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别》 第1章 不详人不详命 序· 百年后,当叶言学登顶万物之极,踏着覆灭世间一切的余烬站到离造物最近的地方与其对峙时,他那双曾经令无数生命神往的美丽黑眸被造物炽热的光芒灼烧,变成蒙昧不清的灰白色,然而已经失明的双眼却看到了这世上的因果。 那一刻,他脑海中浮现的并不是世间生命挣扎与消亡的代价,而是数千年前,八神的光辉还普照大地的时候——在高高的麦草掩映下,那命定纠葛的两人四目相对,将彼此融入生命的那个近乎永恒的瞬间。 —— 是夜,黑云蔽月,阴风呼啸。 刖氏国,参天高塔之上的国主祭台。 一削瘦的黑衣身影,正大不敬地举刀对着刖氏国的大祭司。 “不详人,不详寿,命数将尽。”大祭司的一张脸隐在黑暗中,面容无喜无悲,一双狭长凤眼紧紧盯着面前的人,他沉声道:“你身负天命的不详之诅,满手杀孽,命数凶恶!死,于你而言,是个解脱……” 黑衣人不屑冷哼,陌刀出鞘,森冷的凶器抬起祭司玉琢一般的下巴,阴沉的嗓音没有半点情绪起伏,却让人不寒而栗: “那天命可曾告诉过你,你的死期又是何时?” 周遭一众跪着的侍臣已经吓得抖如筛糠,大祭司却平静道:“并未。可我知道,绝非今日。施主原就一身凶煞的戾气,又在祭坛亮兵刃,恐触怒苍天,还望施主收了刀吧。” “触怒苍天?”黑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忽然一抬臂,剑风如刀,一瞬便将那金光璀璨的巨大香鼎一分为二,“这,够不够触怒苍天?” 大鼎碎裂带翻了一众供奉苍天的满是烛火的案牍,火舌舔着翻倒的上等桌案,顷刻之间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跪着的人群中,有几个胆小的侍女已经吓得昏死过去。 大祭司身边的老祭司痛呼起来:“施主!这是大不敬之罪!是要遭天谴的!天命息怒!天命息怒啊!”元宝小说 众人此起彼伏的悲鸣中,火光闪烁,照亮了这黑衣人的面孔—— 一张年轻且异常阴鸷的女子面容,若非眼睛的狠戾的显得太过沉郁,脸颊太过消瘦,此女子可以算得上是动人的。 她没有半点活色的眼睛扫过痛呼的众人,意兴阑珊地开口:“不如我送你们上天,你们亲自去请它息怒。” 老祭司呜咽道:“我们只是传达施主的天命所示,万望施主不要迁怒于我们!若是想要渡化命劫,非得是那生而不凡的天命不可!这普天之下,唯有那位有如此殊异的命格……” “住口!”年轻的大祭司一声断喝,斥得老祭司连忙闭上了嘴。 黑衣人却没有继续深究的意思,她来此处,不过是因为苝欢担忧她的天命,非要她来找当今世上最厉害的祭司来确认一遍,而如今连刖氏国的大祭司都给了一样的答案: 不详人,不详寿,命数将尽。 如此看来,她当真非死不可了。 何其荒唐,千年的求死不能,一朝要死,她竟也是别无选择的。 黑衣人那双凛冽凄寒的森森眼眸在火光的映衬下十分逼人,她指节一敲,淬满戾气的凶刃收入刀鞘。 “替我告诉天命,我等着它。” 她最后声音沉沉,一字一顿扔了这么一句。仰头望去,天是一片昏黑,这看不见摸不着的天命,却掌控着这世间的一切。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下这仿佛没有尽头的祭台,单薄的身影渐渐被黑暗吞没。 “不详人,不详寿,命数将尽!你避不开的!无论如何都避不开的!这是天命,这是天命所示!没有人可以违逆天意!” 那黑衣姑娘却再没有回过头,仿佛在这极黑的夜晚里消散了。 第2章 浪子归家 东方大陆灼华山治地—— 地处偏远的小小土城,三日前来一无状青年,醉卧于城楼之上,一睡便是三日。 两小儿在此徘徊了半晌,不为辩日,只是关切地盯着那睡在城墙上不知死活的异乡人。 如灼华一般的仙门望族的治地,若是死了人可是一件有碍体面的大事,哪怕是个野汉。 两小儿于是决定去探探这野汉死活。 此人脸朝下趴着,看不见囫囵个,只是一身好料子,可惜城楼风沙大,已经落了一层厚土,看上去脏脏惨惨,比流浪来的乞丐好不了多少。 “你看——他好像没气了!”一直挂着鼻涕的小子低呼一声。 “不会吧!”另外那个伸手轻轻戳了戳这人的后背。 毫无反应。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使点劲?”干净小子蹙着眉道。 鼻涕小子心领神会,于是使了吃奶的劲儿,咣咣咣几巴掌拍在了这人的身上。 一阵沉寂后,趴着的人从鼻子里哼哼唧唧出一个:“滚蛋……” 两个孩子相视无语:原来是个很能睡的野汉啊!二人正准备走,那睡得死猪一样的野汉很是舒展地一个翻身,两个孩子大喊着一扑而上,死死拽住了这人的胳膊腿,没有让他直接翻下城楼去肝脑涂地。 “干嘛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这人终于极不情愿地醒来,看了看死死抱住他的两个小孩,抬起空着的手揉了揉眼睛,“你们不会要认爹?叫你们娘死心,不要图谋我,我可不会随便叫人坏了名节。” 流鼻涕的那个完全听不懂这个满脸土的黑包在说什么,干净的倒是听懂了,很生气地放开黑土包的胳膊,“我爹是城里的先生,刚才你差点掉下去,还请外乡公子自重些!” “哦~不是便宜儿子啊。”这人抹了抹脸,一脸脏色更加匀称,“哦,到这了。在下谢过二位小壮士,不过你们不亏,你们可知你们刚刚举手之劳救下的是何人?你们家大人要知道了,铁定激动哭了。” 鼻涕小子蹙着眉,“你是何人?” “问得好,吾乃是东方大陆旧朝王储之一——叶言学是也。记住这个名号哈,以后你们可以靠着这件事吹一辈子了!” “我们东界的皇族叶氏不是没了吗?” “哎!皇家没是没了,但做人不能忘本啊!我回来了,至少叶氏不是还有吗!”这人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飞尘扬起呛的他咳了好几口。 “我娘说的没错……”文生低低咬着耳朵。 就是流鼻涕的反应慢些现在也发现了这位他们叫起来的,原来是个脑子不好使的,二人相视,转身便走。元宝小说 “诶,小恩公们,不要这么薄情嘛,相逢便是缘,借你们家洗个澡?” “娘——”两人撒腿就跑,可惜人小腿短,战力悬殊,被人从身后提住领子拎了回来。 “哎!这可不行啊!今天我就来给二位恩公上人生宝贵的第一课——男人就要负责到底!走,带我回家洗澡。” 第3章 殿下是个事儿精 两个孩子并排走着,身后跟着大爷一样闲散的黑土,两个孩子心里苦,这是惹到甩不掉的麻烦了。文生心里盘算:好在这些天娘亲出门,大不了叫这人赶快洗完好了事。 三个人走在这穷乡僻壤的土街土巷,街上连个大人的影子都没有。 “你们这里的人都哪里去了?我刚到的那天喝的太醉,看没个人影,就躺那先睡了。”黑土问道。 鼻涕小子抹了一把鼻涕,老实回答道:“嵯峨巍有大事了,所以大人们都赶去看了,前几日就出发了,据说嵯峨巍的大家主开了灵斗场。” “嵯峨巍有事关你们什么事呢,怎么全村人都跑了?” “只有大人们去了,我们都留在家里。还有,先生,我们这里是个城,不是村。” 那鼻涕小子倒是耐心地解释道:“我们这里虽然是灼华山在管,但其实离灼华山非常非常远,反倒是离那顾家的嵯峨巍近些。” 文生四下看了看,悄悄道:“也不只因为这个,我听说是焚林的那位家主去了。” “焚林?”黑土包总是没个正形的眼睛难得肃穆起来,“雪暴去了嵯峨巍?” “啊,大叔!那位……那位仙人的名讳可不敢直呼的!”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这人垂下眼帘,不置可否,而后抬眼,十分暴躁地说:“狗屁仙人,老子是他先人!” 等到了家,野汉真就开始洗澡。 两个孩子趴在外面,就盼着他能早点完事快走。 里边遭到嫌弃的人还无知觉地哗啦啦地冲着水,大约许久没洗过个痛快澡了,还闲情雅致地唱上了。 “小斌,你再去看看我娘回来没,一定不要叫她撞上了。” 鼻涕小子得令,起来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公子,你洗好没有!算日子我娘和大伙儿就要回来了!我们这里的大人不喜欢外乡人!她回来要生气的!” “好啦好啦!真小气!都说了你娘肯定不会生气。”那人终于停了水声,而后很事儿精地道:“我的衣服你抖擞干净了?” “干净了!放门边儿了。”小文生气得咬牙。 “谢过小恩公啦!”那人伸手从门缝拿了衣服,然后絮叨说:“按说洗了澡不该穿旧衣服的,唉,人生艰难,凑合过吧,还能怎么办。” 不一会儿,小门打开,里面的水汽朦胧地散出来,一个颀长的身影从雾气缭绕中踏出,湿漉漉的黑发披在身后,线条流畅而利落的脸上生着绝顶好看的五官,那堆满灰土的衣服翻腾得不算干净却也露出了本来的蔚蓝光彩,勉强能相配。 文生呆愣在那里,这大变活人变得有些生猛,惊得小孩无所适从,他听父亲念过古书里的文章,里面说姿容迤逦云云,那时文生也不懂姿容为何物,却知道那是他没看到过的。 如今眼前人,终于让他明白何为姿容一说。 “文生,惨了惨了!马车进城了!”鼻涕小斌跑回来,生生给这人吓了个够呛,“那个大叔呢!那个大叔走了吗?!” 第4章 覆巢完卵 “小恩公。”这人眯着眼睛,笑容可掬地俯下身狠狠捏住小孩的脸颊,“不是说了叫叶言学大哥哥吗,哪个是你大叔?” “啊——”孩子捂着脸往后一跳,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了许多遍,“你是那个大——大、哥哥?怎么你这么好看呢?”叔字被生生咽了下去。 叶言学被夸得非常受用,却还要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来,“哎,什么好看不好看,小孩子不要这么肤浅!” “文生——”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女人的声音偏在这时从门廊传来,两个孩子才如梦初醒地紧张起来。 “好看的大哥哥!你从窗户跑了吧!我们这里的大人不喜欢外人的!”这贼小子虽然拉着鼻涕,却是个十足的看脸使舵之徒,电光火石间已经把称呼从大叔翻篇了。 “文生,谁在家?!”女人很警觉地几步进来,她看到那陌生而高的身影时下意识地按上了藏在腰间的暗器,待看到那人的脸,露出个震惊到空茫的表情。 “娘……您听我说……” “殿下——”话音未落,女人已经沉沉跪地。 “文生,你说大人们在和那位好看的大哥哥说什么呢?” 文生很鄙视地瞥了小斌一眼,但也忍不住好奇地踮着脚往房里看着。不光他们两个,这座小城十岁以下的孩子都聚集在房子外面,往里巴望着,因为这位外乡人一来,刚刚才回来的大人们都聚了进去。 屋子并不宽敞,尤其里里外外的房间都挤满了人,而正中间的地方就坐着那位好看的外乡人。 “四殿下,请责罚臣等无能……”白发白须的老者最先跪地,而后满堂皆跪。 “起来。”叶言学没好气地蹙眉,“责罚什么无能,什么臣不臣的,你已经不是太傅了,我还没走的时候东界就已经没有什么皇家了。我来只想问明一件事——凶手是不是真如传闻那样是焚林的雪暴?” “臣等无能——不能守护王上——”满屋的人像是被勾起了什么苦痛的回忆,纷纷呜咽起来。 叶言学无奈,“都别哭了行不行!皇城之祸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老者哽咽着:“传闻是刖氏国大将率妖兵暗夜偷袭……可天下人都知道,那忽栾云平明为刖氏国大将,实则是雪暴那个魔头用来控制中土刖氏的爪牙,可那件事后忽栾云平便消失了,这便成了一桩悬案——”老者说着,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悲痛,“可是皇城蒙难之前,王上好像早就知道会有此一天,王上在一年前便把我们这些旧臣安置到了此处,还特意请白梧尊上照佛我们,让我们在这里远离危险,安身立命。” “什么,你说我父王他们早就知道?”叶言学着急道。 “若非一早料到,又怎么会在您十四岁就狠心将您……将您逐走呢……” 叶言学愣在那里,心如擂鼓。 他是个家族自愿放弃皇位的落魄皇子,从十四岁便被亲族流放无家可归,孤身一人浪迹在这偌大的人世间,就这么闲散浑噩地游荡,从不会在一个地方多做停留。少年时他心里堵着一口气,心里想既然他们不准他回家,他便至死也不回了,可这口气但后来变成了一口又一口的叹息。 他很想家。 第5章 皇家败笔 “天命庇佑之芳木,神祇砌魂,生而非凡,必亲埋族人之枯骨。” 这是叶言学出生时,叶氏皇族的祭司转达的天命。 叶言学的天命。 这命格极上等,可那最后一句成了所有人的心病。这娃娃也不负众望,竟然凭一己之力就搅得数百年连点不雅传闻都没有的叶氏一族鸡犬不宁! 那仿佛密不透风毫无破绽的君子叶氏,从这个混世魔王呱呱坠地的那天就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 “我叶家还从没出过这么能哭闹的孩儿!” “啊——小皇子上房了!”“胡说什么!他才三岁!” “四殿下点火把西宫给烧了!”“啊啊啊——快救火!” “四皇子把封印的妖兽鬼魅都放了!”“快快快请祭司抓回去!” “小皇子上灼华山把正洗澡的内徒们的衣物全扔山下了!”“……” “小皇子……小皇子……” 叶正崇作为君王与灼华山门的师尊白梧共同治理东界大陆已经数十年,可自从添了这么一个儿子后,原本英明神武的帝王就这样极速沧桑衰老了下去,每日都要重复这句:“快说!那个孽障又干了什么?!” “四殿下……”这惊慌的侍臣已经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有话快说!他又怎么了!还有什么他做不出的!” “殿下……刨了咱的皇陵……” 王上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就这么去了,终于,作天作地的活祖宗把魔爪伸向了自家的祖坟。 然而被抓回来挨罚的时候,这不过十岁的小小东西梗着脖子死不认错:“我这是去破除我那破命了!什么狗屁埋亲族枯骨!我去给祖宗松松土再埋上不就行了!至于挖走了那些好东西——先祖已经驾鹤西去,可先祖宅心仁厚,爱民如子,这是你们教我的!既然如此,逝者已矣,那些皇家供奉扔土里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这叫什么,这叫虚伪!我把那些给活人看,先祖也压根用不到的东西拿出来。物尽其用,原来活人只能看,现在活人能用了,我想先祖一定不会怪我,还会夸我,小慕蘭,你做的真棒!一举两得!祖宗疼你!”元宝小说 三个皇兄已经拿他没有办法,十位圣贤先生更是驳不过他的胡搅蛮缠,慈母又宠溺这个败儿,王上的责罚他是挨完又照旧,这么一个滚刀肉,叶家既没有经验,更没有办法。 “你——你强词夺理!”王上时常被他气得眼冒金星。 就在这样鸡飞狗跳中,叶言学快活地成长着——直到他十四岁。 父王时常叹息,却不是平日里对他宠溺又无奈的叹息,而是一种对于即将到来宿命的无力,那时叶氏皇族决定破除皇权,使东界大陆的叶氏国就此成为由师门世家执掌的无皇家之地。 那时叶言学不懂,虽然不贪恋权位,却也不明白父王的用意。 叶正崇看这倒霉孩子难得这样安静没给自己找事,也温和地抬手拍了拍他还未长成的单薄肩膀。 第6章 殊异之星 “蘭儿,时势所趋,如今炼仙大地上,二十八世家鼎立,皇家已经所剩无几了。他们是修仙之人,寿长百年,灼华山的那位白梧尊上,便是从你曾祖父起便一同掌事东界的。相比之下,凡人之命须臾,即便贵为皇家,不过尔尔。当放则放,这样才是男人,这样收场,也更漂亮。” 叶言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闷了良久,最终恍然大悟一样地笑了,“那我去找那白梧老头认个爹,跟着他没准儿能教我多活几年。” “你这孽障——” 而叶言学不知道的是——叶氏皇族祖训有言:“殊异之星临门之时,叶氏百代殊荣将尽,须以全族之力保其独脉,则覆巢可有完卵。” 所以叶家会在退位以后将叶言学逐出家门,将他流放—— “家门不亡,你便一日不准回来。” 那天叶氏全族铁青着一张脸,半点往日的和颜悦色也无,他们说家门荣辱,叶氏百代清正之德不可断送在他手里,即便叶氏已经不是皇家,却也依然在这几片大陆上有着尊贵的身份。 叶言学于是怀着天大的不服离开了东方的这片土地,就此流浪在人海中,他从来知道自己是叶氏一族端方君子的不幸败笔,可他却也觉得满门都宠他爱他,可到头,叶家还是容不得他这异类给家门添辱。 他走的那日只说了一句话: “放心!我不会回来的!永远!” 而后浪子真的成了无家可归的浪子。可他不知道,他离开后,叶氏亲族,旧朝的主上,王后,皇子贵胄们,终于带着泪长长松了一口气。 “我们总算保全了他!” 之后不过七年,东界大陆旧朝皇族叶氏被血洗,皇城被付之一炬,鸡犬不留。 叶氏一族仿佛在久远之前便洞穿了这灭族的浩劫,做好了觉悟,而他们所能做的唯一,便是完成预言中的使命,竭力保留下那个殊异的孩子。 小土城简陋的屋舍内众人沉默了良久,那老太傅望着叶言学轻声道: “殿下,当日王上曾将国库内的储蓄一分为三,一部分给了东界大陆内各地的城主下发给百姓,一部分给了皇城内外的居民让他们迁走,剩下的那些王上叮嘱我们埋在此处的地下,王上说您回来的时候会需要这些。” 叶言学的思绪被打断,好看的眉头一直拧着,很痛苦的模样,“父王为什么只让我走?哥哥们呢?那年二哥的孩子刚刚满月……” 老臣不断叹息,“臣等不知。但应该是因您的命数……”元宝小说 “别提那狗屁命数!”叶言学拍案而起,但看着老太傅同样饱经沧桑的神情,又颓然坐倒回去,有气无力地说:“我不该迁怒你……” 他明白自己憋着一口气,从得知东界皇城之事到他跨越两个大陆回来,先是不死心地回了皇城——他的家,然后在那一片焦糊的废墟上失去了全部知觉。 太快了,一切都这样猝不及防。 第7章 修真大陆 被流放的这些年叶言学一直遵守着叶氏对他隐姓埋名的要求,颠簸中无数次想过回家,无数次在梦中回到了父王绝不准让他踏入的皇城。可未曾料到,有朝一日当他再度踏上那片土地会看到如此惨烈的一幕——他所见过的,所爱着的,所敬仰的,所偏袒的那些人们全都化为了灰烬…… 再也不会重逢。 叶言学不自觉伸手抓住自己的头发迫使自己暂时忘记这些,“给我点酒!” 屋内有从小就伺候他的内侍官,见状很是心疼的叹气。 叶言学捂着脑袋问:“这么说你们前些天去嵯峨巍是为了雪暴?” 众人无不唏嘘,“殿下,我们是得知皇城之事一时失了分寸,前去伺机寻仇的……可是殿下——” 老太傅睁着混浊的眼睛,满面悲怆地流下泪来,“这世上……再没有人能阻止得了那魔头了……” 叶言学微怔,有些痛苦地闭住了眼睛。 他游历几片大陆七年,又何尝不知道呢。 焚林的魔君雪暴是几年前突然兴起的后生,原本没有根基也没有血统依傍的无名之辈,突然以焚林作为,以一种令人嗔目结舌的速度迅速卷席了整个炼仙界。等到各个大陆的世家开始严肃审视这突然崛起的门派时,发现一切已经为时已晚。 雪暴修习的灵修路数是比邪魔外道的异法更令人费解的一种前所未有的修炼路数,他自称无身人,也确实没有肉身,传闻雪暴年岁未知,曾经拥有美善肉身的他遭逢大难,身躯破败但魂魄怨念不息,竟然熬过常人无法想象的煎熬从魔界归来,修成异端之术依靠寄宿肉体来维系他的不灭。 而焚林,在众世家发觉之时早已魔徒遍地,除了魔界的肮脏种族,他们甚至打破了人族与妖、兽等其他种族互不侵扰的平衡。在焚林,妖族和兽族肆无忌惮地活跃在人界属地,对雪暴俯首称臣。 这焚林便成为了众世家敢怒不敢言的禁地。元宝小说 “雪暴甚少和世家有往来,为什么来了东界,还去嵯峨巍?” 老太傅道:“其实近年来雪暴大有想成为正统世家的意思,不过他此去嵯峨巍不是拉拢。” “是诛心。”文生的娘亲沉声道。 就在几日前,魔头雪暴亲自去了那嵯峨巍的山门—— 嵯峨巍地属东界大陆的百峰地,在叶氏皇族弃治前也属于侍奉叶氏一族的世家门派。 说起东界内的几大门派世家,就不得不提到炼仙界六片大陆的传闻:传说中千年前的世上是有天神存在的,那时有八位天神各司其职,照拂着下界,人族与种类繁杂的非人族并未像如今那样划分结界互不侵扰,而是不分彼此地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 后来一场神战爆发,纲常破碎,大陆分裂,灾祸瘟疫肆虐土地,人们生过又死过,在天神们全部陨落后,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神。 分裂开的几片大陆后来被人族依据大概方位划分为:东、西、南、北、中,五个部分以及一个独立的板块:常年苦寒的西北方大陆,也被称作苦寒雪境,这六片大陆统称炼仙界,与非人族居住的异界泾渭分明。六片大陆原本各有一族皇家统治,六国分立,时有征战,但仙门世家崛起百年后,皇权渐渐没落,在东界大陆的叶氏一族放弃皇权后,整个炼仙界,仅剩下三片大陆还有王族统治了。 第8章 无身之人 老太傅口中的嵯峨巍就在东界大陆以南,那里是终年夏日的百峰地,一年到头都是万物炎炎。 这日是和以往任何一天都没有什么区别的夏日,嵯峨巍的蝉鸣不止,人却静得可怕。 焚林那位神出鬼没的魔君雪暴,派头十足地亲自上门而来。 整个嵯峨巍都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的肃穆中。那无身人懒懒地躺坐在由巨兽拉动的轿撵内,他指名要嵯峨巍交出一个人来—— 嵯峨巍的最优弟子:韩子南。 嵯峨巍上至年轻的女掌门,下至扫地徒,在听到这个名字后都知道,今日嵯峨巍必是不能善了了。因为就在半年前,二十八世家中的部分世家参与,各自出人,组成了一支如今各世家轻一辈徒弟中的最强战力,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暗杀。 这是上不得台面的做法,却也是无计可施的最后一博,可谁知三十人的小队一去,回来的只有一个——几乎半死的韩子南。 雪暴在层层纱帐后悠然开口,端的是一把冰冷奢华的好嗓音: “韩公子和好友去往焚林,想必是找本座讨教灵斗,无奈当日本座不在焚林,未能好好与韩公子过招,今日特来补上。” 他言辞缜密,几乎滴水不漏,给面子的是他,要不要脸就看嵯峨巍如何应对。元宝小说 在一片沉默中,那一袭嵯峨巍白底墨花家服的韩子南只身上前。 “子南!”女掌门怒喝。 