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 1. 第 1 章 《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 文/言言夫卡 2023.7.14 凝禅是被自己疼爱的小师弟亲手害死的。 被他推落坠落山崖,魂魄近散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一生是如此可笑。 她是穿来的。 胎穿而来时,凝禅还带着前世的记忆。 作为一个婴儿,她每天能醒着的时间极其有限。她用了足足大半年的时间,才从侍女们的聊天里提炼出了一些关键词。 合虚山。少和之渊。四方脉。 无数零碎的信息交汇,凝禅又用了半年时间才确定,自己应该是穿进了一本名叫《仙君有劫》的男频升级流狗血小说里。 这书的主线剧情不外乎是龙傲天男主谢柏舟身披主角光环,脚踩无敌金手指,一路开挂升级,最后踏破九霄,称霸天下的爽文故事。 但这本书最精彩的不是龙傲天男主的登仙路,而是感情线。 作者给这本书的女主套了巨大的玛丽苏光环。 男主的师兄爱慕女主,男主的师尊爱慕女主,男主的仇家爱慕女主,就连男主的老爷爷残魂金手指,都对女主动了妄念。 就离谱。 离谱,但刺激。 作为读者的凝禅在黑夜里一边脚趾抠地,一边嘶哈嘶哈地看着男主无数次提剑赶来,撞破女主与这些爱慕者们的擦边现场,再将这些人统统变成了他升级路上的绊脚石。 这么香的修罗场剧情,谁能忍住不往后看啊! 而所有这些对女主图谋不轨的绊脚石里,人气最高、武力值最强,男主直到最后也没能奈何的,是一个名叫虞别夜的大反派。 一个与其他修罗场成员格格不入的,真·乖戾疯批病娇大反派。 别的情敌对女主的图谋不轨,是那种不可言说的不轨。 这虞别夜的不轨,是他单纯的不想让女主活。 原因很离谱—— 只因女主和他死去的白月光有几分相似,而他不能允许。 不仅不允许女主一个,据说还杀光了所有与他的白月光有相似之处的人。 原文大致是这样描述的。 ——这魔头虞别夜,甚至不愿意亲手碰到女主,就这么用剑尖挑着她的下巴,蔑笑一声。 “你算什么东西,怎么敢有半分像她。” 如此盯着对方的面容许久,他的笑却又变得阴郁颤抖,好似隐忍到了极致。 “我将世界上像你的人全都杀光,是不是就能将你的魂魄集齐……” 他边呓语,边伸出另一只手,卡在握剑那只手的腕骨,毫不犹豫地折断。 手腕折落,他仿佛感觉不到疼,只是面无表情地自言自语:“不该如此。若是她在,一定不喜欢我弑杀。” 纵使长了一张眉目惊艳意气风发的漂亮少年脸,但这个人,却实在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 女主终于认清了这一点,不断后退,一路惊惧不定地逃到大殿门口,在殿门沉沉关闭之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一袭纯黑宽袍曳地,将那人的身形勾勒得高大逼人却阴鸷,他孑然立于冰冷大殿中,影子拖得很长,侧脸冷白如死,一只手臂软软地耷拉下来,他却恍若未觉。 那一刻,他身上仿佛笼罩着来自亘古的孤寂与绝望。 …… 真是好一条宛宛类卿、却要杀了宛宛的反派感情线。 如果…… 她不是这个宛宛类卿的卿就更好了。 原著里从未提及过自己的名字,所以她一直觉得自己就是这书里的路人甲,虽然身世凄惨了点儿,但只要她足够努力,就可以作为一块合格的背景板,安稳地度过自己的修仙人生。 后来,她带着阿弟凝砚,一并拜入了合虚山后,又捡了个师弟回来。 师弟姿容无双,赏心悦目。 就是名字有些耳熟,叫虞别夜。 凝禅大惊失色,原地起立,顿时警觉! 她犹豫许久,踟蹰再三,到底实在难以将面前乖顺可爱的少年与那书中毁天灭地乖戾病娇的魔头联系在一起。 修仙界这么大,兴许是重名呢? 凝禅如是想着。 随着相处日长,凝禅又想,就算……就算真的是他,她多留心一些,替他护着他的白月光,这世上,应当也能少一个让生灵涂炭的魔头反派。 或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也或许师弟真的不过与那反派魔头同名同姓。 在她身边的那百年,虞别夜从声名狼藉,到羽翼丰满,风光无限,也依然会在回到她身边时,在她的窗边放下一株盛放的六初花,再敲开她的窗户,声线清越地唤她一声“师姐”。 那时的虞别夜已经名满天下,在别人面前总板着脸,端得一副冷漠仙君的架子,甚至还有了不近人情的声名。 却唯独爱在她面前笑。 这说法传到她耳中的时候,她还调笑过他表里不一。 他也不恼,只问:“师姐会不喜欢这样的我吗?”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虞别夜似是有些忐忑。 她抬手在面前的傀上画下一道灵纹,随口道:“怎么会不喜欢。你可是我的师弟,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他定定看了她许久,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未言半个字,然后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似是撒娇,似是依赖,也仿佛某种试探:“嗯,我也喜欢师姐。” 凝禅只当他自小在自己身边长大,这喜欢,与她所言的喜欢相同,从未多想。 他知道她不喜辟谷,爱吃桂花糖芋苗,便在后山种了桂花,搭了一间小厨房。每年桂花飘香的时候,桌子上总能多一道酥烂软糯的桂花糖芋苗。 凝禅始终记得早死白月光的事情,也曾问过许多次,师弟可有心上人。 师弟都只笑着不说话,被问急了的那一次,他抬手指了指夜空。 “我的心上人,是天上月。” 凝禅盯着夜空看了许久,心道月不可摘,镜花水月不过一场空。 师弟这样说,想来应是没有。 日子久了,师弟身边果然未曾出现女孩子,她也便徐徐放下心来。 直到虞别夜被少和之渊带走软禁的时候,凝禅依然是这么想的。 那日血如泼墨,将半座画棠山都染成了猩黑,碎裂的兵戈箭矢自山下散落成线,一路蜿蜒到了她的脚下。 凝禅这辈子,提剑只杀过妖,没杀过人。 更不用说这么多人。 杀到最后,她灵息早已不稳,距离入魔也不过一线之隔。 她素衣浸血,一人一傀,杀穿了整个少和之渊,只为了救虞别夜出来。 她终于见到了被阵法困于山巅的虞别夜,他的眼睛依然如初见时那般,冷如画棠山巅终年不化的寒潭。 可这寒潭,已经被她挥剑落下的笼火燎原,烧成了一片焦土。 就如同虞别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便有了温度。 “师弟,有我在,别怕。”她站在他面前,勉力牵唇,露出了一个模糊的笑。 她还记得,那时的风带着焦土的味道,吹拂过她的发梢。 只是当时的她一定很狼狈,身上血的味道一定太骇人,兴许她的脸上也早已是一片猩红。 才让虞别夜在见了她后,不顾阵法如剑刺骨,猛地将她死死拥入怀中,再在她怔忡之时…… 一掌将她自山巅击落。 画棠山很高,山崖很深,焦石簌簌,与满脸愕然不解的她一起坠落。 九转噬魂大阵的灵纹骤而亮起,将她困住,再彻底撕碎的那个刹那,她看到了虞别夜不可置信的目光,和不管不顾般向崖下跳落的身影。 那个瞬间,看着虞别夜如若疯癫的模样,她的脑中响起的,竟然是这相处的一百余年来,他垂眸看她,无数次地说“我也喜欢师姐”时的模样。 凝禅终于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大概就是大反派虞别夜的那个,早死的白月光。 哦,原来,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白月光啊。 偏执,病娇,疯魔……所有一切书里的描述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但凝禅只觉得可笑。 笑自己后知后觉,笑自己自欺欺人。 也笑,明明是他亲手推她下来,又为何还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凝禅的所有意识停滞一瞬,然后瞬间淹没。 *** 拂过脸颊的风带着恍若隔世的熟悉感,空气潮湿粘稠,有腐叶与泥土的味道。树影婆娑,水雾迷蒙,天色是连绵成一片的灰白雾霭。 凝禅猛地从下坠的混沌中回过神来。 她依然在下落。 但永暮剑稳稳地踩在她的脚下,面前青山碧水,枝叶繁茂,显然不是被她一把笼火烧成了焦土的画棠山。 周身那种撕裂的疼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散去,凝禅下意识放出灵识,想要探知此处是何方,到底是什么情况。 下一瞬,她便已经发现,自己的四方脉才开到四象天,距离她彼时九转天的全盛状态,隔了足足二十几年。 凝禅倏而停剑。 她悬在半空,疑惑地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 白皙,纤细,尚且还没有后来做傀磨出来的那些薄茧。 凝禅重新打量四周,终于从脑海深处翻出来了有关此刻的记忆—— 这是她十六岁这一年,领了合虚山的宗门任务,带着一群师弟师妹们来灵犀秘境历练。 却不料原本万无一失的秘境里,竟然套了一个小世界。 