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迹》 1. 山穷水恶 肆虐的西风卷起黄沙,铺天盖地的撒了漠北的征人满头满脸,狼狈,不堪,更是心寒。沧冥古城孤立在大漠之中,和落日辉映成双。这是大梁北境最后一道防线了。 娄琏意站在孤城之上,眯着眼望着火红的落日在天地之际燃烧殆尽,最后碧落万里黯然,天地间陷入无尽的黑夜。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在瞭望台上站了很久很久,看着离城不过百里的大营。身上的铁甲渗着凉气,激得他打了一个寒颤。 剌撘人做好准备了,娄琏意蹙着秀眉,心中暗道,如果朝廷只想着偏安,那我们这些戍边的战士守的又是什么呢?是注定灭亡的大梁江山,还是人心惶惶的破旧山河? 剌撘人生性骁勇异常,他们的孩子出生在草原,三岁便会射箭,六岁就有自己的马驹,无论男女都要习武练兵,无论老幼都有自己的责任。他们有自己的文化,自己的信仰,自己的地界。 可是现在他们不满足于千万里辽阔的草场,成群的牛羊,他们好奇,探索,侵略,屠杀。就像孔恒大人曾经说的,他们只是没有发现我们不过是黔之驴罢了。 可是孔恒大人被贬了,大梁也败了。 不远处的连营整齐地弥漫在黄沙之中,像是沙地里普普通通的一座沙丘,又像一座座坟茔。埋藏着大梁曾经的风华,祭洒着无辜枉死的生灵。 天已经完全黑了。耿耿的星子一颗一颗的眨着眼睛,漠视着人间冷暖。 “将军,粮草已经……”仓曹参的手哆嗦着,“我们还打吗?” 娄琏意没有回头,仍是眺望着远方:“还有几日余粮?” 兵卒回答:“最多不过五日。将军,当今圣上已经不想再打了,我们撤吧。” 撤兵?娄琏意转过身来,面向城内熙熙攘攘的人家。街道上挑着红灯笼,在晚风的侵扰下,忽明忽灭。 娄琏意叹了口气问:“我们在这里守了多久?” 仓曹参回想了一下:“回将军,算上老将军的话,也将近五十年了。” 五十年,这五十年的荣辱,这大梁几百年的安定,和如今这一步一步退守的防线......所有的这些无一不在提醒着他,他曾守过的那些万家灯火,都已经不在了。 注定悲离。 娄琏意深深的看了一眼仓曹参,不说话了。 良久,他哑着嗓子道:“那我们就最后再守这一城吧。既然沧冥的百姓信任我们,我们又怎能让那剌撘铁骑踏破最后的安宁?” “将军,”仓曹参深施一礼,“纵然我品级低贱,定万死不辞。” 娄琏意点了点头:“退下吧,明日一早召集三军,想逃的就逃,愿意打的就随我去吧。” 兵卒走下瞭望台,只留娄琏意独自一人固守在漫漫长夜。更兵“梆梆”地敲着,是夜,更加黒凉。 明日整顿,后日出征,娄琏意计算着战术,沧冥古城经不起剌撘的猛攻,先发制人,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娄琏意忽然想到他的父亲,那个沽酒一壶,上马一战的老将军。老将军戎马一生,最后身死战场,倒也不失为最后的归宿。 对不起了,父亲。这山河无恙,不是仅靠一个将军就能守得住的。娄琏意仰望着天,无助的想着,等你后日见了孩儿,还望不要责骂的那么厉害。新成的魂魄可不经敲打,不像你儿子小时候的血肉之躯。 他无奈的笑了笑,十指紧紧地抓着逐年风化的瞭望台,指尖嵌进了城墙的砖缝中,疼得厉害。 翌日,北大营。 三军副将立在他身边,他的背后,是蒙古铁骑;他的身前,是一万精兵。大小参将都强忍着饥饿带来的躯体的不适,披甲执锐,呼号着娄家军的口号:“同泽一心,不骄不殆!” 全军复诵三遍,喊声停云。 娄琏意站上高台:“诸位将士,今日你我并无不同,大家都为了小家的安宁和大梁的基业长青厉兵秣马,血洒沙场。国难在前,面对剌撘蛮夷之人和都丂芃之伦,若我们退了,那大梁靠谁来守,妻儿老小又魂归何处?今日一战必永垂青史,每一个敢于亮剑的士兵都会成为千古佳话。这最后一战,何人愿与我同行?” “将军,臣等皆万死不辞!” 阅兵后,各支营装点战需,列好阵,站在城门之内。