当日二长老牵头,部分世家响应的暗杀行动,她是坚决反对的,觉得此法不智,却抵不过众人的群情激奋,韩子南是如今嵯峨巍的栋梁,更是她艰难培养的心腹,如何能舍弃?! 可身体尚未复原的男子却淡然笑了,他摇摇头,对掌门躬身抱拳,“弟子子南请求与焚林家主灵斗,请掌门师姐判别。” 几位长老几乎将拳头攥出血来,这是一步必死的棋,可若不弃韩子南,整个嵯峨巍将大难临头。 长老们看向掌门,一齐施压道:“请掌门判别。” 年轻的女掌门立于高位,却被置于别无选择的窘境。 她死死蹙着眉,最终垂首,算是允诺。 于是大灵斗场被开启,众人退避至外围,灵斗场周围附着严密的结界,若非决出胜负,否则外人插手不得。 韩子南孤身立于其中,对轿撵上的魔头抱拳行礼,道:“嵯峨巍韩子南今日讨教一二,望焚林家主不吝赐教。” 那轿撵上的人大笑,一瞬从幔帘后飞身而出。一袭黑袍掠地,金丝银线勾勒出繁复的花纹,外覆天蚕黑纱,他的身形高大宽阔,但面无血色,通体看下来就像个极致骄奢的鬼魅。 “很好。韩公子,今日灵斗,我们既决胜负,也定生死。”他悠然带着笑意,然后立在原地,等待韩子南的出击。 韩子南回首深深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掌门,淡笑着点了点头,而后召出灵兽一齐发难。焚林惨烈一役后他就清楚自己赢不了,可到底,他是嵯峨巍人,会拼尽全力。 第9章 杀人诛心 雪暴接招那样快,甚至连灵器都没有出鞘,徒手对着韩子南的灵器和灵兽,却像手握神兵那样来去无影,他一直噙着笑,招招式式都像漫不经心的游戏。 可韩子南却几乎没有招架的余地,仅仅几个来回就节节败退。 “传闻嵯峨巍涤魔剑术天下无敌,今日一见,言过其实也。”雪暴悠悠开口,似乎是厌倦了这样的戏耍,随着他冰冷低沉的嗓音,他一手贯穿入韩子南的汇灵大穴。 灵脉被毁,灵力所凝结的灵兽顷刻夭亡,韩子南连血都没来得及吐出之时,雪暴嗤笑着,在肉眼难辨的一瞬间,徒手将韩子南的头齐齐劈断。 那颗容颜精致的漂亮脑袋飞出灵斗场,滚了几圈停在了嵯峨巍掌门的脚下,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定格成一个迷茫而震惊的神情。 掌门心中血涌,僵硬地一动不能,衣袍下的手攥了又攥,良久,她蹲下身轻轻合住韩子南的双眼。 “嵯峨巍掌门……顾长屏,谢焚林家主赐教。” 她一字一句,几乎咬碎一口的牙。 老太傅知无不言,听完之后的叶言学几乎震惊,“那满山的人就那样放他走了?” 大臣唏嘘道:“何止,连尸首都未能留住,被带走了。” 老太傅摇摇头:“那韩子南,殿下想必听过他的名字,五年前的各大陆灵斗盛会上,他可是轻一辈世家子中的第二,对阵那魔头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放眼整个炼仙界,除非二十八世家群起而攻,或许能拼个你死我活,但那些世家心里又有各自的谋算,剿灭焚林必然玉石俱焚,他们哪里会情愿。” 叶言学疑惑:“但嵯峨巍没道理会由着他胡来啊?!顾长凛呢?” 在他小时候加封王爵的那年皇城盛会里,顾家的掌门师兄顾长凛曾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记忆中那人曾宣誓效忠于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硬骨头。 内侍官摇头叹息道:“原先的掌门的确是个可靠的人,但他失踪很多年了,嵯峨巍现在是靠他妹妹撑着,下边还有个小的弟弟名唤顾长安的,就更加不如人意了。” 文生的娘道:“原先我们以为灼华山会有所行动,可白梧尊上一直没有什么动静,想来尊上年事已高,或许也再无能去管了。” 老太傅道:“为今之计,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好在殿下您已经回来了,我们定会不负王上托付,好好照顾您的!” 叶言学叹气:“所以你们现在的意思是我跟你们一块待在这学王八过日子,等着雪暴那狗东西寿终正寝或是看看哪个世家受不了先跟他翻脸?” “殿下不要生气,我们只是暂时如此,这座城下面全是琉璃石,一颗琉璃石可抵万金,也可以做灵器的内骨,咱们可以先休养生息,您也可以先将灵力练起来。您体质特殊,生于皇家却天生带着雄浑内灵,幼时便胜过很多炼仙之人了,老臣想,假以时日您定能……” 叶言学气笑了,“好了我明白了,假以时日等我从一个胳膊长成能和雪暴较劲的大腿咱们再做打算,希望雪暴那厮能活到那时候。” 第10章 反骨四殿下 一众大臣听出他的不悦,连忙道:“殿下!可不能太过急躁!” “是啊殿下!若是您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可还有什么指望啊……” “殿下……” “好了好了!没完了又!让我自己待会!全都滚吧!”叶言学烦躁得不行,连推带搡把屋里人清了个干净。 人都赶出去以后,世界终于又清净了不少,他环顾着简陋的小屋,心中无不憋闷。 曾经东界皇族何其风光,叶氏百年沉淀的底蕴,哪怕是宫里的内侍官也是琴棋书画样样出挑。如今那些附庸风雅了一辈子的大臣首辅,就窝在这样一个飞着沙土的偏僻角落,求得一丝喘息。 他觉得苦闷难言,毕竟任性如他,左不过就是当个不要命的蠢货,拼出一死去焚林找那个魔头搏命,他不怕,可怎么能绝了他们的心呢……叶言学虽然幼稚又自私,从不把别人放心上,但这满朝文武的七年苦等,忍辱偷生是为了谁,他又怎么不清楚呢?元宝小说 他叹息着苦笑,眼中都是酸涩。 就这个当口,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殿下,明日早膳用什么?” 内侍官一如既往地兢兢业业,或许也是怕他轻举妄动,竭力想留住他。 叶言学像发着牢骚一样嚷嚷道:“说得好像这破地方有什么能让你倒腾一样!” “诶,殿下您可是出门太久忘了!卿品我可是能用大白菜烧出五十个菜色的一等神厨!” “你要是敢让我明天大清早吃白菜我就让你也出门凉快七年!” 内侍官一听笑了,“好嘞!一定不做白菜,殿下您请好吧,那些您爱吃的卿品可都记着呢!” “好了,你可快走吧!还让不让我睡觉了!” 内侍官忙忙告辞,但立在门口,还是傻气的笑了。 “殿下,殿下……您总算回来了——真好!真好!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是看着您长大的,太傅大人一贯严肃,没有说,可我们都想着您呢!七年了,您离了东界开始,王上也好……娘娘也好,三位殿下也好……我们,都想着您……”他说着克制不住地呜咽起来,“瞧我这嘴!怨不得您老说看见我就头晕!该打!殿下您睡!明日我做早膳来!” “快滚吧。” “诶!好嘞!马上滚!殿下早睡!明儿个我就给您把屋子收拾出来,用您从前爱用的摆设家伙!我这就走!您睡!好好歇歇!” 然后人乐颠颠地走了,寂静又吞噬了一切。 房内的人孤单立着,良久,他垂下眼帘,有晶莹的水渍划过脸颊。 叶氏的这位四皇子,打小就没听过任何人的话。想必七年未见,里里外外的老臣们都有些忘了。 所以第二日,当满城的人又一股脑扎进叶言学暂住的小屋时,看见空无一人的房间,齐齐惊了个魂飞魄散。 “殿下莫不是……去焚林寻仇了?” 也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满堂的人一愣,哀鸣四起:“殿下若是没了,我们还苟延残喘着做什么!一起上焚林!去找那魔头搏命!” 第11章 王爵慕蘭 “啊!有留信!”内侍官大喜。 桌上没纸,叶大少直接洒脱地把字刻在了桌上,风骨极佳的字体,但又不拘泥条框,写的颇为龙飞凤舞—— “我去嵯峨巍。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和叶氏的关系。勿念。”元宝小说 还算他有良心,知道留个只言片语,可到底好不容易盼回来的皇子又丢了,一众大臣又开始哭天抢地。 叶言学虽然心里没数,但却不是蠢货,他当然不可能去焚林找死。不过是揣了些城里挖出来的存货,就上嵯峨巍了。路上还捎带手给自己置办了几身新衣服,都是十足十的好料子。毕竟风餐露宿那几年,他的好衣服也就那么几件,况且长得又快,早已不大合身了,现在总算苦尽甘来,断没有再委屈自己的道理。 琉璃石确实是个好东西,置办完衣物,他又买了些灵器,旧时离宫母后给他带出来的珍宝囊已经满了,他就又买了一个,虽然做工不如自己的精致考究,但这么些东西不能全拿手上,收进到巴掌大的珍宝囊中,是个极省事的办法。 到了嵯峨巍治理的属地,明显感觉到魔王雪暴留下的余寒未褪,百姓都有些紧张,他寻了个地方换了身衣物,便一路直奔嵯峨巍的山门了。 嵯峨巍地处东界制高点,又是百峰地,重峦叠嶂,自成一腔巍峨之气。 叶言学买了匹能飞的神驹,行了两日方到嵯峨巍山门,他有点气自己修为不够,不然高阶的炼仙人是可以御剑飞行或用灵力召出灵兽驱驰的,灵兽由主人内灵幻化,一人终身只有一个灵兽,而灵兽也代表着主体的全部战力,主人身死,灵兽覆灭,灵兽若死就是主体的外结灵力受创,主体也会大创。叶言学幼时有几次去灼华山摸爬滚打,那里很多内徒都有具象化的灵兽,他瞅着好生羡慕,但叶氏皇族的君子教育绝不会放任四皇子荒废圣贤去当个瞎闹的散修,他自己也是三天打鱼,两天不知跑去哪里胡作非为,灼华的掌门白梧尊上说过,除非他脱胎换骨,否则他是难以有所成就的。叶言学倒没往心里去,这天下能让他感兴趣的事多了,一天一个不重样都能让他玩得乐不思蜀,什么狗屁修灵他除了偶尔羡慕觉得比较潇洒之外,并没多大热忱。 到了嵯峨巍的山门脚下,他仰头看了看凡鸟飞不过的高耸山峦,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门前一众门徒道:“东界旧朝皇族叶言学,请与嵯峨巍掌门一见。” 他流浪七年,一直遵守和父王的约定不曾表露过自己的身份卷入世家之争。 今日箭已离弦,有些平静再也回不来了。 他心知肚明。 — 嵯峨巍最近不太平,焚林的那位惹不起刚走了没几天,昨日他们就迎来了另外一位惹不起——中心大陆刖氏国的皇家祭司,苍天的传信者。 自从数年前雪暴的爪牙忽栾云平彻底控制了中心大陆刖氏国的兵权后,那刖氏王室成了整日战战兢兢的惊弓之鸟不光要眼看着焚林在刖氏国的治地内异端崛起闹得乌烟瘴气,竟连政治治理都看人眼色,俨然成为傀儡。不过哪晓得雪暴抽了什么风,居然派忽栾云平去踏平了东界那已经退位的皇家叶氏,此事关乎重大,忽栾云平事后人间蒸发,这刖氏国总算松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那皇家大祭司不远万里前来了嵯峨巍。 第12章 祭天大典 此事非同小可,嵯峨巍秘密接待并且遵照祭司意愿举行为期七日的祭天礼。 叶言学就在这个非常混乱的时期,一脚踏进了嵯峨巍,给这大火添了一把滚油。 在初期全门的鸡飞狗跳后,掌门一道禁令封住了全山人的口,叶氏遗脉慕蘭王到来一事便成了众人口不能言的秘密。 “蘭殿下住的这些日子就还在萃峨峰我们为王室建的行宫那里,殿下的衣食住行我们都会竭力照料……” 言罢这大长老又哀叹一声,一张满是褶子的脸上写着万万分的同情,“关于皇城一事……还请殿下,节哀……” 叶言学有点烦躁,如此种种劝慰,这位大长老以及其余几位长老,还有那匆匆抽空赶来见他一面的女掌门都不厌其烦地说了八千多次了。 “近日嵯峨巍乱事频发,掌门让我向殿下告罪,她实在分身乏术,怠慢殿下,万望见谅。” 叶言学妥帖地道了无妨,这是他第一次亲自来嵯峨巍,幼时皇城盛会,东界大陆上的世家倒是都曾去皇宫朝拜过,他对嵯峨巍那位颇为年轻却意气风发的掌门师兄还有些模糊记忆,此次回到东土大陆,第一个来投奔的世家就是嵯峨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可谁知那位曾经用束灵立誓要供他驱驰的顾氏家主已经失踪多年,而现在这位女掌门和他连面都未曾见过。不过人家也算仁至义尽了,如此繁乱中寻了空先来见过了他。但关于焚林那位魔头,整个嵯峨巍都在尽量避谈,叶言学看得到他们的态度,觉得自己此次前来寻求盟友之计,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 “不过那位中心大陆刖氏国的大祭司为什么会来嵯峨巍呢?”叶言学道。 大长老摇摇头,“此事我们也不知,那位祭司只说刖氏国没了忽栾云平他才能自由出行,他受天命旨意前来等待机缘,正好发现嵯峨巍近日煞气缠身,愿行祭天之礼替嵯峨巍清除苦厄。殿下您也知道炼仙的师门世家是不可窥探天意的,否则会遭到灵力反噬,我们从修灵起就不敢占卜,那位祭司主动替嵯峨巍渡化阴煞之气,于我们是难得的好事。” “我想见见那祭司。” 大长老一愣,“不可啊殿下!虽说皇家的祭司与焚林那位……那个魔头,不是一路的,但你的身份特殊,万一流传出去,总是要出乱子的。我们要尽量瞒着,待过几日掌门跟你详谈后,我们便送你去灼华。” 叶言学不语,如果叶家不出事,他不过是个浪荡的落魄二世祖,但叶家出了那样的事,牵扯的又是焚林,他就成了个必须藏着的烫手山芋。 他道:“那你们能向那祭司打听忽栾云平的事吗?他下落如何?” “祭司向来不与政权干涉的,他与那忽栾云平其实也没什么机会相见。至于那忽栾云平,我们暗暗调查过,都一无所获。也许……” 叶言学一见大长老这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猜出了大概,他也这样想过,依那魔头雪暴的狠辣行事,那忽栾云平可能早就被秘密灭口了。 第13章 叶氏君子族 “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叶家……退位七年的无妄之灾究竟从何而来,又因何而起……” “殿下……”大长老也是唏嘘不已,“叶氏一族清正之名百代,是炼仙几大陆最负盛名的一脉之一,我们也想不通为何那魔头要对叶家下手,若是与皇权有关,可叶氏明明已经放弃皇家统治了……此事难解。” “罢了,嵯峨巍不是都忙着那祭天吗,大长老就不用太挂怀我了,去忙罢。” 大长老看出他心烦,也就不再多说,起身离开了。 叶言学也煞是老实地跟着分派侍候他的侍婢去了嵯峨巍上给皇家建的行宫。 此宫盘踞在百峰地的宝地:萃峨峰的山巅,到如今已经有数百年之久,但依然不显落寞。 炼仙界的皇权到了叶言学父王这一辈时已经快要名存实亡了,所以他们也没有像先祖那样巡游到每个世家去过,但行宫依然是行宫,有着专属皇家的奢侈宏大,叶言学仰望良久,挥退了侍婢,自己进去了。 想来趁着他与一众嵯峨巍长老相谈,这处行宫已经被拾掇了一番,连一点蒙尘没有。 偌大的宫殿空负金玉满堂,却相当寂寥,和记忆中皇城里连绵的朱红色宫墙一样。 叶言学坐在殿内,心中又压抑起来。这些日子他只要一安静下来脑子里就全是皇城的那一片焦土。那画面太凛冽,伤得他肝肠寸断,那画面又太滚烫,烧得他五内俱焚。 他焦躁地翻出珍宝囊从里面取出几坛子酒,仰头就往下灌。 酒是味道苦烈却又余韵绵长的灼寒诀。 灼寒诀是消愁的好物,常人一坛全喝可能要死,他却好死不死地一坛又一坛。这些年他靠灼寒诀消他的愁,从乡愁,到现在亲人倶亡的锥心仇。曾经他还恨过那些将他流放的挚亲,恨他们给他爱,却又不肯负责到底,恨他们让他知道亲情可贵,却又无情剥夺。 而到了现在,他只觉得桩桩件件都像扎在心头的利刃,永远无解。 “荒唐……好荒唐……”叶言学喝疯了,大笑着,就那么仰躺在冰冷的玄玉石地上,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恍惚中他看到一个身形高大宽阔的人凑近他,深深叹了口气。 “这孽障又去哪里了!真不让人省心!”这人说着蹲下身,终究藏不住心疼,声音有些发颤地道: “蘭儿,起来——地上凉……” 叶言学看着那不甚真实的身影,苦笑着喃喃:“七年未见……离家时我才十四,父上,你想不想得到如今我都已经这样大了……” “你看看我啊……看看我……父王……” “如今我与你一般高了……父王……” 他呢喃着,心中痛极,他很好奇,这七年的骨肉离散对于父上而言意味着什么?如果父上和亲族全都一早知道这是一条必死的绝路,顶天立地的叶正崇可曾后悔过没见他最宠爱的幺儿最后一面? 叶言学想着,觉得自己这般自扰实在可笑,掩住脸笑个不停。 断断续续地笑声在空荡的宫殿内来来回回,愈发空洞凄然。 酒意浓重,他终于可以睡去。 第14章 祭司乔施予 一睡就是两天的叶大少依然起来就搞事。 他不请自来地去了主峰上正在举行的祭天大典。一众嵯峨巍人鸦雀无声,叶言学也一脸正经地候在人群前列,他身量算高,又生得一副极其引人注目的绝佳皮相,几位长老老远就瞧见了他,却也不好发作,只得默默等着那完成祭天的刖氏国大祭司从通天塔上下来。 不一会传说中的祭司大人便出来了。 来的人与叶言学想的不同,与其说是个祭司,不如说他更像个书生,看着白净病弱,一双狭长美目沉静内敛。 这书生模样的祭司在众人肃穆的颔首礼中款款而行,走得近些了叶言学不由得一怔——这是他从没感受过的,仅仅看着都让人内心平和的一股书卷气,眼前的人像是书本里泡出来的,温厚安宁,使人不禁生了些亲切之感。 祭司从叶言学面前走过,像是觉察到陌生的存在,玉琢一般的脑袋回过头看住叶言学,很深的一眼,几乎像一本佳卷那样引人入胜,暗藏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深切。 叶言学愣了片刻,还未来得及反应,这祭司便对身边的侍从低声道:“祭坛庄重之地,怎么让衣着如此浮艳的人进来!” “……浮艳?”叶言学左右看了看,才确定这人是在说他。在四周一片守丧样的白底墨花家服里,他一身锦缎地立在这里,是有点鸡立鹤群了,不过自信如叶大少是不会承认他自己打扮得像只花公鸡的,他一翻眼睛,狠狠嘲笑了这个熊瞎子的品味。却不想还没鄙视完,几个内徒就走过来对他道:“请蘭公子换上白袍吧,祭司大人说了此次祭天不容一点闪失的。” 叶言学气得想笑,怎么他穿件好看衣裳这破祭天就能有什么闪失了?神棍说的话能全信吗! 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他草草套上了内徒拿来的白纱外袍。 另一边,那位没有品味的大祭司进了议事大殿,几位长老和掌门跟在后面,二长老一脸痛心疾首,“这蘭殿下实在任性!” 掌门顾长屏沉吟道:“罢了,叶氏一族的事总是要解决的,请殿下来议事殿吧。” “这不妥吧!万一这祭司与焚林的那个有什么勾结……” “你看雪暴对嵯峨巍的态度,他还用跟我们来阴的吗?”顾长屏回头看了一眼立在人群中一枝独秀的叶言学,“眼下蘭殿下既然已经回来了,这事只会越来越大,藏不住的。” 大长老只得派了内徒去把那位爷请进来。 然而叶言学前脚刚踏进这议事殿,一个身着嵯峨巍嫡亲家服的少年郎便神色匆匆地奔了进来,“掌门!”他大呼。元宝小说 主位上的掌门蹙眉道:“小安,议事殿不可喧哗。” 那少年生得肤白圆眼,满眼的精神,一看就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没受过半点疾苦的毛娃娃,叶言学看了看,推测这个应该就是掌门的亲弟弟,顾长安。 “掌门师姐。”少年郎站正了,面色依然不好,“下山门有物传来……”他说着,有些不安地看了看一旁立着的叶言学又看了看里面坐着的刖氏国祭司。 第15章 无名拜帖 顾长屏蹙眉,“你说吧。乔先生是凡尘之外的人,蘭殿下是我们嵯峨巍的贵客。”她说着,起身向那位乔姓祭司道:“祭司大人,昨日我们东界旧朝慕蘭王殿下到来,正准备向你们二位互相引见。” “殿下,这位是刖氏国皇家大祭司。”她转身面向叶言学,很妥帖地躬身行了一礼。 “我早已不是什么皇族,当不起什么殿下之名。”叶言学摆摆手,对着那位吊梢眼儿的神棍很敷衍地抱了抱拳。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叶氏四殿下,百年难遇的上等命格。刚才是在下冒昧了,在下乔施予,向殿下赔个不是。”那祭司施礼。 叶言学心说:啊呸,你个见风使舵的狗东西。但脸上还是装模装样地淡然一笑。 这简单地介绍过之后,顾长屏看向堂中的顾长安,道,“你说下山门传上来什么?” “一张拜帖。”少年郎道。 “这是……” 这拜帖奇异非常,没有世家的花纹,没有名贵的材质,只是一张单薄的黑布,边缘还参差不齐,像是衣服上随意扯下来的。 按说这样不合礼数的拜帖,莫说能递到掌门面前,就是嵯峨巍最下层的十七山门它都进不来,但偏偏这潦草的破布上带着一个极强大的法印,碰过的都会履行这背后主人的意愿,将它恭敬地呈到掌门面前。 顾长屏看着它,隐有不详的预感。 布条上写着简短的一行字: “受人所托,不日前来叨扰,见谅。掠。” 何人的拜帖会这样随性?没名没姓,直言要来叨扰,不像询问倒像是通知。 正当大家思索之时,年迈的三长老突然道: “掠……是她!是她!——黑衣不详人!” 此言一出,当场便炸了。 “谁——什么黑衣不详人?”众人或震惊或疑惑,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此话当真?!她怎么会来嵯峨巍!”年轻的掌门显然惊愕无比。 一众内徒也惊恐不安地议论起来,“那位近百年销声匿迹,从来不与世家有牵扯,为何会来啊!” 顾长安立即上前道:“掌门师姐,黑衣不详人就是那个煞神吗?” 二长老着急道:“那邪物这些年都未曾有消息,如今在这个时候恐怕会有事端!” 顾长屏眉头紧锁,心中无不忧虑,也不知是不是流年对嵯峨巍不利,数十年前撑着掌门之位的长兄突然失踪,她才是个孩子就被迫一人艰难地扛起家门保护幼弟。那时三位长老对她不满,功法强于她的内徒也没有好脸色,她每步都满沾着血泪,好不容易成长为今时今日的顾长屏,那突然崛起的雪暴骄横跋扈无人敢管,前些日子才来闹了一场,如今这从不踏入师门世家的不详煞神又来光顾,恐怕又是一场心惊胆战。 她使劲揉着眉心,身边的七嘴八舌地争论,扰的她心乱。 “够了——议事殿要肃静!况且你们再说下去那人就能不来了吗?该来的总是要来,先准备护送蘭殿下去灼华山,等这几天完成了祭天再着手准备迎接那位。” 第16章 黑衣不详人 听闻此言,人群一阵嘘声然后各个敛声屏气的,但脸色依然铁青。 倒是叶言学懵的十分彻底,心说这又是谁要来啊?又不是阎王煞星,至于把他们吓成这样?他啧啧道,现在世道太乱了,净是些没听过的妖魔鬼怪。 等等——黑衣不详人? 他一怔,那不是鬼故事里的妖怪吗? 