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大明:家父孙传庭》 第一章 孙传庭出山 崇祯十五年,京师诏狱。 正是春寒料峭天气,潮湿冰冷的牢狱中更是寒气刺骨。一个身材高大、面若斧削的囚犯双手抱膝,蜷缩在杂乱的稻草中,抬头盯着四周石壁出神。 过道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周围黑暗中立即响起此起彼伏的喊冤声。 “公公,冤枉啊!转奏吾皇,若放我出去,三月定能荡平闯贼!” “公公,冤枉啊,放我出去,五年便可平辽!” 坐在稻草中的囚犯双眼微睁。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门口停住。 哗啦声响,铁锁被人打开,一个身披蟒袍、头戴三山帽的公公轻轻推开牢门,语气轻柔道:“孙督师,受苦了,万岁爷特命老奴前来请督师,恭喜孙督师,您要复出了!” 孙传庭缓缓起身,面朝皇宫方向,垂首肃立。 “傅总督(宗龙)殉国,开封被围,朝不保夕,事态紧急,再没人力挽狂澜,大明社稷不保啊。” 两个小太监提着羊角灯笼,搀扶起孙传庭往诏狱外面走,灯笼发出的亮光照在孙传庭斧削一般的脸上,照亮了几人背后石壁上密密麻麻的陕西山川形势图。 崇祯十四年,松锦大战以清军全胜而告终,经此一役,关外明军精锐尽丧,松锦杏三城俱失,洪承畴、祖大寿相继降清。大明自袁崇焕时代构建的辽东防御体系彻底崩溃,辽东防线仅剩下山海关的吴三桂部。松锦大战后,已经投降满清的祖大寿致书吴三桂: 兹者,松山、锦州已下,天运人心,悉归新主。有识者宜熟为审处,及早投诚,则分茅裂土,超出寻常。(注释1) 崇祯十二年五月,张献忠复叛,于谷城起兵,理臣熊文灿下狱论死,崇祯十三年八月,张献忠与罗汝才汇合,于大昌县土地岭击败明军,十一月,攻打汉州、中江,席卷什邡、绵竹、安县、德阳,所向披靡,全蜀震动。 同月,李自成突破武关,出商雒入豫,如猛虎出栏,十二月,攻克永宁(今洛宁),杀万安王朱采铿,连破宜阳、偃师、灵宝、新安、宝丰各县,各地饥民望风归附,名声大噪,遂改名号为闯王。 崇祯十四年正月,闯军攻陷洛阳,杀福王朱常洵,开仓赈济饥民,“远近饥民荷旗而往,应之者如流水,日夜不绝,一呼百万,其势燎原不可扑。”(注释2)二月,李自成围攻开封,督师丁启瑞由陕西出潼关,畏敌不战,总督傅宗龙,陕西巡抚汪乔年先后战死···· 天下板荡,九州鼎沸,嗟尔明朝,大数已终。 ~~~~~ 走出诏狱,孙传庭无限感慨,面朝王承恩躬身行礼:“幸得王公公三年来照料,孙某在这方寸之地苟全性命,今日得以重见天颜。” 王承恩尴尬一笑:“督师客气了,天下人都知道,当年督师您是含冤下狱。咱家虽是阉人,也懂得些礼义廉耻。督师是岳爷爷一样的人物,咱家在北镇抚司好歹能说得上话,谈不上照顾,不过是让底下人少折腾,都是为圣上做事,无愧于心。” 孙传庭连连点头,他当然不知道,自己之所以没死在诏狱中,不是因为东厂番子们良心发现,而是因为这三年来,长子孙世瑞打点银子。 王承恩轻咳一声:“也是孙公子上下奔走,毁家纾难,努力维持·····孙督师到底是做大事的,教子有方,咱家佩服。” 孙传庭满腹狐疑。 孙传庭原是军户出身,世祖孙成随太祖征战天下,在洪武年间被任命为振武卫百户,得了个世袭百户出身。虽是军户出身,然而孙传庭祖、父皆为举人,孙传庭本人更是六岁入私塾,十三岁即“出应童子试,辄第一”,“与群诸生大小数十试,无弗冠军者。”。 长子孙世瑞,算起来,今年已经十九岁。此子天生愚钝,十六岁那年还没考中秀才,一直是孙传庭的一块心病。 更要命的是,孙世瑞空有父亲一般的雄壮体魄(仪表硕硕,容貌奇伟),然而性情懦弱,连鸡都不敢杀,更别说像他父亲那样弓马刀矢,冲锋陷阵。 加之他是小妾所生,孙传庭对这个长子,一直不怎么待见,入狱三年来,从未听说过孙世瑞任何消息,现在突然听王承恩这样说,不免大吃一惊。 “王公公,你说犬子,上下奔走?” 王承恩嘿然一笑:“正是,听说为了凑集银子,令郎将孙家在代县的良田美宅都变卖了····” 孙传庭倒吸口凉气。 天启年间,因不满阉党专政,孙传庭曾一度弃官回家,在家侍奉母亲,教授学生,大治第宅、辟园圃,穿溪叠石,种松栽荷,与宾客“酌酒选奕、赋诗谈笑”,过着“朱楼画舫,花晨月夕”的安逸生活,直到崇祯初年,魏忠贤被赐死,东林众正盈朝,孙传庭才返回朝堂。 孙家本是山西代县望族,家资颇丰,有了孙传庭近十年的治理,不说是富家一方,也可说是家大业大。 没想到竟出了这样一个不孝子。 孙传庭喃喃自语:“都变卖了?” 王承恩走在前面,自言自语道:“是啊,令郎真是个大孝子,当年左御史(左光斗)下狱,许显纯问他要两万两银子,左家支支吾吾凑不出来,你看左御史最后是什么下场,若不是有个好学生史可法,死了都没人收尸·····” 出了诏狱,一辆马车早在门口等候,几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侍立左右。 孙传庭抬头望了眼豁亮的天空,正月的北京城春寒料峭,远处煤山上的槐树还没发芽,诏狱外面鸡鸣犬吠,和着商贩的吆喝声,传到很远的地方,一行白鹭从上苑方向飞起,发出响亮的唳叫,从孙传庭头顶上轻盈的划过。 他很快忘却那个崽卖爷田心不疼的不孝子,开始憧憬面见皇帝的情景。 这时,王承恩在旁催促道:“孙督师,去宫里再更衣吧,陛下还在乾清宫等着呢。” 两个小太监搀扶孙传庭,正要登上马车,忽听见背后有人喊道: “爹!你出来了!” 注: 1、《明史·贰臣传》第二卷,第21页 2、郑廉《豫变纪略》卷四 第二章 不见当年催收人 “爹,你可算出来了,孩儿在这儿等了两天了,没个准信儿,天牢禁地,又不敢随便问人。” 一顶暖轿稳稳停下,轿中传出女子说笑,在众人注视下,孙世瑞身披大氅,从轿中钻出,眼珠轮转间,透着一股子狡黠之色,一群家丁跟在公子身后,乌泱泱一大片。 孙传庭见此情形,气得咬牙切齿,若非秉笔太监在场,便要立即发作,对这孽子家法伺候。 说话之间,四周已经围拢上来一群看热闹的京师百姓,指指点点,显然有人认识这位装病入狱的督师老爷。 孙传庭强压怒火,快步上前,低声怒斥:“几年不见,倒是油滑了,天子脚下,这般招摇作什么!家丁是哪儿来的,竟敢蓄养美姬,糟蹋了多少银子!先祖勤俭持家,努力维持,才有孙家今日,你这不肖子!三年不见,如何变成这样了····” 孙世瑞打断他爹唠叨,脱下大氅给父亲披上,嘿然一笑: “爹,莫生气,您老人家这几年遭了多少罪,好不容易出狱,排场要大些,冲冲喜,正所谓否极泰来,咱老孙家的霉运也该到头了,爹,先来驱驱邪。爹,咱现在发达了,老家的宅子田亩卖了,一次得了三万两银子·····”” 孙传庭愣在原地。 却见孙世瑞往后一招手,立即跳出来两个道士,身披青衫,手持法尺法绳,步罡踏斗、奏表书符,围着孙督师一阵手舞足蹈,口念颂词。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孙传庭气得全身战栗,一把推开做法的道士,指着孙世瑞破口大骂: “你这孽子,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你等着,等我面圣回来,家法伺候,在列祖列宗面前把你腿打断再说!” 王承恩努力忍住不笑,在旁不痛不痒的劝了一句,连忙催促孙传庭进宫,以皇帝的性情,现在估计已经在乾清宫来回踱步,等不耐烦了。 孙世瑞背对众人,递来一叠银票,王承恩没看是多少,立即揣到自己蟒袍袖子里。 “王公公请多担待,父亲入狱三年,三年不见他老人家了,好不容易父子相见,好歹给半个时辰,让我尽尽孝道。” 王承恩面露为难之色,沉吟片刻,长叹一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也就是王公子你这样的孝子了,换作是别人,咱家早让锦衣卫打杀出去了。半炷香,咱家担着天大的干系,圣上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快些罢,大孝子。” 王承恩说罢,便把头扭到一边,对着旁边一个还在看热闹的锦衣卫校官,大声怒道: “沈炼!瞅啥瞅!还不带几个弟兄,把看热闹的闲人都赶走!他妈的镇抚司重地,是菜市场吗?叽叽喳喳,成何体统!” 沈炼举起绣春刀,指向两个蹦蹦跳跳还在做法事的道士,犹疑不决。 “王公公,这·····” 王承恩没好气道:“孙公子还在与孙督师畅叙父子之情,我朝以孝治天下,不得惊扰人家!” ~~~~ “爹,你就这样进宫吗?” “孽子!你要气死我吗?” “爹,先不急着执行家法,孩儿问你,你可知圆嘟嘟故事?” “圆嘟嘟?” 孙世瑞意识到失言,连忙改口道:“袁崇焕,前蓟辽督师袁崇焕,爹,你想重蹈他的覆辙吗?” 孙传庭怒气未消,然而望向孙世瑞的眼神,明显平静了许多,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忽然发现,站在眼前的这个长子,和他印象中的瑞儿,不说是相差甚远,可以说完全就是两个人。 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然而很难想象,三年时间,能把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大明五好青年,变成了眼前这样油盐不进的纨绔子弟。 是的,孙传庭的直觉没错。 此时此刻,站在孙督师面前的孙世瑞,早已不是他的儿子。 孙公子的灵魂,在半年前被一个四百年后的灵魂取代,那个灵魂的主人,姓齐名孟,是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某知名催收公司的o(核心运营官)。 齐孟的日常,除了和各类“客户”友好接触,便是看网络小说打发时间。半年前,在一次执行任务中,被一位破产绝望的客户推下了天台,醒来发现魂穿到了十七世纪,成了孙传庭的长子。 “如何不知?当年为父和他是同科,还有过一面之缘。你提此人作甚?” 孙世瑞见父亲上道,不再卖关子:“父亲以为,许你多少兵马,多久可以平定李闯?” “精兵五千,半年足够活捉李自成了。” 孙世瑞提醒道:“傅宗龙,丁启瑞、汪乔年皆不是李闯对手,左良玉避之唯恐不及,父亲如何能肯定,只要五千兵马,半年时间就能平定贼寇。” “当年袁督师在平台召对时,信誓旦旦向圣上保证,说可以五年平辽,结果两年不到,就把鞑子平到了北京城下,最后自己落得个千刀万剐,爹,圆嘟嘟的教训就在眼前啊。” 见孙传庭眼神不断变化,孙世瑞趁热打铁道: “中原形势危急,朝廷无人可用,这才让父亲你去送死!现在皇帝让父亲去陕西,却不给您钱粮、兵马,去了陕西,必定催促您出关,去中原和李自成拼杀,朝廷都没钱粮,那陕西有钱粮吗?到时候只怕不仅救不了开封,连潼关都要丢····三秦形胜之地,南割楚蜀,东连豫冀,西界番戎,北抵沙漠,幅员万里,内列八府,外控三边,各有封守,一旦有失,大明就完了,咱们孙家也完了。” “父亲,孩儿估摸着,你若在皇帝面前许下海口,结局,怕不是比袁崇焕还要惨啊。”(注释1) 孙传庭听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摇头道:“满嘴顺口溜,你想考秀才啊,为父入狱之前,便让你好好研读四书五经,应付科考,博取个功名,你看看你,读的都是什么歪书!一肚子歪理!三年时光,都让你虚度了!”元宝小说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袁崇焕的事情,水很深,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圣上操切急躁,急功近利,袁公当年若不说五年平辽,早就回岭南赋闲了····” “傅宗龙汪乔年兵败身死,父亲您当年在陕西一手锻造的秦军,让这两个废物送给了李闯,现在李自成兵强马壮,今非昔比,父亲若是不信,这里有陕西战败的塘报,请你过目,我这里还有个家丁,是从三原来的····” 孙世瑞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大叠塘报,不由分说塞给他爹。 孙传庭看也不看,一把甩开:“当年南原之战,我把李自成打得只剩一十八骑,逃入商洛山中!李闯手下败将耳,何足为惧!你若是怕死,可以不用跟我去陕西!” 注: 1、明赵廷瑞修、马理《陕西通志》 第三章 槐宗启示录 孙世瑞把自己前世催账时候的三寸不烂之舌都使了出来,一番苦口婆心劝说,仍然没能阻挡父亲入宫的决心,毕竟这个阶段的孙传庭,对紫禁城中的那位煤山战神还抱有某种幻想,这种幻想,一直持续到潼关城破,到孙传庭死于乱军之中为止。 “大清第一巴图鲁,希望你的屠刀不要那么快,等一等你的臣子吧。” 望着孙传庭王承恩等人远去的身影,孙世瑞口中喃喃。 在摧毁大明忠臣良将这方面,煤山战神朱由检要说自己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哪怕是皇太极多尔衮来了,也要靠边站。 明末历史的诡异之处在于,崇祯一朝,但凡有理想、有能力的文官武将,无不在1644年北京城破前,被朱由检收拾干净,最后竟能一个不剩。从袁崇焕到孙传庭,从卢象升到郑崇俭·····以至于最后那些能苟到南明的,基本都剩下史可法、马士英这样的货色,一群文官连学赵构秦桧偏安一隅都学不会,江北四镇竟弹压不住麾下,更别说像岳飞那样北伐鞑虏,恢复河山。 南明之所以如此短命,究其原因,除了皇帝法统不足、前期联虏灭寇失策,将帅离心离德,崇祯皇帝猜忌滥杀造成的人才断层(缺乏袁崇焕孙承宗之类的帅才),也是南明迅速覆灭的重要原因。 凭着前世有限的历史知识,孙世瑞对崇祯十五年后的大明形势,进行了无数次推演,最后,他得出结论: 处在自己现在这个位置(孙传庭长子)上,最优解就是跟着老爹一起进入陕西,壮大实力。元宝小说 离开孙督师,白手起家,开局一个碗最后争霸天下的冲动,他不是没有,只是冷静下来,便很快意识到,这种情况只存在于前世闲暇时间读过的网络小说里。 明末参加造反的流民,总数没有两百万也有三百万人,而最后真正成气候的,就只有一个李自成。由此可见,编制外造反成功的概率,和后世中双色球头奖有的一比。 宇宙的尽头是编制,这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放在崇祯十五年的大明,也是成立的。 所以,与其跟着流民大军九死一生——投靠满清这个选项直接被孙世瑞排除了——不如先跟父亲去陕西,扛着红旗反红旗,优势往往更大。 简单整理好人生规划后,孙世瑞便开始了行动,他最大的优点便是行动力强(行动力不强的催收员都已经从公司学习毕业了)。 这半年时间,他先是变卖了孙家部分家产——因为家人强烈反对,没有卖完——然后开始在京城四处撒币,当然是以为父亲赎罪的名义送的。 从司礼监到御马监,从京营到都察院,连钦天监的红毛夷汤若望老爷子都收到了孙公子的赎罪银(关于给钦天监送钱的原因未来会详细解释)。 一夜之间,孙公子至纯至孝的美名传遍整个京城,感动上苍,各种传说风靡京城,相关事迹直追二十四孝。 朝中为孙传庭说情的官员忽然多了起来,连向来不问政事的国丈周奎也被孙公子孝心感动,让女儿周皇后给皇帝吹吹枕头风,讲一讲“孙世瑞卧冰求鲤,煲汤治疗父亲旧疾”的事迹。照这样节奏发展下去,即便汪乔年没有战死,朝廷也会让孙传庭复出······ 孙世瑞曾经向老天爷发过誓,以后再也不干那伤天害理催账的营生。不过现在看来,自己还是难逃宿命。 或许我注定会成为职业催账人,不是在前世,就是在今生。这就是命运吧。 “爹,孩儿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但愿这回煤山战神能多给你些兵马,等我父子俩平安抵达陕西,嘿嘿。” 目送孙传庭的轿子消失在皇宫方向,孙世瑞立即开始憧憬抵达陕西后的工作情景。 参考李自成进北京拷掠百官的手段,对付那些催促孙督师出关送死的秦地士绅。 让这些一毛不拔的乡贤士绅地主老爷们尝尝职业催收人的厉害,妈妈的! 当然,要想达到预期的催收效果,要想让陕西的“客户”们乖乖交出拖欠的钱粮赋税,作为催收人,他必须先掌握住兵权,控制全局。 首先必须培植一支可靠的嫡系军队,伺机清理掉两个听命朝廷监军,再杀掉那些不听话的军头,等稳住阵脚,再和李自成多尔衮逐鹿天下····· 至于具体如何操作,孙世瑞苦苦思考半年,心中早已有了详细规划,为了避免泄密,这里就先不作介绍。 想到自己很快又要干回老本行,回到自己擅长的领域,孙公子眉飞色舞,哼唱起那首前世熟悉的小曲儿: “爱你孤身走暗巷, 爱你不跪的模样·····” 春意盎然的轿子里响起难听至极的嘶吼。 “公子一曲千金,天籁之音!” “公子你若是去怡红院唱曲儿,姑娘们都要没饭吃了!” 两个妖娆美姬发出由衷赞叹,两人一左一右搂住孙世瑞,像拔河似得把孙公子朝自己这边拉扯。 这拔得哪里是孙公子,分明是摇钱树啊。 “说得好!赏!”孙世瑞从怀中掏出一把碎银,随手一扔:“公子我前世是讨钱的,这辈子最爱花钱。” 说罢,就势在美姬腿上一捏,美姬发出咯咯笑声。 “公子你真坏。” 孙世瑞嘿嘿一笑,就势推倒美姬。 “好了,公子我要办正事了。” ~~~~ “好了,孙督师,说正事。” 正当孙世瑞在暖轿中和两位美姬办正事的时候,距离暖轿三里之外的乾清宫西暖阁。 大明帝国至高无上的煤山战神,崇祯皇帝朱由检正一脸慈祥的望着孙世瑞的老爹,刚被皇帝从诏狱提溜出来的前任督师孙传庭。 朱由检身着黄色盘领窄袖袍,胸前后背都绣有金色的盘龙纹饰,上戴了一顶翼龙冠,今年三十一的年轻脸庞已经显得十分苍老。 第四章 平台召对 “去年,福王被李自成杀了,闯贼攻陷洛阳,朕在接到福王被杀的消息后辍朝三日,” “你在诏狱没听说这个消息吧?” “没有。” 多久可以荡平流寇? “朕听闻傅宗龙,复其兵部尚书职,赠太子少保,谥忠壮,荫封子孙为世袭锦衣百户,并对他予以公祭、公葬。” 核心矛盾: 主角孙世瑞与父亲孙传庭的矛盾(是否继续忠于大明) 朱由检与孙传庭之间的矛盾 亟需解决的问题: 1、如何控制秦军;(收拢一万兵马) 2、如何抵挡张献忠进攻; 孙传庭手下都有谁?左光先、左勷父子,榆林将门世家出身,家财豪富,左勷违反军纪的时候能一口气拿出两千匹马赎命。官抚民,万历年间援辽的官秉忠的儿子,榆林将门世家出身。赵光远,赵率教的儿子,陕西靖虏人。王定,榆林将门世家出身,还和蒙古人有勾结。尤世威、尤世禄兄弟,侯世禄、侯拱极父子,王世钦,榆林将门世家出身。马科,陕西西宁人;董学礼,陕西广武人;贺珍,陕西汉中人;梁甫,陕西榆林人;南一魁,陕西延安人;严自明,陕西凤翔人。白广恩、高杰、高汝利、张天琳、牛成虎、刘忠、杨承祖、王龙、王光恩、折增修、李养纯这些招安的农民军首领,也都是陕西人。让他们把陕西老家让给李自成,到京师来,除非崇祯学大清在京畿给他们圈地。 九月,传庭率主力出潼关、李自成在听闻是明军主帅是孙传庭后,即亲自率军迎击,而传庭此时听闻开封已经攻破,只得转进南阳。十月中旬,双方会战于郏县。孙传庭以牛成虎为先锋,左勷为左军,郑嘉栋为右军,高杰为中军,设下三道埋伏后派牛成虎前往诱敌,牛成虎接战不久即佯败,李自成挥兵追击,结果落入孙传庭的伏击圈,被明军追杀三十里路至塚头镇。 左勷、萧慎鼎率先溃逃。剩余部队伤亡惨重,将官被斩杀七十八人。就连孙传庭的副将孙枝秀和参将黑尚仁也被俘杀。 第一部分:整合秦军势力,固守陕西,劝说或胁迫父亲孙传庭决裂,进入四川; 第二部分:进入四川,迎击张献忠; 第三部分:满清占据华北东北; 李自成占据河南、安徽、江苏、山东; 南明占据浙江、福建、广东、广西、江西、湖南; 主角孙世瑞占据四川、重庆、湖北、贵州、云南; 给孙传庭开什么外挂?(敌人更少,朋友更多,科技树。)秦军战力加强 核心爽点是什么?(猥琐发育,最后给清军一个惊喜。) 孙世瑞退守四川,如何能抵抗满清进攻? 崇祯十五年二月,诏狱之中的孙传庭被释放出来,并被加官至兵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衔,督师七省。 孙传庭之子孙世瑞寓居京师,多向朝廷索要资源。孙传庭对这话不屑一顾,还将儿子训斥一顿,不过谨慎起见,他还是询问了在京师的故旧,并查阅了相关邸报,对自己被关押这两年陕西发生的剧变感到震惊。 进入紫禁城后,孙传庭向崇祯皇帝索要更多的兵马钱粮(为历史上的三倍),朱由检闻之大怒,威胁孙传庭不得恃宠而骄,否则便将他重新送回诏狱。元宝小说 孙传庭无奈,只得启程上路,前往陕西赴任。 上任前夕,孙世瑞亲自携带礼物,贿赂首辅周延儒,(当今圣上明察秋毫,打不得马虎眼,这是家父在代县为官时收到了字画,仿的米芾,还请叔父赏鉴)并提醒周延儒提防清军今年再次入侵。 在京师诏狱前,孙世瑞认识了家丁某某,并出钱帮助其母亲治病,将其收为死士,加之孙传庭原本的家丁某某,孙世瑞结识了两位死忠。 孙世瑞提前进入陕西,告知贺人龙,朝廷将杀他,与贺人龙合作(孙世瑞劝说父亲当众处置贺人龙,拉拢高洁) 贺人龙人头被送到京师。 崇祯更加怀疑孙传庭,却不敢动手; 进入陕西后,孙传庭开始在陕西种田,对抗李闯。 想要在陕西好好种田,就需要和当地豪绅处好关系,所以第一步是拉关系,与各位同年相聚,重新清丈亩。 李自成率大军围攻洛阳,皇帝催促孙传庭出关救援,孙世瑞劝说父亲按兵不动,被孙传庭拒绝。 孙世瑞与死士一起,击杀京师派来的太监监军。并传出谣言,皇帝要 秦军哗变。 朝廷震怒,孙世瑞与父亲决裂,带军中一部(与李自成有血海深仇者)五百人,离开潼关,南下秦岭。 结局:击败满清,镇压流贼,征服日本,平定安南,在南北各省代表的推举下,孙世瑞成为大齐国皇帝,追封孙传庭为齐高祖。 第五章 怎可使我大明朝忠臣寒心啊 孙传庭躬身行礼,缓缓退出西暖阁。 崇祯皇帝啜了口清茶,挥手让王承恩上前。 “国乱思良臣,若杨阁部还在,哪用得上他孙传庭!” “皇爷所言甚是。”王承恩眯缝眼睛,笑得像尊弥勒佛:“也是皇爷圣明天纵,有着释迦摩尼般的慈悲心,老天爷才派下来这么多文曲星下来帮咱大明。” 朱由检对虚幻缥缈的释迦摩尼不感兴趣,他自诩为大明中兴之主,登基以来躬行节俭,不近女色,励精图治,虽然大明在他统治之下距离覆灭仅仅一步之遥,然而他却只是将自己与孝宗皇帝相比。 万历朝首辅朱国桢曾说:三代以下,称贤主者,汉文帝、宋仁宗与我明之孝宗皇帝。元宝小说 如果朱国桢不介意的话,完全可以再加上一个崇祯皇帝。 “袁蛮子与他同科进士,一个生于东南,一个长于西北,看来都是殊途同归,绝难驾驭。” 王承恩小心翼翼道:“恃才傲物也是常见,这些国家栋梁,脾气都大。” “嗯?”朱由检瞥了王承恩一眼,王公公立即闭上嘴巴。 “大伴,孙督师的那些家眷,近来可好啊?” 王承恩明白皇帝问的是孙世瑞的近况,皇爷近来对这个孙传庭长子颇为关注。 “圣明莫如圣天子,臣派人盯着呢,孙世瑞一切照旧,还是每天混吃等死。” “孙督师身陷囹圄,不得管教,这孙公子便废了。” 朱由检略带惋惜。 “谁说不是呢?今日去诏狱迎接孙督师,还带了歌姬道士,吹拉弹唱,气得孙督师脸都白了·····” 孙世瑞于半年前突然大病一场,醒来后,就像换了个人。先是跑回代县,把积累几代的家产低价贱卖,留下一半分给族人,带上剩余银子回到京师,住在山西会馆,名曰为父伸冤,实则斗鸡走犬,每日和京城纨绔厮混,出入赌坊青楼,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朱由检原想着把孙世瑞留在京师,替孙督师好好照料也就是留作人质,不想孙世瑞是这等货色。崇祯皇帝甚至担心,把这样一个混世魔王放在京城,只怕会带坏其他勋贵子弟——虽然这些子弟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护送孙传庭入秦的标兵营,乃是京营的一部分,其中安插有不少皇帝的心腹。 更别说还有两位监军,陕西御史掣肘,还怕他翻天不成。 崇祯皇帝难得露出笑容:“哈哈哈!我朝以孝治天下,既然孙世瑞孙传庭父慈子孝,便放他一起去陕西吧,去他爹面前,略尽孝道。” 王承恩跟着皇帝嘿嘿笑出声,等朱由检停住不笑,王承恩也知趣的闭口,然而谁也没有发现,大明司礼监秉笔太监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 此时此刻,崇祯皇帝口中的孙家纨绔子弟,正 孙传庭与孙世瑞第一次矛盾爆发,结果妥协。 “父亲真的以为,靠你这八千人,前往陕西就能力挽狂澜吗?” “皇帝将我从诏狱释放出来,你知道为何吗?” 因为孙传庭还有价值,如果不去陕西,皇帝还会把我重新投入诏狱。 “父亲勿忧,虽然督师陕西,不能改变,然而这半年,孩儿也做好了完全准备。” 监军太监已被孙世瑞收买,至于皇帝宠信的监军苏京,孙世瑞也用自己的方法,把他替换下去,换成了一位新科进士,人畜无害的某某某。 用魔法战胜魔法,朱由检生性多疑,那就拼命和苏京拉扯关系,然后再让周奎王承恩等人吹吹风,。 “就这么简单?” 如果你的目标是挽救大明,替朱家王朝续命,那确实是地狱难度,如果你只想朝这个摇摇欲坠的房子上踹一脚,那的确很简单。 “孙家五代经营,数十万家财,就让你这样糟蹋完了?” “当然没有,孩儿将一半家财,分给了孙氏族人,另一半,都散给京官了,否则也没人支持我卖田卖地啊。” 孙传庭倒吸口凉气。 “父亲忠心报国,鞠躬尽瘁,孩儿钦佩不已,只是您想要力挽狂澜,也需先保全自己啊。当年父亲您第一次主政陕西,皇帝还给了您便宜行事之权,如今局势更加败坏,皇帝给的钱更少,便宜行事也没了,想要在陕西有一番作为,不得不出此下策。” “皇帝要我杀贺人龙,你以为如何?” 孙世瑞:“贺人龙当然要杀,父亲准备怎么杀他?” “鸿门宴。” “大可不必,不如当众逮拿,公布其罪名,而后交给监军,押回京师,让皇帝处置。若以鸿门宴,秦地将官如何看待父亲?如何看待大明。” 孙传庭沉吟片刻,觉得孙世瑞所言颇有道理。 ~~~~ 三年不见,孙世瑞竟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变成了如今这般力能扛鼎,骑射无双的将才。 “你平时读什么书?” “《纪效新书》、《孙子兵法》,” 孙传庭不由对儿子刮目相看。 第六章 戚家刀法 安定门大街上,裹着皮袄棉袍的行人行色匆匆,急忙朝各自家里赶去,遇上雾霾天气,整个京城像是工业葛敏前后的伦敦,灰扑扑的。 崇祯十四年冬,京城遭了黑疙瘩病,说是从蒙古鞑子商人那里传来的,感染后全身发热,上吐下泻,最后七窍流血而死,好在死得人不多,偶尔会有马车拉着几具尸体从安定门出城。 从安定门进城,往东走一里,便是山西会馆。 申时初刻,太阳斜斜照在会馆厢房前的影壁上,青苔泛着寒光,虽然已经立春,小冰河气候下的京城还是冷得刺骨。 影壁后面的空地上,孙世瑞正忙着练习戚家刀法。 天气虽然寒冷,孙世瑞只穿了件贴身的小褂,下面穿着条类似飞鱼服的马面裙,这样的穿搭显得很是另类,有点类似《笑傲江湖》中青城派弟子的配搭。 孙世瑞身材极其魁梧,甚至比他爹孙传庭还要高出一头,躯干强壮的像头直立起来的人熊,一拳打出去绝对能打死卖猪肉的镇关西。 对于穿越者来说,无论穿越到哪个朝代,落地就能拥有这样一副身躯,可说是成功了一半。 拥有这样的身体条件,不去当个武夫,而是天天趴在书房里研习八股文,真的实在是可惜了。 “杀!” 孙世瑞大吼一声,脸上、手臂青筋暴涨,他手持苗刀,杀气腾腾,手中苗刀发出阵阵破空之声,相信即便是皇太极那样的胖子披甲站在面前,也被孙世瑞手起刀落拦腰一刀斩成两截。 自从半年前穿越过来,孙世瑞对戚家刀刀法的训练,就从来没有停止过,他进步神速,短短半年,现在刀法已经运用娴熟。 孙世瑞的前世,主业是替债主催收,私底下还是地下拳场的资深选手,白天收钱,晚上收命,因为下手足够狠辣,前些年死在他手里的拳手,没有八个,也有十个。 此外,孙世瑞认真练习过射箭,骑马更是不在话下,街头无限制格斗更是可圈可点,毕竟讨债的手里没点真本事,怕是根本吃不了催收这碗饭。 穿越到孙世瑞身上,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如鱼得水,正好可以将自身武力发挥到最大。 孙世瑞很清楚,放眼全球,十七世纪是火药的时代(十六世纪也是)。刀枪棍棒这些冷兵器正在逐渐退出世界军事舞台,就连弓弩也将成为战场上鸡肋的存在。 然而,诸如长枪腰刀之类的冷兵器,仍然还有它存在的合理性。这些只有在战场上才能得到体现。 今天,孙世瑞练的是戚家刀刀法中的辛酉刀法,他完全按照列阵时的架势进行训练。 左手反握苗刀刀柄,保持刀身直立,按照戚少保的说法,这是最省力的握刀姿势,在士兵遇敌之前,可以有效保存体力。 接着是辛酉刀法中的藏刀式。孙世瑞将左手握在刀柄的中央位置,这是出刀或收刀的过渡动作,当然也可以趁敌人不注意,发动突然袭击。 第三个动作是辛酉刀法中的拔刀式,左手略向右手送刀,右手抓住刀柄反手上撩,同时向前小踏一步,类似于日本居合斩拔刀术,可先手可后手,先手为突袭敌人,后手为防御。 随后,孙世瑞将三个招式连接起来,将苗刀靠在身上,目视前方,猛一跺脚,刀横起,苗刀刀柄挨着肩前。 削砍劈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忽忽直响。 反复练习了一个时辰,直到手臂小腿酸痛难忍,正准备起身回房休息时,影壁前面走来一人。 孙传庭回来了。 “父亲真的以为,靠这八千兵马,力挽狂澜?” “皇帝将我从诏狱释放出来,你知道为何吗?” 因为孙传庭还有价值,如果不去陕西,皇帝还会把他重新投入诏狱。 出战李自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重回诏狱怕是九死一生。 “父亲勿忧,虽然督师陕西板上钉钉不能改变,不过这半年,孩儿早为您做好万全准备。” 监军太监已被孙世瑞收买,至于皇帝宠信的监军苏京,孙世瑞也用自己的方法,把他替换下去。 用魔法战胜魔法,朱由检生性多疑,那就和两位拉扯关系,然后再让周奎王承恩等人吹吹风,。 “就这么简单?” 孙世瑞当然不能说,如果你的目标是挽救大明,替朱家王朝续命,那是地狱难度。 如果你只是想朝这个摇摇欲坠的房子上踹一脚,那的确很简单。 “孙家五代经营,数十万家财,就让你这样糟蹋完了?” “孩儿将一半家财,分给了孙氏族人,另一半,散给了京官,否则也没人支持卖田卖地啊。” 孙传庭倒吸口凉气。 这时才忽然意识到皇帝为何要猜忌自己。 “父亲忠心报国,鞠躬尽瘁,孩儿钦佩,只是您想要力挽狂澜,也需先保全自己啊。当年父亲您第一次主政陕西,皇帝还给了您便宜行事之权,如今局势更加败坏,皇帝给的钱更少,便宜行事也没了,想要在陕西有一番作为,不得不出此下策。” “皇帝要我杀贺人龙,” 孙世瑞:“贺人龙当然要杀,父亲准备怎么杀他?” “鸿门宴。” “大可不必,不如当众逮拿,公布其罪名,交给监军,押回京师,让皇帝处置。 有些总兵们看不懂鸿门宴。 秦地将官如何看待父亲?如何看待大明。” 孙传庭沉吟片刻,觉得孙世瑞所言颇有道理。 ~~~~ 嗖!嗖! 两支大箭接连射中院落中的箭垛,发出嗡嗡的响动声。 孙世瑞手执旗枪,全身披甲,立于马上,目光炯炯。 “你的骑射之术是跟谁学的?”孙传庭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短短半年时间,他竟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变成了如今这般力能扛鼎,骑射无双。 孙世瑞愣了愣。 “骑射之术吗?”太祖托梦。” 你平时读什么书?” “《纪效新书》、《孙子兵法》,” 元宝小说 第七章 他日我也有需要你的一天 崇祯十五年正月,孙传庭被起用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出任陕西三边总督,率兵援救开封。 皇帝密令诛杀援剿总兵贺人龙,孙传庭为麻痹人龙,上奏朝廷,为他的老部下求情:“贺人龙是臣的旧部啊,此人性情粗犷,骁勇善战,曾为大明立下赫赫战功,乞求皇帝陛下能赦免他的死罪,让他戴罪立功吧。” 朱由检几次拒绝后,终于很不情愿的勉强答应。 和崇祯皇帝演完这出双簧后,孙传庭请求皇帝,允许他推迟至二月再驰援开封,他准备先整饬京营。 不用说,这个请求,被皇帝果断拒绝了。 倒不是担心孙督师会效仿袁崇焕故事,借练兵之口进入内城——孙督师看起来要比袁督师可靠得多——只因眼下户部粮草匮乏,皇帝也没钱。 卫戍京城是一会事,整饬操练又是另一回事,每日人吃马嚼就不是个小数目,朝廷不愿也无力承担这笔额外开支。不论是崇祯皇帝还是京城勋贵,都只想尽快把丘八们送往河南,一战剿灭流贼,皆大欢喜。 孙传庭虽久为外臣,却早已谙熟京营情形,他在陕西练过兵,知道强军的样子,他甚至怀疑,现在带着这群乌合之众奔赴开封,估计还没到目的地,八千兵马就溃散大半了。 京营建制创立于永乐年间,分神机营,三千营和步军营,统称三大营,早期颇有战功,战力极强,算是精锐中的精锐。 “永乐十二年,成祖自统京营兵出土剌河击瓦剌,宣德三年,宣庙自领铁骑出喜峰口击兀良哈,此京兵之出征,见于国初者也。嗣是而后,如正统九年,成国公之御太宁朵颜;成化二十年,余子俊之讨亦思马因······凡此皆用京营兵也”(注释1) 然而,明中叶以后,京营日渐崩坏,崇祯二年,李邦华任京营提督时,发现京营“十万大军,实际仅存一万七千”,且“全无号令,不谙步伐”。火器“点放不齐,仰天虚发”,军中紧缺的战马也“不可问”。装备被士兵私自贩卖。来京共同操练的班军(注释2)也从以前的十余万变成“五千三百四十二”,就连司令部(戎政府)的储备银也被人盗窃一空。 李邦华提出“一补军伍,一精练拔,一清占役,一节马差,一省马军,一;练神器,一习飞石”的改革方针,势要一改本朝之积弊、还天子一可战之军。 己巳之变后,以襄城伯李守錡为代表的京师权贵,诬陷中伤李邦华,将其驱赶下位,至此,京营越发糜烂。 孙传庭力争之下,皇帝勉强同意给他十日时间,敕令孙传庭“整饬兵马,努力练兵,十日之后即卷甲出关,毋得拖延!” 十天时间,又要整饬军队,又要协调粮饷,还有筹划行军路线,更别说每日迎接同僚们给他的送别····孙传庭虽然年富力强,然而各项事务堆积在一起,急如星火,他又是刚从诏狱出来的人,只过了三天,体力就支撑不住了。 孙世瑞听闻父亲病倒,大声哭泣着跑到崇文门,不顾太监的阻拦,跪拜宫门、击登闻鼓,请求皇帝能给予自己一官半职,效命军中,随父同行,照料父亲饮食起居,成全他的拳拳孝心。 京师的御史言官们被孙世瑞的孝心感动,纷纷上疏崇祯皇帝,代为恳请。 于是崇祯皇帝朱由检顺水推舟,以孙世瑞仪表魁伟,身长八尺,能左右射,武艺绝伦。“特简”他为百户官,戍卫督师,京营是天子禁军,京营将官可以由皇帝随意任免的,所以这道任命不需要经过吏部或是兵部堂官。 百姓们称赞孙公子至纯至孝,清流们更是将他比作涌泉跃鲤的王朗和怀橘遗亲陆绩,一时之间,孙世瑞竟然成了大明孝子的典范。 就这样,崇祯十五年正月二十一日,孙百户正式上任,协助其父,整饬京营。 注: 1、见《崇祯长编》。 2、班军:班军者,卫所之军番上京师,总为三大营者也。所谓“番上”,指的便是唐中前期各个折冲府的府兵轮流到京城守卫。“班军”制度自明初始,中后期开始逐渐腐朽,班军主要任务,最初是作为加强北方边防,同时负责部分工役,随着时间推移,工役却逐渐变成班军的主要任务。 第八章 谁赞成,谁反对? 孙传庭与朱由检合谋诛杀贺人龙的行为,孙世瑞打心底里就不赞同。在他看来,诛杀贺人龙,而且用这种鸿门宴的方式,虽不说是自毁长城,用后世天朝的政治话语来说,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终究是得不偿失。 孙传庭诛杀贺人龙,很自然会让人联想起袁崇焕杀毛文龙的故事。 平心而论,无论是毛文龙还是贺人龙,在当时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什么杀良冒功,克扣军饷,走私贸易,大明军头们爱做的事,他们两个一样都没少做。 当然,两条龙唯一的区别是,毛文龙在皮岛渐渐已有军阀化的倾向,而位于西北的贺人龙,还没进化到这一阶段。 关于毛文龙到底该不该死,后世存有不少疑问。 在孙世瑞前世,各路历史民科“大神”受到某部历史小说影响,旁征博引,生生将毛文龙刻画成岳飞苏武式的悲情人物,而诛杀毛文龙的袁崇焕则成了连秦桧都不如的民族罪人。对这些人的脑回路,孙士瑞一直不能理解。 相比之下,同样是总兵官衔、同样立下“赫赫战功”、同样因不受节制被诛杀的贺人龙,就没有毛帅的待遇了——可能是后者知名度不能与前者同日而语吧。 孙世瑞对袁毛之争不感兴趣,管他什么龙,杀了就杀了吧。 崇祯朝后期,伴随皇权不断衰落,各地军头陆续开始不听调令,渐渐走向军阀化。 煤山战神死后,明代文贵武贱的生态完全调转过来,武将开始飞扬跋扈,完全不把文官放在眼里。到了弘光朝,江北四镇拥兵自重,根本不把弘光皇帝放在眼里·····明末武将的逐渐失控,就是从孙传庭以诡计诛杀贺人龙开始。 平行而论,孙世瑞的前世,说他是人渣也不为过。在他看来,杀良冒功,不战自溃,这些罪行在晚明军身上,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说白了,贺人龙犯下的罪行,毛文龙犯过,左良玉犯过。 当然,出于维护大明统治的角度分析,贺人龙必须死。但孙世瑞从没想过要挽救大明,更没有为煤山战神陪葬的高尚觉悟,所以,他决定保住这位军头。 据说贺人龙和李自成是同乡,而且关系有那么一点点暧昧,孙世瑞从此人身上,看到了入秦之后的无限可能。 对于孙世瑞来说,现在还不是考虑如何应付李自成的时候,他还没那个资本。 现在,自己的身份是京营百户官,名义上统率120个京营兵。这120人中间,究竟有多少人能收归己用,死心塌地为自己卖命,这才是穿越者应该关注的问题。 历史上,孙传庭之所以选择冒死出潼关李自成死磕,而不是割据关中徐徐图之,只因他的身份是督师,是进士出身的文官。 依照大明军制,孙督师手上,除了几个家丁,再无其他兵将调遣,连标兵营都不是他孙传庭的人,这些标兵只听命朝廷。更别说下面还有巡抚、总兵、御史,只要孙督师敢有任何轻举妄动,周围拿他人头邀功的同僚,可以从潼关排队到开封。 如果朱由检愿意,随便派两个缇骑或一个太监来陕西,一道圣旨,也能要了孙督师的小命。 因此,孙传庭自始至终都没有造反。 后人对孙传庭出潼关的解释往往出于道德层面——毕竟道德评判最简单——将他说成是大明的忠臣,什么“传庭死而明亡”。 抛开道德层面不谈,以小人之心来度君子,孙世瑞觉得他老爹不是没想过造反,实在做不到,所以最后索性壮烈殉国,这样死后也能博个忠烈之名。 当然,现在穿越者来了,历史也要发生改变了,首先不能再让老爹继续当大明忠臣了。 这些时日孙世瑞重金打点各路神仙,但仅仅靠钱是远远不够的。说白了,想要在陕西苟全,除了胡萝卜,还要有大棒。 亲自训练一支核心军队,哪怕只有百人,关键时候,也能起到决定性作用。 俗话说,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孙世瑞自恃身强力壮,弓马娴熟,认为自己具备成为良将的潜质。穿越过来后,他每天除了和京师绝色女子“办正事”,便是刻苦钻研《纪效新书》《孙子兵法》《徐霞客游记》等专业书籍。 他认为自己距离成为戚继光岳武穆一样的,只差一个机会,一个与士卒同甘共苦从而取得军队底层认可的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 崇祯十五年正月二十八日。 德胜门北郊,大校场。 西北风卷着黄沙掠过连绵的大营,劲风摧折大纛,拍打旗杆,发出令人不安的哗啦声,刚刚聚集起来的战马被风沙扑打,在荒地上来回打着响鼻。 举号炮朝天鸣放一声,周围军营发出一阵骚动,接着,中军大营方向吹起了难听至极的唢呐号,如同耗子尾巴被踩住一般,直响到半炷香光景,各营军官才稀稀疏疏朝中军大营方向走去。 中军大营门前竖着一杆一丈二尺,缨头雉尾珠络的金鼓旗,旗面方七尺,素黄色,正面黑字书写“孙”字,反面画着二十八星宿尾火虎和道教符文。(注释1) “爹,唢呐都吹两遍了,这群狗东西还不来。” 孙世瑞身披红色蟒纹布面甲,头戴红笠军帽,手执一把锋利雁翎刀,立在父亲旁边。孙传庭一身戎装,眉宇之间,尽显督师风采,不威自怒。 见父亲不说话,孙世瑞接着道:“戚少保治军,何其严苛,当年在蓟镇操练,令行禁止,军士站在雨中两个时辰,一动不敢动·····哎,父亲若能有这样的强军,何愁闯贼不灭!” 孙传庭目光落在帐外,沉吟良久。 “你可知此为何地?” 孙世瑞一时没反应过来,却听父亲接着道: “隆庆二年,张居正上疏皇帝:“祖宗时有大阅礼,乞亲临校阅。”兵部引宣宗、英宗故事,请行之’。阅礼当日,各院、部、司、道、府、寺、科官悉数抵达,穆宗皇帝登检阅台,检阅三军,鼓舞人心。自此“边境得无事。” ~~~~~~ 此时大校场上挤满了京营兵,皇帝派给孙督师的京营兵都来了。至于究竟有没有八千人,谁也不晓得,孙督师前天派人清点了一遍,八千零二十,昨天再点,变成了七千三百。 京营吃空饷已是公开秘密,至于什么占役、虚冒更是家常便饭。 所谓占役就是士兵为诸将服劳役,一个小营中这样的士兵能达到四五百人,并且还有卖闲、包操等弊端。虚冒就是将官及勋戚、宦官、豪强以自己家的仆人冒充军队中的壮丁,每个月支取一份厚饷。 虽说京营号称总数十万,听起来很是唬人,其实真实兵力恐怕不到五万,而且相当部分是游民、小贩乃至青皮无赖,军官多为勋贵子弟,这些人平日吃喝玩乐样样精通,让他们打仗,实在是勉为其难。 朱由检给孙传庭的这八千人,中间有多少青皮无赖,有多少人只存在于花名册中? 孙世瑞不敢去想,也不敢去问,以他和他爹现在的实力,问了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京营总督,襄城伯李国桢,油盐不进,不仅不收孙世瑞的银子,而且处处和孙家作对。 据孙世瑞所知,李国桢的爹李守錡,在己巳之变前后,至少坑了两个大臣,分别是袁崇焕和李邦华。 圆嘟嘟说五年平辽,结果把皇太极平到了北京城下,李邦华坚持整顿京营,虽然袁崇焕和李邦华两个八竿子打不着也没啥关系,不过,既然威胁到了李守錡的利益,那就必须死。 值得一提的是崇祯殉国后,京城百万臣民,唯一一个跑到朱由检尸体旁边恸哭的,就只有襄城伯李国桢,堪称大明纯爱战士。 想必襄城伯已经得知孙世瑞担任百户的消息,不知道这位纯爱战士,会暗地里使什么绊子呢。 孙世瑞瞅着眼前这群东倒西歪的兵士,再看他们身上的铠甲,看起来都已经上了年龄,有些甚至是纸糊的。 “不容易啊!”孙世瑞由衷感叹,历史上他爹孙传庭就是带着这样一支军队跑到陕西,跑到开封,和李自成大军打得你来我往,不得不说他爹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有些人手中的刀枪已经朽坏,周围其他营伍的京营兵或立或坐,都在休息,只有孙世瑞麾下一百二十人勉强站成一排,不过一个个吊儿郎当,分明不把这位新上任的百户放在眼里。 注: 1、二十八星宿军旗:五行、八卦和一些中国传统佛道风水民俗信仰、意识形态和理论不断发展,在明朝达到顶峰,明朝崇尚道教的观念潜移默化的影响了军事战争,并借助军旗这一载体体现出来。其中较为有代表的便是二十八星宿真形旗。二十八宿真形军旗按照道教二十八宿理论创建,在用色上极为考究,其中,东方七宿军旗蓝色黑边,象征五行水生木;北方七宿军旗黑色白边,象征五行金生水;西方七宿军旗白色黄边,象征五行土生金;南方七宿军旗红色蓝边,象征木生火。每一种旗帜都绘制二十八宿真形动物图案,并且配有对应的道教符文。 第九章 新官上任三条命 “孙百户,弟兄几个搁这儿站半天了。您看今儿这时辰也不早,弟兄们还有买卖做。这操练啊,不急于一时,面儿上过得去就行,不如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儿准时再来。” 一个身材魁梧长着两颗大门牙的军官,从人群后面走上来,士兵们立即让开一条路,他径直来到孙世瑞身前,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在向孙世瑞传达命令。 周围京营兵见大门牙出头,立即跟着附和: “是啊,往年鞑子入关,都没这么折腾。” “他妈的,我这老寒腿儿禁不住冻啊,再冻就废了。” “老母卧床,还等着我回家煎药呢。” “什么老母,你老母不是死了两年了?急着回去找小红吧!” ···· 环顾四周。 一百多号人,剩不到四十个还站在原地观望,大部分丘八则在吵吵嚷嚷,吵闹内容五花八门,赌钱的,拉皮条的,要兵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菜市场和妓·院。 最开始出头说话的那个军官,此刻站在远处,笑得一脸灿烂。 家丁张二虎凑到身前,指着那人低声道:“公子,这厮估摸着是个总旗,多半李国桢的人,专门来找事儿的!” 孙世瑞一团和气道:“看到他那两颗门牙没,多喜庆啊,带会儿都打下来,咱俩一人一颗。” 不等张二虎说话,孙世瑞已经迎了上去。 “呦呵?你是?” 孙世瑞提着马鞭,鞭梢指向大门口。 “百户大人,小的姓萧名天星,忝为咱们营伍的总旗,在李总督麾下做事。”说罢,萧天星指了指身边另一位军官: “这位是王总旗,也是咱京营老人,卑职见您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就好心提醒两句。卑职是个粗人,如有冒犯···” 孙世瑞伸手打断,直接无视萧天星,转身对王振刚点了点头,王振刚阴沉着脸,向这边拱了拱手。 大明卫所军制,5600名军人为一卫,1120人为一所,每卫一般设5个千户所(有多有少);112人为一个百户所,百户所设总旗2个,每总旗辖50人、小旗10个,每小旗辖10人。京营属于内卫,地方边军则为外卫,卫指挥使以下军官皆可世袭。 京营卫所官世袭更不必说,哪怕一个普通小旗官,祖上也可能给大明朝立过战功。 “听闻百户大人的官儿是朝廷荫封的?” “什么荫封?孙督师并无爵位,哪能荫封?听说是司礼监大太监····” 一众小旗官在底下低声议论,不是发出一阵哄笑。 看来今天不给这些军头一个下马威,以后就别想在京营混了。 孙世瑞霍然起身,张二虎劝道:“公子,莫和这群丘八一般见识,老爷说了,离京之前不可造次,忍忍吧····” “忍他大爷!” 孙世瑞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几个小旗官面前: “咋的?不服气啊?” 萧总旗立即朝底下人使了个眼色,人群散去大半,只剩三四个小旗官站在原地,迎着孙世瑞凌厉的目光,充满挑衅。 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萧总旗连忙劝道:“百户大人莫要和他们置气,弟兄们干得都是刀口舔血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过几天儿就要跟督师去开封打流贼,此去中原九死一生,眼一闭腿一蹬,小命就留在河南了。” “这性命攸关的事,可容不得马虎。罢了,罢了,既然见不到百户大人的手段,你们都退下,不得造次,人家是孙督师的公子,以前是考秀才的···”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哈哈哈哈!” 孙世瑞跟着哈哈大笑,萧发贵见他这样,笑吟吟道:“百户大人,要不咱们还是先走吧。” 这他妈哪是劝架,分明是在浇油啊。 孙世瑞前世好歹是销冠催收人,精通泰拳摔跤,底子本来就很好,穿越后又马不停蹄地苦练了半年戚家拳,现在正无处发泄! 想打架,来吧! “走什么?”孙世瑞一把甩开萧大牙。 “不服气的,和本官比试比试!” 话刚落音,那个最先挑衅自己的胖小旗一脸讪笑,嘴里叼了根牙签,斜眼打量孙世瑞,跃跃欲试,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发出骨骼啪嗒声,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孙世瑞让张二虎帮自己脱下锁子甲,也开始做热身准备。 前面几个京营兵见状,不自觉后退两步,剩下的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 “小的是萧总旗麾下,郭小旗,听闻百户大人是军户出身,祖上跟着太祖爷打仗,小的祖上跟过成祖爷靖难,从北打到南,做过千户,今天百户对千户,较量较量。” 胖小旗还没说完,身后冒出个高个:“郭爷,您先歇着,让小的和百户大人练练。” 胖子摸着拳头道:“郑三儿,你这是截胡啊!” 孙世瑞站在原地,挠头笑笑,这他妈什么阿猫阿狗,都敢骑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 “百户大人,请。” “咋?不比兵刃?” 孙世瑞望着赤手空拳的高个儿,看他自信满满的样子,盘算着怎么把他打死。 高个儿有些迫不及待,连忙道:“百户大人您有所不知,京营老规矩,街面儿打架,不见血。” 那就让你们全身是血。 孙世瑞指了指郑三儿,又瞟了眼一脸阴鸷的郭小旗。 “好多弟兄,都想和本官切磋,要不,你俩一块上吧。” 郭小旗和郑三儿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又一起望向站在远处的萧总旗,萧天星微微点头。 周围顿时沸腾。 看热闹的士兵立即在校场上围出个圆圈,四下里响起吆喝下注声,嗜赌如命的老油条开始坐庄下注。 旁边营伍的兵士听见动静,都跑过来看热闹。 “来!来!来!开了开了,赌孙百户赢的,押大,赌郭小旗郑三儿赢的,押小,来来来!押大押小,买定离手!赶紧下注啦!” “公子,你····” “别怕,我会打死他俩的。” 张二虎倒吸口凉气,饶是他在关中做流贼跟着李自成混时,也没见过这阵势。他还要说些什么,孙世瑞已经凑到圆圈那边,从怀中掏出把碎银,全部押在了自己这边。 “押大!赌老子赢!” 对面小字上,铜钱银子已经堆成了座小山,孙百户这边,只有寥寥几颗碎银。 一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老卒,拎着把锈迹斑斑的腰刀好不容易挤了进来,正要把刀押上去,被庄家推开。元宝小说 “没钱,你赌什么!滚!滚回炕上找你老婆要钱!”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孙世瑞前世算半个赌狗,见此情形,跟着哈哈大笑。 说话之间,郑三儿和郭小旗已经抢先一步,跳入圈中。 “下来玩玩,百户大人!”郑三儿说得很得体。 孙世瑞点点头,往里走。 第十章 武有八极安天下 “你有功夫。” 孙世瑞盯着郑三儿手背上的青筋,看他猴拳的起势,补充道: “但不多。” 旁边郭小旗已经右脚前跨,右手上提缠丝,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了螳螂手攻击的姿势。 “螳螂洗面手?” “小的这副镰刀平日不出手,一出手,就得见血,百户大人勿怪。” 螳螂拳长短兼备、刚柔相济,讲究随其势打,以打为守,实劈硬砸。 郭小旗右爪抖力沉腕,脚下随之向前一步,如一只游走的螳螂,渐渐逼近猎物。 孙世瑞警惕望着逼近的螳螂,调整气息,猛地双拳撞出,啪一声双羊顶,肘尖朝前,掸尘抱拳,左掌右拳。 八极拳的起手势一气呵成,外行也看得出手上到底有些功夫。 “百户大人是个练家子。” 孙世瑞冷笑道:“要见血,那就成全你喽。” 围观的京营兵都张大了嘴巴,平日军营没少见打架斗殴,然而像今天这样军户打百户,却是罕见。一时之间,大家都忘了押注,庄家们连忙护住银子,生怕被人趁乱抢了去。 “你俩,一起上,还是轮着来?”孙世瑞盯着脚下,多少有些敷衍。 郭小旗朝郑三儿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包抄上来。 周围一片骚动。 孙世瑞摆了个八极拳起势,身形稳如泰山,双目炯炯,两个眼珠子如幽深潭水,仿佛要将周围人都吸进去。 郭小旗郑三儿同时出拳。 郑三儿身形瘦长,练得是猴拳,一个照面便使出后蹬裆,麻杆似得身子迅速后转伏下,两只手撑地,右后蹬腿,如青蛙翻身,快速接近目标,猛力蹬踢裆部。 郭小旗则像只肥胖的螳螂,迅速向前滑步近身,左拳横扫孙世瑞面部,右爪抖力沉腕,以掌根为点猛力向上托击,这便是螳螂洗面手,都是杀人的绝技。 外行看热闹,周边京营兵见两边终于开打,纷纷鼓噪叫好,几个好事者大声喊道:“打死他!打死他!” 倒不是因为大家和孙世瑞有什么深仇大恨。 和大明其他卫所一样,京营的百户千户们,平日没少克扣大家兵饷,还经常指挥士兵参加劳役,普通军户对这些官老爷们恨得牙痒痒,如果有机会,当然不介意打死这些当官儿的。 孙世瑞胡子一动,双手伸展量天地,豁打提膝震脚,单仪顶护住头目,猛地撞向郑三儿: “呔!” 郑三儿吓得连忙后退,肘尖贴着脖颈堪堪撞过,他惊魂普定,铁山靠又近身靠来,孙世瑞魁梧身形,宛若泰山压顶,势不可挡。 郑三儿顿时慌神,大叫一声,使出二龙戏珠,向前猛窜,也贴近对方身体,想要用左爪干扰八极拳进攻,右爪抢取孙世瑞双眼。 然而孙世瑞的身子却像面条似得,侧身偏开,让过猴拳,前把一挂,后把撩住郑三儿的手,就势抵住脖颈,手到肘到, 咔嚓。 郑三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身子飞出去五六步远,躺在地上哼哼,四周正在还在叫好的兵士吓得面如土色,连滚带爬往后退去。 片刻之后,有人惊叫道:“他脖子断了,脖子断了。” “好狠的招儿!” 郭小旗见识过八极拳功夫,然而像这样一招毙命,出手狠辣,他却是第一次见到。 他知道自己今天碰上了硬茬,然而此时早已无处可退。 孙世瑞环顾四周,不加掩饰道:“郑三儿遭了鼠疫,不幸病亡,抬下去埋了吧。” “死!” 郭小旗大吼一声,螳螂拳打出去,刹那间手指成爪,直取对方手腕,孙世瑞躲闪不及,噗嗤声响,手背被鸟喙状的拳指划出两道血槽,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郭小旗收回双拳,如同螳螂般,舔舐着镰刀上的血迹。 “百户大人的血,真是不错。” 说罢,便继续滑步近身,左拳如镰刀般砍向孙世瑞面门。孙世瑞脑袋一偏,身子顺势贴上去,往怀里一撞,右手勾拳,朝着咽喉,使出了八极顶阳针的杀招。 郭小旗想要挥拳格挡,然而左臂已被对方肘部顶住,使不上劲,右手拼力格挡了一下,顶阳针就势滑到了中路,朝着日月穴撞去。 手肘凶狠地撞向郭小旗,发出砰地一声闷响!元宝小说 血水混着汗水迸溅而出,肋骨发出令人不安的断裂声。 郭小旗身子如断线的风筝,猛地震动一下,瞬间飞出去几步远,喉咙里发出呵呵声响,眼睛直勾勾盯着大校场上空,眼神渐渐失去光泽。 周围军户看得清楚,孙百户招式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只要两招,就要了郭小旗小命。 人群目瞪口呆,脖子像是被人捏住一般,睁圆了眼睛盯着地上死不瞑目的小旗官尸体,再看看若无其事的孙百户。 偌大的校场,几千兵马,一时间之间鸦雀无言,连拴在角落的战马也停止了嘶鸣,仿佛也被刚才发生的一幕震住。 须知郑三儿乃是京城有名的破落户,在青皮中属于极能打的,所以才能在几十个青皮里争到这顶替京营的名额,没想到只是一个照面,就被打死。更别说郭小旗,这可是京营丘八中排得上号的练家子,听说己巳年还手刃过两个鞑子,竟然····· 站在外边的军户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一些热心的同袍低声给他们讲述刚才发生的血腥场景。 萧天星阴沉着脸,站在圈外,他盯着血腥的校场,咬牙切齿,恨不能把牙槽咬碎。 孙世瑞猛回过头,两人四目相对,孙百户如同打量死人般漠然望着这个得罪自己的总旗官。 萧天星竟然被这气场震慑,不由后退几步,却见孙世瑞直起身子,血水顺着手指一滴一滴落在脚下。 他环顾四周,周围军户像是见鬼一般,连连后退,便是刚才最嚣张的武夫,也不敢和孙百户对视,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还有谁!” 周围乌泱泱的京营兵都齐刷刷低下头。 孙世瑞怒声咆哮:“还有谁!想和本官比试!” “还有谁!不服本官!” 一连喊了三遍,无一人应答,大校场上落针可闻。 孙世瑞缓和语气,大声道:“诸位都看见了!这两位兄弟,遭了黑疙瘩病,暴毙!” 军户们开始嗡嗡嗡嗡,显然对“暴毙”有不同看法。 孙世瑞望见远处还在蹲守赌资的庄家,挥刀指着几个老油条:“说!本官赢了多少两银子?” “回百户大人,您赢,赢了三百五十三两。” 庄家倒吸口凉气,暗暗庆幸下注的多是其他营伍的士兵,否则他今天难免也要挨一顿毒打。 孙世瑞大手一挥:“都给咱们营伍的兄弟分了!除了这两个暴毙的,其他弟兄有份!” “啥?分钱?”庄家怀疑自己听错了。 孙世瑞上前一把揪住那人领口,低声怒骂:“以后再敢在老子营伍赌钱,砍了你的手!” 说罢,望了眼面前一百多个还在发呆的军户,大声道:“老子赢的银子!都分给你们!还有这个月的兵饷,老子也让兵部给你们预支了。跟着老子好好干,到了陕西,好日子就到了!” “现在,一个个都排好队,来领钱!站不好的,老子拳头可不认人!” 大校场立即响起山呼海啸一般尖叫呐喊。 “百户大人威武!” 刚才还稀稀疏疏横七竖八的京营兵宛若强军附体,立即排列成队,开始领钱。 “好啊!打得好啊!我一看就知道百户官是武圣人转世!” “以后跟着孙百户,能赌钱,还能分银子!” “他娘的,老子要去找小红!!” 孙世瑞环顾四周,望着近乎狂热的军户,满意地点了点头。 远处那些其他营伍的兵士望着孙世瑞麾下这一百多人,纷纷摇头叹息,眼中无不充满妒忌和羡慕。 孙世瑞叫上王振刚张二虎,三人一起给兵士们发银子,他故意把萧天星晾在一边。 萧天星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冷冷望着孙世瑞等人,底下几个心腹望着白花花的银子,蠢蠢欲动。萧天星不耐烦挥挥手,示意他们也过去领钱。 第十一章 他和李自成有个约定 “杀人,发饷,操练京营,公子这三步走得真是漂亮,接下来咱该怎么办?” “打住,打住。二虎,你说得是老三步,接下来我要走新三步,而且。” 孙世瑞停顿了一下,盯着家丁眼睛,一字一句道:“记住,我再说最后一遍,是赌钱,不是发饷,若是你还敢乱说,信不信老子把你舌头拔了。” 张二虎连忙缩回舌头,同时点点头,却见孙世瑞张开纸扇,悠悠然道: “有了这一出,相信皇帝很快会催咱们走了,只要能提前离京,便能提前抵达西安,只要能提前抵达西安,就能提前收拢贺人龙,只要能提前收拢贺人龙,就能······” 张二虎在一旁边听边掰手指,听的云里雾里,孙世瑞一副成竹在胸模样: “二虎,我说了几个只要?” 二虎看了看手指:“八个了。” “好,这就是新三步。” “可是明明是八啊。” 孙世瑞收起纸扇,啪啪打在张二虎头上。 “三就是八,三就是八,比喻!比喻你知道吗!” ~~~~~~ 一百多个穷鬼分到一千多两“赌资”,平均没人十多两,相当于他们半年多的兵饷。 照孙百户的说法,等到了陕西,还有更多的银子正在等着大家。 话说到这个份上,心思活泛的兵油子,已经从这位上官模棱两可的表述中,听到了弦外之音···· 有银子就有奔头,等到操练时,大家不管是战斗力还是精气神,都有了显著的提升。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鬼都能推磨,何况是人呢。至于郑三儿和郭小旗,自然也没人再提,权当是鼠疫暴毙吧,明眼人都知道,孙百户敢这么敷衍,必定上边有人,底下这些京营兵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接下来操练,就变得顺利了很多,可以说是指哪打哪。 孙世瑞这半年来虽然苦读《纪效新书》,对戚继光的练兵韬略佩服的五体投地,各种技法烂熟于心,然而到现在实际操练时,他才领略教员心法的可贵之处: 一切要从实际出发。 比如,戚继光说,招兵要招没家室的、乡下的、木讷的、勇猛的老实人,孙世瑞手里的这一百多号人,基本完全不符合戚少保的要求,几乎全都成亲,大部分是京师本地人,而且还有不少青皮无赖,而且有几个好像还晕血。 如果能多给孙世瑞一点时间,让他从容选兵、练兵,眼前这些渣渣当然应该被淘汰,然而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皇帝留给京营的时间只有十天不到,大概率还会提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这群乌合之众练成铁血强军,无疑是痴人说梦。 所以孙世瑞只教他们基本的站姿,阵列,和军鼓,至少出了京城,不至于走失。 至于其他营伍,孙世瑞暂时顾不了那么多,先管好自己人再说。 李国桢的反击 有惊无险,出发前往陕西 第十二章 陕西攻略 听说孙传庭的儿子,那个新近上任的百户,把京营两个军户给打死了? 皇爷,那军户是得疙瘩病暴毙,军中好多人都亲眼见到了。 “皇爷,为今之计,还是早些让孙督师开拔,援救开封。” 朱由检知道京营积弊已久,军户赌博成风,先前李邦华进行过整治,最后无疾而终,朱由检虽然知道这些,却也无能为力, “孙传庭该到陕西了吧?” 王承恩低眉顺目道:“估摸着快到了。” “等孙督师到了陕西,贺人龙的人头,也该落地了。” 此条路为北京经河南、陕西通往西南地区的一条大道。自北京出发,途经良乡、涿州、定兴、保定、真定、顺德。邯郸、彰德、卫辉、新乡、武涉、怀庆、孟津、河南府、新安、渑池、陕州、潼关、华州、渭南至西安,共经驿43路程为2650里。 两千里路程,估摸着要走一个月。 “贺人龙必须要死吗?” 孙传庭没想到儿子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他杀良冒功,援剿总兵贺人龙!先于开封噪归,致使张献忠逃脱;后遇敌弃帅先溃,致使新蔡、襄城连丧二督(傅宗龙、汪乔年),目无法纪,不杀不足以振奋军心。皇帝留他不得!” 孙世瑞从容道:“贺人龙一定要死吗?” 孙世瑞说话的语气,像极了前世买瓜的华强。 “你是何意?” “爹,孩儿问你,贺人龙一定要死吗?” 孙传庭从最开始的诧异到愤怒,最后变成了无奈。 “贺疯子是员猛将,在陕西镇排的上号,三年前,为父纵横中原,打得李自成只剩一十八骑,多亏贺疯子襄助,如今皇帝想控制陕西,所以就要拿此人开刀,其他总兵副将,像贺人龙这样的,不再少数。” 孙世瑞见父亲不是十分抵触,接着劝说道:“爹,俗话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若是顺着皇帝的意思,把贺人龙杀了,您在陕西,除了出关迎击李自成,便再也没别的用处了。即便李自成不杀你,皇帝也容不得你,” 说到底,自始至终,崇祯皇帝都没有信任孙督师。 孙传庭脸色铁青,猛地掀开马车车帘,回头对孙世瑞道:“逆子!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以后再敢乱说,为父非治你的罪!” 孙世瑞知道他爹内心已经开始动摇,人的本能是求生,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那是圣贤才能达到的境界。 “爹,请留步。” 孙世瑞将父亲重新请到马车上,耐心向孙传庭解释说:“爹,你是担心违背圣意,会被监军御史弹劾,重新投入诏狱吗?” 孙传庭沉默不语。 “孩儿在京师这些天,操练了些兵马,麾下兵力,到了关键时候,不敢说是所向披靡,保护咱们爷俩还是绰绰有余的。” 孙传庭苦笑一声,他知道孙世瑞所谓的兵马,其实不过只有区区百人,而且完全是群乌合之众,孙传庭毕竟训练过秦军这样的强军,对京营这样混乱的军队,有种根深蒂固的蔑视。 “那你一百多人,能做什么?贺人龙麾下家丁都比你的兵多!” 孙世瑞连忙辩驳道:“爹,你可别小看这一百号人,有了他们,孩儿才能平安抵达西安,再在秦地招募些兵士,以这一百京营兵为核心,百人足够了。”元宝小说 孙传庭提醒道: “你指望这点兵马,出了潼关,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爹,我不出潼关,至少暂时不出潼关,这百人,是用来收债的。” 孙传庭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自己的儿子,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显得熟悉而陌生。 “不出潼关?你言下之意,不去开封援救周王了?” 周王是需要救的,万一朱由检和他的太子皇子全部死在京师,孙世瑞手上总要有几个靠谱的藩王吧。 “当然要去,不仅要去开封,还要夜以继日风驰电掣赶去开封。” “孩儿的意思是,留下贺人龙的狗命,让他打头阵。” 如果及时赶到,开封应该还没有决堤,没有决堤的话,李闯大军应当还在全力攻城。 “如果这时候,我军从背后发动袭击,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那么李闯能支撑多久?” 孙世瑞当然不指望能毕其功于一役,一战消灭李自成,不过根据孙传庭与李自成多年交手经历靠看,一切都充满期待,。 第十三章 监军 说服父亲违抗圣意,不杀贺人龙,需要的,不仅仅是苏秦张仪那样的口才,更要有扫清一切、割据关中的实力。 显然,至少在现阶段,孙世瑞还没这个实力。 孙督师抵达陕西后,归于他指挥的将官包括: 左勷,榆林将门世家出身,家财豪富。 官抚民,官秉忠之子,榆林将门世家出身。 赵光远,赵率教之子,陕西靖虏人。 王定,榆林将门世家出身。 贺人龙、尤世威、尤世禄,王世钦,马科、董学礼、贺珍、梁甫、南一魁、严自明。最后还有,白广恩、高杰、高汝利、张天琳、牛成虎、刘忠、杨承祖、王龙、王光恩、李养纯这些先前招安的闯军首领。 以上这些军头,能被孙世瑞拉拢,铁了心跟朝廷对着干的,目前估计只有贺人龙及白广恩高洁等投降将领,至于官抚民、赵光远、王定这类世家出身、将门之后,大概率是不愿跟着孙世瑞。 对这些世家来说,相比冒险割据关中,割下孙传庭的脑袋向朝廷请功,无疑更具吸引力。 孙世瑞知道其中艰难,所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先保住贺人龙性命再说,只要拉拢贺人龙为自己所用,便可说是迈出了割据关中成功的第一步。 一路之上,孙世瑞继续劝说父亲,然而收效寥寥。 这个时代科举出身的文官,无不从小身受儒家忠孝节义思想浸染,这个群体对朝廷,对皇帝的那种忠诚或说是归属感,是穿越者很难理解的。 就像孙世瑞的前世。 离开校园身受社会毒打,从事催收业务后更是见多了社会的阴暗面,偶尔翻墙冲浪学习看到国外的月亮更圆空气也更香甜,即便如此,出于某种本能,他还是对天朝表现出难以言说的矛盾心理,直到穿越前也没成恨国党。 可见文化浸染,对身处其中的个人的影响有多深。 进入河南后,孙传庭再一次训斥儿子,并警告孙世瑞,如果再敢胡言乱语,别怪为父大义灭亲。 孙世瑞怀疑他爹是因为担心监军。 随行入秦的两路监军,一个太监东方祝,一个是御史苏京。 东方祝是王承恩的心腹,暂时可划为自己人;而这个御史苏京,则是孙传庭的死对头。 元宝小说 第十四章 入龙潭,得龙子 经过三十日长途跋涉,孙传庭大军于崇祯十五年三月初二日抵达河南沔池。 沔池县往西一百五十里至陕州驿,再行百余里便可入潼关; 往东行走五百里,则是李闯大军正在围打的开封城。 此时河南陈州、太康、宁陵、杞县等地已为闯军攻破,为避流贼锋芒,孙传庭走得是山西驿道。也就是自北京出发后,经良乡、涿州、保定、真定、威州、井陉····至太原,再向太原入河南西部,由沔池义昌驿入潼关。 孙世瑞随标兵营,护送督师行辕至义昌驿,前任沔池知县被流贼所杀,至今没能补缺,驿丞听闻总督前来,慌忙出驿站迎接。 驛丞穿件略显破旧的黑色官衣,躬身垂首站在路旁。孙世瑞立于马上,披甲持刀,举目所见,驿站残破不已。 “下官不知孙督师莅临,望请恕罪!” 孙世瑞翻身下马,上前搀扶父亲下了马车,然后径直来到驿丞身前,例行公事从腰中取出道织锦文驿符,递去查验,驿符上书: 皇帝圣旨:公差人员经过驿站,持此符验,方许应付马匹。如无此符,擅便给驿,各驿官吏不行执法徇情应付者,俱各治以重罪,宜令准此。崇祯十五年正月初八日。 驿丞瞟了眼周围乌泱泱的标兵营,只觉头皮一阵发麻,额头顿时渗出细密汗珠。 “义昌驿现有马王庙三楹,差房三楹,卷棚、舞楼各三楹,大门一楹,驿马四十七匹,塘马二匹。驿马夫二十三名,塘马夫二名,递送公文夫一名,探马夫一名·····” “好了,知晓了。” “本驿两次遭受流贼劫掠,残破不堪,马夫马匹多有散失,棚楼年久失修,还望···” 孙世瑞怒道:“不必多言!” 驿丞见他凶狠模样,牙齿打颤,吓得面如土色。 孙世瑞知道他是担心粮草摊派到头上,别说让驿站负责八百标兵吃喝用度,便是督师身边那几十个家丁,也能把这义昌驿站吃得山穷水尽。 孙传庭在旁轻咳两声,孙世瑞连忙道:“给督师备一间上房。另外,战马不用驿站管,我们运有草料。再备督师、监军三人的饭菜,标兵今晚在驿站外扎营!马夫也不用你们的!” 驿丞听了这话,顿时如释重负,脸上掩饰不住喜悦之情,对着孙世瑞连声称谢。正要转身离去,忽被孙世瑞叫住: “慢!督师有话问你。” 驿丞脸色惨白,连忙走到孙传庭身前,便要下跪行礼。 “不必行礼,你叫什么?” “回禀督师,下官,下官叫唐功臣。” 孙传庭环顾四周,指了指驿站前黢黑的山墙: “唐驿丞,这都是闯贼所为?” 唐驿丞连连点头:“回督师,崇祯六年十一月,李贼围攻沔池,一路烧杀,义昌驿未能幸免,崇祯十年,流寇又来攻打,驿站再次被焚。驿卒伤亡惨重。” 孙传庭喟然长叹:“流贼两度肆掠,州县残破,义昌驿仍能维持,不易啊,仅靠沔池县,恐怕不够吧。”元宝小说 唐驿丞对孙传庭笑道:“督师明鉴,原先义昌驿开支都是渑池承接,摊派年年加重,渑民纷纷逃亡,数不胜数。崇祯十三年,幸得杨阁部上奏天子,让周边汝州陕州等邑承担些费用,这才得以勉强维持,如今渑民无人不思杨阁部。” 孙传庭尴尬一笑,没想杨嗣昌还有这段政绩。 “此去潼关,还需多少路程?” “回督师,急行五日,慢行要七八日。” 孙传庭挥退驿站丞,便要歇息,孙世瑞连忙招呼几个家丁护卫孙传庭登上棚楼,又安排麾下信得过的军户把守驿站四周。 忙完一切,天色已晚,孙传庭叫住儿子,询问道: “两位监军都安歇了吗?” 孙世瑞连忙道:“爹,苏监军已经睡了,东方公公屋里灯还没熄。” 孙传庭见孙世瑞全身披甲,不辞辛劳,微微点头道:“坐。” “这一路还算顺利,眼前潼关已在眼前,刚才听唐驿丞说,自从开封被围后,渑池方圆百里多有流贼出没。所以今夜你要多加巡视,不能出了差池。” 不等说完,孙世瑞霍然而起,全身甲叶铮然有声。 “父亲放心,便是孩儿战死,也不会让流贼伤你一根毫毛!” 孙传庭内中欣慰,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嘴上却沉声道:“为父虽年逾五旬,若论骑射,不在卢建斗(卢象升)之下,何须你来保护!你只管看护好两位监军便好。” 孙世瑞听了这话,默然点头,答应父亲一声,转身便要推门离去,刚走几步又回头问道: “父亲,过几日便要到潼关,前几日孩儿给你说的那事,贺人龙····” 孙传庭闻听此言,脸色顿时一沉:“无需多言!” “孙世瑞!你莫要再动那些歪心思,到了陕西只管勠力杀贼,孙家几世清白,岂能让你儿戏!你出去吧!” ~~~~~ 孙世瑞跌跌撞撞走出驿站,回头望向棚楼,但见灯火凄迷,一道孤独的身影还在窗前凝望自己。 孙世瑞一时百感交集,转身朝马厩走去,准备去找张二虎王总旗他们,却听背后传来一个太监沙哑声音。 “可是享誉京师的孙公子?” 马厩灯光昏暗,回头看时,好像是那个东方公公。 “咱家早知道孙百户是个风流人儿,往日咱家啊,只顾着在京城服侍王公公,不得相见,今日幸得与孙百户去陕西剿贼,啊呀,咱家来看看,这果然是黑睛红唇,面如冠玉,仪表堂堂啊。” 趁着马厩四下无人,监军东方祝竖着个兰花指,忽然把手搭在了孙世瑞铁臂膊上,顺着隆·起的肱二头肌一路摸上去。 “东方公公····” 孙世瑞打了个哆嗦,连忙一把甩开。 两世为人,都是他占别人便宜,突然来这么一出,感觉像是吃了个苍蝇,恶心的不行。 东方祝六尺身材,二十出头年纪,自幼入宫,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样貌也颇为清秀。一路上男扮女装,不辨雌雄。 不知何时,东方祝点亮一盏羊角灯笼,影影绰绰之下,但见珠玑粉黛,鬓影衣香,一阵眉目传情。恍惚之间,颇有几分金庸武侠小说东方不败的风采。 有时候,穿越者为了皇图霸业,牺牲一下色相也是可以的。 不过孙世瑞虽然很禽兽,但还没到男女通吃的地步。 “公公请自重!末将还要出营巡查····” 东方祝被扫了兴,也没有动怒,只是放下兰花指,掩口噗嗤一笑:“孙百户军务繁忙,咱家便不叨扰了,等到了陕西,来日方长。” 孙世瑞如蒙大赦,立即翻身上马,招呼家丁,往驿站四周奔去。远远听见东方公公在后面喊: “孙百户,路上小心啦,提防流贼出没。咱家在营中等你哦。” 孙世瑞全身打了个哆嗦,差点从马背上摔下。 张二虎带着五六个家丁跟在身后,一行人快马如风,向北走了几里地,没见到流贼踪迹,天色不早,家丁们勒紧缰绳,准备回营。 “二虎,你可敢跟我去潼关走一趟?” 张二虎呆了片刻,一时没反应过来。 孙世瑞知道劝说父亲无果,等孙传庭抵达潼关,贺人龙怕是凶多吉少。 正所谓不入龙潭,焉得虎龙子。 “公子您是怕东方公公吗?”张二虎强忍住没笑出声。 孙世瑞不置可否点点头。 京城龙阳之好盛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像他这样长相俊朗,秒杀潘安的军中吴彦祖,不被有心人注意,也是很难的。 “以后要保护好自己啊。”孙世瑞喃喃自语。 “公子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们几个,把干粮和水都匀出来,留下两匹马,给我和张二虎,回去禀告督师,就说我巡营路上发现两个流贼细作,带人追杀细作去了。” 剩余四个家丁面面相觑。 孙世瑞怒吼一声:“都听见没有!” “等到了潼关,老子自会重赏你们!若是让我爹知道,有你们好看!” 家丁们连忙答应,纷纷将身上携带的炒面、干粮取出,分出大半给了张二虎。 待家丁们策马走远,孙世瑞掉马向西,与张二虎一人双马,朝潼关方向疾驰而去。 “公子,咱们要去哪儿?” “去潼关,找贺人龙!” 张二虎吓得差点从马背山摔下:“公子,就咱两个人去吗?督师可是要杀贺人龙,他一镇总兵,在朝中必有眼线,别狗急跳墙,把咱们先杀了。” “不入龙潭,焉得龙子?你怕了,便也跟他们一起回去!” 说话之间,孙世瑞一人双马,绝尘而去。 “他妈的,这都是啥事儿啊!” 张二虎咬了咬牙,扬起马鞭,跟了上去。 ~~~ 义昌驿一间靠里的厢房里,京营千户官陆文昭修拨亮灯花,抬头望向驿站外漆黑的夜空。 “萧总旗,你是说,孙百户,逃了?” 站在旁边的萧天星挺直身体,低眉顺目道:“千户大人,千真万确,孙世瑞带着五个家丁出去巡营,回来时,只剩四个人。” 陆文昭眯缝起小眼睛,收回目光,抓起案头一把绣春刀,拔出,又合上。 “你怎知他逃了,莫不是被流贼杀了?” 萧天星一字一句道:“陆千户说笑了!京营之中,谁人不知他孙世瑞手段!” 陆文昭尴尬一笑:“也是,你不说我差点忘了,萧总旗的人,两个,被他一招给杀了。” 萧天星面无表情:“若非偷袭,人也不是他对手!再说,大军入秦,行军路线与以往不同,闯贼如何得知?而且我听说回来的那几人,身上也没有伤,那可是孙世瑞的心腹,如真是遇险,焉能丢下孙世瑞,独自逃生?” 陆文昭手抚绣春刀,狞笑道:“有意思,果然有意思,早不逃,晚不逃,偏偏这时候逃。” “此时逃走,绝对是去潼关通风报信。”萧天星说着,一把夺过绣春刀,“圣上要杀贺人龙,他想要保此人。” 陆文昭丢了刀,也不气恼,一个兔起鹘落,夺回佩刀: “萧总旗,你是如何知道他要保贺人龙。” 萧天星又把刀夺到手中:“我知道,是因为有人告诉我。” “陆千户,你该知道怎么办吧?” 陆文昭还要再夺刀,却听萧天星怒道: “陆千户,别忘了你的千户是谁给的,当年没有我舅,你现在还在河间府当拉皮条呢!” “皇帝和我舅,都想要让贺人龙死!这孙世瑞横生枝节,留他不得,再说他杀了我的人,我早晚也要杀他!” 陆文昭犹豫不决。 萧天星拔出绣春刀,刀刃在灯火映照下顿时寒气四射,照得屋子里两人都杀气腾腾。 “陆千户,不必你插手,把你麾下家丁借给我,快马追赶,明日天明便能追上,事成之后,嫁祸给流贼就可以了!” 第十五章 是不是土匪 千户官陆文昭早先是河间府青皮,万历四十七年从军,随总兵官杜松援辽,萨尔浒惨败后逃回京师,靠着抱京营总督李国桢的大腿,混到了总旗。多说一句,这位陆千户还有个老乡,名叫魏忠贤。元宝小说 “这是千户腰牌,可以给你家丁,不过要做的干净,不留后患。孙世瑞在京营颇有些威望,现在底下好多人都听他的····” “还用你教我!” “京营有甚油水!等杀了孙世瑞,回京之后,让我舅好歹提拔你去镇抚司做个佥事!” 萧天星说罢,不看陆文昭一眼,拎起绣春刀,摔门而出。 陆文昭望着厢房张开的门,刚才还洋溢在脸上的笑意霎时退去,双拳握紧,变得杀气腾腾。 萧天星出了驿站,带上两个心腹,径直入了标兵营,拿着陆文昭腰牌,挑选五个精锐家丁。 “备上三日的干粮和水,带上弓、刀、三眼铳,一人双马,即刻出发!” 一众家丁知道萧总旗底细,又见他杀气腾腾,其中一个小心翼翼问道:“敢问总旗大人,这么晚,是要去哪儿?” 萧天星瞪那家丁一眼,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晚?夜不收还嫌晚!” 一个心腹正要上前帮萧总旗穿戴铠甲,被总旗大人一脚踢开。 “都不许披甲!听着,轻装快行,陆千户有令,去抓逃兵,抓住一个,赏银百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众家丁听说有百两赏银,顿时来了兴致,纷纷叫嚷着争先要为萧总旗效力。 萧天星见军心可用,大声道:“也好,难得你们几个都有报国之心,都跟着去罢!记住,不要披甲,也不要穿鸳鸯袄!” ~~~~~ “他娘的,又把老子新换的鸳鸯袄染红了!” 潼关以东,风陵渡,七里铺村。 一支支跳跃的火把照亮了村庄漆黑的天空,火光将村庄一片破败的茅草屋染成血红色。 “孩儿他娘!孩儿他娘····老子和你们拼了!” 村庄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已经渐渐平息,黑暗中,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他奶奶的!老子发了慈悲,只睡你婆姨,又没杀你,你他娘的找死!” 手起刀落。 村民的脑袋高高飞起,重重落在地上,在尘埃里翻滚了几圈,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兀自注视着血与火的修罗世界。 一个遍身是血、面露刀疤的军官,踹倒面前一具失去头颅的尸体,脱掉被血浸染的鸳鸯袄,对着路旁大声呵斥道: “你们几个,去把房子都点了,搬不走的烧了,别留给闯贼!” 说罢,他又瞅了眼旁边蜷缩一团的“东西”,那是个已经不成人形的村妇,只能称之为东西。 回头望向身后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士,猛一挥手。 “赏你们了!” 村子很快陷入一片火海,熊熊燃烧的大火照亮一张张狰狞扭曲的脸,照亮了那军官脸上丑陋的刀疤。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的嚎叫声渐渐平息,火光,映照得夜空更加黑暗。 发泄完毕的士卒,围坐在一个巨大的篝火旁,不远处堆着几十颗血淋淋的首级。 他们一边吃肉,一边喝酒,人群中不时发出阵阵放荡的因笑。 “这一票,真他娘的爽!” “就是!他娘的,在潼关憋得太久,总算能尝尝婆姨的滋味。” “要不是李自成在河南闹腾,哥几个哪有这好事儿!” 一群士卒放声大笑,最后都把目光投在刀疤脸军官上。 “周把总,弟兄们跟着你混,吃香的喝辣的,还能得到朝廷赏赐,值了!” “对,敬周把总!” 周国卿脸上刀疤抽动着,招呼弟兄们坐下,抓起一个羊皮囊,仰着脖子咕嘟嘟灌下去,惹得周围兵士一阵叫好。 忽然,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在村口响起,一群醉醺醺的明军立即操起腰刀,警惕望向路口。 片刻之后,众人很快放松下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军头,援剿总兵贺人龙。 贺人龙全身披甲,高大魁梧的身形,压得胯下坐骑不停打着响鼻,来回转动,贺总兵一边控马,一边挥舞马鞭,鞭梢指着周国卿,破口大骂“” “入你·妈妈的毛!周国卿!孙传庭行辕已到河南,你们这群不长眼的,还在这儿喝酒!” 周国卿被骂,丝毫不见生气,满脸堆笑立即上前拉住马缰绳,搀扶贺人龙下马。 “总兵爷,今日白天弟兄们巡到七里铺,发现有村民窝藏流贼。” 说着指了指路边堆放的首级。 贺人龙瞟了眼面目狰狞的首级,也不问成色几何,其中有多少是真流贼,只是大手一挥:“硝好硝好!我先带回潼关!” 周国卿一愣,贺人龙命令道:“原以为孙督师要四月才到,没想现在就来了,你带兵先去渑池迎候,给他孙传庭面子,顺路也可再杀几个流贼!” 周国卿轰然应诺,他知道孙传庭曾对总兵爷有恩,遂不再多问,当下就招呼弟兄们准备出发。 贺人龙上下打量周国卿一番,怒道:“瞅你们那样,一个个乌漆嘛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流贼!去前面十里铺收拾一下,军容要严整!老子贺家军可不是土匪流寇!” ~~~~ “吁!他妈的,简直是土匪,比土匪还土匪!” 从义昌驿出来,一口气走了一天,到第二天黄昏时,两匹马不知来回换了好几次,最后两匹马都前蹄打颤,后蹄瘫软,任凭马鞭抽打,一动不动。估计再走下去就要累死。 孙世瑞决定先找个村子好好歇歇,给马喂些草料,休息半天再走。 一连路过两座村庄,村子里都已残破,不要说鸡犬之声相闻,连一个活人都没有。 张二虎说,这是遭了流贼。 连续赶路,孙世瑞精疲力竭,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心里把李自成骂了千百遍,取下装满清水的羊皮囊,扔给了张二虎。 “咱现在到哪儿了?” “公子,已经出渑池县百余里了,前边是二十八里铺,过了二十八里铺,再走半天,就到十里铺,过了十里铺,潼关也差不多到了·····” 张二虎顾不上喝水,先从马鞍上取下干粮,掰开一块递给孙世瑞。 “公子,要不,你先走,天一黑我就瞅不清东西,昨夜差点摔到崖里。” 孙世瑞上下打量家丁一番:“那今晚歇着,不走了,等天亮再走,明天应该能到潼关。” 和这个时代大多数古人一样,张二虎视力不好,有夜盲症,孙世瑞为了照顾他,一路上马速减慢不少。 好在大多数时候,驿道都足够宽敞,一丈多宽,可以保证两匹马相向而行,通行无阻。 若是走在山路上,不知道二虎要被摔死几次。 第十六章 比巴拉孙精忠 三月的豫西仍是春寒料峭,入夜后冷飕飕的,牙齿打颤,时刻提醒穿越者还踩着小冰河气候的尾巴。 两人在距离潼关还有百十里路程的荒村,兜兜转转,最后幸得找到一座废弃古庙。古庙破损严重,仅存的黄土墙被大火熏黑,只剩半扇大门。孙世瑞思忖再三,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今晚只好在庙中歇息。 主仆两人进了古庙,只见殿上塑着尊真武神像,神像左臂不翼而飞,眼睛没了一只,脚下踩着一只造型夸张的玄武,乌龟完好无损,蛇身断了一半。 “哎,流贼连真武神都不放过。” 二虎点亮火折子,不知从哪里摸出半截蜡烛,放在真武神前点燃,对着神像顶礼膜拜: “神灵庇佑,助我和公子平安抵达潼关。” 孙世瑞看他虔诚模样,不忍打断,二虎拜了两拜,见公子站在原地发呆,便道:“公子!你也来拜拜,这个很灵验的!” “靖难之役”胜利后,燕王朱棣表示,自己曾多次得到真武大帝显灵相助。 于是朱棣登基后便下诏,特封真武为“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接着大修武当,奉祀真武大帝。 真武大帝的信仰,在明代趋于鼎盛,庙宇更是遍地开花。 “不必了!” 孙世瑞指着面目全非的神像,一脸不屑道:“这方圆村子的百姓,天天跪拜,神仙保佑没有!老子从来不信鬼神!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 孙世瑞前世没少做伤天害理之事,催债催到客户家破人亡,对他来说只是家常便饭,最后也只是穿越大明,没见得遭啥报应。 所谓鬼神之说因果报应,只是弱者安慰自己的妄语。 “官军杀良冒功,流贼无恶不作,若真有神仙,就该保佑百姓不遭兵祸。” 孙世瑞正说着,放在东南角的蜡烛瞬间熄灭。接着一阵山风吹入神庙,刮得窗户扑扑作响,周围顿时影影绰绰,甚是唬人。 孙世瑞打了个哆嗦,刚准备要说出那句著名的盗墓准则,忽听见外面窸窸窣窣,好像有人在走动。 “二虎,抄家伙!” 这个时候,外面来的不管是官军还是流贼,都不是什么善茬。 孙世瑞信奉的哲学是“人不犯我我必犯人,人若犯我我必杀人”。这次去潼关找贺人龙,担着天大干系,说得直白点,自己身家性命、国家的前途命运,都搁在这儿,所以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见后面没动静,孙世瑞怒道:“二虎,来人了!” 二虎还在用袖子仔细给真武神擦拭灰尘,一边擦边念叨“神灵勿怪神灵勿怪”。听见说有人来了,连忙推开神像,抓起墙角的步弓,急急忙忙摸向箭插。 “一个,两个,三个····” 孙世瑞隔着山墙裂缝清点人数,一大群黑影已经走进前院。 “至少二十人。” 张二虎惊叫:“遭了,马还在外头。” 果不其然,来人很快发现两人拴在庙外的马匹,聚在一起的黑影分散开来,缓缓向庙门逼近。 孙世瑞从钲带上抽出三眼铳,开始从容不迫朝火铳里装填弹药。 远处隐约传来马匹嘶鸣声,很明显,这群人是有备而来,而且不是普通流贼。 张二虎小心翼翼问:“是流贼?” 孙世瑞摇摇头,乌漆嘛黑的,他也看不清。 “来者不善。看这架势,不止是谋财。待会儿分开跑。” 话未落音,黑夜里传来个熟悉声音:“标兵营的弟兄,别躲了!出来吧!知道你们在里头!” 张二虎诧异道:“萧天星?” 孙世瑞将装填好弹药的三眼铳放在一边,抓起步弓,取下支大箭,将弓弦拉满:“冤家上门了,来一个杀一个!去后门守着!” “两个打二十几个,咋打的赢!” 张二虎嘟噜一声,见孙世瑞没有反应,只好猫腰背着弓箭退往后门。 萧天星朝家丁打了个手势,两个家丁提着腰刀,从两翼包抄上去。 萧总旗退回两步,从心腹手里接过大弓,戴好扳指,一边调试弓弦,一边对着黑洞洞的破庙叫喊: “想清楚了,孙督师军法严苛,让标兵营抓回去,还得连累你们家人,充军烟瘴地面。自己出来,老子打一顿,只要出了血,就说遇见流贼,回去还夸你们哨探有功。” 萧天星喊得口干舌燥,破庙里却没有任何动静,家丁忍不住道: “总旗大人,是不是找错了?咋没动静呢?” 萧天星一个耳光扇过去,打得那家丁差点摔倒。 “你大爷的,大伙儿连追了两天,人不歇,马不喘,好不容易寻到这儿,你说找错了?” 萧天星对着一众跃跃欲试的家丁吩咐道:“里边这几个逃兵凶得很,从大营逃走时还杀了个巡夜的哨马,待会儿若不能生擒他们,杀了也行,一颗脑袋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银子的悬赏,再次让众家丁热血沸腾,几个凶悍的家丁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冲进去砍人。 这时,夜空里传来两声咕咕鸟叫,昏暗的残月下,一只夜枭站在庙门前的古松上,呆头呆脑的打量着底下这群闯入者。 过了一会儿,那两个包抄上去的家丁没有反应,萧天星指着刚才被自己打的那个心腹。 “你带两个人,过去看看,是咋回事。” 那心腹见发财的机会到了,兴致勃勃点了两个家丁,三人一起摸黑朝庙门走去。 走了十几步,其中一个家丁只觉脚底有什么东西,低头看时,正是刚才派出去的同伴,脖颈上插着根大箭,死的不能再死,身上的火铳腰刀都已不翼而飞,连靴子也被扒拉走了。 “萧总旗,咱们的人死了!” 一个死字还没说完,又是一支大箭划破夜空,直直插入家丁心脏,家丁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同行两个家丁见状,举起火铳对着破庙砰砰乱射,庙里也响起一阵密集的火铳。 萧天星听着此起彼伏的火铳声,骂骂咧咧:“这他妈是两个人?” “给我打!狠狠的打!” 剩余十个家丁纷纷举起火铳,对着刚才有亮光的位置,又是一阵乱射,直到发射两轮,萧总旗喊所有人停下。 此时月亮变亮一些,借着微弱的火光望去,刚才冲上去的那三个家丁再次倒在庙门口,看样子已经死去多时。 “总旗大人,咱们的人,好像又死了!” 火药燃烧的白烟笼罩在破庙四周,众人面前那半扇残破的庙门,像是一张不停吞噬生命的巨口,已经让五名家丁丧命! 萧天星回头望向身后幸存的二十家丁,再看看黑洞洞的山门,咬牙启齿道: “他们的火药铅子儿用完了!打起火把,大家一起冲,冲进去乱刀分尸,现在涨价了!一只胳膊一百两,一个脑袋五百两!回去都升总旗!给我杀!” “杀!” 火把熊熊燃烧,照亮家丁们狂热嗜血的脸! 孙世瑞背靠在破庙断壁上,大口大口喘气。 箭插里的大箭被他一口气射完,脚下散落着两支尚有余温的三眼铳,背后传来一阵低沉的呻吟。二虎受伤了。 他调整呼吸,缓缓拔出佩刀,迎着密密麻麻跳动的火把,含胸拔背,沉肩坠肘,摆出八极刀攻击的姿势。 以一敌十,当然毫无胜算,不过只要能先杀了萧天星,趁着对方混乱,他便有七成把握逃离这里。 “杀!” 就在孙世瑞冲出庙门的瞬间,远处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咚咚咚。 马蹄声越来越大,夹杂着呼喝叱骂。 一往无前的家丁为之一滞。 见身边家丁都停住,萧天星红着眼睛,回头朝自己刚才过来的方向望去,一边望去一边骂道: “他妈的,是谁,谁···” 马蹄声越来越密集,密集得像三月的春雷,咚咚咚咚聒噪得人心烦意乱。 马背燃起百十支火把,奔腾的火把汇成一片火海,在这荒村古庙半夜三更突然出现,看得人心惊胆战。 百十骑径直朝破庙而来,家丁们一时手足无措,只是呆呆望向萧天星。 片刻之间,那马队已经近前。 火光掩映下,一众骑手穿着红色鸳鸯战袄,佩带骑枪马刀短弩火铳,军容颇为严整。尤其最前面一排,个个膀大腰圆,身形魁梧,身披棉甲,背后插着贺字军旗,即便是隔着十几步远,也能感觉到骑手们身上浓重的杀气。 为首的将官勒紧缰绳:“吁!吁!”走近一些,才看见他脸上一道渗人的刀疤。 那将官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亲随,自己大步走过萧天星身前,熟视无睹的望着地上几具尸体,隔着庙门,大声喊道: “庙中是什么人?” 萧天星手按刀鞘,狠狠瞪了刀疤脸一眼,警告不要多管闲事,刀疤向打量死人看了眼萧天星,抡起马鞭就要打过去。 周国卿正要挥鞭,忽听庙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迪巴拉孙世瑞···我孙世瑞!疤子,三年不见,你不认识我啦!那年我爹在西安,你还在我家喝过酒呢!”元宝小说 周国卿摸了摸脑袋,咧嘴一笑,这两天他沿着驿站,挨个找寻孙督师,今晚恰好走到二十八里铺,望见破庙这边有火光,就带人过来了。 萧天星立即反应过来,大声叫道:“孙世瑞,原来你真是勾结贺人龙,好啊,怪不得我大明朝江湖日下,都是你们这群···” 这时候,孙世瑞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扶着张二虎,已经走出庙门。 周国卿连忙上前,就着火把看了又看,忽然失声叫道: “乖乖啊,真是孙公子!你,你咋在这儿呢!” 孙世瑞没空和疤子叙旧,伸手指向对面一群家丁。 “这些人都是流寇,是敌人,杀光他们!” 第十七章 雄关 崇祯十五年三月初六日,潼关城东,十二连城。(注释1) 风声烈烈,一面贺字总兵大旗立在禁沟之上,随风招摇。 大旗之下密密麻麻站满明军兵士,与普通明军相比,这股明军身上无不散发出一种桀骜不驯的杀气。 辰时初刻,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雄关古城上,援剿总兵贺人龙,便带着一众部将匆忙出城,来到十二连城下,如望夫石般眺望东边关道。 一众贺家军悍将簇拥在贺人龙左右,各将甲胄精良,面露凶光,仿佛下一刻便要提兵出关,所向披靡。 “董哥,真是孙公子来了?” “还有个家丁,周疤子在十八里铺遇上的,听说孙公子路上还杀了几个流贼!” “杀了几个流贼?他一个人就敢入潼关,胆儿比我老高还肥!” “董哥,皇帝要总兵爷死,得亏孙督师求情,才只是免了官职。也不知是哪个狗日的给皇帝煽风点火!” “哼,谁知道是不是演戏,这些个文官,没一个好货,一肚子坏水!” “嚷嚷什么,一群瓜怂,咱带来这么多兵马,谁都不怕!” 众将在后面七嘴八舌议论时,一支马队已经来到关前,一名夜不收上前在贺人龙耳边说了几句,贺人龙立即迎上去,边走边喊: “世瑞贤侄到哪儿了!世瑞贤侄到哪儿了!” 众将循声望去,却见周疤子勒住缰绳,闪到关道一旁,片刻之后,一个全身披甲、手执骑枪的英俊少年,从身边桀骜不驯的马兵中走出来。 那少年望见贺人龙,立即翻身下马: “孙督师与两位监军,过几日才到!末将兵部右侍郎、三边总督孙督师标兵营百户官孙世瑞,奉命前来拜见贺总兵,甲胄在身,不便···” “世瑞贤侄,到了我这儿,别整这些虚文。” 贺人龙说着,上前一把扶住孙世瑞,上下打量一番,仰天大笑:“哈哈哈!以为孙督师四月才到,没想到提前了,他老人家还要两日才来潼关吧,啊呀三年不见,贤侄竟也成了个武将,那啥····” 他回头看众部将,一众武人抓耳挠腮,这时后面闪出个赞画模样的小吏,小声提醒道:“总兵爷,是投笔从戎。” “对!”贺人龙兴高采烈,“投笔从戎!” 孙世瑞这时才开始打量贺人龙,身材极为魁梧,四肢壮硕,像是一个生长在铠甲里的怪物,不及细看,一众武将便上来与孙世瑞寒暄。 贺人龙领着麾下武将,向孙世瑞一一介绍:“这是魏大亨,原先在辽东打过鞑子,这是贺国贤,我本家,这是高进库,箭射得好!这是贺勇,我本家,这是董学礼···” 孙世瑞对着一众贺家军将官一一拱手答礼。 贺人龙来到最后一个武将前,压低声音对孙世瑞介绍道:“贤侄,这个不同凡响!” 周围一众悍将都露出淫笑。 那武将跟着笑起来,好像根本不在意周围人目光。 “他啊,不仅弓马娴熟,战场上以一当百,而且红纱帐中也非等闲···” 孙世瑞不用猜也知道,这个便是睡了李自成老婆邢氏、后为江北四镇之一的猛将高杰。 高杰只是淡淡笑着,孙世瑞两世为人,此时已经觉察到这位南明悍将流露出来的一丝不悦,不等贺人龙说完,立即从中打断道: “父亲常提起高将军,说你当年弃暗投明,当年追随洪督师屡破强敌,有万夫不当之勇,可惜山河阻挡,不能相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周围贺家军武将正在淫声浪语,忽然就听见孙世瑞对着高杰这一阵吹捧,连孙督师都搬出来了。 孙世瑞这番话听得众将一愣一愣的,武人虽然粗鄙,但也最看重军功,在意朝廷的评价,听孙世瑞把高蛮子吹上了天,当下就有几人脸上露出妒忌之色,心想他娘的高杰何时竟入了孙督师的法眼!还他娘的屡破强敌,万夫不当之勇! 高杰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拱手谢道:“孙百户谬赞,末将只是个武夫····” 贺人龙见状,一把搂住孙世瑞,大声道: “贤侄,走!酒宴已经给你备好!咱们叔侄有话慢慢说!” ~~~~~ 潼关位于关中平原东部,雄踞秦、晋、豫三省要冲之地,始建于汉建安元年。 《水经注》载:“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 潼关形势险要,南有秦岭,东南有禁谷,谷南又有12连城;北有渭、洛二川会黄河抱关而下,西近华岳。周围山连山,峰连峰,谷深崖绝,山高路狭,中通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往来仅容一车一马。 “细路险与猿猴争”、“人间路止潼关险” “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说的都是潼关的险要。 潼关城墙依山势曲折蜿蜒,麒麟山、砚台和笔架山,凤凰山和蝎子山囊括其中,并将潼河入黄河段纳入关城,使得由南向北流入黄河的潼河穿越潼关城而过,潼关防守能力由此大大增强。 这种依河而建的城池,在北方颇为少见,潼河水可作灌溉、饮用。关内良田千亩,可供守军长期驻守。此外,潼关卫周边有四处牧马场,分别位于华阴,阌乡、杨家湾,和潼关城内的西教场。 城池南高北低,周长十二里。建有城门六座,各有正楼、箭楼、闸楼。 东门“迎恩”;西门“怀远”,上南门“凌云”,下南门“迎熏”;大北门“吸洪”,小北门“俯晋”,北水关楼“镇河”。 有明一代,潼关极受重视,城内街道纵横交错,有育贤街、帅府街、四牌坊街、牌楼南街、牌楼北街、府部街、县门通街、南门街和西关大街等,纵横排列,五十多条巷道,起伏密集,繁华可想而知。 ~~~~~ 孙世瑞勒住缰绳,在周国卿高杰的护卫下,缓缓走过育贤街,抬头望见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回想入城时所见的关隘奇险,一股豪气顿时涌上心头。 潼关,便是他孙世瑞发迹的。 注: 1、十二连城。十二连城为明代潼关一带重要的军事联防体系。根据《潼关卫志》《续修潼关厅志》有关记载,十二连城可作泛称或特指来理解。作为泛称,十二连城指的是明清潼关古城南面禁沟沿线及其附近一带的一个军事联防体系。“十二”是三的倍数,是泛指,并非一定是十二座小城,而是明清潼关古城南面禁沟沿线及其附近军事联防体系的一个总称,其既可以设防禁沟之东,也可以设防禁沟之西,还可以设防南面秦岭诸峪的通道。这些关口,在潼关城外,网络棋布,扼守着潼关地区东西南北的各处要塞,堵塞了潼关地区除潼关关道以外的所有可能逾越关口的道路,从而使潼关成了东西唯一的关隘孔道。作为特指,十二连城是指明清潼关古城南面禁沟西沿的一个军事联防体系,从禁沟口向南,大约每三华里建一个小城(据点),共有12个,内有烽火台,驻有军队。 第十八章 接着奏乐接着舞 华灯初上,四牌坊街,魁星楼。 这座潼关城内最繁华的酒楼,今晚被贺家军包揽下来,楼上最宽敞的一间雅间里,桌上摆满了各式山珍海味,珍馐佳肴,时令果蔬,地上散落着密密麻麻的酒瓶,几个店伙计还在不停往楼上端菜,早已累得气喘吁吁。 一众贺家军武将们举杯畅饮,为孙督师之子孙世瑞接风洗尘,周国卿、魏大亨、贺国贤、高杰、贺勇、董学礼等将领悉数到场,魁星楼周围也布满了贺家军的兵卒。 “贺总兵听闻孙督师快到陕西,连夜从咸阳赶来,路过潼关屁股还没坐热,就出关迎候孙督师了。” 众将官哈哈大笑。 贺人龙大手一挥,大咧咧道:“什么总兵总兵,老子才被皇帝罢官,现在和你们一样,都是白身了!” 孙世瑞放下酒杯,低声道:“朝廷是朝廷,孙督师是性情中人,对朝廷的做法,一直保有微词····咱也只认贺将军是总兵。” 