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妖》 第 1 章 狐狸 阙安城整座城池作阴阳鱼的布局,南面为阳,北面为阴,城内集聚了诸多逐妖宗门,据说作此布局是因整座城池乃是一方大阵,其下镇着不得了的东西。至于那底下镇着的东西,有说是上古凶兽,也有说是什么了不得的鬼仙。 由于建城历史太长,传着传着,底下到底镇了什么东西,除了几家自建城之初就存在的宗门以外,已是无人能说出个究竟来。 重光门便是自建城初始至今传承了千年仍扎根于这座城池的寥寥几家宗门之一。 这天下的逐妖宗门虽是千年前自仙门中分出来的一只,修行路数却与如今的仙门各派大相径庭。 修士结丹于体,纳天地灵气为己用,修到一定境界还能脱了世俗羽化登仙。但要成为一名修士那是有门槛的,对先天资质要求极高。 逐妖士却没有这道门槛。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逐妖士以道心为根,万法为本,参透大道运行的规律,开辟了一条新的修行路数。 人心中有道,己亦为道。 世间万物本就归于自然、融于自然,万物混为一体,而逐妖士采用的便是融自身于自然,催动自然中的法力这一路数,是以人人皆可成为逐妖士。 而解遂却是个例外。 自家乡被屠,他带着一腔仇恨拜入重光门、成为一名逐妖士,已整整过去三个年头。但他至今没有一丝法力。 首先,法器不挑他,面对着一屋子法器,竟是没有一件对他做出反应。 再就是,他的本心无法融于万物。 无法融于万物,自然也就无法调动这天地间的法力。 如当年那人所说,他怕是真的被这世间万物排除在外了。 这日解遂满头冷汗地醒来,坐在床上剧烈喘息。 三年来,他时不时都会梦到当年那一幕。 被夷为废墟的村庄,和那厉鬼一般自废墟中走出的人。 那男人在他面前幻作一只巨狐,扑上来撕咬他,在他被那巨狐咬穿脖颈的一瞬,画面一转,他又已坐在一处山中小屋门前、愣愣地看着自己蓝灰色的双手——那是活尸的颜色。 他惊觉自己变了活尸,猛然惊醒过来。 “师弟!起来了!有活儿了!” 卓闻一阵风般地闯进门来,吓得解遂被窝里的小狐狸猛然从床上跃下,炸起一身的毛,似个黑毛球。 这狐狸团成一团时,比成人巴掌大不了多少,解遂养它已有三年,虽说是掌门重希在半路捡回来的,这黑狐却似乎更喜欢他,成日里一刻不离地黏着他,连夜里睡觉也要与他争夺一下枕头下方的地盘儿。 解遂起初也怀疑过这黑狐是否就是那狐妖所化,但经他多次试探,发现这狐狸虽比起寻常狐狸多了那么几分灵气,确实尚未成精化妖。 再说了,人家一修行了一千多年的大妖怪,也并无理由黏在他身边一黏就是三年。 本因三年前那事,他对狐狸已没什么好感,但成日里被这么个毛团子粘着,再似顽石的心也难免软化了不少,到最后,他终于接受了这只狐狸的存在。 重希不知是本就懒散,还是因觉解遂资质平庸不堪大用,自解遂入门始,对他就从未上过心,成日不是在外云游,便是在酒馆饮酒,最后索性将他扔给了大弟子卓闻。 修习不了道法,幸好在武学方面解遂还算有些天赋,卓闻发现了这点,便让他在那一堆法器中挑件趁手的。 解遂在角落里,捡了柄近五尺的长刀握在手里。 那刀刀身只二寸,通体漆黑,刀刃隐泛血光之色,刀柄以暗红色布巾缠覆,想是放置年岁过长,布巾磨损严重。 卓闻瞪大了一双眼:“这个?它不是法器,连个名字也没有,另外换一个吧。” “我反正也没有法力,是不是法器,似乎也没什么所谓。”解遂倒是对那刀爱不释手,拿到手里就不愿放下来。 卓闻一想也是,法器需得法力持御,若没有法力,拿着法器在手里也与寻常武器没什么区别。 于是卓闻又怂恿着解遂给刀起名,解遂便道:“既然无名,那便唤作‘无名’吧。” 然而这些年解遂的刀法并未派上过什么用场,只因他们在这城里城外接的最多的活儿,便是替人找猫寻狗。 如今三年过去,解遂已完全蜕去了当年的少年模样。 他的五官生得本就带着些凌厉硬朗之感,起初五官稍显稚嫩还不明显,现如今五官长开了,更显轮廓分明,阳刚帅气。 他习不了道法只能习武,这几年身形健硕不少,肌肉线条却并不夸张,流畅且富有雄性美感,像一头鬃毛刚刚冒头的青年雄狮。 卓闻长他四岁,刚遇见卓闻那会儿,他比卓闻要矮上个两三寸,这几年他疯狂长个儿,卓闻却是没怎么长了,如今两人站在一起,解遂竟是高出了卓闻近一寸。 卓闻每每看到他赤条条地站在自己跟前就忍不住感叹,男人果然还是得习武,像他练武练得少了,站在解遂跟前,总觉得自己像个弱鸡。 一日前,柳河村发生诈尸,重希便带着二徒弟曾语单一同去了,这重光门内上下便只余这师兄弟两人。 解遂扎了条马尾辫,着一身修身的黑色武服,在房中以布巾缠了手掌,将无名背在背上,蹲下|身伸手一捞;那小狐狸后腿一蹬,熟练地沿着他的手臂钻进了他怀里。 解遂便抱着那蜷成一团的黑毛团子,跟着卓闻出了门。 “去给人找猫你背刀做什么,就在城南,又不出城,城里也没妖怪给你砍。”卓闻随口道。 但他也就是这么说说。 解遂刀不离身已成习惯,仿佛那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哪怕就是不出门,只要穿上衣服,那刀必然会背在身后。 卓闻叹了口气,心说也不知这是个什么怪癖。 阳鱼一面——也即是所谓的城南,较之城北繁华不少,像是整座城的气运全集中在了城南,无论是逐妖宗门,抑或是寻常人家,居于城南的,家族气运总要好上不少。 两人在城南的一处食肆喝粥吃馒头。 黑狐蹲在解遂膝上,只在桌沿处冒出个小脑袋,解遂便将那馒头掰成小块,放在随身带着的小盘里喂给它吃。 这小狐狸倒是不怎么挑嘴,但凡是人能吃的东西,喂什么吃什么。 起初解遂听闻狐狸爱吃鱼,便去市上买来些小活鱼,装在它的食盘里,放在它面前的地上,但那黑毛团子看也不看,小脑袋一甩,跃到桌前的凳子上,看看桌面,又看看解遂。 解遂无奈只得去将那些小鱼剖洗干净,炸得金黄酥脆,装在小盘里放在桌上。 黑毛团子这才双眼一亮,前爪撑着桌沿,跟个人类似地将那小盘里的炸鱼吃了个溜光。 解遂也渐渐摸清了这家伙的饮食习惯——生冷不吃,放地上不吃,不干净不吃。 他觉得自己这哪是养了个狐狸?简直就是养了个儿子! 想到此处,解遂不禁一手抓了抓黑毛团子毛乎乎的小脑袋,嘴角情不自禁地勾了起来。 第 2 章 城南 隔壁桌来了一位着一身纯黑道袍的客人,那人将腰际佩剑卸下放在桌上,一撩衣摆在桌前坐下。 看那模样似乎是名修士,却十分年轻,约莫只有十八九岁,跟解遂差不多的年纪。 食肆老板眼熟他,知他乃是漆云山庄的一名客卿,便热络地迎上去,压低了声音问道:“这位仙长,听说昨夜马家又出事啦,他家前几年不刚死了老大么?到底咋回事儿啊?您有啥内部消息么?跟咱说说?” 那年轻修士还未接话,另一桌的客人便接了他的话头:“嗐,这在城南都传遍了你还不知啊?马家那刚满十二的小儿子又给妖怪祸害啦!有人亲眼所见,也不知是个什么玩意,一团黑气看不清面貌,黑气只在那孩子周身一绕,孩子便成了一具干尸。若是妖,总得有个人形吧?再不济也有个……” 那年轻修士皱了皱眉,打断道:“可不能乱说,你所言的这些不过是坊间传闻,信不得。” “那究竟是咋回事儿啊?”老板问。 年轻修士道:“具体情况我一个外人哪里能知?此事有漆云山庄负责处理,尔等自可安心。” 旁桌的客人咕哝道:“那漆云山庄平日里吹得上天入地的,这回被这么个玩意折腾了这么久,也找不出解决的法子来,据我所知的,近些日子以来,这已经不是第一起了吧?总拖着不解决,还不让旁人插手,怕是也风光不了多久喽。” 老板知这修士身份,忙给他使眼色:“嘘!你这话可不能乱说,就去年城外那损人屋墙的猪妖、专吃少女魂魄的拈花鬼,还有那吃人骨头的大鸟,可都是他们家收服的!” 那食客悻悻地耸了耸肩,埋头吃饭。 解遂若有所思地喝粥,卓闻一手拈着粥碗,蹭到他身边,以肩臂碰了碰他:“听到没,前几日就听说城里总有小孩遇害,这情况是不是与三年前你家乡那事有些相似?” “嗯,”解遂喝了口粥,看了他一眼,“但此事不是漆云山庄揽了不让旁人管么?” 卓闻揶揄地看着他:“你可别说你不想管,说了我也不信。” 解遂只抿唇笑了笑。 卓闻摇头晃脑地吹了吹滚烫的粥:“算了算了,咱们还是找猫去吧,听说这次丢猫的乃是大户人家,有钱!” 隔壁桌那食客听到他二人说话,讥笑道:“哟,这不是那什么重光门的两位么?又去替人找猫寻狗啊?” 重光门在阙安城名声不好,这在解遂拜入重光门之前就已得知,但这几年下来,他早已习惯了外人对重光门的冷嘲热讽,面色不改地喝完了碗里的粥。 这时小狐狸也吃得差不多了,正在舔爪子,于是他抱着黑狐,站起身来。 那食客顿时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你你你、你想干嘛?” 解遂看也不看他,提了刀、一掌托着狐狸转身走了。 卓闻瞪了那说话的食客一眼,将铜板拍在桌上,头一甩,也跟着走了。 解遂平日里神情冷漠不苟言笑的,背着柄长刀,往卓闻身边一站,近一年来当着他们的面嘲讽重光门的人都少了不少。 卓闻心想,看来师弟虽无法力,练武练出来的架子还是很能唬人的嘛。 “两位,且慢。”那黑衣修士忽然起身,叫住了解遂与卓闻二人。 解遂疑惑地皱了皱眉,顿住脚步,回过头去。 那黑衣修士行至他面前,只看着他怀里的小狐狸,伸出一手就要去碰:“这狐狸……” 解遂忙侧了侧身,避开他的手:“不过是只尚未修成精怪的小狐狸,仙长看不出来?” 那修士讪讪地收回手:“是我看错了,抱歉。” 丢猫的是城南的庄家。 庄家二少奶奶是个年轻貌美的娇娘子,云鬓花颜,着一身浅荷色的华贵袍子,坐在侧厅里,双眼通红,手上捧着个尺长的匣子打开,里头尽是亮闪闪的珠宝首饰。 解遂与卓闻入得门来,二少奶奶原本已快干涸的泪水在见到解遂怀里的黑狐那一刻又决了堤。 抽噎了片刻,她才以手绢拭了眼角泪水,道:“你们终于来了,只要寻到我的乖乖,这些东西你们全拿去。可怜我的乖乖,也不知这几日吃得如何,睡得可好,在外面有没有受苦……我可怜的乖乖呜呜呜……” 卓闻看着那一堆珠宝,瞬间直了眼,咳了一声,按捺住澎湃的心绪,接过一旁丫鬟递来的、乖乖平日玩耍的毛球,一本正经道:“二少奶奶放心,我卓闻别的本事没有,探事寻物的本事,在阙安城我认第二,便无人敢认第一,今日日落之前,必定将乖乖给您送回!”元宝小说 解遂抱着黑狐,漠然地看了他一眼。 出了门,解遂方道:“你这场面话说了三年,可以换换了。” “懒得想词儿。” 卓闻对着太阳伸了个懒腰,懒懒道:“先去转转吧,猫不恋家,谁知道跑去哪家好吃好喝了,日落之前给她找回来就行。走。” 说着揽着解遂大步出了庄宅。 解遂无奈地被他搭着肩,一手无意识地扒拉着怀里的黑狐,随口道:“三年前那事是魔所为,是不是意味着,现如今阙安城中有人修魔?” “就知道你在想这事。”卓闻拍了拍他的肩,“不过这事儿先放放,既然来了城南,你就没有想去的地方?” 解遂蹙了蹙眉,沉默片刻,方道:“不去了,反正还是那样。” 那狐妖在阙安城有处宅子,且就在城南。 卓闻知道地方,还曾带解遂去过一次,在那之后,每次来城南,解遂总忍不住想去看看。然而这三年来,除了眼见着大门外锁头上的灰尘越积越厚,连那狐妖身上的一根狐狸毛也未见着。 第 3 章 盟友 从庄宅出来已过了午时,二人便在路边挑了家面摊吃午饭。 秋日阳光闷在云层后,熏得人浑身发软又闷恹恹的。 “我决定了!”卓闻筷子一拍,郑重地说道。 解遂疑惑地抬了抬眼皮看他。 “咱们现在有钱了,云游去吧!看看这大地山川,顺便帮人斩妖除怪,那才是我向往的逐妖士真正的人生!” “斩妖除怪……想法不错,”解遂皮笑肉不笑地冲他笑了笑,“咱们先去昨夜出事的人家看看吧。” 卓闻大眼一鼓,双手合十朝他拜了拜:“算我求你了师弟,别多管闲事了,这几年咱们被骂得还少了吗?凑上去帮忙吃力不讨好不说,人家一声谢谢也没有。照我说,咱们离了阙安城,天大地大的,像师父那般,当个云游的逐妖侠士,既能降妖除魔又能赚取名声,多好啊。” 解遂却不理他,抱着那小狐狸站起身来,自顾自问道:“据说也是在这附近?” 卓闻拿这师弟没辙,只坐着不动,两眼望天:“我可不知道。” 解遂却是个固执的,四下环视片刻,挑了个方向扭头走了。 “哎,师弟!”卓闻忙追了上去,自知拗不过,方将那出事的人家给解遂指明了。 二人行到那出事的人家外头,正巧遇到往大门处走来的一名白衣少年,少年身后还跟着两名同是白衣的门徒。 那少年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个头不及解遂鼻尖,长相清秀,肤色嫩白,着一身质量上乘的白衣,撑着把金骨黄油纸伞,伞面印着的耀目红枫自伞顶堆叠散开,一眼看去,十分……娘炮。 卓闻定睛一看,眉头皱了起来。 那是他的冤家,漆云山庄的小庄主柳青贤。 柳青贤由兄长一手带大,为人心高气傲又嫉恶如仇,所以对重光门这几口人向来就没什么好脸色,遇到卓闻总不免对他冷嘲热讽几句。 果然,柳青贤走过解遂与卓闻二人身边时,视线在卓闻与解遂脸上扫过,又看了眼解遂怀里的狐狸,傲然仰头,冷哼一声:“呵,这不是那谁么,又去给人找猫寻狗?成日里搂着个狐妖四处晃,生怕别人不知晓你们重光门与妖物勾结?” 柳青贤音色偏细,语气桀骜中带着几分软糯,说话时微仰着头,眼中尽是不屑。 “对呀,给人找猫寻狗,这可不就找到了么?”卓闻挑眉,捏着嗓子,学着他的语调,贱兮兮地看着他。 柳青贤皱眉,片刻后品出卓闻那话里的意思来,将伞一收,以伞尾指着卓闻怒道:“你!” 解遂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人身上,只见漆云山庄来了人,便不打算走正门了,只道:“师兄,走了。”遂绕过柳青贤一行三人,往巷子另一头走去,打算从后门溜进去。 柳青贤皱眉回头,视线跟着解遂移动了片刻,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这人总是无视他,无论他次次如何嘲讽,这人就跟块石头似的,看都不看他一眼,想他柳青贤在阙安城里,无论是长相还是名声都是排得上名号的,谁见了他不得多看几眼,哪里受过这等无视?简直气死他了! 卓闻冲柳青贤做了个鬼脸,屁颠屁颠地去追解遂,却在巷子尽头的拐角处,撞在了解遂身上。 “怎么不走了?呆愣着干嘛?” 解遂一指竖在唇前,冲卓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凝神细听片刻,一手拽着卓闻跃上了一旁的院墙。 卓闻一头雾水地问:“怎么了?” “有人。”解遂压低了声音道。 卓闻:“大白天的有人不很正常么?” 两人藏身于院墙上,探头往巷子里看去,片刻后,一名鬼鬼祟祟的青年出现在巷子里。 那青年一身红衣,身上更戴了不少金银玉饰,一头及肩短发以镶了金玉的银扣半束,面上罩着蒙面的黑纱巾,只露出一双圆溜溜泛着水光的大眼来。 卓闻不禁吐槽:“穿成这样还有必要蒙面么?” 红衣青年跑到那出事的人家后门院墙外,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绳子,扔上院墙,拽着绳子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翻进了院子里。 二人自院墙上跃回巷子里,卓闻道:“好像是个普通人啊,是这家的公子?他为何要这样进门?穿得红艳艳的,不会是女扮男装吧?” “不像。”解遂快步走到那家后门外,跃了进去。 解遂落地,那红衣青年正在他前方,扒在假山上,鬼鬼祟祟地往院子里张望。 看这模样必不是这家里的人,想必是和他们一样偷偷溜进来的,只不知想做什么。 解遂蹙了蹙眉,漠然拔刀,架在那青年脖侧:“喂。” 红衣青年眨了眨眼,看了看搁在脖侧的刀刃,双手举过头顶,慢慢转过身来,一脸惊慌地挺直了胸脯,压低声音喊道:“好汉饶命!我不是坏人!” 卓闻自院墙上跃下,做贼一般地小声道:“鬼鬼祟祟的,干嘛的?” 解遂打量那青年片刻,略偏着头问卓闻:“非妖非魔非鬼?”元宝小说 “常人。”卓闻小声道。 “啊我知道了,你们也是来调查这家那小孩的事的!”青年说着一拍手掌,二指拈着刀背挪开些许,上前与解遂、卓闻握手,“哎呀盟友、盟友!我正要去看尸体,一起吗?咦?这是只狐狸?看来大家都是爱宠人士,空了可以好好交流交……” “做什么的?”解遂刀锋一翻,又架上他的脖子,打断了他。 青年缩了缩脖子,退开了些,叹了口气,眼中露出几分怅然神色:“哎,实不相瞒,我不是阙安城人,也不是逐妖士,前不久跟我媳妇吵了一架,气死我了,我就跑了。我这人吧,好奇心重,听说最近城里有小孩儿频繁遇害,就想来看看,你们别看我这样,我其实很能打的。” 解遂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实在难以想象爬个院墙都那么费劲的人是怎么个能打法。 “你若非逐妖士,调查这些做什么?”解遂问。 “我这人呢,没啥优点,就是人美心善好管闲事,又刚好路过这里。哎,你们要理解一下老人家,天天被媳妇关在家里哪儿也不让去,现在好不容易溜出来行侠仗义一回,还不敢乱用法力,怕被我家那口子发现。不过二位放心,如果真有危险,我就是冒着被我媳妇发现的风险,也会保你们没事的!” 这人也不知是个什么毛病,说话语无伦次还说起来没完,解遂忙打断他:“行了,闭嘴。你有法力?” “有的有的,咦?你好像没有法力,旁边这位小哥倒是不错,”红衣青年搓着下巴打量二人,“不过看样子你很壮很能打啊,跟我弟弟有一拼哦,可惜我弟弟前些年云游去了,哎,都好多年不见了,想他。” 第 4 章 索引 红衣青年名唤封小见,照他自己所说曾是个修仙的修士,成家以后就将那修仙一事抛诸脑后,法力还是有一些的,就是打不过他家媳妇,在家受尽了折磨虐待,这才负气离家出走。 卓闻想着这些年里与师妹曾语单相处的种种,十分能感同身受,便邀请他完事后一同回重光门。 解遂对封小见的身份仍有所怀疑,也觉得将这人放在身边看着或许比较保险。 封小见显然是个话唠,一路压低了声音说个没完,卓闻都有些受不了了,遂道:“咱们是在潜入,你别搞得跟来观光似的好吗?” 封小见这才闭了嘴,拈着二指,在唇前从左划到右,眨了眨眼,表示自己不说了。 尸体停放在后院的一间偏房里,几人到时,正巧撞见这家主人领着柳青贤一行人自那偏房出来,待那几人走了,三人才轻手轻脚地进了停放尸体的偏房。 尸体显然已经拾掇过了,穿着新做的黑色寿衣,面上以黄纸盖着,露在外面的双手呈现出青灰色。 卓闻上前掀开尸体衣袖,眼中露出疑惑神色:“咦?” 解遂掀开尸体面上覆着的黄纸,也皱了皱眉。 卓闻搓着下巴审视那尸体:“这与你家乡的不太一样,不像是魔所为,倒像是……” “活尸。”解遂道。 尸体因失了血色呈现出青灰色,脖侧被撕咬开来,破开一道参差不齐的伤口,伤口外翻,已无半分血色。 封小见插嘴道:“活尸?那不就是脏比?啊不脏比吃脑子的,哦弯派,这是被弯派吸了血啊?不会也变成弯派吧?” 解遂不知弯派为何物,但大体也能听懂他的意思,遂道:“尸毒侵体致死确实会转化为活尸,但很显然,此人体内血液已被吸干,是因失血而死,无法转化为活尸。”元宝小说 卓闻道:“咱们城里有活尸?可最近并未听说这附近有哪家死人啊。” 解遂不禁想起当年,他遇到的那名活尸。那活尸除了肤色灰蓝,举止与常人无异,若是有这么一只活尸隐藏在城里,倒也不无可能。 解遂还未及开口,便又听封小见道:“活尸这东西跟弯派差不多,应该都是有等级的吧,越厉害的越容易伪装成人,据说有些厉害的,连血都不用喝也可以活下去,现在咱们遇到的这个需要喝血,应该也厉害不到哪里去,如果这附近没人诈尸,其实也有可能是别的地方来的嘛。” 解遂与卓闻同时诧异地扭头看他。 “喂,你们那是什么表情?又当我傻子?别想否认!你们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对不对?!我说的话有时候是难懂了一点,但那不代表我是傻子,那是你们听不……” “谁!谁在里面?!”屋外忽然有人大喊,封小见忙捂着嘴噤了声。 卓闻抓狂道:“我靠!叫你话多,被发现了!” 说着一跟头翻出了窗户。 “走!”解遂一手搂着黑狐,一手抓着封小见、将他从窗口扔出去,门被推开的同时,他一手撑着窗棱,跃到窗外,提起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封小见,踩着檐壁几个纵跃,从尽头处的院墙翻了出去。 同时,马家家丁手持棍棒赶到,却已没了三人踪影。 柳青贤也领着两人来了,听了那方才发现解遂他们的那人的描述,冷笑一声:“还能是谁?我就说怎么那么巧遇上了,就是为了此事来的吧。” 三人一口气跑出两条长街,封小见体力不及解遂与卓闻,实在跑不动了,撑着膝盖朝二人的背影伸手:“等、等等,歇会儿、歇会儿。” 二人这才驻足,均有些喘。 卓闻四下看了看,见已无危险,郁闷地看了一眼解遂:“我就说别多管闲事了吧?” “关乎人命的大事哪儿能叫闲事呢?”封小见说。 解遂赞同地点了点头:“嗯。” 卓闻郁闷地皱眉。这两人在这个问题上,倒是沆瀣一气。 “去找猫吧。”解遂道。 封小见一脸不解:“找猫?你们不是逐妖士么?还是说‘找猫’是你们逐妖士内部的什么专业术语?” 二人都没理他,卓闻叹了口气,召出一支通体雪白、以鎏金嵌饰的毛笔握在手中——正是他的法器“临风引”。 卓闻以临风引临空绘下一道索引符,将那乖乖的毛球一抛,毛球便悬在空中,蹦了蹦,继而蹦蹦跳跳地往一个方向飞去。 封小见:“哇,你这招是什么,看起来好厉害的样子,你该不会也是毛茸茸协会的吧?这是个喵玩具?真是去找喵?” 依然没人理他。 卓闻苦丧着脸看着毛球叹了一声:“啊。” 解遂也皱了皱眉。 第 5 章 猫尸 毛球周身泛着微红光芒,这表示他们要寻的是死物,那猫已经死了,若是还活着,毛球周身的光当是绿色。 毛球速度有些快,三人跟着毛球绕来绕去,绕回了庄宅。 毛球到了大门口,一蹦一蹦地撞着庄宅大门,卓闻上前敲了敲门,管家开了门,看着他们,诧道:“二位这么快就回来了?寻到乖乖了?” 那管家开门的一瞬,毛球已从他头顶蹦进了宅内,眼见就要蹦得没影儿了,卓闻忙道:“马上就找到了,你先让让!”说着推开那管家就冲了进去。 解遂抱着黑狐,快步跟在卓闻身后。 三人于是追着毛球,迂迂回回绕到了庄宅后院。 庄宅是个四进的大宅院,后院住的是庄家的几个闺女。院子西边有处假山花园,花园中间是片清池,秋时已是满池残荷。 毛球飞到清池上方便不再前进,蹦蹦跳跳的,一副着急的模样,几次想冲进水里,却在刚触到水面时,又蹦回空中。 那管家一路追着三人,无奈三人跑得太快,他追得煞是辛苦。 卓闻朝那气喘吁吁的管家道:“去通知你们家二少奶奶,顺便找人来打捞吧。” 乖乖还未捞起来,二少奶奶的哭声已响彻后院。 小半个时辰后,家丁从那池中捞出一堆动物残尸,鸡鸭猫狗,加起来少说也有二三十只。 卓闻捂着鼻子,拿着根小棍,在一堆尸体中翻翻捡捡,最后刨出一具半腐烂的猫尸,便将猫尸单独戳出来放到一边。 二少奶奶看着自己心爱的乖乖被翻出来,哭喊着就想冲上去,却被那尸味一熏,险些晕厥过去,被人搀扶着在原地啜泣,哽咽着命人将乖乖好生安葬。 卓闻翻完尸堆,站起来就松开了捂着鼻子的手,旋即又赶紧捂住,心说这家里是有变态吧?这么多动物尸体被扔在这池子里,想着想着脸色就变了。 解遂也觉得奇怪,观卓闻面色,想听他如何分析。却见卓闻皱着眉,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而后倏然冲到一旁,大吐特吐。 一堆腐烂的动物残尸,那气味确实不怎么好闻,何况他方才还近距离地在一堆尸体中翻捡。 解遂与封小见侧身捂着鼻子,二脸同情地看着他。 二少奶奶哭够了,将三人请到偏厅,命人取来那装满了珠宝的匣子,交给了卓闻。 “那便谢过二少奶奶了。”卓闻半点不客气,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匣子,紧紧抱在怀里,“拿人钱财,本该与人消灾,遗憾的是未能将乖乖完好送回,二少奶奶也勿要伤心过度,身体要紧。” 卓闻一脸真诚,解遂却能感觉到他心中的狂喜之情。 二少奶奶却是个通达之人,忍着泪道:“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没了亦可再赚,可我的乖乖,却是再也回不来了……虽说二位未能将乖乖完好带回,但奴家许诺的酬金,却是分文不能短了二位。乖乖之死与二位无关,若非二位,乖乖怕是只能呆在那冰冷的水底了……”二少奶奶说着,似是终于说不下去,摆了摆手,掩面啜泣。 解遂看不下去了,退到厅外,卓闻与那二少奶奶告辞后,与封小见也退了出来。 解遂随口道:“寻个死物,就不必拿那么多酬金了吧。” 卓闻一脸莫名其妙:“怎么不拿?我奔波一日,出力寻得乖乖,还被那尸体熏得胆水都差点吐出来,怎么就不该拿了?” 封小见忙附和道:“该拿该拿!” 卓闻赞许地点了点头。 当年卓闻去笼头村时分文不收,解遂那时一直以为这师兄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得道高人,直到后来与卓闻相处久了,才知他乃是个财迷,还为此心情复杂了许久。 卓闻又道:“你以为他们这些大户人家少奶奶会缺这点银钱?就别瞎操心了,平日里寻人寻物的活儿不多,况且城里替人寻人寻物的又不止咱们一家,像这种油水多的,更是寥寥无几。咱们重光门四口人外加一只狐狸总得吃饭吧,若不收这钱,咱们靠什么,你说。” 解遂知道这师兄大道理讲起来就没完,忙说:“我错了,师兄。” 卓闻大大咧咧揽过他:“别郁闷了,那猫的死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但这匣子珠宝,却能左右咱们四个人的生死。想想咱们接下来的几年都不愁没饭吃了,心情是不是好多了?” 解遂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跟着他走了。 第 6 章 旧宅 出了庄宅,卓闻便要拖着二人回去重光门。 封小见诧异道:“这就回去了?那个弯派呢?你们不管了吗?” “管什么啊管,漆云山庄的活儿咱们不抢!”卓闻抱着一匣子珠宝十分满足,“回去的路上将这些当了,咱们也是有钱人了哈哈哈哈,再买些大鱼大肉回去开开荤,或者要不咱去万宝楼搓一顿?” 解遂忽然顿住脚步,卓闻疑惑地侧头看他。 “你们先回去。”解遂道。 卓闻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看了他片刻,拖着封小见,头也不回地冲解遂挥了挥手走了。元宝小说 略偏僻的小巷里,一处屋宅门前,枯叶积了满地,锁头一如以往覆了厚厚一层尘灰。 解遂叹了口气,解下身后长刀,放在身侧的地上,在门前覆满枯叶的石阶上坐下,一手托着那小狐狸放在地上。 小狐狸从他手心跃到地上,歪着脑袋看了他片刻,一扭头跑入了夜色里。 这几年来,小狐狸一直跟在他身边,偶尔也会自己出去放放风,但最终都会回来,解遂也就不担心它会跑远了。 他就在那门前的台阶上坐着,直至天色渐暗,皎月初升,家家户户明灯高悬,只这处屋宅四周笼在一片深蓝暮色中。 “呵……”柳青贤双手绞在胸前抱着柄伞,领着两人,自街巷另一头的光影里走来,在解遂正前方驻足,斜睨着他,“就知道你们鬼鬼祟祟地在调查马家的事,怎么?想与我们漆云山庄抢?” 解遂不理他。 柳青贤此人虽为人矜傲了一些,但以柳家的人力处理个活尸却是没什么问题。 看了那马家小孩的尸体后,解遂便清楚此事与当年他家乡那事并无关系,现有漆云山庄揽着,他本也没想管了。 柳青贤见解遂眼也不抬,完全无视了自己,心中十分不忿,冷笑着嘲道:“你们重光门俩师兄弟整日在城南给人找猫寻狗,你这张脸在这一片儿就没几个人不认识,你还指望顶着这张脸问出什么来?” “所以呢?”解遂本就心情不好,此刻被柳青贤夹枪带棍的一阵嘲讽,脾气也上来了些,皱了皱眉,抬眼冷冷地看了柳青贤一眼。 柳青贤被他盯得呼吸一滞,愣了愣才恢复了那一贯的傲然神色:“你可以问我啊,求求我,说不定我会愿意将我所知道的告诉你呢?” 解遂神色一凛,提着刀一语不发地起身。 柳青贤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然而解遂却只是绕过他,疾步走到身侧不远的拐角处,一手伸到拐角墙后,揪了个人出来。 ——正是一身红艳艳、金光闪闪、蒙着黑色面纱的封小见。 封小见被揪出来,尴尬地笑了笑:“嘿,嘿嘿,好巧哦。” 解遂见是他,也有些诧异:“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个弯派你们不想管了,我可放不下。”封小见没好气地撇了撇嘴。 解遂只看着他不说话。 封小见忙道:“哎,真不是我跟着你,我这不是调查出了点儿线索才过来的么。”他说着,指了指身侧那条两户家宅院墙之间的狭窄小巷,“马家那小孩儿尸体就是在这里发现的嘛,所以我就过来咯。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解遂问。 封小见看出了解遂与柳青贤似乎不太对付,略踮了踮脚,凑到解遂耳边捂着嘴低声道:“煞气,那小孩的魂魄在这里停留过,不过已经不见了。” 解遂皱了皱眉,进了那条漆黑小巷里,一手抚上一侧院墙。 又是这么巧,马家那小孩遇害的地方,竟是在那狐妖家院墙外? 第 7 章 旧恨 “我问清楚啦,那出事的小孩叫马继渊,据说和你们找猫的那家的小女儿还定过娃娃亲,现在一个病一个死,也是挺惨了。哎,不过最惨的还是这马家,他家那个大儿子你知道的嘛,前几年也差不多这个岁数遇害,死得比这还惨,尸体都成人干儿了……” 比起重光门的人,封小见这张生面孔显然比解遂与卓闻要吃得开一些,打听点儿消息也更方便。 “他们家大儿子?几年前?”解遂蹙眉问道。 马家那长子的事他倒是真不清楚,他来重光门乃是三年前,若是时间对得上,那会不会与他家乡那事有关? 封小见不太确定地说:“大概……三四年前?” “三年前。”柳青贤突然插嘴。 他方才已打量了封小见片刻,见这二人之间语气似乎很是熟稔,便冷笑道:“这人又是去哪儿拐骗来的?知道的倒是不少。不过你重光门这些年拐了那么多人,怎么就是留不下呢?我早不就说了吗,就找猫寻狗那点儿银钱,一门四口外加一只狐妖糊糊口就好啦,人多了你们养得起么?” 旁人的冷嘲热讽解遂听得多了,对柳青贤这话也就没什么反应。 如柳青贤所说,这几年里重希确实也带过几人回重光门,但那些人无不是听闻重光门的“光荣事迹”后另寻他处去了。元宝小说 封小见倒是念起了经:“哎你这小孩儿,说话不要这么难听嘛,大家都是逐妖士,都是为了这城里城外的安宁奔走,这会儿还计较这些干什么?早点儿把那个弯派揪出来,免得再有人遇害才是正事……” 封小见话未说完,解遂已纵身跃上了那狐妖家宅的院墙,而后纵身一跃,眨眼间便消失在院墙另一侧的黑暗里。 “哼,”柳青贤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你若是知道他们重光门干了什么……” “哎哎哎,等等我!”封小见没理他,又不知从哪儿掏了根绳子扔上院墙,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 柳青贤又被人无视,狠狠地踢了一下墙。 他身后一名门徒道:“小庄主,咱们跟上么?” 柳青贤一撑他那金骨伞,怒道:“你说呢?!” 封小见自院墙边顺着绳子吊下去就摔在了一片枯草坪里,而后只见院墙上又相继跃下三个人。 这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只天顶皎月洒下朦朦清辉。 夏季刚过,满园的绿植已枯了近半,但奇怪的是,草坪却修剪得十分齐整,院落回廊也都细细洒扫过,不像是长期无人居住的样子。 封小见四下张望,却没找见解遂的身影。 一阵夜风卷来,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搓了搓手臂,骤然脸色就变了。 “呵,果然有妖。”柳青贤道,“给我找!” “等等等等,”封小见忙拉住他,“这里妖气虽然比较淡,但有点呃……强劲霸道,肯定有厉害的妖怪在这儿停留过……” 又或者,只是敛了妖气。 那妖物或许还在这宅子里! “若是怕你可以滚回去!你扮逐妖士是玩儿的吗?” 柳青贤翻了个白眼,对这红衣青年缩手缩脚的做派十分鄙视,看也不看他提步就走,嘴里咕哝着:“跟着重光门混的都是些什么废物!” 宅子西边有一处别院,院中有一小片清池,池上一座小石桥横跨而过,一道身影长身而立,迎着月色,背对门扉,抛玩着手中一面黑石小镜。 院门洞开,解遂站在门外,视线紧锁那石桥上的男人,握紧了手中的刀。 那人背光站着,远远看去只见一道黑色剪影,发丝与衣袂被微风轻轻拂动,树梢、枝头的枯叶打着旋儿被卷进池中,泛开一圈圈细小涟漪。 “有一只狐妖,在四处寻他,那狐妖与他年岁相仿,修为更是高过于他,每每寻到他,便会在那处为祸,再嫁祸于他。” 三年前的卓闻的声音在解遂脑中蓦地响起。 压抑了多年的仇恨骤然喷薄而出,他缓步入了门洞,紧握着刀柄的手一抖,缠覆着刀身的布条轰然散开。 几乎是在同时,他身后门洞处一道无形气浪扩散开去。 紧接着,他提刀纵身掠起,猛然劈向那石桥上的黑影! 第 8 章 过去(一) 黑影只微微侧首,二指轻巧地挟住了解遂劈向他的刀锋,一股无形的气浪自他指尖泛开,继而猛灌刀身! 解遂被那劲道震得虎口处发麻,刀身一旋,猛地飞身后掠,卸了些那股自刀身扩散开来的强劲气浪,却在空中被那倏然出现在面前的黑影扼住了脖颈。 他整条手臂都失了力气,软软地提着刀,愤恨地看着面前那张重叠于他晦暗记忆中的脸,从喉中挤出一丝气息,咬牙喝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变作离九的模样?!” 眼前的人一头墨发半束,着一身暗红底衬罩着黑纱的衣袍,他面色阴沉,瞳孔迎着清冷月色闪过一抹零星红光,一语不发地按住解遂的脖颈,将他压进了水里。 骤然入水,冰凉略腥的池水灌入鼻腔,涌入肺里,解遂没忍住在水中呛咳起来,却导致更多的水涌入胸腔,令得他无法呼吸。 显然对方是想将他活活溺毙在这池中! 但就在意识远去的那一瞬,他仿佛透过粼粼波光,看到夜空中一道身影挟着股幽蓝光芒,自远处飞掠而至。 解遂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回到了三年前。 那时他刚满十五,还是一名在山中来去的采药郎。 那日他上山顶,实是受镇上医馆先生所托,医馆先生所需求那药材生长的地方极为刁钻,阳光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只在山顶的崖缝中方能生长。 掷崖山历来便有不少妖魔传说,是以这附近几乎无人敢于踏足山腰以上的地方。 解遂在山顶的石桩上套好绳索,踩着崖边嶙峋的山石,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株生在崖壁上的植株。 一道惊雷忽在天顶震响,解遂手上一抖,差点松了绳子跌入崖下深渊。 他脚下一蹬岩壁,掠开些许,伸手采了药材,迅速攀回山顶,将采来的药植匆匆塞进背篓里,背着背篓就跑,打算先寻个地方避雨。 山腰以上的山路极不好走,解遂只得随身配着一把尺长的弯刀,将脚边杂乱生长的枝藤砍掉,清出一条路来。他背着个装满药草的小背篓,正在一处陡坡上气喘吁吁地砍着拦路的枝藤,蓦地又是一道惊雷在天顶炸开,而后自云层中骤然砸下一物。 那东西看着是个人,解遂毫无防备,被砸了个正着,两人便自那山坡上咕噜噜滚下去,叠在了一处。 预料的暴雨并未下下来,只在那人砸下的一瞬,便忽然风止云散,天色恢复如初,就好似方才那场电闪雷鸣从未发生。 解遂被砸得晕头转向,又昏昏沉沉地滚下山坡,再被那东西一压,只感觉一口气差点背过去。 他视线模糊不清,只能感觉天上掉下的那软乎乎的滚烫重物压着他,仿佛个死物一般动也不动。 他推开那东西,从地上爬起来,待得视野稍稍清晰了些,再定睛一看——那竟是个人!元宝小说 那人一身被雷劈得焦黑,身上破碎成絮的衣服也不知本是黑色还是被雷劈成了黑色,露在外头的皮肤多处破皮流血,血水裹着污黑,已看不出个原本模样。 这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仙人? 第 9 章 过去(二) 解遂自是知晓这山中有不少妖魔传说,是因山腰以上终年云遮雾绕,众人便都传掷崖山是处灵气充沛的修行圣地,山中灵禽猛兽受了山中灵气的滋养,尽都成了妖魔。 但解遂常年与父亲在这山里来去,自是比旁人清楚,众人所言的妖物不过是些比寻常生灵多了几分灵气的小动物罢了,哪来什么妖魔。 眼前这人忽然从天而降,那也只能是仙人。 这定是仙人在渡劫! 解遂没顾得上细想,匆匆蹲下身去检视那“仙人”身上的伤,而后去到一旁,捡了些背篓里翻出来的药草捻碎了,敷在那“仙人”身上被雷烧伤的地方。 解遂自幼便有个梦想,那便是有朝一日,能成为母亲那样的逐妖士。 如今他捡了个“仙人”,只当是他人生中的一段奇遇,自是心中喜悦,背着那“仙人”就下了山。 笼头村位于群峦环抱的一处山谷中,一面隔江临着掷崖山,三面峰峦翠微,若忽略掉那掷崖山骇人听闻的传言,也是一处福地了。 自掷崖山下来,过了江,便是通往村中的那条牛车小道。 小道上站着个只及解遂肩头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正是村口吴叔家的傻儿子,二宝。 二宝一见小道尽头的解遂,便痴痴地笑着向朝解遂招手。 解遂六岁时母亲失踪,又因他实在长得不像父亲,便被冠上了个“野种”的名号,村里的同龄人不愿意与他为伴,唯独那村口吴叔家的傻儿子二宝时常围着他转。 他偶尔进山采药,那傻二宝便痴痴地跟着他,将他送到江边,待他采完药下山时,二宝又已在江边等着他了。 但这一次二宝却有些反常,只待解遂稍稍走得近了些,二宝便一脸惊慌地跑了。 解遂无奈地叹了口气。 也是,这村里人惧怕妖魔,对陌生人自然会多些防备。 二宝虽痴傻,但自小也被家人灌输了不少此类想法,会下意识地看到陌生人就跑也在常理之中。 当年父亲带着母亲隐居于笼头村,至今已有十五年,他在笼头村长大,却至今都未完全被这个村子所接受。 更不说他从那传言有妖魔肆虐的掷崖山上捡回的人。 解遂想了想,拐进了路旁的一条小路。 这条小路是他自己砍辟出来的,无需从村口进村,也能回到自家。 快到家时,解遂远远就瞧见自家后院墙外的大石上坐了个人,顿时皱了皱眉。 那人名唤张威,乃是村东头张屠夫家的独子,因沾着与村长家的亲缘关系,平日里在村子里跋扈惯了,最爱欺负的就是解遂这种没爹没娘的独户。 张威瞅见了他,拍了拍手从石上跃下,走过来,堵在小道上,嚼着嘴里的草根,冷笑着打量他身后背着的人:“哟,这是上哪儿捡了个人呢?别是个妖怪吧?” 解遂常年在山里来去,肤色被日晒得偏深,眉型似剑,瞳色漆黑,少年人的轮廓虽未完全长开,也已隐隐透出了几分掩藏不住的凌厉劲儿来。 他只斜斜横了那人一眼,背着背上的“仙人”就要绕过去。 “做什么?你这野种还想将妖怪带到村里?!你不知最近这附近有妖魔肆虐么?虞家村已死了两个了!你背上这个,我看就是个妖怪,该捆起来烧了!”张威被解遂那一眼瞪得顿时一阵无名火冒,吼完不解气,又推了解遂两把。 解遂一时没防备,被他推得往后跄踉了两步。 他担心再让身上的人摔了,只得稍稍后退,冷冷道:“若你觉得是妖,就去阙安城请逐妖士来降了他,现如今好好一个大活人,是你想烧就烧得的?另外,别再叫我那两个字。” “呵,我就叫了,怎地?你若不是野种你爹会不要你?现在咱们村里都知道你那母亲什么德行,偷汉子,生野种,看看你这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哪里像那姓解的?!野种一个,不知廉耻,还敢瞪人?你再瞪?!” 解遂最终还是没忍住。 他冷冷看着张威,牙关咬得死紧,然他还是克制着,轻缓地将背上的人放在小道边的树下靠着,却在转身时倏然换了副面孔,似头发狂的幼兽般,猛地冲向张威,一拳砸在张威脸上。 第 10 章 过去(三) 那张威也不是个吃素的,平日里仗着人高马大在村里横惯了,这被人一拳直捶面门,顿时就冲上去与解遂扭打在了一处。 “你看你这一身蛮力,哪像个正常人该有的?!只不知你那母亲跟什么玩意儿生了你!我看你就是个妖怪!野种!”张威边与解遂扭打,还不忘了叫骂。 “做什么做什么?哎,别打了!”邻居家邹婶儿闻声从自家院墙边绕过来,上前拉开扭打在一起的两人。 两人脸上均挂了彩,青一块红一块的,解遂喘得似头困兽,怒目圆睁地瞪着着张威。 “这家伙在山里捡了个妖怪!还想将妖怪带回村里!邹婶儿您能让这妖怪住你隔壁吗?!”张威被邹婶儿拉着,还想继续扑向解遂。 “哎我说别打了!!”眼看两人又要扭打在一处,邹婶儿忙大喝一声。 然后她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地上那奄奄一息的人:“小解啊,这……你也知道,最近这附近不太平,你就别让这陌生人进村了。若他真是个人,这模样怕是也活不成了,不如你就……” 解遂呼哧呼哧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 良久,他才转过身,回身行到那“仙人”身边,将他背起来,离了小道,往江边去了。 掷崖山山脚、江岸边,以木柱与干草搭了个小棚,那是解遂以前与父亲歇脚的地方。 他将身上的人在小棚里的草榻上放平了,探了探那人的鼻息与体温。 喷洒在指节上的灼热鼻息深长平缓,与一般人睡着时并无两样,就是身上烫得厉害。解遂背篓里药材有限,于是独自返回家里,拿了套自己的干净衣物,又拣了些药材与米面过来。 他不通医术,但长期与镇上的医馆先生来往,却也记住了几副降热的方子,挑了几味药材出来熬了,给那人喂了些。 喂完药,他又去江边打了水,将那人身上的衣服剥下来,清理他身上的伤口。 这人的伤都集中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除了衣服上被雷烧毁的几处,身上倒是没多少伤。就是这脸上留下了几块看着触目惊心的灼伤,八成会毁容。 这人发色漆黑,面容雪白,眉目清朗,面容轮廓深浅适宜,本该是张俊脸,竟就这么毁了。 解遂不禁有些惋惜。 擦到脖颈时,解遂的手顿了顿。 只见这人的颈上、斑驳灼伤下,一道足有三寸长的疤痕自喉结上方直延伸至颈窝位置,疤痕触目惊心,却是一条陈年老伤,颜色与周围的皮肤并无多大区别,不近看几乎看不出来。 安顿好了那人,自去煮了粥,见人还睡着,解遂便坐在小棚外的石头上,就着咸菜一口气扒拉了两大碗。 吃完饭,解遂打了个哈欠起身,正要去江边涮洗碗筷,却忽觉一阵细风擦过耳际,接着就觉脖颈一勒,被人揪着后领拖到了小棚内,而后眼前人影一晃,一只滚热的手卡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按在一条木柱上。 视线与眼前的人对上的那一瞬,解遂不禁愣了愣。 他看到了他的眼睛,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在那双漆黑眼瞳里看到了细微的幽蓝碎光,那光泽不甚明显,像夜里的深潭,倒映着天上的星光,但再细看去,那光芒却又不见了。 第 11 章 过去(四) “邪物?”那人沉声问道,而后疑惑地蹙了蹙眉,又松开了他。 解遂看着那人眼睛,却只见一双漆黑双瞳,再看不出什么蓝色,他只当是这小棚内光线暗淡看错了,并未多想,问道:“什么邪物?” 那人不语,一手探上他的额头,神色愈发困惑。 解遂不知这人想做什么,却又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人应当不是要害他。 他忽然就想起张威方才说他是妖怪的话,蹙了蹙眉问道:“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良久,那人收回手,摇了摇头:“是我看错了,抱歉。” 解遂心下松了口气,道:“你是仙人?你方才是将我看成什么邪物了?我煮了粥,你要不要吃一些?” 男人却似忽然失了力气,在榻边坐下,揉了揉额心,好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好。” 想是因为虚弱,他的声音略带一丝沙哑,但十分好听,犹如细风掠过枝叶繁茂的树梢,在云间散去。 解遂想着他一身的灼伤应是十分痛苦,便也未再多说,去给人盛了碗白粥。 男人喝了几口白粥,似乎恢复了些力气,坐靠在榻边,小声问:“是你将我弄下山的?”元宝小说 解遂点了点头。 自幼母亲失踪、父亲又在一年多前留书出走,这一年多以来,他在村里受尽了排挤,除了那傻子二宝,他已经许久未曾与人说上话了,便与那男人攀谈起来:“我叫解遂,你叫什么?你是仙人么?” 男人沉默片刻,道:“……离九。我并非仙人,只是名……修士。” 解遂笑道:“修士?修仙的那种?那与逐妖士有何区别?” 离九沉默片刻,方道:“修士吸收天地灵气修行,随着修为增长亦能增长寿命,也有极少数最终渡劫成仙;而逐妖士不过是些……有着与万物融汇之力的常人罢了。” 解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人不是仙人,可他又总觉得这人身上透着股仙气儿,与这小棚里的晦暗景象、以及他身上的神粗麻衣裳太不相衬。 不过这名唤离九的男人虽不是仙人,却也是个修士,修仙的修士身上会有仙气儿也是正常,若日间那道雷劫度过了,说不准真就成仙了呢。 “那我若想成为逐妖士,是不是得去阙安城拜师?”解遂不禁又问。 离九道:“你想成为逐妖士?” 解遂点了点头。 “为何?” “我想成为我娘那样的人。不过她后来嫁给我爹,便不再逐妖了。” “你母亲是逐妖士?” 解遂点了点头,一时来了兴致:“我娘总说,生灵所化的妖与人一般,知恩仇,识爱憎。逐妖士驱逐的该是人心中的妖邪,应斩的,该是那些天性恶劣的妖魔鬼怪。这世间本没有多少生灵是生性本就凶恶的,大多是有外因影响。所以她一直坚信,即使是心存恶念的妖邪,心中的邪念也是可以被净化的,实在净化不了的,才会考虑斩杀。 “但她的这番理念与众多逐妖宗门的理念相左,所以才放弃了逐妖一途,与我爹带着我隐居在这里。我想成为她那样的逐妖士。” 离九似是颇觉有趣,笑道:“你母亲的这般理念,倒是与我认识的一位逐妖士相似。” 解遂惊讶道:“你有认识的逐妖士?” 离九却道:“但你不行。” “为什么?”解遂蹙了蹙眉。 “你魂魄受损,这世间万物会将你误认为妖邪之物,不会因你心有大道,便与你融汇交流。你最好放下做逐妖士的想法,以免太过执着于此,走上邪路。” 这话说得实在直白难听,解遂更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性子,只觉这话分外逆耳,顿时语气冷硬了些:“话可不要说得太满。书里写了,这世间人人皆可成为逐妖士。” 离九无奈地摇了摇头,未再多言。 第 12 章 过去(五) 解遂出了小棚,坐在小棚外的石头上,拿了根小棍,戳着棚外的篝火,直至夜深了,困意袭来,他方抱着膝盖,打起了瞌睡。 “我没事,你回去吧。”离九倚在小棚里的榻上说道。 解遂抬起头来,迷迷瞪瞪地回头看了他一会儿,才点了点头:“那我明日一早再来看你。” 离九乃是个修士,就方才的身手来看,应当也不会有危险。 解遂于是回了家中。 这日他实在累得很了,稍微洗漱过后,往床上一倒就陷入了沉眠。 夜间,风起,山谷中风声呼啸,似夜鬼啼哭。 这夜无月,解遂家上空,夜空中缕缕黑烟交汇、聚合,最终聚成一团人形黑雾,那黑雾自天顶砸下,砰然砸在解遂家院中,裹挟着黑烟的气浪荡开,掀飞了院中的农具与药材架。 待得黑雾散去,现出其间一名黑衣男人的身影。 那黑衣男人径直走向解遂卧房,他一手刚碰上木门,眼角余光便见斜侧一缕银丝挟着股冷蓝色幽光倏然射来! 他不得不飞身后掠避过,落地时周身又覆满黑雾,静静立于院中。 离九收了手中银丝,自檐下黑暗中走出:“魔?附近村里的孩童魂魄是你收的?” 他脸上还带着日间的灼伤,夜里看上去竟有些怵人。 那黑影沉默地看了他片刻,轻笑一声:“你这是雷劫又没渡过?” “你是谁?”离九皱了皱眉。 这道音色极为陌生,而对方的口吻却似乎与他相识,可他的记忆中却实在找不出这么一号人。 那黑影不语,离九追问道:“你收了孩童魂魄想做什么?” “你刚渡了雷劫,不是我对手,那些小孩和这小子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离开这里,否则这整个村子都将给你陪葬。”黑影说着,又要走向解遂卧房。 “是么?”离九冷冷道,而后身影一闪,蓦然向那黑影掠去! 翌日解遂醒来,匆匆煮了早饭,拿了个带碗盖的瓦罐装着,要给离九送去。 刚从屋后的小路绕至江边那条牛车道上,就见不远处,一名妇人正沿江哭喊着“二宝二宝”。 解遂蹙了蹙眉快步走过去。 那妇人见了他,忙地冲上前来就问:“我儿,看到我儿了吗?他成日总爱与你往山里跑,昨日……昨日你怎么没与他一起回来?” 解遂愣了愣:“二宝他昨日没回家?” 那妇人正是二宝的娘亲吴陈氏,此刻双眼还肿着,说着话,眼泪又汹涌而出,揪着解遂的衣襟哭喊道:“没有!到现在也不见半个人影!都怪你!若非是你总带着他跑,他怎会独自一人去那掷崖山,又怎会被妖怪抓走?!” 解遂顿时心中一紧,忙问:“二宝被妖怪抓走了?可有人看见?” “那还能去哪儿!虞家村死的可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啊!你怎么不看好他?你怎么不看好他?!你还我儿来!你还我儿来……呜呜呜……” “您先别着急,你们先在村里找,我去对面山里看看。” “你一定得给我找到他,若他有什么不测,我……就拿你一命来抵我儿性命!” 解遂匆匆自上游渡了江,抱着那瓦罐,到了小棚,却见离九仍在睡,于是他将那瓦罐轻轻放在小桌上,轻手轻脚出了小棚。 “什么事这么急?”离九仍带着些睡意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 解遂回过身来,吐出口气:“本打算今日带你去镇上医馆找大夫看看伤,可现在二宝不见了,我得去找找。我煮了粥,你先吃点,晚些我再来看你。” “我与你一起吧。”离九从榻上下来,却似乎身上无力,险些后跌回榻上。他仿佛比前一日更虚弱了些,唇上血色全无,面上伤口之外的皮肤苍白得仿佛被冻透了。 解遂快步走过去,伸手覆上他的额头。 手心贴着的皮肤一片冰凉,像是在水里浸过,但又格外细滑,如冷玉一般。 解遂手指微微一抽:“你……” 离九拨开他的手,笑了笑:“我没事,找人要紧。”而后绕过他,缓步出了小棚。 第 13 章 过去(六) 江边的路不太好走,嶙峋碎石较多,更有不少洼塘,离九脚步看着轻飘飘的,解遂总担心他摔了,便稍稍落后些许,跟在离九身后。 不远处的碎石滩中,一截枯木杈状的物体突兀地露出水面。 离九却一眼便看出,那绝非什么枯木杈,而是一条皮肤干瘪的枯瘦手臂!他顿时神色一凛,踩着江滩上的碎石快步行了过去。 那是一处碎石围起来的洼塘,塘中填满河泥,那条手臂连着半个肩膀以及半个脑袋斜斜露出水面,而尸体的大部分已埋没在了河泥中。 解遂匆匆跟过来,看清了那泥塘中的尸体身上的衣物,顿时愣住:“二宝……” 他一时脑中混沌,无法思考,只不断循复着一个念头:二宝没了,二宝怎么就这么没了?他该如何向二宝的娘亲交代? 若他前一日在二宝转身回跑时,叫上二宝一声,又或是追上二宝执意送他回家,又怎会发生这样的事? 一时间罪恶感、自责感似条无形的绳索,勒住了他的脖颈。 他无法呼吸,抑或是忘了呼吸,憋得满脸通红,而后呛咳起来,疯了一般地跃入泥塘中,挖开河泥,将那尸体拖出来,跪在那不辩人形的尸体旁,扭过头来,呆滞地看向离九:“二宝……是不是没了?” 那尸体干瘪枯瘦,像是在古墓中搁置了许多年的干尸,显得那湿漉漉的衣服格外不合身,然而在那尸体胸口处,开了一个大洞,那大洞中依稀可见胸腔内被泥水浸泡过的干瘪脏器。 离九蹙眉,良久才点了点头。 解遂脑中满是那个总跟在他身后,送他到江边渡河口,又在他下山渡江后,小道上那等着他的痴痴傻傻的瘦小身影。 他呆滞地跪坐在地,泪水无声地涌出。 离九在尸体身侧蹲下,一手轻轻在尸体胸腔处触了一下,眼中露出疑惑神色。 十二三岁的孩童魂魄至为纯粹,乃是修复破损魂魄的‘养料’,所以他前一夜遇到那魔时,只以为那魔收取孩童魂魄是为养魂。 就尸体表征来看,二宝应是被魔吸干精元而死,再被魔气浸染诈尸,最后被取了尸魂丹。 但以昨夜那魔的修为,并不需要吸食孩童精元,如此行事反倒更会暴露身份。 那魔为何要弄得如此麻烦? 解遂呆呆地看着离九动作,最后吸了吸鼻子,擦干眼泪,抱着二宝那轻得仿佛玩偶的尸身站起来:“我得将二宝送回去。” 离九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这情况有些不合常理,现如今我法力透支,怕是帮不上什么,你们须得去城里寻逐妖士来。” 解遂愣愣地点了点头。 到了渡江的那条索道旁,离九顿住脚步,斟酌片刻,朝闷头步上索道的解遂的背影道:“我不好跟你进村,处理完二宝的事,你再来江边一趟。” 解遂愣愣地回过头来,点了点头,抱着二宝的尸体,回往村中。 村外路边,不少村民沿着村口的牛车道呼唤着“二宝”,有人远远地看见解遂抱着个人形物体走过来,于是大喊一声,一群人忙围了过来。 “这……这是二宝?”有人一眼看清了二宝身上的衣物,难以置信道。元宝小说 吴陈氏本在另一侧哭着呼唤二宝,这时只见人群往一个方向涌去,便匆匆拨开人群“二宝二宝”地叫着,挤进了人群中。 “二宝、我的二宝……”一见解遂抱着的尸体,她顿时往后一倒,晕厥过去,被她身旁的人接住了。 有人上前,一把夺过解遂抱着的尸体,又推了他一把,把尸体在地上放平了。 解遂这会儿满心的自责,只略低头站着,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道充满疑惑的声音:“咱们寻了二宝这么久也寻不到,怎么偏偏这小子这么快就寻到了?” 果然他这话一出,人群忽然炸了。 “对,就是你小子!若非是你成日里总带着二宝往掷崖山跑,怎会遇上这种事?这事儿你可得给大伙儿一个说法!” 第 14 章 过去(七) 那张屠夫抱着手臂站在人群前方,大声嚷嚷道:“说不定正是这小子与妖怪勾结故意害死二宝的呢!大家伙儿都知道,这小子天生蛮力,哪里像个常人,我家阿威昨日还被他打了,现在还躺着起不来呢!” 这时,一道微弱的妇人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小解,你昨日捡回来的那人……” “多半是被他藏在江边了吧,谁不知道前些年他解家父子在那山脚下修了个小棚子!” 邹婶儿身边一名十五六岁的小伙儿忙接话道:“哦——对对对,威哥作日还在与我们说呢,他从山里捡了个妖怪!我看八成是他与那妖怪联合起来,诱骗二宝去那掷崖山,给那妖怪当了口粮!” “你还我儿命来——”这时吴陈氏终于醒了过来,状若癫狂地爬起来,猛然扑向解遂,要去扼他的脖颈,解遂忙后退躲开。 人群后方两人匆忙挤上前来将她拉住,而后一名六十来岁的老者从人群中走出来,一脸沉痛地叹了口气:“大伙儿还且稍安勿躁,大吴已去阙安城里请逐妖士了,小解……唔,就先住到祠堂里吧,来几个力气大些的,去江边将那妖怪捉了。” 解遂忙上前两步,拦在那老者身前:“村长,他不是妖怪,他是一名修仙的修士,在山中渡劫时受了伤,方才也是他……” 说到此处,解遂顿时愣住。 严格说来,最先寻到二宝的并非是他,而是离九。 离九提议与他一起寻找二宝,二人从小棚出来,他本是要去山里的。而离九却似已清楚二宝在哪儿一般,直接走向了二宝尸体所在的江滩。 解遂顿时心中大震。 “是他什么?”一人恍然大悟,“哦——是他寻到二宝的?村长你看,果然是那妖怪害了二宝,若非如此,他怎会知道二宝在哪里?” 此时解遂再想起离九来,便觉出了其中怪异之处。 自他在掷崖山顶被从天而降的离九砸到时起,他就觉得离九应当是个仙人,所以后来离九说自己是修士他也并未有过怀疑,自然这一切怪事他也并未往离九身上联想。 但这世间,需要渡雷劫的,除了修士却还有妖怪! 他刚从山中捡回离九,二宝就出了事,还恰恰是在距离小棚不远处的江边……此时联想起来,他只觉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村长!等等——” 村长正领着一群壮年汉子要往江边去,解遂忙叫住了他。 “此事是因我而起,该当我去。若他真是妖,我定会捉了他给大伙儿一个交代,但若不是,也请大伙儿切勿过于为难他。” 村长沉思不语。 片刻后,他才道:“大牛,东西拿出来,给他。” 村长身旁的一名壮硕村民闻言,自怀中掏出个小药包,面色有些犹豫:“真要给他?” 村长点了点头,朝解遂道:“大牛的姑妈小时候托在道观里,这么多年也有些修为。这是大牛特意跑了一趟去观里拿回来的符灰,这符能使妖怪现形,若将这符灰饮下,还能封住他的法力,不过效力只能维持一个时辰,你须得把控好时间。” 大牛将药包递给解遂,解遂却是犹豫着没有接。 “你放心,这符灰对人无害,你将这符灰兑在吃喝的东西里给他服下,若他不是妖怪,那便最好。若他是,就算他现了形,有这符的效力他也伤害不得你。”大牛说。 解遂这才接过药包,心事重重地出了人群,往江边去了。 看着解遂走远,有不放心的村名问道:“他不会与那妖怪一同跑路了吧?” 村长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看小解这情况,也是受了那狐妖蒙骗,如今他已然知晓真相,让他去,确实稳妥一些。咱们先在江岸口守着,估摸着时间,大伙儿一起过去。” 元宝小说 第 15 章 过去(八) 解遂思绪纷乱地渡了江,沿着江岸上的小路,来到了小棚外。 这时正直当午,离九侧背着他,坐在小棚外的石墩上,面前支了个锅,锅里正炖煮着什么。 解遂还在远处,便闻到了一股鱼汤的香气。 那放在他怀里的纸包贴着肉有些烫人,看着离九侧对着他毫无防备的身影,想着自己将要对他做的事……这算不算是趁人之危? “来了?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离九听到脚步声,侧过脸来,微笑着看向他。 那笑容仿佛腊月里盛开的残损梅花,看似寒凉疏离,却又沁人心脾。 解遂不禁愣了愣。 他想尽量装作什么事也未发生,但他自小便不是个善于伪装的人,只垂着头,别开脸摇了摇头。 离九的注意力却不怎么在他身上,舀了一点鱼汤,吹了吹,尝了一口,眼角微微眯了起来,羽扇般的眼睫在眼下垂落出一片暗影。 而后他才朝解遂道:“在逐妖士来之前,你便先在这江边住下吧。” 解遂一愣。 若是在之前,他只会觉得离九是担心他会为村中作乱的妖物所害。但他经历过方才的事,心中却被另一个想法占据了——离九这是打算对他出手了? 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些,问道:“为什么?” “昨夜我遇上了一只魔,那魔去了你家。”离九道,“我不知他想对你做什么,但这村中、周边,收取孩童魂魄的,确实是他。” “所以是那魔害了二宝?”解遂道。 离九点了点头:“但他的做法我有些想不通,若他是直接取人性命,再以魔气浸染死者,取得尸魂丹,这也还说得通,但他却将人精元吸干,实在不合常理……” “算了,与你说这些,你多半也不懂。你只需知道,在逐妖士来之前,留在我身边,我自可保你无事。但若……” “你怎知我不懂?魔乃是入了邪道的生灵所化,这世间,生灵心中存有恶念,恶念积攒到一定程度,便会孕育出魔根,使之堕入魔道。”解遂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而逝者诈尸,必是魂魄无法离体所致,魂魄会聚于活尸的心脏中,凝成一枚尸魂丹,要降服活尸,需将尸魂丹取出,再将魂魄超度。” 离九有些诧异地看向他:“那你确实懂得不少。但这世间,非人的生灵,抑或是尸体,极容易被魔气浸染,新死的尸体被浸染,也会转化为活尸。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在书中看来的。书中写,活尸有尸魂丹,妖有妖丹,这两者有些相似。” 解遂多少还存有些小孩心性,谈论起书中话题,顿时又来了兴致,一时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到离九身旁的小石墩上坐下。 离九微顿,片刻后沉吟道:“不一样,妖离了妖丹能活,活尸却不行。” “是这样吗?” “妖乃是生灵,妖丹凝聚的是妖的修为,活尸的行动却是依靠尸魂丹中无法离体的魂魄的本能驱使,说到底还是死物。”离九说着顿了顿,又道:“死物不属于这世间。” 解遂点了点头:“我娘也这么说过。她说,死物就该归寂于天地间,若逆天复活死物,那便是违逆了天道,会扰乱万物运行的规律,给这天下带来灾难。” 第 16 章 过去(九) 离九的鱼汤炖好了,他便埋了柴火,去小棚里拿了两副碗筷出来。 解遂把心一横,趁机将那怀中的纸包拿出来拆开,迅速洒入锅中,以汤勺搅了搅。 离九拿了碗筷出来,解遂为掩饰忐忑的内心,随口问道:“你这一身的伤,也没什么渔具可供你使用,你怎么捉的鱼?” 离九笑着舀了一碗鱼汤递给他:“我虽法力透支,但好歹也是个修士。” 那鱼汤炖得白稠鲜香,两条小鱼横在碗中,鱼皮化开,露出嫩白的鱼肉,只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解遂却是知那里头有什么东西,但为了不被离九察觉到异常,他便吹了吹滚烫的鱼汤,浅浅地抿了一口,烫得他皱了皱眉。 离九见状,不禁笑了起来:“凉会儿吧,这么大一锅,没人跟你抢。” 解遂借坡下驴,将鱼汤搁在一旁的石墩上,转移了话题:“那你现在还有法力么?” “自然还有一些。”离九说着,似是为了证明他仍有法力,凑到解遂耳边小声道,“我还知道,你被人跟踪了,现在,就在这山脚的树丛里,有八人在暗处看着我们。” 解遂顿时心中一惊。 离九继续给自己的碗里舀着鱼汤:“他们怀疑我是妖,并认为是我害死那小孩的,对么?” 解遂紧张得手心都沁出了一层薄汗,却仍克制着没有在面上显露出来,只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离九凑到他耳边轻声问道:“你不会也这么想吧?” 饶是平日里再擅长掩藏情绪,解遂也不过是个刚满十五的少年,此刻他终于再绷不住了,腾地站起身来,蹙眉道:“对,你就实话与我说了吧,你究竟是不是妖?又或者……是不是你所说的那魔?” 离九依然笑得十分随和:“若我是魔,你放在锅中那东西又如何对我起效?” 解遂猛然一惊,匆匆后退开去:“你……你发现了?” “若我有心害你,你现在已经死了。”离九悠然地饮了一口鱼汤,看了看解遂放在石墩上的碗,笑道:“再不喝就凉了。” 解遂哪里还敢喝那鱼汤。 离九这答非所问的一番话,让他越发摸不清离九究竟是不是妖,又或者说是不是那魔。 若真如离九所说,在村中作乱的是魔,而离九就是那魔的话,那东西或许真的不会对离九有效。 所以现在离九即使服下那东西,也不能证明什么。 解遂一时陷入了两难。 离九吃了两条小鱼,喝完了碗里的汤,餍足地站起身来,朝解遂走来。 解遂紧张地退开两步,离九却擦过他身边,轻飘飘地说:“走吧。” 解遂疑惑道:“去哪?” “去向你证明,村中那小孩并非我所害。”离九头也不回地往渡江的索道方向走去。 “你要去村里?”解遂顿时吓了一跳,快步跟上。 离九点了点头,却忽然一皱眉,脚步一晃,跌靠在了一块大石上。 他一手撑着大石,缓缓侧过头来,愤懑地看向解遂:“你放在锅中的东西是哪里来的?” 解遂老实答道:“是……村长给我的。” 离九嗤笑道:“呵,比起孩童魂魄,他果然更想要的是你。” 解遂顿时一愣:“什么意思?你……你真的是妖?” “若我是妖,你怕么?”离九讥讽地笑了笑,“我从未想过害你,也从未想过害任何人,你口口声声说着要成为你母亲那样的逐妖士,却与他们串通起来害我……这就是你心中的道?” “上啊!村长说了,捉了那狐妖,可得赏金五十两——”两人身后的山脚处,忽然传来一声爆喝。 接着,四五个手持农具的壮汉自那山脚处的山坡上一冲而下。 离九面色苍白,满头冷汗,急促地喘着气,只冷冷看着解遂道:“那小孩并非我所害,信不信由你。” “你若真是妖,你又知我放了东西,那你为何还要……” 解遂话未说完,离九已软软地倚着那大石滑坐了下去。 山坡上村民怒喝而至,挤开解遂,七手八脚地将离九架起来,又拿了绳子捆着,押着他走了。 解遂不知怎的,那一刻仿佛中邪一般,大脑一片空白地冲上前去,拉扯那群村民:“他并未显原形,他不是妖,村长说了不会为难于他……” 一人将他搡开:“滚开滚开,再闹连你一块儿捉了!” 一众村民将离九押至祠堂里,但见他只是昏睡过去,迟迟未现原形,村民也有些疑惑。 “不是说他是狐妖吗?怎么还不显形?” “嗐,方才我看他也没喝多少,估计效力不太够,在逐妖士来之前,咱们还是得将他看紧一些。” 众人纷纷称是。 “明日自有逐妖士前来收了这狐妖,”村长提了一袋子银锭,交给为首的大牛,“来,这是赏银,大伙儿拿去分了吧。” 第 17 章 过去(十) 夜黑风高,祠堂院中,穿堂风飒飒而过。 祠堂靠里的一间附房窗口泄出幽幽微光,并隐有人声。 离九被关在那里?是在与人说话? 解遂轻手轻脚地靠过去,矮身藏于窗下。 “那狐妖您真的愿意就这么交给我了?您不会反悔吧?” 竟是村长的声音! 接着,一道陌生的男声响起:“我要的是那小孩,狐妖你自行处置就好,那万金的狐皮换你村中一小孩,你觉得不值?” 解遂顿时一惊。 狐妖?离九是狐妖? 可村长怎么会知道离九是狐妖?这人是谁? 村长忙道:“不敢不敢。” 屋内交谈声未再响起,解遂忙躲到廊柱后的阴影下,片刻后,村长自那房中出来,穿过回廊,离开了祠堂。 而那房中的另一人却迟迟未出来,解遂疑惑间,只觉穿过院堂的风声更大了些。 “哐”的一声巨响,祠堂外大门被吹开,解遂吓了一跳,忙往大门处看去。 只见祠堂大门在狂风中不断拍击着墙壁,发出哐哐声响,接着,门外的黑暗里显露出一个高大人影,那人步伐稳健地步入祠堂院中,幽幽月光下,隐约可辩出那人戴着遮面的帷帽。 同时,房中灯光熄灭,解遂的视线只从那院中身影上移开一瞬,当他再度往那院中看去,那高大男人的身影却是不见了! “正待要去找你呢,便自己送上门来?”解遂耳边蓦地响起一道轻飘飘的阴冷男声。 他猛然扭头,却只见一团漆黑烟雾在他眼前散去,缓缓融归于黑暗里。 继而,那声音在整个院落中回荡开来:“吾主,这便将他交予您了。” 解遂顿时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小孩…… “小孩”分明指的是他! 方才那团雾气,难道就是离九所言的那只魔?! 那吾主又是什么东西? 解遂脑中被疑问填满,足下生风,三两步冲至大门处,却在那一瞬,大门砰的一声合上。解遂上前用力拉了拉门,那门却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侧里一道劲风袭来,解遂未及躲闪,被一物重重一撞,摔跌在丈许开外的院中地上,未待他爬起,一道黑影猛然而至,摁住他的脖颈,将他猛地掼在地上。 后脑撞击地面,撞得解遂眼冒金星。 那按着他的男人蹲下身,一膝压住他的胸膛,一手卡住他的下颌,捏着个瓷瓶,将瓶中的液体灌入他口中。 男人力气奇大,解遂挣脱不得,腥咸的液体入口,他本能地想要吐出去,却被那男人捂住口鼻,被迫吞了下去。 而后,那男人又一掌贴上他额头,只见丝丝碎散的黑气自他额头浸入。 解遂只觉脑中混沌,顷刻间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已是半夜,天际一轮圆月正值当空,隐在薄云之后,洒下清冷光辉。 解遂方才被那男人撞倒时,后脑磕在地面,磕出个大包,此刻钝钝地疼着。 他艰难地坐起身来,揉了揉后脑,吃痛地“嘶”了口气,而后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在祠堂中找了一圈,并未找到关押离九的地方。 那些人想剥离九的皮,是他将离九送到了他们手里。 此刻他内心说不出的懊悔。 这两日,离九并未表现出对他的恶意,甚至在知情的情况下饮下了那被他放了符灰的鱼汤,他却对离九无端揣测,甚至以为是离九害了二宝性命。 他颓然地来到自家门口,忽见他家门缝中有暖色微光泄出。 他走时并未掌灯,为何会有灯光? 解遂顿时心脏狂跳,心道难道是离九? 随即他又觉得不可能,只觉八成是自己记错了,或许真的是他出门前点了灯,走时忘了灭。 但他似乎内心又总有那么一个念头,或者是一分小小的期望,期望是离九。 他内心的希望与“不可能”交织,一时呼吸都都急促了起来,深吸一口气才推开院门。 石桌上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离九仍穿着解遂那一身粗麻衣裳,面上带着灼伤,却皆已结痂,有些地方血痂脱落,露出刚刚生出的粉嫩皮肉。 他面朝院门,一手撑着下颌,坐在院里的石桌前半合着眼,出神地看着灯台中的灯芯。 门开,离九抬眼看向门口的解遂,一双晶亮的眼弯了起来:“回来了?” 解遂一时呆愣在原地。 竟还真是离九! 虽从村长口中听说离九是妖,可不知为何,他在面对离九时,竟生不出半分畏惧。 离九笑道:“愣在那里做什么?” 解遂这才如梦初醒般,猛地冲进门内,匆匆将门闩好,生怕离九被人发现。 方才他被那黑影袭击,此刻满头满脸的灰,进了院子便去到井旁打水洗脸,而后才来到离九对面坐下,却不太敢直视离九的双眼。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猛然一惊,“你怎么逃出来的?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你在这里不安全,他们如果发现你……” “既是这么急着要去救我,当时又为何要放那符灰害我?”离九笑吟吟地打断他,语气中隐含几分揶揄的意味。 “今日的事,是我不好,对不起。”解遂一时被问得无言以对,除了道歉的话再不知能说什么,“真的对不起。” 离九看了他片刻,莞尔道:“他们还奈何不了我。” 解遂又不知能说什么了。 离九却忽然肃了神色,“那魔的目标是你。” “我知道。”解遂点了点头,“村长与那魔似乎做了什么交易,那魔想要我,村长想得到你的……” 解遂迟疑地看了一眼离九,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再说,只心中仍止不住好奇。 离九真的是狐妖吗? 离九却也不问,只道:“你不怕?” 解遂蹙了蹙眉。 怕,他当然是怕的。方才在祠堂院中,只因危险来得太快,快到对方似乎根本没有打算留给他害怕的时间,他便昏死了过去。待到在祠堂院中醒来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惧,那是人类畏惧死亡的本能。 然而不知为什么,在推开家门、看到离九的那一刻,他内心的恐惧顿时一扫而空。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缘由。 “吴叔去城里请逐妖士了,应当快回来了。”解遂道。 离九勾了勾唇角,双眼掀开一条缝,视线自睫羽下的阴影里向他投来,“那魔修为不低,寻常逐妖士怕是降不住。” 解遂登时又紧张起来,“若明日来了逐妖士,你被发现了怎么办?” 离九漫不经心道:“若来的逐妖士能降得住我,我倒也能放心离开。” 解遂顿时明白了离九的意思。 离九先前便说过会护他周全,现在想来必不是说说而已。 他原以为经过今日之事,离九就算不怨恨,应当也不会愿意再见他了。但离九出现了,还在他家等着他。 他此刻自是明白,离九仍是想继续完成日间对他做出的承诺。 他一时心中感激,又自责于日间对离九的怀疑,移开视线站起身来,“那……我去替你收拾床铺。” 解遂收拾好床铺出来时,就见离九轻合着双眼,手肘撑在桌上,微仰着头、背倚石桌坐着,秋夜里微凉的风轻拂他脸畔碎散发丝,皎月冷蓝色清辉与桌上油灯光芒在他身上冷暖交辉,入目之景如画一般。 解遂一时生出一股不忍破坏此番景象的念头来,在门边呆立了半晌,才轻轻走到离九身旁坐下。 “有酒吗?”离九忽问。 解遂点了点头,“只有我自己酿的果酒。” “给我来一点。”离九道,“你困了就先睡。” 解遂此时也没了睡意,给二人斟了小半碗果酒,递给离九一碗。 离九接过酒碗,抿了一口,眼角弯了起来:“味道不错,很甜。” 他的眼睫浓黑且长,在白皙的皮肤上勾勒出一条明晰的眼睫线来,每每笑起来,上挑的眼尾便微微下垂,形成一弯倒悬的月牙。 就像…… 解遂想起村民压低了声音的那个词—— 狐狸精。 解遂被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忙一口喝光了碗中的果酒,顿时脸都皱了:“太甜了。” 离九看起来心情不错,一手执酒碗,一肘撑着石桌,微微仰头,微笑着看向天际:“天气也不错,有风,有酒,还有月色。” “你究竟是不是妖?”解遂整整地看着离九,一时有些失神,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然而问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这问题实在唐突,可问出口的话却是无法收回。他忐忑地等着离九的回应,生怕离九负气离去。 离九望着天际出了会儿神,视线移到解遂脸上,面上依然带着那标志性的温和笑容:“若我是妖,你会怕么?” 解遂颦眉思索片刻,才道:“我也说不上来,若突然一人出现在我面前,得知那人是妖,我或许会怕,但若告诉我你是,我好像又不怕。” 离九笑了起来。 离九的反应令解遂放松不少,他遂忍不住好奇,焦急追问:“到底是不是?” 离九反问:“是不是有那么重要么?” 离九似乎仍在防备着他,始终不肯正面回答,这令解遂心中有些不得劲儿。 “好吧,我不问了。你若想告诉我,总会告诉我的。”说着便去收二人搁在桌上的酒碗。 离九却是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委屈,嘴角又勾了起来,眨了眨眼,侧过头来看着他。 解遂顿时怔住。 离九的眸色浅淡如冰晶,眼底浸着一抹不太明显的幽蓝。 解遂愣神的当头,他突然起身凑近,在解遂耳边呼气般地吐出一个字:“是。” 解遂猛地一惊,长凳歪倒,摔在地上,打碎了两只酒碗。 离九顿时笑出了声:“还说不怕?” 解遂匆忙从地上爬起来,扶好凳子,满面通红,窘得无以复加,想说我之所以会摔到是因为你突然起身凑过来好吗?哎不对耳朵为什么会这么烫?难道是方才那一下他对我使了什么妖法? 离九的眸色恢复正常,只笑吟吟地看着他。 “我没有怕。我就是……” 解遂看也不敢看离九,揉了揉那只发烫的耳朵,垂着头小声道:“你别突然吓人,管你是人是妖,就方才那一下,是个人也会被吓到的。” 离九伸手,抚摸小狗一般,摸了摸他的头:“我不吃人的,别怕。” 离九手心的温度传来,有些烫人,解遂触电般地挥开他的手躲开:“我真没怕!” 离九继续逗他:“那你躲什么?” 解遂不知该如何解释,又觉根本无法解释,只丢下一句“太晚了,我去睡了”便逃回房去了。 下半夜,朗月沉入天边,被飘散的浮云遮蔽,满世界一片漆黑。 离九蓦然自睡梦中睁眼,翻身而起,冲入解遂的房间。 解遂静静躺着,看上去睡得很沉。 离九眉宇紧蹙,来到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解遂额头。 掌下的皮肤触感冰凉,他不免心下一沉,握住解遂的手,以手背贴附他的手心。 仍是一片冰凉。 离九蹙眉,去摸解遂的脉搏,眉间愈发紧蹙,又俯下身,侧脸贴在解遂胸前,去听他的心跳,顿时如遭雷击,猛然直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少年。 离九这两日没少盯着解遂看,少年人皮肤紧致,五官还未长开,已颇露凌厉帅气之感,那双漆黑犬眸异常漆黑明亮,时常透出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独有的天真的光来。 此时的解遂闭着眼,面色安详,跟睡着了一般。 离九却清楚,那双眼或许再也不会睁开,他也再无从得见少年眼中的光。 少年竟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死了。 第 18 章 过去(十一) 人的心跳停止后,魂魄仍会在脑内魂域中停留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若放任不管,待魂魄意识到躯壳死亡,便会离体,那时人也会彻底死去。 若魂魄因外力干涉无法离体,或是魂魄未意识到躯壳死亡,逝者便会诈尸。 但若这在这时处理得当,人就仍有救活的希望。 离九未及思索,释出妖力,蓝色微光逐渐在他手中凝聚,继而一手按上解遂胸口、心脏的位置,将那股妖力注入解遂的心脏中。 掌下胸膛微微一震。 见有了反应,离九将掌中余下的妖力全数注入进去,继而收手—— 躺在床上的少年倏然睁眼,不见瞳仁的眼中竟是一片血红! 离九见之微怔,正欲起身退开,解遂却猛然自床上旋身而起,一手向离九抓来! 离九蹙眉,侧身避开解遂抓向他的手,飞身后掠,自窗口翻了出去,继而掠至院中。 他的眼中,那自窗口向他疾射而来的少年的皮肤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灰蓝!元宝小说 离九一手释出妖力,在窗前设下屏障。 解遂被那屏障拦得一拦,继而敏捷转身,砰然撞开一侧屋墙,又掠至院墙上,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变故来得太快,离九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竟导致少年的突然死亡甚至尸变。 他匆匆追了出去,而此刻的解遂已闯入了邻家院中,离九顿时心下一沉。 他或许即将面临最坏的结果,到那时,他不得不杀了少年,取走他的尸魂丹。 然而邻家竟是空无一人,离九掠入院中的同时,院子中心,一道黑紫混杂的光雾倏然冲天而起,又在天顶轰然炸开,化作数道挟着墨黑尾焰的幽紫光团,焰火一般四散坠落,将整座小院儿笼罩其中。 那是一道由魔气构筑的法阵,自离九踏入院中,法阵才被激活,他瞬间便意识到,这法阵并非用来困解遂的,而是用来困他。 是那日的魔?那魔竟是个堕入魔道的修士? 离九刚经受雷劫不久,本就尚未完全恢复,这法阵又有魔气加持,更是令他难以抵御。 对于非人的生灵来说,魔气便如蚀骨的瘟疫一般,若是被魔气浸染,便会失了心智堕化为魔。 在法阵的强压下,他不得不调动全部的妖力,以抵御那不断侵入的魔气。 院外,村民吵嚷声由远及近,火光冲天。 解遂忽然自里屋冲出,猛然扑向离九,将他撞翻在地,而后一手扼住了他的脖颈。 吵嚷声已近至门外,院门忽然洞开,门外村民手执火把,战战兢兢地地围着一名身着黑衣、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 忽然有人大叫一声:“是解家那小子!果真不是人!” “这这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活尸、是活尸啊——” “道长,您可得替我们降了那活尸,不能让他跑了啊!” …… 离九一眼便认出了为首那黑衣男子—— 正是那夜与他交过手的魔! 那人入了院中,来到离九身侧蹲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勾了勾嘴角,“我说了,我对你没有兴趣,不过也不介意用你引来另一位。” 离九蹙了蹙眉,艰难地出声:“你究竟是谁?” 那人不答,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朝院外的村民朗声道:“这法阵会削弱他的妖力,待得三日后,他妖力尽失恢复原形,尔等便可自行将他处置。切记,一定要剖出他心脏中的妖丹损毁,否则,他仍有妖丹,自可以换个身体继续修炼,难保不会回来寻仇。” 村长与一众村民听得十分专注,纷纷点头应承。 “你想引来御白?”离九道,“我不知你与他有何恩怨,但何必牵连这村中无辜?” 那人似是觉得好笑,顿时笑出声来:“呵,无辜?你以为他们除妖是为了那死掉的小孩?不过是为你这一身狐皮罢了。我倒是有些好奇,若你再被他们剥一次皮,御白还能不能再救你一次?” 那人带着村民离开后,解遂突然如梦初醒般,骤然松开了离九。 他眼中血色渐渐褪去,似乎终于恢复了些理智,一脸茫然地站起身来,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离九,又看了看四周。 他已不在家中,而这院中景象有些熟悉,他回忆了片刻,才想起这是隔壁邹婶儿家。 离九轻咳了两声,揉了揉脖颈起身,投向他的视线也带着些疑惑。 “这是怎么回事?”解遂怔怔地问。 离九此时已有些无力,在院中的小凳上坐下,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那一刻不知为何,解遂心中感到了一丝恐惧,仿佛只要他过去,离九便会直取他心脏中的…… 这时,他终于想起了方才发生的事,颓然后退一步。 他想起了方才是自己出手袭击了离九,又引着离九来了这院子;也想起了那魔与离九的对话,而他那时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紧紧地卡住离九的脖颈,甚至现在手心还残留着离九皮肤的温度。 离九又道:“不杀你,你过来。” 最终他也想起来了,他尸变了,他现在是具活尸。 笼罩着整个院子的黑雾,是用来困住离九的法阵。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知道,像是为了确认,他走向门口,穿过黑雾弥漫的法阵边沿,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他愣愣地翻看自己的手掌,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站在屏障外回过身来,透过那层黑雾,无助地看向离九:“我是不是……死了?” 死物不属于这世间。 解遂想起离九的话,绝望地看着离九,“你要取我的尸魂丹?” “罢了,”离九实在有些无力,喘了两口调整了呼吸,“你自己探一探,还有没有心跳。” 解遂一手抚上自己胸口,片刻后茫然地摇了摇头。 离九点了点头,“嗯,我会取你的尸魂丹。” 解遂一脸慌乱地后退,而后猛然转身拉开门冲了出去。 屋外守着几名手执农具的壮年男子,一见解遂出来,纷纷惊慌地退开,看着解遂,恐惧地叫嚷起来: “那小子出来了!” “道长的法阵困不住他吗?!” “怎么办怎么办?” “快去找道长啊!” …… 法阵……法阵会削弱离九的妖力,三日后,他们会剥了离九的狐皮,取他的妖丹。 解遂喘息起来,在回不回去救离九之间纠结。 可他已变了活尸,他能怎么办?救出离九,离九势必会取他的尸魂丹,他还不想死,他有意识,他与那些活尸不同。况且,这法阵是那魔设下,他又如何破阵? 他救不了离九。 他要逃,他要离开这里,逃得远远的,他能活下去。 父亲去寻母亲了,他还要等他们回来,等着一家团聚的那一天到来。 他不能死。 就这么想着,他浑浑噩噩地出了村,身后远远地跟着些村民,他们怕他,他们不敢再欺负他。 解遂沿着江边的树林毫无目的地走着,当天际第一缕晨光洒下时,他脑中忽然浮现出那日在江边,离九坦然地看着他,饮下了那碗他洒了符灰的鱼汤的画面。 他自认与离九算不得熟稔,可这一日,他的脑中却尽是这两日与离九相处的点点滴滴。 离九的模样仿佛镌刻入他的脑中,成了一道如何也抹不去的印记。 他不知自己要去往何处,这一日只闷头赶路,入夜后,他在山间的一处溪边蹲下,他有些渴,捧了些水喝了,忽而就想起了那夜与离九饮下的果酒。 当时离九笑眯了一对眼,说他酿的果酒很甜。 他忽然捂着脸哭出声来。 他怎么就这么死了? 离九是为护他才回来,却是他将离九引入了那魔设下的陷阱。 现在,他又弃离九而去。 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恐惧死亡似乎是这天下所有生灵的本能,而人之所以是人,难道不是因为可以克制自己的本能吗? 他瞬间好像失去了浑身力气,在溪边坐了下来。 直至旭日初升,他方心下一横,起身往笼头村的方向跑去。 村子各个入口均有青壮年村民守卫,一些通往村中的小路也被两人多高的栅栏拦住。 解遂苦涩地想,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拦得住他这样的活尸? 他来到通往他家屋后的那条小路,翻过栅栏,沿着那条小路,来到了邹婶儿家的院墙外。 此时正值当午,秋日里的日头仍有些灼烫,解遂眯着眼,抬眼看着悬在天顶有些刺眼的那轮炽日。 他在墙后立了很久,才翻上院墙,跳进了邹婶儿家后院。 屋前的院子上方仍罩着那黑雾勾织的屏障,解遂穿过那道屏障,自堂屋一侧绕进了院子里。 屏障遮蔽了些天光,院子里光线有些昏暗。 近两日过去,离九似乎又虚弱了些,合眼靠在堂屋门边,看不出醒着没。 听闻响动,他眼睫微动,却并未睁眼。 解遂便唤了一声:“离九?” 离九唇角不明显地勾了勾,又似乎带着些无奈,“怎么回来了?” “这法阵能破吗?”解遂问。 离九却道:“不怕我取你尸魂丹?” 解遂愣了愣,良久后,他才难过地小声说:“我已经死了。” 离九道:“你过来。” 解遂知道离九要取他尸魂丹,但若此时被取走尸魂丹,谁来救离九?于是他倔强地站在原地,蹙眉看着离九道:“你先告诉我这阵法怎么破。” “你本可以离开。”离九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可知你回来了,我便会取你的尸魂丹,那些村民也不会放过你,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已经死了,我不能再害死你。”解遂眼眶微红,声音颤抖哽咽。 他毕竟仍是个半大少年,面对死亡时,难免心生恐惧与不舍。然而他那语气又十分坚定,像是说给离九听,却更像是在告诫自己。 离九不语,看了他片刻,忽而起身向他走来。 但见离九现在那模样,丝毫没有被法阵压制的虚弱感,两日不见,就连他脸上的灼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就如从未伤过一样。 解遂想,这样的离九,应当是能破了这阵法出去的吧? 或许离九是认准了自己会回来,所以特意在这里守着他?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解遂心中难免紧张,却是不闪不避,与走到他面前的离九对视,眼中是难掩的不舍与悲伤。 见离九抬手,他便苦涩一笑,合上了双眼。 离九一手覆上他的胸膛,片刻后,收回手道:“你还没死。” “什么?”解遂猛然睁眼,一手覆上自己胸膛,“可它明明……没有跳。” 离九道:“虽然微弱,却仍在跳动。你还没死。” 解遂愕然中,惊喜之色浮上面容。 然他还未来得及高兴,便见离九指尖挟着抹微蓝光芒,二指按向他的额头。 他顿时眼前一黑,身体向前栽倒。 离九上前一步,在他身前将他搂着,一闪身,二人的身影同时消失在院中。 第 19 章 过去(十二) 掷崖山颠,密林深处,有一块不大的空地,空地三面被密林重重包围,另一侧则是万丈高崖。 而在那临崖处,建着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 离九揽着解遂在小屋前现身,又将他打横抱进木屋,放在屏风内侧的竹塌上。 他在榻上坐了许久,似在思量,又似在犹豫挣扎。 直至日暮,他方才一咬牙,解开自己的衣带,又分开衣襟,露出赤|裸白皙的胸膛。 他的指尖在胸膛处摸索片刻,在心脏的位置倏然探入。 他似是在胸膛里找寻着什么,后背衣服因忍痛已被汗水浸透,额上青筋爆突。 片刻后,他二指从胸膛中拈出一粒杏仁般大小的莹蓝色透明珠子,那珠子微微散发出银色光芒,内里似有灵力流动,星星点点,在天光下璀璨透亮。 他捏着那璀璨珠子,在手里看了片刻,继而二指挟着珠子,倏然探入解遂的胸膛,又找到那颗几乎感觉不到跳动的心脏,将珠子按了进去。 指尖贴着的、那几乎停止了跳动的心脏,突然间剧烈跳动起来! 解遂醒来时,只觉心慌得厉害。 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在祠堂院中被那男人袭击,之后的事全无印象。 而离九此刻就坐在床边,见他醒来,一手探向他的额头。 解遂条件反射地往后躲了躲,却未能躲开。元宝小说 此时的离九已不是在江边时的那身装束,他一身黑衣,披散着一边顺直的黑发,另一边自耳上编了数条蜈蚣辫顺到肩后,露出耳后发中一缕银蓝色的珠穗来。 他面上的伤已彻底好了,竟是疤痕都未曾留下,只脖颈上还能见那条陈年疤痕。 而那一身的黑色更衬得他面色极为苍白,虽仍是那副温和淡然的模样,解遂却无端端感觉到一股自他身上泄出的强硬的、不容反抗的无形压力。 离九滚烫的手在解遂的额头贴了片刻,收了回去,似乎松了口气。 “这是哪里?”解遂此时已知晓离九是妖,但他却丝毫生不出恐惧来。 离九淡淡道:“这是我在山中的居所。” “我睡了很久么?是你救了我?你怎么逃出来的?那魔……我本想来救你,那日是我不好,我不该……” “刚醒来想那么多做什么?那魔已经走了,村中一切安好。”离九打断了他,“但你现如今不能回去了,过些日子,随我去阙安城吧。” 解遂愣了愣:“去阙安城?我又为什么不能回去?” 离九反问:“你不是想当逐妖士?” “可你……不是妖么?” “你忘了我与你说的、我认识的逐妖士?” “你愿意带我去拜师?!”解遂顿时一喜,从床上弹起来,而后软趴趴地倚回了床头,揉了揉酸痛的肩臂,“这几日我真的在睡?可我怎么感觉浑身这么酸?” “那是你睡太久。”离九站起身来,“我有事出去一趟,你就在这里待着,别乱跑。” 解遂点了点头。 离九走后,解遂在床上躺了会儿,便从榻上下来。 榻前围着竹制屏风,将屋子隔出了里外两间。 榻边有窗,他凑到窗户上往外看去—— 窗外就是悬崖,隐约能见那云雾之下、山下远处、山谷中的村庄——正是笼头村。 这处小屋就建在掷崖山中,他在山里来去这么多年竟是全然不知。 更没想到,就在这么近的地方便住着一只狐妖。 天色还早,解遂昏睡了也不知多久,已有些饿了。 他在小屋四周找了找,却并未找到能吃的东西。 这小屋孤零零的,仿佛就是个睡觉的地方,连个生火做饭的地方也没有。 在小院儿里活动了会儿,待得身上那阵酸痛劲儿缓过来了些,解遂便去了稍远一些的树林里,布了些捕捉小动物的小陷阱,之后便寻了处溪流边,开始磨石头。 及至午后,再去看他布下的陷阱时,已有了收获。 他将捉到的两只野兔在溪边以打磨锋利的石头剖了处理好,拎着两只剥了皮的兔子回往离九的小屋。 行到半路,他就遇见来前来找他的离九。 林中天光昏暗,阳光透过树叶间隙隐隐绰绰地打在离九面上,离九看到解遂,在一片粼粼光晕中驻足,面上笑意泛开。 离九面上那些雷击的灼伤已尽数好了,比前些日子更让解遂移不开眼了,只面色有些苍白,眸色也变得极浅,眼中的光芒亦是黯淡了许多。 解遂有些自责。 离九这副精神恹恹的模样应是那日符灰的效力还未完全消退所致,而离九又在这种情况下,消耗妖力在那魔手里救了他。 离九见他一副耷拉着耳朵的小狗模样,笑着问:“做什么去了?刚醒就乱跑?” “饿了,去找了点儿吃的。”解遂拾掇了心情,献宝一般地举着手中剥了皮的兔子朝离九晃了晃。 “停下,别过来!”离九却盯着他手中的东西后退一步,面上难得地现出了几分慌乱神色,“那是什么?!” 他的语调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解遂恍然明白过来。 离九乃是狐妖,那他手中的兔子想必和离九也算是同类?可狐狸不也吃小兔子么?难道离九将他手中的兔子当做了小狐狸? 遂朝离九解释道:“你别怕,不是狐狸,就是两只野兔,回去烤给你吃。” 离九倏然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说:“我不吃那种东西,你随便找个地方烤好,吃了再回来。” 解遂被离九嫌弃,一时心情低落,找了处离小屋远些的地方烤兔子。 他从未见过离九如此失态的模样。这两日相处下来,他还以为离九是个安静的、除了微笑,便没有再多表情的美男子。 突见离九失控成这样,他确实也有些懵了,心想或许离九是因为在这山中修行许久,真把这山中的小动物当作了自己的同类。 回去还是给他道个歉好了,以后也不吃这山里的小动物了。 解遂自我反省完,迅速解决了饥饿问题,回去找离九。 离九在榻上睡着了,面色看起来有些疲累,睡着时,眉间也微微蹙着。 解遂在榻边坐了许久也不见离九有要醒来的迹象,心想还是不打扰他休息了,遂轻手轻脚地起身到屋外坐着。 天快黑时,离九总算醒来。 解遂在屋外听到响动,却迟迟不见离九出来,遂道了声:“我进来了?” 离九没有说话。 解遂进了屋,绕过屏风。 窗外微蓝薄暮自窗口泄入,光线昏暗的房间内,离九跌坐在榻边,唇色煞白,倚榻捂着胸口喘息,额上沁出细密汗珠。 “你怎么了?不舒服?”解遂匆忙上前,将离九扶回榻上坐着,又拿了被褥放在他身后垫好。 “老毛病了,无碍。”离九似是缓过来了些,闭眼呼出一口气。 解遂仍有些不放心地盯着他的脸看,但见他唇色已恢复不少,便稍稍放下心来,忽又想起日间的事,耷拉着眉尖,一副做错事的小狗模样,“我以后再不吃这山里的小动物了,你别生气。” “嗯?”离九一时未反应过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方才想起今日林中的事,微微一笑,“你吃你的,不必在意我。” 解遂道:“那可不行,怎么说它们也算是你的同类,我还是不吃了。” 离九轻笑出声:“小脑瓜想什么呢?怎么就和我是同类了?” 解遂迟疑道:“那你今日……” 离九蹙了蹙眉,似是忆起不好的过去,神色有些黯然,轻声道:“我曾目睹族中同类被人扒皮,自那以后便见不得那些血淋淋的东西,你只别让我看见就好。” 解遂只没想到离九竟还有着这样的过去,亲眼目睹同类被扒皮,给他留下的阴影一定很深,于是在心里默默记下,以后还是少吃这些东西吧,就是吃也不能让离九看见。 解遂在山中待了几日,离九时常不见人影,但自那日的兔肉事件以后,离九便给他备了充足的食水,几日下来,他就像个被豢养着的宠物一般,除了吃,便是等着离九回来。 这日解遂起来,又见离九要走。 解遂问道:“你要去哪里?” “见一位故人,可能回来会很晚,你不必等我。”离九说着,离了床前,身影消失在竹篾编制的屏风后。 离九这一走便是三日,解遂有些担心起来,想着莫不是离九被村里来的逐妖士捉到了?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顿时将离九的告诫抛诸脑后,打算偷偷溜回村里看看。 窗外,夕阳自山巅隐去去,天际堆叠着火烧一般的云彩,霞光漫遍整座山头、又泄入崖下山谷中。 解遂正要关窗,却忽然瞥见笼头村的方向隐隐泛着火光。 远望去,笼头村所在的山谷浓浓黑烟弥漫,又似被一道无形的罩璧裹着,黑烟透不出来,似一团浓沉的黑云被一口透明的巨碗扣在地面。 解遂心头猛然一跳,拔腿就往山下跑。 他一路跑下山,跑得满头大汗,腿脚发软,近至村口时,已有些站立不稳。 被黑雾笼罩的村中,大火如火龙肆虐,数条火舌如有生命一般,攻击四处逃窜的村民。有人身上着了火,似躲避凶煞一般奋力狂奔,奈何村子被无形的屏障罩住,进不去,更逃不出来。 午后宁静的村庄,顷刻间便成了人间炼狱! 解遂跑到屏障外,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那奔到屏障边沿的人,怀里搂着一名已昏死过去的中年妇人,解遂与他只隔着一步距离,却再无法靠近。 那人愤怒至极地瞪着他,眼中写满痛苦与怨毒,却又隐含着几分哀求。 “让你家妖怪放过我娘吧,她从未欺负过你,求求你,我知道你恨我怨我,你杀了我我不怪你,只求你放过我娘,你放她出去吧,求求你——” ——那是张威,他正紧紧搂着自己的娘亲,想从那屏障处将她推出来,然而只是徒劳。 解遂用力敲打眼前无形的屏障,那屏障却坚若磐石,纹丝不动。他沿着屏障跑了一圈,俱是如此。 他如何也进不去,最终无力地跪伏在地,痛哭出声。 屏障边沿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咒骂声、哀嚎声、烈火噼啪声混成一片。 解遂不敢再去看他们的脸。 不到一百人的小村庄,没有一个人是他不认识的,没有一张脸是他不熟悉的。 虽这些人从未善待过他,但那也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最终,大火卷过屏障边沿,包括张威母子在内的村民在他眼前挣扎、哀嚎,最终怒睁着双眼,痛苦地死去。 夜幕落下,哭号声渐渐止息。 四周静谧,唯余解遂已经嘶哑的抽泣。 村中大火已歇,黑烟渐渐融于天顶的夜幕中,村口牌坊下,农家院墙外,堆叠着足有半人多高的尸堆。 尸体俱是被烈火焚过,姿势扭曲地垒砌在一起,在村口列成一堵尸墙。 村庄已被焚毁,入目俱是残垣断壁,夜色浓重得似要将这满目疮痍的世界吞噬。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弥漫的黑烟。 堆叠在一起的尸体滚落下来,维持着死时绝望扭曲的姿势,滚到解遂的脚边。 解遂本能地恐惧后退,尸体却又化作齑粉被风吹散入夜色中。 夜幕下,焦黑废墟中,缓缓走出一人。 那人一身黑衣,一边长发披散着,夜风卷起的耳后发中,一抹红色珠穗折射着清冷的月色,晃得人眼刺痛。 那人像是从地狱中走出的鬼魅,眼底艳红如血。 第 20 章 过去(十三) 解遂怒吼着扑向那人,去扼他脖颈,要与他同归于尽。 那人只微微侧身,抓住他的手,反拧到身后。 肩膀剧痛,解遂却也顾不得,撕心裂肺地哭吼出来:“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人一手拧着他,另一手捏着他的下颌,使他侧过头来,看着他,眼中浮现出笑意。 那笑与平日里不同,带着一丝戏谑:“狐狸记仇,却也有恩必报,你当日舍命救我,今日我饶你不死。” “他们只是些普通人,也并未伤害到你,你为什么连老人小孩也不放过?!”解遂愤怒至极,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丝线勒着,令他无法呼吸。 那人冷冷道:“你们人类有句话,叫作斩草除根。” 解遂怒吼:“那你为什么不连我也一并杀了?!” 那人静默片刻,旋即松开他,笑道:“杀了你,就不好玩啦。” 解遂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那一刻,他才惊觉,他果然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这百条人命,对他来说,不过是玩玩而已? 解遂突然就觉得,或许村民是对的,是他将灾祸带回了村里,若他那日没有在山中捡回离九,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一时间,他心中的信念动摇。 母亲说的那些、妖分善恶的话,在他的认知里砰然碎裂四散。 “他们说的没错。妖终归是妖,即使修成人形,也不是人。”解遂咬牙道。 “我可没说我想做人。”那人不悦地皱眉,“而且,这些人想害我,我便在他们害我之前杀了他们,这有错?” “你杀害无辜,就是错!”解遂又悲又愤,眼中泪水汹涌而出。 那人冷笑道:“我们从不伤害同类,这些人可是想将你卖给别人当活尸啊。” “可我如今仍好好地活着,你却要了他们的命!”解遂痛苦地以双手捂眼,欲将那汹涌的泪水阻绝。 那人撇了撇嘴,无所谓地耸耸肩:“那你是在怪我咯?” “我不怪你。”解遂摇头,那一刻,他只愿从未与他相识,“我怪我自己,怪我自己那日在山顶发现你时没有趁机扒了你的皮!”元宝小说 那人似是觉得好笑,笑出声来:“所以,比起这些人的死,你宁愿自己变成活尸?又或者,宁愿我被他们剖了妖丹扒了皮?” “若以我一人性命能换他们活下去,纵使变成活尸又如何?”解遂睁着通红的双眼,愤怒地与他对视,“若能重来,我真希望那日就剖了你的妖丹扒了你的皮!只要你今日留我性命,终有一日,我会亲手剖了你的妖丹,再以你的骨血皮毛,祭我村中百十口人命!” 沉沉夜色中,掷崖山如巨型怪兽伫立于夜幕下,漠然地窥伺这凡尘世间。 山腰处,一抹蓝光蓦地一闪。 那人眯眼皱眉,心不在焉道:“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我等着你来取我妖丹。”语毕,一闪身消失在解遂眼前。 山间,两道黑影遥遥而立。 两人俱是墨发玄衣,面貌也是别无二致,像是一人对镜而立。但细看却能看出,两人的瞳色一蓝一红,一人面无表情,不见喜怒,一人狂傲恣意,笑容邪气。 “你终于还是找来了,御白。”离九面无表情,眼睫微垂,神色麻木。 那被唤作御白的男子似是有些失望,略一偏头,随手将头发顺着额头往后一撩,倏然变了装扮——墨发半束,一身红底黑纱的衣袍,只面孔仍是离九的模样。 “我都做到这份儿上了,你居然这样不愠不恼?”御白面上带着桀骜笑容,观察片刻离九的面色,略显诧异地眨了眨眼,“为何不像以前一样,与我打上一架?” 离九似是对他所做之事早已习惯,握了握拳,又松开,表情依旧半点波澜也无:“你总是这样,只要我身边出现一人,你便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他恨我。” 御白笑呵呵地走到他身边,揽了他的肩,口吻煞是亲密:“你身边当然有我就够了,可你偏偏对我爱搭不理,还躲我躲了这么多年,我也是心里苦呐!” 离九未搭话,御白又道:“你说你要修行,便在这山中好好修行不好么,偏要去招惹人类。当年的事你忘了?我做这些可都是为你好。我早跟你说过,人类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偏不信我。那个小孩,你觉得他是好人?他可跟我说要亲手剖了你的妖丹、扒了你的皮。” 离九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但很快恢复如常,黯然道:“罢了,我不会再去招惹他,你也不要再去找他麻烦。” 御白听他这么说,瞬间笑成了一朵花儿。 他虽与离九生为同胞兄弟,却比离九早了百年修得人身。两人同岁,他却早已渡了千年雷劫,本来已可跻身狐仙行列,却因他戾气太重,做不了仙。他倒是也不在乎这些,于他而言,做个自由自在的妖,比那些被繁规教条约束的仙,要自在多了。 离九则与他恰好相反,多年来醉心修行,只希望有朝一日,能脱了这妖身成仙去。 但却像是上天故意捉弄,戾气甚重坏事做尽的御白轻轻松松便渡了千年雷劫,而一心修行从不做恶的离九却是屡渡不过。也真真是天命弄人。 “早这样不就对了,你又打不过我,偏硬要跟我犟。要知道,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像你哥我这么护着……”御白笑呵呵地揽着离九,骤然面色一变,“你的妖丹呢?!” 第 21 章 现在 山谷中晨雾弥漫,旭日悬于山谷尽头天际,洒下朦朦金辉。 解遂抱着膝盖,脸埋在膝头,坐在自家那一堆砖瓦废墟中、被炙烤得焦黑的石阶上。他身后三面都是被摧毁的房屋残骸,院墙、院门尽数垮塌,院内的石桌裂成两半,被灼得漆黑。 极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至近处时,“噼啪”一声焦石断裂的脆响惊得解遂猛然站起。 视线触及来人,解遂一腔怒火几乎无法遏制,但他也清楚此时的自己并非离九对手,便也只能压着一腔愤懑嘲道:“怎么?你这是来‘斩草除根’了?” 离九瞳色极浅,如两枚浅淡的冰晶,他苍白面上无波无澜,只道:“我说过不会害你。” 解遂怒极反笑:“那我还得谢谢你饶我一命?” 离九没有接他的话头,自顾自道:“阙安城的重光门,与你母亲理念相仿,你自可去拜入重光门重希门下。他们都是好人,跟着他们,你应当会活得很好。” 解遂冷笑道:“惺惺作态。” 离九轻叹一声:“你我此生应当是不会再见了,好好照顾自己。” 离九说完转身要走,却听解遂在他身后道:“会再见的。今日我能力尚浅,无法将你手刃。但来日无论你逃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扒你的皮,再以你的血,祭我村中百十口人命!” 离九脚下顿了顿,旋即快步离开。 那之后,解遂阴差阳错之下,最终还是拜入了重光门,又在几年间,从师徒三人口中了解了不少关于离九的事,其后便一直等着与离九再见的一天,好跟他问个清楚。 这三年来,他每逢去到城南,都会去离九的宅子走上一遭,掷崖山中离九的住所他也去过几次,离九却像就此蒸发了一般,再未出现过。 夜,重光门。 “离九公子啊,我师弟他到底怎么样了?这肤色是怎么回事?是中了尸毒?你不是说灌注妖力就好了吗?可这都睡了一日一夜了,怎么还不见醒?” 解遂的房间内,卓闻一脸担忧地探着脖子站在床前,离九坐在床沿,一手贴在解遂额上。 人脑内有魂域,乃是魂魄聚存之所。 常人因心性不同,魂域会呈现由黑到白深浅不一的明度来,但解遂魂域中的景象却十分奇怪。 在解遂的魂域中,泾渭分明的黑白虚空交汇,如相生相伴的阴阳两鱼,而在那阴鱼一边、鱼眼处,一团血色光芒漫着黑气在虚空中渐渐扩散。 除此之外,在解遂的魂域中,竟是有两股魂息。 一股魂息自然是解遂本人的,虽有缺损,但还算强健稳定。 而另一缕碎散魂息正是三年前被人注入解遂的魂域的。 三年前,离九生生剜出自己的妖丹放入解遂心脏中,才阻下了这缕碎魂修复的速度,却因这股魂息太过碎散令他至今也未能分辨出究竟是什么。 然这一切解遂自是不知的。 前一夜,他从御白手中救下解遂时,解遂几乎停止了心跳。而此时,解遂虽是已恢复了心跳,肤色却变得如同活尸一般,与三年前一样。 “没有大碍,去歇着吧,这里有我看着。” 离九收回手,视线依然落在解遂脸上,又释出妖力,蓝色微光逐渐在他手中凝聚,而后,他一手按上解遂胸口、心脏的位置,将那股妖力注入解遂的心脏中。 卓闻一喜:“你愿意与他相认了?” 离九蹙了蹙眉。 卓闻道:“他早就知道那事与你无关,你都愿意变作原形待在他身边了,怎么就是不愿……” 离九淡淡地打断了他:“你可以走了。” 卓闻讪讪离去,离九这才浑身一软,撑着床板急促喘|息起来。 他妖丹离体,须得长期待在妖丹附近,方能回复本体的妖力,然而他方才又将一身的妖力尽数灌注入解遂的心脏中了,此时再撑不住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到床上,在解遂身侧躺下,而后变作了原形。 第 22 章 命殒 翌日一早,解遂醒来,肤色已然恢复。 黑狐跟个黑团子似地埋在他脖侧睡着,他顿时想起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那抹幽蓝光芒,腾地翻身起来。 黑狐睡得很沉,蜷成一团,肚皮规律地起伏。 解遂蹲在床边细细观察那黑狐,然后伸出一指戳了戳黑狐的肚皮:“离九?是你么?” 黑狐眼皮掀开一条缝隙,露出睡意沉沉的银色双眸,而后又合上了双眼。 解遂又道:“我知道是你,是你救了我对不对?” 黑狐抬起小脑袋,打了个呵欠,跃下地来,似是嫌他太吵,慢悠悠地钻进床底不出来了。 解遂心知自己又想多了,只得去找卓闻。 卓闻正和封小见在饭厅吃着早饭,见他进来,忙扑了过来:“师弟啊,你总算醒了,可担心死我了。” 解遂劈头就问:“离九呢?” “离九公子?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你见到他了?”卓闻一本正经地装傻。 解遂点了点头。 卓闻摆了摆手,回到桌边拿了个包子啃着:“不可能,你看错了吧。” “那狐妖要杀我,明明是他……” “师弟啊,你这是太过思念离九公子出现幻觉了吧?”卓闻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一把拽过正塞了个包子在嘴里的封小见,将之往解遂面前一推,“那夜救你的是他。不信你问他。” 封小见被个包子噎了半晌,好不容易吞下去,才道:“对对对,是我是我,话说当时,夜黑风高,荒宅内杂草丛生,妖气冲天,那狐妖道行高深,你必然不是他的对手啊,还没在他手下走过一招,果不其然被他按进了水里,还好我及时赶到,用尽我毕生修为,射出一枚穿云箭,将那狐妖射飞出去,那血箭是溅了足有……” 卓闻嫌弃地看着他:“行了行了,你差不多得了啊。” “不是你让我说的么。”封小见不满地咕哝。 解遂喃喃道:“是么?” “是啊,当然是,虽然他描述得夸张了些,但大体也就这么回事。”卓闻道:“别瞎想了,离九公子若是愿意见你,自会来找你。” “所以,是他不愿意见我。”解遂有些失落地蹙了蹙眉。 封小见道:“问世间情为何物,总教人,误会来、误会去。哎。” 卓闻斥道:“你瞎扯什么,他俩不是那种关系!也没啥误会!” “那是什么关系?”封小见眨了眨眼,“没误会为啥不见?” “我想想啊……”卓闻闷头思索,面上越来越茫然,而后一脸毛躁的推开封小见,“不是,我说,关你啥事啊?抓你的弯派去!” 解遂闷头在桌前坐下,喝了小碗粥,便面无表情地坐着不动了。 “吃这么点啊?”卓闻看不下去他这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只得安慰道:“其实啊,那狐妖突然出现,说不定就是离九公子回来了,否则怎么会那么巧出现在离九公子的宅子里?” 解遂愣了愣,道:“我虽也是这么想……但若他不愿意见我,就是回来了又怎样?” 这时,那小狐狸从门口懒洋洋地走进来,跃到解遂腿上蹲着。 解遂便掰着包子,一块一块地喂给它。 卓闻看了看那狐狸,道:“哎呀,他那人不记仇,肯定是有什么事耽误了,回来了肯定会来见你的,放心吧!” 三人吃着早饭,重光门的大门便被人拍响了。 来的是庄家的家丁,那家丁跌跌撞撞进来,磕磕巴巴地朝三人道明了来意。 原来是那日卓闻与解遂替二少奶奶寻得乖乖以后,二少奶奶便将自己关在房中,昨夜突然疯了一般冲出去,说要去寻那害了乖乖的人讨个说法。 当时家丁丫鬟都拦不住,天色昏暗,这人在宅子里绕了几圈,就不知跑去了哪里,到现在也不见个人。 庄家丢猫一事本就古怪,这如今丢了个大活人,众人更是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封小见其人是个好事儿的,非要跟着,解遂与卓闻无奈,也只得将他捎上。 三人跟着那家丁来到庄宅,刚跨入庄宅大门,封小见便皱眉,小声道:“啧啧,这宅子里好重的煞气哦。” 卓闻道:“不错嘛,你这鼻子比师妹的还灵啊。” 数人在正厅见了庄夫人,庄夫人一旁,站着双目通红、捧着个漆雕木匣子的庄家二少爷。 卓闻刚与庄夫人客套完,二少爷便等不及,抢上前来将那匣子打开,焦急道:“这些、这些诸位都请拿去,若是觉得不够,还可以再加,但求诸位一定要寻回拙荆啊!” 他那神情语气,令解遂瞬间便想起了那日的二少奶奶,那日前刚见过的年轻妇人,短短一日就不见了踪影,只盼没出什么事才好。 丫鬟递来二少奶奶用的一方手绢,卓闻接过,故计重施,使了个索引符,一群人便跟着那手绢走了。元宝小说 看那手绢光芒的颜色,解遂便知情况不妙。 解遂皱眉看向卓闻,卓闻也正好侧头看他,两人心照不宣,脸色都沉了沉。 裹挟着微微红光的手绢自庄宅大门飘出,往街巷深处飘去。 解遂与卓闻打头,封小见紧跟其上,三人身后又跟了庄家夫人、二少爷,与一众家丁丫鬟。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在迂回的小巷里穿梭,越是往前,解遂的眉头便皱得愈发地紧。 及至到了离九家宅后门外那条小巷时,卓闻才蹙紧了眉头,扭头看了解遂一眼。 手绢自后门门缝中挤了进去,解遂跃上院墙,在里面将门打开,那狐狸自他肩头跃下,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儿。 众人涌入离九家宅,跟着那手绢,绕到了解遂前一日遇袭的那个小院儿里。 手绢一到清池上方,便悬着不动了。 那碧绿池水中,一抹浅荷色如云团一般,在其中浮浮沉沉。 第 23 章 释疑 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庄家人见此光景,顿时面面相觑,倏然静了。 卓闻也不好意思说话了,只以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解遂凝眉道:“叫人来打捞吧。” 几名家丁上前,正欲脱鞋下水,二少爷便疯了一般地拦住他们:“不不不!道长你们一定是弄错了,那不是玲儿,你们一定是弄错了!再施次法吧道长!我还有钱!我有钱……” 二少奶奶平日里为人甚善,不少家丁丫鬟都受过她的恩惠,此时都不禁难过地哭了起来。 卓闻待二少爷缓了阵才道:“这人没了,总要让她入土为安的,你这样,难道愿意让贵夫人一直呆在这里吗?” 二少爷哭了阵,终于接受了现实,失了浑身力气,瘫坐在地。 不多时,家丁便将二少奶奶的尸体打捞了上来。 二少爷一见着尸体,便站不稳,几乎晕厥,半晌才颤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众人俱是静了。 解遂等人看着那尸体脖侧外翻的发白伤口,更是纠结了一条眉。 又是活尸。 尸体泡了一夜,已变形严重,皮肤被池水泡得发白,那模样看上去甚是怵人。 这般丑陋可怖的尸体,若非日前才亲眼见过,谁能将之与那漂亮温婉的年轻妇人联系起来?解遂顿时又想起三年前那场村中剧变,心中满是唏嘘。 封小见道:“又是弯派干的?看来你俩得和我一起把那个弯派找出来吧?” 庄家众人听他这话,顿时小声议论起来。 这可是自家人被害了命!还被吸干了血,也不知弯派是个什么妖物,听起来就很厉害的样子。 众人面面相觑,又想到马家那小孩,遂得出结论:那吸人血的弯派定在这附近! 一众家丁丫鬟顿时逃的逃,散的散,胆子稍微壮一些的,便也哆哆嗦嗦地挤在一起,神色恐慌。 解遂问封小见:“你说庄家宅子里有煞气,知道源头么?” 封小见摇了摇头道:“煞气太散了,具体方位暂时感觉不出来。” 卓闻道:“是什么东西?” 封小见阴恻恻看看解遂,又看看卓闻:“鬼,冤死的厉鬼……啊!” “哇啊啊啊——”卓闻大叫一声,躲到解遂身后,解遂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吓得差点一跟头栽到地上。 封小见嫌弃地看着他俩:“你们俩够了啊!两个逐妖士难不成还怕鬼?” 解遂:“……” 二少爷抱着二少奶奶的尸体默默流泪,庄夫人在一旁抚着他后背安慰。 庄夫人眼中三分心疼,更多的却是有些不耐烦。 二少奶奶进门不久,与她感情甚浅,对二少奶奶的死,她实在是悲痛不起来,只因自家宝贝儿子哭得太过伤心欲绝,方才不忍地掉下几颗泪来。 卓闻自觉失态,咳了声,又恢复了那一贯装模作样的一本正经模样问道:“庄夫人,府中近日可有发生什么怪事?” “怪事?”庄夫人起身,用手帕擦了擦眼角,蹙眉思索了阵,道:“没有。” 卓闻眉头微动了下,即想通这其中关节,便也不多作纠缠,待一众人等出了离九家宅,便与庄家人微笑着告了辞。 既然没什么怪事,那这便不是他们该插手的事了——至少不是庄夫人愿意让他门插手的事。 考虑到重光门在城中的声誉,不愿让他门插手也是情理之中。 寻个人的这种事,谁能想到最终真会牵扯到妖邪身上来呢? 不过明面上不好插手,可不代表解遂不会悄悄干。 卓闻抱着一匣子的银锭,看着解遂一脸沉思的模样叹了口气。 封小见突然道:“有点奇怪啊,这人是刚死的,按理说,魂魄会散在尸体周围,过个一两天才会凝聚化鬼,可这里怎么一丝煞气也没有啊?” 封小见这人是个奇人,平时嘴上不停,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但他似乎又有一种隐形的能力,凡不说话时,就变成了一团空气,面对面都很难察觉到他的存在的那种。 方才他一直沉默,解遂与卓闻还真就没想起他来,此时他出了声,二人才察觉到还有这么个人。 卓闻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朝解遂道:“咱们去柳河村找找师父吧,这都两三日了,治个诈尸的也不需要这么久。若那狐妖真来了阙安城,咱们也必不是他的对手,还是得将师父找回来。” “嗯。”解遂若有所思地应了声。 卓闻有些意外,照解遂的性子,这不应该啊,怎么说也得驳上他两句。 至于重希,他其实并不是很担心,毕竟作为师父,修为在那摆着,还曾与那只黏着离九的狐妖交过手。他也就是想找个由头出城玩儿去罢了。 “我明白了。”解遂突然道。 “什么?”卓闻与封小见同时疑惑地看着他。 解遂看了看封小见,道:“方才在庄宅,你感觉到了煞气?” “对啊……”封小见点头点到一半,瞬间恍然大悟,“人是死在庄宅,又被丢弃到这里的?难怪那天庄家那宅子里没有煞气,我刚刚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野鬼呢。” 卓闻苦丧着脸,幽怨地看着二人。 解遂漠然道:“师兄,你昨日刚拿了二少奶奶一匣子的珠宝,今日又拿了庄家二少不少银子,如今二少奶奶冤死,你能不管么?” 卓闻摩挲着怀里的匣子,自知理亏,叹了口气:“行行行,管管管,待明日……” 解遂打断道:“不能再拖了,短短几日,那活尸就害了两条人命,谁能保证它今夜不会再害人?” 夜里,解遂将那黑狐提到床上,蹲下身,一指点着它的额头说道:“夜里你就别跟着了,乖乖睡觉,知道吗?” 黑狐趴在枕头边,抬起眼皮,斜斜地看了他一眼。 “懂了就眨一下眼。” 黑狐没理他,扭过头钻进被窝里去了。 解遂叹了口气,背着刀出了门。 刚走到前厅,就见厅里除了卓闻与封小见外,还多了一站一坐的两人。而坐着的那个正是日间见过的庄家二少爷。 “道长今日问我家中可有发生怪事,我母亲说谎了。” 庄家二少神色疲惫,面上悲伤未褪,双眼肿着,喝了口茶方道:“虽然我也不知此事与拙荆遇害一事有无关系,但思索了一日,总觉得不该瞒着。” 卓闻心想这是又来活儿了,终于不用偷偷摸摸地做无用功了,遂压抑着澎湃心绪,冲走进来的解遂眨了眨眼,一本正经道朝二少爷道:“二少爷所言甚是,若想彻底了结府中祸患,还请告知其中细节。” 二少爷道:“我幺妹,前些时日突患怪病,这道长是知道的。” 卓闻点头,他接着道:“大约五六日前,幺妹病重,母亲请了大夫回来看诊,大夫当时便道幺妹撑不过去,让咱们准备后事,可一家人就这么守了幺妹一夜,次日,幺妹却突然痊愈了。” 众人凝眉听着,已将整件事差不多捋清了。 二少爷继续道:“可她突然性情大变,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下人送去的饭菜也从未动过……” 卓闻道:“你母亲现下是什么态度?若她不愿我重光门插手此事……” “今日你们走后,我们才发现,幺妹……失踪了,母亲得知此事,受了打击,病倒了。”二少爷神色有些为难,命家丁掏出两锭拳头大小的金元宝放在案上,“但我不希望此事再刺激到母亲,所以,想请你们暗中调查此事,寻到我家幺妹。” 第 24 章 黑影 月夜下,城南。 庄宅后院院墙外,解遂与卓闻纵身跃入墙内。 二人站在墙下漠然等了片刻,那墙上便悄无声息地顺了条绳子下来,继而又顺了个人下来。 封小见拽着绳子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落地,刚一落地,便一指后院的一排附房:“哎呀煞气!” 那一排附房本住着庄家的三个闺女,现如今嫁出去了俩,只余一个病重多日的幺女儿还在。可如今,此处已空无一人,青砖垒砌的一排附房在月夜下反射出清冷微光。 封小见推开一间附房房门,顿时干呕着退回廊下,捂着口鼻,一脸恶心:“呕——这味儿……太上头了!” 解遂自门廊另一侧快步行来,还未至门口,便嗅到那门内倾泄而出的夹杂着腐臭味的刺鼻熏香气味。 解遂皱了皱眉,手指搁在鼻下,进了屋。 外间的桌上点着熏香,香炉旁放着一盆死鱼,已腐烂生蛆,想必就是腐臭源头。 卓闻与封小见捏着鼻子进来,看了眼桌上的死鱼,差点当场吐了出来。 封小见嫌弃地“咦”了一声,直接走向屏风后的寝室,在内间站定后,视线落在床尾角落里:“看这样子魂魄才刚刚凝聚,还没化鬼啊。” 跟在他身后的卓闻闻言猛地跳回外间,迅速缩到了门外:“你们看着,我在外面给你们把风!” 解遂知道这师兄向来怕鬼,也未说什么,直接进去了。 “是谁?”解遂没有法力,煞气他感觉不出,自然也看不见鬼,但看封小见的反应,便知那床尾角落里有着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 封小见道:“看这打扮,应该是这家的二少奶奶?青黄青黄的衣服,长得还挺漂亮,可看样子她才刚化鬼,痴痴呆呆的,也问不出话吧。” 解遂想起那浅荷色衣袍的年轻妇人,皱了皱眉:“不必问了。” 封小见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小瓷瓶,将庄家二少奶奶刚刚凝聚的魂魄收了进去。 解遂看了他一眼,他便解释道:“先收了,回去超度,马家那小孩的魂魄就不见了,还是得小心一点。” 解遂并未多说什么,与封小见一同出了门。 卓闻等在门口,见他们出来,忙道:“怎么样?是这家那二少奶奶?” 解遂点了点头。 卓闻道:“那这几日为祸的活尸就是这家那幺小姐了吧?” 卓闻话音刚落,一道凌厉劲风便挟着股浓烈的脂粉与腐臭混杂的气味自门廊另一侧倏然袭来,伛偻瘦小的身影自黑暗中射出,猛然撞向解遂! 解遂拔刀横挡,拦住了那一击。 封小见大叫一声,抱头躲到了房间内。 解遂面前,是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女,那少女个头小小的,不及他肩头,模样与曾家夫人有着三分相似,但她瞳色浑浊,眼眶凹陷,面上涂着厚厚一层脂粉,白得僵硬而恐怖,而在她略微露出的领口下的皮肤与那抓在解遂刀刃上的手却是灰蓝色! 死物。 这到处吸人血的果然就是这家那病重的幺女! 卓闻招出临风引握在手中,临空画下一道金光符文。 “哥哥,”少女臂力极强,枯瘦灰蓝的手指紧紧扣着漆黑锃亮的刀身。 解遂心中一震,这活尸竟是能口吐人言? 她睁着一双浑浊双眸,可怜巴巴地看着解遂道:“宝盈好饿啊……” “师兄!符来!”解遂猛然抽刀就斩,庄宝莹却是盈盈一笑,轻巧避过,又要向解遂抓来,与此同时,卓闻的金光符文袭来! 庄宝莹被那金光一笼,一抹黑色如雾般在她眼中炸开,瞬间填满了整个眼球。 她一爪挥开那袭向他的金光符文,符文砰然碎裂,爆出脆响。 卓闻又祭出一道符文,庄宝莹却突然抱头痛喊一声,目眦欲裂,却也不再恋战,转身冲入房间内,自内间的窗户撞了出去。 解遂紧跟其上,也从窗户翻了出去。 “师弟!等等!” 卓闻追到屋后,却已不见了一人一尸的身影。 月夜下,城内灯火绰绰,一道瘦小身影在幽蓝天幕下的屋顶上纵跃,发出凄厉喊叫。 那叫声尖锐刺耳,惊得长街上的更夫屁滚尿流地躲进了街旁的客栈内。 解遂紧随那道瘦小身影,越过城墙,惊醒了城楼上打瞌睡的守卫。 “什么人?!站住!”一名守卫大喊。 另一名守卫打了个哈欠换了个面向靠着闭了眼:“哎别管了,哪家的逐妖士又在抓妖怪吧,睡吧睡吧。” 解遂追着庄宝莹一头撞入城外漆黑野林中。 林中漆黑,隐有月光穿过林叶间隙洒下,庄宝莹站在前方忽然止住脚步,回身向解遂抓来!元宝小说 解遂去势未能收住,只得挥刀横砍,斩下庄宝莹一只灰黑手臂,同时侧身掠过、横踢,将庄宝莹踢飞出去。 那掉在地上的断臂切口处冒着汩汩黑气,在地面不住弹动,继而裹挟着黑气倏然飞射向庄宝莹,又接上她的手臂。 庄宝莹尖啸一声,猛然向解遂抓来! 解遂眉头一皱,正欲飞身躲开,却在同时,天顶骤然砸下的一团浓稠黑气,坠在他身前地面。 黑气坠地的同时,掀开层层墨晕般的气浪,将庄宝莹掀飞出去。 解遂也被那气浪震得连连后退,一刀插入地面,方才稳住身形。 那黑气似有生命一般,在地面翻滚、拔高,逐渐凝聚成一身长足有九尺的壮硕人形。 庄宝莹尖啸着飞身而起,却蓦然了动作,瑟缩着后退开去。 是那操纵活尸的魔? 解遂此刻方知自己定是遭了那魔的道。 庄宝莹的情况显然不是普通的尸变,而是有人在操控。 他没有法力,眼前这团东西究竟是什么他根本无法以肉眼分辨,但若真是那魔操纵庄宝莹将自己引来此处,眼前这东西必然是那魔无疑! 三年前那魔就操纵活尸攻击过他,但这三年来,那魔却并未再有动作,仿佛突然销声匿迹了。 三年后的今日,那魔又再次出现,竟还是冲着他来的。 他虽对那魔的目的十分好奇,却也心知自己并非那魔的对手,便打算抽刀暂且撤退,拖到卓闻赶来。 黑雾凝聚的人形一手微抬,解遂手中的无名突然猛烈震颤起来。 解遂握持不住,无名脱手,倏然飞射向那黑雾凝聚的人形,被那黑影稳稳握在手中。 黑影一手拂过刀身,以刀尖一指解遂,骤然消失在原地。 无名落地的同时,黑影又凝聚于解遂身前。 解遂飞身后掠,那黑影又散作无数拖着黑气的小黑点,将他裹覆其中。 无数小黑点拖着的黑气如蛇一般缠覆他的全身,继而猛然将他自空中拉下,砸在地面! 解遂忍着脏腑剧痛,咬牙爬起来,那缠覆着他的冰凉黑气却浸入了衣衫,在皮肤上烙下一道道黑色扭曲的纹路。 脉络一般的黑纹在逐渐转成灰蓝的皮肤上游走,自四肢渐渐爬向他的头部。 脑中浑浊,令得他无法思考,浑身更是如同冻僵一般,挪动一下四肢都十分费力。 黑纹爬上他的脖颈,游过脸颊,向眉心汇聚。 剧痛在脑中炸开,解遂蓦地大吼一声,眉心爆出橙色火光,将那逐渐浸入他眉心的黑气轰然震出。 远处,无名在地面猛烈颤动。 解遂脑中清明了些,伸手一抓,无名飞回他手中,那浸着丝丝血色的刀刃倏然爆出火光,掀开气浪。 气浪拂过他布满黑纹的面颊、手背,黑纹浮出,散作黑气,消散在那股劲风里。 无名刀身火光随之褪去。 解遂浑身脱力,单膝跪地,杵着刀剧烈喘息,汗水滑过灰蓝色面颊,自下颌滴下。 远处,庄宝莹瘦小伛偻的身影缩在树下瑟瑟发抖。 解遂喘|息着站起来,朝她走了过去。 庄宝莹身后、漆黑树林中,蓝色幽光一闪即灭,继而,一人自那树后的黑暗中疾步冲出。 解遂皱眉望向那骤然冲出的人,猛然顿住脚步,当即呆愣在原地。 第 25 章 偶然 自方才起,解遂的目力似乎就好了许多,在漆黑的林中亦能清晰视物,眼前这人,除装束外的那张脸与他那夜所见的狐妖没有半分区别。 这三年来,卓闻各种添油加醋地与他讲过不少那狐妖的事迹,简而言之,就是那粘着离九的狐妖作恶多端,却没人知道他的真实长相,每次出现都是以不同名字不同身份,是以多年来无论是逐妖宗门还是仙门各派都拿他没有办法。 但此时他眼前的,明明是与那狐妖一模一样的一张脸,他却只一眼就能笃定眼前这人是离九。 时近月中,深蓝天幕上一轮圆月高悬,离九仍是那一身轻纱材质的广袖黑衣,墨发以蜈蚣辫束起半边,斜斜迎着皎月清晖,站在如水的夜色里,他肤色白皙,脖颈纤长,一侧耳后银蓝色的珠穗裹在发丝里、垂在颈间,折射着月光,散发出淡淡的碎芒。 而在他下颌处的阴影里,一条三寸长的疤痕延伸至颈窝位置。 这条疤痕,那只狐妖身上却是没有的。 这也是解遂如此笃定这人就是离九的原因之一。元宝小说 三年前,那狐妖屠村后,解遂一时过于激愤,便也未加留意,但昨夜那狐妖分明是没有这道疤痕的。 这三年来,解遂隔三差五总会去离九的宅子里走上一遭,每每去到城南,便会期待与离九偶遇,亦或是突然有一日,离九家宅大门上的锁就不见了。 他设想过许多再见离九时的情形,却从未想过,竟是在如此偶然的情况下与离九再见。 那一刻,一切声音远去,周遭的景色如云雾般淡化、模糊,解遂眼中,只余离九的身影是清晰的。他似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喉间哽了哽,只脚下不受控制地朝离九迈出一步。 那一瞬,他分明瞧见了离九在他迈出那一步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警惕神色。 解遂总觉得此番情境有些熟悉,可他翻遍脑中记忆却又并无更清晰的印象。 他试探着又迈出一步,离九随之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皱了皱眉。 “等等!”解遂生怕离九转身跑了,疾步上前,攥住了离九的手腕。 话出口,他才觉喉中干渴得厉害,出口的声音也因紧张带着一丝不明显的嘶哑。 解遂这些年长高了不少,如今已高出离九半头。 曾经只需平视的解遂的双眼,如今在如此近距离的情况下,离九却是要微微仰头,才能看进他的眼里。 而就在解遂靠近时,他能感觉到解遂周身裹挟着的一股常人无法察觉的浓重尸气,而解遂却似乎对此毫无所觉,只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喘息着看着他。 解遂的五官本就生得凌厉了些,浑圆的犬眸长开了,眉峰下压时,眼尾便勾出一道刀锋般锐利的弧度。 此刻的他,肤色灰蓝,浑浊双瞳中血气仍未退尽,目光如刀,混似一头发狂的凶尸。 乍见解遂这副模样,离九只以为是解遂体内的碎魂又出了什么问题,乃至自己妖丹的妖力亦是无法压制,现在看来,这次似乎与三年前那次不同,那碎魂并未夺取解遂的神智。 解遂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了,松开离九的手腕,卸下一身紧绷的肃然气焰,露出一个他多年不曾有过的欣然笑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三年你去了哪里?你是来……” 你是来救我的么? 这话……如今的他已经再问不出口。 他还记得三年前分别时对离九说出的话,说出那种话的他,又有什么资格要离九来救? 离九颇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角,勾出一个浅淡的温和笑容,朝一旁蜷缩在树下的庄宝莹侧了侧首:“先将她处理了,你不是来抓她的么?” 解遂这才想起一旁的庄宝莹,不放心地看着离九道:“那你别走,我有话要问你。” 离九知道他要问什么,叹了口气:“嗯。” 解遂生怕离九跑了,三步一回头,去到一旁,拾起缠缚刀身的布条。 那黑色布条上,以红色朱砂绘制了密密麻麻的符文,那是卓闻拣来的重光门的一件法器——卸灵缠。 卸灵缠认主,解遂没有法力,自是无法驱驭,其上符文却可以用来用来压制一些道行不深的妖邪精怪。 “别过来,别杀我,救命啊呜呜呜……娘亲、娘亲救我……我想回家呜呜呜……”庄宝莹见他靠近,颤抖得愈发厉害了,竟是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但她乃是活尸,没有眼泪,一张涂满脂粉的脸僵硬地皱起,甚是可怖。 解遂却是有些意外。 这庄宝莹竟似乎是恢复了些生前的神智。 “你叫什么名字?你娘亲是谁?”解遂问。 庄宝莹抽抽噎噎的,似乎十分惧怕他,侧身蜷缩着,半个身子都贴在树干上,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叫宝莹,庄、庄宝莹,我娘亲,是城南庄氏香料坊的掌事夫人……这、这是哪里?我害怕……我想回家……” 庄宝莹那模样只十二三岁,瘦瘦小小的,浑身都在颤抖,虽那张脸着实可怖,可见她小小的一团缩在树下,着实又有些可怜。 可一想到便是这少女模样的活尸短时间内害去了两条人命,解遂便对她同情不起来。 于是继续问道:“你之前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我病了,很难受,娘亲请了大夫回来,他们都在哭……我为什么在这里?是、是你们将我绑来的?你们……是绑匪?”庄宝莹说着,又看了离九一眼,将自己缩得更小了。 “她似乎并没有死后的记忆。”离九也走了过来,站在解遂身侧道,“你想问那魔的事?” 解遂也看出来了,于是点了点头,蹲下|身,以卸灵缠的一端将庄宝莹的双手捆了起来。 “你们可不可以不要杀我?你们……是要钱吗?我家有钱的,我家香料坊是城里最大的……”庄宝莹并未挣扎,只睁着一双浑浊的眼,不安地看着解遂。 “你已经死了,”解遂打断她,以卸灵缠的一端在她交叠的手腕处打了个结,牵着布条另一端起身,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还害了两条人命,若害人不是你的本意,便仔细回想一下,在你生病那段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我死了?”庄宝莹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捆缚在身前的灰蓝色枯瘦双手,似是无法接受,表情逐渐变得狰狞起来,“不、不会的!我怎么可能死了?我没死……我只是病了,娘亲说会请大夫治好我的,我没死!!” 庄宝莹愈渐狂躁,离九手掌一翻,拈着二指一弹,一抹蓝光自他指尖飞射入庄宝莹眉心,庄宝莹便安静了下来,呆呆地站着不动了。 离九问:“先将她带回去?” “嗯。” 庄宝莹如今这状态必然也问不出什么,解遂便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却被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离九吓了一跳,愕然间,离九已伸出一手,贴上了他的胸膛。 柔和蓝光在离九掌心迸散开来,照亮了两人的面容。 解遂被那蓝光一裹,竟是无法动弹,继而,离九掌心的那抹蓝光倏然没入了他的胸膛。 一股热流自胸口侵入,又灌入心脏,解遂愕然垂眸,看了看贴在自己胸前的离九的手,又看向离九,有片刻的失神。 失神的瞬间,他脑中闪过一幅画面—— 画面中的他,跪坐在离九的山中小屋前,不舍又悲伤地仰起脸来,看向走到他面前的离九,问他:“你要取我的尸魂丹吗?” 可他实在想不起画面中的事在何时发生过,或许……是在梦里? 当然只有可能是在梦里。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胸腔中仍在跳动的心脏。 活尸的心脏无法跳动,所以他并非活尸,又哪里来的尸魂丹? 离九咬着牙,眉间紧蹙,瞳色由靛转为浅蓝、又渐渐淡去了色泽,变得如冰晶一般。 当最后一抹幽蓝在他眼中消失时,他手中的光芒也随之淡去,周遭又沉入了一片幽暗夜色中。 解遂此时目力已恢复如常,方才被那蓝光刺了眼,一时难以视物,他闭眼片刻,方才再次睁开双眼,又几乎是在同时,离九身子一软,倒在了他的怀里。 “离九!”解遂忙将离九搂着,只觉怀里的人体温滚烫,像个暖炉一般,熏得他皮肤发烫,“你方才做了什么?” 离九轻阖着眼,面色苍白,额上沁出细密汗珠,虚弱地轻偏了下头就没了反应。 第 26 章 消失 “嗨呀,好重的妖气!咦——这是……”封小见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见解遂蹲跪在地上、怀里倒着个人,眨了眨眼审视离九昏睡的侧颜片刻,又看向一旁垂丧着脑袋呆立在一边的庄宝莹,“果然不愧是逐妖士,这就把弯派抓住了?” “师兄呢?”解遂肤色与瞳色已经恢复了正常,搂着离九,微微仰首,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咦?刚刚还在我后面来着,怎么这么慢?”封小见回首朝他过来的方向看了看,又看了看解遂怀中的离九,面露了然神色,冲解遂促狭地眨了眨眼,“终于见上了?是他吧?” 解遂倏然抬头,目光森然地看着他。 封小见生怕他又拔刀,忙两手摆了摆:“别动怒别动怒,我就问问,我对他没有企图!我发誓!” 解遂没理他,将手中缠缚着庄宝莹的卸灵缠的一端朝他递了递。 封小见会意,屁颠屁颠地上前接过布条。 解遂便将无名收好背着,横抱着离九,示意封小见先走。 “你不取了她的尸魂丹?这是要把她送回去?送回去人家还会让你取尸魂丹么?”封小见攥着卸灵缠,遛小狗一般地拖着庄宝莹,往来路走去。 “带她回重光门。”解遂抱着离九跟上。 “师弟——!”前方林中远远传来卓闻的声音。 “在这儿在这儿!”封小见大吼。 又过得片刻,卓闻从那林中冲出,差点就跟封小见撞在了一起,往一旁蹦了蹦,才看到这一人一尸身后的解遂,又凑近了去看解遂抱着的人,顿时差点惊掉了下巴:“离九公子?他这是晕过去了?他堂堂一个大……咳,他怎么了?” 解遂摇了摇头:“先回去吧,这庄家幺女似乎保留了些生前的意识,将她带回去,问问那魔的事。” 三人回到重光门时天都快亮了,都困得不行,便只得先将庄宝莹安置在重光门西北侧偏院地下用以囚困妖邪的暗室中。 解遂将昏睡的离九抱到自己房间的床上,替他脱下鞋子与外袍,以衾衣将他盖好,就在床边趴着睡了。 油灯昏暗,暖色光芒中,离九眉间微蹙,眼睫轻颤,双眼缓缓睁开一条缝隙。 解遂实在太困,趴在床沿就睡了过去,直至离九没忍住轻咳出声,他才猛然惊醒过来。 离九略侧着头,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半合着的眸中那最后一抹幽蓝也消失无踪,瞳色银白。 解遂的视线撞进离九眼里,心头蓦地一跳。 这瞳色……竟是与那只在他身边呆了三年的黑狐一样! “怎么这副表情?”离九略勾了勾唇角,声音有些发软。 “没什么。你……”解遂忙敛了面上混杂着愕然、震惊、喜悦、不解的复杂表情,对上离九温和的视线,忙将视线移开,“感觉怎么样?” “没事,睡一觉就好,你别走。”离九说着,抓过他的手两手握着,又翻了个身面朝床边侧躺着,重新闭上了眼。 狐类体温略高于常人,离九手心滚烫,皮肤细腻,指尖柔软。 解遂能清晰地感觉到离九掌心传来的、高于常人的温度,整只手都被那柔软的掌肉裹覆着,心中一股暖意泛开,没舍得将手抽回,就这么趴在床边,看着离九的睡颜,直到实在撑不住了,才头一歪,趴在床边睡去。 翌日解遂趴在床边醒来时,床上的离九已经不见了。 他浑身酸痛,一边坐起来活动脖颈,一边颦眉思索。 他总觉前一夜之事不会是梦,离九确实出现了,可不过一夜竟又不见了! 解遂正要起身去找人,却见衾衣下有什么东西动了动,继而钻出一个漆黑的小鼻尖,那小东西在衾衣下拱了拱,钻了出来,眼皮一抬,视线撞进了解遂的眼中,顿时呆住。 解遂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三年来,他无数次怀疑这黑狐就是离九,却又慢慢否定了这个想法。元宝小说 结果……竟还真就是离九! 可为何离九要变成一只狐狸待在他身边却不让他知道?若非他前一夜涉险,离九是不是还会这样隐瞒了身份不愿与他相见? “离九。” 黑狐缩在一团乱糟糟的衾衣边,蜷起身子,毛乎乎的小脑袋扭在一边,似是不敢与解遂对视。 解遂翻了个身,跪坐在床边,将黑狐提起来,放到自己面前,捧着它不足巴掌大的小脑袋,逼它与自己对视。 “你还想瞒我?我知道是你,变回来吧,我有话要问你。” 黑狐视线微垂,片刻后,略一颔首,解遂这才放开它,站了起来,稍稍退开了些。 黑狐跳下地来,落地时已是离九人身的模样。 离九面色依旧苍白,唇色却已恢复了些,抿了抿唇,眉间微蹙:“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家乡的事,虽非我亲手所为,却也是因我而起……” “我不是要问这个!”解遂打断道,“你……为什么不愿见我?可你明明不愿见我,又为何要隐瞒了身份待在我身边?” 这是离九最不愿去面对的问题。 他失了妖丹,妖力会逐渐流失,并且自身妖力的强弱也与他本体与妖丹的距离有关,只有待在距离妖丹近些的地方,妖力方不至于散得太快。 可这些,他自是无法向解遂说明。 这几年,他已摸透了解遂的性子,若是被解遂知道此事,解遂定会将妖丹还给他。 可若解遂体内的另一股魂息没了妖丹妖力的压制,怕是会如同三年前那次一样,侵占他的神智。 但目前看来,即使有妖丹在身,解遂也极有可能再次出现前一夜的状况。 所以,他暂时还不能取走妖丹,至少在他找到解决解遂体内那股碎魂的办法之前。 离九颦眉沉默片刻,扭开脸垂眸道:“不是我不愿见你,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好,那我问你,”解遂靠近一步,托着离九下颌,使他微微仰头与自己对视,“笼头村被屠一事确实非你所为?” 离九诧异于解遂的举动,愣了愣才直视他的双眼,认真地说:“你若信我,那便不是。但虽如此,却也……” “那就与你无关。”解遂知道他想说什么,出声打断了他,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唐突了,皱了皱眉,松开离九,后退了一步,微微红了耳根。 解遂斟酌着又问:“你昨夜对我做了什……” “师弟师弟,那小子不见……”卓闻向来不敲门习惯了,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直接推门进来,就见离九与解遂几乎贴在一起,顿时尴尬地呆在原地,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谁不见了?”解遂问。 “那个封小见啊!还能是谁!”卓闻将手里拿着的纸递给解遂看,“还留了字。” 第 27 章 暗室 纸上字迹与那皱巴巴的纸十分相衬,歪歪扭扭的,字体简略,但也能勉强辨认,只写了短短一句话:被我家那口子发现啦我得跑啦后会有期! “这人实在是太可疑了吧,会不会就是他在操纵活尸?”卓闻看着解遂道,“如果是他操纵庄家那幺女攻击你,离九公子出现后,他觉得没有胜算,所以跑路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解遂皱了皱眉。 卓闻的分析确实有些道理,可若真是如此,那夜封小见又为何要救他? “那夜真是他救的我?”解遂问。 卓闻还未答话,却听离九道:“昨夜操纵活尸袭击你师弟的是魔,但那青年身上并无魔气,而且,昨夜除了那具被魔气浸染的活尸以外,还有别的东西。” 解遂愕然道:“别的东西?那与我交手的黑影不是魔?” 离九摇了摇头:“昨夜除了那活尸身上的魔气,并无其他魔气。” “那是什么东西?那魔到底为什么要袭击你?”卓闻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片刻后抹了把脸,“哎咱们在这儿瞎琢磨个什么劲儿,去问庄宝莹啊!尽早将这事儿解决了,还得去柳河村找师父,我昨夜以传音符联系师父,到现在也没个回音,总觉得不太对劲。” 暗室乃是卓闻为叫着方便瞎起的名称,实则就是个没取名的、用来囚困妖邪的地牢,位于重光门西北侧,小小的一处院子里唯建了座小亭子,亭内立一道石门,石门通往地下。 小院十分偏僻,却是整个重光门地势最高、阳气最为充沛之处。 妖邪精怪一类的东西大多不喜光,重光门偶尔抓回一些妖邪精怪,便将之囚禁在暗室中。 暗室建在地底,十分幽冷,地面却有源源不断的阳气汇入法阵,以镇压其下的妖邪。 各家宗门都有这么一个类似的地方,以九宫八卦布阵,又以灵符抑或是法器镇压,多修建在地下,只漆云山庄在自家后山的院子里建了座塔,用以囚禁这些东西。 离九是妖,这种地方他不便去,便留在房中。 解遂总担心自己稍不注意离九就跑了,直到离九再三保证自己不会走,他才不放心地和卓闻去往偏院。 整个暗室区域除却地面上以法阵加持的厚重石门外,内里共设了十二阶玄门,三阶则为一级,共有天、地、玄、黄四级。 妖邪亦有品阶之分,按照惯例,捉回妖邪后,重希会先给妖邪划分品阶,再决定将之关在哪一阶玄门内,但卓闻和解遂暂时都还没这本事。 而且活尸这东西他们一般都是降服、超度,这地底的暗室还真没关过活尸。 庄宝莹保留了些生前意识,并且能口吐人言,理应算是较高品阶的活尸。 玄级区域三道玄门分别为涒滩、协洽、敦牂。 他们并不需要长期囚禁庄宝莹,卓闻却又担心黄级区域困不住她,方将她关在不容易逃脱却又于他而言较为方便的第四道、也就是玄级最外层的“涒滩门”内。 解遂没有来过玄级区域,开门倒是利索,但他一直都不太喜欢这地底的幽冷气息,三年来他也并未有过太多机会来到这里,刚踏进第一道玄门就觉黑暗中弥漫的空气压抑得有些令他难受,只想赶紧找到庄宝莹离开。 涒滩门后,甬道漆黑,卓闻持着火折子,点亮了甬道两旁的油灯。 穿过甬道,便是一排排囚禁妖邪的监室,二人刚踏入这地方,内里深处便传来声声低吼、与金属碰撞的声音。 ——那是重光门过往抓回来囚禁于此的妖邪。 这里的妖邪品阶算不上太高,却也有个两三百年修为的,因生性过于凶恶残暴,害过不少人命,一身血气即使是镇压在此处多年也未能涤清,此刻嗅到久违的人气便发了狂。 地底幽暗寂静,那声音突然荡开,震得人胸口发闷。 解遂皱了皱眉,卓闻举着一盏油灯,凑近了去观察解遂的面色,笑道:“头一回见这阵仗吧?别怕,那些东西出不来,我以前还去过敦牂门后,那里的东西比这些凶多了,多来几次就习惯了。” 解遂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心说这师兄到底是从他哪个眼神里看出他在害怕的?他明明只是不太喜欢这地底潮闷的空气而已。 卓闻一脚踏了踏地面,又道:“这下边,地级区域基本都是空的,但在最下边、最里面的‘困顿’门后还关着个东西,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反正很凶就是了,据说咱们重光门的开山祖师就是为了囚困那东西,才建了这处地牢,不过那东西咱们也不可能见到,天级就关了那一个,十二道门拦着,可不是那么容易出来的。” 二人一路过来点着的油灯照亮了甬道,卓闻行到一处监室外,去解那门上的法阵,自顾自道:“不过我估摸着,如果抓到那只狐妖,说不定也得扔到天级去,不然可能困不……我靠!” 卓闻话未说完,便闷头冲了进去,解遂快步跟上。 狭长的监室内,卓闻站在最里侧,手中的油灯散发出微弱暖光。 在他面前,庄宝莹瘦小的身躯瘫坐在墙角,胸口心脏的位置开了个大洞,内里流出的黑血已经干涸,她仰着头,头颅僵硬地偏向一边,浑浊双目圆睁,那表情似是受到惊吓,十分狰狞,却已没了“生气”。 “我靠,我昨天一个人进来的啊!我设好阵法才出去的!咱们一路过来门也没问题啊!她怎么就‘死’了啊?!会不会是那封小见!我就说他有问题!肯定是他,除了他我想不出第二个人!”卓闻在原地焦躁地走来走去,手中油灯都差点被他晃灭了。 解遂蹙着眉,拿过他手中的油灯,蹲下身去检视庄宝莹的尸身。 果然,那本该在活尸心脏中的尸魂丹不见了。 他此刻也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心情,或许是失望成习惯了,略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比起他内心的疑问,这暗室被人闯入的事显然更为紧要。 “他说他有法力的对吧?他身上确实没有魔气,但高阶魔也同高阶妖物一般,可以敛去一身魔气扮作常人。若真是他掩去一身魔气扮作常人来骗我们也不是不可能啊!啊啊啊——!这可怎么办?庄宝莹死了,那封小见又跑了,这是又回到原地了啊,我要疯了!!” “也不算回到原地,若封小见真是那魔,他就必定会再次出现。不过现在暗室被入侵,咱们须得将庄宝莹交回去,尽快去找师父。” “也对,这事儿我看我们解决不了,还不知道师父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柳河村距离阙安城不过三十多里路程,以重希的脚程,降服一只活尸,再回到重光门,两日时间绰绰有余。可距离两人去柳河村已过去了四五日,一点消息也没有,况且人还联系不上了,就不得不让人忍不住往坏处想。 第 28 章 柳河 下午,解遂与卓闻去庄家送还了庄宝莹的尸体、再回到重光门时,天色已有些晚了,于是二人约定好,翌日一早前往柳河村去寻重希和曾语单。 解遂站在院子里,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自己房间的方向:“离九他……” 卓闻忙道:“离九公子自然也是要去的,将他独自留在城里,你放心吗?” 卓闻本是想着自家有个大妖怪不用白不用,解遂却想到了离九那苍白的脸色,皱了皱眉。 阙安城逐妖士众多,若是被别的逐妖士发现离九确实难办,便只得将离九捎上。 于是一行三人,租了辆马车,在翌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时,动身前往柳河村。 柳河村背倚大山,村前是一条宽逾十丈的大河,便是柳河。 传闻柳河中有一水族妖怪,专在夏季夜阑人静之时潜入村中拖食村民,每年都有不下十人葬身这柳河之中。 近十年来,年年村中莫名失踪数人,自是引起不少逐妖士警觉。可每次前来降妖的逐妖士都扑了个空,缘因逐妖士一来,那妖怪便钻到水底不再出来。 柳河深逾三丈,又有不明水妖潜伏于河底,便无人敢贸然下水捉妖,此事也就一直搁置了。 重光门三人自是也来探查过这柳河妖怪,重希未觉察出妖气,曾语单也摇摇头说没有。三人沿着河道南北各行了好几里路,也未发现妖物气息,便也只好作罢。 马车行到柳河边便无法再继续前行,三人遂下了马车,找船家渡河。 这日天气不太好,天空阴云密布,仿佛随时都会落下一场瓢泼大雨。 天色昏暗,岸边垂柳丝丝,河风徐徐,一阵黏腻湿气扑面而来,空气闷热压抑。 渡口稀稀拉拉泊着几艘渡船,天色尚早,也无人渡河,早起的船夫便倚在船舷处睡着回笼觉。 卓闻穿着一身黑白配色的崭新道袍,那是前不久他催着曾语单设计的款式,又自行让裁缝在衣摆上以金银线绣上了“重光”二字。 解遂嫌那身道袍太过招摇,还是穿着自己一向中意的黑色武服,那武服十分修身,一身黑色衬得腿长腰细,背着把长刀,扎着马尾辫,十分利落精神。 卓闻抖了抖那绣着“重光”二字的衣摆,顶着河风上前与一名船夫交涉。 那船夫见有人渡船,瞬间来了精神,却又看见卓闻那衣摆上的“重光”二字,态度骤然一变,皱了皱眉,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天:“今天不渡了不渡了,这天色不好,马上要下雨,那河中妖怪要出来吃人的!走不了了!” 卓闻于是又连着问了几名船夫,也说是渡不了,被拒绝好几次之后,终有一名胆大的年轻船夫让他们上了船,却听那刚刚拒绝他们的船夫嚷嚷道:“你小子真真是不要命了!为了几个银钱,值得吗!” 那年轻船夫宽颌小眼,面相忠厚,憨憨地笑着:“没事,河妖那是以讹传讹,我在雨天也渡过不少次河,没事的。” 安静片刻,不知是谁吼了一句:“那可是重光门的,小心他们将妖怪带到村里去了!” 卓闻已上了船,在船头回过身来,一撩衣摆,袍袖翻飞,衣摆处“重光”二字迎风飞扬,闪着流光,叉腰指着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谁乱说话给我出来!咱们可是去替你们村里捉活尸的!”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困惑。 解遂抬眼望向船头的卓闻,只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那两个字真是……太辣眼睛了。 那年轻船夫略含歉意地朝三人笑了笑,跑去撑船。 卓闻从船头跳下,坐在船舷上,和那船夫攀谈起来:“哎,船家,据说你们村前几日有个病死的姑娘诈了尸,可有这回事?” 那船夫一脸惊讶:“有这等事?!何时的事?哪家姑娘诈尸了?” “……”卓闻无语半晌,神色麻木地看着他,“你村里的事你问我?” 那船夫嘿嘿笑道:“不瞒你说,我们渡船的常年住在船上,我除了渡船,都快半月没回去村里了。” 看那船夫一脸比他还要困惑的表情,卓闻心知也问不出什么,便止了话头。 船行不久,天空飘起了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细碎的雨丝击碎了原本平静的水面,三人便进了船舱躲雨。 船行至河中心,雨势渐大,河面腾起一阵朦胧雨雾,一人一舟在雨雾中逐渐模糊,对岸的柳河村也渐渐看不清了。 疾风骤起,船身晃了晃,翻涌的波浪自船底荡开,水面剧烈起伏。 在船舱中躲雨的三人被晃得颠来倒去。 “我操操操操操……不不不不不会真有水怪不啊吧吧吧啊啊——?”卓闻坐在解遂与离九的对面,被晃得说话都带着抖音。 离九与解遂并排坐着,两人本就靠得极近,船晃一次,两人的距离便拉近一些。 最后两人终于挤到一处,离九肩臂与解遂抵着,身上体温滚烫。 解遂担忧地看了看离九。 离九觉出了他眼中的担忧,往一旁坐了坐,与他拉开了些距离,抿唇笑道:“狐的体温本就略高于常人,我没事。” 解遂方才确实觉得一股热气在耳后泛开,耳根微红,此刻只以为是被离九的体温烫到,含糊地“嗯”了一声。 咚的一声,船身似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了一下,越颠越烈,解遂神色一凛:“那船夫!”说着便匆匆起身出了船舱。 雨势激烈,四周已被浓厚的雨雾笼罩,辨不清方向。 雨点似密密麻麻的小珠子般猛烈击打船身,噼啪声响。 那船夫站在船头,一身蓑衣斗笠,身型摇摇晃晃地撑着篙,双脚却似稳稳地钉在船板上一般。 看到解遂出来,他在雨声中冲解遂大声道:“小道长你怎么出来啦?这外面雨大风大,快进去坐着!