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
1. 楔子(上)
2023年,7月,北城正是刚下过一场暴雨的盛夏。
CBD区层叠的高楼外,天空被洗刷得不见一丝云絮,日光不遮不掩地铺洒进39层的格子间,烂漫得晃眼。
“Vanny姐,你不会一中午都在看客户资料,连午饭都没去吃吧?”
“……”
临窗的格子间上方探出颗脑袋,暑期前刚来的小实习生正满面赞叹地趴下来。
夏鸢蝶听见声音时,从堆积如山的英文资料文件间直起身。她摘下轻薄的眼镜,被日光照得半透明似的纤细手腕掀起来,夏鸢蝶低头,瞥了眼腕上那只酒红色细带的腕表。
“咝,我好像忘记时间了,”夏鸢蝶仰回脸,好看的杏眸从眼尾弯下一点,乌黑瞳仁里透出种无害亲和的漂亮,“谢谢你提醒。”
“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回来才看见……不过Vanny姐你也太拼了,难怪这么年轻就能做到项目组组长的位置上哎。”
小实习生苦皱了脸:“我也没比你小几岁,别说同传了,怎么就连基础口译都磕磕巴巴的呢。”
“没关系,慢慢来。等熟练几年,你也可以的。”
“嗯!那Vanny姐你快去吃饭吧,午休时间都快结束了!我先回工位啦?”
“好,去吧。”
“……”
目送小实习生背影离开,夏鸢蝶才低垂回细白的颈颌。
她轻按了按淡去笑意的细眉眉心,便垂下手,整理起桌上划着各色记号笔的外文资料文件。
不等翻译材料被分完三摞,夏鸢蝶搁在一旁的手机就震动起来。
修长细白的指节拨上纯黑玻璃屏,略掀半边。夏鸢蝶漫不经心地侧撩起脸,视线在亮起的手机上划过。
电话是乔春树打来的。
乔春树是夏鸢蝶高中时期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算得上她仅有的闺蜜,两人在高中毕业后这七年多里一直保持联系,不过基本是在节假日,很少会在这种工作时间。
夏鸢蝶有点意外,但还是微歪过头,将手机别在垂着长发的耳边,她一边整理资料一边将电话接起来。
“春树?你怎么突然……”
夏鸢蝶的话还没说过一半,就被乔春树的女高音盖了过去——
“听说了吗!游烈要回国了!?”
拢过一页文件的细白指尖忽地停住。
夏鸢蝶像是错觉似的僵了那一秒,很快便恢复如常,她垂下眼,瞥着翻过来的指尖上被纸割破的一线白痕。
没用几秒,艳红的血从指尖上慢慢渗出来。
夏鸢蝶轻描淡写地覆回手去,“游烈,谁啊。”
“???”
对面似乎是被她憋住了,梗了几秒才咬牙切齿:“少装傻!全班,不对,全校就你最没资格说这句话了好吧?”
“干什么,说得我好像还在念高中一样。”
夏鸢蝶慵懒着声,听着漫不经心的,只是手边那页单独掉到桌下的文件却几次都没能捡起来。
她细眉蹙起,终于还是放弃地靠回椅中。
黑色皮椅转了半圈,将她迎向落地窗外格外烂漫的日光。
夏鸢蝶轻合起眼,声音也晒得懒洋洋:“高中诶,都过去多久的事情了,谁还记着。”
“好好好,你就装傻吧你。”
乔春树一定在对面翻了个白眼,才继续说道:“游烈这茬不提也就算了,你又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了。”
“还你怎么了?我这跟你隔着二十八公里呢,今天中午都听同事聊到,说你们这同传圈的大美人要嫁给自家老板做老板娘了。”
夏鸢蝶难得无奈,揉着眉心轻叹:“只合作过一次,你们同事也够八卦的。”
“上班不八卦还干嘛?”乔春树故作凶腔,“少转移话题,从实招来——小蝴蝶你翅膀硬了,谈恋爱都敢瞒着亲闺蜜了是吧?”
“没有,学长家里催婚,借我当挡箭牌呢。”
“那么多能用的借口不用,专挑你来?你进他家那翻译公司那会我就说过了,你学长绝对是对你图谋不轨!”
乔春树嫌弃完,话锋一转:
“不过总的来说,你学长也算个家境殷实的小开了,虽然跟游烈是没法比,但至少长相上叫人放心,不像游烈天生就长一张不安于室的祸水脸,难怪成了你前夫……哦不,没结成就被你甩了,只能算个前男友。”
夏鸢蝶听得头疼:“别胡说啊乔大律,你知道的,造谣犯法。”
不给乔春树再借题发挥的机会,夏鸢蝶假装应了一声,然后才转回电话里:“我们要开会了,回聊哦。”
“……”
“会遁”成功,夏鸢蝶松了口气,握着手机的胳膊垂下来,搭在腿前。
日光晃眼,闭上久了,叫她眼前昏黑里散开一圈圈光晕。
游烈。
少年时最惊艳的人,谁也忘不掉。
一起留学那年,她玩笑地偎在他怀里对他说过,同学们私下聊,说他像一轮冷日。悬在天上,冷冰冰的,触不可及却光芒万丈。
他对这言论很是不屑一顾,但还是皱着眉听她讲完,然后才捉起她手抵在心口,声音低低地在她耳边“威胁”:夏鸢蝶,你骂谁不是人呢。说完以后他会同以往每夜一样,把修长的颈折低下来,温柔又克制地吻她眉心、耳垂和颈旁。
夏鸢蝶知道他们说得没错。学生时代的游烈,一直是人群里最桀骜孤高的太阳。
可后来他还是折了一身骜骨,在那场如倾如瀑的雨里湿透了他的黑发和白衬衫,狼狈至极却不管不顾,只哑着声音固执地握住她手。
“五年,最多五年时间,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
“等等我,好不好。”
“……”
夏鸢蝶叹了口气,睁开眼。
日光倾泻如注,记忆里的雨幕也早就退场。
她歪过头,望向公司租下的这半层楼里最雪白的墙壁上——
印着《Helena科技:烧蚀防热材料优化设计专题技术研讨会》黑字标题的海报贴了一张接一张。
每一张里,都有同一个人站在镁光灯下的侧颜映像。
不再是少年模样,却依然是松散的黑色碎发,微卷半袖的白衬衫被纯黑皮带随性地束扎出修窄的腰身,腿也清拔修长。
他还是那样,随便往哪一戳都光芒万丈。
至于那张脸。
游烈本就是最出众的眉眼骨相,几年世事雕琢,凌锋半藏,更从当初清越的少年意气里拔出几分深沉饱满的性感。
夏鸢蝶想,乔春树总说他生就一张不安于室的祸水模样,是最不正经的形容,却也像是最贴切的。
海报前的两个公司的男译员拿着水杯路过,斜着墙上。
“啧,明明是Helena科技主办的航天材料研讨会,这海报设计得,怎么跟游烈个人后援会似的?”
“颜值既资本,何况他这种长相。”
“也是,逗得公司里几个小姑娘也天天跟着咱丁总发疯——Helena科技在民营航天公司里都什么地位了,他们主办的国际研讨会,怎么可能瞧得上我们公司这种翻译界里的小作坊?”
“……”
“做人嘛,不得有点理想。”
午休时间里还算安静的办公区,忽插进来这样一句玩笑。
两个男译员慌张停身:“钱总。”
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扶着自己办公室的玻璃门,也没在意,只隔着半个办公区朝里面装空气的夏鸢蝶探头:“小夏。”
夏鸢蝶无奈,在两个男译员愈发不安的眼神下从格子间里面起身。
钱总晃了晃手机:“你们丁总来电话了,说他在回来的路上,你安排下,下午两点在会议室开个Helena科技同传项目竞取的专题会议。”
“好,我通知他们。”
“……”
半小时后,会议室内。
“Vanny姐,”实习生趁着放矿泉水的工夫,在夏鸢蝶身旁停下,“丁总不会还是对Helena那个研讨会的同传项目不死心吧?”
夏鸢蝶接过水瓶,牵起眼尾笑了下:“丁总大概有自己的想法吧。”
“我看这不是想法,已经是野心奢望了,”会议桌对面,向来和夏鸢蝶不和的项目二组组长姜杉皮笑肉不笑地转着笔,“咱们一根小草,就想去够Helena科技那参天大树?Vanny,就算小丁总是你未来老公,也不用这么维护他吧?”
伴着这“玩笑”,半个会议室里也跟着哄笑起来。
自然是二组的人在替他们组长打场。
一组这边译员普遍年轻些,有几个神色不忿,已经快要忍不住怼回去了。
夏鸢蝶先一步,不紧不慢地笑了下:“姜组长,在公不谈私,我以为这是我们基本的职业准则。”
“哦?”姜杉阴阳怪气地转正椅子,“那一组长抛开私事给我讲讲,Helena科技现在是民营航天企业里的独角兽,在国际舆媒里也是大热,这次的技术研讨会更是他们执行总回国以后的第一次露面,国内数得上名的翻译公司都在抢这个项目——我们拿什么竞争?”
夏鸢蝶正要笑着回口,放在桌边的手机就震动了下。
她垂眸一扫。
备注“丁问”发来的消息:“今天会议很重要,项目部全体译员一定到齐。”
夏鸢蝶点了句“明白”,发了回去。
等她再抬头,桌旁项目组的译员们已经接过二组组长姜杉的问题聊得正兴。
“我觉着姜哥说的对,小丁总还是年轻,刚接手公司没两年,不明白市场情况。咱们公司在业内前二十都排不进去,实在是有点痴心妄想了。”
“小道消息,天传和聚梦可都出手了,这次也是势在必得。”
“Helena毕竟是游家集团下的公司,又是太子爷亲自一手创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未来游氏集团的主舵,他们能不想攀上这根高枝吗?”
“是啊,只怕咱们努力一个月,连碗汤都分不到。”
“……”
话往下走,夏鸢蝶懒得再往回翻姜杉的旧账了。
事实上,Helena科技的同声传译项目,夏鸢蝶也不看好自家公司能接得下来。理由么,除了他们说的那些硬条件差距之外,剩下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各种过往因果下,夏鸢蝶很是不想参与这个项目的讨论。
偏有人非要拉她一把。
“差点忘了,怎么能说完全没希望,”姜杉拿眼角斜过来,“我们公司可是有同传圈的第一美人Vanny夏坐镇,说不定,那位游总刚回国,觉着一时新鲜,能冲着我们一组长来呢,是吧?”
“…………”
夏鸢蝶难得被姜杉噎了下。
停了几秒,她抬脸,送还一个温柔无害的漂亮笑容:“哪里,我姿色平平,还是得姜组长亲自上。”
“——”
姜杉转着的笔掉到桌上:“?”
一组内有职员憋着笑,连忙替他们组长圆场:“不会,您当游烈是我们小丁总么。Helena科技刚在民营航天公司里异军突起那会,媒体可都把那位游总扒遍了——听说是受过情伤,男女不近。还说他这回回国,除了是Helena新型烧蚀材料立项外,就是要跟隔壁金融发家的何家小女儿联亲了呢。”
“……”
翻着文件材料的夏鸢蝶眼睫轻眨了下,将面前资料翻去下一页。
与她不同,满会议室的八卦之心已经被点燃了。
二组组员都不顾嫌隙,好奇地凑头:“情伤?那位游氏集团的太子爷?什么人能叫他受情伤,快说说?”
“不担保真假哈,外媒早就扒过,说他有个白月光初恋,痛痛快快领了他家几百万的分手费,然后把他甩了。”
“哈哈哈哈哈真的假的,才几百万,都不说他老子白手起家打下的实业江山,就算他自己创办的Helena,几年前就市值过亿了——这前女友也太短见了吧?”
“就是,长那么帅,倒贴我都愿意啊。”
“他前女友这会肯定后悔死了,估计正盘算着怎么死皮赖脸求复合呢。”
“……”
烂熟于心的专业词汇好像成了天文,词词都认识,但连在一起的意思就怎么也入不了脑。
夏鸢蝶无奈地掐了掐手心,将资料合上。
翻扣在桌上的手机被她拿起,免打扰的私事消息点开,夏鸢蝶正巧看到乔春树十分钟前发给她的消息。
【乔】:我突发奇想
【乔】:你说,游烈忽然回国,不会也是听说你和你学长的“婚讯”了吧?
“——”
夏鸢蝶的完美笑容几乎没能维系住。
明知道绝无可能,意识却还是在此刻空白了一瞬。
“……Vanny姐,你说是吧?”
忽地,身旁轻撞了下她胳膊的小实习生将她意识勾了回来。
夏鸢蝶仓促回神,歪过头:“是什么?”
“就游烈的那个前女友呀。”
心思正乱的夏鸢蝶并未注意到,会议桌对面,八卦着的二组众人忽然望着她身后的会议室门,见了鬼似的屏住声息。
她托着腮,敷衍了句:“谁知道呢,他前女友这会说不定正拿着那几百万在哪里逍遥快活,等花完了再回去求复合。”
压着她话尾最后一个字音——
“咔哒。”
身后会议室门关上。
紧随其后,像是有无形的风从西伯利亚最北的冰川上席卷而下。
夏鸢蝶莫名心头一跳,转回身去。
站在最前,扣着薄简墨镜的青年无声停着,一身黑色竖条纹休闲西装更衬得他身量清挺而修长。他容颜好像半点未改,还是那副眼皮也懒掀睥睨众人的模样,却又藏不住那张冷淡也过分好看的脸。
只是和从前他望她眼底万种深情再无关,此刻游烈厌倦地垂着眼皮,像多看她一秒都脏了眼。
耳旁唯余他冷冰冰的两个字:
“让开。”
为您提供大神 曲小蛐 的《破茧》最快更新
1. 楔子(上)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楔子(下)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游烈身前,夏鸢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几秒后,她退开椅子起身:“…抱歉,游总。”
缓了不过两个呼吸,她就调整得仿佛无事发生,连近在咫尺的姣好面孔也挂上漂亮无害的笑容:“同事间一时闲话玩笑,无意冒犯您。”
“……”
夏鸢蝶微微前躬。
在她视野里,笔直修长的西裤裤线流畅得锋利,没有丝毫停顿,那人侧影拂过她垂下的长发——他漠然经离,一步未停。
夏鸢蝶浅松了口气,直回身。
正对上学长丁问担心的眼神,对方低声侧过来:“对不起啊小夏,能请到游总是意外之喜,我本来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是我们的问题,希望不会得罪这位Helena科技的大客户。”夏鸢蝶截住学长话音,歉然浅笑。
丁问不敢再耽搁,给夏鸢蝶留下一个“尽力争取”的口型后,就立刻朝着走向会议室空区的游烈跟过去。
夏鸢蝶很自然地随着瞥去。
游烈到了会议桌最末一席,抬起手腕,一面单手随意解了竖纹西装的纹扣,一面慢条斯理与丁问交谈。
一枚戒指绕过他冷白凌厉的无名指,在灯下熠着素冷的光。
夏鸢蝶眨了眨眼,没看到似的,挪回视线。
在这么庄严正经的会议室里,他一个漫不经心的解衣扣,就逗得半桌小姑娘都憋红了脸。
生就一副不安于室的祸水相。
乔春树是没说错。
夏鸢蝶散漫想着,拉开转椅坐回去。还没安稳几秒,旁边小实习生凑过脑袋来了:“惨了Vanny姐,我还以为做梦呢,Helena科技的执行总怎么会突然来我们公司?他前面肯定都听见了,这项目不会因为我们黄了吧?”
大学还没毕业的小姑娘,一紧张起来就跟蹦豆子似的,噼里啪啦,敲得夏鸢蝶神经都快跟着颤。
夏鸢蝶按捺着:“不会,没事。”
“可是他肯定特生气,刚刚您跟他弯腰道歉哎,他竟然连理都没理!”
“……”
毕竟新仇旧怨。
夏鸢蝶扶着桌上的文件册页,没忍住,又侧过脸。
不巧,这次被逮个正着。
游烈靠坐在椅里,左手随意闲散地搭在桌边,轻慢叩着。银色戒环仍在他指间熠熠,将他那双骨节修长分明的手都托衬得愈发怡目。
偏这一两秒间,他还漫不经心地回过了眸,几缕乌碎的发锐垂眼尾。
——
夏鸢蝶一直最喜欢游烈的眼。
漆黑,却纯粹,好像目下一尘不染,干净得抵过这世上一切纷繁。
只是从来没有,这么远地看。
夏鸢蝶险些藏不住眼底那一丝狼狈,她跌垂下睫,抬手支额,也遮住了那人再随意也忽略不去的存在感。
“你刚刚说什么了吗。”
“……啊?”
小实习生被问得有些懵,不确定地开口:“我没有,我可不敢乱说了,是他们在群里聊呢。”小实习生说着,将手机推到夏鸢蝶面前。
项目组小群里的消息正超越阅读速度地往上顶。
“靠,这人是现实存在的吗?我以为那些海报照片已经是百万P图师力作了,真人怎么能比宣传海报上还好看?”
“赌了,他前女友肯定是个盲人。”
“注意到他左手没?无名指上的,明显是婚戒,就别惦记了。当然,就算没有它,这种天菜也轮不上我们。”
“呜呜呜心都碎了,这位太子爷已经在国外隐婚了??”
“……”
夏鸢蝶本能想忽略的那件事,却在群里被一条条刷了上来。
好在一切结束也快。
丁问那边似乎和游烈聊完了,折返到两组桌边:“上个月就让你们项目组准备Helena科技相关的材料,现在可是到‘考试时间’了,没问题吧?”
二组组长姜杉借着挠头避开了丁问的视线。
丁问转向身旁一侧,期待地望向夏鸢蝶。
“我们组一直在备案,做个简单汇讲没什么问题,”夏鸢蝶停顿,眼尾柔软地弯垂,声音也放到最轻,“不过,我刚刚开罪了人,怕印象不佳,做主讲可能不太合适,还是让组里的人来吧。”
丁问略作迟疑,点头:“好。那就你们组先。”
“嗯。”
夏鸢蝶承认,她是做贼心虚。不损害旁人利益的前提下,尽可能趋利避害,这一直是她的人生第一准则。
既如此,她也犯不着送上去让游烈刁难。
不过事实证明,大概是她自视甚高了——
除了进门后那句冷漠至极的“让开”之外,游烈全程将她当作一种空气似的存在,设想中的为难质询全然没有,他甚至连眼神都都不曾再分她丝毫。
等会议结束,项目组两组的人被清场出来。
往办公区工位回的路上,连姜杉都欠儿欠儿地路过去,还要皮笑肉不笑地刺挠她一句:“哎,咱们同传圈第一美人的功力,怎么在这位游总身上不见效果呢?”
旁边二组组员立刻给组长捧臭脚:“毕竟是游氏实业的太子爷,什么美人没见过,哪会吃这套呢。”
“嗯,有道理啊。美人计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也就哄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了。”
姜杉说着,得意洋洋地越过身旁。
夏鸢蝶就当两只苍蝇嗡嗡嗡地飞过去了。
小实习生却有点气不过,挂油瓶似的翘着嘴蹭到夏鸢蝶身边:“Vanny姐,你今天怎么对姜组长这么宽和?他说话也太难听了。”
“我正在给自己积德。”
“啊?”
小实习生迟疑地扭过脸。
夏鸢蝶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路过一组办公区时,她停下来,扶着最近的格子间,朝组员们露出漂亮得挑不出半点毛病的笑靥:
“今天大家辛苦了,晚上去晴庭聚餐,自由报名,我请客。”
“哇!晴庭!谢谢组长!!”
“组长万岁!”
“……”
夏鸢蝶保持着温婉无害的笑容飘回工位。
破财消灾。
她的人生第二信条。
——可惜这次没灵验。
半小时后,会议室的门终于重新打开了,他们小丁总笑容满面地直奔项目组办公区而来。
夏鸢蝶远看着,心生不祥。
然后就听见了丁问爽朗的声音:“小夏,姜杉,今晚陪Helena的游总用餐,你们提前空出时间来,没问题吧?”
“…………”
Nonononono——!
夏鸢蝶抬眸,入目就迎来了丁问那张十分灿烂的笑脸。
一秒后,她回以浅笑:
“…当然,没问题。”
打工人的世界,哪有拒绝可选。
-
夏鸢蝶最烦酒局。
尤其是需要她拿出晚礼服长裙应对的,无比棘手的,傍晚开始半夜结束的,那种地狱级酒局。
她以前以为这就是酒局变态系数里的最高级了。
今天才知道。
前面还能再加一个前缀:
游烈在的。
某私人会所,vip层的女洗手间内。
雪白地瓷反着能与镜面媲美的流光,而更晃人眼的镜中,黑色抹胸长裙正被妆容精致的女人有些粗暴地向上提着。
直到挺翘的胸|乳被黑色晚礼服裙裹束干净,白瓷似的锁骨下只余一点薄薄的翳影,镜中略施薄妆就美艳动人的女人淡淡撩起睫尖。
她端详着镜中的人。
兴许,游烈早就将她忘了。
七年多的时间,早已足够抹去一个人身上爱她的一切痕迹,连一丝一毫都不会给她留下。
先离开的是她,念念不忘的也是她。
这样多可笑。
“笃笃。”
洗手间的门被叩响,姜杉不耐烦的声音荡进来:“夏鸢蝶,你好没好,Helena那方的人已经上楼了。”
“来了。”
实木门被推开。
等在门外的姜杉回头,眼神里俗套地掠过去些惊艳。
不过他很快就压过去了,招牌的皮笑肉不笑挂上脸:“你怎么不干脆让游烈等你呢?”
“……”
夏鸢蝶懒得搭理他,径直往包厢去。
然后就发现了什么叫乌鸦嘴。
双开门敞开一扇,绚烂的吊灯下,长沙发里的那人衬衫白得像雪。他松弛地斜倚沙发,冷白下颌懒懒收着,细长的眼尾薄垂,压出几分冷淡难近的意味。
夏鸢蝶停在门前。
游烈大约听见声音了,乌眸挑来,像两珠绝色墨玉缀落在日光潋滟的深湖。
光一晃,里面掠过雪似的薄凉。
在那情绪触及眼底前,夏鸢蝶应下丁问的招呼声,提着长裙,她垂首匆匆入了包厢内的酒局中。
天底下的酒局大抵都一个样。
无非阿谀奉承,觥筹交错。
Helena科技来的不止游烈一人,还有他公司里的两名副总和一位特助,夏鸢蝶陪了三轮酒,余光里全程见着游烈滴酒未沾,冷颜冷眼的,像个彻底的局外人。
人形自走制冷机,挺好。
丁问起初一直在游烈身边“推销”自家翻译公司,等三轮酒过,他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郭总,郭总——这杯就由我代小夏喝了,”丁问拦下第四轮的开局,带着笑,不动声色地将夏鸢蝶拉到身后,“郭总担待,小夏是我师妹,她酒量一般,喝多了再闹点酒疯就不好了。”
两位副总眼神一对,其中那位郭总便笑开了:“师妹?我看没那么简单吧,不然哪有领导替下属挡酒的?”
一旁早喝倒了的姜杉又还了魂,醉眼朦胧都不忘仰起脖子:“郭总,倪总,两位有所不知——用不了多久,这位,小夏组长,那可就是要做我们老板娘的人了!”
“——”
包厢里忽地一静。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祟,这短暂的一秒里,夏鸢蝶竟然在酷热的炎夏里觉察出一种大雪封山般的寒意。
寒意来源于她身后的沙发上,但夏鸢蝶不敢回头。
正好,三轮白的红的兑下来,她也确实有些受不住了。有丁问拦着,歉言几句,夏鸢蝶虚晃着脚步出了包厢。
走廊上的灯都快一盏变三盏了。
夏鸢蝶摇晃地往洗手间走。
过某个拐角时,高跟鞋踩到了长裙,她一个踉跄就要摔磕到坚硬的墙棱上——
身后,忽探出只手稳稳托住了她。
夏鸢蝶恍惚间向下低眸。
白衬衫的袖子卷起一截,露出线条极具流畅美感的肌骨,淡蓝色的血管在那人冷白修长的臂上微微绽起,恰到好处的性感张扬。
夏鸢蝶心里没来由地一慌,想退开身:“谢……”
没能说完。
她身后木门被推开,哗地一声轻响。
昏黑陌生的包厢里,夏鸢蝶被不太客气地扔在沙发上。
然后灯光骤亮。
刺得夏鸢蝶一边起身一边遮目的光下,游烈插着裤袋,神色漠然地睥睨着她,那双漆黑的眼底剥出紧绷到极致的压迫感。
一两秒后,他反手关上了身后的门。
夏鸢蝶已经从沙发中坐直起身,她想了想,选了个他大概最讨厌见的艳丽笑容,仰起脸,不跑也不逃地笑盈盈地望他。
“游总,听说您也要结婚了,恭喜啊?”
“……”
游烈置若罔闻,似乎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就走到她面前的茶几前,屈膝坐下。紧直的裤线绷起凌厉张扬的线条,薄薄的西装裤几乎抵上她的长裙,叫夏鸢蝶分不清是冰凉还是滚烫。
而坐在茶几上高她几分,游烈十指虚扣,手肘抵着膝,懒散似的朝面前的人缓慢迫近。
夏鸢蝶身前的空气都好像被他身上极淡却无法忽略的气息侵尽。
直到他停下。
近在咫尺,在这张漂亮无害的面孔上,游烈看不出一丝伪装或破绽。
若说七年前的少女尚有一丝稚嫩。
如今,她就已经是彻头彻尾的狐狸成精了。
“……”
游烈垂下薄锐的眼睑,厌恶又带点自嘲地,他低低笑了一声。
“几百万,七年就‘快活’完了?”
夏鸢蝶眼瞳很轻很快地收缩了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一扎。
须臾不到,她恢复如常地烂漫的笑。
“游总有所不知,钱呀,总是禁不起折腾的。”
“…好。”
某个短暂的瞬息间,夏鸢蝶仿佛从游烈微哑的声线里听出一丝似曾相识的颤。
可那人扬起眼,只有无边寂静的冰冷。
他起身,低俯着漆黑的眸审视她,眼底是刺骨的寒意。
“那让我看看吧,你要怎么求我复合。”
——
——
夏鸢蝶忽想起,九年前初遇见游烈的那个夏天。
长楼梯最高的台阶前,居高临下的少年斜靠在转角扶手上,冷漠地俯睨着她。彼时少年的眉眼桀骜而寡冷,漆黑碎发在光下曝成灿烂的金色,雪白的衬衫被风吹起遥不可及的一角。
那天她第一次迈进那个家便知道——
他与她,云泥,天壤。
只是她不曾想过,后来她会与他亲密无间,被他小心翼翼地从尘泥间捧起,贴在他唯一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心口。
然后傲骨折尽,被她亲手捅下最深最狠的一刀。
…………
那个稚涩年少的夏天。
他们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为您提供大神 曲小蛐 的《破茧》最快更新
2. 楔子(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贫困生
盛夏的日光被树叶剪得松碎,飘落进窗内,给高二办公室的桌子镀上一层灰白深浅的画布。
桌角,日历被风吹拂,刷刷地翻着页。
然后慢慢停了下来。
2014年,9月14日。
这是夏鸢蝶离开山区,迈入这座恢弘气派的新德中学的第一天。
这里寸砖寸瓦,甚至是空调不间断吹送的凉风都叫夏鸢蝶陌生得难以习惯。
但意外多了也就麻木。
在凉风习习的办公室内站了将近半个小时后,夏鸢蝶心里的好奇已经散了七七八八,就只剩下一丝难抑的烦躁感——
入学手续办得拖沓,办公室里又全是暗中投来的目光。
除了她面前的老苗。
老苗本名叫苗新军,是新德中学高二一班的班主任兼英语老师,一个近中年并顺理成章开始秃顶的男人。
此刻他正抬高了眼镜,眯着眼,专注又艰难地戳着电脑后的键盘。
窗边阳光灿烂,老苗一起一落的头顶更灿烂,像是开了盏山里瓦数最高的电灯。
夏鸢蝶总被勾过去注意力,最后只好低下头转移视线。
于是老苗终于敲完直起腰时,就看见面前那个似乎很是内向的、说起话来也怯生生的小姑娘正很努力地低着头——
一定是对新环境无所适从,所以才在看她自己的脚尖。
老苗顿时有点心酸。
“夏同学,虽然来到了新学校新班级,但你也不用太担心。你的情况你们村支书已经打电话跟我说过了,有什么困难随时找老师,老师一直在。”
老苗说着,从旁边拿起准备好的纸条,上面用漂亮的蓝色钢笔字迹写着一串号码。
他笑得很和蔼地递向女孩:“这是老师的手机号,你有事随时打给我。”
站在桌前的女孩似乎犹豫了下,没接:“谢谢老师,但我…没有电话。”
“——”
老苗笑容顿时僵硬。
他听见自己的良心上落下了自责愧疚的惊雷。
这还没完。
对面二班班主任桌旁,一个正偷瞄着这边的精瘦男生没忍住低“嘿”了声:“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家里没手机的?”
“砰!”
不等老苗发作,二班班主任先拍了桌:“朱星文!看看你上学期考那两分,你还有心思管别人?”
“……”
没发成火地老苗悻悻转回来,他开始不厌其烦,逐条详细地给夏鸢蝶介绍起新德中学的教学区和课业来。
而旁边那个叫朱星文的男生是个混不吝,听批评也嬉皮笑脸,没一会儿就被二班班主任不耐烦地挥挥手赶了出去。
朱星文是一路小跑回的,进了教学楼,他风似的掠过二班走廊,停都没停就直奔一班前门——
“了不得!你们班来‘大人物’了!”
一班教室门被撞得咣当一声。
今天是小休的周日,新德中学集体自习。这会儿虽然是课间,但一班作为年级内的重点预科班,课间学习的也不在少数。
于是立刻就有受惊的前排女生抬头,一只笔袋恶狠狠朝朱星文甩上去:
“朱星文你要死啊,干什么吓人!”
朱星文一扭腰,利落躲了,还嬉皮笑脸地扶着讲桌:“琼姐息怒,我可是来给你们班传大消息的。”
“?你能有什么大消息?”
这边一吵一闹,一班教室里也静下大半。
攒够了自己想要的注意力,朱星文得意地把脑袋扬起来:“老苗这会儿正在办公室里,给你们班的转学生办入学呢!”
“转学生?”
“直接转来我们一班的?不可能吧。”
“男的女的?长什么样?”
“……”
朱星文很是满意自己在一班教室内掀起的轩然大波,他双手压了压,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女的。长相你们就别指望了,我从旁边看了,戴个大瓶底子似的黑眼镜,还扎俩大长辫儿——你们是没看她打扮得,知道是来上学,不知道还以为来要饭呢!”
“??”
教室里顿时乱成了锅粥。
连起初没人搭理前面动静的教室后排,也有几个男生抬了头。
“操,要饭的?”蹲凳子上甩牌的高腾噗嗤笑了,“不能吧,新德又不是公立,一年学费可不低,怎么会招进来个乞丐?”
“说不准,有钱人的新时尚。”
前桌,握着牌的姚弘毅朝高腾旁边努了努嘴。
高腾扭头看过去。
跟他们俩一个蹲凳子、一个坐前课桌的打牌姿态全然不同,过道对面,漆黑碎发的男生扶着书,堪称安分地斜倚墙前。
小休周末是新德中学难得的不用穿校服来上学的日子,教室里五颜六色争奇斗艳,偏这人不同,仍是新德中学统一的衬衫长裤的校服打扮。
只是白衬衫的尾摆松垂在腰外,光下打得半透,肩背斜拉出清厉漂亮的弧线。他又向后懒倚着墙,隐约能见薄布下起伏的腰腹。
颈前扣子也开了两颗,颈线清凌,喉结折起漂亮性感的凸起。
不过最能让男生们伤自尊的是还是桌下的那双长腿——明明只随意支着地面,但正常长裤就被他穿成了八分半,一截冷白却极具锐利感的脚踝露得分明,连着薄而长的肌骨线条直直没入黑色长裤的裤筒内。
至于脸。
“……”
高腾十分忧郁地转回来,扔下手里的一对二:“烈哥这样的,不属于人类讨论范围。”
姚弘毅看看桌上的牌,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便一副正经模样从桌面上跳下来了,他径直朝过道斜对的最后一张桌走过去。
“烈哥,朱星文说班里转了个小乞丐来。”姚弘毅靠到游烈桌边,弓低了腰。
“嗯。”
游烈眼皮都没抬,日光晒得松懒的嗓音漫不经心地抵出个单音节,就算是应过,他指骨斜搭着书侧翻过一页。
薄长的眼睑略微撩起,视线跟着上挪。
高腾蹲在凳子上傻乐:“你跟烈哥说有什么用,他才不在乎这个,跟他家里比起来,咱们都是乞丐。昨儿财经新闻看了吗,他爸可是刚买下——”
话到一半,就被姚弘毅眼神疾扫过来。
高腾脸色微变,立马住口。
晚了。
“……”
窗台边上,游烈低定着眸,停了漫长的几秒。
薄薄的杂志在他十指间合上。
紧起冷白凌厉的颈筋,游烈缓侧过脸,几绺细碎额发垂下,无声拨过他漆黑的眸前。
高腾僵在那个眼神下。
其实不过三五秒的时间,虽然在高腾那儿,慢得像游烈单拿眼神就凌迟了他半个世纪——
游烈侧颜冷淡地低回了眼。
“烈哥,”高腾这才反应回神,尴尬地从凳子上下来,“对不起,我忘了,不是特意提的。”
不算明显的躁戾浮上眉眼,游烈恹恹起身。
“闭嘴,玩你的牌。”
“……”
高腾没敢吱声,目送着游烈的身影快走到教室前面了,他才扭头问姚弘毅:“完了,我是不是把烈哥得罪狠了。”
“谁让你二,活该。”
“滚你大爷的,明明是你这孙子先过去招惹他的,要不然我能顺这个口吗?”
“你又不是我生的,我为什么要为你的智障负责。”
“滚滚滚!”
高腾话声还没落到地上,上课前的预备铃声骤然拉响。
而游烈的身影不见丝毫的迟滞或停顿。他仍是插着兜,懒垂着眼,从裤袋里摸出块打磨得圆润光滑的石头。
薄薄的圆石就夹在那人左手的指节间,生了花似的,绕着修长微屈的指骨滚动翻转,时快时慢。
节奏韵律都随他单手掌控。
像是某种躁意的纾解,游烈眉眼间的厌倦也见淡了些。
踩着刺耳的预备铃,游烈走出教室,转向楼梯方向,然后一个漫不经心的抬眼间,他停在了门前。
不远处站着一个垂着长到腰间的双蝎尾辫的女孩,她趴在外墙前的窗边,背对着他,脚尖点着地面,脚后跟正轻轻地晃。
游烈身后,单薄墙壁拦不住教室里嘈杂的嬉笑:
“靠,谁要跟乞丐同桌啊?”
“应该只是保洁吧,朱星文你可别咒我们班。”
“听着像是那种贫困生,家里条件特差的那种,她身上不会还有味道吧?这大夏天的,救命!”
“……”
无数带笑的刺耳的字眼,拼了命的鼓噪折磨着走廊里任何一个没聋的人的耳膜。
而走廊上少女置若罔闻。
她只朝着楼外,伸出一只清白细瘦的胳膊,五指指尖张得很开,像是要感受穿过指缝间的每一寸燥热的风。
没缘由地,游烈想起总是溜进别墅后花园的那只野猫。
在太阳底下伸懒腰的时候,胖成球的猫爪就会像她这样,在地上张得圆圆的,每根猫爪尖都有自己想去的方向。
游烈舌尖抵了下薄唇唇角,仍未能抑住那一声极轻的笑。
“——”
窗前的夏鸢蝶听见那声极近的笑,心头受惊地一跳,她抽回手,倏地向后转身。
“啪。”
少女身后,长长的蝎尾辫甩在了刚要过去的人的手上。
夏鸢蝶还没转正,眼角余光里,就瞥见块一晃而过的黑,从身前男生修长微屈的指间跌落,一路翻滚着,掉下旁侧的楼梯去了。
夏鸢蝶迟疑了下。
她仰眸望回面前那道清俊挺拔的身影上。
而那人也在此刻从楼梯口收回目光。
一点极淡的笑意还未从他眼尾褪去,就被拧作锋利的薄凉。
他望着她的眼底透着漆黑的冷淡和不爽。
甚至有种被这人眼神骂了的感觉。
夏鸢蝶:“……?”
如果没记错——
明明是他先嘲笑她,还突然出声,惊到她她才转身的吧?
隔着那副土气难看的黑框眼镜,少女眼底锋芒微凌的敌对情绪还是显露出来了,细白清瘦的下颌朝他扬起,她淡色的唇微张,就要说什么。
便在此时。
老苗的声音从后而降:“游烈,你不回去上自习,站外面干什么?”
“——”
走廊上的少女蓦地一停。
下一秒。
女孩眼底锋锐的情绪霎时收敛,柔软得仿佛是游烈一场错觉。
少女缩起肩。
然后游烈第一次听到夏鸢蝶张口说话,女孩的声音微微带颤,普通话也不标准,更近是种吴侬软语似的勾拨人的腔:
“于,于同学?对不起,我刚刚碰掉你的东西了吗?”
仿佛下一秒就要叫他吓哭了。
“。”
游烈轻眯了眯眼。
老苗已经走到两人旁边,严肃地绷着脸:“还站在外面,你上不上自习课了?”
“……上。”
游烈漆着眸睨了夏鸢蝶几秒,懒哑着声应了。然后他退后两步,调转身向楼梯口走。
“东西掉了,”他一抬左手,“捡了回来。”
原本有些恼火的老苗见了游烈空撩起来的左手,倒是情绪一松,似乎知道什么就转回来了。
“不用怕他,等你进班久了就知道了,这就是个大少爷脾气,臭毛病一堆,跟谁说话都那样。”
老苗安抚完,想起什么,他迟疑地低了声问:“我看你没申请住校?”
“嗯。”
“那你在坤城这边,有地方住吗?”
“有的。”
转角的楼梯上,游烈俯身,捡起掉到中层台阶的薄石。
他直回去,转身。
在这一秒,墙角后的盲区里,走廊上传回少女的清涩声音——
“我住在…资助人家里。”
为您提供大神 曲小蛐 的《破茧》最快更新
3. 贫困生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大少爷
不知道是谁把“老苗来了”的消息传回了一班里,夏鸢蝶跟在老苗身后进门时,教室鸦雀无声。
就像在教室外听见的恶意嘲笑只是她的幻听。
唯一露了马脚的是没来得及跑掉的朱星文,正被老苗堵在了教室门前:“朱星文,谁让你来一班的?”
“走错了,走错了。”朱星文不正经地打着敬礼跑了。
路过门旁停着的夏鸢蝶时,趁着老苗没看见,他故意扭头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又逗得教室里几声闷笑。
老苗敲敲讲桌:“笑什么,严肃点。上自习课前先通知你们一个消息,咱班今天转来了一位新同学——夏鸢蝶。夏鸢蝶同学是从外地过来的,离家远,平常有什么困难,你们同学间要互相帮助,可不许排外。”
转向教室门旁,老苗缓和神色:“夏鸢蝶,你要不要上来做个自我介绍?”
“……”
教室里明暗的视线叠在她身上,带着意味不同的打量或嘲笑。似乎越是娇生惯养的,越不会掩饰自己的喜怒好恶。
某种意义上,夏鸢蝶确实挺羡慕他们。
就跟羡慕刚刚教室门外那个大少爷一样。
夏鸢蝶想着,踏上讲台,转向教室。
讲台下一些讥讽神情并不掩饰,夏鸢蝶像没看见似的,她垂着细长的睫,只抬起手,无声扶了扶眼镜。
“大家好,我叫夏……”
恰在余光里。
一道修长清拔的身影踏入教室,斩开了盛夏窗外摇曳的树影。
夏鸢蝶微微一停。
落在她身上的审视目光,大半都被刚走进教室的那道身影勾了去。
只是白衬衫并未像夏鸢蝶想象中那样,漫不经心从她眼皮前的讲台下晃过去,那个叫于烈的男生反倒是停在了教室门旁。
似乎在盯着……她?
夏鸢蝶不太确定,从镜片后勾起眼尾,瞥去一点。
果然便对上那人眼神。
漆黑得纯粹的眸子,像某种玉石,可惜连细长勾勒的眼尾都挑着几分冷淡不耐的倦怠感。
老苗说得没错。
大少爷脾气丝毫没遮掩。
夏鸢蝶慢吞吞地挪回藏在厚镜片后的眼眸,重新续起方才被游烈打断的自我介绍。
台上女孩低垂着眼,略带点吴侬软语的腔口,声音也轻。
“我叫夏鸢蝶,从偏远山区的乡镇高中来的,家里很穷,所以也是这学期新报到的贫困生。”
“……”
教室寂静。
刚想嘲笑她口音的那几个学生集体哑了。
穷学生他们见过。
可穷得这么坦荡的……
教室门旁,原本已低回眸去的游烈都意外得挑了下眉,偏过脸。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讲台上的那个小姑娘。
土气的蝎尾辫长垂过她细勒的腰,搓洗得图案都模糊的白T空荡荡地罩在她身上,似乎还大了一号。
下身是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脚呲起了线头,裤管下露出半截小腿,线条姣好地描到脚踝,白得像久不见光。
山区来的。
那山里没长太阳么。
游烈长睫敛下,半垂遮了乌黑沁凉的眸,人也倚回身后墙上。
夏鸢蝶自我介绍结束后,老苗又絮叨了几句,这才走下讲台,要给夏鸢蝶安排座位。
可前排学生抗拒得很,一个比一个离谱的理由蹦了出来,谁都不肯换位。
老苗是个看着凶其实脾气好的老好人,加上虽秃但卷的造型,背后都有人敢给他取外号叫老绵羊。
一班又是理科重点班,刚分到他手里半个月都不到,难免许多人不复管教。
连问几个都碰了壁,老苗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他板着脸,朝第一张桌那个性子最剽悍的女生身上瞄了眼:“乔春树。”
“……”
趴桌的人不情愿地爬起来,盖头的衣服一掀,比男生都短一截的发茬就露出来了。
乔春树一脸困相地对着老苗。
“新同学近视,你给她让个位置,就去——”
话没说完。
乔春树同桌,一个女生皱着眉转过来:“老师,我不想和新同学一桌!”
“为什么?”老苗皱着眉,苦口婆心地开了腔,“我刚刚说的你是不是没听到呢,新同学是从外地来的,你们照顾一下她不好吗?”
“我才不要。您让其他人照顾呗,凭什么就我倒霉,要和她一个乞——”
“砰!”
讲台上一声巨响,讲桌晃了三晃。
全班一震,连上老苗都吓得不轻,愣了下神才扭头看向颤巍巍地落着粉笔灰的讲桌旁。
游烈正懒恹恹地落下长腿,踩回地上。
他原地侧了身。薄掀起来的眼睑下,那双漆眸依旧冷淡,却像凌冽的刀锋划过前排每一个惊吓最重的学生。
“换个座位有那么难吗。”
游烈眸子凉淡地从左瞥向右,“嫌冷,嫌热,还嫌挤?校长办公室宽敞,你们怎么不直接搬过去?”
落到最后一个女生那儿,不知是吓得还是委屈得,那女生红了眼眶,低头咕哝:“你,你是自己一个人坐,你当然没关系。”
游烈薄嗤了声笑,眼尾却勒紧,像一柄开了刃的长刀——
“你想去坐,我拦了么。”
“…!”
大约是被吓着了,女生眼泪啪嗒一下就砸了下来。
眼见场面就要闹得不可收拾,
夏鸢蝶停在原地,慢吞吞地又扶了下眼镜。
镜片后,藏在低垂着的长睫间,琥珀色眸子透着点薄淡的烦躁感。
“老……”
师字未出。
“啧。”那个短发茬刚醒没多久的女生似乎是终于睡醒了,皱着眉嫌弃:“我跟她一桌不就完了,哭什么,多大点事儿啊。”
乔春树说完,也没理老苗,直接扬头看夏鸢蝶:“夏…夏,哎你叫什么来着?”
“夏鸢蝶。”她点了下头,“我都可以。”
地位尴尬的老苗终于有了插空的话隙:“啊,行,也快上课了,那你们就先这样坐吧。”
“……”
上课铃声拉响得及时。
前排两桌调整位置,乔春树的同桌一边搬自己的东西,一边红着眼眶偷偷瞪夏鸢蝶。
夏鸢蝶站在一旁,只当没看见。
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在想。
——
少女瞥去的方向,从老苗那儿听完“训”的游烈插着兜往回走了。
按路线,必然要经过她身前。
要道谢吗?
夏鸢蝶有点纠结。
如果没有他在走廊上嘲笑她、还用眼神骂她的旧怨在,那她一定是会道谢的。毕竟刚刚要没有他,换位的事还不知道要折腾多久。
可是……
“不用谢。”
一个霜凉冷淡的声线忽掠过纠结的少女头顶。
夏鸢蝶一顿,慢吞吞拿食指指节顶了下眼镜,她仰起脸看他。
游烈也正虚插着袋,侧身停在她面前,他偏过脸,斜睨下来,漆黑纯粹的眸子里却找不见一丝人性。
就像他此刻薄唇开阖的话:“我不会帮你。”
夏鸢蝶轻眯起眼,微微歪头,少女声音细轻柔软得除了他无人可闻:“那你刚刚,是突然发病了吗。”
——问得小心又温柔。
不看她大概还能以为是关心。
游烈轻嗤了声:“是你挡道了。”
话撂下,游烈从清场让出来的过道走回了教室后排的位置。
夏鸢蝶:“……”
她承认,她有点好奇了。
到底是什么家庭才能养出这样的狗脾气?
-
新德中学是日间八节课制,加晚间三节自习课,不过小休的周末是个例外,自习课允许学生们酌情上0到2节。
——这些还是乔春树介绍给夏鸢蝶的。
跟有点凶悍不好招惹的外表不一样,乔春树出乎意料地好说话,除了上自习喜欢趴桌睡觉不被打扰外,没有一点能挑毛病的地方。
新进班里遇上这样一个同桌,夏鸢蝶觉得自己应该是走大运了。
“老苗估计忘了让你填自习意愿表,我们这些是一分班就填好了,”乔春树收拾着书包,顺口说着,“你既然还没填,今天的晚自习就可以不上了,直接走人就行。反正他也没理由逮你。”
夏鸢蝶从乔春树借给自己的书本里抬头,摇了摇:“你们的课本和我的不太一样,我今晚还是留下来,在自习课上做下笔记。”
乔春树放下拎起的书包,扭头打量:“难怪,你还是个学霸啊。”
“学吧?”夏鸢蝶有点陌生地重复。
“就是热爱学习,特别用功,所以成绩也特别好的那种。”
夏鸢蝶点了点头:“那一班里应该都是学霸。”
“那倒不是,新德毕竟是私立中学,学校还得靠个别家长赞助教学楼和体育馆呢。”
乔春树说着,眼神忽从夏鸢蝶的身后左边一直瞟向右边。
她一抬下巴:“喏,那位,新德中学的大少爷。什么成绩他爸也能给他抬进重点班来。”
“?”
夏鸢蝶扭头。
这会班里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教室空荡,她随便一抬眸,就见着了一道路过她桌前的熟悉侧影。
少年人懒懒低着眉眼,微屈的指骨在光下打着漂亮的阴影,薄薄的圆石在他指间生了灵性似的,轻巧得快要翻出花儿来。
难怪。
夏鸢蝶兴致缺缺,就低下头,拿笔虚点着数学课本目录,逐个章节地研究她将要用的新课本。
“烈哥!”直到一个突然的女声从教室门口探出了头。
“——”
惊吓之下,笔尖就在乔春树的课本上划了一道字痕。
夏鸢蝶眼皮一跳,回头:“对不起,我不小心划了你的书。下周发下新课本,我把我的给你。”
“多大事,我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嘛。”乔春树摆手。
夏鸢蝶只好作罢。
镜片下,她眉心微褶,琥珀色的眸子这才望向惊吓她的声音来处。
就拦在一班教室前门的正门口,一个穿着短T热裤的外班女生仰着脸,笑容灿烂地朝白衬衫的大少爷说着什么,随她说笑,时不时有几个踮脚凑近的俏皮动作,腰间还若隐若现地露了一截漂亮曲线。
作为女生看着,夏鸢蝶也觉得赏心悦目。
她想着就侧了侧视线,看向那个女生面前。
游烈站得逆光,薄薄的阴翳从他碎发拓下,遮过额头和半截清挺的鼻梁。
似乎是没什么表情。
倒是他旁边还贴墙站了个男生,比他矮半头,人藏在墙内,在教室外女生的盲区里,手里还捏着个圆滚滚的东西。
夏鸢蝶看不清是什么。
直到几句话后,也不知道白衬衫的大少爷冷冷淡淡说了句什么,门外女生笑脸垮下,似乎还有点愤懑,甩手走了。
“卡!”
高腾跳出来,将手里秒表按下。
然后他拧着眉头啧啧感慨:“可惜啊,加起来才坚持了一分十二秒,丁怀晴还得多多努力才行。”
游烈嗤了声凉淡的笑。他长腿一提,就在试图逃窜出门的高腾屁股上踹了脚:“你要是这么闲,不如去扫大街。”
“咦,烈哥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小学时候的理想职业?”
两人身影出了教室。
落在最后的姚弘毅也嫌弃地跟出去:“二笔。”
“……”
夏鸢蝶神色复杂地落回。
“不用奇怪,那个高腾就那样,傻不拉几的,”乔春树似乎是明白夏鸢蝶的困惑所在,好心解释道,“他刚刚在拿秒表掐时间呢。”
“掐,时间?”
“嗐,”乔春树挠挠耳后,“你别看刚刚那位大少爷长得一副前女友能组一个团的样,事实上就是个荤素不进的。学校里有个传说,说烈哥跟任何女生单独聊天从来没有超过三分钟的。”
“迄今最长纪录保持者,是咱学校里的芭蕾舞小女神于茉茉,2分58秒。”
“高腾刚刚就是在给丁怀晴掐秒表呢。”
“……”
漫长的安静后。
夏鸢蝶:“哦。”
乔春树一转头,就见同桌少女又低回头去了。
乔春树由地乐:“你这反应,怎么好像听完一点想法都没有?”
“还是有的。”夏鸢蝶一边在自己的书上标注和新课本的出入章节,一边随口答了。
“有吗?比如呢?”
“比如,”拿笔头抬了下沉甸甸的黑框眼镜,夏鸢蝶轻飘着声,“你们学校里的学生都挺,嗯,挺有童心的。”
“…噗。”
乔春树乐出了声,一巴掌豪迈地拍在夏鸢蝶肩上:“我发现你这人怪有意思的啊,跟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换你做同桌还挺好!”
夏鸢蝶默默抬手,扶正了自己被乔春树拍得从细挺的鼻梁上滑下一截的镜框。
不等说话,她又被乔春树直接从课桌后拎起来了:“走,今天交朋友第一天,姐姐带你吃食堂去!”
“可我的书。”夏鸢蝶怔神被拉出座位。
“哎呀,两节晚自习呢,晚饭最重要。”
“……”
夏鸢蝶就这样被热情的乔春树同学“掳”到了新德中学校内的三食堂。
人满为患,挤挤攘攘。
夏鸢蝶生下来大概都没见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大堂内吃饭的场面,人多得她几乎有些眼晕。
好在乔春树只让她先去占座位。
等乔春树端着两份打好的饭菜回来时,偌大的三食堂内,确实已经找不见个能容两人的空桌了。
“看这人山人海的,还好我明智。”乔春树自恋地放下托盘,“忘了问,我就照着我吃的给你来了一份,你有什么忌口不?”
夏鸢蝶摇头:“多少钱,我拿给你。”
“啧,”乔春树不满道,“你这跟我客气得,完全没把我当朋友啊。”
夏鸢蝶攥着钱包,默然几秒,她仰起脸来。
镜片后,少女眼尾温软垂下:“那等明天,我请你吃饭吧。”
乔春树点头:“没问题啊。”
这边筷子刚拿起来,夏鸢蝶和乔春树连着的食堂长桌旁,邻座两人就吃完起身了。
压着两人离开的下一秒,几乎是同时,两份餐盘放在了两头的桌上。
拍下的力道极重,夏鸢蝶都意外地仰了仰脸。
看清自己这边的那个女生的长相后,夏鸢蝶就更意外了,因为这个女生不久前她刚在教室门口见过。
就是拦着白衬衫的那个女生,好像叫什么丁怀…琴?
夏鸢蝶觉着她名字还挺文艺的,不过外表看起来凶了许多。
譬如此刻。
“这是我先放上的,于茉茉,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只要我看上的,你什么都想抢啊?”丁怀晴恼得眉毛都快竖起来了。
另一个女生穿着白纱裙,头发也梳着长垂乌黑的直发,只有一侧别了只极小的米白发卡,但同样扬起漂亮的天鹅颈,不甘示弱。
“你少阴阳怪气,有什么证据说是你先放的?”
丁怀晴冷笑:“长眼的都看见了,就你们跳芭蕾的天天眼睛在脑袋上面,走路也瞎是吧?”
“你…!”
旁边吵得不可开交,夏鸢蝶对面,乔春树却吃得心安理得。
夏鸢蝶有点佩服她的镇静。
“你就是刚来我们学校,不了解情况。”
乔春树趁着喝水工夫,压低了脑袋,也压低了声:“丁怀晴是咱们级花,那群不要脸的男生们在学校论坛里匿名投的,至于于茉茉嘛,她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学校里的芭蕾舞小女神,咱班那位大少爷的最长聊天时间纪录保持者。”
夏鸢蝶若有所悟。
乔春树:“她俩都是文艺部的,本来就不和,又都对烈哥有意思。今年初的元旦晚会,为了到底谁跟游烈搭档主持的事都闹得撕破脸了——结果最后,人家大少爷压根没去!然后这俩人就彻底结了梁子,碰上就互相找茬,习惯就好。”
夏鸢蝶轻点头:“那我们要不要换个位置?”
邻座实在太吵了。
她也好奇,如果让出位置,那这两人会不会捏着鼻子同桌坐下。
“嗯?”
乔春树显然没领会夏鸢蝶藏在安静外皮下的那点坏水儿,“哦,你怕她们打起来?”
夏鸢蝶垂下细长的睫,扶了扶眼镜,没说话。
乔春树摆手:“不用,她们就是吵吵架,问题不大。”
“好。”
话声刚落。
“我叫你让开听见没有!”
伴着一声恼怒女声,餐盘飞起——
“哗啦。”
一碗菜汤就掀夏鸢蝶身上了。
夏鸢蝶:“……”
夏鸢蝶:“?”
——
两分钟后,篮球馆内。
“哎呦卧槽!”
椅上躺着休息玩手机的高腾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
同样被游烈练得气喘吁吁的姚弘毅正蹲在一旁,闻言没好气地:“鬼叫什么,踩尾巴了啊。”
难得高腾没跟他计较,蹦起来,朝着篮球架下的游烈挥手机——
“烈哥,仨女生在食堂为你打起来了!破纪录了,三个!”
为您提供大神 曲小蛐 的《破茧》最快更新
4. 大少爷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5. 白衬衫
“烈哥,仨女生在食堂为你打起来了!破纪录了,三个!”
高腾高分贝的惊叫穿过了大半个球场。离得最近的场中,游烈首当其冲,进攻节奏都被晃乱了半拍。
“截他!”
防守方的二班两人趁机搞事,原本还间距半米,一人大步进到了游烈身前,把他拦在了足够封盖的防守区间。
另一个男生紧跟着从侧方围堵上来。
正面那人刚要露出得逞的笑容,面前,游烈薄唇微勾,掀起个冷淡又嘲讽的神色。
下一秒,对方眼前的人影就忽晃了个空——
三分线内,游烈以一种令人惊叹的平衡性,向后仰势起跳,手腕轻翻,四十五度将球投出。
篮球飞出了一道漂亮的抛物线。
“咻。”
空心入篮。
“Bravo!”
隔壁篮球场地旁,休息区的几名外教里有人朝这边扬手,高声喝彩。
游烈落地,而二班防守男生才刚面带震惊地扭回头来:“烈哥,牛逼啊,这一手后仰跳投从哪学得?”
“蒙的。”游烈手腕一抬,算是应过了隔壁场地外教的喝彩,他朝场外走,“不打了,你们玩。”
“别啊!烈哥教教我呗,这玩意太酷了,就是技术难度高了点,我之前一直试不成——教练我也想学!”
二班男生死皮赖脸地跟下场。
“啧,你看你这个没眼力见的,”人被高腾拦了,“我们芭蕾舞小女神还在三食堂等着呢,烈哥明显是要去英雄救美了,你重要还是于茉茉重要啊?”
游烈弯腰拿毛巾,起身后,他一边擦着颈前的汗,一边没表情地瞥了高腾一眼。
“噢,我懂,我懂,”那男生立刻会意,朝游烈挤眉弄眼地笑,“那我不耽误烈哥了,下次一定教我啊!”
“……”
打发走二班的,游烈去了更衣室。
等他单肩拎着长包从篮球馆出来,高腾和姚弘毅已经在外面台阶上等着了。
“走吧。”游烈下了台阶。
高腾刚跟两步,就望着那个出门右转的修挺身影懵了神:“烈哥,三食堂在另一边啊。”
“谁说我要去食堂了。”走在前面那人回得漫不经心。
“啊?可是于茉茉和丁怀晴都在那儿哎,”高腾挠头,“都打起来了,你不去管管吗?”
“关我屁事。去警卫室找保安,他们管。”
“?”
眼见前面那位大少爷走得头也不回,背影那叫一个冷漠绝情,高腾都懵在原地了。
姚弘毅看着他那副智障样,不忍心,上前拍了拍他肩膀:“一年多了,还没看出烈哥是个什么脾气,难怪你数学就考两分。”
高腾:“?”
高腾:“???”
“你大爷的姚弘毅!你给我好好说话,不许人身攻击!什么叫两分,我上个期末明明考了二十!二十!”
“呵呵,十倍的二。”
“???”
-
夏鸢蝶带着一身浓郁的番茄炒蛋的“清香”,站在教学楼女卫生间的洗手池前,用包里自备的卷纸,蘸水擦拭着白T上的汤汁。
浓郁的红已经稀释变淡,但洇开了油花,边缘也渍成深色绵延的线。
擦得手酸了,夏鸢蝶才停下来,抬头看向镜子里面。
有些大了的黑框眼镜下,少女苍白的脸蛋称得上没有表情。
她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
唯独那双比常人要大一些瞳孔里,透出一些不易察觉的茫然失神的情绪。
夏鸢蝶是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比多数同龄人都擅长。如果要究其源头,夏鸢蝶想,应该是她的运气总是比别人稍差些的原因。
运气差这件事,她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第一次应该是在某个她已经记不清长相的邻居门前。当着年龄还很小的她的面,村里几个老头老太太说起她那对回山生下她后一起出山务工,然后半路死在泥石流里的父母亲。他们并不避讳用“扫把星”这样的词形容她,大概是觉着这么小的孩子不会记事。
可惜夏鸢蝶从小就比同龄人早慧些,于是也在太早的年纪,她就知道了奶奶说“你爸妈都在外面打工”的话是个谎言,还知道了他们算是因为她的到来才离世。
但夏鸢蝶装不知道,一直装到了奶奶告诉她这个真相的年纪。
就像此刻。
她装作没有看见——镜子里从身后路过的女生们忍不住地打量她的眼神。或是两三个窃窃私语,或是独自惊讶地望着她的狼狈模样过去。
那些眼神未必恶意,但总是如芒在背,叫人想把自己蜷缩起来,最好小到全世界没人能够看到你。
夏鸢蝶试过,所以她最清楚,那样没用。
于是少女拿起放在一旁的卷纸,她转身,朝洗手间外的教室走去。
高二一班的教室里,要比外面的走廊上更吵闹些。除了个别学霸在埋头苦读,多数学生在热议着今晚晚饭时间,三食堂里发生的“趣事”。
这些人聊着聊着,还总要回头看一眼教室的最后方——
某位不在事件内、却又比三位当事人还更被频繁提起的大少爷。
这已经够让游烈烦躁的了。
偏偏有个最不识趣的,还在旁边抱着手机,给他实况转播校内论坛里的讨论帖。
“……原来不是三个女生打架,是其中有个被殃及池鱼了啊。”高腾似乎对此很是失望,“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只说是淋了一身的番茄汤,啧啧,帖子里怎么没人拍照片呢?哎。”
游烈终于忍无可忍。
他恹恹支了眼皮,长腿抬起,在高腾凳子上踹了踹:
“蹲远点念,头疼。”
“别啊,这可事关你的终身大事啊烈哥!”高腾不退反进,一个脚滑,差点在游烈课桌桌沿上把门牙磕掉。
“……好险。”
姚弘毅隔着过道哼了声嘲讽:“智障。”
“你才智障。”
高腾扶桌起身,顺便看清了游烈手里的课外书名——
《火箭助推器的燃料种类及其利弊分析》。
高腾:“……”
高腾:“?”
在课间看的竟然不是花花公子之类的小杂志,而是这种书名他都读不顺的东西,烈哥这是什么牲口行为?
但这话,借一百个胆高腾也是不敢说出口的。
于是他只能沉默且憋屈地站回去。
也正巧在高腾站直了的这一秒,教室前门,一道人影无声走进来,却惹得教室里的讨论声从前向后地点了刹车。
高腾呆呆望着教室前方,出声:“烈、烈哥……?”
“别逼我揍你。”游烈眼也不抬地翻起一页。
“不是,”高腾回神,表情兴奋又复杂地低头,“我知道那个被于茉茉和丁怀晴泼了一身番茄汤的倒霉蛋是谁了。”
“?”
游烈微皱了眉,将漆眸冷淡勾抬。
高腾没说话,手朝前指了指。
游烈循着向前望去。
正逢教室前排,新来的单薄羸弱的少女转身,坐进她自己的座位里。
而女孩那件明显要比她大了一号的白T上,从肩头开始,向前向后都洇着有些刺眼得汤汁痕迹。
短暂的寂静过后,教室里的议论声更加低而热烈起来。
“我靠,被泼了一身的就是她啊?转来第一天哎,就这么大欢迎礼,这也太倒霉了吧?”
“不会是丁怀晴听了烈哥下午帮她出头的事,故意泼的吧?”
“也说不定哦。”
“什么帮她,烈哥那会明显就是被拦了道,烦得不行才开口的好吧。他连级花都不爱搭理,怎么可能还专门帮她一个乡下来的?”
“哎,烦死了,叫她弄得教室里一股汤菜味,还怎么学习啊。”
“晚自习还有两节呢,早知道今天提前回家了,就不能让她出去上吗?”
“她也不回去换衣服,总不会穷得就剩这一件了吧?”
“……”
不满与嘲弄声渐起,偶尔有几声想维护的异议,最终也被压进明哲保身的沉默里。
最后一排。
“啪。”
停了几秒的书页被修长指骨抵着,蓦地合上。
游烈忽插袋起身,从高腾面前走过去。
“烈哥?”高腾一愣。
隔着过道,姚弘毅也有些意外地从手机上抬眼,跟着那道身影往教室前方掠去。
第一排的中间桌位上。
夏鸢蝶在微微发黄褶皱的软皮本子上,安静地做着新旧课本的单元查漏笔记。教室里那些议论声她自然听得到,甚至清晰得连是哪个方向来的,她也能分辨清。
只是分清了也没什么意义。
有和她们理论的时间,她不如提前筛一遍旧课本的遗漏知识点。城市里确实很好,即便是在夜色下,依然有这样明亮的灯光和舒适的课桌,比在山里不知道幸运多少倍。
她要很珍惜才行。
夏鸢蝶这样想着,抬笔,换行,刚要再落笔——
头顶教室的白炽灯,将一道颀长修挺的身影,斜斜打在了她的课桌上。
面前书本被笼得密不透风。
夏鸢蝶停顿了下,扶了扶眼镜,仰脸。
一张冷淡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眼里满写着“站远点莫挨老子”,但偏偏挑不出一丝瑕疵的过分好看的正颜。
从仰视角度更显得他脖颈修长,喉结凸起得立体且漂亮。
但夏鸢蝶心情不太好,就不想说话。
所以对着这样一张叫全校女生趋之若鹜的神颜,她依旧连镜片后微不可查的皱眉的弧度,都保持得与刚抬头时一致。
从教室前方这一点,逐渐向四周蔓延开的诡异寂静里。
终于还是游烈微微挑了下眉。
冷淡漆黑的眸子向下挪了一点,停在女孩沾着暗红色汤汁的肩处白T上——
“丁怀晴泼得?”
“……”
夏鸢蝶没有立刻开口。
但是藏在她心里的那本人物档案分开,新添的“于烈”的那一页上,弱点栏里缓缓写下一句:于茉茉?
如果不是和那个芭蕾舞小女神有什么,这位大少爷怎么会这样纡尊降贵地过来敲定罪魁祸首?
夏鸢蝶想完,淡定轻声:“不认识。”
说完她就低回头。
可惜目的达成的大少爷还是没回去。
夏鸢蝶细眉又皱深了一点,这次她微微后仰,厚重的黑框眼镜被她用屈起的指节向上顶抬了下。
“请问你还有事么,于同学。”
炽白的光下,那双漆黑的眼眯了眯。
“你叫我什么?”
夏鸢蝶忍耐着深呼吸,尽力让自己的普通话标准点:“于,同,学。”
“……”
然后她就发现对方的眼神更冷淡更不爽了。
她再次有种被这人眼神骂了的感觉。
夏鸢蝶:“……”
攥着的指尖无意识松了松,在自己的情绪冒出来的前一秒,夏鸢蝶低头,借着扶眼镜的动作藏住情绪。
高二一班视线里,那个打扮老土的女孩低着头,似乎害怕地声音都轻颤了。
“于同学,你挡着我的灯光了,能麻烦你让一让吗?”
望着眼皮底下的小姑娘装出的那副模样,游烈停了几秒,还是懒得拆穿她。他偏过脸,嘲讽地低嗤了声。
低着头的夏鸢蝶就听到了一点衣料窸窣,以及教室四面八方按捺却按捺不下的低声惊议。
她心里微微一跳,顾不得地抬了头。
正对上那人懒睨着眸,从上向下,解开了白衬衫的第二颗扣子。
“?”
夏鸢蝶头皮都炸了下,琥珀色眸子第一次露出了完全真实的惊吓:“你……你干吗!”
游烈缓缓停下,支起眼。
第三颗扣子解开,与夏鸢蝶想象的他白得发冷的肌骨肤色不同,里面仍是白得,但是是一件纯白简T的领口。
夏鸢蝶:“?”
“…………”
少女琥珀色眼眸里的惊慌褪去,只剩下一点略微尴尬的游移。
而这一两秒间,游烈已然猜到了她情绪变化的原因。
那人喉结带着微哑的笑意轻滚了下,他单手撑着她桌边,微微俯身下来。
“以为我打算为了你,裸身?”这张近在咫尺的清隽面孔上,眼尾微扬,勾上一点嘲弄又蛊人至极的薄笑。
“——就你?”
“…………”
十七年。
从没人让她觉着这样牙根痒痒过。
可惜在她反击前,游烈已经懒懒直回身去。眼底那点嘲弄也未撑多久,转眼就消散一空,他又回到那副冷漠厌世的面孔。
唯有脱下的白衬衫被他随手放在她桌上,而他回过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室。
乔春树几乎是踩着第一节自习课的上课铃声跑回来的。
“可终于借到了!这大夏天的,根本就没人带第二件衣服,我找住校的同学才借到了一件——”
声音停得戛然。
乔春树茫然看着少女肩上披着的,明显比她身形大了两号的男式校服白衬衫。
“这,谁的?”
夏鸢蝶欲言又止。
后两排,乔春树的前同桌十分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她走狗屎运呗。烈哥给丁怀晴担责,就把自己的衬衫借给她了。”
夏鸢蝶点头,但还是接过乔春树手里那件:“谢谢。”
乔春树神色迷惑地坐下了,想了半天,回头看了看教室后排。
最后一张桌空着的。
“那烈哥人呢?”她问。
夏鸢蝶握着的笔尖微微停顿。
“早走了。”两人后桌,两个男生对了下眼神:“打赌,烈哥去找的谁。我赌是于茉茉。”
他同桌撇嘴:“绝对是丁怀晴。”
“输了请客。”
“一言为定!”
“……”
与此同时,西校门外。
“烈哥,你不住校啦?”高腾扶着车门问。
“今晚回家住,”游烈懒靠在后排阴影里,声线困得微哑,“顺便拿件衣服。”
为您提供大神 曲小蛐 的《破茧》最快更新
5. 白衬衫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6. 你变态
两节晚自习结束,夏鸢蝶得出了一个结论:
新德中学多数学生真的挺闲的。
事实上,第一节晚自习下课后,就已经没人关心今晚三食堂内发生的事情了。大家八卦的核心迅速转向了最新事件——
游烈突然离开了学校,而七班的于茉茉和九班的丁怀晴全都不在。
那,他今晚和谁在一起呢?
对于这个问题,夏鸢蝶完全不关心,但她的新同桌有违于冷酷的外表,内里还藏着颗八卦的心。
于是夏鸢蝶被动了解到一手动态:
校内论坛就这个问题已经搭起了一个相当高的投票帖,截止封帖时间,丁怀晴以高出三票的微妙优势险胜于茉茉。
“这完全就是那群男生私心作祟,”乔春树对这个结果不太乐意,“我贼烦丁怀晴,就没见过她那么没礼貌的人。你看,她今晚掀了你一身菜汤,竟然连句道歉都没有?咱班那位大少爷以后要是跟她一起,那绝对是眼盲心瞎了。”
“嗯。”
夏鸢蝶心不在焉地抱着游烈的衬衫,她一面同乔春树往校外走,一面脑内回顾着今晚刚做的知识点查漏笔记。
然后这点走神就被乔春树发现了:“你想什么呢,这么沉重?”
“?”夏鸢蝶抬回眸,勾起一个腼腆得恰到好处的笑靥,“嗯,我想了想,觉着丁怀琴也挺好看的。”
乔春树失笑:“晴。”
“嗯?”
“她叫丁怀晴,不是丁怀琴。”
“……?”
在乔春树的数次纠正后,夏鸢蝶终于在丁怀晴的名字上摆脱了口音的困惑。
这工夫里,两人已经顺着最后一批放晚自习的学生到了校门外了。
“你确定你有人接吧?”乔春树跨上她外表超帅但不能载人的变速自行车,不太放心地问。
夏鸢蝶安静点头。
“看你乖得这样,”乔春树无奈,“我都怕你让人拐骗走了。”
“……”
少女没有说话。
她站在树影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抬起细白的手指轻轻托了下眼镜框。
路灯下的树影婆娑,将她藏得很好,看不清楚镜片后少女眼底真实的情绪。
乔春树最终还是提前离开了。
校门外,多数放学的学生也早已散去,零星一两个,在夜色与路灯下被模糊了身影的轮廓。
夏鸢蝶也在其中。她靠在路灯下,借着灯光翻看手里的笔记,时不时合上默诵什么,看起来耐心极了,甚至没有过一次抬头或远眺。
直到一辆漆着灰色哑光车漆的低调轿车缓缓驶入余光。
少女仰起头。
副驾驶座一侧的车窗降下来,中午送她过来的司机叔叔扶着方向盘:“抱歉啊鸢蝶,家里临时有事,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我刚出来。”
夏鸢蝶说着,将手里的本子塞回斜跨的老旧背包里,她犹豫了下,从司机推开的副驾车门坐了进去。
轿车将她带离了闹市区。
夜里车少,宽敞大道两旁的店铺都已熄了灯火,只剩萤火虫似的路灯柔光将夜色灼出一个又一个氤氲的孔洞。
夏鸢蝶靠在车内,柔软舒适的真皮座椅让她不自觉便松懈了心神,车窗外模糊的夜色灯火更是像梦乡里的风景。
很快,少女就微微歪过头,似乎睡了过去。
轿车驶入盘山公路,最后在一栋山景别墅前停下。
车身微微刹住,同一秒,副驾上的少女就警觉地睁开了眼睛。
镜片后那双琥珀色眸子里没有半点初醒的迷蒙。
“白天我和你说过的注意项,你还记得吧?”司机没注意,说着下车去,从后备厢里取出女孩中午到站时一并拎出来的破旧的行李袋。
行李袋不重,只是边缘磨损得厉害,两个滑轮拉起来都磕绊。
司机正暗自皱眉。
“我记着的。”少女从车旁绕回来,从他手里接走了行李袋那柄看起来随时都会断掉的拉杆。
司机缓下神色,笑了笑走到前面:“那你跟我进来吧。这个时间,家里佣人阿姨可能都睡下了,我们脚步轻点。”
“好。”
跟在司机身后,夏鸢蝶走向那扇望着便觉得厚重端庄、凛然不可侵犯的院门。
她垂下眸子,安静地在打开的一侧小门中迈入。
这位司机叔叔中午接她出站,又送她去学校报到时,路上就与她说了几句资助人这边家里的情况,但并不多。
夏鸢蝶只知道,资助她的那位先生姓游,她曾在山区中学的慈善捐助活动上远远见过一面,但长相记不清了。
后来,在下派到乡镇里的扶贫办的联线下,夏鸢蝶因为山区中学第一名的成绩,从游先生那里额外获得了从中学到大学的全部学费生活费的资助资格,也就成了她在的那个山区内的小村落里,第一个可以走出大山读书的女孩。
因此,夏鸢蝶想,她人生前十七年所遭受的所有苦难和不幸,或许都是为了这一刻在积攒幸运吧。
司机将夏鸢蝶带上二楼,在走廊最尽头的客房前停住。
“先生和太太经常出差,不常在家。小先生嘛,脾气虽凶了些,但他住校,平常更少回来。”
已经准备乖巧道别的夏鸢蝶犹豫了下,仰头:“小先生?”
“哦,就是游先生的独子。”
司机神色间有些避讳,这句声音都放低了,他略微踌躇后只嘱咐道:“他很少回家,你应该不会怎么遇得到,要是真碰上他回家了,你躲着些就好——记着,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起先生和太太。”
夏鸢蝶听得云里雾里,但她深知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不要多问的道理。
“我记得了,谢谢叔叔。”少女听话地点头。
司机松了口气,将手里帮夏鸢蝶拎着的另一个袋子放在门旁:“那你早点休息吧,明早……”
司机起身,望见夏鸢蝶推开门后搭在行李箱上的白衬衫,他忽停了话。
白衬衫在拉杆上垂下,向内折着的衣角里好像有一晃而过的字迹。
在游家里务工两年以上的人都知道,游烈高一时被人偷走过一回全套的校服,从那以后,他校服领口内都是刺上银线暗纹落款的。
方才晃过去的……
司机望着那件白衬衫怔神,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夏鸢蝶对上他眼神:“叔叔,还有其他事吗?”
“噢……没有了。”司机回过神,想着肯定是自己的错觉,他笑了下,“你回去休息吧。”
“好。”
司机这才下楼离开。
夏鸢蝶进到她身后的客房里。
比起这座公主城堡似的大别墅,这间客房只是一角,但对她来说却已经像是一个陌生又崭新的世界。
夏鸢蝶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才终于慢慢按捺下她怦怦的心跳。
奶奶说富贵迷人眼,确实是没错的。
她才只进了这别墅一小会儿,就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是怎么来、为何来的了。
夏鸢蝶走到房间角落里的等身镜前,停了下来,她摘下眼镜,然后安静地和镜子里那个有些无措和茫然的女孩对望着。
“你是来上学的。”
夏鸢蝶轻声说着。
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你,因为你只是来这里暂住。
这个别墅里代表的那个繁华迷人的世界和你没有关系,不要因为一只脚踏进过这里,就误以为自己可以离它很近、触手可及。
你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考上一座好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再把奶奶接到医院很多很近的大城市里,最后还上游家资助你的每一份恩情。
剩下的一切,全都和你无关。
阖上眼,夏鸢蝶听着心跳慢慢恢复平静。
等呼吸也如常,她才转回屋里。
游家提前给她准备好了一些生活用品,譬如面前床上那条柔软雪白的睡裙。裙子是宽吊带的款型,裙摆很长,没有一丝图案画饰,但白得纯粹干净,拿在手里也薄如无物,她很喜欢。
这应该是她长这么大,收到的第一件新衣服的礼物。
可惜不能穿出去。
夏鸢蝶想着,拎起床上的洗浴用品和睡裙,一边分辨着那些瓶瓶罐罐上的介绍,一边朝入房玄关旁的小卫生间走去。
不久后,淋浴间里响起水声。
又几秒过去,门轻打开,一只细白的胳膊伸出来,将门外换下的衣服和那件挂在旁边的白衬衫,一并拿了进去。
-
夏鸢蝶拎着洗后沥过水的白衬衫和她的白T,在客房门内站了好久。
才终于推门出去。
——房间内万事俱备,却唯独没给她留下晒晾衣服的地方。
游家再有钱,应该也不是不洗衣服、穿一次扔一次的吧?
夏鸢蝶这样想着,在走廊的感应灯下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夜里十一点,整栋别墅内都很安静。只偶尔能听到一点脚步声,似乎有游家的佣人阿姨还没有结束工作。
本着遇上了人就乖巧打招呼再问问哪里能晾衣服的想法,夏鸢蝶一路下楼,然后直到到了别墅后门的院内,都没见着一个人影。
于是她只好自力更生。借着清冷的月色,夏鸢蝶在后院兜转了好几圈,才终于找着一处晾挂衣物的地方。
暂时结束工作,她长松了口气。
然后夏鸢蝶就发现自己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别墅后门,门廊下灯光亮着,但房门紧闭。
十分钟前她才刚从这里出来。
对着门木然了好几秒,夏鸢蝶才终于丧气放弃。她踟蹰了几步,最后还是没把抬起的手叩下去。
来这儿第一天就半夜敲门吵醒佣人阿姨们的话……
她后面的日子恐怕会有些难过。
夏鸢蝶轻叹了口气,退下台阶,绕着这座大得过分的别墅墙根“巡查”起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
终于被夏鸢蝶找到了一扇半抬拉起的斜开式窗户。
窗外是个花丛,不好接近。好在夏鸢蝶看着文静乖巧,但在山里从没少上树下河的,她随意挽起长发,然后将身上最珍惜的睡裙长裙摆拎起来,在大腿旁绕紧,又脱下凉拖鞋。女孩几步便越过花丛,跳到了窗户下面。
最后一步没落稳,细白指尖勾着的凉拖轻荡了下,一只就跌进了斜开窗内。
夏鸢蝶:“……”
这下不爬也得爬了。
夏鸢蝶干脆将另一只凉拖也顺着敞开缝的斜开式窗户丢了进去。
她伸出胳膊,比划了下。
窗下开启的空隙应该刚好够她钻进去。
希望别刮坏了她的新睡裙。
夏鸢蝶这样想着,手扶窗框,她轻轻一荡,就将自己托上窗台。
她将左腿先探入窗内,刚要转身。
“哗啦——”
昏昧的磨砂窗户内忽涌起一片水声。
夏鸢蝶僵在窗台上,警觉地竖起耳朵。
然后她听见了“啪嗒”“啪嗒”,漫不经心又懒散似的脚步声,像是沾着水踩在瓷砖上的动静。
这是……
不等夏鸢蝶想透。
拦在她身侧的斜开式窗户,忽地被人从内一把掀起——
月色拓落。
凌乱湿透的碎发被一把拂开,露出冷白的额。站在窗内的男生勾起漆黑的眸,眉峰起皱,眼尾冷淡郁郁地压着。
剔透的水珠正从他凌厉却好看的颧骨线条滚下,漫过修长颈项,最后划过胸膛,消失在他薄而整齐漂亮的腹肌上。
离得太近,夏鸢蝶几乎嗅得到。
他身上萦着的,薄荷混着某种檀木味道的冷淡的香。
而被他拉开的窗内,室内游泳池在月色下荡着波光。
死寂般的数秒后。
修长指骨穿拂起的碎发垂下,湿漉又凌厉地搭过他眼尾,游烈慢慢扬起眸子,以一种奇异的,被水浸没得低哑的声线开口:
“夏,鸢,蝶?”
“——”
夏鸢蝶窒息般地回过神:“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是我家,这个问题不该我来问你吗。”
褪去几秒前凌厉压迫的攻击性,游烈微微侧身,靠在凉冰冰的大理石纹瓷面上,那双漆眸懒懒勾抬,却比什么时候都叫人窒息。
他在少女震惊到苍白的脸庞上停了几秒。
没有那副丑得要命的黑框眼镜遮拦,女孩的眼睛看着格外大,是眼角弧度都漂亮的杏眼,琥珀色眸子像是被泳池里的水雾蒸过。
雾气氤氲。
游烈并未多留,而是漫不经心地低扫了眸——
夏鸢蝶下意识跟着他看下去。
雪白的睡裙下,雪白的腿。
她正以一个神奇的跨坐姿势,骑在,他家的,窗台上。
夏鸢蝶:“………………”
游烈漆眸微暗。
白天看,她就白得晃眼。
夜色里……
几秒后,游烈懒洋洋地背过身。
少年背影修长,只是懒散得靠着窗墙,他似乎更哑了两分的声线,在夜色里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晃过,愈发冷淡而蛊人——
“半夜爬窗,你是变态吗。”
为您提供大神 曲小蛐 的《破茧》最快更新
6. 你变态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7. 好哥哥
在游家一楼客厅沙发上木然地坐了两分钟,夏鸢蝶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老苗当时在走廊上喊的那句根本不是“于烈”。
大少爷姓游,游家的游。
游烈。
夏鸢蝶:“…………”
口音误她。
隔着木质镂空屏风,通往二楼的楼梯上传来一段轻慢懒散的脚步声。
有人下了楼。
坐在沙发上的夏鸢蝶迟疑几秒,缓回过头时,正见着游烈从镂空屏风后不紧不慢地绕了出来。
黑漆漆的碎发依旧湿漉漉地垂着,仍保持在不久前泳池窗旁,被他随手一把拂向后的那个骀荡发型上。
衣服倒是上楼换了,但一看就是随便扯的。上身披了件黑色运动外套,下身一条白底红条纹的运动裤,脚踩人字拖,不伦不类,这样松散随意不羁,但那种清高贵气的少爷劲儿还是快从头发丝里滴下来了。
游烈是在插兜走到沙发前,一抬眼间,才瞥见夏鸢蝶的。
雪白的长裙遮住了少女雪白的腿,但乌黑的长发更柔软地从她肩后垂下来,将她肤色反衬出一种苍白易碎的,白瓷似的质感。
他停了停,光下,两颗漆黑漂亮的眼珠晦得更深。
“你怎么还在。”
夏鸢蝶默然两秒,选了一个尽可能不敌对的温软语气:“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也会住在这里。”
“……”
游烈已经倚坐进长沙发里,伏着漂亮肌肉线条的手臂懒搭着沙发靠背,他眼皮不抬地敷衍应了声。
夏鸢蝶意外地反应过来:“你知道?”
“我要是不知道,”
大少爷倦声起了眸,睨她,“你现在应该已经在警察局了。”
“?”
“半夜爬窗,私闯民宅,偷窥变态。”
夏鸢蝶:“…………”
忍他。
资助人家里的大少爷,惹不起,打不起。
夏鸢蝶轻缓呼吸,仰回下颌,视线里游烈正俯身勾过茶几上的遥控器。
少女微微狭起杏眸:“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在你家。”
“。”
在泳池旁,游烈掀开那扇拉窗看见她的第一秒,就已经想明白了谁是她和老苗口中说的“资助人”了。
但他懒得拆她,多耽搁会儿也是等她上楼再下。
谁知道家里新钻进来的小狐狸,看着两面三刀,还挺喜欢挑战刺激的。
游烈漫不经心地想着,边随手按开了遥控器,边冷淡敷衍地睨了她一眼:“你总不会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吧。”
“…………”
夏鸢蝶:“?”
心肌梗塞般的寂静过后。
夏鸢蝶眨了眨眼,她仰脸,声音掐得惊慌、失措又无害:“哥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游烈按遥控器的手一抖:“?”
对上转过来那张清峻但可恶的脸,夏鸢蝶满意地看到了他眼底短暂的信以为真后的僵滞。
小狐狸眯眼笑了。
女孩从沙发上起身,长长的雪白裙子在游烈面前拂过去,翻起得意的涟漪——
“我上楼睡觉了,哥哥晚安。”
-
住进“公主城堡”的第一晚,大概是因为床太软,或者因为她造孽太深,夏鸢蝶几乎是一夜没合眼。
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夏鸢蝶更睡不着,干脆起身,推开房间的窗后,伴着拂入屋内的早晨的凉爽,她坐到房间里的书桌前。
桌上摊开了一只本子,第一页上小字写着一行行:
[一条睡裙]
[一套洗漱用品]
[一只新书包]
…………
上面记着的都是她房间里,游家提前为她准备的东西。
这个本子应该叫作债务本吧。
夏鸢蝶安静想着,将本子合上,收到一旁,然后她拿出昨晚做好的知识点查漏笔记,在台灯下无声翻看起来。
直到凌晨五点半,伴着打开的窗户外低沉又有质感的轿车发动机声歇停,几句“游先生”传入了窗内。
夏鸢蝶的笔尖停在练习本上。
听起来,似乎是游先生出差回来了。作为被资助对象,不管是出于礼节还是道德感,她好像都应该主动下楼去打个招呼,表示感谢。
桌前。
少女安静地垂下眼睫,从椅里起身。
——
游怀瑾确实是刚结束了一个并购项目,从国外出差回来。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在这个“家”里待的时间比在飞机上都短,也是听别墅里专职司机提起,游怀瑾才想起还有一个资助的小姑娘要来坤城上学。
也是巧。
这边两人聊起夏鸢蝶还没几句,小姑娘就自己主动从二楼下来了——
“游叔叔好,”女孩停在屏风旁,似乎有些腼腆地不安着,“我刚刚在楼上听见了发动机的声音,就想下来跟您问好……没有打扰到您吧?”
“当然没有,来,快过来坐。”
游怀瑾很擅长记人识面,这本来也是他当年能只靠自己白手起家的倚仗能力之一,和夏鸢蝶对视没几秒,他就想起了这个当时在西部山区一个乡镇中学里,办慈善捐赠项目时见到的小姑娘。
成绩优异,品德也好,只是家里很穷,还父母早亡,是个比他当初出身还可怜得多的孩子。
“谢谢叔叔,”夏鸢蝶走到沙发旁,几乎只贴着边角坐下,看着有些拘谨地低着头,沉闷的黑框眼镜快从她细挺白皙的鼻梁上跌下来了。
但小姑娘嘴角抿着赧然的笑:“我,我很高兴能再见到您。”
游怀瑾被她逗笑了:“能见到你来坤城上学,叔叔也很高兴。”
女孩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王阿姨,”游怀瑾示意路过的帮佣,“给鸢蝶也把早餐提前准备上来吧,她今早和我一块用餐。”
“好的,先生。”
“……”
早餐期间的闲聊,几乎要耗费夏鸢蝶全部的心力应对。
昨晚她本来就没睡好,这番折腾,越到后面越让她感到精疲力尽,但还一点都不能显露出来。
好在临近餐末,话题终于在“游烈”身上有了收尾的迹象。
谈到自己的独生子,意气风发的游叔叔神色就变得无奈许多:“……再这样放肆下去,我真不知道他以为会怎么样。还是你这孩子省心,游烈要是有你一半听话懂事,那我就在家里烧高香了。”
夏鸢蝶谨慎着语气:“游烈他,应该挺好的。在学校里,很多同学都,嗯,和他相处得很融洽。”
“真的吗?”
游怀瑾似乎才想起来,“哦,我差点忘了,你和游烈现在在同一个班级了?”
“是的。”
“太好了,我本来就担心他在学校里太过放肆,那些老师还不敢跟我说清,既然有你在,那我就放心多了。”
夏鸢蝶拿起水杯的手微微一颤,但转瞬就被她按在杯沿上。
她安静抬眼,神色不解:“游叔叔是指?”
“你就做叔叔在阿烈班里的眼睛吧?”游怀瑾带着玩笑语气,和蔼说道,“他在学校里有什么事情,不管是成绩起伏,还是个人纪律,朋友,情感之类的方面——有什么状况,你都可以跟叔叔讲,好吗?”
黑框眼镜下,少女微微茫然地睁大了眼:“我可以吗?”
“当然。叔叔相信你。”
“好,”女孩腼腆地笑起来,“我会做好游叔叔的眼睛,将看到的和游烈有关的一切都告诉您,请您放心。”
“哈哈,好,叔叔当然放心。”
“……”
这场漫长的早餐,终于在游怀瑾的一通国外来的项目电话的打断后,得以中止。
早餐餐盘被收走,一楼人影匆匆。
起身往楼梯口走的夏鸢蝶抬起胳膊,摸了摸额头。
厚重的黑框眼镜下,少女苍白清瘦的面庞上没有一丝情绪,只有眼眸里深埋的一点疲倦。
大概是昨天太累,晚上没休息好,今早又着凉了吗……
好像有些感冒。
待会儿得问游家的帮佣阿姨要片感冒药才行,从小到大,她最怕的事情之一就是生病了……
夏鸢蝶想着,终于艰难地上到二楼最后一节台阶。
盛夏的早上六点半,阳光已经潋滟地从窗户外照了进来。
她扶着楼梯,刚要拐入走廊,却忽察觉什么。
少女停下,侧身,她仰头朝三楼楼梯的折转平台上望去。
一道颀长又养眼的清挺身影,此刻正斜斜靠在三楼转角的扶手上,不知停了多久。
他单手虚插着口袋,另只手随意勾抬,黑色的薄片圆石在他冷白分明的指节间带着虚影似的凌厉翻转。
少年身后窗外的日光刺眼。
而比日光更刺眼的,是游烈在光下曝成灿金色的漆黑碎发,还有背光里,那双冷漠厌恶地睨下来的眼。
夏鸢蝶停在他居高临下的俯视里。
那道沉默里,晨时的风穿楼堂而下,少年雪白的衬衫微微鼓动,拂起云泥天壤般遥不可及的一角。
夏鸢蝶知道,游烈在给她解释的时间。
她没说话,只是没什么表情地回望着他。她想,在他看来,她这个被发现后的反应应该更是无耻了。
可夏鸢蝶很累,她不想解释。
辱也好,骂也罢。
随他。
于是漫长的寂静过后。
风的末尾,捎来一截辨不明意味的低嗤。
长楼梯尽头的男生直起身。
“三楼是我的地方,以后,你不准踏上来。”
为您提供大神 曲小蛐 的《破茧》最快更新
7. 好哥哥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8. 两清了
接送夏鸢蝶的游家司机,也不知道游烈昨晚回家住了一晚的事情。
于是一早的用车计划改得十分突然。
夏鸢蝶背着书包站在别墅外,亲眼目睹,得到消息后的司机叔叔立刻小跑进了车库,将另一辆黑漆框着银边金属车前架的长轿车开了出来。
这辆显然是游烈的专座。
从美感张扬的车头就能感受到价格不菲,可惜夏鸢蝶除了在电视上看过一种四个圈的和另一种三个叉的车标外,不认识任何豪车logo。
这一辆么。
没圈也没叉,只有两个字母叠在一起,车头正中翘着的那对小翅膀倒是银光闪闪的,一看就很贵。
长着小翅膀的长轿车在别墅前缓缓停下。
站在庭院前的少女扶了扶眼镜。藏在镜片后的琥珀色眸子透出点困懒,她很快就兴致缺缺地阖下眼睫。
反正不管对游家是贵是廉,对夏鸢蝶来说都是天文数字。
在游家,她就做车里前排的那个吊坠就够了。
正想着,夏鸢蝶听见身后的庭院门栅机械响动的声音。
有人落脚声随意,松散,信步走来。夏日清晨微凉的风悄然尾随着那人,带来一段不知名的花草香。
夏鸢蝶下意识地微微偏过头,余光落到肩后。
她莫名有一丝缘由不明的不安。
他走近。擦肩——
一拂而过,没有停留。
就像车前站着的女孩只是空气一样,侧影清冷桀骜的男生眼都不抬地弯腰,坐进了轿车后排。
他漠然地掀起眼,长腿折支在右座前,将夹着黑石的修长凌厉的指骨懒散斜搭膝上。
拉开车门的司机面露犹豫,他在长轿车旁放低了声:“小先生,这位夏同学是您父——是游先生资助的学生,现在也在新德中学上学,能不能让她和您同车呢?”
“……”
像是听了这话,轿车里的游烈才看见了车外站着的活人。他偏过脸,坐在轿车里冷淡地起眸睨着她。
“我认识她吗。”这人似乎同样没睡好,声线透着低哑的倦感。
司机一时尴尬:“可能今天才正式上课,您还没来得及和夏同学认识?”
“既然不认识,她上不上车,关我什么事。”
冷淡语气冰块似的落地,车门被失了最后一丝耐性的游烈自己俯身拉上。
“……”
自带反光镀层的车窗上,映出车外少女单薄的身影。她低低地垂着头,拎着书包转身,往副驾驶座的车门小步走。
土气的双蝎尾辫又扎了起来,将雪白的颈曝露在光下。
上车时,她弯下腰,那段白从游烈漆黑的眸里一晃而过——
女孩低折着颈,细瘦的骨节深浅勾连,在她颈后微微凸显,看起来纤细又苍白,透着种单薄的脆弱感。
她的身体如精致的锁,只给人看表象的柔软和无害。
就像狡诈的小狐狸挖下了一个满是毒和刺的陷阱,还露出脆弱的猎物似的后颈,只等着引诱阴影里的蛰伏者扑下,落入她网中。
“……”
游烈望了片刻,懒恹恹地偏开了眸。
-
从别墅区到新德中学,路途不近不远,但一路上诡异的沉默还是叫司机都如坐针毡。
直到目的地临近,穿着新德中学校服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
司机终于想到了话题,从后视镜里看游烈:“今天是周一升旗仪式吧,您的校服衬衫怎么没穿在身上呢?”
“……”
后座,阖眼的游烈漠然掀起睫睑。
他从后视镜里瞥了眼前座。
少女低着头,认认真真两耳不闻与己无关的模样,跟个三好生似的。
游烈阖眼靠回去,冷淡地倦着声:“没了。”
“啊?又被偷走了吗?”
“不是,”游烈阖着眼,“被家里进的野狐狸叼走了。”
前座,夏鸢蝶眼神一抬:
“?”
司机更惊讶:“别墅里进狐狸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抓着了吗?这年头,城区里的狐狸可是几乎见不着了。”
“山里来的小狐狸,野性大,没见过凶险,”游烈阖着眼,冷嗤,“也不怕哪天野翻了车,叫人关进笼子里。”
司机:“…………?”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怕司机叔叔反应过来,夏鸢蝶抬头,望着车外地点判断了下距离,然后她转回来:“叔叔,您就在前面那个巷口放我下去吧。”
“啊?”司机愣了下,“你不到校门口去吗?”
少女抿着唇角,仰脸笑得无害又腼腆:“我就不和游烈一起到校外下车了,那边人太多,免得给他和叔叔惹麻烦。”
“喔,这个是我疏忽了,都没提前想到。”
司机恍回神,吓出了半身汗——
要是真让学生们见了游家这位大少爷和一个小姑娘从同辆车上下来,那学校里就要闹出大动静了。
司机减速,靠向路边。
这辆惹人注目的劳斯莱斯加长轿车就势转入学校附近的一处巷口,沿早上还清冷少人的老街停了下来。
司机刚招呼着夏鸢蝶下了车,就听见后座的车门“咔哒”一响。
他扭回头,愣住:“小先生,这还没到学校呢?”
“早饭吃多了,”少年懒散敷衍,“走着去,消食。”
“哎??”
老街上,这个点也是老年人居多。
顶奢轿车即便他们认不得,气场也不是一般豪车能碰瓷的,很快就招惹了沿街闲坐或溜达的老人们的目光。
游烈站在巷口的青砖墙根前,被看猴似的,盯得躁意难耐。
他撸起半截的卫衣袖子一抬,薄厉瘦削的腕骨叩了叩车顶:
“别挡道,开走。”
“……”司机叔叔一边倒车一边带着委屈的眼神。
等劳斯莱斯驶离视野,狭窄的老街巷口前,提前溜走的少女已经拎着只透明的塑料袋回来了。
里面皱巴巴的小包子堆着,挂在她勾起的指弯。
游烈皱着眉看她走近,支起懒垂的眼皮:“?”
“昨天衬衫的谢礼。”女孩扶了下眼镜,温吞将手腕在他眼皮子底下拎起来点。“我知道你根本没吃早饭。”
游烈眼尾压低了些。
抑着一丝冷淡的薄嘲,他偏过脸。
“你不必讨好我。那是游怀瑾的家,我没资格赶你出去。”
“……”
少女的唇抿得平了平。
隔着厚重的镜片,游烈察觉她一瞬间差点没藏住的戾气的小情绪,但没看清,叫游烈有一秒几乎想抬手摘掉她眼镜,看个分明。
好在理智还在。
于是游烈侧了身,往巷外走去。
松垮的深灰色卫衣被撑起凌厉的肩脊线,兜帽在他颈后折垂,直到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的手从身侧抬起。
夏鸢蝶几乎能看清他冷白指背上的筋脉抻紧,发力——
兜帽被他掀了上去。
带着一种仿佛在忍耐着什么情绪的躁意。
夏鸢蝶回神,快跑了几步,转身在巷口前拦住他。
长腿兀地一停。
兜帽拉过半,黑色碎发半遮了眼。游烈眼里情绪不分明,也没表情,唯独声线里抑着莫名的哑感。
“还有事?”
“不是讨好,是谢礼。花的是我自己的钱,很贵。”夏鸢蝶仰脸望着他,肃然纠正,然后她在游烈微怔的眼神下,握住他的手腕,拉起来。
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小包子被她挂上他修长微屈的指骨。
“现在,我们两清了。”
少女仰回脸,那双杏眸藏在镜片下,这次游烈看清了。
小狐狸面无表情:“你爱要不要。”
“……”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漆眸垂了许久,游烈侧拧过身,朝女孩方才跑过来的方向望去。
排了几人的十分简陋的小早餐摊,某位大少爷在十七八年的人生里都没踏足过一步的地方,旁边还很贴心地支着块破黑板。
粉笔字写得歪歪斜斜的——
【白菜豆腐馅小包:一元3个】
游烈:“…………?”
很贵?
他信了她的邪。
-
价值两元巨款的白菜馅小白包子,就挂在某位大少爷手腕上,跟着他一晃一晃地进了校门,又到了教室。
一路惹起回头无数。
最后供上了游烈的课桌。
然后昨晚基本没睡的某位大少爷就趴到了课桌上,深灰色卫衣兜帽往上一扯,俨然是做好了睡一节早自习的战斗准备。
可惜没如愿。
不知道睡了多一会儿,察觉了某种气息进犯到个人领地,游烈耐着躁意,从臂弯间微掀露出一截眉眼。
然后就对上了蹲在他课桌旁,高腾那宛如智障的眼神。
“哎,烈哥你醒了啊?”
高腾兴奋地从包子那儿转过来:“不是,看论坛里刚刚聊,我还以为他们造你谣呢——这袋包子什么情况啊?体验生活?”
游烈眉眼躁戾地翻向里面,声音沙哑:“狐狸报恩。”
“?”
高腾茫然地挠头,朝过道后扭:“烈哥刚刚是不是给我讲了个寓言故事?”
“听不懂,”姚弘毅似笑非笑,“不怕死你就再问问。”
高腾汗颜,下意识放轻了声:“不至于吧?烈哥昨晚回家的时候,看着心情还行啊?”
“明显昨晚就没怎么睡,他那起床气,你命大你就尽管试。”
“……”
高腾显然是不敢试的,但又对这“供”在游烈桌头的包子实在好奇,他隔着塑料袋,前后左右地观察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来这包子有什么特殊的。
“会不会只是看起来普通?”高腾问姚弘毅,“说不定馅料很独特?”
“多独特。”
“金子的?”
“……”
姚弘毅一言难尽地看了他眼,扭头坐到自己位置上,不搭理这个智障了。
高腾原地磋磨半天,终于鼓起勇气:“烈哥,我早上没吃饭,要不我替你尝一个吧?”
“……”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哈。”
“……”
高腾罪恶的爪子伸向闷着水雾的塑料袋,还没落上。
伏桌的男生抬起冷白的手,缓慢地扯下卫衣兜帽,支起身来。
游烈斜靠上墙棱,没表情地抬眼:“尝吧。”
“?好嘞!”
高腾拿起袋子就要打开。
那边游烈撑着颧骨,打完了个哈欠,然后冰冷漠然地睨着他:“咬一口,牙给你打掉一颗。”
刚张开嘴的高腾:“……”
“?”
几秒后,教室前排都听得见,最后一排传来高腾的鬼哭狼嚎——
“烈哥!一个包子而已,我还是你亲生的兄弟吗烈哥?!”
为您提供大神 曲小蛐 的《破茧》最快更新
8. 两清了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9. 女朋友
“论坛里说得对,烈哥绝对是有女朋友了!他甚至还瞒着我们!”去升旗广场的路上,高腾坚定得十分悲愤。
姚弘毅低着头玩手机:“论坛里的你也信。”
“不是,你想啊,高一开学军训那会,每天早上往烈哥桌上送的早餐五花八门,都够开间早点食堂了——你什么时候见烈哥拿过一份?不全都给班里分了?”
“说不定那包子只是扶老奶奶过马路送的。”
“那他为什么都不让我尝尝?”
“……”
姚弘毅被烦得不轻,嫌弃斜他:“就算烈哥有女朋友,你伤心什么。”
“昨晚论坛里那帖子,我押的可是于茉茉!芭蕾小女神多漂亮啊?2分58秒的纪录也是她的,烈哥为什么会不喜欢她?”
“你又知道不是于茉茉了。”
“于茉茉送早餐的话,肯定是带蕾丝花边蝴蝶结的小点心盒!”
“……”
高腾说完半天,没听见回应,他扭头一看:“你这么看我干嘛。”
“意外,”姚弘毅感慨地抬手一拍,“我们腾宝竟然开始长智商了。”
被摁了下脑袋的高腾:“?”
“姚弘毅你撸狗呢,叫谁腾宝?你大爷的给我回来!”
“……”
新德中学每周一次升旗仪式,除非天气原因,否则从不延误,周一的早自习过半后,全校都得拉到升旗广场上列队观礼。
校领导也正好借这个机会肃整校容,做上周的通报表扬或者批评。
姚弘毅和高腾来得晚,到的时候各班都基本站齐了。
旁边一路好几个班的女生悄然回着头,目送着他俩经过,又都在没看到第三道身影时失望地转回去。
两人显然已经习惯了。
高腾正眉飞色舞地做计划:“等明天体育课,我想法儿套一套烈哥的话,你就负责在场边盯着,看有没有给他送水——我操。”
“?”姚弘毅扭头。
“完了,”高腾从主席台方向转回来,“乔公公不在——肯定是巡班去了!让他碰见烈哥在教室里睡觉,那不得出事?”
姚弘毅脸色也不太好看。
乔公公是新德中学纪律主任乔旺发的外号,因为他说话细声细气的,对学生要求又严苛得变态,不知道从哪届缺大德的学生里传下来了这么一个外号。
每回只要是他负责巡查,铁定要揪出一堆逃升旗的,拎到主席台上点名批评。
无独有偶,他也是校领导里最不待见游烈的。
高腾扭头就准备回教室喊人。
只是还没来得及往回走两步,他们就被旁边路过的年级主任喊住了:“姚弘毅,高腾!你俩又干什么呢?升旗就要开始了,归列。”
两人对视后,高腾悲壮地望了教学楼的方向一眼:“烈哥保重,兄弟救不了你了。”
“……”
十分钟后。
夏鸢蝶站在单独陪她在列外的老苗旁边,正默背着手里的小单词本,就忽听见了主席台下的一片低声的骚乱。
紧跟着,就是身旁老苗无奈的一声轻“嘿”。
“?”
夏鸢蝶不解地仰起脸。
正前方的主席台上,几个学生跟在一位男老师的身后,多数灰溜溜地耷拉着脑袋走上台。
——多数。
自然是因为有个例外。还例外得十分扎眼。
那头漆黑碎发睡得凌乱,像不适应晃眼的日光,那人上台前还抬膊遮了下眼。
等他放下修长松握的指骨,黑色圆石落回掌心,也一并抄进口袋。于是深灰色卫衣松垮地撑起来,裹出男生隐约而挺拔的肩腰线。卫衣下的长腿比例更优越得过分,明明是罚上主席台,被他走得堪比模特T台。
再配上他身上那股子漫不经心的松弛劲儿,也难怪此刻半场的女生目光都黏在他身上挪不开。
学生阵列里,兴奋的低声和窃窃私语,在夏鸢蝶听得见和听不见的范围里逐渐蔓延。
少女没表情地抬了抬眼镜。
身旁的老苗尴尬地过去台下等处理情况了。她低回头,继续翻了一页她的小单词本。
就在新单词背到第三个词意时,几句极轻的闲聊,从某个角落钻进她耳中。
“……女朋友?不可能吧?”
“真的,好些人亲眼所见,烈哥拎着份早餐进的教室,一班的人说现在还在他课桌上摆着呢。”
“那也不能说是女朋友啊?”
“好像有人在学校外面看见了,说是个女孩塞给他的。”
“啊?难道真是丁怀晴?”
“那就不知道了,大家也在猜呢。”
“……”
无言的震惊里,单词本被夏鸢蝶木着脸捏紧。
——女、朋、友?
早知道会有这么离谱的谣言传出来,她宁可背负良心的拷问,也绝不会在那个时候搞什么两清的早餐偿还的。
可惜悔之已晚。
夏鸢蝶只能一面在心底安慰自己没关系、没人会想到是她送的,一面重新仰起脸,朝主席台上望过去。
也是巧了。这会刚好轮到某人上前挨训。
纪律主任乔旺发站在台上滔滔不绝,但抬头的学生基本都在看他身旁的游烈。
夏鸢蝶也没有例外。
游烈好像多数时候都是这样一副眼皮也懒抬,一视同仁地孤立所有人的状态,却又藏不住那张再冷淡也过分惹人注意的脸,随意一支便挺拔清冽的身架,像金子戳沙里,孤高的鹤立鸡群。
有些人天赋如此,很难不注意。
乔旺发大概也发现了,脸很黑地结束了他的长篇教育:“游烈,逃升旗仪式也就算了,你校服呢?为什么不穿?”
“……”
插着兜的游烈终于在这一秒掀抬了漆黑冷淡的眼。
他像是没睡醒,长眸轻狭起来,隔空在高二一班某个扎着长辫格外显眼的少女身上将眼神一驻。
四目相对,夏鸢蝶心里忽泛起不安。
乔旺发没等到任何回应,更沉了脸:“我问你,校服呢?上台反省都这个态度,你是不是想被记过?”
台下的学生意识到什么,顺着游烈的目光就要往高二一班的方向看。
夏鸢蝶眼角一跳,正要挪开。
台上,游烈先她一步,懒洋洋地垂回了眼。大概是刚醒,男生低哑声线听起来情绪松散又厌倦。
“忘了。随便吧。”
说话时他大概发现睡得口干,无意识舔了下薄抿的唇。
冷漠得有点性感。
台下一顿,然后有男生起哄的流氓哨吹成了片——
“吁!”
“烈哥帅!”
“……”
不知是那一秒里台上那人垂下的额发掠过的光影,还是那句将她藏起的倦怠散漫的回答,或者他与她眼神交擦过的瞬间,夏鸢蝶只是忽然觉着,好像有什么飞鸟似的东西从她空空的胸口里掠过去。
她听见不知名的羽翼扇动风起。
而遮蔽天空的阴翳过后,悄然勾出一道清隽挺拔的模糊长影。
-
在新学校正式上课的第一天,一切基本都算得上顺利。
嗯,基本。
夏鸢蝶低回头,假装不察觉走过自己课桌前,两个学生带点讥笑地瞥过她那只开了线头的笔袋的眼神。
她从里面取出笔来,望向教室黑板一角写着的今日课表。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了,上物理。
乔春树趁课间去接水前和她说过,一班的物理老师姓孟,是个三十出头文质彬彬的男老师,脾气多数时候都很好。因为他是高二上才换的物理老师,带他们也刚两周,所以其他方面还存疑待定。
物理是夏鸢蝶除了数学外最喜欢的科目。
准确说,她喜欢一切能用逻辑定理归纳和解决问题,不需要大篇背诵的学科。
——在她和乔春树说了这句原话后,乔春树只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留下两个沉重的字。
变态。
夏鸢蝶觉得自己很无辜。
不期然地,她还想起了不久前刚用疑问句的同一个词“问候”了她的某人。
“……”
夏鸢蝶翻开本子的手停顿,眉心轻蹙。
怎么又想起他了。
“哎?我没走错班级吧?”
一个意外又陌生的男声忽地勾回夏鸢蝶飘走的神,她仰头看向教室门方向。
抱着教案的年轻男老师倒退回去,望了眼班级铭牌,他才迷惑地歪回头来看向坐在第一排第二列首桌的夏鸢蝶。
几秒后,男老师反应过来:“你们班来新生了?”
“是啊,孟老师,您是不是又没看老苗发的群消息啊?”班里中排有女生笑嘻嘻地搭话,“您不会是把老苗屏蔽了吧?”
“嘘,这可不行胡说。”
孟德良夹着教案进来,笑眯眯地上了讲台。
和其他老师提前上课的习惯不太一样,进了教室后他就做自己的事,全当底下吵吵闹闹的学生们不存在。
直到上课前三分钟的预备铃拉响。
在教室的一班学生们自觉开始回位,班级里也渐渐安静下来。孟德良这才从整理好的教案材料里抬头,仍是笑眯眯地提了眼夏鸢蝶。
“这小姑娘看着像南方人呀,哪里转来的?”
夏鸢蝶属实有点意外,刚抬起头。
后排不知道哪个角落,有个男生怪声怪气地藏着脑袋来了句——
“村里来的!”
“……”
一句过后,不论有意无意,教室里顿时没憋住成片的笑声。
夏鸢蝶张开的唇轻抿了抿。
借着扶眼镜的手势,她一声未吭地低回头去。
台上,孟德良显然愣了下。
然后便是许久的、近乎漫长的,他一个人的安静。
直到教室里最后一丝笑声都尴尬停下,几个带头哄笑的学生开始有些不安,偷眼去瞧讲台上那个仍旧笑眯眯的,带着金丝眼镜却一个字都不再开口地望着他们的男老师。
有晚了一步回来的学生——譬如换了个楼层才打到热水的乔春树——进教室后,察觉这诡异气氛,他们大气都不敢喘地回了位置。
乔春树扭头,无声小心地给夏鸢蝶做口型:
‘这是怎么了?小孟老师发火啦?’
‘看他也不像啊。’
夏鸢蝶轻摇了摇头。
就这这一秒,上课铃正式打响。
铃声后,更加死寂的教室里,孟德良终于淡去了笑,他仰头看向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儿有个平日里就最爱捣乱出风头的男生,这会正把脑袋压得低低的,死都不肯抬头的架势。
“这第一节课自我介绍那时候,忘了和你们说,我小时候也是农村孩子,”孟德良拿食指轻托了下眼镜,“要是村里来的就比你们低一等,那要不我下去,坐着听,你们谁觉得自己出生在城市里就高人一等,谁上来讲这堂课,行不行?”
“……”
讲台上的年轻男老师确实文质彬彬,说话都斯斯文文的,透着点安静。
但愣是唬得偌大教室都没了动静。
死寂般的几秒过后。
忽地。
“啪,啪,啪——”
散漫而清凌的鼓掌声,从教室后面某个方向响起。
继而蔓延,成群,最后连起整个教室,无论其中是否还有一点点的不服气或是异议,全被逐渐响彻的鼓掌声盖了过去。
掌声里,夏鸢蝶微微抬头,她朝讲台上温柔地笑望着她的、只见过一面的陌生男老师轻轻颔首。
这是她想做的第一件事。
而她想做的第二件……
夏鸢蝶攥了攥指尖,直到掌声结束,所有人回归上课状态,她才慢慢松开——
她忍住了。
少女没有回头。
——
最后一排,在高腾歪着头的目瞪口呆的神情前。
游烈懒洋洋垂下了手。
“不是,烈哥,”高腾挠头,声音压得再低都藏不住他的不可置信,“您这是,几个意思啊?”
“没睡醒。”
游烈依旧是那副倦怠冷淡的眉眼,他蜷起腰腹,趴回桌前,声音低低地又阖回去眼:
“…梦游,不行?”
为您提供大神 曲小蛐 的《破茧》最快更新
9. 女朋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0. 你也配
孟德良课上的那番话后,高二一班的学生们对夏鸢蝶的排斥和敌意确实有了明显的消解。
应付恶意总是需要耗费额外的时间。
现在能省去这个麻烦了,夏鸢蝶对孟德良很感谢。只是这种难得轻松的心情,甚至没能持续到周一的第一节晚自习——
晚自习前,夏鸢蝶和乔春树一起从食堂回到教室。
两人刚坐回位置,夏鸢蝶还没来得及想好第一节自习要先做哪一科的作业,就被教室前门外的声音叫起。
“夏鸢蝶同学在吗?”
一个陌生的外班学生从教室门口探头,“我是学习部的。你的新教材到了,苗老师让我带你过去取一下。”
夏鸢蝶犹豫了下,从桌前起身。
乔春树扭头:“这学年十几本书呢,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我自己就能搬回来了。”
“你确定?”乔春树不是很相信地瞄了眼同桌小姑娘看起来纤细白皙的小胳膊腿儿。
“嗯。”
谢绝了乔春树的帮忙,夏鸢蝶也不好再迟疑,就跟着教室外等她的女生一起下楼去了。
昨天她才刚到新德中学,学校占地又很广,楼区繁多,夏鸢蝶目前只认得去食堂和去升旗广场的两条路。
女生领她走的显然不是其中任何一条。
走了将近五分钟,还没到,夏鸢蝶眼神微起了波澜。
“同学,请问,取教材的地方还没有到吗?”
对方没回头:“快了,就在体育馆前面。那个草丛后面的蓝色走廊看见了吗?走到头,进门就是。”
“好的,谢谢。”
“……”
两人身影一前一后地从体育馆外的台阶下走过去。
好巧不巧,此时台阶刚上来两个人——
去校内超市买了功能饮料回来的高腾和姚弘毅。
“哎,那个是不是咱班那小乞丐?”高腾疑惑地回着头,进了体育馆里,“她怎么会和丁怀晴的朋友在一起?”
姚弘毅在外面热得满身汗,跑到体育馆内的冷气口下对着吹,头都没回:“你还认识丁怀晴的朋友?怎么,转移目标了?”
“暑假攒局玩的时候见过一面,老子对漂亮妹妹过目不忘,天生的,没办法。”
“呵,你那点金鱼脑都用这上面了。”
“滚!”
高腾骂完时,人已经到游烈在的那座篮球架下了。
游烈的卫衣袖子随意撸起来些,袖口下露出来流畅漂亮的冷白臂线,掌心间掂着颗篮球,正站在三分线上投篮。
只是那人看起来并不投入,甚至有些散漫的倦感。
不过高腾也习惯了,从他认识游烈开始,好像就没见这位大少爷在任何事情上谈得上专注或兴致勃勃。
游烈永远冷淡,松弛,浑不在意。
天生一副对任何事情任何喜好都随时可以抛弃抽离的状态。
在新德中学里,他“少爷”的外号也是这样来的——傲慢得刻进骨子,偏又发光体似的叫人挪不开眼。
因此高腾一直坚信,虽然烈哥现在不谈恋爱,但以后只要开始谈了,那一定是个月月换新女朋友的大渣男。
毕竟也确实有那个资本。
不像他,专一,还得不到。
“唉。”
想到这个,高腾就痛苦地仰进休息椅里。
他决定给自己转移一下注意力,就扭头看向慢了几步过来的姚弘毅:“你说,小乞丐不会是被丁怀晴的朋友叫去他们‘活动基地’了吧?”
“鬼知道,”姚弘毅皱眉,“那么关心干什么,你对她也有定点扶贫的心思了?”
“我哪有!她那么土丑土丑的,你这是在侮辱我的审美!”高腾气得跳脚:“还有!什么叫也?!”
姚弘毅眼神闪烁了下。
他扣下手机,无声地朝篮球架下的游烈努了努嘴。
高腾一噎:“……烈哥那叫,献爱心,帮助同学,怎么就定点扶贫了?”
姚弘毅似笑非笑:“是吗。”
“不是吗!”
“行,那试试。”
“?”
没等高腾问一句“试试什么”,他就见姚弘毅躬身坐起来了:“烈哥,我们刚刚在体育馆外面见着咱班新来的贫困生了。”
“咚,咚,咚。”
篮球节奏一丝不差,匀速在那人掌心与地板间起落。而游烈头也未抬,眼尾仍压垂着冷淡的倦怠感。
高腾撇嘴。
姚弘毅仍笑着:“我看她是被丁怀晴的人叫过去的,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篮球勾到掌内,然后那人手腕一抬,橙色的球就在他的注视下抛出,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抛物线。
空心旋入篮中。
游烈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声线也懒落回来:“这么乐于助人,那你打110吧。”
“……”
“我说什么来着。”
高腾给了姚弘毅一个胜利嘲讽的眼神。
姚弘毅耸了耸肩:“行吧,看来是我想多了。”
——
此刻。
体育馆后,掩在高涨的绿化草丛内,一座废用的学生活动室正敞着半扇门。
活动室里的灯光亮得昏昧不清,虚焦的光圈下,扎着双蝎尾辫的少女狼狈地趴伏在地上,正在慢慢起身。
夏鸢蝶是在进门时,被门后伸出来的手突然推了过来。
凭借身体灵巧度,她在第一反应里躲了下——
然而输了天时地利,夏鸢蝶并不知道门后紧跟着就是个台阶,于是一个踉跄就十分实在地摔到了地上。
还是机警性太差了。
少女一边安静起身,一边低头检查火辣辣的手肘上的伤势情况,密睫下的眸子安静得有点可怕,完全没有受惊吓的反应。
还好灯光昏暗,少女又低着头,没人看清。
“摔了一跤都一声不吭,这山区来的不会还是个傻子吧?”
“……”
嬉笑后,随着不知谁的话,几道人影从活动室内各个角落围了上来。
他们之外,还有几人仍在原地,打牌的打牌,玩游戏的玩游戏,只讥诮地配合着甩过来几个眼神。
夏鸢蝶检查了几秒,确定应该只有手肘处和膝盖下的破皮擦伤,她这才摸起摔到身旁的眼镜,慢吞吞戴上。
迎着声音来处,少女仰起脸。
走过来的女生为首,抱臂停在门外一块光区里。
那张漂亮明艳的脸蛋也露了出来。
丁怀…晴。
夏鸢蝶推起眼镜,算不上意外地轻眨了下眼。
“就你这样的,也配穿游烈的衬衫?”停下的丁怀晴双手抱臂,正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她的黑框眼镜和垂到地上的蝎尾辫,“他疯了吧?”
夏鸢蝶:“……”
她就知道。
有些人天生祸害。
确定了这场无妄之灾的来由,夏鸢蝶眼底的凉意反而松了几分。
既然是为了游烈来的,那根本矛盾也简单——事情会比她想象的好解决得多。
她可以省不少精力和时间。
这样想着,昏昧的光线下,并不明显地,少女眼神和神色慢慢起了变化。
到丁怀晴的视线正对上她眼睛时,伏坐在地的女孩已经是一副害怕又瑟缩的神态:“你是,丁怀晴吗?”
“哟,丁姐,这小乞丐还认识你呢。”昏暗角落里有人笑道,“看来我们级花的名头还是盛行着呢。”
“去你的,”丁怀晴转回来,挑眉,“是又怎么了。”
“是你就好,你误会了。”
地上的女孩低下头,声音都好像带点轻颤,“游烈给我衬衫的时候,只提起了你。他,他应该是怕我去找老师,再打扰到你,这才把衣服扔给我的。”
“……”
活动室里一静。
连角落里打牌的都消停了,围在旁边的几个人更是惊讶地扭头望来。
“这么说,烈哥是为了给丁姐负责,才借衣服给她的?”
“我之前就说嘛,烈哥缺女生追吗?他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把自己校服衬衫借给一个山区来的土包子穿?”
“就是,烈哥怎么可能看上她啊?这得多口味独特?”
“哈哈哈丁姐,你和烈哥成了可得请客!”
“……”
正是全校最混最不务正业的学生聚集地,玩笑也都让人听不下去。
低着头的少女已经无人注意。
一点躁意掠过她眼底,夏鸢蝶忍耐着,用舌尖轻抵了抵脸颊。
——不要因为情绪而做得多余。
早点结束,就能早点回去上自习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
丁怀晴被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哄得心花怒放,但显然还不太相信。毕竟游烈对她一贯的冷淡态度,她作为当事人最了解。
于是她又压下欣悦,在夏鸢蝶身前蹲了下来。
“嗯,真的,”扶着黑框眼镜的少女有些瑟瑟地往后缩了点,“他当时只问起你了,就在教室里,我后桌应该都听到了,你可以问他们。”
“……”
压不下的笑意浮上嘴角,丁怀晴几乎是原地跳起来的。
她转身就想往外跑,但又想起什么,她回头看向活动室中央的空地上:“衣服呢?”
“什么。”少女茫然轻声。
“烈哥的校服衬衫,”丁怀晴又急切得不耐烦,“你还他了吗?”
略微停顿。
然后夏鸢蝶轻点下头:“还了。”
——白衬衫此刻就在他家,还就挂在他家后院的晾衣杆上,怎么不算还?
“啧,可惜了。”丁怀晴嘀咕了句什么。
夏鸢蝶也趁此慢慢起身,细声地问:“我可以回去了吗?”
“走吧,没你事了!以后记着离游烈远点!”丁怀晴看着心情大好,丝毫没有耽误时间和她计较的意思,比夏鸢蝶提前一步就跑了出去。
夏鸢蝶抱着擦伤的手肘,低垂着头,看着十分紧张地往外走。
唯有在就要走出活动室门的时候,站在台阶下,少女似乎因为摔过而害怕得停顿了下——
琥珀色的眸子轻瞥过门后拿着游戏机玩得投入的男生。
正是刚才推她的人。
映着名字的金属学生铭牌,在她情绪凉淡的眼底一掠而过。
丁,嘉,致。
三个字被夏鸢蝶无声地在舌尖前逐字抵过——
她会好好记着的。
单薄的身影低着头踏出了活动室的门。
而门后,叫丁嘉致的男生顿了下,扭头,像是有什么察觉似的,他眼神略微异样地瞄向身侧。
门前已经空了,一切如常。
就仿佛,余光里少女镜片下泄露的那一点凉意的神色,只是他被反光晃过的错觉。
……
活动室离着体育馆十分近。
丁怀晴跑过去的时候,正赶上游烈三人从体育馆里出来。
“今天结束得也太早了啊烈哥,离着晚自习还好久——”高腾瞥见阶下跑来的丁怀晴,话声戛然而止。
丁怀晴停下,笑容灿烂地朝他们挥了挥手:“烈哥!”
游烈是被高腾撞了下胳膊,又朝阶下示意时,才看见丁怀晴的。他停顿了下,估摸过前后的时间差,眉眼间难辨的冷意也略微褪去了些。
他眼眸缓抬,没怎么费力,眼神就捉到了不远处草丛间走出来的女孩。
但她没在抬头,边走边低眸望着屈起的手肘。
那种像是久不见光的白皙皮肤上,此刻混着泥污,擦出了明显又刺眼的条状血痕。
游烈眼神微沉。
这停住的一两秒间,丁怀晴已经从阶下蹦蹦跶跶地跑到他面前:“烈哥,我听人说了!你借衣服给你们班新来那个小乞丐,原来是因为我呀?”
“——”
旁听了这句,高腾又惊又兴奋,跟姚弘毅飞快地交换着八卦眼神。
游烈眼皮微微垂敛,“…谁说的。”
“啊?”丁怀晴笑容僵了下,心虚挪开,“就,就那个……”
“是因为你。”
游烈打断了她,极度冷淡的厌烦不加掩饰地覆上他凌冽神态。
他掀起眸:“因为烦你。”
“?”
丁怀晴僵住了,她从没见过游烈这么吓人的神情。
“要是再让我听见,哪怕一次——”游烈眉眼沉晦地迫近,却是惊得丁怀晴一节一节台阶退后下去,
“有什么人、因为我而被你殃及。”
神色惊恐的丁怀晴身后。
捂着受伤的手肘,过路的少女淡漠又安静,血红的伤痕没让她皱一下眉,她甩了甩胳膊,单薄的身影掠过他漆黑的眼底,一步都没有停。
路旁的所有学生都在八卦地扭头看着。
只有她回眸也懒得。
直到余光里少女身影彻底消失进人群,游烈缓恹恹地垂回了眼。莫名地,他像连威胁的兴致都被一并带走了。
于是凌厉的下颌线厌倦地扬了下。
游烈偏过身,薄唇冷抿。
“滚。”
为您提供大神 曲小蛐 的《破茧》最快更新
10. 你也配 免费阅读.[.aishu55.cc]
11. 狐假虎
夏鸢蝶问着路去了校医室,却发现校医室的门上了锁。不知道是到了下班时间,还是值班的校医去吃晚饭了。
不想等个没完的夏鸢蝶只好先回教室。
刚踏进一班前门,夏鸢蝶就望见了不远处,自己的桌位上多了一只纸袋。
“这是什么?”夏鸢蝶好奇地停在桌旁,问乔春树。
乔春树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我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它就在你位子上了。”
“……”
夏鸢蝶拉开纸袋,犹豫了下,她抬起胳膊,把里面的东西拿进手里。
圆滚滚的瓶子——碘伏消毒剂。
一袋消毒棉签。
一卷纱布。
夏鸢蝶:“…………?”
而此时,乔春树已经看到少女细白的胳膊上吓人的伤痕,她脸色都变了:“你这伤——谁干的?”
夏鸢蝶正拈着瓶子没什么情绪地想着什么,闻言她指尖一挑,温吞的眸子轻撩起来,隔着镜片晃起微微赧然的笑。
“我没注意台阶,摔了一跤。”
“摔得厉害吗?去医务室了吗?”乔春树看着急得快要站起来了。
“去了,没人,”夏鸢蝶露出点无奈,然后转过手腕,将碘伏正面对给乔春树,“不过,也不用再去了。”
这会儿才看清夏鸢蝶从纸袋里拿出来的东西,乔春树愣了下:“怎么这么巧,你刚摔,就有人给你送外伤药?”
“是挺巧的。”少女落回眸,轻扶了下眼镜。
她像是无意瞥向后桌的两人。
乔春树倒是被提醒了,她忽然扭过头,表情警觉地看向后桌的两个男生:“你俩,应该看见谁放的了吧?”
“……”
那两人对视了眼。
其中一个轻咳了声开始竖起课本背单词,另一个刚要有样学样,就被乔春树一巴掌按在了书上,把抬到一半的书拍了回去。
“啪!”一声震响。
乔春树眯眼:“说。”
后座男生:“……”
僵持数秒,后座男生举手投降:“看见了,但人不让说。”
“谁,怎么说的。”
“虽然没说话,就给了我俩一个眼神,”男生抬手,严肃地举着拇指在脖子前喇过去,“那个眼神的意思就是,多说一句,嘎了你俩。”
“……”
乔春树似乎是被智障后桌噎得不轻。
夏鸢蝶却接收到了后桌男生在说完最后一个字后,心虚又诡异地窥向她的一眼——
表情像某种程度的见了鬼。
“?”
夏鸢蝶指尖轻叩了叩碘伏瓶。
——
体育馆后的活动室。
丁怀晴离开的时间和目的地。
几个点在脑海里迅速连成了线,一道轮廓也在脑海内勾勒出来。
夏鸢蝶坐回位置,声音轻软带笑:“知道了。谢谢。”
“??”男生表情惊恐。
他梗着脖子一副要回头又不敢的表情。
乔春树听见,忙松开手转回来:“你知道了?谁啊?谁这么贴心?”
“嗯……”
少女一边拆开碘伏瓶,一边轻翘起眼尾,笑了笑。
像只漂亮无害的小狐狸。
“你们学校的,田螺姑娘吧。”
乔春树:“……”
乔春树:“?”
此刻,最后排。
游烈靠着窗后的墙,半阖着眼。
深灰色的卫衣兜帽又扣回去了。在教室长灯管的照映下,低压着的帽檐把浓重的阴翳遮下来,洒在男生深刻的眉眼和半截修挺的鼻梁间。
卓然的侧颜轮廓被阴影修砌得更清峻而深邃。
人像睡过去了。
但没有——
“阿嚏。”
被自己弄醒的游烈略微躁戾地掀起眼皮。
扭头,就是高腾幸灾乐祸的大脸:“烈哥,你不会是感冒了吧?你这体质还能受凉,难得啊。”
捏了捏鼻梁,游烈眼睫没精打采地耷回去,“昨晚泳池出来,吹了风。”
“啊?你家那游泳池不是室内的吗,怎么吹的风?”
“……”
沉默数秒。
指骨分明的手将兜帽一拉,那人低声咕哝了句什么,又趴回去了。
高腾愣住。
姚弘毅问:“烈哥说什么了,你怎么这么个表情?”
“烈哥说……”
高腾迷茫转过脸,“家里,进狐狸了?”
姚弘毅:“?”
-
各科作业,夏鸢蝶在第二节晚自习过半的时候就做完了。
——除了英语。
她最头疼的学科,没有之一。
偏远县城中学里的教育资源自然远远没有办法和大城市比,其他学科还能靠课本上知识点理论体系的自学就通个七八分,但英语显然不行。
偏偏,山区里的英语老师又是最稀缺的。
初中到高一,英语老师们加起来没上完一半的课,还频繁更替。前后两个老师对同一个单词都能有不同的发音,数不清的时态语法更是被教得混乱,错漏百出。
背单词是夏鸢蝶唯一能做的努力,且只会默写,不会拼读——夏鸢蝶如今一看到满篇的英语文章就头疼。
第二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就在少女对着英语报纸眉心蹙结的走神里响起。
学霸都是视下课铃声如不存在的。
乔春树深谙此点,拿着水杯离开座位的脚步都放得轻,免得打扰学霸入定。
直到身后一声——
“夏鸢蝶同学?”
少女纤瘦的肩脊一拔。
几秒后,她松下情绪,仰脸:“嗯?”
站在她桌位稍靠后的地方,一个白净的男生晃了晃手里的值日表。
“你好,我是一班的卫生委员蒋光远,想跟你安排下卫生值日的事情。你是新转来学校里,就不到室外卫生区了,安排你打扫教室卫生可以吗?”
夏鸢蝶点头:“我要做什么?”
“给你加在周一的教室值日里了,也就是今晚。”蒋光远说着,在值日表上添字,“晚上放学后,等同学们走得差不多,你留下来和其他值日生一起打扫教室就可以了。”
“好。”
夏鸢蝶原本也想放学后多留一会儿,看看书背背题都好,等其他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再收拾东西出发。
不然学校里太拥堵,在路上会浪费很多时间。
计算效率几乎已经成为夏鸢蝶的本能。
在山里时,奶奶身体不好,家里桩桩件件的事情都要她自己一个人去做去跑,所以夏鸢蝶最怕的就是低效。
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即便来到大城市里的私立中学,她好像依然没办法说服自己慢下来。
——
放学后的一班教室里,前排的少女伏案写着什么,她白皙的耳下垂着两条细长的黑色耳机线,没入一旁挂着的书包里。
深蓝色的携带型播放机从书包里露出一角。
女孩似乎低着头而不曾注意,三两路过的同学,都忍不住回头看向她和她的书包里。偶尔有一点笑或低议。
“我真是开眼了,”高腾从前排跑回来,“你见了吗烈哥,‘随身听’哎,放磁带的那种!这玩意我小学后就没见过了,咱班贫困生竟然还在用!”
姚弘毅也惊诧地望去了眼:“再过两年都能当古董卖了吧。”
“谁说不是呢,我都想拿来玩玩——嗷!”
高腾冷不丁被旁边长腿一抬就楔了一脚,他捂着屁股跳出去的,回头控诉:“烈哥!你踹我干嘛!”
“…你太吵了。”
游烈声线倦懒地从窗外转回来。
他耷下眼皮,起身,离桌时顺手掀起了桌上的黑色背包,随意往肩上一搭,就迈着长腿朝教室后门走。
只在踏出教室前一秒,男生像是不经意地停了下。
黑漆漆的眸子在前排单薄的背影上一晃而过。
却也恰在这一秒,视线里的少女慢吞吞直起身,在已经空了的教室前方,她拽着手腕轻轻抻了下懒腰。
“这一排,我来扫吧。”
教室里安静的光将少女笑着跟人搭话的声音推荡过来。
听着柔软又乖巧,假得不得了。
游烈微狭起眼尾。
脑海里不经意撞进来几帧画面。
大概是月色下的水面旁,薄长睡裙下少女跨过窗台的白皙的腿,仰脸望来的惊吓湿漉的杏眼;还有灯光昏暗的一楼沙发上,带着狐狸似的微微弯翘着眼尾唇角的笑,少女捉弄又轻飘的一句哥哥晚安时,踩过纯黑绒毯的雪白踝足。
最后一帧是早上。他站在三楼向二楼的中转楼梯台上,听见一楼传回来的女孩对游怀瑾全然听服的讨好。
“我会做好游叔叔的眼睛,将看到的和游烈有关的一切都告诉您……”
游烈的傲慢和大少爷脾气向来是人尽皆知,第一次叫他尝到挫败乃至背叛感的,这只小狐狸确实头一只。
两面三刀,狡诈善伪。
——吃点教训也好。
游烈低垂回密长的睫。
他指节间松散转着的圆石一松,捞入掌心,顺手抄回口袋,清挺修长的侧影迈入门外的阴翳里。
-
锁上一班教室的前后门时,顶层的走廊里已经暗成一片了,整栋高二教学楼里好像都没剩什么学生。
夏鸢蝶顺着楼梯向下走。
楼道的感应灯在她身后灭下,夏鸢蝶并未在意,她一边下楼,一边认真听着耳机里有些磨损的英语磁带录音。
只是在到达三楼时,刚踏下楼梯最后一节台阶,还未拐角,夏鸢蝶脚尖前的光亮就忽地被一片阴影遮住了。
女孩脚跟一顿,摘下耳机,她仰起脸。
几个不论衣着打扮还是发型发色都在竭力诠释着“吊儿郎当”的男生,正准地拦在她面前。
眼神“坚毅”,目标明确,显然是有备而来。
一天两回。
还没完了。
夏鸢蝶眉心都快蹙起花来,但情绪还得抑着,她拿食指指节托了下镜框。
静谧下来的走廊里只听得到少女不安的轻声:
“同学,请问你有事吗?”
换来几个男生一愣,跟着是嗤声和嘲笑。
“真是贫困生啊。”
“瞧这没见过世面的样,恐怕连我们干嘛来的都不知道。”
“丁怀晴也是,她这样的能和烈哥有什么瓜葛,找她的茬儿,真当咱们几个闲得没事干是吧?”
“哈哈,装吧你就,要她真和游烈有关系,你还敢拦她么。”
“……”
嬉笑里夹着威逼和迫近。
从高一层的楼梯折角望下去,能看得到少女的影子被团围其中,像是吓得不轻,瑟缩地窝向楼下的墙角里。
站在楼上的楼梯折角旁,斜靠着栏杆的游烈懒怠地勾抬眼。
好像只是路过,额发下清隽眉眼都冷淡,他漠然无睹,无声转弄着指间的圆石薄片,向前面的走廊迈去。
低一层的声音渐远。
游烈清冽黢黑的眸子漫不经心地瞥着窗外。
应该会打架。
至少跳窗台的时候,映在窗上的纤细影儿随便一撑就跨进来了,干净利落。
也许会吃点亏,毕竟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腿,打不过男生很正常。
她那喜欢耍弄人的狐狸性子,吃点亏也应当。
“……”
长廊过半,那道凌长的身影还是慢了下来。
直到某一步终于停住。
几秒后,游烈轻啧了声,舌尖躁戾地抵了抵颚骨,他蓦然转身,抑着说不清的恼火朝身后走去。
拐过转角,他就要直下楼梯——
“我……我真的认识游烈。”
一个轻颤的好像带哭腔的女孩声音,兀地绷紧了游烈脑海里的某根弦儿,他身影也跟着急停。
一两秒后,游烈落回长腿。
下颌线在某种微妙的情绪下绷得分明而凌厉,他微狭起眼,朝楼梯下的那层望去。
楼下也正死寂。
男生们显然半信半疑,僵持了几秒,有人嘲讽:“你不会想说,你就是论坛里传的他那个女朋友吧?梦没醒啊?”
“……”
游烈侧了身,靠上墙,冷淡嘲弄地等她扯谎。
楼下。
“我是他,他,”小姑娘怯生生扶了扶特别丑的黑框眼镜,“我是他远房小姑。”
游烈:“……”
“?”
为您提供大神 曲小蛐 的《破茧》最快更新
11. 狐假虎 免费阅读.[.aishu55.cc]
大尾巴
夏鸢蝶转来新德中学的第一周,总算在整体风平浪静的趋势下度了过去。
但还埋了个定|时|炸|弹。
“……”
周六早晨,游家二楼的客房卫生间里,刷着牙的夏鸢蝶咕噜噜地吐完泡泡,在镜子里抬起脸。
一失口成千古恨。
现在她要怎么给那群信了又没完全信的小混混生们,拿一件游烈的物品,证明她是他远房小姑?
尤其这一周内观察下来,夏鸢蝶发现游烈这大少爷的外号来得全靠脾性傲骨——他全身上下比她都干净,连一件饰品都没有,遇上游烈以前她绝想不到,坤城首富的儿子竟然可以用身无长物来形容。
在说服游烈的问题前,单找一件能代表他的物品,就已经是个世纪难题了。
限期一周,下周一可就是“审判日”了。
想着,摘了眼镜后那张清瘦苍白的脸上更显木然,夏鸢蝶掬起捧水,埋下头去,用力揉了揉脸。
要不是怕在学校里生事,给游叔叔添麻烦,再影响资助,那她大概更想选和他们打一架吧。
夏鸢蝶没情绪地耷着眼尾,一边想,一边拿起旁边搁着的黑框眼镜。
她仰脸,对着镜子。
像是戴上一张面具一样,镜中的少女在戴上眼镜后,也已调整好了温吞无害的眼神和神情。
夏鸢蝶对着镜里看了几秒,转身出了门,朝一楼走去。
——
司机叔叔特意提醒过她,虽然游家的生意繁忙,游叔叔也永远在天南海北地飞在外面,但基本固定的是,每隔一个周末,游怀瑾就会回家一趟。
原本夏鸢蝶还不懂原因。
现在。
停在一楼楼梯口,少女抬眸,隔着木质的镂空屏风,能看到餐厅的桌旁已经坐了一道清挺的侧影。
纯黑卫衣兜帽折在男生的颈后,游烈松垂着半湿不干的黑发,正屈着肘,随意靠在餐桌桌棱前。
素来桀骜挂冷的眉眼,竟透出一两分柔软的松弛感。
应该是因为头发没干,还顺毛的原因。
夏鸢蝶想着,走出镂空屏风后。
给他布餐的阿姨声音温柔:“阿烈是昨晚回来的?应该回来得很晚吧,那一早还出去跑步?”
“今早。”
夹着筷子的修长指节停顿,似乎不习惯这种长辈的亲近。
停顿了下,晨起运动后的声音依旧透点哑然质感,“习惯了。”
游烈话声落时,听见了什么。
湿发下,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无意地侧撩过来,拨过下楼来的少女身影。
两人同时一停。
——
新德中学的大休周末,一律闭校,住校生也是要回家的。
这就是游怀瑾每隔一个周末就会回家的原因。
夏鸢蝶想着,继续走向餐桌:“赵阿姨。”
“嗳,”布餐的阿姨笑着转过来,“小蝶也起来了?快过来,坐下吃早饭吧。”
“好的。”
阿姨刚要转身,想起什么,擦着围裙转过来,她谨慎地放轻了声:“小蝶,你是不是还没来得及和阿烈认识,他是……”
“我知道。”
夏鸢蝶温吞接话,眼角弯垂下来点,朝赵阿姨笑:“他是游叔叔的儿子,我们在学校见过。”
“哎?你们已经认识了?那就好,我去给你拿早餐。”
“谢谢阿姨。”
“……”
少女带着还未褪尽的笑容转回,就对上了一双凌冽冷淡的眼。
那人不知何时靠在了高背椅里,长眸低敛,薄勾着唇。放在这人身上,垂睨下来的几分嘲弄都显得倦怠清高。
…大少爷。
腹诽了句。
少女没情绪地去拿桌上的水杯。
“今天怎么不叫了。”游烈拿筷子衔起块点心,放进骨碟里,他声线冷淡松散着,像随口问道。
夏鸢蝶放平杯子。
“什么?”
“你最擅长的,叔叔阿姨,哥哥妹妹,之类。”
夏鸢蝶顿住。
凌厉骨感的手腕将水杯一抬,游烈冷淡掀着漆眸,睨她:“之前不是叫得挺欢的?”
“……”
夏鸢蝶正要说话,余光扫见赵阿姨端着粥碗过来——
像是隐形但可见的,游烈几乎觉着他能看到,小狐狸身后摇着的大尾巴上炸起来的毛,一下子就服服帖帖地收回去。
还把尾巴藏了起来,低眉顺眼地小口喝水。
“……”
游烈轻狭起眼,颧骨咬得紧了紧。
一种说不清的,略微烦躁又心痒的情绪,从不见光的身体深里一路泛上来,像是被无形的狐狸毛勾拨着,让人躁意难耐。
唯一的纾解方法,好像就是把藏起来的狐狸尾巴拎出来。
被掀了尾巴的小狐狸不知道还能不能野这么欢。
——
夏鸢蝶是在赵阿姨在她面前放下粥碗的一个空隙里,察觉那点莫名的危险感。
少女还在和阿姨说笑着,身体已经下意识仰脸,朝长桌侧望去。
然而被赵阿姨身影拦住了。
等人影退开,好像只是夏鸢蝶的错觉——游烈懒撑着颧骨,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谁也不想搭理的倦怠模样了。
“?”
夏鸢蝶微微歪了下头,最后还是不想和他虚耗心神,低下头去喝赵阿姨做得香喷喷的甜粥去了。
-
有点意外。
夏鸢蝶来的第一个大休周末,游叔叔人就破了例没回来。
话是午饭前她下楼时,在一楼楼梯中间听见的。听得几分模糊,只隐约辨识到是游叔叔在国外参加一场国际级的科技公司领军人物峰会,时间上赶不及,这个周末的例行家庭会餐就免了。
传话人说完后,夏鸢蝶没有听到游烈的任何声音。
要不是确定传话的人不会是在自言自语,她大概都要以为游烈不在楼下了。
估摸这是对话结束的前奏,夏鸢蝶又轻着脚步,慢慢往楼下走。
也是这一秒。
“游总对这周末失约很抱歉,”传话的人斟酌着语气,“作为补偿,这个月他往您的零花钱卡里多划了三十万,让您买件自己喜欢的礼物。”
“——”
夏鸢蝶一抖,抬起的脚尖上拖鞋没挂住,掉到楼梯棱上,然后一路翻滚,噼里啪啦就滚去了一楼。
少女呆站在楼梯上。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惊的是拖鞋它自己长腿跑了。
还是先惊“零花钱卡”和“多划了三十万”。
山里出去打工的,拼死拼活,一年也就带回去两三万。三十万,可以把她来的那个地方的人的时间买下十年。
一顿饭可真值钱啊。
就仿佛,他们用的不是同一种货币一样。
——
虽然夏鸢蝶一直很清楚,但大概也没有哪一刻,她这样明确地看见她和游烈确实在两个世界、以及这两个世界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云泥天壤之别。
而更残酷的,是在拖鞋摔落前她分明清楚地听见了。
一楼楼梯外,响起过那人冷淡薄嗤的低音。
“补偿?”
对于能换走她们十年的这笔零花钱,他不屑一顾。
是她早上时候想错了,这位大少爷身上,确实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身外之物来撑。
他那副傲骨自逾万金之重。
夏鸢蝶正失神想着。
楼梯下的视野里,大约是听见拖鞋滚落的动静,游烈清拔的侧影懒散走了进来,在楼梯最下的末端停住。
男生仰脸,从脖颈到颧颚都扬起清俊凌厉的骨线,只他细长的眼尾懒散垂着,辨不明的情绪淡淡。
“狐狸,你还学会偷听了?”
“?”
不知道是那三十万,还是丢了一只拖鞋只能在他家楼梯上单脚站,少女难得有点气短。
夏鸢蝶低着头,看见自己身上洗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快褪干净了图案的白T。
几秒后,少女重新仰起脸:“我只是下楼。”
“……”
难辨是不是被他察觉了那一秒的蔫馁,游烈仰眸睨着她,然后慢吞吞地,他轻挑了挑眉。
那个漆黑又纯粹的眼神下,仿佛能看透人心。
夏鸢蝶莫名心里一颤。
然后就见楼梯下的男生偏开脸,没戳穿任何,游烈懒垂了睫——
“没偷听,那还不下来,”他声线松懒时,像自带撩拨的松弛感打底音,“杵那儿干什么,罚站?”
夏鸢蝶犹豫了下。
她踮起脚尖,左右晃了晃,还是没能在一楼游烈身旁看到她那只离家出走的拖鞋。
正迟疑间。
“叮咚,叮咚。”
院外的铃声忽然作响。
楼梯上下,两人同时意外地朝玄关方向望去。
“阿烈,”赵阿姨拿着可视平板从一楼佣人房出来,“好像是你几个同学来了,我让他们直接进来吗?”
“……”
“?”
为您提供大神 曲小蛐 的《破茧》最快更新
大尾巴 免费阅读.[.aishu55.cc]
金屋藏
离家出走的拖鞋是顾不得找了。
夏鸢蝶转过身就想上楼,两节台阶后,她警觉地想起什么,扒着楼梯扶手悄然回头——
长楼梯下,侧靠在墙棱前的游烈不作声色。
乌黑密匝的睫衔起他凌厉深长的眼尾,一点阴翳半遮了眸。他就那样插袋睨她,情绪也倦怠收着,叫人看不分明。
夏鸢蝶心里就泛起点细微的不安,她试探出声:
“我们应该有一个共识,吧?”
“比如。”
“比如,”夏鸢蝶顺着他,声音也放软,“不让学校里任何同学知道我住在你家?”
安静过后。
楼下的人侧偏过脸,像薄抿了声笑:“我以为你巴不得他们知道。”
“?”
夏鸢蝶:“??”
借一件衬衫都有人想收拾她,知道住一个家里,丁怀晴还不把她埋了?
变着法儿给自己找不愉快,她有病吗?
在她出口前,赵阿姨拿着平板走到楼梯下的游烈身旁了。
屏幕上的别墅院外的画面转向游烈。
游烈眼尾扫过,唇角勾着的弧度就淡了下来,很快他重新撩眼:“高腾,姚弘毅,于茉茉……都是同学,你不想见一见?”
夏鸢蝶:“?”
这会正午,窗户洒下的阳光明媚,夏鸢蝶站在高处也看得分明。
游烈微仰着脸,某种捉弄作祟下,笑意又分明起来。
下颌到颧骨的折角凌厉也流畅,他难得见笑,整张清俊的脸就像镀了深刻隽永的光线阴影,但还是抵不过那双漆黑的眼。
到今天她才发现,他生了一副十分典型的桃花眼——只是平日里冷淡漠然,眼尾勾翘的弧度半点不显,此时被笑意一晕,那点漫不经心的蛊人劲儿几乎要从眼尾淌出来。
夏鸢蝶下意识避开了他挑着报复性笑意的眸。
赵阿姨正意外:“门外也是小蝶的同学吗?多巧啊,那一起下来坐坐吧?”
“不不——不、麻、烦、了。”
少女握紧扶手,细白的指尖快要楔出缝儿了,偏偏当着楼下长辈的面,她巴掌脸上还得挤着温吞乖巧的笑容:“我和游烈毕竟同班,让同学们知道我住在这儿也不太好,还是麻烦阿姨帮我瞒一下。”
“这样啊,那好吧。”赵阿姨点着头,转身去迎客人了。
少女脸上的笑容一秒垮掉,她对上楼梯尾的游烈:
“条件。”
“什么?”
“提条件吧,怎么样你才肯帮我隐瞒。”
“……”
游烈无声偏了下头,碎发翳影从他漆黑的眼底一拂而过。
夏鸢蝶几乎要以为那是一点不明显的薄怒。
只是下一秒,她又听见楼梯下的男生忽地嗤了声笑,那人低了头,像给自己松解情绪,慢条斯理地揉过颈后——
“狐狸。”
“?”
夏鸢蝶蹙眉:“你才狐狸。”
游烈似乎没听见,他声线原本就比同龄人沉一些,此刻又被笑意满浸,更染上了些好听的低哑:
“你是不是和游怀瑾一样,觉着这世上一切都是可以拿来利用、谈条件的?”
夏鸢蝶有些着急。
赵阿姨已经去开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楼梯上的少女有些着急,无意识咬了下唇角,她低声催促:“你就说有没有。”
“…行。”
游烈勾回眸子,“什么都可以?”
“?”
“咔哒。”
别墅玄关的门响起,有声音传进来。
夏鸢蝶顾不得犹豫,快速点头。
游烈挑起漆黑的眸,默然望了她几秒:“先欠着。”
“……”
一点机警和不安掠过夏鸢蝶的神色。
“烈哥——!少爷——!哎?你人呢?”
高腾的声音越发近,游烈回身。
等他再转回时,余光里只见着少女干脆脱下仅剩的一只拖鞋,赤着细白小巧的脚,快步又轻地逃上二楼去了。
还真像只野狐狸。
白的。
游烈轻狭起眸,望着那抹虚影遁去的空荡楼梯。
直到高腾隔着屏风看见他,不解地绕过来:“烈哥,你站这儿看什么呢?还这么聚精会神的,喊你都没听见。”
“…听见了。”
游烈侧过身,在高腾走到楼梯口前,随手一抬,将人截了回去:“是你喊得太丢人,懒得理你。”
高腾委屈地跟了出去:“烈哥你变了,你上学期还没这么嫌弃我呢。”
“……”
踏下屏风后的台阶,游烈略撩起眼,就远远对上了客厅里穿着雪白长裙坐在沙发上的于茉茉。
折膝的长腿忽地一停。
见游烈凝眸望着沙发上,高腾顿时心情复杂,忍着酸劲儿在旁边嬉笑:“怎么样烈哥,我就说于茉茉好看吧?我们学校里,绝对就没见过有人能比她穿这种小白裙穿得更仙女儿的——”
“见过。”游烈忽出声道。
“啊?”
高腾停得急,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住:“见过什么?”
——
就在这张沙发上,差不多的位置。
乌黑柔软的及腰长发,雪白的长裙,雪白的腿,踩过纯黑绒毯的细足。
“……”
游烈懒低了眼,插回口袋。
黑色圆石薄片被他摸了出来,夹在修长指骨间,抑着那股子莫名的躁意,由轻慢到疾快地腾挪翻转起来。
“没什么。”那人走下台阶,进了客厅。
赵阿姨在茶几上布置了茶点,水果,饮品。
高腾和姚弘毅聊天打屁,偶尔蹩脚地逗于茉茉一句,于茉茉也会配合地笑,只是多数时间的注意力都在那只单人沙发里。
只可惜那边是堵“铜墙铁壁”。
或者一块冰。
某位大少爷除了偶尔支应几句,多数时间是漫不经心地走神,或是向后瞥一眼余光里的空荡楼梯。
于茉茉几次跟他搭话,都被随意敷衍地卸了去。
高腾全程一直盯着于茉茉,终于见她神情不自在,有些哀伤地低下头时,他也忍不住了。
“烈哥?”
被喊了的人窝在沙发里,懒抬了眸:“嗯?”
“你今天怎么好像心不在焉的,从我们进来就是,”高腾伸长了脖子示意楼梯口,“就站那儿,我好像还听见你说话了,但又没人,跟鬼似的。”
于茉茉攥紧裙侧,紧张地看向单人沙发里的游烈。
薄石绕着指骨一转,翻进掌心。
游烈不在意,“你听错了。”
“是吗?”高腾玩笑,“烈哥,你不会还跟我们玩金屋藏娇那一套吧?”
“……”
啪。
薄石从指骨间翻落,掉到绒毯上。
客厅里瞬间一寂。
高腾原本只是随口说的,这会儿见了游烈那块不离身的石头掉了,他也傻了:“真,真藏了啊?”
游烈回神,嗤出声笑:“失手而已。”
“什么!烈哥你别忽悠我啊,你玩这石头都玩几年了,啥时候失过一回手啊?”高腾快要从沙发上跳起来了,连于茉茉微白的脸色都没注意。
游烈没听见似的,俯身将滚落的圆石捡起,他将它往瓷白的茶几上随意一搁。
“行,认识认识,我女朋友。”
他漫不经心地朝桌上的石头一抬下颌。
高腾:“……”
没再给高腾纠缠的机会,游烈从沙发里略微直身,“说吧,过来到底什么事。我午饭还没吃,没心情听你白话。”
“就,于茉茉她们下午晚上要玩玩聚聚,想喊你一起。”高腾瞟了一眼于茉茉,正对上对方感谢的眼神。
他挺了挺胸,“反正烈哥你周末也没什么事,干脆……”
“有事。”
“?”
在高腾和姚弘毅同时望来的“你能有什么事”的眼神里。
游烈拈起圆石,指骨夹着随便晃了晃:“陪女朋友。”
高腾:“…………?”
高腾心情沉重地转向姚弘毅:“但凡我不是既不敢又打不过,我就上去和他拼了。”
姚弘毅憋笑,挑事儿:“烈哥,高腾说要和你拼了。”
“是么。”
游烈眉眼冷淡地走着神,但配合地转了回来。
高腾沉默。
然后无事发生似的,他转身走向一楼的客用卫生间:“我突然想上趟厕所,你们聊,你们聊。”
在姚弘毅肆无忌惮地嘲笑下,高腾飞速奔向卫生间。
他那边身影刚转入盲区,别墅玄关忽起了动静。
防盗门开合声后,游家的专职司机从玄关里换鞋,快步走了进来。
见到客厅里的姚弘毅和于茉茉,司机似乎愣了下,他迟疑地看了眼游烈:“小先生,有件事……”
游烈漆眸一抬。
“?”
司机犹豫过后还是直接走到单人沙发旁,随即蹲下,他附耳,放低了声:“小夏家里那边的乡镇扶贫办打过电话来了。是他们乡里干部,想跟她关心一下过来就读后的情况。”
“……”
游烈抬手,轻蹭过眉骨。
压在他开口前一秒,一楼卫生间方向忽传来高腾的惊呼。
没几秒后。
高腾拎着什么东西跑了出来,一路惊呼着:“烈哥,你还说你没金屋藏娇?这都证据确凿了!”
他停得急,游烈也看得分明——
一只粉白色的女式拖鞋,像还没他手掌长,小小一只地拎在高腾手上。
——
小狐狸的。
见高腾将它攥得大把,游烈莫名生出点突兀的不虞。
他手腕勾扬起,眼眸薄敛了光。声线也缱上几分冷淡的倦意:
“…还我。”
为您提供大神 曲小蛐 的《破茧》最快更新
金屋藏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4章 是藏了 见不得人。(一更)……
夏鸢蝶问着路去了校医室,却发现校医室的门上了锁。不知道是到了下班时间,还是值班的校医去吃晚饭了。
不想等个没完的夏鸢蝶只好先回教室。
刚踏进一班前门,夏鸢蝶就望见了不远处,自己的桌位上多了一只纸袋。
“这是什么?”夏鸢蝶好奇地停在桌旁,问乔春树。
乔春树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我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它就在你位子上了。”
“……”
夏鸢蝶拉开纸袋,犹豫了下,她抬起胳膊,把里面的东西拿进手里。
圆滚滚的瓶子——碘伏消毒剂。
一袋消毒棉签。
一卷纱布。
夏鸢蝶:“…………?”
而此时,乔春树已经看到少女细白的胳膊上吓人的伤痕,她脸色都变了:“你这伤——谁干的?”
夏鸢蝶正拈着瓶子没什么情绪地想着什么,闻言她指尖一挑,温吞的眸子轻撩起来,隔着镜片晃起微微赧然的笑。
“我没注意台阶,摔了一跤。”
“摔得厉害吗?去医务室了吗?”乔春树看着急得快要站起来了。
“去了,没人,”夏鸢蝶露出点无奈,然后转过手腕,将碘伏正面对给乔春树,“不过,也不用再去了。”
这会儿才看清夏鸢蝶从纸袋里拿出来的东西,乔春树愣了下:“怎么这么巧,你刚摔,就有人给你送外伤药?”
“是挺巧的。”少女落回眸,轻扶了下眼镜。
她像是无意瞥向后桌的两人。
乔春树倒是被提醒了,她忽然扭过头,表情警觉地看向后桌的两个男生:“你俩,应该看见谁放的了吧?”
“……”
那两人对视了眼。
其中一个轻咳了声开始竖起课本背单词,另一个刚要有样学样,就被乔春树一巴掌按在了书上,把抬到一半的书拍了回去。
“啪!”一声震响。
乔春树眯眼:“说。”
后座男生:“……”
僵持数秒,后座男生举手投降:“看见了,但人不让说。”
“谁,怎么说的。”
“虽然没说话,就给了我俩一个眼神,”男生抬手,严肃地举着拇指在脖子前喇过去,“那个眼神的意思就是,多说一句,嘎了你俩。”
“……”
乔春树似乎是被智障后桌噎得不轻。
夏鸢蝶却接收到了后桌男生在说完最后一个字后,心虚又诡异地窥向她的一眼——
表情像某种程度的见了鬼。
“?”
夏鸢蝶指尖轻叩了叩碘伏瓶。
——
体育馆后的活动室。
丁怀晴离开的时间和目的地。
几个点在脑海里迅速连成了线,一道轮廓也在脑海内勾勒出来。
夏鸢蝶坐回位置,声音轻软带笑:“知道了。谢谢。”
“??”男生表情惊恐。
他梗着脖子一副要回头又不敢的表情。
乔春树听见,忙松开手转回来:“你知道了?谁啊?谁这么贴心?”
“嗯……”
少女一边拆开碘伏瓶,一边轻翘起眼尾,笑了笑。
像只漂亮无害的小狐狸。
“你们学校的,田螺姑娘吧。”
乔春树:“……”
乔春树:“?”
此刻,最后排。
游烈靠着窗后的墙,半阖着眼。
深灰色的卫衣兜帽又扣回去了。在教室长灯管的照映下,低压着的帽檐把浓重的阴翳遮下来,洒在男生深刻的眉眼和半截修挺的鼻梁间。
卓然的侧颜轮廓被阴影修砌得更清峻而深邃。
人像睡过去了。
但没有——
“阿嚏。”
被自己弄醒的游烈略微躁戾地掀起眼皮。
扭头,就是高腾幸灾乐祸的大脸:“烈哥,你不会是感冒了吧?你这体质还能受凉,难得啊。”
捏了捏鼻梁,游烈眼睫没精打采地耷回去,“昨晚泳池出来,吹了风。”
“啊?你家那游泳池不是室内的吗,怎么吹的风?”
“……”
沉默数秒。
指骨分明的手将兜帽一拉,那人低声咕哝了句什么,又趴回去了。
高腾愣住。
姚弘毅问:“烈哥说什么了,你怎么这么个表情?”
“烈哥说……”
高腾迷茫转过脸,“家里,进狐狸了?”
姚弘毅:“?”
-
各科作业,夏鸢蝶在第二节晚自习过半的时候就做完了。
——除了英语。
她最头疼的学科,没有之一。
偏远县城中学里的教育资源自然远远没有办法和大城市比,其他学科还能靠课本上知识点理论体系的自学就通个七八分,但英语显然不行。
偏偏,山区里的英语老师又是最稀缺的。
初中到高一,英语老师们加起来没上完一半的课,还频繁更替。前后两个老师对同一个单词都能有不同的发音,数不清的时态语法更是被教得混乱,错漏百出。
背单词是夏鸢蝶唯一能做的努力,且只会默写,不会拼读——夏鸢蝶如今一看到满篇的英语文章就头疼。
第二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就在少女对着英语报纸眉心蹙结的走神里响起。
学霸都是视下课铃声如不存在的。
乔春树深谙此点,拿着水杯离开座位的脚步都放得轻,免得打扰学霸入定。
直到身后一声——
“夏鸢蝶同学?”
少女纤瘦的肩脊一拔。
几秒后,她松下情绪,仰脸:“嗯?”
站在她桌位稍靠后的地方,一个白净的男生晃了晃手里的值日表。
“你好,我是一班的卫生委员蒋光远,想跟你安排下卫生值日的事情。你是新转来学校里,就不到室外卫生区了,安排你打扫教室卫生可以吗?”
夏鸢蝶点头:“我要做什么?”
“给你加在周一的教室值日里了,也就是今晚。”蒋光远说着,在值日表上添字,“晚上放学后,等同学们走得差不多,你留下来和其他值日生一起打扫教室就可以了。”
“好。”
夏鸢蝶原本也想放学后多留一会儿,看看书背背题都好,等其他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再收拾东西出发。
不然学校里太拥堵,在路上会浪费很多时间。
计算效率几乎已经成为夏鸢蝶的本能。
在山里时,奶奶身体不好,家里桩桩件件的事情都要她自己一个人去做去跑,所以夏鸢蝶最怕的就是低效。
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即便来到大城市里的私立中学,她好像依然没办法说服自己慢下来。
——
放学后的一班教室里,前排的少女伏案写着什么,她白皙的耳下垂着两条细长的黑色耳机线,没入一旁挂着的书包里。
深蓝色的携带型播放机从书包里露出一角。
女孩似乎低着头而不曾注意,三两路过的同学,都忍不住回头看向她和她的书包里。偶尔有一点笑或低议。
“我真是开眼了,”高腾从前排跑回来,“你见了吗烈哥,‘随身听’哎,放磁带的那种!这玩意我小学后就没见过了,咱班贫困生竟然还在用!”
姚弘毅也惊诧地望去了眼:“再过两年都能当古董卖了吧。”
“谁说不是呢,我都想拿来玩玩——嗷!”
高腾冷不丁被旁边长腿一抬就楔了一脚,他捂着屁股跳出去的,回头控诉:“烈哥!你踹我干嘛!”
“…你太吵了。”
游烈声线倦懒地从窗外转回来。
他耷下眼皮,起身,离桌时顺手掀起了桌上的黑色背包,随意往肩上一搭,就迈着长腿朝教室后门走。
只在踏出教室前一秒,男生像是不经意地停了下。
黑漆漆的眸子在前排单薄的背影上一晃而过。
却也恰在这一秒,视线里的少女慢吞吞直起身,在已经空了的教室前方,她拽着手腕轻轻抻了下懒腰。
“这一排,我来扫吧。”
教室里安静的光将少女笑着跟人搭话的声音推荡过来。
听着柔软又乖巧,假得不得了。
游烈微狭起眼尾。
脑海里不经意撞进来几帧画面。
大概是月色下的水面旁,薄长睡裙下少女跨过窗台的白皙的腿,仰脸望来的惊吓湿漉的杏眼;还有灯光昏暗的一楼沙发上,带着狐狸似的微微弯翘着眼尾唇角的笑,少女捉弄又轻飘的一句哥哥晚安时,踩过纯黑绒毯的雪白踝足。
最后一帧是早上。他站在三楼向二楼的中转楼梯台上,听见一楼传回来的女孩对游怀瑾全然听服的讨好。
“我会做好游叔叔的眼睛,将看到的和游烈有关的一切都告诉您……”
游烈的傲慢和大少爷脾气向来是人尽皆知,第一次叫他尝到挫败乃至背叛感的,这只小狐狸确实头一只。
两面三刀,狡诈善伪。
——吃点教训也好。
游烈低垂回密长的睫。
他指节间松散转着的圆石一松,捞入掌心,顺手抄回口袋,清挺修长的侧影迈入门外的阴翳里。
-
锁上一班教室的前后门时,顶层的走廊里已经暗成一片了,整栋高二教学楼里好像都没剩什么学生。
夏鸢蝶顺着楼梯向下走。
楼道的感应灯在她身后灭下,夏鸢蝶并未在意,她一边下楼,一边认真听着耳机里有些磨损的英语磁带录音。
只是在到达三楼时,刚踏下楼梯最后一节台阶,还未拐角,夏鸢蝶脚尖前的光亮就忽地被一片阴影遮住了。
女孩脚跟一顿,摘下耳机,她仰起脸。
几个不论衣着打扮还是发型发色都在竭力诠释着“吊儿郎当”的男生,正准地拦在她面前。
眼神“坚毅”,目标明确,显然是有备而来。
一天两回。
还没完了。
夏鸢蝶眉心都快蹙起花来,但情绪还得抑着,她拿食指指节托了下镜框。
静谧下来的走廊里只听得到少女不安的轻声:
“同学,请问你有事吗?”
换来几个男生一愣,跟着是嗤声和嘲笑。
“真是贫困生啊。”
“瞧这没见过世面的样,恐怕连我们干嘛来的都不知道。”
“丁怀晴也是,她这样的能和烈哥有什么瓜葛,找她的茬儿,真当咱们几个闲得没事干是吧?”
“哈哈,装吧你就,要她真和游烈有关系,你还敢拦她么。”
“……”
嬉笑里夹着威逼和迫近。
从高一层的楼梯折角望下去,能看得到少女的影子被团围其中,像是吓得不轻,瑟缩地窝向楼下的墙角里。
站在楼上的楼梯折角旁,斜靠着栏杆的游烈懒怠地勾抬眼。
好像只是路过,额发下清隽眉眼都冷淡,他漠然无睹,无声转弄着指间的圆石薄片,向前面的走廊迈去。
低一层的声音渐远。
游烈清冽黢黑的眸子漫不经心地瞥着窗外。
应该会打架。
至少跳窗台的时候,映在窗上的纤细影儿随便一撑就跨进来了,干净利落。
也许会吃点亏,毕竟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腿,打不过男生很正常。
她那喜欢耍弄人的狐狸性子,吃点亏也应当。
“……”
长廊过半,那道凌长的身影还是慢了下来。
直到某一步终于停住。
几秒后,游烈轻啧了声,舌尖躁戾地抵了抵颚骨,他蓦然转身,抑着说不清的恼火朝身后走去。
拐过转角,他就要直下楼梯——
“我……我真的认识游烈。”
一个轻颤的好像带哭腔的女孩声音,兀地绷紧了游烈脑海里的某根弦儿,他身影也跟着急停。
一两秒后,游烈落回长腿。
下颌线在某种微妙的情绪下绷得分明而凌厉,他微狭起眼,朝楼梯下的那层望去。
楼下也正死寂。
男生们显然半信半疑,僵持了几秒,有人嘲讽:“你不会想说,你就是论坛里传的他那个女朋友吧?梦没醒啊?”
“……”
游烈侧了身,靠上墙,冷淡嘲弄地等她扯谎。
楼下。
“我是他,他,”小姑娘怯生生扶了扶特别丑的黑框眼镜,“我是他远房小姑。”
游烈:“……”
“?”
第15章 娇气鬼 小蝴蝶你不要命啦!(二更)……
夏鸢蝶转来新德中学的第一周,总算在整体风平浪静的趋势下度了过去。
但还埋了个定|时|炸|弹。
“……”
周六早晨,游家二楼的客房卫生间里,刷着牙的夏鸢蝶咕噜噜地吐完泡泡,在镜子里抬起脸。
一失口成千古恨。
现在她要怎么给那群信了又没完全信的小混混生们,拿一件游烈的物品,证明她是他远房小姑?
尤其这一周内观察下来,夏鸢蝶发现游烈这大少爷的外号来得全靠脾性傲骨——他全身上下比她都干净,连一件饰品都没有,遇上游烈以前她绝想不到,坤城首富的儿子竟然可以用身无长物来形容。
在说服游烈的问题前,单找一件能代表他的物品,就已经是个世纪难题了。
限期一周,下周一可就是“审判日”了。
想着,摘了眼镜后那张清瘦苍白的脸上更显木然,夏鸢蝶掬起捧水,埋下头去,用力揉了揉脸。
要不是怕在学校里生事,给游叔叔添麻烦,再影响资助,那她大概更想选和他们打一架吧。
夏鸢蝶没情绪地耷着眼尾,一边想,一边拿起旁边搁着的黑框眼镜。
她仰脸,对着镜子。
像是戴上一张面具一样,镜中的少女在戴上眼镜后,也已调整好了温吞无害的眼神和神情。
夏鸢蝶对着镜里看了几秒,转身出了门,朝一楼走去。
——
司机叔叔特意提醒过她,虽然游家的生意繁忙,游叔叔也永远在天南海北地飞在外面,但基本固定的是,每隔一个周末,游怀瑾就会回家一趟。
原本夏鸢蝶还不懂原因。
现在。
停在一楼楼梯口,少女抬眸,隔着木质的镂空屏风,能看到餐厅的桌旁已经坐了一道清挺的侧影。
纯黑卫衣兜帽折在男生的颈后,游烈松垂着半湿不干的黑发,正屈着肘,随意靠在餐桌桌棱前。
素来桀骜挂冷的眉眼,竟透出一两分柔软的松弛感。
应该是因为头发没干,还顺毛的原因。
夏鸢蝶想着,走出镂空屏风后。
给他布餐的阿姨声音温柔:“阿烈是昨晚回来的?应该回来得很晚吧,那一早还出去跑步?”
“今早。”
夹着筷子的修长指节停顿,似乎不习惯这种长辈的亲近。
停顿了下,晨起运动后的声音依旧透点哑然质感,“习惯了。”
游烈话声落时,听见了什么。
湿发下,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无意地侧撩过来,拨过下楼来的少女身影。
两人同时一停。
——
新德中学的大休周末,一律闭校,住校生也是要回家的。
这就是游怀瑾每隔一个周末就会回家的原因。
夏鸢蝶想着,继续走向餐桌:“赵阿姨。”
“嗳,”布餐的阿姨笑着转过来,“小蝶也起来了?快过来,坐下吃早饭吧。”
“好的。”
阿姨刚要转身,想起什么,擦着围裙转过来,她谨慎地放轻了声:“小蝶,你是不是还没来得及和阿烈认识,他是……”
“我知道。”
夏鸢蝶温吞接话,眼角弯垂下来点,朝赵阿姨笑:“他是游叔叔的儿子,我们在学校见过。”
“哎?你们已经认识了?那就好,我去给你拿早餐。”
“谢谢阿姨。”
“……”
少女带着还未褪尽的笑容转回,就对上了一双凌冽冷淡的眼。
那人不知何时靠在了高背椅里,长眸低敛,薄勾着唇。放在这人身上,垂睨下来的几分嘲弄都显得倦怠清高。
…大少爷。
腹诽了句。
少女没情绪地去拿桌上的水杯。
“今天怎么不叫了。”游烈拿筷子衔起块点心,放进骨碟里,他声线冷淡松散着,像随口问道。
夏鸢蝶放平杯子。
“什么?”
“你最擅长的,叔叔阿姨,哥哥妹妹,之类。”
夏鸢蝶顿住。
凌厉骨感的手腕将水杯一抬,游烈冷淡掀着漆眸,睨她:“之前不是叫得挺欢的?”
“……”
夏鸢蝶正要说话,余光扫见赵阿姨端着粥碗过来——
像是隐形但可见的,游烈几乎觉着他能看到,小狐狸身后摇着的大尾巴上炸起来的毛,一下子就服服帖帖地收回去。
还把尾巴藏了起来,低眉顺眼地小口喝水。
“……”
游烈轻狭起眼,颧骨咬得紧了紧。
一种说不清的,略微烦躁又心痒的情绪,从不见光的身体深里一路泛上来。像被无形的狐狸毛勾扯着,叫人躁戾。
唯一的纾解方法,好像就是把藏起来的狐狸尾巴拎出来。
被掀了尾巴的小狐狸不知道还能不能野这么欢。
——
夏鸢蝶是在赵阿姨在她面前放下粥碗的一个空隙里,察觉那点莫名的危险感。
少女还在和阿姨说笑着,身体已经下意识仰脸,朝长桌侧望去。
然而被赵阿姨身影拦住了。
等人影退开,好像只是夏鸢蝶的错觉——游烈懒撑着颧骨,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谁也不想搭理的倦怠少爷样了。
“?”
夏鸢蝶微微歪了下头,还是不想计较,低下头去喝赵阿姨做得香喷喷的甜粥。
-
有点意外。
夏鸢蝶来的第一个大休周末,游叔叔人就破了例没回来。
话是午饭前她下楼时,在一楼楼梯中间听见的。听得几分模糊,只隐约辨识到是游叔叔在国外参加一场国际级的科技公司领军人物峰会,时间上赶不及,这个周末的例行家庭会餐就免了。
传话人说完后,夏鸢蝶没有听到游烈的任何声音。
要不是确定传话的人不会是在自言自语,她大概都要以为游烈不在楼下了。
估摸这是对话结束的前奏,夏鸢蝶又轻着脚步,慢慢往楼下走。
也是这一秒。
“游总对这周末失约很抱歉,”传话的人斟酌着语气,“作为补偿,这个月他往您的零花钱卡里多划了三十万,让您买件自己喜欢的礼物。”
“——”
夏鸢蝶一抖,没来及落的脚尖上拖鞋没挂住,掉到楼梯棱上,然后一路翻滚,噼里啪啦就滚去了一楼。
少女怔站在楼梯上。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惊的是拖鞋它自己长腿跑了。
还是先惊“零花钱卡”和“多划了三十万”。
山里出去打工的,拼死拼活,一年也就带回去两三万。三十万,可以把她来的那个地方的人的时间买下十年。
一顿饭可真值钱啊。
就仿佛,他们用的不是同一种货币一样。
——
虽然夏鸢蝶一直很清楚,但大概也没有哪一刻,她这样明确地看见她和游烈确实在两个世界、以及这两个世界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云泥天壤之别。
而更残酷的,是在拖鞋摔落前她分明清楚地听见了。
一楼楼梯外,响起过那人冷淡薄嗤的低音。
“补偿?”
对于能换走她们十年的这笔零花钱,他不屑一顾。
是她早上时候想错了,这位大少爷身上,确实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身外之物来撑。
他那副傲骨自逾万金之重。
夏鸢蝶正失神想着。
楼梯下的视野里,听见拖鞋滚落的动静,游烈清拔侧影走了过来,在楼梯最下的末端停住。
那人仰脸,从脖颈到颧颚都扬起清俊凌厉的骨线,只他细长的眼尾懒散垂着,辨不明的情绪淡淡。
“狐狸,你还学会偷听了?”
“?”
不知道是那三十万,还是丢了一只拖鞋只能在他家楼梯上单脚站,少女难得有点气短。
夏鸢蝶低着头,看见自己身上洗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快褪干净了图案的白t。
几秒后,少女重新仰起脸:“我只是下楼。”
“……”
难辨是不是被他察觉了那一秒的蔫馁。
游烈仰眸睨着她,然后慢吞吞地,他轻挑了挑眉。
那个漆黑又纯粹的眼神下,仿佛能看透人心。
夏鸢蝶莫名心里一颤。
然后就见楼梯下的男生偏开脸。没戳穿任何,游烈懒垂了睫——
“没偷听,那还不下来,”他声线松懒时,像自带撩拨的松弛感打底音,“杵那儿干什么,罚站?”
夏鸢蝶犹豫了下。
她踮起脚尖,左右看看,还是没能在一楼游烈身旁找到她那只离家出走的拖鞋。
正迟疑间。
“叮咚,叮咚。”
院外的铃声忽然作响。
楼梯上下,两人同时意外地朝玄关方向望去。
“阿烈,”赵阿姨拿着可视平板从一楼佣人房出来,“好像是你几个同学来了,我让他们直接进来吗?”
“……”
“?”
第17章 不要命 谁干的?
离家出走的拖鞋是顾不得找了。
夏鸢蝶转过身就想上楼,两节台阶后,她警觉地想起什么,扒着楼梯扶手悄然回头——
长楼梯下,侧靠在墙棱前的游烈不作声色。
乌黑密匝的睫衔起他凌厉深长的眼尾,一点阴翳半遮了眸。他就那样插袋睨她,情绪也倦怠收着,叫人看不分明。
夏鸢蝶心里就泛细微的不安,她试探出声:
“我们应该有一个共识,吧?”
“比如。”
“比如,”夏鸢蝶顺着他,声音也放软,“不让学校里任何同学知道我住在你家?”
安静过后。
楼下的人侧偏过脸,像薄抿了声笑:“我以为你巴不得他们知道。”
“?”
夏鸢蝶:“??”
借一件衬衫都有人想收拾她,知道住一个家里,丁怀晴还不把她埋了?
变着法儿给自己找不愉快,她有病吗?
在她出口前,赵阿姨拿着平板走到楼梯下的游烈身旁了。
屏幕上的别墅院外的画面转向游烈。
游烈眼尾扫过,唇角勾着的弧度就淡了下来,很快他重新撩眼:“高腾,姚弘毅,于茉茉……都是同学,你不想见一见?”
夏鸢蝶:“?”
这会正午,窗户洒下的阳光明媚,夏鸢蝶站在高处也看得分明。
游烈微仰着脸,某种捉弄作祟下,笑意又分明起来。
下颌到颧骨的折角凌厉也流畅,他难得见笑,整张清俊的脸就像镀了深刻隽永的光线阴影,但还是抵不过那双漆黑的眼。
到今天她才发现,他生了一副十分典型的桃花眼——只是平日里冷淡漠然,眼尾勾翘的弧度半点不显,此时被笑意一晕,那点漫不经心的蛊人劲儿几乎要从眼尾淌出来。
夏鸢蝶下意识避开了他挑着报复性笑意的眸。
赵阿姨正意外:“门外也是小蝶的同学吗?多巧啊,那一起下来坐坐吧?”
“不不——不、麻、烦、了。”
少女握紧扶手,细白的指尖快要楔出缝儿了,偏偏当着楼下长辈的面,她巴掌脸上还得挤着温吞乖巧的笑容:“我和游烈毕竟同班,让同学们知道我住在这儿也不太好,还是麻烦阿姨帮我瞒一下。”
“这样啊,那好吧。”赵阿姨点着头,转身去迎客人了。
少女脸上的笑容一秒垮掉,她对上楼梯尾的游烈:
“条件。”
“什么?”
“提条件吧,怎么样你才肯帮我隐瞒。”
“……”
游烈无声偏了下头,碎发翳影从他漆黑的眼底一拂而过。
夏鸢蝶几乎要以为那是一点不明显的薄怒。
只是下一秒,她又听见楼梯下的男生忽地嗤了声笑,那人低了头,像给自己松解情绪,慢条斯理地揉过颈后——
“狐狸。”
“?”
夏鸢蝶蹙眉:“你才狐狸。”
游烈似乎没听见,他声线原本就比同龄人沉一些,此刻又被笑意满浸,更染上了些好听的低哑:
“你是不是和游怀瑾一样,觉着这世上一切都是可以拿来利用、谈条件的?”
夏鸢蝶有些着急。
赵阿姨已经去开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楼梯上的少女有些着急,无意识咬了下唇角,她低声催促:“你就说有没有。”
“…行。”
游烈勾回眸子,“什么都可以?”
“?”
“咔哒。”
别墅玄关的门响起,有声音传进来。
夏鸢蝶顾不得犹豫,快速点头。
游烈挑起漆黑的眸,默然望了她几秒:“先欠着。”
“……”
一点机警和不安掠过夏鸢蝶的神色。
“烈哥——!少爷——!哎?你人呢?”
高腾的声音越发近,游烈回身。
等他再转回时,余光里只见着少女干脆脱下仅剩的一只拖鞋,赤着细白小巧的脚,快步又轻地逃上二楼去了。
还真像只野狐狸。
白的。
游烈轻狭起眸,望着那抹虚影遁去的空荡楼梯。
直到高腾隔着屏风看见他,不解地绕过来:“烈哥,你站这儿看什么呢?还这么聚精会神的,喊你都没听见。”
“…听见了。”
游烈侧过身,在高腾走到楼梯口前,随手一抬,将人截了回去:“是你喊得太丢人,懒得理你。”
高腾委屈地跟了出去:“烈哥你变了,你上学期还没这么嫌弃我呢。”
“……”
踏下屏风后的台阶,游烈略撩起眼,就远远对上了客厅里穿着雪白长裙坐在沙发上的于茉茉。
折膝的长腿忽地一停。
见游烈凝眸望着沙发上,高腾顿时心情复杂,忍着酸劲儿在旁边嬉笑:“怎么样烈哥,我就说于茉茉好看吧?我们学校里,绝对就没见过有人能比她穿这种小白裙穿得更仙女儿的——”
“见过。”游烈忽出声道。
“啊?”
高腾停得急,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住:“见过什么?”
——
就在这张沙发上,差不多的位置。
乌黑柔软的及腰长发,雪白的长裙,雪白的腿,踩过纯黑绒毯的细足。
“……”
游烈懒低了眼,插回口袋。
黑色圆石薄片被他摸了出来,夹在修长指骨间,抑着那股子莫名的躁意,由轻慢到疾快地腾挪翻转起来。
“没什么。”那人走下台阶,进了客厅。
赵阿姨在茶几上布置了茶点,水果,饮品。
高腾和姚弘毅聊天打屁,偶尔蹩脚地逗于茉茉一句,于茉茉也会配合地笑,只是多数时间的注意力都在那只单人沙发里。
只可惜那边是堵“铜墙铁壁”。
或者一块冰。
某位大少爷除了偶尔支应几句,多数时间是漫不经心地走神,或是向后瞥一眼余光里的空荡楼梯。
于茉茉几次跟他搭话,都被随意敷衍地卸了去。
高腾全程一直盯着于茉茉,终于见她神情不自在,有些哀伤地低下头时,他也忍不住了。
“烈哥?”
被喊了的人窝在沙发里,懒抬了眸:“嗯?”
“你今天怎么好像心不在焉的,从我们进来就是,”高腾伸长了脖子示意楼梯口,“就站那儿,我好像还听见你说话了,但又没人,跟鬼似的。”
于茉茉攥紧裙侧,紧张地看向单人沙发里的游烈。
薄石绕着指骨一转,翻进掌心。
游烈不在意,“你听错了。”
“是吗?”高腾玩笑,“烈哥,你不会还跟我们玩金屋藏娇那一套吧?”
“……”
啪。
薄石从指骨间翻落,掉到绒毯上。
客厅里瞬间一寂。
高腾原本只是随口说的,这会儿见了游烈那块不离身的石头掉了,他也傻了:“真,真藏了啊?”
游烈回神,嗤出声笑:“失手而已。”
“什么!烈哥你别忽悠我啊,你玩这石头都玩几年了,啥时候失过一回手啊?”高腾快要从沙发上跳起来了,连于茉茉微白的脸色都没注意。
游烈没听见似的,俯身将滚落的圆石捡起,他将它往瓷白的茶几上随意一搁。
“行,认识认识,我女朋友。”
他漫不经心地朝桌上的石头一抬下颌。
高腾:“……”
没再给高腾纠缠的机会,游烈从沙发里略微直身,“说吧,过来到底什么事。我午饭还没吃,没心情听你白话。”
“就,于茉茉她们下午晚上要玩玩聚聚,想喊你一起。”高腾瞟了一眼于茉茉,正对上对方感谢的眼神。
他挺了挺胸,“反正烈哥你周末也没什么事,干脆……”
“有事。”
“?”
在高腾和姚弘毅同时望来的“你能有什么事”的眼神里。
游烈拈起圆石,指骨夹着随便晃了晃:“陪女朋友。”
高腾:“…………?”
高腾心情沉重地转向姚弘毅:“但凡我不是既不敢又打不过,我就上去和他拼了。”
姚弘毅憋笑,挑事儿:“烈哥,高腾说要和你拼了。”
“是么。”
游烈眉眼冷淡地走着神,但配合地转了回来。
高腾沉默。
然后无事发生似的,他转身走向一楼的客用卫生间:“我突然想上趟厕所,你们聊,你们聊。”
在姚弘毅肆无忌惮地嘲笑下,高腾飞速奔向卫生间。
他那边身影刚转入盲区,别墅玄关忽起了动静。
防盗门开合声后,游家的专职司机从玄关里换鞋,快步走了进来。
见到客厅里的姚弘毅和于茉茉,司机似乎愣了下,他迟疑地看了眼游烈:“小先生,有件事……”
游烈漆眸一抬。
“?”
司机犹豫过后还是直接走到单人沙发旁,随即蹲下,他附耳,放低了声:“小夏家里那边的乡镇扶贫办打过电话来了。是他们乡里干部,想跟她关心一下过来就读后的情况。”
“……”
游烈抬手,轻蹭过眉骨。
压在他开口前一秒,一楼卫生间方向忽传来高腾的惊呼。
没几秒后。
高腾拎着什么东西跑了出来,一路惊呼着:“烈哥,你还说你没金屋藏娇?这都证据确凿了!”
他停得急,游烈也看得分明——
一只粉白色的女式拖鞋,像还没他手掌长,孤零零一只拎在高腾手上。
——
小狐狸的。
见高腾将它攥得大把,游烈莫名生出点突兀的不虞。
他手腕勾扬起,眼眸薄敛了光。声线也缱上几分冷淡的倦意:
“…还我。”
第18章 在身后 怎么,大少爷心疼未来女朋友了……
高腾认识游烈好几年了,至于具体有多久,他那个数学只能考二十分的脑子是记不太清了。
早两年那会儿,他和游烈也没这么亲近。
两家都在坤城,父辈又都是上层圈里的,他一早就远远见过了游家这位大少爷。但那时候游烈在学校不显山不露水,只一张校草脸特别高调,全身上下一水儿是翻不出半个奢品logo的地摊货,虽然叫他穿得像高定,但学校里私下都说这是位清贫校草。
高腾知道财经报上三天两头露脸那位就是这少爷亲爹,更听过父母在桌上聊起游怀瑾发家凭靠着发妻了不得的家里荫庇,嘘了声就不敢再往下讲,但高腾没跟任何人说——那会他不是很看得惯游烈,只觉着这少爷太清傲,除了家世厉害也没什么,就一绣花枕头,还一视同仁地孤立所有人,拽得让他很瞧不上。
高腾绝不会承认,还因为学校里他喜欢的小姑娘全都围着游烈跑。
改观应该是在升高中的那个暑假。
那天高腾就是按老爹要求,回毕业的公立中学看看老师,路过西门,远远地就看见几个学校里的小混混把一个白衬衫清冷瘦削的背影迫进了校门斜对面的小巷子里。
托那张祸害校草脸的福——隔着几十米,就掠过冷白额角的一缕发梢下,那双黑漆漆的眼冷淡不耐挑了一下。
高腾就认出来了。
高腾迟疑着往学校里走。越走越慢。
他不太确定游烈看没看见他,甚至不太确定游烈认不认识他。但万一都合上了,那游烈挨了揍,再回头往游家叔叔那儿一张口……
这么好的讨好游家的机会没捞着,他爸不得揍他个狠的?
于是高腾就不甘不愿地折回去了。
他整天在附近不着四六地瞎晃,那几个混混不认识游烈,但认识他,他想着也不用麻烦,进去一证实这位少爷身份,估计混混们就得给大少爷扯皱了的衣角都平捋回去。
高腾这样想着,然后踏进那条小巷里。
“砰。”
压着他迈进来的那一步,巷子里除了那道清削薄厉的背影外,最后一个小混混正捂着肚子像虾一样佝偻下去。
连脸都憋红得格外像在沸水里煮了一圈。
而绣花枕头似的大少爷甩了甩手,冷白凌厉的拳峰上,斑点血痕像刺眼的红梅落雪。
看着就疼。
大少爷清凌的侧颜也确实微拧着眉。
但游烈那个表情不像是疼,更像是某种厌倦的躁,和他那一身尘土不沾的白衬衫格格不入,却又莫名清高得浑然天成。
透着股子叫人说不出话的压迫感。
游烈从厉长的眼尾黑漆漆地瞥了他眼,像没看到一样,淡淡扫了回去。他折膝,很是亲民地在倒在他面前还捂着肚子满头大汗的混混的脑袋前,蹲了下来。
高腾看见那双沾着血的,修长冷白的骨节伸出去,那人眼都没抬地,伸手楔住混混的一头杂毛,拎了起来。
声里含着冷淡的倦。
“还我。”
——
高腾人还僵着,但胳膊已经遵循求生本能,将手里的粉白软拖递出去了。
到今天他才发现,在游烈身上感知压迫感这种东西,旁观和亲身直面,就仿佛是人间和地狱的差别。
等游烈接了,难得显出棱角感的情绪敛回去。
他望了眼停在旁边的家里司机。
“你上去吧。”
游烈的话起得随意。
司机停了下,立刻就会意,游烈是叫他把乡镇扶贫办的电话带到楼上,让夏鸢蝶接。只是当着这三人面,不好点透。
“好的小先生,那我先上楼了。”
像眼见山洪将崩又堪堪停下,司机压根不想再多待一秒,朝客厅里其他人点了点头,他就立刻快步走向楼梯口。
高腾也从方才的惊吓里回过神,幽怨地挪回沙发中。
姚弘毅看出他不自在,故意放松了语气,打趣:“让你手贱,谁的东西都碰。这别墅里又不是就住着烈哥一个人。”
“可这拖鞋一看就是年轻女孩的,”高腾没反应过来这是台阶,下意识反驳,“粉白粉白的,还能是家里佣人的?”
游烈闻言挑眸,没表情地勾了下指节。那只似乎还没他手掌长的粉白软拖就跟着他懒散声线晃了晃。
“我的。”
“?”
这回连于茉茉都没忍住,抬头起来惊愕地看游烈。
高腾更是被门撞了的表情:“烈哥你、你穿粉白色的??”
游烈顿了下。
大概自己也觉着可笑,他眉尾不经意掀了掀,一丝薄淡又微恼的笑意划过他漆黑纯粹的眸子。
停了几秒,那人靠在沙发里偏过头。
“收藏,不行么。”
大少爷语气淡然又坦荡。
把这么变态的话说得这么散漫随意,竟然还不损他那点清贵的少爷气儿分毫。
高腾已经麻木了,于茉茉神色更是挂不住地发白,几回欲言又止。但游烈始终没抛来一个眼神过。
游烈不给眼神的准允,她就不敢跟他开口。
多数人在他面前都一样。
姚弘毅倒是还能憋着玩笑:“那烈哥你这爱好,还挺独特。”
“……”
触及原则以外的玩笑或冒犯,游烈向来不在意,还配合地嗤了声笑,随他们在打趣戏谑里转开话题。
-
乡镇扶贫办负责联系夏鸢蝶的,是这年五月份的全国大学生村官工作座谈会后,专职调派到夏鸢蝶老家乡镇的一名刚毕业的大学生,叫戴玲。
戴玲人胖乎乎的,脾气好,虽然是城市长大的,但完全没架子,之前有时间就往夏鸢蝶和奶奶家里跑,帮了不少忙。也是因为有他们天天去家里照看一下,夏鸢蝶才敢放心奶奶自己在家,一个人来坤城求学。
夏鸢蝶和她很亲近,一直管她喊玲姐。
从司机叔叔那儿拿到手机,接起电话后,夏鸢蝶跟戴玲就将她离开家后这小半个月的时间里村里家里发生的事情都聊了遍。
直等到戴玲结了家里的话头,替奶奶问起夏鸢蝶在资助人家和学校里的情况。
“新学校怎么样?没人欺负你吧?”戴玲在电话里听着很担心。
夏鸢蝶坐在书桌前,轻扶了下眼镜,笑轻而温吞:“没有,同学们对我都挺好的。老师们也很好……”
在自己身上的话题,夏鸢蝶不想多聊。
确定过奶奶在家里过得很好,她就没什么担心的了,正好见着门开一隙,司机叔叔还等在外面,夏鸢蝶就放轻了声。
“玲姐,我拿的资助人家里一位叔叔的手机,不好多占用,要是没有其他事,那就等下回我们再聊?”
“啊,也行……”
对面忽然打了个顿,尾音也拖得沉吟。
夏鸢蝶停了下,眼皮轻撩:“是还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就是你们村支书想让我问一句,你去坤城以后……你叔叔没联系过你吧?”
“——”
夏鸢蝶手边整理书本的动作一抖,桌边的圆珠笔就咕噜噜地滚向边沿——
啪嗒。
笔摔在了地上。
少女躬身,将它捡起,那双琥珀色的杏眸在某一刻里透出浅质的空雾似的冷感,她不作声地直回身,靠到椅里。
“小蝶?你还在吗?”
“…嗯,”夏鸢蝶拿回手机,声音如常柔软里勾着笑意,只是那张清丽的脸庞却是凉淡接近冰白的,没有一丝情绪。
“刚刚东西掉到桌子底下了,我好不容易才捡出来。”
“那我刚刚说的?”
“我很多年没见过他了,不太清楚,他也没找过我。”
“这样啊……”
戴玲最后都没说起为什么这样问,而某种奇怪的心理下,夏鸢蝶也一直没有问。很快两人结束了对话,夏鸢蝶将手机还给了门外等候的司机叔叔,认真诚恳地谢过了对方为她的耽搁。
然后夏鸢蝶才往一楼方向示意了下,放轻声:“他们还没有走吗?”
见女孩为难模样,司机笑笑:“应该快了。”
“好。”
夏鸢蝶目送司机叔叔转入拐角后的楼梯内,正要合上门,只差最后一条缝隙时——
“高同学?你怎么在这儿?”
司机叔叔意外的惊呼从楼梯道里传出。
门后,夏鸢蝶扶着门把手一警。
“啊?我那个,楼下卫生间于茉茉在用了,我就想上楼来找个卫生间借用下,是往这边走是吧?”
“高同学!”
凌乱的两串脚步声,离着房门外迅速走近。夏鸢蝶立刻压住门把手,无声合上最后一条缝隙。
几乎是同一秒。
高腾停到门外,他对着相邻不远的两扇斜对的客房房门有些犹豫。
——声音就是大概这个位置。
“小高!你可不能这样,”司机叔叔都有些急了,“这是游先生家里,你这样随便闯,就算传到你父亲耳朵里,他也会不高兴的!”
来自老父亲的威压下,高腾打了个顿。
但他这会儿抓心挠肝的好奇快要翻上天了。
这事他今天要是不整明白了,今晚回家都别想睡得着觉,绝对是凌晨三点还得爬起来把烈哥认识见过的所有女生全部在脑海内数一遍、然后逐个排除嫌疑的程度。
高腾能屈能伸,立刻就双手合起:“赵叔你就让我认识一下嘛,到底是是哪家的大小姐,这么有范儿,快照面了都不能给我们露一脸儿的?”
“楼上真没有人,但是不能让你乱进啊。”
“我都听见声音了,赵叔你还忽悠我!”
“……”
隔着薄薄的门板,声音一丝不落地传进门后的夏鸢蝶耳中。
她从快速收拾布置过的房间里回到门口。
——
大概是出于某种恶意心理,她还有些想打开这个门。
高腾一定会大惊失色,大失所望,怀疑人生。为了游烈,他大概还要在学校里死憋着不出口。
看一个总是出言不逊的傻子为了忍个秘密受苦受难,好像也挺有乐趣的。
夏鸢蝶随便想着,扣住玫瑰金色的门把手,就打算落锁。
与之同时,门外所有声音兀地一停。
“咔哒。”
她落上指尖的门把手忽然被人从外压下,然后重重一拉。
“砰——”
房门紧锲进门框里。
猝不及防的本能下,夏鸢蝶反身,紧靠在门后。
然后就发现只是虚惊一场。
与她后背只有一门之隔,游烈握着门内被少女同时紧攥的外门门把手,拦停在高腾面前。
像是气笑了,游烈声音都哑:“高腾,你是想死么?”
“咱俩都认识几年了烈哥,你真不带这样的啊,”高腾也从惊吓里回神,幽怨,“我什么都跟你说,你可倒好,家里玩起金屋藏娇了都不让知道,你还当我是兄弟吗?”
“少扯淡。”
游烈眼尾不经意地垂压几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着门把手另一边也正被人握着——
还微微带颤。
小狐狸要是听见高腾的金屋藏娇这句,大概是会被气得不轻。
“赵叔,这里没事儿了,您先回去吧。”情绪敛过,游烈没再搭高腾的腔,反倒是开口将家里司机支了开。
“……”
见赵叔不放心地走了,高腾眼神逐渐亮起来,转回来殷切地搓了搓手:“这是要给我单独介绍介绍嫂子了吗?”
游烈抬脚踹他,还未散尽笑意的声音懒洋洋的,又透着点儿薄厉的凶:“你哪来的嫂子。”
“我又不傻,门里绝对藏着什么!”
“你今天非要听个答案才肯走?”游烈松垂下手。
“?”
门内,夏鸢蝶眼皮微抬,冒出点机警不安。
她扭头看向房间内,目光检查起方才的收拾布置来。
不等查漏补缺结束,一门之外,她已经听到那人懒启了声:“行,可以告诉你。但不给看,听完就滚。”
“我就说!烈哥你竟然真在家里藏人了!?”
“是,藏了。”游烈语调拖得极慢,几分松散。就隔着薄薄一层门板,玩味蛊人的笑几乎一丝丝熨帖进夏鸢蝶的耳心。
“从山里逮回来了一只小狐狸,就养在门里。”
“脸皮薄,怕受惊。爪子厉害,见不得人。”
“想见,等她成精了吧。”
门内:“?”
蝴蝶骨贴着门板,少女温吞地磨了磨牙。
第19章 利用我 送上门的便宜。
高腾是最后一个走的,走得心不甘情不愿,一步三回头。
然后被游烈踹出了别墅院门。
游烈回到二楼时,夏鸢蝶住着的客房门已经敞开了。少女站在窗台边上,不紧不慢地收拢着桌上的布置。
那人靠在门旁,望着屋内,眉尾微微一掀。
“两只椅子?”
夏鸢蝶手里动作停下,顺着他的话低了低眸,落到书桌前并列的两只椅子上。一只是原本的,另一只是不久前趁司机叔叔堵住高腾的时间里,她从客房小阳台上搬过来的,这会只收拾了书桌上的双份书本文具,椅子还没来得及摆回去。
游烈再扫了眼书桌,已经了然了。
他靠着门偏开脸,嗤了声意味不明的笑:“你是想让高腾以为,你在这儿只是给我做兼职家教辅导?”
桌旁,少女眼睫乖软地垂在镜片后,“如果他硬闯的话。”
“你觉着他会相信?”
夏鸢蝶将收拢的书本在桌上一扣,压到平齐,然后她才温吞接了话:“他智商不高,我会让他相信的。”
游烈哑然。
也对。
一只两面三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小狐狸。
他就多余替她摆平。
侧倚着门的游烈直回身,正准备离开。只是他还未走过房门外,屋里忽被风送出来一丝淡得难察的轻声。
“谢谢。”
“……”
游烈停下。
他忽笑了,意外又难禁地,笑里游烈哑声回眸:“什么?”
夏鸢蝶原本平静无波的眸子,在那人笑意里像被撕破了一条小口。泛出来的微恼情绪叫她镜片下的五官都生动了些。
只是女孩很快就绷回去,木然得没表情——
“关上门。谢谢。”
那人微哑声音里笑意未褪:“你当我是你司机么。”
夏鸢蝶屏蔽他的捉弄话。
而走出去的游烈似乎想起什么,又懒散屈着长腿退回来,上半身支在门旁微微后仰:“之前在楼梯上,你是不是答应了我一个条件。”
“?”
走过来关门的夏鸢蝶没防备,停了下,然后她握住门把手,唇角向两边翘起,勾了一个无害又敷衍的笑:
“大少爷您忘了,条件前提是要你替我隐瞒我在你家里的事情。”
游烈轻狭起眸,没计较那句称呼:“我没有吗?”
“没有。”
“?”
夏鸢蝶停了几秒,故意慢吞吞地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我不是狐狸吗?”
“哦,原来你说狐狸和小狐狸的时候都不是跟我说话呀。那是我误会了,以后我一定记得。”
到此时,游烈才明白面前女孩的意思。
——她叫他将狐狸的称呼收回去。
游烈低哂:“没关系。”
“?”夏鸢蝶警觉望他。
“条件不要了,就当我救助野生小动物了。”
“…………?”
大少爷沉浸在那点逗狐狸的愉悦感里,转身而去。
留下面无表情的小狐狸原地磨牙。
——
等周一,干脆就把这大少爷打昏了装进麻袋里,直接扛给那群小混混吧。
-
大休的周日下午,新德中学惯例,提前返校。
夏鸢蝶还是让司机叔叔提前把她放下车的,吃了上次送包子差点被人看见的教训,这一次她选了更远些的巷口。
路上耽搁了会儿,等她进教室,高二一班基本满员了。
一进教室,夏鸢蝶就发现班里气氛十分诡异,空气里似乎都有种千钧绷于一弦的紧张感。
夏鸢蝶往桌位走,下意识瞥了眼最后一排。
空的。
——游烈明明比她早到至少十分钟,为什么会不在?
夏鸢蝶正奇怪着,就听见到她的乔春树招手:“小蝴蝶,快,快坐下。”
“……”
小蝴蝶的外号是乔春树上周开始喊的,抗争未果,她就也不想再费劲纠正。
“上周我竟然忘跟你说了,周末想打你电话都找不着人!”乔春树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新德中学每个月下旬第一周的周日下午月考,咱们理科就考语数外和理综,你快准备准备吧!”
夏鸢蝶听得恍惚,但没什么惊色,她点了点头:“班里氛围这么奇怪,是因为月考吗?”
“那显然不至于。能搞出这种气氛的,咱班就那么一位大少爷。”
夏鸢蝶不解:“他不是应该才刚到学校?”
“是啊,谁让那帮作死的,趁着老苗不在在教室里放节目,好死不死地还聊起云欢来了。烈哥没给他们扔下去都得算他今天原本心情不错了。”
“云,欢?”
这个名字叫夏鸢蝶微怔了下,她好像什么时候听过,而且就是在游家的司机叔叔那儿……
“啊,你不知道云欢啊?”乔春树看了眼教室,似乎确定没危险在,这才附耳低声,“她可是咱们坤城闻名十年的美女主持人,特漂亮,有气质,声音还好听,连学校里都不少人是她粉丝呢。”
夏鸢蝶忽地想了起来。
确实是司机叔叔提的——
游家两位正主,先生游怀瑾,太太云欢。
“所以,是提到了游烈妈妈?”
“!”
乔春树却是差点就扑上来给她捂嘴:“妈耶,小蝴蝶你不要命啦!”
见乔春树失色,夏鸢蝶忍住没躲。
“你可千万别当着烈哥的面说这话!高一那会班里有人提起,差点叫他拿眼神扒一层皮去!”
乔春树确定游烈还没回教室,这才松了口气。
她转回来:“你刚来不清楚,云欢不是游烈亲妈,是他小妈,啊不是,后妈。”
“……”
一句话里信息量有些大,夏鸢蝶消化了会儿,才慢慢点下头:“哦。”
说完,夏鸢蝶就低回头去解开书包,往外拿她的课本作业了。
乔春树:“……”
乔春树:“?”
“你是不是没听懂我意思啊小蝴蝶?”
“听懂了。”少女继续拿书,没抬头。
“那你一点都不想再往下问问?”
“嗯…不太想。”
乔春树沉默好久,以一副诡异眼神将夏鸢蝶盯得发毛,才终于开口道:“你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我要提前抱你大腿。”
“?”夏鸢蝶莫名扭头
“你都变态到可以摆脱人类最基本的好奇本能和八卦欲|望了,我简直想不到还有什么东西能阻拦你朝着某个目标走好吧?”