将士们目光不错地盯着厚重的城门。一个老兵轻轻地抬起左手,攥住了腰间的香囊,摩挲着发白的廉价绸缎。 年少从军征,如今终要魂归故里了。还望......念我之人勿伤勿悲。 本图一生驰骋,怎奈深渊在即。 杨龙桥深深地看了娄琏意一眼:“将军,你当真舍得?你从小就一直驻守在这边疆,吃遍了苦头。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江南吗?你还有去年刚刚赐婚的……” 娄琏意潇洒的笑了笑:“从我父亲那辈起,北疆从未如此狼狈。我们赌上过去,给自己和山河一个交代,有何舍不得,放不下?再说,公主金枝玉叶,哪是我等高攀得起?幸而没有完婚,不然……” 不知要守寡多少年。 “这丧气话说他做甚,龙桥,这可不是你的风格。你不是向来大大咧咧的,没心眼吗?”娄琏意拍了拍他的后背,“怕什么,这又不是第一次出征了。” “其实,你也可以不必如此逞强的,”杨龙桥理了理箭筒中的剑翎,“我是神经大条,但又不是四六不懂。这次的胜算不大,我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可他们信任你,觉得你能化险为夷,可以带领他们再一次险胜,守住这大梁的最后一关。” 杨龙桥顿了顿,接着说:“但你呢?你又是怎么想的?不要想着给自己一个交代,这场仗不会是我们的最后一仗,更不会是你的。” 娄琏意叹了口气,声音很小,只有杨龙桥一个人听到了。他轻轻的说:“龙桥啊,打了一辈子的仗,我已经累了。我会尽我所能不让这场战役成为各位的最后一击,但对于我自己,我只想要一个了结。” 大概身为将者,心不忠不足为训,身不死不足称道吧。 人们喜欢侠肝义胆的剑客,可以逍遥自在;喜欢翻云覆雨的书生,可以出人头地,一手遮天。可人们独独不爱久经沙场的将门,因为他们是粗人,因为他们手握生杀大权,因为他们身上血债累累,杀业过重。 娄琏意打起精神,亲自击鼓:“众将士听令,随我出征!” 为您提供大神 素周 的《鸢迹》最快更新 1. 山穷水恶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古来征战几人回 剌撘大军早已准备好。他们烹牛为炙,宰羊作羹,跃上最快的战马,带上锋利的刀器,鸣鼓迎敌。 “这些南蛮子,倒也是有血气,”马上那人半敞着衣服,从容地笑道,“只可惜就要死在我们的刀下了。” 他旁边的大汉挑衅一般的看着远方:“娄家军,今日终于有幸和他们分个胜负了。这小将军倒也是不辱使命,只是……等这仗打完,大梁还不是尽在囊中。” 螳臂当车。 两军冲下山坡,一场恶战开始了。剌撘人并没有穿铠甲,只是轻装上阵,却在倏忽之间斩下敌人首级。他们都是草原的孩子,为了草原的未来,这是他们共同的目标。 攻下江南。 娄琏意的军队粮草已经不足,将士们都没有什么力气,只能靠着娄琏意的兵法,摆出操练已久的军阵,以奇招突破。就这样迂回跳转,足足耗了一日。两方都鸣金收兵,等着第二天再战。 伤员不断的从前线运回来,安置在城西的宅邸中。这宅邸是城中最有钱的富商胡果的。胡果长年走丝路商道,抓住了不少商机,也赚了不少的钱财,当初是看中了沧冥之地有娄家军把守,就在这古城中置了房产。 本以为能子孙荫庇,没想到烽火无情。 胡果在大战前十日就私下里会见了娄琏意,意思是要把自己家囤的米粮大半分给军营,让自家死士和后辈组成一支队伍,和娄家军一起对抗剌撘。 当时娄琏意很意外,他一直认为商人都是只重利,从不理贫人疾苦和国家兴亡的,未曾想有这么一个机关算尽,大半生勾心斗角的人会最后选择大成而非私利。 他当时这样问:“胡老先生,您确定您真的想把您毕生心血投入军营?实不相瞒,这次战争我们的胜算很小。对于百姓的资助,我们从不强求,并不是说您有能力帮我们就一定要帮,娄家军不一定能还上您的这份恩情。” “这半壁江山和这高悬不落的娄家军旗,就是你们的承诺,”胡果鹤发童颜,红润的面色中散发着光芒,“我们不过在人间走一遭,困苦挨过,富贵受过,而况商贾一族,自古便受人唾弃。