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小丫鬟》 1、001章: 话说曹公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呕心沥血创作不世奇书,名曰《石头记》,又名《红楼梦》,散而未全,传世仅有八十回,出世二百余年,续作者众,各成流派,评点、评论、题咏、索隐、考证,是为红学,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时有一女,姓蒋,名琳琅,幼读红楼,颇得其中三昧,惜童年瘫痪,遂醉心于笔墨丹青,擅书画,工苏绣,笔致超逸,绣技精巧,一字一句,一针一线,非一般画师巧匠可比。年二十有六,其疾加重,琳琅情知此生无多,穷尽最后一点时日,红杏陵十二钗,诸如宝钗扑蝶、湘云醉卧、妙玉折梅等共计十二幅,然黛玉葬花图未及收针便撒手人寰。 不想一点香魂竟未泯灭,反坠入了一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成为长安荣国府中签定了死契的小丫头,亦姓蒋,乳名小红,年将七岁,进府已有半年光景。 原来这小红乃是姑苏人氏,父母尚在,且有一幼弟,本该共享天伦之乐才是,奈何家境贫困,无以为继,去岁其母患了重病,其父只得忍痛将她卖给牙婆,换了四两银子一吊钱。故此,小红随着牙婆辗转到了京都,转手被卖进了荣国府。 琳琅理顺了思绪,暗暗打听了几日,方知自己所处的环境和身份,以便为日后谋算,好歹读了十来年《红楼梦》,对荣国府主要人物的脾性颇有几分了解。 彼时贾珠初进学,元春犹在闺中,迎春堪堪周岁,宝玉尚未出生。 教导规矩的刘婆子忽然进来对满屋叽叽喳喳的小丫头道:“学了半年规矩,再过几日你们就该当差了,可巧太太房里四个姐儿到了年纪放出去了,明日太太亲自挑人,你们仔细些,不可生了祸端,若得了造化,进了太太房里当差,自有你们的好处!” 刘婆子口内的太太,指的自然是管家太太王夫人。 邢夫人虽是大太太,奈何本是填房,又出自寒薄门第,见识不足,为人吝啬,管不得偌大府邸繁杂事务,故此贾母命二房坐镇正房管家理事,邢夫人倒随着贾赦住到了东院。 房内先是一静,随即便热闹起来,谁都想进太太房里当差,这个说穿新衣裳,那个说戴花朵儿,又有说擦上红粉香脂,只有琳琅斜倚着门,一双杏眼精光一闪,心中有了成算。为奴为婢,非她所愿,奈何契约已定,若想脱籍成良,势必要往上高攀,好好谋划一番。 贾珠早亡,元春进宫,迎春懦弱,宝玉自有贾母操心,琳琅觉得自己只需谨慎小心,随分从时,进王夫人院中倒是大有前途可为,过个十来年,求了恩典说不定就能放出去。 时值六月,王夫人的正院里十分寂静,三四个小丫头坐在廊下台阶上看鸟雀。 一群二十来个六岁到十岁的小丫头整齐地站在太阳底下,恭谨严肃,一点声音都没有,却难掩脸上的兴奋,家生子站在后面,外面买来的站在前面,琳琅就站在第一排的第六个。 在贾府,外来的原比家生子体面些。 虽是一色儿青色掐牙背心,束着水红汗巾子,但许多丫头都收拾得十分齐整,梳着溜油光的头,或擦脂抹粉,或簪花戴柳,竟呈现出一种争奇斗艳的场面来。唯有琳琅素净着一张圆脸儿,用一根红绳儿扎了个短短的小辫儿拖在脑后,浑身上下并无一样花饰。 少时,王夫人扶着周瑞家的穿过长廊,仿佛是从贾母房中回来,身后跟着一群丫头媳妇,浩浩荡荡,足下无声,行至台阶上,方止步回身,皱眉道:“就这些?” 刘婆子忙陪笑道:“回太太,教好规矩的小丫头就这二十四人还可供太太使唤。” 王夫人扫了一眼众人,目光犀利,琳琅低眉顺眼收敛声气,只听她冷笑一声,道:“小小年纪打扮得花红柳绿给谁看呢?我很瞧不上这副浪样儿!周瑞家的,去将那些浓妆艳抹小妖精似的丫头一概撵出去,不许分到主子房里!” 周瑞家的应了一声,近前细细查看,果然挑出六七个妖娆冶艳的小丫头,统统命人拉了下去,第一排六个外来的去了两个,下剩的十七八个小丫头立刻吓得脸色煞白。 琳琅心里暗叹:“到底是王夫人!” 早有丫头端了椅子出来,两人打扇,王夫人坐下,喝了两口茶,吩咐刘婆子领着小丫头上前,从头至脚细细打量一遍,一连看了三个皆不中意,待见到琳琅容色平凡,左嘴角上方生而一点芝麻大的胭脂痣,便道:“这个丫头粗粗笨笨的倒好!” 刘婆子忙笑道:“她原是外面买来的,已经学了半年规矩,结子打得好,最是老实不过。” 王夫人听了,点头道:“留下罢!” 周瑞家的上前把琳琅带到一边候着,琳琅登时收到其他丫头羡慕的眼光。 琳琅心底略略松了一口气,总算跨出了第一步。 一时王夫人又选了三个丫头出来,均是荣国府的家生子,虽不及琳琅素净,倒也不曾浓妆艳抹,听王夫人说人已够了,刘婆子忙带着余下失魂落魄的小丫头退了出去。 琳琅不似旁的丫头畏畏缩缩小家子气,低眉顺眼看着举止稳重,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浮躁,倒让王夫人有些侧目,叫她近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听了这话,琳琅忙道:“回太太,奴婢贱名小红,今年七岁。”今日恰是她的生日。 王夫人见她神态恭谨,说话简便,满意地道:“今后你就叫琳琅罢!” 琳琅又惊又喜,她这算不算回归了原本的名字?不及细想,依小红印象里的规矩,恭敬地跪下磕头,道:“多谢太太赐名,奴婢今后就叫琳琅了。” 王夫人点点头,指着剩下的三个丫头道:“你们今后就叫菡萏、明月、明珠。” 三人依次跪下磕头谢恩,原本的名字皆改了。 论起年纪来,菡萏九岁,明月和明珠八岁,已留了头,竟是琳琅最小,王夫人原是慈善人,行事厚道,说道:“今后你们跟着我,须得恪守规矩,尽心尽力,年纪大的不许欺凌年纪小的,若是叫我瞧见谁偷奸耍滑媚上欺下不老实,只管打发人牙子拉出去卖了!红杏,你带她们下去安置,琳琅年纪小,派些轻省的活计!” 红杏答应了一声,王夫人只道乏了,回屋歇息,红杏转头看着眼前四个小丫头,笑道:“跟我来。”领着四人到一间屋子,南北通铺,北面已有了四副铺盖,两个小丫头坐着说话。 见到红杏,两人忙站起身,满脸堆笑地迎上来,道:“姐姐好。” 琳琅抬头见她们两个都是十岁上下的年纪,头上挽着双鬟,透着一团和气,红杏点点头,道:“喜娟、明娟,今后菡萏、琳琅、明月、明珠和你们一屋住,告诉腊梅、冬雪,不许淘气,若叫我知道你们欺负人,可仔细你们的皮!” 两人满口答应,明娟笑道:“姐姐放心,我们自然不敢欺负新来的妹妹!” 红杏满意地笑了笑,对菡萏四人道:“今后你们就住在南面的通铺,先去收拾自己的东西,铺盖和梳头的家伙就别带过来了,自有新的给你们使!去罢!” 琳琅回到原先的住处,除了身上的一套衣裳,她就剩下三套春季、夏季的衣裳,还是进府后发放下来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包在包袱里,拎着包袱回到新住处,果然已有婆子送来了四副崭新的铺盖,和四口带锁的箱子,每人各发了一套梳头的家伙。 喜得明珠等人笑得合不拢嘴。 琳琅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菡萏等手脚也不慢,堪堪妥当,红杏进来瞧了瞧,随即分配活计。菡萏年纪略大,跟着喜娟明娟打水、端饭,明月明珠跟腊梅冬雪扫地喂鸟,琳琅年纪最小,许多活计都做不得,便让她跟着自己打下手,或打帘子,或做针线,或看炉子。 明月羡慕地道:“琳琅好命,得了这样轻的细活!” 琳琅淡淡一笑,道:“太太慈善,见我年纪小才给了这样的恩典。” 她素性柔婉,品格端方,且向来与人为善,得了上头赏的果子点心总是多半儿分给别人吃,平时做完了自己的分内活计,也帮别人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或扫地,或喂鸟,或浇花,因此虽有几个妒她活计轻便的见她如此勤谨也无话可说了。 展眼月余,琳琅在王夫人院里过得如鱼得水。 虽说做三等丫头累了些,可到底比在底下做活的小丫头强了几倍。 这日琳琅坐在廊下打结子,只见青梅带着一个婆子捧着东西过来,忙站起身,等她们进去了,才重新落座,结子才打了一半,就见青梅和那婆子复又捧着东西出来,朝她招了招手道:“琳琅过来,将你的月钱拿去!”说着从盘子里取出一串钱递给琳琅。 琳琅谢了接过,这才知道自己当差了,自然有月钱拿。她如今是三等丫头,一个月有五百钱,铜钱在手里沉甸甸的。 青梅分发月钱,满院里的丫头婆子俱是喜气洋洋,感恩戴德地对着王夫人屋子磕头。 为奴作婢,果然毫无人权。 琳琅心里大不自在,低头重新打起了结子,菡萏将钱揣在怀里,过来找她说话,见她巧手翻红绳,煞是好看,不觉赞道:“好精致!琳琅,你打的是什么花样?我竟未见过!” 不知琳琅如何作答,且听下回分解。 2、002章: 在王夫人院里,贴身服侍王夫人的丫头活计十分轻省,其中又以针线活儿最轻。 琳琅前生双腿因病残废,曾经消沉过一段时间,是祖母将她从深渊中拉出,后来致力于手工,极通书画,又精苏绣,原非常人所能比,因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遂未曾露出分毫,只偶然跟红杏学一两针罢了。便是这偶然一两针,灵动清雅,也足以让红杏另眼相待。 菡萏就着她的手看了看,果然结子上的金童玉女已初具雏形,打得十分匀净,镶嵌在上头的几颗珠子圆润非常,不禁笑道:“你倒是好灵巧心思,太太如今可不就是儿女双全?” 琳琅一面打结子,一面笑道:“太太福禄双全,会再得贵子的!” 早则今年,晚则明年,王夫人就该有消息了。 贾宝玉可是红楼梦的灵魂人物,口衔宝玉,天生钟灵毓秀,乃极之情种。 菡萏闻言奇道:“你怎知道?莫非竟是个算命先生不成?” 琳琅含笑道:“我若是算命先生,太太就是神仙菩萨了,麒麟亲自来送贵子!你瞧着罢,太太福气大着呢,跟着太太,是我们的造化!”但她还是想脱籍出府。 菡萏只道她胡说,并不在意。 倒是王夫人在屋内午睡初醒,就着红杏的手吃茶,忽听得窗外琳琅小儿女之语,不禁心中一动,听她说得如此笃定,莫非自己命中果然还能再得一子不成?想罢失笑,贾珠将及十五,元春业已十岁,自己三十余岁的人了,哪里有此福分?于是便丢开不提。 琳琅费了几日工夫方打好儿女双全结,送到王夫人房里,王夫人见那结子着实精致可爱,把玩了好一会,道:“给我挂在帐子里头。”又命人赏了琳琅一个荷包一盘果子。 琳琅头一回得赏,依照规矩进来磕头,回去抽了系子,从荷包里倒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银锞子来,小巧细致,一个足有七钱重,加起来倒比她三个月的月钱还多些,忙收进箱子里,私房钱总算又添了几分,果子却散于众人吃了。 琳琅看着箱子里的银子,暗暗忖度道:“怪道人人都想进上院服侍,果然是一项美差。” 王夫人院里的三等丫头也比别处体面些,到贾珠、元春等人房里传话送东西,他们还得满口称姐姐,少不得赏些钱,少则几十个钱,多则一二百,因此这是小丫头最喜欢的差事。 琳琅却从来不与她们抢这些差事,只老实做活,因此越发得人意了。 进了八月,不但主子们做新衣裳打新首饰,下人也各添了两套秋衣,一色儿红绫夹衣裳,青缎掐牙背心,比底下的棉布、粗布衣裳好了几倍,缝制得也精致,最先供应的自然是主子们院里的丫头,琳琅亦在第一批领取新衣裳的丫头之列。 明珠笑道:“从前我就羡慕主子院里的姐姐们遍身绫罗,浑身锦绣,今儿个我也穿上了。” 腊梅啐了一口,道:“呸!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跟着太太,什么样的好衣裳穿不得?瞧瞧琳琅,年纪比你小,还是外面来的,也没像你这样眼皮子浅!” 