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蝶》 第1章穿越 黑夜里划过一道闪电,狰狞地仿佛利爪,霎时撕裂了夜幕,片刻才有隆隆滚雷声,挟着滂沱大雨从天而降。 荒僻的山野间,有一幢陋矮的土屋。 妇人推门而入,除了蓑衣,堆放在门角,甩了甩袖子的水汽,摸黑走到桌边,取了油灯点燃,这才坐到床边,看着床上躺着的小人儿,眼圈一红,泪水就无声地垂落。 “姣姣……”妇人低声啜泣,“你怎么还不醒?” 床上躺着的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女童,面色苍白如纸,呼吸细如游丝,仿佛稍不注意就会气绝。 妇人另取了帕子沾湿,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女童的脸,一边轻声说:“以前雷雨天,你总要吵着和娘一起,现在却一动不动……”说到这里,妇人忍不住又哽咽,“乖囡,快醒醒吧。” 女童木偶似的毫无动静,妇人越发伤心,泪珠不停滚落。 雷声滚滚,妇人哭了一会,强打起精神替女童揉了腿脚和手臂。 刹那一个闪电照亮了屋子,女童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妇人一直看着女童,自然没有错过,她惊诧了一下,随即又惊又喜,泪水挂在眼眶摇摇欲坠,伸手抚摸女童的额头:“听到娘说话了吗?” 女童双唇翕动,妇人凑到她的嘴边,听到几个含糊不清的几声呓语。 “姣姣?”妇人推推她的肩,女童又昏沉睡去,只是呼吸已变得粗重了许多,均匀绵长。 妇人紧悬的一颗心才落回原处,惊喜充斥心头,含笑着嗫嚅道:“出声了,出声了,有起色了。”她站起身,又仔细细细地将女童看了一遍,按捺不住激动,在屋中来回走了几圈,皱眉思索:刚才姣姣说的是什么,飞鸡?肥鸡? 醒来已经有两天,她感到有些绝望。 她记得在飞机上,警报器反复报警,乘务人员几次安抚乘客没有成效,接着机身剧烈颤动,她还来不及根据指示戴上氧气面具,就失去了意识。 等醒来时,却身处在一个雷雨夜的简陋土屋中。斑驳的墙壁,昏黄的油灯,还有一床散发着霉味的被子。 当时那种震惊和惶然,简直无法用言语描述,她瞄了一眼,就被吓地晕了过去。 活了二十六个年头,她还从没有遇到过这么荒诞曲折的剧情。其实她的人生一直很平淡,十年寒窗,不高不低,混了一所二流大学,毕业之后又工作了三年。家人最近开始对她的终身大事开始上心,几次催促她去相亲。她对未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迷茫,趁着年假到手,就想出去旅游散个心——结果,就散到了这里。 现实是无法逃避的。 她哀愁地叹了口气,举起一双小手,左翻右翻,上看下看,猜测现在自己的年纪绝对不满十岁。 逃避不了,只能面对,她很阿q地安慰自己:又赚回一个青春。可是从坏的一面说,她是不是又要面对另一个寒窗十年。 恶寒地打了一个颤,她依然感到很忧愁。 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年约三十的妇人走了进来。她眉清目秀,看得出底子极好,可惜被岁月磨损了大半,肤色蜡黄,眼角显纹。她身着蓝色的粗布衣裳,手上端着一个碗。 妇人看向床上的小人,笑的眉眼弯弯,口中唤道:“姣姣,今天好点了吗?” 韩姣头皮有些发麻——是的,这是另一个让她忧愁的源头。 两天前,醒来面对世界的天翻地覆,任谁也无法平静的接受。她先是惊,接着就是哭,还没有等她发泄完,妇人就夺门而入,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 哭地比她还要响,还要亮。 她无法继续哭闹下去,只能换一个方式,闭目,静躺,绝食。 妇人以为她困了想睡,一边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一边柔声唱着不知名的童谣,过了一会儿,她就真的睡着了。再次醒来,肚子饿地慌,绝食求死的念头只能放下。 于是她喝了一口妇人准备的粥。不知是什么谷物熬制的,黏糊糊的一团,似乎还放了一些野菜,涩然带着苦味,她饿极囫囵吞了一口,那种味道冲进了喉中,第二口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 她真想再哭一场。 想不到重新得到生命后,面对的难关居然是吃饭。到了晚间,妇人又来探她,见她饿得奄奄一息不肯进食,立刻就流泪了:“姣姣,告诉娘,是哪里不舒服么?”韩姣鄙夷地扫了一眼粥,妇人哭着劝道:“姣姣,你爹摔断了腿,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进项了,你哥哥一直昏迷没有醒,你的弟弟一岁还没有到,剩下的白米都给他熬了粥,可每天还会饿哭,娘也是没有办法,你别怪娘,就吃一点吧……” 晴天霹雳。 这个身体,不光有双亲,还上有兄,下有弟,听听,爹断腿,兄昏迷,还有嗷嗷待哺的弟弟。 韩姣一阵头晕。 妇人搂过她,泪水都滴到了她的脸上:“姣姣,娘对不起你。” 她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接过碗,一边含泪,一边大口大口地把粥喝完了。 接连两日就是如此。 韩姣是彻底死了心,再也回不去了。 她现在叫韩姣,是白石山上贫穷农户的女儿,半年前,父亲赶牛时摔断了腿,牛走丢了,人是躺着被乡里人抬回来的。七天前,兄长带着她外出,却莫名其妙地双双昏倒在田里,家中只有母亲孙氏照料,谁知,等女儿醒来时,物是人已非。 她变成了韩姣,而前世的名字,被她深深藏进了心底。 没有给她感伤的闲暇,眼前的困境更叫人发愁,不知年份的朝代,一贫如洗的家庭。每当她想发泄一下,却迎风落泪的母亲——老天爷,还能更悲惨一些吗? “姣姣?” 韩姣被打断了沉思,抬起头,母亲孙氏慈爱地看着她,手中的碗还略微冒着热气。她柔声道:“饿了吧?快吃一些。” 碗里的粥似乎又变稀了,绿油油不知形状的菜好像多了。韩姣感到胃有一点抽搐,深深皱起了眉。 孙氏眼圈红了,微微泣道:“乖囡,娘知道你想吃肥鸡,可是家里只有一只鸡了,你爹和兄弟就靠那些鸡蛋补补身体,是娘对不住你……” 啊啊啊啊啊,韩姣一把抢过碗,含着泪,咕噜咕噜两口就吞咽了下去。 第2章贫穷 又躺了一天后,韩姣恢复了些力气,毅然掀被起床。先在屋子里走动,她躺地久了,腿脚酸软无力,来回踱了几圈,才觉得手脚渐渐自如。 推开房门,骤然入目的阳光让她眯上了双眼,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能真正看清眼前的世界。这应该是秋天,天空湛蓝辽阔,彷如一鸿碧水,光是看着就叫人心里亮堂舒畅。远处有连绵层叠的山峦,树木和庄稼在萧瑟的风中摇曳,黄蔼蔼的一片。 她深深呼了一口气。把目光收了回来,仔细打量眼前。 四间土屋连在一处,整个院子用篱笆围了起来,刚刚及膝,左边一间应该是灶房,门外有一个藤架,种着豆类,架下堆放着一堆干柴。院子的右边角落里有个鸡栏,一只黄羽黑尾的鸡俯首啄着谷壳。 清贫如秋风一般,韩姣无比惆怅。 孙氏从院子外回来,一眼瞧见她站在院子里发呆,急忙上前抚她的额头:“姣姣,怎么下床了,快、快回去躺着。”韩姣还没答话,中间的屋子里就传出一个男声:“是姣姣吗?快让她进来。” 孙氏闻言,低头为韩姣拉了拉衣袖,又将她的散发捋到耳后,轻轻叮嘱:“你爹想你好久了,快进去看看吧。” 韩姣无端生出一丝紧张,左顾右盼。孙氏已携了她的手,领着走进屋子。 这间屋子比韩姣的那间大了许多,暗灰的墙面已泛起黄色,墙角蜿蜒一道暗痕,应该是漏水的水渍。韩姣看得心里直冒凉气,真是穷啊。孙氏看到她烦恼的样子,笑着安慰:“前几夜雨大漏了一些进来,不碍事的,过几日在屋上添几片瓦就成了。”韩姣只能点头。 床上躺着一个看起来足有四十的男人,想是常年劳作,皮肤黝黑,看着她微笑,皱纹满布额头和眼角。韩姣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怎么了?”孙氏推推她,“快去给你爹看看。” 韩父极高兴的样子,拍拍床沿:“姣姣坐到这里来。”孙氏上前,为他铺铺被褥,又从床脚抱起一个灰色的襁褓。韩姣一看,里面包着一个白胖娃娃,酣睡正甜,被抱起也一无所觉,一定就是她那八个月大的弟弟。 韩父伸手将她拉到床边坐下,一股微苦的药味就窜到鼻下。 “姣姣,身体好些了吗?”韩父蔼然问。韩姣胡乱点了点头。 韩父高兴地直笑,又问她头痛不痛,有哪里不舒服,天气凉了,穿的衣服够不够。韩姣一问一答,心里不觉有些酸酸的。 韩父说着说着笑容收敛,脸色忽然有些黯淡:“大郎还没有醒……” 孙氏一直听着父女两说话,插嘴道:“大郎身体比姣姣好,姣姣都醒了,大郎一定没事。”韩父略感安慰,轻柔地摸了摸韩姣的头:“姣姣,那天你和哥哥去哪里了,为什么晕倒在地里。” 这她哪里能知道,只好茫然地摇头:“记不清了。” 韩父问:“是不是找刘家去说理了?”她更加茫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牛丢了就丢了,人没事就好,”韩父说道,“以后别再理会这件事,知道吗?” 韩姣含糊地答应。孙氏抱着孩子上前,说道:“好啦好啦,别说孩子了,才醒没两天,她还晕乎呢。”又对韩姣说:“快回去休息吧,别乱跑。” 应了一声,韩姣起身出了门。孙氏对韩父说:“大郎虽然昏迷,却像睡着一样。姣姣前几日只悬着一口气,想不到反倒是先醒了过来,也不知道大郎什么时候能醒。要说这事都怪你……我早该找村长去评理,那牛分明是我们家的,刘家捡了去不还,还说是集市买的。要不是知道这事,大郎和姣姣也不会无缘无故地跑去刘家,更加不会昏迷不醒。” 韩父叹了口气:“丢了就丢了,不要再去寻事了。” 孙氏微微怨道:“这哪是说丢就能丢的,你为了救村里的孩子才弄断了脚,现在刘家占了我们家的牛,却没有一个人出来说理,我们家还有三个孩子要养,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找村长也没有用,”韩父低沉了声音说道,“若村长真有心帮我们,早就该出面了。” 孙氏道:“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和刘家沾亲带故的。” 韩父不再言语,孙氏的声音微微颤动:“以后可怎么办?” 孩子突然醒了过来,哇哇地哭泣,孙氏低下头,怀抱着孩子一边拍一边哄,声音沙哑,分明已带了哭音。 韩姣在门外听得分明,大致已明白事情起末,又是疑惑又是愤慨。她醒来时间不长,可总能感觉到有人抱着她,按捏她的身体,一遍一遍在她耳边喊着“姣姣”,虽然每次听到孙氏哭泣,都觉得头皮发麻,可那一种挥之不去的亲切感,仿佛与生俱来,仿佛血脉相连。 当真听到她压抑着哭声,她又觉得伤感。 狠狠在院子里走了两圈,那一股脑的复杂情绪都变成了泄气。 穿越而来,脑子清楚,可真正能用的却根本没有。她一不懂农作,二不懂发明,也没有经商的脑袋,就想念两句唐诗宋词来充充场面,在这个荒僻山村也找不到人来欣赏。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韩姣跺跺脚,长长吁了口气。 想了半晌也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她转了转僵硬的脖子,看到左边的一间土屋时怔了一下。那应该是那个哥哥住的屋子。该去看一下吗? 犹豫了片刻,还是摇头放弃。 她能醒来全是侥幸,怎么能指望他也一样。以后若有什么不测,今日不看,就可以当做无关,今日若是看了,怕要平添牵绊。 入夜时分,孙氏一直没有来送饭,韩姣等地有些心慌,不会已经断粮了吧? 胡思乱想了一会,门外忽然传来孙氏又惊又喜的哭声:“大郎醒了,大郎醒了。” 韩姣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匆匆套好了布鞋就往外跑。左边的土屋点着油灯,糊糊涂涂的一团。她走进去,孙氏正坐在床边笑着抹泪,招手让她过去。 韩姣往床头望去一眼,怔地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布衣,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影影绰绰,可已足够让人看清,他容颜俊美,眼神深邃,眼神随意一扫,让这个陋室蓬荜生辉。 第3章哥哥 韩姣看着这一世的兄长——韩洙,从内心深深觉得,从遗传学角度来说,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和韩父或者孙氏能沾上边。不光是外表,还有一种更为内在的东西。他仅仅是靠在枕上,不言不语,却有一种奇特的约束力,让身边的人不敢随意放肆。 两世为人的经验告诉她,这就是气场。 韩姣老老实实地走过去,站在孙氏身边。孙氏眼眶里还含着泪:“你们兄妹无缘故无地昏倒,几天几夜都不醒,把我和你爹都吓坏了,真怕你们有个万一,”她露出欣慰的笑容,“总算现在好了,你们两个之前到底去了哪里,遇到什么事了?快告诉娘。” 韩姣也好奇地抬起头。 韩洙揉了一下额角,说道:“记不清了。” 他的声音略有些低哑,也不失醇厚,非常悦耳。但是尽管他语气温和,韩姣还是察觉到了不同:他的双眼冷漠而犀利,和表现出来的态度截然不同。 孙氏对此一无所觉,只是失望地叹了一声:“唉,你们兄妹都不记得了?也好,省的想起来心烦。” 韩洙闻言向韩姣看了一眼,目光深沉,韩姣立刻垂下头去——气场太强大了。 孙氏尚沉浸在儿女恢复的喜悦之中,又嘱咐一些要保护身体的话,忽然想起了什么,手一拍道:“看我这个记性,你们都还没有吃东西呢。” 韩姣的肚子立刻很应景地咕噜了一声,羞得满面通红。孙氏起身出门,须臾功夫就端来两个碗,光是闻味,就知道是粥。孙氏递给兄妹一人一碗,又搬来一个小凳让韩姣坐。 韩洙的碗里高起半圆,韩姣眼尖地发现是个鸡蛋,心里碎碎念:重男轻女真是要不得。孙氏笑笑,怜爱地摸她的头:“姣姣想吃鸡蛋了吧?”说着,她取了筷子,夹了小半过来。韩姣感动了,对孙氏露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饿的久了,粉丝当鱼翅,野菜当山珍,何况是加了小半个鸡蛋的粥,韩姣吃地异常满意,当她吃完了,韩洙的碗里还有大半,吃得慢条斯理。 韩姣更加疑惑了,据她所知,韩家三代贫农,祖祖辈辈都在这个贫瘠的山村过活,韩家的儿子怎么会有这样简洁优雅的举止。 她盯着他眼睛滴沥骨碌地转。 韩洙略抬头,反望她:“看什么?” 韩姣被吓得一激灵,对上他的眼,心里不自觉地发虚:“哎、我……”期艾了半晌,才找到理由,“我、我还没有吃饱。” 韩洙一瞥之后就不理睬她了。孙氏听了心里万分难过,在儿女之间往来看了看,含泪低声说:“姣姣,你哥哥才醒来,别和他抢吃的。都是娘不好,害你吃不饱,明天娘去找乡亲借点米……” 啊啊啊,我不是这个意思,韩姣觉得内心更加郁卒了。 等韩洙吃完,孙氏又整理了一下屋子,打水给他洗漱。为了弥补刚才的口误,韩姣也表现地异常勤奋,孙氏擦桌,她就抹凳,孙氏端盆,她就递帕。 直到天完全黑了,孙氏想起还有韩父和小儿子,这才离开。走到院子里,韩姣扯扯孙氏的衣袖,踌躇了一会,悄悄问道:“那个,哥哥……是亲生的吗?”孙氏大惊:“姣姣,你在说什么?连自己的哥哥都不认识了吗?”韩姣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只是觉得哥哥醒来有点不一样了。” 她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玄妙的念头,需要一些印证。 孙氏仔细看了看她,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定不是因为什么头疼发热引起的胡言乱语,才又说道:“你哥哥一向沉默内向,精神不好自然就话不多,你别多想。” 沉默内向?她看到的明明是深沉冷漠,不行,她和孙氏代沟太严重了。 “要和哥哥好好相处。”孙氏不放心,一再叮嘱。韩姣点头不迭,摸黑回屋睡了。 这夜做了一个十分惊悚的梦,在飞机颠簸震动中,乘务员大喊了一声,亲爱的各位乘客,请马上闭上眼,我们将要穿越了。 韩姣猛地一下就睁开了眼,头顶的墙壁暗沉而斑驳,还是这里,她舒了口气。清晨的微光已经透入屋来,轻白的如同秋霜。她向窗户看去,却一眼撇到窗旁站着一个人影,顿时吓地哆嗦了一下,张开嘴就想喊。 