了蹙,很快便有了结论。 “是巴豆。” 巴豆辛热,有大毒,再雄壮的马吃了巴豆之后,也会腹泻暴毙而亡。它的毒性,对人也同样适用。 “巴、巴豆?这草料中怎么会出现巴豆?” 马奴一屁股坐到地上,再好的马,也架不住饲料里掺巴豆啊。 “女郎,不关奴的事啊,奴今儿早上还给马匹们填满了上好的精饲料,断不会掺了巴豆啊!” 第40章 被虎围困 马奴当场跪在元槐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试图去抱住元槐的大腿喊冤,结果被陆韶洲一脚踹开。 “放肆,敢冒犯女郎,不想活了?” 陆韶洲垂下眼帘,眼底寒光乍现,杀意翻腾,宛若蛰伏的人间厉鬼。 那眼神让元槐头皮发麻。 传闻陆韶洲嗜杀如命,残忍无情,她应该庆幸与他为伍,而不是为敌。 马奴动作顿了顿,急忙磕头求饶,“不不不,奴绝无冒犯之意,奴只是太想让女郎相信了自己了,巴豆不是奴放的。” 元槐眯了眯柳叶眼,心里已经有了数。 马奴饲马多年,不可能不知道巴豆之于马匹的危害。 这么多匹马偏偏她的马出了事,元行秋的贴身丫头又来过,很难不让人多想这其中的缘由。 元槐语气很平,却带着似有若无的意有所指:“我相信不是你做的,可别人未必这么想。” “奴记性好,记得那女娘的样貌,只要女郎一声令下,奴便为女郎鞍前马后。”马奴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人,当即听懂了这句话里的深意,极为上道儿地说道。 元槐微微颔首。 朝堂之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每个势力心中皆有盘算,始终无法相安无事。 事实上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给元行秋难堪,却没想到对方竟然主动送上门来了,那就别怪她手下不留情了。 绛衣女郎就那么安静地站着,分明没有多余的动作,却给人一种无法忽视的威仪,让人不由自主想臣服于她。 见陆韶洲还跟个瘟神一样杵着,不见抬手撵人的意思,马奴怕他怕的要命,赶紧识趣地快步退下。 陆韶洲偏头,“你要动手?” 闻言元槐脚步顿了下,轻轻摇了摇头,这事不至于让她亲自动手。 “我不犯人,人不犯我,人若犯我,礼让三分。”其实后面还有一句,人若再犯,必定斩草除根。 陆韶洲眉心微微动了动,真觉愈发看不懂眼前这个女子了。 另一头,赵崇光骑马率领众臣进入狩猎场的林区。 ‘沙~沙~沙~’ 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突然前头有人喊了一声:“大家小心!有大虫!” 一干人等沿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浓密的草丛之中,窜出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庞然大物来。 竟是一只吊睛白额大虫。 狩猎场地处北郊,环境野生,飞禽走兽正肥,这等成色的大虫却是罕见。 那吊睛白额大虫体型约有一人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骑马的众人,喉咙里发出高亢的吼声响彻天际,惊散林间宿鸟无数,赫然一副不容侵犯的威风凛凛模样。 尽管大虫是独居动物,一般都是单独行动,每只大虫仍有自己的领地,此举一看便知是察觉到领地被侵犯。 对以狩猎为生的猎户们来说,大虫全身上下最重要的莫过于珍贵的皮毛。 天子狩猎可不一样,能猎到大虫是个好兆头。南陵自古便崇尚大虫,认为大虫威震山林而使群兽蛰伏,是威严与权力的象征。 陛下未发话,众人没有动作,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做好了随时进攻的准备。 摄政王赵晋明抓着缰绳,挥手吩咐道:“谁能猎杀大虫,本王重重有赏!” 这等目中无人,完全不把赵崇光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虽然陛下未出一言,但彼此间都清楚谁才是真正的掌权人。 众人违背不得摄政王的命令,遂群起而攻之。 赵崇光骑在马背上,漠然地望着那群人心背离他的臣子们,纷纷跃跃欲试起来,人群稀疏分散,意欲合力将其绞杀。 青夜并没有和其他人一样,跟随摄政王一同参与围猎,而是待在赵崇光身侧,留意着周边的动静。 赵崇光不能见血,否则头疼的老毛病就会复发。 “主上,要不要属下带您先行离开?”青夜略一迟疑,问道。 “不必。” 阳光斑驳,树影婆娑,只能看见赵崇光紧绷的下颌线。 “咻——咻——”周围一支支箭羽连续飞射而出,那吊睛白额大虫的反应速度也是不遑多让,顺利躲过了密集的箭雨。 趁着众人忙着分散大虫注意力,摄政王赵晋明骑马找到最佳射点,立在大虫对面,左手拿弓,右手拉弦,瞄准了目标。 未曾想,不知是哪来的一支箭,抢先一步命中大虫的身体。 那吊睛白额大虫被彻底激怒,长啸一声,不顾躲避箭羽,径直地扑向对面坐在马背上的赵晋明。 咆哮声席卷着杀气而来,赵晋明的骏马第一次见到如此庞然大物,惊吓得腿脚一软险些将背上的人摔下马去。 此刻众人暗叫不妙,想要虎口救人,却还是赶不上那大虫的迅速。 说时迟那时快,赵晋明猛提缰绳,马头带到一边,避开了那吊睛白额大虫的爪子,却也让他从马背上滚落在地。 大虫扑了个空,伏下身体,粗壮的尾巴横扫,前爪不断地刨着地面,抛出一个坑来,伺机伏击。 金陵卫手持长矛,将赵崇光和赵晋明护在身后,与吊睛白额大虫不断周旋。 四面受敌,那大虫显然也不敢贸然进攻,不时发出几声低吼,气得毛发竖起。 一支箭冷不防射到吊睛白额大虫股间,激得它忍无可忍,四颗尖刀般的犬齿外露,猛地起跳朝着赵晋明的方向扑来。 人在生死攸关之际,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人性中最卑劣或最丑陋的一面,便会在此刻暴露无遗。 一股杀气袭来,赵晋明心头一跳,直接把身侧的赵崇光拉过来挡在身前,尽可能给自己争取逃跑的机会。 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 元贞在人群中目睹这一幕,双目瞪圆,高声大喊:“危险,陛下!” “陛下小心,快躲开!” 当看到如此惊险一幕,臣子们心头一紧。 赵崇光就地一滚,侧身避过那一爪的攻击,只是避得稍慢了一些,大腿处被抓伤,血肉翻卷,深可见骨。 第41章 伤在大腿 赵崇光额上渗出冷汗,眯缝着双眸,视线片刻从大虫身上转移,随手撕下一条衣料,单手给自己裹住伤口。 吊睛白额大虫吼叫起来,好似阵阵惊雷,惹得众人不由捂住双耳。 眼见即将落入虎口,恰在此刻冲出一人,大声喊道:“主上,接剑!” 只见半空中寒光一闪,一把三尺长剑瞬息飞来。 众人闻声俱是大惊,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天子近卫青夜,不知为何扔剑来助,着实为小皇帝捏下一把汗。 这一个不好,陛下可就要驾崩了。 刀光剑影间,只见小皇帝凌空挥舞天子玄铁剑,在吊睛白额大虫将要扑来的一瞬,直驱吊睛白额大虫的咽喉。 捅了个对穿。 一股滚烫的兽血液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脸。 不幸的是,此举未能一击毙命,大虫疼得大叫,愤怒地朝着赵崇光一跃。 青夜眼疾手快,一个翻身,飞身往赵崇光所在的方向一扑,以至于赵崇光只是受了些擦伤。 众人恍然,急忙上前护驾。 那吊睛白额大虫四肢朝上,浑身是血趴在雪地上,发出虚弱的哀嚎,迅速萎靡了下来,如同一滩烂泥。 而摄政王赵晋明在确认大虫断气后,长松一口气,来不及拍打身上的尘土,急忙扒开人群,跑到赵崇光身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陛下,陛下伤的重吗?” “托您的福,朕还没死,找人处理一下伤口便没事了。”赵崇光那双瑞凤眼微眯,笑意却不达眼底。 到底是老奸巨猾,赵晋明掉下来几滴鳄鱼的眼泪,假惺惺道:“臣惶恐,若陛下出事,臣可怎么跟先帝交待啊?” 赵崇光双眸眯成了一条缝,似乎除了笑,那双眼再容纳不下任何表情。 傍晚时分,天色尚未暗淡。进入林区狩猎的众人带着猎物满载而归,猎物集中在了一起,由专门的人清点处理。 篝火熊熊燃烧,架在上面的兽肉渐渐变得外焦里嫩,烤肉的香气飘散。 不出一炷香时间,天子以身犯险,猎到一只吊睛白额大虫的战绩,很快传遍了整个营地。 从而使得赵崇光的威望暴涨。 那吊睛白额大虫凶猛,即便是山中伸手矫捷的猎户,也需要合作拿下,更不必论及,猎虎这种能够彰显勇武的大事。 从赵崇光竖着出横着进,但凡有点脸面的世家便来溜须拍马,引经据典地夸赞:陛下乃明君也。 这倒不完全是拍马屁。眼前有了打虎的好兆头,他们自然要急着表白一番。 这些话术多年不带变的,赵崇光听得耳朵起茧了,也就左耳听右耳出。 太医来给赵崇光处理伤口时,瞧着那血肉模糊的大腿,倒吸一口冷气,“陛下,忍着点,微臣要给您拔出毒钩。” 被大虫的爪牙所伤,伤口上是会携带虎毒的,难以忍受这种剧痛折磨,跟普通的伤口完全是两个概念。 王秉恩小心翼翼在赵崇光脖颈处垫了一块枕头,又让手底下的人拿块厚棉布给赵崇光咬着。 “陛下,咬紧牙关,忍忍就过去了……” 话音刚落,难以描述的疼痛窜上四肢,赵崇光死死咬着那块棉布,额头上的汗珠将胸前濡湿一片,手背凸起的青筋根根分明,却始终不曾发出一声痛苦呻吟。 青夜和王秉恩不忍地别过头去。 接下来又是清洗伤口。 一刻钟成了难熬的折磨,待毒钩终于从皮肉中取出,赵崇光整个人呼吸急促,如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筋疲力尽。 青夜吓坏了,急道:“你就不能减轻一下主上的痛苦吗?” “无计可施啊。”太医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曾在古籍上看过,华佗创制的麻醉药剂,传说服下能令人沉睡,不省人事,感知不到痛痒。可惜此方失传了。” 这么好的东西竟然失传了。 青夜脑中灵光一闪,等等,懂医术的可不止宫中太医啊。 的确,会医术和精通医术是两回事。 青夜蓦地想起一个人来,转身掀开帘子,一双腿健步如飞。 王秉恩与太医对视,谁也不清楚这人要做什么。 元槐走进行幄时,一连三双眼睛扫视过来,她回过头,看向身后的青夜。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让我给人盯着看的吗?” 青夜见她还跟个没事人一样,连忙火急火燎地把元槐推到床榻前。 元槐这才注意到赵崇光的脸色不太对劲,他额头冒着细汗,身上盖着棉被,不留一丝让外界冷风进入的缝隙。 赵崇光肤色本来就白,失去了血色加持,这一看,脸色实在是病态得吓人。若非棉被下的胸膛微弱起伏,她都以为陛下殡天了。 “陛下这是怎么了?” 元槐一直在马厩照看小红马,不知不觉间忙到了傍晚,因此错过了赵崇光回来的消息,谁知道刚回去,就被青夜带到了这里。 她垂下眼睑,看向紧紧抓着她的手,那双瑞凤眼直直地盯着她,薄唇毫无血色。 青夜把林区的来龙去脉,精简了一部分告诉元槐。 “总之,元娘子快救救主上吧。” 元槐伸手就要掀开盖在赵崇光身上的棉被。 却被王秉恩拦住了。 “姑娘,陛下伤在大腿,男女有别啊。”王秉恩一脸为难。 元槐嗓音冷淡,“在医者眼里,伤患并无男女之分。不看伤处,如何治得?” 这话说得确实有理,王秉恩一时语噎。 方才为赵崇光疗伤的太医在一旁不由啧啧称奇。 其实还真如元槐所说,在医者面前不分男女,只不过这也是分情况的。 早就听闻元阁老的四娘子的大名,医术大胆,没想到如此不拘小节。 “王秉恩,不得无礼。”赵崇光微闭着眼,静静地躺在床上,声线和他的人一样,低沉中带着一丝沙哑。 “是。”王秉恩赶紧应声。 元槐一掀开那棉被,只见赵崇光腰上挂一枚绣工很糟糕的香囊,元槐定了定眼,认出是防疫时分给他的药囊,不想他还贴身佩戴着。 她蹙了蹙眉。 赵崇光的伤势远远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第42章 野猪肉片 如王秉恩所说,赵崇光伤在大腿,不过是更靠近大腿根的内侧位置,袴裤上的血已经洇了出来,逐渐向周边扩散。 为了方便太医进行初步清洁伤口,特意在伤处那块地儿剪开一个口子,却看不出伤口更具体的样貌。 从元槐大胆掀开棉被时,王秉恩就双手捂住脸,一副替她害羞的样子:“哎呀呀,多羞人啊。” 