一旁的菡萏闻言抿嘴儿一笑。 明珠扭头看琳琅,只见她仍旧穿着家常衣裳,坐在通铺上低头扎花儿,思及她不大在主子跟前走动,几乎不曾得到赏钱,笑道:“琳琅将将留头,小辫儿不及巴掌长,今儿个发的银簪子可往哪里戴呢?”说着摸了摸用桂花油梳的头发,斜插着一支银簪,十分俊俏。 琳琅抬头笑道:“我原比不得姐姐,何苦费心思?纵是打扮,也及不上姐姐一零儿。” 明珠听了,心里十分得意。 明珠最是个脸厚心高的丫头,着实想压倒众人,每次屋里散菜散果子跑腿必定跑第一,若是洒扫房屋喂鸟看炉子,就缩在后头,就好比中秋前一日上头赏下月饼果品,就她得的多。 琳琅略尝了一口月饼,味儿比现代还正宗些,忽听正室东边耳房传了太医,忙和腊梅一起出去,眼见一番忙乱后,欲待细问,却见红杏掀了帘子出来,满脸喜气,道:“太太有喜了。琳琅,快去禀告老太太去!说来你竟戏言成真了呢!” 琳琅一怔,她虽知王夫人早晚会生下贾宝玉,只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明珠登时羡慕地看着琳琅,去老太太房里报喜,老太太高兴,少不得又能得到一笔赏钱,须知荣国府中已经很久不曾听闻喜信儿了。 琳琅见微知著,忙笑道:“姐姐,我素来粗笨,脚下又慢,明珠姐姐走得比我快些,倒不如让明珠姐姐去给老太太报喜,早点儿让老太太欢喜欢喜,岂不更好?” 红杏瞧在眼里,沉吟再三,笑道:“既如此,明珠去罢!琳琅跟我来!” 明珠欢天喜地地跑去了,琳琅随着红杏进屋,满屋里丫头媳妇虽多,却一声咳嗽不闻,只听连绵迭起的贺喜声,并撤去各色忌讳之物,正面炕上铺着半旧的褥子靠背引枕,王夫人端坐其上,眉梢眼角俱是喜色,见到琳琅便道:“好孩子,快过来让我瞧瞧。” 琳琅笑吟吟地道:“恭喜太太喜得贵子,福寿绵长。” 王夫人挥散众人,忙命人将她带到跟前,她已十年无孕,如今忽得怀胎,自是十分喜悦,不免想到琳琅上个月说的话儿,笑道:“若我果然得子,必定重赏你!” 琳琅道:“麒麟送子,是太太的福气,哪里是奴婢一言半语就能说中的!” 王夫人听了十分受用。 红杏却道:“亏奴婢想让琳琅去给老太太报喜讨赏钱,她倒好,这样的巧宗儿让给了人。” 王夫人原就喜欢平和稳重不逢迎媚上的人,闻言越发添了三分喜欢,瞅了红杏一眼,回头对琳琅道:“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忒老实了些,怪道不大常见你在跟前走动!红杏,从床头红锦小匣子里拿两个荷包给她顽,尺头拿两匹,果子端两盘,等她回去让她带走。” 红杏答应一声,琳琅少不得跪下磕头答谢一番。 少时,贾母派贴身丫头来赏了寓意百子千孙的东西,道:“老太太得了消息心里十分欢喜,原想立时过来,不想几个老妯娌来给老太太请安,商议明儿中秋团圆,一时脱不得身,故此吩咐奴婢来给太太贺喜,嘱咐太太好生养胎,已打发人去给舅老爷报喜了!” 王夫人忙站起来垂手听着,又对贾母正院方向行了礼,紧接着各处得了消息,纷纷打发人送了贺礼过来,琳琅跟在红杏身后帮着收礼登记。 红杏见琳琅看签子分门别类,收拾得妥妥当当,一丝不差,不觉诧异道:“你竟识字?” 琳琅心中一惊,忙笑道:“自幼随着村里的私塾先生略识得几个字。” 王夫人歪在上头,听了这话,也暗暗惊异,看了看房内来去穿梭虽然忙碌却不见嘈杂的丫头婆子,红杏、青梅、绣霞均在,不禁眉头一皱,问道:“绣云呢?怎么不见?” 两个多月前打发出去两个大丫头两个二等丫头,绣云和绣霞是新提上来的大丫头,却不及红杏稳重,不过绣云模样儿生得好,嘴伶俐,针线也好,且是荣国府的家生子,王夫人虽不甚喜欢,却留在了房内做活,少在跟前出现,打算过了今年便打发她出去配个小子。 红杏想了想,笑道:“瞧奴婢这记性,刚得了太太的喜信儿,可巧她闲着,就去给老爷报喜去了,可不是还没回来呢!” 王夫人正要说少让她到前面走动,忽听有人通报道:“大爷和大姑娘来了!” 周姨娘打起帘子,贾珠和元春依次进来,笑道:“给太太请安,恭喜太太。” 琳琅微微抬眼,只见贾珠不过十四五岁年纪,面容清俊,气度隽永,端的丰神如玉。而元春肌肤微丰,修眉樱唇,天然一段端庄矜持,雍容华贵,已可窥见日后身为皇妃的气度。 王夫人见到一双儿女,问道:“今儿个不曾上学?”命兄妹二人坐下,又命端果子来。 贾珠笑道:“听了太太的喜事,先生许了假,大妹妹也一样,都是老太太打发人去跟先生说的,今儿个不必再去上学了。” 元春点头道:“正是,太太须得好生养着,有什么事儿只管打发下人去做,千万别累着。” 王夫人闻言道:“珠儿上学读书,管不得内宅事。倒是元丫头大了,跟老太太和我学了两年管家的本事,今年练练手,解为母之急,可好?” 元春笑道:“谨遵母命!” 王夫人立即命人将对牌送到元春处,吩咐下面人有事去回元春,又命几个心腹助她。元春原就志大才高,自小是贾母亲自教出来的,中秋过后,将家事一理,若有不懂,不是请教贾母,便是来问王夫人,竟比王夫人管家时还要好些,底下无不称赞,王夫人放心养胎。 3、003章: 琳琅没料到王夫人竟如此大方,四个金锞子二两八钱,就是二十八两银子,还没算两匹尺头足够做四身衣裳还有剩,这只是自己戏言成真的缘故,倘若明年王夫人果然生了贾宝玉,且口衔宝玉,王夫人嘴里的重赏还不知道是多少呢,想罢,忙笑道:“瞧姐姐说的,姐姐给我,是我的体面,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能嫌弃呢?” 这些银子东西在王夫人面前不值一提,便是红杏青梅等大丫头都不放在眼里,但对于琳琅而言,这将是自己离开后立身的根本,她却要多攒些钱。 红杏点她额头道:“你是个有造化的,太太吩咐我日后带着你呢!快回去罢!” 琳琅一笑,方回到住处,荷包和尺头收进箱子里,将王夫人赏的果子端给众人吃,菡萏笑道:“真真儿你是个算命先生,如今可不叫你说中了?” 琳琅抓了两把果子与她,嗔道:“那日不过顽笑话,可不许乱说!” 菡萏拈着果子入口,说道:“知道了。太太有喜,这个月咱们的月钱拿双份儿呢!” 明月剥了一个石榴,笑道:“可不是!从前听我娘说,大爷和大姑娘落草的时候,府里上上下下都多拿两个月的月钱呢!明年太太生了二爷,少不得咱们也能得三个月的月钱!” 腊梅听了,嗤的一声笑了,不住拿眼睛瞅明珠,道:“明珠,你做什么呢?” 明珠这方露出骄矜之容,拿出一个五彩绣金丝线的荷包,得意地道:“今儿个我去跟老太太报喜,老太太喜欢极了,赏了我两个银锞子呢!”说着,果然从荷包里倒出两个吉庆有余的银锞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登时引得众人十分艳羡。 腊梅冷笑道:“谁不知道这个巧宗儿原是琳琅的,亏你好意思拿出来炫耀!”说着不顾明珠脸上变色,翻身躺下,拉着被子蒙头。 明珠气得脸登时紫涨起来,别人见状,都觉得没趣,纷纷躺下。 琳琅摇摇头,将吃剩的果子攒成一盘,放在桌上,回身要了热水洗脸洗脚,熄灯睡下。在王夫人房里当差的好处就是要热水、点菜什么,下头都会齐齐地预备好,绝不会推脱。 次日乃是中秋,桂花飘香,阖府团圆,自是忙碌无比,到了第三日来贺喜的人越发多了,王子腾夫人亲至,院中大大小小的丫头忙得脚不沾地,琳琅纵小也不得闲。偏生王夫人喜她行事稳重,为人谦和,遂叫她在跟前听唤,引得明珠等十分眼红。 底下小丫头做的是粗活,唯有主子跟前的人才做细活,人多差轻。 王子腾夫人笑道:“再没料到二姑太太还有这样的福气,老爷知道后心里为二姑太太欢喜得很,让我带了极多的补品和物件儿给二姑太太,二姑太太千万好生养着。” 王夫人含羞道:“听大嫂说得我怪臊得慌!我十年没有动静,周姨娘不是个能生养的,好些年没消息,老太太心里也急,谁承想原是个小丫头戏言说我必得贵子,果然就得了这一胎,如今珠儿该说亲了,指不定外头如何笑话我呢!” 王子腾夫人道:“谁敢笑话?怕都羡慕不来呢!是哪个丫头说中的?让我瞧瞧。” 王夫人叫来琳琅,王子腾夫人拉着琳琅的手,慢慢地打量片刻,见她生得圆脸杏眼,乖觉可喜,不觉含笑道:“哟,这胭脂痣生得好地方,倒是好面相,是个有福运的孩子!日后好生服侍你太太,将来自有你的造化!” 琳琅忙道:“舅太太说得是,奴婢自然一心一意服侍太太平安诞下麟儿贵子。” 4、004章: 至于神奇的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用祖母的话来说,不过是无情天家,红尘神棍罢了。 次年四月二十六天色未亮,王夫人就发动起来,阖府都忙了起来,幸喜稳婆、产房皆已齐备,未出嫁的丫头们都不能进产房,小的在外头陪着贾母等候,大的赶紧端着热水来来去去,琳琅只听得产房内王夫人嘶声裂肺的喊叫声,她年纪本就大了,生得分外艰难。 儿生时,母难日,不是虚话! 贾母急得一头汗,不住叫人去给送子娘娘烧香。 元春忙给她老人家拭汗,软语解劝。 菡萏小脸儿煞白,转头看着琳琅神色未变,便轻声道:“琳琅,你说哥儿什么时候落草?” 春尽夏至之日,天气已微见炎热,满院子里寂静无声,越发衬托出产房中喊叫得凄厉,琳琅挥动手里的王夫人前儿赏的绢扇,低声答道:“快了!太太这一胎定是哥儿无疑!” 贾母猛地回头,还未说话,就听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声划破院里的寂静,随即有人隔着产房门帘,叫道:“恭喜老太太,恭喜太太,太太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哥儿!啊哟!老太太大喜,太太大喜,哥儿嘴里竟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美玉呢!是有个来历的也未可知!” 这话一出,在院中等候的人都惊呆了! 邢夫人说道:“真真是千古未闻之罕事!” 喜得元春连连拜天,叫琳琅到跟前道:“怪道太太常赞你神机妙算似的,可见是小人儿干净,先得了吉利预兆也未可知!拿去顽罢!”说着褪下手上的一个镶翠的金戒指赏给她,那戒面通透无暇,正阳浓匀四品俱全,用后世的话来说,这是老坑玻璃种帝王绿的翡翠。 琳琅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好一会,方小心地放进荷包里。 这边贾母却是又惊又喜,竟不用丫头扶着,直接进了产房,问道:“快抱给我瞧瞧!” 产房内稳婆嬷嬷极多,片刻间就收拾妥当了,王夫人精疲力尽,才换了一身衣裳躺在床上,见贾母进来,忙欠身道:“产房不净,老太太如何能进来?” 贾母瞅了她一眼,道:“你快躺着,我自来见我的乖孙儿!你们说的玉在哪里?” 稳婆忙双手托着一块大如雀卵莹若彩霞的美玉来,天生有眼,两面镌刻着字迹,贾母拿在手内翻来覆去地看,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又看反面,却是“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一时又命捧出去给等候在书房里的贾政、贾珠父子看了再拿回来。 生子衔玉,轰动贾府,迅速地传遍了长安城,王夫人心内早就欣喜若狂,竟将一日疲累尽去,道:“听稳婆说是哥儿衔在嘴里带出来的玉,媳妇却也诧异呢!” 贾母喜道:“我的乖孙儿定是个有来历的!快让我抱抱!” 稳婆小心地将清洗干净用大红绸绣百子千孙闹春的襁褓包着送过来,贾母见孙儿生得雪团儿似的冰雪聪明,道:“老二家的,你为咱们荣国府立了大功了!你好生养着,那命根子叫人打个络子给哥儿戴在身上,等满月了,再取个好名儿,我心里已经有了!” 