人影适时地走上了两步,背对着晨光,身材挺拔颀长,平静地说了一句:“姣姣,是我。” 韩姣看着他,心里的警惕半点也没有放松下来,紧张得背上几乎已经沁出了汗,这绝不是她错觉,也不是她敏感,这个哥哥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压迫力量和冷酷的气息。辨形势,识时务一向是现代人的优点,她立刻扬起天真的笑脸,抬头喊:“哥哥。” 这一幕实在有些蹊跷:兄长的脸上虽然有着淡淡的笑容,眼里却寒冷如冰,妹妹笑容娇憨无邪,紧绷的身体却显出并不如神态那么轻松。两人亲热地互唤,极像是刚上台的新人在对着台词。 韩洙随手提了一个木凳坐到床边,比平时孙氏坐着还高出许多,身姿笔挺,韩姣下意识地往床里缩了缩。 “姣姣,”他温柔地开口,神态似乎极为关怀,“你似乎有点怕我?” 韩姣连忙摇头:“怎么会呢,”末了还亲热地加了一句,“哥哥。” 韩洙道:“以前你和我很亲近的。” ——以你的表现来看,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啊!韩姣内心咆哮,可她只能眨了眨眼,轻声说道:“醒来以后,我头昏沉沉的,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哦?”韩洙的眉一挑,“我们昏倒之前的事,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韩姣一凛,感觉核心问题来了,她为难地皱起眉头:“不光是昏倒之前的事,还有更以前的,也都记不清了。” 他静静地看着她,神情严峻,实在远超他的年纪,韩姣撑着笑容,不想让他看出端倪。 “什么都不记得了?”韩洙淡淡开口,“不会是身体哪里还不舒服吧。” 他如同孙氏常做的那样,伸手往她额上探来。韩姣一激灵,往后躲。可是床只有那么点大,他手腕一转,就贴上了她的额头。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就从他的手心直窜进韩姣的脑袋。 韩姣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了,正常人的手怎么会这么冷,更可怕的是,那种冷意如同实质,很快蔓延到了脖子,她怀疑自己的脑子被冰给结住了。 他的表情依旧闲适,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真像一个为妹妹担忧的兄长。 第4章争吵 韩姣快要吓晕了,感觉那种冰冷已经快要迈过脖子延到胸口,她深吸一口气,双手向上一抓,把韩洙的手攥了下来,顷刻间,那种寒意就消失了。她的手小,两只全用上,堪堪抓稳。他的手白皙修长,极有力度,只是冰冷地仿佛石雕玉凿而成。 “哥哥,”韩姣在他要发作前,提高声音喊了一声,说道,“我身体很好,什么事都没有。” 他看着她,目光幽深若夜,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 秋天的清晨极为清冷,韩姣却硬生生憋出一身汗来,她咬咬牙,轻声问:“你知道手机吗?” 韩洙抽回手,神情丝毫未动:“什么?” 再接再厉,韩姣道:“那照相机呢?” 韩洙皱眉。 “计算机、飞机……”她感到气馁,并且在他那种仿佛看着白痴的目光下,声音渐低,好吧,是她猜测错了。 韩洙放缓了表情,隐约有了一份轻视,他站起身,随意地摆了一下手,说道:“休息吧。”仿佛料定了他人都会服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韩姣顿时松了口气,精神才放松,便感到一阵深深的倦意涌了上来,她甩甩脑袋,沉地如同铅石,心中后怕不已:她刚才到底遇上了什么情况?没等她能仔细想清楚,就已沉沉睡去。醒来时,夕照的投影落在窗棂下,虚虚淡淡,紫红如锦。 韩姣大吃一惊,不敢相信一睡就用了一整天。思来想去,只有清晨头上的那种冰冷触感让人可疑,会不会和她感到疲倦有直接关系?她拼命地转动脑筋,可依然抓不到什么头绪,只是心底留下了对韩洙深深的忌惮。 起床在家里转了一圈,发现孙氏不在家,韩父和小娃娃在屋里。韩姣不知道这个弟弟叫什么,只听到孙氏抱着哄他时叫“阿宝”,他看起来非常可爱,手脚像是藕,又胖又软,韩姣试着去捏捏他的手,他格格地笑,讨人喜欢极了。 她把阿宝抱起,亲亲他摇摇他。韩父躺在床上看着两人耍玩,直到韩姣不够力气将阿宝放下,他说道:“姣姣,去看看你娘,她下午出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韩姣应了一声,出了屋子才觉得茫然,她对这里一无所知,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走过韩洙的房门口时,她犹豫了片刻,想要问他,又有些胆怯,最后还是对孙氏的担心占了上风,她抬手敲门,屋内寂静无声,推开门缝一瞧,里面没有人。 韩姣没有办法,独自出了门。 这个村子坐落在半山腰上,零星有二三十几户,此时正是炊烟袅袅的时候,路上并没有几个人。房屋大多都是不规则的石头堆砌而成的,盖上暗灰的碎瓦,偶遇到几家境遇稍好的,才有红砖黑瓦。 韩姣一边绕着山路走,一边东张西望。山腰里有一小片玉米田,高直的杆子,翠绿的长叶,似乎有好几个人围在那里,却被挡在了玉米杆子的后面,看不清楚,韩姣走过去。 一个身圆腰胖的妇人扯高了嗓子叫道:“你们家丢了一头牛,就赖我们家的,我说你是什么意思!那以后要是谁家少了东西,都可以赖我们头上了。” 韩姣一听就觉得不好,果然孙氏站在田边,委屈地说道:“我们家的牛以前被石头划伤过肚子,上面就留了疤,那头牛分明……” “哎哟,牛肚子上有疤的就是你们家的,”妇人瞪圆了眼,“那天下属于你们家的牛可多了。我家的牛是集市上买的,整整一两二钱的银子,你要可以,真金白银拿来买。” 孙氏抬起泪眼看她:“一头老牛怎么值一两二钱,那牛我家才丢,第二天清晨你们家就有了,就是集市也没有这么早的。我不过要找村长评理,你凭什么拦着不让。” “我呸!”妇人一挥手,上前拽着孙氏的胳膊,“你这老货,非赖上我家了是不?想要牛就要拿钱来买,我说值一两二钱它就值,找什么村长,我们就在这里说,说通了再走。” 孙氏瘦瘦弱弱,哪里是那粗壮妇人的对手,被她一把擒在手里,左推右拉的,不一会儿就发髻散乱,冷汗岑岑。旁边也围着几个村人,有男有女,见了这场景都有些不忍,但见了妇人的泼辣,都不敢上前。偶有两个开口解围说“刘家的,若真是买的,不如和韩家娘子坐下说个清楚。” 刘家妇人高声骂:“你们这帮杀才,只知道起哄,莫非也想来讹一笔,”转头又仇视孙氏,“都是你这老货引来的,今天非说清楚不可。” 韩姣一路跑来听得清清楚楚,见到孙氏狼狈的模样,肺都要炸了。冲上前一把拉住妇人的手,要从孙氏身上扳开。妇人低头一看,哼声道:“这不是你家那半死不活的丫头吗?”韩姣怒道:“牛要真是你家的,何必心虚堵在这里?”妇人膀子一甩:“臭丫头,倒会颠倒是非。” 韩姣被她掼倒,摔出一米多远,背脊和屁股重重摩擦在地上,先是一阵刺痛,接着就一阵火燎似的烧在身上,眼泪刷地就落了下来,痛地话也说不出。孙氏大急:“姣姣——”倏然生出一股力气,推开妇人,几步冲过来,搂起她:“不哭不哭,告诉娘,哪里摔疼了?”韩姣只一个劲地掉眼泪。 “大的小的都不是好人,惯会装腔作势。”妇人一边骂咧咧一边又想上前推搡。 孙氏抱着韩姣护在身后,瞪视妇人。 韩姣恢复了一点知觉,看那妇人又气势汹汹地靠近,又痛又急地生出急智来,抱了孙氏大哭道:“我的腰好痛,腿动不了,她把我骨头打折啦……好痛啊……”孙氏急得泪流满面:“乖囡,让娘看看、快给娘看,哪里折了。”妇人一听果然唬住了,站住了不动,转了两下眼珠,高声说道:“哪里这么容易就伤了。” 韩姣哭声凄惨,又摔了一身黄土,众人见了都信了几分,有人说“该去找人来”,又有人劝“快带着孩子寻医去”。刘家妇人跺了下脚,嚷嚷道:“大人说话孩子凑合什么,大家都看到,是她自己冲上来跌倒的,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她眼睛一瞪四周:“你们都是看见的。” 众人深知她的为人,又想起刘家和村长有那么一层亲戚关系,不想惹麻烦上身,便做鸟雀散了。刘家妇人哼了一声,回头道:“你家别又想讹上我。”狠狠呸了一声后就匆忙走了。 孙氏来不及说话,顷刻已不见了人,她心中大急,喊着:“谁家好心,给我女儿找个大夫来。”众人早已快步走远了。 孙氏心里发凉,要将韩姣抱起。韩姣拉着她的手摇了两下:“别急别急,是我唬她的。只是痛,没有摔断骨头。”孙氏惊了之后又是喜,连哭都忘记了,握了她的肩膀,左看右看,确定没有受伤,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将人抱入怀中泣道:“谁让你来的?才好的身体摔坏了怎么办?” 母女两个抱着哭上好一会儿。孙氏眼看天都要黑了,蹲下身子要背韩姣。 “不,不用”韩姣摆手,“我自己能走。” 孙氏脸色肃然,坚持将她背起。孙氏生得瘦弱,背着一个人,走得更加慢了,村里的路也并不平坦。韩姣被一颠一颠的,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喊疼。 “姣姣,今天委屈你了,”孙氏柔声说,“身上疼么?” 韩姣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和痛的感觉不一样,鼻子有点酸。她把头埋到孙氏的颈窝,哑声说:“不疼了。”孙氏轻轻把她背高了一些。 晚风里有青草和泥土的清香,一阵阵拂过韩姣的脸,其中还夹着一缕温柔爱护的味道,来自孙氏的发间,她的心似乎被一种不知名的复杂情绪给缠住了。 面对这样的第二次人生,她想哭,可是又有一点想要微笑。 第5章道长 两人走到家门口,韩洙从路的另一边走来,身形挺拔高大,面容苍白俊美,在黑夜里行走无声无息,整个身体似乎已融入暮色。 孙氏把韩姣放下,在院子里就哽咽着把刚才的事都说了一遍,为了瞒着韩父,她压抑着声音,越加难受,可说完之后又怕韩洙担心,哀声叹道:“这事你们心里有个数,刘家的泼辣凶悍,你爹又起不来,只好这么算了。”韩洙点了点头,韩姣觉得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比夜更深,她不自禁打了个颤。 孙氏打来水,给韩姣擦洗了身子换干净的衣服,又喂她吃了小碗糙米饭,这才回了屋。 韩姣一向习惯侧睡,可现下只能平躺才觉得稍微舒坦,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乱麻似的一团,她闭着眼,细细地回忆过去,竟都变成了朦胧梦中遥远的一角。 迷迷糊糊地睡了不知多久,屋外忽然就传来的尖锐的叫囔声。韩姣醒来,仔细一听,好像是那个凶悍的刘家妇人。她穿了衣服,走出一看,果然是刘家的站在院外,眉横眼竖,插着腰喊:“你们这家下作的东西,躲着干嘛,出来——别做了就缩起来,今天你们就是躲道乌龟壳里,老娘也能撬出来。” 孙氏和韩洙都从屋里走了出来。孙氏气的唇直发抖:“你已得了牛,还上门吵什么?” 刘家的破口大骂:“你个不要脸的,还提我家的牛,昨天夜里就被你们给弄死了。” 韩姣吃了一惊。屋内的韩父也被惊动了,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孙氏忙安抚他:“无事无事,一场误会。”刘家的喊道:“误会个屁。昨天和我吵了架,今天清早就发现牛死了,不是你们弄死的还有哪个,快赔我一两二钱来,不然就到村长那里去评理。” 孙氏涨的满脸通红,气愤地声音都颤抖起来,可她为人一向平善懦弱,半晌也只憋了一句:“你胡说,血口喷人。”刘家的犹自尖嚷:“不是你家还有哪家,就是你这老货贪图我家的牛。” 韩姣实在看不过眼,在嘴边比了个喇叭的手势:“谁不知道你要一两二钱,说不定自己回去弄死了牛,好来讹诈我们家。”说了还觉得不解气,又喊道:“评理又不是比嗓门大,别以为你喊了就是你对啊!” 刘家的一看这个丫头就来气,昨天就是她哭喊骨头折了把自己唬走,此刻见了她好端端地站在屋门口,又精神在在地说话,心里的火就撩了起来。 “就是你这个狡猾骗人的臭丫头,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一家都不是好东西。”刘家骂地唾沫横飞。 韩家的院子外围只是一道竹篱笆,拦不住刘家的凶悍气势,她用力一扯,就将篱笆扎成的门连草绳一起抓断,又抽了一根竹板,三步并两步地往里冲。 韩姣吓了一跳,身上又隐隐做痛。心想就是好汉也不能吃这个眼前亏,一转身,刺溜一下躲到了韩洙的身后。为什么不选孙氏?看身板就知道,孙氏和她一样需要保护。 刘家的似乎就盯上了她,径直冲了过来,还挥舞手中的竹板:“臭丫头,真该教教规矩。”孙氏大急,要想拦已是来不及。刘家的冲到韩洙面前,还来不及发作,就忽然像被定住了身体。 韩洙冷冷地看着她,眼眸深处藏着一抹戾气。 刘家的觉得周身一冷,一种本能的畏惧让她瞬时愣住了。她咽了一下口水,又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立刻眉头一竖,拿起竹板就甩下来:“让你一家作怪。” 韩姣缩了一下身体,看刘家的那架势,真要被打到了,足以让她再回去躺几天。竹板到底没有落下来,在空气中啪地一声突然断裂,她凑过韩洙的身体看到:刘家的仿佛撞上了一道看不见的墙,满面冷汗,表情又是怀疑,又是惊惧。 刘家的奋力一挣,被弹出三米远,重重地摔倒在地,痛得直唉呼,可她一翻身坐起来,指着韩洙:“你、你……”对上了他的眼睛,那些要脱口而出的话全部咽了下去。她飞快地爬起来,连衣服上的灰土都没有拍,转身就跑出院子,隔了好远才扔了狠话:“你们等着。” 事情发生地太快,孙氏并没有看明白,还以为韩洙将人推了出去,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替两兄妹检查过并没有受伤后,回屋把来龙去脉告诉了韩父。 韩父大吃一惊后,显得忧心忡忡:“刘家的人从不肯吃亏,只怕以后麻烦不小。”韩姣问:“难道没有说理的地方吗?”孙氏将她搂进怀里:“村长都不管,谁还来管。”韩姣有点怀念法制社会,忍不住道:“总还要有人管村长吧?” 孙氏笑了一下:“姣姣变聪明了。”韩父苦笑道:“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哪里会来管一头牛的事,就是当街有人死了,也不见得有人来过问啊。” 韩姣万万没有料到,事态艰难到了这样的地步,更让人难受的是,她感到一筹莫展,一点力都使不上。她看向韩洙,他似乎听得很认真,坐在一旁的姿态却很随意,隐约有些不以为然。 这天夜里,韩姣起床在院里散步,偶然听到主屋里韩父和孙氏的谈话。家里只有一亩荒田,现在又没有了牛,处境非常艰难,得罪了刘家,邻里也得不到帮助,只能迁去别处。可就是迁去别处,也有诸多难处。 韩姣不禁对着夜色长叹。 接连几日,韩家众人都过得战战兢兢,八个月大的阿宝似乎都知道家里气氛异常,不哭不闹,格外乖巧。 这日午后,秋高气爽,微风习习,一望无际的白云遮蔽了日光。孙氏躲过了日晒,正好去田里干活。韩姣哄着阿宝午睡,自己也在床边打着瞌睡。 “就是这里。”忽然又听到刘家的嗓门。 几天来一直想象着刘家的会怎么报复,韩姣心里早有了预设,一听到这个声音,飞快站起走出屋子,韩洙已经站在院子里。 看到他,韩姣就感觉心安了许多,于是往外看。刘家的和一个中年干瘦男人已经走到了院外,男子双目不正,从衣服举止来看,似乎是刘家的丈夫。可奇怪的是,他站在刘家的左边,刘家的却转头对着右边的空气说话:“就是这家。” 韩姣纳闷,不会是那天摔出了后遗症吧。 正想着,刘家的右边的空气一阵扭曲,一个朦胧的身影从空白处渐渐浮现出来。韩姣看得眼珠都快落下来了,这这这,这是什么?难道是刘家的去学了什么大变活人的魔术来。 虚影很快就变得充实,一个方脸短髭,相貌堂堂的道士就站在了刘家的身边。他穿着一身蓝色的道袍,身后背着一把长剑,目光如电,看着韩洙和韩姣。 刘家的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和蔼:“仙长,就是他,十天前晕倒在地里,醒来后神神怪怪,定是有什么妖魔附身了。”对着韩洙指指点点,又指着韩姣,“兄妹两个都是。” 第6章灵根 韩姣吓得心扑通扑通乱跳一气,心虚地直冒冷汗。 道士将两人来回打量了一下,神态冰冷地问道:“魂魄不稳,你们是何方妖魔?” 