元槐还真没感觉到多害羞,毕竟上辈子同床共枕的那些年,该看的不该看的,早就被她看光了。 她眸色毫无波澜,“陛下,冒犯了。” “……嗯。”赵崇光耳根渐渐泛起绯红,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热的。 他唇色发白,感受到大腿根部传来的钻心疼痛,到底没忍住,倒吸了一口气。 元槐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解开腰间系带,褪下他的袴裤。 赵崇光避开了眼,妥协地分开双腿,配合元槐的动作,只留一个遮住关键部位的亵裤。 如此诡异的一幕,让在场的三人都懵了。 袴裤是一种在传统观念里比较轻慢的贴身衣物,不轻易示人,却被这位元娘子直接脱掉了。 这下,陛下可就彻底被看光了。 元槐随手拿过一旁的布,遮挡住赵崇光的重点部位,只盯着被抓伤的患处查看。 还是第一次如此真实地为异性看隐晦部位的伤。 元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听说抓伤赵崇光的野兽,竟是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元槐心惊,他还能活着真是万幸。 她尽力地回忆着上一世的冬狩,前世她因着小日子提前来了,并没有跟随参与冬狩,只记得赵崇光是被人抬着回来的。 眼下他的伤处虽然拔出了毒钩,却还是有一些毒素残留。 赵崇光凝视着元槐,那两条远山眉修长,渐细渐淡地隐进鬓角。 她的眼神十分专注,仿佛周边的事物都已消失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外。 只是,查看伤势难免会有肢体碰触,于他而言,却是一种包羞忍耻的折磨。 “陛下的伤处理得太草率了,被大虫抓伤伤口较深,恐成破伤风,还需要……”元槐欲言又止。 还需要打破伤风疫苗。 郭环曾告诉过她,所有哺乳动物都有患狂犬病的风险,因此在他们所处的时代只要接种破伤风疫苗就行了。 可当下哪有那种条件?她也只是听郭环提过那么一嘴,并不清楚那疫苗又是何物。 太医语气多了几分客气,“元四娘子,你需要什么?告知一声,我即刻去准备。” 元槐与太医说了几味药材,又仔细说明剂量。 “这些是……” “配置麻沸散用。” 太医猛然上前,眼中掩不住的激动,麻沸散的方子早就失传,却不想还能从一个小辈这里得知。 麻沸散就是麻药,这可是好东西啊,失传的药方别说能够有人调配出来,就是能知道其中几味药材也是十分了不得了。 太医着急忙慌按照元槐的要求去做了。 元槐看向守在一旁的青夜,“青夜,劳烦你取一些猪肉过来。” 青夜如同雷轰电掣般,啊了一声,问都没问,大步流星转身跑向外面,而后折返。 “野猪肉成吗?” 狩猎场上只有纯野生的动物。元槐说的这些东西,并不难办到,猎物多得是,从中挑选一个就是,但是这些肉用于做什么呢? 元槐想了想,说:“成,要切成薄片。” 得到肯定的答复,青夜脚下一点,运用轻功,一眨眼的功夫,他已不见了踪影。 “咳咳……” 赵崇光正要说话,猛然攥起拳头掩咳嗽起来,散下来的头发有些凌乱,面上苍白如纸,仪态半点不失。 “陛下不要乱动,会扯动伤口的。”王秉恩吓了一跳,一把扶住他。 他那一咳,本就有些病态的白,肉眼可见地变得更为惨白,仿佛浑身的血被抽干了一样。 元槐蹙了蹙眉,虎毒在大腿处,怎么会咳嗽? 她正要上前查看,青夜带着切好的野猪肉回来了,端着火炉就就要烤。 元槐哪知道他会有这种举动,赶忙急匆匆将那些野猪肉抢救下来。 青夜脸上表情呆滞,满肚子的疑惑,“元四娘子,你让我取来这些野猪肉,难道不是因为你想吃?” “……你想多了,这些野猪肉是来给陛下疗毒的。”元槐直言道。 一时间,青夜和王秉恩异口同声道:“疗毒?你认真的?” 他们只听过刮骨疗毒,却是第一次见野猪肉也能疗毒,顿时感觉自己的脑子萎缩了。 "朕从未听说过这种法子,这也是郭环教你的?"赵崇光也是觉得稀奇,盯着她不放。 元槐悚然一惊。 刚重生险些被他扔去喂狼那会儿,他也是三句不离郭环,似乎有意寻找,莫非他们之间是有什么过节? 她斟酌着用词,道:“民间的土方子而已,虽是土方子,但能传下来,肯定是有用的。” 赵崇光合上眼,轻声嗯了一声。 这一套说辞明显的打哈哈,既然她不想说,他自然也不会再追问下去。 元槐拿起竹镊,将薄薄一层肉片贴在赵崇光伤口上。 只见那片野猪肉贴上去之后,迅速融化成水状,紧接着,元槐用棉球马上擦拭去,换上一片新的肉片来贴。 贴完化,化完贴,如此反复。 这套行如流水的操作,看得行幄内的三人啧啧称奇。 慢慢的,赵崇光的血色恢复如初。 元槐问:“陛下可还感觉疼痛?” “不疼了。”赵崇光摇头笑了笑。 看自家主上确实没有什么大碍,青夜目瞪口呆,“这也太神奇了吧,不愧是元娘子。” “咱家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用野猪肉敷在伤口上。”王秉恩嘴巴张成o字形。 太医由衷感慨道:“元娘子真乃奇人也!” “谬赞了,我也是拾人牙慧。”元槐眼睫低垂,神色淡淡。 这个法子是哪本书里写的,元槐不太记得了,反正能止大虫爪牙所伤之痛,没想到效果立竿见影。 解决虎毒带来的疼痛,剩下的就好办了,有外伤的治外伤,有骨伤的治骨伤。 第43章 血气方刚 元槐迈开步子,转身朝帐外走去。 正逢太医端着汤药从外面进来,急忙道:“元娘子要走?这还没缝针呢。” 青夜打来一盆热水,元槐微微俯身,将双手浸泡在盆里,冻得有些僵硬的指关节热乎起来。 “我在舒缓双手,准备为陛下缝合。” 缝合伤口这种小儿科,太医其实也做得来。 只是,赵崇光的伤势实在是太严重了,已经到了深可见骨的地步,缝针之人必须眼力极好。 给伤口缝合可不比缝衣服,太医见元槐竟然要亲自上手缝针,看她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敬意。 缝针之前,要先给伤处做消毒。 白酒对着伤口清洗,那一股灼烧的疼痛,瞬间直冲神经。 当元槐不知道换了多少个蘸着白酒的棉球,擦拭撕裂的伤口时,赵崇光死死地咬住下唇,还是自齿间遗漏出一声闷哼。 望着赵崇光似有挣扎之意,元槐抿了抿唇,“来人帮我按着陛下。” 青夜和太医当即上前搭手,一个按住赵崇光的胳膊,一个按住赵崇光的腿脚,不让他动作。 这个时候再乱动,只会痛上加痛。 王秉恩有些犹豫,担忧问道:“姑娘,你终究是个女子,那等部位的伤处,看着缝合起来很费劲,你能行吗?” “别管我行不行,王公公肯定不能行。”元槐语气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瞧着赵崇光那道可怖的伤口,王秉恩也算是妥协了。 不管怎么说,元娘子的医术他还是信得过的。 元槐捻了捻手上的棉线,“不行,普通的棉线不能用于缝合,还有没有别的线?” 在场的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太医思虑一番,道:“不如用羊肠线。不易被人体吸收,等皮肤长好了,再拆出来也不迟。” “不可,羊肠线短期可以,却是取不出来了。”元槐摇了摇头,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替代。 赵崇光轻声启唇:“用蚕白皮线。” 元槐双眸陡然亮了亮。 不错,桑白皮线最容易制作,全国各地均有养蚕大户,而且能被皮肉吸收,无需拆线,是上好的缝合线材。 太医把煎好的麻沸散送到赵崇光嘴边。 赵崇光一饮而尽。 渐渐的,赵崇光感知不到腿部传来的疼痛了。 太医惊讶道:“元娘子,这麻沸散药效这么快就起来了。” “是。我改良过,见效快,局部麻醉,不会昏睡,也不会感觉到疼。” 青夜不禁暗暗惊叹,看来他真找对人了,元娘子是担当得起妙手娘子的称号的。 不出片刻,便有小黄门将桑白皮线送来。 元槐把灯盏挪近,便拿出特制的缝伤曲针,快速穿针引线,又放在火上烤了烤,这才开始给赵崇光缝合伤口。 将伤口拢住,针穿透皮肉,一针一线。 太医看着元槐的手法,眼中生出钦佩来,不由道:“元娘子真有两下子,竟还懂得这从里重缝之法。” 所谓从里重缝,即在伤口裂缝极深的时候,需一层一层往外缝合。 先前听陛下所说,难不成这位元娘子还是神医郭环的亲传弟子?到底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但凡长了眼睛的,都会不禁觉得头皮发麻,不忍直视。缝合伤口的人不仅要做到胆大心细,还要有强悍的心理素质。 饶是见惯了生死的青夜,此时都有些不敢看。 元槐还真怕赵崇光死在她手上。 止血的棉布用了不知多少,直到元槐手头摸不到棉布,那伤口才总算是缝好了。 目睹元槐缝针的手法,再瞧那针脚细密整齐,太医见了不由诧异,这么精湛的手法,起码要经过千百次的练习才能做到。 而她提出的那些疗毒方式,更是让人闻所未闻。 太医想起年轻时曾听闻巴蜀地界有一巫医族,世间没有巫医治不了的病,也无人能解巫医下的蛊毒,只可惜被灭族了。 如今瞧着元槐这惊世骇俗的手法,想必也和那传闻中的巫医有的一拼吧。 伤口缝好之后,守在床榻两侧的王秉恩和青夜松了一口气。 那伤口极深,可见大虫的威力,要是再慢一慢,陛下可真的就是神仙也难救了! 摄政王也真是下了死手。 缝完针,元槐轻吐一口浑气,倒了一些白酒,给自己清洗沾上血迹的手。 青夜问道:“没事吧?” “没事了,接下来要涂抹封口药,再以散血膏敷贴。”元槐扶了扶额,神色有些疲惫。 看着元槐累极的模样,青夜欲言又止,“我问的是你没事吧。元娘子快休息一下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多谢。”元槐只觉心神困倦,大脑紧绷。 免得一个不注意倒下,她接过青夜递上的一杯浓茶,不管三七二十一喝下肚。 元槐声音极其认真,“陛下,接下来我要为你上药。” “好。”赵崇光身上披了件袍子,身子往后仰了仰,唇角噙着一抹让人看不真切的笑意。 元槐沾了药膏上去,全神贯注涂抹。 指腹划过皮肤,一种从未有过的特殊感觉,在赵崇光心尖萦绕。 她的手指有一层薄茧,哪里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家女郎,他心下猜测,怕在元家受了不少罪。 二人的距离拉近,赵崇光能清晰感受到,元槐的气息压了下来,整个人被那道气息笼罩,落在伤口上, 赵崇光僵硬着身子,几次往后退,却又被她一只手固定着,不能动弹。 “朕要更衣。” 元槐以为他冷,指了指床边的大氅。 赵崇光脸色复杂难明,“王秉恩。” 从元槐的角度来看,只见他胯下赫然鼓起一大包。 元槐屏住呼吸,脸色渐渐不自在起来。 某些方面来说,王秉恩说的对,她是未婚女子,不方便给一个血气方刚的郎君上药。 外头的王秉恩听见动静,清了清嗓子,“姑娘也累了……” 这话一出,元槐顿时明白这是要支开她,当即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王秉恩亲自来请,元槐点点头,正欲迈步进去,却迎上王秉恩复杂的表情。 元槐觉得奇怪,“公公有话直说。” 王秉恩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对元槐道:“咱家发现陛下还有一处伤口,只不过陛下不愿让人查看……” 第44章 不要赏赐 “怎么会?”元槐有些茫然。 不是说伤在大腿吗?她该检查的都检查了,除了…… 她突然停住了,看向王秉恩,毫不避讳地道:“你指的该不是阳……龙胆亮银枪吧?” 王秉恩跟着赵崇光那么多年,也算是见过世面、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也没想到元槐会说的这么……别具一格。 怎么着也得说好听点吧,比如龙根、命根子、子孙根之类的,谁曾想,这姑娘竟这么直言不讳,果然是医者面前无男女。 “若不然姑娘再给陛下瞧瞧?”王秉恩试探问道。 元槐哪能听不出王秉恩的意思,不过她无心攀高枝,老是和他纠缠不清算什么事。 “我知道有些人会讳疾忌医,但如果局部软组织损伤也是需要上药处置的,否则有炎症会起高热的。”元槐拿出一个小瓷瓶,“这瓶治外伤的药粉你拿去给陛下。” 一股药香扑面而来,里面放了红花、九节风、散血草,都是治疗外伤的草药。 “王秉恩!”行幄内传出了一声隐忍的暴喝。 这声暴喝,吓得王秉恩赶紧垂下头,夹着尾巴进了行幄。 元槐也跟了进去,她还不想就这么走了,毕竟忙活了大半天,赏赐该讨还是讨。 行幄内,烛火寥寥,赵崇光躺坐在床上,容止清淡,若竹林之风。 