女孩想了想,眼角弯垂下来:“借你吉言。”
月考四科,加起来连考了一下午加一晚上。除了英语难度对夏鸢蝶来说有点像有字但看不懂的天书外,其余三科她都答得流利飞快。
而游烈,一整天都没出现过。
直到第二天,也就是周一的下午。
课间操前是老苗的英语课,游大少爷那道修长颓废的身影终于姗姗来迟地出现在教室门外。
他看着一夜都没怎么睡的模样,不知道从哪回来的,凌乱碎发被一顶鸭舌帽随便扣了,深长的眼睑下透出一点淡淡的乌色,桃花眼的双眼皮似乎都被倦意压得褶痕更深,也更冷淡了些。
游烈也没穿校服,身上一件oversize版的七分袖黑t,下身一条牛仔长裤。
比起衣着,他神态更懒倦,除了露出半截的凌厉腕骨扯着挂肩的背包,半点不似学生模样,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近我者死”的冰冷气场。
看着和他往常清贵大少爷的模样大不相同,但又透着一种别样颓拽的性感。
乔春树表情复杂,声音低轻:“他不会是去砸了电视台然后回来的吧。”
夏鸢蝶抬眸,正想开口敷衍过这个话题。
恰这一秒,那人身上薄黑宽松的t恤从两人桌前过,一点糅杂的尼古丁气息扑面——
“阿嚏。”
夏鸢蝶扑在了桌前。
“——”
游烈长腿蓦地一停。
乔春树惊恐扭头看向夏鸢蝶,而教室里其余或明或暗盯着游烈的,也全都在这一秒里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已经有人开始在心底替夏鸢蝶默哀了。
时间缓慢读秒。
夏鸢蝶接过乔春树僵递过来的纸巾,遮在鼻尖前,她透过黑框眼镜仰头,对上面前俯睨下漆黑眸子的游烈——
第三次了。
这人用眼神骂她。
夏鸢蝶记仇想着,揉起纸巾,声音轻弱:“对不起,游烈同学,我不是故意的。”
游烈没动静,眼尾轻矜扬了些,显出几分冷淡的锐利感。
他对上桌后的小狐狸。
凌冽流畅的下颚线微微绷紧,游烈垂睨着她,颧骨轻慢咬合,像是要把那点一路燃上的烦躁痒意都咬碎了。
不等游烈情绪反应,女孩拿纸巾捂着鼻尖,又打了两三个没抑下的轻声喷嚏——
细白的鼻尖都呛红了。
这回换夏鸢蝶有些心里生恼,她情不自禁拿琥珀色的浅眸从镜片里撩起来,示意停在桌前的人快让开些。
游烈从情绪里被她叫回神,有些气笑了,他偏过脸,舌尖抵了上颚片刻,这才抑下情绪转回。
撑着少女的课桌,男生微微俯身。
“你真是山区来的么。”游烈哑拨着声线,像嫌弃却又浸几分笑,漆黑眼珠晦得墨似的深——
“娇气鬼似的。”
“?”夏鸢蝶捂着鼻尖都忍不住蹙眉仰脸:“??”
恶人先告状。
“游同学,你……”
夏鸢蝶余光里瞥见老苗身影,语气立刻跟着真诚了许多,“吸烟有害身体健康,你还没成年呢,抽这么多烟,身体会发育不好的。”
游烈:“?”
不等那点情绪从他眼底漫及凌冽眉梢,老苗惊骇的声音已经从门口响起来了:
“什么抽烟、抽什么烟?!游烈你——你,你……areyoucrazy??howdareyoudosuchathgthatuldruallofyourlife??”
老苗俨然是气也惊得不轻,母语都说不利索了。
英语老师发挥了他的专项。
夏鸢蝶听得像天书,但也确实是她第一次在现实里听这样流畅甚至优美的口语——连老苗那秃顶的脑袋都变得可敬可爱了起来。
游烈气得想笑。
栽了他一盆脏水的小狐狸这会儿半点没看他,倒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的老苗,完全忘了她自己作了什么恶,琥珀色的眼眸里几乎微熠起一种类似向往和渴望的东西。
“行,狐狸。”
游烈直回身,喉结轻滚了下。
夏鸢蝶没顾得给什么反应。
旁边乔春树却已经惊呆了,脑袋像俩定点的拨浪鼓,在两人身上一左一右地转,不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东西。
游烈散漫地转过身,他插在口袋的手抽出来,敷衍地举到一半,骨节分明,修长冷白。而比手更勾人的,他声线倦怠地哑出几分性感:
“没抽。外宿,身上沾的。”
老苗半信半疑,甩头往外走:“你先跟我出来!”
“……”
老苗刚转过身,想起什么:“对了,夏鸢蝶?”
“在。”少女回神,应声。
“给你定的校服衬衫裙到了,你去我办公室拿走吧。课间跑操前记得换上。”
夏鸢蝶意外一顿,随即点头:“谢谢老师。”
第21章 惊弓鸟 原来你最怕这个。
直到夏鸢蝶从老苗办公室把套着透明塑料膜的校服抱回来,乔春树还呆坐在原位上,一副没有回过神来的样子。
课前三分钟的预备铃打响。
夏鸢蝶刚翻开英语课本,就被突然转过来的乔春树一脸严肃地凑了上来:“你和烈哥,是不是私下认识?”
上来就是致命问题。
夏鸢蝶沉默了下,轻推眼镜:“怎么突然这么问。”
“就,他对你那个态度,很奇怪哎。”乔春树有些卡壳,“我高一就跟他一个班,从来没见他对什么人这么……”
“这么?”
“反正就很诡异,跟对其他人的态度都不一样!”
“没有吧,”夏鸢蝶认真地默读笔记里的例句,同时分心答,“我觉得差不多,应该是你想多了。”
“就算态度是我想多了,那他的称呼怎么解释!”
“?”
夏鸢蝶轻眨眼,回过头:“什么称呼。”
“走之前,他明明有喊你狐狸吧?”乔春树眯起眼,放低声,“虽然声音不高,但我可听见了,老实交代。你和他之间什么时候还有外号称呼的关系了?”
“……你听错了。”
夏鸢蝶轻舔了下虎牙尖,面上温吞笑着,眼睛都快弯成月牙。
“他可能是记错我名字,喊成胡丽了吧。”
乔春树:“?”
“胡丽和夏鸢蝶,哪里有记错的空间吗?”
“那种太少爷,贵人多忘事,很正常。”夏鸢蝶心不虚气不短地低回头。
乔春树还想疑问什么。
“老苗上节课好像说了,这节课默写词组和例句是不是?”
“——我靠,我给忘了!哪些来着?”
“嗯,这里……”
没多久后,老苗带着游烈回了教室。
不知道说了什么,大少爷又是那副倦怠疏离模样了。这次路过夏鸢蝶和乔春树的课桌,他眼皮也没抬一下,径直抄着兜向后走去。
老苗站上讲台:“游烈同学私自旷课,还缺席月考,这个行为很是恶劣,你们都不许学他,听见了吗?”
底下有人小声:“我们哪有这魄力啊。”
“哈哈哈……”
哄堂笑声里,夏鸢蝶下意识地回了下眸。
下午日头半落,歪歪斜斜打进窗里,独剔出他一人清影。像拿细尖金笔描过了轮廓,深得孤孑,于是那道背影清冷瘦削,明明走在笑声欢腾的人群里,却像虚化了身旁的一切,叫你觉着人间热闹,只他格格不入。
夏鸢蝶这一刻忽有些了悟。
为什么从第一次遇见,她在游烈面前就不想遮掩。
那大概是一种直觉。
——这世上有人和你一样,同是孤独异类。
只是又和你相反,他不在泥淖里,他该在人间万丈红尘的最顶端,像云边上的星星。叫你看见他时,就知相隔岂止山海之距。
夏鸢蝶想着,安静地收回余光,笔尖下顺畅地默写出一个词组。
云边的星星太远。
她只想摘她亲手种下的果子。
-
新德中学的女生夏季校服,款式统一,上身是系红色丝带的白衬衫,加一条红蓝格子裙的搭配。
裙长一般是刚到膝盖位置。
一般……
至少在校园里,多数女生是这样。
夏鸢蝶站在卫生间隔间里,迟疑地拽着裙摆,开始思考到底是裙子还是尺寸出了问题,不然为什么裙摆在她膝上,还露了一小截。
——山里多虫蚁,加上家境拮据,夏鸢蝶基本没有穿过短裙,一时之间也没意识到这是她腿长比例优越于常人的原因。
“好了吗小蝴蝶,再不出来,我们跑操集合要迟到了。”
“…来了。”
就算要确定是不是拿错尺寸,也得等跑操结束了。夏鸢蝶垂手捋了捋裙摆,推门出去。
乔春树背着身等在门外,从窗台转来:“这热得要命的天,竟然还要一天跑两回操,学校简直没人性。我要是你,巴不得校服永远别来,这样就能一直——不……跑操……操。”
“?”
夏鸢蝶不确定自己刚刚是不是听见了个脏话。
她停下捋裙子的手,莫名仰脸。
然后就见刚呆回神的乔春树扑了过来:“我的天哎小蝴蝶,你那大白t牛仔裤的我都没看出来——早说你有这胸这腰这腿啊!哇靠这么丑的校服你都能穿成这样——走走走,快,我带你出去转两圈!”
夏鸢蝶还懵着,已经被兴奋的乔春树一把薅了出去。
乔春树下楼飞快,拉得第一次穿膝上裙的夏鸢蝶更是惊慌,和裤子还有游家送的那条长长的睡裙感觉完全不同——
一路她都觉着裙子要飞起来,直想拿根皮筋把裙摆匝腿上。
等回神,她已经被乔春树带到楼下了。
高二学生就在楼下列队集合,一出楼口,面对着往校园大道两边延展的各班还松散着的列队,乔春树立刻停下。
还在夏鸢蝶后腰一托:“别跑,端庄点。”
夏鸢蝶:“…………?”
刚刚差点就起飞了的人难道是她吗?
女孩扶正了跑歪掉的黑框眼镜,有些无奈:“好了,再迟到就要被‘端庄’地罚站了。”
“……”
此时,高二九班队列内。
丁怀晴忽然被身旁的女生撞了撞胳膊:“我去,你看那不是一班新来的那个小乞丐吗?”
“哎呀,她有什么好看的。”
丁怀晴皱着眉转过去,眼焦缩了下。
少女正从他们不远处跑过去,翘挺的胸脯在衬衫的束缚下轻晃,红色丝带迎风吹在白皙的颈旁。细盈盈的腰肢恰到好处地扎在裙子里,风掀起她崭新还带整齐压痕的裙摆,露出底下雪白凝脂似的长腿。
那里也是最惹眼的。
女孩的腿是极漂亮的型线,又长又直,多一丝肉显腴,少一丝则瘦,脚上是一双有些磨损的红纹白鞋,刚到踝骨下。
于是就连那个小小的脚踝窝都显出几分性感来。
丁怀晴无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镜子。
旁边的女生还没察觉,眺着夏鸢蝶离开的地方:“之前学校里传烈哥把衬衫借给她了,我还完全不信呢,现在看,有点难说了啊。烈哥不会真就喜欢这种——哎,怀晴,要跑操了,你上哪儿去啊?”
“晒,不跑了,给我请假!”
丁怀晴没好气地进了楼口。
那女生噎了会儿,别过脸,低声撇嘴:“切,家里有几个钱,还真当自己是公主了……”
夏鸢蝶和乔春树终于赶到高二一班的集合点。
一班惯常是打头阵的,也就在整个学生队伍的最前面。
离开始跑操还有几分钟,但和别的班整体还松散着的状态不同,这会儿一班的队列已经整齐成方阵了。
夏鸢蝶路过二班时,就已经看见了队伍最后面那道清拔修长的身影。这人本就天生叫人难忽略,即便只是站在人堆里,单凭那张冷淡清隽的面孔,还有那股子漠然众生里的疏离劲儿,也总是轻易就能将他在人头攒动里拔出尖儿来。
何况,他今天还“大不敬”地没穿校服,一身七分袖黑t抄着牛仔长裤口袋,碎发凌乱又不羁地杵那儿了。
可就这样,二班站得靠前的女生还是都望着他那一个方向,侧着脸踮着脚捂着嘴巴也要笑闹里看,不知道互相聊什么,脸颊红得苹果似的,空气里都满是少女心动的清新气。
大少爷也不在意别人看他。
眼皮就懒懒耷着,密匝的长睫毛垂曳着几分倦怠,半遮了眼睑下的淡乌色,整个人梦游似的,没表情地打哈欠。
也奇怪,他越是这样,她们好像越兴奋得不行。
夏鸢蝶觉着女孩子们的心思实在难琢磨,就不想了,快步又匆匆地从一班的队尾往前跑去。
白衬衫的红丝带没系紧,不知何时松了,曳在白衬衫后。
游烈打到一半的哈欠停住。
好在停的不止他一个,也显不出半点突兀。
事实上,高二一班全体基本都被从晒死人的燥热里唤醒了,连一部分拿着单词本背书的学霸们都没例外,被拖进没来得及看见的遗憾和看见的人的讨论里。
“是她吗??”
“我去,这腿,真人不露相啊。”
“不过上周刚来我就发现了,她是真白啊,南方小村子里来的姑娘都这么白吗?”
“腿好看有什么用,长得不行啊。”
“啧啧,这就看出你在阅片方面的无知了,腿好看那可有大用了,你是不是没看过小影片里——嗷!”
一声惨叫——
队列末尾,那个开黄腔的男生就“飞”摔出队伍,原地趴了个五体投地。
“谁!谁踹的我!?”男生气得不行,恼火地翻过身来。
“我。”
长腿懒洋洋杵着地,游烈曲着一条,活动了下脚踝。
他插兜垂睨着那人,声线也漠然。
“你看看我,腿好看么。”
男生:“……………………”
第22章 嫌弃我 玩不起啊。(一更)……
夏鸢蝶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一班队伍后排隐隐传来骚乱动静时,她正在被老苗量着身高,准备往队伍里安插。她个子在南方算高,但在北方不太够看,勉勉强强也只能混个中前排。
正在老苗欣慰说:“行,你就站这儿。”
后排就忽地传来一片哗然。
男生女生们都回头去看,老苗也皱着眉绕过队伍:“怎么了?”
队伍里不知道谁憋了句:“烈哥把滕历行踹了个大马趴。”
连后边的二班和三班都惊得不轻,正往这边探着脑袋看,过去的老苗脸色有些黑:“游烈,你又扰乱纪律!”
游烈低嗤了声,不在意地挪开眼。
摔了个五体投地的那个男生,也就是滕历行,这会儿刚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不久,见老苗过来,他几乎是本能就往老苗那边躲了躲。
老苗的眼神就扫在他身上:“怎么回事?游烈为什么踹你?”
滕历行卡了个壳,眼神躲闪,支支吾吾。
这边闹了动静,一班二班也都安静了,压着声往这边看热闹。
老苗见滕历行不开口,皱眉看向队列。
余光扫过那位没事人一样懒懒散散杵着的大少爷,他也压根不指望游烈能替自己解释什么,就干脆望向其他人:“你们说,到底怎么回事?”
老苗是个某些时候都特奇怪又较真的人。
换了别的老师,这会儿为了不让年级领导注意,肯定各打五十板子就扔出来罚跑了,但他不,他就非得弄清楚谁对谁错——虽然还是都得罚,但得分个是非轻重。
被老苗一眼扫下来,男生们眼神避讳,尤其是方才参与讨论的几个,更是缩着脖子不敢抬头了。
后排女生里,有人忍不住:“老师,是滕历行嘴贱,他先说夏——”
“我的。”
游烈忽皱了眉,打断那个声音。
开口的人被这句冷冰冰的一梗,余话下意识咽了回去。
游烈从队里走了出来。
他神色厌倦地掀回眸,唇角薄勾,显出几分少有的桀骜与戾气。
“想踹就踹了,哪那么多原因。”
“——?”
老苗拧眉:“游烈,你好好说话,少逞凶。昨天逃月考那事我还没跟你算完呢,什么叫想踹就踹,你还怕挨不上处分是吧?”
游烈眼尾压着几分倦淡,低头笑了:“您要是不信,要不我再当您面踹他一脚。”
话尾时他撩眼,往滕历行身上一落,漆眸里不见半分笑意,冷恹霜凉。
滕历行本想“自首”的话顿时噎住了。
老苗显然被这个回应气得不轻:“行,我看你今天就是不挨罚不舒服——跑圈吧,全年级三圈,你六圈!”
游烈垂了眼尾,敷衍应了声,长腿一踏就往前跑去了。
烈日酷晒,男生黑t被风轻轻鼓荡。只露出一截冷白的后脖颈跟着他跑动而上下起落,像堆雪似的海潮推涨。
凌厉的椎骨棘突在黑t边缘时隐时现,看着性感又张扬,轻易就抓着了所有焦点。
他跑得不疾不徐,也不在意那些目光,很快就渐渐远去。
队伍中前排,夏鸢蝶收回视线。
耳旁杂音正乱。
“烈哥这是又惹什么事了?之前也不见他跟谁起冲突啊,昨天提起云欢,他不都直接甩手走的?”
“嗐,估计就是心情不好,大少爷拿人泻火呢。”
“……”
没几句后,跑操铃声响起,一班队伍肃整,带头开始向前跑去。
夏天跑操属实是人生噩梦之一。
学生们最巴望的事情就是跑操前突然下场大雨,好叫校领导死了折磨他们的心。
山里住惯了,交通又不便,因此夏鸢蝶觉着还好。
回到教学楼最顶楼时,她也只是脸颊微微泛红,连呼吸都平稳下来了,让旁边累得一个字都不想说的乔春树感慨万分,只剩给她竖拇指的力气了。
乔春树的体力告罄,两人上来得比大部队还要晚些。
她们进教室时,班里已经快坐满了。
但教室里诡异地安静,尤其夏鸢蝶一踏进来,教室里的大半目光忽然就聚上来了——带着复杂或是同情的眼神。
夏鸢蝶微微一停。
正在她心疑时,就听走在前面的乔春树突然爆出了声:“——谁干的?”
“……”
夏鸢蝶心里空了一拍。
她上前,绕过乔春树,然后就见到了最前排的课桌前,书本文具散落一地,游家送给她的新书包倒在旁边,被踩上了污脏的脚印。
“——”
夏鸢蝶呼吸都窒了下。
她在那堆杂乱前蹲下,细白微颤的手伸出去,拿起了最上面的东西。
是她那个被人嘲笑过很多次的“随身听”。
只是它现在已经有些支离,被摔得凄惨,棱棱角角都是磕痕,后盖整个掀开了,认不出的部件从她拿起的手里零碎掉下,前盖里没取出的英语磁带被扯了好长一截,从夏鸢蝶手里跌下,半坠挂下来。
夏鸢蝶蹲在地上,想把它安回去,但手指忍不住地颤。
——她知道,这个随身听很老旧,也很过时。
但是这是奶奶从乡镇政府的补贴里,一个鸡蛋一个鸡蛋偷偷瞒着她省下来、然后从别家换来的。
因为耳背所以说话总是很大声的奶奶把它拿给她的时候,笑得像个老小孩,满脸褶子都高兴又期盼,她总喊她小虫,因为不认几个字,夏鸢蝶三个字里她只认识那个虫字偏旁,但她说别人有的,我们小虫也会有的,她说你就去好好读书,等将来有出息了就别回来了,奶奶在山里住了一辈子,总有法照顾自己的……
它是她最贵的东西,本该永远都是。
现在它坏了,碎了,修不好了。
再也修不好了。
“到底是他妈谁干的!”乔春树跑得口干舌燥,声音都哑,但还是气得咧着嗓子拍桌。
“……”
夏鸢蝶拿着随身听,慢慢站起来。
少女脸色苍白,在那副有些大了的黑框眼镜的衬托下,更显得清瘦,下颌都尖得羸弱。
只是那张脸上此时半点情绪都不见,死水似的。
教室里有人犹豫着起身:“我是第一个回来的,我回来时候就这样了,应该,不是咱班人干的。”
“……”
夏鸢蝶拿着随身听,走到桌前,她将那盘磁带拿出来,然后捏着支零破碎的随身听转身往外走。
乔春树被擦肩而过的少女眼尾的情绪弄得心里一颤。
她下意识扭身:“你去哪儿?”
“监控室。”女孩声音平静,静得叫人不安。
“——”
夏鸢蝶走到门口时,正赶上跑完六圈的游烈回来。
黑t吸热,他正烦躁地微皱着眉,屈起的指骨捏着领口一掀一落,薄厉的锁骨连着衣下起伏的胸膛线时隐时现,游烈才刚要转进教室,漆黑眸子就扫见差点撞进他怀里的少女。
确实是差点。
小姑娘像是空了焦,连路和人都不看了,要不是游烈不幸有那么几次碰上疯子往怀里扑的经历,条件反射地垂手拦了她一下,她就真得撞他怀里了。
——可还不如撞上。
游烈本能拦那一下,正触及少女胸前被衬衫束缚的柔软。
凌厉腕骨蓦地一僵,跟着像被烫了下似的,一颤,电似的落了回去。
“我……”
然而像是毫无感觉,少女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就从他身旁空隙绕了过去,径直下了楼梯。
“夏鸢蝶!”乔春树着急地跟着追了出去。
游烈停了几秒,掀起漆黑的眸,扫回教室内。
那堆狼藉实在很难不注意。
男生凌冽漆黑的眼底像是起了一层薄怒,但在将情绪蒸霨得滚烫时,又被他自己慢慢抑了下去。
游烈走过去,单膝屈起,蹲下。
随他开始整理和捡起书本的动作,刚掀起低议声的教室里像是又出现一股无形的力,将所有人压得一窒。
等一切归拢好,游烈将女孩的书包提了起来。
上面两只脚印,看着不大,三十六七码的样子。
游烈抬手,没什么情绪地从裤袋里摸出手机,另一只手里的书包拎起来些,对准了相机焦点。
“咔嚓。”
拍了数张照片,存入。
然后游烈收回手机,抬手拍掉了书包上面的脚印灰土。
那双漆眸半垂遮着,睫尾长敛,看着和平日里散漫倦怠的大少爷没什么区别。只是大半个教室都不知道怎么的,一声都不敢吭。
直到那块脚印基本擦拍掉了。
游烈将书包放在整齐的书本旁,支了下眼皮,他嗓音低着些运动后倦懒的哑,性感却冷恹:“丁怀晴在几班。”
“——!”
教室里一时哑然,神色有一个算一个地复杂,交流欲都快爆表了还得憋着。
“九……九班。”不知谁小声说。
“谢了。”
游烈转身出了教室。
几乎是卡着男生跨出教室那一秒,哄的一下,班里压着的噪声都爆出来。
“我靠我靠是丁怀晴吗?”
“同桌让位!快,去九班看看!”
“疯了吧卧槽,烈哥这是得去干什么啊?”
“丁怀晴是因为烈哥才这么针对新同学吗?好惨,随身听彻底成破烂了。”
“……”
热闹动静里,一帮胆大的学生涌出教室。
连带着走廊上其他班的都有人听见动静以后,也都混进了看热闹的队伍里。
九班是理科普通班,纪律比楼上的几个实验班乱多了,疯闹笑骂的声音混杂在教室和走廊里——
直到那道凛冽身影出现,所过之处像缓慢按下的消音键,新德中学没人不知道这位大少爷的名号,只是也没人见过他来到别班的楼层内。
而陌生的瞩目里,游烈一步未停,直到九班门口,他直转,跨进教室。
吵闹的九班教室,从门口那一点,安静席卷。
九班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走上讲台的冷峻身影:教室门口的人在眨眼睛,过道里的俩男生撕着对方的衣领停下,还有前排一个女生激动地捶着同桌,看表情似乎随时能出声尖叫。
教室外的“观光团”也已到了,蜂拥地挤在门口,探头踮脚,但没一个敢进去的。
游烈垂睨着眼,漆眸漠然扫过。
最后停在了教室最前排、最里面靠窗的位置。
他对上了正涂着睫毛膏就被朋友拍起来的丁怀晴的眼睛。
丁怀晴脸上被打扰的恼怒一下子转成惊喜,睫毛膏都扔下了,喜悦溢于言表:“烈哥,你来找我的吗?”
“鞋码。”
游烈顺着讲台走过去。
“啊?”丁怀晴笑容一僵,有些懵,对着那人的眸,她忽然想起上周在体育馆楼外的游烈,还有他那时候的眼神。
也是这样,叫人浑身发冷。
只是在游烈刚踏下讲台的那一步,还未走到丁怀晴桌前,教室门外忽起了惊异的杂声。
察觉了什么似的,游烈停身,回眸。
转进视线里的女孩没有情绪,她步伐平疾地进了教室,路过讲台时摘下眼镜,一步未停地搁在讲桌旁,然后一直走过他身前极近的地方——
像一阵凛冽又燥热的风。
她停在了离他一米外,丁怀晴的桌角旁。从头到尾她没看任何人,只有丁怀晴。
丁怀晴脸色变了变,“你……”
第一个字甚至没能完全出口。
“砰!”
一声重响,少女手里报废了的随身听狠狠掷在站起的丁怀晴面前的桌上。
碎片溅开。
教室里外死寂一片。
“——”
被这一下突变吓得脸色刷白的丁怀晴,在几秒后才僵硬着反应过来,她脸一下子涨红,愤怒地离开座位:“你有病吧?!”
夏鸢蝶视若未闻,眼睫都没眨一下。
她苍白的脸微微仰起,声音轻而平静:“你知道我比你们多了什么吗?”
丁怀晴快气疯了,从小到大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就没人敢这么对她。
偏偏……
丁怀晴转了下脸,看见原本走来的游烈已经退了一步,此刻就靠在教室最前一扇窗的窗台旁。
他懒洋洋地支着长腿,眼尾冷淡垂着,漠然得像在旁观一场闹剧。
游烈在,她就不敢先动手。
丁怀晴咬了咬牙,转回夏鸢蝶,挤出个讥讽的笑:“你能比我多什么?乞丐一样的,靠谁施舍才能进学校吧?你多了什么,多了不要脸吗?”
“……”
窗旁,游烈眼角一跳,睫睑缓撩起来。
他轻舔了下槽牙,肩线欲直。
要是高腾在,现在应该已经在预备起跑了——毕竟他最清楚,这基本是游烈要情绪爆发的前兆。
只是在那以前。
“是,多了不要脸,”
少女竟应声,她抬起没了镜片遮掩的眼眸:
“也可以不要命。”
教室里骤窒。
来不及反应,丁怀晴只觉着头皮一麻。
下一秒,夏鸢蝶已经揪住她衣领,狠狠将她拽抵到大敞的窗户前!
看起来单薄瘦弱的少女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几乎将丁怀晴整个人提起来,上半身倾在窗边,松散的长发都被风卷向窗外——
窒息般无人回神的死寂里。
夏鸢蝶扣着丁怀晴,在她骇然放大的瞳孔和惊到失声的惧愕里俯近。
琥珀色的瞳眸空荡,少女轻声。
“丁怀晴,你要是再来招惹我一次,我就拉着你从这层楼一起跳下去——”
“四楼够摔死人了,谁命大,谁活。”
掷地的话音里,少女眼角终于泛起狠厉的薄红。
“——”
游烈一动未动,原本的松弛懒散不复,他近乎僵滞地停在两人半米之外的窗旁。
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他无法挪开眼。
就在回神的那一秒里,游烈仿佛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轰的一下塌了下来。
像漫天灿烂的烟火在胸膛里炸开然后坠落,滚烫的、兴奋愉悦到令人颤栗的热流淌进四肢百骸,向下汇合。
游烈迫着自己偏过脸,望向窗外。
但视网膜上好像还残留着那样的影像。
身如薄弓的少女,清瘦却白皙紧致的腕肘,暴怒下微微起伏的胸脯,扬如雪刃的下颌,内咬到沁红的唇,坠人的浅色瞳孔,
还有少女细长眼尾处,生生叫情绪逼出的两抹艳丽的鸢红。
“…………”
修长凌厉的指骨根根攥紧,血管在游烈冷白腕背上凶绽,像拉满弓的弦。
过窗的风拂过,额前碎发锐垂过深长的眼尾,遮了他黢黑而晦深的眸,凌冽里藏起几分狼狈。
可脑海里的画面不受控地变幻。
明明是假的,却告诉他那抹艳红也可以受他掌控支配,任他施为,将它染得更深。
这是游烈人生里第一次清晰认知到,自己的想法可以有多可耻、可恶、不堪。
还好理智尚在。
烟火坠落的潮涌终究褪去。
游烈望着窗外,喉结在修长脖颈上缓滚动了下——
差一点。
第23章 长得快 狐狸也知道做贼心虚?(二更)……
高二九班发生的事情,野火燎原般在学校里传了开来。
大概是新来贫困生的言行太过骇人,反倒是游烈在事情爆发前后的出现和存在,似乎被多数人不约而同地忽略掉了。
偶尔有人提起,注意力也很快就被转回两个当事女生身上。
而一整晚下来,高二一班的氛围更是十分诡异。
即便是晚自习里,仍有学生时不时看向教室第一排。
背对着他们的少女依然像前一周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换下了版型又旧又大的白t,可体的校服衬衫剪裁,更显得女孩身影单薄纤瘦。
——凡不在场的,量谁想起来还是觉着不可置信,这样一个女孩,竟然敢对横行校内一年多的丁怀晴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恐吓。
谁也不知道后面事情会如何发展。
最后一节晚自习后,放学铃声打响。
教室里从安静里醒来。
高腾原本就和同桌的姚弘毅嘀咕小半节课了,听见铃声,他这边迫不及待就起来,蹿到游烈身旁:“烈哥,打赌不?”
“?”
游烈左手斜搭在桌上,薄黑圆石在他指间时快时慢地转了大半节自习课,到此时夹停,抵在修长的食指与中指之间。
他抑着些躁意,直身缓靠到墙上:“什么赌。”
“我和姚弘毅正赌丁怀晴到底会不会善罢甘休呢,”高腾得意,“我觉着她那个公主脾气,肯定不会!”
“……”
游烈没接话,眼尾抑着的冷淡郁郁似乎又重了几分。
他挑眸望向教室前排。
那里,总是习惯留到最后的少女,此刻竟然已经没了身影。
“我刚看见她一下课就跑了,肯定是吓跑的。”
高腾顺着看去,“这小姑娘也是,竟然敢那样跟丁怀晴示威,丁家在坤城怎么说也是有点资本的,丁嘉致就更混蛋了。惹上他俩,以后哪还有她好日子过?”
游烈忽起身,绕过高腾朝教室前走去。
“哎?烈哥?你不是回宿舍吗,怎么不从后门走了?”高腾有些懵。
“有事,你先回吧。”
游烈径直走到教室前排。
讲台前,班里一个男生正不满地跟卫生委员抱怨:“就算她心情不好,但也不能值日都不做,讲都不讲,就直接跑了吧?”
卫生委员无奈:“应该是今天事多,夏鸢蝶忘了。”
“那下周一得让她补上——”
开口的人话还没说完,手里长笤帚忽地一松。男生愣了下,回眸。
拎过长笤帚的游烈回过身,声音曳在身后:“今天的值日我替她做。”
“?”
仅剩几人的教室里,悄然诡异起来。
等游烈走到最后,他面前的高腾就更是呆了:“不是,烈哥,你还真跟姚弘毅说的似的,搞定点扶贫…呢?”
游烈停顿了下。
手里长笤帚往前一支,光滑的木头杆就杵到高腾眼皮子底下了。
高腾:“?”
游烈勾眸,眼尾倦怠扬起几分,似笑非笑地透着点懒戾:“看看,像好吃吗?”
高腾惊恐:“笤帚怎么能吃!?”
“不想我把它塞进你嘴里,就闭上,然后安安静静走人。”游烈手里笤帚随意一歪,漠然示意教室后门。
高腾:“……”
一步三回头的高腾最后小心地从教室外门框旁探头出来:“烈哥,要不还是我留下,等你一起回宿舍?”
清拔修长的侧影被白炽灯投在地上,那人正懒垂着眼,颈背折弯下来,黑t被男生宽肩松散撑垂,中间微微凸起性感的椎骨。
笤帚被他凌厉指骨握着,都像件艺术品了似的。
游烈没抬眼,似乎终于做完了个略微艰难的决定,这会儿连语气都松弛也懒散下来。
“不用了,我今晚回家住。”
“——哎??”
-
做完值日后,游烈特意靠在第一排的桌前多等了会儿。看着表,大概过去二十分钟,教学楼都空了,没见到上周那几个来找夏鸢蝶的小混混,他这才收拾背包,关灯落锁走人。
校园里安静得只剩虫鸣,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半夜打车本来就难等。
大概比夏鸢蝶多磨了将近两个小时,游烈才回到别墅。
密码门嘀声作响。
没等游烈在玄关换完鞋,一楼北区的佣人房里,家里的两个帮佣阿姨结伴出来了。
“阿烈?”为首的赵阿姨看清玄关里那道清拔侧影,愣了下,惊醒的困意里都压不住的惊讶,“你怎么……今天是周一吧?怎么突然回家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回来拿件东西。”
游烈顺着微弱亮起的感应灯,一直望进上二楼的屏风后楼梯口的昏昧里。安安静静的,像是楼上的少女早已熟睡。
他在玄关轻放下背包,声线低抑着,微微浸上哑意:“您回去睡吧,我自己料理。”
夜色里,他语气松弛得几乎算得上柔和。
但词句间没留半点余地。
赵阿姨熟知这位小少爷脾性,也没敢跟他多絮,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句,就轻手轻脚地喊着另一位居家佣人,一同回了一楼房间里。
游烈绕过客厅内的木屏风,转进楼梯。
上了半层,游烈转过扶手折角,还未再踏一节台阶,他就忽然停了下来。
大概是十月将近,今晚的月色都多了些见秋的凉意。
清冷如水的月华从他身后和楼梯尽头的二楼窗户里铺洒下来,只剪下一截照不到的晦影,泼在楼梯中段。
而那段阴影里,只穿了睡裙的少女单薄侧靠着墙面,无声地坐在一截台阶上。长睡裙下的腿垂过两级,从踝下露在楼梯上的地白处。
地白如霜,却白不过少女裸露的脚踝。
连踝骨窝都深浅地拓着影,同时勾勒起清纯的白与性感的翳影。
喉结一滚,游烈挪开了眼眸。
他又上了两级台阶,走在与她相反的另一侧——少女身影实在单薄,别墅里的楼梯,她虚靠在墙边,却连三分之一的宽度都未占上。游烈不由地皱了眉,心疑她们山里的孩子,难不成都是吃树叶喝露水长大的么。
不知道是不是游烈带回来的夜色凉意,靠着墙的少女终于转醒。
夏鸢蝶下意识将踝足并紧,膝上长裙里隔着的磁带轻刮过柔软丝滑的布料,发出一点极轻的摩擦声。
眼眸第一时间捕捉到将要走过身侧的清影,她一怔,仰脸。
“游烈…?”
游烈停住。
此时,他恰好站在她搁腿的那节台阶上。离得近了,也就能看得更清楚,放在她膝上的是一卷卷到了一半的老式磁带。
不知道是坏了还是卡了壳,磁带还剩下长长的半圈,从她腿旁垂下来。
夜色里像缠绕玫瑰的淫靡的蛇。
凉秋的风穿楼梯过,又夹上一丝盛夏的躁意。
游烈眼尾垂敛,竭力忽视了少女沁出眼尾的红,像是难过或哭过。他侧过身,靠坐在楼梯扶手上。
长腿懒叠,风一吹,她雪白的裙角就能覆上他小腿。
游烈像没看见,漠然地撩眸朝窗外,声音哑得轻倦:“那个随身听,对你很重要吗。”
“……”
夏鸢蝶有些意外。她没太想到,第一个发现关键的会是游烈。
大少爷家的基因看来还是极好的,只是不学。
这样想着,少女轻勾起唇,忽略了他的问题,她状若无害地托腮仰脸:“烈哥。”
“——”
游烈眼皮骤地一跳。
下一秒,他已经不太客气地把冷冽眼神俯睨着压了下来。
他这么大反应,弄得夏鸢蝶有点莫名奇妙,想了想才缓声:“我是不是,没资格这样喊你?”
明明听着尚有笑意,但不知怎么,就沁起几分融雪似的凉。
虽然是小狐狸。
但到底还是爪子尖儿都冒寒光的野狐狸。
游烈轻嗤了声,偏回脸:“是知道你不怀好意,我怕折寿而已。”
夏鸢蝶噎住,但眼底凉意松了些。
她压了压情绪:“你想多了。我只是想问,你应该比较了解丁怀晴?”
“不熟。”那人冷淡截断。
夏鸢蝶忍了忍,“可他们说,她从高一军训就开始追你了。”
游烈低回眸,长睫毛垂着弧,几分似笑似嘲。那股子大少爷的清贵傲慢劲儿像是要从他凉淡垂抑的眼尾沁出来了。
“按你说法,从小到大,我是不是该背几千份个人信息表?”
夏鸢蝶:“…………”
小狐狸的凉薄毫不掩饰,确定他没“利用价值”,立刻就垮了神情,嫌弃地把脸转回去。
游烈几乎要被她气笑了。
他从楼梯扶手前直起身,略微折腰,俯近了些:“问她干什么。今天做的还不算完,准备再倒一勺滚油?”
这点冷淡睥睨的神色莫名叫人心躁。
夏鸢蝶咬着唇角,歪头,还以嘲笑:“怎么,大少爷心疼未来女朋友了?”
游烈蓦地一滞,撩眸。
“你女朋友坏成那样,你还怕我真欺负到她?”夏鸢蝶微眯起眼。
“……”
紧绷的喉结在松弛下后,深沉地滚动了下。
游烈回神,半哑着声:“她有你坏么。”
“?”夏鸢蝶抬起胳膊,上周的伤还在上面,刚结了痂,“你看清楚,是她先为难我的。”
月色如照。
看得再清楚不过。
薄淡的戾意浮透出漆黑的眸,游烈睫睑一垂,在被小狐狸察觉前半遮了眼底情绪。他直回身去。
“既然一开始就打得过,为什么要受欺负。”
“……”
夏鸢蝶听完几秒,才轻笑了声:“你说的我好像受虐狂一样。”
游烈微皱眉,垂下视线。
“我和你不一样。”女孩坐在楼梯上,仰起脸看他,她忽然把一切情绪都淡去,干净纯粹的,只有一张雪白的面孔和浅色通透的眸子。
干净纯粹得叫游烈有些避视。
少女的声音轻灵,却无法忽略:“不管你想不想要,从来都有很多人站在你身后。而我没有。”
“在我身后,以前、现在、将来,一个人都不会有。”
“你们可以踏错无数次的地方,我拼尽力气也只有一次机会。通往未来的这条路上,你们可以跑,可以跳,可以不在意地追逐打闹玩笑,而我只能小心翼翼。我必须避开每一颗石子,绕过每一个水坑,因为这条路我容不得一点错误。”
在少女声音里,游烈眼神眉梢越来越冷,像挂上薄霜。
许久后他出声:“所以你后悔了?”
楼梯上,女孩的影子像是轻颤了下。
下一秒她笑起来:“是啊,我好后悔的。”她捏紧手里的磁带,棱角深深压入她指腹,烙上情绪饱溢的苍白印痕。
夜色死寂。
游烈侧回身,冷漠地沉默着。他插兜走过她身侧,沿楼梯向上。
楼梯上坐着的少女终于有些撑不住笑,她唇角提不起地压下去,压平,又压弯下去,像两边都坠着数不清的委屈和强忍的情绪。
她快要埋头到膝上。
直到脚步声忽然停下。
月亮推开二楼的窗,有个低低的质感好听的声音在她身后的月影里响起。
“夏鸢蝶。”
“?”
“在你身后。”
“……”
将要扭头的少女忽地怔住。
许久之后,她眼底像掀起一场冬日后的雾。
第25章 我在意 跟我回去吧,狐狸。
那天晚上,夏鸢蝶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里还是在游家那条长长的楼梯上。月亮将一道清影从她身后笼下,投到她的影子旁。比她高,比她长,足以撑住阴翳里令人惧怕的一切,然后地白里的影子抬手,就像温柔地轻落在少女头顶。
她清晰听见梦里那个低却好听的声音。
“在你身后。”
“——”
夏鸢蝶一下就惊醒了。
这可比她做过的无数个噩梦可怕千倍百倍,吓得她起了一身的薄汗,翻来覆去,怎么也再睡不着了。
于是少女干脆起床,开台灯,刷了一套理综卷子让自己冷静冷静。
天在沙沙的笔纸亲昵里蒙蒙亮起。
洗漱下楼前,夏鸢蝶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探了半身。
杏眼下薄薄的眼睑上,果然沁起没睡好的淡淡乌青。
……祸害。
在不知名的情绪作祟下,夏鸢蝶今早的早餐全程里,看都没看某位同在餐桌旁的大少爷一眼。
快速将面前的餐包和米粥灌下,少女起身就要离桌:“我吃完了,先去车里,你们慢用。”
“小蝶今天怎么吃这么快呀?”赵阿姨惊讶问。
“有点…饿了。”
夏鸢蝶抿着嘴角朝赵阿姨笑了下,就绕过餐桌往外走。
她身影刚掠过主位上某人的高背椅,就听象牙玉的长箸轻搁上骨瓷质地的筷枕,磕出轻而脆生的声响。
“一起吧。”大少爷懒洋洋起了身。
夏鸢蝶匆匆往外走的身影卡了下:“?”
赵阿姨刚抬起的碗又落下,惊讶地望着游烈侧影:“阿烈,你还没吃几口呢。”
“学校有事,不吃了。”
“……”
男生随意勾着背包的侧影掠过夏鸢蝶身旁,同样材质的校服衬衫料子像要融作一处,叫夏鸢蝶下意识屏息,直到他擦肩过去。
游烈一步未停,和之前一样,像是没看见她似的。
夏鸢蝶反而松了口气。
同车经历已经是第三回了。
夏鸢蝶有点驾轻就熟,上了副驾驶后,她就把书包外侧放着的小本子拿出来,里面是一些她个人的各科错题点。
坐在车里,从游家开到学校这段时间,刚好够她复习几页。
和前两回一样,安静无声的一路将尽,熟悉的路标掠入余光后,夏鸢蝶收起本子,将书包抱到身前。
司机叔叔笑眯眯的:“那我还是把你放在上次的地方?”
“好。谢谢叔叔。”
夏鸢蝶温吞地应了声,侧过身准备解安全带。
就在此时,后座懒懒散散响起个刚睡醒似的声音。
“不用了。”
夏鸢蝶捏安全带的手骤停住。
司机茫然地抬头看后视镜:“小先生?”
后座扶手箱上,游烈撑着额的单手垂下,漆眸略抬,声线冷淡里透出某种磨砂似的质感:
“把车开到校门外。”
他顿了下,食指指弯的黑石转到清厉的中指骨节旁,补充:“校门口,正前。”
司机:“……”
“????”
吓住了的显然不止司机一人。
夏鸢蝶扭过头,几乎咬住了牙才忍下情绪,司机座上就听着女孩声音像吓得微颤:“这样不好吧,让同学们看见了,会说闲话的。”
望着小狐狸努力跟他面前演的样子,游烈眼尾轻耷下点,曳着松散的笑:“你又不怕。”
“……怕啊,”夏鸢蝶抵着小虎牙才忍住了没上去咬他,声音更压得轻,“我可怕死了。”
夏鸢蝶反抗的情绪太明显,游烈沉默了几秒,最后还是支了支眼,后视镜里给了司机一个靠边停车的眼神。
司机明显跟着长松了口气,方向盘都打得迫不及待。
这会儿离校门已经很近了。
还好牺牲了早餐时间,因此两人到得格外早,这边目前还没几个学生。
趁着前后人行道上都没学生的时候,夏鸢蝶只差遮上眼睛,敏捷迅速地下了车。告别招呼都匆忙,她快步跑去人行道上,然后假装自己是步行上学的一员。
眼见着那个带小翅膀标志的长轿车开远了,车尾拐上校门前的大道。
夏鸢蝶这才收回目光,感知着心跳慢慢平复。
还没等平复结束。
“吱——”
一辆变速自行车停在她前面一米处,乔春树侧落下单腿,惊讶回头:“小蝴蝶?”她眺了眼前面已经没了劳斯莱斯车影的拐角,“你坐车来的吗,我刚刚怎么看着你从一辆轿车后面过来的?”
“——?”
夏鸢蝶哽住,一两秒后,她才捏着肩上的书包带开口:“刚刚我过马路,可能是差点撞到那辆停住的车……”
心虚叫女孩声音格外地轻。
好在乔春树也没多想,点了点头,笑着拍了拍自行车前杆:“来,姐姐载你。”
“?”
大概是出于一种对于“单杆怎么还能坐人”的好奇,夏鸢蝶就鬼使神差地上了乔春树的变速单车的……前杠。
相当硌人。
还得压着校服裙角。
好在路也不远,两人笑声里一路摇晃,艰难到了校门外。
学校里不让骑车,乔春树下来推着,夏鸢蝶跟在另一旁。
推到快校门前,乔春树忽然咦了声:“那不是咱班大少爷吗?”
“嗯?”
夏鸢蝶下意识顺着乔春树目光看过去。
校门外,衬衫长裤的游烈就懒洋洋地靠在大理石门柱旁。
明明是统一的校服,偏穿在这人身上就好像隔着百米都加了高光一样,他衬衫今天难得按校规扎进了裤腰里,束起那道腰身到背脊宽肩的弧线,性感又凌厉,攻击性和存在感都强得不像个十七八岁的高中生。
也难怪,这样一个大少爷天生叫人瞩目,进出的学生都在看他。
要不是检查校服的值日老师就站在几米外,大概已经有女生要上前去跟他要加微信了。
乔春树疑问:“大少爷这是在,等人?谁啊,这么大排面,能叫他耐着性子在校门口等?”
“……”
夏鸢蝶成功被乔春树“敲”醒。
她想都没想,立刻从自行车后绕过,躲到了乔春树另一侧。
乔春树歪头,茫然:“你干吗?”
“没事,我站这边,你推自行车更方便点。”
“看不出来小蝴蝶你这么体贴……”乔春树说着,想起什么,“不过昨天你可真是把我吓得不轻,今天晚上放学还是我陪你吧。丁怀晴我看是你被你吓得够呛,但丁嘉致可能会来找你麻烦。”
夏鸢蝶原本满心如何躲游烈,听见那个人名,她忽地抬眼:“丁嘉致?”
“是啊,丁怀晴她哥,高三的,还是个复读生,人混蛋得很,仗着长得帅和家里有钱,天天不学无术地混,最爱干的两件事就是陪他妹欺负同学和交女朋友……”
乔春树还骂着呢。
夏鸢蝶忽感觉到什么,朝经过去的侧后方拿余光看。
身周低响起的议论声里,靠着校门方柱的游烈没什么征兆地支起身。就好像方才只是走累了在校门口休息会儿一样,他顺着进校的学生,散漫而孤身地走在人群间。
不近,也不远,缀在夏鸢蝶后面四五米外。
他懒垂着眼,没看任何人。
[在你身后。]
“——”
夏鸢蝶眼皮跳了下,难得慌乱地转回。
-
上午的课间操后,夏鸢蝶刚回教室,就被通知让她去教务处一趟。
婉拒了乔春树的陪同,夏鸢蝶独自去了学校里的行政楼,教务处在行政楼的一楼大厅左手边,第一个房门就是。
她敲门进去时,门内已经站着好些人了。
老苗是第一个看见她的,一照面就急了,他扭头对着教导主任:“方主任,我刚刚说了,这事情没查清楚前,你们就不该耽误学生上课!”
教导主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老师,看着四十岁左右,闻言有些无奈:“苗老师,你别激动,叫学生过来呢,也是因为她是当事人,听她怎么说也能帮我们确定事情情况,不是更好调查清楚问题所在嘛。”
“情况已经很明白了,还要调查什么呀?”
一个上着浓妆穿着艳丽的女人冷眼瞪着夏鸢蝶:“就是她威胁我女儿的吧?那么多学生都听得清清楚楚,她还敢把人往窗边拉!你们新德要是留下这种学生,谁还敢来你们这儿上学?”
老苗护崽似的把夏鸢蝶拉到身后:“这位家长,事情对错还没定,你就要问罪了?夏鸢蝶同学的所有书本财物都被毁损,这也是我们一班学生有目共睹的。”
“可谁看见是我女儿砸的了?”女人忽露出个冰冷而讥诮的笑,她抱臂,不紧不慢地斜了夏鸢蝶一眼,
“——监控都没了,谁有证据吗?”
“……”
夏鸢蝶听得清楚。
可能也是太清楚了,听得她身影一僵,只觉着浑身上下血都有些凉了。
“小李啊!你说你,你连监控室你都看不好,”教导主任抓着话头,训斥几个人间站得最边缘的年轻人,“怎么能刚好在关键时候出这种岔子呢!”
穿着保安服的年轻人抬头,还没对上夏鸢蝶,就又立刻把头低回去:“我就去趟洗手间的工夫,也没想到,会,会有人进去删监控嘛。”
“好了方主任,你也别转移话题,你就说,这个女生欺负我女儿这件事,它要怎么处理!我今天非要你们给我一个说法,你们要是不处理,我今天就不走了!”
女人说着,将手里的奢品包往桌上重重一搁,直接坐到了沙发里。
她将脸别向一旁,冷笑着扫过夏鸢蝶。
“……”
那个讥讽又轻视的眼神,叫夏鸢蝶胸口淤积起难解的郁气。
她轻抵着虎牙,低头,指甲往手心里用力掐下去。
——不是宣泄情绪,是她需要理智和清醒。
越是这种时候,她越得压下情绪,保持最清醒理智的思考能力,才有可能将事情解决到对她最好的结局。
监控视频只有三个人看了,她,保安,和乔春树。
看保安反应,那个巧合未必是巧合,那就不能指望对方,否则还可能被反咬一口;乔春树的话,如果找她作证,她或许会答应,但也会将火烧到她那里……
房间中央,汇集所有或明或暗焦点的女孩低着头,死死掐着手心,进门后一句话都还没有说过。
丁怀晴母亲更是得意:“怎么?现在说不出话来了?昨天你动我女儿的时候,不是很凶悍吗?年纪轻轻的,还敢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上,你们农村出来的,是不是都这么个德性?”
老苗皱眉:“这位家长,请你注意你说话的——”
“砰。”
教务处的门被推得突然,重重撞上了地吸。
屋里众人一惊,同望过去。
门外,插着兜的男生神色倦懒地提了眼尾,“不好意思,手重,没收住。”
“……”
教导主任脸色微变,扭头看老苗,眼神像是问这位大少爷怎么突然就过来了。
实际上老苗比他还茫然。
这屋里比他俩反应都大的还有一个,就是沙发上坐着的丁怀晴的母亲。扫见来人,她面色忽地一变,几乎像是从沙发上弹起来的。
那点浓妆都遮不住她脸上的尴尬:“游烈…?”
游烈方才说话时就已经进了门,到此刻停下,站定,一双点漆似的冷淡眸子掠过沙发前忽然有些拘谨起来的女人。
一两秒后,男生略微挑眉,冷淡又嘲弄地笑了。
“林阿姨。”
那声拿得礼貌,说话的人却半点温和不见,他抄兜站在那儿,眼底只有一种懒于掩饰的厌恶。
偏连那种不屑的意态,都透着清贵的少爷调。
“游同学,你这,怎么突然过来了呢?”教导主任的笑容亲切了许多。
“听说你们需要证据,刚好我有,”游烈从裤袋里摸出手机,一边低头开屏,一边淡着声不在意地示意了下,“哦,我昨天带手机上学,违纪了。这个你们可以留到之后再罚。”
“……”
刚要说话的教导主任和老苗一同憋了回去。
游烈翻出昨天拍的书包,递给了教导主任:“这是毁损她物品的人的脚印照片。昨天没去跑操的,各班可以统计一下,应该不多。都拎出来,量一量就是了。”
他睨向丁怀晴的母亲,眼尾曳着似笑的戾色:“既然丁怀晴喊冤,那就让她先来?”
丁怀晴母亲的脸色登时变了。
手机照片从教导主任传到老苗,老苗看完又欣慰地递给夏鸢蝶,夏鸢蝶接过去,眼尾耷下来点。
对着手机里再清晰不过的照片,她有些心情复杂地抬眼。
老苗:“既然这样,说是丁怀晴做的,就不只是夏同学的一面之词了。”
丁怀晴母亲脸色变了几遍,最后硬咬着牙,对着神色冷漠的游烈挤出笑来:“看来是这孩子敢跟我撒谎了,我回去一定好好训教她,”她转向教导主任,“给老师们添麻烦了,既然这样,看来是同学间互相的矛盾,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教导主任也松了紧绷的神经,挂上笑容:“林女士能体谅就好,我看可以——”
“算不了。”
游烈忽断了声。
丁怀晴母亲僵着笑转过来:“还有什么没有解决好的吗?”
“夏鸢蝶吓了丁怀晴一下,丁怀晴没什么损失吧。”游烈从夏鸢蝶手里拿走了手机,屈起的指节蹭过她的,那人却眼都没抬一下,“但她有。”
他将手机照片抬了半截,低眸睨着随便翻了几张,声音也依旧倦懒冷淡的。
“书包,课本,随身听,笔袋,笔记本。”
数了差不多,游烈放下手,凉飕飕地笑了:“你刚刚说什么?算了?”
“……”
夏鸢蝶站得最远,看着丁怀晴母亲表情快把一口牙都咬碎了。
但她没想到,对方竟然还真松下口,态度配合得十分积极,像是迫不及待要赶紧从这个屋子里离开,然后能跑多远跑多远。
原因么。
夏鸢蝶轻抬了下眼镜,透过镜片,望向商讨的老师们的旁边。
说完以后就退了场的某人此刻就倚在墙前,早恢复了他平日闲散倦怠的模样,边转着那块不离身的薄黑圆石,边曲着一条腿靠着墙,没事儿人似的往窗外眺。
像个冷酷无情的监工似的。
想到这里,夏鸢蝶烦躁了一整日的心情里,竟有点想笑。
“行,那就这样定。”
老苗那边松出声叹气,似乎是解决完了。
他转头招呼:“夏鸢蝶,你回教室吧,这里没你事了。等之后我找你单独说丁怀晴给你赔偿的事情。”
“好,谢谢老师。”夏鸢蝶点头。
她转身往前走了两步,脚步就放缓了,前面再一米就是游烈懒撑着地的长腿,左膝屈着弯儿,凌冽的线条隐隐从校服长裤下透出来。
夏鸢蝶从他面前经过,那句“谢谢”抵在舌尖上,陷入迟滞。
最后还是没有出口,夏鸢蝶垂着眼从他身前过去了。
游烈指间的圆石停下,竖夹在指骨间。
他勾回眸,睨着从腿前走过的女孩,停了两秒,游烈支起身,跟了出去。
老苗余光扫见,急声:“嘿,还没让你走呢!”
“耽误上课不好,”游烈在身后摆了摆手,“等放学我去办公室自首。”
老苗:“……”
夏鸢蝶和游烈就那样一前一后的,直从行政楼走出去,走了大概几百米。
远远都能看见教学楼的楼口了。
夏鸢蝶终于停下,回身。
隔着七八米,跟在她身后的游烈察觉什么,撩回眸。黑漆漆的,配上那张脸,冷淡又勾人,一下就能撞到人眼底最不设防的情绪里。
教学楼人多,这边人少。
夏鸢蝶觉着有话还是在这里说比较好,于是她避开游烈的眼神,轻声开口:“为什么要专门跑去帮我作证?”
游烈没停,语气漫不经心地走近:“因为诚实是中华民族的传统品德。”
夏鸢蝶:“……”
似乎看出小狐狸难得也有被他噎到的时候,游烈眼尾长垂,曳上一点极淡的笑色。他在她身旁停下,侧落过眸:“怎么了,不喜欢我插手?”
夏鸢蝶站在原地,杏眼眼尖都翘起,她认真看了他几秒,忽笑了下。
有点假的,小狐狸的笑。
“我虽然不会主动要求场外援助,但也没善良到,还要拒绝送上门的便宜。”
游烈轻嗤:“听着就没心没肺,你还挺诚实。”
“我一直这样,尤其对你,我很诚实的,”夏鸢蝶眨了眨眼睛,唇角浅浅勾笑,眸子里却凉得清透,“大少爷要是了解够了,就收起你的好奇心,别总想着助人为乐,小心把自己也卷进漩涡里,会淹死的。”
“……”
夏鸢蝶说完,淡去笑意,她转身就往前走去。
她想以游烈这样清傲矜贵的大少爷脾气,听了她这样的话,绝不可能再对她有什么界限以外的示好。
这一点她很放心。
“你怕什么。”
身后清冽声音忽响起。
夏鸢蝶骤停:“……我怕什么了?”
直到游烈再次从身后走近,声线依旧曳着松散无谓的情绪:“一边说不会拒绝送上门的便宜,一边又怕我帮你。”
夏鸢蝶僵着身影,想否认又没底气。
就在这一秒,游烈在她肩侧停下,他低哂了声,陪她往前看这片陌生又广袤的校园:“新德中学很大,坤城之外更大。山外的世界,应该比山里看到的复杂多了吧?”
“……?”
夏鸢蝶微微咬牙,回眸,“你什么意思?”
小狐狸的凶性终于在耀眼炽烈的日光下显出一点寒芒。
是爪尖儿,还是牙尖儿?
游烈想象着,低头笑了。
“狐狸,你不是最喜欢狐假虎威了么?”
夏鸢蝶有种被戳破的恼然,她偏过脸:“我是有借力,但没有伤及过别人利益。”
晃眼的光下游烈侧撩起眸。
某个恍惚里,夏鸢蝶觉得他眼底黢黑万顷,犹山海之陷:
“那给你机会,利用我就彻底点。”
“就算卷进漩涡去……”那人漫不经心地笑,“反正,淹死的是我又不是你。”:,,
第26章 挺漂亮 哥哥你收敛点。
夏鸢蝶和丁怀晴的处分没下来,这学期的第一次月考成绩倒是先下来了。
新德中学高调,从全校跑操的大运动场到教学楼,两排全是布告栏,每回考试成绩绝不藏着掖着,三个年级成绩全贴,直接贴一路。
“每回被自己的分数‘护送’到教学楼下,这感觉,”跑操一解散,高腾就哼哼唧唧地瞥着布告栏两边扎堆的人头,阴阳怪气,“可真是太有安全感了。”
姚弘毅在旁边乐:“就你考那几个分,还能给你安全感呢?你对安全感需求还挺低。”
“……”
高腾差点拿白眼撅死他。
一扭头,高腾就看见了在旁边走着的游烈,他顿时喜上眉梢:“哎,没事,这回有烈哥给我兜底呢——他可压根都没考。”
姚弘毅也点头:“是,风云榜是上定了。”
风云榜是新德中学学生对这所有布告栏里一个特殊存在的戏称,就在整排布告栏的最前面,一左一右,左边是年级前100名,右边是年级后100名。
一一对应,白纸黑字,童叟无欺。
高腾是风云榜常年常驻选手,自然是右边那半的。
姚弘毅比较神奇,虽然看着也三天两头不务正业,但偶尔窜一窜,就能上了风云榜左边那半。
至于游烈,全然随机,高一各次考试游走于各个布告栏之间,一次一张,打卡似的,比环游世界都精准。
至于风云榜——游烈还真一次都没上过。
想到这儿高腾就兴奋,搓着手要拉游烈过去:“快,烈哥,看看自己第一次上风云榜是什么感觉!”
“不去。”
游烈眉都没皱一下,拒绝得十分冷酷无情。
“啊?为什么啊?”
“确定的事有什么好看的,”游烈侧过眸,“不……”
话音忽地消止。
高腾等了好几秒没见余声,刚要疑惑转头,就听后脑勺传来男生冷淡里透起一点兴味的声音。
“行,看看吧。”
高腾:“??”
第一张布告栏前。
夏鸢蝶也是刚被乔春树带过来的。在科普了新德中学风云榜的存在后,乔春树就开始拉着她往第一张布告栏前挤,说要带她“长长见识”,瞻仰一下左半面前排的各科大神的风采,顺便看看她的名次。
各科大神的见识没长成,倒是见识了北方人的个子。
夏鸢蝶有点震撼地站在离布告栏一米不到的地方,只觉着前面三层都是山一样的高度,挡得她眼前跟黑了天一样。
什么都没看见。
乔春树虽然人剽悍了点,但个子也不高,同样挤不进去。两个人只好站在外围,踮着脚等一个空隙。
等着等着,夏鸢蝶就听见后面不远处,一个男声飘近——
“烈哥!哎,你等等我俩啊!”
不止夏鸢蝶听见了。第一张布告栏前都听见了。
新德中学被叫“烈哥”的大少爷就那么一位。
围堵在第一张布告栏前,顿时有半数以上的后脑勺扭成了正脸侧脸,场面还有点惊悚。
夏鸢蝶心里更惊悚。
趁游烈还没发现,她伸手轻拽了下乔春树,在吵闹声里压轻:“我们先回去吧,反正班里也会有成绩表。”
乔春树兴奋:“没事,游烈要上前面的话,他们肯定让地方,咱俩趁机钻进去。”
夏鸢蝶:“……”
夏末的风里遣来一丝淡淡的薄荷凉,像是混着某种木质的薄香,却又辨不明晰,缓缓萦上少女的裙角。
某一秒里,夏鸢蝶忽有点预知似的敏感。
她微偏过脸。
余光里,一双修长清挺的腿就停到了她斜后半米的地方。
“烈哥,”乔春树这时候毫不表现对大少爷的不满,很是珍惜同班战友情的样子,“我和小蝴蝶想看看成绩,你方便给我俩开个道不?”
游烈轻挑了下眉:“小蝴蝶?”
他嗓音带着点跑步后的哑,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还浸着点似笑非笑的情绪,几乎要撩进夏鸢蝶耳心里。
“具体点,叫什么名字,我给她看。”
夏鸢蝶:“。”
“你还真不记得我们小蝴蝶名啊,难怪上回叫她胡丽呢。”乔春树叹气,“夏鸢蝶,夏天的夏,鸢尾花的鸢……”
“哇靠,夏鸢蝶在吗?谁啊?”乔春树还没说完,前排就冒出来个陌生的公鸭嗓,男生回头急切地找。
前排热闹里跟着一阵骚动,这次几乎全回过头了,比听见“烈哥”都反应大。
乔春树愣了下:“怎么了?”
“这回高二的月考俩风云人物都齐了啊,”前排里笑,“烈哥旷考,五科全0,年级倒一。再就是这个高一都没听过的夏鸢蝶,年级第六,英语62,哈哈什么神人英语没及格也能年级第六?”
“……”
或惊讶或笑的热闹里,夏鸢蝶脸颊难得起了点真实赧然的燥热。
她抬了下眼镜,就要走人。
恰这会儿,高腾终于过来了,捎带听见了方才公鸭嗓那句汇报,惊异地盯着游烈身前刚转过来的女孩:“嚯,小姑娘,年级第六?人不可貌相啊?”
这话一落,其余人找到了目标,顿时全朝他看着的夏鸢蝶看过去了。
夏鸢蝶:“…………”
没等夏鸢蝶做反应,头顶传来一声低低的撩人的轻嗤。
游烈手腕一掀,把高腾的鸭舌帽拍低了截:“叫谁小姑娘。”
高腾嗷的一声,委屈抱头:“人也没拒绝我这么喊啊,烈哥你打我干嘛?”
夏鸢蝶适时接上,声音温软无害:“那我拒绝你吧。”
高腾:“?”
高腾愣过后也乐了,“行行,你说我喊你什么,小姑娘不行,喊大佬啊?”
“……”
夏鸢蝶思考着该怎么客客气气给他怼回去的时候。
“语文139,数学148,英语62,理综289,总分638……”
游烈望着布告栏上左半第六行的成绩,像漫不经心地随口读着。
布告栏前其他声音越来越轻。
有这个大少爷当众读分的待遇,众人耳朵好奇得都快竖起来了。
夏鸢蝶顾不得再跟高腾计较,唇角微滞地勾起:“谢谢你帮我看成绩,同学,你下次考试加油。”
她转身就拉着有点懵的乔春树走人。
身后。
游烈在布告栏前侧过身,懒懒散散笑了,哑得有点蛊人的声线被夏末的风捎去逃走的少女裙边:“大佬,以后罩我吧。”
布告栏前众人:“…………?”
至今为止的十七年人生里,夏鸢蝶从来没逃得这么像丧家之犬过。
-
“随身听事件”最后以丁怀晴的赔偿告终。
全校都不明白——尤其是输了和姚弘毅赌注的高腾最是想不通——这位横行霸道的泼辣小公主到底是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的,但学校里没给其他处置,大家再好奇也只能不了了之。
丁怀晴吃了个闷亏,那之后,她隔了将近一个月才回到学校,返校后也没再找过夏鸢蝶的茬了。
然后夏鸢蝶就发现了件很神奇的事:那件事后,班里班外对她的态度好像温和了很多,至少再也没遇见过明着说她坏话或者找她不愉快的人。
乔春树说一方面是丁怀晴在学校里横行霸道,不讨人喜欢,大家敢怒不敢言,巴不得有个站出来为民除害的,对她之义举深表敬佩;另一方面则是月考成绩下来,她那62分的英语还能高居年级第六,属实把不少人震得敬而远之。
夏鸢蝶不太在乎原因,她一向善于“和解”,任何目标以外的事,只要不撞到眼皮子底下,她一律可以当没看见。
于是之后的校园新生活变得十分顺遂,学习效率都提高许多,她甚至有时间去新德中学那间独占一栋楼的阅览楼做课外阅读了。
这比她在山里时只能翻来覆去看那些捐赠书籍幸福太多倍,刚发现阅览楼那周,夏鸢蝶幸福得像只掉进蜜罐的小熊,每天都乐此不疲地来回搬书。
不过课外阅读过量难免耽搁学习,一周后,她就控制着自己降到每周只来一次的频率了。
转眼间,十一月乘着被秋风吹落的梧桐叶,飘然落进了校园。
“坤城男高…篮球联赛?”
从食堂出来,夏鸢蝶不解地重复了遍。
乔春树说:“是啊,每年秋季都办。咱们学校算半个主办方,还破例有两队参赛名额呢。不过主要是因为重要赛事场地都是我们提供——新德可是有个专门的大篮球馆,有钱嘛。”
夏鸢蝶消化完了这部分对她陌生且晦涩的信息,点了点头:“那就是和我没什么关系咯?”
跟夏鸢蝶相处一个多月下来,乔春树现在对她这个反应是一点都不意外:“小蝴蝶,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英语俗语?”
“嗯?”
“allworkandnopyakesjackadullboy”
“……”
后面乔春树又磨了夏鸢蝶一路,终于把夏鸢蝶磨得投降——主要还是小狐狸心里盘算了下,距离乔春树说的即将在新德中学举办的第一场正式篮球赛还有一周半的时间,乔春树要是每天给她来这么几遍,那加起来都够耽误三场篮球赛了。
利弊权衡,夏鸢蝶叹着气点了头:“去,我陪你去。”
“爱你!亲一口宝贝!”
“……”
乔春树这热情反应惹得不少学生回头,夏鸢蝶也习惯她这种自嘲“静如死狗动如疯兔”的风格了,笑了笑就能完全当没看见。
只是。
趁着扶眼镜的动作,镜片后少女安然撩眸,余光在不远处的树下瞥过。
围着树站了个男生,路过的学生基本都绕着他们过,显得空了一大圈,在最热闹的晚间校园里也格外扎眼。
而几人里隐隐为首的,就是那个在废弃活动室里推了她一下的。
丁嘉致。
“……”
丁嘉致手里还夹了根烟,隔着薄薄缭绕的青雾,他一直似笑非笑地瞄着她,似乎竟是看出她余光扫过来了,他手腕抬了下,夹烟的后两根指节朝她这儿一撩。
那是个招呼,说不清挑衅还是挑逗。
夏鸢蝶权作没有看到。
何况丁怀晴那件事后,这也不是第一二回了。被条狗惦记上的感觉是不怎么好,但带着打狗棍就是了,总不能为一条狗瞻前顾后不走夜路。
少女想着,余光也收转回去,她和乔春树头也未回地进了教学楼里。
背影没入人头攒动的教学楼里。
“丁哥,看什么呢?有漂亮妹子吗,这么专注?”
“……”丁嘉致抽回眼神,笑着低下头,烟头被他随手扔在花坛里,然后拿脚慢条斯理地碾灭。
他在回忆少女站在茫茫人海间,瞥回来的那个眼神。
明明一张穷到尘埃里的外皮,怎么就有那么一双清高又淡漠的眼睛。看他像俯视花间的泥,不屑又不惧。
一两秒后,丁嘉致捏了捏耳朵,有点神经质似的笑起来。
“不漂亮。”
“……但带劲儿。”
-
男高篮球联赛的正式第一场,是在十一月中旬举行的。
这场是校内赛,三个年级在校篮球队成员外各出一支队伍,轮回制两两比赛,首个获胜两场的队伍拿下除了校篮球队之外的第二名额,一同代表学校参赛。
乔春树拉夏鸢蝶去的那场,是高二对高三。
篮球比赛占用的时间基本都是小休周六的下午,学校破例开恩,下午可以选自习,也可以去看比赛。
要是没乔春树拉着,夏鸢蝶肯定是前者——说不定还会去阅览楼,桌上阳光明媚,空旷阅览室里四下无人,翻页声安静,空气中只有淡淡的书页香。
想想都做梦似的幸福。
——现在却只能做这攘攘“观赛大军”中的一员。
夏鸢蝶叹了口气,跟着乔春树走出篮球馆入口内的楼梯,转个弯,就想踏上看台中排。
“哎!去前面啊,后面能看见什么!我都让篮球队的帮我在第一排占上位置了!”乔春树作为湖人队铁杆球迷,进了篮球馆以后眼睛就亮得跟灯泡似的,拉着要往中间跑的夏鸢蝶,就奔最前排去了。
来都来了,夏鸢蝶不想拗她喜欢,跟着坐到了前排。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进篮球馆。之前从门外路过了回,也只是看了眼,那会儿兴许是没有正经比赛,只是校篮球队的练习,顶棚的灯光没此刻这么绚烂,照得运动木地板的反光都淌着水一样地晃眼。
莫名的,叫夏鸢蝶有上了电视里那种大比赛的不真实感。
夏鸢蝶从顶棚灯落回视线,看向场中。
看得出来,学校对这篮球联赛是挺重视的。
虽然只是场校内选拔,但夏鸢蝶她们落座的对面观众席,还单独拿红黄线圈出了一片评委区——
“那片是给学校领导和主任老师留的位置,听说今天还有市里领导过来观赛,还有电视台的采访录播呢,”乔春树拿胳膊撞撞夏鸢蝶,一副与有荣焉的笑,“怎么样,咱们学校虽然整体成绩不太行,但搞娱乐还是有一手的,厉害吧?”
“嗯,厉害。”
夏鸢蝶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支p5来。
这是游家的司机叔叔一个月前给她的,说是接了老苗的电话,了解到她放英语的随身听被摔碎了的情况,跟游叔叔说过以后特意给她买来的。
里面还导入了高中三年全部的英语教科听力材料,夏鸢蝶现在几乎不让它离身。
“不想给你扫兴,但待会如果我实在看不进去,”夏鸢蝶犹豫了下,温吞地跟乔春树征求意见,“你介意我听会儿英语听力吗?”
乔春树有点意外得眨了眨眼,随即扑上来把夏鸢蝶摁在怀里一顿蹭:“呜呜呜这还要考虑我我的小蝴蝶宝贝你人也太好了吧!”
“——”
夏鸢蝶差点被她捂死在胸前。
好在夏鸢蝶挣扎求救前,偌大场馆内忽地掀起了片兴奋的声浪,像低低的潮涌,从某个方向一直荡了过来。
乔春树松开夏鸢蝶,两人一起朝声音源头望去——
有支篮球队的队员热身结束,进馆了。
穿着篮球服的排成一列,五个正式一个替补,其中包括那个天生二百五似的高腾上蹿下跳地朝四边观众席招手示意,志得意满,一副猴子巡山的架势。
不少善意的嘘声笑声涌去。
但惹来全场注意的显然不是他,而是走在他身前,懒懒散散地侧挎着球的那人,游烈。
夏鸢蝶有时候确实挺佩服游烈的。
这少爷身上总有种能当谁都不存在的松弛感,哪怕全场瞩目,观众席上到处或高或低地飘着他的名字,他也能旁若无人地继续着他的事。像这会儿就半偏着头,和走在队员边上一个外教在教练本上指点讨论。
中间不知道说到什么,游烈停下,看着对方挑了下眉,漫不经心地笑起来。
乌黑额发衬他清隽冷白,眉尾不经意挑一个弧度,哪怕外人明明是只是旁观,也挑得人心里都跟着颤。
于是立竿见影。
离着最近的那片观众席,陡然就窜起一片肆无忌惮的尖叫声来。
离得近的队员们首当其冲,高腾背对的差点吓摔一跤,游烈顺手给他扶住了,再一掀眸,那点笑意化去,带着点薄凉冷淡的疏离情绪就挂上眉眼。
他是一点都不掩饰。
夏鸢蝶心情有些古怪。
到这会儿她才突然想起来,她和游烈在这方面是截然相反的——某位大少爷从不对他自己的真实情绪掩饰一丝一毫,而她,尽可能不泄露一丝一毫。
也难怪他之前看不惯她。
乔春树就在这时神秘兮兮凑过来:“知道我为什么特意让校篮球队的给我占这块的第一排吗?”
“为什么。”夏鸢蝶心不在焉地应。
“嘿嘿,因为对面设了评委席,两队休息区都放这边了!”乔春树得意地拿手给她指,“喏,一左一右,篮球队矫健身姿尽收眼底!怎么样小蝴蝶,还满意朕给你打下的这片江山吗?”
“两队…?”
夏鸢蝶眼皮颤了下,拎起来,下意识望向台下。
也是巧了。
就逢这一两秒间,游烈他们从她膝前栏杆下一两米外走过来。
好像是高腾说了什么,游烈看了他一眼,又顺着他目光,就落到了离着正近的观众席第一排——
少女并着膝,正在腿上整理他送的那支p5的耳机线。
四目相触。
夏鸢蝶大概就顿了01秒,她丝滑地挪开了眼,没看见他似的。
“……”
碎发垂过的漆眸里掠过一丝薄而锋锐的笑意,似乎下一秒就要过来了。
游烈最后还是只将球转了下手,瞥开眼。
——今天的篮球馆中人太多了,他也不喜欢被人当金丝猴似的盯着看戏的感觉。
于是一队携着呼声走过,在几米外的队伍休息区停下,放包,拿水,讨论战术,围成圈来。
夏鸢蝶放开手里无意识攥紧的耳机。
眼睫垂下,唇间不经意逸出女孩松懈下来的一丝气息。只是没入了人潮与呼声里,没人听见。
……
篮球赛是真长。
夏鸢蝶来的地方,养家糊口都不够,没哪家孩子有时间划块场地组十个人抢球玩,这算是她人生里第一场篮球赛,此时她对篮球仅有的一知半解全来自于同桌乔春树的科普。
灯光很绚烂,碰撞很激情,投篮也很帅。
但对她而言也就这样了。
中间夏鸢蝶一度想摸出耳机来,可一方面是篮球馆里每次伴随着入篮的尖叫喝彩,声潮没顶,另一方面,就在她膝前栏杆外,地方电视台架着摄像机的记者,时不时就拿摄像头往观众席转一圈。
夏鸢蝶是自视异类,但并不想做镜头里最扎眼的那一个。
只能忍了。
上半场结束哨响,两支队员退到两旁。场馆里高音转低,夏鸢蝶松了口气,听见耳后几个女生兴奋的热聊。
“游烈也太帅了吧!中间他跳投那里,我好像都看见人鱼线了我靠——还有那几个篮板!简直是往我心里扣!”
“确实,下面那摄像头就光跟着他走了。”
“可惜一堆领导老师在对面坐着,也不能下去送水,亏我专门拿了两瓶巴黎水准备趁休息给他呢。”
“省省吧,没领导他也不会要的,你还不如给丁嘉致。”
“哎?我听高三的说,丁嘉致每回接谁的水,用不了一个月那女孩准就成他女朋友了,真的假的啊?”
“好像是真的。”
“不是,她们都图他什么啊,换女朋友那么快?”
“长得不错,还舍得花钱啊,他交女朋友可大方了,而且听说他……”
后面的话夏鸢蝶就听不清了。
只知道几个女生咬了会儿耳朵后,凑在一起哧哧直笑。
夏鸢蝶没什么表情,拿着p5慢慢翻页,往下找自己上回听到的单元。还没翻到,夏鸢蝶却忽然觉着自己身边慢慢安静下来了。
安静得十分…诡异。
旁边跟人热聊上半场比赛的乔春树都转过来了,嘴里低骂了句,她拿胳膊碰了碰夏鸢蝶。
夏鸢蝶顿了下,勾着耳机,起眸。
膝前的栏杆外。
穿着高三队白色球衣的丁嘉致半仰着脸,手臂撑着她搁着脚尖的台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拿眼仰她。
像笑,但夏鸢蝶觉着恶意居多。
“学妹,”丁嘉致朝她脚边放着的背包示意,“忘带水了,能给一瓶吗?”
“——”
附近一小片跟着哗然了下。
目光汇聚,像无形而炙烤的火焰,几乎快要将第一排安静坐着的少女的背影烧出个孔洞来。
反倒是越多人盯着,近处越安静,安静得叫人不安。
连场边的摄像头似乎都要从游烈那边转过来。
夏鸢蝶拿指弯抬了下眼镜。一两秒后,安静里听得少女声音温吞轻缓:“抱歉,我没带,你找别人借吧。”
“……”
丁嘉致轻眯了下眼。
高二队休息区里,正擦汗的高腾惊咦了声:“不是,还比赛呢,丁嘉致这孙子又憋什么坏屁呢。”
“?”
弯腰抵膝的游烈支了支眸,朝后回过脸。
他们离着夏鸢蝶的坐位原本就不远,大概米,这会儿正能看见那边观众席上都寂静又诡异地盯着栏杆前的女孩。
丁嘉致似乎笑了一声,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人。
高三队里替补朝他迎过去,声音不远不近地荡开。
“怎么着丁哥,换口味了?”那人递水,顺便瞄一眼栏杆里戴着黑框眼镜的蝎尾辫少女,他梗了下,笑,“你这爱好,也太180度大转弯了吧?”
丁嘉致闷闷地笑,在这块正安静诡异的观众席前,他不高不低的声一直够传到高二休息区。
“试试呗。她这种家里穷的,给她点钱,说不定就能玩玩呢。”
“——”
就一瞬间。
原本还有点动静的观众席霎时哑然。像波澜泛开,由一点,荡及半场。
众人视线里的少女僵了背影。
她眼睫一颤,朝栏杆外撩起眸,手里的p5在本能里骤然捏紧。
同一秒,高二休息区里。
游烈一言未发,转正过身,碎垂的额发遮了漆黑隐忍的眼。
高腾正惊叹:“这孙子也太不是人了,贫困生以后在学校可怎么过……哎?烈哥,你上哪——”
雪白毛巾被一甩,落地。
单掌攥球的游烈霍然起身,拧步就朝场边丁嘉致两人走去。
修长跟腱下,球鞋鞋底在运动木地板上撕扯出剧烈刺耳的一声锐鸣。
大半场人被拉来视线。
“哐——”
篮球从男生绽起淡青色血管的冷白手臂前狠狠掷下,砸地,弹出,急速直飞向丁嘉致那张还带笑的脸。
“砰!”
猝不及防的丁嘉致被斜弹上来的篮球撞得一歪,趔趄了下侧倒在地。
至此,全场皆静。
对面评委席的领导老师们受惊望来。
摄像机镜头调转。
高腾扑出。
教导主任起身,脸色陡变地拍桌:“游烈!”
但谁也拦不住。
场中。游烈弯下腰,一把楔起丁嘉致的白球衣衣领,眉眼深戾,挥拳把人砸回地板——
“我们班的人,你操你妈的心。”
“……”
一字沉过一字。
砸在灯光辉煌、满场死寂的篮球馆里。:,,
第27章 她不去 她真以为烈哥对她特殊了?
第一场篮球赛结束那天,刚到晚上,新德中学的论坛首页就已经飘红了一大片高楼帖。
堪比去年游烈入学盛景,热闹空前。
十一月中旬,北方开始供暖,但水龙头里的水还是冷的,掬一捧到脸上,冰凉沁骨,醒脑提神。
夏鸢蝶晚自习一犯困或者烦躁,就来洗手间这样“醒神”。
但今天好像没用。
“幸亏电视台是录播,不是直播啊,”两个女生结伴从她身后过,“不然就今天这一骂和这一架,估计得在新德中学载入校史了。烈哥也是牛逼,我第一次见人用这么神颜的脸骂这么狠的话。”
“丁嘉致活该,你见没见对面校领导老师全都懵了?那表情给我乐的。”
“哪止他们啊,同校两年了,我头回知道烈哥会打架,还打这么狠呢。不过那句我们班的人可真他妈帅,好想也做他们班的人哦。”
“小妞你说清楚,是想做他们班的人,还是做他的人啊?”
“去你的哈哈……”
两个女生出了洗手间,声音也远了。
喷溅的水龙头前。
摘下眼镜的少女再次掬起捧水,阖上眼,把脸埋进了冰冷的掌心里。
夏鸢蝶一闭眼就回到了那片篮球馆里。
戾意像撕破了少年清骜冷漠的外皮。往日里他薄薄的眼尾处总垂着漫不经心的懒怠,偶尔是不明显的笑意,但那刻一丁点熟悉都找不见了,所有人看着他单手把人死死掼在反光如水的地板上,挥下的手臂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冷白里透出逼人的凌厉。
大概都被吓住了,第一时间里前排竟没有一人想起起身。
夏鸢蝶不是吓,是惊。
莫名的,持久的,难以遏制的颤栗。
像是在炙热的盛夏吞咽寒冰,一种叫她引以为傲的理智和清醒都在炽热里冻毙的极致的刺激。
于是不知谁的尖叫过后,人影幢幢,喧嚣没顶,只有她坐在原位一动未动。
她一直盯着那张薄怒难消的侧颜。
直到那人察觉,在那片因他而嘈杂鼎沸的混乱间,在拥挤的人潮里,他回过头颈,是她虚化的视野里唯一的清晰。
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她,终于一点点褪去怒意,还以清明。
他薄唇无声动了下。
[……走。]
如同一场大梦骤然惊醒,夏鸢蝶记得自己起身都狼狈,离开前的背影一定更仓皇如惊弓。
他那时见了,不知道会嘲笑还是失望。
“哗啦。”
沁凉的水再次捧上脸颊。
少女久久埋身下去。
……
夏鸢蝶回到教室时,班里正吵闹。见到她进来,前排倒是一下子就安静了不少,原本聚在桌位旁的全都回去了,效果仿佛她身后飘了个老苗。
但她对此没什么反应。
和往常一样,夏鸢蝶安安静静回了座位。
乔春树小心翼翼观察她表情:“你没事吧,小蝴蝶?”
夏鸢蝶顿了下,仰起脸,镜片后眼角如往常柔软弯垂:“没事啊。”
“那就好,那就好。”
乔春树点完头,想起什么:“你不用担心,我帮你盯着论坛呢,大家基本没有议论你的,都是在说烈哥和丁嘉致。就算有提起,也都是帮你骂丁嘉致不是人的。”
“嗯。”
“额,你好像真的不担心?”
“……”
夏鸢蝶拿笔的手微微停了下,她歪过头笑:“游烈没出手的话,可能需要担心一下,但他在学校里威望很高吧,他那样说了,学校里应该是不会附和丁嘉致的。”
乔春树似乎有点呆滞。
“怎么了?”夏鸢蝶轻声问。
“没怎么,就是觉得你冷静得……怪可怕的,”乔春树半是玩笑,拍她肩膀,“这种时候了还能这么理智思考,你数学能考148我是一点都不奇怪了。”
夏鸢蝶默然。
笔尖再在纸上游过一行后,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他怎么样了。”
“…嗯?”
乔春树回过头,看见少女低垂着的睫毛,细长柔软地搭在她白皙的眼尾下。这个问题好像只是她随口的一句无心之言。
直到她疑问,夏鸢蝶微微启唇,却没声音出来,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重复。
然后乔春树就恍然:“你是问烈哥啊?”
“嗯,学校论坛里有人说吗?”
“有啊,不过多数是猜测,”乔春树回忆了下,皱眉,“都说这次当着市里领导和电视台采访,闹得太大,虽然情有可原吧,但估计没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最轻得是个通报批评。不过这也就是在咱们新德,还有的商量,要是换了所公立早就劝退起步了。”
“……”
教室里如常吵闹,却无端叫夏鸢蝶觉着烦躁。
她捏了捏笔身,又迫着自己写了几行,才抬了笔尖:“那他是直接回家了吧,一晚上都没见他露面。”
“哪啊,”乔春树哭笑不得,“有校篮球队的说了,替补上场后,烈哥就被叫篮球馆外面开始挨训了。要不是百度一下都知道他爹现在正在省外巡查子公司,估计今天叫家长是免不了了。”
夏鸢蝶不由得蹙眉:“训了半下午半晚上?”
“教导主任气坏了嘛,他这笑面虎都难得发火了,直接罚了烈哥操场20圈呢。”乔春树啧啧看表,“可怜的,也不知道这个点跑完了没。二十圈是人跑的吗,这跑下来不得直接抬上救护车啊?”
乔春树刚同情完,就发现身边阴影罩下来了。
她意外回头,看着起身收拾东西的夏鸢蝶,不由懵了下:“小蝴蝶,还一节自习呢,你干嘛去?”
“教室里太吵了,”女孩回过头,弯着眼角笑得温软无害,“我还是去阅览楼上自习吧,之前找老苗批过的次数还没用完呢。”
“哦,”
乔春树本能觉着哪不对,但还是点了点头,“行,那你去吧。”
夏鸢蝶简单而快速地收拾完,单肩拎上包,转身往外走。
踏出教室,她唇角抿平下来。
-
兴许是最近几天有正式比赛的原因,今夜的篮球馆内依旧是灯火通明。
夏鸢蝶提着书包,脚步安静地踏入馆中。
进来前她去侧门看过了,球队通道入口有值守岗,夏鸢蝶就绕回了白天进场的观众入口。这边只能上观众席,最前排也被栏杆和比赛场分隔开,从观众通道出来后,她也只能沿着栏杆往馆里走去。
篮球馆场中只剩下校篮球队的人在做投篮练习,集中半场,离着近的有队员余光扫到她,停下手里的动作就转过来。
“同学,不好意思,我们训练不对外开放……”
那人没说完,忽然被旁边人拽了下衣服。
两人附耳不知道说着什么,夏鸢蝶正迟疑是要走还是要问时,就听方才那人直回身笑了:“噢,你是找人是吧?往里走,在头上那儿呢。”
“……”
夏鸢蝶有些意外,第一反应几乎是对方认错人了。
但顺着那人手臂抬起的方向,她踮脚望去,就看见场边的一条教练区休息长凳上坐着两人,其中一个看着身量修长,与游烈十分相近。
只是隔了半场,看不分明。
夏鸢蝶转回来:“谢谢。”
她朝栏杆外,他们的场馆地板示意了下:“我可以直接进去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这下边好像没有能给你踩的东西,”对方四处转了一圈,“要不你从球员通道进吧,我去给你说一声。”
“不用麻烦了,能进就行。”少女轻声。
“?”
那人没来得及反应,只看见女孩将书包放到栏杆旁,摘下眼镜挂到书包内角。她低头揪起校服裙摆,随手又利落地打了个扣,叫裙边紧贴在她腿上。
然后少女背握栏杆,盈盈一跃,并腿侧翻——
很轻的一声闷响,女孩屈膝卸力,就跳落到馆里的木地板上。
“啪,啪,啪……”
场内被遗忘的篮球不知从谁手里落地,滚向一旁。
夏鸢蝶勾下书包,回过身时,正对上校队里有几个人还没回过神来的惊讶或呆滞的神情。
“谢谢。”夏鸢蝶朝为首那个点头,拉下裙摆,到尽量与长袜接近,她才直起身,自觉绕着场边往尽头走。
身后校篮球队的队员声音低低飘回来。
“靠,好帅一学妹。”
“难怪游烈和丁嘉致能为她打起来,确实,咳,不一样。”
“小爷八百年没动的芳心,被她下来那一下踩得扑通扑通乱跳。”
“别不要脸了,高二那大少爷就在头上呢,你要不去跟他比试比试,看看人家学妹能不能看得上你?”
“……”
夏鸢蝶终于走到场馆的尽头。
身后校队的人声音远了,模模糊糊的,只剩一种球鞋擦地与篮球撞击的背景音。而在她视线里,长椅上的游烈又是另一副……她从来没见过的样子。
他似乎累得厉害,整个人倒靠在椅背里,头颈向后垂得很低。
浸得湿透的毛巾盖脸,露出男生半截冷白的额和漆黑的发,喉结线条凌厉性感,水珠正顺着他脖颈往下滴,没入那件黑色露臂运动长t里。
t恤外,那人修长的肢骨都懒散又倦怠地靠着椅子垂下来,胳膊搭着椅背,长腿支地,清薄漂亮的肌肉覆缠其上,在极限的运动过后透出更明显而勾人的张力。
夏鸢蝶有些不自在地挪开了眼。
视觉冲击褪去,于是游烈和坐在他旁边的外教的交流声也清晰入耳。
“…………”
但听不懂。
夏鸢蝶有些神色古怪地又转了回去。
她很确定,那道低哑好听的气泡音确实是游烈的,就从毛巾下,冷淡的,松松懒懒的,还因为倦怠而有些轻飘地荡出来。
但也确实是全英文对话。
——比老苗发音都更流畅标准,夏鸢蝶分不出是英式发音还是美式发音,只觉着教科书似的纯正,叫人入耳都有种身心愉悦舒畅的感觉。
游烈,第二次月考,英语多少分来着。
夏鸢蝶有些严肃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时,那边长椅上,外教不由地望着这个小姑娘笑了起来。
“游,看起来似乎又有你的仰慕者来看你了。这是今晚的第几个了?(英)”
游烈手指都没动一下:“说我死了。(英)”
“哈哈,我觉得这不是一个绅士应该转达的话。(英)”
“就是因为你的绅士,校队才这么纪律松散,什么人都往馆里放吗。(英)”
“这太冤枉我了,他们没那么听话。你真的不打算起来和那个女孩说话吗?说实话,我真的很喜欢她的发型,让我想起了20世纪的中式留学女生。(英)”
“……”
靠在长椅上,游烈忽地顿了下。
几秒后,盖在脸上降温的湿毛巾被他抬手攥下,游烈支起身来,湿漉的碎发下漆黑的眸就慑住了不远处猝不及防的少女。
夏鸢蝶没想到他会突然起身,神色都有一秒的不太自在。
直到游烈放下毛巾,在外教意外又惊讶的打趣里从长椅上起身,朝夏鸢蝶走过来:“你怎么来了。”
他停在近处。
“来看一下你…怎么样了。”
夏鸢蝶下意识低头,去看他垂在身侧的左手。
在他方才拿掉毛巾时露了出来,凌厉的指背茎突前伤痕明显,冷白皮肤上渍着刺眼的血迹,那鲜红已经有些干凝了,也不像是认真处理过的样子。
明明是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怎么做到比她还不在乎身体的?
夏鸢蝶想着,打开书包,把里面一只塑料袋拿出来。
袋子里装着似曾相识的碘伏和药用棉。
“这是什么?”见女孩抬手递过来,游烈只挑了下眉,却没接。
“如果你不识字的话,”夏鸢蝶抬了下眼镜,“可以请校队的学长帮你念出来。”
游烈低笑了声,伸手去接。
只是在他修长指骨将抵上去时,却又蜷起,他屈指在她手里捏着的瓶子上叩了叩:“我自己好像上不了药。”
“嗯?”
夏鸢蝶仰眸。
“手伤了,动不了。”
“……”
夏鸢蝶费了些力气,才把那句“它是伤了但不是断了”忍下。
小狐狸最心思通透,多数人的想法她一眨眼就明白,更何况,站得近那人低低撩着漆黑的眸,细长的眼睫毛上都像勾着微颤的笑意,即便他只无声睨她,心思也完全没有跟她遮掩的意思。
夏鸢蝶木着脸仰他:“你想清楚了,我上药很疼的。”
“有多疼,”他笑得漫不经心,“我试试。”
“……”
游烈把长椅上坐着看戏还看得津津有味的外教“赶”走了,对方走前不知道说了什么,络腮胡都挡不住那一脸促狭笑意。
夏鸢蝶只当没看见,坐在长椅上往外拿碘伏消毒剂和药用棉。等她摆好,游烈也已在她对着的椅旁曲身坐下。
他左手搭上椅背,散漫地垂下半截手腕。
不知道是他刚刚哪个动作,又剐蹭或者撕开到了伤口,细小的血珠从他未结好痂的伤口渗出来。
夏鸢蝶看得蹙眉:“你能不能放过自己。”
“嗯?”
游烈撩回眼。
夏鸢蝶只盯着那伤口,没什么顾忌就托住他手腕:“你一直当它不存在,伤口都又裂开……”
话声停得戛然。
女孩细腻的指尖大概只在他被毛巾渍得有些冰凉的手腕上短暂地停了一秒,就触电似的一抖,挪开。
但兴许是理智叫停,没准许她甩开他还伤痕累累的手——
她掌心又在离开前堪堪抵住他手腕。
游烈抑着笑,睫尾都在颤,声音也闷:“什么?”
“……”
夏鸢蝶缓慢地,不动声色地,将身体微微挪远。
像人一样,游烈也有一双很好看的手。指节根根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甲线修剪得温润贴合。除了手背上微微绽起的细长性感的血管筋络,倒是显不出几分凌厉本性。
蘸上褐色药水的棉签匀速轻缓地扫过他伤处,少女低垂着眼,安静片刻后,她声音听起来平得无事发生,掀不起波澜。
“没什么,让你注意。”
“不注意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一边淡漠说着,夏鸢蝶一边轻快地换取棉签,处理过他每个伤口,终于到最后一处。
棉签扫过他近节指骨下,签尾一抬:“只要你不怕留疤就行。”
话声落时,她垂眼就要撤手。
也在那一秒,原本安安分分任她掌心托抵起来的手忽地进了一寸,修长指骨覆过她平抬起的纤细手腕——
被她刻意拉远的距离蓦然缩近。
一瞬间最难藏,夏鸢蝶下意识抬眼,映他身影的琥珀色眸里露出没来得及平复和藏好的惊慌。
流过身周的空气似乎都跟着凝住。
直到几秒后,游烈蓦地笑了,桃花眼眼尾不明显地扬起些弧度:“我真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怎么才为你打了一场架,你就像只惊弓的鸟。”
少女脸色微白,又有些咬牙:“游烈。”
她声音压得极轻,不想半场外的校队注意。
游烈眼神恍惚了下,在某个灯光耀过的分寸间,像晦暗难明:“原来你最怕这个。”
“?”
夏鸢蝶顾不得辨明他深意,“你到底想干什么。”
游烈低了眸,他反拿住她的手不知何时侧翻,掀露出她手肘。
女孩肘部一片光滑。
只有一点极淡的,快要看不出来的疤痕。
“还真要好了。”游烈有些意外,松开了手,“才一个多月,体质原因?”
“我从小这样。伤好得快,疤痕消得也快。”夏鸢蝶站起身,不自在地把折上去的薄外套袖子拉下。
“跟我相反啊。”
游烈靠回去,松散倦怠地玩笑:“听起来像狐狸天赋。身体忘得快,是不是也会格外薄情寡缘、忘恩负义点。”
“?”
确定四下无人,小狐狸也不掩饰,拿琥珀色的眸子淡淡俯睨着他:“那你是疤痕体质,难不成会更长情?”
“……”
游烈停了几秒,连那双眸里的点漆色泽好像都更深更浓郁了些。
就在夏鸢蝶觉着气氛古怪,要避开眼神时,就见斜靠着长椅的男生笑意哑然地低了头。
“没试过。”
“以后,…尽可以试试。”
夏鸢蝶眼眸一滞。
她不确定她听到的那句尽可以前是不是还有别的字眼,只觉着游烈在那里的停顿十分古怪。
少女攥紧了包,像警觉的狐狸在张开的网前退后一步。
她毫不犹豫转身:
“我走了。”
游烈望着少女裙下,长袜膝上,冻得微微发红的那截白皙的腿。他眼底轻晃荡着的情绪蓦地停住。
“…等等。”
夏鸢蝶缓停,蹙眉,微侧过脸:“还有事么?”
“这周大休。”
游烈顿了下,避过略微心虚的眼眸,“游怀瑾说,让我带你去买秋冬季的衣服。”
第29章 选我吧 不许你坠底。
夏鸢蝶在家里是准备了入冬衣服带过来的。
只是她没想到,坤城才刚到11月份,俨然就有她们那里每年最难捱的过年时的冷度,而按照气温走势,之后显然还有一个大峡谷深浅的降温区间。
逞强自损这种事夏鸢蝶不做,“债务本”上条分缕析,也不差再添一笔。
——但由游烈陪同,这让她很难不在意。
“不能考虑,换一个人吗?”
“……”
周六早上,一楼餐厅。
夏鸢蝶还在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今早她为了消磨掉某位大少爷的耐心,还特意在楼上比往常多磨蹭了半小时,才在早餐餐桌旁姗姗来迟。
好消息是游烈确实不在餐桌旁了。
坏消息是他已经吃完了早餐,就在客厅离着餐厅最近的单人沙发里等她。
电视机里正放着一档航天科技的专项节目,讲的似乎是一家叫spacex的国外公司,今年正在投入研发什么龙飞船的事情。
屏幕里侃侃而谈的专家口中吐出的各种中英混杂的专业词汇,对夏鸢蝶来说就像天书一样难懂,而游烈靠坐在单人沙发里,大半天不见动静。从夏鸢蝶的方向看,那人只露着一截肩颈往上的背影,隐约侧撑着下颌,比起专注入神,夏鸢蝶更怀疑他是睡过去了也说不定。
毕竟很难想象,一个对航天科技感兴趣的人,是怎么做到数学和理综成绩永远在及格线上仰卧起坐的?
夏鸢蝶想着,放下水杯,用最轻的声音起身,离桌,朝客厅走。
电视机里专家的解析声音清楚响亮:
“……将抛弃式逃逸火箭做在舱体侧面……每个舱内做双发动机设计……既能作为发射逃逸系统,也能用于……”
夏鸢蝶的身影就在最后一句时,缓慢挪过单人沙发旁。
余光一扫,她大失所望。
游烈不但正听着看着,且少有地神色专注,完全没有平常对什么事情都倦怠或漫不经心的模样。他这会儿正半垂着额发,修长指骨捏着支深蓝钢笔,在雪白无格线的线圈本上刷刷地记着什么。
似乎是被少女影子一遮,游烈有所察觉,长眸微狭着扬起下颚。
见清是夏鸢蝶,他笔尖在纸上一点,懒散搭着的右腿从左腿上放落,游烈收笔起身:“好了?”
夏鸢蝶有点怀疑他是故意的:“你有听到我刚刚说的话么?”
“什么话。”
夏鸢蝶扭头看了眼还在播放却被游烈按了静音的电视机,眼神微亮地转回来:“我看你挺喜欢这个节目的,还是不要耽误你的时间了,让司机叔叔陪我去就可以……”
“不耽误。”
“……”
游烈放下笔本,揉了揉后颈,没听到女孩其他回应,他撩眸望过去。然后就对上了小狐狸慢慢吞吞的神色。
停了一两秒,游烈轻眯了下眼:“嫌弃我?”
换了旁人大概还要否认一下再找个借口。
但对他,夏鸢蝶顿都没打,诚恳点头:“嗯。”
游烈气笑了:“行啊,狐狸,够忘恩负义。”
他从沙发前走出,到女孩身前半米处才停下,凭着一米八六的身高,他折颈冷淡似笑地睥睨着面前的小姑娘。
夏鸢蝶眼神机警,一步没退。
“我不去也行,但白白在楼下等了这么久,总该有点补偿吧。”游烈尾声拖得懒倦,慢条斯理。
夏鸢蝶眼神一松:“你开。”
游烈看了她两秒,忽回过眸,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来一指,示意向纯黑真皮沙发的一角,“那天晚上你坐在那儿,怎么喊我的来着。”
夏鸢蝶看过去,然后神情僵住。
[你总不会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吧。]
[——哥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
[我上楼睡觉了,哥哥晚安。]
“…………”
夏鸢蝶转回来。
小狐狸磨了磨牙,细声软语地仰睨着他:“你们疤痕体质,除了长情,还特别记仇是吗?”
正巧这会儿。
赵阿姨端着餐具从游烈身后几米外的餐厅走过,疑惑问:“阿烈,小蝶,你们不是一起出门吗,怎么站在这儿不动呢。”
“就走。”
游烈侧撩回眸,似笑非笑里乜来一个“你喊不喊”的眼神。
——行。
人贵在能屈能伸。
“哥哥。”女孩偏过脸,飞快地敷衍地来了一句。
头顶,一声哑然低哂。
“太快了,重来。”
“?”夏鸢蝶咬牙,“哥、哥。”
“感情不够,继续。”
“……”
夏鸢蝶轻舔了下小虎牙,压下转回头恶狠狠咬他的冲动。而余光处,赵阿姨正空手回来路过第二趟。
小狐狸眼角一翘,计上心头。
游烈垂眸含笑睨着,那个过程他看得清楚,大概也就秒的工夫。
前一秒还气得脸腮轻动似乎在咬牙的小狐狸,某瞬开始,忽地软了神色,耷下的杏眼眼尾跟着情绪慢慢泛起薄透的红:
“游烈哥哥,对不起……”
游烈笑意微滞,漆眸里差点叫她勾出两分慌乱。
“以后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听你的,你逃课的事情我也不会告诉游叔叔的……所以你不要骂我了,好不好?”
游烈一顿。
“?”
不意外地,身后响起赵阿姨迟疑声音:“阿烈你,你逃课了吗?先生知道会不高兴的。还有小蝶她胆子小啊,有什么事你和她好好说,别吓她啊。”
“……行。”
游烈身都没转一下,低着眸乜着身前少女,应了。
在他眼皮底下,得逞的小狐狸早就仰回脸,借着他身影将她遮挡得严实,她连嘴角勾翘的弧度都没掩饰。
偏衬着笑,就酝酿了几秒的眼泪都快沾到她眼睫毛上了。
身后赵阿姨的脚步声离开。
小狐狸声音也回到准线,无辜且可恶:“哥哥,你看,这样喊得够慢、感情够丰富了吗?”
“……”
黑漆漆的眸子深深乜了少女数秒。
游烈忽偏开眸,低头笑了。
“夏鸢蝶,”他一边笑哑了声,一边慢条斯理喊她名字。
女孩像是嗅到什么危险因子,略微收敛,警觉看他:“干嘛,是你让我喊的,玩不起啊。”
“没有。就是提醒你,这是第三回了。”
夏鸢蝶更不安了:“什么第三回?”
“你在我面前哭,但又没哭出来——第三回了。”
“?”
游烈终于停了笑,声线仍旧透着难消解的哑,他从她身旁擦肩过去,语气轻飘:“再来一回,我就想想办法,怎么能让你真哭出来。”
“?”
夏鸢蝶:“??”
-
夏鸢蝶最后还是在游烈的陪同下,被司机叔叔载到了坤城的西泰步行街。
到了步行街停车场,游烈似乎有些意外:“来这里买衣服?”
司机应声:“同城推荐最高的就是这边了。”
刚恹恹要推开车门的小狐狸及时转过来:“你不喜欢吗?不喜欢的话不用勉强,就留在车上,不要下去了。我会跟叔叔说你来过了的。”
“不是喜不喜欢,”游烈残忍戳破她的希望,“是来过几次,高腾他们节假日常在这附近聚会。”
“?”
不想下车的顿时成了夏鸢蝶。
大约是看穿少女的想法,游烈垂了带笑的眼,长腿跨出车门:“你要什么样的运气,才能第一次来这里,就在茫茫人海里遇上他们?”
夏鸢蝶想想也是。
往车外面一望,大半条街上都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别说是偶遇了,两个一起来的人往中间一丢,一不小心都要找不着。
于是那颗不安的心放回去,夏鸢蝶跟下了车。
西泰是夏鸢蝶前面十七年人生里到过的最繁华的地方,没有之一。也是在这里,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琳琅满目”不止可以用来形容商品,甚至可以直接用来形容店铺。
她还第一次见到了一条可以直接连接五层楼的扶梯——
难以想象它要怎么建成。
步入临近的商场后,游烈习惯性走得很快,且拎起领口遮了半截的侧颜十分冷淡。
确保不被陌生女孩纠缠上来。
但走了没一会儿,他就发现身后没人了。游烈停下,侧回身,视线在四周一转,掠过那些惊喜又兴奋的隐秘窥视,他终于捕捉到了走过来前十几米的原地不动的女孩。
小姑娘仰着细脖子,正眼巴巴望商场最北边的飞天梯。
游烈眼睫垂扫下点笑色,长腿迈了过去。
夏鸢蝶的目光刚跟着攀升到第四层和第五层之前时,后脑勺冷不丁冒出个低哑好听的声音:
“小心点。”
“?”
“别把脖子拗断了。”
“……”
夏鸢蝶没表情地转回去。
惹着路过的陌生女孩们频频回头的祸害就站在她身后,那张被新德中学的女生们夸作神颜的脸其实已经被拉起的毛领和压低的帽舌遮去大半了,但有些人的气场,不管走哪儿都像鹤立鸡群。
还得是那种腿特别长的,仙气飘飘的,仙鹤。
夏鸢蝶就算有心和他计较,也不想承受那些跟着他就大量挪来身上的目光,她抿了抿唇,转身要走。
“等等。”
夏鸢蝶没理他,就当没听到。
她继续往前。
但没走出去——
身后那人抬手,凉冰冰的指骨捏住她后领口时,不小心拂过她颈后一下。像触电似的,细腻温润,又炽冰相融。
两人同时僵停。
一两秒后,那只修长的手撤回。
“游仙鹤”不自在地轻咳了声,偏开漆晦的眸:“你不想坐那个飞天梯试试吗?”
夏鸢蝶顿了下。
这种时候应该很有骨气地说“不想”,然后头都不回地走人。
但她挺想的。
于是,一分钟后,两人就站在了飞天梯的最底端。
飞天梯在坤城建成好些年了,常来这边的顾客们早就对它见怪不怪,坐上去又不能顺便逛街,所以乘坐的人比起商场内的客流量并不算多。
游烈斜过身,睨着身侧迟疑的少女:“不上么。”
“我在思考我有没有恐高的问题。”
“现在才想起来想,”游烈轻笑了声,“会不会有点晚了。”
小狐狸很不服气,严肃:“上去想才是晚了。”
“胆子真小。”
“?”
夏鸢蝶带点细微的恼,往电梯前走:“这叫谨慎。”
踏上电梯后,夏鸢蝶扭头,见游烈还比她慢了两步才跟上来,她嘴角轻翘:“你才是怕了吧?”
比女孩的站位低了两节扶梯金属台阶,游烈懒洋洋撩起眼,像是随手抬起胳膊,他搭在电梯扶手两边,撑住。
拦下了她所有倒下去的可能,游烈才微仰起脖颈。
隔着遮到半截的毛领,他声音听起来低低哑哑的,带点松懒的纵容:“不是说好么。”
“?”
“在你身后。”:,,
第30章 赌一把 你会让我输吗?
“……”
在游烈话音落后,回过神的第一秒,夏鸢蝶就有点突然地转了回去。可即便是背对着身后那人,她依然感觉得到脸颊上莫名的温度攀升。
不知道他有没有发觉那一瞬间她大概没有来得及藏好的惊慌,又一次,她在他像月下潮涌般的眼眸里想要落荒而逃。
可是这次没有一个观众通道能给她逃脱。
——飞天梯漫长到没有尽头。
而他始终在她身后。
夏鸢蝶没想过时间会这么难捱,五层楼高度的飞天梯,如果一直沉默,那也显得她太心虚。
她第一次后悔上来了。
飞天梯又攀上一层楼的高度,夏鸢蝶身后,游烈终于声线疏懒地开了口:“不回头看看?等上了五层,我可不想再下来陪你重新坐一趟。”
夏鸢蝶给了他一个坚决的背影:“我恐高,不。”
“……”
后面响起声低淡的嗤笑。
“?”小狐狸顿了下,扭头。
恰迎上了游烈长垂的睫从眼尾掀撩起来,笑意在他望她这一眼里弥尽,竟给她一种错觉似的温柔。
见她回眸,他淡了声:“当我那句是逗你的,可以了么。”
夏鸢蝶不自在地装傻:“什么。”
“……”游烈望她一眼。
那一眼几乎是在说她得寸进尺了,但又不带半点凶色或冷淡。
夏鸢蝶心虚地刚要转回去。
游烈偏开眸:“没什么。”
他微微侧了身,扶在两边扶手上的手臂没有离开,视线抛向玻璃护屏外,“看吧,高吗?”
夏鸢蝶下意识地跟着望了过去。
此时飞天梯已经过了三层,还在往上升,斜梯外除了比扶手略高一截的透明玻璃,再无遮拦,视觉上自然是很高的。
商场一楼的客流量在这种周末的日子最大。
目之所及每一层都广袤琳琅,脚下人头攒动,喧嚣沸鼎,人们结伴,欢笑喜怒,红尘烟火气肆流人间。
夏鸢蝶入神地看了好久。
那时候游烈正望着她,在她望着脚下人海的时候,他第一次在小狐狸脸上看到那样无措又失神的神情。
像是个在漫天大雾里走丢的小孩,跌撞又固执地往前走。
——叫你情不自禁跟在她身后。
很久以后,他在一个大雨淋湿了每一盏路灯的夜晚,浑身湿透,狼狈地走进一家阴暗偏僻的纹身店。金发碧眼的纹身师拿着纹身枪,冰冷的触感抵在他心口。老外咬着劣质雪茄,带着戏谑怜悯的笑问他确定要纹吗,这里烙下了,以后你的每一任女友都会死死挠着它问你留这个印迹在这儿的到底是你哪个该死的前女友。
纹身椅上的青年抬臂,遮了黯然漆黑的眼,那一刻多奇怪,浮现在他眼前的一幕幕栩栩如生,最后却都抵不过这模糊的一帧。
她站在很高的飞天梯上,安静地望着脚下涌动的人群,然后某一刻,她忽然很轻地笑了下,眼角弯弯地说。
“游烈,我喜欢这里……万人如海一身藏。”
那一笑里,她向他回眸。
于是扶梯上和纹身椅上,他阖眼,点下头。
放任一只从不停驻的蓝色蝴蝶带着撕裂的刺痛走进他生命的最柔软处。
-
大概在去到第三家店铺的时候,夏鸢蝶确定了一件事:
游烈长这么大一定是没陪人逛过街的。
商场,集市,农贸市场这些都算,大少爷绝对一次都没踏进去过,他的人生里大概也没有什么在琳琅百货间挑挑拣拣的经历——以至于在进到第三家店铺后,再遇见热情的导购迎上前时,游烈俨然已经是一副冷淡疏离拒人千里的冰山气场了。
导购们显然很快看人眼色。
原本迎向游烈的那名女导购在门前硬生生刹了车,转向夏鸢蝶,直到领人走到里面,才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眼门口。
“那位是顾客您的?”
夏鸢蝶顿了下,“哥哥。”
“这样啊,您哥哥真帅,就是有点凶哈。”
“……”
夏鸢蝶忍下笑意,扭头看过去。
她发现游烈在没什么情绪或是心情不好的时候,眼帘总是垂着的,偶尔撩起来看人一眼,也像漠然又居高临下的睥睨。这种时候格外显得他眼尾长且薄锐,眼神又冷,很不好招惹。
但即便这样,也总有想上去招惹招惹的。
夏鸢蝶在店里绕过半圈,就看见店里两三个闲散的年轻导购不知道时候聚在了一起,无一例外的,目光都是冲着店门的方向。
偶尔几眼分来她这儿,大约也是在猜测两人关系。
夏鸢蝶只当做没看到,反正游烈自己要来的,他的麻烦没道理她给他解决。
“这件,”夏鸢蝶示意一件浅绿间白的撞色毛衣,眼角弯向导购,“姐姐,能让我先看下价签吗?”
导购愣了下,大概是第一次遇见这样温吞礼貌,又很自然一点都不拘谨就问起价格的女孩子。
等回神,她也笑着倾身过去拿起挂架:“好,我给你找下。”
问出的价格比前面两家已经算低了,但还是比夏鸢蝶心里预算高了一截,只能再换下一家。
跟导购小姐姐抱歉了下,夏鸢蝶就往外走去,临近门口时她才发现,之前扎堆的导购姐姐们不知道何时挪了战场,已经在游烈旁边不远了。
其中还派出来一位真正的“勇士”。
夏鸢蝶过去的时候,正听到女导购跟游烈搭话。
“帅哥,陪女朋友出来逛街吗?”
“不是。”
游烈靠在门边看手机,回答问题时声线冷淡质低,眼皮都没抬一下。
那个导购姐姐脸上明显露出灿烂笑容:“那要不要去那边看看,我们店铺里也有一部分男装的,很适合你这样的衣架子身材哎。”
“不用。”
“……”
夏鸢蝶抿住唇角才没笑出来,怀疑游烈被下了说话不能超过两个字诅咒。
导购姐姐也有点尴尬:“啊,你就专门陪妹妹出来逛街是吗?那你这样的哥哥可真是少见的,现在兄妹间都又打又闹,没有像你们关系这么——”
“也不是妹妹。”
游烈抵着手机的修长指骨顿了下,这个话题似乎忽然让他有点兴趣了。
于是靠门的人懒洋洋支了眼,轻描淡写地掠过走近的夏鸢蝶,拉过下颌的毛领里,有人不明显地勾了下唇角。
桃花眼眼睫被带得微翘,像开了把撩拨人的扇。
“这我小姑。”他懒睨着她,说道。
夏鸢蝶一停:“……”
“?”
导购姐姐也蒙了:“小、小姑?”
“嗯,”那人耷回眼,扯淡都漫不经心,“我小学六年级了,长得快,看不出来是么。”
导购:“………………?”
出了店铺几十米,夏鸢蝶仿佛仍能感觉得到来自身后的导购姐姐震撼的目送。
她心情复杂地扭头:“你怎么知道的?”
“什么。”
“就,小姑。”
游烈似乎在和什么人发信息,听见这句,他眼尾掀了下,似笑非笑地睨了她眼:“怎么,狐狸也知道做贼心虚。”
“……”
狐狸做贼心虚地转开了眼睛。
而游烈似乎结束了对话,手机被他随手插回兜里:“你要是觉得这边衣服太贵了,我带你换个地方。”
他示意前面不远的直梯。
跟着游烈走过去,夏鸢蝶意外地问:“你怎么知道是因为这个。”
“从第一家店你就在看价签了,”那人漫不经心抬了下手,拦住了梯门,等电梯里的人鱼贯而出,他懒懒回眸,“我看起来像盲人吗。”
“……”
夏鸢蝶忽然好像明白,为什么从第二家店开始,游烈就停在门口,不跟她进去的原因了。
——他怕她在他面前问会觉得尴尬。
夏鸢蝶很慢地眨了下眼。
电梯走空,两人进了梯厢。
很奇怪,一直到梯门关合这一层都没人再进来。
于是梯厢里很安静,安静得叫夏鸢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在梯厢角落里垂着眼,终于忍不住在它也被游烈听到前,她好像不经意地开口:“我以为你知道了会很不耐烦。”
“?”
游烈侧了侧眸,“为什么。”
“你应该会想,反正也是游叔叔拿钱。他用三十万才能补偿你一餐午饭,我却因为几百块的衣服耽误你那么多时间……”
夏鸢蝶仰脸,认真看他,“我以为你们大少爷的风格应该是,很不耐烦,随手指几件,砸钱让我快买完。”
小狐狸轻叹:“结果没有哎,还有点遗憾。”
游烈低低乜了她几秒,忽地笑了。
低哑的,懒懒散散的好听声音,就从那人的毛领间逸出来,闷在整个梯厢里,更撩拨得人心里都泛痒。
小狐狸木住脸:“你笑什么。”
“笑狐狸,”那人声线被笑意醺得微哑,“忘恩负义,做贼心虚……还口是心非。”
夏鸢蝶面无表情地扭过脸睖他。
游烈却也在那一秒垂眸,眼睫轻低着,兴许是梯厢里灯光太柔软,他睫睑间漆黑也如墨色轻涌的海。
“我知道你以后都要还的。那就理直气壮一点,不要永远记着亏欠。”
“没有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又不欠任何人。”
“——”
梯门就在心跳声好像都静止的那一刻打开。
在人影涌入前,大少爷恢复了他懒散倦怠的眉眼,他直起身,声音松弛地朝她勾手:
“走了,狐狸,”他说,“去给你省钱。”
-
游烈最后带夏鸢蝶去的那家店,距离西泰有半个区远,开在一条沿街的巷子入口边。
是家独立店铺,面积挺大,夏鸢蝶估摸有几百平的样子,内部设计非常个性,店里灯光除了几处试衣镜外,都算不上明亮,甚至有些昏暗感。而墙上四处挂着的品牌logo灯,是个鸟雀栖斜枝的镂空图案,光色斑斓,记忆点很强。
夏鸢蝶跟在游烈身后,走进去不远就有点迟疑:“这里,价格不贵吗?”
“你来不贵,”游烈想了想,“老板算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跟人合作的品牌系列,潮牌服装是其中一类。”
“因为是你朋友,所以能打折吗?”夏鸢蝶忽然想起什么,“你之前在商场里那会儿,就是在给他发消息?”
游烈眼神越过,往店里眺:“嗯,问他在不在坤城。在的话,让他过来给我开个友情价。”
夏鸢蝶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多友情?”
“一折吧。”
夏鸢蝶:“……”
夏鸢蝶:“?”
你怎么不直接去抢。
游烈似乎是找着人了,朝店里深处昏暗的一个角落抬了下手,然后他转回来,对上小狐狸没表情的控诉眼神。
他低头笑了一声:“没事,他欠我个人情。我过去打声招呼,你在这儿等我?”
“…哦。”
夏鸢蝶最后还是没说什么,转开了。
这家店铺似乎叫“oon”,不知道是月亮还是明月,夏鸢蝶原本以为老板应该是个女人,但有点意外,对方虽然从私人办公室出来后就远远站在片阴翳里,五官都模糊在昏昧间,但隐约投下的身影能看得出挺拔修长,透着点颓懒,明显是个男人。
声音零碎松散地传回来。
中间不知道聊到什么,那昏昧里似乎淡淡瞄来一眼,尽管须臾就不在意地收了回去,但夏鸢蝶还是本能有种背后微凉的感觉。
像这家店的灯光风格一样,随性,危险,骀荡,若即若离。
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夏鸢蝶跟着专门找来的导购小姐去试衣、选定、购买,再离开店铺。
回到车里,夏鸢蝶靠上座椅,终于松了口气。
游烈在旁边察觉,略挑了下眉:“你怎么一副死里逃生的表情。”
“……”
夏鸢蝶忍了好几秒,看了眼后视镜,司机叔叔似乎没在注意他们,她便压低声,侧了侧身,靠近扶手箱:“你那个朋友给我感觉有点,凶。”
夏鸢蝶选了个程度最轻的词。
游烈一怔:“你是想说,他感觉不是什么好人?”
略微迟疑后,夏鸢蝶轻点头。
“我不是以貌取人,只是在山里长大的人都会对动物性比较敏感,他给我感觉就是……”
话未说完,就听游烈哑声笑了。
他侧靠在扶手箱上,朝她勾了勾手。
小狐狸机警地看着他,似乎不太想过去,但想到今天游烈陪她跑了整整一上午,又有点良心不安,就谨慎地挪去一点。
游烈:“他确实不是好人。”
夏鸢蝶微僵。
在密闭的车厢里,那人声音听着低得微哑:“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我和他是朋友,那其实,我也不是?”
“——”
在小狐狸被他低得慑人的声线弄到奓毛以前,游烈终于忍不住,撑着额侧过脸,他闷声笑了起来。
前排,司机叔叔也带笑地看了后视镜。
“夏同学,你不用怕,那位老板是小先生外公家里的表哥,穿过制服的,不是什么坏人。”
夏鸢蝶:“………………”
夏鸢蝶:“?”
狐狸记仇的怨念持续了一路。
直到到了别墅,轿车停下,她没情绪地拎着自己的衣服下车,身后游烈也跟了下来:“真生气了?”
可恨某人腿长得过分,她走得再快,被游烈没几步就追上了。
“好了,我错了,下次不逗你了。”游烈声线里淡去笑意,他一弯腰,从女孩手里把沉甸甸的包拎了过去。
长腿迈开,就走在前面。
夏鸢蝶怔了下才回神,立刻跟上:“我自己拎得动。”
“太沉了,”游烈掂了掂,似笑非笑地在身侧女孩头顶落眼,“再压,更不长个了。”
“?”
“哥哥给你提着,能蹿一点是一点。”
“???”
夏鸢蝶差点没忍住上去咬他。
几个装衣服的包袋,两人一路从别墅院外“抢”到院内。
夏鸢蝶成功从游烈那儿夺回一只,正要扑过去抢第二只——
她忽地停住。
女孩恼得透红的脸颊上,所有鲜活生动的情绪像按下了某个暂停键。
“……”
游烈察觉什么,眼睫上都好像颤挂着的笑意零落。
他回过神,朝别墅院里抬眸——
游怀瑾拎着洒水壶,此刻就站在院内的花圃旁。望着两人,他手里的洒水壶慢慢抬平,放在了旁边。
一颗刚含苞欲放的细花,被水壶压在了松软的泥土间。:,,
第31章 关系论 游家给了多少钱养你?
夏鸢蝶僵停在别墅花园的小径旁。
手里提着的衣服袋子这一瞬间仿佛有千钧重,压得她一颗心都空落落地直坠下去,像是朝着看不到底的黑暗深渊里。
但理智和狐狸似的本能还在。
女孩垂了眼,收敛神色,绷直了纤瘦的腰背:“游叔叔,中午好。”
游怀瑾放下了手里的花洒,无声望了两秒,他意外地笑了笑,不明显的细纹在他眼角展开:“中午好啊鸢蝶。”
他望向游烈,“你们上午这是,一起买东西去了?”
“……”
夏鸢蝶怔了下。
这一秒里,某种更让她难堪的可能像落下的火星,忽地划亮了她心底的那片深渊。差点连最后一丝伪装都维系不住,女孩攥紧了纸袋的绳子,勒进掌心。
她想沉默就好了,沉默总是能让一切过去的答案。
然后在那一秒,她手里忽地一轻。
少女怔神,眼睫惊撩起:“游……”
话声出口前被她及时咬住。
夏鸢蝶望向身侧的目光里,男生拿走了她手里的衣服纸袋后,语气冷淡地直回身去:“是我前几天骗了她,说你叫我去陪她买衣服。”
夏鸢蝶眨了下眼,难得有点不知所措。
游烈不在意地冷乜着游怀瑾:“你资助的人,你忘了管,我不能管一下了?”
“……”
游怀瑾眼角轻眯,打量似的望着游烈,但只那一眼,他就朝夏鸢蝶展颜笑道:“原来是这样,鸢蝶,抱歉啊,是叔叔疏忽了,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还好游烈虽然毛病多了些,但难得有次细心的时候。”
他又转望游烈,“我还真挺意外的,原来你在学校是那种喜欢帮助同学的学生。”
“你不了解很正常,”游烈轻嗤,“毕竟我不像你,像我妈多一些。”
“——”
游怀瑾眼角抽跳了下。
一点怒意从他眼神里勃发,但只须臾就压了下去。
像是没听到游烈这话,他将洒水壶放在一旁架子上:“天气冷,进屋吧。”路过夏鸢蝶面前,他拍了拍女孩肩,声音温和,“下回再有这种情况,你要记得和小赵讲,叔叔都跟你说过了,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不要不好意思提。”
“好,”夏鸢蝶低顺地垂着眼,“谢谢叔叔。”
游烈薄唇冷嘲一勾,似乎是懒得搭理这副恭顺场面,他转身就要往别墅里走。
但长腿踏出去一两米,他想起什么,微微回身。
一句“狐狸”在脱口前收住。
游烈有些厌倦烦躁地瞥了眼游怀瑾,朝女孩轻偏过头,“走了,你是想在外面冻成冰雕么。”
“……?”
夏鸢蝶带着微恼别过脸,在游叔叔看不见的地方用力睖了游烈一眼。
——
这大少爷到底是太心思坦荡,还是真对什么人什么事都傲慢不在乎到完全没有一丝察言观色意思的地步?
好在游怀瑾没有任何为难,放他们两人上了楼。
到二楼楼梯口,游烈十分自然淡定地就拎着包,拐进走廊里。
夏鸢蝶一个没拦住,刚绷起的表情都垮了:“…游烈!”
少女轻恼着声。
游烈在她门前堪堪停住,回身:“?”
“你住三楼,”夏鸢蝶压着声量,余光还扫了下空旷的楼梯,这才转回来,“你来二楼干什么?”
那人示意地一提手里,大包小包的衣服袋子跟着晃荡——方才在楼下当着游怀瑾的面,夏鸢蝶一点没敢跟游烈抢,愣是看着赵阿姨都目瞪口呆,目送游烈自己一个人提着所有东西上了楼道。
夏鸢蝶想想都气得想给自己掐人中,她匆步走过去,低声:“你给我就好了,我自己拿进去。”
她一顿,语气绷直,“你快回你自己楼上。”
游烈被小狐狸这没心没肝的话弄得好气又好笑,他手臂随意一抬,晃荡着的衣服袋子就避过了少女要来勾的手。
“用完就扔?狐狸,你这良心长得,够缺斤短两。”
那人嗓音压得低低哑哑的,就在走廊里她耳心里恼人地盘旋着晃。
怕被楼下的游怀瑾听到,夏鸢蝶脸色都有点变了,她微咬着下唇,仰脸:“游烈,你别这样。”
“哪样。”
夏鸢蝶语速轻而疾:“我们在家里能不能当不认识,或者你就像最开始那样看我也没关系,我——”
“你慌什么。”
头顶那人声音褪去倦懒和笑意,冷淡沉静。
夏鸢蝶眼神微滞。
游烈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你又没做错事,你慌什么。”
“……”
即便没有抬头,夏鸢蝶不知道怎么就是能感觉到,仿佛就见着少年那双漆黑的眸子睥睨地垂望着她,应该是冷淡而嘲弄的,或者轻蔑而清贵傲慢的。
住在云端上的大少爷,天塌下来都塌在他脚底下,他当然不慌。
夏鸢蝶心里微恼地想着,她都分不清这恼火到底是因为游烈,还是根本就因为她自己。
她固执地低着头,轻声但嘴硬。
“…我哪慌了。”
头顶就一声极轻极淡的笑,但不是想象中的轻蔑嘲讽。
那人似乎是拎得累了,将东西放进她门内墙根旁,抄着外衣口袋懒曲着长腿靠到她面前的墙上。
他轻弹了下舌音,撩她抬眸。
夏鸢蝶差点真叫他骗过去了,仰脸到一半想起什么:“我回房间了,你早点休息。”趁他放了东西也让了位置,她擦肩就要回房。
只是她的衣角才刚掠过他长垂的风衣,就听见倚在墙前的男生低头嗤了声笑:“你还真是做贼心虚么。”
夏鸢蝶蓦地止住,蹙眉:“我没有。”
“那你转过来,看着我。”
“……”
游烈微微沉声:“夏鸢蝶。”
夏鸢蝶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攥紧,她扭过头,眼尾飞着抹浅淡的绯红:“我说了我没有,我只是觉得至少在游叔叔面前,我不该跟你走这么近。”
“为什么。”
游烈淡声截住。
夏鸢蝶就卡了壳,沉默里那双浅色的琥珀眸子更起了雾,半晌她才说:“你以前有、以后也会有很多朋友。没有一个应该是我。”
“…”
游烈被气笑了,靠着墙翻过身,直面向她,眸子漆黑冷凉:“我跟什么人交朋友,游怀瑾还管不着。”
“但游叔叔是我的资助人,我会听他的。”
夏鸢蝶仰脸,那双眼睛安静又固执:“就算你之前为我说的生气,但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样回答他。他让我看着你,我就会看着你,他让我离你远一点,我就会离你远一点。”
“那他说了吗。”
“什么…?”
“他说,让你离我远点了吗?”游烈耐着性子,一字一句地轻声重复给她听。
“……”
夏鸢蝶低回头,别开了眼:“我不想让自己到那么难堪的一步。”
“那就至少等到那一步前,”游烈颧骨咬得微颤,嗓音也哑着,不知是气是笑,“离着还十万八千里、你跑什么?”
“你怎么知道没到。”夏鸢蝶仰起脖颈,眸子凌厉反望他。
小狐狸山里来的,野性大得很,游烈还怕逆着毛给她撸奓毛了,只能压着自己情绪,梳理了几秒,他才慢慢回到那副倦懒松散的状态。
“我当然知道没到。”
游烈在口袋里懒洋洋拨着那块冰凉的圆石,声音都压得倦怠轻慢,“不然,你是已经想泡我了?”
夏鸢蝶:“?”
“????”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胡话啊!
小狐狸果然一秒就被他从之前的情绪里气了出来。
游烈低头笑了,在夏鸢蝶反应更剧烈前,他懒散摆了摆手,抄回兜,转身往外走:“既然没有,你慌什么。继续做你的小狐狸,放松点。”
“……”
夏鸢蝶气得微微咬牙。
但她忍不住别过脸,攥着门把手的手也始终停在最后一隙,没有关上。
他怎么就那么相信到不了。
她自己都没那么相信自己。
以后那么多说不准。
万一呢。
外面的脚步声还没走远,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好像越来越慢。夏鸢蝶低头,不敢再等,她轻吸了气就要将门甩上——
卡着开关扣合的前一秒。
“等高考以后,万一,真到了那一步。”
“——”
关门的细白手指骤然僵停。
隔一墙之外。
那人轻谑,像低头笑了:“到时候你告诉我,我给你想个法。”
夏鸢蝶握着门把手的指节都抖了下,她几乎想脱口问你要想什么法,但很怕外面那位大少爷来一句——
‘泡他的办法。’
“!”
砰。
不知道是被什么吓得,小狐狸的门关得震响。
往三楼的楼梯上,游烈一顿,低头笑着上楼了。
-
除了每个大休约好的一顿家庭午餐,游烈基本从来不和游怀瑾同桌用餐。
对这一点,游怀瑾颇有微词,不过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三百多天都是在家外市外省外国外,面都见不着,摩擦的机会自然也不算多。久而久之,两代也成了习惯,除了半月一次的家庭聚餐,其余时间互不干扰。
大休周日的早上亦然。
游烈出去跑了一个小时的步,回来时,一楼餐厅里已经没人了。赵阿姨念叨着烤好的面包都放凉了,空着胃不好之类的,去给他热牛奶。
等游烈冲完澡下来后,餐桌边依旧不见痕迹。
在桌旁坐下,游烈微挑了眉,看向落地钟表。这会已经八点半了,二楼还是没什么动静。
——夏鸢蝶有早读的习惯,在家里的时候会顾忌着降低声音,但她音质干净,清和,大休周末路过二楼下楼,游烈总能掠几句入耳。
他都有点习惯了,可今早,楼上半点动静没有。
“赵阿姨,夏鸢蝶吃早餐了吗?”
“小蝶呀?她用过了,和先生一起用的。”赵阿姨笑,“她可比你起得早多了,提前半小时就下楼了呢。”
游烈勾了唇,漫不经心地往餐点方包上抹蒜蓉酱:“早起的狐狸有……”
顿了下,游烈回头:“阿姨,狐狸吃什么?”
这个问题把赵阿姨问得一愣:“肉?”
“是么,”男生偏回头,“那她怎么总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赵阿姨:“?”
理解不了家里这大少爷的脑回路,赵阿姨也没强求,笑着继续给游烈放下干果和酸奶:“今天中午小蝶也未必能回来吃饭,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阿姨提前给你做。”
果酱刀停在烤得芯里松软的面包上。
游烈撩眸:“她出门了?”
“嗯?”赵阿姨迟疑,“噢,他们早上说的,你没听到。”
“说了什么。”
“先生说,集团宣传部门想做一期扶贫专项宣传纪录片,之后上传到集团官网上,用来宣传和推广扶贫公益活动,完善一下企业文化建设。他问小蝶今天有没有时间,有的话,请她过去配合一下纪录片里一小部分拍摄的采访录制……”
赵阿姨话没说完,果酱刀被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搁在骨碟上,碰出声清脆的响。
坐在餐桌前,游烈不知什么时候垂敛了眸,清峻侧颜显出几分冷恹,下颌线也绷得凌厉。
像是在抑着什么情绪。
赵阿姨有些不安:“阿烈,怎么了?”
“她答应了?”
游烈问完,没等回答,他就偏过脸轻嗤了声:“也是,游怀瑾给她不答应的余地了吗。”
“这扶贫宣传也是配合政策,推广公益,好事嘛,我看小蝶也答应得很轻快,走前打招呼时候她笑得还挺开心的,眼睛跟小月牙儿似……”
阿姨话声停得急,“阿烈,你这、早饭还没吃两口呢,急着去哪儿啊!”
“不用等我了。”
oversize版型的深蓝卫衣兜帽被一只修长冷白的手用力扯上,盖过凌乱半湿的碎发,兜帽边沿的指节屈起凌厉隐忍的弧度。
薄削清寡的背影踏碎了门外初醒的阳光,疾跑向外。
砰。
别墅门关上。
哗——
夏鸢蝶眼前,纯白色的采访背景幕布被缓缓放了下来。
包括脚下这片空旷又拥挤匆匆的室内大拍摄地在内,夏鸢蝶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一直在见识着许许多多,连她梦里都没有存在过的场面图景。
昨天的飞天梯比起今日所见,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冰山一角。
海下藏万顷。
夏鸢蝶望着面前幕布缓缓将落,拖地,炽白的大灯和反光板将这昏暗空旷的室内拍摄场灼得只剩眼前。垂地的背景幕布被工作人员放上两把椅子和一把矮桌,叫不出名的艳丽花插瓶搁在圆桌上。
看着桌上静置的珐琅彩花瓶,她情不自禁抬手,摸过自己肩上。
柔软的长发从她身上更陌生的那条白衬红丝绒套裙前垂落,在微隆的胸脯前翘着轻微的自然卷。
那是扎了很多年蝎尾辫留下的弯痕,帮她打理头发的姐姐皱着眉用直发棒拉了好久也没能将它完全捋直。
贫穷总是充满印迹的。
夏鸢蝶人生里第一次被放在椅子上,第一次被看不清面孔的陌生姐姐围着打量,修整,用柔软陌生的粉饼和笔刷在脸上蹭扫。
最后站在镜子前,望着里面好像完全陌生的女孩,夏鸢蝶却好像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身后无限扩展的、只有黑暗中投落一束光的舞台。
她是那个第一次登台的小丑,慌张,无措,找不到方向。
她好像听到黑暗里有笑声,不知道是谁的。
她想逃。
“……”
站在原地,女孩用力闭上眼睛。
“小夏,你准备好了吗?差不多我们就要开始录制了。”黑暗里,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声音问她。
夏鸢蝶睁开眼:“…好了。”
不是每个人都有逃跑的资格。
她是怕,但她不想永远怕。
“既然准备好,那我们就落座,准备开始啦?”
“嗯,好。”
录制的现场很安静,夏鸢蝶知道昏暗里有很多忙碌的工作人员,但身周的打光之外,她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不知道是反光板,炽灯,还是身上有些陌生紧束的衣裙,采访里夏鸢蝶额角微微起汗,只能努力聚焦注意力,听着采访人的下一个问题。
“……嗯,接下来一部分是对夏同学家庭成员情况的采访,你介意吗?”
女孩停顿,摇头:“没关系。”
“好的。那第一个问题,请问你家中现在有哪些成员呢?”
夏鸢蝶轻垂的睫毛微颤了下:“奶奶,和我。”
“家庭成员的缺失,是因为遭受自然灾害还是意外事件呢?”
“是…一场泥石流。我父母在外出务工时候,遭遇的。”
“原来是这样,”采访人露出同情的神色,看向采访提纲,“夏同学刚刚说家里仅剩的家庭成员就是奶奶了,那奶奶是否有因残疾年迈而劳动能力弱的情况呢?”
夏鸢蝶呼吸轻促了下,她阖了阖眼:“奶奶身体很不好,基本没有劳动能力,卧病在床很多年了。”
“既然这样,那家里是否有欠债情况,收入又是——”
“砰!”
昏暗里一声惊响。
采访椅上,少女似乎被这声音吓到,微仰起苍白的脸。
夏鸢蝶茫然地望着光圈外,昏暗里响起采访导演恼怒喊“停”和“开灯”的声音。
灯光从天而降。
夏鸢蝶猝不及防被晃了下,下意识抬起胳膊,想拦在眼前。
直到一道略微急促的喘\息,在跑近的脚步声和众人压得低而惊讶的背景音里,在她椅子前停了下来。
夏鸢蝶像预感到了什么,僵硬着慢慢放下胳膊。
雪纺长衫的底衬,像幕布那样从眼前将落。
站在从顶披洒的炽灯下,少年漆黑的碎发泛着薄冷的光泽,漆眸里蕴着冰冷躁戾的怒火。
他深望着她,喉结在颈线凌厉的脖颈上沉滚了下。呼吸前所未见的促然,乌黑碎发被吹得凌乱不羁,卫衣都藏不下胸膛剧烈的起伏,之前被罚跑20圈后大概都比不过他此刻的狼狈。
“…游烈?”
夏鸢蝶刚出声,还未放下的手腕就被修长漂亮的指骨握住,稳而有力的手将她从椅子里拉起来。
她第一次发现游烈原来比她高了那么多。
“不录了,”他声音哑得厉害,分不出是沉还是怒,“……走。”
“?”
夏鸢蝶一怔,微微蹙眉,她刚要挣脱。
不远处的导演终于回过神,气得扔下手里的采访提纲:“你!你怎么回事!谁啊,谁负责的外围,怎么什么人都往里放呢?谁让他打断采访录制的?把人给我松开,你凭什么带走采访嘉宾!?”
“……”
死寂声里,男生停住,回眸。
游烈单手握着女孩手腕,没有松开。另一只手抬起,抑着快要没顶的烦躁戾气,他修长指骨将额前垂遮的碎发拂后。
冷白的额下,清厉眉眼薄如开刃。
采访导演僵了下。
就在此时,他旁边的助理伸手拽了拽他衣服后摆,附耳上来:
“曲导,他就是游董的独子,游烈。”
“——”
导演扭头:“?”
第33章 要你管 以后肯定是个妻管严。
兴许是这张清隽面孔太过出众,即便此时叫戾意洗去了他以往的倦怠淡漠,认出游烈的人也还是在不断增加。
“游董独子”“游烈”“太子爷”“庚家的长外孙”……
断续模糊的声音在拍摄场内四面八方的角落弥散,昏暗里众人交头接耳,织成网的目光让人无处逃遁。
脾气暴躁的采访导演听见助理的话,窜起的火顿时被浇灭了大半。
顾不得和助理理清状况,他敛了敛情绪,挂起笑过去:“噢,原来是小烈总啊,真对不住,灯光太暗没认出来,也没人提前通报声您要过来的事情……小烈总找这位同学,是有什么急事?”
“她不录了。”
“啊?可这是游董亲自交待让我们安排采访的同学啊?”
“游怀瑾问起,你就说是我说的。”游烈回身,漆深的眸里像灼着暗火,“——让他找我。”
“这……”
导演还犹疑着。
游烈最后一丝耐性告罄,他握着身后夏鸢蝶的手腕,径直朝拍摄场外走去。
穿过层层人群,和随之投来的复杂诡异的目光,夏鸢蝶攥紧了手,低垂着眼没有看任何人。
她一直忍到游烈将她带出那片拍摄区的门,拉进无人的安全楼梯里。
“砰。”
安全楼梯的门被风吹上。
同一秒里,夏鸢蝶毫不留情地抽手:“放开。”
女孩声音轻涩而强硬。
游烈停了下,回身。此时他眉眼间的躁戾悉数压了下去,只有声线还浸着低哑,在狭小的楼道里也蛊人的好听。
“集团参与过的扶贫项目数不胜数,这期采访不是非你不可。”
他语气很轻,轻得叫夏鸢蝶仿佛在这位从来清贵矜傲的大少爷身上见到从未有过的低姿态似的错觉:“跟我回去吧,狐狸。”
“……”
应该是他望她的那个眼神,情绪汹涌如暗潮,要将人吞没。
夏鸢蝶几乎真的要动摇了。
好在理智先它一步。
安全通道里,女孩向后退去,仰头:“我不会走的。”
“——”
游烈眼底藏抑的情绪擦起个深晦的火星,又寂灭下去。
他攥紧了指骨,声音按捺:“为什么。”
“于情,游叔叔是我的资助人,他的任何合理要求我都不能拒绝,”夏鸢蝶轻吸气,语速平稳下来,“于理,这是扶贫项目的公益宣传,而我是游氏集团扶贫项目的受益人。我来的地方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家庭,但不是所有孩子都像我一样幸运,只要对他们有益,我有责任也应该配合。”
女孩说完,转身:“我要回去继续录制了。你走吧。”
“夏鸢蝶。”
游烈情绪抑得声哑,“难道你真想不明白,游怀瑾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让你参与什么扶贫项目采访?”
“……”
转过身的少女,刚握到安全通道金属把手上的指节一颤。
须臾后,她慢慢将它攥紧。
“游叔叔对我有恩,是足以改变我人生轨迹的恩情。我绝不会去主观地认定他对我有什么恶意。”
夏鸢蝶慢慢回过身,摘掉了黑框眼镜后,化着淡妆的女孩的眼眸更加清澈。
“而且他也没做什么,不是吗?”
游烈无声,颧骨扯着他凌厉的下颌线紧绷。
夏鸢蝶说:“因为游叔叔什么都没有做,所以,如果我和你看到了什么,那就是原本就存在在那里的。”
比如他们明明站得这样近,呼吸都相闻。
但他和她之间从来都是不啻天壤的。
“……”
游烈像是在少女的眼神里读懂了她的意思。
几秒后,他低偏过脸,颓然地笑了下,“狐狸,你还真是……心如铁石。除了自己的目的以外,你是不是什么都不在意。”
夏鸢蝶默然。
游烈抬手,覆上冰凉的楼梯扶柄,他侧过身去。阴翳将他眉眼藏起,只略过冷淡倦怠的半截下颌。
“这样想,你和游怀瑾确实挺像的。”
他自嘲笑了,踏下楼梯。
站在原地的女孩眼睫轻颤了下,张口,但没说出话来。
游烈折着长腿一步一阶地下楼去,大概是来路耗掉了太多体力,连他也难得倦惫,垂在身侧虚握的手终究什么也没握住,他插回口袋,踩到中转楼梯台。
男生转过身,眼尾垂着,神色倦漠就要继续往下。
“…我在意。”
忽地。
就像一个幻觉似的轻声,在安静得只有风的楼道里掠过。
游烈僵停了下。
驻了几秒,他仰起修长的脖颈,朝上一层的站在门旁的女孩望过去。
后来游烈总是在梦里梦见这一刻的这双眼睛,他想,那应该是小狐狸人生里的第一次吧,归他的第一次——
她终于亲手打开一扇窗,给他看她心底最不愿为人知的怯懦。
“我在意的,游烈。我没有心如铁石,也不是什么都不怕,我怕很多,更在意很多。但我只有十七,我只是个学生,我能做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叫自己不去在意了。这也不行吗?”
女孩含泪,泪水在她眼底盘旋,晶莹透澈。
像翻过荒芜嶙峋的野地,游烈终于看见了深山里不染尘埃的湖泊,他怔在她的眼底。
夏鸢蝶深呼吸,慢慢吐气,她转过脸,飞快地在眼角擦过。
然后她转回来,认真地望着楼下。
“我不想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什么都做不了。我要未来的我能够有我自己的选择。所以有些事,就算不想、就算再怕,我也一定要去做。”
不等游烈说话,也不想再看他的眼神,不知道是怕在里面见到方才的冷漠、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夏鸢蝶回过身去,侧背对着下一层的男生。
她拉开门。
风从她身前灌出,披肩的长发跳起一支含蓄的舞,女孩的轻声缠绕在发丝间,也混进光的粉末里。
“游烈,我很感谢你的维护。但你在身后不是我任性妄为的资本。”
“我只有自己长大,才能真的不怕。”
“——”
砰。
通道的门关合。
……怦。
窗边的少年被身体里不知名的声响拉回神。
他喉结轻滚了下,望向没了人影的空旷楼台。
——
录制拍摄场内。
导演铁青着脸,身边的助理正急如热锅蚂蚁:“曲导,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然我们干脆做一个替代采访,就说保护学生隐私,不做露脸处理?”
“隐私是隐私,但你不能造假啊,这可是纪录片——”
导演发火的声音再次被推门声打断。
他一口气憋在嗓子里,气得扭头,刚要爆发。却是在看清门口跑得微微气喘的女孩时,导演蓦地愣住了。
“对不起。”
女孩躬身,诚恳道歉,然后才在蔓延的安静里直起腰来。
“耽误大家时间了。我可以继续录制。”
“……”
意外掀起的杂声里,导演慢敲了敲卡板。
他看向同样惊讶的助理:“这小姑娘,有点意思。”
没等助理回话,导演转身,他拍了拍手:“来,采访人就位,各组准备。”
……
那天的采访录制结束得有些晚了。
夏鸢蝶的午饭都是在拍摄场和大家一起吃的。
收工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一点,夏鸢蝶原本想换下那条白衬衫打底的红色丝绒长裙,但临时更衣间已经打扫完,陪同她的不知道哪个部门的助理姐姐笑着将她的衣物装在一只纸袋里,递给了她。
“衣服是董事长办公室那边让人拿过来的,说是董事长送你的礼物,你直接穿回去就好了。”
夏鸢蝶沉默了下,眼角轻弯就抬手接过自己的衣物:“好的。谢谢。”
“那我送你下楼吧?”
“嗯,麻烦您了。”
“……”
拍摄场里的工作人员多数都收工撤走了,区外的双开门敞着一扇,夏鸢蝶走在助理姐姐的身旁,安静地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
游烈应该,挺生气的吧。
大少爷纡尊降贵跑了那么远过来,前所未见的一身狼狈,当着所有人面起了冲突也要将她带出去,她最后却还是选择了站在游怀瑾那边。
说不定他会气得再也懒得搭理她。
其实是好事啊……
但她怎么就心里低低落落的,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小夏同学,方便和你八卦一下吗?”助理姐姐忽然在此刻开口。
夏鸢蝶顿了下,抬眸,只要和对方眼神稍微对视,看透那点跃跃欲试和兴奋难抑,她就已经能猜到对方想问什么了。
不想回答,但逃避只会更麻烦罢了。
于是戴回眼睛的少女轻抬了下镜框,眼角乖巧地垂着:“没什么不方便的。”
“太好了,”助理惊喜得握起手来,“你和太子爷,嗯,就是小烈总,你们是什么关系啊?好…朋友吗?”
夏鸢蝶假装没听到那个奇怪的停顿,眼都不眨,神色略带惊慌:“不是啊,我和游烈都没有见过几面的。我们只是刚好同班,又因为游叔叔见过两次。”
对方一愣:“啊?那怎么小烈总突然跑来拍摄场地,还看着那么生气你来参加录制的事情?”
“可能是,他和游叔叔在这件事上有意见分歧,我刚巧碰上了的缘故吧。”
夏鸢蝶拿细白的指尖推了下眼镜,声音轻忽。
游怀瑾和游烈关系不好显然在公司里完全不是什么秘密——她观察过了,之前游烈直呼游怀瑾的名字,在场几乎没人露出意外或者不安的表情。
“这样吗。”助理似乎不太确信。
两人走到只能容单人宽敞通过的门前,女孩眨了下眼:“如果不是游烈带我出去后就直接走了,那我也不敢回来嘛。”
“也是。”
助理姐姐心有余悸地跨出门:“小烈总长那么帅,脾气还真不是一般的难招惹。你和他做同学也不容易吧?”
“只是普通同学,所以还——好……”
夏鸢蝶只是习惯性抬眸,结果尾音一抖,差点飘到天上。
——
对着双开门的窗旁,日光将斜靠墙前的清挺身影长长地投在地上,似乎听着话音走出,等得有些倦怠的人懒懒散散勾起了眼。
“!”
助理姐姐僵住:“小烈总,您这是等、等人吗?”
“不等人,”游烈一掀手腕,看了眼早上没来得及摘掉的运动腕表,不紧不慢的,“等一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狐狸。”
夏鸢蝶:“…………”
也不用助理自行体悟什么。
大少爷说完垂下胳膊,那双漆黑眸子散漫一挑,眼神就睨到助理身后试图隐形的小狐狸身上了。
游烈卷腹,直身,懒洋洋走过去,一抬手就把人从助理身后“拎”出来。
“我是跑了半路才过来,还专程等了你四个多小时的普通同学,游烈,不重新认识一下吗,普通同学夏鸢蝶?”他气得抵着齿尖笑,低头拿漆眸一眼不眨地迫着她,嗓音也沉得撩人。
“……”
夏鸢蝶无地自容,声音难得心虚:“你不是回去了吗?”
游烈还想说什么,但这会儿气也消了,见面前小狐狸一副拘谨不自在的模样,他想起什么,淡了淡情绪。
男生侧过眸,视线瞥到助理身上。
对方一对上他的,连忙避开。
“既然录制结束,那人我可以带走了吗?”大少爷像是深谙百变技能,换了对象说话,连声音听着都懒散松弛了下来。
助理毫不犹豫:“当然当然,您请便。”
“……”
游烈低头,拿黑漆漆的眸勾了夏鸢蝶一眼,然后大少爷就转身往安全通道走了。
夏鸢蝶朝助理点了下头,也跟着进去了。
进去时游烈已经在下楼,背影清寡,有点冷淡难近。
夏鸢蝶犹豫着上去:“你不是不喜欢被人盯着吗,就算要等,怎么直接在拍摄层外面等了。”
游烈眼都没抬,轻嗤。
“怕你跑了。”
“……”
大概是某人语气太嘲讽,夏鸢蝶一时之前竟有些分不清,他这句到底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想不通的问题就被放弃。
夏鸢蝶不敢再招惹这位被她“得罪”了一天的大少爷,就状似乖巧地跟着,一路跟到了公司外。
见游烈要到路边打车的样子,夏鸢蝶更不安了:“你真是跑来的啊?”
“跑了一半,才打上了车。”游烈眉峰起皱,心里暗骂了那个离着市中心主干道都有两公里的别墅区。
他现在仅有的最后一丝力气也就够说话了。
夏鸢蝶想起他晨跑习惯:“那你吃饭了吗?”
“你是说早饭,还是午饭。”游烈冷冷淡淡斜乜下来一眼,然后薄唇嘲讽一勾,转回去,“巧了,都没吃。”
夏鸢蝶:“……”
那她可真是罪孽深重。
大概是听从了她心里的召唤,在这边极难打车的路段,没用多久,一辆计程车很快就在两人面前停下了。
游烈拉开车门,扶着,等了秒没见动静。
他回过身,察觉什么抬手拎住了就要往副驾驶跑的小姑娘,气得哑声轻笑:“你是我助理吗,天天坐副驾?”
“?”夏鸢蝶不解扭头。
游烈对着小狐狸那个他见多了,也分不清到底是真无辜还是假无害的表情,莫名有点躁意难抑地心痒。
他偏过脸去不看她:“上车。”
“哦。”
夏鸢蝶觉着游仙鹤有点奓毛,具体表现为路边那两个小姐姐盯他三分钟了都没敢上来要联系方式。
她还是不惹他好。
计程车从路基石旁缓缓驶入机动车道。
司机问:“去哪儿?”
夏鸢蝶刚准备张口。
望着车外的男生没抬眼,懒懒支了句:“天文馆。”
“?”
夏鸢蝶回过头。
那人正懒洋洋靠在车后座上,像是极没力气了,眼睫也虚虚耷着,直到察觉什么,他睫尾轻撩,淡淡乜来一眼:“你有不同意见?”
“没有。”
夏鸢蝶一顿,“但天文馆里面,有地方吃饭吗?”
“……”
游烈没说话。
停了好一会儿,夏鸢蝶才听见他阖着眼低声:“外面有。”
夏鸢蝶蹙了蹙眉:“你要是很生我气,不用勉强自己理我。”
游烈但凡有点力气,这会儿应该已经笑起来了,但他真没有,又积蓄了会儿,晕眩的感觉不再厉害,他才往女孩那边歪了歪上身。
“过来点。”
他声音轻,听不出是生气还是冷淡。
夏鸢蝶不放心得回眸盯了他两秒,勉强往那儿挪了一公分,两公分,三……
啪嗒。
毛茸茸的脑袋靠到了她肩上。
黑发凌乱的大少爷意外得有一头柔软的碎发,一点都不像他看起来那样凌厉扎手。
夏鸢蝶正僵着胡思乱想,就听见耳边,抵得极近的,压得低低哑哑的声音像排着队的小音符,一个一个蹦进她耳朵里。
他呼吸都灼得她心颤。
“真没力气了,”游烈虚阖着眼,轻叹,“再晚点到,你就挑块地给我埋了吧,小狐狸。”
“……!”
夏鸢蝶一时都不知道,到底是计程车司机还是她吓得更重。
-
天文馆外面还真有家中餐铺子。
看着是家老店了,开了至少十几年的样子,游烈进门还算驾轻就熟——如果没有快一步三晃的架势的话。
大概二十分钟后。
某人终于“活”过来了。
夏鸢蝶吊着的心放下,细眉绷得清平:“你有过低血糖病史?”
“…嗯。”
大少爷声音还是低低懒懒的,答也漫不经心,但总算有了点人气儿。
夏鸢蝶眉心蹙起:“明明有过低血糖,你还敢跑完步以后连续两顿饭不吃,你不要命了?”
“恶狐狸先告状。”
游烈眼都没抬,“我怎么知道你录采访会直接到下午一点的。”
夏鸢蝶:“……”
刚硬气点的小狐狸又软了吧唧地窝回去。
她轻舀着游烈给她也点了份的粥,迟疑问:“不过你这种家庭,怎么会有过低血糖的?”
游烈似笑非笑地撩了她一眼:“我哪种家庭。”
“就,”小狐狸卡壳,“吃穿不愁,清闲富贵。”
“……”
桌上一时静默,只有店里老旧的空调机运转的低声。
夏鸢蝶几乎以为自己不会听到答案了的时候,她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在身边萦过。
“小时候有一回,我妈很偶然地出了趟远门,让游怀瑾照顾我。他那时候生意起步不久,忙,怕我耽误事,所以把我关在了家里,然后喝醉了,就把我忘了。”游烈语气轻描淡写,像讲起别人的故事。
夏鸢蝶却不自觉提了口气,“忘了…多久?”
“两天吧,也可能是三天。”
夏鸢蝶屏住呼吸。
玻璃杯在游烈指腹下斜斜立起,边缘在桌上轻滚,像随时摇摇欲坠,而他侧撑着额,懒垂的漆眸里只有一种浑不在意的冷淡。
“低血糖休克,醒来以后就在医院了。”
夏鸢蝶慢慢呼气。
但刚刚屏住的那口呼吸好像独自憋在了胸口里,憋得她滞涩得闷,她望向游烈:“所以你是因为他那时候太忽略你,才恨游叔叔的?”
“…怎么会。”游烈却垂着眼笑了,那笑里带着一种冰冷至极的情绪。
指骨下抵着的杯子被压平。
游烈忽然抬眼,望着街对面的天文馆。他语气轻慢得像是随口,倦怠,不在意也不经心的自我凌迟。
“我恨他是因为,在我妈死这件事上,我和他都是罪魁祸首。”
第34章 让她来 狐狸不大,野心还挺大。
老旧的空调机送着徐徐的暖风。
在十一月底的北方城市却只叫人觉着徒劳。
一阵寒风拂起厚贴的半透明门帘,坐在桌旁的夏鸢蝶蓦地一栗,她醒过神,像是在风里嗅到了点凛冬将至的雪意。
夏鸢蝶想起来了,昨天周六,节气“小雪”。
大概是小狐狸的一激灵把游烈从回忆里拽了出来,他上身微微往后一靠,长眸半撩,从桌上到桌下睨过女孩那一身丝绒长裙。
停了几秒,他侧开:“像只城里小狐狸了。”
前一秒还在小心观察他此刻情绪状态的夏鸢蝶:“……”
“?”
察觉到小狐狸那点细微抑着的不爽,游烈抄着兜靠在椅里,低眸笑了笑:“不是挑衅你。之前没注意到。”
“那你可能眼神不太好,我被你从拍摄区里拽出来的时候就这样穿着了。”夏鸢蝶没表情。
“那时候太气,后来太晕。”
游烈勾回眸,语气轻慢,像随意又认真:“挺漂亮的。”
“……”
夏鸢蝶脸颊莫名升温。
藏在桌下的手在长裙上握了握,她声音仍没什么起伏的:“是不是看起来不像我了。”
“为什么,”游烈撑桌,起身,像随口一句,“你在我眼里一直这样,又没变过。”
“——”
小狐狸受了惊似的,眼睫一颤,拎起来向对面看。
走出去两步,那道清拔背影似乎也反应过来什么,从散漫不经心到微微撑直,停了几秒,深蓝卫衣兜帽前的黑色碎发低了低,像是逸出声极轻的笑。
“没别的意思,”游烈往店里走,“在我眼里,一直是只狐狸。”
夏鸢蝶:“……”
她刚刚在感动什么。
夏鸢蝶没情绪地舀着粥,目送游烈走到店铺最里面。到尽头他停下腿,抬手在人家通后院的门上叩了叩,探身说了什么。
坐在这里听不分明,只能看见男生侧倚在门旁,带点笑,姿势也透着倦懒松弛。
似乎是和这家老板相熟。
没一会儿,里面门拉开一隙,一个在这十一月的初寒里也只穿着运动薄外套的年轻女人探身出来,她靠在门里对着游烈笑得明媚漂亮,登时叫这家不太显眼的老店也平镀上了一层光似的。
夏鸢蝶舀粥的手指停了下,没再看,她平静地垂下眼。
一两分钟后。
黑色卫裤也裹得修长的长腿回到桌旁,游烈低睨过女孩面前的粥碗:“不好吃?”
“中午吃多了,吃不下。”夏鸢蝶安静说完,抬头。
正见着游烈将一件印着大字母logo的棒球服外套拿在手里,在她身旁一提,“穿上吧。”
“……”
夏鸢蝶停顿,她下意识朝游烈来的店里面抬头。
那位女老板正在柜台前动着电脑,长卷的发被她随手往后一撩,白皙性感的胸锁骨线就晃了夏鸢蝶一下。
见女孩没反应,游烈淡淡挑眉:“刚刚还在打哆嗦,现在又不冷了?”
夏鸢蝶落回眼。
被游烈拎在手里的外套看着就肩线宽挺,实在不像是那位女老板的,而更像……
“我的。”游烈似乎看穿了她的沉默。
“你怎么会有衣服在…这里?”夏鸢蝶神色微妙。
游烈停顿,低眸睨了她几秒,他哑声像气笑:“不要胡思乱想,只是经常过来。”
“经常跑来这家店?”夏鸢蝶眼神更古怪了。
“天文馆。”
游烈笑意淡了淡,朝门帘外一抬下颌:“那是我妈以前工作的地方。”
夏鸢蝶一怔。
“不过这家店也常来。我小时候,游怀瑾基本不回家吃饭,我妈经常带我过来。她走了以后,我就自己一个人来。这家店我吃了很多年,习惯了,”游烈落回眼,“现在店已经从老两口那儿传给他们女儿了……还记得她的人,好像也越来越少了。”
是游烈那个自嘲低下去的尾音,还是他那一刻怅然眼神。
夏鸢蝶莫名得鼻子一酸。
等回过神,下一秒女孩就有些仓皇地起身,“对不起”被她说得轻且快,同时就把游烈手里的衣服抱了过去。
敏捷得很。
游烈反应过来时手里已经空了,情绪跟着溃散,他不由低头笑了声:“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又不认识她。”
夏鸢蝶犹豫了下,还是诚实答了:“我之前听你说总过来,还以为是你和这里的老板有什么。”
“?”
游烈一顿,哑声失笑,“老板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狐狸,你造我谣没关系,可别破坏人家家庭。”
小狐狸理亏得憋气。
“外套穿上吧,”游烈也没再玩笑,“要一起去天文馆里参观吗?”
“……好。”
-
两人到天文馆外的时候,离着这周日的闭馆时间已经不远了。
游览入口半封闭,旁边立着指示牌,写明这个周日下午四点后提前闭馆,各馆内做资料整理、维护和清洁工作。
夏鸢蝶给游烈示意:“还能买票吗?”
“嗯,等我会儿。”
游烈走去安保室旁,靠在窗前说了什么,夏鸢蝶隔着窗玻璃看到里面的人似乎拨了通电话。
电话没拨完,对方脸上的表情已经从犹疑转为谦恭了。
话筒还很快就被递到游烈手里。
夏鸢蝶正奇怪着,见两个工作人员打扮的从馆内出来,正结伴往外走。其中一个边走边回头看着窗旁。
“厉害啊,直接给馆长办公室拨的电话,那年轻人是什么人啊?”
“他你都不知道?噢也是,那会你还没调过来呢。他妈妈是馆里老人了,十几年前在天文台工作过的,在那会是小有名气的青年天文学家。还是老馆长的亲传学生的,家里背景可了不得……”
“那个年代的天文学家,难怪呢。他妈妈现在还在天文台吗?”
“噢哟,他妈妈早去世了!十几年前了吧,当时有个观测队去阿塔卡玛沙漠做天文观测,遇上沙尘暴,失踪后半个多月才找到人呢,早就——”
“咳!!”
一直回着头看的人慌忙转过来,快步将同行同伴拉走。
夏鸢蝶神色复杂地回过头。
果然就见游烈转身回来,手里拿着两张游览票,他走回她面前,将票递给她一张:“买好了,进吧?”
“…嗯。”
夏鸢蝶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压了回去。
她点头跟在游烈身后。
夏鸢蝶是第一次进天文馆这样的地方,换了平时,大概已经忍不住新奇地到处跑跑看看和张望了。
但今天,或许因为游烈的话和在外面听到的那两个天文馆工作人员的交谈,她心里像是一直坠着块石头似的,脚腕都有点沉得抬不起来。
夏鸢蝶正想着,游烈领她迈进一个新的展馆,她就看见了一排形状颜色各异的石头出现在了展柜里。
每一个玻璃展柜旁,都立着分门别类的详细介绍。
“这里是陨石馆。”游烈走在她身后,等着面前小姑娘在每个展柜前停留,又巴望一会儿玻璃柜里可望不可即的石头。
夏鸢蝶连着看了几处展柜,眼睛都亮起来了些:“那我最喜欢这个展馆。”
“……”
抄着口袋站在旁边的男生兀地一停。
几秒后,他眼神有些奇异地旁落过来:“为什么。”
夏鸢蝶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展柜:“虽然只是一块石头,但它可能在来之前已经在宇宙中转过了几千万年,然后穿过了人类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多少光年的距离,才出现在这里。人的一生只有几十年,却能在几十年里的某一刻和它遇见,这就像一场……”
展柜前的女孩顿住,似乎想要找个准确的词。
她蹙着眉直回腰,在某一刻眼睛忽亮,转头朝游烈:“就像一场奇——”
“奇迹。”
游烈衔过她的话音。
目光相接,夏鸢蝶怔在那双漆黑又纯粹的眸里。
等回神,少女慌忙转头,走向下一个展柜。
而身后的人也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既然这么喜欢,那只能看着是不是很遗憾?想摸一下吗?”
“?”
夏鸢蝶木着脸回给他一个你疯了吧的表情:“哥哥你收敛点,我可不想每年去牢里给你送饭。”
游烈嗤声笑了:“你能不能想我点好。”
“你都胆大妄为到想撬开展柜了,还——”
话未说完。
一只冷白修长的手伸到她眼皮底下,指骨微屈,夹在指节间的黑色薄圆石轻轻一转,便落进他干净的掌心。
这石头,夏鸢蝶自然认得。
——所有认识这位大少爷的人都知道,游烈从不离身。
想到某种可能性,夏鸢蝶眼神一惊,仰头:“它是…陨石?”
“陨石碎片,”游烈朝她抬了下手,“摸摸看。”
“……”
夏鸢蝶僵着指尖拿过去。
和普通石头差不多,只是这块的颗粒感似乎更明显,触感也更粗糙些。
夏鸢蝶又瞄了眼玻璃展柜里看起来价值连城似的它的同伴,原本一只手拈着,顿了下,换做两只手捧起来。
游烈被她弄笑了:“摔不碎。”
“万一呢。”女孩没表情。
“那也不会让你赔的。”
“良心会负债累累。”她不为所动。
“是么。”
头顶那人嗓声带点低哑撩拨地笑了起来:“原来狐狸还有良心呢?”
夏鸢蝶:“……伸手。”
夏鸢蝶不跟他计较,将那块石头放回他掌心间,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她想到什么:“这个是阿姨送你的吗?”
“嗯。”
“那你对航空类的东西很感兴趣,也是因为阿姨?”
“……”
游烈似乎意外地撩起眼。
就见面前小狐狸难得有点不自在,别开了脸:“我之前有看到家里摆着很多,这种外文书,还有看到你在看相关的科技节目。”
游烈收起石头,低头笑了:“是。”
“我小时候她跟我说过,人死之后,只是去了另一个很远很远的星球,可能在太阳系外。人类无法到达,就以为它并不存在。”
“新世界,吗?”
“大概吧。”游烈抬手,扶上展柜,他望着里面不知道来自多少光年外的石头,又好像穿过了它,“可能她是骗我的,也可能她就这样相信。不管是哪种,我还是想去研究一个航天器,让它代替人类飞得更远,去看看世界尽头之外,到底有没有她说的那样一个新世界。”
“…会有的。”
游烈停了下,回眸。
女孩认真得眼角都矜起,琥珀色眸子清澈见底:“就算有生之年不能抵达,人类历史上也一定会有那样一天。在那一天前,你至少可以帮它走得更远一点,离那个世界尽头之外的世界还有那个世界里的阿姨更近一点。”
“……”
游烈怔在夏鸢蝶那个眼神前,怔到夏鸢蝶反应过来,有点不自在地挪开眼。
淡淡的绯红偷偷爬上女孩的耳垂。
夏鸢蝶抿了下唇,忍住了没走:“我,胡说的。”
“…嗯,”游烈回神,喉结轻滚了下,他含笑清了清嗓子,“是挺胡说的。”
夏鸢蝶:“?”
“比如你刚刚说的航空类,它和航天是两个概念。”游烈随手指了下天花板,“我们头顶上有一道看不见的分界线,karanle,音译过来就是卡门线,它在地表100公里,代表大气的边缘。一般来说,在国内,只有高于卡门线的区域才叫航天。”
“karanle……”
夏鸢蝶慢慢咀嚼似的重复了遍,好奇心立刻取代恼怒,她跟到了他身旁:“那航空呢?”
“一般把大气层以内称为航空,但也有更准确的划分,定义作二十公里以内。二十公里到一百公里的地方,更多被叫作临近空间。”
游烈漫不经心说着,回过身,“至于你说的新世界,太阳系之外,国内叫作宇航。”
夏鸢蝶一怔:“可是我记得书上写的,国外的都是宇航员,他们也没有到太阳系之外啊。”
“这跟中国当年错过了太空竞赛有关。国内的航天事业开启很晚,两弹一星里的卫星算是标志点,加上外方打压,国内基本自行研究,就建立了一套比较独立的航天体系,定义称呼上也因此有所差别……”
“……”
夏鸢蝶发现了。
平日里这位多数时候寡言冷淡,偶尔开麦也多是嘲讽的大少爷,只要一谈起航天相关,似乎就是如数家珍。
尤其听着一个接一个的中英混杂的专业词汇从他口中吐出,就好像这人背后就是茫茫星海里,一颗颗七彩斑斓的星球在黑暗的宇宙里,在他指间拨转,随意,散漫,又神秘得让人挪不开眼。
果然学识能够为人加冕。
等离开天文馆后,回程的车里,夏鸢蝶想起了一个困惑她已久的问题。
“所以,家里那些航天相关的外文书籍,确实都是你在看的吧?”夏鸢蝶扭头,问窗边的男生。
游烈懒支起眼:“嗯。”
“连那种都能看懂,而且上周在篮球馆里,我听你和外教交流也很流畅,”小狐狸轻眯了下眼尖,“那你上次月考的英语为什么只有103?”
“低了么。”游烈随口说完,唇角忽勾了下。
他撑着下颌回眸,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我觉着不低了吧,英语不及格的年级前十同学?”
夏鸢蝶:“……”
这人好烦。
小狐狸扭脸向窗外。
游烈低声笑了起来:“别气了,和你开玩笑的。”
夏鸢蝶对着天边将云染得斑斓的晚霞望了几秒,才慢吞吞转回来:“所以你的英语成绩,是假的吧。”
“嗯。”
“那其他科呢,我记得你成绩很平均,全都是及格线上下。”
游烈停顿,忽然像是答非所问:“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航天系统工程的工程化概念是什么?”
“……”
小狐狸轻眯起眼,“数学进行定量描述,物理表达关系,化学研究能量消耗和效率。”
游烈没说话,眼尾像曳着淡淡的笑。
夏鸢蝶却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
这人真的好烦。
小狐狸磨着牙,彻底不想理他了。
偏偏游烈还歪了歪上身,靠到扶手箱上,声音低低地勾她:“按你的习惯,我们交换条件?”
“?”
小狐狸不信任地瞥他。
游烈:“你替我保守秘密。”
“哦,那你呢。”
“我?”
游烈低着声线笑了,“给你半死不活的英语成绩,做一下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
夏鸢蝶:“…………”
-
夏鸢蝶觉着,如果这一天到此结束的话,那应该是她认识游烈以来,他最松弛、最温和,也笑得最多的一天。
本来应该是很好的一天。
可命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跟你开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别墅玄关的门在两人身后关上。
夏鸢蝶走在前,她正踏着在外玄关换上的拖鞋往里,就见了脚步匆忙的冒出身来的赵阿姨。
对方神色里有明显的不安,尤其是在看见游烈以后。
“?”
夏鸢蝶不解转身。
游烈刚踏过玄关,身影却忽停了下来。
他偏头看身侧。
一双红得艳丽的女士短靴,就放在门边的墙角。
“——”
空气里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骤然绷紧。
夏鸢蝶看得清晰。
玄关前,那张清隽面孔上的情绪一瞬就褪得干干净净。
他缓抬回眸,眸色一点点晕成最深冷的漆黑。
“谁让她进来的。”
第35章 拴紧点 狐狸。过来。
夏鸢蝶对云欢的第一印象很简单,就是美。
那种即便已经年近四十,甚至你能想象她将来花甲古稀白发苍苍时依然气质不减的,端庄从容的美感。
说不明缘由也挑不出细节,只是看一眼就觉得惊艳。
这种感觉让夏鸢蝶有种本能的背叛感。
于是夏鸢蝶挪开眼,看向游烈。
她见过暴怒的游烈,在灯火通明的篮球馆。躁意和戾气尽数从那张清隽冷淡的外皮下撕扯出来,触目惊心。
但现在和那时候仍不一样。
就像喷涌在眼前的火山,区别于外表死寂却在酝酿着不知几千公尺啸动的深海。
其实在住进来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夏鸢蝶就已经感觉到了。司机叔叔说的“先生和太太经常出差,很少在家”只是粉饰太平的虚话。
真相应该是,游怀瑾和云欢在这别墅之外,有另一个属于他们两人的家。
而这里是游烈和他过世的母亲的旧居,是不容许另一个占据了他母亲位置的女人踏进来的地方。
夏鸢蝶不知道这是父子两人的明话约定还是潜移默化的习惯。
她只知道,这个家里犹如千仞悬山堪堪系于一弦的平衡,在今天被打破了。
就在她眼前。
“抱歉啊,游烈。”走出来的云欢大约也没想到游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来,明显有一刻失神。
她将落过耳前的及肩卷发轻拂到耳后,露出的笑容称得上温婉得体:“我有个文件落下了,等你父亲拿下来,我很快就走,可以吗?”
“……”
男生垂在身侧的深蓝卫衣袖口下,冷白指节捏攥成拳。
淡青色血管在他手背上绽起。
一两秒后,有人踩着楼梯下来。
亟待爆发的躁戾在漆眸里压作一线,游烈冷冽抬眼,望向镂空屏风后下一楼来的模糊身影。
话是朝着红裙女人去的。
但他的眼神在游怀瑾身上没有移开。
“但凡有一丝对她的尊重,你也应该知道,自己不配站在这里。”游烈声沉而寒彻,第一句就没留任何缓和余地。
站在他身后的夏鸢蝶脸色微变。
果然。
楼梯口的游怀瑾脚步一僵,压着火气绕过屏风:“游烈,你注意你对长辈该有的态度和教养。”
“教养?”
游烈薄嗤了声笑,他声量几乎算得轻,情绪却抑在悬崖边缘一线:“我妈死之前,你是教过我、还是养过我?”
“——她怎么死的,你还记得么?”
游怀瑾呼吸窒了下,斯文白面也涨得发红。他手里的文件袋被捏起了褶皱,从微微颤栗的幅度也能看出他此刻的情绪临界。
但几秒过去,他深吸了口气,稍缓下声:“你先带鸢蝶上去。”
这话是对手足无措的赵姨说的。
“哎,好的先生。”赵阿姨有些慌张地给夏鸢蝶眼神示意,扭头率先朝楼梯上走。
夏鸢蝶迟疑走过,临到楼梯口时,她回眸,望了眼站在客厅中央的游烈。
他又是那个清高冷漠的云端上的少年了。
像一座冷冰冰的神像,没有一丝情绪地漠然俯睨着众生,可那众生里也包括他自己,于是自我凌迟都能不眨一下眼睛。
[在我妈死这件事上,我和他都是罪魁祸首。]
他寞然倦淡的语气仿佛再次击回。
夏鸢蝶眼睫轻颤了下。
转回身,她跟在赵阿姨身后,无声而无力地上了楼。
那天晚上爆发了一场“战争”。
夏鸢蝶即便在二楼,门窗紧闭,父子两人的争吵依然在空气里隐约震荡。游怀瑾的愤怒第一次挑破了他身为商人的从容,夏鸢蝶清晰听到他濒临极点的暴怒声音,以及东西被掷地摔碎的骇人动静。
最后似乎以游烈的摔门离去,将这场战争终结。
那天晚上夏鸢蝶开着灯多熬了很久,但最后也没等到游烈回来上楼的脚步声。只有赵阿姨绵延的轻叹,热过又凉下去的晚餐。
直到第二天早上。
在别墅外,上到车里,夏鸢蝶已经能够确定游烈昨晚没有回来了。
夏鸢蝶坐在副驾上,握着错题小册,但看几行就忍不住走神。
这样下去也没什么效率。
夏鸢蝶想着,干脆抬起头,侧过脸问:“赵叔叔,游烈他昨晚是回学校了吗?”
司机叔叔提起也无奈:“不清楚啊,他没坐家里的车,直接摔门就走了的。”
夏鸢蝶蹙眉,低回头去。
“昨天也是赶巧了,太太把她的采访文件落在了先生那儿,应该是助理没注意,夹带着一起收走了,太太又急用,这才赶了过来。先生体谅太太受冷,不让她在外面等——哪想到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就撞见了小先生回家呢?”
司机叹了声气,又说:“小先生但凡给先生留个台阶,那也不会闹这么难看。偏这两位又都是性子强势的主儿,话赶话的,先生就说要把太太接回家来——啧,小先生哪听得了这话——客厅里那大小两件套瓶,父子俩是一人摔一件啊!哎哟我姐说起来的时候给我心疼的……”
夏鸢蝶原本安静听着,一愣:“姐?”
“噢,一直没跟你说,家里照顾小先生起居的那位,是我亲姐。”司机道。
夏鸢蝶惊讶又恍惚:“难怪您和赵阿姨同姓。”
“是吧,不过我们姐弟俩长得不像,你没想到也是正常。”
“……”
这一插科打诨,游家父子的话题也带了过去。
等到一班教室,夏鸢蝶特意往后排看了一眼——
游烈不在。
但此时的夏鸢蝶也没想到,大少爷这一“失踪”,就直接消失了好几天。
直到这周周五,游烈才重新出现在高二一班的教室里。
他是那天下午突然来的,一身黑色冲锋衣和长工装裤,侧影线条凌厉,眼神也疏离得近冷酷。冲锋衣帽子随性不羁地扣在头顶,里面还加了只棒球帽。
帽舌压得低低的,遮了他眉眼,只露着半截冷白笔挺的鼻梁,和抿得锋锐的唇线。
而最惹眼的,就是那唇角处一点引人遐想的伤。
像是被什么人咬破了似的。
从游烈的身影停都不停地从教室前排晃过,又穿过走道,去向他自己在的最后一排时,课间的一班教室里就不禁掀起难耐的议论。
“我靠,大少爷这是换风格了?他以前没这么野的啊。”
“没道理,怎么更帅了呜呜……”
“他嘴角那伤怎么回事?几天没来,不会真是出去鬼混了吧?”
“这种太子爷二世祖,私下玩得乱多正常?坐吃山空都能过好几辈子,来上学不就是来玩的嘛。”
“你看他从夏鸢蝶那儿过,头都没回哎。”
“嘶,难道真是误会了?他对贫困生其实没意思?”
“上回他打架我就说了,他就算出头也犯不着为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贫困生嘛,肯定是心情不好,丁嘉致撞枪口上了而已。”
“是吧,这俩人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竟然能把他俩往一起联想,我也是服。”
“……”
篮球馆的打架事件风波还未消停,尤其周一的全校通报批评,某人竟然再次缺席,也使得学校里对这件事的讨论一直没完全结束。
而关于游烈的议论,夏鸢蝶难免跟着被“连累”几句。
夏鸢蝶的笔尖在英语报上顿了下。
她能听见,同桌的乔春树自然也能听到,凑过来没好气地说:“小蝴蝶你不用听他们瞎比比,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高一一年多没见烈哥对哪个女生特殊照顾,替你打了那个丁嘉致一回,就有人坐不住了,非得压你风头。”
“嗯,没事。”女孩眼皮都没带撩的,“他们说什么我不在意。”
乔春树笑了:“这才对。”
没笑完,她看见了夏鸢蝶正写着的英语报纸,顿生同情:“你也太惨了,老苗故意的吧?明知道你只有英语一科不太好,还非让你当他的英语课代表。”
夏鸢蝶不知道想起什么,笔尖一晃。
停了两秒,少女嫣然笑着,抬眸:
“他也是为我好嘛。”
“哎,你们学霸就是看得开。”
乔春树摇头感慨着,转回去了。
眼镜下,少女眼尾轻平回来,笑意淡去。她像是不经意地偏了下头,余光从教室临窗的最后排扫过。
可惜只有折腰伏桌的侧影,其余什么也看不到。
夏鸢蝶安静地落回眼。
-
班里对游烈的关注,一直持续到晚自习才稍稍降温,然而,第一节晚自习刚结束,就被重新挑了起来。
原因在高腾压着下课铃一跃而起的惊呼——
“卧槽,烈哥!”高腾难置信地在手机和游烈课桌之间摆着脑袋,“你这周六晚上要在家里办par?真的假的??他们诓我的吧?!!”
刚要起噪的教室瞬间哑了。
寂静里,耳朵倒是一只接一只竖了起来。
夏鸢蝶坐在整个教室距游烈最远的斜对角线,她不动声色,刚要落笔,就听晚风捎来一截懒怠松弛的低哑声音。
“嗯。”
“你们家那别墅办趴绝对爽翻哎!烈哥你怎么突然开窍了啊哈哈哈,那我能叫我几个朋友一起去吗?”
高腾正兴奋难已,姚弘毅就冷笑着一瓢冷水泼下来:“你那几个朋友里面多少女的,你觉着烈哥能放你们进去吗?”
高腾顿时蔫了:“噢,那我……”
“想来都来。”
漠然一声低哂后,那人冷而深长的眼尾扬起,他声线里像勾上了无谓的笑,却更凉薄得蛊人:“男女不禁。随便。”
一霎死寂。
“喔——”
“烈哥万岁!!”
“我我我,加我一个!”
“……”
后排陷入顷刻狂欢。
前排学生也蒙了大半,乔春树转身僵了半晌,扭回来:“游烈这是受什么刺激了?以前有人告白他都当没看见绕着走的,这回直接放闸进家里?他疯了吗??”
夏鸢蝶握着笔,一动未动。
后桌俩男生笑得隐晦,其中一个示意:“看少爷嘴角那伤就行了,开荤了呗。估计校外找的女朋友,战斗够激烈的啊。四五天没回学校,难不成直接跟人同居了?”
“啧啧,大少爷果然不比我们凡人,平常冷得跟什么似的,一疯起来可真是。”
“他家那别墅在清壑区吧,听说炒到几十万一平,全是大独栋带泳池花园的豪宅,大少爷拿出来开party,这魄力,牛逼啊。”
“不行,我也得去见识见识。正好明天小休,晚自习不强制。”
“好兄弟,那必须一块!”
“哈哈哈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冲着于茉茉她们肯定能为他去。”
“哎,见外了不是……”
各种议论和调笑绵延不绝。
夏鸢蝶听得刺耳。
停了几秒,她从包里摸出那支p5,拿着耳机的指尖微微一僵,不知想起什么。
最后少女还是淡漠地垂了眼,她轻歪过头,将耳机一左一右塞进了耳朵里。
……
凡是和游烈有关的,原本就是新德中学的头条消息,而今晚这条更是有史以来前所未有的爆炸性新闻。
一节晚自习的时间不到,这事就在学校里传开了。
闻风而动的显然不止高腾一个人。
第二节晚自习刚下课。
高二一班的教室后门就被人急不可耐地叩响,下课的噪音都拦不住,后排男生骚动的闹声里,响起陌生的外班女生的笑音。
“烈哥,腾哥,明晚我们也可以去吧?”
高腾摆手:“你们这点出息,都跟你说了可以可以,你还非上来问一趟。”
“这不是怕你假传圣旨嘛。”
“你说话就说话,进来干吗,让老苗看见了还不得削我?”
“哎呀又不是站你这儿,我离烈哥近点就是了,他不怕啊。”
“……”
后排的外班学生似乎愈多了,噪音也愈乱起来。
偏那人声线嗓音都是独一份的抓人,在今晚格外,哪怕只是一个低低的应声,薄凉里透着点松弛的撩拨,隔大半个教室也听得分明。
夏鸢蝶脑海里像有根弦儿。
弦系两头。
一头是今晚教室后排陌生到难以辨认的游烈,一头是上周末天文馆里外那个总是一个眼神一个自嘲语气都能叫她胸口涩闷难消的男生。
他握住她的手腕,他给她扶着的车门,他递给她的外套,他掌心躺着的圆石……
一帧帧海啸似的涌来,冲撞着她脑海里名为理智的岸。
直到喧闹里高腾的笑骂声撕开空气,传了过来——
“哈哈哈操常涵雨你今晚来找死的是吧,对着谁都敢上手了?”
啪。
夏鸢蝶听见一根弦断的声音。
第一排,少女蓦地合书,起身。
乔春树吓了一跳,回头:“小蝴蝶你干吗去?”
“收英语作业。”
“啊?老苗不是说等第三节晚自习上课收吗,这会儿教室里多乱啊,”乔春树拽了拽她,压低声,“你等上课再过去吧,后排我看是都要疯了。”
“没关系。”
少女轻声,眼角弯弯带笑:“提前收完,我早点回来自习。”
乔春树一愣。
在很短暂的视线相接的第一秒里,她莫名有点被女孩眼底什么情绪蜇了一下的刺痛感。但转眼就不见了,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好吧,那你小心点。”乔春树迟疑点头。
靠窗的第一列,加起来收了十份英语报的作业。
夏鸢蝶抱着那沓报纸,停在倒数第二张桌旁,安静抬眼——
围着最后一张游烈的书桌,外班的几个男生女生几乎将人影拦下大半。
几人或站,或靠,还有一个,似乎是那个叫常涵雨的女生,更是直接靠坐到了游烈空着的那半张课桌旁。
校服裙被她缝了内折,远提到膝上,浑圆雪白的腿就在某人懒耷着的黑漆漆的眼睫下,换了往日不知道要被游烈冷出去多少米,此刻那人却蜷着腰腹倚在墙边,嘴角扯着薄淡又骀荡的笑,像不在意,或没看到,任她在自己腿旁有下没下地晃。
唯独那双漆眸里不见情绪,晦如无光。
——是疯了。
疯得不轻。
夏鸢蝶闭了闭眼。
“同学,让一让。”
“……”
“同学,麻烦让让。”
“……”
“…………”
女孩的声音不意外地被淹入那些围着游烈的玩笑挑逗里,只有靠后的一班男生皱着眉,提醒夏鸢蝶:“你先收别的地方吧,他们……”
夏鸢蝶忽然转身。
男生一愣,然后张大了嘴巴:
少女抬手,扳住倒数第二张课桌的桌角,然后狠狠一拉!
“吱——!”
巨大的、尖锐的拖过地面的声响——
书桌,带着桌上沉重的书,和靠在上面被猛晃了下惊得脸色煞白的男生,顷刻斜挪了几十公分。
后排霎时死寂。
所有人瞠目结舌地回头,受惊看向桌旁。
少女平静地松开手,拿起放下的报纸,她瞥过桌上靠着的男生:“抱歉,我出声了,但没人听到。”
“…………”
已经蔓延到大半个教室的寂静。
众人诡异的目光绕着女孩,打量,议论,敌意。
夏鸢蝶像完全没有感觉,她穿过那些压低的杂音,拿着报纸走到了游烈桌旁。
然后她停下了。
像是没有看到坐在游烈桌上弯腰和他热聊的女生,夏鸢蝶淡淡抬手:“游烈,你的英语作业。”
“——”
又一波噪音的高潮。
夏鸢蝶却只安然垂着眼,打量墙角前的男生。
颓懒,骀荡,厌倦,漠然……像是一具丢了魂的躯壳。
那人薄勾着唇,懒垂着锐利的眼尾,仍是不在意地和从他桌前俯身的那个女生说着什么,笑也漫不经心。
就像他没有听到她的话音,没有在意她的出现。
像是又回到了天文馆外的那家粥铺里,夏鸢蝶听见胸口滞涩的闷响。
混杂的议论与嘲笑更盛。
不知道谁低低说了句,“是不是烈哥救她一回,她就真以为烈哥对她特殊了?”
“……”
跟起了几声角落里的讥诮的笑。
夏鸢蝶垂着眼。
余光里。
游烈垂着的冷白修长的手,懒懒搭在屈膝撑地的长腿上,在那句话音里,他指骨像是错觉似的动了下。
但也只有这一点错觉。
夏鸢蝶吸气,呼出。少女轻声压过噪音:“我说最后一遍。”
“游烈,你的英语作业。”
游烈身前的女生终于忍不住了,她有些恼火地回头,瞪了夏鸢蝶一眼。
“烈哥,你快让她走吧,她好烦啊。”
“……”
游烈低了眸,喉结在他修长脖颈上轻滚了下。
一两秒后,他抵着上颚嗤了声哑笑,仍是一眼都没给站在桌旁的少女:“没你的事。走。”
“操,听到了没。”外班男生里有人气笑了,“课代表,烈哥不交作业老苗都不会说他什么的,你别搁这儿扫兴了行不行。”
夏鸢蝶揽紧了怀里的报纸,将起的情绪被她一点点压回去。
她转身。
就在这一秒。
“夏鸢蝶,烈哥家明晚开par,随便玩,”高腾盯她,“烈哥说了,想去就去,男女不禁,你去吗?”
“?”
所有人怔望向高腾。
而墙角窗旁。
整晚神色松懒骀荡的男生蓦地一停,笑意顷刻间散尽。
游烈寒彻了眉眼,回眸,他冷睨高腾。
“……她不去。”
第37章 太骚了 来,放过我。
教室后方。
游烈沉声落后,四周诡异地安静了下。
很快就有男生反应过来,打着哈哈笑道:“腾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什么人都往party上叫啊?”
“就是,”有人附和,“这种话都不敢说的三好生多扫兴。”
“可你们没觉着这小姑娘刚刚挺轴的吗?就当初她硬刚丁怀晴那心气儿,这就不是一普通好生啊。”
“哎,聊外人干嘛,聊party啊!”
“……”
那些声音在身后渐渐远了。
等最后一节晚自习的上课铃声打响,后排那些外班学生,尤其是那个常涵雨,再依依不舍也得走人。
而此时,教室里已经没了收作业的女孩的身影。
应该是去老苗办公室了。
游烈戾垂着眼尾,长腿踩在横栏上,指节间黑色圆石越转越快,几乎要在冷白修长的指骨间拓下残影来。
直到某刻——
刷。
圆石翻落,被握入掌心。
同时长腿踩地,有人凌厉侧颜上颧骨微颤,绷了几秒,他不耐烦地耷着眼尾支身站了起来。
游烈从身后路过时,高腾愣了下,回头:“烈哥?你上哪儿去啊,我跟你一块吧?”
“下地狱,你也去?”
“……”
高腾脖子一缩,连忙转回来。
他嘀咕着问姚弘毅:“你说我又怎么招惹烈哥了,他今天不是心情很好吗?我都没见他笑成今晚这样过。”
“突然吗?”
“很突然啊,你没看他都让常涵雨坐桌上了,我靠我都以为常涵雨今晚鬼上身能给他拿下了呢,然后突然烈哥就翻脸了啊。”
姚弘毅终于从手机里抬头,嘲讽地看了他眼:“可能因为你眼盲心瞎吧。”
高腾:“?”
“你怎么说话的???”
夏鸢蝶从老苗办公室出来时,上课铃拉响了得有五分钟,高二顶楼走廊里已经没人了。
感应灯也熄着,窗外树影被风吹得摇晃,鬼影似的落在地上。
她安静地踩碎了地上的影子。
直到楼梯口,少女兀地停住,脚尖抵地的位置,一道颀长清冷的身影被楼梯上的月色打在墙根旁。
有人无声等在晦暗的楼道里,就靠在楼梯扶手上。
长腿斜支着地,左手把玩着极小的一块石头,转得轻慢,松散,漫不经心。只是再颓懒倦怠也显得他指节根根修长分明,跟他人一样好看。
也难怪不管他什么状态,总有人缠在他身旁。
夏鸢蝶想着,安静抬眼:“补作业的话,自己去办公室交。”说完,女孩就要绕过拦地的影子。
游烈没拦她。
夜色里,她身侧只掠过去一句,声音低低淡淡的,没半点他今晚与那些男生女生勾得散漫骀荡的笑音。
只有像是在心底声嘶力竭过后的冷意和低哑。
“明晚,上完自习你再回家。”
夏鸢蝶脚步兀地停住,像生了根似的。
而她身后的男生像只是随意交代一句,说完他就直起身,转身要下楼去。
直到他抬起的长腿的被女孩轻淡的一句牵绊住:
“你住哪儿。”
游烈停下,眉尾起皱,他更应该拔腿直接离开。但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和窗外的星星,月亮,风,树叶。
没人看到的夜晚,那多贪恋会儿似乎也没关系。
于是游烈短暂地放任自己松了心神:“oon。”
“?”夏鸢蝶不解地回头。
“带你去过的,”他低声,侧颜掩在阴影里,“庚野那儿。”
夏鸢蝶淡淡恍然。
oon,那家很个性的系列品牌,司机说过老板是游烈外公家的表哥。
——
没疯到底。
就是还有得救。
夏鸢蝶紧悬的心也稍稍放下些。她转过身来,朝藏在阴翳里的游烈走近。
游烈似乎是没想到她会突然往自己这儿过来,昏昧里的身影都停了一停,但像是被另一头在女孩身上的什么无形的弦拉紧了,明明理智在告诉他,转身,下楼,走远。
但身体就是一步都没动,一寸都没挪——
直到她在他身前极近处停下。
少女仰脸,隔着镜片,她拿安然澄澈的眸子无声仰他。
游烈最后一丝维系的冷峻在她眼底无声而撼人的力量前消解,他慢慢松弛下肩背,喉结轻滚,薄唇间逸出一点低哑像缴械的笑。
“狐狸,”他声音仍倦着,但又好像熟悉的那部分回来了,“你还想干什么。”
夏鸢蝶眼尾情绪软了下。
她视线终于从他深长的眼睑拓落,划过他修挺的鼻梁,最后落到他薄唇的唇角。
那里,那块凝固的暧昧血色还未消褪。
夏鸢蝶观察了下,眸子轻撩起他眼神:“咬的?”
“什么。”
“你嘴角的伤。”夏鸢蝶抬手,指尖仿佛就要触到他唇上。
游烈眼神摇晃了下,几乎有一秒眼底有什么蛰伏的情绪要出——
但终究悬在了那一秒。
就像女孩的手悬停在他唇角前几公分的地方。
游烈气得笑了,他低头,退开身,哑着声似笑似斥:“狐狸,你查岗呢。”
“……”
夏鸢蝶抬眸,镜片上薄薄的反光一闪,她换了陈述语气:“咬的。”
游烈眼皮轻跳了下。
他有些不自在地偏过脸,“…别瞎想。”
女孩歪了歪头:“?”
那个淡漠的冷静的甚至有点挑衅的表情,更像是“都这样了我还能怎么想”。
游烈轻咬过唇角,刺痛感再次加剧,某一刻他在余光里少女将要转身的影子里颓然笑了声:“周二拳击课,没收住力,磕了下——我自己咬的,行了么。”
“……”
侧过四十五度的夏鸢蝶眨了眨眼。
小狐狸的眼底掠过一点得逞,但更多的还是忧虑。
没疯到底,但一周未愈,还要变本加厉。
——那也快了。
夏鸢蝶轻攥手心,侧过脸,张口欲言:“你……”
“别管我。这件事你也管不了。”
像是提前预知她的转折点。
身后,游烈声音也是在这一句里冷淡下来的。
夏鸢蝶心里少有地慌了下。从小到大她惯于把握一切能把握的事情,前提就是判断,判断某个人或事物是渐行渐近还是渐行渐远。
她此刻离游烈那么近,她甚至仿佛感觉得到他交给了她一根能牵制他的线。
可那条线时松时紧,时隐时现——她握住它向自己拉回一点,还不等松下那口气去,就忽地又觉得他离她好远好远。
而游烈没有再给她拉回一次的机会。
他转身,沿着楼梯往下。
“好好学你的,就朝你要的目标走,不用怕,也不用回头,尽管往前,后面有我看着。但离他们——”
那人在楼梯上一停。
然后像是自嘲笑了,他低声纠正:“不,离我们都远点。”
“…!”
愣神后回过来那一秒,夏鸢蝶慌忙转身。
然而漆黑的楼道里已经空空荡荡,只剩摇曳的月色,像雪一样冰凉地融化在初冬的地面。
那道身影,他不见了。
-
小休周六,白天全天自习。
高二一班今天的自习课堂,尤其是后排,透着一种十分隐秘而张扬的兴奋感。
——自然是为了晚上游家别墅party的事情。
而这其中,又尤其以高腾为最明显。
全天像个大马猴似的,上蹿下跳,呼朋唤友,像是今晚在游家别墅里是给他过的八十大寿似的。好不容易到下午兴奋累了,外加被老苗抓典型骂了一通,这才收敛下来。
坐在最后一排,高腾抓耳挠腮地等放学铃声。
结果没等到放学铃,却把游烈等来了。
见到这位大少爷露面,教室里所有人都挺意外——他本来就不是愿意出勤自习的主儿,这周又明显情况不对,今晚party就是个隐秘预警,谁也没想到他今天下午还会再来一趟学校里。
还是在离着放学就剩一节大课的时候。
高腾见着他,人都有点懵了:“烈哥,你这……别告诉我晚上party黄了啊!”
“照办。”
那人眼皮都没掀一下,像是十分困倦,进来到自己桌旁,就将手里提着的文件夹一搁,然后折身伏桌上了。
“那你,怎么困成这样还来学校啊?”
“还债。”
“?”
高腾茫然地环顾一圈,终于把目光定在了游烈压在手底下的那个文件夹上。
半透明的文件夹,里面像是放着一本蛮厚的书还是本子,还有一支长方形的,缀着耳机线的,看不出手机还是播放器的东西。
高腾小心离桌,正要凑近点过去看看,冷不防——
桌前,游烈懒支起身,他靠回墙前,睫睑冷淡轻撩了下,像是个不明显的笑,却冷飕飕得望人骨子里渗寒:“看什么?”
高腾一秒就坐直了,眼珠乱转。
终于急中生智地捉了个话题:“哎烈哥,你说神奇不神奇,我上周六,竟然在西泰步行街看见了一个跟你特别像的人!”
“……”
懒得理会的游烈刚要伏回去,脊背就蓦地一滞。
他侧眸瞥去。
“我当时差点要以为就是你了,要跑过去打招呼了,结果发现,嘿,那哥们在陪一个长马尾丝绒裙的小姑娘逛街呢!”
高腾乐得直拍大腿:“哈哈哈烈哥陪人逛街,这得是什么地狱笑话?”
游烈瞥了这个智障一眼,视线就跨过整个教室,落到第一排去了。
女孩正伏桌写题,孜孜不倦的。
昨天谁说的好生,除了是个狐狸脾气,却也没错。
这样的好生是该离他们远些。
游烈眼底情绪一淡,眼睫垂敛回来,细密的阴翳匝落在清挺鼻梁侧,他神色间倦怠也好像更重了。
而高腾这会儿终于乐完了:“烈哥,你想什么呢?”
“在想,”游烈懒声,“有人的运气确实逆天。说不可能遇上,其实还是遇上了。”
“……”高腾:“?”
高腾用了大半天的时间,终于在放学铃声响起的刹那顿悟。
他脸色刷白,惊骇扭头:“烈哥你你你真陪人逛街去了??”
“嗯。”
“谁啊?!”
“……”
漫长的沉默里。
游烈最后也没有说什么,他只是低低一哂,拎起那只文件夹,在掌心和桌面间轻轻转着。
高腾琢磨许久,表情更诡异:“难道,又是你之前藏着的那个,神秘女友?”
“…不是。”
游烈漆眸一抬。
此时教室里多数学生都已经迫不及待地涌了出去,空荡的前排,少女也起身,侧颜上眼角弯弯,唇角也小狐狸似的勾翘起一点。
她挽着同桌的胳膊,不知道侧耳听着说着什么,走出教室去。
明亮的余晖铺满她的前路,和他眼前的浓荫截然相反。
她应得的。
“不是,”游烈垂回眸,笑得松懒骀荡,他重复了遍。
“我不配。”
-
夏鸢蝶说服自己忘记周六晚上要发生的别墅里的事情,用了整整大半天的时间,总算在晚饭前稍稍分开心事。
晚饭后,她特意和乔春树一起去操场上多绕了两圈。
最后一点遐思似乎也被初冬的风给吹跑了。
女孩脸颊红红地回到了教室里。
第一排她的桌位上,却多了一只文件夹。
半透明的质地。
“这玩意是什么啊小蝴蝶?”
夏鸢蝶怔了下,走过去,在乔春树的话声里打开:“不知道…我看一下。”
文件夹里倒出来,一共就两件东西。
第一件是个本子,厚厚的,有几十页的大开本。打开以后,里面字迹行云流水,中英双语备注,将英语语法时态的知识点、用例以及易错易混淆点,用不同颜色笔迹展示得参差分明。
第二件则是一支有些眼熟的p5。
“我去,这是什么啊?英语全语法题集,这么详备的吗?”乔春树原本只是在旁边探了一眼,惊得脖子都抻长了。
她从夏鸢蝶手里接过去,粗略翻看了几页,神色更惊:“这哪个学神大佬给你整理的?这简直比老苗的讲义备案都快清楚了,针对性还强,专门给你一个人写的加强版啊?”
夏鸢蝶没有顾得上回答。
她拿起了第二件。
乔春树觉得她情绪不太对,没敢妄动,把那本全语法题集老老实实放回去,瞄了眼她手里:“这不是你那支p5吗?”
“不是。”
夏鸢蝶声音微涩。
她拎起旁边的书包,从里面拿出来自己的那支。
两支确实是一模一样。
夏鸢蝶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她将新的那支耳机戴上,在列表里慢慢地跳。每一个文件夹里都是,游烈录的专门的英语听力类型划分和他的讲解。每一个文件夹里,略微的背景音各有不同,那人的声音状态也时而轻和,时而困哑。
相同的是,如出一辙的流畅而悦耳的标准发音,还有他在录音里听起来格外低磁性感的声线。
一支p5,十几个文件夹,加起来几十小时的录音。
在过去他消失不见的这一周里。
[别管我。]
[这件事你也管不了。]
[好好学你的,就朝你要的目标走,不用怕,也不用回头,尽管往前,后面有我看着。]
[离他们……不,离我们都远点。]
昨晚藏在夜色里,缱着冷淡倦意的声音就还在耳畔。
他明明已经,那样倦怠不堪了。
“……这种是这类听力题型里最常见的误导方式,狐狸,只要看到这种题干,你就要在听力材料里警觉它给你的设陷……”
耳机里,游烈仍在低缓着声,偶尔压下几个哈欠,给她分拆着听力题类型。
夏鸢蝶却听不下去了。
耳机被女孩近乎粗暴地拉下,在掌心里攥紧。
直到它的形状硌得掌心里泛疼。
夏鸢蝶终于扶着桌沿起身:“乔乔,你能帮我查一下,到游烈家别墅的公交吗?”
“啊?”
乔春树有点回不过神:“你,不会是要去他们今晚的party吧?”
夏鸢蝶没有回答,她只是轻摘下叫她疲惫的眼镜,回过眸,认真地望着乔春树:“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不对,我也不知道游烈家在哪儿啊!”
“我知道。”
“——?”
第38章 高考日 我犯贱。
夏鸢蝶是第一次坐公交,也是第一次旷自习课,还是第一次一个人在别墅区外的漫漫长路上走了许久许久。
走到她觉得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她终于看到别墅外被灼破的夜色。
“……”
仰头,望着刺破夜空的那盏射灯,夏鸢蝶轻抬了下眼镜。
隔着还有上百米,她都能听到花园里面传出来的鼓噪鼎沸的音乐——要不是这边别墅之间都隔着大片园林,夜里九十点这个动静,即便是游怀瑾的别墅,应该也早就被邻居一通电话投诉扰民了吧。
道理夏鸢蝶明白——游怀瑾就像她看到的那样,功绩,盛名,赞誉,资产无数……人类社会规则之上的一切,他应有尽有。
这世上没有什么道德审判惩罚得了他,没有什么能叫那样一个男人悔恨。
除了一样。
游烈在那废墟似的五天里,就是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吗?
他打算自我堕落和自我放逐,因为他自己才是他能凌迟游怀瑾的唯一办法。
……
[在我妈死这件事上,我和他都是罪魁祸首。]
像是再次听见少年自嘲倦怠的话音,夏鸢蝶眼神轻颤了下。
也或许。
他选的惩罚对象从来不只是游怀瑾,更包括他自己在内。
夏鸢蝶攥紧了手指,紧得有些发僵。她深吸了口气,朝着不远处鼓噪喧嚣的别墅走去。
别墅院门是敞开的。
门外横七歪八地停了不知道多少辆车,跑车,机车,五颜六色,喷漆个性又猎奇,堵得进车道都困难。其中几辆停得大胆,连门外游叔叔每天亲自修剪的草坪花枝都轧倒了一片。夏鸢蝶只看了一眼,就皱着眉挪开。
能开车过来,显然今天来聚会的远不止新德中学的学生,大概还有一些游烈不知道从哪个二世祖圈子里召过来的年轻男女。
也不排除是高腾带的人。
女孩一边想着,绕过别墅外那些横七歪八的车,艰难穿行到别墅院门口,停下时她回头看了眼,想今晚要是游叔叔回来,大概也得被游烈气疯了。
夏鸢蝶正要跨过院门。
“小蝶!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赵阿姨的声音突然从前院外的角侧出来,紧随声音后,她小跑到了夏鸢蝶面前。
“幸亏我在监控里看了眼,前门可进不得了,走,我带你从侧门进。”赵阿姨说着,就拉夏鸢蝶往别墅楼群的侧面去了。
夏鸢蝶回神,跟上:“他们在里面闹得凶吗?”
“哪止是凶,简直是乱疯了,我看阿烈这回是铁了心要和先生彻底翻脸了。”
赵阿姨叹着气,“先生也是,明知道阿烈对当年云欢插足的事耿耿于怀,竟然还想让云欢住进夫人的旧居,阿烈怎么可能同意呢。”
赵阿姨话声收住,只觉得手里拉着的女孩忽然僵停了下,她扭头:“怎么了小蝶?”
“云欢是…插足?”夏鸢蝶有些震住了,“在阿姨,在游烈的妈妈去世以前,就……”
赵阿姨脸色微变了下,反应过来。
这会儿花园内音乐鼎沸,笑闹声直冲夜色,她犹豫后也不再顾忌:“忘了你是今年刚过来,对先生和阿烈家里的事情不了解。这事在坤城圈里也不算什么秘密,只是没人敢驳先生的面子、不敢在明面上提。”
夏鸢蝶轻咬了下唇,随赵阿姨往侧门走:“那游烈的妈妈……为什么游烈说她的去世,是他和游叔叔的错?”
“主家的事情我们是不敢管不敢问的,只知道那时候夫人和先生离了婚,不久后去沙漠就出了事。那以后啊,阿烈就没对先生有过一次好脸色了。”
“……”
赵阿姨明显不敢多说,夏鸢蝶也没为难她。
两人从稍暗些的侧门进了别墅的侧花园,沿着花丛间石砖铺砌的小路,跟着散布丛里的萤火似的摇曳灯火,一路往别墅楼旁去。
“这边一般是家里佣人打扫进出的,特意给你留着门呢。”赵阿姨上了台阶。
夏鸢蝶却怔了下:“给我留的?”