众将闻言大喜,纷纷朝这边望来: 孙世瑞颤巍巍举起酒杯,刹那间金鸭奖百草奖影帝附体,双眼微红: “这次能活着到陕西,多亏了贺总兵和各位将军,今天在这儿我也把话说开了,我爹出诏狱时就对人说,他这三年来惨啊,困于诏狱方寸之间,天天想得都是和贺总兵你们驰骋沙场的往事,可恨不得恩宠,才被杨嗣昌小人陷害。” “人生在世,又有几个三年!如果不是下狱,这三年,他老人家带着诸位,驰骋疆场,为国杀贼,不知又要立下多少军功!” 贺人龙眼睛里进了沙子,也举起酒杯:“贤侄,我贺疯子谁都不服,只服你爹!” 众将一起举杯。 孙世瑞道:“啥都不说了,都在这杯子里!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孙世瑞环顾四周:“贺总兵,皇帝要杀你,你知道了吧?” 贺人龙拍案而起道:“咋不知道!如果不是孙督师求情,可不就是让崇祯给杀了!” 贺人龙一怒之下,摔碎酒杯,指着京师方向,大声骂道:“傅宗龙、汪乔年那两个蠢材,上杆子给李自成送人头,驱使咱秦兵送死。两个瓜皮怂货,老子跟着他们混,早就流贼砍脑袋了!再说,当时陕西那么多兵马,驻守西安的郑嘉栋、牛成虎都不去救援,凭啥只管老子,皇帝不敢杀别人,偏偏杀老子!” “他娘的,什么世道!” 一众将官跟着鼓噪,拍起桌子。 孙世瑞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忽然拍案而起,众将都是一惊。 “做了百户才知道!说起兵饷,就是嫌你兵太多,朝廷困难,先苦一苦军士;说起打仗,就嫌你兵太少,恨不能一个脑袋顶两个用,管你是打鞑子还是平流寇,打得好了,猜忌你,打得不好,就要杀你!御史言官啥事不做,只会弹劾弹劾!眼瞅着你砍几个流贼脑袋,就跳出来说你杀良冒功,要砍你脑袋!” 周国卿缩了缩脖子,举起筷子去夹菜。 孙世瑞声泪俱下:“做人难,做武人更难,做咱大明朝的武人,难上加难!” “傅、汪两总督用兵失策,指挥无度,这才让流贼一步步坐大,临末一时谢君王,丢下现在这个烂摊子!皇帝病急乱投医,受小人离间,中原就快完了,还想用这杀鸡儆猴的招儿,杀贺家军震慑左良玉他们,可笑! 一席话说到了在场武将们心窝子里。 “说得好!” “他娘的,就是这个理儿!” “孙公子说的对!” 周国卿、魏大亨、贺国贤、高杰、贺勇、董学礼等一众部将,纷纷举杯,再次向孙世瑞敬酒。 孙世瑞前世也算半个公关,自恃海量,一局两瓶毛台七粮液不在话下,何况是喝明代的酒,也不推迟,挨个和众将官喝了。 孙世瑞是孙督师之子,众将见他仪表堂堂,身手不凡,和自己掏心窝子,关键还这么能喝,早把他看成是自己人。 一直没说话的周国卿忽然叫道:“贺总兵,弟兄们在路上遇见几个流贼探马,差点让孙百户丢了性命。” 众将纷纷放下筷子。 敢伤孙公子,不行! 周国卿也是个人来疯,见大家都看着自己,添油加醋道:“奶奶的,这伙贼人还有些手段,说是什么襄城伯外甥,把孙百户围在山神庙里,他奶奶的,还杀了老子好几个兄弟!” 众将齐道:“那李自成的狗腿子在哪儿?!” 周国卿站起身,推开窗户,朝外面拍了拍手,立即有人将那流贼探马押上来。 “敢动孙公子,吃了熊心豹子胆,老子当场就把他们杀光了,只留下一个活口····” 贺人龙挥手打断: “取我大锤来!” 楼梯传来咚咚咚响,众人循声望去,一个全身是血的流贼探子五花大绑,嘴里塞着马粪,被两个马兵推了上来。 贺人龙一把推开座椅,提起三十斤重大锤,狞笑着,一步步走向探子。 他忽然停住,回头问众将:“他说啥?” 周国卿抢道:“他在骂你娘!!这龟孙儿一路骂过来,一刻没闲着,他还说他爹是崇祯的妹夫,他舅是京营提督,他们十几个人,身上连一件鸳鸯袄都没有!” 贺人龙笑笑,抓起周国卿手中的筷子,上期扒拉开探子口中的马粪。 萧天星的一只眼已被打成红色的糊状,一只独眼怒视众人,目光落在孙世瑞身上: “你大爷的!狗日的贺人龙!天杀的孙世瑞,我是襄城伯李国桢的亲外甥!你们····” 大锤猛地砸下,脑浆崩裂,溅了贺总兵一脸。 “他妈的,你是皇帝他妹夫,我还是玉皇大帝他爹呢!” “你奶奶的,到了潼关,还这么狂,老子几年没收拾李自成,一个小小探子就敢上天了!” 贺人龙抹了把脸上血迹,若无其事回到酒席上,抓起个酒壶,仰着咕嘟嘟灌下去,一口气喝完,见众人都在看自己,连忙放下酒壶,大咧咧道: “姑娘们马上就来,都愣着干啥子,接着奏乐,接着舞啊!” 第十九章 督师的抉择 两日后,孙传庭率大军抵达潼关。 监军苏京尚不知孙督师要诛杀贺人龙之事,此事除了孙传庭,绝少有人知道。 孙传庭望着潼关外面密密麻麻的贺家军,知道孙世瑞已经向贺人龙报信,只得长叹一声: “逆子啊!逆子!” 萧天星和十几个家丁的脑袋,高高挂在潼关城墙上,随风飘摇。 贺人龙春风得意,带着孙世瑞出城迎接孙督师: “督师有所不知,孙公子在路上还逮拿了流贼细作!” 孙世瑞向孙传庭与苏监军及陆千户依次行礼,沉声道: “都是末将约束不严,萧天星,是李自成的细作。”元宝小说 这样扯淡的话,听得众人一愣一愣,孙传庭沉默不语,苏京和陆千户相互看一眼。 孙世瑞停顿一会儿,决定立即把锅甩给贺家军:“当日末将与家丁张二虎巡营,发现萧总旗与流贼勾结,密谋商议里应外合攻取潼关,于是一路尾随他们向西,中途被萧天星发现,此贼狗急跳墙,竟要杀我们灭口,幸而贺总兵麾下把总周国卿及时赶到,这才将我救下。” 周国卿昂着刀疤脸,连连点头:“孙百户说的是,若不是末将晚些赶到,孙百户怕是凶多吉少!” 当下高杰等将也出来为孙世瑞说话。 陆文昭张大嘴巴,久久无语。 苏京上前低声对孙传庭道:“督师,借一步说话。” 孙传庭跟着监军退后几步,远远望着一众桀骜不驯的贺家军。 苏京眉头皱紧:“督师,你知道这萧总旗是什么人呢?” 孙传庭一脸茫然,摇了摇头。 “他是襄城伯李国桢的亲外甥!与圣上也能攀得上姻亲!” 孙传庭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性。 “上次校场比武,闹得沸沸扬扬,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令郎已经和襄城伯交恶,这回他外甥不明不白死在军中,孙督师,你想好回去怎么向李国桢,怎么向皇帝交待了吗?” 孙传庭毕竟是封疆大吏,三边总督,官场上最忌贻人口实,不等苏京说完,忽然打断道: “苏监军,萧总旗好像不是死在军中,而且,人证物证俱在,还有李自成的书信,这些总抵赖不了。” “一派胡言!谁知道萧总旗是在哪里被害的!书信,你要多少本官可以给你给多少!孙督师!令郎为何提前赶到潼关,如何与贺人龙搅和在一起,难道这都是你的授意吗!” 监军声音陡然提高,一众贺家军听到在喊贺家军的名字,纷纷抬头朝这边望来,苏京自恃自己是监军御史,文贵武贱的本能让他忽视了危险的临近。 “谁勾结李闯本官都能相信,唯独萧天星不会!” 高杰昂起头,桀骜不驯朝这边望来,他本是流贼出身,先前跟着李自成杀过不少县官,对大明文官有着切骨的仇恨。 苏京见高杰正在肆无忌惮的扫视自己,丝毫没有表现出武夫对高贵文官应有的尊敬,他于是怒视过去,吼道:“你这武夫,看什么看!” 孙世瑞这几天不停在贺家军面前煽风点火,就差直接说出是这位苏御史撺掇皇帝诛杀贺人龙,解散贺家军。 刚才苏京无礼,大家忍了也就忍了,没想到这厮竟然得寸进尺。 “我自看我的,你管你鸟!你说谁勾结李闯!” 苏京惊得睁大眼睛,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半晌才反应过来。 “好啊,贼配军!以为降了官府就是官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周围几个将官作势就要上来拉高杰下去,高杰知道麾下千把个兄弟都看到了这幕,如果今天就这样算了,他以后别想在贺家军混了。 “老子这两年杀的流贼,何止千百!你这鸟人,竟敢在这里放屁!” 说罢哗啦声响,拔出腰刀。 身后一群士兵也跟着拔刀,苏监军周围家丁以及孙督师标兵营也举起兵刃。 眼见得一场火并就要开始,关键时候,贺人龙大吼一声:“高蛮子,你要造反不成,难道你要杀了监军!快把刀放下!” 高杰纹丝不动。 孙传庭看在眼里,怀疑这是贺人龙故意演得大戏,为得就是向朝廷示威,先杀了萧总旗,再威胁苏监军。 不过事已至此,眼看两边几千人对峙,无奈之下,孙传庭回头对标兵营命令道:“都把兵刃放下!” 标兵营原本就不想和贺家军死磕,见督师发了令,立即就坡下驴,各人放下刀枪。 高杰哼了一声,哗啦合上腰刀,不顾贺人龙叫喊,领着麾下亲兵,转身离去,朝潼关城去了。 众人都是一惊。 陕西的形势,远比大家在京城想象的要严峻很多,还没开始打仗,这些军头们就如此嚣张跋扈,确实有些出乎大家预料。 “督师,监军恕罪,待下官回营,必定重罚这高蛮子,到底原先是李闯麾下,脾气是坏了点,打仗确实凶悍,立了不少军功···” 贺人龙满脸堆笑,低眉顺目向督师与监军解释,苏京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旁边闪过来一个太监,望着贺人龙雄壮的臂膊,竖起一根兰花指,笑吟吟道:“哪有武人不是暴脾气的,咱家就喜欢这样的性子,火爆!跟个爆竹似得,攒劲儿!” 贺人龙有些懵圈,脸上还残留着谄笑,虽然不认识这位公公,但看这公公袍服上的五爪蟒纹,大致也猜到是皇帝派来的监军。 “这位公公····” 孙传庭正要解释,东方祝已经凑了上去,离着贺人龙只有半步距离,停住,伸手抓起对方粗壮的胳膊,上下查看一番,翻来覆去道: “这位就是享誉三秦的贺总兵啊,听说你杀流贼,跟杀鸡儿似得,咱家啊,是司膳监上来的,靠着万岁爷和王公公赏识,忝为监军,复姓东方,单名一个祝字。以后多与贺总兵打交道,贺总兵可要多多关照····” 贺人龙嘴唇抖了一下,连忙把手抽回来,口中慌不迭道: “东方公公,好说,好说。” 孙世瑞在旁只是偷笑。 孙传庭此时已经意识到,诛杀贺人龙的希望已经越发缥缈,他狠狠瞪孙世瑞一眼,心中默默叹息: “陛下,臣也是尽力了。” 第二十章 温故1642 明崇祯十五年,清崇德七年,公元一六四二年,号称“八省通衢”、“势若两京”中原第一大城开封,发生了吃的问题。 当孙世瑞在一群骄兵悍将簇拥下,登上潼关魁星楼饱啖鲤鱼焙面时,这道名菜的原产地开封,即将经历一场惨绝人寰的浩劫。 当援剿总兵贺人龙用莲子羹、胡椒辣子鸡、栗子炖牛肉、豆腐、鱼、炸春卷、热馒头、米饭、两道汤、三个撒满了白糖的馅饼,外加潼关名妓如花拉拢孙贤侄时,穿越者绝不会想到,这些在他看来平淡无奇的饭菜,如果放在八百里外的开封,将是怎样一顿美味佳肴。 崇祯十五年五月,督师丁启睿会同保定总督杨文岳、总兵左良玉和虎大威四路人马组成的十八万援军,刚到开封以南的朱仙镇就被闯军击溃。 开封彻底沦为孤城。 城中粮食匮乏,民生难以为继,朱恭枵拿出府中存粮,河南巡抚衙门也将藩库粮食拿出,施粥赈济灾民。 然而只维持一月,粮食耗尽,城中饿殍渐渐增多。 七月,百姓出城采摘野菜,闯军于城外各路口设置关卡,日夜巡查,遇有饥民,即行击杀。 饥民只能回城。 黄河北岸明军情急之下,于七月二十七日夜间,派五百名百姓,每人身背三四斗小麦,想趁夜色偷偷渡过黄河,进城送粮。 闯军俘虏五百百姓,李自成下令,将所有俘虏砍掉双手,再带到开封西门放掉,百姓投水而死者不计。 八月。 由于城内粮食耗尽,守官决定“杀民养军”。 明军挨家挨户搜查粮食,残酷的搜刮,家属了百姓死亡。 至八月底,开封居民十去七八,饿死数十万人。 十室十空,人始相食。 百姓千方百计寻觅可以果腹的东西。 或摘树头青、或买药中饵,或剐树皮为羹 树皮、草根、药材、皮革 用来喂金鱼的红虫 连粪堆中的螬蛴 甚至马粪 都成为了饥民们争夺的食物。 吃人也不再稀奇。 九月。 初一,代理河南巡按的黄澎路过曹门,“眼见一二人在城墙下,敲人骨吸髓”。 都已经不避人了。 曾经繁华的开封城已完全成了一座死城。 大街上看不到行人; 动物乃至昆虫都被吃尽; 守城士兵也已经无粮可吃,每日饿死的士兵多达三四百人。 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样地狱般的日子延续到九月中旬,就结束了。 九月十四日深夜,离开封不远的黄河突然决堤,“怒浪巨涛吼若雷鸣”。 十五日黎明,黄河水咆哮着进了开封城,开始收割这座死城中最后剩下的生命 作为明史业余爱好者的孙世瑞(主业为催收),多少了解一点崇祯十五年闯军围攻开封的经过。四月的围城加上决堤洪水,让这座曾经繁华的开封城,连带着它的数十万居民,彻底从地球上消失了。 历史上,闯军三次围攻开封,直到黄河决口水势淹没全城,开封城从战前的37万人,最终生还者不及3万。(注释1) “及至夜半,水深数丈,浮尸如鱼”。 崇祯十五年九月底,当残余明军撤退,闯军划船进入开封城时,所见“水深数丈,浮尸如鱼。” 相比清军入关后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因满清文字狱与明清文人的夸张描述,数据尚有争议,而崇祯末年的开封围城,因为存有大量史料,当不容任何置疑。(注释2) 孙世瑞的到来,这段暗无天日的历史,或许会发生改变。 ~~~~~ 注: 1、参考文献:《守汴日志》、《汴围湿襟录》、《豫变纪略》、《汴城围陷述》 2、关于开封决口,《守汴日志》、《汴围湿襟录》、《豫变纪略》、《汴城围陷述》多有描述,除此之外,当时崇祯曾下令彻查,决口当事人,时任开封推官的黄澍被认为有罪,他与给事中陈燕翼曾有过一番争论,现节选如下: 1、陈燕翼(下同)问:水淹开封,是不是你决的黄河? 答(黄澍,下同):疏云决河灌之乎?臣应之曰:黄河之不遑修筑者五年矣。崇祯十四年七月二十八日,河从黄金坝朱家寨等处决进七八里,冲入土隄,周王发银钱数千连夜招人堵塞,抚臣髙名衡以下皆半夜出城修筑。当时贼未围汴,约以次年春间大兴版筑。至十二月而贼又攻汴矣,狠攻二十昼夜而贼去,竭两月之力仅修完城垣,而贼又来。自四月二十八日贼困城下,消息不通。七月间,贼謡言决河以惑我众,然自七月至九月初,旬城下俱无水。九月十四日,水到城下,十六日,四门齐坏,洪流万丈,臣等方痛哭求死,遑知水所自来乎?闻按臣严云京曽疏请决河,刘源清亦自认决河,皇上惟敕二臣从实回话,并责旧督臣侯恂、河北巡道杨千古各陈当日确闻确见,仍一面敕问周王及汴梁渡河士民果否十四年有决之事。则臣言可复燕翼说谎之罪,自见矣。 2、问:如果不是早有预谋,为什么能提前准备好舟逃走? 答:疏云河水骤至,岂眞舣舟城中以待?臣应之曰:水自十六日湮城,臣絶火城头者五日。臣素募死士十余人,中李用、柳体直二人善浮水。十七日,泛一朩于水上,飘流渡河,三昼夜始达大隄。监军台臣王燮正在隄上催船运粮,见臣血书,捶胷痛哭驾舟进城,先覔周王,以火渐渡。王燮见在,可召而问也。 3、问:如果不是早有预谋,为什么开封百万百姓都死了,而巡抚、巡按却能活下来?为什么活下来的都是巡抚、巡按这些决策层核心官员,而佐领官这些远离决策层的官员却都死了? 答:疏云百万生灵俱死,而抚按何以独生?抚按要官独生,而么麽不急之佐领何以偏死?臣应之曰:汴梁百姓、周王宫眷而外,臣七月初旬以防保甲爲名实在人丁三十七万八千有零,至九月初旬再一查防秪,存奄奄待毙者三万余人耳。城中白骨山齐,断髪地满,神号鬼哭,天日爲昏。盖死于饿者十之九,至抚臣及臣等所以不死者,皆分信城头,以城垜爲家也。按臣严云京所以不死者,在河北也,苏同知彭通判原未有专守信地,且以久饿之身归衙与妻子同聚饿死,所以水到不救也。此死不死之所由分也。 4、问:决河这么大的事,高名衡作为一省巡抚怎么可能不知道?严云京一个巡按就能把事定了?你作为开封推官,巡抚的心腹,说自己对决河毫不知情,却最终在滔天洪水下活了下来,这可能吗? 答:疏云决河避贼,未有髙名衡不职倡而严云京敢职和者也,未有心腹推官不预谋于两台而能以一人一时独生之者也。臣应之曰:当贼之久困城下也凡五月,抚臣且不识按臣之面,倡和当从何来?臣自六月过河至封丘县,亲诣按臣,轻骑渡河弹压,按臣畏缩不前,臣切齿而去。此后左兵失利,内外隔絶,血书不通,臣能飞身预谋乎?臣有异术能起白骨驱饿鬼而用之乎? 5、问:你一个崇祯十年的进士,刚任职两年的小小推官,如果开封城破了,你肯定得被罢官;但水淹开封之后,却因为固守的功劳被火线提拔巡按御史,是决河的最大受益人,有作案动机。 答:疏云臣以二年余推官,借题速化。臣理开封时,未及三年,前两番御寇七昼夜之失而复得,二十昼夜万死一生,他人即不知之。今科臣刘昌台、臣郑封先后同患难者,试以问之。臣之苦见,臣之心见矣。况臣此番业已蒙恩行取已出城,而复入城速化者,岂如是乎? 疏云臣所播弄者,祖宗朝廷之威福予夺,皆神人之愤怒也。臣应之曰威福予夺出自皇上,面奏之日原自认罪,皇上怜臣而官之臣。 疏有云臣若乗此机防以茍且于功名,天地鬼神必诛。臣以爲躁妄者戒臣出都时,曽有手字与职方司郎中尹民兴,求其勿叙臣功,民兴可问也。臣岂茍于功名者,燕翼以微臣侥幸得官,皇上以私行赏,又何以示臣民垂久逺,伏乞收回成命并乞革禠臣职以俟论定。将燕翼之疏与臣今疏并前守汴奇苦一疏取至御前,仍遍召九卿科道从公叅议,以守汴还守汴之人,以河决问河决之人,以失事罪失事之人,仍广谘博访之河南河北宗衿士民之口,如燕翼之言是,乞速下明诏某臣当得某罪,明定其案,则可以服人心;否则立正其诬,则可以存清议矣。 帝言:已有屡旨,不必滋辨。 第二十一章 风起潼关 有明一代,潼关卫卫城坐落陕西华阴县,归北直隶辖,开在南直隶册内。 也就是说,潼关卫辖隶于北直隶,所以要接受直隶巡抚和巡按的管辖; 同时寄衔于河南按察司的大名兵备道,在此驻守的潼关卫军士也受其统辖。 此外,潼关卫坐落陕西,因而还要接受陕西巡抚、巡按以及陕西按察司相关各道的监管。 和其他卫所相同,潼关的军事边界与行政边界在许多地方不重合,从而与相邻的都司、布政司如锯齿般咬合一起,达到文武相制,巩固皇权的目的。明清是专制主义集权发展的顶峰,此处可见一斑。当然,再完美再严密的政治机器,运行两三百年后,总会出现各种问题。在某个时间段,一颗不起眼的螺丝轻微松动,或许就能改变这个机器的命运。 如今,孙世瑞就要做这颗螺丝,以他一己之力,朝帝国摇摇欲坠的陕西统治体系上,狠狠踹上一脚。 ~~~~~~~ 和原本历史上不同,孙传庭的三边总督行署,设在了潼关城内的巡抚衙门,而没去西安。 连督师麾下标兵营,也建在潼关城东承恩门,据说是为了“早日出关杀贼,以解圣忧”。 截止三月十六日,朝廷拨给京营的一个月粮草,消耗殆尽,八千京师兵面临断炊危险。 以孙传庭对崇祯的了解,给过一次粮草,再想从皇帝手上要粮食,简直比登天还难。 因此,在抵达潼关的第二天,孙督师便开始重操旧业,恢复“整军、治吏、清屯、修戎”等业务,忙着向陕西士绅要钱。 至于驰援开封救援周王,哦,还是先等等吧。 虽然孙督师对大明绝对忠诚,也比煤山大帝更急,但也不能让士兵们饿着肚子跋涉八百里,去开封打仗吧。 历史已经不止一次证明,没有粮食,明军真的会哗变的。 再说,固原总兵郑嘉栋、临洮总兵牛成虎、榆林总兵王定还没到位,对付李自成,不能没有这群西北悍将。 出关,还是先等等吧。 ~~~~~ 孙世瑞带着他手下一百多京营兵,驻守承恩门外,受千户陆武昭节制。当然,这个节制只能是名义上的。 现在,陆武昭根本不敢招惹这位孙公子。 经“萧天星叛国通贼”事件,无论是陆武昭和其他军头,还是京营普通士兵,所有人都已经深刻了解了孙世瑞的为人,领略了孙百户的狠辣,知道这位孙公子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况且高杰和监军对峙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苏御史是皇帝的人,他敢动三边总督,却不敢动一个小小的高杰,为何?只因武夫一言不合会哗变,会造反,会屠城,而文官不会。 明眼人都能看清楚,孙世瑞这狗贼不仅有三边总督给他撑腰,现在还与贺家军狼狈为奸称兄道弟。 你可以蔑视孙督师,但你要是敢得罪贺家军,至少在潼关地面,那就是你嫌自己命长了。 看清楚了这些,自然没人敢再招惹孙世瑞。先前招惹他的那个,现在脑袋已被硝好,快马送往兵部大堂,算作孙百户的军功。 老爹治吏、清屯忙得不可开交,孝子孙世瑞也没闲着。 除了隔三差五和高杰他们扛枪同窗,培养男人之间的感情,剩余的时间,都被孙百户用来训练他的士兵。 萧天星死后,孙世瑞借口军户流亡、战损,请求增募一些流民,公文呈递上去,也不等孙督师批准(估计根本没看见),孙百户便开始招兵买马。潼关一带不缺优质兵源,更别说这里还有源源不断从河南败退下来的明军溃兵。 于是,很快地,孙世瑞麾下的军户,从一百人变为两百人,远远超出一个正常百户的兵额。 当然,对于以上情况,孙世瑞的顶头上司,千户陆武昭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 崇祯十五年三月十八日清晨,潼关承恩门小校场。 孙世瑞手执长枪,身上甲叶迎着朝阳,发出耀眼的光泽,他环顾四周,举起长枪: “虎!虎!虎!” 校场上两百二十名士兵也举起长枪,跟着孙百户高呼: “虎!虎!虎!” 连喊三遍,渐渐有了些气势。 孙世瑞满意的点点头,连续五日的训练,总算有点成果了。 考虑到扩军后,原先的编制已被打乱,孙世瑞下令将这两百二十人重新分为三队,每队七十人,各设一总旗,和从前相比,相当于增加了一个总旗的编制。 第一队总旗官王振刚,京师校场比武时两不相帮,原是萧天星同僚,目前投靠孙百户; 第二队总旗官聂成鹏,是孙家一众家丁中唯一能识文断字的。 第三队总旗官江忠胜,此人原为巡抚汪乔年家的家丁头目。汪巡抚殉国后,蒋忠胜只身逃回潼关,隐姓埋名,直到看见孙百户招兵,于是毛遂自荐。孙世瑞觉得此人颇不简单,就直接提拔他做总旗。 总旗下设十小旗,每小旗七人。 小旗官中,有孙家家丁,有溃兵夜不收,甚至还有投降的闯军哨总,可谓兼收并蓄,来者不拒。 最后剩下的十个人,作为孙百户的卫队,侍卫左右。 这段时日下来,孙世瑞已经得罪了不少人,明面儿上没人敢对付自己,私底下就不一定了。虽说孙百户擅长八极拳泰拳无限制格斗弓马娴熟,俗话说武功再高也怕菜刀,有备才能无患。 “今日,继续操练号鼓!” 孙世瑞举起长枪,指着护卫手中的铜钹。 “昨日本官和你们讲了练钹的作用,谁还记得!” 头排一个小旗官立即出列,大声回答道:“凡钹鸣,是要士兵收队。再鸣,是要士兵成大队,旗帜收回大营!” “好!一字不差!你叫什么名字!” “回百户大人,俺叫丁远东。” 孙世瑞上下打量这个河南夜不收一番,大声道:“好样的,回列!丁远东小旗所有人,晌午饭加二两肉!” 丁远东笑着回到自己队列。 孙世瑞看他一眼,继续问道:“好,本官接着问,号笛有啥用,怎么吹?” “凡吹唢呐,谓之掌号笛。要聚各官旗头目····” 孙世瑞抬起头,发现又是丁远东。 周围其他小旗也都朝他望去,不乏妒忌之色。 通篇背诵军鼓号令,还要一字儿不错,对这些大字儿不识一个的武夫们,简直比上战场砍人还要难受。 相比背诵军鼓号令,大家都更喜欢练习刀枪棍棒。 孙世瑞正要夸奖这位记忆超群的夜不收小旗官,忽见张二虎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 卫队正要阻挡,孙百户连忙挥手将其放行。 孙世瑞扫视四周,低声问道: “咋了?” 二虎急切道:“老爷让你去大营,赶紧的!” “啥事?急不急?” “看起来很急。” 孙世瑞想了片刻,回头望向一众手下,大声道:“本官现在去总督府商议军务,你们跟着各总旗官练习长枪,各总旗、小旗官好好看着,不得倦怠!” 说罢,便跟着张二虎,匆匆离开校场,往总督署衙门去了。 一进总督署衙门,抬头便看见孙传庭黑着脸坐在大堂,正在飞笔刷刷处理军务,案头一角堆满了密密麻麻的塘报和鱼鳞图册。 “爹?” 孙世瑞找了个靠边的椅子,坐下半个屁股。 “上前一些!” 孙世瑞小心翼翼把椅子往前挪两步。 孙传庭一挥手,屋子里几个赞画家丁都退了下去。 孙世瑞朝他们招招手,没人搭理孙公子。 “你好大的胆子!私自跑来潼关,和贺人龙密谋,吾皇大计功亏一篑!你真以为,为父不敢杀你!” 这都过去半个月的事儿了,现在才想起来提。孙世瑞不由感慨,他爹的反射弧怎么这么长。 “孩儿想的是为君父分忧,贺人龙,现在还杀不得。至于那萧天星,死了便死了,留下此人在关中,日后必坏父亲大事!” “还敢狡辩!”孙传庭拍案而起,气得吹胡子。 “你为君父分忧?!”孙传庭上下打量儿子一番,十几天不见,孙世瑞又长高了些。 “为父治军三十载,阅人无数,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厚颜无耻之徒!” 见父亲这样,孙世瑞知道这事儿算是翻篇了。 “爹爹教诲的对,孩儿让猪油蒙了心,一定改过,改过。” “住口,军中无父子,只有督师和百户!” “是,督师。”孙世瑞嬉皮笑脸,起身沏杯茶,恭恭敬敬端到孙传庭案头。 孙传庭哼哼两声,接过茶水,轻啜一口。 “督师,苏监军为何与你这般不对付?” “他原是杨嗣昌的人,” “前日高杰对他不敬,否会携私报复?” “那是自然,不过也无须担心,这是在潼关,不是在京师,就看他贺人龙能撑多久。” 孙传庭说完,只觉不对,立即骂道: “不要和这群武夫沆瀣一气!为父在诏狱三年,没有好好管束你,你便没了进取之心,成了纨绔子弟!如今再不管,你怕是要引火上身!到时谁也保不住你!” 孙传庭的话外之音,孙世瑞自然听得明白。 皇帝可以随随便便杀文官,对军头们却态度完全不同。 并非崇祯宠爱武夫,只因这些武夫手上有兵。 老爹分明是在暗示自己,既然科举无望,不如就朝军头方向上发展。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明末各总兵藩镇化倾向,早在崇祯后期就开始有了苗头,而左良玉只是明末军阀化的典型代表,实际上,在朱仙镇大战前后,朝廷对各镇将领的约束力开始直线下降。 孙世瑞望向墙上一幅地图,目光从潼关一路向东,经过开封,落在河南东部。 “督师,听说去年鞑虏由墙子岭入关劫掠,您可知道?” “略知一二,怎么?你说这个作甚?” 第二十二章 壬午之役 孙传庭放下茶杯,抬头望向孙世瑞,满腹狐疑:“闯逆提前与鞑虏遭遇?” 意识到自己在老爹面前失言,连忙岔开话题。 “孩儿是说,建奴今年若再入关,必定劫掠山东。” 孙传庭再次打量孙世瑞一番,自从他自诏狱脱身,便觉孙世瑞与以往不同,究竟哪里不同,他也说不清楚。 “北兵猖獗!自己巳之变起,每年冬春之季,肆意破关,长驱直入,记得袁公督师蓟辽时,明军尚可与鞑虏一战,而今敌焰燎原,将官风声鹤唳!望风而逃而逃者,比比皆是。” 孙传庭打量孙世瑞一番,长叹道:“北兵发难二十余年,竟从辽东蔓延齐燕,如今已到江淮,而封疆之臣无一人为皇帝做实事,相互延靠,一味欺蒙,以致决裂至于今日!”(注释1) 孙世瑞很清楚,崇祯十五年前后的满清,早已不再是那个割据建州卫的小小部落政权,而是满洲+朝鲜+蒙古+新满洲的超级军事联盟。 无论是从人口数量还是所辖土地面积来看,这个时期的满清,都不再是所谓的“十几万人一隅之地”,而是一个人口百万,实力比肩辽金的成熟政权。 加之有皇太极这个变态级大boss,实际上,崇祯十七年八旗入关前,明清双方军事实力对比,要比宋辽、宋金之间差距更为悬殊。 毕竟,清国胜过辽金,而我大明,却实实在在不如南宋····南宋好歹还撑了一百多年,煤山大帝却根本不具备完颜构的政治能力,而南明也无一人堪比岳飞。 所以,孙传庭才会称呼建奴为北兵,这应该是当时大明士大夫阶层对满清实力的认可。 孙世瑞不敢自比岳飞,更没有挽天倾的高尚情操,不过然而既然穿越过来了,如果直接躺平,和皇太极这样的人杰较量较量,到底意难平! “爹,流贼现在开封,而豫西、山陕,仍为大明所有,因此只要我军野战不败,流贼断不能往西,山东兖州府距离开封不过四百余里,若能全力驱使李自成往东,今年冬天,李自成必不能与建奴相遇。” 孙传庭抚须微笑:“你能推断鞑虏隆冬时节出兵,也算略知兵事。” 孙世瑞呵呵一笑,按照原本历史轨迹,今年也就是崇祯十五年(崇德七年)冬,清军将进行第五次入关劫掠,史称“壬午之役”。 这是明崇祯年间清兵进军关内五次中的最后一次,下一次入关,就是多尔衮带着吴三桂,取道山海关,来“替崇祯老弟报仇了”。 穿越者不知道的是,清兵所以选择每年冬春时日出兵,主要目的在劫掠漕运粮米。(注释2) 这次入关劫掠的清军统帅为多罗饶余贝勒、努尔哈赤第七子阿巴泰。阿巴泰出师之前,皇太极曾谕令他:尔等一入明境,遇老弱闲散之人,毋任意妄杀;不应作俘之人,毋夺其衣服,毋离人妻子,毋焚毁财物,毋暴殄粮谷·····(注释3) 事实证明,皇太极的谕令,饶余贝勒一句也没听进去。清军第五次入关劫掠更为残酷,一直抢到了海州,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为。 以漕运重镇临清为例,被清兵劫掠后,(临清)“存者未足一分,其官衙民舍,尽皆焚毁,至今余烬未灭,两河并街路,死骸如山若岭,岂能穷数,城垛尽皆折毁。”(注释4) 孙世瑞之所以拿这说事儿,是因为据多方史料记载,崇祯十六年也就是明年,正月初二清兵一部(蒙古八旗)攻入海州(连云港),随即遭到袁时中所率的“小袁营”的围攻,双方在海州进行过一场小规模激烈战斗。(注释5) 孙世瑞分析,此时的李闯大军活动区域与清军入关劫掠路线,有一部分是重合的,至少两边不会相距甚远。 历史上因为各种原因,崇祯十五年十一月至次年六月,这段时间内,李自成最终还是未能与阿巴泰见上一面,顺军三堵墙精锐也未能与八旗白甲兵一决高低。而且,皇太极还写了封亲笔信,让阿巴泰带给李自成。(注释6) 结果饶余贝勒大概是忙着抢东西,也没注意到农民军的存在。 不得不说,对双方而言,这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现在,孙世瑞准备帮他们弥补这个遗憾。 孙传庭到底是十三岁就考中秀才的神童,和张居正有的一比,听说流贼与鞑虏或能交手,稍稍分析一下,抬头盯着孙世瑞的眼。 “为父从不信鬼神之说,即便有,始皇帝说,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孙世瑞解释道:“孩儿只是预想,预想而已。” 以秦军当下实力,能增援开封已是极限,驱赶李自成大军到豫东齐鲁,显然是痴人说梦。 “驱虎吞狼,不啻妙手,只是力有不逮,此事从长计议吧。” 孙传庭沉默良久,临末长叹一声:“瑞儿,你先出去吧。” “父亲!”孙世瑞站在原地。 崇祯十一年建奴自墙子岭、青山口入关,蓟辽总督吴阿衡战死,总兵鲁宗文败亡,孙传庭与洪承畴奉调援助京师,与建奴有过交手,互有胜负。 “你以为建奴战力如何?较之李闯相差多少?” 孙传庭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孙世瑞见状,连忙道:“爹,孩儿只是随口一提····” 孙传庭欲言又止,目光凝视案牍,思绪回到了四年前。 “时过境迁,如今的大明朝,已不是崇祯十一年的大明朝了,哎····” 那是建奴第四次入关劫掠,吴阿衡、卢象升悉数战死,建奴攻克济南,生擒德王朱由枢等众多宗室,并押回辽东斩首。 清兵忽分忽合,纵兵并进,驰骋于旷野平川,明军根本无力阻止,与清军交战五十七阵,竟无一胜绩,财产人口损失无算。 当然,清军这次入关,造成最大的影响,还不止这些。 “当年杨各部“四正六隅,十面张网”初见成效,流贼举步维艰。” 孙传庭这时候提起杨嗣昌,竟然没有像往日那样诋毁。 “为父与洪承畴联手,在南原,将李自成数万大军,打得仅剩一十八骑,逃入商洛山中。” 虽然这段话,孙传庭在自己面前至少说过十遍,孙世瑞细细一想,还是不由扼腕叹息。 “爹,你当年要是多拖延一会儿就好了,或者来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孙传庭冷冷一笑:“若是那样,为父便是第二个袁崇焕了。” 总之,在流贼即将彻底消灭时,崇祯下诏调天下各路兵勤王,孙、洪两人亦在其中。 尽管孙传庭上疏:“秦军不可留也。留则贼势张,无益于边,是代贼撤兵也”。 奈何崇祯根本不听。 洪承畴被任命为蓟辽总督,主持防务。 孙传庭虽被升为兵部右待郎兼右佥都御史,但由于与杨嗣昌、高起潜等人矛盾重重,无法真正得到重用。 孙传庭因此心情大恶,最终耳聋。 接下来的事情,孙世瑞再熟悉不过了。 崇祯十一年这次清军入关,从某种程度上成为孙传庭的心理阴影,但不是说孙督师也像其他总兵总督那样,畏惧建奴如虎,只是通过这次勤王,让他看清了崇祯暴君刻薄寡恩的真实面目,但凡出现任何消极怠工,不管什么原因,都是不被皇帝允许,而且要受到严厉制裁。 这也是后来孙传庭为什么宁死也要出关的根本原因。 孙世瑞也不想在老爹伤口上撒盐。 “我听老卒说,当年父亲您在太平寨,杀了不少鞑子。” 孙传庭摆手道:“记不太清了。” 卢象升战死后,孙传庭奉命率标兵一千五百人赶赴河北阻截入塞抢掠的清军,路上陆续接管了部分溃兵。 明史中孙传庭此次勤王描写的非常粗糙,部分一些明清文人笔记野史则称孙传庭躲避战斗。 而据明清双方档案资料,孙传庭此次作战的主要数据如下: 孙传庭报告在太平寨与清军交战三次,获清军首级九十二颗。夺取马骡364匹、白银2000两。夺回难民至少两千人。明军至少阵亡一百一十九人。 满清方面没有太平寨战斗的全面损失记录。仅知三个阵亡将领的名单:参领扈敏、佐领乌纳海、佐领巴海。都是中级以上的真满洲指挥官。三人均在太平寨被明军杀死。 比对双方资料,显然是明军一次较大规模野战取胜。孙传庭与清军作战,已知上报斩获首级总数为二百一十八颗。 孙世瑞知道,想要消灭满洲+朝鲜+蒙古+新满洲这样的怪物,指望一两场胜利是不可能完成的。 崇祯十五年,是李自成势力迅速上升的一年,吞并罗汝才,吞并袁时中,如果在这时,李自成与阿巴泰迎面撞上,双方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 即便闯军初战失败,对李自成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他不会再莫名其妙死在九宫山了。 而对孙世瑞来说,也不是坏事,至少有了喘息之际。 可是,壬午之役能否像历史上那样准时发生; 左良玉能否挡住李自成南下兵锋; 最重要的是,孙传庭能否在短期内练出一支逼退李闯的大军。 ······ 各种因素都在不断变化,机会又是稍纵即逝。 孙世瑞陷入了沉默。 注: 1、《孙传庭集·密奏疏》卷五·三三三 2、“奴之所为,不以秋举而以穷冬入者,岂不草枯马饥,切以为其谋甚狡,正欲乘我漕运囤积而安食积粟,以坐困我耳。”——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十七日《兵部行“兵科抄出兵科给事中方题”稿》,《明清史料》乙编第5本,第435a面。 3、《清太宗实录》卷六三,崇德七年十月辛亥,第864页 4、崇祯十六年正月《兵部行“兵科抄出察办剿虏事务吴履中题“稿》,《明清史料》乙编第5本,第479a面。 5、《山中闻见录》:“河南土寇小袁营数万屯河上,虏获山积。清人游骑近贼垒,贼夜入清兵营,连贯马羁,纵火焚其炮,人马惊起····乃移营他徙。” 6、王先谦的《华东录》:皇太极指示阿巴泰,“如遇流寇,宜云尔等见明政紊乱,激而成变,我国来征,亦正为此。以善言抚谕之,申戒士卒,勿误杀彼一二人,致与交恶。如彼欲遣使见朕,即携其使来,或有奏朕之书,尔等即许转达,赍书来奏。” 第二十三章 以秦地养秦兵 “爹,我要操练标兵营,只求爹能再多给些募兵之权,比如,将孩儿这百户再升一升?” 孙传庭黑着脸,从密密麻麻的塘报公文中抽出两份,扔到孙世瑞面前。 “爹,这是什么?” “一份是京师苦主状告你虐杀下属,在校场打死郑三儿郭总旗的状子,顺天府给驳了,送到了本督这儿;” 孙世瑞记得死的那两个都是光棍,怎么现在冒出家属苦主了。 “还有一份是陆千户呈递上来的,说你未经襄城伯允许,在陕西私自练兵,而且兵额与实际出入很大。” 孙世瑞急道:“什么未经允许!他李国桢在北京,我在潼关,还要他怎么允许!老子在潼关出神入死,眼下兵力不足,多招募几个忠君爱国之士,勠力杀贼,报效朝廷,有何不可!” 孙传庭示意他稍安勿躁。 “据为父所知,半月不到,你已经招募两百多人,你这一个百户的兵额,抵得上人家三个百户····” 孙世瑞笑道:“国家多难,多几个有志之士为国效力,也是····” “多一人,就多一张嘴,京师带来的银钱,已经用完了,为父好不容易找陕西故旧筹措了些,也支撑不了多久····” 练兵需要钱粮,仅仅依靠孙督师这个三边总督的名号,搁在三四年前还有用,现在嘛,作用已经越来越小。 尤其在傅宗龙、汪乔年两人殉国后,送掉大半秦军,耗费无数钱粮,现在,不仅士绅不把孙传庭当回事儿,连甘陕几个军头,对大明也没啥信心了。元宝小说 据《明会典》记载,陕西一省每年要给延绥,宁夏,甘肃,固原四镇的后勤辎重一年就需要二十八万三千六百三十一两除了这些军队的开支陕西省还有一大开支为宗室的岁禄,陕西当时的藩王有秦王,韩王,肃王,庆王,在天启年间又分封了瑞王。 秦王每岁的禄米是九千石,韩王每岁禄米三千石,肃王每岁禄米一千石,庆王禄米每岁九千石,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大批的镇国将军辅国降军奉国将军需要之俸。这些宗室的开支又是一大头。与此同时陕西的各种灾害发生频率极高有学者统计明朝277年的历史,陕西发生旱灾162次,水灾122次可以说陕西是各类灾害频发之地。 而到了崇祯年间从崇祯元年到孙传庭上任的崇祯九年几乎年年都有灾害。 孙传庭有多少钱呢? 崇祯每年给军饷六万,其他不足的让其自筹。更尴尬的是孙传庭初到陕西之时就发生了标兵在蓝田反叛的事情。 明朝的标兵,是作为应对军中可能出现的反叛而设立的。 可是,当时,连这支军队都出现了反叛,可见当时局势之严重。 作为陕西巡抚在职权中手中控有西安四卫(西安左卫,西安右护卫,西安前卫,西安后卫),理论上这四卫有二万二四百军士,有军屯二万四千顷。理论只是理论,实际上这些军屯军士大多被豪强吞并,士兵成了仆役。 孙传庭要围剿流贼就必须保证军饷充足,要足兵足食就必须清屯。 所以,当年孙传庭来到陕西后不久就开始清屯。 在清屯中首先孙传庭调取各卫册卷,详查屯田被占情况。在做好了这个工作之后孙传庭就开始动手了对土地进行分级,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地每顷交纳十八石,中等十五石,下等每顷十二石。不交粮也行,那就交钱按每石七钱的价格交钱。 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但是事实证明,要豪强们吐出自己吞到嘴里的东西不流血是不可能的。 清屯过程中,很快出现了土豪劣绅冲进校场闹事并入城打砸抢。 更有甚者甚至冲击巡抚大院。孙传庭立刻下令将闹事者尽数擒拿,即刻正法。 当年,在孙传庭的铁腕打击之下那些土豪劣绅都不敢再动。 孙传庭开始全面推行清屯清军举措。仅仅在崇祯十年前后左三卫就清出银一十四万五千二百两右卫清出米豆一万三千五百五十六石,三年下来一共得银四十五万两,本色米豆五万石。 可以说成绩显著,以至于在向崇祯的奏疏上写道:“则自崇祯十年以后秦与各省之剿饷,倶不烦户部拨给”。 有了这批粮饷,他才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训练出三千精锐。 又在两年多任期里取得招抚荡平张妙手,蝎子块,一条龙等十五股起义军,取得“全秦十载不结之大寇数载荡平的成绩”。 可说孙传庭在陕西的清屯行动是明军在崇祯十一年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关键节点。 但随着三年前被下狱,陕西再次糜烂。 到孙世瑞穿越过来的视乎,陕西已经无力回天了。 驱虎吞狼,让李闯在鲁西豫东和阿巴泰死磕,目前来说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 出兵潼关击退李闯,解开封之围,暂时又没那个实力。 在后勤不力、不能控制军头们的情况下贸然出关,注定会是柿园之役的悲剧。 最后就只剩下一条,那就是练兵。 可是孙督师在练兵种田的时候,李自成也不会闲着。以大顺政权的运作效率,李自成练兵的速度应该更快。 不出意外,至多三年后,孙世瑞和他老爹,便将面临以陕西一隅之地对抗全国的绝境。 也就是说,现在进入了一个怪圈:练兵最后会死,不练兵现在就死。 当然,也并非完全没有翻盘的可能。 需要借助外力。 而这个外力,就在满清身上。 入关是迟早会入关的,即便崇祯十五年皇太极良心发现,没让阿巴泰入关,明年后年,八旗勇士和新近投降的汉军们,一定会跨越边墙,进入大明打秋风。 到那时,无论李自成愿不愿意,闯军和突破长城的清军来一场“友好接触”。 换句话说,只要自己坚持到清军入关,翻盘就有很大可能。 那么如何才能支撑到最后呢? 答案呼之欲出。 练兵,练兵,还是练兵。 孙世瑞很清楚,敌在紫禁城。 孙传庭这种级别的总督,想要在险恶的明末官场苟下去,摆烂无疑是明智选择,通俗来说就是装糊涂,吴甡、周延儒,陈演,这些大佬都是装糊涂的高手。 孙传庭三年前摆烂过一次,说自己耳朵不太好使,结果直接被皇帝投进诏狱。 可见摆烂也需要有资本的,而这个资本,就是军队。 总之,所有事情,最后都指向了练兵。 只有练兵才能扛住朝廷压力,才不会被煤山大帝送走;只有不被煤山大帝送走,才可能苟到建奴第五次入关自助游····· “那就上疏朝廷,再向皇帝要钱粮。” 孙传庭瞪他一眼,怒道:“出去!” 孙世瑞与父亲告辞,从中军大帐中走出来。 正要回营继续操练,抬头迎面撞见了个小太监。 孙世瑞惊讶发现,监军苏京竟然陪侍在小太监左右。 苏京也看到孙世瑞,率先发难: “曹公公,这位便是督师之子,在京师时打死了两个京营兵,后来不知怎么就做了标兵营百户官,当日萧总旗遇难,孙世瑞是在场的。” 这话说出来,就差点指着孙世瑞的脸,说他是所有罪行的凶手。 曹公公眉头微皱: “苏御史,咱家这次来陕西,是来催促你们发兵的,萧天星的事,咱家管不了,也不想管!你回去自己跟李总督说罢。” 苏京顿时愣在当场: “遇难?不是” 看架势,多半是皇帝身边的人,监军苏京陪侍旁边,见孙世瑞 换句话说,只要 第二十四章 清屯 曹化混是司膳监新近提拔上来的小太监,本是王承恩的心腹。这趟他来陕西,是为了替皇帝催促孙督师尽快发兵——按照崇祯先前的规划,孙传庭这会儿应该已经上路了。 上路或许只是字面意义的上路,不过如果孙传庭出了潼关,可能现在真的已经上路了。 “苏监军,前面便是督师行署,咱家不用你送了!你自回吧!” “公公慢行,还是让本官送一送吧。”苏京跟在后面一路追。 “不必了!” 曹公公初到潼关,便遇上这一遭,心里窝火,索性瞥下苏京孙世瑞两个,拂袖而去。 只剩孙世瑞苏京一行人留在原地。 苏京打量孙世瑞一眼,抚掌大笑:“到底是督师深谋远虑,本官不及也!” 孙世瑞也不发怒,站在一旁露出副洗耳恭听模样。 “在狱中便替你谋好了出路,一出诏狱,便给你谋了个百户,寻常人都看不上的百户,本官原先以为有人是想吃空饷,看来还是低估他们了,图谋不小啊。” 孙世瑞忽然对面前这个御史监军颇感兴趣,从京师到陕西,能够处处和孙家为敌,不得不说崇祯皇帝在用人方面,有时候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苏监军过誉了。家父本不是贪恋财货之人,至于下官这个百户官职,都是本官自己挣来的,与督师无关,吃空饷倒是没想过。” 孙世瑞话锋一转:“不过,贺总兵麾下几个大将,和下官交情匪浅,前日我们几个还在魁星楼一起吃酒,苏御史不如去问问他们,问问吃空饷的事情。” 苏京听出话外之音,勃然大怒:“以为拿贺疯子就能威胁本官,曹公公来催战了,开封危在旦夕,本官真替孙百户你们担忧啊!” 孙世瑞哈哈大笑:“哈哈哈,苏监军还是为你自己担忧吧,家父当年被诬陷下狱,苏监军也出力不小,好像还弹劾上疏了,这份恩情,下官一直在给大人记着呢。” 孙世瑞说罢,叫上张二虎,径直走了,走出很远,回头看见苏京还站在原地。 “死了杨阁部,来了个苏御史,公子,这狗官怎么都是这德行。处处和咱们作对,留他不得!” 孙世瑞点点头,笑道:“苏御史是皇帝的人,固原、榆林两个总兵都听他的,杀了他,咱能活着离开陕西?” “那就这样忍着?” 孙世瑞没再多说什么,上下打量二虎,拍拍他肩膀:“伤,好了?” “好了。” “好了就干活,走,先回军营。” 二虎的腿伤好的七七八八,跟着孙世瑞回了军营。 一众小旗官总旗官,正带着兵士们操练长枪,见孙百户回来,军官们连忙停下手中活计,向百户大人抱拳行礼。 孙世瑞从校场旁架子上取下杆大枪,当着两百多个手下的面,舞了套戚家枪法,那大枪在孙世瑞手上,宛若蛟龙出水,大鹏展翅,百兵之王的威力被发挥的淋漓尽致。 “戚少保教的六合枪谱,一截,二进,三拦,四缠,五拿,六直。把这六个练好了,上了战场建功立业····” 孙世瑞照例对着一群新兵画大饼,没等说完,旁边一个明军夜不收出身的小旗,忽然上前一步,高声道: “百户大人,咱啥时候能练得攒劲的?大枪额在榆林都玩腻了。” “攒劲的?” 孙世瑞瞅他已眼,面前这个小旗官颧骨很高,皮肤暗红,像是女人抹了胭脂,小鹰勾鼻,面目很是凶残,和高杰有一比。完全符合孙世瑞对榆林劲卒的想象。 天下精兵,出榆林。 小旗官咧嘴一笑:“火铳,佛朗机啥的。” 原本攒劲儿的节目就是这了。 “你叫什么名字?” “回百户大人,额叫尤兴明,从前在尤总兵麾下效力。” 孙世瑞沉思片刻,他知道小旗官口中的尤总兵多半就是尤世威。 “拿下,打十军棍!” 左右卫兵一拥而上,将尤兴明按在地上,当场就打起军棍。 这名字听起来太晦气了。 什么兴明兴明,老子是来取代大明的,这年头,谁要是还在想兴明,那就是脑袋让门挤了。 尤兴明被按在地上打军棍,大校场上,两百多人鸦雀无声。 十军棍很快打完,孙百户让卫兵搀扶小旗官躺在一张宽板凳上,自己撸起袖子走过来。 就在尤兴明以为百户大人没有打够,要自己亲自动手时,却听孙世瑞大声道: “以后本官讲话,不得插嘴,否则便军棍伺候!咱行伍人,讲得是个令行禁止!” “都听见没!” 一众士兵齐声应道:“得令!” 孙世瑞环顾四周,眼神阴冷的仿佛要杀人。 “都给本官好好练着,等过几日得了银子,人手一把火铳,人手一张硬弓!铠甲也给你们换新的!” 孙世瑞边说,边从张二虎手中接过罐用剩的金创药膏,蹲在榆林小旗官面前,仔仔细细涂抹伤口。 一边涂抹,一边低声道: “兄弟,忍着点,咱行伍人就得讲规矩,而今不比你在榆林那会儿了!” 两百多人见孙百户亲自给这位冒失小旗官敷药,各人都是唏嘘不已。 当下士兵们继续训练长枪,从握枪到突刺劈砍,每个动作都需重复千百次,直到最后形成肌肉记忆。 孙世瑞围着校场转了两圈,不时给新兵们纠正一些握枪姿势出枪动作。 到了日落时分,众兵士已是精疲力尽,很多人手里都磨出了血泊,孙世瑞挥舞令旗,张二虎敲响金钹,士兵们如释重负,一日的训练总算是结束了。 二十个火兵挑水劈柴,开始生火做饭,他们在承恩门外支起了几口大铁锅,架起了篝火,铁锅很快咕嘟嘟冒着热气,肉块在汤水里上下翻滚,发出诱人的香气。 饥肠辘辘的兵士们一手端着热腾腾的肉汤,一手抓着烙饼,或蹲或站,片刻之间,便风卷残云将肉汤和大饼吃完。 孙世瑞也从火兵手中接过张饼,胡乱卷了些肉沫豆芽,和手下三个总旗官坐在一张简易的木桌上。 三个总旗官见孙百户在,都有些拘束,孙世瑞三口两口把肉饼吃完,又喝了碗肉汤,感觉全身上下畅快淋漓,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似得。 “夜间巡营,一定要仔细!尤其要查那些赌钱的,查到了,就打军棍!” 当初就是靠赌钱这个由头把一些人忽悠过来的,现在人到了潼关,便由不得他们,只能任由孙百户宰割。 过几天就要带兵士们出去实战,对手虽然不是流贼,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 孙世瑞叮嘱完毕,又和三人说了些闲话,便带张二虎和几个卫兵往督师行署赶去,想要问问老爹,崇祯皇帝派曹公公来催战,可否带来粮草。元宝小说 孙世瑞从他爹那里领到的那点粮饷,早已消耗干净,如果再弄不来银子,他的练兵计划就要先中断了。 进入承恩门,往前走了百十步,远远望见高杰领着几个亲随,朝标兵营这边走来。 “公子,这是来找你喝花酒的吧?”张二虎一脸艳羡问道。 孙世瑞一口否定:“喝什么花酒!本官与高将军运筹帷幄,是去讨论军情,再敢胡说八道,小心割了你舌头!” 半个多月相处下来,孙世瑞和高杰俨然成为一对老友,两人每隔几日便去魁星楼吃花酒,现在半个潼关的名妓都认识这哥俩,背地里给他俩取了诨名叫什么“一杆枪”“百里透”。 两人当然是毫不知情的。 “公子,我也想去魁星楼讨论军情。”张二虎从没去过青楼,嚷嚷着要让孙世瑞带他去耍耍。 孙世瑞听了怒道:“耍什么耍!都啥时候了还耍,过几日便要清屯催账了。你还有心思玩!” 二虎只听过清屯,不知道清屯催账是啥意思,疑惑不解道:“公子,啥是清屯催账?” 孙世瑞不假思索:“就是把赵老爷黄老爷李老爷名下的田地重新丈量一遍,比对案牍库里的鱼鳞图册,把老爷们历年来侵占的军田、民田、庄田,都清退出来,另外,追缴老爷们拖欠朝廷的粮饷,以及利息。还不上的,督师可以暂时借给他们一些,以后慢慢还······” 张二虎虽然还没意识孙百户讲得是什么意思,不过听说要收老爷们的钱,顿时来了兴致。 “好啊,好啊,老子最看不惯这些土豪劣绅,个个富得流油,遇到灾年,就把佃户活活逼死。他们欠朝廷多少银子,每户要还几百两吧·····” 孙世瑞露出职业催收人才有的微笑:“什么几百两?那连利息都不够啊。” 二虎张大嘴巴,满脸震惊。 “乖乖啊,还要收利息,公子,利息你收多少?” 孙世瑞怒道:“什么叫我收多少!多少自有定论!” “七一五你听过没有?” 张二虎摇摇头。 孙世瑞耐心普及:“限期七天,至多十五日,利息嘛,翻它个十五番。” 二虎还是一脸茫然。 “比如啊,潼关西城的赵老爷,拖欠赋税折合白银两百两,他现在手头紧,暂时匀不出这点钱,本官发善心,借给他,赵老爷到手一百五十两,限期七日还清。” 