好巧不巧,又有一位祝姓师妹跌落进了此方小世界中。身为带队的大师姐,凝禅自然当仁不让,前来寻人。 此刻,她便正在自山崖而落,坠入小世界的途中。 她竟是回到了过去。 凝禅沉默片刻,看向前路的目光却慢慢变得复杂起来。 她去过那么多秘境,却唯独对此处印象深刻。 原因很简单。 她就是在这里,捡到虞别夜的。 虞别夜。 只是想到这三个字,凝禅就不得不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以平复难言的愤怒与酸涩。 她想问一句为什么。 这三个字萦绕在唇齿间,却再也没有了机会。 她也不想再有这个机会。 便是知道虞别夜就在这里,知道他身处险境,命悬一线,她也……绝不会重蹈覆辙! 一夕回到彼时灵息寥寥之时,凝禅不太适应,御灵的身姿却娴熟,如孤鹤掠空,惹得树梢微弯。 她大致还记得祝师妹在哪里。 葱绿的丛林再向前,是一片蓝花楹。小世界中不分四季,蓝花楹盛放如梦,连成一片稠蓝的海洋。 凝禅目不斜视,御灵而过。 直到蓝花楹的树林里,倏而传来了一声剑鸣。 并不清越,反而带着某种沉闷,紧接着便是剑身没入骨肉,再抽出来的声音。 永暮剑骤停。 翻飞的衣袂停落,覆盖住凝禅微动的手指。 那剑鸣,陌生却熟悉。 半晌,她到底还是回头了。 蓝花楹树林里,有一只土蝼妖。 还有一个……虞别夜。 土蝼不难杀,但以此刻虞别夜的修为,非要搏杀,恐怕要受极重的伤,绝难走出这方小世界。 凝禅沉默再三,脚下的剑尖到底还是悄然偏转了方向。 就一眼。 她就看一眼。 罪……不及此刻还未与她相识的少年虞别夜。 她总不能,真的见死不救。 永暮轻盈下落,蓝花楹被轻轻拂动,树林葱葱,记忆再清晰,也到底相隔了百年。 许是她到底有些神思不宁,等她骤而感受到逼近的剑气时,那剑距离她,只剩下了不过三尺! 永暮发出一声清啸,自她脚下跃起,与吞吐逼近的剑气碰撞出了刺耳的摩擦。 剑风吹开凝禅微微散落的额发。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又闻见了那股带着血气的焦土的味道。 如此一击后,两人各自后退两步,凝禅这才略略抬眼。 面前的少年身着藏蓝道服,肤色苍白,有着一张过分俊美且让人过目难忘的脸,眼瞳却极黑极冷,像是画棠山巅终年不化的寒潭,甚至反射不出什么光。 他微微抿着鲜有血色的唇,刚刚放晴的天光恰落在他望来这一眼时—— 四目相对。 少年握剑,剑尖与脸上都沾了血。如此狼狈,身姿又单薄,再配上这样一张冷白如玉的脸,自然会露出几分破碎感。 但所有这样的破碎感,都被他那双杀意沸腾且戒备的眼,扭转成了让人惊悸的厉色。 他的身侧,一只庞然的土蝼倒在地上,血染了一地,已经死绝。 干净利落,一击必杀。 哪有她此前所想的半点鏖战迹象。 凝禅:“……” 好,很好。 他到底还有多少秘密瞒着自己。 上一世,她来得要早一点。 彼时见到的,分明是虞别夜危在旦夕,岌岌可危,她的剑但凡晚落下来一瞬,恐怕他就要被那土蝼的头角彻底贯穿,命陨当场。 重活一世,再相逢一刻。 她遇见的,竟是虞别夜一剑夺了这土蝼的命,和杀意燃燃指向她的剑。 凝禅冷笑一声。 真是好他妈炸裂的开场。 为您提供大神 言言夫卡 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最快更新 1. 第 1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第 2 章 很难想象。 上一世死前最后一幕,是他想杀她。 再重逢,他还是想杀她。 是的,那一剑里的杀气,绝不是假的。 空气里还有方才剑错时的余韵,蓝花楹被剑风扫落一地,土蝼伤口流淌的血蜿蜒迂回,就要沾染到凝禅脚底。 有那么一个瞬间,凝禅是想要重新举剑的。 就让一切都结束在没开始之前,也未尝不可。 但她终究只是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再退半步,剑尖在地面滑落出一道痕迹。 像是将自己与对方彻底隔开。 她不能被上一世临死前险些入魔的心境影响。 道服少年对她一闪而过的杀意恍若未觉,他看清了来人后,便已经倒转了剑尖,向后再退半步,一丝不苟地抱拳行礼:“原来是合虚山的大师姐,方才是我未能及时收剑,惊扰了师姐,万分抱歉。” 他嗓音微哑偏冷,似初雪恰融,不卑不亢。 方才沸腾的杀意随着他的垂眸烟消云散,好似只是她的一场错觉。 ——如果不是空气里还流淌着血气。 他颊侧的血也在顺着下颌线滑落,正好落在地面,形成了一个污色的圆点的话。 凝禅静静看着他如此俯身行礼时的样子。 他长发高束,用稠蓝布带简单扎起,如水般从他的背部倾泻,再落在颈侧胸前,饶是只露出了小半个下巴,也让人禁不住脑补出一张实在俊美无俦的脸。 凝禅有一瞬的恍惚。 上一世,他也是这样躬身行礼的,甚至那时倾泻在他身上的光线都与现在所差无几。 土蝼同样在他们身侧,只是贯穿土蝼脖颈的,是永暮。 而曾几何时的道谢,也变成了现在的致歉。 原来,不过几息的时间相隔,他们的初见便可以变得如此不同。 凝禅看着面前姿态陌生的虞别夜,收剑入鞘,心底思绪翻涌,声音却很淡,不辨喜怒:“你认识我?你又是谁?” 只是她声音生来婉转,便是这样冷冷,也似林籁泉韵,翠鸟弹水。 虞别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才道:“少和之渊,虞别夜。入灵犀秘境前……确实曾见过您。” 凝禅似有似无道:“哦……原来是见过啊。” 是无懈可击的回答。 灵犀秘境本就是修仙界共有。不过现在天下三分,以少和之渊、祀天所和合虚山宗为尊,而秘境所能容纳的人数又有限,因而入秘境这事儿,才变成了这三家说了算的名额分配制。 每每秘境开启,前来历练的各宗门弟子们,都要先在秘境的开启点前集合,清点了人数,才能进入。 虞别夜随少和之渊而来,在那里见过身为合虚山领队的大师姐凝禅,再正常不过。 问题就出在,上一世,凝禅也问过虞别夜这件事。 那时虞别夜神色戒备,眼中全是陌生,剑握得极紧,薄唇都抿成了一条线:“你是谁?” 自报家门的时候,他甚至没说自己来自少和之渊,让凝禅只觉得他是无意落入此处的小小散修,这才动了将他带回宗门的隐恻之心。 否则听到少和之渊,再听到虞姓,她再隐恻,第一反应也应是将虞别夜打包送给虞家家主,而不是拎回她的峰头,上演一出教科书级别的引狼入室。 …… 凝禅:“……” 往事不堪回首。 主打一个越回首,越不堪。 时隔一百多年,骤而知道了彼时初遇的真相。 凝禅依然觉得,有被创到。 甚至陷入了沉思。 她当初到底是怎么就觉得,自己捡回来的小师弟,就像是摇摇欲坠的可怜小白花的? 是瞎了吗? 离大谱! 凝禅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移开目光:“既无事,就此别过。” 然后跃上永暮,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在这里多留一刻,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方才堪堪压下的杀意了。 她走得极快,快到虞别夜依然带着戒备地抬眼的时候,空中便已经没了她的身影。 虞别夜的脸上这才带了点若有所思。 还有些困惑和迟疑。 他对旁人情绪的感知极为敏感。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方才有一个瞬间,这位师姐,似乎是真的想要杀他。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为何会想要杀他? 他得罪过她吗? 还是说,她……看到了自己方才杀土蝼时的那一剑? 虞别夜眼瞳更深,更冷了些。 但很快,他便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如若真的看见了,她绝不可能这样掉头就走。 那会是因为什么呢? 难道说,是她识破了自己方才的谎言? ——是的,他根本就没有在秘境开启前见过她。 只是不远处便有一位大约是误入了此方小世界的合虚山师妹,这位师姐又来得气势汹汹,剑意浓厚,猜到她的身份,并不多么难。 但这点无伤大雅的事情,理应倒也不至于让她动这么大的气? 种种思绪只是蜻蜓点水般在脑中绕过一圈,虞别夜很快就无所谓地转开了眼。 也算是扯平了,毕竟一开始,他以为她看到了他的剑,因而也动了杀心,发现无法一击必杀以后,这才停了手。 但他才杀了土蝼,乍有人来,杀意有些外泄,理应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就当这位合虚大师姐脾气不太好吧。 虞别夜的目光重新落在土蝼身上,方才在凝禅面前做出的那些恭谨表情都已经散去,重新变得冷淡。 只是他如此面无表情地上前,就要娴熟至极地掏出土蝼妖丹的时候,动作却又顿住,微微拧眉。 地上有一小道剑痕。 是凝禅的剑尖方才留下来的。 剑痕之中,剑意未散。 那剑意……他竟莫名有些熟悉。 *** 脾气不太好的凝禅御剑绝尘而过。 直到那片蓝花楹被她远远甩在身后,她疾驰出了数里,才猛地停了剑。 好气。 真是好他个虞别夜。 凝禅的脑子里在这一刻甚至响起了悲情BGM,外加一声撕心裂肺的泣血大喊“你骗得我——好苦啊!” 这一刻,她感到被欺骗的愤怒甚至已经盖过了被虞别夜一掌挥落山崖。 