幼时他跑出宫去浑闹,也听过说书人提过那黑衣不详人,传说中那位煞神寿长无期,所过之处血流成河寸草不生,人们都极尽夸张地形容那黑衣妖邪如何如何三头六臂,头冒火光,青面獠牙。他好奇便回去问那教他的圣贤先生,先生叹息道:“市井传言,虽不能以无端谣传一言以蔽之,但总不是君子博学之道。说起来……闲杂野史殿下是过目不忘,先贤文明通史却看都不看一眼……实属……不该啊。” “那些伪君子臭讲道理的,啰嗦又没意思,不看不看!” “殿下可不能这样说,那都是先圣之作……” 叶言学使劲摇摇头,努力把那老学究的脸从脑袋里甩出去,“等等,你们说的那个人,是真的存在吗?” 顾长屏叹息:“殿下有所不知,我也没有见过,但据闻先辈曾与那黑衣不详人遇上过。其实民间传闻也不见得全是谬传。” 叶言学心中啧啧感叹:以前也没听说嵯峨巍有什么奇特,怎么现在成了个香饽饽,传说中的那些个大魔头都一股脑往这来。任凭心里怎么腹诽,但作客的样子还是要有的,他道:“那确实十分棘手,不过依我看顾掌门不必太过忧虑,若是它真的存心来挑事也不会提前传封拜帖来。不过也要做好最坏打算。” 顾长屏点头,几位长老哀叹:这最坏打算可不就是那邪物踏平嵯峨巍吗?若说焚林那个魔头还顾忌着世家地位的表面功夫,那位传闻中的不详人可是存于六界之外的,有什么可顾忌呢!元宝小说 “殿下所言极是,我们会做好准备。”顾长屏一挥袖起身,“祭天礼继续,今夜各长老及首座内徒去我处详谈。祭司大人,失礼了。”她说完脸色十分不好的离开了。 叶言学倒是一副看热闹的嘴脸,鬼故事里的人要出来了,岂有不激动的道理!况且这嵯峨巍上下一副怕事的样子,为了自保不惜把自家徒弟推出去送死,叶言学正乐得看他们火上房,于是喜闻乐见地退了出来,等着看过些天那黑衣煞神上门的大戏。 走在回行宫的幽静山路上,身后传来一把嗓音温涵的呼唤。 “蘭殿下,请留步。” 叶言学闻声回了头,只见那位刖氏国祭司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想必是晚祭还没开始,他换了件常服,是有些泛旧的檀色长衫,看着清雅书香,说不出的柔和。 “祭司找我有事?” 这祭司尚未开口便拱手行了一个十分恭敬的大礼。 “乔施予,拜见……蘭殿下。” “哎,都说了我不是什么殿下了,快起来!”叶言学忙忙抬手。 祭司起身,眼中带着柔和的善意,看着和今日在殿内大不相同。 第17章 红鸾星动 叶言学正诧异,只听这祭司道:“久闻叶氏皇族慕蘭王大名,世人皆知殿下命格十分之特殊,乔某特地来请求为殿下卜上一卦。” 叶言学心里翻了个白眼,啧啧,瞧瞧这些见风使舵之徒,早上还明明白白地嫌弃他穿着浮艳,现在就翻脸认人了,一口一个殿下叫的人肝颤,他笑道:“哎,哪有什么特殊,都是那群神棍的无稽之谈,不足为信。”他言语带刺地挤兑着面前这位神棍本人。 这乔姓祭司也不恼,“殿下不信天命?” “不信,并且觉得扯淡。” 祭司笑了,“也罢,殿下若是不信那就不卜了,不过……乔某有个大礼要送给殿下。” 叶言学一愣,然后急吼吼上前道:“你可是知道忽栾云平的下落?” 乔祭司摇头,“我虽是刖氏国人,但与那凶徒并无交集,当年他只控军权,与刖氏宫内人其实无甚瓜葛,尤其国主祭地他更是从未踏足过。” 叶言学悻悻的,心说这都不知道还有什么鬼大礼可送! “殿下,乔某提前向殿下道喜。”祭司大人看着叶言学,书卷般的温吞眼睛里是满满的笑意:“殿下面带桃花,红鸾星有变,意中人就要来了!” 叶言学瞥着他,不住挑眉。 山峰陡峭,有雾气蒙蒙。 当夜,顾掌门的殿内人有些多,但都是颇有资历的:嵯峨巍三位长老,还有排得上名号的内徒,只有一个显得格外小的,正是顾掌门的亲弟弟顾长安。 “蘭殿下此次进入嵯峨巍想来已有风吹草动传到焚林那耳朵里去了。”大长老话一说完,众人都面露愁色。 按道理来说,叶言学是他们叶氏旧主的遗孤,庇护叶言学是东界每个世家的义务,但这义务偏偏让人顾虑。 二长老道:“若是那位知道我们留了叶家的血脉……会不会……再来?依我之见,不如趁早跟那蘭殿下撇清关系,反正现在叶氏也没有什么可忌惮的了。” 顾掌门瞥他一眼,十分不悦的样子:“长兄曾以魂魄起誓,顾氏嫡亲血脉会忠于慕蘭王!这个誓约牢不可破!无论如何嵯峨巍都会践行下去!” 大长老叹息道:“我们明白,但那位才刚来过,如今嵯峨巍自顾尚且不暇,就算是为了蘭殿下的安全,我们也应该尽快将殿下送去灼华山,至少那里还有白梧尊上坐镇。” 顾长安着急道:“可是我们真要把那天命庇佑拱手让人吗?” 听闻此话,大家都有些沉默。 炼仙之门虽然不可以像皇家那样寻求天命指示,却也有自己的门路听些风声:这叶氏王族仅存的独脉,命格是绝无仅有的上等。自从叶氏秘密将他驱逐,他便销声匿迹了,现在叶氏皇族被灭,几片大陆上三个仅存的皇家图谋已久的殊异之星又出现了。诸多世家也思量起来,既然那些皇家这么想要叶言学,那他就一定有着他的特殊。可那位惹不起的焚林魔头摆明了是跟叶氏过不去的,若是明目张胆地留了叶言学,焚林那里他们又该如何应对呢? 这些天嵯峨巍的几位主事人都在暗暗商谈这个问题,想得头发都要掉秃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这一桩事的决定还是要落到顾长屏身上。 第18章 煞神掠景 “雪暴未必把蘭殿下放在眼里。”顾长屏对一屋愁眉苦脸的长老道,“若是针对殿下,只怕焚林的一众妖人早已铺天盖地地去找他了。” 大长老思虑良久也道:“不错,况且叶氏的灭族案那位也是假借忽栾云平之手,明面上是没有撕破脸的,想必他也有所顾忌。就如今来看,魔君只是要屠皇城,并不是对蘭殿下有所图谋。” 顾长屏道:“而且我不信他雪暴能率铁蹄无声无息地把嵯峨巍也踏平?殿下留了这几日我们也不必过于担心,不过为了他的安全,过段时间还是要先将他送去灼华山,看看白梧尊上的意思。至于天命……那不是我们修灵世家能求得的福份。”她说着深深看了顾长安一眼,“切忌勿要贪念蒙心。” 顾长安低头不语。 几位长老听了纷纷点头表示有理,那大长老道,“也对,其实殿下他一出现便自己来了嵯峨巍,想来也是天命注定,算是我们的福份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想想怎么应付那邪物!” “是啊!”这一提,众人又陷入另一个焦头烂额里。 顾长屏也不知该如何表态,毕竟她年岁尚轻,对那位不详人只有极少的几句耳闻,如今已经消失百年的那位黑衣不详人不过是大人用来吓唬孩子的一个传说或是几句童谣,她也只当故事听了,不曾想这么些年过去,突然有一天那鬼故事里的人物会给她下了一张拜帖说不日要来叨扰。 “船到桥头自然直吧!准备好缚灵阵,若是有万一,只好硬拼了。” 然而令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是——那下了拜帖说不日前来叨扰的黑衣不详人,竟然会在嵯峨巍第二天的祭天大典上,如此突然地从天而降。元宝小说 嵯峨巍的祭天大典原本如过去的几天一样循规蹈矩在一片肃穆的氛围中进行着。 宿醉的叶大少依然任性至极地把给他准备的白袍撇在一边,穿着自己的天青色锦缎水袖长袍,外覆苍色天蚕丝轻纱,端的是天上地下唯独我清雅不凡的臭不要脸派头。 然而就在这无一例外的肃静中,一股异常的震动从脚下传来,修为较高的人全都猛地抬头望向天边震动的源头。 不过片刻,那突如其来的黑色罡风从天边呼啸而来,一时间,山峦顶峰被笼罩在遮天蔽日的黑暗中,只剩混乱的飞沙走石。 正当众人都有些乱了阵脚时,那鬼魅一般的黑色身影踏风而来,如一道纤长却锋利无比的闪电劈开浓重的黑云,带着浓烈到逼人的阴冷煞气从天而降。 这是个一眼看去便让人生畏的存在,生着人的皮囊,却不会让近旁的人觉得她是一个活物。 叶言学仰着头,抹了一把被沙子迷了的眼睛,朦胧中看到那黑色的身影落地,像一支入土的剑,笔直地插在地上,竟然是个女人。 她的黑发束成一个没有任何修饰的利落发髻,一身干练肃整的没有一丝杂色的黑衣。看着有些瘦,很单薄。 叶言学盯着这人半点破绽都没有的背影,鬼使神差地觉得这人的正脸或许是漂亮的。 然后这黑影倏忽转头,把他吓了一跳,可那张苍白至极的脸,却不知为什么如他想得那般,若非凄寒刺骨,眼神过于凛冽,杀意又那么逼人,那她,真的算是位漂亮的姑娘。 “我来带走叶言学。”这黑衣煞神声音冰冷,直入主题,没半点客套的废话。 第19章 飞来横祸 众人齐齐屏息,不由得把惊恐又同情的目光投向那一根水葱似的四殿下。 叶言学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此时的情况。他深吸一口气,毫不夸张地腿软了。 太可怕了!叶大少扶额闭住眼睛,觉得头晕眼花,居然开始自省是不是怪自己穿得太浮艳了?!为什么这么招人注意!重来一次今天绝对穿白袍!不!重来一次今天打死也不会来了!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再一睁眼竟然和那位人间杀器四目相对了—— 她的眼神很冷,眼珠是很浅淡的琥珀色,凝视着他的那双眼睛里没有感情,就像看着一个死物。 叶言学头皮发麻,没来由地被她的眼神刺痛,下一刻一头栽倒。 倒地的时候他有些疑惑地想:是不是昨夜喝得有点猛了? 于是这天嵯峨巍的惨剧就成了黑衣不详人来要人,蘭殿下当场昏厥。 其实是有些惨不忍睹的,但大家心中还是同情他,心道面对那个煞神被吓晕其实也是情理之中,怪不得他。 稍晚些的时候叶言学醒了,躺在主殿的侧间,有几个侍婢在身旁,还有那位书生气的乔姓祭司。 “蘭殿下醒了,感觉可好些了?”祭司一边给他喝了一碗清心泉,一边道。 叶言学吞了水,回忆了一下,然后顾不得觉得丢脸,着急道:“那个人可走了?” 祭司看着他,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在殿内等着你醒呢,本来是不等直接要把你带走的,但顾掌门竭力把她稳住了。” 叶言学的表情一言难尽,“你说我躺着装死行吗?” “应该不行……” 他沉沉叹一口气,心中哀嚎:时运不济,红颜薄命啊……然后摇摇头,“罢了,早死晚死都得死,我出去会会她,看她要把我怎么样。” 祭司点点头,跟他一同去到了外间大殿。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偌大的殿内气氛极其压抑,长夏的嵯峨巍都挡不住这里的寒气,感觉快要飘雪了。 而那位带来凛冬的罪魁祸首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看样子是不打算坐着了,她不坐,厅里的人们也都站着,不知这样僵持了多久。 “蘭殿下……”顾长屏见他,十分忧虑地走到他身边,“我问过了,这位……不是因焚林而来,也不为叶家,据说是有世外之人想要见你。不过一切都在你,若是你不想,我嵯峨巍就是粉身碎骨也不会任由你被逼迫!” 叶言学颔首,算是谢过她,其实他一早就猜到这人与焚林不会有什么勾结,毕竟焚林那只疯狗如果早已手握如此逆天的杀器,怕是早就把炼仙这几片大陆搞个底儿朝天了。但她受命的人是谁,所图为何?他却全无想法。 正当这踌躇时刻,那一直没有半点声息的黑衣人开口了,没有起伏的语调十足冰冷: “人我必须带走。” 她的手很自然地放上腰间的黑色长刀。 如果恐惧可以被人看见,那么此间大殿在此刻一定满溢着浓稠的畏惧。 第20章 《天道浩渺录》 她转向叶言学,开口道: “但我可以立下束灵,将你完好带回,若有损你安危,四肢尽废。” 束灵一出,便是以魂魄起誓,如果违背就会成真。这可是一般人不敢轻易许诺的,黑衣不详人这一句话撂得掷地有声,倒是真有几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血性。 叶言学愁云惨淡的脸终于舒展,他当下便长长松了一口气,心说:只要除了生死,全是小事,白白害的他惊了一场。 “姑娘言重了,万事都好商量。”可能他天性如此,一脱险就得意忘形,“我早知姑娘绝不是焚林那群败类一边的。” 这句姑娘言重搞得顾掌门都没眼看了,她心道:这君子门的异类果然是无知者无畏,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跟什么祖宗辈的大神套近乎?但不管怎样,顾长屏还是很善良的,她委婉道:“殿下……这位是掠景前辈,你尊称前辈就好。” 不等叶言学回话,那乔姓祭司突然横插一杠道:“为什么偏偏是叶言学?” 这话问得不客气,并且是直奔那位煞神去的。 黑衣不详人低垂的眼帘轻抬,漠然地看了那祭司一眼,道:“私事。” “施主应该还记得当日在刖氏国,乔某转达的天命所示的命数……” 黑衣人不语,眸中的寒意却愈发浓重。 众人觉得这气氛有些剑拔弩张,都吓的不知如何是好,顾掌门正欲开口缓和,那祭司怔怔开口道: “掠景施主莫非已经知道了《天道浩渺录》在叶家?” 此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几位有些阅历的老人物纷纷惊愕不已,异口同声道:“竟然是真的!浩渺录在叶氏皇族手里?” 叶言学照旧懵的死去活来,心骂说这都什么玩意儿!怎么他家有个什么他自己反倒不知道!别人都惦记的紧。 那厢黑衣人也有些愣住,不过这情绪一闪而逝,她道:“不知道。” 祭司道:“你若不知道为何非要叶言学?” “受人所托。” 祭司顿了顿,高深又慈悲地道:“其实乔某此次入访东界就是为掠景施主而来。我有办法渡化你此生的不详之咒,只要有《天道浩渺录》。” 世人皆知黑衣不详人是受了天命诅咒的不详邪物,若是渡化她的诅咒等于逆天。 因此乔施予这话说的相当夸张,但从刖氏国的皇家大祭司口中说出又显得那么真诚。 众人再度齐齐一愣,原来那传闻中博古通今蕴藏着八神时代天道秘法的神书是当真存在的!而且还是苍天的传道者亲口承认它的有效。这么一个宝贝此前传闻虽盛却谁也没见过,久而久之都当做一桩笑谈,毕竟若真的知道那浩渺录是个神物,那秘密持有它数百年的叶家岂不是早就被群起而攻,啃的连个渣子都没了。 这下众人的目光全都投向了叶言学,几乎把他看出个窟窿来。 “蘭殿下。”那祭司乔施予恭敬道:“浩渺录之事关乎这位掠景施主的救赎之德,还请殿下如实相告书的下落。” 第21章 神书下落 “……”什么鬼书,叶言学挑眉,毫无诚意地道:“不知道,没听过。” “神书长宽八尺,刀火棍棒皆不能伤它,绝非一般俗物,还请殿下三思。” “八尺……”叶言学思索一会脑子登时亮了,“我当什么,那个没字儿的破烂铺盖?”他说完便反应过来了,就是无字才显得它与众不同呀!他愣住,想起小时候可没少折腾那个存在藏书阁最高层的“破被子”。又撕又画,好像还在上面尿过……要是被这群人知道还不把他活剥了。 他不觉心虚,然后故作正色道:“想起来了,我见过,有一本无字大书确实是在我家的藏书阁。” 众人骤一吸气,那黑衣掠景脸上阴晴不明。 “可是——”叶言学转而一笑,“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雪暴那个狗贼派他的狗腿忽栾云平已经将皇城屠戮焚毁!你们想要书?去找雪暴讨,这么巴望着我有什么用。” 此言一出,满堂鸦雀无声。 他静静地扫视过一众瞬间便绿了脸的长老门徒,不觉冷笑,他七年未能归家,得到的唯一一个有关家的消息竟然是如此天崩地裂的惨剧。他不眠不休地跨越大半个中西界回到皇城只见一片焦土。于是尚未来得及痛苦的浪子未曾觉察就已经本能地踏上了复仇的路途,到今日,那些无处可诉也诉无可诉的悲愤终于有了面见天日的机会。 “殿下……这话不可说……不可说……”列位长老上前几个忙来阻他,“这事尚没有证据,忽栾云平失踪,死无对证……这,不敢乱说的……殿下。” 顾长屏则沉默着蹙眉,她不是不辨是非,可如今谁能把焚林的那位怎么办呢?就连曾经和叶氏一族一同治理东界的灼华山都已经沉默,其余的除了缄口不言还能干什么,难道要打破这脆弱的表面平衡惹得生灵涂炭吗? 二长老厉声道:“殿下,此事日后再议,今日到此为止,你身体尚未复原。来人,先送蘭殿下去皇家行宫休息。” “怎么就不能议了?你们为什么怕成这样?!雪暴是长了耳朵在这吗?”叶言学怒极反笑,“没有证据?听你们这样说好像我找到忽栾云平你们就敢判一样。” 他环视这闷不做声的人群,不觉悲从中来,叶家便是在这样不敢言的注目中一夜倾倒。 像是孩子赌气,他转向掠景道:“这位相比之下看起来更有骨气的姑娘,你不是受人之托要带我走吗?走罢,我现在就随你去。此处我已经叨扰多日,不想再添麻烦。” 这可吓坏了众人,几位长老对叶氏君子门出的这位“卓而不凡”略有耳闻,却没想到竟会任性到如此,跟了这个邪物去还能有什么好? “蘭殿下……三思啊!”那大长老急得冒汗,看了一眼一直没什么明确表情的掠景又不好把话直说出来:这也是个魔头!同雪暴是一丘之貉啊!叶言学你清醒点,不要刚从狼窝跑出来又入虎穴啊! 顾长屏也有些紧张地开口道:“蘭殿下刚逢家变,为今之计是先回灼华与白梧尊上商议。” 元宝小说 第22章 浪子私奔 “怎么,你们不敢做的事,白梧那老头就敢吗?他如果敢,又怎么会眼看着叶氏家破人亡而没有半点反应呢?那可是他曾经效忠的皇家啊!” 顾长屏蹙眉:“蘭殿下……” “所以去哪里躲着,对我这丧家之犬而言其实有区别吗?待在这里,等那魔头来了你们还不是得眼看着他把我的头也扭下来?”叶言学睨着她,眼中带着莫名的悲愤。 顾长屏一愣。 众人也安静了下来,嵯峨巍弟子新丧未过,上下却连个碑都不敢替他立,只能眼看着焚林的一众妖人将他的尸首带走。 奇耻大辱。可谁又能说个不字呢? 二长老局促道:“蘭殿下说得哪里话!子南是有把柄给焚林捏住了……可你又没有,即便焚林那位来,他也不能将你说杀就杀!我们也不会答应!至于叶氏悬案,这不是没有证据吗,我们也没有办法。名不正言不顺,如何能做什么呢……” 叶言学失笑,“我问过你们了,即便是有了证据你们又敢怎么样呢?所谓证据不过一块遮羞布,干脆扯了,大家也坦荡。我只是没想到,顾长凛失踪后,以一零二二路涤魔剑开立山门的嵯峨巍竟然能堕落至此!” 叶言学如此出言不逊,周遭的私语不平,其实嵯峨巍的长老也是有心护他,奈何这叶大公子偏偏不领他们情,还咄咄逼人揭他们短。 “有忽栾云平,我就敢审——”良久,顾长屏掷地有声道。 满堂内徒长老忽然鸦雀无声。 她看住叶言学,眼神坚定:“只要还有顾家人在嵯峨巍一天,嵯峨巍就与异魔势不两立。皇城惨案发生后我们暗中调查过,忽栾云平没有死,只是!不知道藏身在何处。嵯峨巍一家不是雪暴对手,但倘若二十八世家审判,证据确凿,那些世家无论敢或不敢,他们都必须得出手!这是审判台的铁律!我相信,倘若二十八世家齐心,总还有一拼之力!” “好!这是你说的嵯峨巍掌门人!你们要证据!我就去找忽栾云平!到时候我会亲自带他去审判场,当着二十八世家包括那个狗杂碎的面,让忽栾云平指认他!告诉你们一个全天下的都知道的事实!那魔头就是叶氏灭门的罪魁祸首!” 众人不由怔在原地,看着面前这俊美青年悲愤交加的模样,没有谁能无动于衷。可这悲愤的到底是一个不经世故的人,看着都还孩子气,意气用事又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左不过是最终惹毛了焚林那位,悄悄被了断,然后焚林那累累白骨落成的王座下多了个曾经漂亮意气的头颅罢了。 “蘭殿下……”乔姓祭司叹息。 “我会盯死雪暴!盯死焚林!雪暴脏事干尽现在转头就想清清白白成仙封神呼风唤雨了?他想翻篇洗干净?不可能!你们可以怕他!炼仙界二十八世家都可以怕他!但我一定跟他死磕到底!” 言罢他极果决地转身,对那始终沉默的黑衣掠景道:“走吧。” 然后几乎不给众人反应的余地,那掠景抬手,浓重的黑色罡风由地而起,一瞬间便将这卷在中间的二人带的消失无踪了。 第23章 妖界花都 “这可怎么好啊!”满堂惊呼。 “掌门,就让他们这么走了?” 顾长屏拧着眉头,清丽的眸中有些深邃的暗流,“不然你能拦得住?”她转头,“小安,你亲自去一趟灼华,务必将这些事一件不漏的禀报给白梧尊上。” 娃娃脸的弟弟得令,立刻召出灵兽。 “那边冷,记得带件外袍。”她又叮嘱。 小顾长安颔首,乘风而去。 “各位……”这文文弱弱的祭司上前妥帖地道:“乔某为《天道浩渺录》而来,自当追它而去,如今只得先行告辞了。” 二长老急道:“祭司大人难道是想在此时去找那个东……那位不详人啊!?万万不可!如今叶氏血脉落入她手,就算不被她打杀,她那不详的诅咒也会连累他!” 乔祭司微微颔首,“诸位顾虑的没错,但近百年来,不详人对外物的阴煞影响已不如之前传闻中那般,更何况——蘭殿下生而非凡,不详人的凶煞命数并不能影响蘭殿下的殊异命格,所以诸位不必担心。” 众人议论纷纷,乔祭司再未做答,向着掌门很是礼貌的道了别,然后退出大殿,单薄的背影像片枯叶在风里摇曳。 到此,嵯峨巍上的这出混乱闹剧才终于告一段落。 叶言学的行动通常都是快过脑子的。 所以他一贯夸耀自己是行动派的真男子汉。但现在真男人心里很苦。他终于开始对自己的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事作风感到深恶痛绝。 黑衣不详人浓烈的黑色罡风其实是由她充裕的灵力而化,不用灵兽便能腾云驾雾一般地疾飞其实是非常罕见的经历,但叶大少此时没什么心情兴奋。 因为黑衣煞神正像老鹰一样提着他的一边臂膀让他在呼啸的黑雾中保持平衡,她的手劲极大,捏得身娇肉贵的叶大少感觉一半的肩膀要碎了,但他竟然破天荒乖顺地一声不吭。 他甚至不敢扭头看她一眼。 太冲动了!怎么就能想也不想地跟这位鬼故事里的煞神走了呢!叶言学心中哀嚎。 他们就这样保持惊人的沉默在疾风穿梭中待了很久很久,久到叶言学的胳膊失去了全部知觉。 再下去就要残了。 叶言学到底是不忍玉树临风的自己成了个独臂,他心中演习无数次,然后终于假装很轻松地开口道:“不知掠景姑娘要带我去哪里?” “花都。” “哦,花都呀。什么?!花都??”叶言学一惊,“是我想的那个花都吗?妖界那个?” 掠景似乎觉得他有些吵,微微垂了眼帘看他,“不是妖界,它在交汇处。” 叶言学心中痛哭,这不就是妖界那个花都嘛!虽说它确实不算妖界界领,在结界外,可那里也不算人界啊!那里的时间都和人界不同。花都就在两界交汇处是个不属于任何界领管制的无主之地。 他自幼便接受人族教育浸染,说那交界地就像阴曹地府一样是人不可以踏进的地方,误入的人都有去无回,那里魑魅魍魉横行,茹毛饮血的未经驯化的妖兽族泛滥。 所以落入那个地方,听着跟直接去阴间也没什么分别了。 第24章 束灵誓约 得知自己大限将至的叶大少心中委屈起来,原来挑错了人,挑了个要把他送去花都的人来相信。