下雨天都这样!没事的!” 这时,离九也跟在解遂身后出来了,解遂只感觉背后一热,就知是离九。 离九体温高于常人,与他在一处时,距离稍微近些,便能感觉到他身上烫人的温度。 水面阵阵波涛翻滚,似有巨兽在水中激游窜行。 “你们怎么都出来了?”卓闻摇摇晃晃地出来,抱着船舷的柱子稳住身型。 三人挤在狭窄的船檐下,随着船身晃动的节奏左摇右摆。 离九凝眉看着水面:“水里有东西。” 解遂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难道真有河妖?” “没妖气啊。”卓闻伸着脖子观察那笼着一层水雾的漆黑水面,半晌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那船夫笑道:“嗨!哪有什么水怪,风雨天里都这样,我在这柳河撑了好几年的船了,没事的!” 离九的视线在水面游移:“不是妖。” “那是什么?”解遂与卓闻异口同声。 离九收回视线,看向那撑船的船夫:“那就要问船家了。” 船夫似是愣住,手上动作顿得一顿,笑道:“这水里能有什么啊,那位道长不也说了没妖气嘛。” “不是妖,也可以是别的活物。船家,你清楚得很。”离九语气笃定,非是疑问。 那船夫停了手里的动作,他一身蓑衣斗笠,帽檐压得极低,定定地立于船头雨雾中,看不清表情,只隐约可见那微微上扬的嘴角。 离九上前一步,与解遂并肩立着,缓缓道:“河中那东西快化妖了,应该养了不少年吧?” “你这年轻人知道的倒还不少。”那船夫略显诧意,片刻后笑了,“不过,你说对了,待它吞了你们,就能化妖了。” 卓闻震惊道:“这家伙是个养妖人?” 养妖人,顾名思义,就是养妖怪的,养出一只妖怪少则也需要百八十年时间,所以往往养妖人都是一个家族,得喂养好几代才能养出一只妖来。 虽然一只妖怪需要养上近百年时间,但养出妖怪的整个后代,都能驱使那妖。 这家伙居然是个养妖人,也不知这家伙的家族里养出过几只妖了。 解遂皱了皱眉。 离九又道:“你太心急了。” “什么意思?”船夫语气森然。 离九道:“意思是,你的鱼,活不到它化妖那天了。” “哈哈哈哈……”那船头的养妖人疯狂大笑,“这话你们到水里去和它说吧,哈哈哈哈……” 语毕竟是翻身跃入了水中! 船身突然猛震!竟是那水里的东西撞了上来,船身倾斜,被那东西推着船头在水里极速转圈!三人被这猛地一撞,竟是被撞回了船舱。 离九疾步出了船舱,手撑着船舷,往那养妖人入水的地方望去—— 河中,只余那养妖人的斗笠与蓑衣浮浮沉沉地飘在水面上。 第 29 章 上岸 离九足尖轻点,纵身跃起,悬在空中,周身隐有一层蓝色碎雾笼罩,为他阻隔了倾盆而下的雨水。 他视线微凝,瞳孔收缩成一点,眸中浸出几分幽蓝,一手朝着船身虚虚一抬,船身便缓缓离开水面,稳稳悬于水面三尺之上。 船身稳定之后,解遂与卓闻方从船舱中跑了出来,微微仰头,望向斜斜悬于渡船上方的离九。 浓黑云层压得极低,天光昏暗,离九悬于被雨雾模糊的天地中心,发丝与衣袍俱是漆黑,在狂风中恣意翻飞,犹如在水中晕染开来的一滴浓墨,又有幽蓝微光点缀其中,层层缕缕,如画一般。 解遂抽出身后长刀,还未及抖开缠缚刀身的卸灵缠,就被卓闻一把拉住了。 “哎,离九公子都出手了,你就别去添乱了,待会儿掉河里,还不是得他将你捞上来?” 解遂顿了顿,瞬间明白了这师兄为何要将离九带着,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卓闻看出了他眼中的不满,又道:“那东西还未化妖,我这法器道符的也没用啊,你水性是不错,也能打,可你能跟那在河中活了近百年的家伙比水性么?” 解遂这才收了刀,顶着风雨行到船头,去搜寻那水中的鱼怪。 卓闻攀着船檐下的柱子,一脚踩在船舷上,指着稍远处喊道:“在那!” 解遂快步行了过来,循着他所指之处望去,果然见一条背脊生着漆黑斑纹的大鱼在水面打转,露出水面的背鳍上还生着牙白色尖刺。 卓闻感叹道:“鳍上都生了刺,果然够凶啊!” 离九一手微抬,几条黑色细线裹挟着碎丝一般的蓝光自他袖中倏然射出,朝那怪鱼周身缠去。 “退后!” 解遂与卓闻闻言退回船舱门口,离九一手引着细线一提,那怪鱼便被他提出水面扔到了船板上、解遂与卓闻二人跟前。 那怪鱼露出满口利齿,一张一合,牙齿咬得咔咔作响,在船板上不住挣扎。 怪鱼头部细长,身长七尺有余,浑身灰黑,身体两侧都生着黑色斑纹,背鳍尾鳍腹鳍均生着牙白色、匕首刀刃粗细的尖刺。 离九从空中跃回船上,朝那鱼头踢了一脚,那怪鱼便瘫在船板上安静了下来。 船体轰隆落回水面,溅起水花,船身剧晃,卓闻差点一跟头栽到那怪鱼身上。 解遂看了离九一眼,皱了皱眉。 果然不愧是大妖怪,还好方才他没有一个激动跳下河去捉那怪鱼。 离九看着他面上略微郁闷的表情笑道:“我忘了告诉你,我是狐,化妖之前,练得最多的,便是这捉鱼的本事。” 离九那话本意是在调侃,解遂却突然想起,当年与离九相处的那段时日,离九吃的最多的便是鱼了,这么看来,离九应当是挺喜欢吃鱼。 可是……离九之所以喜欢吃鱼,是因为他是个狐? “这大家伙怎么吃?烤?蒸?还是红烧?”卓闻蹲在怪鱼跟前,在那怪鱼身上拍了拍,感觉肉量很足,一脸期待,恨不得直接趴到那鱼身上啃一口。 离九嫌弃地看了眼瘫在船板上拍了两下尾鳍表示抗议的怪鱼:“活了百年,肉太老,不好吃。” 解遂补充道:“师兄,它是吃人的。” 卓闻面色一僵,打了个寒颤,起身跳开,不再提吃鱼这茬。 解遂突然想起一事,皱了皱眉:“船夫跑了,咱们怎么去柳河村?师兄你可会撑船?” 离九看了他一眼,抿唇笑了笑。 船突然向着柳河村的方向稳稳移动起来,竟是比之前船夫撑船的速度更快了不少。 船靠岸,雨势已收了些,卓闻在船舱内翻出两把破旧的雨伞,他一人撑一把,给了解遂与离九一把,三人便在渡口下了船,将那怪鱼也拖上了岸。 想是这柳河村紧挨着阙安城的关系,村中建设颇为完善,青砖黑瓦的屋舍鳞次节比,错落有致,青石铺就的道路也均延伸至家家户户门前,街巷两旁更有不少食肆茶铺,与其说它是个村子,倒不如说是个小镇更为贴切一些。 村口不少人看到他们拖着一条奇长的怪鱼上了岸,纷纷撑着伞,好奇地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道: “这怪鱼是你们在河里抓的?” “不会是作怪的水妖吧?” “道人!你们是逐妖士吧?没想到居然有逐妖士能将这水怪捉住!” …… “呵。”人群中一名白衣少年突然冷笑一声,缓步走到人群前面,不屑地斜睨了眼地上瘫着的怪鱼,“不过是条长鱼罢了,什么水妖,故弄玄虚。” 少年十五六岁年纪,着一身质量上乘的白衣,撑着一柄金骨黄油纸伞,眼神轻蔑,视线在解遂一行三人身上扫过。 “怎么又是你?!”卓闻皱了皱眉,也学着柳青贤那语气阴阳怪气地“呵”了一声,道:“柳家小庄主既是觉得咱们故弄玄虚,怎么连这怪鱼快要化妖了都看不出来?它可还没死呢!” 一听说这怪鱼没死,那围成一圈恨不得趴到怪鱼身上啃一口的村民们纷纷后退,届时,围在那怪鱼旁边的便只剩下离九等人与柳青贤。 柳青贤道:“不过是捉了一条尚未化妖的长鱼就出来洋洋得意……也就只有你重光门了吧?怎么?找猫寻狗的活儿已经不能满足你们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偏偏他柳青贤次次都要以此来怼一怼卓闻,绕是习惯了冷嘲热讽的卓闻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戳痛处,也有些怒了:“柳青贤你不要欺人太甚!若非你漆云山庄故意抹黑,重光门至于去给人找猫寻狗吗?!” “哼,”柳青贤冷哼一声,“你们与妖物勾结难道不是事实?我们抹黑你们?前些年逐妖士捉的妖,被你们重光门偷偷放走多少,要我来给你数一数吗?” “你!”卓闻被堵得哑口无言。 柳青贤这话是事实,却又不全对。 几年前阙安城几家颇有名望的逐妖宗门聚在一起带头铲除周边山里所有妖怪时,他们重光门三人也在。那时不少道行不高的小妖被抓住虐待殴打,重希实在看不下去,便在夜里悄悄放走了一些本性善良的小妖。 漆云山庄带头调查此事,便查到重希头上,重希也不辩白,爽快地认了。自那以后,重光门的名声便臭了。后来,时不时有妖物在城里作乱,漆云山庄第一个冲在前头,将妖物降服,柳家便因此名声大振。 然而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的说法,说那在城中作乱的妖物乃是重光门当年放走的那些,重光门的名声便更臭了。 其实这事重希也调查过,有几只妖他认出确实是他当年放走的,人性他看不穿,但要分辨妖的善恶,他敢拍着胸脯打包票。可那几只他放走的妖为何突然发了狂,确实让他一直不得其解。 卓闻知这其中细节,却也懒得与人解释,只这柳青贤一向心高气傲,二人见面总免不了一阵互相嘲讽。 人群又开始议论纷纷,无非就是“哦原来就是那个重光门啊”、“哦听说过听说过,怎么还有脸继续呆在阙安城啊”云云。 卓闻二人是来寻重希与曾语单的,也懒得再与柳青贤争辩,更是对村民的议论充耳不闻,只不耐烦地提高了音量道:“这怪鱼在柳河中活了近百年,吃了不少人,即将化妖,既是你们柳河里的,你们便自行处理了吧,炖了吃了随意,我们只是来找人,找完就走。”说完,跨过那怪鱼就往村里走去。 解遂与离九二人也随即跟上。 那一众村民见他们三人如若无人地往村里走,便想上去阻拦,却又似忌讳什么,只得跟着他们。 “哎,你们进村干嘛?找人?咱们村里没外人了。” “哎我说你们,可别把妖怪带来咱们村里了啊。” …… 众人离开渡口进了村,迎面走来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那老者径直走向他们,拦在他们身前:“三位来柳河村是为何事?” 卓闻道:“我师父师妹前几日来处理活尸一事至今未回,我们是过来找人的。” “活尸?”那老者思索片刻,疑惑道:“昨日确实村东头有户人家过世的老人诈了尸,可那柳家小公子已将活尸降服了呀,敢问你师父是?” 卓闻一听那柳家小公子就不爽,皱眉道:“咱们是重光门的逐妖士,前几日你村里有人来我重光门说是有位姑娘病死诈了尸,我师父便与师妹一起过来了。” “哦——”那老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神色困惑,“可来降服活尸的逐妖士便只有那位柳公子啊,再说,村中也并未发生姑娘诈尸的事啊。” 解遂蹙眉。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日来人说的是柳河村,可如今诈尸一事的时间与诈尸者的身份都对不上,师父与师妹去哪儿了? 那老者神色颇有些为难:“我看……三位还是请回吧,你师父确实没有来过咱们村子。三位捉了那河中鱼怪,老朽在这里先谢过了,可村民们,似乎都不太欢迎三位,所以……” 卓闻一脸郁闷,冷笑一声,扭头就要走人。 解遂道:“不能走。” 卓闻毛躁道:“为什么?” 离九道:“那养妖人。” “可咱们只管妖,不管人啊,让他们自己报官抓人吧。”卓闻心情不好,这村里人太不友好,又遇上个柳家人,实是不想管了。 解遂道:“跟妖怪扯上关系,就得抓住,不然那养妖人必定会救这鱼,又或者继续养妖,说不定,那柳河中他还不止养了一条。” 那老者一头雾水问道:“养妖人?什么养妖人?” 卓闻嗤笑:“那鱼怪就是你村里的养妖人养的。” “这村里有养妖人?”这话是柳青贤问的,问出口才自觉自己嘴快了,忙将头扭到一边。 卓闻看了他一眼,心里恨恨地想,怎么遇上养妖人的不是他?鱼怪尚未化妖,降妖法术符咒对这鱼都不起作用,就柳青贤那身子板儿去捉这怪鱼一定很有意思。 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画面,卓闻“扑哧”笑出了声。 解遂道:“这鱼怪在柳河中养了近百年,再吞几人便能化妖,供养妖人驱使,所以现下务必要将那养妖人找到。” 众人见这背着长刀、一身黑衣的年轻小伙儿虽话不多,却生得阳刚帅气一脸正直的,现在居然主动提出要替他们抓住村中养妖人,又并未穿着重光门的道袍,顿时觉得这人靠谱得多,便都纷纷提问: “养妖人是谁啊,在哪啊?我们怎么找啊?” “是啊他是我们村里的人吗?” “鱼怪被你们捉住,他别是跑了吧?” …… 离九一行三人,当数离九相貌最为出众,刚上岸那会儿,已经被人议论了一番,这时众人见这一路沉默的高个子俊俏小伙儿说了话,便都将关注点放到解遂身上。 于是一堆大妈大婶儿也开始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小伙儿今年几岁啦?成家了没?” “又想给你家大红说亲啊?” “我看你还是别想了吧,就你家大红那样儿,别委屈了人家小伙儿。”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会不会说话啊你!” …… 解遂被一通议论,又是说亲什么的,弄得他面颊飘红羞赧难当,离九倒是看着他一脸羞恼的表情笑得开心。 解遂看到离九笑,不知为何突然不开心了:“他们给我说亲的话,你很开心么?” 离九笑道:“有什么不好?你都十八了,迟早是要成家的,若有好的姑娘……” 解遂骤然停下了脚步,蹙着眉,侧首看进离九双眼,一字一句咬牙道:“我不会成亲的。” 离九面露疑惑:“为什么?” 解遂观离九那表情似乎对他不成亲一事颇有些遗憾,顿时有些烦躁,不耐烦道:“不成亲就不成亲,哪有什么为什么?” 离九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好好好,你说不成亲那便不成亲。” 解遂突然就想起三年前,离九也是这般抚着他的头安抚他,突然就觉离九这举动明显就是仍将他当作三年前那个少年,遂偏了偏头,皱眉躲开了离九的手。 离九却只微笑着看着他。 “这两兄弟感情真好啊……” “是啊,不知道这位长得好看的公子有没有娶妻啊。” “人家长得那么俊,又气质不凡,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家中定是已经妻妾成群,你们就不要想了。” “啊,能让我家红儿给他当个小妾也是愿意的啊。” …… 解遂还是不开心。 别人议论他,他不开心,议论离九,他更不开心。他觉得自己可能被卓闻的暴脾气传染了,突然想打人。 第 30 章 柴雄 卓闻觉得自己好歹也是相貌出众一表人才,穿着一身新衣服更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此时被众人无视,心情颇为不爽,吼道:“村长呢?你们村长呢?这事儿得叫村长出来!” 那老者忙不迭点头,称自己就是村长。 解遂问道:“那对岸撑船的,都是你们村里人?” “是的是的,村子小,大家都认识。”村长继续点头,“养妖人是那些船夫里的?” “是个年轻的船夫。”解遂点头答道。 村里年轻的船夫就那一个,还能是谁? 一群好事的村民浩浩荡荡地跟在解遂等人身后,往村子里走,有离得近的听到他们谈话,便搭了话头: “哦!是说那船看着眼熟,又没见船夫,还以为你们租的船呢!现在想来,那不就是柴家那小子的船吗!”说话的是个粗声粗气的汉子,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说着突然眼神一亮,“哦!前些年他爹也是死在柳河里的!” 有人附和道:“哦对对!柴雄!那小子常年不怎么在村里露面,自他爹死后就住在船上!” 一名妇人道:“我倒是偶尔见他去后山打猎。” 离九问道:“他家住哪里?” 村长擦了擦额上的溅到的雨水,道:“村子西边,最偏的那家就是。” 村西最偏处、砖石路也未铺至的地方,紧邻着山脚,建着一座土墙小院儿。 三人驻足于院外,那院门紧闭,上了锁,锁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灰,显是许久无人出入过。 卓闻道:“他会不会是游到对面去了?他知道咱们要来村子里,咱们又抓了那怪鱼,他说不定已经逃命去了。” “不一定。”解遂摇了摇头,“那条怪鱼已在柳河中养了近百年,他必不会轻易舍弃,我觉得他还会回来。” 离九若有所思地走到门前,二指捏住那锁头一拧,便将门锁拧了下来。 “先进去看看。” 柳河村乃是个富贵村,他们从村中一路过来,户户均是青砖黑瓦,村中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柴雄这住处,与他们方才所见,实也相差得太远了些。 三人进了院子,院内杂草丛生,显是许久无人打理。 “这不像有人住的地方啊,草都长到门前了。” 卓闻推开堂屋的门,顿时一股呛鼻的霉味儿夹杂在灰尘中扑面而来,卓闻“啾啾”打了几个喷嚏,鼻涕眼泪长流,吸了吸鼻子,心想这两人咋这么安静,回头望去才发现离九与解遂早已面无表情地提前捂住了口鼻。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只寻常家用的桌椅长凳,俱是铺满了灰尘。 三人在空荡荡的堂屋里转了一圈,便散开去看院里别的屋子。过得半晌,只听卓闻在堂屋后面喊道:“你们过来看看!” 二人绕到堂屋后,那本该是后院的地方,居然还建着一间屋子。 这屋子与前院的土墙房屋不同,青砖黑瓦,极为突兀。 卓闻在屋里站着,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搁在手肘下方,若有所思地瞅那正对着门靠墙放置的一张长案。 那案上摆着数十个白陶瓷罐,每一个罐前都立着一方排位,想也是这家中的历代先祖了。 解遂一想到便是这些人世代养着妖怪,也不知想做什么恶事,一脸嫌恶地皱了皱眉。 “这祖宗堂里摆牌位我知道,可把骨灰罐儿摆这做啥?而且咱们这片儿都兴土葬啊。”卓闻说着,不断咂嘴一个一个数过去,“啧啧啧,这是祖宗十八代都给烧了啊?” “我经道人点化,两百年化妖,”离九上前,一手在一个瓷罐上轻触了一下,收回手,微蹙了眉,“养妖人养出一只妖却只需百年,多是走的邪路子,养出来的也必不会是什么好东西。那河中怪鱼更是以人的血肉饲养,如此养出的妖极为凶煞,你们看那怪鱼就知。” 解遂道:“那这村里近些年来失踪的人都是被他投给柳河里那怪鱼了?” 离九沉吟道:“多半是了。” “我靠,都是一个村的人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就这么把人拖去喂鱼了?”卓闻一脸难以置信。 离九似是有所感慨,轻叹道:“人性,欲望,总也填不满的。” “有些妖都比他们像个人,这些人就是没有灵智的畜生,啊呸!”卓闻十分气愤,也不顾什么逝者为大了,朝着那案上呸了一口。 “他们当然像人,不过显露出来的,是人性丑恶的一面。”离九若有所思道。 从柴家出来,解遂撑着把伞,与离九并排走着,又见离九一直微蹙着眉、似在思索,遂问道:“有什么不对?” 天上还飘着毛毛细雨,周遭树木均是被雨水洗刷过一回,枝叶上泛着滋润的水光,林间雨水混着泥土树木的气味沁人心脾。 离九摇了摇头:“总觉得那些罐子不太对劲,但说不上来。” 卓闻一人走在前头,随口道:“不就是装骨灰的罐子吗?这家世代养妖,不知手上沾染了多少血腥,骨灰罐有些邪气也正常,而且说不定这家伙不光养妖,还养鬼呢,那屋子我总觉得阴冷,反正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卓闻向来说话张口就来,解遂也就懒得去纠正他养鬼和养妖不是同一回事。 况且若真有鬼,这师兄怕是躲得比谁都快。 从柴雄家通往村里的道路十分泥泞,又下着雨,脚下倒伏的杂草掺和着泥浆,踩上去便能“嘎吱”一声,踩出个泥坑来。 雨丝细密地打上枝头林叶、四野草木,那密集的沙沙雨声中,混杂着几人不时“嘎吱”一声的脚步声,其中一道极轻,又有些距离,解遂自柴雄家出来便已有所察觉,然而此刻那脚步声又比方才近了不少。 他觉得离九应当也察觉到了,忍不住在伞下侧首,看了离九一眼。 离九面色不改,目视前方,只略勾了勾唇角,小声道:“常人,不是柴雄。” 解遂点了点头,将伞递给离九,迅捷一转身,朝那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纵身掠去,停在一簇丛生的灌木边,伸手自那灌木丛中揪了个人出来。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解遂揪着那人就问。 那是名看起来二十多岁的青年,十分清瘦,着一身粗布衣裳,从头到脚已被雨水浇透,此刻似被解遂吓到,慌慌张张地在腰际摸索,颤巍巍地摸出几锭碎银来,双手捧到解遂面前:“我我……你们是逐妖士,我我我……我有事相托。” “既是有事相托,又为何要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离九撑着伞行了过来,与解遂站在一起,将伞往解遂头顶倾了倾。 卓闻看到钱,双眼一亮就凑了过来,撑着伞遮在那青年头顶:“什么事?” 青年看了眼卓闻,又低垂下眉眼,小声说:“听……听闻重光门,擅于寻人寻物,所以想托你们……” 卓闻一听这话,顿时收回了遮在青年头顶的雨伞,冷笑一声:“不好意思,重光门并不擅长。” 第 31 章 祭拜 青年偷眼瞥着卓闻,一脸懵然地眨了眨眼,面上写满了疑惑,小声咕哝道:“可是、可是他们都说……” “谁告诉你的找谁去。”卓闻翻了个白眼,扭头就走,伞沿上的雨水溅了那呆滞的青年一脸。 青年浑身湿透,面上还在往下淌水,双手捧着几锭碎银,双眼通红,愣愣地站在雨中,片刻间,他手心里已积了浅浅一洼雨水,那模样看着孤独又无助。 解遂实在于心不忍,遂问道:“你可是要寻人?” 青年木然地点了点头,猛然回过神来,眼中露出希冀的光,又不安地看了看远处的卓闻,被卓闻一瞪,忙垂了头,没什么底气地小声说:“我爹前些日子……失踪了,你们能帮忙找找吗?” 青年说着,将手里捧着的银锭往解遂面前递了递。 “还走不走啊?咱们师父还没找到呢,给人找什么爹!”卓闻没好气地站在路边翻着白眼,却也没走。 解遂知这师兄不过还在因那柳青贤的话生着闷气,而非真的就不想接这活儿,但就这柳河村年年都有人失踪、而失踪的原因也大已明了的情况下,也就猜到这青年的爹怕是没什么还活着的希望了。 于是将青年捧着碎银的手推了回去:“将你爹失踪的情况详细与我们说说吧。” 青年瞬间笑逐颜开,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家就在前头,不远,若不嫌弃……” 解遂点了点头:“走吧。” 青年名唤汪小伦,娘亲去世得早,自小与父亲、奶奶相依为命。 汪家早些年家境不好,祖孙三代人都挤在逼仄的茅草屋里,汪小伦尚且年幼,汪父便辗转于阙安城与柳河村,做点儿小生意,艰难地养活着一家三口。 柳河里的水妖传闻已有近百年,虽早些年并无确切的水妖作怪之事,众人也秉承着“宁可信其有”的原则,从来都无人愿意去那柳河里捕鱼。 柳河里的鱼常年没人捞,多得几乎要盛出来,他父亲在一次从阙安城回来时瞅见了商机,回头就购了一艘小渔船,几张渔网往那柳河里一撒,捞上来不少大肥鱼。 柳河鱼个大体肥,肉质鲜美,在阙安城能卖个好价钱,挑剩下的个儿偏小的,汪小伦便卖与村民。 家境好些了以后,汪父便在自家宅地上建了座矮墙小院儿,祖孙三代人住上了宽敞的新房子,过得也算殷实。 汪父在柳河捕鱼少说也有十余载,一直未出过事,但前些日子,同往常一般,汪父提着渔网出了门,却是至今也未回来。 解遂心下微沉。 这人在别处出了事,尚且还有生还的希望,若是真在柳河里出了事,多半是那鱼怪所为,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三人听汪小伦一路磕磕绊绊地说完,俱已想通了这点,也就没人搭腔。 雨声淅淅沥沥,汪小伦在自家门前驻足,不安地看了看三人:“你们是不是也觉得我爹……” 汪小伦虽未亲眼见这三人将那鱼怪拖上岸,但村子就这么大,消息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 他听说擒住那怪鱼的人里头有重光门的人时,便想到了重光门擅于寻人的传闻,于是打听了三人动向,去了柴雄家门外守着,又因自小性格懦弱不擅与人交际,便犹犹豫豫地跟了三人一路。 汪小伦的奶奶已过七旬,伛偻着略显富态的身子,坐在堂屋门外的小马扎上,眯眼穿针。 汪小伦领着三人推开院门,走到她身边蹲着,要接过她手里的针线,老人挡了挡他的手,叹了口气,眯着昏花老眼看了看进来的三个陌生人,将绣线扔回竹篓里,又将针往旧衣上一插,便抱着那装着旧衣的竹篓颤巍巍地起身回了屋。 汪小伦有些过意不去地抓了抓脑袋,进了堂屋给三人斟了茶:“我奶奶脾气不太好,自从我爹失踪,便对陌生人提防了些,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 解遂与卓闻早已习惯了外人的冷眼,自然也就未放在心上,只一向脾气甚好的离九略皱了皱眉。 离九那皱眉的表情甚微,也只一瞬,却被解遂捕捉到了,不解问道:“怎么了?” 离九略挑了挑眉,眼中有些意外,又添了些询问,那意思是“这都被你看到了?”。 解遂被离九那视线一盯,赧然地扭过头,又红了耳根。 卓闻对那养妖人兴趣不大,只一心想着寻回师父,更不想在这给人找爹的事情上耽误工夫,遂朝汪小伦道:“取一件你爹的贴身之物出来。” “贴身之物?”汪小伦颦眉思索了阵,似是想不起自家爹爹有什么时常带在身上的东西,“衣服可以吗?” 衣服当然也算贴身之物,只卓闻觉着麻烦,自然希望是小一点的东西,但见汪小伦似乎也想不出别的东西,便不耐烦道:“行行行,都行。” 汪小伦遂去了汪父的房间,片刻后捧着件内衣短衬出来。 外头仍淅淅沥沥下着雨,瞅着这雨一时半刻也没有停歇的意思,汪小伦便留了三人在家用饭。 汪小伦家距离柳河尚有一段距离,雨又大,村头道路泥泞,待得下午雨小了些,三人方与汪小伦出了门。 河中鱼怪已被他们三人捉了,此时柳河边聚了不少人,俱是这些年里家中有人遇害的人家,男女老幼都有,有的撑着伞,有的顶着细密雨丝站着,往柳河中撒着纸钱,哭的哭喊的喊,阴沉的天色里弥漫着一股悲凉气氛。 村长也在那人群中,侧着身子以衣袖擦拭眼角。在他身侧一名三十来岁的妇人带着个十来岁的少女,面朝柳河跪在泥水中,往那河中撒着纸钱。 汪小伦便朝三人解释道:“那是柳江氏,近十年前,她丈夫便是被那河中鱼怪害了,村长见她们孤儿寡母的也没个亲人,这些年里就一直帮衬着她们。” 河中水妖作怪一事大体也是在十年前在村中开始的,想来那妇人的丈夫便是很早一批的遇害者。 离九眉头微蹙,似是想到什么,问他:“柴雄的父亲是何时出的事?” 汪小伦愣了愣,思索片刻方道:“大约也是十来年前?我那时候尚小,不是太清楚。” 离九点了点头,行到码头上,解遂便撑着伞跟上了他,与他一同站在细雨迷蒙的码头。 足底混黄泥水漫过,瞬间浸湿了鞋底。 离九眼扫过两岸乌泱泱的人头,道:“看这村民数量,这些年里葬身这柳河的人必然已不下百人。” 这近一日的暴雨下来,河水涨了不少,河水混着泥浆,贴着码头木板滚滚流过,两岸衰草浸没在混黄的河水中,村民们踩着泥水,大人牵着小孩,青年搀着老人,哭喊声盖过了雨声,汇入滚滚河水中,似欲唤回那河中亡魂。 见此番景象,解遂心中十分不是滋味,离九却在说完那句话后也沉默了。 又过得片刻,解遂方才意会到离九那话里的意思,震惊地看向离九:“那柴雄看着二十多岁,十年前也不过十四五岁,单凭他一人,能年年害去这么多人却不露出马脚,细想起来,实在不太可能。” 离九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第 32 章 旧伤 解遂蹙眉,视线在岸上村民间睃巡片刻,看着离九道:“所以,他必然有同伙,又或者,他家还有别的妖物在帮他?” “他家确实有别的妖物,但在帮他的不太可能是妖。”离九沉吟道,“此处距离阙安城不过二十来里路程,往来的逐妖士众多,若有妖物作乱,必然瞒不了这么久。” 细想之下,确实如此。 过往不少逐妖士来过柳河村探查柳河水妖一事,若真有妖在村中施放过妖力,多多少少会留下些妖力痕迹,逐妖士必然不可能探查不出。 “若帮他的是人,这一切就说得通了。”解遂皱了皱眉。 离九道:“大家都道他爹也是被那柳河中‘水妖’所害,是以这些年里无人怀疑过他,咱们只需知道这些年里都有谁家中无人遇害,便能筛出可疑之人。” “师弟!离九公子!”二人说着话,忽闻卓闻在岸上叫人。 两人相视一眼,离了渡口,回到岸上。 卓闻与那汪小伦站在一起,两人俱是一脸愁容。 “怎么了?”解遂问。 卓闻道:“你们看。” 他说着,祭出索引符,将汪父那沾了泥浆的短衬一抛,索引符顷刻间崩碎,短衬坠地。 离九对重光门这索引符所知不多,只知是用来寻人寻物用的,不明这其中原理,遂问道:“这是何故?” 卓闻便解释道:“不论活物还是死物,索引符皆能索引,会发生索引符无法索引的情况,要么要寻之人或物不在索引范围内,要么已彻底消散于天地间。若要寻的乃是活物,有尸则寻尸,无尸则寻灵,除非……” 除非灵也散了。 接下来的话卓闻未再明说,离九已是明了。 汪小伦木木愣愣地撑着伞,眼圈通红。 他呆愣了片刻,吸了吸鼻子,扯出了个僵硬的笑容,眼中忽而又添了几分期盼:“但也有可能是我爹不在这附近,说不定他是去了别处,所以才索寻不到,对不对?” 未待有人应答,他在原地焦躁地踱了几步,喃喃道:“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我爹去了别处,咱们去别处找,我家还有些存银,我这就回去取来。” 卓闻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把将他拉住,看了眼解遂与离九。 三人都清楚,汪小伦那父亲已凶多吉少,却见他那模样,又不忍心将这话与他明说,恐再刺激到他。 卓闻只得委婉道:“不收你钱,若你爹真是去了别处,咱们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待我们寻到师父,便去替你寻人。” 汪小伦两眼顿时放出光来:“真的吗?太好了,谢谢,谢谢你们。” 自卓闻许诺汪小伦替他寻人后,汪小伦较之上午又热情了不少,将三人请回家中,又收拾了两间空屋出来,给三人落脚。 下午汪小伦便忙活着,去村里买回不少食材,又去自家屋后的鱼塘里捞了条肥鱼,宰了只鸡,用以招待三人。 汪小伦准备晚饭时,解遂便将下午和离九的猜想与卓闻说了。 卓闻十分震惊,“照你这么说,那小子还有同伙?也是这村里人?” “十之八|九。”解遂点了点头,“挨家挨户去问询不太现实,先从那汪小伦口中探探话吧。” 吃饭时,汪小伦的奶奶也没出来,他便单独拣了些饭菜给她送进去,才出来与三人坐在桌边,开了罐窖藏的自家酿酒。 待要给卓闻斟酒时,解遂伸手拦了拦:“师兄不能饮酒。” 卓闻苦丧着脸,抽了抽鼻子,夹了一块白嫩的鱼肉在小碟里,埋头挑刺,那模样像只讨不到食的野犬一般可怜兮兮。 卓闻为将放在酒上的注意力转移开来,便轻咳了声,问那汪小伦:“村里都有哪些人家家里有人在柳河中出过事?” 汪小伦思索片刻,方道:“近半数吧……也可能超过半数,怎么了?” 解遂停了停筷子,侧首问道:“那有哪些人家不曾有人出过事?” “你们也能看出咱们村里的情形,一面临河,一面靠山,那水妖是河里的,出事的人家也是临河的居多。不过想来也怪,临河的人家超过半数,那水妖倒是未全害了,只在每家挑一两人出来,临山一边的村民也有不少人家有人遇害,不过再往里就不曾有了。” 水妖上岸,必然会挑离得近一些的人家下手,这一点柴雄安排得倒挺像那么回事。可能因他本身也是柳河村人,对村民也生了些恻隐之心,便未将家家户户灭绝,只在每家挑一两人出来,投喂给了河中的怪鱼。 若作怪的真是水妖,自然不会放过临河的其他村民,但这么久居然无人怀疑此事乃是人为,也不知是那柴雄运气好,还是这村中有人刻意将此事糊弄过去了。 不过现在知道柴雄的同伙极有可能是临山那边的,虽可能并不全是,但需要调查的范围却是缩小了不少。 解遂平日里与卓闻相处的时间比较多,为免勾起这师兄的酒瘾,他也许久未曾饮过酒,但见着席间汪小伦与离九都不时饮一口,便也没忍住多饮了一些。 自酿的粮食酒味道一般,劲儿却不小。 解遂酒量一般,两三碗下来便有些上头,两颊与鼻梁处坨上了一抹晕红。 汪小伦家院子不小,却也只是寻常农家小院儿,只收拾出了两间客房来。 卓闻拽着晕头晕脑的解遂一臂,推开一间客房,正要进屋,离九忽然抢上前来,揽过解遂一臂将他搀着:“我与你师弟一间。” 不用照顾这身高体健的醉汉师弟,卓闻自是乐得清静,忙不迭点了点头,跑去了另外一间客房。 解遂脚下跄踉了一下,晕晕乎乎地靠在离九身上眨了眨眼,一时未反应过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卓闻离开的背影,又微微侧首,微垂了视线去看离九。 离九低了他半头,自他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见离九纤长浓黑的眼睫,和那被暖黄烛光映得红润剔透的秀挺鼻尖。 离九的睫羽垂在眼下,晕出一片阴影,此时在解遂眼中,那漆黑眼睫与阴影混成了一片。 他脑中思绪不清,一时间只想分清离九眼下究竟哪里是眼睫,哪里又是暗影,遂凑近了些,鼻尖都差点杵上了离九的面颊,又伸出一根手指,要去拨弄离九的眼睫。 离九未与他计较,只面色不改地握住了他的手,按了下去,扶着他进了屋。 解遂似乎有些不满,蹙了蹙眉,嘴角抿着,侧倚在离九身上,幽怨地盯着他不时轻眨一下的眼睫。 汪家的客房很小,一眼望去就能望个彻底,屋内只一张床,一个靠放置的矮案,案前的地上置了个灰扑扑的软垫。 离九只得将解遂搀到床边,让他坐着,出门去要了壶茶回来,给解遂斟了一杯,又并着二指,往那杯中注入丝丝妖力,凑到解遂唇边要喂他喝。 解遂仍有些迷糊,离九的脸他看不太清,视线移到凑在他唇边的那只青葱白玉一般的指上,傻愣愣地盯着离九的手,而后忽然钳住了离九的手腕。 离九手中挟着的粗陶瓷杯被他拽得一晃,茶水尽数洒了出来。 离九正要起身再去给他斟一杯,岂料才刚一转身,就被解遂箍着手腕猛地往后一拽,脚下不稳,跌坐在床沿上。 床板很硬,床沿更是硌人,一向脾气很好的离九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声娘。 这家伙平日里看着乖乖巧巧的,谁知被人下|药之后竟是这副德行。 还未及起身,解遂又已欺身过来,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凑近了去盯他的眼睛,温热呼吸绒毛一般轻拂在他脸畔。 离九微微侧了侧首,颇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去:“行了,方才那……” “别动。”解遂一指轻轻按了按他的唇,止住了他的话头,勾着他的下巴使他侧过头来,又凑近了些,伸出另一手,一指上下拨弄了两下他的眼睫。 或许是终于分清了眼睫与暗影,解遂忽而粲然一笑,“哈”了一声。 骤见那充满孩子气的笑容,离九微愣,忽然就有些恍惚。 若非当年御白因为他屠了整个笼头村,解遂的笑容本该是这样的。 这三年来,他待在解遂身边,虽一直未以人身与他相认,解遂的改变他却都看在眼里。 看着他从那个懵懂天真的少年,一点点变成眼前这个不苟言笑的青年。 “对不起。”离九叹息般地倾吐而出。 解遂思绪恍惚,未听懂般偏了偏头,视线在离九面上描摹而下,停在离九颈间、那道三寸长的旧痕上。 离九不是疤痕体质,三年前雷劫的烧伤都没能在他身上留下疤痕,是以解遂一直对这道疤痕有些好奇,平日里他总抑制着内心好奇的冲动,从未开口问过。 而此时他的大脑似乎有些不太听使唤,好奇心一时漫上来,淹没了理智,离九颈间那道略深于肤色的疤痕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脑袋更晕了,失了魂似地就将手指贴了上去。 指尖触感温热,指腹下脉动平缓。 离九身体僵了僵,握住他的手,挣脱他站起身来,匆匆退开几步,背过身去。 解遂只一脸疑惑又无辜地眨了眨眼,看着离他有些远的离九的背影,喉中干哑,吞了吞口水,才发出声音:“这伤……怎么来的?” 第 33 章 献祭 每个人的心中,总有那么一些不愿被触及的旧伤。 即使事情过去了,体表的伤痕淡了消了,但那埋于心底深处的伤痕,只消稍稍一个念头,又会重新被撕裂流血。 离九修行千年,在人世生活的时间也有大几百年,性子早已被岁月磨噬得没了棱角,对许多事都可以淡然视之,却独独不愿去面对这道伤。 可它就刻在那里,消不去,也抹不掉。 他背对解遂站着,面上添了几分苍白,紧捏着茶杯的手指有些颤抖,他稳了稳心神,闭眼深吸一口气,走到窗前的矮案边,重新倒了杯茶水。 回身时,就见解遂站在他的身后,耷拉着眉尖,跟只好奇的小兽一般微微垂头盯着他。 离九微叹,又往那茶水中注入些许妖力,递给解遂:“喝了我就告诉你。” 解遂没接,看了看离九挟着茶杯的手,又傻愣愣地笑着看进离九的双眼:“你放了什么?” 离九道:“给你醒醒酒。” 解遂仍是看着他,依旧不接。 “你不信我?”离九挑了挑眉。 “信。” 解遂笑得分外傻气,跟头呆头呆脑的傻犬似地凑近,向前倾身、低头,就着离九的手,含着杯沿,将那混着零星蓝色碎光的茶水一口饮尽,而后邀功一般地张着嘴给离九看:“喝光了。” 解遂这会儿脑子不好使,喝完茶水,已将之前要问离九的事忘了个干净,疑惑地皱了皱眉。 他总觉得忘了些什么,就是思绪混乱想不起来。 于是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然后呢?” 离九只觉他那模样与平日里差别甚大,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去坐会儿,待你清醒了再与你细说。” 解遂仍是有些疑惑,却也乖巧地点了点头,慢腾腾地走到床边坐好。 他的思绪像蒙了一层迷雾,混沌不清,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脑中的迷雾才渐渐散了。 离九坐在案前的软垫上,曲起一腿,手肘搁在膝上,观察解遂的反应。 直到解遂眼中蒙着的那层迷蒙的光逐渐散去,他才问了声:“可清醒了?” 方才之事解遂仍有些零星的印象,记得自己跟个傻子似地靠在离九身上要去拨弄他的眼睫,也记得凑近时离九身上的温度与飘忽而出的淡淡酒香……而最清晰的,却是指腹下离九温热细腻皮肤的下的脉动,和那微微突起的触|感。 解遂搁在床沿的手指抽了抽,顿时只觉一股热气自耳根处漫过头皮直冲头顶、又在头顶倾盆而下,裹住了全脸。 长这么大他也不是没喝醉过,但卓闻一直说他酒品很好,喝醉了就跟头睡着了的猪似的雷打不动。 况且,他也不至于三碗酒下肚就醉成这副德性。 他实在想不通自己方才怎么就做出了那种丢人的事来,一时羞赧得没脸去看离九了,只避开了离九的视线,含糊地“唔”了一声。 离九却全然不在意般,柔声道:“我们方才喝的酒里被人下了药,此药起效较缓,与醉酒的反应有些相似。” 难怪! 他就说他怎么可能喝那么点酒就醉成个傻子! 解遂仍觉有些难为情,但离九的反应却十分自若,便轻咳一声,将心下那股扭捏劲儿压了压,低声问道:“是汪小伦?他为什么要给我们下药?” 离九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但他既然这么做了,咱们不如将计就计,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那师兄他……”解遂猛然想到卓闻一人住在隔壁,冲动起身,又忽然想起卓闻在桌上并未喝酒,心下稍宽,却仍有些担心。 “不必担心,一切有我。”离九说着,一指弹灭了案上的油灯,“睡吧。” 夜半时分,层云蔽月,天空中仍飘着绒毛般的细雨,整个柳河村笼在一片静谧的黑暗中,陷入了沉睡,只不时传出一两声犬吠。 汪家西北侧的仓房内,小木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略显富态的老妇人靠墙倚在门边,面色冷沉中透着几分悲戚与懊悔。 灯火微晃,汪小伦在角落搬出两个巨大的木轮,轻轻放到门外的雨棚下,又回了仓房,在角落堆着的木具中翻找。 老妇人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规劝道:“小伦啊,收手吧。奶奶知道你孝顺,大江是你父亲,可他更是我儿,我也希望他能活着回来,可这些年来,你……那些可都是人命啊!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奶奶、奶奶实在不想看着你再继续错下去了啊……” 老人声音嘶哑哽咽,语速缓慢,却透着浓浓的慈爱。 汪小伦又在那堆木料中翻出几块木板来,起身抱着木板,从老妇人身边走过,回头朝老妇人笑道:“奶奶,您不也希望我爹能回来么?将他们献于河神,我爹就能回来,您知道的。” 老人倚着墙,漠然片刻,叹道:“可那过往回来的,真是你爹吗?” 案上灯油已经燃尽,屋内一片漆黑。元宝小说 离九闭目倚在案前,那院子另一边、细微的谈话声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原来如此。 那汪小伦并不认为他们捉住的鱼怪乃是那河中作乱的水妖,所以认定了将他们献祭于“河神”,他父亲就能回来。 并且,汪小伦的父亲似乎并非头一回闹失踪,过去他便是献祭了别人,他父亲才回来的。 难道那柳河中真的还有别的妖? 解遂照离九说的,躺在床上装睡,他一向耳力极好,虽不能清晰地听到祖孙二人的谈话,却也听到了院子里细微的响动,便知道是那汪小伦要动手了。 没过一会儿,门便“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有人进了屋,先是去了离九所在的案前,轻唤了两声“道长”,见人没什么反应,方将人拖了出去,片刻后又回了屋里,确认床上的人也已昏睡过去,才揽起解遂一臂,将他往床沿外拖了拖,从身后环着他,将他拖下地去。 解遂腿长脚长,体格健实,汪小伦着实废了一番功夫,才气喘吁吁地将他拖到停放在院子里的板车上。 他倚着板车休息片刻,又去了隔壁卓闻住的房间。 板车很小,解遂一条腿几乎要垂到地上,若要放下三人,那必然有人要被压着。 三人中,当属离九体型最为单薄,解遂担心离九被压到,微微侧了侧身,一臂自离九后颈处环过,以半趴着的姿势,将离九箍在板车围沿处,另一侧便空出了二掌宽的空隙来。 连着拖了两人,汪小伦的体力已有些不济,将卓闻拖出来后,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将卓闻放在地上,倚着板车喘|息。 歇了好些时候,他才又将卓闻环着半身拖了起来。 “小伦!”老妇人手执一盏油灯,站在仓房外的雨棚下,细风裹挟着雨水,打得她手中灯火几欲熄灭,“奶奶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院中光线昏暗,汪小伦倒也没太注意先前这两人是怎么叠在一起的,见板车上还有点空隙,便将卓闻也放了上去。 “夜深了,奶奶您去睡吧,爹明日就回来了。”汪小伦说着,推着那堆着三人的板车出了门。 老人手中油灯终于禁不住风雨的摧打,冒出一缕青烟熄灭。 她于黑暗中,跌坐在一旁的条凳上,浑浊双目中流出泪来,颤抖着一手,狠狠掴了自己一巴掌:“都怪奶奶……怪奶奶过去没有阻止你啊……” 沿着溪边的小路,汪小伦一路将三人推往柳河的方向。 那是村子另一头,一处狭长的山涧。 一日的暴雨下来,溪流浑浊,在尽头汇入柳河奔腾的河水中。 板车头挂着盏油灯,在泥石铺就的山路上颠簸前行,车前的微光在崎岖湿滑的山路投射下一圈移动的光晕。 卓闻似乎确实失去了意识,随着板车颠簸的频率不断挤靠着解遂。 解遂被他挤得侧脸与离九的贴在一起,板车却在汪小伦的视线之内,他不好动作,贴着离九微凉的面颊,心里叫苦不迭。 他倒是不介意与离九靠得这么近,但此刻他心里清楚,离九与他一样意识清醒,这就有些尴尬了。 他浑身僵硬地贴着离九的面颊,板车颠一下,二人便贴紧一分,一时间心跳快得都有些收不住了,面上亦是越来越烫。 山涧尽头,湍急溪流与奔腾的河水汇聚,潮浪声声。 最后是一段上坡路,斜坡尽头是一处弯道山崖,便是过往汪小伦投人入河的地方。 汪小伦推了一路载着三名成年男子的板车,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步伐也慢了下来,有些控制不好板车的方向,便将板车停靠下来,倚坐在板车车轮处歇息。 山路尽头处,滚滚浪潮声中,混杂着一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听起来似乎是一人跛着脚在行路。 离九搁在身侧的手轻轻碰了碰解遂的手背,解遂便知道离九也察觉到了。 脚步声愈来愈近,汪小伦终是察觉到了,慌乱地解下板车边的油灯,往那黑暗中照过去:“是谁?!” 来人没有说话,只脚步顿了顿,而后似乎冷笑了一声,脚步声响起,一道黑影渐渐步入了油灯映照的范围。 第 34 章 恶念 那人浑身湿透,湿|漉|漉的长发披散着,遮去了大半张面孔,还在往下滴水,一只阴鸷至极的眼透过发丝间隙死死盯着汪小伦。 “鬼、鬼啊——!” 常言道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惧鬼敲门。 而这些年里,汪小伦为换回失踪的父亲,往那柳河中投过不少外乡人。 这亏心事做得多了,自然是怕鬼的,见了那人,汪小伦只以为是自己曾投入河中的人的鬼魂回来索命了,顿时惊得两股战战,扔了油灯拔腿就跑,路上还跌了好几跤。 那黑影勾着一边嘴角,看着汪小伦跑远了,才跛着脚行到板车边,拾起汪小伦扔在地上的油灯,去查看板车上的三人。 细密雨丝在一片暖黄光晕中闪着碎光,打在车上三人身上。 待看清了板车上的人时,黑影愣了一愣,那隐在湿发后的一只眼目眦欲裂,爆泄出彻骨的恨意,而后勾着嘴角桀桀怪笑起来,将手中油灯一扔,吃力地将板车推到斜坡尽头,自那临河崖边,将三人和板车一并推了下去。 落水前,离九方释出隔水的屏障,将三人裹覆其中。 那裹着三人的气泡微蓝光华流转,悬于水面之上尺许的位置,下方滚滚河水淌过,不时翻腾起水花,飞溅在屏障外。 卓闻也不知是在何时被下了药,仍昏睡着,蜷在气泡里的弧形底部、解遂脚边,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解遂蹲下身,将卓闻翻了个面,去拍他脸颊:“师兄,醒醒。” 卓闻晕得十分彻底,一点反应也没有。 离九手中释出些妖力,凝聚在指尖轻轻一弹,蓝色微光轻飘飘地没入卓闻的眉心,卓闻这才呼吸一沉,在睡梦中沉吟一声,似是觉得睡得不太舒服,挥开解遂又要拍他脸颊的手,翻了个身。 解遂无语地站了起来,一脚在他后腰处踢了踢,微微提高了音量:“师兄,起来了!” 又问离九:“方才那是柴雄?” 离九点了点头,气泡缓缓升高。 卓闻捂着头,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一看周围景象不对,顿时瞪大双眼,蹦了起来,惊惶地睃巡四周:“我靠这什么情况?!” 气泡内壁十分光滑,他脚下打滑,差点撞在解遂身上。 解遂推着他站好了,才朝他解释道:“大概是那汪小伦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将我们投到柳河里就能换回他父亲的传言,给我们下了药。倒是师兄,饭桌上你并未饮酒,又是什么时候被他下的药?” 解遂没有听到汪小伦与他奶奶的谈话,但从之后两人的对话中,大概也猜出了汪小伦的目的。 卓闻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解遂也就懒得再追问。 三人回到崖上,柴雄已经走远,身影也瞧不见了,但那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仍遥遥地传入了解遂耳中。 离九隐去隔水的屏障,又在无形的屏障上添了一道隐匿的咒法,方道:“先跟着他,稍后再与你们细说。” 解遂已猜到个大概,也就不急着追问,倒是卓闻一头雾水,啥也不知道,自行琢磨了半晌,得出结论:“所以那汪小伦与柴雄是一伙儿的?” 离九道:“不,他们二人似乎并不相熟,否则方才汪小伦不会认不出柴雄。” 柴雄一路尽抄小路走,回了自家院子里,但他并没有进屋,而是绕过堂屋,去了堂屋后的那间放置了不少骨灰罐的“祖宗堂”。 解遂三人隐匿了身形,幽灵一般跟在他身边,柴雄却是对三人的存在毫无所觉,点亮了长案上放置的白烛,两手捧着那最中间靠里的一个白瓷罐左右各旋了几圈,退开了些许。 而后,那拼在一起的长案便从中间连着地面挪移开来,现出地面一道三尺见方的黢黑洞口。 卓闻讶然道:“居然还有暗室?咱们之前怎么就没有发现?” 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自是无人回应他。 柴雄入了密道,但三人此刻都在离九的隐匿屏障内,不太方便跟下去,只得在屋里等着。 过了片刻,柴雄捧着个白瓷罐,从密道内钻了出来,重新将那道密道入口关上,吹灭了烛火,跛着脚,匆匆往院外走了。 柴雄一路行往后山,在山脚处将那白瓷罐埋了,才回身往村里走去。 几名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男人站在村东头小石桥对面的树下等他,柴雄快步过了桥,与其中一人说话。 那人身形格外高挑,看起来似乎是那几人之首。 离九在距离小桥尚有些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伸手拦了拦二人:“不能再过去了。” 卓闻道:“可不过去的话,咱们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啊。” “那为首之人并非常人,再靠近些,恐怕会被他察觉到我释出的妖力。” 离九说着,看了眼解遂,又朝卓闻道:“你继续跟着柴雄,我与你师弟去那密室里看看。” 这大妖怪做什么都得先捎上他师弟,卓闻内心的不满全写在了脸上,却也知他拗不过,只幽怨地叹了口气,从离九的屏障内轻手轻脚地出去,迅速隐匿到一侧的树影下,慢慢靠了过去。 解遂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几乎已不见身影的卓闻,跟着离九原路折返:“师兄他一人没事吧?” 离九道:“寻常妖物伤不到他,无需太过担心。” 解遂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懊丧。 卓闻这些年,法力能见地噌噌往上涨,要说他心里不羡慕,那是不可能的。 他只有一柄长刀,没有半分法力。 不,他或许并不是半分法力也没有。元宝小说 只不过,他尚不能确定那力量是不是他的。 追曾宝莹的那夜,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无名散出的一股奇异力量,那股力量涌入他的身体,驱散了缠覆于他身上的黑气。 但那法力是他的么? 又或许无名并非一柄寻常武器? 之后他虽尝试过多次,却无法再次唤醒无名的那股力量,仿佛那夜的事只是一场幻觉。 此事他尚未想通,也就暂时未与人说起过。 他习惯性地要去摸身后的无名,却忽然顿住脚步,无名被落在汪小伦家中了。 离九疑惑地回头:“怎么了?” “我是不是……”解遂蹙着眉,垂着头,跟上离九,小声喃喃,“……真的资质很差?” 离九一时不明白他所指,疑惑地“嗯”了一声。 “或许,我并不适合当一名逐妖士。”解遂道。 “只要心存善意,人人皆能成为逐妖士,那与法力无关,只问本心。” 见解遂面色仍有些颓然,离九侧首,看着他笑道:“我生而为妖,不也与你一起在干这逐妖之事?” 解遂闻言愣了愣,心下稍稍释然了些。 逐妖士虽逐的是妖,净的却是人心。 人心的恶念往往比许多妖邪更为可怖。 这世间作恶的妖不少,但更多的却是只想修成人身,如常人一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的妖。也有极少数如离九一般,多年修行只为成仙。 人却不同。 人类生命短暂,往往会滋生更多的欲|念,欲|念一旦得不到满足,便会转化为恶念;恶念在人的心中生养出魔根,魔根又以人内心的恶念为养分、得以生长,最终成魔。 这村中的养妖人更是已几乎恶到了骨子里。 三年前解遂拜入重光门不久就已明白,所谓逐妖,逐的是这世间生灵内心的妖邪与恶念,而并非这世间成妖的生灵。 重光门一直秉承着如此信念,才会与诸多逐妖宗门理念相左,于是被诋毁、被排挤。 解遂自幼在娘亲身边耳濡目染,自然更能接受这般理念,所以,他留在了重光门。 二人回到了柴雄家中、那摆放着骨灰罐的“祖宗堂”里。 离九回忆着柴雄的做法,将那中间靠里的白瓷罐左右旋了旋,稍稍退开了。 巨石挪移声响起,长案往两侧移开,而后,二人面前便现出了那道四方的漆黑洞口。 平日里解遂与卓闻一起时,总会先问卓闻,是否有感觉到异样气息,但如今和离九在一起,却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离九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很自然地随口道:“没有妖邪之气,应当不会有妖。” 解遂点了点头,跟在离九身后,踩着那洞口向下延伸的石阶,躬身钻进了那地下密道。 地下漆黑,离九一搓指尖,一道冷蓝色火焰从他指尖迸发出来。 那火焰光芒极盛,似有生命一般,一会儿散开一会儿合拢,最终聚形成一个二指大小、长着四肢的火焰人,那火焰小人儿顶着一个火焰头,在离九身周绕来绕去,显得十分兴奋。 离九以手指轻弹了它一下,它便乖乖地往二人前方的黑暗里照明去了。 甬道尽头,有一道石门,离九在墙上摸索了阵,找到了石门机关,将那块砖石按了进去。 石门打开,浓烈的霉腥气味扑鼻而来,蓝焰小人儿倏然蹿入,照亮了整个石室。 看到石室内的景象,二人都静了。 静默了半晌,解遂才道:“这是……” 离九蹙眉:“祭坛。” 献祭什么自是不必多问。 石室不大,作为祭祀之地,可以说修建得极为简陋,只在石室中央有一方半人高的石台,四周竖着几座雕琢简陋的灯台。 石室中央的石台上沉积着厚厚一层脏污的血迹,地面、墙壁也有飞溅的血迹留下的痕迹。 解遂心中微抑,仿佛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也咽不下去。 同是人类,又同住在一个村里,得抱着多大的恶意才能做出这种事来? 但他又觉得哪里不对,神色有些困惑:“柴雄当时想将我们直接沉到水里喂那怪鱼,若只是饲养怪鱼,有必要弄得这么麻烦?” 离九沉吟片刻,道:“先出去。” 二人顺着原路返回,但在那本该是石阶的地方,却悄无声息地竖起了一堵严丝合缝的砖墙,出口竟是不见了! 第 35 章 易形 他们下来的石阶明显是固定的,并不能像入口处的长案一般左右挪移,况且,若真是他们进来后石阶挪移开来,那必然会有不小的响动,但他们方才进了那石室以后,却是半点响动也未听见。 有人想将他们困在这里,但柴雄有卓闻跟着,应当不会是他。 若不是柴雄,那便只能是他在村中的同伙了。 离九道:“此处虽修建得十分简陋,却也并非三两人能做到,在村中,柴雄的同伙必然不只有方才我们所见的那几人。但我更好奇的,是那为首之人的身份。” 解遂蓦然想起那站在树下暗影中,穿戴蓑衣斗笠的高挑男子。 “你说的并非常人,指的是他?他是柴雄家的妖?” “不,他是人。修道之人。”离九摇了摇头,细眉微抬,唇角勾了勾,“若真是那位道人在帮柴雄,便极有可能在这里设下一道符阵。我们都被眼前之物蒙骗了。” 解遂虽无法力,但在重光门的这些年,该做的功课却半分也未落下。 此时经离九一提点,瞬间反应过来,一时十分震惊:“是易形符术?” 离九略一颔首。 易形符术是道家法术,以符文结阵,再由结阵之人留下的法力维系。 虽言“易形”,所易的却并非是眼前的“形”,而是阵中所困之人的视觉与感官。 所以,若他们真是被易形符术所困,那他们眼前的这堵墙其实并不存在于此。 而之所以能有清晰的触感,那是因为二人的感官被易转到了另一堵真实存在于附近的某一堵墙上。 不过,这易形符术是为暂困妖邪而创,按理说,常人应当不会受影响才是。 解遂不禁有些疑惑,自己为何会被这易形符术迷惑呢? “施术之人想必是对符纹稍作了修改,所以才能将你也蒙骗了过去。” 这点其实离九暂时是不确定的,之所以这么说,也只是因为见了解遂那一脸疑惑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的模样担心他多想,是以随口安慰。 解遂又有些赧然。 这一路上,有些问题他虽未直接问出口,但他总觉得离九像是能看透他的心思一般,总能在他纠结某一事时替他解惑。 其实与卓闻在一起时,他有疑惑并不会憋着,但不知为何,他却不想在离九面前暴露自己的缺陷。 不想让离九觉得他很没用。 这三年来,他习不了道法,便加倍刻苦地练刀,为的就是再见离九那日能让离九刮目相看。 却不曾想,离九一直都在他身边。 他对离九知之甚少,而这三年来,他的成长轨迹却都被离九看在了眼里,是以离九了解他肯定比他了解离九更为透彻,也或许正是如此,离九才会总看透他的心思。 这让他有种整个人都被袒|露在阳光下的羞|耻|感。 那感觉令他有些不舒服,但又因为那人是离九,虽觉羞恼,却也想努力地去适应。 “此处清净,不如就在这里将就一晚?”离九问。 “你……”解遂诧异地看着他,想说你不是大妖怪吗?这个符阵破不了? 但又觉这话说出来有些唐突,遂生生忍住了。 易形符术并非什么高深的法术,只作暂时囚困妖邪之用,又因施术之人的法力和所遗留下来的法力多少的区别,符阵维持的时间长短不一。 而最长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二十四个时辰。 自符阵激活始算起,时间到了自然就解了。 离九在这符阵被激活之前并未感受到法力痕迹,也即是说那道人留下的法力不会太多,时间自然也不会太长。 只是离九就这么坦然地要在这里“将就一晚”,令解遂着实有些吃惊。 离九语气虽带着疑问,却也并非是真的想征询他的意见,轻拂衣袖,清理了二人周围的地面,径自靠墙坐了下来,微微仰头看着他,略显无辜地眨了眨眼:“嗯?” 也不知是不是蓝色火焰小人儿散发出的光芒太过清冷,解遂总觉得离九的面色仍有些苍白。 他突然就想起那日离九昏迷的事,想来离九应当还未完全恢复。 易形符术确实是个小符阵,但要以妖力强行破坏,还是麻烦了一些,离九今日消耗的妖力不少,确实不适合再施放不必要的妖力。 况且,会本困在此处本就是因为他太过没用,若与离九被困在一起的人换作卓闻,以卓闻的法力完全可以破解这么一道小小的符术。元宝小说 解遂懊恼地在离九斜对面坐下,犹豫片刻,本想问问那日离九在林中到底做了什么才弄得这般虚弱,却见离九已倚靠着墙壁闭了眼,便将那滚到喉头的话又吞咽了回去。 翌日解遂是被饿醒的。 他睁眼时,离九微微仰头靠在他斜对面墙边睡着,双目轻合,一边乌黑发丝垂散在胸前,黑色领口高束,衬得那一段儿纤细脖颈愈发白润如玉。 那火焰小人儿的光芒暗了不少,趴在离九搁在膝头的手背上,随着呼吸的频率缓缓闪烁。 那光却并不刺眼,范围也是极小,只将离九温柔地裹覆在一团柔和的光晕中。 盯着离九看了会儿,解遂方察觉离九的装束与平日里有了些微的不同。 他记得清楚,离九向来穿的都是交衽长衫,领口在颈窝处交叠,而此时的离九却换上了一件竖领的黑色内搭。 那领口束得略高,以一枚串着黑色珠玉的绳扣扣着,堪堪将他颈间那道疤痕遮去了一半。 前一夜之事解遂仍有些印象,过了一夜,那印象更是愈发清晰了起来。 所以是因为他问了离九那道疤痕的事,离九才将它遮了起来? 解遂顿时有些郁闷。 他确实十分好奇离九颈上那道疤痕的由来,但也知道不便打听这种私事,是以一直都很克制。 可在前一夜被那汪小伦下|药后,竟是稀里糊涂地问了出来。 又因他表现出了对那道疤痕的好奇,现在离九把衣服都换了,更是令他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又是懊悔又是自责,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生出来的难过。 兀自惆怅间,那火焰小人儿光芒缓缓炽盛了起来。 而后就听离九还带着些刚睡醒的迷糊嗓音温声道:“醒了?怎么不叫醒我?” 解遂骤然一惊,条件反射地握紧了一手,支支吾吾道:“……我也是刚醒。” 离九似乎睡得不太舒服,活动了一下脖颈方才起身,去看那竖着砖墙的位置。 “看这情况,法力应该快散了。” 那砖墙已有些透明,能隐隐见那墙后向上延伸的石阶。 解遂的整个心思还未从离九因他换了衣服这件事上转移过来,肩背绷得挺直,踌躇半晌也没敢贸然上前靠近离九。 离九背对着他,一手轻覆于墙面,掌心释出妖力。 冰晶裂纹一般的蓝色光纹自他掌心贴覆之处泛开,在那半透明的墙面游移扩散,蔓延至两侧墙体,攀延至甬道顶部与地面。 那光纹过处,不甚明显的银光符纹恍然一现,瞬息消弭。 离九收回手,身前的那堵墙彻底消失不见,显出那道连着地面的石阶来。 “走吧。”离九回过头来朝解遂微微一笑。 解遂移开视线,仓促地点了点头,闷头绕过离九就往那石阶上疾步走去。 石阶狭窄,只供一人通行,但却不高,不消几步便到了头,然而他们下来时的洞口也已关上了。 他先前四处查看过,这下面并无用以开启这道石门的机关,遂以肩背顶了顶那地面石板,石板自然是纹丝不动。 离九在石阶下方道:“推不开的,下来。” 解遂只得下去,往一侧让了让,换了离九上去。 离九站在那石阶上方,一掌贴上石门,不见他用力,那石门竟是裂开数道裂缝,而后手掌微微一推,碎石木渣便连同那数十个白瓷陶罐在那供奉柴家排位的屋子里炸裂四散开来,离九袍袖一扬,荡开了那朝着洞内坠落下来的渣石尘土。 二人从密室出来,外头已天光大亮,只天色仍与昨日一般阴沉沉的,雨也是将止未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粘稠的潮气。 柴家祖宗堂里一片狼藉,断木碎石散落一地,而那碎裂的白瓷罐里倾洒出来的,却并非骨灰,而是漆黑的泥土。 离九蹲下身,手指拈了些泥土凑在鼻下闻了闻,眉间微蹙:“去找村长。” 解遂微愕:“村长?他也参与了?” 离九沉吟道:“尚不能确定。但我总觉得,他对此事并非一无所知。” “可若是他有意隐瞒,咬死不承认,咱们也没办法啊。”解遂道,“你有办法……不行,也不知柳青贤还在不在村中,若被他发现你是妖就不好办了。” 离九盯着解遂沉思片刻,笑了笑:“那先去取你的刀吧。” 汪家院门敞开着,汪小伦不知去了哪里,只他奶奶一人在家,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以竹篾扎着渔筐。 老人看到院门口的人时,面上露出些惊惶神色,眼神闪烁,捏着竹篾的手紧紧攥着,微有些颤抖。 “奶奶,我们就是来取回昨日落下的东西,取完就走了。” 老人虽纵容汪小伦做了不少恶事,但她本身并无恶意,解遂不想吓着她,刻意放柔了语气。 老人显得有些不安,垂头扒拉着手里的竹篾,不敢去看二人,只哑着嗓子缓声道:“早些时候,你们那位同行的青年已经取走了。” 卓闻记得来取他们的东西,怎么就不记得去找他与离九呢? 解遂一时对这师兄又有些无语。 二人从汪家出来,一路回往村中,打算先找到卓闻,再与他一起去村长家看看。 村中人流如织,似乎家家户户都出来了,并且都急匆匆地朝着一个方向疾行奔跑,解遂不禁有些疑惑。 “师弟,离九公子!” 解遂正要拉一人过来询问,就听卓闻的声音自二人后方传来。 卓闻挎着个包袱,提着无名,自二人身后顺着人流跑了过来,将无名扔给解遂:“你们上哪儿去了?教我一阵好找。” 解遂接过无名背好,将这一夜被困之事与他简略说了。 “呵呵,”卓闻一脸的不信,斜睨着他,视线在二人身上游移来去,“你俩别是去哪里幽会了吧?那柴雄家我就差给它翻过来了,你们根本不在!” 第 36 章 罐子 离九问:“你进密室了?” 卓闻道:“进了啊,那地方也不知死了多少人,血气太重太渗人了,我没……咳,就没多待。” 那地下密室瞧上去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解遂与离九二人同行,骤见那石室内的景象都有些毛骨悚然,更别说这向来怕鬼的师兄。 这么看来,卓闻还真去找过他们? 可若卓闻真去找过他们又怎会找不到呢?易形符术只对阵中之人有效,况且,对于卓闻来说,这种小符术属于随手就能破解的那种,他没理由察觉不出异样。 解遂正待要问,卓闻一副宽宏大量的表情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懒得你们争辩。现来说说那柴雄的事吧,昨夜我跟踪他,你们猜结果怎么着?结果是,与他碰头的那几人正是这村里的村民,你们刚走不久,柴雄就被那几人按住了。” 离九却似乎并未听进他的话,还在思索方才的问题。 片刻后神色了然了些,问道:“你去了柴雄家的密室,却并未遇上我们?” “你怎么还在纠结……你们该不会真在那密室里吧?”卓闻狐疑地看了看离九,又去看解遂。 解遂与离九都看着他,点了点头。 “可我也真的去了啊,是真的没找见你们!你们看看,我这眼下的黑眼圈,昨夜几乎就没睡好吗?!”卓闻一指扒拉着下眼皮给二人看,那模样不似作戏,眼下确实黑了一圈,面上写满了委屈。 “没说不信你。”解遂拍了拍卓闻的肩,以示安慰,又看向离九,道出了心中疑问:“若咱们都在那密室中,师兄怎么会找不到我们?那里的符术有异?” 离九笑了笑:“我想,我知道你师父他们的所在了。” “师父?师父在村里?”解遂睁大双眼,略显惊讶,又蹙了眉,“那村长果然说谎了?” 离九道:“不,他确实没有见过你师父,你师父也确实来了柳河村。不过,他去的是另一个柳河村——花妖制造的、重叠于现实之上的幻境。” 卓闻吃惊道:“花妖?就是那长得贼好看,擅于布设幻境的花妖?他家还养了一只花妖?” “嗯。”离九点了点头,“还记得柴雄家的那些罐子么?我当时手触过一只,只觉得触感格外冰凉,心下存疑,你道是因为邪气太重,我便也未多想。方才罐子碎裂,才知里面装的并非骨灰,而是混了人血用以培育花妖的泥土。你方才又说,你去柴雄家密室找过我们,却并未见我二人……” 卓闻恍然大悟:“所以我昨夜也是误入了幻境?” “但你去的那幻境应当不是用来困人的,所以你并没有察觉。”离九皱了皱眉,“柴雄先是用易形符术将你师弟与我困住,又以花妖的幻境蒙骗你,不让你找到我们,看来有人十分清楚我们三人的身份,并且对我们的动向了如指掌。” 解遂凝眉道:“但以师父的修为,不应该被陷在花妖幻境里出不来。” 离九道:“两种可能,一,他并未察觉到那是幻境;另一种可能就是,他被别的什么东西困住了。” 解遂道:“那……会不会师父他们也发现了养妖人的事,所以被柴雄先下手为强了?” 离九略一颔首:“有这种可能。” 卓闻道:“走走走,赶紧找到那花妖,破了阵法,将师父他们救出来。” “不可,强行破坏法阵,会断了空间的联系,让幻境里的人再出不来。”离九道,“现在,要么我们进入幻境救出他门,要么说服花妖收了法阵,但花妖显然是受柴雄驱使,又不知那花妖藏身何处,所以我们只能先找到柴雄,问出花妖的所在。” 卓闻斗志满满地捏了捏指节,捏得啪啪作响:“好好好,这就去将那柴雄揍一顿,让他命那花妖收了法阵!” 离九蹙眉,沉吟道:“柴雄在村中同伙不少,保险起见,须得去将那最后一只罐子挖出来,寻个安全的地方放着。” 解遂想起柴雄前一夜埋在后山山脚处的罐子,疑惑道:“那罐子有问题?” 离九道:“那罐中是幻境模型,是花妖以养妖的泥土基于现实场景,制造出的一个微缩模型,再以法力将模型的幻影叠加于真实场景之上,从而布设幻境。” 解遂又问:“那模型被破坏了会怎么样?” “那个世界便会化为虚无,包括你师父他们。”离九道。 离九又问卓闻:“昨夜你跟踪柴雄,可注意到与他说话那人的动向了?” 卓闻道:“谁?我哪儿注意那么多,昨夜下着雨呢,你俩有避水的屏障我可没有,就见那几人将他押去祠堂我就找你们去了啊,哪知入了那花妖的幻境!咱们先解决师父的事,反正待会儿要去揍那柴雄,到时直接问他不就行了。” 三人于是又去往后山山脚,寻那只柴雄埋下的罐子。 前一夜柴雄尽挑的小路走,山林中小路错综复杂,那只罐子被埋在了哪里,解遂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只一路走一路四处张望,绞尽脑汁去回忆前一夜走过的路线。 下了一日一夜的雨,山野泥地湿滑,丛生的灌木野草还挂着雨水,在那山脚林中行了不消片刻,几人的衣摆便被完全浸湿了。 “师弟你瞎张望啥呢?这林中没妖气。”卓闻上前揽了解遂,一手搭着他的肩,凑在他耳边小声说:“其实我也不记得路,不过咱们跟着离九公子就好啦,他们这种大妖怪,记性好着呢。” 离九一人走在前面,步伐都未曾顿过一下,就寻到了柴雄埋罐子的地方。 三人将罐子挖出来,卓闻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另寻了处地方埋了才又与二人一起返回村中。 村子里的街道空空荡荡,就连街旁的茶肆酒楼、饮食小摊也没了人。 他们本想先寻处地方用午饭,却一时也没了去处。 这时一名青年一阵风般地自街道另一头跑来,从三人身边擦过,卓闻随手将他抓过来问道:“诶,敢问兄台,这街上的人都去哪儿了?还有,现在可还有能打个尖儿的地方?” 那人道:“这时候了打什么尖儿!那养妖人被抓到了,正审着呢!走走走赶紧看看去!” 那人说着竟是反手拉着卓闻跑了起来,被那人扯着,卓闻朝身后的离九与解遂挥了挥手道:“祠堂见啊!” 离九道:“走吧。” 解遂步子还没迈出去,肚子却忽然“咕咕”叫了两声,顿时僵住。 他与离九被困了一夜,本就是被饿醒的,出来后也一直没能吃上东西,这会儿肚子便开始不听话了。 不过饿虽饿,却也并非不能忍,但当着离九的面饿得肚子叫,总让他觉得有些尴尬…… 离九驻足,道:“还是去寻个地方吃点东西吧,街上食肆里虽无人,吃的东西总还在的。” 解遂耳根处一烫,只觉十分丢人,抢步就走:“不用!正事要紧,走吧。” 他闷头行了一段路也不见离九跟上来,于是疑惑地回头,却见离九不疾不徐地走过来,将手里捏着的白绢包着的东西递给他:“饱不了腹,却可以顶上一阵。” 解遂面上一热,将脸别到一边:“不用,我没有……” 离九径自将白绢打开,里头是一块小小的糕点,又趁着解遂说话的间隙,捏着他的下颌,将那块小糕点塞进了他的嘴里。 解遂顿时满面通红,又被糕点塞着嘴,脸上鼓起一个小包,震惊地瞪大了一双犬眸看着离九,呆愣片刻,方才猛然别过头去,大步逃了。 离九面上笑意扩大,缓步跟了上去。 第 37 章 妖风 祠堂内外已被那一村的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院中更是摩肩接踵地挤满了人。 这村子里过半数人都有亲人被柴雄害过,此时斥责声、哭骂声在院内院外混杂成一片。 解遂生怕离九被挤着,贴在他侧后方,以手臂为他隔开拥挤的人群,顶着那一双双翻上天际的白眼,终于是挤进了院中的人群里。 大殿内除了柴雄外,还有村长和十几名村民。 此时的柴雄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被一根拇指粗细的麻绳捆得跟粽子似地跪着,嘴里塞了一团破布,布满血丝的双眼目眦欲裂,正冲一旁的村长“呜呜”嘶叫,村长身侧一人一脚将他踢翻在地,眼眶爆出血水来。 “这小子回来救他那鱼,被他们抓了个正着。”一名年轻的村民认出了解遂与离九二人是前一日捉住怪鱼的逐妖士,便凑在他们旁边解释了一句。 解遂视线在四周睃巡片刻,却未瞧见昨日那怪鱼,于是问那年轻人:“那鱼怪呢?” 青年愤愤:“被这小子放走了呗,怎么问也不说,啊呸,还想干坏事呢!” “那抓他的人呢?”解遂又问。 青年努努嘴,指向殿中的一名男子:“看到那个大块头没?就是他,他叫柳夯,大伙儿都叫他大力,那力气是真的大。昨日村长差他带人看着那条怪鱼,半夜时柴家那小子果不其然就来了,然后,他就给人按住了呗。” 人群另一边,卓闻的身影在人堆里蹦了蹦,看到解遂与离九后,拨开挤作一团的村民,费力地朝二人挤了过来。 院内十分拥挤,卓闻的举动惹来一阵叱骂,他一路挤一路道歉,终是挤到了解遂与离九身边,探头去看那跪在地上的柴雄:“啧啧啧,还说待会儿将他揍一顿呢,这下让我们怎么下手?” 村长与十来名汉子站在殿内,此时也看见了他们三人,微愣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朝他们几人略一颔首:“此乃宗族内部事宜,几位烦请回避一下吧。” 那本不断朝着村长狂吼的柴雄闻言回过头来,见是他们几人,换了一副神色,挣扎着朝他们爬动,但立刻又被人拖了回去,一脚踩着背,压在地上。 柴雄动弹不得,仰起脸来冲着离九“呜呜”乱叫。 柳河村与笼头村一般,乃是个混居村,柳姓虽是这村里的大姓,旁的姓氏却也不少。 能被供在这宗祠里的,除了柳姓族人外,也有不少过去在村中做出过贡献的外姓人。 但柴雄这家伙住得偏,自家排位摆了一屋子,显然家族里不太可能会有人被供在这宗祠里。 一般宗族内部的一些村邻琐事,村长就自行处理了,但柴雄养妖这件事牵扯了太多人命,是需要去城里报官让官老爷来处理的。 解遂与离九都清楚这点,忍不住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村长果然有古怪”的意思来。 卓闻朝地上的柴雄扬了扬下巴,朝村长道:“村长,他好像有话要对咱们说,能将那塞嘴布除了不?” 村长以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神色颇有些为难:“宗族内部的事,实在是不方便外人插手,几位还是……” 卓闻嘿嘿笑道:“好歹这鱼怪也是咱们抓的,他之前想拿我们喂鱼,我们也须得问个清楚吧?” “抓住鱼怪的事,老朽在这里先谢过三位,”村长温声细语地说着,朝他们拱了拱手,“但这宗族内部的事,实在不方便让三位插手,还望三位见谅。” “别宗族宗族的了,像他这种牵扯了太多人命的案子,不是该由官老爷来处理么?”卓闻冷笑一声,故意提高了音量,“而且我们发现,这小子在自家修了间地下密室,搞活人祭祀,目的为何,是不是为了饲妖,我们作为逐妖士也须得弄清楚,你身为一村之长,总不能堵着他的嘴不让他说吧?” 卓闻此言一出,村长身型顿得一顿,额上又冒出细汗来,他抬手拭去额上汗水,道:“他搞活人祭祀,也是为饲那鱼怪,此事已经很清楚了,也没有再审下去的必要,我们自会将那怪鱼的去向审出,稍后也会将他扭送官府……” 卓闻道:“哦?是么?这小子家族世代养妖,村长不会以为就鱼怪这一条吧?而且,在这村里,他可还有不少同伙!” 那挤在院中一众看热闹的村名顿时不安地躁动起来。 有人在人群中战战兢兢道:“这……这可不行啊,万一他还养了别的妖,驱使别的妖来村里作乱可怎么办啊!” 又有一人道:“是啊村长,趁几位道长在,咱审个清楚明白,若是还有妖,也好请几位道长收了啊!” “同伙又是谁?咱们村里居然还有人帮着他?!” …… 一时间,议论声此起彼伏,唯余村长与堂中数人表情凝重。 村长沉默不语,似在思索对策。 人群前方,那围成一圈的人中,一名青年低垂着头,往身旁那名中年男人身边缩了缩。 可不就是那前一夜想将解遂他们投到柳河里的汪小伦! 那中年男人约莫四十岁左右模样,眉眼与汪小伦有着几分相似,但他此刻的注意力似乎并未在汪小伦身上,只蹙眉看着被人踩在地上的柴雄,眼底浸着几分隐忍。 汪小伦微微侧首看了看那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道:“爹,咱们还是回去吧。” “汪小伦!是你小子!”汪小伦侧首时,卓闻正巧看见了他,顿时火冒三丈,“村长,这还有一个,一并审了吧,昨夜这小子想将我们投到柳河里换回他那失踪的爹!而且据我们所知,这小子还往那柳河里投过不少外乡人,咱们可是有人证的。” 卓闻说着,嘿嘿笑着看向地上的柴雄:“对吧,柴雄?” 那汪小伦被卓闻一吼,顿时身子缩得更小了,躲在汪大江的身后,只探出了半个身子来:“你、你少含血喷人,我爹前几日不过是去了外地探亲,大伙儿都知道。再说了,你们不也好好地站在这里么?说我想将你们投入柳河,你、你拿出证据来啊。” 汪小伦这一说话,院中众人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他这边,又去看他身边的汪大江。 有人道:“他爹不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么?哪里失踪啦?” 又有人指责卓闻:“你堂堂逐妖士,话可不能乱讲的呀。” “就是,抓妖怪就抓妖怪,把旁人牵扯进来做什么?” …… 解遂的视线移到汪小伦身边的汪大江身上,这汪大江与汪小伦的长相有那么几分相似,父子相十分明显。 解遂顿时愣了愣。 汪小伦的父亲还真回来了? 昨日卓闻的索引符都索引不到这人,只有两个可能,要么这人已死得透透的了,要么人在五百里外,断无可能短短一夜之间就回到村里。 解遂习惯性地看向离九。 却见离九细眉微颦,神色有些诧异,视线却是落在被捆在殿中的柴雄身上。 柴雄满头满脸是血,趴在地上,仰起头,怒睁着布满血丝的阴鸷双眼,直勾勾地与离九对视。 解遂低声问道:“怎么了?” “他在我脑中说话。”离九与柴雄对视了片刻才收回了视线,“他说,让我们不要插手,待他处理完此事,就告诉我们你师父的下落。” 看来离九的猜测没错,重希与曾语单确实是被柴雄家的花妖困住了。 可是…… “他为何能在你脑中说话?”解遂不解。 离九轻笑道:“养妖人的手段罢了,他们天生就有与生灵沟通的能力,也是有这能力的人,方能成为养妖人。” “那他岂不是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解遂顿时有些紧张。 这柴雄既是主动与离九沟通,想必确实已经清楚了离九的身份,若柴雄当众反咬他们一口,以重光门的名声,他们到时可就是百口莫辩了。 离九依旧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面上挂着浅浅笑容,道了句:“无妨。” 离九待要再说什么,却忽然一阵狂风卷起,天色瞬间暗了几分。 那阵风来得极怪,自天际打着旋儿吹进了祠堂里,那挤在祠堂院中的一众人等俱是被那阵怪风迷得睁不开眼。 解遂眉头压得极低,在肆虐的狂风中眯着眼,饶是他没有法力,也能辩出这显然是一股妖风! 他一手握上肩后刀柄,离九将他一拉,示意他稍安。 两人立在风中,衣袖翻飞,却与院内东倒西歪的的众人不同,似是未太受那妖风的影响。 “村长!我就说他家还有别的妖,这下可信了?” 卓闻说话的同时略屈起一腿,背风稳住身型,抬起一手举到眉前,另一手招来临风引握在手中,临空画下一道金光符文。 整个祠堂外、方圆丈许之地都陷在那阵怪风之中,祠堂内外众人俱是被吹得人仰马翻,有些倒在地上,人叠着人哀嚎,有些尖叫着推挤逃窜。 卓闻一膝触地,将那发光的符文往地面一压,欲驱散那阵怪风,符文却在触地时砰然碎裂散开,爆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我靠,来的这家伙有点厉害啊。” “来了。”离九在解遂耳边道,“想看看么?” 解遂问道:“看什么?柴雄家的妖怪?” 离九道:“这村子里的真相。” 解遂点了点头,离九便握住他的手,在飓风中立定。 第 38 章 化妖 妖风极飓,大殿中十几名壮汉与村长也被吹翻在地,常人断无可能不受丝毫影响,然而院中除了仍站着的解遂、离九与卓闻外,汪大江竟也好端端地站着。 汪大江稍顿片刻,往殿内走去。 汪小伦被吹得面皮歪斜,拽着他一臂,吃力地稳住身形跟在他身后,避免被怪风卷走。 “那人有问题,我先去将他擒了。” 解遂抽出无名就要上前,却被离九一把拉住:“等等。” 怪风越旋越疾,旋成风柱,打着旋儿自祠堂外往院中收拢,最终在院中缩成一条丈许之宽的细长风柱,一端直汇入云端。 风柱似狂龙一般旋转扭曲,地上的积水被卷上空中,又碎成细密的水雾散开,打在众人脸上身上。 而那风柱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灰色皮毛的巨猫。 那巨猫目测足有马匹大小,浑身毛发炸开,耳尖和尾尖俱是漆黑。它躬着身,四足踩地,长尾竖得极高,龇牙咧嘴嘶吼一声,而后抬起一只前掌,掌心泛出淡淡金光,猛然砸向地面! 一圈一圈的金色光纹在巨猫的巨掌下泛开,缓缓漫向四周。 解遂牵着离九一手,退往大殿门口。 离九反手拉住他的手:“这一片已在它的域中,躲不掉的。不过没事,别怕。” 解遂不满地看了一眼离九。 离九似乎仍将他当作小孩看待,但他都十八了,还是逐妖士,他根本就没怕好吗?! 殿内,汪大江在柴雄身边蹲下,去解他身上的绳索。 风声呼啸,汪小伦躲在他身侧,大声问道:“爹!你救他做什么?” 汪大江不语。 解遂闻言,担心柴雄被汪大江放走,再顾不得许多,松开离九的手,抖开无名刀身缠覆的卸灵缠,飞身掠向大殿。 几乎是在他动作的同时,汪大江已察觉到了异样,一把抓住了身旁的汪小伦。 “爹?”汪小伦疑惑地看向他,那张他父亲的脸在他眼中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满口利齿,那嘴越长越大,咧成一张布生尖利锐齿的宽鱼嘴,瞬息间便近到了眼前。 汪小伦还未来得及尖叫出声,就被那不人不鱼的汪大江一口咬掉了头颅! 血花四溅,殿中众人被溅了了一头一脸的血,顿时疯狂大叫:“妖怪、妖怪吃人啦——!啊啊啊!!” 鱼齿尖利,瞬息间就将那汪小伦连肉带骨地啃食入腹。 解遂这才掠入殿中,刀刃闪着血光,朝那汪大江劈砍而下! 汪大江飞身后掠,避开那一记斩击,痛嘶着幻作一条鳍上生刺、足有丈许之长的粗|长黑鱼! 离九本以为以解遂之力完全可以将那鱼怪擒住,却不想那鱼怪吞了最后一人,竟是在此时化了妖! 他抬起一手正欲施放妖力,却细眉一蹙,看向祠堂大门口,将那股还未及施放的妖力敛了起来,自掠到殿外廊柱后倚着廊柱站着。 下一刻,柳青贤领着一群白衣门徒,撑着柄金骨黄油纸伞自院外跑了进来,那本堆叠在伞面的红枫此刻飘离了伞面,微微泛着红光,自伞沿飘然飞绕而下,将他罩在一片红叶之中,院中飓风竟是丝毫未能影响到他。 殿内,怪鱼扑闪着一对生刺的巨大胸鳍,贴着地面飞至柴雄身边。 柴雄拽着它鳍上尖刺翻身坐上鱼头,鱼妖猛然撞向门口的解遂,解遂旋身避过,那鱼妖的目标却不是他,只将两片胸鳍往腹侧一收,自殿门冲了出去。 院内,巨猫掌下波纹一圈圈泛开,波纹漫过之处,众人俱是倒地不起。 卓闻本在与那风柱中的猫妖斗法,奈何破不去风阵,阻不了那波纹的蔓延,急得满头大汗。此时又听到殿中传来的尖叫,往那殿中看去,就见那鱼妖载着柴雄冲出的一幕。 “就知道你们重光门靠不住,竟让这鱼怪化了妖,这猫妖又是哪里来的?那养妖人养的?方才怎么还有股妖气?这祠堂里到底有多少妖?” 柳青贤前一日得知这村里有养妖人,便连日赶回了阙安城,将此事告知了兄长。 今日,他先兄长一步折返回来,还在柳河对岸,就见村中一道狂龙般的风柱自云端垂下,妖气弥漫,村中竟是空无一人,他便匆匆赶了过来。 卓闻看也懒得看他,不耐烦道:“我说柳小公子,您快别说风凉话了,那鱼妖都要跑了!” 他手上动作不停,临风引笔尖在空中拖出一条条龙飞凤舞般的金纹,奈何他一道符文还未画完,那巨猫掌下的金光已漫至他的足底,他不得不转而向上跃起躲避足底金光,却在下一刻自空中坠下,脑袋砸在地面,磕出一个大包,竟是已昏睡过去。 “师兄!”解遂自殿内冲出,掠至卓闻身旁,却在触到那地面扩散的金色光纹时,一头扎在卓闻身上,昏睡过去。 鱼妖生着尖刺的胸鳍展开后,足有近丈许之宽,恰如两片骨翼。 那鱼妖才刚化妖,似乎还不太熟练飞行,扑闪着一对笨重的胸鳍,贴在众人头顶盘旋片刻,奋力拍打着鱼鳍,斜斜升向天际,柴雄坐在鱼头,看着歪七倒八的众人疯狂大笑。 柳青贤握着伞柄一旋,飞身向那鱼妖掠去。 漆云山庄既是来了人,降服一只刚刚化妖的鱼自是不在话下,离九自廊柱后走出,行到解遂身边,躺了下去。 解遂睁眼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柴雄家的院子里,院中景象与之前所见有些区别,没了丛生的杂草,反而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 此时已值深夜,一道璀璨银河横亘于深蓝色的天幕之上,树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虫鸣聒噪。 解遂四处张望片刻,却只见离九一人立于他身旁,不见卓闻,遂问道:“咱们怎么在这里?师兄呢?” “我们现在在梦里,你师兄此刻应是在他的梦里。”离九道,“你方才所见的那只猫妖,是一只造梦兽,在祠堂的众人,如今应是都被他带入了梦中。” “咱们来了梦里,那鱼妖怎么办?” 离九道:“鱼妖的事不必担心,漆云山庄已来了人。” 解遂点了点头,却有些想不通。 造梦兽的能力,是为每人制造一个梦境,重现某一特定场景发生过的事。 但人的灵识并不相通,每个人的梦境也是独立的,离九怎会出现在他的梦里? 离九继续道:“稍后此处发生的一切,你我都无法干预,它只是重现,我们只是旁观者。我方才问你,想不想看看,是因为那间密室,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 解遂点了点头,了然道:“是关于活人祭祀的事吧。” 离九微微一笑:“嗯。你若不想看,咱们现在也可以出去。” “不用,看看吧,我想知道真相。”解遂皱了皱眉。 离九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看清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少年了的事实? 他是个逐妖士!他都十八了! 离九道:“好。” 两人又去了柴家后院,砖房门口泄出暖黄色微光。 案上点着白烛,灯上的小火苗在微风中微微颤动。 窸窸窣窣的人声自院外传来,离九拉着解遂,立于房中一侧。 片刻后,来人进了屋。 那为首的竟是村长,此时的村长看上去似乎要比他们见到的年轻不少岁。 而跟在村长身后的,赫然就是那养妖人柴雄! 第 39 章 梦境 此时的柴雄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模样,手上拿着个黑底红字的幡子,戴着顶同色尖帽,作祭司装扮。 村长与柴雄二人身后,又跟着几名穿着短褂的壮年汉子,跟在村长身侧的的那人双手拖着个贡盘,盘中放着把短刀和一个小酒罐,双手不住发抖,短刀在贡盘里“咔咔”作响,酒罐更是被抖得摇摇欲坠。 与他并行的那人手里提着个食盒,神色慌乱,颤声道:“村……村长,咱们这么做,真能平了那河妖的怒气吗?” 村长皱着眉头,眼中发着狠道:“能有什么办法!咱们这么做也是为了整个村子!” 那一众人等俱是神色凝重,蹙眉不语。 柴雄走到房中一侧,旋动密门机关,又是“轰隆隆”声响,长案分移开来,现出黢黑的密道入口。 直到最后一人入了密道,离九才碰了碰呆愣在一旁的解遂。 解遂道:“这些人,不就是方才站在村长旁边的那些么?” 离九点了点头。 至此,解遂大概也已摸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以柴雄家不止一只妖的情况来看,他家过往过往已害过不少人命。 但村口横亘着一条大河,偶尔有人葬身于河中也是常事,此事便未太引起旁人的警觉。 在柴雄父亲死后,柴雄为了那河中鱼怪能加速化妖,便加大了饲喂的力度。 饲妖的血肉以成年男子为佳,但当年的柴雄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以他一己之力显然做不到悄无声息地在村中害人,于是就骗说那河中有水妖作乱,需要人命来献祭。 至于如何让村长与一众人信服,估计也是下了不少工夫。 如今,柴雄的身份是养妖人一事已经得以证实,村长这些年助他害去那么多人命,自然会心中怨恨,却又不希望自己做过的事情败露,于是便堵住柴雄的嘴,甚至对他用了私刑。 所以村长必然不可能揪着柴雄去报官,他根本不会让柴雄有当众说话的机会。 可谁也料想不到柴雄居然还留有后手,家中竟是养了一只造梦兽。 现在,柴雄根本不必自己开口,让造梦兽带大伙儿到梦里亲眼去看,显然比他说出来更有信服力。 解遂愤懑道:“这些人也太愚昧了,即便真有水妖,阙安城那么多逐妖宗门,这村长却选择相信柴雄的一面之词,以活人献祭平息水妖之患,也不知他怎么想的。” 离九沉吟片刻,道:“那你还看么?” 解遂点了点头,却是不动。 墙根处,地道漆黑,他想到那密室的血迹,已猜到将要看到的画面,有些紧张地握紧了双拳。 离九矮身下了那洞口,见他还立在原地,又钻了出来:“你若不想看了,我们就走吧,反正真相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解遂摇了摇头,快步钻了进去。 小小的石室里,挤了不下十人。 几名汉子拿着火把,点燃了四周的灯台,顿时整个石室内一片亮堂。 在石室西边的角落里,缩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 那汉子手脚均被粗绳缚住,一脸绝望,眼中噙着泪水,不住颤抖,哽咽着吞下村长喂给他的饭菜。 村长柔声道:“吃吧,吃了会好过些,我这也是没办法,你就当为了全村人,为了你家妮子……以后我会将你家的排位迁到宗祠里,你家妮子,我也会替你养着,以后她就是我女儿,必不会亏待她的。” 那汉子狼吞虎咽地吃着,他想必早已清楚将要发生的事,又许是想起这世间还有太多不舍,眼中泪水汹涌而下。 那眼神看得解遂一阵心脏抽痛,竟是红了眼眶,离九站在他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那汉子吃着吃着,渐渐失了力气,口中的饭菜还未及咽下,身体便软倒下来,只那通红的双眼仍不住淌着泪水。 村长以筷子将他口中的饭菜掏了出来,又将碗筷收入食盒,站起身来,提着食盒到一旁拭泪。 柴雄对另外几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人上前,松开缚住那汉子的粗绳,又有两人上前,几人便一起将那汉子抬到了石室中央的石台上,柴雄上前,除了去那汉子身上的衣物。 那汉子赤身裸|体,绝望地躺在石台上。想是那方才喂给他的饭菜里掺了使人麻痹的药物,他浑身上下能动的,便只有一双眼睛。 一人上前,扶住他的下颌,使他仰着头,又有四人按住他的四肢。那捧着贡盘的汉子上前,柴雄便拿起酒罐喝了一口,将酒水含在嘴里,又拿起短刀,将那一口酒水喷在短刀上。 柴雄一手拿着短刀,将刀尖斜斜刺入那汉子胸膛。 那汉子浑身猛烈抽搐,奈何叫不出声,喉中发出“咕咕”声响,显是剧痛难忍。 按着他的几人差点未将他按住。那托着他下颌的汉子被他一双绝望的眼瞪着,眼中噙着泪,松了双手移开视线咬牙道:“村长……我……我干不下去了!” 他一松手,那汉子便朝着自己传来剧痛的地方望去,只见那短刀深深地插在他的胸膛里,一双手握着那短刀柄,用力将他的胸膛缓慢地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顿时从伤口中喷涌而出,溅得石室顶上和墙上俱是鲜血! 村长怒道:“来都来了!你说不干就能不干吗?!赶紧按好!” 解遂握紧双拳,剧烈喘息,他浑身颤抖,闭着眼转过身去:“出去吧。” 离九道了声“好”,二指一搓,两人离开了梦境。 解遂与离九在祠堂院中醒来,众人还都睡着,天空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云层压得极低,院中的巨猫依然在风柱中央维持着法阵。 柳家人与那载着柴雄的鱼妖俱是不见了踪影。 解遂翻了个身,脱力般地躺在地上,不住喘息,仍未从方才那一幕中缓过气来。 离九躺在他身侧,两人愣愣地望着天,任雨水绒毛一般落在脸上身上。 风阵卷起的狂风刮得人双目刺痛,过了好一阵,解遂终于不再喘了,方才闭眼抬起一手,揉了揉眉心,颤抖着开口:“你说,这些人怎么能这么狠呢?那是个活生生的人啊,这些年,那些人……” 解遂想起这么多年,许多村民便是在那间石室里被一群相熟的人生生剜了心,就觉胸口闷痛。 他放在身侧的一手仍在微微颤抖,离九伸出一手与覆上他的手,轻叹道:“‘世人皆惧怕这世间的妖魔鬼怪,却不知人心才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这是一只笨狐狸常在我耳边念叨的话,他总不想我与人亲近,怕我为人所伤。可人心也不全是坏的,这世上不就还有你这么傻的人,明知我是妖,也要来救我么?” 解遂愣了愣:“你怎么知道的?那日果然发生了什么,只是我忘记了对不对?” “你去祠堂,难道不是为救我?不过我寻到你时,你已经昏迷了。”离九的语气十分自然,寻不出半分破绽,“况且,你觉得那药粉真能奈何得了我?” 解遂猛然从地上爬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离九:“所以……所以你那时骗我?!” 离九看到他难得炸毛的样子,也站了起来,面上笑容泛开,笑得十分开心:“当时只觉得你这小孩挺有趣的。” “你装得还挺像,我还以为你真的……” 解遂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却一时也想不通,一脸郁结,视线垂着,无意识地咕哝:“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小孩,我那时个头就已与你一般高,哪里小了。” 离九笑眯了一对眼:“嗯,你现如今更是比我高,还比我壮,更比我力气大,我不用妖力怕是打不过你。” 离九又是一副哄小孩的口吻,解遂听了只想将他按在地上让他看清楚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少年了,可他最终还是压制住了那股冲动,只不满道:“别总拿我当小孩哄,我都十八了。” “那一点也不小的小汉子,”离九道,“去将那猫妖捉了吧。” 解遂点了点头,拾起掉落在一旁的无名。 离九忙道:“它并未吃过人,捉了就行。” 解遂蹙了蹙眉,思索如何在不拔刀的情况下制服那只体型巨大的猫妖。 离九道:“一拳砸它头上试试?” 解遂想起离九当时只一脚就将那怪鱼踢晕,但离九是个有着千年修为的大妖怪,他一介凡人,能徒手捶猫妖?还是那么巨大的一只猫妖…… “去试试吧,”离九拍了拍他的肩,给他鼓劲,“别怕,有我在。” 又来了! 又是这哄小孩的口吻! “啊——!” 解遂毛躁地大喊一声,愤然向那风阵中心的猫妖冲去。 第 40 章 猫妖 越接近风阵风越剧,解遂一身武服被吹得疯狂翻飞,稳稳地立于风柱外沿。 风阵中央的巨猫闭着眼,足底泛开一圈圈金色波纹,他能清楚地看见巨猫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那毛发似无数根银针长在那巨猫身上,只感觉被那针毛一扎,身上便会被扎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小孔来。 解遂一手握拳,将全身所有力量都汇聚到右手,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自心脏处泛开,在四肢百骸流窜,最终汇聚到右手。 他走进风阵,阵内飓风更是吹得他双眼发痛,扬手朝着那巨猫头侧猛地挥出一拳,那一拳似带了万钧之力,将那巨大的猫头砸得一偏! “嗷呜——!” 巨猫痛吼一声,睁开愤怒的双眼,绿色的眼瞳缩成一线!它头上吃了一拳,似是还未反应过来,晕乎乎地晃了晃脑袋。 解遂一拳起了效,顿时信心猛增,双拳不住朝那巨猫头上招呼。 那巨猫第一拳被打懵,竟是反应不过来,挨了他好几拳,不住后退,口鼻流出血来。 “喵~” 似是被打怕了,巨猫突然蹲坐在地,缩起身子,两条前腿抱着头,将头护在那肉肉的巨掌中。 解遂被那一声喵叫叫得愣住,只觉那叫声跟以前村里邹婶儿家的小猫一般,缠绵婉转,听之令人心间瘙痒。 巨猫突然双足趴地,睁着一双翠色巨眸,讨好地看着他。 那双眼瞳圆溜溜,闪着水光,它垂着双耳,尾巴摇了摇,又冲解遂“喵”了一声。 解遂那举着的拳头,竟是如何也挥不下去了。 他求助般地回头望向离九,离九正眼含笑意地看着他。 毛茸茸的东西轻轻撞上他的身侧,一回头,见那巨猫竟是闭着眼垂着双耳在他身上蹭,一身针似的毛发已经服帖下来,在他身上从头蹭到屁股,又转了个面向继续蹭。 解遂一时吃惊不已,还能这样的? 风柱已是渐渐停了,离九走了过来,道:“它本就是受人驱使,现在他的任务差不多已经完成了,在遇到危险不敌时,自然会选择服从讨好。” 解遂吃惊地半张着嘴,半晌才道:“它这是在讨好我?” 这么巨大的一只猫妖……居然在讨好他? 离九略一点头,一手覆上巨猫的额头。 巨猫闭着眼,身体骤然缩小,竟是缩成寻常家猫一般大小,“喵喵”叫着,在二人脚边来回蹭。 解遂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自己不过揍了它几拳就将它制服了?自己的拳头捶上去有那么疼吗?还是这猫太怂了? 离九躬身将那缩小了体型的猫妖提着后颈皮毛抓起来抱在怀里,道:“你如今已是逐妖士了,要相信自己。” “你也知道我是逐妖士了,就别再将我当做小孩了。”解遂闷闷地说。 “那我将你当做十八岁的男子汉?”离九揶揄地看着他,一下下抚着那猫妖的头,那猫妖在他怀中极其顺服地眯着眼睛,喉中发出十分享受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十八岁都可以成亲了!” 解遂看着离九不住地轻抚那猫妖,突然生出几分嫉妒来,想将那猫妖捉了扔得远远的,再将自己的头伸上去让离九抚摸。 “你不是不成亲么?”离九故作疑惑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细长的手指在那猫妖头上抓了几下。 解遂仇恨地盯着那猫妖,皱眉道:“那是两回事!” “我靠这是怎么……哎哟!痛死我了!”卓闻的声音在二人背后的院中响起。 巨猫被打断了施法,法阵失效,院中众人也逐渐醒转过来。 卓闻率先醒来,发现自己额上撞了个大包,吃痛地揉了半晌,又见离九抱着一只猫站在院中,而解遂正跟看仇人似的看着离九怀里的猫,遂诧异道:“你们上哪儿捡了只猫呢?” 解遂道:“这猫是……” 离九打断了他:“突然窜进来的,见它可爱便捉了。” 卓闻点头,双眉蹙起:“我靠,刚刚的梦吓死我了。” “那不是梦,是这村里发生过的事实,大家都被造梦兽带进了梦里,我们也是刚出来。”离九道,“那柴雄也是聪明,知道自己此时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便用了这个法子让大家自己去看。” 卓闻道:“造梦兽我知道,它能控制人的梦境,但万一它在梦里作假呢?” 离九沉吟道:“它确实可以在梦中加入一些虚假的东西,但要同时使这么多人入睡,再改变事实,我认为,以它的修为,还做不到。” 那猫在离九怀里“喵”了一声,离九便又在它头上抓了抓。 解遂在心中吼道:会撒娇了不起啊! 院中的人陆续醒来,一个个惊慌失措面面相觑,显是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众人往那殿中看去,村长与一众汉子也已醒来,此时坐在地上面色惨白惊慌失措。 人群中有一妇人站了出来,那妇人形容端庄,衣衫沾了泥水,眼眶通红,朝殿内的村长道:“村长,您今天可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那妇人正是前一日带着女儿在柳河边祭拜亡夫的柳江氏。 他的丈夫便是方才在梦中的那名被掏了心的汉子,自那汉子十年前失踪以后,她与女儿受村长一家照顾,竟也孤儿寡母地活了下来。 这些年来,因村长对她们关照有加,她也一直对村长心存感激。方才那个梦,她分不清几分真假,却也足以说明太多!她自己自是不会无端端做这样的梦! 院中众人一听她发声,顿时大惊失色,他们自然认得出她就是那梦中被掏了心的汉子的媳妇,纷纷心道,难道方才大家都做了同一个梦? 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没错,同样的梦! 众人将目光齐齐射向殿中几人。 村长瘫坐在地,那几名汉子也是浑身颤抖,更有几人已经哭出了声。 一切都无须多言了,看他们的反应,那梦中发生的极有可能就是事实! 人群中又有不少人站了出来,纷纷要村长给一个说法,更有脾气暴躁的已经冲入堂中,揪着村长的领子质问他。 一时之间,整个祠堂乱作一团。 “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村长双目通红,痛哭出声,“我也是受了柴家那小子的蒙骗,听信了他的话……” “即使是受了他的蒙骗,你就能做这样的事吗!活生生将人心肝挖出!这事……这事是人干的吗!” “你真是……你真是比那妖魔还可怕!自私自利!难怪你村长一家,这些年里无人失踪,原来这些事都是你干的!” “若是真有河妖,便请逐妖士来收了!你居然私自做出这样的决定,害了那么多条人命!你真是该遭天打雷劈啊!” 院中一时群情激奋,纷纷指责村长的恶行,更有不少家中有人遇害的村名伏地痛哭起来。 “接下来的事,就不需我们插手了,走吧。”离九说着便抱着那只猫妖,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卓闻忙不迭跟上,问道:“可那柴雄跑掉了,不将他抓住一起扭送官府么?” “漆云山庄来了人,已追那鱼妖去了。”离九道,“咱们先找你师父。” 卓闻问:“可是后山那么大,咱们要去哪儿找那花妖啊?” 离九弯了弯嘴角,将怀中那只猫拎着后颈皮毛提了起来,那猫悬在空中似是极不舒服,蹬了蹬四肢,甩了两下屁股“喵喵”叫着。 “我们还有它。” 卓闻一直觉得那猫极为可疑,可见离九抱着又不好仔细去看,这时再忍不住心中疑问:“这猫到底是哪儿的?该不会也是柴雄家的吧……我靠,它该不会就是方才那只造梦兽吧?” 离九点了点头。 卓闻一脸惊讶:“它原型就这么小一……也是柴雄家的?可柴雄家的妖以人的血肉饲养,原型还能维持原样?” 离九道:“它修为不深,并未化出人形,只有原型与妖身两种形态,但不像是柴雄家饲喂出来的,只不知为何被柴雄操控了。” 解遂骤然想起离九的妖身便是一只十分帅气的巨型黑狐,不禁看了离九一眼。 离九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你想看我的妖身?” 解遂只想疯狂点头,又觉自己这想看离九妖身的念头来得太过奇怪,遂正了神色别开视线:“又不是没见过。” 离九笑得开心,抱着那猫妖径自走了。 三人在村中吃过饭,便在那猫妖的指引下,来到后山花妖阵法所在之处,那是位于后山北面一片密林之中的空地,空地上长满了一朵朵血色的巨型菌类植物,菌盖形似荷叶,微微向上翻起,最小的贴着地面而生,最大的足有屋顶大小,层层朵朵,参差错落。 “我靠。”卓闻感叹道,“这得长多少年才能长这么大。” “这东西以人血为养分,看这大小,至少得有两百年了,但它并非花妖。”离九说着,抬手指了指那菌簇中央、被菌足团团环绕起来的一小块空地,“你们看那儿。” 解遂和卓闻一同望去,只见那小片空地上,正坐着一名面容姣好的女子,那女子肌肤如白瓷一般,唇色血红,十分美艳,一头红发红衣似火,血色的衣摆层层缕缕堆叠在一起,与那血红的地面几乎融为一体。 她的身下是泛着红光的奇异图腾,周遭更有一层红光隐隐形成一个半圆形的屏障,将她裹在其中。 卓闻道:“这长得也太好看了吧,若是个人类女子……” 解遂一头黑线,心道这师兄又来了,可为什么那花妖会长着一张离九的脸? 离九道:“你一进这地方,便已吸入她的花粉,于是她在你眼中,便成了你认为的最美的模样,所以现在我们三人眼中的她,并非同一张脸。” 解遂忽地面颊发烫,在看到一身女装模样的离九时他还感叹了半晌,离九一身红衣女装的样子真好看啊,这下知道缘由,直是羞赧得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他干咳了几声,问离九:“连你都会受她花粉影响?” “当然不,我看到的,是她人形真实的样子。”离九笑道,“你看到了什么?” 解遂干咳了声:“咳,没什么,就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子。” 离九也不追问,道:“这花妖修为不浅,最好不要惊醒了她,我不方便使用妖力,你二人的修为怕是降不住她。” 解遂道:“那我们先去救师父?可是要如何进入她的幻境?” “我自然有办法,但我只能带一人进去,你们谁去?”离九问着话,视线却是落在解遂脸上。 卓闻心道:你要叫他去就直接叫嘛,何必多此一问,你这眼神,我敢说我去吗?嘴上却道:“我留在外面吧,以免这阵法被人破坏。” “嗯。”离九颔首,“那就辛苦你了。” 卓闻忙道:“不辛苦不辛苦。” “看好它。”离九将那只猫妖塞给卓闻,领着解遂,走入花妖阵中,只一挥袍袖,他二人便即消失在了原地。 花妖眼睫颤了颤,细眉微蹙,复又平静下来。 第 41 章 幻境 解遂只觉一眨眼,自己便又回到了柳河村对岸的渡口,时至傍晚,天上的阴云已经散了开去,一抹霞光将整个世界染得一片血红。 渡口稀稀拉拉泊着几艘渡船,那几名船夫此刻不在船上,正围在一处,嘴里不停,不知道嘀咕些什么。 解遂欲上前交涉,离九一手将他拦住。 解遂不解:“怎么了?” 那几名围在一处的船夫察觉到身后响动,齐齐僵硬地转过身来,直愣愣地看着他们二人,解遂顿时骇得后退一步。 那几人面如死灰,皮肤干瘪,双瞳浑浊,半张着嘴,嘴里一口黄牙“咔咔”咬着,更是流出混着黑血的口水来! 眼前的几人不是活尸还能是什么! 解遂震惊道:“他们怎么都变活尸了?” 离九道:“不是早上那几名船夫,但这些活尸不像是花妖幻化出来的,极有可能是被人塞到幻境里来的。” 解遂道:“师父他们难道是被活尸困住了?能困住师父,想必数量不少。” 离九“嗯”了一声。 那几名活尸见到他们二人,竟是突然暴走,挥舞着枯瘦的双手向二人抓来! 解遂正欲拔刀,离九将他一拉,护到身后,抬起一手便要去取那凶尸体内的尸魂丹,却在同时,他的胸口猛然一阵剧痛传来,那痛感自心脏泛开,直游窜至四肢百骸! 难以忍受的剧痛令他直不起身,他一膝触地,捂着胸口,面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那痛感竟是比他生生掏出妖丹时更要剧烈! 解遂大惊,匆忙将他扶住,一脚踢向那冲在最前面的一具活尸,将其踢飞进河中,又一只活尸冲上前来,解遂拔刀欲砍,那活尸却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呜呜”叫着后退,另外几名也停了动作,放下双手,恐惧而又不甘地缓慢后退开去。 “你怎么了?!”见那活尸退了开去,解遂也暂不管它们,匆忙将离九扶起来。 离九似是缓过来了些,喘息着站起身来,摆了摆手道:“老毛病了,无妨。” 解遂见他脸色苍白,额上还沁着细密的一层汗珠,显是忍痛忍得极其辛苦,顿时想起三年前在山中离九也犯过他所谓的“老毛病”,那是将他救回去之后的事。 他顿时心尖一痛,控制不住地吼道:“什么老毛病啊!你不是大妖怪吗,怎么总是这样,你到底怎么了?!” 离九见他一脸焦急毛躁的模样,吐出口气,缓过来了些,笑道:“对啊,我可是大妖怪,我能怎么样?” 解遂只皱着眉头愤懑地看着他。 离九又道:“真的没事,你看,那几个活尸怕你。” “怕就怕吧,指不定我和他们流着同样的血,所以他们才怕我。”解遂赌气地扭过头,径自上了一艘渡船,也不理离九,蹲在船头,去解那套在拴船桩子上的粗绳。 离九也上了船,凑在他身后,微微躬身,偏了头去看他:“生气了?” 解遂闷头将解下来的绳子扔到船头,站起身来,离九便也直起身来,站在他的身侧看他。 他拿了船篙,但又不知这东西怎么用,只回忆着柴雄之前的动作,将船篙插入水中,一撑,那船一动,却是左摇右摆地横着离开了渡口。 解遂摇摇晃晃地拿着船篙胡乱在那水里捣来捣去,船身剧晃。 离九无奈地笑了笑,略释出些妖力稳住了船身,船终于平稳地驶了出去。 解遂知道不需要自己撑船了,便丢了船篙,在船头坐了下来,抬眼去看站在他面前的离九。 离九唇色还有些泛白,解遂顿时心中一软,偏了头盯着水面道:“我不是傻子,你妖力减弱了许多,在柴家地下时,你连那么一个小小的符术也破不了,是跟你所谓的老毛病有关?” 离九笑眯了一双眼:“你在关心我?” 解遂皱了皱眉:“你别总岔开话题,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就连我当初误会你,你也从未想过要澄清。若非我发现你的身份问你,你是不是永远不会朝我解释?若非师兄告诉我,你是就打算被我一直误会下去么?” 离九敛了笑容,只看着他,没有说话。 解遂自嘲地笑了笑,移开视线看着河面:“也是,你是活了一千多年的大妖怪,我只是个人类,即使误会你一辈子,对你来说也不过是短短几十年,你根本不在乎,对不对?” 离九依旧不语,只垂眸看着船尾荡开的涟漪,神色漠然。 解遂方觉自己一时激动,说了不该说的,道:“对不起,是我僭越了。” 靠岸时已近傍晚,站在渡口一眼望去,入目所及依然是那片砖瓦建筑群,与他们刚到柳河村所见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便是少了些人气。 晚霞褪尽,天色又暗了几分,整个村子安静地浸在一片深蓝的薄雾中。 自解遂那顿牢骚后,二人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此时下了船,解遂只觉气氛更尴尬了几分,又觉这村子里看起来空荡寂静,一时怀疑重希与曾语单是不是真的被困在了这里。 离九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花妖制造幻境,必是困了人,就算不是你师父他们,也会是别人,但是你师父他们的可能性很大。花妖制造的幻境是基于现实场景,如无必要,她不会浪费多余的法力将人也一并制造出来。” 解遂点了点头,只得将心思移到正事上来。 一路上,家家户户门敞开着,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二人在村中沿着街巷走了一阵,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夜空中一轮圆月高悬,稀稀拉拉散落着几颗星星。 无人的村中静谧异常,更诡异的是,在这初秋夜里,竟是连虫鸣声都无。 解遂道:“咱们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说不定这村中根本就没人,难道要连后山也搜寻个遍?” “这倒不必。”离九抬手指了指村后的大山,“你看,那山是假的。” 解遂进村后,因急于寻人,注意力全放在村中,这时一眼望去,才发现那山的古怪。 只见村后群山在夜幕中高高耸起,被一层蓝雾裹着,山体如一团团黑云一般,轮廓十分模糊,几乎与夜幕混成一团,直叫人看不清。 那山果然是假的。 离九道:“花妖的幻境,应当只有柳河到村中这一片,自对岸渡口为始,以村后大山为界,花妖的幻境,便只在这一范围内,所以若有人被困在这里,也只能在村中了。” 解遂道:“你就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快速找到人?” 离九沉吟道:“有是有,但我在幻境中不便使用太多妖力,会被花妖察觉。” 二人说着话,离九突然一指竖在唇前“嘘”了一声,便将他拉到街边的一扇门后虚掩上门:“有东西过来了。” 解遂道:“是人?是师父他们?” 离九道:“不是活人,先看看。” 第 42 章 老大 解遂的耳力本就很好,在这虫鸣声也无的幻境中,一丝极细微的声响便愈发清晰,几乎是在离九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便听到一阵极轻极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声音像是有人拖着一条腿在走路,足底在地面摩擦,拖出一道道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响。 直到那声音来至门外的街道上时,解遂方自门缝中往外看去—— 只见那街上走来的,是一名身型消瘦的男子。他歪斜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一瘸一拐地在街上行走。 那男子面容清隽,肤色略微灰蓝,双眼浑浊,着一身白色学生服,头上戴着方帽,像是个书院学生。 活尸! 但看那面容,似乎刚尸变不久。 那活尸行至他们二人方才所立之处便即停下,歪着脑袋转动脖颈,似在找寻什么。 解遂退回门后,小声问离九:“它发现我们了?” “或许是循着你来的。” 离九仍记得解遂三年前差点尸变一事,不小心便脱口而出。 解遂不解:“我?为什么是我?” “我也只是猜测,毕竟之前那些活尸总是攻击你,不是么?”离九面色不改,顷刻间就已想好了说辞。 解遂皱了皱眉:“我至今仍想不明白,那些活尸为什么要攻击我,难道真如封小见所说,我体内有……唔。” “嘘——”然而他话未说完,就被离九捂住了嘴。 离九手心滚烫柔软,轻覆于解遂唇上,解遂顿时脑子一懵,面颊发烫,心脏“砰砰”狂跳。 他觉得离九此时定是又对他使了什么妖法,否则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脑子里只剩下了离九手心贴在他唇上的触感? 直到街道上那一阵密集的“沙沙”声愈来愈近,解遂方稳了稳心神,仔细聆听门外的动静。 离九松开他,一指竖在唇前示意他别出声。 解遂点了点头,二人不约而同地向前倾身,凑到门缝里往外看,这么一动作,离九便几乎被他圈在了怀中,胸膛贴着离九后背,能感觉到离九身上略微烫人的体温。 那温度在他体内烧成了一把火,火舌卷噬着,顺着经络、血脉烧至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他呼吸有些不稳,胸腔贴着离九后背幅度很小很克制地急剧起伏,本能地就想再贴近一些、再贴近一些,仿佛再贴近一些,将离九紧紧搂着,就能压制住他胸腔中那颗不住狂跳的心脏。 而门外的街道上此刻已经聚集了六只活尸,后来的五只活尸聚在那学生活尸身后,与他一同歪着脖颈四处张望,最后那学生活尸的视线落在两人藏身的门上。 解遂一手撑着门板,侧过身来,略低了头小声问道:“他们是在找我?” 方才那把火烧得他嗓音沙哑了些,气息擦过喉间轻飘飘地呼出,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 离九背对着他,微愣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解遂担心离九察觉到他的异样,皱眉退后两步,抽出身后长刀握在手中一抖,缠覆着刀身的卸灵缠轰然散开。 “那我去将它们砍了。” 解遂将卸灵缠在左手缠了几圈,踟蹰着上前一步。 离九“嗯”了一声,让到一旁:“那为首的活尸捉活的。” 解遂点了点头,一脚踹飞身前大门,纵身一跃,朝着那为首的学生模样的活尸挥刀斩下! 在刀刃即将砍上那学生活尸时,那瘸了一条腿的活尸竟是敏捷地后跃、躲开,余下几名活尸见状,齐齐嘶吼着朝门内的离九扑去。 解遂抢身上前,挥刀横斩,凌厉刀气裹挟着气浪将那几名活尸掀飞出去,而后一抖卸灵缠,身影如猎豹般射出,撞入那几名活尸群中,须臾间就将那几名活尸捆缚在了一起,又回身向那学生活尸掠去。 学生活尸避开解遂的又一次斩击,仓皇出声:“老、老大,且、慢!” 解遂去势猛然一收,刀尖在距离那活尸左胸不足两寸处停下,眼中露出疑惑神色。 这活尸不仅会说话,还唤他作“老大”? 余下的几名活尸被捆在一起呜呜乱叫,却与那学生模样的活尸一般俱是低眉顺眼的,看上去有些委屈,若忽略那骇人的面貌,也是十分乖巧了。 离九自门内走出,那几名活尸猛地抬起头来,冲着离九龇牙咧嘴,似想扑上去,却因被卸灵缠捆着,只挤在一处龇牙咧嘴地嚎叫。 离九上前,收了那几名活尸的尸魂丹,拾了解遂的卸灵缠,来到他身边交给他,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尸、妖、兽、魔,都会屈从于族群内足够强大的个体,想必是受当年毒血的影响,他将你当作了头儿。” 解遂接过卸灵缠,眼中疑惑更甚,皱眉看了看那学生模样的活尸。 那活尸被他以刀尖指着胸口,乖顺地站着,并未因离九收了那几名活尸的尸魂丹而发难,解遂甚至在他浑浊的眼中看出了几分悲伤神色来。 “你不是说已将我体内毒血逼出?为何仍在对我产生影响?”解遂不解。 “我也只是猜测。”离九说着,又问那学生模样的活尸:“你是受何人驱使?像你这样的活尸这里还有多少?” 那学生活尸道:“若、若指的、是能、说话的,那便、只、只有我。” 解遂十分惊讶,这活尸居然能顺畅交流? 他迟疑着收了刀,却仍警惕着那活尸的一举一动。 离九又问:“这里被困的活人在哪里?” 那学生活尸礼貌地朝二人略一躬身:“跟我、来。” 说着又迟疑地看了看解遂,见解遂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便转身走了。 他说话不利索,还跛了一条腿,一瘸一拐地领着二人,在月光下静谧的街道上缓慢前行,看上去十分笨拙。 解遂心中疑惑更甚。 这活尸是他遇见的第二个会说话的活尸,但眼前的活尸却并未像曾宝莹一般发狂,意识似乎十分清楚,能顺畅交流,且暂时并未看出有攻击他们的意图。 只不知这活尸会带他们去哪里,会不会也是被人操控了。 那活尸带着他们走过的街道十分熟悉,一路上解遂都保持着警惕,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混成一片的嚎叫遥遥地传入解遂耳中的同时,他嗅到了一阵浓烈的腐臭味。 远处便是他们日间去过的祠堂,而此刻的祠堂外,却是围聚了近两百名活尸,一眼望去,还都是些青壮年汉子。 祠堂大门紧闭,那些活尸聚在门口,不断抓向那扇紧闭的大门,每抓一下,门上便泛出淡淡白光扩散开去,将那些活尸击退,但这并不能使它们停止攻击,似是那门内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们。元宝小说 解遂看着那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头十分震惊。 他料想过此处的活尸数量不少,却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顿时警惕起来,顿住脚步,一刀架上那学生活尸的脖颈:“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活尸?你将我们带来这里想做什么?” 祠堂四周被人设下了法阵用以拦截活尸,解遂自然已猜到就是重希他们。 但在有着这么多活尸的情况下,他与离九要进去救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们就这样贸贸然过来,若这些活尸集体转而攻击他们,离九如今不能施放妖力,他也只有一柄长刀在手,实在难以全身而退。 那活尸将他们引至此处,很难不让他怀疑其意图。 “道长、与一位、姑娘,他们、在里面。”那学生活尸磕磕绊绊地说,“他们、听我的、话,不会、攻击、你们。” 解遂蹙着眉,握刀的手紧了紧,仍有些不放心,离九却一手覆上他握刀的手,将他的手轻轻按了回去,又朝那学生模样的活尸道:“去吧。” 那学生活尸点了点头走了。 解遂道:“你信他?” “不信又能如何?现已确定你师父他们被活尸围困在祠堂里,终归是要进去救人的。况且,”离九说着,一指那一瘸一拐往祠堂外走去的活尸,“这里最强的就是他,他都叫你‘老大’了,你还怕什么?” “那万一他是被人操控……” “不会,他的神智很清醒。” 离九都这么说了,解遂便也不再为此过多地纠结。 但他仍想不通,这幻境里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活尸? “柴雄将这么多活尸放在幻境里做什么?只是为了困住师父他们?” “这幻境虽是柴雄家的花妖所设,但我觉得,将活尸放入这里的人,不是柴雄。”离九摇了摇头,脑中浮现出了前一夜所见的那名道人的身影,“想必你师父他们也是误入了幻境,撞上了被困在这里的活尸,才被困住了。” 柴雄害人是为饲妖,断无理由将这么多活尸困在花妖的幻境中,更无理由将重希也困在这里。那么,将这么多活尸困在这里的,便极有可能是前一夜所见的那名道人。 解遂体内的碎魂、三年前那名的活尸给解遂喝的东西,以及那操纵活尸袭击解遂的魔……离九总觉得有一条线将此事串联起来,然而他如今所知的信息还是太少,难以理清这其中关联。 不过现下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将这么多活尸困在幻境里的道人,极有可能与此事有关。 第 43 章 蟠龙 “是昨夜那道人?”解遂沉思片刻,终于想起了前一夜以易形符术困住他们的人,“所以这个幻境是为困活尸所设?” 离九沉吟道:“可能性很大。柴雄若是要取你师父性命,他只需砸了那只罐子,不必如此麻烦。” “那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这么多活尸……他该不会是想挑个时候,将这些活尸都放出去吧?” 离九只沉吟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活尸的数量太多了,但近些时日并未听说过哪里有大量活尸作乱,得想办法将这些活尸降服了,否则,被放出去可就麻烦了。” 二人说着话,那学生模样的活尸已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祠堂外的尸群前;那一群活尸便停止了攻击祠堂大门,纷纷回头朝他望来。 这一回头,活尸群也注意到了站在稍远处的解遂与离九二人,一个个似是能感觉到解遂身上无形的气场,纷纷畏畏缩缩挤在一处,也不乏有些胆大的,朝着他们二人张牙舞爪龇牙咧嘴。 “吼——!”那白衣活尸上前,愤怒地吼叫一声,那些张牙舞爪的活尸便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离九道:“走吧。” 解遂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往那活尸群走去。 有些活尸似是不甘心将围猎了许久的食物交出去,却由于对强大个体畏惧的本能,压抑着从喉中发出“嗬——嗬——”的低吼。 那学生模样的活尸又吼了几声,那些围在祠堂门口的活尸众们便纷纷往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道来。 离九跟在解遂身后,两人便被两旁的活尸簇拥着,自那活尸围成的狭窄通道往祠堂大门走去。 短短的一段路,被上百只死物围着,饶是时常扬言自己已是逐妖士的解遂心中也不免有些发毛,直感觉走了许久,才与离九抵达门前,而后迟疑着在门上敲了敲。 身后的活尸见他并未被那法阵弹开,发出一阵兴奋的吼叫。 月光下,夜色清冷的空中,不时飘下几片泛着金光的银杏叶,在一片深蓝夜色中熠熠生辉。 离九皱了皱眉,往他们来时的街道看去。 解遂正凝神细听门后的动静,忽见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落在自己肩头。 解遂微愣。 还未到银杏落黄的时节,怎么会有银杏叶? 他将那片叶子拈在指间,疑惑地往四周望去—— 周围并未见银杏树,这叶片是哪里来的? 离九道:“有人来了。” 解遂:“人?活人?” 离九点头:“是逐妖士,柳家人。” 金黄的叶片自夜空中飘然坠落,迎着月光,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辉,越来越密集。 活尸群嗅到活人气息,纷纷张牙舞爪,拖着脚步,僵硬地朝他们来时的街上蜂拥而去! 顷刻间,银杏叶便在地面积了薄薄一层,满地金黄。 解遂见那只学生模样的活尸仍歪歪斜斜地站在原地,似乎并无冲上去的打算,颇觉奇怪,遂小声问离九:“他怎么不去?” 离九道:“来人太强,他知道没有胜算。” 解遂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叩门,小声冲门缝里唤了声“师父”,良久,门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门被打开了一条缝。 门缝里,曾语单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眨了眨,看到门外的人时,眼角弯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道:“师弟?离九公子?你们怎么来了?”继而又疑惑地“咦”了一声,将门拉开,“那些活尸呢?怎么都跑了?” 重希提着空荡荡的酒葫芦,打了个呵欠,耷拉着眼皮自院中走了过来,长长地吐出口气:“你们可算来了……”骤然眼皮一抬,看见离九,诧异道:“咦?怎么是你?卓闻那臭小子呢?” “师兄在外面守着。”解遂道,“你们没事吧?” 重希人消瘦了些,头发乱糟糟,山羊胡未经休整,唇边冒出不少胡渣来。 曾语单看上去也稍显落魄,精神有些不济,只那双泛着水光的双眸仍透着几分灵动。 曾语单道:“没事,也就几天没吃饭吧,死不了,不过你们若是再不来,师父怕是撑不下去了。” 解遂顿时紧张地看向重希:“师父怎么了?” 重希叹了口气:“你们再不来,为师可能就要死于酒瘾发作了。” 解遂、离九:“……” 银杏叶落了满地,门外的活尸几乎退了个干净,都往一个方向跑去,重希疑惑地看向离九:“你使了妖法?惊动那花妖可就不好办了。” 离九笑着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面,道:“你是不是酒瘾上头,连柳家的法器都认不出来了?” 曾语单惊讶道:“漆云山庄的人也来了?” 离九道:“不是和我们一起来的。” 解遂顿时想起在村中遇上的柳青贤。 骤风忽起,那铺了满地的金黄叶片倏然腾空,又聚拢在一处,似金龙一般,朝着那群活尸的方向席卷而去! 叶片疯狂旋转飞舞,密密麻麻的活尸瞬间被困在了一片金黄的叶雨中,进退不得。 “龙蟠千霄,果真是如其名。”重希捋了捋乱糟糟的山羊胡,十分感慨,“柳家的法器就是厉害,一百多名活尸,竟是瞬间就给困住了。” 解遂问:“龙蟠千霄?” 重希道:“是一柄金骨折扇,柳家的家传法器之一,为漆云山庄现任庄主柳玄彦所持。扇面缀以层层叠叠的银杏叶,以法力驱使,银杏叶便会脱离扇面,如狂龙一般飞卷上云霄,故此而得名。” 那密密麻麻的金黄叶片不断旋转狂舞,速度竟是越来越快! 叶片间隙中,金黄叶雨之后,一名看起来三十来岁的白衣男子悬于空中,手执一柄金骨折扇,那折扇扇面雪白,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纹自扇面泄出,释到空中,又化作无数叶片,飞旋飘落,汇入那片金黄叶雨之中。 片刻后,他将折扇斜斜一挥,那些飘飞的叶片便纷纷贴覆于那些活尸身上,将活尸一具具裹缚其中。 一百多名活尸被叶片团团裹住,瞬间变成一具具姿势各异的金色人蛹,不再动弹。 白衣男子从空中飘然落回金灿灿的尸群之中,一指抵在鼻下,一脸嫌弃地将折扇一收,几乎是同时,那些叶片闪着金光在活尸身上炸开,碎作点点星光收归于折扇之中。 金光炸开、消散之后,那些活尸的胸口俱是开了一个大大的黑洞,一颗暗紫色内里流动着蓝白小光点的珠子自活尸胸前的黑洞中混着黑血落下,一时间叮叮当当掉了满地。 近两百只活尸重重倒下,白衣男子似是吓了一条,往一旁一跳,才堪堪躲开在他身边倒下的尸体。 他撑开折扇,呼呼扇着,一手放在鼻下从尸堆中走出。 尸群后又走出二人,那二人均是一身白衣,纷纷捂着鼻子蹲下身去捡地上的尸魂丹。 离九忽道:“那只活尸呢?” 解遂知道他指的是那只学生模样的活尸,朝那活尸方才站立的地方望去,那活尸却是不见了。 解遂皱了皱眉:“他会不会是躲起来了?” 离九道:“须得找到他,否则这幻境一破,他出去了就麻烦了。” 重希道:“你们说的可是那只会说话的活尸?” 解遂点了点头:“正是他将我们带过来的。” 重希沉吟道:“那只活尸托了我件事,这几日也是他在外与这些活尸周旋,我的法阵方才不至于被破坏。” “还有这等事?那他将我们带过来,是觉得我们可以将你救出去?”解遂只觉极不可思议,那活尸竟是不光会说话,还有了自主思考判断的能力? 离九却似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了,只问道:“他托了你何事?” 重希道:“哎,这些横死之人,在世间总会有些不舍,能托的无非也就是些寻人带话的事儿。” 离九点了点头,未再追问。 柳玄彦身后两人收了近两百枚活尸的尸魂丹,将之装在一个袋子里,装得鼓鼓囊囊的给他看;他看了眼就将袋子塞给其中一人,笑着朝重希他们几人走了过来。 “哎呀,真是不知前辈也在这里,若是知道,我也懒得跑这一趟了。”柳玄彦摇着扇子,面带笑意地走了过来,到他们跟前时,许是敬重希是长辈,躬身行了一礼,倒是他身后二人鼻孔朝天,不甘不愿地跟着行了一礼。 柳玄彦那笑容竟是与初见时的卓闻一般,十分爽朗,丝毫没有宗门之主的架子。 解遂在阙安城已呆了三年,漆云山庄各种降妖事迹也听过不少,时常会遇见一些对重光门指指点点的柳家门徒,倒是还未见过这漆云山庄的庄主。 他本以为漆云山庄的庄主多半也与旁人一般,对“声名狼藉”的重光门不屑一顾,如今见了面才发现这人与他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重希忙道:“哪里哪里,亏得柳庄主及时赶到,否则以我等之力,这么多活尸也不知要降到何时去。” 二人互相推来阻去,“哈哈”笑着,进行了一番商业式的互相吹捧。元宝小说 柳玄彦吹着吹着,余光忽而瞥见重希身后的年轻人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便将视线移到解遂脸上,顿时就愣了一愣:“这位小兄弟,可是中了尸毒?” 他这话一出,解遂一行人俱是有些震惊。 柳玄彦却神色肃然,收了折扇,蹙眉捉起解遂一手,搭上了他的脉搏。 第 44 章 薛契 解遂紧张地观察他的面色,只见他眉头越蹙越紧,而后舒展开来,松开了解遂的手腕:“倒是无甚大碍。”又尴尬地笑了笑,“职业病职业病,冒犯了,不好意思,哈哈哈。” 笑完又朝三人投以询问的目光:“这就出去了?” 重希道:“实不相瞒,此处还有一只活尸,我须得找到它,不过这只你得留给我处理了。” 柳玄彦道:“那是那是,若是早知前辈在此,我都不用跑这一趟。那我们就先出去,等你们出来,再一并将那花妖收了。” 柳玄彦说完,也不多作逗留,与三人告辞后,带着那二人往渡口去了。 柳玄彦走后,重希便向他们说明了这几日的情况。 原是那日重希听说这柳河村闹了活尸,便带着曾语单一同前来柳河村探查情况,谁知路上心急疏忽,竟是入了花妖的幻境。 二人起初并未意识到已入了幻境中,匆匆过河,到了村中未见着人,却是发现几名游荡的活尸。 他们的法器道符带得不多,若是这一村的人都染了尸毒,怕是降不住。 降服了那几名活尸后,便掏出传音符来想与卓闻联系。传音符虽是能驱动,却是如何也传不出消息,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怕是入了妖怪的幻境中。 二人本打算寻出口离开,可周围的活尸越聚越多,身上的道符消耗甚巨,已所剩无几,便只得沿街躲避。 途中遇到那只会说话的活尸,那活尸却并未攻击他们,只问他们知不知道如何离开,言语间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身处幻境之中,只想离了这村子去寻人。 重希哪能放了这活尸去外面寻人,便问他要寻何人,所为何事,那活尸便与他们说了。 那只活尸名唤薛契,是阙安城一所书院的学生,因他家境贫寒,又并非阙安城本地人,一直被书院中几名本地的纨绔子弟排挤,有一人时不时站在他一边对那群纨绔子弟冷嘲热讽,长此以往,二人便成了朋友。 几日前,他那位朋友突然失踪,有人告诉他在城外西边的林子里见过他那朋友,他便一人前往去寻人。 谁知到了林中,等着他的,却是那群经常排挤他的书院学生。那几人将他揍了一顿,揍瘸了腿,又将他捆在林中的一棵树上便离开了。 深夜时,下着大雨,林中漆黑,难以视物,林中来了两人,他本以为是那些将他捆在林中的书院学生,便与他们说话。那二人却并不理会他,只给他喝了些腥咸的液体,他便觉脑中越发昏沉起来,而后意识离散间,听到了那二人的谈话。 其中一人似乎对他十分满意,要将他带走,却被另一人阻止了。 那人大意说的是将他放进去观察一段时日再说。 当时他也不明白那人所指,直至被困在了这里,看见了许多活尸,方才知那人所指的地方是这里。 他一心只念着他那朋友,并未发现自己已经身死,还变成了活尸,一路躲避着那些活尸寻找出去的办法,这才撞见重希他们。 重希尽量委婉地将他变成活尸的事实告诉他,他无法接受就跑了,又过了不久重新找到重希,托重希帮他寻人,只要寻到人,自己再见那人一面,便任凭重希处置。 重希见他有意识,也并未伤过人,便应承了下来。 解遂想起三年前自己被喂下过的腥咸液体。 那时,那假扮离九的狐妖告诉他,是有人想要将他卖于别人当活尸;现如今想来,薛契与他喝下的,极有可能是同样的东西。 他当时是因为被离九所救,所以没有变成活尸,而这里这些人就没他那么幸运了。 思及此,他忍不住看了离九一眼。 离九朝他笑了笑,对重希道:“那他应该不会跑远,他也知道,只有我们能带他出去。” 曾语单道:“想必是被柳家那法器吓到了,他为了寻人,求生欲很强,若是有危险,他肯定会躲起来。” 离九道:“那便不需要我们去找他,他自会来找我们。” 重希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几人说着话,果不其然,又听见了那拖着脚步走路的声音。 那活尸薛契来到几人身前,躬身行了一礼:“老大,道长,请你们、帮帮我。”说着竟是要跪下去。 解遂见他瘸了条腿,行动不变,遂道:“别跪了,就站着说。” 薛契便站好了:“是,老大。” 薛契道:“我朋友、名唤、孟惜竹,我与他、都是、芳榭书院、的学生,见他平安、我便、任凭、道长处置。” 重希道:“不会处置你的,送你去轮回罢了,你若想知他是否平安,我便替你了了这心愿,待会儿出去活人太多,怕你控制不住,我得用符咒封住你,也必会保你无事。” “道长、大恩、无以为、报!”说着竟是跪下,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解遂未再阻止他,只寻思着,这活尸既有意识有情感,还算得上“死物”么?若他不害人,是否能换个身份活下去? 忽听离九在他耳边道:“不行。” 解遂愣了一下,心知又被离九看穿了心思,问道:“为什么?” 离九道:“活尸靠吸食血液为生,你这思想很危险,当心养出第二个庄宝莹。” 解遂点了点头,小声道:“你说庄宝莹和他,哪个更厉害?那庄宝莹也会说话,说得还比他利索,想必比他厉害?” 离九道:“他比庄宝莹厉害。” 解遂诧异地看了薛契一眼:“可他说话都说不利索啊。” 离九道:“他可能本就口吃吧。” “……”解遂只觉一时无语。 薛契磕磕绊绊道:“老大,实不相、瞒,我这、口疾、乃是天、生。我以前、比这、严重,是孟兄、教我、放慢、语速,方才、好了些。” 解遂一手捂脸点了点头,跟嚼人舌根被本人逮住一般,窘得无以复加,忙转移了话题:“咱们现在是要破了这法阵出去么?” 离九点了点头,运起妖力,他黑发飞散,衣袍猎猎生风。 解遂紧张地看向离九:“你不是不便使用妖力么?” 离九道:“那是之前,现在既已寻到人了,活尸群也解决了,直接破了这幻境出去比较方便。” 曾语单疯狂点头:“对对对,有你在,真是省事不少。” 花妖的幻境无法在外部破坏,一旦破环,便会断了幻境与现实的连接,届时,幻境中的人便再也无法出去。 在幻境中,有法阵与外界法阵相连,出去的办法一是寻到出口,二是在里面解除法阵,幻境自然就能破解。 幻境破解后,一切被困在幻境中的人和物便都会被传送至外界。 离九自是这两种方法都不需要,他虽这几年妖力散了些,但以他仅剩的修为,轰掉个小妖的幻境,完全不在话下。 他以双手在身前结了个印,手中泛起蓝光,那蓝光强烈刺眼,逐渐扩大将众人笼罩,又继续扩散,最终覆盖了整个幻境,而后蓝光猛地一收,连着幻境一起瞬间收归于一点。 解遂被那蓝光刺得闭了眼,待他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已身处于那片血色的菌林之中。 第 45 章 受伤 “什么人?!竟敢破我法阵!” 花妖身下法阵被破,猛地惊醒,发现了阵中几人,顿时,一身怒气裹挟着红光在她周身爆散开来。 她愤怒地看着众人,发丝衣袖如血一般在她周身涌动的气流中猎猎飘荡。 那花妖近三百年修为,更是吃了不少活人,自视甚高,因一般小妖惧她,修为一般的逐妖士也拿她没有办法。 解遂拉着离九稍稍后退,退出那片菌林范围,而后小声问道:“她怎么不怕你?” 离九笑道:“我敛了妖气,她以为我是常人,自然不怕我。” 解遂恍然大悟:“也是,柳家人应是还在这附近,你还是敛了妖气为好。” “你们出来了?师父他们呢?”卓闻本在林中抱着猫妖打瞌睡,听到这边的动静匆匆赶了过来,一眼就看到了与解遂二人一起站在菌林边沿的薛契,“咦!活尸!” 说着一手往身侧一抓,招出临风引就要绘符。 解遂见状忙将他拦住:“师兄等等!” 他这才发现,他与离九出来后是在他们进去的地方,而重希与甄语单却是齐齐不见了,只那薛契还在。 卓闻背了一包裹的法器,薛契额上贴着张压制凶性的道符,被封了些能力,却依然能感受到威胁,往解遂身后躲了躲:“老、大。” 卓闻一脸疑惑地凑近了去看薛契:“咦?这符是师父贴的?他们怎么没出来?这活尸哪儿来的?” “他是我师兄,不会伤你的。”解遂安抚了身后薛契,又朝卓闻道:“他托了师父一件事,稍后再与你细说,先别动他。” “哦。”卓闻倒也并未多纠结薛契的事,呼出口气,“你们总算出来了,刚刚柳家那小子来搞破坏,差点让我把他揍一顿,早就想揍他了,若非他哥把他带走……不是,师父他们呢?你们都出来了,这花妖若是收了法阵,师父他们出不来怎么办?” 离九道:“不必担心,幻境自内部破坏以后,法阵里的人、物都会散到这法阵周围,他们应是被传送到了别处,应该不久就会赶过来。” 那花妖见来人聊得起劲,并未将她放在眼里,一时身上怒气更盛,抬起一手,五指一勾,血色的地面上,便自她脚下生出无数朵血色的花来。 那花红得耀目,花瓣更是薄如蝉翼,其上密密麻麻的血色脉络亦清晰可见。 花朵层层堆叠,自她脚下逐渐泛开,漫成密密麻麻的一片血色花海。 解遂骤然拔刀抖开,将离九护在身后,众人匆忙后退,躲避脚下生出的红花。 红花散发着微光,铺了满地,血色的菌林被红光照亮,在一片漆黑的密林中显得极其诡异。 花妖旋身而起,血红纱衣层层叠叠旋转飞舞,似一朵巨型血色牡丹在空中绽放,满地的花瓣倏然脱离花茎漫天飞舞,若非那满溢出来的浓烈煞气连解遂都能感觉到,也是极美的一幅画面了。元宝小说 地面,血色的花茎迅速生长,生成无数细长的血色藤蔓,似蛇一般扭缠,贴着地面向众人袭来! 解遂挥刀斩断袭到众人身前的血色藤蔓,被斩断落地的藤蔓竟是如蛇一般游散开来,再齐齐飞跃到空中,从四面八方向众人扑来! 众人不住后退,解遂轮着一柄长刀,将四周藤蔓斩碎,碎掉的藤蔓化作点点鲜血,洒落在地面。 几乎是同时,那漫天飞舞的血色花瓣向他们猛地袭来! 卓闻忙将怀中猫妖塞还给离九,临空画下金色符文,捏了个指诀。 符文骤然散开,化作无数细小符文,再拼到一起,筑起一面散发金光的符墙,堪堪挡住那向众人袭来的花瓣! 卓闻左手捏着指诀,右掌贴着左手往前一推,那发光的符墙倏然疾射出去。 花瓣撞上符墙,俱是被引燃,似有生命一般发出“吱吱”惨叫! 符墙一路向花妖袭去,花妖却是冷笑一声,在空中荡开衣袖,那本是俯地而生的藤蔓突然向上伸展,旋转着向她聚拢而去,在空中将她护在其中! 卓闻的符墙袭上密集的藤蔓,藤蔓“吱吱”叫着,疯狂扭动,却是不让半分! 卓闻用力再推,可那藤蔓实也太多,符墙只烧掉覆于表层的藤蔓便轰然散开,无数道符文碎裂,爆出清脆声响,自空中洒下,淡去了光芒。 卓闻满头大汗,剧烈喘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撞得猛然后退,解遂在他身后将他扶住,他才堪堪稳住身型。 “这花妖有点厉害啊,要不先撤,等等师父?”卓闻道。 解遂道:“毕竟是吃人长出来的妖怪,自然没那么好对付。” “她的法力源泉是这菌林,须得将她引开,毁掉这片菌林才行。”离九道,“我去将她引开,你们破坏菌林。” 解遂忙道:“我去,你不能使用妖力,太危险了。” 离九看了他片刻,笑道:“行,你去。” 见卓闻等人攻击失效,花妖撤了藤蔓,悬在空中,大笑着朝众人道:“不自量力!姐姐今天消耗妖力甚剧,都是你们害的!都来给姐姐当养料吧!” 她话音刚落,那方才自她周身撤下来的藤蔓竟是尽数朝着众人射来! 卓闻又祭起符墙,将那疾射过来的藤蔓挡住,冲解遂道:“你那刀不行,斩不了妖,你绕到林子另一边,从她身后攻击,我包袱里有条鞭子,是抽妖的法器,只要能近她的身,你便缠住她将她拖走!” 解遂点了点头,去卓闻的包袱里翻出一条金线编制的长鞭来。 薛契道:“老大,我、帮你。” 解遂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伸手撤了薛契额上咒符。 解遂带着薛契迅速跑开,一人一尸隐入漆黑的密林之中。 一人一尸绕到菌林另一面、花妖后方的密林,悄无声息地朝花妖身后的菌林靠近,待得距离近了,解遂抖出长鞭挥出,那长鞭竟是瞬间伸长了数倍,在花妖腰上缠了几圈。 花妖只顾着攻击卓闻,显是没想到身后突然受袭,愤怒地大吼一声! 解遂蹙眉,稳稳握住那长鞭一拖,他臂力极强,竟是将那花妖从空中拖坠到地上。 花妖飞身而起,在空中转了个身,数条藤蔓便突然改变方向朝着解遂袭来! 解遂紧紧握住长鞭,极速后退,那花妖被他拖着,竟是站不住,被他拖离了菌林中心。 四周藤蔓却似有生命般,齐齐转了个向,向解遂袭来! 薛契骤然冲出,将那快要袭到解遂面门的藤蔓徒手抓住,两手握住藤蔓一扯,竟是将那藤蔓扯断,滴下血来! 他所过之处,藤蔓俱是绕开他,只朝着解遂的方向袭去。 解遂拖着花妖,避开脚下藤蔓,往林中奔跑,花妖挣脱不得,竟是被他拖出了菌林! 这时重希终于赶来,只见了花妖被拖走一幕,未及多说,轮起长剑冲入菌林,将手中的剑插在菌林中心、方才花妖所在之处。 一时,那如黑石般粗糙的剑身裂开数道裂纹,内里银色光芒逐渐泛开,光芒盛极,顿时笼罩了花妖法阵所在的菌林。 光芒所过之处,菌林之中不断袭向他们的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速枯萎、坠地,化作一堆黑色粉末。 卓闻将手中临风引一抛,临风引骤然脱去实体,幻为以金光勾勒的巨型毛笔虚型,在空中画下一道巨大符文,压向那血色菌丛! 金光轰然泛开,那巨型菌丛瞬间被烧得焦黑! 离九不知从哪里抖出把长剑握在手中,抱着猫妖穿过漆黑的菌林,边砍脚边仍在苟延残喘的藤蔓,边朝着解遂所在的方向快步走去。 解遂将那花妖拖入密林,收了长鞭,拔刀,近身与那花妖缠斗。 花妖菌林被毁,法力已是不济,更不知为何,她妖法攻击似乎对解遂不起作用,便被死死缠住。她又不擅长近身搏斗,竟是被解遂狠狠几刀砍在身上。 但解遂那刀对妖造成不了致命的伤害,她身上的伤口瞬息间便又复原。 奈何解遂刀法奇快,而刀砍造成的痛觉却也是实实存在的,仍是令她有些难以招架。 花妖吃痛地捂住溢血的手臂,勾了勾艳红的唇角,衣袖一翻,抖出一阵红色粉末。 解遂躲避不极,狠狠吸了一大口,“啾啾”地打了几个喷嚏,一臂捂住口鼻上前—— 花妖伏在地上,猛然仰起头来,解遂一愣,那一刀硬是生生止住,刀刃停在化妖脖侧。 他方才又吸入了花妖的花粉,花妖此刻在他眼中,竟变作了离九的模样。 那花妖被他揍得口鼻流血,身上也被他砍出数道正在缓慢恢复的血口,一身红衣浸血,更是令他心生不忍。 解遂愣神的当头,花妖眼中凶光乍泄,血红的指甲瞬间暴长数倍,倏然伸手向他胸口抓来! 解遂躲避不及,竟是被她的指甲捅穿了胸口! “逐妖士里竟然还有你这种东西?有意思!”花妖愣了愣,而后疯狂大笑,指甲没入解遂胸口,扣到了一个略微坚硬的物体,神色骤然一变,“你究竟是什么?!” 第 46 章 情动 解遂胸口挨了一记,剧痛难忍,那张离九的脸在他眼前狞笑,更是令他回不过神来。 这时离九突然赶到,花妖察觉到来人,骤然将指甲从解遂身体里抽出,却还未来得及调转方向,便被离九将那只手生生斩了下来! 离九蹙眉,二指在解遂额上一按,道:“破!”又在他胸前大穴点了几下,护住他的心脉。 花妖的模样终于在解遂眼中恢复原样,解遂捂住流血的胸口,忍痛剧烈喘息。 花妖被断了一手,疯狂大叫,一头红发飞散,见不敌便要逃回菌林之中。 离九拾起解遂扔在地上的长鞭,一鞭朝花妖抽去,花妖被他抽飞,复又重重跌落在地!离九欺身上前,不断狂抽那花妖。 花妖不住躲避,却奈何离九的鞭子比她速度快出数倍,她躲避不及,回身一挥衣袖,释出花粉,离九周身爆出蓝焰,竟是释出了一身的妖力,将那花粉荡散开去。 离九冷冷笑道:“想用你那花粉来对付我?”说着,又是一鞭将那花妖抽飞。 花妖瞬间感觉到无形的压迫感,对离九更是生出万分恐惧,瑟缩着在地上爬动。 薛契将那一地的藤蔓扯碎后,也赶了过来,见解遂扶着棵树撑着刀站着,胸前汩汩流出黑血,便匆忙上前将解遂扶住:“对不、起,老大,我、来晚了。” “没事,是那花妖使诈,变作离九的模样来骗我。”解遂见离九释出妖力,心道不好,忙冲离九无力地喊道:“离九!你快收了!” 他二人前方不远处的离九闻言,身型顿得一顿,又是一鞭猛地抽在花妖身上,将花妖抽飞出去,跌落在那被重希和卓闻二人毁得焦黑的菌林中! 只见那原本的血红的菌林变得一片漆黑,层层朵朵的巨菌已全数枯萎,皱巴巴地缩着。 花妖见状,自知败局已定,伏地痛哭起来。 重希与卓闻二人将花妖以画了符文的黄绫缚住,离九也终于敛去了一身妖力,回身向解遂走来。 离九将猫妖塞给薛契,揽过解遂一臂搀着,眉头紧蹙,担忧地看了解遂一眼。 解遂骤然想起,这已是离九第三次救他了,赧然地别开视线,将手臂抽出来,硬撑着走了几步:“我没事,能走。” 离九道:“那花妖变作我的模样?” 解遂自是没想到这句话被离九听了去,一时大窘。因他记得,离九说过,吸入花妖的花粉,花妖便会在眼中变作自己认为最美的样子……顿时满面通红,不知说什么好。 离九道:“是我大意了,不该让你一人过来。” 听离九这么说,解遂突然意识到什么,皱了皱眉:“所以我果然还是不行。” “什么?”离九不知他所指,面露疑惑。 解遂自嘲地笑了笑:“我习不了道法,没有一丝法力,连只三百年修为的花妖都打不过,光靠这一身蛮力,怎么手刃那只屠我全村的狐妖?” 离九微愣,只没想到他突然提起此事。 手刃那只狐妖么…… 御白虽坏事做尽,离九倒还从未想过让他去死。 一千多年来,离九认识过的人不少,但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实在无法在他的生命长河中掀起太大涟漪,那只坏事做尽的傻狐狸虽与他生性相迥,却也算得上是相生相伴。 这世间能让御白吃亏的人,据他所知还未出现过,他也从未想过御白若有一日会死又如何。 但解遂这话,却让他忍不住去想,若有一日,解遂与御白二人只有一人能活下去,他又该如何选择? 离九思忖间,正巧卓闻快步穿过菌林跑了过来。 “这是伤了?不要紧吧?”卓闻见解遂胸前溢血,紧张地上前搀着他。 解遂摇了摇头道了声“无事”。 “那就好那就好。”卓闻呼出口气,又问离九:“你方才是不是释出妖力了?那花妖抖得不行,现在都自行变回原形了。” 离九道:“一时冲动了。” 解遂闻言瞳孔微缩,却忍住了未去看离九。 离九说冲动了,是因为他? 他自是不好意思去问,怕自己自作多情,但想起方才离九一脸紧张的神色,却仍是止不住一阵喜悦涌上心头。 卓闻道:“若是那柳家的家伙待会儿来了,你可不能再冲动了。” 离九点头:“嗯。” 密林之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名白衣少年率先走了出来,冷笑道:“呵,你们居然将这花妖降服了?还真是不可思议啊。” 卓闻在心里“呸呸呸”了几声,心道自己真是乌鸦嘴,说曹操曹操就到。 “难道还等你吗?柳小庄主?你别是来抢功来了吧?”卓闻讥笑道。 “呵,不到三百岁的小妖怪,我用得着跟你抢功?”柳青贤不屑地嗤笑一声,见解遂被卓闻搀着,视线落在解遂胸口,又移开视线,皱了皱眉,“哟,居然还有伤员,也是,你们常年替人找猫寻狗,法力有所退步也是可以理解的。” “青贤!”柳玄彦身后领着数名白衣门徒也从密林中走了出来,听到自家弟弟口无遮拦,便出声喝止。 曾语单想必是在林中与柳玄彦等人遇上,此时从柳家门徒中快步出来,看到伤了的解遂,匆匆扑将上来:“师弟!这是怎么了?被那花妖伤的?” “不碍事。”解遂摇了摇头。 她将解遂搀过来,扶着他坐到一旁树下,分开他的衣襟,以法力为他疗伤。 银色光丝自解遂胸前的伤口没入,曾语单顿时愣了愣,又侧首去看离九。 离九的视线本落在解遂身上,此时见她看自己,只朝她略摇了一下头。 曾语单疑惑地蹙着眉,视线在二人身上游移片刻,并未多说什么,只微叹了口气,继续替解遂疗伤。 柳玄彦遥遥地朝重希略行了一礼,又让柳青贤跟重希等人赔了不是,才撑开折扇摇着,朝重希道:“这花妖以人血饲养,虽只三百年修为,法力却是不低,本打算出来后一起降服,哪知那法阵竟将我们传到了山脚。那养妖人与那鱼妖舍弟先前已经降服了,明日便将那养妖人与这村里犯事的村民一起扭送官府。” “哎。”重希也从卓闻那里听说了村中养妖人一事,叹了口气,忽又想起一事,正色道:“对了,我们方才破了幻境出来,那些活尸的尸身想必也散在这林中,还得一起收了才是。” 近两百具尸体,他可不想自己收,就他们几人怕是收到太阳升起也收不完,他还想赶紧去找酒喝呢!柳家人多力量大,这种活儿还得拉着他们一起干才是。 “哈哈哈前辈不必担心,我们自山脚过来时已在林中将那些尸体收了,正要一起焚烧,却见这边妖气大盛,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所以过来看看。”柳玄彦说着收了折扇一拍手心,“既然你们已经将花妖降服了,那应是没什么事了,我们也不多逗留,这就去处理那些尸体了。” “那就有劳了。”重希点头,面不改色,“方才确实有股妖气,却消失得太快,那时我们正在对付花妖,并未来得及仔细分辨,想是已经被他给跑了。” 柳玄彦点了点头,躬身与他们告辞收尸体去也。 柳青贤不满道:“那股妖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想必就隐这附近,哥你这就要走吗!” 柳玄彦又撑开折扇,斜睨了他一眼:“既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想必也已经离开了,那妖气强盛,必不是什么小妖怪,会留在这里让你捉?” 柳玄彦平日里待人谦和,面上总是挂着笑,却对这弟弟没什么好颜色,只斜斜看了他一眼,便领着众人走了。 柳青贤不服气地瞪了卓闻一眼,卓闻冲他做了个胜利的鬼脸,他方才气呼呼地跟着自家队伍走了。 待柳家一行人走远了,卓闻才无语道:“他们就是来打酱油收尸的吗?咱们将花妖制服了才来咱们跟前露个脸?” “师兄你别这么说,那柳家庄主人还不错,方才在幻境中,那近两百名活尸也是他降伏的。”曾语单边替解遂疗伤边道。 卓闻不屑地撇了撇嘴,似是对柳家一家子都不怎么待见。 解遂胸前那五个血洞内里撕裂的部分差不多已经修复,只余下一点皮外伤,因仍有妖力附着,只能等它自行慢慢恢复。 “回去让离九公子再替你清理下伤口附着的妖力,睡觉时伤口敞着,明日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曾语单理了理解遂的衣襟,嘱咐了他,又笑着看向离九:“麻烦你了啊,离九公子。” 离九点了点头:“好。” 解遂迟疑地看了离九一眼,正巧对上离九的视线,又红着脸别开脸去。 重希掏出一张符贴在薛契额上,道:“不是怕你跑了,但现在已是深夜,咱们可能还需在村里住上一晚才能回去,现将你封住,以免吓到村民。” 薛契理解地点了点头。 众人下了山,回到村中已是下半夜,便找了间小客栈住下。 村中客栈简陋,房间极少,只开出了三间房,于是解遂与离九一间,重希与卓闻、薛契一间,曾语单一人住一间。 解遂不是第一次与离九同住,却不知怎的有些紧张。 