你才妖魔,你全家都是妖魔!韩姣急得险些跳脚。眼看道士把手握到了剑柄上,她吓得缩了缩脖子,转头去看韩洙,这一看,顿时觉得更加紧张了:韩洙的神色是从所未有的凝重。 道士将剑从身后抽出,长约两尺有余,剑身雪亮,透着一种通透的蓝光。他随意挽了一个剑花,空中泛起一团蓝光,气势非常。刘家的两人怕殃及池鱼,飞快地闪到一旁。 道士喝道:“还不说出来历?”韩姣大急,嚷道:“什么来历,我们都是普通人。” 刘家的不怀好意地大叫:“仙长,是不是要试过才知道,这事蹊跷着呢。” 韩姣狠狠用眼睛剜她。道士冷哼了一声,手腕一转,一个蓝色的光圈从剑尖里冲了出来,顷刻就到冲到了兄妹的面前。韩姣吓得愣住了,韩洙双手一翻,接住了蓝色光圈。 那光圈在他手中不停地扭动,像是想要挣脱,却始终离不开,越缩越小,转眼只剩下了巴掌大小。 韩姣自觉逃过一劫,直到光圈完全消失在韩洙的手里,才悄悄松了口气。 可还不等她完全放下心,韩洙似乎突然站不住了,身子猛地倒退两步,嗵地一下倒在了地上,双目紧阖,额上沁着豆大的汗珠。 “哥哥。”韩姣忙跑到他身边,伸手去握他的手,触手滚烫,如同烙铁。 到了这个时刻,韩姣怎么也不敢轻易放开他的手,焦急地直晃:“醒醒啊。” 道士见了这个模样,脸上有些动容,转手一甩,又是一个同样的蓝色光圈冲了过来。韩姣彻底怔住了。 唯一一个有着神奇本事的人已经倒下了,这个奇怪的世界,她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就要死在这种不明不白的方式下了? 那一霎那,韩姣觉得心口痛地厉害,尽管重生后的生活诸般不如意,可她仍然有着强烈的想要生存下去的欲望。 孙氏不在,韩洙晕倒,屋里还有阿宝和韩父,她想逃,却不知道逃往何处…… 蓝色光圈冲到了眼前,韩姣尖叫了一声,扑倒在韩洙的身上,把脑袋埋在他的腰间。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像火一样烧过她的全身,她感到疼痛,绝望地大哭起来。 “你们做什么?”孙氏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 韩姣感觉身体猛地被人搂起,睁开眼一看,孙氏泪眼婆娑地望着她和刚刚醒来半撑起身体的韩洙。见两人无恙后转头立刻瞪着道士:“你做什么害我的孩子?” 韩姣发现那个蓝色的光圈已经消失不见,皮肤上那种灼烧感也消退了,胆子又大了些,往道士看去。 道士一脸的惊诧,神色和缓许多,又似乎有些愧疚:“哎……是人,原来都是人。” 孙氏也气急了:“上门害人,你才不是人。” 道士收起剑,愧意地拱手作揖:“娘子别慌,我绝不是歹人,只是听说这里有妖魔化为人身害人,这才赶来除妖,都是误会。” 孙氏抹泪道:“你是听了谁的谣传。” 道士往旁边看去,刘家的两人一见势头不对,早就溜走了。道士微愕,随即就想明白了:“是我鲁莽,听信片面之语,还望娘子见谅。”又再三作揖。 孙氏一看就知道他的身份是修仙者,具有神通,这种人平素不与凡人交往,就算有所交集也是高高在上,供人瞻仰,今天这么多礼,是因为刚才那件事有所愧疚。她方才是太着急了,才这般咄咄逼人,这会儿回过神来,只觉得身份相差太大,刚才那股劲全没了,拘谨地回了个礼,口中说道:“仙长多礼了。” 韩姣看得气不打一处来,明明平白吃亏的是她们,这道士两句软话就想揭过不提吗? 道士向她们走来:“让我为令郎令媛检查下。” 韩姣忙喊:“你别动,别过来,不要你看。”孙氏一把拉住她:“姣姣。”韩姣愤愤道:“刚才他打我们。”孙氏柔声劝:“仙长是误会了。这回不用怕,让仙长好好检查一下,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机缘。” 韩姣不服,可无论她怎么表示,孙氏都坚持要让道士给两人检查一下身体。 道士上前先走到韩姣面前,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小妹妹别怕。” 谁是你妹!韩姣腹诽,可到底也没有勇气把他的手甩开,任由他把脉捏骨。 “身体无碍。”他平和地说道,转身又去看韩洙,更加仔细和认真。为他检查了身体,最后还拿出一根两寸长的水晶细棒,放入韩洙的手中,一边叮嘱:“聚精会神。” 话音才落,那根棒子就发出璀璨的光芒,在韩洙的手中熠熠生辉,如果不是白日,恐怕情景会更加壮观。 孙氏明显被吓到了:“仙、仙长,这是怎么了?” 道士眼睛里满是惊异:“真是没有想到……” 到底没有想到什么,他没有详细说,只说了些身体没有病痛伤处等话。 韩姣撇撇嘴。韩洙却一派平静,对刚才的异常也没有什么好奇。韩姣发现,他收敛了凌厉冷酷的气息,与往日大不相同。那道士借故天黑要留宿,孙氏大感为难,支支吾吾地说家中没有好饭好菜能招待。道士却笑了一下:“娘子不必惊慌,我已经辟谷多年,不用进食。” 不吃饭也要留下来?韩姣觉得他一定有什么目的。 孙氏想了想,将道士请入主屋,引见了韩父。还不等她开口恳求,道士就主动要为韩父医治。 天黑了,韩姣到主屋吃饭,就看见韩父精神奕奕地坐在座旁,吃了一惊。 孙氏对道士已经由怨怼完全转为了感激,拉着家人一起行礼。道士连忙摆手:“不用多礼,这是吾辈应尽之责。”他本就生得相貌堂堂深具正气,脸色缓和后极容易搏人好感。 韩父和孙氏都觉得这是命里的造化,对他越发殷勤。道士随口问了一些问题,他们也回答的尽详尽细。 道士问:“不知祖上是做什么营生?” 韩父笑呵呵地说道:“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务田。” “不曾去过外地?” “道长也看到,家贫难济,就是想挪地方也不成啊。” 道士向韩洙看去,身形样貌出众不说,举止简洁优雅,风度翩翩,就是宗亲贵族家的子弟也难及,不由暗自称奇。便说道:“令郎的气度不同一般。” 韩父听见自己的儿子被夸奖,自然高兴地哈哈大笑。 道士面色一敛,肃然道:“令郎这样资质,实在不该浪费在山野之间。”韩父和孙氏一愣。道士道:“刚才我测试过令郎身具灵根,具有仙缘。今日与我相见也是命中该有的机缘,不如让他随我拜入宗门,练气养神,学长生之法。” 韩父和孙氏对视一眼,目瞪口呆,不知是惊还是喜。沉默了片刻,韩父有些犹豫地问:“灵根?会不会搞错了?”道士道:“不会错,令郎不但身具灵根,而且在未修炼任何口诀功法的情况下,身具灵力,还能外放,这种资质,我以前也只在书中见过。如果没有差错的话,灵根还在极品之上,是天赋奇能。” 别说韩父和孙氏,韩姣都听得一头雾水,道士只能简单的介绍了一下。凡人想要修仙必须身具灵根。灵根具体是怎么形成,千百年来都没有人能说个究竟,只是修仙问道之人长久以来一般将灵根分为四等,除了极品灵根外,还有上中下三等。 除了这个之外,上古的书中还有几种特殊的体质。其中一个就是天赋奇能。没有经过任何修炼就具有的神通。这种神通一旦经过修炼就会变得十分强大,他人无论用何方法也无法学会。所以一般出现这种特殊体质,修炼不知比常人容易多少,这种人,没有意外的一般都得道飞升,或者成为名震一方的大修行者。 在修仙界,这种情况少之又少,迄今已经有三百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韩父听完后久久不能言语,喝了一口茶,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问道:“不知仙长要带大郎去哪里修行。” “碧云宗,”道长脸色肃穆道,“刚才还未通报姓名,我叫林见深,碧云宗三代弟子,愿为引荐人,带令郎入宗门求道修行。” 韩姣到此时终于明白了,这个世界是真的有神仙妖魔之流。韩父和孙氏听到了碧云宗的名字,一脸震惊。而韩洙优雅地端坐着,面容依旧平静,眼底却如同烧起了一小簇的火苗,暗沉而热切。 第7章障眼 韩姣懵懂不知,只好看着各人神情各异。 韩父握着杯子思索良久,才有些激动地说道:“这是他的缘分,倒要劳累仙长了。”孙氏却有不舍:“大郎可是长子呀……”韩父挥手打断道:“就是长子,才不能这样让他埋没了。” 林见深听了露出微笑:“以令郎的天资,入了宗门后必然有所作为。” 孙氏眼圈微红,回头对韩洙看了又看。韩姣转头轻声问她:“碧云宗是哪里啊?”孙氏道:“傻孩子,那是我们这里求仙修炼最大的宗派。”韩父也道:“碧云天上碧云宗,那可是传说中听到的地方啊,想不到今日我们家竟能得了缘分。” 韩姣叹了口气,没想到这里求神问道的风气这么普及,连这样偏僻的小村落都能有所风闻,她有些好奇地往林见深看,他仿佛看穿她的疑惑,极有耐心地把情况说了一下。 原来这个世界有三重天,凡人所在的只有其中两重,碧云天和离恨天。 碧云天修正道,离恨天修魔道。在这两重天中真正求得天道,成仙成魔的人才可以飞升到第三重天,吉祥天——那才是永生之地。 凡人中能有缘求问仙道的人,千万中才有一个,也难怪韩父如此激动。 韩姣问道:“我们所在的这里,就叫碧云天?” 林见深点头。 “碧云天最大的宗派叫碧云宗?”她又问。 “正是。” “那离恨天的最大宗派,就叫离恨宗吗?” 林见深愕然,反射性地摇头道:“当然不是。” 韩姣“哦”了一声。 没有下文了?林见深感觉有点郁闷,准备了一大篇要介绍碧云宗的说辞都梗在喉里。这小姑娘问地没头没脑,问了半截又似乎不想知道答案了。他忍不住说道:“碧云宗自立宗已有几千年了,因为一直统领正道,所以这一重天才会碧云天,离恨天与我们这里大不一样。” 韩姣漫不经心地回道:“知道了。”转而问孙氏:“可以吃饭了吗?” 林见深突然觉得头上的神经有些抽搐,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女孩也有些不同,言谈,举止都与一般孩子不同。而且刚才一眼看去,两兄妹都有魂魄不稳的异象,绝非寻常。 实在奇怪,一户普通农家,儿女都不同一般。 等韩家众人吃完饭后,他便说道:“此地出现灵根极是少有,我看令媛乖巧,不如也为她测试一下。” 韩父点头允了。韩姣看他拿出那个两寸长的水晶棒递来,一手接起。棒子轻若无物,却好像有生命一般,从她手中吸收着什么。片刻之后,水晶棒就发出了光芒,与韩洙那种璀璨炫目相比,这个光就小地多了,油灯似的那么一团。 林见深看过韩洙测试,见了这个就没有什么讶异,不过普通人家出两个身具灵根的还是少见,他微笑说道:“中等偏下灵根,也有仙缘啊。” 人比人,气死人,韩姣把水晶棒还给他,深觉少女自尊心被那“中等偏下”伤害到了。 孙氏大吃一惊后忙道:“可姣姣是姑娘家,修仙岂不是耽误她终身,她不能去。” 林见深劝道:“女子修炼有成者也比比皆是,有了仙根,怎能让她像凡人一般生活。”孙氏道:“可是……”韩父皱起眉,仿佛下了大决心:“都让他们去吧。”孙氏急了:“那姣姣以后嫁人可怎么办?” 韩父道:“这山里有什么好人家,若真能跟随真人修仙,就算不能入仙道,也不必嫁个农户为生啊。”孙氏顿时不言语了,转过身瞅着一对儿女,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韩姣看着她也觉得不忍,脱口说道:“修仙真有这么好吗?” 林见深道:“炼气修神,得永生之道,登仙籍,这不好吗?” “可你刚才不是说,真正能成仙的,千万也无一个,只有哥哥那种资质才有希望吗?”韩姣道。 林见深噎了一下,随即道:“资质是很重要,但努力,机缘也缺一不可,古往今来,成仙者中也不乏资质平凡,苦修得道的。退一步说,学修炼之法,延年益寿,掌握凡人没有的神通,也是少有的造化。” 修仙家族中很多将孩子送上山时和韩姣差不多年纪,听到这番说辞都会兴奋异常,林见深也见过许多,可眼前这个女孩却平静如初。 林见深不由问:“你不信?” 韩姣抬头问他:“神通就是你打人用的蓝圈?”孙氏忙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林见深唇角微微抽搐,咳了一声后说道:“神通变化有千千万,你看——”为了证实自己的言论,他伸出手,在盛满水的杯子里一点。 细嫩的枝叶从杯中徐徐升起,三朵花苞以眼见得速度开放成了桃花,粉嫩丰腴,色泽艳丽,仿佛是春光浓郁时刚攀折下的,韩家众人都看得目不转睛。 “好看么?”他含笑问。 韩姣的确觉得漂亮,问道:“可以变桃子吗?” 林见深随意一挥手,桃花立刻就凋谢,一颗青桃就从枝头长成,须臾功夫变得圆圆滚滚,黄皮带粉。 已经有多少天没有吃过水果了,韩姣伸手去摘,却一手抓了个空,那个桃子像是一个真实的虚影存在着。 韩姣拿眼觑他。 林见深以手支颏轻咳一下:“这是障眼法,不是实物。” 韩姣道:“能变个真的吗?” “即使是神通,也不能无中生有,所有变化,都要有根有源,若是要变桃子,至少需要一个种子……”他耐心解释道。 “我明白,明白。”韩姣点头,就是变不出桃子。 “……”为什么感到这么憋屈,林见深情不自禁伸手去揉额角。 孙氏忙将韩姣搂到身边,韩父哈哈一笑,移开了话题。 韩姣觉得刚才受损的自尊心似乎修复不少,笑嘻嘻地不再提问了,转头一看,韩洙似笑非笑,看着那个障眼法幻化的桃子看得入迷。 第8章别离 别离来得如此之快,韩姣几乎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林见深不知何时传出了消息,第二日午后,就有县城的官员来到韩家。韩姣这才知道,普通人家出了修仙者,就可以搬到县城或者都城,还能得到一笔金银的馈赠,足够一家生活无虞地过一生。修仙者的寿命远超凡人,这个安排的用意就是了断凡尘的想念,无后顾之忧。 孙氏的眼睛肿的像核桃一般,一看便知整夜都在流泪,她佯作无事,为兄妹各整理了一个包袱,却被林见深拦了下来:“不用整理了,日后他们再也用不上了,修仙之人若要修心,就不能过于眷恋尘世,放下吧。” 孙氏忍不住就哭了出来。韩姣心里发酸,别过头去。孙氏哭了一会,把韩洙叫去说话,县城的官员催促说天色不早,要在城门关之前离开。孙氏又招手让韩姣过去,打散了她的头发,重新编了小辫,婉声在她身边说:“以后要和哥哥相依为命,遇到什么事忍忍就算了,真有过不去的,就找哥哥商量,两个人,就算不能成仙,也要好好的……” 一股热流瞬时就冲出了眼眶,韩姣抱着她的胳膊,呜咽着喊:“娘。” 自从醒来后,她从没有喊过孙氏,原以为有很多时候可以去磨合,到了此刻才觉得迟了。 真是迟了…… 孙氏抱着她哭了又哭,声音都变得沙哑。韩父上前强拉着她上了牛车,回头看了看兄妹,却是什么都没有交代,只在离开时拍拍了韩洙的肩膀,轻轻揉了揉韩姣的头,低声说:“好好保重。” 牛车从山路渐渐远去,化成了黄土上一个黑点,韩姣哭的泪眼模糊。 林见深一直冷眼旁观,直到韩姣哭声渐歇,才说道:“好了,该上路了。”一句安慰都没有,转身就往山林的方向走去。 韩姣用衣袖抹抹眼泪,一直站在旁边的韩洙突然伸出手要牵她。 她抬头看着他,眼泪汪汪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他身子笔挺,脸色温和,唇角甚至带上些微的笑:“该走了。” 韩姣吓得不轻,最后那一点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眨了眨眼睛。 “姣姣?”他语调轻柔,在末尾时却稍稍扬高,表示疑问。 韩姣看着他笑意未曾达到的眼底,感觉一哆嗦,老老实实地把手放在他的手里。 林见深回过头,见到兄妹携手而来,兄长低头温柔地说了什么,妹妹已经不再哭泣,顿时感到满意。 走了一会儿,韩姣就暗暗叫苦 山林中根本就没有路,杂草丛生,怪石嶙峋,每一步都显得很艰难。林见深也不知怎么辨别方向,尽往难处带路。三人之中,他如履平地,飘逸出尘,韩洙中规中矩,也不见困难,韩姣最是凄惨,韩洙一步,她要迈两步,脚踩在地上也不平坦,还有细小的杂草从裤脚里钻进去,割痛她的皮肤。 林见深不曾回头,一心赶路。韩洙虽然脸上含着微笑,韩姣却不敢跟他诉苦。 一直走到日落才停下。 林见深选了一处高树环绕的空地,手一挥,旁边就有一堆柴枝自动聚成堆,向其中一点,火光熊熊燃起,他转过身,招呼两人:“今夜就在这里休息,你们坐吧。”韩洙靠着一棵树坐下,韩姣挨着块大石头,感觉再也起不来了。 “感到很苦吧?”林见深道,“以为身有仙根,修行就不在话下——世上岂有如此容易之事。日后修行会更苦,要想修成大道,就要忍耐比这更甚千百倍的苦。” 韩姣两条腿已经麻木地没有了知觉,身体疲惫,头晕眼花,哪里还听得清楚他在说什么,胡乱点两下头了事。韩洙作为聆听者就合格许多,态度谦和,侧着脸身体微微前倾,极为认真。 韩姣看着他,打从心眼里感到佩服。与几天前相比,眼前这个风度翩翩,温和有礼的人简直好像另一个人,比国粹变脸更叫人叹为观止。 林见深却对韩洙很满意,天资出众,人才俊美。