王夫人满口答应,只听贾母叫人重赏稳婆嬷嬷,家下人每人赏三个月的月钱,又命执事丫头开箱子取大红尺头给王夫人的贴身丫头裁衣裳,又亲自给哥儿挑了四个奶娘和丫头,又打发人去舅老爷家报喜,竟是忙得府内人人不得闲。 听闻贾母竟将哥儿抱到身边养活,贾政晚间歇在书房全不在意,王夫人只觉得胸口突突直跳,半晌方平息下来,垂首沉吟片刻,道:“老太太是有见识的人,哥儿养在老太太跟前远比在我跟前好,等我出了月子,日日也是得见的。”说着,还是不觉红了眼眶。 元春微微叹息,来请安时道:“太太,我住在老太太那儿,天天能见到弟弟呢!”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养你兄弟,我自无话,你年纪大些,你兄弟全赖你照应着些儿!” 元春点点头,又问王夫人想吃什么叫人预备,半晌后方告退。 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等屋里只剩下心腹了,满面怒色,一掌打在小炕桌上,险些折了指甲,红杏忙上前道:“太太仔细手疼!” 王夫人苦笑道:“好容易挣命似的生下了个哥儿,谁承想竟不能养在跟前!” 底下众人忙上前解劝,说起哥儿生来不同,衔着美玉,是有大造化的人,又说府里已经开始预备哥儿的洗三了,定是热热闹闹的,王夫人方转嗔为喜,道:“我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人!自然明白老太太的恩典!红杏,叫琳琅来。” 琳琅请了安,王夫人含笑道:“好孩子,如今果然应了你的话,我许你的重赏自会给你。” 琳琅忙推辞道:“老太太赏的大红尺头已经得了一块,赏钱也得了一千五百钱,大姑娘还赏了一个戒指,奴婢不过胡言乱语几句罢了,实当不起太太重赏。”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赏的不独你一份,我赏的是我的心意!”说罢,命红杏拿了两匹缎子、两匹纱、两个荷包、两柄宫扇、两串红玛瑙数珠儿、一对双龙戏珠虾须镯给她,又将贾母刚打发人送来的内造点心和果子赏了两盘。 琳琅未曾料到王夫人的赏赐如此丰厚,荷包鼓鼓囊囊,里头定然少不了锞子,跪下磕头谢了赏。怪道人人都说王夫人菩萨心肠,单是平素打赏,可见是毫不吝啬的。 一旁红杏笑道:“太太还记得琳琅说的话不曾?太太已生了哥儿,指不定姑太太将被哥儿带个喜信儿出来呢!”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一动,道:“将这件事儿透给老太太知道。” 琳琅听得目瞪口呆,她竟被当成了神棍?若不成真可如何是好?幸亏林黛玉确实会在明年二月出生。王夫人不愧是个人精,若贾敏怀孕,福气自然落在贾宝玉身上了,再者,贾母因爱女之故,也会对王夫人另眼相待。 红杏知道如何运作,自去料理,琳琅慢慢退了出去,一头冷汗,暗恨多嘴。 外面的丫头婆子虽然早就知道王夫人待琳琅与别人不同,但不曾见王夫人重赏过她,如今竟和元春都赏了东西,便知琳琅真正让王夫人上心了,非一般小丫头可比,忙都赶上来奉承,又有两个婆子帮她拿东西。 琳琅却不敢骄矜自得,打起精神来应对,笑吟吟地将点心果子散与众人吃,好容易应酬完了,回到住处,又抓了两把钱与帮她拿东西的婆子。 屋内明珠和明月正翻红线顽,见她得赏,忙凑过来看,只见那缎子一匹是石榴红江南风景纹暗花,一匹是藕荷色缂丝海棠,纱却是雨过天青和银红两样,俱是官用的。两人登时看呆了,揉了揉眼睛,明珠艳羡道:“太太好生疼你,缎子和纱都是主子们做衣裳的!” 琳琅先将扇子、荷包、数珠儿和镯子依次放进箱子里,然后转身拿小剪刀将银红纱裁开,长短算好,刚好做一件衣裳或是一条裙子,分给屋里同住的七人一人一块,含笑道:“太太赏的,寻常不易得,姐姐们拿去做件夏衫穿!” 明珠喜道:“到底是琳琅,最是展样大方不过了!” 腊梅、冬雪、喜娟、明娟、菡萏见她如此模样儿,都大摇其头,着实眼皮子浅了些,平时她得了赏,也没见分给别人,倒是琳琅常常将得的果子拿给她们吃。 二爷的洗三办得极热闹,满月后贾母给二爷取名宝玉,暗合了通灵宝玉之意,和同辈兄长名字皆不同。王夫人出了月子,自然接手管家,贾宝玉的百日宴更是办得盛大非凡,长安城中没有不知道荣国府诞了个哥儿天生口内含玉的,都道是天大的福气,无不前来贺喜赏鉴。薛家听到信儿,特特打发人送了极厚的礼物。 贾母恐宝玉命格太贵,养不活,特地命人写了宝玉名字的帖子散发出去,让穷苦人叫。 不想姑苏林家忽然来信,说贾敏已有了身孕,特来报喜,因此只能备礼物一份。 贾母听了,登时喜极而泣,抱着贾宝玉不松手,道:“好,好,好,我可怜的敏儿终于有好消息了!”忙命人预备各色补品和礼物好送到江南,嘱咐贾敏好生安胎,平安生产。 晚间待人散了,贾母想起数月前听到的话儿,心内若有所思,更加爱怜宝玉了。 王夫人深觉罕异,正要给薛家回信说起宝玉的奇异之处,却见贾政带着绣云进来,后者一脸含羞带怯,她心中一沉,还没来得及细想绣云怎会跟在贾政一起过来,就听贾政咳嗽一声,说道:“绣云有了身子,你看着收拾一间屋子给她,拨两个小丫头服侍!” 不知王夫人作何感想,且听下回分解。 5、005章: 贾政道:“横竖绣云已经有了身子,别叫下人作践了她!” 王夫人眼波一闪,道:“有了这样的喜事,谁敢作践她呢?瞧我不撵她们出去!” 说着,含笑看向绣云,问道:“你这丫头,难道我还是那等容不得人的不成?腹中几个月了?明儿个好一并回了老太太,让老太太欢喜欢喜。”一叠声地唤人连夜给她收拾屋子。 绣云白腻的脸上泛着红晕,一条大红汗巾子束在腰间,更显身姿纤细,娇娜妩媚,低头搓弄着衣角,羞怯怯地回答道:“回太太,已经三个月了。”面上不免有些得意之色。 三个月,那是在她坐月子的时候有的,且已经坐稳了胎。王夫人心中了悟,愈加愤怒,一怒绣云不尊重,背叛了自己,二怒派去服侍贾政的周姨娘丝毫无觉,三怒贾政不给自己脸面,竟在宝玉百日闹出这一出,若叫别人知道了,岂不说自己善妒不能容人? 但王夫人到底是胸中有丘壑,年轻时性格爽利,也是杀伐决断不让男儿,虽暗恨绣云狐媚,脸上却堆着笑,和颜悦色地道:“如此说来,三四个月前就服侍老爷了?亏你跟我这么些年,竟连一点规矩都不懂,有了喜信儿也不吱声,若怠慢了腹中的胎儿可吃罪得起?老爷放心,绣云的屋子这就收拾好了,明儿明堂正道地给她开了脸儿。红杏,屋子可收拾好了?” 红杏忙道:“已经收拾好了,铺盖、器具一色儿都是新的,瓜果也是时鲜的,还拨了两个小丫头过去,明月、明珠两个俱是家生子儿,父母在府里,好照应赵姑娘衣食起居。”红杏冷眼看着明珠明月都不是省心的人,给了绣云正好,免得坏了太太屋里的事儿。 王夫人听完,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对贾政道:“老爷可去瞧瞧还缺什么不缺?缺了的话我好补上去!” 贾政果然过去瞧了瞧,一色鲜亮夺目,竟挑不出一丝不妥,当晚便在绣云房里安歇。 王夫人屋里的灯却亮了一夜。 次日一早,琳琅端水进来,昨儿个夜里的事情她听说了,明月和明珠立刻就被拨到了绣云屋里服侍,一个月一吊钱,喜得明珠屁滚尿流,颠颠儿地去了。绣云她见得次数不多,只知道是王夫人身边丫头中生得最好的一个,活计做得十分鲜亮,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人。 绣云姓赵,现今别人叫她赵姑娘,莫非就是生了探春的赵姨娘? 算算时间,怀上探春时正是王夫人坐月子的时节。 不等她细想,只见王夫人双目红肿,神色憔悴,屋里只有红杏青梅和绣霞三个,不由得吓了一跳,忙上前道:“太太,先洗洗脸罢,一会子还得给老太太请安呢!” 王夫人冷笑道:“可不是,我还得跟老太太道喜呢,咱们屋里又将添儿进女了!” 红杏劝道:“太太息怒,绣云原是个眼皮子浅的,许是知道太太要将她放出去了,才做了下作狐媚子,如今木已成舟,太太再恼都无济于事,好歹去给老太太请安不能带出幌子来。”说罢叫人送水上来,亲自服侍她洗脸,略施脂粉,将浮肿掩去。 王夫人精神略振,道:“你放心,我自是晓得。” 换上衣裳,王夫人命人先给薛家回信,抬脚去给贾母请安,忽然回身道:“红杏,绣云既去了,你屋里缺了人,就叫琳琅跟你一屋住,你不必跟我去请安,帮琳琅收拾东西搬过来!” 红杏看了琳琅一眼,道:“琳琅才八岁,莫非太太要升她为一等丫头?” 荣国府的丫头,原比寒薄门第的小姐还强些,但并不是人人如此,有的十岁就能升到一等丫头一个月拿一两银子,有的十五六岁连进内院当差的机会都没有。 王夫人摇头道:“不必非要按例,绣云的缺暂时搁着,从这份月例里拿出一吊钱来给琳琅,二等丫头有的,琳琅也有,都从原先绣云的月例里拿,另外吩咐赖大家的再给我送三个老实本分的丫头上来,花红柳绿妖精似的不许送来,免得玷辱了我这里的地面!” 红杏答应了,忙叫琳琅给王夫人磕头,又亲自去帮她收拾铺盖东西,叫婆子搬过来。 在小丫头羡慕的目光里,琳琅成功离开八人通铺入住双人间。 红杏和绣云都是一等大丫头,房间收拾得十分清雅,炕、床、桌椅、妆台一应俱全,红杏指着一张雕漆木床道:“你睡那里。”又指着床头的衣柜道:“你的衣裳首饰都可放在这个柜子里,梳妆台我们两人共用,回头叫人给你拿一套梳妆匣来。” 琳琅是小丫头,梳头的家伙只有梳子、篦子,并没有专装这些东西的梳妆匣。 红杏嘱咐一声,立时有婆子送来一副精致的螺钿红木梳妆匣子,里头梳头的家伙和胭脂水粉等十分齐全,一色全新,打开匣子,里头还镶嵌一块小小的玻璃镜,映得人纤毫毕现。 琳琅惊道:“这样稀罕的东西如何就给我用了?” 红杏回头笑道:“咱们贴身服侍太太的原能用得上玻璃镜,不过极小,二等以下便没了。” 琳琅在王夫人房里不少时日,何处梳洗、何处坐卧、何处更衣,她都一清二楚,因此红杏不必再教她,只带她到各处寒暄了一番,回来略用一点早饭,笑道:“你如今上来了,做活之余更该自尊自重,千万别学那些眼皮子浅的东西,白辜负了太太的心意!” 琳琅忙笑道:“姐姐说的是,我虽小,却懂得感激太太的恩典。” 红杏满意地点点头,叹道:“你跟了我一年,我也知你聪明得紧,今儿个说句实在话,我们都是为奴做婢的,遇到这样慈善的主子乃是幸事,一心为太太,将来太太自会许我们一个好前程。那绣云,你瞧着罢,她只道做姨奶奶的好,哪知那二两银子烫手?这一胎不拘男女,就先占了庶字,又是未开脸之先怀上的,更叫人看低了些!” 这一年来冷眼看着,琳琅看似年纪最小,却最是稳重知趣,且伶俐异常,不过凭着几句话就入了王夫人的眼,此后她身上也不见高傲,反处处与人为善,吃的顽的都给人,不曾和谁红过脸儿,看着手里散漫,其实一点儿亏都没吃过,真真是个精明有主意的人物。 红杏喜她手艺好,又识字,自己再过二三年就该放出去了,到时候提拔她上来,有个交好的又是一手带出来的人留在王夫人跟前,等自己回来请安还能得些好处。 6、006章: 琳琅看过去,只见明珠叉腰站在绣云屋子门口,腊梅站在台阶下与她对骂,但听腊梅骂道:“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谁比谁高贵些?要冰?太太还没得呢!下作小蹄子,得了恩典多了几个月钱就作威作福起来?磕头是对太太磕,哪个名牌上的人值得我们磕头?” 赵绣云在屋里听她指桑骂槐,隔着帘子哭天喊地道:“我跟老爷诉苦去,亏太太昨儿个还许我,不过一日工夫,连个下三等的小丫头都来作践我!” 腊梅冷笑道:“啊哟哟,明堂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呢,老太太都不待见,不过太□□典,瞧在肚子里那块肉的面上,尊称一声姑娘罢了,等开了脸儿生了哥儿,再叫姨娘不迟!” 院子里留守了几个小丫头,闻言也有笑的,也有叹的,也有幸灾乐祸的,种种不一。 