离九将他搀到房间,便又出去了,片刻后端了盆水回来。 “衣服脱了吧。” 解遂正紧张着,顿时一惊:“脱衣服做什么?” 离九笑道:“自然是给你清理伤口。” 解遂这才反应过来,胸口的伤还在痛着,只是这一路被离九搀着,尽感受离九的体温去了,给忘记了这茬。 解遂慢悠悠地脱着衣服,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解遂将衣服脱下,赤着沾满血血污的精壮的上半身,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 他身型细长,肩背因常年习武挥刀锻炼出坚实的肌肉,显得肩膀甚是宽阔,肌肉轮廓却并未太过夸张,十分流畅好看。 他胸口五个黑洞经曾语单的治疗大体已经止住了血,伤口周围却沾了不少血污。 离九拧了条布巾,蹲下身,将布巾轻柔地贴上他的胸口,替他擦拭胸前的血污。 二人距离极近,离九的手指更是时不时在解遂胸前一触。 解遂心脏狂跳,被离九触过的地方像蚂蚁爬过,带起一阵奇异的战栗感。 他紧张得快咬到自己舌头,更是觉不出痛来,看着离九一脸专注的模样,胸膛剧烈起伏,只觉得浑身似要烧起来一般。 离九以为自己弄痛了他,动作更轻柔了些。 他低垂着眉眼,纤长的眼睫遮住了眼瞳,眼尾睫下的一颗小痣在微弱的烛光下更为他填了几分艳色。 解遂的视线自离九的眼睫下移,定格在离九唇上。 离九肤色白皙,嘴唇是很好看的粉色,唇线温润,唇角微微勾着。 解遂只觉得嗓子干哑,似有话想说,却又说不出来,轻咳一声,夺过离九手中的布巾,转了个面向,移开视线,不自然地略踮起一脚,粗鲁地以布巾蹭着胸前的血污。 “怎么了?”离九不解问道。 解遂自耳根红到面颊,别开脸低着头蹙眉道:“我自己来。” 他心中忐忑,也不知离九有没有发现他身体的异样,若是发现了,又会怎么想他? 他心猿意马地擦干净了胸前的血污,将布巾扔到盆中,离九笑了笑,一手附上他的胸膛,略释出些妖力,替他修复伤口。 离九手心温度滚烫,解遂被那温度烫得喉间梗了梗,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胸膛起伏的幅度大了露出端倪。 他垂着头,视线落在贴在他胸前的离九的手上,秉着呼吸,最后那口气实在憋不住了,浑身卸下劲儿来,鬼使神差地攥住了离九的手腕。 第 47 章 冲动 “弄疼你……” 离九微笑着扬起脸来,疑问尚未出口,解遂便攥着他的手腕将他往怀中一扯,另一手托着他的后脑,使他仰着头,低头贴上了他的唇。 离九单膝触地,一手还贴在解遂胸口,凤眸中露出惊讶神色,顿时僵住了动作。 解遂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可他自己都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似乎只是出于本能,就将离九吻住。然而他的唇贴上去,感觉到离九唇上的暖意时,他便清醒了,心里“咯噔”一声,心道完了,做出这种事怕是会被离九讨厌了。 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那么贴着离九的唇僵持着。 良久,离九终于轻轻推了推他,他方才松开离九。 他不敢再去看离九的眼睛,只眼角余光瞥见离九低垂着眉眼,端起那盆脏污的血水,起身出去了。 许久都不见离九回来,解遂赤着上半身呆坐在桌前,整个人也终于冷静了下来,以额头在桌上猛磕几下,懊恼得直想回到方才、一刀砍死那个冲动的自己。 离九一定是因为他方才的举动生气了,于是丢下他走了。 他一时心中悔恨,额头抵在桌上,直是恨死了自己,胸中憋着一口气,憋得他鼻根发酸眼眶泛红。 又过了许久,门被推开,解遂猛然抬起头来,撞上了离九的视线。 离九头发还未干透,视线与解遂的相触时,足下顿了顿,而后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唇角:“我方才沐浴去了,忘了跟你说。你……伤口让它敞着,睡一晚就能结痂,早点睡吧。” 解遂点头应了,心道离九果然是生气了,与他说话的语气都变了,有些淡。 他难过地起身,去柜子里翻出一套备用的床褥,在地上铺好。 离九也未多说什么,和衣在床上躺下。 解遂于是轻手轻脚地去洗簌完,回来轻手轻脚地灭了灯,轻手轻脚地躺下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或许是奔波了一日,确实累了,不知不觉便也就那么睡了过去。 翌日起来时,离九已不在房中,解遂匆匆出门,去了隔壁重希三人的房间。 重希他们早已起来,正在房中吃着早点,一见他,重希与曾语单面上露出震惊神色,只薛契满面喜色叫了声“老大”。 解遂焦急地问道:“离九呢?你们看到离九了么?” “师弟你……”曾语单咬着个半包子,半晌未说出话来。 卓闻埋头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饭菜,一边道:“哦天还未明他就走了,说是有事要回阙安城,又说你伤着需要休息,让我们别叫醒你。” 完了,离九真的不要他了。 解遂顿时眼眶就红了,他不想被人看见,正要转身回房,重希却已快步走了过来,将他拉到房里,关上了门。 卓闻茫然地抬起头来,视线落在解遂脸上,顿时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解遂见一屋子人面色凝重地盯着他看,顿时有些茫然,摸了摸自己的脸。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曾语单迟疑道:“师弟你……早上起来没照过镜子么?” “别拐弯抹角了,”卓闻捉起解遂一手,举到他眼前,“你自己看吧。” 解遂一早起来发现离九不在房中,便匆匆来了隔壁,这时才见卓闻捉着的自己的手,竟是一片灰蓝肤色,顿时如遭雷击。 “我……”他不安地看向重希,“师父,我……死了?” 同时,他脑中有什么画面一闪,似乎相似的情景曾在什么时候发生过,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只想到了那个他变作活尸坐在离九山中小屋前的梦。 “没死,有脉搏,可你这肤色是怎么回事啊?”卓闻一手搭着他的脉搏,又扭过头去看重希,“师父?” 重希叹了口气,凝眉不语。 曾语单似乎想到什么,迟疑道:“咱们回去问问离九公子?” 忽然听见离九的名字,解遂刚刚消下去一些的那股懊丧劲儿又升了起来,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因做出那种事的他此时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离九。 解遂肤色骤变,自是不能这样出门,卓闻便去街市上买了两顶帷帽回来,让他和薛契戴着,一行人才动身回往阙安城。 重光门内,师徒几人神色凝重地坐在前厅,解遂更是有些局促不安,两手紧握成拳搁在膝上,垂着头。 卓闻摘下他头上帷帽,又观察他片刻,叹了口气:“这瞳色怎么也变了啊,跟活……”意识到自己差点说错话,忙闭了嘴,问重希:“师父,师弟这什么情况啊?” 重希叹道:“离九之前做过处理,本不该有问题的。你……” 卓闻忙道:“我去找离九公子!” 卓闻在重光门内找了一圈,并未找到那只黑狐,便打算去离九家宅子走一趟。 “我和你一起去。”解遂朝正要出门的卓闻道。 卓闻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行。” 离九的宅子位于城南以西,而重光门又位于城北东边最偏处,从重光门过去要穿过城北西市,再往南行上近半个时辰。 城北风水不好,与城南一片繁华的景象完全不同,这阙安城里,凡是家业在城北的,总经营得不太顺利,是以许多人要么迁去了城南,要么就守着点要死不活的家业得过且过地混日子。 城北西市有一家废弃已久的戏楼,那戏楼足有三层楼高,连着几条廊桥,坐落于一片荷塘之上,能看出昔日也是十分气派,但因城北风水原因,经营不下去便渐渐衰落了。 如今,戏楼早已人去楼空,又因年久失修,红漆彩绘已尽数剥落,只余一栋历经岁月侵蚀的枯色木楼。 空置许久的屋宅旁人都不太愿意接近,是以平日里众人俱是绕着荷塘走,这一片除了少数经过的行人外,只余一片落寞荒凉之景。 这日解遂与卓闻经过此处时,却见那荷塘中心、戏楼门前的空地上围了不少人,遥遥望去,一名面色阴沉十分高大壮硕的男人站在人群中心格外扎眼。 卓闻是个爱凑热闹的,见这许久已无人气的地方突然之间围了这么多人,便有些好奇。 “别是闹了妖怪吧?看看去?” 解遂本就因要去见离九有些忐忑,此刻仍在纠结如何面对离九的事情,卓闻提议去看看,他便生出了些能拖一刻是一刻的心思,点了点头。 两人穿过廊桥,来到人群外,只见那人群中央的高大男人神色不渝地攥着一名高个儿姑娘的手腕,一手拿着似乎是那姑娘头上的发簪不住质问那姑娘发簪是哪里来的。 那姑娘哭哭啼啼地朝围观的人群喊道:“我不认识他,我真的不认识他,救救我,你们救救我啊……呜呜呜……” 围观的人群将那壮汉与姑娘围在中间,指责、议论的声音此起彼伏: “你一个大男人,揪着个姑娘家,还要不要脸了?这若是毁了姑娘清誉,姑娘以后可还怎么嫁人唷!” “男女授受不亲,有话好好说,这位壮士不必动手动脚吧?” “别是姑娘骗人感情了吧,那男人方才不还说姑娘假装不记得他吗?” “你可不知道,现在这些人哦,坏得很,抢孩子啦、抢姑娘啦,都是这个套路!为的就是让旁人以为他们认识,从而不敢随意插手!” “那你怎么不上去救救那姑娘?” “哎哟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性嘛!你可不知道,万一人家还是个连环套呢?姑娘回头咬你一口,赔得你裤子都没得穿!” …… 那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诚恳地表示自己真的不认识那男人,可围观的群众依然只是朝那男人指指点点,没有一个人上前替姑娘解围。 卓闻向来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但这大街上一个姑娘被一名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的壮汉揪着手腕欺负,一群看客围着却也只是口头谴责那名壮汉,无一人上前帮那姑娘解围,他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元宝小说 和他一样看不下去的还有解遂,但解遂此时的情况实在不便与人起冲突,被人看见他的肤色就不好了。 解遂却是全然未意识到这点,抬脚就要上前;卓闻将他拦了拦,站在人群外围,叉腰冲那男人大喊一声:“喂!放开那位姑娘!有什么冲我来!” 那威武雄壮的汉子雄躯一震,瞬间僵住。 被他攥着手腕的姑娘挣扎着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捂着脸哭着穿过围观的人群,往另一条廊桥跑远了。 片刻后,那男人才慢慢侧过头来,冷着一张脸,视线刷然射向卓闻。 卓闻被他一盯,冷不丁抖了一下。 这男人长得好像还挺帅,就是看着不太像好人。 解遂小声问:“是妖?” 卓闻摇了摇头:“不像,没有妖气。” 解遂道:“可若是修为高深的妖,不也可以敛了妖气么?” “话是这么说,可怎么说呢……”卓闻的面色也是十分疑惑,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妖敛了妖气就是为了伪装成常人,但这人方才看我那一眼,我察觉到一股很奇怪的气息,却是非妖非魔非鬼。” “那是同行?修士?”解遂问。 卓闻还是摇头。 第 48 章 御白 那男人倒是十分听话,卓闻让他冲他来,那男人还真就冲他来了,匆匆穿过人群,疾步行到他面前,攥住了他的手腕:“听凤……你……” “哈?”卓闻心下一抖,震惊地看着那男人。 这人该不会还是个男女通吃的吧? 他顿时十分后悔,不应该学话本里的台词念出后面那一句。 “壮士,有话好说,能动口咱就不动手,你先放开我,咱们……” 那男人这回便没那么听话了,反而上前一步,抵在他身前:“你叫我什么?” 卓闻顿时怂了,往后缩了缩,奈何那男人施了巧劲,攥着他的手力道虽不大,却似铁钳一般箍着他的手腕,教他如何也挣脱不开。 看来这男人不喜欢别人叫他壮士,于是改口道:“大哥,你放开我,有话好说行不?我也不是非得要跟你过不去,但是你说你如此威武雄壮的一个男人,光天化日的欺负一个姑娘家,这……怎么也不太……好看吧?” 那男人冷哼一声,喷出一股鼻息,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果真不认得我?” 解遂闻言,疑惑地“嗯”了一声,隔着帷帽泄下的帷纱疑惑地看着卓闻。 “我应该认识你么?”卓闻眨了眨眼,也是一头雾水。 那男人却又是冷哼一声,攥着他的手腕将他一搡,转身走了。 “这人神经病吧?”卓闻差点被那男人搡进荷塘里,撑着围栏站稳了,才看着那男人走远的背影一脸无语地说。 解遂道:“会在大街上先后对一名姑娘和一名男子动手动脚的,应当是脑子不太正常。” 卓闻十分赞同,也懒得再去纠结这壮汉的事,与解遂一道走了。 解遂又道:“但我怎么觉得,他好像认识你?” 卓闻忙道:“我可不认识他,我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这么……雄壮的人,这得快九尺了吧?我若是见过,怎么可能忘。” 于是二人也不再纠结此事,将这段小插曲抛诸脑后了。 离九家宅门外的大锁已经除去,门外枯叶也已清扫干净。 解遂见了就知离九果然回来了。 他上前敲了敲门,过得片刻,一名老者在里面开了门。 那老者神色漠然地看了他们片刻,方将两人请了进去,领到偏厅里,朝两人道:“我家主人有客人,两位暂且在此处稍后。” 卓闻与解遂都坐不住,待那老者走了,两人便一路摸到了正厅。 厅中除了离九外还有一名男子与一个四五岁的孩童,那男子一身轻纱材质的白衫,袖口与衣摆都以银线绣了不少绚丽花纹,头发也以白色丝带半束着,背影十分好看。 那人背对厅门站着,解遂看不见他面容,心思也不在他身上,便未多观察,只在恍惚一眼间,似是看见那人手上的皮肤微微泛着珠光之色。 “那是个鲛人。”卓闻凑在解遂耳边小声道,“能生孩子的那种。” 解遂顿时心中一惊,又见那坐在厅内的小孩容貌竟是与离九有几分相似,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这是离九过去的情人找上门了?还带了个孩子? “真是没想到啊,离九公子竟是这种人。”卓闻咂嘴道。 离九站在那人跟前,脸朝着厅外,还是那般的神色从容,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小童坐在椅子上,甩着双腿,不耐烦地嚷嚷:“你随便将他打发了就好了嘛,烦死了,我才不想理他!” 那人侧了侧头,似是看了那小童一眼。 小童嚷嚷得愈发大声:“那你走啊!离九别理他!他这人做的破事不少,帮他就是害人!” 离九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正欲再说什么,忽然看到厅外的解遂与卓闻,视线落在解遂身上,却见他戴着帷帽,疑惑地愣了愣,而后笑了起来,略提了些音量,朝院子里站着的解遂道:“你怎么来了?戴这个做什么?” 离九那笑容与往常一般,让解遂心头的大石放下了一些,心中却不知为何仍有些苦涩,闷闷地说:“你怎么不声不响就走了?” 那小童冷冷道:“他去哪里还要跟你汇报吗?你以为你是谁!” 离九看了看那小童:“御白说有急事找我,我便回来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御白?”解遂将视线移向那小童,连名字都跟离九一般,像是随意起的,顿时心又沉了几分,“我没什么要紧事,你先忙正事。” 离九点了点头,与厅中那鲛人说话去了。 见离九与两人确实有事要谈,解遂便拉着卓闻回了偏厅。 解遂以帷帽罩了面,卓闻看不见他的脸色,自顾自在一旁八卦:“真是没想到啊,离九公子居然有小孩了?狐妖和鲛人生的孩子会是什么?是狐还是鲛啊?不过鲛人确实好看,在这陆地上,当以狐族容貌冠绝天下,但那水中的鲛人又更胜狐族一筹。也是,离九公子那样的,必然不会找个相貌不如自己的吧?” 解遂本就因离九有了小孩的事十分苦闷,此刻听闻卓闻这话,更是心下烦躁,起身出了偏厅,往大门口走去。 “哎师弟,你去哪儿?”卓闻忙跟上。 解遂十分烦躁,一口气憋在胸口,简直要气炸了,话也不想说,疾步出了门。 是说他总觉得离九平日里在勾引他,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狐的本性了,四处留情,现如今还被人带着孩子找上门来,只不知他还留了多少情,又有多少野孩子! 离九是长得好看,可毕竟是个男人,他怎么可能会对一个男人……一个男狐狸精动了那种心思? 对,离九乃是狐狸精,狐妖擅使蛊惑之术,他必是在什么时候被离九给蛊惑了! 也难怪离九方才见他时跟个没事人似的,仿佛前一夜的事只有他一人放在了心上。 对象那么多,还有那美貌冠绝天下的鲛人对象,就别总来勾引他了好吧? 卓闻站在门外,看着解遂走远的背影,茫然地眨了眨眼,又回去找离九了。 解遂回到重光门师兄妹三人住的小院儿,烦躁地摘下了头上帷帽,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曾语单在小院里的小花园里摆弄着一株血红的花植,见解遂沉着脸进来,跟没看到她一般,便忍不住问道:“师弟你这是怎么了?” 解遂似没听见一般,推开自己的房门。 曾语单提高音量又叫一声:“师弟!” 解遂这才回过神来,转过身不好意思地打招呼:“师姐,我……我方才想事情走神了,不好意思。” 曾语单道:“找到离九公子了?师兄呢?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解遂脑子有点转不动,思索片刻才说:“离九有些事情要处理,我便先回来了。” “薛契呢?”他实在不想再提离九的事,便匆匆转移了话题。 “师父将他封住了,安置在后院里,现出去帮他寻人了。”曾语单说完便埋头去地上刨坑,片刻后在地上挖了个不小的坑,又以黄符将坑壁贴满,双手捧着手边的那株血色的花植放了进去。 那花的根系似有生命的小虫一般扭动不停,曾语单有些按不住,解遂忙走过去,握着那花茎放在坑里:“这是花妖?不将她关起来么?” 曾语单道:“师父说,先用阵将她养着,看能不能将这血气给除了,能除多少是多少,之后再将她关到暗室里去。” 黄符贴满的坑壁泛着微微白光,小虫般的根须被那白光一裹,更是猛烈地扭动起来,整条花茎都开始乱颤,解遂差点抓不住,曾语单便伸出一手与他一起将花植按着,往坑里填土。 “哦。”解遂点了点头,忽地又想起一事来,“那猫妖呢?” 曾语单拿着小铲将土迅速填进去,道:“师父封了它的妖身,养在后院,现估计和薛契在一起吧。” 解遂点了点头,帮着曾语单安置好花妖后,便去后院看薛契。 第 49 章 生气 薛契依然穿着他那套白色学生服,他似是不喜阳光,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坐着,怀里抱着只猫,枯瘦灰白的手在猫的背脊上一下下抚着;那猫却是十分嫌弃他的样子,几次想挣脱,又被他按住了。 薛契看见解遂进来,忙起身站好,低眉顺眼的,十分乖巧:“老、大。” 解遂本不知薛契为何一开始就叫他老大,可现如今自己的肤色竟是变得和薛契一样,便也就未加制止,只不知这些活尸为什么将他当作同类。 “你为何会觉得我是……老大?你觉得我和你是同类?”解遂走到薛契身边,与他一同坐在廊下问道。 薛契规规矩矩地坐着,低眉顺眼地思索片刻:“您身上、有气味,很强。” 解遂闻言,忍不住抬起一手凑到鼻间闻了闻。 “闻不、到的,是一种、感觉。”薛契道,“我也、说、不清楚。” 看薛契那神色,解遂也知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也未再追问。正要走时,又见薛契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便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师父已经去帮你寻人了,芳榭书院也不远,顶多傍晚就回了。” 薛契道:“我只是、担心、他出事。” 解遂心想也是,万一重希去了找不到人,又或者那人出了什么事,薛契估计得难过死,于是转移了话题:“或者,你还有没有别的心愿,若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帮你。”元宝小说 薛契想了会儿,失落地笑了笑:“都不、重要了,反正、都是、些、不可能、完成的、事。” 解遂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我、已经、死了。”薛契难过地说,“有些事、活着、没有勇气、去做,死了便、做、不了了。不过、我、还是幸运,能遇到、你们。谢谢你,老大。” 解遂一时间颇有感触,因他如今这情况,怕是也算不上是一个纯正的活人了,但相比起来,他比薛契实在幸运太多。 薛契垂首坐在一边,眉头微微蹙着。 解遂看着那张与自己肤色相近的脸一时无言。 他并不擅长安慰人,更不知如何安慰一个注定要死之“人”。 如今薛契虽已变成活尸,却仍具备生时的情感,心中依然有着牵挂,这样的他与活人又有什么分别?他知道迟早要被超度,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此刻他最牵挂的却是他那位朋友。 虽知道不可能,解遂却突然很想他能活下来,至少,能与他那位朋友见上一面。 下午,卓闻带着离九回来了,离九一脸忧色,径自去了解遂房中,却不见解遂。 曾语单道:“师弟在后院,与薛契在一起。” 离九便点了点头,去了后院。 解遂与薛契沉默着坐在廊下,两人肤色相似,只解遂的肤色比薛契略浅。 解遂抱着那只猫妖,百无聊赖地一指戳着它的头,那猫妖似是十分享受,仰着头半眯着眼,蜷成一团蜷在解遂膝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离九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整理了面上表情,面带笑意地走过去,在解遂身边坐下。 解遂偏着头倚在廊柱上,对他视而不见。 离九捉住他又要戳向猫妖头上的手指,三指搭上他的脉搏。 解遂蹙了蹙眉,看向离九,见离九又是那一副勾引他的笑容,忙扭过头去,气闷地喷出一股鼻息。 离九微愣,无奈地笑了笑,又一手向他胸膛贴来,解遂忙扔了猫妖站起身来躲开了他的手。 离九动作僵住,疑惑地仰头看向他:“怎么了?” 解遂背过身去,看也不看离九,道:“师父说我没死,若我哪日死了,便让师父剖了尸魂丹就是,你别管了。” 薛契愣愣地眨了眨眼,见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对,便捉住那在离九脚边打转的猫妖回了房。 “是因为我不告而别生气了?”离九依然是那副脾气很好的模样,面上挂着笑,哄小孩一般,撑着下颌,微仰着头,迎着炫目阳光,眯眼看着解遂。 解遂烦躁道:“你能不能别管我了?你知不知道你很烦?” 离九面上笑容僵住,敛了笑容,站起身来。 微蓝气焰顿时将解遂团团裹住,他便再动弹不得。 离九一手贴上解遂胸口,闭了眼。 解遂怒道:“你究竟想做什么?我不需要你再给我输送妖力,你走!” 解遂心脏中,一点红芒正在扩散,并在逐渐吞噬离九妖丹的妖力。 离九闭眼蹙眉,运起妖力,灌注到右手,将一身妖力全数灌入解遂心脏中。 他本就是靠着妖丹回复妖力,却不想妖丹的妖力竟是渐渐在被压制,现如今他确实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来压制解遂体内的另一股魂息,只能倾注自身恢复的妖力于妖丹中加以压制。 “你没听见么?我不想看见你,你走啊!把你的手拿开!” 离九将一身妖力灌入,蓝焰消退,解遂突然能动了,一掌推开离九,背过身去。 离九有些喘,额上沁出了细汗,转过身去点了点头:“好。”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解遂悄悄回头看一眼离九离去的背影,总觉得他脚步有些虚浮,想追上去,又生生克制住了。 整个下午解遂都没有再回房。 离九之前也给他输送过几次妖力,那之后离九会虚弱一段时间,但他也知道离九会慢慢恢复,于是他克制着那股想去找离九的冲动,在后院呆了一下午。 他无法理解离九的想法,既是有了孩子,又为何要一次次地救他,又一次次地露出那种关心他的神色来。 他自然不觉得离九对他的关心有假。 或许狐族本性多情,可以同时对不止一人抱有同样的感情,抑或是结束一段感情后,可以很快对另一人动情。 但他无法接受。 他很小的时候就想过,若是有一日他倾心于某人,便只愿与那人一生一世一双人;若对方对他并没有那种心思,他也可以很果断地抽身出来,为免自己深陷。 要说之前他对于自己对离九的心思尚且不明朗,但经过前一夜的事,他实在无法再否认自己的内心。 他是常人,离九是妖,他不介意;他想与离九相守一生,哪怕到他年迈了、老得行不动了,而离九仍是那副年轻的模样他也不介意。 他可以接受相守以后迟早会到来的分别,但他无法接受与旁人一起分享离九的感情。 所以,就此抽身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傍晚时,解遂回了前厅,与卓闻、曾语单一同等着重希。 天渐暗时,重希眉头紧蹙一脸忧色地自前厅外的石阶上缓步而上。 解遂心中一凛,忙迎上去问道:“师父,找着人了吗?” “嗯。”重希点了点头,长长叹了口气。 卓闻吐出口气:“哎,师父你这表情,我还以为没找着人呢。” 解遂还是有些不放心:“那他没事吧?” 重希道:“人是没事,但他说什么也不愿见他。” 解遂瞬间愣住。 以薛契的态度来看,两人的关系应是很好,可为什么不愿见他呢?复又一想,这人变了活尸,怕是常人很难接受。人有时还是更愿意将一个人最好的样子留在心里。 曾语单道:“常人见了活尸跑都来不及,就算是认识的朋友也会害怕吧。我们经常跟妖魔鬼怪打交道,自是不惧怕这些,常人会心存恐惧,再正常不过了。” 重希道:“薛契只想知道他是否平安,现下也已确定人是平安的,便告诉他,让他早些上路吧。” 解遂一惊:“师父你的意思,是要收了他的尸魂丹?” 重希无奈地点了点头。 曾语单道:“就不能再等等么?说不定他忽然就改变主意,愿意见他了呢?” 重希道:“这活尸养在后院,多一日便多一分风险,若是不小心给他跑了,出去伤到人,可就不好收拾了。” 解遂自是也明白这个道理,当初庄宝莹被她母亲关在家中,也是偷跑出去才害了几条人命。虽薛契目前看来一切正常,可难保他不会突然失了理智。 重希又道:“他的情况太过异常,我怀疑是有人故意为之,所以也不能将他关在暗室,得尽快将他的魂魄取出来,否则待他失了自主意识,怕是会被人操控。” 解遂道:“是那在林中的人?” 重希沉吟道:“极有可能,那花妖的幻境中突然被人塞入近两百名活尸,那曾宝莹又在暗室被取了尸魂丹,此两件事我总觉有些联系,稍后我会去暗室细查,也会着手调查那幻境中两百名活尸的事,现下当务之急,须得尽快将薛契处理了,以免再生变故。” 解遂虽未真正见识过薛契究竟有多强,但就他手撕花妖花藤的能力来看,自己那个“老大”的称谓确实有些水了。经重希这么一说,他大体也能感觉到此事非同小可,但又不想薛契就这么带着遗憾死去,便道:“那再给他一日行么?就一日,我去找那孟惜竹说说。” 卓闻语重心长地提醒道:“师弟啊,你如今这个样子,常人也不太能接受啊……” 解遂竟一时忘记自己外貌的事,被卓闻忽然提起,方才想起,蹙紧了眉头。 卓闻以为他被触到心事,忙道:“不不不师弟你可别误会,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有脉搏有心跳,不是活尸。” 解遂凝眉思索半晌,道:“那师兄你和我一起去,你去跟他说,说不定,让他看看我,也能慢慢接受薛契变成活尸的样子呢?” “行吧,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卓闻沉吟道,“怎么一个下午都不见离九公子,他回去了?” 提起离九,解遂不禁皱了皱眉,片刻后才点了点头。 “也是,他应是有事要办吧,那鲛人皇子来找他帮忙,说不得得去南海走一遭。”卓闻若有所思道,“离九公子下午过来,怎么没将你这肤色变回去啊?” 解遂十分烦躁,只扔下一句“我不知道”便走了。 鲛人皇子,居然还是皇子! 解遂顿时更气闷了。 回到房中,只觉气得浑身力气被抽干了一般,仰面倒在了床上。 刚倒下去,侧脸就又贴上了一团热乎乎的狐狸……屁股,解遂猛地从床上弹起,冲床上的黑狐喊:“你怎么还在?你不是有事要去南海么?” 床上的黑狐没什么反应,眼皮也没动一下,只肚皮仍在微微起伏。 解遂气呼呼地拖着黑狐的尾巴,想将它弄下地去赶走,那狐狸却是被他拖着,跟死了一般动也不动。 解遂顿时有些紧张,复又想起离九当年骗他被法阵所伤之事,心想这老狐狸精又在装可怜逗他玩,便将黑狐提起来,轻轻地扔在地上。 黑狐终于动了动,眼皮睁开一条缝,瘫在地上,看了他一眼,复又闭了眼。 “你别跟我装了,没人能伤得了你这大妖怪,非要我将你扔出去么?” 黑狐颤巍巍地爬起来,虚睁着双眼,耷拉着双耳,慢悠悠地钻到床底下去了。 解遂简直要气死了,离九不走,他走还不行么? 于是气冲冲地出了门,去冲了个冷水澡,想浇熄心头那把莫名其妙的火,又在院子里吹了半夜风,直至困得狠了,才回了房。 黑狐不在床上,应是仍在床下躲着。 行吧,看不见也行,还能忍受! 可他明明困得不行,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他隔一会儿就动一动床板,弄出些声响来,心想我睡不好你也别想睡那么香,就这么折腾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 50 章 心结 天色微明,整条长街都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淡蓝色薄雾里。 离九在街边醒来,发现自己竟是在街边昏睡了近一夜。 前一夜他实在是被解遂闹得无法入睡,便以余下的一丝妖力勉强幻作人身出来了,却不成想走到半道就昏睡了过去。 对街包子铺的老板刚撑起摊棚,一边收拾锅台一边好奇地打量他。 他一向极注重仪容,不愿被人撞见自己这狼狈模样,便竭力起身,磕磕绊绊地走了。 回到家中,他几乎是撞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在街边昏睡了一夜,比起昨夜,虽是恢复了些精神,却依旧浑身疲软无力,两脚直站不稳,扶着桌沿才没跪在地上。 已恢复成人面貌、被他关在房中的御白吓了一跳,看到进来的人是离九后,立刻神色一凛冲上去将他扶住。 御白双眸暗红,瞳孔缩成一点,紧张道:“你做什么去了一夜不回来?这是怎么了?” 离九强撑着站起,一掌将他推开:“你出去。” 御白忽然僵住,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又是为救那小孩?你妖丹给了他也就算了,我替你取回就是,你如今居然还为了他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睡在大街上?!这阙安城中那么多逐妖士,你不要命了吗?!” 离九面色苍白,阴沉着脸,看也不看他,一言不发地往内间走。 御白怒道:“你该不会忘了,他当初可是说过要扒了你的皮!” 离九冷冷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那话不是对你说的?” 御白被堵了半晌,暴躁道:“不管怎么说,他反正是要死的!你拿妖丹救他,你是在逆天!” 离九在床沿坐下,整个人无力地靠在床柱上:“逆天的事你做得少了?你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我?” “就凭我是你兄长!就凭这世间只有我会一心一意为你着想,若非你当年骗我,我又怎会弄成现在这副模样?”御白握紧了双拳,气得呼哧呼哧喘气。 三年前,他刚发现离九失了妖丹,百般追问离九也不愿意告诉他妖丹的去向,他便以为是自己那杀千刀的冤家将离九错当成自己才取了离九的妖丹,是以十分愧疚。 算来也不算离九骗他,只因离九当时并未否认,他便去寻他那冤家要取回离九的妖丹。 他寻了足足三年,却在前些日子被他那冤家算计、下了咒印,如今,他日间便会失了一身妖力变作常人小孩的模样,只夜间才能短暂恢复成人状态。 他蹙眉盯着一脸疲色的离九问道:“你昨夜睡哪儿了?弄得这一身脏兮兮的狼狈模样。” 离九看也懒得看他,闭目靠在床头:“大街上,怎么?” 御白简直不敢相信,怒睁着双眼,又怒又心疼:“那小孩就让你睡大街上?你这妖丹掏得可真值啊!” 离九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御白哪见过离九这般虚弱的模样,一时怒上心头,那怒气却是冲着解遂去的。 “不管了,我这就去将你的妖丹拿回来,他一个人类,凭什么?!”说着就要往门外走,离九怒道:“你敢!” “哼,你现在来拦着我啊,你拦不住可就不怪我了!” 离九起身,踉跄着追出去,扶着门框剧烈喘息:“再有一刻钟你就要变回去了,你回来!” 御白在院子里背对着他挥了挥手道:“一刻钟足够了!”却忽听离九在他身后轻声唤道:“御白。” 御白脚步顿住,回头。 离九跄踉着走到他面前,抓着他一手,将他的手放在自己头顶,喘息道:“来,这条命给你,你不是喜欢控制我喜欢操纵我吗?我的命给你好不好?” 离九说着说着竟是面带笑容,但那笑却苦涩得令他心尖抽痛。 御白触电似的收回手,怒不可遏:“你疯了吗?你叫我杀你?!你就为了那么个东西让我杀你?你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能护住他?即使你现在拦住了我,你以为那些逐妖士就会放过他?!” 离九苦涩的笑还挂在脸上,面色苍白,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御白自然知道妖力透支后还要维持人身的痛苦,知道离九此时不过是在竭力硬撑,便要去扶他。 “那也是我的事。”离九后退几步,躲开了他的手。 他看见离九的双目渐渐变得通红,眸中有泪光闪烁。 “我已经受够了,我受够了被你操纵,被你控制。这么多年,我不能爱不敢爱,不敢与人过深地交往,你知道我的感受么?”一口气说得太多,离九喘息片刻,笑了,“你当然不懂,你随心所欲自在逍遥,口口声声为了我好,但你可知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御白一脸震惊,竟是无语辩白。 离九继续道:“你想杀了他将妖丹拿回来,我不拦你。但我警告你,你最好别将妖丹给我,否则我会将它捏碎。” 御白震惊得无以复加,他从未想过离九竟是愿意为了一个人类做到这份上。 离九说完便不再理他,径自回了房。 第 51 章 遂愿 芳榭书院坐落于城南落樵山山腰处,落樵山不似掷崖山那般一峰直耸入云,它更似在午后小憩的妇人,摇扇侧卧,聘婷秀美。 初秋山中葱郁未退,不少梧桐树已经开始落黄,遥遥望去,簇簇朵朵缀在一片墨绿之中,如黄龙盘山,又如星火燎原。 书院位于山腰,占地甚广,青砖黑瓦的建筑群高低错落,十分气派恢弘。 芳榭书院内的斋舍建于书院西侧,一路上石阶错落,行廊迂回,虫鸟争鸣,有戏鱼碧池,有林立亭楼。解遂从未上过正经学堂,更未来过这城里的恢弘书院,只觉得能在这里念书的,应当都是些家世不错的贵人子弟。 一行人迂迂回回来到斋舍门外,那给他们带路的学生便忙不迭跑了。 二人还在门外便听到院内传来的对骂声。 一个声音道:“相鼠还有张皮,可有些生而为人,却是不要脸,都不要脸了,还不让人说,两个男人整日腻歪在一处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不如切了那东西变女人去。” 又有一个声音冷笑道:“人在做天在看,身正者自然不怕影子歪斜,可有些人坏事做多了,就不怕遭报应?” 又有一个声音道:“哈哈哈哈,你莫不是在跟我说笑,身正?你何不脱了裤子让我们看看你那东西还在不在?” 语毕引起一片哄然大笑。 那声音依旧无波无澜:“我脱了裤子你们怕是也不敢看,只嘴上逞能罢了,有这功夫不如多读点书,每日只知嚼人舌根关心别人私事,跟那三姑六婆似的,也不知是谁身下缺了玩意儿。” 解遂戴着顶黑纱帷帽,听他们一会儿两个男人腻歪,一会儿脱了裤子,想起那夜与离九的事,瞬间红了耳根。 卓闻道:“这些人真墨迹,骂来骂去,是我就直接上去揍了。” 解遂轻咳了声,道:“找人要紧。” 卓闻敲了敲门,过得片刻,方有人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是个眉目清秀的青年,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模样长得很是秀气,肤白若脂,一双大眼似姑娘一般晶莹明澈。 那人见是两个陌生人,又见一人黑纱罩面,看了解遂片刻,略有些诧异,问道:“你们是?” 这声音正是方才被人喊着脱裤子的那位。 卓闻生涩地学着读书人的模样,拱手行了一礼,道:“我们是来找人的,请问孟惜竹在吗?” 那人闻言,眉头蹙了起来,上下打量了卓闻一阵,才道:“我就是,你们找我有事?” 孟惜竹出得门来,顺手关上了门,将那院子里的笑骂声关在门后。 卓闻道:“我们是为了薛契的事来的。” “哦,你们就是昨日那道长的徒弟吧?我说了我不去,你们还是请回吧。”孟惜竹说完便转身要去推门,卓闻忙伸手将他手臂抓住:“哎等一下!” 两人都僵了僵,卓闻也意识到失礼,忙松了手跟他道了歉,又道:“你为什么不肯见他呢?是担心他会伤害你么?” 孟惜竹低眉不语。 卓闻道:“我跟你打包票,他肯定不会伤害你的,他现在就想见你一面,想亲眼见你是否平安。若你不愿见他,那你跟我们去重光门,让他远远地看上你一眼,这样行么?” 孟惜竹只不说话。卓闻心中也是急,又道:“我们留不了他多久了,你若是今日不去,以后你就是想见他,也见不着了。” 孟惜竹微愕:“什么意思?” 卓闻道:“他现在是个……呃活尸,你知道的嘛,所以我们要尽快将他超度。” 孟惜竹道:“超度是什么意思?你们要杀了他?” “不不不,他已经死了,他的魂魄无法离体所以变了活尸,导致魂魄无法离体的原因很多,就不一一跟你细说了。他现在行为还算正常,可若是长期不进食,也会失了理智屈服于本能,况且……” 卓闻说到这里,解遂以手肘碰了碰他。 卓闻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便转了话头:“总之我们得尽快超度他,你不去的话,我们今夜就送他去轮回了。” 孟惜竹背对他们,双肩绷得紧紧的,剧烈喘息起来。 解遂一直站在卓闻身侧,略侧着头,怕吓着人,这时方才小声道:“你去看看他也不会少块肉,我们答应过他的。” 孟惜竹沉默了会儿,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视线越过卓闻肩头,停在解遂身上。 解遂见他看自己,摘下帷帽,露出一张蓝灰色的面孔来。 孟惜竹一怔,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你也是活尸?” 这问题直接问本人,确实让人有些难以回答。 卓闻道:“不是不是,他是我……” 解遂打断道:“对,他与我外貌差不多,你若是怕见到他接受不了,你可以先看看我,唔……适应一下?” 孟惜竹看了解遂片刻,突然轻轻笑了:“行吧,我跟你们去。” 解遂与卓闻同时松了口气。 “我不去见他,非是因为害怕。”孟惜竹与他们二人一边往山下走一边道,“我只是,不愿相信他已经死了,我找了他足足七日,常去的地方都找遍了,每次有人敲门,我都会抢在所有人前面跑去开门,总想着打开门的一瞬间,就看到他。” 解遂与卓闻安静地听着,也不知如何搭话。 “他那人傻乎乎的,说话都说不利索,别人欺负他,他也是笑呵呵的,我看他被欺负得可怜,偶尔帮他说几句话,他就觉得我对他好,可是他不知道,我可烦他了,整日缠着我,烦透了。” “我那日,突然收到家中来信,一时心急,也未给他留封信就走了,回来时,我就找不到他了。他们说他找我去了,说他被妖怪吃了,谁信啊。” 孟惜竹声音颤抖,眼眶通红,竟是忍着没有落泪:“他是去找我才出的事对么?” 解遂没有说话,只卓闻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所以我说,他就是个傻子,傻透了。” 孟惜竹说完这些,一路上便不再说话了,沉默着跟着解遂他们去往重光门。 二人在路上将薛契的情况又与孟惜竹说了些,孟惜竹也只是埋首听着。 到了重光门,孟惜竹便一人去了后院。 后院里,薛契还是坐在屋檐下抱着那只猫妖,那猫妖生无可恋地趴在他膝上,显是已经放弃挣扎了。 “呆子,我来看你了。” 薛契一脸震惊地抬起头来,看到孟惜竹笑着向他走来,便局促地站起来,怀中的猫妖终于寻到机会,从他身上跳下来跑了。他似又想起什么,迅速转过身,背对着孟惜竹:“你……你别、过来,我、见你没、事就、好。” 孟惜竹走到他身边,在他方才坐的石阶上坐下,手撑着身后地面,仰着脸去看他:“你断句又错了,手伸出来。” 薛契握了握拳,最终还是低下头,将手伸了出去:“我这、样子,怕、吓到你。” “你手真冷。”孟惜竹捏着他灰白枯瘦的手指,坐直了身体,从袖中抽出把短尺,在他手心“啪啪啪”打了三下,“疼么?你现在这样子,不会疼了吧?” “你怎么、还、带着啊。”薛契那表情甚是悲伤,却因是活尸,流不出泪来,“不疼,从来就、不疼。” 孟惜竹一脸无奈,站起来叹了口气道:“哎,你说你怎么这么傻,他们骗你你就信,我不过是回了趟家,你怎么两日都等不了呢。” “我那夜、听他们、说,要将你……将你、变成、女人,我……我以为……”薛契垂着头,不愿让孟惜竹看清他的模样。 孟惜竹道:“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 薛契的头垂得更低了些:“不,吓人。” “不吓人,断句错了,手。” 薛契又伸出手,孟惜竹低下头,在他手心“啪啪”又打了两下。 一滴泪落在地面,浸入青色的砖石中,开出一朵茶色小花。 孟惜竹双肩颤抖,地面的茶色小花一朵叠着一朵。他终是忍不下去,浑身脱力似地蹲下身去,痛哭起来。 薛契一阵手忙脚乱,蹲下身去,想去碰他,却又不敢,只着急地道:“你,别哭,别哭,别哭……”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想说“你别哭,我还活着”,可他已经死了啊。他像个孩子一般手足无措,想抱抱面前的人,可他没有勇气。 孟惜竹突然欺身将他抱住,脸埋在他肩窝里哭喊道:“怎么办啊,你怎么就死了啊?你教我以后怎么办?你是个傻子吗?你为什么要去找我?你为什么要信他们的话?我为什么连封信也不留给你……” 薛契鼓起勇气,抚着孟惜竹后背:“你、别想、这些了,你要、好好、活着。” 孟惜竹突然放开薛契,认真地看着他的双眼道:“你将我也变成活尸吧,然后我们俩逃出去,去天涯海角,去没人的地方。” 薛契紧张道:“别说、傻话,你要、活着。你、别变成、我这样,太、难看。” 孟惜竹皱眉:“我变丑了你会嫌弃我?” “不、不不,当然不、会!”薛契急了,匆忙解释,结巴得更厉害了,“我只、只是、想、想你、活着,道长、会、会超度、我,我入了、轮回,来世、说不定、能、能再遇、见。” 孟惜竹叹道:“那我就老了。” “老了、我也、不嫌弃。” 两人对视一阵,孟惜竹道:“你就甘心让他们这么杀了你吗?” 薛契道:“我本就、死了,他们、不过是、将我的、魂魄、拿去超、度。” 孟惜竹道:“你这样子除了外貌跟以前也没有区别,他们是逐妖士,你是活尸,所以才说什么你会失了理智的鬼话,你就这么深信不疑?” “我现在、还、不是很饿,等我、饿了,会出事。而且,我能、感觉到,有东西、在我、脑子、里。你别、别看我、现在这样,其实、我偶尔会、失神,我没有、告诉他们,虽只有、一瞬,但若是,我被、脑子里那、那东西、控制了,我怕……怕我会、伤害你。”薛契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这里、有颗珠子,我的、魂魄就在、里面,他们、取出来,去、去超度。” 孟惜竹低眉不语。 薛契面上有些忐忑:“你能、陪我么?” 孟惜竹点了点头,薛契笑了起来。 第 52 章 认错 翌日,重希与门下三名弟子在前厅商量如何取出薛契尸魂丹的事,孟惜竹在厅外听了一会儿走了进去,朝着几人躬身行了个礼,道:“道长,如果可以的话,让我来吧。” 众人俱是一愣,重希道:“你来什么?” 孟惜竹道:“取出他的尸魂丹,他一定也更愿意让我来做这件事。” 曾语单忙道:“不行不行,活尸的血是有毒的,很危险的。” 卓闻凑在她耳边,小声道:“其实也是可以的,只要未被咬,不将活尸的血饮下去,或是身上伤口直接接触毒血,就不会有事。” “我当然知道,可让他来做这事也太残忍了吧?”曾语单仍有些不忍。 解遂不禁心想,若有一日自己真的变了活尸,需要被超度,他其实也希望是离九来做这事。但如果这事会让离九痛苦,那他还是情愿一个人悄悄地死去。 他不懂孟惜竹的想法,也就不好说什么。 重希也未多说什么,斟酌片刻,点头应了。 孟惜竹除了上午去了趟前厅,便一直与薛契在一起。他前一日已在薛契面前哭了一回,便未再露出过悲伤神色,同往常一般与薛契相处,也未将自己来取出尸魂丹的事告诉薛契。 傍晚,薛契见解遂拿着把短刀进来后院,便紧张地看着孟惜竹。 他内心颇有些纠结,想孟惜竹陪着他,又不忍让孟惜竹看着他彻底死去。 孟惜竹道:“你别纠结了,我来替你取出尸魂丹。” 薛契震惊道:“什么?!你、你来?”光是想着让孟惜竹看着他彻底死去他都觉得自己自私了,更何况还要让他亲手来割开自己的胸膛取出尸魂丹? 孟惜竹点了点头,神色如常:“我跟他们说好了,我来。” 其实这事不复杂,薛契是自愿,连用符绫捆住他都省了,他不会有痛感,割开他的胸膛将尸魂丹取出就行,但由一个普通人来做这事,重希还是担心会出岔子,所以让解遂过来看着点。 解遂将短刀交给孟惜竹,便退开了。 孟惜竹握着短刀,手有些颤抖,他便说着话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道长说,你不会流血,也不会痛,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你若是痛,也别叫出来。” 薛契道:“不会痛,真的。” 孟惜竹伸手解了薛契的腰带,将他的衣襟往两边扯了扯。 薛契一身枯瘦灰白的皮肤露出,由于过于瘦削,皮肤上黑色脉络清晰可见。 孟惜竹一手贴上他毫无起伏的胸膛,贴了一会儿才道:“冷的,心跳也没有,你果然已经死了。” 薛契道:“你若是、下不了、手,就让、老大、来吧。” 孟惜竹摇了摇头,坚定道:“我来。如果这件事必须得有一个人去做,你肯定更愿意那个人是我。” 薛契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却未说出口。 孟惜竹道:“虽然你傻了点,烦了点,可我还是好舍不得你。” 薛契想说“我也舍不得你”,但这话他不敢说,更不能说。 孟惜竹又道:“你来世可别将我忘了,记得来找我。”他说着,吻上薛契冰冷的唇,颤抖着手,将刀尖刺入了薛契的胸膛。 尸魂丹落地,薛契与他接着吻,忽然止住了动作。 孟惜竹抱着薛契的尸体,呆呆坐着,那双眼空洞,泪水如泉般涌出。 解遂只看了他一眼,上前捡了薛契的尸魂丹,便匆匆离了后院,将尸魂丹交给了重希。 重希与卓闻去准备超度事宜,解遂喘息着冲回房里,四处翻找,床上床下,桌下、墙角,四处都找不到黑狐,顿时鼻根酸涩,眼眶热胀,却又忍着没有流出泪来。 离九这是走了? 有些事活着的时候不做,待死了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这是薛契告诉他的。 那时他还未有太深的感触,现在会突然想起,只因他目前的情况,说不准哪天就变成活尸,那时他真的能放下那些未竟之事、像薛契一样坦然赴死么? 现在想来,他日前对离九的态度确实太过伤人,也正是因为他的态度,说不定离九真的不会再回来。 他未及多想,身体便先于大脑做出反应,离了重光门,往城南跑去。 开门的依旧是那老者,老者比日前的态度更漠然了些,却还是将他请了进去,并领着他去了离九的住处。 离九的房间内没有点灯,只门外廊下亮着灯笼,解遂在门前踌躇片刻,方才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离九话音刚落,屋内就亮起了暖黄光芒。 解遂推门进去,只见离九倚靠在床头,睁着一双惺忪睡眼看着他。 “你……已经睡下了?”解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憋出一句显而易见的话来。 子时已过,是个人也该睡下了,他为自己的愚蠢再一次涨红了脸。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有事?”离九看上去精神十分不好,想是精神不济,笑也笑不出来,只微微勾了勾唇角,语气仍是十分温和。元宝小说 “我……那日的事,对不起。”解遂十分过意不去,别开脸,不敢去看离九的双眼。 离九道:“你会好起来的,你现在的肤色就已恢复了许多。” 解遂诧异地摸了摸脸:“是么?” 他这两日忙前忙后的,倒是并未仔细去看自己的肤色。 已经好了些了么?那他岂不是暂时不会变成活尸了? 又想起那日离九对他做的事,和离九变成黑狐之后的状态,加之此时离九一脸疲惫的模样,他真是恨不得回到那日将那个对离九恶言相向的自己一刀砍死。 解遂咬了咬牙,凑到床边,做错事的小狗一般,蹲跪在地上去观离九的面色:“我那日太过分了,你……身体不要紧吧?” 离九眨了眨眼,笑道:“你在担心我?” 解遂只蹙眉,满面忧色地看着他不说话,耳根却是红了。 离九便道:“不碍事,只是耗损了些妖力,休息几日就好。” 又是这种明显敷衍的回答,解遂自是不信,咄咄逼问道:“你不是大妖怪么?耗损一点妖力就这样?是跟你那个老毛病有关?” 离九道:“再厉害的妖怪,妖力透支以后都会这样,休息几日静待妖力恢复就好。” “是因为我,对么?” 解遂眼也不眨地看着离九双眼,想从他眼里找出一丝说谎的迹象来。但离九这老狐狸精向来说起谎来面色不改,他一时也分辨不出,遂无奈地叹了口气。 又因离九因他变成这样,有些自责。 “知道了就对我好一点,别再揪我的尾巴了,”离九笑着调侃道,“很疼的。” 解遂瞬间涨红了脸,别过头去,闷闷地小声道:“对不起,我就是个混账,我……” 离九打断道:“为表歉意,过几日,你陪我去趟南海吧。” “我也去?”解遂一愣,想起那鲛人皇子,皱了皱眉,“这不好吧?” 离九道:“怎么不好了?你不愿意陪我?” 解遂一时不敢去看离九双眼,蹙眉视线躲闪,支支吾吾道:“那南海的鲛人皇子,你们……你们不是那种关系么?被他误会就……” 离九突然笑出声来,又因身体实在虚弱,没忍住呛咳了起来,解遂忙替他顺了顺背。 “我与他哪种关系?你听谁说的?” 解遂闷闷地说:“他不远万里来找你,还带了个孩子,你……” “你这小脑瓜成日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离九没忍住,笑得坐在床上蜷缩起来,将侧脸贴在膝头看他,而后一脸恍然大悟,“啊,那日你是误以为我与他是那种关系才生气的?” 解遂忙道:“当然不是!” 脸却是又红了。 “我与他不是那种关系,我也从未与谁有过那种关系,御白是我的弟弟,他是御白的朋友,仅此而已。”离九面上笑意未敛,简单地朝他解释。 离九居然从未与谁有过那种关系? 解遂顿时怔住,他那日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啊! 又不禁一阵喜悦涌上心头,只想一头扎死在离九面前。 只凭自己单方面臆测就给离九定了罪,还不去求证,明明问一句就能解决的事,他非要一个人闷着生气,害得离九如今这副模样,他现在真是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来,只想以死谢罪。 离九见他面色变来变去,促狭地问:“你去么?” 解遂认真地点了点头:“去!天涯海角我都陪你去!” “嗯,”离九点了点头,“那你今晚别回去了。” 解遂一惊,猛地看向离九。 明明他都对离九做出那种事了,离九却似乎毫不介意,还邀请他留下来,这是在…… 离九又道:“太晚了,等你再回去重光门,天都要亮了,就住隔壁好了。” 解遂这才松了口气。 他差点以为离九又想勾引他。 然而离九想了想又道:“不过隔壁还未收拾,你还是睡这里吧。” 解遂刚平复下去的心跳又剧烈起来。 他真是要被离九搞厥脱了,耷拉着眼皮,木然地看着离九。 离九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道:“变回原形有助于我妖力恢复,反正也一起睡了三年,你不介意吧?” 解遂觉得自己确实不应该介意,可他那三年根本不知道黑狐就是离九好吗?复又反应过来,那自己岂不是贴着离九的屁股睡了三年? 想到此处,他顿时脸更红了。 “好了,不逗你了,睡吧。”离九说着,竟是原地变作了黑狐,钻到枕头边蜷着,下巴搁在枕头上看着他。 翌日一早,解遂睡得迷迷糊糊的,总觉得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压着他,压得他呼吸都有些不畅。 一睁眼,惊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明明睡下时离九还是原形,但此刻的离九却是人身模样,只穿着一身黑色薄衬,枕在他胸前,侧脸贴着他的胸口睡得正沉。 他这个角度看去,能看到离九浓黑的睫羽,高挺的鼻梁,和不太明显的粉色唇线。 离九的面色已恢复了些,带着些红润的色泽。 他的皮肤很好,比解遂见过的任何一人都要细腻,几乎看不见毛孔,睡着时,沉缓灼热的呼吸有节奏地一下一下烫着他的胸膛,令他心脏狂跳。 第 53 章 鬼仙 解遂喉结动了动,也不知是不是渴的,只觉嗓子干哑得厉害,连着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 离九呼吸一沉,在他胸前蹭了蹭,一手压了压他的胸膛,将醒未醒地咕哝了一句:“别动。” 离九的声音有些慵懒,带着很重的鼻音,又似喘息,解遂顿时只觉一股奇异的感觉在下腹猛然一窜,瞬间绷直了身子僵硬地躺着动也不敢动,就怕一动便会碰到离九。 就这么僵了不知多久,僵得他浑身酸麻,那身劲儿总算泄了。 离九呼吸一沉,眼睫颤了颤,解遂知道他醒了,忙闭眼装睡。 离九虚睁着一双惺忪睡眼,坐了起来,见解遂跟条死鱼似的僵硬地躺着,眼睫还在微微颤抖,就知这人是在装睡。 他一时玩心忽起,凑到解遂脸畔,近距离观察他颤抖的睫毛。 解遂感觉到扑在面上的灼热呼吸,顿时紧张得绷紧了一身肌肉,握着双拳,手心都汗湿了。 “嗯?”离九忽然出声,温热柔软的指尖触上解遂面颊,“肤色恢复了啊。” 解遂被那指尖温度一烫,猛地睁开双眼,双眼鼓着,震惊地看着离九,片刻后面上红了一片。 “吓到你了?”离九偏了偏脑袋无辜地问道。 “没有。”解遂忙侧过脸,一跟头翻起来,逃似地下了床,背对着离九翻看自己的手臂。 他一身已恢复了健康的小麦肤色,瞳色也已恢复正常,手指细长,指节有力,指尖是健康的红润色泽。 还真是已经恢复了。 “吃饭了!醒了就起来吃饭!一觉睡到正午还在房里磨蹭,是要我喂你吃吗?!”小童模样的御白托着餐盘踢门进来,一脸的不爽,看了眼床前的解遂,将脸别开,“你可以走了,没你的饭。” 解遂颇有些尴尬,更尴尬的是,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 御白嗤笑一声,将餐盘重重搁在外间的桌上。 离九道:“你留下来吃,御白你出去。” 御白顿时气得鼻孔冒烟,跳脚道:“我做的饭你叫我走给他吃?!你要气死我吗!” “你当然不会死,要死也是我死。”离九看也不看他,下了床去洗漱。 御白阴沉着脸,细长稚嫩的双眸迸发出杀气:“你再死啊死的,我就杀了他!” “你们别吵架,我也该回去……”解遂见这一大一小俩妖怪为他吵架,十分过意不去,正好面对着离九他也有些尴尬,只想赶紧逃了。 离九擦了脸,回头笑道:“那你就杀了他试试?” 御白恨得牙痒痒,却又拿他没办法。 他以前胡作非为惯了,却没想到有一天离九竟是突然转性,还发现了他的死穴,动不动以性命相胁。他气得原地直打转,狠狠瞪了解遂几眼,摔门出去了。 “你们没必要为了我吵架,我也该回去了,叫他进来吧,我回去吃就好。”解遂道。 离九坐在桌前,拿起筷子戳了戳那被煎得焦了一面的鱼,道:“不用管他。倒是用这种东西招待你让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解遂这才去洗漱,完了坐到桌前,看着桌上的东西,抬起的手僵住。 那桌上两碗饭,两条煎鱼,一份汤。饭是干湿各半,干的那半还焦了不少,鱼是一面焦一面生,汤里黑乎乎的也不知放了什么东西,让人觉得喝下去怕是活不过片刻…… 解遂一时无语,半晌才问:“你过去在家就是吃这些?” 离九嫌弃道:“怎么会,这种东西每天吃,是要中毒的。” 解遂想了想,也是,离九以前蒸的鱼明明很好吃。 离九解释道:“本该是刘伯做饭,近日他老家有事,想必早上已经走了吧。” 解遂闷头吃饭,那本应该极难吃的饭菜,在与离九同桌的情况下,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以下咽。 离九饭量依旧很小,吃了几口便不吃了,只撑着头微笑着盯着解遂看。 解遂被他盯的满面通红极不自在,脸都快埋进碗里去了。 离九一手搁在桌上,一手撑着侧脸,微微偏了头,笑道:“果然还是你现在的样子好看些。” 解遂闻言,一口饭差点噎住,艰难地吞下去,方才放下碗筷,看了看自己的手,道:“是因为你给我注入的妖力?” 解遂想问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为什么本应正常的肤色却需要离九的妖力维系,只不知自己还会不会变成那副活尸模样。 离九笑着点了点头:“所以对我好一点,若你惹我生气,再变回去,我可就不管你了。” 离九都这么说了,解遂也知道自己八成还会变回去,一时情绪有些低落,蹙紧了眉头。 “过几日陪我去南海,可别忘了。”离九道。 解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见天色已经不早了,便回了重光门。 “师弟师弟!”夜里,解遂刚洗漱完准备睡下,卓闻便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一脸惶然,“近些日子你可千万别在夜里一个人跑出去了!” 解遂不解:“怎么了?” 卓闻吞了吞口水,关好门窗,才看着他惊恐万状地拍了拍胸脯:“方才我听师妹说,近日有不少鬼仙来了咱们阙安城,在夜里飘来飘去,指不定突然就出现在你眼前,吓也能将人吓死!” 卓闻怕鬼解遂是知道的,只不知鬼仙这种与鬼区别很大的东西他也会怕。 解遂道:“师兄,你不是逐妖士么?我早就想问你了,鬼也就是人死后魂魄所化,你为什么那么怕鬼?再说了,鬼仙与鬼……” “嘘——!”卓闻一脸惊恐,“夜里别提那东西!” 解遂耷拉着眼皮,呆滞地看着他。 鬼仙这种东西与鬼实有些区别。 鬼仙乃是人死化鬼后,由于种种原因入不得轮回,留驻于世间修行的孤魂野鬼,修出肉身后,便给自己冠上了一个“仙”的名头。 这有了仙号的鬼仙自是不归逐妖士管。 按理说,鬼仙有鬼仙的居所,不在阳世亦非阴间。 近日不少鬼仙来了阙安城,据说是鬼王养的宠物跑了出来,还跑到了阙安城,一众鬼仙就一股脑儿地涌入了阙安城来寻宠物。 夜风忽起,掠窗而过,窗门拍打窗棱咯咯作响。 卓闻打了个寒颤,搓了搓臂上的鸡皮疙瘩:“早点洗洗睡吧,别再夜里偷跑出……” “笃、笃、笃……” 卓闻话未说完,便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顿时一脸悚然地看向解遂,蹭蹭蹭,蹭到解遂身后。 “什么声音?”解遂蹙眉凝神听了听,“好像有人敲门?” 卓闻战战兢兢道:“这这这、夜里谁谁、谁会来敲门啊?” “我去看看。” 解遂说着作势要走,被卓闻拦腰拖住:“别去!咱们家有法阵!你不开门,那东西就进不来!千万别去!” 解遂无奈地被浑身颤抖的卓闻拖着,过得片刻,曾语单满面喜色地敲门进来:“师兄师弟!来活儿啦!你们快出来!” 前厅内,重光门三人站着,卓闻战战兢兢地躲在解遂身后,死死攥着他的手臂,那表情看着都快哭了。 而在三人对面,坐着一名高大男人,又在他身后,站着名头顶冲天炮发髻的十五六岁少年。 男人看着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模样,面容十分硬朗帅气,鼻梁高挺且直,一侧额发微卷,垂于耳下,着一身内里翻红的黑袍,指间挟着根黑金玄玉制成的烟杆,神色漠然地吸了一口。 卓闻躲在解遂身后,舔了舔唇,吞了吞口水,磕磕绊绊地问那男人:“阁阁、阁下来我重、重光门,有有有、有何事?” 男人只坐着抽烟,眼也不抬,他身后那少年咧了咧嘴,露出一个不太熟练的“礼貌”笑容:“听闻重光门擅于寻人探物,可是真的?” 卓闻见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整个人抖得愈发厉害,话也说不出来。 解遂心下叹了口气,接了话:“阁下是要寻物?” 那少年斟酌片刻,有些迟疑:“找……人?”说着便去观那一语不发的男人的面色,见无异状方才又点了点头,“找人。” 男人手指在案上点了点,少年“啊”了一声,反应过来,手一摊,手里多出一物来,上前递给解遂。 那是一面黑石打磨而成的异形小镜子,镜面也是黑石,却打磨得明光可鉴,少年一指在镜面一点,镜面便泛开水波,片刻后现出一片秀丽的湖光山色来,又过得片刻,一名青年出现于镜中。 镜中青年面目清隽,及肩短发半束在脑后扎了个小揪揪,一身红衣以各式金玉衣饰装点,面朝镜外笑得分外……痴傻。 解遂与卓闻同时震惊地互看一眼,又看向镜子里那张傻里傻气的熟悉面孔嘴角抽搐。 那镜中之人不是封小见又是谁? 曾语单倒是不认识封小见,疑惑问道:“是找镜中的人?” 卓闻在解遂身后以手指戳了戳他,又去戳曾语单,解遂疑惑地回头,见卓闻朝两人挤眉弄眼的,也看出那意思是让他不要接。 曾语单一头雾水地眨了眨眼。 解遂张了张嘴正要说话,那一直一语不发的男人不知从哪里捧出个半尺见方的黑匣子,“砰”的一声搁在案上,黑匣自行掀开,里头尽是拇指大小的、亮晃晃的金豆子。 男人沉声道:“酬金。” 重光门三人从未见过这么多金子,一时看直了眼。 那顶着冲天炮发髻的少年皮笑肉不笑地道:“事成之后还有一半。” 解遂心说能付这么多酬金去寻的人,想必是极重要的人,只不知封小见与这男人是什么关系,却也觉得卓闻不让他接自然有他的道理,于是斟酌着怎么婉拒,却不想卓闻突然一扫面上恐惧,抢到他身前:“成交!不过要寻人的话,还需要寻之人的贴身之物一件。” 男人手指又在桌上点了点,少年手一摊,手中又多出一物来。 那是一张银弓,以金翎镶饰,更嵌了不少炫目宝石,晃得人眼都快瞎了。 男人皱了皱眉:“不是这把。” 少年手中那银弓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只手掌大小的弩。 那弩制作得十分粗糙,并且十分破旧,一看就是使用了多年又作废的东西。 卓闻接过弩,那男人便起身朝门外走去,到门口时,身形一闪,骤然化作黑红混杂的雾气消散于夜色中。 少年朝三人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递了颗漆黑的、毫无光泽珠子给他们:“那就拜托了,若是寻到人,碾碎它即可。” 语毕竟也“砰”的一声散作烟雾不见了。 第 54 章 溟滨 解遂蹙眉问:“方才那二人是妖?” “妖个鬼啊,那是鬼仙!”卓闻突然不怕鬼了,双眼发光地将那一匣子金豆子捧在怀里,捏起一颗,咬了咬,“我靠,真金的,这家伙真有钱啊。不过也是,看封小见那一身金琳锒铛的,必然是有钱人家出来的。不过封小见不是鬼仙啊……唔,想必是结了仇,那封小见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想必是在哪里惹到这位鬼仙大人了。” 这就鬼仙大人了?解遂无语地看着他。 “封小见?那是谁?”曾语单一脸疑惑。 卓闻便将前些日子遇到封小见的事简单朝曾语单说了。 曾语单道:“那这活儿不该接啊,鬼仙要寻人,多半是为寻仇,这得多深的仇才能这样破费啊。” 卓闻沉迷于那一匣子金豆子,想着还有另一匣,便一刻也不愿耽搁,招出临风引,绘下一道索引符,将那巴掌大的旧弩一抛—— 旧弩哐当坠地,符光散去。 “咦?索引符不起作用?这是说人果然已经不在阙安城了啊?”卓闻纳闷地捡起地上的旧弩,又试了一次,仍是如此。 解遂道:“若真那么容易寻到,那两位也不会来找我们了吧。” 索引符的覆盖范围有限,寻不到人要么这人体质特殊索引不到,要么就是人已经去了这方圆五百里外。 第一种可能性极小,但这人若是离了阙安城,天大地大的他上哪儿找人去? 他可不想将这到手的金豆子还回去。 “这封小见也不知晚些出现,咱们就可以直接将他捉住了,哎,有点生气。”卓闻抱紧了那一匣子金豆子垂头丧气地叹了一口气。 曾语单道:“怕是知道这人找来了他才跑的吧?怎么可能给你晚点出现。” 解遂拍了拍卓闻的肩,给他鼓劲儿:“那就辛苦你了,师兄。” “什么意思?你不跟我一起去?”卓闻一脸诧异。 解遂遗憾道:“过几日我要和离九去一趟南海,所以这寻人的活儿不能陪你了。” “离九公子去南海办事你跟着去干嘛?”卓闻疑惑地看着他,而后眼中添上了几分揶揄之色,“哦——是见那鲛人长得好看,想……” “让他去吧。”重希提着满满当当一葫芦酒晃了进来,三人便道了声“师父”。 卓闻忍不住捧着那一匣子金豆子凑到重希面前给他看:“钱啊师父!这是金子!真的金子!” 重希只乜了一眼,似是对那匣子金豆子没什么兴趣,朝卓闻道:“离九需要你师弟帮忙,你带语单去吧。前些日子花妖幻境中那些活尸的事,我得了些线索,也须得出去一趟。” 卓闻想到要和曾语单一起去,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忙说:“那我还是自己去吧,师妹体质特殊,还是跟着您比较好。对吧师妹?” 曾语单了解这师兄的很,冷笑了声便离了前厅回房去了。 三日后的清晨,解遂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出门去找离九。 他背着刀,挎了个小包袱刚走出重光门大门,就见石阶下方停着辆马车。 离九倚着车辕站在马车旁,迎着清晨柔和的阳光,朝他笑了笑。 解遂三步并作两步跃下石阶,待得冲到离九跟前了,又一时不知说什么,方才他只因几日未见离九,乍见离九时便不知缘由地有些激动,似乎是四肢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地就冲了下来。 离九笑道:“走吧。” 马车车厢十分狭小,解遂与离九对坐着,两人双膝相抵,他似乎能感觉到离九的那略有些烫人的体温。 解遂吞了吞口水,润了润略干哑的嗓子:“咱们要去哪儿?有多远?” 离九道:“南海边的一个小城,挺远的,坐马车的话,要行上个七八日吧。” 解遂想到足足七八日与离九同乘一辆马车,就兴奋得不行。马车空间狭小,这次又没有师兄跟着,眼前尽是离九温暖和煦的笑容,一时只觉浑身燥热,小腹发涨。 他不自然地坐着,右脚踝架上左膝,侧了侧身。 离九又道:“不过那太费时间了,我们得尽快过去。” 闻言解遂有些失望,腹中的那把火也歇了大半:“怎么尽快过去?” 离九笑着看他,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道:“我可是大妖怪,你猜。” 解遂想起那日离九带他进入花妖幻境,只一瞬间眼前景象就变了,遂不确定道:“莫非像之前一样,你打个响指,咱们就到了?” 离九莞尔不语。 马车行至城外,离九便付了钱,待那车夫驾车驶远了,方让解遂稍后,一人进了一旁的树林。 过得半晌,林中走出一只一人多高的巨狐来。 那狐拖着九条黑云般的狐尾,毛发漆黑,双耳尖长,耳内更生出不少黑色绒毛,若是忽略那大到骇人的体型,看上去也是十分可爱了。 解遂这是第二次见离九的妖身,上一次还是在三年前。 此时再见离九的妖身,他还是止不住内心震撼,这时也才想起,离九是有妖身的,这妖身跑起来想必会比一般的马匹快上不少。 可这么大的黑狐招摇过市不会吓到人么? 黑狐行到解遂身侧,低下身子,伏在地上,九尾晃了晃,离九的声音便自黑狐的胸腔传出:“上来。” 解遂顿时愣住。 这是要他骑到离九背上? 黑狐九尾晃了晃,似在催促。 解遂只得定了定心神,爬到黑狐背上。 离九道:“趴下身子抓紧了。” 黑狐背上光溜溜的,皮毛顺滑服帖。 解遂心说这抓哪里?难道要抓离九的狐狸毛吗? 他自是不忍心去抓离九的狐狸毛,遂伏下上半身,搂住了黑狐的脖颈。 黑狐起身,动了起来,解遂忍不住问:“咱们要这样一路跑过去?路上不会吓到人么?” 黑狐胸腔中传出离九的轻笑声,继而奔跑起来,那速度太快,解遂差点被甩下去,忙将黑狐搂得更紧了些。 两边景象飞速后退下降,解遂低头一看,只见黑狐四足踩着冰蓝色雾气,已经离开了地面,在空中奔跑,竟是越来越高。 黑狐驮着解遂在云层中奔跑,足下冰蓝色雾气在云层上、空气中留下爪印,又逐渐散去消失。天际金色的晨光照在黑狐身上,一身黑色皮毛依稀闪着斑斓光泽,甚是好看。 云层之下,城市村庄俱是缩成小小的方块,散落在苍茫大地之上。绵延山脉被雾气环绕,如匍匐在大地上的巨龙,蜿蜒磅礴。 黑狐速度奇快,太阳还未升上中天,解遂就见那天边尽头,竟是出现了苍茫大海,海面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璀璨得耀目。 不多时,一人一兽便降在了一处被礁石环绕的海湾处。 黑狐将解遂放了下来,独自去到一处礁石后面,恢复了人身。 赤日高悬于空,海水碧蓝,海风呼啸,卷起重重巨浪,反复拍打着岸边礁石。 离九恢复了人身,向解遂走来,海风卷乱他的发,他便抽了根黑色丝带松松系着,带着解遂往城里走:“那日在我府上那人,名唤胤灏,是鲛人族的皇子。” 解遂知道那人是鲛人族的皇子,便只点了点头。 离九继续道:“他们族类聚居在海底的一处洞穴之中,但也有不少鲛人来到陆地,与人类一起生活。” 二人从礁石群中走出,穿过海滩,来到一座青石垒砌的城楼之下,离九指了指那城楼:“溟滨城,也就是这里,居住了不少鲛人族类。但前些日子,城中许多鲛人被取了魂珠,失了智。” 解遂这几日还是做了些功课的,得知鲛人乃是一种生活在海里、人身鱼尾、泣泪成珠的生物,他们不同于妖、又有别于人,却又近似于人。 和人类一般,鲛人脑中也有魂域,却只寄存了一部分魂魄,而另一部分,则在腹中的魂珠内。 失了魂珠的鲛人同失了妖丹的妖一般可以继续活着,但会因魂魄不齐而变得痴傻,并且无法再化出鱼尾回到海里。 “那为什么会找到你?”解遂一时之间想不清这其中关系,离九为狐,生于深山密林之中,与这大海里的鲛人会有什么关系? 离九道:“因为此事像是我族类所为。” 解遂蹙了蹙眉:“是那只屠我全村的妖狐?” 离九沉默片刻,方道:“应该不会是他。” 自然不会是御白。 如今的御白身负咒印,只在夜间才能短暂恢复成人面貌,自是做不到这些。 况且,这事本与离九无关,那鲛人族的皇子实是与御白交好,去找御白帮忙,但御白如今的状况也帮不上什么,他才来替御白走这一趟。 溟滨城不如阙安城繁华,街道比起阙安城也窄小不少。 城内行人稀少,俱是绕开他二人,警惕地打量他们。长街两边只稀稀拉拉几间商铺食肆开着门,更多的却是店门紧闭,显得分外冷清。 二人入了一家还开着门的食肆,食肆内,客人只三两桌,解遂跟在离九身后,在一处靠窗的桌位坐下。 小二不似寻常那般热情,他二人坐下了才慢悠悠地晃过来,给两人上了茶,离九点菜,他又警惕地打量了二人一阵,才去到后厨叫菜。 解遂觑见那小二态度,不解问道:“他们向来都对陌生人这般警惕?” 离九摇了摇头,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道:“本地居民虽不知身边哪些是鲛人哪些是人类,但千百年来,人类与鲛人和平共处已成一种常态,现下城里鲛人接连被害,他们自是会对陌生人警惕些。” 解遂点了点头又问:“可那妖狐取走鲛人的魂珠做什么?魂珠旁人得了有什么用?” “鲛人魂珠内蕴含的魂力可助常人修炼,对妖族却是作用不大,不过很值钱,许多人愿意以重金收购。” 离九顿了顿,又道:“陆地上的鲛人都是隐了身份与人类生活,除了定期须得回到海里,其他也与常人无异。也会有一些将真实身份告知身边亲近的人暴露身份,但千百年来俱是如此,也未曾有过这样短时间内诸多鲛人遇害之事。” 解遂意识到此次怕是要与别的妖狐对上,离九的妖力也不知恢复了多少,便有些担忧地看着离九问:“这世上还有比你更强的妖狐么?” 离九沉吟道:“除了那只,应该不会再有。” 离九没有告诉解遂的是,他失了妖丹,妖力自是不比以前,之所以将解遂带着,是因为他不能与妖丹距离太远,那会愈发削弱他的妖力。 解遂自是不知道这些,松了口气。 第 55 章 鲛人 二人吃了饭,从食肆出来,见街边一处布庄开着门,店内布匹俱是些浅色薄纱,更有不少成衣挂在店内,阳光斜斜照进门内,一室的珠光荡漾。 柜台后一名妇人漫不经心地摇着团扇。那妇人着一身闪着珠光的水色纱裙,肤色白皙水润,五官也是生得极美,樱唇翘鼻,双瞳剪水,眼睫纤长,眨眼间泛出星星点点的细碎蓝光。 解遂虽无法力,却受了离九妖力的影响,常人看来那白瓷般的肌肤在他眼中,竟是隐隐闪着细腻珠光。 离九道:“鲛人。” 那妇人见门外两人一直盯着她看,便起身从柜台后走出,问道:“两位公子要买绡还是做衣裳啊,别老盯着奴家看,奴家穿的这身不卖。” 解遂顿时羞赧得满面通红。 他方才一时好奇,竟是忘了收回视线。 离九问:“买么?” 解遂转身就走:“当然不买,尽都是些女子穿的。” 离九笑得很是开心,将他拉回来:“这鲛绡出了沿海便买不到了,真不买点?与寻常布料搭配着做衣裳,男子也是可以穿的。” 解遂皱了皱眉道:“人家卖衣裳还是你卖啊,还帮着推销上了。” 那妇人倚在门边,摇着扇子,看着离九笑道:“我看这位公子就很适合穿绡呢,一身黑色虽也好看,但公子肤色白皙,何不试试明亮点的颜色?” 离九点了点头道:“也好。”便拉着解遂进了店。 解遂斜斜瞅了眼离九,使坏地想,既是离九要买,那就给他挑个好看的颜色,做一身女装好了,看他穿不穿!复又想起那花妖幻化的一身红衣女装的离九模样,顿觉口干舌燥。 二人进到店内,那老板娘带着离九给他介绍各种织品,解遂便独自去到一旁挑绡,最后在货架上拿了一匹大红色的绡放到柜面上。 那老板娘笑着过来:“哟,公子喜欢这个?” 解遂故作镇定地指了指离九:“给他做。” 离九颇意外地挑眉,解遂又道:“就照着你身上这款式,给他做一个。” “噗,公子你真是,好生……情趣,呵呵呵。”那老板娘闻言以扇子掩着嘴笑了起来。 离九倒也没说什么,又挑了匹黑色的绡过来,让老板娘给他们二人量身,挑眉看着解遂。 解遂见他那副自在从容的模样,眉头微蹙。 虽说他很期待离九穿上一身女款绡衣是个什么模样,可他怎么觉得自己还是输了? 量好尺寸,离九付了定金,两人便从店里出来。 “你方才和她聊得挺开心啊。”解遂阴阳怪气地道。 离九笑了起来:“嗯?” “一进门她便缠着你,是看上你了吧。”解遂酸里酸气地道,“你是长得好看,可你不能仗着长得好看,就对谁都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吧,你这样,人家爱上你怎么办?” “你啊……”离九得笑得十分开心,“没看出来,你这小脑瓜想得还挺多。” 解遂蹙眉:“怎么就想多了?” 离九道:“我活了一千多年,要和别人在一起的话早在一起了。” 解遂微愕,他倒是差点忘了,离九告诉过他,从未与谁有过那种关系,这大妖怪活了一千多年,若是要与谁在一起,想必也不会等到现在。 想通这点他觉得自己本该松一口气,可不知为何,心里却泛起了一阵莫名的失落感觉。 那一夜在柳河村的事,二人之后便都未再提过,离九更是跟个没事人似的,似乎已将那夜的事忘了个干净,只他一人时常为了此事内心纠结烦闷,却又偶尔会因离九一个小小的举动内心雀跃,燃起一簇希望的小火苗。 离九道:“我方才只是问了些她这城中发生的事。” 解遂自是不信他的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那鲛人皇子没跟你说?” 离九道:“城中居民不比他知道的少。” “那你问到什么了?” “鲛人是双性,你可知道?” 解遂茫然地摇头摇到一半,想起卓闻说过男性鲛人亦能生子,便点了点头。 离九道:“鲛人没有性别之分,只有族群之分,族群以外形区别分居,而这外形的区别便是人类男女的区别。现如今,溟滨城里遇害的鲛人都中过狐妖的魅惑之术,并且俱是些男子体型的鲛人。” 解遂只没想到还能这样,一时有些讶然。 “所以很有可能那只狐妖是女的?” 离九摇了摇头,解遂不解地问:“那是什么?” 离九道:“反了,那只狐妖应是男性。鲛人男子只与同族的鲛人或是与人类男子交好,在他们看来,人类女子与他们外形区别太大,不是可以交|尾的对象。” 解遂自是没想到还能这样,震惊地瞪大了一双犬眸。 他自幼所知的一直都是男女婚嫁同住组建家庭,因此一直因自己对离九存有奇怪的心思十分矛盾,那日更是在芳榭书院听闻孟惜竹与人对骂,便知这世间并非人人都能接受男子与男子在一起。 可这溟滨城不一样,若有许多鲛人男子在这城中,那岂不是随处都能见着男子与男子同进同出? 离九见他吃惊,笑道:“鲛人男子也可以生育,与人类生下来的孩子,要么是鲛人,要么是人类,所以这溟滨城也认可了男子与男子婚配的关系。” “你不能生孩子。”解遂皱了皱眉,嘀咕了句废话。 离九乃是雄狐,自然不能生。 人家鲛人男子是因为能生孩子方能与人类男子婚配,可他与离九都不能生,即使离九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愿意与他在一起,那也还是名不正言不顺,这让他颇为郁闷。 离九顿了顿,停下脚步:“我是不能,可为什么是我?你怎么不说你自己也不能生?” 解遂不清楚生孩子具体要怎么生,谈论起这个话题来也面不改色:“自然是你生,我是男人。” 离九道:“我也是男人。” 解遂一愣,他都在说些什么啊! 两个大男人在大街上讨论能不能生孩子这个问题,而离九居然并未意识到不对,还和他话赶话地接了下去? 难道离九其实也对他…… 解遂一路心思忐忑,不时偷瞥离九,离九却跟个没事人似的,带着他在城中闲逛,于是他那一腔复杂心思又被一盆冷水冻住了。 不远处,一名男子向他们匆匆走来。 解遂一眼便认出,那人也是鲛人。 那鲛人着一身苍青色绡纱,内里衬着无袖的白色底衣,领口开得略低,露出的白皙皮肤微微闪着细腻珠光,衣摆绡纱层层叠叠,珠光绚丽夺目。 那人在他们面前立定,一手贴于胸前略略躬身向他们行了一礼:“离九公子?” 离九点了点头,那人又道:“我叫清昱,受我家主人之命,前来接你们,请随我来。”说着,便领着二人走了。 这名唤青昱的鲛人男子长得十分好看,面目不似寻常男子般棱角分明,却也不似女子那般柔润婀娜,是一种介乎于男女之间的中性美感,就连音色也比寻常男子略细。 离九女装模样美则美矣,却能看出是名男子,但若是眼前这人,换上一身女装,那活脱脱就是一名娇艳女子。 看来果然如同卓闻所说,鲛人容貌冠绝天下。 但在解遂眼中,这“天下”并不包含离九。 离九斜斜看了解遂一眼,似看穿他心思,微微笑了起来。 解遂觉得离九时常总是看自己一眼便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只不知离九此时又在心里想他什么,蹙了蹙眉道:“你又笑我什么?我很好笑?” 离九略微放慢脚步,侧头在他耳边小声道:“我笑你见人家生得好看动了歪心思。” 他的歪心思全动在离九身上了,这时被离九调侃,十分委屈,却又不想认输,便小声道:“对啊,生得真好看,你说他们鲛人是不是都这么好看?” 离九凑在他耳边道:“是啊,但他们不能跟你走,阙安城离海太远了。” 解遂竟是没想到离九居然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且那语气听起来似乎还因他不能将人家带回去而颇失望? 他心里十分不爽,一时又想起离九在柳河村时要他找个女子成亲的事,顿时胸中一口闷气憋着,气鼓鼓道:“那有什么关系,若是喜欢了,自然可以为他留下来。” 前面走着的清昱突然顿了顿脚步,回过头来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解遂大窘,一激动声音没压住,被人听见了;离九倒是笑得十分开心,往前面走了。 清昱道:“公子,其实我已经婚配了,真是不好意思。” 解遂一路都不再说话,冷着脸,漠然地跟在离九与那鲛人男子身后。 胤灏的住所不在溟滨城内,而是在城东一处海湾内的礁石群中。 海湾十分辽阔,一片青砖黑瓦的建筑群建在海湾内的礁岩上,高低错落,星罗棋布,各处亭楼之间隔着巨浪翻涌的深壑,由石廊与石桥相连。 解遂简直没想到还能将住宅建在这种地方,一时有些震惊。 二人跟着清昱从沙滩处绕到海湾内,顺着礁岩上的石阶缓步而上。 第 56 章 八卦 在正厅里,二人见到了胤灏。 解遂见过胤灏一次,却因那时他的心思都在离九身上,便未多注意这人。 这时胤灏焦躁地在厅中踱步,穿着很是随意,他下身穿着白色长裤,裤脚以镶着珍珠的银环收着,赤足踩在黑色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白色绡衣,那一身闪着珠光的肌肤在薄纱后若隐若现,十分诱人。 此外解遂还发现,他的身型较之寻常男子更为细长,骨节并不突出,身体覆着一层薄薄肌肉,线条十分流畅,颇有种另类的美感。 厅中陈设倒与一般家宅无甚区别,只室内装饰与方才路上所见的门廊石阶上的装饰一般,俱是些闪着幽光的珊瑚珠贝。 胤灏见到他们二人,紧锁的眉头稍微松了松,朝离九道:“你来了就好,一定得帮我抓了那妖狐,因我方才发现一事,那些被害的我的族民,都在此前与人发生过关系。而据我调查得知,并非与人发生关系的族民都被夺了魂珠,他是有选择性的。” 离九略有些诧异:“你的意思是,被夺取魂珠的鲛人,都受了孕?” 胤灏点了点头,看上去有些烦躁:“本就一堆事缠身,跟着又出了这事,烦死了。这妖狐一事还得麻烦你了。” 离九点了点头:“这事与我族类有关,我肯定要管的。” 解遂突然想起那日在离九家中,将御白误以为离九与眼前这鲛人的孩子,便小声问离九:“鲛人不能与狐妖生孩子?” 离九道:“稍后再与你细说。” 胤灏在厅中坐下,蹙着眉头,他拿起茶杯,又放下,焦躁地起身朝离九道:“你们先住下,我这里还有一事须得去处理,晚些再来找你们。” 说着便让清昱带二人去客房,自己匆匆离了正厅。 离九与解遂跟着清昱去了一处焦岩上的别院,待青昱走了,离九方朝解遂解释道:“鲛人并非不能与妖生育,但生出来的是什么,据我所知的,并未有过记载。而且,愿意生育的鲛人极少,因为他们生育后便会死去。” “生了孩子便会死去?那他们的族群怎么延续?”解遂颇觉不可思议,生孩子就要死,照这么下去,鲛人这种生物岂不是迟早会灭绝? 果然还是不生孩子的好。 “鲛人寿命无限,若是受孕,便要以魂力在魂珠中孕育新的生命,孕期十二年,孕满,孕育幼鲛的魂珠便会离体,届时孕育魂珠的鲛人魂力耗尽死去,再由另一方以魂力将幼鲛孵出。”离九道,“也正因如此,鲛人族群的数量很难维系,所以不少女性鲛人来到陆地与人类女子婚配,但男性鲛人族群的数量已不多了。如今,又有不少受孕的男性鲛人被妖狐取走了魂珠,这对胤灏来说,是关系整个族群存亡的大事。” 解遂道:“为何要取走受孕的魂珠?孕期未满,理应孵不出幼鲛吧?” “所以有些让人头痛,不知他想做什么,我原以为他只是拿了魂珠去售。”离九蹙眉道,“他应是还会在溟滨城里寻鲛人下手,咱们不能住这里,得去城里守着,一有他的气息,也能及时察觉。” 胤灏一走就走了一个下午,直至傍晚,才差了清昱来叫二人去用晚饭。 饭厅中,四人坐着,离九说了自己要去城里蹲守妖狐的想法,胤灏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如使一计,引那妖狐上钩。” 离九道:“你想引那妖狐出来?” “不错。”胤灏点了点头,“只有躁动期的鲛人才能受孕,清昱恰好最近处在躁动期,是引那妖狐上钩的好人选。” 解遂看了看埋头吃饭一言不发的清昱,清昱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 离九道:“不可,太危险,那妖狐来到城中,选好下手对象必会使用魅惑之术,即使他有心掩盖妖力,我也能察觉,到时将他捉了就行。” “那万一他收够了魂珠不来呢?他拿了受孕的魂珠,谁知道他要做什么?”胤灏依旧一脸烦躁,胡乱戳着碗里的饭菜,竟是一口未动,“捉不捉得到倒不是最要紧,最重要的是夺回魂珠。” 离九蹙眉不语,清昱却道:“没事,我去吧。” 胤灏道:“我在城里有一处宅子,虽不大,住上人倒也宽敞,清昱会带你们去。” 解遂诧异道:“你不去?” 胤灏面上有些为难,又带着几分歉意,沉吟片刻方道:“实不相瞒,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理,须得回一趟海里。” 离九挑眉看他。 解遂心中也是颇觉无语,好歹他们是受托前来帮忙的,这请他们帮忙的事主居然要跑。 胤灏似是也觉得过意不去,尴尬道:“事态紧急,关乎人命。” 事态紧急?还能有什么事比关系整个族群存亡的大事更重要? 离九却并未多问,无奈地应下了。 当夜胤灏就回了海里,解遂与离九便先住下。 两人住的小院儿建在礁岩上,面朝大海,院内珊瑚珠贝在夜里竟有一些泛着微弱荧光,那荧光五颜六色,照亮了将整个小院儿,十分漂亮。 解遂与离九晚饭后便一起坐在院子外边的礁岩上,背靠石栏,入耳尽是海浪不断冲刷礁石的声音,又有海风拂面,卷散了这南海边略微潮热的空气。 解遂本以为清昱是胤灏的手下,但晚饭时却与他们同桌用饭,又想起清昱说自己已经婚配,便对清昱与胤灏的关系有些好奇。 但这种事情,总不好直接问本人,只好在背后与离九八卦。 离九道:“还能是什么关系?他还知道人家处在躁动期。” “躁动期是什么?”解遂问。 离九道:“鲛人每年会有一次进入躁动期,持续一月,这一月若是与人发生关系便有可能会受孕。” 解遂虽已年满十八,却对□□了解不深,只以为男女之间相处过于亲密便会生出小宝宝。 此时与离九聊起此事,便想到了那日他对离九所做的事来,心说幸好离九是只公狐狸,方不至于被他亲上一口就受孕。 可若离九是只母狐狸,那岂非…… 在未意识到这点时,他只觉面对离九时会有些不自在,现如今想起来,他那日的举动不正是轻佻男子的行为么? 思及此,羞赧得面上又红了一片,梗着脖子瞪着远处被夜色模糊的海天交界线,不敢再去看离九。 离九手肘撑着身后的石栏,微微侧首,满目含笑地盯着他红了一片的侧脸,揶揄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鲛人须得定期回去海里,不能离海太远,自然也无法跟你回去阙安城长住,你该不会真想留下……” 离九这一侧首,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出的这话。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解遂耳廓,又扩散至他侧脸、颈部,只感觉整个人要烧起来一般。 但离九这番话说到后面,却是令他心头一阵憋闷,跟六月天里被浇了一身凉水似的,一身的燥热劲儿瞬间泄去了大半,未待离九说完,便起身气呼呼地跨过石栏疾步出了小院儿。 天际一弯浅月银钩一般散发出淡淡辉茫,星河万里。 解遂一路离了胤灏礁岩上的宅子,漫无目的地沿着海湾处的沙滩晃荡。 柳河村那夜之后,二人虽都未再提及那事,解遂却也觉得自己表现得足够明显,他就不信离九看不出来! 离九对他好,他自然感觉得出。 一开始,他也会时不时心思雀跃,觉得离九对他至少抱着那么一丁点的情意。 可无论是他那日在街头被误会对青昱抱有不单纯的心思,抑或是后来刻意表现的出对鲛人的好感,他都未澄清,却也未在离九面上看出一丝一毫的不快来。 方才离九竟是又拿这事打趣他,那副毫不介意的口吻,让他愈发觉得自己在自作多情。 或许正如离九所说,若是要与谁在一起,也不会等到现在。 过往没有那么一个人,如今也不会有。 离九修行只为成仙,欲成仙者,必会断了这尘世杂念,又怎会对他、对任何人动情? 夜间热浪退去,海风裹挟着一丝凉意,浸入衣衫,钻入骨血,冻透了他一颗心。 海滩上礁岩嶙峋,潮浪声声,解遂攀上一处焦岩,动作随之顿了一顿。 浪潮声中,夹杂了些许不同于潮浪击石的声响。 在一般人听来,确实很难听出这其中的区别,而他耳力极好,瞬间就辨出区别,轻手轻脚地攀上礁石,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处矮礁围起来的洼塘,洼塘极浅,海水澄碧。 而在洼塘连着海的弯道处坐着个人。 那人上身赤|裸,下身浸在浅水中,粼粼水光之下,赫然是一条银蓝色的鱼尾! 鱼尾不时扬出水面,迎着星光折射出细碎星芒,又拍入水里,溅起一圈晶透的水花。 再往那鲛人面上看去—— 正是清昱。 清昱嘴角挂着浅笑,眼中却是毫无笑意,黯淡无光,衬得那笑也阴郁了几分。 解遂满腹心事,也无心去细想清昱为何独自在此处,方才他也只因发现了异常上来查看,待看清那人是清昱后,便打算悄声离去。 然而他的视线还未及从清昱身上移开,便见清昱一手探向腰际,指甲抠着一片鱼鳞,咬牙将那片鱼鳞拔了下来。 鱼鳞根处连着丝血肉,一缕殷红血水在水中晕染开来。 清昱面色不改,拈着鱼鳞的手指松开,那片鱼鳞便闪着光落入水中。 解遂这才发现,清昱所在之处的那一圈海水,均是浸着淡淡的红,那红色自他腰际向外晕开,越来越浅淡。 但看那血量,应是不止拔下了一片鱼鳞。 眼看清昱一手又往腰际探去,解遂忙地跃上礁石,刻意弄出了些声响。 清昱探向腰际的手一顿,往他所在之处看来,继而蹙了蹙眉,却是收了手。 解遂作出一副方才发现他的模样,露出略微尴尬的表情。 清昱朝他浅浅一弯嘴角,跃入海中,游向礁石下方,身影隐去。 片刻后,穿戴整齐的清昱出现在礁石下方的沙滩上。 第 57 章 白狐 刚与离九八卦完,出来就遇上了正主,而且这正主似乎还有些自残的倾向。 海岸上夜风飒爽,被那凉风一激,解遂颇觉有些尴尬。 清昱自是不知自己方才所为已被解遂看了去,只在沙滩上环视了一圈,朝礁石上的解遂礼貌地略一颔首,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公子一个人?” 解遂只得从礁石上下来,佯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睡不着,出来走走。你方才……” “本就不是这陆上生灵,定期须得去海水里泡一泡,让公子见笑了。”清昱面色不改,淡淡地说道,“夜里海边风大,公子也早些回去吧。” 说着,便与解遂告辞要走。 此时,解遂方才站立的焦岩上,一团白色烟雾汇涌,瞬息间便凝成一只雪白的巨狐。 白狐眉峰一压,翠色眸中瞳孔缩成一线,后足一蹬,自礁岩上朝解遂与清昱的方向一跃而下。 白狐身后数条狐尾并无实体,由烟雾汇聚而成,足有七条,数道蜿蜒的白烟在它身后撕裂沉沉夜色,以极快的速度扑向解遂身后! 解遂才刚因清昱要走松了口气,便察觉到了身后礁岩上的异样气息;然而他还未及回身,那气息已近至他的身后! “公子小心!”清昱一掌推开解遂,扬手引来海水,在身前竖起一道水波屏障。 然而那白狐妖力强盛,一爪穿透水波屏障,将他拍飞出去。 清昱重重摔在沙滩上的浅水里,肩臂处四条爪印深可见骨,涌出血来,瞬间晕红了衣衫。 解遂本就是负气出门,无名不在身边,那白狐身后的狐尾足有七条,就方才的速度来看,想必修为不低,他自是不敢在此时与之硬碰,扭头便朝清昱冲去。 白狐却未再攻击,身影一闪,砰然散作烟雾消失了。 清昱面色苍白,蹙眉忍着痛,发丝衣裳湿透,肩头衣衫破开几道口子,被血染红了一片,那模样十分狼狈。 解遂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蹙眉看向白狐消失的地方,正纳闷那白狐为何忽然跑了,就听离九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又近至身侧:“那狐妖出现了?” 原来是因为离九。 解遂还记得离九说过,尸、妖、兽、魔都会屈从于族群内足够强大的个体,离九作为一只九尾的老狐狸精,显然比那七尾的白狐道行高上不少。 就算不至于令其屈服,却也可以起到一些威慑的作用。 解遂点了点头,道:“你来了,它就跑了。” 离九却似乎有些生气,看了看清昱肩上的伤,沉着脸,一语不发地为他治疗。 清除了清昱身上伤口中附着的妖力,清昱的脸色终于缓过来了些,轻声道:“方才那狐妖是只七尾的白狐。” “七尾?”离九蹙了蹙眉。 这世间七尾的狐妖不多,七尾的白狐离九也知道一只,只不过那只白狐四百多年前就已消匿了踪迹,况且,那只白狐虽脾气暴躁了些,本性倒是良善,不至于会做出这种骗取鲛人魂珠的事来。 离九也暂时对这白狐的身份毫无头绪,沉吟片刻方道:“他可能已经盯上你了,你要小心,切莫再一人出门。” 清昱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你夜里一人瞎跑什么?”回到二人住的小院里,离九方不悦地道,“若非我及时赶到,你与清昱……” 解遂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他没有法力,在遇上强劲对手时,竟只能想到离九,而离九也确实及时出现化解了危机。 此刻听闻离九这话,勾动了他内心潜藏得很深的自卑感,更觉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是个拖油瓶,一口闷气憋在胸口,打断了离九:“是,有你在,清昱自是不会有事,而我什么也做不了,那时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带着他逃跑,想着尽量拖到你出现。说什么需要我帮忙,明明是你动动手指就能解决的事,为何偏要带上我?” 还不如和卓闻去找那封小见呢。 离九还要再说什么,解遂只不想听,头也不回地回了房。 翌日,两人跟着清昱去了胤灏城中的宅子。 宅子是个小二进,后院都没有,但装点得十分清幽。 穿过正厅便是内院,院中有个小花园,园里栽着些解遂从未见过的花植,还有一片清池,清池上一座小石桥横跨而过。 清泉碧水叮咚,院中绿意盎然,实乃是一处适宜口人居住的小别院。 清昱似乎对这宅子十分熟悉,将二人安置在内院的一间厢房里。 解遂道:“只有一间?” 清昱也有些疑惑:“要分开住么?” “不用,一间就够了。”离九道。 “方便的话另外收拾……”解遂道。 二人几乎同时出声,解遂诧异地看了离九一眼。 离九本意与他同住一间房,也就意味着要跟离九一起睡,或者让他打地铺。 但宅中厢房不少,离九自是没必要让他跟自己住一间房然后让他打地铺。 离九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明明对他没有那番心思,又为何又要一次又一次地做出些容易让他误会的事来? 人的思绪极难控制,解遂不由便想到了那日在离九家,人身的离九枕在他胸前睡着的情形来,顿时面上发烫。 清昱有些拿不定主意,视线在二人面上游移。元宝小说 离九遂叹了口气:“我住隔壁。” 离九并未坚持,解遂没由来地一阵失落,轻咳了声,匆匆背对二人进了屋。 厢房很大,入门便是个小厅,内里又有寝室与书房分各两旁,应是主屋。 进了寝室,解遂一眼便注意到床很大,简直像个小屋子,床前伸出一块二三尺长的小平台,平台两边又以立柱镶着木质的围栏。 内里床幔是月白色层层叠叠的绡纱,一眼望去,他仿佛在那绡纱帷帐之后,隐隐约约看到了一身红色绡衣的离九,顿时整个人都迈不动步。 这么大的屋子,这么大的床,一人住,确实有些浪费了。 不过不与离九一起住也好,免得他总时不时思绪乱飘。 明知无望的感情放在心底就好了,与离九保持些距离,他或许不会那么难受。 “现宅子里没人住,只定期会有人过来打扫,二位想吃些什么,我出去买些食材回来。”良久后,屋外清昱的声音将解遂飞远的思绪拉回。 离九在门外道:“不必太麻烦了,随意就行,我与你一起去。” 又过了不多时,离九与清昱买了食材回来了,解遂忙上前接过,闷头进了厨房。 但解遂与离九毕竟是客,又是过来帮忙的,清昱自是不好让客人给他做午饭,便去到厨房里给他打下手。 清昱似乎没怎么做过饭,切菜时切到手指,拿碗时还摔了两个,解遂便让他做些摘摘菜叶洗洗菜的简单活儿,自己去了院中,将他们买回的鱼杀了。 离九口味清淡,以前在他家时,最喜欢的便是蒸鱼和清鱼汤,他便将鱼煎了,煎得那鱼两面金黄,淋了几滴黄酒,加了水和姜片一起炖。 吃饭时,离九看着满桌的鱼,没忍住笑出了声:“你这是把好几日的鱼都杀光了吧?” 清昱没什么表情,坐下便开始埋头吃饭,比与解遂刚认识那会儿的离九还安静。 解遂做饭时未想太多,只想着离九喜欢吃蒸鱼,那蒸一个吧,哦离九还喜欢吃清炖的,那再炖一个吧,哦对还有煎鱼,再煎一个……如此一番下来,竟是将清昱买回的各类鱼都给杀光了。 离九提起,他才意识到做这一桌子鱼,三个人根本吃不完,还浪费掉清昱买回的好几天的食材,一时窘得面上泛红,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好埋头奋力苦吃,只想着能少剩一点也好。 解决掉大半桌鱼,解遂觉得自己腰都快直不起来了,扶着桌角艰难地站起,要帮清昱收拾碗筷,清昱忙拦着他,自己收拾去了。他只得又坐下来,直跟个怀胎快足月的孕妇似的。 离九忍笑忍得十分辛苦:“不如出去走走?消消食,顺便看看那绡衣做好了没。” 解遂撑得动也不想动,忽听离九提起绡衣,脑中又浮现出了离九一身红色女装绡衣的模样,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顿时呛咳起来。 到了那鲛人老板娘的布庄,老板娘见是他们二人,便去了店内,拿出做好的两套绡衣给他们。 解遂接过两套绡衣,将黑色的那套放在柜面上,抖开红色的那套在离九身上比划。 离九肤色白皙,那红色更是衬得他皮肤白里透红,分外诱人。 解遂忙移开视线,蹙了蹙眉冲那笑盈盈的老板娘道:“这与你身上的款式有些不一样。” 老板娘笑道:“款式稍作了些修改,我这腰身收得太厉害,男子不好穿。” 解遂“哦”了一声便也不再说话,将绡衣叠好紧紧抱着。 虽说不是女装,但这红艳的颜色,他还是满意的,有种立刻将离九身上的衣服扒了给他换上去的冲动。 离九忽地神色一凛。 解遂见了,问道:“怎么了?” “妖气。”说着迅速付了银钱,拉着解遂就往胤灏的宅子走,“那狐妖又出现了,清昱怕是有危险。” 解遂也不敢耽搁,朝离九道:“我脚程快,我先回去看看。” 离九点了点头:“你要小心。” 解遂便抱着绡衣跑了。 回到住宅,四处都未找见清昱,解遂顿时有些慌乱,但也不知人去了何处,只得在宅子等着离九。 过得半晌,离九也回来了,解遂便将清昱不见了一事跟他说了。 “你能感觉到妖气所在的方位么?”解遂问。 离九蹙了蹙眉:“那妖气只出现了一瞬,就在这边,随即便隐了,现在我也觉察不出。” 他感受到那狐妖的气息只一瞬间,虽说时间极短,但他能感觉出,这只狐妖修为不浅,虽青昱说他有七尾,但他方才感觉到的,却不止七尾的修为。 只不知是解遂他们看错了,还是这狐妖在刻意掩饰。 他现在失了妖丹,妖力削减了一部分,却也不至于对付不了一只七尾狐,就算那狐妖不止七尾的修为,只要他与解遂在一起,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若只是暂时抓走了清昱倒也问题不大,清昱现处在躁动期,躁动期的鲛人不会愿意与人交尾,那狐妖只得施展魅惑之术,到那时我就能感觉到他。” 二人说着话,忽见清昱领着两个人进来。 那两人抬着个大筐,又在内院中的小池子里以竹篱圈起一小块,将那筐里的鱼倒了进去。 “……”解遂一时无语。 离九问道:“你去买鱼了?” 清昱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见这位公子似乎很喜欢吃鱼,便又出去买了些。” 离九朝他嘱咐道:“那妖狐已来了城里,你要小心,别再出门了。” 清昱点了点头,便将那两人送走回房去了。 第 58 章 开导 解遂这才松了口气。 复又看到自己怀里的绡衣,想起正事来,看了看离九:“衣服……要试么?” 离九笑着进了自己的房间,回过身来时,却见解遂在他身后闩上了门,便揶揄地看着他笑道:“你这是想试衣服还是想干点别的什么?” 解遂面上一红,闩门的手一顿。 他方才只是顺手闩了门,可他为什么要闩上门?不就试个衣服么? 他有些赧然,又将门闩打开,移开视线,抱着绡衣进屋放在榻上:“就是想看看你穿这红色好不好看,你若是不愿意,那就……” 他话未说完,就见离九已除了外衣,正慢悠悠地解着腰带。 那动作看得解遂心中发急,直想上去帮他撕了算了,但又觉得离九慢悠悠脱衣服的动作很是撩人。他有种错觉,总觉得离九是故意放慢了动作,细长手指在自己腰间滑动着诱惑他。 他蹙了蹙眉,移开了视线:“脱个衣服那么墨迹。” 离九丢了腰带,一摊手:“那你来?” 解遂咬牙忍着冲上去将离九扒光的冲动,漠然地转过身去:“你自己脱。” 离九轻轻笑了声,缓缓解开衣带,视线紧锁着解遂的眼睛。元宝小说 解遂刻意不去看他,但眼角余光还是能感受到离九看着他的视线。 离九肯定是在勾引他!是想考验他的定力么?还是说离九真想与他做点什么? 可离九明明对他没有那份心思,又为何总做出这种勾引他的事情来?勾引人很好玩么?! 解遂气呼呼地磨了会儿牙,匆匆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说:“你自己换好了再出来,我在外面等。”而后便逃似地出去了,还顺手带上了门。 片刻后,离九也出来了,依然是他那一身黑衣的模样。 解遂微愣:“怎么没换?” “试了试,颜色太艳了,不太喜欢。” 离九肤色白皙,穿红色肯定会好看,可离九自己不喜欢,他也不能真把离九扒光了给他换上去。 解遂有些遗憾,又觉自己任性了,浪费了离九的银钱,颇有些愧疚。 接下来的几日都风平浪静,那狐妖的气息只在那日午后离九感觉到了一瞬,便隐了再未出现。 这夜,三人在院中的凉亭里商量如何引那狐妖出来的事,清昱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并未怎么搭话。 离九道:“咱们得设个局,清昱,可能需要你稍微冒险一次。” 清昱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本就是来助你们擒那狐妖的,你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离九道:“你们鲛人,在想要育子求偶时,便会释出魂力对么?” 躁动期的鲛人欲与人发生关系,必会释出魂力吸引对方,那狐妖之前也是挑准了此般情况的鲛人下手。 前几日那狐妖盯上了青昱,但两次均未成功。 离九那夜又施放了妖力,想必已被那狐妖察觉,所以那狐妖便未再有动静。 清昱点了点头:“嗯,但若是突然释出魂力,怕那狐妖会起疑。” 离九颦眉道:“若是胤灏在,这事就好办了。” 听离九提起胤灏,清昱抬眼看了看离九,微蹙了眉:“不必要他来,我随便去找个人也行。” 解遂吃惊道:“这种事情怎么可以随便找个人?” 清昱道:“又不是真的要发生什么,清韵楼里,随便找个人,释出魂力就行。” 解遂问:“清韵楼……那是什么地方?” 清昱正要开口,离九接了他的话,挑眉看向解遂:“鲛人男子的欢乐场所。” 解遂面上一红,别开视线,沉吟道:“我还是觉得不妥,现如今也不知那妖狐会不会伤害别人,总不好将旁人牵扯进来。” 离九看着解遂笑道:“那你来?” “我来什么?”解遂一惊,说话都不利索了,“我与他……我……我又不……” “又不是真的要你和他怎样,你们去外边,扮做情侣,待清昱施放魂力,引来那妖狐就行。”离九道,“其实如果可以,我去也行,但胤灏说那狐妖……” 解遂蹙眉打断了他:“不行,你不能去,我去。” 这种事他怎么可能让离九去?想到离九要与清昱扮做情侣,他就觉得难以接受。 三人商量好以后,便各自回了房。 解遂满腹心事,在床上滚来滚去半夜也睡不着,便披了衣服起身出了门,去酒窖取了些酒来,坐在院中的凉亭里一个人吹夜风喝闷酒。 离九不会吃醋是必然的,但离九居然主动提出让他去与清昱扮做情侣,还是让他颇有些郁闷。 按理说,就他对离九的心思,别说离九与别人扮做情侣了,哪怕离九只多看清昱几眼,他都恨不得上去一刀劈了清昱,可离九对他与谁在一起的事似乎毫不介意,总拿他打趣就不说了,甚至还时不时怂恿自己早日成亲。 既是对他没意思,又为何总喜欢勾引他?! 果然是只老狐狸精,大概本性就是喜欢勾引人! 解遂猛灌了一小坛酒,晕乎乎地正郁闷着,忽听清昱的声音在凉亭外轻飘飘地响起:“公子有心事?” 解遂微有了些醉意,眉尖嘴角都耷拉着,凌厉的五官显得柔和了不少,面上难得地添了几分孩子气。 扭头看了清昱一眼,略叹了口气,提着酒坛闷头灌酒。 清昱来到亭中石桌前坐下,温声细语地道:“施放魂力一事并不需要过多地接触,你与离九公子好好说说,他应当也不至于会因此事就跟你……” 解遂晕乎乎地靠在桌前,摇了摇头:“我与他……不是那种关系。” “是我误会了。”清昱面上有些尴尬,“不过,他应当也是很在意你的,你对他……” “在意什么啊,看我可怜罢了。”解遂灌下一口酒,拭去唇边酒渍,自嘲地笑了笑,“几年前,我家乡出了些事情,与他有些关系,或许正因如此,他对我稍存着些愧疚吧。” 清昱道:“可你喜欢他,不是么?” 解遂只没想到自己对离九的心思被清昱看穿,微微愣了愣。 清昱这人平日里话极少,他了解不多,但正是这么一个关系不太熟稔、离了这溟滨城便不会再有什么交集的人,令他那一腔平日里不敢吐露的心思有些蠢蠢欲动。 于是问道:“你觉得离九好看么?” 清昱点了点头。 “他啊,本性仁善,性情温良,活了一千多年,若是他有意与人在一起,又岂会轮到我?” 解遂说着,打了个酒嗝儿,将空了的酒坛放在一边,又开了一坛。 “别喝了。”清昱夺过他手中新开封的酒坛,搁远了些,“情之一事总得摊开来说,你有向他表露过你的心意么?” 解遂怅然地摇了摇头:“我就怕说了以后,连如今这份关系都维持不下去。” 清昱沉默了片刻,略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中意多年的那人才是真不喜欢我,但我也多年未曾放弃。直到后来才得知,他恨我,想要我的命,却不知为何却迟迟不愿取走……曾经我也是这般,以为酒能消愁,便没日没夜地喝。但说什么酒能解愁的话,都是骗人的。烈酒入喉,醉的是身,心绪反倒会越发清明。你喝了这么多,有感觉好受一些么?” 解遂偏了偏脑袋,颇有些惊讶:“还以为你不爱说话呢。” 不过却也似乎是这么个理。 此刻他虽脑中晕眩,又视物不清,心绪却的的确确是更加清明了。 清昱腼腆地弯了弯嘴角:“我并非不爱说话,只是过往说得多了,最后发现听的人并不愿意听,渐渐地也就懒得说了。” 解遂之前就与离九猜测过清昱与胤灏的关系,离九那意思也是觉得这两人是一对,加之清昱日前又说自己已经婚配,他自然而然地就以为与清昱婚配的对象是胤灏。 如今听闻清昱这番话,便有些不解:“你与他不是已经婚配了么?” 清昱笑道:“已经婚配一事自是诓你的,他想要与之厮守的人不是我。” 看清昱这意思,是他多年以来单恋胤灏,胤灏虽恨他,却不知为何仍与他维持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二人是个什么想法解遂不知道,感情一事他也自知不便过问太多。只不禁想起那夜在海边,清昱对自己的所为来。 他此时脑子有些不受控制,想也没想就直接问了出来:“那你为何要那么对自己?不疼么?” “你看到了?”青昱面上闪过一丝难堪的神色,而后自嘲地笑了笑,“疼痛能让我明白什么才是真,我虽与他一起生活多年,却也有时会看不清他,也看不清自己,所以偶尔需要一些刺激,让我留存一点理智,以免堕入混沌。” 人与人的想法天差地别,对待感情也是如此。 解遂理解不了清昱的想法,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清昱又道:“现如今我才明白,感情一事,须得当断则断,若我早日看清,也不会有今日之果。不论你心下如何猜测,我觉得,与其与他不清不楚地维持一段关系,不如早日向他问个清楚,是离是和,总需要做出一个选择。” 解遂虽因烈酒的刺激有些迷糊,清昱那话,他却也听进去了一些,只打算待得当下的事情解决了,便向离九问个清楚。 “酒虽不能解愁,却能助眠。”清昱起身,朝他略略颔首,弯了弯嘴角,“天色不早了,公子还是早些休息吧。” 酒确实能助眠,解遂一夜无梦。 翌日,还是离九见他久未起身,敲响了他的房门才将他唤醒。 解遂因宿醉有些头痛,去洗了把冷水脸,转身就见离九站在他身后,面含笑意地看着他。 “怎么了?” 离九道:“鲛人以美貌冠绝天下,你可别与他扮着扮着情侣,扮出感情了,他可是胤灏的人。” 第 59 章 偷袭 离九这是在吃醋? 但这念头只起了一瞬,解遂便知自己又想歪了。 离九那话里显然没有吃醋的意思,只因清昱是胤灏的人,才提醒了这么一句。 虽说比起随便找个无关的人,他去确实更好些,离九也必是有此考虑才让他去,可还是让他心里颇觉不爽。 他仍记得前一夜清昱那番话,便打算试探试探,于是清了清嗓子,道:“我倒是觉得狐族更好看一些,鲛人太纤细了。” 离九揶揄道:“纤细?纤弱如女子不好么?况且,鲛人乃是双性,不仅好看,还能生子。” “你是想让我找个鲛人成亲?”解遂于是又不爽了。 离九面色不改:“那也未尝不可。” 解遂简直气死了,索性再试探得直白一些:“你们狐族是不是都擅长魅惑之术?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一开始便对我施了什么邪法?” 离九笑道:“对啊,要我收了这邪法么?” 解遂只没想到离九居然这么坦然地就承认了,一时愣住。 离九忽然伸手在他额前一抓,道了声:“收。” 解遂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离九笑道:“收了。” 解遂当然知道,离九不可能对他施了什么邪法,况且就算自己真是中了魅惑之术,他就几十年寿命,哪怕被离九用这邪术哄骗一辈子,只要离九愿意给他回应,那他也是心甘情愿。 自从溟滨城里大量鲛人遇害以来,城里就很难再见到鲛人男子。 三人吃过早饭,离九就将解遂与青昱赶了出去。 解遂极不情愿,却又无法,勾着清昱的手指略僵硬。倒是清昱似乎不太在意,挽着他的手臂,装出一脸甜蜜的模样,与他在城中似寻常情侣一般,去布庄买完衣服,又去食肆吃喝,还去了不少鲛人女子开的珠粉店,买些鲛人常用的护肤用品。 近傍晚时,二人去了海滩,海岸线上一轮红日将天空与海面染得血红。海滩上不少渔民刚出海回来,人声鼎沸。 解遂与清昱脱了鞋,在岸边踩水,海风扑在面上,略带着一股咸腥味。 清昱牵着解遂的手紧了紧,解遂顿时只觉忽地一阵甘甜气息扑面而来,冲淡了海风的咸腥味。而后,清昱又欺身过来,拦在他面前,另一手也与他牵着,双眼迷离地看着他。 解遂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就想后退,却被清昱拉住了。 此时的清昱,与平常略微有了些区别,夕阳的红光斜斜地铺洒在他的面上,他皮肤本就晶莹通透,闪着细腻珠光,被这夕阳一照,更是能看到他透明皮肤下细微的青色脉络。 那脉络的颜色愈渐变浅,最后变成丝丝缕缕的白色光纹刻在那珠玉般的皮肤里。 他这是施放魂力了? 清昱眼神迷离,似是看穿了他所思,略点了点头。 解遂只没想到,鲛人施放魂力时竟是这般美丽诱人,难怪离九会让他别扮出感情,若非他心中只有离九,怕也是很难抗拒如此美貌的鲛人。 过得半晌,清昱终于恢复正常,牵着他的手,一手提着鞋子道:“回去吧。” 回到住宅时,那轮红日已湮没在海岸线之下,天色也暗了下来。 解遂一进门,便逃似地跑去了厨房,准备三人的晚饭。 片刻后离九也进了厨房,解遂看到离九,郁闷地皱眉:“那狐妖能看出来吧?和清昱在一起,我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离九道:“本就是碰运气,那妖狐在不在城里还不一定呢。” 解遂道:“方才我们去了海滩,他施放魂力了。” 离九轻笑一声:“哦?看着鲛人施放魂力,你不会是怕自己把持不住,所以才逃来了厨房吧?” “当然不是!”解遂有些激动,“他好看是好看,可我又不喜欢他。” 离九只看着他笑。 解遂见离九那笑容浑不似吃醋,知道离九又拿他打趣,心里极度不爽,丢了锅铲就冲到离九身前,微微垂首,喘息着恼愤地看着他毛躁道:“你推我去跟他扮做情侣也就算了,你再乱开我玩笑,我要生气了。” 离九被他堵在门侧靠着,微仰起头来,看着他的双眼笑道:“与他扮做情侣可是你自愿去的,怎么成了我推你去的?” 解遂喘得似头斗犬,视线自离九的双眼缓缓下移,落在那微微翮动的粉色唇瓣上。 离九唇线温润,唇角却有些尖细,微微勾着的时候那一弯弧度便十分明显。 解遂失神地一指抚上离九的唇角,只想狠狠咬上那令他神志昏沉的唇瓣,堵住他的话头。 一阵焦糊味扑来,离九道:“你的菜糊了。” 离九略微灼热的呼吸在他面上晕开一阵暖意,解遂神志被唤回才发现,此刻他的唇与离九的唇距离不过毫厘,险些就贴了上去。 这菜糊得还真是时候,解遂虽有怨念,却也只得借坡下驴,红着脸埋头冲回了锅灶边。 锅里的东西已糊得看不出原型,他叹了口气,只得重新做了。 夜间解遂又被离九赶去了清昱的房间。 离九道:“我就在隔壁,不用担心。一切按计划来。” 清昱点了点头,将门关上了。 清昱的房间比解遂的房间略小,只隔了里外两间。 解遂与清昱在外间的塌上坐着,直至深夜,也不见那狐妖前来。 清昱道:“我再施放一回魂力,但须得有肌肤之亲才行,手给我。” 解遂虽十分不情愿,却也无法,只得将手伸出去。清昱便握着他的手,又施放了一次魂力。 这回的甘甜气息较之傍晚在海边时又浓烈不少,清昱皮肤上的白色光纹也比傍晚时更亮一些。 甘甜气息侵入鼻腔,解遂顿时有些恍惚,有种母亲身上好闻的淡淡药草味儿。 鲛人体温低于常人,怀抱不似离九那般滚烫,在有些闷热的夜里,脸贴着冰凉的皮肤,恍惚中的解遂只觉异常舒服,神志逐渐有些涣散。 窗户忽然猛地从外面被撞开,一头白色皮毛的巨狐倏然冲了进来! 解遂自听到响动到他睁眼只一瞬间,却还是慢了一步,被那巨狐重重一撞,身体腾空而起,又狠狠坠到地上! 解遂反应极快,在坠地的一刹那,翻身稳住身型,抬起头来,却发现刚刚还在房间的清昱连同那巨狐一并消失了! 这时离九也冲了进来,他们二人均是没想到这巨狐竟有这般速度。 虽说本是商量好的,可离九心知自己还是有些低估了这狐妖的修为。 解遂问道:“追?” 离九点了点头。 解遂抓起榻上放着的无名,与离九冲入院内。 离九在院中幻出妖身,解遂默契地翻身掠至黑狐背上,黑狐便驮着他循着那白狐留下的气息追去。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沿街不少商铺点着的街灯照亮了清冷的街道。 一头通体雪白的巨狐背上驮着已经昏迷的清昱在街上狂奔逃窜。 黑狐速度极快,与他距离只两三条街,而他现在维持着妖身,无法将妖力隐去,只得奋力疾奔。 白狐驮着清昱,立于一处屋脊上,足底泛出微光,猛地在那屋脊上一个纵跃,幻化出另一只白狐。两只白狐同时跃下屋脊,往相反的方向疾奔出去。 不多时驮着清昱的白狐逃窜至一座小山前,方向一拐,往那山中逃去。 离九循着白狐的气息一路追逐,却不想半道被它施了个分|身,留下两股往不同方向去的、极为相似的气息。 离九只得停下,仔细辨认那两股气息,花去不少时间,待他辨别出真实的气息时,那白狐的气息已在城北的山中隐去。 黑狐驮着解遂在山路上狂奔,隐约见那山腰处有座破败的建筑,似乎是座废弃的道观。 黑狐鼻尖嗅了嗅,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后足一蹬,猛地向那道观疾奔出去。 道观看上去已有些年头,十分破败,大门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门额,悬在门梁上,已缺了一角。 黑狐驮着解遂在道观门外停下,恢复人身,与解遂一并冲了进去。 道观只一个大院,院中碎石错落,杂草重生。 入了大门,解遂便嗅到了一阵浓烈的血腥气味,慌忙冲入观内的大殿中。 大殿中供奉着三清,三座巨大石像破败不堪,更有一座石像的头颅坠到了地上。 那神像的头颅旁,一人歪歪斜斜地倚着,那人的喉咙似是被猛兽撕咬了开来,苍青色的绡衣沾满了血污,腹部更是被血浸透,两处伤口仍在汩汩冒出血来。 正是清昱! 清昱一手按着腹部伤口,神色迷茫,艰难地呼吸,却因喉咙破开无法吸入空气,难受地抽搐着。 离九慌忙上前检视,发现他腹中的魂珠已被取走。 清昱喉咙处破开一个大洞,汩汩冒着鲜血,若是常人,怕是已经活不成了。元宝小说 离九忙释出妖力,为他治疗颈上的伤口。 解遂担忧地守在一旁:“怎么这么快?那狐妖不是只取受孕的魂珠么?” 清昱艰难地动了动手,攥住了离九的衣角。 离九感觉到清昱的动作,见清昱正神色迷茫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张合,虽未发出声来,离九却是看懂了,他说的是“对不起”。 离九瞬间就明白了,这清昱竟是已经受了孕! 离九忽然神色一凛:“那妖狐仍在这附近。” 解遂点了点头,疾步跨到门口向外张望。 观门外的黑暗中,一道人形白影立着,那白影周身散发着冷色微光,似层薄雾般将它裹着。 清昱颈上伤口好了些,气管已经修复,他艰难地伸出一手摊开,手心里放着颗被鲜血裹着的通透珍珠,他艰难地道:“你们……来了,他……他便跑了,魂珠……还在……我这里。” 离九凝眉继续为他治疗:“他想是还念着这魂珠,所以守着不愿走。” 清昱咳出一口血来,呼吸急促,表情十分痛苦,颈上伤口还在汹涌着冒血。 这伤口是被妖怪所伤,又伤得太深,并且这妖狐修为不浅,离九治疗起来也有些吃力,致使他妖力消耗甚剧,额上沁出薄薄一层细汗。 解遂道:“我去将他引开,你先治好他!”说着竟是纵身掠了出去。 离九喊道:“别去!” 解遂却已经冲了出去,并未听到他的呼喊。 那白影见解遂冲了出来,便挟着一身冷白色气焰身影一闪,隐入密林。 解遂在密林中不断追逐那隐约可见的微光,而那微光像是故意引着他一般,忽一闪现,又消失,再一闪现,再消失,如此反复。 解遂速度极快,也不知被那微光引了多远,直至听到浪潮声,才发现自己已是被那狐妖引到了一处礁岩崖上。 那狐妖又幻作妖身,一身皮毛雪白,被天上星光镀上一层冷蓝色。 它站在崖边,身后七条烟雾状的巨尾不时微微一甩。 “嘿,小子,将你那妖丹交给我,便饶你们一命,如何?”巨狐忽然发声,声音是个略有些青涩的少年音,听上去那年龄似乎比解遂还要小上两三岁。 解遂颦眉:“什么妖丹?” 白狐道:“那黑狐没了妖丹,不是我对手,你若不想他死,就乖乖把妖丹给我,当然我直接杀了你们也可以,不过,我不太喜欢杀生。” 解遂十分震惊,他自是听得懂白狐的意思。 黑狐没了妖丹,白狐将他引来问他要妖丹,这意思再明显不过,离九的妖丹,竟然在他这里? 第 60 章 中计 道行不高的小妖失了妖丹便无法再维持妖身抑或是人身,而离九这般有着千年修为的大妖怪,失了妖丹虽不至于维持不了人身,却不能距离妖丹太远。 当本体与妖丹距离过远,便与常人无异。 解遂自是清楚这点,一时十分震惊。 因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离九这般的大妖怪居然会将妖丹放在他这里。 难道离九此番之所以会将他带在身边,是因为妖丹在他这里? 如果真是如此,那离九又是在何时将妖丹放在了他这里? 解遂喉中干涩,难以置信地看着白狐,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的意思是,离九的妖丹,在我这里?” 白狐道:“离九?他现在叫这个?哎算了,我才不管他叫什么,反正妖丹我是要定了,你过来吧,乖乖让我取了妖丹,我便饶你们不死,你看溟滨城里那些鲛人,我一个都未杀过。”元宝小说 解遂怒道:“那你为何对清昱下杀手?” 白狐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那是他为了能拖住那黑狐,主动向我要求的,再说,他也死不了呀。” 解遂心中一惊,暗道不好,便要往回跑,那白狐却后足一蹬,飞跃而起,那一跃竟是足有两三丈高,落地时堵住了他的去路:“你可不能走,你回去了,清昱还怎么对付那只黑狐?” 白狐话音刚落,便后足一蹬,猛然向解遂扑来! 解遂被白狐引走,离九知是白狐故意为之,只怕那白狐已知道他失了妖丹的事,一时心中担忧。 本治疗清昱的伤口就耗去他不少妖力,现解遂更是被引得太远,以致他的妖力已有些不济。 治好清昱颈上的伤口,离九已是有些目眩。 他须得尽快找到解遂,否则以解遂的能力,实是无法与那只狐妖抗衡。 清昱脸上恢复了些血色,已能顺畅呼吸,却仍是极为虚弱,他一手捂着自己腹部的伤口,忍痛道:“你去找他,别管我。” 离九收了手:“无碍,他应该能撑一会儿,先将你的魂珠放回去。” 清昱只得将魂珠放回自己腹中,离九便又释出妖力为他治疗腹部的伤口。 伤口以肉眼能见的速度逐渐愈合,清昱也因吸收了离九的妖力,精神恢复了些。 待得清昱两处伤口已无大碍,离九方收了手,匆匆起身离开。 刚走到大殿门口,便觉背后一阵劲风袭来,离九迅速侧身避过,伸手一抓,抓住一枚玉色箭矢。 那箭矢的箭头乃是珠贝打磨而成,闪着珠光,却是锋利无比。 离九蹙眉,倏然回首看去,只见清昱立于供台一旁,手中握着一柄珠贝粘制的短弓,弓上架着一枚箭矢,闪着寒光的锋利箭头正直直地指着他。 “别去捣乱了,他拿了妖丹,你与解遂都能活下来。”清昱面色因失血十分苍白,仍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语气也毫无波澜。 离九道:“你应该知道,你拦不住我。” 说完,便抬脚跨入了院中。 清昱在他身后,将箭头微微调转了方向,手指一松,箭矢离弦,朝那杂草丛生的院中的地面中心飞射出去。 “我是拦不住你。”清昱道。 箭矢挟着一股蓝色的妖力稳稳插入地面,一阵金光倏然自箭矢钉入的位置轰然炸开。 院中金光向四周扩散,带起一阵气浪,将那满院的杂草轰得连根飞散,顿时,便现院中由数十块方石围砌的、布满整个院落的巨型法阵。 离九足底接触那金光,只觉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感觉自足底蔓延至全身,他想运起妖力将那金光压下,奈何他方才妖力损耗甚剧,又与妖丹距离太远,运起的妖力只支撑了一瞬,竟是受到那金光反弹,吐出一口血来! 清昱立于大殿门口,握着短弓,面无表情道:“这是当年用来困他的法阵,或许困不住妖力全盛时候的你,但要困住现在的你,应是没什么问题。” 解遂紧紧握着无名,满头大汗,身上被那白狐抓出数条伤口,胸前一条伤口极深,隐约能见那皮肉之下的森森白骨! 他并不想与这白狐纠缠,奈何白狐比他速度更快,次次拦在他身前将他缠住。 他虽不知这白狐具体有多少年修为,但这白狐的七尾只比离九少了两尾,想是就算不及离九修为,那也是十分难以对付的了。 而现下他更担心的是,离九失了妖丹,若是治疗清昱耗尽了妖力,怕是会被清昱所伤。 他心中担忧离九,便也觉不出身上伤口的痛来,那白狐的攻击他只顾着躲避,一心只想回到道观去找离九。 “真不放弃吗小子,你再这么不听话,我可是要下杀手了。” 白狐话音未落,已迅捷地向解遂扑来,一爪抓向解遂胸前! 解遂翻身而起堪堪避过,却被那白狐骤然伸长的一条雾状巨尾扫中! 那一尾力度极强,解遂只觉浑身骨头碎裂般剧痛,身体腾空被扫飞出去,重重摔在一处礁石上,呕出一口黑血。 “需要帮忙么?” 解遂脑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那音色十分熟悉,但他却不记得在哪里听过。 他四下睃巡,却不见人,只见那转了面向又向他扑来的白狐。 那声音又道:“说要,我借予你力量,咱们弄死他。” 那声音这回又清晰了不少,解遂这才发觉,那声音竟是来自他的脑中! 他来不及理会那声音,翻身避开冲来的白狐,却还是被白狐一爪扫在肩上。 解遂愤怒大吼:“你是谁?!” 那声音桀桀怪笑道:“我就是你呀,放我出来,待我们魂体合一,捏死这么一只小狐妖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解遂这才明白为何那声音听着会耳熟,那可不就是他自己的声音么?只那脑中的声音语气阴鸷,与他截然不同,竟是一时未能辨出。 解遂忍痛咬牙吼道:“从我脑子里滚出去!” “你会死,那只黑狐也会死,真的不需要我的力量么?”那声音还在循循引诱。 顷刻间,白狐又已近至他身前。 解遂思绪纷乱,只大喊一声:“滚!” 被脑中的声音一扰,解遂没来得及避开白狐的攻击。 那白狐近至他身前时,倏然变作一名十五六岁的白发少年,生着尖利指甲的手指瞬间刺入了他的胸膛! 解遂生怕离九的妖丹被他夺去,情急之下挥刀就砍,白狐少年“啧”了一声,遗憾地收了手,不悦道:“你这小子还真是难缠,非逼着我取你性命么?!” 解遂此时已被逼退至崖边,崖下是浪潮汹涌的深海。 白狐少年见他已没了退路,咧嘴笑了笑,缓缓向他靠近。 解遂胸口被捅了个血窟窿,浑身发冷,已有些目眩。 那声音又在他脑中说道:“真不需要我帮你?那黑狐的妖丹要保不住了。” 这世间,有许多无法修出人身的魑魅魍魉会潜藏于人的心底引人向恶,抑或是以诱骗的手段夺取人舍,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所以解遂并不理会脑中那仍在聒噪的声音,咬牙忍着一身伤痛,侧首看了看身后的深崖,而后扔下手中的无名,一跃而下! 白狐少年面色微滞,疾步冲到崖边,探出一头,往那崖下望去。 崖下巨浪翻涌,不断冲刷着礁岩,却是没了解遂的踪影。 他一头雪白碎发披散,发梢微翘,面容稍显稚嫩,细碎额发下,一双丹凤眼眼尾微微挑着,眉与眼睫俱是雪白。他眨了眨眼,雪扇般的眼睫扇了扇,遗憾地撇了撇嘴:“何必呢?这下去还能活么?” 离九盘腿坐在地上,金光在他身下不住动荡,他额上冒出细密汗珠,强忍着浑身密密麻麻的刺痛。 他方才已试过多次,但以他现在的妖力实是无法冲破这院中的法阵,便只得静待妖力回复,只盼解遂能再多撑一会儿。 忽觉胸口剧痛,他一手捂着胸口,唇上血色刷然褪尽,愤怒地望向立于大殿门口的清昱,双目怒红。 清昱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向观外空中。 离九道:“他若是死了,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院子中心、箭矢钉着的地方就是阵眼,清昱方才以离九输给他的妖力激活阵眼将他困住,也只能破了这阵眼方能有机会冲破法阵。 但离九此时妖力不济,无法以妖力冲破阵眼,只得疾步上前,徒手握住了那枚箭矢! 阵眼感受到妖气,释出更强的法力,一时院中金光大盛! 离九顿时被刺目的金光裹住,全身炸裂般剧痛! 他却似感觉不到痛般,死死抓住那枚箭矢,只想将那箭矢拔出。 可他使出浑身力气,也未能撼动那箭矢分毫。 就在这时,一枚箭矢闪着玉色寒光、自观门外破空而来,穿过院内金光钉在清昱腹部。 清昱被那箭矢挟着的力量一冲,狠狠摔在大殿内三清神像前! 胤灏收了弓,身后带着几名鲛人侍卫,神色凛然地跨入院中。 离九脱力地跪在地面,双手仍紧握着那枚箭矢,蹲跪在地,神色迷茫,喘息着咳出一口口鲜血来。 胤灏裹挟着一身怒意,来到离九身侧,握住那箭矢用力一拔,箭矢离地,院内金光猛地一收,阵眼关闭。 胤灏上前,要将离九扶起来,离九挥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起身,冲出了道观。 胤灏走入大殿内,愤怒地看着伏在地上不住咳血的清昱:“你可知道,背叛族人会有什么下场?!” 清昱咬牙将腹部箭矢拔出,冷冷道:“那你便掏了我的魂珠,将我扔下海里去便是。” 胤灏气极,蹲下身揪住清昱被鲜血浸透的衣襟吼道:“你到底是为什么!你并未中魅惑之术,你为何要帮那妖狐?!” 清昱凄凉地笑了起来:“你看,你不还是会正眼看我么?” 胤灏似是觉得极不可思议,一脸震惊:“你做这些只为了引起我的注意?” 清昱吐出一口血,眼中蓄了泪,红着眼吼道:“我在你身边呆了这么多年,你可有正眼瞧过我?你宁愿守着一具只会呼吸的尸体也不愿看我一眼!这么多年,我为你做的,哪里比不过他?!” 胤灏似是被触到逆鳞,愤怒地将清昱一搡,站起身来,抬脚便要踢。 清昱只冷眼看着他。他的嘴角还挂着鲜血,一身衣衫被血浸透。 胤灏那一脚硬生生停在半途,没有踢下去。 “你莫忘了,你体内的魂珠是谁的!若非你夺了他的魂珠,他又怎会昏睡这么多年!若非念你真心待我,我早将你体内的魂珠取出来了!”胤灏收了脚,气得直喘气,挥了挥手,两名鲛人侍卫便上前将清昱以筋绳缚住。 清昱被两名侍卫架着,疯狂大笑:“我夺了他的魂珠?哈哈哈哈……到现在你还认为是我夺了他的魂珠……罢了罢了,魂珠还你便是!”说着他竟是以手中箭头割开了筋绳,一手掏向自己腹部的伤口! “在你身边这些年,真是……生不如死,有时候,我反而觉得,我痴傻的那些年……才是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清昱面目扭曲,显是极度痛苦,他双眼爆红,眼中流出泪来,泪珠坠到地面,又变成了一颗颗圆润的小珍珠。 他将腹中那颗魂珠掏出,喘息着将那带血的魂珠朝胤灏脸上一砸,疯狂笑了起来:“还你!哈哈哈哈……如今你我……便两清了!” 胤灏一手接住清昱扔向他的魂珠,将那魂珠握在手心,倏然震惊地睁大双眼:“你……” 清昱眼中光芒渐渐淡去,喃喃道:“还你个……儿子,你也不亏……” 他眼中光芒彻底暗去,痴痴看着地面,被两名鲛人侍卫驾着,显是已经失了神智。 离九被法阵所伤,妖力不济,无法幻出妖身,待他赶到之前解遂与白狐所在的崖边时,天色已经微微亮了起来。 崖上礁石上飞溅了不少血迹,卸灵缠被随意地丢在一边,那柄掉在崖边的黑刃长刀刀柄上缠覆的布条几乎被血染透。 离九颤抖着一手拾起卸灵缠,又行到崖边,神色麻木地跪坐在地,以卸灵缠一寸一寸地将无名的刀刃缠起来。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无尽的大海,淡去了光芒的眼中落下泪来。 妖丹最后一丝气息,便是在这里消失的。 第 61 章 傻子 离九被接回了胤灏焦岩上的宅子,还是那处他曾经与解遂住的小院儿。 他睡了一日一夜,却睡得不太好,一身妖力几乎散尽,伤势恢复得极其缓慢。 醒来后,他片刻也不想耽误,匆匆起身出了门。 院子里多了不少鲛人守卫,见到他出来,一人匆匆上前拦在他身前道:“公子伤重未愈,还是回房歇着吧,另一位公子,殿下已派了族人去寻,想必很快会有消息的。” 这时胤灏自院外走了进来,离九撇开身前那人,便冲了上去:“找到了吗?有消息了吗?” 胤灏蹙眉摇了摇头:“你可别乱跑,你这一身伤,若是撞上那妖狐可不好办了。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水里找人的事交给我,怎么着也比你找起来快。” 离九自知他说得在理,可这大海茫茫,要找一个人,那得多难。 他与妖丹之间有所感应,到了一定的距离便能感觉到,至少能将人锁定在一个范围内。 “替我租艘船吧,我要出海。”离九道。 胤灏也知拦他不住,便应了下来,差人去给他租船。 怎么着这人也是因来帮他才失踪,只盼人还活着才好。 解遂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坐在床上剧烈喘息。 他瞳色浑浊,一身皮肤又变成了灰蓝色,身上的伤口缠着纱布,那梦里被海水浸得剧痛难忍的感觉似乎还在,浑身刺痛发烫。 那夜,他自知不敌那狐妖,又怕被自己脑中的声音蛊惑,便想着拼着一死也不能让那狐妖拿到离九的妖丹,愤而跃下礁崖。 他跌落海中的那一刻便失去了知觉,梦中又是被狐妖追赶,又是见到离九满身是血、胸口开着血洞问他要妖丹,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处在一间陌生的房里。 这房间的陈设极为奇特,弧形的墙壁上嵌着烛台,每个烛台上均托着一枚硕大的明珠,将房间照得明亮异常。 墙壁的材质似珠贝,雪白中泛着缕缕珠光,他身下是玉质般的圆形大床,铺着厚厚的软垫,床周围着层层叠叠闪着小光点的的绡幔,晃得他目眩。 他一身被那狐妖抓得破破烂烂的武服已经被换了下来,身上穿着白色绡衣,胸襟敞开着,袒露出缠满了绷带的胸腹。 他身上绡衣的材质似与日前在鲛人布庄做的那两件略有些区别,这件更厚实一些,也没有那么通透,但极细软,贴着皮肤冰冰凉凉十分舒服。 他起身下床,理了理衣襟,才惊觉自己又变作了那副活尸模样,站在床前愣愣地翻看自己的手掌。 他上一次自己变作这副模样是在柳河村、被那花妖所伤之后,如今竟是又变作了这副模样,想来定是与他受伤有些关系。 那一次,是离九往他心脏中注入了妖力,他方才恢复了正常肤色。 难道是在那时,离九将妖丹给了他? 不,不是那时。 三年来,离九变作原形呆在他身边,他本以为离九有着别的目的。但若在那之前离九就已将妖丹给了他,那这三年离九会呆在他身边便是理所当然! 他体内有尸气,可是什么样的尸气需要离九用妖丹来压制? 他蹙了蹙眉,匆匆出了门。 门外是一条雪白的弧形向下蜿蜒的走廊,墙壁的材质似珠贝,珠光流转,嵌着大大小小、散发着暖色光晕的明珠。 他赤着双足踩在雪白的地毯上,顺着弧形走廊,来到了一间宽阔的椭圆形大厅。 厅中珠帘绡幔层层叠叠,墙角厅中又以各色珠贝珊瑚装饰,尖螺制成的烛台上托着一颗颗足有成年男性拳头大小的明珠,一室的明光璀璨,十分夺目。 厅中站着一人,解遂一眼便看出,那人是个鲛人。 那鲛人侧对他站着,一头银发,白色绡衣裹着双肩,层层屡屡自然地垂下,露出细长且肌肉流畅的肩臂,自他的臂肘到肩胛、脖侧都爬满了鱼鳞状的小斑点,闪着淡银色的耀目珠光。 “醒了?” 那人察觉到解遂的视线,懒懒地斜斜瞥了他一眼,又移开了视线。 料想是他坠海以后被海底的鲛人给救了,现处的说不定就是海底鲛人聚居之处。 可离九还在那观中,也不知道现今情况如何了。 解遂问:“这是哪里?是你救了我?多谢……” 那人忙道:“可不是我救的你。”说着心不在焉地伸手斜斜一指,指向厅中一角、那层层绡幔之后,“要谢就谢他吧,他将你拖回来,你让他将你送出去。” 角落里的绡幔动了动,探出一颗头来。 那颗头看起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的,少年一头银灰色头发被拢在层层绡幔之后,耳边垂下个小辫儿,辫尾以蓝色细绳束着,那颗头正睁着一双翠绿眸子好奇地盯着解遂,咬着下唇傻傻地笑着。 解遂克制着一腔拔腿而出的冲动,走过去,在那鲛人少年身前蹲下,正要开口,那少年却歪了歪脑袋,身体藏在绡幔之后,往后缩远了。 解遂只得起身往前一步,却猛然一脚踩空,跌进一个池子里,他身上伤口被那池中海水一浸,痛得他脸都变了形。 他翻身出了池子,才见那少年所处的,是一片以绡幔层层叠叠围裹起来的池子。 池中海水湛蓝,少年裸着身子浸在池中,下身是闪着斑斓珠光的墨蓝色鱼尾。 那少年似是被解遂突然跌入池中逗得十分开心,欢快地摆着鱼尾在池中游了几圈,“哈哈”笑了一会儿,又游到解遂面前,双手攀在池边,傻傻地看着他笑。 解遂总算觉出了这少年有些痴傻,看样子不太好沟通。 厅中另一名鲛人不知去了哪里,解遂在厅中逛了一圈,找到一扇以珠贝嵌饰的白色弧形小门,便推开那门躬身走了出去。 咸腥海风瞬间扑面而来,他一身绡衣绷带被海水浸透,海风一吹忽觉有些凉飕飕。 空中一轮炽日悬着,但阳光洒在身上似乎并无多少温度。一眼望去,只有碧蓝无尽的大海与绵延不绝的沙滩,沙滩上俱是些奇形怪状的巨型螺贝,均有小屋子一般大小。 海面远处有一座小岛,岛上是巨型螺贝堆叠起来的建筑群,那建筑群高低错落,团团紧簇,在阳光下闪着炫目星光,颇为壮观。 看来这里果然是鲛人聚居的地方。 离九说过,鲛人聚居在海底洞穴之中,可这地方怎么看也不像在洞穴之中,但陆地上真有这样的地方?这里到底是哪里? 忽听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似乎是以鱼尾拍打地面发出的。 解遂回头,只见方才那池中少年已从池子里出来了,此刻竟是以鱼尾触地,“啪嗒啪嗒”地向他蹦了过来。 少年身材瘦小,以尾鳍立着,比解遂矮了近一个头。他似乎有些站不稳,身子歪歪斜斜的,总让人感觉他随时都会倒下去。 解遂看着心下不忍,便上前扶住他,耐着性子与他沟通:“这到底是哪里?我要怎么离开?你将我带来,想必能给我指条回去的路。我有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他现在遇到危险了,我得回去救他。” 少年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似是在思考他的话,片刻后眼神一亮:“啊!重要!人!” 说完,挣开解遂的手,“啪嗒啪嗒”地跳了出去,在那沙滩上跳着一路往海里跳去,沾了一尾鳍的细沙。 解遂以为他要带自己出去,便跟着他,踩进了海水里。 直至海水没过腰际,那鲛人少年忽地在海面跃起:“来!”而后一头扎进海里,摆着鱼尾往更深处游远了。 解遂自小在山中长大,经常去溪潭里抓鱼,水性也还不错,便跟着那少年潜入水中。 身上的伤口被海水浸得剧痛,他咬牙忍着,只一心记挂着离九,便也不理会这些。 谁知那少年竟是越潜越深,鱼尾划着水,游得十分欢快。 解遂跟着他下潜了一阵,渐渐感觉气息不足,胸口憋得难受,人类求生的本能使他不得不调转了方向往海面游去。 一口气憋得太久,他浮在海面剧烈喘息。遥遥看见岸边有人入了水,往他这边游来,到他身边,从身后将他搂着往岸上游去。 那人正是方才在厅中那男子,那男子将他拖上岸,无语地皱眉:“叫你找他你还真找他啊?你看不出来他是傻的吗?跟个傻子跳海,你怕不是也傻吧?还是说你们外陆的人类都这么傻?” 那人口吐连珠炮砸得解遂晕头转向,他愣了愣才道:“我真的有很急很急的事,必须回去。” “再急也没用了,你知道你睡了多久么?”那人斜睨着他。 既然这么说了,解遂也心知自己这一觉想必是睡得有些久,顿时就有些紧张。 也不知离九怎么样了,离九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他如果平安,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找到自己? 他心中慌乱,还未答话,那鲛人男子伸出一指,解遂看了,松了口气。 才一天,还好还好。 那人摆了摆手指道:“一个月。” 解遂心中一震,只觉一阵目眩感觉冲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人:“一个月?” 一个月,离九都未找到他,这怎么可能?若是离九平安,怎么会一个月都找不到他?离九与胤灏交好,胤灏是鲛人皇子,他在鲛人的地盘,不至于一个月也传不到胤灏耳中去。 他顿觉眼前一黑,心脏抽痛,双膝一软,跪倒在沙滩上。 第 62 章 内陆 沙滩上不少身着绡衣的鲛人族类向他围聚了过来,那些鲛人对解遂十分好奇,将他当珍宝一般围观讨论: “啊这就是外陆的人类啊,长得可真奇怪。” “是啊是啊,骨头太粗,这肩也太宽阔,不好看不好看。” “妈呀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人类啊,灰白灰白的,跟那些死的也没多大区别嘛!”元宝小说 “不知这长相在人类里算个什么水平,不过也还看得过去啦哈哈哈。” …… 解遂喉间梗着,双眼酸涩发胀,鼻根抽痛。他一手贴着自己的胸口—— 心脏在胸腔里平稳跳动,和离九的妖丹一起。 他眼中落下泪来,只觉这世间的一切声音均已离他远去,鲛人们的谈话声,海浪拍击海岸声,均化做嗡嗡声在他脑中响着,只一个声音不断清晰地念着“离九离九离九”。 他伏在沙滩上,突然哭出声来,五官皱在一起,哭得像个孩子。 “哎这怎么突然哭上了啊?” “哎你们快别说了别说了,看你们,吓着人家了吧!” …… “起来了起来了,哭够了没啊。”见他哭得伤心,围观的鲛人群众也渐渐散去,那鲛人男子拉着他一臂,想将他拉起来,奈何解遂身高体长的,跟条死尸一般,虽说哭声是止住了,却跟失了魂一般,跪坐在沙滩上不住流泪。 见拉他不动,那人也不再理他,转身离了沙滩,往解遂方才出来的螺屋方向去了。 这鲛人族界似乎没有日升日落,那轮炽日一直高悬在正空。也不知过去多久,解遂的神智才稍微恢复了些。 他方才听闻自己昏睡了一月,对离九的情况也只是他自己臆测,说不定,是因为其他原因,才导致离九没有找到这里。 而且,像离九这般的大妖怪,就算人身死去,只要妖丹还在,也有办法让离九换具身体重新修炼。 虽然那时他或许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但只要离九能活着,能继续他未竟的仙途,旁的也不重要了。 当然,这也是最坏的可能。 离九活了一千多年,即便失了妖丹,他也坚信,离九也断然不会这么容易出事。 他如此安慰自己,便又去找之前那鲛人。 那鲛人坐在螺屋门口一个贝类矮凳上,拿着个螺,一勺一勺吃着螺里闪着珠光的糊糊。 见解遂走到他面前,咧着嘴朝解遂笑了笑:“要吃么?哭了一天,饿了吧?” 那语气带着几分揶揄,解遂也颇觉不好意思,一个大男人伏在地上哭得鼻涕眼泪长流,是挺难看的。 “不好意思,一时失态了。” 鲛人男子点了点头,便领着他进屋:“我叫蓝垠,那傻子是我弟弟,蓝际。” 解遂微愣:“鲛人不是只能孕育一胎么?你们看上去,年龄相差似乎有些大。” “同父异母没听说过?”蓝垠并未多解释,弄了一螺碗糊糊递给解遂,“实话告诉你,你可不要打我,其实你就睡了三四天,我见你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本想逗逗你,哪知你这么不经逗。” 解遂吃着那一碗糊糊,只觉那糊糊吃不出什么味道,略带一丝咸味儿,不过饱腹效果似乎还不错。 他咽下一口糊糊,一时吃惊得瞪大了双眼。复又一想,自己身上这伤口浸着海水还在疼,若是睡了一月,早该好了,也怪他自己一时醒来心急,居然轻信了这么明显的谎言。 “其实是你救我的吧?”他想到那名唤蓝际的少年一副痴傻的模样,实在不像能救人,“这里到底是哪里?” “内陆鲛人族界。”蓝垠搅着碗中的糊糊,舀了一勺送入嘴里咽了:“另外,我可没诓你,我才不爱去外陆,他喜欢在外海窜,就将你拖了回来。那傻子,又不能变成人身,整日老喜欢在外海游窜,总有一天会被人给捉了。” 这又是内陆又是外海的,弄得解遂一时有些晕乎,只忍不住问道:“这内陆到底是什么地方?外海是我来的那片海域么?” 蓝垠摇了摇头:“是同一片海域,连着的,从外海海底一路深入,便有通向内陆的通道。你们在外,我们在内,这里是内陆与内海,你们外边的,可不就是外海么。” 解遂还是不太明白,遂继续问道:“可这深海底部怎么会有太阳?” “和你们外陆的不是同一个,我们这处你所谓的‘太阳’位于地心。”蓝垠见解遂仍是一脸茫然,摸出一颗珍珠来,“你就当这珠子是咱们这个世界的全貌,但它是空心的,在它的最中心位置,也存在一颗发光发热的‘太阳’。你们外陆的人类在这珠子表面生活,但珠子上有一些孔洞,可以通往珠子内壁,这内壁,便是你现在所处的这片内陆。” 解遂这回总算明白了,只不知自己生活的世界竟是这般神奇。 又问道:“那我到底要怎么离开?这些孔洞在哪里?这里是不是离外海挺远的?” 蓝垠点了点头:“是有些距离,而且,你若想离开,得去找皇家报备,皇家自是有办法将你送出去。但你是那傻子从密道拖回来的,算是非法入境,去找皇家,说不定会将你当作人族奸细抓起来。那密道就那傻子知道,他倒是能带你出去,不过那密道歪歪扭扭的,你一个陆上人类,游不过去的。” 解遂听他提到皇家,忽地想起胤灏来:“你认识胤灏么?” 蓝垠听到这个名字,吃惊地看着他:“胤灏?你说的不会是皇子殿下吧?你认识皇子殿下?” 解遂点了点头:“只要能找到他,就能联系上我朋友了。” “算了吧。”蓝垠说着起身,往门外走去,坐在门口,一手指了指远处海岛上的宫殿群,“看到没,皇族的都住在那里,你看到那光圈没,咱们进不去。那海岛下面有供陆上人类通行的通道,你要想出去,只能去找皇家。要么你就变成一条鱼,和那傻子一起游出去。” 解遂皱眉:“那就没办法能联系到皇家?能送封信也行。” 蓝垠道:“能,不过流程挺麻烦的,一套下来,少说也得要一月吧。” 解遂一时蹙紧了眉,但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得让蓝垠帮他,看能不能给胤灏传封信去。 离九一身红色绡衣立于船头,海风扬起他身上的绡纱,层层屡屡,像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焰。 胤灏给他租了一艘客船,那船造得甚是华丽,足有三层。 这几日,他除了睡觉,其他时候均是站在船舷,凝神注视着海里。 他已从解遂坠海的地方,顺着洋流在海面飘了两三日。虽他知道,只要妖丹与他距离一定的距离,他便能感觉到,但他实在做不到坐在船舱里干等。 胤灏倒是周到,给他派了几名鲛人在船上搭手,若是在海中找到人,有鲛人在会方便许多。 烈日高悬,金色的阳光洒在海面上,不远处一条墨蓝色的鱼尾迎着阳光甩了一下,溅起一簇水花。 离九察觉到海面的动静,往海中望去,那条鱼尾在海面不时拍打一下,在船周游窜。 船上两名鲛人守卫也发现了海里的动静,俱是神色一凛。 “又有族人偷潜出来了?” “又是那傻鲛吧?皇家都懒得管他了,管也管不住。” “将他抓上来吧,他这样乱窜,被人类捉了可就坏了。” 那两名鲛人守卫商量了一阵后,跟离九说了声,一起跃入海中。 不多时那两人便拖着个生着墨蓝色鱼尾的鲛人少年上了船。 那少年笑呵呵的,看上去十分开心,一头银灰色发丝湿淋淋地拢在脑后,一条小辫儿在脸侧垂着。 他裸着上身,肌肤闪着细腻珠光,在阳光下肩背处更有不少鱼鳞状的珠光纹路。 正是那痴傻鲛人少年蓝际。 他无法幻出双腿,被那两名鲛人守卫架着双臂,以尾鳍支着身体,在甲板上“啪嗒啪嗒”地跳着。 蓝际在甲板上蹦得甚是欢快,像条灵活的游鱼在水中畅游一般,那两名鲛人守卫抓着他实在抓得辛苦,便放开他的双臂,任他自己去蹦。 “你可别再跳到海里啊,再跳下去就剁了你的鱼尾炖汤!”一名守卫威胁道。 蓝际露出一副惊慌神色,显是被他的话吓到,嘟着下唇不住点头:“不跑,不跑!” 离九站在船头,无心理会这边的鲛人少年,只凝神感受妖丹的妖力。 蓝际装可怜装了一会儿,又恢复了一脸兴奋的模样,看着船头的离九,傻呵呵笑着,“啪嗒啪嗒”地朝离九跳了过去。 尾鳍太短,他跳得不高,在船头处的台阶上一绊,扑倒在离九脚边。 离九略叹了口气,弯腰扶着他一臂将他扶起。 蓝际傻呵呵地笑着,一双银紫色眼瞳在离九身上打量,又绕着离九嗅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重要!人!” 离九自是听不懂他说什么,将他扶起后,便也不再理他。 蓝际见离九不理自己,一脸焦急地在甲板上“啪嗒啪嗒”地跳着,不断重复那三个字。 离九被他喊得一阵心烦,沉着脸就要回去船舱里的房间。 蓝际一手扯着他的衣袖,跟在他后面一蹦一跳,焦急地喊道:“海!海!重要!人!” 离九终于有些反应过来—— 海里,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在海里! 离九一脸震惊地回头:“你说什么?” 蓝际见离九回应自己,丢了离九的衣袖,在甲板上跳着转了几圈,又蹦到船舷处,一手指着海里,兴奋道:“家!家!” 离九几步上前,抓住他一臂激动道:“重要的人在你家?!” 第 63 章 重逢 这几日来,离九几乎经历了他这一千多年也未曾经历的大悲大喜,以为失去解遂时的痛彻心扉,到如今知道他还活着并且被鲛人救走的欣喜若狂。 他不是没有想过,解遂跌入海中,这南海一带常有鲛人出没,解遂很有可能被鲛人救走。但若真是被鲛人救走,到了鲛人族界,胤灏不可能收不到消息。元宝小说 他本就打算若是再在海里寻不到人,便亲自去鲛人族界走上一趟,只没想到,如今救了解遂的人竟是主动找到了他。 他冷静下来,差那两名鲛人去通知胤灏,让胤灏带自己去往海底鲛人族界。 甲板上的两名鲛人守卫跃入海中游走了,便只有离九与那生着鱼尾的鲛人少年。 蓝际见甲板上只他二人,便蹦到离九身边,悄悄凑到离九耳边小声道:“来。” 他蹦到船舷处,回头看着离九,朝着海面比了个要入水的动作。 离九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蓝际跃入水中,溅起一朵水花,在海面露出个脑袋,傻笑着向离九招手。 离九以妖力支起隔水的护罩,跟着他跃入海中,往海底深处潜去。 一人一鲛潜至海底,蓝际以手分开一簇软绵绵的珊瑚,现出一个幽深的洞口来。 洞口狭小,堪堪只容一名成年男子通过,蓝际身材瘦小,摆着鱼尾灵活地钻了进去。离九跟在他身后,也入了那洞中。 那洞直通更深的海底,奇深无比。 隔水的护罩倒是不太消耗妖力,离九只略觉有些疲乏,深潜的阻力太大,速度慢了些。那鲛人少年不时停下来等他一会儿,再继续潜行。 又潜了不知多久,洞口尽头,远远地泛着一团暗蓝色的微弱光晕。 蓝际在洞口停下,回过身来,冲离九一阵比划;离九没看懂,只略一颔首,蓝际便身子一翻,出了洞口。 离九穿过那道洞口的同时,只觉一阵天地翻转,一时没控制好方向,在水中翻了个个儿。 方才在那洞中,他还感觉得到自己跟这少年是一路向下深潜,但刚出洞口,就感受不对。再回头去望那洞,可不正是在海底? 但另一种感觉立马让他心中一震—— 他感受到了妖丹妖力的波动。 解遂果然在这附近! 蓝际已游到了离九上方向他招手,阳光自他上方照进海底,一眼望去微有些炫目。 离九追着他向海面游去,不多时,一人一鲛便从海面冒出头来。 远处海滩上有鲛人在晒珍珠,一人看到海中的二人,笑着喊道:“傻际又去外海拖人回来了啊?” 蓝际领着离九迅速游回岸上,蹦到那方才说话的鲛人跟前,从自己腰际鱼鳞下搓出几颗珍珠,扔到那人的巨型贝盘中。 那鲛人笑呵呵地收了,道:“你拖回来那人之前伏在这儿哭了一日,现在怕是还没起吧,哈哈哈。” 蓝际傻呵呵地跟着他笑了会儿,想起离九,回头一看,身后的人居然不见了;他吓了一跳,慌张地四处张望,却见离九已经冲到他家螺屋门前,推门进去了。 解遂这一觉睡得甚是乏累。 梦里的离九穿着那身红色绡衣,站在礁岩崖上远远地看着他,满头满脸的血。 他在海水里浸着,想攀上礁岩,奈何礁岩太过湿滑,攀上去又掉入海里。身上的伤口被海水浸得剧痛难忍,白狐追在他身后,踩着水中礁石,猛地向他扑来! 解遂满头大汗地惊醒过来,感觉手被人握着,是熟悉的滚烫柔软的触感。 他顿时心中一惊,扭头往身侧看去,恰巧对上离九一双幽蓝褪尽的冰晶般的双瞳。 离九穿着日前与他一起定做的那套红色绡衣,侧躺在他身边,一手撑着头,一手握着他的手,笑盈盈地看着他。 离九面色本有些苍白,此刻被那一身红衣以衬,倒是红润了些。 解遂心中震惊之情无以言表,怔愣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只觉自己还在梦中。 他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眼角一热,淌下泪来。 离九笑道:“看到我不高兴么?怎么还哭上了?” 解遂猛地从床上翻起,扑上去将离九紧紧拥住。 离九被他猛地一搂,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咳了一声:“要被你压死了。” “看来不是梦。你怎么找来这里的?那白狐有没有伤害你?我……”解遂忙以手肘撑起身体,满面通红地坐起来,自责地皱了皱眉,“我打不过他。” 离九坐起来,不以为然地笑道:“他使诈,等我们回去,弄死他。” 