瞧见元槐再次出现,他侧头看她,眸色逐渐幽深,“你想要什么赏赐?” 他声线清润,还带着些许的沙哑,语气平缓,听起来仿佛包裹着一层雾霭。 元槐屈膝施了一礼,恭敬道:“我不要赏赐。” 此话一出,可把在场的人给震惊坏了,一时间搞不懂元槐的意图。 王秉恩也是颇有些惊讶地看着元槐,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哪有不要赏赐的? “为何?”赵崇光目光微微一凝,心里的燥意更甚。 他这个皇帝并非自由的飞鸟,也不是绝对的权威,外面指不定有人盯梢,他倒不至于在这时心猿意马。 让他疑惑不解的是,他与她,明明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至今没有越矩的举动。 却好像,那个人……早已被他蹂躏了千百遍。 赵崇光合上双眼,硬生生将这荒诞的念头驱逐至脑外。 再睁眼,只见元槐仰起头,脸颊两侧的几根长发垂落,就那样的对视,顷刻间不见了所有的嘈杂。 “我不要赏赐,只求陛下派兽医为我的马治病,这是第二个心愿。” 赵崇光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日他许她三个心愿,这是她提起的第二个。 她倒是实诚,有一说一。 赵崇光轻启薄唇,慢条斯理地吐出一个极有分量的字:“准。” 良医难寻,兽医更是如此,小红马若能得御用兽医医治,想必不日便能恢复如初。 元槐当即跪谢圣恩,没有片刻逗留,转身离开了行幄。 她刚走出来,正要喘口气,却被紫苏慌慌张张地拉到一旁。 “姑娘,你没事吧?”紫苏满脸担忧。 元槐不明所以,“没事。为什么这么问?” 她出去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紫苏这般紧张她的安危。 紫苏苦着一张脸,小声附在元槐耳边说道:“姑娘,你小心点,二姑娘发病了……大娘子到处让人抓你呢。” 这消息来得还真是突然,元槐沉默了一会儿。 对于元行秋的怪病,她了解得不是很多,只知道不定时发作,一发作起来便是流血不止。 上一世她被当作嫡姐的血奴,所有人都把她当成工具,在那些人心里,她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充当元行秋的血库。她被取了十多年的血,严重贫血以至于身体彻底垮了。 元槐心下冷笑,没想到秦大娘子还在打她的主意,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不用担心,我有法子。” 她倒是要看看,元行秋没了她输血,还能撑多久。 紫苏看着自家姑娘,双目坚定,不像掺了假的,赶忙用力地点了点头。 猎场主场很是热闹,篝火将整个原野照得通亮。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已经扎满了营帐,外围有金陵卫把守巡视,群臣以及亲眷都围着篝火烤肉饮酒。 元家的营帐内,营帐被撩开,冷风倏而灌入。 “怎么样?找到元槐了吗?”秦大娘子时不时裹紧衣裳,不停地挪动脚步。 宝珍摇了摇头,战战兢兢地开口:“奴婢到处都找遍了,就是不见四姑娘的身影。” 冷飕飕的风呼呼挂着,秦大娘子揪着帕子,却浑身是汗,气得声音不由拔高:“废物,连个人都找不到!” 宝珍垂下头,不敢吭声,也不敢去看秦大娘子的脸色,生怕得来一顿拳打脚踢。 刘嬷嬷劝慰道:“娘子莫急,大夫说了,二姑娘只是暂时昏厥,身子并无大碍,指不定睡一宿就醒过来了。” “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行秋又流了那么多血,你让如何不急?” 秦大娘子脚步徘徊不定,这病见不得人,可千万不能被人知道行秋的病。 就在这时,一个单薄的身影掀开营帐帘子,出现在了秦大娘子面前。 元行秋突然发病,秦大娘子心急如焚,偏偏这时候元贞又不在身边,原本保养得宜的脸上充满憔悴,一看到元槐回来,立刻冲上前就要把她拽住。 元槐眼疾手快,躲开了秦大娘子的手,她眼神冷如冰霜,语气更是淡漠疏离,“大娘子这是做什么?” “你个没良心的,跑哪儿去了?害得我好一顿找,你是不是想害死你二姐姐?”秦大娘子面容狰狞,“还敢躲?那个贱人死后,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 秦大娘子口中的贱人,就是元槐的亲阿娘。而她能活下来,长大成人,也并非秦大娘子的照拂。 元槐双唇紧抿,手下用力一推。 秦大娘子踉跄着退后几步,一整晚以来的焦急和怒气在此刻到达了顶峰,恨不得撕碎元槐那张姣好红润的脸。 她的行秋此刻饱受疾病折磨,凭什么那贱人的孩子出落得如此健康?即便从小到大被抽了那么多次血,也还是活得好好的。 当初要不是行秋配上了这四丫头的血,她早就让其自生自灭了,能做行秋的血包,那可是元槐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元槐,你现在立刻割腕,给你嫡姐放血。” 第45章 黑色的血 元槐看着秦大娘子,唇畔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好啊,不过我要先准备一些补血之物。” “猪肝我早就准备好了,你先放了血再吃也不迟,你要是再耽误下去,别怪我对你不讲究了。” 秦大娘子心里也在奇怪,平日里那般刚烈的人,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不过她也没有多想,毕竟救自己的女儿才是要紧事。 元槐并不搭理气急败坏的秦大娘子,径直走向桌上的药材盒,抓了一大把阿胶,可把秦大娘子心疼坏了。 秦大娘子的巴掌还未落下,刘嬷嬷匆匆赶来,急切说道:“不好了,大娘子,二姑娘吐血了!” 闻言,秦大娘子火速奔向床边。 宝珍上前要抓元槐,她冷冷的眼神扫过去,“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宝珍被她那阴鸷的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等回过神来,忍不住低声骂道:“呸,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元槐笑而不语。 待元槐没走多远,宝珍突然感觉身上像是有小虫在爬,而且越抓越痒,非但没有止痒,手臂上还被抓出了一道道血痕,看着实在是触目惊心。 宝珍正要再抓,却被秦大娘子过来,甩了一巴掌,“懒货,还杵在那儿作甚?赶紧过来帮忙。” 这次出行,陛下不许兴师动众,因而才带来两个伺候。 一盆接着一盆的血水被端出营帐,宝珍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倒掉,又着急忙慌地端着清水折返,如此反复十几趟,还不见那盆里的水变清澈。 元行秋的病来势汹汹,只怕是普通的血不管用。 “娘,你怎么又把四妹妹带来了?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十分愧疚。”元行秋虚弱地躺在床上,双手紧紧揪着棉被,指尖用力到发白,面上保持着一贯的弱不禁风。 看似责怪的语气,实则却带着一层元行秋自己都分辨不出来的妒恨。 秦大娘子没声好气,“愧疚什么?她和她那早死的娘都是欠我们家的,自从那贱人死后,可是我将她拉扯大的,她给你放一点血怎么了?谁让你们是一个爹呢。” 元行秋闻言心里不是滋味。 话虽然这么讲,但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元槐样貌不及她,却也过得去,最重要的是元槐身子健康。 她身为嫡女,万千宠爱于一身,却没有一个健康的躯壳,空有美丽的皮囊又有何用? 元行秋眸中划过不甘之色,极力克制着心中的积怨,却垂眸叹息道:“四妹妹,你别怪我,都怪我这破败的身子,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元槐眸光加深。 又是这样。 元行秋把自己包装成这世间最可怜最慈悲的人,不光全家心疼,前世就连赵崇光都会垂怜她几分。 她记得,春夏是元行秋病情的稳定期,抽血的频率并不高,她的身体尚可以承受。 而秋冬便是元行秋疾病多发的时候,前世在元家人一遍遍的洗脑之下,她一次又一次任由取血,患上了极度贫血症。 见元槐一声不吭,秦大娘子颇为不满,“你嫡姐同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吱一声?” 重活一世,很多事情元槐都看得透彻,听了这夹枪带棒的话,只低声细语地道:“我们是一辱俱辱、一荣俱荣的姐妹,能给嫡姐续命,是我的荣幸,又怎么会怪你呢?” 这能是从元槐嘴里说出来的话吗? 周围顿时鸦雀无声了,众人俱是一副见鬼的模样。 还是说,她又想耍什么阴谋诡计? 元行秋微微一怔,她定定地看向元槐,努力地想从那张脸上看出点撒谎的痕迹。 可终究让元行秋失望了,元槐神色平静,眸色微敛,那双柳叶似的眼眸里仿若藏着千言万语,耐人寻味,令人心中莫名一紧。 心中虽有疑惑,元行秋却顾不得了,她的鼻血又如喷泉似的涌出。 秦大娘子急道:“宝珍,快拿刀来。” 宝珍一边抓痒,一边找来一把颇为锋利的匕首交给秦大娘子。 秦大娘子举起匕首,对准元槐的手腕划了下去,顿时鲜红红的血液从肌肤内部汩汩地淌下,顺着手腕一滴一滴落进了瓷碗里。 一滴又一滴,溅起一片血花。 还没等瓷碗满上,原本那鲜红血液却在顷刻间呈现出黑色。 “啊!”秦大娘子受到了惊吓,险些将瓷碗打翻在地。 刘嬷嬷赶紧上前搀扶住摇摇欲坠的秦大娘子,“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元行秋也是被这一惊一乍给吓了一跳,抬眼看向秦大娘子。 只不过一个晃神,秦大娘子再看那瓷碗中的血,早已变成了正常的颜色。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以为自己看走了眼,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就要喂到元行秋唇边。 元槐双目微眯,仿佛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也没有及时手腕包扎,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切。 恰在此时,营帐帘子被人从外掀开,秦大娘子挤下一滴眼泪,正准备向元贞哭诉,待看清楚来人的数量,心情顿时全无。 外面浩浩荡荡窜进来一大批人,其中不乏臣子郎君、贵妇贵女,还都是平日里与秦大娘子交好的那群人。 一时间营帐内乌泱泱的,嘈杂声四起,显得热闹非凡。 秦大娘子挡在元行秋身前,语气不善,“你们来做什么?” 贵妇们遥遥地包抄过来,将秦大娘子团团围住。 “秦大娘子你说这话可真见外,不是你主动邀请我们来的吗?” 秦大娘子脸色大变,她可不记得自己邀请过这么一大批人。 “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有人闻到异味,没忍住一阵干呕。 “闻到了,方才刚进来还不觉得,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呕!” 众人嗅了几下,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熏得在产古代所有人喘不过气来,甚至有些胃浅的承受不住,佝偻着身体,猛地干呕起来。 元行秋躲在秦大娘子身后,免得这一身血污的样子被人看了去。 有眼尖的人认出了元槐,“诶,这不是元四娘子吗?手怎么在滴血啊?” 第46章 众矢之的 这不说还好,一说所有人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去—— 秦大娘子没料到这帮人眼这么尖,她刚想要用身体挡住,却是已经迟了。 元槐垂手而立,抬手的瞬间,鲜血自她手腕潺潺流出,顺着指尖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绽放出一朵朵绚丽的血花。 那手腕上的伤口,显然是刚被利器划伤的。 医者的手有多重要,大伙都知道,元槐定然不会故意伤害自己。 