如今子孙满堂,好像也没什么遗憾了。人固有一死,我会,我的后辈们也会。死亡不是时间的结束,是意识的新生。” 胡果眨眨眼睛:“等死,能死国乎?” 只是一家的家底,在上万的军士面前,又能撑多久呢? 可是没有人抱怨,没有人退缩,他们都只是依照军令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协助战友完成任务——只因为他们心中所容的,除了自己的命运,家人的命运,更多的是国家的命脉。 第二日,娄琏意将剌撘人引入埋伏,险胜一场,杀了敌方五千兵马,自己也损失了三千人马。 交战的地界被鲜血染红,再变黑,像一只贪婪的巨兽蚕食着曾经和乐的土地。胡果又散了一次家业,以娄琏意的名义犒赏三军。娄琏意背对着宴席,面对着白色的沙海和圆融的满月,吹胡笳直到深夜。 第三日,娄家军借着昨日高昂的士气,抵挡了剌撘主力军的攻击,可是明显有些力不从心了。 第四日,剌撘人派了一个信使。 信使恭恭敬敬地按照中原的礼节向着中军帐内的娄琏意,军师和裨将拱手:“娄将军,我家首领说,他可以留沧冥古城百姓之命,但他求一人。” 军师苏青抢先问:“不知都首领所求何人?” 信使转了转眼珠:“哦,其实这人也并不难猜,毕竟此人我家首领慕名已久。我家首领此次领兵,一是为了看看这烟柳江南,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这位传说之中的小将军。都说娄将军善骑射,年方二四却足以领十万精兵,肤白而性温和,有个诨名是漠中芙蓉。是娄将军吧?” 一旁的副将杨龙桥怒上心头:“放肆,我家将军岂是尔等可以玩笑的!” 信使忙低下头:“杨校尉息怒,我们剌撘人散漫惯了,若有什么话顶撞了将军,还望将军海涵。” “你!你这蛮夷之人,竟敢如此......”杨龙桥握住剑柄的右手指节发白,“不要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你抬起头,看着我们大家的眼睛,坦坦荡荡地告诉我们,自战争开始,你们杀了多少无辜的妇孺,又屠了多少边陲小城?” 信使一脸漠然,懒散地抬起头:“我们余不下那么多人管理那些不应该存在的旧城,也没有必要宽恕那些愚民。你们不懂得神的馈赠,只知道一味地索取。这样的人,不值得无上神明的庇佑。” 娄琏意点了点头:“然而我想,审判的权利应该也不在你们手上。总有人会付出代价,信使,请你转告都丂芃,桂子他是见不到了,芙蕖或得一见。” 说完这句话,大家都不吭声,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就连刚才嚣张的信使也低头不语。娄琏意摆了摆手,示意着杨龙桥送客。 回到大营,气氛异常的凝重。娄琏意还保留着刚才的姿势,面向东方正襟危坐,离远了看就好像一幅妙手佳成的出塞丹青图。 漠中芙蓉吗......还真的,挺贴切的,杨龙桥出神地想着,只不过凡是花华,终有枯老的一日。将军到底会如何选择呢?背水一战,但是这样若不成,沧冥古城很大概率会失陷,那全城的百姓和京都的满朝文武......若将军只身赴会,那娄家军也许就不会再存在了吧。 这场两难的决断,这次希望渺茫的防守,娄将军会怎么选? “将军,这可不能胡来啊!”苏青向前大踏一步,单膝跪在娄琏意的面前,“您是娄家军最后一辈将军了。若没有您,这......” 娄琏意打断了苏青:“军师,我有一事不明。凡是战役,耗的是什么?” 苏青愣了一下:“回将军,是粮草和府库的银两。” 娄琏意见军师上了套,微微一笑:“那军师,我再问,打仗伤亡最多的是主帅还是兵卒?" 苏青觉得哪里不对:“回将军,是冲锋在前的兵马和厮杀的士兵。” “你看,军师,”娄琏意满意地点了点头,“主帅在一场恶战中的作用微乎其微。我既没钱,又不会分身,留着也没什么意义。至于计谋,杨龙桥和我已经不相上下;论营中大小事情,没有人比军师更了解。