然后归于了一片奇异的麻木。 ……怎么说呢,知道这个人的真面目越多,竟然多少有了种“理应如此”的奇异坦然。 凝禅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地收敛思绪。 出了这个小世界,他们自然桥归桥,路归路,虞别夜又与她何干。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御剑坠入此处,是来救人的。 要救的人,名叫祝婉照,便是这本《仙君有劫》的玛丽苏女主。 灵犀秘境危险不多,但地势复杂,山林诸多,秘境中又时而套着小世界,稍有不慎就容易走散。 这本是平常之事。 但所有合虚山弟子都指认,说祝婉照是被一位名叫唐花落的弟子推下山崖,这才跌入小世界的。 胆敢将女主推下山崖,唐花落拿的,自然便是《仙君有劫》这书里嫉恨女主的恶毒女配剧本。 停剑折身的这一会儿,凝禅已经想起来了更多有关这件事的细节。 ——不去论恶毒女配后来都对女主做了些什么。至少这一遭,唐花落其实是被冤枉的。 可惜从头到尾都没有人相信她的辩解,所有人都向着祝婉照,回到宗门后,就连素来最相信和宠爱她的大师兄段重明,都没有站在她这一边。 这是唐花落黑化成为恶毒女配的起点。 而将她的这份冤屈,直到她被一剑穿心后,才真相大白。 只是那时,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又有谁去在意这一桩小小的、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 原书甚至提都没提唐花落的冤屈,纯粹把她当做恶毒工具人,用完就扔了,不愿意多浪费一个字在她身上。 彼时凝禅对这些纠葛毫无兴趣,一颗心都在才捡回来的小师弟虞别夜身上,更不愿卷入女主与女配的剧情线,只想当个安稳度日的路人甲。 唐花落和祝婉照的恩怨纠纷闹得沸沸扬扬,她便是在渊山避世,也在茶余饭后听了一耳朵,就像是听说书人讲故事,翻过了那几页书一样,唏嘘一声,也就过去了。 ……不,也不完全是这样的。 她当时,其实是懊恼的。 因为她明明亲历了这件事,虽然没有做那些用言语击溃唐花落的人,却保持了缄默。 缄默没有错。 但缄默在这种时候,明明就是错的。 她可以开口说什么的。 但她没有。 她太相信书里的内容,太事不关己,也太将书中世界与自己彻底割裂开来了。 身为大师姐,她甚至没有多回溯一眼事情的经过,就任凭其他人这样盖章定论。 此后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她都后悔自己为何没有做什么。 哪怕是说一句,此事存疑,唐花落……或许,也不会陷入如此田地。 没人在意这样的旧事。 她在意。 她一直都在意。 某种角度来说,她倒要感谢虞别夜,间接让她有了重来一次的机缘。 她不想看到原本纯善的姑娘,因为真正的冤屈,再步必死的前尘。 或许这次就算她做了什么,也未必能有什么作用。 但她总得试试。 试试自己,是否能扭转这一场原书的因与果。 祝婉照就在前方,而找到祝婉照,按照她的记忆,也就距离这方小世界坍塌没多远了。 和上一世一样,在找到祝婉照的时候,她已经昏迷多时了。 而在她落剑,将祝婉照抱在怀里,再起身时,她放出的灵息就开始颤动。 永暮腾空。 带着祝婉照向着小世界出口疾驰的路上,凝禅没有回头。 虞别夜能与她对一剑而不落下风,本就理应能自保。 上辈子她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他像个可怜巴巴的毛绒幼狼。 啧。 他的死活,关她屁事。 永暮一剑绝尘,在合虚山众弟子眼巴巴的目光里,自小世界即将坍塌的入口如箭般掠出。 “是大师姐!大师姐带着祝师妹回来了!” “天哪,祝师妹是不是……受伤了?她这是晕过去了吗?” “唐花落,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就是你干的!” “就是!戕害同门,你该当何罪!” 长空之下,身着合虚道服的弟子们正在一脸愤愤,与一袭明红衣裙的唐花落对峙。 少女的杏眼中蓄着泪水,死死咬着下唇,甚至已经不再如最初那般为自己分辩。 在看到凝禅将祝婉照平安带出来的时候,唐花落明显松了口气,却又因为祝婉照的昏迷而重新化作了担忧。 不仅是担忧祝婉照的伤势。 祝婉照不醒来,便没有人能为她洗刷冤屈。 唐花落眼中的希望逐渐熄灭,而这样的神色变化,落在同门眼中,却又有了另一番解读。 “怎么,看到祝师妹回来,没有如你的愿,是不是很失望啊?”一名师弟出言讥讽道:“唐花落,我真是没想到,你竟是如此蛇蝎心肠的人!” 与此同时,其他弟子已经一拥而上,从凝禅手中接过了祝婉照,妥善安置下来,一边不断指责唐花落的心狠手辣,一边忙不迭地救治祝婉照。 来的路上,凝禅已经探查过了,与上一世一样,祝婉照不过受了点外伤,之所以昏迷,完全是因为她好巧不巧,正在此刻破境,又入了心魔境。 小半个月后,便自然会醒来。 也有人在一片忙乱中,记起来什么,一边用眼刀剐唐花落,一边恭谨看向凝禅:“大师姐,您在见到祝师妹的时候,她……情况如何?” 所有的人都围绕在祝婉照身边,熙熙攘攘,你言我语,好不热闹。 红衣少女满身冤屈,眼窝通红,却硬是没有落下一滴泪来。她寂静站在一边,一动不动,任凭自己被那些恶言恶语冲刷。 有些刺眼。 那句情况如何的问句,与其说是担忧祝婉照情况,更不如说,是想要让唐花落坐实戕害同门的罪行。 唐花落本就黯淡的神色,更枯寂了一些。 事到如今,她百口莫辩,心中又哪里还有半分期待。 却听大师姐的声音带了点儿笑意地响起。 “能如何?”凝禅轻轻挑眉,音色轻快:“全须全尾,一点轻伤,还得了机缘快要破境了,怎么随队三个医修,连这都看不出来吗?” 她闲闲抱胸而立:“依我看,待祝师妹醒来以后,还要对唐师妹说一声谢谢。” 唐花落浑身一怔,怀疑自己听错,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凝禅。 其他弟子也都错愕地看过来,有性子急的,已经跳了起来,还要再说什么。 却见这位平素里以暴脾气不耐烦著称,且因为实力远超同龄人而积威深重的大师姐向前走了几步。 她走得散漫,紫衣宽袖垂落下来,露出一截纤细的腕骨,看起来有些单薄。 但却没有人敢在她面前,再说半个字。 然后,凝禅的眼神变得柔和,抬手摸了摸唐花落的头,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轻声道。 “别怕。” 为您提供大神 言言夫卡 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最快更新 2. 第 2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第 3 章 唐花落怔然站在原地。 所有人都不信她。 就连平素里与她交好的同门都避她如蛇蝎。 可她四面楚歌时,却偏偏是这位连话都没怎么和她说过的大师姐,对她说了一声,别怕。 被谩骂、被无缘无故地指责、被孤立的时候,唐花落红了眼眶,却从头到尾都因为最后的倔强和自尊,强忍着没有落下一滴泪。 但现在,她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大师姐的背影,终于忍不住自己喉头的一声呜咽。 被震慑终究只是一时,终于有弟子怀着不服,小声道:“但、但我们也没有胡说,明明就是……” “就是什么?”凝禅看了过去,歪了歪头,似是在耐心等他的下文。 “就是唐花落平时与祝师妹最不对付,我们、我们也不是平白无故就将罪名扣在她头上的!” “怎么唐师妹在你嘴里就是唐花落,祝师妹就是师妹?这还没盖棺定论呢,称呼都改了?没记错的话,能将唐师妹从合虚山除名的,只有望阶仙君吧?”凝禅双手抱胸,似笑非笑看向那师弟:“还是说……望阶仙君闭了个死关,你们就真当他死了?” 一片寂静。 就连唐花落都停下了抹眼泪的手,有些错愕地看向了凝禅。 “大师姐休要妄言!望阶仙君可是我们合虚山的掌门!”一道压低声音的轻喝响起:“怎可轻言生死!” “这不是还记得望阶仙君是谁吗?”凝禅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们都忘了。” 众弟子哑口无言。 但也都反应过来了凝禅的意思。 唐花落再如何,也轮不到他们在这里指手画脚,恶语相向。 她是合虚山宗的掌门望阶仙君的独女。 只是望阶仙君已经闭关了整整十年。 十年时间,对于寿数绵延的修仙者来说,不过沧海一粟。但对于才入宗门四五年的新弟子们来说,他们只知代行掌门职责的庭空长老,不知合虚掌门望阶仙君。 望阶仙君这个名字,更像是一个符号。 一个无关紧要,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在私下里偷偷说,这死关就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而逐渐快要被忘记了的符号。 众人脸色逐渐讪讪,眼看嘴巴上也没法从凝大师姐这里讨到好,倒也没有人蠢笨到想要在秘境里与自家带队师姐动手。 ……更何况就算动手了,肯定也是打不过。 一时间倒是寂静了下来。 三位随队的医修弟子在祝婉照身边忙碌,其他弟子各自散开,隐隐成阵。