一路苦行,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显然有着坚定的意志,在如此疲惫的情况下,依然聚精会神聆听训导,性格谦和有礼。偶尔言论两句,谈吐风雅,都是有根有据,颇有见地。 近乎完美,林见深想到这里皱了皱眉,用树枝拨弄了一下燃火,确定不会熄灭后,他开始提点一些入门的道法,试探两人的悟性。 “气是修行的根本,黄帝内经有云:气始而生化,气散而有形,气布而蕃育,气终而象变,其致一也……” 韩姣听得头眩耳鸣,简直快要晕了,单个字听着都懂,拼在一起如同外语,这种心情,就好像在四级英语考试时,因为脑中空白了一会儿,听力全废,只听到了最后的问题。 “刚才说的,你们懂吗?” 她瞠目结舌。 韩洙声音平静地说道:“世间万物的根本就是气,修道者也从练气开始,万物化生、生长、繁殖、消亡,都以气贯穿始终。” 林见深听了点头赞赏。 韩姣忍不住,双眼一闭,睡了过去。 醒来时火苗已经变小了,她感到半个身体酸疼,僵直不能动弹,张了张嘴,刚想唤人,却听见林见深严肃的声音。 “论资质,悟性,你都是我生平所见的人中最好的。” 韩洙谦逊道:“道长过誉了。” 林见深刻板的声音在黑夜里清晰地如在耳边响起:“既有这样的资质,不该不知道理,村里那家的牛,是你弄死的?” 韩洙没有回答,林中静谧,燃火烤着干柴,些微的噼啪乱响,直叫人心焦,韩姣悄悄听着,半晌后林见深又道:“那里我去看过,正是灵力外放压碎了牛的腑脏。” 韩洙似乎轻轻吁了口气:“是晚辈做的。” “果然是你,”林见深斥责道,“两家纵有纷争,也该据理力争,你却因私愤,就一力毁之,要知道,万物皆是生灵,要存仁义之心。” “晚辈当时并未多想。” 林见深言辞犀利道:“不多想正是暴露本性。你外表看来斯文,行事却如此残暴,是修行大忌。日后修行先缓一缓,锻炼心性放在首要。” 韩姣怔住了,难以想象此刻韩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耳边却听到他爽快地答应:“好,一切听道长安排。” 第9章吃苦 韩姣被饿醒过来,眼前是一片灿烂阳光摇晃着的斑驳树影,绿叶如茵,蓬蓬如盖,枝叶缝隙里却能窥见辽阔而澄澈的天空,她深深呼吸了一口,觉得辘辘的饥肠好了一些。 韩洙靠树睡地正香,林见深怀抱长剑,双目紧闭地站着。 “道长,”她双腿酸痛地不行,好不容易挪到他身边,“我肚子饿啦。” 林见深巍然不动。 “道长——”韩姣拉着他的衣袖喊。 林见深倏地张开眼,目中流转着一缕精光,低头看了一眼才缓下神色,说道:“修道之人首要锻炼心性……” 韩姣立刻就瘪起嘴:“锻炼心性也需要吃饱才行啊。” 林见深摇摇头,昨天一晚上的道理都白讲了,可看着这个小女孩,因为家境的原因,身形单薄,脸色也不尽好,心里也有些怜惜,他淡淡说道:“马上就给你弄些吃的。以后我练功的时候不可靠近,练功时感知皆无,遇到外力灵力会反弹,当心震伤了你。” 韩姣好奇地眨了眨眼:“你这样站着就是练功?” 林见深点头,见她皱着眉,不由问:“怎么了?” “练功不是这样吗?”韩姣做了一个盘坐,两手虚放的动作,电视上都这么演。 “佛家修炼多用这个跌坐莲花式,道家宗派很多,姿势各有不同,”自从认识后,她就没有问过任何修行上的问题,他大感欣慰,便多说一些,“我练得是土甲御术,吸天地之气,双脚站立在大地上,吸地之灵气到经脉中运行,对修行大有补益。” 韩姣指指地上:“那你穿着鞋?” “地之灵气乃是天地之气,不/shou/五行限制,别说一双布鞋,就是金银也难以隔绝。” 韩姣眉头拧紧:“一晚上都练功?” “修为深了之后,练功时也可权当休息。”他颇有些自傲地说。 韩姣道:“我只是担心……” 林见深微笑道:“不用担心,碧云宗是此界第一宗门,功法最是齐全,日后你入门了,可以自行选择功法和修炼方式,不一定和我一样。” “不是,”韩姣看着他,担忧地说道,“连睡着也不脱鞋,不会生脚气吗?” 林见深:“……” 林见深寻来几只红得发紫的果子,韩姣一看卖相极佳,拿起就咬了一口,脸上的表情霎时定住了。 酸! 牙齿都快要落下来了,瞥了一眼林见深,他自从早上之后就没有再理睬她,她咋咋嘴,实在饿了,只有咬牙吃着。 韩洙拾起一个,看她大口咬着,问道:“好吃?” “当然,皮薄肉嫩,浆液甘甜,香味盈鼻,解渴生津。”韩姣切齿道。 韩洙拿了两个吃起来,韩姣偷眼看他,只见到一脸平静如水,一点都没有预想中的酸得咋舌。心里有些失望,他突然抬起头,狠狠用眼神割了她一刀,韩姣吓得哆哆嗦嗦。 果子虽然难吃,但是实际效用还是不错,吃完之后没有一会儿身上就有一股暖暖的感觉流遍全身,酸痛解了大半。林见深见状,领着两人重新上路。 这一走足足走了五天。每天餐风露宿,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两世加起来,韩姣都没有这么辛苦过。每日休息三次,每次都是一盏茶的时间,到了日落才会找地方歇脚。每到这个时候,韩姣都累地抹一把脸就睡着了,到了夜里又会被饿醒。 以前在村里,她还能每天缠着孙氏打水擦洗身体,进入森林六天了,每天走得汗流浃背却没有几次洗漱机会,最后实在熬不过了,她就蹲地死抱着大树不肯再走。林见深被她闹得心烦,就为她施展了“去尘术”,身上带着衣服都被洗涤一清。 韩姣心想,难怪他一身道袍还和见第一面时一模一样。于是每天都耍赖一次。 这日林见深板起脸来教训她:“一点苦都吃不了,你若真是没有道心,就回家去吧。” “也行,反正我家都搬到都城了,回去后也衣食无忧。”韩姣想了想说道 林见深怒道:“我平时与你讲的道理道法你都没有听到心里是吗?” 韩姣大为讶异:“你平时有和我说过这些?”不尽是法啊气啊神神叨叨的吗? 林见深感觉到额头隐约有些抽搐,沉吟半晌后说道:“你若真想回家,就原路走回去。” 韩姣盯着他,眼眶里慢慢蓄满泪水:“一路怎么走来我都不记得了。道长当初可是答应我爹娘带我去修行求仙的,骗我出家门后就要扔下我了,难道就是村里传说的骗人牙子……” 林见深必须深深呼吸两口才能平静地说话:“我没说扔下你。” “我一心就想去碧云宗修行,道长连去尘术都不肯使,不就是想把我扔这里喂才狼虎豹?”韩姣泣道。 去尘术和才狼虎豹有什么关系?林见深觉得心口被堵了一块大石,可是这样与一个九岁大的女孩争论也没有道理可言,他最后施了一下去尘术,便躲到树后去修炼,不再赘言讲解道法。 一个天资过高,一通百法通,一个顽劣怯弱,万法不留心。 他觉得教导的重责还是留给宗门去解决吧。 韩姣苦累极了,夜里醒来时偷偷地流泪,裤脚都破了,脚踝和小腿都被野草和荆棘扎地满是小孔,血没有流出来就结成了痂,旧伤未去,新伤又来。走的路多了,脚底磨起了好几个泡,她自己挑了,第二天又在嫩肉上磨出更深的伤口,鞋子都快要磨穿了。 几天下来,那些寻仙问道的美好幻想早从她脑海里剔除了出去。 世上果然是没有免费的午餐。 一路同行的人也让她发愁。 林见深是个合格的道人,正义感十足,法力高深,只是为人死板又不懂变通。幸好她现在只有九岁,正是可以撒泼耍赖而不需要负责的时候。虽然严厉,他对她还算有一份特别的宽容。 真正让她感到没有底的,是哥哥韩洙。 离开家后,他就一直对她很好。吃东西时总先让她,赶路时也总是很关心她,为她打水,帮她生火,有一次累得狠了,他还背着她走过一小段路。 在林见深的身边,他对她格外的好,十足像一个体贴关怀的兄长。 韩姣自从第一天夜里听到他们的对话后,就知道林见深对韩洙有一种试探和考量。经过几天的好兄长示范,林见深的成见似乎消除不少。 一个懂孝道,又关爱的幼妹的人,怎么想都不会有大问题。 韩姣心想:难倒这就是他对她一路关怀的目的? 她怀着一份复杂而忐忑的心理,偷偷去观察他,果然发现了不少问题。 他衣着整洁,一路行来似乎不/shou/任何困扰。在她缠着林见深施法的时候,他就像刚出门时那样清爽自如。后来两天,她发现裤脚破了,当时特地去看他,一身衣物如同新的,到了第二日,他的裤腿袍角也开始磨损。她直觉这个仿佛是故意造成的。 这是她身边唯一血脉相连的人。 又苦又累的环境里,他对她体贴关怀,嘘寒问暖。 她打从心眼里想要依赖他,相信他,可是又从心底感到害怕。 深夜里,浓黑墨汁染就的天空里,漫天的星光像洒落的米粒,细小破碎,辉光清冷,韩姣看着万点闪烁的银光,心中空落落的,不知欲将何方。 第10章天堑 又走了四天,三人总算穿透了林子,来到一个热闹的小镇。此间人的打扮谈吐与韩姣所在的那个村庄已大不相同。林见深停留了半日,为韩洙韩姣购置了两套衣服,稍事休整后就打算离开。 走到小镇东街,一路有卖脂粉珠钗、茶墨香药,各色各样的铺子,往来人群络绎不绝。韩姣从没有见过这种情景,一路张望。路过一个烧饼铺子,油喷香腻的味道顺风飘来,引得她馋虫大动。来到这个世界,家中吃的是野菜白粥,树林里吃的又是野果,此刻闻到这种香味,双脚顿时就走不动了。 韩姣往林见深看去,眨眨眼,一脸的渴望。林见深看了一眼,眉头微蹙:“饼里有肉。” 碧云宗人忌食荤食。 韩姣几日前才知道有这个规定。事情的起源在那一日,林见深摘野果带回来一只腿脚染血的兔子。韩姣一见就来了精神,拾起身边的干柴问:“是烤着吃还是炖着吃?” 林见深听了就忍不住叹息:“如此弱小的动物,难道你没有恻隐之心?” 韩姣学着他的样子说道:“半饥不饱这么多日,道长你就没有一点恻隐我?”林见深道:“碧云宗执正道牛耳,遵循天道,修行有成时会有天劫,杀戮造孽越深,天劫越厉害,食荤也会加重天劫,所以宗门上下都是吃素。” 韩姣拿着干柴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做了最后一把努力,小声说:“可我现在还没有入宗门啊。”林见深肃然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低下头去为受伤的兔子施法。韩姣知道每次他露出这个样子就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坐到一旁失望去了。 只需要一个低级的恢复术,兔子的伤口就痊愈了。林见深手一放,兔子就腿脚灵活地往林子深处跑去了。韩姣盯着看,就在兔子跳到远处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旁,突然一道黑影从石后窜出,张口咬住兔子,顿时血流如注,原来是一只矫健凶狠的灰狼。 韩姣惊地险些跳起,韩洙拉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灰狼往三人这里看了一眼,似乎感觉到什么,没有任何举动,转身就跑了。韩姣看到兔子的腿似乎还在一蹬蹬的,回头朝林见深喊:“道长,兔子被狼咬了。”林见深闭着眼,“嗯”了一声。韩姣急道:“道长,恻隐之心呢?” 林见深睁开眼,神态平静如水,淡淡说道:“狼吃兔子乃是天性,也是天道中的一环。”韩姣最近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天道”两个字就觉得头晕,她截断他的话:“可是你刚才还说要对生灵心存恻隐。”林见深道:“兔子需要恻隐,难道狼就不需要?抛开你的世俗观念,狼以兔羊为食正是天道使然,两者都是生灵,并无不同,我若为了救一个生灵,打破天道,才是不智之举。”韩姣不服道:“早知如此,给狼吃,给我吃,不都是吃。” 林见深摇头道:“不给你吃,是为了兔子和你好,若是不给狼吃,就是破坏平衡之道,明白吗?” 韩姣道:“明白了,我还不如狼。” 韩洙笑了起来,林见深揉了揉额头上抽搐的青筋,闭目养神,不再多言。 想到那一日,韩姣感到异常纠结,站在烧饼铺子前,恋恋不舍,泫然欲泣。铺子的伙计见了,对林见深道:“道长,这小姑娘饿的瘦巴巴的,你恁地忍心。”林见深无奈,掏出钱来:“给她素的。” 韩姣心满意足,在林中摸爬滚打这么多日,也算摸清林见深的脾气了。 她站在铺子旁,小口小口地啃着烧饼,努力要把这个味道深深记住,直到碧云宗。 街头围着一圈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林见深突然面色一凛,往那头看去。韩姣见了,也注意起那里:是一个打扮怪异的走货郎在说话:“……不骗你,渝海前几天有异象,海浪特别大,天空到了半夜突然变得血红血红的,打渔的都不敢下水了,拜了好几天的海神爷爷,我来的时候,还看见天上好多道光彩向那个方向飞去,说不定是仙人哪。” 林见深走过去,问那个货郎:“异象是哪一日发生的,具体位置在哪里?”货郎说道:“具体哪里我可不知,日子倒记得,是三天前,夜半起红光,半个卫国都能看见。” 林见深沉凝着走回来,说了一声“快走”,就带着韩洙韩姣疾步走出小镇,直到见不到人了,他才说道:“卫国之东的渝海,正是天堑。也就是碧云天和离恨天的交界,天有异象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要去察看一下。一来一去大概要一日左右,这里往东再走两日,就到碧云宗了,你们是愿意跟我一起先去渝海,还是自己去宗门等候?” 韩姣一听到天空泛红,就直觉不是好事。韩洙却抢先她一步开口:“我们兄妹只认识道长,到了宗门也无人引荐,还是跟随道长的好。”林见深点点头,韩姣忙问:“渝海不会有危险吧?”林见深一笑道:“放心,只是察看一下状况,不会有什么危险。”韩姣张了张口,还想确认一些安危事宜,韩洙忽然捏紧了她的手,她不敢吱声了。 林见深带着两人到了郊外一片树林外,照往常那般休息。 天色渐暗,他忽然站起身,抽出身后长剑,对两人说:“等会儿我要御剑飞行,你们在我身后,只要屏气凝神,集中精神,不三心二意,就不会有事。” 那把剑泛着幽暗蓝色的光芒,漂浮在地面上两尺的地方,林见深一脚踏上,飞剑如同感受到了什么,嗡嗡地直响,骤然发出剑芒,直有三丈来长。 林见深回头道:“上来。” 韩姣明白他的意思,头皮直发麻:“这、这哪有站的地方?” 林见深对韩洙道:“抱着她快上来。” 不顾韩姣的害怕和挣扎,韩洙一把将她抱起,神色平静地站到林见深的身后。 剑身不过两尺来长,两人一站就没有余地了。韩姣吓得气都不敢大喘,实在不能相信剑上居然能站上两个大活人,再带她一个小的。 林见深叮嘱道:“集中精神,有我在,不用害怕。” 话音刚落,剑芒一闪,凌空而起,如一道惊鸿掠过天际。 第11章花开 韩姣吓得“啊”地尖叫,骤然就到了半空中,失重感让她手脚瘫软,如果不是韩洙抱着,她早就掉下去了。地面上的山水城镇都变成一块块彩色的图案,飞剑以惊人的速度浮翔。 直把喉咙喊得沙哑了,韩姣才觉得真的没有危险,飞行也是稳稳当当。 她缓过神,发现自己死勒着韩洙的脖子,已经起了一圈淡淡的红痕,她连忙放松一些。 过了不知多久,天色黑透了,耳边远远地能听见有海浪拍岸的声音,韩姣低头一看,隐约可以看见一望无际的海面。 离地几百米的高空,向下俯览大海,天色漆黑,海面浓的像是墨汁,隐约浪涛翻滚,起起伏伏,哗哗的声音如同奔雷,遥遥望去,直如深渊里养着什么活物一般。 韩姣心里害怕地直打鼓,深深呼吸了几口气。 林见深缓下速度,似乎在分辨方向。 海上忽然有一个声音传来,如同在三人的耳边说话:“何方来的道友,时辰未到,不如下来休息片刻。” 林见深犹豫了片刻,便向声音来处俯冲下去。 骤然失重,韩姣忍不住又要叫,韩洙一把捂住她的嘴,轻轻喝道:“安静。” 一直落到地面上,韩姣才苍白着脸回过神。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孤岛,四周是茫茫大海,海浪拍打岩石海岸,不断激起十数米的浪花。一个灰衣老道士站在树林边,笑嘻嘻地看着他们,手上还拿着一个宫灯。 道士穿着邋里邋遢,手上的八角龙柱宫灯却很精巧,场景十分怪异。 林见深上前拘礼,两人客套地寒暄一番。原来老道士名叫松风,出自碧云天的南山派。 南山派也是碧云天的大宗派,两人修为又在同一层,林见深放心不少,与松风相谈甚欢。 松风问道:“道友怎么带着两个凡人来此。”林见深笑了笑,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道:“是我为山门招的两个弟子。” “卫国极北之地向来灵气贫瘠,想不到普通人家还会生出两个灵根者。”松风摇摇头。 谈了几句后,林见深问起正题来:“道友可是听说了天堑有异象才来?” 松风脸色顿时变得肃穆,两眼向海面深处望了一眼。林见深不由问:“前方有危险?” 松风道:“我几日前就来了,原想等月圆时穿过天堑去离恨天,谁知遇上这异常。危险不见得,只是这情况,照我看,是苌帝花要开了。” 林见深微怔,脸色一变,脱口道:“苌帝花?