解遂震惊地睁大双眼,这话实在不像是离九会说出的话,不禁又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自从那日得知离九竟是将妖丹放在了自己这里,解遂便再也控制不住一腔情意。 他之前只以为离九对他好,只因笼头村的事多多少少对他存有几分愧疚。 可离九竟是将妖丹都给了他,这样的大妖怪,会因为对某一个人心存愧疚就将自己的妖丹给他么? 他这一日乱七八糟地想了太多,却对离九究竟是在何时将妖丹给了他一事毫无头绪。 此刻骤然见到离九,那颗心更似乎要从胸腔中蹦出来,连呼吸都有些不稳了。 “你的妖丹……” 他话未说完,就被离九堵住了唇。 这个吻与他之前笨拙地贴在离九唇上不同,带着些缠绵的情意。 解遂耳根到面颊瞬间烧起来一般发着烫,震惊之余更多的是兴奋,却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跟块木头似地僵直着身体杵在那里。 离九并未深入那个吻,只堵住了他的话头后,便松开了他,后退开去。 解遂本能地循着离九后退的唇想要贴上去,被离九一指戳着额头按了回去:“行了,为免你躁动,回去再说。” 回去再……说? 还能“再说”?也就是这事还可以有后续? 解遂鼓着一双犬眸,面上那灰蓝色的皮肤都浸染了几分血色。 “看来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果然容易躁动。”离九视线在他身下一扫,揶揄地看着他笑道。 解遂被离九那一眼一扫,方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下似乎真的有些不对劲,掩饰地咳了一声,小声嘟囔了一句:“明明是你先勾引我的……” “不管了!”而后一咬牙,扑将上去,将离九按在床上,低头吻了下去。 良久,二人唇分,解遂呼吸有些粗重,双手撑在离九头侧,蹙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什么时候放在我这里的?” 离九心知此事也瞒不住了,叹了口气,道:“三年前。” 果然…… 果然早在三年前,离九就已将妖丹给了他。 “是因为我体内的尸气?” 离九侧了侧首,避开他的视线,略点了下头。 离九这般的大妖怪若是离了妖丹,倒是暂时不会有什么性命之攸,妖力却是会缓慢消散的,到最后妖丹无法支撑本体回复妖力,而妖丹也会因为断了与本体的联系渐渐枯朽。 这个过程虽然十分缓慢,但也即是说,当离九的妖丹妖力散尽,虽不至于无法幻出人身,却会变得如同常人一般,生老病死。 所以离九这三年来才会一直待在他的身边。 但离九方才刻意避开他的视线的这一细节并没有逃过他的双眼。 离九这只老狐狸精,撒起谎来面不改色,若非实在是极不自在,又怎会避开他的视线才点了点头? “你之前不是说只是以妖力逼出了我体内的毒血?若真只是毒血的原因,真的需要你用妖丹来压制?”解遂说着,捉起离九一手,贴上自己胸口,“总之不管是什么原因,你若不愿告诉我真相,就将你的妖丹拿回去。” “现在还不行。”离九叹了口气,手握成拳,挣了挣没挣脱,便任由解遂去了。 解遂皱眉:“为什么?” 离九也懒得瞒他,便道:“我初见你那时,就觉你体内魂魄有异,那日你喝了毒血,我将你带回山中时,你其实已经……本来确实以妖力压制你体内的尸性就行,但其实,你会尸变,或许也有我当时估算错误的原因。” 解遂震惊道:“我那时……尸变了?所以你才用妖丹救了我?你竟然早在那时就已经……” 离九竟是早在那时就已经将妖丹给了他? 这三年来,他总是做着同一个梦,梦里的他一副活尸的模样,坐在离九山中小屋前。 他本以为,那只是个梦。 现如今想来,必是在那时离九用了什么法子隐去了他尸变后的那段记忆。 离九那时为救他失了妖丹,根本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屠了整个笼头村。 而他却在那时误会了离九,还抱着对卓闻的话将信将疑的心态等了离九三年,等离九一个解释。 再次见面以后,他又任性地觉得离九对他的好是因为笼头村的事对他心存愧疚。 他被人喂下毒血,这事跟离九本无半分关系,离九却为救他,剖出了自己的妖丹,只为了保住他的性命。 他那时不过是个在山中来去的平凡采药郎,他到底何德何能,要让离九这般的大妖怪舍了妖丹来救他? 他从床上爬起来,坐到床边,手肘撑着膝盖,将脸埋进掌心里搓了搓,声音有些不稳:“对不起。” “道歉做什么?那白狐不止七尾的修为,你师兄也不见得……”离九笑着坐了起来,只以为他在因白狐的事情自责。 解遂红着眼,扭过头来看着他打断道:“你将妖丹给了我,我却误会你那么久,你就不恨我么?你在我身边三年,明明可以随时取了妖丹任我自生自灭,你明明……”你明明可以继续修你的仙,为何要在我身边浪费这三年?到如今也不肯取走妖丹? 在这之前,他总希望自己的感情能得到回应,而如今,他觉得自己不配。 不配得到离九的感情,不配离九舍了妖丹来救他,不配成为离九一千多年来的那一个例外。 离九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柔声道:“先别想太多,我的妖力足以支撑你活到七老八十,在这之前你只要别再离我太远就好。至于你的问题,总会想到办法……” 敲门声忽然响起,解遂皱了皱眉,移开视线,又搓了搓脸整理了面上表情,才起身去开门。 门外蓝垠斜倚着弧形墙壁站着,见解遂双眼通红地站在门内,愣了愣才道:“哦,我就是来问问你,人找到了,信就不用送了吧?” 解遂顿时心中百味杂陈。 这些年来,他总是能遇到一些愿意无条件帮助他的人。 离九、卓闻、重希、甄语单,乃至这对素昧平生的鲛人兄弟。 蓝垠虽面上待人冷淡了些,但自前一日答应了替他传封信给胤灏去,这一日来都在忙着此事。 他心中感激,却说不出再多感激的话,只鼻根有些发酸,道了声:“不用了,多谢。” “哦。”蓝垠神色恹恹地点了点头,扭头走了。 第 64 章 情定 与那对鲛人兄弟告辞后,二人便离了鲛人族界。 从海面出来时已是夜间,天边一轮下弦月悬着,星空朗朗,万里无云。 离九跃出海面,幻作妖身,将解遂驮在背上,往胤灏礁岩上的宅子奔驰而去。 礁岩崖上,错落的屋舍亮起星星点点的微光,犹如嵌在礁石上璀璨生辉的明珠。 明珠错落的大厅中,珊瑚珠贝熠熠闪烁,一名体态孱弱的鲛人男子在厅中坐着,胤灏立于他一侧,一脸愠色,正在训人,被训的正是离九船上那几名鲛人守卫。 “你们连个人都护不住,要你们有什么用!让个傻子把他带走了?你们就这么干事的?!” 有人进来通传,说是离九回来了,他才稍稍平了些怒气,将那几人遣了下去。 离九与解遂进了正厅,胤灏看到他们两人都平安无事,松了口气,而后视线在解遂身上一顿,眼中露出诧异之色,却并未多问。 离九的妖力并未完全恢复,解遂不舍得再让离九给他输送妖力,便一直维持着那副活尸模样。 离九问道:“那白狐最近有消息么?” 胤灏叹了口气:“清昱被他带走了。” 离九道:“他带走清昱或许是还想在城中找鲛人下手,咱们得尽快找到他。” 离九与解遂都知清昱跟那狐妖是一伙儿的,却不知清昱自掏了魂珠,一时有些担忧。 胤灏摇了摇头:“清昱自掏了魂珠,我将魂珠还回阿汐体内了。”言下之意便是,清昱无法再施放魂力吸引城中处于躁动期的鲛人了。 离九与解遂都是一头雾水,胤灏便朝他们解释。 阿汐名唤胤汐,是一百多年前,胤灏在鲛人族界捡回去的。 胤汐当时还是一只幼鲛,只五六岁,发着高热,奄奄一息地躺在皇城岸边。胤灏当时刚成年,见这幼童可怜,便将他捡了回去,胤汐一名也是他给起的。 后又发现,这孩子天生魂力较弱,只靠腹中魂珠撑着,他便将这小孩带在身边照顾,时常渡些魂力给他,方保住了他一条性命。 又过了几十年,他带着胤汐来了溟滨城,在溟滨城买了离九他们之前住的那套宅子住着。元宝小说 这几十年发生的太多,总之,在那几十年里,他与胤汐日久生情,便在一起了。 后来有一次,胤灏去外地办事,回溟滨城的途中,捡到了当时才十二三岁的清昱。 当时清昱在街边被一群幼童欺负,那群幼童看起来年龄不大,却是把个头最大的清昱砸得满头满脸是血。胤灏见状,赶走了那群幼童。 清昱看上去有些痴傻,问也问不出什么,胤灏便带着青昱去周边村镇走了一圈,才知清昱不是这周边的人,也不知何时流浪到这里的。 胤灏见清昱痴傻可怜,无人照顾,便将他带回了溟滨城。 胤汐自幼体弱,成年后更是出不了门,每日都得喝药。本有专人照顾,但那日也不知胤灏是一股脑热还是怎么的,就叫痴痴傻傻的清昱去给他送药。 清昱迟迟不回,他便去到胤汐的房间,进门却见清昱与胤汐一人一边躺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清昱倒是没躺多久就醒了,而胤汐自那时起,体内魂珠消失,便再未醒过,直昏睡了近百年。 自胤汐昏睡以后,清昱开始发生了些变化。 一开始,他只是神智越来越清明,胤灏只当是他的痴傻症在逐渐好转。可后来清昱的身体也出现了变化——他的体型越来越细,皮肤也越来越透白。 除此之外,还经常在夜间一个人跑出去。 胤灏觉察到古怪,便有次在夜间跟着他出了门。 清昱去到一处无人的海湾内,跃入水中。胤灏吓了一跳,正想跳下水去救人,却见清昱突然跃出水面,下身赫然是一条银蓝色的鱼尾,在月光下闪着粼光。 胤灏当时就懵了。 清昱是他养大,他自是清楚清昱是个人类。即便是人类与鲛人所生的孩子,也会在两三岁时便定性,像清昱这样成年以后再定性的绝无可能。 胤灏想到当初清昱与胤汐一人一边躺着的情形,心下有了不好的猜测。但他并未当场质问清昱,只有次以身体不适为由,让清昱照顾他,他便趁清昱给他擦身时,捉了清昱的手,以魂力试探。 他与胤汐相恋多年,魂力经常交融,自是熟悉胤汐的魂力。而他发现,清昱体内流转的魂力,竟与胤汐体内的一模一样! 他质问清昱,清昱却否认自己夺取胤汐魂珠之事;在他多番质问下,清昱也一口咬定那魂珠是他自己的,却又给不出合理解释。 胤灏气急,多次对清昱动粗,可他抗拒不了清昱体内的魂力,渐渐对清昱生出了些异样的情愫来。 他心头对清昱自是恨之入骨,甚至多次想剖开清昱肚腹取回胤汐的魂珠,却因清昱一片真情待他,每次都下不去手。 那日他去了那破观外,发现竟是清昱与狐妖勾结残害城中的鲛人,一时怒上心头,拔箭射了清昱。他那一刻是想取了清昱魂珠的,但看到清昱一身血污趴在地上,又心生不忍。毕竟在一起这么多年,虽说他恨清昱,但要说一点感情都没有,那也不可能。 但他没料到的是,清昱居然自掏了魂珠。而且那魂珠内,有着他的魂力,显是已经受孕。 离九诧异道:“他腹中的原来是你的?” 胤灏点了点头:“鲛人受孕后,便只有十二年寿命,他可能是想生下来的吧。他将魂珠掏还给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不能将受孕的魂珠放入阿汐体内,所以,我放弃了那个孩子。”他说着,看了看一旁坐着的那名鲛人男子。 那男子想必就是胤汐了。 鲛人皮肤虽白皙,却是白里透红,并隐有珠光,极为有光泽。但胤汐的皮肤却是苍白无光,唇色也不似健康鲛人那般红润。 胤汐朝他们颔首微微一笑,想是身体虚弱,并未出声。 离九道:“那清昱呢?又恢复成人了?” 胤灏颦眉:“鲛人失了魂珠会变得痴傻,无法再幻出鱼尾回到海里,但人身是不会有变化的。清昱也未变回以前的样子。我将他带回来,他便一直昏睡不醒,昨日那妖狐突然闯进来,将他掳走了。” 解遂心道,这都什么事,魂珠来魂珠去的;这胤灏也是,捡人捡上瘾了吧?但又一想到,离九当初也是他从山里捡来的,便也觉得似乎偶尔捡个人还是不错的。 离九道:“清昱与那妖狐什么关系?他并未中魅惑之术,若是中了我肯定能看出来,他为什么要帮那妖狐?” 胤灏道:“具体是什么关系他不肯说,只说为了气我。” 解遂震惊道:“为了气你就害那么多鲛人失了魂珠?” 胤灏叹了口气道:“不过我这两日,查到些那狐妖的线索。” 离九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那狐妖在几百年前被一名道人以法阵镇压在城北的道观地下,后来被清昱放了出来。那道观阵眼的法器失踪,道观也早已衰败,便没人再困得住他了。” 解遂突然想起:“他有七尾。” 胤灏点了点头,看了看离九道:“他虽只有七尾,但活的时间,怕是不比你短多少。据我推算,他被困在那地下,少说也有近四百年。清昱痴傻那时,常往那山中跑,想是他误打误撞,拔出了那阵眼的法器。” 解遂想起那假离九当初对他说狐妖有恩必报,了然道:“若真是清昱将他放了出来,他理应也不会伤害清昱。” “我也是这么认为。”胤灏点了点头,“鲛人失了魂珠,虽说不能再化出鱼尾,但依然需要定期去海里泡一泡。那妖狐掳走清昱,想必不会离海边太远,他极有可能,就躲在那道观地下。” 离九沉吟道:“可我还有一事想不明白。清昱是因为得了魂珠而不再痴傻,可他失了魂珠以后,为什么会像当初的胤汐一样陷入昏睡?” 胤灏摇了摇头:“我也很是费解。” 离九道:“罢了,先解决那妖狐吧,找回城中鲛人的魂珠要紧。” 解遂道:“这次你该和我们一起去了吧?” 胤灏点头:“当然。” 虽说解遂并不担心自己与离九对上那妖狐,只要自己不与离九分开,离九对付那妖狐想是一点问题也没有。但难免出现别的变故,多一个人,怎么着胜算也会更大些。 当夜离九与解遂便在胤灏礁岩上的宅子里住下,他们还是被安置在之前住的小院儿里。 那日为他们收拾的两间房还留着,解遂在床上滚来滚去,寂寞难耐,最后还是偷偷潜入了离九的房中。 离九只着一身黑色里衣在床上侧躺着,解遂轻手轻脚爬上他的床,在他身后轻手轻脚地躺下,又将他搂住。 离九闭着眼,唇角勾了起来。 解遂在离九身后抱了他一会儿,感觉毫无睡意,不自在地扭了扭,又怕吵醒离九,动作幅度不敢太大。他总觉得姿势不太舒服,又轻手轻脚地往上耸了耸,将离九裹在怀里。 离九体温滚烫,隔着两层布料,似个暖炉。 解遂身上冒出一层细汗,在离九身后扭来扭去。 离九方才一直克制着才没笑出声来,这时也忍不住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解遂只没想到居然把离九闹醒了,一时十分懊恼,又抱着离九不愿撒手,浑身僵硬地贴在离九身后。 离九道:“你不热吗?” 解遂闷声闷气地说:“热。” 离九道:“热你还靠这么近?” 解遂仍是不愿撒手,只将离九搂得更紧了些:“你与妖丹离得近些,妖力不是可以更快回复么?再说了,是你自己说的。” 离九道:“我说什么?” “你说的回来再说。以前你就是变成小狐狸也要睡我的床,可你今天回来后早早地就回了房,你说,你是不是在躲着我?”解遂不满地问。 离九今日早早回房也只是因为穿梭海底两次有些疲累,还真没有要躲着他的意思,只没想到解遂会这样想,一时觉得这家伙的脑回路有些好笑,没忍住轻笑出了声:“我躲着你做什么?” “那你到底愿不愿意……愿不愿意与我在一起。虽然我没有法力,弱了些,可能也护不了你,但若旁人想要伤你,便也只能跨过我的尸体,你……”解遂那话说得十分认真,声音却越来越低。 离九翻了个身,吻住了他的唇。 良久后,二人稍分,俱有些喘。 离九额头抵着他的,以呼气般温和的声音说道:“我过去可从未对谁这么做过,你觉得呢?” 解遂待要再亲上去,离九却勾了勾嘴角,在他怀里变作了一只毛茸茸的黑团子。 解遂亲了个空,一头扎在枕头里,气闷地僵了半晌,吐出口气,将那热乎乎的黑团子搂在怀里闭上了眼。 算了,来日方长,他不急这一时。 第 65 章 命险 两日后,离九的妖力恢复得差不多了,三人才一起去往城北山中的道观。 道观内,院中地面还有不少干涸的血迹,大殿内的地面更是惨不忍睹。 离九粗略地朝解遂提过他被法阵困在院中的事,此时看见院中那几滩干涸的血迹,心尖抽痛,牵了离九的手过来与他十指扣着。 这么大一个妖怪,都是因为救他失了妖丹才被那白狐算计,不然哪有人能伤到他? 解遂于是又开始自责起来。 离九倒是一脸云淡风轻,似乎已经完全忘记那日的事,牵着解遂就从阵眼旁边那滩血迹上踩了过去。 三人入了观中,便各自分头去找地下密室入口。 解遂与胤灏进了大殿搜寻,把殿中能按能扭的类似机关的东西都试了个遍也没试出个所以然。 离九在院子里逛了一圈,最后停在院中那阵眼旁边颦眉思索。 院中方石错落,细看却是呈规律摆放,布成一个巨型八卦石阵。他检查了那些方石,发现方石底部的地面均有移动过的痕迹。 在石阵中心位置,一块雕刻着奇异符文的八卦形石板深深嵌入地面,那八卦石面中心的位置,有一个碗口大小的圆洞,洞周绕着一个五指宽二指厚的石环与石板分割开来,石环下方伸出八脚,深深插入地底。环内洞中生出了些杂草,还有那日清昱那一箭留下的箭痕。 离九伸手按住那石环,左右旋了旋,纹丝不动。他又走到一块方石跟前,将那块方石向地面移动痕迹的方向用力推了推,方石居然动了。 他叫来解遂与胤灏,三人便分开去推那院中足足三十二块方石。 推完方石,三人俱是满头大汗。 离九又去到阵眼处,伸手要旋那石环,解遂忙抢上去抓住了他的手:“别碰!” 离九笑道:“这阵眼并未激活,别紧张。” 解遂拦着他,自己去旋那石环:“我力气比你大,我来。” 解遂按着那石环,用力一旋,石环缓缓转动,而后使出浑身力气按着石环迅速往左旋了六圈,便旋不动了。 他满头大汗地四处张望,院子里一切如常,也没有什么密门开启的迹象。 离九道:“向右,旋到底。” 解遂点了点头,又开始旋。 “六,七……这到底有多少圈啊。”石环甚是牢固,饶是解遂常年挥刀锻炼出的坚实臂力,连着旋上十几圈也觉得双臂微有些酸。 离九道:“九。” “轰隆隆——哐——!” 随着地底一声沉闷的巨响,地面突然剧烈晃动起来,离九与解遂站在那八卦形的石板上,险些没站稳。 解遂摇摇晃晃地道:“你怎么知道是九?” 离九道:“我只是刚好数到九而已。” “哦。” 石板震动着,开始缓缓下降,站在一旁的胤灏赶紧跳了上来。 三人立于石板上,下降到一个空阔的地下空间。 地下空间极深,头顶天光洒下来,众人才发现,他们立足的地方并非什么石板,而是一条巨型石柱。 石柱下降的速度并不缓慢,却也迟迟未到底。 地下空间十分宽阔,比道观院子的面积大了不少,一条条方形的石柱一圈圈立在空阔的地下空间中心位置,从天顶直达幽深的地底,甚是壮观。 解遂感慨道:“这些石柱都连着外面那些方石?” 离九点了点头。 胤灏道:“那白狐当年被关在这下面,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离九当日吃过这法阵的苦头,而他还是在法阵外面,可想而知,这地下阵中的法力,可比他那日感受到的强太多了。 石柱在距离地面三尺高的位置停下,三人跃到地底,那八卦形石柱缓缓上升,最后“轰隆”一声,地面石洞合上。 离九二指一挫,唤出他那蓝焰小人儿照明。 地底空旷,石柱林立,那石柱升到顶后,他们才发现,在那石柱底部居然是一个镂空的玄铁细柱围起来的囚笼,每根玄铁细柱上均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想必就是当年用来囚住那白狐的。 胤灏道:“也不知那白狐当年做了什么,居然被囚在这种地方囚了几百年。” 解遂也对那白狐略生了些同情,但又一想到是那白狐使诈才害得离九受伤,遂蹙眉道:“咱们抓了他再将他囚进来吧,最好再将那黑狐也囚进来。” 胤灏看了眼离九,眼中有些疑惑:“黑狐?” 解遂道:“一只千年黑狐,离九说道行在他之上。”说着去看离九。 离九面上没什么表情,见解遂看他,便冲解遂勾了勾嘴角。 胤灏似乎意识到什么,便也不再追问。 三人在那石柱林立的石室里走了一圈,那白狐显是不在这里。 解遂与离九在一处,疑道:“他难道不在这里?” 离九道:“他来过,妖气很重,不久前他还在这里。” 胤灏在另一边喊了一声:“你们过来看看!” 胤灏不知从哪里变出颗明珠托在手里,照着他面前的石门。 石门上也排布着八卦阵型,离九倒是对这些颇有些研究,将那阵型中的爻位随手推了几下,石门便“轰隆隆”打开了。 门后是一条幽深的向下延伸的密道,洞壁十分粗糙,通往不知道何处。 三人一同入了密道,那密道弯弯扭扭,三人足足行了半个时辰,才感觉面上有缕缕细风拂过。 胤灏道:“海风,这里居然连着海的?” 快步行了一会儿,密道尽头刺目的光线射了进来。 密道尽头,洞口甚是潮湿,凹凸不平的石面积了不少海水,浪潮声声。 从密道出来,是在一处海湾内。海湾里巨浪翻涌,不远处有一个礁石围起来的洼塘,比他们所处的位置略高,海浪不断拍打着礁石,不少海水飞溅入洼塘中。 解遂身量比两人高上一些,略仰着头颦眉看了那处洼塘片刻,道:“那里好像有人。” 三人于是攀上礁岩,小心翼翼地踩了过去。 那洼塘中的人,竟是清昱。 但此时的清昱与他们之前所见的有些区别。 他紧闭着双眼,倚在礁石上,下半身浸在水中,赤着上身,身上皮肤布满鳞状的斑纹,那斑纹隐隐泛着红光,将他的皮肤也衬得微红。 然而他浸在水中的下身,赫然是一条银蓝色的鱼尾。那鱼尾上的鳞片参差斑驳,有些鳞片还未长满,像是被剐蹭掉、又重新生出的。 解遂自是知道他那鳞片是怎么回事,只蹙眉看了胤灏一眼。 离九看向胤灏,胤灏也是一脸茫然,二人面面相觑,都是一头雾水。 离九道:“你不是说他自掏了魂珠无法再化出鱼尾?” 胤灏道:“确实如此啊。” 解遂脑中灵光一闪,道:“那妖狐取了不少鲛人魂珠,他将清昱带走,会不会是将别人的魂珠放进他的体内了?” 但魂珠存有鲛人魂魄的一部分,现在的清昱用了别人的魂珠,那他还是清昱吗?但也不对,他曾经的魂珠如果是胤汐的,那拥有胤汐魂珠的清昱到底是胤汐还是清昱? 解遂觉得自己智商又有点不够用了,绕来绕去,真是令他头大。 胤灏似是想到什么,眉头一压,几步跨到清昱身旁,捉起他一臂。 清昱体温高得烫手,手臂上的鱼鳞纹路竟是从皮肤深处射出的微弱红光,连同他的皮肤也变得异常红润。 胤灏蹙眉道:“坏了,这是魂力相斥的反应。” 离九道:“什么意思?” “他的身体与他体内的魂珠魂力相斥,继续下去,他会被焚裂致死,得将他的魂珠取出来。”胤灏说着,将清昱从水中拖了出来,打横抱到旁边较为平坦的礁石上躺着。元宝小说 解遂顿时对这清昱生出些许同情,再被掏一次魂珠的话,就他所知的,也是第三次了。 清昱帮那妖狐夺取别人魂珠,却也报应到自己身上,想想也是有些可怜。 胤灏从背后箭囊里抽出一枚箭矢,将箭头折下来,在清昱赤着的腹部深深划了一道。 伤口内刺目红光倏然射出! “吼——!!!” 愤怒的兽吼自礁岩上方传来,三人一同望去,只见一头拖着七条烟雾状狐尾的白色巨狐在礁岩上纵跃,朝他们的三人俯冲下来! 白狐最后停在与他们隔着一道海湾的礁石上,朝他们龇牙咧嘴,喉中一阵阵低吼。 愤怒至极的少年音从那巨狐胸中传出:“人渣!放开他!!” 胤灏手上不停,二指探入清昱腹中,片刻后,取出了一枚散发着红光的通透珍珠。 魂珠十分烫手,将胤灏的手指灼红了一片。他迅速将那枚魂珠扔到礁石上的小水洼里,水洼里的水瞬间被蒸干,那枚魂珠的红光也逐渐弱了下去。 白狐见胤灏掏了清昱的魂珠,一时怒气更甚,周身散发出冷白色气焰。 解遂道:“你这狐狸,他都要死了,你到底是想救他还是害他?” 白狐显是已听不进话,愤怒地向他们扑了过来! 解遂蓦然拔出身后长刀,抖开卸灵缠,却见一头巨型黑狐裹挟着一身蓝色气焰从他身旁骤然冲出,迎上那白色巨狐! 黑白两狐撞在一处,蓝白两道极盛妖力相冲,瞬间炸开,爆出炫目辉光! 第 66 章 魂移 一时之间,天地变色,浓厚的黑云在海面上空聚集,闪电在天际撕裂,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倾盆大雨顷刻间铺天盖地地浇了下来。元宝小说 胤灏收了地上的魂珠,将变回人身的清昱抱到一处礁岩下放好。 黑白两狐挟着妖力在空中对撞,黑狐身周蓝色气焰显是更盛,身后九条巨型狐尾像一团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那白狐身型小上它一截,身周冷白色气焰被他压制着,不断躲避它的攻击,又觑着机会进攻。 但黑狐显是反应更加敏捷,速度也更胜白狐。 白狐被黑狐一尾扫中,从空中坠落,在接触海面的一刹那,翻身而起,眉心处爆出一阵浓厚黑气,黑气翻涌而出,逐渐裹住了它全身。 漆黑的海面波涛翻涌,天际又是一道闪电撕裂云层。 “那黑狐不是白狐的对手,真不让我帮你?”那声音又在解遂脑中响起。 解遂站在倾盆大雨中,咬了咬牙,握紧了手中的无名。 白狐周身黑气散去,体型一瞬间增大不少,自眉心向肩背处的毛发俱是被黑气染成了黑色。 “你不是他,你是谁?!”白狐在空中龇牙嘶吼,“那混账呢?你让他给我滚出来!” “你以为我是谁?”黑狐足下顿了顿,暂时止了进攻,离九的声音自黑狐胸腔中传出,又淹没在隆隆雨声之中。 白狐愤愤道:“御白那混账!你让他滚出来跟我打一架!他怕不是没脸来见我才让你变作他的模样来蒙骗我吧?!” 黑狐愕然道:“你在溟滨城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引他过来?” “呵,你倒看得起他!” 白狐冷哼一声,拖着一团黑气幻化而成的狐尾,在空中矮下身子,身上黑白混杂的气焰一时暴涨,猛地向数丈开外的黑狐冲去! 黑狐瞳孔缩了缩,四足在空中踏着冰蓝色的雾气,略一矮身,足下猛地一蹬,身型蓦然拔高,向后方跃出好几丈,避开了白狐的进攻。 “不好,是魔气,那白狐被魔气浸染了!”胤灏蹙眉,来到解遂身侧,一手探向身后箭囊,抽出一枚箭矢,架上左手,左手便现出一张珠贝粘制的长弓来。 一枚箭矢挟着银色光芒向那白狐射去,倒是稍阻了阻白狐的那一次进攻。 这世间,非人生灵是最容易被魔气浸染的。 人若需修炼成魔,须得以恶念在心中孕育魔根,并有源源不断的恶念滋养。 但妖、兽不同,但凡沾染了魔气,都会影响其心性。 黑狐此刻已不再进攻,只不住闪躲着白狐裹挟着魔气的冲撞。 正如解遂那脑中的声音所说,黑狐已是渐渐处于下风,战况已然逆转。 “离九!你回来!”解遂急得眼眶泛红。 但他一介凡人,只能被困在这方寸礁岩之上,腾不了云,驾不了雾,竟是丝毫帮不上离九。 想他前一夜才在离九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要以命相护,如今却是离九在他眼前犯险,而他什么也做不到。 那声音又在解遂脑中响起:“真不让我帮你?那白狐魔性大发,这里没人能活着离开,现只有我能帮你。” 解遂紧紧攥着手中无名,并未理会脑中那恼人的声音。 一枚接着一枚裹挟着银光的箭矢自解遂身侧不断朝那白狐射去,又被它周身的魔气吞噬。 白狐愤怒地嘶吼一声,弃了黑狐,方向一转,猛然向礁岩上的胤灏扑来! 胤灏见状引来海水,在身前竖起一道足有三丈见方的水波屏障,又凝固成冰。 与此同时,礁岩上,一道白色身影跌跌撞撞而至,几乎在白狐破开冰壁的同时,拦在胤灏身前。 “小白!”胤汐愤愤地盯着白狐大喊,碎冰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道细微的血痕,“你答应过我不会动他!” 白狐挟着碎冰扫到他面门的一爪倏然止住。 白狐愣了愣,狐耳微微抖动了一下,看了看二人身后不远处礁岩上躺着的清昱,视线又移回胤汐面上,胸腔中发出的声音带着些不确定的颤抖:“清……昱?” “胤汐”紧绷的双肩放松下来,微垂了视线,无声地吐出口气:“是我。” 胤灏震惊地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拦在他身前的“胤汐”,而后扳着他的双肩,使他回过身来面对自己:“你是清昱?阿汐呢?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么会……” 白狐周身的黑气缓缓散去,毛发、狐尾恢复原状,体型也随之恢复了正常,最终幻作一名白发少年的模样,将“胤汐”一把攥到自己身后护着,冷笑着看着胤灏道:“阿汐?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你的胤汐,你梦也该醒了。” “胤汐”愕然道:“小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狐道:“跟我走,回头再跟你细说。早就跟你说过,这种人渣不值得,你以为你现在换了个身体他就会对你像对他的‘胤汐’一样?他心里有的只是这个壳子,不是你!” “胤汐”黯然地垂下眼睫,苦涩地笑了笑:“我本也没想……我也不知为何我醒来会在这具身体里。” 离九跃回礁岩上,恢复了人身,面色也有些诧异,而后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蹙了蹙眉拦在白狐身后。 白狐攥着“胤汐”转身,却被离九挡着去路,愤然道:“干什么?你不是我要找的那家伙,我也懒得动你,让开!” 解遂忙上去检视离九的身体,看他是否沾染了魔气。 “我没事。”离九拍了拍他的手背,又朝那白狐少年道:“你要走可以,但在这之前,留下你取走的魂珠,和他。” 白狐冷笑道:“留下他?不可能。至于魂珠……我与人做了交易,他告诉我能引来那黑狐,但魂珠他已经拿走了。总之,我手上就那一颗,别的没了。” 离九微愕:“与你交易的人是魔?你身上的魔气也是……” “关你什么事?”白狐不耐烦地打断他,依然死死攥着“胤汐”的手腕,周身散发出冷白色气焰,神色阴郁地看着离九,“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让开!” 离九蹙了蹙眉,看向胤灏。 “不能走!阿……他不能跟你走!”胤灏似乎方回过神来,匆匆行了过来要去牵“胤汐”的手。 白狐一掌拍开他的手,并朝他“呸”了一口:“不跟我走难道跟你走?他现在这情况你会对他做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你想都别想我告诉你,你若再敢动他,当心我灭你全族!” 本来跑这一趟,离九只以为抓个狐妖找回鲛人的魂珠就算完事,可如今这情况竟然牵扯到了胤灏的个人感情问题,他实在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插手。 况且这白狐看来和御白之间还有些纠葛,如今解遂还不知道御白的真实身份,他也并不打算这个时候让解遂从旁人口中听到些什么,若是再与白狐动起手来,怕那白狐会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 于是摊了摊手,往一侧让了让,示意胤灏这事他不管了。 胤灏叹了口气,朝离九道:“你们先回去吧。” “哎呀,真是可惜,这人的立场也太不坚定了。”那声音在解遂的脑中不无遗憾地说道。 解遂生怕离九察觉到什么,飞速扫了身侧的离九一眼。 离九见他看自己,歪着头眨了眨眼,牵着他离了礁岩,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御白当初跟我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不信,现看来果然是个渣无疑了,余下的破事咱们不管了,反正狐妖也给他找到了。” 解遂顿时松了口气,又蹙了蹙眉:“可那些失了魂珠的鲛人怎么办?” 离九道:“早知应该将你师兄也带来,这白狐身上的魔气不重,清除起来应当不难。但现如今他被魔气浸染,我不能再与他硬碰,以后再说吧。” 那声音在解遂脑中又说:“啊,你是不是很好奇清昱和这个胤汐到底什么关系?我知道呀,你放我出来,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能不能闭嘴?!”解遂被他扰得烦不胜烦,不小心吼了出来。 离九微愣:“怎么了?” “我不是说你。”解遂顿时只想将那脑子里的东西拖出来打一顿,揉了揉眉心,才说:“应当是太累了,有点心绪不宁。” 离九看着他,沉默片刻方道:“还是先将你变回去吧。” 解遂脑中的声音忙道:“别别别,别让他将你变回去!” 解遂顿时了然,看样子这家伙只能在他意志薄弱时、抑或是如今这副模样的状态下才能干扰他。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解遂又试探着问。 离九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初见你时就觉你魂魄有异么?” 看来离九果然是看出来了,也难怪方才在他吼出那句话后离九沉默了,遂点了点头。 离九又道:“你的魂域里多了一魂,但多出来的那一魂十分碎散,前些日子我又探测过你的魂域,那东西在缓慢修复,并且这三年来,似乎已经修复了不少。最近你是不是有感觉到什么?” 解遂也不瞒他,点了点头:“嗯,它时而会在我脑中说话。” 离九沉吟道:“别被它迷惑。” 那声音忙不住辩解:“什么迷惑?!我没有迷惑你!我是真的想帮你!你我本就是一体,我害你做什么?” 离九又道:“这种东西潜藏在人的魂域里,必定没安什么好心,或许只是想夺了你的人舍,你须得稳住心神。” 那声音在解遂脑中悲痛欲绝地喊道:“我也是爱你的啊!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太伤心了!” 他的话离九自然听不见,解遂听了却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想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 “在想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不是东西……不对,应该说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东西。”直到二人回到胤灏礁岩上的宅子里,那声音依然在解遂脑中喋喋不休,“明明当年你都能对一只山里捡回去的妖怪那么信任,怎么就是不肯信任作为你的一部分的我呢?这可真是太让我难过了。而且你我本就是一体,我也是爱他的啊!” 解遂的房间里,离九一手贴上解遂胸口、心脏处。 解遂皱了皱眉,担忧地看着他,攥着他的手腕,迟疑道:“我保证不会被他迷惑,要不你还是别……” 离九摇了摇头,手心蓝色妖力释出,灌入解遂的心脏。 第 67 章 解惑 这日胤灏很晚才回来,却是一人回来的。 那颓丧的模样看起来似乎是受了不小的打击。 “他还予了我一些魂珠,但阿……清昱他带走了。此次真是麻烦你们了,余下的事就不劳烦两位了。” 离九一人在厅里见了胤灏,胤灏如此说道。 更多的胤灏不愿再说,他也就未再多问,但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日间离九给解遂注入了妖力,但解遂不想再见离九那副虚弱苍白的模样,便阻了阻离九,并未让离九像之前那样透支所有妖力灌注给他,所以他现在的肤色还是日间那副活尸模样。 但好在脑中的声音未再响起,日间也尝试着唤了几次,确认那声音不会有回应以后,方松了口气。 离九见了胤灏回来,正好见解遂坐在在礁岩边上背倚着围栏发愣,遂行了过去。 解遂忙起身,紧张地去看他的脸色,确认无恙后才松了口气:“胤灏回来了?怎么说?” 离九知道他对清昱与胤汐之间的关系还是有些好奇的,但这事太过复杂,他就是在这里坐到天荒地老,怕是也琢磨不出什么。 于是在他身边背靠着围栏坐下。 解遂蹲在他身侧,跟只好奇心爆棚的小犬一般看着他。 离九笑了笑方道:“有位仙人曾与我说过,尘世间的时间如一条不断生长的线,从初始延伸至尽头,但他早已脱出这尘世之中,当是不为这世间的时光所影响。所以仙人不会老,也不会死,他们可以穿梭于时间的长河之中,回到过去,去往未来。” 解遂没明白这其中关联,不解问道:“这与清昱的事有关?” 离九点了点头:“人死后,魂魄亦会脱出尘世去往往生界,而在往生界的魂魄,也不受尘世间时光的影响,他们回往过去、或是去向未来,转世轮回。” 解遂一时只觉似乎摸到一丝这其中关联的线头,却一时理不太清,只模模糊糊地感觉—— “清昱是胤汐的来世或者前生?” 离九笑道:“看来你这脑瓜不笨嘛。” 解遂皱了皱眉:“到底怎么回事?胤汐和清昱当时不都活着么?” 离九道:“你还记不记得,胤灏说过,胤汐当年体弱,清昱痴傻,那是因为,他们都缺了魂魄。他们之中必有一人,在某个时刻失了魂,而这一魂却因一些外界因素,去了往生界,入了轮回。这样的二人,必定一个痴傻,一个体弱,若永世不见,倒也能相安无事地过完一生,但见了,魂魄必然会被其中一方吸引合一。” 解遂顿时恍然大悟:“所以当年清昱去给胤汐送药才会吸走了胤汐体内的魂珠?” 离九点了点头:“清昱虽痴傻,但他毕竟体健,魂魄也会本能地选择强健一些的躯壳。” 解遂仍有一事不明:“可胤灏只是将原本在清昱体内的魂珠给了胤汐,鲛人魂珠内不是只有鲛人魂魄的一部分么?那另一部分应当还在清昱原本的身体里才对啊,为何……” 离九反问道:“你觉得清昱是以怎样的心情自愿放弃魂珠的?” 解遂斟酌道:“……一心赴死?” “没错。他当时是想死的,所以他脑中那一部分魂魄不愿醒来。而醒过来的这个‘胤汐’仍是只有腹中的魂珠,而现在这颗魂珠却是融合了清昱的魂魄,所以他对自己的认识依然是清昱,却也依旧体弱。”离九说。 解遂顿时瞠目结舌:“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这世间匪夷所思的事还有许多。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究竟真相如何,胤灏应当已经清楚了,但他不愿多说。” “那胤汐……不,清昱呢?回来了么?”解遂问。 离九摇了摇头:“胤灏一人回来的,看那模样,应是受的刺激不小,料想已经知道真相了吧。” 解遂冷笑道:“活该,在身边时不知珍惜,才惹来这些破事,牵连了不少城中的鲛人,如今这结局算是便宜他了。” 余下的事不需离九他们插手,二人便也不打算多做逗留,翌日便启程返回阙安城。 胤灏其人虽在感情上渣了点,但在某些方面还是不错的,虽神思依然恍惚,却也没忘了周到地给他们备了辆四轮的马车,四匹马拉着,又请了个车夫,送他们回往阙安城。 解遂有些疑惑:“为什么要坐马车?咱们不是半日就可以回去么?” 离九笑道:“你不愿意与我坐马车?” 解遂不知想到些什么,喉头动了动,看着那装饰华丽的四轮马车,哑着嗓子道:“还是坐马车吧,我还没看过这沿途的风景呢。” 解遂一些乱七八糟的小心思总逃不过离九的双眼,离九见他那副失神的模样,笑得很是开心,打开车门,进了车厢。 马车车厢长近一丈,内里铺着白色绒垫,中间横置着一方近六尺宽的软榻,也以绒垫垫着,坐上去极是松软,榻前还放着一方小案。榻周四角均有立柱,两旁以雕花木栏围起来,垂着层层绡幔,两侧窗户旁还有容一人走动的小廊。 解遂跟着离九进了车厢,脱了鞋,赤足踩在绒毯上,惊叹道:“这简直就是个小屋子啊。” 小屋子一般的马车车厢,自然,不做点什么,解遂觉得实在是对不起胤灏的一番好意。 可解遂一直寻不到由头与离九做点什么,期间只与离九亲了两次就满面通红的不知怎么办才好。 两人日间赶路,日落之后便寻个驿站住下,也不赶时间,便一路走走停停,欣赏沿途的风景。 解遂琢磨了很久,终于在这日,鼓起勇气,将离九收起来的那套红色的绡衣翻了出来。 离九看了他一眼,心下了然,面上却佯作疑惑地眨了眨眼:“又要我试衣服?” 解遂红着脸,把绡衣放在榻上、离九身边,又扭过头去:“你这几日怎么不穿了?我那日见你穿红色,明明就……挺好看的。” “你自己不也挺喜欢穿黑色?”离九笑着拾起一旁的绡衣抖开。 解遂愣了愣。 在遇到离九之前,他确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中意的颜色,只有些粗麻色的衣服,向来是有什么穿什么。 但在那三年里,他次次做衣服,脑子里想的却都是离九一身黑衣的模样,是以总无意识地挑了黑色的布料来做。 此时离九说起,他才觉有些赧然。 也不知离九是不是看出来了。 为了掩饰内心的忐忑,他夺过离九手中的绡衣,垂下头去,将内衬与外头罩着的绡纱分开,再抬眼时,离九已将衣带解开了。 此时的离九黑色衣襟略分,衬得那白皙的胸腹轮廓愈发晃眼,微微仰头看他时,性感的脖颈便弯出了一道柔韧的曲线。 解遂喉中一梗,手中绡衣滑落,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而后一咬牙,饿狠了一般冲将上去,咬上离九脖颈上的那道疤痕。 离九的衣服刚褪到臂弯,便被他冲撞着按到榻上,疯狂地吻着。 解遂喘息着松了松他,指尖抚上离九颈上的那道疤痕:“我早就想问你了,这道疤痕究竟怎么来的?这些日子因为我,你也受过不少大大小小的伤,可从未在身上留下痕迹,你……”元宝小说 离九未等他说完,便堵住了他的唇。 “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离九的身体有些紧绷,又似乎带着些颤抖。又过了许久,方才下定决心一般地放松了身体,吐出口气,“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告诉你,曾目睹同类被人扒皮之事,其实……” 未待离九说完,解遂已然猜到了这道疤痕的由来,忙将离九搂得更紧了:“对不起,别说了,我不问了,你也别想了,都过去了。” “嗯,”离九轻笑道,“衣服也不试了?” 解遂趴在离九脖侧,顿了顿,内心挣扎片刻,还是爬起来去将方才落在绒垫上的绡衣拾了起来。 离九笑着坐起身来,接过解遂递过来绡衣,在他身上扫了一眼。 见离九视线落的位置不对,解遂忙将那绡衣又抢了过来,拣了拣,将那外层略微透明的绡纱递给离九:“内衬就不用穿了,穿这个。” 离九轻笑一声接了,随手套在了身上。 绡纱材质极好,垂软透明,泛着细腻珠光。 离九一身肌肤雪白,身体线条十分流畅,朦朦胧胧地被那红色绡纱笼着,极具诱惑美感。 但他颈间的那道疤痕解遂总觉得刺眼。 他不想勾起离九不好的回忆所以不问,但他还是禁不住会想,离九究竟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被人扒了皮,而在那之后,他又是历经了怎样的痛苦方才活了下来。 从得知离九乃是个修行了一千多年的大妖怪以来,解遂一直觉得这世间当是无人能伤得了他的;现如今,这种认知被打破,更是激起了他内心想要变强的决心。 如果自己永远这么弱,在下一次离九遇到危险时,他还像当初离九与那白狐缠斗时什么也做不了的话,那他又有什么资格,成为离九这一千多年里的那个唯一? 离九发丝漆黑,松松散着,一边拢到肩后披着,一边自颊边泄下,红衣衬得他皮肤白里透红,如同鲛人贝盘里放着的细滑珍珠。 见解遂愣着不动,离九离了榻边走到他面前,捧着他的脸笑着问:“你让我试衣服,穿上了你又不看,不看我可就脱了啊。” 解遂这才回过神来,只觉整个人都陷在离九身上散发出的暖意里,两手从离九衣襟两侧穿过,搂住离九精细腰枝,将脸埋在离九的肩颈处,闷闷地说道:“我就是,突然觉得……你到底为什么会看上我啊……” “这种事情哪有什么为什么?” 离九笑着,扯着他的衣带,将他拉到榻边按在榻上,俯下身子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鲛人男子是怎么生孩子的么?不如我教教你?” 说着,便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 在这种事情上,解遂从未有过经验,以致他泄得极快,那种刚攀上顶峰,却突然跌落的感觉让他颇为郁闷,趴在离九身上,脸埋在离九脖侧,喘息着问:“我是不是有问题啊?” 离九道:“你是第一次,能有这一盏茶功夫,已是很了不起了。” 解遂狐疑道:“是么?你不是又安慰我吧。” 离九将他推到一边,笑着坐起,捡了地上绡衣披着,将头发拢在肩后拿丝带束了:“不是安慰你,真的。” 解遂兴奋地爬起来,又将离九扑倒在床上:“那再来一次吧,第二次是不是好些?多来几次是不是更好?” 离九直想将自己舌头咬了,他本只是见解遂情绪失落随口安慰,谁知这家伙听了竟是突然信心大增,那劲头似是想将他按在榻上再干上整个下午。 解遂是第一次,那技术实在是烂,虽说在他的引导下好了不少,却依然手上没个轻重,弄得他十分痛苦。 离九无奈地被解遂压着,头一回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血气方刚的少年。 第 68 章 传闻 当夜,二人在途中的一处驿站落脚,解遂因肤色关系,开好房间后,二人就直接回了房,在房间里用饭。 离九被折腾了一个下午,只觉四肢无力,某个部位更是火辣辣地疼着,用了妖力自疗方才好了些,但刚坐下,眉头就又蹙到了一起。 “……你是不是很难受?我下次一定慢慢来,都听你的。” 解遂下午在榻上像头饿兽,离九多次称自己不行了要他停下,他都置若罔闻,下了榻才觉自己过分了。这时见离九一脸痛苦的模样,愧疚感几欲炸裂胸腔。 离九挑眉看着他,那眼神似乎在说“你还想有下次?”。 解遂觉得离九应当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忙握住离九放在桌上的手:“你打我吧,我错了,我坏!我坏透了!你打我出出气,别气了好不好?” 解遂一脸真诚,睁着那瞳色浑浊的眼狼犬般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离九无奈地吐出口气:“下次换你试试吧,生孩子这种事,总不能只让我生对不对?” 解遂顿时一惊:“不行!我……我是男人!” “我也是男人。”离九挣脱他的手,埋头吃饭,“下次要么你生,要么再没下次,你自己选吧。” 离九生气了,解遂不敢再在此时惹得他不快,只点头一个劲“嗯嗯嗯”地附和,心想着先稳住离九再说,反正在床上离九又没他力气大。 嗯,就这么办。 翌日一早,解遂在驿站卧房里醒来时,猛然发现自己的肤色竟是恢复了正常。元宝小说 以往离九灌注妖力给他以后,过个一两日,他的肤色也能恢复正常,但那会有一个肤色渐渐恢复的过程。 他本以为是因离九此次灌注的妖力不够他恢复,离九也提议过再给他灌注些妖力,肤色恢复以后总要方便一些,但他因担心离九的身体,很决然地拒绝了离九。 离九也就未再继续给他灌注妖力。 而这一次,他前一夜还是那副活尸模样,第二日肤色便神奇地瞬间恢复了。 为何这么巧,在干了那事之后,他的肤色就恢复了呢? “你说,是不是因为……昨日那事?”解遂实在没忍住,红着脸问道。 解遂此次的情况并不像以往那般,离九一时也有些拿不准,沉思着没有说话。 “那要不咱们有机会再试试?”解遂提议道。 离九笑了笑,很决然地变作了一只毛茸茸的黑团子,以示拒绝。 解遂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却没什么经验,干那事的时候劲头上来了,饶是作为一只修行了一千多年的老狐狸精的他也感觉有些招架不住。 又过去一日,解遂在客栈醒来,变回了那副活尸模样。 前一夜离九因拒绝与他干那事,变回黑团子以后就未再恢复人身。 解遂倚着榻,坐在床前的脚垫上靠着床沿哀叹了几声,掀起衾被的一角,露出黑团子的小脑袋。 黑团子理也不理他,闭着眼,睡得十分香甜。 解遂戳了戳黑团子黑色的小鼻尖,浑浊的眼中闪着几分希冀的光,轻声道:“离九,我又变回去了。” 黑狐眼皮睁开一条缝,看了一眼他的脸,往衾被里缩了缩,将自己整个埋在衾被下面。 解遂掀开衾被,将黑团子捞出来放在腿上:“我又变回去了,我这副模样怎么出去啊?” 黑团子四肢挣了挣,从解遂手中挣脱出来,跃下地去恢复了人身,二指一撮,变了顶帷帽出来扔给他,又砰的一下变回了黑团子,站在地上晃了晃狐尾,仰着个小脑袋,挑衅地看着他。 解遂长叹一声,去洗漱完毕,垂头丧气地将帷帽戴着,抱着黑团子出了门。 但离九看着解遂一人靠在马车车窗边看风景的落寞模样终归还是心软了,去到床榻另一侧恢复了人身。 “这次你得听我的。”离九站在床榻另一侧,隔着两层透白的绡纱看着解遂说道。 解遂顿时一扫面上颓丧的表情,不住点头。 解遂不敢再不顾离九的感受蛮干,生怕离九再不愿与他干那事,于是在离九的引导下,强忍住了一身卉涌的热血。 于是他就发现,两人的愉悦更甚于他一人的满足。 试试的结果表明,确实在与离九干了那事几个时辰之后他就能恢复正常的肤色,时效不及离九给他灌注妖力来的长,只能维持一日。 不过这样一来,不仅能省去离九给他灌注妖力的麻烦,还能名正言顺地与离九酱酱酿酿…… 解遂为此内心十分激动。 离九也有些震惊。 明明他以往需要灌注一身的妖力才能令解遂恢复肤色,为何只是与他做那事就行? 那岂非以后都要时常与他做那事? 离九为此颇有些惆怅。 山川河流,峡谷沟壑,解遂第一次行走于如此漫长的旅途中,满腔的兴奋与好奇,除了与离九干那事,就是在窗前欣赏沿途的风景,离九便与他将沿途的村镇城垣介绍了个遍。 解遂心说果然是活了一千多年的大妖怪啊,这世间,还有他没去过的地方吗? 离九见多识广,人也好看,妖力又强,解遂真是觉得他一身的优点,爱他爱得心肝颤抖,直恨不得日日将他搂在怀里一刻也不放开。 离九倒是也顺着他,成日与他搂在一处。可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搂着搂着就又抱着离九亲了起来,亲着亲着,两人就又干了起来。 几日下来,解遂才恍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过火了?离九虽这几日都顺着他,但看着离九那乏累的模样,若他是个常人,怕是真的已经被他干得下不了床。 解遂觉得自己应该收敛一点,毕竟离九也是为了迁就他才未拒绝,若是日日这样不顾离九的感受,怕是离九会烦他。 他于是便克制着,又过了两日,才又哄着离九生了次孩子。 两座苍翠大山隔着一条碧色河道遥遥而立,河道上悬着一条狭窄的吊桥,日近落幕,夕阳的余晖自河道尽头贯穿了整个峡谷;吊桥上偶尔经过几个行人,左右摇摆,仿佛要将那吊桥上的人甩进河中。 巨大华丽的马车在山脚沿着河道疾驰,拐着弯绕进两座大山之间。 吊桥一头,有几名汉子正欲上桥,却见疾驰的马车自另一头驶来,几人匆忙退回来,站在路边,蹦跳着挥手,将马车叫停。 车夫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着短褂,一身肌肉虬结,长脸大眼,面相很是敦厚。 他以为遇到沿路劫匪,吓了一跳,欲快速冲过去,近了却发现那几人神色焦急,一脸惊慌,便一头雾水地勒停了马车。 解遂与离九在车厢中搂抱在一处,刚亲了两口,马车突然停下,去势猛地一收,二人差点跌到地上。 离九起身开了车厢门,问那车夫:“怎么了?” 一名拦住它们的汉子焦急地吼道:“别走啦,这条路不能走,从这边绕吧!”说着一手指了指那桥面就二尺宽的吊桥。 解遂与离九刚生了次孩子,肤色又恢复正常,从离九身后探出个脑袋,疑惑道:“为什么?” 那汉子抹了抹脑门上的汗:“你们是外地人吧?听我一句劝,要命的话,可不能走这条路!” 吊桥十分狭窄,仅容一人通过,他们的马车又异常宽大,一路过来只走的官道,路虽绕了不少,但乐在他与离九一处,巴不得就这么一直行下去不要停。 解遂自是不愿丢了这马车去行那吊桥的,他可还没跟离九亲热够! 有另一名汉子道:“前面的山上,有妖兽,时不时到镇子里吃人!” 解遂倒是不怕什么妖魔鬼怪,毕竟他身边的就是位大妖怪,遂道:“我们就是阙安城的逐妖士,正好去将那妖兽捉了。” 又有一名汉子喊道:“哎哟你们真是不要命啦?进了这镇子的人,什么逐妖士啊修士的,可都没出来过!” 之前那名说话的汉子道:“咱们都是渡了这条河,从对面那座山绕着走,虽说要花去不少时间,但我们可不想为了省点时间丢了性命!” 一人见他们不听,以为他们舍不得这华丽的大马车,语重心长道:“年轻人啊,这马车,可没有命重要啊!” 离九方才一直没说话,突然笑道:“有趣。” 解遂下巴支在离九肩上问:“要去看看么?” 离九道:“当然。” 解遂道:“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虽……好歹也是个逐妖士,哪有遇到妖怪就跑的道理。” 这条官道是去往城中的必经之道,那群汉子在多次劝说无果以后,也只得无奈地走了,走时还特别同情又遗憾地看了他们一会儿。 “生得这么俊,也是可惜了,哎。” 溪风镇沿着山脚河道而建,一面靠着大山,只一条长街横贯东西。 马车驶入溪风镇时,夕阳已从河道尽头的天边隐了下去。 天色已有些晚了,蓝色薄暮漫遍整条峡谷,为整个镇子平添了几分诡谲气氛。 入了镇子,离九与解遂便下了马车。 街上行人不多,长街两旁的商铺酒楼林立,修建得倒是颇为华丽。 此刻正值掌灯十分,家家户户明灯高悬,暖黄微光从长街两旁的楼里泄出,显得分外温馨。镇上的居民看似也都十分好客,对这两名陌生人均是报以友好的笑容。 解遂与离九行到一处客栈外,那客栈足有三层楼高,是整条长街上最高的建筑,客栈后临着河岸还有一片宽阔的空地。 店内小二很是热情,殷勤地领着车夫将马车驾到那处空地停放好。 车夫名唤卢协,也不知胤灏从哪里找来的,一路上话不多,也不打扰他二人;解遂对他甚是满意,又看他驾车辛苦,几日来便一直叫上他同桌用饭。 客栈内灯火通明,几桌客人在店内饮食谈笑,十分热闹。 解遂跟着走进店内,随口道:“这镇子哪有他们说的那么恐怖。” 客栈小二将他们领到一处靠窗的桌位坐着,窗外可以看到被浓厚蓝幕笼罩的碧色长河,河流平缓,偶有几缕河风掠过窗前,又有虫鸣声声传来,夜风飒爽,山林间空气清新,感觉甚是惬意。 卢协停好马车也坐了过来,离九点了菜,三人便坐在一处用饭。 那叫菜的小二走了,离九才小声朝卢协道:“这镇子怕是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平静,你晚上小心些。” 卢协瞪着一双铜铃大的眼睛,嘴里塞着饭,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 解遂也有些不明所以,但见离九朝卢协嘱咐完后便不再多说,便也未再多问。 三人用过饭,后各自回了房。 第 69 章 妖兽 几日来,解遂整日与离九混在一处,一身精力得到释放,便也没有之前那么如饥似渴了。 两人洗漱后,都散着发,解遂跟店家要了壶酒,与离九在二楼的客房内靠窗坐着,两人靠在一处,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地喝着。 解遂看着窗外灯火通明的长街,甚是疑惑:“不是说晚上有妖兽吃人么?可这些人看上去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妖兽之说莫不是假的?” 离九笑着喂了他一口酒,道:“我总觉得有古怪。” “什么古怪?难不成这镇子里的人都是妖兽变的?”解遂将那口酒咽了,感觉有些上头,便晕乎乎地仰着头,靠在离九肩上。 “他们身上没有妖气,也不像是将妖气敛了起来。”离九捏着酒杯送到唇边,自己又抿了口,“我也只是感觉有些古怪,却说不上来。” 解遂侧头看着离九的脸,总觉得离九的脸变成了两张,他将手贴上离九的面颊,凝了凝神,离九终于恢复了原样。元宝小说 “是挺古怪的,阙安城这会儿都宵禁了吧,这小镇子倒是热闹。” 二人讨论了会儿,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便打算翌日去山里看看。 亥时过半,二人喝了点儿小酒,都有些困乏,便脱了衣服搂在一起睡下了。 夜间,二人被一阵嘈杂的躁动声吵醒。 窗外长街上传来吵闹之声,解遂猛然翻身起来去那窗边往外看,只见那长街上方才还点着的街灯相继灭了,人群也纷纷回往各自家中,紧闭上大门。 解遂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几时了?怎么还这么多人?” 离九凑到他身旁,探头往长街上蹙眉看去:“子时已过了吧,这镇子真是热闹得不一般。” 街上的人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散了个干净,整条长街顿时陷入黑暗,只天顶洒下微弱星光,照得青石路面微微泛蓝。 解遂道:“莫非是妖兽来了?” 话音刚落,离九便一指竖在唇前“嘘”了一声。解遂便安静下来凝神细听,他本听力极好,但此刻他除了虫鸣声、和偶尔客栈内楼梯间传来的脚步声外,什么都没听见。 离九道:“有东西。” 解遂疑道:“是那妖兽?” “没有妖气,很奇怪。”离九眉头微蹙,“我出去看看,不会走远,你呆着,有事我再叫你。” 解遂点了点头,离九便穿了衣服,从窗户翻了出去,一闪身消失在夜幕中。 朗朗星空下,一只通体漆黑的小狐狸在房顶上轻步缓行,与脚下的黑瓦几乎融为一体。 对街稍远处的屋顶上,一头形似虎豹的巨型凶兽正侧过头来望着它。 那凶兽一身火红豹皮,额上生着只独角,身后五条长尾在夜幕中高高竖起,那体型看上去竟是比离九的妖身还要大上不少。 而它的口中,赫然叼着个已经昏死过去的男人! 但奇怪的是,离九与它视线对上,却感受不到一丝妖气。 妖怪只在原型与人形状态下,方能将自身的妖气敛去,像离九这样修行了一千多年的大妖怪亦做不到在幻作妖身时敛去妖气。 他感觉不到妖气,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那凶兽尚未化妖,二是那模样就是它的原型。 但未化妖的兽,决计是长不成那个样子的,那也就只能是第二种可能:那就是它的原型!而原型能长成那样的,必然不是正常情况下修炼出来的。 离九在看清它口中叼着的东西时,眼神一凝,在屋脊上奔跑起来,又在途中幻出妖身,向那妖兽冲去! 那妖兽金眸中瞳孔缩成一线,叼着那男人扭头就跑,在屋顶上几个纵跃,跃入山中消失不见。 离九不好独自去追,只得回了房。 解遂此刻已穿戴好了,无名背在背上,见离九回来,忙问道:“怎么样?” 离九蹙眉道:“果真有只兽,它叼了个人跑了,你不在,我不好去追。” “那还等什么,赶紧追去,晚了怕是人就被它吃了!” 离九点了点头,跃出窗外,在空中幻出妖身,解遂自窗口跃出,稳稳落于黑狐的背上。心说自己骑离九,骑得真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山中灵气充沛,显是一处修行的好地方,那妖兽若是藏于山中修行,想必就会在山中灵气最为充沛之处。 离九是妖,有些厉害妖物敛了妖气,他或许不好寻找,但要在山中寻找一处灵气充沛的地方,却是十分容易。 常人看不见,但在妖类的眼中,世间的灵气尽是各色细小光点飞绕。 此刻离九的眼中,就有不少微绿色的小光点在草木间闪烁,灵气越充沛的地方,绿色的小光点便越是密集。 黑狐顺着那些小光点一路疾跑到了一处陡峭的石岩边,岩上密密麻麻的金色、绿色的小光点汇聚,却是一点草木都不生。 岩下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洞口宽阔,即使是两个成年男子并行入内也足够宽敞。 离九幻作人身,与解遂一起往那洞口走去。 洞口处漆黑,更深的内里却隐隐有微光传来。 解遂与离九靠墙走着,脚下忽然一滑,踩到个滑溜溜的东西。 离九唤出蓝焰小人儿,洞口瞬间被照亮。 洞壁十分粗糙,嵌着不少碎石,想是凿洞时将一些碎石裂了开来,那碎石的切面竟是一片晶绿。但两人已无暇去看那壁上的瑶碧,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石道两旁。 石道两边靠着壁角竟是堆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皮! 离九蹙着眉,手中幻出把长剑,戳了张人皮出来摊开。 那张人皮破碎不堪,表面被抓得破破烂烂,更大的一道裂口几乎将人皮几乎撕裂成两半,只一丝人皮自腹部到胯|间连着。 解遂简直不敢相信,抖着声音问道:“这人皮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那人皮内里暗红,虽已干了,却也能清晰看见丝丝脉络。 离九点了点头,收起长剑,牵起解遂一手,往洞内深处走去。 解遂与离九五指紧紧扣着,另一手抽出无名握在手中:“这究竟只什么样的兽?吃了人肉和骨头,将人皮剥下来……难道是噬骨鸟?” “不是鸟,”离九摇了摇头,小声说道,“那妖兽我也是头一回见,外形似虎豹,生着独角,有五条尾巴。吃了这么多人,难怪原形可以长成那个样子。” “这镇子里的人也是心大,明知有这妖兽,夜间也不躲起来,还在街上晃,也不知怎么想的。”解遂说着,突然想起柳河村之事,“难道也是有人拿人在喂饲这妖兽?” 离九蹙着眉,摇了摇头,也是一头雾水。 这活了一千多年的大妖怪都感到困惑,解遂心道这妖兽说不定有些棘手,离九的妖丹在他身上,自己是万不能再与离九分开了。 两人顺着石道逐渐深入,内里五色微光传来,与洞壁上的晶石瑶碧辉映,倒是分外璀璨。 石道尽头,事业忽然开阔,那是一处宽阔的洞穴,洞穴中瑶碧晶石遍地,壁上石中,有些晶石竟是散发着彩色微光,将洞穴内照得一片光明。 洞穴更深处,有一汪水潭,潭水碧绿,潭底有光线透出,将那一潭碧水照得十分通透,似透着光的碧玉一般。 而在那水潭中心,则有一处石台,石台上一头生着豹斑的凶兽背对二人,五尾拖地,尾尖生着褐羽,正埋首啃噬着什么,在一片静谧的洞穴中咀嚼得“咔咔”作响。 解遂心中一震,心道它该不会是在吃方才捉回来的人吧,便二话不说抖开无名刀身缠覆的卸灵缠,欲冲将上去。 离九拦了拦他,颦眉略一摇头,足尖一点,飞身跃起,在空中幻作妖身,向那潭中石台上的妖兽扑去! 那妖兽察觉到身后异动,猛地转身,立于石台上,摆出防御的姿态。 生着褐羽的五尾在那凶兽身后高高竖起,硕大的头颅压得极低,显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入侵者触怒,龇牙狂吼一声,后足一蹬,飞身跃起,与冲上去的黑狐撞在一处! 离九与那凶兽撞上的一瞬间才觉自己低估了这凶兽的道行。 他本以为这凶兽尚未化妖,应当不会太难对付;可当他与那凶兽撞在一处时,却明显地感觉到,眼前的凶兽即使并未有妖力与他冲击,却也劲头十足,使他不得不提起妖力抵挡。 饶是如此,在相撞的那一瞬,他左肩处也被那凶兽抓了一掌,流出血来! 那凶兽速度极快,离九被它撞得直退,四足在地上划出深深的爪痕! 解遂自一旁飞身掠至,一刀自上挥砍而下,稍稍阻了阻那凶兽的攻击。 离九趁机提起妖力又冲将上去,却扑了个空,还未及回头,便觉背脊处一片灼热的刺痛。 快!太快了! 若这东西还未化妖,那也太可怕了! 离九即使提起十分的妖力、再加上解遂与它缠斗,也已招架得甚是吃力。 那凶兽速度实在太快,与黑狐缠斗时几乎看不清它的身影,能见的只有一道橙红的残影,与黑狐身上莫名出现的抓痕。 解遂身上也挂了彩,但也十分清楚,他根本无从下手。 黑狐喘息着被逼回他的身侧,鲜红的血液顺着黑色的皮毛淌下,随着黑狐的动作抖落在地面。 那凶兽却又已近至身前,解遂情急之下拦到黑狐面前,想用身体为离九挡住那凶兽的又一次攻击。 第 70 章 琅华 凶兽一爪扫来,却堪堪停在距离解遂脸侧一寸处的位置,止住了动作。 “人类?”凶兽收回巨掌,声音穿云裂石般,异常浑厚,似乎整个洞穴都在随之震荡。 黑狐已有些站不稳,一身的抓痕汩汩冒着血,解遂拦在黑狐身前,后怕得浑身发抖。 方才那一击,差点就抓穿了离九的喉咙! 离九幻回人身,靠在他背后剧烈喘息,衣衫被抓得破破烂烂,一身黑衣几乎被血浸透,他面色苍白,紧蹙着眉,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解遂拦在离九身前,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凶兽,以后背抵着离九后退。 “你不是人类,你是什么东西?!”下一刻,凶兽爆出被欺骗后的愤怒嘶吼,压低了身体,朝他们龇着牙,金眸中瞳孔缩成一线,却暂时未再攻击。 因离九受伤,解遂愤怒至极,一身脾气冲上头来,朝那凶兽挥出一刀:“你又是什么东西!” 凶兽身影一闪,解遂手中无名被震飞出去,凶兽再次出现在原处,抬起一掌,向解遂伸来。 解遂无名脱手,此刻不得不运起浑身力气,一拳砸在那凶兽掌心! 那巨掌中一股巨大冲力自右拳窜过整条手臂,在胸腔中震荡开来,震得他胸腔中一阵剧痛,喷出一口血来! “半妖半尸?”凶兽略扬了扬头,凝了凝视线,“呵,那魔物就派了你们这样的货色来对付我?” 解遂只觉整条右臂知觉全无,只得以左手拭了嘴边血迹,道:“你这吃人的妖兽还道别人是魔物?!” “妖兽?吃人?”凶兽的语气中竟是带着几分莫名其妙。 解遂愤然道:“去山下的镇子里拖人而食的不就是你么?!” “哈哈哈……”凶兽似是觉得十分可笑,笑出声来,“你这小孩……有趣,你们来找我,是以为我吃了山下的人?” 解遂道:“离九亲眼所见你拖着一个男人跑了,你这洞口还有那么多人皮,不是你又是谁?!” 凶兽未接解遂的话,倒是将视线移向他身后的离九:“你就是那修仙的九尾狐?” 离九蹙紧了眉头,深吸一口气道:“你认识我?” “哈哈哈,原是一场误会。”凶兽突然笑了起来,盘着五尾坐下,仰着下巴往那潭中的石台上一指,“你们自己看看我吃的究竟是人不是。” 解遂担心它使诈,浑身紧绷地站着一动不动,离九握了握他的手,他才稍稍放松了些,朝那石台上看去。 石台上的哪是什么人!一张破破烂烂的人皮旁边,堆着一架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架,还生着尖刺,想是被那凶兽吃了不少,残次不全的,但也能看出来那并非人骨。 解遂疑惑道:“那是什么?” 凶兽道:“噬骨鸟,一种吃死人骨头的鸟类。” 离九因流了不少血,有些虚弱地靠在解遂肩上:“我明明见你拖了个人。” 凶兽道:“噬骨鸟原本只择死人骨头来吃,但这些鸟被魔气浸染,化了妖,成了魔,修不成人身,便喜欢将人的身体吃空,自己钻进去,假装自己修成了人身。” 解遂一脸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那镇子里的,都是披着人皮的魔鸟?” 凶兽略一颔首:“这魔鸟数量众多,我吃也吃不尽,于是我便传出消息,山中有凶兽吃人,是为的让那些人类能绕过这镇子去别处,却还是有不少胆大不信邪的人来到镇子里,被那些魔鸟吃掉。” 离九被他抓得一身伤痕,又因是道行高深的凶兽抓伤,愈合起来极为缓慢,这时见双方只是误会一场,终于放松下来,贴着解遂的后背慢慢滑下去;解遂忙回身一臂将他搂在怀里。 那凶兽似是也颇为过意不去,身型一闪,幻作了人身。 那是一名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长至少九尺,面容刚毅,粗眉如火,眉尾斜斜翘着,眉眼轮廓比一般人更深,鼻梁略略弓起一个弧度,薄唇紧抿着,七分沉稳中,又透着几分睥睨一切的嚣张。 他一头碎发齐肩,发色橙红似火,发梢微翘,脑后蓄着一撮长发,编了五个小辫儿,辫尾以玉环扣着,赤着健壮的上半身,脖上戴着碧玉制成的项饰,下端坠着七个金色的小铃铛,肌肉纠结的肩背覆着褐色豹纹,腕上护腕以镶金的碧玉制成,下身着一条橙红色的宽大长裤,裤脚也以镶金的玉环扣着。 他似乎不太适应人身,活动了下四肢脖颈,来到离九身旁单膝蹲下,伸出一手,掌心泛出金色光芒,将掌心覆于离九身上的伤口上。 解遂这才扭头看了他一眼,顿时觉得这人有些眼熟,而后忽然想起之前与卓闻一起去寻离九时,路过城北的废弃戏楼时见到的那名非礼姑娘的男人。 那男人可不就是眼前这张脸么? “是你?” 那凶兽幻作的男人疑惑地“嗯”了一声:“你我认识?” 解遂暂时不清楚这妖兽是好是坏,移开视线,颦眉摇了摇头:“可能认错了。” “你这年纪的人类小孩,确实不该认识我。” 男人便不再说话,专注为离九疗伤。 离九身上的伤口裹在一片金色光晕中,以肉眼能见的速度极速愈合。解遂这才放下心来,问:“你也是妖?可你为何没有妖气?” 男人道:“我是兽,活了近一万年的兽。” 离九微愣了一瞬,虚弱地小声道:“我想起来了,你是上古神兽狰……琅华?” 琅华点了点头,颦眉专心替离九治疗。 解遂近些年看了不少妖怪典籍,对神兽他倒还未有过研究,但这男人有着兽身,又能幻出人身,看起来与妖似乎也没有区别,遂不解问道:“神兽?与妖有什么区别?” 离九身上伤口好了些,恢复了些精神,朝他解释道:“神兽经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生来便拥有非凡的力量,活到一定岁数即能幻出人身,妖却由寻常生灵修炼所化。虽都是寿命无限,妖却每隔百年都要经受雷劫的考验。” 解遂道:“也就是说,神兽比妖更厉害?” 琅华道:“不过是活得久罢了。” 离九又问琅华:“你之前说我们是魔物派来的什么意思?” “我在这山中呆了近百百年,前些日子回了一趟章莪山,回来后就发现山下镇子里的人被这些魔鸟吃空了。这骨头鸟难杀的很,即使将它们打碎,它们也能再以魔气聚形,我只得去将它们一只只拖来吃了。” 琅华边说着话,边为离九疗伤,“突然这么多噬骨鸟被魔气浸染,绝非偶然;果然那之后不久就有被魔气浸染的妖来袭击我,被我打跑了。我方才在山下见到你,便以为你也是那魔物派来的。” “原来如此。”离九颦眉,思索片刻,又道:“你为什么认识我?我虽听说过你,但你我从未见过。” 琅华嘴角勾了勾,抬眼看着离九,那对金眸中的、原本缩成一线的瞳孔微微扩张开来:“你可还记得鹤须道人?” 离九眼中露出诧异神色:“你认识他?” 两人视线对上,琅华点了点头:“我们是旧识了,许多年前,听他提起过你。” 解遂心里十分不爽。 这两人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气氛就不对,他有强烈的预感,离九要跟这人跑了! 他那日见这男人时,男人正在非礼一位姑娘,在那位姑娘跑了以后,又将目标转向了卓闻。 这男人八成是个男女通吃的,卓闻虽也阳刚帅气,但自是比不了在他心里以美貌冠绝天下的离九,男人八成是看离九长得好看,对离九动了歪心思! 一个是活了近一万年的兽,一个是活了一千多年的妖,多般配啊! 这一兽一妖能一直活下去,而他一个凡人,只有短短几十年寿命,最重要的是,这神兽很强,他却连一只七尾的白狐都打不过。 解遂心中气闷,又有些难过,忽觉右肩一阵暖意传来,他这才感觉右臂痛得厉害,回过神来却见琅华已经治好了离九的伤,正一手贴着他的肩替他疗伤。 他侧了侧身,推开琅华的手:“打完了再给颗糖就想人感激你么?” 琅华错愕地一挑眉,心道这小孩方才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发起了脾气? 不过小孩确实是需要哄的:“方才确是我不对,抱歉。” 离九看穿了解遂的心思,笑道:“我来吧。” 解遂想起离九之前治疗清昱时就极耗损妖力,这兽活了万年,他造成的伤怕是比那白狐厉害得多,心中又气闷,便赌气地躲开离九的手站了起来背过身去:“不用了,我自己能好。” 离九也站了起来,上前勾住他的手小声哄道:“本也是误会一场,你看我也没事了,让我治好你再闹脾气好不好?” 解遂只觉这些人都拿他当小孩,一副大人哄小孩的口吻,气得要爆炸,又不忍对着离九撒气,便挣开离九的手,快步往洞口走去:“卢协还在镇里,不要浪费时间了,得去救他。” 离九经他一提醒,方才想起那车夫,道:“坏了。” 遂幻作妖身,追上解遂,伏下身来:“上来。” 解遂咬了咬牙,翻身上了黑狐背上坐好,黑狐便跑了起来。 解遂伏在黑狐背上,一臂将黑狐的脖颈揽着,心道自己真是没用,不但护不了离九,去救个人还得离九驮着他。 正兀自郁闷着,就见琅华也化了兽形跟了上来。 解遂真是想一头撞死算了。 神兽比离九的妖身更要大上不少,刻意放慢了些速度,在山间与黑狐并排跑着:“这魔鸟不好解决,太多了,救人就好,别逞强。” 这一副关心的口吻,听得解遂肺都要气炸,遂驳道:“我一个逐妖士,岂有见到妖怪就跑的道理?” 琅华轻笑了声未再说话。 解遂只觉那一声轻笑里尽是轻蔑与不屑,他因气闷,无意识地将黑狐搂紧了些。 离九也笑了。 连笑都这么默契?这一妖一兽真的是要气死他了! 第 71 章 马骡 山脚路边,一簇灌木在静谧无风的夜里不停抖动。 解遂眼尖地发现了,遂叫停了离九。 “怎么了?”离九问。 解遂翻身下来,一指竖在唇间“嘘”了一声,指了指那簇灌木。 黑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略一颔首,便要轻手轻脚地靠过去;解遂拦了拦他,自己靠了过去,一把将那簇灌木扯开,灌木丛后顿时冲出一只像马的兽来。元宝小说 那兽似受了惊吓,一蹦三尺高,“嗬嗬”叫着就蹿了出来,又看到一头赤红的巨兽立在跟前,吓得在原地直打转。 解遂被那东西吓了一跳,待看清是个什么东西,一脸无语地问离九:“这是头……驴……马?” 离九幻回人身,道:“这是马骡。” “……”那马骡看到离九与解遂,停止了打转,而后变身成那车夫卢协,擦了擦满头冷汗,憨憨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方才实在是被吓到了。” 解遂没想到这卢协居然也是个妖,还是个……骡妖,干咳了两声,道:“你没事就好。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可吓死我了!太恐怖了!”卢协还在发抖,一脸的惊恐,“好在我睡眠浅,听到门外有响动就醒了过来,然后我就看到门外站着个人影,那人影从中间慢慢裂开,裂成了两半,那中间也不知钻出个什么东西,吓得我就从窗户跳下来逃进山里了!” 离九勾住解遂的左手,笑道:“人找到了,现在可以治伤了?” 解遂不忍心让离九为他耗损妖力,又不想让琅华给他治伤,右臂一直痛得厉害,他便只得咬牙撑着:“我自己能好,你别浪费妖力了。” 离九看着他一脑门儿的冷汗,敛了笑容:“你以为就你会心疼吗?” 解遂微愕。 离九凑在他耳边小声道:“我也会心疼你啊,小狼狗。” 离九语气轻柔,声音低沉,解遂顿时心中一暖,瞬间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几十年就几十年吧,等自己死了,总不能让离九千年万年地孤单下去,他不能太自私了,只要现在离九心里装的是他也就够了。便也不再闹别扭,让离九给他治伤。 解遂手臂伤得不重,实是被他自己的力量反噬,治疗起来并不费力。不消片刻,他便感觉手臂疼痛减轻,已经能活动了。 琅华的兽身体型实在巨大,卢协看到它就抖,无奈琅华也只得幻作人身,与三人坐在一处,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魔鸟太多,靠他吃指不定要吃多久,还是得想办法除掉才行。 离九道:“你说魔鸟骨架散掉之后,靠魔气可以重新聚形?” 琅华点了点头:“嗯,我刚回来那时,直接杀到村子里,但发现这东西杀不死。” 离九颦眉思索了阵,道:“按理说,这些魔鸟是被魔气浸染,并非自身散出的魔气,要维持这些魔气,这附近肯定有魔源,得找到魔源毁掉。但你我都是兽身,很容易被魔气浸染。” 琅华将视线移向解遂:“你是逐妖士?” 解遂本不想理他,但也明白正事要紧,遂皱眉点了点头。 离九道:“他也不行。” “你可会使驱魔的符……哦对,总觉不出他身上的异样气息,将他当作人类了。”琅华道,“可我们需要逐妖士。” 解遂道:“这里距离阙安城也不远,想办法给师父捎个信吧。” 卢协吞了吞口水,弱弱地说:“我、我去?” 他实在不想与这吓人的兽在一处,虽琅华已幻作人身,但那兽身模样实在是太吓人了! 这里离阙安城也不远,成了妖的骡子应该比一般骡子跑得快;解遂忙道“好好好”,又又将重光门的地址跟卢协讲了,卢协便逃命似地跑了。 三人又商量了一阵,离九决定与解遂还是回去客栈住着。 魔鸟虽数量众多,对付起来比较麻烦,但要从中脱身并不难。 况且他的身份想必已被魔鸟知悉,魔鸟吃人,却似乎不太愿意主动招惹大妖怪,否则那群鸟怕是早就找到琅华的洞里去了。 客栈一楼的大堂内灯火通明,聚集了不少“人”,那些“人”见解遂与离九进来,齐刷刷警惕地望向他们二人。 解遂内心狂跳,表面假装镇静,离九倒是一如既往地一派从容。 离九方才去追琅华时就已释出了妖力,这些魔鸟想必也都看出这是个道行高深的大妖怪,果然如离九所料未敢轻举妄动。 掌柜的笑呵呵地从“人群”中走出:“二位这是上哪儿去了?这山里有妖兽,夜间可不好随处走动啊。” 离九颦眉点了点头:“方才见到一只妖兽叼了个人,便追出去看了看,但让我给追丢了。” 离九一身极强妖力泄出,那掌柜感觉到了,但他不知这二人已经知悉他们的身份,掩饰着干笑了两声:“那妖兽可是要吃人的,二位还是尽早回房休息吧。” 离九点了点头,拉着解遂上了楼。 回到房间,解遂方道:“傍晚时看他们个个面上带笑,还觉得这些人待人真是热情,现在知晓了他们人皮下的真面目,总觉得那些脸看起来格外瘆人。” 离九只看着他笑:“看人可不能只看一张皮。” 解遂道:“你就是这皮好看,一开始我才愿亲近你呢。” 离九笑道:“真的?若我这皮不好看,你当初就不将我捡回去了?” “那我可得好好考虑了。”解遂想起初见离九那会儿,他刚刚经受了雷劫,一身被雷劈得焦黑,哪里看得出好不好看,不禁笑了起来。 离九伸手在他额头弹了一下:“你方才在洞里的时候想什么呢?” 解遂想起方才自己瞎吃闷醋的事,不禁面上一红,上前一步捧住离九的脸,在他唇上咬了一口,闷闷地说:“你说,你是不是看上那神兽了?” 离九偏了偏脑袋,笑着舔了舔被他咬痛的嘴唇:“嗯?” 解遂只觉他那动作实在勾人,呼吸急促了些,皱眉道:“你看他又高又壮,长得还帅,与他说话,你眼睛都移不开了。” 离九笑眯了一对眼,搂了解遂的腰,贴着他的唇厮磨:“那我以后只看着你与他说话?” 离九的鼻息扑在面上,两人搂抱在一处,解遂能感觉到离九起伏得有些剧烈的胸膛。 他最受不了离九这般撩他,喘着粗气将离九推到床上压着,头埋在离九脖侧,闷声闷气道:“我连一只白狐都打不过,他多厉害啊,还能保护你。跟我在一起,你还要自掏妖丹来救我……我是不是很没用?” 离九一手搂着他的头,在他脑后轻抚:“可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小狼狗啊,他那么厉害,动起手来我打不过他怎么办?你这样的正好。” “可我觉得我很没用,我护不了你,你方才……若他真是只凶兽,方才你就……我那时根本护不了你,什么办法也没有,除了陪你一起死,我什么都做不了。”解遂想起方才的险况,后怕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离九双手捧起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的双眼,道:“但我们不都没事么,想这些做什么?” 解遂不争气地鼻根有些发酸,瓮声瓮气道:“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要去想,我太害怕失去你了。” 离九轻笑一声,将他推得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将他压着。 解遂眼眶红红,睁着一双黑瞳,幼犬般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离九道:“那换我来护你啊,为什么一定要你护我?我可是活了一千多年的大妖怪,你对自己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可我是个人类,我活不了那么久,我永远都这么弱的话,怎么保护你?”一想到自己只能活几十年,只能与离九在一起几十年,解遂就难过,“我以后会老,会死,等我死后,你再找个人陪着你,但别找我这样的,陪不了你太久,要找个能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离九俯首亲了亲他的鼻尖,打断道:“说这些做什么,我不找别人,大不了等你转世,我再去找你。” 离九身上的伤虽是已经治好了,却也流了不少血,这时面上还有些苍白,解遂看着还是有些心疼,忍不住一手抚上他的脸颊。 离九总是这样,对他无时无刻都温柔以待,即使虚弱难受,也会对他露出笑容。 “你别想诓我了,来世的我还不指定在哪里呢。” “那就等我成了仙,脱出时光的桎梏,去过去、去未来,总能找到你的。”离九说。 第 72 章 墓穴 翌日二人起来,到一楼大堂吃早点。 大堂内空荡荡的,只有掌柜在柜台后打着瞌睡。 离九在解遂的执意要求下又换上了那身红色绡衣,衬得他白皙的皮肤晶莹红润;他耳后的珠穗换成了一根红绳,在黑发中若隐若现,十分好看。 解遂睡了一觉,心情恢复了些,凑在离九耳边小声道:“这里的东西能吃?不会是他们吃剩下的人肉吧?” 离九笑道:“你想得美,人肉那么好搞的么?还给你吃。” 掌柜的打了个哈欠醒了,看到二人,忙叫了小二过来招呼,笑吟吟问地凑在桌边问他们:“二位今天还要住吗?” 解遂一日没让离九生孩子,肤色又变了回去,那掌柜不住地上下打量他,心道这和大妖怪一路的小孩肤色怎么这么奇怪,长得跟活尸似的,必不是什么普通人,还是谨慎行事的好,最好还是将这两人赶走,毕竟不知这两人的立场,万一跟那山中的妖兽是一伙儿的就不好了。 离九点了点头:“嗯,我弟弟今日身体不太舒服,不便奔波,还得再住上一日。” 掌柜的道:“那这位小兄弟便在屋里好好休息,再别去那山里了,山中的妖兽最喜欢挑这种身体不好的少年下手,少年人皮薄骨头脆,一身精肉,好吃得很!”说着像是意识到说错话,忙“哈哈”笑了几声,却又忍不住多看了解遂几眼—— 这小孩看着精壮,一身的精肉想着就馋得他流口水。 小二给解遂斟了茶,不小心洒了茶水,手忙脚乱地收拾桌面,又弯下腰去给解遂擦拭洒在他腿上的茶水,趁机在他身上嗅了嗅,而后一脸恶心地站了起来,跑到后厨叫菜去了。 那掌柜也跟了过去,一巴掌拍在那小二头上,压着声音吼道:“你刚刚嗅啥呢嗅!露馅儿了怎么办!” 小二吞了口口水,一脸恶心:“不能吃不能吃,味儿太恶心了,有毒!” 掌柜的斥道:“谁叫你吃了?!你看不出来那红衣服的是个大妖怪?那位怎么说的?看好魔源,少惹事!馋的你,坏事儿了看你怎么跟那位交代!” 小二听到他提起那位,一脸惊慌道:“不馋了不馋了,这两位还要住啊?赶紧将人赶走吧!” 掌柜的二指搓着下巴,蹙着眉一脸疑惑:“我记得他们昨日是有三个人的,还有个呢?昨天夜里去他房间就没找见人,不会是去通风报信了吧?” 小二被掌柜的训了,情绪低落,垂着头闷声闷气地说:“他们夜里还往山里跑,山里那头也不是吃素的啊,我看八成是被吃了,况且那红衣服的本就是个妖怪,自己吃了也说不定呢。” 掌柜的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出去了。 离九与解遂吃完饭后便出了客栈。 街面上空无一人,即使有些商铺开着门,门内的店家掌柜也都缩在店里打着瞌睡。 他们须得在重希来之前找到魔源的位置。 魔源这东西,对非人的生灵来说,就像瘟疫一般,接触了便会被浸染。妖力强大的妖,或是像琅华那样的神兽会稍微好些,但也无法长时间接触魔源;否则一旦被浸染,他们便会失了心性、抑或是被制造魔源的魔物控制。 解遂体内有着离九的妖丹,离九自是也不敢让他冒险。 所以要以符箓镇压住魔源,只得找个纯正的人类逐妖士来。 二人刚出了客栈走了几步,身后客栈的掌柜便追了上来。 “二位这是要去哪儿?” 解遂心说这魔鸟还真是心急,脑子太小果然智商不行。这样处处盯着他们,他们就是没发现他们是魔鸟,也会察觉到他们古怪吧。 离九笑道:“去河边逛逛,我弟弟身体不好,不能总呆着,得出去走走。” 那掌柜的一直担心他们与那山中妖兽是一伙儿的,此刻听到他们不是要去山里,便放下心来:“哦河边!河边好!河边风景好啊,两位多看看!” 离九点了点头,牵着解遂往河边走,那掌柜的直看到他们真的去了河边,才转身回了店里。 解遂不放心道:“怎么感觉这些鸟都傻乎乎的,不会派人跟着我们吧?” 离九道:“你都说他们傻乎乎的了,能想到派人跟着我们?” “也对,若是有人跟着你肯定也能察觉。”解遂道,“那咱们现在要去哪儿找魔源?你不是说不能接触么?” 离九道:“不能直接接触,但找到位置还是可以的。” “可这魔源要怎么找?简直毫无头绪啊。” 离九道:“魔源必然在灵气汇聚之地,有源源不断的灵气被魔源浸染,才能生出源源不绝的魔气。其实也不算难找。” 解遂想起当时离九就是靠灵气找到琅华的洞穴,顿时恍然大悟:“难道在那神兽的洞穴附近?” “不,你看我们进来的地方,再看这河道对面的山。”离九说着,抬手指了指河对岸的大山,“这里虽看起来像是条细长的峡谷,但其实,是对面这座山,被环状的河道环绕。” 离九牵着解遂,路过他们来时的吊桥,沿着河道继续向下游走去。 “河道在上游分支,环过这座山,再到下游汇聚。这世间,金木水石均有有灵气,琅华的洞穴便是石之灵气,这山中有木之灵气,然而这附近灵气最盛之地,还是这河道。” 解遂道:“魔源在水里?” 离九摇了摇头:“不一定,魔鸟应是去不了水里的。对面的山被河道环绕,山中灵气无法散出,便会在一个地方溢出来,所以应该会有一处汇聚之地。” 离九与解遂沿着河道走着,忽闻那桥上有人声,两人回头往那桥上看去,见有几名汉子在朝他们吆喝着挥手。 解遂定睛一看,果然是昨日那几名汉子,正从吊桥另一头返回。 那几名汉子见他们停下,忙不迭跑过吊桥,朝他们跑了过来。 解遂心道不好,自己这副模样怕是会吓到人。 离九捏了捏他的手指:“别担心。” “你们居然还活着!”那群汉子十分惊奇,不住打量他二人,看到解遂的面貌吓了一跳,“哇!活……啊不这位小兄弟这是……” 离九道:“我弟弟身重奇毒,带的解药吃完了,本想赶着回去,他却想留下来降了那妖兽。” 解遂心道,哪里是带的解药吃完了,明明就是“解药”不给他吃! 一名汉子道:“使不得啊!能走就赶紧走!” 离九笑笑:“不碍事,他除了毒发时这面貌骇人,倒也影响不大,降个妖兽还是没问题的。” 那汉子又道:“你们见过那妖兽了?” 离九点头:“见了,昨日又吃了个人,须得尽快降了。” 那几名汉子见这两人在镇中住了一夜还能活着,顿时觉得这二人或许不一般,说不定真能降了那妖兽,以后就不用绕路走了,一时心情都有些激动。 “你们真能降了那妖兽啊?那可再好不过了!” 离九点了点头:“不过有些事想跟你们打听一下。” “你说你说,只要能降了那妖兽,我们知道的,绝不瞒着!” 离九道:“这对岸山中,可有墓穴?” 几名汉子面面相觑了一阵,为首的一人道:“有……吧,传说啊,据说啊,这山里面,是空的,整个就是个墓穴!” “对对对,过去还有不少人来这山中寻墓盗宝呢!” 解遂不解:“墓穴?” 离九道:“多谢各位。” 缩在后面的一名汉子一脸狐疑地说:“你们要去那墓穴吗?你们不会也是想去墓中寻宝吧?” 那为首的汉子道:“哪儿能呐,你看人家那马车,像是没钱的人吗,有买那马车的钱,谁还冒险进墓盗宝哦!” 离九与解遂继续往河道下游走,那群汉子也跟了上来。 解遂凑在离九耳边小声道:“他们昨日傍晚进山,今日一早又出来,他们才是去寻宝的吧?” 离九笑了笑:“你这小脑瓜,其实不笨。” 解遂蹙了蹙眉:“你之前不还说我聪明?” 一名汉子道:“你们不是要去寻墓吗?不去对面山里了?” 离九道:“我们不寻墓。” 那缩在后面的汉子嘀咕道:“哎我就说,人家就是要去寻墓,难道还得捎上我们吗?” “吼——!!” 一声兽嚎自众人身后的大山震响,那群汉子面面相觑了一阵,“呜呜哇哇”地惊叫起来:“妖兽来了!快跑啊!!” 解遂一脸呆滞地看着那群跑远的汉子,道:“不去么?那你问他们墓穴做什么?” 离九道:“当然要去,但不是现在。况且带着他们,遇到危险怎么办?我总不能在他们面前使妖法吧?” 解遂点了点头:“也是。” 不多时,幻作人身的琅华自山脚处沿着官道向二人走了过来。 琅华一头红发十分扎眼,阳光一照便金灿灿地闪着光,身上金玉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他还是一脸肃然的表情,火眉微蹙,行到二人跟前,看着离九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解遂看到琅华就不开心,而且这家伙还总肆无忌惮地盯着离九看! 离九道:“去找魔源。” 琅华面露诧异之色:“有眉目了?” 离九点了点头:“应该就在对岸山里的墓穴中。” 琅华道:“我确实听说这对岸山里有墓穴,倒是没往那方面想。” 第 73 章 会合 越往下游,水流越是湍急,他们顺着河道绕着对岸大山足足行了半周,方到了下游支流汇聚的地方。 两条河道自上游缓缓流淌,到下游激流翻涌,似两条由碧色到白色渐变的罗带,将中间那座苍翠大山环住。 两条激流在下游汇聚,碰撞出巨大的漩涡,将水流推往大山脚下的一处凹洼。凹洼两旁的崖上又有水流泄下,在凹洼处与漩涡推回的水流汇聚。 离九在铺满鹅卵石的河岸边驻足,望向对岸水流汇聚的凹洼处,凝眉道:“应该就是这里了。” “魔源?”解遂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凹洼处青岩湿润,水流如瀑,风景秀美,别的他倒也也看不出什么。 “墓穴入口。”离九抬手指了指那处凹洼,“我没猜错的话,这里的水流都被引入了山体内部。” 琅华道:“噬骨鸟不可能在水中被孵化出来,这种鸟喜暗,墓穴确实是最合适的孵化之所。” “我们要进去么?”解遂问。 离九摇了摇头:“太危险了,我与琅华都是非人生灵,极容易被魔气浸染,你有我的妖丹在身,虽不清楚对你会不会有影响,但还是不冒险为妙。你师父想必午后便能到了,先回去等着,再一起过来。” 午饭后不久,卢协变身成的马骡,便拉着一辆小马车,吭哧吭哧地停在客栈外。 但来的人不是重希,而是卓闻。 穿着常服的卓闻从马车上下来,马骡又吭哧吭哧地将马车拖到客栈后的空地停放好。 卓闻进入客栈时,打瞌睡的掌柜和小二都醒了,一见着个精壮的年轻人,眼睛都快放出光来,热情洋溢地招呼他。那小二趁机在他身上嗅来嗅去,口水都快流了出来。 卢协已将这镇子里的事简单与他说过一次,他见这两只披着人皮的魔鸟一直往他跟前凑,忙要了间房,也不吃东西,只道“累得很要休息”,便匆匆上了楼。 小二殷勤地将他送到客房,方依依不舍地离开。 小二刚走不久,房门就被敲响了。 卓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离九和解遂。 解遂笑道:“师兄。” 卓闻看到他的肤色,愣了愣:“师弟你怎么又变成这副模样了?” “没事,明日就能恢复。”解遂看了一眼离九。 卓闻也不多问,只以为离九已给他灌注了妖力,顿时扑将上去泪流满面地将他搂住,拍了拍他的背:“好久不见啊师弟,可想死我了,呜呜呜。” 离九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他,卓闻不知道为什么打了个机灵,将解遂放开了。 解遂道:“师父呢?怎么是你来了?” 卓闻道:“师父带着师妹循着那些活尸的线索四处奔波了大半月还没回呢,只偶尔传些信与我,早上那骡子一脸惊慌地找来重光门,与我说了你这边的情况,我就带着家伙事直接过来了。” 解遂点了点头,又问:“那封小见你寻到了么?” 卓闻惆怅地叹了口气:“哎,别说了,周边城镇我都找遍了,找不到,也不知那家伙跑去了哪里。不说这个了,倒是师弟你,这一走就是大半月,怎么也去了那么久?” 解遂颇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没出过远门,离九说,带我看看风景。” 卓闻伸着脖子往窗户外面看:“哦——你们的马车挺大的哈。” 房间的窗户外正好是客栈后的那片空地,空地上停着一辆四匹马拉的华丽大马车,大马车旁边是卓闻乘坐的直小了数倍的破旧小马车,那对比实在是太让人绝望了。 卓闻叹了口气。 马骡看到窗户旁的人,愉快地在下面“嗬嗬”叫了两声。 “咳。”解遂干咳了声,“先说正事吧。” 三人在桌前坐下,解遂便将镇里魔鸟与山里神兽的事详细与卓闻说了。 “还真有个神兽?!我还以为那骡子吓懵了说胡话呢。”卓闻一脸的震惊,“那神兽呢?在哪儿?” “现在应当在山里吧。” 解遂说着,顿了顿,又说:“知道那神兽是谁么?你也见过的。” “谁?”卓闻一头雾水地眨了眨眼,实在想不出自己在哪里见过什么神兽。 解遂道:“还记得那日在戏楼外咱们遇见的那个男人么?虽不知是不是同一人,但长着一张脸,八成差不离。” 卓闻震惊地猛地一拍桌子:“我靠,我就说,那人不像同行也非修士,身上的气息却并非妖魔,原来是神兽?咱们现在去找魔源?可这儿这么大,魔源要怎么找?” 离九说:“魔源的位置大概已经确定了,现就去吧。” 魔鸟伪装的掌柜与店小二又在楼下打起了瞌睡,三人轻手轻脚下了楼,出了客栈,绕到客栈后的空地。 “那马骡说有魔源,我担心现画来不及,就带了些画好的符箓过来。”卓闻从马车内拖出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挎着,看了看离九,“咱们现在去找魔源?你也去?魔源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吧? 离九略一颔首:“只要不长时间直接接触魔源,倒也没什么影响。现也不知那墓穴中的具体情况,你一人贸然进去太危险。” “也是。”卓闻点了点头。 官道上,一头赤红巨兽忽然从前方山道冲出,在半道幻作人身,向他们走了过来。 “我靠,这是啥?虎?豹?” 卓闻看到琅华的兽身,虽只一眼,但那巨大的体型也着实将他震了一震,待得琅华幻作人身,他看清了那张脸后,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凑在解遂耳边小声咕哝道:“我靠,还真是他。” 琅华的视线在卓闻身上扫了一圈,神色复杂地皱了皱眉,又看向离九,略略颔首:“这就走吧。”说着便来到离九身侧,与离九并肩走着。 解遂无比确定,这神兽肯定是那日在戏楼外的男人。 他方才看着卓闻的眼神,明显是见过卓闻的,现在却对卓闻没什么反应,想来是见离九长得好看,所以将目标换成了离九。 他闷头跟在离九身边,碍着卓闻在,连牵一下离九的手都不敢,更是心中憋闷。 卓闻却是个闲不住的,一臂搭着解遂的肩将他揽着,笑道:“师弟你这么多天到底是干什么去了?别说你就为了去那南海边看个风景啊。” 他腿长步伐快,几步就将解遂揽着与离九他们拉开了距离,压低了声音道:“有没有什么艳|遇啊?比如鲛人什么的?” 听到“艳|遇”二字,解遂面上忽地一红,又不禁心想离九算是艳|遇么? 卓闻见他不语,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哈哈”笑了起来:“我就知道哈哈哈,你看你脸红成这样,快告诉师兄,是不是遇到了哪个鲛人女子跟人发生什么了?” 解遂佯装挠头,歪着脑袋偷瞥了一眼二人后方的离九,见离九正与琅华说着什么,皱了皱眉。 卓闻见他蹙着眉有些烦恼的模样,以为他苦恼自己的身份,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没事,咱们重光门没那么多规矩,你就是找个女妖怪,只要那妖怪性善,师父也不会说什么的,而且鲛人也算半个人类,师父更不会说什么的。” 解遂心说可离九是个男妖怪啊,师父当真不会说什么? 思及此,他叹了口气,道:“没有,师兄你别拿我打趣了,离九帮那鲛人皇子办了些事,顺便带着我玩了一遭。” 卓闻道:“哎,真是可惜,鲛人以美貌冠绝天下,这么难得的机会,你怎么不知道拐一只回来让师兄也近距离看看呢?说起来你与离九公子的这两身衣裳不错啊,是鲛绡制的?传说鲛人可会织绡了,啊这摸起来真舒服,若是能用绡制两件道袍就好了。”元宝小说 卓闻一路喋喋不休问东问西,解遂为了堵住他的嘴,只得简单地将前些日子的事与他说了—— 当然不包括他与离九之间发生的那些难以启齿的事。 “你还去了鲛人族界?我还没去过呢,啊,好想去看看啊!”卓闻眼中又是苦丧又是艳羡,一会儿又添上了几分担忧和疑惑,“对了,你的伤都好利索了么?那被魔气浸染过的狐妖你们就这样放跑了?那清昱和那什么汐的到底谁是前生谁是来世啊?哎不是,到底怎么会有同一个人投胎成了两个人啊?!” 卓闻纠结起来一时没完,更是抛出一堆八杆子打不着的问题砸得解遂晕头转向。 他此刻被卓闻揽着,心思却全在离九身上,凝神竖着耳朵想听离九与琅华在后面谈什么,奈何卓闻声音大,又一路上说个不停,简直要被憋疯。 解遂有些后悔,他就不该说清昱与胤汐的事的。 吊桥似条长索,横在碧色河道上方,直直插|入对岸山体中。 桥面十分狭窄,只容一人通过,桥面两侧围着及腰的粗陋绳网,有些地方已破开了大洞。 众人排成一列,上了吊桥,解遂脚刚踩上去便觉得这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扯着搡来搡去、要将桥上的人搡入那碧河中一般。 卓闻走在最前,离九与琅华在后,又与解遂隔了一小段距离。 吊桥摇摇晃晃的,卓闻在前面走着,也不好回过头来跟解遂说话,解遂的耳朵终于得了片刻的安宁,顿时呼出口气。 他又刻意放慢了些步伐,隐约听到离九压低了声音道:“……当然找过,但人海茫茫……难了,况且御白他……后来我就放弃了。” 找什么?找人?找谁? 水流声、风声混着,他实在听不清离九在说什么。 解遂竖着耳朵想听得更清楚些,后面两人却是不再交谈,跟了上来。 第 74 章 魔源 几人渡了河,深入对岸那座苍翠大山之中,又沿着山路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来到河道下游凹洼上方的崖上。 水声潺潺,水花飞溅,崖上几道溪流自崖边泄下,倾倒进凹洼处的深潭中。 离九立于崖边,视线投在崖下深潭处,伸出一手,手中泛出微弱蓝光,水面便在那妖力的驱使之下动荡着旋转开来,泛起一圈圈波纹,自深潭中心逐渐形成一个漩涡。 水流越旋越急,漩涡逐渐扩大,直至彻底将潭水分开,现出潭底的乱石。 解遂盯着漩涡中心,手指忽然被温热柔软的手指勾住。 他一脸惊慌地看向离九,旋即飞快地扫了一眼卓闻,还好卓闻整个注意力都在那潭底,心下顿时松了口气。 离九收了手,一手牵着他,嘴角弯了弯:“下去了。” 话音刚落,解遂便被离九一手拉着跃入那漩涡中心。 崖上,琅华蹙眉问卓闻:“你没问题?” “当然!”卓闻见琅华看他那眼神甚是轻蔑嫌弃,鼓着眼睛说完,便纵身跃下。 琅华冷笑一声也跟着跃了下去。 四人在巨大的漩涡中心立定,周身被水墙环绕,水流卷起微风,夹杂着水汽带着凉意扑打在面上。 靠山的一面水壁极薄,水壁后的山壁上隐约能见一个幽深漆黑的洞口。 离九又伸出一手,手中蓝光泛起,那漩涡竟是又扩大了几分,裸露出的山壁上赫然一道幽深黑洞直通山体内部。 黑洞中的水夹杂着不少鱼虾蟹贝不断被吸出,汇入三面水墙中。 待那洞中的水被悉数吸出,琅华走在最前入了洞。 他步伐稳当,在漆黑的通道中无阻前行;卓闻跟在他后面与解遂靠着,脚底不住打滑;离九唤出蓝焰小人儿,牵着解遂一手,与他十指相扣。 卓闻被挤到前方,只得与琅华并行着走。元宝小说 蓝焰小人儿欢快地绕着离九与解遂飞了一圈,便飞到前方为众人照明去了。 通道四壁粗糙,却甚是宽阔,可容二个成年男子并行,因常年浸在水底,四壁十分湿滑,地面和壁上的坑洼中,更有不少未被吸出的鱼虾在啪嗒啪嗒地弹跳。 卓闻不禁感叹道:“这招用来抓鱼真是不错,要不待会儿咱们回去的时候多捡些,师弟你不是很会做鱼嘛。”说着回头冲解遂眨了眨眼,脚底踩上一条装死的鲫鱼,整个人差点横着飞出去一头扎在琅华身上,琅华嫌弃地扶了他一把,他才稳住了身型。 “这时候你还想着吃。”解遂对这师兄颇有些无语。 卓闻“嘿嘿”笑了两声,放慢了步伐,落在琅华身后走着,却是不敢再东张西望了。 又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前方豁然开朗。 蓝焰小人儿光芒大盛,照亮了整个幽暗空间。 他们脚下是一条被抽干水的地下河道,那空间并不宽阔,只有寻常屋室大小,正对着河道的那面墙由青砖垒砌,十分齐整。 砖墙贴着地面的位置却是破开了个大洞,像是被重力撞击形成的。 众人翻身出了河道,齐齐往那石壁上的洞口看去,那洞内里漆黑,如怪兽巨口。 琅华乃是神兽,自然不惧那洞中有什么妖魔鬼怪,他几步跨到那洞口,弓着身子就要往里钻。卓闻吓了一跳,忙冲上去将他拦住。 “等等等等,先看看有没有魔气,若是魔源在这里面可不太妙。”卓闻说着,掏出一张符箓祭出。符箓燃烧时,火焰暗红,冒出缕缕黑烟。 离九与解遂也跟了过来,蓝焰小人儿刷地钻进那洞里,又倏然冲出,立在离九肩上。离九被它晃得眼睛疼,一指将它戳开。 卓闻道:“魔气比较微弱,不过咱们应该来对地方了。” 离九点了点头。 琅华身材高大,比解遂还要壮上不少,说话时声音低沉铿锵,一路上又不苟言笑,更是对卓闻毫不掩饰地嫌弃。卓闻被他气势压着,心道还是少与这人来往的好,毕竟是活了万年的兽,谁知道他吃不吃人。 卓闻看了眼离九,又将视线移向琅华,小心翼翼道:“你和离九公子可千万不要接触魔源,否则你俩如果被魔气浸染了,我跟师弟可没办法治得住你们啊。” 琅华也不理他,径自矮身钻了进去。 卓闻对琅华的态度十分不满,回头蹙眉问解遂:“我是不是哪里惹到他了?我不就喊了他一声壮士么?那日也没对他做什么吧?” “我跟他不熟,他可能就这性子吧。”解遂说着,又想起琅华对离九不一般的态度,心中更郁闷了。 解遂紧了紧与离九相扣的手指:“你确定要进去么?” 离九一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别担心,我会小心的,你也要小心。”说着一指点了点解遂的心口。 解遂点了点头。 卓闻就是神经粗,也看出这二人之间关系有些微妙,前些日子又经历了薛契与孟惜竹的事,对这男男之间的事更是多了几分了解。 他的视线在二人扣着的手上停留了一瞬,意味深长地冲解遂眨了眨眼,跟在琅华身后钻了进去:“其实是个男妖怪也没有关系……我靠。” 离九不懂他的意思,解遂倒是瞬间明了,不禁耳根微烫。 琅华的声音传来:“你们过来看看。” 洞内泻出的腥臭味十分呛鼻,解遂捂住口鼻,跟在离九身后钻了进去。 蓝焰小精灵在洞口徘徊了一阵,也颤巍巍地钻了进去,不安地在离九后方打转。 几人所处之处是一间厅堂大小的墓室,墓室地上密密麻麻地堆放着不少足有一两尺高的巨蛋,有些巨蛋已经破开,只余下碎裂的蛋壳,蛋壳内又倾出一滩滩透明的粘液来。 而在墓室中央,则放置着一口石棺,棺盖斜斜地开着个口,往外散发出阵阵黑气,在整个墓室弥漫开来。 此处魔气虽比较浓,但并非魔源。 卓闻将背上包袱取下,招出临风引,想要绘符驱散这里的魔气,刚刚抬起的手腕却被琅华攥住了。 离九道:“找到魔源要紧,先不要使用驱魔符,若魔源是活物,惊动了就不好了。” 卓闻抽了抽手,将手腕从琅华的桎梏中解救出来,揉了揉手腕道:“若是活物,咱们正好可以将它引过来降了,也省得再去找。” 琅华居高临下地眯了眯眼:“听他的。” 卓闻抬眼看了看琅华,被琅华的气势一压,跟中了邪一般,埋头收起了临风引。 众人小心翼翼地绕过石棺和地上的巨蛋,走向那通往墓穴更深处的一道石门;石门大开着,墓道幽深漆黑。蓝焰小人儿率先冲进墓道,照亮了墓道内的景象—— 墓道内石壁上有不少锐物刮擦过的痕迹,一道道极深。 那是魔鸟时常在此处活动留下的痕迹。 墓道极长,四人足足行了一盏茶功夫,才又到了一间宽阔的墓室。 蓝焰小人儿率飞了先进去,却也未能照亮整个墓室。 蓝焰小人儿在墓室内飞了一圈,众人方才看清墓室中的情形—— 空阔的墓室中央有一方足有两丈来宽的巨大石台,那石台想是置放棺椁的地方,但却未见棺椁,石台上刻着一道道被刮擦出的痕迹,四周更堆了不少人皮,有些人皮已经干枯,有些却是连着皮肉腐烂掉生出不少蛆虫。 卓闻捂着鼻子说:“不会有什么机关暗器吧?” 离九道:“这下面常有魔鸟活动,就算有也应该被毁了。” 琅华耳朵动了动,看向离九,离九也蹙着眉,与他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琅华抓着卓闻,离九抓着解遂,一同闪身掠入墓室中。 被抓起的一瞬,解遂方察觉到一阵浓烈的霉臭气味挟着一股劲风自后方扑来,从他耳际擦过。匆匆一瞥间,只见一道黑影与他们擦身而过,射向墓室中央! 四人在墓室中立定,往墓室中央看去,卓闻道:“什么东西?!” 离九蹙眉:“尸鬼。” 卓闻颤声道:“什什什……什么?鬼?” 那道黑影隐在黑暗里,面朝他们,立于石台后方,卓闻忙躲到解遂身后。 琅华道:“应是被魔气浸染了。” 解遂道:“古尸也会被浸染?” 离九道:“新死的尸体被惊扰,或是被魔气浸染,转化为活尸,陈年老尸则化为尸鬼。应是方才那棺中的东西。” 尸鬼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而后再次向他们冲来;琅华眉峰一压,幻作兽身迎了上去。 卓闻被那尸鬼吓得贴着解遂直抖。 解遂心说这师兄好歹是个逐妖士,怎么怕鬼怕成这个样子,况且那对面的东西只是名字里带了个“鬼”字,并不是鬼好吗? 他无奈地拍了拍卓闻的肩:“师兄,别怕,那不是鬼,是尸,它被魔气浸染了,得用你的符文才能降得住。” 那头形似虎豹的巨兽瞬息间就将尸鬼扑在地上,不住撕咬,但尸鬼身上被咬开的地方又极速长合。 巨兽按着那不住抓挠的尸鬼,打了个喷嚏,撞钟般雄浑的嗓音在墓室里荡开:“这玩意不能吃,符来!” 卓闻贴着解遂后背,颤声道:“我没见过这玩意啊!谁知道它是尸是鬼啊!”说着,颤巍巍地招出临风引,抖着手,凌空绘下一道符文,以笔尖轻轻一点。 符文分裂出数道,闪着金光在空中排成一线,而后如长蛇一般,向那尸鬼袭去。 琅华见金光符文袭来,在那符文近身的一瞬放开了尸鬼;符文便如长绳一般将那尸鬼缠住。 尸鬼浑身黑气爆散,不断吼叫挣扎,叫声尖锐刺耳,几欲将人耳膜撕裂。 魔气逐渐被驱散,尸鬼终于不动了。 琅华幻回人身,不屑道:“这玩意也不比那骨头鸟厉害多少,就是那味儿太也恶心。” 卓闻不太待见这神兽,不禁在心里吐槽:对对对你最厉害,早知道让你吃了它好了,还要什么驱魔符嘛。 他方才耗了些精力,擦了擦额上的汗,满腹牢骚地收起了临风引。 一时无人说话,墓道中又隐隐传来细微的“咔咔”脆响,解遂与卓闻距离那墓道最近,能清晰听见那墓道中传来的声响。 离九颦眉道:“那些骨头鸟怕是要孵化出来了,得尽快找到魔源。” 那些巨蛋数量不少,也不知能孵化出多少骨头鸟来。 虽说他们这有道行高深的一兽一妖,但那骨头鸟靠魔气聚型难以杀死,光靠卓闻一人驱散魔气抑或是神兽来吃也是有些麻烦。 他们暂时不知魔源究竟是什么东西,只得尽量避开那些魔鸟,待解决掉魔源,这些魔鸟就好对付多了。 解遂与卓闻察觉到身后异响,快步朝墓室中跑去,刚跑出两步,忽觉脚下一轻,他与卓闻踏上的一块青石陡然下陷。 解遂拽着卓闻一臂,翻身撑住身旁石沿就地一滚。 方才被他们踩中的青石深陷到底,形成一个三尺见方的石坑,“咔”的一声,似是触动了什么机关,墓室周遭、墙内地下不断发出机括声响,那声音被闷在石后,沉闷嗡鸣,整个墓室不住颤动,自墓室顶部更是抖落下不少砖石粉尘。 离九道:“这墓室在移动。” 墓室不断下陷,震动也愈来愈烈,卓闻站立不稳,只觉被晃得快要吐出来,吼道:“我靠,这什么鬼!还能动?” 解遂看着砖壁上方逐渐隐入石壁的墓道口,道:“往好处想,至少那些魔鸟暂时应该过不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那墓道口一道白影裹挟着一身黑气扑闪着骨翼冲进了墓室中,它身后紧跟的一道白影未及冲出,被挤得粉碎。 那魔鸟扑闪着一双骨杈子似的翼在墓室顶部盘旋了一阵,忽然尖啸一声,朝着卓闻俯冲下来! “我靠为什么要冲着我来?!” 他们四人当中,就卓闻是个纯正的人类,会被那魔鸟看中实在常理之中,但他也不免愤懑,咬牙切齿地召出了临风引。 墓室不住震动下陷,他脚下不稳,晃晃悠悠地绘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符文,笔尖一点正要祭出,就见他前方不远处的琅华瞬间化出兽身以极快的速度向那魔鸟扑去,一口咬住了那魔鸟的脖颈、将它按在地面,“嘎嘣嘎嘣”地吃了起来。 这玩意也吃的? 卓闻一脸呆滞,伸出去的笔尖忘了收回。 琅华将那骨头鸟吃得残破不堪,想是已经聚不起形了,方才抬起头来,维持着兽身站着。 墓室中央的石台下陷速度竟是比整个墓室更快,深深凹陷下去,又自那底部不断冒出黑水,逐渐注满那方形石坑,形成了一个黑水池。 “咔”的一声巨响,墓室终于停止下降,众人俱是被那股力量震得身型一顿。 墓室中央的黑水池不断冒出浓稠黑气,池中黑水翻滚,散发出阵阵恶臭。 三人一兽屏息凝神,警惕地看着那黑水池。过得片刻,池中倏然冲出一物,那东西奇大无比,挟着一身黑水,伴随着一声尖利鸟鸣冲向墓室上方! 第 75 章 反扑 众人这才看清那东西的全貌,那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骨头鸟! 那魔鸟浑身骨头被魔气浸得漆黑,翼上生着黑羽,黑水自它身上滴落,周身不断散发出浓稠黑气,身上更有不少腐肉,黏在黑色骨骼之上,散发出浓烈的腐臭味。 卓闻惊叹道:“我靠,这也太大了吧,这玩意八成就是魔源了吧!” 黑水池中的魔气源源不绝地向那墓室上方的黑骨鸟汇聚,再缓缓散出。 巨大的黑骨魔鸟双翼抖开,翼展足有近三丈,黑水挟着魔气四溅开来,整个墓室中都弥漫着蒸腾的魔气。 “师兄一人能降住这东西吗?”解遂蹙眉抖开无名,挡在离九身前,以后背抵着离九不住后退,生怕离九被那黑水溅到。 离九看了看琅华:“有他在,无妨。” 解遂还是有些担心,紧蹙着眉头道:“那你尽量别与那魔鸟接触。” 离九点了点头。 那魔鸟似乎暂时并无攻击他们的打算,释出一身黑气在墓室上方不住盘旋,黑水如雨般洒下。 卓闻在那魔鸟出来时已祭出一把符箓,又以临风引凌空画下一道金光符文,符文驱使符箓在空中旋成柱形符墙、绕着那魔鸟不断旋转;但魔鸟魔气太重,不住浸染着他的符阵,那些在空中散开的符箓竟是逐渐被黑火焚毁。 魔鸟又是一声长鸣,身上黑气爆散开来,卓闻祭出的符箓尽数被黑火点燃,散出一阵黑烟,化作灰烬。 “这东西有点厉害,幸好符箓带得多,否则还真可能降不住。” 卓闻符阵被毁,不住喘息,从包袱里掏出更多的符箓,又朝化作兽身屁股朝着他的琅华道:“喂,大个子,你退后一点,别给魔气浸染了。” 神兽五尾竖着,头也不回地冷笑一声,倏然朝那魔鸟扑去! “我靠,你要是被浸染了真降不住,你想害死我们吗?” 卓闻话音刚落,又见身旁一道黑影倏然冲出,竟也是向着那魔鸟扑去! 遂回头朝解遂道:“你不拦着他吗!” 两头巨兽咬住那魔鸟双翼,将它不住往地面拖拽。 魔鸟双眼赤红,似裹着两团红色雾气,大张着生着利齿的鸟喙,发出阵阵尖啸,不住拍打双翼,想将那死咬着它双翼的两头巨兽抖落下去! “我也拦不住啊!” 解遂没想到离九竟是也这样冲了出去,看着撕咬着魔鸟一翼的黑狐纵身向那魔鸟掠去。 魔鸟鸟首高扬,一根根骨杈子似的鸟尾拖在地上,在地面划出一道道划痕。 解遂一刀插在魔鸟尾骨处的骨缝里,借力翻身跃上魔鸟背脊,在魔鸟嶙峋的脊骨上借力,飞速纵跃。 “你们都疯了吗!”卓闻抓狂地吼道。 他这师弟又没有法力,体内还有着莫名其妙的尸气,现竟敢一个人去爬那魔鸟的背脊,会不会被魔气浸染不说,就是被那骨叉子戳一下也能要了他的命,还真真是不要命了! 离九喊道:“眼睛!” 解遂会意,略一颔首。 魔鸟身上有不少骨缝裸露着,但腐肉太多,又挣扎得太猛,几次险些将解遂甩下去。 解遂脚下打滑,不好借力,只得将长刀插|入魔鸟背部的骨缝中,一手抓着刀柄,一手抓着魔鸟背脊的短刺,踩着魔鸟身上的骨节攀爬。 魔鸟被两只巨兽咬着双翼,又被根东西在身上不断戳刺,显是愤怒至极,不住尖啸,声音在密闭的石室中不住回响,直要将人耳膜震碎! 卓闻祭出厚厚一沓符箓,抛出临风引,捏了个指诀,临风引瞬间幻出金光虚型,增大了数倍,凌空画下一道巨大的金色符文。 符箓闪着微光,一张张贴上那空中巨大的符文,又散开,数条符箓组成的笔画便如长蛇一般袭向那空中巨大的魔鸟,将魔鸟裹缠在中间,与魔鸟身周的黑气对抗。 奈何卓闻的法力还是有些不济,符箓散出的金光不断被黑雾般的魔气点燃,临风引虚虚实实闪烁不停,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那魔气驱散,累得他直喘。 突然“咔”的一声脆响自琅华的方向传出。 那神兽竟是一口咬断那魔鸟翼尖,顿时黑羽腐肉纷飞! 魔鸟吃痛,发出一声长啸,脖颈高扬,愤怒地扭过头来,扭得那脖颈骨骼折断般的一声脆响,一口浓稠魔气如黑火一般射出,向神兽喷去! 神兽为躲避那口黑气翻身跃起,那股魔气便擦着它耳际略过,将它耳尖的毛发染黑了一簇! 魔鸟一翼被琅华松开,在空中打着旋儿翻了个身,歪歪斜斜地向上方疾飞。 解遂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差点从那魔鸟的背上摔下;幸而他反应迅速,抓住了深深插在魔鸟背脊骨缝中的长刀,而后一个翻身,重新翻上魔鸟的背脊,抽出魔鸟骨缝中的长刀,在魔鸟背脊上快速奔跑起来。 神兽在空中几个纵跃,也向那魔鸟头部冲去。 魔鸟喷出一口口魔气袭向神兽,神兽在空中不住躲避,但它速度极快,化作一道道橙红残影,避开了魔鸟的一口口黑气。 魔鸟由于体型巨大,动作十分僵硬迟钝,顷刻间便见一头赤红巨兽出现在眼前,一爪抓向它的左眼! 魔鸟一声长啸,放弃了攻击,向天顶一头撞去!巨大尖利的鸟喙将天顶撞出个大洞,坠下无数碎石。 解遂正在那魔鸟脖颈处攀爬,被一阵乱石砸得满头满脸是血。 黑狐见状,眸光一寒,纵身跃起,扑向魔鸟翼根! 魔鸟翼根处没有黑羽附着,漆黑粗|大的翼骨裸|露在外,黑狐张开巨口一口咬住那翼骨,释出一身妖力,周身蓝光爆散,咬着那翼骨不住左右拖甩,最后竟是“咔”的一声将那翼骨咬碎! 巨大的黑羽翼瞬间软垂下来,黑狐踩着足下冰蓝雾气跃到空中,堪堪躲开那倏然垂下的巨翼! 魔鸟只剩一翼,身体失衡,再无法带动庞大的身躯,扑扇着单翼歪歪斜斜地朝地面缓缓坠去。 魔鸟头骨光秃圆润,脑后生着尖刺,解遂眼疾腿快,挂在魔鸟脖颈处边向魔鸟头部攀爬、边躲避那魔鸟脑后晃来晃去的骨刺,而后觑准机会,几个纵跃翻身上了鸟首。 鸟首剧烈甩动,想将他摔下地去! 琅华身型几不可见,一道橙红残影迅速冲向魔鸟左目。 解遂脚下打滑难以站稳,他用尽全力将无名猛地插|入鸟喙,足下一点,翻身立于鸟喙之上,将无名拔出,猛地刺入魔鸟赤红的右眼! 魔鸟双目受袭,眼中血雾爆散,发出一声惨啸,剧烈挣扎。 魔鸟眼中无处借力,解遂足下一滑,自鸟喙处坠下,黑狐见状迅速冲上去将他接住。 魔鸟泄了些魔气,翼撑不住,自空中轰然坠下。 卓闻终于觑见机会,驱使数条如长绳般的符箓将那魔鸟死死捆住。 魔鸟一身魔气爆散,“砰”的一声砸在地面,将地面砸出一个巨坑。 琅华在空中几个纵跃下了地,与离九都幻回人身,立于那失了魔气支撑、瘫软在地面的巨鸟跟前。 解遂擦了擦满头的血,道:“这算是治住了?” 他方才被那阵碎石兜头砸了个正着,头上伤了几处,血流得吓人,倒也伤得不重。离九看着心疼,便拉着他给他治疗身上的伤。 卓闻皱着眉:“奇怪,这魔鸟是治住了,可我怎么感觉这墓室中黑气更稠了些?” 众人闻言,齐刷刷向那墓室中央的黑水池望去。 黑水池仍在不住往外散发着浓稠的魔气,在水面上方聚集,似团黑云一般。 离九蹙眉道:“看来魔鸟并非魔源,那黑水池才是。” 他话音刚落,解遂就感觉后方一阵劲风刮过。 众人都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卓闻闷哼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在他的腹部,露出一截自身后穿透而出的、冒着黑气的漆黑骨刺! 而那被魔鸟砸出的巨坑中,方才那被他们治住的魔鸟已然不见了! 骨刺倏然撤出,带出一阵血珠洒落在地面。 那袭击卓闻的黑影速度极快,瞬间又隐于黑暗中! 卓闻一脸茫然地看了看自己被捅了个对穿的腹部,摸了一把,摸到一手血。 解遂与他隔了一小段距离,卓闻方才忽然受袭,他被惊得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疾步向卓闻冲去,却撞上迎面而来的一道劲风,矮身避开,在地上滚了一圈,滚到卓闻身侧,扶着摇摇欲坠的卓闻缓缓地坐下。 卓闻倒在他怀里,有气无力地说:“师弟啊,师兄以后怕是不能陪着你了,记得要将那封小见找到,拿到另一匣金豆子,到时一定要来师兄坟前告诉师兄一声,那是师兄的执念啊……” “师兄你瞎说什么?你不会死的!”解遂蹙眉搂着他,眼眶也有些泛红。 与此同时,解遂身后不远处,一团黑云似的影子正立于他方才所立之处。 那黑影并无实体,有着人的形态,却又不太一样。 黑影的脑后、臂肘、背脊处均生着漆黑尖刺,“手”的位置并无手掌,连着小臂生着的也是两根细长的尖刺。 卓闻方才正是被那东西所伤。 那黑影挡在离九、琅华与解遂他们中间,未待离九与琅华二人有所动作,一闪身便消失不见,而后倏然出现在解遂的身后! 离九见状倏然冲出,哪知那黑影竟是不躲不避,在离九抓向它的一瞬骤然回身。 离九去势未能收住,竟是撞上了那黑影臂上的尖刺,被那尖刺贯胸而过。 黑影速度极快,一系列袭击只在一瞬,饶是琅华也还未来得及反应,离九就被那黑影推着,坠入了那泛着浓稠黑气的黑水池中。 第 76 章 浸染 离九落入黑水池的一瞬,黑影竟是顺着它臂上的尖刺融进了离九的身体里,将离九身上的红衣自胸口逐渐染黑。 “离九!”落水声响起,解遂丢了卓闻发狂似地几个箭步冲向池边,正要往下跳,被倏然闪身上前的琅华拦住。 解遂双目通红,挣扎着冲着琅华怒吼道:“放开我!” 琅华蹙眉道:“你可想清楚了?这是魔源,你跳下去要么被吞噬要么被浸染,却救不出他。” 解遂被他说得一愣,那种无力的感觉又自心脏泛出,一时只觉四肢酸软无力。 “那骨头鸟想必是自觉大势已去,将骨身献予魔源,以此处遗留的某种残念聚形又捡回一条命。它失了骨身,便要寻找一具可容纳它的肉身。” 琅华说着看了看坐在不远处地上的卓闻,“它本选的是那个人类,一招未能得手,又将目标移向最接近人类的你,但哪知被离九妨碍,也不管离九是什么,便一头扎进他身体里去了。” 解遂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抖:“那离九会怎样?会被它夺了肉身?” 琅华道:“他又不是人类,自然不会被夺走肉身。最坏的情况,便是被魔气浸染。” 卓闻听到他们对话,兀自捂着腹部的伤口坐在地上,气若游丝地说:“亏你说得一脸轻松,他可是个有着九条尾巴的大妖怪,被魔气浸染了谁降得住?” “我说的是最坏的情况。”琅华扫了一眼解遂的胸口,“他的妖丹在你身上?” 解遂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神色恍惚地点了点头。 “那就行了,你可别再往下跳了,我要去治好那个人类,没空再来拦你,等他出来吧。”琅华说着,松开解遂朝卓闻走去。 卓闻听他一口一个“那个人类”,语气又十分轻蔑,心中不爽,却又不好发作。 他毕竟是被魔物所伤,伤口处冒着丝丝黑气,极难愈合。刚伤的那会儿只觉伤口麻木滚烫浑身无力,这会儿麻劲儿过了,才觉剧痛难忍。 不过神兽愿意给他治伤,他就勉为其难地不与他计较了吧。 解遂一脸担忧地站在池边,望着那黑气翻涌的黑水池。 琅华一边给卓闻治伤一边朝解遂道:“你别站在那儿,小心待会儿将你也拖下去。” 解遂心中虽是万分担忧离九,却也不得不听琅华的话。毕竟琅华活了万年,他说离九无碍,应该是没有太大问题,便深吸口气来到卓闻与琅华身边。 卓闻的伤口在琅华的治疗下,魔气逐渐散出,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解遂放下心来,凝眉看向黑水池面。 片刻后,琅华收了手,站起身来:“好了。” 卓闻看了看自己腹部那处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耷拉着眼皮,一时无语。 解遂也有些疑惑:“这就好了?” 琅华面无表情道:“总要省着些力气来应付接下来的事。” 解遂心知这神兽其实并不想替卓闻治伤,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蹙了蹙眉。 卓闻现下伤口虽无大碍,却也痛得他额上冷汗直冒。 他无语地盯了会儿琅华,还是朝琅华道了声谢。 琅华点了点头,心安理得地受了。 卓闻坐在地上,翻了个白眼,撕下一片衣摆,解遂忙蹲下身接过他手中衣摆,撕成长条,替他缠好伤口。 卓闻受了伤,忍痛忍得辛苦,没力气再说话,毕竟他才是要省着力气来应付接下来的事情的那一个。 一时之间三人相对无言,静静立于一处,等着离九从那池中出来。 墓室中弥漫的黑气缓慢地向黑水池上方的黑云汇聚,那黑云又逐渐紧缩,朝着黑水池缓缓压下。 池中水面开始下降,那黑云似是被那池中的黑水吸着,一丝丝浸入黑水中。 水位越降越低,直至露出那黑水池底不知何时出现的石棺。 石坑奇深无比,三人不得不靠近石坑,才能看到坑中情况。 离九身上的红色绡衣已被完全染黑,周身被黑气缠绕,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立于池底的石棺之上。 池底的黑水如有生命一般漫上石棺、向离九周身汇聚,融入他的身体里。 琅华道:“现在魔源是他了。” 解遂一惊:“什么?!” 琅华知道他听懂了,未再解释,嗤笑道:“这魔源的主人八成是以为找了个好容器。” 解遂不解:“魔源的主人?” 琅华顿了顿,解释道:“有魔源自然就有东西在操控它,你忘了我跟你们说过的,那个派妖物袭击我的魔物?” 解遂恍然大悟:“这里一直被它操控?那它也知道我们在这里了?” 琅华点头:“那是自然,我们进入这里之后的一举一动,想必已被他尽收眼底了。”琅华说着,抬头望了望四周,“也不知它在哪个方向看着我们,你们可以跟他打个招呼。” 解遂皱了皱眉。 卓闻倒是玩心突起,在原地转了一圈,冲四方上下挥了挥手:“这里这里,能看见我吗?” 自是无人应他,卓闻颇觉无趣地缩回手,皱了皱眉,刚动那几下扯得伤口疼。 立于石棺上的离九缓缓睁开双眼。 “离九!”解遂无暇再与这两人玩笑,一直注意着离九的情况,见离九睁眼,便大声朝那坑中喊了一声。 离九闻言,缓缓抬起头来。 解遂与他视线对上,顿时一愣。 两人一个在高处一个在池底,尚且隔着些距离,但他也能清楚地看到,离九那湛蓝色的双瞳已被黑气注满,一双眼球被染得漆黑。 离九面无表情,视线也看不出焦点,那模样看起来竟是有些怵人。 解遂正愣神间,离九忽地纵身跃起,挟着一身黑气,伸出一手朝他的胸口抓来! 这样面对面直截了当的袭击,若是换做旁人,解遂想必毫不费力便能躲了开去。 但那是离九,他只看到离九的双眼就已愣住,离九向他抓来的行为在他看来却是不觉半分危险。 琅华见他愣住,倏然幻作兽身,一掌将他拍开,接住了离九一掌。 “想什么呢?他要来取你妖丹!”琅华声音浑厚,解遂被他一吼终于回过神来。 卓闻抖开包袱,一包袱的符箓簌簌落地,他捏着指诀,招出临风引,使出浑身法力,将临风引驱至最大,临空绘下一道几乎罩住天顶的金光符文。 一时墓穴内被那符文的金光照得一片光明。 解遂被琅华拍开,艰难地稳住身型,又见卓闻祭出了驱魔的符文,紧张道:“别伤他!” 离九被琅华缠住,竟是无法再近解遂的身。 琅华自然不愿伤了离九,虽被魔气浸染的离九比初见时厉害了些,却也并未到令他招架不住的地步。 但离九此刻一身浓稠魔气,他也只能将离九堪堪缠住,无法再进行下一步举动。 驱魔这种事,还是得逐妖士来。 他于是看了眼卓闻,一边游刃有余地拦着离九攻击解遂,一边将离九引到方便卓闻施法的范围内。 天顶金光符文缓缓下压,数条长绳般的符箓闪着金光在离九周身绕了数圈,不住旋转,却被离九周身的黑气堪堪拦住,无法贴近。 琅华看了看自己足上被染黑的一簇簇毛发,蹙眉道:“你还能不能行了?我撑不了多久,这可是魔源。” 卓闻自觉又被他轻视,心中十分不爽,使出浑身法力,捏着剑指的手不住下压。 他法力透支,心脏剧痛,好在那符绳靠近了离九不少,琅华便跃回他身侧站着。 离九嘴角微微一勾,一身黑气突然爆散开来,将那数条符绳震得四散开去,天顶金光符文砰然碎裂,不少符箓瞬间被黑火点燃烧尽。 卓闻被一股力量震得疾飞出去,重重摔在地面,喷出一口血来! 离九身周没了符箓的束缚,琅华也担心自己被魔气浸染不敢再与离九靠近,离九便将视线移向解遂,勾了勾嘴角,眉间微拧,向解遂掠去! 解遂随手将无名一扔,一动不动,红着眼死死盯着离九吼道:“离九!你给我醒来!” 离九几不可见地歪了歪头,而后紧蹙了眉,似乎有些痛苦。 他的手在接近解遂胸膛的一瞬停住,眼中黑气刷然散去。 他似是在极力与一股力量对抗,额上冒出冷汗,表情十分痛苦。 魔气忽又填满他的双眼,他一手抓向解遂,又在接近解遂胸膛时堪堪停住。 他眸中黑气忽聚忽散,额上冷汗不住滑下,唇色煞白,解遂趁机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身前紧紧搂住。 离九的身体在解遂怀中紧绷颤抖,解遂紧紧将他搂着,颤声道:“是我,是我,离九,你醒醒,它控制不了你的,我知道。” 离九压抑着剧烈喘息,解遂忽觉一阵灼热感觉自心脏处泛开,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源源不断地吸入他的心脏。 离九的身体在他怀中逐渐松弛下来。 解遂稍微松了松他,想看看他的眼睛,却见离九身上的黑气正一丝丝自胸口散出,又向他的胸口汇聚了过来。 第 77 章 净化 琅华幻作人身,上前握住卓闻一手将卓闻从地上拉起来。 他手中泛出金光,自两人相握的手上不断朝卓闻身上汇聚。 琅华道:“借你点法力,将那东西拖出来。” 卓闻方才受了伤又法力透支,此刻被琅华注入法力,竟是连伤口都觉不出痛,瞬间整个人精神了百倍。 琅华收回手,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别看我,等那东西冒头,你就以符箓将他缠住拖出来,看仔细了。” 卓闻无语地与他对视了会儿,听他一说,方才重新运起法力,招出了临风引。 地上散落了不少还未燃尽的符箓,卓闻默念口诀,临空画下一道符文,以笔尖一点,符文碎作点点星芒,纷纷贴附于地面的符箓之上,又凝成金光符文。 散落在各处的符箓闪着耀目金光重新升空、聚拢,旋转着排成一线,在距离解遂与离九不远处的空中不住绕动,带起一阵强烈的飓风,刮得众人发丝衣袖齐飞。 离九身上被魔气浸染的衣服边角魔气逐渐褪去,露出火焰纹路一般的红边。 周身黑气不断被吸入他的身体,更浓的黑气则自他胸口处溢出,一缕缕向解遂体内的妖丹汇聚。 解遂只觉自己胸口那阵灼热的感觉愈渐强烈,灼得他有些难以忍受,每呼吸一次便感觉自己呼出的不是气息而是一团火,只得一口气一口气地憋着,尽量减少呼吸方能稍微好受一些。 他蹙眉强忍着那阵灼痛,紧握住离九一手。 离九眼中黑气逐渐变淡、自眼角隐去,露出那双湛蓝的眸子,虚睁着眼一脸迷茫地看着他,显是神志还未完全清醒。 一团浓稠的似人脸的黑雾自离九胸口缓缓钻出,离九面上露出痛苦神色。 那“人脸”的额上、下颌处俱是生着尖刺,它张着嘴,似在无声地咆哮,面上黑云不住翻滚,挣扎着向解遂的胸口钻去! 解遂方才也听到琅华说话,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见那东西钻出来,便后退几步,稍稍拉开与那黑影的距离,只胸口的黑气如蛛丝一般与那黑影相连。 黑影本就是被妖丹吸引,此刻感觉到妖丹远去,冲出的速度更快了些。 它脑后的尖刺从离九体内挟着黑气扯出,露出细长的一截被浓稠黑云裹住的脖颈! 琅华道:“就是现在!” 卓闻闻言,剑指虚抬,一手握着临风引,引着那排成一线的符箓绕了几圈。 而后符箓便向着离九胸口处已钻出一头的黑影袭去,缠上了它的“脖颈”。 符箓与黑气相撞,一时金光大盛。 黑影“脖颈”处的黑气被金光裹得飞散,冒着黑气的粘稠液体滴落在地面,化作一滩冒着黑气的黑水。 黑水在金光的净化之下颜色逐渐变浅,最终恢复澄澈之色。 黑影被那符箓缠得极为痛苦,疯狂挣扎,它“脖颈”处的黑气四散开去,露出那本在浓浓黑雾包裹之下的漆黑颈骨! 卓闻双手虚推又一收,长绳般排成一线的符箓便缠着那东西不住向外拖拽,竟是缠着它慢慢将它连着离九胸口与解遂相连的黑气一并拖了出来! 离九身上的衣服随着黑影被扯出恢复了本来的颜色。 解遂也觉那股灼热感觉渐渐离体,胸口那堵着的一口气,终于可以顺畅吐出,大口喘息起来。 他面前的离九却是身子一软,闭着眼倒进了他的怀里。 卓闻将那黑影拖出,略有些喘,但却并非法力耗尽的那种疲累,他依然能感觉体内源源不断的法力在周身涌动。 符箓在琅华渡给他的法力操纵之下,效力竟是强了数倍,他直接释出更多法力,操控符箓一圈圈将黑影裹缠其中,裹得它一身黑气四散,纷纷化作黑水自它脚下流出。 那东西被发着金光的符箓团团缠住,身上黑气不断被驱魔符箓驱散净化,它疯狂挣扎,动作却渐渐迟缓,直至最后一动不动地倒下。 符箓纷纷化作点点金光消散,露出地上一具人形尸体。 琅华渡给卓闻的最后一丝法力耗尽,卓闻擦了擦额上的汗,一头栽倒下去。 解遂蹲坐在地上,将离九搂在怀里,刚松了口气,就听“咚”的一声,方见卓闻倒在琅华脚下;而琅华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地上的尸体,扶都未扶他一把。 “师兄你还好么?!”解遂有些着急,离九如今昏迷未醒,卓闻又一头栽倒,琅华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一人分身乏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真是让他一个头两个大。 卓闻浑身脱力,伤口也痛,意识倒是清醒,趴在地上小声叹了口气:“我没事,让我歇会儿。我靠,估计又磕了个包。” “为何是个人?”琅华若有所思地向不远处、地上的尸体走去,眼中露出些疑惑来。 卓闻还能说话,应是没什么大碍,解遂稍稍放下心来。 卓闻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艰难地抬了抬头,虚弱道:“什么人?我靠,怎么会是个人?” 琅华在尸体身侧蹲下,探了探那人脖侧的脉搏,摇了摇头。 卓闻慢腾腾地撑着地面坐起来,揉了揉额头上磕出的大包:“我看多半是那魔鸟伪装的吧?” 琅华理都未理卓闻,朝解遂与离九走了过来,蹲下身,捉起离九一手,沉吟道:“他没事,睡会儿就能醒。” 说着又看向不远处躺着的那人,“不过,这魔源怎么会是个人?” 墓室里光线昏暗,解遂也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琅华说他是人,那必然不会是魔鸟伪装的。 见离九暂时没有要醒的迹象,解遂轻轻把他放在地上,蹙眉向那人走了过去。 待得距离近了些,看清那人的模样,解遂茫然地后跌了一步,而后疾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在那人身侧,颤抖着一手,抚上那人的侧脸,带着鼻音的沙哑嗓音泄出:“爹……” 四年未见,那张脸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一点也未老去。 他曾以为,会有一日,父亲带着母亲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抑或是在某个街角偶然遇见,却从未想过再见父亲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卓闻和琅华俱是愣住,一时气氛变得沉重,饶是卓闻也自觉闭了嘴。 地上那人猛然吸了一口气,原本已毫无生气的胸膛起伏了一下。 解遂忙将他搂在怀里,以衣袖不断擦拭他脸上蹭上的脏污,又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侧脸,眼圈通红,眼泪一颗颗砸在那人脸上:“爹,你醒醒,你看看我,我长大了,现在也是逐妖士了,就是现在模样难看了一点……” 怀中的人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遂儿?”解父虚睁着一双无神的双眼,抬起一手,抚上他的侧脸。 解遂又哭又笑地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畔:“是我,爹,是我,我会将你救出去的,虽然笼头村已经没了,不过你可以留在重光门,我现在是重光门的逐妖士,然后咱们一起去找我娘……” “你娘……不,不要,不要找她,她……”解父似乎有些激动,忙打断了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呛咳出一口口黑血。 “爹,爹你别激动,有什么话回去再说,”解遂十分无助,一边慌乱地擦拭他嘴边的黑血,一边扭头冲琅华哭喊道:“琅华,你救救他,他不能死,他还没找到我娘,他不能死……求求你救救他……” 此刻的解遂哭得像个孩子,饶是三年前,笼头村被毁那时,卓闻也未见他如此无助的模样。 卓闻实在看不下去琅华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伸手勾了勾琅华的裤腿:“喂,大个子,你帮帮我师弟呗,救个人对你这神兽来说,应当也不难吧?” 琅华蹙眉低头看了他一眼,略呼出口气:“救不了,他早已身死,只一息残念尚存,神仙也救不了。” “遂儿果真是……长大了……三年?或是更久了?”回光返照一般,解父的呼吸平复了些,表情变得柔和安详,微笑着抬手拭去解遂眼下的泪痕,“这几年来,为父昏昏沉沉地,意识难以保持片刻清醒,但每每意识清醒时,我都记得,当年我本是要回笼头村寻你的……爹没有不要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爹你别说了,咱们已除了魔源,现在就带你出去,你不会有事的。”解遂握着他的手,紧紧贴着自己的脸,不知是未听到琅华那话,还是刻意不愿相信,此刻强忍着泪水,扯着嘴角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 “有些话,爹要说,爹能撑到现在,也只是为了能再见你一面,爹怕你……”解父虚弱地摇了摇头,声音愈渐低下去,直到最后,只剩下了气息擦过喉间的、无意识的低吟,“你娘……你娘已不再是你娘了,千万……千万别去寻她……” 解遂手中的重量越来越轻,解父枕在他怀里,面上还挂着方才那虚弱至极的安详笑容,眼中却是再无神采,身形逐渐透明,散出点点碎散的星芒。 “爹……爹你别丢下我……”解遂本能地想要搂紧他,防止他形神消散,然而他的手却穿过了解父的身体,带出一缕稠密的岁星,将他怀中的身影搅散。 解父形神彻底散去,解遂木然地跪坐在地上,还保持着搂着个人的姿势,默默淌着泪。 墓室沉寂,一时无人说话,唯余解遂喉中压抑着的、犹如幼兽哀鸣的低吟。 第 78 章 苏醒 良久,卓闻才试探着小声唤了声:“师弟,伯父已经去了……大个子他……” “我知道。”解遂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回身时,见卓闻一个人孤零零地捂着肚子坐在地上,实在不忍,行到卓闻身边蹲下,神色麻木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琅华道:“我方才法力全渡给他了,治不了,睡几天就能恢复。” 说完这话,琅华便离了几人身边,去墓室周围寻找出去的机关了。 卓闻虽有时神经比较粗,但也不是个没眼色的,这神兽从见到他起似乎就看他不顺眼,他也习惯了,反正本来也不熟,不想消耗法力替他治伤也能理解。 但他又有些赌气,不想被这神兽看轻,便硬撑着颤巍巍地爬了起来。 离九还昏迷着,解遂扶着卓闻站好后,又返回离九身侧跪坐着,将离九搂在怀里。 卓闻叹了口气,也凑了过来,看了看还睡着的离九,只想说点什么来转移下解遂的注意力,却又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斟酌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 过了半晌,又有机括声自墓室中心的坑底响起,也不知是不是琅华找到了什么机关,坑底石台开始缓缓上升,那口巨大的石棺逐渐浮现在众人眼前。 卓闻虚弱道:“不是吧还来?” 解遂也皱了皱眉。 琅华自黑暗中走出,面无表情地看了卓闻一眼,向墓室中央的石棺走去,在半道化作兽身,跃上石台一掌拍飞棺盖,骤然愣住。 “是人,”琅华道,“两个。” 卓闻震惊道:“人?怎么还有人?还有两个?” 神兽将石棺中的一人咬着衣襟拖了出来,跃回二人身边,将那人放下,返回石棺内又叼了个人出来,而后幻作人身站着。 有陌生人在,他变得更像个人类了些,发色变黑,眼瞳变作人类的眼睛,衣饰也化作普通人的装束。 卓闻看着被放在他们面前双目紧闭的两个人,面露震惊之色,又喜上眉梢,忙蹲下身去拍那地上红衣青年的脸:“封小见!你醒醒!我的金子啊!终于找到你了!” 解遂的视线却是落在另一人身上:“他怎么也在这里?” 卓闻撇了撇嘴,站起来,十分嫌弃地伸出一脚,在另一人身上踢了踢:“喂,柳小公子,起床了。” 柳青贤眉头皱了皱,似是被他踢得极不舒服,翻了个身,又像是觉得哪里不对,倏然睁开双眼,猛地坐起身来,双眼圆睁,震惊地环视了一圈,发现了围在他身边的人,其中一个还是个老冤家! “你们想做什么?!”他腾地站起来,向后跳开几步,视线落在解遂身上,震惊地睁大了双眼,“活……是你?你怎么变这样了?” “你们被关在那石棺中,是他将你弄出来的。”卓闻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指了指琅华,继续去拍封小见的脸了。 柳青贤满目狐疑地看了看琅华与那墓室中央的巨大石棺,又将视线移回封小见身上:“怕不是你们将我绑来的吧?这人不是之前与你们在一起那人么?我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我吃饱了没事干绑你哦?咱们在这儿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魔源净化了,倒是你睡在那魔源底下的石棺中,怕不是你在操纵这玩意儿吧?”卓闻说着话,郁闷地捏着封小见的脸皮扯来扯去,“怎么还不醒?这没醒我也不敢召唤那位鬼仙大人啊。” 琅华阴沉着脸低眉看着卓闻,皱了皱眉。 柳青贤一张脸涨得通红,怒道:“你少血口喷人,你们重光门实力不济,选择与妖物勾结,就觉得别人都与你们一样吗?!” “哦,那实力很济的你居然被人塞在这墓室里头的棺材里,哈哈哈,哎哟你可别逗我笑了,肚子疼,你是太恨我了所以想笑死我吗?”卓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腹部伤口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琅华沉声道:“你还是省点力气咱们想想怎么出去吧。” 卓闻道:“忍不住啊,这小子看着太让人烦了。” “哼,”柳青贤冷哼一声,“我看你才是烦人而不自知,以为谁待见你么?” 虽说平日里卓闻与柳青贤见面难免斗上几句嘴,时常嚷嚷着要揍他,却也未真正与他动过手。 倒是琅华不知被他这话触到哪里,伸手就要去抓柳青贤。 柳青贤本就对这几人有所防备,侧身躲开,却抵不住琅华速度奇快,堪堪躲过琅华一击后便被琅华揪着手臂扭到了身后。 琅华抬手就要将他砸晕,卓闻见状忙道:“哎!等一下!大个子你要做什么?不能吃……不能杀人!” 琅华道:“既是觉得咱们要害他,再将他扔回去就是,吵得脑仁子疼。”元宝小说 “……”柳青贤憋红了脸,见这人身手了得又人高马大的,竟是一时被他的气势震住,不敢再出声。 “哈哈哈哈,怂了吧?我跟你说,这可是位活了很久很久的仙人,但他脾气不好,你可千万别惹他。”卓闻坐在地上,捂着伤口笑得前俯后仰,又因扯着伤口疼,那表情甚是精彩,“不过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是有人将你抓来的?” 琅华死死钳着柳青贤一臂,暂时并未有要将他放开的打算。 柳青贤见这陌生壮汉似乎真的会将他再扔进棺中,眼中不忿,却难得地不再趾高气扬地与他们说话:“我怎么知道,我本在调查那吸食孩童精元的魔,不知怎的,醒来就是这副情形了。” 琅华这才将他一搡,松开了他。 柳青贤跄踉了几步方才站稳,揉了揉被琅华拧得酸痛的肩臂。 卓闻见柳青贤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得意地斜睨着他:“怎么?不服啊?不服憋着。” 柳青贤忍着心中不忿,咬牙切齿地背过身去。 躺在解遂怀里的离九动了动,一手拂面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坐了起来。 解遂替他揉着太阳穴,关切道:“还难受么?” 离九面上有些苍白,额上还浸着一层薄汗。 “我方才伤到你了没?”他摇了摇头,又去检视解遂的胸口,“你这是哭过了?” 解遂忙别过头去:“没有。你没事就好,咱们现在得想法子出去,你能起来么?” 离九略略颔首“嗯”了一声,解遂忙扶着他站了了起来。 离九这才在看到不远处多出的一睡一醒的两人,微愕了一下:“他们怎么在这里?” “他们被关在那石棺中,是琅华发现了他们。”解遂朝离九解释道。 自柳青贤看到离九时,就有些吃惊,这会儿见离九对他视而不见的态度,面上浮上了点儿疑惑,嘟嘟囔囔地说:“现在应当是夜里,你为何……你不认识我?” “嗯?”离九与柳青贤除了柳河村那时见过一次,与这人再无交集,但柳青贤却表现得似乎与他认识。 他叹了口气。 必是御白那家伙又顶着他的脸出去瞎搞事。 琅华又去黑暗中找机关去了,卓闻一人幽怨地坐在地上,戳着封小见玩儿。 离九行了过来,蹲下身,探了探封小见的脉搏:“应该没有大碍,睡够了自然就醒了。 有机括声忽然自墓室正对着众人的那面墙内传来。 而后琅华自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来,朝众人说:“那边有道石门,进去看看?” 墓门已被琅华打开,向内大开着,火焰小人儿率先冲了进去。 那门内却不是墓道,而是一个更为广阔的空间,往上一眼望不见顶,往下是漆黑深渊,饶是火焰小人儿也只照亮了众人前方不大的一点空间。 那空间内所见之处几乎被金石机括填满,无数金石筑造的巨型齿轮参差排布摞在一处,又有不少半人来粗的玄铁锁链自天顶垂下,直垂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中。 卓闻无语道:“这怎么走?” “这处墓室想必就是这些机括在操纵上下,顺着这些铁索上去,应该能回到之前的墓道口。”琅华道。 卓闻想起那方才追着他们又被琅华吃掉的魔鸟,道:“若这里连着那墓道口,岂不是那些孵化出的魔鸟也有可能在这里?” 琅华点了点头。 卓闻道:“且不说那些魔鸟,你确定我现在这样能攀上这——么长的铁索?” 琅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你说怎么办?” 卓闻心说这里明明就你最有办法,但他对这神兽实是不抱什么希望。 离九现在碍于柳青贤在不便使用妖力,无法替他疗伤,他便只得可怜巴巴地看着解遂道:“师弟你可不能撇下我。” 解遂道:“当然不会。” “哼。”琅华又是一声冷哼。 卓闻本就对琅华对他的态度有所不满,这会儿又因觉自己受伤拖累大家有些毛躁,终于忍不住道:“哎我说大个子,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你自己慢慢想。”琅华头也不回地说。 解遂探头看了看那墓门外望不见底的深渊,也微蹙了眉。 铁索自天顶垂下,也不知上方还有多少距离,若这样贸然攀爬,体力耗尽掉下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卓闻现在站着都需要人搀扶的状态,能不能跃到铁索上都成问题。 再看了看一旁的柳青贤,那柳青贤也是煞白了一张脸,紧挨着离九站着。 解遂蹙了蹙眉。 离九这三年里几乎一直与他在一处,与柳青贤并不相熟,可这柳青贤却是一副似乎和离九很熟的态度……难道这柳青贤也看上离九了? 第 79 章 妖气 “不管了。”琅华说着,闪身移到柳青贤身后一掌将他拍晕,而后幻作兽身,叼着卓闻的后领子飞身跃起,斜斜踩上远处的一条铁索借力一跃,又跃到另一条铁索不住向上纵跃。 卓闻被那神兽咬着后领叼着甩来甩去,勒得他极不舒服,凄惨叫道:“我这什么待遇哦!” “你究竟怎么了?”离九自醒来就觉得解遂的状态有些不对,此刻神智还清楚的只剩下他们二人,便忍不住问他。 “我见到我爹了……”解遂方才一直强忍着,此刻离九问出口,他顿时只觉一身力气散尽,再忍不住,低头靠在离九肩上,哽咽着哭出了声。 离九不知在他昏睡期间发生了什么,闻言微愕:“什么?” “那魔源想是侵吞了我爹的神识,净化魔源后,我爹的一部分神识保留了下来,我……我救不了他。”解遂哽咽着说。 离九一时也有些意外:“你爹的神识为何会与魔源扯上关系?” “我也不知道。”解遂的脸埋在他的肩头,摇了摇头,“他当年离家,是去寻我娘的,但他方才……让我千万别去寻我娘,说她已经不再是我娘了,我也……我爹、我娘,他们是不是都没了?” “什么情况……哇——我这是在哪儿?!” 离九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身后的封小见惊慌地叫喊起来。 解遂忙直起身来,背过身去,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迹。 “是你们?”封小见拍拍屁股爬起来,凑到石门边往外看,“哇,这工程牛逼了啊,你们站在这里是要干嘛?可别告诉我要从这里爬上去啊。” 他话音未落,上方便传来一声几乎撕裂耳膜的鸟鸣,紧接着,四散的白花花的碎骨自上方坠下,直坠入那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 “这是啥?你们怎么会在这儿?这是个墓室?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封小见一连串问题抛出,又看到了躺在解遂与离九脚边的柳青贤,“咦,这个小朋友怎么也在?” “来不及解释太多,你能上去么?”离九问。 封小见神色颇有些为难地说:“能是能,就是……怕被我家那口子发现。” “那就先出去吧,余下的稍后再说。” 离九说着幻作妖身,伏低了身子,朝解遂道:“上来。” “哇,你是九尾狐啊?”封小见一脸惊奇地凑了过来,绕着黑狐打量了一圈,又看向柳青贤,“地上这个呢?” 解遂伏在黑狐背上,看了他一眼:“交给你了。” 琅华已跃至看不见的高处,自上方不断有鸟鸣声传来,那声音距离并不近,但在密闭空间中不住回响,直是放大了数倍。 离九道:“还是得将这些魔鸟解决了。” 他话音刚落,又有不少碎裂的白色骨头自漆黑的天顶坠下深渊。 “闭嘴!”也不知是不是卓闻又说了什么,琅华浑厚的声音自上方遥遥传来。 火焰小人儿不远不近地悬在二人上方为他们照明,迎头而来一只挟着一身黑气的魔鸟,惊得它猛地飞开不住颤抖。 那只魔鸟似是在躲避什么直直往下方冲来,黑狐冲上前去,解遂便挥出一刀,将那骨头鸟斩得骨架散开,坠入漆黑的深渊。 又有不少魔鸟俯冲下来,却并不攻击他们,只绕过他们朝下方冲去。 黑狐即刻调转方向,追着那些魔鸟而去。 黑狐追上一只魔鸟,解遂便从黑狐背上跃起,将那魔鸟一刀斩碎,黑狐又默契地将他接住;如此几番下来,竟是将那些俯冲而下的魔鸟都解决了。 封小见晃晃悠悠地踩着把御剑,把昏迷不醒的柳青贤挂在身后,躲开那些四散坠落的骨架,嗖地一声越过离九与解遂往更高处去了。 “上面等你们啊——”封小见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这家伙竟还真是个修士。 解遂有些意外。 墓道口,卓闻一手捏着鼻子,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封小见;封小见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不住左躲右闪。 琅华臭着一张脸,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黑狐在墓道口放下解遂,恢复了人身。 卓闻终于不再盯封小见了,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你们可算是上来了,赶紧走吧,臭死了。” 卓闻这会儿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说话声音也大了不少。 “你的伤没事了?”解遂问道。 “哦,方才大个子可能是良心发现,又给我渡了些法力。” 卓闻干笑了两声,捂着鼻子就往墓道另一头走去,盯着封小见说:“你这小子居然还真是个修士,你先别走啊,得留下来帮帮忙。” 封小见说:“不行不行,那家伙会找到我的,我就先跑一步了!” 卓闻转身的瞬间,解遂看到他后颈上有几道还沁着血的细小伤口,衣领被染红了一小片,于是问道:“师兄,你脖子后面怎么了?” 卓闻说起这个就来气,猛地顿住脚步转过身来:“我靠你们不知道,那神兽有病,莫名其妙咬我!” “所以他才良心发现给你渡法力么?”解遂顿觉有些无语。 卓闻不爽地点了点头,扭头继续走。 解遂心说还好琅华没将他的头咬下来,不然怕是渡再多法力也没用了。 离九的视线在卓闻后颈处停留了一阵,看那伤口的大小,可不像是琅华的兽身咬的。 解遂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于是嘱咐道:“师兄,你以后……还是尽量不要惹到他吧。” 卓闻抓狂道:“我哪里惹他了啊!不是他一直看我不顺眼吗!我不就多说了两句!” “安啦安啦,那是爱的咬咬,我家那口子也爱咬人,我是过来人,懂得很。”封小见驱使着驮着柳青贤的御剑走在前方,突然回过头来了一句。 离九看了解遂一眼,解遂顿时面色微红。 卓闻却是打了个寒颤。 众人离了墓穴,已是夜间。 琅华臭着一张脸等在岸边。 封小见收了御剑,把柳青贤放到地上:“你们忙,我就先跑一步了啊,告辞。” 卓闻一把把他抓回来,噗通一声扑在他腿边,抱着他的腿哭喊道:“这位仙长你不能走!” “你们的事看样子已经解决了呀?而且有这两位在,应该不会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吧……哎呀你别哭,轻点轻点,裤子要掉了!”封小见面红脖赤地奋力拽着自己的裤腰,想把自己的腿从卓闻手里抢救回来。 卓闻死死拽着他的腿继续哭:“仙长,您难道就不好奇您为什么会你和那姓柳的小子被关在这里吗?而且您还被抹去了来到这里之后的记忆,您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咱们现在的线索都在您身上了,您可不能走……” “行行行,三天啊,我就留三天。”封小见扯了扯裤子,“你快别拽了,裤子真的要掉了!” 卓闻见他答应不走了,这才松开他爬了起来。 “你不记得你为何会在墓穴中?”离九问道。 “不记得啊,我只记得我当时离了阙安城,路过一个小镇,感觉那镇子里有点奇怪,之后的事就没什么印象了。”封小见看了眼地上躺着的柳青贤,“不是还有这个小朋友,弄醒了问问他?” 卓闻叹了口气:“问过了,他也不知道。” 琅华臭着一张脸,喷出一股鼻息,一手朝河面一抓,引来一条细长的水柱,泼上柳青贤面门。 柳青贤被冷水一泼,呛咳着醒了过来。 他狼狈地起身,正要开骂,就见琅华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未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疑惑地看了看四周景色,又因忌惮琅华,只得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卓闻:“咱们怎么出来的?做什么要打晕我?” 卓闻看出他忌惮琅华,憋着笑看了看琅华:“你问他呀,是他打的你,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要打晕你?” 柳青贤自是不敢去问琅华,不过反正出来了,便冷哼一声,不再追问。 众人一路回了溪风镇,镇子里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门敞开着,“人”却是都不见了。 想必那些魔鸟察觉墓中魔源被毁,都一个个逃命去了。 几人在长街上慢慢走着,又回到他们之前住的客栈外。 琅华道:“那些骨头鸟想必都跑光了,暂时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我也回去了。” 卓闻道:“你这就走了啊?” 琅华嘴角勾了勾,玩味地看着他:“舍不得我?” 卓闻瞬间就炸毛:“我靠,谁舍不得你了,快走快走!” 琅华变脸极快,倏然拉下脸,冷哼一声,幻作兽身朝山中跑去。 离九问柳青贤:“你说你之前在调查那只吸食孩童精元的魔?” “嗯。”柳青贤点了点头。 离九道:“查到些什么了?” 