所以我去剌撘那边走一遭,顺便做个斥候,窥探一下敌情,岂不是更好。” 早春的风还有些料峭,吹得杨龙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营中的话被寒风搅碎,一点一点地收集到他的耳朵里。他听着两个人的交谈,方才的怒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细细密密的痛,像是自己出征前母亲为他纳的那双千层布的鞋底,被锥子扎的浑身是伤。 却更加牢固。 原来将军也是有脆弱的时候啊,杨龙桥想着,不过这难道不是废话么,将军是人,而人都有撑不住的时候。 杨龙桥恍然大悟。 原来自己一直太过依赖将军,觉得他生来就应该无所畏惧,所向披靡。可是,当现实的洪流一步一步淹没他时,他能剩的,就只有对我们的鼓舞和对自己的怀疑了。 如果娄琏意不是将军,应该会是京都里肠子最花的纨绔,游遍烟花柳巷,千金随手散尽也不会心疼。可他是娄将军的后人,他只能撑起这杆军旗,责无旁贷。 为您提供大神 素周 的《鸢迹》最快更新 2. 古来征战几人回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应知客路愁无奈 只是一个寻常不过的春日,沧冥周围的草还没有发绿,白杨也没有抽枝,甚至今日的天空还异常的澄澈,几缕云气慵懒的叆叇。 娄琏意站在点将台上,朗声说着:“各位,我知道娄家军已经在北疆守了将近百年了。这百年内流淌的是敌人,战友和百姓的血骨,消磨的是大家无比珍贵的少年时。我们为了手中的和平,放弃了很多,但得到的更多。” 高台下的老兵脸上静静地划下两行清泪,湮没在风沙侵蚀出来的皱纹中,填满沟壑。 娄琏意点点头,接着说:“我不怕触怒龙颜,便和各位直说了。如今这局势吃紧,大家应该也都心知肚明。圣上一心求和,我们或胜或败,不过是皇上手上的筹码多一分少一分而已。” 杨龙桥向前两步企图捂住小将军不安分的嘴,被苏青拦住了。 “你让他说吧,杨将军,”苏青站在娄琏意的身后,轻声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苏青注视着小将军宽厚的肩膀和紧致的腰身,不觉中就和记忆里那个十二岁的小少年重合了。少年被娄俊成那个老家伙推过来的时候怯懦得很,还不敢大声说话。当时苏青就笑着告诉娄俊成,说娄琏意肯定是被自己的父亲吓着了,和他性格一点也不像,长的还又瘦又小,看起来吹一阵狂风就能卷走。 十二岁的娄琏意缩在角落里,眨着大眼睛打量着两个人。 是什么让当时的柔弱少年变成现在的倔强呢,宽厚了他的肩,磨砺了他的茧? 是这山河啊。 娄琏意神色严肃:“剌撘人犯我山河,欺我儿郎,屠我百姓,我辈行伍之人岂能坐视不管!现假副将杨龙桥大将军一职,从此各路士兵听杨将军差遣,不得有误!杨龙桥,过来接将军虎符。” 杨龙桥呆立了片刻,小心翼翼的走了五步,接下了在晨光中煜煜闪光的虎符。 他跪拜:“谢将军。” 所有人屏息看着这一幕,满腹疑问:那娄将军呢?他要回京搬救兵吗?是和昨天来的那个贼眉鼠眼的信使有关吗? 可三军中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吐散着往事烟云。 “剌撘人说若是我只身去他们的大营,就留下沧冥古城。我要你们继续守着北疆,不管都丂芃找到什么方法攻下江南,都给我守住了,”娄琏意眯了一下眼睛,让直视他的人不禁打了个寒战,“余窃以为,将军之位并不什么好东西,但杨将军是你们当中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请杨将军说点什么吧。” 杨龙桥托着虎符的手全是冷汗,他看着台下一道道炽热的目光从娄琏意的身上,聚焦到了自己的身上。