而秦大娘子眼神闪躲,又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再联想到元槐在首辅府的处境,很难不让人怀疑到秦大娘子头上。 众人哪见过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幕,震惊之余,矛头顿时对准了身为嫡母的秦大娘子。 “这是怎么回事?秦大娘子,虽说四姑娘不是你所出,但也没必要如此虐待她啊。” “哎哟,怪不得这么重的血腥味,敢情这是要把人放干啊……” “咦,这儿怎么有一碗血?不会吧,你们躲在帐内不出来,原来是为了取血?” 一声声质问中,秦大娘子百口莫辩,怕事情越闹越大无法收场。 卧在床上的元行秋挣扎着起身,正要开口说话,忽而用帕子捂住嘴唇费力地咳,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这一咳,容色便更加苍白。 站在一旁的宝珍赶紧帮元行秋拍背顺气,那帕子张开,入目一片刺目的红。 众人有些愣怔。 想不到白日还好好的元行秋,这会子已经咳出血来了。 元行秋眼中泪光点点,“你们误会我娘了,都是我不好,我患了怪病,需要四妹妹的血……” 说着说着,她双手捂着眼,痛哭了起来,肩膀起伏抖动,几滴晶莹的泪珠从手指缝隙流溢出来。 一声声压抑的哭声,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看着自己的女儿哭得如此凄惨,秦大娘子上前抱着元行秋,哭嚎道:“我命苦的儿啊!” 在场的众人无不动容。 元行秋病弱是整个上京有目共睹的事,对她身患血疾的事,也是略有耳闻,没想到已经到了喝血续命的地步。 贵女们上前嘘寒问暖。 郎君叹自古红颜多命多舛。 和元贞交好的几位大臣纷纷摇头。 不少贵妇拿出手帕,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他们一定是觉得元行秋身患怪病那么多年很可怜。 殊不知,元行秋之所以能活到现在,靠的就是庶妹的血。 和周遭温情一面完全不同,元槐被冷落一旁,在这一群人中显得格格不入。 元槐站在床侧,冷眼看着秦大娘子母女哭成一团,撕下衣角的一截布料,手脚麻利地给自己包扎伤口。 众人看到的,只是她想让他们看到的,既然看都看完了,她也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上一世,病弱就是元行秋最好的武器。 现在,她不会犯蠢,也不会让元行秋如意了。 尚书夫人用轻快的语气问元槐:“听说二姑娘四姑娘给二姑娘放了不少血?” 还没等元槐说话,元行秋抢先开口道:“只是偶尔放血,不会影响四妹妹的身子。每次放血四妹妹都会大哭一场,都十七的人了,还像个孩子般。” “你们姐妹俩感情真好。”尚书夫人笑了笑,话锋一转,“只是不知道,四姑娘是自愿的吗?” 终于到这个问题了。 上一世,当外人问起元槐,是否自愿给嫡姐取血,她是怎么回答的:是,我是自愿的,嫡姐待我很好。 不错,元行秋对她好得不得了,抢她的东西,践踏她的尊严,杀她在乎的人,到最后也要让她挫骨扬灰。 现在想想还真是可笑。 元槐深深看了元行秋一眼,随后垂下眼睑。 她黯然神伤道:“我不过是一个妾室所出的庶女,哪里比得上嫡姐身份尊贵?愿不愿意的,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是嫡姐的安危。” 不出所料,引得现场哗然,众人议论纷纷,品出一丝身不由己的意味。 元行秋面色沉了沉,元槐那席掏心窝子的话,她听着怎么就那么不舒坦呢? 秦大娘子狠狠剜了元槐一眼,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元槐面上佯装恐惧,却还是一一道来。 “割脉取血真的很疼,头晕、乏力、困倦,整体整夜睡不好觉,但又有什么办法?嫡姐天生凤命,嫡母说,我的出生就是为了救嫡姐的性命。” 元槐确实伶牙俐齿,一番话就直指秦大娘子身为嫡母的苛待,又戳穿了元行秋一直以来想做皇后的野心。 但也怨不得元槐,她说的都是实话。 在场的人恍然,原来元槐过的竟然是这样的日子,心里不禁对伪善的秦大娘子生出鄙夷。 这句话一下子扎在秦大娘子的肺管子上了,当即怒火中烧,两只手直颤抖,半天才喊出话来。 “你胡说八道什么!” 元行秋见势不对,眼中流露出一抹伤感,梨花带雨道:“四妹妹身体康健,哪像我苟延残喘,也不知道这副身子究竟还能撑到几时……” 元槐眉心微跳,看似是在替她说话,话里话外却在强调自己的弱势。 和元行秋关系要好的那几个贵女,连忙围了上来安慰。 “行秋,你还那么年轻,要死的另有其人。” “别这么说,行秋,你的身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就是啊,这不是还有你的庶妹吗?只要她不死,你不就一直能活吗?” 你一言我一语的,全然把元槐这个苦主当成了空气。 元槐幽幽长叹一声,适时插话:“你们的意思是说,嫡姐的命是命,我的命不是命吗?”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方才还叽叽喳喳的那几个贵女,顿时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怎么接这话茬。 元行秋双手攥紧,尖锐的指甲深陷掌心。 下一瞬,江勉大步上前,便迎上元槐眼中彻骨的寒意,指责道:“元槐,你什么意思?你二姐姐都病成这样了,你委屈委屈又怎么了?” 她还真一点委屈都受不了。 真是不重生不知道,江勉的脑子已经萎缩到如此地步了。 “打住。”元槐面不改色,没有急着反驳,“江公子是以什么身份来管教我家的事?” 第47章 兄妹情深 江勉一噎,他还真没有理由插手元家的事。 不过他最看不惯元槐一个小小庶女,毫无依靠,却这么嚣张。 “你也太自私了,她怎么说也是你姐姐。用你点血而已,矫情什么?”江勉恶劣地笑了笑。 元槐眯了眯柳叶眼,“是啊,被狗咬了一口,又不是我的错。” 意识到元槐的话外之意,江勉瞳孔紧缩,笑意一下子僵在脸上。 这小娘们竟然说他是狗? “住口!”秦大娘子厉声训斥,冷冷地别了元槐一眼。 对于元槐前后种种不对劲的地方,在此刻好像都有了解释,秦大娘子虽有生气,但这时候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传出家丑。 元行秋抹了抹眼泪,“娘,算了,咱们都是本份的人,别为了这一点小事伤了和气,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这话说的十分识大体,相比元槐的不懂事,自然更惹人垂怜。 元槐在心中暗暗冷笑一声,面上却故作委屈巴巴。 卖惨谁不会?她自认,卖惨的技术与元行秋不相上下。 “是我自愿当嫡姐血奴的,就算是把我的血抽干了,我也不敢有半分怨言。”她声音中夹杂着微不可查的忍气吞声。 那隐忍又倔强的模样,让众人一下子明白过来,敢情这是拿庶女给嫡女当血包使啊,还真是不地道的。 一时间,众人一致用鄙夷的眼神看向秦大娘子。 秦大娘子气不打一处来,偏偏又不能在众人面前发火,脑子里一点招都没有。 恰在此时,元贞与元徽凡手上拿着一把肉串进来,肉香味扑鼻而来。 “娘,我和爹给你们带吃的来了。” 一看到帐内这么多人,连个下脚的空都没有,元贞和元徽凡对视一眼,父子俩都有些诧异。 秦大娘子脸色铁青,一个箭步上前,低声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老娘都要别人欺负死了,你还不赶紧给你娘和你妹妹撑腰。” 元徽凡一听,大脑把这个别人自动归类为元槐,把手上的肉串往宝珍怀里一送,当即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地走向元槐。 元槐见元徽凡那阵仗,似要一拳锤死她才肯罢休,心里暗叫不妙,赶紧往元贞身后躲了躲。 旁人不知元徽凡的品性,她可知道她这个大哥不是什么善茬,以秦大娘子为中心,别人往哪指他就往那转,每次都是被人当枪使,典型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上一世,元徽凡为了护着元行秋,可没少对她动手,狠狠一记重拳下去,能要得了她半条命。 “站住!”元徽凡掰着指关节,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透露着凶狠的气息。 元槐一只手捂着脑袋,一只手拎着裙摆,只顾着闷头跑,她可不想被打死。 就这样,一个在前头跑,一个在后面追,两人跟老鹰抓小鸡似的绕着元贞转了好几圈,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兄妹情深呢。 “好了,不许闹了,徽凡你是兄长,让着点妹妹。”元贞呵斥元徽凡,转而看向帐内的诸臣及家眷,“已经很晚了,行秋身子不爽利,吃过药便要休息,咱们还有什么话要聊吗?” 后面那句话的意思是,你们没话说就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是委婉又充满亲和力的逐客令。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俱是惊诧。 没想到元阁老在这个时候都能说出这么违心的话。 那元家大公子眼底的那股子狠劲儿,和元家四姑娘惊恐的神色,怎么看也不像是骗人的。 秦大娘子眸光骤然缩了一缩,不敢相信元贞竟然维护元槐,不由追问道:“夫君,你怎么会?” “爹……”元徽凡才刚开口说一个字,元贞一记眼刀飞过去,吓得元徽凡立马就老实了。 元槐却看得透彻,把元徽凡单方面的殴打,称作兄妹之间的打闹,既能体现他们家子嗣和睦,又不让人看笑话落人口舌。 她心里喟叹一声,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但,能起到的作用却是微乎其微。毕竟,她深受嫡母嫡姐迫害的受气包形象,早就已经深入人心了。 元阁老都下了逐客令,众人也不便叨扰太久只能离开。 人一走,元徽凡装也懒得装,直接举起拳头,就要打在元槐身上。 就在拳头即将落在元槐身上之际,她灵活一躲,当着元贞的面质问元徽凡:“你有什么资格打我?” 这也是替前世的她问的。那时候她一直脱离不了秦大娘子的掌控,少不了每日元徽凡的毒打。 “因为你活该挨揍。大哥也不喊了,真是胆儿肥了。”元徽凡咬牙切齿道。 元槐一言不发,压制住眼角的憎恶。 前世,元行秋登上皇后宝座,元氏家族也跟着水涨船高,元徽凡这个大舅哥混得可是风生水起,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都因此受益。 重活一世,她发誓要让所有害她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元贞横眉怒目,“够了,徽凡,妹妹是用来保护的,不是用来欺负的。” 说起这个,元徽凡嗤了一声,不屑道:“我娘只给我生了一个妹妹,那就是行秋。” 说着,元徽凡转身从宝珍手中拿回肉串,搂着对方的小腰,就要往外走去。 元贞指了指元徽凡,手又无奈地垂下,开始为这个傻儿子的前途发愁。大儿子太过感情用事,连其中利害关系都不懂,将来可怎么让他放心把家业交给大儿子。 跟着元徽凡一道离开的宝珍,朝着元槐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感受到那挑衅的眼神,元槐如醍醐灌顶般彻悟。 之前紫苏被秦大娘子往死里打,她还不知道具体原因,这一看,可不是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爬床的丫鬟另有其人,紫苏只是个替罪羊。 那头元行秋又是哇哇吐血,秦大娘子也没心思和元贞整治了,赶紧跑到女儿身边,将那瓷碗中的血,一勺一勺地喂给元行秋。 本来秦大娘子还觉得那血有问题,待元行秋喝完,脸色红色有光泽,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却无人捕捉到元槐眼底一闪而过的寒光。 秦大娘子不是一直想要她的血吗? 给她好了。 至于元行秋能不能受得住,可就不关她的事了。 第48章 骑虎难下 一大早,天灰蒙蒙的,枝头鸟雀鸣啾不停,草原上传来哒哒作响的马蹄声,世家子弟骑马驰骋的身影由远及近。 每次冬狩,一般都要进行二十多天,今年也不例外。 萧太后坐在首位,对着众人笑了笑,“围猎继续,皇帝受伤需要修养几日,哀家过来瞧瞧。” 