道友没有看错吧?” “这话岂能用来说笑,”松风皱紧眉头道,“道友想想,在天堑,寻常法术连微澜都难以激起,连续多日天海一片红色,夜半还有香气,不是苌帝花是什么……苌帝花开魔主显,只怕就是这异象的源头啊。” 林见深惊诧道:“离恨天足有千年无主了,难道真是魔主要出现了?” 松风嘿嘿一笑,没有搭话,林见深也沉默不语,低头思索。 场面异常沉默,海岸边浪声滚滚,从远处呼啸而来。韩姣抬头望去,海天一线的地方,似乎有一道红光,随着海水蔓延开,转眼就分割了天空与海,像是亘古就存在的一条红岭,绚丽多彩,魏巍壮观。 顷刻间,半个天空都被染红了。 漆黑的夜里蓦然出现这般瑰丽的奇景,着实夺人心魂。 韩姣看地直出神。 松风突然道:“来了。”众人一怔,不到片刻,就闻到花香缕缕不绝地飘来,充盈鼻间。此香极似木樨花,馥郁芬芳,闻之令人心醉,仿佛坠入一场美梦。 林见深高喝了一声,韩姣立刻紧醒,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今天香味尤其浓烈,”松风站起身在原地来回走了两圈,抬头又眺望远方,“马上就要开花了?” 林见深一惊:“莫非魔主已在附近?”松风道:“极有可能。” 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海天血红的一线。林见深指着海的尽头,说道:“道友看,离恨天的人已经等不及了。”松风爽朗一笑:“真是机缘,道友可随我一起去近处一观?”林见深拍拍剑鞘:“正有此意。” 两人打算到天堑近处观看苌帝花的情况,只剩下韩洙和韩姣难以安排。松风道:“道友不必担忧,我留下定魂灯,只要他们待在灯光之中,就不会被花香所诱,也不怕魍魉鬼魅趁机做恶。”说完,轻轻吹了一口气,那盏龙柱宫灯光芒大盛。 林见深又叮嘱两人住在原处,不可离开灯光,这才和松风两人御剑而去。 两人的剑芒一黄一蓝,转眼消失在天际。 两人一走,场面顿时寂静,唯有海潮澎湃起伏。 韩姣望着那片红色霞光越来越盛,颜色殷红如血,心里惴惴不安,往宫灯处挪挪挪,恨不能贴上去才觉得安心。 韩洙背靠大石,只坐在灯光边缘处,神色自若地闭目养神。 海面上风更急了,浪潮一声高过一声,岛上的树飒飒直响,也伏起了绿波。 韩姣把自己缩成一团,身周除了灯火所能照到地方,其他都成了夜幕的背景,伸手亦难见五指,真叫人心惊。她害怕极了,越是看不见的地方,越是能滋生想象——还有什么比想象更令人畏惧。 嚓的轻微一声,韩姣猛地抬起头,只见韩洙站了起来,挺拔的身子站在灯火模糊处。 “听——”他说。 风声,浪声,树叶摇摆声…… 韩姣茫然地看着他。 “谁在喊?”韩洙皱起眉,神情不似作假。每当他放弃平时那种温和的掩饰,身上就自然而然地散发冷冽的气息。 韩姣侧耳听了一会:“没……没声音啊。” 韩洙不理她,站起来,在方寸点的地方来回踱了几圈,又望向远方瑰丽的霞光,神色复杂。想了片刻,他抬脚就要往灯火外走去。韩姣急喊:“不能出去。” 韩洙回过头,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转,韩姣顿时觉得一股狠厉的威压罩住了全身,迫地她喘气不止。 “道长说的,离开不好。”她挣扎着说完,有些委屈地看着他。 韩洙看了看她,微微一笑,黑夜都似乎变得明亮,威压骤然消失无踪。 “在这待着。”他说道,转身就迈出了灯火,疾风吹起了他的袍角,猎猎作响,他却一无所觉。 韩姣诧然发现,他凌空踏起,修长的腿迈出,转瞬已经飘远,挡在他身前的枝叶仿佛被大力推开,纷纷折腰。 第12章惊险 只剩她一个了。 天上星月黯淡,黑压压的一片天,仿佛都要沉下来了,远处那一抹红色的霞光没有丝毫消退的迹象。带着海湿味的风一阵阵刮到身上,韩姣觉得彻骨地发凉,伸手抓住宫灯的一角,汲取隐约的一点温暖。 这实在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世界,所见的一切都颠覆了她的常识。 韩姣从心底惧怕一所无知的事物,暗暗祈祷这状况快点结束。 可惜上天显然没有听到她的祈愿。 不知过了多久,海上飘来的花香浓烈起来,闻如蘼芜,挥之不去,似乎要将空气都凝胶起来。本来只有树枝摇动的小岛上忽然“哗啦啦——”地发出响声。 韩姣仰起头,从岛心树林中飞起一群又一群的大鸟,漆黑的天色看不清鸟的样子,只见它们扎堆地往海面飞去,乌沉沉一片,倒像一片黑云浮过。 韩姣看得瞠目,不等她惊叹,树丛里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响声并不大,夹在风里不仔细听也容易忽略。 她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一条蜈蚣忽然从土堆后钻了出来,绕着灯火往海边爬去。那种悉索的响声却更大了,跟随在后的,有蝎子,蜘蛛,蚰蜒,开始是十几只,后来就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地面,一眼数不清数量。 韩姣吓得大叫,背脊发冷,寒毛直竖,闭眼就此昏过去还好,可神经紧紧绷住,让她清醒难以自欺。 平日见不到的那些虫子,成群结队地往海边爬,幸好宫灯似乎有奇效,再古怪的虫都绕开了灯火。韩姣稍稍放了些心,紧闭上眼,自欺欺人地认为那是幻觉。可是长虫在地上爬行的那种声音,像钢锯一般磨砺着她的神经。 好容易等到虫潮过去。 她敏感地又听见了嘶嘶的声音。 越来越近…… 抖索着唇,韩姣慢慢张开眼——一条红黑圈纹的蛇正在光影边爬行,三角的头高高翘起,吐着红信。它有点害怕宫灯的光芒,又似乎想闯进来,怕在边缘时,时不时把头往里凑。 韩姣瞬时脑中一片空白。 等再次醒来,天色依旧暗沉无光,身边恢复了寂静,刚才那些虫啊蛇啊,像噩梦一样过去了。 晕倒了多少时间?是一刻,还是半日,她一无所觉。 脸上有点湿,韩姣摸了一下,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泪流满面。她实在忍不住,大声喊:“哥哥”“道长”,一声又一声,远远地从岛上传出去。可是等了半晌,却没有任何人回应。 心底的彷徨和害怕几乎要将她压垮。 就在她把头埋进膝盖里低声哭泣的时候,树林里忽然有人喊:“喂,刚才是谁——” 韩姣猛地抬头,就看见摸黑的林里似乎有个人跌跌撞撞地往这里跑来。 那一霎那,她心里高兴极了,甚至举起手对来人招了招,喊道:“这里这里。” 来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衣衫下摆已经破了,发髻也散乱了,身形枯瘦,手脚颀长,他一看到韩姣,喜出望外:“女娃子,幸好遇到你,这里是怎么了……唉,你的灯怎么这么亮呀,我眼睛不好,你快挡一挡。” 韩姣应了一声,朝宫灯伸手过去,还未碰到之时,她忽然转过头来:“老伯,你怎么黑夜在此,家住哪里啊?” 老头叹气道:“住在岛的那一头,今天出来砍柴的,怎就碰上这么奇怪的事了。” 韩姣定定地看着他。 那老头跺脚道:“女娃子你怎么了,老朽眼睛不好,你快挡上一挡呀。” “老伯,砍的柴呢?” “哎呀,刚才那么吓人,弄丢啦。”老头皱着眉,一脸惋惜道。 韩姣看着他站在灯圈外踱着步,又重新把头埋到膝盖里,一声不吭。 老头急得直跳脚:“你这女娃子是怎么回事,老朽我一把年纪了,眼睛又见不得强光,你怎么也不体恤一下。”韩姣埋头只当做没有听到。他又急又怒,不停地在旁叫唤,见没有用处后又改为咒骂。 韩姣倏地抬头看他,脸色苍白但镇定地问道:“叫什么?你既然是砍柴,什么时候出的门?” 老头大嚷:“午时吃了饭才出门的。” 韩姣哼了一声。老头也瞪大眼睛看她:“你懂什么?清晨露水未褪,柴是湿的。我午后出门正好。”韩姣道:“我来的时候,可没有看见岛的那一头有什么屋子。”老头急着要说什么,她却不容他打断,“还说是来砍柴,怎么鞋子一点土都没有沾土?你既是生活在这个孤岛,看到我一个陌生的孩子,怎么不问缘由就要靠过来?” 老头脸色一敛,刚才的慌乱失措都从脸上消失了。韩姣不知是不是刚才被吓多了,现下倒没有一丝意外,冷冷说道:“不管你是什么,快快走开,我是不会上当的。” “好个狡猾的小丫头。”他忽然说,呵呵一笑,身影恍恍惚惚,忽然化成一团雾气弥散在树林边。 韩姣吁了口气,经过这一次,心里居然奇异地安定了些。 原来那些东西,都是怕这盏灯的,对了,这灯叫什么——定魂灯,真是不错。刚才一波又一波,都应付了过去。 她那颗对求道已经岌岌可危的心,又因为灯重新变得坚定了。 为了不去想那些害怕的事,她开始胡思乱想,筹谋着为了这盏灯,改投南山派这个主意可不可行。 这样乱想着,韩姣宽慰许多,可时间依旧漫长难熬。 海浪层层叠叠地涌上岸,韩姣向海望去,正出神间,韩洙从海岸边疾步跑来,衣衫尽被水打湿了,神态有些焦急,还未跑近就喊道:“快,后面有人追来了,把灯罩上跟我走。” 韩姣怔了一下,对韩洙的话她一向没有胆子违抗,立刻提起了定魂灯。 映照在地上的灯火顿时摇晃不止,韩姣的心也跟随着忐忑起来。 韩洙在一旁道:“快用衣服把灯裹起,不要引人来了。” 韩姣回头看了他一眼,心里顷刻间滑过一个念头,她转过身,把灯提到了面前,看着远处的韩洙道:“哥哥,你刚才去哪里了?” 韩洙往后看了一眼,似乎那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口中柔声说道:“去海边看看情况。” 他话音刚落,韩姣就把灯放回原处,重新坐好。 韩洙疑惑道:“怎么了?” 韩姣紧紧靠着灯,恶声恶气地说道:“快走快走,别来骗人了。” 面前韩洙的面容一阵扭曲,顿时就变得模糊起来,他似还有不甘,厉声问道:“这次又有什么破绽?” 平时单独两人时,韩洙可不会这么温柔地说话。而且韩姣直觉,韩洙不会这么狼狈。她撇撇嘴,信口胡诌:“我哥是外室养的,从小和我不亲,我娘说,他说什么都不要信。” 那人愕然不已,显然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他的身躯在黑暗化成了雾气,这次却没有消散,朦胧的一团,在灯火外游离。 “小丫头。”他缓缓开口。与刚才两次唬人都不同,竟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清亮好听,宛若钟磬。 第13章魅惑 “你想不想成为大修士,法力通天,凌驾众人之上,甚至有一日可以去吉祥天得享永生?” 他说话的声音仿佛就近在她的耳边,絮絮耳语,循循善诱。 韩姣几乎就要点头了,可转瞬眸色就变得清明,倏地抱起灯,后退几步:“又想骗我?” “骗你这样一个小丫头,对我有什么好处?”他无奈叹息道。 韩姣瞪着他道:“谁知道呢?你可骗我不止一次了——难说我的肉又嫩又香,你想饱餐一顿,又或者你有古怪癖好,存了不良图谋。” 他噎了一下,尽管韩姣看到的只是一团没有形体的烟雾,可是他突然飞快地在光圈外转,似乎有些生气。 “你总有想要的吧?天才地宝?灵脉玉泉?”他又开口问。 韩姣对修仙的世界还只是一知半解,天才地宝还明白,后面又糊涂了,问道:“灵……什么泉?” 他已不耐烦解释,转而道:“你这年纪该知美丑了,难道不想要一副花容月貌,婀娜风姿?” 韩姣感觉被微微刺了一下,她在家中曾照过铜镜,自知眉目清秀,却面黄肌瘦,绝对称不上好看,与韩洙的样貌也差之甚远,心里微微一叹,依旧一口回绝:“我还没长大呢,再说了,你没听过女大十八变?没听过七分样貌还需三分打扮?没听过世上只有懒……” “好了,”他一口截断,口气不再温柔,反而有些焦急,“你资质不好,灵根也才中下,纵然拜入碧云宗,也难有大成就,若你接受我的帮助,修道必然事半功倍。放着眼前这么一条捷径,你也不走?” 韩姣眨了眨眼,缓缓说:“你没有听说过吗?世上可没有白吃的午饭。” 他骤然陷入了沉默,也停止了游走,附在光圈外一动不动,过了半晌,在韩姣以为他要放弃的时候,他又说道:“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可是,”韩姣道,“我还没有开始修行,只是一个凡人。” “狡猾又胆小的丫头,”他口气复杂,似乎有一些妥协。“不需要你有大能耐,只要把我藏到你的灯下,事成之后我可以帮你找一件天才地宝,助你日后修行。” 她诧然,看他的样子,分明惧怕这盏灯,为什么要躲到灯下,于是问道:“你不怕吗?躲到灯下做什么?” “问这么多干什么?”他不耐地斥道。 韩姣不高兴了:“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突然,投射在地上的灯光一阵扭曲,以眼见的速度从烟雾的周围慢慢缩小。韩姣吓坏了,提着灯的手都颤抖起来。 “你以为躲在里面就安全?”他冷哼一声,不见任何预兆,灯光又恢复了正常。他继续说道,“定魂灯的确有辟邪驱秽的功效。但我是生魂,虽然有影响,也不至伤我魂体,若我不是为了省下灵力,何必你和废话,直接进来就是。” 韩姣一向很明白游击精神,“敌进”了自然要“我退”,目睹了他的能耐后,立刻摆出天真的笑脸:“别激动别激动,是我娘和我说的,了解清楚后再行动,我总要弄明白才行吧?” “来不及了,快把灯遮住一半,”他急躁地说,口里凛然,见韩姣还有点犹豫,他威吓道:“若不然,我硬冲进来,损坏了定魂灯,我们两人都要命丧这里。” 他口气凶狠,似乎真存了不合作就要玉石俱焚的打算。韩姣来不及细想,只能伸手遮住定魂灯的一面,心底到底还是警惕,站在另一头,让灯光笼在身上。 那团迷雾闪电一般窜到定魂灯的底下,只听到喀嚓一声,仿佛有什么裂了开来,灯火一阵摇曳不定,转眼之间,光芒缩小,只剩下原来的一半不到。 韩姣不禁惊呼出声,心里直打鼓:千防万防还是着了道? “别叫。”他的声音又响起。嗵的一声,从灯底掉下来一颗红色的珠子,咕噜噜地滚落到韩姣的面前,声音似乎就从里面传出。 珠子是暗红色的,像是由血泪凝结,暗蕴精光,细看之下,似能勾魂摄魄。韩姣捡起来看了一会儿,结巴着问:“灯、灯坏了?” 他在珠子里说道:“这是定魂珠,有容纳生魂魄,安定养神的效用。” 韩姣高举起灯,果然见底部有五颗圆珠,当中却有一个凹槽,显见珠子已经不见了。她倒吸一口凉气,怒道:“你个骗子,把灯弄坏了!”说完,把珠子往槽中按去,却再也无法嵌住。 他淡淡说道:“不过借用一颗珠子而已,再炼一颗补上就是。” 韩姣急道:“说得倒容易,这又不是我的灯。” “日后我能指点你的,岂止这么一颗小珠子。”他不屑道。 韩姣不理他,想法设法把这颗会说话的珠子往灯的底部装回去,废了半晌的功夫,毫无半点用处。她握着珠子直想叹气:“你快出来。” “没用的,定魂珠安了生魂之后,就再无其他用处。”他低低笑了一声,仿佛嘲笑她的无用功,珠子也跟着笑声明明暗暗。 韩姣气的咬牙。定魂灯光芒大减后只有小小的一圈,她无奈地坐了下来,想了又想,事已至此,后悔也没有用处,只好把珠子放在手心,问他:“生魂是什么?” 他平静如水地说道:“身体没有衰亡,魂魄却离开身体,这样就叫生魂。” “啊”韩姣吃了一惊:“你还有身体。” “除了跳出五行的无形之物,谁没有身体。” “那你的身体去了哪里?”她问。 他怔了一下,珠子似乎更加幽暗了,片刻后才又说道:“被人占了。” “占了?”韩姣忍不住高声道,“怎么……修仙还有抢人身体的吗?” “这叫夺舍,不算常见。只有修炼出元婴的大修士,在身体灭亡之前,以元婴寄魂,可以抢夺他人的身体为己用。这样做可以保存性命,却会影响修为。”他缓缓道。 韩姣听得冷汗涔涔,她也夺了别人的身体,严格说来,也是“夺舍”? “那,被夺了身体后的都会变成生魂?” “只有修成元婴的修士,才可以魂魄不灭,不然当场就会魂飞魄灭。” 韩姣明白了,他竟是一个至少元婴境界的大修士。她曾听林见深提过,元婴以上的修士,已可称真人。在碧云宗内,除了两个长老已炼至天人境界,其余长老和掌教也都是元婴修士。 手上这颗红珠子里竟然有一个至少元婴境界的修士,韩姣突然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沉吟片刻后才又问:“你这么厉害,还会被夺舍?” “我也不知缘由,”在韩姣面前,他时而狡诈时而凶狠,此刻声音却有些寥落,“苌帝花开显出异象,我前来查看,突然就晕了过去,等反应过来已经被迫离魂——小丫头,若是你能帮我找回身体,我便成全你一个愿望。” 韩姣有点心动,可转念一想,他都已如此厉害,能夺他舍的人,该是什么境界?心底那点小算盘顿时灰飞烟灭,含糊地说道:“尽力尽力。” 他也不再逼迫,笑了一声道:“你这丫头虽然灵根不好,但年纪小小,居然如此狡猾谨慎,很是少见。” 韩姣权当褒奖应下:“过奖过奖。”风声渐大,树木萧萧,摇晃着黑影幢幢,分外渗人。韩姣守着已暗淡许多的定魂灯,只好有一茬没一茬地瞎聊,她忽然想起刚才两次差点受骗的情形,不由问:“刚才你变成樵夫和我哥哥,用的是什么法术?” “幻术。”