此处毕竟是秘境之中,总要时刻警惕。 唐花落这才有机会追上了凝禅。 “大师姐!”唐花落三两步小跑过来,站在凝禅面前,认真向她行了一礼,眼角还带了点儿飞红,但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她嗓音清脆:“谢谢您相信我!” 她这一声顿时又唤回了大家的注意力,所有人顿时有一搭没一搭地竖起了耳朵。 凝禅有些散漫地靠回了树上,抬眼看向面前的红衣少女:“这有什么谢的,但凡有点儿脑子,都能知道不是你。” 唐花落愣了愣:“可是……” 凝禅看到她眼中的茫然,叹了口气:“道法万物课你考了几分?及格了吗?” 唐花落不明所以,小声道:“及、及格了……” “及格了?那怎么会不记得?”凝禅诧异道:“你当小世界是谁想进就能进去的吗?祝师妹随随便便掉个山崖就能进小世界,怎么机缘大门常打开,欢迎她来做客吗?” 这下不光是唐花落一脸茫然地开始回忆,其他竖着耳朵的师弟师妹的脑子也都开始飞速旋转。 道法万物课确实讲过。 修仙之路,最重要的两个字,写作机缘。 能步入修行之路,是机缘。 拜入宗门,是机缘。 秘境历练,是机缘。秘境中遇见小世界,更是机缘中的机缘。 唐花落还记得,自己学完这一段之后,已经觉得自己快要不认识机缘这两个字了。 总而言之,小世界根本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从来都是机缘择人,哪有人能择机缘的。 ——换句话说,与其说是祝婉照掉进了小世界,不如说,是小世界将祝婉照拽了进去。 想通了这些关节,唐花落原本有些颓然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了的起来,她拊掌叹道:“我就说,当时祝师妹怎么突然一下子就不见了!我还纳闷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原来是被机缘拽进了小世界!” 一旁有师弟突然又意识到了不对:“等等,那大师姐怎么能直接进去!” 说完又发觉这句话直接暴露了自己在偷听,不由得又有些眼神飘忽。 凝禅没介意,只轻飘飘看过去一眼:“又是一个道法自然课没及格的吧?灵犀秘境的小世界是什么境界?我又是什么境界?” 那师弟顿时闭嘴了。 方才觉得这师弟找到了凝禅话里的漏洞,睁大眼睛看过来的其他师弟师妹们也都闭嘴了。 只有唐花落目光闪亮地看着凝禅,甚至还提高了音量:“这题我会!灵犀秘境的小世界最多不过三才天,但大师姐已经四象天了!在小世界没有其他限制,又或者小世界的机缘已经被取走的情况下,高境界随时都可以进入低境界的小世界!” 树上栖息的妖鸟被唐花落这一嗓子惊起,振翅欲飞。 凝禅听到动静,下意识抬手,弹出两道灵息。 方才那师弟显然想要找回点儿面子,唐花落话音才落,他便忍不住喃喃道:“四象天又怎么样,谁不知道玄武脉是最没用的……” 话还没说完,两只妖鸟的尸体从天空掉落,列队掉在了他面前,死得气息全无,整整齐齐。 凝禅:“嗯,还行吧,我觉得够用。” 那师弟两眼发直地看着面前血肉模糊的妖鸟:“……” 再次闭嘴。 这世间修行,要先引灵入体,待灵息充盈周身,然后觉醒四方脉。 所谓四方脉,即朱雀脉、青龙脉、玄武脉、白虎脉,乃是四方神兽借力于天地众生而来。 每方脉自低到高,再分为九个周天,分别为一元天,两仪天,三才天,四象天,五方天,六合天,七星天,八荒天,九转天。 每个人这一生都只能觉醒一方脉,其中朱雀主攻,青龙为辅,白虎冲灵,玄武擅守。 之所以那师弟说玄武脉最没用,原因也在此。 ——但凡觉醒的是玄武脉,一般只能走类似符箓师,炼器师,傀师一类隐在背后的修行之路。 这千年来,玄武脉一道都没出现过什么厉害人物,素来只有给人打工的命。 所以觉醒了玄武脉的修行者,也会被戏称为“天选打工人”。 大家平素里见多了只会拿着工具埋头苦干灰头土脸的打工人师兄师姐,哪能想到,凝禅轻巧屈指,就能弹下来两只妖鸟。 直到这会儿,才有人后知后觉想起来,凝大师姐,是合虚山乱雪峰的大师姐。 乱雪峰的首席弟子一职,是靠一年一次的擂台赛打出来的。 而凝大师姐从十四岁起被允许站上擂台,这已经是她做乱雪峰大师姐的第三年了。 明明都是同一年入的合虚山宗,他们才堪堪到两仪天,凝大师姐就已经硬生生高出去了两个大境界,站在了四象天的天地之中。 ……玄武脉又怎么样,这速度,这战绩,谁听了不说一句恐怖如斯。 如此连续几次闭嘴循环,众弟子也多少学乖了,不敢轻易再开口挑衅凝禅,心思各异地站在各自值守的位置上。 三名医修弟子满头大汗地对祝婉照做了全身检查,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来,求救般看向凝禅。 “大师姐,祝师妹没有任何神识方面的损伤,外伤也已经都治愈了。只是秘境本就危险,加上破境,更是凶险,还是早日回宗门,有人护法为上策。” “捏命牌吧。”凝禅当机立断道,又环顾一圈:“有人愿意放弃秘境,陪祝师妹先行回宗门吗?” 让祝婉照一个人回去肯定是不行的。 只是秘境毕竟不比其他地方,一旦出去,直到下次开启,再难进入。 众弟子你看我,我看你,开始支支吾吾。 “虽、虽然很担心祝师妹的情况,但灵犀秘境毕竟五年才开一次……” “我毕竟也不是医修,就算陪在祝师妹周围,也没什么用……” “我倒是想去,但去了就回不到秘境了,若非如此,我定是要亲自护送祝师妹回宗门的!” …… 一时之间,推辞之词漫卷。 凝禅并无意外之色,因为这一幕太过熟悉。 上一世的时候,还是同样的这些人,说出了同样的这些话。 虽说修仙之路本就是逆天而行,大道迢迢熙熙攘攘,终究还是一条独木道。但上一秒还在祝婉照鸣不平,下一秒就顾左右而言他的行为…… 多少滑稽了些。 只能说,这些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犬食矢,天性也。 凝禅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只觉得和这些人本就淡漠的同门情谊又冷了几分。 但她没想到的是,这一次,依然是同一个人站了出来。 “我愿意。”唐花落抿了抿嘴,开口道:“我送祝师妹回去。” 凝禅侧头。 上一世,唐花落要送祝婉照回去,是为了自证清白。 结果这清白是没证到,反而被人说她做贼心虚,成了她“构陷”祝婉照的铁证之一。 这一世,凝禅分明三言两语已经洗刷了她的冤屈,她却还是要去。 凝禅静静地看了她一会,突然问道:“你不怕别人说你居心不良吗?” “……啊?”唐花落愣了愣,明显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但她才开口,就看到了其他同门果真带着怀疑的目光。 唐花落:“……” 她应该觉得委屈,甚至愤怒的。 明明凝师姐都已经证明了她的无辜,他们的第一反应却还是怀疑她。 但此时此刻,她看着凝禅的眼睛,那些情绪却一点都没出现。 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又来了”的熟悉感。 被冤枉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可以当笑话了。 唐花落于是笑了起来,坦坦荡荡道:“那又怎么样?我自问心无愧。” “那秘境呢?出去了可就回不来了。”凝禅又问。 红衣少女微微扬着下巴,笑得天真又自信:“大师姐都说了,我可是望阶仙君的女儿。我的修行之路还很长,不过区区一个灵犀秘境罢了,又有什么可惜。” 凝禅看她片刻。 自从意识到是穿书后,其实在她心里,多少是将这些人当做纸片人的。 就譬如方才那些自私自利的弟子。她虽然冷笑,却不会对他们的选择感到愤怒,究其原因,便是觉得他们也不过是书里推动剧情的纸片工具人罢了。 但现在,面前的姑娘生机勃勃,终于有了昔日宗主之女骄纵却又不自满的顾盼飞扬,哪里有半点纸片人的样子。 凝禅终于笑了起来。 自己这人,没白救。 为您提供大神 言言夫卡 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最快更新 3. 第 3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第 4 章 两人的命牌被相继捏碎,一道光后,唐花落和祝婉照都被送回了宗门。 凝禅目送她们离开,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移开了视线:“清点人数,休整一刻钟后继续出发。” 三名医修弟子闻言顿时松了口气。 方才他们灵气消耗不小,若是直接赶路,保不齐若是遇见什么,就要拖大家的后腿。 凝禅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崖下小世界的位置。 机缘被取走,小世界已经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在她带着祝婉照掠出后不久,就已经彻底被搅碎湮灭。 倘若被困在里面未能出来,便也要随着小世界一起生机断绝。 便如此刻,凝禅的灵识范围内,除了自己身后的二十六名师弟师妹,没有其他生息。 ……也不知道虞别夜是不是死在里面了。 八成没这么容易。 