柳青贤蹙眉想了想,一脸困惑:“不记得了……” 卓闻嗤笑道:“哈哈哈,什么不记得了,我看你啥也没查出来吧?还被那魔关了起来。” “我若是没查出什么它又怎会将我关起来?!我是真的不记得了!”柳青贤思路倒是清晰。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应该也查到什么了?”封小见说。 离九又问:“那你记得的最后的事是什么?” 柳青贤垂首冥思苦想了一阵,道:“从柳河村回去,我与兄长商量要去调查那魔,被他阻止,我便偷偷跑了出去。之后的记忆都断断续续的,但调查那魔的事,却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说着,视线落在离九面上,眼中充满疑惑:“你为什么……” 离九叹了口气:“我并非你认识的那人。” 柳青贤道:“我知道,可他说夜里……” 离九听到这里便猜到了御白的说辞,又不想在解遂面前过多地提起这件事,遂打断道:“我不是他。” 柳青贤看了会儿离九,道:“嗯,你确实和他很不一样。” 离九忽然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稍稍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卓闻与封小见神色一凛,倏然凝眉齐齐看向长街另一头。 “我靠,好强的妖气!”卓闻道。 解遂虽察觉不到妖气,却也能感觉到确实有人在靠近。 灯火通明的长街尽头,一道黑影自黑暗中缓缓走来。 卓闻看不清那人面容,只觉那股妖气极为熟悉,冥思苦想片刻,终于反应过来:“我靠,是他!” 第 80 章 逃避 “上啊,仇人就在眼前,现在不报仇你要待何时?”解遂脑中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虽然理智告诉他,他如今尚未有能力为全村人报仇,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 他一手握上身后无名刀柄,几乎是同时,一阵暖意自身后贴了上来,滚烫柔软的手轻覆上他握刀的一手。 解遂愤然回头,喘息着看向离九。 离九细眉微蹙,朝他摇了摇头。 “有我在,你今日就能手刃了那狐妖替笼头村百十口人报仇,或者,你坚持将我囚困在你意识深处,那你一辈子也只能看着那狐妖四处作恶却拿它无法,你真打算就这么放弃?”那声音带着丝蛊惑,搅得解遂脑中一片混沌。 他握着刀柄的手在离九手心里松了又紧,像是在与某种力量抗争,最后他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 来人走得近了,封小见惊讶地微张着嘴,视线在离九与来人的脸上来回扫了一阵,疑惑地看着离九眨了眨眼:“他为什么和你长得一样?你们是孪生兄弟?” 卓闻道:“呸呸呸,什么孪生兄弟,这厮时常幻做离九公子的模样四处作恶陷害于他,师父追了他多年,没想到今日竟是自己出现了。封小见我跟你说,这家伙厉害得很,你可得帮忙啊。” 封小见紧绷着神经不住点头:“不过我可能打不过他。” 解遂一手与离九相握,视线紧锁来人,沉声道:“事到如今你还要幻作离九的模样,为何不以真身示人?是不敢么?” “哈?我幻作他的模样?”御白走到近处驻足,笑嘻嘻地看向离九,“我的好弟弟,你快告诉他们,究竟是不是我幻作你的模样?” 解遂一愣。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射向他身侧的离九。 离九垂首站着,微蹙着眉头,一言不发,握着解遂的手微颤。 解遂震惊地挣开他的手,喘息着后退一步,脑中浮现出那莫名出现在离九家中、与离九相貌七分相似的幼童,颤声问道:“你认识他,你一直都认识他……他究竟是谁?” 若此时他还不明白怎么回事,那他就是个傻子。 离九何止是与他认识? 他们是兄弟,是人身面貌别无二致的兄弟。 离九倏然转身,幻作妖身,朝长街另一头疾奔而去。 变故只一瞬间,解遂还未及反应,黑狐的身影就已消失在长街尽头的黑暗中。 “离九!你回来!”解遂也顾不得仇人就在身后,追着黑狐而去。 他跑过灯火通明的长街,站在他们来时的官道上,茫然地望着被黑暗笼罩的远方。 御白行到柳青贤面前,笑呵呵地说:“找你好些天了,去哪儿也不说一声?” 柳青贤一脸惊疑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你不是说你与他共用一个身体,只有夜里才……” 御白笑着冲他眨了眨眼:“哈,自然是骗你的,他是我弟弟。” “你……你骗我……你们都是妖?!”柳青贤面上的表情十分精彩,震惊之余又有着几分被欺骗的愤怒。 御白勾着嘴角略一颔首,拍了拍他的肩:“之前的事,谢啦。” 说着,幻作一只四足雪白的黑色巨狐,追着离九离开的方向跑去。 解遂没能追上离九,颓然站在官道上,他身后长街上的暖黄微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地面拉长,延伸至黑暗中。 他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只有虫鸣声与远处传来的潺潺水声;他不住喘息,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着。 离九竟就这么跑了? 他的妖丹还在自己这里,他能去哪里? 四足雪白的巨狐从他身边擦过,带起一阵狂风。 解遂神色一凛,提步就追。 “上来上来!你追不上!”封小见踩着御剑在他身边停下,一把将他拽上御剑,往两只黑狐离开的方向御剑而去。 参天古木阻绝了微弱的星光,只余稀稀拉拉的绿色灵气小光点在林木间微微闪烁。 离九头痛得几乎要炸裂。 他靠着棵粗壮古木坐着,手肘撑在膝上,以手撑着额头,紧闭着双目,眉头紧蹙。 他的神智之前经魔气浸过,本就未完全恢复,现下又被解遂知晓了真相,他实在不知如何面对眼下的局面,心慌意乱之下,竟是直接跑了。 这一跑,他更不知该如何面对。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御白不喜欢收敛妖气,常常在十里之外便能让人察觉。 这会儿御白竟是幻作人身后敛了一身妖气向他走来,但那熟悉的脚步声对离九来说,敛不敛妖气都无甚区别。 离九睁了眼,猛然起身,几步冲向御白,揪着他的衣襟将他按在一颗树干上:“你想让他恨我,现在你如愿了,你满意了?!” 御白笑道:“那事又不是你干的,他为何要恨你?恨你与我是同胞兄弟?若他因此事迁怒于你,我觉得,你就不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赶紧将你的妖丹拿回来。” 离九揪着他衣襟的手紧了紧,将他死死抵在树干上,眉峰压出了一道凌厉的弧度:“你再提一句妖丹试试?” “我可是担心你才来寻你的,你对我就这般态度?真是太伤人了。”御白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一脸受伤地耷拉着眉尖,忽而想到什么似的,眸中一亮,“还是说,你是担心他知道我的身份,会杀了我?” “你咒印都清除了,他能动得了你?”离九重重将他一搡,后退一步冷冷地看着他。 御白故作惆怅地叹了口气:“以他现在的实力是杀不了我,可往后就说不准了,真发起狂来,说不定连你都杀,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离九不想与他争论这个问题,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腔中的怒火。 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你接近柳家人到底想做什么?” “哎,”御白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你看你,现在没了妖丹,妖身都只能维持到这里,我要保护你,当然只得接近那小子,利用他,找到那给我下咒印的家伙,我也是没办法啊。” 离九诧异道:“那给你下咒印的人在柳家?是谁?” “是谁重要么?你现在这副模样,我就是告诉你,你又能做什么?”御白摊了摊手,显得十分无奈,“我看还是得尽早将你的妖丹拿回来,否则,待他完全失去自我,变成另一个人,你就是想拿,估计他也不会给……” 一枚箭矢自黑暗中破空而来,打断了他。 御白皱眉“啧”了一声,微微偏头,一伸手攥住直朝他面门射来的箭矢,随手一扔:“这么快就追来了,真烦。” 说着,趁离九转身往林中看去的间隙,指尖迸射出一抹红光,没入离九后脑,同时疾步上前,揽过软软倒下的离九,一闪身消失在原地。 “离九!”解遂与封小见一前一后赶到,却不见半个人影。 “不是这里?”解遂问。 “肯定是这儿,”封小见捡起那枚丢在地上的箭矢,“箭都还在呢。不过妖气到这里就消失了。” 解遂不相信离九会这么轻易走掉,说不定跟三年前一样,变作原形敛去妖气藏了起来,于是不放弃地在山林中寻了整夜,连那些矮丛灌木也没放过。 但直至天际微微泛白,也未寻见离九的身影。 “我说,那两个大妖怪要跑,会让你找到吗?回去吧,困死了。”封小见跟着他在山林中寻了一整夜,这会儿腰都直不起来了,抱着棵树闭着眼,仿佛梦呓。 解遂一夜遭遇连番打击,这会儿理智也有些绷不住了,红着眼朝他吼道:“他妖丹在我这里,他能去哪儿?!” 封小见被他一吼,困意都飞了,抱着树愣愣地眨了眨眼:“妖丹?那大妖怪把妖丹都给了你?嗨呀,那就更不可能跑了,迟早会回来的,回去等着吧,走走走。” 卓闻这夜也没怎么睡踏实。 离九竟与那狐妖是亲兄弟,这刺激有点儿大,他有些缓不过来。 封小见载着解遂追人整夜都没回来,他更是有些不放心,一大早就起来了,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客栈门口等人。 又过了会儿,封小见终于御剑载着解遂回来了。 未待封小见收了御剑,解遂便跳了下来,沉着脸,闷头往客栈后面走,跟没看到卓闻似的。 卓闻四处看了看,没看到离九,追上解遂,却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好半晌才咳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师弟啊,你家乡的事,跟离九公子没关系,你别恨他。” “你觉得我会恨他?”解遂在马车前停下,回过头来看他。 他一夜没睡,双目浸满血丝,肤色还是那副活尸模样,看上去竟有些怵人。 卓闻愣了愣,鼓着眼睛不住摇头:“不不不,我怎么会这么觉得呢?离九公子应该只是需要静一静,肯定会回来的。” 这安慰太过苍白无力,解遂扭过头去,也不理他,去解那辆四轮大马车上的马缰。 “这是干嘛?你还想骑马去追啊?”卓闻不解。 解遂道:“回去。” 卓闻看了看那辆重光门的破旧小马车,明白了过来:“哎哎哎,你看咱们这么多人,那小马车坐不下的,就这个,别解了别解了。” 解遂蹙了蹙眉,这才想起,算上封小见与柳青贤,他们共有四人,那小马车确实坐不太下,于是又将马缰扣了回去。 “这就回去啦?能不能让我先睡一……”封小见打着呵欠走了过来,看到辆大马车,瞬间双眼泛光地要往里钻,被解遂一把拦住,“干嘛?不让坐?” 解遂深吸一口气,也不知自己方才那举动是出于什么念头,松开了他。 封小见一溜烟儿钻进了马车里,在绒毯上打了个滚儿,睡了过去。 “不过……那骡子去哪儿了?这么大的马车,谁来驾啊。”卓闻惆怅地说。 解遂看着大马车就想起一路上与离九相处的种种,生怕马车车厢里还残留着离九身上的气息,所以他方才才打算换辆马车。 他叹了口气道:“我来。” 卓闻凄惨地喊道:“别啊!你会驾马车?别别别,我怕翻车——那骡子到底去哪儿了啊!!” “来了来了!”卓闻刚吼完,就听卢协的喊声突然自客栈另一边传来。 卢协跑到他俩跟前停下,擦了擦额上的汗,道:“不好意思啊,昨夜实在太吓人了,那些魔鸟一个个从人皮里面钻出来,叼着人皮到处飞,可吓死我了,我见你们也未回来,就到山里躲了一夜,不小心睡过了头。”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咱们这就走吧,驾稳一点,别太快啊!” 卓闻说着开心地钻进马车里,在白色绒毯上滚了一圈,又把碍事的封小见推到角落里,瘫在绒毯上,“舒服啊!师弟快上来,回家了!” 解遂踌躇片刻,方才跃到车辕上坐着。 这时,柳青贤从拐角处绕了过来,有些纠结地皱着眉。 “不进来么?你一夜没睡,进来睡会儿,榻给你留着呢。”卓闻从马车里探了个脑袋出来,凑在解遂耳边说完,就瞥到了站在墙角的柳青贤。 柳青贤这人,卓闻虽十分不待见,但将柳青贤一人丢在这刚闹过魔鸟的地方这事儿他确实也做不出来,于是问道:“你跟我们一起走?” 柳青贤在原地踌躇了会儿,才咬牙点了点头。 解遂死活不肯进车厢,卓闻拿他没办法,只得将车厢里那顶帷帽给他扣在头上。 第 81 章 伤口 刚进城,柳青贤就下了马车回去了漆云山庄。 解遂熬了一日一夜没合眼,在车辕上坐了一路,期间卓闻总想与他说说话转移他的心思,奈何解遂只麻木地应和着,多一个字也不愿说。 重光门内空荡荡冷清清,解遂一回来,便将自己关到了房间里。 卓闻钻进厨房里,随便弄了点儿吃的,去叫解遂吃饭,解遂倒也出来了。 三人在饭厅里用完饭,解遂始终是神色麻木地沉默着。 卓闻实在担心他会憋出什么毛病,凝眉思索了好半晌,才一拍手,笑道:“师父还没回来,要不咱们晚上出去喝酒?就当是庆祝彻底净化了一处魔源?” “你不能喝酒。”解遂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卓闻被泼了冷水,垂头丧气地继续扒饭。 封小见倒是有些好奇:“为什么不能喝?你酒精过敏?” 卓闻张了张嘴正要说话,一瞥解遂,怅然地叹了口气:“哎,旧病,顽疾,治不好,不想说,师弟你跟他说吧。” 解遂看了眼卓闻,领了他的一番苦心,言简意骇道:“会闹自杀。” 封小见哈哈笑道:“发酒疯啊?这么疯的吗?” “不是,不能沾酒。”解遂道。 封小见一头雾水:“有这种病?该不会是闹了邪祟吧?” “喂,咱们这儿可是重光门。”卓闻顿时不干了。 虽说逐妖宗门与仙门比起来业务范围要小上一些,业务难度也要低那么一点儿,但也不至于自家进了邪祟发现不了的,封小见这话在他看来就有点儿辱没人了。 “哦也对哦。”封小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众人便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吃完饭各自回了房。 解遂这一夜做了不少梦,感觉梦境从他入睡到醒来就一直未停过,梦境的具体内容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梦中那铺天盖地的瓢泼大雨,和站在雨中、被雨雾笼罩、看不清的离九的背影。 他喘息着醒来时,天已大亮,他一身冷汗,亵服被汗湿了粘腻地贴在身上。 他在床上躺着,有些不想动,脑子里全是离九的事。 离九在他跟前跑了,他自是清楚离九不会这么快再见他。他想去离九家中确认,却又害怕离九真的不在。 在床上躺了许久,直至卓闻前来叫门,他方才爬起来。 卓闻推门进来,惊讶地鼓着一双大眼看着他:“师弟你这是去水里滚了一圈啊?” 解遂翻了干净衣物出来:“热的,我去洗一下。” “这个天热啥呀,别是发热了吧?”卓闻担忧地一手贴上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哦好像不是,那你快去洗洗吧。” 解遂点了点头去了。 洗完澡,换了身干净衣物,精神总算又恢复了些。 三人在饭厅里吃完早饭,解遂只道要出去一趟,便戴着帷帽走了。 卓闻自然知道他要去哪里,也没多问。 “他该不会想一个人去找那大妖怪吧?”封小见有些不太放心地看了看门口,小声说道。 “没死心呢,去看看,等会儿就回了。倒是你,我说你跟你家那口子到底闹啥矛盾了?夫妻二人有啥过不去的坎儿啊,我看你还是早点儿回去吧,你看我师弟,人跑没了,家里那个多伤心多难过啊。” “你不是要我帮忙么?不需要的话我走了啊……”封小见斜眼看着他。 “别别别别别,开个玩笑。” 现在重希不在,若是那狐妖回头找重光门麻烦,就他和解遂两人还真是敌不住。 所以卓闻有些纠结。 他虽然很想尽早将那鬼仙招出来拿到另一匣金豆子,可这封小见是个修士,还挺深藏不露的,留下来的话确实是个助力。 解遂这一趟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收获,离九家宅大门上落了锁,跟那三年里一样,显是许久已无人出入。 他只在远处看了一眼,便转身走了。 重希与甄语单一直未回,封小见那被抹去的记忆也没有要恢复的迹象。 这几日门中清闲,解遂这两日日日往离九的宅子跑,次次都扑空,一天比一天沉默。 这日解遂刚去了离九那里回来,还在重光门外石阶下方,就见卓闻与封小见等在门口。 卓闻满面喜色,看到他回来,三步并作两步跳下石阶,正要说话,就见他摘了帷帽,露出一副灰蓝色的面孔。 卓闻看着他叹了口气:“师弟你这肤色还能不能恢复了?你不是说过两日就能恢复么?这都过去好几日了……” 解遂闻言,有一瞬的失神,但很快掩去了。 卓闻看着他那眼神儿忽然就觉得这师弟有些可怜,于是夺过他手里的帷帽,重新给他戴好,转移了话题:“城外有小孩儿遇害,今日一早找上了咱们,听那两人描述,和当年你家乡那状况有些类似,现去走一趟,就等你了。” 阙安城这一带近些日子有好几名小孩遇害,漆云山庄一直将此事拦着,别家逐妖宗门也不好插手,但过去这么久了却是半点儿进展也没有,出事的人家对柳家早就有怨言了,还有些家中有小孩的,也日日担惊受怕。 这回城外有人家中小孩遇害,来城中找逐妖士,在城里一打听,听说柳家不靠谱,却问遍了也无人敢管,于是找来了重光门。 卓闻跨步走在前头,后领处染红了一小片。 解遂这几日尽想着离九的事,旁的事几乎都没太在意,这会儿忽然瞥见了,不禁蹙了蹙眉,上前按住卓闻的肩,扒开他的后领。 那被琅华咬的几个齿洞居然还在往外渗血,毫无愈合迹象。 “你这伤怎么一直不见好?”解遂问。 卓闻呆滞地看了他片刻,心道你终于发现了啊?又一手扯了扯领子,郁闷道:“那神兽八成有毒!这血流得也不厉害,就是一阵一阵地流,我弄了几日也这样,便懒得管了,反正也流不死人。” “我说了,他给你下了咒,你得去找他给你解咒。”封小见走过来说。 卓闻忙道:“不去不去!找他做什么?过两日师父就回来了,师父肯定有办法。反正我是不想再去见那神兽了,再被他咬一口我可真吃不消。” 见他对琅华如此抗拒,解遂与封小见也不好再说什么,与他一起调查那魔的事情去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阙安城外、北边十里之外的一个小村子。 城北是旧城区,重光门靠近城西那一片儿还好,越往东,景象越是萧索。 两旁建筑低矮,俱是些老旧民房,青石路面坑坑洼洼,铺着厚厚一层尘土,轻轻一脚踩上去便能掀起一阵飞尘,街道两旁摊棚杂乱,更有不少商贩与顾客高声争执几乎就要打起来。 秋日里并不炽烈的日头在天上悬着,北门外的两边空地上搭建了不少茶棚食摊,此时已过了早饭时间,只茶棚里稀稀拉拉坐着些人,有歇脚的,有焦急地四处张望着等人的。 一名穿着朴素的妇人在茶棚里坐着,目光呆滞,双眼通红地抹着泪;在她身旁,一名三十来岁的黝黑汉子焦急地踱步,一脸的悲戚焦急,不住往城门内张望。 三人甫一出城门,那汉子便看见了他们,匆匆走了过来。 这汉子就是早晨到重光门托事的事主,他家十二岁的大儿子前几日刚被那魔吸□□元而亡。 阙安城近两月来,不少十二三岁的孩童被魔吸□□元而亡,方圆数十里的人家都有所耳闻,日日天未黑,便都家家户户将孩子关在家中不让出门。 就在前几日的一天夜里,他们那五岁的小儿子突然发了高热,夫妇二人便带着小儿子去寻村中大夫,回来后就见自家大儿子被吸干了精元躺在自家院子里。元宝小说 夫妇二人来到城里一打听,据说是漆云山庄在处理这事儿,便去了漆云山庄。 可漆云山庄现任庄主柳玄彦却是不在,其他人见他们穿着,或许是觉这人身上搜刮不出什么油水,就将人赶了出来。 他们只得回去料理了大儿子的后事,又来了阙安城,打算找别的逐妖宗门看看。 但这魔的事,漆云山庄一直揽着,别的逐妖宗门觉得罪不起,便都不愿接这活儿。后来有人指路重光门,他们方才找上门来。 卓闻见着那汉子,也是略微诧异。 那汉子行到卓闻跟前就要拜礼,卓闻忙将他拦住:“不是说了不必等着,咱们自己过去就行了嘛。” 那汉子颇有些尴尬道:“能找见个愿意管这事儿的太不容易了,我们也是……” 卓闻道:“咱们重光门既然接下了,就必不会失信于人,走吧。” 那妇人也匆匆行了过来,还未行到卓闻跟前,便朝他深深行了一礼:“二位都是大善人啊,小儿……小儿死得惨,还望道长能将那妖怪除了,还小儿一个公道,让他在九泉之下瞑个目……” 妇人说着竟是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汉子跟在三人身后走着,颇有些局促,似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妇人擦了擦眼泪,从腰间掏出个红色的小布包,匆匆行到卓闻身前,颤着手打开,内里是一对金色的耳环,耳环款式十分简单,就是两个细细的小圈。 她将那对耳环捧着,送到卓闻面前:“咱们家值钱的东西,就……” 那妇人一身补丁粗衫,这耳环说不定还是当年的嫁妆。耳环虽款式简单,却看起来很是光亮,想必是珍惜这东西,都未曾佩戴过。 平日里见着珠宝两眼就放光的卓闻竟是只瞥了一眼就将妇人的手推了回去:“咱们管这事儿也不是冲着钱来的,收回去吧。” 这平日里见钱眼开的卓闻的举动成功地引起了解遂的注意。 卓闻一脸得意地看着他,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怎么?你师兄我可不是见钱眼开的人,有钱人的钱多收点没关系,但咱们是逐妖士,遇到这种家境贫寒的,不收钱那也是常事。” 解遂透过帷纱瞥了他一眼。 卓闻又道:“况且,这事儿柳家一直解决不了,要是咱们解决了,就能在阙安城打响名声,以后才能干翻他漆云山庄!” 解遂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大义,却没想到他居然想的是干翻漆云山庄,一时些无语。 第 82 章 生魂 刘家村地处山坳里,四面环山,只一条牛车小道通往村中。 村子极小,依山而建,屋舍高低错落。 正值秋收时节,山坡上金黄麦田如阶梯般层层排布,不少村民在田间劳作,见那家中刚出了事的刘大壮夫妇带着几名陌生人进村,但见那为首的青年一身道袍,便知这是阙安城的逐妖士,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路围了过来。 “你们能把那妖怪捉了吧?这妖怪真是闹得人心惶惶,时间长了就是家中不出事,也得将人逼疯喽!” 一人附和道:“可不是!这两月来,咱们到了夜间真是门都不敢出,孩子须得放在自己眼前才能安心入睡,可难保家里不出点啥事儿,都怕一个不注意,家中的孩儿就没了!” 又一名妇人道:“你们还能睡,我这夜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哟,白日里还得干活儿,这人啊,就跟个陀螺似的,脑子里都是混的!” “这妖怪的事还请两位一定要给咱们解决了呀!” “那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啊?为啥要对孩子下手啊?!” …… 卓闻安抚道:“大家先不要慌,这事儿咱们重光门即然揽下来了,就必然会替大家解决的。” 那群村民听卓闻这么说,纷纷道: “那真是有劳二位了,二位道长都是大善人!”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吱一声,咱们虽然不会法术,但力气还是有的!” “是啊是啊,这事儿可拜托二位了!” …… 那群村民嘈杂了一阵,又纷纷回到地里干活儿去了。 解遂小声道:“与制造魔源的是同一个?” 封小见凑过来,小声说:“应该不是,那制造魔源的家伙不需要吸食孩童精元,这位我之前就推测是个入了魔道的人,他吸□□元应该是为了修魔。” 卓闻闻言,问刘大壮:“近日来村中可有来过陌生人?” 刘大壮思索了阵,道:“陌生人没见过,夜间倒是偶尔有人敲门。可这妖怪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的,夜里谁敢开门啊。” 陈氏懊悔地哭出了声:“我那夜就不该出去啊!” 解遂突然想起:“你家小儿子呢?” 陈氏愣了愣,哭得愈发悲痛,话也说不出来。 刘大壮眼眶也红了:“我俩出来,就将他托在隔壁刘妈家里了。” 卓闻问:“病好了吗?” 刘大壮一脸悲戚地摇了摇头:“小儿那日高热不退,大夫说乃是热毒侵了肺,不好治,抓了些降热的药,说是看看能不能将热降下来,但喝了几日的药,也未见起色。” 封小见问:“你们就没去阙安城请大夫看看?” 刘大壮悲愤道:“去了,大夫的说辞都差不多,但开的药,实在是……哎!都怪我没本事,以为一辈子守着几亩地,便饿不死人,到小儿出事,才感觉,这世间还是钱重要!” 刘大壮夫妇的家在村中较高处的山坡上,山间小道弯弯扭扭在金黄的田间蜿蜒,连着田埂、将那在山坡上错落排布的屋舍串连起来。 到了刘大壮的家,陈氏便去隔壁刘妈家里接回了那五岁的小儿子。 五岁的小童在陈氏怀里沉沉地睡着,脸蛋儿绯红,两条嫩色的眉微微蹙着,不时哼唧一声,睡得极不安稳。 卓闻看了陈氏怀中的小童一阵,又伸手在小童额上探了探,蹙眉道:“你家这小儿子,生病前可有吃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陈氏一脸茫然:“没有啊,咱们一日三餐都是自家地里种出来的,没有啥不干净的啊。” 卓闻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在屋里转了一圈,又去到屋外,刘大壮要跟着,被他拦了下来。 卓闻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停在院中的井旁,朝井里看了看,困惑地蹙了蹙眉,又跨步出了院门。 解遂跟着卓闻出了院门,方道:“看出什么了?” 卓闻为维持稳重道人形象,在刘大壮夫妇面前一直绷着,这时出了院门,见刘大壮夫妇都进屋了,方才垮了肩膀,扭了扭脖子,长长地吐了口气:“妈哟,累死我了。你怎么知道我发现了什么?你也看出来了?” 解遂虽没有法力,对于妖魔气息之类的感觉不到,但这几年也是学过不少术数方面的知识,对于一些怪异的症状还是有些了解的。 “剥生魂。” “啊啊啊,我知道,生魂是维持人在阳间生存的一魂,没了生魂,人就没法在阳间生存下去。”封小见道,“哇,谁这么歹毒啊,被剥了生魂的人,一年之内必死,这才五岁的小孩儿,这两口子是得罪谁了啊?谁得罪他害谁去啊,虽然我觉得这样也不太好……可这害小孩是个什么意思啊?这孩子还救得回来么?” 解遂道:“能,找到他的生魂就行。” 封小见松了口气。 卓文无语地看着他:“你不是个修士么?这都不知道?你怎么修的?” “咳,”封小见尴尬地咳了一声,“实不相瞒,我是个半罐水修士,这一身灵力也不是我修出来的,哎有点复杂,解释不清楚,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被剥下来的生魂无法归体,有两种原因。 一是肉身周围被人下了禁制,致使生魂无法靠近;另一个原因,便是这施咒之人将生魂囚禁了起来。 当然也有可能这两种情况同时都有。 “在这屋宅周围找找,看看有没有禁制的法阵。” 卓闻说完,三人便散开了埋头在屋宅周围的地上仔细查看,但将这里里外外都看遍了,也未发现蛛丝马迹。 卓闻长长地叹了口气:“哎这时候师妹在就好了,她那鼻子灵的,嗅都能嗅出来。” 解遂很想纠正他说“人家师姐那不是靠鼻子嗅的”,但他又不太想说话,于是继续保持了沉默。 解遂虽能根据那小孩儿的症状推测出是被人剥了生魂,但他一没法力,也无曾语丹那“灵得不行的鼻子”,找生魂这事儿还得靠卓闻了。 “方才那井里有古怪?”解遂问。 卓闻摇了摇头:“井没问题,禁制不止这屋宅周围,范围可能比我想象的要大。” 三人屋宅周围找了一圈,地上连块可疑的石头都没有。 卓闻站在院门外叹了口气。 解遂又问:“是人干的?” “魔要吸食孩童精元,没必要搞这么麻烦。”卓闻点了点头道,“我跟着师父这些年,遇到过的妖怪不少,但回头发现,最不可测的还是人心;人若是想要害人,真是什么法子都使得出来。” 解遂想到那柳河村的养妖人,那是他头一回真真切切地认识到,人居然可以坏到那种程度。 卓闻沉吟片刻,叹了口气,往院里走去:“若是禁制的法阵不在屋宅周围,咱们就只能扩大范围继续找了……先去问问那两口子。” 夫妇二人安顿好了小儿子,听到院外响动,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卓闻也懒得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你们是不是得罪人了?” 刘大壮愣了愣,扭头一脸茫然地看了看陈氏,陈氏也是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两人又将视线移向卓闻。 “没有啊,咱这村子小,关系和睦得很,谁家里有事,都跟自家有事一样,更别说背地里害人啥的……”刘大壮说到此处,顿了顿,忽而反应过来,吃惊地睁大双眼,“你的意思是,我们家,这是被人害了?” 卓闻一本正经道:“你大儿子的事现下还不确定,但你这小儿子,八成是给人害了。咱们得先解决你小儿子的事。” 陈氏听他这么说,顿时痛哭出声:“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咱们一直老老实实种着地,口角都未与人生过,是谁黑了心肝要害我儿啊!” 现下也不知这小孩何时被下的咒,但这高热再拖下去,只怕会将人给烧傻了,到那时即使找回生魂也还不了他们一个健全的孩子了。 卓闻心下叹了口气,朝刘大壮夫妇道:“我们去村里别的地方看看,你们若是想起什么,一定要告诉我,有线索找起来也快些。” 刘大壮夫妇忙不迭点头。 三人出了院门,顺着山间小道,一路走,一路四处寻找那禁制法阵,却是毫无所获。 行到附近的一处田埂上,田埂的尽头便是所谓的“隔壁”刘妈家,也是距离刘大壮家最近的一户人家。 解遂道:“去附近人家问问?” 卓闻回头看了眼落在最后的封小见,郁闷道:“我没有师妹那么灵的鼻子,还以为带着个修士就能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将那修魔的家伙揪出来,现在……哎算了,只能先去问问了。陈氏哭成那样,我是实在不忍心将这事儿再与他们详说了。” 卓闻对这事还挺上心积极,解遂有些意外,忍不住道:“这生魂也算是半个鬼吧?” 卓闻一脸愁苦,无奈叹道:“那能怎么办啊,只能硬着头皮干啦,那么丁点儿大的小孩儿,总不能任由他就这样被人害死。” 几人早上起来便出门一路奔波未停过,这时身上都出了层细汗。 卓闻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皱眉抹了一把后颈,摸到一手混着清水的血水。 解遂走在卓闻身后,伸手掀开他的领子看了看。 血是没早上流得厉害了,但那几个齿洞没了血液浸着,露出些粉色的嫩肉来,看着还是有些吓人。他不禁有些担忧:“这伤还是得包扎一下。” 卓闻无所谓道:“没事,开始流清水了,应该快愈合了。缠着麻烦,热。” 解遂四下望了望。 田间杂草被除得干干净净,田埂上想必也找不出什么药草来,便以衣袖将那伤口周围的血污擦了,又将卓闻的领子翻起来,让伤口敞着。 “回去的时候看看路上有没有什么药草敷一下吧。” 卓闻乐道:“对哦,你以前是采药的哈?可以可以,哈哈哈。” 解遂想起那刘大壮家小儿子的病,忽然就有些怅然:“我是认识药草,也知道一些药草能治什么病,可我不会……” 卓闻猜到他想什么,打断道:“那小孩也不是病,你就是个神医也看不好啊,别想这些了。” 第 83 章 血符 刘妈屋宅一侧靠着田埂的小片空地上种了不少青竹,青竹围起来一小方地,内里以铁索拴着条大黑狗。 解遂看到了那条大黑狗,正想出声提醒闷头走在田埂上卓闻,可还未等他开口,那大黑狗便从小竹林里倏然冲出,在田埂上冲着三人凶狠地狂吠起来。 “我靠!”卓闻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向后蹦起来,撞到解遂身上,又差点把封小见从田埂上撞下地里去。 “不就是个狗吗?你们俩这么大的个子还怕狗?”封小见拍拍胸脯,他倒是没被那大黑狗吓着,他是被前头这两人的动静给惊着了。 “哪有!那东西突然冲出来狂吠,是个人也得被吓一跳吧!”卓闻蹙眉远远地看着那大黑狗,大黑狗看起来十分狂躁,扯着铁索不住冲着他们狂吠。 有那大黑狗守在田埂边,他们自是无法再往前走了。 卓闻清了清嗓子,冲那院子的方向喊了一声:“刘妈!刘妈在吗?!” 过得片刻,一名四十来岁的妇人从院子里出来了,远远地看到了他们,两手在身上有些脏污的围裙上擦了擦,将那大黑狗哄回小竹林里的狗屋内,向他二人走了过来。 “你们是……?”刘妈挨个儿打量了三人一阵,面上没什么表情。 那张脸看来不过四十来岁,可她的头发却已斑白得似个六七十岁的老妇人,她嘴唇干得起了皮,双眼略有些灰浊,似乎视力不太好,眯眼看着卓闻,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你们想必就是大壮他们请来的逐妖士吧?” 卓闻故作正经地略一颔首:“咱们就是来问些情况,您这儿离得近,想必能知道些。” “嗯。”刘妈点了点头,与他们在田埂上站着,看似并未有要将他们请过去的打算,“你们想问什么?” 卓闻道:“刘大壮他们夫妇二人,在村子里可有与人发生过口角之类的?或是与哪家关系不太好?” 刘妈咬着唇上的死皮,垂首思索了阵,摇了摇头:“咱这村子小,家家户户又离得远,也生不起什么口角,关系不和这种事儿,几乎不会有。”她说着,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回首看了看那小竹林里的大黑狗,“不过前些日子,大黑夜里吠得厉害,我家虽没小孩儿,却也没敢出门看,怕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卓闻又问:“那他们大儿子出事的那晚,大黑吠了吗?” 刘妈叹了口气,面上表情动了动,眼中露出些懊悔神色:“那夜真是怪我,他们出门前来我这儿,让我帮忙看着点儿,可那夜大黑吠得实在厉害,我没敢出门,谁知下半夜就出事儿了。若我当时……哎。” 她面上神色甚是懊悔,语气却一直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卓闻观察着她的神色,道:“那大黑最近还吠吗?” 刘妈摇了摇头:“他们家出了事儿以后,倒是不吠了。” 卓闻沉吟片刻,笑了起来:“刘妈您也信教啊?修的啥?” 刘妈愣了一愣,笑得有些尴尬:“家里一直不太平,前些年请了几尊神仙回来供着,修行什么的倒也谈不上。你们还有事儿吗?没事儿的话我得回去了,锅里还煮着饭呢。” 卓闻忙道:“没事儿了没事儿了,谢谢您啊。” 目送刘妈进了院子,卓闻才从田埂上转过身来,看着解遂挑了挑眉,那眼神似乎在说“快问我快问我”。 解遂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她身上有香火味儿。” 卓闻见这师弟一点也不配合,十分不爽:“我靠离得这么远你也嗅到了啊?狗鼻子吧你!” “离九也说我是狗妖。”解遂又想起伤心事,黯然地垂下眼睫,皱了皱眉。 卓闻最受不了他这模样,只得将他双肩扳着转了个面向,推着他往回走:“这刘妈肯定有问题,刘大壮家里的小儿子,八成是被她害的。” 封小见走在最前,闻言有些不解,扭过头来看他:“不会吧?她不是也修道吗?” “修道也看修的什么道啊,修正道之人都比常人看着年轻,你看她那张脸,顶多也就四十来岁,可她头发都快白完了,多半是走了邪路子。并且,剥生魂这事儿,也不是常人能干的啊。”卓闻说。 “那她为什么要害人?总得有个原因吧?”封小见脚下不停,不住回过头来看他。 “嫉妒、憎恶、贪婪、欲望,这些最能滋养人心中的魔根,待魔根生长到一定程度,人便会被内心邪念操控,从而堕入魔道……” 封小见脚下一跄踉,卓闻怕他摔了,忙道:“好好看路!” 陈氏在厨房做着饭,刘大壮刚杀了只鸡剖洗干净让陈氏炖上了,此时正在院中井旁洗手,见他二人回来,忙了迎上去。 “二位道长,有什么收获吗?” 卓闻点了点头,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说。 刘大壮便跟着二人出了院子。 卓闻道:“那刘妈家是个什么情况?” 刘大壮不解:“刘妈?刘妈怎么了?你们不会是怀疑刘妈吧?不不不,你们可能有什么误会,咱们两家关系一直很好,刘妈对我家两个儿子也很是照顾,还给做了不少鞋子衣服什么的呢。” 卓闻朝门里看了看,见陈氏在院子里的桌上摆着菜,小声朝刘大壮道:“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你家小儿子被人剥了生魂,乃是邪道害人毒辣法子。刘妈在家修道,想必你们也知道。” 刘大壮睁大了一双小眼睛,神情极是震惊。 他呆愣了片刻,似是想不通刘妈为何要害他那小儿子,一脸的匪夷所思,却还是将刘妈家的情况与二人说了。 刘妈的丈夫本不是这村中人,两人成亲多年也生不出孩子,刘妈便被婆家赶了出来。她丈夫倒是个重情之人,虽这媳妇生不出孩子,却也未嫌弃她,与她一起回了刘家村的娘家。 二人在刘家村生活多年,膝下无子,刘妈又喜欢小孩儿,两家挨得近,夫妇俩便对刘大壮家的儿子很是照顾,经常做些衣裳鞋袜,两家的关系也就越来越好。 前些年她丈夫忽染怪病而死,她觉得她丈夫是中了邪,便去不知哪里的道观里请了几尊神仙回来供着,日日吃斋诵经,倒是虔诚得很。 刘大壮还是不敢相信这与他们关系亲近的刘妈会害他儿子,痛心疾首道:“我想不通啊,她一直很喜欢强子和胖娃啊,为什么要害他们啊?况且她修道不是该救人吗?之前为了防止妖怪害人,她还给村子里许多小孩儿都做过法……” “村里小孩儿都做过法?”解遂问。 刘大壮点了点头又摇头:“也不是都,就做了稍大点的孩子。我们都知道那妖怪只吃小孩儿嘛,有小孩儿的家里也都怕自家孩子被那妖怪害了,她做法又不收钱,自然大家都去做了。” 卓闻问道:“在哪里做的法?怎么做的?” 刘大壮道:“就在她家院子里,孩子一个一个进去做的,怎么做的我们就不知道了。” “你们小儿子也去做过法?”卓闻又问。 刘大壮摇头:“这倒没有,那妖怪只吃十二三岁的孩子,我们都知道,也就只带着老大去做过。” 卓闻咬着下唇陷入了沉思。 解遂蹙眉沉思片刻,问他:“这禁制能下在人身上么?” 卓闻意外地看着他:“师弟啊你可真聪明!” “可有一点我想不通,她若是只害这家的孩子,为何要在全村小孩身上都下一次禁制?”解遂说着,皱了皱眉,“难道她想害全村的孩子?” 卓闻接道:“也可能是她在演戏!她从头至尾就只想害这家的孩子,但只给他家的孩子做法,难免引起村民不满,所以就假意给村中孩子都做一次。” “我要去找她问个清楚!我家到底哪里得罪她了要这么害我儿!”刘大壮说着,怒气冲冲地就要往刘妈家里去。 卓闻忙将他拦住:“别冲动别冲动,你小儿子的生魂说不定在她手里,咱们得计划着来,先将禁制除了,否则就是找回生魂也没法归体。” 刘大壮嚷嚷的声音有些大,陈氏一脸疑惑地出来,站在院门口问道:“禁制?什么禁制?”元宝小说 卓闻怕她知道真相又哭,朝刘大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别说,又问:“你家大儿子葬在哪儿?” 刘大壮悲愤地指了指自家屋子后面的小山坡:“就那山坡后面。” 午饭过后,二人跟着刘大壮到了山坡后的一小片空地上,那空地临着山壁的地方隆起一个小土堆,在那小土堆的顶部又垒了不少小石头。 阙安城这片儿兴土葬,按照习俗,未长大成人的孩子是入不了祖坟的,死后便只能找块地,挖个坑埋了,大点的孩子便垒个小土堆,连块墓牌都不会有。 “就那儿。”刘大壮掂着把铁铲,又红了眼眶,别过头去,颤抖着手指了指那处小土堆。 卓闻上前,立于那小土堆前。 那土堆顶上的小石头看似随意地垒在一起,但卓闻一眼便能看出,那小石头堆成的法阵乃是用以加固法阵的。 “你家大儿子的后事也是刘妈操办的?”解遂问。 刘大壮点了点头:“刘妈说,孩子是横死,怨气重,得用这阵镇着,以免生祸。”说着又想起便是刘妈害了他的小儿子,一时怒红了双眼,以手中铁铲将那石堆挥散,“这八成又是啥害人的法子!这人真是看不出来,咋就这么恶毒啊!” “这并非害人的法阵,是用来加固法阵的。不过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了,禁制应该就在你大儿子的尸身上。所以,咱们得……将尸体挖出来。”卓闻说着,以眼神询问刘大壮。 刘大壮咬了咬牙,一张脸因悲愤而涨得通红:“挖呗!还能咋办,强子都去了,说什么也不能再失去胖娃了!” 那小孩儿的尸体以草席裹着,三人将尸体连着草席一并抬了出来。 孩子已死去多日,由于被吸干了精元,身上的蜡黄的皮肉皱巴巴地贴附在骨骼上,眼窝深陷,嘴唇干缩,露出干瘪的牙床,却是毫无腐烂迹象。 那尸体的模样看起来比活尸还要可怖,解遂皱了皱眉,封小见被那尸体模样骇得打了个寒颤。 卓闻叹了口气,蹲下身,将尸体翻了个面。 尸体后颈处,有个以血画就的圆形符文。 第 84 章 分魂 刘大壮看到自己长子不成人样的尸体,又流了几行泪,以衣袖拭了,悲愤道:“这也是孩子下葬之前刘……呸!那毒妇画上去的!” 卓闻以手指在那符文上搓了搓。 血符已干涸发黑,粘在干硬的皮肤上,根本搓不掉。 “这是固魂用的血符,应当是黑狗血画的,弄点水来洗了吧。”卓闻站起身来,蹙紧了眉,“禁制不在这儿,但你小儿子的生魂就被禁锢在你大儿子的身体里。” 刘大壮吃惊地睁大了双眼,看了看自家大儿子的尸体,又将视线移向卓闻:“是不是洗了胖娃的生魂就能出来了?” 卓闻点了点头:“嗯,洗了我再画道分魂的符就行,你顺便再找个小罐子来,有盖儿的那种。” 刘大壮点了点头,疾步跑去打水。 “禁制不在他身上?”封小见很是费解,“可如果不是下禁制,刘妈给小孩儿做的什么法?” 卓闻摇了摇头,蹙眉沉思。 “她那时应该不是在下禁制,而是想在村中的孩子里找个可以禁锢生魂的容器。”解遂沉吟道,“生魂虽是维持人在阳间生存的一魂,但也并非失了生魂人就会立刻死去,想必这生魂早就被她剥了,她在别处下了禁制,但还是……担心孩子不死,所以想使个更稳妥的法子,让生魂回不来。” 封小见道:“把生魂禁锢在死人身体里,确实是挺稳妥的,一般人谁会去将死人从坟里挖出来啊……” “但有一点我还是想不通。”解遂道,“她为什么非得害这家的小儿子?为什么那么巧那天夜里魔就来了?还刚好害了这家的大儿子?她会不会就是……” 卓闻蹙眉道:“她修邪道,那魔也是入了魔道的人……” 封小见一拍手:“她和那吸食小孩儿精元的魔有勾结?或者,那魔就是她?” 解遂摇了摇头:“现也下不了结论,得去她家走一趟,若是魔就降了她,若不是,就只能报官逼她说出禁制的法阵位置了。” 刘大壮提着个水桶过来,将一个小罐儿交给卓闻,拿了块布巾小心翼翼地将那尸体后颈的血符洗了。 卓闻咬破手指在那罐子上画了道与尸体身上相似的符文,又蹲下身在尸体相同的位置画了道与之前的血符完全相反的符文,起身拉着两人退开了些。 干枯的尸体突然大张着露出牙床的嘴在地上猛烈抽搐起来! 刘大壮看着自家大儿子的尸体竟是突然能动了,一时有些惊惶:“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强子……强子他没死吗?!” 卓闻摇了摇头:“生魂没了禁锢,正要出来,生人站远一些,以免被阳气冲散了。” 那尸体在地上抽搐了一阵,一阵清淡的白烟自尸体大张着的嘴里飘了出来,尸体便静止不动了。 那阵清淡白烟在尸体上方飘了会儿,聚成一个形似孩童的云团。卓闻举着罐子,一手捏作剑指,默念口诀,那云团便被缓缓吸入了罐中。 他将罐子盖好,交给刘大壮,让他等会儿带回家好好放着。几人便一起将那小孩尸身葬了,刘大壮又在那坟前站了会儿,几人方才往回走。 山坡下,田间弯弯扭扭的山道上,几名白衣人正在朝他们的方向行来。 卓闻一眼便见着了,眯了眯眼不爽道:“我靠柳家人,这时候来做什么?跟咱们抢生意么?!” 那为首的正是漆云山庄现任庄主柳玄彦,他身侧有一名黑衣道人与他并道走着,身后还跟着两名白衣人。 解遂认出那两人正是在幻境柳河村见过的那两位,那名黑衣道人,他倒是从未见过。元宝小说 于是问卓闻:“那黑衣道人是谁?” 卓闻目力不及他,眯着眼看了半天:“看不太清,应该不认识。”说着抓起解遂一臂就往山坡下冲,“走走走咱们去刘妈家里看看,别让他们抢了先!” 封小见在后头追着,颇有些无语:“事情能解决不就行了吗?反正大家都是做好事,除邪祟……” 卓闻吼道:“什么行了哦!咱们两家可是竞争对手,将来是要干翻他们家的!现在事情做到一半他们来了,回头他们还不得去阙安城说咱们是靠他们帮忙才做成的事儿?!” 解遂被卓闻扯着在那山坡上的小路上奔跑,脚步有些跄踉:“他应该不至于……” “什么不至于哦!知人知面不知心,别被他外表蒙蔽了,成天笑呵呵的人,准没安什么好心!”卓闻边跑边吼,乃至有些喘,又拽着解遂从一处田埂上跳了下去。 三人一路跑到刘妈屋侧的那处田埂上,又被那条大黑狗拦了路。 大黑狗扯着铁索上蹿下跳地朝他们狂吠。 卓闻又朝那屋宅喊了几声,刘妈一脸烦躁地从院子里出来,看到他们蹙了蹙眉,又去那小竹林将大黑哄回狗屋。 卓闻喊道:“刘妈,咱们能过来吗?还有点事儿想问问您!” 刘妈闻言,动作顿了一顿,牵着那拴着大黑的铁索,蹙眉道:“什么事儿?” 卓闻笑道:“我们能过来说吗?吼来吼去的嗓子受不了啊!” 刘妈闻言就要过来。卓闻一咬牙,抬脚冲了过去,大黑忽然暴起,刘妈手里的铁索滑出一截,还好在那大黑狗扑到卓闻身上之前被她扯住了。 卓闻边抱歉地笑,边往刘妈院门边退去。 解遂和封小见这才快步冲了过去。 卓闻大大咧咧地进了刘妈家的院子,那架势足像个入闯农家的山匪。 院子不算大,却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倒是显得十分宽阔。 卓闻进了院子,便挨间屋子地查看,行到院子东南角的一间小屋前,刘妈也冲了进来。 “哎,等等!”刘妈显是极为不快,要上来拦人,“我一个寡妇在家,你们这是做什么?有事儿在外面说,不方便。” “哎呀,大家都是修道之人,都是道友,这有啥!”卓闻笑呵呵地回过身来,“刘妈您供奉的哪位仙人?咱们既然来了,还是要拜拜的。” “你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不是问事儿么?”刘妈语气已有些不耐烦了。 “哦对对,问事儿。” 卓闻眯着眼观察了会儿刘妈的神色,忽然敛了笑容正色道:“刘妈,刘大壮他家小儿子的禁制,您下在哪儿了?” 刘妈闻言,怔得一怔,旋即飞快地扫了一眼他们来时的方向,不悦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刘妈,咱们时间紧,您就别跟我们绕弯子了。”卓闻道,“他家小孩儿已经死了一个,再有什么深仇大恨也该消了吧?何必做这种让人断子绝孙的事呐?” 刘妈冷冷道:“他们那大儿子可不是我害的。” “那你这是承认,他家小儿子是你害的了?” 封小见也忍不住了,冲着刘妈就吼:“那么小的小孩儿,你还是看着长大的,怎么就下得去手?!” 刘妈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想说是我,就拿出证据来,你们堂堂逐妖士难道想欺负我一个寡妇不成?” 封小见气呼呼地直喘气,又碍于对方是个手无寸铁的妇人无法动手。 卓闻在他肩上拍了拍:“证据当然有啦,我们仨都是人证,你将他小儿子的生魂禁锢在大儿子体内,这事儿可是板上钉钉的。” 刘妈冷笑一声:“那你何必来找我,既是有证据,就去报官抓我吧。” 卓闻撇了撇嘴,上前两步,行到小屋门前,回首看着刘妈:“刘妈,你家院子这么空,为什么要将狗养在院外啊?” 刘妈不答,只蹙眉看着他的动作。 卓闻将那屋门推开,瞬时迎面扑来一阵浓烈的香火味儿,那阵香火味儿里还夹杂着一股极淡的腐臭味儿。 “你供养的,看来也不是啥好神仙啊。”卓闻咂了咂嘴,捂着鼻子,抬脚就要进屋。 刘妈冲到院中一角,抽了根长把儿的弯刀,冲上前将卓闻推了出来,拦在那屋门前,怒道:“滚出去!” 那头发花白的妇人力气倒是奇大,饶是卓闻也被她推了个跄踉。 “这力气可以的啊。”卓闻不禁咂嘴。 解遂两步跨上前,一手攥住了刘妈手中的长柄弯刀。 刘妈手中的刀柄被解遂一手死死钳住,她拽了几下也纹丝不动。 她本力气强于一般妇人,还将卓闻推了个跄踉,对自己的力气很有自信,却没想到这小伙儿竟是比她力气更大,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神色,而后撒泼叫喊道:“你这是想做什么?!见我一个妇道人家好欺负是不是!” 解遂常年挥刀练出的臂力也不是盖的,却还是碍于面前的是个看起来年迈的妇人不好使力,只抓着那刀柄,将刘妈拉扯着从那门内拖了出来。 卓闻趁着这间隙,飞快闪进门内,封小见也一溜烟儿跟了进去。 “我靠,”卓闻的声音从屋内闷闷地传来,“这黑得不见天日的,你这是养了鬼吧?!” 封小见说:“这是邪神吧?” 解遂推着那刀柄,将刘妈往院中一搡,匆忙跟了进去,刚进门就被那香火味儿熏得呛咳了几声。 第 85 章 尸王 进门的一面供台倒是看起来正常,供奉着几尊神像,香炉里的香火已经燃尽,但从那面墙两侧的门内又飘出浓烈的香火味儿来。 卓闻已进了内间,在里头踏着木质地板走得哐哐响。 解遂绕了进去。 屋子内里两侧的窗户都以黑布罩着,光线十分昏暗,那背着外间供台的墙边也摆了个供台,供台上点着像是浸了血的黑紫色蜡烛,香炉里插了满满的香。 香还烧着,冒出一团团浓烈白烟,在微弱烛光的映照下,供台上几尊面目狰狞的神像正怒睁着双目,透过氤氲的烟雾、死死盯着贸然闯入的三人。 卓闻冲那台子上的神像“呸”一口:“凶什么凶?!看爷爷待会儿端了你这香火台子!呸!” “邪神也是神吧,这样……不会犯忌讳么?”封小见缩在角落里,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卓闻啐了一口:“害人的玩意儿!什么神哦!那是爷爷我抬举他!” 解遂掩在帷纱之后的眉头皱了皱:“有股腐臭味儿。” 卓闻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就听刘大壮的声音突然自屋外传来:“你这毒妇!害我儿性命,你给我儿抵命来!” 想必是他回家放了罐子,又压不下一腔怨愤,便立刻赶了过来。 刘妈倒是未见吭声,过得片刻,只听刘大壮在院子里“哎哟”痛呼一声:“你……你这妖妇!还想使妖法害我?!” 解遂与卓闻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一人一边从小屋两侧的门冲了出去。 外面已然变了天气,黑压压的乌云直像是压在屋顶。 卯时还未过,院中光线竟是暗得与傍晚无异。 刘大壮坐在院中地上,捂着流血的一臂,愤恨地指着刘妈朝卓闻道:“她会使妖法!她那身上的黑气会变成刀子!” 刘妈身上萦绕着一层薄薄的黑气,头上挽着的发髻想是被刘大壮扯歪,花白的发凌乱不堪,一边头发散开垂下,遮住了她半边脸。 见屋内的三人出来,她动作迟钝地侧了侧首,阴测测的目光自发丝间隙中向他们射来。 她双目圆睁,表情僵硬,那面容看上去竟是又苍老了几分,直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妇,瞳色也已浑浊得快与解遂同色,那模样看起来竟是与那活尸有几分相似! “你快走,顺便将那大黑狗弄走。”卓闻朝刘大壮道。 刘大壮用力点了点头,忙不迭爬起来跑了。 卓闻又将视线移向刘妈:“果然修的是魔道,说吧,谁引你入的道?在这周边吸食孩童精元的是不是你?”说着他自己又摇了摇头,“哦,应该不是你,你这道行还不够。” 卓闻一手招出临风引就要绘符,刘妈却不恋战,卓闻一道符文还未绘完,她便狂笑着化作了一阵黑雾,旋起一阵狂风,瞬息间消散在院中! 卓闻收了法力,不爽道:“我靠了,跑得这么快!” 解遂问:“追么?” 他话音刚落,封小见已踩着御剑追了出去。 天上阴云散尽,天光重新洒入院中。 “让那修士去吧,”卓闻摇了摇头,在院子里找了两把砍柴刀,扔给解遂一把,“咱们先将禁制撤了,走。” 解遂点了点头,抢在他前面出了院子。 “哟,你知道在哪儿?”卓闻颇有些意外。 “那大黑狗太凶了,明显守着什么,咱们过了那小竹林它便不叫了,守的肯定是竹林里的东西。”解遂道,“可你为何要让刘大壮去弄走那黑狗?被咬了怎么办?” 卓闻道:“不会的,他过来那狗也不见叫,想必两家经常来往,已经很熟了。” 出了院门,果然见不远处的田埂上,刘大壮牵着条大黑狗远远地站着。 两人走到竹林边,那大黑狗又冲着他俩狂吠起来,刘大壮便拖拽着将那大黑狗拉走了。 那些青竹长势不错,一根根参天而立,几乎围成一个圆,枝干在上方又向中间略微弯曲,直像是在那小块空地上罩了个缺了口的罩子。 竹林中不少青竹上都刻有细小的符文,二人分开将那些刻着符文的青竹砍了,又合力移开狗屋。 卓闻蹲下身,以柴刀在地上戳了戳,果然在那狗屋下方有一小片土比周边的土更松软一些。 两人又开始挖坑,直挖了有一尺多深,才见那坑底以浸了血的木钉围起来,中间插着一个木雕的小人儿,卓闻便将那木雕小人儿从土里拔了出来。 只见那木雕小人儿背后刻着一排小字,正是刘大壮家小儿子的生辰八字。 卓闻将那木雕小人儿背后的小字以柴刀刮了,又将那些木钉拔|出来,与那木雕小人儿一并放在坑里,去找了些引火的干草,将那坑里的东西烧了。 这便算是解决了一事,卓闻站起来活动了下肩膀,道:“我去将他小儿子的生魂放回去,你在这里守着,那屋里不知有什么东西,你守着别让刘妈回来毁了。” 解遂点了点头,卓闻便走了。 解遂回到那供着邪神的小屋里,那屋子里的香烛已经燃尽,内里一片漆黑。 木质地板踩上去嘎吱作响,他不禁放轻了脚步,去到两侧,将罩着窗户的黑布扯了下来,又将窗户打开,屋内顿时亮堂起来。 屋里的香火味儿逐渐淡去,腐臭味儿便更浓烈了。 他顺着那臭味传来的方向一路嗅过去,在那小屋靠里的一侧墙角,发现了一个暗门。 暗门处挂着把锈迹斑斑的锁,他拧了两把,将锁拧了下来,又将暗门拉开。 暗门内瞬间扑来一股挟着潮气的酸腐臭味。 解遂被熏得干呕着呛咳了起来,退到窗户旁,呼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才又捂着鼻子回到了暗门边。 暗门内有道陈旧的木梯,地下室倒是不深,光线照射处,一眼便能望见木梯尽头。 他跟活尸打过多次交道,打开木门的那一瞬,他便知道这下面必不是什么死耗子。 动物死尸与人尸的气味还是有些区别的,活尸身上的腐臭味儿有些发酸,那是动物死尸没有的。 暗室内忽然传来几声叮叮当当的轻响,解遂听得不甚真切,待他想凝神细听时,那声音又没了。 若这下面的真是活尸,照这腐臭的程度,不知已腐烂成什么样子了。 思及此,解遂不禁嫌恶地皱了皱眉,在供台上找到个火折子擦亮了,矮身下了木梯。 木梯已十分陈旧,经年被潮气侵蚀,踩上去嘎吱作响,他担心将那木梯踩断了,索性一跃到底。 暗室不大,火折子微弱的光线可以隐隐照亮整个暗室,在那靠内的一侧墙边以铁索困着个“人”。 解遂一手搁在鼻下,一手举着火折子靠近了些,果然是具活尸。 那活尸一头发丝灰白无光,在头顶团了个发髻,像是经常打理,身上也穿着干净衣物,但那衣物有些地方已被发黄发黑的血水浸透。他低垂着头缩在墙角,脚踝处戴着个漆黑的铁环,铁环以成人手臂粗细的铁索与他身后的巨石相连。 解遂看不见他的面貌,于是故意弄出些声响,那活尸便缓缓抬起头来。 解遂微愣。 眼前这活尸双目浑浊,面上肤色与他差不多,只在脸颊脖侧有碗口大的腐烂痕迹。但让他愣了一愣的原因并非这活尸的面貌,而是这活尸的眼神居然与薛契有几分相似! 他有意识! 这是解遂与他视线对上时的第一反应。 “你是谁?怎么会被关在这里?”解遂问。 那活尸下巴埋在臂弯中,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站了起来:“这是我家,你又是谁?我那媳妇呢?你是来杀我的?” 他言行举止不似一般活尸那么迟缓,站起来的动作做得居然与活人一样自然。 “你不怕我?”解遂有些意外,这活尸与他之前遇到的活尸都不太一样,“你是刘妈的丈夫?你没死?” “我当然死了,不然怎么变活尸?”刘妈丈夫无语地看着他,“你不是真的活尸,你这味道也只能骗骗那些低等活尸了,不过你身上倒是有那么一丝他的气味。” “谁?”听刘妈丈夫说他有味道,解遂没忍住抬起一手凑在鼻间嗅了嗅,可暗室里腐臭味太过浓烈,他倒也嗅不出这臭味儿到底是不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刘妈丈夫淡淡道:“你闻不出来的,你又不是真的活尸。所以你到底是来干嘛的?我那媳妇呢?” “她跑了。”这活尸既然是刘妈丈夫,应当知道刘妈修魔,解遂便也不瞒着。 刘妈丈夫只淡淡地“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你方才说我身上有谁的气味?”解遂继续追问。 刘妈丈夫咧着一边嘴角,看着他邪气一笑:“尸王,赢勾。” “尸王赢勾?”解遂从未听说过还有这么一位尸王,他身上怎么会有尸王赢勾的气味?难道他当年喝下的,是尸王赢勾的血? “这你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干嘛的?没见过他本人民间传说也没听过?”刘妈丈夫看了他会儿,叹了口气,“尸王赢勾乃是上古时期便存在的,活尸的始祖。我的身体他拿去用了几年,后来烂得厉害,他才又弃掉不用的。” 他说得极为自然,好像只是借了件东西给别人用,直至用坏了又抛弃掉。 “他为什么要用你的身体?” 刘妈丈夫道:“他的身体早被砍了,花了几千年的时间才聚起两缕残魂恢复了部分法力,自然要找个能用的身体。” 解遂只觉一时之间前些日子所发生的那些关于活尸的事都能想通了。 那花妖幻境中近两百名活尸全是青壮年汉子,说不定都是那尸王赢勾挑出来的! 解遂震惊之余又问:“那他现在找到合适的身体了?” “没。本前些日子听我那媳妇说尸王找到了适用的身体,但后来那身体好像被什么……”他说着思索了阵,“哦重光门给毁了。” 解遂:“……” 被重光门给毁了? 被重光门给毁了…… 重光门毁掉的活尸……难道是薛契? 刘妈丈夫似乎有些不耐烦:“所以你倒是告诉我你究竟是来干嘛的?” “刘妈害了隔壁家的小孩,你知道么?” 刘妈丈夫沉吟片刻,道:“嗯。” 解遂道:“我们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刘妈丈夫皱眉:“你们?还有别人?你们是逐妖士?你们不是来杀我的?” 这么一个活尸,既然发现了,自是不可能让他再活下去。 解遂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顿了顿才道:“你既是她丈夫,那你可知她为何要害邻居家的小孩?” “还能是为什么?嫉妒呗。”刘妈丈夫淡淡道。 “嫉妒?” 第 86 章 聚魂 “人家生了两个孩子,一家子其乐融融,她却生不出,日日看着,渐渐地就魔怔了。”刘妈丈夫道,“但她以前不是这样,都是因为我,才走错了路。” 解遂只觉极不可思议,那刘妈竟是单单因为心生嫉妒,便要害那两个孩子的性命? “你们能顺便将我杀了不?不是说你们逐妖士可以超度活尸的魂魄么?”刘妈丈夫又道,“我那媳妇将我困在这里,不然我早就去找逐妖士杀我了。看着自己一天天烂掉,真的难受。能么?” “当然可以,不过……以你的实力,这地下应当困不住你才对。” “我那媳妇舍不得我,她修魔以后,性子变化太大,前两年还能劝劝,现在……她不听我的,我也懒得管了,本就在考虑哪天跑出去的。现在你们来了,倒也省事。” “师弟!”楼上传来卓闻咚咚咚的脚步声,估计是发现了大开着的暗门,便又从那木梯笃笃笃地快步走了下来。 “我靠,你们这是……聊起来了?”卓闻见这一人一尸面对面站着,气氛十分和谐,又发现那活尸竟然一双眼似活人般在他身上不住打量,便知这活尸与薛契一样有意识。 解遂道:“他是刘妈的丈夫。” “哦,猜到了。” 解遂又道:“他让我们超度他。” 卓闻显是也有些意外:“你们这些有意识的活尸真是比那些没意识的好降服多了啊。” 刘妈丈夫斜斜看了他一眼:“你体会过一天天看着自己腐烂掉又毫无办法的感觉么?” 卓闻被他堵得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摸了摸鼻子,朝解遂道:“那小孩儿的生魂已经放回去了,咱们还得找到刘妈,她肯定知道些那吸食孩童精元的魔的线索。” 解遂点了点头。 卓闻又朝刘妈丈夫道:“那你先在这里待着,我们要去……” 刘妈丈夫皱了皱眉:“她修魔时间不长,驱了她的魔性,能尽量不伤她性命么?” 卓闻道:“咱们是逐妖士,人不归咱们管,回头会将她送官府,该怎么判,官府说了算。” 刘妈丈夫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我倒是知道一只魔,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要找的那只。” 卓闻急切问道:“你知道什么?” 刘妈丈夫道:“我只知他似乎是个道人,活了近一千年,与尸王是好友。他来过几回,便是他引我那媳妇入的魔道。” 卓闻道:“尸王?怎么又跑出个尸王?” 解遂便将方才与刘妈丈夫的谈话简单与他说了。 卓闻显是听说过赢勾,一时神情凝重,拉着解遂就走:“我靠,咱们得尽快将这消息告诉师父,万一遇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那赢勾不比琅华好对付。” 两人匆匆出了门,解遂才道:“你怎么知道他比琅华难对付?” “主要是活尸他有毒啊,抓你一下就得变活尸,这还不难对付么?” 卓闻招出临风引,绘出一道传音符,朝那符文道:“师父师父,最近活尸的事是尸王赢勾在作怪,那魔的事情也有眉目了,你们赶紧回来。”说完,笔尖一扫,符文便散作金色光粉,融入了空气里。 解遂道:“但还有个细节。” “什么?” “他方才说,赢勾只聚起了两缕残魂,也即是说……” 卓闻恍然大悟:“也即是说,他现在的实力应是大打了折扣的!那就更拖不得了,若是让他聚齐了所有残魂,这天下还不得完蛋?!” 解遂思索了片刻,突然神色一凛:“师父他们最近不就在调查那些活尸的事么?这一回去了这么久,会不会已经……” 卓闻打断道:“呸呸呸!肯定没遇上,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不,我是说他们可能已经知道赢勾的事情了。”解遂道,“不过……连师父都将那赢勾没办法么?” 卓闻道:“就那黑狐那样的,师父就已经很头疼了。你觉得离九公子和琅华的的实力比起来如何?” 这么一对比,解遂瞬间就清楚了实力差距。 那日若抓伤离九的是赢勾……他想想就心惊。 “师父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卓闻摇了摇头:“危险倒不至于,师父若知道是赢勾在作怪,他应该也不会贸然出手。” 二人走在田埂上,卓闻远远地就看见刘大壮家门口站着几人,正是以柳玄彦为首的那几名逐妖士和一名黑衣道人。 “我靠,他们来了。”卓闻皱了皱眉,推着解遂就要往回走,“走走走,可不能让他们先找着刘妈和刘妈的丈夫。” 柳玄彦正与刘大壮说着什么,完了略一颔首,转过身来,也看见了解遂与卓闻二人。 解遂道:“他看见你了。” 卓闻气鼓鼓道:“看见了就看见了呗,还想跟我们抢生意么!”卓闻说着,突然吃痛地捂了捂后颈,“我靠。” 他手一伸出来,又是一手的血。 解遂惊道:“怎么又流血了?中午那会儿不都没怎么流了?” 卓闻皱眉道:“这两日就这样的,快好了就痛一下,然后就流血,烦死了!” “……”解遂想起他中午那会儿还说快好了,一时有些无语,明明就知道这伤口会一直反复流血,“你去刘妈家等我,我去寻些药草来。” 解遂说着就要走,卓闻忙将他拉住:“别别别,小伤,回去的时候再弄吧。咱们先解决刘妈,不能让柳家那些人抢先了!” 解遂对这师兄想要干翻柳家的执着精神有些无奈,叹了口气:“行吧,那咱们要去哪儿……” “啊啊啊——救命——!!两位别走别走!救命啊——”封小见踩着御剑晃晃悠悠地临空向他们疾飞过来,一团黑红混杂的雾气翻滚着紧紧咬在他身后。 卓闻只以为是哪儿来的魔气,正要招出临风引,手就顿住了。 “不是魔?那是……哦!鬼仙大人!啊我的金子!”说着忙冲封小见招了招手,扬声喊道:“快过来快过来,到我身后来!” 封小见倏然加速射来,收了御剑,躲到了解遂身后。 那团黑红混杂的雾气在三人身前收住,瞬息间凝聚成人型。 雾气散去,站在三人身前的,赫然就是那日在重光门用一匣子金豆子委托找人的面目冷峻的男人——卓闻的鬼仙大人。 男人身上挟着股幽淡的檀香气味,一手越过解遂肩头就要去抓封小见。 “说了我有要事!完了我自己会回去!”封小见躲在解遂身后,拽着解遂左躲右闪,又把解遂往前一推,推得解遂险些与那男人撞上,男人这才蹙眉稍稍后退了一步。 “喏,就是他们,这两位小朋友需要我的帮助,不信你问他们!” 解遂梗着脖子一语不发。 “我……那个……嗯……”卓闻看了看那男人,又看了看封小见,欲言又止。 男人随手扔了个沉甸甸的匣子给卓闻,化作雾气,瞬息间便穿到了解遂身后,现出人身,一把揪住封小见的手腕,拽着他就走。 “你以我为什么跑?你看看你,这么多年你这臭脾气也不改,我是真跟你过不下去了!”封小见被他拖得踉踉跄跄的,边挣扎边喊,“封竟绝你给我松开,我不回去,说了不回去就不回去!你就是今天把我抓回去了我也还会跑出来,下一次你就找不到我了,你知道我会去哪儿!” 男人深吸口气,顿住了脚步。 封小见挣脱他的钳制,又跑回了解遂和卓闻身边,躲在二人身后,语气缓和了些,朝那男人说道:“我现在缺了段儿记忆,我得把它找回来。” 卓闻拿了金豆子,自然是站在金主这边的:“那个……咱们还要去找刘妈,你们就……” “早跑了!都怪他!”封小见瞪了封竟绝一眼。 解遂皱了皱眉:“我去看看刘妈丈夫。” 封竟绝像是在强忍怒气,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终于开了口:“记忆怎么丢的?” “就是不记得了才要查清楚啊!你是不是傻?”封小见没好气地说。 “我也去我也去。”卓闻懒得给这两口子当电灯泡,跟着解遂跑了。 封小见忙跟上他们二人:“哎别丢下我,等等等等……” 封竟绝这回没再拦他,而是缓步跟了上去。 解遂率先自那暗门一跃而下,却没注意周遭情况。 脚沾了地才觉不对劲。 解遂忙道:“别下来!有魔……气!” 地面沉积着一层浓稠黑气,迅速自四周向他汇聚过来,而后猛地一收,轰然窜入他的身体! 他便再说不出话来,神思似蒙着团迷雾,无法思考。 “魔气?没有魔气啊……” 他能听见卓闻踩着木梯匆匆下来的吱嘎声,也能听见封小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但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像蒙在水中,混沌着地荡入他的耳膜。 卓闻匆匆跳下木梯,震惊地看着黑暗的角落里、刘妈丈夫瘫软的尸身:“师弟,这……” 他话未说完,只瞥了一眼解遂,就觉他有些不对劲。 他一手搭向解遂的肩膀,然而他的手掌还未触及到解遂的衣料,就被解遂周身轰然爆散开来的一股气浪震得腾飞出去,撞碎了身后的木梯,砸在墙上,呕出一口血,摔跌在地上:“咳咳……师弟你……” 解遂戴着的帷帽亦被震飞,马尾散开,一头黑发如烟般飞散。 头顶脚步声传来,他倏然抬头望向暗门处—— “什么情况?”听到动静的封小见凑在暗门口往下看,正巧对上解遂的视线,整个人愣住。 解遂一身黑衣,长发披散,站在光影交界处,自暗门泄入的光线照亮了他半边脸,灰蓝色的皮肤上爬满了蜿蜒的黑色纹路,而那只在光晕映照下的眼球已被血色填满,视线毫无焦距。 “封竟绝封竟绝!不好啦!!”封小见拔腿就跑,“屏障屏障,封起来!快!” 封竟绝疾步入内,扬袖一挥,在小屋周围设下一道屏障。 几乎是同时,解遂撞碎一堆木屑,自暗室内纵跃而上。 第 87 章 失控(修) “救人救人……”封小见躲在封竟觉身后大喊,“还有个小朋友在下面!” “你先出去。”封竟觉将封小见往身后拦了拦,继而化作一团黑红混杂的雾气,自地板的缝隙浸入,裹着卓闻出了暗室,又自一侧的窗户斜掠了出去。 解遂略微侧首看去,身型一闪,紧随那道裹着卓闻的雾气、自窗口疾射而出。 小屋周围半丈方圆内,被一道半圆形的屏障罩住,屏障上红黑雾焰混杂,阻绝了大部分的天光,屏障内暗得如同阴云避日。 解遂神色阴郁地在屏障边缘收住脚步,自黑红混杂的雾气间隙,看着不远处的田埂上遥遥站着的三人,猛地抽出身后无名,抖开卸灵缠,一刀劈砍在屏障上,屏障现出裂纹。 “到底什么东西?我感受不到魔气啊,师弟这到底是怎么了?” 田埂上,卓闻被封小见搀着,一脸茫然又焦急地看向封竟觉。 “是聻。但他体内似乎有力量在与之抗衡。”封竟觉剑眉微蹙,不断修补那被解遂砍出碎纹的屏障,额上冒出细汗。 卓闻一愣,惊讶得合不拢嘴:“聻?鬼死为聻的那个‘聻’?” 封竟觉点了点头。 封竟绝虽为鬼仙,修出了实体,但说白了仍是只鬼。 而聻这东西乃是鬼的天敌,封小见就有些担心,一手搀着卓闻,一手给封竟绝擦汗,那表情心疼不已:“怎么样啊?还能不能行了?要实在不行,不如我……” 封竟觉斜斜睨了他一眼,他忙移开视线闭了嘴。 “小子,真不需要我的力量?” 屏障内,那道与解遂音色相同的声音在他一片混沌的思绪中蓦地响起。 他动作微滞,皱了皱眉,而后一脸痛苦地一手捂住了额头。 头痛欲裂。 魂魄似被一股力量拉扯着,几乎就要撕成碎片,然而又有另一股力量将他的魂魄揉在一起,弄得他痛苦不堪。 “那大妖怪的妖丹压制一缕碎魂尚且吃力,现如今可是又多了一只聻,待那只聻融合了你的魂魄、与你体内的碎魂合一,你便再也不是你自己了。” 解遂魂魄剧痛,然而在那声音再次响起的同时,他混沌的思绪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人死后三魂离体,再汇聚化鬼,鬼死魂消魄散。 然而足够强大的魂魄死后却可以依靠自身魂魄的力量使得三魂重分,化为三只聻隐匿于世间。 他的魂域中有一缕碎魂,现如今又有一只聻意欲吞噬他的魂魄、与他体内的碎魂合一。 一只聻,一缕碎魂。 那一刻他恍然明白了过来。 他魂域中的那缕碎魂极有可能便是赢勾缺失的一魂! 解遂恍然想起那一夜,在追寻庄宝莹的林中,他遇见的那团人形黑雾。 在那时,赢勾就想夺取他的身体,却不知何故,赢勾那一次没有成功。 但按理说,赢勾三魂分离,加上他体内缺失的那一魂,应当还有一缕魂魄或是一只聻,既然赢勾已经失败了一次,为何这次只来了一只聻? “只有一只?”解遂问。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即使只来了一只,你体内的妖丹也压制不住他了好吧?赶紧放我出来,将他赶出去,我可不想与这浑身都散发着尸气的魂魄共用一具身体。”那声音嫌弃地说。 “我要怎么做?”解遂喘息着问。 “接纳我的存在,我便能借予你力量,将他暂时赶出你的魂域。但这并非长久之计,你还须得尽快去到北境,找到你娘,只有她能解除下在你身上的禁制。” 解遂点了点头,收了刀,立于雾气萦绕的屏障前,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略微放松了身体。 那一刻,黑雾逐渐翻涌着蒙上他的视线,一切声音远去,周遭仿佛沉入无尽的虚空之中,静谧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已湮灭。 解遂在这绝对的静谧中站了片刻,那声音兀地在他脑中响起:“你能不能别这么抗拒?你我本是一体,你要自灵魂到□□都甘心情愿地接纳我!” “……好。” 解遂话音刚落,就觉一股热流自额心沿着经络、如同沸腾的岩浆一般,迅速游遍全身,烧灼着他的血脉。 那种灵魂被烧灼的痛苦激得他猛然大吼一声,周身热浪瞬间炸开,撕扯着他的皮肉,将那附着于他皮肤上的黑纹刮得浮起了些许。 那黑纹却似有生命一般,在气浪中扭曲着游动,似无数条纠缠的小蛇,在他周身缓缓游走。 那声音在他脑中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家伙比之前那次难缠了些,想必最近吞食过不少人魂。你得再接纳我一些,能借你多少力量,可要看你能接纳我多少。” 解遂眼前发黑,急促地喘息,根本无暇搭理他,只重重地闭上了双眼。 血液中奔腾的岩浆骤然流速加快,瞬间回涌至心脏。 他的心脏甚至在那一阵高温的烧灼下停跳了片刻,继而,又伴随着一阵剧烈的灼痛猛烈地跳动起来! 他再忍受不住,一掌按上身前屏障,痛苦地嘶喊出声。 滚烫的热流自浑身毛孔倾泻而出,在他周身炸开一道橙色气焰,整个人仿佛自内而外地燃烧了起来! 黑纹在橙红的气焰中渐渐浮起,终于缓缓抽离了他的皮肤,散作黑色雾气缓缓下沉。 “怎么回事?那是……是聻?”察觉到异动的柳玄彦领着几人,自田埂另一边匆匆行了过来。 他紧紧蹙着眉,面上表情惊诧不已。 但因那泛着黑红雾气的屏障阻碍了部分视线,只隐约能见一道被橙红气焰裹覆的人影。 那人影足下踩着浓稠如墨的黑气,一手撑着屏障,垂头喘息。 下一刻,只见他身上气焰猛地一散,将那足下的黑气震得散作数缕,缓缓浸入足下泥土之中。 柳玄彦将折扇一撑就要上前,被卓闻一把拉住。 卓闻将柳玄彦往后一搡,仰着下巴,鼓着眼睛不爽地看着他:“捣什么乱捣什么乱?没看见这位鬼仙大人已经施法将他困住了么?我跟你说,这可是咱们重光门捉到的,别想跟咱们抢生意!” 鬼仙大人本在竭力维持屏障,忽而神色凝了凝,继而撤下屏障,收了法力,从腰间抽出一根烟杆叼着。 屏障上雾气缓缓散开,现出屏障边沿那道高挑的身影。 “这是……你那中了尸毒的小师弟?”柳玄彦看清屏障内的人,顿时双眼瞪得更大了。 卓闻没理他,回身问封竟觉:“鬼仙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封竟觉目不斜视地抽着烟,根本不搭理他。 封小见道:“安啦安啦,已经跑啦。” “跑了?那只聻?”卓闻眨了眨眼,顿时喜上眉梢,“你的意思是师弟没事了?” 说着提步就往解遂的方向冲去。 然而他刚冲出没几步,就见解遂皱眉遥遥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身形一闪,砰然消失在原地。 夜,狐族界。 星河如缕如带,繁星碎光般拥着一轮下弦月点缀深蓝色苍穹。 朗朗星空下,五彩缤纷的大地上各色奇异的植物散发荧光,呼吸一般明灭闪烁,蘑菇状的五色小屋内泄出暖黄荧光,将一座座小院儿照得温暖如昼。 远处,云层之下,是一座占地异常宽广的大山,那山似个大斗倒扣在平原上,山腰下的景色与平原景色连成一片,山腰以上却俱是雪白。 山巅月下,夜空中波纹晃动,一道人影在波纹中心现出身形,复又消失,转瞬便出现在雪顶被冰雪覆盖的冰岩峡谷中。 四周冰岩嶙峋,在月光下折射着点点碎光,晶莹璀璨。 峡谷深处,只见那澄净冰层之后隐隐透出红光。 “这是什么地方?”解遂皱了皱眉,视线落在峡谷深处、微微泛着红光的冰岩上。 “狐族界,来接咱们的大妖怪回家。”那声音道。 解遂疾步上前,一手贴上那处冰岩。 冰岩在他掌下崩裂,寒冰碎屑轰然四散,冰壁上瞬间开出了一个巨大坑洞。 入内,是一个寻常屋室大小的冰洞,冰洞中妖气四溢,中央则有一个泛着红光的法阵,阵中有架三尺见方的冰台,冰台上一只通体漆黑四足雪白的小狐狸闭眼蜷着,将鼻尖埋在毛茸茸的狐尾之下,肚皮微微起伏。 解遂看着那只沉睡的小狐狸,眼中迸出杀气,一手探向身后,握住了无名刀柄。 “等等等等,”脑中那东西读出了他的意图,忙出声制止,“这处结界虽是那狐妖以妖力设下,但这台面上的,似乎不是他。” 解遂顿了顿,方垂下手,缓缓靠近冰台,然而他的视线却落在了冰台后的冰壁边。 那里坐着一个人,那人倚靠着冰壁合目静坐,一身黑衣衬得肤色几近透明。 “离九。”解遂疾步绕过冰床,在离九面前蹲下身,一手轻抚上离九面颊。 离九却似陷在某种梦魇中,额上沁出冷汗,不时眉头微微一动,似乎在与梦境较劲,任解遂如何唤他,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解遂蹙了蹙眉,揽过离九就要将他打横抱起—— 就在此时,一头四足雪白的九尾巨狐自洞口倏然闯入,向他身后扑来! 解遂横抱起离九,身形一闪,复又出现在洞口。 巨狐在他方才所立之处收住去势,狐爪在地面刮擦出数道寒冰碎屑,而后猛然转身,压低了头颅,冲他龇牙:“他因你才弄成如今这副模样,若你还存有半分良知,就自己将妖丹掏出来还他!” “不需要你来提醒我,”解遂将离九轻轻放下,而后缓缓站起身来,抽出身后无名抖开,神色阴郁地看向御白,“他的妖丹我自会还他,但我今日是来取你性命的!”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化作一道残影,倏然射向巨狐! 巨狐喷出一股鼻息,仿佛冷笑了一声,一只前掌微抬,复又重重砸在地面,顿时,自它掌心处,无数浸着血色的黑晶尖刺刺破冰面,从地底穿出! 尖刺破冰后便柔软如带,扭缠着将解遂围裹起来,愈渐收拢。 解遂握着刀柄的手反向一拧,旋身横斩。 那些尖刺却如泥浆一般,甫一斩断,又流动着接上了。 第 88 章 恢复 缎带一般的尖刺扭曲缠绕,渐渐收拢成一个如同藤蔓编制的圆球,而那圆球仍在不住收紧,只待最终将那被困住的猎物绞成一堆肉泥! 御白幻出人身,抱臂倚着冰壁站着,十分悠然闲适:“我本答应他不动你,但如今你主动找上门来取我性命,若我不还手,真被你杀了可怎么办?”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见那方才还密不透风的圆球上裂开数道裂缝,又自裂缝中透出缕缕刺目火光。 顷刻间,圆球砰然炸开,黑晶碎片四散,又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尽数射向御白! 御白惊愕之下只来得及以妖力荡开碎片,几乎是同时,一道身影自那堆四散的碎屑之后现出身形,瞬息间已近至眼前! 解遂面无表情地扼住御白的脖颈,将他提起,又重重地砸在冰壁上,另一手握着无名,刀刃紧紧压上他的脖颈。 御白身后的冰壁被砸出一个浅坑,冰屑簌簌而落。 “我本以为你是被赢勾附身的半人半尸,如今看来却又不是,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御白只觉被一股力量压制了浑身妖力,竟是半分妖力也施放不出,顿时目眦欲裂,神色极为震惊。 解遂手上施力,泛着血光的刀锋压进御白脖侧皮肉,伤口处的血液未及流出,便丝丝缕缕浸入刀刃,被刀刃吸食干净。 那一刀若是再深半分,他那埋植于骨血中三年的仇恨就能得以消解,笼头村覆灭之仇便能得报。 他本以为复仇带来的会是释然与解脱,但此刻,他唯一的感觉只有兴奋。 不是即将大仇得报的兴奋,而是一种自灵魂深处穿骨透髓的颤栗——颤栗到他的头皮都有些发麻。 他喜欢这种感觉。 喜欢这种看着一条生命在他眼前逐渐消逝的感觉。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指尖冻得透红的手自他身侧倏然伸出,紧紧握住了他压在御白颈间的刀刃。 意识恍然回笼。 解遂死死握着刀柄,喘息着看向立于他身侧的离九:“松手。” 离九远离妖丹已有好几日,体内妖力几近枯竭,光是维持人身就已十分吃力。好在此刻解遂来了以后,他的妖力总算恢复了些,但他面色仍旧苍白,额上还沁着一层薄汗。 “别杀他,算我……求你。”离九一手紧紧攥着刀刃,微垂下眼睫,回避了解遂的视线。 解遂闭眼深吸一口气,终于卸了一丝下压的力道。 离九试探着、缓缓将刀刃推移开御白的脖颈。 御白勾着嘴角,无力地倚着冰壁滑坐到地上,捂着脖侧涌血的伤口,抬眼看着离九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让他杀我……” 离九看也不看他,低声喝道:“你闭嘴!” “你松手。”解遂道。 离九只看着他一言不发,也不松手。 解遂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了些:“我不杀他,你先把手松开。” 离九这才呼出口气,松了手。 解遂扔了无名,捉起离九那只流血的手。 离九手心那道伤口极深,仍在汹涌着冒血。 无名有多锋利解遂自是清楚,若非他方才及时理智回笼,怕是能将离九的手掌一刀切断。 离九抽出手,握拳垂在身侧,朝他笑了笑:“没事,待妖力回复一些就好。” 解遂仍是不太放心,撕下一片衣料,替离九包扎手心的伤口。 无名并非法器,曾在柳河村与花妖交手时,花妖身上被无名砍刺出的伤口片刻便能恢复,但如今御白都无法自行修复的伤口,他并不觉得离九单靠回复一点妖力便能治愈。 离九有些忐忑地看着专心为他包扎伤口的解遂,低声问道:“你不恨我?我与他毕竟是……” “他是他,你是你。”解遂垂首在离九手上打了个结,“我为何要恨你?” 离九还欲再说什么,却见一抹红光自斜侧射来,没入解遂额心,解遂瞬间软倒,一头扎在离九肩上。 离九搂着软倒下来的解遂,恼愤地看向御白:“你做什么?!” 御白捂着脖侧伤口,苍白着一张脸,撑着冰壁站起身来,神色阴鸷地勾了勾嘴角,冷笑道:“赢勾数千年前被黄帝斩杀,残魂逃逸,聚齐两魂后又四处寻找可用的身体。他以魂魄中的尸气同化挑选出来的身体,但许多身体在被同化以后都腐烂得厉害,所以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想寻到一副可用以修复那一缕碎魂并且与他的魂魄完全契合的身体。” 离九蹙了蹙眉:“这些你已经说过了。” “那你可有想过,赢勾这么多年也寻不到完全与之契合的身体,又为何会找上他?”御白道,“我本也以为不过是巧合,直到方才我才想通,那是因为,人类的身体赢勾根本用不了。” “若他不是人,我又如何会看不出?” “因为他体内被下有一道隐藏得极深的禁制。方才你也见了,他体内禁制未除,已经显露凶性,连我也不是他的对手,若有一日,他冲破那道禁制,你觉得会如何?”御白说着,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当然,我并不在乎他会不会为祸世间,我只想告诉你,他根本不需要你的妖丹。” “你以为我会信你?”离九冷冷地看着他,将解遂往身后护了护。 御白撇了撇嘴,转身捂着伤口走了。 解遂这一睡足足睡了三日,醒来时,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这是重光门他自己的房间。 黑狐蜷成一团睡在他怀里,暖烘烘的似个暖炉。 解遂没忍住,一手轻轻抚了抚黑狐的小脑袋,黑狐抖了抖毛茸茸的双耳,从他怀里跳起来,跃下地去,恢复了人身。 解遂从床上爬起来,按了按眉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一把攥住离九的手,翻看离九手心。 离九手心那道伤已彻底好了,疤痕也不曾留下。 “已经好了。”他握了握拳,翻着手掌给解遂看,解遂这才放下心来。 “狐族界设有屏障,常人根本无法穿越,你是怎么进去的?你又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离九问。 解遂微微一愣,旋即又蹙了蹙眉,眼神有些闪躲。 他之前向离九保证过不会被脑中那声音迷惑,如今他却在离九不在时借助了那东西的力量,一时觉得有些理亏。 离九又问:“是你那脑中的声音?你借助了他的法力?” 解遂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你恨御白,”离九道,“但你不能为了报仇,便接纳这股来路不明的力量。如今你我都不清楚他有什么目的,还是……不用为好。” 解遂不清楚离九知不知道赢勾的事,他也暂时未想好要如何跟离九说明,只得点了点头:“那日是我心急了,但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门被敲了两下,卓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离九公子?起来了没啊?” 解遂应了声,卓闻猛地推门进来,热泪盈眶地扑向解遂,又碍着离九在场,没敢直接上手抱。 “师弟你可算是醒了,你那日一声不吭就跑了,咱们都快担心死了,虽然那位鬼仙大人说那只聻已经……”卓闻说到一半,被解遂横了一眼,忙干笑着转移了话题,“嘿嘿嘿,不过你这肤色倒是恢复了,挺好、挺好。离九公子辛苦了啊。” 卓闻只以为是离九给解遂灌注了妖力令得他恢复肤色,解遂却有些诧异,蹙眉翻看自己的手掌。 他确实已经恢复常人肤色,但离九唇色红润,丝毫不见虚弱之色,与以往离九给他灌注妖力后的状态全然不同。 所以他体内那东西已经彻底压制了赢勾的碎魂? “对了师弟,”卓闻想起正事来,一拍手掌,“差点忘了正事。就……那日的事,你还记得不?封小见说有办法把那东西弄出来。” “你是指赢勾的碎魂?”离九问。 “诶?离九公子你知道?行吧那就摊开了说吧,封小见有个朋友,乃是名修行好几百年的仙门修士,他有件法器可以勾出师弟体内的碎魂。但那人行踪不定,不太好找,鬼王大人又似乎与那人有些过节,拦着不让去,正在饭厅吵着呢,我就赶紧过来先告诉你们一声。” “封竟绝是鬼王?”解遂略有些诧异。他只知那封竟绝法力不低,却不成想竟是那名掌管整个鬼域的鬼王。 这位鬼王虽极少在人世间露面,传闻却是不少。 并且就传言来看,绝不是什么善茬儿。 至少流传最广的传闻,便是他曾经每隔几年都需人献祭,再将这些“祭品”的魂魄吞吃干净,鬼域里更是养了只上古凶兽的兽魂当宠物,闹得最凶的那些年整座山都给闹塌了。 不过这位鬼王修成鬼仙虽只有五百年,在生前却是一名天资极高的仙门修士;就他那日轻轻松松一挥手就将发了狂的解遂困住来看,实力应当不在御白之下。 “对啊。”卓闻点了点头,“不过我觉得吧,你这个问题肯定是要解决的,如果他们不方便,咱们就自己走上一趟,去找找那人。” 离九忙问:“他所说那人是谁?” 卓闻眨了眨眼:“啊,我忘了问,这就问问去。” 卓闻说走就走,然而刚走出两步,就被解遂一把拽了回来。 “怎么了?” 解遂又推得他转过身去,翻看他的后颈:“你这伤还没好?” 卓闻颈后领子一直翻着,露出几个齿洞,仍在往外冒血水。 卓闻摆了摆手,拿了块手帕擦了擦:“哎没事儿,这几日都习惯了。” 解遂看了看离九,离九了然地行了过来,视线落在卓闻的后颈处,凝眉看了片刻,摇了摇头:“这伤我治不了。” 解遂道:“为什么?很严重?” 离九摇了摇头又点头:“这伤只有琅华能治,得去找他。” 卓闻忙蹦开,顺手将后颈处的血抹了:“不去不去不去!死也不去!还是等师父回来吧,师父肯定有办法!咱们先解决师弟的事儿!” 解遂道:“离九都治不了的伤口,你觉得师父真能有办法么?” 离九道:“自然没有办法,不去找琅华,这伤是好不了的。” 卓闻气鼓鼓地拽了拽领子:“好不了就好不了,反正也死不了人。” “会死。”离九淡淡道,“他给你留下这伤,就是让你去找他,你不去找他,你就会死。” “我靠!你是怎么做到这么淡定地说出这话的?”卓闻震惊地看着他,又不禁露出些狐疑神色,“你不会是和那神兽合起伙来骗我吧?” 离九只淡淡地看着他。 解遂之前只觉那伤口一直不好甚是麻烦,却没想到竟会致死,顿时有些担忧地看向卓闻:“离九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你听他的,咱们去找琅华,我陪你去。” 卓闻皱了皱眉,正色道:“师弟,我说了不去,你再劝我要跟你翻脸了。” 解遂想不通卓闻为何会如此抗拒琅华,即使在面临死亡的威胁下也不愿去找琅华,但卓闻这人是个执拗的,他便也只好先不再劝,打算等重希回来,再商量如何将他弄去,或者去将琅华请来。 “哎哎哎,先不说这个,那日的事被那姓柳的看到了,说不定得来找麻烦,你这事比较急,我先去问问封小见。” 第 89 章 犯病 饭厅里,封竟绝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抽烟,封小见塞了满嘴的馒头,仍在发牢骚:“……你说你,堂堂一鬼王,咋就没点儿肚量呢?都多久以前的事儿了,你还跟他置气呢,现在咱们是有正事儿,再说了,当年如果不是他,我……” 封竟绝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正事?与你何干?” 封小见瞬间不乐意了,啪地一下放下筷子就开始念经:“哎,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这事儿吧我要没看见、或者不知道就算了,但现在我看到了,又知道能帮忙,他们还是我朋友,我能不管吗?” 封竟绝不耐烦道:“总之不行。” “封小见封小见,你方才说的那人姓甚名谁,有啥特征,你再给我说说……”卓闻的声音由远及近,人还未进门,话已经说完了。 “封小见?”封竟绝闻言,眼中添了几分阴霾,蹙眉看向封小见,“小——见?” 封小见干笑着喝了口粥,差点呛死:“哈,哈哈,咳咳咳,行走江湖嘛,当然要低调,那是我随口起的艺名!” 封竟绝冷哼一声,起身拂袖而去。 卓闻往旁边让了让,待得封竟绝在门外化作一团雾气消散后,才小步跑到封小见身边搬了个凳子坐下:“封小见不是你真名?哎这个不重要,你说的那位朋友到底是谁啊?我看鬼王大人似乎真不太高兴,我们还是自己去吧。” “他就是小肚鸡肠的毛病又犯了,不管他。我那位朋友你们找不到的,回头我去走一趟,借了东西就回来。你师弟的事儿不着急,虽然不清楚原因,但他体内的碎魂暂时是压制住了,现在紧要的是你后脖子那个伤口,之前我就说了,得去……” “打住打住,”卓闻忙不迭打断他,“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让我去找那神兽?我不会去的,我等师父回来,别劝我,劝也没用。不过师弟这事……谢谢你啊。” 解遂与离九洗漱完来到饭厅时,封小见已经吃干抹净走人了,只剩卓闻一人无精打采地瘫坐在餐桌脚下,倚着个凳子抬起眼皮看他。 “师兄!”解遂顿时吓了一跳,忙冲过去将卓闻扶起来坐好,“你这是怎么了?” 卓闻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张了张嘴,似乎无力说话,又缓缓深吸一口气,才哑着嗓子用漏气的声音说:“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浑身没劲儿……” 解遂顿时了然,又去看他后颈:“是因为后颈的伤?” 卓闻气若游丝道:“疼疼疼疼疼……” 卓闻后颈的伤口不红不肿,只不住往外渗着血水,细看去,那淡红色血水中还混杂着些闪着金色微光的小碎点,像密密麻麻混在血水中游窜的小虫。 离九看也不看便道:“拖不得了,去找琅华。” 卓闻抬起眼皮看了看离九,哑着嗓子道:“不是真的会死吧?” 离九看着他,以眼神回答:你说呢? 卓闻翻着白眼在心里诅咒了一会儿琅华,终于感觉好了些,却仍旧赖着不想去找琅华:“咱家马车之前就没赶回来,我动不了,去不了的吧?我觉得我还能再撑些时日,不如就等等等师父?” 那重光门的破旧小马车被他们丢在了溪风镇,他们回来时乘坐的大马车也被卢协驾走了,卓闻此时这副站都站不起来的模样确实不便奔波。 解遂沉思片刻,朝离九道:“不如我们去将琅华请来?” “咦?我好像没事了,不去不去,那魔的事还没解决呢。”卓闻缓过来了些,坐直了身体,一手扶着脖颈活动了一下脖子,声音却还有些飘,“奇怪,诅咒了会儿那神兽就感觉整个人都精神了。” 离九道:“不愿去就不去吧,你多想想他,还能再撑个几日。” “什么意思?”解遂有些不解。 离九看了眼卓闻,朝解遂道:“你出来一下。” “你坐好,别乱动!”解遂将卓闻按回凳子上,又不放心地瞪了他一眼便跟着离九出去了。 卓闻忙起身跌跌撞撞地跟了出去:“哎什么意思啊?说清楚啊,别躲着我啊!” 离九拉着解遂回了房,将卓闻关在门外。 解遂压低了声音问:“究竟怎么回事?” 离九道:“不用压着声音,他听不见。” “所以琅华究竟想做什么?”解遂本就看那神兽有些不顺眼,现如今卓闻又被莫名其妙地咬得快死了,更是在心底对那神兽恨得牙痒,“他到底给师兄下了什么咒?就伤口看来,不像是中毒。” “确实不是中毒。”离九点了点头,“有些妖会在所爱之人身上刻下一道咒印,来迫使此人爱上他,咒印需汲食人的情念,否则便会逐渐吞噬被刻咒印之人的生命力,直至死亡,有些类似苗疆蛊女的情蛊。我本以为这法子只有妖才会。” “琅华看上师兄了?”元宝小说 这神兽看上的不是离九么?怎么突然又看上卓闻了?移情这么快的? 解遂有些震惊。 离九思忖片刻,道:“也许吧。所以,如今要么说服琅华来解了咒印,要么,让你师兄爱上琅华。” 解遂一时震惊得有些回不过神,良久才摇了摇头:“不可能,师兄不喜欢……男人。”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离九点了点头,“我让他多想想琅华,是因为思念也可延缓咒印的发作。” 解遂无语片刻,点了点头:“那别耽搁了,现在就去。” “你……”离九迟疑着看着他,欲言又止。 解遂道:“我不会用的。” 离九点了点头回身拉开门,贴在门上奋力听墙根的卓闻一头栽了进来,差点栽到离九身上,解遂忙抢上前将他扶住。 卓闻皱眉不满道:“你们说什么了?到底什么事还得背着我说,现在这伤可是在我身上,瞒着我有意思么?” 解遂对琅华看上卓闻的事仍有些无法接受,尴尬地拍了拍他的肩:“你若是感觉不适,就想想琅华,念念他的名字也行,我跟离九去去就回。” “想他做什么?我忙着呢,谁有精力想他!”卓闻一脸的不耐烦。 解遂道:“你这伤是他弄的,你想想他可以稍微缓解些不适感。” 卓闻一脸狐疑地摸了摸脖子:“真的?” 解遂又道:“你方才是不是想到他就忽然精神了?” 卓闻顿时一脸兴奋:“那我多想想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离九淡淡道:“你爱上他就不会死了。” 卓闻嫌弃地转过身冲着院子:“呸呸呸!那我还不如去死!” 解遂无奈地看了眼离九,那意思是:看吧看吧,我说吧。 溪风镇距离阙安城不过三百多里的路程,解遂之前答应了离九不再随意借用脑中那东西的力量,所以只得骑着离九的妖身,前往溪风镇琅华的洞穴。 一个时辰后,琅华的洞穴中,巨大的赤色神兽背对二人蹲坐在潭中石台上,生着褐羽的五尾垂在石台边沿微微晃了晃,头也不回地说:“这么快就来了?” 他语气有些冷淡,还隐隐透着不爽。 他那咒印需汲食人的情念,但凡卓闻那家伙对他稍有些情意在,也不至于发作得这么快! 解遂咬牙握紧了双拳,竭力压制住了那股冲上去将那神兽砍了的念头。 离九道:“他是你说的那人?” 神兽站起身来,在石台上转了个身,“嗯”了一声又坐下,舔了舔巨大的兽掌。 离九道:“他快死了。” “哼,”神兽眼皮也不抬地冷哼一声,“你们带着他来他就不会死。” 离九叹了口气:“他如今一心扑在那魔的身上,脱不开身,你跟我们去一趟,有事也好当面说清楚。” 神兽冷淡地瞥了离九一眼:“不去,让他来找我。” “师兄不喜欢男人,你这样不是强人所难么?” 神兽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不喜欢男人?你知道什么?!” 离九正欲再劝,琅华却道:“你们走吧,我不会去的,告诉他,要么来找我,要么死。”说完便伏下身趴在石台上,闭上了双眼,显是不打算再理他们了。 解遂简直要被这神兽气炸了,气鼓鼓地与离九从洞穴中出来,一脚将脚边的碎石踢飞,恨不得直接捣了这神兽的洞穴。 离九道:“现只能回去将你师兄绑来了。” “强扭的瓜不甜他不懂么!师兄怎么可能爱上他,就算将师兄绑来也不可能爱上他,你看他现在这般态度,像是会给师兄解除咒印吗?” 离九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神兽他们自然是绑不动的,还是得回去绑卓闻,至少得让两人见上面。 回到阙安城时已过午时,二人便在外面吃了些东西,又给卓闻带了些。 刚进入师兄妹三人住的小院,解遂下巴都差点惊得掉下地去。 只见卓闻穿着一身水蓝色青衣旦角戏服,画着精致的粉面戏妆,在院子里的花树下咿咿呀呀地唱戏,居然还唱得有模有样,甚是勾人。 卓闻本身材高挑,虽瘦削了些,但面目俊朗,肩宽腰窄的,往那儿一站,还是颇有些男子气概的;而他此时换上一身戏服唱起旦角来竟然毫不违和。 解遂顿时有些惊诧。 与卓闻相处三年,他竟不知卓闻居然还会这个,还真是个多才多艺的男子啊…… 唱得还怪好听的…… “师弟!离九公子!”曾语单从房内捂着耳朵跑了出来,看到解遂,跟见了救星似地就扑了过来。 解遂只没想到他们已经回来了,甚是意外:“师姐,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师父呢?” 卓闻对他俩的谈话充耳不闻,继续咿咿呀呀地唱着,眼中流出泪来,花了妆面。 “咱们刚回来不久。师父的酒被他喝光了,出门买酒去了。”曾语单耷拉着眼皮无语地看了一眼院子里兀自哀愁的卓闻,叹了口气,“丢死人了,又要持续唱上好几日了,苍天呐……” “师兄这是喝了酒的缘故?” 曾语单点了点头。 第 90 章 病因 曾语单第一次知道卓闻有这毛病,是在她十二岁那年。 那时,她刚进重光门不久,卓闻也不过十五六岁,少年人好奇心重,日日见重希喝酒,又觉酒香十分醉人,他便一直想尝尝;奈何偷喝不到,一人又不好意思去酒馆。后来得了个师妹,觉得有人陪了,甚是开心,便将她骗进酒馆,结果只喝了一口,就两眼一闭栽倒在桌上。 他在酒馆桌上趴着睡了约莫一盏茶工夫,醒来时就变得同女子一般,双目含泪,眼波流转,在酒馆内就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唱得那是令人肝肠寸断伤心欲绝。 酒馆内的客人起初只看着他哈哈大笑,而后居然也被他的情绪感染,纷纷擦起了眼泪。 曾语单那时年幼,也不懂他唱的什么,只记得十分丢人,便一个人跑了。自那以后她就有了阴影,再不愿跟卓闻进酒馆。 卓闻夜间回到重光门,也不知哪里搞来了一身旦角戏服穿着,日日在那院子里唱,唱了整整四五日。 重希以为他中邪,但他身上并无邪祟入体的迹象,除了突然转性成青衣旦,可以说是一切正常。 没有邪祟入体,那就是有病了。 重希又找了不少大夫给他诊治,大夫们也俱是一筹莫展地说你们另请高明吧,便撒手跑了。 “他不能饮酒的原因难道不是他沾酒便要自尽?”解遂十分不解。 曾语单解释道:“有过那么一两回,不过也并非沾酒就要自尽,那是我为了让他别再喝酒编来骗他的,他喝酒以后的事反正也不记得,能唬住就行。” 曾语单说着话,卓闻终于唱罢一曲,在花树下的石桌前坐了下来。 解遂将带回的饭菜拎过去放在石桌上,看着眼前戏装粉面的卓闻十分不习惯,但又觉得有那么几分好看。 “师兄?”解遂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卓闻一手支面,充耳不闻,默默流着泪。 曾语单走过来:“他看不见你的,看见了也当你不存在。” 解遂心道不好,若这师兄一直这副状态,想不起琅华,那咒印岂不是又要发作? 他忙扒开卓闻的后领,顿时愣了愣。 卓闻后领上沾了些浅色血迹,伤口却是止住血了。 离九见解遂面色有异,快步行了过来,颦眉看了看卓闻后颈的伤口,陷入了沉思。 “这伤看样子是好些了?”解遂问。 离九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曾语单道:“他这伤是怎么回事?被什么东西咬的?我看着不像正经伤口,师父也道未曾见过,却又并未附着妖邪之气,这就很奇怪了。” 解遂斟酌片刻,简略地向她解释了这伤的由来。 曾语单惊讶道:“神兽?这伤看着也不严重啊,什么咒印?会死人吗?” “……会。”解遂无奈地叹了口气,“师兄讨厌那神兽不愿去,现在正好,也省得将他绑去了。” “他这人有时是挺讨人嫌的,不过还好没当场将他咬死……不过你们确定那神兽会给他解除咒印?” 想到那神兽,解遂不禁皱了皱眉,不太确定地说:“应该会吧。” “行行行,那赶紧的,说不定那神兽还能治好他的病呢!”曾语单闻言,瞬间打了鸡血似的,撸起袖子就跑去了卓闻的房间,拿了面盆与布巾去井旁打水。 卓闻犯了病,虽仍是那副哀哀戚戚的模样,却十分乖顺听话,任由曾语单给他擦卸妆面。 解遂与离九也不多耽搁,出门去租马车。 二人回来时,卓闻终于没再唱了。 他那粉妆头面已卸了下来,穿着他那一前一后绣着“重光”二字的道袍,神情郁郁地站在院中的花树下,微仰着头,透过花树叶缝望天发呆。 解遂顺着他的视线望了望天。 这日天色并不好,天上厚厚的云团压得极低,又已近傍晚,天光十分昏暗,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可累死我了,你们不知道,给他拆个头面简直就跟要砍他的头一样!”曾语单坐在石桌前,以手呼呼地扇着风。 卓闻仍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低了头,似在思索,片刻后,慢悠悠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解遂与离九跟了过去,推了推门,推不开。 “这是要做什么?”解遂头一回撞见卓闻“犯病”,完全看不懂这师兄的行为模式,疑惑地看向曾语单。 相比之下曾语单倒像是早已习惯,有气无力道:“又要自尽呗。” 她话音刚落,卓闻的屋内便传出一声声布帛撕裂的声音。 解遂吓了一跳,忙退开了些,猛地一脚踢开房门—— 只见卓闻坐在床榻上,将衾衣撕成了长条,正一条接一条地打着结,要将之连接起来。 “……”解遂一时无语。 看这架势还真是想悬梁自尽…… 离九匆匆上前,二指在卓闻额上一按,卓闻便软趴趴地晕了过去。 二人于是拖着卓闻上了马车,往溪风镇去了。 到得溪风镇时,已是半夜,镇子里十分寂静,四周一片漆黑,只马车外沿悬着两盏马灯,隐约可照亮马车前方的一小片地。 乌云在天上堵了一天,这时终于落下毛毛细雨来。 马车在他们之前住过的客栈外停下,离九下了车,解遂又将卓闻拖了出来搀着。 那车夫是个纯正的人类,见这四周漆黑一片又毫无人声,不免心中发毛,哆哆嗦嗦地问:“这镇子里咋一个人也没有啊?不会有妖怪吧?” 离九将马灯取下一盏提着,跨步进了客栈:“这都过子时了,人都睡了吧。” 那车夫提着盏马灯,与解遂一起将卓闻一左一右地搀着,面上仍有些惊惧:“这客栈里咋也没人啊?” 离九在柜台处点了几盏烛灯,大堂内顿时亮堂了不少,他便拿了盏烛灯递给那车夫:“咱们是逐妖士,这镇子里没有妖怪,别怕,随便找个房间住下吧。” 那车夫便将马灯放在柜面上,接过烛灯,战战兢兢地走了。 “你先带他上楼,看着他别让他自尽了,我去找琅华。”离九说着在卓闻的额上又按了按。 解遂点了点头,离九便出了客栈,幻作妖身,融入了一片夜色中。元宝小说 卓闻醒了过来,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又四周看了看:“我这是在哪儿?” 他说话的语气与平日里有些区别,声音更轻了些,语调婉转,听着直像是唱出来的。 “……”解遂有些不习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提着马灯,拉着他上楼,“你病了,咱们找人给你看病。” “看病?找谁?他回来了么?”卓闻跟在解遂身后,微垂着的眼睫有些颤抖。 “‘他’是谁?”解遂停了脚步,疑惑地回头看着卓闻,又十分不习惯卓闻这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的模样,实在没眼看,又将头扭回去。 卓闻站在楼梯上,比解遂矮了两三级台阶,微微仰首看了他一眼,又轻叹一声垂下头去:“琅华,我等了他好久。” 解遂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你……你等他做什么?” 卓闻忽而眼神一亮,攥住他的手臂,急切地问道:“你果然认识他?他在哪里?” 解遂险些被他拽了一个趔趄,只得先将卓闻安抚好:“他等会儿就来了,你先跟我回房吧。” 卓闻看着他,眼中闪着光,松了一口气似地笑了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解遂此刻的心情,简直一言难尽…… 解遂领着卓闻上了二楼,挑了间临街的房间,将马灯放在桌上,点了几盏烛灯,又将马灯灭了。 卓闻在房间内不住来回踱步,又趴在窗边满目期盼地看着漆黑一片的窗外,而后侧过头来,腼腆地笑了笑,“你与他是同类?” 解遂微愕,心脏猛然狂跳起来:“你为何会觉得我与他是同类?” “方才有一瞬间,我感觉到你身上有着与他相似的气息。”卓闻笑了笑,又摇了摇头,“不过只一瞬,也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自那日解遂在狐族界昏迷以后,就再未与脑中的东西交流过,那东西也仿佛就那么沉寂了下来。 他答应过离九不再随意借用那东西的力量,但他依然能感觉到那股力量在他体内卉涌,很明显,那东西也依然还在。 可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那东西被禁制封印在他体内,那他之前借用了那东西的力量会不会导致禁制松动?所以卓闻如今才察觉到了那东西的气息? 卓闻会误以为他与琅华是同类,那么自己体内的也是某种兽类? 能被封印在他魂域中的,难道是……兽魂? 这种想法太过匪夷所思,他不敢再细想,反正找到母亲,一切谜团都能解开。 解遂深吸一口气,解下身后无名放在桌上,又在桌前坐下。 “你与琅华是什么关系,为何要等他?” 卓闻如今这情况其实并不难猜。 就琅华对卓闻的态度来看,卓闻这病多少与琅华有些关系。 卓闻从未失忆过,此前也确实不认识琅华,却在犯病后跟变了个人似的要见琅华。那么琅华之前对卓闻的所作所为就不止一见钟情那么简单,这两人之间必定有过纠葛。 而这纠葛,也只能是前世遗留下来的。 这世间能忆起前世的事例并非没有,他却从未听说过会导致人性情大变的。 所以卓闻的情况他仍有些地方想不通。 卓闻闻言,猛然回过身来,抵靠在窗沿边,一脸防备地看着他:“难道……不是他让你来找我的?你是谁?” 解遂蹙了蹙眉。 人即便是恢复了前世的记忆,也断然没有将这一世的记忆忘干净的道理。 卓闻这情况显然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夺了人舍! 第 91 章 病愈 “琅华根本不会来对不对?”卓闻神色哀戚,一手紧紧攥着窗沿,上半身几乎已仰到了窗外。 解遂生怕他跌下去,倏然闪身上前,攥住他一臂,将他拉离了窗边。 “也是,他怎么可能愿意见我……”卓闻眸光暗了下去,将手臂从解遂手里挣脱出来,目无焦距地看着他,“你是来杀我的?或者,你想利用我引他出来?他不会来的,你找错人了。” 人死、魂魄离体后确实会有一段时间魂体的意识会处于混乱状态,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恢复。可如今这附身于卓闻的东西意识混乱,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这东西并非魂体。 不过也是,卓闻并非初次犯病,若真是被邪祟附体,重希这么多年不可能看不出来。 眼前的卓闻自内而外散发出的仍是他认识的那个卓闻的气息,唯一的不同也只这性情,解遂实在想不通这其中关窍,细细地打量卓闻片刻,无声地吐出口气来:“我并未诓你,琅华稍后就来。不过你得告诉我,你为何要等他?你究竟是谁?又为何会在我师兄的身体里?” “你师兄?”卓闻愣了愣,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侧脸,“这身体不是我的?那我的身体呢?我……难道……我已经死了?” 解遂也愣了愣。 意识混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身死,只记得生前最后之事。 卓闻这反应确实很像意识仍未恢复的魂体。 但不管是否如此,就卓闻目前这状态,想必是问不出什么了。 解遂叹了口气,眉宇紧蹙:“你的情况我并不清楚。” “我是谁……我为何要等他?”卓闻呆滞又茫然地喃喃,而后喘息着、被抽掉了浑身力气似地在桌前坐下,“我……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我只记得我要等他,我等了他许多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明明应该忘了他……可为什么我还记得?为什么我还活着?” 说到最后,他几乎有些喘不上气了,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这时,门被轻轻敲了两下,离九裹着一阵凉湿的潮气推门进来。 “回来了?”解遂松了口气,迎了上去,理了理离九颊边一缕略微沾湿的发丝,又探头往门外看了看,却并未看见琅华,“琅华呢?他又不来?” “稍后就……”离九话未说完,视线跃过解遂肩头落在房间内,蓦然脸色大变。 解遂的无名还放在桌上,卓闻趁着二人不备,已解下了裹缠着无名的卸灵缠,正挥刀割向自己的脖颈! 离九指尖一弹,迸射出一道蓝色光焰,射向无名刀锋,将刀锋弹得锃的一声脆响。 卓闻被那股力量弹得后跌几步,无名脱手坠地,砸出一声巨响。离九紧跟着上前,二指按向卓闻额头,卓闻又软趴趴地睡了过去。 解遂忙上前接过卓闻,将他搀到床上躺着,仍有些心有余悸。 “师兄他……” 离九道:“让他睡,琅华稍后就来,咱们先回房。” “就琅华与师兄两人……”解遂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卓闻。 “没事。”离九说着,拉着他出了门,“你师兄既已想起琅华,此事就算解决了大半。琅华本也只是想与他说个清楚。” 解遂点了点头,与离九进了走廊深处的一间客房。 外头下着毛毛细雨,离九去山里跑了一趟,身上沾湿了不少,发上还浮着浅浅的一层水汽。 解遂按着离九在桌前坐下,去柜子里找了块干净的布巾,替离九轻柔的擦着头发。 离九本想说不用擦,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闭了眼任由解遂折腾。 “你师兄方才醒来,可有与你说过些什么?”离九问。 解遂手上动作顿了顿,蹙眉道:“他不认得我,好似完全变了个人,但他身上的气息又并未有异,我实在有些想不通。” “琅华倒是与我说过一些。”离九道,“但也并未详说,只道他曾有一位爱人,但他与那人理念相左,在一次争吵之后,他回了山里,自此二人再未见过。又过了许多年,他再去人世找那人时,那人已不在了。往后的许多年,他一直在寻找那人的转世,却一直没有找到。” “那人是师兄?”话刚出口,解遂又摇了摇头,“不,不对,若师兄只是恢复了前世的部分记忆,又怎会不认得我?” 离九道:“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你师兄似乎不太愿意再记得他。我推测,他前世最后那段时日或许一直在等着琅华,所以这种念想在他魂魄里刻下了一道执念。你师兄的病,便是那道执念在作祟,只需一引,便能勾起那道执念,而你师兄的这个引子,便是酒。” “那师兄这病还会再犯么?”解遂问。 离九道:“若他前世的执念只是与琅华见上一面,那么如今了却了执念,应当就不会再犯了。” “那我……” 解遂本想说,自己也是个凡人,哪怕这一生能安稳到老,终有一日也会病死、老死;而离九是妖,活了千年,更会一直活下去。 那么待到自己转世轮回,会不会也同卓闻忘记琅华一般,将离九忘了。 可他又有些问不出口。 起初他总以为,即使那一天迟早会到来,自己也能与离九相处一世,他便也知足了。 但他从未站在离九的角度去细想过此事。 如今知道了琅华与卓闻的过往,他才知,活着的那一个并不能如他以为的那样坦然放下。 那么待他死后,离九也会如同琅华这般一直找下去、一直等下去么? 离九的性子不同于琅华,虽说他觉得,像离九这么好的人,哪怕他轮回千百世也会对他动心;但轮回后的那个人,那个忘记了与离九过往的那个人,还会是他么? “你又在想什么?” 离九忽然捏了捏他的手指,起身凑近了,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若你敢忘了我,我也会同琅华一般,在你身上刻下一道咒印,让你离不开我。我们狐族可是很擅于此道的。” 解遂愣了愣。 虽说离九这话调笑的成分居多,他却笑不出来。 一阵暖意自心头冲入鼻腔,他微红着眼,看着离九认真地点了点头:“好。” 卓闻房内。 琅华在桌前坐着,紧蹙着眉,神色复杂地看着床上的人。 桌上的蜡烛已快燃尽,琅华索性一掌将烛火全灭了,来到床边坐下,侧头看着卓闻,一双金眸在黑暗中散发出渗人的微光。 他伸出一手,手指在卓闻侧脸划过,又将卓闻扶起来,坐到卓闻身后,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将他额后领往下扯了扯。 卓闻眉头皱了皱,却并未醒来。 他后颈处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琅华眼中闪过一丝喜悦神色,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烦躁地皱了皱眉,垂首发泄般地咬上卓闻的后颈。 他那一咬并未用力,只舌尖在卓闻后颈处的伤口上扫过,那一个个齿洞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缩小。 卓闻身子僵了僵,而后猛然睁开眼,声音有些哽咽:“琅华?” 琅华动作微滞,迅速起身退开。 卓闻背后忽然失了倚靠,差点躺了回去,他以手撑了撑,在床上摸索了一阵,方才撑着床沿下了床。 “琅华?你在哪里?”房间内一片漆黑,卓闻看不见他,伸手在床前摸索着要去找他。 琅华冷眼看着向他行过来的卓闻,侧身让开:“想起我了?” 卓闻顺着他声音传来的方向摸去,膝盖撞上桌边的凳子,吃痛地闷哼一声。 琅华抱着双臂在他身后冷冷地看他,打了个响指,桌上的烛上便窜出一朵朵小火苗,房间内瞬间亮了起来。 卓闻手扶着桌沿站在桌边,眼眶通红,喘息着缓缓转过身,与琅华四目相对。 琅华与他视线对上,微愣一瞬,皱了皱眉,将视线移开,冷笑道:“你可知你现在没有我就活不下去?” “为什么……”卓闻充耳不闻,只一脸悲恸地看着他,眼中流下泪来,“我等了你许多年,为什么……” 琅华勾了勾嘴角,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你果然想起我了。” 卓闻慢慢靠近他,走到他面前,伸出一手就要去摸他的脸。 “别用你那脏手碰我。”琅华一脸嫌恶地将他的手拍开。 卓闻愣住,失望地垂下眼睫,看着地面点了点头:“能再见你一面,我心愿已了,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说着,他径直向门口走去。 琅华怒道:“你回来!你知不知道,离了我你就会死!” “那就再死一次,”卓闻低声喃喃,头也不回地拉开房门,“或许多死几次,就能彻底将你忘了。” 琅华愤怒得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疾步上前,紧攥住卓闻一臂,拖拽着将他扔到床上,按着他的双肩,怒吼道:“你凭什么说忘就忘?!将你做的那些忘得一干二净?凭什么?!” 卓闻失神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你哪有对不起我?你心中有大义,我算什么?我是你们口中的祸世妖兽!”琅华愤怒得直喘,“怎么不哭了?你不是最会在我面前装柔弱扮可怜么?!你欺我初涉人世对感情懵懂便随意玩弄,是你说想忘就能忘的吗?!” “对不起……”卓闻绝望地以双手捂了眼,指缝中溢出泪来,声音却沙哑得仿佛风都能吹散。 琅华动作顿了顿,眉峰压得死死的,眼神却渐渐柔和了下来。 “那就别哭了。”琅华喘息片刻,拿开卓闻一手压在枕边,紧蹙的眉宇松开,缩成一线的瞳孔微微扩张开来。他摸了摸卓闻的眼角,忽然失了浑身力气般,趴在卓闻身上,将脸埋进他的肩窝,“过去的事我不想了,咱们重新来过,好么?” 卓闻眨了眨眼,似乎并未听清他说什么,眼神呆滞地望了会儿床帐,继而闭上了眼。 琅华未闻卓闻吭声,支起身子看他,一手抚着他的脸唤道:“听凤,你听到了吗?醒醒,别睡。” 卓闻依旧紧闭着双目。 琅华忙起身将他拉起来,使他靠坐在自己怀中,去看他后颈的伤口。 那伤口居然又裂了开来,流了不少血,琅华见状蹙紧了眉头,低头为他舔舐伤口。 “唔……”卓闻忽然出声。 “就好了,马上就好。”琅华的唇仍贴在卓闻后颈,声音有些含糊。 卓闻睁眼就见自己衣衫凌乱,神思却有些迷糊,片刻后反应过来,头皮直接就炸了。 琅华的声音贴着他耳后传来,又有什么滚|烫|湿|软的东西混杂着灼热的呼吸在他后颈处游走。 他知道那是什么,僵硬地绷着身体,上身微微前倾,垂首、用力后仰、继而起身跳开,动作一气呵成。 琅华被撞到鼻头,捂着剧痛的鼻子,蹙眉看着一口气冲到门边的卓闻,指缝间溢出血来。 第 92 章 传闻 “我靠!你做什么?!变|态啊你!”卓闻跑到门边才回过身来整理衣服,面上又是震惊又是愤恼地看着琅华,突然就又想起离九与解遂的事,满目惊讶中参杂了几分嫌恶,“我靠,你不会是对我……我对男人没兴趣的你离我远点儿啊我警告你!” 卓闻吼完就拉开门冲了出去。 琅华只蹙眉看着卓闻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眉间纠结得愈发地紧。 走廊上漆黑,只走廊深处有间屋子亮着灯光,卓闻快步跑了过去,敲了敲门。 片刻后,解遂开了门。 “我靠,就知道是你们!”卓闻怒气冲冲地冲进二人房间,一屁股坐在桌前,想倒杯茶水,奈何茶壶空空如也,只得做罢,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我说了不来的,你们将我弄过来是个什么意思?啊?!你们知不知道那神兽……” 卓闻忽然之间恢复如常,解遂不禁有些诧异:“师兄你这是没事了?咒印呢?他给你解了?”说着就去扒他后领。 卓闻后颈的那几个齿洞小得几乎看不见了,但仍未完全愈合。 解遂见状皱了皱眉:“这是没解?” “解个屁,不解了!”想起琅华怎么给他治的伤口,卓闻就不禁打了个哆嗦,那湿|濡|滚|烫的舌贴上他脖颈的触感令他一阵阵喉间作呕,“求求你们了,咱们赶紧回去吧,真是怕了那神兽了!” 离九心下了然,一语不发。 解遂看了看他,又问卓闻:“到底发生什么了?” 卓闻一脸嫌恶地皱着眉,看了看离九,又将视线移回解遂脸上:“你跟离九公子这事儿吧,我没什么想法,薛契与他那同窗我也能接受,可这事儿搁我身上我受不了,那神兽……他那个……我脖子……哎!”他还是有些说不出口。 解遂看着他,眉头动了动,瞬间明白过来。 琅华亲了他脖子?琅华给他治疗伤口要亲他脖子? 那卓闻必是已经知道了琅华的心思,这下他怕是更不愿见琅华了。 卓闻满面愁苦道:“咱们快回去吧!我真是再也不想看见那神兽了,会吐的!” 解遂道:“可你这咒印怎么办?不如你先忍忍,待他替你解了……” “打住打住,大丈夫能折不能弯,别跟我讲什么能屈能伸的大道理!”卓闻伸手在后颈搓了搓给他看,“再说了,我这也已经没事了,你看!” “那车夫已经睡下了,”离九道,“先随便找个房间歇着吧,明日一早再走。” 卓闻闷头坐着喘了会儿,起身蹑手蹑脚凑到门口,探头看了看他出来的房间—— 房门还开着,房间内暖黄的微光射出,挟裹着细碎微尘投射在走廊上,却是不见半个人影。 确认那神兽没有跟出来,卓闻总算松了口气。 他这才出了门,往走廊更深处走了几步,走到拐角处又停下来,回头问道:“我之前是不是犯病了?” “嗯。”解遂点了点头。 卓闻懊恼地叹了口气:“哎,真是对不住了,那天实在没忍住,就这么耽误了四五日,这几日……” 解遂道:“没有四五日,也就不到一日。” 卓闻一脸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而后忽然一扫满面愁苦,惊喜道:“那我这病是有希望好了?!” 离九点了点头。 卓闻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心情很好,瞬间就将那神兽忘到了九霄云外,轻快地哼哼着小曲儿,找房间睡觉去也。 翌日一早,卓闻一睁眼,就见琅华坐在他床边看他,顿时惊叫一声蹦起来就要跑。 琅华一手抓住他一臂,他挣了半晌也无法将手抽出,抓狂道:“你到底要干嘛啊,我都跟你说清楚了,大哥你就饶了我吧!” 琅华面色阴沉地看着他:“你不是他,你霸占了他的身体?你是谁?!” 卓闻一时无法消化他的话,愣了愣才一脸毛躁地吼道:“我靠,你有病吧,我他妈光屁|股的时候就长这样了!” 琅华一言不发,眼中怒火有些烫人,但卓闻忽然就觉得,琅华的双眼透过他,似乎看的是别人。 “好吧,不管你以为我是谁,我都不是那个谁好吗?大哥我真的跟你不熟!”卓闻一臂被琅华抓着,越收越紧,卓闻另一手去掰他手指,求饶道:“大哥您松松手,疼疼疼……” 琅华咬了咬牙,手上一收又一推,将他搡开:“那你就是死了也跟我没关系,滚吧。” “说得我好像愿意来找你似的,”卓闻也是个犟脾气,撩起袖子看到手臂被他捏出了几条红肿的指印,瞬间气不打一出来,搓了搓手臂,愤然一抱拳,“爷爷我从不怕死,后会无期!” 解遂与离九站在门外,抬起一手正要敲门,就听见卓闻几乎破了音的嘶吼。 哐的一声,门被拉开,卓闻看也不看两人,直接从他们中间挤了出去,疾步往走廊另一头跑:“走走走赶紧回去,我真的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离九朝解遂道:“你先下去,我随后就来。” 解遂心知离九应是有话要对琅华说,便点了点头,追着卓闻去了。 琅华几乎被卓闻气得七窍生烟,咬牙切齿地坐在桌前,一手搁在桌上,紧握成拳。 他斜斜瞥了离九一眼,压着怒火道:“你出去,我不想说话。” 离九抱着双臂倚在门边看他:“他经历轮回,将你忘了也属正常。有些事,你不能操之过急。” “你什么都不知道!”琅华一拳砸在桌上,桌子瞬间四分五裂。 离九道:“那说说吧,你究竟怎么想的?” “你以为他不记得我?”琅华侧过头来,愤怒地看向离九,“你可知他昨夜怎么说的?他说他想将我忘了,忘了我?!凭什么他说忘就忘我却要记得?!” “人类寿命本就短暂,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能与天地同寿?你过去既选择与人类在一起,就该想到他会轮回转世。若你不能接受他轮回以后忘了你,当初就不该去招惹他。” 离九语速不紧不慢,语气也无太大起伏,虽出口的话算不上好听,但离九这人有时就跟团软乎乎的棉花似的,让人对着他如何也生不起气来。 琅华瞪了他片刻,哼哼着吐出一口气,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冷笑道:“无所谓,忘了就忘了吧,反正我也会将他忘了。” 离九看出他在赌气,笑了起来:“你若还想与他在一起,你这态度真的需要改改。你始终对他这番态度,只会将他越推越远。若你还恨着他,不如就将他放了吧。” 说到此处,离九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挑眉看着他,“反正他这一世,也不喜欢男人。” 琅华愤怒地抬起一手要拍桌,但那桌子已经四分五裂地陈尸地上,他拍了个空,腾地站起身来,险些一个趔趄,气得头顶冒烟。 离九冲他微微笑了笑,道:“走了。” 下了一夜的雨,路面还湿着。 天上云层已稍稍散开,清晨柔和的阳光自河道尽头、天边云层的间隙中透出,整条街道都沐浴在清晨微暖的阳光里。 解遂与卓闻和那车夫立于马车旁,分了些带着的面点吃了,就见离九与琅华下来。 琅华还是一脸不爽,看也未看卓闻一眼,出了客栈大门便扭头往长街另一头走了。 解遂看了眼琅华的背影,拈了块糕点喂给离九:“他怎么说?”元宝小说 离九将那块糕点吃了,道:“你师兄的伤暂时应该没有问题,琅华现今正在气头上,等他想通吧。” “他气什么?!我还气呢!我反正不会再来找他了,死都不来!你们也别想将我绑来!”卓闻将手中剩下的面点一股脑塞进嘴里,钻进了马车。 解遂实在想不通琅华到底有什么想不通的,不爱就是不爱,有那么想不通吗?!施个什么让师兄不爱他就要死的咒还不如学那白狐,施个别的什么咒让这师兄直接爱上他呢! 他皱了皱眉,又喂给离九一块糕点,上了马车,启程回往阙安城。 重希与曾语单不知去了哪里,重光门内空无一人。 卓闻这回受的刺激看来确实不小,一路上话都少了许多,回来后饭也不吃,直接回了房。 解遂于是只得自己去弄了点吃食,给卓闻送了些过去,才回房与离九用饭。 “你师兄是受了琅华的刺激,你又是因为什么整日都魂不守舍的?” 解遂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离九的双眼。 前一夜卓闻犯病时,说他身上有着与琅华相似的气息,虽然确实可能只是卓闻的错觉,他却不知为何仍有些不安。 但不管他体内被压制的那东西是个什么,母亲肯定清楚。 他斟酌片刻,道:“待眼前的事情解决以后,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北境?” 离九微愕:“北境?去北境做什么?” “有些事情,我还未及与你细说。但在我脑中那东西,并非赢勾的碎魂意识。”解遂道,“他告诉我,我娘曾在我身上下过一道禁制,是为了压制他,但他怎么也不肯告诉我他是什么。” “也是他告诉你,你母亲在北境?”离九问。 解遂点了点头。 离九陷入了沉思,良久才道:“民间传说,上古时期,凶兽犼与三龙一战后沉睡于北境荒漠,身体作泥,血液成河。北境荒漠中便有一族常居于地下,这一族便是依靠犼的血肉的滋养繁衍至今。当然,这也只是传说,这座城究竟存不存在,我也不能确定。” 解遂顿时皱了皱眉:“我娘当年离家后音讯全无,会不会与那只凶兽有关?” “或许。”离九若有所思道,“不过,若传说不假,那凶兽已沉睡了千万年,想必也不会那么轻易醒来,你娘或许是有别的原因才去到北境的。” 解遂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 翌日解遂醒来时,离九不在房内。 解遂洗漱后,正要出门去找离九,就见曾语单从院外进来、径直走到隔壁卓闻门前砸门:“师兄!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 解遂问道:“师姐,看到离九了么?” “在饭厅与师父说话呢。”曾语单说着继续“哐哐哐”地砸门,“据说师兄病好了?还真是那神兽给他治好的?怎么还睡着呢,以往这时候早起了啊……” 解遂闻言神色一凛,只以为卓闻出了什么事,忙疾步上前,正要踢门,门就从里面拉开了。 卓闻一脸郁结地出来,沉着脸看着曾语单:“别在我跟前提那神兽。” “人家虽然咬了你,但也算是治好了你的病嘛,病好了,以后你就能喝酒了,是不是很开心?” 卓闻情绪仍有些低落,脸上满是烦躁,看了眼解遂,吐出口气:“我昨晚想了想,我可能是受了刺激才恢复过来的,以后……酒还是能不喝就不喝吧,以免给你们添麻烦。” “咦?师兄你这是转性了?突然就懂事了?”曾语单十分诧异,“这得是受了什么刺激啊……” 第 93 章 少年 饭厅内,几人围坐在桌前,交换近日来获知的信息。 重希沉吟道:“所以现在,咱们已知的魔有两只,还有个尸王赢勾。” “你们查到什么了?”离九问。 重希道:“你们猜得不错,那花妖幻境中的一百多名活尸确实是赢勾塞进去的,之所以未有大量男子失踪的消息,是因为,他挑选身体的范围十分广泛。单阙安城周边村镇小城就有百十处,他在每处挑一两人出来,自是很难引人察觉。我与语单此次出门,走访了不少城镇村落,遇上一只颇为棘手的活尸,在他那里得到了一些线索,也与赢勾打了个照面。” “你们见到赢勾了?!”卓闻一口粥差点喷了出来,震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重希点了点头:“赢勾三魂早已分离,我们遇上的,应当只是被他其中一魂附身的活尸。人类的身体与魂魄经受不住他魂魄中尸气的侵蚀,那身体腐烂得厉害,应当撑不了太久了,所以,他似乎并不太愿意与我们交手。” 卓闻看了眼解遂,欲言又止。 解遂如今的情况有些复杂,他不好直接向重希说明,只得把要不要说的主动权交给解遂。 解遂读懂了他的眼神。 刘家村的事他还未曾对离九提起过,所以如今这屋子里的,只有他与卓闻知道那日发生的事。 解遂正斟酌着如何开口,离九却接过了话头:“现说说那两只魔吧。一只十分强大,曾是个道人,成魔已有好几百年,我们在溪风镇遇到的,应该就是他;另一只便是那四处吸食孩童精元的,这只想必道行不高。” 重希一口馒头一口酒,含混地说道:“那柳青贤在调查那魔的事的途中,被魔困在墓穴中,此事也是十分奇怪,若是他调查出什么,魔为何不直接杀了他,却要将他关起来?” 离九沉吟道:“我那时就有感觉,似乎有人故意利用我们将他救出来。” “你的意思是……”重希凝重地蹙了蹙眉,面上却不见诧异。 离九摇了摇头:“我也只是猜测,现也无法确定。” 重希颦眉,沉思片刻,将酒葫芦往桌上一磕,示意曾语单收拾了餐桌,自去拿了张地图在桌上摊开。 “这是阙安城的布局,你们看看能看出什么。” 离九瞥了一眼,道:“阴阳鱼图。” 卓闻抢道:“我知道我知道,阙安城千百年来,就是逐妖宗门的聚集之地,建城时,城内布局便是按照阴阳鱼图来排布的。” 重希点了点头:“城北几乎在阴鱼一面,颇为荒索,相对的城南却要繁华一些,逐妖宗门也大都将家宅安置在城南,也就是阳鱼这一面。” 解遂问:“这与那魔有关系?” 曾语单走了进来:“那柳玄彦近日不在,昨日我与师父便找了个借口,去柳家庄子里逛了一逛。好些年未曾去过,竟不知他家何时大改了家宅布局,且布局总让我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卓闻一脸不相信:“找了个借口?他们会让你们进去?你们肯定是偷偷溜进去的吧?” “咳咳,这不重要。”重希干咳了声,点了点桌上的地图,“我回来后翻了这张地图出来,想看看这城中布局最易滋生魔气的地方……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 离九目光在那地图上游移,并未出声。 卓闻趴在地图上看了一阵,也未看出什么不妥。 “哎师父您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了?” 离九伸手在地图上一点,指了个位置。 解遂与卓闻顺着他指的位置看去。 解遂道:“阳鱼的眼睛?” 离九笑了笑,重希又在那处点了点:“仔细看看这是哪里。” 卓闻惊讶地睁大双眼:“漆云山庄?!” 离九道:“这阳鱼的眼睛,便是阴阳鱼图中的少阴之位。盛极之处有衰,衰极之处必盛,便是这阴阳鱼图的两只眼睛,少阴与少阳。” 阙安城阳鱼少阴之位,乃是一座低矮的小山,又因是阳鱼的一眼,故而起名为“点漆”。点漆山山头不大,又因风水地理关系,曾住在这山中的寻常人家几乎搬了个干净,后来便只剩下柳家一家。 再后来柳家家业壮大,将屋宅依着山势扩建,又因慕名而来拜师学艺的学徒众多,才给这山头大宅起了个正经名字“漆云山庄”。 重希捻了捻他的山羊胡,缓缓道:“按理说,点漆山乃是整个阙安城的至衰之地,但六年前,位于这至衰之地的柳家,却不知为何气运忽然昌盛,以致后来这城中许多逐妖宗门都被他家压了一头。” 卓闻道:“家宅布局不也可转运么?或许是他家改了家宅布局的关系?” “这是一说。”重希沉吟道,“历来逐妖宗门家中均有一处关压妖邪之所,大都建在地下,也少有几处建在地表阳气至盛之处,只有他家将后山的一处庭院挖成了一片池塘,又在池中建塔,用以关压妖邪。” “离中坎位本就已衰极,又在坎中填水……”离九似是颇觉有趣,笑了起来,“若是安置家宅,这家怕是凶上加凶。不过倒是邪魔最喜之地。” 卓闻震惊道:“我靠,这意思是,那魔很有可能就在柳家?” 解遂道:“若真是如此,那魔不愿伤柳青贤似乎也说得通了。” 卓闻道:“能改了家宅布局的,只有……柳玄彦了吧?是说他接手家业以后漆云山庄便愈渐壮大起来,这样看来,该不会真是与魔有勾结吧?!当年咱们放走的那些小妖突然之间发了疯,莫不是也是他们搞的?!” 解遂道:“我之前也是颇觉奇怪,却并未细想。花妖那幻境,离九只能带我一人进去,他却可以在毫不惊动花妖的情况下带两人进入幻境,出来后又自告奋勇去收了那些幻境中的尸体;后来刘家村的事明明重光门接了下来,他却忽然出现……” “我靠我靠,”卓闻震惊得直搓手,“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离九道:“可以从那柳青贤身上入手。他被施过咒法,消去了一部分记忆,咱们只需将他身上的咒法解了。” 解遂道:“可即便解了,那是他兄长,他会说实话么?况且万一他那日也是在骗我们,他或许本就没有失忆呢?” 离九挑眉看他。 “哎呀这都不是问题,只要找到人,离九公子自然有办法让他说真话嘛。”曾语单道,“不过,我们昨日探访柳家,得知他被他兄长关了禁闭,却不知关在哪里,不如咱们……再溜进去一次?” “师妹啊,不是我说,你们昨日那就是运气好,就咱们这几张脸,在阙安城几乎就没多少人不认识,你还想日日去那漆云山庄打望?”再说了,那日在刘家村的事可是被柳玄彦撞见了,现在他们躲着柳家人都来不及,就怕人家什么时候找个借口来找茬儿,断没有这时候上门去招惹的道理啊……卓闻很是惆怅。 “这一趟迟早是要走的,我去吧,我……”解遂道。 卓闻忙打断道:“不行不行,师弟你忘了?刘家村!嗯?!” 解遂微愣。 经卓闻一提醒,他方想起那日在刘家村柳玄彦也在。虽他之后意识混沌并未注意到柳玄彦有没有看见他被赢勾附身的事,但如今卓闻这反应,柳玄彦八成是看见他了。 “不妨事,”离九笑了笑,一手搁在桌下,捏了捏解遂的手指,“我与你一起。” 解遂看着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那你们千万要小心啊,躲着点儿人走,千万别被人撞见了!”卓闻仍是不太放心,“要不……离九公子你有没有什么术法,可以换张脸的?” 众人商议过后,离九便回了房,解遂要跟着,离九只神秘地笑着在他面前关上了门。 解遂愣在房门口,刚要敲门,门又被打开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一身白衣的少年,少年肌肤白皙,瞳色漆黑,眼尾略挑,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容略有些稚嫩,但仍有着六七分离九的影子。 解遂一时震惊得忘了眨眼。 离九幻作的少年笑了起来,将手里的白衣塞给解遂,一指戳了戳他胸口,笑道:“去换衣服。” 解遂这才愣愣地点了点头,抱着衣服回了房。 柳家各阶弟子分别都有统一的装束,他们换的那身正是柳家初阶弟子的装束,从头到脚一身雪白,虽没有高阶弟子飘逸的宽袍广袖,却极为修身。 解遂本就肩宽体长,臀窄腰细,是个十足的衣裳架子,平日里一身黑色劲装,又寡言少语的,沉默着往那儿一杵,总给人一种冷酷无情的感觉。 他此刻换了一身雪白的装束开门出来,和煦的阳光自门廊另一头斜射过来,铺满他的侧脸,在鼻梁处打上一道柔和的光晕,令得他整个人的气质柔和了不少。 徐徐微风裹挟着花树的香气溢了满院。元宝小说 离九在院子里的花树下,微微侧过头来,看着他微笑了起来。 解遂深吸了口气,一头扎到离九跟前。 离九这模样看上去比平日里看着柔弱几分,解遂仍有些难以平复心绪,一时生出股冲动,只想将他搂在怀里狠狠亲上几口。但这日重光门众人都在,他担心被人撞见,只得强压下心头那股不要脸的冲动,憋得满面通红。 离九伸手在他额上弹了一下:“傻了?” “你小时候长这样?”解遂哑着声音问。 离九挑了挑眉:“怎么?不好看?” “好看,”解遂失神道,“你怎样都好看。” 离九促狭道:“是不是不穿更好看?” 解遂还未及细细品味离九这话,离九就抬手在他脸侧轻轻划了一下,他顿时只觉面上一股暖意泛开,正要捉住离九的手时,离九又将手收了回去。 “别勾引我。”他看着离九的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压抑着喘着气。 离九抿唇笑道:“就那么喜欢我这副模样?” “不是喜欢你这副模样,是因为这副模样的人是你。”解遂话音刚落,就见离九忽然凑近,飞速在他唇上啃了一下,又飞速退了回去。 “你怎么也学会咬人了?”解遂按着着被咬得微痛的唇,眼里满是震惊。 离九理所当然地看着他:“还不是跟你学的?” “师弟师弟,变好了吗?怎么样怎么样,快给我看看。”卓闻嚷嚷着从院外飞奔了进来。 解遂虎躯微震,干咳一声才转过身来,心说果然不能在院子里偷吃,太容易被抓到了。 “你……你是我师弟?”卓闻脚步猛地收住,视线落在解遂脸上,一双大眼圆睁,震惊地大张着嘴,哽了半晌都没能再发出声音来,只得看看解遂,又看看离九,最后哀叹一声:“这个是离九公子没错了。不过离九公子啊!你为啥要将他变成缩小版的琅华啊?!你存心膈应我吗?!” 第 94 章 窞池 离九笑了笑,以略微青涩的少年音道:“一时总也想不出要将他变成什么模样,就……” “琅华?”解遂一头雾水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冲回房,片刻后又冲出来,一脸的生无可恋,“我也想靠了……” 卓闻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离解遂远了些。 离九便拉着闷闷不乐的解遂走了。 本被离九啃了一口的解遂心情十分舒畅,但回头就发现离九将自己变成了缩小版琅华的模样,一时脑子里各种想法又开始控制不住地狂奔开了。 “你将我变作琅华的模样,方才你亲我时,你不会感觉是琅华吗?你不别扭吗?” 离九道:“我知道是你不就够了?” “不行,我接受不了,一想着自己方才顶着一张琅华的脸与你……我就比师兄还膈应。” 离九笑道:“变成别人你就不膈应了?” 解遂脑补了一下自己顶着别人的脸亲离九的画面,觉得自己更接受不了,蹙了蹙眉:“算了,换作谁我都受不了,你将我变回去吧。” 离九笑着叹了口气,抬手在他脸侧划过。 “现在是我自己的脸了?”解遂摸了摸自己的脸,总感觉还是有哪里不对。 “嗯。”离九忍着笑,“不过长了些年岁,更成熟,更有味道了,我喜欢。” 解遂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起来。 长几岁就长几岁吧,离九喜欢就好。 不过……离九原来更喜欢成熟点的吗?像琅华那样的? 思及此,解遂又郁闷地皱了皱眉。 点漆山山中遍布微黄的枫树银杏,又有点点翠绿与青砖瓦顶点缀其中,一座座亭楼参差坐落于红枫银杏掩映之中,又以石阶门廊相连,景色倒是十分秀丽。 山脚处建了一百二十八级青石台阶,直通山庄大门,大门内有道刻着鱼龙的照壁,上书“漆云山庄”四个大字,照壁后又是蜿蜒而上的石阶。 大门处守着两名身穿白衣的门徒,有人经过,便检视腰牌问清了名号,方才将人放进去。 都是逐妖宗门,相较之下,重光门实在是过于寒碜了些。 离九领着解遂绕着山脚,往点漆山另一侧走去:“先去看看后山那池子。” 离九一副少年人模样,说起话来却是一本正经的,解遂只看着他,失神地点了点头。 点漆山后山景色依旧十分秀丽,但地势就不那么美妙了。 山壁垂直而下,直像是被一刀劈斩出的一般。山壁上覆满了各种藤蔓绿植,其间有不少黄色小花,星星点点缀于其中,又有水流自山壁上不知哪处洞眼中泄出,将那山壁上的绿叶润上一层层滋润的水光。 再往上,在那团团翠绿嫩黄围簇之中,隐约可见青砖垒砌的围墙边角。 解遂道:“你别使妖力,咱们绕着走,师父他们都能进去……”他话未说完,已被离九揽着,在那披满了藤叶、足有一人多高的院墙边立定,“的……” 离九笑了笑:“已经收了。” 解遂本因离九胡乱施放妖力有些气恼,还想再说他两句,但又觉离九这少年模样笑起来眼角弯弯的十分迷人,那颗心顿时跟要融化了一般,一时指责的话便再说不出口,搂着离九就亲了上去。 离九被他那蛮力一撞,后背贴上院墙,整个人陷入了一片绿叶之中。 金色光晕透过叶片间隙斑斑驳驳洒在离九脸上,靛色眸中光斑迷离。 解遂双手贴在离九腰间,只觉这少年身型的离九腰肢更为细软一些,在离九腰上不住揉搓。 搓着搓着,就觉他心中那阵躁动感觉有些压制不住,又不能就地与离九这样那样,便发泄般地咬着离九的唇扯了扯,鼻尖与离九的抵着看他。 离九被他咬得微微蹙眉,垂着眼睫,含糊道:“疼,你这狗子。” 解遂只觉离九整个人都在发着光,狠狠咬了一口,才将他的唇松开。 离九的唇被他咬得破了皮,渗出血来,正要直起身来,解遂又压下去,将他下唇含在嘴里舔了舔,才将他松开:“疼么?” 离九无奈地笑着推开他:“行了,别发情了,你这狗子。” 解遂仍有些意犹未尽,舔了舔唇道:“谁让你变成这副模样来勾引我的?” 离九佯作了然地挑眉看他:“原来你好这一口?那看来以后可得防着些你身边的小少年了。” 解遂听他这么说瞬间不乐意了,紧蹙着眉,眼尾压出了一道凌厉的弧度:“我身边除了你哪有什么小少年?” 离九笑道:“咱们现在不正要去找一个么?哦那白狐也是个小少年……” 解遂总算觉出了离九是在打趣他,赌气道:“行,这就找小少年去。”说着便顺着院墙,随便挑了一边走了。 闷头走了一会儿,察觉离九没有跟上来,解遂毛躁地回过头,却见离九仍站在原地,遂不解问道:“怎么不走了?” 离九抬起下巴指了指院墙:“咱们是要进去,你是要去哪里?” 解遂又闷头闷脑地走回来,眉头挤得更紧了。 离九要去爬院墙,解遂忙将他拉住:“别使妖力!” 离九无奈道:“我就看一眼……” 未待他说完,解遂便一手攀着院墙,在院墙上探出个头,确定院中没人后,又跃下地来,嘴角一勾,揽着离九纵身跃进了了墙内,在池岸边立定。 院中是一大片碧池,几乎填满了整个院子,只沿着院墙边有尺宽的地面裸露,可使人立足。 池中水面一片平静,池水墨绿,碧池中央建有一座五层高的塔楼,楼周以玄铁栏杆围起来,孤零零地坐落于池面之上。 一进这地方,解遂就觉有些不太舒服,那感觉很是奇特,并不像是被妖邪之气侵扰,似乎是这天地间有一股无形的气场罩住了他,明明阳光明媚的天气,却有种阴云压顶的感觉。 “这便是他家用以关押妖邪的塔?” “我并未感觉到妖邪之气。”离九沉吟着摇了摇头,蹲下身,一手拨了拨冰凉的池水。 “池子有古怪?”解遂在他身边蹲下,也拨了拨池水,触感是一片彻骨的寒凉。 离九略一颔首:“十分古怪。” 嘈杂的人声自院门外传来,由远及近。 解遂与离九所在之处正对着院门,四下里一处能藏身的地方也没有。 解遂以眼神埋冤离九:看吧叫你别使妖力。 离九笑了笑,揽着他,纵身跃向池中的塔楼。 二人刚在塔楼后立定,院门就被人打开了。 “两位师兄你们听我说,方才大师兄确实感觉到一股极弱的妖气在后山一闪即逝,现极有可能还在,你们让我们进去看看,也好放个心不是吗?” 来人足有四五个,均是漆云山庄初阶弟子的装束,院门甫一打开,那几名初阶弟子便探头探脑地往院中张望。 看守此处的两名弟子将人堵在门口:“不可能!咱们一直守在此处,并未感觉到任何妖气,再说了,你以为窞池是什么地方?若真有妖气侵入,这门上的符印必会有所警示。没有妖怪,快走快走!” 那几人听他这么说就急了,一个个的都想往里冲。 “哎你们干什么?不能随便进来!出去出去!” “这位师兄,你不让咱们进去确认一下,若是最后确认此处真进了什么妖邪,你担待得起吗?” 看守仍旧不为所动,冷笑道:“整日像你们这种想来窞池打望的我见得多了,少找些有的没的借口,赶紧走。还是说你们想强闯?强闯窞池会有什么后果你们怕不是不知道?” 那嚷着要进院子的人瞬间都不说话了,面上虽都有些愤愤,却也无可奈何,又与那两名看守僵持了片刻,才悻悻走了。 院门关闭的声音传来,解遂憋着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往那池中看了看:“这池子确实古怪,池中水十分平静,呈墨绿色,但这池中却只有这座塔楼的倒影。” 离九点了点头,绕到塔楼的另一侧。 解遂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细看了那塔楼片刻看出问题所在:“这塔楼怎么连个门窗也没有?” 离九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两人直绕着塔楼走了一圈,离九方道:“得下水看看。” 解遂点了点头。 二人翻过围栏,轻手轻脚地下到水里。 解遂牵起离九一手,两人同时深吸一口气,扎入了水中。 池中一片漆黑,阳光竟是透不下半分。解遂与离九往下潜了一会儿,突然感觉一股吸力自池底将他们吸了进去,继而整个人在水中天旋地转地翻了个个儿。 解遂只觉这感觉十分熟悉,像是从鲛人族界出来时,在密道洞口天地翻转的感觉。 离九紧了紧两人相握的手,加快了速度,借着浮力向上方游去。 那是一个与外界十分相似的地底空间,占地差不多的池塘中央坐落着一座与外界一模一样的五层塔楼。不同的是,这里没有蓝天,没有院墙,四周顶上俱是斑驳湿润的岩壁,还有不少水滴自洞穴顶部滴下,在密闭的空间中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塔楼中灯火璨璨,外沿四周立了不少灯座,暖黄光线在塔周水面晕开了一圈浅淡的波光。 “谁!”塔楼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道警惕的少年音。 解遂觉得有些耳熟,顿了顿才问道:“柳青贤?” 柳青贤从塔楼的另一侧绕了过来,看到浮在水面的两颗人头,微愣了一下,随即蹙紧了眉头:“你们来做什么?赶紧出去!” 解遂道:“自然是有事找你。” 柳青贤手持他那把印满红枫的金骨伞,站在塔楼后面的围栏处,以伞尾指着他们烦躁道:“你们别过来啊!赶紧滚!” 解遂从水中一跃而起,带起一串水花,一眨眼便掠至柳青贤面前。 柳青贤吓了一跳,匆忙后退几步,将那金骨伞撑开,瞪着他们:“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了啊!”说着有些诧异地“咦”了一声,又似乎反应过来,冷笑道:“呵,变作这副模样以为我就认不出来么?” 解遂一身湿淋淋的,去替离九拧袖子:“本就没打算瞒着你,咱们找你是来带你出去的。” 离九看着解遂笑了起来,指尖一搓,打了个响指,二人身上的衣物瞬间干了。 “你又使妖力?!”解遂瞪了离九一眼。 离九抿唇笑了笑:“一点点。” 他这少年模样面上七分稚气,说起话来却是一本正经。解遂看着他,心间“突”地一跳,忙将视线收回,心道这老狐狸精真是太能勾引人了,回去一定要让他以这模样让自己干上一次!元宝小说 柳青贤蹙着眉,上下打量着解遂:“你不是变活尸了么?你这肤色怎么回事?” 离九眉间一蹙,瞬间敛了笑容,将视线移向柳青贤:“他不是活尸。” 解遂也懒得解释,拉了拉离九,朝柳青贤道:“这就走吧,先出去。” 柳青贤警惕地后退半步,皱了皱眉:“出去?出去做什么?” 解遂道:“你之前不是说你在调查那魔时被消了记忆么?咱们有办法恢复你的记忆,跟我们走。” 柳青贤放下了些戒备,收了伞,背过身去,似是在思索。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你们走吧,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也什么都没查到。” 解遂心道果然,这柳青贤怕是知道他兄长与那魔的事,只是不愿说。 解遂正要伸手将柳青贤拍晕,忽闻那塔楼中传出铁索剧烈碰撞的声响。 柳青贤神色一凛,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你们别过来啊!赶紧滚!”说着便头也不回地绕到塔楼另一边,推开门进去了。 解遂与离九对视一眼,也跟着绕了过去。 柳青贤进去塔楼后,还不忘将门在里面闩上,解遂推了几下推不开,离九索性上前一掌贴着门,将那门震飞出去。 看到门中景象,二人都惊得愣在了原地。 只见那塔楼内一根足有两人多粗的玄色铁柱杵在中央,塔楼内楼层完全挑空,玄铁柱直耸入天顶。那铁柱边以儿臂粗细的铁索缚着个人,那人目眦欲裂,疯狂挣扎,他手脚均被铁枷锁着,铁索另一头缠在铁柱上,铁索碰撞发出叮当声响。 而那被缚着的人,正是柳玄彦! 第 95 章 现身 柳玄彦面容狰狞,一头黑发披散,口中塞着布团,怒睁着的双眼布满血丝,额上汗水粘着凌乱的发丝,身上白衫前胸后背均被汗湿。 他的声音压在喉中不住低吟,看样子十分痛苦。 柳青贤红着眼站在他身旁边替他擦着额上的汗、边不住轻抚他后背,见二人破门而入,失控地朝他们怒吼道:“你们进来做什么?!滚啊!” 解遂皱了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柳青贤未搭话,拾起他放在一旁的金骨伞撑开。 层层叠叠的红枫挟着微光一片片脱离伞面,浮在空中缓慢飘旋。 脱离伞面的红枫越来越多,无数叶片在室内飞旋,卷起一阵微风,整个塔楼内部空间几乎被挟着微红光芒的枫叶填满。 柳青贤双目赤红,眼中隐有泪光闪烁,他压抑着喘息,愤怒地看着二人:“再说一次,滚!” 解遂知道他家法器厉害,忙将离九护在身后,退到门口。 “你别冲动,我们没有恶意……” 柳青贤不耐烦地打断道:“没有恶意就快滚!” 红枫飞旋的速度越来越快,逐渐在空中汇聚,又缓缓聚形成一只巨型火凤在柳青贤头顶上方不住盘旋,发出叶片摩擦的“沙沙”声响。 柳青贤将手中黄伞一抖,那红枫聚形而成的火凤便“唰”的一声朝离九袭来! 在那火凤袭来的一瞬,解遂以极快的速度冲上前,在柳青贤臂弯处一击。柳青贤手臂一麻,手中的金骨伞脱手,解遂夺过那金骨伞,又迅速退回离九身边。 那些袭向离九的红枫失去法力操控,自空中散开坠下,又在落到地面前纷纷化作红色细碎光点向伞面汇聚,而后层层叠叠的红枫又重覆于伞面。 柳青贤气急,揉了揉酸麻的手臂,就要来抢夺解遂手中的伞;解遂侧身避开开后退几步,离九一指点在柳青贤额上,他便再不能动弹。 离九看着柳青贤笑了笑:“凤舞栖谷,本也不是用来攻击的法器,你应该知道它根本伤不了我。” “他不是要攻击你?”方才那叶片旋得解遂眼花缭乱,让他想起在花妖幻境时柳玄彦的法器,一时惧于那法器威力,这才情急之下夺了柳青贤的伞。 离九道:“杀伤力自是不及他兄长手中那柄金骨折扇。” 解遂道:“那这伞是用来干……”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柳青贤见他二人旁若无人地讨论着自家法器,怒红着双眼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们。 解遂被他打断,暂时收了好奇心,沉声道:“你冷静下来,咱们好好说话,否则就只能将你绑出去了,离九有的是办法让你说真话,你也不想如此吧?” 柳青贤喘息着瞪了他一会儿,眼中落下泪来,顷刻间就糊了满脸,继而失了浑身力气般哭出了声。 他这模样看上去着实有些可怜,解遂也就不忍再对他厉声说话,语气和缓了些:“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兄长这是怎么了?” 离九顿时轻笑出声。 解遂斜眼看他,将他拉到身边,凑在他耳边低声问:“你笑什么?” 离九小声道:“小少年啊……你可真温柔。” “……”解遂颇有些无语地斜睨着他。 现这副情形,想什么呢! 柳青贤未听到他俩咬耳说话,哭了会儿,抽噎了两下,瓮声瓮气地说:“给我解开。” 离九上前,一指在他额上一点,他便能动了,以手掌蹭掉面上泪水,吸了吸鼻子,转身行到柳玄彦身边。 柳玄彦见他靠近,疯狂地扯着铁索,挣扎着想要攻击。 柳玄彦那模样甚是凶狠骇人,柳青贤却丝毫不惧,看着他的眼神十分温柔。 他理了理柳玄彦额上被汗水粘住的发丝,又擦了擦眼角泪水,颤抖着声音道:“他病了,病了许多年了。” 