他几不可闻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觉得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热。 原来这就是每一次娄将军号令三军时的感觉吗? 可就算没有人质疑我,可我担当得起吗? 杨龙桥眼圈忽然有点红,不知是紧张还是不安。 娄将军当年临危受命的时候,也是这样吗?这么手足无措,只是命运把你推到了所有人的期待和信任之下,猝不及防。 他回头茫然地看了娄琏意一眼,不知所措的像一个刚懂事的孩子。 娄琏意坚定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又好像说了千言万语。 杨龙桥,对不起了,这个烂摊子留给你了,是将军的错......不过,我也只能信任你了,所以也最后麻烦你一件事,信任你自己,好不好? 杨龙桥回过头来,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位代理将军眼中流露的光:“各位,我会不辱使命,不负河山。娄将军能以心许国,吾辈又怎能偏安一隅。这是娄将军为我们争取到的优势和机会,没有人会忍心看到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夺走。等我们大胜,迎接娄将军回营!” 众人高喊:“大破剌撘!等将军归营!” 娄琏意挑了一个老得肉都不好吃了的战马,没放鞍具,只是翻身坐在了它瘦骨嶙峋的后背上,硌得他挪了挪屁股。 他也没有穿那件御赐的甲胄,单人单骑直走敌营。 他没让任何人送行,只是让守城的士兵开了城门,独自踏上最后的征途,站上了只属于他自己的沙场。 都要死的人了,搞那么大的阵仗干什么? 不过就在他快出城时,还是有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娄将军,您先等一等,老朽有几句话要跟你说,”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听起来像是跑了很久,“将军慢点,老朽跟不上了啊~” 娄琏意没想到还有人会来,诧异的回过头去。原来是胡果。 胡果掏出丝绸的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因为呼吸不畅不得已住了嘴。只是把手中握着的一束花递给了他,眼神示意他收下。 “胡老先生,您这是......”娄琏意一愣,“送给鄙人的?” 胡果用手捋着胸脯:“啊,您说这花的话,是小女送的鸢尾花。这是小女第一次随我南下的商队时买的种子。哎,当时她说以后等花长大了,就剪下一支送我。到底是被你先抢了去,这花娇气的很呢......” 娄琏意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保持着刚才的样子直挺挺的站着。 “诶呀,不小心扯远了,说到她身上干什么?”胡果一拍脑门,“对了,小老儿来是想问,将军之前答应的事情,还有没有信心完成?” 答应过的事情......是镇守沧冥古城,求一方安宁吗? 娄琏意淡淡地笑着:“胡老先生,娄某已经尽力了。至于结果是好是坏,您不妨去问杨将军。” “将军说笑了,”胡果拍了拍他的肩,“小老儿怎会不知将军舍弃了什么,又怎会看不见将军的努力?所以小老儿问的是,将军有没有信心?” 宽厚的手掌摩挲着娄琏意身穿的麻布粗衣,渗透过温吞的触摸,一阵没来由的暖意和慈悲占据了他的心脏。 看,总有人站在我身后的。游隼般的双翼之上,直面的是万里垂云;双翼之下,护着的是无辜幼雏。而支持这大翼搏击长空的,是托举着他的无数双手,是注视着他的无数目光,赤诚,信任,感激。 “那自然是信心十足的,我们大梁好歹也雄据中原百年,”娄琏意神采奕奕,“脚下的土地,本就是属于我们自己的。” 胡果向他一拱手:“将军,此去路途凶险,你单骑出城,是怕旧景伤情?