凝禅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其他什么情绪,她冷淡地转开了眼,目光又重新落在了师弟师妹们身上。 上一世,因为虞别夜重伤在身,她留了护身灵阵与两道相当于四象天巅峰全力一击的符箓后,也捏了命牌,带着虞别夜先行回了宗门。 后来,虞别夜因为救治及时,没有什么大碍。可这些本应由她护着的师弟师妹们,却因为少了领队师姐,在误入某处险境后,全员战损,甚至折了两个人。 为此,她被罚去沧魁山下杀了三年的堕妖。 这是除却唐花落之外,她第二件后悔的事情。 在沧魁山杀堕妖的时候,她后悔的,是她没有留下更万全的手段来护住师弟师妹们。 ——在祝婉照和唐花落的事情上,他们的态度行为是一回事。她身为合虚山乱雪峰大师姐所应该承担的责任,是另一回事。 不过现在,这后悔已经变成了,当初她怎么就救了虞别夜。 未来的全书反派,哪那么容易死。 呵。 凝禅收回思绪,方才偷听她和唐花落说话的那位师弟正有些小心翼翼地站在不远处看她。 显然是因为刚才的小插曲,这师弟也怕凝禅还余气未消。 为祝婉照强出头是一回事,等冷静下来,他自己也是一身冷汗。 虽说凝大师姐年龄不大,但她的传说早就飘荡在合虚山上空了,其中包括但不限于—— 凝大师姐让某位峰主滚,那峰主就真的灰溜溜走了;凝大师姐一个眼刀过去,骁勇桀骜如段大师兄也要退避三舍;凝大师姐的傀一巴掌敲碎了没来按时上课的夫子的门…… 嘶。 想想就是后怕。 他真是好大的胆子! 险些就要为凝大师姐的光荣事迹增砖加瓦再添一笔了! 见她目光落过来,那名师弟才上前两步,态度极是恭谨,哪有半分刚才的模样:“大师姐,我们已经休整好了,现在出发吗?” 凝禅有点诧异他突然转变的态度,但也没多想,只垂眼看了眼他胸前的命牌。 松石绿,上面以极飘逸的行草写了三个字。 合虚山共有六峰,又有内门外门,弟子林林总总加起来有数万人之多,纵使修仙之人记忆力远超常人,也难以记住这么多人的名字。 因而管俗物的雾宿峰给每个弟子都做了名牌,每个峰的名字色彩与花纹都有区别。 后来又有粗心弟子带了名牌忘了命牌,因而名牌和命牌干脆合为一体,统称为命牌,直接挂在胸前。 六峰峰主各有审美,对这命牌的模样色彩争论不休,最后干脆各做各的,倒是反而方便了大家以命牌来认各峰。 譬如松石绿就代表了竹隐峰。 问题就出在…… 这位竹隐峰峰主,是个书法爱好者,最喜狂草。为表亲切,整个竹隐峰所有弟子的命牌,都是他亲自落笔的。 凝禅一度怀疑,可能是写作亲切,读作炫技。 炫别人看不懂的技,开让别人痛苦的心。 凝禅痛苦地看了半天,才有些迟疑道:“……妇之宝师弟?” 那师弟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是归至宾!” 精彩里还带着点儿咬牙切齿的娴熟。 很明显,凝禅绝不是第一个认错的,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个。 凝禅:“……” 行,两辈子了,她怎么还是要被竹隐峰峰主的字折磨! 她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好的,既然休整完毕,那就出发吧。” 灵犀秘境五年一开,三大宗门各有三十名左右的弟子进入。这一年因为祀天所恰逢宗门修缮,所有弟子都被调遣了,自行放弃,将自己宗门的三十个名额让给了其他小宗门,还赢得了一片赞赏。 “大师姐。”没走多久,归至宾又凑了过来,轻声道:“这秘境这么大,我们这样聚在一起,恐怕也没法探索完整个秘境,而且如果真的遇见什么机缘,这么多人也不够分啊。更不用说妖兽了,我们二十六个人都未必能分到一人一刀,这样完全达不到历练的效果。” “是啊。”又有一名雾宿峰的梁瑶岑师妹接话道:“不如就和以往入秘境时一样,三到五人一个小组,四散开来。” 凝禅没有立刻答应。 所谓入秘境历练,其实一般来说是没有具体的目标的。有人一趟秘境一飞冲天,有人在秘境中以杀破境,也有人从头到尾如入无人之境,什么都没遇见,当然也有人在此丧命,生机断绝。 修仙一途,向来是大道争锋,与天争,与人争。 说白了都是机缘。 归至宾和梁瑶岑说的都没错,如果不是凝禅知道接下来会出事的话,就算他们不提,她也会让大家四散开来。 机缘机缘,五分在缘,五分在机。缘之一字,玄之又玄,可机会却是能争取来的,总不能都能像祝婉照一样,等着机缘送上门来。 女主的气运,岂是其他人能比。 但凝禅有点想不起来,当初这秘境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了。 此次来灵犀秘境的二十六名合虚弟子,都是各峰甄选出来的佼佼者,能让他们当时战至如此地步,定然是超出灵犀秘境本身境界的险境。 凝禅想了想,谨慎道:“我的神识范围在方圆六里。组队散开,但保持每一小队都有人在我的神识覆盖范围,不要走远。”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如果遇见危险,不要托大,直接喊我,或者捏碎命牌。” 众人称是,很快四散开来。 凝禅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但她还记得,命丧此处的两名弟子的名字。 正是方才提议分开的梁瑶岑师妹,和一名来自胧月峰的师弟。 凝禅的灵识分出细微的两缕,附着在了向着同一方向而去的两人身上。 若是重生前的她,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方才她说自己的灵识范围在方圆六里,也没有说实话。 或者说,她其实说的就是实话,彼时她在四象天境界的时候,灵识范围确实是方圆六里。 但刚才她就感觉到了,此刻她能调用的灵息……绝不是四象天的水准。 比如现在,明明到了五才天才能分出灵识进行追踪与附着,她却不仅在四象天时就做到了,还很轻松。 又比如,她的灵识覆盖,其实已经到了方圆十五里。 凝禅灵识微动。 大多数的小队都非常认真地听从了凝禅的话,但她灵识附着的这一对师弟师妹,却完全没有和其他人组队,还在短暂的停顿后,悄然走出了六里的范围。 甚至脚步不停,谨慎地再走出了三五里地,这才稍稍停下脚步,对视一眼。 这两个人,果然有点问题! 凝禅心下一沉。 只是不等凝禅细想,她就“看”到,有问题的这两个人越靠越近,直到道服衣袖交错,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然后,那来自胧月峰的师弟,左右迅速张望一眼,飞快低头,亲了身侧的梁瑶岑一下。 凝禅:“……” 凝禅:“???” 她刚刚还在想这两人行踪诡谲,正在不惜以最阴谋论的方向来揣测。 结果这两个人的问题,是这种问题? 他俩竟是是来这里公费恋爱的? 确实以合虚山宗的地形来说,雾宿峰和胧月峰之间的距离算是所有峰里面相隔最远的,便是御灵也要飞两刻钟,更不用说此时两人的境界才两仪天,还没学会御灵。 课业繁重,路途遥远,若是想要日日相见,并不容易,有相思之苦,也算人之常情。 但…… 凝禅还没但出个所以然来。 下一刻,便见梁瑶岑笑嘻嘻踮脚,大方拉下了胧月峰师弟的脖子。 凝禅:“……” 有那么一个瞬间,凝禅是想要直接撤回灵识的。 小情侣都已经这么努力地跑出她灵识范围了!她……她简直像是在偷窥的变态! 凝禅深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忍住了这种冲动。 毫无疑问,上一世,这对亡命小情侣定然也如现在一样结伴而行,并且大概率还挑了能避开其他同门的路径。 或许这就是他们未能被救回来的原因之一。 长针眼就长针眼吧,总比平白让这两人遇了险好。 凝禅在心底叹了口气。 大不了她先把注意力分散去别的地方。 …… 半晌,凝禅闭了闭眼,表情微妙,又叹了口气。 散不了,根本散不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灵息过于充沛,又或是她太久没分出过神识了……总之就算她去看其他灵识范围内的弟子,这两人的一举一动也像是高清无.码转播一样,直接映在了她的识海里! 该说不说,当初她看到原书感情线的时候就感慨过,就哪里是男频龙傲天文,这书就应该出现在海棠市。 谁能想到她转眼就给自己开了海棠直播啊! 连细节都一清二楚的那种! 针眼!针眼要长出来了! 凝禅甚至感到了一瞬间的无措。 不然……不然她搞出点儿动静,稍微打扰一下,让这两人至少不要这么肆无忌惮。 只是还没等她下定决心,她的灵识就感应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波动。 恰是这两人所在的方向。 是妖兽。 而且以这个波动来看,是比方才的土蝼还要更棘手一些的妖兽! 一个小小的灵犀秘境,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妖气?! 凝禅来不及多想,手中已经掐了御灵诀。 永暮骤起,如离弦般向着那个方向而去。 灵识波动骤起便汹汹,如此动静,饶是情至浓处的小情侣也意识到了不对,猛地回过神来。 胧月峰师弟自储物戒中捞出一张大氅,将梁瑶岑遮了个严实,在拔剑的同时,已经将她护在了身后。 他的反应已经足够快了,他的剑,也理应能护住自己的心上人。 ——如果此刻向他奔袭而来的,不是又一只土蝼的话。 