“噢,也是阿烈说的,他说晚上11点后,在你到家前就把人清走,但保不齐会有混赖耍横的,让我提前看着监控,到时候带你躲避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别从正门进了。”
夏鸢蝶停在夜色里,侧影一动未动。
几秒后她才眨了眨眼,问:“他还说别的了吗。”
赵姨推门领她进去:“别的就没了,他今天看起来太累了……唉,阿烈这个样子我是真放心不下。照顾他这么些年了,我还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么一副放任自流的,像是要和那些不成器的二代们搅和成一缸浑水的德性,但他母亲这事上,又实在没人能劝得了他……唉。”
夏鸢蝶无声垂了眼睫。
细长的睫毛在女孩眼睑拓下浓密的阴翳,化不开似的。
“算了,主家的事我们也管不了。”赵姨摆摆手,“走吧,我带你从东梯上楼,他们那边还没闹过来,阿烈也不让他们上二楼的。”
“好。”
二楼走廊里确实空荡,东楼梯上来,不到两个房间就是夏鸢蝶的卧房,赵阿姨像是不放心,一路给她送到房间内的。
音响在楼外咆哮着地震似的声浪,吵得人难安。
赵阿姨叹着气嘱咐:“今晚你就别下楼了,我看来家里那群年轻人也是乱七八糟什么货色都有,你初来乍到,别再让他们欺负着。”
夏鸢蝶握着门把手的指尖停顿。
几秒后,还未开灯的门内,少女站在被窗外射灯晃得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像是怯然地问了句:“我能也下楼看看吗?”
“啊?”
赵阿姨似乎是惊着了,扭回头呆了好几秒才醒神,“我还以为你肯定巴不得躲他们越远越好呢……你真想下楼看看?那群二代圈子里的年轻人,抽烟喝酒,甚至更过分的可一样不少,没几个好东西的,你,你确定要下去?”
听赵阿姨这样说,夏鸢蝶知道对方是把她当自己的后辈,心里感念,但还是轻而坚定地点下头去:“我想下去看看。”
赵阿姨犹豫了下:“那好吧,但你换件衣服,别穿校服下去,最好也把辫子解了。不然那帮混不吝的,肯定觉着新奇,要为难欺负你。”
“嗯,谢谢赵姨。”
“……”
赵阿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把话咽回去了。
她转身往他们上来的东楼梯回去。
夏鸢蝶站在卧房的独立卫浴间里,镜子前,慢吞吞地解开发辫。
她发长而乌黑,因为常年编发,松散下来也带着自然的卷儿。夏鸢蝶以前没怎么扎过高马尾,在山里生活,散着马尾发很不方便,她也养成了习惯,盘起蝎尾辫来利落又快。可能是土了点,但平常省事些,因此换到新德她也没解过。
上回去参加扶贫宣传的录制,再加后面游烈带她去买衣服,得算是她在外面最长一次的马尾发时间。
费劲束起来,少女站在镜前微微侧过脸,长长的发尾轻擦过薄肩。
有些松,但夏鸢蝶懒得管了。
她淡淡望了眼身上的校服,转身去卧室里拿衣服。
要想混进他们之间,那她可选的衣服也就只有那条红色丝绒长裙了。
夏鸢蝶对着被她挂在衣柜最深处、没打算碰过了的裙子,微微蹙眉,凝眸看了好几秒。
窗外音乐又一声嗨疯似的尖叫。
女孩耷下眼尾,细白的手拿住了挂着红色丝带的衣架。
-
那晚应该是夏鸢蝶前面十七八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做的,最大胆,最离经叛道,却也最拨开假衣显露她狐狸本性的一件事。
——
女孩离开身后,房间内,丝绒长裙衬底的白衬衫被孤零零抛在了床尾。
她头也不回地踏入走廊里。
一楼,通别墅后院花园的后堂,名家手笔的木雕实木双开门正大喇喇地敞着,嚣张的射灯就是从门外院子里照去天上的。
室内西边,泳池里也笑闹喧嚣。
一个咬着烟的年轻男人搂着怀里的女人正从泳池室里出来,两人手中酒瓶撞出叮当的响。
“可以啊,谁说游家这小太子爷除了成绩差点,能算二代里最安分的来着?这开轰趴都开到家里主宅了,游怀瑾知道了不得气死?”
“他那张脸就跟安分没关系吧?”女人轻叹,“你们这圈子里我还真是头一回见着这么帅的,而且才十七八就有这劲儿,蛊得半场姑娘都心不在焉的,以后不得更要命了?要能睡一晚上,倒贴也行啊……可惜有个游家靠着,还是庚家的长外孙,真不敢下手。”
“几个意思,当面绿我啊?”
“哪有,就说说嘛。”
“就算这少爷真在圈里玩了,那也轮不着你,你看今天趴上哪个女的不想往他怀里扑?论姿色,你这就算排队也得排俩月吧?”
“呀讨厌,去你的!”
两人话间转过拐角,正对上一个下楼来的女孩。
三人同是一停。
尤其是拎着酒瓶的年轻男人,几乎是第一眼就被勾住了神儿似的。
扶着楼梯的手纤细瓷白,在大堂晃眼的光下更细腻得不见纹理。一条红色掐腰丝绒长裙,勾勒得她窄腰像盈盈一握,身上不缀一点赘余饰品,就两根细细的带子,将长裙松挂在女孩雪白的锁骨窝旁。
但最蛊人的还是那张不施粉黛的脸,五官白得干净又妖气,偏眼眸像最剔透的琥珀石。
她只淡淡扫了两人一眼,便踩下最后一级台阶。乌黑微卷的长发垂过她雪白肩头,踏楼上夜色下来,像什么黑童话里走出来的花妖。
直到女孩走过去几米了,男人才在身旁女伴恼火的一掐里“嗷”地回神。
他忙撤回手臂:“干什么。”
“你眼睛都要长到人家小姑娘身上去了,还问我啊?”女人冷笑。“你怎么不再算算,她要是也排队去睡,是不是不用两个月了?”
“少拈飞醋,”男人眼珠不死心地动了动,“是你认识的吗?她跟谁来的啊?”
“不、认、识!”
女人翻了个白眼,甩着包走了。
夏鸢蝶走进后花园,才发觉自己好像做错了。
——她是不是不该把长发束起来?
花园轰趴里的女孩们看着都是披发的,这个选项没纳入她的考虑范围。以至于一路走来,好些奇怪的目光都黏在身上,甩不脱,让她有种难抑的烦躁感。
但至少找到游烈前,还是得忍着。
夏鸢蝶一边微蹙着眉找人,一边转过了大半个花园,惹了一身目光。
却还是没找到游烈。
正在夏鸢蝶有点一筹莫展的时候,就在身周对上了一双眼睛——呆滞的,迷茫的,智障的眼神。
高腾被旁边人狠拍了把:“腾哥你怎么回事,看小姑娘都看丢魂了?”
“不是……我怎么觉着……这女孩这么眼熟呢?”
高腾正想收回目光,却见刚进来就惹了半场注意的女孩,竟然直接朝他过来了。
夏鸢蝶没有废话,扫过痴呆似的盯着她的高腾:“游烈在哪儿。”
“?”
高腾:“???”
发型能变,眼镜能摘,衣服能换。
但夏鸢蝶那把吴侬软语似的情绪再冷淡也难改的腔口,却是一句就叫高腾被雷劈了似的——
“夏、夏鸢蝶?!”
“噗——”
坐在高腾身旁,同样是高二一班的男生也把嘴里的果汁呛出来了。
一边猛咳嗽着那男生一边难置信地瞪着站在面前的女孩:“她?贫困生?腾哥你确定吗?她整容了吗??”
“……”
但凡有第二个选择。
夏鸢蝶一定是不想和类似大脑进化不完全的智障群体多待一秒的。
可惜没有。
于是少女胸脯轻轻起伏,深呼吸后,她咬字尽力清晰地重复了第二遍:“游烈,在哪儿。”
高腾终于醒回神了。
他此刻心情复杂得一言难尽,而最让他情绪莫名的,还是那双在今晚摘掉那副土丑的黑框眼镜以后他才终于看清的女孩的眼眸。
很浅的琥珀色,澄澈,剔透。
明明是个山里来的贫困生,他一年生活费能抵她前面十七八年全家的开销,可偏偏她望着他们时,即便仰视,也有一种清高的干净。
高腾胸腔里顶起种复杂的情绪,最后汇作脸上的冷笑:“干什么啊小姑娘,换了条漂亮裙子,就觉得你能攀得上烈哥了?别想瞎了心,多漂亮的女孩烈哥没见过,你在里面且得排着呢!”
“也不一定啊,”旁边男生跟着乐,“烈哥不都叫常涵雨拽走了?我看常涵雨今晚没她好看,说不定烈哥乐意换一换呢?”
高腾刚要反驳——
“拽去哪儿了。”少女转头,对上开口的男生,声线同她神色一样,安静近漠然地张口。
男生一愣,本能往身后小阁楼指:“那,楼上?”
“谢谢。”
夏鸢蝶轻提长裙,头也不回地抛了身影。
这座小阁楼在后花园西侧,夏鸢蝶从来没上来过,一路上也有来参加轰趴的年轻人,抱着缠着,在旁边的林树前接吻打啵。
夏鸢蝶蹙着眉,慢步走过,心有点莫名地往下沉了。
女孩踏上台阶,迈进那座阁楼里。
阁楼的大堂沙发里就有两个年轻人,夏鸢蝶都没见过,应该不是学生,像是坤城的二代圈子里的。
男人余光扫见她,惊艳地偏了偏头,咬着烟笑:“找游烈啊?”
他暧昧地勾着怀里女人的腰,肆无忌惮打量夏鸢蝶:“他在楼上……忙着呢。”
不知道是对方的眼神还是语气。
像是一颗火星,倏地,落进了夏鸢蝶心底。
于是烧起一片绵延的大火。
但少女面上却愈发冷若冰霜了,她目光四下一扫,确定这片阁楼单层面积不大,应该只有面前的楼梯一处。
她没回头地拎着长裙,朝楼梯跑去。
雪白的小腿在月光下盈盈,如雪色,又胜过雪色。
男人惊艳遗憾地落回眼,抱着怀里的女人问:“你说她们怎么就那么死心眼,连游烈今晚办这场趴的目的都看不出来?”
怀里女人偎着她:“什么目的呀,不就是轰趴吗。”
“这可是他朝他老子开的第一枪,”男人恶劣地笑,“他自己要下地狱,怎么还一堆人想跟着他跳呢?”
“……”
阁楼,二楼尽头。
一面离地长窗,开了半扇,白纱被夜风拂着,神秘又暧昧地扬在花纹繁复的意大利手工地毯上。
而另外半扇阖着的窗旁,叠站着两道身影。
月色迷晃。
游烈今晚穿了一身黑,与夜色化不开地模糊。
上身黑色休闲衬衫,随意开了两颗扣子,喉结在脖颈上凸起漂亮薄厉的折角,一直蔓延到藏在衬衫下的肤色白得冷冽的锁骨上。下身修身长裤,他腰抵着窗沿,懒折着一条腿,裤身就被撑起凌厉性感的线条。
最出众还是凌乱碎发下那张清隽的脸,一笑就蛊人的桃花眼,锐长的眼尾懒懒垂着,清挺鼻梁上打着淡淡翳影。
薄唇再勾两分不入眼的笑,漫不经心也像调情一样。
夏鸢蝶拐上楼梯,迈入长廊,隔着几米够她看得清清楚楚。
那根线的另一头,更远了。
她看着陌生得快要认不出的游烈,只觉得胸口里涨涩难消。
而偏偏也是这一秒,站在游烈身前的常涵雨似乎难忍,趁着一个弯腰的笑,她踮脚攀上他肩侧,像要试探地吻到游烈唇上。
月色下,清拔身影一滞。
游烈皱眉,冷淡的厌恶几乎溢出他漆眸,但他一动没动,还低声笑了。
那一笑里他漠然漆眸无意起挑。
余光扫过长廊,游烈瞥见了站在那儿的夏鸢蝶。
就一眼,也就一秒,游烈甚至来不及分辨,那是今晚在他眼前反反复复像挥之不去的少女投影,还是真实。
他只是下意识在女孩的眼眸里向后一退,躲开了身前的女生。
比起自己他更怕脏了那双眼睛。
常涵雨愣了下,扭头,望见不远处的陌生女孩,她往游烈身前贴了贴。
游烈没动,淡淡的躁戾浮上他眉眼——
几秒就够了。
够他知道眼前的女孩不是幻影,更够他看清她那件摘了衬衫打底后几乎性感得张扬的长裙。
于是维系了半晚的骀荡笑意又碎得干净彻底,像冰石砾末,凉洒在他眸里。
看一眼都寒人心神。
夏鸢蝶就在他那个眼神下,不疾不徐走了过来。
女孩轻仰着下颌,狐狸似的眼尾轻翘起一点,不知被哪种情绪染透,微微泛红。
睫毛也像抑着什么。
常涵雨感受到十分的威胁性,几乎要抱上游烈的手臂,但又不敢,只能虚靠着:“烈哥,她是谁呀?”
女生说话时几乎要吻到他衬衫领角上。
夏鸢蝶轻挑了下细眉。
游烈没理身旁的女生,更接近于没听到她的问题,他一双被情绪染得晦暗的漆眸只盯在面前的少女身上。
“我昨晚的话,白说了是么。”
话里情绪冷得压抑,像山雨欲来。
常涵雨有些怕,还有些幸灾乐祸,她本来以为这是个威胁,但看起来游烈对女孩的态度简直凶得吓人。
见都没见过。
“哎呀,烈哥你生气就别理她了嘛,让她走呗,别烦我们——”
夏鸢蝶望着游烈。
她声音极轻,还歪了下头,“谁走。”
“……”
游烈喉结滚动,他盯着夏鸢蝶一眼不眨,半晌才哑声:“你走。”
常涵雨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见游烈忽地起身,抬手,他狠狠握住夏鸢蝶的手腕,把人拉过身后。
望着被游烈拉扯着有些踉跄的少女的单薄背影。
常涵雨:“?”
一前一后的身影踏上阁楼通更上一层的楼梯,游烈握着夏鸢蝶手腕的手上青筋暴起,像是压抑着某种骇人的情绪。
直到三楼上,拐进走廊,游烈甩手,反身将人压在墙角:“你听没听见我昨晚跟你说了什么。”
女孩纤细的手腕被他抬起压扣在身侧,那双漆眸如晦:
“谁让你来的?”
一片寂静。
应该是离得近了,太近了,夏鸢蝶在游烈身上嗅到浓烈的香水、烟味,还混着酒气。她听见心底那片火星炸开。
少女徐抬了眸,手腕在游烈掌心下一抬:“松开。”
游烈深阖了下眼,难抑的戾意被他压回。
他指节一根根离开女孩的手腕。
夏鸢蝶得了自由,但没放下手——
雪白的胳膊轻抬。
少女漠然地动了动唇:
“游烈。”
“?”
游烈睁开眼。
然后他眼尾轻挑,就看见少女白净的手掌扬起——
她细白手指根根绷得紧勾笔直,带一点颤,像是要朝他挥下来。
游烈就那样看着,不躲不闪。盯着女孩素白的巴掌,戾然褪去,他眼尾甚至还敛开一点笑意。
男生落回眸,到她眼底,声线也哑然勾人:“要打我?”
“……”
夏鸢蝶微微咬牙,忍着什么。
游烈低嗤了声笑:“忍一晚上了么,还是一天了。气得眼睫毛都颤,怎么还忍着,”他话里抬手,像是要轻蹭过女孩软垂的睫。
只是到最后都没做。
那点情绪在游烈眼底搅弄更深更晦,他垂遮下睫。
真实情绪被压下去,他低垂着眸,不看她眼睛,面上那点笑意更松散而漫不经心:“要抽就快些,楼下还有人等我。尽过责你就可以走了?”
“——”
夏鸢蝶细白的手掌紧攥成拳,她撷住游烈松散的衬衫领口,狠狠将人往眼前一扯。
意料之外的“攻击”叫他身形一绷,撑墙的手臂蓦然偾直,本能积蓄张力的脊背线条撑起薄黑衬衫。
只是在下一秒,他身上一切强悍的攻击性侵略感又被意识松弛下来——
游烈任夏鸢蝶将他拽低,几乎靠到墙前。
游烈垂压下眼,笑意被锐长的眼尾刻出戾气。
他一动未动:“我说过了,别管我。不想被拽下去摔个粉身碎骨,就离我和这些人全都远点。”
夏鸢蝶却是没听他也没看他的,她将人拽近的目的只有一个——
女孩抬手,手指就勾进男生修挺长裤的裤袋里。
这一身布料都薄。
几乎是一秒,夏鸢蝶就察觉指尖下隔着布料的长肌绷紧,偾张,然后她被狠狠捏住手腕扣回墙上。
游烈眼皮都有些抽跳:“……夏鸢蝶。”
抹开了戾然和另一种更晦暗深沉的情绪,他深长的眼尾勾扬,那个眼神晦沉,像是要把她钉死在这面墙上。
夏鸢蝶却好像不在意一样。
她被他握着的手腕动弹不得,但在他指骨之上,她攥成拳的手指却一根根松开了。
黑色的圆石被她捏夹在指节之间。
——学他模样。
游烈顺着她侧脸而看过去,望见石头,他眼皮蓦地一跳。
夏鸢蝶转回来:“酒醒了吗。”
空气里少女声轻而寒。
“醒了就看着它,然后告诉我——你是不是就打算这样作贱阿姨给你的天赋、人生和梦想了?”
“……”
阁楼楼上。
寂静的长廊里。
站在墙前,游烈没动,仍是那个俯压着少女扣在墙根前的姿势。
停了许久,游烈低头笑了声,然后偏回脸来。站得太近,这黑漆漆的一眼几乎要慑进夏鸢蝶的心底。
夏鸢蝶承认,那一秒里她短暂地后怕了下,于是攥他衣领的手松开。
但那丝情绪被游烈捕捉到了。
于是到了唇边的话被咽了回去,游烈带着气笑的低声,问了句:“狐狸,你就这样‘尊敬’回报你的英语辅导老师?”
“……”
不知道是那个笑还是语气,拨得夏鸢蝶心口一颤。
“还有,”游烈拿低声抵着她,叫她眼神都无可遁逃,“谁告诉你我喝酒了。”
夏鸢蝶一默。
安静两秒,她问:“真的没沾?”
“没有。”游烈低眸睨她,最后还是垂下手腕,也直回身,他拿走了夏鸢蝶手里的石头,顺势抄回裤袋。
“审完了就回楼上,今晚不要再下来,你当楼下是些什么东西。”
游烈说着,侧过去要走。
“——”
这一次是夏鸢蝶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凌厉的腕骨抵在掌心,硬得有些硌手,夏鸢蝶微蹙了眉:“你还要回去?”
游烈曳下漆黑睫尾,像是勾在睫尖的那点情绪淡去:“最后一遍,不关你事,你也管不了。走好你自己的路,别再回头了。”
“我偏要管呢。”
“……”
一点再难抑下的戾意灼穿游烈眸底的漆色。
他转身面向墙前少女。
“夏鸢蝶,你不要得寸进——”
压过他的声音,墙前的少女忽直腰,迫近,唇间呼吸都抵上来:
“选我吧。”
游烈骤然僵滞在少女的呼吸里,低压下眸。
他喉结深滚,眸子黑得厉害:“…什么。”
“——既然你一定要跳下去的话,那就选我吧。”少女接上话声,停在他下颌前,她仰脸,望着游烈像是要吞下她去的漆黑晦暗的眼。
“我来拉住那根线,决不许你坠底。”
第39章 在路上 少年在彼端光芒万丈。
夏鸢蝶话声落后。
两人之间门,夜色笼罩的长廊里忽然死寂下来。
如果不是游烈漆晦眸子失神却又本能紧攫着她的眼神,就俯睨在咫尺间门,不许她移开半分,那夏鸢蝶可能都要以为他是没听到她的话。
无比漫长的几秒。
夏鸢蝶看见,近在咫尺的,男生修长脖颈上的喉结缓慢深滚了下,然后游烈退了退身,像要躲开她的呼吸。
“夏鸢蝶…”他声音无端地哑,像是玩笑,又从胸腔里低低闷闷地带着颤。
“山里跑出来的野狐狸,胆子都像你这样大吗。”
夏鸢蝶一眼不眨地望着他:“我没有和你开玩笑。”
“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不知道,也不重要,以前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但今晚忽然想赌一把。”夏鸢蝶望着他,忽地,少女唇角轻翘,露出一个凉淡的笑。
狐狸的眼神快要戳到他心底去,“游烈,你会让我输吗?”
“……”
薄薄的黑衬衫没藏住,游烈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下。
他回眸看她的那个眼神接近凶了:
“但我不想让你上桌。”
“我已经在了。”
小狐狸垂下眼角,虚扣着细白的指尖,在他腰侧划过一圈,然后拍在自己的手腕上。
“看到了吗?”
少女勾回眸子,轻声问他。
游烈锐垂的眼角微抖了下:“什么?”
“线。”
夏鸢蝶似乎也觉着自己这样太幼稚,忍不住很淡地笑了下。
狐狸眼尾就温软垂弯下来一点:“已经拴好了,解不开。你就算不想,我也会一直拽着你的。”
“…………”
游烈哑然在仰起脸来看他的少女的眸里。
那是一片填满世界的静谧,在月色下晃着温柔溺人的浅光,游烈难以自拔地沉溺。直到她眼底的情绪像沁漫过他的春日的湖,他一下子惊醒,听见心跳不知何时盖过楼外鼓噪的轰鸣。
游烈长睫垂过眸去。
像是缴械似的,他低哂了声,说了句什么。
恰逢楼外音响震人,给那句话声盖了过去,夏鸢蝶没听清,蹙起眉心歪头靠近他下颌:“你说什么?”
游烈缓下情绪,慢条斯理地瞥过她,“我说,败给你了,狐狸。”
“……”
女孩意外地转回脸。
她刚想说话,敞开的窗外又炸响了一声发疯似的尖鸣。
游烈眉尾一抬,还未褪笑意的眸子里划上点冷淡的厌倦。
“去阁楼吧,这里太吵了。”游烈转过身,下意识要扣住夏鸢蝶的手腕,在触及之前他才忽地一停。
过了两秒,那人像是自嘲地笑了下,他虚握起指节:“牵好你的绳,狐狸。”
夏鸢蝶眨了眨眼,当没察觉他伸出来又插回裤袋的手,跟了上去。
两人一直上到这栋偏隅小楼最顶上的阁楼里。
上来前夏鸢蝶并不知道,顶层阁楼上是一片几乎全景的天窗。别墅区附近没有高楼,风景无遮无拦,踏上来第一眼,就能望尽了远处旷野外星光密布的长夜。
一块看不清花纹的羊绒毯上,隔着两把椅子和一张小木几。
游烈上来后就等在楼梯旁,靠着墙角看她:“想坐吗?”
夏鸢蝶机警回眸:“做什么。”
游烈一怔,回过神后,他低低嗤声笑了。
那人走到椅子后,看着就很沉的实木藤椅被他单手拎起,轻巧随意地向后一拖,然后修长五指勾着冷白的月色,在椅背上轻拍了拍。
他神色倦怠带笑地挑起眼,“不坐就算了。”
夏鸢蝶:“……”
她走路半晚,又折腾着找他,当然要坐。
在她之后,游烈也在另一张椅里坐下来。
他懒洋洋提起长腿,搭在膝上,侧拄着扶手撑起下颌,黑漆漆的眸子不知情绪地眺在长窗外的夜色里。
楼外依然吵闹,但看着远野的星空和夜色,夏鸢蝶又觉着世界好像都安静下来了。
两人间门很久很久的安静过后。
游烈在某一刻,没什么征兆地,声音低低地开了口:“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夏鸢蝶回过头:“和阿姨有关吗?”
“…嗯。”
游烈并不意外狐狸的敏锐,他淡淡阖下睫,“她的生日。”
夏鸢蝶顿了下,在窗外震耳的喧嚣欢闹里,她心口却莫名有根刺扎进去了的感觉。
“没人记得了。”
游烈低缱着声,自嘲却冷淡地笑了,“也对,她已经离开十一年了,谁还会记得。”
那根刺楔得深了些。
夏鸢蝶皱起眉:“阿姨的离开,不是一场意外吗?”
“是意外,但也是……原本不会发生的意外。”
夏鸢蝶不解回眸。
游烈低垂着眼,不再看那片星光月野:“她是个理想主义者,彻头彻尾的。为了爱情结婚,为了爱情放弃了她的星空,为了爱情将自己困在一个房子里……可惜她爱上的人,骨子里就是个视利益重于一切的商人。”
“结婚没两年,游怀瑾下海的生意有了起色,他开始流连酒局,夜不归宿,各种小报上的桃色新闻传得满天飞的时候,她一个人守着家里残羹冷炙,孤灯夜明。”
“哦,也不是一个人,”游烈想起什么,嘲弄地勾了下唇角。
他抬头时,窗外的灯火掠过他漆黑的眸子,在里面灼下冰冷的光色,“还有一个他留给她的孩子。”
夏鸢蝶心口那根刺楔入更深,疼得她蹙眉,无声咬紧了唇。
游烈淡着焦点,仍是讥嘲:“那年给他做人物专访的云欢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压倒的不是她,是我。”
“我看够了她夜夜坐在客厅垂泪还要在我面前装作没事的假笑,看够了那些女人挑衅她发来的照片和消息,更看够了游怀瑾虚与委蛇家庭美满的嘴脸——”
“那年是我拿刀抵着这,”游烈在颈动脉前漠然一划,“逼他们离的婚。”
夏鸢蝶一惊,瞬间门绷直了腰背,回头。
大概是被女孩难得惊慌的眼神触及,游烈眸里的冷意稍融。
他淡淡牵了下唇:“别怕,我只是故意吓他们。”
“我知道他们那时候的婚姻本来就岌岌可危,是她一次又一次心软,只要给她一个借口,我就能把她从那死水一样叫人绝望的生活里拯救出来……”
游烈的声音忽然哑了。
就像那双漆眸里的光忽然黯淡。
他睫睑一颤,阖下去:“我以为,我是在把她拯救出来。”
“——”
夏鸢蝶忽然预料到什么,惊骇的情绪如过电,从她脖颈一直炸到脚踝,鸡皮疙瘩在游烈沙哑近恸的声线里颤栗着跳出来。
而就像她预料的,她听见他声音颤哑。
“离婚的第二个月,她终于可以不再配合他一切家庭美满的假象,只专注于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她出差了,和同事一起坐上了那班飞往南美洲的飞机。”
“走之前她说她要去智利和秘鲁的交界,去给我拍最浩瀚的宇宙星海。让她的儿子知道她曾经做的是多浪漫的事。”
“她走了。”
“再也没有回来。”
“…………”
夏鸢蝶僵在那只椅子里。
鸡皮疙瘩无法压下去,像身体灵魂全在惊栗。
她知道这时候她该说出口的是,“那不是你的错”,“你也没有料到”,“你是为她好”,“那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但她更知道这些话对已经审判了自己不知年月的游烈来说,有多苍白无力。
楼内死寂。
楼外震耳欲聋。
那极致诡异的安静与噪声里,游烈慢慢抬起眸,他朝她牵了下唇角,但那个眼神难过得无法称之为笑。
他低声问她。
“狐狸,你说……游怀瑾和我,到底谁更该死。”
“——!”
那根刺终于楔到了底。
一切柔软的,理性的,能够思考的东西都被它穿透、刺破,风像从夜色中空旷的远野里灌进心口,冰冷又凄厉。
夏鸢蝶的理智都凝住了,她也不想听它的。
于是循着本能,女孩起身,绕过椅子和木几,她走到颓然坐在那儿、却好像随时都要落入他身后无边深渊里的游烈面前,她伸出手——
很轻的,少女微微冰凉的手,捂在他的双耳旁。
楼外疯癫鼓噪,欢笑怒骂,来自整个世界的吵闹和噪音都被女孩轻软的手隔在朦胧之外——
游烈无声阖上隐隐迫红的眼睑。
“游烈,”她轻颤着声带,“你只是在那时候尽你所能地爱她了,尽力有什么错呢。”
“我相信,那个活在你记忆里的阿姨心软,温柔,善良……你身上美好的一切都来自她,那样的她即便是在最后一刻,也一定没有责怪过你。”
“如果没有我,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智利。”游烈嘶哑着声音,像笑,又像埋藏的恸哭,“夏鸢蝶,你告诉我,什么样的孩子会送自己妈妈去死?”
“不,你没有——你送她去的只是她梦想所在的地方。”
夏鸢蝶低头:“意外不固定何时何地,是你帮她离开了那个牢笼,你让她看见了她一生都为之向往的浩瀚宇宙。”
“那是她的梦想,游烈,你知道梦想如果能够拥有,那是怎样的东西。”
“我不知道阿姨是怎样想,但如果是我,只要方向是我心之所愿的,那即便没有抵达,即便倒在了走向它的路上,至少我不会后悔——因为我这一生尽我所能,只为离它再近一步。”
“……”
在眼底的颤栗和挣扎里,游烈被少女轻拥住。
她拢着他修长的后颈和宽凌的肩,俯下身,女孩的长马尾从肩头滑下,衬着雪白的肤色将游烈眼前的晦暗遮住。
阖上眼,那是一片灯火似的温柔。
游烈在一片漆黑里走了许多年。
直到某天,他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从无边的昏暗里走来,一步一步,最后她独自穿过了那片将他一人困锁经年的迷雾——
于是大雾终散。
在最后一步的悬崖边,她将他拉回身前。
-
-
-
临近十一点,楼外的音响终于哑了火。
轰趴散场,夏鸢蝶和慢慢平静下来的游烈一起下了阁楼。二楼里空荡,常涵雨早不见了,两人一直下到阁楼下的大堂里,在沙发上见到还没离开的年轻男女。
还是夏鸢蝶上楼前遇见的那对。
只是这会儿,女人上身的外套半脱半挂,整个人都坐在男人怀里,一副无骨似的水蛇模样,场面暧昧又涩情。
游烈下楼时眼尾一扫,余光瞥见,他就本能停了长腿,将跟在后面下来的女孩往他身后的影子里拢了下。
那边沙发上女人的目光也落过来,一边和男人舌吻一边给了游烈一个媚眼如丝的勾引。
游烈冷淡厌倦地皱了下眉。
“怎么了?”
被他单手拦在身后,夏鸢蝶不解地想要探身。
“…没事。”
游烈压低声,转过来,清隽眉眼间门多了分抑着的躁戾。
他现在很后悔了,明知道夏鸢蝶在家里就有可能下楼,他不该把这样一群乱七八糟的人带到她眼前来。
“别看,我们直接出去。”游烈低声说着,抬起的胳膊虚拢在女孩身后,将人往阁楼外带。
游烈用身影拦着的方向,夏鸢蝶眨了下眼就恍然。
她对无关人的艳事也没有兴趣,就顺从地低垂了睫睑,跟在游烈身旁往外。
偏偏有人不识趣。
沙发上,微微后仰的年轻男人将身上的女人往旁边一拦,歪过脸,有些黏腻的眼神从被游烈侧影拦了大半、但还是能看到的微微曳起的丝绒红裙上勾过。
他侧靠着沙发扶手,吹了声口哨。
“可以啊游少,无缝衔接,还这么久,体力牛逼啊?怎么着,新上去的这个女同学对你胃口?”
“——”
游烈踏过地毯的长腿蓦地一止。
长裤下薄肌紧绷,像割开了夜色的锐利笔直的线。
夏鸢蝶没听懂,但她看得出来,对方没说什么人话。
因为游烈的眼神一下子冷得骇人。
但他还是将夏鸢蝶带到了楼外,到最后也藏她严丝合缝,没给那边沙发上多看一眼。
楼外夜色氤氲。
夏鸢蝶刚想下台阶,就被游烈喊了声:“狐狸。”
“?”
夏鸢蝶茫然回眸。
“等我两分钟,”游烈插兜,往楼里侧了下身,他眼底抑着沉冷,但转回来时望着阶下的女孩只有温和低缱。
“我很快回来。”
夏鸢蝶迟疑地要抬手,但最后还是停住了。
“好,”夏鸢蝶犹豫了下,指前面,“那我一边走,一边等你。”
“嗯。”
女孩转过身。
游烈就冷了脸。他扭头进到楼内,一步未停,边挽起衬衫袖子边径直到沙发前,垂手拎起——
“啊!”
女人受惊的尖叫从身后的阁楼大堂里传来。
夏鸢蝶顿了下,没听到似的,继续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去。
此时,大堂里。
男人狼狈地从柔软的手工地毯上侧卧起身,擦了下血腥味的嘴角,他坐起来,扶着膝笑了:“不是吧游少,这么开不起玩笑?”
游烈将揭开的衬衫袖口放下,冷冰冰地垂睨过他。
“谁给你脸开她的玩笑。”
“噢,”男人支了支眼,往楼外一眺,“难怪我说眼生呢,看来这个跟今晚来的人都不一样,游少是想藏起来的?”
他笑着起身,拍了拍西裤上的浮灰:“她不会就是,让你之前在学校里揍了丁嘉致的那个女生吧?”
“——”
游烈原本已经准备离开了。
这一步他停得兀然,挂冷侧瞥的眼尾如封喉的薄刃。
男人的笑叫他一眼钉住,几乎维系不住。就那么一两秒间门,男人几乎在面前这个尚比他小了几岁的大少爷眼神里,感受到类似杀气的冷。
“我知道你和丁家走得近,但管好你的嘴。”
游烈望着男人,几秒后才将情绪慢慢压回,他漠然地提了下唇角,“你要是喝大了,管不住,那就我帮你管。家里泳池够大,水也管饱,我不介意摁你进去灌一晚上。”
“……”
那个冷漠阴郁的眼神下,让男人觉着面前的少年话里竟没半点恐吓作假。
——疯子。
男人心里咒骂着,但还是收敛了,一句话没说,直等到游烈转身走到楼外。
后花园的轰趴散了大半。
一地狼藉。
夏鸢蝶绕过地上看不出本相的杂物,一边蹙眉打量着草坪里花园里的食物和空瓶,一边走到路中。
然后她才发现,还有一拨人没有离开。
——偏偏还都是新德中学的。
察觉的第一秒,夏鸢蝶就想转身退回去,可惜已经晚了一拍。
“你看我就说她在!”扎堆的几人里有个之前坐在高腾身旁的男生,一眼搂见了夜色里穿着哑光似的丝绒长裙的女孩,兴奋地朝这边转来,“夏鸢蝶!大家都是同学哎,你都不过来跟他们打个招呼吗?”
“……”
夏鸢蝶微蹙起眉,有些淡漠地站在人群外。
其实在她与丁怀晴的事情和游烈与丁嘉致的事情接连发生后,学校里已经没人敢找她不愉快了。但今晚大概是一群智障青年high疯了,理智都不存几分,也不能指望他们能用脑子思考。
反正很快散场,忍他们一会儿,总好过闹得更大。
夏鸢蝶想着,漫步走过去,视线在他们中间门游过。
常涵雨不在里面。看这些人神情,也不像是有听常涵雨说过什么的样子。
女孩稍安下心,眼睫也垂回去。
她还是停在人群之外,在临近的一张长桌旁,选了一把还能坐人的椅子,拢着白皙纤瘦的胳膊坐了进去。
即便花园里四处是提前大手笔布置的电采暖器,一个个复古铜路灯似的杵在花丛旁和露台上,但还是抵不住冷意像降了霜似的袭来。
夏鸢蝶心里巴望这群人赶紧离开,但事与愿违——
一个个反倒是紧盯着她看。
“不愧是三好生啊,人是真高冷,连句话都不愿张口的。”
“要真是好学生,跑来烈哥家的轰趴上干什么,还不是图谋不轨?可惜了,图谋也没用,找了人一晚上,连根头发丝都没见着吧。”
“哎,你是不是嫉妒人家三好生长得好看啊?”
“我哪有!”
“不过讲真的,之前她戴黑眼镜还扎双辫,光觉着土气了,都没注意她底子这么漂亮哎。”
“之前我就说她白,你们还不承认。”
“啧啧你们这些男生啊,我算是看透了,刚开始觉得人丑叫人家小乞丐贫困生,现在又成三好生了是吧?真不要脸。”
“没办法,确实好看嘛哈哈哈……”
夜风将那堆人里的调笑议论一潮一潮拂了过来。
夏鸢蝶垂着眼抱着胳膊,当没听见。
她今晚走了那么远又耗了太多情绪,实在是太累了,这会儿眼皮都要往下跌,哪还翻得出半点力气和他们做戏?
要不然,就假装离开,去别墅外躲一躲,等他们走了再回来?
夏鸢蝶正想着,余光瞥见一道影子带着身后的起哄声走过来。
少女有些厌烦地,从椅里起身,不等那个男生来到面前朝她展现他的自信笑容,长马尾松散飘飘的女孩已经没表情地掠过他肩旁。
“?”男生笑容僵住,扭头。
夏鸢蝶路过围了后花园露台空地的学生们。
“哎,别急着走啊。”有个男生反应过来,连忙拦到了她身前。
夏鸢蝶抱着胳膊一停,提眸:“有事吗同学?”
女孩声音和在学校里差不多,温吞,柔软,没什么攻击性的样子。
“没事就不能聊聊天啦?都是同学哎,这么生疏干什么?你没听老师说吗,高中同学可是最后一批能做朋友的同学了。”男生笑嘻嘻地朝她眨眼。
夏鸢蝶慢慢呼出口气,眼角按捺着弯下来:“抱歉,但我不太想和你做朋友呢,能请你让一下吗?”
——在她被冷得忍不住动手给他那张嬉皮笑脸摁在旁边树上之前。
男生显然没有读懂女孩眼底这点凉淡的情绪暗示。
后面的看热闹和起哄声里,他变本加厉地往前凑了凑,抬手要捋女孩垂过肩前的一缕头发:“别这么放不开嘛,来都来了,还是坐下来再玩会儿呗?”
“你那只手如果不想要了——”
一个沉凉低哑的声线划破夜色,骤至众人耳边。
意外或惊怔的回头里,游烈从小阁楼的方向踏过阶下光影,上了露台。黑色衬衫勾起凌冽的线条,臂弯间门还勾着条薄毯。
他一步未停,走到夏鸢蝶和那个男生面前。
眼尾懒耷着,游烈一抬手腕,“啪。”
男生僵住的手被他毫不客气地拍了开,人都跟着退了两步才停住。
游烈想将毯子给夏鸢蝶直接披上,但停顿了下,他最后还是只将它递到她手边:“干净的。”
“…谢谢。”
夏鸢蝶接过去,披盖上肩。
还带着他一丝若有若无的体温和气息的薄毯,覆上来就将冷得麻木的肩头裹出温暖的触感。
到此刻,见女孩眉眼间门霜冷的情绪消融,游烈才松下了眼神。
跟着他抬眸,冷冰冰地望向被他拍开手的男生。
男生回过神,对着这场面一时惊骇又尴尬:“烈哥你,你认识她啊?”
“我不认识,你认识?”游烈侧前散漫地走了一两步,踏到那男生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睨着漆黑的眼,声音倦怠冷淡。
“滚。”
像是被什么情绪给吓着了,男生脸色一白,身形不稳地退了几步,转身就不管不顾地往穿堂的前院跑了。
游烈淡敛下眉目,顿了下,回头看向其余人。
和不久前的叽叽喳喳截然相反,这会儿一帮人有一个算一个,噤若寒蝉呆若木鸡,收到游烈一个淡淡的眼神扫视后,其中有人板正得都快站个立定军姿了。
游烈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还不走,是等我送,还是准备今晚就在我家睡?”
“…………”
寒风过院。
众人里几个齐刷刷摇了摇头,纷纷就收拾东西找外套地哄闹着散开,比较齐备地已经迫不及待去追前面跑了的那个了。
但不乏,总有人好奇的视线往披着薄毯的少女身上落。
夏鸢蝶自然察觉得到,她犹豫了下。
趁游烈回身,她朝他微微歪了下头,同时用其他人听得见的话声:“谢谢你的毯子,等明天上学,我带给你。”
游烈一停,攫着她身影的漆眸里有些意味不明。
夏鸢蝶一时奇怪,她觉得游烈今晚开始看她的眼神,情绪,好像都有一点藏得很深的、不明显的,但又无法忽视的变化。
但她实在太困了,这些苦恼的问题还是留给明天。
这样想着,女孩轻巧地点了下头:“那我回去了,晚安。”
说完,少女转身。
“——”
很轻的一个声音。
却瞬间门拉住了露台上四面八方所有假装在收拾东西的人的注意力。
是游烈抽手,握住了夏鸢蝶纤细的手腕。
夏鸢蝶一僵。
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出意料地,就听游烈懒怠低哑的声音,萦绕进采暖铜灯温柔的灯光里,低得缱绻勾人。
“你就住这,还想去哪。”
第41章 光蒙尘 对不起。
那天晚上夏鸢蝶翻来覆去了一夜,怎么也睡不着。
只要合上眼,挥之不去的,就是游烈站在后花园的露台上握着她手腕从容淡定地说出那句话的那一幕。
还有那句话后,众人惊恐望向她的眼神。
夏鸢蝶觉得自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偏游烈更利落。他没给她半点解释的余地和机会,侧眸扫了惊得呆滞的新德众人一眼,抛下句“自便”,然后就拉着她头也不回地进了院前的大堂,径直上了他开趴前明言不许人踏足的主楼二楼。
“游、烈……”
蒙在被子里,梦呓似的少女发出咬牙的恼恨轻声。
就这样一夜半梦半醒,凌晨五点多,夏鸢蝶打着哈欠从床上爬起来。她扫了眼书桌,昨晚回来得匆忙,没带书包,而且她不放心,游烈昨晚虽然上了三楼,但夏鸢蝶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再离开。
她决定出去打探一下。
房门被压着把手按下,夏鸢蝶走进还暗着的长廊里。
刚靠近楼梯口,她就忽然听见了从一楼传来的动静。
“……堕落到跟那些不入流的东西混在一起!你、你就算不考虑我,你怎么对得起庚家的门楣?连你外公都给我打来电话了,问我是做了什么才把你教成这副德行!”
游怀瑾近乎嘶哑的声音把夏鸢蝶惊得一怔。
即便是之前游烈和他吵架,似乎也没听过游怀瑾这样的反应。看来知子莫若父,游烈选的,果真是对他父亲伤在最深最狠的软肋要害。
夏鸢蝶想着,有些后怕地攥起手,唯恐游烈再受了游怀瑾的刺激。
但游烈的声音压得很低,近乎轻。
夏鸢蝶听得模糊,要往楼梯口小心地挪了几步,才勉强能分辨一楼里那道倦懒微哑的声线。
“……凌晨五点,即便你不睡,你也不让别人睡吗。”
带一点嘲弄,这个轻描淡写的语气显然又把游怀瑾憋闷得不轻。
但游怀瑾的话音也跟着压下去了。
“好,你说,你到底什么打算!”游怀瑾沉声,“只要你云欢阿姨不搬进来,你就消停了,是吗?”
“本来不是,本该没完。”
游烈随意得像说旁人的事。
只听他带着困懒的嗓音,夏鸢蝶都能想象得到,他此时该是怎样一副不以为意的、轻忽怠慢的模样,或许还抄着裤袋懒靠在灯光半明半昧的长廊,碎发下眼皮都懒掀,不屑于给游怀瑾一个眼神。
但嘴角一定勾起来了,还带着他身上特有那种冷漠睥睨,嗤之以鼻的讥嘲。
“我原本打算叫你看看,我和你有多血脉相承——比如我如果想,能怎么轻易地毁掉这个家庭给你看,比你还变本加厉,比你还遗患无尽。
“你不是最喜欢在媒体面前做你慈眉善目的表演吗?等闹得够大了,我就帮你拆了这张画皮,最好撕个粉碎,扬一场泼天大雨洗掉这些年你拼力堆砌的假象虚影——再叫你最爱的媒体记者们,包括云欢,一起来围观。”
一楼死寂般沉默。
只听得到游怀瑾压抑而愤怒得粗重的喘气。
夏鸢蝶不自觉背靠墙壁,屏住有些滞涩的呼吸。
然后她听见在那窒息的压抑里,游烈低声笑了:
“那该是多盛大热闹的一场戏?比当年她去世的时候,你当着无数媒体的镜头痛苦流涕的模样要真实也好看得多……真可惜。”
游怀瑾的愤怒抑于言表:“可惜什么?”
“可惜,恶人总是好运。”
游烈嗤声笑了。
他从斜倚着的墙前卷腹直起身,懒洋洋趿着拖鞋往楼梯口走去,“我改主意了。比起拿来报复你,我这条命和这道人生,还有更值得的东西。”
男生在楼梯前一停,提起的右腿懒撑在第一节台阶上,他插兜侧回眸,轻蔑又冷淡地睨着游怀瑾。
“但云欢还是不能住进来——不是条件,是威胁。”
“既然不必伤筋动骨,只要叫她鸡犬不宁,那就很简单了。你知道的,我和你的自私狠毒一脉相承,有太多方法可以达到目的。”
游怀瑾大概终于是对自己这个儿子的态度忍无可忍:“游烈!”
震声略高。
游烈皱眉,下意识瞥了眼楼梯顶。
然后他冷冰冰地从二楼挪下目光,在游怀瑾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眼神里,他薄冷地勾了唇:“注意教养,你说的,父、亲。”
“——”
游烈抛下了最后一句话,头也不回地上楼去。
在那人的脚步上到二楼前,夏鸢蝶就已经听见别墅前门荡回来一声关门的震声。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听着格外响亮,也出离愤怒。
夏鸢蝶没来得及松气,就听见某人上楼的脚步声懒懒散散地接近。
大概是心虚。
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夏鸢蝶来不及多做思考,就轻屏住呼吸,将自己严丝合缝地贴在墙角后。
——
游烈那种走路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大少爷脾性,路过是直接拐弯,凌晨五点又正暗着,他看见她的几率不大。
夏鸢蝶正想着,就见半截修长劲瘦的小腿垂着灰色睡裤踏上二楼的最后一节台阶。
他踏上来,确实懒耷着眼尾,然后转身。
“砰。”
猝不及防的夏鸢蝶被他撞了一下。
两人同时僵停。
游烈缓勾起眸:“?”
夏鸢蝶更气恼又莫名,捂着因为回头被他撞了下鼻尖,眼神控诉:“这里是二楼!你刚刚只上了一层!”
停了几秒,游烈似乎确定了面前不是他太困导致的幻觉,偏过脸,他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夏鸢蝶:“?”
“???”
“你还挺会恶人先告状的,狐狸,”游烈笑过后,懒哑着嗓转回漆黑的眸子,他低低睨着她,“是谁先躲在走廊里偷听?被我撞了正着,还这么理直气壮?”
夏鸢蝶:“……”
“是我,”少女难得理亏地认错,“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来偷听的,我也不知道叔叔今天会回家里。”
女孩这么一本正经地认错,游烈反而有些意外了。
但那点情绪没停留多久,就勾作他眼尾曳下的疏淡笑意:“五点多不睡觉,跑出来干什么。”
夏鸢蝶想了想。
“看看你有没有偷跑掉”这种实话好像不太适合。
那要怎么骗他他才会信呢。
“狐狸?”
游烈忽地轻狭了下眼尾:“你是不是开始打撒谎腹稿了?”
“——!”
夏鸢蝶一惊,杏眼眼角都展开了,仰脸看他。
她这还是第一次、甚至都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就已经被看透了想法,这人是开发出了读心术吗?
虽然小狐狸被拆穿受惊的表情稍纵即逝,但游烈还是捕捉到了。
难得有见着狐狸犯傻的时候,他偏过脸,胸口里更低低闷出难抑的笑声。
夏鸢蝶木住了脸:“别笑了。”
“行,”那人尾声还带上翘的弧,稍清了清笑得发哑的嗓,“听你的。”
夏鸢蝶当没看见:“你今天,还去上学吗?”
“为什么不去。”
游烈懒洋洋地问。
夏鸢蝶卡壳。
游烈不紧不慢续上了句:“我要是不去,你怎么办。”
“?”
夏鸢蝶还在为这句话莫名其妙,却见面前这位神态倦懒又清贵的大少爷低低打了个哈欠:“我上楼补半个小时,车上见。”
“…哦。”
夏鸢蝶狐疑地目送他转上三楼的楼梯。
等那人身影消失在视线盲区里,夏鸢蝶反应过来什么——
所以。
他刚刚,真的是因为没睡够觉,都走错到二楼走廊来了?
-
到达高二一班的教室前,夏鸢蝶感受着整个高二走廊里,在她经过后的议论以及那些落到身上来的目光,她终于明白了游烈那句“我要是不去,你怎么办”的意思。
她竟然把失眠一夜的原因忘了。
果然缺觉使人智障。
夏鸢蝶踏入教室,大约用了三秒的时间,教室内就诡异地安静了下来。从各个角落投来的视线笼罩在她身上。
夏鸢蝶:“……”
想死。
就在夏鸢蝶心情复杂到没有表情的时候,她的好同桌,乔春树同学忽然一脸肃穆地出现在她面前。
“小蝴蝶。”
乔春树郑重地握住她的手。
“你火了。”
夏鸢蝶:“…………”
被乔春树压着兴奋劲儿拖回座位,顺便被科普了从昨晚到今早,新德中学论坛里的一系列有图有真相的“暴动”后,夏鸢蝶对游烈昨晚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到底在新德中学制造了怎样的爆炸效果,有了崭新的认知。
唾沫横飞地介绍完后,乔春树还十分贴心地给她总结了下:“总而言之,现在学校里关于你和游烈的关系的揣测,总共分为两种。”
夏鸢蝶怔在慢吞吞往桌上放书,闻言还是顿了下:“哪两种。”
“一,”乔春树竖起食指,“说你是游家的童养媳。”
夏鸢蝶:“……”
夏鸢蝶:“?”
你们不要太离谱。
乔春树似乎是被她那个表情逗乐了,然后连忙抿住嘴角:“还有第二种。”
“嗯?”
“说你是游烈的,远房小姑。”
夏鸢蝶:“?”
“…………”
严格追究起来,这好像是她造的孽。
于是乔春树说着说着就发现,原本还有些冷漠愤慨的小姑娘,忽然就放虚了眼神和神色,低回头去翻自己的书了。
乔春树发现新大陆似的激动:“难道说,你们真的是——?”
“烈哥!!”
忽地,教室后方某个男生一声激动的称呼。
除了将教室后门里懒洋洋迈着长腿进来的人钉在原地,惹得那人蹙眉落眼过来外,顺带使得整个教室前中后排出奇一致地——
刷。
全班都扭头朝后门看去。
老苗如果在,看到班级里这样整齐划一听公开课时都没有的精气神和默契度,大概会感动得挨个敲歪他们的狗头。
游烈缓缓收住腿,侧过身,顺带挟私地淡瞥了眼教室最前排。
在全部回头的教室里。
那个低头伏案的狐狸背影十分扎眼。
游烈转开眸,唇角就不自觉勾起来点。
原本因为小狐狸拒绝同在校门下车、而他不忍心就换了她,自己提前下来多走也多被围观了一路的坏心情,登时如雪消融。
游烈低头,舌尖抵了抵唇角,压平了那点笑色。
然后他才懒懒垂了眸:“喊我干什么,说。”
昨晚没在的几个男生集体对视,开口那个小心翼翼:“听说,昨晚,在你家……”
“是真的。”
游烈随口截住了。
在群体抽气声里,他轻淡地挑了下眉:“还有问题么,没有我回去补觉了。”
“补觉?”男生表情顿时微妙,“昨晚难道很累吗?”
刚要迈开腿的游烈又一停,长睫垂敛,漆眸淡淡一眼扫回来:“什么?”
他声音其实轻飘飘的,带着困倦的哑,似乎没什么威胁性。
但开口男生一秒就坐直了,自己捂上嘴用力摇头。
游烈伸手过去,拍了拍男生肩膀,声线困恹:“别作死。”
“……”
男生捂着嘴疯狂点头。
游烈松垂下手,插回冲锋衣口袋里,就回了座位。
——
有游烈的震慑在,果真,一整天下来,即便是再好奇、闭上嘴巴问题都要从眼睛里冒出来的学生们,也依然没一个敢来夏鸢蝶面前多嘴问问的。
以至于夏鸢蝶原本想借着谁的口,说出实情,辟下谣都没能成功。
晚饭的时候,夏鸢蝶倒是和乔春树将实情托盘而出,顺便问了:“你在校园论坛里也有账号吗?”
“有啊,方便我一线吃瓜,怎么啦。”
夏鸢蝶犹豫:“可不可以由你上去替我说明一下,只是资助和寄宿的关系?”
“……”
乔春树似乎被噎住了。
连忙喂下两口汤,顺平了,她这才哭笑不得地转过来:“小蝴蝶,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我还没到有胆招惹游烈的地步。”
“?”
夏鸢蝶莫名:“这和招惹他有什么关系。”
“哎呀你平常看着多聪明,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看不明白了,”乔春树凑近,“你说,这童养媳和远房小姑的谣言都传一天了,为什么还没被辟谣消停?”
“为什么。”
“很显然,游烈不想啊。”
夏鸢蝶扭头:“?”
乔春树晃了晃手里的卷饼:“你对咱们班大少爷在新德的统治力还不够了解,他要是愿意,就一句话的事,绝对一秒就能叫全校都知道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但他不说,很显然嘛,他就是要给你套个自己人的标签,让他们都不敢惹你。”
“……”
游烈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夏鸢蝶还未能考证——
真相就在周二那天被公之于众了。
游氏集团官网的扶贫专栏里,放出了联合录制的扶贫公益推广宣传视频。夏鸢蝶在其中接受采访的部分,当天就被搬运到学校论坛里。
还未消停下去的讨论,登时又被推上了新的高潮。
论坛首页,随便点进去一个帖子,都是有关这件事的议论。
【之前还传远方亲戚呢,敢情就是资助啊。】
【真是住资助人家里?还是游家的主宅,这运气太好了吧?】
【……楼上说的叫人话吗?人家父母双亡,和奶奶相依为命,还生活在条件困苦的贫困山区,这运气给你你要不要??】
【就是,别搞错了吧,夏鸢蝶的成绩有目共睹,她能得到游家的资助可不是靠运气而是靠山区中学成绩第一,羡慕她运气好不如问问自己,你在那个位置上能有她一半的坚持和努力吗?】
【反正我不能。】
【+1】
【那我总算明白了,难怪游烈那么照顾她呢。估计除了同情,就是家里要求的吧。】
【我就说嘛,游烈高一那么多追他的,那会他连于茉茉和丁怀晴都不搭理,怎么会独独对她一个山区来的特殊,到今天总算是破案了。】
【原来是这层关系,还要被传谣,那大少爷实惨。】
【……】
论坛里的帖子,乔春树第一时间就给夏鸢蝶看了。
夏鸢蝶没什么反应,乔春树倒是气得不轻。
趁着课间操,就地解散后,夏鸢蝶不想顶着一堆目光回去,就在操场和乔春树多走了两圈,等人基本走得只剩零星了,她们才往教学楼回去。
一路上,乔春树都十分愤慨:“这群人也不知道是瞎是聋还是蠢,游烈哎,他那大少爷脾气,他能听家里的?”
夏鸢蝶好笑地看她:“你气什么。”
“不是,某些人在论坛里一副是你强行黏着游烈的架势,你不气啊?”乔春树扭头愤慨道。
“总比他们觉得我是童养媳或者他小姑好。”
“……真行。”
两人转开了话题,很快一路就到了教学楼外。
临近楼口,乔春树忽然警觉地拽了拽夏鸢蝶:“小蝴蝶,那是不是丁嘉致在看你?”
“?”
夏鸢蝶抬眸,顺着乔春树的方向望去。
就在教学楼正堂入口,台阶上的承重石柱旁,咬着烟的男生正眯着眼,靠在石柱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旁边还站着他两个同伴。
夏鸢蝶挪开眼:“不用管。”
“我们要不要绕到楼侧门进?”乔春树不太放心。
“有点晚了,别迟到。算了。”
“……”
在丁嘉致叫人不太舒服的视线里,夏鸢蝶上了台阶,漠然无视地就要从他横向走过。
就在那一秒。
丁嘉致弹掉了烟灰,啧了声笑:“夏鸢蝶。”
乔春树犹皱眉,扭头瞪他。
但夏鸢蝶眼睛都没眨一下,仍是拉着乔春树往楼里走。
身后丁嘉致的声量提了一截,传回来,在学生零星的大堂里回响——
“游家给了多少钱养你?”
夏鸢蝶脚步兀地一停。
她眸子泛起凉意,回身,音色微冷:“你有病吗。”
见少女那双澄净的琥珀色眸子再次映入自己的身影,丁嘉致得逞笑了:“不管游家给你多少钱,我给你两倍,跟我吗?”
“?”
第42章 分手吧 再等等我,好不好?
丁嘉致的话声毫无遮掩。
教学楼正堂下,零星走动的学生都听见了,不少人惊讶得停了脚步,从各处投来微妙或复杂的眼神。
恰巧高腾和姚弘毅正上楼梯,两人在半层中转平台上一顿,对视了眼,高腾皱着眉,心事重重地拽了姚弘毅一把,两人这才并肩往楼上走。
“别做这么深沉的表情,不适合你这种一眼智障的外表。”姚弘毅开嘲讽。
然而令他意外,平常一点就炸的高腾今天听完也只是瞪了他一眼,张了张口又闭回去了。
姚弘毅挑眉:“你到底吃错什么药了,从周日早上就这个德性。怎么着,烈哥家里资助了贫困生,给你打击就这么大啊?”
“屁,根本不是那么——”
高腾刚提高音量,又因为路过下楼的学生哽了回去。
等对方下去了,高腾才转回来:“根本就不是他们想的那么简单,要真只是资助就好了。”
“不简单?怎么个不简单法。”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上个月在西泰步行街的商厦里,看见了个背影侧影跟烈哥特别像的人,但在陪小姑娘逛街!”
“我知道啊,烈哥不也承认了是他吗?”
“什么承认!你知道那个小姑娘是谁吗?!”
“?”
姚弘毅一顿,停在这一层的楼梯口:“看你这个反应,不会是,贫困生吧?”
“是!!”
高腾提声,跟着又赶忙压下来:“我就说那天晚上在烈哥家,我看她身影怎么那么熟悉呢!在西泰那次,她就是穿着差不多的裙子,不过那会有个白衬衫打底,那天她也扎着高马尾——所以我当时才根本没认出来!”
两人这会正走到高二一班的教室门口。
站在教室后门,望着那个压根没去跑操,这会儿正伏桌补觉的身影,姚弘毅点了下头:“难怪啊。”
“?”
在高腾“你怎么这个反应”“难怪什么”“这他妈不是很令人震惊很不合理吗”的绝望眼神里,姚弘毅进了教室。
他直朝着最后一张靠窗的位置过去了。
“烈哥?”
“……”
“烈哥?”
“……”
伏桌的人睡得雷打不动,就一截冷白的后颈露在碎发下,往里略微偏了下,以示“不想搭理”“识相快滚”的厌倦。
姚弘毅:“夏鸢蝶,在一楼让丁嘉致堵了。”
三秒过去。
“…操。”
伏桌的背影拉直回来,游烈修长的五指穿过睡得凌乱的发,烦躁又随便地揉了把,就直接往后一踢凳子,起身往教室门走。
冷白眼睑下沁着乌色,眼尾压着躁戾半垂,眸里更是沉黑。
一副要剐人的架势就出了教室。
路过门口,这气场吓得刚要进门的嘻嘻哈哈的几个男生一僵。
高腾快步过来:“烈哥昨晚竟然在宿舍通宵学习,也不知道整理得什么笔记,你说了什么能把他叫起来?”
姚弘毅原话复述。
高腾:“……”
回过神的高腾愈发怀疑人生:“夏鸢蝶到底给烈哥下什么蛊了,她是他开机键吗?这么管用?”
一楼,大堂。
丁嘉致话音落后,一楼门厅和走廊口都安静了。
乔春树反应过来就来了火:“你神经病吧?说什么呢?!”
“老子没跟你说话。”
丁嘉致在笑里阴沉了神色。
夏鸢蝶拉住了乔春树,背对着丁嘉致三人,她朝乔春树轻摇了摇头。
然后女孩转回头。
她望着丁嘉致,停了几秒,忽地勾起个笑:“你注意我,是因为游烈吗?”
丁嘉致眼神一飘,兜回她身上。
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夏鸢蝶轻着声:“你高一时候,依仗着家里,应该也在学校被追捧过一年。可惜第二年,游烈就来了。他入学以后,样貌,家世,脾性,受欢迎度……是不是处处压你一头?这一两年里,你应该过得很不舒心?”
逐渐安静到死寂的气氛诡异的大堂里,女孩声音柔软又温吞,眼角弯得月牙似的,清纯无害。
“好可怜啊。”
“——”
眼见着丁嘉致的笑一点点冷下去,到最后僵硬而铁青。
乔春树默默咽了下口水。
她之前只觉着同桌是只粉白色的小蝴蝶,最近才突然发现,这蝴蝶翅膀边边里怎么好像还埋着黑底纹呢。
而夏鸢蝶就好像没看到丁嘉致的神色变化,她眼神跟着笑容一起凉下来:“和你这种一切价值仰仗家里还理直气壮的人不一样,游家资助我的,不管是学费杂费还是用具,我大学毕业后都是要还的。”
“而且这是游叔叔的扶贫善举,和游烈没有关系,你不要以为这样就能激怒他、把他拉进你在的那个阴沟里。”
“阴沟?”
丁嘉致冷笑了声,“游烈比我强在哪儿?他不一样是不学无术、只能仗着家里为非作歹?”
夏鸢蝶听得眼睫轻颤了下,维护几乎要脱口。
但最后一秒还是忍住了。
——她都答应他了,那是他的秘密,不该由她说出来。等到他想要让所有人看到的时候,他自然会有荣光无匹。
于是短暂的安静过后,夏鸢蝶站得远远地,淡漠地瞥过丁嘉致:“你会知道的。”
她拉着乔春树转身往楼上走。
踩上台阶乔春树才回过神:“就这样放过他了?”
“嗯,不够么。”
“他说得太恶心我了,就这么结束总觉得有点不爽。”
“也对。”
“?”
乔春树没来得及反应,就见旁边夏鸢蝶忽地停在中间某节台阶上——
“哦,对了。”
略作停顿,少女侧回身,眼神淡漠地瞥下楼梯:“两倍的钱,是打算用来弥补你和游烈之间的差距吗?”
女孩粲然一笑,明媚沁凉。
“那怎么够?你们之间的差距,至少,也要二十倍吧。”
说完,夏鸢蝶也懒得去看丁嘉致的反应。在乔春树震撼的目光下,她示意了下,继续往二楼上去。
拐过扶手折角,也将丁嘉致的身影彻底挡在了楼下,乔春树忍不住出声:“小蝴蝶,你是本来就这么白切黑的吗?”
夏鸢蝶茫然了下,回头:“白切黑?”
不等乔春树解释。
两人头顶的楼梯上方,一截懒懒散散的哑声掠下:“她是。”
“?”
夏鸢蝶仰脸,看见了倚在楼梯中段墙前的游烈。
他显然是没怎么睡好,碎发凌乱,深长的眼睑半垂,眼里倦意很重。但偏偏接她话时,那人侧偏过脸,漆眸随着长睫一起阖低,像在极度的松弛游离里又专注地只注意着阶下的少女。
单那个眼神,不赘言语就叫他看起来颓懒又勾人。
乔春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划了三圈,立刻识相地往楼上走:“你们聊,你们聊,我先回教室。”
等乔春树脚步上了三楼,夏鸢蝶也收回视线:“你怎么在这儿?”
游烈眼皮垂了垂,那一秒里他眼神有些冷,但转瞬就错觉似的晃过去。
他抄着口袋懒洋洋曲着长腿下楼,就要路过夏鸢蝶身边:“去买水,你要么。”
擦肩——
但没能过去。
在游烈踩到她这级台阶时,夏鸢蝶忽然伸手,攥住了他微屈的手肘袖子:“别去。”
“……”
游烈眼角跳了下。
他回过头,漆眸低睨下来,落到她牵他衣服的细白手指上。他没看她眼睛,语气半是玩笑:“买水都不让,你想渴死我么,狐狸?”
夏鸢蝶侧过脸望他:“游烈。”
“——”
像是被小狐狸一句轻声刺破了某个虚像。
游烈嘴角弧度压平,提起的眼尾终于不再掩藏真实的冷淡戾意:“行,那你先告诉我,他刚刚说了什么,我再决定要不要把他从楼梯上踹下去。”
夏鸢蝶默然。
恰巧此时,预备铃声在教学楼里拉响。
夏鸢蝶仍没放下手,但安静地撩起眼:“要上课了。”
“所以?”
“我不想迟到,游烈。”
“那就上楼。这里和你没关系。”
“我也不想松手。”
“……”
一高一低对峙了大概十秒。
游烈终于率先偏过脸,他喉结轻滚,不知道是气是笑地低嗤了声。
“还真是。”
“?”夏鸢蝶莫名,“真是什么?”
游烈却不说话了,转身往楼梯上走去:“你要迟到了狐狸。”
少女奇怪地追上去:“到底是什么?”
“没事。”
“……”
那天直到最后游烈也没有告诉夏鸢蝶答案。
谈不上秘密,只是难以启齿。
因为在对峙里他扛不住女孩眼神而认负的那一刻,游烈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好像在什么没营养的鸡汤读物上看过一段话。
原话说两军对垒,退第一步的,还会退一万步。
就像两人之间,认输一次,次次皆输。
——还真是。
-
游烈是在当天下午,才知道校园论坛里传开了扶贫宣传视频的事。
事实上他熬了一夜,困睡了半上午,教室里没一个人敢当着他面议论或者提起这件事的,而他又从来懒得上论坛之类的地方。
本来应该不知道的。
偏偏他们班任课的生物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年轻老师,下午第一节课上课前,他等在教室前面,很无心地就跟第一排的夏鸢蝶搭了句话:“今天论坛里可热闹,还真是游烈家资助你的呀,那你们同班还挺有缘分。”
教室里本来就噪音不大,霎时一惊也一静。
生物老师还有点懵,抬头问:“怎么着了?”
寂静数秒。
最后一排响起声椅子拉过地面。
生物老师懵望着起身就往外走的游烈:“你上哪啊游烈同学,要上课了!”
“教务处。”
压着男生薄戾撂下的话尾,教室门应声关合。
十分钟后——
校园论坛临时关站。
一个半小时后,校园论坛重新开启,所有与夏鸢蝶相关的帖子全数删除,论坛最新版规置顶飘红:
【禁止涉及个人隐私,有违规者,一律永久封ip处置。】
置顶飘红的时候正是下午体育课前的时候,乔春树和夏鸢蝶一边进操场,一边捏着手机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烈哥也太牛逼了吧,出手既秒杀,我宣布,从今天起他就是我偶像了!”
夏鸢蝶无奈,给她把手机往下压:“被老师看见你玩手机,你就笑不出来了。”
“怎么样小蝴蝶,感动吗?”乔春树朝她疯狂眨眼,“全论坛禁言哎,你的名字都快成咱们新德的‘youknowwho’了,这排面,烈哥给的。”
“别贫了。”
夏鸢蝶眺向跑道,“今天没雨没雪,热身至少三圈吧,你准备好了吗?”
“哈哈嘎——”
乔春树的笑声戛然而止,然后拧成一声惨叫:“小蝴蝶,你之前没这么黑芯儿的!”
新德中学的体育课一向是变态的严格。
除非雨雪天气跑道湿滑,否则,每节体育课前势必是跑操三圈的热身准备,且不按队列,直接让男生女生由低到高各站一列——
这样一来,即便是有想偷懒的,无处可藏也逃不掉了。
这节也不例外。
夏鸢蝶的身高在北方实在不够看,勉强在班里排个中下,基本是站在女生队列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段里。
好在乔春树和她差不多,两个人可以站前后。
“全靠你了小蝴蝶,”乔春树在这种时候毫无骨气,“第三圈你就算生拖也给我拖下去吧,我可不想再被体育老师记名然后重点关照了。”
夏鸢蝶眼角微弯:“好。”
她说完往回转,只是余光恰巧从操场门的方向掠过,然后夏鸢蝶蓦地一停,脸又转回去。
十几米外。一身黑色运动服的修长身影朝这边走来。
“哎呦,少爷,”体育老师是个爱阴阳怪气的黑脸,显然也瞧见了,隔着几米就半笑不笑的,“您老亲自下来上体育课了啊?”
临近的两个班里都是一阵哄笑。
——游烈不怎么上常规体育课,这时候他基本都在篮球馆,这是众所周知的。偏偏他体能拔尖,半点拿体测卡他的机会都没有,罚个十圈以内他跑下来都轻松。
师生一块打篮球的时候,单对单虐起自家体育老师也毫不留手。
体育老师对他自然是又爱又恨。
游烈也不介意,嗤了声笑就停下,他瞄了眼排起来的队列,然后长腿一抬,径直就朝夏鸢蝶这边来了。
“!”
这一下小狐狸是猝不及防。
众目睽睽,随这人出场,临近两个班级就没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过了——完全不想沾这“光”,夏鸢蝶几乎是本能就把脸转正,目不斜视。
隔着一两米,她捕捉到了那人停下前的一声轻哂,难辨是嘲弄还是单纯被她欲盖弥彰的反应逗笑。
夏鸢蝶就当没看见他,不回头,也不搭理。
然而游烈停到了两列之外,话却是朝着站在夏鸢蝶旁边的那个男生去的:“麻烦,挪一位。”
“啊??”
比他矮了一个头的男生震惊地仰脖子看他。
但大少爷冷静淡定,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没有,等了几秒,似乎有点不耐烦了,漆黑眸子还挑了挑。
他轻描淡写又补上句:“可以吗。”
“噢噢噢,好。”那男生恍然地看了眼旁边的夏鸢蝶,连忙往后赶着队列让了一人位。
后面也都在注意这边,一时议论声低起,隐约还夹杂着几丝笑,男生队列跟着整体兴师动众地往后挪。
于是不等游烈进队。
站在中后排的体育老师就察觉了这边动静,他吹响挂在脖子上的口哨:“游烈!”
游烈懒洋洋一掀眼皮,停住:“。”
“你自己看看,”体育老师一过来就来火,“就你这个个儿,站这里是闹事吗?去队尾!”
游烈没动:“老师,跑圈不看身高,看腿。”
前后瞩目里,他没一点儿迟疑的,声线都从容懒散:“我腿短,站这儿正合适。”
“?”
“?????”
众人震撼。
有人怀疑人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再看看某人那双被运动长裤修衬得视觉效果净长一米五的大长腿——
这骂谁呢。
体育老师也气笑了:“你这叫腿短,那他们是压根没长吗?”
话声一落,立刻收到怨念目光。
体育老师咳了声,故作严肃:“少扯淡,除非你矮二十公分,不然别想杵这儿,去后排。”
“那我蹲下吧。”男生懒洋洋的。
“…………”
装与己无关半天了,夏鸢蝶终于忍到这一刻,也再忍不住了。
“那多不好,”女孩微咬着牙,拿清凌凌的琥珀色眸子睖他,音色虽轻,也凉沁沁的,“你不如干脆跪着吧。”
体育老师愣了下。
游烈侧过身,盯着小狐狸看了两秒,他忽然哑声笑了。
“行啊。”
游烈从运动长裤裤袋里抽了手,左腿往后随意一挪——
就要给她单膝跪下。
“!”
夏鸢蝶一惊,吓得差点跳起来踹他。
好在游烈似乎只是逗她——
见小狐狸终于肯把正脸转过来了,还一副恼得要扑上来咬他的神情,游烈不禁轻声笑了。
“好了,”他话尾曳长,竟透几分错觉似的缱绻,“我去后排。”
在众人震撼目送那道背影走向队尾时,体育老师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什么。
他打量着夏鸢蝶,似乎艰难地憋回去了三千字的腹稿,这才神情复杂地抬起哨子,吹响:
“准备!”
“……”
学生们叫苦连天的动静,绕着操场跑道盘旋起来。
三圈以后,一班基本全都倒在跑道旁的休息区了。
一千二百米对夏鸢蝶来说不成问题,但最后一圈,额外“负重”了一只乔春树,那就确实有点吃力了。
结束以后,她一样有些脱力,靠在休息区的石阶上和乔春树互相搭着回气。
冬天穿得多,一跑一困,眼皮都有点抬不起来。
直到一只干净修长的手将一瓶矿泉水瓶递到了她眼皮底下。
夏鸢蝶一顿,抬眸。
支着长腿的游烈似乎刚从操场旁的超市跑回来,碎发被风吹得微乱,但依然不掩半点眉眼清隽。
见小狐狸没反应,游烈笑了下:“累傻了?”
夏鸢蝶只好抬手接过去,同时,靠她肩上闭目养神一不小心睡过去了的乔春树也一个激灵坐起来:“小蝴蝶,我刚刚好像在梦里听见烈哥的声——”
“音”字夭折在一双漆黑冷淡的眸里。
乔春树咽了下口水,慢吞吞转开脸。
游烈将另一瓶水放在了乔春树身旁,然后绕回了夏鸢蝶另一侧,在她旁边隔着一两米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他好像只是随便一坐,长腿屈起的折线凌厉又好看。
“谢谢烈哥,”乔春树十分不适应地拿起那瓶水,顺便飞快在夏鸢蝶耳边一凑:“我这算是沾光还是吃贿?”
“?”
不等夏鸢蝶提出反驳,乔春树已经自觉起身,拿着水往旁边走:“我去下卫生间,小蝴蝶你先休息吧!”
“……”
夏鸢蝶心情复杂地收回视线。
即便不特意去看,她也能感觉得到,偌大操场上,所有上体育课跑步完解散的班级里,数不清的视线或明或暗地落在这里。
夏鸢蝶轻叹了声,拿水瓶贴在微热的脸颊上。
“你到底想干嘛。”
带一点轻微吴侬软语似的口音,又跑累得没力了,小狐狸的质问句子说得像放软,游烈眼珠黑漆漆的,眼底像轻晃了下。
然后他低头笑:“送瓶水,不行吗?”
“那跑圈前呢。”小狐狸不吃他这套,拿眼角轻乜他。
想起那幕来,她还有点惊魂甫定的余劲儿。
夏鸢蝶轻舔了下小虎牙,扭回去:“你也不怕我不理你。就该放着你跪,看你要怎么收场。”
游烈手肘搭着身后石椅背,挽起半袖的腕骨正懒洋洋握着水瓶晃荡,里面映着女孩在阳光下发丝轻拂的影儿。
他闻言,盯着水里轻缓地展了下笑,像漫不经心:“怕什么,又不是跪别人。”
“?”
夏鸢蝶半口水抿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过去好几秒,她才咽下水去转过脸,一副要伸手上来给游烈试试额温的架势:“……你疯了呀?”
这一句受惊后的音腔格外明显,听着像小狐狸的叽里咕噜。
游烈一下子就来了兴趣,他放下水瓶,直接让夏鸢蝶的身影落入眼底:“什么,你再说一遍?”
“……”
夏鸢蝶脱口就察觉这句口音重了,她脸颊一热,扳回脸去。
游烈却起了笑:“再说一遍吧狐狸,我录下来,带回去听。”
眼见着游烈真把手机拿出来了,连夏鸢蝶一时都懵了,在她和各种性格的人打交道的应对方案库里,好像根本翻不到像此刻的游烈这样一个案例——
眉眼神色都是软的,好像没有半点攻击性,但又从四面八方裹上来,逃无可逃。
小狐狸难得有点麻爪。
“你是不是没睡好,脑子有点出问题了,”夏鸢蝶诚心建议,“要不,你还是去校医室看看吧?”
游烈放下手机。
“那得你跟我一起。”
“我又没——”病字咽得艰难。
小狐狸哽了两秒,“又没需求,我干嘛要去。”
“我有。”
“?”
在少女狐疑的目光下,游烈拎着水瓶,瓶口先点了点自己:“病人。”
又划向她:“病因。”
夏鸢蝶:“…………?”
女孩默默转回去,对着水瓶陷入深思。
从侧颜严肃程度看,像是在思考直接走人还是用矿泉水瓶帮他物理方式地清醒清醒。
“好了,不闹你了。”游烈怕把小狐狸撸奓毛了,放缓了含笑的语气,“今天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要让一些人明确一些事。”
“?”夏鸢蝶回眸。
“比如,我对你如何,跟游家的资助没关系。”游烈懒着声,“再比如,我们之间到底是谁黏着谁的问题。”
日光下。
操场石阶上,抬着水瓶的女孩失神了下。
游烈偏过脸,淡去笑色的眼神勾着她的:“绳子要握好,狐狸。”
“既然让你拴上了,我就没打算再交到别人手里。”
“——”
-
操场外,隔了不到百米就是西门的保安室。
窗被人从外面叩响,打瞌睡的保安慌忙坐起,过去拉开了窗。外面站着个衣着褴褛的男人,手里提着脏兮兮的蛇皮袋,朝保安咧嘴,露出了满口的黄牙。
“同志,跟你打听个人,”男人不知哪的口音,眼神透着的精光叫人生厌,“就你们坤城最有钱的那大户,游家,他们采访里资助了个小女娃,就是在这学校里念书吧?”:,,
第43章 订婚戒 他是回来跟何家小女儿结亲的。……
新年一月下旬,入冬已深。
临近期末,新德中学的高二年级里终于有了点紧张的气氛。
25号是下旬第一个周日,惯例月考,还有半个月不到就要来临的期末考试也没让他们免此一难。
大概是期末考在即,连年级老师们都表现出了超常的批卷效率——
周二下午,英语课前,老苗就抱着沉甸甸的英语试卷进了教室。
哀嚎声随之响起。
比较变态的是,其中竟然还夹杂了部分学霸惊喜的欢呼声音。
“我靠!批这么快!夏鸢蝶你叛变工人阶级了啊,老苗批完卷子了你也不提前说一声?”后桌男生一声惨叫。
身为高二一班英语课代表,夏鸢蝶已经在第一时间起身离桌。
“哈哈哈,她也不知道,这就叫突然袭击。”老苗乐得眉开眼笑,把卷子递给过来接的夏鸢蝶,“给,找几个人发下去吧。”
夏鸢蝶双手接过。
她眼神下意识落到了最上面那张,最先吸去注意力的就是正中那个红灿灿的145分。
夏鸢蝶愣了下,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次月考英语试卷的难度并不低,尤其是完形填空和第三篇阅读,叫不少英语学霸在考试后都扼腕叹息。
145分,对于这张卷子的难度来说实在有些离谱。
而且,旁边这个教科书式的手写英文字迹,怎么看起来这么熟悉……?
“哎呀,忘了。”
上了讲台的老苗忽然喜滋滋地折返回来,把夏鸢蝶眼皮底下最上面的这张试卷抽走了:“这张我先留着,其余的发下去吧。”
卷子一划而过时,夏鸢蝶也看清了,比起卷面上那标准美感书写的英文,那个十分龙飞凤舞的左侧边线签名。
正是被乔春树嘲笑过写名都得比别人多用一截笔水的两字。
“老师,咱班这次平均分提升挺大吧?”底下有男生起哄,“您这嘴都快咧到后脑勺了。”
老苗也不掩饰:“平均分是一方面哈,我还是更看重大家的进步,譬如这个游烈——哎?游烈人呢?”
站到讲桌后的老苗对着最后一排的空位表情呆滞了下。
“上节体育课,烈哥跟他们去篮球馆了,估计还打着球忘了吧。”
“胡闹,快期末考试了还打球!”
老苗满面笑容拧作尴尬恼火,但低头看了看讲桌上这张145的卷子,他嘴角就又忍不住要往上起飞了。
赶在被班里学生发现前,他清了清嗓子,拎起卷子:“看看,我就说了,高二嘛,还来得及,上高三那就晚了!游烈同学就是典型啊。你们看,这学期他在学习上不断努力,每次月考都有明显提升,现在英语都已经成为我们年级的单科第一名了!是吧!”
“那归功于低。”
“?!”
老苗听了这话差点气哽住,从卷子上抬起头扫视:“谁?谁说的——”
教室后门,进来刚三秒的男生靠在门前,一头半湿碎发扣着黑色兜帽,他正扔下篮球,闻声懒洋洋地抬了下手。
很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敷衍态度。
老苗哽住。
本人自己说的。
那还真没法说什么。
全班跟着扭头,在哄笑声里,憋得老苗一肚子夸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老脸通红地瞪着最后排的游烈。
又看着145平静了三秒,老苗当没见这个祸害,转开话题去聊班里英语平均分了。
而教室后方。
靠在门前的游烈扔下篮球后,还是没往位置上回,他似笑非笑地薄勾了唇,有些微长了的碎发下,睫毛掩着的眼珠水濯过似的漆黑清透,正一眨不眨地睨着过道前两三米处。
——发试卷的夏鸢蝶。
“英语课代表。”
男生刚运动过后的嗓音低低的,带着点哑,入耳过电似的,明明是很疏离的称呼,偏叫他声线念出些莫名的撩拨意味。
他一开口,后排八卦的眼神就往夏鸢蝶身上聚了。
夏鸢蝶像没听见,安静淡定地把手里卷子发到倒数第二张桌的男生面前。
游烈低声笑了,语气仍淡着,但情绪里伏得更低:“理理我呗。”
夏鸢蝶眼皮轻跳了下。
这种感觉……
就好像刚捕猎回来还带着一身血腥气的老虎,收起锋利的爪,将庞大的身躯伏在地上,然后用肉垫轻轻蹭了你一下。
小狐狸被自己想象的画面逗笑了,但一闪而过就压下。
女孩微翘的眼角仰:“英语145,单科年级第一,恭喜。”
老苗只说名次,没提分数,叫夏鸢蝶这样一戳破,登时后排开始荡起一潮低声的哗然——也成功转移了对他俩的注意。
游烈本人看着倒是没什么意外,只轻淡地挑了下眉。
“年级第一有什么奖励吗。”
小狐狸油盐不进,淡定依旧:“等我下课帮你问老苗要。三套真题怎么样?”
邻座竖耳的学生:“?”
这叫奖励还是上刑啊。
游烈却低头笑了:“行啊。只要是你手抄,三套圣经我都供在床头,夜夜拜读。”
夏鸢蝶转身的动作一顿,扭头:“?”
游烈嘴角弧度更明显,他从门前直身,走过去,接过了夏鸢蝶手里的试卷:“剩下的我发吧。”
夏鸢蝶不想当众和他推拒,犹豫了下,收手就要转身。
恰这一秒,她抬眸时瞥见了游烈那头藏在兜帽下的半湿黑发。相应的,冷冷淡淡的一点薄荷香,夹着分不清是某种木质还是花草的气息,就沁进了呼吸里。
小狐狸顿时蹙了眉:“你又是在体育馆冲了澡才回来?”
“嗯。”游烈抬手,他两指指腹拈着试卷边沿,让那些名字匀速地在眼底轮翻过一圈。
“你是想冻感冒,然后错过期末考吗?”
只有这种时候。
小狐狸连注意距离都暂时忘了,眼神十分之严肃。
刚按顺序记过一遍,将卷子合回去,游烈抬了抬眼,随即笑了:“课代表教训得是,以后不敢了。下次吹干头发我再回来。”
过道两旁顿时咳成一片。
夏鸢蝶抬了下眼镜,像有点情绪从小狐狸眼底晃过去,但她一转身就往前排走去,没给游烈细细探究的机会。
游烈拢着卷子,目送女孩回了位置。
她的卷子似乎被谁发过去了,女孩拿起来看了会儿,跟同桌凑头到一起。
游烈低回睫,一点极淡的笑意曳在眼尾。
“烈哥,”旁边有个大胆的探头,“你这样的,以后肯定是个妻管严。”
游烈眼尾压垂,瞥过那人,仍余的一点笑色就拧作了清冽的锋利感。倒数第三张试卷被他眼都不落地抽出,放在了对方桌上:
“要你管。”
“……”
游烈的成绩提升幅度之明显,不说震撼校内学生,但至少被惊艳到的任课老师显然不止老苗一人。
只不过其余老师没像老苗那么单纯。
比如数学老师,拿着放大三角板教具,皮笑肉不笑地靠着讲桌:“你们班某些人啊,那控分能力,将来不上数学这类理学专业绝对是屈才了。是吧游烈?”
物理老师比则较贪心:“听说英语都拉到顶了啊,怎么理综三科合考还是一次十分一次十分地加?瞧不起我们副科是吧?”
“哪能啊老师,烈哥说了,都是努力。”
“努力?”化学老师嗤之以鼻,“努力要是这么简单就出成绩,那要天才干嘛去。”
“…………”
期末考前一天,第三节晚自习放课后。
出学校的路上乔春树一路嫌弃。
“你能不能让你们家那大少爷对考试有点敬畏之心?他这样伤的是任课老师吗?分明是我们这些无辜同学!同为差生一年半,他突然不装了,抛下我们这些革命战友,还有没有点同学情谊了?”
夏鸢蝶戴着p5的单只耳机,淡定纠正:“是大少爷,但和我们家没关系。”
“行行行,没关系。”
乔春树一副“我是个好人不拆穿你”的促狭表情,“又在听游烈给你录的英语听力了是吧?”
“嗯。”
“比起他,我还是更佩服你,就他那个夜里压着声量录制出来的低音炮,换了别人早听得心都飞了,你竟然还真能跟着学下去。”
夏鸢蝶有点想笑,“复制给你一份,让你脱敏试试?”
“别介,我怕烈哥清算我。他其他几科可是匀速提升,单英语一下子拉上来了,很明显是为了你吧?”
“和我没关系”这种丧良心的话只能在舌尖上绕一绕。
夏鸢蝶还是默默跳过了这个话题。
两人到了校门外,一贯是学校里最后一批。乔春树和夏鸢蝶告了别,临走还不忘嘱咐一句:“要不是大少爷那张祸水脸好看得能保命,我看他早就叫人套麻袋了。你还是让他低调点吧。”
“好。”
“那我走啦,明天早上见啊小蝴蝶,考试加油!”
“嗯,你也是。”
乔春树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在夜色里远去。
夏鸢蝶敛下笑,习惯性走到一旁的树下等。
赵叔叔偶尔会被一些事情耽搁,晚到一些。为此,他之前提出过要给夏鸢蝶买部手机,方便联系。不知道是不是游烈的意思,但夏鸢蝶还是拒绝了。
和p5这种对她学习成绩至关重要的东西不同,手机她没什么必要需求,即便买来她也不会要的。
最多就是通知不及时,在校外多等一会儿。反正对她来说,在哪里学都差不多。
夏鸢蝶想着,将特意放在书包外侧的错题集拿了出来。
她有个特长,“入定”特别快——不管什么环境下,只要需要她抛除杂念、集中注意力,那夏鸢蝶就能在几秒时间内让自己静心,迅速进入状态。
这也是她学习效率高、出成绩的主要原因。
只是今夜,夏鸢蝶刚沉浸入题目,就忽地听见人声——
“你真是让我好等啊小虫。”
“……!”
夏鸢蝶僵在了原地。
那一秒几乎是来自灵魂本能的颤栗,她手里的错题集都没能握住,跌到地上去。
女孩却没顾得捡起。
她攥起十指。
若是有人在旁边看,大约能发现,少女几乎是在那一两秒间就煞白了脸色,像是整个身体的血都被泵回心脏,才能抵御那一瞬间本能而来的恐惧。
几秒后,少女慢慢呼吸。转身。
最后一丝侥幸化作齑粉。
出现在视野里的,确实是她噩梦中最难逃过的、那张令人厌恶的脸。
夏鸢蝶不甘心地阖了阖眼。
她确实不够幸运。所以不管逃到哪儿,噩梦总是如期而至。
“干什么?来了大城市,住进了大房子,就连你自己亲叔都不认了?见面都不喊人喽?”
男人露出泛黄的牙齿,笑得令她恶心。
夏鸢蝶再次呼吸,稳下情绪。
为了抵挡面前这个垃圾带给她的恐惧,她在山里也没少和那些野小子厮打在泥坑里,她不再是小时候那个没有一点反抗能力的孩子了。
她不必再恐惧他。
这样默念两遍,夏鸢蝶睁开眼:“你来干什么。”
“这么久没见了,你都长这么大了,”夏永才往她面前走,女孩立刻机警地后退,他笑得更甚,“你咋不问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这个问题夏鸢蝶在调整呼吸时就已经想明白了。
她不想跟这个男人多共处一秒:“你想要什么。”不等他张口,“别做梦了,我只是个被人资助的贫困生,你要什么我都给不了你。”
“少放屁,你这一身新衣服,新包,还有新玩具呢!”
夏永才眼神阴鹜地盯着夏鸢蝶手里的p5,他眼神贪婪,忽然箭步上前,就要从夏鸢蝶那儿夺过去。
夏鸢蝶一直在提防他,本能向旁边一躲。
就在夏永才还要再追时,两人身后的围栏处,骤然响起一声沉喝——
“你找死吗!”
夏鸢蝶和夏永才同是一怔。
少女扭头看去。
隔着新德中学操场的金属围栏,一身浅灰运动服的男生死死攥着栏杆,冷白指背上青筋暴起,连额发下那双漆眸都骇人地沉戾。
“游烈…?”
夏鸢蝶意外到难置信。
她实在想不明白在这个时候的深夜里,他怎么会出现在早该关闭了的操场内,又怎么会刚巧在临近校门这段栏杆里。
夏永才回过神,阴沉笑了:“小虫,这谁啊,不给你叔讲讲,是你在学校里勾搭的相好啊?看着还挺有钱的,他能给你花多少?”
游烈的眼眸在夜色里一点点黑透下去,那张清隽的面孔挂冷,深长的眼尾几乎刻上薄刃般的寒意。
“你再恶心她一句,我出去一定撕了你的嘴。”
他握得栏杆都微微走形。
夏永才仍笑着,但皱了下眉。
即便隔着夜色和栏杆,少年那一瞬的眼神还是冷得慑人,像是头关在笼子里的兽类,放出来第一秒就要撕开他喉咙似的,叫人背后都凉飕飕的。
夏永才不放心地扭头,看了下校门。
——确实关了。
于是醺黄的牙齿又漏出来,恶心的笑容复现:“你生气也没法啊,校门都关了,要不你去喊保安吧?”
“……”
游烈沉戾着眸,望了一眼保安室方向。
校门口的保安室离着夏鸢蝶两人算近,但他要从校内跑过去,却还要绕一整栋楼,跑得再玩命,夏鸢蝶至少会有二十秒所有的时间不在他视线里。
而外面那个叫小狐狸都吓得面无血色的不知道什么败类——他怎么放心她和他独处二十秒。
游烈指骨收紧,骨节几乎捏出响动。
某一秒他忽抬眸,望向头顶。紧挨着围墙外,竖着一盏学校里专建的高功率照明路灯,玻璃灯罩不厚。
无数念头也只是转瞬而已。
游烈低回头,在地上一扫——操场打扫得过分干净,旁边连片落叶都找不到,更别说石头。
只有它了。
游烈抬眸,眼神隔着栏杆紧紧缠上了夏鸢蝶:“狐狸。”
他朝旁边偏了下脸。
夏鸢蝶几乎是看完他眼神路径的第一秒就猜到了他的想法,呼吸一下子收紧,“不行,你——”
她来不及说完。
游烈长腿一提,踏上栏杆间镂空花纹,他一把握住了最顶端的护栏枪尖,甩腕就将攥进掌心的黑色石头狠掷向那盏离他极近的路灯灯罩。
“啪!”
高温炙烤的玻璃灯罩瞬时炸碎。
围栏里外,光线应声而灭。
“游烈!”
一瞬暗下来的视野里,来不及分辨,夏鸢蝶几乎吓得破了声。
他离那盏路灯那么近、它几乎就在他眼前和头顶。
那么多碎片落下来,万一有一片——
“…没事。”
黑暗里,扶着栏杆蹲身的男生低缓着微微沉涩的呼吸,慢慢站起。
而此刻栏杆外的昏暗里,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夏永才目眦欲裂:“你妈个小兔崽子!你敢阴我!你等我——”
话未说完。
不远处的保安室,里面的保安终于被这路灯炸裂的动静惊了出来,拉开门两个值班保安就往这边跑。
一边握着保安棍跑,其中一个一边吼:“谁!干吗的!站那儿别动!”
刺眼的手电筒光晃了上来。
游烈站在栏杆内,抬手的动作停顿了下,他半遮住额前:“我是游烈——外面那个人要绑架女学生,按住他。”
“——?!”
大少爷的名在新德中学里的传播度,比那一巴掌数不完的副校长们加起来都响亮。
他的话显然把跑过来的俩保安吓了一跳。
夏永才都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那两人扑上来摁到地上去了。
游烈松了口气。
他抬手,敲了敲栏杆:“这里来盏灯筒。”
“啊?”保安懵了下。
“手电筒。”游烈耐着性子重复,在对方灯光投过来时,他踩上护栏中段,就要将长腿提到最上面的护栏枪尖下。
他竟然想从那满是尖刺的护栏顶部翻越过来。
“游烈!!”
这次不是几乎。
是小狐狸真破了音,她带着颤栗近哭腔的恼怒,把冷着神色就要当保安面翻墙的男生喝得一僵。
夏鸢蝶慢慢呼吸,跟自己重复了三遍“不要慌”。
等呼吸顺畅过来,少女这才走向栏前。
她都不敢看那锐利得反光的护栏枪尖,只低着头,绕过那一地碎得她心颤的路灯玻璃,夏鸢蝶终于停在了栏杆外。
夜色里女孩的声音轻而发颤:“你要是敢爬,出来我就弄死你算了。”
从栏杆上跳下来,游烈怔了几秒,忽地笑了:“这么怕我出事么?”
夏鸢蝶气恨得睖他,看着要不是隔着围栏,就要上来咬他脖子了。
游烈被少女那眼神勾得,攻击欲差点没压住。
“…行。离他远点,不准乱跑,”他喉结深滚了下,哑着笑转身往校门方向绕,“等我出去再让你弄死。”
夏永才最后也没挣扎过那两个保安,被扭送到保安室外。这期间,司机的车都已经到了。
而游烈也从操场那边绕到了校门内。
他从保安室里门进去,第一眼就撞进了女孩琥珀色的眸子里。
夏鸢蝶瞳孔一缩。
游烈今天穿了一套浅灰色运动服,即便不算额头下那道薄长的鲜红渗血的伤,也是一身被碎片划破的痕迹。
棉质运动服藏不住,数不清有几处殷红刺目的血浸渍出来。
一身浅灰打底,伤处明显,触目惊心。
两个保安和司机赵叔叔都吓懵了,尤其是司机,颤着嘴唇就要拿手机去叫救护车。
游烈路过,顺手给他手机拿掉了,搁到一边桌上,“我进来前检查过了,没要害。别大惊小怪。”
随口说完,游烈也停到夏鸢蝶面前。
他低眸从上到下扫过女孩,最后才落回到她沁红的眼上:“他没伤到你吗?”
“——”
夏鸢蝶死死咬着牙,仰头瞪他,几乎说不出话。
她怕一开口情绪就先憋不住。
“…不至于吧?”
近距离下,这是游烈第一次亲眼见小狐狸眼底泪水打转,他一时难得惊慌,心疼之余,黑不见底的深处甚至还有一种隐秘难宣的愉悦。
夏鸢蝶别开脸,沁红的眼尾像描上勾人的鸢尾。
“去医院。”她涩声开口。
游烈:“不用去,都是小伤。”
夏鸢蝶恼恨得再次将湿透的眼眸转回来。
那个眼神弄得游烈喉咙都紧了下,僵了两秒,他才有点狼狈又无奈地笑了声:“早知道,今天就穿黑的了。”
“——你怎么不直接穿白呢?”
夏鸢蝶颤声抬手,几乎想攥他衣领,但对着那渗血的伤处又下不去手。
游烈垂眸,眼皮底下女孩细白的手紧紧攥起,最后克制地垂回去。
他轻叹了声,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
“真没事,”他抄着裤袋,原地懒散地跳了下,吓得旁边司机差点上手来抱,被他一眼钉在原地。
然后游烈才转回来:“你看,活的。”
“…………”
夏鸢蝶快被他气死了。
但她一秒都不想同他再耽搁下去,视线飞速掠过他身上的伤处,最后少女抬手,攥住他左手腕骨:“那你跟我们一起回去。”
甫一转身,夏鸢蝶就撞上了夏永才蹲在角落里那个阴鹜的眼神。
夏鸢蝶心底惧意不复,这一刻握着掌心里凌厉微凉的腕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游烈那一身的伤和血,她连扑上去将夏永才撕了的心都有。
气到颤栗的少女深吸气,刚要开口。
走在她身后的游烈忽然侧上前一步,若无其事地拦住了那道目光,他反手握住她的,将她拉出保安室。
“你先上车。”
“?”夏鸢蝶刚要拒绝,面前保安室的门却直接被游烈退后一步然后关上落锁。
隔着玻璃,游烈给了夏鸢蝶一个安抚的眼神。
然后他转身回来,似乎也不在意那一身血,走到被保安按着蹲地的夏永才身前,游烈蹲了下来。
对着女孩的缱绻笑意早褪尽。
额角的血在进保安室前被游烈随手抹掉了,这会又有一滴慢慢淌下来,沾湿了漆黑的碎发,垂搭在他眼尾。
而他像不在意,冷淡漠然地垂着眼尾,睨着面前的人。
“小崽子,你看,看什么看!”夏永才的眼神阴狠又闪躲。
面前这个不要命似的高中生确实超出他理解,对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珠都让他有点背后瘆得慌。
“想要钱?”游烈薄勾了下唇,眸子却像冰似的凉。
“关你屁事!”
游烈又笑了下,仍是冷漠睨着男人,像看一块路边的垃圾:“我姓游,游烈。”
夏永才一僵:“游氏集团和你什……什么关系?”
摁着他的保安嫌恶地摁着他,听了两人对视,其中一个哼了声笑:“这是游家的太子爷,你说跟他什么关系。”
“!”
夏永才咽了口唾沫,眼神一秒就满是贪婪。
“以后,要钱找我。”游烈俯过去,那滴血将淌落到他眼尾,在冷白肤色上刺目得像厉鬼的标记。
他一字一句,声线戾彻。
“再骚扰夏鸢蝶一次,我就挖了你眼睛。”:,,
第45章 容不得 他飞走了的蝴蝶。
游烈离开保安室时有点意外,因为夏鸢蝶已经不在外面了。
司机倒是等在一旁,听见门响就立刻迎了过来:“小先生,我看您这一身的伤,真的不用去医院看看吗?”
“别折腾,明天还有期末考试。回家止止血就行了。”
游烈往车停着的地方走。
司机听得一愣,哭笑不得:“您又不在乎哪一次两次的成绩啊。”
“我的无所谓。她的不行。”
“啊?”
游烈像是随口低声了句,听得司机茫然。
游烈正走到车旁,他刚拉开车门,就对着里面空荡的后排愣了下。他扶着车门起身:“人怎么不在?”
“噢,您不说我差点忘了!”
司机连忙转身,示意斜对面的学校围栏前,那片碎了路灯的黑暗里:“小蝶刚刚突然跟我借了手电筒,跑去那里了,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游烈一怔,揣兜的手下意识摸了摸那块空处。
他眼神微晃。
小狐狸应该是去找他扔向路灯的那块陨石碎片了。
只是那点叫呼吸都轻飘的情绪没能持续几秒,游烈忽然想起什么——
“那么多碎玻璃,”他脸色一变,绕过轿车,迈开长腿就往围栏方向跑去,余音里还有些咬牙,“…真行。”
“哎诶——”司机急了,“小先生,伤!别扯着伤!”
游烈急跑过去,最后几步才慢了下来。等他停住时,蹲在地上艰难地打着手电筒找东西的夏鸢蝶已经就在他腿前一米处了。
听到身后动静,夏鸢蝶回过身,手电筒也扫了过去。
灰色运动卫衣映入眼帘。
上面渍着的血迹叫夏鸢蝶眼睫都颤了下,她连忙起身:“你怎么跑过来了?”
“跟我上车。”
“你先让叔叔送你回去吧,我再等会儿,自己想办法——”
游烈气得笑了出来。
“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游烈长腿一迈就到了女孩面前,拽住她手腕往车的方向走,“大半夜放你一个小姑娘在外面,我是跟你有仇么。”
“可是——”
夏鸢蝶想挣开他手,却又怕牵到他的伤,只能别扭地回着头:“石头还没找到。”
“明天再来。这里一地碎玻璃,你也不怕扎进手里都挑不出来。”
“万一明天被扫走,丢了怎么办!”
游烈身影微微停顿了下,但很快就回神,他大步拉着女孩朝轿车去,没给她挣脱机会:“总比你人丢了强。”
“……”
轿车回游家别墅这一路,夏鸢蝶都提心吊胆。
一边担心那块石头,一边怕游烈失血过多再昏过去。好几回她盯着邻座的男生,看他懒靠在皮枕上,微微歪着头,碎发从冷白沾血的额前垂下,长睫阖得纤密脆弱,她都有点想伸手过去试试——
“还有气儿,”游烈忽睁了眼,略微正回脖颈,他似笑非笑地拿黑眸睨着她,“别看了。被你看死的可能更大。”
夏鸢蝶眼神肃穆:“你们这里对死字总挂在嘴边没有忌讳吗。”
游烈轻哂:“怎么,你们有?”
“嗯。我们那里很避讳这个的。”
“哦,”游烈懒慢了声调,浸上的笑意也低得缱绻,“你的意思是,让我以后跟你那儿的风俗?”
夏鸢蝶觉得游烈这话好像有某层深意。
但她没听懂,“那,算是吧。”
游烈嗤声笑了,怕被小狐狸察觉陷阱,他翻侧过身,大概是报应抻了下某一处伤,本就蛊人的笑音里还夹上声低低的闷哼。
但这也没叫他止住笑,只能去望着昏黑的车窗外。
“狐狸不大,野心还挺大。”
夏鸢蝶:“……”
“?”
一直到别墅外,下车时,夏鸢蝶除了担心游烈外,还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来处的路。
游烈恰好从另一旁下来,瞥见女孩这点神色,他屈指叩了叩车顶。
“狐狸。”声音略带凉淡的哑。
夏鸢蝶一惊,忙回过头:“你哪里疼吗?”
“你今晚还想回去一趟?”游烈轻眯起眼,“明天期末考试,你是不打算好好休息了?”
夏鸢蝶蹙眉:“那块石头是阿姨给你的,意义很特殊。”
“嗯,现在它帮我救了你,更特殊了。”游烈轻叹,懒散地叩着车身走向女孩,“放心吧。校门外的清扫一般在学生早自习时间,明早我提前一些过去,就能找到了。”
“那我和你一起!”
拒绝在舌尖滚了圈,随喉结咽了下去,游烈低头笑:“行。”
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就只剩下另一件了。
在夏鸢蝶坚持下,她没有上楼回房,而是陪着游烈一起去了佣人房旁边的卫生室。
折腾一路回来,游烈身上带血的地方看着更夸张了些。
“阿烈你这——这是怎么搞成这样的啊!”赵阿姨被吓坏了,进门就惨白着脸,声音都打着颤儿。
游烈一路都没提过事由,司机不知道,赵阿姨也没能从她弟弟那儿问出来。
夏鸢蝶听得心里有些难受,张口:“是因为我——”
“我跟人打架了。”游烈坐到处置床上,正低头扯起被血黏在伤口前的衣服,闻言头都不抬地截住了夏鸢蝶的话。
在女孩意外望来的视线里,游烈将衣服向上扯起,到一半又停下。
夏鸢蝶只来得及看见他腰腹处冷白皮肤上两道刺眼的血痕。
那半截运动卫衣又盖了回去。
夏鸢蝶不解,下意识抬了抬眸子:“?”
“非礼勿视。”游烈哼了声笑,不给她再开口的机会,他下颌一抬,示意夏鸢蝶身旁的门,“还不出去,占我便宜?”
“……”
明知道游烈是当着赵阿姨的面刻意堵她揽责的话,但夏鸢蝶还是被他这玩笑弄得心里像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轻挠了下。
少女绷住脸,收回视线:“我转过去就是了。”
赵阿姨满心满眼都是游烈那一身吓人的伤,根本没注意两人之间这点暗流涌动。
夏鸢蝶面着门后的墙角,像思过似的,只听着身后处置床的方向衣料窸窣摩擦,偶尔夹着一两声低抑的吸气。
——游烈装得再没关系,到底是一身玻璃飞溅的划伤,还要从刚凝血的伤口上将衣服撕下来,怎么可能不疼呢。
夏鸢蝶死死扣紧了指节,脸色都有些发白。
等一件运动卫衣和里面贴身的白衬衫都被褪下,扔在一旁,游烈上半身裸在卫生室的炽白灯光下,那一身冷白薄肌上鲜红又凌乱的伤痕,洇开的血迹,几乎从肩膀到胸膛再到腰腹,加起来十处都不止。
赵阿姨从游烈上小学开始就在照顾他了,早把他当自己半个儿子,这会她都心疼得眼泪汪汪的,嘴里一直哎呦哎呦地苦叹着。
“这到底是是怎么弄的呀……”
“哪个不知死活的,给你弄成这样,明天我得去学校找他们去!”
“那些保安是干什么吃的?还有赵濡生,他怎么开得车,怎么照顾得你!待会我回去非收拾他一顿……”
“这怎么还有玻璃呢……”
游烈靠在处置床上,有些好笑又无奈,他本意是故意不叫夏鸢蝶看见,但赵姨语气话声,反而弄得面墙思过的小狐狸背影都快僵住了。
垂在两侧的手更是攥成了拳,紧得微颤。
再让说下去,小狐狸大概要自责得自闭了。
游烈低叹了声:“赵姨。”
“啊?”阿姨拿镊子夹医用棉球的手抖了下,连忙抬头,“是不是这药太杀伤口了??”
“您晚上看东西不清,让狐…让夏鸢蝶来吧。”
赵阿姨茫然地直起身,看了看两人,犹豫了下才点头:“好,那我去外面,有事小蝶你一定叫我哈。”
她将医用的消毒品全都放在处置床的托盘里,这才出去了。
夏鸢蝶站在卫生室的水池旁,酒精洗手液打了两遍,还要再冲第三次时,身后响起个低低哑哑的笑音。
“夏医生,你再不过来给我处理伤口,它们就要愈合了。”
夏鸢蝶这才作罢。
她深吸了口气,转身。
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看过去第一眼,夏鸢蝶还是僵在了原地。
和平常大少爷的懒散模样没什么区别,游烈正撑着胳膊,半坐半靠在处置床上,侧过脸来望她。
他身上只有条灰色的运动长裤,长腿跨开,搭在处置床下。裤腰垂着绳,提过他精瘦的小腹,再往上,薄而紧实的肌肉形线一览无余。
胸膛到肩膀处,也是他被玻璃划伤的“重灾区”,几道血痕在冷白皮肤上刺眼得明晃晃。
但那人就像没感觉似的,眉都没皱一下。
夏鸢蝶抬眸,对上游烈的眼。
额前散碎黑发垂过他额角,半遮了伤,那双漆眸困倦似的耷着,但望着她,眼尾又低曳了点淡淡的笑。
“你还笑得出来。”
夏鸢蝶走过去,拿起托盘的镊子,屏着呼吸小心凑到他肩下的伤口前,观察里面是否有小的玻璃碎片残留。
少女俯身得突然,游烈眼睑一颤,垂跌下来,就只能看见小狐狸的脑袋半趴在他身前,呼吸几乎都要烫到他外裸的皮肤上。
“啊,真的有。”
女孩恼然地轻声,她镊子尖探上伤口,谨而慎之地镊出了那块碎玻璃片。
收手时,翘起的尾指却不经意也没察觉地从游烈胸膛前划了过去。
“——”
游烈喉结一滚,身形像震了下。在少女仰眸前他立刻别开脸。
夏鸢蝶正不安地抬头:“很疼吗?”
光将他侧颧骨的阴影削得很薄。
夏鸢蝶只觉着游烈似乎咬了下后槽牙,才哑着声:“不疼。”
“……”
上身肌肉都绷紧了,还说不疼。
夏鸢蝶无奈地低下头,第一次发现这大少爷还很要面子。她只能更放轻了动作,继续小心地给他处理伤口。
好在其余伤处夏鸢蝶仔细检查过了,都没有玻璃碎渣残留。
只是在他侧后颈下,有一条伤口格外地长,看得夏鸢蝶眼神都颤,上药的时候更是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点疏忽。
等到最后一寸伤处慢慢敷上药水,看着那未干的痕迹,夏鸢蝶下意识地张口:
“呼。”
“——夏鸢蝶。”
这次游烈的僵硬更加明显。
他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咬出了她的名字,只是到尾音生生拧作气哑的笑:“你是不是想搞死我。”
“?”
夏鸢蝶莫名其妙地从他身旁歪过头,想去看他表情:“我没有碰到你,是这一道格外疼吗?”
游烈深吸气,起身,从处置床上下去了。
“处理完了,上楼吧。”
“…哦。”
进到楼梯里时,夏鸢蝶才想起被自己忘了的事:“你今晚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
换上干净衬衫走在她身后的游烈一顿,系扣的指节停在第三颗:“路过?”
小狐狸趁着楼梯拐角,面无表情地瞥了他眼:“操场上锁,你路过哪里都是顺便翻墙的吗?”
游烈像专心系扣去了,垂眸不语。
也是这一两秒里,夏鸢蝶心头忽然划过去一个猜测,她脚步不由停住:“你不会是每天晚上……”
话音渐渐低轻到消匿。
“是什么?”游烈没听清。
夏鸢蝶却转回去了。
她咬着唇背对着他慢慢上楼,一步步踩过台阶时,夏鸢蝶忍不住想起那天晚上他站在这片楼梯的最上面披着月光说的那句话。
[夏鸢蝶。]
[在你身后。]
他是做到了。
可这又第一次,夏鸢蝶不希望他站在她后面,尤其是今晚夏永才的出现,那一瞬间可能发生在游烈身上的最可怕的事情……
每一丝情绪都牵着她心里发颤。
这种感觉太陌生,夏鸢蝶在前面十七八年的人生里从未体会过。
楼梯很长。
但总会走到尽头。
在拐入走廊前,夏鸢蝶转回身来:“今晚在保安室,你和那个人说什么了?”
“没什么,吓了他两句。”
游烈说话时仍是漫不经心,夏鸢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相信,她只能紧紧盯着他眼睛:“游烈,不要和夏永才有任何牵扯——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没有一点改过余地的垃圾。他是个烟鬼,赌棍,无赖,暴力狂,没有人性……和他扯上关系的人都会被他拉进那个无底洞里。”
游烈原本只安静地垂着眼听。
到某一秒,他眼皮忽曳紧了似的,蓦地掀起,漆眸在那一秒里黢黑得沉戾:“…他是不是打过你?”
夏鸢蝶呼吸一窒。
女孩难得慌乱地抬眼,似乎不明白游烈是从哪里察觉。
那是藏在她童年阴影里最不想记起的回忆。
游烈缓缓握拳。
原来,这才是她从这个年纪就已经开始习惯性给自己竖起层层壁垒的原因。
“……好,我知道了。”
游烈敛眸,也慢慢隐忍下情绪。
他语气重新松弛下来:“明天还要考试,回去休息吧。”
夏鸢蝶犹豫了下:“那你也小心伤口。”
“嗯。”
直到目送女孩的背影进到走廊里的房间内。
游烈面上维系的温和被冰冷取代。
他转身,踩上楼梯,也摸出裤袋里的手机。一条没有备注的新号码给他连着发来了几条信息,急不可耐的措辞后面,游烈几乎看得见那张贪婪扭曲的脸。
原本他还有些犹豫。
现在不需要了。
那样伤害过一个小孩子的、在她原本就叫他不忍心翻页的人生里划下过更深更痛的划痕的……
这样的败类,叫他下地狱也不足惜。
通三楼的中转台上,拖鞋踩过冰凉的地瓷,修长清挺的侧影靠到墙上。那双眸子像浸没在剔透的冰里,没一丝情绪。
游烈垂着眼,漠然划过手机,跳到通讯录页面,搜出一条备注号码,然后将电话拨了过去。
“深夜打扰了,徐律,我想跟您咨询一条刑法法条的量刑问题。”
游烈靠着墙壁,翻侧过身,夜色里的声线压得低低哑哑的,他望着黑暗里二楼的某个方向——
“敲诈勒索罪,需要多少数额才能成立。”
-
新德中学的期末考试卡得十分极限——
考完三天后,上午放榜,下午开家长会,顺便正式给学生们放了寒假,此时已经严格地卡到了北方小年前一天。
寒暑假一贯是中学生的狂欢,尤其对高二生来说,这个寒假就好比那看得见的刑场前的最后一餐——等高三生这个头衔落到他们脑袋上,就成了一副套牢的枷锁,想玩都放不开手脚,只能等着高考大赦那天了。
下午的家长会,学生们已经不用到校,高腾提前一周就已经攒好了局安排在这个空档里,还趁着某个下午游烈心情不错,让他也答应了下来。
中午一点半,游烈被高腾的电话吵醒了午睡,带着烦躁感起身,他从衣帽间里随便拎了件黑色羊羔绒皮夹克,就推门往二楼走。
刚拐过二楼走廊,下去了两级台阶,摁着躁意给高腾回信息的游烈忽地身影一停。
一两秒后,他向后上退了两级台阶,回到二楼走廊里。
半立的夹克领遮了他半张侧颜,游烈没管,偏脸望向东——
夏鸢蝶房门口,靠墙立着一只算不上行李箱但又确实长了两个轮子的行李袋。
游烈:“?”
一点不好的预感冒出来。
游烈将没打完字的手机直接收起,往夹克上敞口袋里随手一塞,几步就快走到了房门前。
他停在门外时,屋里的小狐狸还在对着书桌上高摞的课本,眉心紧蹙。
大概是愁得太专心,连他过来都没听见。
“笃,笃。”
敞开的房门被游烈屈指慢叩了两下。
夏鸢蝶醒神,回头。
少女的眉眼在冬日浅光的衬托下都格外柔软。看着他这一身打扮,她似乎还怔了下,然后才出声:“你要出门吗?”
“这个问题不着急。”
游烈长眸轻狭,眼神似乎有些冷淡。他支了支下颌,才从半立起来的羊羔绒皮夹克领处探出了凌冽清晰的下颚线——
“你要去哪儿?”
这个问题问得夏鸢蝶莫名其妙,她几乎觉着游烈的语气有一点不明显的凶了,但又想不出缘由。
于是短暂的沉默后,她转回去继续挑要带回的书本:“用你那个数学能考150的脑袋想一想,当然是回家。”
“……”
小狐狸话里像带刺,换了平常游烈还有心思逗她下。
但这会儿,门外男生薄唇都抿得有点锐利了:“今天刚放假,明天才小年。”
“是明天已经小年,还有不到十天就过大年了啊。”夏鸢蝶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拿起了数学课本——
游烈很听劝,她叫他不要玩成绩,他期末就认真做了卷。
结果就是,今年期末考试的数学卷子不难,可最后一道大题的最后一问,她少有地疏忽落了一种可能性。
最后痛失两分,148屈居游烈之下。
她恨。
这个寒假,她一定得把这2分的问题补回来。
小狐狸脸绷得更严肃了,揣手就要把数学书塞进书包里。
“刷。”
她手里空了。
书没了。
“?”
夏鸢蝶没表情地顺着那只拿着她书的修长指骨望上去,落到那张被这一身松弛不羁民国富家少爷似的打扮衬得格外性感帅气的脸上。
她压着情绪,轻缓开口。
“你知道学校里有人说你长了一张帅得能保命的脸,所以才不会被套麻袋吧。”
游烈挑眉,“是么。”
“那你应该也知道,这个免死金牌在我这儿不管用吧?”小狐狸说着话,已经捏起了雪白的拳。
游烈眼尾被笑意溢满,就松垂下睫,慢条斯理地掂着她的课本:“伤还没好。”
“我那天顶着一身绷带去的学校,考试时候监考老师就差一人一张椅子坐我旁边了。”
“你要是这样还忍心,那动手吧。”
夏鸢蝶:“…………”
女孩转过去,继续收拾自己的书包。
游烈将数学课本当“人质”扣在手里,靠在墙边看着她整理,中间才像随口问了句:“今天就走?”
“明天的火车。”
“一天都不能多留给我么?”
“……”
细白的手指在书本上一停,几秒后,女孩没抬头:“赵叔叔帮我买的票,不能。”
游烈微微皱起眉。
还没等他再开口。
“嗡,嗡嗡。”
黑夹克口袋里,被他随手搁进去的手机就震动起来。
游烈半皱着眉,拿出手机扫了一眼。
高腾的来电。
“烈哥!你怎么聊着聊着突然没动静了!”一接通,高腾就在对面大呼小叫起来,“我还以为你摔下楼了呢。”
“滚。”
游烈轻嗤,“你就不能想我点好。”
“嘿嘿。那你坐上车了吗?我们都到差不多了,就等你了啊!你不来那几个女的都不让我们玩游戏!”
“…女的?”
游烈漫不经心落着的眼神忽地一抬,眼尾跟着提起凌厉的弧线。
“操¥≈ap;ap;!”
似乎是开着免提,对面一阵骚乱,数人杂音,然后被高腾“嘘”了下去,转回来高腾就切了个十分谄媚的腔:“哪?哪有女生!烈哥你听错了!”
“……”
游烈懒得拆穿,他抬手,轻蹭着半截眉骨,沉默几秒,他才漆眸一勾,望向走到书桌另一边的女孩。
她似乎想避嫌,拿着本书走到窗台边。今天女孩身上穿的是那件他陪她在oon买的高领线毛衣,很浅的米白色,趁着光,轻易描勾出女孩美好起伏的曲线。
游烈看得有些失神。
直到电话对面高腾奇怪地出声:“烈哥?烈哥??”
托着书的女孩不解侧眸。
游烈在她琥珀色的眼底湖泊里蓦地回神,他望着她眼睛开口。
“下午有场小聚,我答应过他们了,临场前拒绝不太好……”游烈说话间,声线又低了一截下去,像是某种低姿态的邀求。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手机对面,以及手机这边的房间。
两处俱是一寂。
夏鸢蝶:“——”
“?”:,,
第46章 受难日 上车。
夏鸢蝶觉得自己应该是被鬼上身了。
——
不然怎么解释,她当时在游烈的邀请面前,明明脑海里所有想法加起来只有一种答案:拒绝。
但半小时后,她就站在了一个五颜六色的大招牌下。
“这里是什么地方。”
夏鸢蝶思考过后,还是决定直接问游烈。
“ktv。”游烈说完以后,在小狐狸那个依然“什么东西”的眼神里,他低头笑了声,“他们也没说错,你确实像个三好生。”
小狐狸缓慢地眨了下眼。
虽然还是不懂ktv是什么,但她大概知道这里的娱乐性质了。
于是少女抬了下眼镜,十分自然地就要转身:“我忽然想起我有点东西需要回学校取,祝你们玩得开心。”
游烈轻嗤了笑,长腿一退就截住了夏鸢蝶的去路。
他低着眸似笑非笑睨她:“你的绳子呢。”
“什么绳子?”
游烈没说话,漆眸一垂,往女孩手腕上示意了下。
夏鸢蝶低头到一半就恍然,她不自在地偏了下脸:“反正也…放寒假了,”她回头又确认了下那家店门,至少大门算得上明窗堂堂,“这里看起来还好,我可以适当地把线放松一点?”
“不可以。”
游烈低了低腰,一抬手就将女孩的黑框眼镜勾下来。
对上镜片后微微怔滞不解的眼神,游烈示意了眼她身后:“只是个他们找包厢唱歌玩游戏的地方,进去坐半小时,我就陪你回去。”
夏鸢蝶眉心轻蹙,抬手要去拿自己眼镜:“是我陪你,不是你陪我。”
“哦,好,你陪我。”
游烈笑着直回身,眼镜被他拿着晃了晃,“这个是‘人质’,等你陪我进去了再还你。”
夏鸢蝶:“……”
怎么会有这么幼稚的大少爷。
夏鸢蝶是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偏偏高腾订的那个包厢又在这家的最里面。她和游烈走了不知道多少弯弯绕绕,听了不计其数的鬼哭狼嚎。
听到最后夏鸢蝶有点怀疑人生:“你没骗我吗?”
“骗你什么。”
“你确定这里是你说的ktv,而不是——”
“嗷!!”
一声精神状态难以判断的嚎叫突然通过音响放大到整个走廊。
夏鸢蝶一停。
她没表情地缓声续上:“——而不是鬼屋吗?”
游烈原本也有些躁,闻言却都在眼底晃成了笑:“待会儿谁吵你,我踹他们出去。”
“两位,到了。”
在前面领路的侍应终于停了下来。
看着就沉甸甸的镶金描银的包厢门被他用力拉开,对方弯腰,向两人做出请的姿势。
包厢门内,里面的人停下了声音动作,齐刷刷望了过来。
映入众人眼帘的一幕让他们表情古怪起来,
前面是个穿着十分朴素的女孩。衣饰和脸蛋都干净纯粹,尤其是那双眼睛,清透出尘,但眸里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而游烈就站在她身后,外套一件羊羔绒黑夹克,领子立起一半,腿上是条黑色工装长裤,虽然被女孩身影挡着只露了左腿,但这种大口袋容易累赘的设计上了他身上,就只显得腿型又长又直,挺拔好看。
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他手里——
左手两根指骨懒洋洋地勾了只黑框眼镜,垂在身侧。
显然不是他的东西。
“烈哥,你还真带人来了啊?”屋里不知道谁的一声惨嚎。
游烈原本是和夏鸢蝶说着话,似笑非笑地垂着眼望她。
听见这句,他掀起眼,未褪的笑浸上凉意。
很奇怪,只那样一垂眸和一抬眼的区别,房间里一直盯着游烈的人却都感受明显——
他看女孩时眼神很近,抬眸瞥进来时,人一下子就疏离得遥不可及。
“有意见?”
游烈声线在背景音下被压得格外低,模糊却好听,“那我走?”
“别别别——”房间里有几人回过神,连忙起身,让中间座位空出两张来。
包厢里灯光昏暗。
那一张张脸看着都陌生,夏鸢蝶也不想在这里认人,就朝着房间最角落空着的沙发去。
“哎哎,蝶姐,别坐那么远啊!”一个不认识的男生冲上来,将将拦在了夏鸢蝶身前。
差点撞上。
男生停得险,刚绷直了身松口气,就感受到来自女孩身后,某人居高临下懒睨过来的凉飕飕的眼神。
男生:“……”
夏鸢蝶莫名其妙地看这个突然就僵着傻笑呆在自己面前的人:“我们…认识吗?”
“就是!要不要脸你,”沙发里起哄,“管谁喊蝶姐呢,你问烈哥同意不同意了吗,那可是咱少爷的人!”
游烈那边嗤了声笑,他刚拉下身上的黑夹克外套拉链,黑色线衣下腰腹紧实,然后在众人视线里卷低了些。
拿起桌上的果盘,游烈掂住里面的橙子,把玩在掌心里,然后凉着眼神朝沙发上的那个男生掷过去——
一颗砸上:“问我什么?”
第二颗:“喊谁问谁。”
第三颗:“不会说人话,还唱什么歌。”
“……”
“烈哥烈哥!别砸了——嗷!我错了错了!”
男生在沙发上一通野猪奔袭,误伤无数,可惜游烈那边准头十足,愣是一颗都没砸到别人身上去。
“不愧是校队得不到的男人,”被砸得乱窜的男生抱着最后一个被他爬过的哥们哀嚎,“烈哥这命中率,就该进国家队。”
“哈哈,活该,让你嘴贱。”
“我呜呜呜……”
一盘橙子砸完了,游烈放下空果盘,垂手抄回口袋里。
他回过身,本以为夏鸢蝶应该已经在角落里坐着了,却发现女孩一动没动,就停在他身后的影子里。
游烈意外:“你怎么不过去了。”
他停顿,笑了笑,“你想坐哪儿就坐哪儿,他们不敢拦你了。”
两人身旁,刚被杀鸡儆猴完的冒出来拦人的男生疯狂点头:“您请,您随便请!”
夏鸢蝶有点无奈,“我听你的吧,他们也都是你的朋友。”
尽管女孩的潜台词没说出来,但游烈还是听懂了,他轻挑了下眉,背着众人朝夏鸢蝶侧俯了俯,微微错身。
他声音在杂乱的背景里,依然极有辨识性:“不用故意给我面子。”
夏鸢蝶莫名有些耳垂微热:“你想多了。我没有。”
那人退了两分,漆眸勾上她的,里面笑意晃人心神:“你能陪我来,我已经很开心了。”
“……”
夏鸢蝶肯配合,两人最后还是被拉到沙发中间。
坐在夏鸢蝶另一边的,是个她没见过的女生,打着一排耳洞,也穿了件皮夹克,只是偶尔扫看夏鸢蝶的眼神有点不屑。
中间游烈被高腾几个拉去聊什么,模糊里,夏鸢蝶听见女生跟她旁边的人短促地笑了声,一节声音就漏进她耳朵里——
“……怎么也没想到最后挑个这样的,还带过来……”
“?”
夏鸢蝶眼皮轻跳了下。
她没避讳也没闪躲,挑眸就朝女生望过去。
女生正巧余光扫她,被这个眼神梗了下。
对方一顿,下意识直了直身:“你看我做什么?我们闲聊呢。”她似乎有些避讳,还往离着稍远些的游烈的方向看了眼。
确定游烈是没听到,女生稍放了心,落回视线刚准备说句什么。
就见面前女孩慢吞吞抬了下眼镜。
“不用看他,你又没说他的坏话。”
皮衣女生一噎。
夏鸢蝶也不管她什么脸色,仍然是乱糟糟的鬼哭狼嚎里,淡着声温吞说话:“其实我不介意你说什么。”
“多数情况下没问题,只是偶尔,”女孩一顿,眼尾柔软垂下,弯着笑看对方,“偶尔,我会有耐心不多的时候。”
——比如这该死的、吵得她太阳穴都突突的地方。
“忍一忍,”夏鸢蝶看向挂钟,“最多再二十分钟,我就走了。”
女生脸色都青了。
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敢放狠话,一甩脑袋就转回去。
夏鸢蝶有点莫名其妙,想这姑娘脾气是真大,怎么自己这样谅解她,她还不领情呢。
正想着。
忽地,一股冷淡里嵌几分凌冽的香被风带过来。
有点熟悉。
好像游烈的沐浴乳或者洗发水就是这个味道。
夏鸢蝶回了回眸,果然就见游烈撑着工装裤的长腿停到她腿旁。
“聊什么了。”头顶声线似乎沁凉。
夏鸢蝶仰脸看他。
这间ktv的沙发有些矮,她倒是第一回察觉游烈视觉上可以这样高,腰腹几乎和她平视视线一齐。
于是夏鸢蝶只能往后仰。
不过没等她被天花板上的灯晃得眼花,面前背光的人轻晃了声低笑,那道修挺身影就折膝半蹲下来。
“你怎么这么矮啊小狐狸。”
“?”
在狐狸恼火前,游烈笑着偏过脸,眸子掠过女孩,落到她肩膀后的皮衣女生身上。
对方正心虚地看他。
游烈侧拧过身,坐到夏鸢蝶身旁,他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眼眸却凉了:“怎么我过来就不说话了,刚刚你们聊得不是还挺热闹。”
夏鸢蝶:“你对热闹有些误解。”
女生脸色顿变。
但夏鸢蝶下一句话又拉回了她的呼吸——
“但不用你管,”夏鸢蝶抬手,巴掌在游烈面前晃了下,像截断他目光似的,“你很闲么。”
游烈无奈地撩回眸:“狐狸,你是信佛吗?”
夏鸢蝶秒懂,没情绪地睖他:“我只是不喜欢做没效率的事情。”
“什么效率。”
“乔春树说了,你身边烂桃花这辈子都不可能绝种的,”夏鸢蝶淡然,“虽然我是被误伤,但也规避不了。”
“……”
游烈气又想笑,修长十指张着合扣了下,像是忍下什么情绪后,他才偏回脸来:“那你拴紧点。”
“?”
夏鸢蝶还没想透他的意思,包厢另一头,高腾拿起个果盘和话筒,敲锣打鼓似的叩了两下,拉去包厢里众人的注意力。
“来来来,坐好了啊同志们,游戏时间到!”
“噢噢噢……”
包厢里一群人退化成猩猩似的欢呼让夏鸢蝶有些迷茫,一时有点恍惚,她到底是进了新德中学还是新德幼儿园。
游烈大约是看穿了她想法,忍着笑,在众人吵闹里偏过上身,低声到她耳旁:“他们不是喜欢游戏,是喜欢每轮游戏输掉的人接受惩罚。”
“什么惩罚?”
“没什么新意,真心话大冒险,”游烈示意了下点歌屏,“或者是点一些奇奇怪怪的歌,让输掉游戏的人唱。”
“?”
夏鸢蝶正想说她能拒绝参加吗,高腾那边振臂一呼:“第一场,就玩逢7敲——咱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不管倒下多少人——”
话筒递向猩猩们。
沙发上顿时一片振臂:“让烈哥输!!”
夏鸢蝶:“………………”
夏鸢蝶:“?”
第一次进这局的人不止夏鸢蝶一个,很快,“老人们”已经在怨念里开始七嘴八舌地科普起来。
说起来也简单。
——逢7敲的规则如其名,从0开始轮圈报数,遇到带7或者是7的倍数的都要沉默并且敲一下桌子。
敲错了或者报错了的自动受罚,然后接着错了的地方往下继续。
而这群人之所以怨念深重,就是因为游烈在参与不多的他们过往的组局里,从无一次败绩。
巅峰纪录是半年前的暑假,一群人为了等到他输愣是熬了个通宵,罚倒无数,数到最后数得神志不清。
唯有游烈困得全程打哈欠冷漠厌世嘲讽脸,但一次没岔。
最可气是他凌晨离开前就撂下一句。
“无不无聊。”
——
一战成名。
夏鸢蝶听完有些想笑,但也是真心疼,这群人未免天真愚钝得可爱。
别说游烈这种没见用功数学卷子也再难都能稳定140+的智商,就是对她来说,逢7敲这种游戏,也是比小儿科都小儿科的东西。
就算有情绪环境影响,这得要多紧张,才能忘了1+1=2这种问题?
半小时后。
夏鸢蝶就笑不出来了。
事实证明,这群人不但天真愚钝,还死犟——同仇敌忾地表现出了“要是不让游烈输一次,这局今天就不散了”的同归于尽的气场。
等到第18个人输了,一米九又高又壮的男生要被罚唱一首叫《痒》的歌曲时,夏鸢蝶终于忍不住了。
她歪了歪上身,靠近游烈:“你就输一次吧?”
“?”
游烈支支眼皮,示意那个脸憋得通红的壮男:“你猜他为什么这样?”
夏鸢蝶:“一首歌而已,你——”
话没说完。
歌响起来了。
………………
歌在小狐狸呆滞的神情里结束了。
包厢里一片欢乐海洋,只有唱歌的哥们夺路而逃。
众人笑声里,游烈也在笑。
只是他全程没看那个窘迫的男生一眼,始终望着一个方向。撑起的手臂懒搭着靠背,半截修长冷白的指骨拦在下颚前,但还是藏不住他望着小狐狸被惊到失魂的神态时快要溢出眼底的笑。
等这轮笑疯了的浪潮稍稍停歇。
夏鸢蝶才艰难地回过神来。
“你们聚在一起,都是……”她艰难选词,“玩这么变态的吗?”
游烈笑得嗓声都哑:“那你还想让我输。”
望了一眼有越来越疯的猩猩们的架势,夏鸢蝶轻声:“你觉不觉得,提前输一局,早早离开,也许是个更好的选择?”
游烈轻描淡写又冷酷无情:“不觉得。”
夏鸢蝶:“。”
新一轮的游戏再次开始。
上一个唱《痒》的大哥是败在了952上,于是从他下一人的953开始。
眼见着报数或者敲桌声离着这边越来越近,前面的人都紧张得要死,默念着算自己的数字,唯独游烈拿着手机,漫不经心地似乎在和什么人发信息。
小狐狸轻眨了下眼睛。
游烈左手边的人报了一声963,游烈垂着眼,正按下发送,就要吐字——
“阿烈。”
颈侧,少女的呼吸忽吹拂过去。
“——”
964卡在了薄唇间。
全场死寂。
三秒后。
“嗷!!烈哥!!你输了!!!”
“草草草草!”
“烈哥你也有今天!!”
“罚他!罚他!”
“……”
猩猩们俨然疯了。
快要撞碎人耳膜掀掉房顶的噪声里,游烈缓缓拿舌尖抵了抵颊内,几秒后,他低声笑了下。
说是笑,更接近于一截气音,十分之轻。
“行……狐狸。”昏暗光线下,游烈朝身旁那个作恶之后,慢吞吞把自己卷成一团藏在眼镜下神色十分无辜的少女转过去。
他漆眸如晦,盯了她三秒,兀地又笑了:“愿赌服输。这是你选的。”
“?”
夏鸢蝶有点不安,刚想探头,就见游烈长腿一撑,就从沙发里起身,他绕过茶几,迈着长腿淡定地走到点歌屏旁。
“哎哎烈哥,不能自己选啊,羞耻列表里随机切,切到哪首算哪首!”
“嗯。你们切。”
游烈说着,从点歌屏旁走过去,他在门口拎来两只皮凳,一手一个,最后走到正中的电视屏前,放下。
话筒已经被“贴心”地递到他手里了。
游烈把麦抬到下颌前,朝沙发上试图缩小自己的小狐狸落眼过去。他这会儿早脱了夹克外套,只穿着里面的黑色线衣,修长手臂抬起来,冷白指节朝夏鸢蝶懒洋洋地勾了勾,然后点向自己面前的皮凳。
“狐狸。”被麦克风放大的声线更低哑磁性。“过来。”
包厢里安静两秒,一片起哄和尖叫声。
对着那人逆着光的黑漆漆的眸子,眼底隐约火焰似的跃动的情绪,夏鸢蝶顿住:“……”
完了。
游烈又要“疯”。
自作孽不可活,而且她也不是那么不敢负责的人。
反正不是她唱。
反正唱完就走。
谁怕谁。
做完心理安慰,夏鸢蝶长吐了口气,起身,也绕过茶几,站到那只皮凳前。
“我坐这儿,你唱完就走。出了这个门,今天这件事你就不许再记仇了。”夏鸢蝶打预防针。
游烈漆着眸,似笑:“行。”
夏鸢蝶这才坐下来。
以防太尴尬,她直接面对着正前方的放歌屏。
余光里,游烈跟着折膝,坐在了她旁边的皮凳上。
但和她不同——
他是侧对着屏幕,完全正对着她。
夏鸢蝶当没看见。
而也在这一秒,屏幕上缓缓浮现歌名。
《iwannabeyoursve》。
夏鸢蝶一怔。
sve这个词,她上学期还背过,应该是奴…隶…?
英语差生夏鸢蝶还没来得及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就听得身后,沙发上忽地爆发一片尖叫。
——连男声都有。
忽然警觉到有什么不太对,少女绷住了脸。
小狐狸是最识时务的。
于是她一秒就起身:“我有事,你还是继续记仇——吧?”
她手腕被一把握住。
然后缓慢而不容拒绝的,游烈将要逃的女孩一点点拽回自己面前的皮凳上,还顺便“体贴”地帮她转了个身。
正对他。
“现在想起跑了?”
游烈握着女孩的手腕,向前俯身,拿着话筒的胳膊肘懒洋洋地撑在膝上,麦克收音网距离薄唇一寸之遥。
他唇角轻勾,漆眸如晦:
“晚了。”
“——!”
-
很多年后,夏鸢蝶还是会梦见这一幕。
准确说,是这一幕里,那双渊海般漆黑深邃的、不见底的、曾经占据了她整个世界的眼睛。
“……iwannabeyoursve”(我想做你的奴隶)
那一刻,全世界也仿佛只剩下耳边这一个低哑懒散的音线。
“iwannabeyouraster”(也想做你的主人)
她被他扣住手腕,膝骨相抵,他眼底漆黑炙热的情绪透过冬天的厚衣,灼得她本能想躲避。
“……iwannabeagoodboy”(我想做个绅士)
可他握住了她的手腕,只更深地慑入她的眼底。
“iwannabeagangster”(也想做个暴徒)
那个蛊人的声线化作一张无形的黑网,叫她避无可避。
“caeyou bethebeauty”(既然你是公主)
他缠上,他裹住了她——
“andiuldbetheonster”(那我不妨成为怪物)
他将她拉入他眼底的深渊里。
——
那个独据了她的世界也独属于她的深渊。
后来,用掉了一整个青春的时间,夏鸢蝶也从未能真正离开。
第47章 现世报 你又想扔下我了。
2015年,夏鸢蝶升入高三。
那年发生了一件夏鸢蝶无法忘记的事。
——
夏永才以敲诈勒索罪嫌疑人的身份,在年中前被抓捕归案。
两个月的侦查期后,检察院正式下达批准逮捕书,法院立案,又四个月后,案件正式开庭。
作为夏永才唯一的直系亲属,六十多岁又体弱多病的夏奶奶就为了这样一个渣滓似的儿子,长途跋涉,舟车劳顿地来到了坤城。
这时候已经是年末。
而这些事,夏鸢蝶原本并不知道。
直到奶奶到了坤城。因为不放心老太太的身体,乡镇扶贫办的戴玲姐专门申请陪同。抵达坤城她思量之后,还是给游家的司机赵濡生打了电话,而夏鸢蝶也是这时候才得知了夏永才的事情。
敲诈勒索,涉案金额二十万。
“十、十年以下?”
坤城,某招待所内。
听了戴玲帮忙联系的法律援助律师刚出口的话,夏奶奶顿时吓得僵在了沙发上。
见老太太脸色不好,戴玲连忙低声哄劝:
“夏家奶奶,您别太担心。我刚刚已经问过姚律师了,像永才叔这种情况,在抓捕后是有如实供述自己全部罪行的,又有大部分金额返还的,基本能从轻处罚,三到五年都有可能。”
“从轻,对,从轻我知道,玲玲路上说了,”夏奶奶有些六神无主地攥着戴玲的手,“玲玲啊,一定要年吗?就我这身子,永才要是蹲个五年,那……那我不是都看不着他最后一面了?”
“夏奶奶,您可不能这样说!”戴玲假装板脸,“小蝶用不了多久就到了,您再这样咒自己,我可要跟她告状了。”
“小虫…”
提起孙女,老太太却有些红了眼圈,她低声嗫嚅着,“不该告诉她的,她上高三呢,要再耽误了孩子……”
两人并坐着的沙发旁,法援的姚律师顿了顿,从文件里抬头:“戴小姐说的小蝶,是指夏永才的侄女,夏鸢蝶,是吗?”
“是,”戴玲脸色微变,“这事会对她以后有什么影响吗?”
“哦没有没有,戴小姐别误会,这两位并非直系亲属,不会对夏鸢蝶造成任何影响。”
戴玲一直把夏鸢蝶当半个亲妹妹看的,闻言明显松了口气。
姚律师:“但据我了解,夏鸢蝶同学,似乎和本案的受害人,关系匪浅?”
“……”
房间里兀地一静。
律师反应过来:“抱歉,可能是我没跟两位说清楚。这个案件的受害人,也就是报案人,正是资助夏鸢蝶高中学业的游先生的独子,游烈。”
夏奶奶愣得回不过神。
戴玲则是一惊:“那二十万,他是跟游家勒索的?”
“是,从游烈出具给检方的信息来往材料看,夏永才先生是以……”姚律师顿了下,“以对夏鸢蝶同学一些个人及家庭过往情况的披露为要挟,令游烈转账,共计三次,总额二十万。”
“……”
戴玲都震住了。
她从驻扶贫办工作开始,夏家一户一直是她负责的,对家里情况也了解很多,但即便如此,她也有些难以相信——夏永才竟然可以无耻到拿伤害自己侄女为要挟,去向一个尚无亲属关系的外人要钱。
简直,简直是——
“是我对不住小虫,我怎么就生出来这么个东西……永才他就是来讨债的,他、他就是个讨债鬼啊他!”
夏奶奶几乎有些情绪崩溃,眼泪也淌了下来。
老人年纪大了,心脑血管本来就不好,哪里经得起情绪上的大起大落。
戴玲顾不得再想别的,低声安慰起来。
姚律师显然是见惯了委托人或者委托人家属各种情绪的,看着脸色也没什么变化,直等到夏奶奶稍微平静了,他才重新续起方才的话头。
“戴小姐方才说的量刑情况,基本符合,不过如果实情如此,那我们这个案子还有更大的一块可以争取的余地。”
“什、什么余地?”夏奶奶擦着涕泪抬头。
“这类刑事案件里,如果受害人愿意出具谅解书,那对判决量刑的减轻会有极大的帮助。”
姚律师一顿,神色有些微妙。
“两位应该也多少有些了解,这位报案人虽然今年刚成年,但以他的家庭背景和条件,应该不是计较这二十万的问题。他这次报案,可能惩戒和警告的意味更重,如果能从他那里拿到谅解书,那我想,最终量刑是可以减轻到三年以下的。”
戴玲又给夏奶奶解释了一会儿,夏奶奶才慢慢明白过来。
兴许是因为急切,老人脸上沟壑似的褶皱都挤得更深了,她有些怯懦地问:“可永才跟人家要钱,那孩子能,能愿意吗?”
姚律师笑了笑:“这就需要您双方沟通和协商了。如果您不方便,我可以代为联系……”
“笃,笃。”
招待所的房门忽然被叩响。
戴玲起身:“应该是小蝶到了,我去开门。”
——
夏鸢蝶是和游烈同车来的。
司机赵叔叔开车,后排两人坐左望左,坐右望右。全程三十四分钟车程,两个人之间几乎是一句话都没说过。
赵叔叔感觉这一趟开得自己得少活半个月。
在那个有些简陋偏僻的招待所外,加长轿车缓缓停下时,就已经惹来了不知道多少视线。
司机叔叔习惯性先按开了后排的车门。
没等车门自动打开,游烈率先下了车,然后顺手抵住驾驶座侧要开的车门,将它按了回去。
“砰。”
惊得赵叔叔连忙降下车窗,茫然地望向车窗外:“小先生?”
“别停在这儿。车开出去,等会再回来。”
游烈神色透着些倦感的冷,他转身时低声说了句,绕过前车头,朝夏鸢蝶下车那边走去。
夏鸢蝶正站在路边。
两个路过的男生还从她身后惊喜地回着头。
“真是劳斯莱斯!”
“传说中的星空顶啊我去,光看着帅了,都没注意,早知道走过去的时候拍一张。”
“不过,这车怎么会开来这儿啊?”
“是挺见鬼的……”
劳斯莱斯重新启动,静音从这陈旧的老街街边滑离。
夏鸢蝶压下情绪,抬头时,游烈正停在她身前。
那双漆眸低低睨着她。
两人对视几秒。
游烈轻叹了声:“你打算多久不理我,至少给我一个刑期?”
“我没有生气。”夏鸢蝶望着他。
一两秒后,大概是在游烈总是轻易就能戳破她那点壁垒的视线下,小狐狸有些心虚地旁落了眼:“就算有,主要部分也不是气你。”
游烈并不信:“那你气谁。”
“我自己。”
“?”
夏鸢蝶已经接到了戴玲的电话,也知道招待所的房间号,她迟疑了下,往这座有些年限了的低矮老楼里走去。
“最开始我在想,你从来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我,或许可能是你认为,替我做决定是理所应当。”
夏鸢蝶一边上楼一边说着,忽然就被人从后面握住了手腕。
那个力道并不重,也没有向后拉她,只是止住了她的身形。
夏鸢蝶转过身。
游烈就站在低了她两节台阶的楼梯上,他难得望她时像这样眉眼凌冽锋锐,像是抑着薄怒。
可是和她眼神对上了,几秒时间,他眼底漆黑的情绪就塌陷下去。
长密的睫慢慢阖低,他声音微哑:“夏鸢蝶。”
“你没有长良心么。”
这种感觉来得突兀又莫名,但夏鸢蝶看着游烈,就好像有一秒能感觉到他低沉下去的难过。
夏鸢蝶就也有点难过。
“你不能既瞒着我、什么都不说,又要求我一丁点不好的想法都没有。”少女犹豫了下,勾手,反握住他的袖口,“但我后面想过了,你不是的。”
游烈蓦地抬眼。
不等他看清女孩那一刻看他的神情,夏鸢蝶已经转过身,拽着他袖子往二楼走:“我说了,我气的是我自己。想完刚刚那些以后,我就在想,你是游叔叔的儿子,而我接受着游家的资助,我凭什么苛求你。为什么……我会对你给予我的情绪反馈的要求远高于其他人。”
“那你想明白了吗?”
女孩停顿了下:“大概吧。”
游烈眼神微晃,连呼吸都有些发紧:“结论呢。”
“……”
小狐狸才不会上他的当。
于是转过二楼的楼梯头,夏鸢蝶就安静望了他一眼:“结论,等高考结束以后再告诉你。”
小狐狸轻狭眼角:“在那之前,你不要妄图打扰我学习。”
“——”
像是一颗心被猛地攥起,又突然松开坠底。
游烈眼神都晦深了些。
但走在前面的小狐狸显得十分冷酷无情,头都不回地松开了他袖口,辨认好方向就径直往左边去了。
在原地停了几秒,游烈低叹了声。
不到半年。
忍忍就过去了。
老苗昨天念叨,距离高考还有多少天来着。
“小蝶!”
走廊前方,夏鸢蝶停着的门口忽然传来陌生而惊喜的女声。
夏鸢蝶和对方说话的语气也熟稔:“玲姐,麻烦你送我奶奶过来了,这趟路上没出什么问题吧?”
楼梯口,刚要迈步过来的游烈忽地一停。
奶奶?
下一秒他就低下头,看向从大衣口袋里探出来的自己的双手——
冷白修长,骨节分明。
还干净。
——干净得除了一块石头、全身上下什么也翻不出来。
游烈难得有惊神的时候,他转身,匆忙脚步踩得楼梯作响,没一会儿,身影已经消失在一楼楼梯口了。
这反方向的动静惹得夏鸢蝶意外地回眸。
来处不见人影。
…生气了?
“能有什么问题,放心吧,没事。”戴玲在门里招呼:“来,快进来,夏奶奶在里面呢。她嘴上说不想打扰你,可是我看她巴着见你很久了。”
“好。”
夏鸢蝶收回视线,走了进去。
-
游烈比夏鸢蝶迟来了十几分钟。
房门被再次叩响时,夏奶奶还攥着夏鸢蝶的手,舍不得放开似的,拉着她絮絮说着这几个月里的琐事。
门一响起,站在门旁准备离开的姚律师愣了下。
“是不是还有客人?”
“不应该啊,我除了和小蝶没跟别人提起过了,”戴玲起身往门边走,“是不是招待所的人?”
“我开吧。”姚律师说着,顺手将门拉开。
门外。
有些设施陈旧的长廊上,站着个十八九岁的男生。
上高三以后,游烈剪成了短碎发。没了额发遮掩,更能凸显出他五官轮廓的优越感了,每一根线条都凌厉清峻,眉骨和鼻骨尤为张扬挺拔。身上的黑色长大衣笔挺,双排古金色扣子系得一丝不苟,气质也藏得卓然冷冽。
一眼看过去,和他身后的旧墙老地板格格不入,像是两个世界的违和感。
再加上大少爷自带一副冷淡疏离的厌世气场,姚律师几乎晃了下神,这才谨慎开口:“您是……?”
游烈将开门的人从上瞥下。
西装革履,甚至还打了领带。左手文件包,es的快递封露了一角,右手拿着收到一半的笔本,密密麻麻斜记录着未干的笔迹。扶门的袖口上似乎蹭过一点没完全洗掉的红色印泥,留下了淡痕。
律师,而且应该是法律援助律师。
游烈漫不经心下了定论,就朝里面挪开视线:“夏鸢蝶在吗。”
“小蝶,找你的哎。”戴玲有些惊讶于门外男生那过于出挑的身量和长相,愣了下才回过神。
她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怎么还大包小包的,先进来吧。”
房间里一些,夏鸢蝶隔着两人和半扇门,只能瞥见游烈侧边黑色大衣垂坠的凌厉线条。
她迟疑了下:“奶奶,我…同学来了。”
“同学?”夏奶奶意外地问。
而此刻,在姚律师似乎反应过来什么而有些激动的注视下,游烈拎着手里的东西,走进门内,靠墙根放下了。
招待所的房间不大,游烈直起身后,一眼就能看到几米外的沙发。
夏鸢蝶正从那边过来。
瞥见游烈长腿边那堆起的礼盒果篮,夏鸢蝶头有点疼,近身时轻了声:“你刚刚下去,是去买东西了?”
“嗯。”
游烈薄唇抿着,竟好像有一点难以察觉的紧张似的。
夏鸢蝶看得清楚,他藏在中领毛衣露了半截的喉结都轻滚了下,一两秒后,才压低了声:“我该怎么称呼。”
“?”
夏鸢蝶莫名其妙看他:“你想怎么称呼?”
“直接喊奶奶,会不会显得我自来熟了。”游烈难得对什么事情感到不自信的不确定性。
夏鸢蝶嘴角差点翘起来,又忙抿住:“那不然……”
女孩更放轻了声音。
游烈下意识地俯身,弯腰朝她靠近了一截。
小狐狸轻软的呼吸就扑在他锁骨下的黑色毛衣上:“既然你管我叫小姑,那管奶奶喊祖奶奶也行。”
游烈:“。”
“?”
游烈落眸,不动声色地给小狐狸压下去一个“你确定你要在这个时候这样捉弄我”的眼神。
夏鸢蝶绷住没笑,转过身:“奶奶,他就是我同学,您还记得吗?我跟您提过几次。”
游烈刚到嘴角的自我介绍,听见最后一句,找回来没两秒的思维就忽地原地消失了。
他怔然低下眸,从后面盯着身前的女孩。
夏鸢蝶是脱口而出的,说完以后她才反应过来,有些不自在地顿了下。
好在奶奶已经笑起来,扶着沙发起身:“我记得,记得,你说班里有两个同学特别照顾你,他就是里面那个男孩子,是不?”
“对,是他。”夏鸢蝶拽了拽不知道怎么就停在她身后突然没反应了的游烈的袖口。
游烈回神:“奶奶好,我是游——”
啪。
小姑娘拽他袖口的手下一秒就捂到游烈下颌上了。
房间里其他三人同是一惊——只不过戴玲和夏奶奶是惊讶夏鸢蝶的举动,姚律师则是惊喜。
游烈则沉默着,也随她捂着,只低眸朝小狐狸挑了挑眉。
“!”
夏鸢蝶慌忙将手收回来。
转过去前她还暗暗睖了他一眼,以示警告。
而此时,姚律师已经拿着一张名片过来了:“您就是游烈同学吧,”姚律师将名片递向他,“您好,我是夏永才先生的代理律师。”
游烈停了下,还是抬起手腕,接过名片。
他敷衍地朝对方点了点头。
“游烈?”夏奶奶嘴唇轻颤了下,有些无助地看向夏鸢蝶,“小虫,他,他就是游家那个……”
想瞒也瞒不住了,夏鸢蝶只能点下头。
夏奶奶惊愕望着游烈,老人的眼圈很快就红了,她蹒跚着走到游烈面前:“对不住……是我们家对不住你们,我得替我儿子给你赔罪啊同学……”
说着话,走到游烈身前的老人竟是膝盖一弯,就要跪下去。
“奶奶!”
夏鸢蝶惊颤了声,慌忙去扶。
赶在她之前,一只冷白有力的手将老人一把托住,筋脉在男生手背上微微绽起,透着凌厉隐忍的力度。
游烈半弯着腰,长睫半垂,遮了他眼底情绪:“这不是您的错。”
老人泣不成声:“是我的错,都是我没教好他……我求求你了同学,我们一定把还差的钱还上,你能不能……能不能绕过他这一回、就这一回……”
戴玲也过来搀着哭得颤巍巍的老人:“夏奶奶您别这样。”
“小玲,小玲,律师说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夏奶奶攥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颤声拉着游烈的大衣袖口。
“谅解书。”
戴玲为难地看了游烈一眼。
他似乎对眼前这一幕并没有任何的意外,从说完那句话后,就自始至终一语未发地弯腰站在那儿。明明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但那张没什么情绪的侧颜叫她都觉出一种漠然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像是在冰封的海面下,藏了一场能掀翻整个海域的巨潮。
谁都不知道冰面会不会裂开、什么时候裂开。
“对,对,谅解书……”老人紧紧攥着黑色大衣的袖口,将它捏得起皱,陈老的皮肤里沟壑都好像填满了她这一辈子的苦涩和眼泪,“求你了,求你了同学,就只要你肯答应,我,我以后——”
“奶奶!”
低着头的少女终于忍无可忍。
眼泪几乎要随话声落下,但最后还是被她死死咬住嘴唇,靠疼痛感憋回去。
夏鸢蝶低头,坚决又固执地从夏奶奶手里拽出游烈的衣袖,她握住老人枯槁的手,将人扶向房间里侧:“…我有话跟您说。”
游烈深吸气,直身,眼角轻缓地抽了下。像是强行忍下什么亟待爆发的心潮,他眼尾都低抑着能割伤人似的薄厉。
戴玲刚想张口。
“玲姐,要麻烦你帮我把律师先生和游烈送到楼下。”
“……好。”
戴玲心情复杂地点头。
最后只剩祖孙两人的房间里,蔓延了许久的哭声。
薄薄的门板在身后合上。
招待所里的隔音算不上好,即便走出去几米,游烈依然听得到,身后房间里老人的哭声里夹藏着女孩忍着哭腔的劝声。
游烈听得胸口都快憋炸了。
但他知道那是夏鸢蝶唯一视为亲人的存在,是她相依为命的奶奶,他不能有一句指责和伤害。
他不许人伤到一丁点的狐狸,原来在她的家里受伤最深。
古金色的扣子被少年凌厉的指骨粗暴地解开,大衣带起深冬凉得沁骨的风,他声线沙哑冰冷地走过那两人身旁。
“我先下楼。”
“……”
街边的风更冷,但至少不像里面的憋闷窒息。
游烈靠在这条老街的电线杆前,任街边店铺里的陌生女人嬉笑着聚首打量,冻得指节微红的冷白指骨间,黑色圆石飞快翻转。
手机在大衣口袋里震动不停,游烈却像没察觉,只虚着黑漆漆的眸子焦点,偶尔抬眼望一下二楼的某扇窗户。
他的下颚线会在此时扯起清晰而锐利的弧线,像黎明时天际处最具美感的薄青连绵的山脊。
叫路过的人看一眼就很难挪开。
姚枫从招待所出来,准备离开时,就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原地停了几秒,姚枫还是径直走过去。
斜倚着电线杆的男生落下眼,眼尾的余光冷淡刮过他,像冬季凛冽的风似的,没有一丝迟疑和停留。
姚枫不禁有点想笑。
不愧是游氏集团的太子爷,一点都不遮掩自己的好恶,尤其离了那个小姑娘身边,更是疏离得一副冷淡厌倦漠视众生的势态。
姚枫调整语气,刚想张口。
“谅解书我会让人寄给你。”
姚枫一愣,这个确实出乎他意料:“游烈同学答应得这么痛快?”他停顿了下,笑了笑,“也是,毕竟老人家确实可怜,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她又只剩这么一个儿子了,换了我我也很难忍心。”
游烈冷嗤了声:“我没那么善心泛滥。”
“噢?那您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
游烈沉默抬眼,再次望向二楼的窗户。
几秒后,他轻勾唇角,但那甚至算不上一个笑,更多是带着戾气的讥嘲。于是那点情绪渲染下,游烈低落回律师脸上的眼神冷得刺骨。
“再拖下去,是在折磨谁。”
姚峰笑容顿了下,慢慢消退:“老人家也有她的苦处,她也不是不爱孙女,只是有些观念根深蒂固,夏家奶奶恐怕是连学都没上过的,去哪里懂那么多道理。”
“所以我没有怪她。只是让我觉得心疼不是她。”
游烈从电线杆前直身,似乎懒得再说话了,他一边低头拿出手机,扫了上面的未接来电。
点开,拨了回去。
在离开前,游烈只留下了两句。
“姚律师,苦难是会遗传的。”
“该在谅解书上签字的人从来不是我。”
-
判决正式下达时,大年都已经临近。
谅解书的出具下,夏永才最终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
减去抓捕后拘留到立案和开庭审判的收押时间,大概最晚到后年年中前就能放出来。
夏鸢蝶算着时间,那时候她已经是大一下学期了,应该已经离开了坤城,到一个夏永才不知道的城市去读大学,终于能彻底远离这个带给她阴影的渣滓。
噩梦结束以后,会有崭新的、美好的未来。
她很期待。
不过因为判决书下得晚了些,夏奶奶又想在儿子入狱后再去探望他一回。两人的归期就拖到了大年前。
然后夏鸢蝶就发现了一个尴尬的事情——
春运将近,买不上票了。
“没关系的奶奶,”夏鸢蝶在招待所房间里安慰老太太,“这学期申请的助学金,还有期末考年级前五的奖学金,我都还没花呢。就算在这边过年,那也没问题的。”
老太太心疼得直皱眉:“那都是留给你以后上学的,哪能这么糟蹋啊。”
“怎么算糟蹋了,”夏鸢蝶忍不住笑,坐在沙发上抱着奶奶胳膊,靠着她肩膀笑,“我不是说了吗,以后一定会带你住到这种大城市里的,再过几年,我们就不回去了。”
“哎哟胡说,带我这么个老太婆干什么,你以后找对象都不好找的!可不许再提……”
夏奶奶说着,一愣:“你看我这个记性,昨天小玲回家过年前,陪我出去了一趟,我还给你买了好吃的呢。”
“啊?”
夏鸢蝶怔然。
坐她旁边的夏奶奶已经开心得像个孩子似的,扒拉开她手,去桌上她随身带来的那个老旧的布包里翻。
没一会儿,老太太就捧着宝似的过来了。
见老人眉开眼笑,献宝似的,夏鸢蝶也忍不住笑:“您身上又没什么钱,到底买了什么呀。”
“喏!”老人将手打开,露出掌心的东西来。
夏鸢蝶低头看过去。
那是个三角饭团。
就是躺在大城市每一个便利店角落里,用紫菜皮包着的,巴掌大的一个饭团。用来给城市里忙碌的打工人充饥的便利食物,此刻却被老人用枯皱的手,双手捧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又期盼地看着她。
“前几天吧,小玲陪我坐在这屋里,看这个电视哟,我就瞅着里面的人在吃这个,咱们那里哪有?我问过店员了,就是这种,你别看它这么小,可贵的嘞!肯定好吃的,小虫你快尝尝……”
夏鸢蝶明明觉着老太太怪滑稽的,是想笑来着,但不知道怎么就鼻子有点酸。
她知道奶奶肯定就买了一个。
估计当宝贝似的,一路小心翼翼揣回来,连紫菜皮都没弄裂一点。
“哇,这个我想吃好多次了,一直没买,”夏鸢蝶吸了口气,笑着接过去,仰起脸把老人拉回身边,“我们一人一半。”
“这么小一点,分什么分,你自己吃。”
“不行,奶奶你都不知道,我们学习前不能吃多了的,吃多以后会脑袋不灵光,学习效率都会变低的。”
“啊?还这样啊?”
“嗯。那这半是你的,这半是我的……”
窗边的暮色里,祖孙俩分完了那小小一只的饭团。
夏鸢蝶靠着奶奶的胳膊,轻轻抚平她手上的褶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好像这样就能把身旁的老人变成年轻人一样。
她低着声,轻轻说着。
“奶奶,你一定要长命百岁,等到小虫以后可以赚很多钱的时候,就带你去好多好多地方,吃很好吃的东西,我们去环游世界,你说好不好?”
“好,都好。”
老人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以后奶奶还要看着小虫嫁人呢,我们小虫穿上婚纱,肯定是最漂亮的新娘子,奶奶当然得活得久,那才能闭得上眼呢。”
“……”
月升月落。
天重明后,是大年二十九,除夕夜前一天。
夏鸢蝶很早就起床了,到沙发旁打着台灯复习。招待所的房间便宜,暖气也开得低,屋里冷得厉害,她干脆把两条浴巾都给自己披在外面。
好在投入以后,对温度的关注都会迟钝些。
书翻得外面天都一页亮过一页,不知道几点时候,房间外的门忽然被叩响。
全神贯注的夏鸢蝶怔了下,才醒回神。
她将浴巾挪开,放到一旁,起身去门口。门上挂着内锁,但她还是开得小心翼翼,直到从漏下一隙光的走廊里,看见了披着满肩薄雪的游烈。
夏鸢蝶怔住:“你怎么来了?”
“开门,狐狸。”游烈哑着声,听不出情绪。
夏鸢蝶犹豫了下,解开挂锁,门被游烈抵着推开,他带着一身冰凉的雪意就进了房间。
温差一下子来得突然。
大少爷面无表情地忍了个喷嚏:“可以,在坤城过年都不告诉我。”
“临时决定的,买不到票了,”提起这个夏鸢蝶就有点无奈,“不过你呢,赵叔叔说你已经回北城你外公家那边,准备过年了,他还说你一直都是正月十五后才会回来坤城的?”
“是。”
游烈漆眸里眼神压迫,抬起冷得微红的指节,轻点了下女孩的额头:“要不是因为你隐瞒不报,我还用在大年前再飞回来一趟么。知不知道这个时候想临时弄张票,我得陪那个老顽固推几个小时的麻将?”
“?”
夏鸢蝶恼然地握住他手指,不许他戳。
游烈刚意外,跟着就眼神一沉,反握住她的手:“你手怎么这么凉?……这个房间怎么回事,暖气片是让他们老板吃下去了吗?”
夏鸢蝶连忙抽回来:“写字写得。”
“……”
游烈睨了她一眼,最后也没拆穿。
他直接转身,往她沙发那边堆满了书的地方走过去,长腿一停,就折膝下来,抵着地给她收拾东西。
夏鸢蝶愣了几秒才反应,立刻过去要拿回自己书包:“你干吗?”
“打劫。”
游烈垂着结了霜似的长睫,冷冷淡淡地:“人财都要,收拾东西,待会等奶奶醒了你就一起跟我走。”
“?”
夏鸢蝶刚要严词拒绝。
游烈忽地薄勾了唇,凉淡地侧起漆眸瞥她:“你要是不答应。下学期开始,我就在全班面前喊你另一个名。”
夏鸢蝶蹙眉:“喊什么。”
下一秒,游烈已经勾着那点轻淡戏谑的笑,他错身过她肩侧,黑线衣领口上一点雪色融开,浸得他嗓音蛊人:
“…小虫?”
第48章 前女友 游烈,纹身?
夏鸢蝶从未有过地,很想自己能大病一场。
最好和游烈一样。
病到昏沉,高烧,神智和理性要全都恍惚,那样才能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辨不明现在与曾经。
那样才能什么都不想,不管不顾,只跟着心和本能去沉沦就好了。
可惜她没有。
胳膊被攥得麻木地疼,浴袍被扯松。
白雪凝作的山脊下潜藏着蜿蜒的淡青色的细溪,溪旁的覆雪上又缀落了星点浅红的梅瓣,像素缎上刺染的艳痕。
在游烈的指骨穿过她浴袍衣带,将要凶狠地扯开它时——
“你有未婚妻了,游烈。”
被钳制在身下的夏鸢蝶带着颤音轻声。
话音落时,扣住她的那人僵停。
夏鸢蝶竟然分不清,由她亲口说出来的这句话,和游烈听到话后的反应,到底哪一个更叫她心口闷涩地疼。
握着她手腕的指骨倏地松了,像要捏碎她似的力道卸去了八九成。
游烈如梦初醒。
——
他早已习惯了在每一场雨夜里,被曾经最美好的回忆和最爱之人的幻影拉入那片逃不出的梦魇。
这是七年来第一次梦与现实连结。
他却险些侵犯了她。
而更可怕的是,明明此刻已经清醒过来,游烈望着夏鸢蝶被他扯松了的浴袍间白皙上印满的落痕,望着他夜以继日想要抚摸和亲吻的她的眉眼,心底和身体最深处那种难以遏制的欲念却不消反增,它在更疯狂更无尽地滋长。
他竟然想趁病作一场疯,就将她困锁在这个房间里这张床上,叫她除了他身下他怀里哪都去不得。
什么道理,情感,容忍,蓄势,体谅,等待,干脆再不去管。
在今夜他最难掩饰——他渴望她至死。
紧绷到窒息的几秒过去。
床头的阅读灯惨受牵累,被抬起的手臂上脉管厉张的指背用力扣住,狠狠压回了墙壁嵌口里。
开关卡上,灯自动熄灭。
夏鸢蝶眼前的视野骤然失去了大部分的光亮来源,只感受得到上方炙人的温度退离,然后听见游烈默然起身,下了床。
他在床边短暂地停住。
薄光从浴室方向的门缝里透了过来,只隐约勾勒出他清挺轮廓,不足以看清他神色与反应。
夏鸢蝶只是本能觉着他就站在床边俯睨着眸,用最深沉迫人的眼神望住她。
一两秒后,游烈终于还是转身。
他无声进了浴室里。
——
花洒的开关被拉起。
冰凉的水帘扑簌簌地落下,兜头浇身,几秒就将炙热的体温压了下去。
游烈在亮得晃眼的浴室灯下,慢慢阖上了打湿的睫,垂在身侧紧攥成拳的指骨也终于得以松开。
在helena科技的初创团队里,每人都知道这样一件事:
他们年轻有为的天才创始人是这个世上最古怪的集团二代。
和那些仰仗家里背景势力、永远闲适从容懂得享受的二代们不同,游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每个重要项目的关键期,他几乎都能不眠不休,拼命得仿佛白手起家的揽金客,没有余地、不留退路——
在技术领域里他是践行沉稳到极致的苦行僧,在生意场上他也能做孤注一掷的亡命徒。
但唯独雨夜,那个能一周下来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几乎住在公司的工作狂就在他们视野所及的任何地方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像是只只能躲藏在地底深穴的困兽,要躲在家里,门窗都密闭,灯光都关灭,雨声都盖去,奏鸣曲在音响里抬到最高……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被梦魇缠上。
今夜已经是久违的梦了。
那场夜雨瓢泼,得知夏鸢蝶的情况时他正身在苍城郊区的别墅,提前送他回来的助理早已回了市区的酒店。
大雨如瀑,深夜的基地外更是荒芜。
想到她一个人在那里,不知道今夜会去哪儿会发生什么,他就已经比犯魇时更难以自制。
这是七年来游烈第一次在雨夜里亲自驾车出行,还好暴雨冲刷下,路上人车稀少,否则能完好无损开到基地外都算得上一场大幸。
只是后面发生的事情全都失了控。
七年里他经历过无数次梦魇,但没有过一次她在身旁,高烧昏沉里他本能当她仍旧是梦里的一场幻象。
差一点……
游烈撑抵住瓷砖冰凉的墙。
他记得清楚,在清醒的那一瞬,夏鸢蝶腰上的浴袍束带已经被他粗暴地拉开,不着丝缕的雪掩映在浴袍的阴霾下。
只差一点。
他就会对她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了。
如果他真那样做了,那他的蝴蝶大概会再一次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吧。
他却还妄念继续。
可能是疯了。
“……”
游烈颧骨微微颤动,他垂手,将开关朝冷水拧到极限。
——
七年这样漫长的永夜时间他都等过了,不吝几个朝暮。
他要黎明在即。
他要他的蝴蝶再也没有理由飞出他的世界去。
-
浴室隐约传来的花洒水声里,夏鸢蝶安静地,丧气地,一动不想动地躺在酒店柔软的床上。
如果不是这个房间是她开的。
如果不是她拿着自己身份证开不出第二间房。
如果不是她能穿的衣服刚洗完烘干挂在浴室干区的衣柜旁。
那她现在应该已经要逃出去了。
不知道游烈会怎么看她,利用他高烧意识不清,故意开一间房、趁虚而入、妄图借机爬床复合的无耻前女友吗?
而游怀瑾要是知道,当年信誓旦旦不会再出现在游烈面前的女孩,如今连他的债都没还完又迫不及待要爬上他儿子的床……
那她大概无颜于世只能以死谢罪了。
夏鸢蝶轻叹,抬手,手腕搁到微微发热的额头上。
冰凉的表盘硌得她情绪一顿。
夏鸢蝶眼睫轻撩了撩,眼尾微翘,她手腕也抬起来,指尖在腕表底座的边缘轻抚过去。
来回几遍,心绪跟着平复下来。
生活总得继续。
一场阴差阳错的意外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明天出了这个门,游烈还是和她云泥之别遥不可及的helena创始人,她也还是他公司无数合作项目中极小的一个项目乙方、以及他身旁过去的无数人生过客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前女友。
就这样,很好。
夏鸢蝶慢吞吞给自己做着心理疏导工作,又慢吞吞理好浴袍,从酒店床上坐起来。
拉合浴袍领口时,夏鸢蝶轻咝了声。
她指尖在颈旁小心地碰了碰。
没有血,但粗糙的布料擦过去就会有一点疼。
……游烈是属狗的吗。
腹诽过他那名门世家娇生惯养的未婚妻怎么忍得了他在床上这种狗脾气,夏鸢蝶竭力无视了心底自虐似的酸涩闷疼。
她从床边起身,打开了房间里的灯。
顺便整理了下仿佛案发现场的床后,夏鸢蝶短暂积蓄的体力再次告罄,这一次胃里是真的罢工抗议,空鸣足够吵醒隔壁房间的房客了。
于是夏鸢蝶坐到沙发里,剥了一根能量棒,安抚了下空虚的胃。
十分钟后。
夏鸢蝶对着手边的热饮,蹙着眉望向了浴室的方向。
和十分钟前一样,除了沙沙的水声之外,一点动静都没有。
……总不能是晕过去了吧?
尽管觉着可能性很小,但夏鸢蝶还是微微变了脸色。
她拿纸巾擦了下手,起身,朝浴室门走过去。
“游…总?”
刚经历的事情让她现在保持这个称呼暂时有点困难——
一种奇怪的做贼心虚的情绪作祟。
明明刚才她充其量算是个没能立刻反抗的受害者。
浴室里依然只有水声。
寂静的,没有一丝回应。
夏鸢蝶眼神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慌,她下意识抬手,五指压上木质的浴室推拉门:“游烈?”
“……”
“游烈,你没事吧?”
“……”
“你再不说话我要进去了!”
“……”
浴室里仍旧只有水声。
夏鸢蝶最后一丝耐性转为焦虑,她指尖用力,不再犹豫就要拉开木门——
“哗。”
省下了她的力道。
浴室推拉门从里面被人拉了开。
来自门内,打开了所有灯的光线猝然落下,晃得站在暗区走廊的夏鸢蝶下意识往游烈挡出的阴翳里躲了下。
然后她才回神,迟疑,撩起眼帘。
那人仍是一身衬衫长裤,竟然好像连脱下都不曾,似乎是就这样直接站在了花洒下。他沾了水珠的碎发松垂,漆黑眼神拂过沁着薄冷浅红的眼睑睨下来,逆着光分不清里面是灼热还是冰冷。
门开的一瞬他就站在门后,离她二十公分都没有,夏鸢蝶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上尚残留的水汽传来的温度。
——是冷的。
夏鸢蝶刚回复的理智一下子就被冻掉线了。
“你在发烧,”她一字一句,扬起来睖他的琥珀色眸子像灼着透明的漂亮焰火,“这个时候冲冷水,你是不是疯了?”
“……”
游烈无声垂睨着她。
那双刚被水汽冰住的乌黑眼珠里墨色化开,仿佛又晦深几个色度,他睫睑一颤,然后压着冷冽的弧度垂下。
“夏小姐是不是忘了,”他哑声漠然,“你说的,我们没有工作之外的关系。那也不必虚假地互相关心。”
——他嗓音里已经带上一点低沉的鼻音。
夏鸢蝶被他气得咬唇:“游先生要是就这么死在我房间里,那我们在工作之外,就要添上被害人和嫌疑犯的关系了。”
“……”
她懒得再和这个烧到脑子坏掉的人争辩。
夏鸢蝶转身,气得霜冷了脸色,走到衣柜旁,拉开,将里面另一件浴袍取出来。
抱着浴袍转身,夏鸢蝶微微一怔。
游烈已经出来了,就靠在浴室外狭窄的玄关墙前,他从半湿的乌黑垂发下情绪淡淡地撩起眼,安静无声地望她。
那个眼神在那样短暂的一瞬,竟叫她觉着似曾熟悉的寂然情深。
夏鸢蝶神色有些僵,仓皇地躲开他的视线。
于是余光在他上身一瞥而过。
然后她就怔住了——
游烈身上那件白衬衫被水淋得湿透,此刻完全贴合着他起伏有致的肌理轮廓,连清冽干净的腹肌块都明显,从修长流畅的人鱼线向下,将一切若隐若现的蛊人景色收束进黑色长裤里。
夏鸢蝶看的是他心口的位置。
那里的衬衫半垂半贴,在冷白皮肤上拓印出一块深亮的蓝色。
图案的轮廓被衬衫和水色模糊,但那应当是个纹身。
……游烈,纹身?
这两样人和事摆在一起,夏鸢蝶几乎怀疑自己也发起烧来产生幻觉了。
不然,以七年前她印象里那个干净得清傲盛气目下无尘的大少爷,夏鸢蝶是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容许别人对他用这些色彩斑斓的纹身针。
他应该最厌烦这种事情才对。
夏鸢蝶还记得高中那会儿乔春树给她看过一个论坛帖子,里面聊时尚配饰,不知道哪层楼开始歪到游烈身上,说大少爷要是打个单侧耳洞,再戴个黑钻耳钉,配上他那张冷峻侧颜一定够蛊死人了。
后边跟帖附和了几百层,学校里一时热议,据说还捅到了正主面前。
大少爷眉都没抬一下就冷淡厌恶地拒绝了。
——
耳洞才一针。
这么大一片文身,要多少针?
夏鸢蝶眨了下眼,刚想走过去顺便再看一眼,确定是不是她的错觉。
房门就在此时被人叩响。
安静的玄关里,两人俱是一寂。
游烈抬眸,眼神漆冷:“这么晚了,你还有其他房客?”
“?”
夏鸢蝶被他那莫名其妙的语气和用词梗了下,顾不得再看,她匆忙将手里的浴袍塞进他怀里。
“游总不想英年早逝就回浴室穿上。来的是你助理,和我没关系。”
“……”
游烈直身的动作滞了下。
他微皱眉,接过浴袍:“你接了我的电话?”
夏鸢蝶有点佩服他的思维之快,这样的高烧竟然都没拦下他多少:“游总见谅,我没有侵犯你个人隐私的意思,但你当时确实,”她斟酌了下用词,“快挂了的样子。”
“笃笃笃!”
房门插入对话,叩得急促。
要不是现在深更半夜,夏鸢蝶毫不怀疑对方已经要在门外喊人了。
这是多怕自己吃了游烈。
恹恹垂了眼,夏鸢蝶指浴室内:“游总,可以进去了吗?”
游烈眉峰皱得更深了,好像有什么让他极度不悦的事正在发生。
而在夏鸢蝶耐心告罄前,他终于开了尊口:“你的浴袍领子。”
“?”
“立起来。”
“……”
短暂地沉默后,夏鸢蝶松弛的身影慢慢吞吞僵硬地绷直回去。
她已经知道游烈说的是什么了。
尽管对方说完以后就漠然进了浴室里。
夏鸢蝶心虚地抬手,拉起衣领,收紧,遮住了颈上大概存在的红痕。
这边浴室木门终于配合地拉上。
夏鸢蝶转身,去门口开了门。确定外面递进来的是周助理的名片,夏鸢蝶才解开门上的挂锁,把人放进来了。
对方见到夏鸢蝶是一身浴袍着装,顿时就面色肃然挂冷,他进来直奔房间最里面。
结果自然只有空旷的床。
“游总人呢?”助理停得急,扭头问。
“浴室。”
“……”
助理:“?”
听见浴室里沙沙的水声,助理僵住了。
在助理那个“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女人到底还是对我们游总下手了”的不可置信和审判眼神下,夏鸢蝶略微烦躁。
“如果我真想对他做什么,那就不会接你的电话了。”
然而这位周姓助理并不领情,神色依旧严肃:“对于小姐今晚乐于助人的义举,我司十分感谢,也会适当地表达我方谢意。”
夏鸢蝶不着急接话,她在等一个“但是”。
不出所料。
“不过,出于对两方责任关系妥善处理的考虑,还请这位小姐将你的手机交给我,我需要确认你没有拍摄某些对我们游总不利的照片或者视频。”
“……”
夏鸢蝶默念着早处理早休息,转过身,从旁边桌上拿起手机就要递给他。
只是在对方将要接手的瞬间,夏鸢蝶忽然惊想起什么,她眼神一晃,手里动作更是反射性地,刷地一下就将手机收了回去。
助理望着空了的眼前,一默。
“?”
对方的神色已经从严肃变成警觉和提防了。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nbsp; 夏鸢蝶握着手机的手指有些发僵。
到方才她才忽然想起,她手机里是存着……游烈的一些旧照片的。
这七年内换过两次手机,她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明知道她是没资格再与他交集了的,但和游烈相关的每一条讯息和每一张照片,她总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转存进新的手机里。
如果对方要检查图库,发现的可能性基本是百分之百。
她不想让对方知道。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让此刻在浴室里的游烈知道。
“这位小姐,请问贵姓,”周助理腰背绷紧,一副蓄势警备的模样,“今晚你又是具体在什么地点‘偶遇’我们游总的?”
夏鸢蝶不怀疑,如果她再洗不清嫌疑,那这位助理大概就要考虑报警了。
“免贵姓夏,”夏鸢蝶无声地叹,“在智能制造基地外,今晚暴雨,游总路过,我有幸搭了顺风车。”
“……”
夏鸢蝶很确信。
在她话中间,站在对面的助理露出一个冰冷至极的讥笑。
就好像她说了一个三岁小孩都不会信的谎。
周助理拿出手机,一边冷嘲,一边准备叫被他一并叫到楼下的基地保安组上楼:“夏小姐有心算计,可惜没有提前做好资料工作,我们游总绝无可能在今晚这样的天气主动出门,更不可能接一个陌生女人上——”
夏鸢蝶对这个助理的最后一丝耐性告罄。
对方之前看她的眼神里,那种似曾相识却又露骨得多的俯视感,勾起了她不太好的回忆。
她维系她这点摇摇欲坠的自尊不易。
还是让游烈自己解决他自己的助理吧。
就在夏鸢蝶转身前一秒,助理对着保安组号码都要按下去了的手兀地僵停。
他像是惊神似的突然抬眼:“夏——小姐?”
夏鸢蝶停下转身,莫名而冷淡地望他。
“能冒昧问一下,”助理的态度诡异地软化,“您的全名是?”
“夏鸢蝶。”
“……”
短短几秒的时间。
夏鸢蝶见证了一场一百八十度转弯的变脸。
很难想象,她能在一个人脸上这么短时间内看到这么多情绪。
夏鸢蝶蹙眉:“你认识我?”
“认——啊,不,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您呢?”周助理的神情此时已经稳定在一种情绪上,恭敬近小心。
夏鸢蝶眉心蹙得更紧。
……对方的态度转变再明显不过。
看来想做大公司执行总的助理之一也十分不易,连老板的每一任前女友都要记得清清楚楚。
周助理还在赔礼:“很抱歉刚刚对您有所冒犯,为我方才提出的无理要求向您道歉。那今晚我就不打扰两位了,这是游总的衣物和个人用品,我放在这边。”
“…等等。”
前半截夏鸢蝶听得漫不经心,临近结尾她反应过来什么,蹙眉。
正想澄清,耳旁浴室里水声就停了下来。
游烈大概是换好浴袍了。
周助理也想起什么:“哦,还有一件事,请允许我赘言,游总他在这样的雨夜无法正常出行,身体不适和发烧是常见反应,请您多加照——”
压着他话声,浴室木门被拉开。
夏鸢蝶转过去的眼神却又被助理半句未完的话勾了回去。
她心跳莫名涩了下:“什么叫无法正常出行?”
周助理正要解释,却忽觉后背一寒。
他小心回头。
就对上靠在浴室门外,大boss那双漆黑倦冷的眸子。
“……”
眼神如果能作刀,周昊毫不怀疑自己这会儿已经被他们游总凌迟处死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识时务的在他们boss身边也活不过三天。
周昊一秒收敛掉所有情绪,朝夏鸢蝶恭敬地点了点头,他快步向外走,几秒内就从房间里面走到了玄关内。
路过游烈身旁,周昊谨慎停住:“游总,有什么需要我安排的吗?”
“到楼下等我。”
“?”
周昊意外地抬头。
在他目光下意识要转向房间里的女人前,就被游烈懒垂的睫间细碎薄凉的余光给钉住了。
周昊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头:“好的,游总。”
“老爷子那边,不要多嘴。”
周昊面露为难。
游烈冷淡地瞥过他:“我自己会说。”
周昊面色一松:“明白。”
“……”
助理离开得匆忙。
夏鸢蝶默然站在房间中央。
两人对话声量不高,但在这深夜又不大的房间里,足够她听得清晰。
在她迟疑着要不要问前,游烈走到她身旁拿起装着衣物的纸袋,再直身时,他低着眸漠然开了口。
“我外公的人。”
夏鸢蝶轻攥住手心:“会有什么麻烦吗?”
游烈瞥见她神色里那点刚松懈下又提起的不安。
他停了下,垂回睫尾。
“这是我的私事。无关你的麻烦。”
“……”
夏鸢蝶怔了两秒。
回神后她猝然轻笑了下,眼底那点黯然遮掩得半点不见:“那就好。谢谢游总,我到房间外,您换好衣服直接离开就好。十分钟后我再回来。”
游烈没有说话,自始至终他望着她背影,直到房门合上。
那晚夏鸢蝶回去后,游烈已经离开了不知道多久。
停了雨的夜色昏沉。
夏鸢蝶靠在床上,看着拉开的窗帘外深暗的夜色,想着那位助理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意识慢慢沉进黑暗里。
可惜刚要睡着,接连的两条短信声音将她吵醒。
夏鸢蝶蹙着眉摸起手机。
昏暗里她轻眯着眼看向晃眼的屏幕——
一条是银行收款短信,银行卡到账1000元。
一条是来自落款周助理的陌生号码,说钱是他转的,游总发话,今晚房费aa。
……游烈当这里是他住惯了的五星级酒店单间吗。
夏鸢蝶腹诽,但没回。
困得昏过去前的某个间隙里,最后一个念头擦过她脑海——
游烈,怎么会知道她银行卡账号?
可惜夏鸢蝶刚想起就睡了过去。
这没来得及细想的念头也沉入脑海深处,再了无痕迹。
-
夏鸢蝶是周二下午的飞机,赶回了北城。
拿到材料总的签名后,helena科技各部门对他们的态度都有了明显转变。
连之前找借口溜了的那位人事专员都自动送上门来,鞍前马后地配合他们做信息资料的采集工作,甚至还主动带他们一起,参加了几次公司内与研讨会有相关性的部门会议。
譬如周五上午,这场材料部门的月度例会。
在helena科技待了几天下来,夏鸢蝶发现,除了由资深管理人员组成的核心高管团队,以及由资深研发工程师带队的主项目核心技术团队外,helena科技的整体人员结构偏年轻化,组织结构、企业文化都并不像她接触过的一些国内公司惯有的冗余状态。
各部门间独立决策,互不掣肘,又直接向高管层负责,工作效率和决策效率看起来都格外高上一截。
自然也有弊病。
比如夏鸢蝶带队的外来翻译团队,这样一个无关各部门核心职责的“问题”在没有高管层担保的情况下,就会遭遇到周一那样被来回踢皮球的结果。
不过公司整体运转精简,基本能够秉持绝对高效和技术为先的原则。
夏鸢蝶私心怀疑,这是受以游烈为核心的初创团队影响,与游烈的个人性格有很大关系。
但毕竟是商业公司,不可避免也要和许多本土公司打交道,将意思表达成官面话的管理层必不可少——
helena科技内直接负责市场部的那位副总裁郭齐涛,此时就正在大会议室的投影幕布里,对着记者侃侃而谈。
“……地球的近地卫星轨道资源是有限且不可再生的,itu(国际电信联盟)早有明确规定,在地球轨道和卫星频谱使用权上,国际通用地秉持着‘先登先占,先占永得’的原则……国的星链计划早已捷足先登,国内商业航天起步虽晚,但近些年正在蓬勃发展,建立星座抢占资源迫在眉睫,商业航天行业理应担负起其应有的历史责任……”
例会还没有正式开始。
这会儿在前面放映的采访更像是场背景音乐,但夏鸢蝶带的翻译团队却不能只听个热闹。
孔琦睿一边运笔如飞一边叹气:“老天保佑,峰会当天,晓雪姐的脚可一定要痊愈啊,不然碰上这位郭副总发言,给他做15分钟同传我得折寿三年。”
田敬闷不吭声,但看神色也不轻松。
“就你话多。”夏鸢蝶不留情面。
这次例会翻译是给田敬和孔琦睿的练习,她并不参与,只站在会议桌边角位置的两人身后,监督“作业”。
材料部门的职员正陆续进入会议室。
就像夏鸢蝶察觉的,他们公司内部企业文化并不刻板,职员间日常氛围也自在,竞争更多基于技术层面。
这一点她就很喜欢。
这几天一组翻译小队和helena的材料部门近距离接触,朝夕相处,几个小团队的leader都和他们相熟起来,尤其是夏鸢蝶还带队“义务”替他们做了一些外文资料翻译的工作,更是在材料部门内深得人心。
——
尽管孔琦睿说,义务翻译是次要,里面某些技术宅主要是被他们组长美色所惑。
而这其中,最为明显的大概就是那位材料部门的年轻副经理范天逸了。
helena的专业部门比较特殊,每个专业部门最多两位副经理,且都是从技术骨干里直接拔起的,他们仍以技术项目带队的技术职能为主,在管理职能上职权不高,被公司内部戏称为“部门总出差时的盖章工具人”。
总而言之,也是技术宅。
今天范天逸进了会议室,就直接来到夏鸢蝶面前。
“夏组长,你们最近工作辛苦,喝杯咖啡吧。”范天逸过来打完招呼,笑呵呵地把刚出炉的胶囊咖啡放在夏鸢蝶三人桌旁。
夏鸢蝶道谢,替两位忙得恨不得三头六臂的组员接了过去。
“范工,不带这么偏心的啊,怎么咖啡只有翻译团队的吗?”
例会还没正式开始,材料部几个小团队leader正在旁边松散地围着半圈,不知道哪个眼尖的瞟见了,顿时一拨人往这儿聚。
范天逸在技术团队项目领队里算年纪小的,今年刚过28,在材料部人缘又不错,人人都能跟他开个玩笑。
有人开了个头,后面立刻就玩笑跟上了。
“就是啊范工,搞区别对待,歧视我们是不是?”
“纪经理怎么还没来,我们需要主持公道。”
“哎哎,别酸啊你们,不要阻拦我们范工脱离你们大龄单身狗男青年的阵营好吧?”
范天逸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逗得面皮都红:“别乱说,夏组长帮我们部门做了多少材料翻译。咖啡,那休息间都有,你们自己泡不就是了。”
“不嘛,人家就想喝你泡的。”不知道哪个男同事夹着嗓子来了句,会议室里顿时笑疯了一片。
被调侃得脸都红透了的范天逸努力绷住:“别闹啊,纪总这个点还没来,多半是这次例会有高管层与会,他去请人了。咱们材料部可不能当出头鸟。”
这句猜测倒像是实话,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不少。
小声的议论取代了吵闹,在会议室角落里响起来。
“不知道哪位高管要来,没听动静啊。”
“只要别是郭总就行,我痔疮犯了,扛不住半小时起步的演讲。”
“好久没有被游总帅一脸了,想看。”
“靠,死gay。”
“滚!小爷这是最纯洁的技术崇拜!”
“死心吧,游总这个月连着视察了三个研发中心和两处智能制造基地,今早刚从江市热试车中心的综合测试基地视察回来,上午怎么可能来参加例会?”
“看见没,这才是真爱。”
“……”
低声热议里,夏鸢蝶有些走神。
等她被孔琦睿在桌下不动声色地碰了碰脚尖时,范天逸已经走到她旁边了。
“夏组长,方便的话,你能给我下你的手机号吗?”这位年轻部门副经理面上的红还没消褪,倒是努力绷着严肃了,“要是有什么文件翻译上的难题,我想着有个专业人士能让我请教一下。”
夏鸢蝶回神,略微迟疑。
范天逸想到什么,连忙道:“你放心,有偿,绝对不是让你免费当劳动力。”
“……噗。”奋笔疾书的孔琦睿都被这直男思维逗乐了,没憋住笑出了声。
夏鸢蝶也有点想笑。
但范天逸都这样说了,再不给他也只会让他下不来台。何况对方的理由也确实很公事。
夏鸢蝶答应下来,将手机号输在了他手机里。
范天逸满脸藏不住笑,道着谢将手机拿回去,只是看着屏幕上的号码,还没离开,范天逸就露出了点疑惑神色。
旁边正巧有个和他关系好的年长些的材料工程师:“高兴傻了啊?”
“啊?范工真要着夏组长手机号了??”
“是吧,你看他都乐呆了。”
“我也想要!范经理!”
会议室焦点又被拉了回来。
范天逸反应过来,在众人玩笑里连忙解释:“不是,我就是觉着夏组长手机号眼熟,我好像在哪见过……”
“《红楼梦》学歪了,眼熟不是这样用的!”
“这叫啥理由噢,这么蹩脚。”
“害,原谅直男。”
“……”
这次就连孔琦睿都在笑了。
唯独夏鸢蝶在怔过之后,眼底蓦地掀起波澜。
她下意识攥紧了指尖。
而范天逸旁边,探过头去看他手机的那位材料工程师笑容一顿,几秒后,对方微微瞠大了眼睛。
“嘿——还真是啊?”
这人点开范天逸通讯录,往上一翻,确认以后他震惊地扭头看向夏鸢蝶:“夏组长,你跟我们游总的手机号几乎一模一样,就只颠倒了中4位和后4位的顺序哎。”
“?”
会议室里也震惊得安静下来。
众人焦点里,夏鸢蝶险些没能维系住面上的神情。
1xx,0217,0712
1xx,0712,0217
她没想过。
游烈在回国以后,竟然重新启用了七年前他在国内时,和她生日顺序互换的那个情侣手机号。
“…是吗?”
指甲快要掐陷进手心里,夏鸢蝶屏着呼吸,弯眼笑了,“那真的,好巧。”
压着她的话尾。
会议室前门忽然打开——
为首那人一身凌冽修挺的深灰西装三件套,侧影清拔,长腿笔直踏进门内。
他身后,helena高管团队鱼贯跟入。
凛冽感扑面。
会议室内,玩笑声霎时压成死寂。
“——游、游总?”
“坐。”
游烈没有去主位,而是拉开了就近的会议椅。他随手解开了西装外套排扣,内里收束出精瘦腰身的马甲露出半截。
“在聊什么,”他靠进椅里,漆眸眺向某个角落,“…这么热闹?”:,,
请牢记备用域名:btxtt
请牢记备用域名:btxtt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请牢记备用域名:btxtt
请牢记备用域名:btxtt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请牢记备用域名:btxtt
请牢记备用域名:btxtt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请牢记备用域名:btxtt
请牢记备用域名:btxtt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请牢记备用域名:btxtt
请牢记备用域名:btxtt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请牢记备用域名:btxtt
请牢记备用域名:btxtt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第49章 互醋局 我只管她一个。
helena科技的企业文化就算再轻松,显然也没到可以在正式会议前,当着首席执行官的面直接八卦他本人手机号码的程度。
材料部的纪总也在进门的高管团队之列。
他最清楚手下这群人的脾性,一见他们支支吾吾面面相觑,就知道多半是不好拿到台面上聊的事情。
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将话题带过去后,纪总亲身上阵,主导起这次材料部的月度部门例会。
例会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会议结束后。
憋了许久的孔琦睿收拾着桌上铺张的材料,八卦地问:“组长,你的手机号真跟他们游总的差不多啊?”
“不知道,”夏鸢蝶敷衍,“你想要?”
“我要那玩意干嘛——除非游总想要,那就换我摸摸他的大劳方向盘,副驾也行!”孔琦睿眼睛放光。
夏鸢蝶无奈地笑。
她这边材料收整完成,确定了下用来复盘的录音完整性,就放进包里,准备从会议室离开了。
孔琦睿和田敬一左一右地跟在她旁边。
“对啊组长,我突然反应过来——这可是笔发财的机会,”孔琦睿玩笑道,“您这手机号要是拿去卖给游总,他说不定愿意开大价钱的。”
田敬难得搭话:“游总为什么要买这个。”
“你这木头,当然是搞情侣号,拿来哄女朋友开心了。”
田敬恍然。
“…………”
夏鸢蝶不安地瞥过孔琦睿。
——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他是迟钝还是敏锐。
三人这会快要走到会议室门旁,等在门边和一位研发工程师交流的范天逸眼睛一亮,跟对方示意了下,就快步过来。
“夏组长,不知道你们公司让不让接外包项目,我那里有份20k词的翻译材料,不是很急,下周末之前能给我就可以!”
夏鸢蝶停顿,接到了孔琦睿戏谑暗示的眼神。
“只要不影响本职工作,我司不禁这个。”夏鸢蝶轻抬了下眼镜,善意疏离地笑了笑,“不过我个人报价比较高,不适合私人日常笔译,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在组内问下其他人。”
范天逸有些着急,要说什么。
孔琦睿笑着插了话:“范工,我们组长那学历那资历,可是我们公司的笔译最高报价了,这两年基本没有低于千词600过,你得想清楚。”
范天逸想都没想:“就按夏组长的千词收费标准来!千词800,可以吗?”
夏鸢蝶无奈地睖了孔琦睿一眼。
不过即便他不激将,范天逸看着也并不会退缩。
略微斟酌了下这两周的时间表,夏鸢蝶说:“范工回去后发一段资料选段到我邮箱吧,我会依据专业难度定价,千词600到800间,到时候也发回试译选段给你,你确定合适我们再谈。”
“好!没问题!”
范天逸正兴奋得要和三人同行离开。
“夏小姐,稍等。”
会议室内忽然有声音喊住夏鸢蝶。
她循声回眸。
在会议室的防窥落地窗前,夏鸢蝶第一眼望见的却是开口那人旁边,坐在椅里的,单手侧撑着下颚的游烈。
那人正斜靠在椅子扶手一边,微偏过上身,他面朝身侧站在桌旁的某位高管,情绪算不上热切,甚至有些冷淡地说着什么。
从这个角度望去,刚好看得到游烈垂撑在下颚前的修长指间,懒散随意地勾抵着支墨色钢笔。
指骨凌厉屈折,长而冷白的脉管从他指背到腕骨上性感地凸起。
夏鸢蝶微微失神。
那场高烧里发生的事,过去已经将近一周了,他们谁都没有再提,就好像这件事不曾发生过。就好像她颈旁,在昨天摘下了最后一张创口贴后,全然干净得不留丝毫痕迹一样。
一切还是如常,如她所说的那样,走出那个房间,他们只有工作上甲方乙方的关系。
这大概就是成人世界的默契?
游烈适应得还真是快啊。
唇角轻勾了下,夏鸢蝶回过神,
方才开口的人已经从游烈另一侧绕过半个会议室,走到她面前来了。
——游烈的行政助理。
“夏小姐,不知道您和几位组员,这周内是否有别的口译工作安排?”对方笑容温和得体。
只是这意味不明的发问叫夏鸢蝶微作迟疑。
“暂时没有。”
——航天相关的翻译方面,东石翻译公司也是第一次正式接对公项目,再加上合作方是helena这样的行业新锐独角兽,为了争取长期合作的可能性,公司上下都对这个项目重视万分,没有安排同期口译类的工作。
“太好了。”
行政助理笑如春风:“是这样,我司周末临时接到商务洽谈邀约,需要在北城接待一队外宾团队,到北城研发中心参观,不知道可否请夏小姐和您的翻译团队,陪同完成交传工作?”
夏鸢蝶眼神微动,还未置可否。
孔琦睿和田敬已经受宠若惊地对视了眼。
东石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丁问总这次之所以如此迫切地争取helena科技的这个项目,就是有促成长久翻译合作、搭上helena科技这条大船的野心。
现在,对方竟然主动提出来了?
夏鸢蝶思索几秒,还是淡淡一笑:“时间有些太匆忙了,背景材料未必来得及准备。”
“这个夏小姐不必担心,一方面几位这周内已经了解过相关材料了。另一方面,针对性比较强的会议同传,我们已经委托天传的翻译团队进行。三位只要负责参观过程中的陪同交传部分即可。”
夏鸢蝶和另外两人交换目光后,点下头:“请问这次贵司的接待团队里,我们是为哪位高管进行陪同交传?”
“这队外宾可能分行,那就需要三位各自分工陪同了。今晚下班前,行政办公室会将具体行程安排及分工通知到贵组。”
“好的。”
对方再次朝三人颔首致意,这才离开,返回到会议桌旁的游烈椅边,躬下腰和游烈说了什么。
游烈敷衍地一点头。
漆眸在三人身上掠过,冷冷淡淡就落了回去。
“……”
夏鸢蝶轻狭起眼角,转身,向外走去。
…只是她多想了吗。
出了会议室。
孔琦睿虎着脸:“幸福来得太突然,木头,我能掐你一下吗?”
田敬默默把离他近的胳膊远离。
孔琦睿又转向夏鸢蝶:“组长,这不会有诈吧?”
“除了劳务费,你能被诈什么。”
孔琦睿悚然一惊:“劳务费?这么高估值的大公司,不会是打算白嫖了我们吧?”
夏鸢蝶:“?”
“换个用词谢谢。”
“那,白——泡?”
“……”
夏鸢蝶放弃和他计较了。
没用下班,翻译小组就收到了游烈的行政助理亲自送过来的行程表,分工安排表,以及对应的口译报价表。
孔琦睿和田敬用瞪大的眼睛无声表达了对helena科技出手阔绰的震撼。
夏鸢蝶对报价没什么反应。
但是,她的交传陪同对象……
“这个分工是游烈,”夏鸢蝶一顿,改口,“是你们游总的意思吗?”
行政助理的微笑像拿尺子勘过,一成不变:“是行政办公室安排,夏小姐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我只是记得,游总是在加州理工留学过的,他也需要陪同翻译吗?”
“游总说,”行政助理微笑,“他生疏了。”
“……”
夏鸢蝶一默。
既然游烈都不介意多花一大笔钱还让前女友陪同交传,那她这个拿钱的乙方,似乎也不该有什么个人意见。
确认过一遍合同,夏鸢蝶拿笔签字,和组里另外两份交还给对方。
行政助理笑着收回文件袋内:“几位,明天见。”
“明天见。”
“……”
周六。
这场陪同交传行程的出发点,是从helena科技总部楼下。
夏鸢蝶陪同游烈,单独一行出发。
在公司楼外等游烈坐着他的座驾从地下停车场出口出来前,孔琦睿站在夏鸢蝶旁边,嫉妒得已经快要抓狂了。
“大劳,一定是大劳,组长我好恨,我要是跟你一样优秀,今天能坐上游总大劳的是不是就是我了?”
夏鸢蝶一默:“我这样说,你可能会觉得我骗你,但我确实很希望我们能互换。”
孔琦睿面无表情地看她:“你骗我。”
“……”
夏鸢蝶无法言说,只能沉默。
——
她无法想象她和游烈像八年前一样同坐在那辆车里的感觉,一切都和从前一样,那些熟悉的细节轻易就能将时间长河里的碎片钩沉,无数的回忆会将她淹没,而他就在她身旁。咫尺之距,却早已远隔天堑。
那种感觉可能会将她溺窒在回忆里。
因为有一个人曾叫她夜以继日锥心刺骨地思念,却唯独最怕真地走到他面前。
“来了来了!”
孔琦睿踮脚朝停车场出口望去,眼睛渴盼。
然而几秒后,他却大失所望地啊了一声:“怎么不是大劳?”
夏鸢蝶心口一松,又怔然望去。
田敬:“这辆也帅。”
孔琦睿叹气:“s500虽然帅,但和幻影完全不在一个level上吧。咱们游总的商务出行还真是低调。”
“少些废话了。”
夏鸢蝶回神,蹙眉道:“出发点起就是陪同工作的开始,现在应该进入状态了——客户是请我们来做口译的,不是让你来坐车的。”
“得令。”
“……”
一整天的陪同交传工作下来,却比夏鸢蝶想象中的轻松许多。
从在helena科技公司门外上车开始,游烈似乎就完全将她当做一个普通的毫无瓜葛的口译陪同人员,没有任何多余的眼神和交流,全程全行专注于文件和商务洽谈工作。
中间几次,在夏鸢蝶不必进行交替传译、可以翻翻资料走走神的时候,她无意瞥过游烈那里,也会被他工作时清冷专注的神态气质惊艳得晃神。
尤其是下午那场商务会议里,helena科技与合作方就合同条款进退相持,会议桌旁,见那人或是攻城略地步步相逼,也见他从容付笑气定神闲,好像每一帧都陌生而令人心折,轻易就叫她挪不开眼。
这大概是重逢之后的第一次。
夏鸢蝶在游烈身上看到了那么亮丽的,时间长河在他身旁淌过时为他镌绣于眉眼衣鬓的闪光。
她曾经的少年,拂去尘泥,终于更盛往昔的光芒万丈。
这样就够了。
隔着玻璃门,夏鸢蝶坐在会议室外的长廊上,垂着眼按着腕表。
她释然地想。
——七年来她无数次的后悔与妄念,好像都这一刻尽数消解。
这样就够了。
这样的他,即便身边站着的不是她,依然很好很好。
-
那一日的商务洽谈行程,到晚上快六点才结束。
材料供应协议达成,就算共赢,不过从细则条款上,夏鸢蝶觉着应当是helena占据高点——
在公司大堂,亲自送另有行程的外宾离开后,游烈那儿看不出什么,依旧冷冽里见几分倦淡。
但郭总笑得嘴巴都要合不拢了。
“唉哟,这都快六点了,今天大家辛苦了,赶紧下班吧!”郭齐涛笑呵呵地拍游烈,“怎么样游总,掰扯了两个月,总算大功告成,可以放心了吧?有了gt公司的金属材料作保,成本这块我们就已经比友商们压下一截了啊!”
“gt是因为他们国内那家破产,突然失去了主客户,有滞产风险,这才愿意这种态度退让和我们洽谈。”
游烈收回视线,没什么情绪地垂眼,“合同期一年,在他们缓和过来前,我们必须在国内尽快筛选出其他可替代供应商,达成买方市场。只有这样,合同到期以后才不至于被他们反制。”
老郭笑容消失:“你这人,真是太会扫……”
“兴”字在游烈冷淡撩起的睫尾余光里消弭。
郭齐涛叹气:“你就说,这么大的订单优势,值不值得今晚去我家摆个庆功宴,陪我跟老倪喝两杯?”
“你和倪总去吧,我还有安排。”
“?你个工作狂能有什么安排?”
“……”
顺着游烈旁落的视线,郭齐涛看向了公司大堂的沙发区,那里坐着今天跟着他们没少折腾的翻译组功臣们,里面两位男士正抱着手机研究什么。
三人里,唯一的女性靠坐沙发里,腿上搁着轻薄笔记本,偶尔翻一下旁边的专业词典,似乎正争分夺秒地搞工作。
那张漂亮傲人的面孔都藏在了薄薄的镜片后,连垂下额角的一绺长发都没顾得。
老郭表情顿时一言难尽:“怎么你们工作狂界也有同类相吸的说法?”
游烈不理他调侃,淡声插袋:“我让助理订了包厢,今晚请翻译组吃饭。”
“?那我和老倪呢,我俩难道不是功臣?单犒劳翻译组不犒劳我们,更别说后面劳苦功高的孩子们一堆呢!游总你这胳膊肘往外拐得也太厉害了啊?”
游烈微微皱眉,转过来:“人事和交际不是你的工作么。你的工作,问我做什么。”
郭齐涛:“……”
竟然无法反驳。
游烈说完,径直朝那边走去。
“不是,等等,”郭齐涛转过弯来,“既然搞交际是我的事,那你为什么要请翻译组吃饭啊?”
游烈长腿一停,西裤垂坠出几分凌厉。
他侧了侧眸:“私心。”
郭齐涛:“?”
“????”
等老郭震撼地扭头去看外面快升起来的月亮是不是又要掉回去了的时候,游烈已经走到了大堂的沙发区。
夏鸢蝶三人提前就得到行政办公室通知,今晚helena有给他们安排的“犒赏宴”,这会儿本就是在大堂等着。
看到游烈亲自过来,三人同是停下了手头动作。
孔琦睿震撼地张开了嘴巴:“不会……吧……”
“感谢三位临危受命,劳苦功高,这次合作能够促成,三位功不可没。”游烈眼皮懒垂着,声音也冷淡。
不像是念谢词,倒有点像亲宣圣旨。
孔琦睿暗暗扭头看向夏鸢蝶,做口型:
‘组长救命啊我们不会是去吃断头饭的吧?’
夏鸢蝶此时才回过神,她拿开笔记本,起身,眼神难得有一丝不安:“游总,我们担待不起。”
游烈垂着的长睫终于从眼角到眼尾,纤毫毕现似的慢慢提起。
遮下的漆眸也睨上夏鸢蝶。
“是么,”游烈薄淡地哂,“原来夏小姐也有担待不起的事情?”