不知你记不记得,曾经你跟我说过几句漂亮的场面话,当时只觉得客套,后来回家细细玩味方知其中深意。不要在意小老儿玩弄笔墨,现在将这话变化一下还给将军。” “能力虽是不等于责任,但尽责之人方是英雄。” 娄琏意摆了摆手,扭头催动老马,直奔敌营。城墙上,苏青躲在厚厚的青砖之后,铿锵地弹了一曲《折杨柳》。 为您提供大神 素周 的《鸢迹》最快更新 3. 应知客路愁无奈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荡子从戎十载馀 大营之上,剌撘人腰刀半露,虎视眈眈地看着娄琏意。气氛十分诡谲,每一道目光里好像都藏了淬过毒的冷箭。 “都首领今日叫我过来,难道不是求和?”娄琏意面不改色,似乎并没有被这个阵仗吓到,“为何如此粗蛮,难道娄某是剌撘流亡的罪犯不成?” 高位上那人干笑两声:“娄将军这话说的......你们中原人脑筋转得忒快,一个个铁齿铜牙,我们可说不过你们。不过今日我的主要目的,倒还真不是为了摆上一桩鸿门宴。我看将军这神色,好像并没打算立刻回梁朝大营。既然如此,来人,把余下的营帐拨一间给他,好生款待,也让将军看看我们草原人的热情。” 下面有人低声问:“可汗,这次我们出兵急,可没做长期扎营的打算啊。多余的大账恐怕就......” 都丂芃一皱眉:“怎么,连一个像样的帐篷都拿不出来了么?我们才刚打下来方州和钧河,抢来的物资都喂了狗了?” 下面的人一听,忙答到:“我方才想起来,公主那里好像有一个没人居住的空帐,气派的很,只是......” “只是什么,”都丂芃神色不豫,“别支支吾吾的,像个中原裹小脚的女人似的。” 下面的人眼珠一转:“只是那帐是您上次说要留给您未来驸马的,不知公主听把帐借给他住,会不会恼啊?” 都丂芃很明显的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一拍脑门:“我们剌撘人,什么时候缺过牛羊马匹,什么时候缺过壮丁忠士,什么时候缺过营帐?到时候再为她采买一个就是了,总不能这样惯着她,否则以后还是嫁不出去的了。” 于是,“没打算回去”的娄将军就被一群满脸杀气的“热情”士兵领走了。 不过娄琏意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些士兵恨自己并无道理。毕竟阵营不同,而自己又是统帅,那些死去的弟兄,那些动乱年代算不清的烂账,一定都甩在了自己头上。 其实私下里娄琏意并不像朝中文武那样瞧不起剌撘人,相反,他喜欢他们豪爽的性子。 想着想着,突然就从这些血气方刚的人中看到了自己。想来如果没有战事,也许我真的能潇洒一生吧...... 娄琏意被一众士兵推搡着,辱骂着,带进了一个营帐中。 这个大营只挂着白色帷幔,没有那些醒目的兽皮兽骨,却独有一番风味,像一个刚出生的乳儿,未经世事的雕琢,只是纯洁又美好的啼哭着。 领头的士兵虽然没像其他人一样企图把娄琏意绊倒,但对他也无半点善意。他冷冰冰地说:“首领吩咐,让你这个皮樊収待在这里。你最好别出这个帐子,如果和我们耍花样,呵呵。” 很久以后,娄琏意才明白,皮樊収是“蠢货”的意思。 他打量了一下传说中“驸马”的大帐,咂摸着嘴,体会到了一点婚房的意思,心想:草原民风果然开放。 帐外传来三三两两的笑声,让他不免心慌:他们如此恨我,所以这笑声多半对我不利。可是都丂芃那个老狼王鬼道得很,目前还不会动我,他们几个手下估计也不敢贸然违抗,所以......是公主吗? 今日大营之上,在提到他的女儿的时候,都丂芃分明就愣了一瞬。 一瞬间,娄琏意全想明白了:敢情自己住在这个帐也是提前计划好的,他们要借公主这把刀杀人。真是险恶,对付我这么一个没什么追求的用这样吗? 娄琏意无奈的笑笑。 既然那些所谓的阴谋都浮出了水面,不如大睡一场吧,总之都是黄图埋上一半的人了,折腾这半月几乎无眠,实在是损人心血。 想到这,娄琏意还真的坦然的找了个毯子,平铺在地上,糊弄着就睡下了。