他动了动自己麻痹的手臂,低声道:“你抓得我好疼。” 掠景低头看他,随即呼啸的强风渐渐弱了下来,一会儿,她抓着他停在了一处巨峰的顶端。然后松开手把他抛在了地上。 叶大少毫不含糊地摔了个狗吃屎。 “已经飞了一天。你累了就休息。”她落地道。 叶言学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揉着几乎坏死的手臂,看着脚下云雾缭绕的深渊,额角抽搐着,他不恐高,甚至喜欢,但在这么个连站都嫌硌脚的地方,要怎么休息? “我们出了嵯峨巍界领吗?”他问。 “刚刚。” “为什么去花都,请你带我去的人说没说要我干什么啊?” “没。” 叶言学再度忧愁起来,很好,这位黑衣闷葫芦,问一大串儿只答俩字。 “那人是谁?我认识他吗?他会杀了我吗?” 黑衣掠景又把那种初见时压迫得人快要窒息的眼神投向他,叶言学非常有眼色地闭了嘴。 太窝囊了!哪里受过这样怒不敢言的气啊!叶大少心中难过,憋闷了良久,心想妈的不就是一死吗!不蒸馒头还争口气呢!他抬头终于毫不躲闪地看住她。 离得近细看才知道她的面目其实比他当时远远一看要美。 她的嘴唇小巧下唇略厚,但唇色极淡近乎苍白。鼻子也小小的,山根线条柔和不锋利,鼻尖微翘。瞳色是略浅的琥珀色,眼睛其实算是没有攻击性的圆眼,但眼尾微挑,多了几分澄澈的迤逦。脸的线条其实颇为柔和,但脸颊没什么肉,剩一个削尖的小小下巴,叶言学想着若是她不这样削瘦或许会是个讨喜的小圆脸。但可惜整体看下来过于沉抑,总有股不知积淀了多少沧桑的逼人的凛冽杀意,让人生畏。 看清楚了勉强算是个美人,叶言学心中总算有了点跟活人在一起的感觉,他往后退了几步,身后是山石嶙峋的万丈深渊。 “花都的那位若是想要我的命,我宁可现在死在这里,至少有些尊严。”他道。元宝小说 山巅的风很烈,几乎把他掀翻,他那天青色的衣袍被风吹的如旌旗般招摇,外纱被吹得半落,他也不拢衣袍,就那样孤直地立着,神情中有几分不可冒犯的大义凛然。 “我还有仇未报,断不想死,但如果要落入什么异族手中被利用,那我想干脆些。” “我说了不会让你有危险。”掠景终于开口,一下刻言出必行地抬手,灵流在指尖汇集,她用一分元神做了一道束灵打进自己的眉心,“我会护你平安从花都归来。如有违背,四肢尽废。” 叶言学静静审视着面前冷淡的冰山美人,上下打量了一下,这没有半点活色的黑衣当真有碍瞻观,不过不影响他心里狂喜:黑衣不详人?他只觉得应该叫黑衣好骗人!他抬脚从危险地带走下来,吃了一剂定心丸的叶大少知道这一路即便他再怎么给脸上头这煞神都是无法把他怎么样了,谁让她随便自己下束灵呢,炼仙人以元神做的束灵等同于用魂魄起下毒誓,如果违背承诺,元神可是会照着毒誓履行的。这可不是他逼她做的。 叶言学于是毫不客气道:“这里我不睡,我要去不远处的小土城,有事交代。” 第25章 煞神上门 掠景没有迟疑,抓起他另外一边的臂膀,起身便乘风而飞。 去嵯峨巍时叶大少连飞带走行了四天的路,掠景大神一日不到便到了。 于是再次莅临土城的四殿下照旧把个小城炸的鸡飞狗跳。 还是熟悉的塞满了房子的人,还是熟悉的老太傅和一众大臣,只不过多了一位立在外房角落处的黑衣女子。 “殿下!那人就是黑衣不详人?!” “详不详的我不知道,不过眼睛不瞎倒能看出来的确是黑衣。”他边说还边外边看,然后补充道:“她叫掠景。” 这一句话可惊死了满屋子的人,各种私语此起彼伏,“殿下!您怎么能招惹上那个不详邪物啊!”老太傅虽然极力压低了声音,却依然防不住这空间小,他口中的那位不详邪物就在隔着扇屏风的外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直把他看得七窍生烟。元宝小说 “殿下……您可惹了大乱子了!” “完了完了……” 叶言学都快气笑了,这满屋的人愁云惨淡用蚊子哼哼的声音嘀嘀咕咕,好像生怕给掠景听到了,可人家眼瞎吗? “行了行了!给你们脸还上头了!”叶言学终于不胜其烦,“这乱子能乱得过雪暴灭了皇城?能乱得过我们现在国破家亡全朝首辅大臣挤在一个小屋子里絮絮叨叨?当年我就说你们这些老东西聚在一起就抓着一个芝麻大的事吵得翻天,现在也没点儿长进!”叶言学说着还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况且人家姑娘又不是七只眼睛八条腿,至于吗!” “可是殿下,那天命……” “去他娘的天命!老子顶不服那什么狗屁天命!我一家就是叫它给说死的!” 几位老臣见状纷纷掩面,从前谁也拿这位四皇子没辙,就连英明神武的君王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头发都被他给熬白了。到了这副田地,他们还能指望这位活祖宗听话?还不如做个梦来的快一点。 “我这趟来是告诉你们,我要去办点事,然后抓忽栾云平那个畜牲,你们把我爹留的东西给点当盘缠,我要去报仇了!” “殿下!切不可冲动啊!” “殿下!您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还有什么指望啊!” 不说还好,一说完,此起彼伏的耳语变成了此起彼伏的呜咽。叶言学真的头大了。 “我还没死呢!你们能不能盼点儿好!而且这位掠景姑娘会跟我同路,她能护着我,不用太担心。” “同路?!啊啊啊——殿下!” 呜咽变成了号啕大哭。 叶言学:“……” 他看了一眼角落处一直没什么动静的掠景,惆怅地走过去,“抱歉,让你看到这……”他回头看了看哭天抹泪的一众人,尤其当他走近掠景之后,他们的表情可以用心如死灰来形容,叶言学心骂:人家连一动都没动,这是多不识好歹啊! “罢了,我要累死了……”叶言学叹气:“替我收拾两个床铺吧。你们不要再挤外边睡了,我和掠景姑娘就在这里一人一间。对了,你要些热水洗澡吗?”他看向掠景。 掠景微微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 第26章 不详之诅 于是又啰嗦了一场,叶言学又骂了一场,众人才眼泪汪汪地被强行解散了,叶言学踢出去那个打死不愿意走的伺候他的内侍官,十分疲惫地窝到凳子上。 “耳根清净了七年,再掉进来还是觉得恐怖。”他摇摇头,“那个,掠景姑娘,他们都是我家的旧臣,都是好人,只是迂腐了些,刚才如果冒犯了你,别跟那群老学究一般见识就行了。” 掠景看着他,只见他少年气的脸上一脸倦样,她点头,然后转身就走。 “诶,掠景姑娘,这边条件艰苦,没有多的一间房了,不过这个屋有两间,你住里面那间吧,只一宿,辛苦你对付一下了。” 掠景迟疑了一下,没再多言,进了里间的屋子。 叶言学则一头栽进了他的床榻,这里虽然穷乡僻壤,可到底不是真的穷,上次他回来过之后,他们已经给他备下了全新的精缎被褥。叶言学的脑袋在松软的床铺上蹭着,近日实在太累,他没一会就睡死过去了。 夜深,往往几家欢喜几家愁。 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的不详人立在屋顶上,有的房子暗了,有的亮着灯,叶言学口中的“老学究”依然商讨着怎么留下殿下以及怎么让殿下和那个晦气离远一点。 掠景百年无眠,看了会人间的烟火气儿,然后坐在了房顶上,什么也不想地呆呆看着月亮。 不知道是不是时日无多的原因,她的一切感觉都愈发迟缓了。 或许真的像祭司说的那样:不详人。不详寿。命数将尽。她这个被诅咒不死不灭的怪物,就快要死了。 “也好……”她低低地说。 其实真的也好,哪怕她跟天命对着干说这命它还拿不走,可她到底是累了。 世人只知她是不死不灭,寿长无期。 可世人不知道,天命给她诅咒是:所过之处必生不详,一生无止皆是煎熬。 这千年来的折辱,掠景每一刻都身处炼狱。 第二天日上三竿,叶大少先是享用了无比细致地洗漱伺候,按摩入浴,伺候穿衣等,内侍官又打不离骂不弃地非要替他辫头,他勉为其难地一边吃着琳琅满目的早午膳,一边由着内侍官给他的漂亮脑袋锦上添花。 “殿下果然还是束发精神啊!”一旁的几位老臣纷纷由衷赞叹。 东界大陆君子门出的这位,大家都戏称“卓尔不凡”,他自幼便凭着自己的本事让听闻他混名的人闻风丧胆,但大家也都知道,这位混世魔王那是相当的好看,尤其那双眼睛,深邃而明亮,浓密的长睫掩映出两半阴影,眼尾拖出蛊惑的弧度,这双眼睛如果肯拿正眼瞧人的时候,美得摄人心魄。 可能普天之下,再没几个人族有能与他比肩的精致皮囊了。 所以当这位活祖宗老实下来不作妖的时候,人们也能静下心来,单纯地欣赏美了。 叶大少放下筷子,小斌手疾眼快地递上漱口的琼汁。 这位之前天天拉着鼻涕的孩子好好梳洗打扮了一番,站得笔直如松道:“好看的四殿下大哥哥,今日的早膳用的还舒心吗?” 叶言学看着他忍不住笑,“小恩公,你是要顶了内侍官的位置上岗了?” 小斌一看他竟然还记得自己,当即就哭了,鼻涕又吸溜吸溜的,“好看的大哥哥!你不要走嘛!我们舍不得你!” 叶言学抬眼向一边候着的几位大臣,相当嫌弃道:“你们怎么连孩子都腐蚀,过分了啊!” 第27章 另眼相待 “没有!好看的四殿下大哥哥!我是真的舍不得你。”小斌抱住叶言学的大腿,声泪俱下道:“我娘说那个鬼姐姐带你走了的话我们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鬼姐姐……叶言学一阵牙疼,“你娘逗你的。”他抬手擦了擦小斌的眼泪,看了看依然像个孤鬼一样杵在角落处拒绝了一起用膳的掠景,忽然又觉得“鬼姐姐”这三个字的评价十分中肯,他忍俊不禁道:“你去看看那位姐姐,哪里是鬼了,分明是活人。” 小斌闻言哭的更凶,“不敢!本来这活是文生来干的,他一听有那鬼姐姐,怎么也不敢来,才换成我的。” “呀,那他小子好没福气。你抬头看看那姐姐,我护着你呢,不要怕。” 小斌到底是孩子心性,他抽抽搭搭地,一手抓着叶言学,一边往里间探头,小心翼翼地往那边张望着。 “怎么样,看清了没有?” 小斌眯缝着眼,只看了一眼就被黑衣人周身缭绕着的阴寒之气吓得连哭也不敢。 叶言学轻轻拍拍他的后背,“有时候传说的故事不能全信的,我小时候也听过黑衣人的故事,说青面獠牙三头六臂,可你看,那是不是只是一个寻常的大姐姐?” 小斌点点头,止了发抖,吸了吸鼻涕,有点发懵。 “所以啊,小恩公,好看的大哥哥今日送你一句话,别叫流言左右你,自己看,自己想,自己分辨。” 他有些瑟缩,但缓缓点了点头。 叶言学一看孺子可教,不觉笑了,“那你觉得她还会不会带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了?” 小斌点点头,然后又使劲摇了摇,“那位大姐姐应该不会害好看的叶言学殿下哥哥,她看着安静,也不凶悍,有些好看。” 几位大臣对这说客的倒戈猝不及防,连忙喝止他。 叶言学大笑,“这孩子有灵性得很!你们都听见了吧,孩子的话可不会有假,放心让我去吧!”其实有啥狗屁灵性啊,他只是一早就摸清这小子是个彻头彻尾的颜狗。元宝小说 里间的掠景依然面无表情,她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又或许什么都不在意。 叶言学又被迫跟一众死不撒手的大臣东拉西扯了一阵,掠景许是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才抬眼看了叶言学一眼,他原本端着一副泼妇骂街的架势,一见掠景颇具威慑力的目光立刻人模狗样地坐正了,轻咳了一下,“我心已决,不要再动脑子了。给我的盘缠呢?”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愁云惨淡。 而后在一片悲泣中,叶大少甩手,头也不回地上路了。 如今他在掠景的灵流飓风里已经勉强能自己站定,但依然不稳,可从昨夜叶大少发现自己肩膀淤青一大片之后已经相当哀怨的拐弯抹角地控诉了掠景的劲力,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表示那你想怎样。 叶大少示意当然是由我自己拉着你。 于是浓黑的灵流里,他死死抓着掠景看上去单薄,但实际手感冷硬得好像玄铁神兵一样的手臂,瑟瑟发抖。 叶大少开始反思自己得寸进尺的态度,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更加收敛比较好。毕竟他自觉身娇肉贵,颇为惜命。 第28章 亲族枯骨 “是不是快到了?”他问。 掠景颔首算是回答,然后二人缓缓落地。 许是顾忌叶言学比较废物,比较容易发青碰紫,掠景没有按照自己的风格高空坠落,破云而出,而是极其温缓地蜻蜓点水,带着他踩在了土地上。 此处方圆八百里一片焦土,断壁残垣数不胜数。 这里当然不是无主之界。 这里是给脸上头的叶大少要求去花都前要去的第二个地方——东方大陆曾经的繁荣中心,叶氏皇族的王都:皇城。 叶言学今天一身肃穆的缟色,内着茶白的软缎轻衣,一袭缟色长袍,腰束月白色暗绣云纹腰封,外覆月白色轻纱。就连头发也是一丝不苟地严谨束着象征家世的发冠。 通体看下来一派至极的清冷卓然,美得不似凡尘浊物。 “劳烦你等我了,耽搁这一日,不会太久。”他难得地正色,微微颔首,谢过她的体谅。 原来这不是一时起意,他一早便打定了主意要来。 叶言学立在一片焦黑的土地上,撩起衣袍端端跪地。 “东界大陆君子叶氏,第十七代王储,慕蘭王叶言学——远行归家,叩见叶氏君子族列祖列宗。” 他沉沉叩首,黑色土地绵延不绝,一身素缟的他在其中宛若一点无法忽视的醒目创伤,刺目而凄然。 这大概是掠景见到叶言学以来他最有正形的一次。 他褪去了一切情绪,仿佛一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目光沉寂如夜,压着逼人的深沉与哀伤。 他一连叩了九个头,然后起身行拜礼,最后蹲下身,没用灵力,只用双手一点一点地在土里挖着,英俊的面无比专注。 必亲埋族人之枯骨—— 叶言学幼年挣扎,少年流放,不屑又畏惧,想要逃离这句宿命,最终却还是应了这句话……曾经他以为家族会亡在自己手里,所以打小就怀着天大的抗拒和不忿,而今不过数年,他被逐出叶氏漂泊无定,再回家时竟以手埋亲族之枯骨。 似乎他从出生起就处在无解的矛盾中。 叶言学开蒙早,五岁已经能把《叶氏墨谱》参透,六岁就通读大陆百家杂文,但早慧的代价是他心智尚未成熟就已明白太多,他尚悟不透更不能承载的。于是叶言学望着叶氏君子门的碑文,到镌刻着他名字的那里,写着天命:“必亲埋族人之枯骨”。 他的迷茫与矛盾变得更浓重,明明生于皇家,却在纷繁盛世的空架子下看到君主专制的日薄西山,他集万千宠爱,却被预言终有一日要葬送叶氏一族。 他在矛盾中成长,天生带着反骨,自负又不忿,不忿天地,不忿这世间万物,所以养出了这么一把既君子傲然又混世魔王的骨头,在这说不清的乱世里瞅着矛盾的众生,更加不确定地成长。 叶言学从泛着腥气的土地里摸到长长短短的骨头,这些占满了泥泞的焦黑枯骨属于他的哪一位挚亲已经不得而知,他心中颤栗,几乎要流出泪来,可他知道叶家即便溺爱也从不允他软弱。 第29章 千宠万爱的四殿下 许久,掠景默不作声地到了一旁,一道纯厚内灵入地,那些被一把火烧的焦糊的骨头从残破的废墟里自己破土而出,她纵着灵力将尸骨拿出来摆放到一旁。然后周而复始。 天色渐暗。 远处天空的深蓝渐渐与污黑的土地接连起来,慢慢融为漆黑的一体。 掠景抬头看了看愈发黑下来的天,伸出手,无数灵力化作炽亮的小光点从指尖涌出,明晃晃的悬浮在低空照亮了整片黑暗。 叶言学怔怔的,抬起满是泥土的手轻轻碰触着这些光芒略显寒冷的光球。 成片的光点像萤火般汇聚成瑰丽的明亮光芒,好像幽冥的鬼火,在指引这遍地的冤魂去往安宁。 夜风呼啸,微微凄寒的风中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息,无限眷念地环绕在叶言学的身上,就像挚亲那一双双总是柔软温热抚摸着他的手。 “掠景姑娘……传闻你存于六界之外,可通鬼道妖邪,这里,可有人在看着我?” 掠景默默立在那里,疏离的淡色眼瞳里装着这片死寂的土地,她缓缓道:“他们一直在等你,不忍走。” 叶言学凝望着空茫的黑暗良久,黑色宝石般的眼睛里是默然无声的汹涌,他垂首,长睫掩映下的眸子里有些脆弱的微光闪烁。元宝小说 “我会照顾好自己!我会好好努力地活下去!你们……别再为我担心!走吧……父王,母后……哥哥嫂嫂们……我会……我可以,照顾好自己……我可以的!我不需要你们了……” 他死死忍着眼泪,挺直了脊梁竭力做出一个坚强可靠的模样,哽咽的声音在荒原中显得无比渺小,“父皇!母后!哥哥们!皇叔!老师们!我已经长大了!你们放心去吧!我已经足够大,可以保护自己,不用你们再担心了——我会照顾自己不挨饿受冻……我……已经可以自己在这世上……勇敢地活着了——” 微风轻轻掠过,掠景眼中,那满面不舍的老夫妇最后吻了吻自己最牵挂的幼子的额头,然后笑中带泪地缓缓消散。 “他们走了。”掠景道。 “走了……走了……”叶言学喃喃,牵起一个几乎催人断肠的悲凉笑容。 七年生离,再见即是死别,他没有说一句想念,因为那些悲痛和软弱于幽魂而言都是牵绊的枷锁。 他不能再束缚他们。 这夜就如此漫长而又凄凉。 天破晓之时,他们终于挖掘完了全部废墟,那些尸骨被整齐的包裹好,准备带去叶氏宗族的皇陵下葬。 叶言学满身泥泞的坐在废墟上,炼仙之人不用灵力的体力劳动总是让人感到陌生,他很疲惫。 这些日子来,他心中翻滚煎熬着的都是对自己的不肯饶恕,然此刻这些自我折磨式的情绪竟然缓缓沉了下去,从灼烧的愤恨变成某种笃定的目标。 他眺望着远处渐渐有了活色的天空,呓语般地开口道:“我从前就这样等着日出和夕阳。” “在夏园的奔月楼上,从夜晚待到天明。” “都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可叶氏皇族百年却只出君子。我是唯一不同的那个……” 他说着,有些想要发笑,想起旧时在家的时光,叶氏还是皇族时,叶正崇是手握皇权的君王,庄严肃穆,虽然日日都被叶言学气得半死,却也肉眼可见地将少有的温情与牵挂全都给了他。 叶言学知道父王的偏爱,也就理直气壮地当了个恃宠而骄的混蛋皇子。 世事一晃而过,到了如今只剩唏嘘。 “七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他们。没有一天,不想不回家……” 而现在他就坐在他的家上,被付之一炬的亭台楼阁里,曾经亲昵抚摸他的手,严肃训诫他的声音,都已消散。 第30章 灼华无双 叶氏君子清雅端庄了百年,死得却如此凄惶屈辱。他依然记得父王当年对他说当放则放,这样才是男人,这样收场,也更漂亮。 可这收场,脊梁挺了一辈子的叶正崇可曾觉得漂亮? 叶言学垂首,终于难忍心头酸楚,几滴眼泪掉在衣服上,化开了泥土,在泥泞斑驳的白衣上留下伤痕一般的深色斑块。 掠景看着他,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她活了太久,见过的生死那样多,苦痛哀伤都让她麻木,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她所能想到最坦诚的安慰就是说一句:别哭,你迟早也会追随他们去的。 可这话并不中听,她知道,所以更加无话可说。 初阳刺破黑暗的那瞬,知晓亲族不会再看到自己如此让人放心不下的模样,叶言学终于像个悲伤至极的幼童,痛哭不止。 掠景默然良久,抬起手,轻而又轻地放在他的后背。 “叶言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低低的,声音几不可闻。 这世上没有什么会好起来,掠景分明最清楚不过,却仍然这样祝福这个可怜的明明还未长大却强忍着眼泪谎称自己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孩子。 同一天破晓之时,受命传话的顾长安乘着灵兽数日未歇,终于到了那炼仙界最早立门的世家界领——圣地灼华。 灼华山笼罩在将散未散的夜色中,空气里透着四季分明之地的高绝山峰特有的凛冽寒意。许是因为高处不胜寒,灼华山虽在东陆,却从来没有什么盛夏的时候。 顾长安被灼华内徒迎接去暖阁等待白梧尊上晨起,他从掌门师姐给准备的珍宝囊里拿出一件翻毛大氅披上,然后一边搓着手,一边在暖阁内来回焦急地踱步。 到底是心性未成的少年,藏不住一点事。 不一会,一个身着玄青色灼华家服的内徒走进来,此人名唤鹿苑,生着一副小鹿般的温良相貌,是东界大陆界内数一数二的富商之子,也是顾长安在灼华山内的好友。 “鹿苑!白梧尊上何时会醒?”顾长安掩不住地焦急道。 “天还没亮透呢,你不要急。尊上醒得很早,不过全灼华晨起最早的要属掌门,一会儿你就能见她了,若嵯峨巍有要事你可以先告诉掌门。” “啊?你师父……”顾长安面露难色。 鹿苑见他这样直笑,“你不要怕,你又不是灼华的人,况且师父与你姐姐相熟,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元宝小说 任他这样说,顾长安还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我看见你师父就怕,况且师姐说我一定要亲自见白梧尊上的。” “好吧,由你。”鹿苑道。 鹿苑的师父是白梧尊上的首席弟子,曾经八名掌门内徒中唯一的女弟子,也是现在灼华的掌门——斑斓无双。 斑斓无双天资过人,幼年便拜入白梧尊上门下,灵力卓绝,行事更是滴水不漏,世人皆知灼华山的这位斑斓是真的无双,但也是无双的冷酷。 满山门徒见了斑斓,说话都变成了蚊子哼哼,就连白梧尊上都没有这样的威慑力。这灼华女掌门的威名,早已传遍几片大陆,所以顾长安会一听这名字就生畏。 第31章 白梧尊上 好在没多久功夫,就有内徒来暖阁传话:“大师兄,尊上醒了,叫顾少主过去说话呢。” “好,知道了,我们现在过去。”鹿苑说完,笑眯了眼睛,“哈哈,这下你可安心?不用向我师父秉明了。” “呸!你自己都怕的要死,还有空来挤兑我。”顾长安推他一把,二人都正年少,一路你言我语地笑闹着去到位于灼华山门的远山圣地。 登上幽静的山峰便是尊上居所,在蒙蒙的寒气笼罩下,简单的竹舍映入眼帘。 门前亭亭立着一个身披玄青色薄氅的人。这人英气逼人,锋利的柳叶眉斜入鬓角,眉下是一双灰蓝色的眼瞳,不怒自威。 “师、师父!”鹿苑一惊,忙忙躬身行礼。 “掌掌掌门……无双掌门……”顾长安舌头打结,一双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只见这人翻手,长袍利落地一掠,转身走进了竹舍。 顾长安铁青着脸,狠踩一脚鹿苑,“你个狗头军师,不是说见不着……掌门吗!” 鹿苑吃痛,“我哪里知道!没见我都吓一跳吗?” “你们!要我来请吗!”房内斑斓无双微沉的声音轻喝。 二人齐齐一顿,连忙奔进去。 竹舍里面比外面暖和一些,内部简单而清雅,除了挂在墙上的一柄小小的给孩子玩的竹剑,其余什么繁乱的摆设都没有,一看便知是仙人居住之地。 这是顾长安第一次来到灼华尊上的居所,他微微低着头,也不敢四处乱看,紧跟着鹿苑在竹舍正厅立着, 斑斓无双也端端地站着,她在内间门前行礼,向里面恭敬道:“师父,长安到了。” 不一会,门从里边打开,一位一身雪白衣衫的白发中年男子从里面走出来。元宝小说 “白梧尊上!”顾长安和鹿苑齐齐开口,像见到救星一样。 其实也难怪他们这样,因为这位白梧尊上天生就有那种让人想要亲近的宽和气质,他的面容没什么特殊,没有高深莫测的疏离,没有妖冶的逼人俊郎,却用公正的处事和宽厚仁善的品格获得各大世家的敬重。 白梧颔首,示意他们坐下,他的眉头有些疲惫地紧锁着,眉心一道深深的丘壑,里面装着他的半世沧桑。 虽然神情肃穆,却也比斑斓无双让人喜欢得多。 只是现今世上很少有人知道,在百年前,灼华的掌门白梧曾是那样一位春风化雨的存在,他的目光永远是温柔和善的,笑容里带着无限的包容和宽厚,让人神往。可这一切,都随着百年前灼华山生出的那桩丑闻而破碎了,自此灼华蒙羞,炼仙界一众世家历经一场浩劫,而白梧,也完全变了一个人……从那之后,白梧再也没有笑过。 顾长安紧紧盯着白梧尊上,屁股一挨上竹凳就立马开口:“尊上!嵯峨巍出大事了!我姐姐,不,是我家掌门专程派我来报与尊上,请尊上定夺!” 一柱香之后。 顾长安讲得自己口干舌燥,从那魔头找上门杀了韩子南到刖氏国祭司突然来访,叶氏四殿下上门,百年间消声灭迹的邪物掠景突然出现裹挟走殿下,祭司亲口承认《天道浩渺录》蕴含着逆天之力,等等繁杂大事,桩桩件件都讲了。 最后睁着一双炯炯黑目,满眼希冀地等待着白梧尊上的回应。 第32章 曾经的首席 白梧沉默半晌,轻轻叹出一口气,他用很疲惫的声音说:“很多事情都交给斑斓了。” 顾长安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了看鹿苑,鹿苑也满脸茫然。 “这些事,我早已无力去管了……斑斓定夺罢。” 顾长安着急道:“可是尊上——” “够了长安。”斑斓无双没有给他刨根问底的特权,幽冷的眸子瞥他一眼,少年立马吓得紧闭了嘴。 “弟子斑斓知道了,师父休息吧,我带他们走。” 白梧颔首,那双沉抑非常的眼睛里是满满的凄创。 顾长安不解地看着他,竟然发觉白梧尊上的容貌比他们刚刚进这间竹舍时苍老了很多。 斑斓无双恭敬行礼,道:“师父,斑斓告退。” 顾长安和鹿苑也知趣地躬身行礼:“尊上,打扰了,晚辈告退。” 然后这间竹舍再度沉寂在孤零零的山巅上。 顾长安和鹿苑静悄悄地跟在斑斓无双身后,三人走在蜿蜒曲折的山路小径上,顾长安心想这一趟算是白跑了,但转念又觉得或许此事交由灼华掌门来管也好,毕竟斑斓无双的行事相比白梧尊上要狠上许多。 鹿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师父,那我们是先要协同嵯峨巍搜寻忽栾云平,还是先去寻找慕蘭王殿下?” 斑斓无双蹙着眉,她的瞳色本就浅,此时更是如烟雨般迷惘,她回首看了鹿苑一眼,肃然道:“今日先送长安回嵯峨巍,明日为师亲自率人去寻找慕蘭王。你率几名内山门徒去往各界先送上为师手书,先联络信得过的几大世家,召集他们一齐秘密寻找忽栾云平。” 鹿苑使劲点头,顾长安却着急道:“我也想出一份力!无双掌门,我不想回嵯峨巍!带上我吧,我可以一起去寻蘭殿下的!” 斑斓无双看着他,没有回答,她眼里的冷漠已经给了完全否决的答复。 鹿苑连忙对顾长安道:“师父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长安,现在世道这样乱,你还是回嵯峨巍比较好,毕竟那有你姐姐。” “我早已长大……不用事事都依靠她的。”顾长安嘟囔着低下头,不服输的眼睛里有些孩子气的情绪。 鹿苑肯定不敢违逆师父的意思,只能拍了拍他单薄的小肩膀以表安抚,一行人再度归于缄默。 倘若现在有人够胆走在斑斓无双前面,那他一回头就会发现,这位无双冷酷的掌门眼里的失魂落魄。 她想着方才白梧尊上听着嵯峨巍桩桩件件的神情,还有他不受控制一会儿变得苍老一会儿变得年轻的容貌,心中百感交集。 灼华的那柄掌门神杖威震四方,一年前的掌门继任仪式上,斑斓无双谨慎又谨慎地接过,心里却没有半点波澜。 那柄掌门神杖那么沉,那么冷。 她自幼便为了心底的这个执念拼了命地修练,她立誓要成为让白梧尊上满意的继承人,更要得到那个人穷其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她要赢他!洗刷灼华的耻辱,让白梧尊上重新露出笑容…… 可资质到底是个限制,她只是个庸人,没有卓绝的天资与狠厉的果敢,任凭她豁出命去修炼,仍然赢不了她那素未谋面的大师兄——灼华曾经的首席弟子。 然而世事就是如此荒唐,到最后,她真的得到了那个人想要却没有得到的掌门之位,却也在经年累月的失望中明白了,原来岂止是她输了,就连那个人都输了个彻彻底底——不,他们甚至不能算作一个输家,因为从一开始,无论是她还是那个人,他们永远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斑斓无双垂下眼帘,灰蓝色的眼瞳中没有半点活色。 她觉得自己可笑至极,哪怕早已经洞穿了白梧的心肠,却依然心怀幻想…… 天下的人都道她是灼华不二的新主,必将扬门灼华。可没人知道,斑斓无双想要的,只不过是那一把挂在白梧尊上房内的小小竹剑。 第33章 惯出毛病 因为耽搁了整两日,叶言学和掠景又日夜兼程行了十天才终于穿越中心大陆大陆到达了西方大陆以西的荒漠——人族界领的最边缘。过了此处便是不归属任何种族管制的自辖地—— 无主之界。 花都就在这其中,是近年来兴起的一座城池。 “我听说人族进了这里有去无回的。”叶言学站在西方大陆的界碑处,突然就怂了,怎么也不敢踏过那个接天的结界屏障。 闻言,掠景原本要踏过结界的脚步生生停在那里。 “我说了你不会有事。”她面无表情地道。元宝小说 叶言学吞了口唾沫,摇摇头又退了一步,“我不是怕!我就是觉得对这地方不知根不知底,这样贸然进去十分不妥……对了!我想起来该买新的衣裳了!第一次去异界,还要见交代你找我的那个人,总不能穿得这么不讲究吧?” 掠景沉默地看着他一身锦绣云织,就连袖口的边缘都是用妖族的神羽刺绣着流光溢彩的暗纹花边。 还能怎么讲究? 她几步过去伸手想去拉他,强行让他踏出这一步,没料到叶言学本就怕她,一见她过来吓得连连后退,这么大一个人没防住竟然一个踉跄倒坐在地上。 “走就走你居然推我?”他不可思议地盯着掠景。 掠景:“……” “我头好晕,好烦,不想想了,我们明天再去不行吗?”他就坐在地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掠景不语,回头看了看那接天的巨大屏障,此时的花都正值一天中阴煞最重的时刻,这叶言学如此细皮嫩肉,如果突然入界保不齐会被邪祟冲撞出一场大病来。如此想着便也作罢,“那便明日。”她道。 叶言学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准了,他大喜,腾的一下站起来,“明天再去?真的?” 掠景敷衍地点了个头。 她这些日子天天和这位聒噪又多事的叶大少待在一起,原本极凶煞的不详命数百年都让她孤寂坎坷,生人勿近,还从未有这样命硬的人能搅扰她的清静还整天活蹦乱跳,更要命的是,她竟然开始习惯。 而叶大少明显地心情变好了,他环视了一遭荒无人烟的空旷四周,很显然今天要宿在这野地了,但他也不甚在意,乐乐地仰头着看天空。 “你看这人族边缘的结界,天上有极光,真好看。” 掠景抬头看向那仿佛近在咫尺的幽绿色光带—— 漫天的绿光在空中蜿蜒曲折,像天神的灵力幻化出的美丽幻象。 出神完毕她低下头,然后愣住了,那厢叶大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珍宝囊里的家伙全都拿了出来,玲琅满目地摆在沙漠上。 一张妖物织的羽翼网,是出了名防湿防潮的好物,被铺在最下层,然后是精缎的被褥,甚至还有包着芬香安神花的枕头。边上的讲究小桌上摆着琉璃盏,小酒壶,零嘴吃食,应有尽有。 “你就睡这里,我到那边一点再铺一床。”叶大少倒是稀松平常的样子,平日有人伺候他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毕竟他也是自十四岁就独自摸爬滚打的人,照料自己生活其实是绰绰有余的。他又十分辛勤地到略远些的地方开始铺床。 掠景看着地上赛过众多酒楼的好床好被,好吃好喝,眼中有些莫名的犹凝。 第34章 灼华之殇 “花都到底什么样啊?我其实也偶尔听过一些去过那里的妖族说起的见闻,不过要么不够详细,要么吹得天花乱坠,不如你大概给我讲讲?”收拾完毕,叶大少一边吃着晶莹的果物,一边坐在松软的被褥上,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掠景也坐到一边,许是太久太久没这样跟不怀敌意的人正常说话,她有些迟缓地组织着语言,不太得法地思索这所谓的闲谈该如何进行,于是沉默了良久后,她道: “很繁荣。” 叶言学一滞,“然后呢?” “……城池很大。” 叶言学呆了一会儿,花都繁荣而且很大这回事连狗都知道,他意识到自己问错了人。 叶大少讪讪的吃了两口水果,又十分讲究地用清凉的琼汁漱了漱口,忽然想起来什么,又正色起来。 “那雪暴呢!?焚林那个王八蛋!关于他你知道什么吗?” 他溢于言表的激愤在旁人眼里莫名生出一股干着急的可怜。 “我知道一些。”掠景缓缓说着,“雪暴的名字最开始不是这个。” “啊?那他叫什么?” “他的名字,你应该也知道。”掠景抬手展开叶言学的手掌,在他掌心笔画着。 冰凉的指尖辗转在他温热的手心带来格外敏感的刺激,搅得原本就怕痒的叶言学心脏一下一下地发颤。 罢了,叶言学总算抽回手:“抱?”他挑眉。 “对。”掠景颔首,“他是个弃婴,在一个深冬的雪天被云游的白梧捡到,白梧将还在襁褓中的婴孩带回了灼华山抚养,为他取名……雪抱。” “你说那魔头是灼华山出来的!?” 掠景颔首。 “雪抱……雪抱的话,我好像听过这个人。” 叶言学绞尽脑汁想着,终于搜罗出一些有关灼华山的家史,恍然大悟道:“他是白梧尊上的第一个弟子!可……怎么会是他啊?” 其实难怪叶言学会惊讶,因为百年前,即便是在如雨后春笋般涌出的上百世家里,英才疯狂诞生的炼仙界,雪抱这个名字也代表着无法复制的神话—— 他十三岁就突破境界,功法成就超越恩师白梧尊上;十七岁创下整个炼仙界六洲大陆灵斗的最高灵力记录,将灼华扬名炼仙界,也被看作百年来最有望继承灼华仙师,已故的伥疴祖师的第一人;二十七岁,他打破自己创造的记录,灵修造诣已然比肩灼华祖师,被誉为才绝傲世之第一人。 然而雪抱的陨落和他的成名一样迅速,之后不过十年,他就成为灼华的丑闻,在审判场上,被当时强大的三十四世家合力处死。 叶言学咋舌道:“所以当年雪抱根本没有死,并且还入了魔,自己改了名?” 掠景颔首。 叶言学气急道:“合着当初说人死了是给外人做样子啊?闹了半天灼华不是管不了这事,而是根本不想管!怪不得灼华离皇城那么近,却没有在那天去保护皇城!这事我迟早要找白梧老头要个说法不可!” 叶言学想着心中的怒火更胜,怪不得那魔头会针对叶氏,当年判处他极刑的人,正是叶氏的先代君王,叶言学的祖父,原来这才是皇城之祸的缘由!“白梧尊上教出那样的孽徒!竟然不自己收拾了,还给他反口咬叶家的机会!” 第35章 异域极光 掠景一贯没有温度的目光更沉了半分,她游走世间这些年,自然知晓雪暴其人恶贯满盈,但白梧会不会亲手将那孽徒了断,她却不敢确定。 掠景知道雪暴对叶家的行径,更清楚雪暴的残虐,可她同样知晓雪抱和灼华山的故事——他曾是年轻的白梧尊上如师如父浇筑了全部心血培养的首席弟子,炼仙界最璀璨无敌的存在。 人们都津津乐道当年白梧尊上大义灭亲,将孽徒雪抱断骨锉筋,但他们哪里能知道,自从雪抱消失之后,白梧尊上再也没有了笑容——灼华山上的三千内徒,灼华山外的遍布门生,竟是再没有一个人能如雪抱那样让白梧露出令人神往的温情笑容。 其实世间恩怨,到底有谁能说得清楚?旁观者清得大言不惭,当局者迷于己心,所谓洞悉,不过是事不关己的冠冕堂皇。 掠景垂下眼帘,有些意兴阑珊。 再抬眼时,只见叶言学起初气愤异常的表情已经变成一个有些脱力的瞌睡脸。这些天一刻不消的劳顿确实消耗太大,他是真的困极了,不一会就倒进了自己铺的软缎床褥里,窝在丝滑的被褥里,立刻就睡沉了。元宝小说 或许是埋葬了亲族的尸骨,他心中的石头落地,也不用再日日以酒入眠了。 掠景看看他,又仰头看着极光瑰丽的天幕,叶言学睡了以后,这边界的荒漠一下空荡寂静如同死地,那点他醒着的时候莫名充斥的烟火气儿,好像一瞬间随着他的安静而消散了。 世界再度回归掠景熟悉的那种空旷寂寥。 她依然睡不着觉,只是待在这有些暖意的安睡在软缎里的人的身边,却也不再觉得长夜寒冷。 细细想来,她快要忘记,有活物在近旁的感觉了,可曾经……分明她也只是个普通人。 掠景默默盯着叶言学,他的睡相好看,看着可比他醒着更让人舒心,毕竟睡着的他没有那么多麻烦给人添堵。 这是掠景第一次仔细看他的脸,真的是摄人心魄的好看,但却怎么看都孩子气,像个极精致的瓷娃娃,可但凡接触过叶言学的人都知道,这个瓷娃娃是个顶有性格的,总那么狂傲,十分欠揍。 说来奇怪,不说叶言学的性格,只说他这张脸就既不像威严君子样的父上叶正崇,也不像国色天香的美后,打出娘胎,他就是一种谁也不像的怪异。 怪异的美貌。 若是小孩子美得太过分就会显得不正常,他就是这样,尤其闭嘴的时候,任谁看都是一位温润如玉又美得扎眼的谦谦君子,可这位君子开口就会露馅……掠景想着这些天里他暴躁又毒舌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从没见过活得像他这样肆意的人,就好像这天上地下,没什么东西能入得了他的眼,他十足任性,却又让人怎么都厌烦不起来。 看着看着,这个瓷娃娃忽然动了一动,可能梦中不安,他嚅嗫着说了一个:“父王。” 掠景怔了怔,有些无措。 他又低低地像是祈求般呜咽起来:“我错了……让我回家吧……” 然后眼畔有温热的泪水划过线条利落的脸颊。 “原谅我……原谅我……父王……” 掠景凝视他良久,抬手做了一道美梦诀,印在他的眉心。 美梦诀——顾名思义,此印结助人在梦中得偿所愿,一晌甜梦到天明,也有炼仙者用它来安神入眠。 掠景给他结完印,又帮他盖严了被子阻住风沙。她觉得自己有些鬼使神差,因为做完这些,她居然又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而又轻地说: “没有人会怪你,叶言学。” 第36章 初入花都 叶大少第二天睁眼的时候有些发懵。 奇怪。 此处有顶。 为什么有顶呢?不是睡在沙子地了吗? 思索着,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来,他猛地坐起来,环顾周围,此刻叶大少身处一个结界制成的狭小房间里,房间的布局和他在叶氏朝臣的那座小土城里住的一模一样,只是光线略显昏暗。 他知道自己当然不可能一夜之间回到那处小屋,只是能对那间屋子如此熟悉,这里一定是掠景给他做的幻境。 “完蛋!”他四下看着,发现一边的墙上漏了一方像窗户一样的小口,法力较弱,正好可以让他探出个脑袋。 叶言学把脑袋从这里探出去看,只见外面是喧闹的夜集,细看就会发现闹市灯火通明,飞禽走兽随处可见,其中往来的身影,那些路“人”和商贩长得都奇形怪状。 叶言学默默缩回脑袋,额头的冷汗下来了。 “掠景……我恨你……” 竟然趁他睡着的时候把人裹挟进花都!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火冒三丈地抓起摆在一旁的外服,一下冲出了这法阵做成的房间,咣当一声——叶大少重重摔落。他匆忙中用灵力承载自己,好让自己不要直接凄惨地砸在地上,因此这个落地还算稳健。 意料之外的,他没有进入那片市集,而是仍然处在一片漆黑的巨大空间中,他仰头看去,只见自己刚才待着的那个法阵悬浮在头顶几丈的地方,这才回过神,这漆黑的空间才是他一直所在的地方,至于刚才醒来的那个多此一举的幻境房间,应该掠景怕他一醒来吓个半死,专门给他设置的。元宝小说 叶言学眉头紧锁,不自觉踱步,心想:这算是把他关在这花都的牢房里了吗?这结界层层错杂,不是他这半吊子灵力能破开的,刚才探出头去看到的夜集应该也是专门留给他弄清状况的,而他现在所处的黑暗空间,脚下踩着的地,低头细看,就会发现有些奇怪。 这地高低不平,凹凹凸凸,有点像…… 什么东西的皮!叶言学正欲喊出声来,一声沉闷的,巨大的呜声从他脚下传来: “贵客醒了?” 他这才毛骨悚然地意识到,黑暗里,他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兽背上,几乎崩溃。 “你你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一下腾起跳起,半吊子的灵力让他有些艰难地浮在空中。 这巨兽像个带壳的乌龟,只不过远处的脑袋像是狮兽般有着鬃毛。 “吾乃镇守人魂的神兽,名曰掩息。” 叶言学正要发问,这漆黑的空间上方忽然洞开一道光亮的门,一个细脚伶仃的矮个立在那里,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贵客醒啦!莫慌莫慌,小奴奉城主之命来引贵客入殿。” 这小矮个背着光,叶言学仅凭这人奇怪的轮廓实在难辨这货究竟是个什么丑玩意儿,只得先行艰难地落地,“太高了,我飞不上去。” 这小矮个轻声道:“掩息——” 叶言学脚下的巨兽扭过头,轻轻朝他吹了一口气,下一刻他便被飓风卷携着从那悬空的亮门滚了出去。 第37章 花都之景 “哎呀哎呀,贵客当心,没事吧?”小矮个扶起叶言学,“哇,贵客当真好相貌,真漂亮!” 叶言学正晕头转向想要开口道谢,就看见放在自己胳膊上的那一双手臂——生着白色的长毛,长着细细长长的指甲。 “老鼠——”叶言学一个激灵,跳出老远,这才看见那细脚伶仃的小小仆从是一个半人高的穿着花色大褂的又像猴又像耗子的东西——它站着,脑袋上还带着一顶小圆帽。 “贵客,小奴长右,不是老鼠。”这小东西笑眯眯的。 “掠景去哪了?还有刚才那个狮头大龟是做什么的?这里已经是花都了?” 穿着马褂的长右又作了一揖:“禀贵客,您说的那位大人是城主好友,如今在都城中心的王殿内。刚才的神兽名唤掩息,是因为贵客身上带着人族的肉香味儿,需要掩息替贵客消除气息,这也是城主交代的,为了贵客的安全。至于此处——确实已入花都,不过尚未入王城,小奴正是来引贵客去见城主的。” 这小猴儿的态度如此之好,叶言学也被那一直笑眯眯的模样安抚得不那么焦躁,他于是认命道:“那就走吧,去见你们那城主,早见早了事。” 长右得了准,很是高兴,“孰湖!来迎贵客了!” 叶言学还未反应,一个人脸马身还长着一双翅膀的兽族风风火火地过来一把将他举起来,展翅便飞。 叶言学一直拧着眉头看看这一团毛里的诡异人脸,心说这异界果然不一样,什么掩息、长右还有这孰湖,都是民间志怪野书里的生物,如今让他见到了活的。 “贵客有事烦心?”那长右坐在这兽的尾巴处,在徐徐的风中还不忘一手按住自己脑袋上的小帽子。 “那倒没有,我是奇怪你们城主找我做什么?”叶言学耸耸肩,又开始没了正经:“说起来,我从小闹是闹了些,可也没缺德到残害过什么小动物,你们城主这么大老远,还搬出了掠景那尊大神把我逮过来,总不能是找我寻仇吧?” 长右笑嘻嘻的:“贵客多虑啦!您是我们城主大人交代的尊贵客人,怎么会是找您寻仇呀,况且城主大人与我们可是不同的,要说亲近,城主有一半和贵客一样哩!” 叶言学挑眉:“什么叫一半?” “贵客有所不知,我们城主可是犬神族后裔!只不过是半人半犬神的血统。我们城主大人啊,是这世上最后一只犬神了。” 叶言学一愣,“他是犬神族?” 叶言学读书时一向过目成诵,关于人族部落史的那些著作大多冠冕堂皇地粉饰太平,他极其厌烦,所以没有怎么翻阅过,但兽族族的相关书籍他倒是偷藏不少,这犬神一族在未灭亡之前曾誉满几片大陆,因为犬神族是与人族并肩作战的忠诚仆从,犬神终生只择一主,可为主身死。或许正是因为这份血液里的忠贞,使得这一部族在一百多年前就灭亡了。 犬神找我干什么?莫不是听说我英俊非凡要认主?叶言学想着,没羞没臊地给自己贴了一金。 两兽一人在黑暗好似永远没有边际的结界内飞了极久,叶言学终于看到尽头的红色亮光,他乘坐的兽族飞行很慢,悠悠哉哉渡进那出口的光亮地,于是习惯了黑暗的视野豁然开朗—— 叶言学眯了眯眼睛,才慢慢看到映入眼帘的灯火辉煌。 元宝小说 第38章 花都之主 檐牙斜飞的百丈宫殿,层层叠叠地挂着上万盏红色的灯笼,把黑暗的异界照得明如白昼。下方是比他在那掩息处一瞥更加车水马龙的市集,极巨大的兽族和小得看不清全貌的精怪在其中往来,戏台上歌声出众的妖精在唱曲,吆喝声,笑闹声不绝于耳,竟比最繁华的人界市集还要繁荣喜乐,令人嗔目结舌。 孰湖的羽翼一掠他们便直直穿过层层灯笼,从庭廊直入宫殿顶层。 叶言学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降落在顶层宽阔明亮的露台处了。 孰湖俯下身,颇有眼力见的长右便起身恭敬地扶叶言学从羽背上下来,刚刚站定,一声声有规律的,从容而沉闷的脚步从露台尽头的观景台由远及近。 叶言学回头,只见一个身量比他略高些的男子,身披妖族流光溢彩的羽织,温和无害的一张脸,噙着妥帖的标准笑容,迈着如闲庭信步般悠然的步子,款款向他走来。 这人的仪态气度皆是不凡,“鄙人花都之主,苝欢。”这人悠然道,“是我请叶公子来的。” 他的灵力极强,又是非人族的血统,充裕的灵流使得他周身蒙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但能感觉到他并不想以此威逼他人,所以一直谨慎地收敛着强大的力量。 