赵绣云心内原有病,登时气得紫涨了脸,捧着肚子只管叫痛,明月和明珠一叠声地叫人去请大夫,得意地瞥了腊梅一眼,腊梅年轻不经事,被吓得面如土色,生怕是因自己之故,偏生王夫人和大丫头们不在,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琳琅情知绣云装的成分多些,原也看不过绣云的为人,遂走过来道:“腊梅姐姐去回太太,就说赵姑娘身上不爽,太太若问根由,你只管直说,并请太太做主打发人去请大夫。” 腊梅知她在为自己解围,忙一溜烟地去了。 见到琳琅出来,几个小丫头都站起身。 明珠抬头见琳琅穿着一件八成新的银红纱衫,罩着石榴红缎子掐牙背心,底下系着一条翡翠撒花细褶裙,腰间束着同色汗巾子,越发显得面如傅粉,唇若涂脂,虽只八九岁年纪,却已经是通身的气派,竟比赵姑娘还强些,不觉又妒又羡,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不是太太跟前的二等大丫头么?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下面去做,不用自己跑腿办事了!” 琳琅淡淡一笑,道:“赵姑娘在屋里叫痛,你既服侍了她,怎不在跟前伺候?快些去预备,放下帐子,怕过会子大夫就该到了。” 一时果有婆子带大夫过来,琳琅等人早早避开,自在房内做针线,赵姑娘屋里只留了两个老嬷嬷听使唤,把脉问诊,胎儿甚是壮健,却没什么毛病,消息传出来众人都笑了。偏生大夫走了不久,上头打发人给赵姑娘开脸儿,领二两银子的月钱,人人都赞王夫人仁厚。 消息传来,腊梅在琳琅房里嗤笑一声,道:“果然是装的。” 琳琅笑道:“罢了,姐姐少生些闲气,和她们一般见识做什么?到底她已有了身子,今儿个混过去乃是大幸,他日若果然出了什么事儿,岂不怨你?便是太太未必保得住你。” 腊梅一面帮她捻线,一面叹道:“我何尝不知?就是看不过明珠那小蹄子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样儿!原比我来得晚,不过一夜工夫,竟将我们都踩在脚底下了!幸亏你叫我去回太太,可巧太太在老太太房里,我如实说了,老太太只说了一句混账,也没罚我,叫人去请大夫,得了结果又叫人去回老爷,是怕那位告状致使老爷生太太气的意思。” 琳琅点头道:“老太太心里都明白着呢!对了,姐姐的娘是不是能出去?” 腊梅道:“能。我娘跟着厨房的管事娘子做活,每日采买的时候出去,常有人托我请我娘买东西,你是想让给我娘给你捎东西?” 琳琅笑道:“倒不用买什么东西,我攒了几吊钱,怪沉的,想托你娘给我兑成银子。” 腊梅闻言笑道:“这容易得很,我娘手里日日过银子,拿钱采买也使得,很不必和外头兑换,外头的成色不及咱们府里头的好!明儿个我就请我娘拿银子换你的钱!” 琳琅连声道谢,次日腊梅果然带了她娘老刘妈悄悄来,七吊五百钱换了一个五两重的银锭子,十足成色,琳琅特封了二百钱给她打酒吃。老刘妈原就想奉承太太房里的大丫头,只没机遇,如今搭上琳琅自是欢喜,推辞好几遍方收下了。 进了八月里,可喜这日天气晴朗,但仍旧十分炎热。 琳琅折了两枝桂花插在水晶瓶里送来,满屋都是香气缭绕。 王夫人觉得懒懒的,不想绣云又闹了起来,不是嫌这个不好吃,就是说腹内哥儿想吃那个,今儿个要穿绫罗,明儿要着绸缎,弄得底下人怨声载道,去跟王夫人说,王夫人只淡淡地道:“赵姑娘怀了胎,自然娇贵些,你们且忍一忍。” 琳琅在旁边听了,暗赞王夫人好手段,不动声色地就让绣云结怨于下人了。 底下人虽是奴才,可素来爱拉帮结派,许多事瞒上不瞒下,又有许多都是年长伺候过老一辈主子的,真作起怪来,便是王夫人亦轻易动不得,赵姑娘得罪他们,将来好多着呢! 绣云本就不受王夫人待见,不曾重用过,眼皮子浅,嘴又不干净,不过生得娇俏些,至于如何勾引了贾政,王夫人细细地打发人去查,得知竟是趁着自己坐月子时每每借故去书房走动方得了时机,心里不禁又惊又怒,所惊者绣云竟敢勾引贾政在书房作怪,所怒者乃书房小厮竟敢和绣云联手瞒过自己这头,又恨贾政长子都将娶媳妇的人了却还如此不尊重。 王夫人暂且不能轻举妄动,低头看了看因生宝玉足足胖了三寸的腰身,对绣霞道:“告诉厨房一声,今儿个我吃斋,大太阳当头晒着,谁每日肥鸡大鸭子的油腻!” 绣霞答应了一声,抽身出去命小丫头去传话。 王夫人念了一会子佛经,手里数着珠儿,抬头见丫头们都出去顽了,只有琳琅坐在脚边杌子上做针线,便问道:“你怎么不出去顽?” 琳琅忙笑道:“都出去了,屋里太太使唤谁呢?” 王夫人听了颇为赞许,将她做的针线拿在手里一看,却是石榴形的荷包以湖色丝缎为底,绣着水仙花样,袅娜风致,配以诗词,设色淡雅清致,十几种针法灵动纤巧,十分细致,竟瞧不出一点针脚痕迹,仿佛天生是个荷包,与素日所见的浓艳匠工所做截然不同。 王夫人身边大丫头的针线已是一等一的了,平日做出来的活计再精致不过,偏生不如手中这个尚未做完的,不由得赞道:“好鲜亮活计!难为你怎么做出来的。” 琳琅笑道:“太太谬赞了,奴婢还得跟姐姐们学呢!” 王夫人翻来覆去地看手里的荷包,道:“快别跟她们学,你已绣得越过她们了,反学些俗气。难为你还识字,绣的诗词配上这样的图案,越发精巧,竟不比慧纹差什么!” 琳琅暗笑,慧纹,其实就是源自明清的顾绣,顾绣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题材高雅,画绣合一,精工夺巧,与琴棋书画并列,乃是古代贵族相互鉴赏馈赠的奢侈佳品。她自小残废后,随祖母学习女工,为了达到上乘境界,苦练书画十余年,终达到绷布不描样,腹内打草稿,下针如下笔,刺绣如作画的境界,自然脱去匠气,不拘一格。 只是没料到绣工得成之际,祖母寿终正寝,自己病情加重,金陵十二钗图尚未完工只差最后七十二针,便忽然穿越到了红楼世界,成为一个背井离乡签了死契的小丫鬟。 王夫人爱不释手,道:“等你绣好了,给大姑娘送去,大姑娘最爱这些精致东西!” 琳琅笑着应了。 王夫人放下荷包,想了想,道:“老太太素来不穿外头人做的衣裳。这样罢,如今已经八月了,离腊月祭祖过年的时候还有好几个月,你专心给老太太做一身衣裳,鞋袜、抹额、荷包、手帕各做一套,必得绣得精巧些,年底好孝敬老太太,余者活计都不用去做了!” 琳琅满口答应,相比较给人打下手或者端茶递水而言,她更喜欢自己所擅长的刺绣。 少时,贾珠过来请安,王夫人忙将他拉到跟前说话,满脸慈爱。 琳琅瞅着他气色却不比上次所见,竟有几分单薄苍白之态,眉宇间隐隐透着一抹郁色,不禁暗暗称奇,等他陪着王夫人说了一会子话说要回去读书告退离开,便轻声道:“奴婢瞧大爷的气色比先前差了些,好歹养好身子再读书才是正经,身子骨好了,什么事情做不得?虽说老爷太太望子成龙,可这身子骨和读书相比,到底身子骨要紧些!” 王夫人听了,脸上立时变色,道:“好孩子,幸亏你提醒了我。”立即叫人去请太医。 那太医诊脉毕,果然说些心情郁结,五脏皆弱等语,吓得王夫人魂飞魄散。 琳琅在王夫人房里当差,贾珠是常见的,说实话,荣宁两府中,只有他一个人才,为人温和正直,十四岁中了秀才,当得起明珠之辉,若当真不到二十岁一病死了,实在可惜! 至晚间,王夫人亲去看着贾珠吃药,事后打发红杏送来料子、绣线、绣架和贾母的尺寸,琳琅先将荷包绣好送给元春,元春当即佩戴在身上,然后她投身于做衣裳的大业中。 腊月穿的是冬衣,一套衣裳包括袄裙褂子,故此王夫人选了好几块皮子,琳琅先将面料按着贾母的尺寸裁开,前襟、后裾、左右袖子、领子剪出来,福寿连绵如意纹锁边,配好各色丝线,一块块绷在绣架上起针刺绣,绣完了,然后添上里子缝制。 琳琅绣得十分尽心,偏生人生得又小,熬红了眼睛,一日不过绣出一两朵花儿罢了。 忙到进了腊月,一套衣裳、鞋袜、抹额、荷包均已完成,只剩下手帕还没做,先将衣裳送到王夫人处,可巧元春也在,说道:“拿出来我瞧瞧再给老太太送去,上回你绣的荷包我爱得什么似的,偏老太太见了也喜欢,我就说太太正吩咐人给她老人家做着呢!” 琳琅笑着打开包袱与她们母女查看。 只见里头是绛紫色缎绣玉堂富贵皮袍,所绣乃是瓷瓶插花八组,各色古瓷瓶,瓶内插以各色花卉,鲜艳妩媚,双肩各一瓶,前襟后裾各三瓶,或是美人耸肩瓶,或是梅花贯耳瓶,或是联珠瓶,或是天球瓶,或插红梅,或插水仙,花瓶间饰以玉兰、海棠、牡丹、桂花等折枝花卉,用一种淡彩水墨的方式绣出来,疏朗有致,并不繁复,但显得格外端庄典雅,领口、袖口镶貂皮出风毛,下摆绣以福海寿山,端的齐整。 7、007章: 王夫人语气却十分谦逊,道:“老太太谬赞了,原是我应该孝敬老太太的。” 元春依偎到贾母身边,笑道:“老太太瞧着可眼熟不熟?” 贾母爱不释手地抚过绣痕,摇头道:“瞧不出来呢!我只觉得这衣裳绣得与慧纹有几分仿佛,皆脱了一般浓艳匠工的格局之限,倒有几分水墨丹青的味道。” 元春点头道:“我也这么觉得,太太房里的丫头真真是心灵手巧,听太太说,小时候在家识得几个字的。几个月前老太太不是说我戴的荷包很清雅么?就是给老太太做衣裳的丫头绣的,荷包极小,绣工越发见功夫,绣出来的字迹与蝇头小楷无异。” 贾母听了叹道:“瞧我这记性,这么说来,几个月前就开始给我做衣裳了?” 王夫人笑道:“八月里就开始做了,好容易才做好,一日只能绣出一两朵花儿,只是还差一条帕子,我见那孩子熬得两眼通红,就叫她暂且放放,过些日子再把帕子给老太太送来。” 贾母忙道:“是哪个孩子做的?这样精心。” 王夫人答道:“是我房里的小丫头琳琅做的,虽然只有八九岁年纪,针线却好得很。” 贾母闻言骇然道:“这样小?” 王夫人道:“可不是。她看着年纪小,为人却老实本分,展样大方,稳重平和,到我房里一年多,从不惹事生非,我已让她领了二等丫头的例。” 贾母点头道:“你房里的丫头自然是好的。快叫了她来,难为她做了几个月的衣裳。” 说话间早有小丫头去叫了琳琅来。 女工伤眼,琳琅连续绣了几个月衣裳,正在歇息,听了贾母传唤,不知是好是歹,忙忙地来了。 一路雕梁画栋,浓墨重彩,十分富丽,及至进了上房,却见只有王夫人和元春在座,一屋子丫头插金带银花枝招展,说不尽的风流旖旎,围绕着一个鬓发如银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端坐在炕上,她这是第一次进上房,头一回见到贾母,忙上前道:“奴婢琳琅给老神仙请安。” 贾母最喜欢伶俐标致的女孩儿,见琳琅模样儿生得不差,又有王夫人母女夸赞,再见刚换的衣裳绣得用心,心里更添了三分喜欢,道:“好个伶俐孩子!快起来。老二家的,你瞧她粉团儿似的脸,红红的眼睛,像不像年下庄头送来的小兔子?” 王夫人听了回头打量,笑道:“倒真有几分相像!” 元春早撑不住笑了。 贾母说道:“面相倒是有个福运的,年纪还小呢,偏有这样的本事做出这样好的衣裳。来人,将那套玉兔儿的首饰拿出来赏给她戴,年下了,咱们家的孩子出来进去可不能穿戴得寒酸了!”又命人给她端两盘点心果子吃。 屋里的丫头听了都十分艳羡,贴身服侍贾母的都知道那套玉兔的首饰胜在精巧,但都知道王夫人有提拔琳琅的意思,兼之费几个月功夫做出这套衣裳已经入了贾母的眼,将来说不定还得劳烦她做贾母的针线,因此都不敢怠慢她。 琳琅倒是沉稳如旧,恭恭敬敬给贾母磕了头,接了赏赐退出去。 她并不觉得自己打扮寒酸,衣裳都是上等料子,只是做活的时候戴首饰十分累赘,故此她除了耳坠子外,鲜少佩戴首饰。但回到住处打开锦匣看到贾母的赏赐,仍是吃了一惊。 好大方的贾母! 只见这套首饰十分小巧精致,金丝耳环下缀着一只白果大小前肢持着玉杵正在捣药的玉兔,白玉晶莹,眼点红宝,脚下踩着金镶宝石制成的祥云。金对簪的簪头、金戒指的戒面和赤金绞丝对镯的金丝上都各自或镶、或嵌、或穿着一只红宝作眼的白玉兔,端的巧夺天工。 