狩猎场的主场由萧太后坐镇,让各位女眷随意玩耍,不必拘束。 看台上,女眷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无非就是聊聊八卦,譬如哪家姑娘跟人私奔了,哪位大人家纳了几房小妾,哪家公子与姨娘私通生了孩子。 元槐坐在元行秋的旁边,手捧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喝着热茶,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远处时不时传来狗吠和口哨声,应是有人射中了猎物,周围响起了欢呼声。 “而今南陵人才辈出,想当年哀家年轻的时候,也曾像他们那般恣意潇洒,只可惜哀家现在老了,精力大不如前,比不得你们这群年轻人喽。”萧太后摸着鬓角的几根白发,感叹道。 元行秋忙恭维道:“怎么会?太后风华绝代,臣女久闻太后弓马娴熟,今日可要尽兴才好。” 南陵崇尚武力,上至宫廷贵族,下至普通百姓,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莫不以骑射为荣。 萧太后不算老,先帝驾崩还不足而立之年呢。更何况,哪个女人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赞美呢? 萧太后顾不得元行秋是恭维她了,当即眉开眼笑,“好孩子,说起骑射,哀家怀陛下的时候,也骑着马到处乱转呢。” 一个风华绝代,一个弓马娴熟,便将萧太后哄得笑开了花儿,也便不再计较从前元行秋当众出丑的事了。 元槐捏了块柿饼放进嘴里,若无其事地咀嚼着,跟个透明人似的。 不得不说,元行秋真是一刻也不愿放弃攀高枝的机会,也许人家前世能当皇后,靠的就是这份不屈不挠的毅力。 各家女郎因看着郎君们骑射,起了射箭的兴致,主场这边便不宜停留了。收拾妥当后,元槐慢吞吞地起身,听她们说要去空旷的地上射箭,最好能猎几只山雀烤来吃。 那么多人都去,元槐不想参与,心里想着赵崇光这个时候该上药了,转念一想,傀儡皇帝混得再不好,什么时候轮到她关心了。 她晃晃头,将那不该有的念头抛出脑外。 见到元槐有退场的意思,有人问道:“元四姑娘,你不去射箭吗?” 元槐诚然道:“射箭吗?我不太会。” 一个世族女郎震惊:“你竟然说你不会?” 官家女郎哪有不会射箭的? 况且,投壶和射箭有共通之处,蒙眼投壶都那么厉害的人,竟然说自己不会射箭。 “这些没什么好谈论的,不过是我当时运气好罢了。”元槐不甚在意。 萧太后见元槐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不由问道:“元四姑娘也懂骑射吗?” 元槐深吸一口气,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骑射,她只和骑沾边,射艺碰都没碰过,不然早就跟着大部队进林区狩猎去了。 紧接着,便有人接下话茬,道:“太后有所不知,元四姑娘在先前的赏梅宴上,与江家的公子比试,她蒙眼投壶,一发入魂,五支箭矢全部命中。” “想必四妹妹的射艺,也是不在话下。”元行秋眸光流转,凝聚着一丝怨毒,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同是元氏女,学的是名门闺秀的十大雅事,至于擅不擅射艺的,大家都有目共睹。 元槐就知道元行秋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这是迫不及待要看她出丑了。 “哦?蒙眼投壶?还真是不得了。哀家还想见识见识元四姑娘的射艺呢。”萧太后捧起一些葵花籽,送到虎皮鹦鹉的嘴里,目光却看向了元槐。 这句话一出,元槐是骑虎难下了,如何都只能硬着头皮上。 空旷的草地上,宫人们备好了弓箭和射靶,搭建了一个临时靶场。 元徽凡在萧太后跟前说玩些新鲜的玩法儿。萧太后久居深宫,极少娱乐,二话没说便应允了。 各家女郎手持长弓,背着箭筒,准备就位。 元槐挑了一把成色极新的弓,弓臂材质也是上好的紫檀木制成,那样重的一张弓,她能举起来就算不错了。 元徽凡拍拍手,喊道:“对面有移动的靶子,各位女郎请自行选择,开始!” 一个个小黄门举着靶子来回移动,元槐这才明白,所谓新鲜的玩法儿,就是找活人来当靶子,但凡射偏了一丁点,就会闹出人命。 这是人干的事?也不知道元徽凡哪想的那么多损招。 然而在场所有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好像对那群小黄门的死活并不在意。 参与射箭的女郎们陆续射出利箭,而元槐干站着,迟迟未能射出一支箭。 “元四姑娘是怎么了?” “她该不会拉弓吧?” 元槐举起弓,瞄准靶子的红心,举的时间久了手臂发酸,但又放了下来。 这弓弦有问题,也许肉眼看不出来,但元槐觉得手感不对。 只是上手触碰,便敏锐地发现她手中这把弓的弦绷得很紧。 她仔细查看这弓弦,察觉到这弦的材质,似乎和其他女郎的不一样。 那些女郎的弓弦用的是最常见的牛筋,是专供娱乐的特制低磅弓,她手上这弦用的是鹿筋,比牛筋的弹性还要差。 一般用来做一石弓。开一石弓是士兵的基本要求,却不能拿到娱乐上来。 十斗为一石,十斗为一斛。斛与斗皆是盛粮食的器具。 如此折算下来,一石差不多是三百五十斤至五百斤前后,也就是需要三百五十斤至五百斤这个区间的力气才能拉开这弓弦。 元槐很清楚自己的力气,最多比同龄女子的力气大上一些,若是霸王硬上弓,除非是这手不想要了。 到底是谁有意针对她?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动手脚,看来是和她结下梁子了。 元行秋有作案动机,但全程围着萧太后转,根本没有作案时间,她想想最近的罪过的人,也没有头绪。 会是谁呢,仔细想想,家贼难防,对了,元徽凡,怎么能忘了他! 她这个好大哥,虽然没什么脑子,但耐不住力气大啊,怪不得会提议用新玩法,想来也是为了给他亲妹子出口气。 第49章 贴身授箭 不过元槐并没有声张。 放下弓的那一瞬,她用余光朝靶场外围扫视,果然瞧见了元徽凡有意无意地盯着她手中的长弓。 现在她有两条路可以走。 一是想个合适的由头,找宫人换一把弓,又或者与其他女郎交换,左右都不太能行得通。 真是棘手。 元徽凡时刻盯着这头,假若看见那把问题弓落到了他亲妹手里,肯定着急跳脚,想方设法换一把弓。 没错了,既然对方送上这么一大份礼,她也不能示弱,总要翻倍讨回来才是。 就在她想着如何补救的时候,一个身影越过众人的喁喁私语缓缓而来。 人群中一声惊呼:“陛下怎么来了?” 元槐心中一震,陛下?赵崇光来了? 等等,他怎么朝这边来了? 元槐偏过头,且看视线,明显是冲着她来的。 赵崇光头戴皮貉帽,一身锦绣繁丽的朱红锦袍,腰系双穗绦,外头披着玄色披风,白狐毛领衬得他眉目清朗,就这么长身鹤立,便叫人移不开目光。 看惯了赵崇光平日里穿的清雅衣裳,今日乍一见他打扮得如此明艳照人,还真是别有一番风情。 还真像是……一只求偶的狐狸。 “弓出了问题?”赵崇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手中试测试弓弦的拉力,“弓弦太紧,又是一石弓,拉不开实属正常。” 元槐没料到,本该养伤的赵崇光竟会出现在这儿,不过,有赵崇光的帮忙,绝对好多了。 这人精通精通君子六艺,而君子六艺指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便指射箭,他在武艺方面也是有涉猎的。 周围女郎的视线投了过来,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元槐咳了一声,“还能补救吗?” 赵崇光调节弓把,拧转了一个度,再稍稍放松弓弦。 “这样就行了?”元槐朝赵崇光身边挤了挤,很是期待地看着他。 赵崇光眼皮子一颤,不动声色地挪开眼,语速慢悠悠的:“目前只能做到这一步,只有拉满弓才能射得到远距离的靶子,但以这柄弓,实在是有些勉强。” 末了,他问:“你的射艺如何?” 元槐如实道:“不怎么样。” 那贵人十分自然地扶住她的手,轻轻搭住弓箭,运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来勾住弓弦,不费吹灰之力地往后拉。 元槐的注意力也随之被打断。 静。 死一般的寂静。 萧太后还是第一次见到赵崇光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倘若这女子出自世家也就罢了,收用后宫便是,可偏偏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心里暗自有了计较。 那射箭的架势,从背影看如同一对耳鬓厮磨的璧人,其他众女郎看得目瞪口呆。 就因为元四姑娘说自己不会射箭,陛下便手把手地来教?她何功何德能被陛下贴身授箭? 原来陛下这么好心,看不得女娘家不会射箭么?老天爷啊,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不让她们抓到?众女郎一时懊悔不已,早知道就说自己不会射箭了。 一旁手持长弓的元行秋,先是不敢置信,然后拧紧眉心,目光像淬上了毒药一样,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站在起射线上,弓逐渐拉满,拉出圆弧状,元槐感觉到气氛很微妙。 他的手掌宽厚温热,贴合着她的手背,出了一些汗,那一刻烫得她心脏都哆嗦了一下。 她没办法全神贯注,偷偷瞥了一眼赵崇光,却见他神色如常,好似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元槐顿了顿,“陛下能射中吗?” 赵崇光只回答了两个字:“静心。” 元槐头一次觉得静心这两个字这么难。 在赵崇光的倾囊相授下,元槐已经初步掌握了射箭的技法,沿着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她半眯着眼,瞄准靶子。 弦声铮鸣,箭羽离弦,‘咻’的一声窜了出去。 片刻便射中了靶新侧边的位置,虽没有命中靶心,但对第一次接触射箭的人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成绩。 元槐放下弓,整条手臂都是麻木的。 虽然已经射中,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紧张,他们的手仍然紧握着,他的指腹似有似无地在她的手背摩挲了下,一阵酥痒,却也让她冰凉的手渐渐回暖了。 “陛下,可以放手了。” 随着元槐放下了弓,赵崇光宽大的衣袖也滑落下来,遮挡住了他们的手。 此情此景令元槐大吃一惊。 他并没有松开手。 在衣袖的遮掩下,他依然紧握着她的手,她正要缩回手,却被他穿过指缝勾勾缠缠地反握住,那深黑的眼珠倒映着靶场,和她。 许多泥泞的心思,在此刻开始悄然蔓延。 元徽凡本来正准备验收元槐失败的成果了,却不想半路杀出来一个陛下,协助她击中了靶子。 恰在此刻,元槐径直朝着元徽凡走来。 元徽凡心中一跳,难道是来寻仇的?不应该啊,怀疑谁都不应该怀疑他身上啊。 但转念又想,他有什么好怕的?元槐又没有证据,即使告到父亲那里也是没有道理。 冷不防的,元徽凡听见元槐睁眼说瞎话:“大哥,辛苦了。要不是有你,陛下还一定助我一臂之力,这弓弦还不一定能拉开呢。” 元槐抬头,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明明是抬头与人对视,可却给人居高临下的感觉。 元徽凡感觉一阵莫名其妙。 元槐没表现出任何不满,反而很是和他很是亲昵,只是被盯久了,总觉得有些如坐针毡。 “有什么事”元徽凡故作镇定,自以为将自己伪装的没有丝毫漏洞,却不曾想他的一举一动早就暴露无遗。 元槐将手中的长弓丢到元徽凡怀里。 “接着。” 那只紫檀木制作而成的长弓份量极重,又是猝不及防地抛过来,元徽凡还是坐着的,便一下子重力不稳往后倒去,脸朝地摔了个大跟头,恰巧砸到一堆热乎的马粪里。 瞧见这一幕的人捏着鼻子躲远,元徽凡从地上爬起来,脸色黑如锅底,气得浑身颤抖。 “究竟是谁让马随地乱拉屎的!” 元槐预判了元徽凡的预判,急忙撒开腿,跑到离元徽凡老远的位置,正正好好,不多也不少,最重要是打不着的距离。 第50章 雁肉卷饼 “该死的,竟敢暗算我,我不会放过你的!”