他道。 韩姣大奇:“你见过我哥哥?” 他缓缓道:“没有见过——幻术变化何止千端,第一次是实幻,化为年老的樵夫,为了减轻你的心防。第二次用的是心幻,是用法术刺激你的想象,当你心里想到的是什么,眼前便会出现什么。” 韩姣听了十分向往,笑眯眯地问:“能不能教我?” “不能。”他一口回绝。 “为什么?” 他道:“学我的幻术,要叛出碧云宗,你愿意?” 韩姣忍不住追问:“难道你是什么邪魔歪道?” “还没有入宗门,正道魔道你倒是分得很清楚了。”他讥道。 韩姣语塞,良久才讨好地说:“你这么有本事,来自哪个宗门呢?” 他淡然道:“我是离恨天的。” 韩姣知道三重天中的离恨天是情况最复杂的,有修魔的修士,还有妖魔和鬼灵。她不敢往下问了,话锋一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襄。”他沉声道,然后就一言不发,任凭韩姣怎么问,也不应声了。 第14章惊闻 没有人陪着说话,韩姣百无聊赖。 过了许久,海面深处那抹瑰丽的霞光突然大盛,一刹那,天地间亮如白昼,转瞬就消失无迹,似从未出现一般。浓黑厚重的云层不过一会儿就散开,露出被遮挡的月光。 异象消弭,天地又寂静如初。 韩姣来不及感叹,襄开口道:“把我找个地方藏起。” 白天林见深才帮兄妹买了两套新衣裳,袖口内有个暗袋。韩姣便把珠子藏在里面,刚放好,转头就看见韩洙踏着浪花,凌空而来。 他走在翻腾的海面上如履平地,月光倾泻,勾勒出他修长的身躯,简直像是从画卷中幻化而出。 偌长的一段距离,他转眼就走到了灯前。 “灯怎么暗了?”韩洙微微拢起眉。 韩姣已准备好了腹稿:“刚才好多虫子怪蛇爬过,我被吓晕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成这样了。”绝对不关我的事。 韩洙提起灯看了一眼,略有些疑惑,也并不放心上,随意坐在一方大石旁,对韩姣招手道:“姣姣,过来。” 韩姣惴惴地看了他一眼,轻手轻脚地挪到他身边。他即使坐着,身子也笔挺如松。她又瘦又小,挺直了身板,看起来也只有一小团,活像个陪衬用的丫鬟,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他微微含笑,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似乎一点都不奇怪?” 韩姣一怔:“什么?”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一转,韩姣顿时神经一紧,心里明了,摇头如同拨浪鼓:“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 “哦?为什么?”韩洙语气依然温柔。 韩姣想了想,涎着笑道:“哥哥英明神武,非常人也。”说完有点脸红,自觉这个马屁拍地太露骨了。 韩洙愕然,随即轻笑出声来,笑地越来越响亮,极为开怀,手指在膝上虚点了几下,目光深沉地看着韩姣道:“你真让我意外,姣姣。” 你更让我意外,韩姣心忖,脸上一径挂着附和的笑容,天真无邪。 “等下道长如果问起,你要怎么说?”他问道。 韩姣立刻道:“哥哥和我坐着聊天的,一直等到他们回来。” “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韩洙笑道。 韩姣应景地微微低下头,正像是一个被得到夸奖而害羞的孩子。等了半晌,没有任何动静,她偷偷抬眼,正对上韩洙黑曜石般的双眸,深邃莫测,似乎正探究着她。 她的心狠狠一跳,摸了摸脸,心虚地问道:“怎么了,哥哥?” “没什么,”他淡淡说道,“以前竟没有发现原来你这么乖巧。” 您的口气一点都不像夸奖啊,韩姣心道,干笑着应和了两声。两人坐了一会儿,蓝黄两道剑光流矢一般飞回。 林见深的左手臂上被划了一道口子,刚刚停止流血,乍眼看去,一手臂满是血红色,很是吓人。松风脸上满是愧疚,跳下剑后,就从腰间的口袋里取出几个小瓶子,取了丹药给林见深道:“刚才多亏了道兄为我挡了一击,真是惭愧。” 林见深摆摆手,也不客气,一口气吞了两颗丹药,笑道:“你我同道,自当守望相助,只是没有想到离恨天做了诸多准备。” 松风连连叹气。那丹药颇有作用,只须臾功夫,林见深的伤口已融合如初。他赞道:“南山派的炼丹术果然惊人。” 松风笑着谦虚了两句,转过头一看到定魂灯,讶然道:“这灯怎么了?”连忙提起灯左右上下的察看。 韩姣张口还没有出声。韩洙抢先开了口,把韩姣刚才说的那些百虫爬行的状况又细细描述了一遍,如有亲见。只说两人都晕了过去,醒来已经是如此了。 松风听完,眉头已拧地死紧,喃喃道:“缺了一颗定魂珠,这珠子六颗才能摆阵,除了散落的魂魄,又能有什么作用。” 林见深也看了灯说道:“若真是给散落的魂魄生灵拿走了,光这份闯过定魂灯火的神通,足以惊世骇俗了。” 两人讨论了几句,始终不得要领,只好作罢,又商量了行程,决定打坐恢复灵力,等天色亮了之后再启程。 韩姣见两人对失去定魂珠一事半点也没有怀疑,总算放下心来,像往常那样,找了一块较干净的地方睡了,这一觉竟格外舒畅。第二日清晨,林见深与松风作揖告别。认识的时间虽短,两人秉性脾气都有些相像,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意。林见深便邀松风到碧云宗一访,松风亦然。两人寒暄一阵后,松风道:“道兄还要带人去宗门拜师,我也要回去将苌帝花被摘走一事禀报师门,就此别过,日后自有相会之日。”说完后,依旧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踏上飞剑就走了。 林见深回头对韩家兄妹道:“本来一路苦行是为了锻炼你们的意志和求道的恒心。如今我要赶回宗门,修炼就此作罢,日后修行你们不可忘记恒艰二字,以此自勉。” 韩姣连连点头。 第二次站在飞剑上,韩姣已不需要韩洙抱着。经历了那么一晚的惊险,她甚至还生出了闲心,可以俯览大地,远望山脉成线,河流如曲。 这一飞行足足用了三个时辰,到了一处云雾缭绕的翠山处,林见深停了下来,对两人说道:“为防世人误闯仙山,此处设了结界,上山只能步行,要怀有虔诚求道之心。”说完之后,就收起长剑,领着两人穿过迷雾,绕山路而行。 韩姣突然感到袖子里热了一下,耳边就听到襄的声音:“快问问他,魔主到底是谁?”韩姣愣了一下,随即转头四顾,看林见深和韩洙是什么反应。 两人一无所觉,襄淡然说道:“他们听不见,能摘下苌帝花的人就是魔主,快去问问,昨夜是谁摘了花。” 韩姣对自己说,这是一位境界起码元婴的大修士,要尊重他。 幸好对林见深,她自有一套应对的法子。于是凑到林见深的身旁,娇软地问:“道长,昨夜你们去看花了?” 林见深不自禁地(chou)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普通的花,那是天堑之间应兆的灵花。” 韩姣颔首道:“你们去看花,怎么不摘回来呢?” 不是看花,林见深感觉有点无力,耐心道:“苌帝只开一朵,应天机而开,三界之内,只有一个人能摘下花。” 韩姣一喜,问了最想问的问题:“昨夜是谁摘走了?” 林见深不语。韩姣拉住他的袖子,用力摇了摇,一个劲地黏糊,连连喊“道长”,又立誓道:“你就说吧,谁把只有一朵的花给摘了。” 林见深无奈,低头看她,深怕她这水磨的功夫没完没了,于是说道:“也不是什么隐秘,再过不久就会天下皆知,离恨天的公子襄摘走了苌帝花。” 第15章宗门 林见深带着两人在山间行走,眼前烟雾迷蒙,连路也看不清。他见韩姣自从听了苌帝花被摘走后就一直怔忪不说话,脸上时而迷茫时而镇定,表情十分丰富,微笑道:“是听了魔主觉得害怕?” 韩姣叹了口气,小小的脸上皱成一团。 林见深不由发笑,以为是孩子故作老成,宽慰道:“离恨天修魔,碧云天修道,听起来大相径庭,其实殊途同归,只是求长生的道法不同而已,魔也并非听起来那么可怕,道法万千有别,其实大同。何况离恨天已纷乱三百余年,修士妖魔各自割据为王,若真是魔主显身,平定离恨天的乱局,也算好事一桩。” 韩姣听得仔细,韩洙唇角含笑,颇有点不以为然。 林见深见两人皆无反应,笑着摇摇头,想起两人都是出身普通农户,天赋再高,也无法完全领会到修仙界的形势。便不再多言,话锋一转,聊起了碧云的风光。 原来碧云宗内共有五座山峰,他们现在走的是迎客峰,因为布有守护宗门的阵法结界,以迷雾惑人,是门户所在。内有四峰,碧云为主峰,其余三峰分别坐落东、南、西三方,三峰名为飞云、飞羽、飞星,三座山峰环绕,拱卫主峰碧云。 聊起宗门,林见深深感自豪,侃侃而谈,与平日寡言的模样截然不同。 韩姣一路所见,都是迷雾茫茫,十步之外就看不清了,对他口中雄伟瑰丽的碧云宗实在有些怀疑。 走了不知多久,林见深忽然心情大好地拍了拍韩姣的肩膀:“知道你不信,等会儿可要睁大眼看清楚。” 他大步向前,走出几步。韩姣觉得眼前迷雾消散,豁然开朗,往前一看,惊得目瞪口呆。 迎客峰上是个白玉砌成的广场,足可容纳千人,四角分列寒玉龙柱,寒气缭绕。此时广场上逐对成群,有几百人,其中有年方几岁的童子,也有年过半百的老人,齐齐在广场上等待着。 这幅景象已足够惊人,可与眼前那座山峰一比,就再寻常不过。 迎客峰上有汉白玉桥通连山峰。其山高几许,实难估量,直耸入云间,仰不见头。最令人惊叹的是,山峰被拦腰斩断,半座山头漂浮在空中,真正是层峦叠翠,上出重霄,云霭沉沉,烟波浩渺。四周环有三座山峰,各从山头飞挂一条铁链,锁住此山,仿佛若如不然,此山就要飞入云霄,实乃真正的空中之城。 此峰就此一分为上下两段,上峰入云,下峰坐地。 下峰的平阶上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直如琼楼玉宇,桂殿兰宫。其中广植奇花异草,地芷汀兰,草木葱荣,又因地势偏高,朝晖洒金,云烟袅袅。时有人影往来其中,衣带飘举,宛若画中仙人。 更别提,此时天高地迥,碧倾万里,白鹤往来,燕走鹰呖。 韩姣一时恍惚,疑为走入仙界,只觉魂销。 韩洙见此瑰丽雄壮的景象,也露出目眩神迷的神色来。 广场上不少人都与他们神情相同,第一次见到这种夺天地造化的景色,让人直对仙界心生向往。就是世代修仙的大家族子弟,也都迷醉不已。更有人跪倒在地,对此三拜九叩,泪流涕淋。 韩姣好不容易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久久说不出话,这才知道刚才林见深所描述的,实在不及眼前的万分之一。她对漂浮在空中的山峰仰望不止,来回看了许多遍,仍无比惊叹,忽然瞥到云遮雾绕的山体山有两个古篆体的字。 她并不认识,却鬼使神差地念了出声:“碧云。” 林见深肃然道:“没错,这就是碧云。” 韩姣吐了口气,见眼前人头攒动,问林见深道:“道长,怎么有这么多人?” “都是想要入宗求道的,能走上迎客峰的,已是万中无一,可是这里大部分人,也无法入宗,只能走到这里。”他这样说道。 韩姣立刻明白他老毛病上来,又想训人了,立刻接下一句:“所以我们要珍惜机缘,恒心求道,不可二心,更不可懒惰,恒艰二字,足以自勉。” 林见深咳了一下,别过头去:“恩,你能谨记就行。”说完之后,带着两人往玉桥走去。 玉桥处排了有上百人的队伍,个个谨言慎行,神态恭敬,许多与韩姣差不多岁数的孩子,也都不敢玩闹,只静静地排队。 韩姣一路看过去,发现队伍中大多数男女都是眉目端正,样貌出众,衣着或华贵或出尘,一眼望去皆是如此,简直是一排溜的金童玉女。 他们中也有好奇望着林见深三人的,落到韩姣身上,神情都变得复杂古怪。 玉桥头站着一个青衣老者,正对一个孩子摸骨测灵根。抬头见到林见深,作揖道:“师叔回来了。” 这老者已到耆耋之年,却对看着不到三十的林见深行礼,旁人也没有觉得奇怪的,只有韩姣一人暗暗纳闷。 林见深道:“怎么今年又是师侄守关?”老者垂下头道:“师兄师姐正值闭关,只有我有闲,自然来为师门守关了。” 他说了这话,林见深却皱起了眉头:“其他峰也没有人了吗?接连三次都是你,不怕耽误修行吗?”老者连连摆手道:“我平日勤奋些就可补回来了,唉唉,”他吱唔了一下,又道,“我天赋不高,只望能为宗门多尽些力。” 韩姣看着他局促的模样,都替他感到难受。 林见深不再问了,转而道:“我在外游历找回来两个可拜入宗门的弟子,年长的叫韩洙,年幼的叫韩姣,是兄妹,家住卫国极北,你将名字录入名册,我带他们过桥。” 老者自不敢拦,拿出一块白玉简,闭眼一会后说道:“好了。师叔带着他们走吧。” 三人还没有抬脚。 后面突然有人高喊:“凭什么他们可以过去。”声音齐整,竟是一双童子同时出声。 韩姣转过头去。就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圆盘脸,斜飞眉,胖的像个球一般,穿着金镶边蓝绸秋衣,头戴紫金冠,一派富贵人家的装扮。身旁还站着一个小姑娘,稍年长一两岁的模样,鹅蛋脸,柳叶眉,琼瑶鼻,樱桃口,再端正没有的一个标致小佳人。 两人都竖着眉毛,瞪着韩姣三人。 老者忙道:“他们已是入室弟子,自然可以过桥。” 小胖子直跳脚:“我可没有看到他们测试。”小姑娘也跟着说:“我也没看到。” 老者道:“他们早就测试过了。” “不行,”小胖子嚷道,“这是私相授受,别以为我不知道。” 林见深摇摇头,不作理会,要带着韩洙韩姣过桥。小胖子冲了上来:“给我站住。我可是大魏国皇室,你们敢这样当面辱我。” 老者伸臂一拦:“平民也好,皇室也好,碧云宗门前不可放肆。” 小姑娘喝道:“大胆。”小胖子涨红了脸,恨声道:“我父王有二十万兵马,你敢这样对我。” 老者眼也不抬:“既然如此,就让你父王点齐兵马再说吧。” 韩姣听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胖子气坏了,圆滚滚的身体都在发抖,小姑娘从袖口抽出手绢,为他擦汗,一边低声劝慰。 林见深回头对小胖子肃然道:“求道之人,只懂世俗权势,怎能有大成就,念你年幼,下不为例。”转身就带着两人过桥。 韩姣才没走两步,小胖子的声音尖锐地传了来:“我就不信那个丑丫头也能过测试,你们滥用职权,徇私舞弊,私相授受……” 丑丫头?韩姣怒从心起,转过头,正对着小胖子,一脸严肃,然后清晰地做了一个口型“死胖子”。 小胖子顿时暴跳如雷。 第16章牵制 汉白玉桥架通两山,桥下空荡,望之有千丈之深,时不时有仙鹤飞过,景色迷人。 韩姣刚才被那小胖子嘲笑,心里实在是有点不好受,上桥之后就没有了四处观望的兴致,只规规矩矩地跟着走。林见深没有回头,开口道:“样貌外表皆是皮囊,虚妄地很,不必放在心上。” 韩姣听着忍不住就想叹气,有些道理嘴上说得通,但是在现实中差距甚大。她懒懒地回道:“皮囊也分好坏优劣。” 林见深道:“只要你心中不在意,又怎么会有好坏优劣之分呢?” 一路相处,韩姣已摸透林见深的脾气,就是对这爱讲大道理这点非常头疼,时不时想要辩他两句。便悠然说道:“道长平日除了照镜子,能看到自己的脸吗?” 林见深道:“自然不能,双目向前,看的是前方。” 韩姣笑道:“所以说,脸长什么样,其实不是给自己看的,是给别人看的,自己不在乎有什么用,别人看着很在乎啊。” 林见深直觉这话听似有理其实不对,可是当下又没有想到要点。这时已经过了桥,来到了碧云下峰,抬头就可以看到魏巍耸立,漂浮在空中的上峰。三人所处的是通德殿的正门口。与迎客峰一样,是玉砖铺砌的广场,供门内弟子集合时用的。 已有不少衣着各异的人站着,年纪大多十岁到二十不等,相互间极少有交流,显然是刚刚召入门的。 林见深回头,神情少见的和蔼,摸了摸韩姣的头,说道:“你呀,牙尖嘴利的,以后在宗门内行走可以要小心了。”略停了停,才又道,“碧云宗有许多修仙家族子弟,长老血脉后裔,散仙子孙后族,其中关系盘根错节,真要遇到什么事,还是要忍一忍,知道吗?” 韩姣点头答应。林见深又对韩洙道:“你天赋惊人,古人云:盈满有亏缺,日后要多加注意。”韩洙面色沉静地应下。 林见深宽和地笑道:“我已领你们入了宗门,日后就要看你们各自修行了。”说完,又叮嘱两兄妹留在这里,等待接引弟子带去拜师。他本来是月前出关修行的,还有苌帝花的情况要回禀师门,说了两句后,就驾飞剑往碧云上峰去了。 仰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韩姣倒生出一丝不舍。 两兄妹站在广场上,前后不过一会儿,就有不少碧云宗的弟子,从三座山峰上踩铁索而来,喊着名字,将广场上的人带走。 每次有宗门弟子来时,就有不少童子和少年少女围上去,七嘴八舌地询问宗门内的情况。几个年轻面嫩的宗门弟子,耐不住众人央求,说了些宗门内的情况。 