此妖形似山羊,体型却足足有两人多高,外形可怖,皮肉褶皱横生,口鼻顺着呼吸有白气蒸腾,尤其头上足足四只巨大的锋利长角,稍有不慎,便会被开膛破肚。 而向着两人奔袭而来的这只土蝼,甚至比方才小世界里被虞别夜诛杀的那一只,还要更巨大一些! 永暮呼啸,凝禅远远便开了灵视,清楚地看到了那土蝼周身笼罩着一层厚重的黑气,神色更是凝重了几分。 妖笼罩黑气,是为妖魔。 而这样的厚重,说明这只土蝼,恐怕已经吃过不止一个人了。 胧月峰师弟终于看清了来者何物,眼中惊惧交加,拿剑的手也开始颤抖,但他终究没有移开脚步,死死地挡在了师妹面前。 “阿瑶,逃——”他的怒吼淹没在土蝼狂躁的脚步与扬起的尘埃中,带了一丝近乎壮烈的难辨。 顷刻间,土蝼硕大的尖角已经到了近前,妖煞气如刀,胧月峰师弟的额头到下巴被割裂出了平整的一道,血流如注。 一声剑鸣自高空凄鸣再止。 凝禅急急御灵而至,却已经来不及拔剑。 但好在,她虽用剑,却并非剑修。 她自悬停半空的永暮上一跃而下,人还在半空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几乎与她整个人等同大小的巨大盾牌。 盾牌银黑,厚重,从天而降。 一声轰然巨响。 灵息震荡。 那庞然的土蝼在巨盾下被砸成了一滩模糊的肉泥。 凝禅踩在盾牌上,因为赶得太急而胸膛起伏,再长长松了一口气。 还好,这一次,她赶上了。 然后,凝禅顿了顿,似有所觉地侧脸看去。 风吹开她微微散落的额发,又拂动了肉泥另一端,紧紧握着出鞘长剑的那只手的衣袂。 衣袂质地普通,不过是藏青道服,无甚出奇。只是那只握剑的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是一双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的、极漂亮的手。 凝禅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微停,这才后知后觉发现,方才她的巨盾,几乎是擦着一个人的鼻尖落下的。 她急着救人,这一盾落得毫无保留,压根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其他人在,她难免有些心有余悸,下意识开口道:“抱……” 道服少年倏而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张苍白却过分优越的脸。 凝禅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嘴边。 凝禅:“……” 凝禅:“????” 麻了。 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兜兜转转,阴差阳错,看眼下这情况,难不成这一盾救了的,不止是她师弟师妹,还有一个虞别夜? 怎么他就合该她来救吗!!! 这破秘境怎么这么小!说好的向着一个方向走十天十夜也走不到头呢!!! 凝禅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 为您提供大神 言言夫卡 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最快更新 4. 第 4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5. 第 5 章 可惜转身就走,也走不到哪里去。 凝禅走了两步,生了几息闷气,已经恢复如常,甚至转回头,带了点儿倨傲地冲虞别夜点了点下巴:“好巧。” 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虞别夜那边还没怎样,这边的胧月峰师弟和梁瑶岑刚刚从劫后余生的惊险中回过神来,转眼就对上了凝禅的一脸冷淡。 凝禅长了一张极美的脸。 瑞凤眼,瓜子脸,肌肤莹白,睫毛偏长,鼻尖高挺。她瞳仁色泽偏淡,更像是蕴了点儿灰的琥珀色,便让她过分锋利的美里,多了一层清冷。 这样一张脸,若是笑起来,自然春风浮动,美人如梦。 但除却笑时,哪怕只是敛了表情,这种美,也太过有侵略性。 更不用说此刻她分明面色不善,周身灵息外放,脚下还踩着一滩证明了她巨大杀伤力的肉泥,就差把“你们是在找死吗”这几个字写在眼睛里了。 胧月峰师弟名叫唐祁闻,见到凝禅这一眼扫过来的时候,下意识直接将梁瑶岑塞到了自己身后。 凝禅:“……” 她挑了挑眉,面无表情看了他片刻。 唐祁闻的表情从坚毅,到眼神游离,再到溃不成军,总共过了没有三息时间。 最后还是梁瑶岑看不下去,探了头出来,低声道:“大师姐,是我们没听您的话……” 说到这里,她显然又想起了方才千钧一发的时刻,再向凝禅行礼的时候,就显得真心了许多:“多谢您来救我们。该罚该骂,都是我们应得的。” 凝禅没说话,而是默默移动了半步,将梁瑶岑挡在了身前,再抬手捏了个诀。 一道结界自地面升腾起来,将梁瑶岑和唐祁闻笼罩其中,隔绝了其他人的视线。 梁瑶岑一愣,便听凝禅的声音幽幽响了起来:“……先把衣服穿好吧。” 梁瑶岑:“……” 唐祁闻的脸直接涨红到了脖子根,正要忍不住再说什么,又被梁瑶岑一巴掌拍在了脑袋上,原本就在渗血的伤口顿时又洒了血珠出来,只得硬生生止住了话头。 梁瑶岑又给他脑门上拍了个符,好容易止住血,没好气道:“闭嘴吧你。” 布完结界,凝禅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这才转过身来。 虞别夜并没有走,他不知何时背过了身,端得一副非礼勿视的模样。 剑已回鞘,他的手却还落在剑柄上。混杂着妖气与血气的风吹拂起他垂在背后的长发,露出了少年劲瘦的腰身和挺直的背脊。 他的面前是群山幽谷,天色灰白发闷,压得很低,映衬得他的身形越发单薄。 单薄,形单影只,孑然,却淡漠且无谓。 那是凝禅从未见过的虞别夜。 凝禅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只是一瞬,对方已经似有所觉地侧身。凝禅下意识要移开眼神,却又按捺住,逼迫自己直视对方。 她对他,本就问心无愧。 更何况,面对一个第二次见面,和萍水相逢没有什么区别的“陌生人”,刻意不去看对方的眼睛,也太奇怪了些。 “是我之过。”虞别夜主动开口,他抿了抿唇,脸上已经带了歉意:“让这只土蝼逃脱至此,否则也不会惊扰到诸位。” 他的目光平直幽静。 这话其实不太好听。 如果足够圆滑,足够世故,理应避开此事不谈,绝不会加最后半句。 因为若是刻意提及,通常便会带了令人不适的滑腻。 但虞别夜语含歉意,眼神冷冽却清澈,没有半分歧义或意有所指。 他是真的觉得,是他的问题。 他也确实是这样的人。 凝禅以前教过他许多次何为婉转,何为顺水人情,他从来都拉平唇角,再皱眉,不解地问一句,为何要如此。 哦,后面一般还有一句。 “师姐是喜欢这样的人吗?” 凝禅皱眉说不喜欢,虞别夜便抿嘴笑,说,那就更不用学了。 所以凝禅下意识忽略了这句话的些许不妥,而是注意到了另外的细节:“……你的意思是说,此处还有别的土蝼?” 虞别夜颔首:“有。” 凝禅若有所思,又问:“此前你也是追踪土蝼才误入的小世界?” 虞别夜再道:“是。” 凝禅看他半晌,冷不丁开口:“我见你也不过两仪天,你为何会觉得自己能胜过土蝼?” 这次,虞别夜沉默了片刻,也不知是不是凝禅的错觉,他的肩膀绷得更直了一些:“土蝼妖本就不该是会出现在灵霄秘境的妖兽,既然见到,我自当尽力而为,总不能只想着逃。” 凝禅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只有在结界里的唐祁闻和梁瑶岑刚刚整理好衣服,平复了心情,听完这话以后,脸骤而又是一红。 别人来秘境里,是寻机突破,是历练与临危不惧。 他俩却…… 却听凝禅的传音在结界里响起。 “你们如果遇见了土蝼,第一反应是什么?” 梁瑶岑愣了愣,诚实道:“避开,逃走,然后摇响檐下铃,通知师姐您。除非逃不走,但绝对不会主动寻战。土蝼妖不是我们能对付的。这也是临行前,师尊反复叮嘱了我们的。” 唐祁闻也道:“我与阿瑶一样。” 是了。 这就是她觉得奇怪的地方。 越是大宗门,其实在行事上就越是谨慎,培养一个弟子所需要的资源和时间成本都很高,他们绝不想看到有任何人折损。 高等级大机缘的秘境也就算了,放手一搏说不定还能一步通天。灵犀秘境这种地方,完全不值得放任弟子去冒险。 这也是为何上一世,梁瑶岑与唐祁闻陨落此处后,宗门如此震怒的原因。 所以,为何虞别夜一直都是一个人? 少和之渊的人呢? 但她不再多问,只撤了结界,向虞别夜点了点头,然后俯身,一掌按在了巨盾上。 她的掌心有奇异的纹阵亮起,那纹阵内为矩形,外为圆,往相反方向转动,原本的微白亮光也变得逐渐绯红。 顷刻,纹阵幽光像是一条细密错综的线,将镌刻在巨盾上的那些灵纹勾勒连接了起来。 巨盾在短暂的停顿后,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从边缘开始坍塌内缩,几乎是眨眼间,便回缩到了巴掌大那么一块。 梁瑶岑和唐祁闻看得目瞪口呆,想说虽然知道凝大师姐是傀师,也知道这巨盾是她随身携带的那只傀的武器之一…… 但没听说过谁能用傀的武器,而且也没见过谁的傀能在灵纹阵下伸缩如此自如啊! 竹隐峰那位名满天下的傀师长老也不行吧?! 