迷迷糊糊间他突然想起来,儿时的他是很娇气的,不仅睡觉要人陪,还特别认床,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哭闹半宿。 看来到底还是造化弄人。 娄琏意是真的困了。这一觉他睡了两个时辰,梦中尽是铁马冰河。身边的无数将士握紧手中的利刃,目光无比坚定地望着前方,杀红了眼。可最后还是一个有一个的倒在血泊之中,在人踩马踏之中烂成一摊没有人形的血泥。他也想和战友们一起冲锋,可是自己那双手就仿似没了力气,连一柄剑也拿不起。 就像儿时那次流匪聚众作乱,自己只能任由别人保护,却不能提刀和哥哥们并肩作战。 “喂,猪猡!你给我起来!在本公主的帐子里呼呼大睡,还睡的这么难看,你,”都赫兰看到了他的睡颜,顿了一下,“爬起来,滚出去!” 刚才娄琏意是面朝内侧卧而眠,隐隐约约听到一个青涩的女声,大概猜到这就是那个剌撘人口中首领都要怕三分的公主,就翻了个身起来了。 都赫兰看着眼前这人一袭玄衣,面色却惨白如纸,倒也有一份病恹恹的俊秀。他发髻微散,漆黑的眸中好似沉淀了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楚。腰中没有佩剑,也没有护腕和扳指,但颀长的身形和紧实的腰腹暴露了他的身份——一介武夫。 娄琏意理了理思路,先很有礼貌的拱了拱手:“公主殿下,久仰。” 都赫兰不吃这一套:“你们中原人那些繁冗的礼数少来。没听见本公主让你滚出去,都快亡国了的贱俘还想住在这里?” 娄琏意却也不恼:“若是公主殿下不喜欢礼法,刚好鄙人也不太懂,那就不在这里丢人现眼了。不过这住所倒是都首领交代的,不知我随便搬出去是妥还是不妥?” “你知道这帐子是给谁住的么?”都赫兰冷笑道,“是给我未来夫婿的。你觉得这样你住在这个帐子里就妥当了么?” 娄琏意并没自乱阵脚:“那公主殿下为我安排一个好去处,我定万分感谢。只是不知道首领听了会不会恼。” “拿我爸当挡箭牌?你以为我会怕他?”都赫兰皱眉,“行军大事也许我不能做主,像你这种猪猡的去留我还是可以决定的。” 这小丫头到底还是涉世未深,娄琏意看着都赫兰那张气鼓鼓的脸,心中不觉好笑,狼王当初在大营之上就考虑过娄琏意的去留,并夸下了海口要摆平自己的女儿。现在这小丫头片子要造反,不就是蹬鼻子上脸不给首领面子吗? 想到这,娄琏意开始拖时间:“首先,无论按照什么规矩,我都只是敌国来使,并不算战俘。再者说,公主有收容我的好去处吗?方你手下那群不安分的也说了,只剩这一个营帐了。难道他撒谎骗了狼王不成?” 都赫兰明显愣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娄琏意看着她手里提着长鞭,不知所措地抿着嘴,樱桃似的唇瓣纠结的绞在一起,汪水的眼睛迟疑地瞪大,左右转个不停,似乎是在找谁来解围。滑嫩的脸蛋蛋清一般嘟在颊上,让他有一种欺负妹妹的罪恶感。 “你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都赫兰把眼一立,“来人,把他拖出去,别让他污了我的帐子!” 为您提供大神 素周 的《鸢迹》最快更新 4. 荡子从戎十载馀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5. 恻隐存君一念间 听闻风声的狼王匆匆赶来,这才阻止了一场闹剧。都赫兰吊着一双凤眼,一脸嗔怪地看着都丂芃。 “都赫兰,怪我平日太娇纵你了,”都丂芃叉着腰,粗声粗气地说,“怎么能这样对为父的贵客呢?娄将军身经百战,骑射之术精通得很,岂是你这种黄毛丫头就能随便冒犯的?” 娄琏意赶忙搭腔:“狼王过誉了,鄙人不过受祖上荫庇,混了个将军的职位做做。方才公主也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对您的安排有异议而已。” “就你巧舌如簧!