元徽凡扶着腰,从地上爬起来,阴狠地骂了句。 元槐把手指放在唇边,吹了声嘹亮的口哨。 不远处正在遛弯的小红马动了动耳朵,撂蹄子冲上前,旋即调转方位,屁股对准元徽凡,暴躁地甩了一下马尾。 元徽凡毫无防备,任由马尾啪啪啪地打在脸上。 下一秒…… “噗呲,噗呲~”一大滩热乎的马粪,准确无误地往元徽凡脸上喷去。 马吃草不会嚼得很碎,马粪里还有没消化的草料,一股马粪掺杂着马尿的骚臭味扑面而来。 糊了一嘴的马粪,元徽凡呸呸呸了几声,刚想用袖子擦拭嘴角的粪渍,却是越抹越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吃屎了。 都怪元槐! 元行秋闻声赶来,那臭气熏天的味儿,令她克制不住地干呕一声,急急地用手帕捂住口鼻。 “还不赶紧带大公子去洗洗。” 一时间,竟无人围上来。 元徽凡长这么大还没遭人嫌弃过,顿时气得鼻孔都放大了几倍。 宝珍捂着鼻子刚想上前,就被元徽凡气急败坏打断:“不用了,老子自己洗!” - 另一头,元槐背着药箱,避开耳目,来到行幄。 王秉恩连忙搬了张马扎给元槐坐下。 元槐也是射完箭后,才发现赵崇光的走路姿势不太对劲,伸手一摸才知道他伤口开线了。 血在服下三七丸后便渐渐止住了,但是伤口缝针线崩开了,还是要好好处理。 难不成他穿红色的衣裳,是为了和血一个颜色,不被人看出来? 红衣上的血迹会变成黑斑,其实还是比较显眼的。 赵崇光坐在交椅上,看着元槐熟练地处理伤口,眼底一片乌沉。 这种崩线后的伤口处理起来,比缝合伤口还要麻烦许多,半个时辰过去,元槐深呼一口气,手下动作有条不絮。 总算重新缝合好伤口,元槐再三叮嘱缝针后的注意事项。 “陛下受了这么重的伤,近来避免剧烈运动,否则再崩线便要留疤了。” 赵崇光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以为无事了,元槐躬身行礼,绕过赵崇光要走,却被他扯住了衣袖。 赵崇光坦然迎视,唇边挂着一抹浅淡的笑,“再多陪我一会儿。” 这一次,他没有自称朕。 元槐呼吸凝滞,这种话从赵崇光嘴里说出来未免也太犯规了。 但靶场上她出的风头太盛了,倘若再不懂得避嫌,恐怕外面的人会将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赵崇光似乎看出元槐的顾虑,垂了下眸,“只是一会儿也不行吗?” “……陛下,臣女还有事,可否先走一步?”元槐真降不住他这副受委屈的模样。 赵崇光眼神略顿,蓄意加重音节,“你可尝过烤雁肉的滋味?” 烤雁肉?元槐都不知道是什么味。 说起来,无论前世还是现世,她都没吃过野味。 她往地上瞅了一眼,正是方才射中的一对大雁,雌性歪脖子死了,雄性选择用扭脖的方式殉情。 元槐曾听闻,大雁象征着不死不渝的爱情。 大雁是一夫一妻的动物,结成伴侣之后便永远不会背叛对方,就算是一方离世,另一方也不会再找伴侣。 元槐只想尽快脱身,便找了个最拙劣的借口:“臣女不饿。” 说完她就后悔了。 话音刚落,咕噜一声,她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身体力行地否定了她说的话。 元槐才记起来,自个儿早上只用过一些点心,不怎么抗饿。 赵崇光眉梢一挑,笑意温存,“王秉恩,去取炭火来。” “奴才这便安排。”王秉恩会意,弯腰拾起地上拴着脚的大雁,出去传话。 看着王秉恩带上那对大雁,小忠子疑惑道:“师傅,陛下不是让取炭火吗?为什么还要处理这两只大雁?” “不然拿你给陛下打牙祭?”王秉恩啧了一声,“你小子要学的东西多着呢。” 小忠子脖子一缩,顿时不敢多问。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盆清理过内脏的腌雁肉端了上来,一摞胡饼也早就放在桌上了。 晌午,两人安静地坐在火堆旁,元槐拿着火钳子,在炭火里捣鼓几下。 赵崇光屈尊降贵,手里翻转着穿在大雁身上的竹棍,刷上蜂蜜,撒了一些香料,翻面继续烤制。 只见那雁肉烤得色泽金黄,滋滋冒油。 反观元槐烤的那一只,表面看着烤熟了,她拿起脍刀,割下一块放进嘴里,实际只烤焦了外面的皮,内里还带着血丝。 吃到半生不熟的肉,嘴里腥得发苦,她急忙喝了杯茶漱口。 在吃这方面,元槐确实没什么讲究,熟了就行,太生的就难以下口了。 元槐擦了擦嘴,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用错了茶杯,倒是茶杯的主人毫不在意。 她讪讪地问:“陛下,怎么分辨这雁肉是生是熟呢?” 赵崇光唇角微弯,“呈焦酥状态便是熟了。” 元槐只觉这话问了跟没问一样。 旁边的赵崇光拆下大雁腿,撕成小段,夹入胡饼之中,递给元槐,那双瑞凤眼中盛满了笑意。 “请淑女先用。” “谢陛下。” 送上门的美食,元槐不和他客气,一口下去,雁肉的汁水在口腔中瞬间爆开,蘸上芝麻酱,口感了得,肉丝分明。 雁肉肉质鲜嫩,胡饼面坯酥脆,两者结合吃下去后,嘴里还充满雁肉的香味,真可谓是口齿留香。 元槐想起,《千金食治》《本草纲目》等药典中对雁肉有详细记载:性味甘平,归经入肺、肾、肝,祛风寒,壮筋骨,益阳气,暖水脏。 两人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相处模式,赵崇光负责烤肉,元槐负责吃,看得王秉恩大脑飞速运转,莫不是后宫是要多一位主子? 但这事儿也不是他能说的算的。 吃完赵崇光做的雁肉卷饼,又喝了大碗热茶,元槐只觉身子也渐渐暖和了起来。 赵崇光嘴角一勾,问:“吃饱了?” 元槐打了一个饱嗝儿,肚子都给撑圆了,感觉把这辈子没吃过的美味全补回来了。 第51章 三个响头 一顿饭吃得安静极了,元槐生怕赵崇光冲她来个擦嘴的亲密举动,只能铆足劲吃点饭后甜点。 赵崇光看元槐吃得那么香,食欲也被调动起来了。 只是对比元槐大快朵颐的粗鲁吃法,赵崇光的吃相就显得文雅多了。 王秉恩用银针试过无毒,再用胡饼将雁肉包裹住,接着将胡饼切成小块放到盘中,分成两盘分装,一旁候着的小黄门尝了后没事,才把膳食送到赵崇光面前,一整个繁琐的流程下来,雁肉也凉了。 元槐看着赵崇光握着筷子,夹着盘中的小块卷饼,慢慢送入口中,咀嚼幅度也很小,动作优雅得不像是在用饭,倒像是进行一个神秘仪式。 或许这就是当皇帝的烦恼吧。 元槐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她自小知道挨饿的苦,自然学不来他那慢条斯理的吃法。 赵崇光胃口大开,切成小块的雁肉卷饼根本满足不了他的胃口,又就着几块胡饼下了肚。 王秉恩笑了:“现如今见着陛下食欲恢复,咱家看了心里安稳了不少。” 元槐敏锐地捕捉到王秉恩话里的关键词,食欲恢复。 “陛下之前胃口不好吗?” 停顿少顷,王秉恩悄悄看了一眼赵崇光,滴水不漏道:“也不是,只是陛下日理万机,忙于政务,疏于了用饭,才致食欲不振。” 都傀儡皇帝了,还日理万机,忙于政务,糊弄谁呢? 元槐没点破,不过确实,她很少见赵崇光贪嘴,吃什么都吃不了几口,便不想吃了。 这样的人一般是脾胃虚弱。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元槐干脆当回好人,“我能为陛下诊脉吗?” 赵崇光颔首,将手腕伸出放置于桌上,等候把脉。 元槐两指扣上赵崇光颈侧的脉搏,感受着跳动偏弱的脉搏,眼眸微微往下一压。 赵崇光喉结律动,眼睫微微一颤,掩下眼底的情绪:“如何?” “筋脉浮虚,陛下的头疾,也会影响食欲,不能只凭药物针灸治愈。”元槐盯了片刻,语气夹杂着一丝无奈。 赵崇光抬起眼皮,身体往后靠了靠,“你的意思是……” “需要开颅。”元槐停了两秒,绷紧嘴角,“开颅手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能力有限,不善外科手术,眼下唯有一人可以做到。”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一个人的名字,郭环。 晌午一过,便有人结伴进入林区狩猎,有赵崇光的参与,这一回多了几个擅骑射的女郎。 赵崇光伤势未愈,自然是骑不了马,他坐在蒙着虎皮的步辇上,由小黄门一路抬着。 自从学了射箭,元槐想着不能荒废,便骑着小红马,背上箭筒,手持长弓,跟随大队伍前行。 一路走走停停,看到了不少活跃在入口的动物。 每当她看中了哪只猎物,那只猎物必定会被别人抢先,刚开始以为是凑巧,后来那可就是故意的了。 骤然间,一道熟悉的娇柔女声在元槐身后响起:“兄长,我要那只兔子。” 她往后瞥了一眼,这个别人不是别人,是元行秋和元徽凡。 兄妹二人共乘一匹马,元行秋正在指挥元徽凡追逐雪地里的一只野兔。 那只野兔通体毛发雪白,眼睛红红亮亮的,在草丛里窜来穿去,看着的确活泼可爱,怨不得元行秋铁了心要它。 元槐从箭筒中拿出一支箭,拉开弓弦,对着那只兔子射出一箭。 岂料那野兔反应极快,朝另一边逃窜。 她那一箭射偏了,插进了石头缝隙里。 周围爆发出一阵嘲笑声。 “哈哈哈哈哈,你看她那样儿,真搞笑。” 不少看热闹的小郎君都笑出了声。 “连射箭都没学扎实,就急着跑来打猎了,照她这个打法,怕要空手而归吧。” “不是我说,女子成不了大事,还不老实跟在我们后边捡呢。” “还以为有多厉害呢,没想到连只兔子都射不中。得了,现在的女子若是什么都会,还要我们男子做什么?她们也只会生孩子了。” 江勉在其中嗤笑道:“你们不懂,她是在玩那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等着猎物主动上钩呢。” 人群之中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元槐夹紧马腹,同那群不知所谓的少年郎拉开距离,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那群少年郎小小年纪便自以为是,联合他人排挤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若不是出身好,将来指不定呈什么样。 下一秒,咚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撞到了,元槐循声望去,一只傻狍子直挺挺地躺在树下,脑袋哗哗流血。 那小家伙体型不大,与鹿相仿,非常可爱。 傻狍子探头探脑,俩圆溜溜的眼睛瞅着元槐,就在那儿打量着面前的两脚兽。 看着是个小憨憨。 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 元槐唇角扬起,双手环抱在胸前,“江公子,借你吉言咯。” 江勉脸色铁青,没想到自己的话,竟然在元槐身上实现了,气得咬牙切齿。 就在这时,陆韶洲出现了,众郎君收敛起笑容,不敢与之对视。 陆韶洲径直走向元槐,眉目肃然,“需要本宗搭把手吗?” 众郎君面面相觑,下巴都要下地上了。 真是稀奇,堂堂陆掌印,竟然会朝一个小娘子施以援手? 按说陆韶洲不会有这么热心肠,元槐虽有些意外,但也很快接受了现状。 她略一迟疑,点了点头:“那就麻烦陆掌印了。” 元槐下马,与陆韶洲合力,把那只傻狍子装进了猎袋。 江勉惊道:“元槐,你什么时候和阉党厮混在一起了?” 一口一个阉党,踩到了陆韶洲的雷区,他深色骤冷,只一句:“办了他。” 顷刻间,金陵卫四五把刀架到了江勉脖子上,只等陆韶洲一声令下,就能要了他的命。 元槐眉心微动,江勉这家伙是懂得怎么往刀口上撞的,不知天高地厚说的就是他了。 陆韶洲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叫他阉党,至于阉没阉的,她不是很清楚。 江勉看向江侍郎,想要向他爹求救,却接收到江侍郎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才明白过来,自己如果再逞口舌之快,就要英年早逝了。 “等等。”陆韶洲眼中闪过一抹阴翳,“本宗听说,你还没有完成和元四娘子的赌约。” 本来元槐都快忘了这茬,经陆韶洲这么一提醒,猛地想起来了。 江侍郎皱着眉,冲江勉道:“不知死活的臭小子,还不快按照陆掌印说的做。”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江勉崩溃地大叫:“我是南陵小贱货!” 说着,江勉走到元槐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时,额头上已经磕出血印,血迹沾满面庞。 