而且,连一枚盾牌都有如此力量,大师姐的傀……究竟有多强? 一时之间,两人对凝禅的实力有了更直观的认知和猜测,更加不敢多话。 凝禅将缩小的巨盾扔回芥子袋,垂眸看了眼地上的肉泥。 巨盾虽大,土蝼身形却更巨大,她这一盾,也只是将土蝼的头部与脖颈砸碎,妖丹的位置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 “既然是你追踪了这土蝼许久,妖丹归你。”凝禅道:“也多谢你阻了这土蝼几息,否则恐怕我也来不及赶到。” 唐祁闻和梁瑶岑方才还在想,也不知面前这位长相实在过分漂亮的少年也在暗中看到了些什么,看到了多少,心中多少有些窘迫和尴尬。 如今听到凝禅这句话,他们才知道,原来若非他,他们或许已经凶多吉少。 这下,两人哪里还顾得上内心的那一点不自在,唐祁闻和梁瑶岑对视一眼,齐齐向前一步,认真向虞别夜行礼:“多谢你。” 又自报家门姓名,道:“既是救命之恩,便是因果,这位道友今后若是有需要,还请一定直言。” 虞别夜却不应,他摇了摇头,避开半步:“我不是为了救你们而出手的,谈不上因果。当谢的人不是我。反而是我应该感谢你们大师姐,若非是她,由我单独来对付这只土蝼,也很吃力。” 这话出来,凝禅本来就不怎么好的表情又差了两分。 很烦。 她刚刚才强迫自己忘了她好似无意间还是救了他这件事,怎么又被强迫想起来了! 难道她要说没关系不用谢吗! 唐祁闻和梁瑶岑还要再谢,虞别夜的神色却是一变,倏而回头,腰侧的剑也被拇指一挑,铮然出鞘一寸! 几乎是同一时刻,凝禅灵识一动,她猛地抬起了头:“什么东西!” 没有人回应她。 天地一片令人发怵的死寂。 少顷。 稍远处的密林里有窸窸窣窣传出,声音逐渐变大,浓郁的妖煞气像是凭空出现般,乍现便已经铺天盖地,一双双带着血光的眼自幽暗而出,密密麻麻。 土蝼巨大的角逐渐浮凸出来,一只,两只,三只…… 凝禅瞳孔骤缩。 虽然一眼看上去,那些土蝼身形并不大,实力也不如虞别夜与她杀的这两只,但这样的数量,却绝不是此次进入灵犀秘境的师弟师妹们所能抗衡的! 这就是上一世,大家鏖战的真相吗? 最关键的是,她和这些土蝼妖之间的距离分明近于十五里,她的灵识却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但现在不是去追究这件事情的时候,凝禅在看到那些土蝼的同一时间,便已经厉声喝道:“摇铃——!” 她这一声灌了灵息,声音传出极远,足以让所有分散开来但还在范围之内的合虚山弟子们听见。 她音才落,远近便已经有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 是檐下铃连绵的撞击。 那铃声本应清脆,却因为过于急促而显得吵闹。更不用说,乍然响起的,不仅仅是一只檐下铃的声音。 二十六名合虚弟子,便有二十六只檐下铃。 太过层叠的清脆急促铃音一起响起,这声音在吵闹之余,竟然隐约变得虚幻起来。 铃声中,还有一声又一声传递出去的人声。 “是大师姐——摇铃!快摇檐下铃——!有紧急情况!” “回来!都回来!摇铃——!!” 梁瑶岑和唐祁闻手里的檐下铃也已经急促地响了起来。 随着他们摇铃的动作,分明只有掌心大小的黄铜铃中,有无穷无尽般的迷蒙沉灰雾气扩散开来。 那些沉灰雾气自铃身而出,下沉的雾气将持铃人彻底缠绕包裹,平直飞出的部分则是去寻到了其他铃中溢出的雾气,在触碰的刹那仿佛爆炸般变得更多。 不过几息时间,这一片都被这样的沉灰雾气彻底笼罩,遮天蔽日。 直到此刻,凝禅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了下来。 檐下铃,乃是合虚山宗内门弟子人手一只的护身法宝。 此物在平时可替代传讯符,用作传音法宝;求援摇铃时,方圆十里之内所有的檐下铃都会有所感应,方便宗门众人前来驰援。 至于这漫卷的沉灰雾气,名曰隐雾,能够在雾散之前遮掩住雾中的所有生机与气息,起到在危机之时暂时保命或逃命的作用。 隐雾铺洒,却不会隔绝持铃人的灵识,凝禅细数了一遍,足足二十六个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她这才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梁瑶岑的声音有些颤颤巍巍地响了起来:“怎、怎么这么多土蝼……灵犀秘境的妖兽手册里明明没有这个……” 她定了定神,看向凝禅:“大师姐,现在怎么办?” 凝禅也在想要怎么办。 隐雾不是长久之计。 隐雾虽好,但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在隐雾中时,因为隔绝了所有气息,所以就算捏了命牌,也无法准确地锁定到宗门的位置,不能被传送。 而刚才凝禅之所以决断让大家摇铃而非捏命牌,原因也很简单。 一是檐下铃的铃声本就带震慑的效果,可以让土蝼先稳住,否则就算他们隐去气息,若是土蝼群依然向着这个方向冲击,那么就算有隐雾也于事无补。 其二,她不确定,在没有时间说明情况的时候直接让大家捏命牌,是否所有人都会听她的话。正如此前那名弟子所说,灵犀秘境五年一开,虽然境界不高,却也是难得一见的机缘地。 电光石火的权衡之下,她还是选择了摇响檐下铃,引出隐雾。 “隐雾的存留时间为六个时辰。”凝禅先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看着自己面前的二十六张稚嫩的面孔,她轻声道:“但我们不能留在这里,等隐雾散去后,若是土蝼妖的气息还在,你们必须第一时间捏碎命牌。” “如若不在,那么是去是留,大家自己权衡,生死自负。”凝禅扫过众弟子:“有什么异议吗?” 大家之前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此刻听到土蝼二字,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哪里还不知道利害。 “大师姐,都听您的!”归至宾师弟首先开口道。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做了这个决定,再确定了方向准备走了,凝禅才突然想起来,被隐雾一起笼罩进来的,还有一个人。 她猛地回头。 虞别夜静静站在她不远处的斜后方,垂袖而立,不知在想什么,在她看来这一眼的时候,他似有所觉,恰好抬眸。 有那么一个瞬间,凝禅有了一丝恍惚。 过去的无数岁月里,她每次这样回头的时候,也恰能与站在她身后的虞别夜如此对视。 “多谢。”虞别夜嗓音微哑,他抿了抿嘴,显然也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就被同一个人救了两次:“我……” “隐雾消失之前,你走出去,应当是死路一条。”凝禅没耐心等他说完,又或者说,她下意识想要将面前这个虞别夜与自己的记忆割裂开来:“你也听到了,我们要先离开这里。是走是留,你自己选择。” 虞别夜的手指握紧腰侧剑柄,微微侧过脸,声音更哑了点:“我无意闯入此处,但既然已经在这里了,便也只能叨扰了。” 他这样说着,眼神清冽,却少不得多了一丝难言的苦笑。 自己竟是这么快就欠下了第二个人情。 ——他没有把握从方才那么多的土蝼妖群中全身而退,若他只身在此,恐怕真的会生死难测。 她又救了他一次。 凝禅听罢,也不多说,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隐雾随着合虚宗人的移动,开始一并向前漫卷。 大家走的极谨慎,并不快,凝禅更是一个一个地数了一遍人数,直到最终确认了大家的全须全尾,这才垫后迈步。 四野逐渐安静了下来,因着精神高度集中,脚步声在凝禅耳中变得比平时更清晰可辨,就这样走了一段时间后,凝禅微微皱了皱眉。 然后不动声色地将灵识落在了缀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虞别夜身上。 虽然只是非常轻微的音差,但他的脚步分明……深浅不一。 方才凝禅虽然逼迫自己不要移开目光,却其实没有真的看他。此刻用灵识,她才真正算是“打量”了他一遍。 但这样一看,她便是微微一惊。 只见虞别夜的一面窄袖已经被血浸透,小腿边的斑斑血迹快要干涸,另一只手垂下的角度也带了不自然,虽然他竭力支撑,但两只脚落地的轻重不一,还是暴露了他受了不轻的伤的事情。 不,何止是不轻,甚至可以称为是极重。 这样的伤,换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难以支撑。 但虞别夜面不改色,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一样,就这么默默跟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夜色渐降,整个灵犀秘境本就灰白的天变成了绸黑喑哑的蒙蒙,夜风如诡,吹拂过山林草甸,蔓延成一片如泣的低音。 梁瑶岑忍不住向着唐祁闻的方向靠了靠,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的武器。 虽然身为修道者,在四方脉觉醒之后,夜视的能力也会一并增强,这样的夜色并不会阻碍视物,但在这样的气氛之下,难免会想要点燃一抹光亮。 