琳琅爱不释手地把玩一会,她原是极喜欢精致饰品,前生祖母留下的老物件儿,有好几件都不及贾母赏的这套首饰,遂将锦匣锁好,放进柜子里,然后登记在小册子上。 此后她仍旧尊崇中庸之道,除了做针线,不出风头,不出门走动,泯然众人矣。 贾母过年的时候穿琳琅做的衣裳赴宴吃酒,不巧遇到了北静王妃,彼此原是世交,少不得一番寒暄,北静王妃因赞道:“老太君这件衣裳好生精致,府上的丫头越发心灵手巧了。” 听北静王妃这样一夸赞,余者南安王妃、东平王妃和西宁太妃见了都觉得好,她们原也爱这些精致衣裳,皆笑道:“难为这花儿跟才折下来似的,瞧这枝牡丹花儿上还带着露珠儿呢,好像快掉下来了,若不是见花儿在老太君衣裳上,真觉得见到了那个景儿!” 贾母心里不免十分得意,回来后从腕上褪下一只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赏给琳琅,通透无暇,绿意浓艳,碧汪汪衬着雪白的肌肤,分外好看,可惜太大了些。 琳琅小心地收起来,等她长大后再戴不迟。 王夫人因衣裳之故,得宠于贾母,情分较之往年倒亲近了些,她索性常常让琳琅给贾母做些东西,或是抹额、或是荷包、或是鞋袜,东西虽小,却极费功夫,渐渐地贾母越发喜欢叫王夫人到跟前,纵使她不说话,却有元春凑趣,甚是乐业。 琳琅并非一味做工,她是极聪明的人,每日只做几个时辰,唯恐伤了眼睛,十来日才能做好一件,偏生那花儿绣得栩栩如生,贾母极爱,真应了那句话“慢工出细活”。 这日琳琅将给贾母绣的抹额送过去,可巧迎春、宝玉两个睡在炕上,而元春则坐在跟前凑趣,拿在手内看了两眼,笑道:“这花儿绣得可真好,我替老祖宗赏你!抱琴,将外面做的衣裳里捡出一套大毛的给琳琅,回去好生服侍太太!” 少时,抱琴抱着一个包袱出来给她。 琳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簇新的桃红撒花排穗狸毛袄,一件五彩缂丝石青灰鼠褂,一件大红遍地滚花绫子银鼠皮裙,俱是光彩夺目,忙道:“这如何当得?” 元春摆手道:“有什么当不得的?我原不穿外头人做的衣裳,白放着霉坏了!这两件衣裳并没上过身,你拿回去自己略改改年下穿!” 贾母在上头也笑道:“拿去罢,冰天雪地的,难为你跑一趟,别冻坏了!” 琳琅方谢了赏,告退出来,回到王夫人房里回话,王夫人点头笑道:“赏给别人是赏,赏你你就穿着,总归比府里发给你们的衣裳暖和些!” 这是自然,府里发的棉衣,二等丫头得的料子虽好,终究不及上头赏的皮衣裳。 琳琅自个儿在前世还没穿过皮毛衣裳呢,一是保护野生动物,二则她和祖母没那闲钱。 王夫人放下手里的账册,道:“赶在年前给姑太太送催生礼,礼单均已拟好,琳琅,你的针线好,绣两套彩衣添进去,姑太太见了也好喜欢。” 琳琅忙道:“什么时候启程?” 王夫人想了想,道:“再过十日,小年前一天。” 琳琅忖度半晌,初生的婴儿能穿多大件儿?不过她的刺绣极费功夫,便说道:“若想绣得好,只来得及做一套彩衣,而且老太太屋里的针线须得拖几日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若知道是给姑太太绣彩衣,心里只有高兴的,你且去做罢!” 琳琅放下心来,自去王夫人库房中取了上等的料子。 忙活好几日,她方绣好一套彩衣,特地选了不易伤婴儿肌肤的柔软料子,素面里子既无花纹,也什么都没绣,面子上的图样、配色无不用心,真真是拿出了十足的功夫,绣好后送到贾母跟前过目,当真是精致无比,贾宝玉在贾母怀里伸手要扯,嘴里咯咯直笑。 贾母笑道:“这是给你姑妈家表弟的!可不许抢!” 转眼间,已到了花朝节,春暖花开,依旧带着料峭之意。 琳琅放下手内针线,看着南方轻叹道:“花朝节,林妹妹该降世了!” 荣国府的催生礼早就启程送过去了,未曾等到贾敏生育的消息,三月初三赵姑娘绣云便生下一个女儿。见不是哥儿,王夫人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叫人备齐了乳娘丫头,并不曾刻薄了她,倒是贾母跟前已经养了元春和迎春,索性也将她养在身边,取名探春。 赵姑娘哭天喊地,也没挣上姨娘,被贾政呵斥了一顿方老实下来。 自从赵姑娘有孕后,王夫人越发爱念佛了,与贾政只是相敬如宾,她年纪大了,又生来一副木头菩萨似的模样,自不比赵姑娘娇俏妩媚,贾政大多歇在赵姑娘屋里。 虽有几个心腹心里不忿,王夫人却道:“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得预备珠儿说亲呢!” 琳琅听了十分感慨,王夫人这算是没了爱情就要家业的罢? 每每看到网上议论赵姨娘和贾环的待遇,总说王夫人刻薄狠毒,薄待贾环,却不知天底下哪个妻子愿意对别的女人给丈夫生的孩子好脸色?而且这个儿子还要分走原本属于自己儿子的家业。她能容忍贾环的丫头婆子媳妇和宝玉一样的待遇,已是十分宽厚了。 纵是现代婚姻法规定,又有哪个妻子愿意私生子分走属于自己亲生儿女的家产?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同是女儿身,何苦对王夫人这样一个封建时代的女人苛责太过? 这一二年来,琳琅冷眼看着,王夫人虽非一味的好人,却不曾打骂过一个下人,那句慈善人绝非虚话。不过在贾珠的事情上,王夫人十分严厉,贾珠身边若有丫头作怪立时便撵出去,并非叫人牙子来卖出去,若是别人,只怕早就将这样的丫头打死了。 从王夫人偶尔的话里,琳琅能听出她和贾敏有些嫌隙,原是姑嫂不和,不过却并不十分恨她,该给贾敏的体面她一丝不落地打理周全,从不落人话柄。 不出意外,贾珠之妻已定了金陵名宦之女李纨,字宫裁,父亲李守中乃是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继承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故生了李纨时,并不令其十分读书,只不过将就着读些《女四书》、《贤媛集》、《列女传》等书,些许识得几个字,记得前朝几个贤女罢了,仍以针黹女工为主。 李家虽不甚富贵,但国子监祭酒却是四品,比贾政官职还高些,贾政取中李守中在国子监的影响,且能引贾珠进国子监学习,又是清流文官。贾母和王夫人则取中了李纨为人本分老实,无才便是德的贤惠,故此三方满意,便定了下来,次年完婚。 堪堪忙完,江南的消息就到了,说贾敏在花朝节生下一个女儿,贾母略有遗憾,王夫人却笑道:“先开花后结果,大姑娘生的日子好,这个姐姐说不定能带个弟弟给姑太太呢!” 贾母听了果然十分欢喜,命王夫人备了厚厚的满月礼、百日礼送去。 8、008章: 王夫人面沉如水,心里未免有些烦闷。 贾宝玉生来衔着美玉,名扬长安城,如今忽而来了这么一出,谁家不在笑话他? 红杏等人劝解不成,只得朝琳琅使了使眼色,琳琅忙道:“奴婢曾听人说,小孩儿眼睛最干净,喜好红艳华丽之物,偏生那脂粉钗环皆在此列,较之他物十分显眼,宝二爷从小喜红,自然顺手抓了去。况且抓周未必能表明什么前程,前程是像珠大爷这样用功挣出来的,那些为官做宰的有几个幼时就抓笔墨的?便是抓了书本,耕种做买卖贫苦的人好多着呢!” 王夫人听得笑了起来,道:“难为你这张嘴,说得有条有理!”说着叹息一声,面带愁容,不觉滚下泪来,道:“我只担忧老爷对宝玉大失所望,竟有几分冷淡的意思!” 琳琅笑道:“二爷才一两岁,前程在后头呢,太太何必烦恼?横竖有老太太!” 贾母疼宝玉一如既往,吃的顽的用的总先尽着宝玉,不但元春靠后,连贾珠都要倒退一射之地,兼之贾政对宝玉失望透越发拘紧贾珠,日夜催促他苦读,好参加后年秋闱。 贾珠心思本就极重,不免有些失落,幸亏王夫人日日留意,忙拉着他开解一番,说了许多话儿才让他放开心怀,饮食起居十分注意,十天半个月就要请一回太医。贾珠见母亲仍如往日一般关怀自己,日日担忧,心里生出几分愧疚,倒将思虑渐渐收了起来。 转眼间又是盛夏,烈日炎炎,菡萏初绽。 琳琅已跟王夫人整整二年了,日子过得甚是舒心,将这一年的月钱十二吊和几吊赏钱托腊梅的娘老刘妈兑了十两银子,正欢喜地收进钱匣子里,不想赵姑娘又有了身子,恼得王夫人险些扯断了佛珠,道:“这蹄子本事大得很,竟将我都瞒过去了!” 红杏忙道:“便是生下来又如何?还能越过宝玉不成?” 王夫人十分注意赵姑娘的动向,唯恐她生出庶子,不料她虽闹腾得厉害,却能再次瞒过自己的耳神心意,对她这份心计本事,王夫人着实佩服,心里添了三份怒火,偏生贾政高兴得很,殷切期盼,连贾母都觉得是宝玉带来的福气,才使得二房子嗣兴旺。 王夫人听了,只得强忍着怒火吩咐下面好生照料赵姑娘。 不等她使出手段来料理赵姑娘,贾母忽然打发人来叫她,原来去江南送礼的下人回来了,告诉贾母姑老爷已给表姑娘取名黛玉,说起黛玉身子骨有些差,急得贾母眼泪都出来了,道:“天可怜见,我敏儿好容易得了个姑娘,偏生身子骨又弱,这可如何是好?” 王夫人忙劝道:“府里有好些补品和药材,我这就打发人捡一些上好的送去。” 贾母叹道:“难为你想得周全。不知怎么着,敏儿在家时好得很,不想这些年劳心劳力又四处求子,苦汁子不知吃了多少,倒弄坏了身子,现今生个姐儿,还不知如何伤心呢!” 王夫人不知怎地突然想起琳琅在贾珠气色不好时说的话来,她原是十分信任琳琅,兼之其面相蕴福,总觉得她的话似是能成真似的,故而沉吟片刻,道:“依我看,倒是去信让姑太太好生养身子才是正经,身子骨好了,再生个哥儿,哥儿身子也好。大约生姐儿的时候姑太太心思太细了些,又不曾好生保养,才致使大姑娘身骨孱弱。长此以往,不是好事儿。送补品药材的时候,不妨打发几个心腹去开解照料姑太太,等姑太太养好了再回来。” 贾母一怔,看她良久,才抚掌赞道:“幸亏你提醒了我!敏儿家没有婆婆,她自己又不曾养过孩子,纵使有下人,都是奴才也不敢十分教她什么。我还是挑几个老实忠厚有经验的嬷嬷过去帮衬她调养身子带孩子,免得被后宅阴私伤了命根子!” 贾母从孙媳妇做起,成为今日的老封君,荣国府中除了贾赦贾政兄弟和贾敏外,姨娘生的只有三个女儿,自有一套手段,如今年迈心慈,不忍再用,只想护着贾敏母女罢了。 晚间,当琳琅听说贾母和王夫人不但要上等补品药材,还要特特挑选四个老实忠厚有经验的嬷嬷过去帮衬贾敏时,不由得一呆,道:“是太太提醒了老太太?” 王夫人笑道:“我是想到了你说的话。” 琳琅奇道:“奴婢说的话?” 她自己说了什么,早就不大记得了,自从因几次说中贾宝玉的事儿后,她便绝口不再提未来的事情,先前王夫人曾问过赵姑娘生男生女,她明知会是探春,亦没有开口回答。 王夫人叹道:“你说,身子为第一要事,没有好身子骨,什么都做不得,反殃及自身。宝玉抓周抓了脂粉钗环,老爷不悦,拘束珠儿得很,日夜苦读,珠儿的精神很不好。幸亏我早早留意开解,不然,太医说珠儿思虑过重,时间久了可不好。” 琳琅闻言一怔。 王夫人拉着她的手,含泪道:“好孩子,你不知道,原是老爷逼得太狠了些。老太太如今眼里心里只顾着宝玉,上下人等都说宝玉衔着美玉出生,是有大造化的,未免都冷淡了珠儿,故珠儿心里十分烦闷,险些钻了牛角尖儿!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虽疼他,可他十四岁中了秀才,老爷越发逼他读书,我也盼着他有大前程。” 严父慈母,说的正是贾政和王夫人,不过后者也并非一味溺爱贾珠。 贾政自幼酷好读书,可惜未能从读书入仕,只是得其父之荫,皇恩浩荡,赏了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多年来未见升任,本人虽非轻薄膏粱,到底太迂腐了些,因此对已进了学的贾珠十分严酷,只想让他考中举人、进士,好光耀门楣。 原著中贾珠不到二十岁,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看来未尝不是压力过大。 