解遂有些诧异:“病了?什么病?” 柳青贤摇了摇头:“这病以前只一年半载发作一次,但近来每月都会发作,每次快发作时,他便来到这下面,将自己缚起来。他以前不让我跟下来,这一次也是因为他将我关在这下面,我才知他发作时会这么痛苦。” 离九问:“这事还有谁知道?” 柳青贤道:“现只有我,和他那位……朋友。” “呵,朋友?”离九轻笑了声,“关于你兄长和他那位‘朋友’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 柳青贤猛地转过头来,眼中有些惊慌:“你们知道什么?” 离九道:“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你也不必再瞒着。” 柳青贤神色十分痛苦纠结,辩解道:“他只是为了治病,才受了蒙骗,他以为……他以为他能治好他。可他的病近来却越来越严重,他不愿与我说,也不让我问……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么说,之前在墓穴中,你果然是在骗我们?”解遂道,“你是被你兄长关在那墓穴中的?” “我没有!”柳青贤痛苦地摇着头,“我是因闯入这里,发现他与他那朋友的事,才被他那朋友关了起来。他一直瞒着我做这些,我若是知道,怎么会让他陷得这么深?!” “他将我关起来,只是不想将我牵扯进来。”柳青贤轻抚着柳玄彦后脑,柳玄彦稍稍安静了些。他转过身来,低垂着眉眼,往日里那副心高气傲的姿态全无,“你们帮帮他吧……” 平日里再桀骜跋扈,骨子里也不过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虽柳玄彦与那魔勾结害过不少人命,但这柳青贤却是无辜。 解遂看着他此刻无助模样,心中难免对他生出几分同情来。 离九道:“关于你兄长的那位朋友,你都知道些什么?” 柳青贤蹙了蹙眉,面色有些犹豫。 离九又道:“不除了那只魔,你兄长只会一直被它操控,若想我们帮他,就将你知道的告诉我们。” 柳青贤沉思良久,方才咬牙点了点头。 “他偶尔会来庄子里,是个道人,我见过他几次,但我哥每次与他见面,都会将我支开,近日他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不过……” 离九以下巴指了指柳玄彦:“不过他还会回来找他的,对吧?” 柳青贤点了点头。 离九看了看柳玄彦:“我们得将他带走。” 柳青贤忙道:“不行!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事!” “我们需要他,将那魔引出来。”离九道。 柳青贤十分坚决:“不行,绝对不行,他这病若是传出去……” 离九道:“不除了那魔,他的病只会越来越严重。” 柳青贤面上现出惊讶神色:“什么意思?他的病跟那魔有关?” 离九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闻塔楼外传来密集的“咔咔”声响。 “什么声音?”解遂面露警觉之色,往门外望去,只见那方才被塔楼四周灯光照亮的地方氤氲着一缕缕稀薄的黑气。 黑气不断翻涌,混杂其中的咔咔声十分细碎,离九耳朵动了动,一指竖在唇前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说话。 “是魔气?”解遂感觉到了。 “咔咔”声越来越密集,像是有什么硬物在不断刮蹭岩壁。 忽然,一声尖利鸟鸣在洞穴中荡开,接着鸟鸣一声声响起,愈渐密集,十分刺耳扰神。 离九蹙眉看向门外的黑暗中:“是那些魔鸟。” 鸟鸣声在洞内不住回响,黑暗的空阔洞穴中,密密麻麻的白色骨头鸟贴着岩壁僵硬地蠕动,一只接着一只挟着一身黑气尖啸着冲出,绕着塔楼不住振翅盘旋。 柳青贤看了看柳玄彦,柳玄彦面上神色十分痛苦,又疯狂挣扎起来。 “……他可能发现你们了。”柳青贤声音有些颤抖。 那门外黑暗中飞旋的白影愈发密集,靠近门口盘旋一阵、又尖啸着飞离。 解遂还记得那些魔鸟靠魔气聚形,没有驱魔的符箓很难杀死,一时蹙紧了眉头,将离九往身后护了护:“这些鸟太多了,怎么办?” 离九一挥袍袖,那地上的门板被蓝色光焰裹着,撞在门框上,将门外的鸟鸣声稍稍阻绝了些。 “它们应是进不来的,又或是忌惮什么,不敢进来。”离九说着,看了看仍在痛苦挣扎的柳玄彦。 解遂有些埋怨地看向柳青贤:“你知道有这东西,怎么不早说?” 柳青贤冲他吼道:“我也不知道它们会突然醒来啊!之前就叫你们走,是你们不走的!” 塔楼外的黑暗中,骨头鸟挟着黑气不住绕着塔楼尖啸,又有黑气旋转着自四周向塔楼汇聚,将塔楼团团裹住,一时遮蔽了塔楼泄出的暖色灯光。 丝丝缕缕的黑气浸入墙体,又自塔楼内墙漫出,在楼内天顶汇聚。那黑气越聚越多,逐渐聚成一团浓稠黑云。 离九察觉不对,向天顶望去,倏然变了颜色。 黑云在天顶越聚越厚,缓缓聚成一个人形。接着那人形黑影拖着一道漆黑尾焰,以极快的速度坠下,在空中留下数道黑色残影,重重砸在柳玄彦身边。 黑影周身被浓稠黑雾裹着,它慢慢直起身来,身上萦绕的黑雾逐渐被吸收散去,现出一名面目清隽的黑衣道人。 那黑衣道人面无表情,眼神冷冽地扫过众人,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 第 96 章 网缚 “是你?你不是已经……”离九十分震惊。 柳青贤忙躲到离九与解遂身后,解遂将伞还给他,他将伞紧紧捏在手中,浑身因紧张有些颤抖。 那黑衣道人面无表情地看了离九一眼,继而化作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向解遂胸口抓去! 离九只以为他的目标是解遂体内他的妖丹,再顾不得许多,释出一身妖力冲出,在解遂后退着抽出无名的同时,与那黑影撞在了一处! 一黑一蓝两道残影不住在塔楼内回旋冲撞,气浪翻飞! 但妖力全胜时候的御白都着过这魔的道,更何况失了妖丹的离九? 解遂一身卉涌的力量在体内冲撞,但因他答应过离九不再随意使用那股力量,便只能极力压制着。 那道蓝色残影光芒愈渐暗淡,最终被那黑影一撞,重重砸向地面! 解遂匆忙抢身上前,从后方接住了离九。 离九周身隐隐被一层黑气罩着,神色有些迷茫。 解遂面色冷沉如坚冰,眼中闪过一抹浅淡的红光,扶着离九站稳。 “别用。”离九见他状态不对,忙攥住他的手臂,拦住了他。 解遂闭了闭眼,压抑着喘息片刻,终归是压制住了那股在他体内叫嚣着想要冲出的力量。 那黑影又化作道人模样,足底踏着黑气悬在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离九。 “你没有妖丹,妖力衰减得厉害,不是我对手,给你两个选择,”他神色阴鸷地看了眼解遂,朝离九道,“杀了他,或是带他走得远远的,不要让赢勾找到。重光门只要不插手,我自会放他们一条生路。” “你究竟想做什么?”离九勉力压制着在他脑中乱搅想要控制他的魔气,剧烈喘息。 “呵,做什么?我以为你会比我更懂。”那黑衣道人冷笑,“你看这天,就没有半分让你不满之处?你安分修行千年,连个小小的雷劫都渡不过;你那兄弟坏事做尽,却能轻松渡了雷劫。你以为天在给你考验?不过是耍着你好玩罢了。” 离九眼中浮上一层黑气,皱了皱眉,闭上双眼,片刻后睁眼,那黑气又逐渐自他眼角散去。 黑衣道人又道:“我修行十九世,降魔除妖造福苍生,却因那次小小的失误被罚永世不得成仙。修仙之路漫长且难,堕入魔道只需一念,还更自在逍遥……” 解遂打断道:“你这是什么歪理?你修行为善就只为了成仙?你一念成魔,这不正说明你心底本就有邪念?老天不让你成仙,果然有他的道理。” 那黑衣道人似是觉得好笑,看着解遂阴鸷地勾了勾嘴角:“哦?那你身旁这位呢?也是因他心底有邪念?” 解遂皱眉道:“你不配与离九相提并论。” 黑衣道人冷冷道:“所以,你们这是要顽抗到底了?” 他话音刚落,那本立在门框上的门板倏然自外被一股大力撞飞,直直撞向悬在空中的黑衣道人。他只微蹙了蹙眉,那门板便在他身前碎成了一堆木渣。 “架没打完就跑,还以为你赶着回家吃饭呢。”御白眼底血红,面色阴沉,敛了一身血色气焰入得门来,随意地瞥了一眼离九与解遂,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是有情趣,变成这副模样。” 离九看着突然出现的御白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 御白不答,只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柳青贤皱了皱眉,犹豫着朝御白靠近一步:“御白……” 御白这才看到柳青贤,张了张嘴正要说话,门外又传来出水声,接着一道少年音在门外不远处响起:“咳咳咳……你就不能游慢点等等我么?赶着去投胎怕他打不死你吗!” 正是那白狐少年。 白狐少年在水面冒出个头,吃力地游向塔楼,那空中骨头鸟发现了他,齐刷刷向他冲去! “哇!”他被一只骨头鸟啄了手臂,惊叫一声,又潜入水中,自水中向塔楼游来。 御白只不理他,朝那黑衣道人道:“将胡不白的妖丹还来,你取他妖丹不就是想引我出来?咱俩的事,咱们两个解决行不?拖着这么大一堆妖魔鬼怪的有什么意思?” 黑衣道人冷笑:“咱们的事?你是不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杀你太容易,我反倒不想去做了。” “哈,你这牛皮吹得可有点大,出去继续打?”御白话音刚落,忽闻那名唤胡不白的白狐少年在水中惊叫一声:“哇!水里有东……咕噜咕噜……什么玩咕噜咕噜……” 御白翻着白眼“啧”了一声,纵身跃到他沉水的地方,释出妖力震开在水面不住打转的魔鸟,将他一把拉出水,又跃回塔楼里。 胡不白湿淋淋地被御白随手丢在地上,衣摆处还吊着几只人身鱼尾的怪物。 那怪物不过尺长,虽说是人身,却长得十分恶心,浑身上下粘附着一团团粘腻的黑色肉瘤,大张着满是利齿的嘴,咔嚓咔嚓地咬着胡不白的衣摆。 “滚开滚开,什么玩意?!”他忙跳起身,将那些怪鱼拍下地去,又上脚一通乱踩。 解遂看到那怪鱼模样就知是怎么回事,无语道:“还不是你自己干的好事。” 胡不白脚下顿得一顿,又将那被他踩成一滩烂泥的怪鱼踢出门外,吼道:“闭嘴!我问你了吗?!”说着又奇怪地看着御白道:“这玩意怎么不咬你?就逮着我咬!” 御白被他吵得脑仁子疼,瞪了他一眼:“闭嘴,吵死了。”说着,他看着柳青贤笑了起来,“你那伞,不是可以驱散魔气么?” 柳青贤被御白一盯,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先将他身上的魔气驱了,我去跟他玩玩。”御白指了指离九,又看向那黑衣道人,“你这魔气太作弊,我们二打一也算是公平。” 黑衣道人蹙了蹙眉,神色愈发阴鸷,倏然化作了一团黑雾。 御白周身腾起红色气焰,眼底血红,他蹙了蹙眉,紧盯着那团黑雾,蓄势待发。 那黑雾忽然动作,御白腾身而起,冲向那团黑雾,却扑了个空。 那黑雾的目标不是他,而是那铁柱边的柳玄彦! 浓稠黑气将柳玄彦团团裹住,继而向天顶一收,又砰然炸开,瞬间连着柳玄彦一并消散了个干净。 “哥!”柳青贤见状冲着天顶大喊一声,焦急得又红了眼眶。 “妈的又跑!”御白愤愤地悬在空中,气得要炸毛。 “哈哈哈哈……”胡不白笑得十分幸灾乐祸,“你二打一人家还不跑,你当他傻吗?” 御白怒道:“你闭嘴,妖丹还要不要了?!” 胡不白这才悻悻地闭了嘴。 柳青贤望着天顶喘息,眼中又要落下泪来。 解遂道:“你兄长……应当不会有事。” 柳青贤黯然地垂下头来。 他自是明白解遂的意思。 那魔本就与柳玄彦是一伙儿的,若要伤害他,根本无需将他带走。 他来到离九身边,将伞撑开,又释出些红枫,那红枫一片片在离九周身绕着,散发出温暖的橙色光芒,将离九裹在其中。 御白瞪了离九一眼:“这是我跟他的事,你别瞎掺和!” “到底怎么回事?他不是早就魂消魄散了?”离九蹙眉看着御白。 御白不耐烦道:“跟你没关系,你别问了。走了!”说着,便拖着胡不白又跃入了水中。 胡不白喊道:“那鱼……” 他话音未落,两人噗通入水,接着一阵挟着红光的气浪在水面泛开,一条条被震晕过去的怪鱼缓缓浮上了水面。 又过得片刻,柳青贤驱散了离九染上的魔气,将伞收了,有些倔强地蹙着眉:“你们赶紧走吧,这妖气藏不住的。” 解遂蹙眉问道:“你不跟我们走?” 柳青贤有些烦躁:“这里是我家,我跟你们走去哪儿?赶紧走赶紧走,我可不会帮你们打掩护。” 离九略一颔首,与解遂一同出了门, “那个……”柳青贤突然出声叫住他们,面上有些犹豫。元宝小说 离九道:“我们尽量。” 窞池外院大门敞开,池岸边围了一圈身穿白衣的柳家门徒,但却无人敢贸然下水,想是都有些忌惮这池中溢出的浓烈妖气。 离九与解遂自池底上来,刚在水面冒出了头,就见一张金色大网从天而降。 解遂见状忙回身将离九搂在怀里,按着他沉入水中。那网却从四周一收,在水中将他二人紧紧裹住! 第 97 章 逼问 “网住了网住了,果然是妖!” “就说师兄的感觉怎么会错,说了有妖你们还不信!” …… 那网是柳家用来困妖的法器,感受到妖气便会自动收紧。二人被那网死死困住,又被拖上了岸,摔在近门处一名坐着轮椅的羸弱男子脚边。 解遂搂着离九被紧紧裹在网中,他以手臂将离九环抱着,但离九的脸侧还是被那网绳灼出一道道红痕。解遂见状,想以双手撑起大网,奈何那网裹得太紧,竟是无法撑开。 “有办法破开么?”离九忍痛紧蹙着眉,凑在解遂耳边小声问道。 因活动不开,无名被紧紧捆在身后,解遂根本无法将其拔出。 他于是只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离九只得运起妖力,欲强冲出去,他却感觉妖力像是被禁锢在体内,如何也施放不出来,若是强行施放妖力,心脏便一阵阵剧痛。 他稳着呼吸,无声地叹了口气。 离九被那大网所伤,解遂心疼得浑身发抖。离九的下巴搁在他肩上,他能清晰地听见离九侧脸被网绳烫灼发出的“嗞嗞”声,感受到离九贴着他因忍痛而紧绷的肩臂肌肉。 他反手抓住离九背后的网绳,用力往两边撕扯,但那网绳十分结实,他双手勒得剧痛,也无法使那网绳松动半分。 池岸狭窄,柳家一众门徒挤在岸边,议论声四起。想是许多人都未如此近距离观摩过妖怪,纷纷伸着脖子打量被网住的二人。 站在那轮椅男子身边的一人抱着双臂以鼻孔看着网中二人:“胆子挺大啊,主动往门上凑,庄主不在,就以为咱们山庄没人了么?” 又有人疑惑地“咦”了一声,道:“怎么还穿着咱们的衣服?是想混进来做什么?” 一人讥诮道:“说那么多做什么,既然抓住了,打一顿不就知道了!哈哈哈哈。” 那人说着,便在离九后腰踢了一脚。 “行了,庄主不在,先将他们关到塔中,待庄主回来再说。”那坐着轮椅的羸弱男子骨瘦如柴,面色苍白,呼吸迟缓,说着话又咳了几声,咳得面色通红,让人觉得他下一刻怕是就要背过气去。 那踢了离九一脚的人着一身高阶弟子装束,面上表情十分不屑:“两个妖怪而已,解决了不就行了?叫你一声师兄那是咱们给你面子,你可不能仗着是庄主亲授的弟子就觉得咱们都该听你的!”说着,发泄般地又在离九后腰踢了一脚。 离九本就被那网绳灼得后背皮肤剧痛,又被那人在同一处连踢两下,忍痛闷哼一声,面色又苍白了几分。 “你找死?!”解遂脑中那绷着的理智终于断线,只觉一阵冲天怒火自胸腔中炸开,直冲头顶,烧得他脑中一片混沌。 他抓着那网绳,使出浑身力气,网绳深深陷进指弯,手指骨节泛白,手背爆出青筋! 离九自从与他认识以来,受伤遇险次数不少,但他从未如此愤怒。他与离九如今被困在网中动弹不得,无法反抗,那人带着羞辱意味的两脚踢在离九后背,直像是踢在他脑中,令得他神智炸裂。 他喘着粗气,喉中发出低吟,额上青筋爆凸! 那网绳勒得他指间溢血,他却似察觉不到痛一般,只怒红着双目死死盯着那踢了离九两下的人。 离九见他失控,以下巴在他肩上点了点,小声道:“别着急,你等我一会儿。” 解遂充耳不闻,仍在用力撕扯那网绳。 那人见他一脸发狂的模样,又在离九身上补了两脚,讥笑道:“我就踢他怎么着?有本事你就将这网撕了啊,哈哈哈。” 那人笑得十分猖狂,周围一帮看热闹的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解遂剧烈喘息,那压制不住的怒气已彻底冲昏他的理智! 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白,面上、手背上一条条暗红色脉络逐渐显现;他抓着那网绳慢慢往两边撕开,臂上衣服崩裂,现出虬结臂肌。 那人终于变了颜色,震惊地睁大双眼:“活尸?” “可……为何没有尸气啊?” 这能变肤色、与常人一般的活尸可都无人见过,一时人群骚动起来。 那坐在轮椅上的羸弱男子蹙眉咳了几声,面色有些慌张:“再添张网来,这网怕是……” “嘣”的一声,网绳在解遂手中断裂,围观的众人瞬间愣住,一些刚入门不久、凑热闹的小弟子纷纷一脸惊恐地往后退开。 另一张网还未铺开,一声声网绳断裂的声响便接连响起,那缚妖的大网竟是被解遂生生扯开了一个大洞! 离九刚觉周身一松,就见解遂以极快的速度自那破洞中冲出,将那踢了他几脚的人扼住脖颈按到院中墙上! 那人后脑重重砸上砖墙,爆出一滩血来,晕死过去。 解遂速度极快,那动作几乎只在一瞬,惊得众人一时回不过神。 离九见状从那网中冲出,顷刻间幻作妖身,撞向解遂,将他撞得飞出去,又冲上前咬住他后腰,往空中疾奔而去。 那被撞在墙上的人瘫软下来,慢慢滑坐到地上,几人手忙脚乱地上前将他抬起来,又有人嚷着要去追狐妖,一时整个院中乱作一团。 黑狐叼着解遂一口气奔到一处山崖上停下,又将他放了下来。 离九幻回人身,将仍处在狂躁状态的解遂紧紧搂住,抚着他的后背柔声道:“行了行了,没事了,冷静点,乖。” 解遂不住喘息。 他肤色灰白,身上蜿蜒的暗红色脉络逐渐淡去,眼中浑浊成一片。 他浑身紧绷、靠在离九肩上喘了好半晌才稍稍平复了呼吸,神智也逐渐回笼,声音仍有些不稳:“我方才是不是……杀人了?” 离九安抚道:“没有,他没死。” 解遂颤抖着说:“我那时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我没想杀他。” 离九抚着他后背:“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先回去。”说着牵起他一手要走。 解遂却拥着他不松开,脸仍旧埋在他肩头:“其实,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嗯?” 解遂道:“那日我与师兄在刘家村,也遇上了一只……聻。” “你是指……” “赢勾。”解遂道,“那日我差点就……是我脑中那东西将他赶了出去。”元宝小说 “所以那日你才……”离九瞬间就明白了过来,震惊得双眼通红,“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只是一时没想好要怎么说,不是故意瞒你。那东西在我体内,我在不清楚他底细的情况下借用了他的力量,我本以为我能克制住,我尽力了,但方才……我是不是终有一日会失控?当你的妖丹压制不住我体内的尸气,抑或是我被那东西主导了意识……” 离九蹙了蹙眉,严肃道:“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别想这些了,咱们先回去。” “那你要怎么办?如果真的发生了,你怎么办?”解遂双目通红,喘了一会儿,松开离九,颓然垂首,面上现出痛苦神色,“你以为我没发现么?你与那魔交手时,就明显妖力不济;你一个千年修为的大妖怪,那么一张破网你都破不开,我不是傻子……你的妖丹,明显越来越弱。” 离九故作轻松地看着他:“我如今妖力是有些不济,但妖丹不会有事,别瞎想了。” “那你呢?”解遂紧盯他的双眼咄咄逼问道。 离九回避了他的视线,要牵他的手。 解遂挥开他的手,匆匆退开,一手探向自己的胸口! 离九忙抢身上前拦住了他,怒道:“你做什么?” 解遂咬牙,一字一句道:“我现在根本不需要你的妖丹。” “你想用那东西压制赢勾的碎魂?” “不属于我的妖丹,和不属于我的力量,有什么不一样么?” “至少我不会害你!”离九略有些激动,声音扬高了些。 他的侧脸被那网绳烫出几道红痕,面色还有些苍白,他喘息了片刻才稍稍平复了情绪,“可你知道他是什么吗?你知道他对你有无所图吗?” “那你让我看着你妖力逐渐散去,然后变得如同常人一般?就你现在妖力衰减的速度,你能撑到我过完这一世吗?!你是不是依然将我当作三年前那个少年,觉得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 离九默然地看了他片刻,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好,那你别动,我自己取,会有点痛。” 解遂这才呼出口气,伸手想触碰离九的侧脸,又怕弄疼他,将手收了回来:“是不是很疼?” 离九摇了摇头,环着他的腰拥住了他。 “我不会输给那东西的,我答应你。”解遂道。 离九不语,一手托住他的后脑,手中泛出蓝色微光。 解遂靠在离九肩头,只觉一阵困意袭来,眼皮越来越重,意识却是清醒,喃喃道:“你又使诈……” 第 98 章 黑锅 解遂在重光门他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时已是夜里,他的意识仍有些混沌,在床上呆愣着坐了好一会儿,缓过了一阵眩晕劲儿,才下了床去找离九。 离九在前厅与重希等人说着话,见解遂入内,忙起身,将他拉回了院子里。 解遂一脸迷茫地看着他:“我怎么突然睡着了?咱们怎么出来的?” 他的记忆停留在从那池底离开,却是怎么也想不起之后发生的事。 离九面色不改:“咱们在水里被怪鱼袭击,你溺水了。” “是么?”解遂困惑地蹙了蹙眉,眼中不免露出了点儿遗憾,“你这就变回来了?” 离九笑了起来:“还要我变回去么?” “你的脸怎么了?”解遂在视线触及离九脸上的伤时,那一片混沌的思绪总算是清晰了些。 离九脸上两道被网绳烫出的红痕还未消下去,那是被法器所伤,无法以妖力自疗,只能等它自行痊愈。 离九道:“那水中不知有什么法器,被刮到了,过几日就好。” “法器伤的?严不严重?会不会留疤?怎么就刮到脸了?还有别的地方伤到了么?”解遂面色担忧,想伸手触碰离九的脸,又怕弄疼他,遂忍住了。 离九摇了摇头,笑道:“没事,不严重,不会留疤。” 解遂摸了摸离九未伤到的一边脸,愣了会儿,又想起正事来:“柳玄彦被那魔带走了,你与师父他们说了吗?” 离九点了点头,拉着他回房:“头还晕么?” 解遂是有些晕,但也不严重,只是觉得脑子里像糊了团浆糊,有些不清不楚的。但他不想离九担心,遂摇了摇头,跟着离九回到房间,在桌前坐下:“你认识那魔?” 离九略一颔首,蹙了蹙眉:“他名唤沈晏河。近千年前,他因一次失误导致我被……扒皮,后来,因他心性不纯,被罚永世不得成仙,他便将此事归咎于我,其后他堕入魔道报复世人,想要向我寻仇,却将御白误认作我,与御白纠缠了数百年,再后来,他们一道受了天劫。我本以为他那时就已经魂消魄散了。” 关于离九曾被扒皮一事解遂早已猜到,但因是离九一道难以抹去的阴影,他便也从未过问。此时听离九如此淡然提起,不禁心中酸涩,牵了离九的手过来轻轻摩挲着:“那他如今是想做什么?” 离九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柳玄彦的病是与他有关?” 离九道:“那不是病,而是被种了魔根,应当就是沈晏河所为。” 解遂思维仍有些迟钝,闷头思索了半晌,道:“师兄说过,人人心中均能孕育出魔根,魔根又靠人内心的邪念滋养得以生长。” “不错,自行选择堕入魔道者多是如此。”离九道,“有些魔也会在世间寻找那些心中存有邪念之人,再以魔气引出此人心中邪念,用以孕育魔根,最后那魔根便能为他所用。被种下魔根之人,只要心中稍有怨愤,心性便会逐渐被邪念侵蚀。柳玄彦那‘病’,便是他心中存留的善念与魔根对抗的结果。” 解遂道:“那咱们要救他?能救?” “能,魔根既然可以被种下,自然也可以被剔除。他心中仍存有善念,只需找到能引出他心底善念的引子。”离九蹙了蹙眉,似是有些烦恼,“不过,他被魔根影响已久,或许会有些危险。” 解遂道:“那柳玄彦能以内心存留的善念与魔根对抗,想必本性是不坏的。” “你师父也这么说。”离九点了点头,“不过……咱们可以替他剔除魔根,散去魔性,但他犯下的事,仍需付出代价。” 解遂一时差点忘了那吸食孩童精元的魔。 “那吸食孩童精元的真的是他?” 离九沉吟道:“除非还有一只,不然肯定是他。” 解遂有些郁闷。 他与柳玄彦只打过两次照面,对他了解不深。但或许是同为逐妖士,此时他居然抱着些希望,希望那吸食孩童精元的魔不是柳玄彦。 离九道:“有些事总不能尽善尽美的。” 解遂叹了口气:“我知道。” 解遂被离九消了一段记忆,整个人时不时地有些呆。 离九看着他一脸呆愣烦恼的模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遂站起身来:“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来。” 解遂忙站起来:“我去,你有伤你歇着……” 他站起来那一下动作有些猛,一阵猛烈的眩晕感又将他逼回凳子上坐着。 离九蹙了蹙眉,转身出了门。 他施的那咒法有些后遗症,不算严重,只是要晕上几日。但他心中还是十分愧疚,若非迫不得已,他并不想这么做。 他自从失了妖丹以后,每日都能感受到妖力在一点点流失;最近这感受更是愈发强烈起来。妖力散得太快,快得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但比起妖力流失,他更怕解遂知道这些,以解遂的性子,必会毫不犹豫地将妖丹掏出来还他。 千百年来,他习惯了独来独往,即使与人交往,也十分克制自己的感情,所以即使后来被人憎恶离开,也并未有过太深的感触。 他一直觉得,自己或许是个寡情之人。 但这一次,他感觉到了恐慌。 也是第一次,害怕面对失去。 日间解遂连番逼问,让他一时有些慌神,才不得已消了解遂的记忆。 蒸锅里还放着些热菜,蒸腾的热气扑在面上,蒸得他侧脸伤口有些刺痛。 身后传来响动,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解遂跟了过来。 “我怎么总觉得我忘了些什么?”解遂凑到他面前往蒸锅里看了看,“蒸鱼,你蒸的?” 离九点了点头,侧过脸来笑着看他:“溺水后思绪有些混沌是正常的,休息几日就好。” 解遂没溺过水,信了他的话,撩起袖子给他看:“我这肤色是不是又白了些?” 厨房光线昏暗,离九只稍稍瞥了一眼他的手臂,将蒸鱼和米饭从蒸锅里拿出来,撒起谎来依旧面色不改:“你是白日里看你正常肤色看习惯了,突然变回来自是会觉得不习惯。”元宝小说 “是么?”解遂若有所思地接过米饭,开始扒饭。 他一日未进食,确实饿得狠了,又太久没吃过离九的蒸鱼,三下五除二就将那米饭蒸鱼吃了个干净。 自那日柳玄彦被沈晏河掳走,几日来便再无消息。 重光门众人也去外面打探过,却只探听到柳玄彦去外地除妖的消息。 现今已得知了那魔的身份,却因重光门的名声实在太臭,若非找到实打实的证据,根本不可能寻到援手。 解遂这几日时不时地晕一下,他自觉无碍,离九却比以往更顺着他了。 更是因他表示过喜欢离九的少年模样,离九便维持了少年模样好几日,还以这模样让他干了几次,他的肤色也总算是恢复了。 近段时日以来,这几日算得是难得的清闲,解遂却无法放松下来。 他急着想去北境寻找娘亲,那魔的事却卡在这里不上不下,乃至总觉心情有些焦躁。 解遂这一夜睡得特别沉,八爪鱼似的缠着离九,生怕离九跑了似的。 离九倒是醒得早,一直侧躺在他身侧被他搂着。 直到日上三竿,解遂才被惊醒似地蹦了起来,又见离九躺在床上笑着看他,忙扑到离九身上将他抱紧,迷迷糊糊道:“你别走行么?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又做噩梦了?”离九侧脸的伤淡了些,看着不那么触目惊心了,余下两条不甚明显的浅褐色印痕。 解遂点了点头:“我梦见咱们都变成了普通人,你老了,病了,我就背着你到处找郎中,大夫都对你的病束手无策。后来……你死了,在我面前变成了一只黑狐,然后就跑了,我怎么追也追不上……你在我脑中说话,叫我忘了你。” 离九搂着他,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不过是个梦而已,我不还在么?咱们不是常人,这些事不可能发生。” “我知道,但我就是心慌,”解遂又将他搂紧了些,两人赤|裸的胸膛紧紧贴着,“感觉到了么?现在还心跳得‘砰砰’的。” 离九摸摸他的头,推了推他:“我不会走的,起来吧。” 解遂又抱了他一会儿,才不甘不愿地爬了起来。 “师弟师弟!出大事了!” 解遂赤|身|裸|体地掀开衾被正要下床,卓闻就突然撞门进来,那动静之大,惊得解遂差点倒栽回床上去。 “哎呀!”卓闻一见这满室的春|光,忙捂着眼睛背过身去,“不好了!那柳玄彦带人上门找麻烦来了!说有一名少年模样的狐妖与一名三十岁左右皮肤布满黑纹的活尸前几日入闯他家窞池,逃离后躲进了咱们重光门,还指名道姓地要找你问话,你俩赶紧起来出去躲躲!” “怎么回事?”解遂忙跳下床来匆匆套好衣服,扭头一看,离九已经衣衫整齐地站在一旁了。 “哎,还不是因你那日在刘家村被撞见了呗……”说到此处,卓闻不太确定地看了解遂一眼,解遂给了他个“离九已经知道了”的眼神,卓闻这才干咳了声继续道:“另外就是,你们那日在漆云山庄时,动静闹得有点大,所以他现在想先下手为强了呗。咱们重光门什么名声?咱们证据还没找到呢,他先一盆屎给咱们扣下来,现在其他逐妖宗门都信了咱们窝藏狐妖与尸王的鬼话!这会儿一堆人正往这边过来呢!” 离九看了看解遂:“你不是要去北境么?这几日我看你神思不定的,不如趁现在?” “去北境做啥?”卓闻一头雾水地眨了眨眼。 解遂没理他,面色游移不定:“此时若我们就这么走了?师父他们怎么办?” 卓闻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嗐,凡事得讲究证据嘛,找不到你俩,他们也拿咱们没办法。这么多年反正咱们重光门名声也够臭了,不差这一桩。话说你们去北境究竟是要做啥?算了算了,回头再说,你们赶紧的啊,我去前门守着,给你们争取点儿时间!” 第 99 章 被困 重光门北侧后门外,一条荒草满覆的羊肠小径蜿蜒至山脚,山脚处是一片半环着小山丘的荒地。 解遂牵着离九,快步穿过小径,离九却在行至小径尽处时,忽然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解遂回头问道。 离九颦眉,抽出被解遂紧握的一手,一指临空轻触了一下。 二人之间,离九指尖所触之处,一道极轻微的气浪如涟漪般荡了开去。 “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重光门四周应当都被设下了法阵。”离九道,“我出不去。” 法阵溢出的法力极低微,并非什么难破的法阵,若真是以这法阵来困离九,必是困不住的。 而对方却在那日见过离九的妖身以后,选择了这么一道阵法设在重光门外围,那么意图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担心太过复杂的法阵会被重光门众人察觉,二是这法阵只是用以试探重光门内是否真的藏有妖邪。 解遂立即想通了这点,二话不说,回身牵起离九一手,沿着小径快步往回走。 离九也没问他要去哪里,只沉默地跟着他,来到了一处小院里。 小院位于重光门西北侧,是整个山丘地势最高处,清晨和煦的阳光穿透还未完全消散的山头薄雾,温柔的裹覆住院内的那座小亭。 亭内巨石似门似碑,其上符文源源不断地吸收着阳光里飞舞的金色微粒。 ——正是重光门的“暗室”入口。 各家逐妖宗门用以囚困妖邪之处俱是本门禁地,除却本门被授权的弟子外,旁人不能涉足。 这也是各家延续了千百年的、约定俗成的规矩。 也即是说,若对方真闯进重光门来搜寻,唯这一处是不能踏足的。 解遂在亭外方石前停下脚步,略有些犹疑地回头,“这下面会压制你的妖力,可能会令你不太舒服,但不会有大碍,出来就好了。” 离九只道“无妨”,解遂蹙眉点了点头,轻点门上符文,石门轰然洞开,解遂牵着离九入内,石门便在二人身后缓缓合上。 这地方解遂极少来,缘因他不喜欢这地底太过幽冷压抑的气息,但当他此时打开第一道玄门后,却并未感受到往日里扑面而来的那股冷气,仿佛这地底的空气都凝固了。 离九也觉得奇怪,一搓指尖,蓝焰在他指间迸发,缓缓凝聚成蓝色的火焰小人儿,那蓝焰小人儿如同往常一般,在二人周身欢快地环绕片刻,便悬停在了二人前方。 “这不对劲。”解遂的视线自那蓝焰小人儿身上移开,蹙眉看向离九,“你有什么感觉?” “完全感觉不到压制,”离九是头一次来这地方,但重光门这种传承了千百年的宗门地牢,他没理由什么也感觉不到,是以也有些疑惑,“会不会是法阵出了问题?” “自外面看来,法阵应是没有问题。”解遂若有所思地说着,继而快步往更深处的玄门走去,“太安静了,这不对。” 黄级区域内是整个暗室关押妖邪最多的地方,此处的妖邪虽较之更下级区域内的妖邪性情温和一些,却也不至于在察觉到有人进来后不发出半点声响。 以往他每次下来,这处的妖邪都会弄出点儿响动,有啼声哀求的,也有凑在牢门边说些好话表示自己已改过自新,出去后必不会再作恶的,无不是希望这些逐妖士能发发慈悲放他们出去。 但现在实在太安静了。 解遂加快了步伐,匆匆穿过甬道,在一排排监室中疾步穿梭。 地底静谧得可怕,只余他略有些粗沉的呼吸声与二人的脚步声。 除此以外,四周安静得仿若虚空。 而那些以往关押着妖邪的监室俱是空了! 解遂顿时头皮发麻,虽说重光门这些年衰落了,但千百年来关押到暗室的妖邪并不少,且大都关押在黄级与玄极区域内。 地级区域是空的,但在最下层、天级区域的最后一道门后,按照卓闻的说法是,还关押着一个不得了得东西。 若真是此处法阵出了问题,导致这些东西全都逃了出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打开第二道门后,解遂的呼吸已经有些不稳了。 穿过依然空空如也的二阶区域后,他喘息着继续打开了第三道门—— 依然是空的。 整个黄级区域都空了,所有关押在此处的妖邪均不知所踪! 在开第四道门时,他的指尖都是抖的。 “这里以前,关押了很多妖?”离九在他身后问道。 解遂喘息着点了点头。 “先别紧张,你方才也说了,法阵没有问题,那么,这里的东西即使逃出了监室,不破坏法阵,也断然无法走出最外面的那道门。” 闻言解遂稍稍镇定了些。 离九说的不错。 况且这下面妖邪那么多,若真的逃出去,重光门的几人断然不可能毫无所觉。 但若这些东西不是逃了出去,难道是去了下面? 那些关押在玄级区域的家伙们较之黄级区域的要凶狠不少,更是极难净化的。 解遂几乎是跑着继续往下,果不其然,玄级区域也空了。 可这些东西为何忽然之间全部逃出了监室不知所踪? 解遂顿时想到了卓闻提到过的最下面、困顿门后的东西,他虽不知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但暗室里突生变故,多半和那东西脱不了干系! “我得去下面看看。”解遂道。 离九犹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天级区域的三道门分别为摄提格、赤奋若、困顿。 整个暗室虽分为四级,却共有六层,每一层都不及上层的区域宽阔,整个地底空间呈斗状,天级区域自上而下占去了三层。 解遂与离九穿过空空如也的地级区域继续下行,来到了天级区域的第一道门、摄提格门前。 重光门上下,唯重希一人能开天级区域的三道门。 摄提格门紧闭,其上法阵符文黯淡,解遂完全感觉不到一丝法阵的法力波动。 这绝对有问题! 但他也不知道开启的方法,便打算暂时回到上层。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一刻,身后的那道石门两侧却突然传出机阔声响。 解遂脚步一顿,视线微凝,与离九视线相触,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深深的惊疑。 四周的空气似乎愈发粘滞了起来,沉闷的巨石挪移声响起,石门撕开粘滞的气流,在二人面前破开了一道漆黑的裂缝。 静谧的空间里,那声音如锤般敲击着解遂的心脏,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直到石门彻底打开,蓝焰小人儿的冷色光芒瞬间填进了漆暗狭窄的甬道里。 甬道尽头的黑暗中,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一闪而过,转瞬隐没在黑暗里。 解遂抽出无名提步就追。 离九旋即跟上,在他身后低声喊道:“等等!那不是妖!” 解遂自然也察觉到了。 这些日子他虽避免使用他体内那股力量,但自那日那东西将赢勾赶出去以后,他能感觉到那股力量已缓缓融进了他的血脉中,而自那时起,他对妖邪之力的感知也日渐敏锐起来。 或许尚不及离九,他却也能感觉到方才那一闪而过的东西并非妖邪,亦非魔。 若那东西非妖非魔非鬼,也就绝不会是他所知的上层关押着的东西,而暗室外的法阵并未被破坏,那么唯有一种可能,它是来自困顿门后! 解遂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脚步,紧随着那道时而在冷蓝色光晕尽头一闪的黑影继续深入、往下。 然那黑影每次都在解遂触目可及之处忽然现身、又蓦然消失,直到最终在赤奋若门前彻底消失了踪迹。 二人刚追到门前,石门便在二人身前轰鸣着打开了。 解遂抬腿就要进去,离九制止了他:“先别追了,现下并不清楚那是什么,还是待出去以后,与你师父商议以后再下来。” “那不是赢勾,”解遂知道离九担心什么,道,“我记得他的气息。”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赤奋若门内。 蓝焰小人儿在二人之间扑腾了片刻,似乎也不知该不该跟进去。 “走吧。”离九无声地叹了口气,提步跟上了解遂。 赤奋若门内一片沉寂,整层区域空空如也,并未见到那黑影的踪迹。 解遂不禁有些紧张起来,或许他应该听离九的,先出去,待得与重希商议以后再来,但此刻天级区域三道门已自行打开了两道,而那不明身份的东西也发现了他们,他不觉得他们还能安然离开这里。 每一层区域最深处均设有一道石门,然这最底下的三层与上层的布局有些不同。 那道通往最下层的石门外连着一条蜿蜒向下的石阶,石阶一侧临壁,另一侧则是万丈深渊。 深渊漆黑,一眼往不见底,自远处看去,能见整个暗室呈斗形,空悬于深渊之上。 解遂与离九便沿着这条临壁的石阶缓缓下行,最终来到了整个暗室的最后一阶、困顿门前的平台上。 然而令两人都为之一怔的是,困顿门竟是大开着的! 二人震惊无比,怔愣在困顿门前。 一阵劲风自二人身后的虚空中猛然袭来,解遂侧身将离九挡在身后,反手一挥无名,迎下那临空而来的一击,却被一股异常强大的无形气浪掀飞,与离九一同摔进了身后的困顿门内! 未及二人起身,石门“砰”的一声猛然撞合,将那道立于门外漆黑平台上、持剑的黑影隔绝在外。 那东西是想将他们关在此处? 解遂将离九从地上拉起来,以眼神询问。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离九道,“我们应是进入了某位修士的镜中,方才那道黑影,便是驻守镜中世界的‘镜中人’。” 第 100 章 “镜” “镜”即是六蕴镜,这东西乃是仙门修士的法器,用以囚困这世间无法镇压的恶鬼,稍有些名望的仙门都会有那么一两个,一般都是由门派掌门抑或是实力最强的长老所持。 这世间持有六蕴镜的修士不多,六蕴镜可覆盖的范围也并不相等,总之镜主人修为越高,六蕴镜能覆盖的范围就越大。 而能不能困住恶鬼,却与镜主人的修为无甚关系。 因为在镜中世界,除却镜主人以外,任何仙、妖、鬼、魔都无法战胜“镜中人”。 离九是妖,解遂也觉得现在的自己大概也算不上是个纯正的人类,但两人均与恶鬼相差甚远,为何会有修士在重光门的地牢设下“镜”来囚困他们二人? “它怎么了?”解遂问的是蓝焰小人儿。 自两人进了这里,蓝焰小人儿就躲到了离九身后,光芒也黯淡了不少,并且忽明忽暗的,看上去像在惧怕什么。 二人的身影在地面投射得很长,延伸至石室中心的黑暗里。 离九眉宇微蹙,提步往石室中央走去,蓝焰小人儿瑟瑟缩缩地跟着,幽黯的光团缓缓移动,照亮了石室中央那繁密的机关法阵。 法阵前,一人合目静坐,那人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模样,轻衣雪白,面如冠玉,自内而外透出一股冷冽气息,又似乎是整个人被那环绕在周身的冰冷气息冻透了。 当年解遂初见离九时,总觉得离九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超脱凡尘的仙气儿,后来他才知道,那种感觉是离九看淡世事之后的淡然。 而眼前这人与那时候离九身上的气息全然不同,离九虽在解遂的眼里看着仙,却也是能让人感觉到他真实存在的。而眼前这人看上去就在那里,却又仿佛只是个幻影。 “这世间持有六蕴镜的人不多,当今仙门中,能在重光门地牢中毫无声息地布设‘镜’的,想也没几个。而这些人中,外貌年龄符合,又喜独来独往的,我却想不出一人。”离九看着那仿若虚影的人,略微颔首致意,“久仰了,时云仙长。” 时云这人并非看上去那般年轻,实际年龄早已过了六百岁。 三百多年前,他度化鬼王的功绩传遍整个修界,离九自是也有所耳闻。 不过自那以后,此人就跟人间蒸发了一般,在往后的三百多年里,再无他的消息,不少人猜测他早已登天为仙。再以后,这世间几乎已遗忘了这么一个人曾经存在过,只在提起鬼王时,有人或许会隐隐约约想起这么个人。 但离九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人虽看上去跟个仙人似的,却仍是个实实在在的高阶修士。 解遂没有听说过此人,此刻满腹疑问,却未在此时插嘴,只听离九继续道:“不过,以时云仙长的修为,要降我二人,应当无需在此处布设‘镜’这么麻烦。” 那名唤时云的修士始终一言不发,却是终于睁开了双眼,淡漠的视线在离九身上一扫,又移向解遂,而后他整个人缓缓离地、如抽芽的嫩枝般般舒展开来,落足站定,面无表情地说:“为防你二人出去坏我好事,且在此处等着,待我等到要等的东西,自会放你二人出去。” 解遂微愕:“你要降的不是我们?那是谁?” “不知。”时云如实答道。 连要降的是谁都不知道,却知道在此处等着? 解遂有些不解。 时云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问道:“你们可知,重光门的困顿门内镇着何物?” 解遂摇了摇头。 “那是一千多年前,众仙门斩杀上古巨魔后,从巨魔体内爆出的东西——一枚魔核。各仙门尝试过诸多办法,也无法毁去魔核,便在此处设阵,将其镇压,又为稳固这法阵,耗时七十年之久,在此处建了这座城。”时云道,“但城中的法阵早已被破坏,这些年,对方之所以未有大的动作,或许是因他打不开这最后一道门。” 离九道:“沈晏河。” 解遂也想到了此人,接话道:“应当是他,不过他若是打不开困顿门,又如何窃取魔核?” “所以他与赢勾合作,助赢勾找寻合适的身体,赢勾则帮他打开这道门。但上次见他时,他却让我带你躲得远远的,不要让赢勾找到……”离九说到此处,沉吟片刻,又问时云:“那他何时会来?” “不知。不过应当快了。”时云说着,看向解遂,“你,过来。” 解遂不知这人要做什么,却也知道对方应当不会害他,便靠了过去。 然而他刚靠近几步,就见时云手中银光一闪,甩出一条银钩长索,那银钩看似有形,却在顷刻间如光影般没入了他的胸膛。 他顿时只觉被一股灼热之力贯穿,那痛觉轻微,但他能切实感觉到,体内有什么东西被那钩索勾住了! 离九惊道:“你做什么?!” “方才我见你们第一眼,便看出这位小兄弟与我曾经一位友人的情况相似,他的体内有东西,想必你们也为此烦恼了不少时日,也不会介意我顺手帮你们将那东西勾出来。” 这一刻,解遂总算想了起来,咬牙忍着不适问道:“你是……封小见的那位朋友?” “封小见?”时云蹙眉沉思片刻,而后摇了摇头,“不认识。” “那……封竟绝?” 时云蹙了蹙眉,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悦的神情:“他又出来祸害人了?” 解遂道:“这倒没有。” 时云仍是不悦,继续问道:“那封小见是谁?与他有什么关系?纪澜呢?没有与他一起?” “大概是……夫夫关系?”解遂迟疑着看了离九一眼。 “这厮……果然是个败类!我就知他本性难移……纪澜那个蠢货!” 这一刻的时云似乎从方才虚无缥缈的影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气得面上都浮上了一抹红晕,额头青筋微凸,手上动作也粗鲁了些,攥着那钩锁咬牙用力一扯—— 解遂顿时只觉浑身皮肉被撕扯一般,胸腹处剧痛。 而后一个幽红光影被时云的钩索勾着,从他胸膛中扯了出来。 他浑身顿时一松,失了力气,一膝跪倒在地。 离九匆忙扶着解遂站起身来,二人同时看向那被时云勾出的东西。 那东西由橙红光纹勾勒,大概是个幼犬形态,此刻被时云的钩索连着垂在一边,瘫在地上,四肢弹了弹,而后不动了。 “这是……”离九话音未落,整个大地突然猛烈震颤起来。 那震动愈来愈裂,解遂失了浑身力气,全靠离九撑着。 “来了。”时云神色一凛,看向门口的方向。 石门轰然打开,一道黑影倏然冲了进来,停在时云面前,以一道与时云音色相同的声音说道:“他们进入第一道门便察觉了此处并非真正的地牢,正要破界。” “几人?”时云问。 “两人。” 时云道:“破。” “是。”镜中人略一颔首,抽出佩剑,一剑插入地面。 剑上黑气注入地缝,只听一声声砰砰脆响,地面、墙壁裂开数道裂缝,而后整个世界哗然碎裂,碎石沉沉下坠,连带着石室里的四人,一并坠入地底一片漆黑的虚空中。 第 101 章 交易 解遂在坠入黑暗的那一刻就失去了意识,待再度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坐靠在摄提格门——也即是天级区域第一道门边。 石门上符文构成一道繁复的八卦阵形,淡淡金茫流转,散发出暖色微光,照亮了门前的平台。 离九身处那片光晕中,跪坐在解遂身侧,见人醒来,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想是被压制了妖力的缘故。 “我们出来了?”解遂能感觉到那股力量已从他体内消失了,此刻浑身酸痛,四肢沉重不堪,连想坐直一些都十分困难。 “出来了,你先别动。”离九轻轻按了按他的肩,又在他身旁坐下,“时云仙长勾出了寄存在你体内的东西,这导致你魂域中赢勾的碎魂只能以我的妖丹来压制,但此处法阵压制了我的妖力,你恢复起来会慢一些,先歇会儿吧。” 解遂微抬起一手看了看——肤色果然又变了。 “我们怎么出来的?那位仙长……” “他要降那魔,必不会留下我二人‘碍手碍脚’。” 离九是妖,时云自然能看出来。 所以为防他们被魔气影响坏事,时云会将他们送出来也是理所当然。 解遂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问道:“没了那东西压制赢勾的碎魂,这对你的妖丹有影响么?” 离九握住他一手,笑道:“那东西还未醒来时,妖丹不也没出问题?” “也是。”解遂呼出口气,反握住离九的手,捏了捏离九柔软的指尖。 这些日子以来,离九没少为那在他脑中说话的东西烦恼,此刻那东西没了,他能感觉到,离九较之前轻松了不少。 不过那从他体内勾出的东西究竟是个什么,他却没来得及细看。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看着像是……犬?”解遂问。 “看着确实像某种犬类,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离九说着,面上添了几分笑意,侧过脸来,揶揄地看着他,“现在想来,你之所以那么爱咬人,是因被那犬魂附体了?” “我不就咬过你一人么?怎么就爱咬人了?”解遂失笑道,“再说了,活尸也爱咬人。” 换做平时,他定会扑将上去按着离九狠狠咬上一口,无奈他此时浑身乏力,只得极力按捺着那股冲动,仰面靠在石壁上,冲离九龇了龇牙。 但他毕竟年轻气盛,某些念头一旦起了,并非想克制就能克制住的。 所以他龇牙只龇到一半,呼吸就滞了滞,而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时云仙长那法器既能勾出那东西,咱们便等他出来,请他将赢勾的碎魂一并勾出来。”离九斜斜靠在他身上,十指与他扣着,安抚般地捏了捏,“你不会变活尸的,不准再提。” 暗室又恢复了往日里的阴冷,地下幽暗不见天日,两人也不知道时辰,只估摸着这一日应当已经过半了,也不知那些来重光门找茬的逐妖士走了没有。 他们虽然出来了,石门上的法阵看着也没什么问题,但解遂仍有些不放心。 待得他稍稍恢复了些力气,便与离九回往上层。 解遂仍有些乏力,被离九半搀着,穿过空荡荡的地级区域,打开了通往玄级区域的那道门。 石门打开的一瞬,整个监室区域的妖邪尽都躁动起来,铁索撞击声、怒号声混成一片,但那往日里令他烦躁的声音在此刻听来却莫名让人安心。 还好,暗室仍是那个暗室,解遂总算放下心来。 “也不知时云仙长那边怎么样了。”解遂道,“他的镜真能困得住赢勾么?” 离九道:“若无意外,应当没有问题。” 其实六蕴镜也并非绝无突破的可能。 镜中若囚困有恶鬼,被困之人杀了所有恶鬼,镜中界自然得破;但若镜中并无恶鬼,则需杀掉镜中人,六蕴镜碎。 然而在镜中界,镜中人是无敌的,杀掉镜中人这一可能即可被排除。 解遂又问:“那若是他的镜中囚有恶鬼呢?” “六蕴镜不止一层,我们去的应当是最表层,不排除他的镜中囚有恶鬼的可能性。但就算囚有恶鬼,有几只恶鬼、又是囚困在哪一层,只有镜主人与镜中人知晓。”离九解释道,“况且,赢勾如今只聚齐两魂,即使有肉身给他依附,实力也不会强到镜中人无法应付,要找到囚困的恶鬼再杀掉,可能性不大,放心吧。” 解遂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二人继续往上,打开了通往黄级区域的那道门。 石门才刚挪移开一条缝隙,一团黑气便挟着股狂风瞬间涌入! 那一下来得太过突然,令人措手不及,离九只来得及将解遂往一旁猛然一推,那股黑气便尽数灌入了他的体内。顿时,他整个身体从内到外瞬间被冰封一般,再无法动弹,更是无法出声。 解遂本就没什么力气,突然被离九一推,在一旁的石壁上一撞,摔跌在地。 “沈、晏、河!”解遂喘息着竭力起身,拔出身后长刀,愤恨地盯着那团黑雾,喘得似头斗犬。 奈何那黑雾迟迟不肯聚形,只在离九周身涌动着,越聚越稠,渐渐掩去了离九的身形。 解遂此刻已无法力,他那长刀根本劈砍不中散作一团魔气的沈晏河。 “三日为限,拿困顿门后的东西来换他,迟则他死。” 沈晏河话音刚落,那团黑雾便卷着离九往门后的黑暗中一收,彻底消失在甬道尽头。 方才那镜中人说有两人入了镜中,解遂与离九便自然而然地以为是沈晏河与赢勾,所以失了防备,可如今沈晏河竟是突然出现在暗室中,那么是沈晏河根本就没有被困于镜中、还是沈晏河已经破界而出了? 若沈晏河都能出来,赢勾难道也出来了? 那团魔气去得极快,上层的法阵根本拦他不住。 解遂开门花去不少时间,待他打开最外面那道门、冲出小亭的时候,已彻底不见了离九与沈晏河的身影。 外头日正高悬,万里晴空。 解遂提刀站在小院门口,自山丘上俯瞰下去。 阳光下,阙安城似一方大阵,铺陈至天边尽头绵延山峦之下,折射着淡淡金辉;然而解遂知道,那只是个死阵。 而此刻,沈晏河或许就潜藏在这方死阵中的某一处。 解遂的视线落在城南一处高耸突兀的小山处,顿时瞳孔微缩,提步就走。 青石铺就的小路上,卓闻匆匆跑来。 卓闻面上烦躁还未消,一见解遂,便长长地吐出口气,三两步冲到解遂面前,拉住了他,蹙眉看了看石阶上方的院门:“离九公子呢?你这肤色咋又变回去了?我跟你说,这些人真是盯着咱们搞,几年前耍过的把戏又来一次,看样子是非把咱们彻底搞臭不可!气死我了!还在咱家周围布阵,我当时就觉得你们出不去的话大概会躲进暗室……” 卓闻说着话,拽着解遂往石阶上走。 解遂却跟块石头似的,卓闻拽了两下拽不动,回头说:“那群人已经走了,离九公子还在里面?可以出来了。” 解遂这才说道:“离九被沈晏河抓走了。”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干渴了许久之人,气息都带着些不稳。 “啥?你……没开玩笑吧?”卓闻茫然一滞,凑近了去观解遂面色,见之不像在开玩笑,顿时神情凝重起来,“他抓离九公子做什么?” “他要困顿门后的东西。”解遂道。 “噗——”卓闻仿佛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般,“开什么玩笑!你不会……你怎么想的?” 解遂缠好无名,背在背上,道:“此事先别告诉师父,我去找他。” 卓闻惊讶道:“你一人?开什么玩笑,你不是他对手!再说了,你知道他老巢在哪儿吗?” “你别管了。”解遂提步就走。 卓闻匆匆跟上:“咱们好不容易将那群人打发走了,你可别去送人头啊!咱们先找师父商量商量!再说了,你这个样子出去,不怕吓到人吗?” 解遂充耳不闻,脚下不停,卓闻忙拉住他:“好好好,我不告诉师父,但你这样子真不能出去,等着,我去将你帷帽拿来,跟你一起!” 解遂终于停下脚步点了点头。 少倾,卓闻拿了帷帽回来,解遂已不知去向。 点漆山后山窞池,解遂一跃入水,水波荡碎了湛蓝云天的倒影,泛开粼粼波光。 解遂仍记得那日他与离九潜入水中,水下透不进半分光线,然而此时他却能借着透进水下的天光,看清池底沉积了泥垢的石块与水草。 他在水下寻了一圈,换气数次,将池底搜寻了个遍,也未找到上一次的洞穴入口。 入秋后,天气愈渐寒凉,解遂哗啦啦出水,一撩濡湿额发,浑身冻透了般发着抖,喘得似头困兽,最终他没忍住嘶喊出声,猛地一击水面,激起窜天水花。 院外守卫的弟子听闻响动,匆匆开门进来,只见那池中波光泛开,却是不见半个人影。 解遂离了漆云山庄,漫无目的地在山脚行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匆匆奔向离九位于城南的宅子,一路上惊人无数。 到地方时,日已西沉,天际一片血色。 离九宅子里一片沉寂,秋风飒飒而过,院中枯叶飞旋。 “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御白!”解遂快步穿过庭廊,来到内院。 侧旁一道黑影挟着红光倏然冲出,四足雪白的巨狐顿时出现在他眼前。 他的视线刚对上那双血红的眸子,便觉肩臂处一阵灼热的刺痛感觉漫开,整个人被拍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未及他起身,巨狐又已冲到他面前,叼着他的后腰将他扔了出去,摔跌在院墙角边。他刚狼狈地爬起来,幻作人身的御白已一闪身出现在他面前,揪着他的衣襟将他砸在院墙上。 后脑在墙上狠狠一撞,顿时眼冒金星。 “你来做什么?你还有脸来?!”御白那对眸子血红,显是气急,狠狠一拽,将他甩在地上,“若你还有半分良知,就自己将妖丹掏出来还他!若非是你,他会连那家伙也对付不了?!” 第 102 章 入魔 “不用你说我也会将妖丹还给他。”解遂肩臂处被御白抓出几道皮肉翻飞的伤口,衣衫破裂,后脑也被狠狠撞了一记,伤口汩汩冒着黑血。 他捂着肩臂伤口晕头转向地站起来,靠在身后院墙上,粗重地喘息。 他不知御白与沈晏河哪个更强,但御白能多次与之交手又全身而退,想必两人的实力应是不相上下。 若非离九失了妖丹,又被暗室法阵压制了妖力,面对沈晏河时不说能像御白那样追着他打,却也不至于被无声无息地掳走。 御白瞪着他压抑着喘息,闭眼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了在他胸腔中炸个不停的怒火,咬牙道:“那厮不在阙安城,我找过了。” “你不是一直追着他?”解遂蹙了蹙眉。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与御白面对面这样说话,他本该冲上去与之拼命,为笼头村百十来口村民报仇,可如今离九出事,他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最终想到的、能救离九的,却只有御白。 他的视线仍有些模糊,那张几乎与离九一模一样的脸就在他眼前,那张脸与那夜在笼头村时的影像在他脑中重叠,但即使他此刻胸中恨意汹涌,却也不得不极力克制。 “他要那么容易被追上,我早就弄死他了好吗?!”御白怒道,“我知道他老巢,我带你去,救出离九,你将妖丹还给他。” “你若是想从我这里拿走妖丹,不是很容易么?”解遂不禁疑惑。 “他以性命威胁,我哪敢动你?”御白阴沉着脸,咬牙切齿道,“但若真到了那一刻,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什么意思?” “你就一点也未察觉?!”御白愈发暴躁,怒睁的双目中填满血丝,“他撑不了多久了,不然你以为沈晏河那厮能如此轻易地掳走他?!” “我以为,是暗室法阵压制了他的妖力……”解遂当即愣在原地,只觉浑身发冷。 他本就是个已死之人,是离九的妖丹让他活了下来。 若非离九,他在三年前就已经尸变,变成一具毫无意识的活尸。 若离九那时不是将妖丹给他,而是直接将他超度,离九根本不会被卷入这些事情中。 离九依然可以远离尘世继续修仙,终有一日修得正果;而他会不断地轮回,与离九再无交集。 在那之后他的性命、他的一切都是他捡来的,这些本不该他拥有;而他拥有了,代价是离九的仙途,甚至是性命。 他无法接受,无法在得知离九为自己做了这一切之后还心安理得地占着他的妖丹看着他死去,纵然万般不舍,纵然大仇未报,但那些跟离九的性命相比都已不重要了。 “你在逗我笑?”御白怒极反笑,“重光门那地牢,除了最下面的三层,哪层能压制住他?” 御白上前靠近他,伸出一手,解遂警惕地后退一步。 御白嗤笑道:“怎么?怕我取你妖丹?嘴上说得好听,还不是舍不得去死?” 解遂机械地摇了摇头:“妖丹我必会还他,我只是……还想再见见他。” 御白不屑地冷笑一声,靠近他,一手放在他头顶,手中红光泛开。解遂顿时只觉一阵剧痛猛然自太阳穴处传来,像是有人拿了把凿子硬生生地将硬物钉了进去。 御白的手收回,前一日自柳家池底上来之后发生的事尽数涌入他的记忆。 果然,他又被离九骗了。 “带我去找他。”他猛地直起身来,脚下一软,差点一头栽倒。 御白“嘁”了一声,幻作妖身:“赶紧的。” 巨狐载着解遂,在云层中狂奔:“待会儿我收拾那家伙,你救离九。别忘了你说的话。” 解遂道:“好。” 西北以极,云层之下,嶙峋黑石山如刀削斧凿一般巍然耸立,山巅覆满积雪,清冷星光之下,黑石与白雪层层交错,虽未至近处,却也能感觉到那股压抑冰冷的气息。 巨狐自云端向下疾奔,到了那黑石山北侧、林立的黑石林中。 石林中黑石林立,呈锥状,细的如儿臂,粗的却有个成年男子合抱粗细,几乎耸入天际。 黑石林中心地面上,赫然一道刻满紫黑色符文的圆形石门,符文在夜里泛着瘆人紫光。 石门上并无积雪,积雪自石门边沿往四周扩散,似是被气浪震得飞散开来,堆积在黑石林四周岩角。 巨狐在石门边将解遂放下,幻作人身,嗤笑道:“这厮果然回来了。” 他说着,走入那符文阵中,一脚猛地踏上石门吼道:“沈晏河!老子来了,开门滚出来!” 他那一脚下去掀起一阵气浪,自他足底泛开,解遂扛不住那气浪劲头,被冲得后退几步,后背撞上身后的黑石。 紫光阵中,丝丝黑气逐渐混杂,愈渐浓稠,缓缓聚成一团黑雾,将御白笼在其中。 御白腾身而起,立于空中:“你这魔气对我不管用,要我说多少次?” 那团浓稠黑雾在紫光阵中逐渐散开,显现出沈晏河的身形。 “那是因为你坏事做得太多,本就已成妖魔。”他面带笑意,一边嘴角微微勾起,眼神却十分阴鸷,语气更似乎比这周围的空气还要冷上几分。 御白不想跟他废话,烦躁道:“废话少说,我那傻弟弟呢?” 沈晏河耸了耸肩,扬了扬下巴,指向解遂身后的黑色石柱。 解遂震惊地回头,只见那黑石较之四周的黑石更粗,细看之下又发现那并非石岩,而是黑色的通透晶石。那晶石中似有黑气涌动,又缓缓漫出,晶石逐渐褪去黑色,直至变得透明。 而离九此时正虚睁着双眼、面无表情地站在那晶石中。 解遂看到离九那副模样,整颗心顿时似被丝线勒住。 他一手触上晶石,自他掌下、贴附之处泛起一丝丝黑色光纹在晶石上扩散开来,本面无表情的离九有些痛苦地皱了皱眉。 解遂一惊,忙收了手。 御白面色阴沉,看向沈晏河:“我来了,你将他放了。” 沈晏河摇了摇头,笑了:“你不会以为,我抓他回来是为引你过来吧?” 御白蹙眉:“你这人说话怎么老喜欢拐弯抹角的?直截了当的不好么?” 沈晏河没理他,看向解遂:“东西呢?” 御白一头雾水:“什么东西?” “你要问那小子。”沈晏河下巴微扬,指了指解遂。 解遂道:“东西不可能给你。” 御白沉着脸,不悦道:“管你要什么东西,既然我来了,你就休想动他分毫。” “那……既然我要的东西你们不肯给,”沈晏河说着,冲御白弯了弯唇角,“不如就以你的妖丹交换,我或许也可以考虑留他性命。” “哈哈哈……”御白挑了挑眉,大笑起来,笑了好半晌才道:“打不过我就使这阴招?” 沈晏河礼貌地弯了弯嘴角:“我本也不是修的正道。怎么?这交易对你来说不划算?” “划算,太划算了……”说着,他挟着一身耀目红光,自空中倏然冲下,“但我不乐意!” 沈晏河不躲不避,只一挥袍袖,一阵黑气自他袖中射出,直直袭上困住离九的那根晶石。黑气在晶石上化作丝丝缕缕如蛛网般的纹路扩散开来,晶石碎裂声“噼里啪啦”响起。 沈晏河的身影瞬间在紫色光阵中化作一团黑雾消散,御白扑了个空,在阵中立定。沈晏河的身影旋即出现在一根黑石顶部,居高临下地看着石林阵中的御白,冷冷道:“你可以再好好考虑考虑。” 那困住离九的晶石自内部轰然炸开,解遂在那晶石炸开的一瞬飞身后掠,避开飞溅的晶石碎片,却仍免不了被那碎裂的晶石割伤了几处。 “离九!”但见离九脱缚,解遂倏然冲向离九,却在近处时顿住了脚步。 离九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看也未看他,一双眸子浸满黑气,整个人毫无生气,只随手一挥,就将他掀飞出去,重重撞在另一根稍细些的石柱上,顷刻间就将那石柱撞得碎成石渣。 解遂喷出一口黑血,摔跌在碎石堆中。 御白沉声喊道:“离九!” 离九充耳不闻,挟着一身黑气倏然向他扑来! 御白不忍伤他,闪身躲开;离九却招招直取他的胸口,那目标竟是他的妖丹! 御白边躲着离九进攻,边忍不住吐槽沈晏河:“你还真是多年依然如故,尽会使阴招,打不过我便控制他来对付我!” 离九直接被沈晏河以魔气浸染,较之在溪风镇的墓穴中时更厉害了些,御白不还手,招架得已是有些吃力。 沈晏河冷冷道:“你还是省着点力气对付他吧,当心被你亲爱的弟弟掏了妖丹。” 御白双眉紧蹙,冷哼一声,离九一手抓来,他不躲不避,在离九近身时微微侧身,抓住离九一手,贴身绕到离九身后,另一手箍住离九脖颈将他禁锢在身前,身上红色气焰顿时高涨! 一时间,离九那一身黑气竟是被他那红色气焰压得稀薄了几分。 沈晏河道:“没用的,魔根种在他的心脏里,你吸不光的。” 第 103 章 魔核 解遂摔得头破血流,抽出身后长刀杵着,在那碎石堆中竭力起身。 他衣衫破裂多处,狼狈不堪。 离九此时被御白箍住,眼中填满浓稠黑气,紧蹙着眉、怒目切齿地挣扎。 “哦,我想起来了,他没有妖丹,打不过你。”沈晏河将视线移向解遂,勾了勾嘴角,打了个响指,离九身型便忽然化作了一团黑雾,自御白怀中脱困,复又重新聚形,向解遂袭去! 御白站在原地满意地笑了起来:“这样倒省事了。” 说着,他腾身而起,身型一闪,出现在立于黑石顶部的沈晏河身后。 沈晏河倒是不闪不避,只微微扬了扬首,冷笑了一声。 “当年就说你不适合修仙,你看,被我说对了不是?”御白一手捉了他一撮发丝捋着,凑在他耳边勾着嘴角笑道,“成魔后的你倒是比那时有魅力多了,若我那时遇到的你便是你如今这模样,说不定我还真会对你动心。” 离九袭向解遂那一记速度极快,在空气中留下几道黑色残影,解遂堪堪避开,离九却又如影而至。 他要将妖丹还给离九,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如今离九被魔气浸染,失了神智,被沈晏河操控,所做这一切并非他自己的意愿,他不希望离九在清醒过来之后陷入自责的痛苦之中。 他将那以卸灵缠缠覆的长刀以刀背面向离九在身前一横,拦下离九袭向他胸口的一手,却被一股强劲冲力撞得不住后退,还未站稳,离九又已近至身前。 他无心还手,只得绕着那石林中黑石不住躲避,离九如影随形地追着他,将那石林中黑石轰得碎石乱飞。 “你有心?”沈晏河微垂着眼睫,冷笑一声,看着那碎石乱飞的黑石林,咬了咬牙,眼神愈渐冷下去,“你口口声声为了狐族,可还记得那只被你坑了近四百年的白狐?” “那是他自愿的,怪我咯?”御白一副无赖模样,拍了拍他的肩,“你一直追着我不放对你并没有好处,你我的实力你应该清楚得很,即使你能杀了我,你也必不能全身而退,何必呐。” “杀了你?”沈晏河冷笑道,“你可知我经历了什么?一念成魔……呵,听起来似乎很容易?我现在并不想杀你,因为那太便宜你了。” “其实你恨我倒也没什么,你想玩,我便陪你玩,但你触碰了我的底线。”御白一手在沈晏河脸侧刮着,另一手垂在身侧,指尖生出尖利指甲,眼中忽添了几分阴狠。 沈晏河似乎毫无察觉,又似觉十分好笑,嗤笑道:“你还有底线?” 御白笑道:“你可能不知道,凡是触碰我底线的人,都已经死了。” 解遂被离九一掌拍出去,摔在碎石堆中,手中长刀脱手,离九一手抓来,他就地一滚,翻身起来,侧身贴着离九绕到他身后,双臂自他腰间环过,将他紧紧搂住。 他力气奇大,离九被他搂住竟是一时挣脱不开,蹙眉站着,继而周身掀起一股强劲气浪。 那气浪冲得解遂脏腑一阵剧痛,一口黑血喷在离九肩头,他却仍死死攥着自己的手臂,将离九紧紧箍着。 “这小子,居然能撑这么久。”御白说着,不动声色地扬起那生着尖利指甲的一手,“不过也差不多了,等他拿到妖丹,也就不受你控制了。” “是么?”沈晏河冷眼看着石林中的二人,即使御白一身的杀气浓得他闭着眼都能感觉到,也依旧神色从容,“你可知道,你那弟弟心中的魔根是哪里来的?” 御白呼吸停滞了一瞬,抬起的手僵了僵,复又笑了起来:“又想威胁我?” 沈晏河道:“你大可以试试用你那狐狸爪子掏出我的心脏,看看他会怎样。” 御白蹙眉,看着那碎石林中将解遂震飞出去的离九,神色十分震惊:“你将你的魔根种给了他?!” “我找了你这么多年,你的死穴我清楚得很。”沈晏河勾了勾嘴角,“你难道不觉得,我的魔根放在他那里会更加安全?” “——只要你还护着他,我就不会死,不是么?” 御白极力压制着怒气,咬牙道:“他并无恶念,不会成魔,你怕是要失算了。” “是么?”沈晏河挑眉反问。 解遂重重砸在黑石林外沿的石岩上,将那石岩砸得碎石飞散,又慢慢滑坐到地上。 他头发散开,衣衫脏污破烂,十分狼狈,瘫坐在岩角,艰难地喘息,每呼吸一次,尖锐的疼痛感便在浑身窜开。 他垂眼看着缓缓走到他面前的离九,又看着离九在他身前蹲下、继而毫不犹豫地一手插|入了他的胸口—— “呃……啊——” 从未感受过的剧痛感觉在胸口炸开,令得他痛呼出声。 他浑身是伤,又被离九以妖力震了几次,五脏六腑几乎被震碎,但那些痛感加起来都及不上离九一手探入他胸口时的半分。 他紧蹙着眉,额上黑血自眉梢滑下,滑过眼角,又侵入眼里,离九的脸在他眼中仿佛蒙上了一团血色迷雾。 当年,离九便是这样生生掏出自己的妖丹给他,而他也终于体会到了被掏妖丹的痛楚。 那强烈的痛楚之下,他几乎能感觉到离九贴着他心脏的灼热指尖。 离九指细长,指节分明,掌心总带着灼人的温度,指尖又十分柔软,所以他闲来无事时,总喜欢抓着离九的手捏着玩。而如今那本柔软温热的指尖带给他的,却是令他难以忍受的剧痛感觉。 离九的脸在他眼前愈渐模糊,几乎看不清了。 他忍着胸口剧痛,深吸一口气,运起浑身仅存的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一手,在空气中摸索了一阵,摸到离九脸上。 他极力撑着眼皮,不让自己闭眼。 他还想再看看离九的脸。 因为失了妖丹,变了活尸,他便再也看不到了。 “记得……找我……”他仍是十分不舍,眼中涌出泪水,出口的声音只余从胸腔中挤出的气声。 他一手攀在离九后颈,想将离九拉到身前,还想再亲亲他,然而他再无力气办到。 意识逐渐远去,眼皮沉重得再撑不开,那扶在离九后颈的一手软垂下来,砸在沾满黑血的雪地上。 离九的动作顿住,一手仍插在解遂胸腔里,指尖贴着他的心脏,却未再继续深入。 他眼中黑气忽聚忽散,面上现出痛苦神色。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从一开始攻击解遂他就知道。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意识却又十分清楚。 直到他的指尖贴上解遂灼热的心脏,妖丹的妖力自他指尖窜入、再经由血脉汇注到他全身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抢夺回些微身体的控制权。 他仿佛在那一刻分裂出了另一个意识。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不断地说:不能继续,再继续下去解遂会死;而另一个声音却在不断地催促他拿回自己的妖丹。 夺回妖丹的念头太过强烈,他抵抗得十分吃力,头痛得几乎要裂开。 他咬牙嘶吼一声,将妖力灌注全身,周身爆出耀目蓝色光焰,冲淡了他周身黑气,终于竭力将手收了回来,喷出一口鲜血。 沈晏河视线微凝,额上泌出薄薄一层细汗。 御白见状只以为离九已将妖丹夺回,一时心下松了口气,自黑石顶部跃下,穿过石林,快步行到离九身边。 蓝焰逐渐淡去,离九双眉紧蹙,痛苦地跪跌在地。 御白忙上前捉住他一手,眼中十分震惊,又看了看已彻底失去意识的解遂。 离九面色苍白若雪,眼瞳如两枚浅淡的冰晶,只横扫御白一眼,甩开他的手,跪爬到解遂跟前,伸出泛着微弱蓝光的一手。 御白见状忙上前将他一手挡开,怒道:“你想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要么救他,要么别管我。”离九妖力透支得极为厉害,本就已是强弩之末,若再无节制地施放妖力,那将十分危险,轻则散尽一身修为,重则爆体而亡。 御白不可思议地笑出了声:“你让我救他?你跟我开玩笑吗?!” “那你就滚。”离九说着,又要去替解遂疗伤。 御白阴沉着脸站在离九身后,他沉默片刻,悄无声息地一手轻按在离九头顶,掌中微红光芒泛开,离九软软倒下,他即刻蹲下身接住离九,一手探入解遂胸腔,将离九的妖丹取出,塞回离九体内,又一手在离九额上一点。 一粒红色光点自离九额上飘出,御白一指点碎那光点,幻作妖身,驮着不省人事的离九往夜空中疾奔而去。 沈晏河自黑石上跃下,踱步来到解遂面前,蹲下身,一手贴上解遂糊满黑血的额头。 解遂的魂域中,曾泾渭分明的阴阳双鱼旋转着扭缠在一起,构成一个巨大的黑白交错的螺旋,而在那螺旋四周,四散的、黑红混杂的雾气正渐渐旋转着汇向螺旋中心。 可见如今赢勾的碎魂没了离九妖丹的牵制,修复速度竟是快到了如此地步,只顷刻间,便已能聚型! 沈晏河蹙了蹙眉起身,正待要彻底毁掉这具身体,便听身后蓦然响起一道阴冷低沉的男声:“你在做什么?” 沈晏河猛然一惊,顿时收手,回过身来,略低了头,面向那立于黑石林中的人影:“您的碎魂已无妖丹压制,修复速度已然加快,想必您的魂体很快便能……” “你以为,吾会被困在那六蕴镜中?”赢勾打断道。 “您的意思,属下不太明白。” “这世间迟早是尸族的天下,许你一城,你仍不满足?”黑影上前一步,紫色幽光照亮了他的脸——竟是柳玄彦! “你明知有人在重光门地牢布设了‘镜’,却不阻止我二人进入,你倒是说说,是为什么。” “您误会了,属下也是在你们进入后方才察觉到不对,可那时已来不及提醒。但属下知晓,六蕴镜必定困不住您,于是便在上层守着,趁机夺取这具身体,”沈晏河说着,侧了侧身,一指地上已无声息的解遂,“只待您出来,将这具身体献于您。” 赢勾冷哼一声,缓缓行了过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地上的人。 沈晏河道:“您这具身体……” “用不了多久,太破。”赢勾随手扔出一物,沈晏河慌忙接住。 那是一枚干硬胡桃般的核,有巴掌大小,其上布满镂空缝隙,缝隙中丝丝黑气蔓延。 沈晏河愕然道:“您……” “拿着你的魔核快滚,从此以后再不许踏出阙安城半步。” 第 104 章 断臂 离九醒来时,距离那夜已过去七日。 正值夜间,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自窗口泄入的清冷月光填满了整个卧房。 他躺在床上,双目失神地看着帐顶,眼角泪水不住滑下,没入两鬓。 他的记忆停留在一手探入解遂胸口、指尖触碰到解遂心脏时失神的瞬间,指尖甚至还残留着解遂心脏那柔软滚烫的触感。 此刻,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妖丹就在他的心脏里,强劲妖力沿着心脉血液、注满他四肢百骸,身体仿若新生。 然而这新生的躯壳仿佛并不属于他。 他的灵魂此刻正被一根绳索悬吊于无底深渊之上,备受煎熬。 深渊之中满布迷雾,看不见的困兽在其中哀嚎。 他被那绳索勒着脖颈,连呼吸一口都需要用尽全力。 但他更不敢动,仿佛他稍稍一动,那悬着他的绳索便会断裂。 他会坠入其中,被困兽撕咬成碎片。 他身心俱疲,只想长眠,于是他只能期盼着,能早日被那绳索勒毙。 清晨金色的阳光裹挟着微尘自窗口泄入,在地面勾勒出窗框的剪影。 离九就这么仿若尸体一般,一动不动地躺了一夜,当阳光填满房间的那一刻,他终于被拉回了这世间。 他没有死,他也不会被那不存在的绳索勒毙。 解遂生死不明的当下,他不能再选择逃避。 即使那生存的几会十分渺茫。 但哪怕是尸体,他也要将他带回来。 他坐起身来,却猛然发现手腕上坠着个沉重坚硬的东西,在他动作时,伴随着铁索碰撞的叮当脆响。 他猛地抬起手来,只见在他苍白腕上,严丝合缝地环着一道银色薄片制成的铁枷,铁枷上连着条二指粗细的铁索,铁索沿着床沿拖坠到地上,深深扎入地底。 他抠了抠腕上铁枷,那铁片却似生在他腕上,贴着他腕上皮肤的一面竟是无法与皮肉分开分毫。 他运起妖力,欲扯断那铁索,然而妖力释出后尽数汇聚到了左腕处,而后又被那铁枷释出的一股绵柔力量推散回他的四肢百骸。 他顿时只觉一股滔天怒火自胸腔中炸开,愤怒地大喊一声:“御白——!!” 片刻后,门外脚步声传来,继而门被推开,御白走了进来。 炫目光线顿时铺满整个房间,离九眯了眯眼,毫不掩饰眼中怒火,盯着御白的脸问道:“他在哪里?” 御白懒懒地倚着门框站着:“那小孩已变了活尸,你就安心呆着吧。” “他在哪里?”离九沉着脸又问了一次。 御白有些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他已经死了!没救了!你不懂吗?!” 离九一手猛拍床板,怒吼道:“我问你他在哪里!” 御白蹙了蹙眉,面色微沉,看了离九片刻,方吐出口气,语气也缓和了些:“没关系,你还可以活很久很久,你会慢慢忘掉的。” 离九以腕上铁枷敲了敲床栏,怒极反笑:“这又是什么意思?”元宝小说 “等你冷静下来自会给你解开。”御白道,“饿么?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来。” 离九吼道:“给我解开!” 御白蹙眉:“是你自己掏的妖丹,你别冲我发火啊,我可没那么好心将他也一并捡回来。” 离九却是被他这一句戳到痛处,顿时愣住,继而喘息起来,眼眶渐渐红了。 是啊,是他自己亲手掏了解遂体内的妖丹。 是他杀了他。 那个喜欢整日粘着他的小狼狗,已经死了。 被他亲手杀死了。 御白说出那句话以后,离九便噤了声,愣愣地坐在床边,眼泪泉般涌出。 御白见状一时有些慌神。 离九最颓丧最狼狈的模样他都见过,却从未见过无声无息泪流满面的离九。 他皱了皱眉,实在无法理解。 不过是个人类,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难过的?人类到底有什么好?脆弱又虚伪,只会拖累他。这世间还有除他以外能一心一意待他这弟弟、还足够有能力护着他的人吗? 当然没有!也不能有! 那人类害得离九失了一次妖丹,又屡次遇险,死了最好! 没错,那个人类已经死了。 思及此,御白的面色缓和了些,走到床边,以衣袖轻轻擦拭离九面上的泪水,柔声安慰道:“你看,人类短命又脆弱,你若与人类在一起,就会一直经历这些。我早就说了,能一直一直陪着你又一心一意待你的,只有我。” 离九垂着眼睫,眼中不断涌出泪水。他缓缓抬起眼皮,阴冷视线落在御白脸上,眼中渐渐浮上一层稀薄的黑气,而后扑上去扼住御白脖颈,将他按在床栏上。 御白也不躲避,喉结被离九虎口猛地一撞,撞得他呛了口气,咳了几声,才从嗓子里挤出声音:“你这是……要杀了我么?” 离九一手卡着御白脖颈,蹙眉看着他双眼,眼中涌动着黑气。 “……你一直就想杀他,现在你满意了?” 御白委屈巴巴地说道:“可我……不也没杀么?是你自己……” 离九闻言,缓缓松开他,闭眼喘息起来。 御白揉了揉脖颈,咳了几声,道:“你心中魔根未除,心性受了些影响,我不与你计较,你先冷静几日,待我去将那家伙抓来,让他剔除你心底的魔根。” 离九闭着眼咬牙道:“我睡了多久?” 御白也不瞒他:“七日。” 离九身型僵了僵,吐出口气:“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御白深知他这弟弟犟得很,便不打算再刺激他,于是看了他片刻,起身走了。 离九闭眼,以额头撑着床栏站了好一会儿才睁开双眼。 魔气已被他压制了下去,双瞳也已恢复正常。 他垂着眼睫,视线落在扣着他手腕的铁枷上。 那铁枷呈银色,其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一看就知是逐妖士的东西,也不知御白从哪里弄来的。 他运起妖力又试了几次,然而每次运起妖力,都会被那腕上的铁枷吸走、又被一股力量化开推回。 果然,御白会以这东西锁住他,必是清楚这东西他挣不开。 但他急切地想要去找解遂,活尸也好,尸体也罢,他都要找到他,将他带回来。 房间不大,只一道屏风隔出了里外两间。铁索很长,至少可供他在房间里自由走动。 离九在房间里找了一圈,并未找到他需要的东西。于是他闩上门,到桌前坐下,左手搁在桌上,又将衣袖挽到臂肘处,视线在红润的指尖上停留了一阵,继而一咬牙,右手攥住左手小臂一拧、再一扯,硬生生将那条手臂自臂肘处扯了下来! 殷红鲜血顿时四溅飞洒! 他浑身紧绷颤抖,捂着伤口以额角抵着桌面,额上冷汗直冒,唇色煞白,拧眉咬着下唇不住喘息。 除掉了铁枷,他妖丹也已归体,接上一条手臂自是不在话下。 但那铁枷内径极小,紧贴着皮肉无法脱下,他只得给臂上伤口止了血,以妖力除去身上的血迹,开了门,纵身一跃,在空中幻作妖身,奔向天际。 第 105 章 疯子 黑石山落了几日的雪,黑岩上的白雪又厚了几分,黑石林中四处都是被离九轰得碎裂的黑石,均覆上了一层厚厚白雪。 那日解遂跌坐的岩角堆积了不少积雪,被撞出一个浅浅坑洞的岩壁上能见干涸的零星血迹。 离九眼睫微颤,目光有些茫然。 他颤抖着一手,摸了摸那血迹,冰凉的触感瞬间渗透指尖皮肤窜至全身,冰冻了心脏。 他整个人似座冰雕一般,与那冰冷石山融为一体。 他已预料到了自己会面对此番情景。 他睡了足足七日,解遂自是不可能还在。无论他是尸变了,抑或是被沈晏河抓走,都不可能还留在这里等着他。 但他心底总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解遂还在。 可即使已有了心理准备,面对现实时,他仍是难免茫然慌乱。 一阵尖锐刺痛在胸口炸开,那痛感像是一把尖刀缓慢地插|入他心脏里,刀锋一寸寸抵入,将他的心脏洞穿,翻搅着捣得稀碎。 他腿上失了力气,颓然跪倒在雪地里,捂着剧痛的胸口,眼中又漫上一层黑气,将他眼中的世界蒙上一层朦胧的灰色。 他喘息着闭上双眼,竭力以妖力将那股在他脑中翻滚的魔气压制下去,忍痛站起身来,在那黑石林中找寻了一阵,找到了被卸灵缠缠覆着、沾满黑血的无名。 然后他拾起无名,细细拍掉刀身上粘附的雪粉,宝贝似地抱着,步履蹒跚地走出了那片黑石林。 石林外是万丈深壑,沿着山壁有一条被积雪覆盖的狭窄小路,寒风呼啸,刮得他双目刺痛。 以那日在柳家池底时沈晏河的态度来看,他似乎并不希望赢勾找到解遂。 也即是说,现在有两个可能,一是解遂尸变以后自行离开了;另一个可能,便是沈晏河带走了解遂,或者已将他彻底毁了。 他不希望是第二种。 他沿着那条狭窄小路下山,沿途不少岔路他一条不漏地找了一遍,希望能在山中找到解遂的踪迹,但这黑石山人迹罕至,满目只有冰冷的黑岩与炫目的厚重积雪。 山下积雪渐少,不少冰雪融化开来,与泥土混杂,他一脚下去便能踩出一个填满泥水的坑洞,鞋上、衣摆均被泥水浸染得脏污不堪。 到得山脚,他又在那周围搜寻了半日,依然徒劳无获。 以往他也与解遂分开过,但那时解遂有他的妖丹,不论人在哪里,只要循着他妖丹的妖力波动寻去,总能找见人。 而如今的他,只能一寸一寸,寻遍这黑石山下的荒原。 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相信,只要他一直一直找下去,总能找到。 若此处找不到,他还可以找遍整个西北荒原,乃至整个世间。 落雪之后的天空澄澈干净,傍晚时,霞光铺了漫天。 西北之地的本就植被稀少,入秋以后草木枯黄,土建的村落赤|裸裸地曝露在血色天光中,凄凉而萧索,一如离九此时的心境。 覆满浮尘的黄土道边,建着一座座土墙小院儿,门口有小儿嬉戏,有村民大声笑谈。 “哎哎哎,当心着点儿,别摔着了!”一名汉子蹲坐在自家门槛上,捧着个黑土碗,边扒着碗里的饭边看着自家小儿在那黄土小道上与别家的幼童嬉闹。 但见小道上,一名面色苍白的陌生男子进了村,他眼中便添上几分好奇,上下打量着来人。 村口那几名小童也止了嬉戏,歪着脑袋看着这忽然而至的生人。 离九再不复起初那淡然出尘的模样,怀中抱着一柄脏兮兮的长刀,靛蓝眸中失了光彩,眼中只余茫然无措,发丝被狂风刮得有些凌乱,他也未顾及打理。 那汉子一双好奇目光钉在他身上,眼珠子跟着他从左转到右。 离九直至越过那汉子走入了村里,才忽然顿住脚步,转身行至那汉子跟前。 他收拾了下心情,让自己的表情尽量正常些,朝那汉子礼貌地略一颔首:“这位大哥,想跟您打听些情况。” 西北的汉子率性直爽,待人接物十分热情,但见这年轻人虽形容有些狼狈,言行还算颇有风度,看起来应当不是坏人。 他遂将那口饭吞了,站起身来,豪爽问道:“啥事儿啊?你说。” 离九抿了抿唇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我是阙安城的逐妖士,听闻这附近有活尸活动,所以过来看看,就想问问您,可有听闻这附近有无活尸作乱。” “活尸?”那汉子一脸茫然,瞪着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没有啊,你听谁说的?” 离九道:“我云游路过此处,听闻这附近有活尸出没,担心活尸害人,这才过来看看。这附近真没有什么活尸传闻?” 那汉子十分笃定地摇头:“没有。” “那……多谢,叨扰了。”离九面上顿时写满了失落,与那汉子道了谢,便打算离开。 “哥哥。”一名五六岁的小童扯了扯离九空荡荡的衣袖,脏兮兮的小手在他袖口处印上了几道泥指印。 离九微垂了头,看向那名小童。 他之前狠狠哭过,眼中布满血丝,又面色忧虑,那小童对上他的眼神,顿时被吓住,小手一抖,愣愣地看着他。 那汉子看了眼离九空荡荡的袖口,忙将碗放在门口,躬身抱起小童,跟离九赔了不是,称自家孩子没管教好,让他见谅。 离九弯了弯嘴角,道了声“无妨”,便告辞离去。 只听那小童小声问那汉子:“爹爹,活尸是什么呀?是疯子吗?” 那汉子道:“什么疯子?咱村里哪儿来的疯子,没有疯子,疯子也不是活尸。” “有呀!前几日就有个疯子!在那边!”那小童提高了音量,声音脆脆的。 离九脚步顿了顿。 小童年幼,自是分不清活尸与疯子,但即使真是疯子,离九也不愿错过一切可能的线索。他猛然转过身来,看向那小童正。 “小孩子别瞎说!”那汉子训斥怀中幼童,见离九又回过头来看着他们,朝离九笑笑,“孩子小,喜欢胡言乱语唬人玩儿,咱这儿地处偏僻,这方圆百里呀就咱们这一个村子,疯子活尸肯定是没有的,不过那黑石山上倒是经常有些异常动静,你可以去那里看看。” 那小童不满地嘟嘴:“有疯子!我跟胖达妞妞去溪里抓鱼时看见的!就在对面的林子里!我才没有乱说!” “你啥时候跑去溪边了?不是告诉过你别瞎往溪边跑吗?溪里有妖怪,将你抓走了可是要吃你心肝的!”那汉子厉声训斥,又在那小童屁股上轻轻拍了两巴掌。 小童顿时哭嚎起来:“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爹爹,呜呜呜。” 离九倒是对这小童说的话上了心。 此处村落地处偏僻,人迹罕至,若这小童所说的疯子不是这村里的,那就更可疑了。寻常疯子自是不太可能从别处流窜过来,但若是自那黑石山上下来的,倒是极有可能! “疯子现在哪里?你什么时候看见疯子的?” 那小童干嚎了一阵,也未流出泪来,抽抽噎噎地环着那汉子的脖子,又见离九双目通红地看着他,一时不敢说话。 离九意识到自己因急切有些没控制住音量,放柔了语气:“哥哥要去找那疯子,你可以告诉我他在哪里吗?” 那小童一脸委屈地看了看离九,又看向那汉子。 那汉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吧,别撒谎!” 那小童得了倾诉的机会,一扫愁容,兴奋又有些惧怕地说:“我跟你说,那疯子可吓人了!头发乱糟糟,脸是黑的,一边说话一边撞树,我们都要抓到那条大肥鱼了,被那疯子吓得跑了回来!” 想起没抓到那条大肥鱼,他又有些郁闷,拧起了两条嫩眉:“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敢去了,就两日前,在那边的林子里!” 离九一时有些激动,心脏狂跳,忙道过谢出了村子,往小溪对面那片林子快步走去。 秋日的树林并不茂密,枯黄叶片落了满地,秋风刮过,将那树杈上本就稀稀拉拉挂着的叶片又刮了不少下来,一时叶落如雨。 夕阳已从天边尽头隐去,林中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极淡的异样气息。 那气息虽淡,离九却也瞬间辨出那正是活尸留下的气息。 不久前,这里确实有活尸活动! 果然不是什么疯子! 脸是黑的。 他想起解遂那日被他所伤的模样,发丝凌乱,黑血糊了满脸,不正好与那小童的形容对上? 是夜,月亮似个银盘悬在深蓝色天幕之上,清寒月光洒遍大地。 山间小道上,左前腿断掉半截的巨狐跛足狂奔,循着那越来越浓的气息,奔向远处火光漫天的村庄。 到得近处,只听那村中传出嘈杂人声。 此时已近子时,这偏远山区的村庄夜间竟是如此喧闹,必有异常。 离九幻回人身,快步入了村子,往那人声鼎沸、光亮传来的方向疾行而去。 村子西边、靠山处有一片空地,空地上围满了举着火把的村民,又在众人围起来的中央立着的一根柱子上,绑着个蓬头垢面的“人”。 第 106 章 雨夜 那人一身脏污黑衣破烂成絮,满脸乌黑,头发蓬乱,灰白无色的唇不住张合,似在念叨着什么。 离九行到那人群外,感受到那极浓烈的活尸气息,心脏狂跳,快速穿过人群挤了进去。 人群中央除了那被捆在柱子上的人以外还站着几人。 为首的一人五十岁左右模样,蓄着花白胡须,紧蹙着眉,朝躁动的村名道:“这活尸既已捉住了,就先捆着,等明儿天亮了,再去城里找来逐妖士将他收了,大伙儿都回去歇着吧,留两人看着就行。” 人群中一名粗声粗气的汉子道:“不就是个活尸吗?烧了不就行了?还得去城里请逐妖士?耽误了时辰,他挣脱了伤人怎么办?!” 一人附和道:“对啊村长,以防陡生变故,还是尽早烧了的好!” 人群中顿时附和声四起: “对啊村长快烧了吧,咱这家里都有老有小的,被伤了可怎么办哦!” “对对对!烧了他烧了他!” …… 离九站在人群中看着那被捆住的人,顿时红了眼眶,压抑着喘息起来。 他身姿挺拔,虽衣衫脏污,但站在一堆着装粗陋的村民中,亦是十分扎眼。不多时,他身边就有人发现了他,那人疑惑道:“这人谁啊?不是咱们村里的呀,啥时候来的?” 发现人群中站着个陌生人,站在离九周围的人纷纷退开。 离九似是对这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只定定看着那被捆在木桩上的人,眼中流下泪来。 待得行到那人面前,像是耗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他颤抖着伸手,撩开那人面上凌乱的发丝,终于看到了那张刻在他灵魂深处的脸。 解遂脸上的血痂已干涸脱落了不少,却仍斑斑驳驳地挂着些,他的肤色较之往日灰白得不那么明显了,若拾掇干净了,倒也与常人无太大区别。 只那对眸子里光彩全无,灰浊呆滞。 他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人群太过嘈杂,离九不太听得清,于是凑近了些。 村长见状吓了一跳,忙道:“哎年轻人,你与他认识?可别凑那么近,他已变了活尸,会咬人的!” 离九依旧充耳不闻,附耳凑在解遂唇边。 解遂嘴唇缓慢张合,牙齿磕得“咔咔”轻响,像是从喉中挤出的声音,磕磕绊绊地念着“离九离九”。 离九一时再忍不住,哭出声来,单手搂住了他。 那曾经温热的身体,此时已是一片冰凉,搂在怀里像搂着个冰块,冻得他浑身颤抖。 解遂的下巴搁在他肩上,下颌一下一下敲着他肩膀。 人群一时安静了,俱是被这陌生青年的大胆举动惊得呆若木鸡。 众人又见那活尸猛然一口咬上那青年肩膀,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离九咬牙蹙了蹙眉,忍着肩上刺痛,侧首在解遂脖侧亲了亲,轻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小狼狗,我这就带你回家。” 解遂死死咬着他肩膀,不住“呜呜”叫着。 离九一手泛出蓝光,解遂身上的绳索断裂坠地。 人群中一人见状,率先反应过来,尖叫道:“妖、妖怪啊!!!” 他这一声一出,人群顿时骚乱起来,跑的跑散的散,几名胆大的壮汉手中还拿着之前捉活尸时的用的农具,惊惧地以手中的“武器”指着离九与解遂,战战兢兢地后退。 一人已抖成了筛子,却仍鼓起勇气指着这一妖一尸,惊惶失措道:“这……这刚闹了活尸,又、又出现个妖怪,咱们村子怕、怕是要完啊!!” 村民都没跑,村长自是不能走,他武力不及这些青壮年,只得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不住念叨:“老天您开开眼啊,咱们村里可从没出过啥恶人啊,就放过咱们吧……” 离九周身爆出炫目蓝色光焰,一时盖过了周遭的火光。 他将无名系在解遂身后,在解遂额上一按,将失去意识的解遂往背上一扛,幻作妖身,驮着解遂冲出人群,继而后足一蹬,跃上半空,往阙安城的方向奔去。 近寅时,阙安城陷入一片窒息的静谧中,只不时传出一两声鸡鸣犬吠。 离九肩上被咬了一口,尸毒侵入血液,游遍他全身,此时已觉有些晕眩。在他位于城南的宅子里将解遂放下时,他差点因那阵眩晕感一头栽倒下去。 他运起妖力,逼出一口黑血,眩晕感减轻了些,遂出门去打了水来,将解遂一身的血污清理了。 解遂一身伤痕累累,淤青变成了黑紫色,裂开的伤口也已有些溃烂,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离九以妖力修复了他身上伤口,一手探入自己胸口,将妖丹取了出来。 他额上冷汗直冒,紧咬着牙,紧紧攥着妖丹喘了片刻,才缓过些劲来。 解遂安静地躺在他床上,赤|裸着的胸膛毫无起伏。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就是一具尸体。 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的小狼狗,已经死了。 离九眼眶又红了,二指挟着妖丹按入解遂胸膛,然而那胸腔中冰冷一片,毫无生命气息。他眨了眨眼,一滴泪自眼睫滴落,在解遂□□的臂上溅出一朵水花。 离九将妖丹按入解遂的心脏,只希望那贴着指尖的、冷冰冰的心脏可以恢复跳动。 时间缓缓流淌,但那颗心脏却平静得如同一块顽石。 “求求你……动啊!”离九哭出声来,仍不愿放弃,一手按在解遂胸口,手中爆出蓝光,将一身妖力尽数灌注到解遂的心脏里,但那颗心依然毫无动静。 “怎么办啊……”离九无助地喃喃。 他因失了妖丹心脏剧痛,妖力也已耗尽,尸毒更是在他血脉中疯狂乱窜,最终,他失了浑身力气,趴在解遂胸前,闭上了双眼。 清晨下起了雨,这日的天气就如同离九的心情,瓢泼大雨下了一日也未停过。 离九在傍晚时醒来,侧脸贴着解遂赤|裸冰冷的胸膛,静静地听着门外刷刷雨声。 他姿势扭曲地趴了一日,身上有些酸痛,断臂的伤口虽是已被他治好,却因这阴雨天气又开始隐隐作痛。 良久,他才忍着一身的不适起来,给解遂换上干净衣物,一指在他额上点了点。 解遂缓缓睁开浑浊呆滞的双眼,愣愣地躺着开始磕牙。 离九拖着他起来,拿了木梳给他梳理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这期间,解遂一直很安静,乖顺得像只粘人听话的大型犬类,只口中时而发出点儿混胡不清的音节。 离九不禁略觉奇怪。 按理说,无意识的活尸即使被绑着,也应会受本能操控,狂躁挣扎。而解遂却除了之前咬他的那一口,并未有任何想要攻击他的迹象,对那些村民也未显露出半分嗜血的欲|望来。 解遂这状态着实有些反常。 莫非他能克制住自己嗜血的欲|望? 若真是如此,会不会有可能唤回他的意识? 离九体内的尸毒沉寂了一日,又开始躁动起来,扰乱了他的思绪。 他的妖力之前全注入解遂体内了,现如今妖力不济,只得以那所剩无几的妖力一丝丝逼出体内毒血。 直至将尸毒完全排出,他已有些虚弱目眩。 解遂依旧是那副失了神智、傻傻呆呆的模样,在他房中来回僵硬缓慢地绕圈,却没再磕牙、也没再不停念叨他的名字了。 离九倚在桌前坐着,脚边的铜盆里全是他排出的黑血。待得那阵眩晕感退去了些,他才起身将那盛了半盆黑血的铜盆收拾了。 见他动了,解遂忽然停住脚步歪着脑袋双目无神地看着他。 离九出了门,解遂便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离九一时只觉鼻根酸痛,他屏住呼吸,才忍住了没有流泪。 人死时若有不甘,或是未竟之事,都会化作执念刻在灵魂里。 解遂此时虽是失了神智,却似乎仍记得他,还像以前一样,喜欢粘着他,怕他跑了。 离九在后院将那铜盆里的血处理了,牵起解遂一手,拉着他穿过回廊。 还未至房门口,解遂忽然躁动起来,定定立在廊下,喉中发出“嗬嗬”声响,却是如何也不愿再走半步。 “怎么了?”离九问出口才想起,他根本不可能得到回应。 但解遂此刻异常的举动,仍令他心中涌上几分不安。 他的妖丹放入解遂体内并未收回,妖力恢复得十分缓慢,若此时遭遇变故着实有些危险。他只得拉着解遂又折回了后院。 解遂稍稍安静了些,但不消片刻又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暴雨倾盆而下,离九凝神细听,想从那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听出点异样动静来,却也只能听见混杂在雨中的、解遂拖曳着的脚步声和他喉中发出的“呜呜”声。 院中泥土花木经雨水洗刷,散发出清新的自然气味,若非离九嗅觉较之常人更加灵敏一些,实是很难察觉在那清新气息中夹杂着的一丝不易察觉的腐臭气味。 活尸! 莫非是赢勾? 解遂由躁动不安变得已有些狂躁,声音压在喉间,似犬类震怒时的低吟。 离九自是不想在此时与赢勾正面对上,他无比清楚自己并非赢勾的对手,更何况如今他缺了一臂又十分虚弱。 他拉着解遂,翻身出了长廊,快步穿过种满花草的庭院,来到后门前,却仍是慢了一步。 他的手指甫一触上门闩,便觉身后一道劲风挟裹着浓烈的腐臭味倏然袭来! 而来人的目标,却是他身旁愈渐狂躁的解遂! 第 107 章 圈套 离九揽着解遂旋身避过,同时,一道黑影散发着浓烈的腐臭味与他错身而过,停在了紧闭的后门前! 离九蹙了蹙眉。 那黑影一身黑色斗篷,头上戴着顶遮雨的斗笠定定立于黑暗中,看不清面容。 雨势愈渐激烈,离九微微垂首站在雨中,将解遂护在身后,雨水不断自他额上滑入眼中,令得他视线有些模糊。 那黑影忽然动作,猛然又向解遂抓来! 那速度极快,离九看到黑影动作到他拦在解遂身后挡下那一击几乎只在一瞬。 那黑影在他耳边“啧”了一声,与他拆了几招又退开了,捂着嘴咳了几声。 离九只觉这声音听着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谁。 按理说,即使是妖力全盛时候的他也必不会是赢勾的对手,但却在他妖力几乎耗尽的情况下,应付起这人也并未太过吃力。 莫非此人并非赢勾? “你不是赢勾?”离九问,“你是谁?” 那黑影不语,静静伫立在雨中。 天际一道闪电撕裂层云,整个世界如同白昼,惊雷轰隆震响。 几乎是同时,那黑影再次袭来! 这一次,他的目标却是离九! 离九侧身避开他抓来的一掌,错身而过时,又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那黑影挂着血珠的、尖利的黑色指甲! 离九手臂被抓出几道抓痕,伤口处的皮肤被尸毒染得发黑。 他未及再次闪躲,黑影又如影而至! 黑影速度虽是不及琅华,但此时离九妖力损耗巨大,又为防黑影转而攻击解遂,不得不在交手的同时护着解遂,以致招架得十分吃力。 好在他方才一直避免使用妖力,与那黑影缠斗间,已积攒了些妖力,于是他幻作妖身,叼起解遂,瞅准空隙,飞速冲向院门! 黑狐撞飞院门,在门外拐了个弯,隐入漆黑的街巷中。 离九本有些犹豫是否将解遂的情况告知重希,却不曾想这么快就被对方找上门来,无奈之下只得前去重光门求助。 大雨滂沱,深夜的街面空无一人,天际一道道闪电劈过,惊雷轰鸣。元宝小说 解遂因有离九的妖丹压制了些体内尸气,身上并无太过明显的活尸气味,但离九却仍能嗅到一股萦绕不去的腐臭味。 幸得他对阙安城的地形十分熟悉,才险险甩开了那名活尸。 石阶尽头,重光门大门紧闭,其上贴着封条,巨狐见状,脚下只一顿,转而跃上一旁院墙。 院墙外,一道无形气浪在黑狐身后泛开,只一瞬便恢复了平静。 片刻后,紧随而至的那名活尸被屏障一挡,荡出好几丈,落地时跄踉着后退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他恼怒地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终于放弃离去。 离九避过一劫,心下顿时松了口气。 他一身妖力耗尽,瞬间幻回人身,脚下一软险些跪倒下去。 解遂呆呆地站在雨中,仍是那副痴痴傻傻的模样。 离九鼻根微酸,拉着他回了房。 重光门被官府贴了封条,离九已大体猜出发生了什么,心知这重光门也不能久留。但他此刻十分虚弱,带着解遂,又有一名活尸在外虎视眈眈,他便只得先在重光门休息一夜,待得妖力恢复些再做打算。 翌日,离九是被一阵嘈杂人声吵醒的。 解遂尸变后不需要睡觉,整夜都在房中站着,像是担心吵到离九休息,动也未动一下。 然而天未明时,他又有些躁动不安起来。 离九十分疲惫,却睡得不甚踏实,夜里醒过几次,看到静静站在房里的解遂,才又安心地睡去,直至清晨时,屋外的嘈杂人声将他吵醒。 他蓦地从床上翻身起来,一眼就见房间里多了个人。 那人紧拧着眉头,坐在桌前怒气冲冲地看着他,搁在桌上的手边,放着他的一条断臂。 离九紧拧着眉头坐在床沿,与横眉怒目瞪着他的御白漠然对视。 解遂歪着脑袋看了看离九,又看了看坐在桌前的御白,挪回了床边,冲御白“呜呜”地龇牙。 那阵嘈杂声由远及近,听起来已是入了这处院中,只听一道陌生的男声扬声道:“那狐妖就在这重光门内,一间间找!你们俩去那边,你们俩去那边!你们,对,就你们几个,去后山找!” 御白咬牙切齿地将那条断臂扔给离九:“接上!” 事已至此,离九也知与他置气无益,他休息了一夜,妖力已恢复了些,便将那条断臂重新接好。 他手臂上被赢勾抓出的伤口已被治好,体内残余的尸毒也已尽数清除,想也是御白所为。 “真是会跑,跑到人家陷阱里来,你是失了智吗?!” 离九不语,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呼出口气:“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走吧。” 御白一拍桌,怒气腾腾地站了起来,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我走?外面全是逐妖士,就你现在这副模样,不光是他,你也会死!” 离九道:“那也与你无关。” 御白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他一个人类,到底有什么好?!哦不,他现在就是具活尸!你为了这么一个东西又是掏妖丹又是断臂,现在居然还要陪他去死?!” 离九移开视线,淡淡地说:“我从未跟你开玩笑,我说过,他死,我就死。” “你跟我置什么气?还在气我不救他?”御白牙齿咬得嘎吱作响,“你要知道,就你现在仅剩的这点妖力,我若要带走你,你根本反抗不了。” 离九看也懒得看他:“我知道,我也不会反抗,随你。” 御白紧握着双拳站在桌旁,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他实是拿这面上随和实则骨子里犟得要死的弟弟一点办法都没有,半晌低声咒骂了一句,长长地吐出口气:“他还有救。” “当真?”离九猛然看向他,眼中终于是恢复了些生气。 御白翻了个白眼,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先将你的妖丹取回来!” 离九皱了皱眉,定定地看着御白,显是对他不太信任。 御白气急败坏地指着解遂吼道:“他体内不是有个东西吗?!解除封印唤醒那东西不就好了?!你是谈情说爱谈得太投入失了智吗?!” 离九的眼神又黯然下去:“已经没有了。” “去哪儿了?” “被时云仙长勾出来了。” 御白暴躁道:“再找回来不就得了?他如今这模样短期内也死不了,你缺时间吗?!” 离九仍是有些犹疑,虽他知道御白断不可能害他,但会不会害解遂,他可说不准。 “哐——!” 房门被撞了一下,一道红光在门上泛着涟漪扩散开来。 门外的人顿时喊道:“在在在……在这里!那狐妖施了法,破不开!” “你还不信我?你觉得我会让你去死吗?只要他别占着你的妖丹,我管他是生是死!”御白不耐烦吼道,“快!磨磨唧唧的,你要拖到全城的逐妖士都赶过来还是要拖到赢勾的三魂在他体内聚合?!” 离九一怔,蓦然看向缩在床边、仍在冲着御白龇牙的解遂,一手贴上解遂的额头,震惊道:“赢勾的三魂……在他体内?” “三魂聚合需要时间,在那之前,赢勾本身就意识混沌,主导不了他的意识,还有救!”御白简单说明后,不耐烦地催促道:“求你了,我叫你哥行不行?赶紧的!” 离九看了看自己的手,捏紧了手指,却迟迟下不去手。 御白无语道:“他现在就是个无意识的活尸,没有感觉!你麻利点行吗?!” 离九自然知道解遂如今对疼痛不会有感觉,但不会有感觉是一回事,让他在清醒时亲手取出解遂体内的妖丹,却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你要下不了手我来!”御白不耐烦地两步跨过来。 离九蹙眉,侧首斜了他一眼:“你最好别再打什么歪主意。” “哈?”御白似是觉得十分好笑,笑出声来,又觉离九面无表情的样子又不像开玩笑,才敛了笑容,“真的真的,不诓你,我已经怕了你了,你快点,算我求你行不?” 离九咬了咬牙,拉开解遂的衣襟,迅速将他的妖丹取了出来,又放了回去。 御白回身走向门口,一挥衣袖,房门唰地震开直飞出去,金色的曙光顿时铺泄进来。 还未待门外的逐妖士反应过来,御白倏然幻作妖身,撞开一众呆愣的逐妖士,往天际奔去。 院中一众逐妖士被那拖着九条尾巴的巨狐吸引了目光,纷纷仰首望去,机灵些的见状提剑就追。 就在这时,众人身后的房中又冲出一只通体漆黑的巨狐来,巨狐背上还驮着个昏迷……不,尸体,紧随着那四足雪白的巨狐而去。 众人愣了一瞬,倏然反应过来: “妖狐驮着尸王跑了!快快快!快去通知庄主!” “怎么突然冒出两只妖狐来?!还都是九条尾巴?这这这、这和说好的的不太一样啊……” 第 108 章 北境 云层中,两只巨狐踩着足下雾气往北方疾奔。 “这就对了嘛,听我的,回狐族界,将他冻在雪顶,以延缓赢勾三魂聚合的速度,然后再去找回……哎,你去哪里?!我说了,回狐族界!” 两只巨狐在空中错开了方向,距离越拉越远。 离九清冷的声音在云间荡开:“北境。” 解遂体内的禁制是解母为压制那东西而设,也即是说,解母一定知道解遂体内的东西是什么。 如今离九也不知去哪里能找到时云,但他实在做不到在狐族界坐着干等,只得先去北境碰碰运气,若能寻到解母,说不定亦能解决解遂现在的问题。 “你跟来做什么?”离九斜睨了一眼身侧跟上来的巨狐,不悦道。 御白漫不经心地说道:“就你这样,又被坑了怎么办?哥哥我自然得护着你呀。” 离九沉默半晌,才道:“要跟来可以,但不可妄动,你得听我的。” “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 北境,星空下,无垠黄沙如浪,两头巨型黑狐立于夜空云端,下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沙海。 月夜下、天边尽头,一列驼队在沙脊上迎着风沙缓缓前行。 “看来我们运气不错啊,”四足雪白的黑狐前爪临空刨了刨,就要向地面俯冲,“这就去抓个人来问问。” 离九的声音喝道:“再妄动就滚回去。” 御白只得投降:“行行行,听你的,听你的行了吧?” 两只巨狐在夜空中隐去身形,缓缓靠近那列驼队。 驼队自沙脊上缓缓东行,又在沙脊一侧往北一转,只一眨眼工夫,就在沙脊另一侧的凹地消失了行踪。 两只巨狐在那处沙脊上立定,恢复了人身,离九唤醒解遂,随手幻出一块厚实的披风将他裹了起来。 幸得解遂仍是那副痴呆模样,除了时不时冲御白龇牙外倒是格外乖巧。 “那座石山,像不像一只兽?”御白朝那凹地中的一块巨大的凸起努了努下巴。 自高地俯瞰下去,那石山似头巨大的石雕巨犬合目蜷卧在大漠中,兽首偏在一侧,身形已被黄沙掩埋了一大半。 离九一手牵着解遂,顶着风沙,快步行至石山脚下。 眼前的石山仿若人力雕琢而成,鳞鬣刻纹清晰,毛发根根分明,栩栩如生。 离九拉着解遂退开了些,看着凑到石兽颌下细细观摩的御白蹙了蹙眉:“是活物,当心惊动了它。” “哦,它就是那只沉睡的犼?”御白后退两步,打量了那石犼一阵,撇了撇嘴,“睡了千万年的玩意儿,要惊动早惊动了,瞎操心。” 离九懒得理他。 有书记载,犼乃是上古凶兽之首,形似犬,好战,食人,可与龙战,世间独此一只。上古时期更是与三龙有过一战,三龙战败身死,犼却不过重伤,其后便一直沉睡于此。 与琅华一般,都是活了上万年的兽类。 但琅华乃是良善一派的神兽,虽居于世间,多数时候却与人类隔绝,偶尔入世也只是谈谈情说说爱,抑或是做些帮着吃吃被魔气浸染的噬骨鸟之类的事。 可如今此处沉睡的乃是真正喜欢吃人的凶兽,更是凶兽之首。 虽这凶兽目前陷入了沉睡,但难保不会哪一日突然醒来为祸世间,离九自然不愿惊动了它。 三人又绕着那沉睡的巨兽行了一圈,果然在巨兽高耸的背脊下方,发现了一处沙石垒砌的宽阔洞口。 洞内甬道幽深,蜿蜒而下,内里漆黑。 御白打头步入洞中,离九打了个响指,唤出了他那用以照明的蓝焰小人儿,与解遂紧随其后。 在洞内前行不久,离九的蓝焰小人儿砰然散开、灭了,方才离九与御白以妖力筑起的隐形屏障也骤然失效,三人在幽暗的洞中显出了身形。 “哦豁。”御白道,“这地方不太对劲啊。” 离九脚步顿了顿,随即打了个响指,蓝焰小人儿却并未出现。 他们二人的妖力竟是都被压制了。 甬道七弯八拐,越是深入,便越是开阔。时不时便有一道向下的石阶,更有不少岔道纵横交错,但每行至一处岔道,御白就跟能分辨出方位似的,毫不犹豫地选择一条前行。 就这么行了约莫个把时辰,甬道尽头终于能见橙红火光,并有人声隐约可闻。 御白顿时加快了脚步,行至甬道尽头,立于岩壁、高处的一处洞穴口。 那是一个十分开阔的地底空间,方圆足有近十里,岩壁上丈许宽的石道蜿蜒盘旋,更在那岩壁上凿出了不少石屋。 而在最下方,是一座恢弘城池,木石建筑自西侧高地铺陈而下,城池上方交错牵扯出密密麻麻的管状细线,几乎在天顶织成了一张大网,隐没于灯火阑珊的尽处。 城内灯火璀璨,岩壁上橙光零落,将这地底世界映照得明光一片。 御白不禁感叹道:“这世间居然还有这种地方,城池建在地底也能如此明亮,不会日日这么亮着吧?那得烧去多少灯油?” 离九没有搭话,只心中亦是有些震撼。 “哐”的一声,距离三人最近的一间石屋门砰然关闭,二人闻声望去,只见那屋内的人紧接着将窗户也关上了,完全阻绝了室内泄出的灯光。 接着,三人附近、岩壁上零星的石屋相继闭了户。 离九道:“这些城民似乎不太愿意与外人接触。” 御白撇了撇嘴,表示看出来了。 三人沿着岩壁上的窄道下行,本想先找个人问问外来逐妖士的事,然而他们所过之处,所有人一见他们便关门闭户,完全看不出半点愿意与人交谈的意思。 无奈他们只得沿着窄道,来到了下方的城中。 离九本以为,地下城池既然能这般灯火辉煌,居于此处的城民至少也该是生活无虞,但他们一路过来所见的、那些恍然一眼瞥到的住民均是瘦骨嶙峋,苍白孱弱,身上裹着的衣物也是些看不出制式的破布片,不禁有些疑惑。 “与传闻中的有些出入。”离九道。 “哈?” “据传千万年来,犼的血液化作地下河流滋养着地底的土地,而这片土地亦是犼的骨肉所化,不说草木茵茵,怎么也不该这般尽是土石。地底族人所食所饮皆是犼的血肉孕育而出的,是以力大无穷,身体十分高大强健,一切病症皆能自愈,寿命也较之常人更长。可我们一路过来所见,似乎并非如此。” 御白踢踏着脚,漫不经心地走着:“哦,有什么问题吗?你看看这奢侈的灯火,八成烧着犼的血液来照明了。想那么多,赶紧找人吧。” 地下城灯火通明,街道狭窄,前方不远处隐约传来嘈杂人声,下一刻,只见一道瘦小身影自街道另一头的拐角处冲出,拐了个弯奔行而来。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少年,在那少年擦过三人身边时,御白随手一捞,便攥住那少年的手腕将他扯了过来。 “小孩,我问你,这城中哪里有逐妖士?”御白问。 “放开我!”少年十分瘦弱,怀中紧紧搂着一物,扬起一张脏兮兮的脸蛋,腮帮子咬得鼓起,眼神凶狠地盯着御白,不住扭动着手腕想要挣脱。 远处叫骂的人声渐近,足有七八个瘦高的成年人自那拐角处冲出,远远地瞧见他们,便朝他们疾步跑来。 嘈杂叫骂声中,隐约可听出“敢偷你爷爷的药”“小毛贼你给老子站住”之类的粗鄙之言。 “唷,偷东西?偷东西可不是个好习惯。”御白挑了挑眉,居高临下地睨着那小孩,“不过,你若是愿意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替你打跑他们,怎么样?或者,其实问他们也是一样……” “那你先打跑他们,我再告诉你!”少年看了一眼那愈来愈近的人群,忙道。 御白唇角一勾,趁离九不备,一把攥过解遂,将他头上罩着的兜帽一掀,再往前一推:“给我上!” 解遂被他那一推,跌跌撞撞地冲出几步,险些和一人撞了个脸对脸。 那人看着眼前突然撞来一张毫无生气的苍白面孔,顿时惊叫一声,拔腿就往回跑:“尸尸尸、鬼鬼鬼……鬼啊啊啊!” 解遂被御白猛然一推,顿时躁狂起来,猛地扑向人群—— 离九匆忙上前拉住了他,回头怒道:“你做什么?” “咱俩现在妖力都被压制了,唯一的战力可就是他了,你看他们那么多人,一个个人高马大的,我怎么打得过?”元宝小说 有理有据无法辩驳,离九懒得理他,安抚好解遂,给他重新戴好兜帽。 那少年方才也见了解遂的模样,此时吓得浑身发抖,但他被御白攥着手腕也跑不掉,只一个劲往后瑟缩着身子。 “偷什么东西了?来来来,我看看——”御白说着就去扒拉少年怀里搂着的东西,少年却护得死死的,但他最终没能争夺过御白,被御白抢了去。 御白将那东西拿在手里,顿时蹙了蹙眉,将之凑到鼻尖闻了闻。 那是个黄纸包,隔着薄薄一层黄纸,能嗅到浓烈的药材味儿,而除此之外,他能感觉到药材中弥散而出的些微法力。 “这东西哪儿来的?逐妖士给你的?”御白问。 少年不答,蹦跳着要去抢他手中的药包:“你还给我!” 离九被御白闹得实在有些烦躁,一把夺过药包,顿时也顿了顿——他也察觉到了那药包的异常。 少年从他手中一把夺过药包紧紧搂着,扭头就跑。 御白提步就追。 十二三岁的小孩哪里跑得过身高腿长的成年人?才跑出没几步,就被紧随而上的御白提着后领揪到身前箍着。 离九牵着解遂快步走来,问道:“传言这地下一族体质特殊,一切病症皆能自愈,为何还要用药?” “行吧行吧,告诉你们也无妨。”小孩在御白双手的桎梏下挣扎了片刻,终于明白自己是跑不掉了,于是认命地叹了口气,“你先放开我,我不跑。” 御白于是松开了他。 “很多人都病了。”少年揉了揉被御白捏痛的肩膀,道,“是因城主惹怒了兽神,兽神惩罚我们,让大地再生不出草木,河水变黑,凡是沾了那黑水的人都患了病。病人发了疯,无药可医,死也死不掉,各家只能将那些疯子关在家里,一些家里没人的,跑出来害人,都被城主一把火烧没了。” 少年说到此处,眼中添了几分憎恶,眼眶却是红了。 “我爹娘就那么被烧掉了!” 少年抹了抹眼泪,又道:“前几日,城里来了个仙人,那仙人一味药下去,总算是将那病症控制住了,只可惜我爹娘没等到这一天。” 御白问:“那你为何还要偷药?” “谁让他这药只给人?!我家坨坨也病了!城主总说药材有限,只能救人,呵,谁不知道,仙人要救治兽神,自是管不了这配发药材的事,她就将仙人给的药全给她那丈夫吃了!你们来评评理,若非他们十几年来不敬兽神,兽神怎么会发怒?怎么会有这怪病?!” “没心肝的!杀千刀的!”少年越说越气愤,“千万年来,我们一族饮食着兽神的血肉,只因兽神不送光,他们就断了兽神的供养!还想将整个族群迁至地面,老弱妇孺那么多,怎么可能走得出顶上这片荒漠?” 御白看了看明光一片的四周,道:“不送光?这下面不是挺亮堂的么?” 少年说:“十几年前,据说黑了好几年吧,那时还没有我,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后来突然有一日,光又回来了。但他们仍是不敬兽神,不信兽神,所以兽神才发了怒!” “那这地下河水是何时变黑的?”离九问。 “三四年前,一夜之间草木尽数枯萎,化作了飞灰,河水也自上游开始渐渐变黑。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还继续饮着各家井里的水,然后不少人就患了病,后来得知水不能喝了,只能去上面找水。” 离九问:“你说的那位仙人在哪里?” “那里,”少年临空指了指远处,“那里是兽神之心所在的地方,地下河流的源头。仙人多数时间都在那里。他说,要治愈兽神的心脏,河水才能涤清,万物才会复苏。” 离九往少年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那灯火辉煌的尽处,山壁高处垂下密密麻麻的细线,呈扇形散开,在城池上方织成一张大网,延伸至城内各处。 第 109 章 兽心 离九牵着解遂走在前面,沿着河道去往上游。 那河水已彻底黑了,似血液般粘稠,并翻涌着丝丝魔气,汩汩流往下游。 “这是魔气吧?那小孩所言的兽神应当就是犼?这么说来,那凶兽被魔气浸染了?你我二人不说现在已无妖力,就是妖力全盛也对付不来,还是别管了吧?”御白道。 离九并未答话,脚步也不曾慢下。 “哎,我说真的,不是已有位仙人在解决了么?我们尽快找人,找完就走。”御白快步上前,拽停了离九,“再说了,若那仙人发现我二人是妖,会不会降你不一定,但铁定会降了我,我可不能死。” 他们二人都失了妖力,若是在此处遇上个不明事理的“仙人”,还真是毫无反抗之力。 离九却甩开他的手,扭头继续走:“你大可以现在就滚回去。” “哎,”御白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难不成你还真指望我死了这玩意儿能陪上你千年万年?人心善变,情爱有期,唯有血浓于水的感情才能亘古不移……好吧,且不说同胞情谊,当年好歹也是我救你一命,你就拿我当个路过的救命恩人,对我好一点、稍稍关心我一下成不?” 离九瞳孔微缩,脚步顿了顿,紧了紧握着解遂的手,才又继续前行。 “你救了我,我从不曾忘。”他的声音轻得如细风拂柳,仿佛在那一刻陷入了某段回忆里,“但你实在不该因那一事,就对人类存有如此深的偏见。人性本就多样,会有少数性恶的也属正常,但他们大多都是好的。而你……却自那以后,渐渐地变成了他们中最恶的那一类。” 闻言,御白的视线有些飘忽,那一刻的他甚至看上去有些落寞。 良久他才道:“啊,是啊。” 然而下一刻,他咧嘴一笑,抖碎一身的落寞,恢复了一贯的无赖模样,“可我还不是为了你嘛,你若离那些想害你的人类远一些,我也不会无端端地去寻他们麻烦,你说是不是?” 离九蹙了蹙眉,加快了脚步。 他本想与御白好好说说,继续他许多年前做过的事——劝他为善。 谁知御白这家伙依旧本性难移,还是将过往那一桩桩一件件都归咎于“为了他”。他有时甚至会想,会不会正是因为御白在做那些事时默认是“为了他”,上天才不让他渡过那道雷劫。 所以他愈发地厌烦御白,甚至不想看到他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直至到了那“兽神之心”所在的岩壁下方,离九也未再搭理御白。 他们一路过来,虽沿着河道也有些人家,却也都是紧闭门户,直至到了此处,已彻底没了人烟。 这处乃是整个地底城池地势最高的地方,嶙峋黄石土坡紧紧贴着岩壁,岩壁上方,接近顶部的地方裂开一道足有数里的巨大豁口,又有密密麻麻的细线自豁口中心垂悬、向城中呈扇形延伸,与垂直的岩壁构成一个巨大的夹角。 而在那巨大的豁口两侧,粘稠黑水飞泄如瀑,倾倒进山坡两侧的深潭中。 御白看了看光秃秃的山壁,又看向高处、壁上的豁口,打了个哈欠:“这没路吧?怎么上去?要不就在这里等?那‘仙人’总会下来吧?” 离九没理他,牵着解遂径自去那岩壁四周寻路了。 御白恼怒地呼出口气,却也不得不跟上。 通往那豁口处的小路只一条,仅容一人通过,就隐于飞瀑旁。 三人沿着小路而上,行了个把时辰,才到了那豁口中心、扭缠成团的细线下方。 离九小心翼翼地引着解遂进入豁口,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能见深处透出的微光,三人随即加快脚步,穿过甬道,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处十分宽阔的石窟,方圆足有两三里,整个石窟都被温暖橙光填满,而那光源竟是空悬在石窟中心的一个巨大球体。 球体内部橙光似电光流转,穿透表层黑气,照亮了整个石窟。 由此可见,若非那球体表面萦绕的魔气,光线可以更加炫目。 而球体上方,管状细线成捆地扭缠在一起,如粗壮古木的根须一般,插|入球体内部,不断抽取着球体内部的光芒,另一头则贴着石窟顶部延伸向外。 御白道:“哦,这是处魔源。你待如何?净化它?” 这所谓的“兽神之心”已然是被魔气浸染了,并且已堕化成了魔源,不过看得出来,这东西已被净化了不少,应当就是那“仙人”所为。 离九只斜了御白一眼,牵着解遂,深入那石窟中。 “那仙人似乎不在?要在这处等么?我劝你算了吧,万一你不小心被这……” 然御白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白光猛然撕开他身后如漆的黑暗、以迅猛的速度向他疾射而来! 那白光如炬,快如闪电,御白艰难避过,待得那白影光芒敛去,在离九身前不远处站定,离九方才看清那人模样。 “时云仙长!且慢!”离九忙道。 时云一袭白衣,侧身而立,一手执剑,以闪着寒光的剑尖直指御白脖颈。 “被恶念侵噬意根的狐妖……倒是有意思。” 御白一副无辜模样,摆了个投降的姿势,缓缓后退:“这位仙长,你这样不好吧?总不能因为我被此处压制了妖力就欺负我吧?就算你因此降了我,传出去也不好听,咱们公平一些,出去再打如何?” 时云闻言皱了皱眉。 他做事有着自己的一套原则,按他的原则来说,趁人之危确实不太光彩,于是他沉着脸犹豫片刻,冷哼一声,最终还是收了剑。 “你这狐妖是怎么回事?意根被恶念缠绕,你竟无所觉?”时云问。 御白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道:“嗐,小事小事。” “念你这一身罪孽并非出自本意,暂且饶你一命,但若日后再行恶事,我必会追你到天涯海角。”时云说着,斜了离九一眼,“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他又是怎么回事?为何变了活尸?” “我们……是为寻人。”离九不着痕迹地往前半步,将解遂往身后挡了挡,生怕时云再次暴起一剑砍了解遂,“另外,想跟你取回那日你从他体内勾出的……” “跑了,”未待离九说完,时云便皱了皱眉,打断了他,“我也是为追那兽魂才来到此处。” 离九微愣:“六蕴镜竟困不住它?” “困一缕兽魂自是不在话下,”时云蹙了蹙眉,“但赢勾破了镜界,镜中人重伤,连并那兽魂也一同逃逸了。聻这东西极易隐匿,我一时失了它的踪迹,便循着兽魂来了此处。” “哈,你竟想用六蕴镜来困赢勾?”御白幸灾乐祸道,“赢勾那厮早已魂分,既非鬼,亦非妖邪、生灵,六蕴镜虽说好使,但也还没那般威力能困住魂分为聻的赢勾。这位仙长,你说是不?” 时云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也是我大意,不知入了镜的竟是他。你们要寻何人?” 离九道:“一名逐妖士,女性,约莫……四十来岁。” 时云摇了摇头:“莫说四十来岁的女性逐妖士,这城中根本就没有逐妖士。若非如此,那兽心也不会堕化成魔源了。” 时云已在这地下城待了几日,所知的情况更为详尽一些。 这有着凶兽犼庇佑的地底一族繁衍了几千年,地下水源充足,物产丰盛,所居城民虽算不得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日子过得平稳和睦,是以几千年间,此处城民几乎未曾离开过。 大约在二十年前,这地底城池一夕之间失去了光明,兽心熄灭,再无法输送光亮。 一年后老城主归天,新主上位,便要断了兽神的供养,其言兽神不愿再提供光明,城民自然也无需再供养兽神。 起初自然遭到了大批城民的反对,却依然得到了小部分城民的支持,因此城中分出了两派。两派之间很是闹了一段时间,直至城主杀了几个带头的反对派,两派的争端才渐渐止息。 说到这兽神的供养,其实也并非什么需活人献祭的血腥之事。 族民需要犼的血肉滋养这片大地,相应的,族民每年也需献血于兽神,而这血一直以来俱是由众人集中贡献,对个体实是算不上有什么影响。 那以后,愿意献血的一派虽不再闹了,到时间却依然会自发组织起人来献血。 没过几年,兽心果然再度燃烧,地下城恢复了光明,大家都觉得是自己献血换得的,便主张应当恢复供养。然而那些不愿献血的城民却觉得,既然不需要大家都献血,那么愿意献血的继续献便好了,根本不需要所有人一起献嘛。 于是一年年过去,愿意献血一派的城民越发觉得心里不平衡,久而久之愿意献血的人愈来愈少,直至四年前,兽神彻底发怒。 离九了然道:“所以并非兽神发怒,而是兽心在那时被魔气浸染了?” “不错。”时云点了点头。 “所以这小子体内那东西呢?捉到了么?”御白不耐烦地问。 他本就对人类存有偏见,对这地下城的纷争没什么兴趣,犼被不被魔气浸染,会不会危害世间他自然也不关心,只想拿了东西赶紧走人。 时云的视线移向石窟中心巨大的球体,缓缓道:“它躲进了兽心里。” 离九微愕:“它……难道是……” “确实是犼。”时云点了点头头,“但它算不得完整的魂体,仅是一缕魂识,需依附于魂魄方能有意识。那日我将它从这位小兄弟体内勾出,这东西一直没有意识,但它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却仿佛被什么力量吸引着,穿越大半个中原大地,来到这北荒之境,最后进入了这凶兽之心。” “那它为什么会在这小子体内?”御白问。 时云不答,蹙眉看向解遂,陷入了沉思。 “那缕魂识……是从犼的魂魄中分离出来的?”离九不禁背脊发寒。 解遂的娘亲乃是逐妖士,难道是当年发生了什么,让她不得不将这缕凶兽魂识封印在解遂体内?若非赢勾碎魂作祟,解遂体内的禁制应当也不会松动。 但作为一个母亲,怎么会将这凶兽的魂识封印在自己的孩子体内? 时云若有所思地看向那石窟中心的巨大球体,蹙眉摇了摇头:“但据我探测,凶兽犼的魂魄并未缺损。” 御白道:“那你这意思是,这世间有两只犼?” “暂且可以这么理解。”时云点了点头,看向离九身后的解遂,“但另一只并不完整,并且……十分年幼。” 离九脑中思绪纷乱,但他仿佛又已抓住了一丝线头,只待将那线头稍稍一拉,便能窥见整个真相,一个不成型的大胆想法在他脑中萦绕,然而他却不敢拉下那丝线头去捋清真相。 “我有一个很大胆的猜测,要不要听?”御白勾着一边嘴角,促狭地看着离九。 离九愤恨的视线刷然射向他。 “你也猜到了不是?” 御白却仍是那副无谓模样,笑道:“咱们要找的,其实根本不是什么逐妖士,而是这头凶兽。” 第 110 章 争执 离九没有说话,只牵着解遂的一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御白这结论虽有些匪夷所思,但他也清楚,这是诸多不可能里最贴近真相的一种可能。 解遂仿佛能感觉到他的不安,往前一步,冰冷的胸膛贴上他的后背,那胸襟宽阔坚实,让他那颗空悬不安的心突然之间有了依靠。 “当年因他魂魄有缺损,你将他当作邪物,却又以为自己看错,后他的魂域中被放入赢勾碎魂,你便忽略了那处缺损,直到他体内禁制松动,那东西在他体内醒来。现在想来,你有没有觉得,那处缺损正是因为他体内兽魂被压制了?”御白继续道,“怪不得赢勾会选择他,这世间怕是再没有比犼的身体更为强健的肉|体了。” 时云闻言微愕:“赢勾想借由他的身体重生?” 御白道:“赢勾的三魂现便在他的体内,你那法器能将兽魂勾出,想必勾出赢勾的魂魄应该也没问题吧?” 时云看着解遂皱了皱眉,而后向离九走了过来,离九眉间微蹙,后背抵着解遂缓缓后退。 “你想救他?”时云问。 离九点了点头,却仍警惕着,不让时云靠近解遂。 时云在他身前不远处驻足,只视线一直落在解遂身上:“但他已身死,且已经尸变,你可知逆天而为会有什么后果?” 解遂似乎能感觉到威胁,贴在离九身后,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看着时云,喉中发出“呜呜”低吟。 离九握着解遂一手转身,轻抚解遂冰凉的侧脸,待得解遂稍稍安静了些,方回过身来,道:“千年来,我断却世俗杂念潜修仙道,终是渡不过那道雷劫,御白行事随心,反倒轻松渡劫。敢问仙长,这是否算是天命?” 时云看着他,沉默片刻,似乎叹了口气:“天命难违,你注定成不了仙,便放弃这念头吧。” “仙长也知天命难违……那么,若能救下他,也当是天命,又何来逆天一说?” 时云被噎得一瞬,蹙了蹙眉:“但他如今这副模样,即使赢勾三魂离体,也不可能再恢复如初。” “所以我才来向你要回那缕兽魂。” “兽魂不能给你。”时云决然道,“犼乃凶兽之首,这世间本就无人能降。现如今这幼兽兽魂离体,尚无意识倒也无害,但若它归体后,这世间再多出一只犼来,对这天下来说,指不定会是一场浩劫。” “仙长又如何断定他会为祸世间?” “无法断定,但我不能冒险。”时云说着,一手抖出佩剑握在手中,一指离九身后的解遂,“抱歉,他不能留。” 离九面色从容地略一颔首,垂眸道:“既是如此,那么得罪了,时云仙长。” “千万年来,凶兽犼为保这地底一族,在它血液淌过之地,一切妖邪法力尽都失效,你保不住他的。” “那也总得试试。” 话音落,兽心表层的黑气骤然间滚荡翻涌,丝丝缕缕向离九汇聚而来。 时云骤然看向石窟中心的巨大球体,又蹙眉看向离九。 离九缓缓抬眸看向他,眸中黑气自眼角漫开,渐渐浸满整个眼球。 时云顿时神色一凛:“你被种了魔根?” 浓厚魔气渐渐脱离石窟中心发光的球体,兽心光芒霎时暴涨,亮到发白的烈焰如刺般穿透表层稀薄的黑气,蓦然炸开一团炫目强光,注满整个石窟。 待那阵白光散去,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已在石窟中战作了一团! 御白恼愤地站在原处,紧紧攥着双拳,一口银牙咬得嘎吱作响。 他真是要被离九气死了! 时云修行六百余载,莫说他与离九如今妖力尽失,即使他们二人妖力全盛时联手也不一定是时云的对手。沈晏河那厮的魔根又如何与之抗衡? 他这些年结下的仇怨不少,早已练就了一身审时度势的本事,一般来说,遇到时云这般强劲的对手,当是能跑则跑。 然而离九如今被魔根侵扰了心性冲动出手,眼下这局面却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位仙长,我是与你不熟,但你的事迹我也听说过一些。” 御白话音刚落,只见身旁一道身影倏然冲出,他眼疾手快,一把攥住解遂,竭力将其按住,语速很快地说道:“五百多年前,你为了心中所谓的‘大义’弑杀手足,致使你山阴时家名声大振,但在往后的日子里,你是否为此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后悔?若我所闻非虚,那时的情况与如今也有几分相似,难道五百年后的今日,你仍要与当时做同样的选择么?” 时云神色微动,紧了紧握剑的一手,一语不发地接住离九一击,剑身银芒暴涨,冲散了离九一身的黑气,将之冲摔回地面。 离九挟着一身魔气,向后滑出一段,稳住身形,又要飞身掠起,御白“啧”了一声,松了解遂抢上前来,拦住离九,将他推至一旁,按在一处岩壁上,压低了声音喝道:“你给我清醒一点!那魔根是你的吗你就瞎用!” 离九被撞得闷哼一声,抬眸怒视御白,眼中黑气忽聚忽散,周身魔气萦绕不休。 良久,他喘息着闭上眼,身上黑气缓缓抽离,继而回涌至石窟中心的巨大球体表层。 御白见他终于冷静了些,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先忍一忍,等他净化了魔源,咱们唤醒犼,那是它的崽,它必不会不救。你我如今都不是这修士对手,没必要在此时与他硬碰。” 离九这才睁开眼看向他,眼中黑气自眼角隐去,尽余惊愕与茫然。 “冷静了?”御白问。 离九愣愣地点了点头。 时云轻飘飘落地,一剑指向二人:“我虽不知你对他做了什么,但他意根缺损,又被魔根填覆了那处缺漏,你该当清楚,他的魔根已无法剔除。” “那又如何?”御白冷冷回头,眼中添了几分阴霾,“你现在是要连他也一并除了?因你那不辨是非的‘大义’?” 这时,一旁的解遂冲上前来,猛然撞开御白,拦在离九身前,冲二人龇牙。 御白毫无防备之下被撞了一个趔趄,顿时火冒三丈,他忍了又忍,方咬牙忍下一腔怒意,转过身去,神色阴鸷地看向时云:“所以啊,我就忒不喜欢你们这种人,不知变通,口口声声‘大义’、‘天下’,却连自己最亲近的人也保护不了,甚至鼓吹为了所谓的‘大义’诛亲灭友。然而这在我看来,才是天下之大恶。” 时云一语不发地看着他,握剑的一手却有些颤抖。 “我看你们这些修仙的脑子都是一根筋,动不动就这个得杀那个不能留,你就不能静下来动动脑子想一想,他若是凶兽之子,不也正好说明凶兽犼早在二十年前就已醒来?它那时为祸世间了吗?若它真如传闻中的那么凶残,怎会与人类生下个崽?又怎会庇佑这地底一族这么多年?” 时云始终一言不发,只眉头蹙得愈发地紧。 良久,他才看着御白,神色复杂地问道:“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这世间,有人将天下看得比手足重要,有人,如我,却将手足看得比天下重要。各人选择不同罢了,谁又能言对错?”御白看着他笑得邪气,那邪气笑容里还夹杂着几分睥睨的不屑,“我这弟弟啊,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有些执拗,钻起牛角尖来我都怕他,可我能怎么办?我就他这一个同胞手足,也只能让着他护着他了。” 时云蹙眉不语,似在沉思,又似陷入了某段回忆里。 良久,他才轻叹一声,缓缓道:“我也想过。” “嗯?” “那时,我确实有另一条路可走。”时云说完这话,漠然收剑回鞘,转身离了石窟,“兽心净化尚需个两三日,是去是留,你们自便。” 御白忙道:“那赢勾的……” 他话音未落,时云蓦然转身,手中钩索抛出,银茫瞬间没入解遂胸膛,又倏然收回。 时云握着钩索一端,面上闪过一丝错愕,而后蹙了蹙眉,再次抛出钩索,然这一次与上次一样,收回的钩索另一端仍旧空空如也。 “这是勾不出来?”御白也有些诧异。 时云沉吟道:“斥魂索乃是我当年为卸魂所铸,赢勾如今魂分为聻,当是还未完全聚合,就如同……六蕴镜也困不住他一般。” 御白了然道:“哦,所以你这意思是,要待赢勾的魂魄在他体内完全聚合才能勾出?” 时云略一点头,而后转身离去。 “伤了没?” 时云走后,御白才臭着张脸来到离九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阵,确认人没事,才说:“这人还是能讲理的嘛,瞎驱动魔根做什么?不过算了,你心性受了魔根影响,冲动了些,我不怪你。” 离九没理他,待得安抚好解遂,才转过身来,蹙眉问道:“他方才那话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离九道:“他说我意根缺损,是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说缺损就缺损了?他看走眼的事多了去,我看他八成是眼疾又犯了。”御白又恢复了一贯的不羁模样,笑呵呵地揽过他,“再说了,我能害你么?就算我对你做了什么,那也是为你好的事。” 离九只冷眼看着他,不发一言。 御白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别听他瞎扯了,我迟早给你抓来沈晏河那厮,让他剔除你心底的魔根。” “为我好的事……”离九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比如,你取走他体内的妖丹,再抽去我那一段记忆?” 御白搭在他肩上的手蓦然一僵,敛了笑容:“你想起来了?” 离九一掌推开他,指着那黑黝黝的出口,语气平静地说:“你滚,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否则休怪我再不念什么手足之情。” 第 111 章 偷袭 御白握了握拳,深吸一口气,尽量语气平缓地说道:“是,妖丹是我取回的,但我不也是为了你?况且你也知道,你的妖丹压制一缕赢勾的碎魂尚且勉强,根本压不住赢勾三魂,他迟早……” “我再说一次,滚。”离九只面色阴沉地看着他,眼中黑气浮动。 御白只怕激得他再度催动魔根,只得投降:“行行行,你不想看到我,我走,但你切不可轻举妄动,想救他,你得等这兽心彻底净化……好好好,我不说了,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御白说是走,却也没走远,阴沉着脸,沿着石壁上的豁口,来到了崖边飞瀑之上的黑水溪流边。 他站在崖边的一块大石上,冷眼看着这灯火璀璨的地底城池,一股巨大的破坏力在他心底滋生、暴涨,只想将这眼前的一切彻底摧毁。 他咬了咬牙,在大石上盘腿坐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勉力压制着他内心深处无法遏制的那股戾气。元宝小说 如墨的溪水自豁口深处的黑暗里汹涌而出,又在崖边倾泄而下,那哗哗水声仿佛有一种静心的力量,渐渐抚平了他那充斥着残忍暴虐的内心。 嘣的一声轻响混杂在耳旁不绝的水声中,御白左耳微动,一道极细微的破风声紧接着倏然而至,御白翻身跃下大石,一枚箭矢便擦着他耳际飞过,隐没于另一侧的黑暗里。 下一刻,足有十几枚箭矢自豁口处的黑暗里接踵而至。 御白失了妖力,判断力与反应力均有些不足,一枚枚箭矢拦住了去路,逼得他只得后退躲避。 好不容易压制的戾气在那一刻卉涌而来,那股戾气注满他的血脉,却得不到释放,嗜血暴戾的欲望顿时暴涨,他紧紧攥着双拳,眸中闪着阴鸷的光,看着那黑黝黝的豁口内侧,咬牙冷冷道:“暗处放箭搞背后偷袭可算不得什么好汉,可敢出来一见?” 说着,他上前一步,一枚箭矢又自黑暗中射出,钉入他脚前地面。 黑暗中一道低哑的男声道:“城主有令,生死不计,放箭!” 御白彻底黑了脸,再不顾那随时会袭来的箭雨,几个箭步冲入豁口处的黑暗中。 一时间,惨叫声、箭矢破风声与箭矢射入肉|体的声音混成一片。 黑水溪流边,城内灯火残光映照下,御白目眦欲裂,他身上插了足有四五枚箭矢,而他却似毫无感觉一般,一手揪着一人脖颈,一手一根根掰断身上插着的箭矢,将那人用力抛出,那人便惨叫着摔入一旁激流卉涌的黑水中,被冲下了黑水飞瀑。 这时,一道敏捷的身影自旁侧黑暗中倏然射出,御白未及防备,被那人一掌击中胸口,跄踉着后退,喘息着一脚踩进崖边汹涌的水流中,险些一脚踩空摔下悬崖。 未待他站稳,那人箭矢架上长弓,瞬间连射数枚。 紧接着,一道身披斗篷的黑影自黑暗中骤然跃出,向他疾射而来! 御白被箭雨一扰,更是无暇他顾,最终被那倏然闪身上前的斗篷人一掌拍下悬崖。 那人站在悬崖边,整张脸隐没在帽檐下的阴影里,只握着长弓的一手爬满缕缕黑纹。 豁口处的黑暗中,几名手持弓箭的斗篷人相继走出。 那将御白击落的斗篷人反手抽出一枚特制的箭矢临空一射—— 箭矢挟着橙红光芒在空中炸开一朵微型焰火,而后他做了个手势,领着余下的几名手下,往石窟的方向走去。 石窟内,兽心光芒忽然闪烁起来,表层黑气和着橙光跃动。 入口处的黑暗里,为首的斗篷人低声道:“那活尸交给我,另一个,带回尸体就行。” 斗篷人齐齐点头,而后悄无声息地潜入、散开,缓缓靠近石窟深处的两人。 石窟内侧的角落里,解遂猛然转身,拦在离九身前,面朝石窟入口,喉中又开始“呜呜”低吟。 离九顿时神色一凛,蓦然起身,看向入口的方向。 只见足有七八个手持弓箭的斗篷人自四面八方向二人围拢过来。 其中一人身法极其敏捷,身形只一闪,便见他踩着岩壁几个纵跃,瞬息间向解遂射出了数枚箭矢,却均被解遂稳稳接住。 解遂将箭矢随手一扔,后背抵着离九后退些许,将他推至一块石岩后,而后猛然跃起,迎上那斗篷人。 十几人箭矢齐发,一时间箭落如雨。 那十几名斗篷人眼见射不中离九,便四散开来,边从侧旁攻击解遂,边缓缓靠近离九藏身的石岩。 那与解遂缠斗的斗篷人亦非常人,身形如游鱼般敏捷,此刻他已扔了长弓,手持两柄勾刃短刀,刀刀直取解遂胸口,意图剜出他的尸魂丹! 解遂尸变后虽不知疲累亦无痛觉,但终归动作有些迟滞,肩背被射中一箭,身上也被割出数道伤口,很快就处于了下风。 离九背倚石岩,闭眼深吸一口气,催动体内魔根! 然而就在这时,大地忽然震颤起来,那震颤愈烈,抖落不少岩壁上的碎石。 巨大球体表层的黑气在那猛烈的震动中似乎再粘附不住,不住滚荡翻涌,强光自球体内部如刺般穿出,继而炸开一团炫目白光,裹挟着球体表层的黑气爆散开来。 沉闷的“砰”的一声,光波挟着团球形气浪自球体爆开,顿时框住了整个石窟。 时光仿佛在那一刻慢了下来,碎石在空中悬浮,缠斗中的数人连同石岩后的离九竟是缓缓离地,临空漂浮了起来。 下一刻,球体再度爆发出一阵住满整个石窟的炽烈强光,裹覆住整个石窟的无形力量骤然一收,光芒随之敛去。 石窟内七八名斗篷人连着空中的碎石一并坠地,却是不见了解遂与离九的身影。 细碎光纹勾织的宽阔甬道内,解遂未及收招,扑了个空,却见四周景象骤变,已感觉不到威胁,便渐渐安静下来,迈着略微迟滞的步伐、四下张望着寻找离九的身影。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闷响在他胸口炸开,如一记重锤猛击心脏,那颗原本冰冷静止的心脏在他胸腔中猛然一跳! 接着,他胸口处橙红微光一闪,又是“砰”的一声闷响。 解遂蓦然一蹙眉,浑浊双眸仿佛一幅纱雾逐渐散去的画卷,四壁光纹散发出的微光映入他的眼底,映出一道跃动的橙红火光,缓缓涤清了他眼底的浑浊。 砰,砰,砰—— 胸口的光芒伴随着一声声沉闷的心跳声有节奏的跃动。 解遂顿时仿佛被那一击击锤击得失了浑身力气,捂着胸口颓然单膝触地。 他胸口的光芒愈渐炽烈,而后那光芒倏然爆开,自内而外、带出了他体内的缕缕黑气,震飞了他身后插着的箭矢。 “滚出我儿的身体——!” 一声嘹亮的怒喝在他耳际炸开,几乎震碎耳鼓。 第 112 章 心室 强光逐渐褪去,光纹勾织的甬道内,橙红微光似乎带着股暖意,将解遂裹覆其中。 在那光芒中,他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速愈合,他捂着胸口跪趴在地剧烈喘息,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意识混沌粘滞,耳中嗡鸣不绝。 但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声音强劲有力,将他温热的血液输送至身体各处,连指尖都温暖了起来。 不远处,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奔行过来,在他身前跪下,捧着他的脸,急切地说着什么。然而他看不清也听不清,只感觉抚上自己面颊的手颤抖得厉害,却仍是他熟悉的滚烫柔软的触感,那一刻,他终于想起了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事。 他一手握住离九的手,闭眼晃了晃脑袋,再睁眼时,终于能清晰视物。 离九满是泪水的脸就在他眼前,他抬手拭去离九面上泪水,虚弱地笑了笑:“怎么了?” 他数日未曾说话,声音干涩嘶哑,勉力吞咽了一下,一手抚上胸口,眼中尽是疑惑,“我之前尸变了?可为什么……我还活着?” 离九点了点头,紧紧拥着他,去听他的心跳,生怕自己身处梦中,待得一寸寸抚摸过他温热的身体,终于再控制不住地压抑着哭出声来。 “究竟怎么了?这是哪里?”解遂从未见过离九如此失态的模样,一时有些慌神。 离九揪着他的衣襟,额头抵在他肩窝处摇了摇头,哽咽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日我……” 解遂道:“现在这样才是最好,你的妖丹归体,我也还活着。再说了,那日我本也是要……” “我儿,过来。” 甬道深处,一道温和轻柔的女声蓦地响起,打断了解遂的话。 解遂顿时浑身一僵,震惊得整个人都愣住。 那声音他已有十几年未曾听过,却一直镌刻在他的记忆深处,当它再度响起时,仿佛瞬间破开十几年的时空,将他拉回了十几年前的某一个秋日的傍晚—— 黄昏中的农家小院里,幼年的解遂在院中撒着欢地跑来跑去,父亲在厨房做着饭,满院都是饭菜的香气,而那个温婉的女人就坐在院中的石桌前,一手拿一本书,微笑着侧过头来,一手朝幼年的解遂招了招:“我儿,过来。” 那一刻,解遂就跟着了魔一般,木然地站起身来,向甬道深处走去。 光纹勾织的异形空间里,伴随着极轻微的砰砰声,四壁微微震动。 而在那空间中心,一头与地面石犼体型相仿的、由橙红光纹勾勒的犬形兽魂合目静卧,在它的肚腹旁,还蜷着一只狼犬大小的兽魂。 解遂一眼便认出,小的那只正是时云日前从他身体里勾出的那只。 他此刻脑中尽是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离九便解释道:“那是犼的魂魄,也是……你娘。我们在她的心脏里。” 话虽不多,解遂却从这寥寥数语里猜到了如今的大体情形。 他娘是犼,他身体里的那东西必然也是犼,那东西曾在他身体里时说的那些他们本是一体的话顿时有了答案。 自己的娘亲并非什么逐妖士,而是世人闻之皆颤的凶兽犼。 解遂一时震惊得无以复加,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巨大的犬形兽魂。 那道熟悉的女声说:“你终于还是来了,我儿。” 那声音再度响起时,解遂顿时眼眶发热,但他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仍是流不出泪来。 他不太确定地颤声问道:“你是我……娘亲?” “本想你能与常人一般,安稳平淡地度过一生……”那声音仿佛叹了口气,语气中夹杂着深深的无奈,“是我强求了。” 犼作为凶兽之首,生性暴戾弑杀,上古时期与三龙一战后便一直沉睡于此,其后,她与人类血液交融了上万年,方涤清满心的恶念。 二十年前,她在北境醒来,化为人身,去到中原,邂逅了解遂的父亲,再之后,有了解遂,便一家三口归隐至笼头村。 解遂六岁时,体内的兽魂觉醒,性情忽然大变,她担心解遂终有一日会受本性主导,便剥离了自身的善念在解遂体内结印,用以压制解遂体内的兽魂。 如此一来,解遂便能不受暴戾本性的影响,与常人一般,度过短暂却平淡的一生。而她因剥离了自身的善念,唯恐再度失去自我,只能回到北境陷入沉睡。 但她回到北境以后,却发现城民已不愿意再与她血液交融。 凶恶的本性没了善念的压制,沉睡中的她内心恶念渐渐积聚,最终堕化为魔源。 直到前几日,解遂体内的兽魂被时云勾出,飘回北境,她才知解遂身上出了问题,但因那时她已堕化为魔源太久,根本无法靠自身的力量涤清魔性,是以不敢随意醒来。 若非时云及时赶到,当她再度醒来时,这世间便会迎来一场灭世的劫难。 还好如今解遂自己找来北境,并且寻到这处石窟,她便将他们拉入兽心,暂时赶出了解遂体内赢勾的三魂。 “那赢勾三魂,我只是暂时将他赶出你的身体,但他想必不会如此轻易放弃,为防他卷土重来,现便除去你体内的禁制。坐下吧。” 解遂点了点头,盘膝坐好。 顿时,无数细碎光点缓缓自他胸口飘出,向那巨大的兽魂飘去。 那声音又道:“犼本性受恶念主导,兽魂归体后,尚需些时日与它融合,在此期间,你须得时时压制它,切不可被本性中的恶念主导。” 解遂听了这话,微微一愣,问道:“您……不与我一同回去么?”元宝小说 “你是我儿,可他们也俱是我的子民,我暂时无法丢下他们与你离开……”那声音叹了口气,“这些年,是我亏欠了你。” 话音落,那幼兽兽魂缓缓腾空,拖着一尾细碎光点,向解遂飘来,又自他胸口缓缓没入。 解遂顿时只觉一股灼热之力自胸口向四肢百骸漫开,似电流般噼里啪啦地烧灼着他的血脉,令得他神智模糊,最终再撑不住,闭眼失去了意识。 离九吓了一跳,忙蹲下身去探试他的鼻息。 “他没事,让他睡吧。” 那声音说着,转而又问离九:“你叫离九?便是那只修仙的九尾狐?” 离九起身,恭谨地点了点头。 “二十年前,我听说过你。”那声音道,“方才我观你意根缺损,又被魔根扰了心性,你也须时时按捺心性,那魔根之力切不可再用,否则便是遂了那为你种下魔根之人的意。” 离九顿时想到时云的话,蹙了蹙眉,问道:“我意根缺损……可是人为?” “这世间一切具有灵识之物生来本是善恶参半,却因各人经历不同,有人善念强于恶念,亦有人恶念压制了善念,而你意根中恶的那一念被人为地剔除了。” 离九微怔:“所以……我并非生性如此?” “或许。” 那声音静了片刻,补充道:“你的恶念被剔除后,当有一个受体,用以承受本该属于你本心的恶念。” 离九顿时只觉当头一棒,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兀自喃喃道:“所以,我才渡不过那道雷劫?” “这世间万事万物,乃是顺应天道而生,成仙抑或是成魔,均是你遵循本心参悟的结果。但你意根不全,所行之事,有些并非出自本心,你只能补全意根,循着本心,方能全你心中之道。” 未待离九说话,那声音又道:“我儿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此后,便将他交予你了。” 话音落,心室内壁光芒渐渐暗了下去,唯余解遂胸口散出的细碎光点荧荧闪烁着飘向那巨大的兽魂额心。 离九愣愣地点了点头,良久才反应过来,追问道:“前辈,那我该如何补全我的意根?” 那声音毫无回应,心室内只余心脏跃动的细微“砰砰”声响,他又唤了几次,那声音也未再响起。 解遂这一睡睡了很久,醒来时,只见离九木楞地睁着双眼,心事重重地靠坐在旁侧弧形的“墙”边,视线毫无焦距,到他站起来,再走到离九身边,离九也没什么反应。 于是他蹲下身,一指戳了戳离九的脸颊。 离九这才受惊一般地抬眸看向他。 解遂的面色已经恢复,橙红光晕打在他脸上,映出健康红润的色泽,又仿佛在恍惚一眼见,能见他皮肤下细如发丝的细密光纹蓦地一闪。 “好了?”离九问。 解遂点了点头:“嗯。” “感觉怎么样?” “……还好。”解遂观察着离九的面色,皱了皱眉,“你怎么了?是我娘跟你说了什么?” 离九看着他摇了摇头,总觉得他仿佛有哪里与平时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只道:“你娘又睡了。” “我知道。”解遂握住他一手,拉着他站起来,“这就走吧。” 话音刚落,离九只觉一眨眼,二人便又站在了那兽心所在的石窟中。 他们在兽心中待了近一日,此时那些斗篷人俱已离开,石窟中一片狼藉,大大小小的碎石坠了满地,而那兽心表层的黑气已完全消失不见,似一颗微型太阳般散发出炽烈光芒,刺得人眼灼痛。 “大哥哥,大哥哥!” 入口处忽而一道瘦小的身影飞奔进来,踉踉跄跄地绕开满地的碎石,跑到二人跟前,撑膝喘息片刻,才抬起头来,焦急道:“另一个,与你们一起的那个,他们要烧了他!就在今日!” 解遂看了离九一眼,挑眉问道:“谁?” “就那个与这个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 未待少年说完,解遂就皱了皱眉:“御白?他也在这里?” 离九却没回答他,只问那少年:“他在哪里?” “应该在城主府内,城主的私人刑场,你们要救他吗?我可以带你们去!” 离九点了点头,抽出解遂握着的手,匆匆向出口走去。 解遂蹙了蹙眉,快步跟上了他。 第 113 章 营救 现在当是日间,天顶黑线编织的大网散发出璀璨光芒,映照得整个地下城如同曝露在阳光下一般。 城主府位于整座地下城的最中心,外沿由三丈高的城墙围起来,其上有卫兵巡视,只在南北两侧开了两道门。 而城主府内的刑场就在西北角的城墙外、以夯土墙围起的临河的荒地上。 少年轻车熟路地领着二人走了一条近路,在弯弯绕绕的石楼小巷里穿梭,来到了刑场外的高墙之下。 解遂居高临下地审视那少年片刻,问他:“你怎么知道他被关在这里?” 少年抓了抓脑袋,避开他的视线,垂着头说道:“那个……唔……我之前拿药时无意间偷听到的……” “拿药?偷药吧?”解遂挑了挑眉。 那少年被戳穿,面红耳赤地扭开头,辩解道:“这又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听到了,他们说他是个妖怪,要将他烧了,可我总觉得你们不像坏人……” 他说着,犹疑地偷瞥了二人一眼,又问:“他真是妖怪?” 解遂道:“是只该死的妖怪。” 少年微愣:“那……你们也是妖怪?” 解遂略微垂首,一指离九,朝他笑了笑:“我不是,他是,但他不吃人,别怕。” “哦……”少年那模样看上去确实不怎么怕,只点了点头,“那你们能带上我不?说不定也能帮上……” 他话未说完,解遂便一手揽着离九,一手提着他后领,跃上那处足有两丈余高的夯土墙。 墙内,是一个小型刑场,刑场三面俱是高墙,正对面则是栋足有五层高的石楼。 城墙上的几名卫兵发现了他们,还未及出声,便被倏然闪身上前的解遂一指轻点脖侧晕了过去。 “哇……厉害,可你不是妖怪,妖怪在这里应当也用不出法力,难道你也是仙人?”少年惊奇地问道。 解遂不语,视线落在对面那栋石楼的三楼、以布帘掩住的窗口,眸色凝了凝。 那少年三两步蹦到垛墙边,往刑场中看去,顿时愣了愣,而后回过头来迟疑地看向离九:“这……会不会已经死了啊?” 离九眉宇紧蹙,即刻两步跨到他身边,视线落在墙内、刑场中央,身形蓦然僵住。 