真该死,你这猪猡居然恶人先告状,”都赫兰急了,“明明是你在我这崭新的大营里睡得像个死猪一样。” 都丂芃赶忙打圆场:“都赫兰,你顶什么嘴,什么时候为父招待客人也要经过你允许了?你找桑知凤的时候我也没拦着你不是?等下次让柳阿娘给你做一个新的,好不好?为父这次出征走得匆忙,没带什么好东西,这不是怕怠慢了客人不是?” 所以就欺负我是么?我的新帐就随便给这个杀了我们那么多朋友的人住,我们还要对他好言好语,热情招待,凭什么?父亲你不是经常告诉我,女孩子不要让自己受了委屈吗?父亲从来都是随着我的性子的,为什么这次要为了这么一个外人破例? 都赫兰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她在父亲的目光下乖乖的闭了嘴,却咬着唇红了眼眶。 娄琏意看着一大颗眼泪从她浓密的下睫滚落,轰轰烈烈地砸到地上,更是觉得自己方才逼得太紧。只是终究这是昔日的敌军,娄琏意也并没有那么多的恻隐之心分给心乱如麻的都赫兰。 都丂芃连忙赔笑道:“娄将军,今日天色已晚,不若我们明日再小酌一杯,聊表我对将军的倾慕之情。实不相瞒,我颇爱将才。只是与将军交战那几次,我便发现将军足智多谋。虽然我险胜几轮,可还是钦佩于将军的魄力。” “不敢当,不敢当,手下败将罢了,”娄琏意淡漠的拱了拱手,“狼王话扯远了。毕竟边关百姓的生活才是要紧。” 都丂芃不多说什么了,拉着都赫兰摆摆手离开了。 当晚,娄琏意蜷缩在帐子里,吹熄了蜡烛,独自在黑暗中熬着孤寂。他睁着眼睛,听着月光从帐篷边上手脚并用地爬到头顶,然后又缓缓地移动到远方。 我此次深入敌营,剌撘至少为我停上半月,到时候鱼守关的侯将军就能带着援军来了,娄琏意盘算着,只要守住这里,我们就有谈判的资本。 打更的兵卒“梆梆”地敲了起来,娄琏意在恍惚中胡乱睡去,梦里似有半生铁马冰河,半生烟雨江南。 转眼次日清晨,娄琏意整饬衣装,随意地束了发,等着都丂芃的到来。 “娄老弟啊......哈哈,你怎的不出来走走,是不喜欢我们的牛马吗?”人还未至,都丂芃雄浑的声音从门帘后传来,“不知老哥我有没有这种殊荣,能请大将军指点我们安营之术?” 娄琏意端坐正中,燕然道:“小辈怎敢与狼王称兄道弟,此番盛情难却,娄某怎敢拂了您的面子。” 说着,娄琏意不等都丂芃走进大帐,飞身出营。 刚出营,这场面就让娄琏意一愣。 大营之外,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满了人。这些都是剌撘的勇士,手执兵刃,瞪着眼睛怒目而视,每一道目光都冷的吓人,像是要把娄琏意钉穿在地上。都丂芃穿着毛皮的大褂,鼻中呼着白气,头上的璎珞随着风飘舞着,像是一头准备好的狼。 饶是见惯了世面的娄琏意一瞬间也不知如何应对了。 他一抱拳:“狼王之下,果然无弱犬,娄某此番算是领教了。不知狼王带这些勇士来,所为何事?” 都丂芃大喇喇地一挥手,好像刚才的杀气都是娄琏意的错觉:“娄老弟......娄将军,这是我为你精心挑选的随从。我知道你武力超群,普通随从也帮不上什么忙,这才特意找了我们剌撘七十二勇士中的四十九精英,带你熟悉一下剌撘的风俗和人情,还有我们的草场。” ......找人监视我还这么堂而皇之,真是......不愧是统一各支部民族的老贼,能做到这份上,似乎是想让我投降。 娄琏意微笑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路上,都丂芃只是向他讲他们豢养的牲口,习性和驯服的不易。最后,都丂芃指了指天上的苍鹰:“这是鸢,是草原上最自由,最神圣的动物。我的先祖曾经驯服过这样一只野兽,并把它留给了我。” 那道黑影遒劲而有力,以长翼划破碧落,停遏流云,留下一道让人难以忘怀的痕迹。 为您提供大神 素周 的《鸢迹》最快更新 5. 恻隐存君一念间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