沙发上并肩坐得像俩听训学生的田敬和孔琦睿对视了眼。
孔琦睿:‘什么情况?’
田敬摇头表示茫然。
“包厢已经订好了,我只是过去暂坐,行政组会有其他人同去。”游烈敛下睫羽,冷淡低声,“顺便你们可以问些下周研讨会比较关心的问题,其余的,不用有什么负担。”
游烈的行政助理此时过来:“烈总,车已经备好了。不过……”
“不过什么。”
游烈略侧起眸。
然后他眼神兀地一停——
行政助理迟疑着让开的身后,露出正从公司大门碎步跑过来的女孩天真娇美的笑脸。
“游烈!”
在周围孔琦睿几人八卦的眼神下,何绮月停在游烈身边,仰脸笑得灿烂:“你今晚吃过饭了吗?”
游烈皱眉,“谁让你来的。”
“你好凶啊,所以应该是没吃,对吧?”何绮月说着,歪头朝行政助理和翻译组三人笑,“晚上有场晚宴,临时借用一下你们游总,抱歉啦!”
不等游烈发作。
何绮月侧过身,以仅有两人能听见的低声:“江湖救急啊大哥,合作关系没到期,好好一位妙龄少女就要你面前英年早逝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游烈漠然得不为所动:“我只管她一个。”
——别人爱死不死。
何绮月咬牙,歪头,微笑着从唇缝里往外挤出字音:“你要这么无情可就休怪我无义了,信不信我今晚剩一口气都得让北城所有名门大户知道你压根就是单身无主的状态、明天一早就叫你家门口被北城所有待字闺中的大小姐们的资料册堆得门都推不开啊?”
“……”
游烈厌倦地垂了眉眼。
——
他的蝴蝶好不容易才飞到他身旁。
接下来这段时间,他只想做一件事,不能被任何人事分心、烦扰。
“只此一次。”游烈抑着躁意抬眸,“我懒得再找合作对象,但你不是不可替代。”
沙发前。
夏鸢蝶望着那两人一高一低,一个冷淡一个笑容明媚,郎才女貌,侧颜相对说着私话也美好至极的画面,她无意识地捏紧了指尖。
现在她已经不再是七八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山里出来的女孩,她知道何绮月手里随便拎着甩来甩去的那个包,可能一只就抵得过她七年呕心沥血日夜劳顿才将要还完的债。
这个女孩和他站在一起,大家才不会觉得奇怪。
也确实是,般配。
无论家庭构成,背景,样貌,成长环境……
全都不能再般配了。
日月才同辉,哪有一颗石头的份。
她就像是那颗深山里开凿出来的石头,忍着痛亲手把自己切割,打磨,削去尖锐的不容于世的棱角,慢慢变成一块看起来还不错的玉石。
别人见她也会赞一句好玉胚子。
做块玉多好。
即便是只在梦里,何必要自苦去肖想天上的太阳。
“餐厅那边由我助理带你们过去。今晚临时有事,抱歉。”
夏鸢蝶听见游烈声线冷淡磁质地作响。
他说话的朝向像是在看她,但夏鸢蝶今天太累了,累得眼都不想抬一下:“没关系。祝游总和何小姐,今晚晚宴愉快。”
“……”
游烈和何绮月离开后,夏鸢蝶三人最终还是谢绝了行政助理的邀请——夏组长手一挥,请客庆功,叫上东石公司项目组其他一组组员,去附近的一家露天烧烤摊,来了一场夜间撸串。
从奶奶去世后,她就越来越喜欢热闹。
哪怕坐在众人间仍觉孤身一人,但至少身旁欢笑熙攘,就让你觉着这人间你也不是白来一趟。
挺好。
“砰。”酒杯碰在一处,叮铃桄榔地作响。
孔琦睿喝大了,正一条腿踩在凳子上:“你们是没见那位何小姐,说起话撒起娇那叫一个酥,别说游总了,我和田木头隔着老远坐着,都感觉骨头发软——那游总就算是块冰,也招架不住这样的啊?”
“害,所以哪有什么深情不忘,什么初恋情伤,没碰上火候高的罢了,”桌旁有个刚失恋的组内女孩闷了口啤酒,“这天底下深情的男人,比三条腿的□□还难找!”
“哎哎,攻击我们男同胞干嘛?再说了,那游总可是被他前女友甩的,没道理前女友为钱跑了,他还得苦守他乡吧?”
有男同事跳脚了。
孔琦睿忽然放下了踩凳的那条腿:“其实我还挺理解他前女友的。”
“??”
一桌人顿时惊讶地把脸扭向他。
“不是理解她拿钱,是理解她分手。”
孔琦睿抹了把脸,想笑来着,但还是垮了,“我大学那会儿谈了个女朋友,家里条件特别好,你们知道我的,家里父母就普通工人阶级,还是中途下岗那种,要啥啥没有。”
“毕业前我去她家吃了顿饭,她爸把我叫到她们家前院门外抽了根烟,然后我自己又在底下抽了两根才。回去后,没多久,我就跟她分了。”
烧烤桌旁有点安静。
孔琦睿坐回了他踩过的凳子上,都忘了擦一下:“我也不是什么情圣,说不出为她好的话,我就是不想以后她跟我过了苦日子,再埋怨我,说要是当初没有和我在一起,不用吃这些苦,她的人生她的未来还能如何如何。”
“事实证明我没错啊,没有我,她是过得好多了的,”说着说着他就笑了,“我能糟践我自己,但不想糟践我俩之间以前那些特别好的、比我这个人应得的配得的都好太多倍的回忆了。”
啤酒杯被他举得高高的:“人这辈子,总得留下点什么到老可以想着笑出来的事情吧。”
孔琦睿大声笑:“我就留她了!”
桌旁寂静。
夏鸢蝶回过神,她歪头看了眼那个平常大大咧咧二愣子似的,这会把全场闹凉了,自己也快哭出来的年轻男生。
看了几秒,快要看出他身上的重影来。
夏鸢蝶低头,莞尔笑了,她起身,拿着自己的酒杯,在孔琦睿那只“酒桶”上轻碰了下。
“敬回忆。”
那些再也回不去,但永远美好,永远闪闪发光的回忆。
桌旁不知道谁“嗷”一嗓子,带着全桌起来,无数只杯子撞向中央——
“敬回忆!!”
“……”
那晚闹腾到八点多。
快九点的时候,夏鸢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了。
她今晚难得多喝了些,有些微醺,但是看清来电显示上的那个备注名字时,她愣了下。
就像是被从那种伤春悲秋里拽回了现实。
夏鸢蝶起身,到旁边树荫下接电话。
“姐姐,”对面在嘈杂的背景里,是个抑着点兴奋的少年音,“我拿到北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
夏鸢蝶怔了下,笑起来:“恭喜你啊黎昕,得偿所愿。”
“还有一个好消息你要听吗?”
“嗯?”
“我来北城找你了!”
“——”
夏鸢蝶笑容一顿:“?”
几分钟后。
夏鸢蝶回到桌旁:“账我已经结好了,你们慢慢吃,我有个弟弟突然来了北城,现在在西站那边,我得过去接他一下。”
“哎?啊好,那组长你路上小心啊!”
“……”
跟一帮喝得半醉的人道了别,夏鸢蝶走到路边,正迟疑是路边打车还是网约车的时候,路旁,一辆隐在夜色树影下的黑色轿车缓速开到了她面前。
车窗降下。
坐在驾驶座的行政助理露出脸:“夏小姐,要用车吗?”
夏鸢蝶沉默地看着面前游烈的座驾之一:“董助理怎么会在这儿?”
“游总知道我没有照顾好翻译团队的三位功臣,对我很不满意,”行政助理半是玩笑,“听同事说几位刚好就在附近用餐,我赶过来将功补过,还请夏小姐给我一个向游总交待的机会。”
“……”
一句话就把他帮她变成了她帮他。
夏鸢蝶不得不承认,对方能做游烈的行政助理还是有道理的。
不过夜色已深,黎昕第一次来北城,夏鸢蝶还真怕他出了事她没法跟他母亲交待,也没有多做推辞。
向董助理道了谢,夏鸢蝶坐进车里。
夜里九点多。
去北城西站的路上基本也不堵车了。
斑驳的城市夜景从车窗外向后飞掠,夏鸢蝶靠坐在车里,安静望着外面。
黎昕就是当年夏永才毁掉的那个家庭里的儿子,失血过多在icu里住了好些天,还好最后没事。那年他才十一二岁,刚小学六年级而已,现在好像一眨眼的工夫,他就高中毕业,考来北城大学了。
七年,好像白驹过隙,又好像漫长无比。
但一切都变了,物是人非而已。
夏鸢蝶疲惫地合上眼睛。
-
接上黎昕的过程并不麻烦。
夏鸢蝶当年还担心那次受伤会给他留下后遗症之类的,但没想到,少年的个子拔得飞快,没用几年就蹿过她了。
这次又有一年没见,少年已经比她高出将近两头来。
才十八九岁……
现在的小孩到底是吃什么长大啊。
听着黎昕兴奋地和她讲着这一年来的事情,夏鸢蝶一边带笑,一边走神地感慨。
“我们是直接打车回你家吗?”黎昕停在路边,张望,少年清朗面孔上的眼睛都熠熠地亮。
夏鸢蝶一顿:“我家?”
“嗯,”黎昕做出个可怜表情,“姐姐,你总不能让我露宿街头吧?我这么帅,会被人贩子带走的。”
“……”
夏鸢蝶失笑:“你这么自恋,人家不会要你的。”
不等转笑的黎昕说话。
夏鸢蝶看到了董助理停在路边等她的车:“走吧,我送你去酒店。”
朝黎昕勾勾手,余光就看见他小狗似的跟上来。
“啊?”小狗很失望。
“啊什么?”夏鸢蝶淡着笑吓他,“我这周末和下周都很忙,今天累了一天,晚上刚从聚餐出来,闻到姐姐身上的酒味了吗?明天最多最多陪你玩一天,你——”
夏鸢蝶的声音在少年凑过来嗅她肩旁的动作下戛然而止。
她几乎是跳开。
第一次见夏鸢蝶这么大反应,黎昕有些好笑又憋坏:“不是你说让我闻你身上酒味的吗?”
夏鸢蝶微微磨牙,反应过来竟然被个小屁孩捉弄了:“你再敢胡闹,我可给你扔在这里不管了。”
“……”
大约是见夏鸢蝶确实有点生气,黎昕也乖巧地收敛。
两人终于走到董助理开来的车旁。
站在车门边的人似乎在接电话,见到两人后,对方说了什么就挂断了。
董助理带笑上前,主动搭手,接过黎昕带来的行李箱:“夏小姐,这位是您的弟弟吗?”
“是,今晚实在麻烦董助理了。”
“夏小姐太客气了。我的工作就是为游总扫清后顾之忧嘛。”
“……”
夏鸢蝶微怔了下。
她正在思考是自己喝多了有点晕乎,还是方才行政助理那句话确实有点深意时,就听见黎昕问:“这是你们老板的车?”
夏鸢蝶用她吹了风以后略微有点上头的酒意思索了下。
游烈就是甲方。
甲方就是老板。
游烈就是老板。
没毛病。
“嗯,”夏鸢蝶点下头,轻声警告,“上车以后不许说话,不然我被炒鱿鱼了,你就等着遭殃吧。”
“……”
黎昕抬手,在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上车后,夏鸢蝶最终选了个就在她家附近的酒店地址,请董助理开车将两人送了过去。
定好导航就带着微醺的酒意靠在车里,夏鸢蝶并未看到,出发前董助理用他的工作手机发出去了一条位置讯息。
四十分钟后。
轿车在酒店楼下停住,夏鸢蝶拉着黎昕的行李箱下车,再次向董助理道了谢:“已经太晚了,您快回去休息吧。”
董助理竟然没有推辞就开车离开了。
夏鸢蝶有些奇怪,但只当是对方确实被她折腾烦了,还有些心虚。
“走了,送你上楼,”夏鸢蝶回过身,刚要抬手,就被黎昕抢走了行李箱,她失笑,“幼不幼稚啊黎昕。”
“是你腿太短了,姐姐。”
“小心姐姐打你。”
“……”
少年与年轻女人的背影带着亲昵的笑,朝门内走去,然后并肩,消失在那座酒店里。
隔着落满阴翳的挡风玻璃与半道夜色的街景,方向盘上,修长凌厉的指骨慢慢捏紧。
漆黑的睫下曳着薄戾冷意。
手机在死寂里响起。
握着方向盘的指骨松开,垂低,游烈没情绪也没看一眼地接通电话,抬到耳边。
“你也太急着离场了吧,游先生,”何绮月的声音娇嗔带恼,“我一眨眼你就不见了,招呼都不打一下的,多不绅士啊?最重要的是,我的包还在你的车上,你——”
“我现在心情很差,不想听人说话。”
游烈冷冽截断,他撩起化开墨似的漆眸,冷冷望着那座酒店门廊:“东西我会让助理给你,不要再打我的电话。”
“那怎么行——”
没等何绮月说完,游烈挂断。
手机没有放下,他盯着那个无人出来的酒店门廊,指节像是具有某种肌肉记忆,以至于不必垂眸他就能轻易地拨出去一个并未存在通讯录里的号码。
对面接起。
夏鸢蝶声音匆忙:“你好?”
——她在和那个少年做什么、甚至没有看一眼来电显示?
“……”
游烈垂在身侧的指骨骤然捏紧,如青峰浅溪般蜿蜒的脉管在冷白修长的指背上厉然张起。
沉下的呼吸里,他向后仰头,才压着情绪靠抵到后枕,厉长颈线上凌冽凸起的喉结隐忍而深沉地滚动了下。
“夏鸢蝶。”
他声音在夜色里沉哑。
手机里蓦地一寂。
酒店楼上,某个房间里,夏鸢蝶惊望了下手机,然后又懊恼地从裙子上抬起的捏着染成橙红色纸巾的手——
打翻上半瓶胡萝卜汁的裙摆已经无法拯救了。
她选放弃。
“游总,”夏鸢蝶深呼吸,压下听见他称呼时的情绪,“这么晚了,请问还有事吗?”
酒精刺激下。
连大脑都冲动,她差点将那句“我不提供到晚宴上的交传服务”的气话也脱口出去。
好在忍下了。
对面良久死寂,终于有些薄戾地透出声笑:“你也知道很晚了?”
夏鸢蝶一顿:“?”
不等她思索,手机里那人漠然冰冷的声音再起:“周五,材料部门月度例会的会议材料,你应该有备份?”
公事话题来得突然,夏鸢蝶几乎懵了下:“是,有吧。”
“现在,立刻,送来我家。”
第39章 在路上 少年在彼端光芒万丈。
那天是夏鸢蝶第一次上三楼。
可惜是被扛上去的,几乎什么都没看清。只记得游烈上楼以后直接拐向西侧,走到尽头,直入一个南北通透的大卧房里。
他关门,落锁,转入房内。
在夏鸢蝶几乎快要晃晕过去前,她感觉到游烈屈膝。
重心就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夏鸢蝶并不知道游烈的腿前、她的身后是什么,但她连反抗一下的念头都没有。她想着如果磕到什么能晕过去也不错,至少比没顶的自疚、比面对游烈那冷得像冰棱一样扎进她心窝里的眼神要好得多。
是沙发。
离门最近的,能搁下她的最柔软的地方。
游烈没选,他只是下意识地走了过去。
将人扔下的动作粗暴,但女孩纤细脆弱的后颈被他本能地抬手托抵住,于是闷磕在深蓝色真皮沙发的扶垫上的,还是他血迹未干的指骨。
他的身影随她而至。
线条凌厉流畅的长腿折起,膝抵在少女的腿间。游烈蜷起腰腹,单手托着她颈后,半身伏在她身体上空。
那双漆眸自上而下俯落,晦暗沉仄。
他牵了下薄唇。
像是个笑,可满眼落拓凉薄。
夏鸢蝶盯着他唇角,那处的伤又破了,一点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可他这一身从白染红的衬衫,伤又哪止这一处呢。
夏鸢蝶不敢去想了。
少女细密的睫毛轻颤了下,在游烈悬停的漆眸下慢慢合上。
她白皙纤细的身体就在他身下,此时的阖眼,更等同于某种足够扯断游烈最后一根理智丝弦的默许。
游烈托着少女后颈的指节蓦地收紧,他迫得她微扬起下颌,睁开眼看他
“这算什么,”游烈哑声,他笑着,眼神语气却前所未有地冷,“弥补还是你又一次的条件交换”
夏鸢蝶张了张口,但到最后她也还是咽下了解释。
解释没有用的。
选择就是选择,选择背后的原因,不值一提罢了。
于是沙发上,任人鱼肉似的少女仰眸望着他,还轻勾起了个浅淡的笑“随你怎么认为,都可以。”
“”
夏鸢蝶看得清晰,游烈眼底的漆黑里像有个火星霍然迸裂。
烧起一片燎天的火。
在那片火灼下、将她吞没前,夏鸢蝶主动又稚涩地抬手,勾住游烈的肩颈,她抬起上身,啜吻掉了他唇角的血珠。
游烈身形一震。
他听见心底深处有一把重锁落地。
藏在最深不见底的黑暗囚笼里,传回一声隐秘低沉的、躁戾难耐的哮动。
夏鸢蝶环着游烈颈后,她那个吻实在稚拙,尤其在被她仰身亲吻的人一动不动,像座冰冷漠然的神祇像似的,她就更吻得滞涩,只能依着本能吮舐。然后她尝到了一点淡淡的血腥味,在舌尖化开。
下一秒,胳膊下那人肩颈后流畅而微僵的肌肉忽地收紧。
夏鸢蝶有所惊悸地紧张起来。
但比起他的进攻,她的提防还是差远了。
那该是一场欲望的海啸。
海啸席卷她,吞没她,撕碎她,将她的思绪变成一只阴沉的暴风雨里滚滚浪潮中只能受他裹挟的小舟,随时都会被巨浪掀起又落下,最后的结局兴许是被冲撞得分崩离析,连碎木残骸都不会留下。
夏鸢蝶恍惚地仰在逼仄又柔软的沙发上,透过游烈伏低的乌黑碎发的发顶,她看见卧房玄关的感应灯,在她余光里,随他动作声音明灭地晃。
房门紧闭,焦急叩门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她大概是知道不阻止他的话,会发生什么。
但她不想去想结果了。
他炙灼的呼吸快把她烫出无数个孔洞。
夏鸢蝶指尖涩然又紧张地扣住,她抬手,想交握或者挪开,她怕她会忍不住在他满身的伤上再抓挠下什么。
只是没来得及,她纤细手腕被他蓦地握住。
游烈抬头,那双被墨意淋得漆透的眸子像是失去理智的凶戾的兽,他紧紧攫着她的呼吸和眼眸,让她透过颤栗的睫间,亲眼看着,他张口,沾血的唇薄覆着齿尖,缓慢咬住她手腕一侧的软肉。
“”
夏鸢蝶没能躲闪过这一幕。
这一幕里他像个虔诚的疯子,也像个冷漠的神明。
他仰视她亦俯睨她,她分不清他那个眼神是蛊惑勾引还是嘲讽玩弄、她对他来说是圣餐还是祭品供奉。
她只能被他那个眼神拉入他眸里无底的深渊中。
在最后一刻的跌落前,她见他贴身逼上,呼吸炙灼地烫过她耳垂“说你不会了,夏鸢蝶。”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就算是骗我说你后悔了,我们这次就揭过。”
夏鸢蝶怔怔地僵停在沙发上。
今晚在他回来以后,不管是紧张、害怕或者恐慌都不曾涌出的泪,忽然就在眼底蓄满。
她用力合上。
少女的声音也在他耳旁“对不起,游烈。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是这样。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迈进考场里。”
“”
感应灯兀地黯下。
黑暗里。
夏鸢蝶听见游烈笑了声,比哭都低抑着,他声音像被什么撕碎了
“好。”
游烈吻住身下的少女,这一次没有任何温柔或余地,他仿佛只想让她死在这里。他的手拂过她的腰肢,向下,攥紧女孩薄薄的长裙,就要撕开去。
夏鸢蝶阖着颤栗的眼睫。
她假装听不见心底那个将她质问得心神摇晃的声音。
一百次呢。
如果一百次,向里向外,你会各选多少。
没来得及听到答案。
伏在她身上的人,在这一秒忽地僵停。
漫长的几秒后。
游烈撑住沙发靠背,骤然起身,感应灯被他随手重拍在沙发上的动静惊亮
游烈从沙发上滑下,半蹲到地毯上,他不太客气地将夏鸢蝶的裙摆撩起一截,勾住她细白匀停的小腿。
女孩膝上,血糊糊的伤就映进他眼底。
游烈瞳孔骤紧。
他扬起薄厉的眼尾,声音戾寒“谁干的。”
夏鸢蝶停了许久,她有些僵硬地从沙发上慢慢起身,想要抽回,小腿却被游烈的手掌严丝合缝地扣住了,他指节几乎陷入她细白的皮肤里。
游烈今晚耐性极差,声音更哑“到底是谁干的。”
“”
夏鸢蝶说不出话,她坐在沙发上,因为那人此刻蹲在她腿前的高度落差,她半垂着睫睑,近乎茫然地望着他。
她想问游烈你是不是有病啊。
他一身的伤,他问她身上这一处干吗。
夏鸢蝶张口,但在话出口前,蓄满她眼底的泪水终于没能抑住,这一次它们潸然而下。
游烈捏紧她小腿的指骨就僵住。
他下意识松了手,不知道是不是捏疼了她,还是他真有那么凶竟然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夏鸢蝶都吓哭了。
他哪里见她这样哭过啊。
“我,没有真打算”
游烈低滚了下喉结,还是咽下了违心的话,他皱眉垂敛了眸,“但你喊停或者挣一下,我就什么都不会做了,你又没说话,我不知道你怕成这样。”
沙发上,夏鸢蝶听不下去。
他越说她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砸。
于是在游烈松开她,正想起身时
沙发上的少女忽然扑了下来。
她跌进他怀里,撞得游烈向后靠抵在茶几前,他本能单手撑地,另一只手在她腿前遮出空隙,免她碰到膝前的伤。然后游烈刚稳住身形,就被夏鸢蝶浸着泪水的一个吻浸没。
和他不同,小狐狸给他的是个难得温吞,柔软,还有些绵长的吻。
只是哭得乱糟糟的。
游烈一边心疼一边被她撩拨,心不在焉又忍不住由她缠着。
这一次小狐狸几乎坐进他怀里,游烈挑起一半的欲望更难抑,但她膝上的伤他一阖眼就在他眼前血糊糊地晃,再想得发疼他也没办法在这个时候做什么。
于是感应灯明明灭灭。
不知多久后。
大卧房里,客厅的正灯终于被离了沙发的游烈打开。他顺便拎回来了柜里的随用药箱,往沙发方向回。
夏鸢蝶被游烈安置在沙发靠外的最边角。
长裙吊带挂在她白皙的薄肩上,马尾不知道什么时候松散下来,带着卷的黑发自然松弛地垂在女孩肩前或后。
但还是遮不住,锁骨上,细颈上,吊带的边缘,那些深浅不一的,揉碎的花瓣似的残色。
游烈眸子一晦,有些狼狈地垂跌下睫睑。
长腿走到沙发前的地毯上才停住,游烈折膝,半蹲半跪在夏鸢蝶的腿前,他低眸顶着那伤口看了好久,眼神有些沉了。
他撩眸望她。
“这种伤口要及时处理,至少清洗,现在结上血痂,碎石砂砾都在伤口里,二次流血才能清创。”
坐在沙发上,垂着雪白长腿的少女安安静静点头。
“好,”她睫毛都没眨下,“你弄吧,我不怕疼。”
“”
游烈刚抑下去的心思,又被女孩一两句话就轻易撩拨得翻覆。
他深吸气,打开旁边的药箱。
夏鸢蝶下意识地绷起足尖,戳了他腿下,那人长裤下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蓦地绷紧。
游烈按着药箱,压下叹息“说话,别碰我。”
夏鸢蝶僵了下。
她心里泛起一些不该有的恼“你上来沙发坐吧,我把腿拿上来也能上药。”
“不用,就这样。”
游烈垂着眼冷淡着声线说话。
夏鸢蝶一直知道游烈除了有双笑起来就好看得蛊人的桃花眼外,还有垂下来就能遮起翳影的密匝匝的长睫。
她只是极少看他在她面前这样低低阖着,垂得淡漠。
还不如见他爆发。
夏鸢蝶想着,紧靠在沙发底座的小腿忽然被一只凌厉修长的手勾住脚踝
游烈指骨将她踝足在掌心握牢,凌眉起皱“躲什么。”
夏鸢蝶觉得他反复无常“是你说让我别碰你。”
“”
游烈难得被梗了下。
在女孩眼底寻见那一丝藏得很好的、她自己大概都难察的委屈,游烈回神,他低垂了眸,将她足踝拉到腿根,让她抵住他腰腹。
“我不是那个意思。”
固定好“伤员”后,他才微微俯身,抬手,拿着医用棉棒给她膝上那看着就让他皱眉的伤口重新化血。
夏鸢蝶忍不住低下头看游烈,看得很细致,从他紧直的眉峰,到深凝专注的眸,过了清挺的鼻梁,落到薄抿的唇上。
想起它吻起来的触感,夏鸢蝶脸颊就微微泛烫。
女孩别过脸。
伤口处一颗砾石被从慢慢融开的血痂里拨下
夏鸢蝶疼得一抖。
她压住了那声吸气,但没能压住原本只是小心贴着他衬衫的踝足蹬紧他腰腹的那一下本能反应。
然后她觉察他似乎也忽然顿住。
停了一两秒后。
游烈垂手,漆眸上挑,望到僵坐沙发的少女“很疼么”
夏鸢蝶比他还担心“不疼,但我刚刚是不是碰到你身上的伤了”
“”
游烈垂回眼“没有。”
半小时后。
游烈终于以最慢最轻的手法,将夏鸢蝶双膝前的伤口全部做好了化血清创,然后消毒杀菌和上药。
夏鸢蝶松了口气,按住游烈要合上药箱的手“你的伤都处理好了”
“不用。”
“不、行。”这大概是小狐狸今晚第一次在他面前硬气。
游烈漆眸睨她,停了两秒,他垂回眼,指节点了点她小腿“行,那告诉我,谁推得你”
夏鸢蝶憋了会儿,扭头“没人推我。”
“”游烈薄唇一勾,笑意凉淡嘲讽。
他显然没信,起身就要走。
“”
夏鸢蝶连忙伸手拉住他“真没人推我,我交卷出来跑得急了,撞到拦我的采访记者,不小心摔的。”
游烈停在沙发旁,微微侧过身,眸子瞥下“自己摔的”
“嗯。”
“跑多急”
“”
夏鸢蝶不说话了。
游烈默然几秒,轻嗤了声,他又折膝半俯下身,从女孩微卷的长发间勾起她下颌,让她仰眸看他。
“狐狸,你是不是哄我呢。”
夏鸢蝶有些恼火地咬唇,“你就当我是好了。”
“别咬。”
游烈眼神晦了层墨。
指腹在女孩下颌出轻摩挲了下,他还是没忍住,微微前倾,吻住了女孩的唇,拿舌尖撬开她咬紧自己的贝齿。他吻着她,自嘲轻哂。
“行,以后就这样哄我。”他低哑声音碎在她呼吸里,像着了缱绻又自甘沉沦的瘾。
“那就算你捅我一刀,我都不会躲掉。”
那天房间门内是巨浪惊天,门外世界一样是山崩海啸。
庚老爷子向来不直接插手游烈的学习和生活,但这一晚也动了火,要不是远在北城,老人家的怒火大概当晚就已经烧到家门口来了。国外出差的游怀瑾那边同样没消停,海上卫星电话拨来不知其数,游烈是一通没接,气得游怀瑾勒令赵阿姨将人关在家里,不到他进家门,哪都不许游烈去。
连夏鸢蝶都接到了乔春树的信息,问她游烈是不是真的弃考还进了警察局,学校里都传疯了,怎么也没个定信。
夏鸢蝶不知道游烈是怎么做到的,但那些传闻里没有提到她一句。
游怀瑾也是说到做到
第二天游烈晨跑,别墅门都没出,玄关两个五大三粗一身黑西装的安保人员已经将他拦住了。
夏鸢蝶正下楼吃早餐,就听玄关方向,陌生的男声恭敬但沉冷“游烈先生,请您不要难为我们,这是我们的工作。”
“游董说过了,您身手不错,但我们楼外还有其他同事,就算您跟我们打过去,也一样出不了别墅院门。”
夏鸢蝶听得忧心,还怕游烈和他们起冲突,她连忙快步下楼,跑过屏风,刚下那两级台阶
“跑什么。”
夏鸢蝶抬头。
就见游烈从玄关处折返回来,刚过沙发旁的声音略带些哑“还嫌摔得不够重”
见他回来,夏鸢蝶缓下脚步“我是怕你和他们”
游烈已经走到她身前,闻言薄嗤了声。
“我是暴力狂么,”他拉开餐桌旁的椅子,“除了某个败类,你见我打过谁。”
夏鸢蝶眼神一黯“对不起。”
“”游烈回身,“对不起什么。”
“是因为我,你才会和丁唔”
一只薄皮小包子被游烈塞住了小狐狸的嘴巴。
筷子搁回去,游烈靠着餐桌懒洋洋侧过身,“要追溯,也是你因为我被那兄妹俩盯上,你揽什么责。”
他声音压得轻,话尾才往玄关一瞥,“就算游怀瑾回来,这事也和你没关系。乱说的话”
游烈落回眸,视线在夏鸢蝶穿着的校服衬衫上方一掠
她今天的校服衬衫系到最上一颗扣子,纤细颈子上还贴着几处大块的创口贴。
但有一处还是没能完全藏住。
在左边那贴的右下角,星点红痕掩去了一半,若隐若现的,在女孩细白的颈子上像勾人的花痕。
游烈眼神晃动得厉害。
于是斜靠着餐桌椅背的长腿忽然拉直回来,游烈朝女孩走了两步,迈入墙后,也进到那两个安保的视野盲区内。
他手腕一抬,指骨就勾住女孩颈前,衬衫领口系起的丝带。
夏鸢蝶一慌,想后退“你”
“嘘。”
游烈轻捏住她丝带结扣,拉向自己。
在他随之低俯的漆黑眸子里,那点拉扯比起力度更像某种蛊惑。
在再次沉沦之前,夏鸢蝶回神,想都没想就抬手抵住游烈快要吻落的唇“游烈,”回神的女孩声音有些轻微的着恼,但又怕伤着他,只能尽力把语气缓和,“先等等,我想和你聊聊之后的事。”
游烈停顿,垂眸笑了。
像是无奈又带点淡淡的嘲弄。
夏鸢蝶微恼,抬眸睖他“你笑什么。”
“笑我自己,”游烈直身,将欺负她的心思压下,“明明最讨厌在任何时候都过度理性、利益第一的人,为什么偏偏栽在你身上了”
夏鸢蝶一梗。
游烈垂下手,拉住夏鸢蝶手腕,转身折返。
他一边漫不经心地笑着,一边将人带回餐桌旁“怎么,不服气你说我认识的所有同龄人里,还有谁比你更能时时权衡得失利弊的么,小狐狸”
“”
夏鸢蝶知道他是无心,但她还是不由地僵住了神色。
她昨晚想了一夜,梦里都想,但还是不知道要怎样向他解释,在她和他截然相反的成长环境里,在她人生行至此处却还是飘摇无定的一叶扁舟里,她没办法随心、随性。她依然不敢踏错一步,那个代价她怕现在的她承受不起。
可是没法解释,说不出口。
因为夏鸢蝶很清楚。
游烈在弃考离开的时候,赌上的远不止一场考试,前路等待的是饿狼还是悬崖没人能够回答他,他只是远比她更无畏、更坚定。
大少爷之所以是大少爷,不止要得天独厚的家境,恃才傲物的脾性,还要一颗金子般坚硬又柔软,一尘不染的心。
它从未滋生过自卑与怯弱,永远直撄其锋,永远不知退却。
这才是他和她真正的天壤之别。
很多年后夏鸢蝶还是会想起这个对游烈来说,或许早泯灭于记忆中的、平平无奇的早上。
她想就是在这一天,她真正看清了他和她之间的“楼梯”那是前二十年的人生刻入他们骨髓里的难以泯灭的差距,不吝天梯。
夏鸢蝶不知道自己要用多久才能一阶一阶走上去。
那条路很远,很长,但少年在彼端光芒万丈。
光照在她身上。
她想走到他身旁。
6月下旬过半,高考分数开放查询。
月底,新德中学通知高三学生返校,各班做好志愿填报指导等毕业生工作。
那天夏鸢蝶是一个人来班里的,教室里热闹异常,倒是她进来以后,从教室前排开始,忽然有些诡异地安静下来。
夏鸢蝶像是没什么察觉,神情如常地回到了座位。
志愿填报指南安静地躺在桌上。
“乔乔,上午好。”夏鸢蝶拿起它,很自然地跟乔春树打了个招呼。
乔春树这才从石化状态里小心挪动“我还以为你和大少爷都不算来学校了呢。”
“过来拿下东西,”夏鸢蝶眼角垂弯,“游烈过不来,我等下也把他的带回去。”
“额,烈哥现在怎么样”
“不怎么样。”
“”
见乔春树一下子就紧张起来的表情,夏鸢蝶笑了下“放心啦,他很好。”
乔春树这才卸下平和,咬牙切齿“游烈的分数我可听说了,前面三科贼高,以他那个足够竞赛获奖水平的英语,原本拿个市理科状元绝对没问题啊丁嘉致这孙子,自己是块垃圾也看不得游烈好什么阴沟东西”
夏鸢蝶笑容淡了淡,随即摇头“没关系,现在也挺好。”
“啊”
“游叔叔原本就希望他出国,去国外读常青藤,是他自己不同意,现在么”
夏鸢蝶眼角弯了下“顺理成章了。”
“也是啊,”乔春树恍然大悟,“sat那难度对大少爷绝对算简单了,他英语又玩得跟母语一样溜,数学特长足够吊打,还不是死读书那种,听说国外最喜欢他这类型的学生。”
“嗯,八月底的sat考试,对他来说时间足够。”
“那他有说要申报哪所学校吗”
夏鸢蝶摇头,又犹豫了下“我觉得cit的可能性比较大。”
“嗯加州理工”乔春树意外,“为什么不是哈耶普斯麻五大之一,我觉得烈哥没问题啊”
夏鸢蝶笑了下“我也只是猜测。”
“少来,全校除了你以外,剩下的人加起来也没你一个人了解游烈多,你这样猜肯定有原因。”
“”
拗不过乔春树纠缠,夏鸢蝶还是将猜测和盘托出“游烈喜欢航天工程,尤其对航天器比较感兴趣,这方面,最先导的喷气推进实验室是冯卡门在cit创立,这位火箭之父对他们搞航天的都是半个灵魂导师。更何况,cit是钱老的母校,钱老更是游烈的精神偶像。”
夏鸢蝶说完,总结“其余的优先性,应该远低于这个。”
“可以可以,我查了,就这个准行”
“sat还没考呢。”夏鸢蝶哭笑不得。
“哎呀烈哥那能力还需要担心什么八月考完,十一月申请,一月国那边正好是春季入学时间,简直完美”
乔春树刚喜上眉梢,突然反应过来“哎等等那你俩大学期间岂不是要天涯海角的了”
夏鸢蝶一顿,低头翻书“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可怜的小蝴蝶哟。”
“打住。”
夏鸢蝶怕了乔春树,更怕她揪着这个话题没完,只能拿玩笑转移“你只关心大少爷,不关心我么”
“你”乔春树顿时冷笑,抱臂嗤之以鼻,“这位全校第一同学,就你考出来那离谱分数,没给你当阶级敌人处理了就不错了关心你干嘛,关心你今年翻哪家大学哪个专业的牌啊”
夏鸢蝶也不恼,还托起腮笑了下“你不想知道”
“”
乔春树是个顶没出息的。
蔑视的姿态没坚持上几秒,她就被好奇心打败得十分彻底“我错了,说说吧,我们小蝴蝶要翻哪家大学哪个专业的牌啊”
夏鸢蝶笑了,招手,附耳。
三秒后。
“啥”
第一排,差点原地蹦起来的乔春树成功以最高嗓门把班里所有人吓了一跳。
她却没顾上“你这分数读什么英语专业啊”
夏鸢蝶轻眯起眼“专业歧视”
“不是,不是”乔春树抓心挠肝的,“我是觉得你这个脑子这个自制力以后不做点待研究室的工作太可惜了啊而且你这英语,不说全靠烈哥给你补上来的吧,那也确实不算你的特”
乔春树忽然卡了壳。
一两秒后,她诡异地看向夏鸢蝶“等等,难道是因为,游烈”
夏鸢蝶眨了眨眼。
乔春树缓慢着语速“除了是他全力给你补习上来的以外,游烈高考还弃考了英语,学校里又有一些关于他的不太好的流言,你难道是想通过你自己证明”
“好了,你查案呢,”夏鸢蝶笑着打断她,“哪有那么复杂。”
“那你说,为什么”
夏鸢蝶无奈“当然是因为,本科在读就能工作赚钱的专业不多,翻译兼职刚好是其中最优项,而英语翻译受用面最广。”
“只是因为这个”
夏鸢蝶一顿。
“我就说还有别的原因你还不从实招来”乔春树一个饿虎扑食冲了上来,将夏鸢蝶困在桌前一通乱挠。
直把小姑娘闹得笑得求饶,却还是到最后都没说出口。
反倒是中途,乔春树把人闹得直不起腰,她却突然发现了什么。
“嗯这是什么”乔春树伸手,指尖一拨夏鸢蝶穿着的校服衬衫领口,“怎么看着好像”
“啪。”
夏鸢蝶惊滞了下,一把捂住,起身就跑“蚊子咬的我有个志愿填报咨询要找老苗问问,回见。”
“”乔春树“”
和在这里度过的高中两年都一样,离校的最后一天,夏鸢蝶仍然是最后一批走出新德校门的。
游烈的填报指南和毕业资料之类的杂物,夏鸢蝶一起带了出来,站在校门外,她还有些心情复杂。
想到这个地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想到这个门内承载着的她到此刻人生里最难忘的两年,夏鸢蝶一时有些迈不开腿似的。
尤其,这两年里给她留下最深刻痕的人,此刻不在身边。
少女低头,望着抱在怀里的游烈的那份东西,慢慢往前走。
直到一辆黑色商务车忽然打横,在她面前不远处停下,中排车门自动向后拉开,车里伸出只清冷劲瘦的手臂
“游烈”
夏鸢蝶怔抬头,只来得及惊呼了声,就被车里的人拽了进去。
她几乎摔进他怀里。
“关门,开车。”抵着她额头的胸膛里微微震动,磁性带笑的声音将她五感都包裹。
夏鸢蝶这才恍回神,红着脸颊直回去“你怎么会在这儿游叔叔不是要安排你直接从北城去国备考吗”
“嗯,逃回来的。”
“”
夏鸢蝶没来得及说话,游烈俯身,惊得夏鸢蝶慌忙要躲
却听游烈低笑了声,只是越过她在她身后的车门上按下了某个按钮。然后中后排与驾驶排之间,黑色不透明隔板慢慢升起,隔断了两处空间。
夏鸢蝶没理他,蹙眉“我知道你很厉害,但sat和toef双项准备,你不要掉以轻心。”
游烈轻叹“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飞国,还要跑回来”
“我不是不飞,是不直飞,这车就是去机场的,”游烈坐回身,将少女勾着后腰往身前一抵“还不知道要多久不能见面,我来提前看一眼我放养在外面的小狐狸,这都不行吗”
“”
小狐狸红了红耳尖。
“走之前,我还有个礼物要亲手给你。”
夏鸢蝶想都没想“不要。”
“”
刚从口袋里拿出方盒的游烈兀地一停,几秒后,他气笑抬眸,指腹勾她下颌“不要不行。”
后排开启的小灯下,游烈将盒子打开,穿过一条红线的黑色圆石安安静静地躺在盒子里。
夏鸢蝶当然认识它。
不久前她才把它还给他。
女孩惊怔抬头。
游烈将石头从盒子里拿出,勾着红线,慢慢绕过呆住的小狐狸纤白的颈,他抱着她给她在颈后戴上。
“以后,它就真是你的了。”
夏鸢蝶终于回神,慌忙就要背手摘下来“不行,这是阿姨留给你的。你要当护身符带着,上次就是因为你摘给我,所以才”
耳侧一声哑笑“你还挺迷信的,小狐狸。”
游烈低头,轻吻了下女孩颈旁的红线。
“如果真是护身符,那就更不能摘了,”他拉下她的手,攥进掌心,笑,“我不在国内的时候,它要替我保护好我最重要的人才行。”
“”
夏鸢蝶僵住了。
很久以后,她才轻颤着声开口“游烈,你不怕后悔么。”
“嗯”
“将来某一天,你可能会后悔把它送给我。”
“”
游烈吻上女孩的耳垂,哑声笑了“那样也好。”
“好什么”狐狸微恼。
“那样的话,我应该一生都不会忘记,到死都在想你。”
“”
夏鸢蝶快被他气笑了,眼眶却湿潮。
安静的后排车厢里,少女抬手,慢慢勾住男生的肩颈。
她仰起下颌,依然是个稚拙生涩的吻。
车在高速路上飞驰,好像要把时间和风一起甩在身后。
他们一路向前,向万山无阻的彼端。
那里有诗,有歌,有梦想,有彼此纠缠的青春与难以磨灭的回忆。
“游烈。”
少女的声音如此轻和执着地念着他的名字。
那是她的人生里,第一次坚定地朝某个人走去。
“北城大学的英语系,大一年级下学期,就会有与加州内大学的公费交换生项目。”
少女仰脸,望着他的眼睛乌黑漆亮,清澈见影。
“你看。”
“我在走向你的路上。”,,
第40章 平山海 看来经常梦见我呀
2017年1月,元旦。
夏鸢蝶结束了给奶奶打的问好电话,就从冰库似的走廊里快步跑进了温暖如春的寝室。
寝室门一推开,刚回来不久的室友王馨媛就含笑扭过头来“哇,我们大学霸回来了我听说了啊,恭喜你,加大洛杉矶分校交换名单前三”
“谢谢。”
夏鸢蝶心情正好,眼角弯弯地进来。
“你那个神秘男友应该已经到加州那边了吧”王馨媛问,“我看加州理工好像就定得这两天开学。恭喜你啊,终于结束异地恋咯”
“这是异地吗这是异国啊。”电脑桌前的寝室老大打趣,“就小蝶上半年那会儿,一天恨不得掰成48小时用的疯狂势头,我算是明白什么叫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了。”
“哈哈哈,确实,谁见过开学第一天就泡图书馆的阵仗给我吓得那两天直做噩梦”
大一上学期基本结束,夏鸢蝶也早习惯了室友们的打趣。
“没办法,谁让那边还要审核实践履历,”坐到椅子里的少女仰起脸,笑着松了口气,“总算结束了。”
“小蝶,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夏鸢蝶想了想“这个月月底吧,陪奶奶过完年就走。”
“可以,越早越好”
“嗯”
听出王馨媛口中似乎还带一丝愤慨的情绪,夏鸢蝶回头“怎么说”
“隔壁班那个周思萱你知道吧”
夏鸢蝶想了下,点头。那是她们专业里还挺有名的一个女生,性格比较张扬,很喜欢聊起她在国外的富二代男朋友,大家对她观感一般,夏鸢蝶没什么所谓,忙于校外实践和校内专业,也不关心别人的事情。
“上周日不是圣诞节吗她飞到国外想给她男朋友一个惊喜,结果”
王馨媛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男朋友跟一群富二代在那边开趴,玩得嗨疯了,被她抓奸在房间里最离谱是什么你知道吗”
寝室老大来了兴趣,回头“是什么,快说说”
“恶。”
王馨媛一副隔夜饭要吐了的表情“人玩可花了,俩外国妹子,双飞呢”
寝室老大张大了嘴巴,最后憋出两个字“哇哦。”
夏鸢蝶虽然听不懂那个奇怪的词汇,但大概意思已经明白了。
面对新世界的大门,她十分震撼了一会儿,并且无论怎么样也想不明白这件事的可实践性在哪里。
而另外两个室友已经聊起来了。
老大“周思萱虽然爱炫耀了点,但罪不至此啊。”
王馨媛“谁说不是呢早就听说他们留学圈的富二代都特别可怕,玩得要多花有多花,听说还有那种群趴呢。啧,恶心”
老大“这个我有耳闻,我堂哥之前出国留学,说他们那边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出国以后自动单身,国内归国内,国外归国外。”
王馨媛“hatthefuxx”
夏鸢蝶还在蹙眉思考着那个难以理解的哲学问题,王馨媛一张大脸已经刷地一下凑到她面前了。
“宝贝啊,你男朋友不会也是个富二代吧”
“”
夏鸢蝶沉默了下,扭头往王馨媛的书桌上看了眼。
作为英语系的学生,theeist经济学人周刊基本是他们的每周必读外语刊物。
有期游怀瑾的个人专栏采访,采访照里文质彬彬,温文尔雅,还被王馨媛奉为男神,供在了桌头。
这很难开口。
于是夏鸢蝶安静地转回来“可能,算吧。”
王馨媛神情绝望。
寝室老大转着转椅过来,笑眯眯地补刀“你上个月最后一个周末不在,小蝶高中朋友乔乔来过嘛她透露的,小蝶男朋友不但家里有钱,还是个校草级别的人物,据说长得就是一副”
老大卡壳,歪头问夏鸢蝶“一副什么来着”
夏鸢蝶哭笑不得“不安于室的祸水相。”
“哦对对对,就这个,原话。”老大竖拇指。
王馨媛的眼睛亮了“那还行,被帅哥绿了,总比被歪瓜裂枣绿了强啊有机会回过让我们见一见,我人生里太缺乏一个校草级别的神颜人物校正审美了”
老大无语“你这个没有原则的颜狗。”
“胡说,我有。”
“哪呢”
“只是对男人们一套原则,对帅男人们是另一套。”
“”
两人正闹着,夏鸢蝶的手机震动起来。
一看国外号码的显示,夏鸢蝶轻眨了下眼。
祸水本祸。
夏鸢蝶接通电话,对面一个懒得沙哑的嗓音撩进耳心里“元旦快乐,小狐狸。”
一听见他声线,夏鸢蝶眼睛就弯成了月牙,她看了眼时间“你们那里应该还没有到元旦吧”
“嗯,也没剩几个小时了。”游烈听着声音懒洋洋的,像刚睡醒。
夏鸢蝶追问了句。
果然。
“收拾东西,搬家,采买,应付房东,折腾了两天才结束,今天下午太困了,就睡到现在。”游烈说着,话尾却曳上笑,“但我已经把我们的小窝收拾好了,只等你来了。”
夏鸢蝶心里都好像被游烈低着嗓音说小窝似的音色撩拨了下,然后泛上一圈圈暖意。
她眼睫轻垂“那你晚上干嘛,要我陪你跨年吗”
“不用,”游烈似乎迟疑了下,随即哑声笑了,“我和其他人一起,你安心过节。之后的元旦可不会放你跟别人一起过了。”
“”
又聊了几句,夏鸢蝶听着游烈声音里倦怠未消,不忍心再耽误他时间,就寻理由要结束电话。
游烈一贯是等她挂掉的。
夏鸢蝶从耳边拿下手机,点上挂断。
结果刚抬眸,就对上对面床铺两双直勾勾阴森森的眼睛。
吓得夏鸢蝶一颤“怎么了”
并肩坐着的寝室老大和王馨媛都神色凝重。
王馨媛“你男朋友说他跟其他人一起过其他是哪个其哪个他,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老大插话“和女人可以鬼混,和男人可以一起出去找女人鬼混,都不安全。”
王馨媛“有道理啊,不愧是老大”
王馨媛扭过头,更凝重了“而且,乔乔不是说她男朋友很有钱吗富二代搬家为什么会自己搬,如果只是帮手搬一点又怎么会累成那样这让人很难不怀疑他昨天晚上是不是出去鬼混到早上所以现在才”
“嗤。”
一声极低的,懒懒散散的嗤笑,像是从房间里某个角落里晃出来。
王馨媛和寝室老大顿时僵住。
夏鸢蝶反应比较快,低头一看,脸颊都红了“我刚刚好像没挂断。”
“”
眼神安抚了下另外呆滞的两位。
夏鸢蝶把手机拿回耳旁,她难得心虚又赧然“你怎么不挂电话”
对面,游烈笑得漫不经心,声音低低哑哑地,带着困倦感的蛊人“原本只是想多听一会儿你的声音,然后再提醒你,哪里想到,原来你在背后都是这样污蔑诽谤你男朋友的,嗯狐狸”
夏鸢蝶不好意思又有些想笑,对床两人大概听到了,已经合手作揖求饶抱拳了。
“她们只是开玩笑,”夏鸢蝶停顿了下,“隔壁班有个女生在国外留学的男朋友劈腿了,我们聊起这件事,她们没有针对你。”
“嗯,我不太关心她们,比较关心我女朋友是怎么想。”
“”
夏鸢蝶起身,朝两人摆手,笑着示意没关系。
然后她才往阳台走了段“我无条件相信你啊。”
游烈在电话对面受用又愉悦地笑了起来。
“考虑到留学圈里一些出了国就放浪形骸的人渣确实不少,虽然你相信我,但我还是得让你安心,”游烈笑得嗓音懒哑,“今晚我不出门,在家。这两天刚接了一个软件开发,未来会有很多个夜晚在电脑前孤军奋战,你不需要担心你男朋友的贞操问题。”
“”
夏鸢蝶被他尾句骚得不轻。
憋了会儿,女孩才轻声“那个开发项目,今晚就开始做吗你明天还要开学,会不会影响精力”
“没关系,谁让我还要攒老婆本呢。”游烈笑道。
“”
夏鸢蝶轻舔了下小虎牙“不逗我你就不会说话了是不是。”
“养了只小狐狸远在天边,摸又摸不着,连逗两句都不行了么。”游烈轻叹。
夏鸢蝶翘了下嘴角,确定室友们听不到,她放到最轻声“月底,你就能摸到了。”
“”
电话对面忽然没了动静。
几秒后,夏鸢蝶才听见游烈似乎是叹息,但又莫名有种忍着什么似的躁动情绪。
“狐狸,你就仗着在国内,我够不到你,尽管为非作歹吧。”
夏鸢蝶无辜“嗯我什么也没做呀。”
“还有,不要被你室友误导了,我郑重澄清一件事,”游烈低了声,“如果不是连续两天把一堆沙发床垫之类的大物件搬上搬下,就算从凌晨和你鬼混到夜里,我也不会这样累的不信你以后试试。”
“”
这一次是狡猾的小狐狸先扛不住。
电话被咔嚓一下挂断,阳台上,小狐狸红透了的耳尖都轻抖了下。
平复了会儿,夏鸢蝶才转身回到寝室。
两位室友还在巴巴地看着她“你男朋友没生气吧”
“没有,”夏鸢蝶笑了下,“他不是很在意别人怎么开他玩笑的性格。”
“那就好。”
王馨媛明显松了口气“说到搬家,你过去以后是和你男朋友一起在外面租房住吗”
“嗯,他说在洛杉矶看到了距离合适的公寓。”
“在洛杉矶租嚯,果然这就是富二代的有钱生活啊。”
“”
正在收拾东西的夏鸢蝶动作停顿了下,最后还是没忍住。
女孩转过头,眼角弯下来“他家庭条件确实很好,但家里已经不给他任何经济支持了。”
“啊”王馨媛懵了,“为什么”
“嗯”
提起这个夏鸢蝶就有点头疼。
事情发生在去年11月份,游烈申请加州理工也成功拿到offer后,他提前到加州去办理入学手续。
期间行程表里插上了和游怀瑾的一餐便饭,游烈难得还算配合,却在到场后才发现那顿饭局是由游怀瑾提前安排的,唯一用途就是作为他这位游氏太子爷和一位国外财团华人董事的女儿的相亲宴。
也是那场相亲宴,成功让游烈在海外名流圈都扬名
大少爷入席,落座,斯文从容,漫不经心。
在双方相谈甚欢、看势头巴不得在饭桌上给他们订婚的时候,游烈淡定地结束用餐,他拿起餐巾,擦完嘴角随手扔在桌上。
然后他摸出了手机,往正对面含笑的三人面前一推。
“这是我女朋友联系方式。”
见包括中间那个女生在内,一家三口都没什么意外,神情上反而有点要婉言劝他的意思,游烈就低头,哧地一声笑了。
他轻拢过颈后凌厉的棘突,按捺着一点躁意似的。
语气倒轻描淡写
“想给她当三也行,但我说了不算。不如你们打电话问问我女朋友等将来我和她结婚以后,她愿不愿意在院子外面再添一张单人床”
一席话成功惊住了桌旁所有人。
连旁边斟酒的白人侍应生都手一抖,把托红酒瓶颈的白巾染上红。
在侍应生慌乱的道歉声里,游烈寒敛了笑,冷淡地半垂着眼起身,路过正要自责教子无方的游怀瑾身后时,他想起什么,长腿退回来,嘲弄地低笑了声。
“你喜欢找三,我现在没意见了。可惜,我不是你。”
“游烈”
带着设计师手签名的红酒杯终于被暴怒难抑的游怀瑾掷下,在散漫离去的长腿后摔碎在地。
就好像他们再难以修复的父子关系。
也是从那天开始,游烈在华人二代圈子里名声大噪。
游怀瑾则毅然切断了一切经济支援,并放言,不许任何人看在他的名号上给予游烈殊异渠道或人脉资源支持。
几天后,游怀瑾收到了游烈寄给他的一张储蓄卡里面存着多年以来,游怀瑾转予游烈的每一笔不曾挪用的零花钱。
父子关系至此濒临断绝,几个月再没有过半点联络。
“unbeievabe。”
“你男朋友到底何方神圣,这下我真的是很想瞻仰一下了。”
听完了夏鸢蝶略去关键信息的描述,寝室老大和王馨媛同时神经兮兮地鼓起掌来。
“不过,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王馨媛迟疑地停下,“洛杉矶那边的公寓月租价格,但凡稍微不那么郊区,听说一个月就要上千刀哎没有家里支持的话,会不会有点太困难了”
“嗯,所以我们各自攒下了一点存款,半工半读,他接软件开发,我接一些难度不高的笔译项目。”
“那边课业也很重,太辛苦了吧”王馨媛摇头感慨。
“没关系。”
女孩整理好东西,转回来,慢吞吞抻了个懒腰。
阳光透过她身旁,照得她眼睫梢都像挂着笑“我最不怕的就是吃苦了。”
想起面前小姑娘那惊人的履历,王馨媛卡了下壳,由衷敬佩拱手“别人说这话我当她们吹牛,只有小蝶说我是真的服气。”
“你有工夫担心小蝶,还不如担心她男朋友呢哈哈哈。”
“有道理哦。”
两人玩笑声里,夏鸢蝶怔了下。她下意识低头看向手机。
这边上午十点多,游烈那边应该是晚上十七点左右。这个时间醒来,晚上跨年还要工作。
游烈他应该
很累了啊。
夏鸢蝶抬头,望向寝室楼的窗外。
冬日清冷又厌倦地藏在树梢里,像是困懒得不愿起床,却又被薄薄的曦云托拱起来,一副懒懒散散被迫上工的模样。
和他真像。
女孩想着,忍不住望着一轮太阳笑起来,她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傻。但人的一生里,总是要做几件傻事吧。
就像别墅里的那天晚上,她从悬崖旁边将他拉回一样。
这次也赌一场。
就赌
她愿意为他不远万里,客居异乡。
而他爱她,胜过那轮破风雪而来的冬日朝阳。
在来到洛杉矶以前。
夏鸢蝶很难想象,她第一次产生“家”的念头,会是在一个距离她出生的地方远隔万里山疆海域的异国他乡。
得知游烈最近几晚都忙于手头软件开发项目的调试和收尾,夏鸢蝶故意将自己的航班时间说晚了一天,免得他熬了夜,还要隔那么远开车跑去机场去接她的航班。
在英语系待了半年多,夜以继日的勤学苦练下,夏鸢蝶的口语提高了不知多少。
从洛杉矶机场出来,最初她还有些生疏,尝试了几次交流后,夏鸢蝶已经有些隐隐兴奋和跃跃欲试了起来
大一刚入校那会,系里教授讲座后,她就将兴趣目标放在了口译方向。
虽然为了工读生活,她现在接的小项目基本都是笔译,但口译中的同声传译才是她追求的职业魅力。
洛杉矶显然会是她矫正发音的最优环境,她一定要利用好。
抱着这样新鲜也雀跃的心情,夏鸢蝶循着游烈给她的公寓地址,几经问路,终于找到了地方。
这所公寓在一处临街的街口,离着她学校不远。
街边楼旁看着都干净整洁,夏鸢蝶一边走,一边几乎看得到绿钞票从身旁飘过去的影子。
“大少爷。”小狐狸轻叹了声。
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一路上楼,夏鸢蝶原本还有些警惕,不过公寓内环境似乎也很好,楼道灯光明朗,不见异样。
直到到了游烈告诉她的公寓房号外,夏鸢蝶稍松懈下来。
压下有些雀跃难安的心跳,夏鸢蝶轻吸了口气。
她抬手叩门。
“笃笃笃。”
敲过一遍后,夏鸢蝶就乖巧地放下了手。
然后等了几十秒。
在小狐狸慢吞吞眯了下眼,几乎怀疑游烈是不是不在家时,隔着门板,她隐隐约约听到了门内撞到什么的声音。
随后,一截拖得懒散低沉的声音走近。
“hoisit。”
“”
夏鸢蝶本能屏息了下。不知道是太久没有这样亲耳听到游烈说英文的声音,还是某人困懒的嗓音确实太过犯规。
她像被极低压的电流轻轻戳了一下耳心,酥痒感瞬间就遍及全身。
于是第一时间里,她没能开口回答。
步声在门内停下。
下一秒,面前的房门拉开。
夏鸢蝶望见了门后的人。
头发长了。从之前的短碎发,到现在额前凌乱垂着,隐隐盖起半截凌厉的眉。
脸瘦了。本就凌冽分明的侧颜线条都多出两分冷峻,尤其衬着他漆黑半垂的眸,睫羽在深长的眼尾压下一截翳影,看着就不好招惹,偏那副倦懒冷淡的神态还性感得要命。
墨绿纯色长袖t恤把他宽肩到窄而精瘦的腰身线条勾勒得硬朗蛊人,同色长裤从他腰侧接起,长腿被修衬得笔直清挺,懒懒支在那儿都莫名撩拨。
夏鸢蝶一点不落地扫视着游烈。
大少爷此时大概是个梦游的状态。
只看得到额心轻慢拧起,然后他偏了下脸,碎发从他眸前撩过,将他自语似的哑声晃得松碎而性感。
“乖。今晚别来了。”
夏鸢蝶“”
夏鸢蝶还没反应过来,游烈似乎松开了手,竟然转身就往里走了。
这和想象中她给他的惊喜,好像完全不一样
夏鸢蝶正迟疑着,是先把自己的行李箱拖进来,还是先喊游烈一声,跟他打个招呼化解一下她此刻略微的尴尬。
视线里
游烈修长清拔的背影忽地一止。
那个忽然的程度,就像是被按下了定格键的电影。
一两秒后。
夏鸢蝶亲眼见着游烈侧过身,似乎用漆黑的眸子深仄逼人地望了她一眼。
就这一眼,夏鸢蝶忽然生出种转身跑掉的冲动。
那大概是基因里的动物本能。
因为几秒后,她在游烈那种慑人的捕猎似的眼神下,甚至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折返的那人握住了手腕,一把拉进了门内。
夏鸢蝶懵神地被抵到门旁的墙上。
俯下到咫尺的漆眸如晦,困意似乎还未消散,他声音被情绪哑得更厉害“狐狸”
夏鸢蝶难能很想沉默“几个月不见,你就连你女朋友都不认识了吗”
“”
确认答案的那一秒,游烈的眸里仿佛有什么情绪被万钧压作一线。
他像是忽然醒了,那点拒人千里的冷淡疏离都从他眉眼褪去,唇线勾挑,他喉结深滚,却靠着女孩低头笑了。
“我以为我又是在做梦呢。”
“哦,”小狐狸故意使坏,声音也温软下来,“看来经常梦见我呀,哥哥”
“”
女孩歪过头说话那一句气息贴得极近。
游烈几乎是一秒就被唤醒了原本还在沉睡的本能。
感觉折弯着腰,蜷下来靠在她肩窝的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僵了下,夏鸢蝶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她正准备见好就收。
“小狐狸,你就不问一句么。”
“问什么”
“就问,我梦见你的那些梦里,都在和你做什么事。”
“”
夏鸢蝶没回神,忽然感觉耳旁游烈偏过下颚,薄唇几乎是吻上她耳垂,他哑着音线低笑了声。
这一声
骚气得有点厉害。
小狐狸脸上开始升温“我错了,”识时务一向是她的美好品德,“我不想知道,真的。”
“也行。那我们讲讲另一件事。”
“什么。”夏鸢蝶问得小心翼翼。
然后她就见身前游烈慢慢拉紧腰腹,直回身,同时他一抬手,掌着她后腰蓦地将她拉抵到身前。
“”
刚要挣扎的小狐狸就像是被什么烫了下似的,一下子就僵成了石头狐狸。
盯着他,眼睫毛都不敢眨一下。
“比如,对半年没见的男朋友,不能随便送上门乱撩。”
游烈按着女孩纤细后腰,不许她退半步地,将她越发紧扣在身前,他低睨着她,无声而一字一句叫她看清唇形
会。被。操。
“”
小狐狸是一秒奓毛。
她毫不犹豫就想从他身前跑掉,然后被早有预料的游烈握住了手腕,他不想让她时,力量差异实在悬殊,夏鸢蝶没能挣开,还被游烈提起手腕向后一压,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她推抵在墙前。
于是连双腿也被他轻易制住。
游烈确定小狐狸挣扎无处,才冷淡也困倦地曳着笑色,略微俯低了腰身,他低垂着睫亲眼看她面颊被漫染上一层层绯红。
那绯色是他的画笔抹下。
游烈勾唇的弧度愈发明显而愉悦,眸里却黑得深不见底。
“不想也行。”
“真的”
小狐狸绷着红透的脸颊,不太信任地瞄他。
“嗯,我们玩个游戏,”游烈低声笑了,“只要你能不出声,我就放过你。”
“”
小狐狸“”,,
第41章 光蒙尘 对不起。
这场漫长到煎熬的游戏,最后还是夏鸢蝶赢了。
代价是游烈半废了一件墨绿色t恤,以及他漂亮流畅的肩颈线上多了一枚没怎么留情的牙印。
咬得怪狠。
对着镜子里冷白锁骨上方反衬得有点刺眼的血印看了会儿,游烈抱着面壁的小狐狸,笑得难支。
“……你别笑,”夏鸢蝶被他笑得有点恼,转过还绯红未褪的脸,故意呲了呲小虎牙,“再笑我还咬你了。”
游烈漆眸含笑,瞳孔深里像酿着醇醴,在灯下晃得醉人地亮。
尤其他这样看她时。
好像全世界就剩下她一个人的模样。
夏鸢蝶抵不住这个眼神,特别是在刚经历了某人的变态游戏后,她转过头就想继续面壁,却被游烈提前察觉了意图。
耳旁那人声音低哑地轻哂了声。
他捏住她下颌,指骨骨节带些凌厉感地抵着她,又收裹在温柔之下,将她下颌轻扣住了。
游烈低头,轻吻了下她唇。
刚触上去,小狐狸就本能一栗,惊慌看他。
游烈似乎也怔了下。一秒之后他就兀地笑了,这次更难抑,几乎要将额头靠到羞窘难当还努力撑着“不是我”“我没抖”的小狐狸肩上去。
“别怕,”他颤着笑意说着,却抱她更紧,“不来了。”
“真的。”
夏鸢蝶不是很相信他。毕竟没人比她更深切地了解了下他的体力,而且即便此刻,某人看她的眼神深处也好像还压抑着什么的样子。
但凡有选择,她就跑掉了。
但刚被罚了半个多小时的站,还是全程的高强度军训,夏鸢蝶现在腿都软,能站着已经是她的自尊心好胜使然了。
要再来一回。
她就咬死游烈同归于尽吧。
小狐狸睖着游烈,目露凶光。
“出去吧?”游烈笑罢,直回身问她。
夏鸢蝶默然了会儿:“你先出去,我再…站会儿。”
“?”
游烈撩眸睨她,停了几秒,他恍然勾唇:“那我抱你出去。”
“!”
比腿软走不动更难堪的,是被害她这样还完全没事人似的罪魁祸首发现了,然后还被他打横抱了出去。
夏鸢蝶这辈子没这样对自己的体力感到质疑。
被抱到沙发上,女孩快速地抱住膝拢起腿,把自己缩在沙发角落里。
在她腿前坐下的游烈仰在靠背里,无声深沉地觑着她。
他身上那件墨绿色t恤被她扯得不成样子,尤其是领口和后背位置,几乎被她挠出细小的孔洞来,整个领口也拉扯得松了一圈,沾着血迹的牙印直晃晃地露在他冷白的肩颈上。
罪证确凿,有点刺眼。
夏鸢蝶心虚地盯着那处伤:“疼吗?”
游烈侧撑着颧骨,闻言碎发下眼尾微扬,像是勾了下唇:“神经高度兴奋的时候,感觉不到疼。”
“……”
夏鸢蝶觉着游烈撩起的眸里某种隐秘的情绪更慑人了,她挪开眼,“你这里有没有药箱,我给你,抹上点药。”
“有,特效药。”
“?”夏鸢蝶蹙眉,转回来,正想说国外这么乱你要是敢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却见游烈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来,勾住了她脚踝,眸子漆亮得逼人:“抱抱就好。”
这么乖的话,却用这么——像是能吞下她的眼神。
但游烈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虽然觉得危险,夏鸢蝶还是不忍心不理会他。
犹豫了下,女孩微微直身,往他那儿挪:“只能抱——”
还没说完,人已经被游烈捞到腿上了。
某个地方温度炙人。
夏鸢蝶哽住。
数秒过去,奓毛前的小狐狸木着脸仰头:“游烈。”
“只是抱一下,”游烈轻叹,屈下肩颈抵靠着她,“待会就好了。”
“……”
沉默许久,夏鸢蝶认真建议:“要不你去医院看看吧。”
“嗯?”
游烈没动,凌冽眉峰轻抬了下。
夏鸢蝶:“太久了应该也是病。”
游烈怔了下,嗤地一声笑出来:“这就算久了?我明明已经提前放过你了,小狐狸。”
听某人哑着嗓音似笑非笑地靠在她耳边问,夏鸢蝶忽然有点后悔开启了这个话题。
她决定转移。
“为什么不许我出声。”
“……”游烈支起身,漆眸轻狭,“?”
小狐狸在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就已经想把自己撞晕过去了。
事实证明、
人不该在脑子不清楚的时候转移话题,因为会把自己从一个深坑,挪向一个巨坑。
游烈也看穿了夏鸢蝶问完后的窘困,他眼睫懒垂了下来:“你确定,你敢问这个问题?”
他说“敢”?
听出某人语气里的淡淡笑意,夏鸢蝶顿时起了好胜心。
——明明是他作恶,她干嘛心虚。
尤其某人当时全程虽然压抑着声,但却因为扣着她而几乎近抵在她耳边,每一声都仿佛极尽探索他声息的最低沉点。简直是双重折磨。
夏鸢蝶都分不清到底是哪一重对她的迫害更要命些。
分明是只许教官放火,不许学员点灯。
夏鸢蝶越想越是理直气壮,她转过来,朝游烈扬了扬下颌:“嗯,我就问这个。”
游烈侧偏开脸,有些戾气地笑着蹭压过眉骨。
但勾起的情绪还是没抑下。
坐他怀里的夏鸢蝶没两秒就察觉自己又造了什么孽。
死寂里,回过神的小狐狸僵得一动不敢动,恼得红着脸磨牙:“游烈,你是不是玩不起。”
“……”
还在艰难忍抑的游烈闻声几乎气笑了。
他转回来,“嗯。我是。”
“?”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许你出声。”游烈从额角旁垂下的手,落到一半,轻捏住小狐狸的纤细后颈。
他轻而缓地扣着她,微微俯身,沉哑的声线错落到她耳旁。
“我怕我会直接——”
某个三字动词词组被小狐狸惊到空白的脑海消音。
十秒后。
沙发上一阵扑腾。
奓毛彻底的小狐狸在身后恼人的哑笑声里,狼狈地逃窜进卧室里。
——
那天开始,夏鸢蝶对游烈的骚气程度有了底线的认知。
偏偏游烈又似乎十分克制。甚至连公寓,他也特意选了两居两卫的房型,还靠在门旁提醒夏鸢蝶,晚上睡前记得锁好门,不然狐狸可能会被连夜逮出窝去。
但这方面夏鸢蝶现在已经不太怕他了——
她发现,每一次不管游烈言语上逗她多狠,但最过分也只是止于上回军训罚站的程度,虽然罚站的地点有所改变,且让夏鸢蝶被迫认知了许多新世界的知识,但无论忍得再难,游烈也始终没有一次越过零距离的那条线。
就好像是,很自虐地坚守什么原则似的。
夏鸢蝶没想通原因,但也没问。
毕竟从每回他折腾完她的战况来看,夏鸢蝶发自内心地觉着,连只是用手或者用腿帮他都能被他收拾得那么惨烈,要是真过了线,顺带把游烈前面忍了那么多回的新账旧账一起算上,那她可能就要“客死异乡”了。
defitelynot(绝对不行)。
——
因此,夏鸢蝶得知真正原因的过程,其实是个偶然。
那是夏鸢蝶来到这里的第二十天,也是游烈的生日,2月17日。
夏鸢蝶之前在一堂公开课上认识了位叫jessica的同系同学,jessica也是她来这边后交的第一位朋友。
刚开始夏鸢蝶对这附近并不熟悉,游烈就读的加州理工离她这里有三四十公里的距离,只有早晚他才能开车往返,两个人白天见面的机会约等于零。
而认识了jessica以后,夏鸢蝶相当于有了一位本地导游,许多事情都是通过她了解的。
譬如,怎么给游烈准备生日惊喜和礼物的事情。
jessica领夏鸢蝶去了当地的一家礼品商店,夏鸢蝶第一次在学业以外的某个问题上耗费了相当长的时间——
用了半个小时,她才终于在那快把她看成色盲的围巾里,挑选出了一条。
应该是驼色的,但不准确。
毕竟它前后左右大概还有十条也能用“驼色”来形容。
拎着扎了漂亮小丝带的礼品盒离开了礼品店,夏鸢蝶又顺便和jessica一起逛了隔壁的百货超市。
她要精心准备下给游烈安排的生日晚餐。
“vanny,你看起来好熟练,完全不像是刚在这里生活了不到一个月的人。(英,以下略)”
两人推着购物车,夏鸢蝶一边对比着价格,一边做食物采买,好像非常轻易就能找到性价比最高的同类。
熟练的程度令jessica赞叹了一路。
“这个可能是我们的天赋技能,刻在了基因里的那种。而且,我跟你介绍过我的家乡吧?在那里过上十年,你可以学到一切学校里不教的生活技能。”夏鸢蝶玩笑着接了夸奖,顺手就将挑选好的最新鲜的一颗西蓝花放进了购物车里。
jessica感慨:“你男朋友真幸运,竟然有你这种女朋友,我都要嫉妒他了。”
“他也很好。”提到游烈,夏鸢蝶笑意也明显了些。
“不过你们住在一起,生活费都是由你开销吗?”
“嗯,公寓和车的部分是他负担,生活费之类是我出。”
“……哇哦。”
听出了jessica语气里难以掩饰的停顿和意外,夏鸢蝶有些奇怪,回过头问:“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jessica耸肩:“没问题,只是很赞同,你男朋友确实也很好。”
“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夏鸢蝶眨了下眼。
“嗯?”jessica疑惑,“你男朋友难道没有跟你提到过,你们住的那个地方的公寓租赁费用有多高吗?”
夏鸢蝶下意识扶紧了购物车,摇头:“他没提过。多少?”
“具体难说,但那个位置,2b2b的公寓,至少要3000刀吧。”
“……”
夏鸢蝶怔在了原地。
那段时间的美元汇率夏鸢蝶一直记得很清楚,二月初是六点□□,二月里整体略微下行,但也没有跌破六点八。3000美刀的月租,折合成人民币,就是每月两万。那是一个她没有想过也难以负担的数字。
难怪游烈当时没有告诉她,也难怪,他手里的软件开发项目好像永远做不完,没穷没尽。
——
也是从那时候起,即便后来回国了很久很久,夏鸢蝶总还是习惯性地,在睡前刷新一下美元汇率。
每一笔发到的翻译费,她也会在反应过来前,就心算折成美金。
然后她才会想起来,她已经没有了那座和他一起的公寓。
年少时总是无能为力。
而那时候的每一次无能为力,都会依据它令你难过遗憾的程度,在未来的人生里留下对应的痕迹。
后来夏鸢蝶知道了它叫补偿心理,是心理学上的一种个体适应机制,可她想这很奇怪。
明明心是最该懂得的器官——
你想补偿的那段时间,那段时间里的那个人,他再也不会回来。
……
游烈那天的生日晚餐,夏鸢蝶准备了很久,还特意将客厅的灯关上了,等着给游烈一个惊喜——虽然有点简陋。
夏鸢蝶高中时候听说过,因为游烈每次生日几乎都在正月前后,所以多数是在外公家那边过的。
想也知道,大概是会有过堂皇富丽的生日宴厅,琳琅满目的礼物,川流不息的宾客和侍应,觥筹交错,满堂贺词,热闹非凡。
那些夏鸢蝶都没办法给他。
万一大少爷待会表现出来,对“惊喜”没有那么惊喜,她也一定会原谅他的。
就抱着这样的想法,夏鸢蝶等在玄关。
等到门锁响动,走廊上的光将游烈修长的身影投入屋内,他似乎怔了下,出声:“夏鸢蝶?”
夏鸢蝶屏息,察觉他嗓音里有一丝倦怠的哑感。
开车那么远从学校回来,大概很累。
今晚或许她该过去找他的。
女孩还在屏息走神,等着门前的人进来,却听见钥匙被他握紧的响动,门的光块缩小——
游烈似乎就打算离开。
“…我在,我在的!”
第一次准备惊喜就差点砸了,夏鸢蝶忙扑出去,拉住房门。
门口,蹙眉摸出手机要打电话的游烈眉眼怔忪,随即一松,他低叹了声就把女孩揽进怀里,有些郁郁又冷淡低沉。
“故意的?你想吓死我是不是。”
“我没有——”
“你知不知道,这边的治安不比国内,”游烈低哑着微倦的声线,半是警告地捏了捏小姑娘的脖颈,“就算洛杉矶是加州中心,城市化水平高些,也还是不安全,尤其在夜里……”
夏鸢蝶有点懵,那句“生日快乐”就憋在胸口,让她不知道怎么接话,满心想找个地方插进去。
然后她听见了游烈似乎松懈了最后一丝方才的紧张,半埋在她颈侧,轻叹的那一句。
“这片公寓已经是我能在你们学校附近查到的犯罪率最低的区域了。你以后放课了不要乱跑,就自己回家,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好吗?”
“……”
夏鸢蝶怔在了游烈的声音里。
她眨了下眼睛,睫毛下就沁上雾气。
久久不听怀里女孩的声音,游烈有些奇怪,他一边把人带回公寓房内,一边打开了玄关开关:“怎么不说话?”
光来得晃眼。
夏鸢蝶固执地盯着他,连他眼底那点淡淡的倦感和眼睑下薄薄的乌色也没放过,然后她问:“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这次是游烈怔了下。
大少爷恃才傲物总是有原因的,就算今天一整天劳碌不曾想起来过,就算疲惫感让他思维也略有迟滞,但他的反应还是在两三秒内就找到了正确答案。
于是游烈回神,哑声失笑:“啊,生日。”
他遗憾得轻叹,“今晚应该提前去学校接你一起出——”
话没说完。
扑通。
一只小狐狸十分莽撞地扑进了他怀里。
扑得游烈人都愣了。
夏鸢蝶鲜少有十分情绪外露的时候,譬如此刻,她胳膊穿过他解开扣子的大衣外套,紧紧抱着他毛衣外的腰身,整张脸都埋在他胸口,垂在肩上的长发有一丝丝不易察觉地抖。
就算没察觉,胸膛前逐渐湿润的感觉,也足够游烈发现问题了。
游烈有些慌。
“狐狸…?突然哭什么?今天在学校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你跟我——”
话没说完。
隔着薄薄的毛衣,哭得快背过气去还没出声的小狐狸在他腰侧狠狠掐了下。
游烈忍声断了话。
夏鸢蝶不许他说话的意思很明显了,游烈只能忍着略微急切的情绪,他将身前的女孩打横抱起,直接带进房间里,最后搁到了那张沙发上。
放下人以后,游烈略微退后了点。
在哭得眼睛通红了,偏还绷着脸装没哭过的小狐狸面前,他忍不住有些心疼又想笑:“这是怎么了,说给男朋友听听好不好。”
游烈屈膝,在夏鸢蝶腿前蹲下身来,好叫他仰头看着她,而她一垂眼睛就能对上他的。
夏鸢蝶抽了抽气。
“没事,因为气你忘了。”
等她把生日礼物拿出来,递给游烈,在他惊喜得有些兴奋的眼神前,夏鸢蝶却更难受了,她忍着泛上鼻尖的酸涩,压平语气:“我还怕你对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和惊喜觉得不满意。”
“我是疯了吗?这可是你第一次送给我礼物。”游烈眉尾都抑不下地扬起,那点熟悉的大少爷似的桀骜凌冽的笑叫人挪不开眼睛。
他将她压抵在沙发里,愉悦难以地亲了她好一会儿,兴奋得都没了个章法。那条围巾更是都能没离开过他们两人中间,最后他还非哄着夏鸢蝶给他戴上——在这个热烘烘的开着暖气机的房间里。
然后游烈就发现,戴完围巾以后,小狐狸看着眼尾红得更厉害了。
他慢慢敛下笑:“到底怎么了。”
“你租这么贵的公寓,只是因为担心我上课下课路上的安全问题吗?”夏鸢蝶努力绷住了声,不让他听出自己的情绪。
“谁跟你说什么了?”
游烈顿了下,有些无奈:“还有,什么叫只是。你的安全这已经是最重要的问题了。”
夏鸢蝶睖着他。
游烈松下语气,坐到她身旁的沙发里,将小狐狸抱起:“不要想那么多,你是因为我才来到这里的,我当然要照顾好你的生活。”
“但是这样你很累,”夏鸢蝶咬了下唇,又深呼吸了下,才把又涌上来的酸涩情绪压下,“我还怕你觉得惊喜不够,可你连自己生日都忘了……”
明明在国内他是有过最好的一切的。
“小狐狸。”
夏鸢蝶听见游烈略带警告的嗓音。
她仰头。
然后就被游烈在唇角咬了下,有点疼,但又小心控制过了力度,没破。
游烈直回身去:“不许胡思乱想了。”
“我没有。”
“你又想在我面前撒谎是不是?”
“……”
夏鸢蝶沉默了会儿,从他怀里坐起,转过来正对着他:“我们换一间公寓吧。”
游烈眼都没抬:“行啊。”
不等夏鸢蝶说话,游烈懒声续上:“我妈留给我的家族信托基金,等我拿到本科毕业证以后就能调用了——或者你等不及的话,我先回国卖掉外公送的那套房子,过来买套新的。”
夏鸢蝶让他哽得接不上话。
过去好一会儿,她轻叹了下:“只是换成一居室呢,还是在这边,安全性不是没什么变化?”
“别想。”
游烈眼神一晃,有点危险的情绪在他眼底压成一线:“小狐狸,你最近是对我越来越放心了?”
他扶着沙发迫近她,故意蛊惑也吓她:“你就不怕住在一个房间里,半夜被挪了窝,还拔了狐狸毛下了锅吗?”
“不怕。”
夏鸢蝶仰脸,在游烈顿住的眼神里,她不退反进。
白皙纤细的足踝穿着波浪边的浅咖色毛线袜,女孩袜尖戳到他修长的腿上,几乎感觉得到长裤下的肌肉像是蓄势似的瞬时紧绷。
向后撑着沙发的女孩歪了下头,眼神无害又狡黠。
还红着眼尾的小狐狸轻下了呼吸。
这一次,她还他无声口型。
‘有本事你吃了我啊。’
“——”
小狐狸为她的挑衅付出了代价。
系在游烈脖颈上的围巾换了位置,转去了女孩的手腕和沙发抵着的餐桌桌腿上,结扣紧得让后来夏鸢蝶一看见游烈戴这条围巾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整个房间里光和声音交错,游烈一边惩治她,一边用哑得厉害的嗓音恶劣地问,这是谁家的小野猫哭了一晚上啊。还停不停得下。
夏鸢蝶快疯了。
最能逼疯她的是,即便如此,即便这样那样了,游烈却硬是在最后一刻给他自己拉了手刹。
结果还是苦了她的腿。
等一切结束,坚决拒绝了某人的人道主义援助,夏鸢蝶在浴室里磨磨唧唧了半小时,最后几乎是扶着墙出来的。
顶着绯红欲滴的脸,小狐狸回到了餐桌旁。
游烈有点意外,眸子里仍还勾着漆亮,淡淡笑意曳在垂低的眼尾,一副欲壑已填的餍足模样。
“我以为你到明早都不会想出来了。”
小狐狸没情绪又恼然地睖他,在游烈拖开的椅子里坐下。
因为腿软有点没控制住,坐得重了,小狐狸轻呲了下,虎牙都露了个尖儿。
游烈眼尾笑意更难抑:“腿还酸吗?”
“…不许问。”
夏鸢蝶夹起一筷子已经快凉透的菜,放进游烈餐盘里,她小声咕哝了句:“你也不知道热一热再吃。”
“不行,这可是你专给我做的,热了就算脏了。”
“?”
夏鸢蝶用一个你是不是有点毛病的眼神谴责过他,又拿起旁边的红酒瓶,给他和自己分别倒上了一杯。
杯子推到他面前,趁他拿起,她在上面用自己的杯子碰了下。
“生日快乐,游烈。”夏鸢蝶轻声,“我希望你永远幸福,永远快乐。”
撞进女孩眼底春湖似的,纯粹又溺人的情绪里,游烈怔了下。
他敛去那点欲色,郑重又认真地在女孩杯子上碰住:“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会的。”
“好。”夏鸢蝶弯下眼角。
她有点幼稚地抬起手,伸出小拇指:“那我们一言为定。”
那天其实是夏鸢蝶第一次喝酒。
第一次就把自己喝得醉晕晕的。
游烈将她送到房门外,问她能不能自己进去,夏鸢蝶掐着小拇指想比划ok,但怎么也找不到o,在房门口苦恼了很久。
游烈被她逗笑,干脆把穿着睡裙的小姑娘抱进了房间,搁在了床上:“明早见,小狐狸。晚安。”
“游烈。”他刚直起身,转向房门,就听见身后女孩醉呼呼喊他名字的声音。
让他心口都柔软的。
游烈停下:“嗯?”
“今晚,”夏鸢蝶轻拍了下床,仰脸,眼角弯成月牙似的,“你要不要睡我这里呀?”
“……”
游烈顿了下。
她睡裙领口边上还留着他今晚作恶的痕迹,偏她还这么不知轻重地挑拨他。果然是只狐狸吧,专门吸人精气的那种。
“不,行。”游烈抬手,抵着小姑娘额头,把人推进她身后的软被里。
他转身要走。
“为什么啊。”躺在床上,四仰八叉的小狐狸忽然仰着天花板问他。
那句语气太平。
游烈一时都不确定她是醉着还是醒着。
安静半晌,房间里,灯将那人挪动的修长清拔的身影投在夏鸢蝶身旁,就好像他和她并肩躺着一样。
然后游烈停下了。
他轻叹了声,单膝屈起跪到床上,游烈略微侧过上身,摸了摸夏鸢蝶的头,然后他俯身下去,在她额心落了个很轻的吻。
“你还小呢,小蝴蝶。我怕伤到你,更怕有些措施…防护不及,会出事情。”
“小蝴蝶”是夏鸢蝶第一次听他喊。
好像酒精下情绪反而有点敏感,叫她耳尖都慢慢红了起来。
“那,我可以吃避——”
没说完。
就被游烈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下,“狐狸,今天可是我生日,不许惹我生气。”
“几率很小哎,”夏鸢蝶侧过身,趴到离他心口很近的地方,带着星点醉意的眼睛乌亮地仰他,“你不想吗?”
“……”
在小狐狸那个与勾引无异的眼神里,游烈喉结深滚了下。
然后他抬手——
修长指骨漏下细微的光,遮在了夏鸢蝶的眼前。
“我当然想,我想得可以疯掉。”他声音低低地落在她耳边,带着细碎的吻,黑暗里将他声线深藏而压抑的欲意更展露无遗。
“那……”
“但还是不行。”
游烈遮着她眼睛,吻上女孩的唇,声音轻而沉哑,“等你读完书,等我们毕了业,等到我可以给你一个家庭而不只是一段感情的时候。”
狐狸恼得咬他,游烈却笑了起来,低眸望着被他遮住眼睛的女孩,他笑着,但虔诚如祷。
“夏鸢蝶,你值得我这样等。”
-
那天晚上夏鸢蝶醉得很厉害。
但游烈的那些话,他说那些话的声音,语气,就好像连她没有看到的他的眼神,都像刀刻斧凿一样,深深深深地烙在她的脑海里。
在后来她每一场将醉的酒局里,她都会忽然恍惚,好像又看见了那人的脸,听见了他的声音。
温柔,低哑,小心翼翼。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人对她像他如此,捧着她如他心尖上一枚易碎的琉璃。
他那样爱她。
他说她值得一切。
然后从那天起,夏鸢蝶望着他每一次倦怠的神色,数着他每一次闹钟响起又摁下的时间,听着他每一早为了去几十公里外的学校,发动机在安静又清冷的早上轰鸣和孤独离去的声音。
她会忍不住望着镜子,咬着牙刷问里面的女孩。
你真的值得吗?
夏鸢蝶没有找到答案。
是答案找到了她。
夏鸢蝶记得那是四月,一个下雨的深夜,凌晨两点十三分。
她从一场噩梦里忽然惊醒。
她梦见游烈在开车去学校的路上出了车祸,医院拼了命地给她打电话,而她正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上课。
震动声惊醒了她。
发现一切只是个梦的时候,夏鸢蝶如释重负。她几乎虚脱地躺在床上,望着黑暗里的天花板。
然后她想起来,摸起枕边的手机。
久睡的眼睛有些不适应手机强光的刺激,夏鸢蝶轻眯着眼,点开亮着一个数字1的邮箱。
一封未读邮件。
难得的,标题是久违的中文。
夏鸢蝶迷迷糊糊地点进去,邮件很短,只有简短的几行,她扫了一遍,然后惊栗地僵住。
大脑空白成片,夏鸢蝶从床上坐起,又读了一遍。
邮件是戴玲发来的。
她邮件里说,夏永才在这个月初出了狱,被他欠了赌债的债主找到了,对方逼债,为了还钱,那个败类选择了半夜入室偷盗。
但惊醒了睡梦中的房主,夏永才失手杀人。
一家三口,一死两伤。
那家丈夫在送医路上不治身亡,刚念完小学的儿子失血过多,重伤昏迷,到现在还躺在icu里。
“……”
夏鸢蝶读了三遍,才在快要窒息的憋闷感下强行将每一个字塞进了意识里。
她麻木而仓皇地开灯,下床,扔下手机,本能地往房间外走去。
她一直知道她从来没有谁可以依靠,直到遇见游烈。
是他用一句“在你身后”和他永远的践行,把靠近他变成了她的本能,在她难以思考的时候,她已经朝他走去。
但隔壁卧室是空的。
夏鸢蝶一下子就惊回了神,她下意识地打开所有的灯,在房间里四处走动,找到他没带在身边的手机时,她几乎吓得要报警。
夏鸢蝶外套都顾不得穿,就拿起手机快步朝外走去。
房门轰地推开,夏鸢蝶跑出去两步,然后怔在了走廊上。
她要找的人,就靠在走廊的墙壁前。
清冷的月色勾勒出他瘦削的侧影,萦绕的青雾模糊了他清隽的眉眼。那人在夜色里一怔,回过身,下意识地将指节间的烟按下。
“——!”
像是最后一丝血被挤出心脏。
夏鸢蝶终于听见了那个答案。
——
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游烈一点坏习惯都没沾,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
夏鸢蝶没想过,他第一次学会抽烟原来是在国外,是在这样一个或者不知道几个,她没见到的夜晚。
他应该是怕呛到她,或者怕她嗅出烟味,连烟灭了都还站在外面。四月的洛杉矶,深夜只有十度,那么冷的天,他修长的指骨都冻得发红。
见女孩一动不动,游烈上前,停住,又退了回去。
“对不起,”游烈嗓音被烟草浸得微哑,他下意识地低声道歉,“有点累了,就点了一支。”
“……”
不知道是尼古丁的味道太刺鼻,还是异国的风冷得扑面叫人寒栗,夏鸢蝶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
他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生下来就光芒万丈的天之骄子,他哪里吃过这种苦。
向上爬的路很难很难,但那是她自己选的,她可以不在乎。
可是她忘了,大少爷有颗金子般一尘不染的坚强又柔软的心,他从非一座冷冰冰的只驻守在天梯尽头的像。
在她朝他迈出第一步时,他已经不顾一切地奔向她了。
夏鸢蝶从来没有觉得那段日子有多苦。
直到看见他的光芒万丈里,第一次蒙上了她脚边扬起的灰暗的尘土。:,,
第42章 分手吧 再等等我,好不好?
夏鸢蝶想,她还是有些做演员的天赋。
比如成功地,一边掉眼泪一边让游烈相信了,她是因为刚刚惊醒她的那个车祸噩梦后却又找不到他,所以才急哭的。
游烈也不是每次都能看穿她的谎言。
她一哭他就慌得不成样子,那些生性自带的敏锐和头脑都找不见了。
夏鸢蝶演了一出惊魂甫定的戏,最终还是把游烈哄出了家。他要开车到三十多公里外的地方,每天早上都会离开得很早。
等游烈走了以后,她就灵魂出窍似的坐在沙发上。
凌晨5点。
国内大概是晚上8点。
沙发上那个一直望着窗外黎明前的夜色发呆的,好像快要变成一张画似的女孩,终于动了动。
她很平静地拿起桌上的手机,拨了两通电话。
第一通是打给戴玲的。
玲姐跟乡镇扶贫办的领导打了申请,陪着夏奶奶又上来了坤城,还是住在招待所里。她说,家里已经让受害者家属带人堵了,回不去,夏奶奶今天哭了一天,还不许她把这件事告诉夏鸢蝶。
她这两天跑了两趟医院,那家的儿子才刚念小学六年级,今晚还在icu里,那家的妻子昏了几次,一直在院里打着吊瓶……
戴玲说着说着,夏奶奶醒了,大概察觉了电话另一边是她的孙女,硬是电话要了过去。
隔着万里的太平洋,夏鸢蝶听见老人的声音像破败的铜锣,嘶哑难辨。
“小虫啊,奶奶,奶奶没事……你不要回来啊孩子,学习最重要,这个你得听奶奶的……”
沙发上的女孩一直带着雕塑面具似的脸上,终于动了动。
那是一点难抑的悲戚,却用笑盖过去。
“奶奶,您说什么呢,我本来也要回的。”
“不行……不行!”夏奶奶努力绷着的情绪好像突然就崩溃了,电话对面的老人哭得凄声,“小虫,小虫,你听奶奶的话,你就留在国外,再也不要回来了……以后别人要是问你,你就说家里人死了、全都死了,只剩你自己,没有别人了,你记得啊……”
“……”
面具裂开一丝缝隙。
然后碎去。
在洛杉矶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里,沙发上的女孩无声地佝偻下身去。她哭得力竭,却只死死咬着睡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好像绝望本就没有声音。
不知道过去多久,电话那边奶奶终于被玲姐安抚回去。
戴玲拿回电话:“小蝶,你还在吗?”
夏鸢蝶在胸口窒息的疼里醒过神,她靠在沙发上,呼吸,呼吸,然后重新拿起手机。
“玲姐,我这周内,会回去的。”女孩声音喑哑,“受害者家属的赔偿,我来想办法。如果他们找上门,请你转达,我一定会……负起责任的。”
戴玲听见这句也终于忍不住了,她有些哽咽:“你才多大啊小蝶,你要用一辈子还吗?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夏鸢蝶阖上眼:“有人死了,有个孩子在昏迷,奶奶扛不起,这件事总有人要扛的。他们家又有什么错呢。”
“小蝶……”戴玲在电话对面也有些抽泣。
“玲姐,奶奶麻烦你先帮我照看两天。我会在给北城大学发邮件,提一封返校申请,等再去加大办好退学,就可以提前结束交换,这周内回国了。”
“小蝶,”戴玲终于出声,“你能不能让你男朋友……”
话说了一半。
却也分明。
靠在沙发上的女孩像轻栗了下似的,慢慢睁开眼睛,几秒后,夏鸢蝶笑了起来。
“他和家里的情况,玲姐你知道的,我是要让他回去求他外公吗,还是让他去向游怀瑾认错开口呢?”女孩笑里浸上泪意,声音也哑下来,“玲姐,我不能这样对他……真的,至少我不能这样对他吧……”
因为只要她说,他就一定会去做的。
可游烈是那么桀骜的、不屈的、本该走到哪里都光芒万丈的一个人。
他已经为她蒙尘至此。
他够累了。
她还要他怎么做?她怎么忍得下心呢?
夏鸢蝶掐得掌心麻木而刺疼。
“玲姐,麻烦你把受害者家属要的赔偿,医疗费,清单发给我吧。”女孩喑哑着声,“我来想办法。”
“……”
电脑在昏暗的房间里,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邮件里清单最下。
一行对她来说的天文数字。
夏鸢蝶知道,它还会涨,icu里一天就要几千甚至上万的花费,而那个才十二三岁的孩子后续、将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还是只有那一个办法了。
女孩合上电脑。
她在黑暗里又安安静静坐了很久,终于拿起手机,拨出了第二通电话。
几十秒后,电话接通。
黎明的阴翳落在女孩身上,将她侧颜模糊在昏黑里。
她张了张口,终于涩声而平静地:“游叔叔。抱歉……”
夏鸢蝶幻听着什么东西摔碎在地,那可能是她心底那个小孩唯一紧紧抱着的、唯一拥有过的东西。
她合上眼睛,听见自己还是残忍地开了口:“我需要,向您借一笔钱。”
一直到很多年后,夏鸢蝶还是会想起这个早上。
明明是一通远隔重洋的电话,但游怀瑾又好像就坐在她的面前。
他西装革履,温文尔雅,居高临下,还有一丝悲悯。
而她满身疲惫、不堪、绝望与自卑。
那不是游怀瑾的错,夏鸢蝶很清楚,那只是她和游家在的那个世界本就有的天壤之别,云泥之距。
那才是游烈本该在的位置。
在他的骄傲为她折尽零落前,在他被她身处的泥沼彻底吞没前,放他走吧,放他回去做他光芒万丈的、不要再尝一丝人间疾苦的大少爷。
一直到电话的临近末尾,游怀瑾都没有提起过一个字,要叫她离开游烈。
是她提起的。
她说她会离开游烈。
游怀瑾却说他不强求,他们可以继续在一起,这不是他帮助她的条件。
在将起的黎明前,女孩声音空荡地笑了。
“我不要自尊,叔叔。但我不能连他的骄傲也践踏。”
“我欠您的,将来还清了钱,也还不清您的恩情。只要我活着,您有一言,我无二话。”
“但游烈他不欠您,是您欠他的。”
“所以您可以放心,我会和他说清楚,是我主动找您要的钱。拿了您的钱,这辈子我都没资格再出现在他面前了。”
夏鸢蝶说完,道谢,等游怀瑾结束了电话。
然后女孩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沙发上,拿起电脑,放在腿上,她一边无声又平静地掉眼泪,一边开始写她的返校申请。
太阳将升未升。
黎明前的昏暗总是最孤独,最漫长,最死寂,像一个世纪悄然逝去。
-
回国的机票买在了周五下午。
夏鸢蝶将摊牌的时间选在了周三晚上。她拖不下去了。她怕再多看见游烈一眼,再多听到他声音一次,她就会变得彻底地自私、无耻、不管不顾,拼尽一切想留下来。
她没敢给游烈打电话,她给他发了信息。
夏鸢蝶拿到了一笔刚结算的翻译费,约好那天晚上,在他们住处不远的一家餐厅,她说要请他吃饭。
其实那天晚上她情绪压得挺好的,夏鸢蝶想,一切都按部就班,本来应该都按她计划好的节奏发展。
但是总有意外,计划再早都没用。
于是那天下了一场雨,很大,游烈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迟到了会儿,他淋得头发半湿,有些狼狈。但随便扔在人堆里,还是很拔尖地好看。他从餐厅门口进来时,长腿在前台一驻,望着窗外大雨失神的夏鸢蝶就听见,邻桌的外国女孩笑着聊“heshot”。
在她们聊到是要去要他的skype还是facebook账号时,游烈终于在忙碌的餐厅里找到了夏鸢蝶。
他黑漆漆的长睫一下子就撩起来,笑意晃入他眼底,像星火熠熠的长河。
他穿过人群朝她走来。
没有一丝迟疑和旁顾,游烈就那样看着她,一眼不眨,就好像世界偌大、茫茫人海里也只她一人。
夏鸢蝶忽然就被难过席卷。
她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眼睛。
她想总要吃完这场饭,游烈总是晚饭都顾不上,就从学校再开车赶回来,他今晚来晚了,不知道又去做了什么,好像更倦怠又更兴奋了一点。
然后夏鸢蝶就等到了她计划之外的第二个意外。
游烈把藏在外套下的她送的围巾放在旁边,几乎一点雨都没沾,身上却淋得夹克都半湿。
他坐下后,从外套内口袋里往外拿什么东西。
“我准备了给你的生日回礼,”游烈眉尾轻抬,眼眸都熠熠,“狐狸,你猜是什么。”
夏鸢蝶屏息,几乎窒息。
而在她的视线下,游烈拿出了那个被他收得小心翼翼的盒子。
黑色天鹅绒的。
戒指盒。
“——”
夏鸢蝶听见耳边仿佛骤然响起尖锐刺耳又沉重如闷雷的幻音,震荡交替得,她脑海都轰鸣。
于是她连最后一顿饭都没有陪他吃完。
“游烈。”
女孩抬手,在游烈打开那只盒子前,骤然按住了他的手。
她几乎颤栗难抑。
“对不起,”她说,“我们分手吧。”
“……”
真奇怪。
你以为会叫你的世界都坍塌的一句话,说起来竟然那么轻易,平静。
而说出来以后,就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了。
连手都没有再抖,夏鸢蝶慢慢起身,他从游烈被雨水浸得冰凉的指骨上,一点点抽回自己的手。
她摸起手机,很平静地打开通话记录,然后给他看了转账信息。
“我跟游叔叔要了一笔钱,算是他替你付给我的……分手费。”
“我主动要的。你不嫌丢人的话,可以去问。”
女孩垂着眼,侧过身,她一眼都不去看桌子对面,从她开口以后就一动没动、一声没出的游烈。
她不敢看他一眼。
“这样的你给不了我想要的。”夏鸢蝶离桌,语气平静而残忍,“我等过你了,真的,但是我等不下去了。和你在一起我看不到未来的希望——你知道,我刚从泥潭里爬出来,我不想再回去了。”
“……”
夏鸢蝶说完,朝外走去。
漫长的几秒过去,她听见身后他终于回神的沙哑声音,碰撞,摔地的桌椅,磕碎的碗碟,混乱的惊声和尖叫……
女孩头也不回,走得越来越快。
她跑进夜色的雨中。
没有一条街的距离,游烈追了上来。越下越大的雨里他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回身前。
“你说清楚。”游烈声音沙哑得厉害,他什么都没带就跑了出来,洛杉矶那场冷得沁骨的大雨里,他身上只有淋得湿透的衬衫和长裤。
夏鸢蝶从来没有见他狼狈到这个地步。
她很感谢那场雨。
她终于可以仰头看他,只要没有表情,他都看不出她在哭。
而在女孩那个空洞得接近冰冷的眼神下,男生慢慢屈下了他桀骜凌厉的颈骨,他折低下头,声音哑得近哀求:“夏鸢蝶,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告诉我,我一定能解决的,好不好?”
“你解决不了。”
女孩轻勾起唇,她踮脚:“拿了这几百万,我可以在国内过得很好,一辈子都衣食无忧,我为什么远离我的家人和朋友,跑到上万里外的异国他乡,还要陪你在国外受累吃苦?”
游烈捏紧她手腕,夏鸢蝶几乎有一秒觉得她会被他捏碎在这场雨里。
但他只是咬得颧骨都颤栗:“你说谎。”
“你明明知道,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我在你面前从来没有掩饰过,你说过我和游怀瑾很像的——你忘了吗?”
夏鸢蝶盯着他漆黑纯粹的眼眸,一字一顿,像亲手把冰冷的钉子楔入:
“游怀瑾抛弃了你和阿姨,我也终究会抛弃你。”
“——”
话声出口那一秒,像错觉,夏鸢蝶看见游烈眼底的光亮寂了下去。
他僵栗,松开了她的手腕。
夏鸢蝶在雨中滞立。
那是他只敞开给她一个人看的,他心底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他把她捧在那里,像心尖一块软玉琉璃。
然后被她亲手,在那捅下了最深最狠的一刀。
她大概生来就是注定做个恶人的。
看,多彻底。
夏鸢蝶转身,僵着身,朝前面走去。
夜色在雨幕下黑得透彻。
然后她手腕一紧,在她不可置信的栗然下,游烈再一次拉住了她。
“夏鸢蝶。”
那是那天晚上的最后一个意外。
——
她知道他爱她,只是她从来没想过,那样天之骄子的游烈可以为她折尽傲骨,在最后一刻狼狈至极却不管不顾,他只固执地握着她手,声线涩哑。
“五年,最多五年时间,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再等等我……好不好?”
“——”
雷声轰鸣,那场如瀑雨里夏鸢蝶终于泣不成声。
好在雨够大,夜色够黑。
她没回头,一根根掰开他手指,甩开。夏鸢蝶走出去,在路旁招停了一辆计程车,上车,关门。
夏鸢蝶报酒店名,计程车撕开雨幕。
后视镜里,那抹狼狈支离的身影渐渐远去。
车身拐弯。
他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
女孩平静地坐在后座。
像是没事人一样,她低回头,慢慢整理自己的头发,衣服,背包。
司机担心地看了眼后视镜:“那人是你男朋友吧?他是做了什么坏事,你要这样惩罚他啊?(英)”
整理长发的手指停住。
像沙子城堡坍圮。
后视镜里,面无表情的少女忽然蜷下身去,号啕大哭。
-
飞机起飞前最后一夜。
夏鸢蝶回去公寓里,收拾她自己的东西。听说酒精可以麻痹一个人的情绪和感知,她特意去便利店买了一瓶,回酒店喝完了,刷牙,漱口,整理衣服和长发,然后回了公寓。
到楼上前,夏鸢蝶都挺平静的。
然后她发现公寓房门没关。
敞着一条缝隙。
门里漆黑一片,隐隐有点什么声音。
夏鸢蝶推门进去。
所有灯都关着,只有客厅里,游烈当时买回来但没用过几次的投影仪,幕布放了下来,荧荧的光将大半个客厅拢得明灭。
夏鸢蝶走进去,看见那部正在播放的宇宙起源模拟。
也看见了游烈。
他就坐在沙发前的地上,一条长腿散漫地屈折,斜靠在茶几上。冷白凌厉的腕骨搭过膝盖,他修长的指节松散垂下,指骨间懒懒夹着根烟。
猩红的一点偶尔被他递到唇前,薄唇衔抿,烟头时亮时暗地明灭。
也被荧幕上的光掠过那张漠然冷冽的侧颜。
青雾缭绕在客厅里,尼古丁的味道呛人得窒息。他腿旁,盖过了整个烟灰缸,一地烟头散乱,还有两三个烟盒躺在一旁。
而那人一动未动,像没听见有人进门。
夏鸢蝶被烟的气息呛住,没忍住,她咳嗽了起来。
眼泪也呛出,忍在眼眶里。
游烈拿烟的手停了下,仍是没回头,他无声地看着荧幕里缓慢放映的纪录片,星辰在银河里徜徉。
夏鸢蝶咳完,放下包:“我来收拾东西。”
“……”
游烈无声,没听见一样。
多数书和衣物她已经寄回了酒店,公寓里其实早就没剩她的什么东西了,游烈应该在昨晚回来时就知道。
两个人的东西,夏鸢蝶都没碰,一点不多的杂物被她收好。
从卧室出来以后,客厅里倚着沙发的人姿势都没变过,只是手里夹着的那根香烟,比之前更长。
又点上了一根新的。
也可能不止一根。
夏鸢蝶再次轻声咳起来,她呛得厉害,酒精都拦不下胸口郁疼的那股闷气,她放下包上前,跪地,伸手拿掉了游烈的香烟。
青雾薄绕。
那人缓抬了下冷冽深刻的眉眼,他睨过她没一丝情绪,便偏过眼:“……滚。”
游烈垂手,去拿地上的烟盒。
新的一支被他随手晃出来,他低头咬上,仰回修长的颈,抬手就要去拿旁边茶几上的火机。
夏鸢蝶再次伸手,拿住了他唇间衔着的眼。
但没能拿下来。
——
男生凌厉而微微凹陷的颧骨颤紧,他咬着烟,终于缓慢地,将那双漆黑得犹如死寂,又寒彻慑人的眼转睨回来。
夏鸢蝶不惧也不动,她轻声:“松口。”
游烈咬着烟,冷冷嗤了声,就要拂开她手腕。
少女就在那一刻俯身。
她忽然吻上他唇角,带着淡淡的,果酒甘冽。
靠在沙发前的游烈蓦地一僵。
然后还没点上的香烟就被她抬手拿掉,折断,扔在一旁。夏鸢蝶慢慢支起上身,歪过头,她朝他笑了下。
“换个健康点的发泄方式吧,万一你死了,游叔叔不会放过我的。”
游烈像没听到,长睫漠然扫下,似乎也懒得再和她说一个字。
他拿起烟盒。
“砰。”
夏鸢蝶隔着那只烟盒按下他的手,将人推在沙发底座上。
在游烈冰冷寂然的眼神里,夏鸢蝶慢慢呼吸着,轻软下笑,她伸手,指尖轻轻挑过他喉结。
然后被游烈漠然甩开。
“啪。”
夏鸢蝶的手腕磕在沙发软垫上。
不疼。但又叫人崩溃地疼。
夏鸢蝶低声,笑得像轻声的哭,她变本加厉地勾住他肩颈,低头附去他颈侧,吐气也带果酒甜香:
“阿烈。”
要拉开她的指骨蓦地停在她手腕上,捏紧,游烈眼底抑着躁戾阴沉的怒意,望向身前的夏鸢蝶。
女孩微微歪头,她吻了下他喉结,然后朝他仰脸。
她又笑了。
清与欲在她琥珀色的眼眸里,在她眼尾曳着的轻红里融作一处。
她附耳,笑着,叫他一字一句听得分明:“阿烈。你弄死我吧。”
“弄死我我就不走了,好不好。”
“——!”
他压抑的欲意在她眼睛里分崩离析。
客厅的灯一直暗着,投影幕布上,从137亿年前的一场大爆炸开始,宇宙起源的模拟纪录片缓缓放映。
那晚夏鸢蝶看见窗里的星星被摇碎成影,在纪录片空旷而恢弘的背景音里,她颤不成声,望着幕布上凝聚到奇点的爆炸,她也仿佛成为其中一粒星尘,感知着被撕碎一样的狠戾与冒犯。
她真以为自己会死在他眼底的那片星河里。
无比漫长又恍惚,爆炸后的物质与能量四散,空间无限膨胀,整个宇宙的温度下降。
星系开始形成,恒星与行星散布其中。
最后一次里,游烈按住她细长脆弱的颈,荧幕上,坠落的陨石狠狠地撞如了初生的宇宙,将她的世界炸作一片刺目的白。
在模拟纪录片令人震颤的轰鸣声里,她听见他抵着她还颤栗的心口,对她说了今晚第一句完整的话。
“好。那就一起死吧。”
“——”
女孩忍了一夜的眼泪倏然落下,它滑过她脸颊,砸在他按在她颈前的手指节一侧。
眼泪是凉的,又烫。
游烈就僵住了。
他慢慢松开了五指。
荧幕上的模拟纪录片已经临近尾声,音乐终于不再恢弘,柔和下来的背景音里,宇宙中最绚烂神秘的星体们开始了新生。
最后他将自己退离,起身,扯起一件衣服,扔在了被落挞出漫缀红瓣的雪白上。
离开前,游烈站在客厅边,居高临下地低睨着漆黑的眼,而后他慢慢咬起最后一根烟,哑着声笑了:
“算了。你也配么。”
他转身,在真的弄死他的蝴蝶前离开。
房门被他紧紧阖上。
——
夏鸢蝶是第二天中午,堪堪离开了那座公寓,赶去了洛杉矶的机场。
进安检前,她忍不住回头,望向身后的人海茫茫。
那点错觉似的熟悉的感知被淹没在陌生幢幢的面孔里。
她找不到了。
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机翼划破云霄——
系于两端的那根细线,终于断在了最遥远的黎明天际里。:,,
第43章 订婚戒 他是回来跟何家小女儿结亲的。……
===2023年7月,北城===
“啊啊啊啊周六还要加班!这破工作谁爱干谁干,爸爸不干了!我要辞职,回家当自由译员!”
“……”
夏鸢蝶刚提着咖啡转出电梯间,就听见项目组的格子间里,传回一声崩溃的嚎叫。
她弯了下唇,走过去。
“你以为自由译员就轻松了呀?”纸质咖啡杯被纤细五指轻放上桌边。
开口的男同事十分愤慨,扭头就拍案而起:“自由译员我至少可以选择是周五通宵还是周六早起——起……夏、夏组长?”
对方的表情一秒从愤慨变成绝望。
夏鸢蝶朝其他前一秒还义愤填膺表示附和,这会立刻毫无义气地低头翻资料看电脑的同事们提了下手里的咖啡纸袋。
“辛苦啦,先请大家喝咖啡。欠你们的晴庭聚餐,下周一定补上。”
“谢谢组长!!”
在隔壁二组投来的羡慕嫉妒恨的眼神里,一组组员集体欢呼。
“啧啧,一样是加班,二组怎么就连口热水都没有呢,同人不同命啊。”刚刚还喊着要辞职回家的男译员孔琦睿,这会儿已经抱着咖啡杯,十分狗腿地跟在夏鸢蝶身后拍马屁了。
夏鸢蝶回到工位,把包挂在一旁:“嗯?你又不辞职啦?”
孔琦睿趴在她工位隔板上,笑得很是谄媚:“哎瞧夏组长您说的,我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您这么好的领导,那工作再苦,为了您我也得坚持下来不是?”
“少来。”
夏鸢蝶将桌上资料中的一摞拿来面前:“昨天发给你们的客户ppt,你看完了吗?”
“翻译要点我都整理好了,等回去再检查一遍,立刻发您邮箱!”
“嗯。”
夏鸢蝶点点头。
几秒过去,她仰回脸:“还不回去,等我给你贴小红花么?”
孔琦睿盯着她:“不,我正在瞻仰您呢。组长您简直就是铁打的,一样是头天晚上陪客户喝到半挂,姜二组长听说已经在家里歇菜了,我们还以为您今天肯定也过不来了,没想到您跟没事人一样啊……”
夏鸢蝶一边翻资料,一边分心听他絮叨。
——几年同传练出来的分神思考能力,用在孔琦睿身上,也算是大材小用了。
好在几句以后,孔琦睿终于到了重点。
“所以昨晚上陪helena那几位大佬的酒局,最后探出来的结果怎么样啊组长,helena科技那个峰会项目的笔译口译相关,我们公司真的拿下了??”
这句话问出来。
不约而同地,一组各个工位翻页点鼠标的声音同比调低了一半。
夏鸢蝶翻页的手指一顿,微不可察地颤了下。
过了两秒,她掩饰性地轻抬了下薄镜片,窗前的女人撑起腮,勾唇笑了:“喔。原来,都在这儿等我呢?”
语气轻飘飘的,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无意识的撒娇感。
像只随意又慵懒的狐狸似的。
她身后落地窗外的初阳正明媚,孔琦睿几人猝不及防就被他们组长的美色晃了下眼。
不知道谁被蛊迷糊了,顺口就跟上:“就算暂时没拿下,我倒是觉着姜二也没说错,咱们组长完全可以试试美人计,绝对是手到擒来哎……”
没说完,就被旁边醒神的惊扑上来捂了嘴。
夏鸢蝶抿唇,轻淡地玩笑了句:“你怎么知道我没试?”
“——?”
赶在被众人八卦包围前,夏鸢蝶主动截住:“但那位游总确实是跟传闻里一样,近身都难。敬酒都失败了,你们就也不要打其他主意了,老老实实拼实力靠运气吧。”
“这么难搞啊?”
“也正常,他这种手腕地位的,身旁得有多少人上赶着往前贴?”
“但不是一直听说他有情伤,没交过女朋友什么的吗?”
“害,这就是你不懂了吧?有没有女朋友和有没有女伴,那是两码事,尤其这种太子爷级别的,不管走哪儿,身边美人来去如流云,隔两晚上就换一个,那都是常态。”
“偏了偏了!游烈又轮不着我们够,项目才重要呢!”
话题再次被聚焦回来,这次组里新来的小实习生也扒上桌沿:“vanny姐,你就跟我们透露一下下嘛。项目到底拿没拿下?”
“……”
对着格子间后面冒出来那一双双八卦好奇的眼睛,夏鸢蝶也有些无奈:“平日没见你们对客户这么上心。”
“这个可不一样啊组长,”孔琦睿回过神,“helena这颗大树,咱们要是真靠上了,那在业内的圈层资源直接拔高一个大台阶!咻!档次就上去了!”
“别多想。就算拿到这个项目,也不代表我们能和helena科技有长期翻译合作。”
夏鸢蝶一顿,在他们兴奋尖叫出来前,及时泼了冷水:“而且,这个项目也还是待定。预计最早下周一,helena那边才会给答复。”
“啊……”
失望的动静一直蔓延到二组那边。
“就算他们牛、就算是民营航天独角兽,这也多少有点欺负人了吧。”
“是啊,资料也翻了,会也开了,酒局也陪了,还不给个准话?果然人家大公司,又是游氏的太子爷背书,就随便遛我们玩呢呗?”
“害,谁让我们高攀呢。”
“我看只要能搭上helena这条大船,这个项目丁总都不介意咱们白干。”
“也是……”
“咚咚。”
夏鸢蝶垂下叩隔板的手指,笑得温柔一刀:“还聊,你们不会是想周日继续过来陪我加班吧?”
一颗颗脑袋瞬时齐刷刷转向电脑。
临近中午,工作基本结束。
小实习生拿着翻译好的文件过来找夏鸢蝶审阅:“vanny姐,昨晚酒局上,那位游总没难为您吧?”
“……”
接过黑色文件夹的白皙手指停了下。
[——那让我看看吧,你要怎么求我复合。]
某人低缱着漠然冷嘲的声音,像是幻觉似的,从她身后落地窗内的明媚天际一穿而过。
夏鸢蝶回神,淡声:“怎么会。”
“啊,那就好,”小实习生摁着胸脯松了口气,“我还怕这位太子爷会因为昨天在会议室的事记您的仇呢。”
“没有。时间不早了,你也下班吧。下午不用加班了,早点回去休息。”
“好的!组长周一见!”
夏鸢蝶点头,也起身。
正巧卡着这个点,她手机震动了下。
乔春树的催促信息从她眼里映过。
【乔】:大译员??
【乔】:你不会是要鸽一个开了二十八公里来见你的好闺蜜的午饭吧??
夏鸢蝶看完淡笑着回了句“来了”,拎包离开。
楼下。
“你学长这公司也够变态的,”乔春树接上她,嫌弃地打方向盘,“周六中午都加班到这个点,太没人性了吧?”
“初创公司么,想挣市场份额就得多做,没办法。”夏鸢蝶在腿上翻看着小实习生刚交上来的翻译材料,随口答道。
“你还说呢,以你在同传业内的口碑,干嘛到现在还非窝在这么个小破公司?”
“大学那会儿,丁问学长帮我很多嘛。”
“啧,就算他当初是给你找了不少渠道资源,让你累得一天睡不上五小时,但你也不至于就得以身相许了吧?”
“……?”
夏鸢蝶终于从文件里抬头,哭笑不得:“学长和我真的只是谣传。”
“真的?”乔春树怀疑的眼神。
“千真万确。”
乔春树顿时来了精神,她挪挪屁股,在座椅里坐直了:“那你跟游烈岂不是就有点新的摩擦火花的可能——”
“打住啊。”
夏鸢蝶没抬眼,手里资料往后叠了一页。
车里放着柔和轻缓的音乐,也衬得她声音像在春湖的水面上微微晃着:“你们律所消息那么灵通,不可能不知道,他这次回国是要跟何家小女儿结亲的。”
乔春树卡住。
脸色都有点憋青了,她才恼声:“你和你学长都能是假的,为什么他和那个何——何什么来着?”
“何绮月。”
“哦对何绮月,为什么游烈和何绮月就不能是假的?说不定两个人只是合作敷衍家里呢?”乔春树义愤填膺地说完,回过神,她狐疑扭头。
“等等,你怎么知道何绮月?”
“看路。”夏鸢蝶头都没抬。
“哦。”
乔春树从善如流地转回去。
“关注国际新闻,尤其是一些顶级外文新闻报刊,也是我们翻译员的基本职业涵养。”
夏鸢蝶安静翻页。
“helena科技现在作为国内民营航科公司里的独角兽,最近几年在研发的新型低成本液体燃料火箭项目在国际上也饱受瞩目,游烈这位掌舵人受到的关注一点都不比游怀瑾少。何家又是国内数得着的金融集团,他们两人的绯闻在外文报刊一直是上头版头条的。”
乔春树贼心不死:“可我还是不信,那位大少爷怎么可能是能接受家里联姻安排的主儿?……说起来,你昨晚不是一起跟去饭局了吗?游烈就没什么表示?”
夏鸢蝶停顿,略微撩起长睫。
在那间昏暗包厢里发生过的,梦里镜花水月似的一幕,好像此刻就浮现在她眼前的车窗上。
——
彼时游烈折膝坐在她面前,高她几公分地俯下,那双暌违的漆眸慑人寒凉,声线却是嘲弄而冷漠的。
“那让我看看吧,你要怎么求我复合。”
夏鸢蝶在他的眼神下,本能地垂低了睫,却在昏暗里恰扫到了他无名指上那枚戒指。
它随他指节抬起,戒圈上淌过冰似的光。
她一下子就被凉回了神。
于是夏鸢蝶笑着勾眸,她不退反进,朝着他凌厉流畅的下颚线条微微迎上:“游总。”
“……”
游烈皱眉,在她呼吸拂上来前,偏开了脸。
他眼底那一丝情绪被昏黑模糊掉了,夏鸢蝶分不清是嘲弄还是嫌恶。
是哪种都叫夏鸢蝶唇角翘得更高,笑意更明媚,只是那笑到了她眼底就晃碎了,变成玻璃碎片似的,辨不清的情绪被斑驳折射着。
“游总明明很厌烦我,何苦为了一点旧怨,还要委屈自己。”
夏鸢蝶抚过长裙,仰进沙发,未等到游烈开口——
在一声短暂的震动里,他拿出手机。
瞥过来电显示上的“何绮月”后,游烈顿了下,然后他漠然起身,像是再懒得看夏鸢蝶一眼,径直向外走去。
离得近,夏鸢蝶自然也看到了那个名字。
醉意叫她不得不靠着沙发,虚眸望着。
那人离开身影如旧,他不带情绪地漠垂着眼尾时,依旧是那副冷冽疏离、生人勿近的模样。
区别只是,她现在也成了“生人”中的一个。
他更厌恶的一个。
“游总如果实在恨我,介怀难消,那您提个条件,我照办就是。”在游烈离开包厢前,夏鸢蝶轻起了话头,“至于这种私下的见面,还是少些,免得您未婚妻生气,您说是么?”
包厢门拉开一半。
半明半昧的光影里,游烈没有回身。
她只听得那人薄嗤了声,语气冷冽沁骨:“你想多了。”
“她不会在意你。”
——
“……怎么看都感觉他和何绮月没可能啊。我觉得一定是噱头,或者他们联手应付家里相亲安排的!”
车内,夏鸢蝶回神时,耳旁仍是乔春树不死心的辩论。
“不是。”
夏鸢蝶语气淡淡的,抬手勾了下眼镜。
薄镜片后,她弯眸而笑。
“我看到他戴的订婚戒指了。”
“?”乔春树难以置信地回头。
夏鸢蝶不想去接她的眼神,大概是怕在里面看到同情或者怜悯,再或者,是怕看到她眼底那个难以维系的狼狈的自己。
她往窗外转过脸去。
几秒后,车里才响起女人轻淡声音。
“乔乔,如果你知道了七年前我向他扎下去的那一刀有多狠,多彻底,你就能明白,我和他之间绝无半点可能了……就算七年过去,他对我还有什么感情,应该也是纯粹的恨意而已。”
乔春树仍难信:“游烈当初对你有多特殊,还有后来传开的他为了你连高考最后一场都弃考了的事情,全校没有人不记着呢。”
夏鸢蝶笑了下,回眸向车里:“都过去了,乔乔。”
“……”
乔春树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复杂。
复杂里还掺杂着一丝,心虚。夏鸢蝶若不是和她相熟多年,恐怕也难察觉到那一丝心虚的存在。
副驾上,女人轻狭起眼角:“你做什么了吗?”
二十分钟后,某独立餐厅回旋走廊上。
“他家位置真的超难订到的,你就陪陪我吧,我可是开了28公里的车才过来的,求你了啊小蝴蝶!”乔春树正扶着夏鸢蝶的腰往里推。
夏鸢蝶握手忍着:“你不是说游烈今天也在这边吃饭。”
“只是可能、可能,一个不那么准确的消息,我想着顺便来碰碰运气嘛,主要还是吃饭!真的,你了解我的,有什么比吃更重要呢!”
“万一遇到呢。”
“他都不一定来,再说,这边一餐饭翻两三次台呢,餐桌也不少,那得什么运气,才能刚好碰——到……”
话声像是被按了消音键。
夏鸢蝶心生不祥预感,顺着乔春树惊住的目光,她望向整个餐厅视角最好的、可以俯瞰落地窗外高楼云景的那个桌位。
兴许有些人就该永远光芒万丈。
他站在哪儿,哪儿就理应是宇宙的中心一样。
那人也确实做到了。即便带着漂亮可人的女伴同桌而坐,仍旧叫大半个餐厅里若隐若无的目光笼罩在他身上。
果然还是这样好。
不管旁边是谁,他就该坐在高高在上、一尘不染的金云上。叫红尘烟火与人间疾苦都够他不着。
“走吧。”
夏鸢蝶看了几秒,就要转身。
在她失神而略微恍惚的这一秒,就被乔春树趁虚而入——
“哇,小蝴蝶,好巧哎!”
这一声算不得高。
但餐厅安静,离着那个窗边高位更近。
甚至夏鸢蝶都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乔春树薅在原地,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窗边那桌桌旁,扣着刀叉的修长凌厉的指骨略微停顿,碎发下,那人漫不经心抬目,回眸。
隔着十几米,黑漆漆的眸子一瞬就慑住了她。
“……”
躲不掉了。
夏鸢蝶被乔春树拖过去。
“好巧,游总,您也在这边吃饭?”
压下拉着乔春树同归于尽的心,夏鸢蝶尽可能展现一个不露情绪的笑。
几节单独拱起的圆阶上,游烈懒倦地搁下刀叉。
他似乎嘲弄而冷淡地瞥过她,“是巧。”
那一眼,几乎就已经要把“原来这就是你求我复合的拙劣手段吗”的讥嘲写出来了。
夏鸢蝶:“……”
“阿烈,这位小姐是谁啊?”游烈对面,女声起得不安又小心。
“——”
夏鸢蝶垂低的眼睫一颤。
有那么短短几秒,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冻得僵了下似的。
游烈不显痕迹地皱了下眉,但须臾就冷淡地平抑下去,他早将视线转回,没有看阶下的人。
“工作关系,你不需要认识。”
何绮月顺从点头,温软地笑:“好。”
“……”
从那个称呼起时,乔春树就一怔,然后慌看向夏鸢蝶。
夏鸢蝶面上看着倒是没什么情绪的,安静等过这一场夫唱妇随的温情画面,她朝游烈轻颔首:“抱歉,游总,那就不打扰两位用餐了。”
她拉住乔春树就转身,眼角盈盈曳着的笑意还温和,指尖却冰凉。
乔春树怔了下,有些气恼地回头去看游烈。
也是这一秒。
“如果我是夏小姐,今天中午应该是没心情用餐的。”游烈慵淡着声线道。
夏鸢蝶停下,转身:“游总何意?”
“对贵公司的拒绝提案,应该已经在我助理的邮件箱里了,”游烈十指交扣,神色冷倦地抬了眉。
他居高临下地俯睨着她,眼眸漠然薄凉:“既然这样巧,那我就再给夏小姐一次机会。”
夏鸢蝶微微屏息:“什么机会。”
游烈一抬腕表,垂眸冷瞥:“到我午餐结束,还有二十分钟——夏小姐不妨用这最后的时间认真想想,如何说服我,把这个项目交给你们。”:,,
第44章 夜雨天 你猜,她这七年如何。
夏鸢蝶与乔春树走出去不远,在窗边的订桌落座。
视角独好的临窗桌位旁,见两人落座,游烈才垂下睫睑,也敛了余光。紧扣的指骨松开,他拿起了左手边的高脚杯。
“何小姐,我不喜欢听到别人对我用那个称呼。”
薄抿了口红酒,游烈眼都未抬,声线冷淡低哑,“相信你藏起来的那位男朋友,也不会愿意听见你这样喊别的男人。”
何绮月眨了下眼:“这就生气了?我只是想验证下我的想法,”她回身望了眼那边窗旁,“看来,这位小姐对你确实很不一样。”
长睫掀起,游烈望抬来的眸子漆凉。
“抱歉啦,因为第一次看到你在一个人面前情绪这么外露,”何绮月放轻了声,靠近桌对面的人,“你没注意过吧?你一旦有情绪波动的时候,就会摸你无名指上的戒指——就像刚刚看见她时一样。”
游烈眼神分毫未动,仍是冷冽地睨着她:“所以呢。”
“这个戒指,是你传说中的那位初恋女友送你的?”何绮月低头示意,望向游烈无名指上不曾见他摘过的戒圈。
不等游烈开口,何绮月以手遮唇,惊讶:“难道,刚刚那位,就是圈里全都只闻其名不知其人,还让你苦等了七年的……”
“何小姐。”
游烈垂了眼,倦沉着声截断了她的话音。
大概是察觉游烈的情绪确实起了波澜,何绮月收声,无辜地看他。
“我一向反感情绪不稳定、临场发挥、不分界线的合作对象,这点在最开始我就说地很清楚了,我对任何冒犯的人都没有耐心。”游烈漠然道,“这次午餐足够应付过三个月的相亲宴。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不必见面了。”
“……”
何绮月面色微变,欲言又止,最后只讪讪低下头去。
桌上终于安静下来。
游烈瞥过腕表,搭着红酒杯的指骨轻轻挪动底托,借着望向窗外,他的余光再一次落向餐厅的某个角落。
落地桌旁。
乔春树垫着下巴,若有所思:“我怎么总觉得游烈在看你呢?”
夏鸢蝶轻叹:“别替我自作多情。”
“律师的直觉很准的好不好,尤其游烈,几年不见,他那点攻击性是藏得更深但露也更狠了啊,我从过来开始,就总感觉自己身上毛毛的。”
“是么。”夏鸢蝶回身。
“哎,你别直接——”乔春树没拦住。
视线里,高台上两人对坐,何绮月上身前倾,似乎在和桌对面的男人亲昵地说着什么。
夏鸢蝶淡然转回:“你看,我说了没有。”
“你可真是坦荡。”乔春树杵着脸,“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假装视而不见,但用余光看了上千遍?”
“……”
夏鸢蝶装没听到,瞥了眼手腕上的红丝带腕表。
指尖下,手机电子文档又划过一页:“帮我掐下时间,最后五分钟的时候提醒我一下。”
“你真准备按他说的办?”乔春树惊问。
“嗯,这个项目对公司和我个人都很重要,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得试试。”
“你这个脾气可真是绝了,我刚刚见他那样都想直接拉你走人,亏我还以为你俩今天必然是一撮就成呢!”乔春树有些气愤,“游烈是不是就是太了解你了,知道你肯定把工作放在个人情感前,所以才敢这么拿捏你的?”
“……”
夏鸢蝶一怔。
这次她分神却岔了心思,目光空掠数行而一无所获。
有那么一秒她觉得乔春树是对的。
游烈太了解她,也被对她的了解不止一次地伤害过。他这样做,就是认定她依然还是从未变过的利益为先的性格。
那他也该顺理成章认定,即便挽回,她终究还是会抛弃他的。
…那他还怎么可能回头呢。
对他目的再妄加揣测的话,就真是她自作多情了。
时间不够细思,夏鸢蝶压下翻涌难平的心绪,将注意力转回到眼前的文件资料上。
乔春树听话地掐表:“二十分钟够吗?”
“这个项目原本也是我准备最多,开会那天,因为一些原因,只让组员做了report。稍作整理,重新拿下我有信心。”
“你的业务能力我还是相信的,同传圈里挂着名呢,但游烈……”
乔春树顿了下,还是没忍心把那句话说完。
也不必说完。
“如果他只是想耍弄我,那也随便他,”一边默读过页内要点,夏鸢蝶牵了下唇角,“反正我对他说过更重的话,他再恨我都理所应当。”
乔春树托腮:“你越说我越好奇了,当初甩人的时候,你到底干了多天怒人怨的事情,才能让游烈他现在对你竟然都变成这副态度?”
“不好说。”
“啊?”
窗边,女人一抬纤白指尖,点了点落地窗外:“我怕再重复一遍,晴空会砸下个雷来劈我。”
乔春树:“…………”
乔春树:“?”
说二十分钟就是二十分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夏鸢蝶合上手机,视线里就见游烈起身,正随手系起西装扣子。
和他同桌的何绮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乔乔你先吃,我待会回来。”夏鸢蝶朝那道已经往餐厅外走去的清拔身影快步追去。
进电梯间前,夏鸢蝶终于追上了那双一步顶她两步半似的长腿。
游烈似乎只用余光瞥见她,并未侧眸就冷淡张口:“从这里到停车场内,你有三分钟纯英文阐述时间。希望我能够听到对这次峰会核心内容明晰的认知和表达。”
“好。”
电梯门打开。
夏鸢蝶深吸气,跟着游烈走进了梯厢里。
等电梯再在贵宾专用停车场层打开时,夏鸢蝶刚结束一段,就被游烈截断:“谈谈液体燃料火箭相较于固体燃料火箭的优劣。”
是突然且在提纲之外的提问。
但夏鸢蝶略作停顿,就接得平滑,对答如流。
回答结束时,夏鸢蝶已经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加长轿车旁的专职司机。
那辆车让夏鸢蝶晃了下神。
还是上学时那款劳斯莱斯,车牌号都没变过。
夏鸢蝶不知道游烈为什么会愿意要游怀瑾的车。
就在此时,那个磁性冷淡的声线再次拨动她耳边空气里无形的弦:“你刚刚的最后两句,用不同的语序结构,再复述出两种表达。”
“……”
夏鸢蝶一怔,回头看向他。
游烈走出去半米,察觉什么,长腿停住。
他回过身,微皱眉:“有困难么?我以为这是优秀同传译员的核心技能。”
——灵活语序,确实是。
夏鸢蝶下意识开口:“我只是有点意外,游总对同声传译这个职业,似乎很了解。”
游烈眸色一滞。
须臾后,他兀地笑了起来。
游烈偏过脸,一边笑着一边抬手松了松领带结扣,连曳下的眼尾那点冷淡似乎都跟着消融。
他嗓音轻哑好听,却更寒彻地嘲弄:“夏小姐的意思是——我在被你抛弃过两次后,还要犯贱似的关注着你么?”
“——”
话末时他眼尾沉戾扫下。
夏鸢蝶僵住。
……乔春树说的对。
七年不见,游烈身上那股子盛气若是不遮不掩,几乎能将人凌迟,还是冻得僵透了然后用眼神一片一片削下来的。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最该心虚的夏鸢蝶低落开眼眸,在他眼神挪开后才得以略微喘息。
游烈缓缓松开紧捏领带结的指骨。
他沉眸,转身走到车边。
被惊住的显然不止夏鸢蝶一个,戴着白手套的年轻司机大概是被方才听到的游烈的措辞惊诧太过,震撼地看了夏鸢蝶两秒,他才恍然回神,连忙给游烈扶住了后座自动打开的车门。
夏鸢蝶目送游烈坐进车里,想起什么,她快步走到车旁,等车窗降下:“游总,那这次峰会的翻译合作?”
“贵司会收到邮件通知。”
靠坐车内的游烈没往窗外旁落一眼,他睫尾半垂,压着两分冷淡难近的薄厉感:“开车。”
“……”
夏鸢蝶退后,等加长轿车从面前滑出停车位,然后驶入出口道,在尽头处转弯消失。
——
应该问题不大了。
夏鸢蝶想着,总算松了口气,转身往楼上走去。
拐角之后。
“停车。”后排那人兀地开口,音沉声哑。
劳斯莱斯刹停在转弯后的盲区里。
隔着车与承重柱的缝隙,轿车后排,游烈叠着长腿,冷淡倦怠地朝窗外抬眼,跟上那道时隐时现的身影。
他目光随她游走,一直到她消失在电梯间里。
游烈仍未挪回眼。
“专职司机”攥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窥探的目光小心翼翼:“哥,这就是……嗯,传说中的那位?”
游烈没有出声,只沉默着。
他眼底像下起了场无声的雪,人间万绪都冰封其中,死寂也荒芜。
开车的司机,同时还是游烈姨母家的表弟——徐恪等了半天,终于有点变了脸色:“哥?哥?你没事吧?”
“……”
游烈从不知哪个世界的恍惚里醒神,他垂手,无意识地摩挲过无名指上的素色戒圈。
那是他刻入本能的动作,在她离开以后。
他自己都没什么察觉。
想起何绮月的话,游烈僵住,垂眸,他看向抵在戒圈上的指骨。
淡淡望了几秒,游烈阖低了眼:“你看到了?”
“啊?我前嫂子吗?”徐恪大着胆子,“看到了啊,人长得确实挺漂亮的。”
“你猜,她这七年过得如何。”
“挺好的吧,一看就是位都市丽人啊哈哈。”徐恪下意识地开起玩笑,想让游烈正常些,这样的表哥让他有点害怕,“要是过得不好,你还得心疼呢,是吧?”
游烈垂在身侧的指骨缓慢捏紧,冷白手背上青筋轻绽。
他定定望向窗外。
“可是看她过得好,笑起来还是漂亮,会跟新同事们玩闹,周末和朋友一起出门吃饭,说说笑笑……”
游烈的声音一点点哑下去。
某一秒像是颤栗。
“她过得好到、我都快要恨她了。”
——
就好像她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都在告诉他,在没有他的这七年里,甚至哪怕这辈子永远没有他,她还是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原来只有他在她离开以后活成了一具空荡的躯壳。
游烈抬起手臂,覆住了眉眼。
遮去天光的昏暗里,他哑声自嘲地笑了。
“…开走吧。”
车在沉默里驶上出口坡道。
徐恪提心吊胆地看了眼车载预报:“晚上预报会下雨,那我直接改道,送你回家吗?”
“嗯。”那人低声,像倦怠至极,“让人把我的办公电脑和资料也一起送过去。”
“好。”
——
helena科技,执行总秘书室。
电话挂断,行政助理急匆匆往办公室走去。没一会儿他就拎着游烈的电脑包和公文包一起,快步出了楼层,直入电梯间。
恰巧遇上了公司里一位副总。
“干什么去小廖,怎么走这么急?”
“郭总。”廖助理示意了下手里的东西,“我去游总家里给他送电脑。”
“嗯?这不才刚到下午吗,游总今天不来公司了?不像他那个工作狂的脾性啊……”
郭总忽想起什么,看了眼窗外天色:“难道,要下雨?”
“预报有雨。”廖助理苦笑。
郭总也摇头笑了:“你们游总路数是真怪。听说过恐高的、恐黑的,但恐雨的我还真是头一回见。幸亏是住在北城,换了南方,他这个执行总就只能在家里上班了。”
廖助理尴尬:“也不算是恐吧。”
“遇上夜雨就不出门,他这还不算?”
郭总笑着进了电梯:
“看来以后到了重要会议前,我和老倪得先上炷香,不求顺利,但求别当天傍晚突然来场雨……”
电梯门合上。
落地窗外,斜散的雨丝刮上玻璃,被风吹得渐渐凌乱而细密。
-
周一,从电梯间一出来,夏鸢蝶就明显感觉到楼层里压着种兴奋难以的整体情绪。
“vanny姐!”小实习生几乎是蹦来她眼前的,兴奋得眼睛都放光,“你听说了吗?helena真的愿意把这次峰会的翻译合作项目交给我们了!”
周六见游烈离开时,夏鸢蝶就有所预感。
不过面上她还是展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是吗?太好了。”
孔琦睿正兴奋聊着,听见两人进来的动静,连忙转过椅背来:“组长,不知道是谁这么牛逼,手眼通天啊。”
“嗯?”
夏鸢蝶略微停顿,笑着抬眸:“不是我们靠实力拿下的吗?”
“今早翻译圈子里都在聊呢,天传那边有人说是确切消息——helena这次的翻译合作本来早就要谈给他们了,结果有人找了helena的高层,这才临时给了咱们机会,最后是决策层亲自改的!”
夏鸢蝶挂起背包,坐进椅里:“嗯,说不定是他们高层慧眼识金。”
“哈哈哈虽然我们也不差,就是资历浅点,但和天传这种几十年的老牌公司,真要比较,还是缺点底气哈。”
“确实,这次能拿下,我也觉得有点玄乎。”
“可是咱们公司要是有那人脉,都能搭到helena的高层去了,那哪会到现在才——”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这事的功劳得归我们姜组长。”
二组那边一直嘀咕着什么,这会儿终于冒出个沉不住气的,趾高气昂地转过来说道。
孔琦睿向来和二组不对付,提起二组组长姜杉,客气的时候阴阳怪气一句姜二组长,拍桌时候就直接喊姜二了。
这会见二组揽功劳,他屁股都没从椅子里抬一下,冷哼:“吹,使劲吹。我看你们二组真本事没有,但跟姜二组长学得,吹牛皮的工夫确实是我们一组拍马莫及啊。”
“哈哈哈哈……”
一组的笑声把二组那个气得不轻:“笑吧你们就!等这个项目落到我们二组手里,我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见对方底气十足,一组几个组员互相使了眼色,显然也有些犯嘀咕了。
最后眼神“公投”,选出了孔琦睿去组长那儿当先锋。
夏鸢蝶这边刚坐到办公桌后。
她这周手里就有个重点同传项目,是个建筑专业相关的,资料堆得比山高,随便拿出一本来都叫人头疼眼花的。
好在夏鸢蝶从学生时代就是最擅长学习的,只要她想集中注意力,两组打个鸡飞狗跳她也能看得进资料。
丁问还为此夸过她,说她就是为了同传这碗饭生的。
事实上认识她的人都这样说。
没人相信,她高二前英语还很少及格罢了。
夏鸢蝶下意识地看了眼手腕上的红丝带腕表,正要落回到资料书里,眼角余光就扫过道鬼祟身影。
“做贼么。”
“啊?不是,”被组长发现,孔琦睿干脆露出脑袋,“夏组长,丁总有没有跟您透露过,这个项目是不是分给我们一组啊?”
夏鸢蝶莫名其妙瞥他:“是什么让你觉得丁总会单独给我,还要‘透露’?”
孔琦睿卡壳。
他还是没胆当面聊他们组长和丁问总的八卦的。
“项目怎么分配是管理层的事情,”夏鸢蝶落回视线,“你们要是嫌手头工作太少,我可以给你再分配两个。”
“别别别——”
孔琦睿连滚带爬地跑了。
夏鸢蝶没在这件事上多费心思——丁问倚仗她才能和业内口碑,也有识人之能,且那次会议的repo部分,一组和二组之间高下立见,她相信只要不出什么变故,那这个项目应当是一组的。
然后,变故就来了。
下午刚上班,夏鸢蝶接到丁问办公室的电话,喊她过去一趟。
将手里那本翻阅过半满是各色笔记和便利贴的资料书合上,做好标记,夏鸢蝶就起身走向丁问办公室。
临到门外,正遇上姜杉出来。
和二组组员确实是一脉相承的趾高气昂,小人得志似的模样。
夏鸢蝶眼神微微一晃。
“哟,这不是咱们同传圈第一美人吗?”姜杉笑着上前,“怎么看着有点憔悴啊?上周酒局折戟,没讨着helena三位老总的欢心,失意了啊?没事,有你姜哥在,这次不还是把项目拿下了吗?”
夏鸢蝶昨晚看客户资料看得太晚,这会儿头都有点疼。
“姜组长有这个磨嘴皮子的时间,不如多练练你的口译。我们公司也能少丢回人,您说是吧?”
“你——什么叫丢人?你怎么跟前辈说话呢?”
夏鸢蝶懒得理他了,直接擦肩过去,敲门,进了丁问的办公室里。
丁问显然也听到姜杉在门外和夏鸢蝶的动静。
他苦笑着起身:“姜组长今天特意来找我,说他二舅家的侄子是helena的一位专业部门总,还说他周末专门去跟对方吃过了饭。”
夏鸢蝶听得明白:“言外之意,这是他私人关系钦定的?”
“helena科技那边,我确实没有什么交情,这次能得游总青睐,竟然还专程绕路来我们公司里实地看了一趟,我也很意外。”
丁问略作沉吟,“这里面似乎是有点什么隐情。”
夏鸢蝶垂下睫。
她并不想刻意隐瞒丁问,只是和游烈的前事太多,难以言及,何况她也并不能确定,游烈是因为她的缘故才有此一行。
兴许真是姜杉搭桥也未可知,她不想自作多情。
“学长既然不能确定,也不用为难,”夏鸢蝶笑了下,“我手头正有恒兴建筑的重要项目在备,他们也是我们公司的老客户,不好怠慢,helena那边就交给姜组长负责吧,我这边也好全心准备。”
丁问听得感动极了:“小夏,你这,弄得我都觉得对不起你和你们组了——你放心吧,这次helena的项目,就算是二组来主做,你们组的提成也少不了。以后要真能跟helena有长期翻译项目的合作,按照他们国际区域涉足之广,长线上一定以你们组为主……”
夏鸢蝶笑着截住:“学长,等对方确定稳定合作以后我们再谈。”
“也是,”丁问有点不好意思,“我刚刚是不是得算给你画饼了?”
夏鸢蝶笑着揭过。
等出了丁问办公室,关上门,夏鸢蝶神色间情绪淡去。
她抬手,在心口轻覆了下。
——连她自己都无法确定,helena的项目不亲手做,避过了和游烈的交集,她到底是失落还是庆幸?
夏鸢蝶原本以为,这件事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了。
意外总是不期而至。
周三上午九点,惯常是公司例会。
接下来这个月的公司重点项目显然都会围绕helena科技的峰会相关进行,今天的例会也是宣定项目负责人的时候。
还没开会,姜杉和他的二组组员就已经显出些胜券在握的得意相了。
这把一组组员们气得不轻。
夏鸢蝶倒是淡定。
例会前,换了不知道第几本的建筑专业书像块大砖头似的放在她手边,趁丁问在外面接电话,会议室里只有闲聊,她还在翻着专业书做着翻译材料的笔记。
“可惜了啊,”几次得意都没招到夏鸢蝶半点回应,姜杉已经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了,“夏组长,不要总是提前准备得那么认真嘛。不然你看,像上个月似的,加班加点去翻helena科技的公司公开资料,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准备了吗?”
夏鸢蝶淡然接话:“我不像姜组长,酒量浅,人际关系上省下的工夫,只好用在专业上了。”
姜杉让她扎了个软钉,皮笑肉不笑地:“光搞专业可没用,夏组长还是年轻啊。”
“世上要全是您这样的老人,”夏鸢蝶终于抬眼,托腮轻笑,“那岂不是完蛋了?”
“嘿你怎么说——”
姜杉一拍桌子,差点站起来。
丁问恰在此时推门进来,将会议室里项目组的这点风波压了下去。
在两组组员截然相反的情绪状态下,丁问走到会议长桌的主位,他停顿了下,眉头有些蹙结。
夏鸢蝶原本只是分心扫了眼,却不由停下了手。
看丁问这个反应,似乎出了点什么变故。
不等夏鸢蝶细想可能的原因,就见丁问将手机搁在了桌上,然后他以手撑桌,略微严肃地倾身:“helena科技这次的航天材料专题研讨会,全程的笔译及口译部分,全数由——”
他一顿,抬手,示意向右手边。
“一组组长,夏鸢蝶带队负责。”
“……”
会议室里一瞬死寂。
数秒后,会议桌两边尽数变了脸色——
“耶!”
一组是由丧气转又惊又喜,组长除外。
二组是全员石化。
在一组欢呼出声后,回过神的姜杉终于愤怒地拍案而起:“凭什么!丁总,您就算要偏袒您的人,也不能做得如此过分、甚至枉顾客户需求和决策吧!?”
丁问原本是想安抚二组的,结果劈头被扣了一顶大帽子,连带着整个会议室的气氛都陡然尴尬下来。
一组组员都在讪讪地瞄夏鸢蝶和丁问。
夏鸢蝶从失神里转回,不由地气笑了,她扶额轻哂:“姜组长,酒可以乱喝,大不了我帮您安排后事,但话不能乱说。”
姜杉俨然气得失了理智,扭头就朝夏鸢蝶开火:“我说的有什么错吗?!周一已经定好了项目是我们一组的,要不是你给丁总吹风,怎么可能到了周三忽然改弦易辙?!”
夏鸢蝶也冷了神色。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菩萨心肠普度众生的忍性,不过是懒得和姜杉计较、更不想伤及自身和团队利益,这才一再忍他。
但有些东西永远只会蹬鼻子上脸。
“我周一就说过了,高层决议与项目组无关,我听从安排,愿意接受。”夏鸢蝶将面前那部能砸晕人的建筑专业书往桌上一搁,砸得桌板“砰”的一声。
她向后仰在椅内,冷眼睖向姜杉。
“我倒是奇怪,姜组长到底哪来的火气和自信?贵组连之前一个月准备时间后,拿出的报告都堪称蹩脚仓促,还是觉得,靠几顿饭几顿酒就能做好航天专业的翻译项目?”
姜杉气虚但梗着脖子:“我们组如何安排工作节奏,用不着一组长上心!”
“如果不是你动辄丢整个项目组的脸,你看我在意你死活么?”
“我什么时候——”
“上回和北城泰岸律所合作,英美合同法中的sideration(对价)作为重要且基础概念之一,姜组长竟然能直译成考虑——我很难想象,您在专业准备方面有多傲慢且敷衍才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你知道这件事让我们公司在整个北城律所圈都扬了一把名吗?”
“你……你少拿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翻账,谁还没有口译犯错的时候了!我——”
“好了!”
丁问也拍了桌子,这位小老板难得铁青了脸:“姜组长,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不等姜杉再说,他沉声:“这是客户那边的通知,这次翻译项目,必须是一组组长带队。”
“不可能!”
姜杉脑门上青筋都绽起来了:“是什么人通知的?”
丁问面无表情看他:“helena科技cto(首席技术官)的技术特助,从西省研发中心专门打来的电话!你要不要打回去问问啊?”
姜杉气急败坏:“helena科技什么时候设cto了,他们首席技术官是谁!?”
“…………”
会议室蓦地死寂。
连二组组员都眼神诡异地看向他们组长,一组众人望来的视线更是仿佛在看一个白痴智障。
姜杉心里忽然划过去点什么,但他之前认为这项拿下的可能不大,压根没怎么认真准备过helena科技的公司组织架构之类的资料。
就在此时,旁边组员拽了拽他袖子。
“组长,”对方小声,“helena科技,是由他们执行总,兼任首席技术官。所以他们的cto就是……游烈。”
“——”
姜杉呆在了原地。:,,
第45章 容不得 他飞走了的蝴蝶。
例会结束了,姜杉那张脸还拉得驴似的长。
丁问一离开会议室,姜杉就起身,重重把椅子往前推上:“有些人别以为靠着小丁总,就能在公司里一手遮天了。”
他冷斜着夏鸢蝶放狠话:“在项目组,小丁总还能帮你跟客户耍点手段,套些好处,等到了helena,你就知道是谁的地盘了。”
姜杉说完就带着二组的人往外走。
孔琦睿听不过,声音追着背影怼:“哟,姜二组长好大手笔,helena都成你的地盘了?怎么着,游氏太子爷让你从他那儿把公司收购了啊?”
“砰——!”
会议室门被甩得震天响。
姜杉显然气了个半死。
孔琦睿得意洋洋地转回来,收到组员同事给他竖起的拇指。
他更得意地一扬下巴。
“收敛点,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夏鸢蝶起身,淡勾着笑,收拾桌上的电脑和资料,“这次去helena科技的外勤,还是有意者报名,准备材料发我邮箱,我按需选人。”
“得令!”一组组员纷纷应声。
从会议室往外走,组里的小实习生贴在夏鸢蝶身旁,担忧地问:“vanny姐,我看二组长虽然爱吹牛,但这次不像完全没把握,helena那边不会真的有他的人脉吧?我们去了那边会不会受刁难啊?”
“好像是有。”夏鸢蝶随口。
“日?”走在前面的孔琦睿听见了,“他真有啊?”
“大概吧。”
夏鸢蝶淡淡一笑,“不然他也不会这么一副我抢了他功劳的拼命相。”
小实习生脸更往一起皱了:“那他们给我们穿小鞋怎么办,能不能让丁总——”
“梦挺好的,但少做。”夏鸢蝶截断,在小实习生愣住的表情前,她又稍温软了神色,“老板请你来是给他解决问题,不是制造问题的。要是什么事情都得他替你打点,那他还雇你干什么。”
“……”
夏鸢蝶没再赘言,往工位回去。
孔琦睿拍了拍有点懵住的小实习生的肩膀:“别看蝶姐没比你大几岁,但她在圈里的工作资历还有社会经验,那可是从大一就开始储备了,这方面你是得跟她学着点。还有你这,总想把领导当老师用的学生思维,是得改改。”
小实习生委屈点头:“知道了。”
“组长最后说的话你也听见了吧?咱们组可不是二组,不养闲人。”见小姑娘快被自己说哭了,孔琦睿犹豫了下,改口,“不过新人嘛,组长一向提携后进,每个新人都会额外给那么两三次机会——自己抓紧哦。”
“嗯!”小实习生红着眼眶点头,“我一定努力。”
中午。
下班前,夏鸢蝶起身,扫了眼一组组员们:“能拿下这次项目,上周的准备工作和最后的报告里,各位都功不可没。今晚7点晴庭餐厅,补上欠你们的聚餐。自愿参加,我请客。”
刚被半天班折磨得蔫巴的组员们一个接一个亮了眼。
“我我我,组长,我一个顶俩!”
“啊啊还真去晴庭啊,那我断了腿爬也得爬着去啊!”
“组长威武,组长万岁!”
“……”
这边呼声都快正对着二组去了。
欢呼背景音里,姜杉黑着脸阴阳怪气地走过去:“这么早就开庆功宴,也不怕办砸了哭着回来。”
“劳二组长操心。”
夏鸢蝶歪过脸,漂漂亮亮温温柔柔地笑了下,语气也无害:“晴庭的鲜竹笋很有名呢,今晚我给二组长带一份吧,它应该最合你口味了?”
姜杉一愣,随即黑着脸怒气冲冲地走了。
小实习生有点懵,扭头问孔琦睿:“二组长为什么那么生气?”
“组长骂他呢,你没听出来?”
“啊?”
“说他像笋啊,”孔琦睿乐得不行,“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嘛。”
“…噗。”
小实习生连忙捂住笑,然后敬佩地看向那道已经往电梯间走去的浅藕色西装裙背影。
她羡慕地放下手来:“组长真帅啊,能美能飒。”
“是吧,咱们组里也说,”孔琦睿侧遮嘴靠近小实习生,压低音量,“私下聊,都觉着小丁总那气场比咱们组长还弱了大半截呢,总感觉这两人不合适啊。但你要往身边看,也没有其他能配得上夏组长的了。”
小实习生眨眨眼:“其实,有的。”
“啊?谁啊?”孔琦睿挺胸抬头,“难道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我吗?”
小实习生无语。
她顿了下,小声哔哔:“上周刚见了,helena科技那位太子爷啊,游烈。”
孔琦睿一愣。
小实习生羡叹:“组长那么厉害,我也就见过这一位气场上能压她半截的了。”
回神,孔琦睿敬佩地朝她竖起拇指:“别的不说,梦你是真敢做。你也知道那位是游氏太子爷啊,那是汝等凡人能惦记的吗?”
“哼。”
“哎小实习生,你哼谁呢?我可是你公司前辈!”
“哼哼。”
-
晴庭是公司附近一家小有名气的创意融合菜餐厅,归属于某个高档餐饮系列品牌旗下,口碑很好,只是人均四五百的价格对于普通白领来说有些奢侈了。夏鸢蝶能带来这边,也难怪一组组员们兴奋。
夏鸢蝶提前过来点菜,到得也最早,包厢敞着门,里面只她一个人。
笔记本电脑搁在桌上,手机放在旁边,开着通话免提。
她正一边“进补”专业资料,一边和乔春树通话。
“……不是我唠叨你啊小蝴蝶,你那筑高台的债好不容易看到能还完的苗头了,咱就不能省下这慷慨,少赚点钱、少接两个项目,让自己好好休息休息吗?”
乔春树这会像个操心的老妈子,听语气,夏鸢蝶就知道她现在眉头一定拧得跟疙瘩一样。
“上半年那么辛苦,做组长还是要犒劳下他们的。”
夏鸢蝶托着下颌,边滚鼠标边笑:“至于我么,劳碌命,停不下来。”
“屁,你就是给自己找借口,能不能心疼心疼自己,不要光让我在旁边看着心疼啊?”乔春树又嘟囔了句,“你等会啊,我有个同事应该有晴庭那儿的储值会员卡,能打八八折来着,我管他要手机号,到时候你把消费的额度转给他就是了。”
夏鸢蝶只能笑着应好。
电话暂时挂断,乔春树大概去“骚扰”她同事了。
夏鸢蝶专心翻看着电脑里的外文资料,专业词典在手边翻得刷拉作响。
几分钟后。
敞开的包厢外,通往里面最大包厢的走廊上,陆续过去了几道人影。
落在最后有两位,一个正笑陪着另一个:“还是腾哥利落,哥几个问了一圈都没在附近找着上点档次的大包,你一个电话就安排好了。以后再有请人吃饭的事,我可都靠腾哥了啊……”
高腾傍晚正搁家撅着屁股睡觉呢,突然让群孙子拎出来,就为了在他家餐饮旗下安排一家静望北区附近,有容16人以上大包厢的高档餐厅——
高腾自然憋了一肚子不爽。
但好歹都是北城二代圈子里的,他也不好撒火。
正忍着呢,高腾忽然在走廊上停住了。他扭头,看向身后隔着一米,刚路过的那个大敞着的包厢门。
前面的哥们跟着停下:“怎么了腾哥?”
高腾一脸没睡醒地皱着眉,拇指朝那门:“你刚刚有没有看见里面坐着个女的,跟夏……”
在对方茫然的神色前,高腾停住。
几秒后,他拧巴着笑,冷冷哼了声:“忘了,你们也没见过她。”
“谁啊,腾哥见着熟人了?要不,一起喊过去聚聚?”
“熟,可太熟了。”想起游烈这几年的状态,高腾就有点咬牙切齿,他拍了拍对方肩膀,“你们先去,我待会到。”
“?”
夏鸢蝶是正翻词典的时候,听见门口有声叩门。
她以为是组员到了,没抬头:“进。”
然后就听见门口响起声怨气十足的冷笑:“嚯,几年不见了啊老同学,派头还是这么大?”
夏鸢蝶一顿,抬眸。
为了当年被夏永才害了的那家人,夏鸢蝶这些年回过几次坤城,但新德中学她再没去过一次,每年收到的同学聚会和校友会邀请,她也从没打开过。
大概是怕回那个地方,也怕想起曾经在那里相识的人。
但有些人,有些事,注定了逃也逃不过。
“高腾,”夏鸢蝶合上词典,淡淡直起身,“好久不见。”
“久吗?不久啊,才过去了七年多,而已。”高腾盯着她,字句都透着切齿的冷意,“夏小姐这种没长心的人,原来也会觉得久吗?”
夏鸢蝶没有作声,垂下眼。
她记得高中时候高腾就总跟在他身边,若是知道他当年所历,为他打抱不平、迁怒自己,再正常不过。
这样也好,至少说明他身边除了心计经营,还是有人真正感他所感,至少不会觉着世上孤单无依。
何况,他身边还有位爱他护他的未婚妻……
想到这儿,夏鸢蝶习惯性地抬了下唇角。
这个笑偏落进高腾目光里,刺眼无比。
他捏紧了拳,青筋暴起:“你竟然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你刚走那半年烈哥在国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这几年他又是怎么过来的!夏鸢蝶,你到底有没有一丁点心??”
“……”
夏鸢蝶慢慢呼出口气。
然后她安静抬眼:“高先生实在气不过,我罚酒几杯,聊表赔罪?”
高腾脸一下子被气憋得通红。
“好,好好,罚酒是吧,来,”高腾站在门口,“正好,我今晚在里面包厢有个局——夏小姐不是喜欢攀权附贵、然后用完就扔吗?来,我介绍你过去,让你罚个尽兴!”
夏鸢蝶蹙眉。
不等她回绝,包厢外走廊上,几串脚步声走近,一组组员熟悉的声音也传回来,没几秒就到了门外。
为首是个侍应生领路,正向身后孔琦睿几人示意:“几位预留的是这间——腾总?”
穿着笔挺西装的侍应生十分惊异:“您怎么在这儿,”他下意识望向房间,“这是您的客人吗?”
正兴奋交谈的一组组员们停下来,也有些懵。
几人看看夏鸢蝶,再看了看叫领路的侍应生诚惶诚恐的这位“腾总”,显然像是他们餐厅直属的高层。
“本来不是,现在,也可以是,”高腾眼神很冷,“这间包厢今晚所有消费挂我账上。”
夏鸢蝶轻捏指尖:“不麻烦高先生。”
“麻烦什么,烈哥的面子我总得给。”高腾蔑然一瞥旁边几个年轻人,“怎么,这几位是夏小姐现在的朋友?如果夏小姐嫌自己过去不方便,那我请上他们一起热闹热闹?”
“……”
高腾的冷意和恨意都溢于言表。
最后这句更近于威胁了。
知道今晚不达目的,高腾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夏鸢蝶在心底轻叹了声。
反正欠他的。
兴许过他朋友还一点,她心里就能轻一分了呢。
夏鸢蝶走向门外:“好,我陪高先生去敬您朋友几杯。”她一顿,在门口转望向一组组员,“菜我点好了,饮料酒水你们自己加,不用等我,你们先吃,我之后回来。”
“组长,”孔琦睿难得正经,皱眉瞥过高腾,“没事吧?”
“高中同学,最多灌几杯酒,不会有事。”
夏鸢蝶安抚过组员,转身,随高腾朝包厢走去。
最里面的包厢是贵宾专用。
占地面积够大,服务费也高得出奇,好处是几乎自己独占四分之一的走廊,对面还有单独的洗手间配备。
走过去的一路上,除了侍应生,连其他包厢的客人都见不着。
高腾冷笑回头:“夏小姐是没心呢,还是随便呢,你怎么知道只是喝酒就行?这么跟我过去,也不怕出别的事情?”
“你不必激怒我,也不必吓我。你说了,我没心的,对这些自然都没感觉。”
夏鸢蝶望了眼腕表,心里推算了下时间。同时她眼也不抬地轻声说着:“至于为什么敢跟你过来,因为我相信游烈。”
高腾已经快被她的云淡风轻气得头晕了:“相信烈哥?你不会以为都过去七年了,烈哥现在还会管你死活吧?”
“我是相信……既然他当你是朋友,那你本性不会多么恶劣。”
“——”
高腾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地卡在中间,差点给他厥过去。
好在这远得快要通到西伯利亚的狗屁包厢门终于到了。
他终于、可以替烈哥出口气了!
高腾推门而入,撞得门吸砰的一声。
热闹的包厢里霎时一静,都转头看过来,不少人目光掠过高腾,好奇地落向他身后的女人。
夏鸢蝶今天来不及回家,是从公司直接过来的,身上仍是那一套上班时穿着的米色小香风西装裙,显出几分职业又知性。恰到好处的口袋和修身设计,则勾勒得她曲线姣好,匀停美感一览无余。
方才翻书时她摘了眼镜,出落得更加清丽的五官薄施淡妆,眼尾比起刚成年时还要微微勾翘些,更像只干净又勾人的小狐狸了。
尤其那双琥珀色眸子,清澈不失透彻,像能看到人心里去。
包厢里一群二代们竟然有几个看走了神。
——高腾差点让他们气死。
“腾哥,这是从哪带来的美人啊,来得这么突然,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有人热场搭话。
高腾冷笑着转过身:“偶遇的,这可是位大人物,当然得给你们好好介绍介绍了——是吧?夏鸢蝶,夏小姐?”
“……”
一屋子北城二代圈里的公子哥们面面相觑,都回忆不起这个名字。
尤其里边有位夏家本家的,在朋友们的目光询问下茫然地直摇头,表示和自己家里没关系。
只角落里,有个特殊存在——
趁着游烈出差,在本地放假的某位专职司机徐恪同学,慢吞吞摸出了他的手机,然后给微信通讯录里存成“a”的联系人,发了一条信息。
想了想,他在角落里一撩手腕,拍了张照片。
咻。一块发过去了。
高腾这边,等吊够了众人的好奇心,他冷笑了声:“没听过名字是吧?没关系,但名号你们肯定听说过——这可是咱们圈子里的一位传奇人物啊!”
“?”
在众人愈发好奇的眼神下。
高腾转过身,皮笑肉不笑地冷眼睨着夏鸢蝶:“夏小姐,不跟大家聊聊,你七年前是怎么领了游家几百万,然后为了这点小钱,扭头就甩了游氏太子爷的传奇故事?”
一秒死寂,包厢里霎时哗然。
“…劲爆。”
“她就是传说中游烈那个初恋女友??”
“光听故事就听了七年了,今天可算是让我见着庐山真面目了。”
“了不得,太了不得了,我待会可得和她合张照,这不得拿回去裱起来,复印件全家传阅啊?”
“哈哈高腾这小子太坏了,这是故意带来气人的?”
“能甩游烈,牛逼,几百万是图得什么?拍他张床照拿去一张要挟游怀瑾一张要挟庚家,能拿到手的那都不止几百万后面加个零了吧?”
“哈哈哈哈哈你是真不怕死啊。”
“……”
杂声纷纷。
众人各异的眼神下,夏鸢蝶像站在片孤礁上。
她没什么情绪地垂着眼。
反正游烈不在,她心里确实也没什么情绪。
既做了,就得由人说去。
世人只想看个热闹,不想听你絮絮叨叨,剖开胸膛露出血淋淋的心来给他们说什么隐情。
这个道理她七年前就懂了。
“夏小姐,不是要敬酒吗?”高腾早让侍应生开了一排香槟,“挨个敬呗,在场一人三杯,就算你赔礼了?”
夏鸢蝶眼睫轻翘起来。
没什么情绪的一张美人面,灯下看着,眼波冷淡却格外勾人。
屋里有人对视笑起来。
夏鸢蝶随手拎起旁边的香槟瓶,“一人三杯,今后高先生见我就当不识,够了吗?”
高腾咬牙:“你以为我想认识你。”
夏鸢蝶点点头,伸手就要去拿临近的空杯。
刚搭上指尖——
“啪。”
香槟杯被一只手打到了地上去。
摔得干脆,碎得利落。
包厢里笑声与议论一停。众人面色惊疑又有点顾忌地看着屋中央,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夏鸢蝶身旁去的年轻人。
“哎哟,看我这眼神,”徐恪回头,“没伤着你吧,夏小姐?”
夏鸢蝶有些不解其意,就只摇了摇头。
面前的人好像有点眼熟。
“既然杯子都砸了,那就说明今个儿不宜敬酒哈,就这么算了吧,”徐恪笑眯眯的,“不如我送夏小姐回……”
“徐恪,”高腾怒声打断:“你帮谁呢!知不知道你哥当年就因为她,都成什么模样了?!”
徐恪转过身,往高腾面前走了两步,低头也低声:“高腾,我就是知道,所以更不能让你这样做。”
高腾眼神一颤:“烈哥不可能再对她有什么顾忌,你——”
“不如您先看看手机,”徐恪支回身,抬手,慢悠悠一点高腾的胸前口袋,“响好几声了吧?”
“……”
高腾低头,从休闲外套的内口袋摸出手机。
看清来电显示,他眼皮抽了抽。
高腾下意识接起的,想再挂断已经晚了。
对面,那人低而冷淡的声线像浸透了西北霜地的夜色,透过话筒里微微震荡而出:“高腾,你出息了。要不要我飞回北城,亲自去给你的朋友们敬一圈酒?”
“——”
夏鸢蝶搭在香槟瓶身上的指尖兀地一颤,抬眸朝高腾手里的手机看过去。
灯下美人如冷玉雕,没情绪没反应的,原本和一座天工雕像没区别,挑不出半点瑕疵。
直到此刻,她进房间后第一次情绪波动,以至于明显得有些扎眼了。
徐恪眼神微妙地瞥过她。
夏鸢蝶没察觉,她只是本能地循着话筒外那点细微逸出的声音。
可惜高腾回神,已经把手机抬回耳边了。
“烈哥,我只是想——”
“到她听不到的地方。”那边冷冽截断。
高腾自然知道是哪个“她”。路过时他瞪了徐恪一眼,攥着手机僵硬地走出门去,直穿过走廊,进到了折角后的洗手间里。
他停住,重新把手机拿起,语气低落:“我出来了,烈哥。”
电话对面。
轿车掠过空旷的基地,公路一望无尽。游烈侧撑起额,睫睑半阖,在西北霜寒的夜色里倦怠着声音:“这周我连续三天,每天睡三小时,所以现在没情绪和你发火。把人给我送回去。”
“可是——”
“一小时前我刚下飞机,十分钟后,抵达苍城智能制造基地,还是你要我现在返程,今晚连夜飞过去?”
高腾终于憋不住了:“烈哥!她当年对你做了什么你都忘了吗?你现在竟然还要护着她!?”
“不是我护她,是你在生事。”
“那我如果告诉你——今晚我要没拉她过来,她就能在餐厅里跟那群男同事有说有笑勾肩搭背一晚上呢!七年了,你没忘记她一天、可她半点都没记着你!”
“……”
电话那头陡然沉寂。
说完高腾就后悔了,悔得肠子都青。
可惜就算有helena科技最先端的卫星电话,也没法把脱口而出的话再捯回去。
像是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死寂。
手机里终于有了动静。
那人似乎靠仰起后颈,低低地笑了声,却苍白薄凉得不像个笑意。
“即便她这辈子跟我不再有别的关系,即便她现在已经做了别人的恋人、妻子,夏鸢蝶也还是在我的那条线内。我容不得别人欺负她,你明白么?”
游烈的情绪几乎沉消到一个极点,声音倦怠至极。
“一分钟内,你若没把她送回去,我回机场亲自去接。”
“嘟……”
通话被对面挂断。
高腾对着手机咬了咬牙,扭头往回走去。
——
二十分钟后,苍城,helena科技智能制造基地。
居住区,某平层房里。
浴室里沙沙的水声关停,磨砂玻璃上,光影磋磨,水汽蒸霨里显出一道清拔劲瘦的侧影。
雪白的浴巾被随手拉过腰际。
浴室门拉开,凝聚的水珠拓过薄长而张力感极强的腹肌,顺着人鱼线,没入浴巾里。
浴室门外就是一面落地镜。
走出来的那人只系了条浴巾,正颜的五官轮廓都凌厉而蛊人,可惜没什么情绪。出来以后他手腕骨一抬一掀,冷白指骨穿过漆黑的发,随意拂向后,露出了冷白饱满的额和清隽冷冽的眉目。
睫羽长而浓密,半低压着,弧度锐利得凛然难侵,眼睑下一点倦色更显冷淡。
薄唇也紧抿。
全身上下,唯有一处与他疏离漠然的气质都截然相反。
——
他左胸偏内的位置,一只停驻的蓝色蝴蝶纹身,在他心口拢翼而立。
这个纹身没几人见过。
给游烈开车的徐恪不幸因为一次意外成为了其中之一。后来某年,在某个惯例有人要喝得酩酊大醉的日子里,徐恪没忍住,开车载人回家的时候,在路上多嘴问了一句。
为什么是一只停驻的蓝蝴蝶。
然后后视镜里那一幕徐恪记了很多年。
脱去了少年意气的青年眉眼落拓,藏在半截阴翳里,他们最熟悉他的桀骜早已不复。那人阖着眼醉倚在车座后排,默然许久,才缓抬起手。隔着衬衫慢而深地抵住心口,然后在昏黑的后座里落寞自嘲地笑了。
“因为总是留不住的,最想留住。”
……
游烈手里的毛巾随意擦着半湿的黑发,屈膝在房间内的床边坐了下来。
一面擦拭,他一面拿起丢在床头桌上的手机。
打开界面是路上接到的那条微信。
就一句话和一张图片。
游烈擦着头发的手慢慢停住了。在昏黑寂静的夜色里,心底的声音都会变得无法忽略,而又轻易就能将人浸没。
游烈扔下了毛巾,拿着手机,点开图片。
双指轻慢小心地放大。
他无声屏息地望她。将梦里最熟悉亲昵的眉眼一寸寸以目光摩挲,以指腹亲吻。
穿着西装裙的女人安静也漂亮地站在房间里。那样明媚,生动……
触手可及。
——
他飞走了的蝴蝶,在今夜,在此刻,短暂而虚幻地停在了他的掌心。:,,
第46章 受难日 上车。
夏鸢蝶度过了一个忙碌至极的周末。
恒兴建筑这次与他们合作的翻译项目,是周五下午的一场座谈会的同声传译,以及周六全天的交传陪同。
组内提前便做好分工,以夏鸢蝶为主负责人,带组内两位同事。其中一位与夏鸢蝶协作周五同声传译的翻译小组,另外一位同事罗晓雪,则单独负责周六全天跟随客户出差的交传和陪同。
恒兴那边原本是点名希望夏鸢蝶陪同的,可一场座谈会的同声传译,即便是两人翻译小组交替协作完成,依然是短时间内对脑力的极大消耗。
周六客户的行程又要出差到省外,夏鸢蝶就将工作交给了罗晓雪。
语序灵活性和临场反应方面,罗晓雪不如夏鸢蝶,但她口译经验丰富,日常涉猎也广,陪同交传这种对反应能力要求低于同声传译的,由她来上本该是十拿九稳的。
没想到周五半夜,刚回家就睡得昏沉的夏鸢蝶被一通电话打起来——
罗晓雪在公司加了个班,摸黑回家,结果在租房楼梯上崴了脚。
虽然没骨折,但脚踝也肿得老高。
就算罗晓雪能身残志坚带伤上阵,但客户那边显然也不愿意出门谈合作还带个一瘸一拐的翻译。
没办法,夏鸢蝶临阵点兵,被迫亲自上阵。
——
“啊?那组长你岂不是整个周末几乎都没休息?”
周一,赶去helena科技公司的路上,开车的孔琦睿很是同情地从后视镜往后排打量。
“周日还是休息了的。”夏鸢蝶懒恹恹地支着下颌望着窗外,打了个哈欠。
“您指的休息,”孔琦睿试探,“不会是指背了一天的helena科技的公开资料吧。”
“没有。”
“噢,那就还……”
“去他们外网的官网转了一天,顺便做了些笔记。”
“……”
孔琦睿无语。
车里还有另一位同组同事,这次也是跟随夏鸢蝶负责helena科技的这个外勤项目。
这次项目丁问很重视,原本小组也应该是四人,而第四个……
显然就是卧伤在家的罗晓雪。
出不了外勤,罗晓雪只能在家做他们的后勤人员,但这类项目里需要笔译的内容还是比例较小,整体压力还是大了不少。
想到好好的团队被砍了条“胳膊”,夏鸢蝶就忧愁得眼皮又往下困跌了点。
“组长,实在不行,我们再从组里抽调个人?”孔琦睿问。
“周就定好的分工,其他人这周基本都有自己的独立项目要忙。”夏鸢蝶轻叹,“找谁?”
孔琦睿想了一圈,无果:“也是,要组里再来个跟组长您这样头六臂的干将就好了。”
夏鸢蝶轻笑了声,回眸:“说过了,少拍马屁。”
“我这是发自肺腑好不好,不信你问田敬,”孔琦睿看后视镜另一个方向,“田敬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夏鸢蝶身旁,那个上了车以后都仿佛不存在的安静男子默默点了点头。
孔琦睿:“你看!田木头都这样说!”
“?”
夏鸢蝶歪过脸:“他说话了吗?”
“反正组长您就别谦虚了,”大概是出差在外,孔琦睿都没什么顾忌,“要不是您和丁总的事传得圈里都有所耳闻,我们都快怀疑您是在家里养什么小白脸了,不然干嘛这么拼?”
夏鸢蝶失笑,也懒得理他,情绪淡淡地转去窗外:“你就倚仗自己开车,我不会动手敲你吧。”
“组长,透露一下,您是不是已经在北城拼出一套房子来了?”
“没啊,我月光,”夏鸢蝶想了想,出于职业素养,严谨改口,“季光。”
“哈哈哈,怎么可能,您也太逗了。”
“……”
“?——不会是真的吧??”
别说孔琦睿,连旁座的田敬都有些讶异。
夏鸢蝶撑着下颌的手腕上带着条红丝带的腕表,在光下衬得皮肤更雪似的白。
指尖微微勾起,她轻捏了下耳垂。
“家里有点欠债。”
“您确定是,‘点’?”
“嗯,”夏鸢蝶说,“四百万吧。”
“…………”
孔琦睿震撼的目光下,夏鸢蝶微微板脸:“开车看路,我可不想眼看着就要还完债了再被你送到地府去。”
“噢噢噢。”
孔琦睿惊魂甫定地转回去。
车里诡异了好半晌,驾驶座响起来年轻男人不好意思的闷声:“对不起啊组长,你不想说就不用说,我就是话多……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传出去的!”
田敬难得出声:“我也不说。”
“没关系,反正今年就要还完了。”
望着路斜前方,大概几百米外的远处,helena科技公司大楼在一众楼宇里也拔高出众,这份鹤立鸡群,倒是像极了它的创始人。
夏鸢蝶想着,慢吞吞地抻了个懒腰。
她习惯了忙碌,也喜欢。
至少忙起来的时候,可以让人没有闲暇,不给自己任何时间和机会去思考那些难以面对的人和事。
苦难面前,麻木就是自我保护的对抗。
在helena科技的专用停车场入口,跟保安说明来意,由对方记录放行后,孔琦睿开来的车载着人进到了停车场里。
停车场层,最上的b1是贵宾停车专用楼层。
好巧不巧,夏鸢蝶就瞥见了绕道必行的空荡停车区内,那辆再熟悉不过的加长版劳斯莱斯。
“gosh,大劳啊!”开车的孔琦睿一声惊叫。
夏鸢蝶正失神,不经意吓这一下,有些好气又好笑:“你激动什么。”
他们的车拐进向下弯道,尽管孔琦睿努力开得慢了,但那辆劳斯莱斯的身影还是在视野里慢慢远去。
他遗憾地收回视线:“组长,这就是你不懂了。大劳这玩意,还是长轴版,那简直是我们普通白领遥不可及的终极梦想,有生之年要是能让我坐一次,我都死而无憾了我!”
夏鸢蝶轻慢地眨了下眼睛。
一些不可回溯的记忆画面来得突然,猝不及防,让她神色都微微停滞。
几秒后她才回过神,垂下眼。
孔琦睿还沉浸在梦想的触手可及里:“这绝对是游总的座驾,看在我们翻译合作的份上,他们能让我上去摸一下吗,就一下下?”
“可以,”夏鸢蝶玩笑,“你摸一下,这次项目的提成就别要了?”
“没问题啊!我不要了!组长你帮我跟游总说吗!”
夏鸢蝶:“。”
纤白的手无奈支了支额,懒得理他了:“开车,别发癫。”
“……哦。”孔琦睿垂头丧气地蔫回去了。
之后很不幸,在停车场里转了十分钟,他们才终于找到了一个空车位。
然而这只是他们来到helena科技的第一个难关。
——
经历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跑动,以及几个部门的推阻四和踢皮球,翻译团队的人最终一无所获地坐在了helena科技的一楼大堂内。
负责接待他们的人事部职员在给他们办了临时通行证后,大约是怕祸及本部门,已经找借口先离开了。
孔琦睿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不是,他们踢来踢去的什么意思啊?内部材料是机密,没负责人签字就不能给我们,结果一个想负责的都没有,那让我们拿什么准备?自己去搜集西北风吗??”
田敬沉稳得多,但也看出眉头皱起了:“夏组长,我问过了,这次专题既然是围绕烧蚀防热材料的优化设计,那应该就是helena科技专业部门里的材料经理主责,或者上溯到材料部门的责任总监,再往上,就只能是副总和ceo了……”
“连这位材料总我们都见不着人,拿不到签字,”孔琦睿捏着眉心,“再往上的我们哪有资格见,上哪联系去?”
夏鸢蝶略作思索:“琦睿,你再去他们信息部问下,有没有其他专门的文件负责人能和我们接洽。田敬,你去材料部探一探,他们材料总现在人具体在哪里出差。”
“好。”
又二十分钟后。
孔琦睿抱着一堆信息部门塞给他的宣传册子之类的东西,面无表情地下楼来了。到了大堂桌旁,他往桌上一搁,粗着气恼火坐下。
“我看他们就是故意刁难我们!组长,你说不会是上回开会,那个游总记仇,故意让我们组来,好方便他们折腾我们吧??”
“……”
夏鸢蝶在本子上划过什么的笔尖停顿了下。
几秒后,她就为自己短暂的迟疑感到羞愧。
“不会,”沙发上的女人轻着声,没抬头地继续从电脑上抄记着什么,“游烈不是那样公私不分的人。”
孔琦睿气不顺:“那可未必,我们又不了解他。”
夏鸢蝶轻狭了下眼,挑眸:“我之前让你们做背景调查,你没做?”
“做、做了啊。”
“那你就应该了解helena科技的创业史,helena科技在五年时间内做到现下的市值和市场占有率,游烈在其中,无论是管理层面还是技术层面都发挥了不可或缺的团队重要性,说是helena科技的灵魂人物毫不为过——你真认为,这样一个人,会是一个公私不分、要拿公事来发泄私欲的不负责任的公司高管?”
“……”
孔琦睿被训到呆滞。
夏鸢蝶停下话后,也觉出自己语气比起平日太重了些,正要缓和。
孔琦睿:“原来组长你也是游烈迷妹。”
“?”
“好吧,你说得对,确实是我错了,”孔琦睿叹气,“但没想到,公司里那群小姑娘们被游烈迷得颠倒四的也就算了,连我们如此成熟知性完美的组长都逃不过他的魔爪,果然这种人就是我们男性中的全民公敌,人人得而——嗷!”
文件夹落上了孔琦睿的脑门。
“少鬼扯,办正事。”
“噢。”
孔琦睿刚低回头去,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对哦。”
“对什么。”
“我忽然有了个主意!”孔琦睿欲言又止,跟着一脸神秘地握拳,“组长你等我,说不定我很快就能带回好消息来!”
说完,孔琦睿拿起手机就往外跑了。
夏鸢蝶正起身想拦,余光扫见从材料部回来的田敬快步走向这边,看神情似乎有所收获。
“问到了,组长!”田敬有些气喘,停下。
“不急,慢慢说。”
“他们材料总是去苍城的智能制造基地出差了,好像那边有个他们公司季度的什么材料研发试验审查,要在那边出差一周。”
夏鸢蝶蹙眉:“从这周一算起?”
“从上周四。最早也要这周才能回来。”田敬迟疑地问,“我们是等材料总回来签字吗?”
“我们公司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和民营航天企业的翻译项目合作,本身就不够娴熟。同传材料又必须提前做大量准备,等到周的话,时间上太仓促了。现场很容易出问题。”
夏鸢蝶停顿,又补上,“而且万一周再有什么变故,我们就连应急调整都做不到了。”
“那怎么办?”
夏鸢蝶正要开口。
就见刚刚还志得意满地跑出去的孔琦睿,这会儿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前后反差之大,判若两人。
夏鸢蝶有些好笑:“你的主意飞了吗?”
“唉,黄了。”孔琦睿叹着气坐下,“这游总也太不近人情了。”
田敬:“?”
夏鸢蝶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你联系到游烈了?”
“算是吧?丁总上周开例会的时候不是说了,是他们cto的技术特助专门给他打得电话,要求定我们组嘛,我就想兴许游总上回来听报告,对我们组的表现很满意呢。”
夏鸢蝶:“……你对自己,很有信心。”
孔琦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我主要是对我们组都挺有信心的。”
田敬似乎被这个思路说服了,还跟腔:“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跟丁总要一下他们技术特助的联系方式,看看游总那边能不能直接通融一下,就他一通电话的事嘛。”
夏鸢蝶已经不想和他说话了。
她叹了声气:“去要技术特助的电话,被丁总说了?”
“哪啊,”孔琦睿有些丧气又气,“我都要到了,但给技术特助那边打过去以后,他好像问了游总。”
“——”
夏鸢蝶呼吸无意识地轻屏了下,琥珀色眸子撩望向孔琦睿。
孔琦睿并未察觉:“游烈可冷漠了!技术特助给我转达,说他们游总说了,总裁办不接闲事,不行让我们报警吧。”
田敬:“…咳。”
夏鸢蝶也哑然失笑。
她几乎能想得到他说这句话时的冷漠侧颜,可能还拿指骨懒散地抵着文件,睫尾也会垂压下点睥睨的厌倦感。
——对与他无关的闲人杂事,他向来如此。
想着,夏鸢蝶面上的笑色就淡了。
怪得了谁呢。
总归是她咎由自取。
“看来往上找的办法行不通了,”田敬问,“要去试探一下材料部门上头的总监是哪位吗?”
“暂时不用。”
夏鸢蝶垂眸几秒,打定主意,她拿起旁边的文件包就开始收拾平板电脑,“我去一趟苍城,你们继续在这边磨材料部那两位副经理。”
“啊?组长你去苍城干嘛?”孔琦睿有些跟不上节奏。
“helena科技的智能制造基地在那边,他们能签字的材料总,这会也在那边出差。”田敬给他解释。
夏鸢蝶收拾好东西:“剩下的事路上沟通。抓紧时间。”
“好的,组长。”
-
大概是整个周五周六周日都太忙碌,过度劳累的原因,夏鸢蝶飞去苍城的这一趟飞机,差点给自己飞出了中耳炎。
下飞机后,她耳心就疼得厉害,可也没时间再去医院了。
通往helena科技名下智能制造基地的路上,计程车里,夏鸢蝶本想给自己买份消炎药,结果一查基地附近,方圆数公里,除了酒店宾馆外都没什么人烟。
这是建在荒山里吗。
夏鸢蝶苦叹了声,只能揉着耳心作罢,祈祷今晚别发作,让她睡个安稳觉,哪怕就五个小时也行。
不过前提是,签字的事得先搞定。
机票订得匆忙,能订上的最近一班航班也在中午前了。好在夏鸢蝶订的是一家以提前下班闻名业内的航空公司,起飞稍晚了些,但到达时间竟然比原定还提早了半个多小时。
出了机场,她就直奔制造基地。
等到了基地附近,夏鸢蝶发现自己的判断有误——倒也不是荒山,正相反,上百亩的基地里外,周围随处可见的都是一片绿色,四处平坦沃野,只是也确实没什么人烟的样子。
即便到了基地,要见到材料部门的负责人依然不是什么易事。
夏鸢蝶倒是早有准备,但单进入基地这一项,就跟基地大门的保安室进行了将近半小时的自证和“磋商”。
又经历了一番过五关斩六将和诸般推阻,最后甚至狐假虎威地搬出了那位技术特助的联系方式,夏鸢蝶终于来到了制造基地的箭体组装车间外,寻到了这位材料部门负责人的确切踪迹。
可惜组装车间就是真正基地的核心区域。
只凭夏鸢蝶的临时通行证和一系列材料文件合同证明,对方怎么也不可能放她进去。
不过没关系,只差临门一脚,她耐心好得很。
……除了有点饿。
忙碌告一段落,夏鸢蝶姗姗想起她今早早餐之后,就没来得及再喝一滴水的事情。
蹲在车间楼外,台阶下,压着西装短裙的年轻女人抬起白皙手腕,看了眼红丝带的腕表。
五点半了。
大概是大脑也终于反应过来,将胃部的饥饿感和灼烧感一并传了回来。
夏鸢蝶轻叹了声。
且不说附近不知道哪里找得到便利店,单说此刻,她也不敢从这个车间门口挪走半点。
谁知道这位佛面难见的材料总,会不会恰巧就在她离开的时候出来了?
再忍忍。
社畜生活哪有什么饭不饭的,饿不死就行。
夏鸢蝶等着等着,就看见眼前的地面上,出现了一颗黑色的圆点。
在她以为是自己累出了幻觉前,迅速密集增多的水点砸在地上,且有愈来愈快也愈来愈大的趋势。
夏鸢蝶仰头看向夜色渐合的天。
……下雨了。
夏鸢蝶短暂地有点茫然。
毕竟很难想象,一个人的一天可以同时经历这么多件狼狈又倒霉的事情。
好在她一贯对不走运这件事感到习惯。
夏鸢蝶没给自己哀叹的时间,已经从台阶下迅速起身,双腿今天有些劳累过度而发出的本能抗议被她忽略,她闪身躲到了车间楼外那片不大的门廊下。
虽然四野透风,这偏西北地越临近晚上还越冷得厉害,但至少淋不到雨了。
靠在门廊下,夏鸢蝶一边拿手机查着周边设施和城建,一边盘算着今晚要怎么度过。
毕竟这雨俨然是越来越大的节奏。
在她靠胡思乱想来屏蔽冷饿交加的疲惫感的漫长时间里,一个多小时后,组装车间出来的第五拨人中,夏鸢蝶终于一眼捕捉到了那位材料部门负责人的面目身影——
“纪经理!”
夏鸢蝶立刻起身,第一步还因为腿软险些跪到了地上。
好在稳住了,她拎着文件包快步走到那人面前:“您好,我是东石翻译项目组一组组长夏鸢蝶,也是这周峰会翻译项目的负责人,今天上午通过您的助理联系过您……”
夏鸢蝶语速轻快,咬字清晰,节奏感十分明显,确保在对方不耐烦前说完自己的信息并且能让对方捕捉到重点。
这也算她的专业技能了。
这位材料部门负责人显然很是意外,上午在几百公里外通过秘书给他打电话的负责人,竟然晚上就出现在了眼前。
——还是这荒郊野岭的制造基地内。
可以想象对方今天一天付出了多少心力精力,而虽然极力掩饰了,但面前一副清丽美人相的译员,从微微凌乱几缕的鬓发也能看出这一行路上的艰难。
纪乾安稍软下心:“行,情况我知道了。你等等吧。小刘,你在这边陪她。等我们这块参数谈完给你发信息,你就带她过来。”
“没问题的,纪总。”
“……”
一小时后。
下得天空闷沉、连一颗星星都见不到了的如瀑大雨里,夏鸢蝶终于撑着最后一丝力气,从制造基地发动机性能试验区的办公楼走了出来。
停在台阶上。
夏鸢蝶拿起手机,点进这次翻译项目小组的临时群聊。
里面不知道为什么热聊成片,但她已经没什么力气往上翻了。反正有急事他们会打电话而非群聊灌水。
按住语音条,夏鸢蝶将略微苍白的唇凑近手机,在雨声里尽力清晰咬字。
“签字拿到了,收工。签字文件我用手机转扫描件发给你们,你们明天一早就去helena材料部拿资料文件。我这边大概明早……”
夏鸢蝶一顿,看了眼雨势不减的夜色,改口,“明天返程。”
发完回复消息,算是结束了今天最后一件公事。
之前的小刘给夏鸢蝶拿了把基地外借的共用伞,但雨势太大,她勉强撑着它到了大门的保安亭,及膝半身裙的裙尾都有些湿了。
“姑娘,这雨太大了,没有人来接你吗?你自己今晚肯定没法走啊。”
保安室里的值班人员已经不是下午和她掰扯许久的那个了,换了个和气的大哥,对方捧着只泡了半杯绿茶叶子的玻璃保温杯,关心地从窗户探出头,看向在保安室外歇停的夏鸢蝶。
“谢谢大哥,我看附近有没有车。”夏鸢蝶朝对方点头。
“这个点了,这基地附近又荒凉着呢,还下这么大雨——城里那些跑车的怎么可能往这边走,哪里接得到单呐!”
大哥十分热情,也不排除是一个人在保安室里闷坏了。
夏鸢蝶只见着他干脆放下保温杯,从保安室里绕出来,到檐下还冻得搓着胳膊:“娘嘞,这么冷的天……姑娘,你是基地办公楼里的员工吧?我看你穿这点衣服,非着凉不行,你今晚还是回办公室过夜吧,这里是真打不着车啊。”
夏鸢蝶那边刚放下手机。
保安大哥说得没错,附近根本没有接单的网约车。
计程车在这个时间这个大雨里显然也不可能往这边的荒郊野岭里开。
“我不是这个单位的,临时过来办点事,”夏鸢蝶谢过对方的好意,“您进去吧,我在这儿再等等网约车接单,顺便看雨能不能小些。”
保安大哥都笑了:“你这姑娘性子还挺倔,这个点想等到车?除非你自己能叫一辆——”
话声未落。
雪白的远光大灯忽然穿透了雨幕。
璀璨难视的车灯前,细密飞溅的每一滴雨丝都被映成碎落的流光。
一辆纯黑漆光长轿车披斩开这场铺天盖地的雨,从夜色里疾驰而来,将夏鸢蝶眼前漆黑的前路照如白昼。
它减速,最后刹停在怔住的两人面前。
保安大哥懵回神:“姑娘,这车,你叫的?”
大哥把那句“你这还怪舍得花钱的”咽了回去。
因为车窗降下来了。
车内灯正被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点开。
驾驶座上,乌发松散而凌乱的男人侧望过来,凌厉眼尾勾抬,夜色里的漆黑眸子如孤高的寒山远星。
他面色不知原因,冷得近苍白。
淡了血色的薄唇微微开阖,游烈的声线在雨夜里低哑而沉倦。
“上车。”
“……”
夏鸢蝶怔在了雨幕前,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车里的那道身影。
他不可能在这儿。
就算他在苍城、在基地附近,他也不可能会出现在她面前。
夏鸢蝶几乎要认定眼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或者梦境了。
直到旁边弯腰看去的保安大哥一下绷回来,惊得差点颤了声——
“游、游总?!您怎么还亲自开车过来了?”
“……接人。”
游烈眉峰紧皱,额角微微见汗。只这几个字音里,他颧骨都颤了下,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下颚线愈发绷得凌厉冷峻。
夏鸢蝶回过神。
真的是游烈。
即便万分不解,在他职员面前,和他发生言语交锋也不是什么合适的事情。
只是坐一辆车而已…没什么的。
“谢谢。”夏鸢蝶给自己做过心理工作,下意识地抬腿走向后排,她撑着伞停下,抬手要拉开车门——
纹丝不动。
锁上了。
夏鸢蝶犹豫了下,从副驾车窗探头:“游总,车门……”
却见方向盘上,凌厉屈握的修长指骨正捏得极紧,用力过度的骨节泛起苍冷的白。
夏鸢蝶看得微怔了下。
而那人微偏过黢黑的眸,他侧颜依然冷漠,唯有声线哑得厉害。
“夏小姐当我是你司机么。”
游烈冷倦转回,漠然得不再看她一眼:“副驾。”
“……”
夏鸢蝶顿了下。
直回身,她拉开副驾车门,迟疑地坐了进来。:,,
第47章 现世报 你又想扔下我了。
雨下得愈发大了,敲落在车窗上的声音像急促的鼓点。
萤火似的路灯缀在雨雾中,朦胧难辨,仿佛通往希腊神话里梦神摩耳甫斯那座虚幻沉沦的梦之国度。只有车前大灯洞穿雪亮,映得雨帘如流光,架起穿过无际黑暗的光桥。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夏鸢蝶在这场夜雨里冻僵的身体和感知总算是一点点活了过来。
上车后,她就自觉在车载导航里选了目的地。
那是她白天下飞机后就在附近订的一家酒店,离着基地不到十公里。从基地一路过去畅通无阻,理论上,即便是下雨,十分钟内也就到了。
然而……
夏鸢蝶微微偏过脸看向身侧的车窗。
雨滴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小,几乎快要直落了。
不是她的错觉——车速一直在减慢。
副驾上的女人轻捏紧了身前的安全带。犹豫了几秒,她偏眸望向身侧。
上车以后,这是夏鸢蝶第一次朝驾驶座的方向看。
游烈此刻双手扶住了方向盘,握得很紧,□□上的真皮软套被指骨扣下明显的压陷。
他指节泛白,手背上紧抻起清冷修长的筋脉。
而那张清峻侧颜也更透出苍白的冷感,额角碎发被微微汗湿,垂了下来,勒得他眼尾锋锐而薄厉。
却有种将碎的紧绷感。
上车前还只是隐隐觉着,现在夏鸢蝶已经能确定了——
游烈的状态不太对。
就算他再厌恶她,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再顾不得那些纷乱心绪,夏鸢蝶忖度着语气,低声问:“游总,你…还好吗?”
“——”
车身在她话声里忽然轻晃。
夏鸢蝶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扶住座椅两侧。
像是从幻梦里短暂地清醒过来,游烈迟缓地意识到车里还有她的存在,他矜得凌厉的眉抽颤了下。
后怕如阴翳薄纱蒙上那双漆黑的眼。
方向盘侧打——
黑色轿车蓦地刹停在雨夜的路边。
夏鸢蝶握紧安全带,认真思考起如果游烈要把她在这里丢下车,那她是往前去酒店还是往后回基地的问题。
毕竟七年前,她就把他抛弃在了洛杉矶那场不弱于今夜的滂沱大雨里。
这属于现世报了。
夏鸢蝶在心里叹气时,就听见驾驶座方向,传来游烈低哑沉倦的声音。
“你会开车吗。”
夏鸢蝶怎么也没想到,上车以后游烈第一句和她说的话是这个,她有些懵,下意识扫过这辆车里低调奢华质感的内饰。
“撞了的话我要赔吗?”
“……”
游烈折起手肘,虚枕着靠在方向盘上,半截清冷漠然的眉眼露在夏鸢蝶视线里。
听她开口以后,他眉尾像是很淡却也很熟悉地抬了下,夏鸢蝶不确定他有没有嘲弄地扯一下唇角。
他以前会这样笑她的。
“你是还债上瘾么。”游烈像要碎掉的低声抑在雨声里。
“?”
正走神的夏鸢蝶没听清,但莫名地心头剧烈一跳。
她偏过脸去盯着游烈:“什么?”
那人却不说话了。
游烈缓了几秒,从方向盘前直起身,靠上椅背,他屈起的指骨有些微颤,慢慢将领带拽松,又把衣领下的扣子解开。
漆黑碎发下反衬着冷感的苍白,却也让他半阖着眼的侧颜都更蛊人。
夏鸢蝶慌转了回去,望向车外。
可车外太黑了,只有连天的雨帘。
车窗上影子将车里映得清晰,她能一丝不差地看清,连他喉结深沉滚动的弧度都性感分明。
“…换座位。”
领扣松开后,雨夜带给他的窒息感似乎也略微消解了些。
游烈倦怠地哑着声,“你来开。”
夜雨的湿潮仿佛透窗,空气都变得暧昧而黏腻,夏鸢蝶只觉着那人身上某种冷淡质感的薄冽气息从四周侵蚀着她的感知。
短裙下原本就拘谨的腿更朝车门拢去,夏鸢蝶别着脸没回头:“别了游总,我赔不起。”
“……”
游烈似乎很低地嗤了声。
只是他今晚的气息实在轻忽难辨,夏鸢蝶还未听明,就忽然感觉座下的皮椅向后退去。
她惊慌回眸,游烈的指骨正从那排内饰按键中抬起。
和她的座椅一并后退的是游烈的驾驶座。
这是不容拒绝的意思。
夏鸢蝶不回头地摸上车门:“那游总把这边车门打开?”
“在车里换。”
“。”
豪车除了内饰顶配,舒适感自然也是拔尖,其中最显著的指标就是空间感。譬如在这一辆内。
尤其是座椅后调之后,两人交换位置可以算得上轻松——
车窗外大雨瓢泼,拒绝的理由都没法找。
夏鸢蝶解开安全带,指尖用力掐了掐掌心。
这没什么。
淡定。
于是穿着短裙的女人起身,被雨水沾湿的睫毛安静垂着,她细白手指拂过他身侧纯黑的皮椅,尽可能保持最大距离地挪向驾驶座。
而驾驶座里,懒支着长腿的男人跌垂着眸,清冷无声地望着女人慢慢从身上隔掠过去的纤细腰肢和裙臀。
雨滴再次重重地砸上车窗。
像是刺耳的轰鸣,叫游烈咬紧的颧骨抽动了下,他更紧颤地阖上眼。
夏鸢蝶屏息,正要将右腿跨过游烈西装长裤修裹着的腿,猝不及防,额头抵着的车顶,雨声重砸下来。
她惊神,被雨水湿透了的鞋底一滑,重心失衡——
车门被踹得一声闷响。
夏鸢蝶狼狈地跌坐进游烈怀中。
“——”
夏鸢蝶僵住。
准确说,她坐到了游烈腿上。
这一秒夏鸢蝶脑海里电闪雷鸣,本能思考着“七年前拿了几百万无情甩人”“七年后花完了钱趁下雨天在车里对前男友欲行不轨”——
这两桩罪加起来,在游烈这儿是死缓还是死刑立即执行。
她是会被推开还是直接开门被扔进雨里。
但都没有。
夏鸢蝶慢半拍地收回感知——
和她早已熟悉的他总是炙人的体温不同,此刻游烈身上很冷,仿佛在雨里冻过的人不是她而是他。就连夏鸢蝶坐下时不小心按到的,游烈垂在身侧的手背指骨都寒凉,她像是按在了冰棱上一样。
即便是在西北地,七月份的夏季里,正常人也绝不该这样。
夏鸢蝶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感知他额头的温度。
却见被她坐在腿上阖着眼昏过去似的一动未动的游烈,在她指背将要覆上他额头的前一秒,忽偏开了脸。
他声音冷淡疏离,像浸着冰:“坐够了没有。”
“——”
夏鸢蝶恍然一僵,想起她和他早就不是可以这样亲近体谅的关系。
游烈眉眼间那点排斥抗拒更是刺得她指尖都疼。
“对不起。”
夏鸢蝶匆匆地支起身,把自己挤在车门旁。等游烈半掀起睫睑,漆眸寒凉地瞥过她后,他屈着长腿跨挪到了副驾。
前排椅位调回。
游烈似乎连最后一点情绪也倦沉下去,他微皱着眉,阖眼靠在座椅里,屈起的手肘遮过眉眼和半截清挺的鼻梁。
失了血色的薄唇微微开阖。
“撞了车不用你赔。”
刚将车启动的夏鸢蝶停顿了下:“好的,谢谢游总。”
这份客气和拘谨礼貌叫游烈唇角漠然地抬了下。
他低皱着眉,郁郁冷淡地偏过脸。
“我死了,你赔命就行。”
“…?”
-
尽管对豪车的掌控有点陌生,但夏鸢蝶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将车开到了酒店楼下,停在遮雨的门廊里。
夏鸢蝶第一时间下了车。
等想起要绕去副驾拿她的文件包时,夏鸢蝶才发现,副驾的游烈也撑着长腿下了车,清拔修长的身影略微摇晃,竟是也和她错肩就要朝驾驶座走去。
想都没想,夏鸢蝶抬手,隔着衬衫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腕。
这是重逢以来她第一次主动拉住他。
两人俱是一停。
几秒后。
“?”
游烈冷掀了下睫尾,比夜色都凉的漆眸松散睨她。
眼前这张清隽面孔上几乎一点血色都没了。
夏鸢蝶轻咬牙:“你不能这样走。”
游烈抬起手腕,带起她的手,然后漠然而决绝地在她眼前甩开。
他今晚看她的眼神格外寒凉如远星。
“轮不到你管。”
那人左手无名指上,戒指上素冷的银光又晃了下夏鸢蝶的眼。
有那么几秒恍惚,等她回神,游烈已经回到了车上。
夏鸢蝶拧过身。
隔着雨滴滑落的挡风玻璃,她清晰看见他冷淡眉眼倦然地跌垂着,凌厉苍白的指骨勾起安全带,缓慢扣上。
而后他漠然抬眸,修长的手搭上方向盘,凉冰冰地望她。
‘让开。’
那人唇色薄冷。
“……”
夏鸢蝶停了几秒。
她觉得今晚应该是淋了雨,脑子进水了。
所以可以原谅。
——
公文包被车外穿着藕色短裙的女人单指勾着,当着那人漆黑的眸,她将它放在他漆着昂贵车漆的车前顶盖上。
然后女人俯身,细白手腕跟着撑了上去。
那双琥珀色的杏眸无遮无掩,几乎一个眼神就能撕碎一切,撞进他眼底最深的通向心底的地方。
“开吧。”夏鸢蝶按着游烈的车身,轻声笑了下。
“……”
车内。
眉目冷淡霜寒的男人慢慢垂下了手腕,按下车窗。他微歪过脖颈,低哑冷感的声音从侧窗里透出,在雨夜浸得湿潮。
“夏小姐,你在以什么身份拦我?”
夏鸢蝶笑意险些没维系住,她绕过车身,走停到他驾驶座车门外。
搭着降下车窗后的窗框,女人下腰:“游总,我不想明天早上起床,就看到新闻上说您在酒店外出了车祸。”
游烈从窗里撩起漆黑的眸,淡声嗤她:“就算我死在路上,你在意么。”
夏鸢蝶眼神剧烈地摇晃了下。
笑意也跟着碎掉。
“游总不是说了,你死了,我要给你赔命的。”
夏鸢蝶握着他窗框的手指慢慢扣紧,指甲上月牙苍白,“就算不在意你的,我总要在意自己的吧?”
车里死寂。
游烈不知何时靠回了座椅,门廊的光只落拓下半截,将他的眉眼藏在阴翳里,看不清神情。
只看得到下颚到颈线凌厉地收紧。
像一把蓄势张满的弓弦。
夏鸢蝶咬紧了下牙:“游总放心,我绝不会以此为由骚扰您。只要您今晚安然度过,明天开始,我们仍然只有工作上的合作关系。”
“……行。”
那声沉哑至极,像浸着嘲弄的笑。
但夏鸢蝶已经顾不得,她吊起的心松了下去,心有余悸地望了眼门廊外不减分毫的雨势。
要是这样放游烈离开,她还真怕明天头条新闻就是他出事了。
车是夏鸢蝶从游烈那儿拿了钥匙,停去外面停车场的。
等她撑着伞快步回来时,在门廊下没见到人,忍着慌神,夏鸢蝶快步跑进酒店大堂,这才看到了里面,抬手遮着眉眼倚陷在沙发里的男人。
游烈像是昏睡过去了,就那样松弛又随便地靠在了沙发里。从腰腹到懒支着地的长腿,线条流畅修长,被薄肌勾紧的衬衫长裤又极具张力与性感。
再加上那张在漆黑碎发下半遮半露的脸,也难怪前台的接待凑头望着,但没人过来驱赶。
夏鸢蝶心情有些古怪。
但就像游烈说的,她自知没资格也没身份过问和他相关的任何事情。
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夏鸢蝶快步走过去,在沙发旁停住。
然后她发现游烈的状态更不对了——
今晚他出现,到她下车前,游烈的面色都是冷淡的苍白感,而此刻,她不过离开了能有十分钟的时间,他修长的颈上就隐隐泛起潮红。
“…游总?”