第52章 除夕家宴 陆韶洲为元槐出头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狩猎场。 众人百思不解,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到底什么时候产生的交集? 元槐自己也想不通,她与陆韶洲并无渊源,为何连续两次替自己出头。 江勉这个人虽然嘴不把门,但事情再闹下去谁都不好看。毕竟倚陆韶洲仗势欺人,树敌太多,只会让她陷入更尴尬的境地。 江勉双膝跪在地上,低声求饶:“方才是我说错了话,请陆掌印原谅我的无心之失。”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就没有听说过跪一个阉党的。 看着儿子低三下气,江侍郎敢怒不敢言,奈何对方在朝中势力庞大,即使心里再不满,也要挨着忍着受着。 元槐转头,看了一眼陆韶洲,“陆掌印,事已至此,不如就这么算了吧?” 四周蔓延着肃杀危险的气息。 元槐手心发紧,她也不确定自己的话能起到几分作用。 “既然她都说算了,那就这么算了。江公子,可要管好你那张嘴,倘若再乱嚼舌根,本宗不介意帮你把舌头拔了。” 陆韶洲周身笼罩着阴沉沉的乌云,说到最后,他本就冷峻的面容越发凶残可怖,深邃眼眸中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 架在江勉脖子上的刀这才移开。 江勉身子一僵,庆幸自己这条命捡回来了。 让众郎君出乎意料的是,元槐一句话,冷面阎王就放过了江勉。 陆韶洲是何许人也?杀人不眨眼的冷面阎王。此人睚眦必报,绝不是个好相与的。 从他上位起,死在他手上的人,没有十万也有八千,是各世家都不敢招惹的存在,却不想叫一个小娘子绊住了脚。 江勉艰难吞咽下口水,赶紧谢不杀之恩。 元槐将这一切望在眼里,一阵莫名其妙的惊恐袭来,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无法呼吸。 被陆韶洲明目张胆地保护,不见起是一件好事。 若今日得罪陆韶洲的是她呢?又有谁能替她求情?这样一个善变的人,对你好时真的好,杀你时也会毫不留情。 此事告一段落后,元槐没了打猎的心思,与几位女郎告别,带着那头傻狍子回到了营地。 另一头,赵崇光盯着众世家男女狩猎,青夜将元槐和陆韶洲在林中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汇报了出来。 赵崇光凝目沉思,静静地听着,半晌,他敛下神色,语气有些发冷:“如今他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当年摇尾乞怜的狗,想要挣脱狗绳,未免太异想天开。 “主上,这个月的解药还给吗?”青夜试探着询问。 赵崇光抬起头,望着阴沉的天色,那双瑞凤眼如寒潭静水,深不见底。 北风凛冽,狩猎场寂寂,天际大雪纷飞,冬日里的雨水夹杂着细碎的冰雪,很快便积了厚厚的雪,天地间一片素白。 时间转瞬即逝,长达二十多天的冬狩结束,元槐随回到上京,后续听闻有人在冬狩中的猎物最多,作为嘉奖,天子赏赐了一张虎皮。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便是除夕夜,过了除夕就是新年。 整个南陵张灯结彩,爆竹声四起,满城皆是欢歌笑语,沉浸在一片节日的氛围之中。 今儿雪下了一整日,首辅府上下守门的丫鬟、小厮都奔着主院烤火讨红包去了,只留下元槐和紫苏坐在热炕上守岁。 元槐拿着剪刀,用拇指和食指夹住手柄,轻轻折叠起两张红纸,自上到下慢慢剪出想要的形状。 紫苏坐在一旁,单手托着下巴,看自家姑娘剪纸花,很快那张红纸展开,赫然是两张对称的年年有余窗花。 “姑娘手真巧,这也太厉害了。”紫苏忍不住笑着鼓掌。 元槐扬唇一笑,“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她前世被关在竹水居的那几年,过年的时候赵崇光不会来,没少用剪纸来打发时间,便也学会了不少花样。 “好啊好啊。”紫苏连忙答应。 才教紫苏剪纸没一会儿,棉门帘被人一掀,一阵冷风吹了进来,便有秦大娘子院里的丫头来请,说是老夫人和三姑娘从乡下回来了,要一家人吃一顿年夜饭。 年夜饭,这词儿对她来说陌生无比,元槐往年都是和紫苏蹲在房里自己过的。 乍一提及,元槐才想起这茬儿。 老夫人自然指的是元贞那六十岁的老母亲,她的祖母,冯氏。 她是个苦命的乡下女人,早年丧夫,家道中落,坚持不改嫁,独自拉扯大儿子读书,后来在元贞发迹时,也是在乡下住惯了的,不愿跟着儿子在上京享福。 至于那位三姐姐元画春,存在感很低,她没怎么见过面,只是知道前世的三姐姐一生未嫁。因为是个命格克父的早产儿,便离了小娘养在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和三姐姐每年,才回来那么除夕一次,也没个音信,元槐对她们印象不深也很正常。 来到主院的时候,场面已是一派喜庆热闹。 刘嬷嬷正在安排丫鬟们布菜;元贞和同族兄弟划拳喝酒吃花生米;秦大娘子正在拉着元老太太说着什么,不时传来呵呵的笑声;元徽凡带着一些同族的弟弟们玩耍;不怎么露脸的吕小娘,正和许久未见的元画春叙旧。 站在棉门帘旁的宝珍道:“大娘子,四姑娘来了。” 一屋子视线聚集在元槐身上。 她穿着狐裘来的,头上、衣裳上都落了雪。 元行秋朝着元槐,轻声细语地道:“四妹妹来迟了,可要自罚三杯才好。” “哎呦,瞧着一身的雪,快别动,让我给你打打。若是不知情的人瞧了去,还以为我这个当嫡母的冷落了你去。” 秦大娘子抬手,将元槐发髻上零零散散的雪拂去,那模样,简直如元槐的亲娘了。 “大娘子平日里对我怎么样?大家都是见过的,又怎么会这样想?”元槐被秦大娘子亲密的动作,惊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往日情绪。 秦大娘子不是真心疼她,不过是在人前彰显主母风范,为此做足了功夫。 元槐没接话茬。 秦大娘子脸上笑意更深了些,“快来见过你祖母。” “祖母安好。”元槐对着冯老太太盈盈一拜。 冯老太太拉着元槐的手,慈祥笑道:“槐丫头,许久不见,你都这么大了,当年你还只有那么一丁点大。” “孙女也是许久未见祖母了,想您想的紧。” 元槐和老太太并不亲,说些场面话就算是打过招呼。 寒暄一番后,元槐环视了一周,落坐在了吕小娘身边的椅子上。 年夜饭的丰盛程度自不必说,白白胖胖的饺子煮好了,一盘荤的,一盘素的,便端了上来,香味充斥屋内。 桌上的看菜和吃用菜,大多都是老人家嚼得动的菜色,冯老太太连连点头很是满意。 第53章 献上冬枣 “四妹妹,四妹妹。” 元槐正心不在焉地吃着饭,冷不防听见有人叫她,环顾一周,大伙都在闲聊用饭,哪有功夫理会她。 一转眼,正对上身侧元画春期待又胆怯的双眸。 元画春用手捂住嘴唇,极不好意思地开口:“四妹妹,这东西,叫什么?怎么个,吃法儿啊?” 用声若蚊蝇来形容元画春的声音,再合适不过了,如果不是因为靠得近,她根本不知道有人同她讲话。 听着元画春奇怪的断句,元槐忽然意识到,三姐姐有些口吃的毛病,只能三个字三个字地往外蹦。 白灼虾满满的一盘,全是鲜活的河虾做的。 “这道菜叫白灼虾,剥了壳就能吃。三姐姐若口重,也可蘸醋碟吃。”元槐不禁有些感叹,她这个三姐姐,还真是好没存在感。 她还以为什么事,挑一只合眼缘的大虾,拆壳将其身子和脑袋分家,放慢速度扯下虾肠,然后又将取出来的虾肉放到元画春餐碟中。 看了演示,元画春连连点头,眼眸接连闪烁了几下,一脸崇拜:“是这样啊,谢谢你,四妹妹,你人真,好。” 待在首辅府尔虞我诈这么些年,面对这么纯正无邪的三姐姐,元槐一时间还真找不到说辞。 她只摆摆手:“小事情。” 本来大伙都在忙活自己的事,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们的举动,却在这时,元徽凡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嗓子。 “不会吧,老三,你别说长这么大,连虾都没吃过吧?” 这一嗓子吼的,顿时把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元徽凡这话说的,可不就是嫌弃元画春乡下地方出来的,没见过世面,话里话外却是连带着把冯老太太都嫌弃上了。 元氏一脉的族人都在,闻言都有些诧异元徽凡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我……我确实没吃过,这、这很丢人吗?”元画春满脸窘迫,胆怯地低下头,只得坐在位置上,浑身颤抖。 ‘啪’的一声,冯老太太放下筷子,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脸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相当不好看。 “徽凡,你这是几个意思?” 在场的人都知道,冯老太太是个要强的性子,比平常人更在乎脸面,即使儿子过上了荣华日子,她也不肯搬过来享福,倒是依旧住在乡下的老宅里。难得阖家团圆的日子,听到大孙子这么说,可不就是打她这个老太婆的脸吗? 元槐夹了一筷子菜,眼见着大战一触即发,又急急地拿了一片西瓜放入嘴中。 “什么意思,就字面意思呗。”元徽凡下意识接了一嘴,说完,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元贞素来孝顺,当即朝元徽凡脑袋瓜子招呼了一巴掌,训斥道:“怎么说话呢?你老子在跟前呢,就敢这么放肆,我看你小子皮痒了是不是!” 正所谓打在儿身,痛在娘心。秦大娘子心疼得不得了,上前阻止元贞再把儿子打一顿。 “大过年的,夫君和孩子置什么气?要是把你儿子的脑袋打坏了,谁给你考功名光宗耀祖去?” 元槐一个没忍住,吃进嘴里的西瓜险些喷出来。 听听秦大娘子说的这话,她自己信吗?元徽凡脑子不行,一家子又把功名看得那样重,上辈子他能有出息,混出个名头来,那可全靠元行秋当上了皇后。 元贞一听这话就来气,沉着脸又扇了元徽凡一个脑瓜子,怒道:“他那脑子,不打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爹,你知道大哥的性格,他不会说话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当下说的话肯定是无心之失,你就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马吧。”元行秋起身,边说边朝元徽凡打眼色。 在场的元氏族人们也帮忙调和着气氛,说冯老太太上了年纪,元画春在乡下待久了,没吃过虾多正常,又说大过年的,打孩子不好。 偏偏这时候,元徽凡直愣愣地问了一句:“妹啊,你挤眉弄眼的干什么呢?” 有这么一个连脸色都看不懂的兄长,元行秋就算存心想帮,也派不上用场。 话音一落,四下寂静。 冯老太太一声不吭,拉起元画春的手,意欲要走,还是在族人们好说歹说下才留下。 元贞沉下脸色,指着元徽凡,厉声道:“向你祖母和三妹妹道歉。” 元徽凡自认自己没错,不过是说句话,父亲便这么不给他面子,让他在全族人跟前都抬不起头来。听见元贞的话,他咬着牙,恨恨地扫了一眼元槐,最终还是低下了头,给冯老太太认错。 元槐接收到元徽凡那愤恨的眼神,吃瓜都感觉不到甜了,关她什么事? “对不起,祖母,对不起,三妹妹。”元徽凡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歉。 冯老太太掀了掀眼皮,算是应下了。 最后,元贞说了一声招呼众人继续吃饭。 用过饭后,一人一句吉祥话,冯老太太给孙子孙女们发压岁钱,就连元槐也有份。 元槐掂了掂荷包的重量,猜想可能有个二十两银子。 荷包还没捂热乎,就被元徽凡抢了过去,美曰其名叫做谁抢到就是谁的。 元槐刚要去够,元徽凡猛地推了她一下。 “对不起,大哥,是我活该的,但是你不能抢走祖母给我的压岁钱啊。”元槐顺势摔了一跤,眼眶渐渐发红,她伸手揉了揉眼睛,落下两滴清泪,弱声弱气地道。 所有人都目睹元徽凡推了元槐,这下他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元徽凡面部扭曲成一团,“不是,我就轻轻一推,谁知道她跟纸片似的就倒了。” 她这一哭,元徽凡又挨了一顿打。 风越刮越紧,雪越下越大。 