那刑场中央架着处高台,御白发丝凌乱,无意识地软垂着头,被捆在高台中心的石柱上,脚下堆满了引火的干柴,上身衣襟散开,袒着片赤|裸的、沾满血污的胸膛,胸口开了一个血洞,身上还插着几枚折断的箭矢,看上去已无声息。 离九握了握拳,一手攀着那垛墙就想跃下刑场救人,却被解遂一手拽了回来。 “就那么想救他?” 解遂手上力度极大,离九被捏得腕骨生疼。他咬牙挣了挣,却没能将手抽出来,蹙了蹙眉,不解问道:“你若不想我救他,为何一开始不阻止我?” 解遂微微勾起嘴角,眼中却毫无笑意:“其实如果可以,我更愿意用无名一寸寸切进他的皮肉,亲手剖出他的妖丹,扒下他一身狐皮,看着他在我面前痛苦地死去,但为了你,我不能这么做。” 离九微愕,扭头看向解遂,却只见他眼中火光跃动,那看向御白的眼神带着几分残忍的快意。 “所以呢?”离九问。 解遂神色漠然地说:“所以,我来看他怎么死。” 解遂与御白之间横亘着百十条人命,会有这般想法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如今竟以这种冷漠到近乎残忍的神情说出这话,仍是大大出乎了离九的意料。 离九愣了愣,方想起凶兽犼说过的话。 “你娘说过,你融合兽魂这段时日,须得时时压制它,切不可被它主导了本性……” 离九话未说完,便被解遂冷笑着打断:“你觉得是它主导了我的本性?你怕不是不记得他对笼头村做过什么。” 离九顿时语塞。 唯有在笼头村一事上他无法辩驳,而他如今知道了御白为恶的缘由,那与他更是脱不开干系,于是他只怔愣着看着解遂,眉间蹙得愈发地紧。 见他不语,解遂又补充道:“我不杀他,已是我最后的让步。” 离九无声地叹了口气,扭过头去,理解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先放开我。” “放开你?让你去救他?你怎么救?你以为把他捆在这里的人会让你这么轻易救下他?你失了妖力,若此时上去,他们只会将你与他一并烧了。” 解遂的语气冷到令人窒息,眼神更是冰冷得毫无温度。 那卡着离九手腕的手的力度依然未曾减弱半分,离九挣脱不得,只得放柔了语气,道:“他是我唯一的至亲,况且,他做那些也是因为……” 解遂又一次打断了他:“那若我要杀他呢?你救不救?” 离九蹙眉看了他许久,最终点了点头。 “那好。”解遂终于松开了他。 却在离九转身时,听到解遂在他身后幽幽地说道:“我和他,你选一个。” 离九蓦然回头,不认识般地看向他,眼中尽是惊愕。 片刻后,他才咬了咬牙,道:“若我此时选他呢?” “你会死。”解遂目光冷沉,眼中隐有火光跃动,“并且,即便你此时救下他,我也会杀了他。” 离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许久,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看向那刑场中心高台上的御白缓缓道:“你不懂,这世间,没有人会救他。他只有我,对不起。” 他眼中黑气浮动,而后挟着一身魔气,自城墙上跃下,掠向那刑场中心的高台。 解遂沉沉地吐出口气,紧紧攥着双拳,手背、脖侧乃至面上细密橙红光纹浮动,眼中泄出的杀意顿时裹覆住他,令得他整个人如同自烈火中走出的凶煞。 自解遂方才与离九说话时,那少年就离他远了些,此时更是似乎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意,借着身形瘦小的优势,已贴着墙角溜出了老远。 然而正待他要绕过拐角,自那墙边的阶梯下行,就撞在了瞬间出现在阶梯顶部的解遂身上。 解遂一手提着他的后领,略微弯下腰来,沉着脸问道:“你故意引我二人来此,究竟有什么目的?” 少年支支吾吾道:“没……没有啊,就我看你们是一起的……” “说实话,”解遂沉声道,“否则,我就将你从这里扔下去。” 少年忙道:“别别别!” 而后他神思纠结地咬了咬下唇,最后一咬牙,道:“其实吧,有个事,我之前骗了你们。” 同一时间,对面城楼的三楼内,一名皮肤苍白的女人站在窗前,透过窗帘掩映的缝隙,看着刑场中、那自高处一掠而下的身影,苍白无色的唇勾了勾:“果然来了,结阵。” 女人有着北荒一族的高鼻深目,五官精致,面骨窄小,乍一眼看去颇有些雌雄莫辨,是那种男装英气,女装艳丽的长相。元宝小说 但她此时面上未施脂粉,唇色同面色一般透白,只隐约可见她面颊两侧、自脖颈攀延而上的黑纹。 “是!”她身后一名斗篷人应声出去了。 而后她快步离了窗前,走向房间内另一侧的小门,推门进了那间光线昏暗的小屋。 屋内空间十分逼仄,靠里的一侧、床榻边以铁锁捆缚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高大健硕,面上、皮肤上布满可怖的黑纹,眼中黑气浮动,却能见他仍有意识,看向女人的眼中是浓浓的悔恨与纠结。 女人在看到他的一瞬,表情柔和了起来,缓缓行到他身边,一手贴上他的心口,柔声道:“那大妖怪已经来了,待我取来他的妖丹,咱们便离了这地底,以两枚妖丹的妖力,定能制衡你体内的魔性,到那时,你还会与从前一样,再不用受这魔性侵蚀之苦。” 男人沉默地看着她,良久,才闭眼叹了口气:“两年前你就该烧了我,你实在不该……” “你想抛下我独自去死?你可曾想过我?!!” 女人忽而状若癫狂地嘶喊出声,剧烈喘息起来,而后她又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稳住了呼吸,眼神柔和下来,轻抚男人的侧脸,倾身拥着他,无比依恋地贴在他胸前,柔声道:“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两枚大妖怪的妖丹算什么?若有必要,我甚至可以为你炼化兽心……” “让我彻底成魔?”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我活着已不再是我,那又何必活着?若你我在那时就已死去,留在这世间的,也将会是你我之间美好的回忆。可你如今变了,变得连我都觉得陌生了。” 女人静静倚在他胸前,面色沉了下来:“你是觉得我变了,所以不再爱我了?所以你宁愿死,也不愿意继续留在我身边?” 男人摇了摇头:“一开始你就错了,若非你那时下令再无需供养兽神,又如何会有兽神发怒之果?这果……本就该我与你一起承受。” “什么兽神?不过是头凶兽!”女人猛地推了他一掌,站起身来,歇斯底里地怒吼,“况且,我已下令恢复供养,是他们不愿,这也能怨我?!” 男人叹了口气:“我怎会怨你?我只是不想你继续错下去。” “我没错!我只想你活着!我有什么错?错的是这天道!”女人愈发地歇斯底里,“凭什么我们从生到死都要穴居于地底?凭什么我们要依赖那凶兽方能生存?而上面那些人,他们生来就在阳光下,有山川大地,有江河湖海,他们生来就享有的一切,我们却要以血液世世代代供养凶兽才能得之分毫?凭什么?!” 男人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女人见他不语,只当自己说服了他,面色又柔和起来,在床沿坐下,轻抚他的侧脸:“你乖乖的,待我取来那大妖怪的妖丹,我们就离开这里,去阳光下,去到外面广袤的世界。据说在外面,春时绿叶繁花遍地,秋时满山落红似火,冬时落雪如云如絮,而在头顶这片大陆的尽头,更有漂浮在碧蓝水上的海岛。我们还会活很久很久,大可以用余生去将这些地方都走遍,你说好不好?” 男人依然不语,只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刑场高台上,御白全然没了生息,胸口破开的血洞中心脏破裂,内里的妖丹已被生剜了出来,只身体还是温热的。 离九手指略微颤抖,去解他身后系着的绳索。 然而就在此时,刑场内门忽然洞开,身披斗篷、手持弓箭的兵士挟着一身黑气,如潮水般涌了进来,散向四面八方,将二人团团围困在那高台之上。 第 114 章 兽神 一时间,万箭朝天齐发,细密如雨的箭矢拖着一股股漆黑尾气向高处腾游、在天顶扭缠交织,最终钉入四面墙体,在空中勾织成一张由黑气构成的黑幕,遮蔽了天顶细线投射而下的辉光,自然也阻挡了城墙上解遂的视线。 解遂立于城墙之上,眼中映出下方翻滚如云霭般的黑气,神色漠然。 少年攀在垛墙边,已彻底看不清刑场中的情形,遂神色焦急地扬起脸来看向解遂:“你这么厉害,不救他吗?那些……唔,好像还给起了个名,叫‘魔傀’,他们厉害得很,那个妖怪哥哥会死的。” 解遂只淡淡道:“他不会。” “可万一我爹也在那群人中……”少年不满地小声嘟囔,“你答应了要帮我救他的,你可不能反悔。” 解遂道:“放心,不仅你爹,这些人我都会救。” “你连妖怪哥哥都不救,又为什么要救他们?”少年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解遂只简单解释道:“若非你们族人世世代代的供养,这世间便不会有我。” “你想说你是兽神?”少年失笑道,“别开玩笑了,兽神是个女人。” 解遂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这你都知道?” “当然,两年前,我偷偷去给兽神献血时,亲眼看见她进了兽神之心。”少年费劲地回忆着,蹙了蹙眉,“唔……那时还有个男的,不像咱们这儿的人,兽神与他说完话,就进了兽神之心,好像还哭了呢。” 许多事情,解遂尚未及与母亲细说,然而他觉得,事到如今,那些也不重要了。 父亲来过北境,见过母亲,并且似乎无法接受母亲的身份,以致后来他遇到父亲的那一缕神识时,父亲会阻止他寻找母亲。 换作过去,他或许会哭会闹,会强行唤醒母亲,求着母亲与他一同回去,再与她诉说这些年的思念之苦,以及父亲的离世之痛。 然而如今他却觉得没必要。 十几年的生命里都没有她,他也这么过来了。 没必要搞得那么矫情。 他能感觉到自己心境的变化,但他并不觉得现在这样有哪里不好,反而有一种天性被释放的兴奋感觉,那感觉在血脉中游蹿,放大了他的怨愤与仇恨,却压抑了他的感情。 他甚至想不通,曾经的他为何会仅仅因为喜欢,因为害怕失去,竟连那屠村之仇亦能忍着不报。 喜欢一个人,将他绑在身边不就好了? 所以,仇他会报,也必不会放离九离开。 哪怕离九会因此憎恨他。 想到此处,他看着那翻滚的浓厚黑气眯了眯眼,而后问那少年:“这些被炼化的‘魔傀’有多少?” 少年手撑着下颌想了想,道:“具体多少我不知道,反正这几年‘烧’的病人,除却老弱妇孺,几百名还是有的。” 解遂沉吟着点了点头。 刑场内,天顶黑雾重重地压在众人头顶,暖色光线透过翻滚的云霭,洒下数缕微弱的辉光,柔柔地打在离九面上、肩头。 他轻阖着双眼,斜侧着身子,立于那一团黑幕下方中心的高台上,将御白护在身后,而那天顶云霾般的黑气正一缕缕自他上方汇入他周身涌动的黑气中。 一名斗篷人站在众人前方,略微扬首看向高台上的离九,露出下颌至脖颈处攀延的可怖黑纹。元宝小说 他斜斜一扬手,众人箭矢架上长弓,待他那一手挥下,数十枚箭矢齐发,拖着一尾尾黑气,齐齐射向高台中心的离九! 离九蓦然睁眼,同时周身黑气爆散,那一枚枚箭矢几乎是贴着他的衣料被瞬间震飞。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离九身影顿时化作残影,只在御白周身一绕,绳索无声断裂。 继而,那残影裹覆着软软倒下的御白往天顶一收—— 上方浓厚的黑云被刺出一个空洞,黑气裹覆着御白倏然穿出、一闪,下一刻便见离九搀着毫无意识的御白出现在解遂身后,而后他双膝一软,搀着御白,喘息着单膝跪跌在地。 “怎么样?死了吗?还能救吗?”少年似乎全然不惧这两名大妖怪,见人救上来了,忙扑到离九身侧,眨巴着一双大眼,歪着脑袋去看离九身侧一身血污的御白。 离九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那黑云中,数道身影紧随离九穿出,解遂目不斜视,只一手凌空轻轻一推,气浪自他掌中砰然震出,扫过空中数名斗篷人,卷飞了他们身上的斗篷。 数名斗篷人的身形在空中僵了一瞬,那满布全身的黑纹似被一阵强风刮得脱离了皮肤,而后爆散开来。 解遂一手再推,那数名斗篷人便如炮弹般砸向对面的城楼。 “等等等等……”少年惊慌地喊道,“不是说好了要救他们的吗!” 解遂淡淡道:“放心,死不了。” “你这魔根用得是越发地熟练了,竟能以沈晏河的魔根调动这并不属于他的魔气,如此看来,你倒是很有修魔的潜力。”解遂转身走到离九身前,面含笑意地看着他,语气里透着股褒扬的振奋。 离九闻言,却是一愣。 下方传来杂乱且密集的脚步声,更多的魔傀涌入刑场,地面微颤。 少年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忙奔回垛墙边往下看去,只见足有数百名魔傀手持弓、剑等兵器,自刑场内门涌入,又分拨自城墙内侧、两边的阶梯疾行而上,散入三面城墙之上。 三人所在的城墙两侧,魔傀手持兵器不断涌入。 “上来了上来了!魔傀越来越多了!”少年忙不迭躲到解遂身侧,探出个脑袋,睁大了一双眼,努力辨认那密密麻麻的身披斗篷的魔傀的脸。 那些涌入城墙上方的魔傀停在距离三人两丈开外便不动了,只将三人围在中间。 离九神色复杂地蹙了蹙眉,抬眼看向解遂,而后搀着御白勉力站起身来,后退到城墙外沿。 “怕我杀他?”解遂似乎对周遭的动静毫无所觉,只看着离九笑道,“我现在杀他做什么?待你找回他的妖丹,我再将它亲手剖出捏碎,岂不是更加快意?” 两侧城墙上,密密麻麻的斗篷人将箭矢架上长弓,直指二人所在。 二人所在的城墙两侧,涌上越来越多的手持兵器的魔傀,只待两侧箭矢齐发,他们便会一拥而上,将这城墙上的人撕成碎片! 少年吞了吞口水,躲在解遂身后,揪着他的衣角紧张道:“咱咱咱们被围住了,太太太、太多了,估计全出动了,这可怎么办?” 解遂岿然不动,只略偏着头,看着离九,大有你不说话咱们便一起死在这城墙上的架势。 离九一语不发地看着他,而后垂眸摇了摇头,眼中黑气浮动,下一刻,他与御白的身形俱散作黑雾,砰然四散、消失。 “他、他走了?”少年茫然地眨了眨眼。 解遂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冷眼看了看两侧涌上来的魔傀,皮肤上丝状光纹涌现,而后他略微垂首看了一眼少年,“闭眼。” 少年看着他,面上的震惊还未褪去,呆呆地说道:“你、你会发光?你该不会真是兽神吧?可男可女的那……啊!” 就在这时,两侧城墙上,数百枚箭矢齐齐射来,少年大叫一声抱头蹲下身去,然而那箭矢却在近处凝在空中。 解遂沉声喝道:“闭眼!” “哦!”少年忙用手捂住了双眼。 顿时,解遂一身光纹光芒倏然剥离皮肤,在他身后舒展、变幻成一只由光纹勾勒的犬形兽体。 兽魂懒懒地打了个呵欠,而后蓦然爆出一声响彻地底的兽吼。 随着那一声兽吼,兽体光纹的光芒蓦然暴涨,牵连着解遂皮肤上的光纹,并成一团异形炽日! 继而,光芒以解遂为圆心炸开,覆盖了方圆近三里的范围。 三面城墙之上,处于光源近处的魔傀身上的斗篷俱被掀飞,黑纹浮出皮肤,散作缕缕黑气,最终湮灭在那一阵强光之中。 光芒逐渐淡去,城中远远传来亢奋人声: “兽、兽神显形啦——!” 城墙上,几百名高瘦健壮的男子茫然呆立,而后面面相觑,似乎均不知之前发生了什么,又在看到解遂身后尚未及收起的兽魂时,匍匐在地,参拜“兽神”。 “你……你真是兽神啊?”少年从手指缝隙里看着他,揉了揉眼睛。 “别废话,找你爹去。”解遂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收了兽魂,身上光纹逐渐淡去、消失。 “对对对,”少年这才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飞奔出去,“我去找我爹!爹!爹你在哪里——!” 解遂翻身跃下城墙,一掌朝那身侧封闭的城墙轻轻一推,那墙上顿时破开了个丈许见方的大洞。 城内一角,一处高楼顶部,一道白影长身而立,看着方才上一刻还魔气弥漫、下一刻便忽而消失的刑场方向蹙了蹙眉,而后他身形一闪,来到了刑场外那破洞前。 解遂已然离开,数百名上身赤|裸的男人从那破洞中一涌而出,有些神色焦急,有些一脸茫然。 第 115 章 恶念 “仙人!”那少年搀着名高瘦男人,落在人群末尾,从破洞中出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墙外的时云。 他寻到了自己的父亲,想必方才哭过了,眼眶还红着,却是满脸的兴奋。 他搀着那男人走到时云面前,激动地说道:“仙人你真厉害,这就治好了兽神之心,兽神方才还救了我爹,他们、他们全是兽神救的!” 时云微愕:“兽神出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对啊,出来了!还有两个妖怪哥哥,有一个,他们要烧了他,兽神就和另外一个妖怪哥哥一起来啦。这些人都是这些年生病的,城主明面上说烧了他们,实则是悄悄将他们炼化成了魔傀,方才兽神……” 少年喋喋不休,语无伦次地将方才发生的事与时云讲述了。 时云顿时便猜出了少年所言的“兽神”与那两位妖怪哥哥谁是谁,眉间蹙得愈发地紧,侧首看着那些缓缓离去的男人,又将视线投向少年身边的男人,眼中透出疑惑来:“便是你所言的‘兽神’净化了他们?” 少年道:“对!兽神还会发光,险些闪瞎我的眼!” 那阵强光时云自然是看到了,然而他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却也未见着少年口中所言的“兽神”。 “其中一位大妖怪救走了另外一位?”时云又问。 “对呀,那妖怪哥哥可厉害了!”少年一脸的艳羡,“‘砰’一下,就不见了。” “咳咳咳咳……”少年搀着的男人忽然猛烈咳嗽起来。 少年一脸紧张地抚着他的胸口:“爹,爹你怎么了?哎呀仙人我先不跟你说了,我爹他……” 男人止了咳嗽,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而后站直了些,朝时云略略鞠了一躬:“这位仙人,这些年我虽大多时候意识混沌,但做了什么,却也记得一些……” 自兽心熄灭那时起,城主便一直想将整个族群迁至地面,就在四五年前,城主夫妇二人以探寻路线为由,带了一队人去了地面,这一去便是半年,回来时,却只余城主夫妇二人。 而这“怪病”的源头,实是她那丈夫。 男人所知的细节不多,但仅凭他讲述的一些事,足以推测出,兽心被浸染,确实是城主所为。 兽心被浸染后,地下河水变黑,城中便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患病”,“病人”失了自我,发了狂,四处攻击健康的人,导致更多人被浸染,城主便以此病无法根治为由,将一些病人“烧”了。 而这明面上“烧”掉的一些壮年男子,都被城主以某种邪法炼制成了可为她操控的“魔傀”。 少年的父亲便是其一。 这其中,城主那丈夫病得最为严重,应当是在回来之前就已染了“病”,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意识,近两年来更是愈发不受控制,直到昨日取来御白的妖丹,方才令他暂时恢复了意识。 “她本想炼化兽心来救她那丈夫,但您的出现令她急了,恰逢这时,城里来了两个大妖怪,他才转而对那大妖怪下手。” “她已取得一枚妖丹?”时云问。 男人点了点头:“我所知的,也就这么多。此番您的到来,应当就是天意,只求您能化解这城中危机……敝人在此,先谢过仙人了。”男人说着,朝时云深深鞠了一躬,又咳嗽起来。 “那……那我也谢过仙人。”少年抚着男人的背脊,也跟着急匆匆地鞠了一躬,“我就先带我爹回去了,仙人再见!” 离九没敢再以魔根之力逃出太远,只远离了城主府的范围,寻了处已无人居住的空屋,搀着御白进了屋。 方才那阵强光他也看到了。 那光芒暴涨的同时,城民们纷纷从屋内出来,露出虔诚的、震惊的、抑或是恐惧的表情。 解遂如今兽魂归体,安危自是无虞,想必也不再需要他了。 他本以为,解遂如今心性突变,乃是因为兽魂暂时主导了他的本性。 但当他听到解遂在城墙上与少年的对话时,他才明白,是他错了。 现如今的解遂,才该是他本来的样子。 他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并且与自己的母亲一般,将这地下城民视作自己的子民。 这样的解遂,并非一头本性凶恶的兽。 而他,却因御白一直以来承载了他的恶念,误以为自己生性良善。 千年来,御白总在四处寻他,总在他耳边念叨,让他他莫要涉足尘世,莫要与人来往。 到如今,他才明白缘由。 因为只有他远离尘世,内心才不会生出对人类的憎恶与怨念,才不会激起御白所承载的他的恶念。 或许,他本才是恶的那一个。 所以,该死的其实是他。 屋内长期无人居住,满布尘灰。 离九将御白放在床榻上,替他整理好衣襟,却在起身时,脑中意识混沌了片刻,脚下虚软,又跌坐回了床上。待得那阵眩晕感稍稍退去,他才起身出了门。 御白的妖丹多半在城主手中,他虽不知城主有何目的,但会剖取大妖怪的妖丹,除却寻仇,一般人更会利用妖丹的妖力达成自己的某种目的。 御白的身体尚且温热,这便说明,他的妖丹无损,并且距离不远。 他的手才刚碰上门闩,门便被一股大力从外面撞开了。 厚实的门板撞在指尖,离九吃痛地缩回手,蹙了蹙眉,看向来人。 解遂站在门口较高的一级的石阶上,身形显得愈发高大伟岸。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离九,眼中毫无笑意地笑道:“怎么?现就要去取回他的妖丹?” 离九点了点头,退回院中,视线落在解遂面上,那眼神隐含不舍与自哀,又有种想要将眼前这张脸刻进灵魂的偏执与贪恋。 解遂跨步走向离九,在他身前驻足,略略躬身,凑在他耳边轻笑道:“待你再用上几次,你体内的魔根便会与你的意根相融……难不成你还真想彻底成魔与我凑成一对?” 他身上挟着股暖意,几乎与离九贴在一处,那动作像极了往日两人之间的亲昵耳语。 离九这两日数次催动魔根,本就意识有些混沌,此时更是连解遂说了什么也未能听进去,整个人都深陷在那阵他熟悉的气息中,沉沦得挣脱不开。 他视线迷离,难以自持地上前一步,手环过解遂腰间,紧紧拥住了他。 他的脸埋在解遂脖侧,迷恋地深嗅了一口那令他意识昏沉的气息。 解遂微微一怔,而后冷笑道:“你这是在讨好我,想让我帮你救他?” “从你醒来到现在,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说过话,不提他,好么?”离九的声音闷在他颈间,说话时,滚热的气息喷洒在皮肤上,晕出一片暖意,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瘙痒感觉。 解遂呼吸沉了沉,眉间微蹙,总觉得此时的离九有些不对劲。 他一手轻轻掐住离九下颌,掰得他扭过头来,但还未待他看清离九的脸,离九便仰首吻住了他。 解遂脸色蓦然变了,用力推开离九,冷冷地看着他:“你不是要去拿回他的妖丹么?还不去?” 离九后跌几步方才稳住身形,视线缓缓移到解遂脸上,茫然地眨了眨眼。 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气,掐了掐手心:“对不起,方才我……” 解遂顿时只觉一股怒意再压制不住,冷硬地打断了他:“你以为你那么做我就会心软?就会帮你?” “我从未这么想过,方才我只是……”说到此处,离九闭眼深吸一口气,垂下头,掩去了眼中渐渐漫上来的黑气,自嘲地摇了摇头,“我只是,还有些事想告诉你。” 离九像是怕解遂抢了他的话头般,一鼓作气地说下去:“你该恨、该杀的是我。是他承载了我的恶念,这些年来,他做的那些事,都是出自我的本心。若我死,那属于我的恶念自会消退,但若他死,这世上依然会有另一个他。” 解遂顿时愣住。 “我不想变成他。”说到此处,离九已有些喘,但他一直垂着头,解遂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一滴接一滴的泪自他眼睫处垂落,“待我救下他,补全我的意根,你便能知道,那一切是否是出自我的本……” “你不想我杀他,也不必编出此番谎言来骗我。”解遂语气森然地打断他,眸光冷沉。 离九喘息着摇了摇头:“我所言俱是事实,你若不信,大可以探一探我的意根,看看是否被人剥离了恶念。” 解遂搁在身侧的手指略微一抽。 他如今与兽魂尚未能完全融合,自是不能如时云抑或是凶兽犼那般,只看一眼便能觉出一人的意根是否有缺损。 所以当离九如此要求时,他仍是心下稍动,险些就无意识地去探看离九的意根。 然而他还是克制住了,只捏了捏拳,又松开,道:“我娘曾说过,这世上本就没有生灵是生来便恶的,你怎会与他一般?若无激发你恶念的点,即使你的恶念被他剔除,那也不代表……” “我有!我有的……”离九喘息着转过身去,似乎被一股力量压得直不起身来,他一手撑膝,一手捂着胸口剧烈喘息,眼中黑气涌动,如烟般的黑气自他身上浅浅浮出,“一直以来,是我忽略了。” 解遂眉间微动,无意识般地走上前去,从身后拥住离九,一手贴上他的额头,逼得他仰起头来、靠在自己肩上。 橙红微光挟着股暖意,浸入离九额心,顿时,他那混沌的、时刻面临失控的理智终于缓缓回笼,浮于周身的黑气也渐渐收归于体内。 “别再用了。”解遂的声音略有些嘶哑,他甚至觉得那声音根本不是他的,而他的行动也仿佛不受控意念控制。 他像是被另一个灵魂占据了躯壳,而他只是被困在这具躯壳中的旁观者。 明明他就打算将离九绑在身边,成魔也好,堕恶也罢,只要离九尚有一口气,只要他还能见、还能触碰,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所以他才并未阻止离九动用魔根之力去救御白。 他是本性凶恶的凶兽之子,他自认无法与生性良善的离九相配。 所以,他只能拉着离九一起堕落,一起崩坏。 可当离九在他面前与体内那不受控的魔性抗争时,那居于他体内的“另一个”灵魂还是从他手中夺去了这具躯壳的控制权,甚至牵连得他也无法自抑地心生不忍。 他就那么从身后拥着离九,手掌贴在离九额上,法力侵入离九的识海,助离九压制魔性,也在无意间窥见了离九的本心。 如离九所说,他意根中的恶念被人为地剔除了。 但即使如此,他也绝不相信,御白的所为会是出自离九本心。 离九,这个从他认识以来,就出尘得仿佛一张山水画卷般隽秀的人,怎会与御白一般? 第 116 章 出逃 天顶细线的光芒弱了些,散发着暖色微光,整座地底城池仿若一座洇在夕阳残照中的边陲荒城。 两人就在那填满暖色辉光的土石建造的小院儿里,静静地倚靠在一处,时光仿佛静止。 感觉到离九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解遂方收回手,看着自己的手蹙了蹙眉,一时有些失神。 “先前……是我未顾及你的感受,对不起。”离九转过身来,浅浅地朝他笑了笑。 解遂忙垂下手,看向离九,顿时愣了愣,而后掩饰般地蹙了蹙眉:“你被魔根侵扰了心性,我不怪你。” 离九面上有些难掩的疲惫,却已恢复了解遂一贯熟悉的笑容。 他去到一旁,拖了条矮凳过来,拂去凳面的尘灰,按着解遂坐下。 解遂梗着脖子,不满地扭开头去:“做什么?你不是急着要去拿回妖丹么?” “不急,”离九笑道,“你先坐着,这屋子长期无人居住,我收拾一下。” 解遂愈发地不爽。 这显然是还想着拿回妖丹的事,都打算在这里住下了! 但他却闷着没有说话。 城主炼化魔傀,定是有着她的目的,之前他也是急于追离九,才没有去找那城主麻烦,现在离九虽是找到了,但他仍有些不放心,总觉得不将离九放在眼皮底下,离九就会跑了。 眼下城主的事尚需要解决,他确实暂时走不了。 离九如今失了妖力便与常人一般,这两日来,他几乎未曾合眼,又因勉力催动了几次不属于他的魔根,整个人看上去更虚弱了些。 解遂看着他满面疲色的忙碌身影,顿时又有些不忍,遂扬手横着一拂。 离九刚在井边寻了个木桶,就见四周杂乱散落的器物相继归位,顷刻间院中便整洁如新。 他愣了愣,转过身来,笑道:“我倒是忘了。” 解遂没理他,兀自起身进了屋。 堂屋两侧分隔出了两间卧房,御白被安置在东侧,解遂在门口斜斜朝里一瞥,蹙了蹙眉,转身进了西侧的卧房,再一拂手,离九连房间也不用整理了。 离九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偏着脸问他:“还在生我的气?” 解遂气鼓鼓地转过身来看着他:“我为何要生你的气?” 离九了然道:“那便是在吃醋了。” 解遂轻蔑地“哼”了一声:“一个死人,我需要吃他的醋?” “你才刚融合了兽魂,我便急着去救他,你觉得,我将他看得比你重要,所以你吃醋了。”离九面上挂着浅浅的笑容,捉起他一手握着,抬眸直视他的双眼。 解遂板着脸看他:“你如何看待他,又如何看待我,与我何干?” 离九知他仍在闹别扭,只兀自说了下去:“待我弄醒他,问清意根的事,我保证,不再干涉你对他做什么,好吗?”元宝小说 “你想先稳住我,救下他,再让他躲着我对吧?你以为我……”解遂话说到一半,撞上离九恳切的目光,顿时蹙了蹙眉,别开头去,甩开离九的手,跨步往外走,“算了,随你。饿了,找些吃的去。” 虽是离九先服了软,解遂心里却仍十分不爽。 他清楚离九的意图,也知道离九并不会就这么放弃去拿回御白的妖丹。 虽说御白的妖丹必然是在城主手中,但这修行了一千多年的大妖怪只要妖丹不碎,并没那么容易死。 解遂作为庇佑这地下一族的凶兽犼的后代,他自认为城主暗地里炼化数百名魔傀一事他有责任去解决。离九明明可以在这之后再拿回妖丹,但离九竟不管不顾,问也未问他一声,冒着堕魔的危险也要独自前去。 明明他动动手指就能解决的事,离九却不愿向他开口。 所以他愈发地不爽。 地底城水源枯竭已久,自是没什么丰盛的餐食,两人出去寻了一圈,也只买到两个馕饼与一小壶奶酒。 解遂看上去对这东西很是不满意,一脸的嫌弃。但见离九小口小口地在他身侧啃着馕饼,心中又软乎了下来,便也只好接过离九递过来的馕饼,就着那奶酒吃了,这才稍稍填了填他多日未曾进食的胃。 离九这日应当是真的累了,早早地就爬上了床。 自两人下午说开了以后,离九便未再提过御白的事,就连御白睡的那间卧房都没再给过一个眼神。解遂心中的郁结稍稍解开了些,但他毫无睡意,便坐在床边,解开了缠缚无名的卸灵缠。 无名刀刃漆黑,只刀锋隐泛血光之色,他试着注了些法力于刀身,那刀刃处暗纹般的血光顿时仿佛活了过来,化作浅淡的橙红光纹于刀身游走,同时,被他扔在一旁的卸灵缠也起了反应,其上符文亮起橙红光芒。 卸灵缠乃是缚妖的法器,并且会认主,解遂略有些意外地一挑眉,将长刀横着在身前一掠,卸灵缠便如缠蛇一般,打着卷儿轻柔地卷缚于无名刀身。 身后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离九滚热的身体便贴了上来,从身后拥着他,下巴搁在他肩上,问道:“你不睡么?” 解遂将无名搁在床头墙边立好,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困了就先睡,抱着我做什么?又想勾引我?” 离九没有说话,只浅浅地笑着,脸贴在他脖侧,一手探入了他的衣襟。 解遂呼吸滞了滞,极力按捺着那股想立刻转身将离九按在身下的冲动,捉住离九的手拿开了。 “你是不是……”离九愣了愣,松开他,跪坐在床上,神色不安地看着他。 过去的解遂总怕失去离九,是以总爱粘着离九,生怕离九忽然就从他身边消失了,抑或是被人拐跑。 所以他此时一眼便读出了离九眼神中隐含的意味,顿觉离九这模样看上去竟是比以往那种云淡风轻的感觉鲜活了一些,颇有点楚楚可怜的味道,与往日他所熟悉的离九不太一样。 解遂顿时来了兴致,垂眸看了眼搁置于一旁的无名,故意冷着脸仰首挑了挑眉:“什么?” 离九黯然道:“若你腻了,抑或是烦了我,一定要告诉我。” 解遂凑近了些,近到二人呼吸交错的距离,方道:“哦?你是觉得我未像以往那般缠着你粘着你,便是不爱你了?” “我不知道……”离九垂首看着自己的指尖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你醒来后变了许多……不过这样也好。” 解遂又往前倾了倾身,双手撑在离九身侧,几乎将他圈在怀中,眼神缱绻地看着他:“我怎会不爱你呢?” ——我恨不得将你日日绑在身边,时时刻刻都看着你,让你一刻不离。 离九后仰着双手撑在身后,与他视线交汇片刻,扬首吻住了他的唇。 卸灵缠符文亮起,缓缓抽离刀身,如游蛇一般,自床头悄无声息的攀爬而上,绕上离九腰际。 当离九察觉到身周的不妥,卸灵缠已在他身周绕了数圈,他还未及反应,便被解遂轻轻推了一掌。 卸灵缠瞬间将他紧紧缚住。 离九骤然被缚,失了支撑,仰面摔跌在床上,不自觉地挣扎了两下,卸灵缠却是缚得更紧了。 离九口耑息着仰面倒在床上,眸光迷离地看着解遂,神色有些困惑。 解遂一手刮了刮他的侧脸,俯身凑在他耳边,嗓音低沉喑哑:“可是你勾引我的。” 事后,离九裹着张薄毯,侧躺着,枕着解遂一臂窝在他怀中。 离九肤色白皙,肩颈处被卸灵缠勒出数道交错的红痕,解遂躺在他身后圈着他,捉起他一手,捏着他的指头玩,另一手环过他颈间,轻触他肩臂处的红痕。 随后,解遂的视线忽而落在离九左臂臂肘处一道环状痕迹上,视线凝了凝,攥着离九的手腕,翻看那道环状疤痕,眉头紧蹙:“什么时候伤的?是谁?御白?” 那疤痕比肤色略深,环绕臂肘一圈,却是参差不齐。 离九的体质解遂清楚,一般的伤口很难在他身上留下疤痕,所以离九浑身上下只有颈间那道扒皮时留下的陈年疤痕,而手臂上这道却是过去没有的。 “不是他,是我自己。”离九的呼吸尚未完全平复,软软地窝在解遂怀中,抽了抽手,却没能将手抽出来。 解遂面色沉了沉,无意识地收紧了扣着离九手腕的手:“还想护着他?” 离九索性翻身过来,看着他的双眼道:“虽是与他有些关系,但真不是他,我也没有要护着他,你不信我?” 解遂欲言又止,最后沉沉地出了口气,未再多说什么。 一条手臂。 他在心里又给御白记下一笔。 皓月下,沙海中,凹地处的石犼恬恬沉睡,无垠大漠静谧如湮。 一名身披斗篷身材颀长的女人搀着名行动不甚方便的男人自石犼背脊下的洞口仓促走出——正是城主古曼苏与她的丈夫艾山。 自下午“兽神”显形时,她就清楚,一切都完了。 她花了四年时间,试尽各种办法也没能炼化兽心,眼看着艾山一日日地狂躁下去,她亦毫无办法,后来时云的出现,更是让她以为这便是他们的结局。 再后来,城中来了两名大妖怪,那一刻,她打从心底里感激那头凶兽,感激那头凶兽曾立下的法契——凡是在它血液淌过之地,一切妖邪法力尽都失效。 她甚至以为是她的真情感动了上苍,所以上苍给了她治愈艾山的希望。 但兽心净化的速度比她预估的快,更没想到的是,那头凶兽竟就这么从兽心里出来了,只一瞬间,便毁去了她这些年炼化的所有魔傀。 她原计划在拿到那两名大妖怪的妖丹以后,带着艾山离开地底,去地表、阳光下的那个世界。在地表的世界,天地间灵气满溢,妖灵遍地,有了两枚大妖怪的妖丹,她可以不断攫取别的妖物的妖丹,以补充妖丹内的妖力。 那样,她与艾山就可以一直活下去。 可她失败了。 如今她除了逃离,再无别的路可走。 他们有一枚妖丹,艾山也恢复了意识,情况终归是在好转,离了地底,就还会有希望。 此时,两人身后,深蓝夜色笼罩下的石犼头顶,如烟般黑纹自四面八方汇聚,扭缠、拼凑出三道参差交叠的黑影,而后它拖着一股漆黑尾焰蓦然自上俯冲而下,砸在古曼苏与艾山面前。 古曼苏虽如今落魄了,但当了多年城主,长年累月形成的那股冷静与沉着仍在,她当下就辩出了这东西并非是魔。 她搀着艾山稍稍后退,将艾山拦在身后,蹙眉看向那团不住涌动的黑气:“什么东西?” 那团黑气仿佛三个黏在一起的人影,涌动着融合、分开,再融合、再分开,周而复始。 而后,一道喑哑低沉的男声自那团黑雾中传出:“你可知你拿的妖丹是谁的?” 古曼苏沉着脸,蹙了蹙眉。 心说不就是个大妖怪的妖丹么?有什么了不得?凶兽犼净化地底魔气,难道不是因为她浸染了兽心并在城中炼化魔傀? 据闻这世间一些邪祟最擅长以言语蛊惑人心,这莫名其妙出现的黑气想必便是她不知悉的什么邪祟想来蛊惑她罢了。 古曼苏想通这点,便不打算再搭理这东西,搀着艾山要走。 那黑影仍旧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只幽幽道:“那凶兽之子与那位大妖怪的关系,可是如你与你身边这位一般,你觉得你逃得掉?” 古曼苏脚步微顿,看了一眼身旁的艾山,沉着的面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那黑影继续道:“吾是来助你的。” 古曼苏在原地静默片刻,回过头来:“那我要怎么做?” “照吾说的去做,便能除去那凶兽之子与那两名大妖怪。”黑影循循蛊惑道,“当然,两枚妖丹当是你的。” 第 117 章 苏醒 待得解遂睡得沉了,离九方缓缓睁开眼,轻轻挪开解遂搭在他腰间的手,坐起身来,借着窗外投进的昏暗光线,视线落在解遂面上,贪恋地描摹。 最终他轻叹一声,起身穿戴好,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天顶细线的光芒已彻底熄灭,只城中各户人家窗口泄出零星的灯光,长街沉在一片朦胧微光中。 离九刚轻轻关上院门转身,就见灯光昏暗的长街另一头走来一道白色的身影。 时云这架势显然是特意来此处寻他们的,多半与下午的事有些关系。 离九快步上前,朝时云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往时云来时的方向走了。 待得远离了那处小院儿,离九方问:“仙长可是有事?” 时云不语,只上前一步转身,一手贴上他的胸口,顿时脸色就变了:“你果然又用了那魔根之力?妖丹都这样了,你竟无所觉?” 离九心脏中,那原本光洁透亮的妖丹已被如浆液凝固的黑纹覆去了大半,妖丹光芒十分暗淡。 魔根这东西乃是靠人内心的恶念滋养得意生长,但离九的恶念被剔除,魔根得不到滋养,便只能侵蚀他的妖丹,用一次,妖丹便被侵蚀一分。 直至最终妖丹被侵蚀殆尽,妖力枯竭,妖丹碎裂,身死魂消。 “我有分寸的。”离九弯了弯唇角,稍稍侧身,避开时云的手,继续往城主府的方向走去。 时云抢上前一步,一手拦在他身前:“你还想催动魔根去取回妖丹?” “仙长不必担心,你应当清楚,我成不了仙,更成不了魔,即使最后真收不住,还能替这世间除去一只魔。”离九说着,自嘲地笑了笑,“我给这世间带来的灾祸已经够多,也算是……” 时云不明他所指,蹙眉问道:“什么灾祸?那幼兽呢?他竟就这样放任你随意催动魔根?” “他不知道,也不必让他知道。”离九道,“当年御白屠他全村,他一直想向御白寻仇。我原以为,他村中那事不过是受我牵连,如今才知,那是出自我的本心,他该恨、该寻仇的人是我,我与他……自是不会再有结果,我也注定成不了仙,如此,这世间我便再无……” “你以为他所行之恶是出自你的本心?”时云打断了他,“恶念这东西,本就因人心性而异,同等恶念在不同人身上产生的结果也会不同。你的恶念在你身上,你或许能以善念压制,但若承载你恶念之人的善念弱于你,当两道恶念相叠,他所行之恶必然远大于你。” 离九顿时愣住。 时云又道:“你成不了仙,只因你意根不全,并非因那些恶事是出于你的本心。” 离九愈发不解:“那若我真能压制恶念,他又为何要将之剔除?” “这你只能问他了。”时云道,“回去吧,妖丹我会替你取回。此事本也是我的疏忽,怪我未能看出城主的不妥。” 时云转身欲走,想了想又回身道:“若想补全你的意根,一是他死,你的恶念自然归体,但若你想保他性命,便须化解他剥离你恶念时,你本心激发的‘念’,这‘念’必是在你过往的某一次经历中激发的,具体是何时何事,也只有你与他知晓,并且须得他配合。” “如此说来,直接杀了倒是最为方便。”解遂的声音忽然传来。 离九顿时一惊,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不远处的一户人家窗口泄出略有些刺目的灯光,解遂抱臂斜倚在那光束另一侧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成不了仙,亦成不了魔,便对这世间再无留恋……所以你打算继续无节制地催动魔根,直至与那沈晏河同归于尽?” 地底,解遂走入那片窗旁的光晕中,身侧被橙色光晕勾出一道金边轮廓,半张脸沉在阴影中,目光冷沉如水。 他静静看着离九,等一个解释。 离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最终无法反驳。 因为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解遂声音又冷了几分。 离九垂眸道:“对不起,我以为……” “你以为他屠了笼头村是出于你的本心?且不说那并非出自你的本心,就算真是出于你的本心,你也该死在我的手里。”解遂眸光森然,牙齿咬得嘎吱作响。 离九轻叹道:“你说得对,是我错了。” 解遂只没想到他认错认得这么从善如流,微愣了一下,才行到离九跟前,故作一副凛若冰霜的模样,微微垂首看着他威胁道:“待补全你的意根,我自会想办法剔除你的魔根,在这之前,你若是再催动魔根,我便捏碎他的妖丹,我说到做到。” 离九再叹:“我知道了。” 又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的感觉令解遂心中十分不爽,但离九这副温驯顺从的模样却是令他再不忍向离九撒气。 于是他冷哼一声,将气撒向时云:“庇护这城中百姓该是我的责任,就不劳仙长费心了。” 解遂说完,拽过离九一手,头也不回地拖着走了,又没忍住瞪了离九一眼:“我可不是要帮你拿回妖丹,她害我城中百姓,此事本也要了结的。” 时云神色复杂地看着二人的背影,在原地静立片刻,方才缓步跟了上去。 城主府的规模修建得如同一座皇城一般,外沿环着道护城河。 如今兽心已然净化,按理说河水也该涤清了,可那河中水仍如他们进来时一般粘稠漆黑。 时云肃色道:“我之前探查过兽心,明明已彻底净化了,可为何……” 时云话未说完,整个地底城池的光芒忽然之间明明灭灭闪烁起来,而后渐渐淡去,只余极微弱的辉光。 离九道:“兽心……” 未待他说完,解遂便一手将他往怀中一揽,紧接着两人身形一同消失在原地。 石窟内,那悬浮于石窟中心的兽心几乎黑透,浓厚魔气与黯淡光珥交缠,只散发出浅淡的橙红色光晕。 三道身影相继出现于石窟中,待得看清石窟中的景象,三人面色俱是凝重起来。 离九蹙眉道:“他们躲进了兽心?” “你二人均是非人生灵,就别进去了。”时云说着,看了眼离九,“尤其是你。” 而后他身形化作一道银白虹光,倏然穿入了那混杂着浓稠黑气的兽心之中。 解遂一手仍搭在离九腰间,只微微蹙着眉,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离九却能感觉到他身体紧绷,搭在自己腰间的手也略有些颤抖。 眼下这局面是他们没想到的,先前他们来时,兽心是自外部被浸染,魔气浮于表层,时云花了几日净化了大部分魔气,犼又靠自身的力量驱散了那浅浮于表层的黑气。 如今这情况却是不同。 若兽心自内部被浸染,那么很有可能,城主夫妇已进入兽心,找到了兽魂,并浸染了它。 离九一时也不知如何该安慰解遂,因为他也知道,若是这只上古凶兽被浸染成魔,后果不堪设想。而他们由于均是非人生灵,在此时却是对于净化兽心完全帮不上忙。 他只能寄希望于时云能赶在兽魂完全被浸染前,阻止城主夫妇二人。 静默良久,解遂微微侧首,迷惘的视线移到离九面上,声音嘶哑颤抖:“若是她就这么醒来,我该怎么办?” 像是回应他这句话般,他话音刚落,石窟中心的兽心便忽然熄灭,而后掀开一股气浪砰然消失,碎石飞散。 紧接着,大地微微颤动起来。 离九被解遂背身护着,抵住了那股气浪,但他亦是无法回答解遂的疑问,此时心中猛震,却强作淡定,蹙眉道:“做我们能做的,先疏散城中百姓。” 自光芒变暗时,城中已有不少百姓相继从家中出来,议论纷纷且疑惑地看向那山壁上的巨大豁口。 然而就在方才,光芒忽然彻底熄灭,整座地下城顿时陷入了一片沉沉的黑暗中。 一时间惊叫声嘈杂四起,却也有些经历过十几年前兽心熄灭那几年的人,淡定地回家点亮了时刻备着的油灯。 一片黑暗中,又相继亮起零星黯淡微弱的灯光。 而后有人在那片嘈杂人声中颤声问道:“我怎么感觉地在动?是我的错觉吗?” “不是错觉!真的在动啊——”有人惊叫出声。 震动愈烈,那挤作一团的人群被那有节奏的、如心跳般锤击的震动推搡着左晃右摆。 室内,桌面油灯在震动中倾倒、熄灭,密闭的地下空间里,尖叫声、哭喊声四起,整个地底城池顿时乱作一团。 一片黑暗中,离九于一条长街上,轻搓二指打了个响指,指尖冷蓝色光焰跃动,缓缓聚型成一团火焰小人儿。 冷蓝色光晕的映照下,俊逸面容如神祗降临凡尘。 “有有有……有仙人!” “仙人!仙人啊!这是怎么回事啊!” “仙人救命啊——!” …… 离九挟着那道蓝焰小人儿,奔走于街巷中,扬声道:“全部离开这里,去地面,快!” 同一时间,城主府中心高楼上,解遂合目伫立,周身法力波动,如风般浮动他皮肤上细软的绒毛。他裸露在外的面上、手背橙色光纹渐渐浮现,那光纹愈渐炽烈,直至那光纹从他皮肤剥离,光珥一般跃动。 最后他猛然睁眼,光珥撕扯着脱离他的皮肤,牵连延伸,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头狼犬大小的光犬! 伴随着一声兽吼,光芒自城主府中心楼顶蓦然爆开,照亮了整座地下城。 城民们纷纷从家中出来,离九在入口斜坡下疏引城民于那愈渐剧烈的震动中离开。 地表,夤夜大漠骤风忽起,卷起滚滚黄沙,大地有节奏地阵阵颤动。 那半个身子掩埋进黄沙中的巨兽石犼周身黑气萦绕,毛发上粘粘的黄沙随着那一阵阵震动簌簌抖落,而后,那埋在黄沙中的巨大兽首扬起、抖了抖,抖得沙尘飞扬、黑气四散。 继而它扬起头颅,猛然跃起,四足如山镇般砸在地面,身上的黄沙如液般流淌而下,汇入它身下的沙流中。 待得最终黄沙流尽,方现出一头头毛棕黑、身披鳞鬣,足似座小山大小、浑身盈满黑气的双角巨兽来。 那苏醒过来的兽犼顿时于狂风中龇牙嘶吼出声! 第 118 章 凛冬 自兽心熄灭消失后,离九的妖力便已恢复,待得城中城民差不多都进入了那离开地底城的甬道,他才回去找到御白,将御白变作了原形。 城中的房屋在方才那阵震动中已坍塌了不少,顶部细线脱垂,更坠下不少沙石,黄沙如瀑流般自顶部的空洞中倾泄下来。 离九抱着变作原形的御白甫一出门,就险些被簌簌垂坠的沙流砸中,于是他身形一闪,片刻后便出现在城主府内一处较高的石楼之上,看向中心高楼之上的解遂。 几乎是在同时,他的正上方,一块巨岩忽然松脱,直直朝他所在的那处石楼砸下。 中心楼顶的解遂见状面色骤然一凛,身影如光焰般射向那空中的巨岩,击得那巨岩碎裂爆散作无数碎片。 转瞬间,更多的巨岩和着流沙自地底城上方坠落,整个地底空间剧震,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上方捶击一般。 城要塌了。 解遂俯冲而下,在离九身边收了兽魂,揽着离九,只道了声“走”,二人身影便骤然消失。 地底城彻底陷入黑暗,只余密闭空间中,岩层塌陷的轰隆巨响。 地面,那石犼已彻底发了狂,正以两只前爪不断刨挖捶击着地底城正上方的沙地,此刻已将它方才沉睡之处刨出了个巨坑。 而后,一道光焰蓦然在夜空中炸开,现出离九与解遂的身形。 “入口已经塌了,那些城民……”离九一手抱着御白的原形,与解遂立于夜空中,看着沙海中的狂躁巨兽,眉头紧蹙。 然而他话未说完,那兽犼硕大的头颅便挟着黑气蓦然一侧首,看见了立于空中的二人。 下一刻,兽犼挟着一身黑气,后足一蹬,猛然跃起,直扑向空中的二人! 那一下阵势极大,两只巨大的兽掌在大漠中蹬出两个巨大的沙坑。 解遂猛然一推离九,迎面而上,在那兽犼不断袭来的掌势下闪躲腾跃,将兽犼引至沙脊的另一侧。 待得远离了地下城的范围,他方化作一道光焰,跃上兽犼头顶。 那头顶宽阔得似座凸起的小山坡,蔓延而出的黑气足有一人之高,足下毛发亦是堪比人的小指粗细,密密麻麻一片,如钢针一般。 解遂的身影隐在那片黑气中,而后只见那兽首头顶一道强光蓦然炸开,炸得黑气四散。 凶兽犼的兽魂亦是被浸染,而解遂不过是继承了一半兽犼血脉的半兽,兽魂也只是只活了十几年的幼兽,与真正的凶兽犼比起来,他的法力不过是沧海一粟。 所以那团黑气散开后,不过顷刻间,又重新聚拢将解遂的身形掩埋。 解遂蹙眉看了看沾染上黑气的手心,蓦然拔出无名,咬牙一刀刺向兽犼头顶,然而兽犼头顶的毛发如甲般坚硬,刀尖与之相撞,擦出零星火花,发出“锃”的一声金属碰撞的声响。元宝小说 周身黑气愈渐浓烈,他握着刀柄的双手亦是从指缝中冒出了缕缕黑气,于是他只得弃了这处,闪身化作一道烈焰,腾射向空中,然而那凶兽犼亦是在空中几个腾跃,顷刻间便紧随而至! 这东西太大了,而且速度极快,几乎是在他跃至一处的同时,那东西便紧随而上。 他如今亦非绝对的人类,沾染了魔气便极容易被浸染,只得不断躲避兽犼的攻势。 砰的一声极轻的闷响,两道身影自夜空中、一圈气浪波纹中蓦然弹出,那道红色身影往前冲出一截,才被他身后那男人一手拽住了。 “我靠,这是头什么玩意儿?”封小见夸张地瞪大了双眼,又扭头看着他身侧的封竟绝眨了眨眼,“你干得过它不?” 封竟绝简单总结道:“凶兽犼。当今世上,无人能降。” “我靠,它被浸染了?”封小见吓了一跳,然后拢着嘴,冲仍在与凶兽犼缠斗的那道如个光点般渺小的身影喊道:“喂——快跑吧——!降不住的——!咦?你不是那个谁?” 封小见终于认出了那与凶兽犼缠斗的浑身跟烧起来了似的解遂,又看见了立于斜侧方远处的离九。 远处解遂闻言,只往他这边看了一眼,闪身避开凶兽犼挟着黑气砸下的一掌。 封竟绝突然轻笑一声:“有意思。” “哎呀,你不帮忙就算了,何必说风凉话嘛。行了行了我去了。”封小见话音刚落,嗖的一下不见了人影。 封竟绝凝眉抓了个空,压抑着深吸了口气,跟上。 “嗨嗨,你们也在啊,我们来找时云大哥,你们是不是见过面了?哦看他那样子应该是见过了。不过时云大哥去哪儿了呢?他走了么?放着这么个玩意儿就走了?” 封小见此人一张嘴就很难闭上,问题问了一堆,离九只得一个一个给他答了。 “哦那咱们来个里应外合应该没问题,现在这头凶兽咱们治不住,你让他回来呀,咱们先躲躲,等时云大哥那边净化了兽魂,啥都好办。” 离九蹙眉道:“它的目标是我们。” 封小见神思纠结了会儿,偷眼看了封竟绝一眼:“那我……那个……” 封竟绝鼻子里哼哼一声,没搭理他。 封小见意识到他这是同意了,想了想又指着他威胁道:“你待会儿别看我啊,敢看就跟你和离,我不跟你开玩笑!” 封竟绝不耐烦地转过身去:“知道了!” 封小见又朝离九解释道:“其实说起来,我身体里也有个东西,不过那不是我的,我靠它活命,它求一具可供它沉睡的肉|体,不过就是,它有点儿懒,不太喜欢出来,而且,咳,等会儿别笑啊,当然,能不看我就最好了。” 离九点了点头,并且也学着封竟绝背过身去。 跟离九念叨完,封小见深吸一口气,然后一脸谄笑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说:“大宝贝儿,出来呗,找你有个事儿,醒醒嘛,天天这么睡着也挺无聊的不是?这会儿外面可有大热闹看了,包你喜欢。” 毫无反应。 “真的真的……哎,我就是知道才喊你出来嘛……真的没事儿,你想那么多做什么?醒都醒了,不出来看看多没意思对吧?……哎呀没关系,我都不介意,真的真的。” 他这话说完,胸口处便冒出了一点细微的红光,那点儿红光渐渐穿刺出他的胸膛,然后冒出了一个圆圆小小的、似人似蛇的小脑袋。 不过它闭着眼,小脑袋左右晃移了两下,才从封小见的胸口缓缓地抽出了余下的身体。 那是一条蛇身,仅有筷子粗细,也是由光纹勾勒,显然是条兽魂。 而在那条兽魂逐渐抽出封小见胸口的同时,封小见面上的皮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头发也在顷刻间白了满头,待那兽魂彻底从他体内钻出,他瞬间就变成了个穿着红衣、一身金光闪闪的小老头。 封小见伛偻着苍老瘦小的身体,捶了两下腰,慢吞吞地就地坐在空中,朝那仍在追着解遂攻击的凶兽犼努了努下巴,以苍老迟缓的声音说道:“就是那玩意儿,你看看,能冻它一会儿不。” 那小兽魂摆动着细长的身体,从空中缓缓游了出去,而后身形逐渐长大,直长到数里之长,它盘踞在夜空中,身上散发出的红光顿时映红了这一片沙海。 解遂被那团红光笼罩的一瞬,蓦然向光源处看了一眼,而后以最快的速度远离兽犼。兽犼正要腾跃追去,那蛇形兽魂便蓦然睁眼,霎时间,整个世界如同白昼! 亦是在同时,它呼出一口冰雾般的冷气,转瞬周遭气温骤降,雪絮漫天。 兽犼动作顿时迟缓下来,而后冰晶逐渐在它周身凝结,直至最后兽犼彻底被凝滞在了空中。 解遂疑惑地蹙了蹙眉,看向那条双目如两颗烈日的兽魂,满头雾水地离了那处,闪身移回三人所在之处。 看到坐在地上搓着手臂冷得瑟瑟发抖的小老头,解遂顿时愣了一愣。 “封封封、封竟绝,我我我、我冷——”封小见苍老嘶哑的尾音拖成了波浪形。 封竟绝头也不回:“不敢看,不敢看。” “我我我、我允许你看看、看我,还允、允许你抱抱、抱我……”封小见哆哆嗦嗦地说着,而后蓦然提了一口气大喊一声:“我要冷死啦——!!” 然而封竟绝还是无动于衷。 “我我我、我死了,你你、你就去找、找你的小、小霁,你……”他话没说完,封竟绝便一脸毛躁地转过身来,蹲在他身后,将他箍在了怀里。 离九拉了解遂一把,将他拉过来,示意他别看了,然后拉着他往旁侧移了些,待得离二人稍稍远了些,才向他解释了封小见与那兽魂的事。 “能冻多久?那是头兽魂?”解遂问。 离九点了点头:“那是烛龙,呼气则为冬,吸气则为夏,只要它不吸气,大约能持续一个冬天。但对兽犼的效果,我就不清楚了。” 外面暂时算是稳住了,现就待时云净化兽魂了。 然而兽心中,时云此刻却是陷入了窘境。 第 119 章 晨曦 黑气萦绕的心室中心,静卧的兽魂前方,身披斗篷的艾山眼眸低垂,面向兽魂无意识地站着,皮肤上的黑纹一缕缕抽离他的身体,渐渐汇入身前的兽魂之中。 兽魂已被浸染了大半,光纹十分黯淡,内里黑雾如云霭翻涌,浓稠的黑气经由它伏卧之处,漫向四周心壁。 时云一身白衣被抓出数道裂口,浸透了黑血,他拄着剑单膝跪地喘息片刻,而后执剑竭力起身。 他所立之处,仿佛有一层银白微光笼罩,黑气如有生命般,探着细密的触须,在那团微光边缘小心翼翼地探触。 时云道:“你利用他们进入兽心,是想占据犼的身体?” “如此显而易见的事,你为何要用问句?”一道男女混杂的声音在心室内响起,“不过说起来,还得感谢那只狐妖,带我来到此处。” 当年赢勾会选中解遂作为复生所用的躯体,实乃是看中他体内一半犼的血脉。 自然,这世间再没有比犼的身体更为强健的肉身,但若想完全占据犼的肉身,须得诛灭兽魂。 赢勾魂力不及兽犼,又有合适的躯体可用,是以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来这北荒之地惊动沉睡已久的兽犼。 可如今他阴差阳错地来到北境,发现兽魂竟是可以魔气浸染。 兽魂失控,眼前这名修士为保天下,势必会以己全力对抗兽魂。 就算他败了,亦能削减些兽魂的法力,待到那时,他再出手诛灭兽魂,占据这具世间独一无二的兽犼肉身。 但此时兽魂尚未完全被浸染,时云比他预料中来得早了些。 时云冷冷道:“那你怕是高看我了。” 说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一剑插入被浓厚黑气覆盖的地面。 炫目的银茫自剑身泛开,瞬间笼罩他全身,周身萦绕的黑丝般的触须刷然退散。剑尖之下,银茫如脉络般漫过地面,漫向四周心壁,心室内,光芒骤然大盛! 银纹在顶部交汇,心室剧震,心壁上,光纹爬过之处如冰裂般,皲裂开数道裂纹。 “你将此地纳入了镜中?”那声音沉声问道,“是在何时?” 时云不答。 他方才进入心室看到这一幕时就知情况不妙,便将这方圆百里纳入了六蕴镜内,并筑成多层境界。但镜中人虽在镜中无敌,他却独独漏算了一个赢勾。 赢勾一魂如今占据了古曼苏的身体,与其余两魂分散隐于四周的黑气之中,待他与镜中人合力对付两只聻时,被赢勾一魂占据肉身的古曼苏便趁他不备加以偷袭,最终一掌拍散了镜中人。 赢勾未下杀手,那时隐时来的攻击,显然只是在阻止他净化兽魂。 当下他便猜到了赢勾的意图。 此刻,镜中人重伤消隐,他不便再与之纠缠下去,否则待到兽魂完全被浸染,那只会更麻烦。 密集的“咔咔”脆响后,心室轰然坍塌,心室内的一切蓦然被吸入一片黑暗的虚空之中。 时云沉声道:“不过一层镜中界,毁了再筑就是。” 镜中界一层毁去,仍有多层虚空可供镜主人构造。 顷刻间,虚空中光纹飞旋,环绕着古曼苏与虚空中另外两道黑影,渐渐勾勒出另一个心室的轮廓。 大漠中,沙地蒙上一层浅浅的冰霜,在光照下漫着丝丝寒气,蛇形兽魂盘踞在空中,两颗硕大的眼球光芒熠熠,映照得整片大漠恍如白昼。 外面的四人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张毯子铺在沙地中,两两依偎着裹在一起。 解遂裹着张厚实的毯子,从身侧搂着离九,眸色冷沉地看着离九怀中那只四足雪白的小狐狸,只想将这东西揪起来扔得远远的。 然这处实在太冷了,即使他俩相互依偎着,他也能感觉到离九的身体因寒冷紧绷着。而那狐狸体温甚高,跟个暖手炉似的,抱着确实能暖和一些。 但他难道不比那狐狸暖和么?为何不抱他? 想到此处,他没好气地攥过离九捂在狐狸毛中的双手,塞进了自己腰侧。 离九失神间被他一拉,整个人扑进他怀里,那狐狸便从离九腿上软乎乎地滚到了二人身下的毯上。 离九没忍住轻笑出声,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解遂眉头一皱,提起那狐狸塞到离九怀中,不满地哼哼:“你方才发什么呆?现在又笑什么?” “你比它暖和。”离九眼中蕴满笑意,在他胸前蹭了蹭,才贴在他胸前扬起脸来看他,“我方才,只是觉得四周景象有些不对劲。” “嗯?”解遂垂眸乜了他一眼。 “你看烛龙的光。”离九侧首倚在他胸前,视线落在远处天边尽头,一手指了指那盘踞在空中的蛇形兽魂,又指向天边,“按理说,光照衰弱应当有一个渐暗的过程,但你看远处,仿佛这光散到那处,便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 解遂放眼望去,果然如离九所说,此处散出的光芒在远处似乎被一道天堑斩断一般,能见远处沉沉黑暗,他们像是被罩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罩子里,与尘世隔绝开来。 “怎么回事?”解遂蹙了蹙眉,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 小老头模样的封小见支棱着耳朵听完二人的话,看了看四周,猛地一拍封竟绝的大腿,语气迟缓声音嘶哑地说:“哎呀,我怎么没想到,是时云大哥的六蕴镜啊,咱们在他的镜中!” 解遂蹙眉看向他:“六蕴镜能困住犼?” “这个估计不行,”封小见摇了摇头,“这凶兽发了狂,应该还没察觉到这里是镜中,一旦它察觉了,破个境界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几人说着话,大地忽然间微微颤动起来,而后,不远处的空中蓦然掉下来个人。 那人一身斗篷,身型十分高大健硕,倒伏在沙地里一动不动。 解遂率先看见了那人,将毯子往离九身上一裹,起身向那人走了过去。离九披着毯子站起身来,抱着黑狐跟上了他。 解遂在那人身边蹲下身,揭开他脸侧的兜帽看了一眼,诧异且疑惑地蹙了蹙眉。 “是魔傀?”离九的神色也略有些诧异。 “应当是城主的丈夫。”解遂点了点头,二指挟着一抹焰光,覆上艾山额头,而后顿了顿,沉着脸收回了手。 “怎么了?你无法净化他?”离九说着,蹲下身,伸手就要去碰地上的艾山。 “别碰!”解遂眼疾手快,倏然攥过离九的手,将他拉离。 但是离九已经感觉到了,抱着黑狐的一手紧了紧,震惊地看向地上躺着的男人:“御白的妖丹……” 未待他说完,解遂便一手探入艾山的胸膛,取出了御白的妖丹。 就在御白的妖丹被取出的同时,艾山蓦然睁眼,而后旋身而起,一身黑气倏然爆散。 解遂护着离九避开那阵黑气,复又闪身上前,一掌拍上艾山后背。 黑纹骤然剥离艾山的皮肤,在他身前凝聚,而后那黑气如有生命一般,拖着一道漆黑尾焰,疾射向冻凝在空中的巨大兽犼! 兽犼一身毛发尽数冻结,却仍漫着浓稠黑气,此时那黑气似是有感应般翻涌起来。 那团自艾山体内脱出的黑气似乎被一股吸力吸着,以极快的速度猛然撞入兽犼额心,爆散作云霭般的黑浪,自兽犼额心处漫开、迅速融覆于兽犼周身的黑气中。 冰棱碎裂的“咔咔”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断裂的冰棱挟着一尾尾黑气,如雨般自兽犼身上坠落、砸在沙地中。 震动愈烈,大漠中沙尘飞扬,似有什么庞然大物将要从地底挣脱而出。 解遂迅速收了御白的妖丹,紧紧搂着离九,看了一眼昏死过去的艾山,身形一闪,三人蓦然消失在原地。 盘踞在空中的蛇形兽魂缓缓舒展了细长的身体,浅浅吸了一口气。瞬间,大漠中寒气褪去,天地间温暖如春。而后它眼一闭,那两颗如日般的光源骤然熄灭。 天边尽头,曦光沿着地平线漫洒天际。 天亮了。 “咋回事儿啊小叽?!赶紧冻住它啊!哎呀不好要活过来啦!”封小见一手捶着腰,在封竟绝的搀扶下站起来,眯着苍老浑浊的双眼,看了看远处正在逐渐解冻的巨大兽犼,又上上下下地打量昏死在地、一身斗篷的陌生男人,“这人是谁啊?” 解遂立于一旁,眉头紧蹙,显然无心搭理他。 离九蹲下身去探触艾山的鼻息与脉搏,随口答道:“应当是城主的丈夫。” 关于城主夫妇想攫取妖丹一事,先前离九已简单与他说了,此刻便也未再多加解释。 “哦,那现在妖丹拿回来了?”封小见问。 离九收回的手顿了顿,幅度很小地轻点了一下头,站起身来。 蛇形兽魂自空中缓缓游向封小见,直到封小见身前时,已缩成根筷子般粗细,毫无停顿地,一头扎进了封小见的胸口。 封小见叹了口气。 顿时,仿若时光倒流一般,他一头灰白头发渐渐转黑,干瘪下垂的皮肤重新恢复紧致,最终变成了外形二十来岁的年轻模样。 远处,巨兽犼身上厚实的冰层融化,在空中抖了抖硕大的头颅,冰屑轰然散落,而后它骤然嘶吼出声,裹挟着一身黑气,向众人所在之处冲来! 然而几乎是同时,天地间砰然一声闷响,伴随着一股粘稠的气浪刷然四散。 兽犼身后,一颗巨大的、溢满黑气的球体蓦然显现! 兽犼去势未收,于空中痛苦地嘶吼一声,沉沉坠地,在沙地中翻滚着拖出一条深壑,而后它于深壑中艰难地爬起来,一身黑气自它身后缓缓散出,漫入后方那巨大的球体之中。 溢满黑气的球体外,一道银茫蓦地一闪、消失,而后一身血污的时云横抱着不知是死是活的古曼苏出现在众人身前。 他将肤色灰白的古曼苏放在地上、艾山的身侧,而后站起身来,蹙眉看了一眼解遂,道:“对不起。” “什么意思?”解遂看着他,面色微沉。 时云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方道:“你母亲的兽魂方才短暂清醒,吞噬了赢勾三魂,并让我利用镜界,助她将兽心剥离肉身,如今……我已救不了她。” 解遂顿时如遭雷击。 “纪澜?你怎么……”时云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封小见与封竟绝,一身怒气轰然炸开,一手抽出佩剑就要去砍封竟绝,“你这厮……!” 封竟绝目不斜视地侧了侧身。 封小见忙拦住时云,“哎哎哎时云大哥,不要激动!有话好说!咱们都多少年不见了,怎么见面就要打打打呢?” 时云气极,以剑尖指着封竟绝就问:“封小见是谁?!” 封小见总算反应过来时云这气来自哪里,忙小声安抚道:“我我我,化名化名,行走江湖嘛,谁还不给自己起个艺名了?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时云这才收了剑,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第 120 章 恶化 深壑中,黑气萦绕的兽犼身形缓缓缩小,最终化为一名年轻妇人的模样。 解遂见状,身形一闪,现身于深壑中、那妇人身前。 “娘……” “走!” 解遂一句“娘亲”尚未出口,妇人便猛然抬眼,衣袖一扫,将解遂扫出深壑,而后幻作兽身,在深壑中猛然跃起、转身,面向那巨大球体,蓦然张嘴—— 兽心表层黑气翻涌,那原本自兽犼涌向兽心的黑气骤然间变换了方向,被反吸入兽犼口中。 解遂在空中稳住身形,落地,冲向深壑边沿,待他正要从那处滑下深壑,却被倏然闪身上前的离九拦住。 “你阻不了它,也救不了它,你当清楚,当今世上,本就无人能降……”离九从身前揽着他,双手环过他的腰侧将他紧紧箍着。 “那便什么也不做么?”解遂握了握拳又松开,目光冷沉地打断了他,“你放开我。” 离九下巴搁在他肩上,柔声道:“你冷静些,你如今已与过去不同,你会被……” “冷静?”解遂冷笑着再一次打断了他,一手指了指远处离九放在毯上的小狐狸,“你救他时,我拦你了?!” “但无论如何……” 离九话未说完,解遂手掌一翻,捏着御白的那枚妖丹,沉声威胁道:“我再说一次,放开我。” 离九愣了愣,垂首,双眼抵着他肩头,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方才缓缓松开他,退开了些。 解遂皮肤上橙红光纹流转,周身一层微弱的气浪翻涌,掀动他的发丝。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离九,欲言又止,而后一咬牙,纵身一掠,飞跃向那深壑中的巨兽。 “他做什么?他疯了吗?!”时云晚来一步,没能拦住解遂,蹙紧了眉头看向离九。 离九毫无波澜的目光掠过时云,落在深壑中的巨兽头顶,“仙长,连你也净化不了她吗?” 沙尘翻涌的深壑中,巨兽犼如山般伫立,解遂的身形转瞬便隐没于兽首顶部浓稠的黑气中。 时云道:“之前是因这凶兽仍处于沉睡状态,我方能花些时日慢慢净化兽心。但如今,它因堕魔失控,无法再以自身的意念陷入沉睡……它也是清楚这点,才在短暂清醒时吞噬了赢勾三魂,选择……与赢勾同归于尽。” “那若是他被浸染了呢?”离九问。 时云蹙眉不语。 离九却已明了。 这天下,自是容不下另一只魔化的犼。 萦绕在兽心表层的黑气滚滚如烟,汇聚于一处,凝成一道数丈之长的黑色烟柱,不断注入兽犼口中。 巨兽头顶,如浪般翻涌的黑气中,解遂单膝跪着,一掌按在兽犼头顶,掌心爆出烈焰,驱离了身周的黑气。 然而那围裹着他的黑气如有生命般,探着细碎的触须,缓缓刺入他周身的光焰之中,只待突破那层光焰,便能侵入他的体内将他浸染! 身后气浪微拂,密密麻麻的黑丝触须突然之间拐了个弯,纷纷绕开他,涌向他的身后。 解遂蹙了蹙眉,扭头看去:“你来做什么?回去!” 离九双目漆黑,面无表情地站着,衣袂、发丝和着漆黑的烟浪翻涌,四周的黑气源源不绝地向他的胸口汇聚,几乎湮没了他的身形。 “你要他的妖丹,我还你,你回去!”解遂见状气得不行,将御白的妖丹随手往离九身前一砸。 离九却是不接,任凭那挟着股浅淡红光的妖丹砸在胸口、坠地,咕噜噜滚下兽首。 解遂沉着脸,咬了咬牙,卸了法力起身,将离九一揽,闪身离了兽首。 离九方才吸收了不少魔气,神智尽失,此时受那兽犼身上的魔气吸引,不住挣扎着想要冲向兽犼。 解遂只得从身前紧紧箍着他,一手托着他的后脑,释出一身法力。 炫目强光顿时裹覆住二人,离九周萦绕的黑气顿时爆散,顷刻间,便湮灭于那阵强光之中。 解遂紧紧搂着离九,蹙眉看向那于深壑中不断吸收兽心魔气的兽犼,强压下胸中翻涌的焦躁。 待得怀中的人不再挣扎了,他方才卸去一身法力,缓缓松开离九,叹了口气。 他此时虽心中忧愤,却见离九眉眼低垂、乖顺地站着,实在不忍再向他撒气,遂轻轻扳过离九的双肩,略略垂首看着离九的双眼,柔声道:“你听我说,那是我娘,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离九愣愣地眨了眨眼,抬眸看向他,目光茫然无神,眼中仍是漆黑一片。 解遂话未说完,撞上离九的视线,顿时心中一紧,扣在离九肩上的手指不经意地抽了一下,旋即一手覆上离九的胸口。 离九被沈晏河种下魔根,每催动一次,妖丹便被侵蚀一分。 时云先前就已告诫过他不可再用,然而他方才又强行催动了一次,更吸收了不少兽犼身上的魔气,此时那枚深植于他心脏中的妖丹已被如浆液凝固的黑纹包覆了大半。 妖丹黯淡的光芒自黑纹的间隙中透出,正一点一点被妖丹周围的黑气侵吞、蚕食。 解遂将法力灌于右手,掌心橙红光芒柔和地没入离九胸口,汇入那一片萦绕在妖丹表层的黑气中。 然而解遂注入的法力却如同溪流汇入大海一般,在浸入黑气的同时,光芒便即黯淡下去,瞬间被黑气同化,顷刻间,萦绕着妖丹的黑气竟是较之前更加浓稠。 “住手!”这时,一脸愠色的时云从另一侧匆匆行了过来。 解遂失神间忽闻时云爆喝,触电般收回了手,蹙眉看向时云:“仙长,他……为何我无法驱散他体内的魔气?” 时云如同看待自家不听话的小孩一般,凛然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扫过,一语不发地上前,一手探向离九脖侧,掀开了他紧束的领口—— 那领下、皮肤上,若隐若现的黑纹自下方攀延而上,触须一般蠕动着缓慢延伸。 解遂见状,忙抢身上前,颤抖着手指分开了离九的衣襟。 离九的胸口,心脏处的皮肤已黑了一片,扭缠的黑纹向四方延伸,满覆整个胸腹。 “他被人种下魔根,魔根埋植于意根中,吸收本心的恶念源源不绝地产生魔气,又以魔气为养分生长。虽他恶念被剔除,但他的妖丹内蕴藏的妖力却仍能替代恶念,为魔根注入‘养分’。而他吸收的魔气,自然也全数注入了魔根中。”时云道。 解遂替离九理好衣襟,疑惑地看向时云:“可先前在地下……” “那些魔傀不过是些魔气侵体的人类,并无魔根,就如同先前并未被全然浸染的兽心一般,极容易净化。”时云引着离九坐下,施法为他驱散方才吸收的魔气,“而你的法力源自体内一半的犼的血脉,只会被魔根同化,自是无法驱散魔根产出的魔气。” “那……他的妖丹情况如何?”解遂问。 时云蹙眉沉吟片刻,方道:“不甚乐观。” 妖丹于妖来说,正如心脏之于人类,若是妖丹损毁,神仙亦是难救。 要救离九,便须得先补全他的意根。 兽心表层的黑气已被兽犼吸走了大半,稀薄的黑气与黯淡的光珥交织,透过薄薄的一层外壳,隐约能见内里那颗巨大的橙红心脏。 解遂看着远处的那颗兽心蹙了蹙眉,纵身跃下深壑,于烟尘弥漫的深壑中四处搜寻,最终在兽犼左侧足边,刨出了那枚陷在沙地中的、泛着微红光芒的妖丹。 他紧紧攥着那枚妖丹,来到之前四人歇息处,将妖丹按入了黑狐的胸膛。 御白一身的外伤先前已被离九治好,但他乃是被生剜了妖丹,失血过多伤势极重,本体仅余的一丝妖力只够堪堪吊着一口气,如今妖丹虽已归体,却仍需花些时间来恢复。 解遂略一思忖,一手引着卸灵缠,将那黑狐捆了起来。 待得解遂再回到离九身边时,兽心表层的黑气已消散得差不多了。 到得最后,兽心和兽犼之间那道由黑气汇成的烟柱倏然往兽犼口中一收,兽心表层的黑气连同黯淡的光珥一并被吸收殆尽,空中便现出了球体中心那颗由黯淡橙红光纹勾织的巨大心脏。 哗然一声叮铃脆响,兽心表层薄透的球形晶壳砰然碎裂,散作无数晶莹碎片,折射着初晨的微光,于晨曦的天光映照下,环绕着那颗巨大心脏缓缓飘旋、升空,渐渐消融于天际。 兽犼如山峦般的身形微微一晃,一足猛踏地面,踏得沙尘飞扬。 它动作迟缓地转过身来,于飞沙弥漫的深壑中略略垂首,看向深壑边的众人,而后抖了抖一身的尘沙,猛然跃起。 那巍峨如山的身形在空中急剧缩小,到得众人跟前时,已是个妇人模样。 妇人看上去约莫二十来岁,着一袭水色衣衫,身形纤长,褐色长发轻绾,如瀑的发丝披散在身后,若只见个背影,那便也似个大户人家走出来的大家闺秀。 解遂愣愣地看着她,无意识地上前一步,却是喉间梗塞,说不出话来。 “先前倒是没看出来,我儿如今竟是这般高大,可比你爹高了不少。”解母面上带着轻快的笑意,一手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浅褐色眸中漾着一汪温润的波光,眼中一片清明。 然而此刻的她,面上、颈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纹,已看不出面容,只眉眼轮廓与解遂有着几分相似。 解遂定定看着她,想要从眼前这张全然陌生的面孔上找出几分记忆里的模样,然而他发现,记忆中的那张脸他早已记不清了,更无法将之与眼前这张被魔纹附着的脸联系在一起。 刻在记忆深处的,仅余幼时、母亲身上的淡淡药草香。 忘记一个人,容易到令他慌张。 他顿觉鼻根酸胀,瞬间红了眼眶,微微垂首看着她,声音干哑地唤道:“娘亲……” “哎。”解母应声,笑弯了眉眼,略略踮脚,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而后视线一转,越过他的肩头,看向一旁的离九。 离九盘坐于地面,眼中浸着一层稀薄的黑气,目光茫然无神。时云指尖流动的银色法力一丝丝注入他的胸口,在他周身弥散出一片银白色的光晕。 解母眉间微蹙,绕过解遂,行到离九身侧,看向时云,“仙长,我来吧。” 时云抬眼对上她的视线,略一颔首,收了法力起身,退开了些。 与此同时,离九眼中本已快消散的黑气骤然自眼周漫出,浸满整个眼球,领口的黑纹迅速攀延而上。 他似乎有些难受,蹙眉眨了眨眼,喘息着看向解母,“前……辈?” 解母略一颔首,一步跨到他身后,覆满黑纹的一手轻覆于他的头顶。 顿时,离九领下的黑纹迅速向上方攀延,游移过他的面颊,汇入解母掌心,缓缓爬上她的手背。 解遂在离九身侧蹲下,握住离九一手,仰首看向解母:“娘……您能救他?” 解母摇了摇头,缓缓道:“如今魔根已深植于他的意根之中,正极速吞噬他的妖丹填补那处缺漏。只要魔根仍在,它便能源源不断地生出魔气,我也只能暂时抽出他此刻体内积攒的魔气。若要救他,仍需剔除魔根。” 解遂紧了紧握着离九的手,蹙眉看向不远处躺着的黑狐。 然而那黑狐被卸灵缠裹得似个粽子,全无要醒来的迹象。 “魔根的主人想将魔根与你的妖丹融合,怕是意欲炼化魔核。”解母垂眸看向离九,轻叹一声,“先前已告诫过你,不可再动用那魔根之力,否则便是着了那魔的道,为何不听?” “对不起……”离九此时已恢复了些意识,眼中也已清明了些,却仍有稀薄的黑气自眼中泄出,缓缓漫过眉梢。 解母略叹了口气,沉吟片刻,肃色道:“方才我吞纳赢勾三魂时,自他的记忆中窥见了些零碎的信息……数日前,他已将一枚魔核交予了沈晏河。” 时云顿时神色一凛,“是重光门地下的那枚?” 解母略一颔首。 上古魔难前,天地间灵气满溢,一切生灵皆可与天地沟通、与万物交融。 直至巨魔起了贪念,欲将这世间的生灵尽皆化作它的傀儡。 那时,巨魔吞纳生灵精魄,随处制造魔源与傀儡,天地间灵气被污染,绝大多数生灵因此堕魔。 后来,仅存的人类与妖、兽联手,负隅固守,击败了巨魔,又耗时上百年,方才驱散了天地间的魔气。 但那以后,原本充盈于天地间的灵气便稀薄了许多,致使大多数生灵再无法吸纳天地间的灵气修行,也再无新的异兽诞生。 “你的出生,是我没有预料到的。”解母说着话,已吸纳了离九一身的魔气,她收回手,蹙了蹙眉,而后看向解遂,笑了起来,“却是个惊喜。” 解遂的视线落在她垂在身侧的手上,蹙了蹙眉,“您……您怎么样?” 解母笑道:“无需担心我,仅这一丝魔气,于我来说,可有可无。” 封小见不知何时拖着封竟绝过来了,支棱着耳朵听完解母的讲述,眨了眨眼,问道:“那现在沈晏河拿了那枚魔核岂不是要翻天?” “他驾驭不了。”解母道,“千年前巨魔借体重生,幸在它尚未完全觉醒时,人类修士便先手毁去了它的肉身,但却余下了一枚无法摧毁的魔核,被镇压在重光门十二阶玄门之下……” “哦,他驾驭不了魔核,就会反被魔核‘驾驭’呗。”封小见了然道。 而后他歪着头,一根指头点过解遂与离九,又指了指封竟绝,最终将视线移向时云,哭丧着脸说道:“他们这几个非人生灵容易被浸染,所以时云大哥,现在是不是只能靠我们了?” “关你什么事?”封竟绝不悦地皱了皱眉,拽着他就走。元宝小说 “怎么就不关我事啦?”封小见被他拖得跌跌撞撞的,嘴上不停念叨,“奔趴壳儿说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好歹也是个忠实的漫威迷蜘蛛侠粉,昂口奔的这句话可是我的人生信条,更何况现在我还比蜘蛛侠厉害那么点儿,怎么都该为社会尽点儿责……” 封小见话未说完,封竟绝猛然脚步一顿,愤然扭头瞪了他一眼,旋即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第 121 章 幼兽 透蓝天边,一轮红日浅浅悬于沙海尽处,金辉普照世间。 二人消失处,气浪微动,转瞬归于平静。 “余下的事,便交予你们了。”目送二人身影消失,解母收回略带着些疑惑的视线,转过身来,面向兽心所在的方向,上前一步,一指在空中虚虚一点。 远处,悬于空中的兽心极速缩小,最终化为一枚杏仁般大小的橙红光珠,挟着一尾焰光,倏然飞至她的手中,“仙长,破镜吧。” 时云略一颔首,抽出佩剑,一剑插入地面,顿时,四周的景象便以他为圆心,缓缓旋转起来,又逐渐加速。 砰然一声闷响在大漠上方炸开,飞速旋转的景象顷刻间如水波般哗然消散。 大漠中,已从地底出来的城民密密麻麻地驻扎在兽犼之前沉睡的沙地四周,一见出口附近骤然出现的人,顿时惊慌地喊叫起来。 “别慌别慌,大家别慌,是仙人!”一道略有些稚嫩的少年音在人群中扬声喊道。 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喊叫声随之渐渐平息下来,片刻后又窸窸窣窣地窃窃私语起来,也有些胆大的缓缓往出口附近走了过来。 “如今地下城已毁,倒是可以将城民迁至地面。”解母的视线在沙地四周的人群中扫过,转过身来,看向立于她身侧的解遂,“我守护地底城民已逾万年,今后,也是该守着你了。” 解遂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垂低了视线,一脸抗拒地别过脸去,“不需要,我自己可以好好的,不需要你的守护。” “是啊,”解母笑了笑,转过身来,“这么些年,未能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我确实亏欠你良多,你该当怨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解遂愤然抬眸,却对上了解母温和的视线,又颓然垂下头去,哽咽道:“你跟我回重光门,师父一定能想到办法……” “若是还有办法,那位仙长早该想到了。”解母在他跟前站定,出声打断了他,一手轻轻抚过他的眉眼,忽而笑了,“你父亲当年总因你究竟像谁一事与我争执,如今看来,果然还是像我更多一些。” 解遂张了张嘴,却忽然发觉自己无法发声,就连身体都仿佛凝固住了一般,全然无法动弹。 “说起来,我也是时候去寻你父亲了,当年他因我瞒他一事,可气得不轻,也不知还哄不哄得好。”解母拈着那枚兽心凝结而成的内丹,抬手,微笑着,缓缓将之推入解遂的额心,“你啊,也须得珍惜眼前人,切莫与你父亲一般,总与人闹别扭。” 一股暖流自额心浸入,继而漫遍全身,那一瞬间,解遂突然能动了,视野却蒙上了一片橙红光影,眼前那张满布黑纹的脸也渐渐看不清了。 “娘……”沉沉睡意骤然来袭,他竭力挤出一丝气息,上前一步。 那一脚仿佛踏入了虚空,虚空中无尽的黑暗拖拽着他,将他拽入了沉沉黑暗之中。 三日后,狐族界。 御白大汗淋漓地从床上惊醒。 房间内,桌前坐着一名身着白衣发色雪白的少年,正是胡不白。 “哟,醒了。”胡不白坐在桌前磕着□□,抬起眼皮毫无感情地乜了他一眼。 “我没死?”御白一脸惊疑地眨了眨眼,一手抚上自己的胸口。 那处的伤口已彻底愈合了,却因心脏受过重创仍有些疼痛,他能感觉到心脏撕裂的创口在妖丹妖力的作用下一丝丝愈合,并缓缓地裹覆住他的妖丹。 “你还挺遗憾?”胡不白冷笑道,“躺着吧,被人生剜了妖丹,没那么快恢复。” 御白一脸狐疑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是你救了我?” “哈?”胡不白跟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般,嗤笑一声,拍掉手上的果壳碎屑站起身来,抱臂微仰着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我会救你?不杀你就是对你最大的仁慈了,你还指望我救你?” “那是离……”御白愣了愣,随即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离九怎么可能会救他?这世上若给最希望他死的人排个名号,离九定能排进前十。 胡不白撇了撇嘴,“除了你那兄弟还能有谁?” 御白震惊得呆住了。 “这世上,若还有人愿意救你,怕也只有他了。你瞧瞧你这些年对他做的事,我还真想不通他是怎么想的。”胡不白咂着嘴继续念叨,“不过人家生性良善,又修的仙道,应当是不记仇的。怎么?就这么震惊?你也知道你这人讨人厌?” 胡不白话音刚落,门扉处便传来轻响,接着门被推开。 离九逆光站在门外,一手把着门把,抬眼看见已经醒来的御白,皱了皱眉又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御白一跟头从床上翻身而起,追了出去。 屋外,放眼望去满目春色,碧色溪流潺潺,一座座小屋似巨型蘑菇一般扎根于溪河两岸繁花锦簇的大地上。 天光刺眼,御白一手挡在眉前眯了眯眼,待得双眼适应了,才兴致冲冲地冲到厨房门边,看着兀自忙活着往锅里添水的离九,勾着一边嘴角凑了过去,“是你救了我?为何不让我死在那地下,若我死了,便再也没人烦你了不是?为何要救我?” “你闭嘴,”离九手上动作微顿,抬眸瞪了他一眼,“滚出去。” “你这人啊,总是口不对心,但你看,你其实也没那么不在意我不是?所以我那日就知道,有你在,我肯定死不了,不过你怎么救的我?该不会是……” 未待他说完,离九猛然回过身来,拽着他,一言不发地将他拖到门口,往门外一推,退回厨房里,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御白差点被门板撞到鼻头,有点不爽,揉了揉鼻子,回头就看到凑过来看热闹的胡不白,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看什么看?滚去帮忙做饭!” “你吃我的住我的,你还使唤上我了?!”胡不白的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给他吼了回去。 御白却不再搭理他,闷头走远了。 他在院里院外逛了一圈,琢磨来琢磨去,最终还是推开了离九住的那座小屋的门。 屋里很安静,不像有人的样子,御白疑惑间,视线落在屋内一侧的床上,顿时皱了皱眉。 那床上赫然蜷卧着一只狼犬般大小、浅褐色皮毛的兽。那兽头毛浓密,身披鳞鬣,额上生着两只刚冒了个圆凸的小角。 显然是只幼兽犼! 御白的脸色更不好看了,眼中杀气顿现。 然而他只是看了那幼兽犼片刻,紧了紧握着门把的手,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后退一步,关上房门,退回院子里,往院中的藤椅上一坐,翘起一脚,泄愤般地嗑着桌上的□□。 离九从厨房里出来时,就见御白沉着脸窝在藤椅里,被一圈儿小狐妖围着,脚边是他剥了一地的果壳。 他“咔吧咔吧”将嘴里的□□咬碎了,“呸呸”吐出几块果壳,咬牙切齿地说道:“……所以啊,你们可记住了,人类一个比一个坏,千万不能离开狐族界,否则到了外面,说不定哪日就给人扒了皮!就屋里那个东西,日日都在琢磨着怎么扒我的皮呢!” 他身旁一只生着狐耳的小狐妖蹲在地上,捧着被他吃掉一半的□□盘,狐耳动了动,眨巴了两下一双金色的杏眼,惊惧地看着他:“那那那、那您被被被、被扒……皮了?它它它、它会不会扒我们的皮啊?” 另一只小狐妖几乎要哭出声来:“怎、怎么办啊,我还未满三百岁,我还不想死,呜呜呜……” “呸,”御白又呸掉一口果壳,抬眼就见离九捧着餐盘目不斜视地穿过院子,顿时牙齿咬得咯吱响,“谁有那个能耐?敢动你们试试!” 小狐妖们喜出望外:“太好啦,那您以后都不走了吗?多给我们讲讲外面的事情呀。” 御白的视线落在离九身上,目送离九进屋关门,愣是没收到一个眼神。 他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唔,不走了。” “砰——!” 突然,厨房里传来一声铁锅坠地的巨响,胡不白胡乱擦蹭着脸上的锅灰,从厨房里冲了出来。 “谁他妈会做人吃的饭谁来做!什么玩意儿!鱼他妈不是直接吃的吗?又要蒸又要煎的,烦不烦!” “啧,”御白咂了咂嘴,嘁笑一声,“你说你做个饭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胡不白一脸毛躁,一头短碎的白毛几乎都炸了起来,“这他妈是我家,给你地方住就不错了,老子凭什么还得伺候你?!” “凭我长得好看啊。”御白歪着头冲他眨了眨眼,随手扔了颗□□到嘴里。 胡不白见状,愣是将那细长的丹凤眼瞪成了杏眼,“我他妈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人,老子不奉陪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御白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朝一众小狐妖挥了挥手,“都回去吧回去吧。” 虽说离九对他那副爱答不理的态度让他有些窝火,但好歹离九没有在他将死之时弃他不顾,还自愿回了狐族界,他心底的那点火气便也烧不起来。 他看着小狐妖们欢闹着跑远的身影,与眼前这片历经千年也不曾变过的景色,顿时有些恍惚。 那一刻,他甚至生出了一丝错觉。 仿佛他只是方才小憩时做了个延续千年的噩梦,梦醒的此刻,离九还未曾踏足人世,而他也只是与离九偷偷离开雪顶,来这山下的村庄游玩。元宝小说 他缓步踱到小屋门外,却踟蹰着不敢上前,生怕那道门一打开,他的梦就碎了。 屋内,离九将餐食放在桌上,端起一盘煎得金黄的小鱼来到床边坐下,一手抚了抚幼兽犼毛乎乎的头顶。 幼兽犼鼻头动了动,缓缓睁开一双浑圆犬眸,抬眼看向离九。 第 122 章 抉择 那日兽犼身陨后,离九亲眼见着兽犼如山的、身披鳞鬣的肉身重重砸下,在阳光下逐渐融化,化作一汪碧湖,浸润了泥沙。 湖面、沙地散出点点金光飞旋,金色碎光漫过之处,草木抽芽生长。 不过短短半日,便在那一片大漠中洇出了一片绿洲。 解遂吸纳了兽犼的内丹后,便变作幼兽模样昏睡了过去,这一切他自然不得见。 随后,离九在那些热情的城民帮助下,化作妖身,驮着变作兽形的解遂与御白回了狐族界。 这几日来,解遂一直是这副幼兽形态,睡得比醒得多,即使醒着,也是精神恹恹的。 解母当时也只道他这般形态会持续些时日,须待他完全融纳内丹之力方可恢复,却并未告诉离九他这般形态会持续多久。 “你喜欢的煎鱼,吃吗?”离九拈了一条小鱼凑到幼兽犼的鼻头边。 幼兽犼看了看凑到眼前泛着丝热气的煎鱼,毫无兴致地扭开了头。 离九指节抵着它下颌,将它的脸扭过来,笑道:“狐族界的鱼,肉质格外鲜嫩,保证比你以前吃过的好吃,真不尝尝?” 幼兽犼喷出一股鼻息,甩了甩脑袋,甩掉离九的手,下巴枕着床沿重新闭上了眼。 这几日来,解遂都是这般,不吃不喝也不言语,离九甚至弄不清他究竟是不能说话还是不愿说话。 异兽的生长周期十分缓慢,解遂目前的年龄于异兽来说,正如人类襁褓中的婴儿一般。 它一身胎毛尚未褪尽,体型不过狼犬大小,肚腹两侧的皮毛顺滑亮泽,只背脊两侧至尾根处生出了鳞甲,却被背毛覆去大半,此时懒洋洋地趴在床沿边,一眼看去还真跟只狼犬似的。 离九坐在床沿边看了它片刻,叹了口气,回到桌边自己用饭。 不多时,御白推门进来,金色阳光挟裹着细小粉尘铺泄而入。 幼兽犼听闻响动,蓦然侧首,目光凛冽如寒冰利刃,刷然射向他。 “果真是只狗。”御白咂嘴道。 离九蹙眉侧首,看向门边的御白:“你来做什么?” “睡了几日,饿得前胸贴后背,可不得来蹭点儿吃的吗?”御白进了屋,一撩衣摆,大剌剌在桌前坐下,拈了条小鱼咔嚓卡擦地咬着。 离九只看着他不说话。 御白道:“吃啊,看着我做什么?那东西又不吃,你饭量小,这么多你也吃不完不是?” 离九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索性搁了筷子,道:“看来如今你是好透了。” “没,还疼着呢。”御白剔干净鱼骨上白嫩的鱼肉,揉了揉胸口,装模作样地抽了两口气,“关心我就直说嘛,别扭个什么劲。” “你误会了。”离九的声音毫无起伏,“你是生是死我并不关心,我救你,只为拿回你拿走的我的东西。” 御白一脸疑惑地眨了眨眼,“嗯?我拿了你什么?” “还想继续装?”离九定定看着他的双眼,想从他面上找出一丝伪装的迹象。然而御白却始终是那一脸不明所以的委屈模样。 御白就跟察觉不到离九钉在他面上的视线一般,叹了口气起身,去拈盘中的小鱼,“行行行,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不想看到我大可直说,我出去就是,乱给我扣帽子我可就不高兴了啊。” 离九道:“我的意根被人剥离了恶念,除了你,还会有谁?” 御白指尖捏着两条鱼尾,动作顿住。 离九继续追问:“你当年救我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烦不烦?那么久远的事谁还记得?”御白不耐烦地将两条小鱼往盘中一扔,转身就走。 然而就在这时,床上的幼兽犼倏然腾跃而起,从身后猛然扑向御白! 御白妖力尚未完全恢复,未能及时察觉到身后异动,当他察觉到危险转过身来,便被那幼兽犼扑了个正着,仰面摔到下去。 情急之下,他只得抬起一臂,隔开了幼兽犼咬向他喉咙的尖牙。 御白气极,抽调出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妖力,欲震飞幼兽犼。 幼兽犼却是下了死劲地撕咬,在那阵妖力爆发出来的同时,“喀嚓”一声,咬裂了御白的臂骨,而后它撕扯着那臂上皮肉猛然后跃,在御白手臂上生生撕出两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顿时,血液混杂着骨肉碎渣,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箭。 “你的狗你管好行不行?!”御白怒气冲冲地爬起来,捂着血流如注的一臂,倚上身后门框,“嘶嘶”地抽着气。 幼兽犼四足踩地,伏低了身子,喉中低吟,冲他龇牙。 离九抢上前来,拦在兽犼身前,沉声朝御白道:“你先出去!” “我他妈……”御白咬了咬牙,目眦欲裂,“我他妈为你做的比他少了吗?就这么个狗东西你当个宝?行,有什么事我以后再不管了,爱怎么怎么着!” 直至御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离九才回过身来,蹲下身去,以衣袖拭去兽犼嘴边仍在下落的血液,“这几日魔根并未生长,不急这一时,我稍后……” 幼兽犼浸血的视线缓缓移到离九面上,胸腔中传出解遂低沉的磁性嗓音:“他现在很虚弱,你是自己去问他要,还是我替你杀了他?” 它的嘴边还有方才沾染的血迹,目光凶狠锐利,那模样看上去实乃是只十足的凶兽。 离九愣了愣,起身掸去衣摆上沾染的尘灰,道:“我去。” 御白重伤未愈,方才那一下几乎耗干了妖力,胡不白也不知去了哪里,连个给他疗伤的人也没有。 他一腔戾气无处发泄,将房间里能砸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 然而这还不够。 内心陡然生出的那股破坏欲几欲炸裂他的胸腔、焚断他的理智。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冲出门去,却撞上了从门外院中拐过来的离九,顿时那股戾气消了大半。 离九眼睫垂得很低,眉头微蹙着,显得眉眼轮廓愈发深刻。 此时虽是往御白的方向过来,视线却一直落在地面,直到险些撞到御白身上,才忽然惊醒一般回过神来,视线自御白脚边移到他的袖口。 御白从醒来就没好好拾掇过,只穿着件暗红色底衣,此时一边衣袖已被血浸了个透,只在门口站了这么片刻,他的脚边便已沉积了一洼殷红的鲜血。 他握了握拳,勉力压下心底那股暴虐的冲动,歪着脑袋打量离九片刻,冷笑道:“你来做什么?不喂你的狗吃饭了?” 离九一语不发地看着他,而后一掌将他推回了屋里。 御白险些没稳住摔跌下去,顺势在一个歪到在地的凳子上撑了撑,扶正了一屁股坐下,翘起一脚,看向逆光走进来的离九,“我说你究竟是……” “还给我吧。”离九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粗鲁地拽过他受伤的手臂,撩开他的衣袖,露出那道血淋淋的伤口,“他要杀你,你知道我拦不住的。” “嘶——还不了啦。”御白吃痛地抽了口气,看着离九掌心释出的蓝光温柔地裹覆住他臂上的伤口,“那将你恶念剥离的人不是我,我也没那个能耐。” “那是谁?”离九问。 御白撇了撇嘴道:“不记得了,早死了吧。” 离九冷笑道:“呵,你怎么可能忘?还想骗我?” “忘了才是正常。我可从未想过有一日你会问我讨要那东西,我又何必去花费脑力记住一个不重要的人?” 离九蹙眉不语。 御白这人向来活得恣意,虽他这些年作恶不少,却又将许多事情看得很淡,所以他并不会去刻意记住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物。 若他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会忘了千年前偶然出现的一人倒也说得过去。 御白见他不语,眨了眨眼,贱兮兮地笑着戳了戳他的手臂,“其实你想要拿回那东西也简单,杀了我便是……哦对了,在北境时,若非是你拦着,他怕是早已杀掉我了吧?但你却拦着不让他杀我,所以你是不希望我死?看来你也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恨我嘛。” “我想恨你,我也恨过你。”离九目光恍惚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抬眼看进他的眼底,“每每想起这些年你做的那些,我都恨不得你从这世上彻底消失。可又偏偏是因你承载了我的恶念,才做出那些……”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失神道:“如今我却是不知道我究竟该恨谁,你与我之间,该死的又是谁。其实说起来,当年我本该死的,若你那时没有救下我……” “死啊死的挂嘴边很好玩么?”御白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打断了他,“行行行,你该恨我,而我该死,这个答案你满意吗?我这条命,你若想要,我大可以给你,别他妈再干那些以性命威胁我的事!烦不烦?!”元宝小说 离九没再说话,掌心释出更多妖力,加速修复他手臂上的伤口。 幽蓝光晕中,伤口中殷红的嫩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速蠕动着粘合,又有股股暖流自伤口浸入,沿着他的手臂灌入他位于心脏中的妖丹内。 妖丹滚烫,烫得他心脏剧痛,他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看向离九,咬牙忍痛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直到手臂上那道伤口彻底愈合,妖丹中蓄满妖力,离九才松开他的手臂,疲惫地吐出口气,转过身去。 “你向来熟谙生存之道,应当知道如何避开他活下去。我此生再不会离开狐族界……”离九道,“你知道的,只要我不涉足人世,你承载的我的恶念便不会被激发。以后别再作恶了,就当是我以自由与你做的一次交易吧。” 御白这时总算觉察出了离九的异常,揉了揉仍有些发烫的手臂,起身绕到离九跟前,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你到底怎么了?是魔根?”说着他便伸出一手,探向离九胸口。 离九侧了侧身,避开他伸过来的手。 “是魔根出问题了对不对?” 离九默然不语。 御白面色沉了沉,咬牙切齿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抓来沈晏河那厮。” “等等!”离九闻言匆忙伸手,要去拽住御白,然而却抓了个空。 第 123 章 劫狱 离九在御白的房中待了许久,才回了他与解遂住的那座小屋。 桌上放置的餐食早已凉透,兽犼伏卧在床上又睡着了。 离九知解遂最近融纳兽犼的内丹之力十分耗费心神,生怕吵扰到他,轻缓地进了屋,在桌前坐下,吃着他之前尚未来得及吃的午饭。 饭后,他收拾了碗碟去溪边涮洗了,刚回身,就见那幼兽犼从那片繁花锦簇的草地里向他走了过来。 他尚未及开口,解遂的声音便自兽犼的胸腔中传了出来:“怎么说?” “那为我剥离恶念的人已死,他也没有办法。”离九道。 兽犼闻言,愤然扭头就要去找御白,“那便只能他死。” “他走了。”离九道。 兽犼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来:“什么?” 离九看着他,沉默良久,轻声问了一句:“若我真的时日无多,你依然要像这般紧紧相逼么?” 他的声音极轻,融于潺潺水声中,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能否听得真切。 然而解遂明显听见了,语气冷硬地说道:“明明他死就可以解决的事,你却觉得是我逼你?我给过你选择,你却放走了他。你愿意为他去死,却不愿为我而活?” 离九闻言微怔。 他并非不能理解解遂当下的想法,但这于旁人来说极容易化解的问题对他来说却是个死结。 御白承载他的恶念多年,造下那么多的杀孽,绝大部分责任理应归咎于他,他虽无法坦然承受,却更无法将自身洗脱得干干净净,将一切归罪于御白。 换作过去,遇上难解的题,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逃避。 但如今他早已不是曾经那个独来独往、游离在尘世边缘的修行者。遇上解遂的那时起,他便坠入了尘世之中,心中自此有了杂念,六根不净,随了心,更放纵了自己,有了挂念,便有了诸多的放不下。 甚至不知从哪一日开始,连成仙这份执念都不知不觉地淡却了。 狐族界终年四季如春,日渐西斜,岸边晶莹树叶折射着和煦暖阳的金色光斑晃得他困意陡生。 他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呼出口气,“我有些累了,不想再与你争执,我的事……我会解决的。” 兽犼冷笑道:“你怎么解决?那沈晏河的魔根已无法剔除,除了补全你的意根别无他法,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离九道:“对了,在去北境之前,我去过一趟重光门。” 兽犼皱了皱眉。 离九这人在他面前,总是跟个毛团子似的,无论他如何任性纠缠,撒出去的气都仿佛被那软乎乎的毛团全数吸收,再软软地释放出来,是以两人虽也有过争执,却总也争吵不起来。 他以为离九只是故技重施想要转移话题,然而却听离九继续道:“那时重光门已被官府贴上了封条,他们怕是遇上了麻烦,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知,你还是……尽快融纳内丹之力,回去阙安城看看吧。” “你什么意思?”他立刻就从离九那话中觉出了不对劲,“我回去?你呢?” “再说吧。”离九说着,兀自收了洗净的碗碟回去了。 与此同时,阙安府地牢中,昏迷中的卓闻打了个喷嚏,幽幽睁开双眼。 他一身皮肤发红滚烫,呼吸急促且微弱。 曾语单脏污的面上一双眸子泛着水光,双眼通红,将卓闻搂着枕在腿上,见卓闻醒了,登时一个激灵,带着哭腔冲对面的牢房喊道:“师父,师兄醒了!” 重希一人被关在对面的牢房中,酒瘾发作的他整个人看上去十分颓废,本靠坐在牢栏边,这边曾语单一喊,他忙从地上爬起来,凑在牢栏上,神色焦急地问道:“怎么样了?臭小子!能说话不?” 卓闻用尽全力憋出口气,声若蚊吟道:“能……哎师妹,你可别哭了,你这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模样我还真不习惯。” 曾语单索性大声哭了出来,吸着鼻子道:“这时候了你就别贫了,你真没办法联系那神兽吗?你都要死了,别逞强了好不好?!” 卓闻咒印发作已有好些时日,日日靠念着琅华的名字撑着,最终也撑不下去了,颈后的伤口不断流出血水,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他想伸手替曾语单擦擦眼泪,奈何身上实在无力,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真不是逞强。”卓闻气若游丝地笑道,“哎你说,你成日老拿鬼来吓我,等我变了鬼,你能看见我么?啊,那我是不是会遇到很多鬼?变成鬼以后还会被鬼吓死么?” 重希双眼怒红,大声呵斥道:“臭小子尽瞎说!死什么死,你这种小祸害地府都不收你!” 卓闻道:“哎师父,真的吗?那若真是地府都不收我,那我岂不是得变成孤魂野鬼?到时候你与师妹都能见着我,想来也与现在没多大区别,就是师弟八成是见不到我了……” 曾语单扬了扬手,一巴掌没忍心拍下去,一手攥着他的衣襟,哭喊着打断了他:“你到底怎么惹到那神兽了啊?他为什么非要弄死你啊!你就不能跟他服个软吗呜呜呜……” 提起那神兽卓闻就满肚子不爽,有气无力地啐了一口,“我发誓,我是真真儿的没惹他,是他自己神经病……哎算了不想说他,我跟他真不熟。倒是师弟,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曾语单没好气地抽噎:“操心操心你自己吧!你都要死啦!” “我这也没地儿操心我自己啊,这不,刚刚还是梦见那神经病我才回光返照醒过来的……” “嘘——”重希额头抵着牢栏,侧耳聆听,只恨不得将脑袋挤出去,“什么声音?” 卓闻忙地收了声,只听牢房另一头隐隐传来一连串重物坠地的咚咚闷响,伴随着有节奏的轻微晃动。 曾语单一脸疑惑地眨了眨眼,“是脚步声?妖?我怎么感觉不到妖气?这威压有点强……师父,能对付么?” 那声音此时正以极快的速度由远及近,地面震颤愈烈。 重希眉头紧蹙,一脸忧色:“来的东西很厉害,先看看它想做什么。” 卓闻有气无力地说:“师父,师妹,别慌,多半……是那神兽。” 下一刻,只见一头浑身赤红、生着豹斑拖着五条尾巴的巨兽猛地收住脚步,停在师徒三人所在的牢房外。 那神兽个头十分巨大,几乎塞住整条过道。 它侧首看了一眼被曾语单搂着的、气息奄奄的卓闻,一掌拍上二人所在的牢房铁门。 铁门被拍飞出去,险些将卓闻与曾语单当场砸死。 曾语单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玩意,在铁门坠地的嗡嗡余音中猛地打了几个激灵。 那神兽在原地扭了半晌,奈何空间太过逼仄令得它转不过身。于是它只得幻作人身,沉着脸,顶着一头耀目红发快步入内,一身的金玉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曾语单已震惊得说不出话,呆坐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霸气侧漏异常英俊的大个子男人从她面前跟提小鸡似地提走了卓闻,方才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跟了上去,“哎哎哎……师兄!” 卓闻有气无力地戳了戳琅华壮硕的臂肌,气若游丝地说:“哎等等等等……师父,师父在那边……” 琅华臭着脸,瞪了卓闻一眼,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重希所在的牢房,牢门顿时直飞出去。重希险些闪躲不及被一起撞飞,他手忙脚乱地闪身避过,方从那尘灰飞扬的牢房里走了出来。 卓闻被提着后领,一口气上不来,面红耳赤地呛咳起来。 琅华无奈地吐出口长气,将他放下,俯下|身在他后颈的伤口上舔了一下,复又将他横抱起来,大剌剌往大牢出口走去。 “哎哎哎——”卓闻被舔了一口,恢复了些力气,胡乱挣扎起来,“别别别,我能走,放我下来!” 琅华脚步顿住,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最后一次。” “啊?”卓闻被横抱着,生怕自己掉下来摔个屁股墩,只得紧紧攥着琅华的手臂,一脸不明所以。 琅华漠然移开视线,无情道:“我再忍你最后一次。” 卓闻咕哝道:“你之前不还说我是生是死跟你没屁关……” “那日是我冲动,今天我是认真的,你要试试么?你若死了,我自然可以找到你的魂魄,但……” “师兄!别闹!” 曾语单生怕这神兽撒手不管她的师兄,朝琅华高大的背影道:“哎,神……神兽大人,您别跟他计较,他不懂事,您别看他个头不小,其实就是个大孩子,嘴巴犟,他心里可不这么想,我清楚得很,方才还跟我们念叨您呢!” 说着,冲重希眨了眨眼,“是吧师父?” 重希一脸的无语凝噎,掩面点了点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琅华被曾语单哄得心情很是舒畅,面色缓和了不少,嘴角勾了勾,又似想到什么,绷着脸冷哼一声。 卓闻苦着脸扒在琅华肩头,视线却落在了琅华耳侧的一撮发梢上。 “你这头毛梢儿怎么黑了?”他拈着那撮黑了个发梢尖儿的红毛搓了搓,顿时没控制住喊破了音:“魔气?!” “你喊魂吗?!”琅华被那凑在耳边的一嗓子喊得条件反射地雄驱一震,喊得比卓闻更响,震得卓闻抖了抖。 大仇得报,他方才收回视线,略一点头,“阙安城不能久待,先离开这里。” 第 124 章 孽缘 师徒三人被收押已近半月,早些时日还有狱卒送来食水,但时至今日,食水已断了四五日,似乎是有意将这牢中关押的囚犯活活饿死。 重光门几人本就是修道中人,虽门风散漫,却也是辟过谷的,倒不至于因饥渴而死。 但这狱中的常人便没那么幸运了。 大牢两侧的牢房内本也关押了不少囚犯,俱都歪七竖八地躺着,看不出是死是活。 一路上更是不见半个狱卒,几人出逃之路畅通无阻。 从官府地牢出来,除琅华外的三人俱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此时当是日间,外头却是黑雾弥漫,能见度极低,两侧高墙耸入天顶浓稠的黑雾中,竟是一眼望不见顶,唯余一道熠熠金光铺陈至迷雾深处。 师徒三人均是修道之人,当即便觉出了迷雾的异常。 “这是……”卓闻扒着琅华肩头,看了看那一片森然的迷雾,又看向琅华,“你是怎么过来的?大哥,这么浓的魔气,你就不怕被浸染吗?!” 琅华鼻子里哼哼一声,不耐烦地化作兽身,在众人面前伏下身去。 然而就在此时,两侧高墙上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声音极轻,却十分繁杂。 师徒三人当即唤出法器,严阵以待。 卓闻一手握持着临风引,蹙眉瞅了瞅前方屁股冲着他们、五尾不时一晃的神兽,颤巍巍问道:“大个子,这……究竟怎么回事啊?” 琅华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只知整个阙安城现下都是这番景象。” “该不会全都……” 卓闻话音未落,便见数十道黑影自高墙顶部砸下,于迷雾中,向三人一兽迅速围拢过来。 包围圈急剧缩小,三人前方那赤红巨兽五尾一扫,后腿猛蹬地面腾跃而起,同时爆出一声狂吼,那吼声挟着音波扩散开去,几乎响彻整个阙安城。 围上来的数十名黑影顿时被那音波震得一身黑气爆散,面皮歪斜,而后重重倒下。 “走!”神兽冲到三人跟前,伏低了身子,破天荒地驮上了师徒三人,踩着那道金光绝尘而去。 出了城,众人方才透了口气。 从城外上空看去,整个阙安城似被个巨大的半球形罩子罩着,城内黑雾弥漫暗无天日,城外却是天光明媚红霞漫天。 溪风镇自从魔鸟事件以后就成了一座荒镇,神兽驮着师徒三人,在溪风镇空荡荡的长街上将师徒三人放下,化作了人身。 “你们随意找间屋子先住着,”琅华朝重希与曾语单说着,看了眼卓闻,伸手要捉,“他我带走了。” 卓闻受惊般地猛然跳开,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警惕道:“干嘛?!” 琅华仰首,垂眼乜着他,只不说话。 曾语单对着卓闻的手臂甩了一巴掌:“还能干嘛?当然是给你治伤啊!” 卓闻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你认真的?让我跟他走?城里都那样了,你让我跟他走?你跟师父就两个人,你们……” “那不然呢?”曾语单偷眼瞅了瞅面色越来越黑的琅华,干咳了声,“咳,主要是吧,现在城里是个什么情况咱们也不清楚啊,再说了,你那伤不治好,关键时刻拖我和师父的后腿怎么办?倒不如咱们兵分两路,你先去治伤,我和师父呢……” 卓闻气呼呼地背过身去:“说了不去就不去!死也不去!你师兄我是怕死的人吗?你们若是嫌我拖后腿,我自己……” 琅华沉着脸打断了他:“我说过是最后一次。” 曾语单生怕这神兽一个不高兴拍死自家师兄,转而威胁道:“师兄,你若是死了,可是会没完没了地遇到鬼哦,什么无头鬼、长舌鬼、还有脑袋被砸烂掉的鬼……哦还有那种身体反折过来在地上‘咔咔咔’地爬向你的……” “行行行我去,你别说了!”卓闻怕鬼已怕到了一定的境界,条件反射地就答应了下来,又有些犹疑且希冀地看向重希,期望重希能拦下他。 “去吧去吧。”然而重希却一脸嫌弃地摆了摆手,显然是不打算要他这个徒弟了。 卓闻哭丧着脸,一脸的生无可恋,“师父!连你也……” 琅华冷笑一声,拖着他就往山路边走。 “哎,孽缘啊。”待得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山脚处,重希方叹了口气,捋了捋乱糟糟的山羊胡,提步往长街另一头走去。 曾语单不明所以地歪头看向他,“啥?” 重希道:“当年为师请了不少大夫来看过你师兄的病,也试着给他分过魂,大夫瞧不出问题,而他体内也并无入体的邪祟。那时为师便知,他那是前世的执念刻在了魂魄里,除非了却了执念,否则那病是好不了的。” “师兄那不是疯病啊?”一直以为卓闻有疯病的曾语单闻言一脸震惊地眨了眨眼。 重希摇了摇头:“上一次,他犯病时来见了这神兽,回去后那病便好了,我还道这孽缘已了结,可那神兽却给他留下了伤。现在看来,你师兄的执念是了了,那神兽却没了啊。” 卓闻打了个喷嚏,闷声不响地跟在琅华身后,在心里诅咒琅华吃骨头卡到刺,喝凉水塞到牙,舔冰块粘住舌头……凡是他能想到的统统在心里过了一遍,又脑补出那“大老虎”各种倒霉模样不禁笑出了声。 “明明这么开心,还扭扭捏捏地不愿跟我走?”琅华突然顿住脚步转过身来。 卓闻脚下没收住,险些撞进他怀里,惊慌失措地往后一跳,梗着脖子道:“谁开心了?是你用下作手段逼得我不得不跟你走好吗?先说好啊,别动手动脚的,不然……不然我一头撞死!” 琅华乜了他半晌,幽幽道:“你怕鬼?” “怕鬼怎么了?你该不会还想弄几只鬼来威胁我吧?你可是神兽,这种下作手段可使不得,使不得使不得……” 琅华皱了皱眉,眼中添了几分嫌弃,然后转身走了。 “哎,等等等等……”卓闻快步追上琅华,琢磨着他这会儿是有求于人,语气便缓和了些,“哎我说大个子,你最近有和离九公子联系过么?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师弟找他去了,这么久也不回家,按理说他们若是回来,发现重光门被封,肯定会想办法来找我们,再不济托人送个信,可这么久了一点音信也没有,我实在是担心,你帮帮忙呗。” 琅华嘴角勾了勾,“求我?” 卓闻“嗯嗯嗯”地猛点头,“你果然知道他们在哪儿对不对?” 琅华闷头走路不说话,卓闻只得道:“求你了!” “不知。”琅华头也不回地说。 卓闻差点一拳给他呼上去,深吸了口气才控制住了,咬牙切齿地看着他的后脑勺:“那你有办法知道的吧?” 琅华脚步微顿,勾着一边嘴角,侧首,皮笑肉不笑地斜睨了他一眼,缓缓道:“我跟他也不熟,想让我帮你,总得给点好处吧,嗯?” 卓闻被琅华那一脸“我有阴谋”的表情惊得心下一抖,顿时放慢了脚步,离他远了些:“你要什、什么好处?” 琅华道:“比如……色|诱我试试?” 卓闻闻言瞪大双眼,震惊得呼吸都停滞了,憋得满面通红也不记得要呼吸。 琅华回过身来定定看了他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他后背拍了一巴掌,他才吐出口气,大口喘息起来。 待得他气儿喘匀了,才苦着脸道:“大哥,你饶了我吧,我是真真儿的只喜欢姑娘,你说你这样强迫我也没什么意思不是……” “喜欢姑娘?”琅华蓦地沉下脸,“你师妹那样的?” 卓闻想起自家师妹,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不住摇头。 琅华稍稍满意了些,扭头就走:“赢勾三魂已彻底消散,你师弟应当无虞。” 这话题转得卓闻差点没反应过来,但琅华这么说,也就意味着解遂目前是安全的,只不知为何没有回来找他们。 “那他人在哪里?” “与赢勾一同魂消的,还有凶兽犼,若我所料不错,你师弟应当还活着……”琅华沉吟道,“以离九的性子,你觉得他们如果要躲的话,会躲去哪里?” “凶兽犼?怎么又跑出来只凶兽?不是,你就别卖关子了,直说我师弟在哪儿不行吗?” 琅华皱了皱眉:“你怎么这么蠢?” 卓闻撇了撇嘴,无所谓道:“对不起啊,蠢到你了。” 琅华嫌弃地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先回去洗干净了,我带你去。” 第 125 章 化形 夜,狐族界。 “救命啊!妖怪——妖怪来啦!!!” 星河如缕如带,繁星碎光般点缀深蓝色苍穹,朗朗星空下,四五个小狐妖惊叫着、哭喊着,沿着河岸,穿过五彩光浪交织的草地,奔向离九与解遂的暂居的那座小院儿。 离九闻声从房中出来,正巧见着一只看起来十二三岁还生着狐尾的小狐妖冲进院子里。 “什么妖怪?”离九问。 他并未感觉到强大的妖气入侵,若是一般的妖物不太可能在穿过结界时不惊动结界,能做到的,修为至少在他与御白之上。 那小狐妖一脸的惊慌失措,险些一头撞在他身上,看到他跟得救了一般睁着一双泪光闪闪的杏眼,抽抽噎噎地哭喊道:“好、好大的妖怪!红色的,还驮了个人,吓死我了!哇呜呜……我们会不会被扒皮啊?” 那小狐妖哭得十分动情,仿佛下一刻真会被人扒皮一般。 离九诧异地略一抬眼:“红色的?生着五条尾巴?” “不不、不知道,没看清,太可怕了啊呜呜……” 离九的视线越过一众小狐妖的头顶,颦眉看向河对岸—— 那被泛着荧光的植物照亮的草地里,一头形似虎豹的巨兽驮着个人,缓缓朝他们走了过来。 院外又一只小狐妖惊叫着飞奔进来:“来了来了!要被吃掉啦——!” 他一喊,一群小狐妖忙不迭挤到了离九身后。 离九看清了那河对岸的一人一兽,抿唇笑了笑,安抚那群被吓坏了的小狐妖:“别怕,那是我的朋友,不会吃你们。” “离九公子——你果然在这里!”刚过了河,卓闻便兴冲冲地从巨兽背上跃下,冲到离九跟前,四下睃巡片刻,却未见着解遂,于是问道:“我师弟呢?他那日寻你去了啊,没与你在一起吗?” 这时,屋内的幼兽犼懒洋洋地从床上跃下,来到门口,站在离九身侧,略略仰首,面无表情地看向卓闻。 离九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脚边的幼兽犼,欲言又止。 卓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双眼一亮,蹲下身就去搓那毛乎乎的狗头,“咦这哪里来的狗子?嘿这面瘫劲儿,看着咋跟我师弟似的。” “它就是你师弟。”化作人身的琅华走上前来,一根指头戳了一下卓闻的后脑勺,戳得他险些一脑袋扎到兽犼鼻头上。 “不是吧,骗人的吧?大个子你开什么玩笑?这好玩儿吗?!”卓闻没顾得上发火,跟那一脸漠然的幼兽瞪了会儿眼,打了个激灵,站起身来,朝离九身后的屋里喊道:“师弟!师弟你在哪儿,别躲了,赶紧出来!出大事了!” 离九叹了口气,打发了那群小狐妖,朝二人说:“进来再说吧。” 小屋内,圆桌上放着株晶莹剔透的花植,散发着温润的莹白光芒,三人围坐在桌前,离九便将关于解遂身份一事简单朝二人说明了。元宝小说 “我我我、师师师、师弟……居居居然是……”卓闻听完离九的讲述,大张着的嘴里已能塞下一颗鸭蛋。他看了看离九,又看向蹲坐在离九脚边的幼兽犼,“咳咳咳……不是,师弟啊,你咋就突然变成狗了啊?!” “是犼!”琅华沉声道。 卓闻眨了眨眼,看向琅华,“那你俩算是同类?” 琅华鼻子里“哼”了一声,默然移开了视线。 幼兽犼胸腔中忽然传出解遂低沉的嗓音:“重光门为何被封?” 卓闻愣了愣,终于接受了自家师弟变成了一条狗的现实,怅然地叹了口气,拈了颗□□剥了扔到嘴里“咔咔”吃着。 “哎,说起这个我就来气!那日你走后不久,重光门便被官府查封,是因有人报案说咱们勾结狐妖与尸王意欲祸害苍生。本来这事儿吧,他们说归说也没个证据,官府自然不会将我们怎么样。谁知那养妖的小子突然出现,一口咬定是受咱们胁迫才让花妖结阵困人,哭得情真意切的,跟真的似的,然后咱们就被关了起来。” “师父与师妹怎么样了?”解遂又问。 “阙安城如今跟个魔窟似的,他们暂且在溪风镇住着。若真是那沈晏真拿了魔核,师父迟早会察觉,说不得会回去阙安城调查此事,咱们可得尽快回去……”卓闻道,“师弟你……你是变不回去了?” “他尚未完全……融纳内丹之力,法力被禁锢了大半,暂时还无法离开。”离九说着,看了眼一旁的幼兽犼。 兽犼安静地坐着,眉头压得很低,看不出在想什么。 片刻后,它说:“虽然我法力被禁锢,却也并非什么也帮不上,现就走吧。” 离九蹙了蹙眉,神色担忧地看向他:“时云仙长已先一步去了阙安城,你大可不必急于一时,还是先……” 幼兽犼猛然看向他,“你又要拦我?” 离九喉间梗了梗,道:“那我与你……” “不行。”解遂打断道。 离九道:“你如今已非人身,也有被浸染的危险,我既有他的魔根在身,想必也能……” “你先前不还不愿与我回去?”幼兽犼微微侧首,抬眼与他对视,“再说了,你去了能做什么?难道你想连阙安城的魔气也一并吸走不成?” 离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微微蹙眉看着他。 “咔”的一声,卓闻捏碎了颗□□,在一片静谧中,那声音格外突兀。 他察觉到气氛似乎有些诡异,打着哈哈道:“哎我说要不你俩都别去了,咱们不还有大个子吗,有他在,那沈晏河算个啥……” 琅华皱了皱眉:“我说要帮你了?” 卓闻□□剥了一半,被浇了盆凉水,尴尬地一咳,转了个身,侧坐在桌前,撑着头去看琅华:“对了,你说你和那个沈晏河,哪个比较厉害?我看你出入阙安城畅通无阻的,那些魔气想必对你影响不大?哦不对,你之前还被染黑了头毛,这么说来,想必他更厉害?” “呵,”琅华却不吃他这一套,乜着他冷笑一声,“想激我?” 卓闻一手遮着半张脸,朝他挤眉弄眼,而后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眼神一亮,“啊对了大个子,我师弟既然跟你是同类,你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尽快恢复不?” 顿时,一屋子人和兽的视线顿时全落在琅华身上。 琅华沉吟片刻,二指捏碎了颗□□,放到卓闻面前,侧过身,面向兽犼坐着,一手贴上了它的额头,“我自可渡些法力助你融纳内丹,但能否驾驭那力量,却要看你自己的悟性。” 琅华话音刚落,离九便忽然起身,往门外走去。 兽犼看着离九离开的背影,长长吐出口气,略微一点头。 琅华手心释出法力,顿时屋内明光大盛。 眼前那片带着暖意的光芒包晕开的同时,解遂只觉一股无法遏制的力量自额心爆开,激流般窜至他的全身,在皮肉之下胡乱冲撞,欲将撕裂他的肉身破体而出一般。 他的呼吸急促了些,然而眼前明光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待得那阵光芒褪去,他试着动了动,缓缓站起身来。 视野中模糊一片,他能感觉到桌边两人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却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他脚下虚软,扶了一下桌沿才堪堪站稳,而后握了握拳,翻看自己的手掌。 卓闻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扑上来搂住了他,“师弟啊,你可终于变回来了!” 三尺来宽的小木桥横跨河面,水底散发着微蓝荧光,河水通透碧绿,罗带一般轻覆于五光十色的大地上。 一条发光的游鱼窜出水面,水波扩散,抖碎一宿的星辰。 离九站在小桥上,眼睫微垂,水波光纹在他苍白面上明灭跃动。 侧旁脚步声传来,离九垂眼看着水中那道向他走过来的模糊的身影,问道:“你要走了?” 解遂在他身旁驻足,无声地叹了口气,“你留在狐族界,等我回来。” “嗯,知道了。”离九笑了笑,气质依旧温温和和的。 解遂微愕,只没想到离九竟是如此爽快地答应了。 离九又道:“所以啊,你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需要我。” “你明知我为什么不让你去。”解遂看着水中离九的倒影,紧攥着双拳,咬了咬牙,声音有些冷硬。 离九道:“嗯,我知道。” 他的侧脸轮廓很深,深陷入眼窝中的双眸隐在阴影里,眼睫上沾染了一层零星碎光,盖住了他的目光,看不出情绪。 解遂静静看了他片刻,叹了口气,伸手勾住了他的手指,“我保证,我一定会回来,也必会寻到剔除你……” 离九却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手,轻笑一声,微微仰首,抬眼看向河道尽头,又侧过脸来与他对视。 对上离九的视线,解遂顿时一愣。 离九抿唇笑了笑,被魔气填满的漆黑双眼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周身忽地泛起蓝黑混杂的魔气。 魔气自离九周身泄出,滚滚泄下,在狭窄的桥面漫开,越来越稠,涌向解遂足底。 解遂正待要以法力驱散魔气,却忽然想起他的法力根本无法驱散离九的魔气,甚至会使离九的妖丹情况恶化。 于是他只得纵身后掠开去,避开了桥面蔓延的魔气。 刚在在桥头的草地中立定,他就又对上了离九那双填满魔气的眼。 “若我能炼化沈晏河的魔根,那么我自当性命无虞。”离九漆黑双眼看进他的眼底,一手抚上他的侧脸,笑容里浸着浓浓的痴迷与贪恋,“况且,你不也觉得,我若是堕魔,便与你这凶兽后代更为相配么?不如你便与我一起,如何?” 第 126 章 心结 解遂虽是已恢复了人身,但那内丹之力却似乎化作了亿万根锐利的尖刺,在他皮肉之下乱窜。 他强忍着漫遍全身的刺痛与心底莫名升起的烦躁,咬牙深吸一口气,侧了侧首,避开了离九的手。 “你给我清醒一点,别被它操控了。”他蹙了蹙眉,沉声道。 “你觉得我是被|操控了?我可不这么认为。反倒是它填补了我意根的缺漏,释放了我压抑的本心。”离九收回手,挟着一身蓝黑混杂的魔气上前一步,附在他耳边轻笑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才是真实的我呢?” “这不是你……”解遂说着,一手探向离九胸口。 离九却避开了他的手,敛了笑容侧过身去,语气有些淡漠:“你与我才认识多久?若我并非极恶,当初那人又为何要剥离我的恶念?” 解遂伸出去的手僵在半途,手指略微一抽,沉默地看着他。 良久,他长长地吐出口气,上前一步,将离九拥入怀中,蓝黑混杂的魔气顿时裹覆住二人。 那魔气漫过之处,解遂的皮肤上,橙红光纹明灭流转,他强忍着一身愈发剧烈的刺痛,紧咬着牙关,尽量稳住气息,轻声道:“你先冷静下来,我想……与你好好说说话。” 离九的身子僵了一瞬,面上闪过一丝茫然,愣愣地眨了眨眼。 解遂道:“若你真希望我与你一起堕魔,那我便与你一起,但那须得是你在清醒时做下的决定……” “离九公子这是……怎么了?”卓闻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解遂的话。 他本与琅华留在屋内,感觉到那阵若有似无的魔气时,还以为是那沈晏河突然来袭,到得近处,才看清那一身魔气的人竟是离九,顿时一脸震惊地瞪圆了双眼。 离九闻声,猛地推开解遂,上前一步,拦在解遂身前,满是防备地看着朝他们走来的两人。 琅华眉宇紧蹙,看着离九眯了眯眼:“他被种了魔根。” 卓闻本就还未完全从自家师弟变了狗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又听说离九被人种了魔根,一时哽得一口血差点喷出。 “……我靠,那怎么办?这玩意我可搞不定,不是,他怎么就被种了魔根?刚刚不还挺正常的吗?!” 琅华道:“你问我?” 卓闻懒得理他,朝离九道:“离九公子,你先冷静下来,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 卓闻未说完,离九身影突然消失,紧接着,四散的魔气在他身前汇聚成型,离九的身影骤然从那团魔气中冲出,一手抓向他脖颈! 卓闻骇然后退,幸在琅华反应迅捷,一把拽开他,拦下了离九那一击。 “九尾狐,你不是我的对手。”琅华一手钳着离九手腕,周身炫目金光蓦然炸开,“……你给我醒过来!” 在那阵金光炸开的同时,解遂如影而至,一臂隔开琅华的手。 也几乎是在同时,离九的身形化作烟浪砰然四散,又在稍远处汇聚成型,却身形一晃,单膝跪倒下去,一手捂着胸口剧烈喘息。 解遂倏然掠至离九身前,蹲下身,扶住他的双肩,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 离九喘息着略略抬眼看了他一眼,一头栽倒在了他的怀里。 琅华收回手,眉宇紧蹙,“他的魔根已融于意根之中?” 解遂不语,打横抱起离九,往小屋的方向走去。 卓闻有些不放心地往二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揉了揉鼻子,“离九公子他没事吧?” 琅华漫不经心地说:“似乎不太好。” “你这人,就不能下手轻一点吗?”卓闻不满地嘟囔。 琅华皱了皱眉,乜着他:“你是在怪我?方才我可是又救了你一命。” 卓闻张了张嘴,刚想反驳他这个“又”,却突然想起之前在墓穴中,这神兽还真救过他的命,但那之后却给他刻了个要命的咒印…… 想起琅华给他刻下咒印的原因,他一脸不爽地摸了摸后脖子,“那魔根要怎么剔除?你会?” 琅华无言地看了他半晌,挑了挑眉道:“你才是逐妖士,如何剔除魔根这种问题,你问我?” 卓闻被搞得有点烦躁,想也没想便出口讽刺道:“还以为你无所不能呢,看来也就这样嘛。” 琅华皱了皱眉,沉着脸道:“你要知道,这些事本与我无关,这世间的事都与我无关,我今日会与你在这里的原因你应该清楚,我并不是个不求回报的人。” “所以呢?”卓闻暴脾气也有些上来了,鼓着双眼,一脸毛躁地看着他。 “所以,你最好对我的态度好一点,我的忍耐很有限,你知道……” 琅华话未说完,忽然面色一沉,猛然侧首看向远处那座顶部雪白的大山。 “怎么了?”卓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脸疑惑地眨了眨眼。 琅华沉默不语,下一刻,身影骤然消失在原地。 雪顶,皎月下。 沈晏河站在一处晶莹冰岩之上,视线微垂,神色漠然地俯瞰着那片被荧光照亮的大地。 一股黑气自夜空中飘来,他一挥袍袖,将那抹黑气收入袖中,继而神色一凛,猛然回首,沉声道:“什么人?!” 更高处的冰岩上,一头形似虎豹的五尾巨兽迎着月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兽额上生着只独角,金色眸中瞳孔缩成一线,映出天顶皎月,散发着凌厉金光。 “神兽狰……”沈晏河低声念道,而后眉头一拧,“啧”了一声。 巨兽冷笑一声,喷出一股鼻息,“你拿了魔核在手,竟也不过如此?” 沈晏河沉声道:“我并不想与你为敌,你最好不要插手。” 巨兽轻蔑地眨了眨眼:“不然呢?” 沈晏河阴鸷的视线在它身上停留片刻,忽而勾着嘴角笑了,“你带着的那位……他的魂魄似乎也有些问题,若你不能日日夜夜地守着……” “若你现在就魂消魄散,我还需要日日夜夜守着他么?!”巨兽话音刚落,猛然跃下冰岩! 沈晏河嘴角噙着一抹邪气的笑,在那巨兽跃下冰岩的同时,身形如雾影般淡去,水波一般消融于夜色中。 幻影? 巨兽扑了个空,矮身立于沈晏河先前所立之处,压低了硕大的头颅,指勾在冰岩上抓出几块碎屑。 小屋内填满一室温润荧光,解遂闭眼坐在床沿,一手贴在离九胸膛上,眉宇紧蹙。 离九的情况确实如琅华所说,不太好。 与之前不同,那萦绕在妖丹周围的黑气与蓝色妖力混杂在一起,已窥不见妖丹的实体。 离九之前虽因魔根失控过几次,但也一直对那埋植于心底的魔根十分抗拒,如今会变成这样,只怕离九想要炼化魔根的话并非说说而已——他是真的想这么做。 在北境时,解母吸走了离九身上的魔气,魔根方才稳定了这么些时日。所以解遂此刻正尝试着,想将那萦绕在离九妖丹周围的魔气吸出来。 那与妖力已经混为一团的魔气翻滚着,一丝丝粘粘着、撕扯着与妖力分开,缓缓游向他的掌心。 丝丝缕缕的魔气浸入他的掌心,那尚未能完全驾驭的内丹之力仿佛有了自主意识一般,抗拒着那股入侵的魔气。 两股力量相触,手掌瞬间仿佛被利刃刺穿,他咬牙忍着那股剧痛,额上冷汗自眉梢滴落,另一手按住自己的手腕,紧紧贴着离九的胸膛,将那股魔气一股脑吸了出来。 魔纹自手掌边沿迅速游移而上,瞬间覆满了他的手心手背。 “大个子跑啦,还不知会不会回来,今晚八成得住你们这里了。”卓闻在门口搓了搓脸,搓掉一脸的不愉快,入得门来,凑近了,一脸关切地看了看床上躺着的离九,“离九公子怎么样了?” “暂时应该没事了。”解遂忙地收回覆满魔纹的手,站起身来。 卓闻拍了拍他的肩:“你也别太担心,大个子说了,剔除魔根就行,离九公子会没事的,师父肯定有办法。” 解遂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领着卓闻出了门,往御白之前住的那座小屋走去。 卓闻跟在他身后,穿过被四野荧光照得一片明光的小院儿,屡次想出声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被人剥离了恶念,魔根已融于意根之中,除非补全他的意根,否则无法剔除。”走在前方的解遂忽然出声。 卓闻显然有些诧异,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匆匆追了上去,“什么时候的事?受体是谁?” “是……” 解遂眸色微沉,在门前顿了顿,才念出了那个满载了他满心仇怨的名字:“御白。”。 卓闻眨了眨眼,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冷峻的侧颜:“所以,他这些年做的那些是因为……” 解遂在门前回过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他于是干咳一声,转移了话题:“咳,其实吧,离九公子的思虑也有些道理,你是没看到,阙安城如今真跟个魔窟似的,你去了确实有被浸染的风险,他也是担心你才不让你……” 解遂道:“那我便什么也不做么?” “也不是说什么也不做……”卓闻道,“离九公子被种了魔根,心性必然是受了些影响的,你就体谅体谅他,与他好好说嘛。” 解遂没说话,转身进了屋。 屋内仍是一片狼藉,御白与胡不白均不在,也没个人收拾,解遂只得和卓闻一起,将那屋子简单收拾了,方从卓闻屋里出来。 他没有立刻回屋,只在门口看了看里侧仍在静静睡着的离九,轻轻掩上了门,回身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下,运转法力,驱散方才自离九体内吸收的魔气。 他本以为,只要坚决一些,狠下心来,忍下一时之痛,哪怕离九因此恨他怨他,至少能保住离九的性命,却不曾想,他的紧紧相逼却导致离九的情况再度恶化。 如今御白已不知去向,他几乎是连最后一丝希望也快要抓不住了。 待体内的魔气驱散得差不多了,他方才站起身来,转身回了屋。 刚掩上门,顿觉脑中一阵晕眩,紧接着,内丹之力兀地自额心爆开、涌向他四肢百骸,如亿万根银针一般,在他皮肉之下猛然炸开。 他跄踉着撞上身后房门,又重重地跪伏下去。 那一瞬间,他甚至有种被瞬间炸为飞灰的错觉,难以忍受的剧痛顷刻间吞噬了他,接着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 127 章 抗争 迷迷糊糊中,解遂只觉面上被一股热浪炙烤着,鼻腔内充斥着呛鼻的火油味。 他略感不适地睁开双眼,透过额前垂着的发丝间隙,却只看见了一片白雾迷蒙。 四周隐有人声,那声音却似被蒙在水中,荡入他的耳中混成一片,听不真切。 他尝试着动了动,却感觉自己似乎并不能控制这具身体。 身上紧紧捆缚着绳索,他被捆缚在身后的柱子上,绳索勒进了他的皮肉,而他没有半分痛觉,仿佛他的灵魂并不属于这具身体。 “呀,他动了他动了,太吓人了,不会被他挣脱了吧?” “村、村长啊,我看就别等逐妖士了,直接烧了得了!” “是啊村长,这可是活尸啊!若被他挣脱了,伤了人可怎么是好?” …… 传入解遂耳中的嘈杂人声愈渐清晰起来。 下一刻,四周浓稠的白雾忽被一股柔和的气浪荡开,稀薄的雾霭自黄土路面缓缓升腾,漫过四周手执火把的村民,又漫过四野低矮的农居,最终在夜空中散去,露出了天顶那轮满月。 焰火跃动,火光通明。 或执火把、或持农具的村民远远地围着他,面色惊惧而慌张。 然而他一眼就看见了自人群外沿匆匆挤进来的离九。 离九素来十分注重仪表,在外时,发丝、衣衫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都是一副清冷中透着些许温润的出尘仙姿。 然而此刻的他面色疲惫,发丝凌乱,外袍像是出门时匆匆披上去的,衣摆处沾满了泥灰,看起来十分狼狈,与平日里简直判若两人。 解遂略觉疑惑地打量离九片刻,视线落在离九左侧的衣袖上。 四野空旷,夜风猎猎席卷而过,卷得离九发丝衣袖齐飞。 而那衣袖的下半截却是空空如也。 解遂仍有些懵然,此情此景于他记忆中并无半分印象,可若说是梦,眼前的一切却又隐隐约约给他一种切实经历过的真实感。 他忽然想起了离九手臂上的环状疤痕,顿时反应过来—— 这是他尸变后发生的事! 离九走到人群前方,脚步顿了顿,泪水涌出眼眶,而后提步缓缓向他走来,视线仿佛定格一般落在他身上。 那短短的一段路他似乎走得很是艰难,乃至他走得很慢。 解遂尝试着发出声音,身体却全然不听使唤,他努力了半晌,也只听到自己不断含混地念着“离九”的声音。 离九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一手抚上他的侧脸。 “哎年轻人,你与他认识?可别凑那么近,他已变了活尸,会咬人的!”人群中的一位老者说道。 离九附耳于他唇边,忽而哭出声来,完好的那只手搂住了他。 他在最后见到离九时,离九那一臂尚且完好,便也只能是在找寻他的途中失了那条手臂。他不知距离他尸变那日过去了多久,离九又找了他多久,又是如何找到的他。 他明明没有痛觉,但在这具身体咬上离九肩膀的那一刻,他却感觉到了一阵心脏处传来的锥心疼痛。 然后,离九带着他回了阙安城。 在明知妖丹已无法救他性命的情况下,离九仍是将妖丹给了他。之后,离九拖着虚弱的身体,在一名活尸的追捕下护着他躲进了重光门。 直到御白拿着离九的断臂找来,他才知晓了一切。 再然后,便是离九带着他去往北境。 离九历尽艰辛找到他,又不远千里带着他去往北境,他方才得以重生;而在他重生之后,离九所面对的,却是那个对离九冷语相向的他。 他明知自己是因兽魂归体后心神受了兽性所扰,却从未想过压制他本性中兽性的一面,放任离九数次催动魔根,之后又一次次以御白的性命威胁,逼迫离九拿回恶念,才导致离九的情况恶化得如此之快。 这些日子,兽性总是能压制住他的人性占据上风,扰乱他的理智、支配他的想法,想要主导着他将离九逼到一个退无可退的境地,看着离九在他面前崩溃。 然而,并非他人性的一面不敌兽性,而是他从未想要抵抗,更从未站在离九的立场思量。 但此时此刻,他更愿意做回离九口中的“小狼狗”,而不是一头世人皆惧的凶兽。 那夜琅华走后就再未回来,离九一直未醒,解遂时而人身时而兽形地变来变去极不稳定,卓闻肉|体凡胎,就这么被困在了狐族界,两日下来,愁得头发都掉了不少。 狐族界隐于西南之极,又有结界守护,即便他能破了结界离开,却也不是短期内能赶回阙安城的。 这日近晌午,卓闻卷着裤管,踩在没过小腿的溪水中,迎着炫目的阳光擦了擦额上的汗,将鱼叉杵在水里,一脸郁闷地叹了口气。 狐族界灵气充沛,就连水中的鱼较之外界的鱼都灵活了不少,一个上午下来,他的鱼篓中仍是空空如也。 忽而,一道红影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他面前。 水浪激得他跄踉着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了水里。 “我靠!有病啊你!”卓闻看也没看就知是琅华,没好气地一睁眼,果然见那神兽冷着张脸杵在他面前。 神兽居高临下地乜了他一眼,抖了抖身上的水,抬脚就往岸边走去。 卓闻又被神兽抖了一头一脸的水,火冒三丈地爬起来,摸了把脸,气得鱼也不想捉了,闷头闷脑地上了岸。 神兽在岸边驻足,卓闻差点一头撞上它的屁股。 卓闻张了张嘴又要开怼,就见那神兽忽然往地上吐出几条活蹦乱跳的肥鱼。 “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卓闻顿时泄了气,提着鱼篓,将那几条鱼捉了。 神兽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幻作人身,上前接过他手里的鱼篓,转身往几人暂住的院内走去。 卓闻知道这神兽脾气不好,便也不再去惹他,闷头跟在他身后。 在院子里将鱼处理了,蒸上了锅,卓闻回身就见琅华站在厨房门口沉默地看着他。 卓闻被他跟前跟后盯了一路,又不好发作,只觉浑身不自在。 现如今离九睡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解遂形态不稳定,自然也无法送他离开。 他多在这里待一日,阙安城的凶险便多一分。而琅华毕竟是个有着万年道行的神兽,能助解遂稳定形态不说,对他们来说更是一大助力。 他是个能屈能伸的聪明人,不该再在这时候惹怒琅华的道理他比谁都懂,但他和琅华之间却横亘着前世的旧怨。他是不介意软下性子来示个弱,但琅华似乎仍有些想不开。 卓闻权衡半晌,语气放柔了些,朝琅华道:“咱们谈谈?” 琅华沉默地点了点头。 狭小的厨房里,蒸笼里蒸腾着热气,灶中火光微微跃动。 卓闻拖了两条小凳,与琅华背靠锅台坐着。 琅华从二人见面到现在都一语不发,卓闻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扭过头观察他的面色。 虽之前他因琅华在他的后颈刻下咒印一事一直有些不爽,但那日琅华及时赶到大牢中救出他们这事儿,他还是很感激的。 人一活了近万年的神兽,这世间的事确实与他没什么关系。 琅华明明可以甩手不管他,如今却折返了回来,他突然就觉得这神兽似乎也没那么令他讨厌了。 “咱们先说好,你可别又突然发脾气。”卓闻道。 琅华面无表情,略一颔首。 卓闻见他应了,斟酌片刻,尽量放柔了语气,道:“从咱俩第一次见面起,你对我都是一副七分嫌弃三分厌烦的态度,你说是不是?” 琅华侧首,沉默地看着他,金眸中映出一旁炉灶中跃动的火光,依然沉默不语。 卓闻见他面色并无异常,稍放下心来,又道:“所以,你如果换做是我,突然遇到一个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的人,你会不会拿热脸去贴这个人的冷屁股?” 琅华垂眸,扭回头去皱了皱眉,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不会。” 卓闻笑道:“对嘛。我这个人吧,脾气不好,性子也直,别人对我怎么样,我就会回以同样的态度,所以大多数时候我真不是故意气你。” 琅华蹙眉微微低着头,双手搁在膝上,似在思索。 卓闻知道琅华虽有时候脑子一根筋,但他并不笨,也不知自己说的他听进去了几分;又担心他钻牛角尖突然暴起,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面色。 等了好一会儿也等不来琅华的回应,卓闻便以手肘轻轻地碰了碰他,“你怎么想的?说说呗。” 良久,琅华才沉声道:“你说过你爱我。” “啊?啥时候?”卓闻惊得差点坐翻了凳子,突然想起上一次咒印发作时在溪风镇发生的事。 哎,都是他前世造下的孽啊。 琅华沉声道:“你若是爱我,就不该忘了我。” “好吧,说说吧,你究竟将我当成了谁?” “不是我将你当成了谁,你就是听凤,你只是……将我忘了。” 卓闻顿时有些无语。 这人显然是钻进了哪个牛角尖里出不来了。 “喂,大个子,你看着我。” 他认真地看着琅华,直到琅华蹙眉侧过头,将视线移到他脸上,他才继续道:“我叫卓闻,我爹姓卓,我娘姓闻,他俩大字不识,只会写自己和对方的名字,因为深爱着对方,才给我起了这个名;所以,我真的不再……是你说的那什么听凤了,你明白吗?” 琅华搁在膝上的手攥得死紧,紧蹙着眉,死咬牙根,似在强忍怒气。 卓闻观他面色有异,忙说:“说好了不发火好好说话的啊。” 良久,琅华才侧过头去,吐出口气,自嘲地笑了笑,“你不是听凤。” 卓闻从未见过这样的琅华——此时的他,不过是个看起来有些可怜的大个子。 上古异兽,经天地灵气孕育而生;异兽没有同类,也不会有后代,生来便注定孤独。 卓闻的脑中突然就浮现出一头长得似虎豹的神兽,万年如一日地独自守在那山中石洞内。 他到底是如何度过那近万年的漫长孤独岁月的? 卓闻自是无法得知。 或许他也曾憧憬过人世,便此生涩地入世,遇见那个令他心动的人,继而与他相爱。但人类的寿命与异兽比起来,实在太过短暂;所以,他失去了那人,又将他错当成了他。 卓闻不知怎的忽然有些鼻根发酸。 虽他不喜欢男人,但这一刻,他心底莫名生出想与琅华做朋友的想法;心想这样,他是不是就可以不那么孤独了? 良久,琅华一手朝他伸来,卓闻吓了一跳,以为琅华又哪根筋搭错了要动手打人,缩了缩脖子,然后脖子就被琅华一手扣住了。 后颈咒印处,贴着琅华灼热的掌心。 “你你你、你又要干嘛?说好不发火的!”卓闻缩了缩脖子,后颈只一热,那只手就已收了回去。 琅华一语不发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第 128 章 识网 卓闻一脸茫然地摸了摸后颈。 后颈处,那几处细小得几乎摸不到的伤口彻底摸不到了。 这神兽是想通了? 不会想通了就跑了吧?! “哎哎哎,大个子——”卓闻忙追了出去。 天光明媚刺眼,琅华面朝不远处的小溪,站在竹篱外一片五光十色的花草地里,高大伟岸的背影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一头红发在阳光下更似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焰,看上去就觉得有些烫人。 往日里,卓闻见着琅华是又惧又烦。 但在琅华的兽身砸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虽恼怒,却也理所当然地就觉得琅华会带他离开这里,内心深处自然而然地升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小欣喜。 然而那欣喜的情绪似乎被他刻意忽略了,乃至他自己都没能察觉。 而此刻他看着琅华那有些落寞的背影时,不知为何,心底更是陡然生出一股松了口气的安心感。 卓闻张了张嘴,忽然察觉到了内心的异常,欲言又止,而后幡然醒悟一般猛地打了个哆嗦,叹了口气,闷头穿过院子,去往解遂与离九住的小屋。 不管之前琅华嘴上怎么说着这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可卓闻就是觉得,眼下他们面对的一切,琅华不会坐视不理。 但他心里也清楚,不论是琅华日前给他刻下要命的咒印,还是之前去地牢里将他们救出,那都是因为琅华将他当做了前世的他。 所以此刻,除了琅华回来带给他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欣喜以外,他更多的是心虚。 他游魂一般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垂头丧气地推开了门。 “师弟,大个子回来了,我与他就先回阙安城了,锅里蒸了鱼,你……”卓闻话未说完,视线落在床边的解遂身上,愣愣地眨了眨眼。 离九仍在床上睡着,身上搭着条薄毯,交叠的衣领处、颈窝下方,隐约可见自胸口蜿蜒而上的黑纹。解遂此时已变回了人身,正坐在床沿,一手轻覆于离九胸膛上,略略侧首看向门口的卓闻,就那么僵住了动作。 “我靠,你疯了吗?!”卓闻骤然回魂,猛然冲上前去,拽着解遂贴在离九胸膛上的那只手,将他拉离了床沿,满脸惊慌地翻看他的手掌。 解遂的那只手上,如烟如丝的黑气游移着,缓缓贴附于他的皮肤上,在手心手背印出一条条蜿蜒的黑纹,隐没于紧束的袖口之下。 解遂握拳抽了抽手,没能将手抽回去,拖着卓闻提步就往床边走。 卓闻忙地整个人扑将上去,从身前推抵着他,语重心长地说:“师弟啊,虽说你是兽犼的后代,又融纳了兽犼的内丹,可你还是兽啊,这可是魔气啊!” 解遂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叹了口气,“我能驱散。” “所以你这几日老是变来变去的是因为……”卓闻一脸恍然大悟地看着他,“你吸收了魔气,是要变回兽形才能驱散?” 解遂点了点头。 “可你也不该瞒着我啊!”卓闻推着他,将他推到房中另一侧的榻上坐着,唤出临风引握在手中。 “你是不是忘了,你师兄我是逐妖士啊,虽然你师兄我净化魔源的本事还差了那么点儿火候,但你这沾染上的魔气也不多,你就那么看不起我嘛?” 卓闻说着,临空绘下一道驱散魔气的符文,笔尖一点,符文瞬间化作无数金色光点,萤火一般在解遂一手萦绕。 金色光点如一粒粒燃烧的微尘,略有些灼烫。 解遂蹙眉不语,略有些失神地看着在那金色微光笼罩之下逐渐消散黑纹。 自那夜之后,不知是何原因,离九体内积蓄魔气的速度着实快了许多,更一日比一日快。 而他每每吸纳魔气之后,便会不受控制地变回兽形,这也就导致他在人形与兽形之间不断切换。 前两日他只需早晚各一次,但今日他早上刚吸收了一次离九体内的魔气,到得近晌午他例行查看时,魔根滋生的魔气又蓄了不少,乃至魔纹都快生长至离九脖颈了。 他当然知道,若在他吸收魔气之后,有卓闻助他驱散确实方便许多。 但他一方面担心卓闻反对他这么做,另一方面又不想拖累卓闻,是以这两日他都是背着卓闻行事。 卓闻收了临风引,絮絮叨叨地继续念:“再说了,你现在尚未完全融纳内丹之力,若一直这么乱来,谁知会不会被浸染?想想你若是被浸染了,我可没办法净化你……哦对了,大个子回来了,等会儿让他来看看,怎么着他也比咱们有经验对不对?” 解遂点了点头。 驱散了解遂沾染的魔气后,卓闻便出了门,不消片刻,便拖着一脸不耐烦的琅华回来了。 “快快快,离九公子一直不醒,你快看看怎么回事。” 琅华进了屋,只斜斜地瞥了一眼床上的离九,蹙眉看向卓闻,“你的师弟没有告诉你,他的恶念被剔除,魔根已融于意根之中,除非找回他的恶念补全意根,否则魔根无法剔除?” 卓闻道:“我当然知道,可那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直不醒啊……” 琅华没理他,径直走到床边,略微掀开离九的衣领看了一眼,又看向解遂,问道:“他这几日都是这样?” 解遂斜斜站在床头,蹙眉看着床上的离九,点了点头。 “所以这两日,你都是吸出他体内魔根滋生的魔气,再自行驱散?”琅华问。 解遂道:“之前我娘便是这么做的,那之后他的情况一直很稳定……” 琅华打断道:“那时他意识清醒,尚能以妖力与魔根对抗,抑制魔气的滋生,现如今,他体内的魔根没了压制,滋生出的魔气被你吸走,等同于消耗。魔气这东西,消耗越快,滋生的速度自然也会越来越快。” 卓闻一脸急切地问:“那该怎么办?” 琅华沉吟不语。 解遂道:“他的魂域似乎有些异常……也是因为这个?” 琅华闻言微怔,而后一手贴上离九额头。 魂域乃是生灵寄存魂魄之所,妖的魂域虽也寄存了妖的魂魄,却与人类有所不同。 灵智未开的非人生灵魂域中一片漆黑,待到灵智初萌,魂域中心便会隐隐现出一抹幽暗的光团,那抹光团由灵识的增长而愈渐明亮,并向四周延伸出脉络般的发光丝线,待得灵识完整,便会填满整个魂域,构成识网。 而如今,离九识网中心、最接近光团的地方已暗了一片,那黑暗正以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向外蔓延,逐渐侵吞他的灵识。 良久,琅华收回手,沉吟道:“他的恶念被剥离得十分彻底,由此可见,必然在曾经的某一刻,他的内心生出过极大的恶意,如今更是受了魔根影响,导致恶意正在一步步侵吞他的识网。” 解遂道:“时云仙长说过,须得解开那个结。” 琅华点了点头,“他会陷入沉睡,想必正是因为灵识被困于那时萌生的恶意里。若他意识不到自己被困于识网意象之中,魔根便能在他生出恶意激发恶念的那个节点借机与意根彻底融合,最终替代他的恶念,承载他的恶意;一旦识网全黑,他便会成魔。” 解遂之前就已探看过离九的魂域,但他对妖类的魂域所知甚少,虽也觉得离九的识网有些许异常,却一直想不通就里。 此刻经由琅华解答,他方知事态之严重。 未待他开口,卓闻又焦急追问道:“所以还是有办法的对不?” 琅华道:“如今唯一的办法,便是进入他识网深处的意象中,破开他心底的结,但即使破了结,也仅仅是拖延一些时日,还须得补全他的意根、彻底剔除魔根才行。” 解遂道:“你能助我进入他的识网?” “他能。”琅华一指卓闻。 卓闻一脸懵然地眨了眨眼,“我?我不会啊……” 琅华问:“剥离人的神识会不会?” “会是会……”卓闻忙摇头,“不行不行不行,这有违我门历代教诲,再说了,我也没实际操作过啊。” 琅华道:“有我,你放手去做便是。” 卓闻道:“可是……” “师兄,这是唯一能救离九的办法,算我求你。” 对上解遂恳切的目光,卓闻实在“可是”不下去了,最终咬牙叹了口气:“哎。” 琅华见卓闻应了下来,便朝解遂道:“外侵的神识无法在识网意象中具象化,你须得依附于他记忆中某一人身上,但那会使得你行动受限,你须得靠意念主导你依附的身体,并阻止那场激发他恶念的事件发生。若阻止不了,你便会彻底沦陷于他的识网意象中,现实中的你,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靠,”卓闻顿时惊得浑身一抖,“我不干了不干了,这也太危险了,就没有别安全点的办法吗?” 琅华斜睨了他一眼,“你对‘唯一’二字是有什么错误的理解?” 卓闻满面愁苦地叹了口气,“可是……” 解遂打断道:“师兄,相信我。” 卓闻道:“师弟啊,你可要想清楚啊,万一你陷在里头出不来……” 琅华倒是对解遂很有信心一般,对卓闻的话充耳不闻,兀自道:“此地灵气充沛,魔根亦能源源不绝地吸纳灵气将其转化为魔气,或许……可以先以法阵将他冰封起来,隔绝外界的灵气,以减缓他体内魔根转化灵气的速度。” 解遂闻言,看了眼门外。 门外阳光十分刺眼,视线尽头,隐隐能见远处大山的山脚。 “那雪山之巅我去过一次,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琅华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门外,又看向卓闻,“你可会绘制隔绝灵气的法阵?” 卓闻看了眼解遂,犹犹豫豫地揉了揉鼻子,“会……会的吧。” “到底会不会?!”琅华沉声喝道。 卓闻被他喊得浑身一震,想也没想便喊道:“会会会,我会!我啥都会行了吧?!” 第 129 章 雪顶 阙安城上空漆黑烟云翻涌,遮蔽了天光。 漆云山庄后山,一道黑色烟柱直冲云霄,翻涌着汇入天顶漩涡般的黑云之中。 