夏鸢蝶试探地轻声。
沙发上的人虚勾着的指骨轻颤了下,但没有任何回应。
夏鸢蝶心里不安,她伸手过去,用手背轻贴上他颈侧。
灼人的,甚至是烫。
夏鸢蝶指尖一抖,惊慌地看向游烈。
她扶着沙发就要起身:“你好,这边——”
“……”
还未站直,沙发上那人遮住了眉眼的腕骨一抬,修长指节忽然就扣住了她的手腕。
拉得她猝然向他一低身。
碎发下,曳着病态薄红的凌厉眼尾微微撩抬。
对上她惊慌的眸,他声音沙哑。
“死不了,”游烈慢慢坐起,也松开了手,他卷腹俯身,撑着膝停了会儿,“带我上楼。”
夏鸢蝶僵了下。
她想问游烈带没带身份证,但即便他带了,他现在这个模样,她都怕放他自己一晚上第二天他能横尸屋内。
……没关系。
大不了她今晚睡沙发或者浴缸。
夏鸢蝶咬着牙,握住他手腕,将人从沙发上拉起。
把人送到楼上房间后,夏鸢蝶第一时间下来,来前台借了体温计和退烧药,又去大堂的食品柜买了些能量棒之类。
酒店楼旁有家24小时便利店,她冒雨过去买上些一次性用品,还给游烈带了热饮,这才赶回去。
房间里昏暗一片,窗帘都被死死拉上了。
夏鸢蝶确定是游烈做的。
她放下东西,去床边看那人的情况。
只有地上的地灯还留着,在昏黑里发出微弱的醺黄的光,床上那道修长的身影被这光线模糊,只看得出清挺的轮廓。
……应该是睡着了。
夏鸢蝶搓热了手,再次去试他的额温。
还是有些高。
夏鸢蝶收回手,弯腰在床边蹙眉看他。
她本来以为是自己在楼下那会儿手太凉,这才温差明显,但现在看,游烈的发烧至少是38度往上的。
明明淋雨的是她,他一滴雨都没沾,怎么莫名其妙就烧得比她还快。
夏鸢蝶正蹙眉聚精会神地想着,冷不丁的,房间某个角落响起突然的震动。
“——!”
昏暗里夏鸢蝶吓了一跳,忙四处搜寻,最后在床尾的单人沙发上找到了被游烈粗暴地扔在地上的外套。
还有里面惨遭抛弃的手机。
来电显示是“特助-周”。
望着这个陌生的备注,夏鸢蝶陡然反应过来。
今晚她就不该把游烈带上楼送进自己房间——
她都忘了,面前的人早就不是和她挤在洛杉矶公寓里一边赚钱一边读书的穷学生,他早回到了他那个富丽堂皇遥不可及的世界。他执掌着估值过百亿的商业航天独角兽helena科技,更是游氏集团独一无二的太子爷,通讯录里的助理们都要分门别类加姓氏区分。
怎么轮得到她来关心。
今晚她拦在他车前,他一定觉着可笑又厌倦吧。
留下时一定也最反感,换了只小猫小狗小狐狸趴在他车前,他也不会那样直接开车或者倒离。
她得多叫他厌烦?
夏鸢蝶以为早就该没知觉的地方又泛起麻木的钝痛,痛得她满胸口都滞涩憋闷地难受,原本唱着空城计的胃都跟着歇了,她自虐地想任它疼去好了。
不疼是不会长记性的。
撑着身慢慢站起,夏鸢蝶脱去鞋子,赤着踝足朝浴室走去。
游烈亮着的手机反复烁灭,对面的助理显然打了不知道多少通电话。
直到夏鸢蝶进了浴室,关上门,接起。
“你好。”夏鸢蝶在接起电话的第一秒就平静开口,“我刚刚在苍城智能制造基地外一家酒店遇到贵公司的游烈先生,他身体不适,正在我房间里休息,请你按照我接下来说的酒店地址房间号过来接他……”
对面助理听到这样深更半夜接电话的却是个陌生女声,显然吓得不轻。
夏鸢蝶很确定,要不是她自动交待地点,对面可能已经要报警了。
而即便她交待了,也不排除对方还是准备报警。
这位周助理名为感谢,实为警告,暗示她不要妄图对游烈做出任何图谋举动、否则一定会付出代价后,顺带表示了自己一小时内一定赶到。
夏鸢蝶应声,挂断电话。
刚要放下的手机在她掌心里兀地一停,她定睛看向挂断电话后亮起的手机屏保——
只有一个花体英文单词。
手写的,helena。
夏鸢蝶轻慢地眨了下眼睛。
海伦娜…?
一个不算非常常见的英文女名。
是他在加州理工留学时候的某任女朋友吗,还是他那位未婚妻的英文名?
什么为情所伤、男女不近。
果然谣言就没几句准。
夏鸢蝶轻扯了下唇角,将手机合上,放在一旁的洗手台上。
——
被游烈的助理警告过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给游烈吃任何奇奇怪怪的药了,她犯不着顶罪而上。
趁那助理到之前,她还是先冲个热水澡。
不然可能在对方过来前,她就要先疲惫得昏过去了。
……
半小时后。
将一头长发吹得半干,已经是夏鸢蝶耗尽体力前,对自己的健康的最大尊重了。
眼皮更是困得快要黏上。
强撑着意识,夏鸢蝶穿着浴袍走出浴室,她拍了拍被热水醺得潮红的脸颊,试图给自己找回点清醒的思考能力。
有点难。
打着哈欠恨不得倒头就睡的夏鸢蝶走到床边,她迟疑了下,还是去了游烈那边,打开盏灯光偏弱的阅读灯,她眺向床上的人。
……怎么好像烧得更厉害了?
夏鸢蝶眼皮不安地跳了下。
她神色一秒就肃然,朝床边走了步,抬起手背就抵上那人睡梦里也紧蹙着眉心的额头。
果然,更烫了。
半小时前在浴室里,还想着“助理都说了别动他,傻子才顶罪上”的念头转瞬就消失得没了影,夏鸢蝶收回手,对着整个毫无防备的昏睡状态的游烈犹豫了好几秒,她才终于选定了位置。
女人柔软的指尖勾起男人垂在一侧的手腕,晃了晃。
“游总?”
“游总??”
“游、烈!”
一声高过一声,总算在夏鸢蝶打120前,床上的游烈紧阖着的眼睫颤了颤,皱着眉慢慢睁开。
夏鸢蝶长松了口气:“你发烧了,你助理还在路上,我觉得你最好先吃一片退烧药再——”
话没说完。
她去桌上拿药的、路过他眼前的手腕,忽然就被游烈捉了过去。
夏鸢蝶一懵。
而下一秒,游烈已经用他的手交握着她的五指,扣在颈旁,他声音沙哑地阖下眼:“狐狸,今晚别闹,再让我睡会儿。”
“……!”
夏鸢蝶一颤。
鼻子酸得猝然,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只是一个梦呓的称呼而已。
……她怎么就这么没出息。
夏鸢蝶心里酸涩,也快要腿软得跌坐下去,扶着桌沿才撑住了身。游烈的指骨握着她的,十指交扣。
那枚冰冷的戒指硌着她,硌得她从手指连到心口地疼。
于是像梦境,又带着无比真实地刺痛。
夏鸢蝶慢慢深呼吸,看向腕上那条从洗完澡后就被她戴回手上的红丝带腕表,又透过它,看见他泛着冷光的素圈戒指。
贪恋这样一场梦,对谁都不好。
他发着烧,但她没有。
夏鸢蝶闭上眼,然后再次睁开,那种平静又安定的情绪回到了她的脸上。
她从他指间抽手,想要退开。
只是才刚有些松动,还未完全离开,躺在床上昏昧的光影间,游烈就突然睁开了眼。
那双漆眸沉昏,难辨焦点,却直望向她。
夏鸢蝶被他那个眼神慑得心口一颤。
她试图解释:“是你刚刚突然握——”
“你又要走。”游烈声音沙哑地打断她。
“……?”
夏鸢蝶几乎僵住了。
她不知道游烈此刻到底是清醒还是烧得昏沉。
而望着她犹如默认和本能想要抽回手的反应,游烈缓慢地松开指骨。但在她的手落回去前,他忽然擒住她的手腕,狠狠一拉——
夏鸢蝶被游烈拎上了床。
不及反应,她就被他扣着手腕压在身下。
游烈没表情地俯睨着她。
“梦里你都想扔下我……那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他喉结深滚,声音沉哑,“你的人生里,到底还有多少人、多少事,排在我前面?”
夏鸢蝶从骇然失神里惊回。
她本能挣动手腕:“游烈,你清醒点——”
“嘘。”
游烈却俯身下来,以几乎要捏碎她似的力度更紧地钳制着她手腕,又用长腿轻易压制住了她的,没给她留下一丝挣扎的余地和机会。
“我醒不来了,小蝴蝶。是你把我扔在这里的。”他用让她心口疼到颤栗的话扣住了她,那双漆眸俯近,炙人的气息也拂下,“我把你锁在这儿吧,这样你就不会再走了对不对?”
那个眼神晦暗而噬人,游烈的攻击性少有地强势到让她都完全招架不住。
就像……
她离开的前一晚。
光怪陆离的碎片画面的记忆骤然席卷,挟裹着被她藏在心底多年的,分不清是恐惧还是隐秘的刺激,激起了刻骨铭心的惊栗感。
夏鸢蝶的瞳孔轻缩,本能告诉她要逃掉。
只是在游烈眼底激起骇浪的那一秒,她就反应过来她这个念头不该有、因为游烈太了解太熟悉她每一丝情绪——
背着光,游烈眸色晦透。
他漠然地勾起唇,终于把最后一点距离吞下,泯灭。
“看,你又想扔下我了。”
游烈缓慢地,一根根收紧握抵着她的指骨,在她的栗然下,他吻咬上她的颈:“…别想。”
第48章 前女友 游烈,纹身?
夏鸢蝶从未有过地,很想自己能大病一场。
最好和游烈一样。
病到昏沉,高烧,神智和理性要全都恍惚,那样才能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辨不明现在与曾经。
那样才能什么都不想,不管不顾,只跟着心和本能去沉沦就好了。
可惜她没有。
胳膊被攥得麻木地疼,浴袍被扯松。
白雪凝作的山脊下潜藏着蜿蜒的淡青色的细溪,溪旁的覆雪上又缀落了星点浅红的梅瓣,像素缎上刺染的艳痕。
在游烈的指骨穿过她浴袍衣带,将要凶狠地扯开它时——
“你有未婚妻了,游烈。”
被钳制在身下的夏鸢蝶带着颤音轻声。
话音落时,扣住她的那人僵停。
夏鸢蝶竟然分不清,由她亲口说出来的这句话,和游烈听到话后的反应,到底哪一个更叫她心口闷涩地疼。
握着她手腕的指骨倏地松了,像要捏碎她似的力道卸去了八九成。
游烈如梦初醒。
——
他早已习惯了在每一场雨夜里,被曾经最美好的回忆和最爱之人的幻影拉入那片逃不出的梦魇。
这是七年来第一次梦与现实连结。
他却险些侵犯了她。
而更可怕的是,明明此刻已经清醒过来,游烈望着夏鸢蝶被他扯松了的浴袍间白皙上印满的落痕,望着他夜以继日想要抚摸和亲吻的她的眉眼,心底和身体最深处那种难以遏制的欲念却不消反增,它在更疯狂更无尽地滋长。
他竟然想趁病作一场疯,就将她困锁在这个房间里这张床上,叫她除了他身下他怀里哪都去不得。
什么道理,情感,容忍,蓄势,体谅,等待,干脆再不去管。
在今夜他最难掩饰——他渴望她至死。
紧绷到窒息的几秒过去。
床头的阅读灯惨受牵累,被抬起的手臂上脉管厉张的指背用力扣住,狠狠压回了墙壁嵌口里。
开关卡上,灯自动熄灭。
夏鸢蝶眼前的视野骤然失去了大部分的光亮来源,只感受得到上方炙人的温度退离,然后听见游烈默然起身,下了床。
他在床边短暂地停住。
薄光从浴室方向的门缝里透了过来,只隐约勾勒出他清挺轮廓,不足以看清他神色与反应。
夏鸢蝶只是本能觉着他就站在床边俯睨着眸,用最深沉迫人的眼神望住她。
一两秒后,游烈终于还是转身。
他无声进了浴室里。
——
花洒的开关被拉起。
冰凉的水帘扑簌簌地落下,兜头浇身,几秒就将炙热的体温压了下去。
游烈在亮得晃眼的浴室灯下,慢慢阖上了打湿的睫,垂在身侧紧攥成拳的指骨也终于得以松开。
在helena科技的初创团队里,每人都知道这样一件事:
他们年轻有为的天才创始人是这个世上最古怪的集团二代。
和那些仰仗家里背景势力、永远闲适从容懂得享受的二代们不同,游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每个重要项目的关键期,他几乎都能不眠不休,拼命得仿佛白手起家的揽金客,没有余地、不留退路——
在技术领域里他是践行沉稳到极致的苦行僧,在生意场上他也能做孤注一掷的亡命徒。
但唯独雨夜,那个能一周下来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几乎住在公司的工作狂就在他们视野所及的任何地方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像是只只能躲藏在地底深穴的困兽,要躲在家里,门窗都密闭,灯光都关灭,雨声都盖去,奏鸣曲在音响里抬到最高……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被梦魇缠上。
今夜已经是久违的梦了。
那场夜雨瓢泼,得知夏鸢蝶的情况时他正身在苍城郊区的别墅,提前送他回来的助理早已回了市区的酒店。
大雨如瀑,深夜的基地外更是荒芜。
想到她一个人在那里,不知道今夜会去哪儿会发生什么,他就已经比犯魇时更难以自制。
这是七年来游烈第一次在雨夜里亲自驾车出行,还好暴雨冲刷下,路上人车稀少,否则能完好无损开到基地外都算得上一场大幸。
只是后面发生的事情全都失了控。
七年里他经历过无数次梦魇,但没有过一次她在身旁,高烧昏沉里他本能当她仍旧是梦里的一场幻象。
差一点……
游烈撑抵住瓷砖冰凉的墙。
他记得清楚,在清醒的那一瞬,夏鸢蝶腰上的浴袍束带已经被他粗暴地拉开,不着丝缕的雪掩映在浴袍的阴霾下。
只差一点。
他就会对她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了。
如果他真那样做了,那他的蝴蝶大概会再一次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吧。
他却还妄念继续。
可能是疯了。
“……”
游烈颧骨微微颤动,他垂手,将开关朝冷水拧到极限。
——
七年这样漫长的永夜时间他都等过了,不吝几个朝暮。
他要黎明在即。
他要他的蝴蝶再也没有理由飞出他的世界去。
-
浴室隐约传来的花洒水声里,夏鸢蝶安静地,丧气地,一动不想动地躺在酒店柔软的床上。
如果不是这个房间是她开的。
如果不是她拿着自己身份证开不出第二间房。
如果不是她能穿的衣服刚洗完烘干挂在浴室干区的衣柜旁。
那她现在应该已经要逃出去了。
不知道游烈会怎么看她,利用他高烧意识不清,故意开一间房、趁虚而入、妄图借机爬床复合的无耻前女友吗?
而游怀瑾要是知道,当年信誓旦旦不会再出现在游烈面前的女孩,如今连他的债都没还完又迫不及待要爬上他儿子的床……
那她大概无颜于世只能以死谢罪了。
夏鸢蝶轻叹,抬手,手腕搁到微微发热的额头上。
冰凉的表盘硌得她情绪一顿。
夏鸢蝶眼睫轻撩了撩,眼尾微翘,她手腕也抬起来,指尖在腕表底座的边缘轻抚过去。
来回几遍,心绪跟着平复下来。
生活总得继续。
一场阴差阳错的意外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明天出了这个门,游烈还是和她云泥之别遥不可及的helena创始人,她也还是他公司无数合作项目中极小的一个项目乙方、以及他身旁过去的无数人生过客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前女友。
就这样,很好。
夏鸢蝶慢吞吞给自己做着心理疏导工作,又慢吞吞理好浴袍,从酒店床上坐起来。
拉合浴袍领口时,夏鸢蝶轻咝了声。
她指尖在颈旁小心地碰了碰。
没有血,但粗糙的布料擦过去就会有一点疼。
……游烈是属狗的吗。
腹诽过他那名门世家娇生惯养的未婚妻怎么忍得了他在床上这种狗脾气,夏鸢蝶竭力无视了心底自虐似的酸涩闷疼。
她从床边起身,打开了房间里的灯。
顺便整理了下仿佛案发现场的床后,夏鸢蝶短暂积蓄的体力再次告罄,这一次胃里是真的罢工抗议,空鸣足够吵醒隔壁房间的房客了。
于是夏鸢蝶坐到沙发里,剥了一根能量棒,安抚了下空虚的胃。
十分钟后。
夏鸢蝶对着手边的热饮,蹙着眉望向了浴室的方向。
和十分钟前一样,除了沙沙的水声之外,一点动静都没有。
……总不能是晕过去了吧?
尽管觉着可能性很小,但夏鸢蝶还是微微变了脸色。
她拿纸巾擦了下手,起身,朝浴室门走过去。
“游…总?”
刚经历的事情让她现在保持这个称呼暂时有点困难——
一种奇怪的做贼心虚的情绪作祟。
明明刚才她充其量算是个没能立刻反抗的受害者。
浴室里依然只有水声。
寂静的,没有一丝回应。
夏鸢蝶眼神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慌,她下意识抬手,五指压上木质的浴室推拉门:“游烈?”
“……”
“游烈,你没事吧?”
“……”
“你再不说话我要进去了!”
“……”
浴室里仍旧只有水声。
夏鸢蝶最后一丝耐性转为焦虑,她指尖用力,不再犹豫就要拉开木门——
“哗。”
省下了她的力道。
浴室推拉门从里面被人拉了开。
来自门内,打开了所有灯的光线猝然落下,晃得站在暗区走廊的夏鸢蝶下意识往游烈挡出的阴翳里躲了下。
然后她才回神,迟疑,撩起眼帘。
那人仍是一身衬衫长裤,竟然好像连脱下都不曾,似乎是就这样直接站在了花洒下。他沾了水珠的碎发松垂,漆黑眼神拂过沁着薄冷浅红的眼睑睨下来,逆着光分不清里面是灼热还是冰冷。
门开的一瞬他就站在门后,离她二十公分都没有,夏鸢蝶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上尚残留的水汽传来的温度。
——是冷的。
夏鸢蝶刚回复的理智一下子就被冻掉线了。
“你在发烧,”她一字一句,扬起来睖他的琥珀色眸子像灼着透明的漂亮焰火,“这个时候冲冷水,你是不是疯了?”
“……”
游烈无声垂睨着她。
那双刚被水汽冰住的乌黑眼珠里墨色化开,仿佛又晦深几个色度,他睫睑一颤,然后压着冷冽的弧度垂下。
“夏小姐是不是忘了,”他哑声漠然,“你说的,我们没有工作之外的关系。那也不必虚假地互相关心。”
——他嗓音里已经带上一点低沉的鼻音。
夏鸢蝶被他气得咬唇:“游先生要是就这么死在我房间里,那我们在工作之外,就要添上被害人和嫌疑犯的关系了。”
“……”
她懒得再和这个烧到脑子坏掉的人争辩。
夏鸢蝶转身,气得霜冷了脸色,走到衣柜旁,拉开,将里面另一件浴袍取出来。
抱着浴袍转身,夏鸢蝶微微一怔。
游烈已经出来了,就靠在浴室外狭窄的玄关墙前,他从半湿的乌黑垂发下情绪淡淡地撩起眼,安静无声地望她。
那个眼神在那样短暂的一瞬,竟叫她觉着似曾熟悉的寂然情深。
夏鸢蝶神色有些僵,仓皇地躲开他的视线。
于是余光在他上身一瞥而过。
然后她就怔住了——
游烈身上那件白衬衫被水淋得湿透,此刻完全贴合着他起伏有致的肌理轮廓,连清冽干净的腹肌块都明显,从修长流畅的人鱼线向下,将一切若隐若现的蛊人景色收束进黑色长裤里。
夏鸢蝶看的是他心口的位置。
那里的衬衫半垂半贴,在冷白皮肤上拓印出一块深亮的蓝色。
图案的轮廓被衬衫和水色模糊,但那应当是个纹身。
……游烈,纹身?
这两样人和事摆在一起,夏鸢蝶几乎怀疑自己也发起烧来产生幻觉了。
不然,以七年前她印象里那个干净得清傲盛气目下无尘的大少爷,夏鸢蝶是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容许别人对他用这些色彩斑斓的纹身针。
他应该最厌烦这种事情才对。
夏鸢蝶还记得高中那会儿乔春树给她看过一个论坛帖子,里面聊时尚配饰,不知道哪层楼开始歪到游烈身上,说大少爷要是打个单侧耳洞,再戴个黑钻耳钉,配上他那张冷峻侧颜一定够蛊死人了。
后边跟帖附和了几百层,学校里一时热议,据说还捅到了正主面前。
大少爷眉都没抬一下就冷淡厌恶地拒绝了。
——
耳洞才一针。
这么大一片文身,要多少针?
夏鸢蝶眨了下眼,刚想走过去顺便再看一眼,确定是不是她的错觉。
房门就在此时被人叩响。
安静的玄关里,两人俱是一寂。
游烈抬眸,眼神漆冷:“这么晚了,你还有其他房客?”
“?”
夏鸢蝶被他那莫名其妙的语气和用词梗了下,顾不得再看,她匆忙将手里的浴袍塞进他怀里。
“游总不想英年早逝就回浴室穿上。来的是你助理,和我没关系。”
“……”
游烈直身的动作滞了下。
他微皱眉,接过浴袍:“你接了我的电话?”
夏鸢蝶有点佩服他的思维之快,这样的高烧竟然都没拦下他多少:“游总见谅,我没有侵犯你个人隐私的意思,但你当时确实,”她斟酌了下用词,“快挂了的样子。”
“笃笃笃!”
房门插入对话,叩得急促。
要不是现在深更半夜,夏鸢蝶毫不怀疑对方已经要在门外喊人了。
这是多怕自己吃了游烈。
恹恹垂了眼,夏鸢蝶指浴室内:“游总,可以进去了吗?”
游烈眉峰皱得更深了,好像有什么让他极度不悦的事正在发生。
而在夏鸢蝶耐心告罄前,他终于开了尊口:“你的浴袍领子。”
“?”
“立起来。”
“……”
短暂地沉默后,夏鸢蝶松弛的身影慢慢吞吞僵硬地绷直回去。
她已经知道游烈说的是什么了。
尽管对方说完以后就漠然进了浴室里。
夏鸢蝶心虚地抬手,拉起衣领,收紧,遮住了颈上大概存在的红痕。
这边浴室木门终于配合地拉上。
夏鸢蝶转身,去门口开了门。确定外面递进来的是周助理的名片,夏鸢蝶才解开门上的挂锁,把人放进来了。
对方见到夏鸢蝶是一身浴袍着装,顿时就面色肃然挂冷,他进来直奔房间最里面。
结果自然只有空旷的床。
“游总人呢?”助理停得急,扭头问。
“浴室。”
“……”
助理:“?”
听见浴室里沙沙的水声,助理僵住了。
在助理那个“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女人到底还是对我们游总下手了”的不可置信和审判眼神下,夏鸢蝶略微烦躁。
“如果我真想对他做什么,那就不会接你的电话了。”
然而这位周姓助理并不领情,神色依旧严肃:“对于小姐今晚乐于助人的义举,我司十分感谢,也会适当地表达我方谢意。”
夏鸢蝶不着急接话,她在等一个“但是”。
不出所料。
“不过,出于对两方责任关系妥善处理的考虑,还请这位小姐将你的手机交给我,我需要确认你没有拍摄某些对我们游总不利的照片或者视频。”
“……”
夏鸢蝶默念着早处理早休息,转过身,从旁边桌上拿起手机就要递给他。
只是在对方将要接手的瞬间,夏鸢蝶忽然惊想起什么,她眼神一晃,手里动作更是反射性地,刷地一下就将手机收了回去。
助理望着空了的眼前,一默。
“?”
对方的神色已经从严肃变成警觉和提防了。
夏鸢蝶握着手机的手指有些发僵。
到方才她才忽然想起,她手机里是存着……游烈的一些旧照片的。
这七年内换过两次手机,她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明知道她是没资格再与他交集了的,但和游烈相关的每一条讯息和每一张照片,她总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转存进新的手机里。
如果对方要检查图库,发现的可能性基本是百分之百。
她不想让对方知道。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让此刻在浴室里的游烈知道。
“这位小姐,请问贵姓,”周助理腰背绷紧,一副蓄势警备的模样,“今晚你又是具体在什么地点‘偶遇’我们游总的?”
夏鸢蝶不怀疑,如果她再洗不清嫌疑,那这位助理大概就要考虑报警了。
“免贵姓夏,”夏鸢蝶无声地叹,“在智能制造基地外,今晚暴雨,游总路过,我有幸搭了顺风车。”
“……”
夏鸢蝶很确信。
在她话中间,站在对面的助理露出一个冰冷至极的讥笑。
就好像她说了一个三岁小孩都不会信的谎。
周助理拿出手机,一边冷嘲,一边准备叫被他一并叫到楼下的基地保安组上楼:“夏小姐有心算计,可惜没有提前做好资料工作,我们游总绝无可能在今晚这样的天气主动出门,更不可能接一个陌生女人上——”
夏鸢蝶对这个助理的最后一丝耐性告罄。
对方之前看她的眼神里,那种似曾相识却又露骨得多的俯视感,勾起了她不太好的回忆。
她维系她这点摇摇欲坠的自尊不易。
还是让游烈自己解决他自己的助理吧。
就在夏鸢蝶转身前一秒,助理对着保安组号码都要按下去了的手兀地僵停。
他像是惊神似的突然抬眼:“夏——小姐?”
夏鸢蝶停下转身,莫名而冷淡地望他。
“能冒昧问一下,”助理的态度诡异地软化,“您的全名是?”
“夏鸢蝶。”
“……”
短短几秒的时间。
夏鸢蝶见证了一场一百八十度转弯的变脸。
很难想象,她能在一个人脸上这么短时间内看到这么多情绪。
夏鸢蝶蹙眉:“你认识我?”
“认——啊,不,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您呢?”周助理的神情此时已经稳定在一种情绪上,恭敬近小心。
夏鸢蝶眉心蹙得更紧。
……对方的态度转变再明显不过。
看来想做大公司执行总的助理之一也十分不易,连老板的每一任前女友都要记得清清楚楚。
周助理还在赔礼:“很抱歉刚刚对您有所冒犯,为我方才提出的无理要求向您道歉。那今晚我就不打扰两位了,这是游总的衣物和个人用品,我放在这边。”
“…等等。”
前半截夏鸢蝶听得漫不经心,临近结尾她反应过来什么,蹙眉。
正想澄清,耳旁浴室里水声就停了下来。
游烈大概是换好浴袍了。
周助理也想起什么:“哦,还有一件事,请允许我赘言,游总他在这样的雨夜无法正常出行,身体不适和发烧是常见反应,请您多加照——”
压着他话声,浴室木门被拉开。
夏鸢蝶转过去的眼神却又被助理半句未完的话勾了回去。
她心跳莫名涩了下:“什么叫无法正常出行?”
周助理正要解释,却忽觉后背一寒。
他小心回头。
就对上靠在浴室门外,大boss那双漆黑倦冷的眸子。
“……”
眼神如果能作刀,周昊毫不怀疑自己这会儿已经被他们游总凌迟处死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识时务的在他们boss身边也活不过三天。
周昊一秒收敛掉所有情绪,朝夏鸢蝶恭敬地点了点头,他快步向外走,几秒内就从房间里面走到了玄关内。
路过游烈身旁,周昊谨慎停住:“游总,有什么需要我安排的吗?”
“到楼下等我。”
“?”
周昊意外地抬头。
在他目光下意识要转向房间里的女人前,就被游烈懒垂的睫间细碎薄凉的余光给钉住了。
周昊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头:“好的,游总。”
“老爷子那边,不要多嘴。”
周昊面露为难。
游烈冷淡地瞥过他:“我自己会说。”
周昊面色一松:“明白。”
“……”
助理离开得匆忙。
夏鸢蝶默然站在房间中央。
两人对话声量不高,但在这深夜又不大的房间里,足够她听得清晰。
在她迟疑着要不要问前,游烈走到她身旁拿起装着衣物的纸袋,再直身时,他低着眸漠然开了口。
“我外公的人。”
夏鸢蝶轻攥住手心:“会有什么麻烦吗?”
游烈瞥见她神色里那点刚松懈下又提起的不安。
他停了下,垂回睫尾。
“这是我的私事。无关你的麻烦。”
“……”
夏鸢蝶怔了两秒。
回神后她猝然轻笑了下,眼底那点黯然遮掩得半点不见:“那就好。谢谢游总,我到房间外,您换好衣服直接离开就好。十分钟后我再回来。”
游烈没有说话,自始至终他望着她背影,直到房门合上。
那晚夏鸢蝶回去后,游烈已经离开了不知道多久。
停了雨的夜色昏沉。
夏鸢蝶靠在床上,看着拉开的窗帘外深暗的夜色,想着那位助理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意识慢慢沉进黑暗里。
可惜刚要睡着,接连的两条短信声音将她吵醒。
夏鸢蝶蹙着眉摸起手机。
昏暗里她轻眯着眼看向晃眼的屏幕——
一条是银行收款短信,银行卡到账1000元。
一条是来自落款周助理的陌生号码,说钱是他转的,游总发话,今晚房费aa。
……游烈当这里是他住惯了的五星级酒店单间吗。
夏鸢蝶腹诽,但没回。
困得昏过去前的某个间隙里,最后一个念头擦过她脑海——
游烈,怎么会知道她银行卡账号?
可惜夏鸢蝶刚想起就睡了过去。
这没来得及细想的念头也沉入脑海深处,再了无痕迹。
-
夏鸢蝶是周二下午的飞机,赶回了北城。
拿到材料总的签名后,helena科技各部门对他们的态度都有了明显转变。
连之前找借口溜了的那位人事专员都自动送上门来,鞍前马后地配合他们做信息资料的采集工作,甚至还主动带他们一起,参加了几次公司内与研讨会有相关性的部门会议。
譬如周五上午,这场材料部门的月度例会。
在helena科技待了几天下来,夏鸢蝶发现,除了由资深管理人员组成的核心高管团队,以及由资深研发工程师带队的主项目核心技术团队外,helena科技的整体人员结构偏年轻化,组织结构、企业文化都并不像她接触过的一些国内公司惯有的冗余状态。
各部门间独立决策,互不掣肘,又直接向高管层负责,工作效率和决策效率看起来都格外高上一截。
自然也有弊病。
比如夏鸢蝶带队的外来翻译团队,这样一个无关各部门核心职责的“问题”在没有高管层担保的情况下,就会遭遇到周一那样被来回踢皮球的结果。
不过公司整体运转精简,基本能够秉持绝对高效和技术为先的原则。
夏鸢蝶私心怀疑,这是受以游烈为核心的初创团队影响,与游烈的个人性格有很大关系。
但毕竟是商业公司,不可避免也要和许多本土公司打交道,将意思表达成官面话的管理层必不可少——
helena科技内直接负责市场部的那位副总裁郭齐涛,此时就正在大会议室的投影幕布里,对着记者侃侃而谈。
“……地球的近地卫星轨道资源是有限且不可再生的,itu(国际电信联盟)早有明确规定,在地球轨道和卫星频谱使用权上,国际通用地秉持着‘先登先占,先占永得’的原则……国的星链计划早已捷足先登,国内商业航天起步虽晚,但近些年正在蓬勃发展,建立星座抢占资源迫在眉睫,商业航天行业理应担负起其应有的历史责任……”
例会还没有正式开始。
这会儿在前面放映的采访更像是场背景音乐,但夏鸢蝶带的翻译团队却不能只听个热闹。
孔琦睿一边运笔如飞一边叹气:“老天保佑,峰会当天,晓雪姐的脚可一定要痊愈啊,不然碰上这位郭副总发言,给他做15分钟同传我得折寿三年。”
田敬闷不吭声,但看神色也不轻松。
“就你话多。”夏鸢蝶不留情面。
这次例会翻译是给田敬和孔琦睿的练习,她并不参与,只站在会议桌边角位置的两人身后,监督“作业”。
材料部门的职员正陆续进入会议室。
就像夏鸢蝶察觉的,他们公司内部企业文化并不刻板,职员间日常氛围也自在,竞争更多基于技术层面。
这一点她就很喜欢。
这几天一组翻译小队和helena的材料部门近距离接触,朝夕相处,几个小团队的leader都和他们相熟起来,尤其是夏鸢蝶还带队“义务”替他们做了一些外文资料翻译的工作,更是在材料部门内深得人心。
——
尽管孔琦睿说,义务翻译是次要,里面某些技术宅主要是被他们组长美色所惑。
而这其中,最为明显的大概就是那位材料部门的年轻副经理范天逸了。
helena的专业部门比较特殊,每个专业部门最多两位副经理,且都是从技术骨干里直接拔起的,他们仍以技术项目带队的技术职能为主,在管理职能上职权不高,被公司内部戏称为“部门总出差时的盖章工具人”。
总而言之,也是技术宅。
今天范天逸进了会议室,就直接来到夏鸢蝶面前。
“夏组长,你们最近工作辛苦,喝杯咖啡吧。”范天逸过来打完招呼,笑呵呵地把刚出炉的胶囊咖啡放在夏鸢蝶三人桌旁。
夏鸢蝶道谢,替两位忙得恨不得三头六臂的组员接了过去。
“范工,不带这么偏心的啊,怎么咖啡只有翻译团队的吗?”
例会还没正式开始,材料部几个小团队leader正在旁边松散地围着半圈,不知道哪个眼尖的瞟见了,顿时一拨人往这儿聚。
范天逸在技术团队项目领队里算年纪小的,今年刚过28,在材料部人缘又不错,人人都能跟他开个玩笑。
有人开了个头,后面立刻就玩笑跟上了。
“就是啊范工,搞区别对待,歧视我们是不是?”
“纪经理怎么还没来,我们需要主持公道。”
“哎哎,别酸啊你们,不要阻拦我们范工脱离你们大龄单身狗男青年的阵营好吧?”
范天逸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逗得面皮都红:“别乱说,夏组长帮我们部门做了多少材料翻译。咖啡,那休息间都有,你们自己泡不就是了。”
“不嘛,人家就想喝你泡的。”不知道哪个男同事夹着嗓子来了句,会议室里顿时笑疯了一片。
被调侃得脸都红透了的范天逸努力绷住:“别闹啊,纪总这个点还没来,多半是这次例会有高管层与会,他去请人了。咱们材料部可不能当出头鸟。”
这句猜测倒像是实话,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不少。
小声的议论取代了吵闹,在会议室角落里响起来。
“不知道哪位高管要来,没听动静啊。”
“只要别是郭总就行,我痔疮犯了,扛不住半小时起步的演讲。”
“好久没有被游总帅一脸了,想看。”
“靠,死gay。”
“滚!小爷这是最纯洁的技术崇拜!”
“死心吧,游总这个月连着视察了三个研发中心和两处智能制造基地,今早刚从江市热试车中心的综合测试基地视察回来,上午怎么可能来参加例会?”
“看见没,这才是真爱。”
“……”
低声热议里,夏鸢蝶有些走神。
等她被孔琦睿在桌下不动声色地碰了碰脚尖时,范天逸已经走到她旁边了。
“夏组长,方便的话,你能给我下你的手机号吗?”这位年轻部门副经理面上的红还没消褪,倒是努力绷着严肃了,“要是有什么文件翻译上的难题,我想着有个专业人士能让我请教一下。”
夏鸢蝶回神,略微迟疑。
范天逸想到什么,连忙道:“你放心,有偿,绝对不是让你免费当劳动力。”
“……噗。”奋笔疾书的孔琦睿都被这直男思维逗乐了,没憋住笑出了声。
夏鸢蝶也有点想笑。
但范天逸都这样说了,再不给他也只会让他下不来台。何况对方的理由也确实很公事。
夏鸢蝶答应下来,将手机号输在了他手机里。
范天逸满脸藏不住笑,道着谢将手机拿回去,只是看着屏幕上的号码,还没离开,范天逸就露出了点疑惑神色。
旁边正巧有个和他关系好的年长些的材料工程师:“高兴傻了啊?”
“啊?范工真要着夏组长手机号了??”
“是吧,你看他都乐呆了。”
“我也想要!范经理!”
会议室焦点又被拉了回来。
范天逸反应过来,在众人玩笑里连忙解释:“不是,我就是觉着夏组长手机号眼熟,我好像在哪见过……”
“《红楼梦》学歪了,眼熟不是这样用的!”
“这叫啥理由噢,这么蹩脚。”
“害,原谅直男。”
“……”
这次就连孔琦睿都在笑了。
唯独夏鸢蝶在怔过之后,眼底蓦地掀起波澜。
她下意识攥紧了指尖。
而范天逸旁边,探过头去看他手机的那位材料工程师笑容一顿,几秒后,对方微微瞠大了眼睛。
“嘿——还真是啊?”
这人点开范天逸通讯录,往上一翻,确认以后他震惊地扭头看向夏鸢蝶:“夏组长,你跟我们游总的手机号几乎一模一样,就只颠倒了中4位和后4位的顺序哎。”
“?”
会议室里也震惊得安静下来。
众人焦点里,夏鸢蝶险些没能维系住面上的神情。
1xx,0217,0712
1xx,0712,0217
她没想过。
游烈在回国以后,竟然重新启用了七年前他在国内时,和她生日顺序互换的那个情侣手机号。
“…是吗?”
指甲快要掐陷进手心里,夏鸢蝶屏着呼吸,弯眼笑了,“那真的,好巧。”
压着她的话尾。
会议室前门忽然打开——
为首那人一身凌冽修挺的深灰西装三件套,侧影清拔,长腿笔直踏进门内。
他身后,helena高管团队鱼贯跟入。
凛冽感扑面。
会议室内,玩笑声霎时压成死寂。
“——游、游总?”
“坐。”
游烈没有去主位,而是拉开了就近的会议椅。他随手解开了西装外套排扣,内里收束出精瘦腰身的马甲露出半截。
“在聊什么,”他靠进椅里,漆眸眺向某个角落,“…这么热闹?”
第49章 互醋局 我只管她一个。
helena科技的企业文化就算再轻松,显然也没到可以在正式会议前,当着首席执行官的面直接八卦他本人手机号码的程度。
材料部的纪总也在进门的高管团队之列。
他最清楚手下这群人的脾性,一见他们支支吾吾面面相觑,就知道多半是不好拿到台面上聊的事情。
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将话题带过去后,纪总亲身上阵,主导起这次材料部的月度部门例会。
例会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会议结束后。
憋了许久的孔琦睿收拾着桌上铺张的材料,八卦地问:“组长,你的手机号真跟他们游总的差不多啊?”
“不知道,”夏鸢蝶敷衍,“你想要?”
“我要那玩意干嘛——除非游总想要,那就换我摸摸他的大劳方向盘,副驾也行!”孔琦睿眼睛放光。
夏鸢蝶无奈地笑。
她这边材料收整完成,确定了下用来复盘的录音完整性,就放进包里,准备从会议室离开了。
孔琦睿和田敬一左一右地跟在她旁边。
“对啊组长,我突然反应过来——这可是笔发财的机会,”孔琦睿玩笑道,“您这手机号要是拿去卖给游总,他说不定愿意开大价钱的。”
田敬难得搭话:“游总为什么要买这个。”
“你这木头,当然是搞情侣号,拿来哄女朋友开心了。”
田敬恍然。
“…………”
夏鸢蝶不安地瞥过孔琦睿。
——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他是迟钝还是敏锐。
三人这会快要走到会议室门旁,等在门边和一位研发工程师交流的范天逸眼睛一亮,跟对方示意了下,就快步过来。
“夏组长,不知道你们公司让不让接外包项目,我那里有份20k词的翻译材料,不是很急,下周末之前能给我就可以!”
夏鸢蝶停顿,接到了孔琦睿戏谑暗示的眼神。
“只要不影响本职工作,我司不禁这个。”夏鸢蝶轻抬了下眼镜,善意疏离地笑了笑,“不过我个人报价比较高,不适合私人日常笔译,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在组内问下其他人。”
范天逸有些着急,要说什么。
孔琦睿笑着插了话:“范工,我们组长那学历那资历,可是我们公司的笔译最高报价了,这两年基本没有低于千词600过,你得想清楚。”
范天逸想都没想:“就按夏组长的千词收费标准来!千词800,可以吗?”
夏鸢蝶无奈地睖了孔琦睿一眼。
不过即便他不激将,范天逸看着也并不会退缩。
略微斟酌了下这两周的时间表,夏鸢蝶说:“范工回去后发一段资料选段到我邮箱吧,我会依据专业难度定价,千词600到800间,到时候也发回试译选段给你,你确定合适我们再谈。”
“好!没问题!”
范天逸正兴奋得要和三人同行离开。
“夏小姐,稍等。”
会议室内忽然有声音喊住夏鸢蝶。
她循声回眸。
在会议室的防窥落地窗前,夏鸢蝶第一眼望见的却是开口那人旁边,坐在椅里的,单手侧撑着下颚的游烈。
那人正斜靠在椅子扶手一边,微偏过上身,他面朝身侧站在桌旁的某位高管,情绪算不上热切,甚至有些冷淡地说着什么。
从这个角度望去,刚好看得到游烈垂撑在下颚前的修长指间,懒散随意地勾抵着支墨色钢笔。
指骨凌厉屈折,长而冷白的脉管从他指背到腕骨上性感地凸起。
夏鸢蝶微微失神。
那场高烧里发生的事,过去已经将近一周了,他们谁都没有再提,就好像这件事不曾发生过。就好像她颈旁,在昨天摘下了最后一张创口贴后,全然干净得不留丝毫痕迹一样。
一切还是如常,如她所说的那样,走出那个房间,他们只有工作上甲方乙方的关系。
这大概就是成人世界的默契?
游烈适应得还真是快啊。
唇角轻勾了下,夏鸢蝶回过神,
方才开口的人已经从游烈另一侧绕过半个会议室,走到她面前来了。
——游烈的行政助理。
“夏小姐,不知道您和几位组员,这周内是否有别的口译工作安排?”对方笑容温和得体。
只是这意味不明的发问叫夏鸢蝶微作迟疑。
“暂时没有。”
——航天相关的翻译方面,东石翻译公司也是第一次正式接对公项目,再加上合作方是helena这样的行业新锐独角兽,为了争取长期合作的可能性,公司上下都对这个项目重视万分,没有安排同期口译类的工作。
“太好了。”
行政助理笑如春风:“是这样,我司周末临时接到商务洽谈邀约,需要在北城接待一队外宾团队,到北城研发中心参观,不知道可否请夏小姐和您的翻译团队,陪同完成交传工作?”
夏鸢蝶眼神微动,还未置可否。
孔琦睿和田敬已经受宠若惊地对视了眼。
东石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丁问总这次之所以如此迫切地争取helena科技的这个项目,就是有促成长久翻译合作、搭上helena科技这条大船的野心。
现在,对方竟然主动提出来了?
夏鸢蝶思索几秒,还是淡淡一笑:“时间有些太匆忙了,背景材料未必来得及准备。”
“这个夏小姐不必担心,一方面几位这周内已经了解过相关材料了。另一方面,针对性比较强的会议同传,我们已经委托天传的翻译团队进行。三位只要负责参观过程中的陪同交传部分即可。”
夏鸢蝶和另外两人交换目光后,点下头:“请问这次贵司的接待团队里,我们是为哪位高管进行陪同交传?”
“这队外宾可能分行,那就需要三位各自分工陪同了。今晚下班前,行政办公室会将具体行程安排及分工通知到贵组。”
“好的。”
对方再次朝三人颔首致意,这才离开,返回到会议桌旁的游烈椅边,躬下腰和游烈说了什么。
游烈敷衍地一点头。
漆眸在三人身上掠过,冷冷淡淡就落了回去。
“……”
夏鸢蝶轻狭起眼角,转身,向外走去。
…只是她多想了吗。
出了会议室。
孔琦睿虎着脸:“幸福来得太突然,木头,我能掐你一下吗?”
田敬默默把离他近的胳膊远离。
孔琦睿又转向夏鸢蝶:“组长,这不会有诈吧?”
“除了劳务费,你能被诈什么。”
孔琦睿悚然一惊:“劳务费?这么高估值的大公司,不会是打算白嫖了我们吧?”
夏鸢蝶:“?”
“换个用词谢谢。”
“那,白——泡?”
“……”
夏鸢蝶放弃和他计较了。
没用下班,翻译小组就收到了游烈的行政助理亲自送过来的行程表,分工安排表,以及对应的口译报价表。
孔琦睿和田敬用瞪大的眼睛无声表达了对helena科技出手阔绰的震撼。
夏鸢蝶对报价没什么反应。
但是,她的交传陪同对象……
“这个分工是游烈,”夏鸢蝶一顿,改口,“是你们游总的意思吗?”
行政助理的微笑像拿尺子勘过,一成不变:“是行政办公室安排,夏小姐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我只是记得,游总是在加州理工留学过的,他也需要陪同翻译吗?”
“游总说,”行政助理微笑,“他生疏了。”
“……”
夏鸢蝶一默。
既然游烈都不介意多花一大笔钱还让前女友陪同交传,那她这个拿钱的乙方,似乎也不该有什么个人意见。
确认过一遍合同,夏鸢蝶拿笔签字,和组里另外两份交还给对方。
行政助理笑着收回文件袋内:“几位,明天见。”
“明天见。”
“……”
周六。
这场陪同交传行程的出发点,是从helena科技总部楼下。
夏鸢蝶陪同游烈,单独一行出发。
在公司楼外等游烈坐着他的座驾从地下停车场出口出来前,孔琦睿站在夏鸢蝶旁边,嫉妒得已经快要抓狂了。
“大劳,一定是大劳,组长我好恨,我要是跟你一样优秀,今天能坐上游总大劳的是不是就是我了?”
夏鸢蝶一默:“我这样说,你可能会觉得我骗你,但我确实很希望我们能互换。”
孔琦睿面无表情地看她:“你骗我。”
“……”
夏鸢蝶无法言说,只能沉默。
——
她无法想象她和游烈像八年前一样同坐在那辆车里的感觉,一切都和从前一样,那些熟悉的细节轻易就能将时间长河里的碎片钩沉,无数的回忆会将她淹没,而他就在她身旁。咫尺之距,却早已远隔天堑。
那种感觉可能会将她溺窒在回忆里。
因为有一个人曾叫她夜以继日锥心刺骨地思念,却唯独最怕真地走到他面前。
“来了来了!”
孔琦睿踮脚朝停车场出口望去,眼睛渴盼。
然而几秒后,他却大失所望地啊了一声:“怎么不是大劳?”
夏鸢蝶心口一松,又怔然望去。
田敬:“这辆也帅。”
孔琦睿叹气:“s500虽然帅,但和幻影完全不在一个level上吧。咱们游总的商务出行还真是低调。”
“少些废话了。”
夏鸢蝶回神,蹙眉道:“出发点起就是陪同工作的开始,现在应该进入状态了——客户是请我们来做口译的,不是让你来坐车的。”
“得令。”
“……”
一整天的陪同交传工作下来,却比夏鸢蝶想象中的轻松许多。
从在helena科技公司门外上车开始,游烈似乎就完全将她当做一个普通的毫无瓜葛的口译陪同人员,没有任何多余的眼神和交流,全程全行专注于文件和商务洽谈工作。
中间几次,在夏鸢蝶不必进行交替传译、可以翻翻资料走走神的时候,她无意瞥过游烈那里,也会被他工作时清冷专注的神态气质惊艳得晃神。
尤其是下午那场商务会议里,helena科技与合作方就合同条款进退相持,会议桌旁,见那人或是攻城略地步步相逼,也见他从容付笑气定神闲,好像每一帧都陌生而令人心折,轻易就叫她挪不开眼。
这大概是重逢之后的第一次。
夏鸢蝶在游烈身上看到了那么亮丽的,时间长河在他身旁淌过时为他镌绣于眉眼衣鬓的闪光。
她曾经的少年,拂去尘泥,终于更盛往昔的光芒万丈。
这样就够了。
隔着玻璃门,夏鸢蝶坐在会议室外的长廊上,垂着眼按着腕表。
她释然地想。
——七年来她无数次的后悔与妄念,好像都这一刻尽数消解。
这样就够了。
这样的他,即便身边站着的不是她,依然很好很好。
-
那一日的商务洽谈行程,到晚上快六点才结束。
材料供应协议达成,就算共赢,不过从细则条款上,夏鸢蝶觉着应当是helena占据高点——
在公司大堂,亲自送另有行程的外宾离开后,游烈那儿看不出什么,依旧冷冽里见几分倦淡。
但郭总笑得嘴巴都要合不拢了。
“唉哟,这都快六点了,今天大家辛苦了,赶紧下班吧!”郭齐涛笑呵呵地拍游烈,“怎么样游总,掰扯了两个月,总算大功告成,可以放心了吧?有了gt公司的金属材料作保,成本这块我们就已经比友商们压下一截了啊!”
“gt是因为他们国内那家破产,突然失去了主客户,有滞产风险,这才愿意这种态度退让和我们洽谈。”
游烈收回视线,没什么情绪地垂眼,“合同期一年,在他们缓和过来前,我们必须在国内尽快筛选出其他可替代供应商,达成买方市场。只有这样,合同到期以后才不至于被他们反制。”
老郭笑容消失:“你这人,真是太会扫……”
“兴”字在游烈冷淡撩起的睫尾余光里消弭。
郭齐涛叹气:“你就说,这么大的订单优势,值不值得今晚去我家摆个庆功宴,陪我跟老倪喝两杯?”
“你和倪总去吧,我还有安排。”
“?你个工作狂能有什么安排?”
“……”
顺着游烈旁落的视线,郭齐涛看向了公司大堂的沙发区,那里坐着今天跟着他们没少折腾的翻译组功臣们,里面两位男士正抱着手机研究什么。
三人里,唯一的女性靠坐沙发里,腿上搁着轻薄笔记本,偶尔翻一下旁边的专业词典,似乎正争分夺秒地搞工作。
那张漂亮傲人的面孔都藏在了薄薄的镜片后,连垂下额角的一绺长发都没顾得。
老郭表情顿时一言难尽:“怎么你们工作狂界也有同类相吸的说法?”
游烈不理他调侃,淡声插袋:“我让助理订了包厢,今晚请翻译组吃饭。”
“?那我和老倪呢,我俩难道不是功臣?单犒劳翻译组不犒劳我们,更别说后面劳苦功高的孩子们一堆呢!游总你这胳膊肘往外拐得也太厉害了啊?”
游烈微微皱眉,转过来:“人事和交际不是你的工作么。你的工作,问我做什么。”
郭齐涛:“……”
竟然无法反驳。
游烈说完,径直朝那边走去。
“不是,等等,”郭齐涛转过弯来,“既然搞交际是我的事,那你为什么要请翻译组吃饭啊?”
游烈长腿一停,西裤垂坠出几分凌厉。
他侧了侧眸:“私心。”
郭齐涛:“?”
“????”
等老郭震撼地扭头去看外面快升起来的月亮是不是又要掉回去了的时候,游烈已经走到了大堂的沙发区。
夏鸢蝶三人提前就得到行政办公室通知,今晚helena有给他们安排的“犒赏宴”,这会儿本就是在大堂等着。
看到游烈亲自过来,三人同是停下了手头动作。
孔琦睿震撼地张开了嘴巴:“不会……吧……”
“感谢三位临危受命,劳苦功高,这次合作能够促成,三位功不可没。”游烈眼皮懒垂着,声音也冷淡。
不像是念谢词,倒有点像亲宣圣旨。
孔琦睿暗暗扭头看向夏鸢蝶,做口型:
‘组长救命啊我们不会是去吃断头饭的吧?’
夏鸢蝶此时才回过神,她拿开笔记本,起身,眼神难得有一丝不安:“游总,我们担待不起。”
游烈垂着的长睫终于从眼角到眼尾,纤毫毕现似的慢慢提起。
遮下的漆眸也睨上夏鸢蝶。
“是么,”游烈薄淡地哂,“原来夏小姐也有担待不起的事情?”
沙发上并肩坐得像俩听训学生的田敬和孔琦睿对视了眼。
孔琦睿:‘什么情况?’
田敬摇头表示茫然。
“包厢已经订好了,我只是过去暂坐,行政组会有其他人同去。”游烈敛下睫羽,冷淡低声,“顺便你们可以问些下周研讨会比较关心的问题,其余的,不用有什么负担。”
游烈的行政助理此时过来:“烈总,车已经备好了。不过……”
“不过什么。”
游烈略侧起眸。
然后他眼神兀地一停——
行政助理迟疑着让开的身后,露出正从公司大门碎步跑过来的女孩天真娇美的笑脸。
“游烈!”
在周围孔琦睿几人八卦的眼神下,何绮月停在游烈身边,仰脸笑得灿烂:“你今晚吃过饭了吗?”
游烈皱眉,“谁让你来的。”
“你好凶啊,所以应该是没吃,对吧?”何绮月说着,歪头朝行政助理和翻译组三人笑,“晚上有场晚宴,临时借用一下你们游总,抱歉啦!”
不等游烈发作。
何绮月侧过身,以仅有两人能听见的低声:“江湖救急啊大哥,合作关系没到期,好好一位妙龄少女就要你面前英年早逝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游烈漠然得不为所动:“我只管她一个。”
——别人爱死不死。
何绮月咬牙,歪头,微笑着从唇缝里往外挤出字音:“你要这么无情可就休怪我无义了,信不信我今晚剩一口气都得让北城所有名门大户知道你压根就是单身无主的状态、明天一早就叫你家门口被北城所有待字闺中的大小姐们的资料册堆得门都推不开啊?”
“……”
游烈厌倦地垂了眉眼。
——
他的蝴蝶好不容易才飞到他身旁。
接下来这段时间,他只想做一件事,不能被任何人事分心、烦扰。
“只此一次。”游烈抑着躁意抬眸,“我懒得再找合作对象,但你不是不可替代。”
沙发前。
夏鸢蝶望着那两人一高一低,一个冷淡一个笑容明媚,郎才女貌,侧颜相对说着私话也美好至极的画面,她无意识地捏紧了指尖。
现在她已经不再是七八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山里出来的女孩,她知道何绮月手里随便拎着甩来甩去的那个包,可能一只就抵得过她七年呕心沥血日夜劳顿才将要还完的债。
这个女孩和他站在一起,大家才不会觉得奇怪。
也确实是,般配。
无论家庭构成,背景,样貌,成长环境……
全都不能再般配了。
日月才同辉,哪有一颗石头的份。
她就像是那颗深山里开凿出来的石头,忍着痛亲手把自己切割,打磨,削去尖锐的不容于世的棱角,慢慢变成一块看起来还不错的玉石。
别人见她也会赞一句好玉胚子。
做块玉多好。
即便是只在梦里,何必要自苦去肖想天上的太阳。
“餐厅那边由我助理带你们过去。今晚临时有事,抱歉。”
夏鸢蝶听见游烈声线冷淡磁质地作响。
他说话的朝向像是在看她,但夏鸢蝶今天太累了,累得眼都不想抬一下:“没关系。祝游总和何小姐,今晚晚宴愉快。”
“……”
游烈和何绮月离开后,夏鸢蝶三人最终还是谢绝了行政助理的邀请——夏组长手一挥,请客庆功,叫上东石公司项目组其他一组组员,去附近的一家露天烧烤摊,来了一场夜间撸串。
从奶奶去世后,她就越来越喜欢热闹。
哪怕坐在众人间仍觉孤身一人,但至少身旁欢笑熙攘,就让你觉着这人间你也不是白来一趟。
挺好。
“砰。”酒杯碰在一处,叮铃桄榔地作响。
孔琦睿喝大了,正一条腿踩在凳子上:“你们是没见那位何小姐,说起话撒起娇那叫一个酥,别说游总了,我和田木头隔着老远坐着,都感觉骨头发软——那游总就算是块冰,也招架不住这样的啊?”
“害,所以哪有什么深情不忘,什么初恋情伤,没碰上火候高的罢了,”桌旁有个刚失恋的组内女孩闷了口啤酒,“这天底下深情的男人,比三条腿的□□还难找!”
“哎哎,攻击我们男同胞干嘛?再说了,那游总可是被他前女友甩的,没道理前女友为钱跑了,他还得苦守他乡吧?”
有男同事跳脚了。
孔琦睿忽然放下了踩凳的那条腿:“其实我还挺理解他前女友的。”
“??”
一桌人顿时惊讶地把脸扭向他。
“不是理解她拿钱,是理解她分手。”
孔琦睿抹了把脸,想笑来着,但还是垮了,“我大学那会儿谈了个女朋友,家里条件特别好,你们知道我的,家里父母就普通工人阶级,还是中途下岗那种,要啥啥没有。”
“毕业前我去她家吃了顿饭,她爸把我叫到她们家前院门外抽了根烟,然后我自己又在底下抽了两根才。回去后,没多久,我就跟她分了。”
烧烤桌旁有点安静。
孔琦睿坐回了他踩过的凳子上,都忘了擦一下:“我也不是什么情圣,说不出为她好的话,我就是不想以后她跟我过了苦日子,再埋怨我,说要是当初没有和我在一起,不用吃这些苦,她的人生她的未来还能如何如何。”
“事实证明我没错啊,没有我,她是过得好多了的,”说着说着他就笑了,“我能糟践我自己,但不想糟践我俩之间以前那些特别好的、比我这个人应得的配得的都好太多倍的回忆了。”
啤酒杯被他举得高高的:“人这辈子,总得留下点什么到老可以想着笑出来的事情吧。”
孔琦睿大声笑:“我就留她了!”
桌旁寂静。
夏鸢蝶回过神,她歪头看了眼那个平常大大咧咧二愣子似的,这会把全场闹凉了,自己也快哭出来的年轻男生。
看了几秒,快要看出他身上的重影来。
夏鸢蝶低头,莞尔笑了,她起身,拿着自己的酒杯,在孔琦睿那只“酒桶”上轻碰了下。
“敬回忆。”
那些再也回不去,但永远美好,永远闪闪发光的回忆。
桌旁不知道谁“嗷”一嗓子,带着全桌起来,无数只杯子撞向中央——
“敬回忆!!”
“……”
那晚闹腾到八点多。
快九点的时候,夏鸢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了。
她今晚难得多喝了些,有些微醺,但是看清来电显示上的那个备注名字时,她愣了下。
就像是被从那种伤春悲秋里拽回了现实。
夏鸢蝶起身,到旁边树荫下接电话。
“姐姐,”对面在嘈杂的背景里,是个抑着点兴奋的少年音,“我拿到北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
夏鸢蝶怔了下,笑起来:“恭喜你啊黎昕,得偿所愿。”
“还有一个好消息你要听吗?”
“嗯?”
“我来北城找你了!”
“——”
夏鸢蝶笑容一顿:“?”
几分钟后。
夏鸢蝶回到桌旁:“账我已经结好了,你们慢慢吃,我有个弟弟突然来了北城,现在在西站那边,我得过去接他一下。”
“哎?啊好,那组长你路上小心啊!”
“……”
跟一帮喝得半醉的人道了别,夏鸢蝶走到路边,正迟疑是路边打车还是网约车的时候,路旁,一辆隐在夜色树影下的黑色轿车缓速开到了她面前。
车窗降下。
坐在驾驶座的行政助理露出脸:“夏小姐,要用车吗?”
夏鸢蝶沉默地看着面前游烈的座驾之一:“董助理怎么会在这儿?”
“游总知道我没有照顾好翻译团队的三位功臣,对我很不满意,”行政助理半是玩笑,“听同事说几位刚好就在附近用餐,我赶过来将功补过,还请夏小姐给我一个向游总交待的机会。”
“……”
一句话就把他帮她变成了她帮他。
夏鸢蝶不得不承认,对方能做游烈的行政助理还是有道理的。
不过夜色已深,黎昕第一次来北城,夏鸢蝶还真怕他出了事她没法跟他母亲交待,也没有多做推辞。
向董助理道了谢,夏鸢蝶坐进车里。
夜里九点多。
去北城西站的路上基本也不堵车了。
斑驳的城市夜景从车窗外向后飞掠,夏鸢蝶靠坐在车里,安静望着外面。
黎昕就是当年夏永才毁掉的那个家庭里的儿子,失血过多在icu里住了好些天,还好最后没事。那年他才十一二岁,刚小学六年级而已,现在好像一眨眼的工夫,他就高中毕业,考来北城大学了。
七年,好像白驹过隙,又好像漫长无比。
但一切都变了,物是人非而已。
夏鸢蝶疲惫地合上眼睛。
-
接上黎昕的过程并不麻烦。
夏鸢蝶当年还担心那次受伤会给他留下后遗症之类的,但没想到,少年的个子拔得飞快,没用几年就蹿过她了。
这次又有一年没见,少年已经比她高出将近两头来。
才十八九岁……
现在的小孩到底是吃什么长大啊。
听着黎昕兴奋地和她讲着这一年来的事情,夏鸢蝶一边带笑,一边走神地感慨。
“我们是直接打车回你家吗?”黎昕停在路边,张望,少年清朗面孔上的眼睛都熠熠地亮。
夏鸢蝶一顿:“我家?”
“嗯,”黎昕做出个可怜表情,“姐姐,你总不能让我露宿街头吧?我这么帅,会被人贩子带走的。”
“……”
夏鸢蝶失笑:“你这么自恋,人家不会要你的。”
不等转笑的黎昕说话。
夏鸢蝶看到了董助理停在路边等她的车:“走吧,我送你去酒店。”
朝黎昕勾勾手,余光就看见他小狗似的跟上来。
“啊?”小狗很失望。
“啊什么?”夏鸢蝶淡着笑吓他,“我这周末和下周都很忙,今天累了一天,晚上刚从聚餐出来,闻到姐姐身上的酒味了吗?明天最多最多陪你玩一天,你——”
夏鸢蝶的声音在少年凑过来嗅她肩旁的动作下戛然而止。
她几乎是跳开。
第一次见夏鸢蝶这么大反应,黎昕有些好笑又憋坏:“不是你说让我闻你身上酒味的吗?”
夏鸢蝶微微磨牙,反应过来竟然被个小屁孩捉弄了:“你再敢胡闹,我可给你扔在这里不管了。”
“……”
大约是见夏鸢蝶确实有点生气,黎昕也乖巧地收敛。
两人终于走到董助理开来的车旁。
站在车门边的人似乎在接电话,见到两人后,对方说了什么就挂断了。
董助理带笑上前,主动搭手,接过黎昕带来的行李箱:“夏小姐,这位是您的弟弟吗?”
“是,今晚实在麻烦董助理了。”
“夏小姐太客气了。我的工作就是为游总扫清后顾之忧嘛。”
“……”
夏鸢蝶微怔了下。
她正在思考是自己喝多了有点晕乎,还是方才行政助理那句话确实有点深意时,就听见黎昕问:“这是你们老板的车?”
夏鸢蝶用她吹了风以后略微有点上头的酒意思索了下。
游烈就是甲方。
甲方就是老板。
游烈就是老板。
没毛病。
“嗯,”夏鸢蝶点下头,轻声警告,“上车以后不许说话,不然我被炒鱿鱼了,你就等着遭殃吧。”
“……”
黎昕抬手,在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上车后,夏鸢蝶最终选了个就在她家附近的酒店地址,请董助理开车将两人送了过去。
定好导航就带着微醺的酒意靠在车里,夏鸢蝶并未看到,出发前董助理用他的工作手机发出去了一条位置讯息。
四十分钟后。
轿车在酒店楼下停住,夏鸢蝶拉着黎昕的行李箱下车,再次向董助理道了谢:“已经太晚了,您快回去休息吧。”
董助理竟然没有推辞就开车离开了。
夏鸢蝶有些奇怪,但只当是对方确实被她折腾烦了,还有些心虚。
“走了,送你上楼,”夏鸢蝶回过身,刚要抬手,就被黎昕抢走了行李箱,她失笑,“幼不幼稚啊黎昕。”
“是你腿太短了,姐姐。”
“小心姐姐打你。”
“……”
少年与年轻女人的背影带着亲昵的笑,朝门内走去,然后并肩,消失在那座酒店里。
隔着落满阴翳的挡风玻璃与半道夜色的街景,方向盘上,修长凌厉的指骨慢慢捏紧。
漆黑的睫下曳着薄戾冷意。
手机在死寂里响起。
握着方向盘的指骨松开,垂低,游烈没情绪也没看一眼地接通电话,抬到耳边。
“你也太急着离场了吧,游先生,”何绮月的声音娇嗔带恼,“我一眨眼你就不见了,招呼都不打一下的,多不绅士啊?最重要的是,我的包还在你的车上,你——”
“我现在心情很差,不想听人说话。”
游烈冷冽截断,他撩起化开墨似的漆眸,冷冷望着那座酒店门廊:“东西我会让助理给你,不要再打我的电话。”
“那怎么行——”
没等何绮月说完,游烈挂断。
手机没有放下,他盯着那个无人出来的酒店门廊,指节像是具有某种肌肉记忆,以至于不必垂眸他就能轻易地拨出去一个并未存在通讯录里的号码。
对面接起。
夏鸢蝶声音匆忙:“你好?”
——她在和那个少年做什么、甚至没有看一眼来电显示?
“……”
游烈垂在身侧的指骨骤然捏紧,如青峰浅溪般蜿蜒的脉管在冷白修长的指背上厉然张起。
沉下的呼吸里,他向后仰头,才压着情绪靠抵到后枕,厉长颈线上凌冽凸起的喉结隐忍而深沉地滚动了下。
“夏鸢蝶。”
他声音在夜色里沉哑。
手机里蓦地一寂。
酒店楼上,某个房间里,夏鸢蝶惊望了下手机,然后又懊恼地从裙子上抬起的捏着染成橙红色纸巾的手——
打翻上半瓶胡萝卜汁的裙摆已经无法拯救了。
她选放弃。
“游总,”夏鸢蝶深呼吸,压下听见他称呼时的情绪,“这么晚了,请问还有事吗?”
酒精刺激下。
连大脑都冲动,她差点将那句“我不提供到晚宴上的交传服务”的气话也脱口出去。
好在忍下了。
对面良久死寂,终于有些薄戾地透出声笑:“你也知道很晚了?”
夏鸢蝶一顿:“?”
不等她思索,手机里那人漠然冰冷的声音再起:“周五,材料部门月度例会的会议材料,你应该有备份?”
公事话题来得突然,夏鸢蝶几乎懵了下:“是,有吧。”
“现在,立刻,送来我家。”
第50章 气疯了 陷入一个粗暴的深吻。
“那怎么行——”
某场露天晚宴的角落沙发里,何绮月出口到一半的话声停得戛然。
一两秒后,她搁下手机。
坐在沙发扶手上的朋友低下头:“太子爷怎么说?”
何绮月双手一摊:“他说让助理给我,再打拉黑,然后就挂断了。”
“拉黑?”朋友惊呼,“不至于吧,我觉得他只是吓你的?”
何绮月叹声,托着脸颊晃了晃酒杯:“相信我吧,他一定做得出来。听说游叔叔和几个助理的手机号全在他黑名单里,有事要给他们helena行政办发邮件联系。”
“……牛逼。不愧是二代圈里最有名的太子爷,玩得跟白手起家似的,不负盛名。”
朋友俯身过来,跟何绮月碰了个杯,同情朝她一抬:“也怪你自己,看上谁不好,非看上这个圈里最难摘的太阳,你当你女版后羿?”
何绮月一僵,慌忙抬头。
左右看看确定没人经过身边,她这才转回来:“嘘!”
“行行,不说,”朋友笑话,“你说你就喜欢个人而已,搞得跟宫心计一样,还得假装自己有心上人——怎么着,那太子爷还没记起来,你是他在加州理工的学妹校友?”
“他不记得我,哪来的记起。”
何绮月晃在手指间的酒杯一停,又轻荡起来,“我如果不找人演一出穷小子男朋友的戏,根本不可能站得到他身旁。他肯选我合作,就是因为我‘心有所属’,家里背景又足够打消圈里其他人的念头而已。”
“啧,你说你好好的大小姐不当,偏要去做‘演员’,还义务的那种,你累不累啊?”
“我也不想这么累,但有什么办法。”
“换个人呗!咱们何大小姐有钱有颜,有家世有学历,你就是圈里开得最高的那朵花了,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除了游氏那位太子爷,其余随便你挑啊!”
“……”
透明色的香槟将灯影摇晃成碎金。
何绮月勾着指尖,望着酒面笑了下,然后一饮而尽:“可是怎么办,我就只想要游烈。”
朋友卡了壳:“他就真有那么好?”
何绮月放下酒杯,真诚反问:“他不好吗?”
“…好吧,我承认,他确实和这个圈子里其他二世祖们不一样,但他那性格也更不一样啊。那些二世祖至少追在你后面,把你捧得跟公主似的,他游烈呢?对身边哪个女的不是那么一副冷淡漠视的样?”
“他如果真对所有人都这样,那就好了。”
朋友疑神回头:“啊?”
“没什么,”何绮月仰进沙发里,抬头望着露天花园里布置绚烂的彩灯,“我也劝过自己,但没用。要怪就怪他在加州理工的时候就太耀眼,叫人想忘都忘不掉。”
“你把我都说好奇了,他当初到底干过什么事,能让我这唯一发小留一趟学回来魂儿都被勾没了?”
何绮月弯下眼笑:“不胜枚举。”
“啧。”
“一定要说的话,”何绮月略过那无数画面和记忆,“他在国外那时候,本身就是华人圈里的传奇,我在洛杉矶中学上学就听说过他了。不过中间有半年,他整个人颓得不得了,那时候他们都以为他要退学了,然后某天,他忽然就回来了。”
“之后他的履历就变得很单一,拿奖,论文,专利,再拿奖……好像生活里只有碾压别人这一件无聊的事情。”
何绮月不知道想起什么,笑了:“那时候二代圈里都可恨他了,因为被他一比,我们好像就只是会浪费时间的人形废品,连原本对我们没什么要求的大家长们偶尔聚会提起来都要感慨一句,怎么你们就不能像游家那大少爷一样?”
“我刚开始是有点不服气来着,想我只是贪玩,认真起来未必比他差多少,所以我一咬牙,也进了加州理工。”
“然后就发现……不努力永远不知道什么叫绝望。”
朋友露出不太相信的神情:“我觉得你爱慕滤镜太重。”
“那是你没有看过他的履历——两年半修完本科学分,一年半修完硕士学分,就仿佛别人一天是24个小时,他是48个。那时候我们圈内只要聊起,都认定他一定是个外星人,研究航天器就是为了飞回他的母星!”
何绮月笑得遮眼,咯咯地乐,半点淑女模样都没有:“要不是他左边是庚家,右边是游氏集团,背景太过棘手,否则毕业那会儿,学校里的教授们根本不可能轻易放他走。”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她朋友坐在沙发扶手上,同情地望着她,“那你完了。”
“?”
何绮月露出眼睛,故作凶相:“咒我?”
“实话实说好吧。我看你这辈子注定都尝不到爱情的甜蜜了,提前悼念。”
“是啊,”何绮月轻叹,“到过最高的地方,见过最美的风景,站在所有人中间一起仰望过最烈的太阳……”
何绮月抬手头,朝着不远处那片华灯伸手,她歪着头笑了,“时间会改变很多事情的,对吧?他唯一在意的那个人,说不定也已经变成另一个样子了,那我希望还是很大的。”
朋友正想好言相劝,就见何绮月从沙发上蹦起来。
她一愣:“你干吗去?”
“去拿回我的包,”何绮月朝她比枪,笑,“然后做后羿,射太阳。”
“……”
绚烂的灯光在视线里模糊成五颜六色的光圈。
又渐渐清晰起来。
——
路灯排着一路向后疾驰。
夏鸢蝶靠坐在回家的计程车里,走神地望着车外途经的城市夜景。
全天的陪同口译足够把人变成木头。
晚上经历了游烈失约,她一时冲动喊了一组组员烧烤的聚餐局,又被黎昕这个小屁孩给折腾着车站来回……
这样一天下来,她已经只想瘫倒在床上。
偏偏不知怎么从晚宴回家的游烈,又非要在这个时候让她去给他送什么会议材料备份。
甚至根本没给她拒绝机会,报上地址就挂了电话。
天大地大,甲方最大。
忍。
……待会儿拿上东西去游烈家,不会看到还没离开的何绮月吧。
想到那个可能的场面,夏鸢蝶都觉着心口涨涩得难受,她不由蹙眉,深吸着气低了低头。
然后就看见了自己被胡萝卜汁浇得狼藉的浅藕色短裙。
这场面还有点似曾相识。
夏鸢蝶叹了声气,靠在车里。
她闭上眼睛。
其实在胡萝卜汁从黎昕手里被她撞翻,扬洒下来,泼上了她整条裙面时,她脑海里就已经短暂地晃过去了那段画面。
只是被她自我保护本能似的按下了。
现在计程车里安静,窗外昏暗,她满心疲惫,就连那段记忆都再也锁拦不住,从脑海深处如跗骨黑影般张牙舞爪地扑了出来。
那是在,六年前。
她刚升上大三。
那时候夏鸢蝶在学校里已经小有名气,校内提起她就是那个英语系的才女,本科在读就搞定了一堆笔译口译的资格证书,还在学院教授的推荐下成功申请到了联合国实习的资格。
也是那一年,她接到了一个特殊的口译工作机会,要飞国,加州,洛杉矶。
那时候她周围的人都不明白,向来只以薪资作为唯一接译标准的她,为什么会选择那份报价并不高、反而耽误时间的出国口译工作。
连那时候的夏鸢蝶自己都拒绝去想这个问题。
她随队飞到了洛杉矶,结束工作行程那天还剩了半个下午,鬼使神差地,她乘上车去了几十公里外的加州理工。
明知道自己在违诺,但她就是疯了。
她曾经坚定地以为她选择的没错,人生选项里太多东西远大于爱情,终归会有新的取代旧的。
那或许是对的。但她后悔了。
她甚至不想再在意,游怀瑾会怎样看她、那个眼神能叫她以后被凌迟多少遍。
——就在她亲眼看清自己有多无耻的那天,她也见到了自己的报应。
夏鸢蝶一路询问,在整个校园里转过好多圈,终于在加州理工的图书馆里找到了游烈。
隔着那么远,那么多人,只是一个背影,她一眼就望见。
她下意识朝他迈出一步,然后僵住。
那天游烈似乎很困,靠趴在图书馆的桌上,日光将他略长的碎发耀成金色。
而他身旁那张拉开的椅子里,一个女孩很近地站在他腿边,正小心地将外套拉盖过他的肩。
然后女孩带着笑坐在那张拉开的空椅上,在旁边撑着脸,温柔安静地看他的睡颜。
夏鸢蝶僵停在书架旁。
明明是个七月盛夏,她却如坠冰窟。
不知道哪一秒那人按着后颈懒散起身,而她像大梦初醒,慌不择路地后退,转身,然后撞翻了身后陌生人手里的咖啡。
那天她穿了件浅色长裙,有些灼烫的咖啡泼上整张裙面。
对方惊呼,怕她烫伤出事。
夏鸢蝶却毫无感觉。她麻木地跟对方道歉,然后落荒而逃。
后面夏鸢蝶再没有提过这一天。
她只当那是个梦,一块顽石固执又疯狂地想要偏离原本的轨道,然后在梦里被狠狠打回现实。
她以为自己不会在意、也不会想起了。
直到五六年后。
某份财经报纸上,夏鸢蝶看见那个长大了几岁的女孩笑颜如花的单人照片。
照片旁刊着她那华丽的家庭背景与履历,而那期报道,聊的是新锐商业航天独角兽helena科技创始人游烈,与一位金融世家千金的绯闻。
第一眼就认出何绮月的时候,夏鸢蝶才知道自己骗自己有多深。
“……”
行进的计程车里,夏鸢蝶抬手,指尖轻勾下眼镜。
她轻声笑了。
那天她差点搞砸了自己的一场会议同传,在她从来机器人一般精准无误的事业生涯里的第一次失误。
也是到那天,夏鸢蝶忽然恍悟。
那天下午在加州理工的图书馆里,她最难过的是她验证了一年前离开他时她坚信的想法——
他和她的人生里,都有比爱更重要的东西。爱情可以被代替。
可是那天下午她推翻了她人生里始终坚信的原则序列,带着她所有的冲动和勇气奔向大洋彼岸的那场梦时,又被他亲手打回了现实。
原来她并非独一无二。
游烈也不是非她不可。
-
整理好资料后,夏鸢蝶站在衣柜前,在本能将手伸向一袭窄腰长裙前,她及时拉住了自己。
然后换上了一套最朴素的t恤牛仔裤。
她家附近有些偏郊区,很难打车。网约车只预约到了个半小时后的,夏鸢蝶甚至有时间冲了澡才出门。
出发前她随手扎了个马尾,素面朝天就出门了。
这样至少在游烈家看见何绮月的时候,她不会因为自己竟然精心盛装去给别人的未婚夫送材料而觉得羞愧。
一路上不知道困得睡过去几次,夏鸢蝶坐着的网约车终于开到了游烈住的市中心某封闭式高档小区内。
安保甚严,夏鸢蝶几乎要怀疑自己在进什么保密机关。
好在游烈似乎提前与物业交待过了,核实到她的个人身份信息后,对方很快就放行。
入户电梯上楼后,夏鸢蝶站在了那扇双开门的入户门前。
按下旁边的访客铃时,她还在思考如果开门的是何绮月,她要怎么措辞比较公事公办。
然后她听见门咔哒一声,开了。
门后无人。
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的外放声筒里,游烈的声音透着磁性的沉冷,隐隐透着种山雨欲来。
“进。”
“……”
今晚晚宴到底是谁招着他了。
难不成见到游怀瑾了吗?
夏鸢蝶腹诽着,僵着指尖握上凉冰冰的门把手,她推门进去,在那个比她住的地方的卧室都大一圈的玄关里沉默了下。
门口柜子比她全家加起来都多,在哪儿换鞋。
夏鸢蝶正木然想着,就好像被察觉了她的念头,旁边那一排排黑钨磨砂哑光柜板中,忽然有一列带着机械静音运转的微声,徐缓打开,放到斜平。
是一列拖鞋柜。
一排深灰色的男式皮拖,却只有一双米白色的小巧女拖,孤零零地待在角落。
夏鸢蝶怔了下。
这双是,何绮月的吗。
夏鸢蝶下意识地避开了它,拿起了旁边一双深灰色的。
换好拖鞋,夏鸢蝶绕过玄关屏风,迈进了这套偌大的平层家宅内,循着感觉转进了正厅。
虽然早知游烈的风格,但还是比夏鸢蝶想象得还要空旷冷清。
尤其房间里大半的灯光没开,只有微弱几盏壁灯,还得防着被那双对她来说实在有些大了的拖鞋绊倒。
夏鸢蝶终于在那片大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看到了游烈。
智能家居的控制平板被他随手抛在一旁,那人仰躺在低矮的真皮沙发里,枕着扶枕,黑色的真丝家居服显得他领口露出的颈项更白得发冷,尤其衬着这没怎么开灯的夜景,像是个古堡里的吸血鬼。
“吸血鬼”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怎么,听见她进来也毫无反应,屈起的手臂遮在额上,冷白修长的腕骨像件垂雕艺术品。
在视线本能地更放肆前,夏鸢蝶挪开了眼。
她将手里的文件袋放在沙发前面半米外,那套高低且不规则形状的翡翠石茶几上。
“游总,您要的文件我放在桌上了,麻烦您检查一下。”
夏鸢蝶起身,淡垂着眼,“没有问题的话,我就告辞——”
“拿给我。”有人哑声低言。
“?”
转过身又转回来的夏鸢蝶几乎有点难置信,扭头看向沙发上的人。
偏偏那人遮着眉眼的腕骨都没放下,只是另一只手在身侧虚抬,微泛冷光的戒圈在缱绻的夜色里灼着夏鸢蝶的眼眸。
似乎是没等到回应,沙发上仰躺的人薄嗤了声。
游烈垂下手,起身。
他转过身,长腿放下沙发,支地,质感极好的家居长裤垂坠出凌厉泛冷的光泽。但冷不过他从碎发下撩起来,缓睨上她的那双漆眸。
从夏鸢蝶的踝足,到腿,过腰臀,再经胸,肩,颈。
夏鸢蝶只觉着游烈看得极为缓慢,阴沉,每过一寸就仿佛威压重上一寸,最后他对上她的眼眸,那里面像是藏着要将她撕碎的凶兽似的沉戾噬人。
游烈从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偏偏他这样睨着她,几秒后,竟然一点点勾唇笑了。
只是那点笑意实在薄厉得叫人心里发凉,夏鸢蝶几乎觉着他会扑上来咬断她的脖颈。
“……”
夏鸢蝶直觉有什么不对。
狐狸难得有怂的时候。
大概是出于保护致命区的动物本能,她下意识抬手按到颈前,警觉而尽可能不招惹游烈地放轻了声。
“游总?”
“你洗澡了。”
两人声音几乎前后响起。
一个试探。
一个沉冷。
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听到的是什么,夏鸢蝶有点大脑空白地茫然,还有点恼火。
她洗澡是犯法了吗?
不等夏鸢蝶委婉语气地提出乙方也有生活自由的质疑,就见沙发前,那人起身,侧颜藏在晦暗的阴翳里。
“……还换了衣服。”
他声线低,轻,微微抑着某种情绪地哑。
夏鸢蝶更不安了,她终于忍不住退了半步,蹙眉:“游总,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人终于还是逼近。
他抬手,攥住她手腕,然后漆眸随着冷白漠然的面孔挑起,一个淬冷至极的眼神就将她钉在了原地。
夏鸢蝶僵滞着,眼睁睁看着游烈微微折腰,俯身,他歪头到她颈侧,没情绪地冷淡着眸子,在离她只有几公分的地方缓慢地嗅了嗅。
“——”
那几声呼吸像是撞进了夏鸢蝶的心口。
而游烈停着未动,于她身前,他自下而上撩起睫尾,掀露出被欲念纠缠得淬黑的眸。
如蛊人的深渊之井。
她脸颊一下子沁红。
“…游烈!”
回过神的夏鸢蝶终于想起来要后退,只是来不及,游烈握着她手腕的指骨紧得像钢箍。
“下周就是研讨会了,夏小姐却好像,有很多闲暇时间。”
游烈缓声。
他慢条斯理又冷漠地说着公事,指骨下却不容抗拒,炙人的呼吸几乎要将她灼穿、吞没、烧成灰烬。
夏鸢蝶挣扎未果,咬牙睖他:“我不知道游总在说什么。”
游烈停下,低垂的睫掀起。
他眼底深藏的狞戾终于露出一角——
“不然,怎么有时间半夜去接自己的小男朋友,还陪他去酒店开房呢。”
“?”
夏鸢蝶反应过来,猝然变了脸色:“那只是我的一个弟弟。”
游烈眼神寒冽:“你有没有弟弟,我不清楚么。”
“他……”
夏鸢蝶险险止住话声。
她偏过脸,合上眼,今晚公司大堂何绮月带他离开的那一幕再次回到眼前。
自虐似的疼痛感过去,理智也跟着回归。
夏鸢蝶深呼吸,然后转回来。
“我没有必要向你解释我的私人关系和情感生活,游总。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私人关系了。”
“——”
在游烈骤然僵滞的那一秒。
夏鸢蝶抽手,退身,她绕到旁边拿起自己带来的文件袋,将那沓材料抽出,拍抵在游烈的胸膛前。
“会议材料我送到了,告辞。”
夏鸢蝶说完,松手,任那一沓游烈没接的材料落下,扑簌簌地扬了一地。
转过身时她那点冰冷就摇摇欲坠。
脚下步子仓促而慌乱,夏鸢蝶几乎想要跑起来,她怕再多一秒她都坚持不下去,要理智崩溃地做出什么过界的举止。
转出正厅,绕过屏风,进到玄关,换鞋。
夏鸢蝶提上鞋带时指尖都是抖的,她攥了攥,凉得冰人。
然后听见正厅方向,有一道沉而压迫的脚步声快步追来。
“——!”
夏鸢蝶心神一慌,再顾不得,握住门把手用力扣下就推开——
第一步猛地收停。
夏鸢蝶差点和门外的人撞个满怀。
刚抬手要按铃的何绮月怔然仰头,望住了她。
“夏…小姐?”
夏鸢蝶面色一瞬苍白。
这世上大概已经没有什么能比刚在心里无法遏制地想念着对方的未婚夫、下一秒就被对方撞见更让她羞耻难堪的事情了。
她简直像个卑劣又不堪的小偷。
“抱歉,何小姐,”夏鸢蝶颤声,“我只是过来给游总送一份周五的会议文件,这就——”
身后脚步声追来。
夏鸢蝶还未来得及说完,门里门外的两人就同时看见了夏鸢蝶身后,大步凛然又凶狠地迈进玄关的游烈。
戾然难抑的情绪沁得他眼尾薄厉地红。
一眼都能将人冻住。
游烈胸膛剧烈起伏,身影迫近,脖颈上冷长的脉管紧绷如弓。
“游烈?”
何绮月撑起笑:“我是来拿我的包,刚好碰到夏小姐开门——”
游烈像充耳未闻。
他冷戾着眼死死盯着夏鸢蝶,一步未停地走到两人面前,抬手,扣住了夏鸢蝶按门把的手,然后狠狠用力——
“砰!”
房门甩合在夏鸢蝶和何绮月中间。
夏鸢蝶惊神,她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游烈握住了手腕,翻转过来。
“…砰。”
房门再次被撞得轻颤。
门内,夏鸢蝶被扣着手腕抵着腰肢,压在冰冷的金属门上。
她被迫仰起纤细的颈。
陷入了游烈那个粗暴得像要吞吃掉她的深吻里。:,,
第51章 你欠我 今天你就别想出门了。
夏鸢蝶的手腕挣扎抬起几回,就被游烈攥着狠狠扣回去几次。
每一次都不留余地,也不曾收力——
夏鸢蝶在窒息里清晰地听见,就在耳旁,他圈握过她手腕的修长指骨一次次重重地磕在金属门上的声响。
夏鸢蝶终于还是不忍心再动了。
她颤栗地阖上眼,任游烈将她抵在门前,用那个吻将她吞没。
委屈和恼火和自疚汇积太过,她眼睫间颤上几分湿漉,极轻的哽咽被他咬碎又被她吞下,沁得眼尾愈发泛起嫣色。
终于在某刻,一声颤音没能抑住,被游烈察觉。
理智倏然回络。
游烈攥着夏鸢蝶的手腕,僵按在冰凉的金属门前。
他额头抵着她的,呼吸交缠。
看着面前小狐狸眼角久违地被他亲手抹上艳丽的欲色,游烈胸膛起伏,喉结滚动,眼底漆山墨海似的沉暗。
“狐狸…”
游烈松开握她的手,他指骨曲起,下意识地蹭过她被他咬得殷红的唇角。那里染着一点血色,是方才那个吻里,她咬破了他的唇,想要拦下他,却被他疯了似的索取更多。
凉冰冰的指骨抵上她唇角。
夏鸢蝶回神,恼然勾扬起眸子睖向他,带着恨意又本能地咬了上去。
眼泪沾湿了她乌黑的睫,细白的眼睑下沁着勾人的红,琥珀色眸子好像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夏鸢蝶那一眼撞进游烈眼底,只一两秒,就将他瞳孔里的墨黑搅得更深重。
游烈几乎被她一个眼神看起了反应。
但再做点什么。
小狐狸可能就要拉着他同归于尽了。
…虽然也挺好的结果。
游烈想着,慢慢松手,长腿懒散曲着,他缓步退后。
终于让出了二十公分的间隙。
“这就委屈了?”
疯劲儿发泄过后,游烈整个人都透着缓压的懒散,像是慢条斯理地抑下了什么,他淡声问完,也停住了,不再退后。
“——”
夏鸢蝶恼恨得快要扬起手,只是这次攥得更低,最后也没有抬起的勇气,就颓然要落下去。
在真的落下去前。
她手腕被他一把握住。
夏鸢蝶一僵,生怕他再做什么,慌然抬头。
游烈却只是握着她的手腕,拿瞳里的黢黑轻慢地描摹过她每一根细长白皙的指骨。
那个眼神深处抑着最后一点没来得及藏起的疯劲儿。
近乎隐秘而色情。
夏鸢蝶像被他的眼神烫了下,手指一颤,涩然地绻握起来。
像被她指尖勾住,游烈眼底那根弦蓦然拉紧。
但最后还是被理智松弛下来。
“夏鸢蝶,委屈么,”游烈低眸,俯近,“但这是你自找的。”
夏鸢蝶栗然仰头:“我就算再不堪,也不会自找——”
“你哪怕有一次,没有对我心软。”
游烈缓声截住她的话音,在她怔滞的眸里,他轻嘲地俯近她,“我都不会时至今日还想要纠缠你。”
“——”
夏鸢蝶僵在他那个眼神下,一动都动不了。
她想是不是自己做了太久的外语翻译,出问题了,所以几乎快要听不懂她的母语了。
“你在说什…”
游烈忽然又像要吻上她的唇角。
夏鸢蝶本能一栗,偏过脸去。
他就停在她下颌前。
近在咫尺那个眼神仿佛能将她一分一寸在他眼底融掉。
“…假的。”游烈低声。
夏鸢蝶被那截快要吻到她耳心的蛊人低音拨得一颤,沾湿的睫撩起:“什么?”
“订婚,未婚妻,婚讯,恋情……”
游烈望着她,“都是假的。”
“…不可能。”夏鸢蝶几乎顾不得距离地转回,抬手将人抵出身前的极限距离。她下意识看向他还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上,那只冷冰冰的素圈戒指。
游烈跟着看了过去,停了两秒,他松开她,在她眼前翻过手背。
好叫她好好看清楚。
指骨根节分明,像冷白玉雕成的清竹,他让她最近距离地望着那枚戒指,“你见谁跟我一起戴过?”
夏鸢蝶下意识地回忆,何绮月在公司大堂里拿着包的手。
……没有。
“本该有人的,”游烈冷淡地抬了下唇角,“可惜我给她的时候,她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扔下盒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鸢蝶僵了下。
身为“作恶”本人,她当然听得出这句里的她是谁。
夏鸢蝶下意识再次看向游烈手上的戒圈,只是这一次感受再不相同,那些翻涌的情绪扑下,几乎将她窒息。
“为什么…?”夏鸢蝶贴着门,眼神近乎失神,她穿过他修长冷白的指节,望见他漆黑睨落的眸,“为什么还要戴着。”
游烈低头笑了,像是自嘲却又沾着点凶狠的。
他落下手,指骨收紧。
“是啊,为什么,”游烈颧骨微颤,切齿而浸笑,“原因不如你来告诉我。”
“可是你和何绮月——”
“我如果能够接受别人,那为什么还要继续犯贱地在这七年里被你日日夜夜地折磨?”
夏鸢蝶瞳孔都缩紧:“我没有……”
“你有。”
游烈握紧了她手腕,要将她拉出玄关。
只是夏鸢蝶脚上的那双深灰色皮拖太大,绊住了她,她险些踉跄摔下,却在自稳被身前那人忽然转身抱住。
他戾然地垂眸,瞥见了她脚上的拖鞋。
一两秒,他就了然她的想法。
游烈薄唇轻扯了下,带着冷然的嘲弄勾回眸:“喜欢穿我的?”
“——”
夏鸢蝶让他梗得厉害,脸颊一下就迫红。
简直无地自容。
可真正的原因在恰巧他说清楚的这个时候更说不出口。
游烈本想转身去拿,但却在迈步前停下,他转回来,黑漆漆地乜了夏鸢蝶一眼。
狐狸警觉什么。
但来不及反应——
面前那人折腰,将她直接掀抱起来,套不牢的拖鞋都飞出去了一只。
“…游烈!”
夏鸢蝶脸色一白。
“既然不想穿你的,”游烈冷嗤,抱着她径直出了玄关,“那就别穿了。”
“——”
夏鸢蝶的心在发现游烈将她抱进的最后目的地是卧室时,骤然提起,她一下子就十分明显地僵在了他怀里,抬手似乎想要推拒,却又因为游烈刚吐露的真相带来的余惊和负疚难以推出去。
游烈抱着她到床尾,转过身来,在床尾凳上将人放下。
他起身前拢着她腿两侧,低而冷淡地嗤声:“你在想什么。”
“?”
夏鸢蝶未来得及开口,游烈退身,让出卧室大床正对的那面深灰色的墙。
墙上干干净净,只有一副画框。
画框是竖直的长方形,从墙根挂起,里面是一副蝴蝶标本画——以某种蓝色蝴蝶为主,白色与黑色蝴蝶过渡,无数只大小深浅不一的蝴蝶拼叠描摹出一道婉约纤细的身影。
那是个女孩,有一头及腰的长发,怀里像是抱着什么,安安静静朝画框外望着她的人回头。
夏鸢蝶僵在床尾凳上,动弹不得。
“这幅画跟着我,从加州到北城,七年里日日夜夜……”游烈抬手,将夏鸢蝶垂下的头颈勾起,捏着她耳垂的软肉迫她回眸看向他。
他眼尾垂抑着极致的情绪,声音却沉哑平静:“我被你折磨了七年,蝴蝶。现在你相信了?”
“……”
夏鸢蝶栗然无声。
直到被游烈压陷在漆黑的大床里。
夏鸢蝶没有反抗,她颤撩起眼睫,眸子空茫又难过地仰着他:“为什么要这样,你该恨我的。”
“是,我恨你,…又夜以继日地想念你。”游烈俯身,他克制而凶狠地咬上她耳垂软肉,衔在唇间以凶戾交替温柔折磨,声线抑着深沉的颤。
大概是离得太近了。
夏鸢蝶听得见他声音里最深沉真实的情绪,只是听着都叫她心口闷疼难以,她脑海里一片空白。
“对不起,游烈,对不起,但我不能……”
她未竟的话被他抬手,强制地扣了回去。
游烈将她下颌扣紧,让每一次颤音和呜咽都泯灭在他指缝间,他不许她出声,却极尽折磨地吻弄着她耳垂,颈项,锁骨,每一个敏感区域。然后又吻舐去她被他时而紧绷时而松弛的吻势迫得沁出泪痕的眼尾。
但这一次又不同。
这一次即便她将漆黑的床被蹂攥得褶皱,即便细白的指节泛起用力隐忍的浅红,她都不曾挣扎半点,放任他欺负。
游烈还是慢慢停了下来。
尽管脑海里有无数个声音教唆蛊惑他继续,家居服下紧绷到难以克抑,但他身下的夏鸢蝶没有一丝反抗地安静抑着眼泪,他却更不忍心对她做什么了。
于是抵扣着她下颌的指骨慢慢松开。
游烈支起身,他声线沙哑得厉害:“你大概忘了,我早已经是个商人了,夏鸢蝶。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我只要你的赔偿而已。”
“什么…?”
夏鸢蝶陷在失氧的窒吻里,尚未回神。
“你不必对游——对任何人有任何负疚。”
在狐狸空茫而毫不设防的眼神下,游烈有些难以为继,他索性低下头,抵靠在她颈窝里,低声:“我承认我还忘不掉你,但我会向你学习——比起我的人生,比起事业,家庭,婚姻,生活……你会排在许多东西后面。你教会我的,爱只是个消遣,愚者才为它放弃一切。”
夏鸢蝶颤栗:“游烈,你什么意思。”
游烈在她颈窝里微微偏过下颚,声音漫不经心,像个抵入她心口的玩笑:“我爱你,夏鸢蝶。”
“——”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但我们不会有结局。就像你说的,你总会抛弃我,我也总会有腻了你的一天。”
“等到那一天,我们就此两清。”
夏鸢蝶只觉得最后一丝力气都快被呼吸抽尽:“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
“你会的。”
游烈低吻过她的颈,像一个烙印,“因为这是你欠我的。”
夏鸢蝶轻栗了下,紧阖上眼。
“我给你一晚的时间考虑,”游烈起身,退离,“但你没有答应之外的第二个选项。”
“……”
游烈从主卧出去,合上门,径自向着正厅走去。
落地窗内寂然无声。
游烈踩过地上一张张材料,走过沙发,最后停在隐匿于夜色中的落地玻璃前,半座城区的斑斓夜景伏在他脚下。
——从那个失控的强吻开始,今晚对他来说就变成了一场赌局。
狐狸心里筑起的道德感太强,强到即便是她还完游怀瑾借给她的那笔债,他依然不确定她肯回到他身旁。
何况今时今日,债尚未清。
当他握着她手腕将她抵在门上强吻时,他就已经行险冒进地踏错了一步,可那一步无法收回,他也不想收回。
想要赢下这场赌局,他的筹码只有一个。
就是她的心软。
那是从她不再挣扎那一刻起,游烈忽然想起的——
他知道她总会对他心软。
所以他带她去看那个画框,然后在那个画框前给她说那些话。
他要压过她内心的道德感。
把她留在他的身边。
哪怕是要亲手给她一个没有结局的哄骗,他也要让她压制着她自己的道德感、她对游怀瑾的一切负疚,和他在一起。
这是他的阳谋。
而他知道,他一定会赢。
因为她从不忍他输。
-
那晚夏鸢蝶没能从游烈家里离开。
但除了摊牌前后他情绪失控的吻之外,游烈似乎也没有急于向她“求偿”的意思。
这个周六过得实在漫长,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劳侵袭下,连夏鸢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刻昏睡过去。
直到半上午醒来,她迷茫睁眼。
眼前黑得彻底,除了隐约可辨的那一线窗帘间的薄光外,整个卧室都昏黑弥漫,夏鸢蝶甚至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只觉着身上身下的床被都沁着清冷的,某种似曾相识的气息。
她只确信不在家中——她的卧室里没有这样的遮光帘。
昏沉的脑袋在初醒的空白里迟滞许久,昨晚的记忆终于一点点回到脑海。
某一秒,夏鸢蝶猝然惊醒。
她抱着被子僵在床上,也想起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气息,她到底是从哪里闻到过的。
……在游烈身上。
她昨晚、竟然就这样、睡在他家里了?
夏鸢蝶麻木的神情下,内心是崩溃的。
她只能僵着手脚,摸黑下床,在床边找了一圈,没能发现自己的拖鞋,又慢半拍地想起她昨晚是直接被游烈抱进来的。
还看见了……
夏鸢蝶在昏黑里,下意识望了眼床尾对着的那张模糊的长幅画框。
即便现在的光线不足以看清,但昨晚那一眼足够叫她在脑海里记得如凿如刻,挥之不去。
她不敢想象,若真如游烈所说,那他每一日睡下和每一日醒来,望着画框里蝴蝶拼叠起的女孩回眸望他的虚影,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一想到这儿,汹涌的愧疚与闷疼就从昏黑里涌出来,快要将她冲垮了。
夏鸢蝶无声地朝门外走去。
隔着门缝,她好像隐约听见了一点声音。
在客厅的方向。
夏鸢蝶小心地推开门,光透进卧室,落在她身上,夏鸢蝶迈出去第一步,就有些怔然地低头看向身上。
一件白色睡裙。
昨晚他拿给她的。
和当年在游家别墅里,她穿过的那件极为相像。
但这一件显然是新的,不知道游烈什么时候买的,又是什么时候放在身边的,明明不知道还用不用得上。
就像那双孤零零地躺在鞋柜里的拖鞋一样。
夏鸢蝶忽然就更难过了。
她轻垂着眼,赤着足踝,踏出一步去,在门外停下。
外面只有游烈的声音。
她松了口气。
游烈好像是在和什么人打电话,偌大空旷的平层里,只听得到他偶尔衔起一句,但也漫不经心,像是不知因何而兴致缺缺,心不在焉地透着几分倦懒的调性。
那她刚好可以,先打个招呼,然后暂且离开吧……
游烈靠坐在西式餐厅吧台的高凳里,手边搁着咖啡杯,掌骨下压着文件钢笔,面前笔记本电脑开着视频会议——
今天是周日,但某位在helena科技上下以工作狂闻名的执行总,原本显然是没有什么节假日概念的。
因此,今天本来安排有一场高管会议,执行总兼cto(首席技术官)的游烈,资深副总兼o(首席运营官)的郭齐涛,资深副总兼cfo(首席财务官)的倪和裕,以及helena科技十位以上的各部门总——除了外勤出差的,基本全员到场。
会议核心内容是就昨天谈下那家国外供应商的合作敲定再做内部商谈,也调整由此受到影响或改变的一些重点项目相关的战略规划。
结果今天一早,游烈竟然没有出现在公司里。
考虑到头一天晚上也没下雨,郭总和倪总差点吓得怀疑他们年轻有为但工作起来太不要命的执行总是不是英年早逝了,一过上班时间,两人就给游烈助理们打了几通电话,最后收着行政助理得到的确切消息,这才打来了游烈本人这里。
“私事,去不了。我线上参会。”
游总十分冷酷无情。
于是主位空着,执行总的身影投在了主会议室的幕布上,分了他四分之一的空间。
这场会议就在线上开了两个多小时。
夏鸢蝶出来这会儿,会议也临近尾声。
本该结束了,奈何老郭不当人,临时抽查,让几个部门总做起了月度述职。
软件部总说到一半,老郭听得皱眉,正拿起矿泉水送了一口,顺便抬头想看眼游烈的反应。
结果这一抬头,他眼睛瞪大:
“噗——咳咳咳咳……”
郭齐涛呛出来的急咳声打断了软件总,也把其余人都惊得不轻。
几人慌忙问候,却见老郭见了鬼似的点晃屏幕上的游烈那边。
众人循着望去,跟着有一个算一个惊在了投影幕布左下方的画面前。
就在一身随性但也算笔挺的衬衫长裤的游烈身后,落地窗的空旷正厅的背景前,一个只穿着件雪白睡裙的女孩侧影,垂着长得披肩的柔软黑发,正悄然无声地从游烈身后过去。
“——”
老郭扶着受惊过度的心脏,声音带颤:“游总,你先别回头——你家是进贼了,还是进鬼了?”
游烈怕打扰夏鸢蝶睡觉,一开始就戴上了蓝牙耳机,此时他屈着指骨握着钢笔,在旁边备忘录上沙沙写字,闻言蓦地一停。
意识到什么,他直身,回眸望去。
客厅里,感受到目光威压,夏鸢蝶兀地一停。
游烈眼角轻狭起。
而会议室这边,众人只见投影屏幕里的摄像区域,那人修长指骨抵上来,没回头地将笔记本屏幕压下,摄像头前就变成了大片的黑暗。
只有耳机的微型麦克收声,将游烈声线传回会议室里。
“私事,稍等。”
“——!!!”
会议室里像是被扔了个炸弹然后按了静音。
所有人懵在会议长桌旁边。
几个年轻些的部门总都忍不住了,压低声交换信息。
“游总的线上会议背景,是在家吧?”
“窗外景色是。”
“那刚刚过去的?”
“真要结婚了?郭总不是说过和何家是假的吗?”
“看也不是何绮月。”
“安定下来也好,毕竟同时是helena的创始人兼大股东,这掌舵人的婚姻情感状况本来就是融资轮里的风险考察项。去年的pre-c轮融资,志锐资本不还对游总的多年单身不婚的情况提过质询吗……”
郭齐涛和倪和裕更震惊。
同为核心高管团队,融资轮里一路过来,都要受投资机构数不清的尽职调查。
游烈自然会和他们两人互通部分私人情况,他们也算是对游烈的感情情况最为了解熟知的。
要不是知道夏鸢蝶,还都抓心挠肝地好奇到底是个什么神仙人物能叫游烈这样的天之骄子受挫至此,那之前和东石翻译公司的那场饭局,再怎么抬咖,也不可能到得了能让他们三人拨冗出席的级别。
因此,即便没看到正脸,两人也还是很快就明晰这位能在游烈家里登堂入室的是哪一位“大人物”了。
倪和裕最先平静下来,沉吟:“怎么这么突然,昨天我看他对人小姑娘不还冷若冰霜的,今天就住家里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老郭没好气摁着胸口。
他受惊过度的那口气还没顺下来。
“倪总,郭总,”离得近的一位部门总没按住,靠着桌沿探过身来,“听意思,两位见过游总家里的这位…?”
倪和裕笑而不语。
老郭放下手,诚意不足地应了声,然后不等对方再问:“可别跟我打听啊,你们游总把人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要是知道让我给他传出去,那咱们公司高层不和的危机可说来就来喽。”
部门总们纷纷笑起来。
郭齐涛为人和乐,没什么架子,平常公事外话也挺多,他们就都以为郭齐涛是随口开玩笑的。
“瞧您说的,我们是第一天跟游总吗?”
“游总那脾性,身边连个女助理都没有,上回商务宴会,人家友商还笑话咱们执行总秘书室是一水儿的和尚庙,阴阳不调呢。”
“确实……”
会议室里正玩笑聊着,就听投影幕布的音响里传出点声音。
——
耳机似乎是被游烈随手摘下,搁在了吧台上,但收音效果极好,仍有模糊的低音飘进来断续几句。
此时。
游烈家中。
夏鸢蝶在游烈望过来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昨晚经历的事情太多,她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面对游烈——想暂时当只鸵鸟,蹑手蹑脚地往外跑,结果还被逮了个正着。
夏鸢蝶想想都绝望,只能眼睁睁看着,游烈侧睨着她,然后慢条斯理摘下耳机,曲起的长腿落回地面,他折腰起身,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去哪儿。”
游烈问出口得随意,似乎有点漫不经心。
但和他昨晚家居服的状态不同,此刻他一身衬衫长裤,还打了领带。
衬衫袖口挽上去三分之一,冷白修长的腕骨小臂露出半截,薄厉的肌线透着几分侵略性。
收束出凌厉腰腹的黑色皮质腰带前卡着浅银金属扣,配上他那副长腿身高,半商务装的气势立时拔满了。
才几步路,压迫感扑面而来。
浑身上下只有一条睡裙、理论上还是借得他的,毛都没顺,刚起床的狐狸很难不怂。
“我,出来,拿衣服。”
她本能地轻抬起脚后跟,想往后挪。
半寸都没来得及挪出去——
游烈漆眸一垂,落到她脚踝上,钉住了,他睨着那对纤白的足踝,懒声开了口:“再退一步,今天你就别想出门了。”
夏鸢蝶:“……”
夏鸢蝶:“?”
夏鸢蝶并不知道,此刻这句也收到了会议室那边。
全公司高层吃瓜群众:“???????”
不是。
他们游总。
表面冷若冰霜。
暗地里背着他们。
原来玩这么刺激的吗?
然而还没完。
紧接着,他们就第一次听到了那个神秘的女声惊呼了声:
“…游烈!”
随即是抑低的恼然轻叱,“你放我下来。”
“不穿拖鞋,乱跑什么,”游烈冷淡却自带低音炮效果的声音清晰传回,“你那点野狐狸脾性还没改么。”
“——”
鸦雀无声的会议室里。
老倪忽然一抬手,啪嗒,把会议窗口给关了。
室内一寂,部门总们顿时有种吃瓜屏息到一半突然被迫驱离的痛楚,不乏几人怨念地看向倪和裕。
“尊重隐私。听见的就听见了,不准带出这房间哈。”倪和裕说,“不然你们游总找你们算账,可别怪我和老郭不保你们。”
部门总们面面相觑,显然都还没从方才的震撼里回过神来。
几秒后,会议长桌的末尾,不知哪个部门总那儿幽幽飘出来了句。
“游总家里这是养了只狐狸精啊。”
“……”
一片笑声打破沉默。
笑声里,唯独材料部门的纪经理面露疑惑。
“怎么了老纪?”旁边质检部部门总笑着问。
“这小姑娘的声音,”老纪疑惑,“我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呢?”
“哈哈不可能吧,你听游总把人藏得,我看恨不得效那个筑金屋以藏之的,我们上哪儿见去?”
“也是……”
尽管应下,纪经理到最后还是带着点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
另一边,游烈家中。
将夏鸢蝶抱到沙发上,游烈就折身去玄关拿了那双柜里的米白色女式皮拖,他到沙发前,半蹲下身,放到夏鸢蝶腿旁。
“要我给你穿吗。”游总问得冷淡还平静。
夏鸢蝶却吓得刚要伸过去的脚踝立刻就缩了回去,她惊恐地低回头看半蹲在沙发前的游烈:“?”
但凡不是还对他愧疚着,那句“你犯什么病”可能就要脱口而出了。
游烈抬眸,轻描淡写的:“我看电视里都是这样的。”
“…我有手有脚,活蹦乱跳,自己能穿。”小狐狸戒备地缩着脚踝,“你往后挪挪。”
游烈睨着她,轻嗤了声。
明明他是蹲在她坐的沙发前,也是自下而上地仰她,但夏鸢蝶莫名就有种被这人的攻击性进犯的微妙感。
她努力压下骨子里被他轻易勾出来的那点胜负心。
“我觉得电视里挺有道理。”
游烈搭在笔挺西装长裤上的腕骨一垂,忽然勾捏住了夏鸢蝶的脚踝,在她受惊奓毛的眼神下,他又笑了。
夏鸢蝶想要抽回小腿,却被他恰到分寸地拿捏,一点点向他拖近。
“穿不穿的,不重要。”
游烈眼尾低低扫下,他指腹勾抬,在女孩踝骨窝里轻轻一蹭,立时就收到指掌间惊栗的反应。
他眸色更暗地笑起来。
从低处撩起缠上的嗓声里,性感将冷淡疏离和蛊惑色气融作一体。
游烈衣衫楚楚地折着膝,淡然抬眸:“我喜欢玩你的脚踝。”
“——”
“??????”:,,
带回来
蝶脚踝的力度, 刚好拿捏在不许她挣脱又不叫她吃疼的分寸之间,那夏鸢蝶此刻应。
原本重逢以后,夏鸢蝶只觉着淡疏离,许是历经了生意场上杀伐果决, 气场更凛冽了些, 偶尔他不掩饰的压迫感外泄, 凌厉, 叫她也难抵。
但现在看……
得太简单了。
被震惊到恍惚间,狐狸甚至有种感觉,是昨天晚上游烈开了他的某个关隘,里面一切, 正被游烈一点点揭露在她眼前。
就像此刻他握着她的脚踝将她一点点拉近的动作一样——
游烈好像怕吓到她,所以不紧不慢, 耐心蛰伏着, 将那片不为其他任何人知的他的精神世界的门关,在她眼前一寸一寸推开。
他自虐般的遏制着自己放缓, 却也不许她逃开。
夏鸢蝶觉着自己就要被游烈拖进他眼底那片冷淡自制又深埋着暴烈欲''''望的漆黑深渊里。
他像在用眼神告诉她, 他能将她一点点碾弄, 叫她破碎,再用唇衔吻一寸寸拼起。
“嗡, 嗡嗡。”
手机的震动声音,忽然在某个角落响起。
“——!”
握着她脚踝的指骨蓦地一滞。
夏鸢蝶本能抽退回来:“我,我的。”顾不得去看游烈的反应,夏鸢蝶就迫不及待穿上沙发下的拖鞋,朝着随便哪个方向跑开。
扑进玄关,夏鸢蝶按着心跳怦怦的胸口,稍作冷静, 才发现手机的震动声好像离她更远了。
可她明明记着昨晚就是把包放在了这边……
夏鸢蝶还未想完,身后震动声走近。
她回头——
游烈拿着她的手机,从屏风后转出:“你的东西,我昨晚收放在了衣帽间。”
“谢谢。”
夏鸢蝶下意识道谢,想接过,手机上却传来一点阻力。
她意外地撩眼。
遇上游烈似冷淡又浸着深意的眼,夏鸢蝶跟着他视线低头,瞥见了来电显示上的备注。
[黎昕]。
“!”
犹如两道无声的惊雷劈落。
左边那道说,游烈昨晚就是因为这个名字才理智崩盘以至于两人关系沦落至此。
右边那道说,她好像很彻底地忘了黎昕这个人以及答应他今天带他出去转转的事。
于是,黎昕的电话在两人中间夺命地响。
而握着她手机另一端,游烈懒怠着眉眼,漫不经心似的挑睨着她,眼底却像在晦示一场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要命。
夏鸢蝶握着手机的指尖发僵,不知道是该用力还是该松掉。
最后却还是游烈先放开了手。
狐狸那副挣扎为难迟疑不安的模样实在让他有点不忍,即便心底醋海翻涌,但游烈还是垂下手腕,抄回裤袋,克制着淡声:“今早你手机震动了几次,应该都是他打来的。”
夏鸢蝶握紧了手机,迟疑了下,她还是先将它按成了静音。
然后才仰头看向转身要走的游烈:“黎昕他……他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对我来说,真的只可能是弟弟。”
大概活这二十多年,狐狸都没什么跟某个人解释自己和别人两性关系的经验,她语气涩然,听着有点难为情的不自在。
不自在得,很勾人。
游烈将要拔离的长腿停顿了下。
自制力用上了七八分,他才忍下冲动,没有转身把夏鸢蝶拎上旁边的矮柜再做点什么欺负狐狸的过分事。
“好。”
游烈身影削开了落地窗透进来的光,他侧身,微回过眸,颈线处凸起的喉结在他修长脖颈上拓下冷淡而性感的翳影。
“等你电话结束,我们吃早餐。”
“…嗯。”
夏鸢蝶松了口气,又莫名脸颊发烫。
她不敢去想,迅速收拾了下情绪,就将还在掌心无声闪烁的通话接起。
“抱歉,黎昕,我昨晚有事……”
“姐姐,”手机将少年清朗委屈的声音漏出来,像晨起朝阳洒上地面的浅金,“我在你家楼下等了你好久,还以为你不打算管我了。”
“——”
玄关外。
游烈身影难察地停顿了下。
一两秒后,他就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强迫自己往西式餐厨的吧台走去。
……他当然知道黎昕是谁。
夏鸢蝶不会明白。
游烈介意的恰恰是她对那个少年的相识与陪伴。
她和那个少年一起度过了七年,比他还漫长的时间,她不在他身边的那些年,这个少年一直享受着她全部的关怀与慰藉。
只需这一点,只需想上分毫,就足够把他逼到失去理智的边缘线。
游烈停在吧台边,垂握的指骨慢慢松开。
他阖眼又睁起,抑着情绪,拿起被他搁在灰色大理石台面上的蓝牙耳机,单指抵着扣入耳中。
“结束了吗。”
游烈的声音有种很特别的调性,尤其是他没什么情绪地说话时,整道声线抑得很低,不须刻意,自带几分冷冽疏离。
偏这种漠然放在他身上,本身就蛊人得要命。
如此声线在空荡的会议室里转上一圈,连郭齐涛都不得不承认:这种祸害,身边的秘书就只配是铁杆直男。
“以为你乐不思蜀了呢,还记得有会,不容易。”老郭打趣,“我们这边可等不得你,谁知道你多久回得来。”
游烈当没听出他深意:“那我下了,周一见吧。”
“哎等等等等——”
郭齐涛喊住人,和桌对面的老倪对视了眼,“会议室里这会儿也没别人,你不给我们俩透漏透漏,你和你们家小翻译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啊?”
笔记本被冷白掌骨抵着,扶了回去,游烈朝屏幕中央淡淡睨了眼,没说话。
老郭立刻正色:“我们这可不是八卦,是为了明年的C轮融资尽调提前准备呢。”
一声嘲弄低哂递了出来。
游烈搁在屏幕一角的左手手腕微抬,拇指指腹向掌心内扣,无意识地摩挲过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
停了几秒,他睫尾冷淡垂下:“…不急。慢慢来。”
他不急,老郭有点急了:“游总,你都二十六七了,还慢慢来?上回Pre-C轮,志锐资本就差问问你这么多年没半点情感经历可查,到底是人品问题、取向问题还是隐疾问题了。”
游烈眼尾扬起,曳着点冷意:“我怎么不知道,Helena科技什么时候要转去做婚恋市场了?”
老郭好气又好笑:“人不是针对你或者Helena,是这两年国内外不少大公司高管因为婚姻感情问题闹上头版,其中影响到公司股份股价的可不是少数,前面几轮他们还能不计较,C轮开始就临近上市轮了,这是必查流程。”
“Helena离上市还远,我没时间考虑这些。”游烈声音冷了下来。
郭齐涛还想开口,对面倪和裕一个眼神抛过来,替他压下话头:“老郭也是好意。你的私人问题,如果你不想说,那我们肯定不会过多干预。”
“……”
游烈指骨轻叩了下桌面。
郭齐涛和倪和裕都是在Helena科技初具规模前后就加入团队的核心高管了,与他私交也不错,这两年公司运作,两人对他助益不可或缺,他也不好因为这点私人感情问题上的分歧就苛责什么。
而且他也清楚,老郭年纪长他不少,除去技术方面和公司战略方向的问题,老郭多是以年长者关心晚辈似的目光看他,他不能太冷落人心。
这样想过,那块强烈的界限感被游烈压下,他终于松了口:“还在追。”
郭齐涛:“?”
倪和裕:“?”
“……”
不知道是出于同情还是震惊,郭齐涛语气都放轻飘了:“都住进家里了,怎么还算在追呢?”
“人是我昨晚强留下的。”游烈答得平静。
“……没绑上吧,限制人身自由可犯法啊游总。”
游烈嗤之以鼻。
倪和裕这片刻没说话,却品出什么来了,意味深长地:“那位夏小姐知道,你在追她吗?”
郭齐涛笑了:“老倪,你说你这话问得,怎么可能不知道?”
“……”
“……”
“……”
郭齐涛震撼回头:“真不知道啊?人都愿意留下来了,也没让你追,那你这还追个什么劲?领证上车啊!”
游烈微皱起眉,冷峻地扫了他一眼。
“代沟。下了。”
“?”
郭齐涛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质问两句,面前屏幕一黑,那边真下线了。
老郭气得不轻:“什么叫代沟!老倪你说,他是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趁热打铁一蹴而就,这点道理他都不明白?”
“他这个年纪的,你见过几个比他聪明的人?”
老郭冷哼:“要是天才这么常见,我用跟着他这个脾气干,嫌自己命长吗?”
“那就行了。”
“可他明白还不做,这不更神经了吗?他图什么?哦,二十六七,青云直上,没吃过什么人生的苦,非得给自己找点不痛快?”
“怕小姑娘委屈吧。”
“……”
老郭:“?”
老郭像是被什么噎了下似的:“那还真是代沟。谈个恋爱,不图自己高兴,全委屈着自个儿给对方提供情绪价值?”
“你那能叫性,也能叫喜欢,但你看游烈,”倪和裕笑着合上电脑,从椅里起身,“他等了这么些年,等的可不是这点浅薄的东西。”
老郭也冷哼哼地起来了:“什么年头了,还信爱情呢。”
“还是遇上了能让他信的那个人吧。”
郭齐涛原地琢磨两秒,乐了,跟上去:“那我看这婚恋市场是能搞,可以让那位夏小姐来。”
“嗯?”
“宣传标语我都想好了,就叫《如何培养一颗情种》。”
——
游烈家中。
“…嚏。”
游烈没表情地捏了捏鼻骨。
夏鸢蝶迟疑了下,回头:“你感冒了?那你休息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不用你送。”
“我本来也要出去。”游烈面不改色,在她面前推开门,像随手牵起她手腕,“走吧。”
夏鸢蝶迟疑了下。
她低头,看见了他牵起她的左手上的戒圈,最后还是没忍心抽回,任游烈拉着出去了。
接他们的车开到了楼下。
是那辆孔琦睿梦寐以求想摸一把的大劳。
司机戴着十分敬业的白手套,笑眯眯地站在后座车门旁,扶着门。
夏鸢蝶看清对方长相的时候愣了下,一两秒后她就想起了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你是那天在晴庭的——”
“嫂子好,我徐恪,上回我们在高腾那个傻叉的饭局上见过一面。”
夏鸢蝶要说的话成功被那句“嫂子”哽住了。
“乱喊什么。”游烈停到夏鸢蝶身侧,不着痕迹地把徐恪从狐狸身旁隔离出去。然后他才转回夏鸢蝶那边,“我姨母家的表弟。”
听到“表弟”两字,夏鸢蝶神色明显露出一丝迟滞。
她下意识就想往后退。
游烈却恰在此刻抬手,像是很随意也自然就将臂弯托上了她后腰,他侧过身来朝她俯低附耳:“你跑什么。”
夏鸢蝶顿了下。
“才几年,我养的狐狸胆子就这么小了?”
“?”
狐狸总是受不得他激的。
她没表情地仰脸睖了他一眼,从他臂弯里脱开身,正巧徐恪笑眯眯地凑过来,她也勾起个温婉得体的笑,伸手过去。
“你好,夏鸢蝶。”
“你好你好,久仰大名……”
“……”
游烈垂下手,抄进裤袋里。
那点笑意顺着他密匝的长睫垂下,曳成了一点冷淡的霜色。
他知道,他不能希冀于世上所有人对他的狐狸都像他对她一样小心护着,不叫她自尊受踏,摇摇欲坠。
他知道游怀瑾当年至少是救她于水火。
但那丝恼怒还是难抑,见她一分小心,就叫他胸膛内如悬一柄下坠的冰冷薄刃,寸寸锥心。
徐恪正捧着笑要给夏鸢蝶带上车,车门就被游烈按住了。
“哥?”徐恪不解地扭头。
“今天放假,”游烈瞥他,“钥匙给我,你先回吧。”
“啊?为什么?”徐恪很茫然地摸出车钥匙,不知道自己刚刚干了什么,突然就让他哥原地炒了鱿鱼。
游烈冷淡接过:“因为你问题太多,只配给我开车。”
“??”
徐恪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哥扶着副驾的车门,把人迎进去,然后眼神都没分他一个,就绕上了驾驶座。
竖着小翅膀的大劳抛弃了他这个司机,扬长而去。
徐恪:“……”
敲。
他就好像路过的狗被踢了一脚。
——
长轴轿车驶入夏鸢蝶住的老社区,一路进来都时时受些瞩目。
即便是认不得车标,但车身凌厉流畅的线条和价值昂贵的漆色反光都足够和这社区拉出格格不入的距离感。
夏鸢蝶攥着安全带的指节微微扣紧。
“就在这儿,停一下吧。”在转入到单元楼前,夏鸢蝶出声。
游烈扶着方向盘的指骨一顿:“好。”
他将车盘打向左侧,停住。
夏鸢蝶解开安全带,匆忙下车,刚想绕过车身和游烈打个招呼离开,就看见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打开,游烈也跟下车来。
夏鸢蝶怔了下:“你怎么也下来了?”
她下意识看他身后。
后一栋楼里,社区里的几个老人坐在楼口乘凉,这会儿眼神都往这边张望,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夏鸢蝶有点不安:“已经很近了,我自己过去就好,”她转身,向游烈示意了下身后的楼,“你回去吧?”
刚要转回,夏鸢蝶就见车旁那道身影已经走到极近的位置,她话声都收得戛然。
“怕什么。”
游烈声音里情绪淡淡,听不分明。
夏鸢蝶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那怎么都不敢看我?”
“……”
夏鸢蝶拽紧了包带,正思索要是直接走人会不会惹恼游烈时,她忽然后腰一抖——
修长指骨抵上她椎骨,不动声色地托了下。
夏鸢蝶懵了。
不等她抬头,游烈已经勾手,将她下颌轻托起来,叫她仰眸和他相对。
“既然不怕,”游烈那双漆眸里情绪微晃,“我们狐狸这么漂亮,今天却总低着头,难道是替我藏着的?”
夏鸢蝶叫他噎了下,还有些恼。
她刚要说话。
“姐姐!”
清亮的少年声音从身后的楼口传出来。
夏鸢蝶一滞,转身去看。
黎昕站在阳光地里,笑着朝她这边挥着胳膊,一边示意一边跑了过来。
少年身量修长,只穿了白T恤与运动长裤,随他跑步时风拂起衣角,眼角眉梢举手抬足都是洋溢的青春感。
“……”
夏鸢蝶身后,游烈缓慢地轻狭了下眼角。
“他怎么还过来了。”夏鸢蝶一时头疼,更怕黎昕和游烈面对面撞上,到时候黎昕再说了什么让游烈察觉。
于是顾不得那点拘谨和不自在,夏鸢蝶转过身,轻声催促:“你快上车吧。”
游烈半垂下眼帘,漆黑眸子晃着碎光,凉淡睨她。
“我见不得人么。”
夏鸢蝶微微咬唇,狐狸眼角轻翘了下:“我晚上陪你吃饭好不好?”
“……”
游烈一停,气得哑声失笑。
“你倒是知道怎么哄我。”
耳听着少年跑步声越来越近,狐狸有点急了,睖着清凌凌的眸子催促他:“游烈。”
那个抑得低而软的尾音像小钩子似的,挠得游烈嗓口微痒。
他喉结轻滚了下:“饶他一回。下不为例。”
“……”
在夏鸢蝶凝气屏息的注视下,游烈总算是不紧不慢地遥控开了车门,坐了进去。
车门合上,车身启动。
“姐姐,”
黎昕也跑停到了夏鸢蝶身旁,目光有些警惕地扫过那辆一眼就知道价值不菲的车身:“这是你老板亲自来送得你吗?”
夏鸢蝶梗了下。
她也说不清她和游烈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不过在黎昕面前,她自私地希望两人永远不要认识,这样游烈就永远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不知道她和他们羁绊的原因。
于是短暂的沉默后,夏鸢蝶敷衍地应了声。
“…嗯。”
镜子似的车窗就在此刻降下一隙。
“!”
夏鸢蝶眼皮一跳,有点做贼心虚似的转过脸去。
游烈冷淡磁性的声线顺着车内淌出,像某种沁凉的山泉甘醴。
“晚餐,”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别忘了。”
“——”
下一秒,流线车身已经无声从两人面前滑离,开了出去。
夏鸢蝶心不在焉地收回目光。
游烈是不是…生气了。
“什么晚餐?”黎昕愁眉苦脸,“姐姐,你不会连今天的晚餐都要扔下我吧?”
“谁让你来得先斩后奏。”
“那我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
“只有惊吓。”
“姐姐……”
路尽头,不知何时在路旁停下的车里。
游烈无声望着后视镜。
年轻女人和少年的身影并着肩,向着另一个方向慢慢走远。
游烈垂下眼,握在方向盘上,蜷起的冷白指节拎着修长凌厉的脉管在掌背上微微绽起。
——
不能急。
也不能逼她太紧。
七年太长了,长到在他和她之间留下太多东西。
那些结扣要一颗颗解开,那些石子要一个个踢掉,他要她走向他的路顺畅无阻,他要她心无旁骛,不必瞻前顾后像惊弓之鸟。
只有这样,他们的路才可以去更远的地方。
“……”
游烈将心底的情绪一点点抑回去,连同汹涌的欲''''望一起。
等到余波也平寂。
那支始终亮起又熄灭、坚持不懈地来着电话的手机,终于被他瞥了一眼。
蓝牙耳机戴上,指骨顺势轻点了下。
“我在忙,您有事吗。”游烈声线低哑里透着不耐。
对面庚老爷子顿时来了火气:“你忙?忙什么?忙着给人当司机还是当红娘??”
“……”
游烈一默,皱眉,他视线掠向车外。
但老社区里本来就人多眼杂车来人往,想找个可疑对象堪比大海捞针,于是不用几秒,游烈就没了耐心,冷淡倦怠地垂回眼。
“我都快二十七了,您还搞监视这一套,无不无聊。”游烈一顿,声线微沉,“跟我可以,但别让您的人跟着她。”
老爷子似乎气得不轻,忍了忍才呼吸粗重:“一回北城,你就给我本相毕露,现在是藏都不藏了?”
“我藏什么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年一催你相亲结婚你就给我摆脸儿,最后干脆拉着何家那小姑娘跟我演戏了是吧?以后——”
“以后不用了。”
游烈淡淡截断。
庚老爷子少有人被人打断话头的经历,一口气憋在那儿,半晌才缓过来:“你什么意思?”
“我总会带她回来的,”游烈低声,“以后都不用了。”
“……”
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与声筒,庚老爷子也听得分明,那个这些年愈发冷淡漠然雷厉风行的长外孙的话声里,竟然久违地低缱出几分错觉似的柔和。
只不过是才提起了一句和她的以后。
“话别说太满,”老爷子冷笑,“人要是不跟你回来呢。”
游烈靠上后枕,仰了仰头,他哑声笑了。
“那我也回不来了。”
“——”
电话对面一寂。
几秒后。
“……看看你这点出息,当初你本科毕业,心心念念多少年的研究所都放弃了,跑去学你爸开公司,混那个铜臭气的生意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因为谁!”
庚老爷子越说越恼火,“家里怎么就出了你们这么两个情种?”
这次是给老人家气坏了,没等游烈说一个字,对面电话啪嗒一声就挂断了。
坐在车里,游烈无声勾了下唇。
他摘掉蓝牙耳机前,瞥见了方向盘上的双R叠字车标,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于是指骨在手机上划了两下,一通电话从通讯录里拨了出去。
没一会儿,对面接起。
“烈总?”男声意外又谄笑,“您这么个大忙人,怎么有时间给我打电话了?”
“从你那儿提辆车,急用。”
“幻影终于坐腻了?行啊,没问题,什么车?”
游烈想了想,指骨在方向盘上轻叩:“二十万以下的,轿车。”
对面愣了三秒:“噢,Helena要发员工福利是吧!多少辆啊?”
“一辆,”游烈淡声,“我自己开。”
“…………”
“??”
男朋友
后, 游烈还是回了一趟老爷子家里。
一方面是老爷子上了年纪,万一憋点情绪积郁成疾,那他这个做大。
另一方面……
“哼,怎么, 怕我找姑娘?”茶室里, 老爷子坐在茶海旁, 一壶刚起的新茶袅袅成香, 第一泡的茶汤正被穿着正派大气的京派旗挂的茶碗。
匀停的杯釉镀上一层沉朴盈曳的光。
游烈走过去,西装外套早在玄关就脱给了家里的用人,此时一身清厉线条,被笔直衬衫恰到好处地收匝进腰线处的皮带, 他边进来边漫不经心地解了袖扣,随手搁在旁柜的书架上。
“我来吧。”
到茶海前, 他已将板正的白衬衫袖口挽上半截, 露出薄肌分明的小臂,在旁边暗铜色浮雕净手盆里洗了手, 拿茶巾拭过, 从家里茶艺师那儿接过去茶具。
茶艺师显然是见惯了这爷孙俩的相处模式的, 盈盈勾着笑朝两人分别点了下头,就转身出去了。
门一带上。
老爷子扶着老花镜, 手里不知道打哪儿淘来的古籍页翻了过去,跟了一声冷哼:“少给我来这套,没用。”
“那您早说,”游烈声线淡淡起了旁边琉璃壶里煮的山泉水,“既然没用,要不我把她再喊回来?”
老爷子拎书页的手一抖,差点给古籍薅成个残废。
他恼火地放下书, 摘下老花镜,往书上一搁:“你是专程回来气我的?”
“哪敢。”
游烈垂眸笑了,上好的瓷质茶壶薄胎细腻地吻着他指腹,修长指骨抵压着壶盖,闷了足够时数,他起茶挑入公道杯中,又转斟进茶盏。
等一盏香茗搁在老爷子面前的茶托上,游烈才搁下茶具,拿茶巾慢条斯理擦过手,坐回椅里——
“分明是给您赔罪来的。”
他笑着一示茶盏:“您请。”
老爷子神情古怪地盯着他眼角眉梢分明的情绪。
这样大概持续了三五秒,游烈难得有点不自在,白衬衫收束的精瘦腰身微微后挺:“我脸上有什么吗?”
话头在嘴边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被声叹压了回去,庚老爷子放下古籍,倚进实木椅里:“那小姑娘,真就有那么好?”
——好到能为她几年不见什么笑模样,一朝回到身畔,就把他这长外孙不知丢哪儿的魂也牵回来了。
“……”
这话题来得突然。
游烈微微正色:“当然,她很好。您应该知道的。”
“是个负责任也上进的孩子,没什么歪心思,只是脾性多少倔了些……”在知根知底的长外孙面前,老人家也没有掩饰自己调查过那边的意思。
游烈接得淡定:“没事,我脾气软。”
“…………”
老爷子给了他一个我都懒得说你的冷眼。
于是游烈从善如流地补充:“在她面前。”
“是,在她面前你岂止脾气软,我看骨子都软了,”提起这个老人家就没好气,抬手将实木茶海扣出诚朴的声响,“当初就在这屋里,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自己一不从商二不从政的人,是谁?”
这个游烈理亏,听话受训。
“自小受夸,当你多聪慧。你当真就没看出来,你父亲当年是直钩钓你的?如果没有这茬,你现在在哪个研究所做你的航天器,用得着跟些不三不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人混在一起?”
游烈听得笑了,轻描淡写地接:“那我现在在别人眼里,也是不三不四上不得台面的了。”
老人家冷乜了他一眼:“谁敢。”
庚老爷子这个家里训成丑儿也不许外人置喙的护短性子,打游烈小时候就没变过。
“再说,我现在不一样也在做航天器么,曲线救国,没什么不好。等年底项目试车完成,我会邀请您去发射中心观测的。”
他淡淡笑了下,给老爷子茶盏又斟了半趟:“至于当初那直钩,即便游怀瑾不说,我一样会去查。查到了,就还是这一条道,”游烈放下公道杯时也随撩起眸,“没办法,既改不了她的性子,那就只能让我每一次都在她的最优选项。”
“……”
这份子理直气壮给老人家梗得不轻。
他摆摆手,“我是管不了你。也不知道哪辈子祖上积德,一家子能养出来你们这么两个脑有反骨的东西,见天地不消停。”
“我也听出来了,这是有人点了您的炮仗还不着家,我今天是捱两份骂呢,”游烈玩笑,“出了这个门,我就替您找庚野讨债。”
老爷子虎目一瞪,刚要发火。
“再说,性子随根,”游烈及时行茶浇火,“您的孙子外孙,什么脾性,那不都像您了吗?”
“——”
顶受用的一句。
老人家要发到一半的火就这么熄了半截,只剩点硬话:“哼,好事儿你没往我身上想。”
话这样说,房间里气氛立刻就松弛下来了。
游烈又陪着老爷子喝了几泡茶,聊了片刻钟。
中午家里没旁人,赶上饭点,他又陪着外公用了午餐,还趁老人家午睡工夫,去给花房里的花草侍弄一翻。
家里佣人阿姨过来给他送点心,见状笑着道:“哄老爷子开心还是烈哥儿来,不像野哥儿,偶尔回来一趟,非跟老人家吵得把屋顶都掀了不行。”
游烈放下洒壶,眼尾曳着点轻淡笑色:“外公该起了吧?”
“该起了,我去看看。”
“好。”
等老爷子午睡醒过,花房里又待了片刻,游烈确定外公这火气应该是顺出来了,这才起身辞行。
临走前,老爷子背手,就站在游烈这几年回家就最喜欢侍弄的那株“笑蝶”春兰前。
“你只要别生些框外事儿,我不会插手,你父亲可没那么好糊弄。从前他跟你闹不到份儿上,但你终归是他唯一的儿子。他能容忍你跟那小姑娘谈谈,可结婚是另一码事,他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
游烈在花房门旁停了身,睫尾垂下点薄冷的翳影,“好在我不需要他同意。”
老人家拿湿布小心擦拭过兰花上的一点浮尘,眼皮耷着:“你想清楚了,游怀瑾在那个泥潭子里比你多折腾了几十年,不是白折腾的。他的手段,你还没见着最不留情份儿的时候。”
“这几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想得很清楚了。”
“……”
老爷子回过头,在自己那个已经褪去稚涩却凌厉不减的长外孙眼里,看见了些藏锋也露骨的锐利。
他知道游烈和游怀瑾终究是不同的。
游怀瑾骨子里就是个精明的商人,可以搏杀,但不会搏命。而游烈,看上去冷淡克制,进退有度,可一旦触及底线,他向来是不惧鱼死网破的。
只可惜游怀瑾看不懂这一点,也看不懂他自己的儿子。
于是老爷子明知结局既定。
但中间翻山越岭,不知道游烈受过又还要受多少磋磨,更不知道他想要成为对方唯一选项的那个小姑娘,最后翻过那座山去,是不是还陪在他的身旁。
“…闹心玩意。”
老爷子扔了擦花布,摆手:“没事别回来了,快滚。”
游烈笑了。
他知道外公这就是最后真有事可以回来家里请他出手的意思,但老人家要面,嘴硬心软的,话总比心思难听。
“不劳烦您了,我改天再来。”
“……”
-
夏鸢蝶收到游烈的信息时,正和黎昕一起,在北城老城区某栋老居民楼的一处住户里。
这家住着位独居的老太太,是夏鸢蝶熟识了几年的一位奶奶。
两人认识源于一场机缘巧合。大概是三四年前,那时候夏奶奶去世几个月,夏鸢蝶刚从阴霾中走出来,恰逢本科毕业,她也想换个环境,就在学院教授的推荐下去欧洲高翻学院进修一年。
结果刚到当地的那个周末,她就在街头遇到了一位跟同行人走散,语言不通还因为问路被几个青年故意叫嚣着“aman”的老太太。老人显然不清楚这句是带有强烈种族歧视恶意的用词,但也感觉到了对方的嘲笑气焰,正气得厉害又无法反驳。
夏鸢蝶就在那时候站了出来。
彼时夏奶奶去世不久,夏鸢蝶原本看见和她年龄相仿的老太太就有些触景生情,偏还是同胞受辱的场面,她几乎没任何犹豫就拦在了老太太身前,对对方漠然回击,然后护着老人第一时间离开。
夏鸢蝶帮老太太联系上陪同她出行的人,等的时间里还和老太太一起吃了饭,互留了联系方式。之后在国外,她偶有闲暇就陪老太太出门走走,逛逛当地的博物馆,还会给她做翻译讲解。
那时候夏鸢蝶在这位老人身上移情了许多对夏奶奶的愧疚与牵绊,老人独子在国外工作,似乎很忙,没时间陪伴她,她也把夏鸢蝶当成了孙女似的存在。
后来夏鸢蝶回国,两人只能偶尔通个电话,夏鸢蝶还很遗憾伤怀了一段时间。
结果去年,老太太竟然回国定居了,且住处就在北城,和夏鸢蝶工作住所在同一片城区里。
这一年多,夏鸢蝶一有时间就跑来看望这位臧老太太。
“跟你来的这个小孩,莫非就是你之前提到过的那个?”
厨房里,夏鸢蝶陪老太太洗着她拿来的水果,刚把苹果搁进果盘,就听见了这一句。
夏鸢蝶怔了下,无奈地从对方手里拿过盘子:“您说什么呢,这小屁孩今年才十八,还不到十九呢。”
老太太一本正经:“女大三,抱金砖。”
“那我得抱金山了——更没可能是那个人,您可别乱点鸳鸯谱啊。”
“行吧,你说不是,那确实就没戏了。”老太太遗憾地拍了拍手,“我这活到闭眼前,最起码得看我孙子结成婚,再看看那个让你念念不忘好些年、男朋友都不肯交的,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好青年。”
夏鸢蝶被说得心虚,手里搓洗苹果都多用了力:“我是忙,哪有您说的。”
“你是忙,但也一点这方面的心思都没有,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夏鸢蝶怕了这念叨,一边单手端果盘,一边将老人慢慢悠悠往外扶着推:“好了,我们去客厅吃水果,等我给您表演削苹果,我练了好几次了,保准一条果皮不断。”
老人笑着任她推出去。
黎昕正有些拘束地坐在客厅里。
这个年纪的少年多数没什么和老人相处的耐心和经验,他也一样,好在还算会接话会哄人,也能和夏鸢蝶一起陪老太太唠嗑。
临近下午四点的时候,夏鸢蝶手机震动了两声。
手机被她进门后随后搁在茶几上,离着黎昕那边稍近些,黎昕顺手就给她拿过来,中途瞥了一眼。
然后他像随口问了句。
“‘游烈’?姐姐,又是你老板吗?”
“——”
夏鸢蝶手里一抖,刀就切断了长长的一条果皮——
表演节目半途而废。
“…是,”夏鸢蝶微微蹙眉,板起脸,“给我,不准随便看姐姐手机。”
小狗委屈地看了她眼,没说什么,就递过来了。
摁着心虚的夏鸢蝶擦了擦手,低头点开手机。
【游烈】:几点结束?我去接你。
夏鸢蝶眼皮一跳,立刻就想回过去一句“不用”。
结果她字都没打完,游烈就好像有所预判。
【游烈】:男朋友职责所在。
夏鸢蝶:“……”
他还真是。
没给她第二个选项啊。
夏鸢蝶只好带着点纠结犹豫,但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信息页面里把小区地址和楼号单元号敲进去,发给了他。
【游烈】:好,我到楼下等你。
夏鸢蝶本来紧跟着就想和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跟黎昕一起在一栋居民楼里,但游烈没问,又回得很快。
她反而不好意思再单独提起了。
因为真的就好像在跟男朋友汇报解释出行行踪的女朋友……
想到这个,夏鸢蝶脸颊都有点微烧,她立刻木着脸把手机扣回身边。
然后一抬头就撞上了老太太意味深长的表情。
“老板?”臧美芝带着慈祥的笑,“哪有周日还找人的老板?”
“我这个工作性质不一样嘛。”夏鸢蝶想带过去。
没成功。
臧美芝还笑眯眯地拍了拍她手背,“那你们老板这周末晚上,找你干吗?”
“有份材料,他找我拿一下。”夏鸢蝶扯谎得心虚。
“噢,他还要过来找你噢。”
“嗯……”
夏鸢蝶扛不住老太太那好像测谎仪似的眼神,连忙正色起身,去包里拿钱夹:“黎昕,白天跟你说的,我晚上还有事,你自己或者找朋友吃饭……”
钱还没递出去,就见黎昕坐在沙发上耷拉了眼皮。
“我不要你的钱。”
夏鸢蝶一怔。
却见小狗已经闷闷不乐地起身,走出去几步又想起来,回头给臧美芝鞠了个躬:“奶奶再见。”
夏鸢蝶:“??”
说完,就跟没见着他姐姐还拿着钱发懵似的,径直换鞋走了。
夏鸢蝶莫名其妙地将钱放回钱夹,还有些不太放心,扭头问臧奶奶:“您说,他一个人不会出什么事吧?”
臧美芝带着乐呵呵看戏似的笑:“有事也是心里的事。十八了,正心思躁的时候。”
听出几分意味,夏鸢蝶怔了下。
这话由臧美芝的纯旁观角度说起,比游烈提到更叫她意外,几乎有些难接受:“可是他,我从他十几岁就看着他长大的。”
“那没办法,谁叫我们小鸢蝶儿漂亮又心善,就讨人喜欢?”
臧奶奶原本也是北城人,虽然出国住了几年,基本不说北城话了,但儿化音还是重得很,她每次喊夏鸢蝶“小鸢蝶儿”,都弄得夏鸢蝶极不好意思。
这次却有点震撼得顾不上。
臧美芝拍拍桌沿:“你想也没用,不提这茬。你老板什么时候过来接你,让他直接上楼呗,我得看看这大周末都要压榨员工的大老板,到底长什么模样啊?”
“臧奶奶…!”
夏鸢蝶立刻就被带回了神,脸颊微红,“您就别逗我了。”
“那不行,今天怎么也得看看,”臧美芝板脸,“而且你想,你都带你弟弟上来了,怎么能不叫周末还专程来找你的老板也上来坐坐?”
“……”
夏鸢蝶有些心虚。
当然是因为,弟弟是真当弟弟,老板却不是真当老板。
叫游烈上来见臧老太太,会让她有种奇怪的,像见家长一样的,微妙又尴尬的感觉。
然而扛不住臧美芝的厉害。
最后夏鸢蝶还是给游烈发了信息,连门牌号也一并告诉他了。
末了还加了一句。
【蝴蝶】:这家老奶奶说了,不许带礼物,不然赶出去。
游烈接到信息时,还没适应的新车刚开进那座老社区里。跳出来的门牌号信息让他着实意外,连心情都跟着一轻。
——
原本收到地址时,游烈正在车厂。
上午那会他找的是个二代圈子里家里做汽车生意的,提车快,既叫即用。对方一边陪他选车,一边若有若无地打探着他口风,试图套点“估值百亿的Helena科技创始人脑子抽风选破车为哪般”的内情。
然后就见游烈指骨抵着手机,郑重认真地看着某条信息,眼神却微微沉下去。
那人能混进游烈的朋友圈子,至少能力和情商极高会来事是占一条的,立刻就闭嘴了,全程再一句废话没多说过。
地址是个居民楼,游烈自然介意。
他以为这又是夏鸢蝶和黎昕共有的什么生活轨迹,无论是亲是友,都会让他有一种被这七年鸿沟隔阂在外的疏离。
可现在夏鸢蝶告诉他,他可以上去。
——她这七年生活里的某扇门,愿意朝他打开、允许他进去了。
游烈顿时只遗憾这轿车旁边不能插俩翅膀,从老社区这狭窄难过还停满了车的通道里飞过去。
终于捱到下车,游烈给夏鸢蝶回了一条要上楼了的信息,就朝单元门走去。
刚拐进单元门内。
游烈身影一停。
那个叫黎昕的少年,此刻就站在一楼的楼道里。看见游烈进来,他面上划过去丝“果然如此”的情绪。
“我姐说,你只是她老板?”少年揣兜装着冷漠,但声音带着种尚青涩的虚张声势。
游烈见惯了老奸巨猾的老油条们,乍一见这样个连自己真实情绪都藏不住的少年,只觉着稚嫩得好笑。
更好笑的是他自己,即便到此刻,依然对夏鸢蝶身边有着这样一个少年的存在这件事醋意难消。
……还笑别人,幼不幼稚。
游烈心里一叹,淡然也漠然地踏上楼梯:“她和我是什么关系,和你没关系。”
黎昕被他梗了下,有些气极:“你知道我和她认识了多久、是什么关系吗?”
游烈微皱了下眉。
他短暂地开始思考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夏鸢蝶面前是不是也这么幼稚无知,上来就把底牌掀掉。
想了下应该不是,游总顿时安心了许多。
“知道,”游烈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事无巨细。”
黎昕眼神慌乱了下,但还是绷住了:“你调查她?她最讨厌没有距离感的人,你也不怕她知道以后,再也不见你?”
“……”
游烈轻叹。
最后两级台阶,他踏上去,懒恹恹地站在过道里,朝少年掀起眼皮:“她讨厌没有距离感的人,我讨厌冒犯我的人。但你知道,例外是什么?”
“?”
黎昕警惕,面前男人虽然倦懒得看着没有半点攻击性,但就是眼角眉梢头发丝都叫他骨子里本能地觉着威胁。
“例外是,在我跟你一般大的时候,”游烈插兜,勾唇,眼尾漠然锋锐地扬起,他冷睨着少年如漠视,“无论夏鸢蝶那时候每天冒犯我多少次,我都甘之如饴。”
“——”
论一句话的信息量能有多大。
黎昕的脸色变得彻底。
这回离开也更像是斗败了的狗子灰头土脸地逃离。
人走后,游烈在原地停了几秒,他面无表情地转身,上楼去了。
——
游烈陪庚老爷子多少年的磋磨不是白来的,在家里坐了一个小时,就哄得臧奶奶眉开眼笑了一个小时。
到今天夏鸢蝶才发现,原来游烈在陪伴老人这方面竟然极有经验。
品茶种花喂鸟养鱼他竟然样样都能聊得娴熟。
堪称新时代全方位陪护人才。
如果当初没有分开,他陪她去到夏奶奶身边,应该也会……
夏鸢蝶心思一晃,慌忙被自己截停。
她不能这样想。
这样对游烈也太不公平。
时间过得不知不觉,臧老太太收不住话匣子,已经讲了快半下午她和夏鸢蝶在国外那点经历趣事了。
直到某次扭头,臧美芝才发现窗外天色都有些将暗的意思。
“嗐哟,上了年纪就是容易唠叨,我拖着小烈说了这么久,你也不拦拦我?”臧美芝嗔责地看向夏鸢蝶。
随即又转去游烈那儿,“小烈,是不是给你唠叨烦了呀?”
“没有,我喜欢听。”
换了地方,游烈仍是那个沏茶的。
清透的茶汤倒入老太太茶碗里,他话并不多,但心诚意静,从没有叫臧美芝觉着刻意讨哄卖好的意思,但句句都能叫她舒服。
是那种做十分说三分的性子。
老太太在心里打了谱。
——这可不行。
想着,臧美芝佯叹:“老人的唠叨,你们年轻人哪有真喜欢的?”
游烈提起茶盖的指骨微微停顿。
他眼尾拎起些:“夏鸢蝶知道,我不喜欢说谎,是真心喜欢的。”
夏鸢蝶心神恍了下。
即便游烈半个字未点明,但她还是轻易就听透他的话意。
在过去某些年里,大少爷清高盛气,不喜欢说谎。
小狐狸最喜欢说谎。
还每一次总能被他拆穿。
夏鸢蝶无声抿了唇,当没听到似的压着睫。
臧美芝却没放过:“那你说说,我讲这些,你最喜欢听哪一部分,我下回继续讲给你听。”
游烈终于察觉了什么。
他从夏鸢蝶那儿收回视线:“臧奶奶。”
“说。”臧老太太一副我给你撑腰的模样。
游烈抬手,指骨无奈地轻蹭过眉骨,也恰是时候,助理电话打了进来,他向臧美芝告了歉,去阳台上接电话了。
那边修长身影被夕阳长映入窗内。
臧美芝笑着转回来,一副满意极了的样子:“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良人,难怪我们小鸢蝶儿看不上别人呢。”
夏鸢蝶一惊,回眸:“我可什么都没说。”
“还用你说吗?全在他眼底了。”
老太太笑眯眯的,聊起来竟像个小姑娘,“你刚才跑去处理工作,他那会儿追问得最多,全是问你在国外过得好不好呀,有没有人欺负你呀,有没有按时吃饭呀,凉着没冻着没的……他要不是你心里那个人,我这下午就是白唠了。”
夏鸢蝶听得有些怔然。
脚步从阳台方向过来,她下意识坐直身,扭头往后看。
“臧奶奶,我订好了餐厅,方便——”
游烈眸子瞥过夏鸢蝶,被狐狸的神情弄得蓦地滞了下,随即才回过神,“方便的话,能接您一道吃顿便饭吗?”
“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鸢蝶也想陪您用餐,您就别让她失落了。”
“那你俩等我会儿,我去换件衣服。”
“嗯,您慢点,不着急。”
“……”
臧老太太的卧室房门一合上。
坐在老式沙发旁的夏鸢蝶就扭过脸:“你……”
话都没来得及出口第一个字。
面前那道清拔身影没什么征兆地折下腰,他修长指骨抵撑着她腿边,勾起她下颌就落上个深而突然的吻。
“!”
夏鸢蝶吓了一跳,本能想挣扎,却又怕出什么动静惹房间里的臧奶奶注意。
她只能睁圆了杏眼睖他。
好在游烈只是突袭了回,没有恋战意思,稍纵即离。
等过半分钟,从狐狸那儿暂时安抚过情绪,游烈就不疾不徐地折回身,还拿起旁边的纸巾,半蹲下来,将她唇上被他吃掉一半的口红轻轻拭去。
夏鸢蝶此时才回过神,又惊又赧,压着声问:“你干嘛啊。”
“谁让我刚从露台一回来,就见有只小狐狸蹲在沙发上,还满眼湿漉漉地盯着我。你得庆幸这是在臧奶奶家,不然你今晚的晚餐可能吃不上了。”
游烈说得轻描淡写,透着点衣冠楚楚地无耻。
“……”
夏鸢蝶脸颊微红:“你污蔑,我没有。”
游烈擦掉她唇上口红,纸巾握在指间,他垂眸睨了它两秒,忽想起什么薄凉地笑了声:“狐狸,你可真行。”
“?”
这次不待夏鸢蝶问,臧奶奶房间里隐约有要出来的脚步声。
夏鸢蝶连忙拉游烈从身前起来,推到旁边去。
于是这点情绪压成隐晦的暗,藏进游烈眼底的漆山墨海里。
-
那晚上夏鸢蝶意外了两次。
第一次是见了游烈的“新车”。
第二次是见了晚餐的那家中餐厅,恰巧也是晴庭,甚至不是包厢,只是热闹也分割的大堂中的桌位。
但有臧奶奶在,夏鸢蝶忍下了想说的话,一句都没提起。
直到晚餐结束,陪老当益壮的臧奶奶沾过了白酒,游烈自然不便再开车,叫助理将臧奶奶送了回去。
“今晚有桌朋友也在这边,待会要过去碰一面,不能送您,”游烈在老太太临走前认真解释,“下回我去家里给您赔罪。”
半下午一晚上相处下来,臧奶奶对游烈已经喜欢得不得了,看亲孙似的热切:“好,好,下回还是跟小鸢蝶儿一起来。”
“嗯,听您的。”
等目送助理扶着老太太离开,夏鸢蝶转回来,心情都复杂万分。
这会儿游烈已经坐回到用餐沙发里。他眉眼收着醉意,懒懒低阖着,漆黑眸子里光华在睫间黯动。他酒意并不上脸,但会隐隐沁过眼尾,透起一点薄红。
和平常的游烈很不一样。
只随意靠坐在那儿,长腿支叠,勾着她手在掌心,明明一句话也不说,就透着慵懒,撩人,色气,蛊惑。
他无声地把玩着她的手指,像个感知世界的孩子,一根一根,轻慢又留恋地摩挲。
“……”
夏鸢蝶从没想过,她有一天会因为被人摸手而弄得快要自燃似的脸红。
但看他视若珍宝的模样,她又不忍心抽回去。
于是被他再次轻勾过的指尖有点不安地蜷起,夏鸢蝶戳了戳他掌心:“游烈,你喝醉了吗?”
“没有。”
那人声音倒是清沉,撩起的眸子也分明。
是没醉,但还是有点奇怪。
夏鸢蝶想了想:“你在等什么朋友?”
“嘘。”
游烈微微靠过来,压到她肩上,“很快的,喝一杯酒我们就回家了,小蝴蝶。”
“……?”
夏鸢蝶有些茫然。
但没用多久,她竟然看到今天白天才见过的徐恪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出来,到桌前他吓了一跳。
“我哥这是?”
游烈缓睁开眼,声线磁性里透出几分冷感:“好了?”
“我还以为你喝多了,谁啊这么大面子,连你的酒都敢灌?”徐恪一顿,朝夏鸢蝶腆着脸笑,“当然,要是嫂子灌得,当我没说。”
“……”
游烈懒得听徐恪废话。
他起身,很顺手就把还不懂他们葫芦里卖了什么药的小狐狸捞起来:“狐狸,陪我去喝杯酒好吗?”
这点先斩后奏,很不像游烈的性子。
夏鸢蝶想着,还是本能就点下头:“嗯。”
等跟着徐恪一路穿过那熟悉的走廊,走向熟悉的包间,夏鸢蝶心里隐隐泛起某种猜测,但又觉着离谱。
怎么也不至于专程这样兴师动众的——
包厢门推开,里面的闹腾在众人纷纷往来的某一秒里,戛然而止。
甚至有人低声:“我是不是喝出幻觉了,怎么竟然瞧见那位两家姓的太子爷了?”
“……”
夏鸢蝶眼神微微滞涩。
游烈却垂眸,他认认真真,十指相扣地勾起夏鸢蝶的手,牵着他的女孩走进死寂诡异的房间中。
坐在最外圈,高腾从看见两人那一刻起就开始面色涨红。
他起身:“烈哥,你——”
游烈经过时一抬手,按着他肩膀,将人扣回桌旁。
他漠然垂眸,扫过众人。
——
满房间都是二代圈里的公子哥们。
里面一张张面孔,都是夏鸢蝶那天晚上在这个房间里被高腾要敬酒时,一一见过也笑过她的人。
一个不差。
诡异的死寂里,更多人震撼地看着游烈紧紧握住的女孩的手——
当初他们嘲弄夏鸢蝶的话,把她当个丑角热闹似的品鉴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而今游烈就亲自把人带到了他们面前,他将她的手收扣在掌心朝内的地方,像是怕弄疼了,却又怕她疏远了。
终于有人回过神,跟着一片尴尬起身,各有各的敬称尊呼。他们这圈层的二世祖们,攀徐恪都难够,更遑论是游烈。
和他们混进一个饭局里,得算游烈自折身段。
——
今晚游烈要给二代圈里上笼套的这一杯酒,要是传到了庚老爷子或是游怀瑾的耳中,估计得给俩长辈气得不轻。
徐恪想着,在旁边恭敬递上酒杯。
游烈一手牵着夏鸢蝶的手,另一只手接过。
“听说上回不巧,我未婚妻欠了在座一杯酒,还惹了些事后闲议。”
游烈腕骨轻抬,眼神漠然霜凉,“她酒量不好,敬不了各位,这杯由我替她喝了——见谅。”
“哎烈总……!!”
一群人尚沉浸在“未婚妻”的难置信与震撼下,有惊回神要拦的,可惜已经拦不住了。
游烈一饮而尽。
然后他垂手,将空杯搁在了高腾面前:“我还有事,诸位慢用,这餐我请。”
“……”
被震住场的死寂里,游烈侧过眸。
身旁狐狸怔怔望着他,那个眼神叫他眼底漆黑的冰都像化掉了,他握紧她手掌,眼睫低下轻声:“该回家了,狐狸。”
“——”
夏鸢蝶怔然地随他向外,转身间眼底湿潮得厉害。
她忍不住想,遇上游烈,无论是在年少时或是后来,无论结局最终通向何处,都该是她一生最难忘之人,最难忘之事。
那样一个清冷盛气漠视众生的人,也会自折身段,降贵纡尊也要去给一帮不入流的二世祖们“敬”上盏酒。
只为了小心拂拭去她自尊心上那一点尘埃。
——
他该是个“诅咒”。
是她这辈子注定沉沦不得挣脱的,只求索困陷她一人的深渊。
车钥匙
夏鸢蝶一直以为, 游烈这种长的事,而且无论什么事,他轻而易举就能做到漂亮。
,也不尽然。
比如他的酒量。
晴庭是独立餐厅, 也有自己专门的地上到餐厅门外时, 某人虽然边, 神色冷淡如常, 但夏鸢蝶从旁边近看就会发觉,。
偏偏这样了,跟着出来的徐恪要扶,游烈还不许。
他只固执地扣着夏鸢蝶的手, 牢牢地握在掌心,像是生怕有什么人会把她从他身边抢走一样。
夏鸢蝶被他弄得无奈又心软。
“夏小姐, 你还是陪我哥在这儿等吧, 车停哪了?我去开过来。”徐恪今晚也是滴酒未沾,眼见夏鸢蝶脱不开身, 很识时务就要接过司机的职责。
“那边。”
夏鸢蝶抬手给他示意了下停车场的一个方位。
“那车钥匙……哥?”徐恪小心地转向游烈。
游烈一动未动, 眼皮都没抬下。
接到徐恪的求助视线, 夏鸢蝶只能略微朝游烈偏了下身,她离得近, 就放轻了声免得惊扰到他:“游烈,你的车钥——”
也就夏鸢蝶喊完他名字那一秒。
某人原本郁郁低阖昏昏欲睡的眼睫就跟忽然通上了电的机器人似的,蓦地掀了起来。
徐恪:“……”
他哥但凡晚一秒,他都不至于感觉如此凄凉。
说好的兄弟如手足呢。
游烈喝醉的模样很奇怪——明明前一秒还昏昏欲睡,此刻眼神又好像是明澈了,清透地映着夏鸢蝶在夜色里的影儿。
“狐狸。”
他声音低低地,抑着点酒意的沙哑, “我在的。”
“……”
兴许是夜色暧昧,也或许他声线温柔又蛊惑,夏鸢蝶莫名有些面上潮热。
“车钥匙在你那儿吗?”
“嗯。”
游烈的左手一直扣握着夏鸢蝶的右手,拉她并肩在身侧。
这声应过后,他却抬起右手,又侧过身去勾夏鸢蝶另一侧的左手——
狐狸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那人拉到面对面的位置。他还握着她手腕,一寸寸将她扯得离他越来越近,像要抱她进怀里。
“!”
夏鸢蝶眼睫都慌了下:“游烈…!”
尽管门廊外灯火无人地昏昧,但徐恪还在旁边。不知道游烈要做什么,她几乎就忍不住要伸手把人抵开了。
在夏鸢蝶挣动的前一秒,游烈的呼吸终于低低地俯落下来。擦过她身前长发,他靠到她肩上,声线醉哑得蛊人。
“在这里。”
——
他扣着她手腕,停在了他西装长裤的右侧。
夏鸢蝶指尖一抖,碰到了他长裤裤袋里,微凸起质感略硬的车钥匙。
狐狸脸颊莫名热了起来,她毫不犹豫就要缩回手,轻声咬着牙一字一句:“你自己拿。”
她现在深刻怀疑游烈就是装醉。
他分明眼神清澈也唇齿清晰,怎么会连一把车钥匙都要她来拿。
“狐狸,你帮帮我吧……”那人却覆在她耳旁曳低了沉哑的尾音,他扣着她手腕贴向裤线,语气竟像是勾上了点祈求。
“——!”
夏鸢蝶清晰地听见旁边不远处徐恪受惊地低“操”了一声。
显然,除了夏鸢蝶没人有幸见过游烈如此骚气的一面。
然而夏鸢蝶也很多年没见了。
所以她现在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只想把游烈绑上他自己公司里研制的火箭然后发射到太空里去。
这种级别的祸害就不该留在地球上。
夏鸢蝶到最后都不知道,她是怎样在游烈半强制的引导又伏耳祈求低哄似的蛊人声线下,把那把车钥匙从游烈裤袋里一点点摸出来的。
她只记得高定西装的质感薄凉。
夜色被他呼息撩拨得滚烫。
笔挺裤线下锐利张扬。
她神魂理智尽数被他气息声音勾离,在他修长指骨的把控下碾碎,片甲不留,只想落荒而逃。
还逃不掉。
只有徐恪在很久以后一次半醉里偶然提起自己有幸旁观的那个现场——
像是在灯火陆离的酒吧里,看了一场张力紧绷到蛊人窒息又口干舌燥的双人游戏。
有人能衣冠楚楚如神祇,却情''''色至极。
这也令徐恪大醉之后由衷感慨,他哥不下海去拍一场爱情动作片造福众生,实在是电影界一大旷世遗憾。
——下场自然是被路过听到的游烈冷漠发配边疆。
但那是后话。
当场的徐恪被震撼到已经只剩下接了车钥匙拔腿就跑的本能。
于是徐恪落跑,门廊下只剩游烈与夏鸢蝶两人。
狐狸尚未从失神里回拢意识,就觉手腕被松开,跟着腰上一紧,她几乎是被提抱起来,转抵进门廊后的阴影里。
推抵住她蝴蝶骨的墙石冰冷坚硬。
而身前那个吻炙热滚烫,仿佛能柔软能融化这世上全部的寒铁与坚冰。
夏鸢蝶连呼吸都被掠夺,无以为继,有那么一刻她觉得游烈真的要将她撕碎掉吞下去,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填补他眼里那个漆黑无底的深渊欲壑。
发动机的声音临近。
在窒息前,夏鸢蝶被游烈从他眼底那个深渊里亲手捞起。
像是从海底捞起一尾湿漉漉的美人鱼,只这片刻,她竟然鬓角脊背都沁了薄薄的汗意,抵阻着按在游烈衬衫上的指尖都微微颤栗。
“上车,”游烈低俯身,折腰在她耳旁,“我们回家。”
“……”
夏鸢蝶但凡还有一丝力气,她都跑了。
可惜没有。
于是狐狸没有挣扎能力地,时隔一日,再次被带回游烈的窝巢里。
进门以后,刚要弯腰摘高跟凉鞋的夏鸢蝶就被游烈拎到了玄关柜上。
柜子高过游烈窄瘦的腰,夏鸢蝶坐在上面,有幸体验到了好久没有过的俯视游烈的高度,他抬手扣过她颈后,轻压着她后脑勺让她低下头来和他接一个绵长的吻。
一边吻她,游烈指骨勾过她黑色的九分长裤,褪掉了她的高跟鞋,他抱起她就往玄关屏风后走。
夏鸢蝶起得忽然,吓得连忙叠手把自己牢牢挂在他脖颈上,抱他紧实的肩背抱得紧紧的——她直觉觉得今晚的游烈有点疯。
“你装醉,还骗我。”狐狸想着就想磨牙。
要不是被他的醉意放松警惕,她今晚肯定不会被掳上贼船的。
…至少不会这么轻易!
“真醉了,”游烈不等夏鸢蝶反驳,像哑声地笑,“只是还清醒。”
夏鸢蝶气恼得想咬他颈侧,又怕明天周一上班,他带着牙印去一定会被Helena科技的职员发现。
于是狐狸只能咬着小虎牙忍下:“清醒怎么能叫醉?”
“神经兴奋,感知迟钝,体温上升……”
游烈嗓声轻哑,也拖得慢条斯理,他似乎是在逐一分析自己的身体反应,只听语气更像是个严谨得做学术报告似的研究员。
把人抱进卧室浴室,他得出了结论:“确实是醉酒状态。”
夏鸢蝶慢慢提起了眼角。
她亲眼看着游烈抱着她,用手肘将浴室门合在两人身后。
狐狸终于慌了。
“那个,游总,你先放我下来,我——”
一声低哑嗤笑打断了她。
游烈确实把她放下了,不过是直接搁在了凉冰冰的洗手池边沿上。
即便隔着长裤,夏鸢蝶还是被凉得一慌,她睁大了湿漉的杏眼仰头看他,游烈正松开手,撑着她坐着的瓷白洗手池微微俯身。
夏鸢蝶抖了下。
——
游烈主卧浴室的洗手池是那种宽沿的盆式设计,边沿不至于尖锐硌人地窄,但也绝对不是适合坐人的宽度。
尤其游烈腰腿挤在她□□,迫得她重心不稳,感觉随时要跌下去了。
洗手盆高出整个大理石台面一截,游烈扶着她的手一撤走,夏鸢蝶无处可依,就只能惊慌地把住他的手臂。
薄薄衬衫下,肌理紧绷而有力。
随她指尖覆上,那人肌肉还像是轻慢抽紧了似的。
夏鸢蝶磨牙,恼然抬眸:“你故意的。”
游烈贴她极近,哑然而笑:“略施薄惩。”
“?”
在狐狸茫然又控诉的眼神下,游烈缓慢贴近,那双漆眸愈发像要将她摄入:“喜欢十八''''九岁的弟弟?”
“——?”
虽然知道游烈说的是黎昕,但夏鸢蝶更莫名。
她今天和黎昕明明没有任何叫他误会的事情。
“来见我都不在意,”游烈抬起没被夏鸢蝶扶住的那只手,指节轻蹭过她早就被他吃掉了口红的唇,“和他一起出门,还要化妆,换衣服?”
夏鸢蝶:“…………”
“?”
夏鸢蝶终于姗姗迟想起,在臧奶奶家的沙发上,某人亲乱了她口红,给她擦拭唇角之后那截奇怪的情绪。
即便敌我态势不明,情况略为危机,但夏鸢蝶还是忍不住想笑。
然后想起游烈今晚装醉钓她,狐狸又泛起坏意。
她故意拿出恭谨的职业化温柔轻声:“明天去您公司报到,我一定化全妆,这样您满意了吗,游总?”
“游,总?”
夏鸢蝶轻眨了下眼睛:“那,游先生?”
“——”
游烈眼尾蓦地紧狭起,他蹭过她唇角的那只右手向后,托住她纤细后颈,又用无名指轻勾住她颈后的扣子。
夏鸢蝶今天下午去臧奶奶家前,换上了一件雪纺衬衫和黑色长裤,衬衫设计是后开样式的单扣,沿着扣子向脊骨下跟了半截隐藏拉链。
此时游烈指骨一刮过那枚扣子,夏鸢蝶就不由地绷紧了腰背,警觉的狐狸眼里露出一点想跑的意味。
“我还以为你不怕,”游烈威胁又挑逗地再次勾起扣子,“刚刚不是还很大胆地挑衅我么。”
提到刚刚。
夏鸢蝶眼底的迟疑反而褪去了。
狐狸甚至勾了个略显明媚的笑:“因为你进来时说了,你醉了。嗯,至少身体醉了。”
“所以呢。”游烈眸子微黯,喉结随愈发哑下的话声轻滚。
“我刚好被科普过那么一点成年人应该有的常识。”夏鸢蝶忘了自己坐在洗手台边,刚想往前挪身,差点跌下去,她连忙攀住游烈小臂。
然后她微恼又带点报复地扬眸,“所以知道,除了你说的那些酒醉反应,还有一个地方也会格外迟钝。”
“……”
游烈眼底,狐狸得逞的一点笑意分明,像碎星似的熠熠在她微翘起的眼尾处,鲜活又勾人。
像曾经总能牵着他所有眼神与注意走的狐狸少女。
游烈紧紧阖了阖眼。
她的呼吸,她的话语,她的体温,一切都触手可及,近在咫尺。
终于。
终于不再只是在梦里。
夏鸢蝶见游烈忽然在她面前闭上了眼,笑意也意外地停下,她以为他是因为被她说中,所以才这个反应,一时有些迟疑。
难道是说得太直白,伤到他了?
“也不是你自己一个人这样,”夏鸢蝶下意识地放轻了音,“科普里说你们男性都是这样的,这是正常的生理机能,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游烈低声笑了,他眼睫轻颤,睁开。
“是么。”
“嗯,所以——”
话声未落,夏鸢蝶忽然被身后那只手滑过拉链,抵到她后腰上向前一扣。
扑通。
狐狸就跨扑进游烈身前的怀里。
在夏鸢蝶慌得挣扎前,她感知到了更奇怪的东西,然后整只狐狸就石化在了洗手盆边沿上。
狐狸僵得十分乖巧,一根手指头都不敢乱动:“你,怎么,还能——?”
她听见被她靠抵着的胸膛里颤出低哑的闷声笑意。
“科普害死狐狸?”
“——!”
明天是周一。
周一要早起上班。
这周五就是研讨会了。
总而言之,任重道远,不容疏忽……以及宣''''淫。
夏鸢蝶迅速过了一遍逻辑,当断即断——她以灵活无比的速度推开游烈,跳下洗手台,转身就往浴室外跑去。
浴室玻璃门被拉开。
离着自由只有一步之遥,曙光在望。
然后逃窜的小狐狸就被命运拎住了后颈皮。
“…!”
眼睁睁看着浴室门再次合上,最后一丝曙光泯灭,夏鸢蝶感受到了何为腿短的绝望。
狐狸总没办法和仙鹤比腿长。
身后游烈看着侧边的镜面上,映着的狐狸逐渐蔫到生无可恋的表情,不由得笑了。
“知道你们这周会很累,不会折腾你,用不着跟我装可怜。”游烈话声浸着笑,将放弃挣扎的狐狸抱起来,带进旁边宽敞的浴室湿区里。
听见他话声,狐狸耳尖轻动了下。
但危机还未解除。
浴室的淋浴区里面,有大理石砌起的石台,足够一人横躺。游烈就把她搁在了上面,抬手去调旁边淋浴器的水温。
那人一身衬衫长裤笔挺斯文相,头也不回地淡淡一句。
“脱。”
夏鸢蝶:“…………”
夏鸢蝶:“?”
看错了。
是斯文败类,不是斯文。
夏鸢蝶抱紧了自己的衣服,试图唤回他的良知:“我今晚不回家的话,身上只有这一套了,不能打湿,还是我自己来吧。”
游烈垂手,转身,漆黑眸子懒淡地睨了下来。
对上狐狸的。
狐狸眼神真诚地朝他仰着脸。
演技是比七年前好了很多。
游烈长睫垂扫,眼尾就拓下点笑意似的薄淡翳影,他垂下的手懒懒抄回裤袋,声音也轻慢倦哑。
“你猜,我等你掉进袋子里这一天,等了多久?”
“……”
虽然没懂,但夏鸢蝶好像嗅到一丝危险预警。
狐狸微微警觉地向后贴靠,视线顺着那人精致笔挺的衬衫扣子向凌厉的腰线下落了落。
“。”
比刚刚更夸张了。
狐狸蔫转开脸:“…我能不猜吗?”
“能,那就换一个,”那人抬手,戴着微凉戒圈的指骨将她下颌托回来,“你猜,家里既然有你的睡裙,拖鞋,洗漱用品,还会有你的什么?”
“……”
夏鸢蝶选放弃挣扎。
眼见着狐狸一边解扣子一边脸颊绯红,逐渐入戏到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状态,游烈终于忍不住低声笑出来。
他走过去,抬手将狐狸抱进怀里,贴着给她褪解衬衫。
“说了不会折腾你,”游烈低声,“只是帮你洗一次澡而已。”
“?”
狐狸红透的耳尖都抖了下:“真的?”
“嗯。”
——
一个小时后。
拉着窗帘的昏暗主卧里,光秃秃的小狐狸卷着被子,从头到脚红得欲滴。
黑暗里狐狸恼火也羞赧至极地紧咬着被角。
确实只是洗澡。
从小到大,她就没洗过一次这么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洗得她羞愤欲绝只想原地去世的澡!
比起给她做的漫长服务,游烈那边冲澡结束得很快,几乎是敷衍了。
等那人带着一身沁凉的、被子都抵不住的水气,从身后隔着软被抱上来,夏鸢蝶都被他身上冽然冷气凉得栗了下。
某人显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虽然羞愤欲绝的心情还未退离,不是很想搭理他,但夏鸢蝶还是有点担心,毕竟游烈今晚似乎一直保持在某个不太舒服的状态下。
于是,隔着被子,小狐狸在昏暗里慢吞吞地扭过身。
“要不要……”
“嘘,”游烈低声,半阖着眼亲了下她唇角,“睡觉吧。”
游烈的唇也是凉的。
夏鸢蝶心里跟着抖了下,却说不好是冷得,还是心疼作祟。
狐狸内心天人斗争。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了,某一秒,那人长阖的眼睫被笑意轻曳着掀起一点,他漆黑流华的眼眸贴近,将不安分的狐狸脑袋按进颈窝下。
“给你讲个新的科普知识。”
“?”狐狸机警地撩了撩睫。
“酒精会麻痹和迟钝感知,降低敏感性,一旦起来,某个过程也会被无限次拉长。”在那人低撩蛊人的嗓音里,夏鸢蝶慢慢僵住。
于是头顶那人哑声笑了:“我等你七年了,你不会想从今晚开始的,狐狸。”
狐狸石化。
游烈轻吻了下她额头,低缱笑意:“睡吧。”
“除非你今晚开始都不想睡了。”
“——!”
狐狸阖眼,拽被子,秒睡。
-
那一整周,确实如夏鸢蝶所料,忙碌得脚不点地。
参与研讨会的各方资料还在陆续更新。
好消息是组内缺席的第四人罗晓雪,在这一周,她扭伤的脚踝终于可以下地,虽然还有点一瘸一拐,但好在会场内的同声传译用不上腿。
坏消息是上周材料部交给他们的主讲PPT,准备了一周,大好几十页的内容,这周收到消息——全部替换。
连刚来Helena科技翻译组报到的罗晓雪都咬牙了:“六十页PPT全换,这是君要臣死啊。”
虽然不用做口译,但一样要跟着准备以防万一的孔琦睿也很绝望:“大劳都拯救不了了,游总绝对跟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吧??”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过来给他们送新PPT和背景资料的材料部的范天逸十分不好意思,“这倒不是游总针对你们,是这次的主讲PPT内容,我们部门的负责专员做得太松散,提上去后被游总骂回来了。是我们部门的问题,还连累到你们了,实在对不住啊。”
夏鸢蝶听得眼皮一跳,手里的PPT文稿轻扬起来:“所以,这份也不能确定即是定稿?”
范天逸本来想说是,但想了想游烈那张冷酷得一个眼神就能骂得半个部门瑟瑟发抖的脸,那句话顿时卡在了嗓子眼。
几秒后,他讪讪笑了下:“还是要看游总的意见。”
翻译团队:“????”
要不是有望成为公司未来最大甲方、要不是一个项目报价高到能顶他们一个季度的项目……
翻译组内除了夏鸢蝶的三人显然都在面无表情呼吸粗重地给自己做心理疏导。
等范天逸一走,三个人绝望地靠进了椅子里。
孔琦睿:“难怪能这么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这他妈绝对是个变态的完美主义!”
罗晓雪:“我上周摔得为什么是腿不是脖子。”
田敬:“嗯。”
夏鸢蝶也很是头疼,但组员丧气,她却不能懈怠:“好了,看在材料部还专门给我们出让了一间会议室做临时办公室的面子上,他们也尽可能配合了,我们就尽力而为吧。”
“唉……”
安抚过组内低迷气氛,夏鸢蝶起身,去茶水间准备四人份的咖啡。
由于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个人原因,她这些年虽然很刻意地避开航天项目的翻译不接,但相关专业书籍、背景材料,她却一直有阅览习惯。国内外与此相关的新闻报道她也一直有关注和跟进。
因此,比起另外三人,这次的同声传译对她来说更重要的是保持状态,稳定发挥。
但会议同传从来不是单人奋战能解决的事情。
高度集中和高度紧张的状态下,15分钟交替一次必不可少,于是队友的能力、发挥状态与配合也就显得尤为重要。
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吧。
夏鸢蝶想着,迈入材料部的茶水间里。
两台咖啡机前,各站着一位Helena科技材料部的职员。
跟了几次例会或专项会议,夏鸢蝶和材料部的职员们至少也都是面熟了。
两人原本交谈里,听人进来,同时停下。见到是夏鸢蝶后,他们和她打了招呼,又转回去继续低声聊了起来。
“……桑塔纳?不可能吧?”
“真的!周一那天是公司里有人亲眼所见,游总就是从那么一辆车里下来的!”
听见某个称谓,夏鸢蝶刚拿起手机的动作一停。
“牛逼,掌着上百亿估值的公司,开九万的车?咱们这位创始人可真是不走寻常路。可怜那辆多了俩零的幻影,不知道在哪儿吃灰呢。”
夏鸢蝶无声地垂下眼,指尖不安地摩挲过手机。
在他家车库里。
就搁在那辆九万的桑塔纳旁边,衬得那辆桑塔纳十分小鸟依人。
“不过说起来,那辆幻影当时也有个新闻吧?”
“嗯?”
“这你也不知道啊?当时都说,这辆车原本是游怀瑾的,结果被游总原价买回来了。”
“跟他爸?买??”
两人身后,夏鸢蝶愕然抬眸。
“真的,我不跟你说过,我堂哥跟着钱家那公子哥儿混,知道好些内幕消息,这事儿就他跟我说的,说当时北城圈里都传遍了——儿子跟亲爹花钱买车办过户,北城二代圈第一人了。”
另外一个显然也震撼得不轻:“这确实……多少有点离谱了吧?”
“这还不止,我这周从我堂哥那儿听了个最爆炸的新闻。”
“嗯?哪方面的?”
“就咱们游总,不是一直盛传,说他当初有个拿了他家几百万,然后把他甩了的初恋女友吗?”
“……”
夏鸢蝶攥紧了手机,尽管低头划着屏幕,但她脑海里此刻一片空白。
只听得到茶水间里那个压得轻飘的话音:“我哥说,那个初恋女友,好像又跟游总复——”
“小夏,你在这儿啊?找你半天了。”
夏鸢蝶回神,转身。
材料部门的纪经理就在门外,手里文件夹抬了下:“给你份材料,游总周五主讲内容的逻辑线整理,执行总秘书室让我捎给你的,你们可以参考着准备一下同声传译的部分。”
“麻烦您了,我们会拿回去做参考翻译。”夏鸢蝶走过去,接过。
方才的两个职员正拿着咖啡过来:“纪总。”
“嗯。”
“我们先回工位了。”
“好,去吧。”
两个职员小心地看了夏鸢蝶手里的材料一眼,这才连忙离开了。
夏鸢蝶犹豫了下,还是问道:“游总对新版的PPT还有改动想法吗?”
“那个啊,基本定稿了,你们就参考着最新版来吧。”
“好。”
年轻女人答得声轻而平。
纪经理转身间,不知道想起什么,忽然露出丝疑惑神色。
他又停住,回头看向夏鸢蝶。
刚准备去咖啡机前的夏鸢蝶一顿:“纪总,还有事?”
“……噢,没什么。”
纪经理摇头,暗觉好笑——
他怎么会把夏组长的声音,听成那天在会议室里听到的游总家里的那个神秘女友的声音呢?
这猜测联想叫纪经理自己都尴尬,于是他想了想,又另起了个话头:“不过这次研讨会,主讲人有可能会换。但主题不会偏离,真换了的话,你们随机应变。”
夏鸢蝶一怔:“换人?为什么?”
“不一定哈,这不是突然预报周五那天可能有雨吗?换不换人,得看那天晚上下不下雨。”纪经理随口道。
“——?”
夏鸢蝶只觉得呼吸都停滞了下。
[……游总他在这样的雨夜无法正常出行,身体不适和发烧是常见反应……]
耳边像忽然闪回那日在苍城的酒店房间里,周助理说过的话。
夏鸢蝶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指,追了两步,喊住要走的人:“纪总。”
“嗯?”
夏鸢蝶慢慢吸气,声音还是发涩:“游总他……是对夜雨天,有什么情绪障碍吗?”
研讨会
如天气预报所说, 周四那日,受一场突,北城果真下了一整天的大雨。
窗外,目之所及只有灰蒙蒙的一片。
, 难见天日。
“Van”
直到罗晓雪的手晃到眼前, 搅碎了夏鸢蝶视线里窗外那片漫天的雨雾, 她才猝然回神。
“抱歉, ”夏鸢蝶转正身,“…你们说到哪了?”
“组长,你今天一天好像都心不在焉的哎,还从来没见你这样, 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孔琦睿心直口快,说完就被罗晓雪不动声色地在桌子底下踩了一脚。
“嗷——”
在罗晓雪的死亡注目下, 孔琦睿硬生生把惨叫憋了回去。
罗晓雪瞪完他, 扭回头:“阴雨天,人都困蔫蔫的, 工作效率低, 很正常嘛, 我也这样。”
“没…错。”孔琦睿忍痛点头。
夏鸢蝶望着高楼外的天色,黯然低声:“希望雨快停吧。”
罗晓雪和其他两人对视了眼。
从共事以来, 东石翻译公司里的人已经见惯了夏鸢蝶无论在什么突发状况下,都能面不改色、随机应变、超稳发挥的状态。
一组组员们还一度感慨,身边从没见过比夏鸢蝶更情绪稳定的领导或同事,好像天大的事情撞到她那儿,也都不过尔尔。私下都没少猜测——不知道夏组长年纪轻轻到底经历过多少事,才能磨练出现在的心性。
但今天,三人确实在她身上感受到了十分明显的, 像是在为什么事情忧心难安的状态。
可谓破天荒的头一回。
孔琦睿都快憋疯了,奈何有一组老大姐罗晓雪坐镇,他不敢造次。
这一忍,就忍到他们借调来作临时办公室的材料部小会议室的门被叩响——
夏鸢蝶眼皮一跳,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浮上来。
“进。”她虚合上手里的资料本,仰眸看向会议室门。
“夏组长,”推门探头的是个材料部的职员,“隔壁会议室有一场关于明天材料研讨会的临时会议,需要做一下口译排练,纪经理让我来请几位过去一趟。”
“…好,我知道了,我们这就过去。”
会议室门合回去。
翻译组另外三人表情各有变化。
罗晓雪问道:“明天专题会的主讲是游总,即便做口译排练,也应该是执行总秘书室的人安排,怎么会让材料部操办?”
“日啊,我求求各路神仙,可别再出幺蛾子了——从开项开始就没断过事儿,我做这一个项目得短命三年啊我。”
孔琦睿仰天长叹。
“这次研讨会的主讲人,可能会有替换。”夏鸢蝶垂眸说。
“啥!”孔琦睿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只要主讲内容不脱离PPT,就和我们译者关系不大,换谁讲都一样,喊什么,”夏鸢蝶蹙眉起身,匆匆收拾面前的东西,“走吧,去开会,别耽误时间了。”
“……”
夏鸢蝶说完就抱着笔记本电脑和其他资料径直向外,同组三人也不好耽搁,纷纷起身。
隔壁,大会议室。
夏鸢蝶等人到了门口,材料部职员就要领他们进去。
门一推开,里面材料部门从纪经理到两位副经理,再到几位部门里带团队的工程师都基本到齐了。
全员坐得板正,但都低着头皱着眉,纪经理正在最前面铁青着脸训话。
“——去年的发射失败是为什么?啊?如果不是喷管喉衬烧蚀过度,燃烧室压力失衡直接拉低了火箭推力,怎么会差那3公里的秒速!大家准备了多少个月、多少人的心血付之一炬,我这个部长都想辞职,你们呢?你们就没有半点反省、没有羞耻心的吗?!‘逢鹊’一号再次发射在即,公司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开这个专题研讨会?这个研讨会开给谁的!是想不明白,所以主讲人这个责任才都不想揽,是吧?!”
会议室里被训得死寂一片。
夏鸢蝶一组人惊疑地停在会议室门后,迟疑了下,又退回那半步来。
“纪总这是怎么了?”
夏鸢蝶之前接触过纪经理好几次,印象里对方算得上性格稳重,虽然办事条理严苛了些,但也没见他发这么大火。
那个材料部职员显然也有些受惊:“明天研讨会原定的主讲是游总,副讲是纪经理。但行政那边通知下来,说游总明天可能无法出席,让我们部再选一位主讲人备选。”
孔琦睿唉声:“还真要换,为什么啊?”
“我们也不太清楚原因,游总今天还在江市出差,不知道是不是出什么状况了。”小文员不安道。
罗晓雪问:“那你们纪经理,是因为要换人发火的?”
“不是,”小文员犹豫了下,“其实是备选的主讲人选不出来。范工他们可能不敢上,互相推辞起来,然后纪经理就来火了……”
“怕出了岔子背锅吧,也正常。”
孔琦睿挠了挠头,“去年年底那次发射失败我都听说了,不就是发动机内衬部件的烧蚀材料出了问题吗?听说点火测试里都没出过差错,上了天就出事了?只能算材料部门运气不好,全员倒霉啊。”
罗晓雪翻了个白眼,刚要张嘴骂这混小子。
“航天工程是精准到毫厘之下的科学,任何一项指标都没有运气与否,只有精准的完成与未完成。”
夏鸢蝶冷睖着孔琦睿,“航天器上搭载的可能是价值难计的重要卫星,也可能是航天员的生命,你要用运气去赌他们能否成功入轨吗?”
这大概是夏鸢蝶进公司以来对组员动的第一次火。
组内三人都有些懵了。
孔琦睿回过神,尴尬地低下头:“组长,我就随口一说的。”
“我们是译员,站在代表客户的场合,你随口说的话可能会被认为是客户的官方态度——越是靠说话吃饭的行业,谨言越该是你的基本职业道德。”
“……”
孔琦睿被训得面红耳赤。
罗晓雪和田敬站在旁边,都有些惊着了,大气都不敢喘。
夏鸢蝶和缓了态度:“我不会要求组内的每个人有多敬业、多将翻译视为自己的奋斗目标,但既然你选择了接这个项目,那至少了解和尊重你要参与翻译的这个行业。”
她望了一眼会议室的方向,转回来,“他们中有人是从小立志,毕生于此,有人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都只在研究如何改进被你只当是运气的一个小部件材料或者一组小数点差的数据。是无数人的眼泪、梦想、汗水、委屈、苦心孤诣……才有了一次郑重的失败或者成功,不管是哪种结果,都不该被一句轻慢的玩笑代替和抹灭。”
夏鸢蝶看向孔琦睿,声轻而言重:“至少,这句玩笑不该由身为他们译者的你说出来。”
“……”
孔琦睿都快无地自容了,憋了半天才通红着脸:“我错了组长,我一定管好自己的嘴。”
夏鸢蝶一叹,抬手拍了拍他胳膊,算是安抚。
旁边材料部的小干事看夏鸢蝶的眼神都快星星眼了,恰巧撞见夏鸢蝶目光瞥过,她抿着嘴上前,小声:“夏组长,我觉得你要是不当同传的话,都可以明天去给我们部主讲了。”
夏鸢蝶一怔,失笑:“专业的事情只能靠专业的人,那些庞大精细的数据对比,我可分析不出。”
小职员点头,竖着耳朵过去门口听了会儿。
没几秒,她又回来了,叹气道:“纪经理还在训人,他平常也很少发火的,今天情绪一直不太好,也不知道怎么了。”
罗晓雪耸耸肩:“天气?”
“我大概猜得到,”夏鸢蝶顿了下,“今天上午早些时候,Bryce Tech刚发布了今年Q2的全球轨道太空发射报告。”
“啊……莫非是对比数据,很惨烈吗?”罗晓雪小心地问。
“火箭发射次数上,M国公司一家独大,占据全球总数一半,我们国内国营民营的发射次数累计起来,没到对方的一半。”
田敬都忍不住插话了:“卫星数量呢?”
“Q2全球卫星发射了不到八百颗,M国公司独占六百多,我们国内……加起来不到一百。”
“……”
会议室外全员沉默。
“前几天郭总那采访我还在家看了,近地轨道资源剩得可不多了,”罗晓雪苦笑,“早知道当年高考报航天了,至少不用听得干着急。”
“国内起步太晚,又处处受限,有现在全球第二的成绩,已经是从钱老开始的航天人们一代代薪火相传的硕果了。”
夏鸢蝶呼出口气,勾起笑,“相信他们吧,年轻有为又有梦想的天才们,永远都在向前的路上。”
罗晓雪一愣,随即眨了眨眼,故意玩笑打破了这太过沉重的气氛——
“比如呢,吸引了咱们全公司迷妹的游总吗?”
“……”
夏鸢蝶心虚得一停。
虽然知道罗晓雪只是无心之言,但是偷偷夸自己家里那只长腿仙鹤的羞耻感还是慢吞吞冒了出来。
等回神,她正色:“嗯,我听会议室里好像没什么动静了?我们可以进了吗?”
“噢噢,”材料部的小文员探身问过,朝几人示意,“纪经理请你们进去。”
“……”
事实证明,“年轻有为又有梦想的天才”远不止一位。
除了执行总办公室里那位,材料部也有一位:范天逸。
材料部最终定下来的主讲人备选就是他了。
“其实纪总误会了,我们真不是推诿上回失误的责任。”
范天逸跟罗晓雪排练她负责同传的那部分时,愁眉苦脸地提起了这件事:“除了纪总,我们这些人都是技术口的,别说国际研讨会了,就算当着一百个自己公司的员工说话都磕绊,到时候上台肯定紧张……这万一说错了,这不是给公司丢人吗……”
“自信点,范工,”罗晓雪安慰打气,“刚刚我们组长还夸你们航天领域都是年轻有为又有梦想的天才呢。”
“啊?真的吗?”
范天逸顿时眼睛都亮了。
罗晓雪快憋不住笑,绷着脸用力点头:“当然是真的。”
“啊,那我觉得这段差不多了,我,去找夏组长聊聊下一段吧!”
“行。”
罗晓雪会意地笑着摆手。
可惜范天逸这边刚猫着腰起身,会议室门就被人叩响了。
纪经理带着余怒未消转头:“又是谁!开会时候能不能不要——……郭总?”
语气急停。
门口老郭被凶得一脸无辜:“啊?我耽误你们事了吗?”
“没有。”纪经理老脸发红,尴尬地咳嗽了声,“您下来是有什么事通知吗?”
“不是,我找个人。”
老郭眼神在会议室里跳了跳,最后跳落到角落里正和田敬对材料的夏鸢蝶身上:“小夏?”
“……”
会议室里一静。
有那么短暂的几秒,在场人同时思考起了“小夏”是谁这个问题。
就连夏鸢蝶自己也在会议室内安静了两秒后,她才反应过来,直身,不解地问:“郭总,您是找我吗?”
“哎,对。你出来一下。”
“?”
在全员惊愕不解的目光下,夏鸢蝶也疑惑地往外走。
路过一直盯着她的范天逸身旁,夏鸢蝶礼节性地略微点了下头,就在对方遗憾的眼神下擦肩过去了。
“郭总怎么会亲自来找夏组长啊?”
“是啊,这差了多少级呢。”
“有什么私交吗?”
“不像吧……”
关合的会议室门将那些低议压在身后。
郭齐涛正用一种微妙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人,似乎在琢磨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漂亮小姑娘到底有什么魅力,能把他上头那位天才创始人蛊得神魂颠倒的。
夏鸢蝶转过身时,就感受到那点打量了。
她没察觉似的:“郭总,您找我有事吗?”
“是这样,游总今天下午刚从江市出差回来,但他身体不太舒服,下午不能过来了,公司这边需要给他家里送点材料……”
郭齐涛话还没说完。
就见面前这位从第一次见面,似乎就没变过神色的夏组长怔了下:“游烈…游总回北城了吗?”
“啊,对。”郭齐涛表情越发微妙,收住了自己的话,只拿观察的眼神看着夏鸢蝶。
夏鸢蝶并未在意郭齐涛的反应。
——
早在周二听纪经理在茶水间说了那件事以后,她就一心想见到游烈,可那天他已经去了Helena科技在江市的热试车中心,夏鸢蝶不想也不敢贸然过去打扰他的工作。
然后就茶不思饭不想地等到了今天。
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到明天会场同传还剩下的工作余量,夏鸢蝶定下神色,语气轻且快:“郭总是有材料需要我带给他吗?”
这一句反将,倒是把老郭弄蒙了。
回神他又乐了:“我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而且你也不避讳啊,又怎么知道我知道你俩关系的?”
“一点简单的思考,”夏鸢蝶看了眼窗外还飘摇的大雨,“等下回有机会,我一定详细跟郭总解释,今天能麻烦您先把资料给我吗?我这边安排好组内工作就出发。”
郭齐涛忍俊不禁:“好,我让司机直接去楼下等你。资料也在车上了。”
“谢谢郭总。”
夏鸢蝶朝郭齐涛颔首了下,就转身进门了。
老郭自己在门外想了会儿,越想越乐,转身往回走。
“眼光还行啊。”
-
夏鸢蝶到游烈家门外时,已经接近傍晚六点了。
楼外的天色早被黑云压透,台风暴烈得像是要将整座城市卷走,窗外飘摇的雨给人一种整座高楼悬于长空摇摇欲坠的紧张感。
夏鸢蝶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她第一次觉得游烈住处的电梯如此慢。
梯门一打开,夏鸢蝶已经迫不及待地侧身从梯门间踏出,疾步跑向那扇游烈家的大门。
站在门外,夏鸢蝶才有了今天处理完一切仓皇赶来中,第一次的迟疑。
游烈周日那天就已经迫着她在这里录下指纹了,她可以直接解锁进去,但她不确定,游烈在今天是否想被打扰……
尤其,他是否愿意在今天被她打扰。
夏鸢蝶慢慢呼吸了下,抬手,按下门铃。
只是她盯着的对讲里没有任何回应。
门里甚至没有开对讲,大概十秒后,夏鸢蝶面前的房门随着“咔哒”一声,从她面前徐缓弹开一截,然后惯性回转。
怔神的夏鸢蝶连忙拉住门,轻身进去。
平层里一片昏暗。
夏鸢蝶几乎不知道要朝哪个方向去,她脱下高跟鞋,顾不得去昏暗里找放拖鞋的那层壁柜,就提着文件袋绕过屏风,朝昏黑里走去。
刚转进客厅,她手里的文件刮过不知道什么东西,发出轻微响动。
夏鸢蝶蓦地一停。
与此同时,昏黑的紧拉合着窗帘的客厅内,长沙发上,隐约可见模糊的被长毯似的东西盖成一条的影子动了动。
那人声音躁戾低哑:“放下,出去。”
夏鸢蝶顿了下。
游烈可能不知道是她。
就算他知道、就算他不想见她——刚刚走进门内这一路这种可能她也想过了,但她自己造下的孽,总得她来收场。
是她把他困在了七年前的那场夜雨里。
她要亲手把他拉出来才行。
夏鸢蝶想着,胸口已经分不清哪个位置就泛起连成片的麻木刺痛。
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夏鸢蝶朝沙发走近,然后慢慢蹲了下来。
“游烈。”
刚掀起上身,躁戾难抑的游烈蓦地一停。
几秒后,他有些不确定地抬起手腕,迟疑地想去触碰昏暗里夏鸢蝶的脸颊:“狐狸?是梦还是你……”
那个不够确定的、翼翼小心的、却已经本能敛压下躁意的声线,叫夏鸢蝶眼泪倏忽就掉了下来。
她抬手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贴到脸颊上:“对不起游烈……”
就像七年前的那个女孩跪坐在沙发前,她疼得微微蜷低了身,眼泪克制不住地往下淌:“对不起……”她一边攥贴着他冰凉的掌心,一边声音涩哑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这样……”
她真的以为离开了她他总会好的。
她不想拖累他才离开的。
她以为像游烈那样光芒万丈的少年,他身边会有无数个追捧他、喜爱他、对他好过她万分的人。
她最不想他落入梦魇,想他一生顺遂,不必颠沛流离不必磋磨委屈,想他风风光光做他高高在上的太阳。
她唯独没想过,她会成为他心底最拂之不去的翳影。
要是早知如此——
“…哭吧。”
沙发上,游烈终于起身,他嗓音低哑倦怠,用词也有些漠然。
但那样说着的同时,他却忍不下,弯腰把沙发下毯子上的小狐狸拎起来,一直到拎来身旁,又抱进怀里。
就这么一会儿,狐狸的眼泪都快淌满他锁骨窝了。
还真是敞开了哭的。
哭得游烈心口跟着一抽一抽。
游烈咬得颧骨微动,他低下头抵着她,有些气得无奈又声哑:“怎么平日里没见你这么听话。”
夏鸢蝶好几年没哭过了。
这一次像是要把攒了多少年的眼泪全都掉干净,开始还能跟游烈重复对不起,后面已经泣不成音。
她只是抱他抱得特别紧,从开始的手腕,到现在的臂膀,她生生又死死地拽着他,好像怕他会变成沉没进哪座深海里的孤独岛屿。
游烈好话坏话都说了,还是没哄住。
最后他低叹着声,抱着他的狐狸仰进沙发里,把人在身侧扣着,自暴自弃地哑声:“行,放你哭。”
他低折下颈去,拿清挺的鼻骨抵着她额角,吻她哭得泛红温热湿潮的眼角,“你淹死我好了,小蝴蝶。”
“……”
那天的狐狸确实哭出了水淹三军的声势。
等终于哭得头都疼了,眼泪也流完了,整只狐狸快要脱水了的时候,她抱着想去给她拿水的游烈的腰腹,不许他走,要给他讲个故事。
很简短的、干巴巴的故事,有点砸同传圈金牌口译的口碑。
但是是她自己的,那一年的故事。
夏鸢蝶不是突然决定的,从那天在茶水间里,听到纪经理说起游烈的雨夜情绪障碍,她就已经在那个彻夜难眠的晚上将这一段话排演了无数遍。
可惜哭得大脑空白,一句想好的也想不起来。
于是只能想一句说一句。
夏鸢蝶也想过了游烈可能会有的很多种反应。
他可能会怪她自作主张,可能会恼她向游怀瑾求助,也可能……
但游烈的反应是她唯独没想过的。
他很平静,他只是无声地听完,然后将身侧的女孩往怀里抱得更紧,她设想中的责怪一句都没有。
如果不是就在这样一个雨夜,就在这样一座拉满了遮光帘如同牢狱又像深渊的房间里,那她可能都要以为这件事并没有给游烈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不然他为什么依然能对她这样温和又平静?
她知道他不可能不怪她。
就像他曾将她扣在那张漆黑的床上对她说的。
[我恨你,却又夜以继日地想念你。]
夏鸢蝶难过得干涩的眼睛里再次泛起湿潮,她用力阖了阖,在他怀里转过身,她压着他腰腹坐在黑暗里的沙发上,仰眸。
女孩声音哭得轻哑。
“我给你补偿吧。”
“——?”
雨滴隐约地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
游烈略微鼓噪的神经都被夏鸢蝶的这一句话蓦地拉紧。
因为说完这句话,下一秒狐狸就低下头,生涩又稚拙地吻到他下颌,然后湿漉又柔软的呼吸延展向他本能下深沉滚动的喉结。
游烈回过神,气笑了。
他抬手捏住小狐狸的后颈,不太客气地将她压回颈侧。昏昧里,他声线哑得更厉害,像叫雨雾摧磨上无数遍。
“你是来补偿我的,还是来折磨我的?”
狐狸涩着声:“我做的不对吗。”
“嗯,不对。”
游烈扣着她,一边自欺欺人,一边平复呼吸和黑暗里随她气息纠缠而节节攀升的欲念,“七年不见,吻技还是这么差。”
“……”
夏鸢蝶沉默下来。
黑暗里她认真地蹙结眉心,神情认真得,像是在思索面对超标的客户要求要怎么提高业务水平。
大概是沉默使得游烈有所察觉。
几秒后,那人靠在沙发手枕上低垂下扇羽似的浓密长睫,长眸轻狭:“你应该不是在想什么不该想的,比如找人实践之类的事情吧。”
夏鸢蝶犹豫了下。
她其实是在想是不是应该去看些什么东西或者实地观察一下。
但这个说起来好像也……
就这么几秒的迟疑,头顶,昏暗里传来游烈一截低而沉哑的笑。搁在她颈后的修长指骨隐忍而克制地捏了捏:“想‘死’的话,就继续想。”
夏鸢蝶默然两秒,低下头,抱紧了他:“等明天,研讨会结束吧。”
“……”游烈眼尾缓缓抽跳了下,“?”
黑暗里,狐狸的脸颊慢慢泛上绯红。
但被她自己无视掉了。
扛不住游烈沉默里的打量,那种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被他自己遏制的矛盾感在他漆黑的眼眸里晃动。
夏鸢蝶想了想,抱着他主动开口:“欠游叔叔的钱,我就要还完了。”
游烈停顿了下。
眼底那点欲念挣扎褪去,他抬手,安抚地轻摸了摸女孩的长发:“嗯。”
他依然的沉默让夏鸢蝶微微蹙眉,她仰脸看他:“你不用顾忌我的。”
“顾忌什么?”
“责怪,怨言……不管你想说什么,都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不会介意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但结果却让你也承担了,不管你怎么指责都是我应该接受的。”
“……”
游烈默然片刻,低声:“直说?”
“…嗯。”
那个黑黢黢的,像是藏着七年来无数情绪的眼神淹没了她。
夏鸢蝶心头抖了下,她发现自己还是怕的,于是缩头乌龟一样趴回去,抱紧了游烈。
这样抱着他能让她听到时勇气也足些。
“是有一句。”
“嗯,我在听。”
漫长的安静后,夏鸢蝶感觉到游烈抬手,他将她往怀里深深抱住。
“我不在的这些年……”
他贴着她额角,声线微颤了下。
“辛苦了,小蝴蝶。”
“——”
夏鸢蝶怔然地睁着眼。
好几秒过去,她攥着他衣衫的手指无声蜷起,湿漉的眼睫眨了下,又眨一下,干涩的泪意还是没能压回去。
她用力地阖上眼,反手将人抱得更紧。
“…你也是。”
——
我不在的这些年,你一个人辛苦了。
还有。
谢谢你从来没有将我忘记。
-
哭到脱水的代价是惨烈的。
即便头一天晚上睡前临时做了“抢救”也不行。
第二天,周五下午,养精蓄锐的罗晓雪见到了自家组长,惊得下巴差点砸到地上——
“组长,你这个眼睛是……?”
“还有点水肿吗?”夏鸢蝶面无表情。
罗晓雪回神,努力压下嘴角:“不,不怎么肿了,就是有点像变异国宝。”
“?”
“国宝是黑眼圈,你是红的。”
罗晓雪终于还是憋不住,扭开脸忍着不出声笑。
夏鸢蝶:“……”
等罗晓雪终于调整好,忍着笑转回来:“所以,难道,组长你昨天是失恋了吗?”
夏鸢蝶心一梗:“你觉得可能吗。”
“按你的工作狂时间表来说,别说谈恋爱了,养狗都没工夫,”罗晓雪一顿,转折,“但你这几天情绪起伏真的很明显,让我不得不往这方面怀疑。毕竟爱情使人天翻地覆。”
夏鸢蝶:“…你以前跟我也没这么多话的。”
罗晓雪笑了:“那是因为组长你以前只愿意聊工作啊。就像一个高效工作的机器人一样,谁会愿意跟机器人聊天呀?”