碧云宗的宗主是一清神君,已经有千岁的年纪,座下仅存了三个弟子,分居三座山峰,被宗门内称为峰主。而他们所收的弟子大多已经出师,如今就是出师的三代弟子开山门收徒。 等了许久,广场上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桥的那头又新来了几个过关的童子。这时又有青衣弟子从铁索上飞步行来,高喊:“韩洙是哪个?”韩洙应了一声。 青衣弟子走上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满眼惊异。即使在一群金童玉女之中,韩洙依然卓尔不群。青衣弟子道:“道兄好风采,快随我去飞云峰吧。” 韩姣急问:“我呢?”青衣弟子笑笑道:“女弟子入门都要先去飞星峰,再耐心等候片刻。” 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熟悉的人都要离开,韩姣的胸口闷闷的,拉着韩洙衣袖的手攥紧,问道:“这里这么大,怎么找你们呢?” 青衣弟子耐心道:“日后若是师门不同,各住一峰,休息假日都可以来往,小姑娘不用着急。” 韩姣抬起眼,细密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是七天内休息两天吗?” 青衣弟子脸色一正道:“求道岂能如此怠惰,一月只有一休。”韩姣失望极了,韩洙静静地看着她,锐利冷漠的目光让她顷刻就冷静了下来,她慢慢松开了手。 “姣姣,”韩洙唤道,声音低沉动听,“专心求道。” 韩姣点头,想要说什么告别词,最后只想到一句:“休息了,我就去飞云峰找你。” 韩洙不置可否,很快随着青衣弟子走了。 两天内已经被单独扔下两次,韩姣说不清心里的感受,只觉得胸口空荡荡的似乎没有实处,她垂下头,静静站在广场一隅。 袖子暗袋里的襄忽然问道:“刚才离开那个就是你的哥哥?”韩姣闷闷地回答了一声。 “与你同父不同母?” 韩姣怔忪,随即想起当初和他胡诌的那句,想不到他还记得,她只好含含糊糊应“是”。 “他的生母是谁?”襄问道,声音里竟隐隐有些急躁。 韩姣硬着头皮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襄又追问了几句,探听她的家境,又特别询问韩洙的出身来历。韩姣随口应付了几句后就察觉到不对,皱眉问道:“你为什么打听这个。” 襄顿时不做声了。韩姣伸进袖口,握着珠子道:“你快说啊。”好半晌,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又沉声道:“天赋奇能,这种天资可不是寻常能得的。难怪那道士要将你一起带来了。” 韩姣听了,感觉眼皮一跳,怎么韩洙的天资与她还有关系?急忙问:“什么意思?” 林见深飞到碧云上峰,直接来到广元殿。 碧云宗的宗主一清神君已经闭关多年,开山收徒的几日,三位峰主都会聚集在广元殿,共同掌教,决议宗门事务。 这三位峰主,都是碧云宗宗主一清神君的徒弟,性格却迥然不同。 飞羽峰峰主周徇真君是林见深的师父,为人刚正不阿,墨守陈规。飞星峰峰主知怡元君是一清神宗众多徒弟中唯一的女性,杏眼桃腮,身材高挑,生得极为貌美,性格清冷,有些难以亲近。而飞云峰峰主殷乾真君是一清神君的关门弟子,星眉郎目,法力超群。 三人都已经有七、八百岁的年纪,是一清神君众多弟子中仅存的。尽管如此,三人之间的感情却并不是很好。 说起来也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周徇真君与殷乾真君一个是一清神君的首徒,一个是关门弟子,周徇为人持重老成,殷乾则高傲自负。在道法的追求上,两人也各执一端。周徇重于炼心,讲究修成境界。殷乾却喜欢法术演变,道力高深。 师兄弟两人求道所重方法不同,长久以来就不曾亲近过。可两人对道的看法不同,对于女人的看法倒又出奇的一致,都喜欢上了知怡元君,从此开始了长达两百多年的明争暗斗。 后来碧云天和离恨天爆发了一次慌乱,两界纷争。一清神君的众多弟子大多陨落。安定之后,知怡元君挽髻做了道姑,师兄弟也过了争斗好胜的年纪,各居一峰开始收徒授道。 林见深进殿时,三人高居玉座,却一言不发。直到林见深将苌帝花来龙去脉都说清楚。周徇真君才道:“公子襄?是那个三百年就已经修炼大成,在离恨天素有天才之称的妖王?” 知怡元君蹙着眉头不语。 殷乾真君嗤笑了一声:“再厉害,也不过三百来岁。离恨天五大妖王,以他道法资历最浅,现在取了苌帝花,应了魔主现世一说,其他妖王怎会服气,只怕离恨天要大乱了。” 周徇真君面色沉毅,缓缓道:“苌帝花开绝非寻常,历来魔主一现就有浩劫,公子襄虽然年轻,也不能等闲视之。” 知怡元君淡淡一笑道:“到底是离恨天的事,先看看形势发展再说吧。” 知怡元君一开口,殷乾真君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心中对魔主现世一说颇有点不以为意,冷哼一声后就闭目打坐起来。 林见深对周徇真君做了个手势。出了殿后,周徇真君看了他一眼,问道:“偷偷摸摸做什么?”林见深苦笑了一下,将韩洙的天资细细描述了一遍,才又道:“若是给殷乾师叔知道了……”周徇真君捻须不语,心里也知道,殷乾只追寻道法高深,对弟子天赋要求最高,飞云峰上下都以实力讲话,遇到良材美质必不会放过。 “若他天资如此惊人,交给师弟也不失为良策,师弟虽然为人激进,对弟子却很爱护。”周徇真君道。 林见深脸色肃然道:“弟子原先也这么想,可是这个韩洙,我试探了几次,觉得他生性凉薄,行事专横独断,只怕他道心不正,所以想请师父决断。” 周徇真君顿时神色一敛,他素来更看重心境品性,于是道:“等我看看再做计较。”说完之后,他转头发现林见深神色不豫,问道:“还有什么事?” 林见深道:“韩家兄妹两个我都带了回来。”周徇真君讶道:“那个妹妹你不是说灵根品质不好,入门资格尚未达到吗?”林见深不说话了,只垂下头去。 周徇真君想了一想,脸色一沉,眉头皱起:“竟是做了这种打算。” 林见深道:“瞒不过师父,韩洙天资实在惊世骇俗,若是以后大成,又行事不羁,总要有个牵制。”周徇真君斥道:“什么时候你学到行事用这种手段。” 林见深立刻嗵地一下跪倒在地:“宗门中不是没有前例,师父也因那件事大受苛责,这次寻到这样的天资的人,弟子实在不能不做完全之策。” 周徇真君看了他许久,只见他伏跪地上一动不动,良久,长叹一声道:“事已如此,也只能这样了。他的妹妹,你做什么安排。” 林见深道:“弟子想,飞星峰定不会收她,齐师兄为人正直坦荡,若是收她入门,定能管教得当。”周徇真君沉吟道:“如此也好。” 第17章不取 韩姣到底没有从襄那里挖出答案,每次当他不愿意说了,就闭口不言,好像变成了一颗普通的珠子,气地韩姣暗咬牙,又拿他没有办法。 她低头狠狠在袖口捏珠子,冷不防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抬起头。来接她的居然是两个人——两个衣着华丽的少女,十七、八岁的模样,面孔长得有七分相像,远远观去,是弯眉画远山,眼明秋水润,脸如菡萏,唇似樱桃,十分娇媚的一对姐妹花。 广场上的人十有八九都看着她们。来接人的弟子更是都对两个少女打招呼,有的喊“玉珂师姐”,又有人唤“玉真师妹”。 两姐妹四处张望,应答了几句后,又喊:“谁是韩姣?”韩姣条件反射举起手:“我。” 姐妹两人同时转过头,看了过来,待看到人后,都是一怔。玉珂首先反应过来,笑着走近,说道:“小妹妹躲在这里,刚才没有人应,我还以为已经被接走了呢。” 韩姣也随她笑了笑。玉真走了过来,问道:“你就是林师叔领进门的?”韩姣应道:“是林见深道长。”玉真又看了她一眼,神态颇倨傲,不再说话了。玉珂笑盈盈道:“入门的女弟子,首先要去飞星峰,小妹妹随我们来吧。” 韩姣跟在两人身后向铁索走去。一路所见的其他弟子,都有礼地谦让,对两姐妹也非常客气,两姐妹似乎习以为常,玉真神态冷淡,玉珂笑脸迎人。 韩姣观察了几眼,发现姐妹两人性格分歧挺大,但是内在都一致的非常高傲。刚才玉真打量她的眼神就说明了一切,而玉珂虽然一直态度亲切,眼底对她的那一点轻蔑,却与玉真如出一辙,所以连那明面上的一点亲切,也显得高高在上。 她毕竟不是真正的九岁孩子,前世也参加工作好几年,观人眼色也有一些火候。知道自己不受喜爱后,心里是有一些落差,脸上却控制地很好,微微笑着跟在后面,乖巧的不露一点声色。 “哎,小妹妹,你是林师叔凡世俗家的后人吗?”玉珂问道。 韩姣道:“不是,我家在卫国极北,林道长路过时把我和哥哥带来的。” “卫国极北?”玉真冷然开口,“那里灵气最是稀薄,也会出灵根者?”玉珂笑了一声,又问:“你家做什么的呀?” 韩姣道:“家里有几亩田,耕种为生。” 玉真不做声,玉珂格格娇笑了几声,轻轻说了一句“小妹妹真有趣”,便不再搭理韩姣了。 走到铁索边,玉真站立不动,玉珂回头扫了韩姣一眼,略皱了下眉,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长长的紫色绢帕,对韩姣道:“好好抓紧,不要松了,也不要看下面。” 韩姣刚才留心了很久,其他弟子接人走时,过铁索时都是对新弟子牵着手。她这里却不同,也不计较,抓住了紫绢的一头,这绢帕极长,又软又凉,握在手中轻若无物,不似一般布料。 两姐妹一抬脚,轻盈地就踩上了铁索,一前一后,衣袂飘飞,如蝴蝶一般向飞星峰踏步飞去。 这和飞剑的原理差不多,韩姣低头望了一眼,千丈壁仞,脚下只有一根铁索。心下直打鼓,要不是之前飞剑已试过几次,这次非吓傻不可,饶是如此,铁索不比飞剑稳当,有点晃荡,她吓得面色发白,双唇哆嗦,手里的紫绢都捏成了一团。 一眨眼就到了飞星峰。玉珂收回紫绢,扔下一句“好好等着”就和玉真携手走了。 韩姣好半晌才从刚才那半空踏索道的惊险中回过神来,往前一看,是一个十步亭,环绕着满院的花草,错落别致,花香盈鼻。院子和亭子里尽是女童和少女,不见半个男性,莺莺燕燕,姹紫嫣红,俨然一个女儿国。 她观察了许久,发现亭子里围坐的大多衣饰精美,举止优雅。而庭院里的就普通多了,有几个穿着和韩姣在家时都差不多。 韩姣心里明白自己该去哪里了,立刻就跑到庭院里,和那些女童少女站在一起。 大家互相都不认识,静等了一会儿后,忍不住好奇的天性,互相开始说话起来。其中一个年级稍大,看起来有十三岁的少女对韩姣道:“那边亭子里的,是不需要测试灵根的,大多都是修仙世家的,要不就是海外散仙的后裔。”韩姣明了地点点头。 有一个女孩插了进来说:“修仙者之间生下的孩子,大多都有灵根,灵根还很好。但是普通人家的,就要看运气了。”她笑笑道,“不过我的运气还不错,是上等的。” 她这一引头,女孩们纷纷自报灵根,十一个女孩中,竟有五个上品灵根,四个中上灵根,还有一个甚至是极品灵根。 韩姣顿时汗颜,觉得自己连这块地方都站错了。 女孩们眨着眼等她自报,忽然铁锁边又有人引新弟子来了,大家都好奇张望,韩姣松了口气,也随众人眼光看去。来的竟是个认识的,是汉白玉桥和小胖子一起的那个姑娘。 那姑娘和韩姣一样,犹豫了一会儿,往庭院这里走来。 她穿的是素绸襦裙,模样又生得好,很快就与其他人言笑晏晏,却没有和韩姣说话。 过了大概有三炷香的时候,从亭子的那头,走来两位宫装女子,看起来二十来岁,都是花容月貌,身姿窈窕,恍若神仙妃子般走来。 韩姣觉得今天一天之内看的人,就胜过她曾经一辈子见过的,个个都跟书上写的,画里描的一样。 玉珂玉真随在宫装女子身后,对一众新弟子道:“快来拜见曲江真人,林筝真人。” 众人行礼,之后又被玉真玉珂两姐妹分成两排,分别站在两位真人的面前。 这两位真人都是知怡元君的弟子,已有小成之境界,今日开门收徒,各坐一端,问法却南辕北辙,毫不相干。 每个到曲江真人的面前的弟子,被问及的,是家世背景,出身情况。而到林筝真人面的弟子,都要被考校问题,摸骨测根。 韩姣很为难,觉得两边都不是她的归路,可终究要选一处的,她只能站在林筝真人的这边。 新弟子们很快就分了门庭。出身良好的,被曲江真人挑走,灵根出众但家世一般的,被林筝真人选中。 当然其中也有例外,有一个衣着华美的小姑娘走到曲江真人面前时,被问及家世,便回答:“清河百里家族,百里宁。” 一直微笑,神态优雅的曲江真人骤然就沉了脸:“赫赫有名的百里家族,不是有家传道法吗,何必来碧云宗拜师。”说完,一挥手,玉真就在一旁道:“不取。” 前面也有两个女孩不取,当场就流下眼泪,可这个百里宁却十分平静,仅仅是抬起头,往曲江真人看了一眼。 众人也打量她,看起来也只有十岁,面容精致,五官简直挑不出一丝瑕疵,年纪虽幼,已有春花秋月的美态。曲江真人看了之后,仿佛怒气更甚,拂袖让她赶紧离去。 韩姣看地啧啧称奇。不明白这个小姑娘有什么本事,只报了家族和姓名,就把一个真人气成这样。 排在后面的推了韩姣一把,说道:“轮到你啦。” 韩姣踉跄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曾和小胖子一起的那个姑娘朝她吐了吐舌头。 林筝真人上下打量了韩姣几眼,蹙起眉,说道:“你上前。”韩姣照做。她摸了摸韩姣的手腕,目光一冷,直接道:“不取。” 早有预料,韩姣反而不失望,略微抬了抬眉,心道:快乐飞星,我这算是海选没有过。 第18章师兄 没有选中的人都站在庭院偏远的一角,几个小姑娘还抽抽嗒嗒,十分伤心。韩姣走了过去,一小群人里,只有那个让曲江真人十分气恼的百里宁冷静如初,其他姑娘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不自觉地远离她,让她孤零零一个人独站着。韩姣也没有流泪,只好站在百里宁的身旁。 曲江真人自那之后心情一直不好,脸色沉沉的,接连几人都不取,于是又有几个姑娘啜泣着走了来,她们心中认定是受了鱼池之灾,只把百里宁和韩姣扔一旁,毫不理睬。 韩姣转脸看了百里宁几眼,发现她长得真是非常漂亮,光论五官,玉真玉珂那对姐妹花都要输上一筹。只不过年纪太小,看起来像个精致的娃娃。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韩姣摸摸自己的脸庞,暗自下定决心以后要在皮囊上多下功夫,不让其他人的眼睛受到荼毒。 她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沉思感慨,表情十分丰富。 百里宁也在一旁偷偷观察她,目不转睛,看到她抚脸神色百变,终于忍不住问道:“牙疼么?” 韩姣微愕,左右一顾,发现是和自己说话,说道:“没有。” “脸皮痒?”百里宁又问。 “不是。” “是有虫子咬你脸了?”她很认真地问。 韩姣嘴角抽搐了一下,放下手,一本正经地说:“没有,想事入神了。” 百里宁若有所思,犹豫了片刻,沉静地说道:“不用难为情。” 韩姣苦笑不得:“真的没有。” 说了这样两句,两人倒略微亲近了些。韩姣憋了半日,终于找到个可以说话的,便问道:“没有选中的,会被赶出碧云宗吗?”百里宁摇头道:“不是的,飞星峰不取的话,只有去其他两峰拜师。” 韩姣又问:“其他两峰很差吗?”百里宁道:“当然不是,三峰各有所长。”韩姣看了看旁边伤心的姑娘:“那她们这是在哭什么?”百里宁也露出迷茫:“我也不知道。” 两人说话声音不高不低,旁边也可以听见,一眨眼功夫,几个姑娘都收了眼泪,开始相互打听其余两峰的情况起来。 等了有半个时辰左右,两位真人选徒完毕,落选的新弟子又被逐一送离飞星峰。 和小胖子一起,还推过韩姣一把的那个姑娘也被选中,韩姣听到她的名字叫孟晓曦,是大魏国王府的婢女,随小主人来求师,发现自己也身具上好灵根,便入了碧云宗。 韩姣和百里宁是最后两个离开的,被一个飞星峰的普通弟子送到了飞羽峰。韩姣有点沮丧,更想去的飞云峰没有去成。 女弟子将她们送到飞羽峰,一路穿花扶柳,来到山后,几株杨柳倒垂在灰墙外,斑驳的朱漆大门半阖着,倒像是江南人家,女弟子对两人说:“飞羽峰主座下的齐泰文师伯要收你们为徒,快进去吧。” 两人推门而入,里面有一个小型的演武场,还有一幢两层的房子,白墙黑瓦,色彩分明。演武场旁有一排垂柳,青翠的枝叶在风中轻摆,显得十分宁静。 已经有两个少年站在演武场上,分别有十四和十二的样子。大的身着玄色武士服,目如寒星,磊落分明。小的一身绛红衣袍,眉清目朗,笑容机灵。 韩姣和百里宁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称呼。绛衣少年已跑了过来,笑的一双眼弯弯的:“原来是新来了两位师妹。”他走到两人面前,稍稍打量后说道,往演武场上一指道:“那是大师兄舒纥,我是你们二师兄时于戎,不知道两位师妹怎么称呼?” 百里宁和韩姣都报了姓名,时于戎又问了年龄,然后道:“这样百里师妹排第三,韩师妹最小。” 