贾珠现今十六岁,已议了亲,琳琅心中一动,想起王夫人说要去林家送药的事儿,笑道:“奴婢倒有个不懂事的想头,不知太太可否愿意听听?” 王夫人道:“你且说来。” 琳琅道:“老太太和太太要给姑太太送礼,千里迢迢的,自然打发下人去,只是何不让大爷走一趟?只当走亲戚。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见识多了,心胸自然放得开了。何况将来为官做宰,总要知晓民生,不能一问摇头三不知。再说了,江南文人荟萃,姑老爷又是探花出身,学问极好,有他指点大爷一二年,秋闱的胜算也大些。”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祖母常说做人要学会随遇而安,明知前有悲剧却不去避免,实不为人矣。因为她是人,所以她有情,王夫人信任她重用她,她自然投桃报李,不像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那样明知会发生惨剧,却依旧袖手旁观,佛道度人,这样的他们度的是什么苍生? 她对王夫人确有几分利用的心思,原想得到她的重用,等到年龄后求恩出府,但这么两年相处下来,情分已取代了先前的利用之心,故此一心一意为她打算起来。 她是最喜欢林妹妹,但并不代表她就厌恶其他人,王夫人也并非一个坏字可形容的人。 木石前盟的悲剧中王夫人虽是居功甚伟,但到底还未发生,不是么? 王夫人忙道:“我的儿,竟是你想得明白,我心里有话,只是说不上来,偏借你的口说出来。我何尝不想姑老爷指点珠儿?老爷也最是敬佩姑老爷的人品才华。只是其中却有个缘故:我和姑太太做姑嫂的时候有些儿嫌隙,倘若珠儿去了,姑太太竟因我及人,或是不肯姑老爷教导珠儿,或是由着珠儿胡闹无人拘束,或是对珠儿衣食起居不尽心,岂不是倒坏了?” 琳琅见王夫人说得这般明白,差不多也知道王夫人后来为何不甚喜欢林妹妹了。一则贾母有成全双玉之意,作为婆婆不愿要一个不符合自己标准且和老太太同心的媳妇,二则和贾敏生有嫌隙,因母及女,自然亲近不起来。但在面子上,她待林妹妹还是过得去的,不然以林妹妹的敏感聪慧,岂能察觉不到,在宝玉面前受了委屈还说要去告诉舅舅舅母呢! 只是,王夫人的心胸忒狭小了些! 思及此处,琳琅忙笑道:“太太不但小瞧了自己,怕也小瞧了姑太太呢!姑太太家是书香人家,必不是这样小气的人,大爷可是姑太太的亲侄儿,太太对姑太太的尽心姑太太心里自然明白。请老爷修书拜托姑老爷,有姑老爷照应,姑太太难不成还能管到外头不成?况且,姑太太做了管家太太,又有了小姐,自然和先前做姑娘时不同了。太太厚厚备上一份礼,说明其中的缘故,一番慈母心肠,纵是冷心冷血的人也有所触动,何况姑太太呢?” 王夫人听了,十分动容,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只要我的珠儿能有个好前程,便是我略略低头又如何?我有儿有女,原比她有福!再说,还有老太太呢,总归要为嫡孙打算!”次日一早立即就去回了贾母。 贾母闻言,果然意动,沉吟半晌,唤来贾政如此吩咐一番。 贾政原就敬佩林如海的人品才学,自是欢喜,当即就修书一封,备上几色名家真迹、绝世孤本,命贾珠带上书童小厮和素日的功课,与送礼的人一起择日上路。 事到临头,王夫人不免有几分不舍,一面给贾珠打点行囊,贴上梯己银子,一面亲视书童小厮,淘气的不许带,只带了几个老实本分的,又密密地嘱咐了许多话儿,方含泪作别。 9、009章: 贾母和王夫人略略放心,一时又打点了冬衣送过去。 冬衣刚送出去,次日就下起了大雪,外面撕棉扯絮一般,窗外廊下几株腊梅开得格外好,喷芳吐艳,娇黄嫩致,不曾跟着主子走动的丫头们皆缩在屋里围着熏笼。琳琅坐在炕上,腿上放着一个手炉,手内在做针线,做几针就停一停暖暖手继续做。 却是给王夫人做的抹额,才绣了几个花瓣儿,只听一阵叩门声:“琳琅姐姐可在?” 琳琅听是贾母房里常来往使役的小丫头鸳鸯的声音,忙放下针线和手炉,下炕开了门,果然是鸳鸯,将来贾母跟前的第一得意执事丫头,现在还是个六七岁刚留头的小丫头,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掐牙背心,脸颊冻得红红的,琳琅忙道:“快进来。你怎么有空来?”说着替她掸了掸身上的雪,又打开荷包取出两块梅花香饼放在手炉里给她。 鸳鸯跺了跺脚,双手捂着手炉,道:“老太太的内侄儿没了。” 琳琅一怔,道:“是史家侯爷?” 鸳鸯道:“可不是!可怜侯爷夫人将及临盆,得知噩耗,一时早产,才生下一个姑娘就跟着去了,丧事已办起来了,可怜史大姑娘还在襁褓里就没了爹娘!” 琳琅感叹了几声,道:“可见纵是有了荣华富贵,也抵不过命运无常!” 鸳鸯点了点头,道:“老太太在屋里淌眼抹泪,要亲去呢!好容易劝住了,不过还是要过去的。好姐姐,你有素衣裳没有?借我穿两日,虽不出去好歹不能刺了老太太的眼。” 琳琅转身开了柜子,取出一件月白缎子小袄,一件藕荷色对襟坎肩,和一条白绫绣紫藤萝的棉裙,用青色包袱皮包上,递给她道:“这套衣裳是我去年做的,因今年个头长高了许多,故此就去年穿了一二回,和你身量相对,拿去穿罢,不用还了。” 喜得鸳鸯连声道:“好姐姐,明儿个我得了空给你绣个荷包!” 琳琅笑道:“好,我等着。”说着拉她坐在炕上,又端了点心给她吃。 鸳鸯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兄嫂又是极势利刻薄的人,自己六岁训练后上来,饶是她伶俐知趣,毕竟年幼,月钱都被他们拿了去,过得分外艰辛。琳琅以前穿不得的衣裳常送给小丫头穿,其中与鸳鸯、玉钏情分最好,金钏、玉钏和彩云是王夫人房里新来的小丫头。 明知鸳鸯会是贾母身边第一等的丫头,琳琅自然提前打好关系,而且也确实爱她人品。 鸳鸯咬了一口梅花糕儿,咽下去,抬头看琳琅,见她坐在炕桌对面拨弄手炉内的灰,身上穿着银红撒花袄儿,桃红缂丝灰鼠比肩褂,松花弹墨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倒生得乌压压一头极好的头发,挽着垂环,左右各点缀着一只红绳结的银鎏金凤蝶,袅娜纤巧,温柔娴雅,不禁说道:“姐姐倒像是江南水乡的人物,不知家乡何处?” 琳琅笑道:“偏你眼尖,你没说错,我原是姑苏人氏。”不过她穿越过来的时候,蒋小红已在荣国府里受训半年了,其魂在一场高烧中香消玉殒。 鸳鸯听了,眼眶儿不禁一红,问道:“原来姐姐是江南人氏,倒和姑太太家是同乡,怪道活计做得那样好!姐姐家可还有亲人?想家不想?我是想家得很,可惜三年五载怕是见不到爹娘了,幸而哥嫂在府里当差,一个月放一日假,总算还能回去见见他们。” 琳琅想起蒋小红的记忆,摇头道:“我离家已经三年半了,家在何处早就不记得了,倒记得家里还有父母兄弟,天南地北的没法子见面,只盼着他们安好罢了。” 鸳鸯不免有些后悔勾起她的伤心事,忙岔开话题道:“姐姐可知宝玉闹了一出罕事?” 琳琅不解地看着她,鸳鸯轻笑道:“姐姐可别跟太太说,也不许外传。宝玉过了年不过两岁,竟聪明得很,说话清楚有致,老太太爱得不得了,不想他在炕上顽,吵着要吃老太太屋里姐姐们嘴上的胭脂,不给就哭闹得不行。” 不必她继续说,琳琅已明白结果如何,不禁笑叹道:“可不能让老爷知道。” 鸳鸯朝赵姑娘房间处努了努嘴,道:“老太太原早嘱咐了,不承想那位的姐姐是老太太院里浆洗的媳妇,可巧送衣裳过来,果然今儿个就让老爷知道了,走到了老太太院落里,若非史侯爷家出了事儿,只怕宝玉兜头就被训斥了!老太太恨得不得了,只没空收拾那位罢了!” 琳琅微微一叹,妻妾之别,嫡庶之分,严父孽子,已可窥见日后繁华平和下的惨烈。 红楼的美,在于争斗掩于和风细雨中,在于繁花锦绣上蒙着一层浮尘,轻轻一吹,就能看到极美处出现极丑,极善下出现极恶,正好比宝钗戏彩蝶之美不及消散,转眼间便出现滴翠亭事件,也好比王夫人吃斋念佛下的雷霆之怒。 鸳鸯和她又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出去。 因雪下得分外大了,琳琅打着青绸油伞送她到贾母处方回转,相继跟沿途偶遇的丫头婆子问好,忽有一个穿着粗布棉袄提着水的婆子住脚,瞧见她唇角上一点胭脂痣鲜红欲滴,惊疑不定地道:“这是小红不是?” 小红这个名字自从进了王夫人房中,已经两年半没人叫过了,琳琅乍然听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半晌方回过身打量对方片刻,恍然大悟道:“你是周大娘?” 那婆子忙笑道:“是我!几年不见,瞧姑娘这通身的气派,竟不比外头大家小姐差,不知姑娘在哪里当差?”说着上前不住打量赞叹,却不敢伸手拉她。 这周大娘是从人牙子手里买琳琅进府的婆子,琳琅笑道:“我现今在二太太屋里服侍。” 周婆子听了,一脸吃惊,随即笑道:“怪道姑娘出落得这样好,果然太太会调理人,瞧姑娘水葱儿似的,走出去谁不说一声是大家小姐!只是姑娘可听说了你兄弟的事儿?” 琳琅一怔,忙问道:“难不成大娘听说了什么?” 记得小红的弟弟大娃对她甚是孺慕,被卖的时候唯他又哭又叫,不肯让姐姐走。 周婆子眼睛往她头上一溜,琳琅心领神会,从裙上解下一个荷包递给她,含笑道:“我也没什么好东西给大娘,这荷包倒还精致,原是年下太太赏的,大娘拿去赏人罢!” 周婆子将水桶放下,手往裙子上擦了擦,才将荷包接过在手里,一捏,里头硬邦邦的似乎装着锞子,脸上便带出笑容来,道:“多谢姑娘赏!我是听原先带姑娘进京的胡婆子说,前儿个她回了一趟江南,原来姑娘来了京城没多久,姑娘的娘就没了,姑娘的爹又娶了一房媳妇,去岁生了个大胖儿子,因家境艰难,只得忍痛将姑娘兄弟给卖了。” 琳琅闻言,不觉滚下泪来,为的,自然是小红的兄弟,被卖后会有什么下场?不过都是任打任骂的奴才,没有人命的自由,半晌方问道:“我爹就这么将我兄弟卖了?没反对?” 周婆子叹道:“可不是!有了后娘,原就是有了后爹的!” 虽说她穿越过来的时候未曾经历过父母亲情,但是兄弟被卖,仍旧不免觉得人命卑贱,想了想,问道:“大娘可知我那兄弟被卖到了何处?大娘若能见告,我心里感激不尽。” 周婆子已捏出荷包里装着两个锞子,心里欢喜无限,忙笑道:“听胡婆子说是卖给了戏班子,因模样儿好竟卖了十两银子呢!姑娘家拿着这些银子几个月就过得红红火火。只是那戏班子走南闯北,不知道行到哪儿卖艺去了。” 戏子之地位,犹在娼妓之下。 琳琅心中恨极了小红的生父继母,虽说作为现代女子并不会看轻戏剧艺术家,甚至她随着祖母也常常唱几句,但是如今身处古代,装神弄鬼的粉头历来被人轻贱,被达官显贵当做娈宠玩弄,亦属贱籍,便是从良也被人瞧不起,子孙三代不能科举。 想到此处琳琅正要开口,便见玉钏儿跑过来道:“琳琅姐姐,快回去罢,太太叫你呢!” 琳琅忙向周婆子告辞,掩住心事,随着玉钏儿回去,一面将脸上的泪痕拭尽,一面进了王夫人住的耳房,房中却有两个妆饰不在王夫人之下的仆妇,道:“太太有什么吩咐?” 王夫人正和那两个仆妇说话,见她进来,便笑道:“你前儿打的四季吉祥如意结,我送了十个给舅太太挂在屋里,可巧北静王府的郡主瞧见了,爱得什么似的,故北静王妃打发人过来借你过去用两日,给郡主打几个新鲜娇艳花样。” 10、010章: 王夫人点头道:“你去换出门的衣裳,雪下得大,该穿件大毛的。” 琳琅心念一转,已然明白,荣国府的丫头出门必要好生妆扮,少不得带着铺盖东西,遂笑道:“有大毛的。”去年元春赏的一身衣裳中袄儿是大毛,才穿了三四次,依旧灿烂如新。 王夫人道:“罢了,你去换了来让我瞧瞧。” 