张二虎又问道:“倘若七日后没还上呢?” 孙世瑞扳着手指,熟练的给家丁讲解:“逾期了啊,没关系,逾期一个月,加上砍头息、逾期费、可以滚两千两。” 张二虎颤巍巍道:“公子,您这比私放钱债和典当行里的人,还要心黑啊。” 孙世瑞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嘛,只要他敢借,我就敢收,再说了,如果到时候真还不起,不是还有田产吗?” 有明一代,贷款利率多半维持在20-36之间。当然也有超过100的高利贷,但那些往往是个别现象,甚至是高息骗局,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金融诈骗,也就是孙百户前世干的营生。 太祖朱元璋在宝训中要求:“今后放债,利息不得过二分三分”。 没错,朱由检就是这样一个变态控制狂,老百姓的任何生活细节朱崇巴都不放过,衣食住行,连借贷都要让皇帝操心。 明律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 “一本一利”即利率100。各时期诏令及地方各级官府处理债务案例,制定有关政策时基本上都是按照这一上限及取息总量的规定办事的。 关于“利上起利”(即复利),大明律也是禁止的。 明律里“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就是规定利息总量上限是本钱的100。 明太祖也要求,“如有年月过期,叠算不休”的,要治罪。 当然,现在这世道,不管是大明律还是明太祖,历史文件都已不具备参考价值。 民间放贷,利滚利动辄几倍本金,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和这些融资前辈们动辄逼人卖儿鬻女切手指断大腿(有时也包括男人的第三条腿,比如魏忠贤)相比,孙世瑞在前世干得那些事儿,真算是小巫见大巫,上不得台面。 张二虎倒吸一口凉气。 “公子,咱们这两百个兵,够干这事儿吗?我怕被潼关卫的那些老爷们派家丁打死。” “咱们当然不够,还得拉人入伙。” “拉人入伙?拉谁?谁敢得罪这群土豪劣绅?” 孙世瑞指了指迎面走来笑嘻嘻的高杰,低声对二虎道: “你看他鹰钩鼻子,杀气腾腾,就很适合帮本官催收。” 第二十五章 三七分成 “啥?你要收潼关老爷的利息?还要利滚利!孙老弟,你不会是疯了吧!” 华灯初上,魁星楼。 孙世瑞与高杰面对面坐着,旁边坐着贺人龙的赞画,唐恩城。 唐恩城听高杰今天说有个大买卖,便跟着过来了,孙世瑞局发现这个赞画一直眯着眼睛,好像没睡醒似得,偶尔睁开眼,也是孤零零乱转,加上他下颔那根桀骜不驯的长须,活脱脱就是只大老鼠。 孙世瑞虽然极不情愿让老唐参与这次催账业务,不过人家既然来了,也不好当面赶走。 家丁张二虎站在三人身后,不时拿眼角余光去瞟屋子里的姑娘们。 高杰推开坐在自己身上的翠花,使劲拍了下桌子,惊得姑娘们纷纷退后。 “咋了,老唐,这事儿不是挺好嘛!那啥,劫富济贫,为啥不行!” “啊呀呀,高大爷,这是咋了嘛!咋说着说着就要砸桌子啊!” 高杰不耐烦道:“去去去,都给老子滚出去!老子和孙百户汤师爷商议军务,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孙世瑞没想到唐师爷是这样一个反应,连忙放下酒杯,推开坐在身边的如花,诧异道: “咋?唐师爷有何指点?” 唐恩城拉住翠花小手,指向魁星楼下繁华的潼关城。 “孙老弟,潼关这些大户,可不是那么好惹的。” 孙世瑞见他面露为难之色,立即挥了挥手,姑娘们嘟嘟囔囔退了出去,如花临走时拧了下孙世瑞的大耳朵,烟视媚行的去了。 唐师爷望向张二虎,捋了捋长胡须,孙世瑞连忙道:“这是我心腹。” 等其他人都出去,孙世瑞连忙给唐师爷斟满酒,问道:“怎么不敢动手?” 唐恩城抚须微笑,指了指旁边还在喝酒的高杰: “他先前跟着李自成,就是干这个的。” “干!干!干!” 高杰没听清两人说话,酒意阑珊涨红了脸,举起拳头在空气中挥舞了几下,最后又无力落下。 说罢,便趴在酒桌上睡着了。 孙世瑞又给唐师爷斟满酒:“唐先生是说,李闯以前也给士绅放高利贷?” 唐恩城摇摇头:“那倒没有,李自成没你这么多弯弯绕绕。人家直接拿刀子收钱。” “那你刚才说?” 唐恩城笑道:“你和李闯,都是想把士绅逼死,所以老夫说,你和李自成没啥两样。” 孙世瑞尴尬一笑:“我们当然不一样,李自成那是明抢,我这还要给苦主一张地契。” 唐恩城也不争辩,摇摇手道:“对对对,都一样,一样!” “孙老弟,这事儿不好办!不好办!” “想收潼关豪绅的钱,可比登天还难。” 孙传庭下狱之后,贺人龙也曾借口剿贼筹饷,向潼关一十八家大户摊派。结果银子没要到多少,还被人家反咬一口,潼关的大户们找了个赋闲的御史,检举揭发贺人龙杀良冒功,连带着襄城之战不战而逃,一连上了十几道奏疏,这才让崇祯皇帝动了杀心。 孙世瑞听老唐说完,不以为然道:“贺总兵有兵,我也有兵,我这还有还有鱼鳞图册。一手提刀,一手拿着图册收地租,怕他什么!” 唐恩城沉默不语,雅间里传来高杰如雷的鼾声。 两人相视一笑,唐师爷接着道:“孙百户,老夫今儿个把话搁在这儿,你要是敢收,他们就敢连夜烧了架阁库,把你那什么鱼鳞图册黄册,保不齐把你也一把火烧得干净。再鼓弄一群佃户到你爹行署门口闹事,到时看你爹能招架得住?” 孙世瑞哑口无言。 “自从万历四十七年随榆林兵援辽回来,老夫在潼关卫待了整整二十年了,潼关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老夫都识的。” “刚才老夫听高杰说,要和孙百户你去做大事,便知不对,果不其然!让老夫猜对了!” 唐师爷抚掌微笑:“一个酒鬼,一个纨绔,几百个乌合之众,就你们还想和潼关一十八家斗,怕是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吧!” 孙世瑞尴尬一笑。 老唐继续道:“潼关一十八家都是一个鼻孔出气,城中的商铺、店铺,都是这些人把持,潼关卫卫所的同知,佥事,都收他们的银子,连贺总兵都要给他们几分面子,你想虎口拔牙!从他们口里夺食,恐怕刚刚动手,弹劾你爹的奏章就被人送到皇帝那边了。” 孙世瑞一脸诧异,倒不是因为情况比自己想象的更为复杂,让他惊讶的是,这位往日没甚交往的唐师爷,为何会给自己说这么多事情。 不过稍微一笑,他也就明白了,若是高杰真的脑门一热,跟自己去催收,势必会牵连到贺总兵。 “干!闯王来了不纳粮,干!” 孙世瑞低头看时,高杰还在说着梦话。 这个历史上被许定国设计害死的南明猛将,果然是嗜酒如命,而且嘴里把不住风,啥话都敢说,怪不得最后会误了大事。 尽管孙世瑞已经知道,他这次得催收任务会遇到一些麻烦,他本人甚至很有可能会重蹈前世的覆辙,被大户们五花大绑扔进黄河里喂鱼。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决定的事情,只有继续干下去,何况,现在他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 就这样回到京师,会被李国桢他们立即弄死,至于投降李闯,那也等到崇祯十六年以后。 况且,两世为人的他,现在已经不想再给人打工。 俗话说,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也不会再打工。 对孙世瑞来说,只有自主创业,成为三国鼎立(清、顺、孙)的一足,才不至于辜负他这趟穿越之旅。 况且,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想到这里,孙世瑞忍不住道:“哪有什么一个鼻孔出气,十八个人,就有十八个鼻子!” 唐恩城摇了摇头,继续捋他的胡子,脸上露出朽木不可雕也的嫌弃之情。 孙世瑞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一部电影。 “老唐,潼关城中,最大的一家是谁?” “黄老爷,黄五郎。” 黄五郎这个名字很是熟悉,好像在哪部电影里听过。 孙世瑞点了点头 唐恩城有些诧异,不过还是继续道:“咱哥俩现在坐着的这地儿,就是黄老爷家的,小半个陕西的药材粮食,都是他家的生意。” 孙世瑞斩钉截铁道:“既然如此,那就好办,找黄老爷,由他出面挑头,先收其他士绅拖欠的佃租,等钱全部收上来,再和他三七分成。他不是做粮食药材买卖吗?我让我爹以后采买他的粮食,只买他的粮食,加上这些条件,他必定答应!” 唐恩城忐忑不安道:“老夫斗胆问一句,若是事成之后,其他十七家的钱,谁拿三,谁拿七?” “这还用问!咱哥几个出神入死,冒着天大的干系来催收,一不小心就让人丢进河里喂王八了,要个七成,也不为过吧。” 孙世瑞拍案而起,啪的一声,八仙桌被拍的山响,直接将高杰吵醒,老高醉眼朦胧,举起酒杯,迷迷糊糊道: “干!干!谁敢挡孙老弟的道,他妈的就是挡我高杰的道!干!” 说罢,倒头继续睡着。 唐恩超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敢问孙百户何方神圣?” 第二十六章 督师养寇自重 贺家军与潼关十八家有过一段过节,历史上贺人龙最后被孙传庭鸿门宴杀死,十八家在背后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所以唐师爷对潼关十八家恨之入骨,听说孙世瑞要出头收十八家的钱,他自然是乐见其成。 两人经过一番密谋,基本敲定了这次催收业务的大致流程。 此时,高杰终于醒了。 高杰没听见两人的计划,见孙老弟和唐师爷还在讨价还价,争论那七成到手后,两边如何分。 孙世瑞表示最多给贺家军两成,他自己拿五成,因为这些银子不是他孙家一个拿,京城上下都需要打点;榆林、固原那几个军头也要表示表示,灭门之类的毕竟是大事,朝廷追究起来,不容易糊弄过去。 唐师爷则坚持贺家军拿四成,给孙世瑞留三成,否则,一个兵也不借给他。 两边僵持不下。 高杰大声嚷嚷道:“他娘的,这还没开打,你们就自己打起来了!以老子说,孙老弟这次出了大力,拿四成不多;咱贺家军只是敲敲边鼓,拿三成也不少;好,就这么定了。” 唐师爷狠狠瞪高杰一眼,大骂这武夫胳膊往外拐,不过见孙世瑞态度坚决,毫不退让,只得勉强接受。 孙世瑞就坡下驴,也同意了这个方案。 三人斟满酒,一起举杯,一饮而尽,算是定下了这桩买卖。 临行之际,孙世瑞嘱咐唐师爷道:“唐先生,你去给周把总说一声,问他想不想跟着本官发财。” 不等唐师爷说话,高杰大手一挥,大咧咧道:“怎的不想?这厮平日杀良冒功干得多了,不就是杀几个士绅嘛,对周疤子来说,不就跟杀鸡似得。” 两人忧心忡忡望向高杰,一言不发,担心这厮早晚会坏大事。 ~~~~~ 孙百户密谋对潼关十八家进行强行催收之时,他老爹孙传庭也一刻没闲着。 曹公公在总督行署,当众宣读了崇祯的皇帝口谕,大致内容无非是催促孙督师立即出关,不得拖延逗留! “一月粮饷、八千京营,已交付孙卿,自从月初入潼关,便如泥牛入海,渺无音讯!大军逡巡不前,是欺朕在京师不能拿你吗!” 曹公公滔滔不绝,替皇帝骂了孙传庭一炷香时间,直到口干舌燥才停下来。 孙传庭跪在摆好的香案前,再次领旨谢恩,诚惶诚恐。 曹公公替皇帝骂完,神色这才变得亲和,上前扶起孙传庭,勉强笑道:“孙督师,皇爷这次真的是动怒了,听说还甩了秉笔太监两耳光,早朝时当着文武大臣的面,痛斥言官御史收了督师的银子,都在替督师说话···” 曹变混边说边将孙传庭拉到一旁,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督师,咱家多嘴一句,您还是及早发兵吧!若是缇骑下来,大家都不好看了。” 孙传庭长叹一声,一把攥住小太监手臂,盯着曹变混的眼睛: “恳请公公回京后务必转奏圣上,诚如当日平台召见多言,请让兵部行文,勒令各省督师兵首尾夹剿,围歼流贼。本督出潼关袭其后,左帅(左良玉)整旅遏其前,四面夹攻,李闯可束手待毙。” “皇爷在紫禁城,天天指望着督师出关破贼,孙督师却在等左帅,可笑可叹!既如此,咱家回京去了。” 曹变混说罢,黑着脸,也不再多说什么,拱手行礼,便要离去。元宝小说 孙传庭凑了两百两银子献给曹公公。 曹化混却不收银子,当日便出了潼关,回京复命去了。 一众幕僚面面相觑,在督师面前议论纷纷: “朝廷不予援兵,不拨粮饷,士绅又不肯捐献,无兵无饷,如何战?” “兵新募,怕是不敌李闯百万大军!” “那几个总兵各怀鬼胎,只图固守关内,若是出关去河南打流贼,怕是指望不上。” ····· 孙传庭挥退左右,一个人在大帐中发呆。 回想起来,当初皇帝平台召对时许诺自己的条件,转眼之间,突然都不作数了。 孙传庭怀疑是小人在皇帝身边进献谗言,可是杨嗣昌不是已经死了吗?还有谁会和他这个三边总督过不去呢? 周延儒,还是陈演,或者是李国桢? 到底是皇帝太过操切,只给自己一月粮饷,勉强足够入潼关,如今粮饷耗尽,难道要士卒们空着肚子出关讨贼吗? 越想越觉心灰意冷,便叫来亲兵,将从前的铠甲穿上,拍了拍护心镜,自言自语道: “当年本督就是穿着这套铠甲,打得他李自成只剩一十八骑,逃入商洛山中。” 三年前可以,三年后也应当可以。 亲兵看着孙督师,没有说话。 孙传庭又将铠甲脱下,挥退亲兵,拔出皇帝赐给他的尚方宝剑,四顾茫然: “铁甲蒙尘三军老,血满中原万鬼新。得失谁算寻常事,挥剑斩却家国愁。” 刚刚读完,总督行署外响起士卒喧闹声,隐约还有金戈之音。 孙传庭大吃一惊,料定流贼攻入潼关,连忙唤来亲兵,给自己重新披甲。 “老爷,是讨饷的兵士。” 孙传庭一愣。 亲兵接着道:“老爷,贺总兵底下一个营伍,两个个月没发饷了,刚在贺总兵大帐闹了一场,现在又来咱们这儿了。” 孙传庭怒道:“你怎么不早说!” “老爷刚才不是还在忙着吗?” 孙传庭不再说话,一把推开亲兵,抓起尚方宝剑,冲了出去。 上百个贺家军手持刀枪火铳,聚拢在总督行署前,正在和孙传庭麾下的标兵对峙,标兵营这边人数明显更多,不过对面哗变的士兵越聚越多,参与哗变的士兵一手举着刀枪,一手持着盾牌,用手柄使劲敲打盾牌,发出沉闷的砰砰声,边敲便喊着: 发饷! 发饷! 眼见得场面很快就要失控。 孙传庭不顾亲兵阻挡,箭步冲上点将台。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几百双眼睛一起投向点将台。 “本官乃督师孙传庭!” 标兵营那边立即有人带头喊了句好! 接着一群人都乱糟糟的叫好。 “你们拖欠的饷银,本督师承诺,三日之内结清,而且将你们下月的饷银也提前发放!大家都散了!今日之事,不得追究!都回营去吧!” “督师三日内给大家发饷,都散了吧!散了吧!” 标兵营提着长刀,在旁边附和。 刚才乱哄哄的贺家军,这时像是得了命令,立即不再打闹,转身朝承恩门退去。 一场即将爆发的兵变,被孙督师三言两语化解。 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旁边一个幕僚见状,忍不住问道:“督师,三天之内,您从哪里找银子?” 孙传庭长叹一声,抬头望向身后不远处高大巍峨、极尽奢华的魁星楼。 ~~~~ “督师明鉴,我们一十八家有些家产确实不假,只是这大灾之年,各家用度也大。” “黄老爷说的是,大户人家,每天一睁眼,就是几十几百人的吃喝,银子花得跟流水似得,止不住啊!” “赵老爷黄老爷所言不假,我们十八家虽说是潼关大户,哪里比得上京城巨富!督师您知道的,前两年陕西旱蝗不断,收成惨淡,这两年没了灾害,可是大户人家也没余粮···” 潼关帅府街。 黄五郎府邸。 粉墙环立,绿柳周垂,推开朱红兽面大门,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花园锦簇,富丽堂皇。 沿甬道走过几个庭院,走过祠堂,穿过天井,来到会客厅。 四周香烛辉煌,锦帐绣幕,一张巨大的八仙桌上摆满了各色菜肴。 三边总督孙传庭在一群本地士绅的簇拥下,坐在宴席上首位置,手握酒杯,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潼关十八家还在耳边滔滔不绝讲述这些年来关中的不易。 从四时不正天气愈加寒冷,讲到粮价暴涨民不聊生,从流贼祸害商旅讲到朝廷任用奸佞···· 所有因素叠加下来,造成一个结果,大家现在都没钱了。 最后,身材清癯,面目和善的黄五郎站了起来,举起酒杯,来到孙督师身前,面露为难之色: “督师,你也有看到了,属实都不易啊。” 孙传庭微微点头,脸色越发阴沉。 黄五郎不去看督师,转身从家丁手里摸出张银票。 “白银五百两,黄家全部家当在此,不成敬意。” 孙传庭瞟了一眼,面前的托盘上多了张三百两的银票,底下盖的是晋商钱庄的私印。 “白银两百两,不成敬意。” “给,一百两!” “给,八十两!” “给,五十两!” ···· 剩余十七家纷纷摸出银票,银票在各人手中仿佛沾了胶水,半天才极不情愿的落入托盘。 最后捐献的郭家。 郭家老爷从袖中摸出一个小木匣子,一双死鱼眼盯着木匣子看了好久,不知从哪里摸出把钥匙,在众目睽睽之下,手指颤抖的打开木匣子,枯枝一般的手指在匣子里摸索半天。 孙传庭长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白,白银十两,不成敬意。” 一张皱巴巴的银票恋恋不舍从郭老家指缝中滑落。 黄五郎在旁小心翼翼道:“督师,要不您移驾西安,去那边募一募?西安到底比潼关富裕些,想来必能募集十万兵饷···” 孙传庭拍案而起,手捧托盘,大步走到客厅外。 他指着走廊上堆成小山的古董字画,珍宝异器,回头望向潼关十八家。 “这,是你们给我孙传庭的见面礼!” 说罢,狠狠将托盘里砸在地上。 “这,是你们给朝廷的捐献。” 几张银票稀稀落落飘散,无声无息掉在地上。 “要是大明朝完了,给我孙传庭再多,又有什么用!!” 说罢,一把推开黄五郎,带着亲兵,摔门而去。 黄五郎与各家老爷面面相觑。 等孙传庭走远,一群老爷们立即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朝廷给了那么多兵饷粮草,还留在潼关,河南急如星火!听说开封被围,百姓吃树皮为生,粮食都涨到一斗十两银子了,他不出关救周王!还在这里冲我们撒气!” “你们没听说吗?朝廷这次给了他一百万两饷银,表面装什么清高,什么给他的给朝廷的,真是欲壑难填!” “分明是想在咱潼关养寇自重!莫不是跟那贺疯子学的!” “姥姥的,找人弹劾他! 黄五郎抚须微笑,举起酒杯,安慰众人: “诸位,诸位,稍安勿躁。” 一众义愤填膺的老爷们见黄五郎发话,立即安静下来。 “莫要有辱我们潼关斯文!老夫明日去总督行署再与督师聊一聊,当面陈述厉害!若是他再执迷不悟,便让苏御史递上去个折子,催促其早日出关。” “来,喝酒。” 黄五郎指着一桌子山珍海味,摇头晃脑道: “大灾之年,各处的佃租收得不及往年一半,菜肴简陋,不成敬意,不成敬意,改日到我魁星楼再好好聚一聚!” ~~~ 一众豪绅陆续告辞,黄五郎一个人坐在院中,眼前杯盘狼藉,几个俏丽婢女正在收拾。 黄老爷对着漆黑的夜空,悠悠然道:“孙督师这是来潼关送死啊。” 不知过乐多久,管家上前低声道:“老爷,标兵营的孙百户,贺总兵的赞画唐师爷,前来拜访,已在门外了。” “孙百户?” 唐师爷,黄五郎是认得的,毕竟先前打过交道,那么,这个孙百户又是什么人物。 管家低声道:“先前小的给老爷说过,便是那个孙督师之子,那个纨绔百户。” 黄五郎点了点头,疑惑不解道:“孙督师刚走,他儿子又来作甚?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让他们进来吧。” 第二十七章 团结黄五郎 “照得潼关左、前、后三卫设屯军屯地:照军给第,以地养军,乃祖宗足兵足食良法。只缘承平日久,初制尽废。屯军既不堪实用,囤地亦徒有虚名。其各军原领屯地,有被权贵、豪强、衙蠹、学劣霸占者,有始因兑军粮,日久欺隐者,甚至有本军逃亡所遗··”(注释1) 黄府,内厅。 黄仁世从赞画唐恩城手中接过一份督师行署公文,瞟了眼信封火漆上的印章,迟疑片刻,终于打开,就着明亮的羊角灯,诵读起来。 “地不容失一亩,粮不容遗一粒。通融祖制,设立新规,使地出之粮,实可养军,粮养之军,实堪征战,则国初富强之盛可复见于今日,而三秦可以长治久安矣。”(见注释1) 孙世瑞穿着件青色小杂花纹袍,前胸绣了头威风凛凛的彪,彰显着他大明六品百户官的地位。 旁边的赞画唐恩城则一身道袍,手捏折扇,仿佛从山水画里走下来的隐士,一边捻着胡须,一边偷瞄黄五郎。 黄仁世却把两人晾在一边,甚至没抬头看孙世瑞一眼,只是盯着手中公文,继续读道: “尔屯军屯余及占种屯地之家,其各静听查理。待查出之后,各家如敢生端抗拒,本督应按法处治者,即按法处治,应特疏纠参者,即特疏纠参·····”(见注释1) 读了一半,才终于瞟了眼坐在面前的两人。 “孙百户,这份公文,是督师让你给我的?” 孙世瑞点点头:“正是。” 黄五郎又道:“督师何意?是要在潼关卫清屯?” 他停顿了一下,故意提高嗓门:“孙百户,须知潼关卫可不是西安,如今也不是崇祯九年,崇祯十年!潼关卫历经前两任总督压榨,已无甚油水给你们了!” 孙世瑞也不和黄五郎置气,朝唐师爷使了个眼色,唐恩城摇动折扇,眯着眼睛:“黄老爷息怒,息怒,这次不止是清屯,来,黄老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黄五郎被拉到屏风后面,两个人在叽里咕噜一阵密语,孙世瑞忽然闻到阵阵异香,像是女人裙袄上携带的香囊,正四处找寻。 忽听黄五郎叫道:“不可,不可,太过荒谬,岂有此理!万万不可!” 孙世瑞知道两人谈崩,上前一把推开屏风,屏风后面的黄五郎唐师爷两个都吃了一惊,瞪大眼睛朝这个武夫望来。 “唐师爷和黄老爷说清楚没有?你的那份,原数奉还,其他十七家,我们三七分成,黄老爷若是还不肯,我便找别家,不过,走出黄府大门,咱们以后就是仇敌了。” 唐恩城连忙上前安抚,厉声斥责孙百户不要动粗。 黄五郎含笑不语,这样低级的双簧,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 黄五郎上前一步,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短铳,对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孙世瑞。 “我府上光是家丁就一百多号人,若非看在你是孙督师公子份上,就你刚才这话,老爷我就把你五花大绑,扔进黄河喂鱼!” 孙世瑞一个兔起鹘落,苗刀架在了黄五郎脖颈上:“试试?看看是黄老爷铳快,还是我的刀快,你现在射死我,我也把你砍成三截!你信不信!” 唐恩城连忙上前,一手按住孙世瑞,一手拉住黄仁世,挡在两人中间。 “孙百户,把刀放下!” 孙世瑞瞟了唐师爷一眼,一动不动。 “老黄,你比他大,他不懂事儿,你也不懂事儿吗?快收起来!” 两人僵持片刻,黄五郎感觉咽喉快要被刀刃刺破时,松开了手中的三眼铳。 孙世瑞一记拔刀斩,收刀入鞘,动作快若闪电,黄五郎还没反应过来,一息之后,面前的茶几被利刃削去一角。 孙百户将火铳一脚踩烂,把苗刀扔给唐恩城:“老唐,你最不懂事!” 唐恩城笑着点头,转身望向黄仁世。 黄老爷虽说做的也是刀口舔血的勾当,见惯了生死,刚才那记拔刀斩,快得让人目眩,他心有余悸道: “孙百户好功夫,是个练家子。” 唐恩城在旁笑道:“黄老爷不知,当日孙百户在京师大校场,赤手空拳,眨眼间就把二十个军户打死,几千人可以作证呢···” 黄仁世上下打量孙世瑞一番,指了指案头的公文:“这,真是孙督师的主意?” 唐师爷正要解释,孙世瑞怒道:“白纸黑字在此,有我爹的条记(印章)!还能有假!不止督师一个,京师几位大人,也有意推动此事,潼关卫虽不及西安府城,清屯得力的话,追缴百十万两饷银,也不是难事。” 唐师爷如释重负,还好孙世瑞没说漏嘴。 黄仁世脸色微变,连忙拱手道:“此事关系重大,两位请坐,看茶!” “看上茶!” 黄仁世重新招呼两人坐下,唤来婢女上茶。 孙世瑞只觉厅内异香浮动,由远及近,及至抬头看时,一个端茶的婢女摇曳生姿,已然来到身前,原来异香就在这里。 那婢女约莫十五六岁模样,暗香浮动夭桃浓李,匆匆给三人沏好了茶,拎着个紫金茶壶,倚在门口,一双桃花眼不住觎着孙世瑞雄伟身形,过了好一会儿,才一步三回头,退了出去。 孙世瑞只觉被这双媚眼勾了魂儿,看了一会儿,直到唐师爷在旁咳嗽两声,才回过神来。 唐师爷抚掌笑道:“这潼关城内,可以不知道指挥使大人是谁,可以不知道兵备佥事是谁,也可以不知道按察使是谁,但不能不知黄老爷您啊!” “黄老爷也知道,督师为剿灭流贼,急需粮饷,所以才找到了黄老爷您,刚才老夫说得很清楚了,一则追缴佃租,二则补缴利息,只要您出面,便能促成此事。得了粮饷,三七分账,决不让黄老爷白忙一场!” 唐恩城说罢,一双黑黝黝的小眼睛盯着黄五郎,在黄老爷身上乱转,只等对方表态。 黄仁世收紧目光,瞅了瞅唐恩城,又抬头看向孙世瑞,眼神有些胆怯,过了好一会儿,仍是沉吟不决。 孙传庭急需粮饷,所以才这狗急跳墙,打起了大户的主意。 不过孙督师好歹是皇帝派来的人,做事须得顾全颜面,有些事情不方便自己做,所以只能交给别人。 这清屯追缴,也不是头一遭,原先就在西安做过,收效颇为显著,靠着清屯所得,打得李自成连连惨败,可见是得了不少银子。 这回不仅要清屯,还要追缴利息,算下来几十万两都打不住,自己若能得到三成···· 可是真按照公文推行下去,收取大户们三分利息,潼关怕不是要立即翻了天。 得罪潼关其他大户,兴许还有生路。得罪眼前孙传庭和眼前这个活阎罗,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这厮好歹是个百户,此人还与贺人龙勾结····黄仁世前思后想,拿不定主意。 唐师爷一字一句道:“若是孙督师因粮饷不足,败了,李自成杀回潼关,到那时,潼关一十八家是什么下场,不必老夫多说了吧。” 黄仁世仍旧犹豫不决:“大明养士三百年,我好歹也是生员,免赋免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何要和你们铤而走险!” 孙百户拨了拨桌子上蒸鱼,整整一条鱼,几个人几乎没动一筷子。 “黄老爷,有句话,不知你听过没有?” “什么话?” 孙世瑞盯着黄五郎的眼。 “风浪越大,鱼越贵。” “等以后陕西外加北直隶,都是黄家的地盘,百万两的生意都归皇家,你就会庆幸自己今天的选择。” 孙世瑞见他摇摆不定,咬了咬牙,亮出底牌: “等解了封之围,我自会让督师说服周王,将他开封周边的“官店”(注释2),转租一半给黄老爷。” 官店利润之大,足够让黄五郎这样的豪商咋舌。 福王朱常洵曾造屋二百余间,役夫千百余人,并向朝廷要求“将各项客商杂货俱入官店发卖,不许附近私店擅行停宿”。还擅自规定“杂货一车征银八分”,收益全都装进自己腰包,以此积累百万家财。 孙世瑞不等黄五郎拒绝,继续给他画大饼:“若黄老爷肯襄助督师,潼关军民勠力同心,击退流贼,收复中原失地,督师也可考虑劝说周王,将圣上赏赐周藩的盐引,转让些许给黄老爷。” 黄仁世听到说盐引转让几个字,顿时双眼放光,脚下一软,差点瘫软在地。 有明一代,盐商赚钱大致流程是这样的,先用银子去买盐引,然后再去盐场提盐出来,转手再卖下去。 只要有盐引,几文钱一斤的盐,转手就卖个二三十文钱一斤,几倍的暴利,层层销售,最后到老百姓手中,要几十文一斤。 这还是正常的情况,像陕西、江西这些地方,因为产盐有限,加之交通不便,盐价还会更高,卖到上百文一斤也不算稀罕。 这样暴利的行业,自然会设有门槛,比如盐引。 普通商人想拿到盐引,比登天还难,便是黄老爷这样的地头蛇,即便缴纳了银子拿到盐引,想去外省盐场里面提盐出来,那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除非背景足够强大,像建昌伯、寿宁候——弘治皇帝就一个正宫张皇后,这俩是皇后的亲弟弟——这样的皇亲国戚,他们就经常向弘治皇帝要盐引,一要还是十万引、二十万引的要。他们的盐引,自然没有谁敢怠慢,很快就可以提出盐来。 孙世瑞扶起黄仁世,继续专注画大饼: “周王产业众多,金银珠宝、古董字画无数。按祖制,每年还能拿一万石米俸禄。去年李闯围攻开封;周王拿出五十万两白银犒赏守军,且下令杀敌一名者,赏银五十。派士兵在城内叫喊:“有能退敌解围者,赏银十万两。”这才守住开封。” 孙世瑞放出了杀手锏:“黄老爷,周藩如此通情达理,你也看到了。只要这次督师收复河南,周藩盐引官店,不在话下,都可以让出一些,以后你我合作,大军粮草募集,也可由你们黄家过手,这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唐师爷在旁催促道:“黄老爷,都听到了吧!老夫硬拉着孙百户找上你家!盐引,官店有多赚钱,无需老夫多说!这天上掉下来的泼天富贵!砸中一个,便是几辈子的大富大贵,好事儿都让你给撞上了!爽快点,干不干!” 黄仁世咕嘟嘟灌下一大壶茶,又把案上的公文细细又看了一遍,孙世瑞见他拿纸的手在不住的颤抖。 黄老爷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连续走了三圈,狂热的情绪才稍稍冷静下来: “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只靠督师与贺总兵,加上黄某,恐怕还不够。”元宝小说 孙世瑞以为他是害怕言官御史弹劾,抚掌笑道:“黄老爷勿忧,京城那边我已打点好了,宫里也有咱们的人,黄老爷只管放心交钱。” 黄仁世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没想到孙世瑞竟有如此城府,他轻轻摇手:“不是这个意思。” “黄某担心的是潼关卫这边。” “都指挥张猷,兵备佥事杨王休、陕西按察使黄炯,监军道乔迁,还有个潼关卫学教授许嗣,这几位,也要事先打点妥帖。” “其他人还好,只怕···” 黄仁世欲言又止。 孙世瑞大手一挥:“但讲无妨。” 黄仁世眉头微皱:“只是这个卫学教授许嗣,操守严洁”,不妄言苟笑。在潼关卫复整饬学规,振兴文教。深得士心。是个硬茬,怕不会收钱办事。” 孙世瑞冷冷道:“给钱不要的,便一起杀了,一将功成万骨枯,老子也不怕杀几个好人!” 黄仁世闻听此言,终于下定决心。 “干!” 注: 1、《孙忠靖公遗集》《清屯示》 2、官店,主要是明朝官府或权贵开设的一种特殊的店铺。它是朱元璋根据浙江按察佥事喜山的建议设立的。开设具体时间不详,但早在朱元璋称吴王(1364年)之前,官店就有。明中叶以后,官店越来越多地变为权贵所有;亲王所开之店,有的也名之为官店。 3、《户部行盐法十议疏》中记载:国家财赋,所称盐法居半者,盖岁计所入止四百万,半属民赋,其半则取给盐荚。能够占据国家国家收入的一半,由此可见盐税的重要性。 第二十八章 祖宗之法 “尔等有祖制,莫非我等没有祖制么!老夫且不管你手中地契是哪里来的,只说这八里铺五千亩上田,乃是黄老爷祖上于万历十五年竭力耕耘,神宗皇帝许为己业(注释1),定为黄老爷家产,明明是民田,你们拿着张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地契,硬说是军田,还敢来收屯粮,你们好大的胆子!” 潼关卫西,八里铺。 连绵不绝的田亩里,大片大片的小麦已经开始抽穗,庄稼长势喜人。 去冬下了场大雪,今春雨水充沛,眼见得又是一年好收成。 关中地区熬过了漫长的小冰河气候干旱期,自崇祯十三年起,终于开始风调雨顺,结束了赤地千里、民相食的地狱岁月。 三四月间,本是拔草施肥的时候,然而田亩上却见不到几个农户。 临近八里铺驿站一块麦田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隔着一道浅浅的田埂,麦田左边站着气势汹汹的黄府家丁和佃户,为首的是黄府的管家; 麦田右边站着标兵营营兵,为首是督师之子孙百户和潼关卫的几位官吏。远处山坡上竖起面大旗,上头写了个高字,大旗下面黑压压围着群本地秦军。 黄府的管家,一个身材清癯,精神抖擞的老头,此刻正背靠佃户,唾沫横飞,滔滔不绝向孙世瑞等人讲解脚下这片田产的来龙去脉。 孙世瑞瞟了眼旁边站着的唐师爷,两人相视一笑。孙百户回头示意部下稍安勿躁,不要乱动。 两百二十三人排成三列,每列七十多人,手持长枪,静静等待命令,几个凶悍的小旗摩拳擦掌,只得孙百户一声令下就要上去砍人。 黄府那位管家倒是丝毫不惧,他越说越是激动,一路旁征博引,从巡抚宣府兵部侍郎王遴(注释2)的奏疏,扯到万历十五年登州卫的奏报,最后还引用了御史左光斗的名句:有能垦种者悉与为业,毋有所问。 就连当今圣天子崇祯皇帝,也允准毕自严的奏请,军屯土地,无论军种、民种,一切按照民田收税,相当于默许了军田转为民田。(注释3) 军屯制由来以久。 汉武帝时朔方到令居的屯田,河西居延屯田、西域轮台屯田等··三国时曹魏屯田,诸葛亮屯田。唐太宗创立折冲府,天下十道置府六百三十四,屯田仍在边镇···辽金军屯开始进入内地腹里,元朝屯田进一步发展,一反过去边镇屯田,即所谓“为守边之计”的屯田,全国各处设置屯田。 明代军屯乃是元代的延续,组织更为严密,可谓登峰造极。 然军屯制自汉代起,由唐宋发展完善,至于元明趋于鼎盛,同时彻底走向灭亡。 清朝建立之初,便大规模废除卫所屯田(只在边境保留少部分),军屯制崩溃,乃是大势所趋,不是一两个人可以改变的。 孙世瑞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想要短时期内聚集兵力财力逐鹿天下,眼下也只有把卫所制这个已经停用多年的夜壶捡起来重新用用,等到以后形势好转,肯定也是要扔掉的。 “你们这群武夫,拿着本朝的剑,斩前朝的官,何止是大逆不道,简直是大逆不道!” 对面黄家管事儿唾星飞溅,一口唾沫溅在孙百户脸上,他无奈的摇摇头,朝唐师爷使了个眼色。 唐恩城收起折扇,对着那老头大吼道: “住口!简直是数典忘祖!太祖皇帝旧制,卫所二分守御,八分屯田,乃是定制!先前咱们潼关卫田有定亩,军有定数,田地得到垦种,粮草充足,那才是咱潼关卫的好日子!自从成化、弘治以来,你们这些潼关豪强,隐占军田,不行纳粮,捏报民田,私自变卖!以至于秦地凋敝如此!还在在此狂犬吠日!颠倒是非!” 孙世瑞朝对面管事儿使了个眼色,管事儿立即转身开溜,不等唐恩城说完,孙百户举起令旗,大声道:“老子管他祖制不祖制,敢占卫所的军田,还不交租,给老子打!” 标兵营手持长枪,一拥而上。 ~~~~~ “什么?黄五郎交了十万两!他倒是爽快!” “爽快什么?他家家丁阻拦丈量田亩,被打死了三个,督师说,再不补交,便将黄五郎就地正法。” “八万两!黄五郎才多少亩田地,就收他八万两!简直岂有此理!” “总督府那些人,说要从万历十五年开始收起,每亩地年租一两半,另收三分的·····对,滞纳金。” “滞纳金?” 这样算下来,咱们郭家一亩田就得给他狗日的一百两银子! 黄老爷家占了潼关卫两千多亩上田,还有些抛荒地被他家修陵墓,可不得缴十万两!, “老爷,咱家好多地都是万历年间,老老爷从破落军户手里积攒下来的,这要是收起来·····” 郭老爷拍案而起,头重脚轻,往后仰倒: “快叫郎中!” “别叫郎中!我没事,省些银子吧!省些!” 管家搀扶着郭老爷,喝了几口茶,用扇子扇了半天,郭老爷才稍稍缓过来。 “一亩地一百两,大不了不要了,上田一亩地才卖八九十两,还要我给他交八九十两···不要了。” “老爷,总督府的人说了,地要收回,滞纳金也要交,先交的有减免,可以减免部分滞纳金,至少省下一万两银子,最后交的,加倍重罚,还要抓到河南充军呢。” 你算算,咱家要交多少?算算。 注: 1、见《春明梦余录》,36,《垦荒》 2、《穆宗实录》,47,隆庆四年七月辛未 3、《明史》,256,《毕自严传》 第二十九章 虎豹豺狼 祖宗之法是个好东西,有了它,什么玩意儿,只要是对自己的有利的,都可以往里面装。 明太祖朱元璋在洪武年间精心设计的各种奇葩政策,还没坚持到明朝中叶,就被他的孝子贤孙们破坏殆尽。 朱元璋死后不久,从老百姓穿什么衣吃什么饭,到藩王掌兵守边,开放海禁这样的国家大计,很多事情,都开始和太祖皇帝的初衷背道而驰。 晚明之际,这种背道而驰更加明显,而且明目张胆。 当然,文官们奏章纪事阐发观点之时,先来一句“惟我太祖高皇帝”“我祖宗”之类的词汇,整个奏章的格局便一下子高了几个档次。 这便是祖宗之法的用处。 孙世瑞现在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历朝历代变法者在变法之前,都要先从尧舜禹等先贤那里寻找变法的正统性。 正所谓,名正则言顺,实力是一方面,名义也是一方面,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抛开卫所制名存实亡不谈,抛开朝廷已默许军田变民田不谈,在清屯这件事上,只要刀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便能决定说哪些是违背祖制,哪些是顺应民心。 靠着京营内应,潼关现在已被贺人龙基本控制。不过孙世瑞也不担心贺疯子翻脸不认人,须知煤山大帝早就对贺人龙起了杀心,只是朝廷不敢公开将其下狱论死,所以才让孙传庭走鸿门宴路线,将其秘密处死,表面上却说已经赦免贺总兵。 孙世瑞当初正式利用了朱由检这种心理,才把老贺从他爹的屠刀下拉回来。 控制潼关后,摆在贺人龙面前的路,也已经十分清晰。 可以肯定,潼关事变后,皇帝和陕西缙绅恨不得将贺人龙食肉寝皮;公开谋反,逃离潼关,在河南那边,李自成恐怕也不会待见这个死敌。 贺家军现在已被孙世瑞拉下水,现在不仅是关中士绅的死敌,连带着还得罪了榆林、延绥、西安那几个军镇。 榆林兵不是好惹的,九边总兵,一半出自榆林,只要是敢真的造反,几路大军围上来,到时候贺人龙就只有步孔有德的后尘,剃个鼠尾辫去投建奴。 考虑到从潼关投清,须穿越大半个陕西,要经过好几个军头的地盘,所以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条路自然也给堵死了。 所以,在孙世瑞看来,贺人龙除了继续和自己合作在暴力催收这条路上一路走到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未来可期啊!” 孙百户越来越相信,他的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利用孙传庭的督师威权,借助贺家军的实力,再加上黄五郎等人在潼关影响力,完成潼关催收任务。 如果不出意外,潼关十七家加上周围一些小鱼小虾,这次至少能吐出一百万两银子。 一百万两,即便是和黄五郎三七分,给贺人龙分去三成,再除去上下打点,最后自己到手也有三十万两。 崇祯十五年,三十万两白银可不是个小数目。 按照杨嗣昌给煤山大帝的练兵标准,步兵一名一天五分银钱,马兵连草料一天给一钱(当然这个数据可能含有水分),三十万两白银,足够养活一支七千步兵、三千骑兵的军队,养活一年。(当然,不包括武器铠甲) 俗话说,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饷银何处寻,大清皇太极。 孙世瑞有理由相信,以后这句话可能需要改改了,改为: 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饷银何处寻,关中孙大帝。 黄五郎府邸,竹林掩映,碉堡林立。 客厅里一片狼藉,地上还有些摔碎的酒杯,客厅四角堆满大木箱子,箱子上散落着大块银锭,周围都是些作废的地契。 家丁张二虎腿伤痊愈,打着哈欠,起身给几位大人沏茶。 昨夜刚收了冯家的六万两地租,今晨东门的乔家又用马车运来三万两佃租,屋内几人一宿没睡,熬夜清点账目。 “孙老弟,老弟?” 孙百户翘着二郎腿靠在一张太师椅上小憩,背后站着他新收的婢女黛玉,待遇伸出纤纤玉手给百户大人轻轻捶背。 黄老爷戴着个西洋老花镜,玻璃镜片后面的眼睛肿的像只兔子,布满了血丝,他身陷在案牍上堆积成山的地契中,仔细比对手中黄册,一张张的查验。 “孙老弟,我记得郭秃子这块田,明明是块肥沃上田,怎么地契上写的是“山岗瘠薄,难纳本色”?” “难得黄老爷查账这般仔细,先让苏老弟睡会儿,等会儿还要见贺总兵!”高杰耷拉着脑袋,边说搔搔散乱的发髻,像刚睡醒的狮子,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这他·妈比打仗还累,唐师爷?唐师爷?” 唐恩城宛若老僧入定,高杰以为他也睡着,连忙叫喊。 唐恩城睁开眼睛,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黄五郎身上,悠悠然道:“这田亩算学,本是账房该做之事,黄老爷家资万贯,却能事事亲为,佩服!佩服!” 旁边坐着的一个文官模样的胖子,挥手打断唐恩城,望向高杰道:“贺人龙要带兵进城,万万使不得,使不得!” 这胖子乃是潼关卫都指挥张猷,属于潼关卫级别最高的卫所官,都指挥算是个武将,然而在这胖子身上却看不到一点武夫的影子。元宝小说 三天前,张指挥莫名其妙被孙世瑞等人拉上了这条贼船,被迫参与“督师行署”的清屯大业,等发现端倪时已经晚了,贺人龙兵马封锁住潼关各个大门,想逃出去是不可能了。 这两天,张指挥被困在黄府,一直浑浑噩噩。每当唐恩城递来一张条子,他问也不问只管盖章画押,只求能保全性命,别被这群武夫拿去砍了脑袋。 张猷虽不怎么打仗,却也听说过贺家军杀良冒功的劣迹,一听说贺人龙要过来,他便担心这武夫是要屠城。 高杰瞟这胖子一眼,有些不悦道:“张指挥放心,贺总兵只带亲随,潼关是孙督师说了算,咱们这些行伍人,都还是听孙督师的。” 趁着大家说话的间隙,二虎一瘸一拐走到墙角,靠近一个大木箱时,选中箱子上一块大银锭,飞速攥在手里,背对众人,连忙塞进了自己袖子里。 第三十章 他接手贺家军的时候 “孙大帝,陛下,该登基了!” ~~~~~ “孙百户,快醒醒,醒醒,贺总兵快到了。” 孙世瑞很不情愿的从登基称帝的美梦中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环视屋子一周,发现周围还是那几张老面孔,一屋子的豺狼虎豹。 婢女黛玉盛来水给百户大人洗漱,孙世瑞胡乱抹了把脸,抬头发现这婢女正跪在地上含情脉脉望向自己,他一挥手,让女人闪到一边去。 几人见孙百户醒了,都簇拥上来,争先汇报清屯的进展,显然,这些人在心里都已经把孙世瑞当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几个人争先恐后,乱成一团,孙世瑞猛一挥手,大声道: “一个个来,黄老爷先说!” 黄五郎摘下老花镜,揉揉布满血丝的眼睛,长叹一声道:“算出来了,一共是。” 所有人都抬头盯着黄五郎下颔抖动的胡须,好像那几根稀稀疏疏的胡子数量便能决定这次催收的成果,决定大家以后是不是大富大贵。 “一共是白银三十五万八千七百五十六两,上田八千五百九十亩,中田一万三千五百亩,下田一万零九百亩,还收了十家当铺、两座矿山。” 众人面面相觑,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孙世瑞连忙问道:“老黄,怎么才这么点?连上你家那十万两没有?” 黄仁世放下厚厚一叠黄册,将案头散落的地契重新整理好,头也不抬道:“当然没算,这是其他五家所缴,还有十二家没动静呢。” 众人听了这话,顿时喜笑颜开。 正在蒲团上盘腿打坐的师爷唐恩城微微睁开眼睛,摇了摇手中折扇! 高杰扯下根凉透了的羊腿,胡乱在嘴里咀嚼两下,很快又吐了出来,拍着胸脯道: “好!来钱真是快!这一单买卖做得爽!” 张指挥往前挪动一下肥胖的身子,凑近孙世瑞一些,凑到这位等级比自己低出几档的武夫面前,小心翼翼问道:“孙百户,按照事先约定,本官的那份?” 孙世瑞伸了伸懒腰,笑着拍拍胖子肩膀,一脸诚挚道:“张指挥放心,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 俗话说,良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单是五家就拿出了三十五万两银子和田产矿产,剩余十七家不得凑个百十万两。 孙世瑞满意点点头,大声道:“诸位干得不错,尤其是黄老爷····好,还有什么事!” 张猷连忙道:“南城的郭达,郭员外,正在四处找人弹劾督师,昨日还派人找到了本官府上。” 孙世瑞觉得这名字很是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似得,郭达,郭老爷。 黄仁世若有所思道:“这个郭员外是个硬茬,和黄某一直针锋相对,抢过黄某几桩生意,郭达他舅是个京官,家中有个亲戚在江西做知府,潼关卫就数他家田地最多,却又生性吝啬,佃租收到八成,前年逼得潼关佃户跳黄河····” 张二虎在旁插话:“上次孙督师募捐,这个郭老爷,只捐了十两银子,那银票皱得可以拉屎用。” 几人一阵大笑。 孙世瑞不以为然道:“潼关是咱说了算,便是佛祖来了,也得给老子刮层金皮。先礼后兵,若是再不识抬举,就先拿这姓郭的开刀!” 张猷附和道:“孙百户说得是,这郭家油水不少,往年本官派遣屯军去他家修葺宅子,那七进大院,比晋商都气派!等缴了他的佃租,八万两保底!” 大家都不在乎张猷役使军户去给郭员外盖房子的破事儿,听到说七进大宅,孙世瑞开始想象住进去后是什么滋味。 这时,刚才一直沉默不语唐师爷从蒲团上站起,环视几人一番,神情冷淡道: “最多还有三天,诸位死期便至,三十万两也好,一百万两也罢,这银子,怕是诸位有命拿,没命花。” 高杰一愣,手中拿着的鸡腿悬停在嘴边,他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大声斥问: “师爷这是何意?什么叫有命拿没命花?” 孙世瑞黄仁世张猷三个也好奇望向唐恩城,唐师爷见大家注意力都在自己这边,满意的捋了捋胡子,也不再卖关子: “榆林总兵王定、固原总兵郑嘉栋、临洮总兵牛成虎等,估摸着这会儿都已经在路上了。潼关距离固原临洮,不过四五日路程,所以老夫才说,诸位只剩三日寿命了。” 几人听了都是面面相觑,刚才各人脸上的喜悦顿时一扫而空。 高杰不屑道:“那几个总兵没有督师的将令,如何敢擅离职守,赶来潼关,再说,潼关已被贺总兵控制,怎么走漏消息!” 这时,外边一个家丁进来,在孙世瑞耳边低语几句,孙世瑞听了,顿时脸色一变。 黄世仁见状,向大家解释道:“刚才唐师爷说的这几位总兵,表面领着朝廷兵饷,私底下在陕西各地都有他们的商铺,田产和买卖,现在潼关一下子闹出这么大动静,那几个总兵如何不知?更要命的是···” 说着黄五郎望向高杰,高杰一脸诧异。 “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贺总兵的侄子,在六里铺抢了座庄园,还杀了几个人,杀了也就杀了,还放跑了两个。” 孙世接过话头,面如死灰道:“不错,那处庄园,是榆林总兵王定买给他家眷住的,他家在陕西各处都有庄子····” 指挥使张猷一拍大腿,急道:“完了!本来王定还没出兵潼关的理由,现在好了,你们把人家老爹都宰了,这不得和你们玩命啊!” 黄仁世放下算盘,眼睛死死盯着高杰:“你们这些丘八,平时打家劫舍也就罢了,连六里铺也敢抢。这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要是让他们几个进潼关,咱们就白忙活了。” “不止是白忙活,银子拿不到不说。”唐师爷捋了捋胡子,“到时候咱们几个,连同孙督师,怕是都要人头落地。” 几人听了都是面色惨白。 “完了,这回完了,我还没给我娘尽孝呢。”两三百斤重的大胖子张猷抱着脑袋,声音呜咽,哭得像个婢女。 黄五郎怒气冲冲:“你们贺家军打劫成性,杀良冒功的事没少做,前年在河南还杀了个秀才去邀功,非说是流贼,这下引火上身了吧!” 高杰自知理亏,却又压不住心头怒火,上前一把揪住黄五郎衣领,挥拳便要打去,手刚举起便被人从后面抓住,竟然动弹不得。 回头看时,正是孙世瑞。 “都消停一些!”孙百户大吼一声,众人都被这强大气场震慑,不敢再动。 “事已至此,就不要内耗了,先想一想如何弥补才是!” 孙世瑞环顾四周,安慰一众催收伙伴:“刚才家丁给我汇报,只说是王总兵家眷,死了五个,没确定是王定他爹,保不齐是王老爷偷偷在外面养的二房三房也不一定。” 孙世瑞望了眼还蹲在地上抽泣的大胖子,心道这胖子也是个酒囊饭袋,不禁好奇这人是怎么当上卫所指挥的。 “张指挥,你在潼关待得最久,也熟知潼关官场,王定王总兵,他惧内吗?是否也像戚少保那般经常提剑杀鸡给老婆吃。” 众人听了这话,都笑出声来。 张猷也笑道:“这个真不知道,不过戚少保都惧内,王定惧内也不是不可能。” 众人又是一笑。 刚才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 孙世瑞上前拉开高杰,狠狠瞪了黄五郎一眼。 “你们以后若是想和我孙世瑞一起混,就不要张口丘八,闭口丘八,老子也是行伍人!” 说罢扯着高杰就往外走: “诸位继续盘点查抄,待会儿应该还有银子送来。” “高蛮子,走,带我去见一见贺总兵!商议一下应对之策。” 晨光熹微,潼关开始苏醒。 街巷间早早响起商贩们的叫卖声,潼关地处陕西河南交界之处,巴蜀湖广,南来北往的货物都会在此聚集,经秦商之手,由潼关再次辗转关内。 秦人善战,亦乃苦战。 自天启初年起,关中接连遭受流贼、兵变之灾,先是陕北王二,然后是闯王高迎祥,最后是新闯王李自成,流贼每一次肆虐,都会带来一场都是一场生灵涂炭。 潼关百姓对这些杀戮早已引以为常了。 所以,当援剿总兵贺人龙率兵马控制潼关各门时,其实并没有引起城内士民过分惶恐。 