叶言学有点莫名地在这人身上感觉到一些熟悉的,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叶公子?”苝欢轻声唤他。 叶言学止了出神,也算给脸地拱手做了一礼,“在下叶言学见过花都之主。” “叶公子多礼了,请随我上坐。”他说着微微抬手示意叶言学跟他走。 于是两人穿过这偌大的露台,直到观景台的一处宴席,栏杆处立着一袭黑衣的面色惨淡而狠绝的女子。 不是掠景还能是谁。 叶言学对这煞神不知会一声就把他裹来异界的行为依然不爽,很小气的瞥开眼睛,像是没看到似的无视了她。 “叶公子请——”花都的主人挥手扬起那光彩夺目的羽织,稳稳当当地坐了下去,“掠景,你也坐下呀。” 叶言学一屁股坐下去,心说这还直呼上掠景名讳了,很相熟吗?不过不熟的话何必受这人之托去大老远把他裹挟过来啊!他想着,心里骂道:果然是妖魔鬼怪,蛇鼠一窝来坑害我! 掠景倒是配合,真的端端坐下,恰好面对着叶言学。 叶言学懒得僵持,于是开门见山道:“不知花都之主千里迢迢叫叶某来,究竟所为何事?” 这人依然噙着友善的笑,温温柔柔地说道:“苝欢有份关于忽栾云平的线索要告知公子。” 时间略往回推,在叶大少还未在掩息的结界内醒来,这花都王殿的露台上,有过如下对话: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一定要你带他来吗?” “你从没向我要求过什么。开口了,我就会为你做。只要我能做到。” 苝欢微微叹了口气,“掠景,我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死的味变浓了,你是不是,就快要死了?” 黑衣的身影立在栏杆处,俯瞰着下面熙攘的尘世,说不出的萧索。 不详人,不详寿,命数将尽。 是的,遭天谴的秽物,不详的黑衣人掠景就要死了,全天下的术士祭司都给她这个答复。 天说,她的命数将尽。 这对掠景来说,其实是解脱。 一千年的求死不能,她早就精疲力尽。她甚至快要忘记自己被诅咒的缘由,只觉得荒唐可笑,这天谴来的突然,结束的更加草率。 掠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是快死了,只是不知何时,何地,以怎样的方式。” 苝欢蹙眉,缓缓道:“不,还有《天道浩渺录》,叶言学一定能找到那本书,届时,你的命,我的命,还有她的……都能获救了。” 掠景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自语一般喃喃:“我从没指望过一本书能逆天。” 苝欢听到还想再说些什么,掠景转过身,一如往常冷漠坚决的样子,对他说道: “苝欢,别伤害叶言学,我答应要把他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苝欢似乎没有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眸中有些异样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顺从地点了点头。 掠景于是又转过身去,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望着与她无关的一切熙攘。 苝欢眼中的她,周身缭绕着一股不详的死气和极端的凶煞,有灵性者碰到这样的人都会叹一句:遭天谴的大凶之命! 他胸中涌起沉郁的悲哀,天命定万物生灭,掌四时因果,控万世轮回,如今他和那个人的所作所为皆是逆天而行,然天命何其难违?昔日神主不惜身毁神灭撒下万世诅咒也要逆天,可八神之主尚且如此惨烈,他们这些蝼蚁,又算得了什么呢? 世间生灵于天道面前不过朝生暮死,然而不灭,又有什么可羡慕的呢? 不过是命盘里来去不由的可怜人罢了。 第39章 世间夙愿 “苝欢有份关于忽栾云平的线索要告知公子。” 花都王殿的露台上,苝欢微笑着看住叶言学。 叶言学没把持住一下绷直了身子,“忽栾云平?!你说你知道忽栾云平的下落?” 苝欢颔首,抬手对着空中一挥,一个长着翅膀的小仆从便牵着一只形状似马的兽族落地了。 “叶公子,这是忽栾云平的坐骑,在皇城之祸后,忽栾云平骑着它逃了,路上忽栾云平遭到焚林圣尊的劫杀,它逃来了花都。” 叶言学看着那只坐骑,只见苝欢轻轻点了点它的额间,一圈像是法印一样的光芒没入其中,那兽族张开马嘴,竟然说起了人话: “花都于兽族和妖族是避难之宝地,我知道人族不得染指就逃了进来。” “你知不知道那忽栾云平如今逃到了哪里?!还有你——”叶言学转向苝欢,“你千里迢迢找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忽栾云平的下落?你想要什么?” 苝欢示意这只坐骑先闭嘴,而后对叶言学说:“忽栾云平发难东界皇城是受焚林魔主之命,但连忽栾云平自己都不知道魔主与叶氏皇族有什么仇怨。忽栾云平如今藏身在南界宇文世家治地,这是我的细作传来的确切消息。至于我——”他笑了,“我想要一件于叶公子而言并不重要的东西——我要《天道浩渺录》。” 叶言学一怔,有些头疼地蹙眉,“可是那书不在我手里,我被驱出东界七年,那书现在身在何方我都不知道。” 苝欢不疾不徐地道:“神祇砌魂,生而不凡……那书属于你,也只有你能找到,我会助你寻找忽栾云平,那本书凡物都伤不得,忽栾云平是半道上遭遇雪暴座下的圣尊灭口,死里逃生,那书没有落到魔君手中,还在他那里,所以找到忽栾云平,就等于找到了浩渺录。相应的,我希望当叶公子找到那本书,就立刻将它拿来给我。” “成交!只要能助我找到忽栾云平,书我会给你。”叶言学十分爽快,“不过容我问一句,为什么你们都想要那本《天道浩渺录》,它到底记载了些什么,你又想用它做什么?” 苝欢也颇为坦白:“传闻《天道浩渺录》记载着八神时代的全部神祇奥义,也记载着天道轮回之规律,参破书中秘法后,凡物可登神……我身为半人半犬,自然有想要弥补的缺憾。” “你想做一个纯血犬神?” 苝欢笑着摇了摇头,“我想做一个完全的人。” “啊?凡人之命与你们妖兽精怪这些非人族而言不过须臾,你放着寿长且神力高强的神犬不做,为什么非要巴巴地当个人?” 苝欢垂眸,很温柔地笑了,“叶公子不知,犬神族有两百年的幼犬期……” 犬神族确实有长达两百年的幼犬期,这两百年足矣让犬神在茫茫众生中选择出自己的犬主,然后与犬主结下密不可分的羁绊,终身效忠这一血脉,等到犬神进入成长期,开始拥有人体,神力愈发强悍的犬神可以供主人一脉驱驰,为其达成所愿。元宝小说 “我是半犬神半人族,所以幼犬期很短,不过百年,但可惜,即便只是百年,也让我不再想做一只狗。”他悠悠说着,言罢抬眼看住叶言学,用半玩笑的口吻道:“我当真好生羡慕如叶公子这般生而便如珠似宝的人……” “我算什么宝,自幼就便让人操心,少年又落入凡尘漂泊……如今再无家可归,城主说笑了。” 第40章 犬神族 苝欢微微笑着,目光有些悠远,“没有说笑,是当真羡慕。曾经我蜷在叶公子想象不到的肮脏角落跟老鼠脏虫抢食,有时也会把它们吃了。其实虫子的滋味要比老鼠好吃些。” 他说着满不在意地一笑,模样是恰到好处的高贵矜持,看得叶言学有些发愣。 “那时我满头满身都是虱子,身上烂的没有几处好肉。不过……就算如此我也活下来了,作为一只野狗,活了下来。” 他言毕,依然露出一个没有什么破绽的礼貌又不失威严的笑容。 叶言学有些哑然,他看了看掠景,她低垂着眼帘,似乎也在想着什么。 也许是经历过至极的不体面,才成就了苝欢如今同样至极的端庄矜贵。 “叶公子啊……在最下贱的角落艰难喘息过的人才会切身明白,没有人愿意一再掉入泥沼之中,我不是例外。所以,我创立了花都,给这天下无处容身的非人族一个歇脚的地方。我这一生经历非凡,无数次几乎死去,很艰难才有了如今成就。可要说有什么缺憾,就是想做一个真正的人……所以,我需要浩渺录。” 叶言学纵使被踢出家门流浪,也并未受过如此催折,断然无法理解其中艰辛,却也由衷对面前这位花都之主肃然起敬了。 他不太得法地安慰说道:“我会信守承诺,城主要的《天道浩渺录》我只要能找到就一定给你!到时你想做人就做人,想做犬神就做犬神,左右都随你乐意。” 或许是觉得这位叶大少实在率性得傻气,苝欢开怀地大笑起来,“那我先谢过叶公子了。” “你我礼尚往来,十分合理,应该的!” 苝欢笑着,眼帘低垂下去,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件事……我,想问问叶公子……” 这时小小的长右冒出来,抢着对叶言学道: “贵客贵客,不知您来花都之前在嵯峨巍可好?小奴的意思是,那山门的掌门,她一切都还好吗?” 一边人高马大的兽族守卫喝它一声,“多话!” 苝欢一愣,摆了摆手,“无事,长右是看我想问,却不敢,替我的。” 叶言学听着这对话里的弦外之音,一下就来了兴致,很明显,这位花都之主是认得嵯峨巍掌门的,不止认识,好像还很挂心的样子。等等!叶言学总算想起来对这花都之主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他的举手投足,还有身上隐隐的气息,不是和那嵯峨巍的掌门一模一样吗! “不知你们说的可是那位顾长屏掌门?” 苝欢标致的微笑在叶言学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肉眼可见地露出些许破绽。 叶言学心中啧啧,他离了东界不过七年,不知错过了多少师门的八卦轶事,可惜可惜。 良久,苝欢才轻轻笑着说: “那位顾长屏掌门,她,曾是我的主。” 只这一句,震得叶言学心中的闹意一瞬凉了下去。 犬神一生只认一主,主仆烙印完成后,犬神终身为主驱驰,与主人形影不离,直到为主身死。这是犬神族的天性。元宝小说 犬神族不会抛弃,不会背叛,可是人会。 “你是说……顾长屏,曾经跟你缔结过血契?” 苝欢点了点头,眼神里的温驯,乖觉柔和,真的就像一只好脾气的狗。 “所以……所以你想变成人,跟她有关系吗?” “叶公子多虑啦!”苝欢满不在意地一笑,神态自若,像是已知天命般豁达,“我是个被嵯峨巍驱逐的弃犬,断没有什么妄念对于旧事。我只是想做一个寻常人,感受一下那时看到却不曾拥有的,生而为人的那份暖。” 做人有什么暖呢?叶言学心里不明白,生老病死,来去不由,繁复的爱恨,诡谲的计较,谁又能暖了谁呢?但看苝欢的神情,又不忍去戳人伤处,只得叹息着闭嘴了。 “主君——”就在这沉默时分,又一只穿着小褂的长右迈着小碎步跑了过来。 “何事?” “有个人族入界,被万妖围攻了……” 第41章 宿敌相见 苝欢嘲弄一笑,“如今还有这样没分寸的蠢货来闯花都。任它们吃了吧,你特地报我做什么?” 这小长右搔了搔耳朵,有些局促道:“是了,按说不该惊动主君的……只是那个人,他穿着……东方大陆嵯峨巍,白底赤色山茶花的嫡亲家服!” 苝欢一滞,连笑容都凝固在了脸上。 这个长右也是个顶有眼力的,见状连忙说:“因有边守认出来就立刻报了,所以人没事,已经保下来了,现在带来到十六层的朝雪殿了。” 叶言学道:“他可说他叫什么?”元宝小说 “没有,但他……他说要找蘭殿下。” 叶言学其实在去朝雪殿之前就已经猜出了个大概。 他急匆匆跟着引路的长右一路小跑,率先到了朝雪殿,果不其然,那在嵯峨巍只仓促见过一面的娃娃脸顾长安被几个极其魁梧凶悍的兽族押跪在地。要知道妖族脱胎本体,形态更似人族,而兽族就是彻头彻尾的猛兽模样了,叶言学心说,看来这花都之主对他是真的不赖,派去接他的长右原来已经算是这花都里长相最清秀的一类了。 “蘭殿下!”小长安一看见叶言学激动得快哭了,他使劲挣扎着,想要摆脱这几只兽族的桎梏,“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妖怪!放开我!” 尚未长开的少年气脸上是满满的屈辱和不甘。 “顾家的小郎君,你怎么来异界了?”叶言学说着上前想要替他掰开兽族钳制的粗壮手臂,但人家岿然不动。 “蘭殿下你才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要不是我用通灵的禁术烧了你留在行宫里的头发探查的你踪迹,还不知道你竟然落到了那个狗人手里!我一定要救你离开这里!” 叶言学看着现在的形势,有些尴尬地觉得或许这位顾家的小少主应该先担心一下自己,他汗颜道:“几位,这小郎君是来寻我的,能不能先放开他?” 兽族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场面有些尴尬。 “放开他吧——” 这声音属于苝欢。 他依然是从容妥帖的模样,慢慢地从外间走进来,看着顾长安。 二人无声对峙间,有那么一刻,叶言学从顾长安孩子一样的眼睛里看到些许失而复得的欢欣。 可惜只有一瞬间。 “我就知道是你这个杂种!”摆脱了兽族的顾长安如梦初醒,怒气冲冲的指着苝欢道,“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你说,你把殿下挟持到这里打什么坏主意?!” 苝欢噙着优雅的笑意,徐徐道:“嵯峨巍的少主若是想撒野也该看看这里是哪里,还会不会有人惯着你。” “你给我闭嘴!我不管你是不是什么花都之主,在我眼里狗永远是狗!我永远看不起你这个只会摇尾乞怜抢人东西的野狗!” 这话说得难听且欠揍,连叶言学都觉得在人家地盘放这种厥词十分刺耳,但苝欢却不恼,不止不恼甚至十分不在意,直接无视了他,转而对叶言学道: “叶公子,你的住处已经备好,若是有兴趣可以跟长右在这都城内四处转转,略作休整后可以启程去寻那忽栾云平了。” 第42章 嵯峨巍旧事(1) 叶言学正欲回答,那小顾长安又跳了起来:“狗屁!蘭殿下不会待在你这个杂种藏污纳垢的地方!殿下,跟我走!现在灼华也会帮你了,无双掌门说要寻你,估摸再几天也会知道你在这里了,量这狗东西也不敢和来接你的几世家为敌!” 苝欢朗笑,“嵯峨巍的少主怕是在长姐的庇护下不食烟火,这花都与结界外的时间有异,花都十几日不过人间一日而已,你说灼华掌门要来,只怕她们到这里,我们在这花都已经悠游自在地过上个把月了。” “你这个狗杂种!” “咳,顾小郎君,你这称呼实在……”叶言学难得见到一个比他还不会审时度势的,现在可是在人家的地盘啊! 他的话未说完,那顾长安竟然抽出剑向苝欢发难——骤变就在瞬间。 电光火石的交锋间,叶言学瞥到顾家的小郎君愤恨到有些赤红的眼尾,藏着无比的妒恨。 而苝欢——他只抬手,灵力便如海潮般涌动,他那流光溢彩的羽织被强烈的灵流掠起,在空中招摇。 这是肉眼可见的差距,顾长安在下一刻飞起来,狠狠撞上王殿的汉白玉石柱。 “苝欢——”叶言学不自觉冲上去,他觉得苝欢下手重了,虽然是顾长安率先发难,可谁会跟一个一看心智就还没长熟的毛头娃娃计较呢? 然而半路杀出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叶言学的手臂,力量大到生生把正在跑的叶大少拽了个趔趄。 “掠景?”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瞪着那个几乎快要被忘记存在于这里的人。 掠景对他摇摇头,完全没有要撒手的意思。 眼看那苝欢竟然有些丧心病狂地朝着已经被摔个够呛的顾长安走过去,叶大少着急道:“你抓着我干什么!再打下去要出问题的!” 掠景摇摇头,“他不会真的伤了他的。” 她依然面无表情,语气却是笃定的。 叶言学有些愣,又不明所以地看看那边。苝欢站在离顾长安只有几步的地方有些不屑地笑了: “异界百年,人界十年,你却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顾长安更怒,又跳起来再度出击,可惜刚有个苗头就被镇压,苝欢毫不犹豫地一脚踩在他的后脊上,生生把这孩子摁了个狗吃屎。元宝小说 “我要宰了你苝欢!拿开你的杂种爪子!给我滚开!” 叶言学看着觉得这画面十分惨不忍睹,虽然顾长安得有个十六七了,但人家长得小,怎么看都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这不是虐待儿童吗! 见他又有冲过去拉架的架势,掠景干脆把叶言学提出了这间大殿,叶言学当然拧不过大腿,像个小鸡一样双脚离地,轻而易举就被带了出去。 而后二人立于栏杆处,叶言学正要发问,掠景便抓着他毫无预兆地从百丈亭台上飞跃而下。 掠景的姿态很利落,像枝破风的羽箭,但叶大少遭受突然性被迫跳楼,当下便一嗓子惨叫嚎了出去。 “啊啊啊啊——” 夜集上的行“人”纷纷抬头看去,只见一黑一白两道影在高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坠落弧线。 “你你你!我跟你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啊掠景!我是烧了你祖坟还是推你跳火坑了?!”叶大少落地,一手捂着几乎要从胸腔跳出来的心脏,一边腿软地靠在夜集的一处石柱上。 “有些恩怨,你插不了手。”她淡淡的。 第43章 嵯峨巍旧事(2) “什么?!什么恩怨?!为什么扯我跳楼?!”叶言学惊魂未定,十分狂躁。 等到平复一会儿之后,叶大少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不要命地对谁嚷嚷,捏了把汗,也想起来掠景指的是什么,于是放低了身段,小声道:“我不是怕那小孩子没个分寸,惹毛了这城主嘛。” 掠景摇摇头,“苝欢不会真的伤了顾长安。他不敢。” 不敢叶言学挑眉,一边温柔轻拍着自己吓坏了的小心脏,一边转着眼珠看这繁盛恢宏的城池,“这可好笑,坐拥这富可敌几国的异界都城,他会怕个乳臭未干的娃娃?” 掠景不语。 苝欢曾经对她说,人世间的纠葛缠绵是因为有过无可替代,所以才会无法释怀。 而对于苝欢而言,有那么一个人让他耿耿于怀,因为她意味着无可替代。 即便她不愿做犬神的主,即便她做出了抛弃。 可苝欢永远不能伤害她所珍惜爱着的人,哪怕那人是曾经摧毁他所拥有着的一切的顾长安。 看着匍匐在地依然不停挣扎咒骂的顾长安,苝欢有些恍惚地想起了很多自以为不再介怀的事——他想起了他的嵯峨巍,他曾经的主…… 那些已经恍若隔世,回忆得甚是费力的过往,原来一经挑惹便能轻而易举将他艰难搭建起的理智击溃。 苝欢忽然很想笑,他自己都说人界十年,异界百年,他分明早已离开那容不下他的人世凡尘,在这属于他的地方建立起一方天地,可当再见到顾长安,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人界的十年光阴都不能消弭顾长安对他刻骨的恨。 那他自己呢?异界的百年沉浮,他对那场人间匆匆而过的旧梦又剩下些什么呢? “苝欢!你这个该死的杂种!我真恨我当初没有趁你变成条狗的时候就弄死你!”顾长安被践踏得很彻底,所以他的恨意是那么的显露无遗。 苝欢静静垂下眼帘,尊贵的面目沉静仿佛夜深的海面,表面没有一丝活色,底下却是暗流涌动。 顾长安继续咒骂道:“掌门师姐当初就不该捡你回来!就该让你烂死在那里!” 苝欢静静看着他愤怒到赤红的脸,有些鬼使神差地想,当年的自己大概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整天都要围着自己转的六岁的孩童有朝一日会和他相恨到如此地步。 苝欢微微笑了,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踩在脚下的这个人自幼锦衣玉食,是不能这样在寒气逼人的玄石上趴太久的,于是收力,不再压制顾长安。 “你从来没有赢过我,何必总是自讨苦吃?” “你闭嘴!我……我当时就该杀了你!结果日后养虎为患,你这狗杂种!” 苝欢平静地看着已经气得上窜下跳的顾长安,心中莫名荒凉,其实说来没有人会信,现在这个一口一个狗杂种,恨不能杀了他的人曾经对他很好,日日陪他做伴,照料他,在尚且奶声奶气的年纪拍着胸脯跟他保证说会保护他。 因为那时他只是一条狗,可犬神终究不能永远是条狗,所以他让他们都失望了……元宝小说 “你来这里,你姐姐知道了,怕是要疯。”折腾这样久,苝欢竟然情不自禁地说了这么一句。 说完自己都觉得意外,他有些错愕,而后叹气。 他是一只被扫地出门的弃狗,弃徒,被一掌打碎了全部憧憬和幻想。 如今他又在牵挂些什么呢? 第44章 嵯峨巍旧事(3) 苝欢觉得可笑,他知道自己算得上下贱,对于顾长屏和顾长安,他一贯毫无底线。 可他也知道自己这下贱来源于何处……因为这个世上再没有人会为一只蜷缩在泥泞里肮脏污臭的杂种狗与全山门为敌,为它买一把崭新的桃木梳子,不嫌弃恶臭和腐烂,替他篦掉满头虱子,治愈他的满身伤痕,给他新衣遮蔽羞耻,带他回家给他温热的饭食和亲昵的关怀——还有像人一样活着的机会,也没有人会为了一只狗挨巴掌,为一只狗,陷入绝境……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会像顾家这对姐弟那样给他无可替代的好,同样,也给他永远无法释怀的残忍与决绝。 “不想被在这被活吞了,就快滚。你不滚嵯峨巍那些人就要来我花都界外喊打喊杀,我实在无暇打发。”元宝小说 他没再多耗,说完这话就立刻转身,顾长安再多的咒骂他也充耳不闻。 花都之主——非人族眼中优雅的王孤身走在修砌得无比辉煌的殿堂里,蓦然苦笑出了声。 他几乎要忘记自己曾经是那么那么地想要做一条狗——一条普通的,属于顾家的狗。 初遇顾长屏的那天,苝欢就快要死了。 它腐烂的毛皮里生出无数只蛆虫,啃食着幼犬并不算大的躯体。 它卧在一条死胡同的臭水渠边,污水恶臭,可这样能让它在渴的时候一伸头就喝到水。 可笑的是,顾长屏那时的境况并没有比苝欢好很多。顾家的三子幼年失亲,长兄撑起门楣照料二妹和襁褓中的幼弟,然而好景不长,顾家的长兄几年前失了踪,这沉重的担子就落在了只有十二岁的顾长屏身上。 她不得不一面忍受着功力高过她的内徒们的白眼与怠慢,一面对三位颐指气使的长老言听计从,虽身在顾家的嵯峨巍,却带着幼弟处处看人眼色,像是寄人篱下一般克制着自己,收敛着锋芒,权衡着利弊,一晃就是数年。 所以在见到苝欢的那天,顾长屏也是顶着好大的压力,再三恳求了同行的大长老,才抱着这只病得快要死了的小狗穿过重重高山,回到了嵯峨巍的大殿。 