四足雪白的巨狐喘息着立于窞池上方黑色烟柱中心、那五层塔楼顶部,蓦然爆出一声怒喝:“沈晏河你给我滚出来!” 然而并未有人给他回应,唯有黑云涌动的猎猎风声擦过耳际。 四周黑气愈渐浓稠,自巨狐雪白的足下攀延而上,眼前漫上的黑雾渐渐吞噬了它的视野。 恍惚中,几个硕大的重物忽然砸在他怀里,又咕噜噜滚到一边。 明媚天光下的果林里果香四溢,御白背倚果树坐着,天光自头顶树叶间隙洒下,斑斑驳驳地洒了他一身。 “怎么睡着了?叫你好几声也不应我。” 御白闻声,缓缓睁开眼,抬手遮了遮刺目的天光,眯着眼透过指缝看去—— 只见树上跃下一人,那人一身黑衣,看身形是个少年模样,此刻正俯身去捡地上滚落的硕大的黑皮雪梨。 御白尚有些懵然,缓缓放下手,无意识地掐了掐手心。 疼。 那人蹲在地上,将雪梨一个个捡到衣摆里兜着,方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道:“睡傻了?” 御白这时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顿时愣住。 此时的离九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他的身形清瘦单薄,面上轮廓虽未完全长开,眉眼轮廓却已很深刻了,笑起来的时候眼睫会在眼下投下一片扇形的暗影。 御白猛然冲上前去,攥着离九的双臂又掐又捏,一脸的难以置信,“我不是在做梦?你是真的?” 离九被他捏得脸都皱了,没好气地扒拉开他的手,“你是不是睡傻了?” 御白愣了愣。 他想起来了。 他与离九刚刚涉足人世不久,离九对这世间的一切都很好奇,这日他们潜入果园偷果子,离九上树摘梨,他无聊地在果树下睡着了。 “果然是梦,果然是梦!哈、哈哈哈……太好了,你没事,太好了……”他顿时喜极而泣,一把搂住了离九。 离九被他一撞,兜着的梨又咕噜噜滚到地上,“你到底怎么了?做噩梦了?什么梦能把你吓成这副模样?不至于吧……” “没事没事,都是梦,不提了。”御白高兴得像个小孩,紧紧搂了离九一下,又放开他,捡起地上的梨一手以衣摆兜着,一手牵着离九就走,“走,咱们回家。” 夜里,御白在床上睡着,忽然被耳边轻拂的热气弄醒了。 一睁眼,入目的是被月光照亮的、离九凑得极近的一截儿白嫩的脖颈。 “离九?”御白一头雾水地往后缩了缩,只不知离九大半夜的想做什么。 离九却紧跟着附身过来,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不是想与我在一起么?我们本就不是人类,自然不受人类世界法则的约束,你又何必压抑自己……” 御白猛然一把掀开他,一手扼住了他的脖颈:“你不是离九,你是谁?!” “离九”面露惊恐之色,“我、我还能是谁啊……” 御白怒道:“你不是他!” 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在太阳穴窜开,仿佛一根长钉扎入脑中不断翻搅。 他吃痛地捂住了头,意识恍惚间,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御白,御白,你醒醒。” 御白缓缓睁开眼。 依然是那黑气翻涌的窞池,他一身湿透,于塔楼外沿的平台上,躺在同样一身湿透的离九怀里。 离九神色关切地垂首看着他,面上、颈上覆满了黑色的魔纹。 御白猛然坐起身来,低声喝道:“你疯了吗?!你来做什么?赶紧回去!” “我若不来,你就淹死在这池中了!”离九双目赤红地看着他,眼中蓄了泪。 离九的脸近在咫尺,御白忽然想到了方才的梦。 羞耻这种情绪,在面对离九时,似乎被无限地放大了。 他蹙了蹙眉,站起身来,背对离九道:“那又如何,我若死了,你就安全了。” “这些年,你为我承受了太多,你真的不必……不必为我再搭上性命。”离九满目哀怜地看着他的背影道,“况且,即使你赔上性命,也救不了我。” 御白猛然回头,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离九弯了弯嘴角,上前捉起他一手,置于自己的胸膛,“它快碎了。” “不可能,你骗我……你……怎么可能……不会的……”御白触电般抽回手,喃喃着后退,神情哀伤且无助,眼中落下泪来。 离九没有说话,缓步上前,从身后搂住了他。 御白突然想到什么似地,眼中一亮,“还有一个办法!” 然而离九搂着他的那力道极大,紧得他视线几近模糊,几乎无法呼吸。 “你先放开我,听我说,你……”他无力地挣了挣,没能挣脱离九的桎梏,突然眸色一沉,“你不是离九!放开!” 搂着他的手越来越多,无数个“离九”冰冷滑腻的身体贴了上来,手臂如蛇般从四面八方将他缠住,令得他动弹不得。 接着,一只手倏然钻入他的胸膛,剧痛中,他感觉到那只冰凉的手轻柔却强硬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腥腻的气味窜入鼻腔,令他作呕,他闭眼晃了晃脑袋,再向四周看去—— 搂着他的哪里是什么离九,尽是些满面腐肉、人身鱼尾的怪物!而他此刻大半身体沉在窞池中,只胸膛以上露出了水面。 窞池外沿漆黑烟柱极速旋转起来,飓风带起池面的水汽,荡碎了四周的黑气。 伴随着低沉的笑声,黑气自池面离散,在窞池上方渐渐汇聚成一道人形。 “沈、晏、河!”御白目眦欲裂,看着悬于那飓风中心的人影,一字一句沉在胸腔中,带着撕裂的沙哑。 “他是你的底线,却也是你的弱点。”沈晏河的声音带着些得逞的笑意,“若非是他,你想必也不会沉湎于幻象之中,你看,有了这弱点,都不需我亲自动手,只需它们,便能将你擒住。” 御白咬了咬牙,目光沉了沉,突然轻笑一声,“你想做什么我不感兴趣,我来,是为了跟你做一笔交易,做么?” “哦?” 御白道:“若我没有猜错,你将魔根种给他,是为了将他的妖丹炼化为魔核,对么?” 沈晏河咂嘴道:“啊,你终于看出来了。” 御白道:“将你的魔根种给我,我的妖力与恶念更强于他,必然能使你的魔根成长得更为茁壮,可比他的好使多了。” 沈晏河没有说话。 良久的沉默以后,他轻笑道:“认输了?” 御白道:“这回是我输了。” 雪顶,满目一片炫目的雪白。 被冰雪覆盖的冰岩峡谷尽头,三面均是嶙峋冰岩,最里侧的晶透冰壁破开个大洞,内里透出幽幽红光。 琅华变作的神兽驮着卓闻在峡谷深处落地,抖了抖背脊。 “冷冷、冷死我了,大个子,变件儿裘皮大氅出来穿穿呗……”卓闻不依不舍地滑下神兽那暖烘烘毛乎乎的背脊,哆哆嗦嗦地搓着手臂。 神兽斜睨了他一眼,随即幻作人身,一掌在他身后一拍。 卓闻被那一掌拍得险些跌出去摔个狗吃屎,往前扑腾了好几步方才稳住身形,回头正要发作,却忽然感觉琅华方才拍过的地方漫开一股暖流,顷刻间便窜至全身。 被拍了一巴掌的怒气顿时消了下去,他红着脸干咳了一声:“谢、谢谢啊。” 琅华没理他,头也不回地进了洞。 冰洞中妖气弥漫,中央泛着红光的法阵中置一方三尺见方的冰台,冰台上蜷着一只通体漆黑四足雪白的小狐狸。 “啊,这洞还挺宽敞的……咦?咋还有一只狐狸?这熟悉的气息……是御白?” 卓闻刚进了洞,一眼就看见了那阵中的小狐狸。待他正要凑近去看,却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妖气,顿时几步冲到琅华身后,一脸警惕地看着那冰台上的小狐狸,“我靠,大个子大个子,戒备戒备!” “那不是御白。”解遂抱着离九入内,绕过中央法阵,将离九放在里侧岩脚靠坐好,理了理离九的衣襟与发丝。 卓闻自琅华肩头探出半个脑袋,去瞅那冰台上的小狐狸,“哦,好像确实不是,不过这应该是以他的法力结的阵吧?” 解遂略一点头。 卓闻这才从琅华身后跳出来,绕着阵中冰台,细细观摩了那只小狐狸片刻,一手触了触那泛着红光的法阵,“这是个守护类的法阵啊,阵中的狐狸是谁?我听说御白的原形差不多也长这样?因为四足雪白所以叫御白……啊!难道这是他爹?又或者是他娘?总不会他们其实是三胞胎吧……” 琅华不耐烦道:“这天底下长得差不多的狐狸多了去,过来,干活!” “哦。”卓闻也不再琢磨那小狐狸了,唤出临风引,去琅华面前那块儿宽敞的地面绘制法阵。 解遂却是因方才卓闻那话陷入了沉思。 离九与御白之所以人形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是因他们本就是同胞兄弟,那么他们的原形也该是一个模样才对,可离九无论原形还是妖身都是通体漆黑,与御白的原形相去甚远,这么说来…… 想到此处,解遂蹙眉看向那冰台之上被红光笼罩的小狐狸,起身走了过去。 法阵散发着微红光芒,映照得冰洞内一片幽红,四足雪白的小狐狸安静地蜷在冰台之上,肚皮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 解遂蹙了蹙眉,一手探向法阵,想要确认心中的猜想,然而他的手还未触上法阵,便听琅华道:“那是个续命的法阵,若是损毁,那小狐狸会死。” 解遂触电般地收回手,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将手背到身后,只视线仍落在那小狐狸身上,“它是……” 琅华道:“是与不是,重要么?” 卓闻趴在地上,一边绘制法阵,一边扬起脸来看了看解遂又看向琅华,一脸疑惑地眨了眨眼,“你俩打什么哑谜呢?” 琅华道:“别废话,干你的活。” 卓闻鼻子里不满地哼哼一声,揉了揉脖子,继续埋头干活。 待得法阵绘制完全,着实废了卓闻不少精力。他站起身来,捶了捶腰,走到离九跟前蹲下身。 笔尖触上离九额头的一瞬,他的手腕忽然被攥住了。 众人皆是一愣。 离九攥着卓闻的手腕一扯、将卓闻翻了个面,从身后扼住了卓闻的脖颈。 琅华沉声道:“九尾狐,你做什么?” 离九这才缓缓睁眼。 他的眼中一片漆黑,面上没有半分表情,示意二人退开,从身后钳着卓闻的脖颈缓缓站起身来。 卓闻被扼住了要害,解遂与琅华不好动作,只得给他让出路来。 离九钳着卓闻,面朝二人,缓缓绕过冰台,退至冰冻入口外,而后猛然将卓闻往洞内一推,身形在阳光下散作黑雾,转瞬间便消散于空气中。 解遂的身形如箭般射出,却只攥住了一丝尚未及消散的魔气。 最后一缕黑纹在他掌中消散,他缓缓移开视线,看向天际,深褐色眸底电弧跃动。 卓闻道:“对不起啊师弟……” 解遂一言不发,只侧首看了他一眼,身形蓦然一闪,消失在原地。 第 130 章 入镜(修) 阙安城内黑气弥漫,可视距离不过丈许,城中的活人被尽数炼化为魔傀,在黑雾中游荡。 城南某处,一道焰光穿透天顶浓厚的云霾流星般砸下,落地时,现出解遂的身形。 周遭的空气十分粘滞,仿若搅动着的黑色黏浆,迟滞地拂过他的发丝与衣摆,扫过他的皮肤。 那一瞬,他的皮肤上丝状光纹亮起,体内那股尚未能为他所控的力量如亿万根尖刺一般,刺穿他的血肉,浅浮于皮肤表层,筑起一层防御。 他感受着那拂过他皮肤表层的微弱气浪,仔细辨别魔气溢散的源头方位。 然而就在这时,周遭黑雾中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声音愈来愈近,而后,数名魔傀自黑雾中蓦然冲出,猛然向他扑来。 解遂腾跃而起,皮肤上丝状光纹蓦地爆出一刹强光,那光焰挟着股气浪,将那一拥而上的数名魔傀震得一身魔气爆散,重重摔跌回四周的黑雾中。 接连不断的脚步声自黑雾中响起,从四面八方极速靠近。 前方数名魔傀自黑雾中冲出,解遂飞身后掠,抽出身后长刀,抖散卸灵缠,横刀欲斩—— 一道黑影兀地自黑暗中现身,拦在解遂与那一群魔傀中间,一掌拍上其中一名魔傀。顿时,魔傀身上的黑纹如烟浪般爆散开来,下一刻,连同那只魔傀一并消失在黑影掌下。 那黑影身法极快,于黑雾中身形几不可见,顷刻间便“送走”了数十名魔傀。 解遂收了刀,深吸了一口粘滞的空气,屏息片刻,方散去了胸腔中的憋闷感觉。 他蹙眉看向前方那道黑影,“镜中人?” 镜中人道:“活人,不可杀。” 说着,拍散最后一名魔傀,身形缓缓淡去,隐没于四周浓稠的黑气之中。 阙安城外,曾语单与重希沿着城墙边沿绕了一圈,来到了东门外。 这几日他们已在城外周边探查过数次,城内虽是魔气满溢,却并无魔气渗出。 起初重希也略觉奇怪,便打算去城中一探究竟,然而穿过城楼下黑雾弥漫的门洞后,二人竟是回到了原地。 如此几番,重希才知整座城池已被某位仙门修士纳入了六蕴镜中。 六蕴镜这东西是为困妖邪所铸,常人误入镜中的概率极小;但若非持镜之人刻意设下屏障,不至于他们连真实的阙安城也进不去。 既是有人将整座城隔离起来,那么必然城中的情况不甚乐观。 “师父,你说的那六蕴镜就真没办法进去了么?这都好几日了吧?也没个人去修复阵眼吗……该不会都出事了吧?困顿门后的魔核真有这么厉害?”曾语单哭丧着脸说。 千年前,诸仙门将巨魔的魔核镇于困顿门后,由重光门看护,以阵建城,又在城中设了五处阵眼,在其上加了一道保险。 可以说整座阙安城就是一方大阵。 然而那五处阵眼年久失修,早已荒废,因此沈晏河才能在城中融合魔核,又将魔气漫遍了整座阙安城。 重希抖了抖酒葫芦,一滴酒也抖不出,叹了口气,将酒葫芦悬回腰侧,“上古时期,这全天下的灵脉可是尽皆被污染了,你说呢?” “可若城里的逐妖士都出事了,咱们又进不去,阵眼怎么办啊?”甄语单拧着两条蛾眉,若有所思地跟着重希再次进入了那条黑气弥漫的门洞,“师兄与那神兽去寻师弟已有好几日,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哎对了师父,你说那神兽愿不愿意……” 重希受惊般地骤然收住脚步,打断道:“不可不可,他乃是兽身,若是被魔气浸染,咱们便会多出一个强劲的对手,那神兽万年道行,治不住治不住。” 重希摇头晃脑地叹着气,又走了两步,穿过门洞,视野豁然开朗—— 他们又出来了。 曾语单跟在他身后出来,迎着天光眯了眯眼,忽而一指天际,“咦,那是……啊,是师兄!” 重希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天际尽头,霞光铺了漫天,一个黑色的小点自远处极速俯冲而来,愈来愈近。 曾语单蹦跳着冲他们挥手:“师兄师兄!这里这里——!” 神兽狰驮着卓闻,在两人身前落地,卓闻长腿一掠,从神兽背上滑下,一脸的焦急,“师父,师妹,看到师弟了么?” 曾语单道:“咦?师弟回来了?” “哎,”卓闻哭丧着脸叹了口气,看了眼那黑雾翻涌的门洞,视线移向琅华,“他怕是已经去城里了。” “他去城里做什么?”曾语单问。 卓闻闷头就往门洞里冲,“他去救离九公子,咱们得尽快找到他,他现在尚未能完全融纳兽犼的内丹之力,极容易被浸染……” “哎师兄师兄你慢点,你在说什么?什么什么狗?”曾语单跟上他,一脸难以消化地皱着脸眨了眨眼。 卓闻头也不回、语速极快地说:“哎呀,来不及解释了……简单来说,师弟他娘是兽犼,离九公子被种了魔根,被沈晏河操控了,剩下的慢慢解释……咦?我怎么又出来了?” 卓闻站在门洞入口,面朝着门洞外的二人,一脸的茫然。 重希道:“阙安城已被纳入了六蕴镜中,我们试过了,进不去。” 卓闻眨了眨眼,看向琅华。 琅华一言不发,只一脸麻木地看着他。 “大个子,你早察觉到了对吧?你就看着我往里面冲!”他就说琅华怎么不跟上也不拦他! 琅华鼻子里哼哼一声,移开视线,上前两步,一手隔开他,回头问重希:“去镜中?” 重希道:“不不不,去城里。” 琅华略一颔首,一手略略抬起、一推,那幽黑的门洞瞬间被金光烧灼出一道碎光绚烂的甬道来。 卓闻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那师弟的性子他了解得很,脾气倔得跟头牛似的,即使他们现在去镜中找到人也无济于事。现下当务之急,须得先去修复城中的阵眼,待得阵眼修复,必然会削弱沈晏河的力量。 他叹了口气,却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拽了一把琅华,“大个子你……你就别去了吧。” 二人身后的曾语单附和着猛点头。 琅华乜着卓闻挑了挑眉,“担心我?” 卓闻被问住了,眉头纠结着扭来扭去。 琅华静静看了他片刻,移开了视线,“没事,走吧。” 与此同时,镜中,窞池上方的烟柱如龙卷般插入云霄,搅动了层云。 龙卷中心的塔楼内,御白一身的抓痕血印,双手被两条筋绳悬吊着,那只怪物从身后缠着他,一手仍插在他的胸膛中,牢牢地握着他的心脏。 另一侧,离九昏睡在地,沈晏河在离九身旁蹲下身,一手贴上离九胸口,嘴角勾了勾,而后略略侧首看向御白:“你确定要我剔除他体内的魔根?” 御白不耐烦道:“不确定我能来这里么?别废话,赶紧的。” 沈晏河冷笑一声,一手作鹰爪状,于离九胸前虚虚一抓。 离九眉宇骤然一蹙。 他的心脏中,魔根缓缓剥离那颗泛着幽蓝光芒的妖丹,妖丹表层,被魔根缠绕过的地方坑壑遍布,能见更深处的裂纹。 最后一缕魔根自离九胸口抽离,涌入沈晏河掌心,在他掌中扭缠、凝固成团。 沈晏河收了手,起身向御白走了过去。 御白道:“等等。” “你要反悔?” “我总得等他醒来,确认他没事吧?” 沈晏河面色阴沉地看着他,眸色冷了几分,“你没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我这不是怕你反悔么。” 御白一手拽着筋绳晃了晃,凑近了与沈晏河对视,眼中带着些缱绻意味,以惑人的低哑嗓音说道:“等他走了,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反抗。” 沈晏河冷哼一声,面色阴沉地背过身去。 几乎是同时,那攥着御白心脏的一手忽然狠狠攥了他的心脏一把。 “能别用这么恶心的东西缠着我么?”御白忍痛咬牙,唇角勾起一抹贱笑,“要不你来?或是让它变作你的模样也……” 那东西又狠狠攥了一把他的心脏,他说话说到一半,险些一口咬掉自己的舌头,恼愤地“啧”了一声。 沈晏河背对着他,咬牙道:“有时候我总会怀疑,你这人究竟有没有心。” “哎,当年之事,确是我对不住你,可我也有恨你的理由不是?”御白佯作怅然地叹了口气,“若非当年你对妖族的偏见,害得他被人扒皮之后心性险些被恶念吞噬,我也不至于找人剥离了他的恶念强塞给你……唔!” 未待他说完,沈晏河猛然回身,一把扼住了他的咽喉,“你还有脸说?!” 御白笑道:“可你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嘛……” 沈晏河顿时怒不可遏,喘息着收紧了扼住他咽喉的手,另一手微抬,手心的魔根便如藤蔓般缓缓舒展开来,又猛然刺入御白的胸口,缠绕上他的心脏,然后骤然收紧。 紧接着,沈晏河的身体散作一团黑雾,瞬息间裹覆住他,继而砰然消散。 池底塔内,沈晏河的肉身盘膝静坐,周身黑气翻涌,一名斗篷人立于他一旁,宽大的斗篷罩去上半张脸,下半张脸毫无血色,肤色微微泛蓝。 ——那是名活尸,且正是柳玄彦。 黑气裹着御白将他重重摔在柳玄彦脚下,那股黑气便倏然蹿入一旁静坐的沈晏河胸口。而后沈晏河蓦然睁眼,面色阴郁至极,揪着御白的衣领将他提起来,怒红着的双目满溢杀气。 “你的妖丹呢?!”挟卷着滔天怒火的声音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自齿缝中蹦出,在塔楼中震荡开来。 御白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勾起一边唇角,歪着脑袋冲他眨了眨眼,“你猜。” “你就不怕我杀了他?”沈晏河咬牙切齿道。 “若我猜得没错,你如今尚未完融合魔核,这处虚空不受六蕴镜影响,那修士亦无法将魔核纳入镜中,若你在此时离了这处,被那修士拉入镜中,你体内的魔核便会离体,对不对?”御白道,“啊,算算时间,那只狗也该来了,要不你现在出去试试看能不能碰上?” 第 131 章 识破 解遂赶到漆云山庄后山时,那道龙卷般的风柱已然消失不见,甚至四周的黑气都散了开去,能见夕阳沉底后微微泛紫的天幕。 塔楼顶部一处檐角上,一道身影如雕塑般静静伫立,装扮与离九一般无二,纱质黑袍轻盈垂顺,在风中微荡,只耳后发中那缕珠穗浸着一抹血红。 解遂凌空抽出身后长刀,飞身掠至御白身后的屋脊上,一刀架上御白脖颈,沉声道:“离九呢?” 御白静默不语,面上看不出半分情绪,视线似落在下方池面,又似毫无焦距。 解遂蹙了蹙眉,皮肤表层橙红丝状光纹一闪而过。 他紧了紧手中刀柄,手腕略翻,刀刃贴着御白的脖颈压了压,“说话。” 御白却似浑然不觉般,静默片刻,方才低声问道:“你目睹过妖的死亡么?” 解遂微愣了一下,心底陡然生出一丝不安。 未待他回答,御白便自顾自道:“结出妖丹的同时,便意味着放弃了轮回,若是妖丹碎裂,便会灵肉俱散,一片衣角也留不下,就仿佛这世间从未有过他的存在。甚至在很久很久以后,记得他的人也会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存在过。” 解遂蹙了蹙眉,握着刀柄的一手略有些颤抖。 那股不受控的力量在他周身游蹿,筑起一道抵御魔气的防御,皮肤表层的丝状光纹不住明灭闪现,刺痛不适的感觉较之先前更明显了,却也令思绪更顺畅了一些。 有哪里不对。 “一千多年以来,我目睹过许多妖族的死亡,可见得越多,我就越怕,怕他突然有一天也会如同那些死去的妖族一般,只存在于我无尽虚幻的记忆中。所以,我才不愿让他涉足尘世。” 御白语气毫无起伏地说着,牙关愈渐咬紧,似乎混不在意那紧擦着他脖颈的刀刃,缓缓转过身来。 “这一千多年以来,我将他护得好好的,可为什么……”锋利的刀刃在他脖侧留下一道猩红血线,暴戾的怒焰顿时自他血红眼底喷薄而出,“为什么他会遇上你?!” 解遂恍若未闻,环顾四周—— 入目尽是雾茫茫一片,池面升腾着稀薄的烟雾,天光穿透稀薄的迷雾洒下,一切都显得那么虚幻。 果然有问题。 镜界这一层几乎已被魔气填满,他一路过来时,所见的也俱是几乎遮天蔽日的漆黑魔气。他循着魔气溢散的源头找来这里,此刻亦能感觉到此处魔气极重,可他却看不见一丝一缕的魔气。 是幻境? 这家伙又想搞什么? “你如今乃是兽身,若是自爆内丹,便会与妖一般灵肉俱散。”御白眼睫微垂,视线落在解遂脚下的屋脊上,“他就在你的脚下、这座塔楼中,你下去给他陪葬吧,好不好?你不是说愿意为他……” “你在骗我。”解遂漠然打断了他。 御白的表情微滞了一瞬,咬牙道:“当然了,他什么也没剩不,反正你也见不到他的尸体,自然可以否认他的死,再假意寻他几年,赚得一个痴情名声,可归根结底,你不过是舍不得……” 解遂的耐心几乎耗光,懒得再听他废话,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衣襟,两人的身影便一同消失在屋脊上。 塔楼中,数缕的荧蓝色光带萦绕交缠,仿若夜空中的无垠星河,散发出的莹润微光几乎填满了整个塔楼的内部空间。 解遂将御白随手摔在地上,上前一步,以刀尖指着御白脖颈,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他到底在哪里?” “你当然可以认为那不是他。”御白略略仰首,眸色阴冷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弯讥嘲的弧度,“想来在你心中,他也不过是你漫长生命中相伴短短三载的过客而已,像他这样的,你往后千万年的余生里还会遇到很多很多……” “若他真不在了,我倒也没了顾虑。”解遂怒极反笑,缓缓扬手,作势要砍人。 “果然啊,男人果然都是……”御白话说到一半,瞳中映出一道闪着寒光的刀锋,一脸惊恐地原地化作一道银茫射向一边墙角,指着解遂就喊:“你这臭男人你还真砍?”元宝小说 解遂一刀劈空,却也不太在意,只道:“你不是御白,你是谁?这幻境是你布设的?” “御白”一脸狐疑地蹙眉看着他,“你怎么看出来的?” 解遂道:“演得不太像,场景太假。” “哪里不像了?好兄弟刚死,当然是心如死灰,我那情绪递增把握得多么到位,你演得出来么你?再说了,环境不搞亮一点,你怎么能看清我的表情细节……” “胡不白,”解遂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说够了吗?离九呢?” “若非是我,你那肝宝贝儿早被外头那群怪物手撕了。”胡不白被看破身份,索性也不装了,恢复了本来模样,顺手打了个响指。 顿时,塔楼中心的数缕光带骤然缩成一点银茫悬于空中,但由于四周魔气太过浓稠,那点银茫的光线只堪堪能照亮四周墙角。 “就说你骗不了他。”离九已醒了过来,此时正倚在一侧墙边略显昏暗的光晕中,屈起一膝坐在地上,说着胡不白,视线却是落在解遂身上,眼中带着丝揶揄的笑意。 解遂几个箭步冲到离九身侧蹲下,去探看他的妖丹。 离九在此处待了许久,妖丹表层萦绕着一层魔气,不太看得清妖丹的情况,不过此时离九虽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倒是澄澈,并未显入魔的迹象。 离九道:“我没事,只是先前剥离了魔根,尚有些疲累,休息一下就好。” 解遂愣了愣,顿时喜上心头,又去探看他的识网,“魔根剥离了?是……” 离九的识网中心仍有些黑色小点,但较之先前一片黑色已是好转了不少。 “是御白。”胡不白倚在墙边懒懒道,“不过放心,他体质特殊,向来与魔性相斥,魔根种在他身上,指不定谁滋养谁呢。” “他将恶念还给你了?”解遂问。 离九沉吟着点了点头。 解遂喜道:“所以你看,你还是原来的样子,恶念对你并无影响。” 可御白毕竟是为了离九才被沈晏河种了魔根,如今也不知情况如何。想起在北境时,离九冒着堕魔的风险也要去救御白的事,解遂便偷眼去观离九的面色,“你想……” “我不想。”离九知道他在想什么,开口打断了他,“本就是他自己的事,让他自己解决。” “这回不许诓我。”解遂仍有些不放心。 离九捏了捏他的手指,认真地看着他的双眼笑道:“我保证。” “先离开这里吧,”离九指了指胡不白,“能带上他么?” 解遂点了点头。 镜外的阙安城中魔气稍稀薄一些,只在天顶笼罩着一层遮天蔽日的黑云,透下熹微透紫的天光。 漆云山庄后山,窞池中心的楼檐之上,封竟绝倚栏屈膝而坐,视线落在下方池面,一手挟着烟杆漠然地吞云吐雾。 漆黑的窞池中水浪微动,封小见捏着鼻子刚潜下水,后背就被人踩了一脚。他索性一沉到底,往前游了一段,上浮出水面,抹了把脸,看向封竟绝,“封竟绝封竟绝,水里有东西!” 解遂横抱着离九掠过池面,在岸边立定,回身看向封小见:“你们怎么在这里?” “嗐,是你们……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封竟绝救命救命救命……”封小见刚松了口气,就被身侧水里冒出的一团白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吓了一跳,以最快的速度狗刨着游向岸边。 他身后不远处,一头项背被魔气染黑的白色巨狐骤然跃出水面,在空中抖了抖毛发上的水迹。 离九颇有些不自在地在解遂怀中动了动,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你先放我下来。” 解遂便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下地,搀着他站好。 封小见上了岸方才回过身去,一脸讶异地看着空中白狐眨了眨眼,“……是只狐妖啊,你们一起的?” 解遂点了点头,“算是吧。” “什么‘算是吧’,我可不是跟你一起的。”白狐没好气地说道,“咱们现算是两清,就不跟你道谢了,走了。” 白狐说完,踩着足下莹白雾气,向远处天际奔去。 “你们刚从镜中出来?”目送白狐离开,封小见这才细细地打量起离九来,“你这是……” 离九道:“没什么大碍,刚刚剔除了魔根,休息一下就好。” “魔根已经剔除了?恭喜啊。不过……”封小见搓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地沉吟片刻,一手探了探离九的额头,“这是灵识出问题了啊,我就说怎么看着不太对劲。”说着,又朝楼檐上的封竟绝招了招手,“封竟绝,下来下来。” 封竟绝掸着烟灰的手顿了顿,斜斜扫了他一眼,没动。 “你们等我一下。”封小见朝二人说完,飞身掠上楼檐,晃晃悠悠地稳住身形,朝封竟绝一摊手,勾了勾手指,“你的烟叶子给我来一点。” 封竟绝侧了侧身,把腰间悬着的烟袋藏了藏,道:“不给。” “嘿,那是我给你的!赶紧的,快快快……”见他还是不动,封小见索性扑到他身上去解他腰侧的烟袋,“回去再给你弄,不听话以后不给你弄了。” 烟袋得手,封小见自楼檐跃下,人还在空中,便将那烟袋朝解遂一抛,“接着!” 解遂伸手接住,“这是……” 封小见落地,凑到他身边,捂着嘴小声说:“那家伙的灵识也有问题,一直靠这东西稳着呢。不过你们这情况也不知道能不能奏效,试试看,当熏香点着就行。” “多谢。”解遂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第 132 章 脱控(修) 窞池下方的虚空幻境不受六蕴镜影响,时云能将整座阙安城纳入六蕴镜中,却独独操控不了那处。 而无论是镜中还是现实中的窞池下方,都应当存在通向那处虚境的入口。为防镜中的东西经由那处虚境出来,封小见便拉着封竟绝在此处设下屏障用以拦截。 “……只要那家伙一出来,时云大哥就可以趁机将他拉入镜中,而时云大哥是无法将魔核纳入镜中的,那么魔核就会离体,这样一来,不就好办多了么?可那家伙一直躲在里面,死活不挪窝,我总不能在这儿干等着他彻底融纳魔核吧?” 封小见说着话,顺便帮离九驱散了体内的魔气。 当最后一丝魔气自离九胸口抽离,他顺手就要去探看离九的妖丹;然而他的手指刚触上离九胸口,就被离九侧身躲开了。 虽只恍然一瞬,他却也看清了离九妖丹的情况。 离九的心脏中,妖丹光芒暗淡,其上满布坑壑,更有晶白色的裂纹在其中交错,整颗妖丹如同一团拼凑在一起的晶体碎片,仿佛稍稍一碰便会碎裂。 封小见看着离九,愣愣地张了张嘴。 离九不着痕迹地朝他略一摇头。 池岸十分狭窄,解遂立于离九后方,视线若有所思地落在离九脑后,并未注意到封小见的异样。 他沉思片刻,眸色微凝,道:“除沈晏河与柳玄彦外,应当还有一人知道如何打开入口。” “柳青贤。”离九回过身来,了然地看着他。 解遂点了点头。 “嗐,你们就先别管了,”封小见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离九,“虽说比起镜中,这外面的魔气要稍微稀薄一些,但你俩都不是人类,你又……刚剥离了魔根,还是……” 他话未说完,封竟绝忽然自楼檐掠下,在他身旁立定,一手将他往身后拦了拦,神情肃然地看向池面。 “怎么了?”封小见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池面平静得如同一块黑色晶石打造的镜面,却能见池中滚滚黑气涌动,更有丝丝黑气缓缓漫出池面。 “有东西要出来了。”封竟绝道。 他话音刚落,一只体型巨大的噬骨鸟挟着一身黑气尖啸着冲出池面。 解遂抽出身后长刀,注入法力,刀身亮起红色光纹,将离九护在身后。 更多的巨型噬骨鸟冲出池面,径直冲向天际,随后被一道罩住点漆山头的屏障拦住,在顶空盘旋,鸟鸣声声不绝。 封竟绝颦眉掠至上空,五指微光一闪,现出几枚古银成色的指环,五条光链自指环射出,精准地缚住一头噬骨鸟,而后他五指握拳一收,将那噬骨鸟扯得一头重重砸向地面,砸得那噬骨鸟一身骨架四散! 他速度极快,顷刻间便解决掉好几只噬骨鸟。 但池中仍不断有噬骨鸟冲出,实也太多,封小见在一旁看得心焦,唤出一柄云纹雕饰的长弓,掠至塔楼顶部,瞬间向池面射出数枚箭矢,将那刚自池面冒头的噬骨鸟射得一身魔气爆散、坠回池中。 池面漫出的黑气愈渐浓稠,在窞池上方围绕着塔楼旋转着汇聚,最终在塔楼顶部凝成一道微型风柱。 封小见被那阵挟着黑气的狂风刮的迷了眼,只得从塔楼顶部掠至空中。 几乎是同时,那风柱砰然炸开,掀起一股气浪,一团团黑气挟着尾焰射向四面八方,在泛着微红雾焰的屏障上烧灼出一个个不断扩大的黑洞。 屏障被破,盘旋于天际的噬骨鸟穿过屏障上的黑洞,散入屏障之外的黑暗中。 塔楼顶部,一道人影背身而立,夜风拂散萦绕在他周身的黑气,翻飞他的衣摆,显露出一角黑纱外袍下的暗红底衬。元宝小说 “御白?”离九凝眉上前一步。 他的声音极轻,御白却似听见了,略略侧首,一边唇角勾了勾,而后身形猛然化作一团翻滚的黑雾,向二人所在之处飞射而来! 解遂手中长刀电芒流转,一身光纹亮起,随手在离九身前设下一道光焰屏障,继而整个人如同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焰般骤然冲出,猛然撞向那团黑雾! 然而就在二者相触的瞬间,那团黑雾却如水墨般哗然散开,又在他身后凝聚。 解遂旋身横刀就斩,然而那黑雾竟似没有实体,如何也劈砍不中。 离九被拦在那道光焰屏障之后,无法上前,焦急唤道:“御白!” “御白?”御白的声音在空气中幽幽荡开,不辨方位,“自他弃了妖丹接受我的魔根的那一刻,他应当就已清楚,这具身体将不再属于他了。” 离九闻言微怔,“你是沈晏河?你究竟想做什么?!” 那声音却未再给他回应。 解遂喘息着立于萦绕着他的黑气中心,闭眼深吸一口气,一身光纹兀地亮起强光,撕扯着剥离。 光纹构成的犬形兽魂猛然暴长,嘶吼着将他围裹其中,忽而爆出一霎强光—— 四周的魔气在那阵强光中湮灭,紧接着,一道无形的气浪以兽魂为圆心扩散开去,在沸腾的水面激起滔天巨浪! 池中不断冲出的魔物被那股巨浪震至空中,震得一身魔气爆散,复又坠回池中。 同一时间,光纹构成的兽魂变形散开,丝丝光纹游移交织,顷刻间,便勾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巨网,而后那张巨网挟着股无形的气浪猛然往池面一罩,池面复归平静。 四周魔气已然消弭,池中脱出的魔物已散入了城中各处。 封竟绝在上方修补屏障,封小见则收弓掠至池岸边,一脸愁容地看向天顶那道残破的屏障,“这下可麻烦了。” 解遂尚未能完全融纳内丹之力,兽魂释出后,一身光纹连带着离九身前的屏障尽皆淡去,他顿觉浑身脱力,自空中跌落至池面那张光纹勾织的大网上,一膝触地喘息起来。 一道劲风忽自他身侧擦过,撩动了耳际的碎发。 解遂猛然侧首,却只瞥见一道残影蓦然掠至离九身后的院墙上。 御白背身而立,侧首看了眼离九,又冲解遂挥了挥手,“谢了啊。” 话音落,他的身形蓦然化作一道黑气,射向屏障上一处尚未及修复的破洞,几乎是同时,离九的身形化作一道蓝光紧随其上,穿出了那道破洞。 阙安城数里之外,一处村庄外的溪岸边,御白无聊地往水中扔着小石子。 一道蓝光自远处倏然而至,停在他身后不远处。 “妖丹都快碎了,就别再瞎用妖力了,生怕死得不够快么?”御白抛玩着手中的石子,头也不回地说道。 离九眉间紧蹙,脚步顿了顿,看了他的背影片刻,沉沉地吐出口气,走上前去,问道:“为什么?” 御白扔了手中的石子,拍了拍手,转过身来,故作懊恼地叹了口气,“还能为什么?本意自然是为了你啊。” 离九紧了紧攥着的双拳,强压下心头怒火,厉声道:“你为何总是这样?当年是,现在也是,你做这些之前究竟能不能考虑一下我能否承受?!” “对不起嘛。”御白道,“我这回是真的错了,你会怨我么?” 离九冷冷地看着他,“你承载我的恶念是为我,做下恶事是为我,如今拿自己交换更是为了我,我敢怨你?” 御白闻言,松了口气般地“哈哈”一笑,上前揽过他的肩拍了拍,“既是不怨,那便是最好,我也能放心和你一起死了,就当给你赔罪。不过话说回来,你那只狗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让我暂时摆脱了沈晏河那厮的控制……” 离九冷声打断道:“你弃了妖丹就为了和我一起死?你的妖丹呢?在沈晏河手里?” “这倒没,”御白心不在焉地往他身上靠了靠,整个人的重量都倾轧了过来,“妖丹安全着呢。” 离九烦躁地拂开他的手臂,推了他一把,“你究竟在想什么?没了妖丹,随便一个稍有些修为的逐妖士都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你,即使这些你都避过了,你承载了他的魔根,便与他性命相系,若他死,你也……” “我没理解错的话,你这是在担心我?”御白故作惊诧地眨了眨眼。 这夜无月,天顶星光洒下朦朦清辉,溪流潺潺而过,微凉的水汽漫遍河岸。 离九双眉紧蹙,静静与他对视,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也咽不下去。 御白这人向来行事恣意,旁人在他眼中正如蝼蚁一般,死了也就死了,却独独将离九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这些年御白做的恶事不少,受过不少仙门修士与逐妖士的追捕,而他次次都能全身而退,是以离九总觉得,以御白的能力,再活个千万年也并非难事。 而如今,御白却扬言要同他一起去死。 离九心知他做得出来,却仍有些想不通。 魔根之前在他体内,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彻底堕魔、为沈晏河所控,御白不该因判断失误,便在他意根不全的情况下,让沈晏河强行剥离他的魔根。 御白作为一只修为胜过他的大妖怪,断不可能不清楚强行剥离魔根的后果。 但不论御白作何打算,他都不想再欠他什么了。 他叹了口气,道:“时云仙长应当可以助你剔除魔根,待我死后,你承载的我的恶念自会消弭,你便能……做回你自己。” “我可不想再见那修士。魔根而已,我自己能处理。”御白似乎对他的话十分满意,笑得眼角都弯了起来,“也不逗你了,我有办法修补你的妖丹,咱俩都不会死。” “修补?”离九蹙了蹙眉,“攫取其他妖族的妖丹来续我的命?”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妖丹的情况,强行剥离魔根对妖丹造成的损伤已不可逆,如今仅靠妖力勉强凝合,而他的妖丹因损伤过重,无法再凝聚妖力,若哪一日原有的妖力耗尽,妖丹便就碎了。 若要维持妖丹不碎,便需不断有妖力注入其中。 但那也仅能“续命”而已。 御白道:“你会让我这么做么?” “你说呢?” “那我便不会这么做,放心吧,我有办法。”御白神色自若地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揽着他往村中走去,“现下我不能与你一起,妖丹太远了,有些压制不住,为免再被他操控,我得先处理他的魔根。阙安城出了事,周边村镇里头能搬走的人家都搬走了,你先住着,顺便帮我照看一位小朋友。” “小朋友?”离九话音刚落,忽觉身后气浪微拂。 他猛然一把攥过搭在他肩头的御白的手臂,转身,抢步上前,拦在御白身前。 几乎是同时,一道裹挟着电弧的锃亮刀锋停在了他额前不足一寸的位置。 第 133 章 魂烟(修) “哎呀好险好险……”御白躲在离九身后,夸张地拍了拍胸脯,凑在离九耳边道:“他来杀我了,如今我可跑不过他,你得护着我。” 解遂维持着双手劈砍的姿势沉沉喘着气,眸底迸发出难以遏制的怒焰,“你仍要护着他?” 那刀刃只距离离九前额寸许,离九却是不闪不避,脊梁挺得笔直。 他略略仰首,看进解遂双眼,眼中带着些乞求的柔软。 解遂受不了离九这般看着他,生怕自己心软,遂移开视线,手腕一翻,刀锋贴着离九前额横削过去,猛然刺向离九身后的御白。 御白顿时一惊,仓皇后掠。 在刀尖触上御白胸膛的前一刻,侧旁几道泛着微蓝光芒的银丝骤然袭来,紧紧缠住了无名刀身。 刀刃被银丝紧紧缠覆,解遂抽了抽刀,抽不出,眸中寒意更甚,侧首看了眼御白,又缓缓将视线移向离九,咬牙问道:“所以,若我再问你一次,你还是会选择他?” 离九仍是不语。 解遂紧了紧手中刀柄,刀身爆出一霎“噼啪”电光,银丝应声断裂,而后整个人化作一道迅猛如电的烈焰从离九身侧擦过。 “你就非要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你的刀下么?!”离九情急之下提起妖力追上前去,从身后搂着他,“我知道你想复仇,你无法放下心中的仇恨,我也并无资格劝你放下,但你能不能……” “他死不了!只要他的妖丹还在他就死不了!”解遂厉声道,“沈晏河的魔根在他体内,毁去魔根便可救下整座阙安城,你以为我如今是想复仇?” “说的好哇,多伟大的壮举啊,为救一城杀我一人,呵呵呵……” “啪啪啪”的掌声响起,御白立于不远处的田埂边,语气满是讥嘲,“你怕不是忘了,他与我俱是妖,更是同胞兄弟,人类的死活与他何干?” 离九面色煞白,从身后紧紧搂着解遂,耐心地与他解释:“他的妖丹确实还在,但……本体距离妖丹一旦超出一定的距离,无妖力支撑的肉身遭受致命伤害便会消亡,到那时便只能……” 说到此处,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猛然抬眼看向御白。 他知道御白在作何打算了。 难怪……难怪御白会弃了妖丹,让沈晏河将魔根种给他。 离九咬牙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解遂,一言不发地转身,往与二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解遂顿时有些错愕,身体先于理智起了反应,几乎是毫无意识地攥住了离九的手腕,“你去哪里?” 那一刻他有一种感觉,好像他此刻放任离九离开,便是永别。 离九微微垂首,背对着他沉默片刻,低声笑了起来,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轻声道:“你不是问我选谁么?我想好了,你与他,我谁也不选。” 解遂闻言一怔。 那一瞬间,仿佛一道烈焰在他脑中炸开,吞没了他的思绪,乃至他完全无法理解离九的话。 “什么意思?”解遂无意识道。 离九弯了弯唇角,抬眼看进他的眼底,眼中添了几分疏离。 “你与他的私怨,我不管了。”离九道。 御白亦是神色一凛,飞身掠至他的身前,“他要杀我你也不管了?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谁也不选?” “由得我选么?”离九冷冷地看着他,“你不是早已安排好了?” 御白一愣。 离九道:“之所以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全是因为你。” “你们爱怎样怎样吧。”离九说完便绕过二人,往附近的村中走去。 他此刻身心俱疲,多一分与这二人纠缠的心力也无,只想寻个地方饱饱地睡上一觉。 但他妖丹损伤过重,妖力用一分便少一分,以他仅剩的妖力,根本无法在这二人眼皮底下走出太远。 但也无所谓了。 御白要炼化魔根根本无法强留太久,解遂也必然记挂着阙安城的事,不可能一直守着他。他只需待得二人离开后,随意寻个地方一躲,半月之后,这世间便再无他的存在了。 身后两人此时倒是也不闹了,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他一时觉得有些好笑。 这些人总在逼他做选择,当他真不选了,这二人竟也能相安无事。 阙安城遭逢变故,周边村镇的人走得都差不多了,此时村里黑灯瞎火的,一片静谧,唯山林野地里不时传来几声虫鸣。 路过一处农居前,御白抢步上前,推开院门,看向离九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小心翼翼,“要不……就住这里?之前捡了个小朋友,你帮我看着……” 离九无所谓,便看也不看他,擦过他身边进了院子里。 小院儿很小,只在堂屋两侧分隔出了两间卧房,一间住着御白所言的“小朋友”,另一侧空着。 离九只在西侧门口看了一眼,便转道去了东侧卧房,随后“砰”的一声将门摔了个严实。解遂本跟在他身后,险些被撞到鼻头,摸了摸鼻子,悻悻地转回堂屋里坐着。 御白幸灾乐祸地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进了西侧的卧房。 片刻后,屋内传来一声清亮的少年音:“你不帮我也就算了,凭什么拦我?!” 解遂只觉这声音极为耳熟,几步跨到卧房门口。 “做什么做什么,还想跑?”卧房内,御白一掌将一名白衣少年按回床上。 “柳青贤?”解遂有些诧异,“他怎么在这里?” 这柳青贤是御白先前在城外遇上的,当时他非要去城里寻他那兄长,他的那柄家传法器出入各种结界屏障均能畅通无阻,御白因着先前柳青贤帮过他一事,担心他误入镜中被沈晏河所害,遂将他绑了过来。 况且,那柳玄彦早已变了活尸,本就没救了,即使寻到人也无济于事。 御白懒得跟解遂解释,耐着性子朝柳青贤道:“你兄长既是在出事前将你送出来,这意思还不明显么?可别辜负他一片苦心。” 柳青贤吼道:“不用你管!” 御白吼得比他更大声:“你以为我想管你?!” 柳青贤呼哧呼哧喘着气,瞪了他一会儿,视线落在门口的解遂身上,“你你你,你之前答应过我会救我哥的,还作数么?” 御白屈起指节敲了敲他的额头,“小弟弟,你好歹也是个逐妖士,难道你就看不出来……他也不是人?” 柳青贤闻言惊诧地瞪圆了双眼。 他确实未曾看出解遂身上有何异样,又不想失了面子,遂梗着脖子嚷嚷道:“那你便放了我!我是死是活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凭什么将我困在这里,你们不愿帮我,我便自己去……” 他话未说完,御白便扭过头,捂着耳朵反手在他额上一按,他便又睡了过去。 “麻烦死了。”御白烦躁起身,擦过解遂身边,往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哦对了,让离九帮我看着他,别让他跑了就行。” “你去哪里?”解遂道。 “我去哪里好像与你无关吧?”御白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还是说,想趁着他现下什么也不管了,好取我性命?” 解遂蹙了蹙眉。 御白自豪地笑了笑,“我那弟弟我最了解,他犟得很,若你将他惹急了,可是会跟我一样,余生里只能天南海北地四处寻他,他躲我可是躲出了经验的,若他想躲起来不让你找到,你嘛就……”说着耸了耸肩,给了解遂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解遂一言不发地看了他片刻,往离九卧房走去。 “喂,再与你透露些信息,免得你跟个无头苍蝇似地乱撞害我那弟弟担心。”御白忽然叫住了他,“沈晏河那厮根本无法驾驭魔核,他费尽心思窃取魔核,不过是想献祭自身复活上古巨魔,让世间陷入万年前的混乱局面,至于生死,他可不在意。他如今有魔核在手,即使毁去魔根,他也死不了,反倒会加速他融纳魔核。所以,为了阙安城,你还真不能杀我。” “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我有我的打算。走了。”御白走出了门口,背对他挥了挥手,身形骤然散作黑雾,浸融于无边的夜色中。 离九想必是真的恼了,解遂一时有些犯了难。 他在堂屋坐了会儿,去了柳青贤房中。 柳青贤沉沉睡着,解遂一指按了按他的额头,他便幽幽醒转过来,迷迷瞪瞪地盯着顶上房梁茫然片刻,忽而一跟头翻起就要跃下床。 解遂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 柳青贤猛地一哆嗦,往后缩了缩,一脸防备地看着他,“你、你想做什么?” 他想起了御白那句“他也不是人”,脑中顿时浮现出了日前解遂那副活尸模样,可此时在他眼前的解遂外表看着与常人无异,身上也并未有半分活尸的气息,他一时有些疑惑,“你究竟是什么?” 解遂不答,只道:“我有事要问你。” 柳青贤道:“呵,又是妖又是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竟还有事需要问我?” 解遂道:“你想见你的兄长,我可以尽量帮你寻到他,但我无法保证能将他完好无恙地带回给你。” 柳青贤不屑地打量他片刻,嗤笑道:“就凭你?还有谁不知道你在重光门这么多年半分法力也修不出,你能做什么?” 解遂道:“阙安城已被一位修士纳入六蕴镜中,我先前去镜中,并未见过你的兄长,沈晏河在窞池下方的虚境中,你兄长极有可能与他在一起,那是你家的地方,你应当知道如何进去。” 柳青贤似是仍有些不信,蹙了蹙眉扭过头去,“我不知道。” “若想让你兄长摆脱沈晏河的控制,你必须告诉我……”解遂话说到一半,忽而想起了什么,“是你的那柄伞?” 柳青贤后脑勺冲着他,沉默了会儿,又扭过头来歪着脑袋看着他,问道:“御白说你也不是人,你是什么?” 解遂道:“这很重要?” “当然,你若只是个半分法力也无的逐妖士,我凭什么相信你能救他?总之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我再考虑要不要告诉你怎么进去。但还有一个条件,你得带上我。” 解遂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待得安抚好柳青贤,解遂才去了离九房门口。 他在门前踟蹰着,手抬起、放下,抬起、又放下,最后他咬了咬牙,敲响了房门。 里头毫无动静。 他轻轻推了推门,这一推,门就开了。 解遂顿时心下一喜,自然而然地觉得离九这门是给他留的。 “离九?”屋内没有掌灯,幽幽星光自窗口泄入,开门的一瞬,他看见离九在床上迅速翻了个身,面朝里侧背对着他,此时眼望去,只能见幽暗光晕描摹出的一道侧躺着的人形剪影。 离九还醒着。 解遂来到床边坐下,想了想,又轻手轻脚地起身,在屋里翻找了一会儿,找了柄烛台出来放在床头。 封小见给的那袋烟叶也不知什么做的,晶透的细碎烟丝塞了鼓鼓的一包。 解遂拈了些烟丝,放在烛台中,二指一挫,一点猩红火星自指尖坠落在烛台中,烟叶燃起,升起一缕青烟,散发着一股极淡雅的青檀香味。 “我听师兄说过一种魂烟,是以活人的魂魄淬炼而成。”解遂一手拂了拂烛台中升起的青烟,轻声道。 离九背对着他,半点反应也无。 解遂在床边坐下,看着离九隐在黑暗中的侧脸,道:“据说数百年前,鬼王为满心戾气所支配,每隔三年便需一名活人献祭于他,抽取魂魄炼制精粹,以此压制他的戾气。你说那封竟绝是否仍在抽取活人魂魄?那封小见明明是个修士,又为何要与他……” 离九猛然坐起身来,冷着脸看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解遂干咳了一声,道:“不过应该不是,鬼王早在几百年前就已被度化,大概不是同一类东西。” 离九扯过被子蒙头往里侧一躺,背对着他又不说话了。 床不大,外侧留给他的位置却十分宽敞。 离九本就清瘦,此时侧着身子贴墙睡着,空出来的位置足够他轻松平躺。 他卸了身后长刀,在离九身边躺下。 离九这些日子清瘦了不少,其实从他在北境醒来时就该发现了,但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在不断地与离九闹别扭,也就是离九脾气好,次次不与他生气,还总是软下性子来迁就他。 但他似乎忽略了,是人总会有极限,他终于将离九逼到了那个极限。 他侧过身,一手抚上离九肩侧,那肩骨竟是凸出得有些硌手,他突觉鼻根有些泛酸。 离九抖了抖肩膀,抖开他的手,道:“困。” “对不起,”他往里侧靠了靠,将离九裹在怀中,脸埋在离九肩头,吐气般轻声道,“什么沈晏河,什么魔核,你想回狐族界也好,想继续修仙也罢,无论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都陪你,你不让我杀御白,我便不杀……我再也不逼你了。” “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第 134 章 忠告 青檀的香味在房中弥散开来,离九背对着他,长久地沉默着。 他的胸膛贴着离九后背,两颗心脏几乎贴在一起,连跳动的频率也是一样。 解遂将离九搂得更紧了些,紧到恨不得将那两颗心脏揉为一体,颤抖着,声音有些哽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别不理我,我怕,怕你如御白所说的那样,余生都躲着我,你理理我,骂我都好,别不理我,我……” 离九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解遂的手背,“你先松松,我要喘不上气了。” 解遂忙卸了些力道,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手上没个轻重,怕是弄疼了离九。 离九挪开解遂搂在他腰间的手,翻了个身,坐起身来,缓缓道:“自我出生到现在,已有一千四百多年,在这具身体里也已一千两百多年了。” 解遂不知离九为何突然说起此事,微愣了一下才翻身坐起,端正地跪坐在离九面前,乖顺得像一个聆听教诲的学生,只眼眶还泛着微红。 而后他突然想到:“雪顶冰洞中的那只小狐狸果然是你的原身?” “我与御白本是同胞兄弟,原形自当是一样的。”离九点了点头,“一直以来,御白只道为救我性命,才将我的妖丹放入了如今这具皮囊中,而我原身中的记忆一直是断断续续的,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解遂牵过离九一手,心疼在在手心摩挲着,“若只是些不好的记忆,忘了也就忘了,别想了。” 离九摇了摇头,自顾自说下去:“你以为我生性良善,其实并非如此,被人扒皮时我不过刚修出人身不久,对世间的善恶并无多少认识,又在那期间经历了诋毁、背叛,最终被人扒皮。生性再是良善,也难以在那种境况下保持初心。” “可你最终还是……” “不,”离九摇了摇头,“那之后,我被恶念支配,戾气盖过了理智,闯入那欺骗我的人家,是御白找到了我,他不希望我双手染血,哭着替我杀光了他们。他与沈晏河的纠葛也因我而起,又因我的恶念加身,才做出诸多恶事,他本来不是这样的。早些时候,我也时常劝他为善,直到后来放弃,却不知那并非他所能控制……” “他不希望我涉入人世,是怕我再为人所伤。恶念虽不在我身,但只要我心中稍有念动,他承载的我的恶念便会无法压制。也即是说,他做下的那些恶事,我难辞其咎。”离九说着,看了眼床头燃着的魂烟,“封小见给的魂烟确实有些效用,许多原本遗忘的事,一时间都想起来了。” 解遂叹了口气,“说来说去,你就是想我留他性命。” 一直以来,他因不愿勾起离九的痛苦回忆,便很少问起离九的过去,但他一旦想到离九的过去从未有过他的参与,反倒是御白那混账与离九在他尚未存在的几百年里总是形影不离,便心口泛酸,“我不是说了么,你不让我杀他,我便不杀。但他如今被种了魔根,即使将属于你的恶念还给你,他也难以找回本心。” “他两道恶念加身,魔根暂时影响不了他的心性,他也有办法剔除。”离九说着,神色略带着些哀求去观他面色,“我就这一个请求。” 解遂眉头微微蹙着,内心似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良久,他才“唔”了一声。 离九又道:“你今日答应了我,笼头村的仇便不能得报了,你会怨我么?” 解遂无奈道:“我怎么可能怨你。” 离九追问道:“真的不怨?” 解遂瞪着他。 离九笑了起来,拉过他的手,环在自己肩头,又往他身边蹭了蹭,靠在他的肩头,手环过他的腰际将他搂着,“但阙安城的事你不能不管,虽说有时云仙长在,问题应当不大,但至少,你得去救出你师父他们,我不希望你将来因此遗憾。” 解遂愣了愣。 离九不希望他去阙安城,他比谁都清楚,毕竟他是半个异兽,若是长时间待在城中,难免会被浸染,旋即又想到离九态度突然转变的原因,忙道:“你不能去。” “我知道,我不会去的。”离九道,“你虽未能完全融纳你母亲的内丹,不过撑上个一两日应当不成问题,我去了反倒给你添麻烦。但保险起见,你最好带上柳青贤,他的那柄伞能替你阻绝一些魔气。” 解遂略一点头。 普通人受魔气侵扰,内心滋生魔根,便极易被魔操控,而逐妖士有自然万法护体,却是不会轻易受控。 柳青贤是个逐妖士,要保他无事不难。 离九又道:“阙安城中有当年压制魔核设下的大阵,但阵眼年久失修,已失了效用,你师父他们进城,应当会先去修复阵眼。” “沈晏河拿到了魔核,魔气散溢初期,城中的逐妖士必然都会想到去修复阵眼,这么看来,或许那几处阵眼周围,已被设下了用以困住逐妖士的陷阱。”解遂蹙了蹙眉,“他们会有危险。” 离九点了点头,“不错。情况会是如今这般,只能说明,城中的逐妖士要么也被炼化为魔傀,要么都被困住了。” “我得走了。”解遂无暇再细想,在离九脸侧亲了亲,“你在这里等我。” 离九点了点头。 解遂走出两步,又回过身来,有些不放心道:“你别走。” 离九笑道:“不走,我保证,哪怕是死,也会死在你怀里。” 解遂忙道:“别瞎说,咱们都不会死。待眼下的事情解决了,你想继续修仙,我便陪你归隐,百年后的那道雷劫,我来给你扛。” 离九闻言呼吸一滞,而后垂下头去,掩去了眼中的泪光,吐气般轻声道:“好。” 重希等人进城后,先是回了趟重光门,准备修复阵眼所需的器物,之后便分作两路修复城中的阵眼。师徒二人先后来到两处阵眼,都已有人先他们一步将其修复。 这处阵眼位于阙安城东南方向的一处溪河边,环形溪流绕着一块绿草如茵的滩渚潺潺而过,其上伫立一棵足有七八人合抱粗细的粗壮古木。 古木树荫如云如盖,阴影处漆黑不见五指,以古木为中心的方圆数丈内,肉眼竟是一丝魔气也见不着,而逐妖士与自然融汇的能力让他们足以感知到,是古木四周轻微的法力波动压制了周边的魔气。 而在那古木前、树荫下的阴影里,隐着一道漆黑人影。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那么多逐妖士全被那魔操控了嘛,虽然大阵还没被激活,但眼下这情况看来,比咱们之前预料的可要好多了。”曾语单说着话,踩上水中的一块石头,重希却忽然驻足,一把将她拽回了岸边。 “怎么了师父?” 重希神色肃然,一言不发,视线死死钉在对岸树下。 曾语单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终于在树下那片阴影中,看到了那道隐于黑暗中的漆黑人影。 那人影在黑暗中动了动,似乎转了个身,而后脚步声响起。 他从阴影中走出,一手拂下头上罩着的兜帽,露出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朝二人略微一颔首,嘶哑出声:“前辈。” 二人借着穿透薄雾洒下的朦朦星辉,看清了对岸那张脸,同时倒抽一口凉气,唤出法器严阵以待。 那对岸之人正是柳玄彦。 柳玄彦已是变了活尸,但他看上去却与一般的活尸不太一样。他行动自如,肤色也只是较之常人苍白了些,眼中亦是完全不见浑浊之色,甚至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尸气,隐于黑暗中时,饶是修为高深的逐妖士也难以察觉他的存在,他就像是已隔绝于世,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 “前辈大可不必如此防备我,”柳玄彦笑道,“我并无恶意。” 他的笑容一如往常地爽朗,丝毫看不出半分虚假之意,然而面具戴久了的人,饶是他摘下面具,也会让人怀疑他的面具是否还有一层。 曾语单便是这种感觉。 在过去,她就被柳玄彦那爽朗的笑容迷惑过,总觉得卓闻之所以不待见他是因为重光门与漆云山庄之间的嫌隙。然而现在,她却感觉还是年长她几岁的卓闻眼光毒辣,能一眼看出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遂没好气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想连这处阵眼也毁掉?” “当然不是。余下的阵眼已无法修复,这一处阵眼也无关紧要。”柳玄彦彬彬有礼道,“我等在这里,是想给来这里的逐妖士一句忠告——巨魔即将苏醒,你们现在离开阙安城还来得及。” 曾语单冷笑道:“嚯?你可别告诉我你等在这里就是让我们离开阙安城的?你有那么好心?” 柳玄彦道:“我是自愿选择这条路,这城中的人、乃至诸多逐妖士,他们却不是。我这人不喜欢逼人选择哪条路,所以我希望你们知道真相之后,自己来做这个选择——远离这座城,你们自是可以悠然过完一生,又或是留下,彻底融入这座不受天道约束的城。” 重希蹙了蹙眉,“什么意思?” 柳玄彦叹了口气,道:“修魔一道,本就是逆天道而行。巨魔是唯一具有违逆天道之力的存在,祂的力量与自然万法相刑相克,当那股力量足以抗衡天道自然,便能逆转生死,甚至打乱天道轮转,届时,生死的那条界限将不再分明。当天道被摧毁,这世间生灵均介于生死之间,不受天道约束。 “当然,巨魔已不再是曾经的巨魔,还需转化天地灵气来恢复力量,这个过程少则也需千年,但阙安城你们眼下是保不住了,你们又何必为了一座保不住的城白白丢了性命。” 重希道:“你逐妖宗门出身,理应清楚若天道崩毁,这世间会陷入何等混乱的局面。” 柳玄彦笑问:“天道便是有序,逆之便是混乱,这不也是前人强行定义的?若万年前巨魔未败,如今又该如何定义天道?” “呸,尽讲些歪理!”曾语单自小被灌输天道自然的理念,自是将他这话视作胡言乱语,“师父,别跟他废话,一起上,弄死他!” “杀了我也没用。”柳玄彦道,“如今,余下的两处阵眼已为巨魔所控,逐妖士一旦靠近,便再不受自然万法护持,尤其是执念深重之人,一旦靠近,意识便会陷入内心痴妄……哦,与你们一道的似乎还有一头上古神兽?” 第 135 章 痴妄 半个时辰前,阙安城西北方的枯木林中。 其间魔气似乎已散去了些,只空气中稀松地游移着一缕缕状若丝纹的魔气,能透过树梢间隙看见深蓝夜幕之上满布的繁星。 西北边地势平坦,每每入秋以后便是风沙滚石草木黄落。然而现在这四周均被水汽浸透,枯木散发出一股腐朽的霉腥气味,地面覆着厚厚一层湿烂的枯叶,就连空气中也夹杂着一股粘腻的湿气,冷风一吹,那股湿气更是透入骨髓。 “最近也没下雨啊,怎么这么湿?”卓闻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摊开那张重希先前塞给他的破旧地图,贴在琅华身后,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边借着天顶星光比照地图上自己现在所在的方位,而后指着地图中的一处,在琅华背上用力一点,“就在前面了。” 琅华蹙了蹙眉,抖开卓闻,加快了脚步。 枯木林更深处,密密麻麻的石碑状似无序地排布着,那本是用以拦阻靠近阵眼之人的石阵,石阵启动时,碑林中的石碑会随着入侵者的侵入路线随机变换方位,组成一座难以突破的迷宫,若是不知破解石阵之法,断然无法穿过碑林靠近石阵中心的阵眼。 然而这处阵眼显然已失效多时,那片碑林自是也早已失了效用。 二人穿过那片石阵,看到了位于由环形石阵围起来的空地中心的石塔。 石塔建在深逾数丈的地坑之中,由巨石垒砌,只能看见露出地面的一个塔顶,远望去,似座孤零零的尖顶坟茔。 石坑外沿,无数条蜿蜒的水流向四周延伸,像是蛇蚓爬过留下的痕迹,内里沉积着的污水浑浊如墨,映出天顶稀碎星光,在一片漆黑的泥沼地中蛛网般蔓延直四周碑林中。 “魔气明明这么稀薄,怎么阵眼还是死的?”卓闻觉得有些不对劲,随意在一块石碑上蹭了蹭脚底的污泥,将地图叠好收入怀中。 正要唤出他的法器临风引,琅华却忽然一把攥住他的手臂,撩开他的衣袖,狠狠地在他手腕处咬了一口。 卓闻压着声音尖叫道:“我靠靠靠……你疯了吗?!又咬我!” 琅华的动作忽而僵住,眼中露出些微震惊之色,下一刻,松开他转身就走。 卓闻手腕被咬了个齿印,却伤得不重,并未破皮,只齿印周围红了一圈。 “你又给我下了什么咒?你非要害我吗你?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哎哎,你等等——” 卓闻吃痛地揉了揉手腕,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上去。 琅华步伐奇快,然而却在走出几步后,忽在前方驻足停下。 卓闻快步赶上琅华,擦过琅华身边,向前方那座石塔走去,“这里情况不对,你小心一点,你要时刻记着,你是兽,万一被浸染了,那可就害死我了,你跟在我身后,情况不对你就……”卓闻碎碎念着往前走了一段,才惊觉琅华没有跟上来,于是回首看去,“大个子?” 琅华没理他。 卓闻无语道:“不是吧,又生气了?” 琅华仍未给他回应,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片碑林前,高大的身影散发着稀薄的一层金色光辉——那是他在卓闻的强烈要求下,为隔绝周围的魔气,筑起的一层屏障。 然而那层金色光辉就在这时忽然灭了。 卓闻只以为琅华又在跟他闹脾气,烦躁地“啧”了一声快步跑回去,“你这是干嘛?这阵眼不对劲,先别收,你想害死我吗?” 琅华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然而此刻的他眼睫微垂,双目无神,视线毫无焦距,仿佛看不见卓闻一般。 “不听话你就回……”卓闻伸手便要将琅华往回推,然而就在他的指尖与琅华肩臂碰触的一瞬,眼前忽而闪过刺目光亮。 那光亮五光十色太过刺眼,耳旁又似乎十分吵闹,卓闻条件反射地收回手—— 耳边嘈杂人声刷然隐去,眼前仍是那张沉在夜幕中的、琅华那毫无生气的脸。 附近,漆黑水流中,一条条树根悄无声息地伸出,缓缓爬向二人所在的方位。 有近一些的,已攀附上了琅华脚踝。 卓闻伸手在琅华眼前晃了晃,眼角余光瞥见周围异样,匆忙绕到琅华身后,拦腰搂着他的腰往后拖。 那一瞬间,嘈杂人声如潮水般重新涌入他的耳中,眼前顿时明光一片—— 荷塘朗月,廊桥戏楼。 他感觉自己仿佛正于一条位于荷塘之上的廊桥上,步伐轻快地走向荷塘中心的戏楼。 廊桥上人流如织,男男女女成群低声谈笑,那荷塘中心的戏楼中还隐隐传来若有似无的戏曲声,许多声音混在一起,嗡嗡嘤嘤一片。 虽是能见眼前景象,能闻周边人声,卓闻却又发现自己似乎并不能自主控制行动。 他是因接触了琅华才看到眼前的景象,这么说来,这是琅华的记忆?梦境?抑或是……幻象? 不不不,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得把琅华搬离那片空地,可他试了许多次,却是如何也无法脱离琅华的“梦境”。 这时,琅华已过了廊桥,来到了那座三层楼高的戏楼外。 他的视线在戏楼门前扫了扫,落在一旁隐于阴影中的一名十五六岁的布衣少年身上,那少年正好也看到了他,朝他小跑过来,笑盈盈地指了指戏楼后方,“凤哥今夜不上台,在后面等你呢。” 琅华点了点头,绕开人群,来到了戏楼后方。 戏楼后方是另一条凌驾于荷塘之上的廊桥,廊桥中心建一座小亭,远远看去,能借着月色看见一道身着浅色衣衫的清瘦身影背对他倚栏而坐。 卓闻能感觉琅华在看到青年的那一瞬间唇角略微提起,同时听到琅华呼气般的一声轻笑。 顿时,他仿佛足下生风,以他从未感受过的速度向廊桥中心的小亭走去。 卓闻越看越觉得那背影眼熟,直到那青年被身后的脚步声惊动、起身,而后转过身来。 卓闻看清了他的脸,险些惊掉了下巴。 那青年生着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半束着发,身上松松地披着一件月白色纱衣,只那青年似乎比他的肤色白上一些,整个人被那月白色衣衫一衬,全身上下都流转着一层月练般的光华。 卓闻心说,原来我也能这么美? 不对,呸呸呸,他一个大老爷们,美什么美?娘们唧唧的! 这时琅华忽然顿住脚步,卓闻能感觉到他蹙了蹙眉,而后只觉一阵强劲的冲力从身后袭来,仿佛有一一只大手猛地拍上他后背,在那股大力的冲击下,他往前冲出几步,险些一头栽倒在地。元宝小说 稳住身形后他才发现,他并未因此脱离琅华的幻象,而是从琅华身上“剥离”了出来。 “什么东西?”琅华不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的身你也敢上?” 卓闻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眨了眨眼,抬眼便与亭中青年的视线对上了。 青年在看到他面孔的瞬间,也已震惊得呆住了。 卓闻冲那青年咧嘴一笑,转过身,险些与跟上来的琅华撞了个脸对脸,惊慌地后退两步才吁出口气,“哎哟哎哟,大个子,是我是我,我又不是故意偷窥……” 琅华看清他的脸,顿时面上怒意更甚,一手卡住了他的脖颈—— “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为何扮作听凤的模样?!” 卓闻脑子转得极快,瞬间明白了琅华这是陷入了前世的幻象中,怕是根本不认得他。 他心里骂了声娘,勉力扭了扭脖子,去瞥身后的青年,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来:“听、听凤!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啊!” 第 136 章 幻象 解遂乃是兽犼之子,与琅华身上流转的法力乃属同源,异兽之间亦是会对此有所感应。 他与柳青贤刚进城中,便感觉到了一股稍瞬即逝的同源法力波动,于是揪着柳青贤,直掠向那处位于西北方向的枯木林。 “不是说救我哥吗这是哪里?”二人落地,柳青贤焦躁地四下张望。 解遂道:“要压制城中魔气,便须得修复阵眼,你说呢?” “哦。” 四周空气潮湿粘腻,地面沉积了厚厚的一层腐烂枯叶,柳青贤自幼娇生惯养,一脚下去糊了满鞋的腐物,险些吐了出来。 二人穿过枯木林,进入那片环形碑林,那游移于空气中的魔气愈发浓稠了,仿佛练练黑纱,轻柔而缠绵地掠过解遂的皮肤,带起一阵轻微而密集的刺痛感觉,面上光纹时明时灭。 柳青贤本不是个体贴的人,但此时与他一起的毕竟是个兽,若是被浸染了,他自然落不到好,只得撑开伞,一脸不情愿地将伞往解遂头顶倾了倾。 叶片裹挟着微红光芒于伞下缓慢飞旋,将二人笼罩其中,解遂被那光芒罩住的一瞬,那方才游移于他周身的黑气顿时散去不少。 柳青贤傲然道:“怎么样?带着我没错吧?” 解遂不语,忽在碑林边沿顿住了脚步,蹙眉望向前方。 柳青贤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碑林中心的空地上,蛛网般的水流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地上蜿蜒蠕动,倒映着天顶零零星光。无数条成人手臂粗细的树根自细流中伸出,在地面盘错,又在二人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扭缠成一个半球形的凸起。 “那里面是困了人?”柳青贤也不禁蹙了眉。 琅华方才稍瞬即逝的法力波动便是在这附近,而看那凸起的大小,正正好能容纳下琅华的兽身。 解遂二话不说,抽出身后无名,身形一闪,来到那处凸起前。 柳青贤喊:“喂,你小心一点!”遂蹬蹬蹬跑了过来。 那树根中心果然困着东西,但由于树根缠绕得十分紧密,无法辨认到底困了什么。 解遂也懒得去辨认,抖开卸灵缠,法力注入刀身,一刀劈砍向那树根盘错的凸起—— 然而就在刀锋与树根接触的瞬间,他忽觉脚下一空,四周景象刷然隐去,顿时他仿佛坠入了一个漆黑的空间,他在那漆黑空间里不住坠落,眼前的黑色渐渐转成暗紫、再转蓝,继而又是一黑。 接着,他的双脚便踩到了地面。 这是一间的小屋,屋顶挑得很高,空气里尽是木柴与灰尘混杂的气味,月光透过半开着的窗户倾泄进来,能见屋内一摞摞高耸的柴垛。 解遂知道自己坠入了幻象,但眼前的景象十分陌生,在他记忆中并不存在。 莫非这不是他的幻象? 一摞柴垛下方,忽然蹬出一双鞋底沾满污泥的脚,那两只脚被捆在一起,在地面挪蹭,伴随着极低的喘息声,柴垛被撞得哐哐响。 解遂听那声音耳熟,试探着喊了一声:“师兄?” 顿时他又反应过来自己身处幻象中,握紧了手中的刀。 柴垛忽而不晃了,下一刻卓闻从那柴垛后吃力地探出个脑袋,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双眼眨巴两下,而后像条虫一般,一拱一拱地挪出来,眼泪鼻涕地哭喊道:“我的老天爷,师弟!师弟啊——” 解遂警惕地略略侧身,一刀架上卓闻脖颈。 “连你也要杀我?你们一个个的都要杀我?!”卓闻此时被捆得似个粽子,梗着脖子就往解遂刀刃上凑,“来啊,杀啊,杀了我算了,反正也出不去了!” 看这反应,是卓闻无疑了。 “我总得先确认是你。”解遂这才收了刀,上前替他解开绳索。 卓闻委屈道:“我都没怀疑你。” 解遂问:“这是哪里?还有谁要杀你?” “还能是哪里?大个子的幻象呗。”卓闻揉了揉被勒的发疼的手腕,没好气道,“他现在眼里就只有他的听凤,根本不认得我,这也就罢了,他竟然以为自己是个逐妖士,我是个什么妖邪鬼怪,要杀我,要杀我你知道吗?!简直有毛病!” 解遂问:“琅华将你关在这里的?你们没与师父他们在一起?” 卓闻点了点头,“师父与师妹一起,咱们分开两路,他们往东,我与大个子便往西边来了。你怎么也进来了?你有办法出去不?我还得去修复阵眼呢。” 解遂道:“城中仅有五处阵眼,若能修复,城中的逐妖士早该修复了。” “啊,也对,”卓闻恍然大悟,“我们这一路确实没遇到活人,他们该不会都出事了吧?可咱们是逐妖士啊,逐妖士除却自愿,应当不会被魔气浸染啊……” 沈晏河要融合魔核,一时对付不了城中众多逐妖士,那么他必然要想办法阻止逐妖士修复阵眼,逐妖士有万法护体,不易被魔气浸染,但若是陷入幻象失去意识,那便是与常人无异。 卓闻脑子一转便想通了这层关系,一脸惊慌的叫了起来:“哎呀我靠靠靠,师父他们有危险!” “现在有危险的是你,”解遂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先破了琅华的幻象再说。”元宝小说 “对对对,这个最要紧,大个子要是被浸染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卓闻道,“不过要怎么破?” 解遂道:“无法识破自身的幻象,必是为内心痴妄所困。他的痴妄是什么?” “我怎么知……”卓闻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那亭中的青年,顿时皱了皱眉,“听凤?” “嗯。”解遂点了点头,“杀了他试试。” 卓闻迟疑道:“能杀吗?大个子把他当心肝儿的护着呢,你打得过大个子?” “总得试试,不然怎么办?”解遂道。 卓闻点了点头,“好吧,不过那叫听凤的跟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你可千万别下不了手。” 两人从柴房出来,外头的景象却是与在柴房中所见不一样。 天地间一片漆黑,仿佛一块黑色的幕布将这小小的柴房围裹其中。 卓闻一脸茫然,看看外面又看看身后的柴房,哆嗦着往解遂身后蹭了蹭,“刚刚不是这样的啊,这怎么回事?” “这是琅华的幻象,他思绪不到的地方,便是无尽的虚空,幻象有时也会如梦境般跳跃,他此时应当是去了别的情境中。”解遂说着,拽着卓闻就要出门。 一阵风吹过,半开着的窗户被彻底吹开,发出一声巨响。 卓闻猛地一惊,拽着他不肯走,抖着声音说:“师弟啊,你确定要出去?这也太黑了,不会有鬼……” “你这怕鬼的毛病怎么越发严重了”解遂无语地睨他一眼,拽着他,一步跨入了黑暗里。 就在那一瞬间,四周景象突然扭曲变换,两人脚下踩空,沉沉下坠,天旋地转间,眼前光影迷乱,待得再踩上实地时,二人已身处一处庭院中。 解遂方才已经历过一回,此时面色如常,倒是卓闻拽着他的衣袖躬着身子干呕起来。 卓闻抚了抚胸口,顺下那阵翻涌的呕吐感,一脸恶心地说:“这又是哪儿?” “嘘。”解遂一指竖在唇前,指了指前方亮着灯的屋子。 屋内传出隐约可闻的人声,却十分缥缈,听不太清,像夜鬼哭吟。 卓闻冷不丁一哆嗦,以嘴型说道:“是人吧?” 解遂点了点头,两人便悄无声息地靠过去,借着虚掩着的窗缝往里看。 屋内的人果不其然是琅华与听凤。 只是此时两人贴得极近,侧对着窗口,均是衣衫不整。琅华附在听凤耳边,悄声说着什么,听凤衣衫凌乱地坐在一张书案上,面色绯红,眉宇轻蹙,眼神迷离,下巴搁在琅华赤|裸的肩头,时不时泄出一声压抑不住的轻吟。 眼前这幕的冲击力实在有点强,两人同时受惊般离那窗口远了些,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听到的是什么。 解遂神色复杂地看向卓闻,欲言又止。 那与琅华做那事的人顶着一张卓闻的脸,乃至他此时看着眼前的卓闻也有些尴尬,遂别开脸低头摸了摸鼻子。 卓闻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一阵风般冲到门口,一脚踹开房门,吼道:“我靠,你在做什么?!我这边愁得头都要秃了,你在这里爽?!” 屋内立一道纱制屏风,内里暖黄微光将两道紧贴于一处的身影投映在屏风上,而此时,那两道人影俱是僵住了动作。 下一刻,那道站立的身影兀地一闪,屏风从里侧被撞飞,不着寸缕的琅华挟着一身的怒意,自房内掠出,一手直取卓闻脖颈! 卓闻惶然后退,侧旁解遂倏然而至,横刀拦住了琅华那一击。 两双盛满震怒的视线相交,气浪炸开,掀飞屋中陈设,唯二人身后的两人未受波及。 “你是兽?”琅华目露诧异之色,视线紧接着越过解遂,看清了他身后的卓闻,眉头又是一蹙,“又是你?!” 听凤披着衣服出来,一脸疑惑地问:“琅华,这是怎么了?” 琅华收了一身肃然气焰,回身将听凤护在怀中,眼神霎时之间柔和了下来,“没事,待我降了这头凶……” 解遂眸光一冷,劈刀就斩。 琅华半搂着“听凤”略一侧身,一手格开解遂劈来的刀锋,冷冷一哂,“不过是只未成年的半兽,谁给你的自信来与我为敌?” 卓闻讥嘲道:“这都能看出来?脑子也没坏啊。” 解遂一言不发,又是一阵势如闪电的攻击,刀刀直取琅华要害。 解遂的愤怒并非没有缘由。 琅华这些日子缠卓闻缠得紧,他都看在眼里。虽琅华脾气差了些,但他也能看出琅华还是处处维护着卓闻的,只没想到,琅华对卓闻的那些关切,皆因他心中住着的、卓闻的前世。 是以卓闻此刻在他看来,便成了一个琅华寻来的替代品。 这令他内心升起一股自家师兄被渣男玩弄了感情的愤怒感。 不消片刻,房中陈设已被毁了个遍,窗门破开。 琅华看出解遂是冲他而来,于是推开听凤,从破开的窗门掠至庭院中;解遂紧随而上,释出兽魂,分作两路夹击琅华。 “幼兽犼?”琅华看到他释出的兽魂,略有些诧异。 卓闻在门口给解遂打气:“师弟加油,揍死他,让他哭!” 第 137 章 暗涌 或许是碍于听凤在场,琅华始终未化兽形。但他毕竟是个与解遂娘亲同代的神兽,即使未化兽形,招架起解遂这头尚未成年的半兽来也游刃有余。 “我尚不知凶兽犼竟还有后代,为免你日后为祸世间,今日是不能留你了。”琅华冷冷道。 “哈哈哈,”卓闻正要摸进屋里去找听凤,闻言笑出了声,“大个子你该不是真以为自己是个逐妖士吧?你一活了近万年的神兽,被这幻象困住也就罢了,怎么连自己的身份也忘了?” “神兽?”穿戴好的听凤从屋内出来,有些困惑地看向院中与解遂缠斗的琅华,“琅华,他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卓闻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背在身后的一手不着痕迹地唤出临风引握在手中,“他可是上古神兽,狰,世间仅此一头呐。” “一派胡言!”琅华震怒道,“我堂堂逐妖宗门之后,岂容你这邪物信口污蔑?!” 这下连解遂也怔了一怔。 琅华还真当自己是个逐妖士了? 不过也是。 前世琅华因身份原因与听凤分开,是以在他的幻象里,摇身一变成了个逐妖士,这样便没了身份的困扰,可以安然与听凤相守。 听凤上前一步,背对着卓闻,目露哀伤之色,微微垂首,叹息般地说道:“其实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不,我不是!” 琅华愤然怒吼,又忽然怔住,眼中现出迷惘中略显不安的神色,喘|息着喃喃道:“听凤,别听他们胡说,你知道的,我是逐妖士,我是……我是……” 卓闻幸灾乐祸道:“哪家宗门啊?说不出来了吧你这神兽!” 琅华已乱了阵脚,解遂瞬时占据了上风,将他逼至稍远处的角落里。 听凤轻声道:“从你我相识之前我就知道,你是神兽狰,只我一直心存侥幸,希望这一天能来得晚一些。但同时我也清楚,我迟早要去面对这一天。” 琅华微愕,好似猜到了什么,忽然笑了。 解遂与兽魂自两侧夹击而来,他仍是岿然不动,遥遥看着门前的听凤。 兽魂咬住他一臂,他另一手紧紧握住解遂随之劈来的刀锋,那刀锋离他额头不过寸许,手心的金色血液自指缝间溢出。 他怔怔地看了看手心滴下的金色血液,终于认清了事实,再看向听凤时,眸中又浮上一丝希冀的光,语气温柔得似乎能将寒冰化开:“若你当真如此介意我的身份,我大可以舍了内丹陪你白首……” “我此次下山,实是为诛你而来!”听凤匆匆扬声打断了他,右手五指略张,手中银茫闪过,现出一柄银光熠熠的长剑。 琅华却似毫不意外,略点了点头,轻声道:“嗯,我也猜到了。” 卓闻后退稍许,手持临风引的一手背在身后,笔尖略略一抖,点出一抹细碎微光,那微光散开又聚拢,汇成一柄金色笔墨勾勒而成的匕首。 “师命不可违,”听凤执剑,缓缓走到院中、琅华身前,剑尖直至琅华心口,“……对不起。” 琅华伤感一笑,松开握住解遂刀刃的手,上前一步,赤|裸的胸膛抵上听凤的剑尖,顷刻间,他的胸前便蜿蜒出一道金色血线,“你当真下得去手?” 听凤握着剑柄的手略有些颤抖,下意识地退后一步,避开了他的视线,“我接近你就是为了……” “你原有多次机会,为何偏要这时才动手?”琅华看着他的双眼打断了他,步步紧逼。 “我……”听凤不住后退,闪躲着他的视线。 解遂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向卓闻使眼色,卓闻这才如梦初醒般,轻扫笔尖,那金光匕首倏然自他身后拐出,径直射向听凤。 琅华看着听凤的眼神忽而柔和下来,“若你真下得去手,这条命给你也罢……” 一道金芒如星矢般闪过,自听凤后心没入,又自胸前穿出,在二人身前砰然散作了点点星光。 听凤于一片细碎金芒中茫然垂首,看了看自己胸口被金光烧灼出的破洞,手中长剑坠地,软软仰倒。 “听凤——!” 琅华震怒的嘶吼响彻了整个幻象世界,跨步上前去接软倒下来的听凤。 然而听凤的身体却穿透他的手臂,在坠地的前一刻散作无数细碎光点,那细碎光点汇聚成一条银色光带,骤然间涌向卓闻。 卓闻手执临风引,忽而愣住。 光点汇聚而成的光带没入他的额心,捎带着无数混乱的记忆。 那像是另一个人的人生片段,而每一个片段里,都有琅华的存在。 从二人相识,到听凤忍痛逼走琅华,再到最后回师门领罚。 他甚至能感觉到听凤与琅华决裂时内心满涨的绝望。 琅华幻作兽身,蓦然爆出一声怒吼,迸裂出的金色光辉挟着股气浪照亮了整座庭院,将解遂与兽魂同时震飞。 卓闻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失去了意识,而他依旧清亮的的瞳中,映出了愈来愈近的巨兽身形。 巨兽一身金芒刺眼,双爪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撞翻在地。 意识混乱间,他甚至听到了两边肩骨在巨兽掌下碎裂的声响,几乎是同时,巨兽怒张着布满利齿的大口向他脖颈咬下—— 无名挟着橙红烈焰自侧旁疾射而至,射穿了巨兽的肩胛,金色血液四溅。 巨兽怒嚎一声,一爪扫飞卓闻。无名归手,解遂飞身上前,接住卓闻往院外的黑暗中一掠,二人消失。 解遂带着卓闻在一片虚空中下坠,场景不断切换,直至坠入一处无人的屋宅。 他寻了间卧房,将卓闻放在榻上靠坐着,检视他肩上的伤。卓闻两边肩骨几乎被神兽踩碎,碎骨刺破皮肉,不断有血涌出,上半身几乎被血染透。 解遂封住卓闻的心脉,止了血,匆匆出门打了水回来,替他清理伤口。 卓闻两只手软软地垂着,愣愣地靠坐在床头,似个残破的布偶。 解遂叹了口气,“刚刚怎么不躲开?” 卓闻眨了眨眼,缓缓看向他,呆呆地说:“头疼……” 解遂小心翼翼地撕开他肩上碎裂的衣料,没好气地说:“能比这伤还疼?” 卓闻这才反应过来,顿时眼泪狂飙,嚎道:“哎哟,疼死我了,都疼,嘶嘶——师弟你能治不能?” 解遂顿了顿,道:“我娘是凶兽,我无法习得疗愈的术法,先给你包扎。” 卓闻有气无力地叫道:“哎哟我靠,那我不是废了?” 卓闻始终吊儿郎当的模样令得解遂再忍不住一腔怒火,怒红着双眼,褪下他的上衣,喝道:“你刚刚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躲开?!” “我杀了那个假听凤,他的记忆全跑我脑子里了,头疼,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卓闻叹了口气,声音因虚弱又轻哑了些,“对不起啊师弟,拖你后腿了。” “听凤的记忆?”解遂微愕。 卓闻幅度很小地一点头。 “如果我死了,出去以后千万别告诉大个子,我怕他发疯。”他因失血过多,面色十分苍白,浑身发着抖,上牙磕着下牙,虚弱地说道,“你、你给我看看有没有被子什么的,冷死了……” “这里是幻象,你不会死。”解遂眼圈泛红,鼻根发酸,这话看似在安慰卓闻,实是在安慰自己。 他捏了捏拳,深吸一口气,起身去给卓闻翻找被褥。 卓闻喃喃道:“别安慰我了,咱俩又不是幻象。” 这屋子里该有的东西都有,解遂还意外地翻到了两瓶清创的药粉,小心翼翼地替卓闻清理了伤口,骨刺的地方他没敢动,怕一个不小心真把卓闻弄废了。 夜里,解遂守在卓闻床边,半睡半醒间,听到了一阵若有似无的人声。 “有没有人啊,这到底是哪里啊,能不能出来个人……” 解遂顿时一惊,猛然睁眼。 只见一道撑着伞的身影投映在门上。 “柳青贤!” 解遂骤然翻身而起,拉开门,劈头就问:“会不会疗伤?” 柳青贤撑着把微微泛着红光的金骨黄油纸伞,看着一身血污的解遂皱了皱眉,“不会,怎么了,你受伤了?这里有妖邪?什么样的妖邪还能伤得了……” 解遂一把将他拽入房中。 柳青贤忽被他拖拽进屋,险些一跟头,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顿时扑鼻而来,冲得他干呕了两声。 “不是你?”他一手捂着鼻子,这才看到裹着被子靠坐在床头已然陷入昏睡的卓闻,遂一脸嫌弃地皱了皱眉,“是他?流这多血还没死?” 解遂神色阴郁且焦躁地瞪了他一眼。 柳青贤不耐烦地叹了口气,道:“好吧,我试试。” 他与卓闻向来不对付,但也仅限于见了面斗斗嘴,虽平日里都扬言希望对方去死,但当真有一个要死的时候,另一方却仍是做不到见死不救。 解遂这时也总算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阙安城外,临河的静谧村庄内,一座农宅小院外。 一团涌动的黑气贴着地面缓缓爬移,在门前凝成一团,继而拔高,最终凝成一道人形黑影,那黑影周身黑气翻涌着散去,现出御白的身形。 他轻轻推开院门,径直走向离九的卧房。 离九已睡得沉了,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平缓绵长。 屋内还燃着封小见给的魂烟,弥漫着一股极淡雅的青檀香味。 御白上前灭了魂烟,打开窗户,在床沿坐下,只见睡梦中的离九眉宇时而微蹙,时而嘴角勾起一抹不甚明显的浅淡笑容。 御白唇角勾出一抹冷笑,一手轻轻抚上离九面颊,视线描摹着离九的面容,又仿佛透过那张脸,痴迷地看着另一个人。 他一手缓缓滑过离九侧脸,轻轻卡住了离九的脖颈,那一刻,他的眼神冷了下去,牙关紧咬,眼中现出狠戾之色。 掌下皮肤触感滚烫,均匀的脉动敲击着他的手心,仿佛他再用些力,便能阻断那跳动。 正待要实施内心的想法,离九却忽然呼吸一沉,眼睫颤了颤。 他迅速收手,在黑暗中勾着一抹微笑,眼神漠然地看着离九。 第 138 章 交错 离九猛然睁眼,翻身而起,一掌袭向床边的御白。 御白起身仓皇后退,笑呵呵地隔开他的手,“哎,是我是我,还没气够?” “御白?你怎么回来了?”离九这才看清他的脸,面上的防备褪去,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手探向御白胸口,“魔根剔除了?” “不急。”御白侧了侧身躲开他的手,“想了想还是更放心不下你,这里不安全,跟我走。” 离九收回手,摇了摇头,“我与他说好了,在这里等他。” “等他做什么,他回不来了,跟我走吧。”御白说着便要去拽他的手。 离九侧身躲开,“我知道你有办法剔除魔根,沈晏河既是要以自身献祭巨魔,待他死后,你也会死,不能拖了,你……” “你还挺关心我?”御白笑道,一瞥床头已经熄灭的魂烟,“看来那东西确实让你想起了不少事。” 离九默然不语。 良久,他才轻声道:“是我欠了你。” “既是觉得欠了我,那就跟我走。”御白说着,向他靠近一步,挟着股令人神思迷乱的气息。 离九摇了摇头,疲惫地在桌前坐下,揉了揉太阳穴,“此处距离阙安城甚远,魔气暂时还蔓延不到这里,我不会有事的。” “非要等他?”御白来到他的身后,轻轻按下他的手,替他按着太阳穴,手心涌动着黑气,“虽说魔气暂时蔓延不到这里,可万一有魔物逃出阙安城呢?你如今妖丹受损,妖力泄得太快,将你一人留在这里,你让我如何放心得下?” 离九神思愈发混沌,只觉一团漆黑迷雾侵入他脑中,令得他难以思考。 突然,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蓦然炸开的一片银白光亮,驱散了脑中的迷雾。他神思忽然清明,猛然回过神来,抓住御白一手一拧,与之错身,退开,一脸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御白”。 “你是沈晏河?” “御白”故作遗憾地摊了摊手,叹道:“啊,这么快就被你识破了,看来是我心急了……” 离九并不给他多言的机会,骤然出手! “御白”的身影骤然如液般融化,坠地时化作一缕缕黑雾,倾泄至地面,又漫向四周。 离九一击落空,略有些困惑地蹙眉。 他如今妖力衰减得厉害,若沈晏河操控了御白想要强行带走他,他必无力反抗,可沈晏河却扮做御白在暗处使阴招。 这并不像沈晏河的作风。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这身体根本就不是御白的,只不知沈晏河借用了什么魔物的身体想要诓骗他,而这魔物或许不是他的对手。 “我不想跟你打,”沈晏河的声音忽然响起,“不过我有些好奇,你竟能安心地在此处等着,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那小凶兽的安危?” 沈晏河散作的浓黑魔气在地面沉积了厚厚一层,没过了离九脚踝。 离九一时失了目标,只得按捺着一腔的烦躁,沉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本以为你会跟着那小凶兽去阙安城,我也好……哎,”沈晏河颇遗憾地叹了口气,“现在我不妨告诉你,你那小凶兽已陷入了我为他勾织的幻象中,在他的幻象里,有着另一个更加完美的你,他出不来了。” 离九目光稍有动容,面上闪过一丝愕然的慌乱。 “他不会那么容易被困于幻象。”他用力捏了捏手心,仿佛是在尽力说服自己。 “是么,那赌一把?”沈晏河轻笑道,“可惜啊可惜,可惜你看不到我用犼的利爪撕裂这世间的每一寸土地的那天了,他的意识会被永久地困于幻象中,而你,不日将消散于这天地间。说起来,于他而言,那个幻象中的你倒是会一直存在。唔,你或许觉得,这样也好?” 离九沉声道:“想让我换他?” “你本就是将死之人,”沈晏河阴恻恻地笑道,“一换一,你不亏。” 离九冷笑一声,身形蓦然化作一道蓝光,自窗□□出,又在空中幻作妖身,往阙安城的方向疾奔而去。 一团团黑气拖着尾焰自农宅四周的黑暗中涌出,展开骨翼,发出一声声尖锐鸟鸣,紧随而上。 “哎哟我的脖子……” 卓闻因肩上伤得太重,无法平躺,就这么靠坐着昏睡了一个昼夜,翌日傍晚才悠悠转醒,呻|吟着吭叽出声。 他肩膀的伤已愈合了大半,却仍钝钝地疼着,两手依旧无力。 “师兄,”解遂匆匆来到床边,看到醒转过来的卓闻,彻底放下心来,“感觉好点了么?” 卓闻手指动了动,实在抬不起手来,歪着脖子道:“脖子要断了,快给我挪挪。” 解遂只得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脖子扶正,轻轻在他脖侧按着。 柳青贤抱臂坐在桌前斜睨着他,“唷,活了。” “你怎么在这里?”卓闻这才看到房间里还有一人,顿时就惊了,又看向解遂,一脸的难以置信,“他怎么在这里?假的?” 解遂张了张嘴,柳青贤抢道:“呸,你才是假的,若非是我,你现在早凉了。” 卓闻这才发现自己正位于一片微红光芒的中心,床头上方悬着把金骨黄油纸伞,飘旋的枫叶自伞沿缓缓飘落,在他周身萦绕。 卓闻顿时梗了梗,生硬地说道:“哦,谢谢你啊。” “哼。”柳青贤傲然偏开了头。 卓闻虽因失血过多面色仍有些苍白,精神却是好了不少,叶片散发出的微光挟着股暖意,钻进肩头的皮肉中,血肉重生时带来的瘙痒令他一个劲地哆嗦。 “师弟啊,现在怎么办?为什么我杀了那假听凤幻象没破?咱们不会永远被困在这里了吧?”说着,他猛然一个激灵,“总不会得杀了大个子才行吧?可是他的意识如果死在幻象里,外面的身体是不是就醒不过来了?不行不行,重想,应该还有别的办法。” 解遂蹙了蹙眉。 他此刻恨琅华恨得牙痒,倒是想一刀劈了琅华。可他不知道卓闻忆起前世记忆以后对琅华是个什么态度,沉思了一会儿,才神色纠结地开口:“幻象源于他的痴妄,或许只能解开他的心结才能破这幻象。” 卓闻道:“他的心结就是听凤啊,听凤都死了啊。” 柳青贤冷笑道:“呵,你们在他眼前杀了他的心肝儿,还指望他能解开心结?现下怕不是心结更重了吧,蠢。” 卓闻看向他,茫然地眨了眨眼。 柳青贤无语道:“我说,这里是他的幻象,你知道什么是幻象么?死了一个听凤,还有千千万万个听凤,你们杀得完么?在他的幻象里,他可以随意避开那些不好的经历,在每一段适合他与听凤相守的记忆中构造幻象,只要他还活着,幻象就不会消失。” 卓闻恍然大悟道:“哎呀,竟是这样,我怎么没想到?难道真要杀了他?” “师兄,”解遂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解铃还须系铃人。” 卓闻茫然地眨了眨眼,而后回过味来,一脸愁苦道:“是,我是想起来了,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哎哟,现在两个人的记忆在我脑子里,乱得很。” 解遂试探道:“你前世应当是很爱他的。” “哎哟我的天,你可别说了!” 卓闻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红了一片,表情却是跟吃了苍蝇似的,“你也知道那是前世,我现在真对他没感觉……哎哟想吐,这记忆能不能摘掉啊,我要疯了!” 解遂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卓闻解释道:“师弟啊,你知道我不喜欢男人,虽说有了前世的记忆,但那也只让我面对他更尴尬了,我对他真没感觉,我现在就是……嗐,不知道怎么解释,那像是……” “像是另一个人的记忆。”解遂接了他的话。 卓闻点了点头,“对。就好像是你窥探到了另一个人的记忆,你想想如果是你,在那段记忆中,和你那啥的不是离九公子,你什么感觉?” 解遂顿时明了。元宝小说 听凤死前的执念便是再见琅华一面,而在那夜心愿得偿后,执念便消散了,或许在那时随之消散的还有听凤对琅华的爱意,所以如今卓闻虽然接收到了听凤的记忆,却依然无法接受与琅华相恋过的事实。 又或者,正如卓闻所说,人死后灵魂经过洗涤,历经轮回转世,便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他此时无比庆幸自己不是人类,不用经受轮回转世,不用变成另一个人,更重要的是,不用离九一次次地找到他,与那个不再是他的人相爱。 “我想想啊,听凤当初接近大个子是为了杀他,哎呀,谁知两人一见钟情……”卓闻忍着满心的恶心在属于听凤的记忆里翻找着,喃喃地说道,“啊我再看看,这么好的机会都不动手吗……哎呀又没捅……嗯,确实是真爱。”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拍床板,眸光烁烁地看着解遂,“如果能去到他们相识之初的那段记忆,你负责引开听凤,我扮作听凤捅他一刀,说不定他就不会爱上听凤了,哎呀我真是个天才!” “唷,手能动了?”柳青贤嗤笑道,“还捅他一刀?先被捅死的是你吧。” 卓闻的肩膀确实还有点酸痛,却是能稍稍活动了,方才他想着事一时也没意识到,此刻捏了捏手掌,一脸惊喜地稍稍坐直了些,“哎哟我的腰……这你就不知道了,他这神兽不杀人的,顶多就是把我打一顿。” 解遂沉思道:“也不行,那是他的幻象,并非真实的记忆,也即是说,你改变不了他爱上了听凤的事实,他的执念依然存在。” 卓闻抓狂道:“那怎么办嘛!难道真要我牺牲色相?” “听凤怎么死的?”解遂问。 卓闻想了想,道:“被囚在门派郁郁而终。” “那就去找这一段,绑了听凤,让他们见上面。” 第 139 章 遗恨 千千万万个听凤,千千万万个琅华,千千万万个幻象。 三人不断在琅华意识中构造出的幻象与虚空之间穿梭,终于找到了听凤濒死的那段回忆。 这段回忆潜藏得极深,或许是琅华日后从旁人口中得知听凤的死,却又不愿直面这一现实,才选择了将之深埋于意识深处。 听凤来自一个仙门大派,门规森严,万事以人为本,理念却是略有些极端——这世间凡是对人类的生存有着潜在威胁的精、鬼、灵、兽、妖邪等物,皆被他们视作应当铲除的对象。 听凤诛杀琅华失败后,自然是回门派领罚,被囚于门派的一处思过崖——暨望崖。 暨望崖位于云端之上的山巅,此时正值隆冬,落了满山头的雪,山间的溪涧瀑流尽数结了冰,山巅云遮雾绕,呼吸一口,吸入肺里的尽是空气中的凝出的冰晶。 听凤本就有伤,又被剜去灵核废了一身修为,更因心伤寻死过几回,导致身体状况一度恶化,如今只吊着一口气,或许是心知自己活不久了,便也暂时没了寻死的念头,但也全无求生意识,只这么拖着,拖到咽气的那一天。 “太惨了。”卓闻脖子上挂着两条布巾,吊着双手,站在那破了个大洞的小窗外,看着屋内奄奄一息地蜷在一张潮湿阴冷的小床上的听凤,不禁红了眼眶,“都这样了还想着那神兽,怎么想的嘛。” 小屋四面漏风,那床铺十分单薄,睡梦中的听凤似乎发着高热,面色潮红,时不时咳喘出声,睡得极不安稳。 柳青贤瞥了卓闻一眼,眼中对卓闻的嫌弃神色淡去了些。 解遂倒是没什么表情,绕到门前,轻轻敲了敲那摇摇欲坠的门板。 他敲得很轻,生怕稍一用力就将门板给敲塌了。 听凤听闻响动,缓缓睁开了眼,却仍静静地蜷着,似乎在很努力地辨认方才的声音是否是幻听。 解遂又敲了敲门,听凤这才咳喘着、艰难地爬起来,摸索到门边开了门。 这时的听凤已年近三十一,看上去比卓闻年长一些,又因病弱瘦得面颊略有些凹陷,与卓闻倒也没那么相似了。尤其是他一双杏眼虽仍旧漂亮,却毫无神采,与时时神采奕奕的卓闻有着天壤之别。 他并未询问三人的来历,视线在卓闻面上扫过时也毫无波澜,只将三人请进屋,忙活着替他们斟茶。 壶中茶水已结了冰,他倾倒了半晌也未流出一滴水来,于是去到一旁的小炉边生火。 卓闻见他似乎目力有损,做起事来总要先摸索一阵,生怕他在炉边烫伤了手,遂道:“你别忙活了,咱们来找你说点事。” 听凤手上顿了顿,回到桌边坐下,艰涩地开口:“你们也是为琅华而来?” 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干涩,再不似先前那般清亮,解遂想起卓闻早些时候“犯病”时吟唱的那婉转悠扬的戏曲,现如今的听凤怕是再唱不出来了。 “既然想见,为什么不去找他?”解遂开门见山地问,“你明明可以离开。” 听凤苦笑了下,面上添了几分防备与疏离,“我说过了,我不知他在哪里,他恨我入骨,也必不会见我,你们不必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很多人想要逼他说出大个子的下落,早期甚至对他用过刑,你不能这么问。”卓闻凑在解遂耳边快速解释完,又朝听凤道:“你的眼睛是不是不好?” 听凤点了点头。 “能看清我的相貌么?”卓闻凑近了些。 听凤这才将视线移到他面上,眯着眼仔细辨认了片刻,面上现出一丝惊讶的神色。 “你……你为何会与我……”他忽而想到什么似的,蹙了蹙眉,“没用的,你们即使找到与我相貌别无二致的人也没用,他不会受骗,我与他远没有你们以为的那般情坚,他或许早已忘了我,又或许……” 卓闻叹道:“忘不掉的,能忘掉咱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那你们究竟是为何而来?” 卓闻张了张嘴正要接话,柳青贤不耐烦抢过他的话头:“哎呀你们好啰嗦,我来说吧,听凤是吧,是这样的,你早就死了,死了好几百年了,这里不过是那神兽的幻象,你存在于他的幻象里,我们三人被困在这里出不去,你得去跟那神兽见上一面,说清一切,让他解开心结,破了这幻象。” 听凤茫然地愣了愣,“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说得很清楚了,你应该能懂。” 听凤沉默了许久,才问:“这里真的是他的幻象?” 柳青贤点了点头,“嗯,你要不跟我出去看看,出了这山头,便是无尽的虚空。” 听凤走时,到床尾的柜子里翻出一把匕首揣在身上——那显然是用来自尽的,若是发现自己受骗,他必然会果决地结束自己的性命,以免暴露琅华的位置。 卓闻叹了口气,朝解遂道:“这个时候他肯定在洞里生闷气,找这段时间的。” 解遂点了点头。 四人再次进入虚空,又是无尽的轮转,最终来到了琅华位于溪风镇那座大山中的石洞中。 在虚空与幻象中穿梭许久,卓闻和柳青贤均惨白着面色,在一旁干呕。听凤也已虚弱得有些站立不稳,解遂便小心翼翼地扶住了他。 山洞中满布瑶碧,五颜六色的晶石散发着温润荧光,一片五光十色。 山洞深处,透着荧光的碧绿水潭中心的石台上,神兽狰背对他们而卧,毫无反应,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山洞里的不速之客。 听凤眼睛不好,视物不清,一片五彩荧光更是令他眼花缭乱,自是看不见那石台上的神兽。 “他真的……念了我几百年?”听凤有些出神地开口,也不知在问谁。 “嗯。”解遂点了点头。 听凤又问:“他还恨我吗?” 解遂道:“不恨。” “几百年过去,再恨也该淡了。”听凤笑了笑,“他在吗?” 解遂看了看那石台上一直背对着他们的巨兽,伸手给他指了个方向,“就在那里。” 听凤眯着眼辨认了许久,摇了摇头,“看不太清,他还在生气吧,知道是我都没反应,他以前也是这样,每每生起气来都不理我,都得我去哄他。劳烦你送我过去好吗?” 脚步声靠近,神兽狰终于掀开了眼皮,冷冷地瞥了水潭对面一眼,视线在听凤身上掠过,毫无停留,“你来做什么?” 解遂搀着听凤走到水潭边,听凤笑道:“我快死了,来看看你。” 神兽狰喷出一股鼻息,扭开头冷冷道:“死就死,别死我跟前就行。” 听凤看向解遂,无奈地笑了笑,“你看,他就是这样。” “琅华,”解遂蹙了蹙眉,稍有些不耐烦,“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你又是谁?”神兽狰终于起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解遂,而后不屑地乜了听凤一眼,“又去哪里拐骗了只兽?很嫩,很年轻,打算什么时候除掉?” 听凤却是看不出半点生气的样子,笑盈盈地环顾四周,“这些年来,你日日都待在这里么?” 神兽道:“哼,怎么可能,花花世界那么好玩,天底下的小年轻我玩都玩不过来,对了,你叫什么来着?不太记得了。” “你就喜欢气我。”听凤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他们告诉我你念了我几百年,听你这么说,我会很难过的。” 神兽冷哼一声。 听凤道:“我现在眼睛不太好,看不太清,你能不能过来让我……” 神兽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说完快滚。” “他说个屁,他就想见你一面,他是真的快死了你看不出来吗?他是为了谁才搞成这样的啊?你一神兽怎么那么小心眼,为了一时赌气后悔个几百年就舒坦了?妈的也别来骚扰我好吗?!” 卓闻终于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冲上来,指着听凤冲那神兽吼,吼完都快喘不上气了,遂往解遂身上一靠,“哎哟气死我了,师弟你能不能打他一顿,我这气得肝疼。” 神兽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卓闻,视线移到他脸上,顿时愣住了,而后又看看听凤,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哼,好奇我为啥跟他长得一样吗?你是不是还想着死就死啦,反正还有来世?我告诉你,我他妈就是他的来世,老子现在讨厌死你了,别他妈想着来世他还能多看你一眼!有什么事现在赶紧的说清楚!别他妈来烦我!” 神兽就这么被他给吼愣了,听凤却是笑盈盈地眯着眼去看卓闻,“我来世竟是这样的性子,挺好的,千万别……咳咳咳……” 他话未说完,忽然剧烈咳喘起来,几乎站立不稳,解遂忙扶着他寻了处石墩让他坐下。 神兽此刻注意力全在卓闻身上,猛地一蹬后腿,跃至卓闻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乎想要辨别他所言的真伪。 卓闻被那神兽一双金色竖瞳注视着,一时只觉肩膀又疼了起来,生怕这神兽发起怒来再一口咬掉他的脑袋。 他看了看距离他稍远、位于神兽另一侧的解遂,权衡了一下,一溜烟儿躲到了柳青贤身后,“我受伤了,你、你保护我。” 柳青贤道:“哼,骂得挺爽,继续啊,我听着挺过瘾呢。” 卓闻猛摇头,“骂累了骂累了,你替我骂吧。” 听凤方才猛烈咳喘了一阵,此时已非常虚弱了,他呼吸得十分吃力,似乎只撑开眼皮都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知道自己或许没有多少时间了,便轻声朝解遂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来跟他说,你们在,他拉不下面子。” 神兽猛然扭头瞪着他。 解遂道:“没有瞒着的必要了。” 听凤略一点头。 第 140 章 心障 待得三人出去了,听凤方道:“我是真没想到,你生个气竟能生这么久。早些年我还想着要来寻你呢。” “我生气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是你负了……”琅华猛然扭头,恼愤的视线却在扫过听凤时略微一滞。 他欲言又止,咬牙冷哼一声,别开脸道:“你是不是得先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方才那人是谁?” “这里是你的幻象。”听凤此时似乎恢复了些力气,直起身来,略略仰头看他,“现世已过了数百年,如今的我只存在于你的幻象中,那人是我的转世。” 琅华眉间紧蹙,一语不发,却是终将视线移到了听凤面上,示意他继续说。 “他们无意间误入了你的幻象,须得你放下执念,破了这幻象他们才能离开。”听凤道,“他们是这么说的。” 琅华居高临下地审视了听凤片刻,眼神柔和了些,来到听凤身边坐下。 他一手在听凤身后抬了抬,复又握拳放下,喷出一股鼻息,冷哼道:“你说谎成性,以为我还会信你?” “我都快死了,骗你有什么意义?”听凤笑了笑,侧首捏着琅华的下巴使其侧过头来与之对视。 不知是否因为距离足够近,那一刻他的目力仿若已然恢复,却是淡漠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方才那位虽是我的转世,但他不会爱上你的,生生世世都不会。” 琅华微愣,“……什么意思?” “我决定放下你,但人的感情难以自控……”听凤此时看上去已病态羸弱至极,面色苍白到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却因太过清瘦,显得眉眼愈发硬朗深刻了,令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凌厉与病态结合的俊美。 琅华的视线落在他浅色的唇上,拇指抚上他的唇角,轻轻摩挲着。 听凤眉间一蹙,收回手,往后仰了仰,挣开他的手,神色淡然地勾了勾嘴角,“所以,我剥离了对你的情念。” 琅华的手僵在空中,眼中情绪变了又变,先是难以置信,继而彻底被愠怒填满。 他攥了攥双拳,愤然起身,背对听凤咬牙道:“那你还来做什么?” 听凤笑道:“来做什么?自然是来看看你念了我几百年后深陷执念的窘迫模样。据说你在这幻境中构筑了无数幻象,每一个幻象里都是你我的曾经,而我死前的那段经历被你潜藏在角落里。是不愿承认我是因你而死么?”元宝小说 琅华沉默片刻,了然道:“所以,你恨我。” 听凤静默片刻,忽然大笑起来,眼角笑出了泪。 他急促地且艰难地呼吸着,勉力撑着身下石墩滑坐到地上,又捂嘴咳喘了一阵,才怒红着双眼看向他:“我不该恨吗?十年,对于一个我牺牲了一切想要守护的人,却足足十年对我不闻不问,哪怕我死在暨望崖他也不会知道。难道我不该恨?!你可知道我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我本是天资极高的修士,因为你,我被他们生生剜去灵核,断了修仙之途,又被他们数次拷问,落下一身伤病……” 琅华闻言,心中大为震撼,猛然回身在听凤跟前单膝跪下,一手贴上他的胸膛,眼中震惊之色再难掩藏,“……他们剜了你的灵核?” 听凤冷眼看着他笑了笑,在一片五光十色的光影中,周身浮上一层几不可见的稀薄黑气。 “我怕他们找到你,却又盼望着你能出现在我面前,我终日被这矛盾的念头折磨,几近崩溃。在暨望崖的这些年,我日日都在自问,这么做值得吗?我等了你十年,十年你都未曾出现,我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我只想在最后的日子过得轻松一些,只想在我死的那刻,能闭上眼……” “你别说了!”琅华忽而扬声打断了他,贴着他胸膛的掌心泛出金色微光。 他喃喃道:“伤病我能治,灵核据说也是可以修复的,待我治好你,再寻法子……” “我已经死了。”听凤道,“你都知道的不是么?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存在于你的幻象中。” 琅华垂眸一语不发,掌心金芒大盛。 在那片金芒中,听凤落在琅华面上的视线柔和了下来,像在看一个惶然无措的幼稚孩童。 他一手轻轻抚上琅华的手背,将之拉离自己的胸膛,继而与他十指相扣。 “不过没有关系,若你真的放不下我,你可以选择再将我潜藏起来,抹去现下所经历的一切。这里是你的幻象,一切皆为你所控,不论是你我的曾经,还是你心中所怀的期盼,一切皆可显具象。在这里,不会再有现世的诸多阻挠,你我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 二人交握的掌中,金光渐渐淡了,琅华缓缓抬眼,看进了听凤眼里。 听凤浅浅一笑,道:“当然,是要继续沉溺于幻象中,还是回到现实,你可以自己选择。” 洞外山石嶙峋,除却三人所在的洞口周围,皆是无尽的虚空。 自进入琅华的幻象以来,几人都没怎么睡,柳青贤离了山洞便独自靠在一旁打起了瞌睡。 解遂倚在洞口处,剑眉微蹙,视线落在远方沉沉墨色中。 他耳力极好,能听见洞内偶尔传出的二人争执的声音,却听得不甚真切,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直至方才彻底陷入了一片静默。 卓闻肩臂的伤尚未痊愈,瘫坐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大石边,也不知在想什么,眉头愈发紧蹙。 “我说师弟,”卓闻忽而出声,“好像有点不对啊。” 解遂思绪被唤回,侧首看向他,“怎么了?” 卓闻道:“我刚刚又仔细理了理听凤死前那些年的记忆,发现他在前不久刚剥离了对大个子的情念,他应该已经不爱大个子了啊,但他为何什么也没对我们说?” 解遂神色一凛,疾步跨入洞中。 人的意识会在人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保留一生的所见所闻,内心期盼之事与愉悦的过往会浮在意识的最表层,而有些不愿被提及的会潜藏在意识深处。 他们刚进入琅华的幻象中所见的,便是琅华浮在意识表层的幻象。 按理说,琅华若是在听凤死后从别处听说了听凤死前的经历,抑或是在得知听凤的死讯后内心对听凤那段过往的揣测,那么在他的意识中,同样可以构筑出幻象。 他们能在琅华诸多的幻象中找到濒死的听凤,也就意味着这个听凤的所思所想皆是琅华的所思所想。 他们忽略了一件事。 ——幻象中的听凤并非真正的听凤。 若琅华本就知道听凤在死前剥离了对他情念,他的执念便很有可能是因此而生。 那么在本不该得知一切的时间点上,琅华提前得知一切,又知道自己深陷于自身的幻象中,以琅华的脾性,很有可能会甘愿陷入沉睡,沉溺于幻象中。 毕竟对于寿命无尽的神兽来说,睡上个千百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哎,师弟等等我……”卓闻忙地起身跟上。 然而就在这时,洞内深处,一团浓重如墨的烟浪骤然袭来! 解遂猛地收住脚步,一把拽着卓闻飞身后掠,却不及那墨色虚空蔓延的速度,顷刻间,三人的身形连带整个山洞皆被四面八方汹涌而至的黑暗淹没。 又几乎只在一瞬,三人眼前景象骤变。 不知距离三人进入幻象过去了多久,此时正值日间,云层压得极低,天光昏暗,能见空气中萦绕着的稀薄魔气,细密的雨丝自天际坠下,打在一片林立的碑林中。 柳青贤一脸茫然地揉了揉眼睛,道:“我们出来了?” 卓闻急匆匆地冲出碑林,四周看了看,回头朝解遂道:“好像是出来了,幻象是破了吧?大个子应该是放下执念了?可他人呢?” 解遂疾步跟上,视线落在前方不远处的那片空地上——那是先前琅华被扭缠的黑色树根困住的地方。 而如今那地方空空如也,只空地上蜿蜒的黑色细流仍在缓缓流淌。 柳青贤撑开伞,走上前来,卓闻便一溜烟儿地钻进他那小小的伞下,柳青贤一肘捣了捣他,示意他滚出去。 卓闻哀嚎道:“哎哟,头疼,让我挤挤,我是伤员,有你这么对待伤员的吗?” 柳青贤冷哼一声,倒也不再推他了。 就在这时,兽类的低吟遥遥传来,解遂蹙眉,看向那空地中心的石塔。 晦暗天光下,黑气萦绕的石塔顶端,隐约可见一头拖着五尾的独角巨兽面朝三人的方向,压低了头颅咧嘴低吟,仿佛下一刻,它便会扑将上来,咬断三人的脖颈。 “那是……大个子?”卓闻怔怔道。 “完了。”柳青贤道,“愣着干嘛?你师弟不是人,不能跟那东西正面冲突,走啊!” 解遂一手抚上无名刀柄,而后一咬牙,推着卓闻,与柳青贤一道往那片碑林逃去。 后方,巨兽自石塔顶部一跃而下,向三人疾奔而来。 海风呼啸,潮浪声声。 东海边的一处焦岩上,御白看着手心悬着的那团漆黑扭缠的魔根有些出神。 “都看了一个上午了,”胡不白轻盈地踩着足下礁石,往他身边一跃,嗤笑一声,“怎么?舍不得?” “我原想直接带他走,待我修补他的妖丹以后,他会彻底忘了那小子,可我如今不知究竟该不该这么做。”御白的眼中难得地现出了几分迷惘,“记忆消失以后,还会爱上原来的那个人么?” 胡不白冷笑道:“你说呢?” 御白无声地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样的话,将他们分开个百十年的,好像也没什么用。” 胡不白嘲道:“对啊,没什么用,何必呢,活着不好吗。” 御白侧首,朝他伸手,“妖丹给我。” 胡不白难得肃了神色,蹙眉看了他半晌,才道:“你当真想好了?” 御白挑了挑眉看向他,“这还用问?” 胡不白道:“你要知道,若真这么做了,你便会与常人一般,过不了多少年便会衰老、死亡。咱们妖可与寻常生灵不同,入不了轮回的。” “你不是一直盼着我死么?”御白咧嘴一笑,“正好遂了你的愿。” 胡不白梗了梗,烦躁道:“那你他妈也只能死在我的手里!” 御白笑道:“待我变作常人,你要杀我还不容易?” “我他妈现在就可以杀了你!”胡不白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御白只看着他不说话。 胡不白被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烦躁地一甩头毛撇开头去。 “你才是舍不得。”御白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五指略勾—— 然而正待他要毁去掌中的魔根,魔根却忽在他五指收紧前化作了齑粉,转瞬间便被海风吹散了去。 胡不白诧道:“这是……死了?” 御白凝眉看向他,“妖丹给我。” “不给。”胡不白转身跃上一处焦岩,又回首居高临下地冷冷看他,“有本事自己找去,能找到那也算是天意,找不到嘛……反正你现在也打不过我。” 与此同时,镜中,各家逐妖宗门监牢损毁,被浸染的妖物如泄流般涌出,郊野尸骨破土而出,无数死物重临人间,与万千被浸染的魔物一起,化作一团团浓稠黑气,疾射向漆云山庄窞池。 无数魔物经由窞池下方的虚境出逃,彻底撕毁了解遂留下的罩着池面的金色大网。 封小见凌空而立,以弓箭疾射下方的魔物。封竟绝神色肃然,垂眸看向下方不断自窞池涌出的魔物,将身前的封小见拦腰一揽—— 封小见愤怒地大叫一声,二人身形骤然消失。 而此时虚境内的塔楼中,沈晏河的肉身合目悬于塔楼上方,黑气自他身周撕扯着溢出,带动他的衣袖发丝翻飞,黑气似是自他体内溢出,又仿佛是黑气凝成了他。 而后他倏然睁眼,周身炸开一股烟霭般的黑浪,炸毁了虚境中的塔楼,又在触到四壁时猛地一收,顿时,整个虚境缩成一点,湮灭。 第 141 章 两难 枯木林中,大地有节奏地震颤,且愈来愈烈。 卓闻吊着双臂,本就有些行动不便,柳青贤此时也似乎体力即将消耗殆尽,粗喘着跟在卓闻身侧。解遂落在二人身后,步伐也忽然有些跄踉。 他方才释出兽魂,方拖得那神兽片刻,本已与那神兽稍稍拉开了些距离。 但自方才起,浓稠的黑气似是被什么力量牵引着,向着一个方向疾速游移。 没了兽魂护体,周遭又有魔气游蛇一般在他身周拂掠而过,激得他额心那股他尚未完全容纳的内丹之力仿佛要冲破桎梏一般,伸展出无数细密尖刺,自额心沿着全身经络向四肢百骸猛蹿。 两股力量在他体表相触,他的身体俨然成了双方激烈交汇的战场。 后方稍远处,那挟着一身魔气的神兽一掌拍碎橙红光纹勾织而成的兽魂,连翻掀飞林中枯木,猛然纵跃而起,又从天而降,砸在三人前方,拦住了去路。 三人猛地收住脚步。 散作细碎光纹的兽魂归体,周身魔气被激荡开去的同时,解遂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他胡乱蹭掉唇边血迹,忍痛迅速上前,紧了紧手中无名,将二人往身后挡了挡,“我拖住它,你们先走。” “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我们先走?大个子都被浸染了,你……”卓闻忍着肩膀剧痛,唤出临风引,提笔绘符。 然而他话音未落,魔化的神兽忽而动作,猛然向他扑来! 解遂无暇他顾,挟着一身烈焰,错身拦在卓闻身前,与那神兽撞在一处! 柳青贤一跺脚,没好气地撑开那柄金骨黄油纸伞,注入法力,将伞抛至高空。 挟着微红光芒的枫叶自伞沿飘落,旋转着漫向四周,旋起一阵柔和的微风。微红光芒以伞为中心,顷刻间便笼罩了前方交战的一人一兽。 琅华乃是有着万年道行的神兽,解遂本就不是对手,如今琅华又被魔气浸染,失了神智,战力更是暴涨了不少,须臾间,他的身上已被抓出数道伤口,沸腾如岩浆般的血液挟着魔气自伤口涌出。 而柳青贤年岁尚幼,法力低微,挟着微光的红枫在触到那神兽周身的魔气时,便即化作星芒碎散。 解遂终究不敌,被那神兽一尾扫中斜飞出去,又在空中翻身立定,一刀插入地面。 无名刀身橙红电光流转,解遂手上施力,“滋啦”一声,刀身爆出一刹如焰似电的炽芒,在地面拖出一道仿若烈火烧灼过的裂缝。 然而那神兽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庞大的兽身速度却如闪电,只眨眼功夫,便朝着他重重砸下。 “师弟!”卓闻心头一紧,笔尖如游龙般极速游走,落下符阵最后一笔。 一道挟着幽蓝电芒的身影骤然从他身旁擦过,如星矢般射入那团浓黑烟霭中,又骤然穿出,落在卓闻身后。 与此同时,金光符文疾射出去,绕着那团黑雾旋转着扩大,又轰然一震,爆出一道环形光墙。神兽挟一身黑气与之相撞,被弹回符阵中心。 金色光墙内黑雾翻涌,魔化的神兽不断冲撞、抓挠着光墙焦灼低吟。 卓闻擦了擦额上的汗,虚退几步,回身看向一旁单膝触地的解遂,又看了看他身前站着的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出口的只有一声杳不可闻的叹息。 解遂一身溢血的抓痕泛着丝丝黑气,额心似有一团烈火烧灼,烧得他脑中思绪浑浊。 他单膝触地,杵着刀剧烈喘息半晌,用力闭了闭眼,待得脑中思绪稍微清明了些,方才抬眼望向他身前那道背光而立的身影。 他忍着剧痛起身,去牵离九的手。 离九却似乎不敢看他,微垂着头,视线落在地面。 解遂此时心情十分复杂,他本想问问离九为何要冒险前来,可他明明知道答案。 他内心十分清楚,若是此时他与离九易地而处,他也不可能乖乖待在城外等离九归来。 良久,他略叹了口气。 与离九交握的手心泛出暖色光芒,细密的橙红光纹一丝丝爬上离九手背,迅速攀延至他全身,橙红微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屏障,复又隐去。 解遂轻柔地捏了一下离九的手指,道:“我娘这股力量操控不了,正扰得我心烦,正好渡些给你,能抵御一阵子。” 离九有些意外,终于抬首看向他:“你不怪我?” 要说完全不怪那是不可能的,他自是希望离九能乖乖待在城外等他回去,但他也能理解离九为何会来。 当期望与现实相悖,又无法对现实发生的事存有怨言时,内心便纠结出了一丝不爽,语气也带着些孩子气的嗔怨:“怪你做什么?怪你方才救了我的命?” 听他这么说,离九这才释然地笑了。 柳青贤执伞快步走来,没好气地将伞往解遂怀中一塞,翻了个白眼,道:“又来一个,被浸染也要整整齐齐的是吧?” “多谢。”解遂感激地看他一眼,将伞往离九头顶倾了倾。 挟着微红光芒的叶片萦绕着二人缓速飞旋,红光掠过之处,解遂身上伤口冒出的黑气逐渐被那红光吞噬。 然而下一刻,他耳廓微动,神色肃然地看向离九。 离九眉间微蹙,也正好看向他。 “有东西过来了,很多。” 窸窸窣窣的声响从从四面八方靠近,杂乱且密集。 柳青贤一把夺过解遂手中的金骨黄油纸伞,注入法力,执伞升至高空。 挟着微红光芒的枫叶自伞沿飘落,旋转着漫向四周,旋起一阵柔和的微风。 微红光芒以他为中心,覆盖了大半枯木林。 红光笼罩的区域,黑雾稀薄了些,也终于得以看清四周的景象—— 那是一个个作常人打扮的魔傀,显然是这城中居民,此刻的他们兽一般,双手双脚触地,穿过漆黑迷雾,疾奔入那片微红光晕中。 几人身后便是那困住巨兽的符阵,魔化的巨兽在其中嘶吼。 而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魔傀仿佛倾泄的洪流,不消片刻便将淹没处于包围圈中的几人。 “太多了!没办法驱散他们的魔气,快想办法啊,我撑不了多久!”柳青贤喊道。 伞沿释出更密集的红枫,叶片挟着微光,星星点点没入最内圈魔傀的身体,令得那些魔傀动作迟滞了些。 后方更多的魔傀扑将上来,踩踏着前方的魔傀,如潮涌般一拥而上,顷刻间淹没了地面的三人。 柳青贤浮在空中,视线忽而定格在远处,与位于魔傀洪流中一道站立不动的身影遥遥对视,执伞的手忽然有些颤抖。 他眼圈泛红,出口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哥……” 话音未落,那道身影忽如鬼魅般闪现至他身侧,以身后烟霭般的披风将他一裹,二人身影骤然隐去。 纸伞坠地,红芒消失。 “师兄!”解遂一手紧紧牵着离九,于混乱中以法力震开身前的魔傀,看到了被魔傀逼至光墙处的卓闻。 他迅速上前,扫开那圈魔傀正要去抓卓闻,身侧的离九却忽然挣脱他的手,一手轻扬。 一道挟着黑雾的幽蓝色光芒自他手中迸射而出,倏然刺穿符阵光墙,噼啪脆响接连响起,光墙龟裂出蛛网般的裂纹。 另一侧又有魔傀涌上前来,卓闻后背贴着满布裂纹的光墙,以笔尖旋扫,金色墨韵如新月般泛开,掀飞四周涌上来的魔傀。 几乎是同时,光墙中心、周身翻涌着黑气的巨兽一头撞碎光墙,后足猛地一蹬,冲天而起,砸在不远处的魔傀群中。 解遂愕然回身去看离九,却见离九面上挂着一抹他从未见过的阴鸷笑容。 而在他身后稍远处,魔化的巨兽眼泛黑气,静静伫立,方才乱作一团的魔傀不知何时也纷纷涌向他的身后,立定不动了。 在看到“离九”那笑容时,解遂几乎瞬间便明了了当下的情况。 “离九呢?”他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声音似从喉间撕裂而出,握着刀的手紧了又紧,却止不住略微颤抖。 眼前的“离九”一脸天真地略一偏头,眨了眨眼,轻笑道:“不正在你眼前么?不认得我了?” 他自是不会不认得,眼前的人他十分确信就是离九,但那具躯壳内的,绝不是。 眼前离九的异样,除了沈晏河操纵,他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他自是可以一掌将沈晏河驱离离九的躯体,但他此刻脑中尽是离九面色苍白地依偎在他怀中无力又脆弱的模样。 他不敢。 什么也做不了的怒火憋在胸口,仿佛随时都会焚裂胸腔。 他握刀的手心焰光明灭,正如他内心的焦灼。 “沈晏河?你个狗东西!你……”卓闻骂骂咧咧地指着被沈晏河占据了躯壳的离九,却一指点啊点的无法对着离九那张脸骂下去,“你把离九公子怎么了?!” “离九”眼中一抹黑气滚了滚,晶蓝的眼瞳自瞳孔处点漆一般凝成了黑色。 “这可怪不得我,”他轻笑一声,视线落在解遂身上,摊了摊手,“他妖丹本就快碎了,仅剩的妖力也已无几,却执意要来这魔气四溢的城中寻你……一副千年大妖的躯壳摆在我眼前,我哪有不要的道理,对不对?” 解遂咬牙不语,因愤极怒极,眼中浮上一抹血色,却难掩面上那一闪而过的错愕。 他与离九分别时,离九明明还好好的,此刻沈晏河却道他妖丹快碎了? 怎么可能?离九才刚剔除了魔根,拿回了恶念,识网也在渐渐恢复,按理说只需将养一段时日,待得妖力恢复就好。 怎么可能突然妖丹就要碎了? 或许是沈晏河在诓骗自己。 但离九近日的言行确实有些反常。 他本以为是自己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惹恼了离九,但若不是呢? 他心底忽而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来。 “你在放屁!”卓闻率先骂出了声,“你这厮嘴里就没有过几句真话,少在这里蛊惑我师弟!” “不信?”占据了离九躯壳的沈晏河缓步上前,来到解遂跟前,漆黑的眼瞳紧锁他的双眼,嘴角挂着一抹玩味的笑容,“不信便自己探探,反正这身体还是他的。” 解遂一手紧紧捏着无名刀柄,另一手略有些颤抖,垂在一侧的手指动了动,最终握拳背到了身后。 “不敢?”沈晏河嘲道,“不敢,那便是信了。” 解遂咬了咬牙,艰难地开口:“你究竟怎样才能离开他的身体?” “倒也简单。你若选择从此如你母亲当年那般陷入沉睡,我自可以为你勾织出你内心映射出的幻象,在那里,你依然可以与他在一起,且永不离分。毕竟比起这妖丹受损的千年大妖的躯壳,一具更为年轻强健的凶兽躯壳自然更得我心。 “当然,你也可以试试将我强行驱离这躯壳。我倒是可以再寻一具,只不过,以他目前妖丹的情况,在你强行驱离我的同时,他用以维系妖丹凝合的妖力也将被抽干,那时妖丹必碎,这具躯壳也会消散,这世间便再没有他。” “做个选择吧,小凶兽。” 卓闻急了,忙道:“师弟别听他瞎扯,先将他扬了,离九公子的事咱们一起想办法。” 解遂咬牙不语。 若是换做以前,他确实会这么做。 沈晏河的话他不知有几分真假,但离九如今妖丹受损是事实,若在此时强行驱离沈晏河,他不知道离九能不能受得住。 他不敢赌。 “你要我这副肉身,”半晌,他吐出口气,握着刀柄的手松了松,“但我有个条件。” 沈晏河偏了偏头,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让他走,还有我的师父、师姐。”他侧首看了看卓闻。 卓闻愕然瞪大了眼,忙朝他使眼色,压低了声音道:“师弟你疯了?” “小事。”沈晏河抬了抬手示意身后,用那张离九的脸笑着看向卓闻,“他们便在这些魔傀之中,劳烦这位小兄弟自己找一找了。” 卓闻急躁地压低了声音语速很快地说:“师弟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可是想要你的肉身!你可是凶兽犼的后代,你娘的……也在你那,你知道若是被他夺去你的……” 解遂面无表情道:“心系天下的责任于我来说太过沉重,我只想救他。” 卓闻仿佛刚认识他般,愕然盯了他半晌,眼中渐渐浮上难掩的失望神色。 “也是,你毕竟是兽。”半晌,他了然地点了点头,往前踏出一步,又顿住,“但你莫忘了,你娘是因何而死。” “还有,”看着卓闻离去的背影,解遂垂首,咬了咬牙,复又看向被沈晏河占据了身体的离九,“你占据我的躯壳后,我要确定离九平安。” 沈晏河道:“放心,我要的只是你这具躯壳,至于这狐妖,你就更不用操心了,自有人比你更紧着他。” 解遂闻言蹙了蹙眉。 第 142 章 身陨 卓闻颈上还挂着两条先前用来吊手的布巾,擦过沈晏河身边时,随手将它们从颈上摘下扔了,来到那眼目漆黑,目光呆滞的巨兽跟前,抬手拂了拂巨兽颈侧泛着黑气的毛发。 “重光门有一本被师父锁起来的秘法,那秘法只有个泛黄斑驳的封皮,连个名也没有,就一本破册子,师父却当宝贝似地藏着。师父宝贝它,我自然认为那是好东西,我那时缠了师父许久,他却始终不肯教授于我,非说什么要等我参透逐妖士于苍生的意义才能传授。” 他看了看被黑云笼罩的天幕,双手掩在胸前,解开左腕护袖,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对那巨兽说着悄悄话。 “当时我十五六岁的年纪,哪能禁得住好奇心。师父素爱饮酒,我便趁他酒醉时,偷了他藏在酒壶底部暗格的钥匙……” 周身弥漫着浓黑魔气的巨兽似是知道他要做什么,硕大的头颅略微动了动,那被黑雾浸满的眼中,幽黑的瞳孔缩了缩,黑雾翻涌着,露出一丝细微的金芒,但很快又被黑雾填满。 卓闻深吸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朝着自己的手腕内侧咬下。 那一口他用尽了全力,面色涨红,额侧爆出青筋,腕间大块血肉被撕扯开来,鲜血喷涌。 沈晏河刚觉出不妥,正要回身,卓闻脚下忽有一股极强极烈的狂风蓦地扫荡开来,旋得四周魔傀身上的魔气几乎附着不住。 然而未被魔气浸染的解遂与卓闻二人,却是丝毫不受那飓风的影响。 卓闻手腕滴着血,原地一蹦,转过身来,看向附身于离九的沈晏河,裂开满是鲜血的嘴,笑得狂傲且恣意:“哈哈哈,傻了吧?献祭自身这种事,还真以为只有你们邪魔歪道会啊?” 逐妖士以心融归于万物,方能调动存于自然的力量为己所用。而那本秘法中所载的,便是如何以自身献于自然,于极境中获得片刻与自然融归一体的方法。 代价不过是一具肉身。 时限也不过到生命尽逝。 在那阵狂风旋过之处,四周魔傀身上的魔气离体,显露出本来的模样,由内圈至外,一圈接一圈地倒地。 巨兽身上浓稠的魔气在那阵狂风的拂掠下,于巨兽体表凝成实体。 那阵风愈发狂疾,巨兽体表如浆液般的魔气如丝般剥离,逐渐显露出如火的毛发来。 随着魔气的抽离,巨兽最终轰然倒下。 沈晏河眼中露出慌乱神色,他似是忌惮那狂风,正欲逃离,却被解遂攥住了手腕。 他挣脱不开,不甘地看了一眼解遂,一咬牙,一团黑气自离九胸前窜出,疾射向远处。 离九软软倒下,解遂匆忙上前接住他,迅速注入了些法力到他心脏中,以护住他的妖丹。 卓闻由于失血过多,已有些晕眩。 他跄踉着后退两步,倚靠着身后的巨兽缓缓坐下,仰头靠在巨兽胸前,喃喃道:“师父呀师父,我这会儿倒是参透了,但你现在教还来得及吗?亏得是我当年机灵提前学了,这不就用上了?” 解遂抱着离九疾步上前,将离九轻轻放在卓闻身侧,抓过他的手腕给他止血。 卓闻没管他,任他将自己腕上布条解下,再一圈圈缠在他流血的手腕上。 “师弟啊,我已将肉身献于自然,这皮囊已经不属于我了,止了血也活不了,等会儿就会消散。大个子醒来千万别告诉他我死了,我怕他发疯。” “我没有……”解遂低着头,缠着布条的手颤抖得厉害,一滴热泪滴在卓闻腕上,声音哽咽,“我没有要真的归顺巨魔,也没有要真的沉睡,我只是想让你们先走……你……你为什么……你什么时候学的这种东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啊?我靠。”卓闻仍是那一贯的吊儿郎当的语气,只是有些气息不足,虽笑着,眼中却已没了以往的生气,“……那是我冲动了,方才我还觉得自己可英勇了呢。” 解遂握着卓闻那被他缠成粽子的手,埋首贴着他手背,一声声哽咽自喉间溢出,只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哎,哭啥,我只是献出了肉身,又不是献出了魂魄,还能入轮回的。” 卓闻虚弱地抬起一手,轻轻戳了戳他的头。 “再说了,等我化了鬼,还能回来看你们啊,师妹那鼻子灵的……啊不是,师妹肯定能看到我,我到时候想想办法,尽量让你也看见,哦不,你现在应该也能看见吧……” 卓闻说着话,声音愈渐低了下去。 “真的,别哭,你还能活很久呢,就当暂时的分别,咱们还会再见的。” 卓闻的声音已有些模糊,像是从水中传来,又像是融于风中,听在耳中已不甚真切。 解遂握着的、被布条缠得只露出的几根手指的手已隐隐有些透明。 解遂埋首于他手背,不敢抬头看他。 直至过了许久,手心的重量减轻,解遂手中握着的,只余那方才缠覆在卓闻腕上的布条。 他颓然跪地,捏着那被卓闻的血和他的泪浸透的布条恸哭出声。 渐渐地,那阵风停了。 林中目之所及已不见一丝魔气。 天顶黑云消散,却仍堆积着厚厚的云层,昏暗的天光透过云层倾洒而下,伴随着细密的雨丝滴落下来。 离九倚靠着身后巨兽,细密的雨丝打在他面上。 似乎是那丝凉意唤回了他的意识,他眼睫颤了颤,继而猛然睁眼、坐起,这才见解遂跪坐在一旁,愣愣地盯着手中染血的布条默默流泪。 解遂也察觉到他醒了,僵硬且缓慢地侧首,在看到离九时,眼中的泪忽而愈发汹涌了。 离九方才被沈晏河夺取了躯壳,自身意识陷入沉睡,并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事。 掌下能触到神兽狰略有些扎手的毛发,却不见卓闻,只解遂手中布条上的血迹隐隐带着一丝卓闻的气息。 他向来神思敏捷,当即便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只倾身上前,跪在解遂身前,轻轻地搂住了他。 解遂此刻情绪再绷不住,脸埋在他脖侧,哽咽道:“师兄……师兄……没了,我再也没有师兄了……” 那一刻的他,脆弱又无助。 离九突然有了一种感觉,眼前的他似乎仍是那个三年前的少年。 三年前笼头村之变,似乎逼着他成长了,但离九清楚,他那平日里在人前竖起来的硬壳,不过是为了掩藏内里的脆弱与柔软。 他自幼便失了母亲的陪伴,又在心思最为敏感脆弱的年纪失去了父亲,独自一人生活在笼头村,受尽了欺凌与排挤。 所以那时的他才会那么亲近突然出现、对他显露出善意的自己。 而在他经历了人生中最为惨烈的巨变时,是卓闻向他伸出了手。 这三年来,他变作原身待在他身边,将他与卓闻相处的种种都看在眼里。 他知道他有多在乎这个师兄。 离九心中酸涩,却说不出安慰的话。 因他清楚,当下这情况,任何安慰的话也起不了一丝一毫的作用。 脖侧贴着的解遂的侧脸越来越烫,离九顿时心头一紧,一手抚了抚他后背,撑着他的肩膀将他扶起,“你受伤了?” 解遂摇了摇头。 他眼目通红,眉头紧蹙,面上挂着泪痕,神色迷茫地看着离九,“你也要离开我了,是吗?” 那一刻,离九鼻酸到再也忍不住,眼中漫出泪来。 如果可以,他也想活着。 他怎么忍心抛下他。 但他无法回答,只低垂下视线,将眼中那抹泪光掩去。 “师兄去轮回了,琅华仍可以去寻他,可我要去哪里寻你……” 解遂叹息般地说完,仿佛再支撑不住,一头栽倒进离九怀里。 他浑身滚烫,面上光纹明灭,雨滴落在身上,瞬间被那温度灼干,升腾起一股烟气。 离九神色紧张地探了探他的额头,确定他只是暂时力竭昏睡了过去,方才吐出一口气。 林中率先醒来的是一众逐妖士,缓了些时候,方才弄清了当下的情况,匆匆检视周遭陆续醒来的城民。待得确认众人也只是受了些大大小小的伤后,方朝着二人所在的位置匆匆行了过来。 走在前方,步履匆匆的正是重希。 “先前遭了柳家那小子的道……你们这边情况如何了?”重希人未到声先至,匆匆瞥了眼一旁仍未苏醒的神兽,又四周环视了一圈,“卓闻那臭小子呢?” 解遂双目紧闭,倚靠在离九怀中,面上泪痕未干,眼鼻微红,眉头紧蹙着,似乎十分难受,手中却仍紧紧攥着那沾了卓闻血迹的布条。 卓闻的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就连方才落在地上的血液,也已被大地吸收殆尽,再不见半分。 那布条沾染的血迹,仿佛是这天道在接收卓闻的献祭时忽生了一丝悲悯,为他们留下的唯一沾染了卓闻的气息的东西。 离九看了看怀中的解遂,又看向重希,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 “师父……师兄他……”匆匆赶来的曾语单已落下泪来,旋即忍着哽咽,再无法言语。 重希也不傻,这四周魔气尽散,如此多的魔傀能在瞬息间被驱散魔气,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办法,当即便明了发生了什么。 他眼圈微红,艰涩地吞咽了一下,才嘶哑着嗓音问一旁的曾语单:“能感受到吗?” 曾语单抽噎着点了点头,解下腰间的佩囊,开始施法。 那是她的法器“引归囊”,用以引领刚死之人尚未凝聚的魂魄归家。 卓闻刚刚身死,魂魄仍未凝聚,溢散在风中。若是留他在此处,化鬼后被魔气侵扰,难免堕魔失控。 “带回去,等他化鬼了我再收拾他!”重希背过身去,掩饰着蹭了蹭眼角,佯怒的声音里也透出了几分哽咽。 一道银光蓦地一闪,时云白衣染血,苍白着脸,颦眉出现在众人身前。 他一身是伤,脚下一顿,杵着剑单膝着地,蓦地喷出一口血来。 “镜碎了,阙安城屏障已破,魔气怕是会向周遭蔓延,我须得回仙门……” 话未说完,他便一头栽倒在地。 第 143 章 清醒 出了枯木林,四周仍有些溢散的魔气,但已稀薄了不少。 城中大多逐妖士此刻也已摆脱了魔气的操控,便一路走,一路驱散出一条通往阙安城北门的净土来。元宝小说 无家可归者众,绝大多数人俱是在这城中生息繁衍了数代的居民。 在阙安城出事之初,周边村落的居民几乎已走了个干净,屋舍均空置了下来,倒可以用以安置当下无处可归的城民。 待安置好了城中居民,天已经黑了。 曾语单与其余几家宗门修习疗愈术法的弟子去为受伤的村民疗伤,余下的逐妖士便以重希牵头,聚在一处院落,商议如何降服城中巨魔的事。 有人提议去请距离阙安城最近的仙门修士来帮忙,但时云如今伤重昏迷,逐妖士又俱是些常人,这一来一去,少说也得半月,时间来不及。 最终有人提到了那本秘法。 那本秘法并非重光门独传,而是当年镇压魔核时,开创逐妖士修行路数的那位修士留下的。 当时几家宗门均誊抄过一本,重光门只是其中之一。 卓闻一人的力量只够暂时驱散那片枯木林的魔气,但若是人够多,或许能以自身为祭,与那巨魔玉石俱焚。 然而太平了太久,那秘法有近千年的时间也未曾派上过用场,乃至到如今,几家逐妖宗门便只将之传于了掌门的嫡传弟子。 此时忽有人提起,除了修习秘法的人,甚至旁的弟子连这本秘法的存在都不知道。 所以最终站出来的也就寥寥十来人。 “只有这么些?”问话的正是提出秘法的老者。 他须发花白,约莫六十多岁,乃是城南玄鉴门的掌门,也是当年阙安城建城之初便已立派的宗门之一。 “应当够了。” 重希略略数了下,算上他共有十七人,除却三位年岁偏长的掌门,大多是些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而有三人,不过同卓闻差不多的年纪。 看到他们,他仿佛又看到了卓闻,忽而红了眼眶,沉吟道:“即使不够,也可以由我等拖得那巨魔一阵,反正已遣人去求援,应当来得及。” 大雾弥漫的山野村落,琅华一身常人装扮,背着个硕大的包袱,在村道上轻快前行。 村口大树下,听凤一袭青衣站在树下的阴影里,远远地看着他。 琅华行到听凤身前,一臂揽过听凤,语气轻快地说:“今日的兽皮都卖出去了,快入冬了,给你制了几件衣裳,回去试试,走。” 然而听凤却忽然挣脱了他的手,脚步顿住。 “怎么了?”琅华一脸疑惑地回身看他。 听凤面无表情地抬眼看向他,道:“你该醒来了。” “嗯?” 听凤问:“你真的愿意余生都与我在这幻境相守吗?” 琅华面上写满了不解,眉头微蹙:“你在说什么?什么幻境?” 听凤道:“我的想法即是你所思,你内心深处已动摇了,不是吗?” “我对你的情意从未动摇过,”琅华以为是自己又做了什么事,无意间惹得听凤不快,一心只想将听凤哄好,竖着三指发誓,“今日所言如有半句虚言,便让我……” “我当然知道。”听凤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但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啊。” 几乎是听凤那句话出口的同时,整个世界忽然晃荡起来,如沉在水中一般,荡起阵阵涟漪,继而,连带着眼前的听凤,砰然碎散成片。 透镜般的碎片于苍茫虚空中悬浮、升空,每一块碎片里都是听凤的身影。 琅华仓皇地追逐那些碎片,想要将之抓住,然而当他触及到碎片的同时,碎片便即化作晶粉融于空气中。 又一快碎片自琅华身前缓缓上升,琅华无意识握住。 那碎片中竟浮现出另一个青年的身影。 那青年着一身黑白配色的道袍,发髻高高挽起,背对着他在夜色下闷头向前走着。 接着,更多的碎片在他周身升空,在那每一片碎片里,尽是那陌生的青年。 在看到那青年时,琅华脑中似有一团迷雾逐渐散开又聚拢,一阵浓烈的熟悉感灼热了他的心脏。 但那不是听凤。 他随手扔掉手中碎片,又捉住了另一块缓缓漂浮升空的碎片。 碎片中的青年生着一张与听凤一模一样的面孔,笑得爽朗,正朝着一个方向说着什么。 听凤虽也爱笑,但总笑得含蓄,与他说话时,语气也是如微风般轻柔的。与听凤相处的时日里,他甚至有时会有种错觉,总觉得听凤无法真正地开心起来。 听凤总是将情绪控制得很好,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从未见过听凤太过激烈的情绪表露。 而此时眼前诸多碎片里的青年与听凤不同。 那些碎片里,他并非总是笑着,时而会露出暴躁、烦闷,甚至懊丧的一面,仿佛一切情绪都写在了脸上。 内心灼热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眼前的青年陌生又熟悉,他清楚他不是听凤,但内心那股灼热的感觉令他无法忽视。 他一定是忘记了什么。 他内心忽生出一股想要了解青年所有的冲动,仓促地翻看一块又一块的碎片。 他在那苍茫虚空中不知行了多远,白雾弥漫的前方,隐约可见一道人影。 琅华步伐微滞,缓缓站定。 他似想说些什么,却觉喉间梗塞,什么也说不出来。 前方的白雾渐渐散了,着一身黑白配色道袍的青年眉头微微蹙着,面色郁郁,难过与不舍的情绪填满了双眼。 琅华内心突然冒出一个声音:“你为什么不笑了?或者你冲我喊啊,你凶我啊,你别不说话,快说点什么,你究竟怎么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仍是无法发出声音。 那青年像是回应他一般,弯了弯嘴角,强撑着扯出一个笑容,抱歉地朝他笑了笑:“对不起啊大个子,不能和你一起出去了。我得走了,以后若还有机会遇见,希望那时你已彻底放下了过去。其实我还挺愿意和你做朋友的,到时候咱们可以一起去酒馆,痛饮个三天三夜。我是真心希望你余生不再孤独。快醒来吧,别睡了,那都不是真的。” 青年说完,他的身影逐渐荡开涟漪。 琅华突然有种感觉,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将要失去,他疾步上前,想要抓住那道如同沉在水中的身影。 然而就在他指尖触上青年泛着微弱金光的手腕的一瞬,青年连带着整个世界的碎片骤然化作晶粉散了。 他身处一片苍茫虚空中,惶然无措地四下寻找青年的身影。 然而目之所及,俱是一片苍茫的白。 他茫然四顾,因寻不到青年的身影,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一道雄浑低沉的声音忽然在他脑中震荡开来:“你给我醒来!” 窄小|逼仄的农舍小床上,琅华猛地从床上弹起,剧烈喘息起来。 他仍有些思绪不清,脑中剧痛,然而他脑中似乎有个念头牵引着他要去寻找什么。 他喘息着下了床,一手捂着剧痛的头,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解遂仍未醒来,只着一条衬裤,半|裸着躺在床上。 他的额心滚烫发红,内里似有一团烈火熊熊燃烧,几欲透出皮肤。向全身蔓延的丝丝明灭光纹遍布全身,浑身溢出的汗液刚透出皮肤,便被那温度灼干,升腾成烟气。 床边放着几盆凉水,离九正不断用冷水巾给他擦拭着身体,以期能降些温度。 解遂忽然睁眼,一把攥住了离九悬在他额前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离九只觉腕骨都要被他捏碎。 然而他还未及开口,解遂便已松开了他,蓦地翻身而起,拉开门冲了出去。 离九匆忙跟上。 一处荒地上,解遂浑身被橙红烈焰包裹,几乎变成了一个火人。 “你娘的内丹出了问题?”离九疾步行到他身前,只觉一股热浪瞬间将他包裹。 他一手覆上解遂脸侧,那温度几乎要灼伤他的手掌。 解遂一手迅速将他的手拿开,松开他背过身去,闭眼重重喘息。 “别碰我,太烫了。” 离九有些心焦,但也只能强压着心绪,轻声劝导:“试着去接纳它,或许会好受一些。” 自北境回来,解遂一直未能完全融纳兽犼的内丹。 当时解母身陨前,将其托付给离九时,也告知过离九,解遂目前年岁尚幼,无法一时融纳她的内丹之力,需花个百十年时间慢慢接受那股力量。但若需强行融纳,也只有兽身或许可以承受那烈度。 但解遂如今尚无法自由掌握形态变换,人身要承受内丹之力的涌泄,自然会痛苦万分。 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不能抗拒。若是抗拒,意欲将那股想要与之融合的力量强压回内丹中,内丹便极有可能爆裂。 解遂咬牙道:“不行。” 离九微愕:“你在抗拒?” 解遂深吸几口气,回身看向他:“这内丹于我不紧要,但它或许可以救你。我想将它逼出体外……” “不行的。”离九打断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解遂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我本就是半兽,没了它,于我也没什么影响,但你的妖丹……” 离九道:“妖与兽的法力并非同源,你渡给我的法力无法凝合我的妖丹,仅仅能减缓我妖力消散的时间罢了。” “你骗我。”解遂咬牙看进他眼里,想要勉力寻找出一丝他撒谎的迹象来。 但离九坦然的神色告诉他,离九说的,是真的。 “我没有必要骗你,不是吗?”离九道,“接纳它吧,我的事……咱们再想办法。” 说是想办法,其实二人都清楚,没有不伤害旁人让离九活下去的办法。 要使妖丹凝合,便需有源源不断的妖力注入,即使如此,也修复不了碎裂的妖丹,仅能维持它凝合的状态。 而妖力又需从别的妖类身上攫取。 解遂知道自己做不到,离九也断不可能接受。 所以他连提都不敢提。 为了使离九不再过于忧心他的事,解遂只得尝试着去接纳那股内丹之力。 他在空地上盘膝坐下,调整了呼吸,轻轻合上了眼。 但于人身来说,那股力量太过强劲霸道,稍一放松,意欲接纳那股力量,那力量便像是忽然之间泛滥的洪水,在他体内肆意冲撞滚荡。 他竭力忍着那股几欲撕裂他肉身的痛处,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离九跪坐在他身侧,擦了擦他额上的汗,一手与他十指扣着,紧了紧,“慢慢来,我会陪着你的。” “嗯。”解遂略一颔首。 远处,一道火红的身影遥遥朝着二人步履蹒跚地走来。 那是琅华。 他似乎刚醒,面上还挂着一丝刚醒来时的茫然,似在找寻着什么,一边四处观望,一边向二人走来。 人还未至跟前,他便朝两人问道:“卓闻呢?” 因着在幻境中的事,解遂对他难免积了些怨气,加之卓闻的死也与其有着那么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一时更是怒从胸中起,猛然睁眼看向他。 气息一乱,那股本来沿着经络稍稍顺畅了一些的力量又狂乱了起来。 离九尚不知该如何作答,却见解遂皮肤上刚刚黯淡了些的细密光纹又忽然涌动起来,忙道:“冷静一些,稳住心绪,调整呼吸。” 琅华这时似乎稍微清醒了些,顿时明白了过来他们在做什么,于是未再追问,几步上前,在解遂身后盘膝坐下,一掌贴上他后背。 “要融纳兽犼的内丹,你这身板可承受不住。” 第三股力量缓缓汇入他的身体,但那股自后心涌入的力量极为柔和,缓缓地引导着在他体内乱窜几欲将他搅碎的内丹之力。 那像是在洪水泛滥的大地上凿出了数条沟渠,肆意翻滚的洪水在那股力量的牵引下被引入沟渠,虽仍奔涌湍急,却找到了出口。 夜已深了,残月已至正空,掩映在薄云之后。 “我去寻他。”琅华收手,站起身来,提步欲走。 解遂蹙了蹙眉,想起卓闻,眼圈又有些泛红。 但琅华方才确实帮了他。 他勉力强压下心中不忿,朝琅华道:“希望你清楚,他不是你的听凤,别找了。” “我会找回来的。”琅华脚步顿住,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和他的情念。” 解遂那满腔的愤怒再压制不住,愤然道:“他早与你说清楚了,他是我的师兄卓闻,不是你的听凤,你就不能放过他?!” “我不懂。” 琅华缓缓回过身来,眼中写满了迷茫与不解,“我不懂为何他不再是他,明明在我看来,他们就是一人,虽然他性子变了,但他就是他啊。” 解遂想起在幻境中的事,咬牙冷冷道:“不过是生着同一张脸罢了。” “不,”琅华看了看离九,又将视线移向解遂,“若有一日,他忘记了一切,只余不再记得你的魂魄站在你面前,你能告诉自己,那不是他吗?” 解遂忽有些错愕。 他看了看离九,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像离九这样的大妖怪,若是肉身损毁,只要妖丹仍在,自可以换个身体继续修炼。 离九当年便是。 也正因如此,离九才会忘却过去许多事。 但离九就是离九,他并未因换了具身体变成另一只狐狸。 这情况与人类轮回似乎也没多大区别。 想到这层,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反驳。 “我认为,你的肉身可以是任何人,但在那皮囊之下,仍有着一个代表你的存在。”琅华继续道,“从我爱上他那刻,我想要一直与之相伴的,是那样的存在,那才是他。即使当我再寻到他时,他已变了模样,抑或是连人身都不再,他也依旧是他。你与他都错了,我寻的,并非那具皮囊。” 解遂已有些被他说服了,却仍有些不服气地说:“可他已经历了另一段人生,成为了另一个人,不再是与你相识的那人了。或许你认为是,但他的人生是崭新的,对于他来说,你什么也不是。” 他那最后一句本意是想气气琅华,然而琅华却似毫不在意,只笑了笑,那笑有一种想通一切的释然与轻松。 “那也没有关系,我可以与他重新谱写我们的经历。但他剥离了情念,并非完整的他,我会寻回他的情念,也会寻到他。” 直至那神兽的身影消失在天际,离九方道:“他已猜到了吧。” 解遂红着眼,没好气地说:“他又不是真的傻。” “还好,没疯。”离九说着,牵着他往回走,“回去吧,明日去看看你师兄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