只是有些百姓会担心贺疯子不听督师调遣,可能会洗劫潼关百姓,毕竟这位总兵有过不少前科。 孙世瑞领着高杰和他的两百多新兵,在承恩门护城河前,见到了阔别多日的贺总兵,果然像高杰说的那样,老贺只带了几个亲随,周国卿、魏大亨、贺国贤、贺勇、董学礼等一众部将正在把守潼关各门。 不等上前行礼,贺人龙便抛下亲卫,上前一拳锤在孙世瑞胸口,大笑道: “哈哈哈!孙老弟,好啊!这一票干得爽!” 孙世瑞跟着大笑,偷偷瞄了眼贺人龙身后跟着的周疤子,心道,疤子,你的台词又被人抢了。 “哈哈哈,要挣就要挣这些土豪劣绅的钱,逮着那群穷鬼薅羊毛有什么意思!” 贺人龙一愣,旋即又是大笑:“哈哈哈,孙老弟说得在理!我这脑袋里浆糊一样,让你这一说,一下子打开了。” 贺人龙的思路打开了,或许以后不用辛辛苦苦打家劫舍,和穷人过不去。 当下,孙世瑞也学武夫做派,一把搂着贺疯子脖子,跟着大笑两声:“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次多亏贺总兵配合得力,督师总嘱咐我说,到了关键时候,还是得找贺总兵,一起打过仗的老兄弟,信得住!” “哎,这是哪里话,咱们都是给朝廷效力,督师是朝廷派来的,我贺疯子谁都不服,就服督师!” 两人就这样拍着胸脯相互吹捧了半天,直到双方都口干舌燥。 事实证明,两边话事人之间这样充满肢体语言的吹捧,往往是必要的,更是必须的。 这主要不是为了增强大家的信心,而是要做给底下小弟们看,要所有人都明白,两位话事人关系融洽,合作才能继续下去。 孙世瑞和贺人龙两个边走边聊,所有话题都是带着督师的名头。比如现在潼关城内如火如荼进行的清军屯,便是受督师之命,开展的。 可是孙传庭现在何处?过得怎么样?是否已经被软禁?孙百户与贺总兵两个却是只字不提,两人之间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面借督师之名,一面忘记了这人。 孙世瑞给贺人龙简单介绍了清屯目前取得的成果,当听到说已经上缴了三十万两银子时,贺人龙立即瞪圆了牛眼。 “贤侄啊!” 孙世瑞瞟他一眼,知道贺人龙是想提前预支一些兵饷,正要劝他打消这个念头,贺人龙已经开始滔滔不绝诉苦。 “贤侄啊,崇祯八年,额刚来陕西剿贼的时候,队伍一盘散沙,缺少粮饷,缺少操练,最要命的是缺少兵器铠甲,鸟铳全军不到三十杆,佛朗机炮一门都没有,三眼铳都是嘉靖年间造的,铳口都快锈没了,就这样,三个马兵都分不到一个。额去找孙督师,你猜督师怎么说,督师说,要铳没有,要命一条,你贺人龙看我的脑袋值多少你就砍了去,拿去换火铳,额说督师啊,额好歹也是一镇总兵了,总不能连流贼都不如吧,这不是丢咱大明朝的脸嘛。你猜督师怎么说,我有粮饷,我还找你干什么啊,皇帝只给本督六万两兵饷,剩余让本督自筹。现在西安清屯刚开始,总督也没钱,诺大一个陕西,好几个总兵,只有六万两,能你贺人龙分多少····既然你能做一镇总兵,便可自行筹饷,否则本督劝你还是尽快回米脂来家放羊去吧!” “结果呢,当年老子信了督师的话,转头就开始“自行筹饷”,刚抢了几个村子,上边就有人弹劾额杀良冒功,残害百姓,皇帝还想是额。到了崇祯十二年,好不容易清屯完了,督师有钱了,能发饷了,结果,咣当,就下狱了。贺家军风光日子没过几天,又穷得只剩条裤子,这两年穷得揭不开锅,底下军士偷卖铠甲给北虏(蒙古)。” 贺人龙唾沫横飞,足足说了一炷香时间,直到最后口干舌燥,嗓子冒烟。 “贤侄啊,你看,你叔我忠心耿耿跟着督师,这两年受了多大的罪!那三十多万佃租,不如先冲抵军饷,给咱们,有了这笔饷,底下军士杀闯贼也力气啊,一路杀到开封也不在话下!” 孙世瑞耐心听贺人龙说完,脸色忽然变得阴沉,佯装怒道: “贺总兵,你怕是还不知道吧,你的兵在六里铺抢了王总兵的庄子,还杀了王定他大爷,现在,固原、榆林、临洮几路兵马都在路上,马上就要杀到潼关了,城内一些士绅也准备内应,你这会儿还在做梦要兵饷,等明天起来,脑袋搬家都不知道!” 第三十一章 苏京讨贼 贺人龙听了大吃一惊,好像对这事儿还不知情。 “什么?谁这么大胆子,抢到王总兵头上了,奶奶的,老子非剐了他不可!” 孙世瑞心里冷笑,现在他越发觉得,这个贺疯子表面大大咧咧貌似性情粗犷,其实肚子里有一百个心眼不止。 不过事已至此,也懒得再和这武夫废话,于是开门见山道:“贺总兵,王定的榆林兵,牛成虎的临洮兵,你们打得过吗?” 贺人龙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要是打得过,早就在咸阳反了。 “榆林劲卒,所向披靡。我听说当年在萨尔浒,杜松麾下的榆林兵各个以一敌十,杀了成千上万的鞑子····这几个总兵杀过来,一鼓作气杀入潼关,苏监军就要找咱们秋后算账。劫持三边总督,残害缙绅,软禁监军,几条大罪加起来,足够株杀九族了。” 贺人龙额头渗出豆大汗珠,急道:“孙百户,话不是这样说的啊。当初你许诺咱万无一失,给高杰唐师爷他们两个说十拿九稳,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掌握潼关,还能给老子发饷。你和高杰是啥交情,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啊!老子才带兵过来,事情就要败,这算什么事儿啊!” “孙百户,要不你去找到那个苏监军,打点打点····” 孙世瑞见恫吓的目的已经达到,环顾四周,拍了拍贺人龙肩膀,低声道: “贺总兵,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后悔啥也晚了。你只要答应三件事,便可保证你和你的贺家军安然无虞,以后还能足额领饷,称霸陕西。” 贺人龙瞅孙世瑞一眼,半信半疑道:“贤侄,莫要说笑。哪三件?” “一,严厉约束部下,不许在潼关乱杀百姓奸·淫掳掠,违者,斩!” 贺人龙点点头:“这个可以。” “二,从现在起,扼守潼关各城门,整顿兵马,备战。” 贺人龙犹豫不决。 孙世瑞解释道:“我知道你不是王定他们对手,不过,有备才能无患,再说潼关险要,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攻下的。” 贺人龙想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 “那第三条呢?” 孙世瑞杀气腾腾道:“借我三百精兵。” 贺人龙小心翼翼问道:“借三百精兵?贤侄,你要作甚?” 孙世瑞死死盯着他的眼,像在打量一个死人,看得贺人龙头皮发麻。 “我要杀人。” “杀谁?你要杀督师?” 孙世瑞愣了一下,被贺人龙逗乐。 “子弑父,是要遭天谴的!我要先杀苏御史,再杀郭员外。” 贺人龙哆哆嗦嗦:“杀苏监军,你疯了?这可是” 他压低声音,环顾四周:“这可是谋反的大罪!苏京是皇帝派来的正儿八经的监军!我虽是个武人,也知道咱们陕西固原好几位总兵都听苏监军的!你爹是三边总督,也要受监军制衡,他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正二品的大官,不是什么缙绅大户可比,说杀就杀!你疯了!” “我当然知道!” 不等贺人龙说完,孙世瑞伸手打断:“你知道打万历年开始,咱陕西境内,兵变过多少次吗?” 贺人龙连忙摇头:“数不清了,这哪儿记得着?你问这个作甚?” 孙世瑞盯着贺人龙的脸,看得贺人龙心里发毛。 “皇帝要杀你,你就没想过也来个兵变?” 贺人龙咽了咽口水:“贤侄是说,像孔有德耿忠明他们那样?” 孙世瑞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皇帝这次派来八千京营兵马,朝廷现在只此一副家当,若是家当没了,皇帝还如何讨伐流贼?如何坐稳天下!” “苏监军是圣上在潼关的耳目,京营、贺家军还有其他几路兵马,是圣上在潼关的手臂。” 贺人龙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却听孙世瑞继续道: “从来都只有手臂弄瞎眼睛,没听说过眼睛能废掉手臂。” “所以,只要能赶在三位总兵攻打潼关前,杀掉苏监军,摆平潼关豪绅,咱们就不算谋反,顶多就算个兵变。” 贺人龙绷紧的神情渐渐松弛下来。 在以文制武的明代,对贺人龙这样的武将来说,杀监军简直是骇人听闻,搁在从前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即便杀了监军,上头还有督师、巡抚、御史,标兵,除非把这些人全部都杀掉。 可是现在潼关情况是这样的,潼关卫卫所官几乎都站在孙百户这边,孙督师——如果督师还活着话——必定和他儿子是一条心,巡抚老爷远在西安府城,标兵营也有自己人,其他几路总兵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 也就是说,这事儿还真有可能成功。 只要算是兵变,那罪名便大可大小,有了很多活动的空间,可以把所有事儿推到死人头上,大不了最后拿几个军户出来顶罪,给朝廷一个胶带,贺人龙很清楚,这事儿在大明朝又不是没有过。 “干!贤侄,我这就给你安排好人手,要做就做的干净一点,该杀的都杀了,一个不留。” 孙世瑞点头道:“斩草不除根,野火吹又生,放心,不会留下活口的。” ~~~~~~ 酉时未到,天色大亮,潼关城内各街道已然开始实行宵禁,各家店铺紧闭,城内主要街道上,只有身着鸳鸯战袄的兵士结队巡行。 临近怀远门一条街巷外,密密麻麻站满了孙百户麾下的京营兵,他们各人手持长枪长刀,有些人还背着弓弩火铳,约莫二三十人将巷道堵死。 一队巡逻至此明军远远望了一眼巷口,立即走开。 “咋了,贺总兵不是说了不许抢东西?逮住就杀头,这是····” “你个瓜皮晓得个啥,这是苏监军的府邸。” ~~~~~ 巷道深处。 一座三进大宅里,监军苏京望着窗外渐深的暮色,起身来到案头,匆匆研磨,挥笔在奏章上疾书。 “查得三边总督孙传庭勾结边将谋逆。 “传庭以潼关之地有王气,取以治第,制拟王者。其子世瑞又结交都指挥张猷、按察使黄炯、潼关豪右黄仁世等,煽动士卒,聚集亡命,秘遣家丁出关,意图投靠流贼,诱致建奴,共相响应····乞天兵讨伐,迟则关中不复为陛下关中矣····”元宝小说 苏京一气呵成,将孙传庭揭发谋逆的奏疏分为三份,分别交给他的三名心腹家丁,让三人设法突围,逃出潼关,上奏朝廷,告诉皇帝潼关发生的一切。 家丁接过奏疏,与苏御史含泪告别。 送走三名家丁,苏御史望着周围剩下的亲随,只剩下四十人,他没再说什么,挥手让人给他披戴上铠甲。 四十多名亲随除了两个幕僚赞画,其他都是跟随苏京多年的家丁仆人,还有几个京营兵,这便是苏京所有的兵力。 “披甲,随本官,讨贼!” 四十多人没有任何犹豫,很快集结完毕,各人手持长刀盾牌,整齐站在了院落里。 苏御史全身披甲,手执皇帝赐给他的尚方宝剑,咚咚登上阁楼,望着眼前这支略显寒酸的队伍,心中感到有些失望。 这样一支队伍,哪里会是老贼的对手! 可是,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选择了。 第三十二章 监军之死 苏京命人手持皇帝敕书官印,尚方宝剑走在人群前面,自己率领家丁亲随,浩浩荡荡冲出大院。 刚出院门,便被黑压压一大群京营兵堵在了巷口,对方手持弓弩鸟铳,在巷口站成一排,不等苏京等人靠近便开始射箭放铳。 “老爷,出口被堵住了!” 苏京一把推开亲随,夺过尚方宝剑,上前两步,朝着巷口京营兵大声喊道: “我乃御史监军,赶紧让开道路,你们想要造反吗!” 却听对面大声回道:“孙千户有令,潼关卫缙绅勾结流贼,准备作流贼内应,千户大人令我等守住怀远门,不放一人出门!否则就要砍我们的脑袋!” “孙千户?”苏京一脸诧异。 孙世瑞这个乱臣贼子什么时候升为千户了? 不过现在他也顾不上这些,大声喊道:“孙传庭贺人龙已是谋逆罪臣,你们赶紧让路!阻拦御史监军,便和谋逆同罪!株连九族!” 这时巷口出来个军官,全身披甲,身上还沾有血迹,走进一些发现此人竟有几分面熟,仔细看时,来人正是孙传庭之子孙世瑞。 苏御史勃然大怒,指着孙世瑞破口大骂:“乱贼,你要作甚!快快让开!本官乃皇帝钦命的····” 孙世瑞继续往巷道深处走去,身后跟着乌泱泱一大群京营兵,苏京见这杀神一步步朝自己逼近,顿时乱了阵脚。 “孙世瑞,你还敢自封千户!陆千户现在何处!京营兵马都在哪里!” 孙世瑞狞笑一声:“本官此次戡乱有功,朝廷提拔我做的千户,陆千户现已反正,归督师指挥,京营兵马正在承恩门大校场等候本官,等本官斩杀你们这群乱臣贼子!” 苏京急火攻心,猛一跺脚,语无伦次道:“好啊,你这狗贼还血口喷人,你们,你们上去,杀了他!” 话未落音,一名悍勇家丁挥刀向前,直扑孙世瑞面门,就要得手时,孙世瑞举起短弩,嗖嗖将那人射翻,也不管对方有没有死透,拔出佩刀,又给脖颈补上一刀。 苏京哪见过这阵势,吓得连连后退,前面又有一家丁冲上来,不过这次他还没举刀,便被孙千户横刀斩下脑袋。 孙世瑞宛若死神降临,眼睛死死盯着面前不断后退的人群,直到将一群人逼到巷子死角,退无可退。 “苏京!你克扣军饷,倒卖粮草!勾结缙绅,要把潼关卖给流贼,如今事情败露,便要狗急跳墙,刺杀督师,你可知罪!” 苏京咬牙切齿道:“你这狗贼,你们父子俩好大的胆子,竟敢跑来潼关谋反,可恨我当初没在十三关砍了你!” 十三关前被苏京羞辱的画面在孙世瑞脑海中一闪而过。 “潼关奸细郭达已被处死,你们没了外援,还要给苏京卖命吗!” 孙世瑞举刀指向人群,一字一句道:“投降者,免死!” 身后跟着的兵士也齐声叫道:“投降者,免死!” 苏京环顾四周,左右家丁都在面面相觑,明显已无战心。 他正要大声鼓舞士气,忽然听见前面响起一片“滋滋”的火药燃烧声。 “放铳!” 透过家丁慌乱的身影,苏京能够清晰看见,距离自己十多步的巷道里,忽然出现一排密集的火铳。 铳口举高,正瞄准自己。 “逆贼,竟敢杀害朝廷命官!” 苏监军话未落音,此起彼伏的铳声在耳边响起。 砰!砰! 伴随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狭窄的巷道立即被升腾的白烟笼罩,隔着白雾,只能看见不远处闪烁的红光。 争先逃命的家丁最后拥挤在一起,在火铳密集的打击下,死伤惨重,只有几个家丁不顾死活,冲上来砍杀铳手,旋即被后面涌上来的长枪兵乱枪刺死。 第一排火铳射击完毕,便立即停止射击,张二虎带着几个卫兵上前在死人堆里搜寻。 孙世瑞抹去脸上的血迹,退到了巷口,从身上取出支短笛,神情冷漠的望着眼前还未散去的白烟,对着竹笛吹起了熟悉的旋律: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一曲没有吹完,张二虎跑了出来,兴高采烈道:“孙百户,苏京还没死,活着。” 孙世瑞停止演奏,抡起竹笛,轻轻敲了敲二虎脑门:“记住,从今天开始,本官是千户!以后要叫我孙千户!” “把那个姓苏的绑起来,押到大校场!” ~~~~~~~ 潼关承恩门大校场,人头攒动。 乌泱泱的京营兵挤在大校场中央,周围站着些贺人龙部下,京营兵手中都已没了武器。 贺人龙控制潼关时,除少部分机灵点的京营兵及时逃走,大部分人都被堵在了承恩门。 六千多人几乎没作出任何抵抗,几个试图组织突围的总旗官被当众斩杀后,剩余人像羊羔一样被贺家军缴了械,困在大校场,任人宰割。 等到孙千户出现在点将台时,六千多京营兵已困在大校场一天一夜,一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快要站立不起。 点将台响起隆隆鼓声,又饿又渴士兵们昂着沉重的脑袋朝上面望去。 鼓声停歇,在一队侍卫的簇拥下,孙世瑞大步登上点将台,身后跟着个师爷模样的人,身边还有一个肥头大耳的本地卫所官。 孙世瑞当众几千士兵的面,将一封密信当众打开,递给旁边站着的唐恩城。 唐恩城清了清嗓子,躬身朝底下一众兵士点了点头,拿起密信,大声读道: “潼关卫监军左前都御史苏京再拜闯王殿下·····大明朝气数已尽,崇祯小儿不知天命,试图顽抗,臣将率军中有识之士,弃甲倒戈,迎候闯军入关,乞求顾全臣在河间府的家眷,保全臣之老小,待攻破潼关,再去北京捉拿皇帝···” 唐恩城强忍住尴尬,坚持读完这封狗屁不通的“通敌密信”,不由在心中感慨,孙世瑞这纨绔,连封书信都写不通顺,还想考秀才,做梦去吧。 不过,这封对唐师爷来说文笔拙劣的书信,给这群大字不识一个、对文字天生敬重的士兵读来,却是再合适不过。 虽然大家没怎听懂全部,但很多人已经知道,监军苏京勾结闯贼,要把潼关和京营卖了,好换取他一家老小平安和自己的前途富贵。 此时没有人关心这封密信是真是假,大家饿得眼冒金星,吃饭才是要紧。 “这位大人,我们不管谁要谋反,给口吃的吧!” “给口吃的吧!” “老子一天没吃东西了!饿出鸟来了!” 周围贺家军立即棍棒相加,京营兵顿时安静下来。 满身是血的孙世瑞出现在人群前面,他缓缓扫视周围,目光锐利如刀,前面几排士兵感觉到杀气逼来,顿时噤若寒蝉。 “现有监军苏京,克扣军饷,盗卖粮草,罪行暴露,便意图在潼关谋反!” 孙千户每喊一声,周围贺家军就跟着大喊一声,声音就这样响彻大校场,一路传到很远的地方。 孙世瑞环顾四周,杀气腾腾道:“查得此贼蛊惑京营,煽动兵变,准备抢劫潼关,闭关自守!事发突然,为避免你们被裹挟其中,督师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下面念到名字的,都抓起来!” 贺家军上千人的呐喊汇成振聋发聩的怒吼,冲击着唐恩城的耳膜,身处其中,他只觉脑袋瓜嗡嗡乱响。 “三千营总旗官窦云荣、许兴伟、阮风英!” “神机营小旗官魏星、刘国、金二闯、卢剑行!” “路天虹、冯远亮····” 凡是被孙世瑞喊到名字的,都被卫兵推搡着,押上点将台。 大校场上忽然变得鸦雀无声。元宝小说 孙世瑞扫视全场,大声宣布道:“现已查明!这四十七人,都参与了此次叛乱,勾结流贼,意图谋反!本官奉督师之命,就地行刑!” “全部砍了!” 点将台化作刑场,周围骂声如潮。 “孙世瑞,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一个悍勇的小旗用头撞倒刽子手,突然站起身,猛地冲向孙世瑞,底下围观的京营兵顿时一阵骚动。 然而那小旗官还没靠近孙千户,便被旁边卫兵一脚踹翻,接着被涌上来的卫兵乱刀砍死。 剩下的人只是呆呆望着地面,任由摆布。 “行刑!” 刽子手手起刀落,四十七颗脑袋应声落地。 千户陆武昭站在旁边,被两个卫兵监视着,见此情形,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他全身颤抖,裤子渐渐湿了。 这时,大校场上陆续士兵被饿晕,倒在地上。 孙世瑞看差不多了,大手一挥:“弟兄们,我是千户官孙世瑞,本官知道,你们都是无罪的!” “唐师爷,跟我一起给兄弟们发吃的!” 唐恩城犹豫了一下,见孙世瑞杀气腾腾,只得答应,跟着这武夫往前走去。 十几个火兵挑着箩筐,跟在两人身后,箩筐内装满了蒸饼、馒头。 一队贺家军在前面开道,边走边挥舞大棒长刀,抽打那些一拥而上的京营兵,努力维持秩序。 孙世瑞每发出一个饼或馒头,都要看着对方道:“弟兄们受苦了!受苦了!好好干,升官发财!” 唐恩城跟在后面,也道:“受苦了,弟兄们!好好干,加官进爵!” 孙世瑞:潼关太平了! 唐恩城跟在后面道:“潼关卫太平了!跟着孙千户,吃香的喝辣的。” 千户和师爷在前面发大饼的时候,张二虎带着十几个卫兵,各人披着铠甲,手执长刀,密切监视周围一切。 按照孙千户给他的命令,只要哪个京营兵有异动,便可视作苏京同党,立即斩杀。 然而事实证明,孙千户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饿了一天一夜的京营兵,现在只想要一口吃的。 刚才又是杀鸡又是儆猴,一下子砍了四十多颗脑袋,一番操作下来,反对势力已被孙千户清除干净,剩下的人服服帖帖,哪里还敢冒头。 孙世瑞就这样一路走好,一路发,一刻不停的给士兵们发了上千张大饼,直到最后手快要抽筋,嗓子快要冒烟。才将将剩下的饼,交给卫队去发。 他自己带上唐恩城,再次登上点将台,振臂高呼: “弟兄们!” 还在吃饼的士兵纷纷停下咀嚼动作,抬头望向这个从天而降给他们发饼的孙千户,还没分到饼的士兵趁机多拿两张。 “监军苏京,在来潼关的路上,在河南,把大军粮食都卖给流贼了!” 京营一片哗然。 唐恩城立即在旁大声喊道:“苏京这狗贼,他的心肠多狠毒啊,他为了自己的富贵,要想把咱们,都饿死在潼关啊!” “他没良心,他要引闯贼屠城啊!” “这几天,孙千户为了给你们筹集粮饷,冒着杀头的罪名,清理军屯,追缴佃租,他差点被潼关大户打死啊。” 唐恩城说完,一把扯住孙千户,指着他额头上的人血,含泪又重复一遍: “他差点被大户打死啊!” “啊!” 唐师爷两鬓青筋暴涨,声嘶力竭喊完,周围却是突然一片安静,静的出奇。 忽然,点将台下响起几声怒吼: “杀苏京!保千户!” 刚刚吃了饼的士兵,这时候已经恢复了些力气,立即跟着攘臂高呼: “杀了他!保千户!” 越来越多士兵发出怒吼。 在排山倒海的怒吼声中,苏京被张二虎押了上来。 苏御史腰背佝偻,耷拉着脑袋,完全没了往日威风凛凛的文官派头。 他双腿瘫软,几乎是被一路拖上点将台。 张二虎上去将苏京绑好,一松手,脑袋又软软地低垂下来,扶了两次,还是往下掉,就不管他了。 刽子手将鬼头刀在他脖颈上比划了一下,趁着刽子手朝刀口喷酒的空当,苏京挣扎着扭过头。 目光刚好和孙世瑞相遇。 他怒视这个即将祸乱天下的武夫,面目扭曲出渗人的表情,下颔精致的胡须消失不见,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孙世瑞!你这乱···” 孙世瑞不等苏京说完,朝刽子手猛一挥手: “行刑!” 第三十三章 高杰请客吃饭 按明制,御史负责纠核百官、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 如今,苏京这个天子耳目没了。 难以想象,当得知自己派往陕西的监军,竟勾结闯贼妄图谋反,最后莫名其妙死在潼关,不知朱由检听到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孙世瑞知道崇祯并不信任孙传庭,既然皇帝生性多疑,孙世瑞决定用魔法打败魔法,就让煤山大帝在疑虑中痛不欲生吧。 诚如苏京临终前所示,孙世瑞狼子野心,势必祸乱天下,孙世瑞不是好人,这点毋庸置疑,同样的,被他当众砍头的御史苏京,也不是什么善茬。 历史上,苏京一生可谓跌宕起伏,充满传奇。 初任杞县知县,后升兵部车驾司主事,再升任武选司员外郎,钦命监督京营事务,升任江西道监察御史。一路升迁之快,怕只有圆嘟嘟可以相提并论。 明崇祯十六年,鉴于孙传庭迟疑不肯出关,崇祯派苏京为监军,命其监督延、宁、甘诸军,总制军务。 苏京抵达陕西后,立即尚方宝剑威胁,逼迫孙督师出关与李自成决战。 孙传庭败亡后,苏京在河南躲了一段时间,而后趁乱逃回山东老家。 很快,崇祯吊死煤山,苏御史接下来的短短几年中,先后出仕大顺、南明,最后投降满清。 原以为吕布已经天下无敌,然而在苏京面前,三姓家奴吕奉先还是小巫见大巫。 从李闯军中逃出后,苏京没有进京共赴国难,而是抛下崇祯,独自躲回老家。 史可法在扬州抗清时,苏京再次从南明逃走,效法陶渊明,过起了舒适的隐居生活,诗酒为乐,逍遥世外 待“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落下帷幕,大势已定,苏御史觉得出山时机到了,于是他主动剃发留辫,入朝觐见顺治皇帝。 孙世瑞向来不喜欢用道德来评价别人,良禽择木而栖,在明末这种背景下,无论给哪一方打工,都能找到充足的理由。 只是像苏京这样反复横跳,转脸就卖主的小人,在明末清初历史上实属一朵奇葩,成功吸引了孙世瑞的注意。 关键这人还想阴自己,迟早都是个祸害,所以还是早早除了吧。 ~~~~~~ 苏京死后,潼关十八家的主心骨仿佛一下子没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监军“叛乱”之前,便有五家豪绅陆续交齐了拖欠佃租,苏京被砍头的当天,便有六家上门偿还债务,黄仁世和唐恩城带着两个账房先生彻夜清点,最后算出的银两数目总数七十九万八千多两,退还侵占田地总数将近四万亩。 距离孙世瑞计划的一百万两,只差二十一万,于是这最后的二十一万,很自然的就落在了还没交钱的最后六家头上。 崇祯十五年四月初四日,潼关卫清屯的第三天,黄府几间密室已经堆满了银子,多出来的银子只好暂时塞到客厅地板下面。 孙千户召集众人,坐在层层叠叠的银子上面,开始商议接下来的计划。 高杰手下的夜不收在潼关以西六十里外,发现了榆林兵、固原兵的大营,王定的榆林兵营帐连绵不绝,看来是倾巢而出兴师问罪。 最迟明天中午,贺人龙的几个小伙伴就要抵达潼关了。 “皇帝很快就知道潼关发生的事情,若让他们几个总兵四面围剿,咱们怕是插翅难飞。” “王定此人,睚眦必报,其他两路总兵也都是贪财之辈,潼关凶多吉少了。” 一众人中间,除了孙世瑞和唐恩城,其他人听到这些消息,都开始惶恐不安。 连一向沉稳不惊的黄五郎,这时也有些慌了神。 “孙千户,三路总兵数万兵马,兵力远在贺总兵之上,又有朝廷大义,潼关内乱不平,外无援兵,难啊!”元宝小说 高杰踩在层层叠叠的银锭上,咬牙道:“把银子都先藏好,埋起来!咱们要不到,也不能留给旁人!” 众人各说各话,场面一度非常凌乱。 孙世瑞等所有人都说完,安抚大家坐下,让美人黛玉给大家一一沏茶。 众人哪里顾得上喝茶,都抬头望向孙世瑞,等待这位自封自己千户的武夫拿个主意。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慌什么?不就是王定吗?敢抢咱们的东西,办他!” 孙世瑞抓起茶杯,仰着脖子一饮而尽,猛地将茶杯摔碎。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孙千户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如今苏京已死,京营兵马为我所用,加上贺总兵一部,潼关卫已是我等囊中之物。不过,还有三件事须要办,办好了,诸位下半生富贵便有了!” 孙世瑞环顾四周,意味深长道:“或许以后,还能更进一步。” 高杰还不知道这个更进一步是什么意思,连忙问道:“孙千户,哪三件事?” 孙世瑞拍了拍这位好友肩膀,目光落在唐恩城等人身上: 一,说服督师继续做他的三边总督,加入我们,至少不在奏章中弹劾我们; 二,继续清屯,把剩余六家拖欠的银子全部要回来,一文钱也不能少; 三、组织潼关周边的生员、缙绅联名上疏,状告苏京在潼关卫各项恶行,落实他谋反的罪名; 唐恩城眉头皱紧:“孙千户交待的这三件事儿都不好办,孙督师为人,想必孙千户更清楚,除非你杀了你爹;剩余六家都是硬茬,是要钱不要命的主,问他们要钱就是铁公鸡拔毛;潼关卫生员被咱们快得罪遍了,除非你拿着刀子架在他们脖子上,否则谁写那玩意儿。” 孙世瑞目光扫视众人,斩钉截铁道:“不好办也要办,没了督师这个招牌,你我便是乱臣贼子,杀监军就是叛乱,若是定性为叛乱,周围势力都会踩上你一脚,哪怕底下小兵也不会跟你。” “有了督师支持,苏京之死,完全可以说成是兵变,是他咎由自取。” “而潼关十七家的银子,能堵住悠悠之口,能让一切变得名正言顺。” 最后,孙世瑞总结道:“一手抓权,一手抓钱,一手抓笔杆子,三手都要抓,三手都要硬。” 唐恩城抚须微笑,若有所思点点头,众人一起抬头望向孙世瑞,异口同声道: “孙千户有何高见?” ~~~~~ 死扛到底的常、曹、侯、渠、范、郑六家,被高杰带兵,“请”上了魁星楼。 六家的老爷,围坐在一张八仙桌上,桌上涮着牛肉,火里烧着木炭,锅里冒着热气,门口站着几个手持腰刀的明军家丁。 六家老爷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即便是这样的鸿门宴,大家也围着火锅,吃得不亦乐乎。 锅里煮的是江海肥牛,正是秦川牛全身最好的部分。 肉质鲜艳,网状脂肪像大理石花纹一样的江海肥牛,拼在雅致的瓷盘中,如一朵朵盛开的牡丹,鲜艳夺目,经滚汤一烫,送入口中,软绵细嫩,甜爽鲜美。 “江海肥牛甲天下,看不出高将军一介武夫,也是懂秦川风物的。” 孙世瑞抽出一张椅子,坐到了六人中间,他大咧咧的抄起筷子,夹起块肥肉送入嘴中,旁若无人。 “额不懂啥秦川风物,俺知道吃肉。” 说罢,他伸手抓起摆盘里血淋淋的牛肉,扔进锅里,汤油溅在对面范家老爷身上,范老爷刚要发作,却听高杰继续道: “不说这荒年河南还在人吃人,就是那寻常年份,吃牛肉,额们乡下,都是大忌。” 几个老爷听闻此言,纷纷放下筷子,相互看了一眼,不约而道。 “高将军,别家我们不管,我们六家的佃租,怕是交不了了。” 高杰此时还在专心拨弄火锅里的一个眼珠子,对六家的表态充耳不闻。 坐在高杰旁边的常老爷尴尬笑了笑,一团和气道:“高将军,您是陕北出身的,前两年陕西各地遭灾,您也是知道的,就不得通融通融?” 曹老爷抹了抹嘴,接着道:“咱六家都是小家小业,比不上黄五郎,也没郭秃子那么多地。” 侯老爷见高杰还不说话,冷冷道:“来潼关收银子,也不打听打听?咱六家以前是干嘛的?老渠,你给高将军说说?” 渠老爷猛地将酒杯摔在地上,拍案而起:“潼关常、曹、侯、渠、范、郑六家,专门给边军收买火药铠甲兵器,种地只是咱的副业,你们收那些土财主的钱就罢了,还收到咱们几家头上!” 第三十四章 再苦一苦皇帝,骂名我来背 高杰猛然暴起,狠狠将筷子砸在渠老爷脸上,一把攥住对方衣领。一个兔起鹘落,渠老爷被高杰压在身下,眼睁睁看自己手掌被这武夫放在了八仙桌上。高杰抽出匕首,手起刀落,寒光闪过,屋子里响起不似人声的惨叫。 “从来都是老子掀桌子,李自成都没敢这么跟老子说话!你在潼关是条龙,也得给老子蜷着。” 高杰边说边捡起半截血淋淋的手指,狠狠扔到火锅里,筷子伸过去,旁若无人地拨弄着。 正在等着看他笑话的一众老爷们,顿时吓得脸色惨白,尖叫着纷纷起身准备逃离。高杰使了个眼色,门口守卫的家丁立即上前,将众人按回了座椅。 “崇祯二年,米脂县大旱,京师拨下来的救济粮过了潼关,就被你们六家克扣三成,到了米脂县,又被艾老爷留下了一成。那年春天,” 高杰布满血丝的红眼被缭绕的火锅烟雾熏得更红了,他用沾着血的手揉揉眼,目光重新落在沸腾的火锅里。 “我爹娘死了,大姐被一两银子买走。我就是靠吃这个活下来的!”高杰边说边夹起先前拨弄的那个肉球,仔细看了一下,口中喃喃道,“肉有点老了。” 众人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吃的是什么。范老爷、侯老爷扣着嗓子拼命往外吐。其他几个则怔怔地望着正吃得津津有味的高杰。 “你,你这武夫!也不看看我们六家是谁!”渠老爷忍着剧痛歇斯底里地叫骂着。 “强龙不压地头蛇,贺人龙区区这点兵马,能干什么?王总兵来了,你的死期就到了!” 高杰从一名家丁身上抽出腰刀,便要结果渠老爷性命,却听雅间门口传来一个熟悉声音: “吃饭就吃饭,清账就清账!怎么还弄出人命来,都看我老唐的面子,各退一步吧。” 唐恩城被两个家丁簇拥着,摇着纸扇,春风满面走进来。 刚进来,拍了拍高杰肩膀,示意他将腰刀收起,然后望着地上快要痛死过去的渠老爷,毫不犹豫的从他身上跨了过去。拽过渠老爷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去。抄起筷子,便开始在锅里捞肉。 范老爷在旁忍不住道:“是人肉啊!” 唐恩城愣了一下,点头道:“我知道啊,是郭秃子的肉。” 唐师爷暂时放下筷子,笑着和众人一一打完招呼,假装诧异道:“咋了,你们还不知道?” 众人又惊又怒。 “郭达勾结闯贼,贿赂苏京,勾引闯军屠光咱潼关卫,幸得被督师及时发现。现有他贿赂苏京的银票账目,还有他与李自成往来书信。” 唐恩城一口气说完,夹起渠老爷那根已经煮烂了的手指,靠近一些,眉头皱紧: “郭秃子的手啥时候这么秀气?” 唐恩城一脸嫌弃地把手指扔回火锅里,抬头望向众人: “勾结反贼,屠戮军民,依《大明律》,凌迟处死。督师当机立断,事急从权,就先斩后奏了。” 唐恩城一把拉住还在发呆的范老爷、侯老爷,并招呼其他人也坐下。 “都愣着干吗?快来吃啊,当年袁崇焕被剐了三千六百刀,京师百姓生啖其肉,也是一时美谈啊。” 见众人犹豫不肯下筷,高杰在一旁吼道:“苏京那狗贼刚到潼关时,你们都给他送了银子,老子看你们也是反贼!” 高杰指着热气腾腾的火锅:“你们和那郭秃子一路货!” “吃!快吃!给我吃,谁不吃谁就是反贼!” 家丁纷纷上前,拔刀相向。 高杰提刀拍打桌子:“吃!” “不吃就是乱党,不吃就下火锅,给别人吃。” 说罢薅起昏死过去的渠老爷,将另一只手摊在众人面前,作势又要砍下去。 潼关六大家剩下的五个再也支撑不住,腿脚瘫软,滑到桌子底下,被高杰家丁提溜起来,各人早已面无人色。不敢再看唐恩城、高杰两个。 “督师饶命啊,我等不是叛贼。” “饶命!我和那姓苏的素无往来。” “冤枉啊!唐师爷救救我们吧!” 唐恩城飞快摇动纸扇,眉头紧皱,故作沉吟道:“都是潼关卫的乡党,小时候看着长大的,也罢,老夫试试看吧。” 说着上前拉住杀红了眼的高杰:“高兄弟,你有所不知啊,京城的监军老爷初到地方州县,乡贤士绅们孝敬一点也是人之常情。念在他们六家鼎力支持孙督师清屯追缴的份上,给大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唐恩城说罢,高杰一脚踢翻八仙桌:“给王师爷个面子,快些!反正老子也活不成了,管他王总兵张总兵,今天凑不够银子,督师砍我脑袋。把你们这群反贼一个个下火锅。” ~~~~~~~~~~~~~ 帅府街,督师行署。 孙世瑞带着张二虎和两个家丁出现在客厅门口,督师孙传庭远远听见儿子声音,抄起茶壶朝门口扔去。 守在门口的四个家丁熟视无睹,只是退后两步,见孙世瑞走来,连忙向孙千户行礼。孙世瑞挥挥手,家丁立即退下。瞟了一眼脚下的碎茶壶,神色不变,轻轻推开了房门。 嗖! 一支大箭破空而出,孙世瑞一缩脖子,箭头贴着头盔上的红缨呼啸而过,嗡地一声,钉在身后的柱子上。 张二虎和两个家丁立即拔刀,被孙世瑞喝止:“那是我爹!” 厅内接着响起孙传庭怒声咆哮:“你这逆子!你还知道我是你爹!快放我出去!这两天你在外面都干了什么!” “二虎,我爹咋还有弓呢?”元宝小说 二虎取下盾牌,一脸尴尬道:“公子,你说过,不准伤老爷一根毫毛,否则便砍脑袋。谁还敢进去搜?” 孙世瑞接过二虎递来的圆盾,站在客厅门口,探头探脑道:“爹,我进来了,你莫再射箭了。” 说着便用圆盾护住脑袋,小心翼翼走了进去。 客厅里一片狼藉,书纸扔了一地,孙世瑞一眼就看见案头摆放着的没有写完的遗书。 孙传庭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如一头疲惫的猛虎蜷缩在书案后面,那副曾跟随他战胜李闯、打得李自成只剩十八骑的传奇铠甲,此刻被丢弃在角落里。 “爹,孩儿这两日替你做了两件大事。”孙世瑞捡起地上的大弓扔给二虎,放下圆盾。盯着早已失去督师威风的父亲。 “一是帮您清理潼关卫军屯,追缴拖欠,收了一百多万两银子。” “二是替您和朝廷除了苏京这个内贼,连带着处死了几十个勾结李自成的将官,孩儿” 孙传庭扬起头,拨开散落在额头前的乱发,双目圆睁,死死盯着孙世瑞: “你这逆子,你要谋反吗!苏京是皇帝的人,他如何会勾结李自成!” “依《大明律》谋害监军等同造反,我们孙家自太祖时起,忠君报国,兢兢业业,不想如何就出了你这个乱臣贼子!为父留着这条命就是为了清理门户!” 孙传庭说罢,猛地扑上前来,挥拳相向。 狂暴的拳头砸在孙世瑞身上,一连打了六七下,孙世瑞也不躲闪,只是闷声扛着,直到噗嗤一声,口吐鲜血。 二虎见情势不对,连忙上前死死拉住孙传庭,哭着喊着“老爷,不能再打了!公子做这些都是为了您啊!” 孙传庭一脚踹开张二虎,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如今已酿成大祸,只恨当初听了你的鬼话,让你做什么百户。一失足成千骨恨!” 孙传庭一脸颓然,长叹一声道:“罢了,我已知难敌李闯,出潼关早晚必有一死,不想竟被你这逆子连累。” 孙传庭把脖子一横,凑到孙世瑞身前:“你这不孝子,你杀了我吧!我生是大明臣,死是大明鬼!” “动手吧!” 孙世瑞沉默良久,伸手扶起精神恍惚的孙传庭,朝二虎等人使了个眼色,几人立即退下。 “爹,孩儿做的这些都是为了大明朝啊!” “陕西各总兵心怀鬼胎,皇帝才给一月粮饷,兵少粮乏,左良玉又不配合,孤军出潼关是要去送死吗?” 孙传庭稍稍恢复神智,怒道:“住口!” “爹,如今大明朝内忧外患,内有流贼,外有建奴。皇帝远在京师,逼迫几万大军送死,。朝廷只有这一副家当,这样白白送死,于时局何益?孩儿这样做,不过是顺应天命罢了。” “当日平台召对时,皇帝曾许诺,说让左良玉从湖广发兵,北上河南夹击李自成,又让吴甡从保定发兵,南下攻打李自成。如今三路兵马都没有动静,父亲您内无粮饷,外无援兵,如何救援开封?” 孙传庭缓过一口气来,有了力气,挥拳又要打这不孝子,拳头扬起半空,忽然停住,软软地放了下来。 “你说的这些我难道不知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辱臣死!马革裹尸,一门忠烈也比做乱臣贼子被千刀万剐要强。若所有人都像你这样苟且偷生,只为一己私利,大明朝岂不是亡了!”” 孙世瑞忽然压低声音道:“爹,如今百万军饷在手,监军已死,京营为我所控,贺人龙归我调遣。你,我,大明朝,都不用死。” “此事确实有些出格,不过只要咱们内外同心,通力配合。重得圣上信任、扫除流贼、匡扶社稷,还是大有希望的。” 孙传庭缓缓抬起头,神情愕然。却听孙世瑞接着道: “爹,事已至此,还是再苦一苦圣上,多少派发些粮饷下来,潼关之乱的骂名,孩儿来背!” “你背,你如何背!你一个小小的百户,惹出这滔天大罪,苏监军死在潼关,你背负,你如何背负!” 孙世瑞郑重其事道:“爹,孩儿今日正是为此事来的,百户职位实在太低,恳请父亲上疏朝廷,替孩儿请功,给孩儿升个千户当当” 孙传庭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陆千户陆武昭呢?” “他死了,死在乱军之中。” 孙传庭拍案而起,一耳光扇在孙世瑞头上,孙世瑞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张二虎立即上前。 “都退下,退下!” 亲随悻悻退下。 “你竟如此阴毒,把陆千户都杀了!” 孙世瑞望向窗外,就在他和父亲争吵不休的时候,在河南开封,每天都有人饿死,在陕西,被饿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一将功成万骨枯。” “爹,从今往后,孩儿只能护住你,其他人是死是活,管不了那么多了。不过,爹若不继续当这个督师,帮孩儿撑过这一关,天下怕是要死更多人了!” 第三十五章 我的潼关我的卫 “出去!你这不忠不孝的逆子!!给我滚!你若还存有一丝良心,便带着你那些手下,立即出关,发兵开封,援救周藩!为你自己戴罪立功。也不枉圣上对我孙家的隆恩啊!” 孙传庭声音悲怆,披头散发,望向孙世瑞的眼神,充满愤怒与绝望。 孙世瑞胸中一阵剧痛,只觉喉头腥甜,鲜血上涌,这才想起父亲刚才那几拳,全部都结结实实打在了自己身上。 再看孙传庭决绝之态,眼神恨不得将自己杀死。 刹那间,穿越以来对孙传庭的不满与愤怒积聚到顶点,他猛地攥紧拳头,高高扬起,然而最终还是松开手指。 “爹,你知道,现在出潼关就是逼孩儿去送死!就是抛弃三秦子民不顾!就是要葬送大明朝!” “好!既然天下黎民生死、百万生灵涂炭,也不及你大明忠臣的名号来得重要!也不及那刻薄寡恩的独夫民贼重要!那么,孩儿也无话可说!爹,你好自为之吧。” 孙世瑞说罢,取下头上铁盔,狠狠砸在地上。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待孙世瑞走远,孙传庭脸上神情微微变动,冲着儿子远去的身影大声喊道:“你我断绝父子之情!我代县孙家没你这个忤逆子!” 孙世瑞走出客厅,心中久久难以平静,孙传庭的顽固,远远超乎他的想象,明知大厦将倾,无可挽回。孙传庭还是要跟着大明这艘破船沉默,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愚忠吧! 历史上,孙传庭出潼关后不久便粮草断绝,为了继续“追击”李自成大军,孙督师默许明军在河南一路烧杀抢掠,甚至连已经投降大明的州县也不放过(注释1),屠城杀人比闯贼还要闯贼。 就这样,大明朝最后把孙传庭这样的完美忠臣变成了屠城杀人的鬼! 可见,人总会变化的,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合适的契机。 正是为了发生在父亲身上的这个契机,孙世瑞才一直耐心等到现在。 临走时,孙世瑞警告守在门口的家丁:“看护好督师,不得让他绝食。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几个脑袋不保!” 走出督师行署,高杰、唐恩城早已等候多时,唐恩城不顾孙世瑞如丧考妣的神情,得意洋洋说起这次清屯的丰硕成果。 孙世瑞反应冷淡,望着熙熙攘攘的潼关卫城,想到父亲刚才的决绝态度,刚刚明朗起来的前途忽然又黯淡下去。 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渐渐笼罩孙世瑞心头。 张二虎凑到唐恩城旁边,低声耳语几句。唐师爷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高杰见状连忙询问,几人都不说话,簇拥孙千户返回黄五郎府邸。 崇祯十五年四月初,得益于黄五郎的惊艳表演,外加高杰、唐恩城的威严恐吓,以及孙千户的雷霆手段,尽管过程十分曲折,潼关十七家最终还是补齐了自万历二年拖欠的军田佃租、种子、耕牛。加上各类滞纳金,折合白银共计一百三十万两。 除了这一百三十万两现银,孙世瑞还以潼关卫所的名义,清缴各家侵占军屯五万三千余亩,清缴矿山六座。 由于潼关地理位置特殊,紧邻河南、湖广,商贾云集,五方杂处。河南、陕西、湖广一些州府、边镇老爷们的田产、店铺亦集中于此,由潼关十七家代持。 孙世瑞他们这次到底搜刮了周边官老爷们的多少资产,完全是一笔糊涂账,根本不得而知。 据唐恩城估计,仅仅潼关卫一地便集中了小半个陕西的财货。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次潼关卫清屯力度之大,收获之丰,已经远超三年前孙传庭在西安所得。不说是前无古人,也可说是后无来者。李自成在河南没完成的事业竟然让孙千户完成了。 借着清屯的由头,撬动杠杆,不仅收回了潼关卫的军田佃租,顺带还洗劫了一下周边州县、边镇老爷们的财富,这样的催收效率,自然是驿卒出身的李自成望尘莫及的。 正所谓风浪越大,鱼越贵。大概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 黄五郎府邸。 孙世瑞、贺人龙、黄五郎、高杰、唐恩城五人望着大厅里堆积成山的白银,和地上散落一地的田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贺人龙随手掀开一口大木箱,捧起一把银锭,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两眼发光: “没想到潼关老爷们竟如此有钱!原先说收够一百万两就祖坟冒青烟了,现在一百三十万两都不止!早知道老子一定上奏皇帝,给督师求情,早点放他老人家出来。咱贺家军也不至于这两年一直忍饥挨饿啊!” 高杰冷冷一笑:“若不是孙千户手下留情,老子还能敲出很多咧!” 贺人龙咧嘴一笑,上前拍拍这个最凶悍的部将:“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是客军,皇帝才给孙督师发六万两呢!” 黄五郎将散落在地上的田契一张张捡起来,若有所思道:“没想到一个小小潼关卫竟侵占了五六万亩军田!没想到他们几家各个比老夫占田要多!若非孙千户雷霆手段,清查积弊,老夫险些成了井底之蛙!” “得亏是孙千户,要不再有手段也弄不来湖广、河南那边的钱。” 众人纷纷附和,一屋子虎豹豺狼在堆积成山的银锭映照下,相互看向对方的眼神也柔和多了。 孙世瑞黑着脸,一句也没提分银子的事情。 众人面面相觑,贺人龙朝唐师爷使了个眼色,唐恩城小心翼翼地收起折扇,环顾四周,凑到孙世瑞跟前,一团和气道:“孙千户,士绅们联名揭发苏京叛乱的奏疏,已交由十八里铺,六百里加急呈递朝廷。眼下,银子到手,奏章也送了上去。咱们是不是该” 唐恩城说话的时候,众人齐齐望向孙世瑞,只等孙千户发话。 “督师不愿与我等合谋,他老人家只想做大明朝的忠臣。还要与我断绝父子关系!” 孙世瑞拆开一封塘报,匆匆看了一眼,旁若无人道:“榆林兵明天便到,固原兵也在路上。没有督师支持,我们和乱臣贼子无异!你们现在还想分银子!” 众人哗然。 高杰拍案而起:“这老贼” 见孙千户面露凶光,他连忙住口,不敢再说下去。众人都望向唐恩城,唐师爷只好硬着头皮道:“孙千户,自古忠孝两全难,君不见玄武门之变乎?” “我等冒着天大的干系跟着你清军屯,难道你连李世民都不敢做吗?自古成大事者” 孙世瑞狠狠瞪他一眼,唐恩城便鸦雀无声。 其实孙世瑞作为穿越者,和他那个便宜老爹本没什么感情,杀了也就杀了。 只是,孙世瑞很清楚,这个时代子弑父基本就相当于自绝于天下,与封建道德格格不入,以后权势再大底下人也不会服自己。 何况,孙传庭现在还有巨大的利用价值,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走上弑父这条路的。 然而,对于高杰、唐恩城他们来说,自然就没这个压力。元宝小说 “诸位请再给我些时间,我一定说服我爹好好做他这个督师。” 贺人龙怒道:“火都要烧到屁股上了!你说这还有啥用?” 唐恩城小声附和道:“咱们抢了他们的银子,杀了他们的人,他们岂肯善罢甘休!要不几家分了银子,逃往河南去吧!我在河南还有个老相好” “河南是李自成的地盘!老子抢了他老婆,老子不去!要死就死在潼关!” 黄五郎一直没有说话,听到这里,才忍不住提醒道:“你们抢了河南、湖广那么多银子,现在还想投靠谁?守不住潼关,咱们都得死!” 唐恩城阴阳怪气道:“咱们手里都是浮财,你黄老爷世代都在潼关卫,田产、店铺全都搬不走,自然想要死守。贺总兵一万兵马,孙千户不过六千京营,分守六门,怎么守得住?” 大厅里很快吵成一团,黄五郎几个家丁见状便要凑上来,眼见得各方便要打起来,忽然传来一声怒吼: “谁说潼关守不住!” 众人纷纷回头,发现正是千户大人孙世瑞。他拔出腰刀,挡在众人中间,杀气腾腾,如同一头出栏的猛虎。众人知道他武艺高强,连忙退后几步。 却见孙世瑞挥刀指向堆积成山的银锭,不容质疑道: “督师若再执迷不悟,便从这里面拿出三十万两,充当军饷,发放给全城军士,激励士气。再招募潼关老兵,摆出架势和他们死磕!城内粮草充足,坚持十天半月,潼关便是我们的了!” 众人闻听此言,思索片刻,纷纷点头称是,事已至此,也只有放手一搏了。 孙世瑞在心里默默道:搏一搏,若是成了,从此我的潼关我的卫! 注: 1见《豫季变略》 第三十六章 召见陈新甲 暮春时节,终于有了些暖意,四月皇京,新芽泛绿,草长莺飞。 仕女们早早褪去厚重的披袄、披风,换上了清爽宜人的马面裙,配以马甲,随着晚来的春风,摇曳生姿。 然而这季节时令的改变,对死气沉沉的北京城来说,无甚要紧,受运河凌汛、流贼影响,米煤价格继续上扬,物价腾贵。 京营兵被抽调到陕西后,天子脚下,青皮无赖愈发猖獗,光天化日之下敲诈勒索,偷鸡摸狗。 到了四月,天气转暖,疙瘩病渐渐增多,病者吐血如西瓜水,立死。(注释1)每天从安定门运尸出去的马车,从去冬的日一辆,变成了现在的两日一辆。 崇祯十五年的春夏之交,对京师百姓来说,糟心事一桩接着一桩。 四月初一日,有妖人于崇文门张贴:长虹贯日,大头朝下。并作出详细解释: 朱由检的“由”字,大头朝下就是“甲”字,“日”字中间来一竖,即“长虹贯日”,成了“申”字。 甲申年即为崇祯十七年,也就是说,大明朝气数已尽,只剩这最后两年了。 ~~~~ 相比这些杀人诛心的谣言,眼下崇祯皇帝更关注的,还是中原形势。 崇祯十五年三月,李自成、罗汝才连破豫东十余州县,所向披靡,四月初,闯贼第三次围攻开封。 若让闯贼占据开封,立足中原,死得不止是一个周王,届时,京师也将受到严重威胁,大明王朝在北方的统治,将陷于崩溃。 为了挡住闯贼,三四月间,焦头烂额的崇祯皇帝,几乎是用最严厉的语气,催促督师丁启睿、保定总督杨文岳偕总兵左良玉、虎大威、杨德政、方国安等率兵十八万(号称四十万)往援开封。 在朱由检的严厉催促下,各路兵马只得出战。诸将之中,左良玉一马当先,朝着开封以南的朱仙镇,朝着那个后来让他一蹶不振的战场挺进。 催促丁启瑞左良玉等人同时,朱由检没忘了被派往陕西的三边总督孙传庭。 早在孙传庭一行抵达潼关之前,崇祯皇帝便开始催其出战。 起初朱由检发出的每一道诏令,孙督师必会一一回复。 针对皇帝发出的质问、嘲讽,孙传庭不卑不亢,在奏疏中一一解答,并向崇祯表示,等新兵训练完毕,便立即出潼关,援救开封。 到了三月下旬,京师再未收到陕西发回来的奏疏,连两位监军定期发给司礼监的塘报也突然中断。 生性敏锐的崇祯皇帝立即觉察到异样。 朱由检连发三道手敕,令快马送往潼关。 敕令中,皇帝劈头盖脸将孙传庭大骂一顿,警告他说,若敢养寇自重,拖延发兵,便立即逮拿下狱,重新关回天牢。 天牢可不是好去处,便是孙传庭这样生性孤傲的人,丢到天牢里蹂躏三年,也再没了傲气。 所以,崇祯完全有信心,只要威胁孙传庭下狱,这厮便会立即就范,不再会有其他小动作。 