山门内的两位长老都十分不悦,掌门是个稚气未脱的女儿家已经让人失望,更何况她在办事回来之后还像个不经事的小孩那样捡回来一条脏狗。 她抱着奄奄一息的小狗,埋着头,声音难得坚决:“我已向大长老保证过了,我会自己照料它,绝不麻烦别人。” 大长老也对那两位劝慰,于是二长老冷哼一声,这事也就算了。 顾长屏本来就是很有耐心的人,她真的在焦头烂额的繁重事务中挤出时间来照料她小小的黑犬,喂它吃药,替它治愈伤口,把那些脏污从它的身上剥离,给它清洗身体,照料它,让它安定。 “你的病已经好了,现在可以带你去看你的小哥哥了。”顾长屏用了半个月就把这一只濒死的小东西救了回来,然后带了另外一个长着圆眼的小东西来看它。 “是你说过的那只小狗!它的病好了啊!”小顾长安很兴奋,手舞足蹈地围着它转。 “姐姐很忙,以后你也要帮忙照顾它知道吗?” 第45章 嵯峨巍旧事(4) 顾长安使劲点头,然后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十分小心翼翼地把苝欢抱在怀里,“我会把它当弟弟一样!” 幼小的孩子这样说,也确实这样做了。 可出乎所有人预料,在嵯峨巍长了不过半年,小狗变成了人,满山的人这才发现,这只捡回来的狗竟然是世上最后一个犬神族。 非人族进入人界本就是禁忌,更何况它还堂而皇之地拜师掌门,入了世家。一时间无论长老还是内徒都向顾长屏施压,要求她将这个半人半犬神的杂种赶出嵯峨巍。 可顾长屏却固执地扛住了所有反对,她不惜以束灵起誓将对苝欢在嵯峨巍的一切言行负责,倘若有朝一日他真的做出什么违背师门准则的事,她愿意替他受到一切惩罚。 也是那个时候,顾长屏和苝欢结下了犬神族终身侍奉的血契。 而后,最奔溃的人变成了顾长安,他可以善待像弟弟的小狗,却无法接受这小狗会一夜之间变成一个高他几头,且事事都强过他的兄长。更何况因为这个突然到来的外人,使得长姐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信再度遭到质疑。 从苝欢有了人身起,他和顾长安就再也没有从前亲厚相处的光景了。 有一次顾长屏练功受了伤,很重的内伤,满山内徒都忙前忙后地跑,唯独不许苝欢插手,他这才发现除了顾家的姐弟,没有人把他看做嵯峨巍的一份子。他就化了原身每天都趴在顾长屏的殿门口等着,一有动静就立起来往里巴望。 很多天以后大家静下来才注意到门口守着的那只小黑狗,韩子南蹲下身对他说:“掌门叫你了,你可以进去啦,掌门好多了。” 小狗一下就振奋了,尾巴好像欢呼一样摇动着,然后向主殿里一间一间往里冲,到了顾长屏的床榻边,止了撒欢的脚步变得小心翼翼。 顾长屏侧头看它,低声唤他:“小苝欢。” 她气若游丝,却有欢喜的感觉。 她轻轻伸出手,苝欢立刻迎上去,依恋地蹭着,豆大的眼泪从小狗的眼睛里掉出来。 “不怕,不怕的……我已经好了……我在,家就在,你不要害怕。”她说着,又抚了抚它毛茸茸的脑袋,牵起一个浅淡的笑容,然后疲惫地睡去了。 “掌门休息了,我们出去吧。” 它依然靠着顾长屏的那只手,恋恋不舍地嗅了嗅,然后垂着头走出了屋子。 那天韩子南问他为什么要化原身,他说人身的自己不知该如何自处。 他说真希望自己只是一条狗,一条真正的狗,而不是一个半犬神的人。那样他就可以用短短的一生守在顾长屏的身边,用完整的一生填补她的须臾流年。 那样,他的一生,她都在。 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苝欢想着,低笑起来。 另一边,叶大少消停没有半刻就立马撒开了欢儿在妖头攒动的花都街头尽情疯玩,好几次跟着的掠景都在拥挤的妖群中看丢了他。 “叶言学——” 掠景喊他。 “别紧张呀,我不是已经被那个神兽掩息闭过气了,它们也没发现我是人族啊,不会有事的!” 第46章 花都遇险(1) 掠景一愣,她实在没见过叶言学这种人,分明昨天才怕得跟个三孙子一样,哼哼唧唧耍着赖死活也不愿意来,结果这么一天的功夫就全忘了。 不详人十分不解地看着三孙子叶大少抓着一个会喷火的兽族卖给他的火种,放在手上一会儿变小火苗一会儿变熊熊大火,玩得好不开心! “啊!那是!油炸人面鱼,我的天!要死,闻着还挺香!” 掠景一把揪住他的衣袍,“这里有些东西你不能乱吃。” “啥?为什么!” “你是人。” 多么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啊,叶言学有些扫兴地一哼,突然又来了兴致,“那你能吃吗?” 掠景没有说话,周遭行路者川流不息,身边的灯火攒动,偶尔有体格庞大的家伙鲁莽地走过狠撞一下叶言学。 他盯着她,突然意识到这一路都没见掠景吃过东西。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一个满身横肉的兽族走来,笔直地从叶言学身后挤撞过来。 掠景只抬手,一道屏障闪出,将叶言学拢在里面,外面的兽族被屏障一弹,粗大的鼻孔喷了口气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在它看来很娇小却很坚硬的叶言学,疑惑地走开了。 叶言学摸着身边的屏障,“哇!这个厉害!太帅了!那我现在是不是算刀枪不入?” 掠景道:“我可以吃。” “什么?”他愣住。 “你问我可以吃人面鱼吗,我可以。” 叶言学讷讷的,“哦……那你告诉我,好吃吗?” 掠景摇摇头,“我不怕那毒,但我没有吃过。” 叶言学又来了精神,拔腿就要去买一个,“买条你帮我尝尝什么味道好不好吃!” 掠景轻轻一拽,叶大少再度给勒住了。 她道:“你别去,我没有味觉了,尝不出。” “啊?为什么啊!” “不详人不详寿,寿数将尽。” “啊?”叶言学讷讷地盯着她,心里没来由的发颤,“什么意思?” “我的不详寿数快到尽头了。五感趋于麻木。”她坦诚不欺,始终波澜不惊的死水般的眼里有些意兴阑珊的释然。 也好,掠景觉得,她那样苦痛煎熬地求死不得,到了完全麻木甚至忘记了寻求解脱的时候,天命告诉她,她将要走到终结。 她依然痛恨苍天,依然不服,但她早已千疮百孔,虽然不愿意对天意逆来顺受,却也不想再活着了。 叶言学僵在那里,繁闹的夜市,身边走马灯似的光与影,带来让人眩晕的感觉。 “不!还有《天道浩渺录》!那个刖氏的大祭司不是说《天道浩渺录》可以渡化你的不详诅咒吗?等我找到那书,你就可以不死了。” 掠景微怔,叶言学脸上的着急太明显,让人觉得好笑,怎么这么大一个人,什么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她轻叹,无所谓地说:“渡命不等于救命。我不知道浩渺录能不能渡化我的诅咒,但它不可能阻止将尽的寿数。” “不对!你说的不对!他们都说那书里藏着八神时代的天道秘密,得到它的人可以成神!它如果可以让苝欢变成完全的人,也肯定可以让你活着!” 掠景摇摇头,淡淡地道:“叶言学,我已经活够了。” 第47章 花都遇险(2) 他愣住,好看的眉头拧成一团,“不要……掠景,你不要说这种话,不要这样想……” 掠景似乎没有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也默然着,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迟疑着看了他一眼:“叶言学。” “啊?”叶言学有点紧张,“怎么啦?”元宝小说 “你最近身体有没有感觉什么异常?” “没,没有啊……” 她像是松了一口气,眼帘垂了半分,“那就好。” “怎么了啊?你突然这样问,我怪害怕的……” “我是不详命数,阴煞过重,近身之物多少会受牵连……苝欢的不幸就是个例子。” “什么?你别乱联想没有啊!你看看我,不是好好的!”他说完,想着传说中那不详咒的悲凉,心里没来由地怜悯,于是梗着脖子道:“那些算子啊祭司什么的不是总吹嘘我什么命数天佑啊,就算不信他们,本少爷的命也是自己说了算的,谁也影响不了!我没事,你放心!” 掠景不再言语。 “况且那些算子有时候危言耸听,你不能全信的,知不知道!” 掠景非常配合地点了点头,然而叶言学的话音刚落,她的目光骤然狠戾起来,叶言学刚刚疑惑,却已经慢了一拍,巨大的力量从他的腰部传来,猛得一拽,他一瞬像个风筝被拉得双脚离地,以一种肉眼难辨的速度从夜集被拽飞。 “缩地术!”叶言学心惊,他这一飞不知道要在那里着陆了,要死要死!果然大意了! 下一刻,叶言学重重被抡在地,这一下狠狠撞在掠景刚刚施给他的坚固异常的屏障上,他胸口朝地,几乎吐血。 “咳咳咳——”叶言学捂着胸口,猛烈咳嗽着,胸内剧痛,不知是不是断了跟肋骨,疼得他几乎背过气儿去。 “没抓错?他没有人族气息。” 黑暗的结界内,一个阴森的声音缓缓靠近他。 刚才在街上碰撞叶言学未果的大肥兽族忙忙上前邀功,“不会的圣尊!我们已经确定,就是他!” 阴森声音的主人从黑暗中游弋而出,露出一截高昂的脖身,这是一个仅仅一截头就有两个成年男子那么高的黑麟巨蟒,它生着一对灯笼大的黄色蛇眼,巨大的蛇身盘踞在看不见的黑暗处。 “圣尊,不过跟着他的那个可是个狠角色,她不会找到这里吧?” “她?现在不知去哪里找缩地术的终点了。” 这巨蟒言罢,转过头看住叶言学。 叶言学和这灯笼似的蛇眼四目相对,吓得连气都忘了喘。 这巨蟒缓缓靠近他,黑色的大蛇信朝他吐出。 叶言学几乎昏厥,本能地往后逃去,却撞上了肉墙一样的兽族。这兽族对他打出一道破除咒,周身那原本用来防止被碰伤的简单屏障顷刻稀碎,肥兽抬手,拎着叶言学的衣襟就把他提了起来。 巨蟒冰凉而滑腻的蛇信触碰到叶言学的额头,激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恩,没有错,是人族。”那巨蟒阴森森地笑了。 第48章 花都遇险(3) “圣尊,我们得在城主觉察前赶快把他运出去,不如先拔了他的舌头。” “随你,反正主君有的是办法让他交代。” 叶言学一听,立刻反应过来它们口中的主君是什么人,他召唤着灵力企图反击。 就在这当头,轰隆——一声巨响,他们所处的结界猛烈晃动起来,下一刻,黑暗如碎片般飞逝,刺目的红光笼罩住他们。 叶言学惊讶地发现他们哪里都没有去,就在刚才被拽走的市集上。 原来缩地术只是个障眼法,真正的关隘是藏身于原地的一处结界。 掠景手握着那柄百年不曾饮血的无名陌刀,浓浓的黑色灵流在她身边化成肉眼可见的雄浑浪潮,她眼里是锋芒逼人的杀意。 那黑鳞巨蟒和兽族突然暴露在众多的目光下,都惊了一惊,待到反应过来欲要动作已经为时已晚—— 黑色巨蟒的一双眼睛骤然喷血,掠景不知何时从何种角度已经废它双目,并且一手揽着叶言学将他带到了远处的空地。 巨蟒嘶嚎着,巨大的身躯疯狂肆虐,繁闹的夜集被破坏得七零八落,街边的楼宇都被殃及。 掠景放下叶言学,如利箭般冲向巨蟒处,浓重的灵流喷涌而出,一瞬将巨蟒旁的那只身形庞大的肥兽族贯穿,顷刻之间,它便四分五裂了。 她看都不看那肥兽一眼,只举刀再度疾速袭向那拥有坚固鳞甲的巨蟒。 陌刀凶狠,但巨蟒的铠甲更坚硬,不过片刻,巨蟒嘶嚎着身体又激增几倍,几乎将整条街道占据。 掠景招式不变,没有让人眼花缭乱的漂亮招数,只是闷着头,力道一下比一下狠重地殴砍着巨蛇的头顶。 巨蟒的鳞片渐渐抵抗不住掠景的大刀,有些碎裂了,它开始疯狂扭动挣扎着,身躯更加巨大,张开血盆大口,无比巨大的毒牙毕露,黄色的毒液如河水般飞溅出去。 周围的妖兽精怪都四处逃窜,身披流光溢彩的妖族羽织的花都之主就在这时悠然现身。 他只凭空一抓,这巨蟒便像是被扼住了嘴,掠景手下生风,旋转刀身,以刀背为锤,从半空俯冲而下极狠绝地劈去,一击敲碎巨蟒的脊柱。 然后苝欢立刻将那只巨蟒用灵力重重拍入土地,泰山压顶一样。 “谁指使你?”掠景的陌刀伴着她的话音,一瞬间挑进这巨蟒的下颚,下颚柔软,陌刀一下便穿透了。 叶言学不觉吞了口唾沫,捂住自己细皮嫩肉的下颚肉,心里想:以后对待掠景大神果然还是要更尊重比较好。 巨蟒吃痛,扭动几下。 苝欢落地,抬手轻轻放在掠景的肩上,对她摇了摇头。 掠景转眸,抬臂腾起,陌刀由下颚穿透巨蟒天灵,它一瞬没了气息。 掠景从黑蟒的头骨中拔出陌刀,那能开山劈地的森森大刀在她手里就像刚捅完一块豆腐般轻巧便携,她收刀入鞘走向叶言学,把手放在他吃痛的胸口,“没有断,但是受了伤,我的灵力有阴气,不能给你,等苝欢渡给你马上就会好了。” 叶言学乖觉地点点头。 那夜集上的牛鬼蛇神们有些被波及,受了伤,但难得见到苝欢,都围上去非常欢喜地和城主说着话,苝欢笑着一一别过,然后从簇拥中走出,对叶言学道:“计划有变了,叶公子,你要在这里长留,直到灼华的人到了花都结界外接你。” 叶言学颔首,刚刚侥幸从那场惊心动魄的绑架中脱身,他也严肃了不少。 “城主,这个可是焚林的那只?” 苝欢点头,“魔君座下三阶七圣尊之一,排名第六位的黑龙。” “只是第六位……”叶言学喃喃,环顾一片狼藉的楼宇街巷,不觉蹙眉,这不过是那魔头手下七干将中最弱的那一层,就有如此毁灭性的力量,他自幼便聪明,这些爪牙图谋什么已经再明显不过,如今他身份暴露,那《天道浩渺录》的事也被传扬了出去,未来举步维艰,为今之计只得艰难依傍那些世家求得短暂庇护。 第49章 万族祭神 叶言学在花都一待便是二十日,这些天每每他突发奇想去闹去野,都是掠景寸步不离地看守着他,以防再遭毒手。 第二十一天,正赶上花都的万妖祭神大典,典礼有玩有闹,种类丰富有趣,搁在人界,便叫社火。 这日的花都比之前更加繁华熙攘,众多在异域内的妖族兽族甚至是地下居住的精怪几族都过界进入花都参加万族祭神的盛典。 叶言学的人族气息已经被掩息遮蔽,一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他像是觉得不够好玩,和长右合计一番,想了个扮妖族参加祭神礼的馊主意——原来即便是妖兽精怪这些族群也有附庸风雅的志趣,叶言学知道后便在苝欢的万灯殿对着一众人夸下海口:这比武不好说,可泡在享誉盛名的叶氏君子族,被灌输的那些个阳春白雪还能输给一群妖不成?那不能够! 于是一个人一个动物在屏风后捣鼓了半晌,叶言学再次出来的时候苝欢都看愣了。 其实这两个也没怎么瞎胡闹,因为叶大少本身便生得极好看,长右便仿着狐族的面相,用朱砂晕开在他眼上,顺带描长了他的眼尾,又在眼睑下方涂了层狐妖最爱的鎏金粉,寥寥数笔,竟生出一股惊人的奢靡又妖媚的味道来。 “这可比真的还要真!”苝欢笑着,“狐族一向以貌美著称,叶公子这姿容,说是狐王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小长右的嘴甜,欣赏着自己的手笔,十分自豪地说:“狐族的美媚气太浓,贵客公子的好看有股嫡仙的与世殊异的味道!” 叶言学一向被人夸惯了,理所当然地接受,左右照了照大铜镜,撇了撇嘴,“妖就妖,怎么扮得像个姑娘?” 苝欢笑道:“妖族的美艳是不分男女的,其中以狐族尤甚,狐王的人身可男可女,这些在人族都新奇,于妖族就很平常了。” “什么狗屁说辞!”一边被下了定身咒老实坐在凳子上的顾长安愤愤地瞪了一眼苝欢,十分嫌弃地对叶言学道:“呸!丑死了!好好的人不当跑去扮妖精!叶氏列祖列宗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叶言学震惊无比道:“我丑?算了,你个小毛孩儿,哪里有什么审美。” 自从决定要在花都长住之后,顾长安算是彻底把叶言学归于了苝欢同流合污的一党,蘭殿下也不叫了,整日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被解除定身咒的时候还好几次跳起来偷袭苝欢,不过都被毫无悬念的镇压了。 “掠景呢,你好好看看,觉得怎么样?”叶言学来了点兴致,巴巴地看着她,神态活像一只抖擞着羽毛等着人夸的花孔雀。 掠景依然有点迟缓,但她还是给面子,决定好好看看,于是跟活阎王一样冷酷的黑衣不详人像是审视着敌人一样仔仔细细地审视着叶言学。 这可生生把叶言学看得毛骨悚然,他连退几步,不自觉吞了口唾沫,“别别别!别看了!我害怕!” 掠景也不说话,只是移开目光,不再看了。 叶言学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向苝欢道:“说起来,这祭天神的习俗我曾在一些志怪书籍中看到过,虽然如今人们都认为神的存在其实是远古之前的人们玄而又玄的飘渺寄托,可传说也说了,众神早已陨落,那妖族为什么至今还一直向已经陨落的众神祷告呢?” 第50章 八神时代 苝欢摇摇头,“关于这些我知道的也不多,但我知道非人族供奉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天神。” 叶言学挑眉:“不是传说中的八神?” 苝欢颔首:“不是天神,是恩人。在非人族的传承里,曜灼日受到祭拜的那位恩人是曾经对妖族、兽族、人族,甚至是魔族都有天大的恩德的普世之主,但不是天神。传说中那位救世主,似妖似鬼,非人非神,凭一己之力诛杀神主,普渡众生……它救赎了神战后的世间狼藉,世间万物因此感念它的恩德,将它当做新神供奉。后来,人族的供奉不知为何断绝了,但对于非人族来说,曜灼日要跪拜恩人,永远,都是如此。传说那位救世主后来隐世于一座秘密山脉,非人族把它归于宁静的地方奉为万族圣地,那里叫做熙照。” “熙照?” 苝欢点点头,“据说能到达圣地熙照的生命会脱胎成为天神。不过传说也只是传说,我在花都这么多年,未曾听闻过有什么东西寻到过圣地,更不要说羽化成神。” 始终静默的掠景在这时缓缓开口,她面目冷得像死水一般,语调毫无感情,仿佛说着与她无关的事: “人族受寿命与战乱约束,容易遗忘,但神是存在的。”她顿了顿,寒冷无情的眸光有些暗淡,“曾经。” “对啊!我怎么没想起问你!据说你是神战前就存在于世的!掠景,你见过天神吗?那传说中的八神时代真的是有八个神在天上挂着吗?他们真的开战了?”叶言学连珠炮似的发问,满眼激动。 掠景看住他,脸上还是平静,“很多事我已经忘记了,但我记得我只是个凡胎,没有见过天神。末世之前,人族和非人族一起生活,从来没有见过灾难,大家供奉着不同的天神,八神虽不露相却照拂着大地。神战因何而起没人知道,地上的人只知道突然有了灾难,天崩地裂的灾祸,一刻不停歇,没有尽头。那时候生命们后知后觉地发现,天神在陨落,原来神们,开战了,由众神之主挑起的神战。” “啊……”叶言学张着嘴,激动的说不出话,“那那那后来呢?!” “世界几乎被毁灭,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神一个接一个地陨落,神主战到了最后,被传说中的救世主杀了,于是世上再也没有神。” “啊……啊?这就完了?!” 掠景点点头,端的是一副无事不关己的冷漠:“天地动荡之时,世间万物自身难保,天上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没人知道。”元宝小说 叶言学虽然没过瘾,但这些就够他惊讶了,想不到那含糊不清,怎么研究都像是古人在开玩笑,越传越走样的关于神的记载竟然也有真的! “这几百年炼仙世家涌现,不正是为了凡人中能再有登仙封神者吗?”苝欢笑着,轻轻拍了拍叶言学的后背,“叶公子,再耽搁,祭神礼可是赶不上了。” “对对对,咱们快走,不过……真的好刺激啊!”叶大少于是一边回味着咋舌,一边率着长右和掠景,身披浮光羽织,踏上了考异界功名的路。 苝欢身份特殊,按理来说是不应该和叶言学一块瞎闹的,但叶大少天生就有这么股劲儿,再正经的人被他带久了也会生出些松懈,苝欢就是个例子。 于是已经贵为花都之主的人,撇了那些矜贵,化形成了个不打眼的小妖,也旁观去了。 第51章 九头妖鸟 万妖祭神大典的祭司礼在三日后曜灼日的午夜进行,这之前先要在来参加的各族中角逐出个文武魁首来,二位魁首分别代表阴与阳,在祭神大典上为神献上首供。于虔诚的兽族几族而言,这是无尚的福祉,因此两场文武魁首的争夺异常激烈,为期三日,层层选拔,择最优者。 叶大少打扮得扎眼,行事更加扎眼。 他大笔一挥,行云流水地作画赋诗,瞥着那些歪瓜裂枣的妖怪们捏着和他们完全不相称的玉笔,骄矜无比地翻了个白眼。 “西北雪山蘭狐王再胜——” 九头鸟盘旋在搭建得十分考究的擂台上,高声啼鸣。 下方妖群全都欢呼,并且不断赞叹,不愧是狐王的手笔如此种种。 长右高兴地拍手,这西北雪山有没有狐族群落它不知道,但小长右觉得这位贵客和雪山蘭狐王这个称号相当匹配。 九头鸟报完喜再度落于擂台,兽人族的考官又道:“诸位,论诗书琴画已有七轮,在曜灼日向救世之神供上我们妖兽精怪众多部族的头供可是无上荣光,福泽会绵延族群,所以阴阳奉者必得是心智坚决的佼佼者。今日的最后一场——九音幻之城!入九音幻城,勾平生畏惧,意志坚定可破除幻术而出者,为今日魁首!” 刚才还一副任你们这些丑八怪还有什么能耐的叶言学此时懵了个彻彻底底。元宝小说 “什么玩意儿?”他脱口,没听说考文试还要入幻境的,况且那什么狗屁九音什么城,他压根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蘭狐王必胜!”下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叶言学迷倒的魑魅魍魉已经开始给他这只冒牌狐王呐喊助威了起来,群情鼎沸。 叶言学有点头大,玩脱了?这可怎么是好? 然而不待他反应,一方结界已经升起,牢牢将整个擂台罩在里面,而那早已准备好的数只九头鸟已经摆好阵,腾空而起。 一只九头妖鸟可唱九音,数只和鸣则是听觉灾难。 叶言学难耐这些嘈杂又刁钻的魔音,捂住耳朵,他眼前的画面愈发模糊。 而场下,一声呵斥把原本屏息凝神的围观者惊了不轻。 “放肆!吾西北雪境,雪山一脉仅有一系狼族,何来狐王——” 妖群齐齐回头,只见一队狼首人身的极度魁梧高大的兽族,身着军甲样式的轻铠,有动物皮毛点缀,端的是一派睥睨的冷傲。 “雪山狼王?”苝欢化作的小妖蹙眉,他回头对掠景耳语,“棘手了,雪境与众大陆不接壤,一向没有往来,如今雪山狼王突然到来只怕有事端,带叶公子先走吧。” 掠景眸光暗了半分,回头看那结界的擂台上,叶言学已经抱着头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她瞬间飞身而起,陌刀出鞘,凌空一劈,结界破碎,九头妖鸟也被波及,坠落在地。 她迅疾飞身直下一把捞起叶言学,黑色罡风拔地而起,顷刻之间带走了二人。 