琳琅答应一声,去了半日,果然换了一身衣裳出来,戴着贾母所赏的玉兔儿首饰,只是镯子和戒指乃是按成人尺寸,世人又有厌金玉的说法,都道赤金素镯最是村俗,故此琳琅只戴了玉兔首饰中的簪子和耳坠,越发显得面莹如玉,眼澄秋水。 作为荣国府上房的丫头,年年都能得些额外的衣裳首饰,琳琅些许存了几件金珠簪环。 北静王府的两个仆妇已被请到偏厅吃茶,王夫人看了两眼,道:“你这打扮倒好,然褂子和裙子终究薄了些,出去穿着也冷,又不知北静王妃留你几日。我记得年下给大姑娘做了两件斗篷,红杏,你去拿一件来赏给琳琅。” 琳琅听了忙道:“当不起。” 王夫人笑道:“原说年下赏你一件大毛的,权当先给你了!”又看包袱,只见两个葱绿软绸桃红里子的夹包袱,一个里头包着一套八成新的皮袄棉裙和莲青哆罗呢的褂子,一个里头包着簇新的绣花棉袄和长坎肩,出门倒还穿得,王夫人看了十分满意,心道:“这琳琅倒乖觉,若是别人只怕早就拿着半新不旧的东西来蒙我!” 一时红杏抱着半新猩猩毡的包袱进来,打开时,里头是一件大红云锦镶毛的斗篷,连着观音兜,另外是一件秋香色盘金彩绣貂皮短袄和一条水红妆缎灰鼠褶子裙,笑道:“大姑娘说年下穿得鲜艳些,出去也是咱们的体面,故将刚得的年下衣裳赏给琳琅穿去。” 琳琅忙道:“这如何使得!” 王夫人笑道:“这三套衣裳你带去尽够了,总不能穿得寒酸,让外头说咱们府里穷得连给你们打扮的钱都没有了!你先换了衣裳再去,只管好生听北静王妃和郡主的吩咐,尽心做活,别急着回来,铺盖和衣裳自有婆子晚间给你送过去。” 琳琅一一答应,遂换了新衣,跟着那两个仆妇上了北静王府派来的马车。 两个仆妇坐在车上相陪,见琳琅年纪极小,心内颇为罕异,慢慢地问她家乡何处,年方几何,会做何活计,几句话过,觉得她言语可爱,不由得暗赞荣国府一声。 琳琅落落大方,倒不怎么紧张,反在她们问话的时候,不知不觉中轻描淡写地套了几句北静王府的消息,郡主十三岁,比世子大了四岁,喜爱娇艳颜色牡丹花儿,心中略有了几分成算。现在她是荣国府的丫头,去北静王府自然是做活计,做得好了,自然平安回来,说不得还会得些赏赐,至于别的都不是她能关心的,她也没有那份在王府中的争荣夸耀之心。 马车停了下来,两个仆妇先下去,然后伸手去扶琳琅,琳琅连忙告罪,下了马车,举目一瞧,却不是正门,而是后门,便是后门,亦文彩恢弘,不容小觑。 才进了二门,一个干净俏丽的丫头早已迎上类,笑道:“郡主正念叨着呢,可不就来了!” 那两个仆妇笑道:“雪下得大,怎好劳烦姑娘亲等?”因转头向琳琅道:“琳琅姑娘,这是郡主身边的听雪姑娘。” 琳琅忙上前见礼,道:“琳琅见过姐姐。” 听雪凝神瞧着琳琅,伸手扶住,笑道:“若不是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样儿的,只当是哪家的小姐呢!” 琳琅笑道:“我不过是蒲柳之姿,连姐姐一零儿都不及,姐姐这话没得臊了我!” 说得大家都笑了,半日方敛声儿,随着听雪进了后院。 虽未从前面角门进,不知正殿翼楼如何,但见这花园银装素裹,仍是处处亭台楼阁,假山瀑布,绿琉璃瓦掩映在梅花婆娑之中显得分外好看,尤其清香甘冽,沁人心脾。 琳琅看在眼里,心中暗叹:“到底是王府,比之荣国府更增一分大气。” 一时到了郡主住的跨院上房,廊下三五个丫头正笑盈盈地站着,听雪笑道:“快进去禀告郡主,人已到了。” 立时便有丫头进去通报,半日出来道:“郡主让她进去呢!” 一人上前接了琳琅解下的斗篷,一人打起半新的猩猩毡帘子,及至进了房,温香扑面,只见一个极俊美的女孩儿抱着手炉坐在炕上看丫头做针线,身上穿着蜜合色绣金莲华纹狐皮袄儿,葱黄掐边洋绉裙,眉如翠羽,肌若白雪,纤腰似柳,贝齿含玉,端的绝代无双。 琳琅不敢乱看,忙上前就着丫头拿过来的锦垫请安。 郡主看着琳琅笑道:“快起来,让我瞧瞧,好个标致丫头,王家得的结子是你打的?” 琳琅笑答道:“回郡主,是奴婢打的。” 原来这郡主却是北静王妃的长女,名唤水清,乃是世子爷水溶之嫡亲姐姐,容貌超群,气度娴雅,平素在宫中上学,近日因风雪极大,宫里许了假,方在家里看着丫头们顽,命听雪拿了脚踏与琳琅坐,笑道:“既如此,劳烦你给我打几个,明儿个我进宫好送人。” 琳琅忙笑道:“郡主吩咐,奴婢自当遵命,谈何劳烦二字,奴婢着实当不起。” 一旁听雪笑道:“这琳琅妹妹老实谦逊得很。” 水清闻言一笑,问琳琅道:“你都会些什么花样?” 琳琅答道:“结子的花样繁多,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只有想打的,没有打不出来的。若是寻常的,方胜、双蝶、如意、团锦、祥云、双喜、团圆、双全、双线、双鱼、盘长、平安、同心、鲤鱼等单花样,一根丝绳便可打得。若要繁琐些的,有挂饰,有摆设,有笔筒,有扇、袋、帽、鞋等不一而足,端的看郡主想要打哪一种。” 水清奇道:“莫非什么样儿的东西都能用丝绳打将出来?” 琳琅笑道:“有能打的,也有不能打的,奴婢只会打一些简单的玩意。” 水清沉吟片刻,叫听雪道:“你去拿打结子用的丝线来,让琳琅先打一个拿手的我瞧瞧。” 听雪忙去拿了许多丝线过来,五颜六色,有粗有细,有丝线、棉线、麻线等,还有各色珠子、宝石等物,琳琅知道水清生平最爱牡丹,略一思索,遂从中挑出一卷樱草色丝线,十指翻飞,先将丝线编成丝绳,然后编出一片花瓣儿来。 水清瞧得目眩神夺,不觉问起她家乡来历名字年龄。 琳琅一面回答,一面用听雪等人编好的丝线来编花瓣儿,数十片,攒簇三四轮,褶叠紧密,金丝做蕊,大约费了半个时辰,一朵国色天香亭亭玉立的姚黄牡丹方成型。 水清见了十分喜爱,忙叫人拿在手里打量良久,赞道:“好巧的一双手!这花儿竟是打出来的?我只道你打结子已算好了,没想到这花儿远瞧着跟真的一般无异。最妙的是,花瓣儿上还缀着三两点水晶珠子,就好比那春日的露珠儿,越发跟活了似的!” 一旁的听雪笑道:“比那纱堆精巧的花儿还好看!” 琳琅抿嘴一笑。 水清爱不释手,看了半日,问道:“你还会打些什么花儿?” 琳琅笑道:“玫瑰、芙蓉、菡萏、百合、秋菊、兰花等都打得。像这一枝姚黄,最好看的是千叶一花,层层叠叠的绿叶儿簇拥着这枝花儿,插在编的花盆儿里,才更显逼真。” 水清想了半晌,点头道:“必是极好看的。这样罢,你给我打一盆牡丹,再打一盆荷花,一盆菊花,我好送人。你给王家打的结子是什么花样儿?” 琳琅道:“给舅太太家打的是盘长结中的四季吉祥如意,别的花样也有。” 水清笑道:“既如此,就再给我打十二个盘长结,花样儿你瞧着打,定要最好的。听雪,你安排琳琅住下,用一点子饭,午后再过来,我倒想瞧瞧打出来会是如何娇艳新鲜。” 听雪忙引着琳琅到下房,递了个手炉给她,一面倒茶,一面笑道:“妹妹只管住下,一会子打发人去荣府取妹妹的衣裳。花儿妹妹好生打几盆出来,原是郡主送到宫里头去的。” 一时命人传了一桌客饭,陪着琳琅寂然用毕,漱了口,早有人将琳琅的铺盖衣裳等都取了来,遂又换了一身衣裳,卸去簪环钗钏,只将头发打散,挽着髻儿,别着赤金扁簪。 听雪帮她打理好妆容,笑道:“才传了消息来说郡主已经用过饭了。” 琳琅会意,起身道:“正好,须得郡主挑一挑结子的颜色。” 听雪闻言笑道:“可不是,打结子总要挑郡主喜爱的。” 琳琅随着听雪出门,远远看到正房门前的长廊下多了十来个丫头婆子,听雪忙侧头说道:“怕是世子爷在跟郡主说话,容我先进去禀告一声儿。” 11、011章: 才进了屋子,便听上头有人问道:“这花儿是你编出来的?” 琳琅一听是男音,料想必是北静王世子水溶,也不抬头,只恭恭敬敬地道:“是。”略用眼角余光一瞥,果见一个极年轻的公子坐在炕上把玩那一枝姚黄,与水清相对,但见他面如美玉,目若朗星,形容秀美,风度雍容,好一个绝色秀丽人物! 水溶含笑打量半晌,道:“都说江南人物风流,心灵手巧,今儿个才算见了。” 琳琅行礼道:“世子爷过誉了,奴婢萤豆之微,如何能与世子爷和郡主这样的日月争辉。” 水清水溶相顾莞尔,水溶笑道:“听说你们府上的哥儿衔着美玉而生,可是真的?” 琳琅胸中打了个突,素知贾母疼爱宝玉,早早就叫人将宝玉的名字散给乞儿穷人叫,只为了好养活,长安城中无人不知,确实太张扬了些,没得让上头忌讳,然而没她一个丫头说话的份儿,只得回道:“确是衔着一块美玉。”余者并不多言。 水溶放下手里的姚黄,笑道:“听来真是千古未闻的奇事,若有机会得见见才是。罢了,你跟姐姐商议着打结子罢!”说着向水清告辞离开。 水清下炕送他离开,回转进屋,指着对面的炕道:“琳琅,坐在那儿打罢!” 琳琅连称不敢,终究屈腿斜签着坐了,跟前已放着各色丝线等物。 因水清要的是大挂饰,忙活到晚上,琳琅手里富贵花开的结子只打了一个开头,直至第三日方打好,细心地查看一番,送到水清手里,水清一看,匀净且不说了,难得的是花样精巧,配色极为雅致,水清忙命人挂在壁上,左右端详,十分好看。 水清问道:“怪好看的,这样的结子,你一日能打几个?” 琳琅忙笑道:“若想打得好,一日只得一个。若是盆景儿十天半个月才能得一盆,若是花球十日才能得一个。” 水清奇道:“花球?” 琳琅解释道:“便是六十六朵花儿攒簇成球,也是挂饰,和绣球有些儿仿佛。” 水清笑道:“终究太繁琐了些!暂且先打几个结子和几盆花儿罢!” 听雪在一旁理线,问道:“我们可能学?” 琳琅并不藏私,笑道:“姐姐若是想学,自然使得。” 其他几个丫头也机灵,争相跟着学,尽管跟着学花样的人多,倒并不嘈杂。她们原本就会打结子,只是花样没有琳琅的多,未免呆板些,只学了几遍,略简单些的结子便上了手。 琳琅花了十二日打了十二个脸盆大小的挂饰盘长结,除了富贵花开外,余者是为八蝠捧寿,丹凤朝阳,二龙抢珠,双鱼戏水,龙凤呈祥,紫气东来,四季吉祥、孔雀开屏,金鸡报晓,鱼跃龙门,步步高升,无一重样,花团锦簇,分外好看。 水清拿在手里端详一番,赞不绝口,自己留了两个,孝敬北静王妃两个,送了水溶两个,余下六个皆命人收好,预备进宫送人。 北静王妃得了龙凤呈祥和八蝠捧寿花样的结子,十分喜欢。北静王府与荣国府本就有交情,兼之听说琳琅稳重知礼,心灵手巧,不多嘴,不多话,不觉多了几分好感,及至见到琳琅所做的三盆花儿,栩栩如生,光彩夺目,那花盆皆是编出来的,和官窑陶瓷十分相似,形体各异,愈加赞叹不已,道:“映红,你去库房里拿一匹宫绸、一匹倭缎、一匹云锦、一匹哆罗呢赏她年下做衣裳穿,难为那孩子忙活了整整两个月,一日不得闲,再包一百两银子给她买果子吃,叫她回去代我和郡主多谢他们老太太、太太。” 本来赏两匹尺头几两银子就绰绰有余了,没想到北静王妃竟会赏琳琅哆罗呢,哆罗呢乃是舶来品,着实金贵,映红自己也就得了一件哆罗呢的衣裳,故此觉得赏赐太重了些,不禁说道:“王妃何以如此厚赏她?” 北静王妃笑道:“你知道什么?咱们家针线上的人虽也能打结子,偏生没这样精致的新鲜花样。再说,打结子只是小事,早几年我见荣国府史老太君穿过的衣裳,我就知道这丫头本事大着呢!那样的绣工,那样的针线,看着像苏绣,却又比苏绣更强些,竟是宫里针线上的人都比不得的,反与慧纹有些儿仿佛,这却须天赋而非技艺了。明年十月中是主子娘娘的千秋节,主子娘娘最喜苏绣,少不得年后出了正月我还要她给我尽心绣一幅作寿礼。” 闻弦歌而知雅意,映红笑道:“奴婢自然不及王妃想得周全。她既有这样的本事,能得王妃这样的赞叹,王妃何不向史老太君要了过来使唤!” 北静王妃道:“史老太君未必舍得。再说,咱们王府不差几个针线上的人。” 映红带人将料子和银子送至水清处,水清在端详听雪从琳琅手里得的荷包,绣工精巧,别致异常,听了映红的话,不觉一笑,道:“我正说琳琅这丫头的针线着实出色呢!既这么着,仍命两个仆妇送她回去,跟史老太君说好,年后再接她来。” 听雪笑道:“不知这琳琅是如何学的针线,莫非竟是天生巧手不成?” 水清道:“谁知道呢!如今已巧成这样,将来更加了不得,从这小小的荷包上已经能窥见一二。