然而,出乎朱由检预料的是,这三道敕令发往潼关后,竟然也跟着一起泥牛入海,没有任何回应。 就当崇祯皇帝满腹狐疑,准备派遣锦衣卫得力人手前往陕西一查究竟时,四月初四日,兵部尚书陈新甲却忽然收到了潼关军民联合揭发御史苏京谋反的奏疏。 陈新甲接到这封由潼关士绅联名举报的奏疏时,大吃一惊,他知道潼关可能出现了变故,于是立即入宫奏事。 乾清宫,西暖阁。 案几上散落着堆积成山的奏疏,大都是开封向京师发来的求援。 朱由检抽出一份,不及展开又重新放下,他揉着眉心,长吁短叹。 周皇后曾开玩笑说,崇祯额头的那道皱纹更添天子威严。 皇后还说,皇帝那操心劳碌的面相,乃是圣人之相,吉人自有天相。 如果搁在十年前,有人说这样的话,朱由检或许还能付之一笑,如今听起来更像是恶意的嘲讽。 皇祖驭极五十载,垂拱而治,张江陵变法,帑藏丰盈,闾阎殷实,万历三大征更是气壮山河,听说若不是群臣反对,皇祖爷当年还要远征倭国,立马扶桑呢! 朱由检看过《神宗实录》,得知皇祖大行之即,仍旧面无愁容,最后以北斗七星姿势,安然沉睡在定陵之中。 哎,那才是真正的得道承平啊。 然而自己呢?自崇祯元年继承大统到现在,十五年时间,自己每日无不如履薄冰。 十五年来,极少娱乐。 和祖辈们相比,他没有宣宗的促织之乐,没有堡宗的草原露营之乐,没有武宗的豹房之乐,连兄长做木工活的快乐,他也从没享受过啊。 崇祯揉了揉眉心,疲惫之色中略显愧疚。 明日便是皇后的千秋之日,对着雪花片飞来的求援奏疏,他哪里还有一点想要庆祝的意思。 要不等过几日懿安皇后千秋,到那时摆个戏台,让皇子们一起给两位皇后庆祝庆祝,也能省下些银子···· 朱由检重重叹了口气,这时,王承恩那熟悉的身影出现眼前。 见崇祯脸色难看,王公公只得长话短说。 “皇爷,陈大人在宫门外等候多时了。” 朱由检头也不抬道:“陕西的奏疏,还没有么?” 王承恩小心回道:“孙督师怕是军务繁忙,奏疏一时恐难抵达天听……” 朱由检思绪从懿安皇后生日庆典的片刻祥和中回到现实,猛地将一本奏疏砸在地上: “那苏京、东方祝的塘报呢!怎的也没送到!” 王承恩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口中诺诺,不敢抬头直视。 自信王时代起,王承恩便服侍圣上左右,然而这两年随着朝局日坏,皇爷的脾气也如这大明王朝,越发江河日下,变得越来越暴戾无常了。 “潼关没有音讯,不会多派缇骑探查么!兵部、镇抚司是做什么的!” “皇爷···”王承恩诚惶诚恐,吞吞吐吐道:“兵部堂官说目下商洛道阻,河南贼患,价值赏钱不足,因此缇骑人手不够,···” 朱由检猛然抬头,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承恩。 王承恩吓得全身发抖,想要缩进那身破旧的蟒袍里。 朱由检对着王承恩看了会儿,见王承恩身上穿着的袍子已有些破旧,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上次捐献,王大伴带头捐了三千两,朕知你素来清贫,家中还有个八十岁的老母赡养···” 朱由检红着眼睛,似有无限感慨,然而话刚到嘴边,忽然又停住,最后拍了拍王承恩肩膀: “疾风知劲草,板荡显忠臣!你,朕是知道的。” 王承恩扑通一声跪下,眼泪婆娑,正准备向皇帝表明心迹,却听崇祯问道: “陈尚书,来了?” “回皇爷,已到宫门口了。” 朱由检目光重新转向堆积成山的奏疏:“让他进来吧!” ~~~~~~~ 陈新甲来到暖阁门口,王承恩轻轻掀起暖帘,在兵部尚书耳边耳语几句,陈新建这才躬身走了进来。 见暖阁中只有皇帝一人,御座两侧既无随侍太监也无鱼列的锦衣卫,略显简陋。 陈新甲愣了一下,立即跪在金砖上,向皇帝行了常朝礼。 崇祯正在翻阅一封湖广通政使报上来的奏疏,听见陈新甲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抬头朝他望来。 “中原糜烂,朕忧心周藩安危,哎···” “陈卿,许久没有松山的塘报了,你们兵部可有洪督师消息?” 听着熟悉的声音传来,陈新甲心中一个寒战,他调整好呼吸,未敢抬头,言道: “回圣上,上月传闻洪督师正全力攻打,总兵曹变蛟夜袭奴酋黄台吉大营,想必已是大胜····兵部派出缇骑正往辽西侦查,一得到松山捷报,便立即奏明。如今辽西道路阻绝,恐还需些时日,请陛下恕臣渎职之罪。” 第三十七章 皇太极的善意 去年,也就是崇祯十四年十一月,八旗大军在围困松山三个月后,进攻开始渐渐乏力。继承努尔哈赤事业的皇太极知道,大清和明国之间的决战,到了最艰难的时刻。 于是,皇太极通过蒙古人,向大明表达了自己的善意: 大清愿与明国议和。 时任兵部尚书的陈新甲,在听说这个消息后欣喜若狂,立即让清国使者回去“等候佳音”。 袁崇焕死后,明军与清军作战,虽不说是百战百败,傻子也看得出,明军基本没任何取胜的希望。 陈新甲认为,若能促成明清和议,消弭辽东战事,朝廷便能腾出手来,集中精力平定流贼。这也是杨阁部等人提出的“攘外必先安内”之策。 若立下如此大功,自己这个兵部尚书便能做得更久些,以后入阁担任首辅当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所以陈新甲对此次议和十分看重。 不过,他没有轻易把这个消息告诉皇帝。 毕竟,袁崇焕私自议和被千刀万剐的教训大家都看在眼里。 圣心难测,在没揣摩透皇帝意图之前,陈新甲虽有“建功立业”之雄心,却也要好好掂量掂量,看自己这小身板够不够剐三千六百刀。 陈新甲早年做过宁前道兵备佥事,在锦州、松山、大、小凌河都待过,辽西那些事儿,他都门清儿,素有知兵之名,眼见得到了今年(崇祯十五年)正月,松山战场形势越发恶劣,松山、锦州城就要不保,陈新甲意识到,向皇帝提出议和的时机到了。 不过,谨慎起见,陈尚书先是暗示宁前道副使石凤台,代行辽东巡抚叶廷珪,将议和情形“婉转地”向崇祯皇帝汇报,以试探皇帝态度。 结果不出意外的,煤山战神勃然大怒,以“封疆大吏私自与敌国和议,有辱国体”,将石凤台投入诏狱,关在了孙传庭的隔壁。 直到后来松、锦形势吃紧,甚至一度没了洪督师消息,内阁诸臣一致认为该劝皇帝认清现实,对清议和。 考虑到老陈“知兵”,且与清军有过交涉,大家一致推举下,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便落在了陈新甲这个大怨种头上。 崇祯十五年正月初一日,皇帝召见周延儒、贺逢圣、张四知、谢陞、陈演等阁臣,陈新甲也与列。 陈新甲向皇帝提议“款建虏”,但不敢直接说出“款”字,于是拐弯说解决松、锦战事,“兵不足援,非用间不可”。意思是至少派人与辽东谈一谈。 崇祯表示没问题:“城围且半载,一耗不达,何间之乘?可款则款,不妨便宜行事”。 周延儒等阁臣与崇祯相处日久,知道煤山战神性格,日后若是翻脸,让他抓到把柄,可是从来不认人的,要么投进诏狱,要么直接砍头。 所以,大家对这句“可款则款”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沉默是金。 谢陞说了句“彼果许款,款亦可恃”。(如果建奴愿意议和,我便可以议和要挟建奴) 一群老油条中,陈新甲最具上进之心,他朝气蓬勃,且与圣天子相识不久,最要命的是,此时的老陈,还不知煤山战神秉性。 当他得到一句“可款则款”,便以为自己遇上了明主,建功立业留名竹帛的机会,终于到了。 于是陈新甲向皇帝推荐兵事赞画主事马绍愉,作为此次议和的使节,以兵部职方司郎中赐二品衔的身份前往沈阳,与清国秘密议和。 崇祯十五年正月初七,马绍愉一行抵达宁远,与济尔哈朗接洽,后因敕书问题耽搁等原因,来回往返,直到不久前方才抵达沈阳,开始代表大明与皇太极讨价还价,商议议和条款。 ~~~~~ 崇祯揉了揉眉心,脸色有些难看,什么“曹变蛟夜袭皇太极大营”,这些话怎么听起来竟那么熟悉。 “曹变蛟,猛将也,夜袭大营,奴酋可曾负伤?” “啊?”陈新甲一愣,忐忑不安,只觉得皇帝这句突然发问,暗藏杀机。 陈新甲刚入阁时,便听闻天子喜怒无常,却只道是外人不知俯体圣意,这几个月服侍下来,才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这个,兵者诡道,也说不定,只看洪督师塘报,才能确切得知。” 崇祯捧起茶盏,轻呷一口,茶水早已凉透,他对陈新甲的敷衍颇有些不满,低声道:“便如当年袁崇焕炮击老奴?” 陈新甲装作没有听见,更不敢抬头,这几个月在内阁磨砺下来,原先身上的那种干练挺拔之气,已经被消磨不少了。 “马主事在辽东,只让他好好谈!莫失了我天朝气度,你们兵部也要督促洪督师,着力死打,不使黄台吉小觑了大明!” 陈新甲连忙应道:“臣,谨遵圣旨。” 朱由检神情肃穆,暗沉的目光中闪出一抹亮色:“当年杨阁部筹划‘攘外必先安内’,便是高着!可惜杨阁部方略,让孙传庭之辈坏了!” 陈新甲恭恭敬敬道:“圣明无过天子!万历初,方逢时促成俺答为顺义王,名其所居为归化城,一解嘉靖中期以来扰边者三十年不解之局,东起延、永,西抵嘉峪七镇,数千里军民乐业,不用兵革,岁省费什七,九边生齿日繁,守备日固,田野日辟,商贾日通,边民始知有生之乐……若能抚东虏,开贡市,以全国之兵力剿流寇,内地安而图外攘,则我大明中兴,指日可待矣。” 崇祯默然。 当年袁崇焕因“私自议和”,被磔于西市。祖宗之法,无和亲、岁币,天子守国门。崇祯五年,黄台吉曾书信乞款言道:若可修好互市,则对天地盟誓,大军再不入境,打猎放鹰,便是快乐处。 当时被崇祯严旨拒绝,且下旨:再言与东虏议和,杀无赦。 然而时过境迁。 大明不再是崇祯五年的大明,自己也不再是崇祯五年那个二十岁的年轻天子了。 崇祯思索片刻,还要再询问些辽东停战的细节,又担心让太监宫女听了去,正犹豫着要不要让王承恩屏退闲人。 这时,西暖阁外忽然传来小太监急切的声音: “有喜了!陕西塘报!陕西塘报!” 崇祯听说是孙传庭奏疏,大喜过望,转身望向陈新甲: “陈卿,兵部事务殷繁,且去悉心料理,恭候召对,改日再来吧。” “陛下……”陈新甲欲言又止。 小太监大步流星,快跑到西暖阁时,手捧塘报,膝盖着地,竟然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滑行起来。 若非门槛拦着,这小太监怕是要直接滑到皇爷身前。 王承恩抢先上去,一把夺过塘报,瞟了眼朱漆条印,见还十分完整,于是狠狠瞪那太监一眼,小太监怯怯的朝屋里看了眼,立即退下。 皇帝始终没有抬头。 “皇爷,驿站六百里加急,潼关卫送来的。” “好。” 朱由检这才发现陈新甲还站在原地,刚准备打发他下去,忽然想起什么,于是将王承恩递来的塘报转递这位阁臣。 陈新甲诚惶诚恐接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印有潼关卫十八里铺驿官印的塘报,仿佛捧着千斤的巨石,竟有些莫名惶恐。 “朕昨夜一宿未眠,有些乏,请陈尚书读一读。中原糜烂,辽东战危,陕西那边总有好事了。” 王承恩重新沏好茶,恭恭敬敬放在皇帝身前,瞟了陈新甲一眼,连忙附和道: “皇爷说的是,臣今早儿起来,见皇极殿琉璃瓦上,喜鹊坐西朝东排成一队,叽叽喳喳,还以为在叫什么,原来是给皇爷报喜来着!” 崇祯端起茶,迫不及待啜了一口: “读一读,看看孙督师在陕西筹备的如何了?何时出关讨贼?” “还有那贺人龙的人头,也该落地了。” 第三十八章 苏京十三当斩之罪 陈新甲展开奏疏,小心翼翼念道: “为《恭报潼关逆形昭著机不容失便宜正法谨席藁待罪仰听圣裁》事:(注释1) 朱由检眉头微皱,似有些不悦,诛杀一个贺人龙,用得着这般长篇累牍? 陈新甲调整呼吸,对着奏章上密密麻麻的馆阁体,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道: “臣匪材,谬叨皇上重寄,矢志剿贼已有成画。入潼关卫,清屯、追缴、操练秦军,而监军苏京····” 陈新甲停顿了一下,不敢继续读下去,他知苏御史是皇帝的人,这次被派往陕西监军,便是要督促孙传庭全力剿匪。 朱由检以为是孙传庭对苏京弹劾,巡抚督师之间,巡抚监军之间的弹劾,本不是什么新鲜事。 “接着读,朕要看他孙传庭能说出什么!” 陈新甲答应一声,擦擦额头渗出的汗珠。 “勾结闯贼,勒索缙绅,鱼肉百姓,秦民明知之而无可奈何····” 崇祯夺过奏疏,陈新甲惶恐不安,垂首肃立。 崇祯检查一下信封,确定为孙传庭发来无误,满腹狐疑的展开,又从头默读了一遍: “····臣初到潼关,耆老士绅无不以此为虑,或言‘监军家在河南,与闯贼素有勾结,潼关不保矣’。” 朱由检语速越来越快,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旁边侍立的王承恩陈新甲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下,尤其是陈新甲,现在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神情竟有些木然,呆呆望着脚下金砖。 “下车伊始,潼关卫指挥张猷,陕西按察使黄炯,教授许嗣复,乡贤黄五郎,数次抵臣寓私商,言辞凿凿,皆言苏京必反!臣始不信,答曰:苏御史,国之干城!天子门生,过蒙拔擢,宠命优渥,素以清流著称,能与流贼勾结耶? 及至贺人龙麾下高杰、周国卿等,于义昌驿截获流贼细作所携书信、狗头金及李闯所授伪职官衔,臣方知,苏御史通贼,久矣!元宝小说 臣曰:入其衙,斩其官,如古人作手,臣饶为也···· “孙传庭怎敢如此大胆!竟然勾结贺人龙!” 崇祯歇斯底里大叫,将奏疏揉作一团,忿忿砸在地上。 “皇爷!这其中必有误会,臣相信苏御史的为人,绝做不出勾结闯贼的事,孙督师也不会····” “住口!” 崇祯随手拿起案几上那盏滚烫的热茶,猛地向王承恩掷去,薄胎细瓷啪的一声碎了满地,溅湿了王承恩的袍服。 王承恩被烫的哎呀一声,强忍住没有再喊。旁边站着的陈新甲被眼前这幕吓住,腿一软,立即跪倒在地。 崇祯靠在御案上,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王承恩,半晌才道: “刚才谁给朕道喜!是谁!” 王承恩颤巍巍道:“臣罪该万死,不知这奏疏情形,只想着让皇爷早些过目,也没提前查阅,没曾想···” “朕问你,是谁给朕道喜!” 王承恩连忙道:“回,回皇爷,是司膳监小太监黄锦哪来的。” 朱由检突然恶狠狠道:“来人!立即把那黄锦拉到午门,乱棍打死!给朕认真了打!” 王承恩还要求情:“皇爷息……” “滚!!!” 王承恩浑身一激灵,仓皇跪地,向后膝行了几步,用屁股拱开暖帘,逃了出去。 陈新甲见王承恩出去,偷偷瞟了眼还在发抖的崇祯,悄悄收敛袍服,也准备溜出去。 “站住!” 陈新甲连忙重新跪好,恭恭敬敬朝皇帝重新行了个礼。 朱由检艰难的睁开眼,费力的举起手臂,指着被他揉成一团扔出去的奏疏,咬牙切齿道: “黄尚书,继续读!” 陈新甲被皇帝叫错了姓氏,也顾不得纠正,唯唯诺诺道:“是····” 他爬过一地的细瓷碎片,捡起那道让皇帝龙颜大怒的奏疏,像是捧着个随手可能炸响的地雷炮,小心翼翼展开,抬头瞟了皇帝一眼,继续读道: “苏京初到潼关,利欲熏心,曾言“潼关富甲三秦,好好捞一笔才行”,遂指使家丁张继善等,勒索士绅饷银,欲肆行劫掠。潼关乡贤郭达,宅心仁厚,赈济灾民,素有郭佛子之称,不堪勒索,蹈河自尽,尸首至今不得。或言已被烹杀…… 城南员外渠忠君因一言不合,被苏京家丁断去一指。 苏京大言于臣曰:潼关士绅不知体恤监军,大军征剿,粮饷不足,潼关竟一毛不拔,成何体统?稍事惩戒,杀一儆百耳。 臣恐激民变,遂以手书相慰,使潼关士绅于粮米之外,另犒赏苏京家丁王大锤等猪、羊、酒、麺。 苏京犹嫌不足,竟使家丁勒索东珠、蓝田玉等宝物。 苏京抵秦不过两月,论其恶,高积於山,臣之所记,不及什一也。 三月二十九日,流贼细作又至潼关,为百户官孙世瑞所擒,潼关军民,皆欲杀监军。 而苏京犹不知也,臣于督师行署设酒款之,苏京若不屑於臣者。 臣宣谕皇上神圣,合尧舜汤武为一君,臣子当勉旃疆场,而苏京若怏怏不得志,止谓熹宗皇帝恩遇之隆也,自言俸禄稀薄,不能养家,不及潼关富家翁也。臣闻言不觉失色,厉声呵斥。 苏京言秦军京营俱无用,土鸡瓦狗耳,只用他携三十万银,单骑走开封,便能说服李自成归降。 臣愈讶之,知其难制,不可用也,讽之曰:监军戎马半生,不如躬耕南阳,颐养天年。 苏京应臣曰:落叶归根,种豆南山,久有此心,但惟我知平贼方略。收了李自成,解了开封之围,河南残破,周藩富甲天下,几百万金银,可为军饷。 臣曰:此事须上奏朝廷。 苏京曰:我二人便可办了,何须上奏! 次日,臣又召其监军东方祝、卫所指挥等来婉谕之,而令其亲信者往复开导。苏京固称剿不如降,催促臣交三十万两兵饷(实则六万),由他前往开封劝降流贼。 若不从他,且以玩寇畏敌罪名弹劾臣等。 臣悉其狼子野心,终不可制,欲擒之还朝,待皇上处分,然一擒则其下营兵必哄然,事将不测,且潼关民变汹汹,不宜张扬,惟有迅雷不及掩之法诛之顷刻。 遂于四月初一日,臣授计总兵贺人龙、百户孙世瑞等布置已定,谎称三十万两已筹集,促之收银出关,一面安抚潼关士绅顾全大局,勿与苏监军家丁标兵冲突。 苏京果入行署,臣先设一帐房于行署旁,坐待之。苏京至,臣与之坐,曰:镇下各家丁何不俱来一见? 苏京亦召之俱来,各家丁既集,臣始宣言于众曰: 各官兵驰援开封,皇上深念,惟汝之监军苏京不良,所作所为,俱干国法。 苏京身为文臣监军,受天子隆恩,勾结流贼,欺君叛国,一当斩。 刚愎撒泼,无人臣礼。前后章疏,具在御前,近且有“入开封收取周藩如反掌”等语,据开封申报,岂堪听闻。大臣不道,二当斩。 欺凌士绅,横征暴敛,以公器为玩物,牟取私利,三当斩。 命姓赐氏,即朝廷不多行。苏京部下家丁,苏其姓者数十人,初到潼关,鱼肉三秦,亵朝廷名器,树自己爪牙。犯上无等,四当斩。 初抵潼关,即虐杀乡贤郭达、渠忠君等。取其银九万两,没其货,仍禁其人,恬不为怪,劫贼无算,激起潼关民变,五当斩。 掳乡贤之妻女为妾,初入三秦,夜夜笙歌,凡潼关妇女有姿色者,如翠花、如花、香玉、黛玉等,俱设法致之。或收不复出,或旋入旋出,身为不法,故官丁效尤,俱以虏掠财货子女为常。好色诲淫,六当斩。 第三十九章 蝴蝶效应 陈新甲一口气将苏京的“十三当斩之罪”全部读完,便跪倒在地,一言不发。 崇祯盛怒之下这才发现,孙传庭呈递的这份奏疏,竟与十多年前袁崇焕斩杀毛文龙后上的题本,一模一样。元宝小说 相比皮岛斩帅的题本,孙传庭只是在原文上修改了几处地名、人名,以及当事人苏京的罪名。 皮岛改成了潼关,毛文龙改成了苏京···· 崇祯倒吸口凉气,忽然想起万历四十七年会试,孙传庭与袁崇焕排名相邻,文章竟也相仿。 原来,这两个都是一路货色!都是狼顾鹰视的乱臣贼子! 以崇祯皇帝对苏京的了解,这位由自己提拔上来的清流,遇事慷慨直言,不随浮议,总能力抒己见,”对钱财,看得比鸿毛还轻,离京不过两月,怎会做出勾结流贼这等滔天大罪! 当年杨嗣昌在世时,曾将孙传庭比作是“洞中老佛”,由此看来,是在暗讽孙贼包藏祸心,大奸似忠! 更让朱由检愤怒的是,孙传庭不仅擅杀监军,还以此为功,在奏疏最后,替孙世瑞、贺人龙、高杰、潼关卫一众卫所官请功,向朝廷索要官职封赏! 这何止是欺君,简直就是谋反! 可是,陆武昭人呢!朱由检辛苦操练起来的京营,崇祯初年他用几十万内帑操练起来的京营,难道都坐视潼关之变,坐视孙传庭谋逆不管吗? 崇祯极力压抑心头怒火,抬头望了眼全身发抖的陈新甲。 “陈卿,你以为如何?” “啊?” “朕问你,你以为孙传庭此人如何!” 陈新甲今日本为明清和议之事入宫觐见皇帝,没想到莫名其妙就被卷入到陕西这摊子烂事。 他与孙传庭不熟,毕竟入阁前后,孙督师还一直待在诏狱。 他与孙传庭连一面之缘都谈不上,刚才目睹龙颜大怒,陈新甲早被吓得失魂落魄,此刻崇祯质问自己,他一时茫然,只是不停叩头。 朱由检气急败坏道:“今年正月,朕将孙传庭放出诏狱,委以重任,让他去陕西秘杀贺人龙,不想他竟与贺人龙勾结,杀了苏御史!岂有此理!” 崇祯皇帝拍案而起,袍服上的带钩缠到御案上的茶壶,竟丝毫不知。 “此人照着袁崇焕,照葫芦画瓢,列出什么十三当斩之罪!当年袁蛮子斩杀毛文龙,好歹也是证据确凿,苏京是朝廷派去陕西的监军,他一介文臣,手无缚鸡之力,岂能与毛文龙相提并论,割据海外,图谋不轨?” 文臣造反,在陈新甲看来几乎是天方夜谭,他虽不知孙传庭为人,然而这点官场常识却还是清楚的。 若自己若再不表态,只怕待会儿一纸圣旨下去,缇骑奔赴陕西,这位孙督师便要重蹈袁崇焕的命运。 若孙传庭再次下狱,无人支持剿贼,中原局势势必彻底糜烂,那么自己主持的明清议和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见陈新甲似有话要说,崇祯缓了口气,宽慰道: “国家多事,正需要陈卿这样的干臣!言者无罪,你有什么话,但请说来!” 陈新甲被皇帝这道笑容迷惑,再次行礼,从容不迫道:“陛下息怒,潼关山川路远,消息阻隔,其中或有误会也说不准。开封被围,中原危急,当此之时,不如先派人前往潼关····” 朱由检愕然,上下打量陈新甲一番,他实在想象不出,此人也会是孙传庭同党。 “陈卿继续。” 陈新甲没注意到皇帝表情的细微变化,只以为崇祯是在鼓励自己,于是更近一步道: “臣闻孙督···孙传庭世代为官,其父、祖皆有功名,祖上曾追随太祖立下大功,孙传庭入狱三年,矢志不渝,可知其非常人,更非袁崇焕所比。料想其中必有蹊跷。” 他停顿了一下,见崇祯正“赞许”的望向自己。 “且皇上只此一副家当,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如派一中官前去潼关,调查得清楚,再·····” “滚!” 不等陈新甲说完,崇祯忽然大吼一声,往前快速走了两步,鼻子几乎要贴到陈新甲的脸上。 啪一声响。 身后御案上的茶壶被衣带拉扯,落在地上,摔碎一地。 崇祯盯着陈新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也收了银子?” “啊?” 陈新甲额头渗出豆大汗珠,惶恐不安,努力想要避开圣天子锐利的注视。 和大明官场上绝大多数官员一样,陈新甲从当年在大凌河修工事开始,便开始不停的捞银子,入阁后更是捞钱捞到手抽筋。 皇帝现在突然说自己收了银子,陈新甲的第一反应不是否定,而是在思考,崇祯质问自己收了哪笔银子。 “不,绝无,臣没有。” 陈新甲三连否定。 朱由检直勾勾的望着这位“干臣”,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你收了孙传庭的银子。” “不,绝无,臣没····” 陈新完全不适应崇祯变脸的节奏,不过这时他已意识到触犯了龙鳞,恐怕凶多吉少,于是也顾不上皇帝对议和的忌讳,以头抢地,不停解释道: “臣自去春以来,遵照圣意,一直忙于议和之事,遴选使臣,与沈阳互通消息。崇祯十四年腊月二十九日尚在内阁处理公文,直到除夕天明才乘小轿回家,此事其他几位阁臣都可以作证,臣自议和以来,席不暇暖,根本无暇见孙传庭!何来收受贿赂之说····” 朱由检踩着破碎的茶壶,怒不可遏道:“议和!议和!你还要嚷嚷,莫非要让天下皆知么!” 陈新甲自知失言,连忙闭口。 朱由检怒视陈新甲,这才想起今日召他进宫所为何事,想到这里,崇祯越发暴怒。 “席不暇暖?操劳国事?朕去年春天交给你做的事,拖延至此,毫无进展!如今还有脸说席不暇暖!你谎报松山军情,以为朕不知吗!” 陈新甲这才知道锦衣卫可能已探查得一些军情,诚惶诚恐,只得连连叩头。 朱由检指着陈新甲怒骂:“今年正月,兵部便派马绍愉出关议和,如今三个月过去,便是朝天使往返京师汉阳(朝鲜都城),也绰绰有余了!尔等拖延塞责,马绍愉还没消息!” 三个月前,陈新甲推荐兵事赞画主事马绍愉作为明清议和使者,崇祯即予允准,并“加绍愉职方郎中,赐二品服”,前往沈阳议和。马绍愉领命出关,先到了宁远,与济尔哈朗接洽,清国希望以大明皇帝的敕书为信,然而崇祯帝却放不下面子,摆出一副天下共主对待边疆属夷的架势,以一纸“谕兵部陈新甲”的敕谕代之。 皇太极对此极为不满,遂以敕谕英郡王阿济格等人的形式,要求明廷更换敕书。 马绍愉只得奏报朝廷更换敕书,就这样,一来一回耽误了几个月的时间。在此期间,松山、锦州、塔山、杏山已先后被清军攻陷,洪承畴被俘,祖大寿投降,明军全线溃败。 抛开事实不谈,这次贻误和谈契机的锅,最后还是得陈新甲他们来背。 毕竟崇祯皇帝英明神武,是不可能也不会犯下任何错误的。 此时的朱由检,当然还不知道松、锦的败局,不过直觉告诉自己,辽西局势不妙。 “陛下明鉴,马主事正月便到宁远,只因···” 陈新甲正要辩驳,立即被崇祯打断,见这位“干臣”到现在还没有自觉背锅的觉悟,皇帝很愤怒。 “且不论停战之事。”崇祯想起了孙传庭贿赂之事,于是再次转移话题。 “朕近日得襄城伯举报,弹劾你的家眷,于崇祯十四年腊月初八日,在陈府府邸家中收受孙世瑞贿赂,此事有沈炼、丁补可以作证。” 陈新甲如遭五雷轰顶,这段时日自己忙于议和,确实没怎么捞钱,不过手下人有没有收银子,他却不敢保证,这个孙世瑞又是何人,只听其名,根本没见过啊。 京官人数众多,按照惯例,地方州县官员,固定时间须进京考核,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不可胜数。 这迎来送往,官场赠予,本就是常情,同僚之间临行送两银子作为茶水钱,它,能叫贿赂吗?··· 陈新甲呆若木鸡,如五雷轰顶,一时之间,竟忘了辩驳,口中喃喃: “沈炼,丁补?” “镇抚司的小旗官,若非此二人,朕还要被你们蒙骗到何时!” 朱由检最后这句话,基本宣告了陈新甲的命运。 这位历史上因为明清议和泄露被下狱的大怨种,因为穿越者的介入,被迫提前下线。 随着陈新甲的下线,明清和议大概率也将提前破产。 崇祯十五年由阿巴泰领导的清军第五次入关,在一系列蝴蝶作用下,将产生新的变数。 李自成第三次围攻开封,也因孙传庭“叛乱”,走向未知。 崇祯十五年大明历史走向,正在发生重大改变。 “来人哪,把这孙贼同党给朕拿下,投入诏狱,由沈炼丁补亲自审问!” 第四十章 山雨欲来 当日一起送达兵部的,还有监军苏京和一众家丁的首级,以及千户陆武昭生前佩戴的铠甲兵刃。 据孙传庭奏章描述,在斩杀苏京当日,苏京家丁突然发动叛乱,攻打督师行署,烧杀抢掠,所幸陆千户率兵镇压,才使潼关保全。 然在平叛中,陆千户不幸殒命,尸首最后不知所踪···· 朱由检盯着木匣中盛放的人头,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渐渐攥紧拳头。 一只苍蝇飞入木匣,落在了死气沉沉的面容上,崇祯挥舞衣袖,轻轻驱赶走苍蝇。 一种强烈的、发自肺腑的恶心感瞬间席卷朱由检全身。 他一把扯过孙传庭从潼关送来的“陕西平叛有功者名录”,咆哮着将那张纸撕成碎片,抛向半空。 纷纷扬扬的碎纸从天而降,落在木匣子上,密密麻麻铺了一层,仿佛出殡时抛洒的纸钱。 “苏御史。” 朱由检红着眼睛,咬牙切齿: “朕会为你报仇,朕要剐了他!” ~~~~~ 崇祯皇帝满腔怒火。 这种被人威胁的感觉,是那样的熟悉。自继位以来,这样的威胁已经发生过两次。 第一次是朱由检由信王身份变为大明天子的时候。 朱由检受诏入宫前,张皇后反复提醒,不要吃魏忠贤送来的食物,不要接纳魏忠贤送来的女人。 当十七岁的朱由检强忍住欲念,挥退九千岁送来的四个美女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性命正被九千岁拿捏。 而这,正是自幼缺乏安全感的朱由检不能忍受的。 于是崇祯继位后不久,趁着九千岁还没下手,便先干掉了对方。 朱由检第二次被人威胁,是在己巳之变,这次的威胁来自袁崇焕。 最初袁崇焕夸下海口说要三年平辽,结果两年不到皇太极就从蓟州入关了。 按理说袁崇焕的工作重心在辽东,蓟州够不上,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毕竟督师还顶着个“蓟辽总督”的衔儿,现在鞑子从蓟州进来,总甩不了锅。 那是黄台吉第一次率八旗入关,过程相当得顺利,大明朝在连续死了几个总兵后,京师周边田庄、店铺,各类产业让鞑子兵霍霍一空,掳掠钱粮人口无数。 这次劫掠让北京城周围的老爷们损失惨重,于是大家伙儿都对袁崇焕恨之入骨——毕竟不能说我恨皇帝啊——只是这些人不会想到,在袁崇焕死后的日子里,类似这样的打劫会更频繁而且更严重···· 总之,己巳之变前后,关于袁崇焕勾结后金的传言一下子增多了,连蒋干盗书这样拙劣的三国演义计谋也出来了。 所以,当袁崇焕与鞑子鏖战之后,提出想要带兵入瓮城休息时,朱由检瞬间感觉受到了威胁。 或许是有人进了谗言,或许是因为崇祯过分敏感,总之在朱由检眼中,此时的袁崇焕,很自然就和董卓或安禄山,发生了某种联系。 根据崇祯定律——被崇祯猜忌的臣下,必死(武将除外)——皇帝受到了威胁,就得死人。 第一次死得是魏忠贤,第二次死得是袁崇焕。 如果不出意外,孙传庭也得死,不是死在战场就得死在诏狱。 不过意外还是出了。 孙传庭竟不按常理出牌。 一去潼关就勾结贺人龙控制京营,还干掉了监军,摆出一副割据三秦老子要造反的架势。 对欺负惯了老实人的崇祯来说,遇到这样的刺儿头,就有点难办了。 ~~~~~~~ 尽管怒不可遏,尽管恨不能将孙传庭碎尸万段,然而仅存的一丝理性还是告诉崇祯皇帝,此时此刻,绝不能意气用事。 且不说开封之围现在还需要这个乱臣贼子去解救,孙传庭在秦地颇有威望,若是现在朝廷立即撕破脸皮,怕不止是潼关,其他州县也可能会发生类似“叛乱”。 当务之急是要先缓住这乱臣贼子,等开封之围稍解,再调集陕西其他兵马征讨。 陈新甲被下狱论罪后,崇祯亲自草拟了封诏书,像十五年前安抚袁崇焕那样,向孙督师一番安慰嘉奖。 奖励其诛灭叛贼苏京,维系了陕西全局,同时对孙世瑞贺人龙等有功人员叙功,对陆武昭等殉难的京营将官家眷进行抚恤。 当然,对孙传庭提出的增派粮草增援京营等要求,崇祯表示爱莫能助。 京畿周边仓库早已空空如也,今秋漕粮还没运抵北方,要等到今天秋天漕粮凑齐,才可向孙督师充足供应。 在此之前,皇帝希望孙督师可以向从前那样“便宜行事,自行筹划”。 所谓漕粮,只是个借口,是让督师皇帝都说得过去的借口。朱由检不敢直接拒绝,天晓得这个乱臣贼子还会做出怎样的祸事。 崇祯九年孙传庭出任陕西巡抚时,尚能凭借朝廷威严便宜行事,自行募捐,如今三秦残破,朝廷威信一落千丈,百姓缙绅投贼者数不胜数,再要便宜行事,恐怕就那么容易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崇祯先前派往陕西的兵员粮草,已经是沉没成本。明知孙传庭已有不臣之心,还继续增派,崇祯没那么傻。 诏书最后,朱由检还是一如既往,催促孙督师早日出兵,援救开封。 只是相比从前,这次,皇帝在诏书中催战的措辞明显柔和了许多,开始有点对左良玉那味了。 ~~~~~~ 当崇祯皇帝向三边总督孙传庭发出嘉奖诏令时,千里之外的潼关迎恩门大校场上,即将被提升千户的孙千户,在一群家丁的簇拥下,正忙着挨个儿给守军发饷。 孙世瑞全身披甲,外面罩着个大披风,手持长枪,威风凛凛站在点将台上。 孙千户旁边站着他刚从贺人龙那里挖墙脚挖来的赞画唐恩城,以及张二虎等一群贴身护卫。 唐师爷还是身着常服,手摇折扇,一脸的人畜无害。 他徐徐展开一张告示,对着乌泱泱的京营兵宣读: “国家养兵,粮饷不缺!怎知奸贼苏京,勾结流贼,克扣兵粮,以至兵饷拖欠!前日苏京已被枭首示众,今日孙千户奉督师命发放粮饷,各营官兵,各安旧业····如有讹言生事者重究!” 唐恩城文绉绉读完,张二虎领着两个家丁,上前一步,大声喊道: “都有,都有啊,各营总旗百户,让兵士们排好队!挨个领钱!” 张二虎、唐恩城两个在营门口支起四张桌子,指挥孙千户的卫队士兵和心腹百户官,开始给京营兵们发饷。 很快,排在前面的京营兵就领到了饷银。那兵士小心翼翼捧了银子,对着唐恩城连连道谢。 兵士环顾四周,连忙将银子收好,扯着他的同袍兄弟,一脸的难以置信,如同范进中举一般,喃喃自语: “十两啊!十两啊!十两啊!老子去年才发了三两···” 直到后面的人被他挡住路,一拳将他打倒,这位士兵才停止梦呓,爬起来赶紧溜走。 孙世瑞翻身上马,勒紧缰绳,骑马巡视四周。 分到银子的兵士,无不欢欣鼓舞,孙世瑞隐隐听到几个兵士在商议待会儿去哪里逛窑子····· 俗话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明代当兵的地位极其低下,尤其是卫所兵,其实和乞丐没啥区别。宣府、大同等边镇的卫所兵,早就沦落到卖儿鬻女苟延残喘的地步。有明一代,卫所兵带着老婆出去挣外快,在各边镇也不是啥新闻···· 当然,京营兵条件可能稍微好一点,不过也好不到哪儿去。 孙世瑞很清楚,在这些兵眼中,银子女人才是他们奋斗的一切。什么忠君爱国,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离这些底层士兵太过遥远,是老爷们酒足饭饱后才会想到的话语,而且这些道理一般是说给老百姓去听的。 孙世瑞前世没少见过人性之恶,他知道,没有强大的核心班底,没有稳定的粮饷供应,贸然训练什么铁血强军,只会死得很快。 没有万里挑一的人格魅力和超强毅力自制力,刚刚穿越,上来就要“饿死不掳粮,冻死不拆屋”,屁股还没坐热就会被底下人干掉。 乱世之中,能维持一支大体忠诚自己的骄兵悍将,已是不易。刚一穿越,就妄想训练一支岳家军戚家军标准的强军,那就纯属自欺欺人了。 孙世瑞骑在马上,边走边和兵士打招呼,士兵怀揣着饷银,乐呵呵的和这个年轻将官说笑。 忽然,人群传来高呼: “领孙千户的饷,吃孙千户的饭!听孙千户的令!” “领孙千户的饷,吃孙千户的饭!听孙千户的令!” 乌泱泱的人群鸦雀无声,片刻之后,跟着附和道。 “领孙千户的饷,吃孙千户的饭,听孙千户的令!” 孙世瑞吓得一个哆嗦,差点从马背上摔下。 发饷给六千多人的军队发饷不仅是个体力活,还需要一定口才。 孙世瑞的前世没好好读书,如今只好靠模仿某历史题材影视剧主角那样,用类似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收买人心。 不过看起来,还是挺有用。 ~~~ 指望六千号人全都成为自己的部曲,当然是不可能的,毕竟这是崇祯皇帝当年招募的京营。 于是,发完饷银后,还需进一步遴选,筛除掉一部分人。 “有家室的,兄弟两个都在军中的,不愿跟着孙督师领饷银打仗的,出列!” 六千多人走出来一大片,估摸着有一千左右。 孙世瑞大手一挥:“马上就要迎战榆林兵,你们这些有家室的,有兄弟的,都带上盘缠,各自回家吧。” 士兵们面面相觑。 回家是不可能回家的。 这些京营兵大部分为河北、北京、天津人。 出潼关回北直隶,要路过河南。 河南这会儿虽不说是赤地千里,可以确定基本没啥吃的。 失去建制的散兵,就这样出潼关,步行上千里,穿越闯賊控制的区域,半路不被流贼杀了也会饿死冻死被豺狼吃掉。 高杰在旁急道:“孙老弟,把人放走了,谁守潼关啊!” 孙世瑞笑道:“你打过猎吗?” 围猎时,一个人临阵退缩,包围圈就会出现一个缺口,猎物便会逃掉,打仗也一样。 如果军队中掺入了很多忠心不足、良莠不齐的士兵来充数,错误的认为通过堆砌士兵数量就能取胜,这样的军队就是外强中干的泥足巨人。 “虽然除掉了苏京和他同党,然而还有兵士和咱不是一条心,有些兵士家眷在京城,留这些人在潼关,和榆林兵打起来,难保不会临阵倒戈,即便不倒戈,他们也不会出死力。 混有杂质的军队,就像沙子堆成的高塔,在进攻的潮水中往往一触即溃。 第四十一章 备战 按照孙世瑞穿越之初就精心设计好的计划,控制潼关后,他将与老爹通力合作,逐步割据称雄。 首先,凭借孙传庭督师的身份,维持陕西大局,协调与朝廷的关系。同时,由孙世瑞亲自操刀,利用催收所得的粮饷,训练一支效忠于孙家的军队,兵力不必太多,千人即可。 而后,以这支精兵为核心,整合陕西各路兵马,在西北打造一个类似东汉末年十八路诸侯的军事联盟,后期通过一系列操作,将各路兵马收归己有,消化吸收。 当然,占据陕西只是第一步,重点是入川,控制西南。 考虑到张献忠在四川各种骚操作,孙世瑞完全有机会抓住入川的窗口机会,一旦占据四川重庆,便可逐步蚕食云贵,直到控制整个西南。 历史上,占据西南的孙可望李定国仅凭这数省之地,一度可以和入关后的满清分庭抗礼,打得有来有往。 孙世瑞相信,只要他减少犯错,步步为营,也将成为独立于明顺清之外的第四方势力,傲视群雄。元宝小说 占据陕西加整个西南,进可攻,退可守,一旦天下有变,便可····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快。 孙世瑞虽然拥有强大的执行力,拥有遇神杀神的决心,然而却低估了老爹对大明朝的忠心,或者说低估了孙传庭“食君之禄为君死”的决心。 就这样,穿越者的计划,还没走出第一步,就面临夭折。 孙传庭要做大明忠臣,而且不是钱谦益那种水太凉的忠臣,此人视死如归,如果时机合适,孙督师会毫不犹豫砍了孙世瑞,大义灭亲。 没有完美的计划,就如同没有完美的人生。 第一步整合陕西兵马,已经完全行不通。 可是,无论是救援开封,与李自成逐鹿中原;还是北上宣、大,突破边墙和满清决一雌雄,都需要一个稳定、完整的陕西。 所以,孙世瑞决定采取备用方案,撇开孙传庭,自己单干。 换句话说,他要联合贺人龙,剿灭或降服陕西其他几路总兵。 再换句话说,攘外必先安内。 在对付李自成多尔衮之前,孙世瑞需要先把自己的后院清理干净。 ~~~~~ 崇祯十五年四月初五日,按照事先商定的守城方略,孙千户和他的一众盟友们各司其职,纷纷忙碌起来。 在城内,由高杰、周国卿、魏大亨统领一千五百京营兵,负责安抚潼关百姓,重点“关照”刚被催收的潼关十七家,确保这些缙绅们在接下的战斗中不会作为内应,帮助榆林兵破城; 乡贤黄五郎、兵备佥事杨王休,都指挥张猷,陕西按察使黄炯,负责组织潼关壮丁,加紧修筑加固工事。 几位潼关本地的卫所官,不久前刚被孙世瑞拉下水,上了贼船。各人都对孙千户可谓恨之入骨。 不过随着相处日久,了解加深,尤其是分了上万两银子后,本地官员们看督师公子的眼神变得柔和了,连带着对贺人龙高杰等武夫,也产生了一种说不上来的好感。 有明一代,陕西因自然条件恶劣等原因,愿意来此为官的进士极少,陕地官员素质良莠不齐。举人任知县都是正常事情。指望这类人有多少政治操守,未免好笑。除了个别死活不肯合作被孙世瑞干掉,其他人收了银子都很自觉的遵从“孙督师”命令。 潼关虽是个小城,然而壮丁却是不缺的,这里原本就是驿卒、车夫、脚夫的聚集地,南来北往流民众多,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给了现银,立即就招上来五六千人。 虽然只剩一天时间准备,方圆十里的坚壁清野是做不到了,不过这六千多名壮丁凑在一起临阵磨枪,好歹也能将潼关工事加固加强。 将护城壕加宽加深,将陷马坑的数量多挖一倍,准备更多密密麻麻的据马鹿角、铁蒺藜地雷炮。 潼关卫六座城门由贺家军负责镇守。其中贺国贤、高进库、董学礼、高汝利、贺勇各率一千五百人守卫一门,总兵贺人龙亲率三千人镇守怀远门,怀远门是潼关的西门,倘若榆林兵来攻,这里无疑将成为战斗的主战场。 这便是孙世瑞和他的同伴们基本分工。 作为准话事人的孙千户,当然也没有闲着。 他先是将一千多不那么“纯净”的京营兵打发出城,让他们不要参与接下来的潼关之战。 至于那些愿意继续留下来“吃孙千户粮,穿孙千户衣,听孙千户令”的京营兵,孙世瑞已经将这拨人看成了自己的嫡系。 至少这是群经受了考验的嫡系。 嫡系剩余不到五千人。 考虑到贺家军守城兵力不足,孙世瑞大手一挥,从麾下中分出一千五百人交给高杰、周国卿,由他暂时指挥,用以弹压潼关城内可能爆发的叛乱。 孙世瑞很清楚,真要贺家军和榆林兵打起来,这些刚被自己狠狠薅了羊毛的豪绅大户,绝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加倍反扑撕咬大明催收人。 孙世瑞叮嘱他的好友高杰,要高蛮子千万不要被豪绅们表面顺从迷惑,稍微不防备,这些人就可能从背后咬你一口。 高杰对孙世瑞的警告无动于衷,他没什么恐惧的,因为他就是恐惧本身。 剩余的两千多京营兵作为守军的机动力量,在城中休整,战斗打响后随时支援各门。 最后,孙世瑞身边留下的兵马寥寥无几,加上千户大人的卫队,就只剩三十六人。 这些人乃是从各营挑选出来的精锐,除了京营兵,还有几个是从贺家军挑选出来的,还有几个是辽镇夜不收,其中有个姓董的先前早宁远城跟过赵率教。 孙世瑞骑在马上,环顾一众精锐,缓缓道:“等潼关卫城的工事修完,咱们就出城。” 整整一天,孙千户重金征募过来的潼关壮丁像蚂蚁似得在城下修筑各类工事,他们将木材、砖石、地雷炮不停的搬来搬去,放在指定位置敲敲打打。 从黎明时分忙到暮色四合,脚手架上竖起了一根根火把,照亮了卫城的轮廓,壕沟拦马沟据马铁蒺藜纵横交错,铁蒺藜的寒光放射出冰冷的光芒。 周围三里之内,能被利用的树木民房被壮丁们砍伐拆卸掉,搬进了城里,搬不动的被一把火烧掉。 敌人抵达潼关后,想制造攻城器械,就能走更远的路。 在各方努力下,潼关卫武装的像只大号刺猬,在黑夜中静静等待着它的敌人。 守军在城内的哨台、烽火台增添了警戒,贺人龙提议在城外架寨子,用以扩大潼关卫城的防御纵深,这个想法被孙世瑞否决了。 一是因为时间不够劳民伤财,更重要的是,孙世瑞打心眼里不相信榆林总兵会来潼关死磕,毕竟又不是你死我活的局,没必要打得两败俱伤。 不过,孙世瑞每次在大家面前,都把此次事件渲染得无比夸张。 孙世瑞这样说,可能只是想要浑水摸鱼,趁着守城来控制更多的贺家军势力。 孙世瑞率三十六骑,乘着夜色,游弋到潼关以西的二十八里铺,迎战从西边步步逼近的榆林兵哨马。 孙世瑞的征战之旅,就此开始。 第四十二章 能复饮乎? 潼关以西,永丰原廿八里铺。 永丰原西临磨沟河,东边挨着裂斜沟,流水经年累月的冲刷下,沟壑纵横、塬高坡陡,只有廿八里铺这片平坦地形。 汹汹而来的榆林兵,选择在此扎营,密密麻麻的营帐坐落在这片土塬上,如一头头蛰伏的巨兽,虎视眈眈,望向东边夜幕下的潼关卫城。 暮色四合,榆林总兵官王定所在的中军大营,此刻灯火通明亮若白昼。 一众榆林将官围坐在大帐中,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聊着些沙场之事,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总兵官王定一个人坐在上首位置,目光冷冷扫视帐内众将,抓起碗啜了一口,原本就紧皱的眉头更是拧成了一股绳。 篝火照耀麾下,众将官一道道粗犷的胡须和刀疤中间,流露出与生俱来的狠劲儿。 反倒是坐在上首位置的王定,在这群骄兵悍将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底下一众榆林将官,也是成群自说自话,好像对这个榆林总兵官置若罔闻。 也难怪这群骄兵悍将桀骜不驯。 榆林兵自古悍勇,兵卒是出了名的剽悍,莫说对王定这个从蓟镇调来的上官,便是对杜松、尤世威那样的榆林老将,榆林老兵都会不服。 当然,若上了战场,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明史》:“其忠烈又为天下最”。 康熙帝:“两守孤城,千秋忠勇”。 说的都是榆林和榆林兵。 榆林卫,隶属大明九边重镇之一的延绥镇。 宣德年间,好圣孙朱瞻基执行缩边策略放弃河套后,榆林,便成为大明对抗蒙古各部的最前沿。 有明一代,榆林作为大明防御蒙古主要区域,当地百姓与蒙古的相互争斗、仇杀,从未停止过。 久而久之,便养成了榆林人尚武之风,加之世代以从军为业,百姓“慕义殉忠,志不少挫,其忠烈为天下之最。” 明末能叫得上号的武人,有很多都来自榆林。 杜松、李自成、张献忠、李定国、孙可望、姜瓖、王世钦、候世禄、尤世威、贺人龙、虎大威···· “榆林卫天下雄镇,兵最精,将材最多,然其地最瘠,饷又最乏。”(注1) 说得直白一点,明代榆林百姓穷到“以打仗为生”,打仗,成为榆林人必备的生存技能。 原本历史上,崇祯十六年十月,中原大战结束,明军惨败。闯军顺势攻破潼关,孙传庭死于乱军之中。 李自成在攻入陕西之前,便听取了顾君恩的谋划。 先取关中,再取三边,收服陕西精兵,最后出关东征。 “南京势居下流,难济大事,其策失之缓。直取京师,万一不胜,退无所归,其策失之急。不如先定关中,桑梓之邦,百二山河,已得天下之半,建国立业。然后旁掠三边,资其兵力,攻取山西,乃向京师。庶几进有可攻,退有可守,方为全策。”(注2) 十月初十日,闯军抵达西安,次日西安开城投降,接着,李闯大军逼近榆林,榆林总兵王定望风而逃。 留守城内众将士推举王世钦、候世禄、尤世威为主将,领导作战,在城墙之上布置多层弓弩火炮,杀伤闯军数千,前后坚守十余日,闯军攻城数次皆惨败,榆林兵甚至主动出城攻击。 数开城出战,杀贼数千人,妇女小儿皆呌呼击贼。(注2) 直到闯军以火炮压制城头,派炮灰在城下挖掘地道,然后放置火炮密封,反复爆破数次,终于,坚不可摧的榆林城墙被他们炸开。 守城军民与闯军展开激烈巷战,又杀敌数千,最终弹尽粮绝,城遂陷,榆林军民被屠杀将尽。 惟精兵数百逃入外边草地。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暂时不提。 可以肯定的是,有了孙大帝的穿越,以王世钦、候世禄、尤世威为首的这支榆林精锐,或许会有不同的命运。 ~~~~ “去年陕西丰收,只榆林遭了灾,佃租减了不少······本官平日在延绥府城,也舍不得这样吃羊肉!” 王定眯着眼睛,在烤羊腿上小心剜下一刀,塞到嘴里细细咀嚼。 身边家丁头子附和道:“总兵爷咋还哭穷?你在米脂的买卖,比巡抚王老爷做的都大!” “你个怂球,知道个啥尼!大头还不是让巡抚老爷占着!” 王定啜了口酒,一众榆林将官阴沉着脸,只顾自己吃肉喝酒,没人抬头看他一眼。 这让王总兵颇有些尴尬,放下酒碗,轻咳一声道: “贺疯子的人抢了咱榆林的商铺,还杀了本官一个·····”说到这里,王定停顿了一下,摸了摸鼻子,继续道:元宝小说 “我老舅。” “他娘的!老子也不管什么孙督师,非要找贺疯子算帐不可!” 这时候,底下将官才放下匕首,抬头朝王总兵这边望来。 王定一拍大腿:“传本官将令,让火兵明日辰时造饭,午时前抵达潼关!” “他娘的,自从贺人龙去了潼关,潼关这么乱,老子看他孙传庭管不管!” 账内一片默然,没什么响应。 显然这群武夫对王定他老舅的死,不怎么感兴趣,这群骄兵悍将对出兵潼关多少有些不情愿。 毕竟说到底,这只是王总兵的家事。 而王定,又不是自己人。 话还没说完,帐外一片喧闹。 王定的家丁头子以为是兵士赌钱打架,提刀走到门口,不耐烦道:“怂球,嚷嚷啥,明儿就进潼关城了,还争这三瓜俩···” 嘭! 一声巨响,营门被从外面撞开,家丁头子骂骂咧咧: “谈娘的,打架也不长眼!总兵爷在里头吃饭,老子非···” 大帐内一群武夫纷纷拔刀,望向门口。 众目睽睽之下,孙世瑞一手提刀,一手持盾,身披鸳鸯战袄,出现在大帐门口。 家丁头子提刀就要过去砍人,孙世瑞迎着刀刃侧盾猛地朝他撞去,家丁头子一声惨叫,被撞飞几步远,重重摔在堆满酒罐的案几上。 “他!他不是咱们营的人!” 营门卫兵大叫着从地上爬起,劈刀朝孙世瑞后背砍来,孙世瑞一个侧身扫堂腿,将两人再次放倒。 大帐内顿时一片混乱,王定看得目瞪口呆,慌乱之中,将案几上酒壶朝对方掷去,孙世瑞举刀劈砍,酒壶立即被劈成两半! 孙世瑞提着腰刀,红着眼睛,径直朝王定走去。 一群榆林悍将见状,纷纷拔刀,将孙世瑞围在了中心。 “你,你是····” 王定酒醒一半,结结巴巴。 孙世瑞扔掉盾牌,丢下腰刀,扯下抢来的鸳鸯袄,怒目而视。他头发竖起,眼角快要裂开。这幅形象,完全就是岳飞所说的怒发冲冠! 王定握着佩刀:“你,你他娘的是干什么的?” 却听孙世瑞爆喝一声:“你们所有人不想死的,就立即放下兵刃!” 众将听了这话,顿时恼怒,挥刀便要将这不速之客当场砍死。 孙世瑞怒视众人,不顾周围锋利的兵刃,怒道:“本官受督师之命,来榆林卫传令,你们要谋反不成!谁敢杀我!” 听到说谋反两个字,榆林悍将们身形稍稍一滞,刻入骨髓的忠诚,让他们对谋反这个词语格外敏感。 孙世瑞红着眼睛,提高了声调:“谁敢杀我!” 这时,终于有个将官惊叫起来:“他,他好像是孙督师的公子!” 听到孙督师三个字,王定立即打了个哆嗦。 崇祯九年,孙传庭初到陕西,当时还是游击将军的王定,因为在追击李自成的战斗怯战,差点被孙巡抚砍头祭旗。 “你,你真是督师之子····孙百户?” 孙世瑞扫视众将,拿出他前世催收时的狠劲儿。 “本官现是千户官职,刚刚升任,兵部的任命就在路上。” 不等对面反应过来,孙世瑞破口大骂道:“拿了你们几个夜不收,得了夜号,便混入中军大营,一路竟没几个人盘问!” 他死死盯着王定的闪烁不定的眼睛。 “王总兵,今夜若是闯贼偷营,你的人头,怕是已经不在了!” 王定连忙摸了摸脖子,确认还在后,安慰众将放下兵刃。 一众悍将哪里肯听! 除了那个认出是孙公子的将官,其他人都将刀口指向孙世瑞,忿忿望向此人,只待孙世瑞有任何轻举妄动,便当场将其乱刀分尸。 王定低声道:“不想孙公子···孙千户如此骁勇,怪不得派出的几个夜不收都没回信。也是本官大意,没提防这个。” 此次出兵潼关,所带夜不收皆为王定的家丁,今日值夜的也都是王总兵的人。 一群榆林将官哼笑两声,看得出对这个上官很是不屑。 王定使了个眼色,家丁头子端了碗酒,隔着密密麻麻的兵刃,递了进去。 “多谢!” 孙世瑞拱手答谢,端起酒碗,站在原地一饮而尽。 王定一团和气道:“孙千户深夜到此,必有要事····想必是饿了,赏条羊腿。” 家丁头子四处找寻,哪里还能找到,早被吃完了。 孙世瑞见地上有条还未烧烤的生羊腿,也不拔毛,便把盾牌扣在地上,把羊腿放在盾上,拔出刀来,旁若无人切着吃。 一群悍将看得目瞪口呆,众将皆出生榆林,自幼和北虏打交道,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可是再凶残的蒙古鞑子,也没像这样生吃羊肉! 