狼群中的一个不悦道,“低贱之辈,招摇撞骗也就罢了,还要顶上西北族群之名!” 这边苝欢一挥手,散了伪装,他噙着笑,羽披轻扬,悠然走上前去,“不知西北狼王光临花都,有失远迎。” 狼王扫过一片狼藉的擂台,目光如炬地看住苝欢,开门见山道: “花都之主,焚林魔君向我西北雪山狼族传来召令,要西北雪山狼一脉臣服于魔君座下,异界妖兽族地精几族也陆续收到,花都之主将率花都何去何从?” 第52章 少年慕蘭(1) 掠景没有带叶言学走太远,因为叶大少依然被困在九音的幻城里,她不敢轻举妄动。 她匆忙中落在了空旷的运河上的一只狭长小舟上,把叶言学平放在那里。 他的表情很痛苦,竟然出了一头的冷汗,那些锦上添花的妆容有些脱了,鎏金粉下是一张苍白的面孔。 若没有九头妖鸟的唤醒,外人强行催他脱离幻境只会伤得他肝胆俱裂,但一刻不出,他便被困在九音所制的畏惧之城里,一遍遍循环着煎熬,不得解脱。 掠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未曾察觉近千年没有任何表情的自己,蹙了眉。 “啊——”迷失在幻觉中的人低吼一声,四肢抽搐起来。 掠景一把按住他的身体,下一刻果决地抬手从自己眉心抽出一分元神来,点入叶言学的眉心。 此法是已经失传也很少有人够胆子尝试的偏门法道——夺绪。 以部分元神渡入他人地神识中,可借此操纵此人按照施术人的意识行动,但若非心智坚决之人必将迷失在他人神识中,那部分元神会被撕裂,夺绪者将受大创。 掠景毫不迟疑地进入叶言学的神识中,走入了九音为他搭建的,他的毕生畏惧—— 在掠景进入叶言学的神识救他之时,远在东方的大陆上,聚集着叶氏旧臣们的小土城内,今日办了场颇为雅致的宴席。 叶氏国旧臣们难得放松,聚在一起借酒浇着愁,把酒言着现在并不存在的欢,但多少也算蛰伏日子中的一份难得消遣。 老太傅打开隐秘的地窖,最里面摆设着材质绝佳的雕花案牍,桌上放着叶氏皇族的数十尊牌位,上面半点尘土也无。 中间的黑漆灵位上,朱笔利落又不失风雅地勾着叶正崇三个字。 老太傅颤颤巍巍地点着一盏明灯,恭敬地俯首,而后供了上去。 “陛下,今日是四殿下诞辰,不知他在哪里过了。” 他慢慢地说着,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有些揪心的笑容。 从叶言学诞生起,每年他的生辰皇城必会举国同庆,他十岁那年更是百家来朝,皇城盛况非凡,后来更成为佐证东界大陆繁盛之力的一段佳话。 老太傅至今都深深记得那一天庆典的每个画面—— 从庆典的半月前开始,无数人民与别国贵族还有世家豪门都陆续涌入了东方大陆的叶氏皇城,天上招摇着数只用灵力控起的巨大且五彩斑斓的长龙,无论天上地下都有炼仙人驰骋欢笑,街道楼宇皆是人头攒动,整个皇城都沉浸在无比的繁盛和欢乐中。 庆典当日一早,满宫的人发现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过生辰的人不见了! 从皇城高殿俯瞰下去,满城乌泱泱的人群慢慢聚集着,就眼巴巴等着那位小祖宗露面。 老太傅当下眼冒金星,王上更是难得露了怒色:“胡闹!这么多人就没看住他?!马上去找!翻遍了整个皇宫也得给我把那孽障找出来!” 一众侍臣纷纷领命,立刻通传下去,于是满宫的人从原本得心应手的准备中脱出身,开始手忙脚乱地找那位小祖宗。 在距离大典开始前三刻,叶言学叼着根民间买的仙灵草,挂着十分欠揍的笑容悠悠哉哉地晃了回来,他没走大道,溜着宫墙从窗户一翻,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第53章 少年慕蘭(2) 老太傅瘫在这里熏香,昏花中只见小小的孩童轻车熟路地从高耸的宫殿外间的瞰景台一荡,跳了回来。 “殿下!”老太傅急得想哭,“这都什么时候了!殿下去哪里了!时辰马上就要到了,王上方才生了好大的气!” 小东西却没心没肺地笑着,端着把清朗脆嫩的童声道:“哎呀,我掐着时间呢,这不是正正好回来了吗,还有空换个衣服。” 他说罢,拍拍手,几位贴身伺候的内侍官闻声进来,瞪大了眼睛。 “怎么愣着,更衣呀。” 众人忙忙开始准备。 他平举着双臂,很是配合地让他们梳洗穿戴,一边没心肝地安慰着被气得天昏地暗的老太傅。 “你们怎么这么不经事,我能是心里没数的吗?我是看着时间还早去民间看看,毕竟那里才是真正看庆典的地方。” 老太傅知道他的一贯行事,觉得气坏了自己也没用,坐下去缓了缓,“我已经通传下去您回来了,时间紧,王上也没功夫过来训您,现在应该在祭天了。不过殿下,老臣实在要说一句了,这个时候,普天之下何止万双眼睛在盯着,您如何能浑闹啊!去外面看什么时候不行呢?” 叶言学却摇摇头,挂着个故作高深的表情,撇撇嘴道,“这大典原就是办给外面的人看的,我早觉得它没什么所谓,不过既然要办,那就该去看看它真正的意义,而这个意义不入世怎么能知道。” “入什么世?”老太傅被小娃娃说的懵了。 叶言学没搭腔,因为梳妆完成,他率先关心的是镜中的自己,华服冠身的臭美殿下左右照着镜子,欣赏着自己好看到惨绝人寰的金玉之相。 “这衣服当真衬我!”他颇为满意,就差对着大镜高兴地转几圈了。 欣赏完毕,这不过十岁的小孩子转过身,看着太傅淡定说道:“高阁之下,方是人世。” “入世何为?”老太傅一时严肃起来。 “见众生。” “众生如何?” “无谓如何,但生生不息。”少年的声音清澈,朗笑着扬长而去,“这庆典办给他们的!是前路指望,也叫奔头安慰,有趣有趣。” 那天老太傅在原地愣了很久,然后仰头大笑起来,“果真生而不凡!叶氏皇族必得光耀,我东界之福啊!” 然而时光飞逝,当年璀璨的强国盛世已然落幕,那颗同样璀璨无敌的明日之星也落进了这太过复杂的凡尘。 曾经在生辰之日去见众生的小小少年,如今在浮世中孤身一人摸爬滚打成为失落众生中的一个,落寞了,也成长了。 “殿下如今长得那般高,生得那样英俊,若是陛下能看到就好了……” “殿下长大了……长大了……” 老太傅点香,想着他们那小小的四殿下当时匆匆回来落脚的样子,一时心酸不已……若非他看着叶言学长大,或许会和所有人一样觉得他就是表现出来的那样,容易烦躁,吊儿郎当,自我为中心,自负又倔强。但这其中有几分是他的本真,恐怕除了有幸能走到他身边深入了解的人,就没人知道了。元宝小说 老太傅记得旧时叶言学还未被流放出东界的那会,这作天作地的四皇子虽然日日都要搅得皇城鸡飞狗跳,但总是肆意朗笑着。 他太爱笑了,捉弄人会笑,搞出乱子在笑,弄出什么君子门闻所未闻的篓子就更满意地笑。 在朝臣们的记忆里,总是不肯走寻常路的小殿下仿佛是长在那高高的宫墙楼宇上的—— 当斜阳的余晕染遍皇城连绵的琼楼玉宇时,他们的慕蘭王殿下挺直着少年小小的身板,款款立在斜飞的檐枒上,面朝夕阳背对着众人看落日很久……然后回头,眉眼弯弯贝齿洁白,露出一个动人心魄的璨亮笑容,说一句: “今天的落日颇美,你们陪我玩什么呢?” 烧红的香灰掉在手上,老太傅嘶了一声,久久默然,然后终于长叹一声。 他当真好心疼他的小殿下。 从发现他不再爱笑开始。 “陛下,您在天之灵,保佑殿下顺遂安康,长命自在吧……” 饱读诗书的老太傅临了许了这么一个极其俗气的愿望,却低低呜咽出了声。 他很希望当年那个满眼少年意气总是肆意朗笑的孩子永远不要长大。 可世事凶悍,没有谁能保他永远做一个孩子。 第54章 九音幻城(1) 掠景快步穿行在无比恢宏又考究的宫廷楼台中,空气中是浓浓的焦糊味。 这里是东界皇城曾经的样子。 残阳如血,掠景已经在这皇城里走了大半天,期间她避开数次皇城守卫的追堵,她不想过多动灵,破坏梦境可能会让幻境的主人产生意想不到的反噬,她只能按照这里的规则行事。 “喂~你在干嘛呢?” 宫墙上立着一个锦衣的小孩子朝掠景歪了歪脑袋,掠景抬头看他,只见这孩童生得明眸皓齿,粉妆玉砌,漂亮得像个假人。 “我在找你。”掠景轻轻一跃,站到宫墙上与孩子相对。 “找我做什么?”孩子望着掠景,小嘴巴撅了撅,道:“明明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嘛,怎么一身黑衣?死气沉沉的,真难看。” 掠景对他的挑剔并不介意,只是轻声问:“叶言学,我们该怎么出去?” “什么出去?” “回到现实。” “什么现实?”孩子歪了歪脑袋。 “那你知不知道该怎么离开这里?” “离开?不,不能离开。”孩子低下头,神情恍惚:“我不能走,刚刚受过罚,还要再来一遍……一遍又一遍,我应该受到惩罚。” 掠景一愣,孩子的继续说:“我是个害人精,灾星,祸患,我应该要受罚的!” 只是一瞬间,这些前一刻还无比清晰的王殿宫苑突然倒塌消失,掠景一把抱起这孩子,可他却化作满地浓稠的血腥。 王都变成了掠景曾见过的样子…… 一片焦土。 掠景在这一片狼藉中看见刚才那个孩子变成一个小小的一身锦绣华服的少年跪在不远处。 他深深埋着头,单薄的身躯抖如筛糠,却一声不吭。 “家门不亡,你便一日不准回来——” 少年身前站着数十口人,隐没在黑暗的阴影里,掠景细看,竟然有些惊愕的感觉。 那些人都穿着华丽的衣服,却是些断肢残臂,这身形伟岸的叶氏君王,宽阔的肩膀上空无一物,头颅就在他自己的脚下,那看不清面容的头,嘴巴一张一合地对着埋头跪在地上的少年说: “你是叶氏一族的耻辱。” “必将亲埋族人枯骨。” “这是你的天命——我的儿,看看四周,是你,把这场浩劫带来叶氏。” 那少年颤抖得愈发激烈。 “蘭儿——可我们,愿成就你的天命……” “啊啊啊啊——”少年凄惨地嚎啕起来,“不要——不要!杀了我!你们杀了我!父上!别为我死!父上——” 掠景身在这幻境中,叶言学心中那灭顶的痛苦于她而言是如此的感同身受,何其残忍——成天嚷嚷着不信命的人,原来在心中认定,家族这场灭族的浩劫,因他而起。 “叶言学——” 她几步冲过去,将那单薄少年的眼睛蒙住,把他颤抖的身躯庇护在自己臂膀下。元宝小说 “这都不是真的——” “杀了我!杀了我!别让我害死他们!” “叶言学……你没有害死任何人。” “是我!都是我!杀了我!杀了我!”少年被眼泪濡湿的长睫颤动着,在她怀里疯狂挣扎,一口咬在掠景的肩上,掠景没有反应,只是低声道: “埋骨的那夜,亡魂离去的时候,没有人在怪你……” “我看到了,没人在怪你,这不是谎话。” “不——”少年叶言学没有松口,咬着她的肩头,含糊不清地呜咽着,“他们恨我!是我……都是我……把浩劫带给叶氏!我害死他们!是我!他们恨我!他们应该惩罚我!” 第55章 九音幻城(2) “这是场梦,叶言学,他们都不会这样对你。” 叶言学的意识受到干扰,周围的景象有些扭曲,但痛苦的力量太强烈,他仍然执着着不肯放手,又死死咬住掠景的肩膀,痛苦地呜咽着。 掠景看着周遭因为他的意识而变幻的景象,抬手把灵力灌入他的身体,她现在以元神在他神识中,调动的灵力都是他自己的,所以她难得放心地给他注入着灵力,催动他清醒过来。 “叶言学,你对我说过,你经常在夏园的奔月楼等落日,看日出,就是这样的吗?” 少年叶言学渐渐松口,颤抖着睁开眼睛,梦境中幼年的王城重现,他们二人身处高塔的飞檐之上,皓月当空,夜风温柔,下方宫殿里有君王和妻儿的嬉笑声。 叶言学的意识逐渐清晰,从少年变成本来的样子,他仍瘫坐在掠景怀中,满面泪痕,仰着头望着月亮,如水的月光下,他看上去脆弱至极。 “你说的对。”叶言学唇齿轻启,流着泪,“这是一场梦,没有人在怪我……是我自己,不放过。不放过亲族殆尽,不放过我失去的全部……” 掠景无言,看着近在咫尺的几乎破碎的人,她抬起手臂,再度蒙住他的双眼,“记住这一刻的感觉,皇城埋骨的那夜,他们是笑着消散的。以后的梦里,这样的他们都不会再出现了。” “记住这一刻的感觉……他们是笑着离开的……”叶言学颤抖着重复她的话。 “那天我看到你的父母兄长,亲族们等在废墟上,他们说,他们没有一天不挂念你。所以,叶言学……记住这件事,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在怪你,爱你的人,都是笑着离开的。” “他们是笑着离开的……” “对……所以叶言学,醒来吧……” 叶大少恢复神智的时候,掠景已经静静立在小舟的船头不知多久了。 运河上漂着大片河灯,点点朦胧的烛光让暗夜的河水有了几分梦幻的静谧。 “刚才……对不起……还有,多谢你了。”叶言学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觉得身体十分疲惫。 “你的肩膀……还疼吗?”他小心翼翼的。 “梦里不是真的。”掠景背对着他,声音平静。 “对不起……我……我其实从不咬人的……”叶言学有些气馁地道。 或许是自觉最凄惨的样子又一次给掠景看见了,他莫名生出一种更亲近的感觉来,好像这天上地下,窥见他全部凄惶秘密的人,独她一个。其实事实也是如此。元宝小说 “掠景,有件事我很早就想问你了……” 船头的人转过身来,黑衣包裹的身体仿佛消融于这泛着寒雾的黑色湖面,显出一股萧索。 “你说。”她淡淡道。 “你说苝欢的不幸是因为你,你们有什么交情呢?我听过很多故事,有关你,都形容你千年孤身,独来独往。那你为什么要因为他的托付去嵯峨巍把我带走,这样你不就卷进世家的那滩浑水里了吗?” 叶言学望着眼前的人,不自觉想到那些民间传说中与掠景相关的故事,传闻中她曾屠空一座城,将城中枉死的魂魄囚禁于那里,入不得轮回;三百年前曾有几十个世家联手以“肃清污秽”之名想要将她制服绞杀,却在厮杀中折损过半,而她……却是不死之身。那之后,世家无论如何强盛,都默契地选择忽视她的存在,避之如蛇蝎。 第56章 那夜渡船 掠景的眼帘低垂着,黑暗的眼瞳里有几点河灯映照的微光,但看起来还是寒冷。 “我并不是战无不胜,叶言学。” “曾经有几次,伤得很重。” 她言语轻轻,回顾着口中那几次伤得很重—— 浑身的骨头都被绞碎,肉体有些腐烂,她像蛆虫一样蠕动到一个肮脏又隐蔽的角落静静躺着。 很痛,但她没有畏惧,反而生出一种索然无味。 她知道自己,哪怕再重的伤都会好,因为苍天诅咒她:不详寿,此生寿长无期,命途凶恶坎坷,所遇皆下劣,所过皆不幸。 总之千疮百孔也罢,她死不了。 也就是在那样的连她自己都放弃自己,不再挣扎的时候,苝欢嗅着血腥味来了。 “百年前,那时它还在幼犬期,没有人身,小小的一只,被人打折了两条后腿,也是爬着来的。” 她想要露出个苦涩的笑容,却失败,没有表情的脸上是哀大莫过于心死的颓败神色。 “它那时真的很小,自顾不暇,也不会人语,只是愣愣地盯着我看。” “我以为野狗要吃肉,其实也没什么所谓,并不是没有狗吃过我的肉,我想它若饿了便任它吃,左右我还可以长出来。” “但它没有。” 掠景鬓边的碎发被风吹散下来,她也不做干预只是继续轻轻地开口: “从那天开始,那只小小的断腿狗,每天都咬破自己喂血给我。它自己,就爬出去捡些脏污果腹。” 叶言学一震,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他一向聪明,曾想过苝欢和掠景的种种合谋交集,却没能想到会有这样的前因。 一只狗竟然会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为一个陌生人做到如此地步。 他忽然理解了为何传闻中千年独行的掠景会因为苝欢的一句话只身卷入世家的风波中将他带走。 “可我是不详人……它救了我,却影响了它的命数,更加多的苦难伤到了它。我只能离它越远越好。” “你不会伤到任何人!” “我会的。”她淡然,凄寒的双眼看住他,“还好你不一样。或许因为你命格天生殊异,我没有伤到你。” “掠景……” 掠景摇摇头,“所以叶言学啊……你并不是灾星,我才是。” “掠景……别,别再说了……” 她真就安静下来,定定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谁知叶言学低下头,低声说:“我讨厌你的天命!讨厌那个诅咒!无论什么人,做了怎样的事,也早该偿还清了,没人该受到那样的对待……”他低低嘟囔着,难过又不忿的模样就像个孩子。 掠景的目光有些发愣,良久她讷讷地道:“谢谢你。” 叶言学垂眸,没再言语。 河间的夜风幽幽,他身上的汗慢慢被吹干,些许凉意攀遍全身,他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掠景便道,“这里冷,我们走吧。” 他安静地点点头,习惯性地抬手抓住掠景的手臂,“苝欢说花都有座揽月塔,比万灯殿还要高,可纵览花都之景,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掠景一手扶住他,携罡风腾起,一瞬便消失无踪了。 第57章 节外生枝 焚林这名字听着火烧一般,热热的,焦焦的,但实际上却正正好卡在几片大陆昼夜交替的那个点——中心大陆界领内永夜的黑暗之域。 魔主雪暴修炼的功法奇异,不喜酷暑和日光,所以他的魔窟在这处一点都不奇怪,但奇怪的是——满焚林乌泱泱的一众魔徒们总觉得自家主君是不怎么喜欢黑暗的,即便这黑这暗与雪暴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气质是如此相得益彰。 魔主有个习惯,每年曜灼日都会让没有半刻消停的魔域静得连点喘气儿声都听不到。 起初魔王还下噤声令,后来一众魑魅魍魉们也摩挲出了主君的规律,到了曜灼节气的这一天,老实又主动地封了自己的嘴,连那些下等没脑子的魔兽也不会出声。 于是一直闷闷不乐的魔王在寂静无声的焚林巅峰,在那孤绝的王殿内点燃无数支光芒雪白的烛火,独自一人在夜风料峭的悬崖一边吹着冷风,一边吹一曲调子欢快的无名曲。 曲是婉转轻快的,但只要是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出其中的肝肠寸断。 魔主心里压着什么不快呢? 眼看这二十八世家一个接着一个的都被焚林拿捏得陪着笑脸也不敢吱声,这普天之下究竟还能有什么东西可以让焚林的主君郁结难平? 牛鬼蛇神们想着,但谁也不敢问,他们只在曜灼日,敛声屏气地听那一曲肝肠断。猜测魔主雪暴是不是又会立在王殿的悬崖处出神。 “曜灼日于主君而言究竟特别在了哪里?” 说话的人从黑暗的王殿内缓缓走出,一身胭脂红的长袍映着烛火的光芒泛着妖异的红,他身材极高大,容貌端正的脸上戴着一块黑色的金属眼罩遮着左眼。他走到悬崖边,站定在一袭黑金绣纹大袍的魔君身后。 魔君放下手中的长箫,抬起头,露出一张刚毅又温雅的面孔。 这张脸已然和当日打上嵯峨巍的皮囊截然不同,这脸属于那身首异处的嵯峨巍最优弟子——韩子南。 “有下落了?”魔君声寒。 一身胭脂红的人眼看雪暴无视他的发问,只笑笑,用略低沉的嗓音道:“是,在花都,黑龙失败了,折在不详人手里。” 魔君冷哼,负手挥过黑缎广袖,“本座亲去。” “不是还有其余六圣尊?” “你觉得它们是黑衣不详人的对手?” 红衣人笑道:“那丹砂提前恭贺主君,《天道浩渺录》已经现世,魔主大事将成。” 与此同时,远在异界的花都,万灯殿内。 西北雪山狼王与花都之主的商谈并不融洽。 狼首人身的雪山狼王拍案而起:“苝欢!我族顾念你一手建立花都才以礼相待!你一不愿率花都抵抗魔君,二又不愿归于魔君麾下!你究竟作何打算!” “狼王冷静。”苝欢悠然道,“我花都原就是个给非人族落脚生息的地方,断不会卷入这争斗,况且西北狼族准备作何打算又不需要跟着花都抉择,狼王何以如此气愤?” “你若执意保全你这方寸之间的安定,那也别怪我西北雪山狼一族自私自利!把叶言学交出来!等我族有了《天道浩渺录》,必将借助其力量联合妖兽精怪几族踏平焚林!” 第58章 揽月塔之约(1) 苝欢笑了,这狼王兜兜转转总算是把此行真正目的说出来了。 “不知狼王是在哪里得到的消息说那叶氏公子身在我处?” “你知道了又如何?” 苝欢笑着,眼神却不易察觉地暗了,“狼王不妨想想,若是叶氏公子真在我处,不论是谁将此消息告知于你,为何那人不亲自来拿他逼问书的下落,又怎么会叫你们知道,反倒便宜了你们?” 狼王语塞,苝欢继续悠然道,“人族气息在这花都不可能不被察觉,况且生人入界,刚过结界便有食人的异兽,那叶氏皇子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他又如何能穿过异兽群落而全身而退?” 狼王迟疑,与立在身侧的族人相顾。 “不过嘛——”苝欢刻意带了点莫测的笑意,“之前确实有一人族到我的花都了,但狼王只怕是得了个偏颇的消息,因为那人是东界大陆嵯峨巍山门的少主,顾长安。他如今仍在我花都,此人倒是可以给狼王一见。” “这……”狼王诧异。 苝欢轻笑,“此事可先放一放,狼王若是还有疑大可在这几日寻遍花都境内。” 狼王颔首,算是勉强缓和。 苝欢转道:“不知老狼王身体可还好?” 狼王回道:“父尊听闻焚林魔物崛起,已经愤怒不已,魔君的那封召信送来,气得我父大病一场。” “老狼王一身傲骨,自然不堪折辱。长右,你来。”苝欢示意长右上前,“狐族之前奉上的火魑莲,你去拿来,给狼王带回去献给老狼王。” 长右颔首,退出了大殿。 一出殿门,原本恭顺的长右立刻疯跑了起来,“孰湖孰湖!”它话音刚落,一个翻身跳过围栏,飞身而下,那生着一双长翼的孰湖飞来,双手一捞稳稳当当接住长右。 “快!找贵客的踪迹,城主要我们立即送他出城!” 孰湖一改往日悠哉的速度,展翅疾飞。 揽月塔上,叶言学披了件薄氅,他单手托着下巴,望着花都万千生命欣欣向荣的样子,心中安适又恬静。 “我喜欢这里。”他悠悠说着,神情里一贯的吊儿郎当此时看来竟然有些闲散的温柔。 “外面的人很多,太多了……”他说着,微微一笑。 打他记事起世人便对他恭敬有礼,因为他是叶氏的四皇子,也因为神示的那句天命庇佑,生而不凡……全天下就只有他的父母兄弟会亲昵唤他一声蘭儿,也只有那个时候他不是四王慕蘭殿下,不是命格特殊的福星,他是他自己……是一个让人头大的宝贝疙瘩。 “你知道吗,其实我的乳名也叫慕蘭,无数皇家百代,也许我是唯一用乳名作了封号的皇子。” 他细细回忆着八岁就加封王爵的那一年典礼,朝臣们对于封号有些异议,但最终都同意了,于是年仅八岁的四殿下成了整个皇家史上最小的王爵,拥有执掌整片东界广袤大陆的尊贵权力,并且是极受偏宠的以乳名为封号。 那天的皇城有万万人来朝,他不记得当时的盛况,只记得身边的家人一刻不离的温柔又欣慰的目光。 他好像一直拥有这世间的最好—— 可是后来,突然有一天他就失去一切,装着母后临行前给的万数盘缠,父上神情决绝地告诉他家门不亡不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