“……”
赶在罗晓雪熟稔到开始聊她的个人生活前,夏鸢蝶及时止损,低头拿出文件夹。
“趁研讨会还没开放场地,进去调试设备前,我们先对一下今天的主讲流程要点吧。”
罗晓雪:“。”
本职工作自然还是最重要的。
玩笑也算是开始前给同传搭档放松精神的一种方式了。
而在进入前,两人基本已经切换成纯英语交流,提前适应熟悉之后的声口和语言状态了。
不久后,研讨会会场开放,工作人员提前进入。
夏鸢蝶和罗晓雪也结束了场前准备,进入会场,第一时间找到嘉宾坐席旁的同传小黑箱——
一个独立于整个会场的密闭空间。
里面放着同传使用的设备和同传译员小组的桌椅,也是她们做同声传译的工作区域。
同声传译是口译当中难度最高的分支。
译员需要在瞬间完成聆听、翻译、表达的过程,还十分考验译员对句子灵活性的把握,精神必须高度集中,对译员的脑力消耗也会非常巨大。
夏鸢蝶和罗晓雪进入到各自的工作位,做了要点的笔记拿了出来,各自摆置,然后在同传箱外的工作人员的示意下,对设备的英文频道与中文频道分别进行测试……
等设备确定无误,一切准备工作完成,已经开始有参加研讨会的嘉宾陆续进入会场。
这个时候,译员搭档间一般习惯开些玩笑,也避免情绪太过紧张的失误。
而就在夏鸢蝶与罗晓雪闲谈玩笑的工夫。
罗晓雪扫过同传箱外的视线忽地一停:“咦,那个不是何绮月吗?她家不是搞金融的吗,怎么会来航天领域的专题研讨会?”
“——”
夏鸢蝶翻过本页的手指一停。
“额,等等,她是朝我们这边过来了吗?”
“……”
夏鸢蝶抬眸,望向同传箱的玻璃外。
确实是。
没用多久,何绮月已经走到了两人的同传箱旁,她抬起手腕,在玻璃上轻叩了叩,然后朝夏鸢蝶笑着微微歪头。
罗晓雪几乎震惊了,扭头:“你跟何家这大小姐认识??”
夏鸢蝶默然:“稍等我下。”
夏鸢蝶说完,摘下耳机,起身。
同传箱的门被她推开一隙,她望着箱门外穿着红色晚礼服裙的女孩:“何小姐,我还有非常重要的工作需要完成,有什么事,请你研讨会结束后再过来。”
“啊,我打扰你了吗?”
何绮月神色有些无辜,她掠过夏鸢蝶身侧,对上了同传小黑箱里意外又好奇地朝她看过来的罗晓雪的目光。
她朝罗晓雪也笑了下。
罗晓雪略作迟疑,朝她轻一颔首。
何绮月收回视线,落回夏鸢蝶身上,明媚莞尔:“你同事也没有很急,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的。”
夏鸢蝶蹙眉:“抱歉,这是工作原则,我坚持。”
说完,夏鸢蝶就要转身回到同传箱里。
“没必要这么装样子吧。”
何绮月终于凉下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反正,游烈本人都随你玩弄。这不过是Helena科技主办的一场研讨会,就算搞砸了,他舍得怪你吗?”
“——”
夏鸢蝶蓦然掀眸。
同传箱内,罗晓雪震惊到失神地朝她望来。
口译官
默然几秒,
这些年她在口译圈里摸爬滚打,听到的的项目,是靠男人吧”之类的言论。
年轻,漂亮,
, 桃''''色''''新闻无数, 摆脱不尽。
比起那些背地里恨不得将她踩进沟里再爬不出来的“同行们”, 想方设法歪曲事实也要硬糊到她身上的泥巴,绊她进去的水坑……
何绮月这点轻飘飘的大小姐路数,实在够不上火候。
要不是祸及游烈,夏鸢蝶根本不想理她。
“何小姐对自己的工作可能是这样的态度, 但很遗憾,我不是。”
夏鸢蝶扶着同传小黑箱的门, 转身, 斜倚着淡淡撩眸:“从迈入这个行业开始,七年里几千万的翻译词汇量, 我是一步一个词一个脚印地走到这里的, 不靠任何人的庇护。”
话声中途, 夏鸢蝶隔着不远,瞥见了入场的正门。
游烈与郭总倪总同进门内, 此刻隔空望来。
即便眺过半场,夏鸢蝶还是能感觉到他瞥见她身前站着的是何绮月时,一下子就冷峻下来的眉眼和气场。在游烈要走来前,夏鸢蝶一边应付过何绮月,一边朝他微微摇头。
何绮月扭头,察觉两人目光交汇。
游烈停了几秒,竟真叫夏鸢蝶一个眼神按在了原地, 隐忍片刻他才转回身,和合作方的人继续往会场内走去。
何绮月什么时候见过这样“听话”的游烈。
她有些不甘地咬牙,转回来:“这就是夏小姐说的不靠任何人?Helena科技肯给东石翻译这么一家小公司合作机会,你真认为游烈没有半点私心?”
夏鸢蝶淡漠瞥回:“有又如何。”
“你——”
“你也知道是机会。无论是否有引荐或介绍,每一份工作我当之无愧,也做到尽善尽美,业内有口皆碑。我靠我自己的职业能力站在这里,自然不必接受任何无知傲慢者的侮辱。”
夏鸢蝶停顿,狐狸眼角微翘,像是一个淡然无害的笑:
“哦,难道何小姐今日能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其中竟能有一成——是靠你自己吗?”
“……!”
何绮月是家里老来得女,从小在何家被哄到大也宠到大的,哪里经历过这种当面的指责,偏还戳在最痛处,一句都反驳不出。
她差点被夏鸢蝶气哭。
夏鸢蝶也没有跟一位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一试高低的闲情:“研讨会就要开始了,我准备工作,有什么‘私事’,请令营会后再说。何小姐自便。”说完,夏鸢蝶朝对方略微颔首,转身进了同传箱里。
箱门合上,自然挂锁。
然后夏鸢蝶转回来,就对上了罗晓雪震惊顺便看戏的表情。
夏鸢蝶:“。”
差点忘了,何绮月给她挖的最大的坑在这里。
罗晓雪故意玩笑地捂住脖子:“我不会被灭口吧?”
“假如这场翻车了的话,”夏鸢蝶也玩笑着坐下来,戴上耳机,“不担保哦。”
“……”
两人默契地没有在研讨会前多聊私事。
不多时,嘉宾基本结束入场,研讨会正式开场。
研讨会主持人上台,中文播音腔开启:“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海内外来宾,女士们先生们,行业与媒体朋友们……”
夏鸢蝶做这场同传接力第一棒,靠近收声筒,叠声开始口译:
“Distinguished leaders,guests from home and abroad,dies alemen,friends from the industry and……”
一场漫长而高度紧张的同传拉锯就在小黑箱里开启了。
研讨会的同传难度,在会议同传中也算是比较高的。
这是因为在一场研讨会中,基本只有主讲人的核心要点可以勉强把控。会议全程,随时随地都可能冒出来两位甚至两位以上的嘉宾,忽然来一场唇枪舌战精彩绝伦语速超快仿佛可以废弃呼吸的观点输出与辩论博弈——
除了有点费译者以外,没什么大问题。
而Helena科技的这一场,甚至出现了数次。
好在罗晓雪经验丰富,虽然有些吃力,但也基本能撑过她个人全程。中间一节嘉宾争论,一个陌生专业词汇组上她卡壳,夏鸢蝶快速书写递到她眼皮底下。
整体算是有惊无险。
而夏鸢蝶在航天专业方面知识词汇都涉猎丰富,中英切换流畅,虽然也在其中一段高频的激烈争论部分因紧张而手心微汗,但全程稳定高效输出,甚至有配合发言者的语气节奏用词上的表达。
连罗晓雪在旁边听着,都几次忍不住朝她竖起拇指。
就这样,三个小时的研讨会下来,当结束了最后一句闭幕翻译,夏鸢蝶整个人已经接近于一种被抽空精神力和情绪的状态了。
大病初愈的罗晓雪更是面无人色,连竖拇指的力气都没了,摘下耳机就剩四个字的力气——
“蝶姐,牛逼。”
罗晓雪比她还大了好几岁,夏鸢蝶自然知道对方只是敬佩玩笑,但也实在没有了谦虚的力气。
夏鸢蝶牵了下唇角,一边收拾面前东西:“惨了,没力气吵架了。”
“?”
罗晓雪有气无力地扭过头,随即恍然想起同传开始前的爆炸新闻。
八卦给她注入了一丝难得的活力:“这么说,你和Helena科技这位天才创始人,竟然是真的?”
夏鸢蝶略微迟疑:“算是在交往。”
“Unbelievable……不过我比较好奇的是,”罗晓雪撑着脸颊,暧昧地笑,“什么程度才能叫,‘游烈本人都随你玩弄’?”
“…………”
夏鸢蝶难得在同事面前赧起绯色,却正色否认:“用词失准,别信。”
“是有点难以置信。这位游烈总,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冷漠深沉、权柄在握的未来暴君相啊,要玩弄他,”罗晓雪玩笑回头,“难不成,我们组长有做苏妲己的潜质吗?”
“狐狸”心虚得一默。
收拾完东西,夏鸢蝶不等罗晓雪再追问:“7点半还有一场研讨会后的餐酒会,我们到时候直接在会场碰面吧,我去找地方躲会儿。”
可惜夏鸢蝶溜之大吉的想法,连同传箱的门都没出,就宣告破产了。
门外,一位陌生工作人员本分站着。
“夏小姐,游总让我带您去换餐酒会要用的晚礼服。”
“…?”
夏鸢蝶略微停顿,侧身:“那我的同事呢。”
“这个,游总没有吩咐过。”
“没关系啊,我自己找地方,”罗晓雪朝她比手势,“你快去吧。”
“嗯。”
夏鸢蝶跟着这人在酒店里上下左右了一圈,总算到了一间敞开一扇门的双开门休息间内。
她走入其中,身后的房门就被门外的人拉合上了。
夏鸢蝶朝里面抬眼。
一张单人沙发里,何绮月端庄坐着,无声抬眼。
——
何大小姐大约是想等一场夏鸢蝶大惊失色的戏,但可惜什么都没等到。
更甚至,她仿佛在年轻女人那双淡琥珀色的眼眸里看到了一点掠过去的无趣与轻嘲。
何绮月:“?”
夏鸢蝶没精神观察何绮月的反应,她拎着手里的大工作包,径直朝房间里的长沙发走过去,然后将自己陷入其中。
安静几秒后,靠着沙发微微阖眸的夏鸢蝶轻声:“我没有要气你的意思,何小姐,但你如果不抓紧时间说话,那可能一分钟后,我就会不太礼貌地睡过去了。”
何绮月:“…………?”
何绮月快要被她气笑了,看夏鸢蝶的眼神里又带上一种莫名的恼火和复杂。
她微仰起下颌,睖着夏鸢蝶:“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见到的是我?”
“这样一场同声传译结束,即便意外,我也很难有表情。”
何绮月不为所动地盯着她。
“…好吧,我是猜到了。”
夏鸢蝶轻叹。
何绮月皱眉,想都没想:“你怎么猜到的。”
夏鸢蝶默了下。
没有负担地活着的大小姐的好奇心可真是旺盛啊。
看得出何绮月是个在某方面极有耐心的人,不达目的对方是不会罢休的——夏鸢蝶不得不略微坐直身。
只是声音仍旧有些蔫得缺乏情绪。
“首先,游烈不会没有任何提前询问,就让一个陌生人来传达命令式的消息。其次,只许我来这一点,高中时候游烈买水都会多给我朋友带一瓶,这种傲慢而忽视的错误,何小姐会犯,他不会。”
“……”
何绮月微微失神。
夏鸢蝶口中的游烈让她觉着陌生又遥远,她想象不出,活在他们传闻和光环中的那个游烈会在高中时候有那样细节鲜活的一面。
而面前的人如此了解他,更让她心里酸得厉害。
何绮月想着就没了神情。
“今晚的餐酒会,我希望夏小姐能够让出游烈身旁的位置。”
夏鸢蝶缓慢地眨了下眼睛:“Helena科技要换随身口译的话,应该由他们书面邮件通知我方。”
“夏小姐何必装傻,你比我更清楚,游烈根本不需要什么口译陪同,”何绮月十指交扣,“我说的是他身旁女伴的位置。”
夏鸢蝶无辜地轻挑眼角:“我只是个小译员,这个就更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你——”
比起研讨会开场前当断即断的犀利言辞,夏鸢蝶这副软硬不吃的态度,还更要叫何绮月气极又无可奈何。
她深呼吸,挺直腰身:“你应该知道,我今天是作为仁科资本的代表到场。”
“所以?”
“今晚的餐酒会,除了航天领域的从业者和研究者们,剩下最多的就是我们仁科在的金融投资领域了。”
何绮月停顿,下颌微扬,终于露出点大小姐的傲气凌人:“如果没有记错的话,Helena科技的‘逢鹊’一号火箭热试车在即,预计年后就要进行再次发射,这个时候,资金链的重要性对他们不言而喻。可惜去年的Pre-C轮融资,似乎并不足够支撑他们完成‘逢鹊’一号的再次发射。”
夏鸢蝶眼神微晃。
作为深入调研过Helena科技相关项目背景材料的专业译员,她对Helena科技的项目进度状况也有了解。
确如何绮月所说,“逢鹊”一号能否完成再次发射,Pre-C+轮的融资尤为重要。
Helena科技在这个时候召开一场针对去年发射失败原因的烧蚀材料相关的研讨会,向业内乃至投资领域表明决心的意图也十分明显。
Pre-C+轮融资应当就在下半年了。
脑海里过了一圈,夏鸢蝶垂回眼:“这和我好像没有什么关系。”
“和你当然没有,但和游烈有啊。”
何绮月倚上沙发靠背,就像倚着她身后那座硕大无朋的名为“何家”的靠山,她低头玩着手指。
“既然夏小姐是如此优秀的译员,那应该多少接触和了解过金融投资领域的规则玩法吧?——如果我作为女伴站在游烈身旁,意味着Helena科技的Pre-C+轮融资将由仁科资本领投,这会给他们的融资带来多么无与伦比的金牌背书。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位创始人或者融资轮的公司高管,会对这件事不动心。”
夏鸢蝶垂眸不语。
何绮月抬头,天真又残酷地问:“那,请问,靠自己走到今天所以理直气壮的夏小姐,你又能给他带去什么呢?”
“……”
寂静从房间里蔓延,穿过狭窄紧闭的门下地缝,流入门廊内。
负责看守房门的何家保镖此刻汗流浃背,一动不敢动地站着,目光向门旁斜视——
笔直凌厉的长腿就斜撑在墙前,剪裁精致绅士方雅的西装三件套被倚墙站着的男人穿挺得肩宽,腰窄,腿长,锋芒难掩。
而更具薄厉感的眉眼,却被额前垂下的碎发阴翳半藏。
傍晚夜色渐长,那人过来时,那句“希望夏小姐能够让出游烈身旁的位置”刚逸出门外。
保镖当时就想出声提醒门内的何绮月。
然而停在门外的男人只冷冰冰地侧撩了下眼角——
像是一记薄而无形的冷刃直抵喉前,刺骨冷意冻透了舌根,保镖那句提醒就硬生生地跟着唾沫咽了回去。
保镖本以为,游烈下一秒就会推门而入。
结果出乎意料。
那人隔着薄薄的门板站了几秒,就眼神倦怠散漫似的垂了睫尾,他抄起裤袋,慢慢转身,倚到了门旁的墙上。
门里的对话入耳,最切身的事情,游烈却像无关人似的垂低了头。保镖谨慎提防着,只看得清那人高挺的鼻梁,冷隽的侧颜线条延展到锐利微抿的薄唇,情绪冷漠而叫人捉摸不透。
保镖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
面前这位在最近几年,一己之力挑得北城科技圈内满城风雨的最炙手可热的科技新贵,此刻却仿佛没了半点方才在台上,面对无数行内专业人士与海内外来宾时的从容不迫与运筹帷幄。
此刻的沉静冷漠只是表象,他眼底汹涌,像是在等待一场刀斧加身的审判。
“……夏小姐,你又能给他带去什么呢?”
门内声音落地。
砸出一片冰棱碎裂似的寂静。
门外比门内更窒息。
有时候沉默比尖锐的话语还令人煎熬。保镖正想着,眼皮一抽,看见墙前那人无声站直了身。
游烈漠然地转向房门。
——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发觉自己的懦弱。
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答案,是他也不敢听的。
烁着微冷银光的戒圈套着修长分明的指骨,游烈抬手,就要落到那扇双开门上。
在他落上去前一秒。
“啊,抱歉,差点睡过去了。”
一个困蔫的女声忽然在房间里响起。
门内门外,其余三人同是一僵。
几秒后。
游烈垂了睫尾,一点笑意难禁地曳上。他垂回手,不去打扰门内狐狸睡醒后的“闪亮”登场。
狐狸懒蔫蔫托着腮似的声音也穿出来了。
“何小姐,你真的很奇怪,好像不管什么职业,你都一视同仁地蔑视啊。”夏鸢蝶轻叹,“你刚刚说的,只给我一种感觉,那就是游大少爷这些年在国外,不是日日夜夜地搞科研忙创业,而是在苦心孤诣地泡小富婆——不然他创立Helena科技,不提去年的Pre-C轮,前面种子轮天使轮A轮B轮的融资都是怎么来得?好辛苦哦,按你说的,怕是一轮就得换一个小富婆,职业男公关都没有他这么忙吧?”
“………………”
里面何绮月什么反应不知道。
门外保镖的汗都快淌成小溪了。
这小译员……
刚刚领进去的时候看起来可是安安静静蔫蔫耷耷的,虽然很漂亮,但没什么攻击性的样子,不然他也不敢放何绮月跟她单独一个房间。
可怎么说起话来就这么,犀利得要命呢。
尤其这话,就算是反讽,说得也太不给男人面子了,更何况还是位盛气桀骜的天才创始人,她也不怕他听见了——
保镖余光一扫。
游烈不知何时抬手,修长指骨微屈着,假意蹭过鼻骨,实际上却是盖过了薄唇前。
只是唇角遮得住,眼尾难抑的笑意却晃得长睫尖都要颤了。
保镖:“……”
行吧。
天生一对。
门内。
何绮月终于回神,气得手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夏鸢蝶感觉和何绮月多待一会儿,她的童年和童心都要找回来了。只不过今天的同传实在太累人,小狐狸的状态难以维系。
她站起身:“何小姐如果只想说这些,那我可以告辞了。”
“夏鸢蝶。”
何绮月终于恼了,扶着沙发手枕起身:“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上周游烈在那群公子哥面前承认你是他的未婚妻,现在整个北城二代圈子都在笑话他——就像当初盛传他被你拿钱甩了一样!”
夏鸢蝶背影蓦地一停。
她眼睫轻颤了下。
何大小姐无心插柳,可惜自己不知道,也没察觉,只是本能顺着情绪往下发泄:
“他们也配和游烈相提并论吗?可现在因为你,他们都有资格笑上他一句了!说他一个原本最锋芒毕露、最有望跨过天堑超越父辈的二代新贵,现在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朋友,还是当年为了几百万就能甩了他的人,竟然亲自去给一帮二世祖敬酒堵口,他们说他丢尽了庚家和游怀瑾的脸!”
听见结尾的人名,夏鸢蝶本能屏息。
她攥紧了指节。
而身后,何绮月终于还是说出了心口最介怀的那句:“既然当初你已经抛下他离开了,为什么还要再次出现?!如果不是你,那我和他——”
“砰!”
厚重的双开门被蓦地推开。
一身西装冷冽的游烈漠然踏入,他眼角带煞,薄唇洇怒地削过何绮月一眼。
“游烈…!”
何绮月面色一变,随即反应过来,她恼火地瞪向游烈身后的保镖。
“何小姐弄错了一件事——”游烈冷瞥过她,就转回眼朝夏鸢蝶径直走过去,他挑眸睨着她的,一字一句地清晰。
“是我,主动出现在她面前的。”
夏鸢蝶怔然回望他。
游烈停到她身旁,很自然就牵起她的手,握进掌心。
而后他冷漠厌倦地扫向何绮月:“即便她没有回到我身边,我也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你应该很清楚,如果当初不是基于各自心有所属,那我不会给你合作的机会。”
何绮月忍着情绪,睖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这次研讨会,我不信你没有为Pre-C+轮的投资准备的意思。如果有仁科资本领投,你猜多少资方会想要跟投——合作而已,游总不会这么公私不分吧?”
“既要公私分明,那我司首席财务官倪和裕,首席运营官郭齐涛,他们都可以给你做男伴,何小姐随便选一位。无论你怎么选,都是上明日的经济新闻而不会上娱乐头版,这才叫公私分明。”
游烈眼神漆寒,冷淡也漠然地看着何绮月一点点白下去的脸色。
他补了最后一刀:“至于我,不好意思,有主了。”
游烈说完,垂眸跟身侧的夏鸢蝶要了眼神准允,他就直接牵着她的手往门外走去。
两人跨出门的一瞬。
身后何绮月声音带起颤腔:“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
游烈皱眉,最后一丝耐性早就剥离。
他拉着夏鸢蝶就要走。
然后就收到了一丝来自小狐狸那边的阻力。
游烈低偏过头,对上夏鸢蝶装得无辜的眼。
狐狸努了努嘴。
游烈无奈又好笑。
“对我怎么不见你这么心软。”他轻声啧了她声,这才回眸,眼尾笑意也凉作冷漠,“我不懂何小姐为什么要把自己放在被比较的位置,我也不关心,但我不会这样对她。”
“在我这里,她不需要和任何人作比。你可以把自己的感情变成一道选择题,而对我,这是一道判断题——是她,不是她。没有其他。”
“……”
夏鸢蝶都哽住了。
她又不是叫他跟大小姐放狠话。
他明明知道。
被狐狸拽着不许走,游烈低叹了声,轻挠了下眉骨,他干脆转过来面向狐狸:“我是情感咨询吗?”
狐狸见他挑破,也挺胸仰头:“你自己招的,你得负责。”
“……”
游烈终于还是在狐狸面前不知道第多少次败下阵。
他低嗤了声:“你是吃死我了。”
抑着一丝冷意,游烈回过身,他第一次正视这个以合作名义来到他身边、却欺骗了他的至今也陌生的女孩。
“何小姐,你想过没有。”
“你喜欢的从来不是我,你甚至都不了解我。你喜欢的,从头到尾,只是游烈这个名衔而已。”
“——!”
说完最后一句,不再看何绮月任何反应,游烈转身就拉着小狐狸往外走去。
拐过走廊拐角,夏鸢蝶要说话。
游烈把人拽到身前,凶狠地亲了下:“得寸进尺,你还没完了是吧小蝴蝶?”
夏鸢蝶冤枉至极:“我是想说你走慢点,我今天很累,要跟不上了。”
“……”
低头瞥了眼,游烈漆眸一撩:“那今晚的餐酒会,你要换平底鞋吗,我可以让他们提前准备。”
“?礼服裙加平底鞋吗?”狐狸木了脸,“你跟我有仇吧游烈?”
“怎么了。”那人拉着她手,果然放慢了,走得几乎委屈了那双长腿,他却漫不经心地,只牵着她手指扣在掌心。
“那我会成为翻译界第一个丑出圈的。”
“那太好了,”游烈懒洋洋地答,“省得总有一些学长,学弟之类的,跟在你身边乱晃。”
“?”
……
两人离开不久后,大敞开的双开门休息间里。
何绮月失魂落魄地坐在单人沙发上。
她沮丧地脱掉了高跟鞋,扔出去好远,保镖也被她凶跑了,现在又不想自己去捡,就只能抱着雪白的足尖窝在沙发里。
直到身后脚步声响起。
以为是跑了的保镖。
何绮月一僵,轻哼了声:“还知道回来。”
她微微挺起胸脯,把那点沮丧失意收起来:“你帮我把那只鞋捡回来,我就暂且不跟你计较游烈来了你都不提醒我的事情了。”
大小姐脖颈绷得直直的,头都没回,像只骄傲也漂亮的小孔雀。
身后脚步声一停,对方似乎俯身,将那只被甩脱的高跟鞋捡了起来,然后不紧不慢地走过半个房间,来到了背对门外的何绮月身旁。
没有一丝迟疑,那人折下膝去,勾起何绮月的脚踝。
何绮月一惊,差点踢出去,眼皮恼火地撩起:“你——”
她忽地僵住了。
几秒后,女孩的脚踝被那人温柔而强硬地拢住,一点点套上那只钻面珠光的高跟鞋。
那人掌心温热,略有薄茧。
西装修挺而绅士款款。
何绮月嘴唇一颤:“……哥?”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
餐酒会的陪同口译,夏鸢蝶还是亲自上了。
这要得益于这七年里,她锻炼出来的强大的意志力和工作精神,不然在下午那场研讨会的同传后,她应该只能像只被抽干了精气的狐狸一样吐着舌头蔫躺在她的狐狸窝里。
不像此刻,又是“战袍”又是“战靴”的。
夏鸢蝶微蹙着细眉从更衣室里出来,就对上了等在外房间,游烈转过来的漆黑的眼。
夏鸢蝶警觉抬眸,先打了预防针:“不要故意做出惊艳的表情——我知道你见过的何大小姐那样的美人,还是主动向你献殷勤的,一定比你见过的猴子都多。”
游烈敛低了眸子,笑着走过去。
他单手轻抵上她收窄的裙腰,低折下颈去寻她的气息:“是么。”
夏鸢蝶被他低撩蛊人的嗓音弄得颈痒,微红着脸偏开,却推拒不去。
“那我怎么只看得见你。”游烈抵在她耳旁,低声笑着,“今晚就穿着这件礼服裙上床睡觉,好不好?”
夏鸢蝶:“?”
“???”
几天不见,她对他的骚气程度又有了新的认知。
外房门恰被叩响。
“游总,餐酒会就要开始了。”
“…知道了。”
游烈直回颈,一点极淡的遗憾掠过他眼底。
而到这一秒夏鸢蝶才忽然警觉:他刚刚是想做什么来着的。
顿时有种方才虎口逃生她自己还没有察觉的余惊,以及还好助理来了的庆幸。
不知道是不是那点庆幸有些明显了。
“狐狸,逃避是没用的,”游烈牵起她的手,轻勾住,眼眸里晃着漆黑碎熠的星子,“今晚还很长。”
夏鸢蝶:“……”
夏鸢蝶慢吞吞地拎起他握着她的手,然后当着他的面,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根根挪开。
“今晚的工作是很长,游总,”小翻译铁面无私,“不该想的事情,还是等下班以后再想吧。”
游烈睨她几秒,隐忍地轻叹了声。
“好,那今晚就只做我的口译官小姐。”
不等夏鸢蝶松气。
游烈淡声,走过她身旁:“但你知道,这件事不会瞒太久的——有很多人需要知道,他们觊觎的狐狸是我家养的。”
“?”
蓝蝴蝶
夏鸢蝶做口译这几年, 陪同客户参加过不少商务类型的宴会,也见。
但今晚,进入到He厅,她依然有种惊艳感。
格偏暗, 布置上并非华丽, 反而是利落清冷, 以宇宙星河的深蓝投影为主, 伴以空灵恢弘的歌唱声。背景音乐恰到好处,毫无吵闹感,若是阖上眼,只独寂寥, 又由衷生出一种对那神
夏
路过一颗星球形状的装饰台,夏鸢蝶下意识地用指尖在上面轻感受了下, 令她惊讶的是, 指尖刚要靠近,那颗星球就慢慢从内部亮起一点柔和的光。
竟真像极了一颗宇宙深处的星星。
“你们公司这次的活动策划, ”夏鸢蝶由衷赞叹, “应该好好奖励一下。”
游烈从入场最近处, 透着未来感的机械飞船形长桌上拿起两支香槟杯。
他将其中一支递给夏鸢蝶:“这可是你说的。”
夏鸢蝶下意识接过,不解地朝他轻歪了下头。
“叮。”
她的香槟杯被游烈手中那支轻轻碰过, 他垂睫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擦肩过去。
夏鸢蝶呆了一两秒,恍然,惊讶地转身跟上去:“你的设计点子?”
“谢谢口译官小姐的夸奖,”游烈莞尔,“我等你的奖励。”
夏鸢蝶:“。”
大意了。
应该先问的。
不过夏鸢蝶很快就没了旁顾的心思,今晚游烈就是全场唯一的中心和主角, 身边来往络绎不绝,不乏海外的同行专业人士以及金融创投行业的重要人物。
好在某人当初要她做陪同翻译时,让助理转达的那句“生疏了”,显然只是谦辞——
游烈全程是用中文表达沟通,英文由夏鸢蝶翻译。
但对方的英文表达部分,游烈尽量不再劳烦某只累得不轻的口译官小狐狸,直接做聆听和反应了。
这样坚持了一个小时,高强度的商务对话终于渐渐松缓下来。
进入餐酒会后,游烈身旁第一次有了一分钟以上的空闲。
夏鸢蝶陪他站在场边,抿了一口酒,然后苦巴巴蹙眉低眸:“我突然比较希望这是黑咖啡。”
“快结束了,”游烈勾起她手腕,很自然地看了眼她的腕表,“最多再二十分钟。”
“——”
夏鸢蝶差点被他的突然袭击呛一小口酒。
等游烈抬眸,就见狐狸在身旁僵得一动不敢动似的,十分可疑。
“怎么了,”游烈轻慢地望她,“你一副心虚的模样。”
“没有啊……”
夏鸢蝶慢慢吞吞地把戴着腕表的左手背到身侧。
游烈长眸微狭:“说起来,即便前几天在浴室,你也不肯摘那条腕表?”
“定制的,防水款,不用摘,”狐狸虚着眼神,在场中转挪,企图找点生机,“那条丝带扣很难系的……咦,那是谁?”
游烈冷漠轻哂:“你觉得我吃你转移话题这一套吗?”
夏鸢蝶望着那一个方向:“好帅,有点眼熟。”
游烈:“……”
游烈:“?”
前一秒还嘲弄绝不吃这套的大少爷下一秒就朝着夏鸢蝶望去的方向,转投了视线过去。
余光瞥及游烈上钩,狐狸暗松了口气,提起的眼尾耷下来点。
但还是配合地看着那个方向。
——
要转移游烈的注意力,目标还是要选准的。
因此夏鸢蝶还真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在隔着半场的那个方向外,此刻似乎刚进入酒会现场不久的那个男人,确实是个和游烈一般的、在这片浩瀚宇宙星海里依旧能自成发光体的存在。
更何况,小心翼翼地缩着手指搭在他臂弯里的,那人身旁的女孩,还是何家那独一无二的千金小姐,何绮月。
几秒后。
游烈转回来,看向夏鸢蝶。
那个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好像藏了一点夏鸢蝶此时还看不太透的情绪,停住几秒后,游烈也只是抿了口酒,淡淡垂低了眼帘。
“眼光不错。”
“?”
夏鸢蝶眼尾轻提起来,这个回答有些意料外了。
不等她开口,游烈不疾不徐地续上一句:“可惜他满怀野心,是容不下一只小狐狸的。”
能被游烈这样评价——
夏鸢蝶这一次是真的好奇了。
于是借着交谈模样,她侧过身去,认真打量起那个男人。
除了一副极好的白玉无瑕的皮相外,那人就是一派端方雅正的斯文绅士代表,他好像对待每一个人都谦和有礼,明明是被围拱中间的上位者,却看不到任何冷淡凌人的作派。
连容易显得人斯文败类的薄片眼镜,由他戴着,反光都清柔缱绻似的。
若是换一身常装,夏鸢蝶一定更认为他是个书卷气重的教授,文人雅士,而不是什么商界巨擘。
总之,完完全全,看不出半点游烈说的野心模样。
夏鸢蝶好奇地转了回来:“他是谁,和何绮月是什么关系?”
“裴学谦,仁科资本CEO。兄妹。”
“……”夏鸢蝶:“??”
夏鸢蝶很难不震惊。
那么一位真实脾性傲气凌人的大小姐,和这样一个男人,怎么能是同一家里养出来的兄妹?
没几秒,夏鸢蝶忽然想起什么,蹙眉:“可我记得,何家只有何绮月这么一个儿女,老来得女,所以才宠惯至此的?”
“亲生儿女,确实只有何绮月一个。”
夏鸢蝶震撼抬眸。
游烈语气轻淡:“何得霈与妻子感情甚笃,但何太太身体不好,一直未能生育,两人年过四十后就收养了一位义子,也就是裴学谦,中间一度要改姓何,大概有意培养他继承家业。只是几年后,何太太意外怀孕,生下了何绮月。”
夏鸢蝶听得心情复杂:“那,裴学谦的位置岂不是非常尴尬?”
“嗯,所以他毕业后刚进何家的公司那几年,很多人都嘲笑他是何家养的一条狗,挂着CEO的虚衔,但何家名下资产的实权和股份全是留给何绮月的,何家夫妇不过是养他在旁看门。”
游烈停顿,垂眸,似笑非笑地睨着手里的香槟杯:“最近几年,裴学谦在海内外独力做了几个十分扎眼的创投项目,明面上没人敢怠慢他了,私底下,这种言论还是不少的。”
狐狸轻眯了下眼,“你也这样看?”
“你觉着呢。”
“既然你都说他满怀野心了,那你看他应该是没那么简单的。”夏鸢蝶继续盯着裴学谦的方向。
“我想,那些人忘了一件事,”游烈笑了下,不疾不徐地腾挪侧身,“狗和豺狼,从外表看是很像的。”
“……”
夏鸢蝶听着,看向裴学谦的目光就迟疑起来。
即便游烈这样说了,她也戴着这样的滤镜去看了,依然在那个看着三十出头的男人身上找不到一星半点的野心感。
那这样一个人,城府得要有多深沉?
夏鸢蝶想着,有点同情地往旁边挪了挪眼——
站在裴学谦身旁,何绮月看着像是只被缚了爪牙的小螃蟹。
何大小姐那样娇生惯养的千金之躯,够经得起这样一个豺狼虎豹似的干兄长折腾几回?
何得霈今年六十多快七十的高龄了,恐怕也很难庇佑女儿多久。
看来用不了多久,何家的资产都要改姓易主了。
夏鸢蝶正想着,面前的视野就全数被一道笼罩下来的阴翳拦截住。
“?”
顺着笔挺领带,狐狸茫然仰眸。
游烈正懒散又略带点危险地面对面睨着她:“裴学谦就这么好看?”
夏鸢蝶诚实:“确实不错。”
游烈不紧不慢地朝她迫近一步:“比我也好看?”
“……”
夏鸢蝶发现游大少爷还是经不起逗。
眼下正是Helena科技的餐酒会,他还是全场焦点,就算此刻藏在这个角落里摆出来一副休息勿扰的状态,也免不了有心无心的无数目光往这边兜落。
包括此刻,夏鸢蝶已经能感觉到有人开始好奇打量她了。
狐狸急中生智:“你酒会前不是还说了,不会拿别人和我作比,我也一样的。”
拿他的话堵他的嘴,可惜他不吃这套。
游烈冷冽地勾了下唇。
“那我一定要你比呢。”
“……”
夏鸢蝶怕了他了,狐狸耷下眼,语速轻且飞快:“如果他确实如你所说,那你们就是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完全两个极端,没办法比。”
游烈眼尾轻扬,低着声又近一步:“谁是太阳。”
“!”
这种话还需要问她、
他就是故意的!
夏鸢蝶微恼抬眸,威胁地睖他:“游总,我要罢工了。”
游烈哑然失笑,手里酒杯轻撩了下,作投降意,他转身回了场中。
职业口译官立刻正色跟上。
几乎是游烈甫一踏回场内,他身旁就有人围拢上来,夏鸢蝶兢兢业业地做好翻译本职,心里算着时间,祈祷这最后二十分钟快些过去。
临近结束,过来与游烈搭话的是位国内商业航天的同行,省了翻译,夏鸢蝶本以为自己可以就此退场——
没想到对方的眼神却是直奔着她来的。
“夏鸢蝶,夏小姐?”对方吐字清晰,眼神向她征询。
“您好,”夏鸢蝶略作迟疑,很快就回以谦和微笑,“我是。”
“哈,久仰大名啊夏小姐。”
“……”
夏鸢蝶眼神一紧,几乎是本能地,她微绷直了腰背,压着警觉看向对方——
她绝不想因为她和游烈的私人关系影响到Helena科技的商业交流。
如果对方要做嘲讽,那她一定会立刻离场。
夏鸢蝶身旁,游烈察觉了什么,眼神微微下压了些。
结果却是夏鸢蝶多虑了。
那人确定了她的身份,就开始了他的夸赞输出:“之前我就听业内朋友给我介绍过,说口译行业有位夏老师相当了得,今天在会场现场,听了夏小姐那一段辩论的同传节奏,我才真正了解了什么叫功底啊,很难相信夏小姐竟然是位业外人士……”
游烈从夏鸢蝶那儿收回视线,终于在对方漫长的溢美之词又起一段时,他侧前挪了半步。
“我早就——哎,游总?”
“抱歉,陈总,”游烈勾着淡然笑色,“夏小姐今晚毕竟是我的陪同译者,现在也算工作中,您这样,她会很为难的。”
“噢,抱歉,那我长话短说,”对方绕过游烈,朝夏鸢蝶递出名片,“夏小姐如果有意留在航天领域做驻公司内的专译,我司翻译部至少有一个副部长的空缺,永远为夏小姐留着。”
“……”
游烈笑色未褪,但沉低下去的眼神已经快给那张名片撕碎了。
——
尊重狐狸的职业性。
默念三遍。
游烈再撩起眼时——
灯光慢慢落到最暗。
如漫步星河的背景音乐逐渐起势,盖过低微的杂音,酒会主持人开始致结束词。
而方才那人终于识趣地退场了。
昏暗到难辨面目的灯光里,游烈慢慢朝夏鸢蝶倾身:“扔了好不好。”
夏鸢蝶无辜转头:“我听不懂游总在说什么。”
“他这是当着我的面,挥锄,挖我的墙角。”游烈眼神冷淡地朝昏暗里那人离开的某个角落落了一记眼刀。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
游烈转过头,看向没良心还狡黠装无辜的狐狸:“如果你真的要进哪家公司,入职翻译部,那Helena科技应该是你的首选吧?”
“你们都还没有翻译部。”
“会有的。”
“有也未必。而且我觉着翻译公司或者自由翻译都挺好的,短时间内不想进到一家大型企业里。如果游总很满意我的翻译服务,那可以继续考虑和东石谈别的翻译项目合作——至于我个人,会酌情考虑,要不要亲自接你们的项目邀请?”
“……”
身旁久久无声,只有低而恢弘的背景音乐和主持人的结束词。
夏鸢蝶正疑虑着,是不是对游总太过冷血无情,惹得大少爷伤心了的时候,她就忽然听见,昏暗里那人侧过身,几乎贴上她耳鬓。
他哑然低笑了声。
“蝴蝶。”
“?”夏鸢蝶莫名其妙,微微往旁边躲了下。
“小蝴蝶。”
仗着没人看得清,游烈又将她拉回身前。
那么多人近在一个房间内,即便灯火昏暗,音乐恢弘,主持人演讲盖过了细微声音——但他就不怕灯突然亮了,音乐突然停了。
那这点“苟且”岂不是要上明天的财经新闻。
夏鸢蝶木了脸:“你到底想说什么。”
“只是想你知道,”
游烈低声:“就算以前是小虫,现在也已经是只漂亮又耀眼的蓝蝴蝶了。你看,你飞过的地方,所有人的视线都会为你停留。”
夏鸢蝶一怔。
“所以不管今后听到什么,不必怕,也不要慌,”游烈抬手,在黑暗里握住了她的,十指相扣,“任何一个位置,你都配得上。自然也包括我身旁。”
“……”
夏鸢蝶觉得此刻的自己一定没出息极了。
不然怎么会叫游烈一两句话,她就说不出话,快要红了眼眶。
怕回眸就会被他察觉。
夏鸢蝶垂下眼睫,也紧紧地握住了游烈的手。
“…好。”
这一次,不管再面对谁,我都会尽一切所能,站在你身旁。
-
那晚餐酒会结束后,是游烈亲自开的车。
大概因为要见客户,场合礼仪总要迎合,游总今天难得没开出他那辆十万不到的桑塔纳,而是一辆低调的深灰轿车。
夏鸢蝶连车牌logo都没来得及见,就被游烈塞进了副驾驶座。
——抱起来的。
夏鸢蝶有点懵了。
之后回家的一路,深灰色轿车仿佛开成了敞篷跑车,四扇车窗全落下来了,深夜的夏风从身旁呼啸而过。
夏鸢蝶头发被吹得拂在脸庞,抬手想去按起自己这边的车窗。
还没落上去,她另一侧的手背到手指就被游烈的手扣在了手底,他掌心里无故地灼人。
“冷吗?”他像是试她手背的温度,声音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得,隐约有些低得发哑。
“不冷,”夏鸢蝶回答,“但是风有点大。”
“不关好不好?”
“……”
某人半哄半撩的低音炮拿出来的时候,只在一辆车内,都像扣着她压在她耳边说话。
夏鸢蝶被他撩得脸颊微红,另一边的手指就缩回去:“嗯。”
夏鸢蝶有点奇怪——
昨天刚下了场台风突袭的暴雨,今晚实在算不得热。
就算是热,开车内空调也比这样舒服得多。
大少爷的心思偶尔实在难以捉摸。
夏鸢蝶干脆不去想了,她刚想将手腕支到下颌,就想起自己的手仍是被游烈握着——
那人单手指骨凌厉地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却紧紧扣着她的。
“游烈,”夏鸢蝶无奈,“这样有危险,你好好开车。”
游烈默然,侧颈线上喉结像是滚了下。
“特殊情况,”他说,“不握会更危险。”
“?”
夏鸢蝶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特殊情况,就感觉到游烈握着她的指骨略微松开了些。
狐狸刚要松下心神,却发现那人的手并未离开。
游烈仍是扣着她手腕,只是指腹很轻地从她指尖慢慢滑向下,像是细致感受过她的每一截指节处的细腻,最后他指骨落进她指根的浅凹陷处,指腹略施加力度,更深也更重地揉抚过她指沟,继而难以隐忍地将她手重新裹入掌中,紧紧握住。
“——”
狐狸偏脸朝着窗外,红透了脸颊也没转回去。
她觉得太丢人了。
只是摸一下手而已,她怎么会莫名觉出一种轻缓又情''''色的意味。
一路风驰。
轿车刹停在游烈家的地下停车场。
之后上楼的一路,夏鸢蝶错觉自己真变成了只腿短的狐狸,且还是挂在仙鹤身上的狐狸挂件——
还懵着就被拉下了车,然后只来得及看见前面那双长腿疾步上了楼。
指纹锁几乎是被游烈拍开的。
夏鸢蝶只来得及说了句等等,已经进到门内,像是某场步伐凌厉的探戈,夏鸢蝶眼前天旋地转地一晃,就被游烈托着后腰抵在了玄关的墙前。
“不等。”
游烈黑漆漆的眸子抑着某种濒临边缘的情绪。
最后一句话声,他就勾起她下颌,将一个隐忍到粗暴的吻释落。
又是玄关。
快要被咬碎噬尽的残存理智下,狐狸被迫仰起纤细的颈,有些恼火又失神地睖着那盏感应明灭的玄关灯。
游烈好像乐此不疲,叫它亮起又灭下,灭下又亮起。
夏鸢蝶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玄关门旁的矮柜上。
高跟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到了游烈的手里。它们被他甩在了黑钨深沉的金属柜子前,夏鸢蝶看着那两只暗银色的鞋叠在一起,一只将另一只曲扣着,细长浅色的鞋带被摆弄折起,很是难承盛情。
狐狸的最后一丝理智勉强维系到游烈将她带出玄关的时候,她拽着他被她扯松了一颗扣子的衬衫。
“我今晚,还要复盘今天研讨会的,同传录音。”
晚礼服下的小狐狸眼神委屈,努力发挥出自己的最大演技,企图让游烈眼底那漆山墨海似的欲念有一丝摇晃。
它确实晃了。
背着光,夏鸢蝶仿佛看见游烈眼底情绪崩陷,然后那片墨色就将一只作茧自缚的小狐狸咕叽一声埋了进去。
扣着狐狸颤栗的腰身走进客厅时,游烈犹在她耳边哄了她句。
“明天复盘。”
大概是最后一丝理智已经沦陷的缘故,狐狸就单纯无知地信了他的明天。
直到那天晚上,夏鸢蝶听了一遍又一遍餐酒会上那恢弘空灵的被她说了一句好听的背景音乐,然后听见背景音乐里的歌唱家高声盖住了一只狐狸被下锅冷水煮,温水煮,沸水又煮的哭腔,以及狐狸爪子无数次扒上锅沿儿,又被扣回锅里的动静。
到那一刻夏鸢蝶才在某个间隙里咬牙切齿地恍悟——
去他的明天。
游烈根本就没打算要她活到明天!
夏鸢蝶觉得自己那天应该特别像游烈以前说的两面三刀的狐狸,她竟然能够在求饶和骂他之间几乎没有间隙地切换。
最终殊途同归。
都是连再咬一口泄愤的力气都没有,意识就跌入无边的昏沉里。
——
那天晚上夏鸢蝶睡得无比零碎,总是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只好像每一次醒来都在一个不同的地方。
等彻底醒来时,可能是早上,也可能是傍晚。遮光帘十分敬业地发挥了它屏蔽昼夜感知的功效。
夏鸢蝶合回去眼。
她现在眼皮都不想抬一下。
手腕也不想。
腿也不想。
哪哪都不想。
但是她想抬起一把刀,干脆嘎了仙鹤以绝后患。
狐狸正秉着这种和平的念头,躺在床上装死狐狸的时候,旁边就有温灼的呼吸覆上来,在她眼角轻亲了下。
“醒了?”
某人可恨又可恶又让她想起难以启齿的画面的声音,在此刻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勾了回来。
狐狸本能地栗了下。
大约是这回抖得太明显,游烈都怔了怔,一两秒后他忍俊不禁,低头埋在女孩长发间就闷哑着声笑起来。
狐狸气疯了,没表情地就近咬了他修长的颈侧一下。
“你还笑…!”
游烈任狐狸被欺到无力地反击,仍是笑意难禁:“是你说,要给我补偿的。”
“一次叫补偿,”夏鸢蝶红透着脸却没情绪地磨牙,“次次叫变态。”
“是一次。”
游烈哑得蛊人的笑抵着她耳心:“每个房间一次。”
“——??”
夏鸢蝶快要把小虎牙咬碎了:“你买这么大的房子,就是为了换地方吗?”
“是,”游烈应得一本正经,“你怎么知道。”
“游、烈!”
狐狸跳起来要咬死仙鹤和他同归于尽——
可惜弹起不到三公分,又因为腰软呜的一声就埋了回去。
然后被游烈笑着,顺势捉回怀里。
-
夏鸢蝶在游烈家里休养过一个周末才活了过来。
中间还复盘过了研讨会的同传录音,只不过是窝在游烈怀里听的——游烈以无耻的甲方身份,要求旁听。
夏鸢蝶实在没力气跟他闹了,干脆随他去。
反正是只是同传的手机录音而已。
这也算是译员的习惯之一,每次同传结束后都回家复盘一遍,做自我批示和调整改进。
大概是那天下午落地窗内的阳光太好,也或者是某人造孽太过。
夏鸢蝶坚持着听完自己那一部分的同传录音,就熬不住了,耳机都没摘,就那样困得在游烈怀里睡了过去。
游烈怕小狐狸醒来以后戴得耳朵疼,就轻手给她摘掉了。
但他戴的那只没摘,手机自动播放的音频也没停——
自制音频里面全部都是夏鸢蝶在各种会议里的同传录音,齐齐整整的,不过只有最近一个月,游烈想是超过一个月的都会被她备份整理到别的地方了。
这周末Helena科技全体放假。
游烈也难得休一次假,左右无事,他就一边给狐狸当抱枕,一边听她耳机里的录音。
这样听得日暮将落。
最后一条录音播放结束,跟着咔哒一声。
游烈抬眸,刚想去点循环播放,耳机里就忽然响起一个低低的,带点磁性笑意的少年声音:
[狐狸,我都这样录了,你英语再不过百可不行……]
游烈一停,眼神滞然压下。
那是一个很长的,没有名字,只有数字编码的录音。
游烈指骨握得微颤,慢慢拉动播放条。
[期末英语听力复盘,这是谁家的小狐狸,听力才拿了一半分……]
[月考进步了,完形填空竟然被你拿了满分……]
[这周开始听力录音难度晋级……]
[你飘了狐狸,今天竟然怪我发音不清,那是故意模糊听力答案,你要习惯才行……]
无数年少时,无数句。
游烈终于还是停下微栗的指骨,他拿下耳机不敢再听下去。
——
这是他高中时给她录下的无数份英语录音,被她截取了其中所有他念题以外的字句,拼成了这样一条几十分钟的录音。
游烈不知道,这些年夏鸢蝶听了多少遍,才能叫每月整理掉一次录音的手机里,仍然留着七年前的一份音频。
游烈突然发现他可能错得厉害——
时隔七年,他的狐狸早就学会更深地藏起自己。
他以为她离开了他的这些年里依然笑靥如新。
但那只是、他以为而已。
……
夏鸢蝶是在黄昏里被游烈的碎吻从梦里唤醒的。
她睁开眼,就看见落地灯微醺的光晕里,游烈深长的眼尾低抑着,墨眸里像压着一线情绪,他力度很轻但呼吸很重地吻着她,眼神里蕴着她看不分明的意味。
像——要哭了一样?
夏鸢蝶一下子就被自己这个诡异的想法吓得清醒。
小狐狸吞了口口水,面无表情地抵着仙鹤的下颌往另一边:“你想都不要想,明天就是周一了,我还要上班的,装可怜也没有用。”
游烈也不介意,他就垂着浓密长睫,轻啄吻她抵上来的掌心。
“!”
狐狸指尖都蜷缩起来,磨牙:“游烈。”
“嗯,我在,”游烈终于吻到她唇上,声音抑得很低,“不做什么,只是想亲亲你。”
夏鸢蝶一怔,随即很轻地哼了声:“你昨天以前说话可能还有点可信度,现在,没有了。”
最后一吻在她眉心收尾。
游烈支起身,认真垂望着夏鸢蝶:“以后,不管遇到任何事情,至少不要在我面前再逞强了,好不好?”
夏鸢蝶很少见游烈这样深沉而认真的眼神。
她几乎是本能地,跟着他那个眼神点下头去。
乖狐狸得很。
游烈眼底连着心口一软,又低头亲了亲她眼睫。
“——”
夏鸢蝶醒过神,想起什么,微恼地睖着他:“可昨晚我说我不行了,你也没有真的停。”
“……”
游烈似乎是有点意外,狐狸会突然在这个时候翻这笔账。
他停顿了下,淡淡莞尔:“我已经很克制了。”
夏鸢蝶轻磨着牙,忍下了骂他的话。毕竟昨晚意识不清的时候已经把她会用的词全都翻来覆去地骂穷尽了。
于是小狐狸硬生生挤出个要咬死他似的微笑:“请问你‘已、经、很、克、制’的点,体现在哪里?”
“嗯……”
游烈垂着长而微卷的睫,思索了下。
“我们都还活着?”
夏鸢蝶:“——”
夏鸢蝶:“???”
歪,妖妖灵吗。
这里有变态麻烦快把他抓走啊!!
-
Helena科技的重点项目终于告一段落。
新的一周,夏鸢蝶的一组就以复盘和汇总这次Helena科技翻译项目,并形成书面报告为重点工作。
由于某些难以言明的原因,夏鸢蝶请了一天假。
——
她入职东石以来的第一次请假,居家做了Helena科技这次项目的书面报告。
一直到出电梯前,夏鸢蝶还在严肃地对着梯厢里的镜面研究,自己脖子上那上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遮瑕霜以后,某人留下的罪案痕迹是不是完全盖住了。
确认无误,夏鸢蝶松了口气,踏出电梯。
上班时间还没到。
出乎意料地,项目组的办公区里,今天安静得十分诡异。
尤其是在见到夏鸢蝶后,一组组员们跟她打过招呼,却不约而同地快速避开她眼神,低下头去。
夏鸢蝶眼神微动。
Helena科技的项目该算是大获成功,组内却这个气氛,似乎有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发生了啊。
不等夏鸢蝶将包挂上工位,她就对上了从茶水间出来的罗晓雪的视线。
罗晓雪朝她飞快地摆了摆头。
夏鸢蝶略作迟疑,放下包,跟着走了过去。
罗晓雪把夏鸢蝶拉进了卫生间里,专门确认了下隔间里没人,这才一脸无语地转出来。
“恭喜你啊夏组长,又犯小人了。”
“嗯?”
夏鸢蝶倒是不太意外:“一组气氛是有点怪,出什么事了。”
罗晓雪梗了几秒,似乎不知道怎么说,最后干脆憋成了一句骂:“不知道哪个煞笔干的好事,今早有封匿名信,直接送到了钱总办公室——说你为了跳槽去天传,出卖客户资料,谋取私利。”
“我出卖客户?”夏鸢蝶惊讶,“哪个客户?”
罗晓雪憋了几秒,带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一言难尽:
“Helena科技。”
背叛者
这个。
夏鸢蝶怔了下, 谈,也有人信?”
道怎么搞的,好像确实拿到了一部分和我们这次研讨会项目相的内部资料,还用在了公司内部报告分析里, 这才牵连到我们这边。, 虽然谈不上机密文件, 但肯定是在保密条约之内的非公开材料。”
“的内部材料并不奇怪, 它们本身就有翻译项目合作。”
夏鸢蝶提醒,“第一周的周末你在家休养,那天我们陪同Helena科技高管层做外宾接待,他们那天专项会议的同传部分就是由天传完成的。”
罗晓雪意外:“你的意思是, 那些材料不是我们这边泄露的,而是有人看到以后, 故意祸水东引?”
夏鸢蝶轻一摊手, 表示自己也不确定。
“要是这样,那这个背后捣鬼的可厉害死他了, ”罗晓雪冷哼, 瞥了眼二组的方向, “又不是天传那样的大公司,咱们项目组真是水浅王八多。”
夏鸢蝶闻言不由莞尔:“你这一句, 可把我们都骂进去了。”
“啊?”
罗晓雪愣了下,“也是哈,呸呸呸,我都让这个就知道背后使阴招的孙子给气傻了。”
“没事,身正不怕影子斜。而且,如果只有这么一点捕风捉影,那钱总和丁总也不可能相信。”
“话是这样说没错, 但我总觉得这事不会这么简单,那封匿名信具体是什么内容只有钱总知道……”
“没关系,假的不会成真。”
夏鸢蝶安抚道:“明天就是周三例会了,真有必要,我会在会上做澄清的。”
“那好吧。”
罗晓雪跟着夏鸢蝶往外走了两步,临出去前,她犹豫着扭过头,低声问:“你和Helena那位的关系,不打算公开?”
夏鸢蝶脚步停顿了下。
罗晓雪:“如果你俩的关系能摊开,那这破谣言和它背后的人直接就成了个笑话了啊。”
“…不值得。”
“啊?”
夏鸢蝶垂睫,淡笑了下:“他毕竟也算半个公众焦点人物,我们业内又连通各个行业,一旦在公司里说开,那恐怕用不了一周,就要被所有人知道了。”
“被人知道不好吗?”罗晓雪暧昧地笑,“我要是能钓到这么一位,我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
夏鸢蝶无奈:“Helena科技下半年到年底的重心都会放在Pre-C+轮的融资,以及‘逢鹊’一号的热试车与再次发射上。我不希望这时候,他因为我上的不是科技版块的新闻,而是一些娱乐小报。更不希望让他在外地出差考察的时候,还要为这种事情分心。”
“好吧,”罗晓雪叹气,“大企业老板夫人要考虑的事情就是多啊。”
夏鸢蝶哭笑不得:“首先我们还没到那一步,其次,在是他女朋友前,我首先是我们公司的翻译——就算只考虑我个人,我也比较希望我是因为工作成果优秀登报,而不是被人拿去当茶余饭后的谈资。”
“啧啧,瞧我们组长这觉悟,你说你这年纪轻轻的,到底都经历什么了啊?”
“少摸鱼,上班了。”
夏鸢蝶权当没听到这句戏谑玩笑,眼神勾了罗晓雪下,她就转身朝工作区回去了。
夏鸢蝶原本只当这是个空穴来风,只在小范围内传播的事情。
直到当天晚上,乔春树来接她去吃火锅,顺便给她从准备到“竞标”再到完成、前前后后加起来折腾了两三个月的这个研讨会项目庆功。
期间,乔春树竟然也问起了这件事。
夏鸢蝶很是无奈:“你们律所距离我们到底是二十八公里,还是二十八米,怎么我们这边的什么事情你能听说?”
“不巧,我们行业刚好和你们行业一样,连通全行当,而且律师最靠消息灵通吃饭了,”乔春树一副看我已经修炼成了的得意模样,“这点水平都没有,我怎么抓资料打辩护啊?怎么样,这时候就体现出有个律师朋友的便利了吧?”
夏鸢蝶一梗:“我已经是你的目标客户了吗。”
“你以为呢?”
乔春树板了板脸:“非机密的非公开材料,涉及保密协议,这事就可大可小了。正常来说Helena科技那种庞然大物是不会跟你们一个全司加起来没人半个技术部门人多的小公司计较,但扛不住他们老总跟你有仇啊!”
“啪嗒。”
夏鸢蝶夹断了的豆花块掉进了麻汁碗里,颤巍巍地晃了下。
狐狸也心虚地垂着头:“嗯…也不至于吧。”
她差点忘了。
——最近近一个月驻扎Helena科技总部,夏鸢蝶带着小组每天翻材料、备案、跟会议,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时间和乔春树通气。
乔春树也非常体贴地没有来打扰。
所以,她还不知道……
乔春树大大咧咧的,这会还没查觉夏鸢蝶的情绪微妙变化:“怎么不至于,这前任之间,尤其还是你这种把人渣了吃干抹净拍拍屁股就走的恶主儿,重新碰面不比死敌和缓好吧。”
乔大律师说着,拿饮料杯过来,同情地碰了夏鸢蝶的杯沿:“游烈不报复得你脱一层皮,就已经算他仁慈了。”
手里杯子一顿,被迫想起了“噩梦”般的上周末,夏鸢蝶木住了脸。
他岂止是……
不过。
客观来说。
夏鸢蝶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被她残忍渣了的前男友,游烈从重逢以后,对她的“报复”似乎都仅停留在冷漠的态度上。
他是不是,接受她接受得太轻易了?
作为伤害者,她都刻骨铭心难抑沉湎,看他的家居,他的蝴蝶标本挂画,这段感情后,他应该比她承受的更多吧。
那他怎么会轻易地原谅她呢。
或者,他还并没有……
“嘿,怎么突然哑巴了?吓着了?”乔春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夏鸢蝶醒神,她轻攥紧了筷子:“你觉得,他应该怎么报复我?”
“啊?”
乔春树一懵。
等抬头对上夏鸢蝶认真的眼神,乔春树才确定自己没听错,她迟疑了会儿:“低端点的话,就借着公事为难你,羞辱你吧。你这次送上门给人家做乙方,我觉得就挺勇的了——游烈没收拾你?”
“没有,”夏鸢蝶顿了下,还是辩解了,“他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乔春树杵着脸:“也是,那高端点的话,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呗。”
“?”
夏鸢蝶徐缓抬眸。
乔春树玩笑地伸过手,调戏着挠挠夏鸢蝶下颌尖:“要我是游烈,前女友都变成这样的大美人了,那高低不得把人弄回来,浓情蜜意地骗一段时间,等时机到了,再把人狠狠甩了——以报当年之仇!”
“……”
夏鸢蝶竟然没躲,也没反应。
反倒是调戏她的乔春树懵了下:“你不会当真了吧,我就开玩笑——”
“我和游烈重新在一起了。”
“——”
乔春树话声和表情都停得突然:“???”
用了漫长的几十秒,乔春树才艰难消化掉了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等等,我捋捋。”
乔大律师扶着脑袋深沉又痛苦地低下头去,又过了半分钟才抬起来:“也就是说,你因为Helena科技的项目和他重新交集后,游烈一没为难你,二没羞辱你,三没报复你,反倒是——和你复合了?”
“嗯。”
夏鸢蝶想了想,平静道:“不过重新在一起那天,他说的,确实是等他腻了,我们再分开。”
乔春树震撼地张大了嘴巴:“他这是明着要渣回去啊……你,还,答应了?”
“嗯。”
“不是,为什么啊?”乔春树努力把下巴合上,“换了那些贪图他钱或者人的,我还能理解,毕竟这么大一座金山不靠白不靠——但你,你不至于啊,干嘛这么作践自己啊??”
“因为他说的对,我确实欠他很多很多。”
夏鸢蝶停顿,手里的筷子慢慢松开,她起眸淡淡弯了下,“而且,我也贪图这个人啊。”
贪图到……
在奶奶去世、在她曾经最黑暗无望的那段日子里,手机里重播过无数遍的他低哑带笑的录音都是唯一能拉她上去的绳索。
于是,那一晚他只是给了她一把摇摇欲晃的梯子,可以将她从自己的道德高台上放下来的台阶,她就迫不及待地朝他跑去了。
乔春树痛苦地捂住脸:“行,你们小情侣的把戏,我从以前就看不懂。退一万步讲,游烈这种极品,白睡都不亏,你快乐就好。”
她放下手,眼神凶狠:“但是给我把你的心管住了!我可不收留心碎姐妹!”
夏鸢蝶淡定地拿起公筷,从旁边的冷餐盘里挑起一颗心形慕斯,放进了乔春树的盘子里。
然后她淡然开口:“管不住的。”
乔春树又绝望地捂回去:“也是。不然那就不是游烈了。到现在年年新德中学的校友会和班级聚会,都有一堆人念叨他呢。”
“……”
夏鸢蝶无声地放回筷子,轻托着脸颊垂着眸。
真奇怪。乔春树如果不提起的话,那她好像已经快要把游烈那晚说的话忘了。
大概是和他在一起太美好,像踩着泡泡往天上走,一步一个,越来越高,越来越轻飘飘的,忘了泡泡一碎,她就会跌下去。
下面若是刀山斧海,够斫她一个死无全尸了。
那要怎么办呢。
“那你打算怎么办?”乔春树的话声应着她的心声响起。
那一秒里,夏鸢蝶也听见了自己心里的那个答案。
“不管,”夏鸢蝶学了下当今最热的词,“摆烂。”
“?”
乔春树凶巴巴地从手指头缝里瞪着她:“你知道你这种人和这个词完全没有关系吧?”
然后她就看见,对面,夏鸢蝶垂着眼笑了下。
很轻淡,像一幅墨色雍雅的山水画里,柔软的宣纸上,那片淋漓的墨意里忽然绽开了一朵浅色的花。
顷刻就将整幅画都点缀得活了过来。
“我想再赌一把,乔乔。”
“赌什么,”乔春树有些恼火,“赌他不是渣得明明白白,而是爱得刻骨铭心、还要说那些话来逼你和他在一起吗?”
夏鸢蝶轻笑,举起玻璃杯。
杯子后的红色腕表反光熠熠:“就赌,即便这一次还是摔得粉身碎骨,我也能再把自己一片一片拼回去的。”
“——”
乔春树噎住。
许久后,她长叹了声,抬杯碰上去:“你最好是。”
-
周二那晚拒绝了乔春树一起去酒吧喝一杯的邀请,夏鸢蝶提前回了家里。
明天上午九点是项目组的例会。
一组多半是要就这次Helena科技研讨会的翻译项目做述职报告的,她还得提前准备些才行。
睡觉前,夏鸢蝶看了眼手机。
没电话,也没信息。
听说热试车就定在这个月底或者下个月初了,游烈在江市那边基地中心里,应该很忙吧。
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夏鸢蝶想着,放下手机,阖上眼去。
睡过去的最后一个意识里。
藏在心底角落的那只小狐狸忍不住蜷作一团想,普通的男女朋友,也会像他们这样,一整天都不联系吗?
答案她也不知道。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晚,夏鸢蝶做了个噩梦。
梦的具体内容她有点忘了。
只记得最后,她踩破最后一颗气泡,从云端的天空往下跌落,呼啸的风声里她仰面,看见刺眼的日光,还看见游烈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漠然而厌倦地垂着漆黑的眼,冷冰冰地睨着她的脸。
于是那天的狐狸,到公司里时依然有些没精打采。
九点的例会。
八点五十五的时候,会议室里已经基本到齐了项目组两个组的人。
项目组是副总丁问的直管部门,钱总一般并不插手,也不会来项目组的例会,但今天却破天荒地坐了会议室的主位。
进来见到他时,一组组员们就已经下意识地看向夏鸢蝶了。
夏鸢蝶倒是没什么反应,喊了声“钱总”,就径直拿着东西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一组长二组长相对而坐。
姜杉难得勤快一次,靠在会议桌对面的椅子里,挂着笑和旁边的组员说些什么,眼神时不时往这边落来一次。
丁问是卡点来的。
一进到会议室门内,看到了钱总,丁问表情就微微变了下。
他走过去,拉开钱总旁边的椅子,两人打了招呼。
钱总往前倾身:“人都到齐了吧?今天的项目组例会开始前,我想先确认一件事……”
钱总话没说完。
丁问压低声:“钱总,这件事我觉得我们还是会后单独聊,您说呢?”
钱总顿了下:“丁总,我知道你也是好意,但你要清楚,这件事是关系到整个公司项目组不说,甚至可能被Helena科技那边追责——这就不是哪一个职员私下沟通能解决的问题了。”
“可是——”
“况且,公司外都有这样的风声,公司内自然也听得到,你如果真的相信小夏,那更该给她一个在公司里公开说明的机会,不是吗?”
“……”
两位老板的声音压得不高。
但会议室里安静得死寂,尤其二组的,屏息凝神,恨不得在耳朵上插根天线来听,期间时不时有幸灾乐祸的目光落向夏鸢蝶。
只可惜,没收到半点回应。
直到会议桌尽头,钱总和丁总结束了交谈,转回来。
钱总打开自己面前的文件夹,将其中的一张照片拿出来,沿着桌面推给了夏鸢蝶。
“小夏,你认认,这照片里的人,是你吗?”
夏鸢蝶起眸,无声从桌面上将照片揭了起来。
她眼神微微一晃。
“是。”指尖点着照片搁下。
丁问脸色一变。
钱总还算沉着:“那照片里,单独跟你一起同桌吃饭的那位,确实是天传翻译公司的关总吧?”
“——”
会议室里刷然一寂。
一组二组的众人同时难以置信地看向夏鸢蝶。
夏鸢蝶眼睛都没眨一下,声音里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我如果没记错,房间里还有关总的一位助理。”
她垂眸,淡漠扫了眼这张明显只是隔着敞开一块的门偷拍的照片:“只是没有在照片里出现而已。”
桌对面,姜杉冷飕飕笑了声:“这关总都在了,他助理在不在,还重要吗?”
夏鸢蝶冷淡转过去:“姜组长似乎对这件事来龙去脉很清楚,我倒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这是在唱哪一出戏,姜组长愿意给我讲讲前因后果吗?”
姜杉脸色微变:“你少阴阳怪气的,什么叫我很清楚?从昨天,这事就已经在业内开始传了,明明是你夏组长装傻才对吧?”
“我昨天一整天都在整理客户资料,没姜组长这么有闲心。”
姜杉一噎,反唇相讥:“哦?整理资料干什么,继续讨好下家,发给天传?”
“……”
夏鸢蝶眼尾轻挑起来,她没表情也没情绪地睖着姜杉。
直到姜杉在那个漠然嘲弄的眼神下有些坐不住了,他往后挪了挪:“你看我干什么,现在外面这样传的,可不止我一个!”
“没关系,我在等姜组长继续说。”
夏鸢蝶将手机往桌上一搁,开着的录音面朝上。
她语气轻淡地支着手腕:“污蔑,诽谤,名誉损毁……这些都怎么定罪来着?”
“!你——你少拿这套吓唬我!”
姜杉陡然提起音量,但这句之后,他就闭上嘴巴坐了回去。
夏鸢蝶转向会议桌桌首:“钱总,丁总,两位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就好了。”
钱总轻咳了声,看向夏鸢蝶桌上的手机:“咱们内部会议,就不要搞得这么生疏了吧?”
夏鸢蝶眼帘扫下:“好。”
她将手机录音停下,关合。
钱总这才开口:“你们应该也听说了,天传那边最近的内部资料报告里,有一份资料,不太凑巧是我们刚结束的这个Helena科技研讨会的资料。现在业内是有一些声音,指责我们有职员为了自己私人的跳槽晋升,泄露客户资料嫌疑的。”
“……”
话声落下,一些细微的目光悄然望向夏鸢蝶。
夏鸢蝶一动没动地坐在椅里,停了几秒,她没忍住,翘了下唇角。
“钱总,您就直说是我吧,不用这么遮遮掩掩的。”
夏鸢蝶的语气凉淡得分明。
难得不被给台阶,钱总有些不自在地干笑了声:“小夏,我们也是公司内部正常走个自我排查的流程,你不要太有意见。这张照片就是昨天有人寄到我办公室,信封里还有封匿名检举,说你是为了跳槽到天传,这才主动和这位关总吃饭,又将资料透漏给他的,我们就是想找你求证,到底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没有。”
夏鸢蝶答得淡然,干净利落。
不等钱总再开口,她漠然一扫那张照片:“这饭局具体在什么时间我忘了,但至少一年以前了。我是要一年前预知Helena科技的研讨会项目,然后将资料透漏给对方么?”
会议室里一静。
钱总愣了下,拿过去照片:“你是说,这照片不是这个周末拍的?”
“不是。”
姜杉终于忍不住了,冷笑了声:“夏组长说不是就不是,那我倒是好奇了,您这破天荒的,一整个周末都不露面、周一甚至还请了假了——要不是找好了下家,那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啊?”
“——”
夏鸢蝶由衷地心梗了下:“…我在家。”
“一整个周末,还有一个周一,全都在家?”姜杉呵呵笑了起来,“夏组长当我们傻吗?”
“……”
夏鸢蝶淡漠抬眸:“我确实没感觉到姜组长哪里聪明。我请假用的是自己的年假额度,过去几年没有请假是我敬业,不代表我就丧失了我的权利。至于为什么在家,那是我个人隐私,没有必要向任何人举证——姜组长如果连这个概念都听不懂,和傻子有什么区别呢?”
“夏鸢蝶!”姜杉恼怒。
“够了。”钱总皱眉,打断了姜杉的怒意,“小夏,不是公司不相信你,是你这个照片和天传那边的资料出现得确实太巧了,你要知道,这件事一旦闹大了,Helena科技那边可能都是要向我们问责的!你现在这个不配合的态度,会让我们也很难做。”
夏鸢蝶忍下情绪:“指责者举证,我以为这是基本常识,而不是逼我自证。”
钱总拧眉看她:“你这样说就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钱总,”夏鸢蝶慢慢呼吸,抬眸,“你们不如直接打电话给关总问一下好了——看这场饭局到底是什么时间。”
钱总看向丁总。
丁问就在此时露出丝迟疑:“天传那边,说他们关总在出差,联系不上。这件事……他们也不清楚。”
“——”
夏鸢蝶眼皮轻跳了下。
视线里,姜杉朝她露出得意又快意的狞笑。
丁问转过来:“小夏,我能理解你的委屈,但还是希望你尽可能说清楚,至少证明一下自己的清白。这件事如果真闹大了,对你对公司都没好处,Helena科技就算不追责,也很可能影响到我们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合作——”
夏鸢蝶突然很轻地说了句什么。
会议室里安静了下。
丁问扭头:“小夏,你说什么了吗?”
“我说,”夏鸢蝶自嘲地笑着,有些疲倦地支起身,“Helena科技的项目,确实是我们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合作——只是,好不容易的人是谁呢?”
“……”
会议室蓦地寂静。
接近于死寂。
像是原本维系表面平和的那张画皮,被一根轻而尖锐无比的针戳破了。
连丁问都变了脸色,他略微严肃:“哪一个项目都不是靠一个人能完成的,小夏,你要是这样说,那就太居功自大了。”
“……”
想起这个项目前准备的那些夜晚,她桌上那一沓沓厚重的资料,她在餐厅里追着游烈一路跟下停车场都想要争取这个项目的急切——
夏鸢蝶听得想笑了。
“是,我居功自大,”她扶着桌边,慢慢起身,指节在桌上轻叩了叩,“姜组长觉得,我是想跳槽去天传,腆着脸给他们送的材料?”
姜杉被对面夏鸢蝶身上那股子冷意凉得背后发毛,但眼看胜利在望,他只能咬牙扛住了,还挤出个虚假的笑:“也可以理解夏组长的心切,毕竟是业内No.1的天传,谁不想进去——”
“嗤。”
夏鸢蝶一截清浅讥嘲的笑打断了他。
在姜杉陡然黑下来的脸色里,夏鸢蝶转回来:“我接下来这段话,姜组长可以录音——这张照片之所以能出现在这儿,就是因为一年前,关启放挖我去天传,做他们翻译二组的组长,而我拒绝了。”
一字一句,冰冷又沉重地砸在会议桌上。
死寂里。
夏鸢蝶自嘲地转头,看向一分钟前还说她“居功自大”、此刻震惊地望着她的,曾经的学长。
她淡而心冷地笑了下:“丁总,您说,我为什么拒绝呢。”
“……小夏。”
丁问终于回过神,慌忙起身。
然而已经晚了。
夏鸢蝶摘下自己身前的工牌,往会议桌上一搁,她倦然垂耷着眼:“当年在学校欠丁总您的那些恩情,这几年,再加这一次,我应该也算还够了。”
她转身往外走:“辞职信,我今天下班前会发到您邮箱——”
“组长!”
“Vanny姐!”
会议室的门在几声着急声音里拉开。
夏鸢蝶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她不回头地出了门。
会议室里一时杂乱,有人喜,有人怒,有人悲。
唯独罗晓雪没什么反应地坐在中间,同情地看着这一整屋闹剧里的人。兴许里面还有谁以为他们是弃车保帅,推出局了夏鸢蝶,保住了给Helena科技的交待和合作关系。
夏组长还是嘴下留情了。
蠢的岂止姜杉一个,这一屋子里,哪还有几个聪明人。
——
门外那条长廊,夏鸢蝶这几年里走过无数遍,她好像永远不知疲惫,永远无需休息就精力充沛,永远不会被打倒,永远可以做最后的后盾,所有人都习惯了。
于是她勉力至此,连她的一日请假,都可以被拿来当做他们向她问责的证据。
这条长廊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清冷又寂静过,长得看不见尽头,也望不到来处了。
夏鸢蝶一边走着,一边摸出手机,打开通讯录。
指尖在【游烈】的备注上停顿了下。
还是向下挪去。
十几秒后,通讯录里拨出一通电话去。
“乔乔,今晚出来陪我喝酒吧。”
“哈?你,主动喊我喝酒,是天要塌了吗?”
“天没塌,是我终于自由了。”
夏鸢蝶勾起个遗憾又释然的笑。
“今晚,不醉不归。”
“?”
乔春树迟疑而小心翼翼而同情万分地:“你,难道又把游烈甩了?”
醉酒记
辞职的话是上午放的, 没到中午,消息
口
后者中不乏业界泰斗,成名翻译犹在,随便请出一位来, 著作等身二三十年。年轻译者们再恃才, 也没有哪个敢班门弄斧。
而前者, 尤其是口译中的同声传译, 乃至精深要求外,对译者的脑力、体力、反应、限制。
于是口译圈内口碑成名的同传译员里,不乏个人能力极为拔尖的新生代。
夏鸢蝶就是其中佼佼者。
之前在那场研讨会后的餐酒会里,夏鸢蝶遇上给她递名片的科技公司高管这种情况, 在过去的两三年里早见过了无数回。
有翻译公司,也有大型企业的翻译部门, 开出的条件各有优厚……
哦, 自然也包括“阴差阳错”就泼了她一身脏水的翻译业内No.1,天传的那位关总。
合上写了一上午的年度述职报告, 夏鸢蝶拿起震动的手机, 淡淡扫了眼。
聊天软件里一溜儿未读消息, 来自合作过的客户或者部分同行的打探,还有急性子的已经抛出橄榄枝了。
夏鸢蝶扫了一遍, 才不疾不徐划下,接起了震动中的那通来电。
“关总。”
“抱歉啊小夏,我今天中午才刚听秘书说了你的事,刚刚已经和你们钱总通过电话了,给你造成了不小的困扰吧?”
关启放还是一年前那副和乐老大哥的口吻:“这样,今晚我做东,请你吃顿饭, 就当给你赔罪了?”
“不好意思,关总,我今晚有约了。”夏鸢蝶淡声答。
“噢?”关启放在电话对面略作停顿,随即笑道,“不会是这么快,就已经有哪家翻译公司要签走我们同传圈这头枝花了吧?”
“只是我一位私人关系的朋友。”
“既然这样,那我们天传这根橄榄枝,递出得就还不算晚?”
“……”
夏鸢蝶算是了解气极反笑的感觉了。
前面态度模糊暧昧地顺势将她推进坑里,喜闻乐见她和东石解约,然后半上午都不到,转头就是一副老大哥的慈祥面孔——
有些规则就是再明白,也依然叫她难以适应。
大概是从沉默里感察到什么情绪,关启放很快就打破沉默地笑起来:“小夏你放心,等你进了公司以后,这件事我一定还你个清白。待遇方面你也不用担心,绝对比一年半前我给你开出来的条件只高不低,你觉得呢?”
夏鸢蝶终于敛下情绪,淡淡笑了:“可我如果真进了天传,不是自己坐实了污蔑吗?”
“那怎么会呢?群众的眼睛可是雪亮的,就算不亮,有我在,也一定能给他们擦亮嘛。”关启放笑得豪放。
比不过对方的脸皮演技,夏鸢蝶也懒得再掰扯。
她温声敷衍:“关总的好意我明白了,不过最近两天我还有些事情需要整理,等过几日,我会给您答复的。”
“好,那我可等你的好消息了!”
“……”
手机合上。
世界都安静了。
夏鸢蝶抬手,指尖跳过那一本本高低厚薄不一的专业书或工具书,最后落到一只黄色软皮本子上。
将它抽出,夏鸢蝶摊在面前,一页页翻了过去。
里面是一个像是资产负债表一样的,纯手写的表格。
每页只有两项。
一列是偿还额度,一列是加上利息后的余债。
本子已经有些旧了,毕竟陪伴过她也很多年,前面几年记得密麻麻,但每一笔都很小,细碎得让她自己看着都有些想笑又辛酸。
等翻过几页以后,单笔的偿还终于一点点高了起来。
那时候在学校里的一位恩师教授的引荐下,她开始接触更高的平台和更优质的翻译客户,再后来就是学长丁问帮她拓展的一些渠道资源,那几年里,她的人脉和知名度也在口译圈里慢慢打开。
直到最后一页。
在已有记录的最后一项里,含息余债终于只剩下二十万左右。
夏鸢蝶心算了下,等Helena科技项目的款项从公司结完,再加上这两个月的翻译薪酬,就足够偿清这最后一笔债款了。
应该还能有一些余款存入账户内,刚好对消她在最近工作交替期间的不确定性。
只是……
夏鸢蝶有些无意识地轻摩挲过指尖下的本子。
她原本想的是,在债务偿清后,找时间去见游怀瑾一面,无论对方是否愿意见她,但她的礼数要尽到。
——这计划显然在与游烈重逢之前。
现在。
“…”
狐狸难得沮丧地低了头。
现在,就算还清钱,她大概也无颜站到游怀瑾面前了。
-
不算大学时间,夏鸢蝶在北城待了有三年多。
这三年的社畜生活里,她却几乎是没踏进过酒吧或者夜店半步的。一方面是夏鸢蝶嫌这种环境下实在吵闹,被搭讪不胜其扰,另一方面是她发自内心地觉着,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回家里书桌前多翻译几页客户文件。
——也难怪罗晓雪总说她是台工作机器人了。
“你看,多出来转转,酒吧里赏心悦目的小帅哥还是不少的吧?”乔春树娴熟地订了卡座,这会儿窝在沙发里,笑着撞了撞夏鸢蝶的肩。
夏鸢蝶托着腮,“比如?”
“东南方向那个!穿黑夹克的,怎么样?”
“……”
夏鸢蝶抬眸望去,定了三秒,那人似乎对视线格外敏感,和身边哥们说着话就抬头望过来了。
与夏鸢蝶目光相对,男生隔空一抬酒杯,露出个放荡不羁的笑。
夏鸢蝶:“。”
狐狸慢吞吞垂下眼,转回来,抿了口酒:“他每天化妆的时间可能比你都长了。”
“是吗?不像啊。”
“酒吧的灯光本身就是滤镜吧。”夏鸢蝶漫不经心地说着,又抬起酒杯。
“哎,等等。”
然后她手腕就被乔春树握住了,“我才发现,你今晚怎么没戴你的防色狼利器?”
“——?”
夏鸢蝶抬眸。
乔春树点点眼睛。
夏鸢蝶了然。
她前几年做了近视手术,基本恢复到正常视力,但兴许是戴了太多年的眼镜,总觉着眼前没有遮挡让她很没安全感。
再加上她五官偏精致,有时甚至会压过客户对她专业性的“认识”,夏鸢蝶也为了让自己更职业化些,所以又专门配了一副平光镜,后来基本是她出门在外的必备穿搭了。
乔春树则因为嫌弃那副眼镜遮挡了她的美貌,所以一直称之为“防色狼利器”。
夏鸢蝶眼神略微漂移:“昨天我也没戴。”
“昨天那是吃火锅,你没戴很正常,今天可是来酒吧,”乔春树眯眼,“怎么着,真想甩了你家里那位大少爷,彻底奔赴自由幸福的单身生活了?”
夏鸢蝶怕了她了,无奈地笑:“是上周落在游烈家里,他这周出差,我不想自己过去拿。”
“……”
乔春树梗了几秒,眯眼:“原来他出差了啊,怎么有种我是你备胎的感觉?只有你家那大少爷不在的时候,你才想起我了是吧?”
“哪有,”夏鸢蝶回过眸,眼神无辜,“我可是——”
辩解还没说完。
一道阴影被卡座灯光投下来,正笼到了夏鸢蝶身上。
夏鸢蝶停顿,回过头。
面前不是别人,就是方才乔春树示意给夏鸢蝶看、而夏鸢蝶又不小心和他对视了几秒的那位。
“你好啊小姐姐,”看着二十出头的男生笑得很是自信且灿烂,“刚刚在那边就注意到你了,你今天这一身搭得很漂亮哎,方便加个微信吗?以后可以请教你指导一下我的穿搭。”
“……”
夏鸢蝶和乔春树对视了眼,心里颇有些震撼。
现在的搭讪方式还真是……
花里胡哨啊。
“抱歉,”夏鸢蝶不假思索,“没带手机。”
直到那人悻悻离开后,乔春树才慨叹出声:“一眼就把人勾过来了,是我冤枉你了,姐妹今后不求别的,但求在你的备胎列表里做第一个了。”
“什么备胎列表,不要污蔑我。”
夏鸢蝶笑意难禁,迎着乔春树抬过来和她碰杯的酒杯,将杯底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桌上开了两瓶酒,随着时间推移,液面一点点降了下去。
为了清静,夏鸢蝶还特意把手机关机了。
中途,乔春树倒是离桌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原本还剩五分之一瓶的洋酒,这会已经见了底。
而听见她声音,卡座里的狐狸也扶着手腕转过头,眼神里多了一分迷糊:“怎么这么久?”
“……临时,接了律所一通电话,”乔春树心虚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机,坐下:“你今晚喝的有点多了吧?”
“反正明天不上班。”小狐狸笑得眼角微弯,从精致而艳丽的五官里,脱透出一点平常根本见不到的娇意。
乔春树犹豫了下,看了眼手机,又抬回眼。
她像随口问道:“你这次因为Helena科技的项目辞职的事情,有跟游烈提过吗?”
“没有呀…”狐狸答得理所当然,将第二瓶酒里的余量倒入杯中,“乙方的内部矛盾,干嘛要找甲方的麻烦。”
“你这个工作狂脑是没救了,”乔春树忍不住上手捏她脸颊,“你们的甲方乙方雇佣关系已经结束了,就算没结束,他也首先是你的男朋友吧?”
“…嘘。”
小狐狸一本正经地板着脸,竖起一根细白的手指放在唇瓣前:“他们搞火箭研发的太累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影响他。”
乔春树被狐狸可爱到,在把她脸颊捏红留下罪证然后被人嘎掉前,遗憾地放下了手:“你也很累啊宝贝。”
狐狸想了想,摇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嗯……把亲手参与设计的航天器,送到太空去,去探索宇宙的边界,边界之外是否还有另一个世界……”
夏鸢蝶说着,就托着脸颊笑起来:“那可是他很久很久以前就有的梦想了。现在他距离这个梦想只有一步,嗯,最多两步之遥。”
她转过来:“我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让他分心了。”
乔春树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她脑袋。
“傻不傻啊你。”
夏鸢蝶把酒杯一搁,喊服务生又加了一瓶酒,然后狐狸眼里都透着点兴奋难抑地转过来:“对了!我给你讲讲他们航天工程吧,超厉害的!”
“——?”
乔春树只因为懵住而迟了一步,就错失了拦住某只醉酒狐狸的知识输出的机会。
于是,之后无比漫长的半个多小时里,她被迫在灯红酒绿的清吧里,听起了一场十分硬核的航天系统工程大科普课程——
讲到兴奋的地方,夏鸢蝶甚至已经是汉英双语输出了。
就半个小时,听得乔春树头昏眼花,仿佛梦回地狱高三。
还得是头一天晚上熬了半个通宵看结果第二天第一节早课就是如闻天书的变态物理电磁学。
——在酒吧里、听航天课。
谁敢信呢。
半小时后。
夏鸢蝶已经从北斗卫星讲到了载人航天,乔春树也已经恶向胆边生思考是撞晕自己还是撞晕小蝴蝶的时候,救她于水火的手机终于响了起来。
乔春树一顿,猜到什么,她扭头看向酒吧门口。
一道清拔修挺的身影停在下来楼梯口几米外的位置。
准确说,他是被人拦停的。
那人身量很高,在酒吧昏昧里也突出得很,此刻正漠然垂睨着身前的人,神色厌倦里透着冷感。
他似乎是从差旅中途直接来的,还一身传统英式的商务正装,与整个酒吧格格不入地反差着,却又诡异得更钓人。
笔挺的西装外套倒是脱了下来,这会儿被他随意地拎在手中。
于是修出凌厉肩背线的白衬衫束入笔直西裤,灯火滤出的光影间,劲瘦腰身到那双长腿的弧线就更是足够邻座三个姐妹凑在一起疯狂互捶了。
乔春树在心底感慨地啧啧了声。
——
就从楼梯到酒吧内圈,十几米的路,被搭了五次讪。
大少爷的祸水功夫不减当年。
游烈此刻正抑着躁意。
这间酒吧是个环形结构,虽然是清吧,但灯光依然调得昏暗暧昧,又有环形的视觉遮蔽,想要找人难度偏高。
偏偏这间清吧今晚又以女生居多,凭他这张脸,寸步难行。
乔春树终于接起电话的时候,游大少爷已经有要买酒吧赶人的冲动了。
“走反了烈哥,”乔春树在电话那头幸灾乐祸,“另一边,进门九点钟方向。”
在游烈冷声前一秒。
乔春树:“快过来吧,你老婆今晚要疯。”
“…………”
就一秒。
游烈那出差视察加班加点只为能提前一天回来,结果打了半天狐狸手机关机无人接听,找遍了他家和她家也没见到人影,酒吧街里进不来车,跑了半路还被搭讪了三百回的恼火——
就在那一句“你老婆”里。
倏。
全消了。
游烈回过身,顺着乔春树电话里说的方向看过去。
卡座里,一只小狐狸只露着半个毛脑袋的背影。
……难怪没看到。
眉眼间那点凌冽霜色褪去,游烈迈开长腿,朝那边走,扣在耳旁的手机也被指骨抵着从身侧拿下。
游烈走过去,在乔春树拧巴着脖子,用眼神手势疯狂而无声的示意下,他停住长腿,在两人靠背的卡座里坐了下来。
狐狸带着点困又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的声音从身后溜入耳中。
他听了几秒,眼尾曳着点笑垂低。
“哎,小蝴蝶,问你件事呗。”乔春树终于可以打断了。
“嗯?”
课讲困了的狐狸茫然仰眸。
“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和游烈分手啊?”
“——”
相接的卡座后。
游烈低垂下的眼睫蓦地一颤,抬眸。
酒吧里的音乐中,身后安静了很久。
“因为我不想他变成……像我那样。”
狐狸终于很低很低地出声。
“那几个月,我明明知道他很辛苦,但我只是一直装没看见吧,我好自私的,乔乔……你不知道,那天凌晨我推门出去,看见他站在走廊上,穿得很少,一个人抽烟……洛杉矶那时候只有十度,他手指节都冻得发红,旁边落着好几根烟头……乔乔,我这里……”
女孩抬手,抵着发闷的心口,声音颤着:“我这里疼得要难受死了。”
“……”
卡座后,游烈垂在身侧的指骨蓦地一栗。
他几乎忍不住要起身。
只是也恰在那一秒,他独坐的卡座里有女生走近,笑脸明媚地就要张口。
游烈冷然垂眸,左手抬起往桌上一叩。
无名指上的戒指泛起的银光晃了下。
对方一梗,二话没说,扭头走了。
游烈垂压在桌沿的指骨缓慢攥起,而身后,喝醉的狐狸仍是轻得梦呓似的断续着声。
“……我小时候在山里住着,吃过很多苦,我一点都没觉得那一年过得不好,跟他在一起就很好了……可是那天看见他,我突然觉得好苦啊乔乔……游烈他不该是那个样子的,他不能那样……那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遇到我,他的人生是不是截然不同的、一点尘土都不会沾上的另一条路,那样的他是不是要好过很多很多……”
“如果是那样,那我想,他这辈子永远都没有认识过我就最好了……”
“——”
不知道是听到哪一刻,游烈终归是再忍不下去了。
他霍然起身,踏出卡座,绕过矮桌,一直走到垂着脑袋蔫蔫欲睡的完全喝醉了的小狐狸面前。
夏鸢蝶昏沉的视线里,慢慢出现一双很长的,撑得西装裤线也垂直锐利的腿。
“你看,”醉透了的狐狸笑起来,指着它朝乔春树仰头,“像不像,仙鹤!”
乔春树不忍卒视,刚要说话。
小狐狸伸出去的细白的爪子就被人握住了。
游烈拉下她的手,顺势在她身前折膝蹲下。他身后扫过或是路过的那些视线带着惊艳或古怪,游烈像完全不曾在意,他只是低着头,耐心地将女孩踢得半掉的高跟凉鞋提上,然后又被踢掉,游烈再次提上——
白净的脚丫再次试图踢掉时,被游烈轻握住了足踝,他不动声色地给她系紧凉鞋的细带。
然后游烈扶着膝,仰挑起漆深的眸:“狐狸,回家了。”
夏鸢蝶早在被他攥住手时就茫然地落下视线,还努力从旁边歪下头,像是要看蹲在腿前的是什么人。
于是此刻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深海似的眼底。
夏鸢蝶怔了下。
游烈没指望喝得晕晕乎乎,可能已经不记得自己今年多少岁的小狐狸能给他什么回应,所以说完后,他就支膝起身。
侍应生正将游烈的信用卡和账单一并送过来。
——他在隔壁落座时已经招人过来,结了这桌的账。
信用卡被游烈随手放回外套里,然后他将衣服盖披在了夏鸢蝶的身上。
趁着女孩还仰着他的面孔发懵,游烈俯身,将人从卡座里打横抱起。
“乔小姐,今天麻烦你照顾她了,谢谢。”游烈抱着夏鸢蝶出了卡座,“司机会在街外停车场等你,我先送她回家了。”
游烈说完,朝乔春树淡一点头,抱着夏鸢蝶转身朝外走。
-
从酒吧回游烈家的路程有些长。
司机又被游烈特意嘱咐过了,要绕红绿灯最少的那条导航路线,尽量开得平稳,免得喝醉了的小狐狸再被折腾着一路起停,弄得她难受。
于是等到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的事情了。
仍是游烈将人抱下了车,没许司机搭手,中间从车里出来时略微晃了下,就将睡着的小狐狸晃醒了。
夏鸢蝶迷蒙地睁了睁眼,只看得清游烈家地下停车场里,那亮得晃眼的灯光。
“…”
狐狸哼唧了声,下意识地往游烈怀里埋了埋脑袋,想躲开这刺眼的光线。
然后她察觉什么,一懵,仰脸。
“游烈?”
游烈一路抱着人,进了入户电梯,听见声音时他微垂下眸,眼底情绪深抑地望她。
见他不说话,夏鸢蝶有些不确定了:“我是做梦,还是……”
“门卡在我口袋里。”
打开的梯门前,游烈说完,抱着她迈入电梯里。
夏鸢蝶怔了下,下意识想去摸游烈的衣服,然后手就隔着薄薄的衬衫,在他腰侧的人鱼线上蹭了过去。
游烈一停,有些好笑地低头看僵住的小狐狸:“外套在你身上。”
“…哦。”
狐狸羞愧难当,低着头从身上大了一整圈的西装外套里摸出卡夹,抽了门卡,刷在电梯感应区,然后按下楼层。
等电梯徐缓上升,夏鸢蝶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我醒了,你放我下去吧。”
“醒了?”
“嗯。”
“现在是几点?”
“?”
“我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把你带走的?”
“……?”
“你确定你醒了?”
“…………”
被酒精麻掉思维神经的狐狸沮丧地蔫了回去。
她放弃挣扎,靠在游烈怀里。正好她这会儿其实有些晕乎乎,天旋地转的,刚刚说可以自己走属于本能逞强。
然后狐狸就被抱出了电梯,一路一直带到了家门内的玄关里。
进门后,夏鸢蝶被游烈放在玄关的长条皮凳上,他到旁边黑钨金属柜里取了拖鞋,换上,又拿出来她的那双,拎到了夏鸢蝶面前。
如酒吧里一样折膝,游烈去解她那双高跟凉鞋的系带。
夏鸢蝶难得一动不动,就安安静静地扶着皮凳边缘,垂着眸子望着游烈宽阔的肩线,薄垂的碎发,还有好看的清隽冷峻的脸。
酒精似乎会放大心底的想法。
有些能被理智克制的情绪,都会在这个时候,难以控制地涌现出来。
譬如此刻。
夏鸢蝶轻而缓慢地眨了下眼睫。
她就克制不住地想起,昨天乔春树和她说起的那些玩笑的话。
[要我是游烈,前女友都变成这样的大美人了,那高低不得把人弄回来,浓情蜜意地骗一段时间,等时机到了,再把人狠狠甩了——以报当年之仇!]
游烈他……
他真的会是,这样想的吗?
[比起我的人生,比起事业,家庭,婚姻,生活……你会排在许多东西后面。你教会我的,爱只是个消遣,愚者才为它放弃一切。]
[我爱你,夏鸢蝶。]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但我们不会有结局。就像你说的,你总会抛弃我,我也总会有腻了你的一天。]
[等到那一天,我们就此两清。]
那一天,就在这个房子里,他说的话还犹在耳边。
夏鸢蝶有点难过地阖了阖眼。
可是怎么办。
才过去多久而已,她好像就已经开始舍不得了。
只要一想到他还会和她分开,总有一天他还是会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她就很难过,难过得快要变得卑劣起来。
“……”
屈膝蹲地的游烈刚给夏鸢蝶换好了两只拖鞋,就听见身前,隐约像是一声抑低的,很轻的抽气声。
游烈停了下,漆眸一抬:“狐狸?”
低着头的女孩就仰起脸。
她细白的眼睑果然沁上了细腻的嫣红,像是要哭一样,眼眸也湿漉清透,只是望着他的那一两秒里,狐狸眼尾垂翘,却忽然笑了起来。
“游烈,”她张开胳膊,忽然扑向他,“我好喜欢你啊。”
“——”
游烈原本伸手要接,只是闻言就兀地一愣,让狐狸扑得差点跌到后面去。
等回神,他仓促垂了眼,面上竟有一瞬间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无措又狼狈的情绪。
只可惜稍纵即逝。
扑进他怀里的夏鸢蝶也没能看到。
带着莫名的躁意,游烈指骨微颤地抱着怀里的女孩,做了个负重蹲起,他面不改色地朝玄关外走去。
他怀里的女孩却埋在他颈侧,固执又小声地重复:“我好喜欢你啊游烈。”
“…你今晚是把自己泡在酒缸里腌过了吗,小狐狸。”游烈哑声无奈地责她。
“真的,”女孩没抬头,声音从他颈侧传来,听着也闷闷的,“你不要不相信我。”
“……”
游烈觉着大概是心口离她呼吸太近,听她一句两句,里面就快要软作泥泞了。
他低叹了声:“我信。”
狐狸立刻得寸进尺地仰头。
“那你抱我去沙发上,我们拉上窗帘看星星,好不好?”
“…?”
游烈终于还是没能拗过喝醉了的夏鸢蝶,依言把她抱去沙发上,拉上窗帘,然后打开了大客厅里的星空投影。
这是游烈家里单独作的一处特殊设计,整体类似于Helena科技那场餐酒会的全场投影效果,夏鸢蝶也是在周末发现的。
关上客厅的灯后,整个大平层的偌大空区都被投影灯覆盖,变成了一片深蓝到黑色的宇宙星海,或远或近的星辰或星砾漂浮着,从墙上,从天花板,从他们身旁缓慢地掠过,美得让人沉沦。
夏鸢蝶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坐。”
游烈顿了下,今晚的夏鸢蝶十分奇怪,眼睛深处好像藏着什么埋得很深的,难过又凶的情绪,总之和平常很不一样。
但他还是依言,在沙发上坐下来:“你还想——”
没来得及说完。
就被身旁前一秒还乖巧蛰伏的狐狸搞了个突然袭击。
她几乎是扑上来,想将游烈压到沙发里,亲他一个措手不及。
是亲了。
也确实措手不及了。
可惜举整只狐狸之力,也没拧过游烈的腰力——他几乎没费劲就托住了她,完全没有她预想中向后倒到沙发里的场面。
夏鸢蝶有点茫然了。
然后被游烈按捺着,捏着她后颈拎起来点:“小蝴蝶,”他声音哑,眼眸也漆得不见光也不见底,“你到底想干什么。”
一颗很大的星球投影在他身后掠过,黑黝黝的,像是他的眼底,能将她整只吞进去,什么都不留下。
狐狸却无所畏惧地挺了挺胸,还抬起手,她用细白的指尖配合乌黑勾人的眼瞳,一点点将游烈按下去。
直到叫他屈服地顺着她后仰在沙发上。
夏鸢蝶见游烈抬手,卷起半截衬衫的腕骨遮阖了眼,他声音哑得难抵:“就算我再想弄你,也不会在你喝醉以后趁人之危。”
“?”
狐狸在慢慢红透的脸颊上绷起表情。
她扣着他俯下身,还拽下他手腕,对着那双黢黑得像要将她扯碎吞没的眼,勇得厉害极了:“是我在趁人之危。”
“蝴蝶,”游烈任她握着手腕,一动未动,只深长的眼睑微微紧起,“你现在是仗着喝醉了,要跟我撒野吗?”
“嗯!”夏鸢蝶答得不假思索。
“……”
游烈薄唇轻扯了下,眼神里一根无形的弦崩断了似的。
他反手扣住坐在他腰上的女孩的手腕,然后撩过她发尾,一直穿过她长发,扣住了女孩的后颈。修长凌厉的指骨屈起,故意而涩气地捏了捏她颈:“好,那你说出口,我就让你趁。”
狐狸大脑短暂地短路了下:“说出口什么?”
“说清楚,你要做什么。”游烈低哑着声,慢条斯理,他从下而上仰视着她,却像某种压迫感近窒息的临睨,“不许模糊,说到哪里,我就许你做到哪里。”
换一个时刻,夏鸢蝶早该怂了。
但今晚不知道是酒精放大了情绪,还是情绪刺激了酒精。
他衬衫的纹理竖直而沁凉,凉意下又是灼炙,她的指尖扣着他肩膀,顺着她的声音和纹理滑下,她清透乌黑的眼底像是在积蓄一场能够淹没整片宇宙的雨。
星砾在她身后的天花板上缓慢掠行。
“游烈。”
夏鸢蝶抬起手腕,按住了一颗顺着投影落到他身侧的小行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行星透着灼她掌心的炙度。
她惊得眼神微颤,却又固执地抵住:“我想和你做。”
游烈觉得狐狸应该是疯了。
他也快要被她逼疯了。
于是扣住她纤细的后颈的指骨下意识地收紧,游烈喉结深滚,声音哑得低无可低:“说完。”
他眼底那丝蛊人沉沦的情绪终于释放禁制:“一个字都不许落下。”
狐狸眼底的赧然终于连醉意都拦不住。
母语羞耻难以克服。
红透了脸颊的狐狸低声换了一个英文词组。
在那个代表爱意的单词出口,亮蓝色的星砾投影掠过她眼眸,游烈抬手将人近凶狠地扣下,那个吻,第一次,让夏鸢蝶记起了加州洛杉矶公寓里那个让她颤栗的离别的夜。
无限轮转的行星投影在整个平层里游荡,仿佛这里真的变成了那条无垠也无尽的最神秘的宇宙尽头。
在那片星系的最深处,两颗行星轨道交叠,对撞,星砾碎做星光,没入漆黑宇宙。
而那只是偌大星系的一角。毁灭与重生在无数个角落里重复。
——
夏鸢蝶后来想,游烈说得对。
酒精确实能使人迟钝。
她在他低沉的呼吸里看了一夜的行星投影,它们在她身旁起落,闪烁,斑驳,宇宙里的夜色漫长到无以复加。
狐狸从来没有这样困乏,却又舍不得放开他。
“我好喜欢你啊,游烈。”
她轻声重复这句话。
于是身边星星跌宕,像被宇宙里一场无边的星河里的洪潮挟裹冲刷。
-
最后暂停了投影的还是游烈。
那片游荡的星系在客厅里静止。
明明醉意褪去,酒精也早该消解了,但狐狸今晚的“醉”好像不曾醒过,疯得很是彻底。
游烈皱着眉,把女孩抱在怀里,扣着她颈后迫她垂眸。
“所以,不是因为离职,也不是因为喝醉,”他低声问,“是因为什么,狐狸。”
“……”
“说话。”
“……”
夏鸢蝶的长发垂下,像乌黑的溪流淌过落梅的白雪,极致的色差惹游烈眼底都漆晦如墨。
他忽抬手,握她后颈扣她更近,换来她一下轻栗。
“说话,狐狸。”游烈哑声重复。
于是夏鸢蝶终于在他耳旁颤声开口。
“就算以后有一天,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她掐他肩膀,指尖快陷入他紧绷的肌理。
乌黑清透的眼睛里蓄起的泪,砸在他覆了一层薄汗的颈上,一词一句:“不许,和别的女人,在这里。”
他的这片星海,她自私而卑劣地希望,只属于她自己。
“……”
长而沉默的寂静。
在夏鸢蝶几乎开始难过,他好像连这点要求都不打算答应她的时候,落地灯猝不及防地在沙发旁亮起。
“!”
狐狸惊栗,几乎要从沙发上跃起,却被他狠狠扣了回去。
她来不及起的闷哼被他吞下。
游烈近乎凶狠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隔着那块红色腕表硌得彼此都生疼,游烈却没松力,然后将她纤细的五指抵在他心口位置的蓝色蝴蝶上。
细腻肌理出微微凸起的纹身针痕,让夏鸢蝶掌心蓦地一栗。
她颤栗着垂落眼睫——
借着落地灯柔和的光,一只莹亮的蓝色蝴蝶,栩栩如生地停驻在他心口。他的胸膛里心脏震动,连带着那只蝴蝶仿佛振翅,要从她细白的指间挣脱出来,飞舞进她身后头顶的漫天星海中。
游烈攥着她的手腕蓦地加力。
夏鸢蝶栗然仰眸。
“夏鸢蝶。”
她听见他沉哑至极的声线如凿刻入她骨髓——
“是不是要我把心剖给你,你才肯相信?”
翻译会
那只蓝色蝴蝶, ,它展翼欲飞。
。
只是她的气息还未吻上蝶翼,在夏鸢蝶咬唇无声而紧里,游烈一路将她抱出去。
那是唯一一次, 游烈没有
恍惚的光影将蝴蝶送近, 又推远。
蝶翼上像系着一条无形的线, 那根线它时松时紧, 于是拉扯着夏鸢蝶的心也若即若离,它将她折磨,破碎,又拼起。
夏鸢蝶像身在一片黎明前潮汐翻涌的海滩上。
她听见游烈的声音没入海浪拍打过礁石的激荡声, 前一秒近在咫尺,下一刻又仿佛远在海平线的天际。
“夏鸢蝶, 我既恨你, 又怕你。”
“我恨你曾经那样轻视我对你的爱,你认定它比起我的人生坦途不值一提, 所以头也不回地离开。可那该由我来决定……而你明知道我会做怎样的决定。”
夏鸢蝶想张口, 游烈却不给她任何机会。
夏鸢蝶听见自己的泣声淹没进潮汐的翻涌里, 断成泡沫般易碎的短音。
而游烈的声线低俯下来,像要将那只蓝色的蝴蝶迫入她呼吸:“但我想通了, 没关系。既然你不相信,那我就在今后一遍一遍告诉你——”
“你问过,如果没有遇见你,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告诉你,是地狱。这七年我没有离开过一日。”
“而无论遇到你以后,我的人生转向哪里,那都是我唯一想去的路。”
“十七岁那年是你让我选你。”
“我选了。这辈子就没再后悔过。”
“……”
游烈一字一句, 仿佛是要钉进她最深的心底和骨髓里。
在夏鸢蝶难抑的眼泪里,他低头,深深地吻住她:“我爱你——”
夏鸢蝶终于将那只蝴蝶抱入怀里。
游烈也是。
他终于听见女孩颤栗的声音带着难抑的哭泣:“我也爱你,游烈。”
“……”
墙前的行星投影再次轮转,无数颗深浅的星星将这里变成一片浩瀚无垠的宇宙星河,一切周而复始。
-
周四。
夏鸢蝶睡得昏昏沉沉,直到半下午才醒。
卧室里的遮光帘拉着,眼睛适应了会儿,也只隐约能分辨出一些房内物件的阴影轮廓。
夏鸢蝶下意识向枕头旁摸手机。
在大脑将“手机应该关了机扔在包里”这个意识传回来的同一秒,夏鸢蝶摸到了她凉冰冰的手机壳。
夏鸢蝶怔了下。
但也不难猜。
毕竟是在游烈家里,排除手机自己长腿跑进来还乖巧地停在她枕边的可能,就只能游烈知道她的习惯,将它送进来的。
这个习惯夏鸢蝶是在大学里养成的。
而游烈显然只用了几个早上就发现了——
在和她有关的事情方面,某位大少爷总是细心得可怕。
夏鸢蝶想着,将手机开机。
夏鸢蝶没有躺着看手机的习惯,下意识掀开被子,想要坐起来,只是刚一动,她就登时仿佛回到了某次陪同活动里随客户悍爬高山,上山下山累计十几个小时,第二天早上起来那种仿佛四肢都被车轮子碾过三百遍的酸痛感。
或者是被连夜军训,连续掐秒表疯狂体测了五个单人800米的水平。
黑暗里,狐狸通红着脸慢慢低头看去。
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换的睡裙。
游烈带她洗澡给她穿睡裙的时候她应该已经基本丧失意识了。
…好丢狐狸。
夏鸢蝶刚想着,忽地一惊,慌忙在黑暗中用右手摸向自己左手腕。
感觉到腕表还一动不动地停留在手腕上,夏鸢蝶紧绷的肩背松下,几乎是长出了口气。
她这才拿起手机。
开机动画已经结束,消息蜂拥而入。
其中积攒最多的,还是来自前老板的丁问的信息。那些长篇大论,夏鸢蝶不看也已经觉着心比眼睛都疲惫,就淡淡掠过,直到最新的一条上。
丁问约她这周出来喝一次咖啡。
——显然还是想挽回劳模员工的。
但夏鸢蝶已经不想再回到东石了,于是她只回过去一条信息:“丁总,咖啡就不必了,我今天下午会去公司送纸质离职申请,请您签字。有什么话,届时我们在公司里聊吧。”
对方没有回复。
夏鸢蝶也没有在意,退出信息框,又将余下的那些关心和试探,一条条按照交情长短决定信息长短地回复过去。
直到夏鸢蝶回到一条头像陌生、昵称也陌生的新消息。
点进去,对方甚至是今早才成为她的好友。
——她在梦里的时候。
显然只能是游烈。
消息简简单单的,只有一条。
【Y】:不打扰你睡懒觉,醒来给我发信息。
夏鸢蝶:“?”
说的好像、她是因为自己偷懒才睡到中午一样。
尽管狐狸心头微恼,但还是没忍住,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顺着他头像就戳了进去。
昵称没备注过,原始昵称就只有【Y】。
游烈的you拼音开头?
那为什么不是YL?
跳过这个难以解答的疑惑,夏鸢蝶又点开放大了他的头像。
方才一眼扫过,没能看清,此时夏鸢蝶才发现,游烈的头像就是Helena科技的注册商标。
夏鸢蝶意外地眨了下眼。
拿自家公司logo当头像?
游大少爷还真是——
令人想不到的,相当老派的创始人作风啊。
不过之前夏鸢蝶就没太看懂这个Helena科技的logo的设计,十分之抽象,但据说这么一个logo当年还是请了国内最著名的设计师花了七位数的价格拿下的。
此刻看着……
夏鸢蝶将logo放大。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还是昨晚游烈心口那只蝴蝶给她留下的印象深刻到犹如烙印。
她越看这个形状,越像蝴蝶。
“嗡嗡。”
“!”
忽然震动的手机,把沉思的夏鸢蝶吓了一跳。
顾不得再研究,她退出游烈的信息界面,拉到最上,看见了最新发过来的消息——
罪魁祸首是刚被她回复过不久的乔春树。
【乔】:牛逼啊。
【夏鸢蝶】:…我做什么了吗?
【乔】:不是说你,是说你家那位大少爷。
夏鸢蝶茫然地回过去一个问号的小表情。
对面停了几秒,显示在“对方正在输入中”。
经过几次的起起停停,夏鸢蝶都快要没耐心地再发一条时,对面终于回过来了,还是连着三条。
【乔】:我们律师习惯字面不留罪证,你非逼我说出口是吧?
【乔】:你要不要抬头看看现在都下午几点了,想想你们昨晚几点回去的,再算算中间的时长跨度——这!还!不!牛!逼!吗!
【乔】:这不下海拍片都可惜了!!!
一秒恍然。
夏鸢蝶:“………………”
在夏鸢蝶沉思着是把乔春树拉黑还是灭口的时候,卧室门忽然被从外面叩响。
夏鸢蝶兀地一怔,抬眸,下意识地:“进。”
不出声。
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这个鬼德行。
狐狸再次试图把自己埋死在被子里。
可惜来不及了。
游烈应声推门,随手开了卧室的灯和帘,那人懒怠着眉眼,停在门旁:“没有收到我的信息?”
夏鸢蝶紧抿住唇,不肯发声,摇头表示无辜的没有。
游烈挑眉:“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夏鸢蝶一低头。
是手机。
还是存着乔春树刚发过来的累累“罪证”的手机。
于是狐狸一秒就将手机放到旁边,表情严肃,继续摇头。
游烈低头笑了,迈着长腿朝房间里走进来:“一觉醒来,我们小蝴蝶是哑巴了吗?”
“——”
夏鸢蝶怀疑自己是被他弄出条件反射了。
这会一看见游烈,她几乎是本能,拎起被子一秒就将自己埋回被窝里。
游烈杵停了长腿,那张清隽面孔上掠过明显的怔然。
只是望着那被子底下缩成一坨的狐狸,几秒后,他就反应过来。游烈侧偏过脸,好听得蛊人的嗓音里辊上薄淡的笑色。
“出息呢,狐狸。”
“……”
“你是不是忘了,昨晚是谁先主动的?”
“…………”
“是谁进门不久就把我按在沙发上的?”
“………………”
“是谁坐在我身上,说要和我做——”
“…游烈!!”
红透了的狐狸终于忍无可忍,掀起被子扑向他。
然后出师未捷,腿一软,扑通一下就在床上给游烈行了个跪礼。
两人同时一怔。
一秒后。
游烈偏开脸:“噗。”
笑意几乎让他那双深长又潋滟的桃花眼眼尾真绽上朵蛊人的桃花了。
可惜夏鸢蝶这会无心赏花。
她、想、死。
好在小狐狸把自己用床单闷死前,游烈终于不忍心,他抑着眼尾垂曳难禁的笑意,折起长膝,跪抵到大床边沿,然后游烈抬起修长的腕骨,将试图缩回去的狐狸从床里捞回来,半拎抱到身前怀里。
她柔软长发被他拂到耳后,露出艳红的脸颊。
“声音怎么回事,”游烈眼底漾着黑漆漆的带笑蛊色,“我昨晚有操得这么狠吗?”
“——”
狐狸红透的耳尖都抖了下。
她仰起潮湿恼恨的眸子,颇有几分凶狠的意味,如果真换上职业装而不是这样一身睡裙地被他抱在怀里,应该还挺有威慑力的。
可惜现在只有藏不住的勾人劲儿。
游烈自己的笑先维系不住,他轻叹了声,低头亲了亲她眼睛:“别勾我了。”
“??”
恶人先告状。
狐狸气得想咬死他。
游烈哑声失笑,终于不再逗她:“带你出去吃你迟到的早餐。”
说完,不等夏鸢蝶出声,他随意一弯腰,轻轻松松就把狐狸打横抱进怀里,转身往外走出去。
夏鸢蝶刚想挣扎,手肘就碰了他心口一下。
她微微一怔,垂眸望过去,像是还记得这片白色衬衫底下是藏着怎样一只晶莹的亮蓝色蝴蝶,她眼波微晃,忍不住就抬起手指,描摹似的轻轻落上去。
游烈刚迈出卧室门的长腿停了下。
那人长眸无奈一低。
“你是真不怕‘死’么狐狸。”
“!”
顿时想起昨晚只要她一亲这里,游烈就带着疯劲儿变本加厉折腾她的可怕记忆,夏鸢蝶立刻缩回指尖,权当无事发生地绷着脸扭开去。
游烈低声笑了下,将人一路抱进餐厅。
夏鸢蝶在吧台旁吃着游烈亲手做的早餐时,游烈也就在一旁的高凳上,他开着电脑屏幕,似乎是在审阅什么文件,右下角还有一个缩小的会议窗口。
于是狐狸全程一声都不敢吭,只拿着手机刷着错过的信息。
刷着刷着,还推送了一条她的关注新闻。
是一个做航天前沿相关信息的推送号。
习惯性地点进去一看,夏鸢蝶咬着三明治的动作蓦地一停。
[Helena科技预计将于下周二进行“逢鹊”一号的一级主动力系统的地面热试车……]
夏鸢蝶惊讶地扭头,想问游烈,但又迟疑地瞥了眼他的电脑。
正在夏鸢蝶落回视线时,游烈察觉地挑眸:“嗯?”
夏鸢蝶顿住,摇头,无声示意他的电脑。
游烈眼神一晃,他故意松开鼠标,伸手勾住了夏鸢蝶身后高凳的矮椅背,很轻易就把狐狸往这边提了提。
“!”
夏鸢蝶眼皮一跳,慌忙想推拒他,偏偏不敢出声,一只手又拿着三明治不能碰他衣服。
一只狐狸爪自然是抵抗不住某人恶行的。
在把狐狸气得跳下凳逃走前,游烈倾身过来,含笑亲了下她唇角:“我麦没开。”
夏鸢蝶:“?”
夏鸢蝶:“…………”
他、故、意、的。
如果不是刚咬过三明治,那夏鸢蝶一定要忍不住上去咬他了。
“刚刚想说什么。”游烈淡曳着笑,拂开一绺从她耳后垂下的长发。
夏鸢蝶顿了下,还是直接开口问了:“我看新闻上讲,你们的‘逢鹊’一号,下周三就要做一级主动力系统的热试车了?”
“嗯。”
“那你……”夏鸢蝶迟疑,“这个时候,不应该一直待在江市吗?怎么会在热试车前回来了?”
游烈轻叹:“你是想一周最多只想见到我一次的意思吗?”
“那,也不是。”夏鸢蝶眨眨眼,刚因为就势想起他昨晚说的话,而萌生出一点愧疚,要转回头。
忽地,狐狸机警停下。
一两秒后,女孩面无表情地扭头:“你故意模糊我的话题方向。”
游烈低声笑了:“狐狸果然难骗。”
“……”
夏鸢蝶反而被他的这番模糊行为告知了她答案。
她微微蹙眉:“所以,你确实是听说了我的事,才专门飞回北城来的吗?”
“原本就在北城有一场周末的商务活动,需要我回来参加,”游烈纠正,“最多只是因为你提前回来了两三天而已。回来前,我也把该处理好的工作提前收尾了,没有耽误任何事。”
“可我不想因为我的事情——”
游烈忽然凑近,啄吻了下夏鸢蝶的唇瓣。
夏鸢蝶不解抬眸。
游烈没有完全退开,只退停到距离她十几公分的位置,他单手轻扣着她颈后,无意识地亲昵地捏了捏。
“狐狸,”游烈放缓了声,“我不喜欢你把‘你的’‘我的’分得那么清楚。”
夏鸢蝶一怔。
游烈淡淡望着她,眼眸里却情绪深邃:“是我们的事,好吗?”
“…对不起。”夏鸢蝶有点自疚地垂了下眼睫,“我好像,不太会跟人建立亲密关系。”
游烈无奈,抬手一揉狐狸脑袋:“你不需要道歉,你也不是不会建立亲密关系,你只是习惯了不依赖别人。”
夏鸢蝶仰头,那个眼神似乎在问“你不是哄我的吧”。
被狐狸那样狐疑盯着,游烈情不自禁就笑:“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那你也会跟我分这么清楚吗?”
夏鸢蝶想都没想就摇头。
“所以你看,我的事情对你来说是我们,”游烈低声,“那你也要把这个权利给我才行。我们尊重彼此独立处理的能力,但也不要拒绝对方的关心,好不好?”
“……”
沉默里,夏鸢蝶点了点头。
跟着,她慢半拍地回过些赧然情绪,为了藏起来,只好故意绷住脸望向游烈:“你好像对谈恋爱很熟悉。”
已经准备坐回去继续工作了的游烈一停,低头失笑:“什么?”
“…没什么。”
夏鸢蝶转回脸。
虽然不可抑制地,她还是想起记忆里在加州理工图书馆看到的那一幕来。
狐狸慢吞吞地咬住三明治。
虎牙尖尖的,看着很是锋利。
游烈在旁边单抬手腕,侧撑着额角,望着她的侧脸神情,眼尾都快被笑意压垂下来。
但也不想小狐狸自己吃闷醋,于是笑过后,他稍正色。
“你可以去问老郭或者老倪。”
“嗯?”狐狸扭头。
“我是五个学期修满本科学分的,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大三上学期后,我就开始了Helena科技的创业项目,他们对我的感情经历最了解不过。”
游烈抬眸,鼠标跟着蓝牙耳机里的会议声音,跳到下一个重点tip上。
然后他才淡声笑道:“惦记一只小蝴蝶都不够,我哪有时间路过花丛?”
“……”
“至于为什么很熟练,”游烈指骨抵起额角,想了想,“既然认真地爱一个人,幻想过无数个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每一个细节在梦里都栩栩如生——那再遇见后,总会无师自通。”
“……”
身旁好像忽然没了声音。
游烈漆眸略抬,意外地往旁边看过来。
然后就见小狐狸忽然从他身上回过神似的,吃掉最后一口三明治,她抽了餐巾擦过嘴角,跳下高凳。
不等游烈说句什么,小蝴蝶忽然就飞过来,扶着他的凳子,踮着脚在他唇上飞快地亲了下。
“我也会努力学习的,”小声说完这句,夏鸢蝶就回到正常音,“下午我还是要去公司一趟,晚上见。”
“——”
蝴蝶亲完就红着脸颊飞走了。
停在电脑前的游烈有些猝不及防。
等回过神,他哑然失笑,抬手将蓝牙耳机里的音量调低。
而蓝牙耳机中连接着的另一头,Helena科技公司顶楼会议室,安静到死寂的房间里正缓慢炸开一片低哗。
“刚刚那是什么,从镜头前停了下,我看错了?”
“疯了,疯了。”
“难怪游总工作日请假,我印象里除了雨天这是头一回,还以为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几个部门总压都压不下的低声议论里。
材料部纪经理却是表情最僵硬的那个:“不是,你们就没觉着那个姑娘,侧脸看起来特别眼熟吗?”
“啊?”
“咳嗯。”
终于还是老郭出来主持场面,拉了下自己面前的麦克风:“小插曲,小插曲,不要惊讶,你们游总又不是第一天脱单。”
然后郭齐涛扭头,看向会议屏幕,有些咬牙切齿:“游总,你还记得你这次虽然没开麦,但摄像头还开着吗?”
“……”
游烈低曳着笑,清声,他修长指骨一压,开麦。
“嘘。”
“她不知道。”
-
夏鸢蝶下午去了东石公司送离职申请,她这个级别调职,需要副总丁问和钱总两人的签字。
没想到,才第一个,就被卡住了。
——在丁问办公室等到临近下班,夏鸢蝶也没见到人。
还没批下离职申请,就仍算是公司员工。
只是这期间基本只会做手头工作的收尾和交接了,但夏鸢蝶的一组目前没有哪位来指派新的组长,她手头的项目也都结束了,昨天更是把提前完成的年度述职连着辞职信一并发到了丁问和钱总邮箱。
现在除了Helena科技项目的同传交传提成尚未到账外,她和东石基本只剩解除关系的一张纸了。
“丁问总今早就出差去了,”罗晓雪见夏鸢蝶扑了空,趁她回工位后,过来低声提醒,“听说得下周才能回来。”
“下周?”夏鸢蝶一言难尽。
罗晓雪也有些无奈。
这会儿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一组其他人尴尬而迟疑的问好被夏鸢蝶一一应过。
等近处无人,罗晓雪才重新开口:“我看丁总这是要玩个拖字诀了。”
“没关系。”
夏鸢蝶眉眼低垂着,却难掩冷淡,“除非他们想走诉讼,不然三十天自动离职,我等得起。”
罗晓雪有些迟疑,声音也放低了:“真有必要闹这么难看啊?”
“我也不想。但我去意已决,不会因为担心闹得难看、就委屈自己做出不愿接受的决定,更何况还是事关个人未来。”
夏鸢蝶淡然正色。
“唉,其实丁问总对你还是格外赏识的,”罗晓雪一顿,自己也笑了,“当然,你这样的,不管放在哪个公司里,直属领导不赏识才是傻子。”
夏鸢蝶也松了些神色:“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们公司的环境……”
她停顿了下,到底还是不愿在离职前后说公司什么坏话。
比夏鸢蝶在公司的资历都长,罗晓雪却了然:“你是不喜欢,两位高层总其实是有意让你和姜杉两个组长互斗这件事吧?”
“……”
夏鸢蝶一默。
只能说不愧是一组的老大姐,罗晓雪几乎一言中的。
她能够处理一些复杂的人际关系,但能力不代表喜好——这几年在公司里,即便明知道钱总和丁问都是有意让两组制衡,让姜杉的存在能够让她在公司里表现得不至于那么一枝独秀,但她还是因为各种原因装作不知。
但这次,Helena科技项目材料泄露这样子虚乌有的污蔑,他们仍然放任它横在了她面前。
夏鸢蝶不想去考虑这是敲打还是别的什么。
她擅长,但也最厌恶揣度人心。
既然这个环境不合适,那就换一个好了,反正不久后就是无债一身轻,她有一技傍身,怎么都不担心养活不了自己。
“嗨呀,好了好了,不提这种晦气事情了。”
大约是看出夏鸢蝶兴致不高,罗晓雪很机敏地,立刻转移了话题:“哎你知道不,这周末北城有个翻译圈的小聚会,入场券就得入圈资历经验七年起——怎么样,一起去看看呗?”
夏鸢蝶回过神,淡淡一笑:“同行聚会,我现在去了,不是正惹是非?”
“嗐,这事明眼人都知道你是倒霉蛋啊,”罗晓雪说,“最主要的,这不是正好给圈内大佬们一个同台竞技的机会吗?只要你去,那名片肯定接到手软,现在外面可都盯着呢——谁不想挖我们同传圈第一美人Vanny夏?”
夏鸢蝶无奈地笑:“你能不嘲讽我了么。”
“什么叫嘲讽,我这么发自肺腑,”罗晓雪正色,“认真的哈,你考虑考虑,总比你一家一家谈过去要好吧?最不济,还能跟前辈交流交流离职跳槽的经验呢。”
夏鸢蝶想了想,点头:“那你把时间和地点发到我手机上?”
“没问题!等周末咱俩一块,我可终于找着个能做伴的了!”
罗晓雪露出笑容。
夏鸢蝶了然:“你就是为了有个熟识的吧?”
“一半一半吧,咱们公司里哪有个七年以上的,”罗晓雪无奈,“这门槛卡得太死了。”
“姜杉不是么。”
“???”
罗晓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可饶了我吧,跟他一块去,那我能一个月吃不下饭——这不纯纯给自己找恶心吗?”
夏鸢蝶莞尔:“好吧,那周六联系。”
“好哩!”
“……”
接下来的两三天,夏鸢蝶几乎都没能见到游烈的面。
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基本她到家时游烈不在,游烈回来时她已经睡过去,等第二天早上醒来,那人大概已经出发去公司了。
——
创始人兼执行总的工作可以有多忙碌,夏鸢蝶也算亲眼见证了。想来,可能也有“逢鹊”一号的一级发动机热试车在即的原因。
不过这几年,夏鸢蝶也没比现在的游烈好到哪儿去。
反倒是提了离职后的这几日,夏鸢蝶过得无比顺畅自由,充分地感受到了“活着”和“生活”的区别。
两三天下来,夏鸢蝶自觉心情都开朗了许多。
周六的翻译圈“精英聚会”,就在这个时候来了。
主办者定的是午餐会,要求中午11点前到。
大约是为了凸显精英聚会的级别,午餐会的地点定在了北城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小宴会厅里。
夏鸢蝶乘着计程车,从那华丽高吊顶的门廊里下车时,还有些惊讶。
——这间五星级酒店,她陪客户来过几次,知道这里甚至能够承接高档外宾型的餐会。
能在这里定上宴会厅,即便是小型的,那也可见水准了。
夏鸢蝶正想着,还未低回头。
“夏夏!”罗晓雪站在门廊最里面,临着那带展窗两翼的自动旋转门,正朝她招手。
夏鸢蝶走过去。
罗晓雪打量着她,不由笑了:“你是真来接名片的啊?”
“嗯?”夏鸢蝶不解。
罗晓雪示意了下自己挎着的包:“我可是把家底都掏出来了,就为了不短人一截,你看看你这自然得体就跟顺便路过似的,我这显得多野猪鼻子插葱——装蒜啊我?”
夏鸢蝶失笑,拉着她往里走:“别问,问就是没有家底。”
“啧啧,我可听说了啊,有位公司估值百亿的大牛创始人,上班开十万不到的桑塔纳,都快在北城圈里传成梗了——怎么着,你们小情侣的小情''''趣啊?”
“啊?什么,我好像突然听不到了。”
夏鸢蝶装聋作哑,笑着将话题岔过去。
两人乘电梯上楼,绕了好几处,才终于到了那间小宴会厅的入口。
离门一截。
罗晓雪笑容忽地停顿了下:“她怎么来了?”
“嗯?”夏鸢蝶漫不经心抬眸。
“…要出事啊夏夏,”罗晓雪侧过脸,趁近压低了声,“门口那个,丁总前女友啊。”
夏鸢蝶配合地沉默两秒:“所以?”
“…你不会忘了吧?”
夏鸢蝶迟疑:“我应该记得什么吗?”
“她和丁问总可不是和平分手,而你,之前跟丁总又恰巧传过那么一段时间的绯闻?”
死去的回忆苏醒。
夏鸢蝶:“。”
罗晓雪望着她的眼神里表露同情,“单是据我所知,她就不止在背后提过你一次两次了。”
不等夏鸢蝶再说什么。
那边交谈的两人忽然停下,朝这里转来。
而和那个陌生女士站在一起的,好巧不巧,正是二组组长,姜杉。
空气寂静数秒。
姜杉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噢,这不是夏小姐吗?”
“……”
与此同时。
同一栋楼里,酒店中层的大宴会厅内,正开着一场北城某主办方举办的大型“企业家商务会谈”。
游烈懒散晃着的酒杯忽地一停。
他侧过身:“你刚说什么?”
身旁那人笑道:“我说遇上了天传公司的关总,楼下有一场他们翻译圈的中型聚会,他下去找什么人打招呼去了?”
游烈眼神微晃。
“游总莫非也对翻译圈感兴趣?”
“圈子,兴趣不大。”
游烈停顿了下,薄唇无意识就轻勾起:“但我未婚妻,恰好在圈子里。”
“——??”
别怂啊
, 初以柳。
小宴会厅外,狭路相逢,避无可避,夏就走, 只好装不认。
算上一来一回的自我介绍, 话都没说到三句, 给夏鸢蝶从头发到脚。
可能还不止一遍。
敷衍的唇角。
“快开场了吧?”还是罗晓雪及时打破尴尬, “我们快进去吧,别在门口站着了,免得耽误其他人嘛。”
“好啊。里面见哦。”
初以柳摆摆手指,一个似笑似刀的眼尾扫过夏鸢蝶, 转身进去了。
等那两人一走。
罗晓雪的笑容一秒都没撑住,就垮了下来。
“嚯, 她当她是大公主吗?一副母仪天下的做作样, ”罗晓雪嫌弃,“姜组长就好像公主身边的大太监啊。”
夏鸢蝶不在意地笑了下, 和罗晓雪一同进门:“她也没说什么。”
“她哪还用说什么啊我的夏组长, ”罗晓雪叹气, “早知如此,我昨天下班后就该带你去商业街捯饬上一身行头, 也不会被她那一套香奶奶搭蛇头包给压过去了,看她刚刚得意的眼神,真觉得自己高你一等了吗?”
“职业交流,又不是奢侈单品交流。”
罗晓雪惊讶扭头:“被你职业碾压了两三年,我可终于在你身上找到看见年轻晚辈的感觉了。”
“?”夏鸢蝶歪过头。
罗晓雪:“但凡是跟聚会酒会餐会搭边的,哪有几个不以显摆为目的的?没有得炫耀,那就是装也得装出来嘛。”
“是吗。”
夏鸢蝶温吞地眨了眨眼:“我以为我今天是来接名片接到手软的呢?”
罗晓雪一噎, 气笑了:“行行行,反正夏美人跟我们这些俗人是没法比的。”
“……”
夏鸢蝶没再继续和对方玩笑,场中已经遇上了眼熟的同行。
两三寒暄间,方才的插曲就被她抛到脑后了。
正式就餐是在两道并排的长餐桌前落座。
就座次怎么安排的问题,一行人又辈分资历出身咖位地数了一遍,互相推辞个八百回,才终于艰难坐下。
每桌都有那么一位领酒的“前辈”,坐在主位,负责开场以及和隔壁桌相应和。
夏鸢蝶年纪在到场的里面是最小的,毕竟也少有她这种从大一就开始接一些基础笔译的,按道理她该敬陪末座,然而聚会里几位类似关总这样的行业大佬力捧,愣是给她拽到了左桌靠前的位置上。
罗晓雪也“沾光”,坐在了她旁边。
比较不幸的是,那位初以柳小姐同样也在这桌。
且她在夏鸢蝶下首偏两个位置的地方,几乎是两边一落座,夏鸢蝶就从那边收到了不太友善的目光。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同样察觉的罗晓雪凑头过来。
夏鸢蝶垂着眸,轻叹:“不至于吧。”
“你都比人家公主坐得高了,显然很至于,”罗晓雪同情地说,“节哀。”
“……”
事实证明,罗晓雪混迹行内这么些年,至少看人方面是不差的。
席间,聊到翻译行业的客户发展问题,不知道哪一位将话题cue到了时下的商业航天上。
“民营企业的航天科技这块,可是这两年科技行当的热点。虽然目前还主要集中在卫星通信和导航上,但国内市场空缺大,能实现利益可视化的商业航天企业不多,长久来说,绝对是未来可期啊。”
“商业航天是很国际化的行业,可惜国内的独角兽航天科技公司基本有了自己的翻译部门,或者长期合作的翻译公司。”
“哈哈,也是,这方面天传还是老大,稳占鳌头啊。是吧关总?”
“哎,友商里不缺新起之秀,我们就是占着入行早,再加公司里的译员老师们也都能力优秀,忝居首位……”
关启放是老油条了,又是天传的副总,褒赞加身,他自然不会愣头青似的自贬推辞,于是一面谦虚捧着同行,一面也抬了公司下属的团队。
夏鸢蝶正侧耳听罗晓雪感慨这位关总话术老道,冷不丁的,忽然就听见话头抛到了她自己身上——
“说起航天领域的翻译,上回Helena科技主办的那场国际研讨会,反响很好啊,我可听好些人跟我夸过小夏老师。”
“…?”
整张长桌大半的目光,几秒内就兜到了夏鸢蝶身上。
这猝不及防的“关怀”最叫人心慌。
好在夏鸢蝶也算应对惯了突发事件的,一点怔忪很快抹下,她温婉地笑:“关总抬举了,我跟在座哪一位比起来也是后辈,还有很多需要向诸位学习的。”
“你们听,我最喜欢小夏老师这点,”关启放不吝夸赞,“这几年的新进译员里,像小夏老师这样年纪轻轻就能力卓越,还不恃才傲物的,那可不多了。”
关启放侧朝另一边,胳膊肘倚到桌前,像随口提起:“说起来小夏不是要从东石离职了吗?前两天我跟你谈的工作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
整张桌上各人间的声音好像忽然就压低下去一截。
夏鸢蝶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错觉。
她有点怔。
也确实是没想到,关启放竟然会在这个场合的长桌旁,当着翻译圈这么些同行的面,直接给她架到火架上。
求贤若渴到逼上梁山的程度,这是当代“宋江”吧。
夏鸢蝶用不失礼貌的沉默对视着关启放。
关启放笑眯眯的,一副全然无心的样子。
“这个斗不过。”
罗晓雪微微倾身,从牙缝间往外挤字音:“先认个软,到时候再谈,你真不想他也不能把你绑去吧。”
“……”
道理夏鸢蝶也懂。
除非她希望自己以后的职业道路上充满了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绊子,不然,关启放这种业内高话语权的公司的高管,再不喜欢,她也只能疏远,但不能得罪。
于是轻慢呼吸,忍下情绪,夏鸢蝶保持温吞的笑,刚要开口——
“哎呀,不愧是关总,用人都比小公司大胆许多哝。”
一个娇笑的声音,忽然赶在夏鸢蝶开口前,插了话进来。
顿时有看好戏的目光兴起,朝声音来处望去。
夏鸢蝶随之回眸。
并不意外,是初以柳。
关启放笑容不明显地放沉了些:“小初总有何见解啊?”
“哪里谈得上什么见解呀,只是听说,夏小姐最近有些小麻烦呢?”初以柳一副关怀备至的眼神语气,殷切望着夏鸢蝶,“好像就是和Helena科技上次的研讨会有关系,是吧夏小姐?”
夏鸢蝶眼神微动:“一点小误会,劳初总费心了。”
“哎呦,客户资料,这可谈不上小事情的。”
初以柳涂得鲜红蔻色的指甲搭在一起,托着脸蛋,一副娇滴滴又出言无意的模样:“像Helena这种大企业,我们小公司可是招惹不起的——虽然我对夏小姐也早就久仰大名,但在这事尘埃落定前,还是不太敢贸然邀请呢。”
“……”
席间一寂。
火药味陡然浓了起来。
其余角落的聊天议论这会都停下了,有人是看热闹,也有人是确实关切这件事,目光在夏鸢蝶与初以柳间来回。
罗晓雪咬牙,细声:“她好毒啊,这是打算在业内砸你招牌、不给你留活路?”
夏鸢蝶没动声色。
因为她现在有些烦,需要压一压情绪。
没想到即便离开了东石,暂时脱身了利益相竞的环境,却还是总有些招人烦的晦气东西要自己黏上来。
停了三秒。
夏鸢蝶安静抬眸:“初总这样说,就有些陷天传于不义了吧。”
“?”
初以柳脸色一凝,随即笑了:“我可没有提天传,是你——”
“这业内的谣传,说的是我将客户资料漏给了天传——初总莫非只听了半句?”
夏鸢蝶清声,漠然盖过了她的声音,“哦,还是只有主语、没有宾语的半句,也不知道初总早年这译员证书,是如何拿下来的?”
初以柳笑容凝住,很快她就眨眨眼,放下手:“夏小姐别生气啊。你也别误会,我没有恶意的。只是听说了这件事,你知道的嘛,我们翻译公司都是靠客户和口碑吃饭,看重了些,也无可厚非,对吧?”
“……”
夏鸢蝶冷淡垂睨她。
恰在这时,关启放充当好人,笑眯眯地把话接回来:“小初总刚刚那话说得是偏颇了,我可以作证哈,那些谣传,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早一两年那会儿,我是请小夏吃过饭,但人家小夏老师拒绝了嘛,爱才心切,诸位见谅,见谅哈。”
关启放说着,一抬酒杯,就要提酒:“来,我们——”
“哎?”
初以柳再次出声。
这次连关启放眼神都有些沉了:“小初总,还有话要讲?”
“抱歉哦关总,我也是为你们的坦诚合作好嘛,”初以柳眼神闪烁着,带点歹毒却又假作无辜地看向夏鸢蝶,“可我怎么听说,Helena科技内部,有追究这件事的打算呢?”
“——”
席间一默,随即低声哗然。
之前的一切善意和邀请,全都建立在众人默认Helena科技不可能因为这么一点完全谈不上机密材料的小事向译员团队追究。
但如果Helena科技真有此意,那夏鸢蝶作为负责人,无疑是个烫手山芋。
谁家公司接过去,法务部都可能要劳心劳力。
不用关启放说话,已经有另一个席前刚给夏鸢蝶递过名片的工作室负责人出声:“初总,话可不能乱说。”
“是啊初总,您这消息来源,有依据吗?”
“一点非机密资料,他们不是下半年重心都在热试车和融资上吗,能有闲心计较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
众人议论间。
初以柳勾起点胜利又阴冷的笑,朝对面的夏鸢蝶望去。
罗晓雪已经气得捏着杯子的手都带点抖了。
当事人看着却还好,似乎没什么情绪,只坐在那儿,淡淡垂着眼睫,于是连眼神都看不分明。
——肯定是硬撑。
初以柳心底冷笑,面上不露,仍是无辜作态:“怎么?夏小姐竟然还没有听说吗?那你可要提前做好准备哝,这种大企业的法务部,那可不是好对付的。”
像只苍蝇嗡嗡嗡个没完。
夏鸢蝶蓦地抬眸,手里酒杯一搁。
“啪。”
一声玻璃杯与桌面撞出的轻响,砸得桌上一寂。
众人纷纷咽声望来。
“我确实是没有听说过。”
夏鸢蝶冷淡望着初以柳,也懒得给什么面子,她抱臂靠进椅内:“之前合作,驻Helena科技公司总部待了段时间,材料部我还算相熟,连他们也不曾听说过的‘内部消息’,不知道初总是哪里听来的?”
初以柳眼神闪闪:“这个嘛,夏小姐可能不习惯,但我口风是比较严的……”
一声轻哂,夏鸢蝶偏过脸。
大约是那点嘲讽溢于言表。
初以柳脸色微变。
夏鸢蝶也已经转回来,细长手指淡淡一摊,她半是玩笑半是眼神淡漠的戏谑:“是,我同在座各位都见识过了——来路不明的小道消息,传得像公开新闻,您的口风,确实是严。”
“——!”
初以柳脸色变得厉害,俨然是要动火的节奏。
好在席间很快有人回过神,两头安抚,又是打趣又是和缓地将话题带了开去,场面这才平和下来。
只是之后再有自由时间,过来找夏鸢蝶攀谈和试探的人,明显都少了许多。
罗晓雪气得不行:“我要是你,估计都忍不住点破她和丁问那点破事了,她不就是因为这点子私事故意针对你?”
“点破对我有什么好处么。”夏鸢蝶淡淡抿着果味酒,漫不经心玩笑,“我可不想这资料泄露一波未平,那边和旧东家的绯闻一波又起。”
“那怎么办?初以柳还真是歹毒,这是故意放烟雾弹,趁机往你身上抹黑——这时下,谁不知道Helena科技什么背景,谁想得罪他们啊?”
“没事,双向选择。”
夏鸢蝶竖起细白微粉的指尖,似笑非笑地抵在唇前,轻声若絮:“刚好帮我排除掉一些没有脑子的傻东家,这可是扫雷呢。”
“……”
像是被美色晃了下眼。
罗晓雪沉默,回神,好气又好笑:“行,就你会抓点。”
她一顿,没忍住:“要我说,你这姿色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干脆留家里陪男朋友,这不比上班舒心?”
“那怎么行。”夏鸢蝶想都没想,“万一他创业破产,说不定还要我养他呢。”
罗晓雪噎住,半晌才气笑了:“游总知道你还有这么伟大的空想吗?”
“怎么空想了。”
“我的夏组长,你有没有细致了解过你男朋友什么背景出身?”罗晓雪慨叹,“他就算败家半辈子,也不存在需要你养他的程度吧?相比起来,我看倒是所有人都不理解这太子爷怎么会需要亲自跑出来辛辛苦苦搞创业,还玩这么狠——放着自己背后两大座金山银山不管,跟我们普通人抢一碗天道酬勤的饭吃?”
“……”
闲聊间,夏鸢蝶时不时应付下那些过来与她攀谈,或是试探Helena科技资料事件的行友,连最难应付的关启放都露面了。
夏鸢蝶一顿午餐吃得头昏,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才总算熬到了聚会结束。
起身前夏鸢蝶看了眼腕表。
下午三点多了。
一群靠嘴吃饭的人……是真能唠啊。
夏鸢蝶心叹了声,随罗晓雪起身,跟着松散的翻译聚会里的同行们,一同往宴会厅外走去。
走着走着,初以柳就走到她们旁边了。
偏还跟了更碍眼的姜杉。
“夏小姐真是好口才,”私下没了观众,初以柳更不掩饰刻薄与敌意了,“你们丁问总,就是看上你这一点了?”
夏鸢蝶不想搭理这个疯女人,但前后都有同行朋友,也没地可去。
她淡然扫过对方,又凉飕飕瞥了姜杉一眼:“初总不知听了什么谗言。我和丁问总,除了上下级外,不可能有别的关系。”
初以柳显然不信,边走边冷嘲瞥来:“事到临头,夏小姐倒是挺会替自己挽尊的。弄砸了Helena的事情,丁问自然不会再和你有什么瓜葛——现在是人财两失,还得罪了Helena科技,我都替你可惜哟。”
“……”
这句没压住声量。
前后左右,隐约有视线投了过来。
夏鸢蝶属实是被气笑的:“丁问总要是知道您都分手多少年了,还对他这么念念不忘的,一定很感动。”
“我什么时候——”初以柳恼声。
“别急,我还没说完,”夏鸢蝶打断,“但您看上的,不代表所有人都看得上。也别总幻想着有什么人要跟您抢——这世上男人那么多,何必呢。”
初以柳快被夏鸢蝶气懵了,僵得停下步子恼火瞪向夏鸢蝶。
夏鸢蝶自然不会在意。
她继续和罗晓雪往外走,余光瞥见罗晓雪朝她竖起拇指,夏鸢蝶淡淡笑了下,一步就要踏过宴会厅门。
“——咦,这不是……”
走在最前面的几人已经出了宴会厅,这会儿却忽然都停下了。
隐约奇怪的低声传回来。
“没认错吧?”
“这张脸,怎么可能认得错?”
“是他,最近着财经版和科技版的新闻上三天两头见着。”
“他怎么会在这儿?”
“这也太巧了,刚刚不还说着……”
夏鸢蝶和罗晓雪是第二波出来的,第一波都没走呢,全停会厅门口了,这第二波再跟出来,几乎要给门口堵上。
夏鸢蝶只能往前挪,然后越过一道人影,她略勾眸,不经意就瞥见了不远处的修挺身影。
游烈就站在他们宴厅通往电梯间,必经之路的拐角。
那人今天依旧是一身英式西服,笔挺修长,这类衣服最苛身材——然而到了游烈身上,却只衬着那人宽肩窄腰,腿长得白杨树似的直挺漂亮,像从哪个T台上直接拉过来的男模。
游烈似乎在和什么人通电话,蓝牙耳机隐约在他耳侧露出一点黑钨。
他侧颜有些冷,轮廓好看又凌厉分明,眉眼清隽,但掩不住那点疏离难近,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子冷淡拒人的气场。
但也是他在公众场合众人见惯了的模样。
没人意外。
直到那人余光似乎察觉什么,微微侧身。
望进众人中间,他漆黑漠然的眼眸里,忽地掀起了澜。
跟着,就像是春水融雪,眼底凉冰化作溪流淙淙,浇开了一树桃花潋滟。
游烈眼尾垂下,人人都能看得出他情绪之变。
而那双长腿也朝他们迈来。
“……我这边有事,待会回车上再聊。”
走近的低沉好听的声线,微微震荡着走廊外哑然死寂的空气。
游烈抬手点了下蓝牙耳机,也停在众人前。
最前面的人面色激动:“您好,您好,游总,我是冬合翻译公司的——”
“你好,抱歉。”
游烈略微抬起利落的西装薄袖:“借过一下。”
“噢,噢好。”那人讪讪往旁边退开。
夏鸢蝶早在第一秒就想往后退了,然而,小宴会厅里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全都堵在后面了,想退都无处可去。
罗晓雪更是在这个关键时候撑住了她。
“别怂啊蝶姐。”
夏鸢蝶:“…………”
绝望的狐狸只能努力不抬手遮眼睛地,坚持到游烈穿过前面的几人,走到她身前。
“就在楼下聚会,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游烈低声问。
在身旁众人震惊的眼神间。
夏鸢蝶努力绷着:“游总,客气了,我不知道您下午在这里有会。”
“不是下午,是上午的会,”游烈抬了下腕表,“我也就在外面等了你一个多小时吧。”
“???”
“…………”
夏鸢蝶感觉得到。
现在围绕着她的情绪已经不是震惊,是惊骇了。
狐狸终于是维系不住她温吞柔软的外皮,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撩起,忍着恼睖向游烈。
[你要搞死我吗。]
“这怎么好意思呢,游总。”语气里忍着磨牙,夏鸢蝶半拖半拽地虚推着游烈,试图先离开这个是非地,“是有什么资料附件没有翻译是吧,来,我跟您……”
望着小狐狸一边拽着他走,一边快要露出小虎牙威胁他的模样,游烈眼底笑意更深:“吃饱了吗?”
夏鸢蝶叫他噎了下。
游烈反手,轻扣住她的手腕,很轻易就把她的力拉了过去。
两人也在还懵着的众人前方停下。
“我在外面听着,气饱了倒是问题不大。”游烈声音不轻不重,但足够叫这安静走廊的每一个角落荡过了。
“……”
翻译厅里出来的众人神情一时精彩纷呈。
低议声渐起,压不下的诡异视线,纷纷朝中间某个不知道是惊得还是气得或者吓得白了脸的女人身上落去。
而他们前方。
夏鸢蝶听完游烈的话,不由顿了下,有些意外。
她藏在他身前压低声:“你真等了一个多小时?”
“不是,”游烈俯低了身,在夏鸢蝶刚要松口气的神色旁,他低笑了声,“我的会十二点多就结束了,小狐狸。”
“!?”
夏鸢蝶记得清楚这会儿都三点多了。
回过神,她微恼抬眸:“你疯啦?这几个小时都够你回家补一觉了。”
“午后有个电话会议。等你,顺便在外面开了。”
“那你就不能给我发个信息么,我可以提前出来啊。”狐狸轻声睖他。
游烈情不自禁抬手,勾了下小狐狸下颌,他想做点什么,但顾忌着在外面,身后又有那么多杂声议论的人盯着,游烈还是忍下了,只喉结轻滚。
“怕打扰你。”
夏鸢蝶一哽。
“没关系,”游烈低声,“能在某个地方等你,而且确知能等到你,单这样想就会让我每一秒的心情都很好。”
“……”
夏鸢蝶忍下赧然和恼,拉起他手腕想要走人。
还是后面罗晓雪想起来:“哎夏夏,你的包,还在我这儿。”
“啊,对。”
夏鸢蝶慌忙松开游烈,小跑过去,一边尴尬地,和那些目光震撼地望她的人对视点头,一边恨不得钻进地缝。
从罗晓雪带笑的眼前接过包,夏鸢蝶朝她示意了下:“一起走吧。”
罗晓雪惊讶:“那多不好?太叨扰了!”
“求求你了,”红透脸颊的狐狸拽她往外,这会儿也顾不得掩声了,“…快救救我吧。”
罗晓雪快笑出声来。
但可惜,还是有人没放过夏鸢蝶。
“夏老师,”关启放忍着惊异,从人群后面出来,到前方,他和游烈打了招呼,“游总,您今天也过来了?”
游烈瞥过,颔首:“关总。”
“夏老师这也半句都没提啊,”关启放眼神在两人间一转,“原来,夏老师现在是在和游总……”
夏鸢蝶微微停滞。
关启放身后,那些八卦难抑的目光更是像密不透风的网罩了下来。
现在承认会对游烈很不好,夏鸢蝶知道。
但夏鸢蝶更知道,她早就答应过游烈了。
这一次她会尽她所能站在他身旁。
夏鸢蝶心一横,就要张口:“我……”
“关总误会了。”
冷淡声线截住了夏鸢蝶的话。
她一怔,回眸看向身后的游烈。
在关启放惊讶,而后面众人不知道多少松了口气的时候——
游烈淡然续上:“事实上,是我正在追夏老师。”
“她拒绝了我,大概,”游烈垂眸望她,碎发下漆眸挑笑,“三四次了吧?”
夏鸢蝶:“…………”
夏鸢蝶:“?”
其余人:“????”
游烈像是未曾看见那些带着震撼落来的视线。
他甚至转回头,朝同样惊住了的关启放淡然开口:“关总也和夏老师相熟?”
关启放还没回过神:“我,和小夏是……”
“方便的话,下回两位见面,能麻烦关总多替我向夏老师美言几句吗?”
“——”
关启放和其他人什么反应,夏鸢蝶已经顾不得看了。她朝罗晓雪匆匆道了声不能一起离场的歉,就拖着某个“疯子”火速逃离现场。
游烈淡然勾笑,任夏鸢蝶拖着他落荒而逃。
乘着电梯,两人一路下到酒店的地下停车场。
终于捱到前后无人。
夏鸢蝶松了口气,停下,不知该恼还是该赧地睖着游烈:“游烈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这就算敢说了?”
游烈似笑非笑地踏近一步,弄得正机敏观察四周的小狐狸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然后就贴到了墙根上。
停车场这一角灯光昏昧,游烈漆眸晦下。
狐狸一秒警觉,拔腿想跑。
晚了。
被拦腰抱了回去,很自然地,游烈就屈膝把人抵在了背光的承重柱后。
“夏老师。”
那人俯在她耳边,声线低得蛊人,“同意我的追求了吗?”
小狐狸抬手拦在身前,仅余的最后一点空间正被游烈一分分压尽,反抗不成就放弃反抗,她仰脸:“如果我没同意,那前几天晚上在你家做的事,算什么?”
游烈低声笑了。
“可以算是,我这个‘职业男公关’,对某位小富婆苦心孤诣的服务?”
“…………”
夏鸢蝶:“?”
融资困
, 落叶凋零,天也渐渐冷了下来。
夏鸢叶,在翻译圈里传得无声而隐晦,其他行当也隐隐透了风。
夏鸢蝶原本最担心的, 影。唯一做了反应的大概是东石翻译公司, 她的离职申请再没耽搁, 两位公司高层的签名, 快件寄到了夏鸢蝶家。
Helena科技研讨会项目的奖金提成都迅速入账,随之附赠的,还有一通来自钱总的“慰问电话”。
言辞之恳切,情态之真诚, 若非夏鸢蝶和钱总早就有几年的共事经历,若非不久前会议室里的咄咄逼人还历历在目, 那说不定夏鸢蝶都要被他对离职员工的感怀之情给打动了。
不过夏鸢蝶的人生信条第三则:
做人留一线, 日后好相见。
于是权当没有经历过之前的不愉快,夏鸢蝶顺应对方真诚恳切的道歉态度, 将这桩雇佣关系以友好和平的假象收场。
那些争相抛来的橄榄枝, 已经带上了太多不属于她个人的色彩。
恰好夏鸢蝶也厌烦了职场倾轧, 短时间内不想回去劳心劳力,就干脆, 暂时做个自由译员。
这样即便以后想开自己的翻译工作室,至少有些底子可以折腾。
夏鸢蝶在圈里口碑成绩皆算是有目共睹,几年积攒,也不需要担心人脉渠道问题,如今没了公司抽成,刚好还能给她更多余力好好过些生活。
——
生活。
这个词大概是七年前那件事后,唯一从她生命里缺席的东西了。
游烈那边, 倒是忙得一日胜过一日。
“逢鹊”一号的一、二、三级动力系统的热试车都定在年底前,在顺利推进的基础上,仍是每隔一个月就要来一次。
夏鸢蝶以自由口译员的身份陪同旁观过二级动力系统的热试车现场,也是那天她才知道,每次点火试车,竟然有几千个参数需要记录,那刺目到无法直视的燃烧,在夏鸢蝶眼里更是与烧钱无异。
……不。
按照火箭研发里动辄七八位数的款项,烧钱太慢了,得是烧支票才行。
然而发动机作为火箭的“心脏”,是整个箭体最为重要的核心部分,更是直接决定发射能够成功的最关键因素。
点火试车耗费再多,却是校验方案可行性与工艺必不可少的一环——
总好过造价大几千万乃至上亿的火箭在天上炸成个最奢靡的烟花。
而在这样可怖的研发费用下,Helena科技在Pre-C轮融资所得的资金日益见减。
“按照目前的研究经费支出和预期计算……”
Helena科技高层会议室内,公司首席财务官倪和裕难得面色沉肃。
“最多坚持过三级发动机试车后半个月。单靠目前的融资所余,很难保证明年年初的二次发射顺利进行。”
他说完,转向首位:“游总,我认为,Pre-C+轮融资需要尽快推进了。”
游烈没有说话,看向另一侧的郭齐涛。
郭齐涛沉默片刻:“我赞同倪总的想法。但目前客观条件上,国内的金融环境稍显严峻,下半年各个领域的资金流入都谨慎了许多,而主观方面,我们距离上次融资不足一年,这期间除了新增的发明专利和实用型专利外,尚无相较于Pre-C轮融资前的实质性进展。”
倪和裕随之点头:“我这边接触过一些资方和投行,除却已经在前几轮投资入场的资方外,国内资本市场,尤其是一些能够领投的大资方,目前似乎还是持观望态度。”
大约是觉得气氛太严肃,倪和裕又笑了笑:“小一些的资方嘛,对我们感兴趣、想趁C轮股价还可控来分一杯羹的,确实不在少数。只是这一轮融资预期总额至少过亿,这些小资方可不够拔出领投的头马来。”
游烈点了点头,神情平静:“郭总说的主观问题,依我看并不存在。”
郭齐涛一顿,尴尬转去:“这也不能……”
“发明专利和实用型专利,尤其在火箭研发这种不能一蹴而就的领域,本身就是研发进展、一步一个脚印的最佳证明,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
游烈语气听不出情绪,驳过这条,又转启新的话题。
“至于,即便他们一定要看一个实物,一级和二级动力系统热试车已经完成,三级也试车在即。前者无论是性能参数还是平稳运行的试车时间,均有纪录突破、稳中求精的表现;去年发射失败的成因方面的调整和改善,我们已经做了最为直观的突破,这不算实质进展,那什么算?”
郭齐涛哑口,跟倪和裕对视了眼。
游烈放下钢笔,侧颜淡漠地靠进椅里:“虽然我只做技术性和战略性的决策,但也不代表我对市场把握为零——从上回国际研讨会,到前两次试车,受邀到场的资方积极态度我是能感受到的。”
话声落后,他终于起眸望向两人:“卡在三级试车前,这么短时间内态度的突然变化,不可能没有别的原因。”
“……”
沉默的会议室内。
在老郭和老倪互相眼神交流十几秒后,终于还是倪和裕轻咳了声,开口。
“之前有不少投行朋友,和我联系过,有过一些单方面的信息暗示,”倪和裕十分谨慎地措辞,“当然,毕竟只是一家之言,游总只要做个参考。”
游烈没说话,屈起的指骨在长桌上轻轻一叩。
表示认同。
倪和裕斟酌着语气开口:“国内资本市场,目前最占鳌头的,仍旧是仁科资本为首的金融集团。一部分消息说,目前仁科方面,对我们表示,持观望态度。”
“仁科……”
游烈停了几秒,低头轻缓地嗤了声笑:“我怎么不知道,现在国内投资领域,已经是他们何家的一言堂了吗?”
老郭在倪和裕的眼神敦促下,缓慢竖起五根手指。
游烈偏过脸,漆眸冷挑:“?”
“目前对国内资本的影响里,何家的态度,最多能占五成,”郭齐涛小心翼翼,“还有另外五成的态度,不姓何。”
游烈没说话,眼神微晦。
他碎发垂低了些,像是无意识地,拿舌尖顶了下腮颚。
一点薄淡的戾意拓过他懒散垂低的睫羽。
郭齐涛的话声也应势,娓娓道出:“——跟您,同姓。”
“……”
会议室里沉寂无声。
今天的会议算是真正的核心高层会,连公司十几位部门总都没有参与,只有真正决策权的三人坐在这一个会议房间里。
大概是太空荡了。
这还没入冬呢,郭齐涛都觉着背后那小凉风,刮得飕飕的。
他默不作声地抬头,和对象的老倪对视了眼。
他俩都是开会前就商议过的,此刻的措辞也都尽可能温和了,事实上外面,尤其金融风投圈里,传得比这会议室中露骨得多——
人人都说成也家境,败也家境,如今Helena科技的融资关键,恰恰捏在这位创始人的亲生父亲和未来老丈人手里。
若庚家不发话,那昔日游烈背后的靠山,现在就手拉另一座未来靠山,变成了压在这位创始人肩上、也挡在Helena科技坦途前的两座大山。
郭齐涛加入这团队比倪和裕还早,因此他也算是最为游烈叫屈的一个——
他比外面那些不明真相只知嚼舌的人都清楚得多,游烈在Helena科技团队创业之初,就从未拿过游怀瑾哪怕一分的投资,初创资金都是他本科毕业后母亲留给他的家族信托基金。
明明只是座空占虚名的靠山,如今变成了面前的拦路虎,还联手外家做出一副逼人就范的态势。
别说游烈了,郭齐涛年过不惑,还是旁观都觉着窝火。
这位游董事长多少有些欺人太甚了。
“……没有其他原因要补充了?”
游烈从椅里支起身。
他交相叠扣的十指松开,懒散地垂了下来,左手拇指微微勾扣,轻擦过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
停了两秒,那人长腿一撑,就从椅里站起。
“既然这样,会就开到这儿。下午我不在公司,有事发信息。”
游烈显然只是通知一声,话说完的时候,那人已经快到会议室门口了。
老郭回过神,上身一抬:“啊?不留公司,那你下午去哪儿啊?”
拉开门的修长指骨扣紧门把,游烈轻缓拉开,侧身出去时留下了一声冷淡的轻嗤。
“有人逼我见一面。那就见。”
“……”
会议室门合上。
郭齐涛坐靠回来:“哎你说,他说的是同姓那个呢,还是姓何的那家呢?”
“何家?”倪和裕半是玩笑,“去何家,那就只能是创始人‘卖身’了。”
“哎诶,瞎说什么呢,我们可是正规企业。”老郭假装严肃,摆手,随即自己也笑出声来,“何家也是能数上多少年的‘老钱’了,到这一代弄得这么难看,圈里明面上不敢,暗地里偷偷笑话他们的可不少,何必呢?”
倪和裕靠在椅子里想了想:“你换位思考一下。”
“嗯?”
“假使你是何得霈,子女无望,膝下就何绮月这么一个担不起继承人责任的亲生女儿,需要找一位最得力的乘龙快婿,最好老少相携,齐头并进。”
倪和裕不紧不慢地说完,停顿,笑眯眯抬头:“你尽可放眼国内,这乌泱泱的一群二代里,你选谁?”
“嘶……”
郭齐涛很是配合,自己都憋不住乐:“这要是没他,那其他人,我也不是不能凑合。”
“现在不但有,对方家里也有意愿,他公司的关键融资轮还有半数胜算掐在你手里呢。”倪和裕含笑问。
郭齐涛:“那这,确实,也就不能怪人家下黑手了。”
倪和裕笑而不语。
“不过你这一说,我都觉着他得留给我闺女啊,谁知道再过十几年,我闺女那一辈里还有没有他这样的?”郭齐涛十分遗憾,“不得不说,游董这人手段狠得很不怎么样,但子孙福分上,真是叫人艳羡。”
趁着游烈听不到,倪和裕也难得点了头:“是。”
两人对视了眼,不约而同地缺大德地笑了。
“生子当如孙仲谋。”
“哈哈哈哈……”
-
游烈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两位“缺德”的合伙人降到儿子辈了。
狐狸这周接了一场会议同传,这会儿在距离北城上千公里外的一座城市出差。
想得很,摸不到。走在空荡荡的大平层里,游烈一边擦着湿漉漉的碎发,一边漠然又懒怠地垂着眼。
好不容易他这边有半天空闲,却见不着狐狸。
仿佛谈了场异地恋。
游烈低叹,靠坐进沙发里,捞起被带进浴室也寂静无声的手机,点开来看了眼。
不出所料。
狐狸没回消息。
那就是还深陷工作里。
游烈向后靠仰,陷入纯黑真皮沙发,乌黑碎发从冷白的额前垂下来,带下一两颗晶莹欲坠的水滴。拉伸得越发修长的脖颈上,那颗喉结也因为他后仰的动作格外明显地凸起。
大概是因为刚洗完澡,透起点淡而性感的红,而没入领口的地方,藏着半枚快要褪尽痕迹的牙印。
游烈阖着眼,手腕勾抬,泛着凉意的指骨在那点印痕上轻按抵住。
想狐狸。
想抱狐狸。
身体里某种欲''''望慵懒苏醒。
游烈喉结上下滚动了下,还未从情绪中自拔,另一只手里的手机忽然就响动起来。
“——”
碎发下漆黑的睫羽倏然掀起。
游烈惊喜地直回身,同时抬起手机——
助理。
游烈:“……”
几秒后,电话接通。
行政助理听见自家老板在手机对面开口,声线沉郁冷戾,像是一秒钟前刚被全世界欠了一个亿。
“人在哪儿。”
助理被冻了几秒,才回神,小心翼翼:“西城区,在集团名下的一座会员制高尔夫球场。”
“备车,我二十分钟后下楼。”
“是,游总。”
“……”
游烈很了解游怀瑾。
像那样的人,是不会闲着无聊去高尔夫球场的,但凡在那边,一定是有什么合作生意。
且多半是机密,不方便叫外人听见或者拍到。
——半私人性质的会员制高尔夫球场最合适,非准勿入,岭地广袤,半点遮掩都没有,藏不下人,也藏不下摄像机。
唯一的bug,是拦不下某位持有集团相当一部分股份、且被公众认定是下一代集团掌舵人的董事长独子。
事实证明,游烈确实猜对了。
他只是没想到,游怀瑾的客人,刚巧就是老郭说的另外五成——
何绮月的父亲,何得霈。
“不问自来,还让你何伯伯撞见了,像什么话。”
早得了通报,游怀瑾对于游烈的出现半点意外没有。
高尔夫球场上撑着遮阳棚,游怀瑾和何得霈一身休闲运动服,坐在遮阳棚里,俨然像两个慈祥和乐的普通中年男人。
不过何得霈年纪长了游怀瑾一轮还多,白发尚能染黑,皱纹却是遮不住的,对比起游怀瑾已然显出几分老态。
“不碍事,年轻人,有股子冲劲那是最好不过了。”何得霈温和地笑望着游烈。
游怀瑾叹声:“教子无方,见笑了。”
“哈哈,老弟你这话就太气人了。这偌大北城,谁不羡慕你的儿子那是同辈里拔尖到独一份的?”
“聪明是有些,性子欠着磨炼……”
换到七八年前,游烈年轻气盛,那会儿若是听见游怀瑾一句“教子无方”,绝对会反讽回去。
但这几年磨练下来,自己的事上,他早懒得费一时口舌了。
于是游烈就像是未曾入耳,也不应声,他从高尔夫球车的停处,径直走到遮阳棚下。
“何董。”游烈声线冷漠地敷衍过一句,算是他对何得霈在教养之内的最优待遇。
仁科资本是否参与融资,他并不在意。
但对方为了一点个人私事,利用自家在金融业内的影响力联结数家资方,阻碍Helena科技的Pre-C+轮投资——游烈又不是圣人,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游烈将棚下的侍应生拉开的软椅随手提起,往身后一搁,呈对峙之势,坐在了游怀瑾的斜侧方。
游烈坐下,这才看向游怀瑾:“…游董,下午好啊。”
声线更冷淡上几分。
“……”
游怀瑾嘴角笑意淡了淡。
他从何得霈那边转过脸来,像是不太在意地开口:“看来,你今天是以Helena科技创始人或者执行官的身份,过来跟我谈公事的?”
游烈没有说话。
“如果是这样,那只能抱歉了,”游怀瑾放下茶杯,望回去,“我这儿从不欢迎不速之客。你可以联系集团董秘,按我时间行程,等安排上了再来。”
游烈仍是不愠,眉眼间情绪都懒怠下来。
他指骨抵着扶手一垂。
“游董不用和我卖这些关子,我来这儿,只是因为你有话要说,而我又不想把你和你的董秘助理们从黑名单里拉出来。”
“……”
随游烈话声,他指骨懒散敲叩在软椅扶手上。
那枚银色戒指在无名指上,晃眼得很。
不止游怀瑾看见,连何得霈也注意到了,他面上仍是矜着笑,只是低眼扫过去,见一点白的眉峰隐约有皱起的倾向。
游怀瑾早就修炼成人精似的,一眼就察觉了。
“单身多少年了,戒指还戴在无名指上,你是一点规矩都不讲。”
“单身?”
游烈一抬左手,望着指骨上的戒圈,他冷淡笑了:“我和她的事,难道不是你听到后故意压下去的?”
游怀瑾沉了沉眉:“我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同意过你们的事了。”
“因为不需要你同意。”
“我不同意,谁敢让她进游家的门?”
“……”
游烈眼尾一抬,眸里起了点戾色:“游家是你家,不是我家,她要和我结婚,迈进我们的家门就足够了。”
游怀瑾面色陡沉:“我还以为你是学聪明了才知道过来,既然你还是执迷不悟,那还来干什么?”
“第一件事我说过了,我来听你说你要说的话。”
游烈冷冰冰地睨着他:“本以为会有什么新意……可惜这么些年了,还是翻来覆去的陈腔滥调,一成不变,永远透着股令人生厌的陈腐味道。”
游怀瑾恼火地瞪着游烈。
偏偏顾忌何得霈还在旁边,他又不便和自己的亲生儿子撕破脸。
“第二件事,把我要说的话,当面跟你讲清楚。”
游烈一扶椅柄,直起长腿起身。
他侧垂下眸,居高临下而冷漠睥睨地望着游怀瑾:“今年年底,最迟明年,我会和她订婚。”
“你敢!”游怀瑾怒而抬眼。
桌旁,何得霈轻眯起眼,若有所思地扫向父子二人。
游烈冷淡嗤声:“我说了,我只是来通知的。既然你不想听,那剩下的我也不必和你白费口舌。至于我敢不敢,游董不如拭目以待。”
他说完转身就走,刚出棚下,又想起什么,游烈回过身来。
迎着今日灿爽晃眼的日光,那一头漆黑的碎发犹如曝成了耀目的灿金,只是那双眸子却漆寒:“你不用再枉费心思遮掩阻拦——她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地方,我会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我未来的合法妻子,是她,也只可能是她。”
“——”
话声落下,游烈懒得再去看游怀瑾什么反应。
他转身踏上球车。
广袤的高尔夫球场里,球车渐渐远去。
遮阳棚下。
何得霈靠在软椅里,微微倾过身:“老弟,我可是信任你,也相信你对你儿子的了解判断,这才站在你这一队的。你不会让我这职业生涯最后一队,站翻了船吧?”
游怀瑾两三次呼吸间,情绪已然稳下。
他笑着转回来:“翻船?何董这话从何说起?”
“我听了你的断言,说游烈最后一定会答应你这个当父亲的条件,促成融资,这才压得下公司股东和其余几家资方,说服他们只是暂缓投资,不会被别人捷足先登的。”
何得霈停顿,回头,眯眼看向那辆远去的球车。
“但我怎么觉着,游烈半点都没有要松口的可能性呢?”
游怀瑾松弛下笑意,眼角也露出几分宽慰的皱纹:“哦?看来你们对他的公司前景,很是看好啊?”
“怎么,老弟是想听我跟你夸你的儿子了?”
何得霈玩笑,随即略有正色:“这毕竟是我亲自督查过的投资项目。公司内部也早安排做好了非常详尽的尽职调查,最后得出的一致结论,Helena科技确实是当今国内航天科技版块的最大黑马——无论是从创始人的背景、学历、个人能力、技术及市场认知,还是高管团队的组成,公司的现有构架,技术团队的各项人员比例,等等,它都拥有着远超同行业甚至同科技板块公司的潜力。”
游怀瑾听着受用,眼角皱纹都松弛得更加明显了,但嘴上却谦逊:“他才多大,路还远着呢,你太捧他了。”
“所谓''''鸿鹄之鷇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啊老弟,可以谦虚,但不能违心,”何得霈半是玩笑,“实话告诉你吧,要不是你儿子不愿接受外资入股,那就算信了这天底下儿子斗不过老子的道理,我公司里的几位股东和其余资方也不会同意暂缓投资的。”
“何董,放心吧。”游怀瑾回头,看向早已消失了球车背影的远处,“这紧箍咒还没有念到最痛处,自然效果不会明显。”
何得霈叹气:“你可别小瞧了自己的儿子,他不像是会为受挫而吃痛的人。”
“他么,确实不是。”
游怀瑾笑意沉了些——
“可有一个人,会为他的受挫而吃痛。”
-
“夏老师!”
夏鸢蝶刚拎着自己的大背包,从口译会场踏出门,就听见来自身后的一声呼喊。
她停住身,转头看向跑近的人。
夏鸢蝶这周参加的是两场航天工程专业相关的学术交流会,上次Helena科技研讨会让她在航天领域翻译相关声名大噪,最近已经接到了不少邀请。
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巧就是学术交流会的主办方学校里,航天工程院系的一位副教授。
“我刚跟几个朋友聊天呢,眨眼工夫,差点就见你走了,”来人平复呼吸,笑道,“这次交流会辛苦夏老师了。不知道有没有荣幸,今晚请夏老师吃顿晚餐,表达一下谢意?”
“刘教授客气了,这原本就是我的本职工作。”
由于某个作恶多端的祸害,夏鸢蝶现在对这句“夏老师”很有些别扭。
她尽可能忽略掉,朝对方保持着温吞疏离的微笑:“而且很可惜,我明天一早还要赶一班回北城的飞机航班,今晚打算回酒店早些休息了,所以很抱歉。有机会您到了北城,我再请您吃饭吧。”
“啊,是这样吗?”
夏鸢蝶手机屏幕一亮,她朝对方点头:“我还有一通电话要接,那刘教授,我们下回见。”
“好吧。夏老师一路顺风。”
男人十分遗憾,但还是目送夏鸢蝶接起手机,转身离开了他的视线。
进入电梯,夏鸢蝶松了口气,放在耳边的手机也拿下来。
自然没有什么来电。
这位刘教授从前两天她过来出差,两人进行工作接洽以后,对方就表达了非常明显的超出寻常的热情,即便在夏鸢蝶多次暗示对方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还是没能收到任何成效。
偏偏他也只是黏糊了些,没有言语行为上的过激,她只能“电话遁”了。
而且夏鸢蝶说的也是实话。
这连续两天的口译,实在把她累得不行,她现在的体力和精神都很是不佳,只想回到酒店泡个澡然后睡一觉,等到明天早上,结束出差直飞北城。
顺便……安抚下家里那只孤独的仙鹤吧。
夏鸢蝶眼角弯垂,点开手机,消息框里,某人隔半个小时就戳她一次的记录连成一排,多是些微信自带的直男表情。
但不知道怎么,夏鸢蝶就好像能透过屏幕,看见游烈那双逐渐幽怨但还是凌冽蛊人的桃花眼。
……一定是没救了。
夏鸢蝶忍着笑,回消息确认游烈没有在开会之类的,就拨了电话过去。
对面秒接。
却不说话。
夏鸢蝶轻咳了声,假装不察:“我们游总今天好清闲呀,这会儿没有工作吗?”
“没有。”
“嗯,听着那边好安静,在办公室?”
“在家。”
对面声线倦懒轻慢,一副被冷落得不想跟她搭话的语气,却倒是有问有答。
夏鸢蝶软声笑了:“在家做什么?”
“白日宣淫。”
“?”
夏鸢蝶险些没绷住,梗了好几秒才有些无奈:“游总,注意影响。”
“家里一只狐狸都没有,影响谁。”游烈似乎转过了身,像俯进了什么床被里,声腔压得有些闷哑。
听着更深沉幽怨了。
抵达会厅在的酒店一楼,夏鸢蝶踏出电梯,言笑晏晏:“明天就见到了。”
“明天一早,我出差。”
这一句,游总几乎是有些咬牙了。
“…噗。”
狐狸没忍住,轻声笑了出来。
大概是狐狸的笑惹毛了某位大少爷,那边默然几秒,忽然低低地,轻飘飘地来了一句:“笑吧。”
“嗯?”狐狸微微警觉,试图辩解,“我没笑啊,那是刚刚路过的人的声音。真的。”
“嗯,我信了。”
这次换游烈嗓音低哑撩人地笑了截,“这周六晚上,我到家,你的行程日历上我看了,也休息。”
“……”
狐狸心生不祥预感。
她往酒店外跑了两步,假装匆忙呼吸:“啊,我要上车了,等明天再——”
“那就从周六晚上开始吧。”
“?”
夏鸢蝶慢慢吞吞地磨了磨牙,踏出酒店门廊,脸颊被迎面的薄风拂上了淡淡的绯红。
小狐狸对着手机话筒轻声:“你,做,梦。”
“嗯,梦里也做。”
“???”
就在夏鸢蝶赧然又恼得想挂电话时,她刚踏出两步的门廊下,忽地,一辆黑色漆亮的轿车缓缓驶停。
一两秒后。
副驾打开,一位西装男子快步下车,拉开了后排车门,朝她抬手做出请的手势,就要开口。
夏鸢蝶先一步:“抱歉,你认错人了,我不是……”
“夏小姐,游董事长请您上车。”
“——”
夏鸢蝶一僵。
通话未断,那人离她不远,声音也清亮,夏鸢蝶确定,手机对面的游烈能听得见。
手机里外,俱是死寂。
几秒后。
游烈再次开口,声线却已然褪尽笑意,沉戾得骇人:
“…别去。”
悬崖边
夏鸢蝶从前最羡慕游烈的一点, 候。
,也不退却。
余,全凭他自己心意。
她就做不到。
这些年她尽最大努力,让自己挣脱束缚, 一点点活得自由, 可以愿里行事。
但有些过去就像是个影子, 永远摆脱不掉。
比如, 曾在她人生最关键的两个节点,向她伸出过援手的游怀瑾。
如果不是这个人,那她或许都不会与游烈相识。
她感激他,又畏惧见他。
而那种畏惧与游怀瑾无关, 终究只是夏鸢蝶自己心里的亏欠与愧疚感。
在那辆打开的车门前,夏鸢蝶别无选择。
她只能很轻地对着手机里说一句:“等我回来。”
然后挂断电话, 弯腰坐进车里。
其实那一路, 夏鸢蝶内心都有些栗然。以至于最初她望着车窗外,从来灵动机敏的思维, 在开始时近乎空白。
等到车慢慢开出去不知道多远, 意识才好像回到身体里了。
要面对的不言而喻。
她怕, 但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夏鸢蝶心里很乱,但最清晰的只有一件事, 就是她不想和游烈分开。
……她好喜欢他啊。喜欢到好像可以背叛自己。
夏鸢蝶涩然地笑起来。
她摸起手机,亮起的屏幕里没有一条信息或电话,不知道游烈是不是已经被她气疯了。
想着,夏鸢蝶还是拉出聊天框,点开加号,然后选择共享实时位置。
‘别生气。’
狐狸无声又轻缓地,一个字一个字打上去。
‘我一定会回家的。’
做完这一切, 夏鸢蝶扣上手机。她望着窗外,慢慢深呼吸,像是要把全部的勇气一并拢回身体。
不管在前方等她的,来自游怀瑾的是嘲讽,轻蔑,还是不屑一顾……
她一定会回到他身边。
……
一个半小时后。
车停在了一家挂着“雅舍”古字牌匾的独栋小楼前。
夏鸢蝶被领进去时,望着一楼被竹制屏风隔开的小间时微怔了下,这里似乎是间茶舍,只是一楼偌大,茶香袅袅,却见了鬼似的,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夏鸢蝶疑惑,但那位副驾驶座上一路无言的助理模样的人,已经径直朝二楼楼梯走去。
没得选择,夏鸢蝶只能跟了上去。
一直上到二楼最里面的包厢,助理为夏鸢蝶推开门,做出请的手势。
夏鸢蝶终于见到了自己进到这座安静得诡异的茶舍后,第一个陌生人。
似乎是位茶艺师,正站在色泽古朴的根雕茶海前,葱根似的指尖扣着她分不清功能用途的茶具,来回作舞似的展演。
而根雕茶海旁的主座上,游怀瑾刚拈起半杯茶,饮尽。
夏鸢蝶眼皮轻跳了下:“游叔叔。”
放下杯盏,游怀瑾顺势抬手,朝自己对面示意了下。
“夏小姐,请坐吧。”
“……”
有些僵地走到那张同样是实木材质的座椅前,这短短一路,夏鸢蝶已经想明白了——
一楼到二楼之所以没人,看着还刚走不久,应该是被清了场。
难为游怀瑾这样的人物,还要为了见她,专程不远千里从北城来到一趟临海的某座小城。
是为了,躲开游烈吗。
夏鸢蝶坐下时,不由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机。
她在下车时点开过屏幕,游烈没有进入她的位置共享,不知道是生气了,还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哗——”
清亮的茶水倾倒声勾起了夏鸢蝶的注意。她掀起眼,面前的茶盏已经被斟过半杯。
夏鸢蝶犹豫了下,轻声道谢。
不等茶艺师对她答礼,助理已经低声,把人带出去了。
厢门拉合,茶香氤氲的房间里就只剩下游怀瑾与夏鸢蝶两人。
游怀瑾像只是来品茶的。
他不开口,甚至眼睛都没抬一下,夏鸢蝶就不敢冒昧出声。
而直等到游怀瑾说话,却是奔着茶叶去的:“这是今天刚开的,三十年仓储的普洱熟茶砖,尝尝吧。”
“……”
夏鸢蝶停顿了下。
三十年茶砖。
年纪比她都大了。
游怀瑾的语气太自然,随意,就好像是家里一位不那么相熟的长辈对晚辈的疏离与亲近,以至于夏鸢蝶甚至无法考究他这番话与举动有多少探察考量的意味。
但有没有都白搭。
——
她对于茶叶茶具乃至茶道的理解,仅限于听说过。这几年陪同的客户里,很不幸又没遇上几个喜欢把外宾往茶馆茶舍带的,葡萄酒酒窖倒是去过,茶叶方面,她几乎是一窍不通的。
这么一想,夏鸢蝶也坦然了些。
她配合地抬杯,尝了面前这盏酒红色的清透茶汤。入口质感厚实,茶香馥郁,层次感丰厚,似乎有几道,可惜夏鸢蝶不懂那些参香、木香、花果香、陈香之类的分层与区别。
好在游怀瑾也并不是会把难堪与奚落放在明面上,叫她下不来台的人。
有别于夏鸢蝶接触过的,一些自恃眼界广袤见识渊博,言语里都能透露出不屑傲慢的成功人士,夏鸢蝶在游怀瑾的话声里只听得到平和安定。
他给她介绍了茶叶的香气层次,茶汤的口感品鉴,又衍生到茶种分类,茶具挑选,乃至茶道礼节和它们的典故渊源……
语气依然是与后辈闲谈似的从容。
茶室里不知时间,只是在某一刻茶香氤氲里,夏鸢蝶恍惚得几乎要以为,游怀瑾不远千里就是来给她上一节茶道基础课的。
自然不可能。
到那一盅山泉水尽,游怀瑾关于“茶”的话题似乎也接近尾声。
夏鸢蝶觉着神奇。
他们这样的前辈人物,好像有种能力,连一席座谈都能听出个起承转合,让你知道话题会在哪里结束。
而她全程只有应和和点头的余地。
“在不了解的领域,不卑不亢,不逞强也不拘谨,”游怀瑾忽然提她,“抛开你和游烈的事情不谈,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
来了。
夏鸢蝶低了低眸,把握分寸地坦诚:“您过奖了。我从上车开始,到这一秒,一直很拘谨,很紧张。”
游怀瑾似乎有些意外,跟着轻笑了声,放下茶盏:“你比七八年前那会儿,好像还要有趣了很多。再早一些时候,你就是那个中学的所有孩子里给我印象最深刻的那个。眼睛最亮,有野心,有欲''''望,也有冲劲。某些方面,比起游烈,倒是你跟我更有些像。”
夏鸢蝶沉默了下。
她心里轻叹。
游烈也这样说过的。
游怀瑾就像是随口一提,将茶盏倒扣,推回茶海里的待濯洗区:“茶道这方面,你可以和游烈多学些。”
夏鸢蝶一怔,抬眸。
难抑的意外叫她忽略了此刻坐在对面的游怀瑾的身份和来意,她只是忍不住循着问:“他喜欢茶吗?”
问时夏鸢蝶也在脑海里回忆了下,不记得游烈的大平层里有专门的茶室。
“他喜欢不喜欢,我不清楚,但他外公喜欢,”游怀瑾声音平淡,“他自小就和他外公更亲近些,习惯,喜好,都随了他外公更多些。北城里有人传闲话,说庚家芝兰玉树,满阶芳草,只知长外孙,不知长孙,就是说他了。”
夏鸢蝶有些失神,下意识地垂了垂睫。
“怎么,他没有跟你提过他外公家里的这些事吗?”游怀瑾似乎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他对你是无话不说、无所不提的。”
“只听过一两句,没有这样详尽。”
夏鸢蝶心里迟滞地想起。
好像除了当年他母亲的事,尤其这次重逢之后,游烈就没有与她提过多少他家里的事了,不管是外公,或者游怀瑾,他像是全数忘了,任何话题都会避开他们那个圈子去。
是知道她融不进去,还是……
“他如果真心想和你在一起,迟早是会带你去见他外公的,”游怀瑾不知道想起什么,淡笑了下,“那位老人家脾气古怪,别叫他察觉你脾性。你去之前,再多学些茶道茶艺,兴许聊天时还能哄他一两分开心。”
夏鸢蝶梗了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尽管游怀瑾这话已经说得十分云淡风轻了,但她还是听出了一点久远幽微的郁结。
难道,当年游烈的母亲带游怀瑾回家拜访游烈外公时,那位老爷子对游怀瑾有什么刁难……
这场父母婚姻又还有什么别的掺杂因素吗……
但陈年旧事,故人早去,夏鸢蝶再疑惑也无从解答了。
只是一想起游怀瑾和游烈不约而同说过的,她和游怀瑾性子有些相像。
夏鸢蝶就心里又沉了几分。
游怀瑾这关还没过,后面难道还有更难的?
那她——
思维停得戛然。
夏鸢蝶陡然回神,抬眸时冷汗都快下来了。
——她完全不记得是从哪一刻开始,她竟然对游怀瑾全然放下防备与情绪,只下意识跟着他的言语思维,听他摆布。
游怀瑾更是表现得,就犹如文雅温和又开明的父母,对她和游烈的事情没有任何抵触。
可那怎么可能。
反应过来的这一秒后,夏鸢蝶不自觉就绷紧了全身上下的每一根肌肉神经。
“游叔叔,”夏鸢蝶将所有杂念按了下去,她抬眸,眼神澄净而坦然地望向游怀瑾,“您跟我说这些,应该也不是同意我和游烈在一起的意思吧?”
游怀瑾没有说话,可是慢慢靠到椅里,他眼神深沉地望着她。
这样凝视半晌,才徐声开口:“如果你是我,你会同意吗?”
“我永远不会是您,”夏鸢蝶轻声,“所以您的答案,我不知道。”
“……”
“当年的事情,无论是资助,还是借款,我对您的感激与感恩都难以言尽,在最后答应您的那件事上——”
夏鸢蝶声音涩停,她垂眸,像是一次呼吸后才压下情绪:“对不起,我恐怕没有办法再信守当年答应您的、不再与游烈见面的事情。”
游怀瑾抬了抬眼,无声望她。
夏鸢蝶说完也没有抬头,她坐正,然后朝游怀瑾欠身:“最后一笔借款和利息,我在上个月已经打到您的账户里,我知道这还不清您对我的援助恩情,原本是应该在还清之后拜访您的……但我没办法说服自己见您,请您见谅。”
茶室里寂静无声。
夏鸢蝶听见自己的心跳慢慢趋稳。
将心底的话全盘托出后,她反而有些迎接审判的释然。
……也或许是一种彻底而麻木的无耻吗?
夏鸢蝶在心里自嘲地笑了下。
而就在此刻,她听见安静茶室内仿佛错觉的一声:“你的还款,不是打给了我。而是游烈。”
“——”
夏鸢蝶僵停。
几秒后,她才难以置信地抬头:“什么?”
“当年给你的那笔钱,游烈几年前就以你的名义还给我了。”游怀瑾停顿,像浑不在意,“你以为,你大二时候,收到我助理给你的那个还款账号,是我让他给你的?”
夏鸢蝶呼吸都滞住,眼神轻颤:“不可能,我没有告诉过游烈……”
“他早就知道了。我告诉他的。”
游怀瑾似乎想起什么,低哼了声,这是夏鸢蝶进来见他以来,第一次在游怀瑾脸上看到一点没有掩饰的薄怒与讥嘲。
他冷冷低了眼,看向指节下的实木扶手,叩了叩:“如果我不告诉他,那你可能已经见不到现在的他了。”
“——”
夏鸢蝶想问游怀瑾是什么意思,却觉得喉咙里好像堵了一团浸着水醋的棉花,堵得死死的,让她出声都没法,整个胸口被酸涩闷胀的痛意塞满,像是要炸开了。
游烈怎么会知道。
甚至他知道得那么早。
“你不要误会,我告诉他这件事,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他还是我儿子,我不能彻底放弃他。”
“…放弃?”
“游烈应该没告诉过你吧,他大一下学期差点就要被退学。整个人过得浑浑噩噩,不去上课,只知抽烟,喝酒,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像是打算把自己彻底烂在国外。我不可能放任他那样下去,但我救不了他。”
“好在……你可以。”
游怀瑾语气轻易得,像是说一个外人的故事,可那些话犹如一刀刀狠狠扎进夏鸢蝶的心口里。
“于是我告诉了他原因。将来有一天你要是遇见他过去的同学,可以听他们讲讲,游烈是怎么从一种疯狂,转变成另一种极端相反的疯狂。”
游怀瑾看向夏鸢蝶的眼神有些奇异:“那几年我几乎不认识我的儿子了,他似乎可以为了你,改变任何事情、也能妥协任何事情。”
“……”
夏鸢蝶终于再撑不住颈,她颤着呼吸低下头去。
十指在膝上攥得生紧、颤栗,指甲扣得掌心像是要掐破了,却抵不上心口幻觉里汩汩淌血的万分之一的疼。
她颤抖着阖上眼。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像是一个傻子一样……她怎么可以什么都不知道?
“人的履历么,再难捱也不过是一两行字。所以你或许了解,他本科学分修成毕业只用了两年半,但你可能不知道,毕业那年,他就拿到了北城航天测控研究所的邀请。”
“——”
夏鸢蝶顾不得眼睫上沾着的泪珠就猝然抬眸:“那是他最想去的研究所,那他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还要创立Helena科……”
话声慢慢低下去,她带着难抑的颤栗,停在游怀瑾深望着她的那个,似笑而更叫她寒栗的眼神里。
游怀瑾靠在椅侧,正准地对视着她。
“是啊,我训斥,责骂,劝导,那么些年都没有用,拧不过他一心朝着他梦寐以求又理想主义的路上走……你说,他怎么会亲手放弃了那座研究所的邀请,去到他原本最厌恶的生意场上?”
“……”
——他放弃了他的梦想、因为谁?
——因为你。
在只隔着茶海的距离下,游怀瑾看得清晰无比。
面前长大了的,却依然年轻也更漂亮了的女孩,从进门后,眼底垒起的那座看似坚实不可摧解的壁垒,就在他这几句话间颤栗,摇晃,布满裂隙。
游怀瑾和游烈不一样。
他从不惮她心碎。
于是游怀瑾缓声:“夏小姐,在你还不知道的时候,你已经毁过一次他的梦想了。”
像轻飘飘没怎么用力的一把,他残忍地推在了那座壁垒上。
“而今Pre-C+轮融资的成功与否,将决定Helena科技的命运。只要何家不松口,融资进展僵持,他的公司财务就一日比一日捉襟见肘,而‘逢鹊’的再次发射一旦崩盘,那他七年心血就会全数破灭——夏小姐,你要再次亲手将他的梦想付之一炬吗?”
“……”
夏鸢蝶终于看见,那幅貌似温和美好的画卷展到画轴尽头——
冰冷锋利的匕首泛着寒芒,刺向她心口。
夏鸢蝶的手蓦地攥住。
哪怕幻觉里鲜血淋漓,她仍不肯放手,只抬起微栗的眸,声音喑哑下来:“游叔叔,你想说什么,直说吧。”
游怀瑾眼底略有异色。
他原本以为,说到这一步,面前女孩早该崩溃难抑。
看来这七年里,她比从前坚强更甚。
那看来,最后半步,他不得不退。
于是原本到嘴边的话换了一套,游怀瑾指腹摩挲,像是妥协似的和声道:“只要你说服游烈,让他和何绮月订婚,之后你们再如何发展,我绝不再干预。”
夏鸢蝶牙齿轻慢咬合:“订、婚?”
“何得霈不是好糊弄的,连一场订婚典礼都没有,他怎么会愿意将女儿和仁科集团都托付给游烈?”
“…到底是给游烈,还是给您呢。”
夏鸢蝶终于还是没能压下这句。
游怀瑾眼神微晃,随即笑了:“夏小姐,你要清楚,我终归只有游烈这样一个儿子,我的一切,也终究都是他的。”
“……”
由亲手造成Helena科技半面困局的游怀瑾来说这句话,夏鸢蝶只觉得入耳都有些讽刺。
她紧掐着早就麻木了的掌心,低下头去。
Helena科技的危局,即便是在今天刚结束的航天工程专业学术交流会前,她也听过航天院系的陌生教授们闲聊提起。
她知道,生意场上的利益连结从未少过。
可是游烈不该成为那样的砝码。
游怀瑾的话让她恼火甚至是愤怒,可一旦想到这座像是悬崖边的跷跷板的另一头,承载着的是Helena科技,是游烈这七年来全部的心血与梦想,她就只敢死死抱压着这边的翘板,拼尽全力也不敢叫它半点滑落。
“游叔叔,”半晌,夏鸢蝶终于轻声答了,“你高估我了,我没有那样的能力去说服游烈。”
游怀瑾眼神微冷:“是没有,还是你不想?”
“我没有,也不想。那是游烈的人生,他要怎么选,那是他的自由和权利,我绝不会再像您一样傲慢地轻视他的内心,自以为是地替他做不知道是否会伤害他更深的决定——”
夏鸢蝶从颤声到慢慢坚定,她咬牙抬眸。
然后望着游怀瑾,在他意外而皱眉的神色前,眼泪尚未干的女孩勾起一个有些涩然的笑:“是您刚刚坐在这里,亲口告诉我的啊。”
“告诉我七年前,我以为我为他好而做出的那个决定,有多残忍地让他快要陷落进万劫不复的地狱。”
“……”
游怀瑾轻眯起眼,带着近乎陌生的眼神,他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打量起面前的女孩:“你难道不怕他——”
话声未竟。
“砰!”
沉重的木质推拉门,被一只苍白得泛起霜冷的手握上,狠狠撞楔入嵌在墙内的框体。
带着急促跑步后的沉重喘息,游烈曲着长腿停在门前,眸子濯黑地冷。
额发被汗意浸得半湿,他指骨紧扣得门扉欲裂。
夏鸢蝶陡然回神:“…游烈?”她从茶海后惊坐起。
而直到此刻,才有慌乱急促的跑步声从他身后的方向追来,以之前助理为首的三道黑西装的人影沉色而尴尬地停在游烈身后。
“抱歉,游董,我们没拦住……”
游怀瑾拧眉,摆了摆手。
而游烈浑然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黑色卫衣下胸膛剧烈地起伏过后,他就沉着那双黑得吓人的眼眸,一声不发地抿紧苍白锋锐的薄唇。
他踏入门内,走到茶海旁,握住椅前女孩的手腕,将人拉向外。
他握着她手腕的指骨滚烫,竟然还带一点不知原因的微颤。
夏鸢蝶心慌,又不能在这里问,只好任他拉着向外。
在游烈将要迈出那道门时。
身后,游怀瑾冷声:“就这么把人带走,你不想问点什么吗?比如,她有没有答应我的什么条件,有没有再次弃你而去。”
“——”
游烈停住,捏着女孩手腕的指骨像是无意识地抽紧。
夏鸢蝶也随之轻栗。
但游烈最终都没有回头,他只是垂睨着眼,声线冷沉至极:“你再敢,私下见她一次……”
游烈拉着夏鸢蝶,踏出门:“那这辈子,到你死我都不会再见你一面。”
“不信你就试试。”
“——!”
木门被狠狠掷合。
游烈拉着夏鸢蝶,一言不发地踏过走廊。
掠过那些面色僵硬的助理和安保,他捏着她的,从修长指背到腕臂,冷白皮肤下紧绷起长而凌厉的脉管,像是蓄积着什么骇人的亟待爆发的情绪。
两人一路下楼,走出茶舍。
游烈没有带夏鸢蝶去街口大道,而是拉着她,霍然转身,进了茶舍楼后崎岖的街角巷陌里。
楼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下来的。
远处街边尚有路灯,灯火通明,而这茶舍旁后的小巷里昏黑难辨,只有细微的光从两旁楼上的方窗里塌落下来。
更衬得游烈肩背绷张,卫衣下肌肉蓄紧到无声震慑。
夏鸢蝶轻咬着唇。
他愈是沉默,她愈是不安。
这座陌生小城在夜色里的空气都仿佛被他身周的凛冽打压得湿沉黏腻,叫人窒闷,喘不过气来。
游烈终于停下。
两人进了一条无人的暗巷,尽头是垒起的旧墙,月色塌落在经年而破裂的青石板上,显得清冷又孤寂。
握着她手腕的指骨,缓慢,僵硬地,一根根松离。
夏鸢蝶下意识地屏息。
游烈终于侧过身,但并没有面向她,他靠在她身旁那面红砖嶙峋的旧巷老墙上,被他优越骨型撑得薄而清凌的黑卫衣被压抵,肩胛骨微微勾勒,像是伟大画作里最美得天成的那片阴翳。
夏鸢蝶安静望着,只觉得这样的游烈,有些陌生,又久违而似曾相识地熟悉。
也不奇怪。
她有好多好多年,没有看到他穿这样的卫衣了。
那个曾经像最耀目张扬的日光一样撞进她人生轨迹里的少年,早被她丢在了那场漆黑无际的大雨里。
“咔哒。”
金属火机的声音在暗巷里清晰。
夏鸢蝶眼皮一跳,绕过身,看见游烈低垂着漆黑的眸,他拢起的漂亮指骨间,火机被他随手捻出猩红到幽蓝的火苗。
他薄唇间衔咬着根烟,低低垂着,烟盒攥皱在手里。兴许是他侧颜冷峻,眉眼也清冷漠然,神色间凛寒得侵人。
察觉了夏鸢蝶过来,游烈抬眸。
那根烟在他唇间,似乎被舌尖抵过,轻滚了下,然后狠咬住。
那一瞬里,游烈望她的眼底戾意疯得慑人。
“——”
夏鸢蝶呼吸都被迫止。
她怔忪望着他。
直到那人垂了长密的睫,喉结深滚,没点上的香烟在被他咬断前拿下,游烈徐缓地,一点点抑下心底险些失控的情绪。
他转过身,肩背靠抵在墙前。
长眸垂睨着她,不知几秒,他垂了下去,声音沙哑:“我说了别去,为什么不听。”
夏鸢蝶黯低下眼。
这个她无从解释,答案游烈也不会愿听。
游烈显然也想到了。
于是默然过后,他轻哑地嗤了声:“游怀瑾跟你说什么了。”
“……”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夏鸢蝶仿佛在他的声线里,听出一丝压抑的颤音。
像是…恐惧。
游烈的恐惧。
分辨清也难置信的那一秒,夏鸢蝶呼吸都被攫紧,等回过神,她从心底泛起彻骨地寒栗。
她曾经最羡他那颗从未滋生过自卑与怯弱的,金子般坚硬又柔软的心。
可原来游怀瑾说的是真的,那一年,是她亲手在他那颗一尘不染的心里覆满尘埃与阴翳。
在夏鸢蝶滞涩的安静里,游烈眼角慢慢矜紧。
他将那根香烟捏断在掌心,耳边像是某根弦绷紧,发出断裂前的锐鸣。
游烈提腿,朝夏鸢蝶踏出一步。
他站停到她眼前。
“游怀瑾,又说什么了。”游烈重复了遍,声音冰冷沙哑。
夏鸢蝶一下子醒过神,仰脸:“他,他说,Helena科技新的融资轮,因为何家,正处于停滞状态。”
“所以。”
“他,让我说服你,和何绮月订婚。”
游烈眼尾戾垂,半晌才低声:
“所以?”
夏鸢蝶有些难安地轻声:“如果不这样做,那融资真的会失败吗?”
“……”
否定在唇边停住。
游烈低着晦深的,光泼不进的漆眸,无声而缓慢地掠过面前低下头的女孩的额发,细眉,乌瞳,鼻尖,唇珠。
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刀劈斧斫地刻进眼底。
然后,在叫夏鸢蝶心跳都快停寂的夜色里,她听见那人声音低哑地笑了,腔调透着薄凉的寒意。
“是。”
游烈看她身影轻晃,自虐似的低声:“所以呢?你要我和何绮月订婚吗?”
“——”
夏鸢蝶难抑地心口一颤。
她仰眸看他:“我没有……我没有这个权利。那应该,是你自己决定。”
“不,你有。”
游烈唇角勾起的弧度更盛,背光的眼底却更彻寒,那是一种接近情绪极致的,带着疯狂边缘的冷意。
他扶住她身后凹凸嶙峋的墙体,低俯下身,故意在她耳边轻笑。
“你很清楚你有啊,狐狸,”抵着墙面的修长指骨缓慢扣紧,像是不在意指尖血肉似的深扣。
“系着我的,唯一的那根线,不是一直在你手里么?”
夏鸢蝶惊栗,抬眸。
她终于知道那种久违的熟悉感是什么了。
游烈低望着她,眼神和那天晚上一样。在那场盛大又嘈杂的夜色里,在那条风穿掠而过,纱帘飞舞的阁楼天窗前,她最后拉住他时,他就是这样的一双眼。
只是此刻更漆冷,绝然。
她仿佛亲手将他推回了那座悬崖边。
游烈望着夏鸢蝶,一字一句:“只要你松开,这一次我绝不纠缠。”
他声轻,也哑。
“只要你开口,我现在,就去何家。”
“——游烈!”
夏鸢蝶终于从窒息里迫出那一声喑哑。
她恼恨至极,想都没想就握住他手腕的指节,用力到深得要扣陷进去。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恼得,夏鸢蝶的手指都带点抖。
游烈无声地阖低了眼,像是在确定什么,看向她握他的手。
来不及看清。
身前那个单薄纤细的影子被他气得发抖地,但还是一点点贴近他,带着叫他灵魂都熟悉得颤栗的温度。
她最后抬起手,穿过他手臂内侧,隔着黑色卫衣抱上他窄瘦的腰身。
夏鸢蝶将耳朵贴上游烈心口。
女孩的胳膊慢慢收紧,像是要叫他切实地感受到她的每一丝体温与气息的存在——
“你别怕。”
说着让他别怕,却是她的声音里难抑哭腔。
“我不会再松开了。”
“……”
游烈低阖了阖眼,耳边那根锐鸣将断的弦像是再一次松弛下来。
很久后,它不再发出动静,像重新隐没,藏入他身后的黑暗里。
游烈终于敢抬起手,也抱住身前他的女孩。
他深缓下呼吸,像压下什么情绪。
“这是你说的。不许再抛下我,蝴蝶。”
夏鸢蝶听见他胸膛里的心跳,还有低得不知道要沉到什么地方去的呼吸,像是在反复将某种情绪压回深渊里。
她察觉地从他身前仰起脸:“你是因为我,所以在忍着什么吗?”
游烈一顿,低眸。
“如果让你很难受,”夏鸢蝶蹙起眉心,似乎在考量后果,但还是咬牙说了,“那就不要忍着了。”
“……”
寂静几秒。
幽静的暗巷里,将冰山压回漆黑的海平面下,游烈低声轻哂:“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狐狸。”
“可能…知道?”趁着夜色遮掩,夏鸢蝶低回头去,声音压轻,免得被他察觉她面上的赧然。
夏鸢蝶想,她已经见识过游烈有些失控的模样了,无非就是,仿佛军训拉练一千公里之后,爬不起来的第二天。
那应该已经接近人体反应的极限了吧……
就算再疯一点,应该,也不会更难捱。
夏鸢蝶正想着,就被揉了下脑袋。
“不,你不知道。”
游烈低低地,像是喟叹了声。
他把她抱回怀里。
——
他必须忍下。
不然,她一定会被他彻底吓跑。
展心结
周末, 北
金
臧老太太满面和蔼的笑,儿?”
老太太角垂弯:“臧奶奶,我又来打扰你了。”
“什么叫打扰,要不是知道你忙, 我还巴不得你天天来打扰我呢, ”臧美芝笑着迎她进去, 然后意外地瞅了夏鸢蝶身后一眼。
“嗳, 小烈今天没同你一起来啊?”
提到这个,夏鸢蝶笑意淡下了些,有点无奈:“他公司里……最近很忙,抽不出身, 只能我自己来看您了,您可别怪他啊?”
“你看你说的……”
臧老太太将防盗门拉上, 转身进了屋内。
和往常夏鸢蝶隔三差五来这儿过的周末一样, 她仍是边陪着老太太聊天,边洗洗蔬菜水果, 准备饭菜, 然后收拾好了就端出来, 到餐厅里和老太太一块用餐。
今天却有个例外。
老人上了年纪,眼睛难免花得厉害, 家里电视惯来是不开的。好在耳朵还不错,就只听听广播。
夏鸢蝶正从厨房里将最后一大汤碗的蛤蜊汤向外端时,就听见了臧老太太的声音:“小鸢蝶儿,你快来听听,这广播里是不是说的小烈他公司啊?”
“啊?”
夏鸢蝶将汤送到餐桌上,放下隔热手套间,也已听清了广播频道里两个主持人的话声。
聊的正是Helena科技最新的Pre-C+轮的融资困境。
夏鸢蝶眼眸微黯了下, 面上只笑了笑,她将手套放在一旁,拿起旁边的汤勺和小汤碗,给臧老太太盛汤:“没看出来,您还挺关注国内经济新闻的。”
“不许打岔。”
臧老太太故作嗔责:“这里面说的,小烈的那家科技公司融资困难的事情,是真的吗?”
见老太太执着,夏鸢蝶没法,只能将前后因果和大概情况跟臧美芝说了。
一番话讲得差不多。
臧老太太听得脸都拉下来了:“这个游怀瑾,自己什么出身是不是忘了,竟然还瞧不上我们小鸢蝶,人可不能这么忘本的。”
夏鸢蝶一怔,不由失笑:“游叔叔也不算忘本了,到现在,我们山区那边每年还能收到他们集团的扶贫专项款呢。还有两座学校,也是他们建起来的……至于我和游烈的事,可能天下父母心吧,他不愿意接受也正常。”
“正常什么?我们小鸢蝶明明那么优秀,换再多人,都吃一样的苦,谁能像你今天一样?”
不劝还好,越劝,臧奶奶越起来火了。
夏鸢蝶哭笑不得,只能配合地顺着玩笑:“如果您是游烈家里的长辈,那我就好过多了。”
“也是,”老太太遗憾,“要不是小怀恕打小就定了娃娃亲,你现在指不定已经是我孙媳妇了呢。”
夏鸢蝶笑着附和。
她知道臧美芝有个独孙,全名不知道,只听老太太偶尔提起来,就是一句“小槐树”,夏鸢蝶每次听见都有些忍俊不禁。
“你刚刚说,游烈不愿意接受国外资本注资?”臧美芝想起来,“这是为什么?”