王定看得咽了咽唾沫: “孙千户!还喝酒吗?” 第四十三章 威震榆林 孙世瑞心里很清楚,他只有今晚这一次机会。 一次做樊哙的机会,一次改变历史的机会。 做不了樊哙,就会死得很快。 固守潼关当然没什么风险,足以继续苟延残喘。 不过,两家一交兵,见了血,榆林兵便要和贺家军不死不休,穿越者想整合各部势力,几乎是不可能了。 所谓富贵险中求,想要立足陕西,想要获得与明清顺三方鼎立的机会,就得以身犯险,就得和这帮军头打成一片。 历史上孙传庭之所以败亡,并非李自成多么骁勇,也不是孙传庭本人谋略不足,只因像他这样的文官督师,缺乏从下而上的支持。 明末清初之际,高杰能活,李成栋能活,而熊廷弼孙传庭就活不成。 权力的来源,从来都是从下而上,靠的是底层士卒的拥护支持,而非皇帝的一纸诏令,何况这皇帝的诏令已经不怎么通行。 士气就是不停打胜仗,就是一个接一个的胜利。 所以,孙世瑞的前世,才有从“胜利走向胜利”,“小赢中赢大赢赢麻了”之类的说法。因为它们一旦不赢,士气就低落,人心就涣散,队伍就不好带了。 这也是他左良玉能败十次八次,而孙传庭只能败一次的道理。 多说一句,若不是左良玉后来在“清君侧”途中病逝,进入大清后,这位兄弟的“功绩”,很可能会超越吴三桂、尚可喜,高低得封他一个楚王。 ~~~~~ 孙世瑞单骑入敌营前,带着张二虎在潼关招摇过市,在上万守军面前造足了势。 为的就是让小兵们都看到,苏千户不仅有个好爹,而且还有副好身手。 这千户他靠得住,打仗时候,他真上。 以后跟着这样的将官混,不愁没有军功。 可以想象,当孙世瑞带着属于潼关的和平,安然返回时,将会在潼关造成怎样的轰动! 以上操作,参考的是装叉大师赵匡胤(注1)。 当年赵大每每征战,都喜欢穿着装饰华丽的铠甲,副将提醒他说,老赵你要低调,小小对方弓箭手集火。 赵匡胤表示:老子就是要让敌人看见我! 主打的就是一个装叉。 孙世瑞环顾四周,浮现出自己黄袍加身的画面。 他故作豪迈之状:“我在潼关杀贼,死都不怕,一碗酒有什么可推辞的?” 说罢,接过酒碗,咕嘟嘟一饮而尽。 “好!”一位榆林将官将刀插回刀鞘,大声称赞。 这孙千户不仅生擒了己方夜不收,还一个人单独闯营,众将不由敬佩这人身手胆略。 再看孙千户容貌雄伟,喝酒吃肉不在话下,大家看他的眼神,明显和善了许多。 武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行伍中讲尊卑有序,这个尊卑靠的不仅是官衔,更多的是看个人实力。 孙世瑞的身手,刚才他们都看见了,一个照面便把人打飞出去,根本不是什么纨绔子弟。 最重要的,这人还是孙传庭的长子! 众将纷纷放下兵刃,各自回到自己座位,只是神色不善,一齐望向孙千户。 孙世瑞却是旁若无人,继续慷慨陈词: “京营监军苏京,有着虎狼一样的心肠,造反惟恐晚一天,杀人唯恐杀得少。他竟然勾结流贼李自成,要屠戮潼关,洗劫陕西,潼关军民群情激奋,争先要杀了这狗贼!” 孙千户话刚落音,大帐之内顿时一片哗然。 将官们瞠目结舌。 在这些以打仗为生的军头们看来,文官造反简直是不可能发生事情,更何况是皇帝派来的监军。 以他们的认知,监军勾结流贼,这样的事情在大明朝,不说是后无来者也绝对是全无古人,简直是骇人听闻。 一个脖子很粗,皮肤暗红的武将吼道:“监军怎会造反!老子没听过!” 其他武将也投来质疑目光。 孙世瑞迎着一屋子武将质疑的目光,不卑不亢道:“我是孙督师长子,诸位皆是家父的旧部!当年你们跟着我爹浴血拼杀,在子午逮住高迎祥,在南原打得李自成只剩一十八骑,你们今天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 孙世瑞说到这里,假装不经意抬头瞟了眼王定,这位从蓟镇刚调过来的总兵,据说是花钱买的官位,还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军功。 “诸位有一个算一个,都给大明朝立下过赫赫战功!我孙世瑞虽然只杀了十几个流贼,算不得什么,生平却是最最敬重武人!尤其是立下战功的武人!又怎会欺骗各位!” 孙世瑞这几句,句句都说到大家伙儿的心窝子里,寥寥数语,一下子就拉近了孙家和这群榆林悍将的距离。 众将纷纷点头,各人脸上洋溢着得意之色。看得出很是受用。 孙世瑞见状,连忙趁热打铁,压低声音道:“不瞒各位兄弟,苏贼已被家父秘密枭首!正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呈递皇帝御览!!” 说罢,他当着众人的面,从怀中掏出份公文,徐徐展开,指着落款处盖着三边总督孙传庭条印,解释道: “有家父公文在此,请过目!” 将官中一个识字的千总,接过一看,慌不迭叫道:“乖乖啊,真是督师行署发出的公文!” “写的啥!” “是孙督师笔迹!说苏京勾结李自成,欺君叛国,有十,十三当斩之罪!” 众武夫刚才听孙千户说得有板有眼,此刻又亲眼目睹这份行署公文,各人对孙世瑞的态度完全改变。 再看向孙千户的眼神,渐渐有了武将面见文臣时才有的敬畏。 “没想到他一个监军,也能造反?” “往常都是武将兵变,头一回听说文官勾结流贼,这他娘的啥世道!” “若不是孙督师,李贼便要杀进来了!” “杀进来又如何!老子正想和他过过招!” 一众悍将低声议论,孙世瑞抬头瞟了眼王总兵,此时王定脸上青一片白一片,看得出他很是恼怒。王定旁边那个被孙世瑞偷袭的家丁头子,此时也是恶狠狠望向自己。 孙世瑞不卑不亢道:“王总兵,刚才末将已将事情说得清楚。督师有令,你家被毁的店铺,皆为叛贼所为,他老人家已募集潼关士绅,给王总兵赔付三···” 孙世瑞口中万字还没说完,王总兵旁边那个家丁头子忽然暴起:“怂求!瞎咧咧啥尼!老子们上万兵马,来潼关讨个说法,现在没到潼关就让我们回去!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三千两银子?把我们当猴耍呢!” 一屋子武将都不说话,只是怔怔望着这位不怒自威的孙千户,好像都在期待着有什么事情发生。 孙世瑞原以为自掏腰包三万两,给榆林兵一个台阶下,这样以来两边面子里子都有了。 不过看来王总兵还不乐意。 孙世瑞知道,若不给给这家丁头子一点厉害看看,以后榆林兵根本不会服自己。 孙世瑞放下酒碗,活动了一下手脚筋骨,一团和气对那家丁头子道:“贵姓?” “免贵姓丁,单名一个田,辽东铁岭的。” 王定对他微微点头。 丁田上前一步,怒视孙世瑞:“这是在榆林兵营,老子只认王总兵!潼关的人,杀了王总兵他爹,不是钱的事!” 孙世瑞笑了笑:“你想怎样?” “总兵爷刚才说,明日去潼关,找督师讨个说法!” 孙世瑞继续笑道:“不是钱的事儿?” “不是,一命抵命,要么让咱们进城!” 孙世瑞环顾四周,见众将都看着自己。 “我若不让呢?” 丁田活动活动脖子,噼里啪啦作响:“那就要看孙千户,有没有这个本事。” “刚才让你先手,不算。” 孙世瑞收敛起笑容,指了指门口拜访的一张太师椅,漫不经心道: “我看你眼睛,像一个人,她叫丁思甜,所以今日不让你死,三招之内,你得坐那儿。” 注: 1、《资治通鉴·后周纪·后周纪三》:太祖皇帝威名日盛,每临陈,必以繁缨饰马,铠仗鲜明。或曰:“如此,为敌所识。”太祖皇帝曰:“吾固欲其识之耳!” 元宝小说 第四十四章 黄泉相见 丁田蹬地而起,左手拨开孙世瑞凌厉的勾拳,右手藏把短倭刀,直刺向孙世瑞咽喉。 孙世瑞轻轻一抬手,勾拳变掌,向丁田下巴一顶,不等丁田反应过来,掌击顺势变成了肘顶。 这也是八极拳的杀招,名曰螳螂顶,一顶下去,脖子怕是要直接断掉。丁田连忙收刀,双拳堪堪护住脖颈,被撞得连连后退。 “这是一招。” 不等丁田站稳,孙世瑞又紧贴上前,侧肘借着全身力气,如山撞向对手要害。 “坐!” 丁田只觉眼前一黑,身体立即飞了出去,披戴铠甲的身躯像炮弹似得撞向营门口的太师椅。 轰! 众将哪里见过这阵势,瞬息之间,丁田已是只是奄奄一息。 那太师椅承受不住猛烈撞击,开始四分五裂,大股大股的血水顺着崩裂的椅子,缓缓流淌下来。 一屋子悍将呆呆望着“坐”在太师椅上的家丁头子,便是这些杀人如麻的军头们,也被眼前这幅景象震撼,半天说不出话来。 坐在上首位置的王定此刻坐立不安,脸色刷的就白了。 “你···你·” 他举起颤巍巍的手指,指向杀气腾腾的孙世瑞,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对方抢先道: “军中无戏言!刚才说好了,既分高下,也见生死,丁军门,你不会要反悔吧。” 孙世瑞走到崩塌的太师椅前,微微笑着,俯视瘫坐在一堆碎木头上的家丁头子。 丁田内脏被震成了碎片,眼中凶悍的目光此时变得灰暗,口鼻早已没了呼吸。 孙世瑞猛地转头,一副狼顾鹰视之态,死死盯着孤零零的榆林总兵。 “王总兵,这位兄弟死得壮烈,督师自会给他家人重金抚恤。李自成早晚打过来,听闻榆林兵与那闯贼不共戴天,末将以为,不如少生事端,以和为贵。” 崇祯十三年,李自成死灰复燃,迅速在河南形成燎原之势,连战连败的崇祯几乎束手无策,不知是听了哪个风水先生的话,传密旨给陕西总督汪乔年,要他毁掉李闯祖坟,断其“龙脉”,泄其“王气”。 汪乔年将这一神圣使命下达给米脂县令边大绶。不久后,在当地榆林军头的协助下,边大绶终于找到李自成了他爹李守忠的墓穴。 “顶生榆树一株,枝叶诡异,用斧砍之,树断墓开,中盘白蛇一条,长尺有二寸”。 于是将周围树木“悉行砍伐,断其山脉”。 边大绶在塘报里报告:“逆墓已破,王气已泄,贼势当自破矣!”汪乔年满意的答复:“他日功成,定当首叙以酬”。 后来汪总督在襄城战败被擒,李自成下令,“割其舌,磔杀之”。 当年挖掘李自成祖坟这事儿,榆林兵也有参与,更重要的是,自李闯起兵以来,没少和榆林兵冲突,两边皆是血仇。 孙世瑞这话表面上是说给王定听,其实更多的是说给在场各位榆林悍将。 是要告诉周围将领认清形势,如果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得罪督师,将来肯定没好果子吃。 王定急忙望向四周,一众悍将却都低着头不说话。 有明一代,榆林卫可说是总兵摇篮,九边各镇超过一半的总兵都出自于此,从某种程度上说,这里也是很多军头镀金的所在,王定现在就是这种人。 王定在榆林军中威望一直不够,所以后来李自成攻入陕北,王定借口去河套搬救兵,抛下榆林军民,第一个逃之夭夭。 孙世瑞见没人帮王定说话,往前一步道:“潼关叛乱,半日便被督师平定,前后只死了十几个叛军,这本是潼关分内之事!” 一众榆林将官都不说话,纷纷朝孙千户看来。 “王总兵你身为榆林总兵,此时固守榆林,提防北虏,未得督师调遣,却擅自出兵!” 孙世瑞突然发难,王定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提前给麾下将士说明实情,就带着这么多人,兵临潼关,威胁上官,王总兵,这合乎大明朝的规矩吗!” 孙世瑞一副正义凛然之状,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他自己的中军大帐。 “莫非,王总兵也要步那苏京的后尘!” 王定不停给自己家丁使眼色,让众人上前拿下孙世瑞。 孙世瑞硬着头皮,死死盯着对面五六个家丁,强忍住要立即逃走的冲动,露出一副大义凛然之态。 “怎么?王总兵想杀我?杀我容易,只是督师统帅三万京营,汇通贺总兵两万兵马,正在潼关恭候!杀了我,你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家丁们刚才亲眼目睹丁田惨死,再看屋内一众将官们的态度,摆明了都不想掺和这事儿,家丁虽有五六人,却没人敢上前送死。 王定一脸堆笑:“孙千户何出此言!本官只是救急之心,听闻潼关出了祸事儿!担忧督师安危!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他贺人龙造反,榆林兵便能帮督师平乱····” 孙世瑞也不给他辩驳机会,挥手打断:“王总兵不必解释!” “王总兵听闻亲眷被叛贼所杀,情急之下,兴师动众来潼关讨个说法,也是人之常情。” 孙世瑞话锋一转,从腰中掏出个牌子,在王定面前晃了晃。 “只是督师令牌在此,令王总兵固守榆林,防备北虏乘火打劫。如今你却领兵进犯潼关。往轻了说,是心系上官安危,驰援潼关;往重了说,是窃用国家公器,以为私用,不听调度,擅自戍区!” 话说到这个份上,在场所有人已听出腾腾杀气。 孙传庭治军,向以严酷著称。 当年孙传庭初到陕西,整顿军田,一口气砍了十多个占用军田、侵吞种子牛具的百户总旗。 这次若借着上边那几个罪名,请出尚方宝剑,斩杀王定,估计也没人敢说什么。 说到底,王定不是地头蛇,更算不得过江龙,他这样混军功的老油条,在榆林没什么根基,连个过江虫都算不上。 一众榆林将官见事态严重,又知自己理亏,谁还敢给王总兵说话,都黑着脸低头不说话。 王定连忙离开屁股底下那张虎皮座位,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孙世瑞身前,将孙千户拉到一旁,低声道: “孙千户,本官在延绥听说潼关有变,以为贺疯子造反了,皇帝前段时日不是要杀他吗?所以我这才马不停蹄赶过来,还望孙千户好好给督师解释····” 孙世瑞前世收账的时候,最擅长就是狐假虎威的套路。 不还钱会影响正新啊、郑审啊、结婚啊(甚至会影响火化这样的鬼话也能被他说出来)。 毕竟恐吓客户是职业催收人必备素质之一。 所以,拿着老爹这张虎皮扯大旗,对他来说可谓驾轻就熟。一番操作行云流水,唬得榆林将官一愣一愣的。 眼见得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孙世瑞决定见好就收。 孙世瑞朝王定拱拱手,反客为主道:“王总兵初到陕西,陕西军民不甚熟悉。不过王总兵的为人,末将与督师却是知道的,当年你在蓟镇平定白莲教叛乱,立了功····” 王定呆了片刻,旋即露出一副谦恭之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平定过白莲教。 “王总兵与诸位军门拳拳报国之心,督师是晓得的。”孙世瑞环顾四周,俨然已是上位者姿态。 “刚才末将说了,王总兵在潼关的损失,督师自会抚恤补偿。”元宝小说 孙世瑞将目光投向一众榆林悍将,杀气腾腾的表情顿时消失不见,变成了和蔼可亲。 “诸位军门不远百里,星夜兼程赶来护卫,在潼关协助家父平定苏贼,使得苏京阴谋,未能得逞,拯救三秦百姓免于流贼屠戮,这份军功,督师自会如实上奏。” 众将全都张大了嘴巴,愣愣的望着眼前这个给自己带来军功的孙千户。 他娘的现在离潼关还有三四十里路,一根流贼毛都没见着,就得了泼天军功,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众人望向给这个自己带来军功的孙世瑞,纷纷举起酒碗,看样子已经把孙千户当成了自己人,争着要向孙世瑞敬酒。 孙世瑞不及喝酒,接着道:“末将这次来,主要还是来犒赏各位军门,朝廷给的赏赐要过几日才下来,督师听闻榆林卫欠饷半月,提前备下三万两军饷,犒赏各位官兵·····” 不等孙世瑞说完,一众榆林悍将涌上前来,纷纷举着酒碗,大声道: “往年跟着孙督师杀流贼,粮饷从没拖欠过!” “老子就服孙督师,跟着孙督师打仗,杀得李自成片甲不留!” “他娘的,要不是孙督师被关诏狱,他李自成哪能起来!” “孙千户,来,干!” ~~~~~~ 潼关,督师行署。 三进的院落内,三边总督孙传庭坐在天井下面,抬头望着头顶上的方块天空,太师椅后面站着两个孙府家丁。 院门左右各立着三个虎背熊腰的卫兵,六个人如六座黑塔,腰背挺直的杵在大门口,一动不动。 行署衙门一墙之隔的巷子里,一队家丁手持长枪,以衙门为中心,来来回回不停游弋。距离衙门不远的魁星楼上,几个手持大弓的弓手站在窗前,密切监视这边的风吹草动。 孙世瑞为了他爹能“安全”待在行署衙门,可谓煞费苦心,从军营抽调了百十人密切“保护”,卫兵们轮回换班,不敢有一丝松懈。 每日辰时午时酉时,会有专人送来饭食。 每隔两日,忤逆子会派人给督师带来换洗衣服。 孙传庭被软禁在这里,已经有半月时间了,走到哪里身后都会有家丁跟着。 孙千户反复叮嘱,他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会亲手剐了这些卫兵。 以孙世瑞的做派,这话显然不是危言耸听。 最开始几天,孙传庭试图撞墙殉国,几次都被家丁拦下,没有成功。 接着督师又开始绝食,连续三天水米不进,家丁无奈,只得用竹筒把饭给他灌进去。 这样折腾了几日,孙传庭终于不再折腾,他放弃了抵抗,每日在院子里读书喝茶,如同一个提前致仕的老人。 自从那日怒吼孙世瑞,对儿子放出“不及黄泉,不相见也”的狠话后,那忤逆子便再没有来过。 孙世瑞从看守他的家丁口中探知,孙世瑞这几天没在潼关,好像在做什么大事。 “那忤逆子现在何处!” “督师恕罪,千户大人说了,不能给您老人家说他的事,说了,要割我们舌头!” 孙传庭问了几次,家丁闭口不答,他也不再去问。 孙世瑞单骑入敌营的当天,黄昏时分,唐恩城满脸堆笑,拿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折扇,出现在行署衙门大门口。 第四十五章 约法四章 唐恩城收起折扇,笑吟吟的踏入院门,门口护卫竟没有阻拦,唐师爷经过时,家丁纷纷向他行礼。 “啊呀呀,督师当年追杀李自成,腿上受过箭伤,不可受寒!你等为何让他老人家就这样坐在院子里!” “若是督师有个好歹,孙千户不要你们的狗命!” 唐恩城一番叱骂,折腾得院子里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消停下来,他面朝孙传庭躬一躬身,毕恭毕敬道: “下官京营赞画唐恩城,拜见孙督师!” 孙传庭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本《孟子集注》,背对着唐恩城,头也不抬。 唐恩城小心翼翼又说了一遍。 孙督师这才放下书卷,回了一句: “若是做那忤逆子的说客,大可不必,你走吧!老夫还要读孟子。” 唐恩城尴尬一笑,挥退周围家丁,上前两步,来到孙传庭身边:“督师莫要误会,下官此来,非为游说督师。” 孙传庭默然无语。 唐恩城继续道:“下官是来救督师出去的。” “救老夫出去?” 孙传庭回头瞟了这赞画一眼,沉默片刻,忽然道:“老夫记得,京营之中,好像没你这号赞画。” “你是何人?” 唐恩城笑道:“督师耳聪目明,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孙传庭听他这话是故意揶揄自己,大明官场上谁人不知当初孙传庭是因为装聋被崇祯投入了诏狱。 唐恩城见玩笑开得有点过火,连忙解释道:“在下,乃贺总兵帐中赞画,不过近日刚刚投了孙千户帐下。现在是孙千户的赞画。” 孙传庭脸色一沉:“哼,那忤逆子也给自己请赞画了!真是可笑!” 他想了一会儿,不耐烦道:“既是那忤逆子的赞画,就请走吧,老夫与那忤逆子,无话可说!” 唐恩城抚须笑道:“督师如何不信下官,下官此来,真是为了救督师出去,走脱这樊笼!” 孙传庭满腹狐疑,上下打量这个不请自来的赞画,猜测此人来这里的目的为何。 见孙传庭充满疑惑,唐恩城解释道:“在下只是个小吏,出身寒微,科考止于秀才,不似督师,天生神童,十三岁便考中秀才,弱冠之年中举,三十便做了知县。” “在下自天启二年起,游历各方,走了州县多了,亲眼见过不少人间惨剧,这心肠也变得硬了。最后投靠贺总兵,做了他的赞画,不想这贺人龙杀良冒功,杀得多了,也就渐渐灰心。” 孙传庭对唐恩城这样的科场失意人士,自然谈不上什么共情, “你今天来,就是来聊你的胥吏生涯?” 唐恩城连忙摇手:“那倒不是。” “孙督师志在剿灭流贼,然刚出诏狱,却被令郎幽禁于此。” “保全性命才是要紧,暂与这群武夫周旋,若想大义灭亲,下官可愿效犬马之劳。” 孙传庭若有所思望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老秀才,陷入了沉思。 “唐先生今日来督师行署,与本官说这些,到底为何?” 孙传庭见多了这样的刀笔小吏,为了些蝇头小利,敢犯天大的干系。 吏与官的最重要区别便是如何看待风评,对小吏来说,出身低微,而且仕途也是一眼看到头,基本没什么奔头,所以吏对利看得更重,而官,多多少少还会在乎些浮名。 这也就决定了吏在做事上,往往更加不择手段。 唐恩城沉吟片刻,忽然昂起头,正义凛然道:“唐某非为求名,亦不为利,更不为那一官半职。” “哦?” 孙传庭愣了一下。 “只为世道人心!只为一个忠字!” 孙传庭愣了片刻。 “好!好一个世道人心。” 若是真像这个唐师爷所言,暂时稳住这群武人,找准机会诛杀孙世瑞这个乱臣贼子,或许便能保全孙家清白。 主意已定,孙传庭问道,“唐先生此言,茅塞顿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趁着陕西局势尚未大坏,亦可勉力维持,待夺回兵权,便” 约法四章 “只是本官曾说过,不及黄泉,不相见也!这军中无戏言啊!” 唐恩城抚须笑道:“这有何难!这潼关沟沟壑壑,随处找一条隧道,继续往地底下挖,一直挖到泉水,然后督师与孙千户在隧道中相见,又有谁敢说三道四呢!” 孙传庭愣了一下,旋即点头道:“这是个法子,本官差点把郑庄公掘地及泉的故事都忘记了。” 唐恩城跟着笑了一会儿,回头望向还在门口侍立的家丁,大声道: “都愣着干嘛!赶紧挖隧道啊!” 崇祯十五年四月初八日,千户孙世瑞于潼关帅府街行署衙门后院地道中,见到了他阔别多日的父亲孙传庭。 幽暗潮湿的隧道中,张二虎举着火把,火光照亮了隧道四面不断下渗的泉水。 孙世瑞赤·裸上身,背上背着几根荆条,扑通一声跪在孙传庭面前。 “爹,您受苦了!都是孩儿不孝,要打要骂,任由爹处罚!” 孙世瑞不等父亲说完,顿时泪如泉涌,紧接着便拔出匕首,掀开裙甲,作势要割大腿上的肉。 张二虎等人急忙阻止,孙世瑞嚎啕大哭:“父亲身体有恙,做儿子的却在外面打仗,这就是不孝啊,听说割肉可以治疗亲人的疾病,就请割我的肉吧!” 孙传庭一把攥住孙世瑞双手,颤巍巍道: “前些时日,为父时常困惑,大概是听信了苏京等贼的谣言,误会你了。” 父子两人抱头痛哭。 周围一众侍从被这父慈子孝的感人一幕打动,也跟着揉起了眼睛。 第四十六章 潼关阅兵 孙世瑞扶着他爹,在唐恩城等人的陪同下,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漆黑潮湿的黄泉隧道。 直到返回行署衙门后院,重见天日。 一路上,孙督师紧紧攥住孙千户手臂,眼角余光不停在地上寻找什么。 孙世瑞知道他爹在找什么,不过也没在意,用只有孝子才有的语气道: “爹,这些天你受罪了,孩儿今晚在魁星楼设宴,贺人龙黄五郎他们都来,还有····” 孙传庭猛地松开攥住儿子的手:“不必了,政事荒芜,想必案头公文已堆积成山,都需为父去处置。” 张二虎在旁忍不住插话道:“老爷,前些时日您积劳成疾,西安府、延安府、华阴县等地送来的公文案牍,公子已帮您处理了。” 唐恩城在旁补刀:“还有兵部发来的催战疏文” 孙传庭呆了片刻,用力拍拍孙世瑞肩膀,咬牙切齿:“好啊,你····”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你真是个孝子!为父甚是欣慰,好啊!” 孙世瑞不说话,只是眯着眼睛,一边聆听父亲教诲,一边点头微笑。 等父亲说完,他才笑着说道:“爹,刚才孩儿话还没说完,今晚还有榆林几个将官来赴宴····” 孙传庭闻听此言,连忙道:“也好,为父当年带着榆林兵,杀得李自成只剩一十八骑,” 父子两人还在畅叙深情,忽听外面一阵喧闹,孙传庭满腹狐疑,孙世瑞连忙使了个眼色,张二虎立即带人出去查看。 却见周疤子带几个亲兵兴冲冲走来,还没进院子,就听他在外面吼道: “孙大弟,挖出那老东西没,挖不出来明天接着挖,弟兄们都等着·····” 周国卿走进院子,抬头望见眼前父慈子孝的一幕,连忙捂住嘴巴。 孙传庭哼了一声,只装作没听见。 孙世瑞怒道:“我与家父半个多月没见,甚是想念,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 周国卿连忙上前,有些胆怯的瞟了孙传庭一眼,低声对孙大帝耳语几句。 孙世瑞听了,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旋即又阴沉下来,回头看了眼他老爹,低声下气道:“爹,军中还有些急务要处理,孩儿去去就回,二虎,陪督师去先去魁星楼。” 孙传庭摇手道:“不必了,既是军务,为父便陪你一起去。” 张二虎瞅了眼孙世瑞,孙世瑞犹豫片刻,见父亲决绝之态,点头道:“也好。二虎,保护好督师。” ~~~~ 崇祯十五年四月初,因苏京之乱,王定总兵率榆林兵大军压境,兵临潼关。 山雨欲来风满楼,榆林兵将要洗劫潼关的消息,在这座古城传得满城风雨。 贺总兵黄五郎以及本地卫所官老爷们,为了守卫“清屯”所得成果,命令兵士们严防死守。 数千壮丁被紧急招募起来,在城外修筑了大量工事,连崇祯初年被皇帝清退的驿卒,也加入了这场守卫潼关的战斗中。 可谓万人一心。 四月初五日,榆林大军出现在只剩潼关卫所四十里外,就在所有人为即将到来的这场大战胆战心惊时,督师的长子,京营千户官孙世瑞带着两个榆林游击将军,带着榆林兵的撤兵消息,平安回来! 潼关军民议论纷纷,都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消息灵通的潼关商户,很快获知了事情真相。 原来啊,就在前夜,孙大弟——这是孙千户现在的绰号——手持青龙偃月刀,骑上乌骓马,单骑夜闯敌营。 却说孙大弟半夜突入榆林兵营,一人一骑一刀,从南门杀到北门,眼睛都不眨,脸不红气不喘,一口气便杀了十九个夜不收。 把那榆林总兵王定吓得,当场就尿了裤子,王总兵这才知道咱孙大弟的厉害,知道咱潼关的厉害,于是急忙下令撤兵! 欢笑紧挨着眼泪,平静与焦急只有一步之遥,轻松与惊恐是近邻。 无论真相如何,不管孙大弟到底杀了多少个夜不收,草木皆兵的潼关军民们,都把他当成了单骑退回纥的郭子仪,奋不顾身挑滑车的高宠,把他当成了英雄。 四月初六日正午。 在潼关数万军民注视下,孙世瑞率领众亲随,策马徐徐走过迎恩门,沿着帅府大街往魁星楼方向行进。 这场原本是唐恩城等人给孙大弟安排的小规模露脸活动,不知怎么提前走漏了消息,现在俨然变成了孙世瑞检阅潼关军民的盛大典礼。 听说孙大弟要从这里过,迎恩门城墙上早早挤满了明军兵士,除了孙千户嫡系京营兵,还有不少贺家兵。 午时不到,瓮城占紫处,东郭天险楼,也都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孙世瑞策马穿过城门,周围顿时山呼海啸,叫好之声如浪潮般席卷全城! “孙千户威武!” “孙千户威武!” 孙世瑞骑在马背上,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朝沿途狂热的军民挥手示意。 榆林兵退了,不用打仗了,持续很多天的祸乱终于可以平息。对潼关百姓来说,这可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孙世瑞回头瞟了一眼,发现老爹和唐恩城正在后面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小声对张二虎道: “二虎,你们搞这么大阵势,过了吧?” 张二虎松了松缰绳,让马匹跟紧孙千户。 “公子你冤枉我啦,这都是唐师爷黄老爷他们弄得,我啥都不知道,哪里晓得会来这么多人!” 孙世瑞眉头微皱,这唐恩城真会来事儿,有了今天这一出,以后自己在军中的地位,势必更进一步。 回头不经意间看见黄五郎正在抚须微笑,孙世瑞暗道,这黄五郎果然是潼关的地头蛇,除了他,估计也没人能搞起这么大阵势。 以后想在陕西好好做事,还得多和黄老爷合作才是。 思绪翻飞之际,忽然瞥见城头上出现了贺人龙身影。 贺人龙手扶城墙垛口,在一群贺家军将官簇拥下,正冷冷望向自己,与周围热闹的人群形成了鲜明对比。 孙世瑞心里咯噔一下,旋即拱手朝城头行了个军礼,顾不上周围喧闹的人群,松开缰绳,加速朝魁星楼赶去。 迎恩门城楼,贺人龙望着四周狂热的贺家君,再看看身边跟着呐喊的高杰董学礼诸多将官,原本皱紧的眉头,恨不能拧成一条绳子。 第四十七章 不是东江流寇 唐恩城黄五郎这哥俩,原计划让孙千户环绕潼关卫城走一圈,最好把六处城门都走遍,让这位单骑退榆林兵的孙大弟在各营兄弟面前露露脸,从而提升他在军中的威信。元宝小说 孙世瑞瞥见贺人龙脸色不善,自然不敢托大,离了承恩门,便立即往魁星楼去了。 跟随孙千户来潼关要钱的尤擒胡、尤跃龙俩兄弟,这会儿还在魁星楼雅间里等着。 承恩门城楼上,贺人龙望着孙世瑞一行远去的身影,挥手招来部将魏大亨、贺国贤。 魏大亨与贺国贤两个都是榆林出身的将官,算是贺人龙心腹。 历史上,这两人在听说贺人龙被斩杀后,立即组织底下的兵士准备在咸阳造反,中途被陕西巡抚尔忠派部下斩杀。 两人簇拥着贺人龙,目送孙大弟唐恩城等人的坐骑消失在魁星楼下,魏大亨拍打城墙,怒道: “唐恩城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说什么他老娘卧病在床,没向总兵爷说明,留下个纸条子,一个招呼都不打,转身就投靠了孙世瑞!他奶奶的!” 贺国贤拉长了脸,冷冷道:“便是条狗,喂这么多年,也该喂熟了。” 魏大亨见贺人龙不说话,便接着骂道:“这狗东西,当年在米脂上什么奏疏,得罪半个陕西的官老爷,好多人想把这瓜怂扔黄河喂王八,若不是当年总兵爷心善,收留了他····” 贺人龙转动人熊一样强壮的身躯,粗犷的黑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尴尬到渗人的笑容。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唐师爷觉得咱们庙小,装不下他,便由他去吧。” 贺人龙举起毛茸茸的大手,指向孙世瑞消失方向,叹息道: “孙千户今日可算出够了风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总兵,咱们是他的副将。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魏大亨低声道:“总兵爷,您是龙,比虎厉害。” 贺人龙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表情忽然凝重起来,魏大亨贺国贤连忙不再说话。 却见贺人龙从怀中掏出张字条,递给魏大亨,魏大亨连连摇手:“总兵爷,我不识字,” 贺人龙这才想起两个手下都不识字。 “总兵爷,这是啥?写的是啥?”贺国贤凑到面前,好奇的盯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迫不及待问道。 贺人龙瞟了眼两个目不识丁的心腹,无奈摇了摇头,他现在已经意识到,以后和孙氏父子打交道,更重要的是靠心机,而不是什么蛮力。 “京师发来的。”贺人龙头也不抬道。 “京师发的?”贺国贤听说是从京师送来的,顿时两眼发光,急不可待道:“快说,快说,皇帝这回赏赐咱们多少银子?” 贺人龙敲了敲侄子脑门,恨铁不成钢道: “用点智慧!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赏赐!即便是有,也要先过孙世瑞一道手。” 不等两个不爱用脑子的部将再次发问,贺人龙便抢先道: “老子在京师的人,总算打听清楚,皇帝命孙传庭来陕西,其中之一,便是为杀老子。” “当真?”两个部将现在还是半信半疑道。 “千真万确,他贿赂了好几个衙门,才获知此事。” 两位部将听说孙传庭要杀贺总兵,惊得张大嘴巴,旋即大骂。 魏大亨见总兵爷动了杀心,在旁怂恿道:“孙世瑞那厮,来潼关才半个多月,和高杰周国卿他们称兄道弟,勾走了唐师爷,他爹还想杀咱们。俗话说先下手为强,总兵爷,要不咱们····” 贺人龙一耳光扇到魏大亨头上,打得魏大亨一愣一愣。 “老子还要指望孙传庭问朝廷要兵饷,咱们还要让孙传庭罩着,没了他孙传庭,你我干啥都是名不正,言不顺!你真想造反啊!” 魏大亨捂着脸,不敢再说话。 贺人龙接着道:“你们放心,他想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先用着他这个督师名头,和他们父子两个耍耍,等这名头没用了,再杀不迟!” 贺人龙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道:“高杰周国卿这两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若不是怕惊动孙传庭,早就杀了他俩,先给老子看紧了,老子早晚要了他们狗命!” 魏大亨高贤互看一眼,脸上都露出狰狞的笑意。 他们两个对高杰周国卿早有不满,如今逮到机会,一定要好好整死这两位同袍兄弟。 ~~~~~ 此时孙世瑞还没察觉到贺人龙的心思。 魁星楼今晚又是觥筹交错,和孙世瑞初到潼关的那天一样热闹,这次赴宴的不仅有贺人龙的部下,潼关卫所大小官员,以及东道主黄五郎全部到场。 短短不到一个月,孙世瑞已从督师公子,俨然变为整个潼关的话事人。 这样反客为主的变化,不止是贺人龙等人,连孙世瑞自己,都有些不太适应。 “潼关清屯事务,幸得督师运筹帷幄,贺总兵鼎力相助,得以完成。” “督师,下官以为,既然圣上已有旨意,开封军情急如星火,大军当尽快出关,前往河南,收复失地。” 孙世瑞口中的收复失地,显然与他爹孙传庭想象的有些不同。 第四十八章 高杰的英雄梦 孙世瑞借着酒劲,将他逐鹿中原、驱虎吞狼的雄伟计划,经过缩减再缩减后,告诉给大家。 本以为会激发大家建功立业的雄心,顺带借此敲打敲打冥顽不灵的老爹。然而没想到,众人反应平淡。 或许是出兵潼关、催收河南老乡的步子,迈得太大。 孙传庭率先对清屯计划表示反对,说什么“流贼肆掠,河南残破,不堪苛捐杂税。” 贺人龙见督师反对河南清屯,立即跟着附和。 这位平日大大咧咧什么都无所谓的武人,这时表现出了精于算计的另一面。说什么河南不及陕西,大军去了没有根基,而且豫西这两年旱灾严重,地主家也没余粮,现在拖家带口过去,粮饷都要自给,完全是赔本的买卖,而且很有可能会遭遇大股流贼。 以张猷为首的几个本地卫所官,刚刚狠捞了一笔,生怕孙世瑞他们走后,自己会遭受潼关十七家报复,所以也反对兵出潼关。 只有黄五郎对孙千户提出的新“催收业务”,表示全力支持。 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孙大弟许诺过要将河南的生意都交给黄家打理,还要老黄分担周王府在各地盐业、茶业、官店等诸多买卖,帮助周藩减轻不断拓展的商业压力。 唐恩城则是全程赔笑,把折扇别在裤腰带里,专心致志的吃面前的羊肉泡馍。 孙世瑞充满期待的望过去,想要获得这位智囊支持时,老唐点头笑道: “吃啊,孙大弟,魁星楼的泡馍啊,整个陕西,只此一家!西安府的食客都赶过来吃呢!” 孙世瑞黑着脸。 唐恩城假装没看见,继续招呼尤氏三兄弟吃。 人们爱安逸,死了都想爱安逸。 榆林兵的事儿刚平息,就想着去河南盘剥士绅,急着赶着跑去河南,催缴自万历二年拖欠的佃租,忙着给老爷们放高利贷,比李自成还李自成。 孙千户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连他爹都不知道。 潼关的两个头面人物已经表明态度,河南清屯这事儿就算先放下了。 孙世瑞起身陪尤元龙他们仨喝了两杯,便开始一个人一杯接一杯的喝闷酒,张二虎见他黑着脸,也不敢劝。 酒宴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唐恩城一个人吃完一盆羊肉泡馍,意味深长的望了贺人龙一眼。 孙传庭正要与尤元龙套近乎,贺人龙借口说军务繁忙,起身离席,一圈贺家军部将跟着离开了魁星楼。 只剩下高杰周国卿两个面面相觑,瞅了瞅脸色难堪的孙大弟,再看看扬长而去的贺人龙,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 就这样,宴会不欢而散。 孙世瑞派亲卫护送督师回行署,安排尤氏三兄弟在魁星楼下榻,点名要翠花如花等名妓前去陪侍,不必赘述。 ~~~~~ 从魁星楼走出来,月色如水,街上早已宵禁,看不见一个人影。 卫队十二人全身披甲,手持长枪,将孙千户等人护在中心,警惕的往向四周。 孙世瑞趁着酒意,拉住高杰和周国卿,醉眼迷离道: “老高!老周!干不干!” “干啥?”高杰摇摇晃晃,已有七八分醉了。 周国卿露出一脸淫笑,刀疤抽动起来: “干啥干?刚才翠花在楼上你不干,现在咱们下来了,你还要回去不成!” 高杰跟着淫笑起来。 一群武夫仰天大笑,刺耳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帅府街上回荡。 孙世瑞紧紧攥住两人手臂,使劲摇晃:“他妈的有点出息没!只想着裤裆那点事儿,爷说的是出潼关,清屯!去河南收复···” 话没说完,一阵穿堂风吹了过来,正好灌进孙大弟张开的大嘴里,孙世瑞只觉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哇一声把刚吃下的鸡鸭鱼肉吐了出去,吐在了高杰靴子上。 张二虎连忙上前拍打后背,周国卿下意识捂住鼻子,高杰靴子被弄脏,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关切问道:“老弟,没事儿吧?” 孙世瑞一边吐,一边摇手。 “没事儿!他娘的!榆林酒后劲这么大,前天喝,今天才上头,比茅台还厉害!” 高杰听说孙世瑞先前在榆林大营一口气喝了八大碗,不过见孙大弟没事儿,也就放了心。 周国卿低声道:“孙老弟,听哥一句劝,这乱世啊,只有这条命是咱自己的,好多个事儿,胳膊拧不过大腿。” 孙世瑞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接过张二虎递来的椰瓢,咕嘟嘟灌了几口清水,再望向高杰。 高杰沉默了很久,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周国卿很自觉的退后了几步,远远的站在街角暗影里。 “老子手底下一千号人,都是从米脂拉出来的老兄弟,个个信得过。孙老弟,你若真要去河南,我高蛮子,和这一千多老兄弟就跟你走。” “老子打崇祯五年开始造反,这些年见的能人多了,跟过李自成杀官军,跟过洪承畴剿流寇,后来跟的贺人龙,我高蛮子谁都不服,就服你孙老弟。胆子大,出手阔绰,对兄弟没的说,有事儿真上。” 大概是担心孙世瑞不相信自己,高杰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 “老子不想和他们一样,烂死在潼关,最后等着李自成来杀。老子要跟着你杀出潼关,抢光狗官,杀李自成,杀鞑子!” 孙世瑞愣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进了自己眼睛。 孙世瑞前世做催收业务那会儿,见惯了各种趋利避害,精致自私,当面称兄道弟背后捅刀子。 他自己,就是因为被大学同学、工作同事、亲戚朋友坑过无数次,见多了人性阴暗面,才最终走上了催收这条不归路。 现在,突然有这么一个人站在面前,不顾风险,不问回报,撸起袖子要跟自己去创业,还把自己和李自成洪承畴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一阵莫名的温暖瞬间涌上心头。 “好,好兄弟!”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 孙世瑞激动的拍了拍高杰肩膀,低声道:“可不能乱说,祸从口出。” 高杰不以为然道:“老子的兵马,只听老子的,怕啥!” 此时此刻,孙世瑞瞬间领悟,他终于想明白,高杰最后为什么走上了那条不归路。 在烂的不能再烂的弘光朝廷里,高杰被史可法激励,最后竟要效法南宋岳飞,带着江北四镇最强悍的一路兵马,挥师北伐,试图像岳爷爷那样挽天倾。 原来,这武夫早早就有个英雄梦。 第四十九章 招兵买马 唐恩城不愧为十几年的刑名师爷,一顿饭工夫便猜出了贺人龙心思。 回到军营,老唐旁敲侧击提醒孙世瑞,要提防贺疯子。 孙世瑞现在住在自己的中军大帐,住在四千多京营兵中间,平日出门都是前呼后拥,到哪里都是好几十个甲兵防卫。 “老唐,你为啥要跟我走?怎么不继续待在贺人龙麾下修仙炼丹?” 孙世瑞没直接回应唐师爷,而是向老唐抛出了这样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唐恩城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脱口而出道:“老夫观你龙骧虎步,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有····” 孙世瑞摇摇头:“不是实话,你一个天天炼丹求仙的人,不会在意这些功名利禄。” 唐恩城将折扇摇得呼呼作响,满脸尴尬,他小心翼翼环顾四周,欲言又止。 孙世瑞冷冷道:“说我造反你都不怕,还怕别人听见,放心,这儿没外人。” 唐恩城长叹一声,望向大帐中摇曳的烛火:“的确,孙千户争权,黄五郎求利,我,只是避难而已。” “避难?”孙世瑞疑惑不解。 “贺人龙骄横跋扈,心胸偏狭,不得士卒之心,他,命不久矣,督师不杀他,也有别人杀他。老夫还是及早更换门庭的好。” 孙世瑞不再追问。 眼前这个唐恩城秀才出身,做过县丞、典吏,如今不慕名利,平日里只是辟谷炼丹,这次帮孙世瑞催账,现在看来也只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孙世瑞越发觉得这个赞画身世扑朔迷离,看来也不是等闲之辈。元宝小说 夜色深沉,帐内灯火如豆,深夜的军营里,训练一天的士兵们都已陷入沉睡。 只有值夜的卫兵还提着羊皮纸灯笼,在帐外不停走动,长刀撞击锁子甲,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唐恩城思绪回到眼前,不无赞许道: “孙千户小小年纪便阳谋为双,这短短三两个月,便把皇帝的京营变成了自己嫡系。若假以时日,是否要将这朱家的江山,也变成你们孙家的?” 虽然已是寅时三刻,两人却都还没有倦意。 孙世瑞拱手笑道: “唐师爷过奖了,从京城开拔时,八千多人,等到潼关跑了一千多,上次杀苏京,又跑了两千多,现在只剩四千人。到底不是亲自招募亲自训练,上了战场才知道是不是嫡系。” “另外,我对朱家江山不感兴趣····” 唐恩城刚要反驳,却听孙世瑞接着道:“我想要的是,大清,大明,还有大顺,所有的江山。” 唐恩城无语。 “我准备去榆林一趟,你要帮我看好我爹。” “去榆林招兵买马么?” 孙世瑞点点头:“京营兵到底差了一点,刚才我说,不是一手操练起来的,用着不顺手。” “不顺手就对了!”唐恩城想起大明朝先前发生的几起兵变。 “天下劲卒,榆林占去一半,放眼大明,也只有秦兵白杆兵还算耐苦战,随便给点银子就行,哪像其他边镇兵马,动不动就闹兵变。咱们底儿薄,没多少银子,必须尽快练成一支可战之兵,这才能去河南收复失地。” 孙世瑞知道,没了贺人龙支持,指望这四千京营兵,跑去河南催收,只怕是凶多吉少。 现在豫西好多州县,地方缙绅们都开始结寨自保,动不动就聚集几万乡勇,加上修筑的工事颇为顽固,连闯军见了都要绕路。 唐恩城抚掌笑道:“这前脚搭上尤家路子,后脚便去榆林募兵,孙千户,你果然是讨债的出身,每次钱花出去必要有响!” “这先发制人,招兵买马,不失为破局的妙手。” 尤氏三兄弟这次代表榆林卫来潼关,孙世瑞不仅如约给了对方三万两银子,还好好招待一番,这条路子算上搭上了。 ~~~~ 次日,孙世瑞早早前往魁星楼,榆林三兄弟还在和妓·女胡闹。 接下来两日,孙世瑞暂时放下其他事务,一心陪着尤元龙三兄弟,期间和三个年轻将官问了许多榆林卫的形势和关中的风土人情。 尤元龙的父辈,好几个姓尤的总兵,都参与过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大战,以及之后的援辽战争。 几个武夫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孙世瑞带着三人在潼关卫四处巡游,偶然聊到关于陕西天主教的趣闻。 “孙千户可知,王御史也在西安府,你可去拜访一下、” 第五十章 红衣大炮的正确打开方式 孙世瑞不能没有红衣大炮,就像吕布不能没有赤兔马,关二爷不能没有青龙偃月刀。 即便能顺利收拢陕西各部兵马,即便能在关中平原安心种田,倘若没有其他变量介入,没有占据云贵川,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矿打七矿,他和黄台吉李自成的差距,会越拉越大。 随着气候变化和经济中心的不断南移,到了明清之际,关中已经没了汉唐时候的荣光。 即便没有明末一系列自然灾害,立足关中优势也并不明显,这是必须面对的客观事实。 而红夷大炮,尤其是标准型红夷大炮,从某种程度上,可以帮助孙世瑞弥补和一众对手之间的差距。 俗话说的好:穿越不造炮,等于瞎胡闹。 那么问题来了,红夷大炮容易造吗? 容易,也不容易。 明朝对红衣炮的定义是: 桅下置二丈巨铁礮,发之可洞裂石城,震数十里,世所称红夷礮,即其制也。(注1) 这样的描述显得有些抽象,而且容易让人联想到袁崇焕当年“一炮糜烂十余里”,滑膛炮硬是打出了歼星球的既视感。 相比之下,满清对红衣炮的定义就精准了很多: 炮管长在2米至3米之间,即长身管;重1500斤至5000斤;发射炮弹重在3公斤至6公斤之间。 若以此为标准,放眼明末,所有铸造合格的红夷大炮加起来,不过堪堪两百门。 以大凌河之战为例。 明军大凌河城内一万一千人投降,前后四拨援军约六万人被击溃。最后,张春所率领的军队全军覆没。 战后,清军缴获各种火炮三千五百门,符合“红衣大炮”标准的,只有两门。 这个时期,大部分仿照红夷炮的山寨货,由于铸造工艺落后,为防炸膛,只有加厚膛壁,导致火炮重量过重,根本无法用于野战。 少装药虽不容易炸膛,然而威力大减。 可见红夷大炮不好造。 说红夷炮好造,是因为明末一众总督巡抚,如孙传庭、卢象升、熊文灿等,都曾自主造过“红夷炮”,按照这个标准,明末红衣大炮何止千门。须知,同时期的西班牙无敌舰队,12磅(炮弹重5公斤左右)以上的长身管加农炮只有800余门,这,就已经是“无敌舰队”了。 实际上,明末各地总督巡抚们,山寨出来的“红衣炮”,炮重从三百斤到三千斤不止,炮管长度也是参差不齐。 就像某宝卖刀剑的店铺里卖得动辄就是越王勾践剑莫邪宝剑,明末各地自主研发的火炮,不论口径、射程,基本都被归入“红夷炮”一类。主打的就是一个以假乱真。 当然,不是大家不想造正儿八经的红夷大炮,是不愿,而是不能。 我大明普通匠户,实在没这个手艺啊。 红夷大炮相比先前的佛朗机炮,无论是射程还是精度上,都有显著提高。 随着火炮威力的增强,同样的,对操炮炮手的素质要求也随之提高。 这个时期的红夷大炮,屡屡炸膛,甚至连葡萄牙原装进口的火炮,也因葡萄牙炮手不熟悉操作而发生炸膛。(注2) ····· 总而言之,制造并使用一门合格的、不易炸膛的红衣大炮,在孙世瑞这个时代,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孙世瑞前世干催收的时候,没少接触过各种形形色色的古董,其中就包括一些客户收集的古籍。 说来也巧,其中有本《远西奇器图说》,据说是崇祯七年的孤本,现在价值十几个w。 原主人创业失败债务爆发,被逼得走投无路,当时就把这本泛黄的古书连同一屋子没人喂养的缅因猫,抵押给了齐孟他们团队。 而这本书的作者之一,便是刚才尤元龙口中的王徵,王良甫老爷。 所谓《远西奇器图说》,“远西”,主要指西方的欧洲国家,非某邦某国,类似“西方”一词。 “奇器”,奇特而实用的器械。 这本书详细介绍了当时欧洲几十种奇特而先进的器械,如用于消防的灭火神器——水铳等;将河水引入旱区的虹吸管,踏板驱动的自行车等···· 此外,还有重力、浮力、比重等物理学知识,基础科学,地球、月球和太阳三者的运转关系,日蚀、月蚀形成原因等。 靠着这本书页泛黄的崇祯七年版《远西奇器图说》,孙世瑞对王徵这位四百多年前的古人,有那么一点点了解。 王徵是什么人物? 简单来说,他是明末和徐光启并驾齐驱的科学奇才。 更难能可贵的是,王徵在崇祯初年,在登州练过兵,后来罢官回乡后,为抗击流贼,还在老家三原,组织了在“忠统”。为三原周边区域的稳定和安全提供了重要的保障,并在与农民军的战斗中取得了胜利。(注3) 此外王徵心系乡民,他以天主教的名义在家乡创办了慈善团体“仁会”。仁会以食饥、饮渴、衣裸、顾病、舍旅、赎虏、葬死七事为救济要务,结果在这次大旱中“全活千百人”。为广播天主的福泽,王徵还在鲁桥镇的一处住宅内设立了一所天主教堂“崇一堂”,作为公共祈福的场所。 孙世瑞当下决定,找这个老爷子铸造红夷大炮,让他指导自己组建炮兵队伍。 ~~~~~ “什么!你要去泾阳拜访王良甫?还要让老爷子给你造红夷大炮?” 唐恩城手中把玩的折扇啪一声掉在地上,唐师爷不及捡他的扇子,接着用看怪物似得眼神,上下打量孙世瑞。 “老弟?你知道王良甫今年高寿啊?” 孙世瑞弯腰帮师爷捡起纸扇,眯起眼睛递给他:“我当然知道,七十二嘛。老爷子精神矍铄,宝刀未老,听说有个年方二八的小妾,貌美如花。” 孙世瑞想起一句古诗,连忙补充道:“一树杨花压海棠啊。” 唐恩城不屑道:“是梨花。” 孙世瑞不以为然:“管他什么花,能和小妾打炮,就不能帮我铸炮? 