王妃既赏了绸缎银子给她,你去将我没戴过的首饰拣几件与她!” 听雪去了,果然拿出一个首饰匣子,道:“多赏琳琅一些儿。我知道她最擅长的是双面绣,极费功夫,据闻连那府里都没人知道她还有这份本事!略精致些的大件苏绣千儿八百两都未必能得,何况瞧她这针线,较之慧纹都不差什么,所差不过是没有名声罢了。等年后叫她用心绣一幅最拿手的,讨了主子娘娘欢喜才是正经!” 映红暗暗心惊于听雪的心计,竟然将琳琅最擅长的活计都打探出来了。 水清端坐在炕上,道:“你只管拣几件精巧的给她,别学那一起眼皮子浅的论重量给。” 听雪笑道:“郡主没戴过的金珠首饰能有多重?不过做得轻巧些。” 说着仔细地从匣子中挑出两对戒指,两对耳环,四支金簪,三支银簪,两支头花,一对金镯,一起装进一个锦匣中,又拿起一对水汪汪绿莹莹的翡翠镯子道:“这对镯子和这对金折丝镯子一并给她,绿翡翠倒罢了,水头足,颜色好,郡主不大爱戴,只是这金镯子不知道是谁孝敬郡主的,沉甸甸几两重有什么趣儿,拿给外头熔了还嫌麻烦呢!” 如此一拣,匣子登时空了一半,水清不以为意,道:“不过都是外面下头孝敬的,能有几件好东西?不是金,就是玉,珠子宝石轻,工艺又不好,俗得不得了,倒是那两个二龙戏珠的戒指拿得出手!罢了,都给琳琅罢,她不戴,赏人也使得。” 听雪收拾妥当,和几匹尺头一起包在包袱里,笑道:“两支头花工艺还精巧些,正好让她过年戴,别的都不值什么,怕还不及世子爷紫金冠的零头!” 水清失笑道:“这如何能相提并论?溶儿束发的累丝紫金冠没个二三千金你道能得?” 遂命她将东西给琳琅送去,又叫她不必过来磕头,仍是原先两个仆妇送她回去。 琳琅在回去的途中,暗自咋舌不已。不是她眼皮子浅,着实是北静王府太大方了些,绸缎统共不过十两八两银子,不算什么,但那一匹哆罗呢却值一二百金,首饰没个一二百两未必能得,兼之北静王妃赏的一百两,她足足得了四五百两的银子东西。哆罗呢最适合做冬衣,颜色正红,琳琅打算回去给元春做一件对襟褂子,毕竟得了她好几件大毛衣裳。 出来一趟,做活两个月,衣料簪环银两竟是在荣国府二三年中所得的两倍。她原道似晴雯袭人这般在荣国府当差已经十分敛财了,没想到给外人做活得的更多,着实出乎意料。 这些银子东西拿出去,足够一个五口之家丰衣足食二三十年。 回到荣国府,下了车,进了门,琳琅先去跟贾母和王夫人请安,连带回禀一番,可巧史家丧事已毕,王夫人正在贾母房中奉承,听了忙命人将北静王府的两位仆妇请进来吃茶。听完琳琅的话,贾母笑道:“王妃实在是破费了,不过是个丫头,任凭怎么使唤都应当!” 两个仆妇笑道:“琳琅姑娘伶俐异常,偏巧是年下,王妃和郡主说了,让琳琅姑娘回来过个好年,赶明儿出了正月,只怕还要叨扰府上,叫了琳琅姑娘过去帮衬两日呢!” 贾母笑道:“回去禀告王妃,不拘何时,只管使唤她!” 两个仆妇吃了茶,得了赏封儿,方笑着告辞。 琳琅随着王夫人回屋,小心翼翼地将所得赏赐尽数告知她,王夫人听了笑道:“既是王妃和郡主赏你的,你便收起来罢!只不许声张,没得惹人嫉妒!” 这点子东西王夫人并不放在眼里,但别的丫头媳妇就未必了,一路上早就有人十分侧目艳羡,琳琅回到屋里,命婆子将铺盖东西一并搬来,拿了一串钱与她们喝酒,转身收拾铺盖妆奁,尚未收拾完,就听到一阵叩门声,传来明珠的声音道:“琳琅,琳琅,开门!” 琳琅素知她脾性,忙将装首饰的匣子先放进螺钿抽屉里,还没来得及收拾绸缎云锦哆罗呢,就见明珠自行推门进来,看到床上几匹绚丽华美的料子,眼睛登时一亮。 12、012章: 明珠眼睛骨溜溜地转动着,环视一番,似乎想瞧一瞧琳琅得到的赏赐,口内笑嘻嘻地道:“琳琅,你去北静王府做了两个月活儿,王妃一定赏了极多银子东西给你罢?” 随着赵姑娘,明珠越发眼皮子浅了,最爱嚼舌头根子,做活落最后,拿钱跑第一。 琳琅淡淡地道:“做活是本分,赏与不赏不过是主子们恩典。” 将梳妆匣子一一归位,琳琅正将绸缎布匹放进衣柜里,却被明珠立即拽住了那匹哆罗呢,笑道:“我们姑娘正说天太冷了,想着做一件厚衣裳,偏生没上好的料子,好妹妹,我就替你将这匹料子孝敬了赵姑娘罢,赵姑娘心里自然记挂着妹妹的好处!”说着就往外走。 琳琅眼疾手快,将哆罗呢从她手里抽回来,脸上似笑非笑,道:“衣裳鞋袜一般都有的,莫非府上短了赵姑娘的份例?不然何以偏来抢我们做丫头的衣料?我虽是丫头,却不是谁都能当得起一句孝敬!姨娘还没挣上呢,也不想想,能穿大红不能!” 明珠登时涨红了脸,眉竖眼斜,哼了一声,嘟囔道:“莫非你攀了高枝儿,就将素日的姐妹情全忘记了?不过问你要一块料子罢了,竟吝啬成这样!” 琳琅冷冷一笑,眸中掠过一丝寒色,她从来不生气,真当她是软柿子可捏?道:“你别在我跟前说这个话,没的让人笑话!素日我为人如何,岂是你一句话就能形容得尽?若你果然觉得我冷心冷情,就将九月里从我这不告而取的一匹尺头还回来!” 九月里琳琅把衣裳被褥拿出来晾,午后收拾时眼错不见就少了一匹石榴红的尺头,寻了两日才知道是被明珠拿了去,已经裁开了,她便索性不要了,倒便宜了明珠。 幸而琳琅有心息事宁人,不然只此一项,就该将明珠撵出去。 明珠被她黑黝黝冷冰冰的目光一瞧,登时吓得激灵灵打个寒颤,转身就跑了出去。 看着跑得没影儿了的明珠,琳琅复又收拾东西,将绸缎云锦哆罗呢放进装布料的樟木箱子里,锁上,将衣裳收进柜子,银子放进银匣,取出首饰匣子,把首饰一一分开,免得碰撞变形,分别用丝帕包好,放进一个个的小锦盒里,最后一同放进柜子里,锁上柜门。 有一技之长就是不同,琳琅现在十分感激祖母,在她残废颓废的时候悉心教导她,苦练书画绣艺十八年,才有如此手段。再存几年梯己,她就得想方设法脱籍出府。 忽听窗外有人道:“姐姐在家么?” 琳琅听是鸳鸯的声音,忙笑道:“是鸳鸯?快进来!” 鸳鸯走进来笑道:“两个月不见姐姐,姐姐越发出挑得好了!” 琳琅一面让座,一面倒茶,又端了八宝盒到她跟前,笑道:“真真你这张嘴,惯会讨人欢喜!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我原说明儿去找你呢!” 鸳鸯递来一个荷包,道:“我许姐姐的荷包早就绣好了,特给姐姐送来。” 琳琅端详手里的荷包,白缎子底儿,绣着红梅,针脚虽不是十分工整绵密,花儿扎得还算娇艳,遂满口赞道:“这才多久,你花扎得越发好了。” 鸳鸯笑道:“姐姐这是臊我呢!哪能跟姐姐比?老太太现今最喜欢穿姐姐做的衣裳。” 琳琅闻言道:“你得空就过来,我教你。” 鸳鸯喜道:“姐姐愿意教我?” 教会徒弟饿死师兄,针线活儿博大精深,针法万千,许多针线上人都不愿意让别人窥得自己的绝艺,虽说主子身边的丫头做的活计细致,但其实论起针法绣工却未必比得上他们术业有专攻。故此,鸳鸯没有想到琳琅竟不似他们这样藏私。 琳琅笑道:“趁着年下在府里,你用心学,我自然用心教。” 次日,鸳鸯做完活计,果然往琳琅这里请教针线。琳琅原就爱她为人,遂从头开始倾囊传授,连带也教她识些字。她自幼随着祖母学艺,兼之祖籍本就是姑苏人氏,祖母又是民国时上海租界大户人家的一等绣娘,那一手苏绣端的名扬江南。 鸳鸯年纪虽小,人却伶俐,学得异常用心,每日做完活计必至琳琅处,或描花样,或擘丝线,或练针法,真真是从配色学起,一日不落。 红杏笑道:“难为她小小年纪风雪无阻,让她晚上住着吧,第二日起来再回去。” 喜得鸳鸯连连作揖道谢,既然红杏都同意了,琳琅自是求之不得,免得她摸黑回去。 琳琅教了她一个多月,给元春的衣裳业已做完,才送了过去,已出了正月,北静王妃打发人来借用她,贾母和王夫人自然满口答应,命琳琅收拾铺盖东西过去,琳琅只得给鸳鸯留下零碎缎子和丝线,让她自行练习。 上回在北静王府住了两个月,琳琅并没有见过北静王妃,这次初进府,便得召见。 北静王妃笑道:“你上回打的结子和花儿,郡主送到宫里给公主,公主爱得很,额外赏了你一对赤金点翠的长簪和两匹宫缎,回头让映红拿给你。听闻你绣工了得,十月是主子娘娘的千秋,你给我绣一幅插屏芯子可使得?”北静王妃预备的千秋节礼中自然也有屏风,若琳琅绣得好,就用她的,若绣得不好,就用采买来的,亦是两手打算。 琳琅忖度片刻,心中蠢蠢欲动,笑道:“原能绣得,只是越好的东西越费功夫。” 北静王妃道:“慢工出细活,我自深知,给你八个月,你可绣得一幅?” 琳琅道:“倘若八个月内心无旁骛,赶一些倒也绣得。” 北静王妃听了,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安心住下,我打发人给你送料子绣线去。你和听雪最熟,仍旧和她住一处,让她给你打下手。若绣得让我满意,我必有重赏。” 琳琅忙道:“谨遵王妃吩咐。只是,不知主子娘娘最喜何物?”刺绣亦要投其所好。 北静王妃目露赞许,道:“主子娘娘慈善仁厚,最是个菩萨似的佛爷。” 琳琅听了,已有了主意。 她虽和听雪一屋住,但听雪却是带着两三个针线上的丫头给她端茶倒水打下手,琳琅连连推辞,听雪笑道:“妹妹如今可娇贵着,你针线原就好,正盼着你绣一幅能给王妃添体面的,最该心无旁骛,你只管受着,待你绣好了,我再受你服侍不迟!” 琳琅闻言一笑,摆上绣架,思索再三,从北静王妃送来的料子中选了一匹极轻柔的软烟罗,听雪见状,惊道:“你竟在这样轻薄的料子上绣花儿?” 琳琅笑道:“这样才能显出真功夫呢!” 思索数日,打了腹稿,琳琅选出需要用的丝线,叫针线丫头擘线,需有粗有细,其中更有一根丝线擘为二百六十毛,竟无人能做到,她们能擘到一百八十毛,琳琅只得亲自动手擘线,还得打磨与线相配的绣花针,细之又细,尖不容发。 擘线、磨针、刺绣,繁琐之至,琳琅专心致志,十分用心。 北静王妃早就从琳琅起针时得知绣图之尺寸,原是绣的大插屏,故命工匠精心做大理石底座紫檀透雕的架子,平时仍如往常人情来往,不知经历几日几何,北静王妃带着水清赴宴回来,就听映红来回道:“琳琅来了。” 北静王妃屈指一算,道:“竟绣了整整八个月,收针了?” 映红点头道:“今儿个刚收针,正等着王妃回来,这琳琅倒真是尽心。” 北静王妃忙命叫她进来。 琳琅手里捧着锦匣,进来请了安,笑道:“王妃,郡主,奴婢幸不辱命。” 北静王妃命人接过来,打开锦匣,取出一卷软烟罗,三四个丫头徐徐展开画面。 屋里明亮非常,只见那绣品泛着七彩虹色,空气中似乎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流动华光。 底薄如蝉翼,远远看着犹若烟雾,偏偏这样轻薄的软烟罗上祥云影影,仙气绰绰,似有七彩虹光从中激射而出,虹光中福禄寿三仙脚踏祥云,紧跟着麻姑献寿,其后是无数神仙天女骑仙鹤、捧仙桃、敬百花,疏密有致,就好像从画上走下来恭贺寿日芳辰一般。窗外一阵秋风进,软烟罗随风飘动,画中情景更显得活灵活现。 北静王妃看得目不转睛,失态地惊呼道:“竟还是双面绣!”双面绣并不难得,比这好的绣品北静王府多着呢,难得的是绣得如此繁复,北静王妃取其新巧而已。 琳琅微微一笑,综合古代苏绣之长,利用光线,绣得很有立体感,这种绣法用于绣人物最好,道:“正是,劳烦几位姐姐翻开背面让王妃瞧瞧。”果见背面仙人背影,仙禽华尾,还有绵延不尽的贺寿队伍,偶一侧面,脸上纤毫毕现,数不尽有多少人头。 所谓双面绣,就好像绣一个美人,一面是美人的正面,一面是美人的背影。 北静王妃近前端详,平滑轻薄,没有一点线头和瑕疵,不禁惊叹道:“这样薄这样软的软烟罗,竟能绣出这样的双面绣,这得多细的针多细的丝线,真可谓是巧夺天工!” 水清亦觉惊骇不已,打量了好一会,方道:“我自小到大,什么样的好绣品没见过?便是一百个绣娘一年绣一匹的也见过,比这还好,只有一件,见了这绣品,就觉得画中仙人好似立刻就要从画上走下来,向看画者恭贺芳辰似的,倒新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