夏鸢蝶想了想:“我们没聊过这个问题,但我想,应该是和上个世纪到这个世纪国内的航天困局有关吧。他本心毕竟是想进入国有研究所的,虽然因为……”
女孩眼神微晃,很快又被笑意遮去,“虽然没去成,但他可能不太希望有国外资本插手到自己公司的航天研发里。”
“资本圈里这么原则分明,还挺难得,”臧美芝笑道,“那华人资本家,总可以考虑一下吧?”
“嗯?”夏鸢蝶微怔,不解回眸。
“我儿子在欧洲就是金融相关的,我记得听起过,他们那边有位华人投资家,在欧洲成立了一家还算有名气的创投机构,规模可观,这两年里,那个人好像是有意回国内发展的,只是没遇上合意的项目……”
怔滞过后,夏鸢蝶有些紧张起来:“您知道是哪一位华人投资家吗?”
“秦济同,‘扁舟共济与君同’的济同。”
夏鸢蝶眼睛都亮起来了,盛好的汤碗放到臧老太太手边:“谢谢奶奶!我这就回去一趟,请律师朋友帮我打听清楚!”
“哎!饭还没吃呢!”臧老太太抬筷。
“不吃了,您慢用!”
“……”
臧美芝含笑也无奈地看着,一贯从容淡定得什么事都惹不出多少情绪的小姑娘,在客厅里匆忙来回,收拾钥匙外套都手忙脚乱的模样。
夏鸢蝶离开前不忘跟她抱歉:“奶奶再见,我下回一定把这顿陪您补回来!”
“去吧。”
臧美芝笑着摆摆手。
等房门合上,老太太一个人坐在空荡的屋子里,沉吟片刻,她扶着桌子起身,去旁边桌柜上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通讯录里最多的就是夏鸢蝶给她打的电话,其次还有个国际号码。
臧美芝靠着沙发,慢悠悠坐下,把号码拨出去。
十几秒后,电话就接通了。
“妈?”对面似乎很意外,“您怎么想起主动给我打电话,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咒我呢是吧?”老太太气哼哼的。
“怎么会。”对面男人笑叹,“您说,我听着。”
“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小鸢蝶吗?”
“每次电话您都提她,您说呢。”
“那有家叫海,海什么娜科技的公司,”臧奶奶努力回忆,“做火箭的,你知道吗?”
“Helena科技?”
“对,就这个。”
“国内新锐崛起的独角兽商业航天公司,略有耳闻,”对面男人停顿了下,“听说他们的Pre-C+轮融资因为创始人的一些私人原因有些陷入僵持。您给我打电话,不会是为了……”
“…………”
夏鸢蝶并不知道,自己走后,臧老太太的家里进行了怎样一场跨国谈话。
坐上回程的车,在车里,夏鸢蝶就给乔春树拨了一通语音。
乔大律师的对口就是金融部的非诉,给不少投行和公司做过金融调查,跨国业务他们律所也涉及颇多。
这方面的信息,找她是最便捷的了。
乔春树那边也痛快,按她自己说的,确实有些靠信息吃饭的水平,她很快就查完相关信息,将电话给夏鸢蝶拨了回来。
“这济同资本,在欧洲那边的创投机构里是很有名的,甚至还入选过几次国际创投机构排行榜前列。不过它这位创始人倒是低调得很,而且十分神秘,我们业内同事都说很难见着面,也没听说过他有回国投资的意向啊——你这消息哪来的?”
夏鸢蝶微蹙眉:“那就是很难联系到了?”
“确实有些困难,反正国内目前没有他们的投资先例,圈内律所方面也没听说过哪家和他们接洽过。”
乔春树迟疑了下,又道:“但这看着确实是个困局突破口,按照我这边能查到的资料,济同资本绝对有能力领投Helena科技的Pre-C+轮,游氏集团和仁科的手再长,也伸不到那边。只是在意愿方面,就有些不好说了。”
“那……”
夏鸢蝶有些不死心,正要再问,手机忽然响起通话插入的震动。
她拿下一看,见是臧老太太的电话。
“乔乔,我先接通电话,待会儿再联系你。”
“好。”
夏鸢蝶接起电话:“臧奶奶,怎么了吗?”
“我跟我儿子打了通电话,他那边能给你争取到和这个秦济同见一面的机会。在下周日,需要你亲自飞一趟欧洲,给他做一场专门的纯英文专业讲演,但最多给两个小时的时间,你看……”
“——”
夏鸢蝶掐得手心都发疼,才确定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幻听。
她不假思索:“两个小时很宝贵了,我一定去。”
“这个几率,可不一定能成,你心里有数吧?”臧老太太给她打预防针。
“当然。”
夏鸢蝶轻声,“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几率,我也要去试一下。”
臧美芝想说那倒也不至于那么小,但犹豫了下,她还是把这话咽回去:“那我叫我儿子助…叫对方助理把行程安排发到你邮箱里去?”
这话里莫名透出一丝古怪。
但夏鸢蝶此刻满心惊喜与焦急,一时不察,只答应下来。
等通话结束,收到了对方的邮件后,夏鸢蝶一边订了周六晚上飞欧洲的航班,一边迅速给乔春树发信息,请她收集全部Helena科技相关的资料,她要做英文翻译和讲演准备。
没一会儿就收到回复。
【乔】:让我整理他们的公开资料啊?你直接跟游烈要不就完事了?
夏鸢蝶无奈,指尖飞落。
‘他们公司里大概够他忙得焦头烂额了,而且你觉得,这次成功几率有多大?’
【乔】:对方既然是让你去,而不是直接跟Helena接触,那可能是看谁面子,成功概率不是很明朗。说起来你这人脉牛逼啊,都能连到欧洲风投大佬那儿去了,还让对方不好拒绝?
【夏鸢蝶】:只能说机缘巧合吧。
【夏鸢蝶】:既然几率不大,那我不想给他希望又让他失望,那对他现阶段的打击和伤害太难以估量。我不敢冒险。
【乔】:……
【乔】:我就多余问,自找狗粮。
【乔】:行吧,单身狗给你干活去了,汪汪汪。
夏鸢蝶看着屏幕,不由弯下眼角,她笑着给乔春树回过去一个鞠躬道谢的表情包,就立刻定心,转向手机里现存的资料,顺便开始拟定她的英文讲演大纲。
一周的准备时间。
她必须全力以赴才行。
-
Helena科技,执行总办公室。
游烈坐在里屋的沙发上,眉眼冷淡倦怠,轻薄的笔记本电脑被他随手搁在撑起厉挺裤线的长腿上——
电脑里正在进行一场加密视频会议。
夏鸢蝶如果在场,那一定会对视频会议对面的那人感到惊愕。
对方西装革履,绅士文雅,发丝都打理得一丝不苟,十指相扣又叠腿笔直靠坐在老板椅里,俨然是挑不出半点瑕疵的儒商作态。
——
正是在某场酒会上,一面之缘就惹她注意了的仁科资本CEO,裴学谦。
“你这场‘玄武门之变’,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开幕?”游烈侧撑着额头,散漫地转着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
“急什么,”裴学谦笑意温和儒雅,“还没来得及祝贺你,‘逢鹊’三级动力系统试车圆满收官,试车时长又破纪录,该急的人应该正站在你对岸。”
游烈冷淡抬眸,瞥向摄像头:“老郭这几天念得我耳朵都快起茧了。一天三个会,不如换你来?”
要是有其他熟悉游烈的人在,那一定会更加惊讶——
不管是在当初的酒会上,还是其他任何场合里,世人公认,游烈与裴学谦不存在任何交集,更谈不上交情。
而仁科资本更是阻碍Helena科技Pre-C+轮融资的最关键因素。
任谁来看,这两人即便不是陌生,也该是死敌。
然而此刻,在游烈与视频会议里面另一位的交谈里,无论神态,情绪,用词语气,俨然都是一副多年熟稔的旧友模样。
哪有半点他们陌生客气乃至敌对?
对面也一样。
裴学谦轻叩指节,似乎做了什么从容决定,笑如春风也温和拂人:“那就十天后吧。我会安排好,请他们推举一位董事,召开仁科董事会。届时游总是亲自出席,还是依旧让那位代你持股的名义股东,替代出面?”
游烈像是听了很惹人嫌恶的提议,眉都皱了:“不去。”
裴学谦遗憾轻叹:“人前显圣的机会很多,但叫何老先生折戟沉沙的场面,可能只剩这一次了,当真不看?”
“没兴趣。”
游烈冷淡地撇开漆黑眸子,“两周内还没见到融资协议,我就把老郭打包寄到你办公室里。”
裴学谦闻声而笑。
不等两人再作交谈,游烈手边的办公室电话分机响起。
他瞥了眼座机旁的感应灯,随手捞起话筒,凌厉修长的指骨将黑色话筒压到耳旁:“进。”
电话被扣回去。
“我还有事,就到这吧。”
“嗯。回见。”
“……”
视频会议关闭。
游烈等了几秒,办公室门叩响,他抬眸。
片刻后,有人进来。
“游总,”来人走到沙发茶几前,毕恭毕敬的,“您前段时间让我每日确认,夏小姐最近一段时间的出入境记录……”
游烈醒神。
他搭在沙发上的指节随意撩抬了下:“哦,以后用不着了。”
“啊?”
对方一愣,仰头看向游烈。
他手里的黑色文件夹下意识地抬起:
“可是,夏鸢蝶小姐,今日刚预定了一张本周六13时10分飞往欧洲的航班机票。”
“——”
沙发前,将要起身的修挺身影兀地一僵。
漫长的死寂后。
游烈慢慢站直,漆眸如晦:“回程航班…呢。”
在游烈那个眼神下,助理心底一抖,下意识地放低了声:“没,没有夏鸢蝶小姐回程航班的预订信息。”
“……”
-
游烈到家前。
夏鸢蝶正一个人窝在小书房里,传真机和打印机忙得快吐舌头了,一地文件环绕,而她独自蛙坐在中间。
满是语音条的手机被她拿起,一边翻着面前这份资料,夏鸢蝶一边给乔春树发语音:“乔乔,你那边能查到的,所有和济同资本、以及秦济同本人相关的讯息资料,也全都传我吧。”
乔春树回得很快:“行,不过他们投资项目涉猎领域比较广,我重点把科技领域的部分项目发给你。”
“好,辛苦啦。”
“当然辛苦了你这只见色忘义的小蝴蝶,我不管,等你回来,可得请我吃一顿大餐!”
“几顿都行。”
咻。
夏鸢蝶这条语音刚发出去,她就忽然听到玄关方向,传来一声房门合上的响声。
坐在一地Helena科技资料中间,夏鸢蝶惊得眼皮一跳,慌忙低头看时间——
才半下午。
怎么游烈已经回来了?
他公司里不应该是最近很忙吗,而且原本好像还有个长会要开…?
夏鸢蝶还没来得及想通,就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
“——!”
夏鸢蝶慌忙将地上资料一推,但眼看这么多是收拾不及了,她只好快步跑出门,然后将房门拉上,转身——
就差点撞进游烈怀里。
狐狸惊神,睁大了杏眼,仰头看向游烈:“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游烈寂然瞥过她还没来得及从门把上拿下的手,停了两秒,他覆上去:“你在书房里做什么。”
“没没!”
夏鸢蝶做贼心虚,几乎是一下就反握住了游烈的手,将他从小书房前推离开些:“就是我,下次口译项目的一些资料,太乱了……你就别进去了,万一弄乱,我又找不到了。”
狐狸心虚得不敢对上游烈的眼,只把人往客厅的方向拉过去。
有些出乎意料。
身后的大少爷完全听之任之,一个字都没有反问,就随她拉到了客厅里。
只是在沙发落座前,游烈手腕一紧,将夏鸢蝶迫停在原地。
夏鸢蝶不安回身:“怎么…了?”
游烈半垂着眼,长睫像在他眸里投下浓重而深不见底的翳影。
在这张冷隽清峻的面孔上,有那样短暂的错觉似的一两秒,夏鸢蝶竟然觉着好像看到了悲哀到极致那样的情绪。
夏鸢蝶心里一紧:“是公司…融资不佳的问题?”
游烈没有说话,握着她的手指节慢慢收紧,密长的睫遮了他眼底的情绪,夏鸢蝶只听见他哑声:“是。”
夏鸢蝶难受得深呼吸了下。
她难以想象游烈现在承受着怎样的压力。
而心底原本动摇了下的,要不要提前告诉他的念头,又被她狠狠扣了下去。
夏鸢蝶很清楚那种迎来希望最后却是彻底失望的落差,就像独行于黑夜里以为自己见到了一点光,靠近却发现只是错觉。
那足够叫一个原本踽踽独行的人在黎明到来前彻底崩溃。
在至少见过秦济同前,她不能那样。
夏鸢蝶正想着,眼前忽然暗了下来——
攥着她手腕的人将她拢进怀里,这个拥抱很紧,带着某种窒息似的压迫感。然后她听见头顶,游烈沉哑的嗓音低俯下来,埋入她颈窝。
“我心情不好,蝴蝶。”
“……嗯,我知道。”夏鸢蝶只能努力抬手,安抚地轻摸了摸他的后背。
然后夏鸢蝶怔了下,指尖停住。
游烈肩背上每一块肌肉都绷挺着,张紧如弓弦,像是在蓄积或者压抑着什么可怖的情绪。
是什么。
“下周,一直陪着我,好不好?”游烈闷哑的声音从她长发与颈侧逸出。
夏鸢蝶本能就要答应,只是张口,兀地想起周六的安排。
她卡壳了下:“我可以陪你到周五。”
“——”
抱着她的手臂收紧,然后松开。
夏鸢蝶不安看着游烈直回身,那双漆眸如墨地盯着她,带着一种叫她陌生而心悸的说不清的情绪。
“周末,不行么。”
“我,周末有个口译活动,”夏鸢蝶拿出自己提前想好的说辞,只可惜因为太紧张,有一点结巴,“一场陪同交传,但,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什么时候回。”
“周一,周一一定。”
“……”
[没有夏鸢蝶小姐回程航班的预订信息。]
游烈低着眸,似乎笑了下。
但夏鸢蝶还从来没见他笑得这样……失魂似的蛊人,却又透着某种边缘危险。
夏鸢蝶心多跳了下,想张口。
游烈抬手,轻勾起她下颌:“去哪里。”
“就,隔壁省的千市。”
“那我陪你一起,好不好。”
“——”
夏鸢蝶差点噎住,努力展开个迷惑性的小狐狸笑容:“不用啦,你公司里这么忙,还是在家休息。我周一会回来的!”
——如果不回来,那就说明有戏,可以直接让他过去,也是一样的。
夏鸢蝶在心里说服自己。
于是她错过了,站在面前的游烈低低地睨着眸,修长脖颈上,喉结缓慢地抽动了下。
“…好。”
夏鸢蝶觉得这一声应声沉得古怪,刚要抬头,猝不及防,就被游烈俯下的一个吻俘获。
那个吻温柔至极,几乎不像游烈了。
夏鸢蝶唇轻张,刚想回应他,冷不防,腰上一紧,整个人忽然就被游烈提抱起来。
几乎是个扛的姿势,径直朝卧室去了。
还被那个温柔的吻蛊惑着的夏鸢蝶懵住了:“——?”
卧室门被推开,游烈顺手按下了门旁的开关。
电动窗帘缓缓合上。
浓阴洒进卧室的灯光里。
大白天的,突然拉卧室窗帘,夏鸢蝶用头发丝想都猜得到游烈要干什么。
狐狸赧然,无处安放的爪子扒着游烈的西服外套:“等等,我们不吃晚饭吗?我还没——”
“不用。”
游烈抱扛着狐狸,一路进了卧室,将她搁在一侧的床边,让她手腕能够垂出床沿。
“你会吃饱。”
游烈侧颜冷峻地抛下这句叫夏鸢蝶彻底呆住的话,就抬手,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脱下,扔在脚旁。
夏鸢蝶回过神,红透了脸颊就要坐起:“游烈你——”
话未说完,被他单手轻抵住。
然后游烈站在床旁,微微俯身,一只手撑在她身侧,“哦,”他低低淡淡地提了一句,“忘了,狐狸是最会逃跑的。”
“?”
夏鸢蝶还未回神,扣抵着她下颌的冷白指骨略微施力,将她倾压回床面上。
松散的长发在女孩身下铺展。
她清透的杏眼微微睁大,像是不理解要发生什么地看着他。
——狐狸还最会骗人了。
游烈漠然想着,冰冷的西装长裤压下凹陷,他轻一抬腿,就跨到床上,将狐狸扣压在下。
夏鸢蝶感受着身上略加控制、但绝对挣扎不开的,来自一位比高中时候的一米八六只高不低的成年男人的重量。
“唔唔唔唔?”
狐狸又茫然又恼火又羞赧地仰头,看着那个紧绷有力的长腿跪在她两侧,腰腹线条从长裤延伸到衬衫,都修长而凌厉的男人。
她还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被他这样居高临下地俯睨着。
像是能被他的眼神或者什么刺穿。
巨大的羞恼情绪下,狐狸开始试图挣扎。
然而扣着她唇瓣和下颌的那只修长漂亮的手,就像是个机器,她加一分力,他就收紧一分。
于是游烈就那样垂睨着她,看她挣扎,然后他另一只手抬起,冷白指骨懒搭上领带,慢条斯理地将它扯松,单手拽下。
“——”
夏鸢蝶得承认。
她被游烈有点疯的眼神和这个动作给蛊到了。
短暂的几秒里,连挣扎都忘记,只顺着本能在他松开她唇瓣而落下吻时,她仰起下颌,承接了它。
几秒之后。
“——!”
狐狸沉浸而微微泛红的眼睑蓦地睁开。
她将人抵离,游烈也配合地抬起上身,容她回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刚解下的领带,此时重新系起。
只不过如今一端是在她的手腕上,另一端是紧紧缠在床头低矮的壁灯上。
夏鸢蝶懵着,拽了拽手腕。
完全拽不开。
“游烈,”小狐狸终于在此刻慢了不知道多少拍地察觉到什么,她吞了下口水,回眸,“我觉得我们可能——”
话声停住。
狐狸眼角都睁圆了,她呆看着游烈压着她,拉开了旁边的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来没有拆封的,计生用品的盒子。
他分明修长的指骨像拿着艺术品,做展览一样平静而从容地,让她看着。
然后在身旁放下。
一盒,两盒,三盒,四盒……
颗粒的,螺纹的,超薄的,空气的,……
草莓的,薄荷的,橘子的,苹果的,……
狐狸石化。
她从来没有拉开这个床头柜。
也就从来不知道,这里面仿佛囤出了一整个五花八门的计生用品商铺。
狐狸的本能是想都没想就转过身,用还自由的那只手去解那根领带,试图逃生。
可惜连那冰凉的丝质都没有触到,夏鸢蝶就被扣住手,向里一拉,掀回来平躺在游烈身下。
她惊惶看他。
“还有人送过我别的一些玩意,我不想拿来碰你,”游烈单手扣着她,慢条斯理地开始解衬衫扣子,他将胯压低,迫近她:“所以别逼我,也别乱动,狐狸。”
“——”
夏鸢蝶彻底被游烈那个眼神慑住了。
她颤声:“谁、送的?”
游烈拨弄扣子的指骨停顿了下,漆眸垂扫。
狐狸总是轻易拿捏他。
换了一个时候,听到她这样了还在关心这种奇奇怪怪的问题,那他兴许心口都要跟着笑意软一下。
可惜今晚,游烈的心已经被彻骨的冷意给冻住了,狐狸就算在上面蹦欢,他也不会心软了。
于是游烈一边解着扣子,一边薄唇轻翘,冷淡又自嘲地睥睨着她。
“想讨好我,但原本不知道从哪里下手的人。”
夏鸢蝶哽住了。
游烈的言外之意她已经听得明明白白。
那些人后来找到了方向,她。
“你以后还是,离这种人远点,会被传染成变态的。”那人的衬衫已经解开,里面惯常打底的薄白T恤也褪下,蓝色的蝴蝶映衬着冷白的肌骨,给夏鸢蝶染上绯红。
她别过脸去说话。
然后就被游烈轻捏住下颌,转正回来。
她的也被他轻易褪下。
他漆睫垂扫,透起幽深暗光的眼底,浸漫开一个冰冷却依旧蛊人的笑:“不用传染,我本来就是。”
褪下的衬衫被他团起,将她后腰垫起。
游烈扶起她,又朝她跪低。
那双漆黑临睨的眼眸里行若放出来一只蛰伏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兽,它贪婪地望着她,眼底只有无尽的欲意。
他俯低,一眼,叫她灵魂都颤栗。
——
夏鸢蝶没去过北极或者南极。
她一直想去看看,坐轮船破开冰面,或者飞到欧洲极北的国家去。
她想看极光,还有传说中的极夜。
但极夜大概也不会那样漫长。
不分时秒。
他大概折腾了她一整晚又加一个白天,记忆断断续续,睡眠也一样,碎片似的,什么都模糊不清,光怪陆离。她只记得那条领带被系过床头的壁灯,浴室的花洒,洗手台上的水龙头,玄关的镂空屏风,餐厅的高凳,等等。
夏鸢蝶毫不怀疑她再也踏不出那扇门去,她应该后悔的。
不管是在清醒且还能说出话时解释,还是自信过度真以为从前就是他疯的半值,总之她该无比后悔,可惜像被海浪拍得粉碎的礁石,她连一个完整的后悔的念头,都拼凑不齐。
最后夏鸢蝶记得像是一个黄昏或者黎明,透过一隙落地窗帘的光昏昧不明,她在茶几旁按着冰凉的大理石面,跪都跪不住,眼泪也早被预支干净。
可那人仍旧冰冷,又疯狂至极。
夏鸢蝶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游烈那个漠然的外皮下,温柔作肉,骨子里却住了个疯子。
他从前不许她看到它。
一朝放出来,却是天塌地陷,好像没打算叫谁活着回去。
某个恍惚里,夏鸢蝶再次被游烈抱起。像是抱着个在他怀里沉睡的少女,他将她不知道第多少回带回浴室里。
…还洗个鬼。
早哭哑了声也说不出话的狐狸阖着眼在他肩上骂,不知道他听不听得到,毕竟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但游烈大概是听见了。
他将她放在那个大理石的台面上,这点冰凉在上上回进来浴室时就已经无法刺激到她了,狐狸只是木然地缩了下,然后本能朝他怀里靠去。
正在把狐狸系上花洒的游烈僵了下。
几秒后,他低眸一哂:“被弄傻了么。”
“连谁是罪魁祸首都分不清?”
夏鸢蝶这会儿连报复地咬他的力气都没有,阖着眼,半睡半醒地不搭理他。
冷淡得像只冰块小狐狸。
游烈心口涩疼,但他眼神没有一丝波动,就抬手轻捏起女孩的下颌:“这很公平,狐狸,谁叫你总是骗我。”
狐狸在梦里都想咬他。
但眼皮实在累得抬不了一下。
于是游烈低俯下来,一边将她手腕系上花洒,一边吻她:“既然你还是要走,既然我怎么也留不下你,那就把七年前欠我的那件事先还给我,这很公平吧。”
“……”
明明已经意识都被捣成浆糊了,夏鸢蝶眼皮掀起一隙,还是在他那个沉沦又疯戾的吻里,轻易想透了是哪句话。
[游烈,你弄死我吧。弄死我我就不走了。]
最后一隙阖回去。
狐狸无力地咬了咬虎牙。
所以老话才说,自作孽,不可活。
大理石台面冰凉,花洒下淋过那人的水滚烫。
在被冰与火再次吞没前,夏鸢蝶听见像是昏黑无光的天际,响起那人被水雾浸得微颤的声腔。
‘我先死,你自由。’
‘你先死,我随后。’
——
——
早已昏睡过去的狐狸被游烈放在换了第不知道多少套的床被上,即便开着壁灯,她微蹙着眉心,依然睡得一点都叫不醒的模样。
游烈去取了订好的餐,来到卧室。
站在落地灯旁,看着微微醺黄的光将女孩勾勒得温柔又美好,抬手想叫醒她的动作就停下了。
东西暂时放在旁边的卧室单人沙发前的茶几上。
游烈想了想,转身,走出卧室。
他在黑暗里站了片刻,抽完了两根烟,最后走向她藏着东西的小书房。
进去前,游烈想过里面是什么。
可能是被她藏起的衣物,她收好的行李,或者是别的什么。
会是很小的一个行李箱。
就像七年前在洛杉矶,她收拾好离开他的那一夜一样。
夏鸢蝶留下了所有和她有关的、他们共用的东西,那些东西每一样都长满了刺,尖锐的刃,锋利而密布。
他随手拿起一件,就能把他戳得千疮百孔。
这次应该也一样。
游烈想着,推开门,他看见了地板上凌乱却又按照某个顺序,摆放的一沓沓资料。
游烈握着门把的手僵住,然后慢慢松开,蹲身。
他拿起最近的两沓。
一沓是Helena科技从天使轮开始的数轮融资,和每个融资阶段内的公司发展与股价变化。
另一沓,是一家名为济同资本的创投机构资料。
当聪明的头脑思考,关联那些碎片痕迹只要一秒。
游烈的脸色忽然煞白。
指节松开,资料翩然落下,他转身快步走向卧室。
落地灯下的女孩依然酣睡。
一滴半干的泪痕从她眼角挂下,但她是没什么表情的,游烈开始回忆从不知道多少次前,她好像只是无声地看他,没有一次推开,也没有一次抵触,她被他折磨得“体无完肤”,但每一次,她都是张开手,慢慢抱住他。
而他呢。
从未有过的惊惧笼罩下来。
游烈握住女孩的手腕,攥在掌心,她似乎是在睡梦里察觉了,就轻轻地抽了下手。
游烈低阖下睫,眼睑慢慢沁上红。
“对不起…”
他轻吻过她手腕上被领带缠出的红,还有深浅不一的印迹,不敢再看,就握着她手腕,靠坐在床下,他阖上眼去。
“对不起,小蝴蝶……”
-
夜色终于褪尽。
天亮起。
游烈躺在漆黑的床上,睁开眼,意识也已短暂地难以分清,这到底是第几个夜明。
在清醒回到脑海前,他本能伸手摸向身侧——
然后床上的身影蓦地僵停。
游烈坐起,眼神微颤地看向一旁。
窗帘被拉开了。
外面晨光熹微,而他身侧,空荡荡的,平整得像不存在过任何人。
游烈睫睑颤栗,眼尾泛红,巨大的自恨与自厌几乎将他吞噬,他面色苍白地仰回去。
明明是他最怕被她发现的事,他却亲手将它推到她面前。
只是不知道狐狸醒来时是不是吓坏了,不知道她会躲去什么地方,不知道他能不能再见到她一面,不知道……
“啪嗒。”
很轻的一声响起。
床上的游烈骤滞,然后抬身,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卧室门口的方向。
然后他看见她走出来。
身上只有一件他的白衬衫,很长,拖过腰臀,直到她雪白的布满了深浅点痕的腿上。
正文完
夏鸢蝶很白。
和她身不同, 是那种隐着莹粉似的雪白,透着鲜活的,生命的灵动。
。
只是不同往日,今时底, 应该和衬衫下一样, 是一身被他欺负过度的痕迹, 吻痕, 指印,粉的,红的。她太白了,于是
在床上, 看着她走进房间,一眼不眨, 像是怕眨一下眼睛面前的梦就会碎掉, 实里。
狐狸磨牙。
前面两天他像当她没长腿,走到哪抱到哪, 今天她真的感觉已经没腿了, 他却又一动不动地只看着她了。
默念了几遍“自作孽”, 夏鸢蝶虚靠到门框上。
她腰腿都软得发酸,也实在支撑不住她再走进这间此时看来大得格外过分的卧室里。
于是狐狸蔫耷着眉眼, 慢吞吞开口:“不吃饭吗?”
“……”
游烈仍是只盯着她,一点声音都没有。
就好像被领带绑在各种地方的是他而不是她一样。
狐狸气急败坏又面无表情地舔了舔小虎牙,撩起清凌的杏眼,虚睖着他:“哦,原来大少爷说的死,不是做死,是要饿死啊?”
狐狸懒洋洋地抬手:“那你自己饿着吧, 这个死法太痛苦,我确实是不会陪你的。”
话说得潇洒,态度也摆得很大气。
夏鸢蝶在心底夸赞了自己一下,然后转身,就在这一秒,腿根被折磨过度的肌下一抽,她腿弯一软,差点就很不潇洒地趴到地上。
险险扶住墙的夏鸢蝶:“…………”
游、烈。
被气出菜刀眼的小狐狸凶巴巴地抬头。
而身后那人也终于有了反应。
夏鸢蝶听见床被窸窣,那人下了大床,大步朝她走来。
听得狐狸更加心恼。
凭什么。他体力消耗明明应该比她大得多,结果却总是没事人一样,显得她都格外菜了。
夏鸢蝶正想着,腰后一紧,跟着是腿弯被那人手臂箍住。
重心骤抬。
“!”
小狐狸生理反应地哆嗦了下,当即就吓白了脸,她想都没想,双手把住游烈的胳膊:“别——”
游烈把狐狸翻抱在身前,她落进他怀里时抖那一下,原因再明显不过。
游烈轻叹了声,满负歉疚地哑声:“我没有要做什么。”
他说着,将怀里的女孩抱去客厅的沙发上。
柔软的深色沙发真皮皮套陷下,游烈在女孩身前半蹲下来,轻轻给她按摩着酸涩难抵的腿肌,又仰起头从下往上,很轻也很温柔地亲她。
夏鸢蝶紧阖着眼。
沙发对面就是防窥的落地窗,她无比深切地记着,模糊的光影下,那落地窗上投反的影子里,发生过怎么淫\''''靡到她不忍直视只能合上眼睛的画面。
偏偏那时候某人疯得厉害,故意使尽手段,就要逼她睁眼清楚看着。
“…你说的没错。”
阳光潋滟的沙发上,眼尾都沁红的小狐狸忽然严肃地睁开了眼。
推抵掉那个温柔的吻,她居高临下轻睨着他。
“什么。”吻得温柔正好时被狐狸猝然推开了,游烈也不恼,仍是轻给她按摩着腰腿,哑声低和地问。
“不用传染,”狐狸气哼哼地,拿脚尖踩他折膝跪地的那条腿,“你本身就是变态。”
游烈哑然失笑,他抬手轻扣住女孩纤细的脚踝。
不等他做点什么。
夏鸢蝶轻翘起眼角:“我不能踩么?”
“……”
对上小狐狸那个垂睨又挑衅的眼神,游烈放松了抵着她脚踝窝的指腹的力度,只轻轻擦过。
他喉结轻慢隐忍地抽动,随即低声笑了:“不,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
“好啊。”
狐狸翘叠起他衬衫下雪白的腿,似乎也不介意上面星点的红在他漆黑的眸子里直勾勾地晃。
她朝他俯身,对她来说即便系到第二颗扣子依然有些大了的领口微微敞着,从他眼底晃过去半截白皙的锁骨,只是被他欺负得,泛着星点不一的红痕,暧昧又撩拨,像要在他眼底灼起盛大的焰火。
小狐狸在故意折磨他。
但是他自找的。
游烈听见心底无声而浸慢情\''''欲的喟叹,即便餍足过,他还是轻易就能被她挑拨起埋藏最深的欲念。
然后喉结被温凉的指尖轻拨过,游烈眼尾一抽,漆眸挑起。
狐狸叠着腿眼眸澄净无害地望着他,她身上,他的白衬衫跟着她动作在腿根若隐若现地晃。
“怎么了,”女孩声音都喑哑无辜,“碰一下都不行么。不是你说的,随便我做什么。”
游烈喉结在她指尖下深滚,他抑着乌黑的长睫垂敛,声音有些狼狈地带笑:“是,我说的。”
夏鸢蝶轻哼了声笑,小虎牙半藏。
她玩够了,郁结稍纾解,就拽着那人睡衣领口,低头亲了他薄唇一下。
“床上你折磨我,床下我折磨你,”小狐狸勾起眼尾,“很公平吧?”
游烈怔过,轻哂,他捧着她纤细的脊骨,托抵着她酸软的腰身,从下往上像虔诚地给她一个温柔的吻:“不太公平。”
“?”
“你会被我欺负坏的。”
“——”
狐狸红了脸颊,恼火地反扑回去,磨着牙:“那可未必。”
一番折腾又是衣衫凌乱呼吸紊絮,最后还是完全没力的狐狸先叫了停。正常人跟变态是不能比拼体力的。
做狐狸贵在有自知之明——她决定把这条纳入她人生准则第四项。
最后还是游烈抱她去的餐厅。
踏出客厅的廊间时,落地窗的阳光恍了下游烈的眼。
窗外日光万里,明媚无垠。
那一秒,他听见窝在她怀里的夏鸢蝶靠抵着他心口,忽然轻声说了一句。
“游烈,不要怕。”
他停住。
夏鸢蝶轻吻过他心口,轻声:“我唯一不会再对你做的事,就是离开你。”
“——”
游烈一怔,任光扑入了他漆黑的眼底。
然后他低下头,细慢地吻过怀里她的额角:
“…好。”
阴霾扫尽。
人间温柔晴朗,万里无云。
-
周末的欧洲之行,最终还是游烈和夏鸢蝶一起去的。
只是与这位传闻中神秘低调的华人投资家谈话的全程内容,与夏鸢蝶想象中全然不同,她本以为是围绕Helena科技相关,但几句过后,话题就开始绕向一些无关的方向上去了。
一个小时下来,聊得夏鸢蝶浑浑噩噩,只觉着像是上了节人生思想课。
这件事让她出了对方办公室的门时都没想通——
怎么感觉,相比较Helena科技,对方似乎更想探清她是个品质如何的人?
这件事一直到几年后,夏鸢蝶得知了臧老太太的儿子就姓秦,顺便想通了老太太怎么知道这“秦济同”中的两字名是取词于“扁舟共济与君同”,夏鸢蝶这才恍然懂了,对方确实是在试探——看她是不是故意接近臧老太太的。
夏鸢蝶也没觉得冒犯。
角度不同,看问题的方式自然也不同,何况那趟欧洲之行的结果很不错——
说好的两个小时,在得知游烈与她同来后,秦济同显然挺意外的。于是,剩下的一个小时就变成了秦济同与游烈的双方交谈。
他们交流的内容,夏鸢蝶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最后,一个小时被延长到三个,秦济同甚至还订了餐厅,请游烈和她一起用了晚餐。
席间,夏鸢蝶听两人观点交锋,时合时同,似乎很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原本的担忧也随之放了下来。
那晚散场,还是秦济同让助理安排车送他们回当地酒店的,上车前,夏鸢蝶听见酒意稍酣的秦济同放下了初见的生疏,笑着拍游烈的肩。
“你小女朋友不知道,我这边却不是完全不闻风声。仁科资本里,很快就要有一场大变动了吧?”
游烈只淡然一哂:“何家的事,我不愿干涉。但我很乐意,能让Helena科技成为济同资本试水国内市场的第一响。”
“好,好啊,”秦济同笑意畅快,“那我就祝这一响,一飞冲天喽?”
“……”
夏鸢蝶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直等到外面两位“忘年交”终于结束会晤,游烈转身上了车。
今晚与秦济同交流下来,他显然也情绪难得地高,素来不沾的酒都碰了几杯,上车以后就昏昏沉沉地,靠在了身旁女孩的颈窝里,还勾着她手指,扣在掌心,怎么也不肯松开。
毕竟是秦济同的司机助理,夏鸢蝶不便在车上多言,就一直等到回了酒店。
助理陪同将游烈与夏鸢蝶送回酒店套房内,礼貌地告辞离开。
夏鸢蝶关门挂锁,这才转身,回了套房的客厅里。
“仁科资本……是怎么回事?”
狐狸惯来敏锐,只是在不是她的领域的行业里,信息难免闭塞。
今晚被秦济同不经意的一句话点破,她心里早就隐约按着的古怪——尤其对游烈之前一副听之任之不作反抗的状态的疑惑——在回来的这一路思索里,也算迎刃而解了。
“是不是,”夏鸢蝶眼皮轻跳,“裴学谦要有什么动作了?”
酒意微醺的游烈低声笑着:“早跟你说过了,裴学谦是豺狼,不是何家的看门犬。”
“…何家会如何?”
“连豺狼和狗都分不清的人,”游烈勾扣着她的指节,带到面前,轻慢地吻她指背,然后作势轻咬,“当时是被,吃得渣都不剩了。”
“……”
想起裴学谦那副从头到尾的儒商做派,夏鸢蝶心里微凉。
她当然知道,游烈说的“吃掉”,不会是他和她之间这样暧昧亲昵的玩笑。
那会是一场战争,不见硝烟血肉,但又尽是硝烟纷飞与血肉淋漓。
——
而事实也正如夏鸢蝶所料。
在他们归国的第二周,仁科资本召开董事会,会议结果震撼业内乃至整个金融街——
持股三分之二的股东“背叛”了现任董事长何得霈,罢免他董事长一职,投票表决通过了新任董事长:现任仁科CEO,裴学谦。
而那些股东里,不乏曾经跟随何得霈打下仁科集团在金融界江山伟业的“老人”们,也暗藏了部分,只以名义股东代为持股出息露面的,藏在暗处阴影里的神秘的真实出资人。
又一周后。
商业航天领域和创投领域同时联袂爆出了一个年度新闻:
华人投资家秦济同回国,创立济同资本国内基金,第一笔巨额投资,就砸给了Helena科技。
同一时间,Helena科技宣布,完成了由仁科资本、济同资本共同领投的数亿元Pre-C+轮融资。
“逢鹊”一号火箭全箭试车完满收官,将于半个月后进行再次发射。
这惊天反转的消息一出,震惊行业内外。
“这是你和裴学谦早就设下的局?”
——各家算起了自家的账。
游怀瑾难得有这样沉不住气的时候,Helena官方新闻宣布出来后,他提前结束了出差,回到北城,头一回去了Helena科技,径直进了执行总办公室。
望着办公桌后的那个已经让他有些看不透了的儿子,游怀瑾神色复杂。
“知道现在小报上怎么说吗?说我游家和他何家当真是养出了两个好儿子,联起手来,里应外合地拆他们父亲的台。”
游烈不以为意,眼都没从文件前抬一下:“最先动手拆台的,不是我们吧。”
“哦,”游烈将面前的文件夹扫到最后一行,签字落款,最后合上,他才终于懒怠地抬起眉眼,“父亲对儿子是管教,儿子只能听任打骂,不该反戈相向?”
游烈说完自己笑了。
他靠坐在椅里,眼神漠然又睥睨:“什么年代了,游董?沙场无父子的道理,你该比我懂。更何况,游董认为,我们之间什么时候有过父慈子孝的关系了?”
“——”
游怀瑾提了口气,却被噎得一句话都上不来,只能恼火地瞪着游烈。
陪他进来的助理正慌忙在旁边低声劝着,生怕自家董事长也随了隔壁何家那个,被自己儿子气得脑中风,再送到医院去。
那圈里看这笑话可就看大了。
游烈抬了下腕表,冷漠垂眼:“我半小时后还有一场关于“逢鹊”系列火箭战略计划的新闻发布会,游董如果没别的事了,”
他垂下手腕,懒懒朝门口一示:“请吧?”
助理本以为游怀瑾一定是勃然大怒,没想到自家董事长沉冷了声,还真扭头就出去了。
助理愣了好几秒,这才赶忙朝游烈打了个招呼,转身出去追人了。
等电梯的工夫,助理还在低声劝着:“游总就是年轻气盛,肯定是为之前您和何董,额,何先生联手阻难他们融资轮的事情,跟您置气呢。”
没劝完,电梯来了。
两人进到梯厢内,助理再接再厉:“游董,您别动气,以后——”
没说完。
梯厢里忽有人笑了声。
助理:“?”
电梯里拢共就他们两人,要不是见鬼了,那就只能是……
助理茫然又不安地看向游怀瑾:“游董?”
这该不会是让儿子气傻了吧。
“我为什么要动气?”游怀瑾笑过那一声后,就绷敛回去,他淡一回眸,“能和老子过招的儿子,生意场上翻得出几个?何得霈气进医院,那是裴学谦半点面子里子都没给他留下,还要给他何家改姓——我为什么要气?我乐还来不及!”
“?”
助理懵神。
电梯门在地下二层打开。
游怀瑾跨出梯厢,看背影确实是龙行虎步,意气风发。
助理呆了几秒,叹一句他们游董的心思实在是捉摸不透,就哭笑不得地跟了上去。
——
Helena科技的年度新闻发布会,在“逢鹊”一号正式发射的前一周,以直播形式召开。
创始人及其核心高管团队,也是Helena科技的执行官、财务官、运营官,首次联袂列席,共同接受记者采访。
这次发布会,还在最后的自由提问里,加入了一项Helena科技官方直播间内网友提问的环节——
由发布会主持人进行筛选,当场请三位高管就提问进行作答。
这一宣传,直播互动性的大大提高顿时引来了业内外的高度关注。
“游大少爷这公司宣传部门有点东西啊?商战战略之一,靠创始人的神颜刷屏是吧,这也太阴险了!我替他们友商表示强烈抗议好吗!”
作为最佳损友代表,乔春树一边愤慨着,一边反手定了个闹钟,提前在Helena科技的官方直播间蹲下了。
夏鸢蝶无奈:“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我敢保证,这场发布会结束,你就会发现忽然多了很多在网上喊你老公老公的人!”
“…?”
饶是夏鸢蝶的语言思维,也被乔春树绕了下,才反应过来。
她连忙扣紧手机话筒:“嘘,我都到现场了。”
“干嘛?你还怕人听见啊?”乔春树感慨,“你这职业可真是适配——当初你肯定没想到吧,将来有一天,会在你老公的新闻发布会上,给他做交传?”
“……”
狐狸终于被逗红了脸。
在影响到自己的专业发挥前,她冷酷无情地绷起脸:“我要开始准备了,不跟你聊了,拜拜。”
“?”
没等乔春树抗议,夏鸢蝶挂断电话,调成静音。
跟着前来引导的Helena科技工作人员到了发布会角落,在翻译岗的桌后,夏鸢蝶坐下来。
她深呼吸,拍了拍脸颊,快速帮助自己集中注意力、专注稳定下来。
公文包里的资料被她拿出,分门别类放在桌上的各个位置,将其中一本打开,夏鸢蝶安静低头,沉浸其中,快速进行起她的默声。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发布会开始前,Helena科技核心高管团队,在主持人和助理的陪同下进场。
已经落座的媒体席里,立刻有记者反应,摄像头纷纷抬起,也带起了会场中一片热烈的低议声。
夏鸢蝶下意识抬眸望去,就在一片镁光灯里,对上了游烈那双漆黑的眼眸。
游烈原本淡漠的眼神里顷刻就翻起波澜,唇角也不自觉就提起,手腕轻抬,看样子竟然好像想往翻译席这边来。
可惜长腿还未踏出一步,就被狐狸凶巴巴的菜刀眼睖住。
游烈无奈会意,只能跟着主持人,到发言人席前落座。
他作为Helena科技的创始人,首席执行官兼技术官,毋庸置疑是要坐最中间的发言人主位的。
一左一右,郭齐涛、倪和裕分别落座。
后勤人员立刻给三人送上耳麦。
“游总,请您先做一下麦克风调试。”
“嗯。”
游烈单指点上耳麦,勾住面前话筒,尝试了发声。确保信号通畅,他无声抬了下手腕,朝旁边工作人员做了个OK手势。
就他手腕抬起这个动作里,底下忽然响起了几声摄像机的咔嚓声。
游烈一停,冷淡侧眸:“?”
他回身,对上老郭笑呵呵的表情。
游烈握住面前的细长话筒,漠然出声:“你请来的,到底是科技新闻记者,还是娱记?”
老郭就当没听见他的暗讽,“你长这么一张脸,不用白不用啊。这得给公司节省下多少宣发费用,是吧老倪?”
首席财务官没说话,隔着游烈朝老郭竖了拇指。
游烈冷漠,刚要再开口。
就在这一秒,耳麦里忽然响起个清晰、温柔又好听的女声——
“Owo,three,four,five,silence.”(试音)
游烈蓦地停住。
他太久没反应,旁边工作人员慌了下:“游总,耳麦没有声音吗?”
“——”
游烈回神,轻咳了声:“没问题。”
“噢,那就行。”工作人员松了口气,从发言人席退出去了。
游烈忍了忍。
没忍住。
游烈握拳的手松开,回头,他朝身旁两人示意地点了点耳麦:“听见了吗?”
“?”
游烈语气淡然而骄傲:“我老婆。”
郭齐涛:“……”
倪和裕:“……”
可骚死你吧。
几分钟后,Helena科技关于“逢鹊”一号发射试验的新闻发布会,正式开始。
——
这场发布会对于夏鸢蝶来说,大概是她职业生涯中最为特殊也最紧张的一场。
哪怕后来,她陪游烈和Helena科技又走过几十年晴空与风雨,但都比这意义最为特殊的第一场而不及。
但总算,流畅无误地坚持过了那漫长的一个多小时的发言与提问环节。
临到最后一环。
也是这场发布会最受直播关注的网友提问环节,主持人带着网友提问中筛选的问题回到现场。
一番问答后,主持人手里的问题卡只剩最后两张。
他扫过,道:“最后两个问题,似乎都是向我们的游总进行提问的呢。”
老郭幸灾乐祸地扭头。
游烈淡漠也平静地扶了下话筒:“请讲。”
“一位网友请问游总:众所周知,‘逢鹊’一号已经有过一次发射失败的前例,那么请问,如果这次仍旧失败,游总做何感想?”
“……”
这个问题多少有些尖锐了。
连媒体席的众人都兴奋起来,摄像头纷纷抬起。
游烈神色不动,抵着麦克风的修长指骨搭下;“我不会有任何感想。”
底下哗然。
老倪和老郭倒是习惯了,坐得八风不动的。
游烈也不急,等他们低议过后,才淡声开口:“任何一个科学研发的过程,都是无数次失败的过程。试验本就是不断地尝试,纠错,改正,向着目标,再踏出我们坚定而踏实的一步。”
议声平复下去,取而代之,镁光灯闪烁频率拉升。
“如果没有面对失败与成功的平常心,没有坚定向前的勇气,那我想,我们不会站在这条赛道上。”
游烈停顿,朝镜头抬眸。
“我始终坚信,航天工程,永远是一条既仰望星空、又脚踏实地的逐梦之途。漫漫宇宙是航天科研人员们共同的梦想,无论付出多少辛劳与泪水,无论成功或者失败,我们一代又一代地将梦想传递,我们踩在先辈的肩膀上,向着更高处攀登,我们朝着那个共同的目标,坚定行进,矢志不移。”
“……”
会场寂静。
几秒后,轰然响起一片掌声。
翻译席上。
夏鸢蝶在满场的掌声里,语气微颤地将游烈的话一字一句译成英文。
等最后一句结束,她忍着微红的眼抬眸,骄傲又心悦地望向发言人席正中的那个人。
掌声结束后。
同样有些激动的主持人拿起最后一张问题卡,缓了下呼吸,这才笑容轻松地开口:“最后一个问题,请问游总,Helena科技的命名,是否有什么特殊含义呢?”
夏鸢蝶翻译完主持人的代为提问,没有听见游烈的声音。
她怔了下,下意识抵住耳麦,确定信号,然后察觉了什么——
夏鸢蝶抬眸,朝发言人席望去。
而游烈居于主位,扶着面前的话筒,那双漆眸深抬,正隔着无数媒体记者与工作人员,从人海间望定她一身。
几秒后。
游烈望着她,低声开口:“Morpho Helena(光明女神闪蝶),被誉为世界上最美的蝴蝶。”
“很多年前,我遇见了这样一只蝴蝶,她穿过了她人生里无数场狂风暴雨,出现在了我的世界。她带我走出我最迷茫困顿的时刻,她陪我坚定梦想,她告诉我,如果是心之所向,那即便无法抵达,她也绝不后悔——”
恍惚里,夏鸢蝶仿佛听见,那年夏夜她和他站在那片落地窗前的旷野,望着无垠的宇宙星河,少女轻声说出的话。
[……我不知道阿姨是怎样想,但如果是我,只要方向是我心之所愿的,那即便没有抵达,即便倒在了走向它的路上,至少我不会后悔——因为我这一生尽我所能,只为离它再近一步。]
眼前,镁光灯闪烁不停。
灯火正中,那人眉眼清隽,一如记忆里,往事如昨日历历在目。
游烈握住话筒,隔着人海,他一字一句地望着她。
“——因为这一生,我尽我所能,只为离她更近一步。”
-
一周后。
x市卫星发射中心。
结束了一切测试与检查工作的“逢鹊”一号被运载入场,高耸地矗立在火箭发射台上,进行发射前最后的导向系统与点火系统调整准备。
观礼平台上,夏鸢蝶与游烈并肩站着,眼神绷得得近乎颤栗。
望着卸下支撑架的发射基地人员离场,夏鸢蝶慢慢压着微颤的声线,小声:“我好紧张啊游烈。”
游烈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他低声笑了笑:“我也一样。”
夏鸢蝶一顿,怀疑地看向他:“真的吗?”
“嗯。不过,”
游烈抬起她手腕,捏了捏她冰凉的指尖,莞尔,“因为你太紧张,所以我反而没那么紧张了。”
夏鸢蝶顾不得和他计较,再次深呼吸:“好,那就当我替你紧张了。”
游烈侧眸望着她,半晌,他忽然出声:“如果发射成功,那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吧,蝴蝶?”
“嗯…?”
夏鸢蝶有些心难两用,余光还紧紧瞄着发射台那边,眼眸虚望向游烈:“是什么事?”
游烈低声笑了:“帮我完成,我的梦想。”
“啊?”
夏鸢蝶怔然抬手,指向远处的发射台:“你的梦想,不是就在那里等着起飞吗?”
“另一个。”
“?”
夏鸢蝶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两人佩戴的耳麦里,忽然响起发射基地控制中心传来的倒计时——
“十。”
“九。”
……
“三。”
“二。”
“一。”
“点火——”
“起飞!”
发射台上。
“逢鹊”一号腾空而起。
带着耀眼的助推火焰,承载着无数人的坚定信念,它响彻云霄。
——
——
《破茧》,正文完。
——
——
【尾记】
“你是我最后的梦想,是我今生至死唯一的渴望。”
——游烈
小骗子
“逢鹊一号”的成功发射入轨, 创新航天不止一项的零纪录,在业内掀起了极大的波澜。
所有人都意外的是,逢鹊一号发射成功了,Helena科技火了, 然而最火的却成了他, 游烈。
至科技领域, 某人是直接在全网跨圈刷了屏。
“最帅CEO”“最年轻独角兽公司创始人”“神颜执行总裁”之类的新词条, 层出不穷。
只要点进去,必然是关联到同一条视频——
“逢鹊一号”发射前一周的那段直播录屏。
游烈身为发言人,无论是前面主场的新闻发布,还是后面临场发挥的提问环节, 全程面对镜头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又带着一种莫名逼人的压迫感, 成功凭气场隔空征服了大批网友。
尤其是几个被誉为神图的镜头,其中最为出圈的一个是在郭齐涛发言期间, 游烈侧过身, 与身旁的倪和裕垂眸说话。中间不知因何, 他垂低的视线从睫尾勾起,恰巧漫不经心地瞥过了某个镜头——
那一眼倦怠又性感, 黑漆漆的眸子里像晃了点清冷薄淡的笑,蛊得广大网友登时错乱在手机屏幕前。
没用几天,连带着Helena科技的官方账号都被舔屏舔疯了的网友们日常刷屏:
【今天我那帅得高不可攀的老公营业了吗】
【求po游总上班日常啊啊啊啊】
【本颜狗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智商与逻辑碾压的性感,什么时候让我再感受一次??】
【逢鹊二号新闻发布会提上议程了吗,搞快点!】
【我只想知道他说的蝴蝶是谁!这种极品到底是谁在瞒着姐妹们偷偷睡!!】
【……】
“咳咳,小蝴蝶你听,还有这条——‘自从看了Helena科技发言人的视频后, 我女儿学习都用功多了,说以后要报考航天工程,如果都是这样的新时代正能量偶像,那我们父母也都不怕孩子追星了’!”
乔春树声情并茂地朗读着Helena科技官方账号下的日常评论,在夏鸢蝶以手遮目的神情下,她乐得直拍桌子。
“哈哈哈你看,我当初说什么来着?我就说这直播一出,以后肯定很多喊你老公老——唔唔唔??”
话过半截,终于被忍无可忍的夏鸢蝶“灭了口”。
在最后得到了乔春树绝不再叭叭的眼神求饶后,夏鸢蝶才松开手:“再念我就给你录下来,发给你敬爱的游总了。”
“哈哈,游总日理万机,哪会搭理我这种小人物。”
乔春树笑着撑起脸,幸灾乐祸地乜她:“怎么样,一夜之间多了万千情敌的感觉如何?”
夏鸢蝶拿小茶匙搅了搅杯子里的咖啡,确认四周没什么“警报”,她也蔫耷回眼,否定三连:“什么万千情敌,没有的事,别瞎说。”
“那你家那位大少爷一夜爆红,心情如何。”
“……”
提到这个,夏鸢蝶眼皮就轻抬起来,杏眼难得见了点笑。
“待会儿他来了,你可别提。”
“啊?为啥?”乔春树迷茫,“这不好事吗?网上全都是夸他的啊?”
“可能是,一种学者的尊严感和荣誉感作祟?”
夏鸢蝶笑着支起下巴,“他认为在逢鹊一号的新闻发布会上,尤其在逢鹊一号成功入轨这样的国际新闻后,网友重点却都在他的长相上,这是对他们公司整个航天工程研发系统的一种轻视。”
“……噗。”
乔春树努力憋,但没憋住。
最后乐完了才竖个拇指:“不愧是高智商人才,这境界,这想法,就是和我们普通人不一样哈。”
“最近不少采访点名请他,凡是露脸的,都因为这个被他推掉了,”夏鸢蝶含着笑说,“只是辛苦了郭总和倪总,听说他们已经开始内部掰手腕决定谁去下轮采访了。”
“哈哈,这么好的热度,真就一点不要啊?多少明星网红都求不来的?”
“嗯……说‘不要’,其实不准确。”
“啊?”
“他最近私人砸了不少钱,都用来压下他个人的相关报道了,”夏鸢蝶莞尔,“但自媒体太发达,舆论压不住。”
“嘶……”乔春树后仰,“我还真对你们家这游大少爷肃然起敬了哈。”
“嗯?”
“就那种——”
乔春树绞尽脑汁:“世人追捧的,我不屑一顾——是吧??”
夏鸢蝶想起游烈沉郁恼火的模样就忍俊不禁:“大概吧。”
“……”
两人这边聊着,夏鸢蝶忽然支着下颌,望着咖啡厅门的方向停顿了下。
她低头,轻抿了口咖啡才忍下笑:“来了。”
“?”
乔春树扭头,停住:
“…………”
“???”
几秒后,乔春树瞠目结舌地扭回头,往身后比划:“过来那个?游大少爷?是他吗??”
夏鸢蝶莞尔点头。
不怪乔春树震撼。
进门那人一身深色长大衣,被长腿撑得雪松木似的干净挺拔,碎发遮额,修挺白皙的高鼻梁上还架着副墨镜,下颚线条凌冽分明,隔着大半个咖啡厅都透着种生人勿近的冷漠感。
“你要不说,我他妈都信这是个男大学生,”乔春树难以置信地转回来,声音压得低低的,“不是,你家这位吃错药了?高中那会儿也不见他这么骚啊?”
“自从上周,我们在某间餐厅吃饭,被堵得差点离不了场——靠他助理救驾才脱身。”
夏鸢蝶在眼睛前比划了下戴墨镜:“他到公共场合就一直这样了。”
乔春树笑得差点打鸣。
两人窸窸窣窣像小松鼠开会的工夫,游烈也看见他们了,抬手拒绝了眼睛一亮就要上前的侍应生,他径直朝夏鸢蝶那边走过去。
夏鸢蝶正弯着眼睛,就见游烈过来,他停到她身旁,似乎迟疑了下。
狐狸在某方面脸皮薄得很。
拒绝在公众场合有亲热举动就是其中之一,尤其还有她的朋友在。
于是游烈只能遗憾地抬手,在她细白的耳垂上轻捏了下:“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夏鸢蝶被他这点求爱似的小动作弄得脸颊一热,假装不察:“没什么啊,就一个网上的,嗯,娱乐新闻。”
“那走吧,行李给你放到车上了。别误了你们的航班。”
“好。”
——
临近年关,夏鸢蝶受黎昕母亲邀请,按往年惯例过去上门拜访一下,于是和乔春树约好了同一班飞机飞回坤城。
夏鸢蝶知道逢鹊一号入轨成功后,Helena科技的潜在客户群体顿时扩容,商务会谈频率随之大幅提高,她原本觉着游烈太忙,不想折腾他,但游烈一定坚持,要亲自送她们去机场。
这才有了今天的咖啡厅碰面。
两人起身后,游烈很自然就扶住了桌旁的行李箱。
乔春树慌忙伸手:“我的,这是我的。”
“我知道。”游烈声线平静,长大衣衣袖轻抬了下,大约是个请的动作,“这个我拿,你和蝴蝶一起吧。”
“……”
乔春树十分努力地把那句“这可使不得”咽了回去。
她小碎步跟上夏鸢蝶,抱住了她胳膊,压低声:“为什么,被你家大少爷提供拿行李箱服务,给了我一种皇帝给太监递茶的惶恐感。”
夏鸢蝶忍不住笑:“可能因为你对自己的定位太神奇了。”
直到出了咖啡厅的门,乔春树还是时不时扭头看一眼身后,“真的,娘娘,不能怪我怂,是你家这位气场太强了——高中那会我都没见他这么平易近人过。而且估值百亿的公司总裁提行李箱收费是个什么价位,卖了我也还不起啊!”
夏鸢蝶想了想:“你误会他了,游烈一直这样,只是看起来比较冷酷,心里还是很温柔也挺细节的。”
乔春树:“……”
乔春树:“…………”
乔春树:“你就留在你八百米厚的恋人专属滤镜世界里,这狗粮我先干为敬,你俩结婚我随9999,好吧?”
夏鸢蝶莞尔,她性格也注定她很难和别人细致去讲游烈是个怎么样的人,就也按下不提了。
游烈今天开过来的车就停在路边,是一辆十分野性的纯黑库里南,全车身碳纤维外壳上光淌过如流水,整车的黑色线条压迫感十足逼人,如同蛰伏在城市森林里一头戾性张扬的凶猛野兽。
还得是最大只的。
夏鸢蝶走过去时有些怔了,她不记得游烈有这样一辆车。
但身后那人抬手,车身遥控,车前的小翅膀自动升起。
“我靠,库里南啊?”乔春树没忍住,侧过头小声,“你家大少爷这风格够多变的?”
“……”
游烈想起什么,立刻停下,跟夏鸢蝶解释:“这是庚野的车。”
“啊?”夏鸢蝶有点意外。
“公司里的商务车被他临时换走了,”提起这个游烈就眉峰起皱,薄唇勾起点嘲讽,“他女朋友家人过来北城,他开车去接待几天,估计这辈子第一次穿西装打领带,啧……不过还是像个暴徒。但他非要装个彻底的,就去公司那儿,把最斯文的一辆商务车提走了。”
夏鸢蝶听得震撼:“他们这是,见家长,还是接头?”
“谁让他自作孽,给那小姑娘家里就留下了一个印象——”
游烈放上了乔春树的行李箱,合上车门。
他轻轻冷笑回来,薄唇利落地吐出四个字:“天生坏种。”
夏鸢蝶:“。”
那这印象分,确实很难救。
不过车如其人,这辆野性凶戾一看就不好招惹的库里南,也确实很有她印象里的游烈那个表哥的风格。
车里内饰倒是十分舒适,别有一番与外表野性不同的温柔在。
夏鸢蝶坐在副驾,望着离机场的高速路标数字越来越小,心里还生出点依依不舍的陌生涩感。
她悄然回眸,看了眼驾驶座上的游烈。
那人正在专注开车,侧颜线条冷峻如常。
尤其是清隽深刻的眉眼下,鼻梁高挺,最近Helena官方账号评论区里,说想在游总鼻梁上坐滑梯的可不少。
狐狸眼角轻狭,眼尾略有情绪地翘了下。
她正要转回身,那人却好像余光自带定位狐狸系统,右手随手一落,就轻勾住她左手,指腹在她掌心蹭了下。
说不上是调情还是情调。
夏鸢蝶只知道自己脸有点热。
恰巧这会儿,低头刷手机的乔春树忽然问了句:“哎小蝴蝶,你今年是打算留在坤城过年吗?”
狐狸做贼心虚,听见这话的那一秒,嗖地一下就把手抽走了。
“……”
握了个空的大少爷轻慢地捏了下指骨,舌尖抵过齿尖,薄嗤了声,修长指骨扶回方向盘上,略微撩回了漆眸。
乔春树并未察觉自己刚从怎样的“死亡刀尖”前一划而过。
没听见回应,她茫然:“小蝴蝶?”
“…嗯,我在思考,”夏鸢蝶轻呼吸,缓下情绪,“我还是要会回老家一趟。”
“啊?还回去祭祖啊?我还以为你和大——”
大少爷这种称呼,乔春树显然是没胆在游烈本人面前提了。
她咳了声:“嗯,你们不一起过年吗?”
夏鸢蝶弯眼:“他要回外公家的。”
乔春树:“噢……”
游烈喉结微滚,几秒后才低声,瞄过副驾上的小狐狸:“不回也行。”
“哎?”
夏鸢蝶回头,茫然回忆着:“可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庚老先生在这方面一直挺传统的,没有正当公事理由的话,你们都要回家过年?”
“是,”游烈冷白指骨淡定地一拨方向盘,“是时候让他放弃老旧观念,迎接新时代了。”
夏鸢蝶:“……”
“?”
-
机场安检外,小情侣依依惜别算是老戏码了。
只不过游大少爷硬气些,夏鸢蝶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私人VIP通道,一直替她拖着行李箱,到了登机口休息区。
——乔春树十分识时务,过安检后就自己找借口先去咖啡店了。
机票是夏鸢蝶自己买的,普通经济舱,没有贵宾休息室的待遇。
登机口的休息区,座椅稍硬也狭窄了些。
游烈倒是随遇而安,折着他那一身手工大衣就牵着小狐狸坐下了。不过他一贯如此,当年在洛杉矶,大少爷大概半年把他前面十九年都没吃过的苦一口气吃完了,也毫无怨言。
可惜,他没怨言。
但有人有。
不等隔壁放假回家的小姑娘偷拍到第三次举手机,握着狐狸爪不松手的游烈自己大衣里的手机先响了。
游烈微皱起眉,指骨抵着托起,垂眸一扫。
郭齐涛的名字在屏幕上跳跃。
夏鸢蝶瞥见,顺带就看见,游烈那根漂亮但罪恶的手指朝着挂断键落去——
“别挂。”
夏鸢蝶无奈,认真抬眸:“接电话。”
游烈微拧眉,他显然大概猜得到这通电话是个什么目的,不太情愿地低了声:“等你登机再接。”
“不行。”
“……”
于是游大少爷怨念十足地接起了电话:“有事么,我忙。”
然而对面比他更怨念——
“还、有、事、吗?临近年关多少会啊!我和老倪都快一个人劈成八瓣儿用了!你个堂堂执行总,你怎么忍心抛下我们两个半百老头子,自己一个人去过甜蜜世界的!”
背景音里响起老倪笑着的插话:“半百老头子说你自己就好,别带上我。”
游烈揉了揉眉心:“就半下午,这周末我替你们两个。”
“呵。”
郭齐涛冷笑:“没用我告诉你哈,隔壁大楼,冉董事长刚从T国回来,有长期的低轨卫星通信的发射合作想谈。你自己掂量,人家几十年的商界老前辈,亲自来公司里谈,就我和老倪到场,这合适吗?”
游烈皱眉,低眸看向腕表。
不等他出声,耳边微灼的呼吸靠近,女孩轻声在他手旁响起:“郭总,您放心,他一个小时内就到公司了。”
“……”
被“背刺”的游烈郁郁侧眸。
郭齐涛感动得不行:“行,就靠你了啊夏小姐!明年回来,我请你吃饭!包一年!”
“…轮得着你?做梦去吧。”游烈轻声冷笑,挂断电话。
结果还没等他转身“问责”一下,就被小狐狸拽着袖子要拉起来:“快点,游烈,你该走啦。”
游烈轻眯了下眼,他不想听任狐狸摆弄的时候,狐狸那点力气是不够看的。
于是也不见游烈怎么动作,夏鸢蝶只觉着手上的反作用力忽然加大,跟着她身形一晃,就坐游烈腿上了。
隔着那副淡茶色的墨镜,四目相对,夏鸢蝶几乎感觉得到他修长鼻梁下的气息与她的交缠。
“…嚯。”
后面偷拍的小姑娘惊叹。
“——!”
夏鸢蝶懵了两秒才回过神,在游烈哑然捉弄的笑容下,狼狈得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爬到旁边椅子上,简直没脸看别人是什么眼神。
游烈这才起身,把无地自容快要钻地缝的小狐狸牵起来,他很自然就把狐狸的手揣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了。
“起飞还早,”游烈一手行李箱做“人质”,一手小狐狸,声音懒洋洋的,“送送我吧,女朋友。”
“……”
小狐狸微红着脸颊,凶巴巴睖了他一眼。
但还是跟上去了。
然后就掉进了某人的陷阱里。
——
夏鸢蝶之前陪同客户,进过机场的贵宾候机室,但她这是第一回知道,贵宾室里还有私人VVIP休息室。
游烈关上门那一秒,小狐狸就已经预感不妙了,转身就想去拉自己的行李箱。
可惜一回身,恰给了游烈可乘之机。
手穿过女孩毛呢大衣下,游烈单臂就扶住她细瘦的腰身,大衣内那件连衣裙最外层的粉色蕾丝压在他指腹,凹凸不平的印痕感勾起他眼底漆黑的墨意,顷刻就如山倾海覆。
夏鸢蝶被他抵到紧闭的门上,下颌轻仰,呼吸都被攫去。
这个吻侵略性太强。
赶在意识恍惚前,狐狸努力抬起胳膊,抵着游烈胸膛,艰难地在两人间撑开一隙:“说好了一个小时到公司……”
“只亲一下,来得及。”
游烈最后一个字音几乎是撬开她唇齿,抵勾着她舌尖说的。
游烈的“亲一下”显然和正常人的定义不同。
尤其是夏鸢蝶好不容易被他放过呼吸,下一秒就感觉到微微濡湿的触感从她下颌蔓延向脖颈。
“!”
狐狸差点奓毛,揪住了游烈的大衣:“我,我涂防晒了!有毒的!”
游烈贴着她纤细的颈,笑着张开薄唇,吻咬下去:“那毒死我好了。反正我总归是要死在你身上的。”
他吻得用力,笑意也轻哑,“…小骗子。”
夏鸢蝶赧然至极,试图推拒的手都被他扣在门板上。
偏偏在这时候,操着流利优美腔调的机场贵宾室服务人员语带贴心地叩响了门:“游先生,需要我们为您做点什么吗?”
“!”
那敲门声紧抵着夏鸢蝶背脊,几乎就在耳旁。
狐狸蓦地抖了一下,然后就石化在门板前,一动都不敢动了。
游烈眉尾轻挑,原本被打扰而生出的躁意,顷刻就拧作了眼底濯过春水的黑曜石似的笑,剔透又蛊惑。
他微偏侧过脸,吻到她耳垂上:“怕什么。”
那道嗓音低哑撩拨至极。
“!”
夏鸢蝶一栗,想挣扎又怕被门外听见,只能无声往旁边躲。
然而挪身间,却被身前那人更迫近——且这次彻底。腿根抵着腿根。而某处再明显不过的反应也几乎把狐狸烙烫在门前。
“游先生?”
门外再次出声。
夏鸢蝶惊回神,乌瞳慌撩起来,杏眼湿漉竟像是被他欺负得起了雾气。
游烈近距离被她撞入眼底,神色一停,然后夏鸢蝶听见他忽然低头“艹”了一句。
几乎同时,抵着她的跳了下。
游烈哑声朝门外:“别来打扰。”
门外立刻道歉离开了。
“——”
门内的狐狸依然脑海空白。
那个东西,真的,跳了一下?
女孩下意识就要低头。
没来得及,就被游烈轻勾住下颌:“不许看。”
“…是你先耍流氓的。”
他低缓着呼吸,像在平复什么,声线里还浸着自虐似的狼狈笑意,“但你如果看了,那就只能坐下一趟航班了。”
“?”
狐狸一秒就直回身。
直等到游烈将额头靠抵着她肩膀,慢慢将情绪压了回去。
……似乎是很有些艰难,甚至有点痛苦的。
夏鸢蝶心里偷想着,又立刻绷住没情绪的脸蛋。
谁让他自己作孽。
最后一点情绪平定前,游烈嗓音已然压得慵懒又低哑,他靠着她肩头,低声:“离那个小屁孩远点。”
夏鸢蝶怔了下。
过去好几秒,她才反应过来,游烈说的这句“小屁孩”是指黎昕。
也总算明白某人非得在她航班起飞前发这个自虐的疯的原因。
夏鸢蝶忍俊不禁:“你好幼稚啊游烈。”
游烈当没听到:“你会住他家里么?”
“…阿姨把我当半个女儿了,这几年一直都是这样的。”狐狸难得心虚。
游烈低声冷笑:“可他没把你当亲姐姐。”
“你吃一个十九岁的孩子的醋。”夏鸢蝶轻叹。
“十九岁怎么了,”游烈抬直了身,漆眸懒散又危险地睨着她,“十九岁我都能在洛杉矶的沙发上把你弄到求饶了。”
“?”
“????”
夏鸢蝶差点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因为脸红憋气昏厥过去的。
代价总是要付的——
游大少爷得意了刚几秒,就被狐狸踮着脚凶狠地咬到了他颈侧。
“…啧。”
游烈眉峰微皱,抬手捏住了小狐狸后颈,但还是没舍得把人弄下来。
他喉结抽动,哑着声:“你是不是真不想走了?”
然而夏鸢蝶等的就是这一秒。
趁游烈为了纵容她,而不得不卸下攻击性的片刻,夏鸢蝶将人往后一推,拎起旁边的行李箱,转身拉门。
一气呵成。
游烈都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就看见没良心的小狐狸摆摆手,快速跑了:“年后见。”
“……”
游烈落停长腿,最后还是没有追出去。
“年后见,”游大少爷插上大衣口袋,低声冷嗤了下,抬腿走出门外,“…做梦吧小狐狸。”
看了眼腕表,游烈轻叹了声,只能准备回公司。
然后游大少爷就挂着脖颈一侧,一枚新鲜出炉的小狐狸牌牙印,淡然走去了贵宾室的服务台。
前台服务人员笑容灿烂地仰脸:“游先生,请问有什么——帮,您,的?”
漂亮的小姐姐僵滞地看着游烈颈侧。
游烈眼皮一撩,漠然停了两秒,他屈指,蹭过了颈旁狐狸留下的牙印。
…咬得还挺狠。
游烈低哂,也不在意,垂手叩了叩台面:“查一趟航班,帮我升两个舱。”
追老婆
早些年, 黎昕怨言的。
好在夏鸢蝶从游怀瑾那里借的那笔钱,填平了当时住ICU费用,总算是解了他们经济上的燃眉之急,让这最支离破碎骤雨。
也是因此, 夏鸢蝶这些感激。
——尽管现在想想, 那笔借”的。
她最不愿见, 但他终究还是替她背负了对游怀瑾的亏欠, 连带情分一起还了很多年。
以至于游烈原本最不想的事就是成年后和游怀瑾再有任何交集,但父子两人至今的关系却不比当年更僵持。
不难想通,根结也是要落在这件事上的。
夏鸢蝶从游怀瑾那里听过始末后,一次都没在游烈面前提起。
她想大少爷那样骄傲的性子, 一定不愿她知道,说不定还会多想, 觉着她是在还他的恩情才肯留在他身边的。
“小蝶, 来,吃点水果。”
黎昕母亲从厨房端出来果盘, 夏鸢蝶飘远的思绪也被拽了回来。
她连忙从沙发上起身, 接过去, 放到面前茶几上:“阿姨您别忙了,快坐会儿吧。”
“哎呀, 我哪有什么忙的,都快退休了,又不像你们在外边打拼的年轻人,”黎昕母亲,廖霞姝带着和善笑意坐了下来,“跟阿姨讲讲,你这一年在北城, 是不是又忙得不行,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
夏鸢蝶温声和廖霞姝讲起这一年里值几句笑言的事。
和归乡访亲的年轻人一样,她也是报喜不报忧的类型。此外,中间迟疑了下,夏鸢蝶还是将与游烈相关的部分也略去了。
廖霞姝是个明事理也心软的女人,从那件惨案发生后的第一年开始,她对夏鸢蝶的情绪态度就在慢慢转变了,这其中自然也有夏鸢蝶恳切,令她软化和硬不下心的种种举止。
这几年,她们像一家人似的相处下来,廖霞姝俨然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半个女儿,时常关怀相问,但除了年节贺礼,又怎么都不肯再收夏鸢蝶一分钱了。
不过这次,夏鸢蝶聊过今年的事后,还是从包里拿出了一只红包。
廖霞姝当场就沉下笑色:“小蝶,我上回就说过,你要是当阿姨跟你亲近是为了钱,那阿姨以后可就不让你再进门了。”
“阿姨,您误会了,”夏鸢蝶淡淡笑了下,“这钱是给黎昕的呀,他都上大学了,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么也该表示一下的。”
廖霞姝一顿,还想推拒。
夏鸢蝶眨了下眼,放轻声:“我本来是打算年中他去北城那时候给他的,但想了想,又怕男孩子胡闹,所以还是给您放心点。就放在您这儿,然后您每个月多给他添一点零花钱?”
廖霞姝默然片刻,终于还是拗不过夏鸢蝶,将红包接了过去。
两人又闲聊几句,忽然就听楼道跑上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廖霞姝微微回头,笑道:“应该是黎昕回来了。”
“啊?他不是跟同学出去打球了吗?”夏鸢蝶一怔,略有些绷紧肩背。她想这要怪游烈,弄得她现在面对黎昕都有点自在不起来,只怕小孩心思重,想方设法地要疏远着些。
“我给他发了信息,他一听说你回来了,立刻就往回赶。”
压着廖霞姝带笑的声音,防盗门已经被钥匙打开,穿着长羽绒服的高个少年眼睛晶亮地跑进来。
“姐姐,你真回来啦!”
廖霞姝只见着儿子那道长影从面前扑过去:“哎哎,你换鞋,换鞋!”
差点被抱个满怀的夏鸢蝶躲得艰难,但还是被黎昕搂了下肩。
少年呲出雪白的牙,大概是一道跑回来的,头发都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像个从草丛里刚扑棱闹腾完,见着主人就飞奔出来的快乐小狗似的。
责怪的话到了嘴边,夏鸢蝶又咽回去。
“哎,妈,别打了,听到了。”黎昕躲着,还是没躲开,回去的时候挨了亲妈在后背上响亮的一巴掌。
长羽绒服被他随手扔到夏鸢蝶身后的沙发靠背上。
带着青草似的少年气。
夏鸢蝶慢吞吞地往另一边挪了挪。
见黎昕跑去洗脸了,廖霞姝这才转回来,眼旁皱纹都蕴着笑:“别跟他一般见识,整天毛毛躁躁的,一点都没个成年人样子。”
“妈!”卫生间里响起带水的,快乐小狗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不满叫唤声,“你又跟我姐说我坏话!”
廖霞姝和夏鸢蝶对视了眼,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晚上做饭,廖霞姝坚决不许夏鸢蝶插手,把人“赶”出了厨房,夏鸢蝶只好避到阳台上。
像某种心电感应似的,她才翻着航天新闻没一会儿,电话就打进来了。
——游烈的。
夏鸢蝶心跳一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嘴角已经不自觉往上翘了。
“忙么。”夏鸢蝶接通,轻声问。
“刚开完会,”游烈声音懒哑,听着有些倦了,“晚上要在公司加班。”
“那你还给我打电话,”夏鸢蝶轻责,“有时间去休息一下啊。”
“就是因为怕睡过去,才给你打电话的。”
“嗯?”
游烈在手机里很低地笑了下,声音里像藏着小钩子:“听一会儿狐狸的声音,能最高效地帮我提神。”
“……”
夏鸢蝶哽住。
你最好是正经的那个提神。
“姐姐,我妈让我喊你吃饭了。”黎昕的声音忽然不知道从身后哪个地方冒出来的,几乎贴到夏鸢蝶握着手机的手上。
惊得夏鸢蝶慌忙挪步,下意识捂住了话筒:“好,我知道了。”
黎昕插着口袋从上往下看她,带着点假装不在意又藏不住的掩饰:“你男朋友啊?”
‘去去。’
夏鸢蝶朝他挥手做口型。
黎昕撇了撇嘴,扭头作势往外走。
夏鸢蝶松了口气,松开话筒,转向手机里,她尴尬地停顿了下:“嗯……廖阿姨喊我吃饭。”
对面像是北风呼啸了会儿,诡异地寂静数秒。
然后游烈凉飕飕地轻嗤了声:“你也知道心虚啊狐狸。才刚回坤城几天,今天就去那个小屁孩家里了?”
“廖阿姨催嘛,我也没办法…”
夏鸢蝶话没说完,猝不及防就被从后面拽了下手腕。
她目瞪口呆地转回身,就叫黎昕握着她手腕朝手机里,表情嘲讽地张口——
“噢,姐姐,我妈说让你睡我隔壁卧室,被子我给你搬过去了,床单我亲手换的!”
“黎、昕!”
夏鸢蝶终于没忍住,抬脚踹了这个欠揍的小屁孩膝盖弯一脚,夺回手机,她一口气跑到了卫生间,反锁上门。
然后连忙把手机拿到耳边,轻声哄对面:“他就是欠得慌,你别生气啊。”
“……”
“游烈?”
手机里一片安静。
夏鸢蝶疑惑了下,拿下手机,确定还在通话状态,她有些无奈地抬回去:“真生气啦?”
“……”
“烈哥?”
“……”
“阿烈?”
“……”
小狐狸绞尽脑汁,都快咬手指想该怎么能给对面的游仙鹤顺顺毛了,就听见手机里面,游烈轻慢地冷笑了声:“才哄了三句。”
“别生气啦,”夏鸢蝶认真劝说,“我们不跟小屁孩一般计较。”
“但那个小屁孩都能凑在你耳边,而我离着你上千公里。”游烈情绪依旧低沉。
夏鸢蝶为难:“那我给你唱首歌?”
“有个更简单的法子。”
“嗯?”夏鸢蝶抬眼。
游烈忽然很轻地笑了下,还有点骚气。
“叫老公。”
“……”
夏鸢蝶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边不疾不徐地重复了遍:“叫声老公,我就不生气了。”
夏鸢蝶:“…………”
她微微磨牙:“不叫。”
“想清楚,现在叫,还算是体面地叫。”游烈懒声,半玩笑地威胁,“换个地方,换个方式,可能就没这么体面了。”
夏鸢蝶:“………………”
他敢不敢笑得再骚一点。
这个臭不要脸的狗男人。
“我想了想,你还是气着吧,气着清醒,加班不困,”小狐狸面无表情地红透了脸颊,“我要吃饭了,再见。”
说完,不给游烈任何再骚的机会,夏鸢蝶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千里之外。
北城。
Helena科技的高楼顶层,还在昏黑的夜色里亮着炽白的灯。
“游总,新发来的这份备选供应商们的合金材料报价单——”
郭齐涛叩门,推开虚掩的门大步进来,一抬头,就对上了办公桌后,游烈半垂着眼的笑。
那双桃花眼被笑意压得低低的,半点平素的冷淡不见。
衬着窗外夜色,很像只夜里出来的狐狸精,公的。
——还得是万年道行的那种。
等游烈循声,回神,转过老板椅,就看到郭齐涛靠在门上,一副怪不正经又呲牙咧嘴为老不尊的表情。
敛下笑意,冷淡覆上眼尾,游烈挑眸瞥了下郭齐涛手里:“什么。”
一副公事公办的正经严肃执行总的模样。
郭齐涛嘶了声,玩笑:“工作和私生活态度差别这么大,你也不怕精分啊。”
游烈懒得搭腔,淡漠地乜他。
“等明个儿,我就给你拿面镜子来,”郭齐涛进门,上前,停到游烈办公桌后,抬手比划,“就搁这儿,让游总时常看看自己。”
游烈轻嗤:“当我跟你一样自恋么。”
“那不是。”
郭齐涛憋坏地笑着,把报价单在游烈面前放下,“主要还是让游总看看,您笑得有多么地伤风败俗。”
游烈接住黑色文件夹的指骨蓦地停顿,他撩眸:“?”
“真的,”郭齐涛收回手,搓搓胳膊,“知道是进了Helena科技执行总办公室,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什么不正经的少爷会所呢。”
“——”
游烈黑漆漆的睫尾扫下,嗤出声轻冷的笑。
他低头去翻报价单。
没收到回击,郭齐涛还有点意外:“恋爱使人大度啊,你现在连这个都不反驳了?”
“懒得和你废话,”游烈眼都不抬,“有这时间,不如让狐狸的声音在我耳边多转两圈。”
郭齐涛:“…………”
呸。
是狗粮。
等聊过了这批报上来的金属合金材料的供应商备选,大概定了个明天的相关会议方向,郭齐涛就要离开。
正巧他从沙发起身时,对面,靠坐在沙发前的游烈手边,手机带起了扑啦一声轻响。
“?”郭齐涛停住,扭头,“什么鬼动静?”
游烈已经放下文件,抬手去拿手机,调性淡然又带钩似的:“给我老婆的特别提示,别管。”
郭齐涛:“……”
有些人的恋爱怎么就谈得这么叫人想打他呢?
游烈垂眸去看。
是条短信,小狐狸的。
【早点休息,注意身体。晚上不许想我了。晚安。】
“……”
游烈眼尾那点自带的凌冽都被情绪软化下来。
郭齐涛实在是没眼看,忍不住泼冷水:“我要是没记错,你和夏小姐,连订婚都没有吧?”
“——”
游烈顿住,抬眸,“?”
眼神如刀。
郭齐涛到底是经历过大风浪的,站得八风不动,还笑眯眯的:“这才哪到哪啊,老婆都喊上了,人家夏小姐知道了吗,同意了吗?”
游烈靠坐沙发,懒挑着眸,无声睨他几秒。
办公室内气压骤降。
几秒后,游烈施施然垂了眼:“你说得对。”
“嗯?”
“下周一,我要放年假,回坤城,追老婆。”
“——”郭齐涛笑容僵硬,“?”
“先成家,后立业,公司这个年关就交给你和老倪了。”游烈冷冷淡淡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下,“反正你们都有老婆了,是吧?”
郭齐涛:“………………”
造、孽、啊。
-
夏鸢蝶在黎昕家住了三天,也躲了黎昕三天。
不知道是游烈的醋意提醒作祟,还是黎昕确实有所表露,夏鸢蝶总觉着两人待在一个空间的时候,黎昕的眼神或是下意识的算不上越界的亲近,让她有些不自在。
于是,夏鸢蝶被迫开始了早起晨跑、上午公园、下午超市、晚上早睡的“退休养老”生活。
两人的见面频率缩小到仅限于三餐。
在黎昕家的第四天,也是大年前的最后一个周一。
夏鸢蝶早起就收拾行李,提前做好了飞回老家山区的准备。大概是对她这几天的疏远和即将离开有所察觉,黎昕从早餐开始,就有些闷闷不乐的,沉着脸,也不爱笑了。
时不时还哀怨地看她一眼,就跟只要被遗弃的小狗似的。
某方面来说,夏鸢蝶一直是个在感情上能狠得下心的人。
即便她在这些年快要磋磨起防御甲的心底,还留下了一点心软的余地的话,那点心软,她也觉着给游烈都不够,更舍不得分给别人。
于是小狗的哀怨眼神被夏鸢蝶自动屏蔽,她和廖阿姨有说有笑地聊着过年的趣事。
黎昕几次制造动静或者带起话题,都没能获得夏鸢蝶的眼神。
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小狗阴阳怪气地开口:“姐姐,你和你男朋友怎么样了?这次好像没见他送你回来啊。”
“——?”
饭桌上一静。
廖霞姝惊讶地看向夏鸢蝶:“啊?小蝶有男朋友了?”
夏鸢蝶情绪凉凉地瞥向黎昕。
小狗说完就后悔了,自知理亏,立刻把脖子缩了回去。
夏鸢蝶这才转回来,朝廖霞姝淡淡一笑:“嗯。”
“什么时候的事啊?你们认识多久了?”廖霞姝饭都有些顾不上,“前几天我还跟老同学说想帮你物色一下优秀的男孩子,给你介绍介绍,怕你工作忙自己顾不上呢。”
“以前是同学,今年重新遇上,在一起的。”夏鸢蝶性格使然,不愿多提自己特别私密的心事和感情,于是只简言带过去。
“他是北城人吗?”
夏鸢蝶犹豫了下:“算是,吧。”
“啊,”廖霞姝顿时遗憾,“那岂不是很难来坤城见见面,也没办法陪你过年了?”
“是,他公司里很忙,我都要年后才能见到他了。”
夏鸢蝶答得坦荡妥帖。
至少此刻,她是真这么认为的。
这个可怜的想法坚持到早餐结束后,十五分钟时,夏鸢蝶正坐在客厅里和廖阿姨看电视。
手机忽然震动。
夏鸢蝶望着电视,很自然地拿了起来,对上两秒,然后她睁大了眼睛。
【Y】:我在楼下。
夏鸢蝶屏息,下意识飞快地打字回复:“你不会是这几天熬夜工作迷糊了,跑去我家了吧?”
对面停了几秒,像是有些无奈。
【Y】:我在那个小屁孩家楼下。
夏鸢蝶:“?”
“??????”
三秒后。
廖霞姝就听见身旁一向稳重遇事淡然的小姑娘忽然从沙发上起身:“阿姨我下楼一趟!”
“啊?你这突然去做什——”
廖霞姝还没问完,就见快要到门口的夏鸢蝶忽然又红扑扑着脸颊回来了,这次是直奔洗手间。
“我先用下洗手间。”
“……”
怔了许久,廖霞姝慢慢回过神,联想到早餐餐桌上黎昕说的话,再回想了下夏鸢蝶前所未有的反常反应。
“嚯。”
廖霞姝轻声感叹。
黎昕正巧这会听见动静,从房间里出来:“妈,我姐怎么了?”
廖霞姝抿嘴笑,小声:“我猜是她男朋友来了,去卫生间照镜子梳妆打扮去了。小姑娘谈恋爱都这样。”
黎昕顿时没了表情。
在小狗的注视下,没一会儿,简单整理过头发的夏鸢蝶脚步轻快地出来了,化妆显然是来不及,她似乎就拍了点爽肤水,又用了唇膏,头发扎成了高马尾,甩在身后,漂亮劲儿十足。
趁夏鸢蝶换鞋的工夫,黎小狗抱胸靠在鞋柜旁:“回家三四天,都没见你这么认真地打理过头发。”
夏鸢蝶提上运动鞋,蹦跶了下,拎起短羽绒服就出门,走前不忘给小狗扎一刀:“要你管。”
“?”
小狗还没来得及憋火,嗙,门就在他斜前方关上了。
夏鸢蝶到楼下时,游烈正侧身靠在那辆纯黑库里南旁。
廖阿姨住的是一片老社区,小区里很少见得到这样外形粗犷野性的豪华SUV,那流水似的光可鉴人的车身,更惹得不少路过或是在楼下活动腿脚的老居民都频频回头,似乎在议论这是哪家的生面孔。
夏鸢蝶踮着脚尖,悄然绕出单元门,想从后面摸过去。
只是刚接近游烈一米,她的手抬到半空,还没来得及踮脚去捂那人的眼睛——
游烈转身,随手一抬,就擒住了狐狸手腕。
没用怎么动作,他一侧身,就把小狐狸压到了车漆透着金属黑钨质感的锃亮车门上。
“图谋不轨……人赃并获。”
游烈懒洋洋地低下头,凑近了女孩,但一副要亲不亲,故意撩骚又不给睡的骚气劲儿:
“说说吧,小狐狸,怎么赔偿。”
夏鸢蝶眨眨眼,“你先松开我?”
“不。”游烈没停顿,“小狐狸最滑溜了,一松手,跑了怎么办。”
小狐狸踮了踮脚尖,往他凌厉的下颚线上轻飘飘亲了下:“这样?”
不等游烈反应,她都落回去了。
游大少爷气得低声哑笑:“就这样,打发要饭的呢?”
“?”
夏鸢蝶狐狸眼一睖,刚想说点什么,恰一仰头就被钻了空子——
游烈原本松散握她的手腕忽然加紧,最后一点给夏鸢蝶自由活动的空间也限制住,他低头侧下来,跟她交换了一个缠绵缱绻的吻。
夏鸢蝶下意识贴紧车门,不反抗地由他撬开唇。轻舔过她那颗小虎牙,然后在她本能的躲闪下,游烈先一步料及而抵住她后腰,骗得小狐狸投怀送抱,更让他深吻得攻城略地,分寸尝过,半点余处不留。
直到她呼吸紧促,他又给她空出一线生气,只是不等她缓和平复,新一轮更过分的吻势又将她推上新的浪峰。
不知道多久,也不知道方式。
等夏鸢蝶醒过神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那辆库里南的后排座椅里了。
座位被游烈调到最大空间,他几乎将她抱在身上,又强势地用凌厉修长的腿骨夹抵在车门上,只许小狐狸侧坐在他怀里,不给她丝毫逃生可能。
夏鸢蝶快自燃了,一边躲他亲吻,一边恼红着脸:“廖阿姨和黎昕还在楼上等…!”
被某人肆咬过的一声哼唧猝不及防逸出。
回过神的小狐狸惊红了面颊,抬手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游烈微扬起漆晦的眸子,眼里像满濯着欲意的泉水,他故意去吻她细白的指尖,逗得狐狸轻颤,声音哑得很不正经:“知道这之后不能出声,还挺自觉。”
“!”
夏鸢蝶慌了,连忙撑抵开他:“不行,他们都看见我穿什么出门了!”
“那你就说,出门摔了一跤,弄脏了。”
“……这种谎三年级小孩都不会信的!”
游烈低哂,垂折下颈去嗅她颈侧:“我都饿很久很久了,你怎么忍心。”
小狐狸红透了脸颊还面无表情地往旁边推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我是食物我有什么不忍心。”
“那你说怎么办。”游烈轻叹,直起身。他半屈着肘靠在椅背上,仰眸看她。
“什么怎么办?”
夏鸢蝶茫然了下。
刚问完。
她坐着的,贴着的,某人的腰腹到长腿忽然轻抬又落——将她颠了下。
夏鸢蝶顺着他长腿滑下,距离轻挪,准确卡上了某个位置。
“……!”
要是没车里的天窗拦着,小狐狸被晃这一下,大概就要奓毛地跳到车顶上了。
而即便如此,她红透了脸颊都憋不出一个字,震惊至极地低下眸子,对上的也只有游烈懒撑着上身,似笑非笑地睨她的眼。
这个体势下,他修长脖颈展得一览无余,性感凸起的喉结以足够叫她看清的速度轻缓抽动。
那人歪了下头,无辜低声:“你说,怎么办。”
——无、耻!
小狐狸羞愤至极地磨了磨牙,大概是因为在车里,独处空间,她的狐狸胆子都变得无限大。
于是细白的手就作势垂下。
小狐狸下颌微仰,居高临下地睖他逞凶:“没救了,要不——”
她扬手做了个落刀的动作,一副无害眼神:“嘎了?”
游烈低声哑笑起来。
见某人完全不受威胁所迫,夏鸢蝶正迟疑,就见游烈忽然懒洋洋直回了身,他握住她纤细手腕,向下一扣。
“行啊。”
那人声音哑到最低,“…你来。”
话声落时,修长分明的指节一根根迫过她的,压低,覆上,不许她逃挪半寸。
“!”
夏鸢蝶一下子就要红到耳尖去。
那是多可恶的东西,小狐狸奓毛得彻底,本能就想找个地方跑掉,然而游烈又早清晰了解她一切念头,于是在她挪身还不到一秒时,就被他扣紧后颈,蓦地压进怀里。
“又不是要你亲亲它,”游烈声音哑得几乎狼狈,却也更要命地蛊人,他就靠在她耳边,低声问,“你不想试试么。”
“试、什、么。”小狐狸快要自燃了。
偏偏他不松开她,还轻碾磨过她细白的指节。
“试试看,”
游烈轻吻咬她的耳垂,衔着低到极处的喘息,“我能多听凭玩弄,也随你掌控。”
是仙鹤
夏鸢蝶承认, 么几秒。
等回过神,
她轻磨着牙:仙鹤的。”
“
上回夏鸢蝶酒醉在那间清吧里,他去接她时,就听过她用这个词了, 只是那时候他只当是某只醉狐狸的迷糊话。
探究小狐狸的兴起, 盖过欲念, 游烈靠回椅背看她:“为什么是仙鹤。”
“腿很长, 清冷,傲娇,像孤高的鹤立鸡群。”
“那时候我就想,大少爷之所以是大少爷, 不止要有得天独厚的家境,恃才傲物的脾性, 最重要的……”
夏鸢蝶慢吞吞说着, 从他掌心下躲出了手,抵着他心口:“还要有一颗金子般坚硬又柔软, 一尘不染的心。”
原本只是想转开游烈的注意力, 只是说着说着, 小狐狸的眼皮就慢慢跌垂下去:“我最羡慕它从未滋生过自卑与怯弱,永远直撄其锋, 永远不知退却。”
“……”
游烈终于回神,他哑然笑了,从心口攥起夏鸢蝶的手,包裹进指根掌心。
他半是玩笑地亲她的指节:“现在呢,虚假的滤镜碎掉了?”
夏鸢蝶抬头,眼神安静得有些难过:“那样的仙鹤不会妥协,也不会放弃研究所的邀请, 去他最厌恶的、永远只讲利益的生意场里,”她下意识地放低了声,“是我叫它蒙翳的吗,游烈。”
游烈微微皱眉。
停了几秒,在夏鸢蝶以为他真的在认真思考她的罪过,以至于有些不安时,就听见游烈不紧不慢地张了口。
“所以你的意思是,”游烈意味深长的停顿,“我现在,脏了?”
“?”
夏鸢蝶哽住。
游烈换成了淡定的陈述语气:“还是你弄脏的。”
“…………”
小狐狸面无表情且凶地睖着他。
这就好像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对着湖面抒情地感慨春江水暖鸭先知,另一个人望着湖里的鸭子沉吟半晌,开心地说我们今晚去撸串吧,我选鸭肉串。
破坏气氛第一流。
夏鸢蝶低头,凑过去,咬了游烈颈侧一口,以示泄愤。
但这一下很轻,大概承着太多情绪,像只被察觉的猫咪,张口露出的小虎牙倒是尖利,落上去就软绵绵的,收尾更像是很轻地舔了下。
游烈戏弄小狐狸的笑意一滞,有些猝然而狼狈的情绪掠过。
他低下眸,轻哑着声笑了。
趁着小狐狸和他微微错身,游烈抬手扣住她,抱在怀里,“不要给自己上奇奇怪怪的枷锁,蝴蝶。”
夏鸢蝶一怔,睫毛轻颤了下,撩起。
“游怀瑾那天是不是跟你说过乱七八糟的话,又把很多事情潜移默化地推到了你身上?”
提起那个人,游烈勾起点冷淡轻鄙的笑:“他一贯如此。但这是我的人生,我做的决定,我选的路,凭什么要你来背责?”
夏鸢蝶下意识地抬起手,抱住他,想更紧更亲密地贴近他:“你是为了我的事,才离开了你最想走的那条路。”
“?”
游烈轻狭起眼,亲昵地捏着小狐狸后颈,把她从颈旁拎回身。
被迫和他四目相对,她微红的眼眶难以掩饰。
于是游烈原本要责的话,出口前先软了一半气势,他无奈地叹:“你要搞清楚一件事。”
“什么。”
“对我来说,至少要有你在的那条路,才谈得上是‘最想去’。”
夏鸢蝶眼睫轻慢地眨了下,把那点湿潮压下。
她低声说:“你应该告诉我的。”
尽管狐狸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游烈却还是无障碍地理解,他提起来就略微恼火地扬眉,威胁地轻拿捏住小狐狸细腻的颈。
“在你跟一群同事说,我的前女友一定正拿着几百万在外面逍遥快活,等花完了再回去找我复合的时候,告诉你么?”
狐狸难得理亏地挪开眸子:“只是开玩笑。”
游烈轻声冷笑:“如果我说了,那你的狐狸尾巴更要翘到天上去了。”
“不会。”
夏鸢蝶说完,默然了会儿,“你明知道不会的。”
大概是太少见狐狸这样收敛下爪子似的,乖乖巧巧地蹲在他腿上的模样,游烈都忍不住想逗她:“我为什么知道。”
“你会想我是因为亏欠才留在你身边,”夏鸢蝶想了想,还是点破,“但我想和你在一起,和这些事没有关系。”
狐狸尾巴没翘起来。
仙鹤尾巴倒是快翘到天上去了。
“你把我想得太高尚了,”游烈咳了声,故作轻慢调性,“我巴不得你知道,巴不得你觉得亏欠我,最好因为这种亏欠一辈子都绑在我身边,这样谁都抢不走,说不定还能任我为所欲为,怎么欺负都行。”
“……”
夏鸢蝶被他骚得哽住。
尽管恼然,但夏鸢蝶心里却知道,游怀瑾不提、甚至她不点破前,游烈从未让她听见一星半点。
他如果真这样想,那这么漫长的七年里,她早该知道了。
夏鸢蝶想着,低头,在他唇上轻亲了下:“好。”
小狐狸不遮掩时,那点心思,游烈轻易就能看透。
游烈轻捏起她下颌:“不信?别当我是你说的那种人,蝴蝶。如果我不说,你绝不会知道,我心底对你有多少肮脏龌龊、卑劣下贱的念头。我只是还忍着罢了。”
“——”
夏鸢蝶被他的“坦荡”噎了下,她本来想说你别忍的,只是话还没出口,就想起她之前这样说了不久后,就被迫和他的领带亲密接触了数日的噩梦。
于是怨念重回,小狐狸鼓了鼓腮:“那你忍着吧,上回的账还没跟你算呢。”
游烈叹声地笑,去握夏鸢蝶手腕:“算,回家就算。”
“…做梦。”
夏鸢蝶嗖地一下抽回手,一弯腰就按下了旁边的开门键。车门打开,把某人的长腿当滑梯,夏鸢蝶出溜一下就顺势跳到了车外。
停在雪地前,小狐狸回过身,朝车里还在遗憾到嘴边的小狐狸就这么跑掉了的游大少爷伸出手。
“上不上楼?”
“嗯?”游烈好整以暇地侧过身,望向那栋居民楼上,“情敌的家,我上去不合适吧?”
夏鸢蝶嫌弃地瞥他:“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么。”
“……”
游烈停顿,失笑,握住狐狸爪子,长腿迈到车外,顺势把人拦腰进怀里,低头亲了下:“老婆说了算。”
“?”
夏鸢蝶耳尖一抖,扭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某人。
不过没等她问,游烈就已经牵着她手,一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模样坦荡地往前走了。
-
廖霞姝对于游烈的到来,完全拿出了一副见新女婿上门似的丈母娘的喜悦和亲切来,从游烈进门开始就是一场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夏鸢蝶都有些不好意思。
直到游烈脱了外面的长大衣,露出了里面的衣服来。
夏鸢蝶微微瞠目。
到此刻她才慢半拍地察觉,游烈今天穿在大衣里面,分明是一套卫衣卫裤的打扮,和在公司里或者北城那会完全不同——
西装三件与衬衫领带袖扣腕表,一样都找不见。
尤其再搭他那头随手打理的凌乱不失柔软的碎发,俨然是副大学生似的作派。
夏鸢蝶缓慢地挪过视线,看了看冷绷着脸站在餐厅里的黎昕。
默然几秒,夏鸢蝶轻叹了声。
问过好的游烈被廖霞姝拉着在沙发坐下。
趁廖霞姝去厨房准备水果的工夫,夏鸢蝶到游烈身旁,靠坐在他旁边的沙发扶手上。
“你幼不幼稚啊游烈?”小姑娘轻飘着声。
“嗯?”
游烈侧眸。
然后就见坐在他手边的小狐狸晃了晃腿,足尖轻踢了下他小腿。
黑色长卫裤被她雪白的脚踝勾过,蹭得游烈心口都痒。
他低头轻哂了声:“不喜欢?”
“也不是,”夏鸢蝶停顿,“就是觉着你都二十六七的人了,还跟一个小孩比嫩,噫。”
“怪我么。”
“?我可没叫你这样穿。”
游烈望了眼厨房,那边水声未断,他便垂回眸,似笑非笑地勾住了女孩的脚踝:“谁让有些人听一句姐姐就魂不守舍。”
“??”
夏鸢蝶是没想到他在廖阿姨家里也这么不知检点。
她慌忙把脚尖往回勾,恼声磨牙:“你少污蔑,我哪有——”
“不喜欢听?”游烈忽然加力,几乎将她拉到怀里。两人间距离骤然缩近,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勾着笑意直往她心口撞。
“…姐姐?”
一声故意的低哑撩拨,蛊人至极。
“——!”
小狐狸一下子就变成了粉狐狸。
“…”
游烈冷淡地哼了声笑,清高冷淡地靠了回去,仿佛前一秒撩骚的人不是他,顺手就松开了她脚踝。
“还说不喜欢。”
夏鸢蝶:“。”
钓鱼执法也不过如此了!
可惜没等她去哄,廖霞姝已经笑着从厨房里端来了水果和点心,身后跟着冷脸小狗。
看两人的眼神与“狗男女”无异。
然后就是见家长的一贯流程。
虽然廖霞姝算不得血缘长辈,但夏鸢蝶有来往、年节常走动的长辈也不过那么两三位,臧奶奶那儿游烈已经拜会过了,廖霞姝这里自然也不能怠慢。
廖霞姝坐下后不久,问的第一个见家长流程里的问题,是带着点小心和试探地,朝着夏鸢蝶:“小烈跟你,年龄差几岁啊?”
“——”
夏鸢蝶差一点点就没忍住笑。
她侧了下脸,绷住,拽了下游烈袖口:“你自己说吧。”
游烈倒是淡定:“阿姨,我和鸢蝶同岁。”
夏鸢蝶怔了下。
她第一次听他这样称呼她,有些陌生,又莫名地带着点不好意思。
“同岁?”还好,廖霞姝的愕然反应救回了夏鸢蝶要红的脸颊。
狐狸回神,适时地补刀:“嗯,同岁,但可能他心理年龄比较小。”
游烈侧眸,眼神意味深长。
夏鸢蝶正要给他回一个势均力敌的表情。
却听廖霞姝望着两人笑了起来:“我看小蝶平时那么成熟稳重,跟个大人似的,原来和喜欢的人碰到一起,就还是个小姑娘。”
“?”
小狐狸差点漏了气,微红着脸,心虚地去拿桌上的水杯,含糊道:“我没有啊。”
廖霞姝停顿了下,似乎有些迟疑地看她,欲言又止。
等夏鸢蝶放下水杯,就听见身旁,游烈声音懒洋洋地带点笑:“我的。”
“嗯?”夏鸢蝶回眸。
那人冷白指节在她刚喝完的水杯上轻叩了下,不紧不慢:“我的。”
夏鸢蝶:“…………”
奓毛的狐狸几乎是从沙发旁边飞走的。
“阿姨,我先去厨房准备午餐!你们聊吧!”
“……”
一声极低也音色熟悉的笑,在她身后角落里可恶地响起。
夏鸢蝶在厨房窗边吹了十分钟的冷风,终于把心情平复到正常的心理年龄。午餐确实需要准备一下,她索性也就没回客厅。
先把水池里的碗刷了,夏鸢蝶正冲第一遍,听见身后进来个脚步声。
来人停在大概一两米远的位置,没说话。
夏鸢蝶头都没回:“小屁孩,没事就回屋写作业。”
“我都大学了,哪来的作业。”
“哦,那回屋学习去。”
“你怎么知道是我,不是他。”
夏鸢蝶仍旧没回头,“他的声音我隔一百米都能听出来。”
“……”
身后的人好像被她噎得不轻。
又过了几秒,黎昕才走上前,到水池旁,不做声地主动接过她手里的碗。
夏鸢蝶本来是想和他挣一下的,但根本什么反抗力——十八\''''九岁的少年俨然完成了青春期绝大部分的发育和成长,手掌长得像个大人一样,手型和游烈有些像,但夏鸢蝶本能地偏爱某只仙鹤。
不过她得承认,此刻虽然还是被她叫着小屁孩,但身旁已经比她高了一头多的黎昕,跟十一二岁那会能被她一只手拎起来的小豆芽完全不同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
夏鸢蝶忽然有点感慨,也没再去和他争,她侧过身,靠在旁边直角的台面前,看着黎昕洗碗。
小孩生了张倔强也宽挺的肩背,绷得直直的,脖颈低下来,眼睫丧气地垂着,蔫儿吧唧的。
被她盯了没一会儿,假装不在乎的黎昕就忍不住了:“好看吗?”
“还行。”
夏鸢蝶一顿。
“没他好看。”
“——”
洗碗布在小狗手里捏紧起来。
夏鸢蝶不由地笑:“你别看他穿得跟个幼稚鬼似的,就算他在你这个年龄上,也比你成熟多了。至少什么情绪都藏得住。”
黎昕冷哼:“三句话不离他,他就那么好。”
夏鸢蝶想都没想:“当然了。”
黎昕:“……”
大概是被打击狠了,小屁孩还瞪了她一眼。
“你看上他什么了?长得好看?有钱?开公司当老板?讨人喜欢?认识你早?跟你同岁?……”
年轻就是好,肺活量夏鸢蝶就比不上,一路听黎昕倒豆子似的说了一串,小狐狸都有些愣。
等回过神,黎昕停了,夏鸢蝶也笑了:“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原来他还有这么多优点。”
黎昕差点气得噎住。
“黎昕,原因太多了,我是说不完的,也不喜欢把我和他之间最私密的事情分享给别人。”
夏鸢蝶不再逗他,难得正色。
“我算是一个人走过很艰难的几年,中间有过最灰暗的时间,我不理解人生在世的意义,不理解幸福与苦难的关系,不理解这世上一切的存在——我怀疑一切也质疑一切。”
夏鸢蝶停顿,然后弯起了唇角。
她声音轻得犹如怕惊醒一个甜美的梦:“但我知道,如果那时候他在我身边,我一定不会是那样的。”
黎昕愣住,扭头看向她。
这一刻的夏鸢蝶,因为某个他最讨厌的人,变得如此陌生而令他触动。
少年心口涩意又不甘:“一定是他吗,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别人不行?”
“等你遇到了这样一个人,你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夏鸢蝶轻笑,眼神却坚然。
她转眸,望向窗外:“其实到现在,我还是怀疑很多事情,比如我不信赖婚姻,恐惧家庭与责任,不敢轻易建立任何新的、哪怕只是朋友这样的亲近关系……但如果。”
夏鸢蝶自语似的轻声:“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能让我愿意放下一切卑怯与懦弱,忘掉所有担忧和恐惧,鼓起自己全部的勇气,迈入一段完全陌生的、不确定的境况里——那就只能是他了——除他以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
漫长到无边的沉默里,只有洗碗池中哗啦啦的水声,像是小狗心里下的一场大雨。
黎昕洗完最后一只碗,放进晾架上。
他洗手,擦手,转身。
错身过去前,夏鸢蝶听见耳边轻得错觉似的一句话:“我就算等再久,都没机会了,是吗?”
夏鸢蝶弯下眼角,笑意温柔,还带一点小狐狸的狡黠。
但她的语气没有一丝可以动摇的余地:
“是。”
黎昕僵了下。
几秒后,他低头笑了声,揉了揉头发,有些负气:“绝情的女人。”
夏鸢蝶差点没忍住笑:“你一个刚满十八的小屁孩说这种台词很怪,别乱学啊。”
“我是认真的。”
黎昕转过来,幽怨又深沉地看了她眼,咕哝似的:“你自己没察觉而已,你是一个看着对谁都很好,但其实特别心狠的女人。对自己最狠。”
夏鸢蝶一怔。
黎昕转回去了,插着兜蔫巴也懒得搭理地往外走:“小爷才不会在你这种冰芯儿树上吊死,再漂亮也不会。”
“?”
夏鸢蝶还没等跟这个小屁孩计较一下他哪来这么些奇奇怪怪的称呼,就率先看到了厨房外,那道懒洋洋踱出来的身影。
黎昕停顿了下。
换个时候小狗肯定是要跟他呲牙逞凶的,但这会儿被里面的狐狸打击成了落水狗,难得不想计较就要出去。
“等等。”偏游烈出声。
“干吗?”黎昕没好气地扭头。
很不幸,这句被廖霞姝听到了,她立刻在客厅出声:“黎昕,你怎么和哥哥说话的!”
“……”
黎昕顿时更又凶又蔫了。
游烈嗤了声笑,从裤袋里摸出来准备已久的——红包。
“压岁钱,”游烈搁在小狗旁边的桌上,“好好学习。”
这个平静的、淡然的、自带大少爷骨子里某种清高劲儿的语气,成功把小狗气得毛都竖起来了。
他凶气十足地瞪了游烈一眼,终于还是顾忌着廖霞姝盯着这边,忍下火气,扭头回屋了。
夏鸢蝶旁观全程,叹声。
游烈过来:“叹什么气,舍不得了?”
“我只是想收回我刚刚说的一句话。”
“哪句?”
“说你在他这个年纪上也比他现在成熟多了。”
“?这句有问题么。”
“没问题。”
夏鸢蝶一顿,抬眸:“但我没想到,有些人是越长越幼稚的。”
“?”游烈微微皱眉,自省,“有吗?”
夏鸢蝶忍俊不禁,指尖轻捏起他的卫衣:“这还不够?那你试试,你要是哪天穿这一身去Helena科技上班,看他们是什么反应。”
“……”
大约是想到了可能的场面,游烈也松弛着声带笑了。他干脆抬手,把面前戏弄还嘲笑他的狐狸掳进了怀里。
“没心没肺的小狐狸。”
“干嘛突然污蔑我?”夏鸢蝶想仰头,却被他塞在怀里,还过分地拿下巴颏压着。
“不许抬头看我。”
“?”
“因为你给我树立的形象太伟岸,所以本来不想说的,”游烈抬手,抵着夏鸢蝶后颈,安抚又上瘾似的摸了摸,“我不喜欢黎昕,希望他离你越远越好……因为他跟以前的我太像了。”
夏鸢蝶不可置信,几乎有些想笑:“你在胡说什么?他哪里跟你像了?”
“很多方面,”游烈低声,“…尤其是看你的眼神。”
夏鸢蝶一怔。
“而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十九岁的我了。”游烈俯下身,声音在她耳边,听着低低闷闷的。
夏鸢蝶回神,哭笑不得:“你疯了呀,谁会永远是以前的自己。”
“但我会怕你更喜欢以前的我。”游烈哑了声,“……七年太久了,狐狸。”
“——”
夏鸢蝶喉口莫名一涩。
她终于忍不住,抬手,抱住他腰身,很紧地环扣住:“可我喜欢的是游烈,是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停滞在哪一秒哪一帧的、美好但没有心跳声的图片。”
游烈没有说话,只是抱她更紧,还悄然亲了下她耳尖。
夏鸢蝶都有点心疼了,只能故意放松着语气,拍了拍他:“游先生,你把我们那个永远骄傲得像只仙鹤似的大少爷绑去哪儿了?”
游烈伏在她颈窝。
默然半晌,他才低声,像是认输又自甘降负。
“我在你面前哪还有什么骄傲可言。”
蝴蝶画
夏鸢蝶原本以为, 游烈即便飞来坤城,也是忙里抽来一日的空闲,见
坤城的机场。
“这边好像是,长期停车区地望了眼车窗外。
游烈随口应了, 懒过来, 我开了将近十个小时的车才到, 你还想我这样开回去么?”
那人低了声笑, 故意逗她:“小狐狸,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
夏鸢蝶这才想起这个问题。
难怪,库里南都直接开到坤城来了——北城和坤城的航班本来就难订,临近年关的时候, 白天航班更是一票难求,游烈这一路赶来, 确实算得上是长途跋涉了。
这样一想, 夏鸢蝶还有点心疼:“你可以等我过完年回去的,我本来就打算初一办完家里的祭祖, 就提前赶回北城见你的。”
“……”
游烈漆眸微晃过点细碎的笑, 但很快就被长睫半敛的阴翳遮了。
他轻咳了声:“走吧, 一起进机场。”
“那庚野的车怎么办?”
“让他自己来开。”
“?”
夏鸢蝶还在震撼于这说没就没的兄弟情义,就看见游烈从后备厢里, 拎出来一只硕大的纯黑行李箱。
“……?”
夏鸢蝶不确定地打量两秒,“你这是要,搬家?”
“是。”
游烈嗤声笑了,推着行李箱过去,他顺手就牵起狐狸的手,握紧了,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
然后他才侧过眸, 一副漫不正经的调腔:“你就当我入赘好了。”
“??”
夏鸢蝶心里冒出个叫她良心难安的猜测。
等到机场里,夏鸢蝶被游烈牵着手领着,去打出了两张座位相邻的登机牌——同一个目的地,都是飞去她山区老家临近的城市机场。
直到此刻,夏鸢蝶才确定了,但犹有些不能置信:“你真要跟我回家过年吗?”
“除非有只小蝴蝶狠心到要把我扔在路上。”
游烈没忍住,抬手把惊呆了的、看起来眼睛都圆溜溜的狐狸往身前拽了拽,他低头佯作要去亲她:“你舍得么?”
机场里人来人往,某人是不知检点的,但夏鸢蝶当然不会纵容他为非作歹。
小狐狸绷着脸躲开:“那公司怎么办?”
“有老郭和老倪在。”
游大少爷没亲到,意料之内又有点遗憾地直回身去。
他懒怠着嗓音,卖队友卖得坦坦荡荡,半点不见心虚,“副替执行总分忧,也是职责之内的事。何况他们两个都有家室了,完全可以带着老婆加班,不像我,只能带着老婆留下的狐狸牙印加班。”
“——?”
一句话信息量大到爆表。
脸颊绯红的夏鸢蝶甚至不知道该先从哪句反驳起。
但游烈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正睨着她,一副在前方挖好了坑,只等着小狐狸往里掉,他就要收袋子把狐狸打包背走的模样。
夏鸢蝶想了想,还是装没看到也没听到了:“那你外公那边,你这应该是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吧,他不会生气吗?”
游烈眼神微晃。
夏鸢蝶并不清楚。
其实前面七年的多数时间里,游烈回庚家、甚至是回北城的次数,全都屈指可数。
因为他知道那座城市里停着一只还负重地艰难飞着的小蝴蝶,在她一点点卸下那些负债前,他的出现只会叫她更辛苦更狼狈地逃离,所以他不能回去。他更怕自己只要再见到她一面,他就会用尽方法使尽手段,无论卑鄙或恶劣,大概都不会舍得再放她飞走。
夏鸢蝶只见过那片无数只蝴蝶标本挂画描摹出的少女。
但她不知道——
每当那样的念头兴起一次,游烈就会将一只蝴蝶标本镶入他的画框里。
于是那幅蝴蝶画卷陪他从洛杉矶到北城,历经无数个日日夜夜,她停留在他脑海的身影就那样一次次、也一只只被蝴蝶拼叠起。
到刀刻斧凿,烙入他每一寸肌骨,再挥之不去。
“……怎么这个反应?”
小狐狸的手在他眼皮底下轻晃了晃。
夏鸢蝶有点担忧,只能扮作玩笑:“你外公有这么可怕吗?我才提一句,你都吓呆了?”
“是。太可怕了。”
夏鸢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游烈突然抬手,攥住她伸过来那只雪白爪子,他很用力地把她抱进怀里,声音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那好像成了他再也不愿想起的七年。
“太可怕了,小狐狸。”
“……”
夏鸢蝶有些茫然,伸出去的手被游烈扣得很紧,还贴在他心口,她只好犹豫地抬起另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某人的大衣。
“那,如果你实在怕他,还是回北城去过年?”
说出口的时候,夏鸢蝶才发现,自己心底竟然有那么多不情愿不舍得。
游烈听出夏鸢蝶的语气心思,他抱着她,清隽面孔搭靠在女孩肩上,笑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叫那双桃花眼都蛊人地潋滟。
“那他要打死我怎么办?”
“??”
夏鸢蝶几乎轻抽了口气。
实在是游烈方才的反应很不对劲,眼神都有些摇晃了,她不信也要担忧得半信了。
北城的大家长们都这样凶的吗?
夏鸢蝶下意识地张口:“那你还是改签去——”
“唯一有个办法,你愿意救救我么。”
“什么办法?”
“你先答应我。”
敏锐的小狐狸本能地感到了一丝迟疑,但可惜被爱情冲昏了头,犹豫了一秒就点头,“嗯,你说。”
游烈低缓着声:“为了我不英年早逝,那就只好等年后,你跟我一起回去上门给外公赔罪了。”
夏鸢蝶:“?”
“…………”
图穷匕见。
她竟然又被游烈给骗了。
到底谁才是狐狸啊!
于是。
作恶多端的某人成功尝到了他应得的恶果——
直到上飞机前,小狐狸都凶巴巴地板着脸,以随身平板内的笔译工作为名拒绝一切亲密举动,愣是狐狸爪子都没再让游烈牵一下了。
游烈给夏鸢蝶的机票办了升舱,又买了她旁边的位置,两人的座位紧挨着,在商务舱里。
登机入座后,游烈就想去够小狐狸的手,可惜商务舱座椅间的扶手间隔,对小情侣来说有些过于宽阔了,实在不很适合牵手。
于是毋庸置疑的,又被狐狸抵回去。
“飞机要飞几个小时呢,你好好休息好不好,在公司里就常加班,又开十个小时车来坤城,”夏鸢蝶故作凶相,“上了飞机还不安分,你们仙鹤是喝露水的,觉都不要睡,命也不要啦?”
等夏鸢蝶说完,才发现游烈侧撑着额,凌冽眼尾都叫笑意压得垂弯下些。
夏鸢蝶怔了下,有些不自在:“你干吗笑得这么……”
像孔雀开屏似的。
“你想想你刚刚是什么口音,”游烈懒洋洋地垂睨着她,像带着怀念,“很久没有听你用你们那儿的方言软腔说话了。”
“——”
经游烈提醒,夏鸢蝶才蓦地反应过来。
狐狸一下子就脸颊泛红。
她在北城生活很久很久了,又是做的口译工作,为了保证英语发音流畅标准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
但还是,好像只要在不设防的人面前,一着急,就会忍不住冒出一点那种吴侬软语似的腔调来。
——他还故意听她说完,都不打断的。
小狐狸越想越是脸热,恼睖向他,木起漂亮的脸蛋:“你好烦。”
“继续用之前的腔口,我爱听。”
游烈故意笑着攥起她手,他还一根一根,悠然自得地扒开她因为不好意思而蜷紧的指节,在她细白的掌心坏心眼地拿指腹轻撩拨着画圈。
好像是在她掌心写什么字,可夏鸢蝶嫌痒,刚被扒开就立刻攥回去。
这样反复几次。
游烈终于低声也抬眸笑了,“你确定不让?”
夏鸢蝶乜他,一副我不让你能怎么样的挑衅小狐狸的眼神。
“好,那我可用说的了。”
游烈顿了下,笑意难抑,他垂下眼,但到底没忍心叫旁人听见,再让小狐狸待会儿羞恼到恨不得跳飞机。
于是他撑起修长的腿,半身倾低,堪堪扶住她座椅,附在她耳旁——
“我想听你在床上也这样说话。”
游烈低声笑了,偏眸睨着她,一字一句:“特别软,想听你哭出来。”
夏鸢蝶:“………………?”
“????????”
震裂的石化小狐狸目瞪口呆。
鬼知道、
游烈、
这七年、
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
那天下了飞机,后半段归家的旅程,确实谈得上舟车劳顿。
虽然经过这将近十年的扶贫下乡,山区乡镇的生活水平与经济面貌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地理地势却是无法克服的。
于是距离夏鸢蝶山村的那里,最近的一座机场,也在隔壁市。
游烈带了大行李箱,还有夏鸢蝶那只小一些的,常规路线是从机场打车到火车站,再坐绿皮火车到老家在的地级市内——整个省内都多山,高铁跑不起来,依然只有绿皮火车一个选项。
但这样路上倒三四回,只会更折腾,于是游烈索性从机场直接滴了专车。一路跨市,将两人送到了山区前。
——入山不送。
山路崎岖,不是当地司机实在不敢贸然开进去。
留下的选择,就变成了因为山路而难免外观上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的客车。或者是当地人可雇佣的私家车。
“客车安全些,我们坐客车?”游烈偏过身征询夏鸢蝶的意见。
“我没关系,但是你……会不会太折腾了,适应不了啊?”夏鸢蝶有些不放心,“你坐过客运车吗?”
游大少爷停顿了下。
在洛杉矶那几年,尤其是最开始的时候,自小到大没吃过的苦他都差不多吃遍了。
但客运车,确实没坐过。
夏鸢蝶看游烈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一时心疼又好笑:“那你要做好准备,客运车,尤其是我们这里的,很容易晕车的。”
大约看出了小狐狸那点笑意,游烈轻狭起眸子,抬手捏了下她脸颊:“嘲笑我?”
“没有,既然坐客运,那就别误车,走啦。”
“……”
夏鸢蝶熟门熟路地领着拖了大皮箱的游烈,去到了客车上客点,两人来得巧,刚好有一辆还有五分钟发车。
没让小狐狸沾手,游烈将两只行李箱拎上了车。
在有些狭窄的过道前,大少爷长腿一停,略微挑了下眉。
即便再有心理准备,这没坐过的客运车还是给了他很大的一个“惊喜”。
尤其中间唯一的过道。
连他的行李箱,大概都要竖过来才能推进去。
随便一位前排乘客的腿歪出来点,就能给它卡住了。
而且车里似乎有一种难以掩盖的,有些分明了的汽油味道。
游烈正打量着,小狐狸从他胳膊一边歪出脑袋:“你要是不喜欢,我们还是去坐私家车吧?”
“不用,”游烈很顺手给狐狸脑袋呼噜了两把,“怕他们卖狐狸。”
“——”
夏鸢蝶看在游大少爷即将经受他人生又一道坎的份上,没跟他计较了。
夏鸢蝶转过身去交车费。
游烈扶着行李箱等她,见状微微挑眉:“我的你也付?”
“嗯,你不是来入赘的么。”夏鸢蝶憋着坏逗他。
格外注意他俩的司机大叔惊讶地回头,赶在被发现前,又赶紧把眼神落回去。
耳朵倒是竖起来了。
游烈丝毫不在意,还有点反以为荣,他弯下腰,从后面趴到正在费劲找现金的小狐狸颈窝旁,似笑非笑地蛊着声。
“好啊,谢谢小富婆,一定让你尽兴。”
夏鸢蝶:“——?”
明明她才是狐狸、怎么会永远骚不过一只仙鹤!
……但确实是骚不过。
简直无颜面对司机大叔震撼又感慨的目光,夏鸢蝶飞快地整理好钱,递进旁边的收费箱里。
而只在车前停顿这片刻,客车前半车,不少视线若有若无地往游烈身上落。
也不奇怪,夏鸢蝶都觉着游烈和这辆车格格不入。
谁让大少爷出身矜贵,从小养出来的一身气质清冷卓冽,即便勾着笑,眉眼也自带点懒怠的松弛感,旁人学都学不来。
偏偏他又属于地摊货都能穿出奢牌高定的衣架子身材——不然夏鸢蝶也不会管他叫仙鹤了。
游烈一路向后,走到哪都自带视线追投的效果。
但他显然也习惯了,就牵着夏鸢蝶的手,另只手扶着自己的大行李箱,往前推去。
落座后,两人稍作整理,就发车了。
游烈坐了片刻,黑漆漆的眸子渐渐亮了:“我喜欢这辆车。”
“?”
夏鸢蝶扭头,忍下那个“你是不是脑子晕车晕得坏掉了”的表情。
游烈没说话。
他用实际行动表示的——
完全不同于飞机商务舱之间巨大的扶手箱的阻碍,这种小型客运车,两张并列座椅间,除了一只可以放下也可以抬起的孤零零且短小的扶手杆外,没有任何阻碍。
游烈可以畅通无阻,一抬手臂,就把邻座的小狐狸圈进怀里。
他如果想,他甚至可以直接把她抱到腿上。
自然是想的。
但可惜行动前,被察觉意图的夏鸢蝶仰起头,用略狭起的狐狸眼半是威胁半是警告地盯住了。
不过能抱着小狐狸,游烈已经很满足了:“我们回程也可以一直坐客车吗?要不要干脆买一辆放在家里?”
夏鸢蝶:“……”
事实证明,轻视一件陌生事物,是会付出代价的。
夏鸢蝶原本上车前只是顺口的一提,没想到,游烈似乎就真有点晕车了。
中途,夏鸢蝶侧过身,还见游烈半阖着眼,眉心微皱,不太舒服的模样。
晕车时候一般也不喜欢说话,能睡过去才是相对最舒服的状态,所以夏鸢蝶都不太敢打扰他。
直到她忽然想起什么,拎起身侧的背包,翻了会儿,在里面找到常备的口香糖——
这是她作为口译人员的习惯。
但薄荷味道的,刚好可以压制一下晕车带来的不适感。
夏鸢蝶犹豫了下,转过身:“游烈?”
那人睁开眼。
面色难得有些苍白,但看她的眼神还是带一点很淡的笑色,连胳膊都收紧些,就势低头在她额头蹭了蹭。
夏鸢蝶被蹭得心口都软,她有些无奈:“到山区里就让你这么高兴吗?这时候还笑得出来。”
“跟山区没有关系,”游烈靠抵着她,低阖着眼,声音略带病感的轻哑,“是小蝴蝶长大的地方,我很久以前就想来看看了。可惜错过了,就等了好久好久……一直没再等到。”
“……”
夏鸢蝶一怔,打开口香糖盖子的手都跟着松了下。
等回神,她轻叹声:“张嘴。”
“嗯?”
困意和昏沉使得游烈有些睁不开眼,但还是听狐狸话地张开了。
夏鸢蝶拿湿巾擦过的手里倒上了一块半方球形的蓝色口香糖,被她拿指尖拈起来,送到游烈张开的薄唇间。
那人顺从的,一点反抗都没有。
夏鸢蝶忍不住弯下眼角:“你也不怕我给你喂毒药——”
话尾说完。
游烈忽然合唇,吮住了她将要离开的指尖。
夏鸢蝶蓦地一滞,慌忙要抽手,声音压得怕被人发现的细轻:“游、烈。”
“嗯。”
那人仍是低阖着眼,喉结微微抽动,嗓子里就滚出了声倦懒的应声。
所谓十指连心——
很缓慢,又无比清晰地,夏鸢蝶感觉到自己被他含着的指尖位置,被带着微灼温度的舌尖轻舔了过去。
然后游烈松口,也睁开黑漆漆的倦怠也染笑的眼:“甜的。”
“……!”
夏鸢蝶到此时才后知后觉。
想起那一瞬间指尖位置的触感,她仿佛从头到尾被电了一遍。
小狐狸登时跨过粉色,直接变成了一只红狐狸。
夏鸢蝶抽回手,之后整整一道,不管游大少爷怎么装乖卖惨,她硬是蜷着没肯让他再牵一下手。
——看一眼、一眼都知道。
他明明是食髓知味,还想再作祟!!
-
风尘仆仆后,夏鸢蝶和游烈终于回到了老家的住处。
踏入水泥砌起的院子,游烈有些意外:“这里比我想象的,新很多。”
“嗯,几年前,我回来找村里的工匠全部翻修过一遍。”夏鸢蝶眼神微晃,像是有些失神,“那时候奶奶还在世,我怕院里虫蚁太多,也省得她总劳心劳力,想在土里种点什么,明明身体都那么差了……”
尾声低下去。
游烈察觉什么,收回视线:“狐狸?”
夏鸢蝶回过神,仰回脸,勾起个笑:“没事,每次回来难免有点想她。你要不要先在院子里待一会儿?”
“怎么,”游烈故意松弛她情绪,轻一挑眉,“房间里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夏鸢蝶莞尔:“上次回来还是四月份的清明,算起来大半年没回来了,里面一定全是灰尘,我怕你的仙鹤羽毛都从白色变成灰色了。”
“那应该你坐着,我打扫。”
等夏鸢蝶开锁的时候,游烈已经脱下了身上的长外套,搭在了旁边墙根的行李箱上,顺手去挽卫衣袖子。
夏鸢蝶推开门,一回眸,就见那人冷白漂亮的手臂线条已经露出来了。
她一吓,无奈:“你别闹。”
“没闹,”游烈握住她手腕,倾身过来,克制地只亲了下她唇角,“入赘的规矩么,我懂。”
“……?”
游烈说完,就自觉朝房间角落里的打扫工具去了。
好在几年前的那次翻整,让整个房子内基本与接轨了现代化,不至于让打扫过程变得举步维艰。
一番清扫收拾折腾,结束时,外面天都黑透了。
等大扫除结束,游烈冲澡的时间,夏鸢蝶准备好了晚餐。
那人一出来,就给了她个带着凉气的拥抱。
狐狸被凉得一栗,好气又好笑地仰头:“你是冲的凉水澡吗?”
“洗到一半没热水了,”游烈抱抵着她,俯身哑声在她耳旁笑,“你要赔偿我精神损失才行。”
“?是不是热水器坏了。”
夏鸢蝶放下餐盘就要去看,可惜一步没出去,就被游烈拽了回来,还很顺势就抱到了旁边的方形餐桌上。
老旧的餐桌“吱哟”一声轻响。
“!”狐狸原本还没什么反应,忽然就因为这个声音红了脸。
而不出她对某人变态程度的所料,游烈有些惊讶地低眸,似乎是观察了下这个方桌的构造,忽然就很有兴味的抬起眸子。
眼神里都像是灼着略微兴奋的墨色焰火:“我们今晚玩个游戏吧?”
“住口,”夏鸢蝶想都没想就恼红着脸捂住他嘴巴,“不想听你的下流游戏。”
游烈哑声低笑,顺势亲了下她掌心。
“逗你的。”
在夏鸢蝶狐疑的眼神下,游烈竟真退开身,“坐在上面,不许动,我去拿件东西。”
“什么?”夏鸢蝶刚想下去。
“不许动。”
游烈回身,漆眸晦着点意味深长的威胁,“除非,你想听这张桌子响到明天早上。”
“——!”
小狐狸僵在了桌边上。
果然直到游烈从放行李箱的侧屋取了东西回来,夏鸢蝶还是乖乖巧巧地坐在方桌边上,一动未动的。
像是被上了石化咒语的小狐狸。
对上游烈的笑,夏鸢蝶轻磨了磨牙,忍下赧然:“别闹了,我们该吃饭了。”
“不急。”
游烈停到狐狸身边,将纸袋放下,打开,拿出一只深蓝色和一只黑色的丝绒盒子来。
咔哒两声。
两只盒子被他打开,放到夏鸢蝶面前。
“除夕礼物,”游烈低声莞尔,“二选一,必须。”
深蓝色的大号丝绒盒子里,躺在细白缎面上的一只女士腕表。浅蓝色的短吻鳄皮质表带,同色珍珠母贝的温润表底,白金表盘的周围还镶了一圈亮晶晶的钻石。
设计优雅又颇具质感。
不巧,夏鸢蝶认识它——之前某次口译合作过一个机械表商人,温习各种行业背景知识的时候,她被动了解过一些奢品腕表,而面前这只,在她的影响里就从一众显得有点笨重的金属表带里脱颖而出。
江诗丹顿家的传袭系列,小小一只女士腕表,有近百万的报价。
这么贵的……她才不要。
夏鸢蝶想都没想就看向另一边的黑色丝绒盒子。
里面躺了一只嵌着颗单钻的戒指。
夏鸢蝶一眼就看穿,它和游烈自始至终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应该是对戒设计。
游烈见她落眸,将左手手腕轻抬,无名指上那枚有意无意地晃过:“想选这个?这可是订婚戒,你想清楚了小狐狸。”
夏鸢蝶一梗。
几秒后,小狐狸轻狭眼角:“游大少爷,你这是逼婚。”
“逼订婚。”
游烈纠正,随手搁下了腕表,含笑将戒指取出,勾起夏鸢蝶的手,戒圈在他指节间,呼应着另一枚的光,轻晃了晃。
他也曳着笑意抬眸:“或者,你愿意一步到位,我打电话,让他们立刻开始设计定制婚戒?”
“别,一个一个来。”夏鸢蝶慌忙拽住要转身的游烈。
“那这算是,答应了?”
游烈低头,眼神轻晃,他语气像是漫不经心似的玩笑,但抵着她的冷白修长的指骨却带一点颤。
他低垂着眼,一点点,小心翼翼将戒圈推上她中指。
夏鸢蝶察觉了,但没拆穿,等游烈给她戴上,她才抬手在眼前看了看,然而竖在脸颊边:“好看么。”
游烈深望着她,背光的眸里像是山影在夜色里摇晃。
“…好看。”
他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哑下来的。
于是再难遮掩,游烈狼狈地低阖下睫,带着颤音的笑起来,他虔诚地低下头去吻她的指尖,向下,一直吻到那枚戒指上:
“夏鸢蝶。”
游烈低声念她的名字:“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好久,我等过无数个梦里的夜……只有今晚不是梦了,对么?”
夏鸢蝶眼前被潮湿模糊,但她真心又难抑地弯起唇角,望着他笑。
“嗯,不是梦。”
游烈垂手,与她十指相扣,两枚银白色的戒指依偎在一起,慢慢贴紧,垂下。
游烈扶住她颈后,情不自禁地低头吻她。
月色在小窗外起了清影。
方桌在柔软醺黄的灯影下轻轻地吱呀。
像是一片在温柔的海浪里被慢慢推起又轻轻落下的小舟,影子在海浪里被托到离星星最近的地方,又被翻涌的潮水没过。
夏鸢蝶在某个间歇里抱着游烈,望着他从未离开过无名指的戒圈,忍不住拿指尖轻轻摸过它。
“既然是订婚戒,为什么你戴在无名指上,”夏鸢蝶抬手,望着自己中指上的,“不是应该戴在中指么。”
“因为我知道,我的结局在谁那里。”
游烈轻吻着她纤细的颈,到下颌,再落到她唇上,他漆黑的眸子望着她,像要将她吞没,然后长睫阖上。
“七年前我就已经选定了,蝴蝶。”
“……”
夏鸢蝶轻颤。
她被他抱进怀里,生理性的泪雾里好像又想起她在某个图书馆中见到的那一幕,她忍不住咬上他肩颈。
“你就真的,没有一次动摇过、想忘了我么。”
“——”
一声轻嗤。
然后是温柔的海面忽然翻覆,骤然掀起的海潮凶猛地撞上礁石。
游烈吻住夏鸢蝶的唇,将她呜咽咬碎,吞尽。
——
在那七年里,游烈曾经真地以为,忙碌到窒息的学业和工作,或许会让他短暂地忘记她,哪怕一刻。
但他错了。
他在无数个角落,无数个影子里,无数个桌旁,无数个树荫下,无数个他走过的地方,看见了抱着书、朝他回眸莞尔的少女。
是他错了。
爱意葳蕤,像疯长的野草漫过心底无边的荒芜与天际。
他在每一场梦里,追逐一只蝴蝶的虚影。
红丝带
区的陌生环境, 第二天早上,游烈醒来得很早。
窗外,黑青色的羽毛,拿豆子似的眼睛蹲在窗口, 正好奇地往里觑着。
见游烈起身, , 像怕生似的。
趁着晨光, 游烈回身,就望见床里的小蝴蝶还睡得勒得女孩轮廓都柔软,眼睫安静搭阖着,是平日醒样, 睡梦中也侧身朝着他这边。
怕扰她清梦,亲一下的念头浮现几秒, 只好打消。
游烈遗憾地无声下了床, 穿着睡衣睡裤,他拎起一旁挂着的外衫, 放轻脚步朝卧室外走去。
家里的冰箱昨天刚来就通上电了, 傍晚夏鸢蝶去乡镇超市里买的蔬果食材都放进了保鲜。
游烈从里面取了鸡蛋和面包, 又拿了生菜和芝士,准备做个简单的三明治。
在水池旁洗生菜时, 水流调到最小,免得吵醒卧室里睡着的女孩,于是效率自然低了很多。
游烈不由地走神,他想起刚创立Helena科技最初那两年。
那时候老郭比老倪更先加入的公司团队,偶然一次在游烈住处熬夜加班,第二天早上,老郭从沙发上爬起来, 困得睡眼惺忪出来,意外见到了厨房里下厨的游烈,然后就把杯子吓摔了——
他以为自己熬夜猝死,提前见了鬼。
游怀瑾的大名享誉商界,游烈作为他的独子,即便早跟家里断了经济联系,但有些标签永远摘不掉。
老郭用自己智商130+的大脑思考了很久,还是难以理解这么一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竟然会自己下厨、看起来还十分熟练这件事。
那是第一次,游烈主动跟他提起夏鸢蝶的存在。
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一战封神”:反正从那之后,郭齐涛心目中那位还不知道名字的游烈的前女友,就已然是自带神话光环的了——毕竟能叫这么一位镶金边的大少爷毅然就从云端上跳进人间烟火里,还心甘情愿洗手作羹汤,最后更还头也不回地把人甩了。
这不是神话是什么?
十几分钟后,做好的三明治被游烈装入盘里,热过的牛奶倒好放在桌旁,游烈留下了张纸条,换上运动衣裤——
去山里晨跑了。
晨跑一小时,游烈偶遇了数位村里“热情好客”地见他生面孔,而打听他来处的村民长辈。
——
这山里和外面还不同,交通没那么便利,进山的路实在弯绕麻烦了些,年轻人都快走光了,村里基本上以家家户户的老人为主。
即便是过年,也没多少人还乡。
老人们多都有些口音重,交流起来十分困难。
好在游烈今天格外耐心,连手势带普通话,外加小狐狸的大小名,以及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一个小时后,基本上连村头的狗都知道,夏鸢蝶今年带回家了一位快结婚了的男朋友。
而此刻,尚在睡梦中的夏鸢蝶对此还毫不知情。
结束了晨跑,结识了半村老少,游烈满意地回来了。
然后发现卧室床上那只难得贪睡的小狐狸到现在还没醒。
游烈从卧室退身出来,从手机里积攒成山的消息里挑了几条,以平均每条不超过十个字的回复,表明了自己“还活着”的中心思想,然后他拎起旁边的大行李箱,到另一间房内收整东西去了。
这次离开坤城前,游烈本以为是场长假,因此特意多带了各种场合需要的换新衣物,以至于装满了沉甸甸的最大号行李箱。
现在看,多数是用不上了。
里面的一些衣服,类似他的高定手工西装,理论上昨天就该挂出来的,但某人一时忘情,早把可怜的衣服们抛到九霄云外了。
于是闲置许久的大衣柜终于被打开,阳光下薄絮随着沉木柜门飞舞,游烈并不意外,着手去收整柜里零星几件的杂物。
一件大概是夏鸢蝶小时候穿的小毛衣,孔洞很多,线头乱七八糟的,但被游烈小心地拿起来,放到了一边的行李箱上。
这个他要跟小狐狸“抢”走,以后放在家里,拿框裱起来,旁边就写……
游大少爷正取名,拿起柜子里的另一袋东西。
他眼神微滞。
那是一塑料袋的药瓶。
游烈缓褪了笑色,拿起来,打开。
盐酸多塞平片,盐酸氟西汀胶囊,帕罗西汀……
那些游烈没见过的药瓶被他一只只看过,他拿起手机,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查过去。
不知道查到第几个,游烈终于还是用颤栗的指骨按熄了屏幕。
他慢慢阖眼,呼吸却难抑地急促。
那些药名在眼前的黑暗里扭曲,变形,仿佛变成了狰狞吃人的怪物,但它们要吞下的不是他,而是他尽一切可能都想抱在怀里或护在身后的女孩。
在游烈的人生里,那大概是第一次,他对一件事产生了刻骨的、叫五脏六腑都跟着颤栗难已的恐惧。
而那一瞬的电光火石里,游烈骤然想起什么,转身,朝卧室跑去。
药瓶几乎在他手里被捏碎,他额角的血管绽起,清峻的侧颜已经被情绪逼得近狰狞。
但即便如此。
紧攥着最后一丝理智,游烈还是在撞开卧室房门前强迫自己停下——
修长脖颈上脉管隐忍地抻起,青筋像是要炸开了,素日白得冷淡的肤色被暴起的情绪染得血红。
游烈站在门外快咬碎了牙地数了十个数。
他终于颤着手,慢而无声地推开了门。
床上的小狐狸睡得还安稳。
游烈僵硬着,一步一步走过去,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躺在阳光里的女孩下一秒会化成蝴蝶或者尘埃,从面前消失不见。
走到那张床边用了不知道多久。
他无声地停在床旁,提膝,无声跪上床铺的外侧,然后游烈屈身,攥紧到颤栗的指骨伸向夏鸢蝶垂在身侧的,左手手腕。
那里系着一条红丝带的腕表。
之前她怎么也不肯摘,就算在浴室里也不许游烈碰它,那时候他从来没往别处想。
那是他的狐狸,他最了解她。
那个想法如果是旁人提一下游烈都觉得可笑。
怎么可能呢。
但此刻游烈笑不出来。
他死死忍着心底的寒意与栗意,一点点解开那条腕表的红色丝带,动作轻到极致,每一下都仿佛要停一个世纪。
终于,丝带还是解开。
腕表跌下。
游烈望着夏鸢蝶的手腕,漆眸颤晃,强忍着无数情绪的眼眶一下就红了起来。
他慢慢蜷下,低头,死死咬住攥起的指骨。
游烈无声地在半张床上跪伏下来。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可若有人在旁边,在窗外看着,大概就能看到那是怎样一个巨大的悲伤无声的场景。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个人在过去被凌迟,另一个人在今日。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窗外的鸟雀都不敢惊鸣。
-
夏鸢蝶醒来时,已经是半上午。
她躺着伸了个懒腰,对着窗外潋滟的阳光估算时间,觉着大概临近中午了。
昨晚竟然睡这么沉,是因为久违地回了家里,还有某只仙鹤在身旁,所以格外放松么……
夏鸢蝶刚撑着床,坐起身来,去掀被子。
然后她忽然停顿了下,迟疑地抬起左手手腕。
红丝带腕表还系在上面,但那个结扣,总感觉有些不一样了。
但毕竟每周她都会把它摘下来清洗一次表带再烘干系回去,所以她也不确定,到底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别的什么。
也可能,昨晚勾到了吗?
夏鸢蝶无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下床来。游烈不在卧室,但外面的厨房里隐约有点炊具响动的动静。
最后一丝情绪松懈下来。
夏鸢蝶轻手轻脚地往外走,想探头看看游烈在做什么,是早餐还是午饭。
小狐狸推开门,探出只狐狸脑袋。
然而背对着她的人站在洗碗池前,没回头,像是在洗什么蔬菜或者水果。
夏鸢蝶有点不好意思。
明明她是主人,结果起得比游烈都晚,还要他早起做饭,好像真把人当入赘似的了。
于是小狐狸快步A上去,从后面抱住那人腰身:“早上好呀。”
扑上来时夏鸢蝶晃停下,没察觉到,游烈蓦地一僵的身影。
“早餐在桌上,”游烈声音无故地哑,“…去洗漱,先吃完早餐。”
“哦。”
小狐狸缩回胳膊,有些不解地看了某人从头到尾都没回下头的背影。
她有点疑惑。
是生气她没陪他起床么。
等夏鸢蝶从院子里回来,正对向方桌进来,她下意识想起了昨晚在这里发生的一些由于某只仙鹤不知检点而触发的少儿不宜的场景,顿时整只狐狸都有点不自在,就差同手同脚地坐到了桌旁。
而直到坐下,夏鸢蝶才发现,桌角上放着那只熟悉的深蓝色天鹅绒盒子。
打开的盒子里躺着那只腕表。
夏鸢蝶叹气,抬眸:“你说话不算话,你说的二选一,我都选过了。”
“二选一的是除夕礼物,剩下的一件是新年礼物。”游烈仍是没有回身,就站在洗碗池前。
夏鸢蝶对着腕表蹙眉:“可是它太贵了。”
“它只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不代表其他任何价值,我猜测着你的喜好挑了很久,你不喜欢么?”
“……”
那当然是,喜欢。
狐狸忍不住翘了下唇角,仰脸:“我从以前就觉得很奇怪。”
“什么。”
“为什么,我每次都觉得我藏得很好的,别人也没发现过,”她轻笑,“但你却每次都猜到我在想什么,永远没有不准的时候。”
“——”
盆里的水声忽地一停。
像是某个竭力维系的虚假的画皮被一根细长的针无声扎破。
沉默久到让沉浸回忆的夏鸢蝶都察觉到什么,她微怔地放平胳膊,那丝不安再次从心底冒出来:“…游烈?”
压着她开口的同一时刻。
那人终于将双手扶住洗碗池,他低折下颈,声线微微沉颤:
“不是每一次。”
“……?”夏鸢蝶下意识起身。
“我也以为,是每一次。”游烈低着头,他是想自嘲地笑他自己的自负的,但他好像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隐忍到快叫他窒息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决堤。
游烈转身,在错愕的夏鸢蝶还没有回过神的工夫,他已经大步走到了她面前。
刚起身要走向他的夏鸢蝶被他抬手按回桌旁。
游烈折膝蹲下,随着落下的手攥住了女孩的左手手腕,将它翻了过来。密匝如垂翳的长睫终于带着点颤栗掀起。
他不再遮掩,连眼睑眼尾沁起的红都叫夏鸢蝶惊滞。
她蹙眉,下意识抬起另一只手想去碰他眼睛:“你……哭了吗?”
游烈没躲,也没有答她,他只是拿漆黑又晦不见光的眸子深深地望着她,那眸子的最深处藏着一丝颤意。
“为什么。”他用低到极尽的颤声问她。
夏鸢蝶的手于是停住,落回来,她有些不安地摸了摸手腕。
其实夏鸢蝶已经远没有第一次他注意到这只腕表时,她那么慌了,因为她早就想过要告诉他,她想和这个人一直牵着手,走到这一生的尽头,他总归会知道的。
但,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
夏鸢蝶默然地走着神,直到手腕上收紧的指骨弄得她回神。
她抬眸:“游烈,你——”
而游烈忽地颤松开,声线更哑,甚至带上一丝慌:“弄疼你了么?”
“……”
夏鸢蝶像被什么噎了下似的,有些无奈又心疼:“你是不是魔怔了,都很多年,快要看不出来了,怎么会疼。”
“怎么可能不疼。”游烈哑声,他低吓头,几乎要俯到她膝前,宽阔的肩背都隐忍克制到栗然,最后只是很轻地在她手腕上亲了一下,又一下……
怎么可能不疼。他看一眼都快疼疯了,疼死了。
随那轻到点水似的吻一枚枚落下,终于在某一秒,啪嗒,夏鸢蝶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水滴砸在她手腕上,滑了下去。
几秒后,又一滴。
夏鸢蝶这下是真心疼了,她什么时候见过游烈掉眼泪啊,她只能轻抖着声伏腰,另一只手推抵住游烈的肩:“真的,早就不疼了,就是很轻的一下……你别这样啊游烈……”
但推不开,也拦不下。
夏鸢蝶没办法,只能跟着从椅子前蹲下,随他死都不放地抓着她手腕,她抬起另一只胳膊抱住他。
“你别多想,也别自责,其实就是奶奶刚去世那会儿,很短的一段时间,我一个人回来给她办了丧事,然后就总是提不起心情,什么都不想做,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就突然失眠了,好几天都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是奶奶和……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就一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至于那天,我那天只是太累了,也太想睡过去了。”
夏鸢蝶轻叹,身前的人终于止住了泪。
明明蹲着都比她高一截,宽肩长腿,跟只狮子王似的,哭起来倒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夏鸢蝶微歪过头,故意逗他:“游先生,幸亏你们公司没上市啊,不然你这哭得,股票都要跌停了。”
游烈也终于肯抬头。
夏鸢蝶顿了下。
她想这个世界实在有点不公平,怎么有人哭起来满脸通红那么难看,有的人眼圈红得像变异熊猫了,但那双眸子却更像拿淋漓的浓墨泼过,看她一眼就叫她心窝里软得涩然难禁。
游烈低低望着她,一句话都没说,好像要确定她是真的还是梦。
过了几秒,他忽然凑过来,阖低了颤栗的长睫吻她。
没干的泪水沾湿了夏鸢蝶的脸,她一怔,没抵住,就被游烈压得往后倒。
“脏…地脏——”狐狸惊声。
可惜没来得及。
游烈还知道贴心地托着她后脑勺,把人压到凉冰冰的花纹老式的地瓷上,就有下没下地很轻也很碎地吻着她。
从每一寸的额头,到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他像是在用吻感知她的存在。
又好像她是个泡沫做的,他呼吸都小心地,生怕弄碎了她,就会让她从面前消失了。
他吻一下,就喊她一下。
小狐狸,蝴蝶,夏鸢蝶,小虫……
夏鸢蝶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称呼,来来回回,被他唤个不停,明明声音都哑得像要失声。
不知道怎么了。
明明方才说起来往事,都不想哭的。但被游烈这样带着还未干涸的眼泪,只有唤名却又好像千言万语地吻着,夏鸢蝶就眼圈都慢慢红起来了。
等游烈终于收了吻,撑着地瓷,拿黑曜石似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她。
夏鸢蝶破涕为笑:“你都不嫌地上脏么,大少爷?”
“我今天好像死掉一次了,你觉得我还在乎什么,”游烈说着,还是把身下的女孩捞起来,他自己翻过身坐下了,顺手把女孩抱到了腿上。“而且地瓷我拖过,昨晚做前一次,做后一次,不脏。”
“——”
夏鸢蝶憋住。
但凡游烈说这话时有一点神情,她都得上去咬他一口。不过没有。他就像暂时被某种巨大的情绪抽空了所有的情绪储备一样,说这么变态的话的时候,都是平静甚至有点淡漠的。
叫夏鸢蝶忍不住倾身,去吻了下他的眼睛,“不要难受了。真的已经过去很久了。”
游烈低眸,还拽着她手腕的手抬起,“过去很久了,还是能看出来。”
“很浅了好吧!我又不是你这种疤痕体质,”夏鸢蝶信誓旦旦,“再晚段时间,我保证你都看不出来了。”
游烈缓抬眸:“那你就不告诉我了。是么。”
“——”
被游烈那个漠然又好像深藏着什么的眼神钉住。
夏鸢蝶慢慢往后缩了一点:“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不太好,你要不要先回床上,休息一下?”
“……”
游烈无声望着她。
几秒后,他轻眨了下眼,把女孩抱回怀里。
“没事,疯不了。”
“?”夏鸢蝶哽住。这个都成标准了,那可太有事了。
“我就是很怕,怕得都想发抖,”游烈抱紧她,“只要一想到,在过去那七年里有那么一刻或者一小时或者一天,我可能就要永远都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失了声,像戛然而止。
余下都被情绪吞没。
游烈用力地阖了阖眼,很久后他才再出开口,声音沙哑,也轻挑起一丝涩然的笑:“如果还有下次。”
“没有——”夏鸢蝶一抖,立刻反手抱住游烈,“绝对不会有了,那次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太困又太累了,怎么都睡不过去,快要疯了——我醒回神立刻就扔开了,何况还有那么多钱没还,我总不能叫游叔叔觉得我……”
没说完的话被游烈单手捂住。
他抬回身,几乎要吻到他自己的手背上,也就鼻梁近着鼻梁,眼眸对着眼眸。
他深得光都泼不进的眸子,像是要吞她进去的渊。
夏鸢蝶眨了眨眼,在他修长指骨间故意轻声:“你靠这么近,我,一个字都想不起来的。”
“不用逗我,我没事。”
游烈低轻着声,在最近处凝着她的眼睛。
“我只有一个要求,蝴蝶。”
夏鸢蝶略微不安:“什么?”
“如果下次,你还要,飞走,”游烈下颌轻抬起来,吻她眉心,他阖眼低声,“先带我离开。”
“——”
夏鸢蝶终于眼神都栗然。
她反手握住了游烈的手腕,蹙眉,语气也凉下来:“我说了,没有。”
游烈睁开眼。
“你知道那段时间,我最后是怎么走出来的吗?”夏鸢蝶认真望着他,然后她起身,从桌上摸起手机,调出录音里每次整理到电脑中、但永远会留下来的,那串只有数字备注的音频。
游烈听过。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天还是睡不着的时候,很偶然,我就翻到了高中时候你给我的MP5,里面全都是你当初给我录的听力录音,”夏鸢蝶笑了,眼睛里水光微烁,“你在里面喊我狐狸,很多遍,我就在每个睡不着的晚上,放在耳边听。”
“我闭上眼睛的时候,甚至觉得你就在我旁边。”
“我就想我不能这样颓废下去了,虽然你可能已经忘掉我了,但我还是想再过几年,十几年,几十年,还能远远地再看你一眼。”
夏鸢蝶说完,慢慢叹出很长又很涩闷的一口气来。
她解开红色丝带,摘下腕表,然后将它的表盘翻过来。
定制底盘上有一个小的凹陷,她用指尖在上面轻轻一扣,那个底盘盖子就被摘下来。
表盘里面,是一枚黑色的,薄的,他曾经最郑重地送给她的。
那块陨石碎片。
游烈怔望着它。
夏鸢蝶抬手将它取出,放在他掌心:“后来我找人做好了这只腕表,就戴在这道伤上。从那天起,只要我看见它,就会想起你。”
“所以游烈,我希望你永远记得——”
夏鸢蝶认真地望着他:“即便你不在我身边的那些年,你仍旧是我在黑暗里唯一的那束光源。”
求我呀
夏鸢蝶发现, 从那天晚上开始,游。
他总是在半夜边的床,确定过她的存在,然后才松一口气, 把她抱回怀里亲一下, 最后才能睡过去。
偶尔还腕, 像只猫咪。
连续两晚, 夏鸢蝶体验了半夜数次在睡梦中突然被“位移”进某人怀里,或者是摸摸或者是亲亲,等她醒得惊魂甫定,头顶那人倒是确认完毕后, 立刻就心安理得地睡了过去。
小狐狸只能磨牙忍了。
一直到第三天,也是除夕夜。
村里有守岁的规矩, 到晚上12点前是不能睡觉的, 夏鸢蝶被连续折腾了两晚上都没怎么睡好,守岁差点困得打瞌睡磕在供案上。
好不容易熬过大年夜, 夏鸢蝶几乎是半梦游状态地和游烈交换了新年吻, 就迫不及待地投入了床的怀抱。
结、果……
凌晨四点十分, 第二次被游烈拎进怀里亲亲抱抱,惊醒的夏鸢蝶终于忍无可忍——
第二天早上, 大年初一。
鞭炮声在村里响起。
等游烈一醒,顶着淡色又幽怨的黑眼圈的小狐狸,几乎是一个翻身骑到了他腰上,把要起身的人直接坐压回去。
尚睡意朦胧的游烈也未反抗,就微微歪了下头。
细碎的额发从他眼梢拂过,漆黑的眸子略挑起来,勾着几分睡意未醒似的迷茫雾色。
“怎么了, 狐狸?”
某个祸害连早上刚醒的嗓音也格外祸害。
夏鸢蝶一不小心就被他带着点沙哑性感的嗓音蛊得没找着北。
就这失神的一两秒里。
游烈恍然了什么,他腰腹微微发力,很轻松地将跨坐在他腰上的狐狸上下颠了一下:“今早不是还要扫墓么,换个时间好不好?”
“?”
夏鸢蝶:“????”
你、在、说、什、么、鬼、东、西!
恼羞成怒的小狐狸一伏身,几乎是用薅的手法,攥住了游烈身上的深蓝色睡衣衣领。
她绷着脸,面无表情:“不许在半夜突然摸我了。”
游烈停顿,随即勾笑:“你说的我好像是个变态。”
夏鸢蝶刚要说话。
“虽然我确实是。”
游烈坦荡说完,勾起指节轻挠了挠小狐狸的下颌尖,“我只是想确认你在不在我身旁。”
狐狸不吃这一套,带着三晚上没睡够的愤恨,她面无表情地低偏过头,啊呜一口就叼住了游烈伸过来挠她下颌的指节,估计在上面留下了够一天份的牙印,狐狸这才松了口。
“你再这样确认下去,我就要因为睡眠不足猝死了。”
游烈微微皱眉,他现在很不喜欢听见夏鸢蝶说那个字。
但他也知道,只是他自己心思重,明明小狐狸都已经很久没有困扰的痕迹了,他这样揪着不放,对谁都不好。
于是游烈轻叹,也没在意指节上那枚新鲜的小牙印,他抬眸,眼神跟着手掌落去她额头,克制地摸了摸:“我尽量改。”
“……”
大少爷的眼神和语气都太温柔了。
尤其带着那枚牙印,让骑在他身上“为非作歹”的夏鸢蝶忽然有了一种是她在欺负他的心虚感觉。
默然几秒,小狐狸只好放软也垂下了无形的大尾巴。
她趴贴到他心口:“真的很轻,骗你是小狗。”
“嗯。”
那人胸膛微微震动。
但听着还是没太相信的样子。
夏鸢蝶轻哼了声:“可能都没你拿领带绑我那回伤得重。”
“——”
两人的呼吸同时停滞了下。
夏鸢蝶是出口后才惊回神地发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脸顿时红了透——
小狐狸回过神的第一秒就要支起身从游烈身上滑下去,开溜意图明显。
可惜没来得及完成第一步。
回过神的游烈哑笑了声,抬手一压,把小狐狸扣着后颈按回身上,而他垂睫落眸,似笑非笑的:“什么?”
“……”粉红狐狸面无表情,“没什么,外面放鞭,你听错了。”
“不承认?”
狐狸沉默抵抗。
“好,”游烈暧昧亲昵地轻捏了下她后颈皮,“那你别怪我,刑讯逼供了。”
“?”
尽管直觉到被游烈用那么骚气的语气说出来的话不会是什么好词,但夏鸢蝶还是在她无形的狐狸尾巴后抵上来的温度下僵住了。
最可恶的是,他甚至还——
从粉红狐狸进化到赤红狐狸的夏鸢蝶绷着脸,咬着小虎牙低眸:“游烈,你变态吗?”
“嗯。”
游烈笑着微仰起头,折颈亲了下恼火的小狐狸的下颌尖:“而且,这是每一个正常男性在早上的正常生理反应,不该归属于变态范畴。”
他一停顿,好整以暇地枕着单手躺回去:“你再想想,刚刚是谁自己坐上来的?”
夏鸢蝶哽住。
虽然确实是她。
但被一只手强硬地揽住了后腰在他身上无处遁逃,狐狸尾巴下面还被威胁似的抵着——
她自认为罪不至此。
识时务为俊杰。
小狐狸在心底默念三遍,仰头,一副无事发生正经严肃的样子:“时间是不是差不多了?我们该收拾一下起床,去扫墓了。”
“嗯,没关系,用不了多久,”游烈懒哑着声,慢条斯理,“我收拾你很快的。”
夏鸢蝶:“…………”
放屁。
你明明每次都长得像有问题。
“不想挨收拾的话,再说一遍,”游烈低声,“上回的仇还记着么。”
夏鸢蝶终于有些恼了。
于是面无表情的小狐狸恶向胆边生,不退反进,顺着游烈隔着薄薄睡衣的腰腹肌块蹭磨过去,她向上挪了几公分,轻仰下颌就亲到了游烈的喉结上。
游烈在那一两秒间意外地滞住。
趁他失神,小狐狸得逞地翻身躲开,滚进床里面,还顺势卷走了游烈那边的被子,把自己裹成了茧蛹似的一团。
“……”
游烈回神,喉结里滚出几声带笑又格外蛊人的低气泡音。
他卷腹起身,长腿一支,就反把茧蛹小狐狸压在了身下。
深刻的眉眼带着晨起的一点危险躁动,他长眸轻狭,隔着薄被亲了亲被子下的狐狸:“你不会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吧?”
在这个残酷的威胁下。
狐狸思索良久,终于从被子茧里冒出一颗长发都揉乱的狐狸脑袋:“等回来,可以吗?”
语气是无辜可怜的。
但黑溜溜的狐狸眼里满憋着坏。
分明是吃定她装可怜的时候他就一定会答应,而她总有法子拖延。
游烈低头笑,亲了亲她鼻尖:“没有真要做什么。”
他停顿了下,眼神也难得认真起来:“那天真的有伤到吗?怎么没有告诉我?”
——
这种事、要她怎么开口!
小狐狸又缩回被子里半截脸颊,但眼神就没那么乖了,看着带点回忆里勾回的恼火,要不是还正在敌上我下的阵仗里,需要她装可怜混过去,那说不定这会已经露出了狐狸爪子,要忍不住扑上来咬他一口了。
于是憋了又憋,夏鸢蝶终于调整出一个折中的语气:“还好,就,有一点低烧。”
游烈眼神微晃了下,眉峰跟着皱起。
几秒后他就起身,顺势也强硬地把“狐狸茧”一起摆正。
就这么一两秒就足够让夏鸢蝶确定了——他要想收拾她,确实是有很多种办法。这张被子对他来说应该跟一件衣服没什么区别。
“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下回要跟我说。”游烈难得有一副严肃神情,眉眼间更是满浸着自责似的霜凉。
反倒是夏鸢蝶有点不好意思了,隔着被子踢了踢他:“别夸张,你快下床啦。”
然后狐狸的脚踝就被游烈隔着薄被握住了。
他将她微微拉近,俯身过去:“那等我们回去,换你绑我好了。”
刚要挣扎的狐狸僵住,很难相信自己耳朵地仰脸:“?”
游烈很自然也坦荡地低头,亲了她下:“到时候,随便你怎么折磨我都不会反抗的。”
“——”
夏鸢蝶:“????”
几秒后。
院落里都听得见某个平卧方向响起狐狸的奓毛:
“游烈你是变态吗啊啊啊!!”
屋墙后的高树上,惊飞了一树的鸟雀。
-
家里没有了长辈以后,连年节的活动都会变得单调也乏味起来。
夏鸢蝶在游烈的陪同下,一早到山里,给家里长辈们的坟供了奉,烧了纸,按乡里的俗礼规矩走了流程。
游烈这么一位不沾烟火的大少爷,随她一同做这些循旧历的事,看着竟然比她都熟练。
夏鸢蝶在旁无意扫过,到忍不住观察,终于在离开的下山时没忍住问了出来。
“我家是只剩我跟奶奶,不得不由我来做,”夏鸢蝶不解,“你为什么也这么熟练,我记得你都是在外公家过年?”
提起这个,游烈不由冷哂:“这要归功庚野。”
“嗯?”
“他早年跟他爷爷闹得厉害,恨不得把庚家的天花板都掀了。然后就甩手掌柜似的,直接去了边角旮旯的小城,多少年没回家。家里长孙位置空着,年年礼教俗规都是我被迫顶上。一顶就顶了十多年。”
“……”
夏鸢蝶听得嘴巴都张开。
想起游怀瑾在茶室里那句“庚家芝兰玉树满阶芳草,只知长外孙,不知长孙”,却原来是这么个缘由。
等游烈视线扫下,她又连忙合上:“我记得听人提过,他前些年已经回庚家了呀?”
“是回了,被拴上‘项圈’拎回来的,”游烈略勾薄笑,不掩嘲弄,“自己交了软肋,自然活该被人拿捏。”
夏鸢蝶似懂非懂。
恰巧游烈垂眸,视线扫过她,他忽然神色微妙地顿了下。
夏鸢蝶对上他眼神,茫然:“怎么了?”
“…没怎么,”游烈沉默了下,还是实话实说,“他头一回跟老爷子认输下跪,已经是好些年前了,那时候我还没认识你,也不能理解。”
“?理解什么?”
“当年离家出走他走得潇潇洒洒,闹得满城风雨,不逊我和游怀瑾。我不理解他后来怎么会为了一个人,跟只丧家野犬似的回来——连给我外公下跪他都肯,输了个精光彻底,颜面都被自己踩进泥水里了,一败涂地。”
游烈眼神晃了下,低声笑了,“那时候我怎么也不明白,今天再提起,忽然发现,原来早就理解了。”
风晃过头顶树梢,影子轻语。
夏鸢蝶分神听着,正小心拉他躲过山路上的石头,猝不防就被游烈握住手腕,抵着一个缠绵的吻,亲了下来——
“换我,我也心甘情愿。”
“…唔?”
某人忽然起意,夏鸢蝶被藏在树后,亲得晕乎缺氧才下了山。
两人回到家里,开始收拾东西,几样提前买好的礼,要送给村里两户勉强算得上远方亲戚的长辈,拜年走动,总要有个形式。
游烈有意要同去,惨遭拒绝。
“都是我在路上见了面也未必认得出的长辈,何况老人们又不认识你,以后也很大概率不会见面,你去了还要跟着问好,点头弯腰的,乖,别折腾了。”
游烈原本还想争取。
夏鸢蝶踮起脚,揪着他衣领把人拉下,安抚地吻了下他唇角:“在家看家,等我回来。”
游大少爷冷淡哼了声:“你当我狗么。”
夏鸢蝶眼神无辜地落回脚跟。
她要说高中时候她就觉着他是个狗脾气的大少爷了,大概今天就会被“狗”追着咬一身印子了吧。
大少爷侧了下清隽的脸,冷淡着,点了点另一边唇角:“再亲下。”
“等我回来!”
狡猾且画饼的小狐狸提起东西就往外跑了。
夏鸢蝶快要跑出院门时,听见身后懒洋洋的阳光里,有人插着兜,靠着她家的门,声线懒懒散散还撩人地跟了一个短音。
“汪。”
“——”
夏鸢蝶心口一下就涨得软乎乎的,又满是泥泞的甜。她没好意思把通红的脸转回去,就背对着某人摆了下手,快步出门了。
这大概是她拜过最快的年。
毕竟家里蹲了只脾气算不上好,但还压着脾气听话等她的“大狗”,想不着急都很难。
等夏鸢蝶到家时,游烈已经将两人的行李箱收拾得差不多了。
家里的物件也都归置整齐,免得放在外面落灰,夏鸢蝶转了一圈,终于带着一点略微的遗憾,走出来到院子里。
游烈一左一右扶着两只行李箱,安静等她,半点没有催的意思。
夏鸢蝶一步三回头地走到游烈身旁,从他那里接过自己的行李箱。
“不舍得么?”游烈抬手轻摸了摸狐狸脑袋,“我可以陪你在这儿多住一段时间,不用急着回去,外公那边,我有办法交待。”
“…没有,只是觉得,以后可能很少回来了。”
夏鸢蝶轻叹,回眸,看向整座还带着旧年回忆的老房子:“家里也没有别人啦,就剩我自己了……其实今年如果不是你陪我一起,那我可能也不太想回来了。”
游烈一怔:“为什么?”
夏鸢蝶默然很久,轻声:“太空了,整个房子都空荡荡的,前两年我自己回来的时候,自言自语一句话,都被回声吓到。”
她停顿,大约觉着气氛被自己搞得太沉,就笑着扭头:“是不是显得很胆小?”
“……”
在女孩仰脸的那个笑容下,游烈心口微涨涩了下。
他忍不住伸出手,把人揽进怀里,用大衣裹住了,他躬下身低下头去认真地吻她额头:“会有的。”
“嗯?”
“我们小蝴蝶,一定会有新的家人的。不会再叫你孤零零地飞在世上。”游烈轻声,温柔地笑,“我来做第一个,好不好?”
“——”
夏鸢蝶在游烈怀里一滞,嘴角的笑就再难抑制地被无数涌出的情绪压弯,向下。
几秒后,她将脸埋进他怀里。
“好……”
她声音哽咽得微颤,但是却也是发自内心地带泪的笑:“好。”
——
那就一言为定。
此生为期。
-
夏鸢蝶和游烈是初一的晚上才飞回了北城。
风尘仆仆,又舟车劳顿,且回来得太晚,怎么也不适合再去庚家上门拜访游烈的外公,于是就相约推迟。
游烈归置好行李箱,去露台上给庚家去了一通电话。
夏鸢蝶心疼某位大少爷人生里第一次坐那么远的山路客运,来回两趟折腾得都不轻了,主动溜去浴室给他往浴缸里放热水。
等游烈结束通话,在偌大平层内转了半圈,最后循着水声,他才在主卧的浴室里看到了扶着浴缸边缘,伸手往里试水温的小狐狸。
“打完电话了?”夏鸢蝶听见他脚步声,回身,“稍等,就快放好了。”
游烈走过去,半是玩笑:“反了吧。”
“嗯?”夏鸢蝶茫然回身。
就见游烈正倚着浴缸侧坐下来,懒洋洋地折着长腿:“入赘的是我,不该我给你放水吗?”
夏鸢蝶脸颊被水蒸气醺上一点嫣然,她含笑睖他:“等明天去了你外公家,你可不要乱说话,我不想被上家法。”
“他们敢。”
游烈冷嗤,又停顿了下,他扶着浴缸边沿,往夏鸢蝶那儿凑了凑,像是去嗅小狐狸发尾颈窝的浅淡香气。
同时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语调,“他管得着庚野,管不着我。我又不跟他姓。”
夏鸢蝶眨了眨眼,憋着坏逗他:“别了吧,夏烈怪难听的。而且……”
游烈提了提眸:“嗯?”
“夏烈,听着多像下流啊。”
“——?”
在游烈眼眸微晃的瞬息,夏鸢蝶立刻笑着往后退了下,果然躲开了游烈要握她后腰的手。
小狐狸被自己的烂梗戳到笑点,眼睛都快弯成月牙了:“虽然很符合现在的你,但还是算了。太直白也不好。”
“……行。”
见小狐狸笑得那么开心,游烈也被她传染了似的,忍俊不禁。
他低头气笑了两声:“行。别后悔。”
“?”
夏鸢蝶犹带着笑,眼角弯弯地乜他:“干嘛,玩不起?”
“那我们等等看,谁玩不起。”
“——”
小狐狸立刻警觉起来了:“明天还要去你外公家的,你想都别想。”
游烈晃了晃垂在长腿侧的手机:“明天不去了,我们排后天。”
“啊?”
这下顾不得玩笑,夏鸢蝶连忙正色,走回去:“是你外公说什么了吗?”她迟疑了下,“如果他不想见我,那你就还是自己——”
话没说完,叫游烈忽一抬手,扶颈勾下。
“嘘。”
距离瞬间拉近。
漆黑的眸在咫尺之间就慑住夏鸢蝶。
像口蛊人的深井,欲念如野草肆意丛生。
夏鸢蝶竟然被他一眼看得口干舌燥,等回神,脸颊立刻就泛起绯红,她一转身躲掉他掌控,“…游烈。”
“嗯?”那人也没拉她回去,向后一抵墙面,懒散应声。
想想也没法指控。
毕竟某人只是看了她一眼。
总不能说是她自控力太差,对他的防御性更低,还要反过来怪他太祸害了吧。
于是小狐狸没表情地绷了会儿:“你快说,那为什么明天不去。”
“明天庚野带人去。”
夏鸢蝶一点就通:“他的那个,软肋?”
“嗯。”
“那不用一对一了,一起过去,不好吗?”夏鸢蝶眨眨眼。
游烈轻哂:“你要是想见两头霸王龙对冲,那我可以带你过去,绝对是最前排的观众席。”
想象了下那个场面。
夏鸢蝶:“……”
小狐狸一秒怂:“算了算了,我们后天,单独去比较有诚意。”
游烈哑然失笑。
不等他再有什么过分举止,蝴蝶已经翩然飞出了浴室:“水快凉了,你泡澡,我不打扰你了。”
“……”
望着浴室门被离开的小狐狸无情带上,游烈轻嗤了声,低转回视线。
他垂手一碰水面,跟着蓦地一僵。
几秒后。
游烈默不作声地打开了冷水开关。
——
家里是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浴室的,但夏鸢蝶也喜欢用主卧这个。只是,这就需要冒一点点的风险。
想着游烈今晚在浴缸旁边扣下她时的那个眼神,黑沉得快要把她吞下去了,怎么想今晚都不会是个能平易度过的。
于是关掉淋浴后,夏鸢蝶十分严谨地擦掉身上每一滴水,然后严严实实地给自己穿好了里衣外衣和睡裤——
后天就要去他外公家了,她明天要早起起来查查茶道之类的资料。
总之,绝不能给游烈一点可乘之机!
抱着这样毅然决然的态度,全副武装的小狐狸雄赳赳气昂昂地踏出了浴室。
然后在踏入主卧睡眠区的第一步,她就顿住了。
卧室里的大部分灯都关上了,电动窗帘早已拉合,只剩下一盏古铜质地的大落地灯,在整间卧室里罩下醺黄暧昧的光。
而游烈就在它不远处的床边上。
那人半倚在床头,长腿懒散又随意地盘坐着,他跌垂着睫睑,碎发遮了半截眉眼,像是要睡过去了。
直到听见夏鸢蝶走出浴室。
床头前靠着的游烈抬眸,对上了僵硬的小狐狸,他笑了下:“看什么,没见过?”
“……”
他那一身黑色睡衣如常,夏鸢蝶见过无数遍,只觉得它反衬得他肤色格外白得发冷。
但她没见过的是——
夏鸢蝶惊滞地横挪视线,落到了游烈抬起的右手手腕。
准确地说,不是抬起。
而是被一副泛着银光的情''''趣''''手''''铐,悬在旁边的壁灯上。
见小狐狸一副被吓呆了的模样,游烈低头笑了起来,手''''铐跟着轻晃,撞在金属壁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夏鸢蝶终于回过神了,忍着两颊温度,快步走向游烈:“你,你简直……钥匙呢?”
她停在他身旁。
游烈打开被铐住的右手手掌,一柄银色钥匙被他勾在指骨间,垂在掌心晃了晃。
夏鸢蝶想都没想就过去拿。
冷不防,游烈向后一拉,躲了过去。
“?”
对上小狐狸微恼且泛红的神色,游烈薄勾了唇角:“想清楚,小狐狸,因为是补偿,所以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他反手,握紧钥匙,上身迫近——
“咔啦。”
游烈被冰冷的金属链条蓦地拉停在离她咫尺的地方。
那双黑眸如慑,又蛊人至深。
“就这一次,”仿佛在她眼前被锁住的困兽,游烈眼底抑着汹涌的情绪,像某种致命的蛊惑,“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绝不反迫——随你尽兴如何?”
“!”
夏鸢蝶如果真的有狐狸尾巴,那这一秒,那条大尾巴一定完完全全地奓毛了。
她几乎屏住呼吸,才僵滞着,慢慢从游烈身前退开。
小狐狸没抬头,侧过身,打开了游烈攥握的右手,取出了里面那把银色的钥匙。
见她选择,游烈略微遗憾地挑了挑眉。
他侧眸,就看见夏鸢蝶慢慢抬手,将那只钥匙迎着落地光拎起来,像是在眼前好奇地打量纹路。
然后某一秒,女孩突然错过目光,将眼神穿过钥匙,落到了他身上。
钥匙被夏鸢蝶细白的指尖勾着,晃了晃。
她忽然弯眸一笑,眼神里晃过狐狸的狡黠与凶性:“想要么?”
“——”
游烈一停。
一两秒后,他会意,哑声笑了:“想。”
“哦。”
小狐狸应声,然后淡漠的眼神垂落,指尖蓦地一松。
啪嗒。
钥匙落在了地上,游烈够不到的地方。
游烈眼皮一跳。
而下一秒,夏鸢蝶上床,抬腿就跨坐到他怀里,她攥着他衣领,将人提向自己——
“那,”小狐狸垂睨着他,呵气如兰,“求我呀。”
那一个眼神,轻易就勾起了游烈眼底最晦沉的欲''''望。
“好。”
游烈任她拎着,仰近,操起最蛊人的低音炮在她耳边低哑地笑——
“Give me a break。”
(饶了我吧。)
忆往昔
睡, 面色严肃地枕着胳膊,趴在床上,陷入了一场沉思——
仙鹤的圈套。
不然,说好的惩罚游烈, 她?
尤其、还是、
想着因为被她压在下而不能掌控主动的某人, 故意点拢着她细瘦的脊骨, 在她耳旁提出的过分要求, 小狐狸埋在软被间的脸颊就渐渐见红。在她正在心里磨牙咬着某个人的时候,游大少爷从卧室门外,不紧不慢地进来了。
早餐前的鲜榨果汁被游烈放到床头柜上。
游烈侧身在床边坐下,撑着床俯下身, 去亲露出被角外的小狐狸的额头:“明明醒了,怎么还不起床?”
小狐狸蔫蔫地抬起眼皮乜了他一眼, 又耷回去:“累, 腿软,不想动。”
仿佛军训拉练, 做了三千个蹲起似的。
游烈失笑, 他支起身, 调整位置,坐到她腿旁, 隔着薄被轻慢地给夏鸢蝶做按摩。
小狐狸被捏得很舒服,哼哼唧唧的。
游烈不由地低声逗她:“昨晚只能算做了一次。明明是只野狐狸,怎么体力越来越差了?”
“?”
小狐狸像被戳了雷区,侧翻开身转回头,她凶巴巴地睖着游烈:“虽然是一次,但你都没有出力,只有我受累, 比之前十次都累!”
“哦,”游烈一边给她捏腰,一边懒洋洋地起了眸,“那昨晚又是谁拽着我衣领说,不许我动,因为是惩罚,所以怎样我都要忍着,只能被她支配的?”
“——”
狐狸噎住。
游烈指骨用力,捏得狐狸腰都软了,顿时气势全都萎下去。
他冷淡低哂,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危险意味:“知道我昨晚忍得有多艰难么,嗯,狐狸?”
几秒后,夏鸢蝶心虚地,慢吞吞地,把狐狸脑袋转回去一点。
确实是她说的。
现在想想,夏鸢蝶觉得自己一定是被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上身了,或者是被游烈传染了,以至于彼时居高临下地坐在游烈腰上,看他每一丝皱眉的神情都觉得性感,喉结难抑地抽动也性感,漆眸如晦,又满是湿潮雾气,贪渴而隐忍地仰着她的眼神也性感。
尤其是见他如穷凶极恶却困锁的野兽受缚,被链条死死迫停在近在咫尺的噬人的危险,好像就连她心底久违的那丝好斗都被勾了出来。
她忍不住想看他的每一丝情绪与欲念,随她每一个动作牵动和掌控。
“……”
结束了自我反省的夏鸢蝶已经把自己深深埋进了被子里。
这不可能。
这绝不是她。
她才没有游烈那样变态呢!
眼见着床上的小狐狸一副羞愧欲绝快要自燃的模样,游烈就忍俊不禁,“下回不让你动了。”
“!”
夏鸢蝶恼羞成怒,埋在被子里就抬脚踢他。
结果不知道因为腰酸还是腿软,踢出去的踝足软绵无力,像撒娇似的力度,被那人轻轻一握就勾住了。
游烈轻挠了下她足心。
“!”小狐狸一抖,又奓起毛地回眸。
湿漉漉的乌眸像是会说话似的。
游烈对视两秒,忽地喉结轻滚,垂下眼帘:“别看我了。”
“为什么要听你的。”此刻的夏鸢蝶主打报复性的反骨。
游烈按摩到她腿根,指骨扣压的力道缓加,风轻云淡地说:“考虑到昨晚你那样折磨过我以后,还只许我弄一次,现在你再这样看我,我怕会忍不住做点什么,让你伤上加伤。”
夏鸢蝶:“?”
“????”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用这么冷淡温文的语气、说得出口这么变态又没羞没躁的话的!
小狐狸大为震惊,十分不解,又自知理亏,不敢招惹。
于是她把话憋了回去。
等给赖床的夏鸢蝶提供完一对一的按摩服务,游烈就让她抱着果汁杯,而他则直接把人抱到餐厅去了。
这临近中午的“早餐”已经做好了。
夏鸢蝶和游烈并肩坐在西厨餐厅的吧台上,夏鸢蝶正啜着果汁,感觉到体力随着美味早餐一点点恢复过来。
就忽然听见了游烈的声音。
“对了。”
“?”
“你刚刚说,”游烈回眸,“比十次都累?”
“……?”
夏鸢蝶冒出点不好的预感。
游烈勾起个笑,眼神深晦:“那下次,不用你受累,我们做十次吧。”
“!”
夏鸢蝶终于忍无可忍,面无表情地把手里的三明治堵到游烈唇间。
“闭嘴,吃饭。”
欲求不满的某人的情绪终于从夏鸢蝶的眼神和凑近的气息里得到一丝丝纾解,他配合地咬了口她的早餐,笑着侧撑起额,欣赏小狐狸绯红的脸颊。
只剩下半天的大年初二,本该就在狐狸的躲闪和旁边某个捕猎狐狸的猎手的窥探间度过。
直到傍晚,忽然来了一通不速之客的来电。
看到来电显示的备注,沙发里抱着夏鸢蝶看电影的游烈眼尾微微一挑。
他没避夏鸢蝶,她一眼就扫见。
备注的是个英文名:Anderson。
不认识。
夏鸢蝶想了想,向后微微仰头,恰抵着游烈锁骨。她有些困了,声音也透着狐狸似的慵懒:“…谁呀。”
停了两秒,游烈无奈垂眸:“大学校友。”
夏鸢蝶好奇地直回去,然后在他怀里转过身:“加州理工的?”
“嗯。”
夏鸢蝶想了想,游烈这样的性格,不太像是那种会跟普通校友留联系方式、还要备注的情况。
于是她试探:“是你朋友?”
“算是,”游烈长眸轻狭,语气懒怠,“狐朋狗友?”
夏鸢蝶一哽,噗嗤一声轻笑。
游烈勾回眸:“笑什么。”
“你知不知道,狐朋狗友这个词,是要连你自己一起骂进去的,”夏鸢蝶眼神无辜,“好人身边可不会有什么狐朋狗友。”
小狐狸那个格外狡黠的眼神轻易就撩拨得游烈意动。
他靠在沙发上的上身慢慢倾过来:“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他说着,停在她唇前试探地亲了下,还想再进尺。
“别闹,”夏鸢蝶拦住他,顺势跳下沙发,“接电话。”
“……”
游烈只好作罢。
目送夏鸢蝶去餐厅送果盘了,游烈眼神倦怠地靠回沙发里,接通了手机:“Anderson。”
“游!你终于接电话了!(英)”对面的人热情得快要通过话筒满溢出来,“我今天刚到北城,你人呢,一起出来喝酒吗?(英,以下略)”
游烈望向餐厨。
夏鸢蝶正踮着脚尖在洗碗机里摆置上清理掉果皮的空果盘和果汁杯,合上盖,半弓着腰在机器前选清洗模式。
“今年是大年初二,按照习俗,我要在家里陪家人。”游烈淡淡拒绝。
“别这样嘛,兄弟,你的家人不缺你一个,但我真的很需要你啊。”Anderson在对面哀嚎。
“嗯,不是指血缘关系的家人。”
“?”
游烈微垂下眼,不自觉就勾了笑:“指我未婚妻。”
“What?!What the fu——”
对象惊得像是踩了鞭炮似的,声音都炸:“你有未婚妻了?你?未婚妻??怎么可能!我不相信!除非今天是世界末日!以你对你那个初恋女友的痴迷程度,就算全世界都配对成功,你也必然是单身那个!”
“……”
游烈适当地沉默。
于是沉默和附加的沉默里,Anderson终于用他智商足够的大脑慢慢推理出一个让他觉着耸人听闻的猜测:“你不会要告诉我,你和你的初恋女友复合了吧?现在,她又是你的现女友了??”
“不。”
游烈淡声纠正:“是未婚妻。”
对面在如遭雷劈的震惊后,迅速就调整过来,语气甚至都更加亢奋:“那你可以带她出来啊,我想要瞻仰这位初恋女友小姐的模样已经很长时间了,简直可以列入我的遗愿清单!”
游烈语气很是冷酷无情:“但我更想跟她过二人世界,不需要你在中间像个灯泡一样闪闪发光。”
Anderson哀嚎:“不要这样啊兄弟,至少问问你的现女友——哦抱歉,你的未婚妻她的意见?说不定她正想出来喝一杯呢?”
“……”
也是巧。
Anderson这边刚说完,跟洗碗机结束“交接工作”的夏鸢蝶就慢吞吞回来了。见游烈还没打完电话,且抬头看向自己这边,她停住,微微歪头,做了一个“怎么了”的疑问表情。
游烈从耳旁微扣下手机:“Anderson来了北城,想喊我们一起出去……”他不明显地皱了下眉,“酒吧。”
夏鸢蝶意外:“他认识我吗?”
“算是有所耳闻。”
夏鸢蝶思索地眨了下眼。
游烈:“没关系,你不想去的话,我可以直接回绝他。不是什么一定要见面的情况。”
“可以见啊。”
夏鸢蝶轻飘飘地答了,在游烈意味不明的眼神里,她贴着他坐下,下巴颏很自然就垫到游烈肩上:“刚好,我也想听你的朋友讲讲你大学的事情,错过那段时间是我很久的遗憾了。”
游烈眼神轻晃,里面的情绪在她一句话里就消融,连那点晦暗的眸色都柔软下来。
“好,”他低声,“你想去的话,我们一起。”
“……”
和Anderson约好的地方就在就近城区的一家酒吧。
地方还是“客人”自己选的。
——某两位东道主对北城的酒吧行业基本是认知空白,去过的次数加起来都屈指可数。
既然是去见人喝酒的,开车的事情只好交给专职司机。
去那家酒吧的路上,夏鸢蝶和游烈并肩坐在后排,扶手箱被收折起来,夏鸢蝶有些困地忍着哈欠,靠在游烈怀里。
“都这么困了,还一定要去?”游烈低哂,“你是有什么不放心的事情,需要去找我的大学同学确定么。”
夏鸢蝶打到一半的呵欠卡住。
她轻眨了下眼睛。
“哦,被我说中了。”游烈轻叹,侧垂下眸,有点报复性质地捏了捏小狐狸的鼻尖,“没心没肺的小狐狸。”
夏鸢蝶含笑躲开他,微微坐直:“没有不放心,只是确实有件事想确定……虽然是和你有关的事情,但我猜,你应该不太了解,问问你身边的人,他们反而可能更清楚。”
“哪方面?”
夏鸢蝶一本正经地摇头:“不告诉你。”
“……”
司机还在前面。
又不能“严刑逼供”。
游烈只能遗憾地抬起手,轻捏了下小狐狸的脸颊,顺势把人抱进怀里,然后他低头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建议你现在开始信教。”
“嗯?”狐狸有点懵,“为什么?”
“这样至少以后,让你有个可以祈祷的对象。”
夏鸢蝶警觉:“我好端端的,干嘛要祈祷?”
游烈低眸,轻懒地睨着她,眼神意味不明地透着危险:“因为难保我会不会哪天突然想起这件事,然后想尽办法逼你告诉我到底是哪方面,我不介意……”
“——!”
意识到游烈接下来的话绝对不是什么适合司机在场时说的,夏鸢蝶立刻抬手,给他捂了回去。
游烈配合地升起前后排间的隔板。
小狐狸这才松开他,微恼地睖他:“碰上你这种变态,祷告有什么用,上帝救得了我吗?”
“救不了。”
游烈低声笑了,他俯近,亲昵地蹭她鼻尖,只是那双漆眸却危险得多,像要将她吞下似的,“——你只能求我。”
“……”
小狐狸深埋的那点不服输的野性终于还是又被他勾了回来。
夏鸢蝶轻眨了下眼睛:“行啊。”
余光瞥过减速的车外,即将到达的目的地,她收回视线。
朝游烈勾起一个无辜无害又勾人的狐狸笑,夏鸢蝶凑近,温软的呼吸几乎要吻上他喉结:“我一定哭着求你轻一点,好不好?”
“——”
游烈气息蓦地屏住。
轿车刹停。
车门被狐狸一秒打开,她方才还故意勾他的神色立刻收起,麻溜又利落地跳下车去。
然后扶着车门,狐狸微微俯身,眨着眼睛无辜地看向某人长腿中央,藏在阴翳中的阴翳。
“哎呀,”小狐狸语气无辜极了,抬眸望向游烈,“游先生这点定力都没有啊?你要等好久才能下车了吧?那我先进去啦?”
“——”
说完,不等车里那头蛰伏的凶兽“醒来”,小狐狸甩上车门,欢快又憋坏地隔着车窗朝他摆了摆手,就扭头走向酒吧里。
车内。
死寂半晌,游烈紧攥的指骨缓慢松开,他哑声低笑起来。
-
夏鸢蝶很轻易就在酒吧里找到了那个金发碧眼且独坐等人的目标,Anderson。
走过去,询问过后,在对方惊讶的眼神里,夏鸢蝶完成了自我介绍。
Anderson听明她身份,眼神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似的,震撼又打量地请她坐下:“你的外语太流畅了,我都要以为你是我们国家的人了!(英,以下略)”
“我从事口译工作。”
“哇哦,原来如此,口译工作,很厉害,我还以为你会和游一样,做技术研发方面的工作呢,”Anderson震撼过后,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什么,“哎?游,他没有和你一起来吗?”
夏鸢蝶拿起桌上水杯,轻抿了口,遮去笑,再抬眸时她已经换了个无害的表情:“他见到老朋友大概太高兴了,现在应该正在外面,抽烟冷静一下。”
Anderson:“……?”
见到他激动得要抽根烟冷静的游,和他认识的听起来不太像同一个人。
然而望见对面女孩真诚又漂亮的笑容,Anderson的疑惑顿时消解了——这么美丽单纯的女孩都这样说了,那一定是这样没错!
之后的两分钟里,不等Anderson再试图套点两人故事,他就反被夏鸢蝶牵走了话题。
寒暄初过,夏鸢蝶像是随意提起:“你认识一位和你们同校的,叫何绮月的女孩吗?”
“何绮月?”Anderson别扭地重复了遍,神色有些茫然。
“是一个很漂亮,家境殷实的女孩,黑长发,鹅蛋脸,比你们低两级,或许可能……常在游烈身边出现。”
“喔!”Anderson恍悟,“她是游的追求者之一!”
夏鸢蝶微怔:“她追过游烈?”
“嗯,可能算不上,她是那种默默示好的类型,不够奔放外露,所以游可能都对她没有什么印象!”
“……”
果然。
即便是一个早有意料的答案,但真正得到验证的时候,夏鸢蝶心里还是不由地泛起涩然。
真的只差那一步。
如果踏出去,那或许他们本来可以不必等七年。
而这一切与游烈无关,只是她的情绪作祟。如果当初她能够再勇敢一点,如果……
“霞,远,蝶?”
夏鸢蝶正晃神,就听见了卡座对面的Anderson艰难发出的,让她哭笑不得的诡异音节。
于是情绪一下子被拽回来,她问:“你知道我的中文名字?”
“哈哈,这是我仅有的两个中文词汇储备之一。”
“…啊?”夏鸢蝶怔然。
“因为我们每一位室友、以及认识游的他的朋友,都对你无比地好奇,非常渴望想要见你一面!”
夏鸢蝶蹙眉:“为什么?”
“因为游是一个很神奇的存在,我们那边把他这种人称为创世者,类似于一种,一定会做成某种神迹的,传奇人物。”Anderson笑,“显然,他的Helena科技就是他的创世王国。”
夏鸢蝶赞同地弯了下唇角,但还是不解:“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你就更让人不能置信了!”Anderson激动了起来,“你是另一种神迹,你是能够使路西菲尔堕落成为路西法的人!”
“……”
夏鸢蝶微微后仰,想躲开对方手舞足蹈的范围。
虽然她是个典型的无神论,但她还是听说过一些西方宗教神话,譬如原本身为大天使长的神圣天使路西菲尔,因为傲慢嫉妒情''''欲等等原因,堕入地狱,成为了恶魔路西法。
她勉为其难地理解了下对方的脑回路。
想通的夏鸢蝶有些无奈:“游烈应该既不是天使,也没有堕落成恶魔。”
“那是你没有见到你离开后的他!”Anderson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
夏鸢蝶眼神微滞。
这是她再次听到这个说法,上一次是从游怀瑾那里,而和那时候一样,她仍旧是听见就不由地手脚冰凉,呼吸轻栗。
他的那段过往,她想知道,又不敢知道。
Anderson似乎是察觉到女孩的脸色微微苍白,他愣了下,随即慌忙摆手补救:“没有——没有别的事情,我对上帝发誓,只是相较之前那个最自律最模范的天才,他的消沉和堕落太明显了。那个学期他几乎没有去上过课了,只是永远待在某个烟雾缭绕或者酒气熏天的房间里的角落。”
夏鸢蝶回神,勉强地笑了下:“我没有怀疑什么,我只是觉着,”她掐得指尖生疼,才克制下去,“…有些事情太遗憾了。”
Anderson显然是个好骗的,立刻就松了口气,半是玩笑道:“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我们总觉得他有段时间神神道道的,像是精神错乱了。能看见天堂或者地狱,说不定还有天使和恶魔站在他身边呢。”
对方浓重宗教色彩的表达让夏鸢蝶有些难理解:“那是什么意思?”
“比如说,那段时间里,我们好多次看见他在抽烟或者喝酒后,就对着烟雾缭绕的房间,只盯着一个空无一人的地方,说的也是中文,我们没人听得懂,就像能看得到那里有什么!”
Anderson夸张地搓搓胳膊:“好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不太敢在他身边了。”
夏鸢蝶正想再问。
身旁,沙发兀地陷了下去。
走进来的游烈在她旁边落座,和对面激动的Anderson打了招呼,并冷酷地拒绝了对方的拥抱。
空气里飘开一点很淡的烟味。
果然去抽烟压了。
夏鸢蝶侧过脸,下意识地在他领口轻嗅了下,撩眸,带着淡淡的戏谑:“游先生好快啊。”
“?”
游烈轻嗤了声,侧过身:“你今晚是不准备给自己留一点活路了么,狐狸?”
夏鸢蝶立刻装没听到,认真严肃地转向酒桌:“好像还没叫酒哎。”
“……好,我去。”游烈气笑地凑过来亲了她下,起身离座。
夏鸢蝶转回来,正对上Anderson愣住的眼神。
她微顿:“Anderson?”
“喔,”Anderson愣回神,忙问,“他刚刚跟你说了什么?”
夏鸢蝶一梗。
Anderson急切:“就是他最后说的那个词!”
“狐狸?”夏鸢蝶重复了遍中文,有些不好意思,“嗯,是一种…动物。”
“动物?”
Anderson像是十分迷惑,“但游他那时候就是喊的这个。”
“——”
夏鸢蝶神色滞了几秒:“他是什么时候说的?”
“任何时间,任何地方,游他会忽然朝着身旁伸手,然后这样喊。”Anderson示范性质地抬手,朝沙发伸出去。
沙发外,只有空荡的空气。
夏鸢蝶瞳孔轻颤了下。
在这个酒吧的最深处,她好像亲眼见到了曾经的他。
无数次,在无数场人声嘈杂的欢局里,游烈在酒后或是灰青的雾里,独自坐在漆黑的,只有阴翳将他深埋的角落。到某个沉昏时刻,他会朝身旁空无一人的空气里抬起手,掌心向上——
‘狐狸。’
他低声轻哑地唤。
那只手固执地,空落落地抬在半空里。
就好像有什么人一直站在那儿,看着他,终有一天会把手放上去。
见家长
夏鸢蝶一直自认为, 。
外。
于是,在酒吧的半晚上,她都有噩噩,尽管尽力配合着这位很有些人来疯性子的外国, 也尽力聚精会神听对方当着游烈的面, 讲起大学里那些追游烈的的事, 可听着听着, 夏鸢蝶还是时不时地就走了神,眼神都恍惚。
。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直等到Anderson喝得尽兴,跑去隔壁喧闹的舞池跟着发起疯来,游烈才终于从对方的背影上收回了视线。
“不喜欢这里?”吧里的音乐正值鼓噪, 游烈不得不低声凑到她耳旁,“还是不喜欢听Anderson聊以前的事?”
游烈说完就落回身, 等夏鸢蝶的反应。
夏鸢蝶犹豫了下, 轻摇头,但还是眼神闪躲, 不明原因地不和他对视——
游烈轻狭起眼。
确实不是他的错觉。
从今晚进来后不久, 小狐狸似乎就开始躲他的目光了。
大概率是Anderson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游烈低叹了声, 一直被他勾在指骨间的女孩的手被他拉到腿上,这一次认真展开, 根根都交握,然后他带着点情绪轻捏了捏她指背。
“你不能这样,狐狸。”
“嗯?”
音乐实在太吵,夏鸢蝶没有听清他说什么。
她侧过身,把狐狸耳朵凑过去。
然后只觉得游烈身上某种冷淡凛冽的气息忽然拉近,跟着就是她后腰和腿弯一紧,没来得及反应, 夏鸢蝶就被他轻轻松松地拎抱进了怀里。
由于那人懒撑着长腿靠在卡座里的姿势,夏鸢蝶还是直接侧坐在他腿上的。
“?”不等夏鸢蝶投来疑问眼神。
游烈就环抱着怀里的女孩低俯下身,他在她耳边低声:“我说的是,你不能这样,狐狸。”
夏鸢蝶现在听见这个称呼就有些心口涨涩的难受,只能抿紧了唇,努力不叫情绪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我做什么了……”
“是你自己要来的。”
借着酒吧里灯火昏暗又暧昧,这片卡座里的两人藏身在阴影间,游烈有些肆无忌惮地轻吻女孩的耳垂,他哑声近呢喃,“我不想让你听到我那年的事,所以不想你来的,可你要来。来了又要怪我……”
这多少也算是在公众场合,游烈是做好了下一秒就被奓毛的狐狸推开的准备了的。
然而没有。
亲吻怀里的小狐狸这件事,不管做多少次,都会让他下意识地沉沦。
于是几秒过去,游烈才意识到夏鸢蝶没有挣扎也没有抗拒这件事,他有些怔然地撩起长睫,低眸往怀里看:“…狐狸?”
“……”
远处人群喧嚣又狂热,灯光绚烂而迷乱。
在这样的时刻,刚听过那样的事,夏鸢蝶觉得自己也可以短暂地纵容自己压抑过整晚的私心。
于是她轻抬起胳膊,不退反进地,她勾过游烈肩颈,然后在他腿上侧过身。
在游烈还没来得及退开的清峻的下颚线前,小狐狸仰起乌黑清透的眼瞳,她望着他,然后在他唇上轻吻了下:“我从来没有怪你。”
游烈眼神微晃:“我以为,你觉着我那时候太颓废了。”
“…是有点。”
夏鸢蝶嘴角轻翘起来,但眸子温和得像雾絮或水纹,波澜轻泛:“但更不是怪你,主要是后怕,更多一点。”
“怕什么。”游烈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怕…那时候都没有一个人在旁边好好看着你,怕你打架,怕你出事,怕你弄坏身体……”
夏鸢蝶双手勾在他颈后。
游烈托抵住她后腰,让她坐得舒服些,动作间他淡垂着细密而长的眼睫,像随口淡淡的一句:“谁说没有。一直有人陪在我身边。”
“——”
淡去的那一幕再次回到眼前。
夏鸢蝶呼吸屏滞。
游烈没察觉,语调倦懒,难能透着点散漫的不正经:“你没听到Anderson刚刚提的吗,追我的女生太多了。每次出去组局,坐在我旁边的都长得不一样,我认都认不全。”
“……”
夏鸢蝶没说话。
于是皱眉的变成游烈,他挑起漆眸,望着夏鸢蝶:“你今晚有点奇怪,小狐狸。”
“我有吗。”
“换平常,我说完这句,”他抬手轻捏她下颌,“你都该咬上来了。”
“……”
眼见小狐狸挪低了眼眸。
这次游烈离得近,也看得通透,那更像是某种自疚的情绪作祟。
游烈想了想,若有所思地问:“原来,你也知道那样怀疑我和何绮月有点什么,是个很没心没肺的行为?”
夏鸢蝶一怔:“你怎么知道我提过何绮月?”
游烈低哂:“你当Anderson是个纯傻子么?你这边问完何绮月,他扭头就给我发信息了。”
“我那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想……”
夏鸢蝶顿住,她不敢说自己去过加州,不敢说她曾经距离他一步之遥,她怕他难过,更怕他怪她。
于是小狐狸又蔫回去。
“我确实一直不记得何绮月是我们学校的校友。”
游烈不习惯跟人解释,只是见夏鸢蝶闷闷不乐,又怕她多想:“合作前我应该是扫过她履历的,大概也看见过她的毕业院校,但这部分与我无关,我不关心她的那些个人信息,所以早就从脑海里删掉了。更不记得,本科或读研时候身边有这个人的存在。”
游烈轻叹:“如果早知道她会去找你,那我不会选她合作的。”
“嗯,我相信你。”夏鸢蝶低声答。
“你这个状态,不像是相信我,”游烈轻慢地狭低了长眸,呼吸也近,“你不会真觉着,我是每次身边都陪着个姑娘吧?”
夏鸢蝶一叹:“如果是,那我可能心里不会这么难受了。”
“?”
游烈气得嗤声轻笑,他紧捏起狐狸下颌,迫她仰脸看他:“什么意思?巴不得我有过别人?”
“……”
夏鸢蝶对着他黑漆漆的眼睛,认真地想了想:“如果那样,能让你那个时候不那么痛苦和难过——”
小狐狸顿住。
然后她蹙眉。
几秒后,夏鸢蝶眉心已经蹙得很严肃了:“游烈,我好像是个很自私的人。”
“比如。”游烈靠在卡座沙发里,懒洋洋地睨着她,却在她开口时就很不意外地笑了一声,“不希望我在别人那里得到疗愈,是么。”
夏鸢蝶原本都觉得这点心思难以启齿。
没想到却被他一眼看透。
然后夏鸢蝶又轻声纠正:“不是不希望,是如果有人能陪着你度过那段时间,那我会觉得心安,但我还是会介意。”
她一顿,在心里补充。
会很介意,介意到让她觉得这样一点都不好,太自私了。
游烈哑声笑了:“狐狸。”
夏鸢蝶仰眸。
“我发现,”游烈靠近,眼神蛊人似的暧昧缱绻,又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他轻吻她唇心,“你还没有我了解你自己。”
“?”
游烈忍不住轻轻捏她后腰,也抱她更紧,笑意都在她抵着的他的胸膛里氤氲:“你不知道么,从很久以前,你心里住着的就是一只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但其实领地意识非常强势、别人哪怕只是踩到那条边界线上,你都会扑出去想要撕开对方喉咙的——”
他一顿,贴到她耳旁,低声戏谑地逗她:“凶,狐,狸。”
夏鸢蝶莫名地有点脸红:“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在当初你不管不顾地闯进阁楼那晚开始,甚至可能更早一些,”游烈低声笑了,“或许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但那时候你就已经把我划进你的领地里了——私人所属,不容侵占的那种。”
“…我没有。”
像是忽然被当众剥了狐狸皮,夏鸢蝶从来每一次这么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竟然比之前游烈说过的一切话都叫她羞耻。
偏偏她心底还有个魔鬼似的声音,蛊惑似的低语,说他说的没错,事实如此。
她就是那只觊觎一只大狮子王,然后偷偷给对方套上绳子,把他拽进自己地盘里的坏狐狸。
游烈低眸,望着因为被迫直面内心而赧然的小狐狸,他忽然忍不住开口:“但第一个想要过线的人是我。”
“?”夏鸢蝶仰头,“你哪有,那天晚上我如果不回去——”
“比那天早得多。”
游烈笑了,眼眸晦暗难明,“在我第一次发现你的领地边界时,我就已经想做一件事了——你知道是哪一天么?”
夏鸢蝶疑惑,不等张口。
“——哇哦。”
夏鸢蝶身后,背对着的几米远,醒完酒回来的Anderson故作夸张地看着两个在沙发上亲昵叠坐的身影:“我是不是回来的不太是时候?”
夏鸢蝶:“……”
游烈:“……”
等回过神,小狐狸立刻就滑溜地从游烈怀里逃掉了,红着脸颊不回头地往女士化妆间的方向走:“我去…补妆。”
“?”
Anderson茫然地扭头:“你女朋友今晚化妆了吗?”
“未婚妻,”游烈耐心校正,然后轻嗤了声,望着小狐狸狼狈逃开的背影,“没有。”
Anderson叹气坐下:“那果然怪我回来的时间不对。”
“不怪时间。是你今晚就不该回来。”
Anderson:“…………?”
游烈没在意对桌兄弟受伤的表情,仍是望着小狐狸离开的方向,漫不经心地续上:“今晚就到这儿吧。”
Anderson哀嚎:“这才几点啊兄弟!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只有单身狗,才会在外面过夜生活。”游烈冷酷地收回视线,顺便勾起个笑,“好好享受。”
Anderson:“????”
这是人话?