唐恩城拎来茶壶,小心给孙世瑞面前的茶杯满上。 “看来孙老弟,你对王老爷子了解不多啊。” 注: 1、《明史》卷三百二十五列传第二百十三外国六 2、当时葡萄牙炮手用的是明朝打捞的英国独角兽号上的铁炮,葡萄牙没有铸铁炮技术,多用铸铜炮,对于铁炮的装药不适应,因此发生炸膛。 天启三年八月甲申,试验红夷大铳,命戎政衙门收贮炸裂伤死夷目一名,选锋一名,著从优给恤。——《明熹宗实录》 第五十一章 采蜜南山 唐恩城在米脂华阴两县为吏多年,算得上是见多识广,对王徵的了解自然要比孙世瑞多。 听到他这样说,孙世瑞不由有些失落。 “唐师爷的意思是,我去泾阳,请不来这王徵?” 唐恩城想也不想便道:“请不来。” “别说是你,便是傅巡抚前年去河南剿贼,屈尊去鲁桥镇,让王老爷协助大军造炮,都被拒绝了。” 孙世瑞只知这王徵痴迷西学,热衷天主教事业,是明末陕西最早一批信教的教徒,没想到此人性格如此执拗。 唐恩城于是耐心向孙大弟解释。 原来崇祯元年,王良甫父亲去世,回乡丁忧。当时“闯王”高迎祥曾率军在关中烧杀抢掠,乡民人心惶惶,惊恐不已。王徵遂与三原乡绅商议建立乡兵,以自救自保,建立“忠统营”。自此流贼不敢随意进犯。 史书记载:高迎祥军“往来飙忽数千里,秦无完城,独泾阳、三原安堵。 唐恩城摇动纸扇,悠悠然道:“可是不等陕西流贼平息,便有人弹劾,说王徵他们私募壮丁,不经有司准许,唐突剿贼,意图不轨。结果皇帝特意下了道诏,勒令立即解散忠统营,还让泾阳三原的县官,狠狠训斥了王徵等人一番。” 孙世瑞不禁哑然。他娘的只听过“非法抗日”,唐突剿贼还是头一回听说。 “这还没完呢,”唐恩城接着道:“崇祯四年二月,王徵任丁忧期满,在友人孙元化的推荐下,任辽海监军道,协助孙巡抚在登州练兵。” 接下里的事情就不需要唐恩城介绍了。 崇祯四年,明廷为解大凌河之围,调遣孔有德部驰援辽东,结果孔有德在吴桥叛变。次年正月,叛军攻陷登州城。孙元化、王徵遭到叛军俘虏。二月,孔有德念及旧情,释放了孙元化王徵等人。 结果孙元化被崇祯下令处死,王徵则因友人营救,发送附近卫所充军,不久后即遇赦还家。 相比五年前无故解散忠统营,吴桥之变对王徵的打击更大。 自此以后,王徵对朝廷愈加失望。 “回到泾阳老家后,王良甫便不再出仕。期间谢绝了几次朝廷延请,后来连州府官员也不见了。于终南山下构建别墅,名曰“简而文”,在此隐居著述,不问世事,久矣。你要寻他,怕是难啊。” 孙世瑞听完唐恩城介绍,抚掌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今天下大乱,既身怀绝技,便不要想着归隐田园。陶渊明可不是想做就能做的,我不去找他,闯贼以后也要去找他!” 唐恩城点头道:“有几分道理,那就看孙千户你有没有刘玄德般求贤若渴,或许,也可来个三顾茅庐!” “啥三顾茅庐?区区一个腐儒,也能和诸葛武侯相提并论,再说本官没那么份闲情雅致,也没那么多时间,这次去绑也要将他绑来!” 唐恩城白孙世瑞一眼,意思也很明显,王徵比不上诸葛亮,你孙大弟就是刘玄德么? “李自成何许人也?流寇而已,他若能惜才,便不是流寇了。” 孙世瑞瞟他一眼,没再说话。 唐恩城不知道的是,崇祯十七年,李自成在西安称王后,派人四处招揽名士。 听闻王徵年岁已高,然声望素著,于是多次遣人至其家劝说礼聘,怎奈王徵不为所动,立誓忠于大明,以死抗争,拔刀自刎,经家人多方劝解才作罢。使者无奈,只得让其长子王永春代父从行。临行前,王徵对儿子说: “儿代我死,死孝;我自矢死,死忠。吾父子得以忠孝死,甘如饴也,尚何憾哉!” 自此绝粒不食,七天后离世。 不过现在因为孙世瑞的到来,这位慷慨节烈的大明忠臣,结局将会很不一样。 ~~~~~ 唐恩城见孙世瑞不听自己劝说,便道:“你打着朝廷名号去请他,多半是劳而无功,白白浪费精力。” 孙世瑞掏出一把碎银,放在桌子上。 “这个能不能请王老爷子来潼关?” 唐恩城瞥他一眼:“王家不缺银子。”他停顿一会儿:“除非你给的足够多。” 孙世瑞呵呵一笑,解下佩刀,啪一声扔在桌子上。 “这个能不能请来!” 唐恩城推开桌子上的兵刃,一脸不屑:“当年王老爷在登州练兵那会儿,孙老弟你还在玩泥巴吧,他是练过兵带过兵的人,还怕你玩这个?你要真是以死相逼,反倒是成全他了。” 孙世瑞抓了抓发髻,咧嘴自嘲:“这老头子有点意思,软的不行,硬的也不行,要不说这恃才傲物,有本事的人都有几分脾气。” 唐恩城收敛笑容,语重心长道: “王良甫中西贯通,确有经天纬地之才。这人有几分傲气骨气,当是应该的。” “孙千户,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做大事就要有做大事的气度,以后切莫动辄抓这个打那个,不知道,还以为你是京城来的青皮无赖。” 孙世瑞这才想起自己现在已经升为千户,手底下管着几千号人,又和潼关豪绅、榆林将门交情匪浅,说是潼关一霸也不夸张,可是内心深处却还将自己当成前世那个动不动就掀桌子的催收员。 “承蒙唐先生教诲,本官记住了,只是斐理伯(王徵天主教教名)七十多岁了,指不定哪天就去见上帝了,时不我待啊。” 是啊,趁着老王还有力气纳小妾,必须让老爷子支棱起来,为孙大弟的皇图霸业发光发热,贡献力量。 当下与唐恩城告辞,起身准备离去。 却听唐恩城在后面道:“那还去不去榆林?” 孙世瑞头也不回道:“去,当然要去,明日便去。” 唐恩城又道:“潼关这边的军务,你这些京营兵····” “我已让高杰先帮忙打理,唐先生准备准备,明日与我一起去榆林!” ~~~~~ 当下,孙世瑞离开军营,和高杰、周国卿三人一起去魁星楼吃花酒。 期间和两人聊起王徵之事,高杰听了,还是像从前那样,挥舞拳头大叫着“干!”“干!”,然后就趴在翠花腿上,睡着了。 酒足饭饱,孙千户告别两人,在一群卫兵的簇拥下往总督行署走去。 临行之前,孙世瑞决定看望一下他老爹,顺带向孙传庭交待一些事情。 “爹,孩儿明日要去榆林走一趟,今日特来和爹辞别。” 孙世瑞全身披甲,不便跪拜,便让张二虎给自己取下铠甲,忙活了半天才得以跪下,恭恭敬敬向孙传庭行礼。 孙传庭仍旧坐在那张案几前批阅公文,相比前些时日被软禁的时候,脸上气色明显好了许多。 下颔美髯微微抖动,往日三边总督的威仪,又回来了。 孙传庭知道孙世瑞在潼关得罪了不少人,许多豪绅大户无时无刻不想刺杀孙千户,看着孙世瑞脱完铠甲,他才放下手中毛笔,诧异道: “你去榆林作甚?” 孙世瑞从容回道:“孩儿听尤氏兄弟他们说,榆林卫所有许多裁撤下来的驿卒,现在报国无门,生计困难,家眷衣食没有着落。孩儿十分可怜这些驿卒,想着现在好歹是个千户了,兵额却没有满员,便想去招募一些来,一来为国家扩充兵源,二来也能缓解····” 孙世瑞正在满口胡诌,忽然被他爹孙传庭打断。 “哼!你现在管着四千多京营兵,兵额岂止是满员,早已超员了!” 孙世瑞尴尬一笑,正要再继续强行解释。却见孙传庭拍案而起。 孙世瑞不由头皮发麻,以为他爹又要发怒。 “哎,陕北驿卒,陕北驿卒啊!” 崇祯二年,刚刚登上皇位励精图治的朱由检,果断听从御史毛羽健、刑部主事刘懋等人谏言。 ‘革除滥给勘合火牌,以苏民困。’,一口气拆撤掉全国三分之一驿站。 本以为这样能省出七十万两银子,充作军饷。 结果,省出的银子还没拿到手,裁撤驿站就裁出了个李自成。 当然,一下子裁掉这么多驿卒,即便没有李自成,也会出个张自成。 明代的驿卒,可不仅仅是快递员跑腿的存在。据考证,明代西北驿卒数量有四万人,李自成只是这四万人中的一员。 这些驿卒,在处理送快递和招待往来人员之外,也是各地城堡守卫和后备兵源。 大部分驿卒都有骑马射箭的底子,稍稍训练,拿起骑枪,就是精锐骑兵。 崇祯大帝这项“精兵简政”,让当时至少一万多驿卒瞬间丢了铁饭碗,可以想象,在明末陕北这块鸟不拉屎的地方,很多驿卒突然没了吃食,最后只能像李自成那样,去做流贼。 “也罢,你要招兵,便去吧,不要太过张扬,国家多一个兵士,少一个流贼,总是好的。” 抬头见孙世瑞正恭恭敬敬站在自己面前,孙传庭内心不由一阵触动,如果不是当初让他来陕西,就不会被贺人龙那群武夫蛊惑,也不会有后面这些祸事。 “你去吧!为父还要批阅公文,华阴县今春旱灾,等着朝廷拨付救灾···” 孙传庭轻咳两声,捂住胸口。 孙世瑞连忙上前,搀扶起父亲。 “不妨事,积年的风寒。” 孙传庭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孙世瑞却是不走,他从张二虎手中接过个罐子,毕恭毕敬递上去。 “爹,孩儿前日去城南黑熊岭摘的蜂蜜,吴医官说,此物治肺虚久咳,最是有效。” 吴医官便是名医吴又可,最近几日正在潼关义诊。 孙传庭默默接过,没有多说什么。 张二虎道:“老爷,这可是公子攀援峭壁采摘的····” 孙世瑞挥了挥手,示意二虎不要再说,再次向父亲行礼: “爹,孩儿明日就走,近日潼关恐不太平,爹要多多提防周围,尤其是贺人龙···” 孙世瑞又当面叮嘱周围一群卫兵,让各人保护好孙督师,必要时候,可去迎恩门求助高杰。 卫兵们连忙答应。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次对督师的保护,是真正的保护。 孙世瑞叮嘱完毕,带着张二虎转身离去。 走到行署衙门门口时,忽然被孙传庭从后面叫住。 “为父当年巡抚陕西,与王良甫交情匪浅,他曾有言,不求千金,只求孙白谷一诺。” 孙世瑞回头看时,孙传庭捏着个信封,一脸祥和的望着自己: “为父这些年,艰难险阻,从未求过一人,今日就为你,求他王良甫一次。” 第五十二章 明末通信(皇太极出场) “皇上,祖总兵给吴三桂的劝降书,已拟好,明日派人送往宁远,皇上是否御览?” “范爱卿读来与朕听吧。” 崇祯十五年,崇德七年,五月初二日。 旭日东升。 沈阳,崇政殿。 晨曦照亮了崇政殿前后红色隔扇门,照亮了隔扇门外的檐廊台阶,也照亮了殿顶上雕有行龙、宝珠、瑞草的琉璃瓦。 檐廊十二根红色檐柱,柱顶上的龙头前爪探出廊外,怒视前方,下一刻仿佛就要穿过檐廊飞出,扶摇直上一飞冲天。 这座建成于崇德元年的宫殿,在仿制明国故宫的同时,仍保留有鲜明的建州本部特色。 崇政殿内,一道装饰精致的金漆九龙屏风后面,博格达彻辰汗,大清国崇德皇帝爱新觉罗·皇太极,坐在象征最高权力的九龙宝座上。 昂邦章京图尔格、固山额真英俄尔岱、内院大学士范文程、希福、刚林分立左右。 范文程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札,抬头看了眼崇德皇帝,当着几位大臣的面,将书信展开,朗声读道: “宁锦间隔,不相通问者,数月矣。上月松山、锦州,相继失陷,以为老身必死无疑。不期大清皇帝天纵仁圣,不但不加诛戮,反蒙加恩厚养。我祖氏一门,以及亲戚属员,皆受渥泽;而洪总督、朱粮厅辈亦叨遇优隆。自至沈阳以来,解衣推食,仆从田庐,无所不备,我已得其所矣。幸贤甥勿以为虑····” 范大学士抑扬顿挫朗读着祖大寿写给他外甥吴三桂的家书。 绚烂的朝阳穿过大殿外的红隔扇门,落在范文程刚剃过的头顶上。朝阳的头顶熠熠生辉,背阴一面,露出一道细细长长的金钱鼠尾辫。 皇太极略显肥胖的身体微微前倾,一边仔细聆听,一边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据说那是已故宸妃海兰珠生前送给崇德皇帝的礼物。 图尔格和英俄尔岱眯着眼睛,不时回头看一眼大殿外面,显然都对祖大寿的家书不感兴趣。 “明国各镇总兵来援辽东,未一月而四城失陷,全军覆没,人士如此,天意可知。贤甥乃当世豪杰,岂智不及此耶?再观大清规模形势,将来必成大事!际此延览之会,正豪杰择主之时,若率城来归,定有分茅裂土之封,功名富贵不待言也····” 等范文程将整封信读完,皇太极缓缓抬头,目光从御座前的烛台熏炉上转回,沉着问道: “这封信,是何人所写?” 一众大臣也不相信这是出自祖大寿那武夫之手,范文程恭敬回道: “回皇上,此信当出祖总兵参谋刘弘遇之手,他是锦州一个生员。” 皇太极微微点头:“这样的汉人,做个参谋赞画可惜了,你与刚林、希福三人去考他一番,若能得用,提拔去内宏文院做事。” 范文程听罢,连忙拱手谢道:“吾皇不拘门第,选贤任能,天下归心,虽文、景,不如也。” 图尔格英俄尔岱斜斜瞟范文程一眼,没有说话。 皇太极调整一下坐姿,扫视殿中几人,意味深长道:“老汗在位时经常教谕诸贝勒:欲伐大木,岂能骤折?必以斧斤伐之,渐至微细,然后能折。” “明国如合抱之木,我建州历经数十年,不断砍斫,至松山、锦州大胜,这颗大树便只剩宁远一根细丝,且吴三桂这细丝,若即若离,随时都可能断掉。” 皇太极眯起眼睛,摩挲着玉扳指,眼眶有些微红。 这是皇太极继汗位的第十六年,也是老汗以七大恨告天,起兵反明的第二十四年。 经过努尔哈赤皇太极两代人数十年的浴血拼杀,截止崇德七年,皇太极已建立起一个疆域覆盖长城以北、外兴安岭以南、西起贝加尔湖、东至库页岛,堪比辽金的成熟政权。 对外方面,西北边的林丹汗魂断青海大草滩,蒙古各部与满清关系更为密切;曾经在明清之间反复横跳的朝鲜,已彻底臣服大清,不仅签下城下之盟,还送来了昭显世子为人质。至于明国,如一只随时等待宰杀的羔羊,已被清军破关劫掠了四次··· 对内方面,皇太极继位以来,积极引入明国科举,从汉人中选拔官员。 成立类似翰林院的“书房”,设立内院···· 这些列拉拢汉人的政策,让皇太极赢得了关外汉族文人的信任。 以宁完我、范文程为代表的汉人合作者,顺着崇德皇帝的心意,提出限制旗主权力、集权于皇帝的策略。 如,仿汉制建立六部,置六部于八旗贝勒之上。 努尔哈赤临死前嘱实行的八王议政制度,在皇太极这一些列操作下,已被破坏的千疮百孔。 “信既已写好,便让祖总兵尽快送给他外甥,这次若能兵不血刃收服宁远,距离收取燕京,就不远了。” 范文程收起书信,跪下叩头道:“臣等再次恳请陛下,及早入关,定鼎天下!” 皇太极挥了挥手,笑道:“明国一息尚存,再等一等罢。” 他眯起小眼睛,嘴角露出一道不易觉察的微笑:“不是还在和明国议和嘛?岂能背信弃义耶?” 大殿之上一阵哄笑,皇太极也忍不住笑出声。 范文程忽然收起什么,收起祖大寿家书,向皇帝奏道: “皇上,明国使臣,已经两日未到,是否生变?” 皇太极不以为然道:“他要谈便谈,他不谈便不谈,议和与否,权宜在我,不必担忧,朕已派人去礼部衙门询问。” 皇太极停顿了一下,侍女端来热茶,皇帝轻啜一口,抬头望向旁边站着的英俄尔岱。 英俄尔岱出身正白旗。 天命四年,随努尔哈赤攻打开原,阵斩明将阿布尔。天命六年,参与攻打辽、沈;天聪元年,随副将刘兴祚出使朝鲜,随后长期出使朝鲜,专门负责朝鲜事务,被朝鲜人称为龙骨大。 英俄尔岱徐徐展开一道奏疏,对着奏疏上密密麻麻的汉字,有些吃力的读道: “大汗,朝鲜世子在我国所生之子,今年已经四岁了,这孩子还没回过朝鲜,朝鲜国王也没见过这个孙子,世子恳请让这孩子回汉阳,今年九月便返回我国。” 皇太极眯起眼睛,回忆起很久远的事情。 那是七年前,崇德元年的冬天,皇太极祭告天地、太庙,列举了朝鲜在萨尔浒之战时“助明来侵”、在辽沈之战后“招诱辽民”、在丁卯之役后“屡败盟誓”等罪状后,御驾亲征,率满、蒙旗、天佑兵、天助兵、乌真超哈共计三万人马,征伐朝鲜。 在清军犀利攻势下,朝军一败再败。 国王李倧逃入南汉山城,在被清军围困四十余日后终于出城投降,于汉江南岸的三田渡,向皇太极行三跪九叩之礼。 朝鲜答应断绝和明朝的关系,归顺清国。按照缔结的和约,朝鲜世子和弟弟凤林大君(后来的朝鲜孝宗)夫妇前往沈阳充作人质。 皇太极掐指一算,昭显世子(注1)在沈阳做人质,已经快满七年了。 皇太极听说,这位世子与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关系颇为融洽,经常给世子送烹肉果蔬,狍子肉、獐子肉、鱼干(注2) 或许因为,当年是多尔衮负责押送朝鲜世子回盛京的吧。 “让世子的小孩回汉阳省亲吧,路途遥远,今年就不必回来了,明年八月,再回盛京。” 英俄尔岱兴高采烈道:“大汗圣明。” 皇太极挥手让他们退下,尽管有些不悦,皇太极却还是默许英俄尔岱称呼他为大汗。 建州百十年的传统习俗,不是说变就能变的,或许要等到入关取代大明后,这些满洲旧俗,才能真正改变。 不过在那些汉臣面前,崇德皇帝必须是皇帝。 大殿上忽然响起轻微的鼾声,英俄尔岱等人循声望去,不知什么时候,皇太极已经依靠在龙椅上,陷入沉睡。 范文程结果侍女递来的毯子,轻轻披在皇帝身上,然后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徐徐退下。 自崇德六年后,因国事操劳,加之海兰珠病逝,皇太极忧伤成疾,病情不断加重,他曾发布过大赦令,也减少了处理日常事务的负担,甚至找萨满巫师做过祈祷。 然而身体还是每况愈下。 就在范文程等人快要离开大殿时,门口传来喧闹之声。 皇太极一个哆嗦,从梦中醒来。 抬头望去,是是礼部尚书李伯龙被护军统领鳌拜率领戈士哈挡在门外。 鳌拜吼道:“皇上与大学士等人议事,没有召见,不得进入!” 李伯龙急道:“我要觐见皇上,有急事,明国把陈新甲下狱了!不与大清和议了!” 鳌拜还要阻拦,只见皇太极手撑御案,已经站了起来。 满清皇帝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什么?崇祯皇帝把他的兵部尚书抓了?” 李伯龙连忙跪下来行礼:“回皇上,是的,刚得的消息,明国已将陈新甲投入诏狱,让锦衣卫审讯,多半又要论死。” 皇太极揉了揉眼睛,像是没有睡醒,嘟噜道:“又要杀一个,他一共杀了几个大臣了····” 注: 1、昭显世子:李,朝鲜仁祖李倧之嫡长子,母为仁烈王后韩氏。天启五年被封为王世子,天启七年娶姜硕期之女为王世子嫔。“丙子胡乱”后,与其妻姜氏和其弟凤林大君李淏被押往盛京做人质,后又随清军入关。顺治二年春,被清朝放还,结束了8年的人质生活。回到朝鲜后不久即病死,谥号“昭显”。盛传昭显世子被其父毒死。死后一年其妻亦被赐死,他的三个儿子也被流放,由弟弟李淏接替世子之位,就是后来的朝鲜孝宗。本文为避免生僻字,直接称其谥号昭显,大神勿杠。 2、二月初一日:九王送毡幕一围。初四日:九王送人进烹肉及果数种。初八日:九王送人问候,送牛一只。初九日:九王送雉一。 初十日:九王送獐一。 二月十二日:世子以文鱼、大口鱼、干雉等若干送于九王及马夫大。九王言:“吾不省食干鱼,而世子以情馈之,不可不受。”只留干雉、大口鱼各一。马将尽数受之。 二月十八日:世子送米二石、太一石、牛一头、药果一封于九王。九王受药果十余个及米斗,曰:“此则领情。”送还其余,曰以供行资云。 ——《沈阳日记》,昭显世子及其随员在沈阳时期的日记,详细记载了其在明清之际的行动及见闻。 第五十三章 茶马古道 “这参天古树,这大好山河,这骡子,这马,可不能落到鞑虏之手啊!” 旭日东升,潼关通往华阴县的驿道上,孙世瑞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身后跟着数骑马兵,其中一人还骑着骡子。 初夏的清晨,空气格外新鲜。驿道侧边山间翠郁,华山绝壁奇峰,千座山峦,让人心旷神怡。 张二虎骑着头骡子,跟在孙世瑞身后,听到说鞑子要抢他骡子,连忙叫道: “鞑子敢来华阴县,乡党非砍死他不可!” 唐恩城将折扇往华山一指,诗兴大作,也不顾胯下瘦马累的气喘吁吁,摇头晃脑道: “洛阳货畚无人识,五月骑驴入华山!” “二虎老弟,莫要害怕,东虏破关劫掠,走的都是蓟州山东,陕西从没来过。” 张二虎点头笑道:“听说一颗鞑子脑袋赏银五十两,他要是敢来,老子非砍他几颗!拿去换银子!” 身边几个卫兵听说,都勒住缰绳,朝孙千户凑过来,询问是不是真有鞑子要过来。 孙世瑞见大家情绪高涨,也勒住缰绳:“鞑子往年喜欢去河南劫掠,河南抢完了,迟早要来霍霍咱们陕西了。” 孙世瑞停顿片刻,“可惜老子马兵不够,否则一定杀到河南,截断他的后路!再慢慢吃掉他们!” 众人听到说千户大人真有心要去打鞑子,刚才还摩拳擦掌的劲头瞬间没了,纷纷散去,张二虎也把头扭到一边,跑去问唐师爷的马要不要吃点草料。 唐恩成摇动纸扇,笑呵呵道:“刚在临潼驿吃过了。” 孙世瑞一脸不屑道: “咋了?二虎,刚才谁说要砍鞑子换赏钱,老子真要打鞑子了,你就吓成这怂样!” 二虎摸摸后脑勺,尴尬笑道:“鞑子不是没来吗?真要来了····以前在米脂,听他老舅,一个延绥兵说过,那鞑子个个都是三头六臂,每根胳膊长得比咱大腿都粗!打起仗来,一个鞑子可以打二十个辽兵!” 唐恩城强忍住没笑,孙世瑞一本正经道:“三头六臂?打二十个辽兵?你亲眼见得?” 二虎煞有其事道:“公子,不是我亲眼见的,是我老舅,崇祯二年,他跟着个总兵爷去勤王,跑到蓟州,撞见赵帅···赵帅带辽兵打鞑子,被鞑子杀得那个惨啊,连赵帅都被看了脑袋。” 孙世瑞知道他说的是己巳年皇太极第一次入关,延绥兵千里勤王,连路过几个州县,守官都不给这支客兵发粮草,最后这支勤王兵一哄而散,一路抢劫,返回陕西。 二虎口中那个战死的赵帅,应该就是赵率教。 “去去去,什么三头六臂?真要那样,当年太祖爷怎么扫平辽东的?”孙世瑞现在没准备和清军交手,不过不能坐视手下被鞑子吓成这样。 “鞑子又矮又肥,长得跟倭瓜似得,怕他个锤子!二虎,像你这样的,一个人杀他个不是问题。” “那不得两百赏银呢。”张二虎小声嘟噜。 一行人前日从潼关启程,计划经华阴,过渭南县,再到泾阳鲁桥镇王徵老家。 走过华阴,已走了一半路程了。 唐恩城抚掌大笑:“这真是三人成虎啊,把个鞑子说得跟天神似得!你们谁见过!什么时候,我大明竟畏建奴如虎,想当年老夫游历辽东,那时老奴还是李成梁门下一条狗呢。” 孙世瑞见他说得甚是豪迈,不忍提醒老唐,萨尔浒大战前后,他不过还是黄毛小子。 “唐师爷难得如此豪迈,不提鞑子了,到了渭南,离府城不远,府城可比潼关繁华,姑娘也不是胭脂俗粉,不似翠花那样的歪妓,不进去看看?” 唐恩城连连摇手:“不必了,不必了,老夫早已戒色,对这男女之事并不上紧,老夫这里有本吕洞宾神仙所著的····” 孙世瑞见他又要扯戒色修真那套长篇大论,连忙挥手打断,趁张二虎他们没看见,低声道: “老唐,你是不行,还是不想?要是不行,我有个友人,他有祖传的秘药,只要晚上临睡前服用一粒,杠杠的。” 孙世瑞在京师时,听友人提起过神药金刚散,这友人据说是此药第十几代传承人。 只服下一粒,可夜御十女,正准备向唐师爷介绍,张二虎却凑了上来。 “公子,西安府真的很热闹,比潼关还热闹?” 孙世瑞怒道:“骑好你骡子!” 孙世瑞倒是有些心动,不过一想王徵老爷子七十二岁了,随时都会去见上帝。所有寻花问柳的欲念一下子便没了。 “二虎,等一顾茅庐,请得斐理伯出山,老子再带你西安府好好耍耍。” “对,好好耍耍,” 张二虎跟在孙世瑞马屁股后面附和道。 唐师爷骑在马背上,摇动折扇,吟起一口浓重的潼关强调: 清早起人参汤先把口下, 到晌午把燕窝伴成疙瘩。 张口兽琉璃瓦高楼大厦, 置几顷水浇地百不值下 第五十四章 西南少女 “叮!叮!” 铃铛声响彻华阴驿道,一队驮着货包的马帮从山坳驿道嘚嘚而来。 队伍走前头走着匹大骡子,头系红缨,额顶佩挂一面“照妖镜”的小圆镜,颈挂两个大铃铛,雄纠纠地在驿道前开路。 这头骡子便是马帮俗称的“大铃”,据说可以在路上辟邪。 大铃后面跟着马锅头(注1),一个黝黑矮壮的民家(纳西族),白短褂,白羊皮背心,脑后挂着漆布凉帽,肩膀上扛着只猴子(注2)。 这队马帮足有五十骑,货包上都插上白色三角旗,小旗上写有“木”字。 “金花,过了渭南,就是到汉人的华山了,你去华山不?” “要得。” 体小肌健的大理马“得得”前进,凤凰帽下少女双眉修长,肤色虽然微黑,却掩不了姿形秀丽,容光照人。晨曦映在脸上,红红的愈增娇艳。 ~~~~~ “孙千户真是得陇望蜀,榆林兵还没着落,就想着要马兵了。思虑甚远,老夫佩服,佩服!” “本官肩负重大,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懈怠。榆林长枪兵天下无双,这骑兵还得本官亲自来招募,朝廷他也给战马啊。” 孙世瑞张口就是胡说,不仅没觉得尴尬,反而在大吹大擂后,脸不红气不喘,继续向老唐请教: “老唐,你说陕西四川这些马帮马夫,走在茶马古道上的,都是附近的军户么?可有土地?” 唐恩城知道孙世瑞又在打什么主意,噗嗤笑道:“官商?那是洪武朝的事儿了。你还想像洪武皇帝一样,不花一文钱就让人家给你卖命啊?” 孙世瑞咧嘴一笑,露出一副老实人模样:“那倒不是···如果能不花钱就招募来,我是说如果,那就更好了。” “孙千户就好好想吧,梦里或许有这样的好事。” “还请唐师爷不吝赐教!” 唐恩城见孙世瑞态度谦卑,孺子可教也,于是摇动折扇,继续他的引经据典。 “弘治年间,买马之茶主要来自川陕两省,两省合用运茶军夫,转运各茶马司交收。由此茶利大兴,后来官商纲纪废弛,贪污腐败,北虏只愿和私人做买卖,不得已,弘治三年变官营为私营。商人辛苦,朝廷坐享税收之利。” 孙世瑞点点头。 这倒是很容易理解,不就是前世很熟悉的郭·企改革吗,至于改出来的那些私营茶商,和朝廷有没有关系,孙世瑞这么爱大明,应该就是没有吧。 “茶马古道上的马夫,确实不错,”孙世瑞一边自言自语,思绪飞到很远的地方。 唐恩城点头道:“行船走马三分命,秦岭山高路险,常年跋涉其中吃这碗饭的,都不是寻常人啊。” 据明代《天下水陆路程》载:西安至汉中段,从长安的京兆驿始,经咸阳的渭水驿,兴平的白渠驿、长宁驿,武功的邰城驿,扶风的凤泉驿,岐山的岐周驿,凤翔的岐阳驿,宝鸡的陈仓驿···· 共十八驿,十八天路程。 马匹负重穿越秦巴大山,沿途极为艰险,所以马帮便应运而生。 马夫驮货物出行,少则十天半月,多则几月半载,人多了聚在一块,自然各式各样。 就像同期的漕帮、盐帮一样,马帮也有自己的规矩禁忌,入了马帮就得遵守,马帮内部甚是严格。 “孙千户,你若招得这些马夫,不比贺总兵的夜不收差。” 孙世瑞连连点头。 马帮马夫需要学习茶马古道沿途习俗,辨别道路,观测天气,懂骡马性情。 至于支帐做饭,砍柴生火,上驮下驮,医人医畜、钉掌修掌更是不在话下。 可以说个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骑手。 在马帮内部,由于常年跋涉在崇山峻岭中,每次驮货,多则一月,少则十五天,这么长时间内,马夫们吃住都在一起,只能是一损具损,一荣具荣。 此外,马帮常年在外,跟各色人等打交道,宽让容忍,和气为上,经验丰富老马帮处事对人都讲义气。 对孙世瑞来说,这些马夫,便是他在陕西最好的骑兵苗子! “孙千户还剩多少银子?” 孙世瑞无奈笑笑:“止有二十万两了。” 唐恩城抚须笑道:“到底多少?” 孙世瑞神情诚挚道:“至多十五万两了!” 唐恩城又道:“还不肯说实话吗?” 孙世瑞这才尴尬道:“实不相瞒,只有十万两了。” 唐恩城大怒:“孙千户,你每花出的一笔,我都记着,若没记错,你只剩五万两了!” 孙世瑞尴尬笑道:“确实如此。” 唐恩城骂骂咧咧道:“没银子,马兵就别想了,” ~~~~~ 四月十六日,经过五日跋涉,孙世瑞一行终于抵达泾阳鲁桥,来到王徵老爷子的宅院门前。 这是座七进的大宅,属于老秦人心目中“前庭房、后楼房,两面厦房加厨房”的典型。 关中地势平坦,视野开阔,四合院也是方方正正,讲究对称、均齐、严格的建筑秩序。 将自身与自然的关系全部融入建筑物中去,即“天地入我庐”。 却说孙世瑞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便要叩门拜访,张二虎跑过来道: “门外有一老翁,穿着道袍,邋里邋遢的,出言还很不逊。” 孙世瑞心道:“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王徵王老爷子” 注: 1、“锅头”为马帮中最基本的一个独立单位,既是一个马帮小商队的名称,也是该马帮商队首领的称呼。他们同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其头领便俗称为“马锅头”。 2、马帮携带猴子,猴负责瞭望,兼职兽医。行进途中,猴子骑在头马上,警惕地注视着前方。倘若发现前方有了险情,立即吱叫报警。进马店歇息时,猴子抢先跳了进去,闻嗅厩棚和料槽。如有病马歇过、吃过,猴子便能嗅出异味来,立刻发出怪叫声报告赶马人,以免驮马染上疾病。猴子还经常嗅闻马匹,要是哪匹马风寒初起,或郁结成疾,它也会叫唤报告主人。于是,赶马人亲呢地称猴子为“避马瘟”。据说,《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曾在天宫被玉皇大帝官封“粥马温”,即源于民间此俗。 第五十六章 孙贤侄来了 “会啥会!就像刚才在鲁桥镇,三拳两脚打倒了事,还费这些鸟事!” 张二虎骂骂咧咧,看来刚才被老爷子气得不轻。 说罢就要撸起袖子跑过去揍人。 “你干啥?”孙世瑞一把拽住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丁,郑重其事道:“我当效法刘玄德礼贤下士,好好请王老爷子出山。” “是请,知道吗?” 唐恩城用折扇遮住脸,尴尬道:“孙千户,王老爷致仕前好歹也是三品推官,论官职,比你大,论资历,你更是黄口小儿。你也好意思礼贤下士,待会儿见了人,可要给人家行礼···” 孙世瑞面朝唐恩城,毕恭毕敬道:“小子受教了!” 孙千户下令其余各人暂时原地休整,只带唐、张二人前往会见王徵。 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兵士,肯定会吓到老人家的。 当下张二虎带着两人朝那边走去,却见这片依山傍水,山畔有个几个农户,荷锄耕于田间,正唱歌谣: “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 孙世瑞忍不住道:“老唐,这歌是谁作的?咋听的耳熟啊。” 唐恩城笑道:“这不是《三国演义》里诸葛亮写的词儿吗?大明各处早已耳熟能详。” “哦?”孙世瑞前世根本没完整看过《三国演义》,哪里知道这些。 “看来这王徵老爷子真要自比卧龙先生了?” 唐恩城揶揄道:“你这样的武夫,都敢自诩刘皇叔,人家好歹在登州练过兵,自称诸葛亮,有何不妥?” 孙世瑞呵呵一笑,不再说话。 张二虎领着两人走了十几步,却不见他口中所说的什么“邋遢道人”。 三人又折返回来,孙世瑞整理了铠甲,又让众人注意军容,翻身下马,亲叩大门。 连续敲了十几下,朱红色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是个酒糟鼻老头子,朝着外面怒气冲冲道: “号丧啊!叫魂啊!” 孙世瑞连忙躬身拜道:“京营千户、潼关监军、陕西兵备道、三边督师孙之子孙世瑞,特来拜见先生。” 老头子怒气未消:“老爷不见客!” 他瞟了眼远处站立的十几个兵士,又看看门口石狮子上绑着的战马。 “你是谁!把骡子都牵走,不准在门口拴骡子!” 他见孙世瑞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犹豫了一下,又问一遍: “找我家老爷的多了去了,你是哪个?” 孙世瑞躬身行礼,毕恭毕敬又说一遍:“在下京营千户官、潼关监军、陕西兵备道、三边督师孙之子孙世瑞,特来拜见先生。” “老朽记不得这么多名字。” 说罢,砰一声就把大门关上。 唐恩城强忍住没笑。 孙世瑞伸手轻轻挡住们,望着门槛内一脸惊恐的老头,笑道: “你只说,孙传庭的儿子来了。” 老头这时才道:“我家老爷今早出去了。” 唐恩城脸憋得通红。 张二虎站在后面破口大骂:“他娘的!你刚才咋不早说,罗里吧嗦,消遣我们千户大人是吧!” 孙世瑞回头一个眼神,二虎顿时哑火。 “何处去了?” “踪迹不定,不知何处去了,许是去邻村做披萨了。” “是弥撒。”孙世瑞仔细纠正道。 “对,是弥撒。” 孙世瑞又问:“何时回来?” “归期亦不定,或个时辰,或明日。” 玄德长叹一声。 还要再说话,砰一声,大门被关上了。 众人面面相觑。 张二虎诧异道:“公子,你今日脾气如何这般好?要是在往日,早砸门进去了。” 孙世瑞没搭理张二虎,环顾四周,翻身上马。 唐恩城笑道:“怎么?孙千户还要去迎一迎?” 孙世瑞神色平静道:“刘备能三顾茅庐,我不如刘备,等老人家几个时辰,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元宝小说 唐恩城默然。 三人翻身上马,沿着驿道往东走了两里路,回观鲁桥风物,但见远处千沟万壑,林深茂盛,果然非同凡响。 走着走着,忽然看到前面路上过来顶小轿,样式颇为古朴,轿顶还挂了个十字架,显得不伦不类。 孙世瑞笑道:“这应该就是王老爷子了。” 于是连忙下马,来到轿子前面躬身行礼。 “是王伯父吗?” 三人三马往路上一横,轿子不得不停下来。 轿夫对着轿子里面的人小声说了几句,孙世瑞隐约听见“流贼”两字,连忙摇手道:“我们不是流贼,是官军!” 听到官军两字,抬轿子的两个轿夫,立即拔腿就跑。 半晌过后,里面传来个沙哑声音: “老夫泾阳,王良甫,你是?” “伯父!你不认得贤侄了!”孙世瑞扑通跪倒在轿子前,眼泪哗哗流了出来。 “家父孙传庭啊!” 王徵想了一会儿便要起身,孙世瑞连忙上前,撩起轿帘搀扶老人出来。 王徵没要孙世瑞扶他,自己两步走下轿子,他须发花白,腰背却是挺直,从外表看不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 老头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打量四周,好奇的望着站在孙世瑞后面的唐恩城,似乎在想这人他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走到孙世瑞面前,细细端详一番,点头笑道:“你父亲便是三边总督孙白谷?” 孙世瑞激动不已道:“正是家父!” “快快请起,没想到孙白谷的长子这么大了,啧啧啧,出落得一表人才,潘安也不过如此啊。” 见王徵只顾感慨,没顾得喊自己起身,孙世瑞只好自己爬起来。 王徵上下打量一番,诧异道:“孙··贤侄,你不在军中孝顺父亲,来泾阳作甚?” 孙世瑞倒头便拜,王徵一头雾水。 “伯父,家父在潼关遇到难事了,必须邀您出山,才能····” 第五十七章 王徵赠稿 王徵为官半生,周流四海,仕途几经沉浮,最后因登州之变差点丢了性命。 后因友人奋力搭救侥幸未死,出狱归乡后便一直过着恬淡自若的生活。 崇祯七年,陕西大旱,赤地千里。 王徵创办“仁会”,以食饥、饮渴、衣裸、顾病、舍旅、赎虏、葬死七事为救济要务,“全活千百人”。 为广播天主福泽,王徵还在本乡设立一所天主教堂“崇一堂”,作为祈福场所。 “祖父出身农家,悉力农亩,寿九十有七,一生清贫自守,行善积德,人称“老善人”。” “简而文”宅院厢房。 一张略显破旧的八仙桌四周,依次坐着王徵、孙世瑞、唐恩城、王徵之子王永春、张二虎,以及一位跟随“斐理伯”做披萨回来的本地教友。 孙世瑞献上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一本卷了边的《圣经》——向老爷子说明自己来意后,王徵并没有立即表态,而是捋着大胡子,向孙千户一行介绍起他们王家的家史。 “到了家父这辈,在鲁桥私塾任教,家父勤学笃行,手不释卷,于经史诸子无所不览,每每读到书中忠孝大节昭著动人者,便动手抄录并反复记诵。家父生前教导我····” 王永春起身去给客人敬茶。 孙世瑞环顾四周,看着这间略显寒酸的厢房,王家虽不说是家徒四壁,显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他不由想起前世看过的清代才子张潮《幽梦影》中的话:不治生产,其后必致累人;专务交游,其后必致累己。 王老爷这辈子,把自己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传播天主教和钻研西学上,以至于忽略了读书人所谓的“经世致用”。 可能是和上帝接触的世界久了,他身上也不见那种“富贵不归故里,如衣锦夜行”。 孙世瑞没空听王徵铺垫这么久,忍不住打断老爷子道: “伯父,督师有意奏请朝廷,让您官复原职,去潼关协助大军铸炮。” 王徵一脸愕然。 孙世瑞接着道:“流贼正在围攻开封,开封一旦失陷,中原不保,大明江山社稷也不保啊,督师救援开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没有红夷大炮是不行的。” 唐恩城在旁沉默不语,王徵儿子王永春一边沏茶,一边低声道: “孙千户,非是家父不肯报效朝廷,你看他都这把年纪了,老态龙钟气息奄奄,便是他老人家有心杀贼,身子骨也无力啊。” 孙世瑞连连点头,接过茶水,道了声谢。 唐恩城正欲开口,却听王徵声音沙哑道:“处不得不战之势,宜求必战必胜之策。火器固然重要,没有练兵,便只是徒劳。凡能百战百胜者,无不人器皆精。如刘汉之虎贲、李唐之玄甲、北宋之静塞、南宋之背嵬。” 孙世瑞听见这话,以为老爷子是在推辞,赶紧朝唐恩城使个眼色,唐师爷放下折扇,硬着头皮道: “王公,小人以为,陕西不比京畿,比不上辽东,火器还是太少,剿灭流贼,没有火器如何能行?” 王徵笑道:“前任傅总督、汪总督,剿贼不讲战守、屯戍之法,接连战败,陷城破邑,难道他们两位都没有火器?” “军国大事,当以法纪为主。朝廷剿抚不定,将帅骄横跋扈,援兵逗遛不前,不对这些下手,不从这些着眼,制造再多火器又有何用!” “难道忘了登州之变吗?” 戚继光说凡鸟枪必用好铁二十斤,然而在明末,工匠偷工减料,用铁只在6~8斤,炸膛比比皆是。 既然不看好造炮,最简便可行的技术路线应该是黑火药预制破片手榴弹,再改良一下火药,加点硝化棉之类的就更好了。 抗日战争时期,边区造手榴弹差不多就是黑火药+少量硝化棉/硝化甘油的配方,还不是预制破片的。这东西劣质铸铁甚至厚壁的陶瓷就能造,也没有严格的公差要求,但是破片近距离的飞行速度比子弹要快,对于集群步兵杀伤力不弱。 第五十八章 榆林募兵 孙世瑞在潼关时便有想过王徵可能不会跟自己走,老人家岁数大了不愿奔波。 没想到,王徵对朝廷对崇祯是这样的态度。 或许是因为老爷子信仰上帝久了,内心观念早已潜移默化,无心争权夺利,和诸葛孔明的形象越走越远了。 拜别王徵,带上三卷西学火器手稿,领着唐恩城等人离开了“简而文”。 尽管王老爷子认为明军屡战屡败的原因不在火器,而在使用火器的人,但他还是将自己毕生所学火器制造精髓都送给了孙贤侄。 孙世瑞走在路上,打开木匣匆匆看了两眼,发现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类数学公式,中间还画着详尽的工程图。 王老爷子果然有两把刷子,送给孙世瑞的所有稿纸图画,他都看不懂。 唐恩城骑在马背上,摇头晃脑道:“孙千户这三顾茅庐,果然是收获颇丰啊,沉甸甸一大箱子纸,只是不知诸葛孔明在哪里?” 孙世瑞回望师爷一眼,咧嘴笑道:“唐先生不就是本官的孔明吗?这些火器图纸,抵得上三千家丁啊!” 唐恩城哪里肯信,撇撇嘴道:“老夫志在养生,可不想当什么诸葛亮,武侯劳累而死,不足效法也。” ~~~~~ 众人出了鲁桥镇,入泾阳县城。 泾阳位于关中盆地、泾河北岸下游,最早见于《诗经·小雅·六月》“侵镐及方,至于泾阳”。 此地平畴旷野,村落相连,烟塍垄盛。 泾阳政繁道冲,南有舟楫之便,经泾河达长武、彬州直入甘凉。东南交通顺畅,东西货物沿渭河北岸经高陵、渭南直通潼关、浦津,避免受渭河暴涨的交通阻隔。北过富平通耀县、同官达延绥,西经礼泉直趋凉甘。 可谓地理交通条件优越,明代,泾阳地当秦陇商货孔道、南北货物转运枢纽,富商大贾骈聚辐辏。 《续修泾阳县志》载“商贾四集,肆店连衢”,人称“关陇大都会”。 故泾阳民众富有经商传统,商民众多。《陕西通志》曰“泾阳为西安剧县……民逐末于外者八九”。 ~~~~ 众人入城,正值当地集会,游人冠盖如云,万头攒动,喝彩雷吼。卖艺说书、古玩字画,围得水泄不通。 唐恩城摇头晃脑,当即口占一首:“扑面尘沙眼不开,八面仕女似风来。驾牛驾马车如许·····” 众人好不容易挤到城东一家客栈歇息,叫了几碗疙瘩面。 唐恩城介绍道:“孙千户,你久在京师,这泾阳的疙瘩面可是一绝。” 孙世瑞瞅了眼周围喧闹人群,模仿关中口音道:“你来说道说道,它有甚特别?” 唐恩城挑起一筷子面条,吧唧一声吸溜进嘴里。 “这面啊,细长柔韧,臊子油而不腻,浇汤酸而香。” 说着他先舀一小碗酸汤尝鲜,先喝了起来,再分盛酸汤和面条于两个小碗内。用筷子挑起干面先在汤碗内涮热涮匀,然后放回原碗内再浇上臊子、 顿时食香满口。 ~~~ 孙世瑞不想惊扰本地县官,他计划在泾阳休息一日,明日启程继续向北,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榆林。 尤氏三兄弟比孙世瑞他们提前上路,这会儿估计已经回到榆林。 孙世瑞此行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去榆林募兵。 孙世瑞计划先招募一千人,全部为长枪兵,按照精锐家丁标准训练、发饷,月饷要给到三到五两,铠甲火器安家银另算。 潼关城内有一些熟练的铳炮工匠,现在有了王徵提供的详尽铸炮造铳说明,铸炮应该不成问题。 至于铸炮造铳所需的铜料铁料,据黄五郎向孙世瑞透露,陕西境内有好几座大型铜矿铁矿,眉县铜峪铜矿、户县东流水铜矿、周至西洛峪铜矿····将来这些都可以为自己所用。 有了火器技术,有了工匠,有了矿产原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缺一件东西。 那就是钱。 孙世瑞现在只剩三万两银子,先前“催收”分得的五十多万两,不到一个月就被他挥霍一空。 结交榆林势力,招待尤氏三兄弟,砸进去三万多两; 安抚京营,给那群骄兵悍将提前预支月饷,花出去八万多两; 赈济城中灾民,打点潼关卫所官,花出去八万多两; 打点京城各路神仙小鬼,御史言官、二十四监,孝敬朝中几位阁臣····花出去整整二十三万两。 再加上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开支,五十万多两银子分到孙世瑞手里,还不到一个月,就被他折腾只剩三万九千两。 如果没有别的路子,就这点银子,养活四千人不到的京营都呛,哪里还顾得上以后的新兵。 唐恩城见孙世瑞情绪低落,以为他是想女人了。 “孙千户,有了王良甫的那啥火器图说,咱们回到潼关,便可高枕无忧了。” 孙世瑞见老唐这般得意,忍不住打断道:“明朝从萨尔浒之战开始,到松锦之战结束,请问哪一次对后金的作战没有用过火器但为什么依旧屡战屡败呢” 泾阳知县陶庆恩听闻孙千户一行来到自己辖区,连忙派衙役过来延请,要为孙千户等人接风洗尘。 孙世瑞对这个陶知县丝毫不知,唐恩城介绍说陶庆恩先前是孙督师的旧部,崇祯九年跟着督师一起主持过西安屯田,原本在州府做官,孙督师入狱后,就被下放到了泾阳。 这样说来,这个陶知县也算是自己人了。 孙世瑞知道以后在陕西,少不了要和各州县知县打交道,多一个朋友多条路,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当下众人来到泾阳县衙,寒暄过后,知县在家中设宴,邀请孙世瑞吃饭。 刚吃了两万疙瘩面,几乎都在打嗝,然而陶庆恩盛情难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吃。 “贤侄啊,听说孙督师在潼关清屯,这次催缴的力度很大啊。” 孙世瑞笑道:“不大不大,不过是让几家侵占军田的劣绅,补交些拖欠。” 唐恩城笑着补充道:“追缴的那些佃租,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第六十章 流贼孙大地 孙世瑞没想到自己在潼关催收的事,能这么快就传到泾阳,传到陶庆恩耳中。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说的大概就是这样吧。 众人围坐八仙桌前推杯换盏,和在王徵家相比,陶知县家宴明显丰盛许多。 陶庆恩一脸愁容,他估计是担心泾阳很快也要开始被催收。 孙世瑞猜出他心思,使了个眼色,师爷开口道: “陶知县,此次督师军田清屯之事,暂时不会涉及泾阳县,只在潼关推行,下官这次随孙千户西行,是为前往榆林招募些被裁撤驿卒,扩充督师的标兵营。” 孙传庭的标兵营现在已经成了孙世瑞的嫡系兵马,只是这支嫡系战斗力实在不堪恭维。不过以后,孙世瑞准备逐步将其淘汰,换成榆林兵。 陶庆恩听到说孙督师暂时不会来泾阳,绷紧的神情稍稍缓解: “甚好,甚好,这清屯追缴,事关一州一县民生大计,须慎之又慎,不可冒进。” 旁边坐着的那个泾阳典吏也道:“几位上官,这泾阳不比潼关,牵一发而动全身,几千户商家,几百个掌柜,和各方贸易盘根错节,还是要慎重些。” 孙世瑞没有表示反对,只是点头。他好有些好奇,这个姓秦的典吏竟然如此托大,没怎么介绍自己就开口说话,很是不把陶知县放在眼里。 一时之间,孙世瑞竟猜不出这位陶知县到底是敌是友,不过现在也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崇祯九年,陶庆恩曾随孙督师在西安清屯,不过孙世瑞这次在潼关进行的清屯,明显比他爹孙传庭崇祯九年搞的那次清屯,清的更为彻底。 孙世瑞很清楚,现在如果将清屯业务立即在陕西其他州县推行下去,只怕是要天下大乱。像陶庆恩这样的县官也不会支持。 潼关清屯何止是冒进,简直就是狂飙突进,而且杀人如麻。 说白了,孙世瑞他们在潼关的做法,简直比流贼还流贼,干的事情和掘大户祖坟差不了多少。 孙世瑞起身离席,指着刚才说话的唐恩城,介绍道: “陶知县,这位是唐赞画,家父幕僚,跟着家父好几年了····” 唐恩城向陶庆恩躬身行礼:“陶知县,下官于天启年间在米脂,华阴两县都曾做过县丞,记得崇祯初年,便久仰陶知州大名,陶知州那时尚在府城,爱民如同父母,百姓感恩戴德,故为之树碑褒扬。” “唐赞画过奖了!过奖了!” 陶庆恩拱手答礼,谦虚道:“唐赞画既在陕西担任幕府多年,见多识广,陶某不过是个快入土的老朽,在这陕西官场便如行货一般,让人转来转去,最后兜兜转转,来到了泾阳。食君之禄,勉力维持,谈不上什么政绩。” 原来陶知县虽是一县之长,在泾阳县却是威令不行,不止是本地士绅,连县衙里的一群胥吏也都不买这位县太爷的账。 其中苦楚,当然没法子和孙世瑞他们细说。 陶庆恩有意无意朝旁边坐着的秦典吏看了一眼,举起酒杯向这位手下敬酒,秦典吏双手接了,客套两句,一饮而尽。 孙世瑞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旁边精明老道的唐恩城早已看出端倪,也举起酒杯道: “陶知县这样的县老爷都是行货,我们这些赞画幕僚不就成虫子了吗?下官乃孙督师心腹,这里也没外人,陶知县过谦了,过钱了。” 所谓行货,就是像货物一样被搬来搬去。 孙世瑞心道这陶庆恩必定为官清廉不容于同僚,否则也不会从知州做到知县,当然也有可能是当年跟着孙传庭一起清屯,得罪了些陕西士绅。 别人做官都是越做越大,这陶庆恩却是越做越小。十几年从个州官一路做到知县,放眼陕西各州府,只此一位了。 孙世瑞举杯称赞:“早听家父说起过,伯父为官清廉,出任泾阳知县数年,政绩斐然,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今日观之,果然名不虚传。” 唐恩城点头附和,张二虎张大嘴巴,早间他们几个在泾阳南北大街,便是吃饭的那会儿,何曾见过什么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倒是见了几起偷窃斗殴。 ~~~~~ 泾阳县颇为富庶,也就只比西安府差一点,孙世瑞盘算要是能在泾阳催收,当然是好的。不过现在,自己的势力恐怕还很难达到这里。 宴饮结束,秦典吏起身告辞,孙世瑞站起身,冲他拱拱手,唐恩城则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只是点了点头。 孙世瑞有些诧异,不停朝唐恩城使眼色,唐师爷却像是没看见一般,把头扭到了一边。秦典吏颇有些尴尬,回头瞟唐恩城一眼,走了出去。 陶庆恩屏退闲杂人等,只留下孙世瑞唐恩城。 “贤侄此次从潼关过来,路途还顺利否?” “还算顺利,畅行无阻。陶伯父为何问起这个?”孙世瑞颇为诧异,寒暄早就寒暄过了,还问这个作甚? 陶庆恩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可曾遇到流贼?” “流贼?流贼正在攻打河南开封呢,哪里有什么流贼?” 陶知县凑到孙世瑞耳边,低声细语,唐恩城站在旁边甚是尴尬。 “贤侄啊,我也是昨日才得到的消息,说是咱泾阳到华阴的驿道上,有几队马帮被流贼打劫了,死了人,还损失了不少货物。这伙盗贼专门打劫云南四川过来的马帮。” 孙世瑞连忙道:“多谢伯父关心,晚辈还真没遇到过,更不知道盗贼长什么样子,不过要是遇上,必定把他们都逮拿起来,亲自押送到伯父县衙大堂里,交给伯父审问。” 陶庆恩见孙世瑞误会自己说话的意思,迟疑片刻,吞吞吐吐犹道: “能抓住道便是最好,贤侄有所不知····” “怎么?伯父?有话当讲无妨。” 见泾阳知县犹豫不决,孙世瑞好奇问道。 唐恩城在旁轻咳两声,陶知县一愣,唐恩城已经凑到两人身前,也竖着耳朵听。 陶庆恩无奈,只得硬着头皮道: “本县快手禀报,这股盗贼啊,乃是李自成余部,为首的自称孙大地,是个多年的悍匪,他们冒充是贤侄你,总共有七八十人,有些操着京城口音,像是官军……都有火器,普通马帮根本不是这盗贼对手。” “啥?孙大弟?他们竟敢冒充我!” 孙世瑞拍案而起。 刚有点名声就要人盗版。 孙大帝和孙大地,简直就是奢侈品和拼夕夕的差距。 而且顶着自己名号去打劫。 叔可忍,婶婶不可忍! 唐恩城看陶知县一眼,对孙世瑞低声道: “多半有你赶走的那些京营兵混在里面,这事儿咱们得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