一只体型略过圆润的信鸽飞进紫宸殿,站在廊檐处。 赵崇光取下信鸽腿上的信筒,抽出信纸,不动声色藏于袖中。 他松手后,那只圆滚滚的信鸽便十分熟练地飞入鸽笼。 赵崇光拆开密信,这封信没有一个字,放在烛火上烘烤片刻,呈现浅褐色的字迹便显现出来了。 他一目十行,信纸末尾留有一个落款书名:百里。 这封信是从幽州传来的,赵崇光看完后把信烧了,脑中回想方才那密信中的内容。 信中说,先帝弥留之际,曾写下册立赵晋明为储君的遗诏。 是被迫还是自愿便不得而知了。 听见脚步声渐近,赵崇光不咸不淡地开口:“何事?” 王秉恩将一箩筐东西放在地上,直奔主题道:“元家的二姑娘来了,说是要将这一筐冬枣献给陛下,务必让您亲眼瞧见。” 那筐冬枣绿绿红红的,大小较整齐,却让赵崇光垂下眼帘,神色凝结。 第54章 字迹相像 这几天元家的人来得有多勤,他都看在眼里,也清楚元家人的趋利,后位长期空缺,必然是等着这个位子的。 冬枣中的“枣”字,与“早”字谐音,又是曾经救过他一命的果子,这分明是提醒他要早日立后了。 元家的人已然等不及了…… 恍惚之间,他忆起了皇子时期的事。 母后出身兰陵萧氏,是护国大将军萧远道的独女,她自幼在西北军营长大,善骑射,据说骑马时被父皇相中纳入后宫。 父皇生前很宠爱母后,到死都只爱母后一人,坏就坏在他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幼时,他总能听到母后偷偷地哭,直到后来他才知道为什么。 南陵皇室子嗣繁盛,最后却被赵晋明屠杀殆尽,只有他在元阁老的秘密保护下存活了下来。 赵晋明铲除前朝势力后,以辅政为由控制朝政,以天子之名,扶植傀儡皇帝上位,这样在道德层面才能站稳脚跟,待到时机成熟时,便可以安排他禅位。 这个时机,就是找到先帝遗诏。 他虽是傀儡皇帝,但名义上仍是南陵正统的天子,只是,他手无实权,自然也享受不了太多优待。 元家口口声声说要辅佐他这个皇帝,却始终都是颐指气使的态度,毕竟救了他一命,他不能计较。 而元氏女元行秋只是想做皇后,至于谁当皇帝都无所谓。他清楚元家的谋算,无非是想让未来的太子带着元氏的血脉。 皇后之位,多方角逐,元家,未必能胜。 赵崇光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没管那筐冬枣,便起身走向殿外。 看着漫天大雪,他伸出手,任由雪花落到掌心,又很快融化成水渍,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冰凉。 王秉恩亦步亦趋。 “陛下,太后有请。” 翊坤宫是萧太后的寝宫主殿。翊字五行属木,本意为辅佐拥戴,坤八卦之一,象征地,翊坤即辅佐君王之意,乃是仅次于紫宸殿的华丽宫苑。 萧太后居住翊坤宫,就是要确立她垂帘听政的特殊地位,安抚远在西北戍边的萧氏一族。 赵崇光鲜少踏入这里。 翎坤宫装潢富丽堂皇,极尽奢华,萧太后坐在榻上,只淡淡看了赵崇光一眼,便继续剥手中的花生,投喂鸟笼里的虎皮鹦鹉。 赵崇光抬手行礼,如霜般的眼眸微微流转,不温不热地喊了声:“母后。” 萧太后摆摆手,四周宫人都识趣地退下了。 待到宫人们都退下,萧太后也不抬头,口中关切地问:“皇帝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尚可。” 赵崇光眼帘微低,眸底暗沉无波,目光看不出半分情绪。 鸟笼门打开,虎皮鹦鹉扑棱棱飞到赵崇光肩头,看到自己精心养的漂亮小鸟跑到赵崇光身上,萧太后脸上表情晦暗不明。 那是一张与先帝有着七分相似的面容。 萧太后尤为不喜,连茶也未让人给他倒。 良久的沉寂之后,萧太后冷淡着脸,率先开了口。 “皇帝年纪不小了,到现在后宫无人掌管,长此以往子嗣凋零终究是不好。如今选秀在即,哀家挑了几个家世不错的贵女,以充盈后宫,绵延子嗣,皇帝以为如何?” 萧太后拿出一个册子,由冯蕊姑姑递交给赵崇光,上面都是选秀的贵女名单画像。 左右不过是萧氏的人。 萧太后挑选后妃的标准也只有一条,有利于稳固家族,从未真正关心过他喜欢什么样的人。 赵崇光看都没看,面上仍然笑得月白风清,声音清冷如水,“既然母后都安排好了,还问朕做什么?” 从小到大的每一步,他都活在母后的掌控之中。事无巨细,每日做了什么功课,和什么人说了话,都要向她禀报,甚至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能做主。 萧太后与赵崇光的关系,比起骨肉亲情,更像是一种利益维系。 母子俩每次聚到一起,不是汇报前朝大事,就是分析后宫制衡,与上朝议事并无明显之分。 听赵崇光的话,萧太后脸色一僵,随即蹙眉道:“皇帝,别忘了,这皇位你能做得,全靠哀家和你三皇叔这层关系。哀家扶你登上皇位,哪里对不住你了?” 这话是明显的威胁。 在萧太后心中,赵崇光能当上这个傀儡皇帝,她这个当母亲的,已经是仁至义尽。 “听这话,母后还是埋怨朕,拆散了你们。”赵崇光目光沉沉地盯着萧太后,低沉着嗓音道。 比起亲生的儿子,更像是把他当成一个政治傀儡。 萧太后满心记挂的,却是先帝的手足兄弟,摄政王赵晋明。 只是一个眼神间的交汇,萧太后便明白赵崇光的意思,眉间划过一丝不快。 自己的这个儿子,到底是长大了,懂得用那件事拿捏她了。 赵崇光指腹按压着眉骨,翎坤宫内令人窒息的熏香,熏得他有些头疼, 他一刻也不想多待,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母子间又是不欢而散。 看着赵崇光远去的背影,萧太后眼眸骤然缩了一缩。 除夕夜守岁,元槐拉着紫苏糊了两个孔明灯,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放灯。 苍穹之上,月色如银。 小女郎手里的孔明灯与那月色相融,光晕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朦胧如霜。 紫苏看着自家姑娘手持毛笔,认认真真在孔明灯写下一行字,因夜色深沉,压根看不清写的什么,便问:“姑娘,你写的什么?” “不告诉你。”元槐抿唇一笑,神神秘秘的。 她吹了下火折子,点燃灯内的烛芯,手一松,放飞了孔明灯。 一时间,形形色色的孔明灯冉冉升起,照亮了整个夜空。 宫宴后,新年伊始,在一片爆竹声中,赵崇光换上举行开笔仪式的冠服,亲手点燃玉烛长调,亲手将屠苏酒倒入嵌宝金瓯山河三足杯中,手握笔端写下几句诸如天下太平的吉祥语。 仪式结束后,赵崇光镜湖发现了一个灯芯已经燃尽的孔明灯,灯纸上一行隽秀工整的行楷映入赵崇光眼中。 ——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惟愿无事身强健,皆可得偿所愿。 他有些愣怔。 这字迹,怎么会和他的如此相像? 第55章 账目不对 大年初一的早上,元槐去巡视了一番药妆铺子。 因着过年,铺子里没什么人,柜台边上,叶商商正在拨弄着算盘算账,嘴里还念念叨叨着什么。 察觉到有人进来了,叶商商拨弄算盘的动作顿了顿,抬头一看是头戴帷帽的元槐,急忙扔下手中账本迎了上去。 互相说了些新年好的话,叶商商准备了茶水和干果。 元槐靠坐在椅子上,随意翻了两页账本,又听叶商商奇怪道:“东家你可来了,我这正对账呢,往来总账和明细有一处怎么也对不上,你快来瞧一瞧。” 小轩窗药妆铺子开业以来,元槐一直放权由叶商商打理,平日里也不经常来看看经营状况什么的,乍一看那记着密密麻麻的账本,一时间有些头疼。 “会不会是记错账了?” 元槐虽然没有接触过账本,却也知道记账的时候,稍有不慎便会出现错账,而且查起来很费劲,难怪有人说‘记账容易查账难’。 叶商商面色骤然凝重,“不会的,这账每日打烊后核算。说起来,年前发的薪水、采购所用药材,很多都未来及入账,可少了那么多银两,实在是可疑。” 元槐是信得过叶商商的,那些经济往来账目,不可能一一经过叶商商的手,因此账目叶商商都未必详细了解。 “不,账目不对。” 叶商商看元槐一眼,有些惊诧,“东家也会看账本?” “不会。”元槐摇了摇头,如实道。 这下轮到叶商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按说官家女郎个个都是往当家主母方面培养的,为了以后嫁人自立门户,管家管账撑得起门面,除了基础的识字外,总是要学一些看账本的本事。 叶商商自己是商户之女,抓周礼抓了一把算盘,在家里耳濡目染之下,精通算账,自然不懂元槐身为官家女郎却不会算账这件事。 元槐的确不会看账本,那些记得密密麻麻的账目,她是真看不明白,谁能想到还会有她查账的一天呢。有这学看账本的功夫,还不如研制一些新品药妆。 对于元槐看不懂账本,却知道账目不对这事儿,叶商商觉得元槐有自己独特的见解,遂问道:“那东家是怎么知道账目不对的?” 毕竟,这位元氏的娘子,见识自是不同于一般女子。 元槐拿过账册,拉开页封,仔细查了查,发现果然少了一页。 她摊开一本账簿,放在叶商商面前。 叶商商细细看了一眼,立马明白过来,那一页是被人给撕了。 账本是线装,撕的又隐晦,不仔细看很难看出。 好好的账册怎么会平白叫人撕了一页,多半是有人从中动了手脚,不想让人知道这一页的账目往来明细。 之前叶商商全神贯注地算账,瞧出一处核对不上的账目,倒没细看是否缺失了页数。 元槐仔细看过那账本的日期,从开业到现在,账目都没有问题,也就是年根才出了核对不上的账目。 “这账除了你,还经过谁的手?”她掀起眼皮,一下抓到问题的关键点。 “除了我,便只有账房孙先生了。”叶商商眸光一闪,“东家该不会是怀疑他吧?可孙先生看着也挺实诚的,就是时常告假照顾病重的妻子。” 元槐心知此事复杂,暗叹了口气,隐晦表明:“你自己不都说了,你是看账,做账的可是这孙先生,何况他还有个病重的妻子。” 更何况,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 叶商商也拿不准了,毕竟她与那账房孙先生,也不过共事两月有余。 元槐一脸严肃,“商商,你去查查孙先生的全勤记录,顺便把他叫过来。” 账目核对不上无非牵扯到银钱,她也没想到开业不到一年的铺子,账目也能出现问题。 叶商商道:“东家,孙先生来了。” 账房孙先生进门,长得确实是老实人那一挂,很瘦,但眼中的精明是藏不住的。 元槐轻声道:“孙先生在小轩窗做了两个月,可还做的满意?” “满意满意,还得多亏东家给了我这份养家糊口的活计。不知东家为何叫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账房孙先生不明元槐想要说什么,只能顺势说了几句客套话。 尽管账面上清晰明了,但实际可操作的空间可就多了,孙先生是真怕元槐查出点什么。 “听闻你家娘子病重,似乎已经下不来床了,倘若知道孙先生职务之便谋取私利,用那些钱买来的药还吃得下去吗?” 说这话的时候,元槐面上挂着和善的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令人无形中感受到了一股压迫感。 借公行私可不是小事。 账房孙先生只觉得看走了眼,不常露面的东家年纪虽然轻,这说话的水准确是不一般。 “东家没有证据,为何要冤枉我做了那种事?” 账房孙先生原本想着先用账目里的银子救急,事后再想办法补上,却不想被东家这么快就给发现了。 瞧着账房孙先生那死鸭子嘴硬的样子,元槐也不恼,只是将账本摆在对方的面前。 她弯起嘴角,语气温和又平静:“孙先生是否觉得这账本缺了一页?” 貌美女郎轻轻柔柔的模样,说出的话却令人战栗。 账房孙先生擦了擦冷汗,“这……” “这一个。”元槐笑意渐渐隐去,将账目指给账房看,“上个月支出九十两,孙先生可知做了什么用?不会是被孙先生拿去给妻子看病了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账房孙先生如五雷轰顶。 被揭了短,账房孙先生也变得羞愧难当,年过半百的人哭成了个泪人,直接跪在地上给元槐磕头认错。 “东家,是我猪油蒙了心,一时做了错事。我娘子染上病重,一直靠人参吊着一口气,可我的工钱实在是供应不起,便在刘老板的教唆下动了歪心思。求求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娘子。” 刘老板? 元槐看向叶商商。 叶商商解释道:“是与我们小轩窗竞争的同行,做的都是一些仿品,以低价、不好用不要钱的噱头,拉走了我们不少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