两人没有异议。时于戎偏过头来问百里宁:“师妹莫非是清河百里家族的?”百里宁点头道“是”。时于戎笑笑,又问韩姣:“韩师妹家住哪里?”韩姣道:“卫国极北。” 时于戎和百里宁都有些讶然,连站在不远处的舒纥都转头朝这里望了一眼。时于戎拍拍韩姣的脑袋:“师妹真是了不起。” 他的笑容不是很正经,用韩姣前一世的话说,就是有点痞,可是他说话举动并不让人感到轻浮,反而有种舒畅亲近的感觉。韩姣真心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时于戎对突然有了两个师妹感觉新鲜,摆出一副指教的样子说道:“趁师父还没有来,两位师妹是不是有很多事想问,师兄我别的优点没有,就是消息灵通,保证有问必答。” 百里宁问道:“师父严厉吗?”时于戎道:“师父为人严肃,但不会与弟子为难。”韩姣问道:“伙食好吗?不会只吃野果吧?”时于戎笑了起来:“师妹,入门后只能进食十年,修炼小成之后必须要辟谷的。” 百里宁又问了修炼功法,韩姣问了衣食住行。时于戎耐心地一一作答,最后笑的乐不可支,回头对舒纥道:“师兄,这两个师妹有趣吧。” 舒纥翻了他一个白眼。 韩姣看了,也暗暗发笑,对刚才飞星峰落选倒生出一丝侥幸来。 正说笑着,院门又一次被打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咋呼道:“怎么这么偏僻这么远,快给我换个地方。” 韩姣回头一看,心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身着锦袍的小胖子在门口凑着脑袋往里看,送他来的弟子早就不耐烦转身走了。他喊了一会儿觉得无用后,慢慢往里面走来。 时于戎勾起一抹笑道:“又来个小师弟。”一跳而起,跃起有一丈之高,又如一片叶子一般轻轻落到小胖子身前,顿时把小胖子唬住了。 “小师弟,”时于戎勾住他的脖子,态度和对着师妹截然不同,笑的阴测测的,“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呀?” “孟纪,大魏国信王府。”说到这里,他又壮了胆气。 时于戎捏了捏他的脸:“小师弟刚才嫌弃这里?” 孟纪看他一脸笑意,又见他眼神灼灼似乎有寒光,抖索了下,轻轻道:“没有。”时于戎狠狠掐了他一把:“不说真话?”孟纪直呼疼,呜声道:“是有点寒酸,只有一点。” 时于戎顿时脸一扳:“小师弟对身外物如此执念,看来是求道之心不稳啊,让师兄教教你?” 孟纪的脸被他捏成一团,之后脸皮又被扯开,哇哇地大叫,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一眼看到旁边笑的正欢的韩姣,顿时又像猫似的炸了毛:“是你,你这个坏心肠的丑丫头。” 不等韩姣发作,时于戎又欺身上去,一把拎住他的领子:“不但道心不稳,还对师姐口出秽言。”孟纪怕了他,缩着脖子道:“她……她比我小,凭什么是师姐。” 一直不出声的大师兄舒纥道:“以入门先后排辈,以后不可造次。” 他年纪最大,而且自有一身气概,几人自然都听服,孟纪也不敢反驳,才张了张嘴,就被时于戎一个板栗敲在脑袋上:“听到大师兄的话没有。”孟纪顿时奄了。 韩姣莞尔,觉得气解了。 第19章师父 五人在演武场等了一个多时辰,闲聊打发时间。韩姣从聊天中得知,大师兄舒纥是三年前开山门时来的,二师兄时于戎则是碧云宗一位老祖师的后人,两年前被逼着来学道法。 平时两个师兄弟平日苦修,着实没有多少乐趣,如今突然多了三个师妹师弟,时于戎不用说了,连舒纥都显得有些兴奋。 连师父回来了都没有发现,直到院门口起了一声咳嗽,五人回头,舒纥和时于戎喊“师父”。韩姣看着来人,唇角忍不住网上翘。刚才只听两位师兄形容师父道骨仙风,现在一看才知道形容的一点没错。尺长的白须,满头银发,眉长目阔,天庭饱满,要是去演太上老君,根本不用上妆。 百里宁、韩姣、孟纪依次上前行礼。齐泰文各自看了他们一眼,眼中暗含精光。韩姣顿时觉得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了自己的身体。 舒纥提点三人:“还不快去拜见师父。” 三人上前行拜礼,态度恭敬,就是孟纪也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行礼,之后站在韩姣的身后,一言不发。 “求道一看机缘,二看资质,而最后是否能够大成,看的就是毅力和恒心。”齐泰文说道。他是林见深的师兄,师从于周徇真君,说话做派都一般无二,以道心为重。而且他神态肃穆,语气威严,更叫人不敢生出轻亵之心。 惟独韩姣一路听惯了这陈腔滥调,低头发呆。 这一听教直接就听了一个多时辰,齐泰文不厌其烦地点拨道心正统的重要。百里宁和孟纪先前还能点头示意听进去了,后面就渐渐和韩姣一样垂头不语,任由齐泰文一个人谈道。 时于戎看三个人像是要把脑袋埋到地里的样子,暗暗好笑,趁齐泰文说话空当插嘴道:“师父,师弟师妹年纪还小,以后慢慢教导就是,不必急于一时。” 齐泰文扫他一眼,转头看看三个新弟子,低叹一声,吩咐三人抬头。 三人立刻齐刷刷抬起头。 “求道是为何?”他问。 三人都是一愣。 韩姣在心里偷偷翻个白眼:要三个萝卜头点大的孩子说什么,难道是为了碧云崛起而学道吗? 齐泰文道:“有志者事竟成,万事皆是立标而后行。你们虽年幼,心中也该有个修行的目标,”他目光先移向百里宁,“你先说吧。” 百里宁毫不犹豫,口齿清晰地说道:“修成大道,挑一个资质上好,才貌双全,重情重义的道侣做夫妻。” 一阵清风拂过,练武场中突然静地落针可闻。 韩姣一度怀疑自己幻听了,转眼看到其他人都是一脸难以置信和古怪,才知道刚才听得半点没有错。 齐泰文一直严肃刻板有如冰封的脸都龟裂开来,片刻松动,沉默了少许才开口道:“你母亲便是这么教你?” 百里宁道:“百里家族世代如此。” 齐泰文面显无奈,竟也没有责怪,只说了一句:“命运如此,实非……人力所能扭转。” 他这一句话里面仿佛有无尽的故事在其中。 韩姣还在各种猜测想象,齐泰文的目光已转了过来:“你呢,可有什么志向?” “成……成为大修士。”她道。 齐泰文冷冷看了她一眼,没有评论,又问孟纪:“说说你的吧。” 孟纪一脸纠结,支吾了半天也没有答案,齐泰文脸色一板,孟纪立刻道:“和师姐一样,寻十个八个貌美如花的道侣做夫妻。” 如果不是齐泰文的脸色太难看,韩姣几乎要笑出声了。 “荒谬!”齐泰文斥道。 孟纪却不解,拗道:“刚才师姐也这么说,师父怎么不骂。” “两者岂可相提并论,”齐泰文脸上犹如挂了一层冰霜,“小小年纪居然已经对色起意了。” 其实孟纪本性并非如此,只是自小在王府长大,见惯了人间富贵,其实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随口讲出。被齐泰文一吼,脸涨地如同猪肝,张口结舌。 齐泰文见他如此,脸色稍霁,看着三个徒弟却摇头叹道:“一个直,一个伪,一个懵懂无知。” 韩姣一凛,不敢直视师父的眼神。百里宁脸色分毫没有改变,孟纪则垂头不语。 幸好齐泰文没有深究什么,又训了三人几句后,吩咐了一些修行的功课,转而查看舒纥和时于戎的修炼。 直弄到日落他才离去。 韩姣三人神经紧绷了足有半日,早就苦不堪言,见他走了无不欢欣,只差弹冠相庆。 舒纥以大师兄的身份,正色地教训三人道:“其实师父外冷内热,对弟子极是爱护的,你们日后便知。” 三人都无精打采地点头,时于戎笑道:“师妹师弟都饿了一天,我带你们去吃饭吧。” 舒纥叹气,将时于戎拉到一边道:“师弟,该让他们知事的时候,你都来打断。”时于戎笑嘻嘻地回道:“师父师兄都是如此,他们年纪这么小,说得多了反而不好,你忘记我们小时候了么,被师父催着练功多了还偷溜出去玩,还是日后循循善诱吧。”舒纥回头看看三人,点头应允。 时于戎带着三人出了门,绕到半山上一处广殿,此间进进出出正是人多的时候。飞羽峰共有子弟四百多人,其中还未辟谷的占了一半。这些弟子大多年轻,只有少数几个已到中年。 时于戎领着师弟妹找了僻静角落的桌子,一路走过,有不少年轻弟子都和他打招呼,可见人缘非常不错。四人才坐下不久,就有身着灰色粗布衣服的灵仆送上饭菜。时于戎解释道:“灵仆是没有灵根的凡人,自愿留在仙门做仆人,日后你们的俗务都可以交给灵仆打理。” 孟纪却看着眼前的青菜馒头大为不满:“修仙就吃这个?连片肉都没有。” 时于戎道:“荤食有碍修行,还会加重天劫,师弟真想吃肉,何必入山求道。” 孟纪异常憋闷,咬了几口馒头后就站了起来:“吃饱了,我要去找人。”说完就往外跑去。百里宁眨了眨眼,想要说什么。时于戎截道:“让他去吧,若不戒除贪恋世俗的毛病,日后要吃大苦头的。” 韩姣自穿越之后没有吃过一顿好的,虽然只有青菜和馒头,但是馒头松软可口,青菜嚼着有些甜口,她大为满意,加上一天都没有吃上什么,这一顿吃的格外香甜。 百里宁看着她发了会呆,也开始吃起来。 时于戎高兴地摸了摸韩姣的脑袋:“还是师妹识货,馒头和菜是由山下灵谷中的作物做出的,对修行有益处。” 时于戎是出自修仙家族的,自小已开始修炼,已经快要迈入辟谷境界,因此对口腹之欲并不在乎,陪着两个师妹吃了两口便罢。 韩姣心里记挂着要去飞云峰看望一下韩洙,吃完饭后就问时于戎。 时于戎道:“三峰往来除了经铁索,还有飞鹰。小师妹到了那里,可以托往来传信的弟子用飞鹰带你过去。记住千万不要过了戌时,过了之后就没人送你回来了。” 韩姣听话地点头,按照他指的路寻了过去。来到飞羽峰的迎客台上,还未走到铁索边,就听见孟纪的大嗓门在喊:“飞星峰为什么不能去,你给我回来,带我过去。” 韩姣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有两只飞鹰已腾飞在空中,翅膀半黑半白,上面各驮着一个弟子。那两个弟子的脸色都极为阴沉,其中一个对着孟纪道:“飞星峰都是女弟子,平时未得到邀请,男弟子决不能上峰。这位师弟别再纠缠,快回去吧。” 孟纪仰着头道:“我在飞星峰有熟人,带我过去就会有邀请了,你们快下来。” 飞鹰上的弟子又耐心劝了两句,孟纪只是不听,直到把两个弟子气地转头飞走了。 韩姣大急,跑到迎客台的边上喊“师兄请快回来”,两只飞鹰却早已飞远,徒留台阶边一道铁索,一半遮掩在层层云霭之中。 孟纪回头瞥了一眼韩姣,有些丧气地问道:“你也是要去其他峰?” 简直懒得理他,韩姣恨恨睨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后就转身走了,毫不理会他在身后的喳喳呼呼。 第20章十二 韩姣没有想到,这一回头,就足足有七年没有离开过飞羽峰。 按原路返回居所,舒纥和时于戎已经为他们分好了房间。百里宁和韩姣的房间紧挨在一起。孟纪和两位师兄则住在另一边厢。两厢之中隔了一个小小的庭院,院中有一颗冠盖如林的银杏,树下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十几尾七彩鲤在水中嬉戏。 韩姣的房间很大,分为寝屋和练功房内外两间。寝屋内有一张五鹤紫檀木床,酸梨木镶玉服箱,只有一展屏风和梳妆台,摆放在台上的银镜光可鉴人,镜子后还有一个小巧的贝壳雕花的妆盒。 天色将黑,灵仆进房为韩姣布好屏风,服侍她沐浴更衣,并将她换下衣服拿走清洗。 韩姣换了一身绫衣坐在美人榻上发呆,摊开手,殷红的定魂珠在手心中打了个转。 “是不是觉得修仙界的生活让人沉醉?”襄低沉地笑了一下,醇和的声音在寂静的房中直窜进人的心田。 韩姣想了想道:“就是不吃荤食这一点不尽如人意。” 他轻嗤道:“这点你倒不用担心,以你的资质,怎么也过不了天劫,吃不吃素也无关紧要。” 韩姣咬咬牙,反驳道:“你倒是修炼大成,可还不是……”话音未落,房中骤然就冷了下来,一股无形的威压从定魂珠里散发,压的她胸口喘息不定,身上的皮肤也感到阵阵刺痛。 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威压骤然而止。韩姣深深吸了口气,将珠子扔在榻上前去应门。 时于戎换了一身紫袍,神情惬意,唇角含笑着问道:“小师妹还适应吗?有什么缺少的和师兄说。” 韩姣心头一暖,答道:“一切都很好,劳师兄费心了。” 时于戎看着她,挑眉道:“脸色怎么不好?不舒服么?” “没有,没有。”韩姣连连摇头。 时于戎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日后师妹都要住在这里,把这里当家一样就可以。有事别憋在心里——要成为大修士的人,怎能如此害羞。” 韩姣被他逗笑了,脸上红了红:“哎,什么大修士,师兄拿这来取笑我。” 时于戎唇畔含笑,话题一转道:“刚才小师妹不是去寻人?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想到这个,韩姣就有点沮丧,尽管与韩洙并没有那么兄妹情深,但来到这么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满布匪夷所思的事情,她能够想到依靠的,也只有韩洙。 想了想,她还是把孟纪气走传信弟子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时于戎喟叹:“这小师弟的脾气。”之后又安慰韩姣,“小师妹别着急,你哥哥的事,师兄去帮你打听。” 韩姣顿时眼睛一亮:“真的?” 时于戎笑着揉她的头发:“还能骗你不成。” 又寒暄了几句,时于戎叮嘱了诸多事项。比如灵仆照料起居只有半年时间,等新弟子适应生活并学会法术后,什么打水沐浴打扫房间之类的全要自己动手。还有入门十年必须辟谷,二十年之内必须练至小成,到了小成境界,会经历一次地雷劫,扛过了就能进一步修行,抗不过,一辈子就只能当个下等修士,直到寿元结束。甚至有修为低浅的,直接在雷劫中殒命。 小成之后就是金丹、元婴、化神三个境界,修炼到这些境界的都是高阶修士。化神圆满的就可以飞升吉祥天,录仙藉得永生。 韩姣听得稀里糊涂,直到时于戎走后,她才幡然醒悟,二十年内必须修炼小成,这是个多么苛刻的条件:小成必须雷劫,雷劫里居然还有不幸身亡的比例。这简直比韩姣前一世中万人诅咒的“高考”制度更叫人心寒——至少高考里没有规定,最后几名要枪毙。 她哭丧着脸坐回榻上,自动忘记了刚才那茬,把定魂珠捧起,轻声问道:“我这样的资质,能修炼小成吗?” 定魂珠一动不动,在黑夜中暗自流动光华,瞬息不定。韩姣不住叹气,襄终于开口,冷冷扔了一个字:“难。” 韩姣脸色更白了,双手又忍不住去捏珠子。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襄缓缓道,“就看你敢不敢。” 韩姣问:“什么办法?” “修魔,”他的声音仿佛蘸了蜜糖,温和中带着引诱人的味道,“比起碧云宗这样循规蹈矩的修炼,你更需要的是直接有效的方法,修道修魔是殊途同归,最终想去的都是吉祥天,又何必拘泥于形式。” 韩姣不假思索地连连摇头:“算了。” “为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 韩姣只手托腮,慢慢说道:“曾经有一个书生,听说一座山上有神仙,于是他花了三天三夜爬上那座高达百丈的山,可是始终没有遇到神仙,他怕下山时又要吃一顿苦头,于是在山上嚎啕大哭,忽然来一个人,问书生为什么哭,他说想找一条捷径下山,那人就告诉他,捷径不是没有,只是要付出代价。书生又累又饿,便答应了。来人将他带到悬崖边,告诉他这就是捷径,一把将他推下了悬崖。” 襄听了,朗朗笑出声来:“人蠢神恶,倒真是个有趣的故事。” 韩姣可没有那么好的心情,吐了口气后就去整理床铺。直到躺在床上,抬头看着雕花窗格上透进的月光,仿佛在地上浮起一层霜花,轻白而寒冷,韩姣有点失落。 尽管环境优越,她还是无法摆脱那份陌生感。 她侧过身子,轻轻问道:“你不想拿回身体吗?” 襄淡淡道:“并非那么容易。” 连他这样修为的人都说出这样的话,韩姣也无法想象夺舍的人有多厉害,长吁了口气,说道:“你家人会发现吧?” 襄“呵”地笑了一声:“我那十二个姬妾大概会有所察觉。” “几……几个?”韩姣感觉懵了一下,糊涂地问。 “十二个。” 韩姣立刻翻了个身,面朝里睡。 襄片刻听不到动静,取笑道:“小丫头,你才十岁不到,就懂这些了吗?” 韩姣凶巴巴地回道:“不管几岁,对于你这样的,下至三岁,上至八十的女人都会讨厌的。” 襄笑了几声,口气轻软道:“人小鬼大。” 韩姣不理会他,把脑袋耸进棉被里,转眼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