只是抗议无效。
游烈贴心地买了单结了账,就准备拔起长腿去找自己藏到不知道哪个角落的小狐狸了。
最后一步离开前,Anderson忽然仰头:“哥们。”
这一声情真意切。
游烈轻挑眉,勉为其难地回过身,等他说话。
Anderson仍是那一脸不正经的灿烂笑容,碧绿眼睛却难得地认真:“恭喜,彻底脱离地狱。”
只有他是亲眼在旁见证过从当年至今的,这个人身上的一切颓废与堕落,沉溺与挣扎。
——
“路西菲尔”为她堕入地狱。
却也为她一步一阶杀回天堂。
可惜游大少爷天生自带的清贵傲慢,都快骄傲到头发丝了——他做一万件事,也不喜欢矫情一句。
于是游烈垂手,懒洋洋地拍了拍兄弟肩膀:“别传道了。不信教。”
差点把自己都感动了的Anderson:“…………”
他就不该跟这个狗讲兄弟情深。
-
大年初三。
由于某人昨晚自觉“吃素”,夏鸢蝶神清气爽,难得假期能起个早。
不过一想到中午得去游烈外公家,小狐狸顿时又有点笑不太出来了——单穿什么衣服的问题,她就在衣帽间里挑了半上午。
等到最后,坐在沙发上处理公司事务的游烈都忍不住合上了笔记本电脑,他睨着衣帽间外进进出出的夏鸢蝶,半晌才散漫地笑。
“紧张什么。”
“我哪有紧张。”小狐狸一秒绷住脸,凶巴巴地扭头。
“问一句,你都快咬我了,”游烈哑声笑,“还说不紧张?”
夏鸢蝶:“……”
见夏鸢蝶梗在衣帽间门口憋得脸颊都红,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游烈不由轻哂,他拿开笔记本,一掀手腕:“狐狸,过……”
“来”字没说完。
游烈就见夏鸢蝶忽然跟竖起了什么天线似的,拖鞋都踩得啪嗒啪嗒地响,一溜儿就过来了,还把狐狸爪子放在他掌心上。
游烈怔了两秒,失笑,握住了她的手:“又干什么亏心事了,这么乖?”
夏鸢蝶随口就扯回来:“嗯,因为紧张。”
“……”
那人低头嗤笑,也没跟她客气,一用力就把人抱怀里了,游烈顺手给她梳了梳狐狸毛,懒怠着声音:“好像第一次见你这么不稳重。”
“是吗?”
坐在游烈怀里,夏鸢蝶还是满脑子绞尽脑汁查漏补缺地思考中午的拜访她有没有什么遗漏项,回答也漫不经心的。
游烈自然感觉得到:“见游怀瑾也不见你这样准备。”
夏鸢蝶想都没想:“你又没有把游叔叔当家人,可是外公是你很看重的家人,我当然——”
快秃噜完了小狐狸才陡然醒神,僵住。
游烈有些意外,又不由地心情极好,他笑着靠回沙发里,揉了揉狐狸脑袋:“既然是我的家人,外公就不会责难你的。”
夏鸢蝶回神,默然给了他一个“你看我信吗”的表情。
“为什么不信?”游烈轻叹,“庚家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
“不要安慰我了,就算不认识你外公的人也会觉得他很可怕,”夏鸢蝶一顿,举出最有力的佐证,“你看,就连游叔叔那么可怕的人,提起你外公的时候都明显是很忌惮的样子。”
游烈冷漠嗤声:“当年我外公将我母亲托付给他,却被辜负到底,游怀瑾自知亏欠,心虚而已。”
夏鸢蝶一默。
也有道理。
但……
对上小狐狸探究的眼神,游烈无奈:“我外公,确实不是一个很和善的人。”
夏鸢蝶绷住脸。
她就知道。
夏鸢蝶紧张得忘乎位置,想都没想就顺着游烈的腿一直蹭到他身前,轻声:“我之前在搜索引擎上查过,没查到多少,但有一个说是他以前的半个学生,前些年在北城混得也算有头有脸,结果去拜访你外公,不知道因为什么,门都没进去,就被老爷子一声滚骂得面红耳赤地退着出去了。”
夏鸢蝶一鼓作气说完,才发现游烈低睨着她的眼神有点微妙。
然后她隐约感觉到坐着的地方微微有些。
不对劲。
几秒后,夏鸢蝶绷起脸:“这么严肃的时候,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游烈气笑了:“你从我膝上蹭过来的,还恶人先告状?”
“我明明是很严肃地在跟你讨论到了外公家要怎么——”夏鸢蝶声音戛然而止,跟着表情大变:“坏了我茶道书!”
狐狸跳下沙发就要往书房跑。
没跑出去。
游烈跟着一倾身就把狐狸拽回来了,拦腰往回一抱,这次放到了沙发上:“连他最喜欢喝茶这个都打听到了,你还挺多门路。”
“游叔叔说的。”
夏鸢蝶拍了拍他手,蹙眉,“你别闹,我还差十页没看完呢。”
游烈低声笑起来:“不用你学,我泡。”
“不行,”夏鸢蝶想都没想,断然拒绝,“那你外公更要觉得你对我太好了。”
“?”游烈挑眉,“我对你不好?”
“不是,是我看网上的见家长教程里说,最忌讳的就是让对方家长觉得自己的孩子一直在为你付出。那样家长们会有心态上的失衡。”
夏鸢蝶讲得一本正经。
游烈听得想笑:“你连教程都看了?”
“别打岔。”
夏鸢蝶睖着乌黑的瞳凶他。
游烈轻哂,捏捏狐狸凶脸:“我对你好是我的事,你管他们干什么。”
夏鸢蝶不为所动:“尤其你这种大少爷出身的,你外公肯定更不习惯你对外人太好,他会对我有意见的。”
“外人?”
游烈轻眯起眼。
夏鸢蝶一顿,纠正:“嗯,血缘关系之外的人。”
游烈勉强接受:“没关系。那就让他提前适应一下,反正以后他也会看习惯的。”
夏鸢蝶还试图辩驳。
终于,消耗掉最后一丝耐心的游大少爷抬起手腕,看了眼腕表:“还剩最后半个小时就要出发了——”
他抬眸,冷淡又蛊人的,“你是想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还是陪我去床上过?”
夏鸢蝶:“。”
狐狸终于还是屈服于仙鹤的淫威之下。
-
上午十一点。
夏鸢蝶和游烈抵达外公家。
进到玄关,夏鸢蝶同过来接待的家里佣人问了好,好在对方很和善,也笑容满面。
夏鸢蝶稍稍放心。
——
佣人态度还是能反映出一定的主人态度的。
至少游烈外公没有要扔茶杯给自己骂出门去的架势。
夏鸢蝶正想着,游烈却瞥过客人区的一双皮鞋,他轻抬了下眉尾:“家里有客人?”
为了防止小狐狸一下子面对太多“敌人”,过于紧张,游烈是确定了初三开始家里叔伯都不在,这才带人过来的。
“是,上午的时候过来了一位,好像是位教授?”佣人阿姨不确定地说,“老先生现在正和那人在书房呢。”
游烈点头,转向小狐狸:“那我们过去问个好?”
夏鸢蝶回神,深吸气:“好。”
游烈被她逗得忍俊不禁,伸手就捏了捏狐狸脸颊:“怕什么,拿出你守卫领地的气势来,小狐狸。”
“——”
夏鸢蝶被他捏得一恼,刚想发作,忽然想起旁边还有人在。
她扭头,果然就见旁边佣人阿姨笑得眼睛都快弯下了,盯着两人看。
夏鸢蝶憋住,忍了忍,只拍开了游烈的手:“你不要乱说话,”她想了想,“更不能在你外公面前做这么,轻浮的举动。”
“我这就轻浮了?”
游烈笑着陪她走出玄关,绕过古朴的实木雕栏屏风。
可惜小狐狸研究出了最佳的严防死堵战略:自动屏蔽游烈不正经的调戏话,已经不理他了。
书房在二楼。
进门前,夏鸢蝶已经调整呼吸,慢慢将自己的情绪压稳在一个平衡点——这也是她多年口译工作基本顺利无错甚至临场发挥杰出的一项重要倚靠,她对自己情绪状态的把握,多数时候是近乎变态的。
只要、游烈不给她干扰。
“老先生说,不会打扰,”家里佣人阿姨问过,笑着给他们扶门,“你们进去吧。”
“谢谢。”
夏鸢蝶礼貌道谢,和游烈一同走进书房门内。
书房宽阔,依然是和门外相近的实木风格。
夏鸢蝶走在游烈身侧,收束着目光,直到停在书房会客区的沙发旁,她才抬眸望向主位。
“外公,我们来了。”游烈侧身,牵了下夏鸢蝶的手,他眸目含笑地望着女孩侧脸,“我和你提过很多次的,夏鸢蝶。”
在主位上那位不怒自威的老人家的眼神落过来前,夏鸢蝶轻声:“庚爷爷好。”
只是庚老爷子还未开口,和他相对而坐,侧背对着两人的客人就愣了下,他放下手里的茶杯,愕然回身。
等看清了椅后的女孩,他犹难置信地:“夏…鸢蝶?”
夏鸢蝶转眸,对上椅子后的中年男人,她也惊讶难掩:“谭教授?”
“嗯,你们认识?”庚老爷子泰然问道。
“是啊老先生,小夏当年是我的得意门生,就在北城大学,她……”谭教授半失神地转回去,忽然想起什么,他话音有些古怪地断了。
“哦,那还真是缘分。她现在是我外孙的订婚对象,”庚老爷子抬了抬眼,“游烈,你和谭教授也见过吧,怎么不问好?”
“……谭教授,新年好。”
游烈声线略微透着点凉淡情绪。
但夏鸢蝶正有些回不过神,没能察觉。
而在问好过后,她就听见游烈语气松弛下来,甚至有些轻慢:“那您两位慢聊,我带她先去茶室坐会了。”
“——?”
庚老爷子眉毛一抬,忍了没训他。
游烈却不去看庚老爷子反应,朝目光更诡异地看向他的谭教授一点头,他就牵着小狐狸往书房外走出去了。
一直到茶室内。
夏鸢蝶终于在氤氲的茶香里,慢慢醒回神。
游烈的第一壶茶已经冲掉了第一泡,第二泡正倾入公道杯中,他眉眼间不见什么情绪,漆眸前的长睫却细密压着,像抑着什么。
夏鸢蝶停了几秒:“谭教授是我的恩师。”
“是么。”
游烈淡声,仍未抬眸:“那也巧,有机会我陪你上门拜访。”
夏鸢蝶:“最早,在丁问学长帮我拓宽人脉资源前,就是谭教授对我在学业上提供过许多帮持,他还为我的联合国实习,以及后来到欧洲高翻学院的进修,全部亲自写了推荐信。整个大学阶段里,我最感念他的恩情。”
“嗯,知道了。我一定陪你好好谢谢你的恩师。”
游烈将倒上四分之三杯的茶盏轻搁到夏鸢蝶面前。
他垂手,眉眼曳着点笑意抬起:“尝尝,我可是被这个难伺候的老爷子磨炼了将近十年的茶艺。你要是喜欢,我在家里也做个茶室。”
游烈话未说尽,要垂回去的手腕就被夏鸢蝶一把握住。
对上狐狸那双清透而难信的眼眸。
半晌,游烈放弃了抵抗,他颓然地叹了声笑:“…是。”
夏鸢蝶眼睫一颤,即便心里明知了还是要问:“是什么?”
“谭教授和我以前就见过。他和我母亲是关系不错的同学。”
游烈轻抵了下齿根,终于还是抑下对某位不择手段的老头子的恼火,他低声说完:
“当初,我是有拜托过他一些事。”
“——”
夏鸢蝶浑身都轻栗了下。
她记得很清楚。
谭教授第一次对她施以援手是在她刚回到学校的大一下学期,那时候家里的事情几乎要压垮她的情绪,谭教授是第一个虽然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却愿意向她递出拉她出水的绳索的,最慈祥温和的长辈和恩师。
她只是从未想过,那条绳索来自游烈。
——那个彼时正被她抛弃在大洋彼岸、犹如身在地狱的,在她对得起所有人的人生里唯一最对不起的人。
夏鸢蝶无声望着游烈,来不及张口,眼泪簌然就落了下来。
“——”
游烈深抽了口气,皱眉。
每次见夏鸢蝶难受得掉眼泪,他就被迫体会这种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在心口擂下记重锤,但连发泄都无处的煎熬心情。
“夏鸢蝶,”游烈只能起身,到她身前半蹲下去,给她抹掉眼泪,“你再哭,我外公或者别人进来,我可没办法解释了。”
夏鸢蝶反握住他的手,紧扣住。
她颤着眼神望他:“为什么?”
游烈有些无奈了,半是玩笑:“你哭成这样,他们当然会觉得我在欺负你——”
“为什么那个时候了,你还要管我?”
“……”
游烈轻叹,终于认负:“哪有什么时候,我自己养的小狐狸,就算咬了我一口跑了,难道我就能不在意了?”
夏鸢蝶眼眶都红了:“今天如果没有撞见,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告诉我。”
“这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会没有,”夏鸢蝶眼泪更止不住,“你上回还说,你会好好利用我的亏欠,巴不得我知道的越多越好,就可以用来把我绑在你身边一辈子的。”
游烈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他试图逗她:“应该没有吧,我说得出这么没出息又不要脸的话么?”
“……”
没用。
小雨转中到大雨了。
游烈头疼了,他起身,干脆把一直在掉眼泪的女孩拉起来,攥到身前,又压到柜子和墙的夹角里。
这样即便有人进来,也是只能看到被他身影挡住的狐狸。
游烈低头亲掉她眼泪:“你别这样,小蝴蝶,我只是在履行诺言。”
“什么诺言,你签卖身契给我了么?”夏鸢蝶不知道怎么,竟然有些气他曾经那样对她好了。
快要好到她都替他觉得不值得。
“也算,”游烈哑声笑,“你忘了,我答应过你了。”
他垂手托起她细瘦的脊骨。
游烈俯身,慢慢抱紧她。
[夏鸢蝶。]
[在你身后。]
——
他从未离开。
生日礼
, 且话还是老爷子亲口说的。
,但也没多想。
陪着谭教授一同进了外玄关大堂的电梯,谭教授来庚老先生家里?”
夏鸢蝶应是。
谭教授点头:“那好啊,。”
“您是指?”夏鸢蝶略有意外。
“代主送客, ”谭教授风趣地一划两人之间, “自然是把你当半个主人了。上回我遇上游烈在家里, 还是他送我下楼的呢。”
听恩师讲起游烈, 夏鸢蝶仍有些恍惚的错位感,她犹豫了下,解释:“抱歉,谭教授, 我之前不知道您和游烈是认识的。”
“那我们是扯平的,我来之前, 也并不知道你们两人是这种关系啊。”谭教授和乐地笑, “当年游烈专程给我打了电话,嘱咐良多, 但只说是一位重要朋友请托, 我哪里想到这朋友就是他自己了——他还说, 不让叫你知道,这可好。”
谭教授笑着摇了摇头, 半是玩笑:“老先生这耍弄人的手段,连我也套进去了。你和游烈不会怪我年节来这一趟,平白生事吧?”
“怎么会,”夏鸢蝶连忙说,“我感激您还来不及。”
两人话间,梯厢停住。
夏鸢蝶为老师扶住梯门,等对方先行, 自己这才跟了出去。
“这边社区进来的手续太麻烦,我让司机在外面等着了,”谭教授一指楼外隔着几百米的城景,“你不急回去,陪我走两步?”
“本来也是要送您上车的。”
夏鸢蝶莞尔跟上,“而且,游烈那边,可能和他外公还是有话要说的吧。”
“哈哈,我看是有账要算,”说到这个,谭教授不由地有些稀奇,“游烈这个孩子打小我是见过两面的,虽然脾性有些清傲,但在长辈面前素有分寸——还真少见他在他外公面前像今天那样态度。”
夏鸢蝶眉心轻蹙,放轻了声:“我们离开书房后,老先生没有发火吧?”
“不至于,你放心吧。老先生疼爱他这个长外孙,在北城也是极出名的。”
“好。”
社区里风景极好,夏鸢蝶沿途陪谭教授一边聊着,一边往外走。
忘了哪个话头落到翻译行业上,谭教授想起什么:“我听说你从丁问那家公司里辞职了?”
“嗯,”夏鸢蝶略作停顿,淡淡一笑,“一点理念不合。老师您怎么知道的?”
“哈哈,丁问年前还找到我那儿,希望我能替他说服你回去呢,我才不掺和这种事情,”谭教授笑着一摆手,“再说了,你当初要去他那儿,我就说是屈才——怎么样,现在得了自由身,想好之后走什么路子了?”
“目前我还是做自由译员舒服些,其他的,太拘束了,我不喜欢。”
“以你在业界的口碑和知名度,即便不做翻译公司,就不想考虑开一家翻译工作室么?”
“有这个想法,”夏鸢蝶轻笑了下,“但还是要攒些资本才行。”
谭教授一愣,旋即笑了:“也是,你哪是那种傍人荫凉的脾性。”
“……”
等和谭教授欢声而别,夏鸢蝶又在这片沿湖的社区里多走了一段。
估摸着楼上爷孙俩怎么也该“交战”结束了,她这才回返,上楼回到了庚老爷子的家里。
有些意外地,家里气氛比她想象中缓和得多,甚至能算和谐。
游烈坐在外客厅的沙发上,懒洋洋地叠着长腿,听见她进门,他也起身,放下了刚拿起的手机:“我还以为有只小狐狸掉湖里了,准备下去捞你呢。”
夏鸢蝶左右扫过一圈,见老爷子不在一楼,她转回来:“湖面都冻得硬邦邦的了,你才掉湖里。”
游烈这才瞥见夏鸢蝶还有点抖,他走过去,抬起修长指骨,拿掌心给她捂了捂冻得微红的脸颊。
他蹙眉:“谭叔叔怎么拖你这么久。”
夏鸢蝶心虚,没好意思说自己以为他们要吵架,怕在更碍事,特意耽搁了会儿才回来的。
游烈拿下掌心,微微搓去凉意,又抬手去捂小狐狸耳朵。
他语气略带不满:“都快冻成狐狸冰雕了。”
“那就只能劳你抬回来了哦。”小狐狸在他身前轻笑。
“不能直接抬,”游烈低眸,一本正经地,“那要先亲化了才行。”
夏鸢蝶:“?”
游烈勾笑,低头就要顺势吻她。
某一秒里电光火石,夏鸢蝶眼皮一跳,余光瞥见通往二楼的实木楼梯上一道威严如山的人影。
“!”
游烈猝不及防就被面前的小狐狸一遮下颚推开了两公分。
都未回神,面前女孩已经弹开了似的。
“庚…庚爷爷。”
“……”
游烈低头挠了下眉骨,有些无奈地转过身。
果然就见某位老爷子满脸不认同以及嫌弃的眼神,冷睖着他,一边应声,一边咳着动静下楼来了。
游烈支着长腿站在原地,声音懒洋洋地:“您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什么都看啊。”
庚老爷子敲拐杖,冷着声哼哼回来:“那你也二十大几了,这么没羞没臊的事情,你也好意思在长辈家里现?”
“……”
这爷孙俩阴阳怪气的工夫明枪暗箭,各有千秋,偏小狐狸夹在中间,不好插话,又没法真当自己不存在,脸颊都快红了。
游烈不想她不自在,权当没听见:“全阿姨,午饭好了吗?”
“可以入座了。”
全阿姨从厨房位置远远探来一声。
夏鸢蝶最忐忑难安的一餐午餐就开始了。
庚家的餐桌上没有食不言的规矩,但话也不密,老爷子偶尔想起来才问一句,问题也都是无关痛痒的。夏鸢蝶体验了会儿,发现和跟一位威严稍重的家里长辈聊天,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于是她表面不露而心里紧提着的那口气,也慢慢松懈下来。
餐后,夏鸢蝶和游烈又一同陪老爷子去起了暖炉的双层高吊顶的落地窗前小坐。
依旧是闲聊,但这次关于游烈公司的事情,像是例行关怀的多一些,夏鸢蝶在旁边听着爷孙俩言辞温和,不失锋芒,偶有交锋,但好在没有什么大的情绪起落。
夏鸢蝶也不插话,就在旁边安静听着。
顺便观察爷孙两人,想着北城里传的还是有些道理,这位传闻中威赫了得的老人家,在外孙面前仍旧是有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的。
——虽然露得不多。
夏鸢蝶在旁边看得分明,几次老爷子明明眼神赞赏,眼尾都带笑而略起皱纹了,但一对上外孙视线挪过来,立刻又傲娇地板了回去。
……想想还有点熟悉。
夏鸢蝶微微探身。
被老人家身影叠过,此刻随她动作,而在视线盲区里慢慢露出的,自然是仙鹤那张清隽侧颜。
这一排望去,爷孙俩连五官也有几分相似。
莫非,等到游烈六七十岁以后,也会是他外公这种威严又傲娇的脾气?
一想到那个模样的游仙鹤,夏鸢蝶不由地眼角一弯。跟着,她忽想起自己还在庚老爷子家里,察觉失态,她又连忙轻咳了声把表情绷回去。
但还是被一直分了半数注意力在她身上的游烈察觉了。
趁庚老爷子还在说话,他不动声色地递了一个眼神给夏鸢蝶。
‘笑什么。’
夏鸢蝶撞上他眼神,心虚挪了挪,示意他专心“听讲”。
“——游烈。”
老爷子忽然停了声。
“您说,”游烈应声,“我听着呢。”
庚老爷子轻叩了叩手指,懒得和他一般见识。
只是话头转得忽然:“你年纪也不小了。”
一听这句熟悉的开场,游烈轻挑眉:“今儿才大年初三,严格意义上,我还没到二十八岁。”
老爷子瞪他一眼,当没听见:“也快三十了,你们准备什么时候领证结婚?”
“……”
这话题来得突然。
夏鸢蝶都惊住了——她以为她是来小心翼翼获得大家长对于两人交往这件事的首肯的?
发生了什么,怎么就突然跳了无数进程,直接快进到被催婚了?
而另一边,游烈在默然过后,就抬眼望向夏鸢蝶。
这一眼恰巧就让坐在中间主位的老爷子看见了,他不满地冷哼了声:“我是在问你,你看鸢蝶做什么?”
“我自己一个人能结婚么?”
游烈散漫地笑,他侧靠到椅子扶手上,声音也懒洋洋的:“那我最想今天领证,劳烦您给通融一下,让民政局大年初三专程给我开个门,把这事办了?”
“你——”
庚老爷子眉毛一竖,差点忍不住把手边什么东西楔这个不正经起来能气死人的外孙身上。
好在游烈陪庚老爷子多少年,早习惯了他脾性,能惹恼也能安抚,没一会儿,就让他打着太极把话圆过去了。
消食一过,到了老人家惯例午睡的时间。
家里佣人阿姨过来提醒。
“那我们就不打扰您休息了。您身体为重,我们不在家,您可得照顾好自己。”游烈起身,过去把老爷子也搀起来。
老爷子不吃这套:“你和庚野不来气我,我就好得很。”
“好。”
游烈笑着应过。
只是这边临走了,他却忽然接了个电话——郭齐涛打来的,大年初三的中午头,拜年的可能性不大。
游烈给老爷子和夏鸢蝶说了下,就到旁边接电话去了。
本该上二楼卧房的庚老爷子扶着楼梯,拐杖停顿了下,他垂低视线,望向那个站在一楼,安安分分望着他、含笑但也不刻意显摆亲昵的小姑娘。
“庚爷爷?”见老人家主动落眼,夏鸢蝶自觉接话。
“你是不是觉着奇怪,我为什么和游怀瑾截然不同,对你们两个的事情没有任何为难?”老人家直白问道。
夏鸢蝶被这直白弄得愣了下,也坦然:“是。”
“游烈打小是跟在我身边长大的,我了解他,也见过他那几年在工作之外的生活里,把他自己过成了怎样一副模样,”老爷子说着,颇为不赞同地皱眉,但终究放缓了语气,“所以我不会反对,甚至比谁都希望,你能一直陪在他身边。”
提及过往,夏鸢蝶眼神黯然:“抱歉,庚爷爷。”
“你对我没什么好抱歉的,抛开一切不论,我是很欣赏你的。男孩子里也少有你这样的心性,游烈似乎说过,你像游怀瑾几分,但比他重情义得多。”
夏鸢蝶顿了下,还是坦然轻哂:“可能是因为,我很幸运地遇到了游烈吧。”
——
她曾经竭尽全力地走向一颗烈阳,受过他炽热的拥抱,鼓舞和感染,那心底纵使坚冰一片,也终会融化,会心软。
“……”
庚老爷子似乎在女孩的眼底感触到什么。
他神色温和了些:“我这个长外孙是有些小毛病,也有些脾气,但他是个本性纯良的孩子,与他母亲很像。只是……当年他母亲的事情对他打击太大,于是看着冷漠了些,你该了解他,知道这不是他本性。”
夏鸢蝶眼神微晃,音色难抑一点颤,但被她用笑意遮掩过去:“我想,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好,那你们就好好相处,早些结婚。”
老爷子停顿了下:“至于游怀瑾,他不了解游烈,性格使然,也无法理解。尤其是值壮年,难免野心勃勃,到老兴许还会好些。但你既然来见了我,他就会知道我的态度,不会再对你们两个的事动什么心思了。”
夏鸢蝶点头:“谢谢您谅解。”
“就说这么多吧,”老爷子摆摆手,“待会游烈回来,你们直接走就是了,别叫他再上楼叨扰我。”
“好。”
重归寂静的一楼大堂里。
夏鸢蝶垂下眼,安静地望着右手中指上微微烁着的戒指。
结婚…么。
-
春节假期总是漫长又短暂的。
Helena科技严格遵循法定节假日安排,春节放到初六,大年初七复工。去年因为逢鹊一号的成功发射,各部门的年终奖都翻了几番,连带着今年也都有可观的效益展望,回来公司上班的气氛整体还算不错。
公司里还有件秘而未宣,只有执行层知道的事情——
在年假里,和隔壁冉董几轮电话会议,终于把低轨通信卫星的长期合作敲定,第一笔订单也只等签字落成。
初八这天下午,郭齐涛几乎是哼着小调出了电梯,步入Helena科技大楼的执行高管层。
路过和自己办公室临半道走廊侧向相对的执行总办公室,郭齐涛忽地停顿了下,他有些意外地退回去两步。
未拉下百叶窗的半片落地玻璃内,能看得到,办公桌后,游烈侧撑着额坐在电脑前,微皱着眉,侧颜十分冷淡清峻地听着桌后不知道哪个倒霉蛋小心翼翼的汇报工作。
“哎,”郭齐涛一抬手,把路过的行政助理招停了,“你们游总吃错药了吧,年前他不是说要居家到大年初十吗?怎么这才初八,人就回公司了?”
行政助理不放心地往落地玻璃内看了眼。
确定里面那位“阎王”这会儿没心情往外看,他这才放低了声:“夏小姐有项口译工作,出差了,听说是昨晚就飞到欧洲了呢。”
“噗。”
老郭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想起某人年前离开公司之前说“追老婆”“先成家后立业”时候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再看看这会里面的冷脸阎王,他就忍不住幸灾乐祸:“看看人家夏小姐,什么正事不误的气质风度,再看看你们游总,整个一恋爱脑嘛。”
行政助理苦笑:“我看在夏小姐回来前,整个执行层都得是零下十度的雨夹雪。”
“啊?她这趟出差还挺久吗?”
“说是得后天才能回来。”
“后天?初十?”郭齐涛想起什么,一愣,“哎等等,你们游总生日哪天来着?”
行政助理无奈地一摊手:“2月17,今年阴历是正月初八。”
“?”老郭大惊,“就今天啊??”
“是。”
“嘶……那你们也不给准备一下?”
“年年都不让过,而且以为今年肯定是在家里,没准备,”行政助理停顿,又道,“更何况,今天对上一眼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谁敢给游总庆生?”
“也是。可怜你们这恋爱脑游总,算是遇着克星了。”
行政助理点头,同情扭头。
老郭跟着同情扭头。
于是,执行总办公室内,游烈刚抛下一句冷淡的“回去吧”作为结束语,然后眉眼一抬,就瞥见了不远处的楼内落地窗外——
临着玻璃,两张大脸,沉默又同情地望着他。
老郭还朝他一握拳。
大概是个加油的姿势。
游烈:“……”
游烈垂眸,抬手,冷漠地拿起遥控器,然后眼都不抬地朝窗那边一按。
“哔。”
电动百叶窗自动闭合,将两张大脸挡在了外面。
窗外。
行政助理连忙缩回脖子:“我那边要分类的文件还没处理完,您先忙着,我回去了。”
“行,”郭齐涛想了想,又扭身跟行政助理一并往外走,“我还是去给你们游总买个蛋糕吧。”
“哈哈,也就您和倪总敢送了。”
“晚上看看情况,需要办聚餐的话,我提前通知你们办公室。”
“好嘞。”
“……”
郭齐涛这边确实是亲自出马,亲自到得蛋糕房,又亲自监督着做完,然后他亲自把蛋糕拎了回来。
重新回到公司大堂时,俨然已经是傍晚了。
郭齐涛放下戴腕表的手,应了一声路过员工的“郭总”,他正朝对方点了下头,要往电梯间去,就瞥见了对方身后——
Helena科技大堂的前台。
一个纤细出挑的背影微微趴在台柜边上,似乎正和前台的接待人员商量着什么。
郭齐涛眨了眨眼,快步过去,从侧面绕着往前,他看清那张侧脸,惊讶:“夏小姐?”
“——”
夏鸢蝶连忙转身。
见到是郭齐涛,她眼神一松:“郭总。”
郭齐涛头回在夏鸢蝶这张素来姣好干净也没什么神色的面孔上,看到了类似“得救了”的明显情绪。
他不由地笑了:“你这是?”
前台小姐慌忙起身,接话:“郭总,夏小姐没有执行层的预约,但是说有急事想要上去一趟,让我给办公室去通电话。但今天行政助理说过了,不让我们打扰执行层,您看?”
“没事,我做保,给她权限卡,上去吧。”
前台接待小姐明显愣了下,随即点头,连忙应声,弯腰去拿权限卡。
这片刻,她听见郭齐涛笑眯眯地问:“夏小姐,你不该没有公司执行层的权限卡啊?我们游总没给你?”
“——”
前台接待手一抖,卡又掉回去了。
她忍着没惊恐看向夏鸢蝶。
夏鸢蝶刚刚就在懊悔了,这会她咬着唇无奈承认:“…我没要。”
郭齐涛乐了:“你看,这惊喜差点不成了吧?”
“您怎么知道——”
夏鸢蝶顿住,随即陪着轻笑起来。
她这一身风尘仆仆,行李箱都没来得及收,再说郭齐涛在生意场上早混成了人精似的,自然一猜就透。
这片刻里,已然猜到什么的前台接待,终于诚惶诚恐地把卡递给了夏鸢蝶。
“谢谢。”
夏鸢蝶接过,刚要走,又想起什么:“我行李箱能放在这里,麻烦你帮我看一下吗?”
“当然。当然。”前台点头。
夏鸢蝶只拿起行李箱最上面的一只缎面礼袋模样的袋子,她转身,对上郭齐涛戏谑的笑,也莞尔垂眸:“郭总,那我上去啦?”
“行。”
郭齐涛眼神在夏鸢蝶手上一跳,忽然意外:“哎,送出去了啊?”
“?”
夏鸢蝶茫然低头,看见中指上的戒指。
她犹豫了下:“您见过呀?”
“那可不是,”郭齐涛乐道,“前面几年偶尔我们一块喝一回酒,就得见游烈把它摸出来,就放在眼前盯那么整整半晚上,那眼神深情得哟,一点不旁落的,我差点以为他是跟个戒指互许终生了呢!”
“……”
郭齐涛是玩笑,也是提醒。
夏鸢蝶听得心情涩然又微恸,她捏紧里手里的礼袋,停了几秒,才仰头粲然一笑:“我明白的。”
“那我就不去碍事了。夏小姐快去吧,有些人早就要等成望妻石了。”
夏鸢蝶想起什么,又忙回来,小轻了声:“这位工作人员是尽职尽责,您千万别责怪她。”
郭齐涛一怔,笑起来:“当然。”
“今天谢谢您,改天我和游烈请您吃饭。”
“我可记着了啊!”
“……”
目送夏鸢蝶背影进到电梯间,郭齐涛转过身,笑着靠到前台上,看那个一脸小心的前台:“知道你拦了什么人啦?”
“我真不知道夏小姐竟然是游总的女朋友,”前台接待苦恼,“我不会被游总开了吧?”
“怎么会,没看人都给你留保命符了吗?”
“?”
顺着郭齐涛目光,前台看向行李箱,她恍然点头。
三分钟后。
执行层,办公室外。
“食堂?”夏鸢蝶有点懵了,“游烈在公司,都是吃公司食堂的吗?”
行政助理:“那当然不是,不然他怕职员们消化不良。”
夏鸢蝶语塞。
“不过这不是年初嘛,游总说要去食堂用餐,顺便抽查下员工餐品质量,这会应该已经坐下了。”行政助理示意,“我带您直接过去吧。”
“这,会不会不太好?”
夏鸢蝶有点迟疑地捏紧了手里的袋子。
“食堂也不是办公区,没事,何况……”行政助理笑道,“您真忍心让我们游总的生日晚餐,自己一个人用啊?”
夏鸢蝶轻叹,有些自恼:“我在给人准备惊喜这方面,好像毫无经验,也毫无天赋。”
“相信我,对游总来说,您的存在本身已经是最大的惊喜了。”
“好,”夏鸢蝶轻呼吸,“那走吧。”
“请您随我来。”
——
Helena科技虽然追求团队的高效精简,但单火箭研发和卫星研发工程师,加起来就有四位数以上的数量。更何况还有其他技术人员,以及职能部门人员。
好在许多专业部门的研发工程师都在省外各个基地和分中心,不然单面前这个食堂层,大概就要容个每顿饭大几千人的吞吐量。
还没出正月上旬,多数部门也还没有加班需求,职员们半数以上是回家吃饭,晚上在食堂用餐的人不算多。
但放眼望去,夏鸢蝶觉着几百人还是有的。
在几百人中间,某人还是能像只仙气飘飘的仙鹤似的拔尖,夏鸢蝶就觉得很神奇。
隔着十几米看着游烈,夏鸢蝶听见自己心跳都没出息地怦动几下。
她慢慢深呼吸,走过去。
游烈身边这会只有两个技术部的工程师,跟左右护法似的,坐游烈两边,夏鸢蝶走过去这几秒里,游烈声都没出,旁边两人之间倒是讪讪对视了好几眼。
中间游烈不为所动,冷漠如山。
他只垂眸睨着手机。
……一点动静都没有。
游烈没表情地重新下拉刷新。
没心没肺的小狐狸。
等她回来,他要单独请一天假,好好跟她“算账”——
“刷。”
面前阴影忽地笼下。
有人停在餐桌对面,还遮住了游烈眼睛。
游烈拿着汤匙的指骨捏停。
他一左一右两个工程师呆滞地望向对面,似乎不理解这个看起来十分漂亮还有些眼熟的女孩是个什么外星人构造,怎么敢对着他们游总,在光天化日下做出公然调戏此等不要命的行径。
而夏鸢蝶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抽了。
她不想这样来着。
手没听。
说点什么。
啊啊啊——
小狐狸内心抓狂,她从来没这样紧张,呼吸紧促,大脑空白,以至于台词现想都想不起来。
直到被她遮了眼睛的人轻哑着声笑了——游烈放下汤匙,扣得金属盘啪嗒一声,他握住了面前遮着自己的女孩的纤细手腕,没有挪开。
不但没有挪开,他还将她微凉的手指抵着,慢慢扣合在了他的眼睛前。
替她遮了。
“狐狸,忘词了么?”
这次轮到游烈不紧不慢,声音哑然带笑:“你行不行啊。”
“——”
本就接近悄然的四周,更是无数只耳朵和头顶无形天线狂竖。
夏鸢蝶脸抑不下地红:“生日快乐,游烈。”
“嗯,”游烈低哑着声,也像告白似的呢喃,“我好多年的生日,没有这样快乐了。”
……
只要你出现。
就抵过这世上一切美好绚烂。
游烈这样想着,就感觉面前女孩的手慢慢抽走,他睁开眼,望向对面。
一只蓝色缎面礼袋,被满脸红透又不自在的小狐狸小心地递在他面前:“生日礼物。”
“脸那么红做什么?”游烈笑着接过,打开礼袋,拿出盒子。
“哎——”
夏鸢蝶迟疑,“你要在这里看吗?”
“不行?”
“…没有,”小狐狸脸颊好像更红了,声音难得轻低下去,“那你看吧。”
“让我猜猜。”
游烈在耳边轻晃了下,“你去欧洲,就是专程去取这个的?”
夏鸢蝶抿唇,不答,狐狸眼睛乌溜溜地望着他。
那个眼神带着某种企盼,莫名看得游烈心口一沉,是那种幸福感的,沉甸甸的,满心愉悦与满足的沉。
——里面就算是块石头,他也甘之如饴了。
游烈想着,慢慢打开礼盒。
他怔了下。
那是一对袖扣,铂金蓝钻的蝴蝶蝶翼——每颗袖扣各展半翼,左右相对而卧,恰能拼成一只完整的蓝蝴蝶。
它们在光下盈盈,如两颗动人至极的泪滴。
而黑色的底衬上,用银白丝线绣着一句中文。
——“蝴蝶为你停驻。”
看清的瞬间,游烈心口蓦地一颤。
那里纹着的蝴蝶像要展翼,只是这一次他不必再怕它离开,他好像听见她说,她会永远留在他身边。
“……”
游烈喉结抽动,嗓音涩然难启,他正欲抬眸。
耳边响起夏鸢蝶轻声的、终于鼓足勇气而出口的话——
“我们结婚吧,游烈。”
官宣日
2024年2月17日, 晚上18点42分,那天绽放了世动、震耳欲聋的璀璨烟火。
夏上,想过游烈听到这句话时的各种场景,可能的反应。
但她唯独没想堂里, 众目睽睽之下。
更没想过, 游烈是此刻的反应——
他仿佛被无形的冰冻住了。
游烈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指骨间还托着她送给他的袖扣绒盒, 连那双总是深邃也蛊人的漂亮眼珠都像凝固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 也只看着她。
那双眼睛里看不到别的。
——
即便是很多年后,再回忆起这一幕, 夏鸢蝶还是会忍不住笑得跌弯下腰去, 那是她人生里第一次在游烈身上看到“呆滞”这种情绪的存在。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 那她应该很难相信或者想象,一个智商在150以上,能在几小时内完成一部五六百页的书籍、并在合卷后还能够记忆90%以上内容的世俗所定义的“天才”, 竟然可以因为一句话就陷入如此漫长的呆滞期。
就好像在那十几秒里, 神抽走了他最卓然出众的思维能力。
夏鸢蝶都有点不安了。
她轻抬手腕,在他眼前晃了晃:“游烈…?”
像被这一声从惊怔中唤醒,游烈蓦地握住了女孩的手腕,僵硬地从两个同样一动都不敢动的工程师中间起身。
游烈喉结滚了几次, 才勉强开口,声线涩哑:“我刚刚好像, 出幻觉了。”
夏鸢蝶嘴角一抿:“你别想骗我说第二遍。”
“……所以,不是幻觉?”
游烈紧握着夏鸢蝶的手腕, 低头看向身旁的工程师,他眼睛慢慢亮起来,像熠熠的辰星:“你也听见了吗?”
“啊…啊?”工程师正陷在怀疑人生里。
游烈嘴角忍不住勾起来, 那张在公司里素来冷淡清峻的面孔向着笑容灿烂难抑的模样发展:
“你听见了吗?她是跟我求婚了吗?”
“我,我……”
夏鸢蝶觉得可怜的年轻工程师都快被吓哭了。
偏偏游烈没等到想要的回答,还很嫌弃地撇开了对方,带着不值钱的笑容转去祸害另一个。
这个年长些的明显职场经验丰富,比旁边的老道许多,只见在游烈又凌厉又疯又兴奋难抑的眼神扫过来后,他一个激灵,迅速小鸡啄米式点头:“听见了,游总,我亲耳听见的。”
游烈不假思索:“这个不重要,你知道民政局几点下班吗?”
老工程师:“?”
“……”
夏鸢蝶终于不忍再丢这个人了。
在游烈问遍全食堂每一个震撼的倒霉蛋“你听见她跟我求婚了吗”以及“民政局几点下班”前,夏鸢蝶带着身后这只大型“全自动微笑机器人”,堪称狼狈地逃离了案发现场。
电梯间里有人——但两分钟前,全公司刚被一个震撼人心的消息刷屏,所有在公司的不在公司的,此刻都在线上。
见到了八卦的两位主人公,电梯间迅速朝向各个角落汇集,让出了一条完整通道。
夏鸢蝶面红如绯地拉着游烈,等停在电梯门前。
离着最近的一个没能躲开,不知道是哪个部门的小职员,小心翼翼地朝游烈问了声“游总好”。
游烈原本揣着西裤裤袋,仰眸望着电梯数字,闻言他眼睛熠熠地低俯下去:“你也听——”
“!”
夏鸢蝶绝望地把人拽回来捂嘴。
恰好电梯门如天堂之光洞开,她连推带搡地把游烈塞进了门里:“不好意思,打扰了。不好意思……”
电梯门外自然没一个敢上的。
直到梯门闭合,夏鸢蝶长松了口气,这才转回来,然后就对上了手背上方,那人从漆黑碎发间笑吟吟地望下来的眼睛。
像黑琉璃珠子似的,还要濯了水,看人一眼,都勾得人心底汩汩地冒泡。
夏鸢蝶不等回神,就被游烈勾住了后腰,他一点点拉下她捂他的手,那双漆黑眼眸被笑意盈得漫漫如星光。
“夏鸢蝶,你亲亲我好不好。”
“——”
夏鸢蝶被他那个眼神语气蛊得浑身都麻酥酥的。
她忙抬手遮住他眼睛,毫不犹豫将人抵到梯厢的金属板前:“你,你先正常点好不好。”
被她捂着眼睛的人毫不反抗,女孩指节下露出的他的半截下脸,嘴角依然是咬不住地往上翘——
“小蝴蝶,我好兴奋。”
“……”
夏鸢蝶红透了脸颊,咬唇当没听见地往旁边望。
你这不是兴奋,你是疯了。
那人得不到半点回应,像是有些难抑,他抵着她后腰的修长指骨微微蜷起一根,缓慢而撩拨地,隔着衣裙绕她腰后方寸之地轻挠。
“小狐狸,”游烈声音缓哑带笑,“你理理我好不好。”
“……”
夏鸢蝶木着红透的脸拍掉他手,忍不住看通地下停车场的电梯楼层,心想这个电梯怎么这么慢。
然后被拍开的修长指背又覆上来,这次游烈终于不肯乖乖被她抵在梯厢前,而是低哑着声往昏暗里她耳边凑:“夏鸢蝶,我快要兴奋疯了,你救救我好不好?”
“——!”
夏鸢蝶恼羞至极,扭过头。
仙鹤修长脖颈就送到她眼前,她侧偏过去就凶咬了他颈上一口,恼得磨牙:“游烈,你少发''''浪。”
在她咬上来那一瞬,游烈身影微滞,然后被勾起的来势汹涌的反攻性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
他贴抱着她笑得声线都颤:“好。”
夏鸢蝶刚松了口气。
“虽然我现在想在这里上''''你,”游烈细碎地吻她耳垂和颈侧,“但这样做了你会杀了我的对不对。”
“——”
小狐狸牙都险些咬碎了。
她忍无可忍地攥住游烈颈后的衬衫衣领把他往后拉开,红透脸颊地睖着他咬牙:“不用这样做我也想‘杀’了你了。”
“没关系。”游烈低睨着她笑,“但是等结婚以后吧,你都跟我求婚了,不能说话不算话,小狐狸得给我守寡才行。”
“…………”
夏鸢蝶心里无声尖叫。
面上再红一层,她扭开脸,决定在离开公众场合前都不要和这个已经暂时变成疯子的游烈说话了。
怕游烈发疯,更不敢让他开车,夏鸢蝶亲手把人塞进了他的车里后排,用安全带“捆”上了。
“到家下车前,不许解开。”
夏鸢蝶冷绷着仍有余红的脸,要关车门,但细白的手指在门上隐忍地捏紧,僵了几秒,她趴过他拿起后面的抱枕,塞到了那人修长笔直的西裤大腿上。
往他腰腹压了压。
一直任她摆布的游烈眉峰轻抽了下,想都没想就忽然抬手,将夏鸢蝶的手紧紧按在了抱枕上。
“!”
明明隔着厚重的棉布和抱枕软絮,但夏鸢蝶却心理本能地想起方才按上抱枕前,游烈坐入车内后难以忽视的轮廓。
她仿佛能感觉到他灼人的体温。
夏鸢蝶咬牙抽手。
没成功。
游烈反而扣她更紧,那双墨黑的眸子带着一种奇异的情绪盯着她,像是挣扎在理性的悬崖边上。
底下万丈无边,是闭上眼都能听见野兽疯嚎的欲''''望深渊。
他想吞没她,想把她撕成碎片,想对她做一切最疯狂最变态的事情。
可是他又舍不得。
于是游烈就只能用埋藏着这全部极端矛盾又相反的情绪的眼眸,近乎奇异地盯着她,一眼不眨地看。
夏鸢蝶仰起红得快要滴血的脸颊,游烈那个眼神赤''''裸又冒犯,她不用问,也不用猜,对上一眼就知道他在想的画面和事情一定是“脏”得难以直视。
而最让夏鸢蝶不能理解的就是——
“我只是求了婚而已,你就,这样,不受控,”小狐狸面红欲滴,乌眸也濯了水似的恼睖着他,终于改作咬牙,“…你变态吗。”
游烈轻慢地摩挲她手腕,那里只露出一小截雪白的皮肤,细腻光滑,他就像指腹都黏上去了,一圈又一圈,着了魔似的在她手腕上打转。
直到听见夏鸢蝶的话声,他才挑眸,拉着她手腕不许她退逃,然后俯近。
夏鸢蝶几乎被游烈抵在车门夹缝前,用一种极近情''''色的眼神贪餍地扫睨。
“是,但你怎么骂人只会这一种啊小狐狸,”游烈低声笑,“我教教你别的,好不好?”
“——!”
夏鸢蝶很确定。
再放他这样下去,明天就得上头条了,还是社会新闻里修八百遍才能过审的版本。
于是小狐狸不退反进——
试图从他指骨间抽离的手腕向前一压,在游烈那声气息下,她一抖,然后嗖地抽回了手。
“我要开车了,”夏鸢蝶毫不留情地按下车门关合键,在徐缓落下的门缝间凉飕飕地睨着游烈,“不想结婚前就一车两命,你就老实一点。”
“……”
游烈慢慢倚回身,最后几秒间,他靠在车座里,懒懒侧眸望她,手腕一抬,声哑而蛊人:“…遵命。”
“!”
小狐狸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逃向了驾驶座。
-
夏鸢蝶原本做了一路的心理准备,神色严肃地想着今晚回家必然是有一场大型战争了。
然后她又审慎地开始思考,哪些理由可以用来在最后保命。
比如明天还要早起去民政局排队领证?
夏鸢蝶还没想完,车上的游烈就接了一通电话。
——庚野打来的。
游烈显然原本不太想接的,反正也不会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危机事件——他很相信如果真有那种情况,那死掉之前庚野的最后一通电话肯定不是打给他。
当然,也不会是家里那位老爷子。
不过挂断前,游烈忽地跳了下眼皮。
像是某种预感,他指节转落在绿色按键上,将手机勾到耳旁,低低应了声。
庚野在对面只说了两句话。
靠在座椅里,游烈却忽地拎起了眼尾,他指骨在扶手箱上轻叩了下,手机压到锁骨旁:“蝴蝶。”
“嗯?”夏鸢蝶从后视镜看向他。
“开一下导航,去庚野那间酒吧,我要过去拿件东西。”
“?”
夏鸢蝶意外极了。
从后视镜里看,某人情动至深到眼尾微微沁起的冷淡颜色还未褪去,她想不到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叫游烈现在去取。
但夏鸢蝶还是没有问,径直点向了旁边的车载导航。
“酒吧叫什么?”
“明月·惊鹊。开在传媒大学旁边那间。”
“好。”
传媒大学原本就在从Helena科技回家的地图中央。
额外绕过去两条东西大道,夏鸢蝶就将车开进了那间挂着低调至极的Moon招牌的酒吧外的专用停车场。
临近傍晚,这边即便是会员制,也依旧人满为患。
好在停车场的安保人员显然知道游烈的车牌,没停顿就把车单独放行进了停车场内。
夏鸢蝶打灯绕过去时,正听见最前面的司机恼火地压着声:“不是,就算豪车,也不好这样吧,我们都不能进,就他们能进啊?”
安保冷笑:“那是我们野总的客人,要不您去问他?”
“……”
外面立刻就没了声儿。
夏鸢蝶却没忍住,连忙紧抿住唇角,才咬断了那声笑音。
后排,安分地让安全带“捆”着的游烈察觉,回眸:“笑什么?”
“没什么。”
“……”
在后视镜里收到某人不饶人的眼神,夏鸢蝶只好小声:“你可千万别告诉庚野啊。”
“嗯。你跟我说的话,我为什么要告诉他。”
游烈压了半道,不该起来的是压下去,但用来压的办法过激,连带着情绪都跟着倦懒下去了。
但这会他显然起了兴致,轻侧回身。
“就,野总,这个称呼,”夏鸢蝶每一句都要憋住笑音,“对我们南方人来说,读起来实在是有点,奇怪。”
游烈听了,了然靠回去,问:“像在骂野种是么。”
夏鸢蝶惊讶抬眸:“你知道?那你怎么不提醒他。”
“不止我知道,庚野自己也知道,”游烈冷嗤,偏眸看向窗外,“他起初故意的,后来就懒得改了。”
“——?”
夏鸢蝶震撼地睁大了眼睛。
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竟然会这样故意折辱自己。
“不过,别在外公面前提,”游烈想起来,“一点就炸。”
“…啊。”
夏鸢蝶有所恍然。
车停下后,夏鸢蝶和游烈一同进的那间酒吧。
不过和客人们不同,他们进的是私室,走的也是私人通道,直进到酒吧三楼的专层里。
夏鸢蝶听游烈提过,庚野在被一个小姑娘套上“颈圈”前,是住在他自己这间酒吧楼上的。
两人上楼时,庚野刚从尽头的房间出来。
房间里光线很暗,走廊里也只有一盏萤火似的壁灯,那人见他们过来,就靠在门板上等着,似乎是刚醒,隐没在昏暗里的侧影看着十分懒散,又透着莫名逼人的野性。
夏鸢蝶远远停住,打了个招呼,就没再过去。
游烈径直上前。
两人“兄友弟恭”地互相问候了两句,好在无关痛痒,不至于打起来。然后庚野就将垂在身旁的一个纸包递给了游烈。
夏鸢蝶忍不住打量了眼。
纸包接近于那种极有年代感的油纸,包得比她的手掌大上一圈,看着很严密,再加上这昏暗不安的灯光衬托,整个画面异常有犯罪现场的感觉。
要不是深知这两个随便拎出一个也有数不清位数的账户,那夏鸢蝶都要怀疑他们是不是在搞什么不正经的生意了。
她隐约听见庚野笑骂了句,带着点躁意,模糊是什么“停产二十年”“一堆破零件”“老古董”之类的词。
两分钟后。
游烈拿着东西回来了。
“是什么?”夏鸢蝶终于忍不住好奇,在他走到旁边时问道。
游烈眼尾抑着点笑:“回家给你看。”
夏鸢蝶心里顿时狐狸爪轻挠似的,更想知道了:“一点都不能透露吗?”
“不能。”
“……”
于是,在保证安全和不违交规的前提下,夏鸢蝶把回家的车速踩到了最大。
等一进家门,小狐狸换完鞋,已经迫不及待要扑过去看游烈到底是拿了什么东西回来了。
结果游烈似乎早有察觉,侧身一躲,就避开了她手腕,还顺手把狐狸拦腰捞进了怀里。
他叫她往身前一抵,垂眸勾笑:“投怀送抱,这么迫不及待?”
“你别闹,”夏鸢蝶踮脚,“到底是什么?”
“想知道?”
“当然!”
当着夏鸢蝶的眼前,游烈把手里的纸包拿近,递给她:“本来也是送你的。”
“?”
夏鸢蝶接过,迫不及待打开了纸袋,让里面包裹严实的物件露了出来。
然后女孩愣住。
那是一只非常老式的,却又再眼熟不过的,随身听。
——
是夏奶奶曾经省下了自己不知道多少早餐,从邻居家里换回来的,一只被淘汰了的二手随身听。
夏鸢蝶记得它被摔坏,也惹得她第一次不管不顾地和冲进了那个叫丁怀晴的女生班级,将人当着所有人面抵在了窗台边沿前。
“这个是,新的?”夏鸢蝶几乎有些恍惚,“我记得它当年,我拿到的时候,它就早就停产了。”
“是你那只,”游烈轻挠了下眉骨,“只是让人换掉了坏掉的零件。至少以前外国产的东西比较结实,壳子还是旧的。”
“——”
夏鸢蝶翻过盖身。
也确实在上面见到了曾经的她触摸过无数遍的划痕。
指尖从上面抚过,夏鸢蝶垂着的眼睫也轻颤了下,她有些声轻涩而无奈:“你真是……为这个,折腾了多少时间啊?”
“有些零件还算好找,在国外一些二手市场让人寻了废弃的同批产品,也能淘得到,不过最后那个机芯比较费劲,让庚野托人重新开了,”游烈一顿,低声笑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不喜欢?”
“喜欢,”夏鸢蝶无奈仰眸,“但是不用这样的。”
“它对你的意义不是很不一样吗?”
“…是。”
夏鸢蝶一顿,但她想也知道,一个停产了二十年的国外产品,当年流落到她手里都不知道几经周折,想要把它归于正常,那可能是要补上无数倍于它原本身价的价格。
“而且,它不止对你,”游烈抬手,将夏鸢蝶低下去的下颌轻勾起来,“对我也有很深刻的意义。”
“对你?”
“嗯,还记得上次去Anderson在的那家酒吧,他回来前,我问你的那个问题吗?”
夏鸢蝶怔了下。
[在我第一次发现你的领地边界时,我就已经想做一件事了——你知道是哪一天吗?]
想了数秒,夏鸢蝶眼神微变。
她犹豫地抬了下手腕:“总不会,和它有关吧?”
游烈哑声笑起来,他扶着她身后的墙棱,俯下身,侧着轻吻了下她拿着随身听的纤细白皙的手腕。
夏鸢蝶一抖,忍住了没扔。
而那人做了不知检点的事情,却没事人一样,懒洋洋地撩起眼:“当时,九班教室里,你看见我也在了吗?”
“?”
夏鸢蝶勉强地回忆了下。
“看见,了?”女孩有些心虚地瞥他。
游烈轻嗤:“骗子。”
“……”
夏鸢蝶默然。她那天暴怒之下,确实眼里根本没有除了丁怀晴以外的任何人的存在。
夏鸢蝶想了想:“你在教室门内吗?”
游烈几乎气笑了,他抬手轻捏住她下颌,又拢住她后腰,将人扣抵在矮柜前:“我当时就在那个女生的桌前。你停下的时候,我才往后退了两步,但我们之间还是两米都不到——你就根本没看见我?”
“……”
夏鸢蝶神色更加无辜:“游先生,你现在,不会是打算翻十年前的旧账吧?而且那时候,我和你对彼此的想法都只是最纯洁的同学关系,这也不能怪我吧?”
游烈扣着她下颌的指腹轻撩,抵过女孩唇瓣。
“你是,我不是。”
“?”
“我在酒吧里和你提过的,我第一次想要踩上那条界限,就是在那天……”游烈俯身,气息吻灼过她微颤的睫睑,声音低哑得如沉进那片无底深渊。
“你那天,这里都是红的,”游烈轻点过她眼尾,然后唇又尾随着指腹,在他点过的每一寸落吻:“别人或许会以为你是委屈得,快要哭了得,但我看见了,那是凶得,怒火难抑而抑下得。”
“——”
不知道是游烈的话还是气息,抚摸或者是轻慢的吻。
夏鸢蝶颤栗了下。
她在他眼睛里好像永远无所遁形。
游烈对上夏鸢蝶被看破而有些微恼的湿漉眼眸,不由笑了:“我想原来藏起来的那只狐狸这样地凶啊,藏起的爪尖露出来,锋利得快要撕碎了谁——在你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它摔碎在我眼前那张桌上的时候,砰。我心里像是炸开了一个很大的烟花。”
“……”
在游烈那个蛊惑又涩情的眼神下,夏鸢蝶几乎难抵,但本性难改,于是小狐狸几乎下意识地低声咕哝:“那你是有点喜好独特且变态。”
“是么。”
游烈不许她避开眼神,勾她回眸:“那怎么办,谁让你那天非要把它摔碎在一个变态眼前——在遇见你前我从来没有过,是你惹出来的,那些想法都要‘吓’到我自己了。”
夏鸢蝶纠正:“我是摔在了丁怀晴桌上。”
游烈不听,低声笑着吻她。
“那是我第一次想把你按在那个教室的窗边。我想看站在你对面的人是我,我想看见你的正面,你所有的情绪和色彩——我想要你和我针锋相对,又想要见你为我眼底湿潮,最好叫这里真的染上将哭的红晕。”
他轻抚她眼尾,低身到她耳旁,“真的,夏鸢蝶,后来我人生里的第一场春''''梦,就是在教室窗前。你说,是和谁?”
“——!”
被他抵在怀里的狐狸终于彻底地奓毛了。
她想都没想,抬手给眼前的“变态”捂上了:“游烈…!”
喊老公
夏鸢蝶不得不承认, 身上的。
——
原本她以为的难逃一劫,在时间是明早8点后,就变成了幸免于难。
晚上19:58,她才刚洗漱出来, 还没来脑, 就被游烈隔着浴袍抱去了卧室——
掀被子塞狐狸,关灯上床。
一气呵成。
夏鸢蝶懵回过神时, 人已经被游烈从身侧抱进怀里, 锁得紧紧的:“睡觉。”
那人说完还在她颈窝蹭了蹭。
夏鸢蝶难以置信:“…不到8点你睡得着?”
“明天要早起去民政局。”
“8点才开门啊。”
“早起排队,”游烈坦荡, “我问过了, 明天日子比较好, 结婚的会很多,我们要提前两个小时过去排队。”
夏鸢蝶:“…………”
救、命。
哪有什么人会在早上六点去民政局排队啊!?
……
事实证明,有。
还不止一两对。
从车上下来, 踏入早上六点多尚且迷蒙昏暗的北城晨雾中, 夏鸢蝶那个没打完的哈欠就停住了。
不远处。
路灯旁的民政局外,正排着一道约莫有十对新人的队伍。
如果不是天色佐证,那夏鸢蝶大概都忍不住要抬起手腕看下腕表了——这到底还是不是凌晨六点的北城凛冬??
夏鸢蝶正怀疑人生的时候,游烈已经停好了车, 朝她这边走过来。昨晚下了一场很大的夜雪,树桠下堆着白莹莹的雪粒, 路灯的光洒在上面,像是一捧银色的碎沙, 尚未沾染城市白日的喧嚣与尘埃,显得干净而剔透。
走过来的那个男人一身笔直垂挺的长风衣,围着一条驼色长围巾, 碎发半遮的额下,那双熠熠如星辰的漆眸却比雪色还叫人心神恍惚。
直到游烈停到她面前,夏鸢蝶才晃回神。
小狐狸难得有点不好意思,正要低落开眼。
就听见游烈戏谑低哂:“这是谁家小狐狸,领证前了,怎么还在路边盯着野男人乱看?”
“?”
夏鸢蝶刚要垂落的眸子就抬回去,狐狸眼神挑衅又勾人:“不是你家的吗?”
游烈一停。
撩人不成反被撩。
游大少爷连一秒都没绷住,凌冽眼尾就被笑意压垂下来,他从大衣口袋里伸手,毫不客气地把面前女孩捞进怀里,微微躬身下去,抱得紧紧的。
“嗯,是我家的。”游烈侧过脸,亲了亲她额发,他声音温柔得快要低到她心里去,轻重复了遍,“我家的小狐狸。”
心口被游烈话声里涨涩的情绪溢满,夏鸢蝶赧然得有点不自在,她刚从他肩上落眼,就瞥见了垂在他大衣里的衬衫前的围巾。
这个熟悉的颜色……
还有这个颇有年份感的设计……
过去几秒。
雪地里,女孩轻拽着围巾尾巴,茫然地仰头:“这个,不会是,我想的那条围巾吧?”
游烈垂眸,依依不舍地退开身:“嗯。”
他勾握住夏鸢蝶的手,把人领向不远处的民政局外的排队,语气松散,“就是在加州洛杉矶公寓的沙发上绑过你的那条。”
夏鸢蝶:“——?”
她不是很赞同这个给它定义的方式。
不过现在这个显然不是重点。
夏鸢蝶由他牵在身旁,好奇地歪过头去观察:“都这么久了,竟然没有抽线,还能戴吗?”
“能,”游烈淡定点头,“再戴七十年吧。”
夏鸢蝶莞尔,她和游烈十指相扣的手一抬,将对方的左手握到眼皮底下,然后轻拎开他大衣袖口。
随她摆弄,游烈只不解垂眸:“找什么?”
“果然,”夏鸢蝶轻拽了下他大衣袖口里的衬衫,露出上面的半翼蝴蝶袖扣,在光下熠烁,“游烈同学,你是准备以后把我送你的所有东西,全部穿在身上吗?”
游烈眼底像晃着波光似的浅笑:“我是入赘,你忘了?”
“?”夏鸢蝶疑惑,“和这个有关系嘛。”
“既然是入赘,那婚后的所有账户都是要上交给你管的,”游烈低声到她耳边,“老婆大人说了算。你买什么,我穿什么。”
“!”
猝不及防被撩了回来。
小狐狸的脸颊藏在大衣领口里,慢慢憋起红晕。
——
夏鸢蝶发现,即便环境有些难熬或酷烈的情况下,和游烈待在一起的时间,也总是过得特别快。
譬如民政局外,她本以为应该蛮漫长的这一个多小时。
好像只是和他靠在一起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就有工作人员打开了门,招呼新人们按顺序进去。
等候大厅还是有些冷,但比外面好上许多了。
夏鸢蝶看了眼时间,7:57。
还没有正式开始上班,各个窗口后的工作人员也还未全部就位,新人们按顺序在大厅里领了号,就都回到等候区准备着。
不知道是哪一对新人里有特别健谈的社交牛人,这几分钟的工夫也闲不住,探着身跟前后左右的新人们搭话。
话题也简单,就一句“你们认识多久了”。
新人们正紧张或者兴奋,话也跟着密起来。
还没开始办理手续的大厅里登时像个报数的军训场:
“一年多,你们呢?”
“我们三年。”
“哈哈,那我和我老婆是大学同学,有六年了。”
“……”
话题在新人们间转过了半圈,听年限却是一对比一对长了,显然剩下的短的都憋着没吭声。
人类总是有种奇怪的攀比心。
不过夏鸢蝶也正顺着这个话题有些忍不住地发散,她偏过头,在游烈身前轻声:“我们认识竟然有十年多了哎。”
游烈轻一挑眉,垂睨着她,正要说什么。
“哎,你们两个呢?”旁边忽然有人递过话头来。
“……”
大厅里短暂地寂静了下。
然后新人们好奇的眼神全都暂时地兜落过来。
游烈和夏鸢蝶这一对,在新人间格外扎眼。
从最开始楼前雪地旁,在路灯光影间停下又掠过的车标车影,再到两人俨然能拉上直接去拍杂志封面似的身材长相,还有某只生性里藏不住清傲的仙鹤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凌冽,全都叫新人们在外面时就悄然八卦了好一会儿。
游烈今天的心情状态,大概是截止目前的人生里最阳光灿烂的一天。
于是即便有对新人把两人当做娱乐圈里的明星或者模特而偷偷拍下了照片,他都丝毫没有追究,眼眸里犹隐隐抑着点兴奋。
而此刻,被迫暂时中止了他和小狐狸的二人世界,某人情绪略微顿了下,他侧眸望向开口的人。
“你们呢。”游烈淡声问。
开口的男人笑呵呵的:“我俩青梅竹马,五六年级就认识了,十好几年了呢!”
游烈:“。”
输了。
夏鸢蝶这边忍笑,一抬眸,就撞见了游烈略有情绪波澜的眼神。
她顿了下。
一般来说,某人这个眼神的时候,就是要搞点事情了。
夏鸢蝶头皮一麻,抬手就想去捂他。
可惜晚了。
游烈给了小狐狸一个眼神暗示的申请后,就淡定地望了回去:“她是我家童养媳。没生下来就被我预定了。”
满大厅:“——?”
“??????”
“……”
夏鸢蝶伸出去的手落回来遮住自己的额头和眼睛。
在这震撼里,一位路过的民政局的工作人员跟着僵停在不远处。
看着三四十的大姐拿着保温杯迟疑了会儿,走过来,到夏鸢蝶身旁看她:“小姑娘,你可别听家里人忽悠,这年头了,可不兴包办婚姻那一套啊!”
夏鸢蝶:“…………”
小狐狸木然地红着脸抬头,游烈甚至还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她。
如果此刻地上有条缝。
那她不会钻进去。
她一定会把游烈当成一颗钉子,锤进地缝里。
在小狐狸将罪恶念头付诸实现前,游烈终于忍俊不禁,他回过身,朝那位好心的工作人员笑:“我逗她的,您别介意。”
大姐看着仍不太放心:“那你们俩到底认识多久了啊?”
“2014年9月14日,下午3点47分。”
“啊?”大姐一愣。
游烈却抬眸,望向自己身旁同样有些茫然的夏鸢蝶,他声音低缱:“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间。”
“——”
夏鸢蝶怔在了他深如渊海星河的眼底。
“……”
周围隐约是一片屏息或者抽气。
跟着就有“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间啊?”的送命问题在各个角落里响起,几位新人中连年份月份都答不上来的男方遭殃挨了捶,纷纷将幽怨地目光投向这大厅里的某位男性公敌。
然而游烈只勾着夏鸢蝶的手在掌心里把玩,一点眼神都不往旁边落,只偶尔兴奋又难抑地瞥一眼办理窗口的位置,颇有催促之意。
夏鸢蝶倒是在那些哀怨视线里回过神,她抿起嘴角,轻笑了下:“你不会是随口说的吧?”
“嗯?”游烈从大厅前台那里收回视线。
“我想了想,虽然日期是对的,但时间,”夏鸢蝶轻狭起那双漂亮勾人的狐狸眼,“你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
游烈望着她,哑声笑起来。
夏鸢蝶:“?被我抓到了,你竟然还真编瞎话蒙人?”
“我是笑你没心没肺。”
游烈愈笑愈声哑,他俯下身来,勾着女孩慢慢靠到她肩上,又往她颈窝里轻蹭了蹭。
藏在长发里的声音低而缱绻,“我当然记得了,狐狸。”他抬手,修长白净的食指轻点额侧,“关于你的一切,全都刻在这里面。从来没有过一秒的消散。”
夏鸢蝶脸颊微红:“那你说,为什么是,3:47?”
游烈带着笑,像讲一个昨日发生的故事那样,温柔如娓娓道来。
“那天是周六,小休,下午第三节课前,在三分钟预备铃响起的那几秒里,我刚好踏出教室,看见有只小狐狸窝在窗边,朝着楼外的云和风,用力地张伸她细细瘦瘦一只的小爪子。”
“…………”
夏鸢蝶慢吞吞地憋红了脸,偏向一旁,她低声咕哝:“你才小爪子。”
“我那天那个时刻心情特别不好。”
“记得呢,”小狐狸故意阴阳怪气,试图打破这个让她脸颊越来越红,越来越烫,好像快能煎蛋了的温度气氛,“我进新德第一天,遇见的第一位同学,就是一位狗脾气似的大少爷。”
游烈在她颈旁低低地笑,哑声而情绪氤氲,要命似的撩人,“可是看见你踮着脚朝窗外伸爪子的时候,我心情就突然变得很好了。”
“?”
模糊的记忆碎片荡回来。
夏鸢蝶回眸,犹豫了下:“我怎么记着你在嘲笑我。然后还凶我了。”
“恶狐狸先告状,”游烈轻叹,直起身,“是你一转身,就打掉了我手里的陨石碎片。它直接从楼梯夹缝里摔下去了。”
“——啊。”
夏鸢蝶此刻才恍然,“原来当时你就是下楼梯去捡那颗石头了。”反应过来,小狐狸还有点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那是阿姨留给你的东西嘛……只觉得你这个人有点大少爷脾气,所以后面好一段时间都对你印象,嗯,不太好。”
游烈垂眸望着夏鸢蝶微微敛下的赧然沁红的眼尾,忍不住就低下头凑过去,轻亲了亲。
“没事,”他声音轻哑勾笑,“反正对我最初印象再不好,以后也都是我的小狐狸了。”
夏鸢蝶脸颊绯色愈浓:“…还不是呢。”
“那对——哎,那对新人,别黏糊了,办不办手续了还?”斜对面上班的服务台后,带笑的大姐敲了敲自己的保温杯。
“来了。”
夏鸢蝶连忙起身,顺道把游烈也拎起来。
“最多二十分钟,就是了,”走过去前,游烈俯身,在她耳边谑然轻笑,“二十分钟内让你喊老公。”
“!”
-
游烈与夏鸢蝶拿着各自盖上小钢印的红本本离开民政局时,专职司机也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了。
突然的身份关系转换,让夏鸢蝶一时之前都有些回不过神。
以至于戴着白手套的司机见两人过来,很是识趣地改口了的那句“先生”“太太”,都叫夏鸢蝶一下就停在了车前。
游烈察觉,侧身,半含笑地垂眼:“怎么了?”
“有点,怪。”
夏鸢蝶说话间面色已经微微泛起绯红,她忍不住将脸往游烈的宽肩旁藏了藏,最后干脆埋到他肩后。
狐狸声音赧然发涩:“那个……我还喊不出口,等我适应适应。”
“好,我等你,”游烈笑着扶她进去,最后离身前有些坏意地蹭过她耳边,“老婆。”
“——”
刚褪去一点温度的狐狸又开始升温。
然而某个可恶的大少爷已经绕过车身,从另一边上来。
夏鸢蝶要抬扶手箱,却被游烈一把按下了。
“干嘛,”狐狸红着脸,大概是反正已经丢过人了的心态,有些肆无忌惮地扬眸,“你的老婆不能要抱抱吗?”
“能。”
游烈哑声失笑,轻勾她下颌,“喊老公就能。”
“。”
小狐狸一秒就怂。
缩着爪子把扶手箱压回去,自己没事人似的窝回另一边了。
司机上车,将车往外环开。
游烈上来后,就自觉把前后排间的自动挡板按了起来。
夏鸢蝶望着起步的沿途,有些意外:“我们不回家吗?”
“今晚不住家里,”游烈淡声接话,轻勾起她手指,暧昧也亲昵地捏了捏,“我们去郊外。那边有座度假山庄,游怀瑾的产业,我向他租了一段时间。”
夏鸢蝶倏然警觉。
小狐狸耳尖都快竖起来了:“住几晚…不是,住几天?”
游烈睨着她笑:“你想住几天。”
“我是个有正经工作的正经人,”夏鸢蝶试图把手往回抽,“而且婚礼都还没办,现在也谈不上婚假吧?”
“嗯,各算各的。”
“什么叫各算各的。”夏鸢蝶更不安了。
游烈捏紧了她的手,不许她逃开,然后他压着扶手箱俯身下来,声线低哑勾笑:“领证庆祝,婚假,蜜月——它们各算各的,都单独办。”
夏鸢蝶:“…………?”
小狐狸涨红了脸试图往另一边挪:“放我下车——”
“晚了。”
游烈扣着小狐狸手腕,轻亲了下,故意撩眸逗她:“今晚红烧狐狸。”
“!!”
——
几个小时后,长轿车沿道上坡,开进了那两扇徐缓打开的,被十米高的高拱围墙嵌在中间的金属外门内。
这处度假山庄是游怀瑾的产业,大约也是北城城郊最适合举办一场盛大婚典的地方了。
虽然与游怀瑾不和,但游烈对这里却早有想法——他一度打算将这块买入,纳到他实际持股的地产公司名下,然而在游怀瑾那里碰了壁。
上回融资轮的事情能叫游怀瑾吃亏,终究是因为在别人的主战场,否则想从游怀瑾那儿讨一场全胜,费尽心思也难。
游烈没那么多耐心与他磨,按着性子应下他一重参加婚典的条件,这才拿来了度假山庄的使用权。
第一天的规划,原本应该是……
游烈回眸,望见身旁靠在深咖色真皮座椅里睡得迷糊的小狐狸。
她酣睡侧颜勾着他唇角挑起,游烈笑也无奈。
——不知道是不是兴奋或者紧张,夏鸢蝶昨晚虽然早早被他按在了床上,但一直翻来覆去都没睡着,大概是凌晨三四点时候,她才勉强迷糊了会儿。
五点多出发前,游烈原本是心疼她太困,改说要不要下午再去。
听到还要捱不知道多少小时的困的小狐狸恼火得露出了小虎牙。
于是就这么按原计划来了。
“游先生,”车旁的山庄管家迟疑,“那请来的婚纱团队?”
“让他们在山庄里放一天假吧,试装和量身都改到明天。”游烈放低了声道。
“好的。”
游烈在车里等了会儿,确定小狐狸一时半会儿是越睡越沉的,他就索性下车,将熟睡的小狐狸从车里抱了出来。
尽管动作尽可能轻了,但挪她出车时,夏鸢蝶还是醒了下。
再次被吵醒的女孩似乎有点恼。
小狐狸哼哼唧唧的,想咬他。但没等咬到,就已经先靠在他肩上,勾着他肩颈睡过去了。
夏鸢蝶不知道自己被抱上了几楼,也不知道进了什么房间,更不知道睡了多久——
一觉醒来时,窗外天色都微微擦黑了。
夏鸢蝶恍惚地怔在床间。
一种难以言明的慌乱和空虚从她心口中怦然升起,她想都没想,翻过身朝旁边摸去:“游烈!”
灯火昏暗的房间内,沙发上靠枕小憩的那人蓦地睁开了眼。
“我在。”
游烈不假思索地起身,快步到床边去。
恰是她抬手时,他也伸手,交握在一起,游烈将扑身起来的女孩接着抱进了怀里。
夏鸢蝶抱他很紧,紧到近乎颤栗。
等过几秒怅然寂静,游烈安抚地轻拍着女孩单薄的肩胛,然后他低头轻压着她颈窝,笑了起来:“做噩梦了?”
“…没有。”
夏鸢蝶觉得有点丢人,但还是忍不住,将游烈抱得紧紧的,不肯松手。
她停了会儿,轻声说:“就是刚醒的时候恍惚了下,不记得是在哪里,也不记得是什么时间,忽然很害怕,以为过去的这一年都是我梦里梦到的……”
夏鸢蝶说着,声音涩哑下来,胳膊在他肩背后收紧,委屈的呼吸埋进他衣衫里:“还好不是。”
“当然不是。”
游烈被小狐狸委屈的声音弄得喉口都紧涩,他笑着低叹了声:“而且,不要怕,小蝴蝶。就算是也没关系。你要知道,只有你是我人生里唯一不能替代的选项。”
“无论早晚,无论你在哪里,无论多长的一条路,我一定会找到你、走向你。”
“这是我们注定的结局。”
“…好。”
女孩靠在他耳边,呢喃似的轻声,“我好爱你啊,游烈。”
游烈喉结轻滚,他眼睫轻跌下,有些哑然地狼狈:“不许犯规,小狐狸。情话要留到晚上讲才行。”
“……”
在游烈最令她熟悉也亲近的气息与声音里,夏鸢蝶那点紧绷的心弦终于慢慢松弛下来。
等怀里女孩呼吸渐渐平复,游烈略微松开手,他抬了下腕表,看过时间后,轻一挑眉:“你还是会选时候醒的。”
“唔?”小狐狸闷声要起身。
没来得及,游烈拦腰将她抱起:“先去餐厅吃饭,你都不觉得你在虐待自己的胃么。”
“睡饱了,”夏鸢蝶踢了踢小腿,“放我下来,我要自己走。”
“没有拖鞋。”
“?”
抗议无效,夏鸢蝶就被抱出了套房卧室,又穿过了一道风景很好看的长廊落地窗,夜色里,楼下藏在花坛里的灯石,映着大片广袤的花卉园圃斑驳而漂亮,像月色下一张传世名画。
夏鸢蝶失神地看了会儿,等回过意识,已经被游烈放在落地窗旁的餐厅高背椅上。
游烈在她对面落座,随手叩了下桌旁的金色铃铛:“吃晚餐吧。”
他有些无奈又好笑地看她:“你已经睡掉了今天我准备的大多数流程,目前只剩最后两个礼物了。”
“嗯?是什么?”
夏鸢蝶有点好奇。
游烈轻点了下腕表:“到时间,你会知道的。”
“……”
如游烈所说。
晚上7点12分。
两人尚未结束用餐,落地窗旁,游烈忽然放下刀叉,看向窗外:“要来了。”
“?”
夏鸢蝶下意识地顺着他视线,望向落地窗外。
连绵的青山藏在浓重的夜色里,北城郊外不似市区喧嚣嘈杂,这座建在半山的度假山庄就更是处地静谧,不被打扰。
然而就在她眼前的那片夜色里,兀地,像是有一颗蓝色的星火冲上天际。
随之而来的是烟火升空的声音——
“砰。”
璀璨的,盛大的烟花在空中绽开。
从东至西,环绕过难以计量的陆地——
夏鸢蝶视线所及的、不知道间隔着多远的距离,一颗又一颗的烟火飞入夜色里。它们化作一只只无比美丽又震撼的蓝色蝴蝶,飞上深夜里漆黑的天际,在星空的最深处亮起无数片繁星似的绚景,像是要将整个城郊的夜色渲染成蓝色的白昼。
而在最后,一只只蓝色蝴蝶停驻在夜色里,烟火也终于到了最正中也最大的一颗。
“砰!”
那颗红色的焰火升入天空。
变成了一只蝴蝶与两个单词——
“Marry me.”
华幕终落。
夏鸢蝶从窗前回眸,就见游烈不知何时已经绕过桌椅,停在她身侧,单膝跪得笔挺。
见夏鸢蝶回眸,他尚笑着:“我快要跪到腿麻了,小狐狸。”
“……”
夏鸢蝶咬唇,在微微湿潮的眼神里破雾色为笑意。
“我们不是领过证了吗?”
“怎么能只让你求婚?”游烈抬手,他指间勾起一枚戒指,它是一只侧蝶形的设计,只在中央托起一块矢车菊蓝的蓝宝石。
——与他心口前那枚蝴蝶纹身一模一样。
“看在我跪了三分钟的面子上,”游烈玩笑着勾起她指尖,“你愿意嫁给我吗,夏鸢蝶小姐?”
夏鸢蝶轻叹:“我可以不要戒指,只要人么。”
“你可以喊一声老公,试试。”
“……”
趁狐狸脸颊微红,游烈笑着给她戴上无名指,她肤色细白,叫蓝宝石衬得更盛雪色。
他垂眸看了两秒,将她的手抵在心口。
“我的蝴蝶,住进来了。”
“——”
夏鸢蝶眼睫轻颤。
在被抬眸的游烈察觉前,她将人拉起,“所以,这就是你今晚的第二个礼物?”
夏鸢蝶轻抬手指。
“不是。”
“嗯?”夏鸢蝶意外地一怔。
游烈眼神微晃了下:“第二个礼物,既是给你的,也是给我的。”
“?”
夏鸢蝶还来不及反应,就忽然被游烈俯身,从椅里抱起。他将她带向这间套房的另一个方向。
那边没有开任何一盏大灯,只有如萤火般微弱的地灯指引着向前的路。
游烈带着夏鸢蝶穿过磨砂的雾门,夏鸢蝶听见水滴滴落的声音,指尖触碰到的空气都仿佛浸着湿意。
小狐狸的足尖警觉地绷紧:“我,忽然想起我还没有吃完——”
“嘘。”
游烈将她放在一块温凉的类似玉石板上。
夏鸢蝶僵得指尖想扣紧,却在昏暗里摸不到边缘,只能感觉到温润的水将她身上的睡袍浸透,慢慢覆上肌肤。
而昏暗里,仅有窗外一点微弱的星光透漏下来。
夏鸢蝶看见修长漆黑的身影在她面前再次折膝,俯下。
“游烈你,”夏鸢蝶下意识咬住唇,“你要干嘛?”
游烈哑然轻笑。
他轻轻拢住她睡裙尾前细白的膝,漆眸如蛰伏的兽类,蛊惑又致命的,在她视线里慢慢俯低下去。
“一个新的,小游戏。”
游烈声线慵懒而轻慢。
“二十分钟内,”他薄唇微启,“玩到你喊老公为止。”
“——!”
婚典礼(上)
这一降。
身后落地窗外烟火未歇, 像演,夜幕下,无数人举镜,拍摄, 惊叹, 许愿。
同城热搜里一半在聊,这是哪家
。
至少此刻不知道。
烟火璀璨, 而她也像身在那片烟火之间, 心跳被盖过,气息被淹没, 五感被攫取。
对整个世界的感知与联系好像都系在那人唇舌间。
今夜换他操控她喜怒哀乐, 予取予夺。
夏鸢蝶几次想逃, 或退或躲,但都没成功过,总是被他轻易扣住她纤细的手腕, 压在两侧冰凉的, 她分不清是浴缸还是泳池边缘的瓷石上,凉得她颤栗难已,才会换来他从漆黑碎发间略微撩眼。
那双眼眸该清幽,却被欲意染得狞恶。
而他抬眼, 却不停。
夏鸢蝶终于投降,一边颤着被迫断续的声音涩然地别开脸喊他老公, 一边想求他停。
然后夏鸢蝶发现她错了。
当游烈掀开遮掩的画布,露出那口只对她展露的幽深无底的心井, 那时候他就早已被吞没了理智,化作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疯子不会停,除非崩溃或尽兴。
于是游烈尽兴了, 小狐狸崩溃了。
——
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被碾碎了三观的小狐狸依然蔫蔫地陷躺在柔软的床被里,不肯睁眼。
…毁灭吧,这个羞耻的世界。
偏偏有些人像能和她心灵感应。
在夏鸢蝶把自己憋死在被子里之前,卧室里的门被打开,有人踩着柔软地毯无声进来,到床前,那人停下,折膝蹲下身来。
正对着努力蜷缩着自己的小狐狸的侧脸。
在昏暗中,望着夏鸢蝶轻栗的眼睫,游烈喉间溢出声低笑:“明明醒了,还装睡?”
“…没醒。死了。”
夏鸢蝶倔强地闭着眼,“羞耻死得。”
那点笑意漫出眼眸,挂上眼尾,“羞什么,你又什么都没做。”
“……”
看着女孩在被子里挤着围着,露出来的那一点点狐狸脸,游烈忍不住含笑抬手,指节轻抵过她鼻梁,逗得她睫毛一颤,才转去捏了捏她脸颊。
游烈散漫笑了:“不都是我做的么。”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话还是触碰,他指腹下的夏鸢蝶的脸颊微微升温。
“…………”
夏鸢蝶不敢睁眼。
她实在没法面对游烈。
但她也不想闭眼了。
就因为他一句话,她好不容易忘记的画面再次击回她脑海,挥之不去的都是那间水雾氤氲的泳池浴室里,那人跪在她身前,漆眸清幽而欲念纠缠的眼神。
“!”
软被里一声羞耻到极致的闷哼,最后一点露出的面孔也被掀起的被子盖过,夏鸢蝶卷着被子试图“逃”向另一面的床边。
床上的“蚕茧”还没来得及挪蹭出去十公分。
游烈低哂,从床边起身,长膝抵上,另一条长腿一跨,就将蚕茧锁在了身下。他垂手,温柔地去扯“蚕茧”最上面的开口。
“听话,”游烈哄,“出来吃饭。”
“不吃。我要饿自己三天以示谢罪。”
“你谢什么罪?”
“替你谢罪。”这句似乎在磨牙。
游烈气笑了,终于扒开的蚕茧开口,露出颗毛茸茸的狐狸脑袋,他弯下腰去亲了亲她柔软凌乱的长发:“那我自己谢,不用你。出来吃饭。”
夏鸢蝶没说话,趁机沿着被子里面往下挪,试图来个金蝉脱壳。
没脱成。
隔着被子她听见游烈低闷地深抽了口气,然后抑住。
夏鸢蝶察觉点什么。
没等她细想,就被终于不再温柔的游烈略微有些强势地从蚕茧里彻底剥了出来。细白的胳膊都一并压到了乌黑鸦羽似的长发上方。
游烈单手扣住她双手手腕,轻易又轻薄人似的。
他俯身下来,捏了捏终于肯睁开眼看他的小狐狸的下颌,迫她转正,对上他的眼睛。
“昨晚我可是自己解决的,”游烈笑着落眸,“你不想早起还债吧?”
“!”
小狐狸的脸颊以眼睛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且红得一往无前。
一副羞愤欲绝的表情下,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几乎在他对视的几秒里,就因为极度羞耻而蒙上湿潮的雾气。
从来没见她躲闪成这样,游烈都有点惊叹:“真有这么不能接受吗?做到最后一步也不见你这么大反应。”
“那不一样。”
夏鸢蝶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哼唧出来的。
“有什么不一样?”
“!”
夏鸢蝶恼火地湿漉着眼眸睖给他一个“你竟然还敢问”的眼神。
可惜出师未捷,刚睖到一半,才瞥过游烈抿得薄红的唇,她就头皮一炸,惊慌失措地别开了脸。
游烈停了两秒,闷声笑了。
他压着她弯下腰来,“看来是我在对你做的任何事情上,都谈不到羞耻感,除了兴奋,没什么额外感受。”
夏鸢蝶忍无可忍去捂他:“你别说了。”
然后刚碰上他薄唇,就被烫了下似的,比去时更快的速度,慌里慌张地收回来。
游烈笑得更难抑,长睫都颤着低阖下来:“那你说说,到底哪里不一样。”
“…………”
夏鸢蝶被游烈缠着折磨了好久,终于在绝望地确定她不说前他是不会放过她了,这才埋在被子里闷声说了。
尽管那点被狐狸咬碎的声音隔着被子,本就含混,此刻更轻细断续,难以分辨,但游烈还是从中拨出了几个关键词。
他分辨清楚,确认后微微挑眉。
“讨好和,羞辱?”
游烈有些意外,随即便被笑意融了眼尾的怔忪,他轻压着被子,抵住了说完就想跑掉的“蚕茧”,然后慢条斯理地将最上端的被角折下来:“床''''事上我原本就不遗余力想讨好你,至于羞辱,谁羞辱谁?”
被迫露出两只乌溜溜的狐狸眼,却连眼尾都是沁红的,夏鸢蝶努力绷着别开脸去不看他:“…你说呢。”
她梗了几秒,实在难解:“你就真的一点都不觉得——”
羞耻感还是叫夏鸢蝶没能坚持说完这句。
听懂了答案,游烈低声,故作戏谑轻慢:“哦,原来你是想羞辱我么。”
“!”
狐狸奓毛,扭过来:“明明是你自己要做还不肯停的。”
游烈终于忍俊不禁:“既然这样,那为什么叫羞辱。难不成,算是我求你羞辱我的么?”
夏鸢蝶快被他漫不经心的撩拨笑声溺窒了。
她又想掀被子盖过头顶。
但这一次没来得及,被提前察觉的游烈按住了被子顶端,将她“锁”在床间,他低头含笑地吻她下颌:“没关系,我不觉得是,所以我来做就好了。”
在吻上她唇瓣前,游烈停顿了下,撩起身问:“需要我再去洗漱一下吗?”
“!”
夏鸢蝶心里无故生出点恼意来。
她攥住他衬衫,将人拉下来,她主动迎上去吻他唇瓣,然后才跌下来,恼然睖他:“我只是觉得难接受,但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游烈失笑。
于是迟来的早餐终于得以开始。
仍是在套房的餐厅里,夏鸢蝶握着餐包刀,忍不住抬眸去睖旁边只盯着她的某人:“你吃过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不吃?”夏鸢蝶示意他面前一动没动过的餐盘。
游烈垂下胳膊,笑:“不是你让我绝食三天谢罪吗?”
“……不许提了。”
刚恢复没多久的小狐狸脸颊再次泛红。
然而一顿无声的早午餐里,却是夏鸢蝶没忍住,时不时就悄然而诡异地朝游烈瞥一眼,然后在被他发觉前,又慌忙收敛回去。
这样被折腾了几回,游烈有些无奈,放下了手里的餐具。
他腕骨一抬,很轻易就捏住了要低头的小狐狸的下颌:“还躲?”
“我没有。”夏鸢蝶心虚地挪开眼。
“在想什么,说说。”游烈指腹轻慢地蹭了蹭她下颌软肉,像是调戏或者撩拨。
夏鸢蝶拨开他手,默然几秒:“我只是问一问。”
“嗯。”
“你,是不是,也想。”
等了半晌没见余音,游烈无奈笑了:“想什么,你倒是讲。”
“就,”小狐狸话没说完,脸颊已经开始红透了,她别开眼,掩饰性地咬了口餐包,含糊得像呜噜,“想我也对你那样。”
游烈一怔。
几秒后他才蓦然回神,睫羽垂扫下去,仓促得竟然有一两分狼狈,但却被故作的轻慢笑意掩过:“你确定?”
“我说了只是问问,”小狐狸红着脸颊凶回来,“你想都别想。”
恼羞成怒的小狐狸就会理不直气也壮。
明明是她问的。
“你问了,又不让我想,”游烈哑然地笑,拉着椅子靠过去,“这算是新婚后第一条霸王条款么?”
霸王狐狸装作没听到。
游烈被她撩拨得心思全无,干脆起身去安排下午试婚纱尺寸的事情,临走前,他在餐桌旁停住,轻点了下若有所思的狐狸脑壳。
“我不想,你也别想。”
“为什么?”夏鸢蝶不看他,慢吞吞地拿起牛奶杯喝了一口,“你不喜欢吗?”
“……”
头顶忽然没了动静。
夏鸢蝶等了两秒,没忍住,回头仰眸,就正对上游烈讳莫如深的眼。不及她看尽他眼底那一抹由她勾起的近骇然的情绪。
游烈长睫半阖,遮了下来,顺势就扶着她椅背弯腰,吻掉她唇角奶渍。
“喜欢,但不行。”他低阖着眸,望她嫣红的唇,眼眸像要叫墨色染透,“我会兴奋到疯掉,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
夏鸢蝶轻歪过头。
女孩眼底,藏在最深的地方,轻迸起一丝狐狸本性难改的好胜与好奇。
“所以,不想‘死’的话,”游烈垂手,轻捏了夏鸢蝶纤细后颈,“别想,更别试。”
“嗯。”
小狐狸状似乖巧,拍掉了他捏她后颈的爪子,“我不想。”
-
两人的结婚典礼最终定在了六月。
就在那座度假山庄里。
婚纱照原本是定在去欧洲拍摄的,但恰赶上两人的工作行程表排得满满当当——
Helena科技的逢鹊系列正式投产,新的可回收火箭迎鹊一号进入研发初期,游烈几乎在北城和江市的研发中心,苍城的智能制造基地等几处,飞不停地往返。
夏鸢蝶的翻译工作室“蓝蝶”也正式开办,正是初创期,同样一堆工作事务堆积如山。
无奈之下,婚纱照拍摄只好推迟到婚礼后,等蜜月的国内外度假时一并安排。
而原定的婚礼上的婚纱照切换视频,被婚礼策划师换做了一期“心动采访”。
这期采访是在婚礼前一周拍摄的。
在两人排得比高三课表还满档的行程表里,挑了个艰难的交集空闲时间,就定在了当天晚上八点后,在家里的沙发前。
摄像镜头在开门前就抬起来了。
专业主持人按下门铃后,朝着镜头露出个灿烂的笑:“让我们一起猜猜,会是谁来开的门呢?新郎还是新娘?”
画外音玩笑:“居家保姆的可能性更高吧?”
主持人尴尬住:“是哦。”
又是画外音,且淡定否认:“不会。”
镜头一转。
露出了游烈某位周姓特助的脸,他扶了下眼镜:“游先生家里没有住家保姆,也不让行政服务人员留到下午六点后。”
“哎?这是为什么?”
周助理微笑不语。
不等话题再进行,房门被人打开,只穿着黑色居家睡衣的游烈微皱着眉,冷白清隽的面孔上写着淡淡的不耐。
然后在看见门外这乌泱泱的一片摄影团队,拧成了漠然的冷酷。
他瞥过一圈,落在唯一认识的周特助身上。
“什么情况,”游烈轻扣着门,拦身没给过去的余地,他冷冷淡淡地睨过众人,“半夜九点,抄家啊?”
主持人满脸笑容憋住,无辜扭头。
周特助仍然保持微笑:“婚礼拍摄,跟您说过的。”
“你说过了,但我没同意。”游烈漠然拦着。
“老先生的意思,”周特助双手捧起手机,“要不,您跟老先生讲?”
“……”
想想要耽搁的时间和精力,兴许能比一段拍摄还长,且遗患无穷。
游烈隐忍地揉了揉颈,长腿将支抵的门一松,转身往里:“进来吧。”
主持人小心地跟在周助理旁边:“游先生,看着今天情绪不太好?”
周助理点头,然后摇头:“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
主持人此刻尚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直到摄像机鬼祟地探进去卧室一半,晃动的镜头里,穿着同款白色睡衣的女人被床前折腰俯身的男人从柔软的床被里“挖”出来。
“别闹…补觉呢。”
挣扎的小狐狸一翻身,顺势就往游烈腰上轻踹了一脚。
没来得及落回,就被人勾了雪白的脚踝,往怀里轻拽了几公分。背对着他们的镜头,方才还冷淡得像块冰石碎玉的男人,这会声线温柔缱绻,哄人似的折下腰去轻蹭女人的颈窝:“回来再睡,好不好?”
“嚯。”
——这是镜头里的主持人。
“哗……”
这是婚礼当天,在现场看大屏投放录影的来宾们。
婚礼准备室的新娘间,同步看小屏投放的夏鸢蝶啊的一声,差点从化妆椅里跳起来。
脸颊红透的狐狸到处找要遥控器,一边抓狂奓毛:
“不是说好了,这几段都剪掉的吗!”
旁边当伴娘的乔春树乐不可支:“后面还有好几段要剪的啊?”
“?”
被提醒的夏鸢蝶一僵,随即绝望扶额,她就近靠缩进沙发里,埋起脸,却藏不住红透的耳尖。
“别叫我,”狐狸摆爪,“放完我再起。”
婚典礼(中)
摇晃的镜头内。
大概是主持人那句意外之下脱口而出的“嚯”, 惹起了房间里那人的警觉,刚捞到一半的夏鸢蝶被妥帖藏回床内,漆黑柔软的被子拉起,将床上露出的雪白匀停的小腿到踝足裹盖住了。
镜头里, 那人迈着长腿过来, 不等镜头外众人反应,一只修长分明的指掌已经虚盖住镜头——
“非礼勿视。”对比方才大床边任踢任闹的温柔, 此刻的游烈才是镜头里外众人最熟知的冷淡。
摄像机连带着录像团队的两人都被“送”了出去。
画面也切转。
这片刻间, 婚礼现场落座的来宾们早被迷晃得快找不着北了。
“我没看错吧?刚刚里面那个是我们游总?真不是让人下了蛊了,或者找人扮的吗?他平常在公司可不这样啊, 这是AI换头吧?”
——这是难以置信的Helena科技中层。
“都说这北城庚家出了俩情种, 我本来还以为是那些娱乐小报拿来嚼舌的无聊谈资, 这庚家长外孙打年少时就算后辈里稳重自持的典范了,怎么二十七八了,谈个恋爱反而这么个德性?”
——这是更加难以置信的圈内世交长辈。
“啧啧, 兜兜转转, 到头来,这大少爷还是栽在同一个人身上两回了啊。”
“可不是,当年烈哥为了她放弃高考最后一场,我就猜到今天了。”
“那你们可就错了, 人家是栽进去了,然后这么多年愣是都没想着往外爬一点。根本没出来, 哪有的第二回?”
——这是新德中学派来参加婚礼的校友代表。
“他们太能大惊小怪了,我哥对夏小姐, 哦,现在是我嫂子了,这点连毛毛雨都算不上, 那才哪儿到哪儿。”
——这是不愿透露姓名的某徐姓司机。
而镜头里晃过。
再亮起时,原本在卧室里的两道身影,此时已经端庄坐在客厅那张低矮柔软的真皮长沙发上了。
夏鸢蝶的“端庄”没能坚持上三十秒。
这一周跑了两趟出差,两地间隔着得有两千公里,夏鸢蝶折腾得疲惫,原本以为今天好不容易能得个休息,没想到又被这群采访拎起来。
这会儿她实在是困极了,刚才洗了把冷水脸都没提起神。
游烈在旁边看了几次,等摄像团队架设备的工夫,他抬手托住旁边有点要垂下去的狐狸脑袋:“还是困?”
刚刚重心一偏,夏鸢蝶就被自己晃醒了。
正有点困意里的惊神,转瞬又被游烈托住,他身上气息温度她再亲近熟悉不过,于是那点惊起来的清醒,没一两秒就又要消散掉了。
她含糊地咕哝了声。
游烈往夏鸢蝶那儿微微偏身,让她枕在了自己肩上,还未抽手,就察觉什么,他侧眸看向沙发对面。
扛着摄像机的大哥,正拉起近镜。
游烈眉峰微抬,半垂的眼尾就漫出些疏冷。
他刚要开口。
“再…低一点。”小狐狸在他肩上轻蹭了蹭,软声轻哝,像某种无意识的撒娇。
隔着摄像长镜,摄影大哥和镜头外都能看得清晰。
刚刚某人那一眼望来的霜色,只一两秒间,就随着身侧夏鸢蝶轻蹭的动作从眼角化开了,融作潺潺春水似的。
他眼尾随着身形俯低下去,落地灯柔和着两人轮廓。
连话声都好像怕惊扰灯火:“这样?”
“…嗯。”夏鸢蝶寻到个舒服的角度,阖着眼趁这一小会儿时间休息。
直到采访正式开始。
“心动,回忆?”夏鸢蝶还有些睡得意识不清,听见主持人一串话后,只捕捉到了这样一个关键词。
“没错,”来做采访的专业主持人单独拎着椅子,就坐在沙发斜对面,“这部分录像我们会剪辑过后放到婚礼现场播放,两位也可以留作终生回忆录嘛,等到将来拿出来,翻一翻看一看,那肯定是不一样的感觉!”
夏鸢蝶听得微微意动。
连原本有些冷淡的游烈都轻撩起眼,从单手扣着把玩的夏鸢蝶的手指上分出一点注意力来。
“没问题的话,那我们就开始了?”主持人试探。
沙发上,夏鸢蝶点了下头:“我不介意的,”她转向游烈,“你呢?”
游烈垂眸轻哂:“只要你不介意,那我就不介意。”
“?”
夏鸢蝶此刻还没反应过来游烈这话的意思,只当他是习惯性地顺着她的。
于是采访开始。
大概是某位执行总方才给主持人留下的冷酷印象深刻,主持人问问题时,眼神明显是落着夏鸢蝶去的。
“听说两位认识了将近十一年了,不知道是谁最早心动的呢?”
夏鸢蝶正思索里撞见主持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不由笑了下:“哪种算心动呢。”
“额,”主持人卡了下壳,“那就,最初印象深刻的,有好感的时候?”
夏鸢蝶想了想:“番茄汤。”
“…啊?”主持人茫然,下意识地转向游烈。
游烈也是一怔,随即想起什么,他侧开眸轻笑了声:“那也算么。”
“为什么不算?”
“我以为你那时候应该很烦我。”
“嗯,烦,但也有一点点好感,”小狐狸挺胸,“我是个黑白分明的人。”
游烈点头:“哦,白皮黑芯儿那种么。”
“……”
主持人:“?”
采访才一开始,他就仿佛成了多余的那个是怎么回事。
好在夏鸢蝶还算习惯性地照顾了下周围人的情绪,没和游烈计较太久,她就转回来,对着镜头解释:“是我刚转到他们班里,因为某个祸水,在食堂吃晚饭的时候被两个吵架的女生无辜波及,然后一份番茄蛋花汤就洋洋洒洒地泼了我半身。”
主持人听得震撼:“那,还能有好感了?”
他只差把“你不会是受虐狂吧”的心思写在脸上了。
夏鸢蝶莞尔:“是回到教室以后,他给我了他的校服衬衫,让我可以披上,不用那么狼狈。”
“噢,那确实,”主持人恍然,“刚转过去就被关怀地送了外套,应该很感动吧?”
太好了,节奏终于正常了。
主持人感动地想。
然后就听——
“没有啊。”
“?”
主持人僵住,从记录本上抬头:“没有?”
“嗯,”夏鸢蝶理直气壮,“我那时候觉着他是故意过去给那两个女生其中一个分锅,维护另一个,所以才找我善后的。”
游烈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见夏鸢蝶这样说。
他怔了两秒,眸色暗了暗,忍着没在镜头面前过去咬小狐狸一口:“没良心。”
夏鸢蝶偏过脸,抿着嘴角笑,安抚地给仙鹤顺顺毛。
主持人回神,望着这两个犹如要开启他职业生涯滑铁卢的奇怪对象,仍有些恍惚:“那,为什么会有好感?”
“因为那天,他脱下衬衫以后,虽然说的话很狗,但既没有往我面前随手一扔,也没有递给我一定要我接住,而是折了下,然后很轻地放到我桌边上,他就走了。”
夏鸢蝶回忆着,眼睫轻垂,她笑起来,望主持人:“你能懂吗?那种近一分则狎,远一分则疏的感觉?”
主持人:“……”
怎么样说“我不懂”才能显得我不像个智障或者文盲。
游烈却在她身旁低哂:“啊,原来对我好感那么早。”
“最多算是印象上的第一次改观好吧?”夏鸢蝶扭过头,轻磨牙,又不由地笑了,“当时就想,哎,这个大少爷虽然狗脾气,但说不定还是有一颗善良的心呢。”
眼见着话题又要野马脱缰。
主持人回神,慌忙拉绳,强笑着插入:“夏小姐说这是第一次改观?那还有第二次吗?”
“嗯,就在当天晚上呀。”夏鸢蝶转过去。
“?”主持人一愣,“那么快?”
“我那时候是在他家里寄宿,那晚第一次进门,”夏鸢蝶提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反正各种原因,晚上快12点的时候,就被锁在楼外面了。因为是第一天,和大家都不熟,又不敢去打扰睡着的家里阿姨,就想了个馊主意。”
“什么主意?”主持人好奇。
“爬窗。”
游烈替她答了。
主持人:“?”
“???”
主持人用震撼的眼神打量了下,面前沙发上,这个看着温婉漂亮的女人,长发带着微卷披在她肩上,锁骨到颈项都雪白纤弱。
——实在想象不出这样一副模样的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夜里爬窗。
夏鸢蝶眨了眨眼:“因为对他们家设施不熟,还爬错了,进了一楼的泳池间。”
她一顿,看向游烈:“被某个半夜不睡觉的人逮了个正着。”
游烈闻声笑了:“原来,怪我?”
小狐狸心虚地转过去。
主持人连忙cue流程:“那改观是为什么?”
“就是他带我进楼以后,他就上楼了,待了好一会儿才下来的。然后下来以后看见我,还特别意外,”夏鸢蝶轻抿嘴角,笑了,“回去以后我才想通,他应该是怕我尴尬,不想拆提资助的事情,本来故意在给我留时间,等我自己上楼的。”
主持人惊讶扭头,看向游烈:“是这样吗?”
游烈低撑着眉骨,闻言抬了抬眸:“…忘了。”这样说的,话尾,他却不由地朝身旁的夏鸢蝶望去。
夏鸢蝶恰巧也在看他,眼神狡黠,好像什么都瞒她不住。
游烈不由勾唇,微微俯过去,用镜头捕捉不到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明明知道,还要故意跟我开哥哥妹妹的玩笑?”
“明明是你先说的吧,”小狐狸无辜歪头,“哥哥?”
“…………”
游烈轻眯起眼。
一两秒后,他兀地笑了,“行,”抵了抵上颚靠坐回去,声音低低的,“晚上再跟你算账。”
夏鸢蝶:“?”
主持人这会正好写完第二处,抬头:“那这一次,就是开始心动了?”
夏鸢蝶瞥过主持人,眼神有些复杂,莫名还带一点同情:“这些,连感动都谈不上,最多算是反差下的一点点触动吧?”
主持人:“……”
似乎感受到主持人的哀怨,游烈低声笑了,很自然就一抬手臂,虚圈在夏鸢蝶肩后,修长指骨搭着沙发垂下。
他声音倦懒散漫地来了句:“她良心几乎没有的。如果这么好骗,就不是小狐狸了。”
“?”
夏鸢蝶扭头睖他。
主持人挫败:“好吧,那第一次心动——不,都不用心动,只要是第一次感觉到心跳快了一下就算,是什么时候?”
“一定要说的话。”
夏鸢蝶回忆良久,终于扒拉出来一点:“应该是那次升旗仪式。”
“嗯?”
“他当时衬衫在我那儿,然后被风纪老师拉上主席台训话,质问他校服去哪儿了,为什么不穿,那时候我都以为他要把我供出来了,觉得以后麻烦大了,”夏鸢蝶一笑,“他明明可以说是为我的,但没提,自己扛了。”
游烈侧眸,意味深长。
夏鸢蝶偏过脸:“你当时是想说我的吧?”
“怎么说。”
“我印象很深,你都看过来了。”
“嗯…”
游烈漫不经心地应了,乌黑的睫尾垂低了笑:“然后就看见一只小狐狸,明明特别紧张,快要把自己缩成一坨了,但还努力把腰杆绷直的。”
夏鸢蝶轻哼。
游烈:“竟然对我关注得那么早,我以为你这种没心肺的,应该是要很久的后面呢。”
“谁让你那时候在学校里家里,都冷得像个人形自走冰库似的?”夏鸢蝶轻撇唇角。
再次被忘记了的主持人含泪抢回话头:“游先生当时在学校里很难接近吗?”
“这个问题你应该采访新德中学的同学们,”夏鸢蝶毫不犹豫,“不然某人也不会在高中时候留下‘少爷’这种黑历史外号了。”
“一直这样?”
“后来就变了。”夏鸢蝶不假思索。
“从什么时候开始?”
夏鸢蝶一愣。
她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游烈,游烈一直垂着眉眼,安静似笑地在旁边听她说话。
是啊。
夏鸢蝶有些怔忪。
从什么时候开始,游烈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了。
“夏小姐?”主持人叫魂的声音传来。
夏鸢蝶慌忙回头,不知道怎么有些脸热:“我也忘了,就,认识着认识着,他好像就,慢慢变了。”
“……”
镜头跟着主持人,非常配合地切向了沙发另一侧的某位大少爷。
那人懒蜷着腰腹靠在沙发前,垂着眉眼勾着女孩的手指,在掌心间缓慢地绕,明显是一对的订婚戒圈在两人勾缠的指节间,晃着银白亮眼的光。
直到察觉镜头。
游烈敷衍地抬了抬眼:“那时候只是懒得说话,觉着身边的人和事都没什么意思,像是一群幼……”
话没说完。
夏鸢蝶由他把玩的手指轻勾,挠了下他掌心。
游烈回眸,收到夏鸢蝶一个微微警告的眼神——
‘这可是要在婚礼现场放的。’
‘有同学在怎么办。’
游烈接收信号,了然勾唇,转回去。他略作思索,将原本已经到嘴边的词换了一个,“像是一群祖国未来的花朵。”
主持人:“?”
镜头外。
新德中学校友们:“?”
他刚刚是不是想说他们像幼儿园大班生?
夏鸢蝶适时解围,冲镜头笑:“他们智商过高的是会这样,看我们普通人就像看人形金鱼。”
新晋金鱼主持人流泪:“那游先生自己知道什么时候变了的吗?”
游烈点了点夏鸢蝶掌心,不由便笑,“从一只两面三刀的小狐狸,突然跳进花园里的时候。”
主持人眼神一亮:“所以游先生的动心,应该是有明确时间点的。”
“嗯。我和她不太一样。”游烈低声缱绻,“狐狸是很难攻克的,要细水长流,积沙成塔,要一点点软化,侵蚀,要悄无声息,积跬步才能成千里。”
夏鸢蝶在摄像团队的眼神下,有点脸热,微微绷起:“我哪有那么拒人千里?”
“你有。”
游烈淡淡抬眼,眸里却深邃:“我用了两年的时间,才彻底磨掉你心里那座筑得很高的,能挡千军万马的壁垒。”
夏鸢蝶心虚地挪开眼眸。
主持人适时插话:“那游烈先生的第一次心动是在?”
游烈意味深长地望着夏鸢蝶:“在高二九班的教室。”
狐狸耳尖一抖,机警地竖起来了。
游烈慢条斯理:“窗台前,我第一次想把她——”
“啪。”
夏鸢蝶几乎是奓毛地弹回来,扑进游烈怀里将人捂住。
对上那双低垂下来的笑意潋滟的桃花眼,夏鸢蝶哪还能不明白方才采访开始前,游烈那句“你不介意我就不介意”的意思。
“这段,也剪掉。”
“……”
主持人跟摄像大哥交换了下眼神。
他笑眯眯转回来,“好,那游先生还能再说说第二次吗?”
夏鸢蝶放下手腕。
游烈不假思索:“在别墅二楼楼梯间里,白天凶狠的小狐狸,晚上变成了一只可怜巴巴的,好像被人踩了尾巴的小猫小狗。”
夏鸢蝶扭头,轻磨着牙,“我就不能是个人吗?”
“不能。”
“?”
“对人会犯罪,对猫猫狗狗不会。”
“???”
最后一句没叫摄像录制听见,游烈侧到她耳边,似笑非笑的:“这可是我当初保护你的红线。”
“……”
“咳咳咳咳,”主持人慌忙将话题带向能说的东西,“那还有后续吗?”
“有啊。”
游烈懒洋洋转回去,“到第三次,我就有点认命了。”
主持人:“认命?”
“嗯,”游烈低着眉眼,轻描淡写道,“就是那种,大概是要栽了,的感觉。”
“哦??”主持人来了兴趣。
夏鸢蝶也意外,好奇地侧过上身:“是什么时候?”
“你猜。”
“嗯,那天晚上,阁楼里?”
“……”
游烈轻哂,靠过去:“那次是第四次。而且那次以后,就已经是非你不可了。”
被迫透明化的主持人:“……”
又、开、始、了!
好在夏鸢蝶会自己cue流程:“那到底是什么时候?”
“西泰步行街,那座商场里,飞天梯上。”
夏鸢蝶:“……?”
主持人:“飞天梯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游烈默然了会儿,垂低了眼,忽然轻勾唇角:“没有。只是那天人很多,熙熙攘攘,我一直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耐着性子陪她逛。我本来一直以为她大概跟我一样,然后那天发现并不一样。”
他轻轻握住她手掌,十指一根根交扣,“就在那座飞天梯上,她说,游烈,我喜欢这里,万人如海一身藏。”
夏鸢蝶怔然。
游烈垂着眼,无声地笑,一瞬竟温柔近悲悯:“那一刻我突然想,原来,她是喜欢人间的。这个我一直有点厌倦的地方。”
夏鸢蝶指节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
游烈就回神,微微抬眸。
他似笑,却又眼尾微红地往她眼底望:“就从那一秒开始,我忽然发现,我也有点喜欢这个地方了。…只要知道这河山万里有这样一个人,她站在熙熙攘攘的众人间,走过他们,我就能到她身边……那这座人间,因为她在,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
他曾经像是一只越飞越远的风筝。
由她亲手拉回人间。
婚典礼(下)
婚礼准备室。
沙发上, 抱着抱枕的夏鸢蝶有些默然地望着仓促中断了放映的屏幕录像,这会,屏幕上已经改成了婚礼背景曲和迎宾词。
“靠,怎么突然就没了?”旁边乔春树鼻音极重地来了句粗口。
夏鸢蝶扭头, 顿了下, 哭笑不得:“乔乔,你不至于吧?”
只见刚化完妆的某位新晋伴娘, 此刻眼圈红得底妆都遮不住, 还在怪没形象地拿纸巾擤鼻涕。
乔春树大概也觉得有点丢人,清了清嗓子:“我, 嗯, 可能是最近要来姨妈了, 情绪波动比较厉害。”
她顿了下,扭头看向夏鸢蝶:“我都差点看哭了,你这个当事人都没有反应的吗??”
不等夏鸢蝶辩驳, “啧啧, 看来大少爷还真没说错,有些狐狸是心如铁石最难攻克。”
夏鸢蝶:“……”
忍了两秒,没忍住,沙发上的新娘子笑着起来把人压进角落挠痒:“才看了一段录像, 你就直接叛变了是吧?”
“哎哎别挠——嗷啊哈哈哈我错了蝶姐——我错了!”
乔春树向来对挠痒最扛不住,没十秒钟就丢盔弃甲缴械投降。
疯闹完, 乔春树已经笑没力了,半死不活地躺在沙发上:“哎, 你家大少爷这一段独白,听得我这个心如磐石的无关路人都想哭,你真就一点不感动啊?”
“感动啊, ”夏鸢蝶停顿了下,扬眸轻笑,“但我知道,他本来就是这样的,只不过他不是喜欢把这些东西表达出口的人,所以这些话,在采访之前我从来没听他说过。”
“看出来了。刚刚录像里你看起来都回不过神。”
“嗯,我觉得臧奶奶说的很对,游烈是做十分也只说三分的人,”想起了许多事情,夏鸢蝶轻叹,“有些东西,如果不是别人或者别的渠道让我知道,那他可能会藏到我们七老八十了都不会说吧。”
乔春树表情复杂:“莫名觉得你在凡尔赛。”
“?我哪有。”
“他一段话都能给我说哭了,结果还是只说了三分,剩的七分我们这些外人都没资格瞧见是吧?”乔春树面无表情坐起来,擦过眼泪的纸巾攥成团丢夏鸢蝶,“还说不是凡尔赛!”
夏鸢蝶笑着接了,顺手给她抛进旁边的垃圾桶。
乔春树起身:“我倒要去外面看看,怎么回事,这录像怎么放到一半突然改放迎宾了?”
“我是不是不能去。”夏鸢蝶趴在沙发上,无聊回头。
“当然不能,你丫进那个大厅的时候,必须给我踩着婚礼进行曲的卡点。”乔春树翻了个白眼,转身往外。
只是刚到门口,她顿了下,回头:“你不会瞒着我偷偷哭吧。”
夏鸢蝶哭笑不得,摆手:“不至于。这样就哭,那我和他在一起,可能要经常以泪洗面了。”
“?”
乔春树重重拉门:“果然是在凡尔赛!”
夏鸢蝶眼神无辜:“这怎么算。”
乔春树径直走了。
不过大概过去了三十秒,房门就再次被叩响。
夏鸢蝶以为是乔春树去而复返:“不用敲,直接进。”
门外停顿了下,随着机械锁轻轻扣合,房门就由人推开。
夏鸢蝶没听见乔春树的咋呼,意外回眸。
然后就见到了一身熨帖西装的游烈。平日里他再轻慢随意都够夺目了,而今天盛装后更像是自带聚光,苛求完美的剪裁将他宽肩长腿勾勒得像夺了几笔天工,每一根线条都凌厉而恰到好处,夏鸢蝶以为自己对游烈这副祸国殃民的模样早该有抵抗,现在看还是缺了些。
只是这一次,等夏鸢蝶回神,游烈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连放在门把手上的指骨都僵停着。
难得被打理齐整的碎发下,那双漆眸一眼不眨地盯着她。
像是准备给她身上的婚纱服烧个窟窿。
夏鸢蝶被看得有点拘谨:“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都是准备室,但新郎间和新娘间却被搁在了整个山庄主楼的两头,大厅在正中,硬生生整出了鹊桥相会的婚礼感。
——事实上是庚老爷子深谙长外孙脾性,怕他婚礼前忍不住见面,坏了规矩,这才特意安排的。
显然白费了。
夏鸢蝶想起这茬,无奈地放轻了声:“外公不是不让……”
门口望妻石石雕似的男人醒过来,门被他在身后合上,长腿剪碎了窗外投下的日光,他几步就到了沙发前。
夏鸢蝶怔然跟着他身影转脸,却几乎跟不住,刚见那人停下,她尚未仰脸看清,就被游烈握着腰身抵在沙发靠背上,坠入一个难以自控的深吻。
狐狸眼睛茫然睁大,而近在咫尺,呼吸纠缠,她却看得分明,游烈凌冽深长的眼尾分明被情绪逼上了一抹沁红。
夏鸢蝶有点晃神,下意识推抵他,在他唇舌都难抑的索取下,艰难退开一点距离:“游烈?发生什么事了…?”
“嘘。”
他哑声,又封吻住她。
等听到身下的人呼吸都促然难平,他这才克制地将人松开,停了几秒,游烈轻擦过她唇角被他亲吻洇开的红痕:“没什么,想你了。”
“?”
夏鸢蝶被他亲得缺氧,思维都有点混沌。
不过游烈忍了又忍,无论压下去多少遍,还是忍不下——从方才在门口时,就挤涨得胸口发闷的那句话。
他半跪在沙发前,轻托着被洁白婚纱裹束出的夏鸢蝶的腰身。
游烈自下向上,这一次是极轻的吻,温柔得近虔诚:“你好美啊小蝴蝶……”
“!”
夏鸢蝶不知道是被这句话还是这个吻,弄得脸颊一热。
游烈从来不说这么直白的情话。
没忍住。
小狐狸的一点坏心眼翻上来。
她故意逗他:“有多美?”
游烈像要陷进她眼睛里像秋色的湖泊,下意识地跟着她的话:“想带你私奔,到没有其他人能看到的地方。”
“……”
即便是脑回路十八个弯的小狐狸也在震撼里甘拜下风。
她的婚礼鞋扔在沙发旁,也没顾忌,抬起足尖轻踢了下半跪在沙发前的某人的腰腹,“游烈,你正经点。”
“虽然只是想法,但是是我认真的第一个念头。”游烈也不在意,勾住她脚踝,让她抵着。
“从自己的婚礼上,新郎新娘一起私奔,”狐狸眼眼角轻狭,抬手轻捏他的新郎领结,“你不怕外公会追着你打吗?”
女孩细白的指尖离他喉结只寸余距离。
分不清是刻意还是无意,连气息带尾风,随她话音,一下又一下地撩拨过去。
游烈喉结滚动了下,漆眸却只盯着她,声音莫名地哑:“如果你是我,你就知道我有多想现在就带走你了。”
“……”
夏鸢蝶实在扛不住游烈这个像是在灼着墨色火焰的眼神了。
那里的火舌好像随时能把她吞没。
小狐狸轻蹭了蹭微烫的脸颊,别开脸:“好了,我知道了,你今天也挺帅的好不啦。”
游烈怔然,随即低声失笑。
“对了,”夏鸢蝶想起,“录像怎么突然停了?我记得后面还有一大段的。”
事实上一大段也没录完,那天的录像是录到主持人先撑不住了。
用他原话说,他们毫不怀疑,那心动次数一二三四五……直到数不胜数,大概要录个通宵也没法结束。
给一个智商超高记忆力超群的恋爱脑做心动采访,太可怕了。
游烈眉梢微皱了下:“他们说现场看得大家都不说话,还有不少人哭了。”
——
这是美化版本的。
原版由不怕死的徐恪转达:“婚礼现场凄凄惨惨戚戚,好几个我都不认识的小姑娘被感动得眼泪哗哗的,知道是婚礼录像感人,不知道的可能以为你婚前背负情债无数,哭的那些都是上门讨债的。”
“……”
夏鸢蝶对这个答案略感震撼:“这样看起来,乔乔说的对,我是有点显得太铁石心肠了。”
“没关系,”游烈握着她手指,轻慢地吻她,“我都喜欢。我有几十年可以用来化开你的石头心。”
小狐狸眼角翘翘,雪白足尖不满地抵紧了他腰腹,“早就化开了,不许污蔑我。”
这一下没轻没重,关键是没个位置。
游烈眉梢轻抽了下,停了两秒,他才眼神略深地抬头,碎发下仰她的眸子有些无奈:“你故意的。”
小狐狸抿唇,眼神无辜:“你说什么,我没有。”
游烈抬手想给她往旁边挪一些。
却被又抵住,憋着坏的小狐狸压弯了盈盈的腰,眸色清亮潋滟:“啊,是这里不让碰的意思吗?”
“…等婚礼后,”游烈无奈,轻蹭她脚踝后细白的浅窝,“随便你碰。”
夏鸢蝶嗖地一下就把小腿抽回来。
“别想。你快回去吧,待会儿外公的人该来‘抓’你了。”
游烈虚握起指节。
虽然有点舍不得,但他确实该回去了。
捺着心绪起身,游烈还是折腰在她唇畔又亲了下:“我在红毯上等你。”
“好。”
夏鸢蝶最终也没能达成乔春树让她在婚礼进行曲上踩点的夙愿。
事实上,从婚礼会堂的大门拉开,踏上那条红毯的瞬间,那些掌声雷动,那些奏鸣高昂,那些人烟如海,就好像一下子全部从她的世界里抹去了。
只剩下红毯尽头,那道凝望着她的身影。
从厅外到台上,那条红毯大概是夏鸢蝶这一生走过最短也最长的距离。
她看见游烈震怔,然后朝她笑了,他好像从未笑得这样明晃晃的,难以藏掩的幸福感几乎从他眼神里满溢出来。
只是那个让夏鸢蝶沉沦的笑还未结束,她就见游烈唇角难以克制地压低下去,直到眼圈辊上深红。
望着她的漆眸转瞬就叫一场瓢泼的雨意淋透。
游烈喉结抽动,抬手紧按住眼睛,侧背过身。
……他哭了。
夏鸢蝶怔然望着游烈,心口里无声一颤,眼泪跟着模糊了视线。
直到她停在他身后,游烈还未放下手。
夏鸢蝶甚至看见了他下颚线上缀着的将落未落的泪滴,然后下一颗跟着滚下,汇合,一起滴落。
身后的宾客席有些哗然,但多是难禁的笑意与感同身受的泪意。
不知哪个不怕死的,藏在宾客席里吹了声口哨,带着笑:“烈总,这么多管理层看着呢,公司形象还要不要了?”
“……”
夏鸢蝶破涕为笑:“游烈。”
游烈身形微震,终于还是胸膛起伏地放下手臂,他转身,把夏鸢蝶紧紧抱进了怀里。
让她来不及看清他哭得难以的丢人模样。
起哄声里,夏鸢蝶想笑又想哭,只能抬手,用戴着雪白婚纱手套的手指轻轻拍顺着他修长的脊骨,她颤音玩笑:“怎么办啊游总,你这二十多年的冷淡稳重的形象,应该是毁于一旦了。”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你。”
游烈的嗓音哑得厉害,颤栗难抑。
他紧阖着眼,几乎要把她烙进怀里:“夏鸢蝶。”
他深呼吸,还是难以,“那些年我做梦,都不敢叫自己梦见今天。”
“——”
她强忍的眼泪终于也被游烈勾了下来。
夏鸢蝶同样收紧胳膊,在他弯下腰的耳旁轻声而沉诺:“不是梦了,游烈。”
快要被忽视得彻底的婚礼司仪终于在现场的混乱,还有两位新人仿佛屏蔽了全世界的私密间,结束了他的婚礼誓言询问:
“——你们愿意吗,夏鸢蝶小姐,游烈先生?”
婚戒戴上彼此的无名指。
然后交握,相扣。
“我愿意。从今天起,”夏鸢蝶含着泪仰眸望他,轻笑,“除了生死,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离。”
“我愿意。”
游烈俯身,深吻下来:“生死也无法把我和你分离。”
婚后篇(上)
游家名下度假山庄的这场婚礼, 在北城传作一时轰烈的盛谈。
起因自然归结于游烈。
随着逢鹊系列运载火箭的顺利投产,垂直回收运载火箭“迎鹊一号”的研发稳步推进,Helena科技名声日盛,在国内商业航天公司中已显冲首之势, 身为创始人与CEO的游烈在国内外都饱受财经科技领域关注。
“庚家长外孙”与“游氏集团继承人”这两道光环犹在, 但俨然被他自身名望声势渐渐压盖过去,各类新闻报道上的相关提及也越来越少, 绝大多数集中于他名下公司在航天科技为首的各领域版图的市场扩张和日显野心的集团构建上。
这样一位堪称传奇的年轻CEO“英年早婚”, 偏传闻中,这桩婚姻还不存在半点借势与利益联结——自然引得国内外媒体陷入疯狂, 削尖了脑袋也想拿到婚礼的一手资讯。
而两位主人公这边, 虽然Helena科技的宣发部门向媒体公布了自家CEO的婚讯, 但却将传闻中的“游夫人”藏得十分神秘,只言称是之前发布会上游烈所提及的挚爱,但半点私人信息也不肯披露, 保护得彻彻底底。
于是这场备受关注的世纪婚礼, 反而举行出与关注度截然相反的低调——
婚礼前后,度假山庄全月封闭,所有宾客非持有特殊专号邀请函外不能进入,也谢绝了一切媒体朋友们的拍摄和报道。
山庄外更是在婚礼前一天开始“戒严”, 禁止附近私人领地内的一切拍摄和无人机活动。
由此,被吊胃口吊得十足的网友们眼巴巴地翘首以盼盼了不知道多久的“世纪婚礼”, 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连新娘子的照片都没能拍到一张。
网上一时怨声载道。
【我宣布,这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狗仔!!】
【啊啊啊我这该死的好奇心, 从去年Helena科技那场发布会开始我就好奇能收服游烈的是个什么天仙了,竟然一年了都没让我看到我恨啊啊啊啊】
【这都能藏住,是真爱, 实名羡慕了。】
【呜呜呜呜我不信世上有这样的好男人,除非分一个给我!】
【哎,谁不想要这样天衣无缝的安全感呢。】
【游烈这长相这身家,他老婆什么都没,也未必多有安全感吧?】
【就是啊,说好听了是保护,那要往难听了说,还能是脸都没露,随时能换一个继续搞深情人设呢。】
【就怕上得了位,坐不稳啊。】
【噫,这酸味冲得,我在江市都闻见了】
【???谁说他老婆什么都没的,游家人亲口告诉你们的啊?】
【看楼上我就懂为什么游烈要藏着老婆了】
【确实,这年头什么妖魔鬼怪也能上网,要我,我也不舍得把我最宝贝的人放在这群东西里被人评头论足……】
“嘶,还真是。”
难能一个空闲周末,乔春树此刻正窝在夏鸢蝶的工作室会客厅的懒人沙发上,一边刷平板一边感慨。
“是什么?”夏鸢蝶刚做完周内的口译录音复盘,合上电脑,懒洋洋地抻了个懒腰。
乔春树把平板递给她看:“如果不见他们聊,那我还真没想明白,游烈为什么死活藏着你,花大价钱也要四处封口呢。”
夏鸢蝶随便扫了两眼,就兴趣寥寥地放到一旁。
乔春树瞥过,正望见夏鸢蝶抻懒腰时被胸脯拽上去的T恤下,露出雪白的一小截软腰。
她玩笑道:“虽说咱们同传圈第一美人经得住挑,但被嗡嗡嗡的苍蝇围上了也不是什么好事,还是清静点好——”
“好”字忽然走了音。
夏鸢蝶听乔春树停得突然,正不解回眸,放下胳膊,她余光就见乔春树忽然歪过身来,抬手要掀她T恤尾摆——
“啪!”
夏鸢蝶受惊,一把按住:“你干嘛?”
“我怎么感觉你身上起了一片红疹?你是不是对什么过敏了?”乔春树比划着抬头,“就在腰……上……”
尾音消失在夏鸢蝶心虚挪开的眸子里。
乔春树卡壳。
几秒后,她表情变得微妙起来:“你别告诉我,那是你家某位大少爷的杰作。”
狐狸无辜缓缓地收起电脑:“可能就是,过敏了。”
“我靠,你家那位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乔春树自然不信,神情复杂,“镜头前连领带结都要掐到最上面,西装挺得比尺子直,袖扣都系得一丝不苟严格对齐的,结果背后在家玩这么野,连我们小蝴蝶的腰都没放过……他禽兽啊!”
乔春树一边骂着,眼神就飘上来了,她往夏鸢蝶细白的颈上绕着圈看,“不应该啊,怎么这儿没有?”
夏鸢蝶捂颈,无奈给人推开:“是我不许他咬在能看得见的地方。”
“啧啧啧。”
乔春树表情眼神更加复杂地靠坐回去。
夏鸢蝶犹豫了下,勉强替游仙鹤挽回他所剩不多的一点人性印象分:“他也不是每回都这样。上周我不是出差,在国外待了半个月吗?回来以后他就有点,激动过度。”
乔春树幸灾乐祸:“也是,他那边步入正轨,好不容易不那么忙了,结果你比他还日理万机,让人家新婚不到半年就开始独守空房,你说让网上这帮人知道了,还不得酸你一句暴殄天物啊?”
“新创的工作室比较忙嘛。”
“说起来,你这好不容易有个空闲周末,怎么没见你和游烈一起呢?”乔春树拿回平板,“他公司有事?”
“没有,是他中午有个要应酬的酒会。”
“?”
乔春树茫然抬头,“他们这种酒会,不是需要带个女伴什么的吗?你怎么没跟他一起?”
夏鸢蝶轻叹:“我跟着口译陪同工作进各种餐会酒会交流会还不够,难得休息,难道还要去酒会啊?”
“话虽如此,游烈都没提过吗?”
“问过。”
夏鸢蝶停顿了下,“他是问了一次我愿不愿意,我说可以去,但也不是太喜欢那种场合。”
“然后他就没让你去了?”
“嗯,他说不喜欢就不去,他自己一个人也可以。”
“……”
乔春树同情地低头看了眼平板里被网友们热切讨论着“有没有给足老婆安全感”的某位执行总。
他倒是想给。
奈何老婆不要啊。
夏鸢蝶:“嗯?你这是什么表情?”
“一种同情,”乔春树半玩笑地抬头,“你也是真心大,你家那位有多祸国殃民的,你还不清楚啊?餐会就算了,酒会你也放心,万一被什么心怀不轨的人下点药搞点花边……”
乔春树嘴比脑子快,说到一半就感觉这话题不太好,刚准备找个理由转移。
就听夏鸢蝶淡定地垂着眼,一边刷新闻一边说:“他身边自己的人和外公的人,加起来够凑一个排,去的也都是正经场合,如果这种情况下还能出现你说的那种情况……”
小狐狸抬眸,嘴角勾勾,眼神无害:“那就只能是自己给机会了。”
乔春树没来由地被这个笑容勾得背后发毛:“这个话题还能笑着聊,小蝴蝶,不,蝶姐,你现在这气场是越来越有威慑感了。”
夏鸢蝶一顿,靠着沙发的指尖扶额,轻叹:“让你来带一个月工作室,一帮性格迥异还各有脾气的职员,你也会向我发展的。”
话声刚落。
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夏鸢蝶支起身,看见上面来电显示,她嘴角轻勾了下:“餐会结束了。”
“嗯?你怎么知道?”乔春树律师职业本能作祟,“你不会还在他身边安插了卧底了吧?”
夏鸢蝶顿了下,莞尔:“嗯,最大的卧底。他自己。”
“哈?”乔春树震撼,“别告诉我,他每场餐酒会结束以后,都亲自给你打电话报备?”
“不算报备,也不是每场。”
“哦,那还……”
“我在工作的时候,他是不打扰的。”
“……?”
乔春树在“变态”和“牛逼”两个措辞间反复横跳数秒,选择了后者。
夏鸢蝶那边接起电话。
对面那人的声线带一点被酒精浸得低低的哑意:“我看智能家居系统显示,你现在不在家?”
“嗯,在工作室。”
“今天不是放假么。”不知道是酒意还是电话传声作祟,游烈语气听着还带上点若有似无的幽怨。
“过来拿份文件,顺便做了下周内复盘,然后和乔乔聊天。”
“嗯,聊了什么?”
对面声音低低的,像是只想听她说话,夏鸢蝶略微迟疑,还是实话实说:“刚刚的话,在聊你。”
“嗯?”那人喉咙里溢出声低低的笑,像心愉或者被取悦,“聊我什么。”
夏鸢蝶故意逗他:“你都不知道我们在说的是你好话还是坏话。”
“只要是说我就行,”游烈语气低轻,像是就在她耳边似的,“我喜欢你和别人提起我,会让我觉得,我对你很重要。”
“……”
夏鸢蝶停顿。
她确定游烈有点醉了——今天酒会上大概有和他关系不错的朋友——而他如果没醉,是不会把这样的心底话说出口的。
这样想着,夏鸢蝶有些心口微涩。如果游烈此刻在她面前,她大概会忍不住想抱抱他。
可惜不在。
夏鸢蝶有些遗憾,只轻笑了笑:“不需要这个时候才觉得,你本来就对我很重要。”
对面呼吸微微沉促了下。
夏鸢蝶抬起腕表,看了眼时间,“一个小时内我会回去的。”
“还要一个小时才能见到你。”
夏鸢蝶不由笑起来:“那,四十分钟?”
“好,”对面语气一下子就轻快了,“我在家等你。”
“……”
游烈这边刚挂断电话,一转身,就对上身后几人揶揄的神色。
要么是老郭和裴学谦这种生意场上的战友伙伴,要么就是他私人交际圈的朋友。
这会酒会刚散场。
他抽空过来走廊尽头打电话,老郭他们三两站着,顺道在后边给他拦一下酒会后总有所图的烂桃花。
五星级酒店的高级隔音,在走廊上也能体现,安静得方寸之地够听个清晰。
见某人这人前老婆后截然相反的模样,老郭都快笑出超越年龄的褶子来了:“别人是偶尔被迫报备,他是三天两头打着报备的旗号反向管老婆要报备,你们说我们游总这是什么境界?”
旁边戏谑了句:“把老婆当小情人养的境界呗。”
游烈也不恼,手机收起就冷淡如常,回身走过去:“还去不去了?”
“那必须去啊,我这除了婚礼上远远见了嫂子一眼,话都没来得及说两句哎。”
“能让你见一眼是我们游总法外开恩了,你看外面媒体饿得嗷嗷的,哪个捞得着这‘游夫人’一张美照了?”
“……”
裴学谦那边也刚结束通话,听了个尾巴,路过时他瞥游烈,似笑非笑:“这个不用报备?”
“用,但这个要当面。”游烈抬腕看了眼时间,“不当面我不好判断她是不是真的愿意,总不能为了你们委屈我老婆。”
裴学谦听了笑而不语。
旁边老郭习惯了,剩下几个没见这场面的是噎得不轻。
其中高腾更是面色复杂:“烈哥,你这……”
“有意见,可以不去,”游烈淡淡撩眸,瞥过他和他身后刚从国外回来的姚弘毅,“本来就是给弘毅接风,换个地方也行。”
“哎——那可不行啊,好不容易让你松次口,”老郭趁脸色微变的高腾开口前,一把把人拍住了,“夏小姐肯定同意,你回去问,我们就等着晚上带礼物上门就行了。”
“……”
夏鸢蝶到家时,游烈看着已经在沙发上坐靠姿势地睡了一小会儿了。
听见动静,那人带着倦色起身,转向沙发后,修长手臂张开,等了会儿。
趿着拖鞋进来的夏鸢蝶笑了下,弯腰抱了抱:“我先去换……”
没说完,被游烈一用力,捞在怀中仰进了沙发里。
他声线松懒地在她颈窝蹭:“想你了,老婆。”他每次喊她老婆时,声音都格外地低轻,尾音也微微曳着,像是小心捧着什么易碎易惊的东西,生怕有一点磕着碰着。
夏鸢蝶也总听得心里软塌下去,她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颈侧毛茸茸的脑袋:“几岁了呀游烈小朋友,喝醉了还回家找家长撒娇么?”
“今天遇见高腾和姚弘毅了,多喝了几杯,”游烈仍没松手,眼睫长阖着,“有点醉了。”
“嗯?姚弘毅?”夏鸢蝶意外低眸看他,“不是在国外吗?”
“回国了。”
“那你没有邀请他们来家里吗?”
“……”
突然没了动静。
夏鸢蝶正意外,准备看看某人是不是睡过去了,就觉着颈侧被他碎发挠得微痒,然后游烈抱着她支起身。
那人难能见迟疑神色:“谁给你打电话了?”
“嗯?”夏鸢蝶没反应过来。
游烈低声:“那你怎么知道,他们想来家里做客?”
怔了下,夏鸢蝶莞尔:“他们是你朋友啊,就像乔乔是我朋友一样,这里是我们的家,朋友来家里做客,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
夏鸢蝶刚说完,抬眼,就见游烈眸色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情绪搅得深暗。
他薄唇微张,声音也哑了下去:“我们的家?”
“啊?”
某人带着醉意,这一句夏鸢蝶没听清,还没来得及再问,已经感觉忽地一下天旋地转,等回神她已经被游烈压在沙发上和身下了。
他低头,亲了亲她唇瓣,又吻下去:“……我们的家。”
“——”
那人是一字一吻,重复了许多遍,时轻时重,每一下都挠得夏鸢蝶心头酸痒又涩甜。
她忍不住轻笑:“游烈,你的点真的很怪。”
起初他还只是亲得她有些痒,像只毛茸茸的大型动物的肢体撒娇似的,只是几句过后,就有些变质了。
某个吻后夏鸢蝶一抖,慌忙支了下他臂膀:“你不是说家里还要来人吗?要提前准备下晚餐——”
没说完,她手腕就被游烈一扣。
两只交叠,压抵在她头顶的沙发皮质扶手上。
而游烈一路吻上来,到她耳畔才停:“他们六点才到。”
夏鸢蝶下意识看向旁边。
钟表显示2:45。
小狐狸一栗。
这是不是有点——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她所思所想,身上覆着的修长有力的身影微晃,某人轻慢滚动的喉结间溢出低低的笑。
“来得及。”
“!”
-
晚上5:58。
门铃应声作响。
老郭前两年来过一次,所以难得算是一帮人里唯一“熟门熟路”的,站在最前面,手里提着他窖藏的年份红酒。
身后六七个人,面孔或生或熟,三两两地站着交谈玩笑。
都默认过来开门的一定是游烈,于是没人收话。
门就压着一句“嫂子是不是特别漂亮”推开。
然后门外刷地一静。
夏鸢蝶一身白T和浅蓝色七分牛仔长裤的打扮,长发慵懒随意地梳了个马尾,略施薄妆的脸蛋清丽漂亮。
那双狐狸眼微微翘着垂下,她弯眼莞尔:“请进吧。”
“……”
夏鸢蝶让开身,去玄关里面了。
郭齐涛最先回神,笑着进去:“游总今天怎么回事,竟然让我们游夫人过来亲自开门,这不是折我们吗?”
高腾路过夏鸢蝶面前,有些尴尬地朝她点了点头:“嫂…夏小姐。”
夏鸢蝶也不介意:“游烈在里面,可能是没听到。”
大概是因为实在有些对夏鸢蝶尴尬,高腾原本是第二批进来的,反而最快换完鞋,比溜达着看的郭齐涛还早往里面去。
平层偌大,开放式厨房,难免听得到高功率油烟机的声音。
高腾向里走了几步,余光瞥见厨房里有人影晃动。
他本以为是请来做私家外宴的厨师,就转过身,将低温礼箱搁上吧台,准备让对方将带来的蓝鳍切好:“麻烦把这个处理……”
话声停得戛然。
隔着吧台,游烈修长指骨抵着的薄刃一停,他侧眸,半卷起衬衫袖子的手臂垂按下刀背。
四目相对。
高腾目光呆滞地下移,落到游烈雪白笔挺的衬衫前,系着的,那条围裙上。
游烈见他一动不动的,眉梢微抬:“什么表情,见鬼了?”
高腾:“………………”
他妈的比见鬼了还吓人好吗!
高腾只感觉心胸里万马奔腾,也可能是羊驼,他得吼两嗓子才能确保自己不会惊厥过去。
——
但是对上游烈那个再疏懒淡定不过的神色,还有方才那稳定匀速明显不是几回的刀工,仿佛大惊小怪的是他自己。
就在高腾怀疑人生的时候,终于有第二个倒霉蛋路过厨房外的区域,对着高腾搭话:“傻站在这儿干嘛,看什么这么……卧槽!”
十秒后。
进入家门的客人们集体在厨房外自我罚站,并陷入到无比深刻的三观凌乱和怀疑人生中。
婚后篇(中)
“能别全杵这儿吗?”
对上一群人参观濒临灭绝生物似的奇异目光, 游烈眼梢微皱,露出点不遮掩的嫌弃,“挡光了。”
薄刃窄柄的男士厨师刀刀锋微抬,黑钨色反过浅光, 这才晃得外面还站着的几人纷纷回神, 咳嗽着往旁边散。
老郭笑着靠到料理台前:“敢情我们游总说家里门禁很严,是这么个严法啊?”
夏鸢蝶这会儿刚和裴学谦从玄关过来, 错过了方才的入门大戏。
听见“门禁”两字, 她怔了下,回头看向游烈:“什么门禁?”
“……”
游烈若无其事充耳未闻地转回去, 继续将乌檀木切菜板上的芦笋斜刀断开, 搁到一旁作牛排配菜用。
郭齐涛却没打算放过他:“我们游夫人竟然不知道?不应该啊, 毕竟某人婚后在业内外都出了名了——除非是团队要务必须到场,否则每逢晚上的酒会饭局,永远是一句‘家里八点门禁’, 从来没例外啊。”
说着, 郭齐涛笑眯眯转脸:“游总,我们游夫人都不知道,那这门禁是谁给谁设的?”
躲是躲不过了。
游大少爷也坦荡,切好的芦笋整整齐齐拿刀和指节抵起, 放到一旁的配餐盘中留待热锅。
然后他就放下切菜刀,拿旁边厨房布擦着手, 靠着料理台微侧过身。
“我给自己定的。”
游烈眉眼散漫,语气也不以为意。明明是靠着料理台, 一副英式白衬衫加了件黑围裙的不伦不类的装扮,却还是叫他这副长相神态撑足了风流又贵气的作派。
话里他起了笑意,眉梢处浅溢, 不算明显,但冷淡勾人。
“洁身自好,不用老婆教,自己管自己,不行么?”
“行。”
在后面几人憋笑或古怪的神色里,郭齐涛乐得抚掌,“等以后这合作方再问起,我一定好好给你宣传宣传,我们执行总多么的洁身自好,啊?”
几人言谈间打趣不停,“耙耳朵”“怕老婆”“妻管严”之类的玩笑不绝于耳。
夏鸢蝶站在旁边听着,眼神愈发古怪——明明他们说的是游烈,她却替他脸红得快要无地自容了。
而大少爷本人坦荡淡定,卷着衬衫的手臂懒撑在两侧,支着笔直的西裤长腿斜靠在料理台前,一副放开了让他们随便打趣的模样,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不说,甚至连他自己都跟着笑起来了。
进门这一闹腾,原本不甚熟悉的尴尬感彻底冲散。
游烈都亲自下厨了,其余人也不端着,自告奋勇,去沙发或者餐厅准备酒杯用具之类的。
不过来的这些人,除了裴学谦外,多是自小相熟,家里都有些背景,个顶个的少爷出身,六七个人前半辈子加起来,迈进厨房的次数一巴掌都数得完,游烈也压根没准他们踏进他的“厨房圣地”。
高腾就是这样被赶了出去,一步三回头地往厨房看,眼神相当幽怨。
中途撞见夏鸢蝶——游烈刚刚说玫瑰盐用完了,她正取了一瓶,要拿去料理台上,迎面就和高腾在走廊里“狭路相逢”。
夏鸢蝶很清楚,高腾不太喜欢她。
从之前重逢那场“敬酒”就可见一斑。
只是后来游烈护她的意思过于分明,高腾也不想落游烈面子,在她面前一直隐忍,再未表露过。
走廊上灯火盈盈,见高腾刚从厨房那边收回视线,撞见她后神色尴尬顿住。
夏鸢蝶不由勾了点笑,小狐狸似的。
要是游烈在旁边见了,就知道她又要使她的坏水了。
可惜高腾不了解,也没防范,望着她顿了下:“夏小姐。”
“嗯。”
高腾打完招呼就要进餐厅。
恰擦肩过去的时候,夏鸢蝶忽然笑了下:“你不会是……”
高腾蓦地顿住。
沉默的这几秒里,他认真思考起来,万一夏鸢蝶拆穿自己对她之前的敌意,他要怎么应对。
正在高腾陷入一种类似于网上“我被邀请参加我闺蜜和她那个被我劝分了800回的男朋友的婚礼”的诡异心情时,就听见夏鸢蝶笑吟吟地续上后半句——
“你不会是喜欢游烈吧?”
高腾:“——”
高腾:“???”
高腾:“…………”
一句话,成功叫高腾脸都绿了。
小狐狸报仇成功,心情极好地翘了翘并不存在的狐狸尾巴,抱着玫瑰盐瓶子就朝厨房走过去了。
大概是情绪太分明,最后收尾都未掩住,就被厨房里的游烈察觉了。
“餐厅那边说什么了,”游烈从她手里接过,“笑得这么开心?”
夏鸢蝶控制了下唇角:“有吗,没有啊。”
“你回头看看。”
“?”夏鸢蝶刚偏回头。
游烈:“狐狸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夏鸢蝶:“……”
回头卡在一半的小狐狸这才反应过来被他耍弄了,恼着眼神转回来,微微磨牙:“游、烈。”
“嗯。”那人笑意像深藏在胸腔间,随意一应的声线都能勾起来点。
“你才有狐狸尾巴呢,”夏鸢蝶想了想,补充,“公狐狸。”
“嗯,我也有。”
“?”
这投降来得极快,夏鸢蝶正奇怪某人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就听游烈轻笑了声:“入赘么,嫁狗随狗,我随你了。”
“????”
夏鸢蝶气得想咬他。
不过正巧,裴学谦在这片刻进了开放式厨房,冷白近透明的指骨间尚缀着一两滴未曾擦拭干净的水滴,更衬得他指骨润圆修长,像是艺术品似的漂亮。
夏鸢蝶习惯性地看了看他的,又扭头看了看游烈。
游大少爷对旁事漠不关心,但对夏鸢蝶却最为敏感。
他眼梢一提,顺着她视线动了动,一两秒里就知道小狐狸在想什么了。
那双扇形桃花眼微微敛低,游烈没抬眸:“我这边差不多了,不用你帮忙,你去餐厅吧。”
裴学谦进来的长腿停住:“刚刚我要搭把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么?”游烈淡淡瞥他,“你可能,听错了?”
“……”
不知道这个狗又起了什么怪主意,裴学谦顿了下,懒得和他计较,他朝夏鸢蝶温润一笑,就转身回去了。
“哇。”夏鸢蝶视线跟走,“裴总脾气也太好了,竟然这样都一点额外情绪也没有。”
游烈:“……”
游烈:“?”
夏鸢蝶说完,转回来,就对上了游烈十分嫌弃的眼神。
夏鸢蝶一顿,“你干吗这个表情。”
“我在想你的近视手术应该是白做了。”游烈冷淡轻哼。
“?我视力恢复以后一直很稳定。”夏鸢蝶不接受污蔑,双手抬着,一拉眼角,朝他做个鬼脸,“每只眼睛都能看到视力表倒三,说不定比你还好呢。”
“那你哪只眼睛看出裴学谦脾气好了?”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夏鸢蝶昂首,“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我也和他见过四五六回了,从来没见他有一点波澜,这情绪阈值,稳定得多离谱啊。”
“是稳定,所以更变态。”
“?你有证据吗?干嘛突然污蔑人家。”
“不是你总说我变态吗?”游烈淡然抬眸,食指一勾,点了下自己,“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夏鸢蝶一梗。
有道理。
但小狐狸的不服输本性还是让她下意识开了口:“没关系,人家藏得好。”
游烈轻嗤,侧过身对着她:“怎么,你喜欢?”
“那当然——”
小狐狸停得险之又险。
她眨眨眼,无害仰脸,抱着游烈被围裙束起的窄瘦腰身,笑吟吟地踮脚亲他:“当然喜欢你啊。”
由于游某人不配合,这一下只亲到了他下颚上。
不过某人深刻五官间只要一冷淡了情绪,就自带的那点凌冽,随这轻飘的一吻,从他眼尾处融得彻底。
他垂眸睨她:“真的?”
“嗯!”
“再亲一下。”
“叭。”
游烈就笑了:“这还差不多。”
这次轮到夏鸢蝶忍俊不禁,“你也太好哄了吧游烈?让郭总看到,肯定又要笑话你了。”
——
上回在办公室,忘了拉遮目帘,老郭撞见了游烈被夏鸢蝶一个轻吻哄得眉眼潋滟的模样,毫不留情地嫌弃了一句“看看我们游总这个不值钱的样子”。
“随便他们,”提起来,游烈淡定得仿佛自暴自弃,“反正我在你面前也没值钱过。”
夏鸢蝶神色一板。
“胡说,”她抱他的手都收紧了些,“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宝贝的存在了。”
“宝…贝?”游烈轻抬了下眉梢。
夏鸢蝶:“。”
这个人的点真的很怪!
夏鸢蝶:“这是个形容词。”
游烈:“那我想听名词。”
夏鸢蝶:“……”
“老婆。”游烈单手撑着料理台,朝她低下身,眉眼懒怠勾人:“就说一句?”
“……”
夏鸢蝶的脸颊一点点红起来。
她努力撑住:“你,你要点脸,这种词难道不是别的女、女孩子要求男朋友称呼的吗?”
“哦,你想听?”
“我才没——”
“宝贝?”游烈忽然轻亲了下她耳垂。
“!”
其实游烈并没有刻意地压低声音或者拖缓腔调,只是很随意的,像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问候或者招呼。
但实在太近,他声线又优越得过于犯规,越是随意越是要命。
小狐狸一下子变成了粉狐狸。
罪魁祸首还不觉着,淡定地撩起身:“该你了。”
“……”
夏鸢蝶转身要跑。
被游烈拽了下手腕,从后面贴靠上去:“现在不喊,晚上是要还债的。”
“!!!”
狐狸彻底奓毛,给了游烈毫无夫妻情义的一肘,拐得游烈扶腹躬身,闷声笑了出来,她趁机从他怀里溜走了。
几秒后。
去而复返的裴学谦停在厨房外,将餐桌上撤下来的饰品花瓶放在料理台上,随意撩眸:“今晚晚餐是狗粮管饱的意思么。”
游烈不搭理他戏谑:“你也算半个有妇之夫了。”
裴学谦提眉,神色温和,等着听游烈藏什么坏水。
不负所望,游烈冷淡轻蔑地瞥过他:“能不能守一守男德,别随随便便在外面勾引别人老婆。”
裴学谦:“……”
裴学谦:“?”
-
客人七八位,再加两个主人位,这样的晚餐自然不是游烈随便一两个小时准备得完的。
游烈提前在一间私房餐厅安排了外宴,家里料理的是牛排主餐,空运过来的A5级和牛,佐以各类酱汁和配菜。
除了高腾带来的蓝鳍金枪鱼外,其余人基本是各自珍藏的红酒洋酒,一餐开了半桌,也险些放倒了半桌——
最后神色如常的,只剩了酒桌老油条郭齐涛,滴酒不沾的裴学谦,浅尝几口的游烈,以及酒量深不可测的姚弘毅。
作为全桌唯一女同志,夏鸢蝶喝了一晚上果汁。
姚弘毅见高腾在旁边都快睡了,也笑:“这点酒量,还说是给我接风呢,怎么一个两个全都接过去了?”
“你小子,酒量没少练吧,”一晚上下来,老郭都在旁边惊叹,“要不是我这几年被公司那俩不要脸的祸害,一人喝仨人的,酒桌上怎么躲酒都练熟了,那还真得跟他们一样着了你套了。”
“还好,这些在国外喝惯了。换了白的,可能今天就换我倒这儿了。”姚弘毅谦虚笑笑。
游烈懒洋洋地叩了下桌:“等等,什么叫‘俩不要脸的祸害’?”
“你这个自己给自己晚上八点门禁的,别在我面前讨嫌,”老郭挥挥手,“当了这么些年的执行总,还是就那么一瓶盖的酒量,还有脸提呢?”
游烈哑声笑了,不知道是气笑还是承认。
夏鸢蝶在旁边看,估摸两人都是有些醉了,只是没有旁边俨然倒下的那几个那么壮烈。这桌上说得上完全清醒的,应该只有她和裴学谦,以及酒量确实了得的姚弘毅了。
“对了,烈哥,”姚弘毅想起什么,“老高说你在中心区的凤还路有一套空置的大平层?”
游烈还未开口。
郭齐涛赞叹:“凤还路,可以啊?那寸土寸金还排不着的地方,多大面积啊游总?”
“…忘了。”
游烈虚靠着椅背,闻言支起身,倚着桌沿按了按眉心。
大约是集中了下被酒精迷糊了的思绪,他停了几秒,才哑着嗓音开口:“四百多平吧。”
老郭愕然:“那怎么不住那边?”
“离蝴蝶远,不喜欢。”游烈随口一句,声音低低的,不假思索。
“难怪,”老郭促狭,“一回国就搬这儿来了,原来是提前守着老婆来的。”
夏鸢蝶怔了下。
她还没听游烈提过这个。
游烈没搭腔,转向姚弘毅:“问这个做什么。”
“哦,是我家里二叔,想在那边置办一套房产,问得挺急的,我想问问你那套有没有转手的意思。”
姚弘毅笑了笑:“他是急需,按市场价再加三成,尽管下手,不用客气。”
游烈在桌下勾着夏鸢蝶的手,闻言只垂着眼皮,指腹轻摩挲了下,没开口。
桌上安静几秒。
夏鸢蝶有点意外,抬手轻挠了挠他掌心。
她以为游烈是醉得厉害,没听见姚弘毅这句,等到游烈第一秒就抬眸望她,眼神里虽然带些微醺的倦懒,但还算留着几分清明。
——没醉,听见了。
夏鸢蝶更奇怪了。
她虽然没去了解过,但也猜得到,游烈名下远不止一两套的房产。而无论对庚家还是游家来说,除了些意义特殊的老宅或者山庄,否则这类商品房,即便再寸土寸金的地方,也不值在意。
何况游氏集团原本就是房地产行业的领头之一,不过前两年预见行情,提前撤出市场了而已。
姚弘毅既然开口,就是料得自己这些人都不会在意这点房产。
可此刻游烈却意外沉默,寂静一蔓延,竟有些尴尬了。
裴学谦都若有所思的提了眉眼。
老郭张了张嘴,似乎是有什么知情的顾忌,但最后也没说话。
直到姚弘毅回过神,他不在意地笑了笑:“没事,要是不方便的话,我再问问其他朋友。”
游烈从夏鸢蝶身上落回眼神,似乎有些无奈。
他开了口:“是有些不方便。房产不在我名下。”
“啊?”姚弘毅愣了下,“已经转手了?”
游烈轻揉着夏鸢蝶细白的指根,嗓音像是浸在醴泉里,沉倦又蛊人:“那套,在她那儿。”
“?”小狐狸一激灵。
她甚至低头看了眼手里,确认拿的是果汁。
既然她没喝高,记忆清晰,那她怎么不知道有什么房产在她……
如果不是知道游烈和姚弘毅关系近,不至于说谎,那她都要觉得游烈是在拿她当挡箭牌了。
全桌最清醒的,裴学谦忽然晃着杯里的水,低眸笑了,他声色温润:“是一套在她那儿,还是能做夫妻间过户的房产,全都在她那儿了?”
“……”
游烈眼皮跳了下,带点躁意扬眉:“你不说话也没人当你哑巴。”
裴学谦举杯,笑得谦和。
谁让有些醋王自己乱吃飞醋,还要指责他不守男德呢。
活该么。
见游烈反应,虽然有些恼,却没半点否认。
——就是承认了。
别说姚弘毅惊愕地看向夏鸢蝶,连夏鸢蝶自己也惊住,犹难置信,等回过神才转眸:“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
桌上一时气氛诡异。
游烈轻拽住了夏鸢蝶要抽走的手腕,但还是没开口。
最后却是半醉不醉的老郭憋不住了:“咳,这个,理论上来说,这是我的责任。”
“?”
夏鸢蝶没喝酒都要迷糊了。
郭齐涛无视掉游烈警告的眼神:“就年初吧,你们不是刚扯证那会儿,筹备着要下半年办婚礼蜜月什么的吗?公司年内的事情就往上半年堆,那会夏小姐只要一出差,某些人就在公司加班,没日没夜的,家都不回。”
夏鸢蝶登时忘了大半话头起由,恼火地望向游烈。
游烈顿了下,偏过脸:“别听他夸张。”
“我就说游总这样不行,别仗着年纪轻瞎搞,当时隔壁办公楼47层有个程序员,才二十五,熬夜都直接猝死了!老婆来公司里哭得啊……”
郭齐涛一停,表情微妙,“我本来就故意激他回家来着,哪想到他还真听心里去了,不久后找我们法务部的律师,把他名下能过户改名的房产全都改到你那儿了,然后还起了遗嘱——”
游烈眼皮一抽,指骨叩弹了下红酒杯,发出“叮”的一声锐响。
郭齐涛的话声被截断。
可惜晚了。
小狐狸耳朵尖得很,最后半句的那个词还是听见了。
“遗嘱?”夏鸢蝶语气平静,神色安定,望向游烈,“是真的吗?”
游烈无声,轻抵住眉心。
不等游烈用被酒精醺得混沌的思维想出怎么哄的法子。
夏鸢蝶轻吸气,拿起杯子:“没事,晚上再聊。”
一杯液体一饮而尽。
进了口中,辣感烫过咽喉,夏鸢蝶才察觉自己拿起来的是游烈的洋酒杯。她指尖捏紧,没说话,将杯子搁了回去。
——
原本就吃得七七八八,也喝得尽兴了,知道某人今晚有罪要受,幸灾乐祸的老郭和裴学谦,以及尚清醒的姚弘毅,刚好将另外三个醉鬼一人一个地往门外拎。
姚弘毅负责的就是高腾。
结果到门口,这智障又醒了一茬,隔着几米,瞧见和裴学谦正在说话的女孩,高马尾白皙脸狐狸眼,像个漂亮清纯的女大学生。
高腾就收不住了,酒气熏腾地往前走:“夏小姐,不,嫂子,我一定得再敬你一杯——”
“喝成鬼了,还敬,”姚弘毅气笑,把人往外拖,“赶紧走吧。”
“不行,不行!”高腾张牙舞爪的,没两秒眼圈就红了,带着不知道是恼恨还是更复杂的,“那是我他妈第一次见我们烈哥哭!他当年车祸骨折眼都没红一下——你牛逼,真的,我服了!你比我们这帮大老爷们加起来都心狠——我必须敬你——”
余音未竟。
从餐厅快步出来的游烈,路过玄关,顺手摸过来一根方巾,皱着眉团起来塞了高腾一嘴。
“就这酒品还灌他,带走。”
“……”
门口一片混乱。
几人出去,夏鸢蝶犹听见外面传来高腾拿下了嘴巴里的方巾的嘶吼:“嫂子,我敬你——你得对我们烈哥好点啊唔唔……”
最后显然又塞回去了。
直到电梯将这几个醉鬼送走,门里外才清静下来。
游烈从电梯间回来,皱着眉拉上门,他把夏鸢蝶抱进怀里,捏她耳垂:“洗洗耳朵,别听醉鬼胡言乱语。”
夏鸢蝶眼皮透着一点浅红,只是分不清是酒意还是情绪。
她安安静静地仰脸,像有点难过地看他:“真哭过?”
游烈一停,低嗤:“你当我是你么。”
“游烈。”
“说实话。”
“实话就是没有,”游烈低侧开眸,没看她就把人往里拉,“走,收拾餐厅了老婆。”
“——”
没拽动。
反倒是游烈被夏鸢蝶发了狠地一推,直接就压在了玄关的沙发上。
砰,一声闷响。
游烈原本就醉意七八分,这会儿更是目眩,眼神一时恍惚,跟着腿上一重——
夏鸢蝶就跨上来了。
她手里横抬着手机,点开裴学谦走之前发给她的那段录像视频,眼尾红着,眼神却倔:“那这是什么。”
视频点开,自动播放。
镜头不知道哪个醉鬼拿的,晃得厉害,背景音杂乱,这人像是在拍那一桌喝得七倒八歪的众人的“丑态”。
边上路过一个,衬衫领带都拽松了,露出颈项过锁骨到胸膛一片冷白上泛起的红,犹如雪里藏花。
那人仰在高背椅上,同样卷起袖子,肌线流畅的小臂遮压住了他眼睛。
却藏不住他被情绪冲得红透的眼尾和半湿的发鬓。
旁边喝醉了的高腾拉都拉不住,正在歇斯底里:“……你要什么人什么东西没有啊哥?你应有尽有啊!你看,你随便选,那么多好看的,喜欢你的,你干什么非得等那一个!你等得回来吗?她不要你了你知不知道!”
“砰!”
压着最后一句。
红酒杯被重扣,炸碎在那人修长指骨间,带着血色碎落。
镜头外有人尖叫。
而游烈支起身,通红的眼尾溢出戾意决绝:“闭嘴。”
他嗓音哑得厉害,哭过的眼更狼狈得无法遮掩。
那人也没想遮掩,他踉跄地侧过身,在旁人惊呼里,拿还带着玻璃碴的手攥过了高腾的衣领——
游烈把人狠狠往面前一提。
他侧背对着镜头,看不清神色,只见得到小臂上冷白皮下蜿蜒的脉管偾张,随起近乎颤栗的低声。
“我不介意一无所有,高腾……可如果我这辈子还有什么算非要不可,那就三个字,夏鸢蝶。”
那人像要咬碎了牙根,自我凌迟似的,字字带着九死不悔的狠绝。
“除了她,差一点都不是、换谁来都不行。”
婚后篇(中中)
铁证如山。
不容辩驳。
被迫看见自己发酒疯还被记录下来的视频, 即便是游烈,也难得有点不自在了,他微皱着眉拉下夏鸢蝶手腕:“谁发你的?”
夏鸢蝶不理会:“不是说没哭过吗?”
“酒后失态,”游烈说, “忘了, 不算。”
“……”
良久沉默。
游烈从醉意里微微醒神,抬眸, 对上压坐到他腿上后就一动不动的夏鸢蝶:“在想什么?”
“想你为什么像个傻子。”夏鸢蝶放下手机, 抬起胳膊,交扣在游烈颈后, 她仰脸去吻他, “既然那么难受了, 为什么不早一点来,你明明知道,只要你给我看到这些, 不必这么多……也早就足够把我绑在你身边。”
就像在这个玄关里, 将何绮月关在门外之后,游烈把夏鸢蝶压在门前的那个失控的吻。
一幅蝴蝶画和几句话就够叫她屈服。
游烈喉结轻动,溢出声轻笑:“你是在教我,怎么把你抓回来, 锁在身边吗?”
“需要我教么。”夏鸢蝶被他轻咬了下唇,蹙眉, “你本来就会。”
——
他们早就彼此了解到轻易就能握住对方的软肋。
她说既然这么难过,那他早该这样。
游烈又笑了。
他托住坐在他腿上的夏鸢蝶的后腰, 将人提到腰腹前,于是那一吻更深,像灵魂都纠缠。
而他在吻的间隙轻叹:“我怎么舍得。”
如果不是没有选择, 他怎么舍得拉她下来看曾让他受尽折磨的那座地狱呢。
夏鸢蝶微阖的眼睫轻颤,像是沾上了晨露似的湿潮。
在这个吻拉她坠入更深的深渊里前,她轻抵住某人行线流畅而凌厉的锁骨,将同样沉沦的游烈扣在了玄关沙发前。
碎发晃过他眼底晦沉的欲念,抽离得猝然又狼狈。
游烈不由地哑声低笑,紧握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他求饶似的靠在她肩上:“别折磨我了…给个痛快吧。”
夏鸢蝶被他滚烫的气息灼得一颤。
眼神飘忽了下,又摁定心智。
“那房产过户和遗嘱,又是怎么回事?”
“老郭不是都说了,”游烈低声,轻轻蹭她颈窝,“就是他说的,那样。我家里情况又复杂,我不放心游怀瑾,上一道保险而——”
这次话未说完。
夏鸢蝶懊恼至极地抓紧了他后脑的碎发,几乎将人从颈窝里拎起。
“我只要一道保险——”她眼尾都飞红,像凌厉至极的恼怒,“那就是你好好活着,不许胡说。”
游烈怔了两秒,哑然失笑:“想起来了。”
“什么?”
“你说过,你们那里很忌讳提‘死’。我还答应你了,要跟你们那儿的风俗。怪我,忘了。”
“……”
夏鸢蝶正蹙眉思索,游烈这个人形智脑似的变态记忆力又把她和他多少年前的旧事翻出来了。
不防备就指间一松,被他柔软乌黑的碎发勾过指梢,他欺身吻上她唇瓣,“至于过户,我不是入赘么,自然得将能交的身家全部上交。”
夏鸢蝶蹙眉,还想说什么。
“游怀瑾以后再来难为你,”游烈堵她口,“你就告诉他,再惹你不高兴,你就把他儿子扫地出门。”
“……”
怔然过后,夏鸢蝶也被他逗笑了。
趁怀里的小狐狸这一笑间毫无防备,游烈抱托着她忽然起身,就朝卧室方向走去。
夏鸢蝶一警,环着他颈后的胳膊收紧:“干吗?”
“?”
游烈低眸,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然后在她耳畔把她的问句换掉了一个字和一个陈述语气,送返回去。
“!”小狐狸登时奓了毛。
被扔到深灰色的大床上,夏鸢蝶还试图逃脱,可惜刚爬出去半米,就被游烈握住脚踝,硬生生拖回了身下。
“餐厅还没收拾。”小狐狸挣扎,然后被压制。
游烈单手握着她被他交叠在头顶的手腕,慢条斯理地俯身下来:“明天,有阿姨收拾。”
“放一晚——会有味道的!”
“他们能解决。”
“等等。”
“?”
游烈听话地停下他的吻,微微支起身来看她,确定身下的小狐狸确实是有些为难的样子,他眉梢轻提:“怎么了,不想做?”
夏鸢蝶迟疑望他。
游烈眼底情绪正被他一点点艰难地按捺下去,她很确定她如果说不想,他大概就会去浴室自己解决一下。
想想还有点可怜兮兮。
“不是不想,”夏鸢蝶语塞了会儿,干脆自暴自弃地把人拽着衣领拉下来,不叫他看到她通红的脸颊,“是你每次喝点酒以后都特别折磨人。”
尽管小狐狸声轻,但游烈还是反应过来了。
他趴在她颈侧低声笑着吻她的锁骨:“这个我好像和你说过,神经兴奋,但感官迟钝,需要的刺激期都格外拉长,是会那样的。”
夏鸢蝶咬了咬唇,刚想横一下心。
游烈抬头,轻吻了下她额头,他翻身仰靠到床头,然后把她捞进了怀里:“那不做了,抱着你睡。”
“……”
夏鸢蝶顿了几秒,视线迟疑下落:“你确定,睡得着?”
游烈笑着,侧过脸亲了亲她额角:“不管它。”
“?”
小狐狸颇为惊叹地仰头看了游烈一眼。
某些人对他自己,有时候几乎称得上心狠手辣了。
于是床上嬉戏改作床头聊天。
几句过后,夏鸢蝶终于还是没忍住,抬手戳了戳游烈胸膛:“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嗯?”
“高腾走之前说,你车祸骨折过?”夏鸢蝶下意识地目光扫过他全身,蹙着眉,“可我想来想去,不记得你哪里留过疤?”
游烈哑然失笑:“你听他夸张——”
话没说完,夏鸢蝶睖他:“不准再骗我了。”
“……这次是真的没有骗你。”
游烈无奈,握起她手腕,勾出她食指,然后沿着他胸膛覆上。
夏鸢蝶指尖一抖,脸颊透起红来:“你干嘛。”
应声,游烈握着她的手也停下。
“这里,”抵着某根肋骨,游烈似笑非笑垂眸,“不是你要问的吗,你以为是做什么。”
夏鸢蝶却反应过来,顾不得他玩笑,慌忙起身:“肋骨骨折?没有伤到脏器吗?”
“放心吧,没有。”
游烈将人拎回怀里,“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只是当时有一点骨折错位,恢复得很快。”
夏鸢蝶却仍是眉心蹙着难松:“你自己开车吗?怎么会出车祸的?”
“嗯,在洛杉矶。”
游烈说着,却停下了。
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略微自嘲地勾了下唇角:“我也想不明白,明明在梦里梦外见过很多次,但那次怎么就当真了。”
“什么当真?”
“就是有一年,在洛杉矶,圣博路吧,我开车快要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忽然在斜对面的人行路上,看见了一个特别像你的背影。”
游烈半阖着眼,低声笑起来,眼睫都颤。
“就只看错了一眼,半个侧脸,那个女孩转进了街角拐角,我想都没想就把方向盘打过去了,忘了还隔着车道,然后就被对面的车撞了下。”
游烈说得轻描淡写,但记忆里逆向而行骤然撞停的两辆车却曾是难以描述的惨烈,若非那年他已经开始创业,高级轿车内的安全护囊将他裹住,那后果绝非断一两根肋骨那么简单。
但这些,他没准备让夏鸢蝶知道。
顺便想着怎么去“灭口”高腾。
只是还没想完,游烈怀里的夏鸢蝶忽然栗然了下,那一抖太过明显,以至于游烈都微愕垂眸:“怎么了,不严重,你别自己吓……”
“哪一年。”
“什么?”
“你说的,车祸,”夏鸢蝶死死攥紧了被子,“在哪一年?”
游烈微皱着眉,但还是顺着她的话回忆了下。
“2018年,七月吧。”
“……”
怀里的人忽然就没了反应。
像是呼吸都停住的那种,她僵着,一动不动。
游烈难得有点心慌,他坐直起身,把努力低着头的夏鸢蝶掰了回来,果然就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了满脸的泪涟。
夏鸢蝶死死咬着泛白的唇,被他察觉却还是压不住,无声但哭得浑身都颤。
“到底怎么了,狐狸,”游烈拧着眉,“你……”
没来得及问完。
他又被夏鸢蝶压回床头前,她翻坐到他身上,趴下来还了他一个泪水模糊的吻。在那个吻的琐碎间隙里,游烈终于拼凑起她抖得厉害的声音。
“我大三那年,七月,去过洛杉矶,也找过你。”
“——”
游烈惊停。
在被游烈方才的几句话勾回的汹涌零碎的记忆画面里,夏鸢蝶颤栗难已。
洛杉矶,圣博路。
她仿佛一瞬间就又被拽回到那条车水马龙的异国街头,那是她那场口译陪同工作离开前的最后一天,她整夜没睡,满脑子都是头一天在加理工图书馆里见到的那一幕,失魂落魄。
在拐过那个十字路口,她分明听见身后拐角外的街区上响起了什么激烈的碰撞声响,伴随着传来的尖叫声,车祸的字眼飘过耳边。已经走到了前面的客户见她不曾跟上,回头喊了句Vanny,而她迟疑回眸,应声,就快步朝着与身后拐角相反的方向跟了上去。
她不知道她错过了什么。
不知道拐角之后,在那辆车头都报废成废铁的轿车驾驶座里,在无数尖叫和询问声中,冷白额头上淌下艳红鲜血的少年,在昏迷前,仍是固执地死死望着逝去她身影的街头。
“……”
夏鸢蝶话声断续,趴在他身上,按着他胸口哭得浑身都抖。
游烈回过神来。
他低垂下睫,颤哑着声:“别哭了。”
她这样难过地哭着,让他忽然就觉着,胸口那两根早已愈合了七八年的肋骨,忽然就难以抑制地生出刻骨的痛意。
游烈抬手,轻而缓地将夏鸢蝶抱紧在怀里。
他吞下她一句句的对不起,最后带着轻柔的释然吻她唇角:“没关系。真的,狐狸。”
因为你终归还是回到了我身旁。
所以一切苦难都没关系。
是它们铺成了我们之间的路,无论错过或伤痛,它让我今天仍得以拥抱一个有你的结局。
我何其万幸,更甘之如饴。
婚后篇(下)
那年年底, 夏鸢蝶的人生里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她火了。
起由是在B国举办的一场多边峰会,夏鸢蝶工作室受到与会的一方以英文为官方用语的国家邀请,担任他们同声传译的译员团队之一。
由于会议前的保密工作,发言内容不能提前披露, 这给各方的口译团队都增设了不少难度。大家只能尽可能收集相关资料, 扫除盲区,因此受邀的基本都是在领域内已有丰富经验的顶尖同传译者, 夏鸢蝶这个年轻面孔在其中格外引人瞩目。
而真正将她推上舆论焦点的, 还是第三段会议的一小段直播录屏——
中方发言人言至慷慨,措辞激昂, 出口成章, 中途, 更是应景地引用了出自刘禹锡诗词的一句:“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
中文是脱口而出。
到了同传席上,却是几乎一瞬就压得满席死寂——临场古诗词翻译, 绝对称得上口译人人生里的至暗时刻。
但话不能停, 硬着头皮字面直译也得完成。
而在各翻译频道那极为短暂的停顿中,唯有一道宛然温和的女声自始至终未有什么顿挫起伏:
“The seals of kings and lords, tinsels of dies fair,”
“Are taken from the sand and by these poor women''''s care.”[注]
全程很短, 不过十几秒,视频是由会议现场受邀参加的一位记者朋友在媒体席录下来的。他在会议后, 十分亢奋地分享到了自己的私人账号上,神情激动唾沫横飞地表达了对这位不认识的“同传女神”的仰慕之情。
没想到这条动态当天就在平台蹿红, 又被迅速转发到其他平台。
录屏画面里,长发过肩的女人气质温婉,五官秀美, 灼若芙蕖。细白指尖略抬话麦,睫羽垂敛,连落上去的光都显得轻柔缱绻。
录屏翻译的全程,在身旁他人皱眉或惊愕神色的衬托下,更显得她的从容安定透着一种山崩于前而目不瞬的超然美感。
一夜之间,在各大平台都刷了屏。
【!!你们谁找到了我失散多年的老婆!】
【一分钟内,我要她的全部信息!】
【哇,这是我第一次震撼地了解到什么叫“知性之美”】
【前面的朋友我都懒得拆穿你,你那是看上她知性了吗,你就是看上人家长得好看了吧?】
【外行不懂别乱说,她那句翻译说是神来之笔毫不为过】
【+++我现在正在对着自己的CATTI证书感到怀疑人生,仿佛我和她学的虽然都是英语口译,但压根不在同一个世界里】
【外行人是真不懂,两句英文里加起来3个单词我不认识】
【别说英语了,这句诗我都没听说过……】
【翻译生抛砖引玉哈,这翻译不只是美感的问题,更是结合诗词的背景,传神,震撼,真正触动人心,最狠的是她还押上韵了!】
【还是不懂】
【我来!说直白点,就是听了一首绝奏,你说卧槽好听,她说‘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这还得是临场作诗,就这么个水平吧。】
【卧槽】
【懂了。女神姐姐接受我的跪拜吧!】
【业内人士透露,这位小姐姐不但长得漂亮,号称同传圈第一美人,而且个人履历夸张,随便拿出一页来都晃瞎人眼的程度,关键还是小富婆,她创立的翻译工作室今年在北城业绩直逼前五哦。】
【我只关心一个,大美人姐姐是单身吗!!】
【……】
这场走红来得猝不及防,夏鸢蝶自己也没想到。
工作室那边,助理打来数通电话,无论是工作洽谈还是采访邀约,全都排起了长队,更甚还有不少经纪公司打来了电话,想签约她做他们的旗下艺人。
红的开始和发展都始料未及,夏鸢蝶哭笑不得。
她虽然和本性上离群索居的游烈不同——她喜欢待在人群中间,喜欢热闹包围着自己,消解掉一切苦闷孤寂——但她也同样不喜欢自己成为人群中心的那个热闹焦点。
经历了几次出门被人认出的遭遇后,夏鸢蝶无奈选择了短时间里的居家办公。
还因此收到了某人的“嘲讽”。
“当初幸灾乐祸,现在你知道,我那时候是什么感受了?”游烈将榨好的果汁递给她,捏了下夏鸢蝶脸颊,顺势坐到她身旁。
夏鸢蝶叹气,将电脑合上:“我的报应。”
“你的?”游烈冷淡轻嗤,“我怎么觉着是我的呢。”
“?”
夏鸢蝶回眸,眼神略惊:“他们不会已经扒到……”她细白指尖在两人之间一划,不敢出口。
“那倒没有。”
游烈趁她手指点到他眼皮底下,一把攥住,拉到面前亲了亲,随即他想起什么,皱着眉轻咬了她一口:“还不如扒到。”
“那怎么行?”夏鸢蝶往回缩手。
“你自己看,”游烈打开她膝上的笔记本电脑,冷拧着眉点开评论区,“老婆老婆老婆——全是老婆,到底是我老婆还是他们老婆?”
夏鸢蝶一顿,莞尔:“那到现在还有人在你们Helena科技的官方账号下面喊你老公呢。”
游烈眼眸微亮:“你吃醋了?”
“也没有,习惯了。”
游烈:“那我吃醋了。我们不如一起官宣好了。”
“?”
夏鸢蝶把他握着她的冷白指骨一根根掰开,勾起个狐狸似的坏笑:“想都别想,我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的,更不可能让你那群老婆粉们的注意力全都盯在我身上。”
“官宣了就不会了,”游烈转去抱她腰,大狮子王撒娇似的往她颈窝蹭,“官宣以后谁再乱喊,我让他们拉黑。”
狐狸不为所动:“不可能。”
“……”
于是撒娇不成的大狮子王恼羞成怒,把狐狸扑在沙发上“就地正法”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永远是难以预测。
夏鸢蝶在各平台爆火的一周后,由于她学习了游烈当初的全方位防护,即“不接采访”“不作回应”“不出现在公众场合”,成功使风波逐渐走低。
到了周五,有一场早已提前一个月定下的口译陪同工作。
那是一场商务酒会,夏鸢蝶工作室接到合作企业邀请,陪同他们一位刚从国外聘请过来的管理层,对方的中文还不够纯熟,希望她能在商务洽谈会议后的酒会里,陪同这位公司高层进行社交。
从老郭那儿得知了游烈给他自己的门禁后,夏鸢蝶如今也已经很少再接晚餐酒会的陪同口译工作了,尽可能也在八点前回家。
但这家公司算是夏鸢蝶创立工作室后,最早稳定下来的一家大型企业,无论处于交情还是合作角度,夏鸢蝶都不好拒绝,就答应了下来。
万万没想到——
酒会当晚,六点过半,落地窗外夜色四合,万家灯火如幕。
而琳琅璀璨的宴会厅内,挑高吊顶的水晶灯华丽炫目的灯光下,某对“隐婚夫妻”各自手持香槟杯,回身转眸间,狭路相逢。
“…………”
夏鸢蝶原地化成了一座石雕小狐狸。
而对面,意外的恍惚过后,原本还神色淡漠的游烈忽然眼尾垂弯,朝她笑了起来,手里香槟杯还迎光朝她轻抬。
正与游烈热切攀谈的人一愣,顺着朝这儿望来。
“!”
夏鸢蝶连一个眼神都没来得及给,连忙转过身。
“Vanny小姐,发生什么了?(英,以下略)”见她转身突然,随她陪同的外宾高层Geoff意外地问。
“没事。”夏鸢蝶浅抿了口杯里充当香槟的苹果气泡水,浅笑应了。
Geoff点了点头,余光下意识扫过夏鸢蝶身后,跟着他一停,惊喜:“那是游吗?”
夏鸢蝶卡了下壳,带着职业微笑回身:“您问哪一位?”
“Helena科技创始人,我在国外听说过他的名,在我们那儿他也是相当传奇的一位新贵商人。”
忍了忍没辩驳“商人”这个形容,夏鸢蝶保持笑容:“是他。只是不知道,今晚的商业宴会似乎与科技领域关系不大,他怎么会受邀过来。”
“你不知道吗?”Geoff意外,“他在仁科资本的代持股的实际股份,年底已经正式转归到他名下,想来,他这次是代表仁科资本出席的。”
“……”
夏鸢蝶略微停顿。
游烈和仁科资本以及裴学谦当年那场“夺位之战”的事情,她有所耳闻,也知道游烈是有实际持股的,但确实没有关注到什么时候转回他自己名下的事情。
难怪今晚会这么猝不及防地撞见。
“这位要提到今晚重点社交对象的头名了,”Geoff行动力极强,说着话时,人已经往那走了,“祝我好运,Vanny小姐。”
“…当然。”
夏鸢蝶头疼地挂着笑,朝那边跟过去。
这种场合里,游烈素来是最焦点,身边围上一小圈,外围还要再散布一大圈等着适合时机也插身进来的。
国人多讲平和含蓄,社交场上也如此,但夏鸢蝶今晚的客户上帝——Geoff显然没有这个认知。
从零到一的社交建立是最难的,Geoff也做好了碰壁的准备。
然而出乎他意料,这位传闻中脾性冷淡难以近身的航科新贵,似乎远比他想象中平易近人得多。
只是……
第不知道多少次,Geoff瞥见了游烈的眼神微晦,似笑非笑落向了自己身旁的翻译小姐。
借着某句话,Geoff侧身,假装无意地拦了下夏鸢蝶的身影。
躲闪自己目光的心虚小蝴蝶,顷刻就被挡住了大半。
游烈几乎是本能皱眉,冷淡扬眸,看向面前这个金发碧眼且“独占”了他老婆半晚现在还不让他看一眼的老外。
Geoff心里一沉,面上不露分毫,仍是捧着和悦的笑,说了段英文。
游烈停顿,假装没懂,侧眸看向Geoff身侧后。
“……”
夏鸢蝶抿着笑,艰难翻译Geoff的话:“之前就听说,游烈先生英年早婚,怎么没带您的…太太,一起过来?”
游烈愉悦莞尔:“谁说她不在。”
夏鸢蝶:“?”
“??”
翻译小姐无故卡壳,Geoff不解地看向夏鸢蝶。
夏鸢蝶微微咬牙,微笑:“游先生说……”
夏鸢蝶是很想翻译成“他太太今晚有事”的,但事关她的职业道德,即便游烈要当面拆穿,她也应该一字一句翻译给Geoff听。
在她为难而迟滞的这几秒里,游烈叹了声笑,对着Geoff,他径直改口成英语:“我太太今晚还有工作,不好打扰。”
Geoff意外了下,随即笑着点头:“这位是我的翻译,Vanny小姐,她是不是很美?她和您一样优秀,又能力出众,可惜也是年纪轻轻就结婚了呢。”
“……”
听出Geoff暗里告诫游烈不要觊觎她这个有夫之妇的意思,夏鸢蝶头都疼了,还得撑着若无其事的微笑。
游烈身旁原本就有其他人在,等听到这句,其中一位终于有些忍不住,他转过来,试探地朝夏鸢蝶开口:“这位,莫非就是在上周那场峰会同传视频里,一句成名的夏小姐?”
话音落时,顿时有不少目光落到夏鸢蝶身上。
原本在Geoff身后自动隐形的夏鸢蝶眼皮跳了跳,勾笑抬眸:“侥幸。”
“嚯,我竟然有幸见到本尊,今晚可是来对了。”那人朝她伸手,夏鸢蝶抬手轻握,刚要落回。
“咦?夏小姐果然如网上传言,已经结婚了?”对方惊讶落眸。
顺着他目光,夏鸢蝶看到了自己无名指上的婚戒。
而对方笑容停顿,神色意外:“这个戒环设计很特殊啊,我怎么觉着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
夏鸢蝶眼角轻跳了下,她本能看向那人身侧——游烈抬杯抿酒,无名指上,与她的半翼蝴蝶唯美相称的男戒烁动着晃人的银光。
附近半圈人里,同样有人望着夏鸢蝶的戒指讶异:“是哦,这个我好像也在什么地方见过?”
“蝴蝶形状吗?”
“额,那不是游总……”
终于有人一语道破天机。
这方圆数米的圈子里顿时死寂。
几秒后,众人目光前后落向了同一道修长清拔的身影上。
游烈懒洋洋地垂着睫睑,早已回到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直到此刻目光加身,他顿了下,凌冽眉梢轻挑,漆眸睨向夏鸢蝶。
他无声看她,那双眼睛却会说话。
——她要瞒的话,即便他不想,即便再为难,他也会有办法。
夏鸢蝶轻眨了下眼。
寂静里,有人慌忙笑着打破尴尬:“哎,这不就巧了吗?游总,您这是在哪找的设计师,怎么定制设计还能撞款呢?这可得让他们赔——”
“不是撞款。”
清凌凌的女声响起,和这周内刷屏各平台那道温婉而淡然自若的口译声线毫厘不差,只是这次带着释然的笑,“毕竟是同一场婚礼里,一起戴上的,对吧,游总?”
“——”
四周的震骇里。
游烈眼底如掀起墨海惊涛。
香槟杯在他修长指骨间抵得用力至极,近乎微颤,而在众人求证和难置信的眼神下,游烈终于回神,他声线微哑,在抑不下去的汹涌没过心口的愉悦里猝然而笑。
“嗯,是我亲手戴上的。”
-
夜色陆离,灯火恍惚。
关着灯的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游烈仰面,勾着身上趴下来的夏鸢蝶的后颈,发丝垂缠,呼吸交叠,亲吻间像是海浪里一叶扁舟起伏。
两人身侧。
茶几上搁着调到静音的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熄灭复亮起,像这个交缠至深的吻一样,半夜未停。
“我死定了。”余光瞥见亮起的屏幕上不知道多少信息,夏鸢蝶带着叹意,却在出口前就被撞碎成低吟。
托着她的游烈支起上身,贪餍地吞掉她细碎的吸气,笑里低哑至极:“既然那么担心,为什么还要承认。”
“……”
夏鸢蝶咬住了下唇,似乎不肯说。
“说话,狐狸。”
却被游烈兀地扣住了纤细软腰,在昏昧里向着浪潮重压了下去。
“——!”
夏鸢蝶扣住了游烈,指尖泛着粉意的甲线几乎要掐进他肌理紧实的肩背下。
狐狸不肯吐口,游烈就变本加厉,这晚他原本就愉悦兴奋得有些过度,时轻时重地折磨她,可即便被勾出了哭腔和难抵的求饶,夏鸢蝶仍是没说一句原因。
直到雨歇云收。
半梦半睡的小狐狸被折腾得软面条似的,随游烈摆弄,在浴室冲完了澡,他才把人带进了主卧里。
将怀里的狐狸小心轻搁到床心,游烈缓慢抽手,生怕把她惊醒,只是最后一节指骨刚要脱离,忽地,身下女孩抬手,将他勾着肩颈硬生生拉了回去。
长发埋了满脸,带着狐狸身上沁人的香。
游烈贪恋得不想起,但更不敢再折腾某只睡前都快哭恼了的小狐狸,他艰难撑着床边,刚要动。
“唔,游烈。”
小狐狸哼唧了声,将他按着脑袋扣回去。
游烈低声笑了:“你——”
“不要委屈。”
“?”游烈一停,微微侧眸,“什么?”
“我想要游烈……”
她低轻地梦呓,像神座佛像前最小心翼翼的祈愿,“他这一生,不要再受一点委屈。”
“——”
夜色寂静,星砾在宇宙银河里挪转,像一场落过不知光年的雨。
游烈停身许久,终于慢慢撑起,他阖着的长睫微颤,低头去吻睡过去了的他的蝴蝶。
卧室里低缱起低哑的轻哂。
“他这一生有你,死而无憾,何谈委屈。”
——
若佛前有愿。
惟愿此生,白首与共不相离。
全文完
(一)
本性上来说, 游烈对人类幼崽谈不上喜爱。
到游烈与夏鸢蝶婚后第三年,庚老爷子话里话外暗示催促,仍旧不见游烈有什么反应。
大概实在等急了,终于在某一日, 庚老爷子从不知道哪位后辈家里“骗”来了个两三岁的孩子, 趁游烈和夏鸢蝶上门,塞到了他们面前。
老爷子煞费苦心, 选了个最可爱的小女娃, 打扮得也像个粉嘟嘟的小团子,言行举止都憨态可掬。
可惜遇上个铁石心肠。
饭后茶余, 家里帮佣阿姨在旁照看着, 夏鸢蝶拿玩具陪小女娃玩, 游烈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无声望着。
老爷子按捺下激动的心情,悄然把游烈叫到一旁:“什么感受?”
“什么什么感受。”游烈眼睛一直在沙发那边, 问得漫不经心。
“当然是这小姑娘啊。”
“嗯, 漂亮,可爱。”游烈侧身望着,语气就温柔了些,“想抱起来。”
老爷子眉开眼笑:“那你喜不喜欢?”
——喜欢你们就自己生一个嘛。
老爷子下句台词都准备好了。
没成想, 游烈转过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喜欢的话, 我怎么会追了那么多年?”
老爷子:“……”
“?”
差点给老爷子血压气得蹦10个点。
深呼吸三遍,庚老先生试图心平气和:“小夏都二十九快三十了, 不该是小姑娘,也该做小姑娘的妈妈了吧?”
游烈仍笑着,眉却微皱起来。
“她就算是九十二, ”游烈认认真真地撩过眼,“只要我活着,她永远是我的小姑娘。”
老爷子这几年已经在家里这俩情种的熏陶下,对此类狗粮免疫,闻言八风不动就冷笑了声:“那你要是死了呢。”
游烈一梗。
“小夏家里也没其他人了,她不是和你一样喜欢清冷的性子吧?你忍心叫她孤零零一个人?”
“……”
不得不说,老先生对自己外孙很是了解。
正常发挥下捏游烈软肋是没什么问题的——尤其某人的软肋在哪儿人尽皆知,他也没打算藏过。
游烈眉眼郁郁地转回去。
知道暗示不行,必须来明的了,老爷子也不再掩饰,再接再厉地问:“你见过小夏小时候的照片吗?”
“只有两张,”提起这个游烈就遗憾,“她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很少留影。”
“你们如果将来生个小女娃,长得肯定和小夏小时候很像。”
“——”
一击中的。
想象了下夏鸢蝶旁边牵着只超小号的她,那画面,游烈都恍惚了几秒。
“等晚上,”游烈鬼使神差地说,“我问问她的想法。”
“你好好劝劝小夏……”
“如果她有半点不情愿,”游烈回过神,眉眼间含锋似的凌冽,“那谁也不能叫她委屈一分。”
(二)
怕夏鸢蝶中了老爷子那“痕迹太重”的计,游烈特意将这件事的询问拖后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千人会堂里都能无稿演讲一小时的游大少爷,一句话的腹稿,打了三百遍,才终于在晚饭过后的客厅沙发上,抱着怀里的狐狸,他慢吞吞地绕着她的手指,然后以一种尽可能平淡无意的语气问出口。
“蝴蝶,你想要个孩子吗?”
“可以啊。”
——夏鸢蝶比他轻快利落多了。
就好像他问的不是孩子而是明天早上要不要吃菠萝包。
于是,夏鸢蝶说完后,就发觉头顶最先开口那人反而没声音了。
她等了几秒,向后仰头。
倒下的视角,只瞥过他低垂的额发,还没来得及看清游烈的眉眼,就被那人修长漂亮的指骨一抬一抵——
夏鸢蝶眼前昏黑下来。
只剩下他指缝间漏过的一两线薄薄光晕。
夏鸢蝶没挣开,任游烈那个姿势将她按回他锁骨前,她无奈,“怎么啦。”
游烈遮着她眼睛,声音也埋在她长发间,听着透出几分闷哑。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
“没那么喜欢我了,”游烈低声纠正,“所以一点都不介意我们之间多一个人的存在。”
夏鸢蝶忍俊不禁,她掰下游烈的手,握着他手腕从他怀里腾挪过身,灵巧地翻坐到他腿上。
“游烈,我从不觉得我人生里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事情。孩子也是一样。”
游烈抬眸望她。
“所以,如果我愿意有一个自己的孩子,那一定是因为你。”夏鸢蝶抬手,环住他脖颈,含笑吻他,“你不想要吗?一个流着你和我各自一半骨血的小孩?”
“一万个理由不想。”
游烈默然,最后还是在她的吻下认负。
他环住她腰身,也低声吻她:“但还是有一个理由,想的。”
“嗯?什么理由?”
游烈轻叹:“一生太短了。蝴蝶。”
“…?”
而我想百年之后,仍有人记得我们曾相爱。
相信爱比死亘远。
(三)
老郭曾经问过游烈,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的问题。
游烈不假思索:“女孩。”
被追问烦了,他才道出原因:想看看夏鸢蝶小时候是什么模样的,是不是从小就像只小小狐狸。
毕竟这也是他想要孩子的最初原因,这叫不忘初心。
已经当了外公的老郭对此大为震撼,又用丰富经验同情地看了游烈:“你知不知道有句俗话,叫女孩像爸?”
游烈不为所动,冷淡地嗤了声:“你中学生物不及格吧。”
“……”
老郭气得不搭理他了。
游烈有种明锐的预感,一定会是一个女孩子。
于是他提前安排家里的成衣定制,要给小狐狸和小小狐狸做一模一样的亲子装,漂亮的小裙子小皮鞋都要成套。
然后第七周孕检的时候,游烈发现他错了一半。
不是一个,是两个。
第十七周孕检的时候,游烈发现他又错了一半。
医生对着电脑上的孕检单神色微妙,碍于规定又不好明说,只能比划:“今年家里这个福字,不如挂个龙凤呈祥怎么样?”
“——”
答案就快糊到脸上了。
老爷子激动得差点厥过去。
就连一向八风不动的游怀瑾都在电话对面咯地笑出了声,给蹲在外面第一时间通知的助理吓得不轻。
满屋喜笑颜开里,只有一张俊脸面沉如水。
还就站在夏鸢蝶后面。
趁游烈离开,医生问得委婉:“那是你……前夫?”
“……”
夏鸢蝶哭笑不得。
事实上。游烈从第七周听到医生说是双胞胎的时候,就已经有点后悔了,等到今天,更是眉心紧锁。
但在夏鸢蝶面前他还不敢露出来,自己跑到医院天台上抽了半盒烟,又吹了半个小时冷风,才调整情绪下来。
可惜夏鸢蝶拿捏他情绪最有一套。
当天晚上,没用几句话,游烈就被小狐狸哄骗得眼尾泛红地埋进她颈窝里,抱着人还怕压着她地蹭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才终于沙哑着嗓音吐了口:“我怕了,狐狸。”
夏鸢蝶有点懵:“怕什么?”
又是好久的沉默后。
“三个月前我去江市出差,你还记得么。”
“嗯。”
夏鸢蝶当然记得。
从她怀孕后,游烈就把所有出差行程能推则推,不能推则改线上或者发由老郭和老倪处置了。
江市那趟还是那之后的第一回,回来当天游烈不知道怎么喝得酩酊大醉——在他人生里都得算是极少有的经历,夏鸢蝶更是头一回亲眼见。
好在游烈酒品很好,喝醉以后不闹不躁,就是有点黏人。
那天晚上他睡过去前,抱着她,埋在她尚未显怀的腰腹,一边亲吻一边低颤着声问:“我们不要它了好不好。”
但第二天起来以后,夏鸢蝶再问他,游烈却怎么也不肯说原因。
直到今夜。
听完答案十秒后,夏鸢蝶还是惊愕:“分娩阵痛模拟仪?你还,体验了十级?”
等回过神,小狐狸弯着眼角逗他,“原来你那次酒醉回来,是被疼哭的?”
这点戏谑早就无关痛痒。
游烈消沉着声,眉眼郁郁,还配合她自嘲:“是吓哭的。”
——
尤其听到医生说,他咬牙才坚持过来的30秒十级疼痛,在困难分娩里最长能持续这个量级到半小时,游烈只觉得头皮都麻,从模拟仪旁起来,他第一件事就是想要飞回北城,拉着那时候刚怀上还不到一个月的夏鸢蝶去打胎。
但被当时同行的老郭拦下了。
“我听说,六级就是她们的生理痛程度了,”老郭无奈,“你当小夏是对这些全不了解,才想要孩子的?”
“……”
因此才有了那场出差回来后,一遍又一遍的确认。
“双胞胎时间会更长,”游烈几乎有些恼恨,“男婴比女婴还要大。”
夏鸢蝶无奈叹笑:“你别得了便宜卖乖啊,别人家里想要都没有呢。”
“我不想要,”游烈抱着她埋下头颈,声音闷哑里竟还带出点哭腔,“我怕了,夏鸢蝶,我们能不能不要了,我只想要你好不好?”
“……”
大概是孕期情绪波动,夏鸢蝶也难得被他勾得眼眶湿润。
但小狐狸铁石心肠,抬手就在游烈后脑勺上敲了下:“少来动摇士气。”
停了几秒,见怀里抱着她的毛茸茸的大狮子王僵紧着脉管绷起的手腕,想抱紧她又拼命克制着不敢用力的狼狈模样,夏鸢蝶心口也酸涩地软下来。
她抬手,轻拍了拍游烈:“我答应你,我会没事的。”
(四)
预产期终于来了。
夏鸢蝶等得心焦。
再不来,他们家里就有个快要产前抑郁的了。
尤其最后三个月,胎教期,庚老爷子都跟游怀瑾统一战线了,轮番轮流地看着游烈,免得他一有时间就蹲在夏鸢蝶的床边上,哀怨地盯着她的肚子,低声不知道说什么——
但看眼神凌冽的程度,正在进行威胁的可能性远大于正常胎教。
产房外,游烈更是白瞎了那张天生俊美的脸,狰狞得跟只恶鬼似的,面色煞白,额角青筋难平,挽了袖子的手臂上脉管偾张,肌骨如弦紧弓张,绷得看着随时在爆发边缘。
好在胎位极正,生产顺利,几乎没有什么波折,手术就在预期最佳时间内结束。
顾不得看那两个哭声嘹亮的新生儿,游烈箭步到了手术床旁的夏鸢蝶身边,他单膝一折就蹲跪下去,仓皇地握住了夏鸢蝶的手。
像是终于有了她还好的实质感,游烈握紧了夏鸢蝶指骨,冷白眼睑顷刻就被情绪逼红,他将她手紧抵到唇前一边吻一边颤着声低下头:“没事了,没事了……”
说着没事了,灼热的眼泪却砸得夏鸢蝶手背都酸。
“是没事了,”夏鸢蝶虚弱地笑,“别哭了,游烈。”
(五)
夏濯和游瑶兄妹俩从小听到大,关于他们爸爸,他的全部人生经历都像是无法复刻的天才模板。
而唯一糗事,就是在他俩的新生儿产房,哭得比婴儿床上的他俩加起来都凶。
(六)
有了孩子以后,游烈验证了一件事:他确实不喜欢小孩子。
最大的原因应该在于,自己家养出来的女儿跟传说中那些可爱天真粉团子一样的小女娃完全不一样。
游瑶长得是很像个小公主。
在亲爹妈的共同天选基因的作用下,她生得雪白皮乌黑眼睛,可惜不是夏鸢蝶的杏眼,而是游烈的桃花眼,细高鼻梁,小嘴巴,不说话不动作的时候像个洋娃娃,但一动起来……
就是个猴儿。
第无数次,游烈面无表情地拎着小游瑶,穿过了被折腾得满屋子收玩具的帮佣阿姨们中间,把这只只有在夏濯面前才会乖巧收爪的恶魔“猴”,搁到了角落里抱着比他还高的画板画画的夏濯面前,放下。
“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游烈摁下那只又要爬走的“猴”,面无表情地望着夏濯,“在我工作的时候,看好你妹妹。”
小夏濯眨了眨他比女孩子还长的眼睫毛,乌黑眼眸里透着安静:“好的,爸爸。”
“……”
游大少爷在而立之年后的人生最大痛苦:
儿子像个老年艺术家。
女儿像个猴儿。
老婆的工作室办成了翻译公司,但业内前三,天天不着家。
(七)
虽然女儿变猴,但贴心还是一样的。
于是某个周末,夏鸢蝶难得全空在家,游烈提前准备了一堆食材,准备弄一个小型家庭趴。
小游瑶就在哥哥的怂恿下,抱着一本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皮质本子,蹑手蹑脚连滚带爬地跑到了沙发上的夏鸢蝶身旁。
“妈妈,康。”缺了颗牙的小姑娘笑得傻兮兮的,又贼又甜。
夏鸢蝶接过去,犹豫了下:“这是什么?”
小游瑶认真比划:“意基本,爸爸的。”
最后还是在夏濯看不下去,放下画板亲自上场的解释后,夏鸢蝶才听明白了——游烈的随笔本子。
还是当初他留学那时候的。
也不知道怎么被这两个鬼灵精翻出来的。
夏鸢蝶无奈,弯下腰认真地教育小姑娘:“没有经过允许,偷看别人日记是不对的行为。”
“哥哥说过。”小游瑶郑重点头。
“那你还拿给妈妈看?”
“哥哥还说,”小游瑶比划,“一家人里,莫得秘密。”
夏鸢蝶:“……”
比起女儿的教育问题,怎么及时挽救口音好像也该提上议程了。
拗不过两只一个憋坏一个闹腾,夏鸢蝶最终还是屈服,说好了只看一页。
还是夏濯亲手翻的。
游烈字如其人,夏鸢蝶最熟悉,遒劲有力,笔走龙蛇,只是纸张都泛起些年份的微黄,颇有些沧桑感了。
那一页上只一段,落在中间,松散几行,像是随手写作。
/今天遇上了街头枪击/
/最近的一个受害者离我不到三米/
/老郭问我什么感觉,我说没反应过来,没什么感觉/
/我骗他了/
/听见枪响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再让我看你一眼就好了/
/想着你然后死掉,再好不过,那我死后千万年的长眠里,你是不是会一直陪着我?/
……
/你要是听到,要笑我幼稚了/
/但不舍得划掉,怕那样上帝就听不到我的愿望了/
……
/你看,夏鸢蝶/
/爱会瓦解无神论者/
“……”
夏鸢蝶慢慢合上本子,微颤的指尖一点点压停。
(八)
从某天开始,游烈忽然觉着,夏鸢蝶不再频繁地出差,为她翻译公司里的事情忙碌了。
她陪他的时间多了起来。
游烈很兴奋,但想着公司体检刚录完,他又略微担忧地“顺便”去医院做了份全身体检。
还好,没事。
……莫非是老郭偷偷假传军情了?
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游烈还是把自己的体检报告假装无意地放在了玄关最显眼的沙发上。
于是,当天夏鸢蝶从公司回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游烈的体检报告。
夏鸢蝶一开始是莫名其妙,看了几秒,她开始神色微妙。
换上拖鞋,夏鸢蝶走出玄关,看见客厅里抱着抱枕安静看国画大师专访纪录片的夏濯。
“爸爸和妹妹呢?”
夏濯这才回神,指向尽头的书房:“游瑶看《梁祝》看哭了,跑去找爸爸了。”
夏鸢蝶十分意外:“她还会看电影看哭?”
“嗯。”夏濯乖巧点头。
夏鸢蝶刚转入走廊,就被家里安排的两位早教老师神色尴尬地拉住。
其中一位望了眼客厅,犹豫着开口:“夏小姐,游瑶之所以哭,是因为夏濯跟她说,您也是蝴蝶变得。”
另一个补充:“大概是夏濯嫌游瑶围着他吵,故意,吓她的。”
夏鸢蝶:“?”
夏鸢蝶哭笑不得地走向书房。
房门没关。
夏鸢蝶刚过去,就听见游瑶哭哼哼的声音传出来:“……那,那要是妈妈死了怎么办?”
夏鸢蝶蓦地停在门外。
停了许久,门内那人低声,只说了一句:
“那就等你们到十八岁。”
(九)
后来。
夏濯和游瑶都到了上学的年龄。
家里回到安安静静的两人状态,游烈久违地不被打扰,心满意足地抱着夏鸢蝶靠在沙发里。
家庭影院在放一部家庭剧。
青春期的孩子十分叛逆,一定要考到很远的大学去,在电视里面,把母亲气得眼泪汪汪的。
游烈皱眉看着:“至少留一个。”
“?”
夏鸢蝶听见得忽然,但一两秒就反应过来,她莞尔笑道:“随他们去。”
游烈低眸,不太赞同:“总得有人陪你。”
“你不是人么。”她故意逗他。
头顶默然片刻。
游烈像是随口一句:“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怎么办?”
“……”
夏鸢蝶慢慢从他怀里坐起:“那我就搬到一座深山里,要挑高的落地窗,窗外大片的风林,夏雨冬雪,我会一个人坐在窗边,泡着茶,看着书。”
“我呢。”
“你?你陪着我呀。”
游烈低哂:“我都死了,还要陪着你啊?”
“嗯。”
夏鸢蝶转过眸,望着他,她轻点自己额头:“你的余生,就陪我在这里。”
--------
--------
《破茧》,全文完。
文/曲小蛐
2023/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