妖兽趋光。 越是这样静寂却不宁的夜,越要沉住气,不能给土蝼方向。 凝禅灵识散开,将方圆周遭都笼住,有了此前完全没有发现土蝼踪迹的前车之鉴,她谨慎地又扫了一遍,确认暂且没有问题,她才非常缓慢且迟疑地顿住了脚步。 等虞别夜走到她身边,并肩之时。 黑夜笼住了两人的面容,便是心知肚明对方的视线并不会因此受阻,却也总是让想要做的事情变得不那么难。 仿佛这样的夜色,遮掩不了目光,却可以掩盖难明的心绪。 虞别夜也稍停脚步,带了点儿疑问地侧头看她。 凝禅沉默片刻,终是抬起手。 灵阵的微光自她掌心升腾,有漫卷的枝叶藤纹漫卷在灵阵边缘,一眼便能认出,正是疗伤用的醒灵阵。 醒灵阵成,凝禅轻声道:“冒犯了。” 在看到那方醒灵阵的时候,虞别夜的神色便已经带了怔忡。 此刻凝禅的这一声响起,他才好似如梦初醒,不避不让地站在原地,任凭凝禅将那一个灵阵点在了他的身上。 充沛的醒灵灵息流转,纵使在黑暗里也可以看到,虞别夜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转了起来。 虞别夜才要开口,却已经被凝禅截断。 “别拖后腿。” 她说得极冷淡,垂下的眼帘遮挡了眸中的所有情绪,说完就重新提步,衣袂翻飞,走得极快。 却完全没有意识到,正是因为这样格外的疏淡,才显出了刻意。 虞别夜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的背影,在心里默默地数了一个数字三。 第三个人情了。 他从没欠过任何人情。 ——无人看他,无人救他,更无人在黑夜里停下脚步,语气冰冷,动作却轻柔地为他点出一个醒灵阵。 她的情绪克制,落在虞别夜眼里,却变得更清晰了一些。 于是之前的那个淡淡的疑问又冒了出来。 她……怎么好像真的在生气? 虞别夜认真回想了一遍两人所有的交集,依然想不出为什么。 在出了小世界后,他确实有意无意遥遥缀在了她身后。 要说动机,大约是想要再看一次她的剑。 他想知道,那样奇特的熟悉感,究竟是从何而来。 但这一行同路,也并非完全是为了这件事。 而是因为,他要寻找的土蝼妖……也正好聚集在这个方向。 结果剑没见到,见到了从天而落的巨盾不说,这一路上,他又遇见的这只土蝼妖,对付起来着实有些吃力。 但这些过程,理应也是她所不知道的,更不用说她会因此而生气。 醒灵阵的作用下,他全身的皮外伤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虞别夜垂眸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陷入沉思。 他不至于自恋到觉得是因为自己受伤了,她才生气的。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虽然道过歉了,但此前自己用剑指着她这件事,她或许还在生气。 如果是这样,这位合虚山大师姐的脾气…… 可能是真的不太好。 又顿了顿,虞别夜心里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三个字。 但可爱。 为您提供大神 言言夫卡 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最快更新 5. 第 5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6. 第 6 章 六个时辰,若是入定,也不过瞬息眨眼。 但在这样难辨的夜里,六个时辰仿佛被无限拉长,变成了脚下不知通往何方的路,和未知的天明。 恐惧久了,会变成麻木。 梁瑶岑脸上最初的紧张都消失了大半,她提着檐下铃,步伐也变得不太轻盈,颇为有气无力道:“老唐啊,这还不如刚才听我的,一起送祝师妹回去,你到底为什么要阻止我啊。” 穿好衣服正了衣冠后,唐祁闻显得稳重了许多,他牵着梁瑶岑的手,有点无奈地低声道:“你忘了吗,唐花落是我堂妹。她也去,我也去,大家会怎么想?” 梁瑶岑显然这才想到这一层,很是瞠目结舌了片刻,然后幽幽叹了口气:“那隐雾一散,我们就捏命牌。” 唐祁闻轻轻“嗯”了一声。 夜太静,凝禅离得又近,这话自然也落入了她的耳中。 她心头猛的一跳,又想起来了一段原书里的剧情。 那日唐花落蒙冤时,她故意提及了望阶仙君震慑大家。但其实按照剧情和她上辈子的经历…… 望阶仙君没能出这个死关。 人有四方脉,四方脉至高为九转天。修满九转天后,渡劫破境,可至无极。 九转无极境,这世间也寥寥无几人——三大宗门的掌门与几位长老,祀天所那位不出世的天生无极境,仅此而已。 但九转无极,寿数虽绵延不断,终究不是长生。 望阶仙君,寿数将至,若不顺应天命,恐怕只剩下不过十载春秋。 所以他闭了这个死关,想要试试自己是否能勘破无极之上,做那千古第一人。 他失败了。 彼时唐花落也曾怨恨过,恨自己的父亲为何非要如此,便是只剩下十载,有他在,她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直到她终于见到了望阶仙君的遗书。 他贪这寿数,确实是贪恋人世间。因为这人世间里,他多了一个女儿。 这一生,他醉于道途,又掌合虚山门,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一个后代,然而他却在听到唐花落喊出第一声“爹爹”的时候,骤感天命,得知自己大限将至。 他早知有这一天,也早早坦然。可看着面前的幼女,那一腔坦然,尽数化作了不甘。 他不甘这么早离开。 他想看她长大。 这才是他明知不可为却非要为之,去闭这个死关的真正原因。 或许也是他闭了死关,却无法勘破的原因。 三尸重生,尘埃染心,执念难破,谈何飞升? 唐花落怀疑过望阶仙君的爱,她觉得他冷漠,自私,心中没有她分毫。 却从没想过,自己的爹爹为了她,可以对抗天命。 ——只为多伴她一载。 可即便望阶仙君陨落于死关之中,唐花落也本应不会如此结局的。 执掌天下三大宗门之一这么多年,即便望阶仙君并不贪图名利,也没有刻意栽培,但他出身的唐家,也早已成为了不容小觑的修仙世家。 只是修仙到底讲究天份,唐家这些年来,确实没有出过什么好苗子,直到唐祁闻的出现。 唐家对唐祁闻倾注了极大的心血,送入合虚山宗,与唐花落一起长大,兄妹关系也极好,却没想到,他竟然会在一个小小的灵犀秘境中丧了命。 唐家从此一蹶不振,凝禅甚至都想不起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原书里好似也并未再提及只字片语。 也不是不能理解。 当一个世家甚至没有一个七星天抑或八荒天的前辈时,世家便也不能被称之为世家了。 而这一切的起点,竟然便是唐祁闻之死。 将这一切都串起来了以后,凝禅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责任更加重大了! 上一世,她二话不说,转身就去了沧魁山,等她回来,又恰逢望阶仙君陨落,她哪里知道这其中竟然还有这么多细枝末节。 念及至此,凝禅悄无声息地将此前从唐祁闻身上收走的灵识,又落了回去。 小情侣黏黏糊糊地在低声说着些小情话,再顺着灵识清晰地落入凝禅耳中。 不得不说,在经历了灵识亲眼所见的震撼后,无论听到了些什么,凝禅都有了一种泰然处之的镇定。 针眼都长了,难道还怕听墙角? ……别说,凝禅甚至还听出了点儿乐趣。 听两人吵吵闹闹,凝禅眼中忍不住生出了点儿笑意,嘴唇也弯了弯,却在不经意间侧头的时候,恰对上了虞别夜的一双眼。 他的眼瞳极黑且冷,眼尾微微挑出一点旖旎,让他的眉眼漂亮得几乎可以用冷艳来形容。然而此刻许是隐雾让稠黑的夜更多了朦胧,他看向她的目光,竟好似带了一层如小鹿般的清澈与湿漉。 就像上一世她第一眼见到他时那样。 凝禅:“……” 冷不丁想起,凝禅哪里还有半点好心情。 死去的回忆怎么又在攻击她了!! 可恶!! 凝禅脸上的那点儿听墙角听来的笑意顿时没了。 堪称一个笑容消失术。 她冷着脸,飞快转过了头,加快脚步,长发都因为步履匆匆而被带起了弧度,只留给了虞别夜一个漠然的背影。 虞别夜无辜地眨了眨眼。 果然是还在生气啊。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但他知道,这是自他步入灵犀秘境以来,心情最轻松的一刻。 * 黄昏长夜,再到白露未晞,光照亮了这一夜未眠也未曾停下脚步的合虚弟子们,众人的脸上都有些倦色与疲惫。 第一缕光落下,昭示着这六个时辰的难捱时光终于过去。 大家互相对视几眼,有人低声问道:“你要捏碎命牌吗?” “我也不想的。但我还是觉得,命更重要,师尊若是责罚,便责罚吧。此处情况特殊,他多少应该会谅解的。”归至宾苦着一张脸:“我只希望他不要让我抄他的字。” 众人眼神微妙地在他胸前的“妇之宝”上落了一瞬,又默契但难忍笑容地移开,还多了点儿同情。 “是啊,我是来历练的,不是来找死的。那可是土蝼,我四象天之前绝不可能和这玩意儿正面交手。”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土蝼看起来比《万妖图鉴》上的模样好像更狰狞一些?” “但是听梁师妹他们说,凝大师姐对付的还算轻松?” “是啊,四象天的乱雪峰首席凝大师姐对付得轻松。”那师妹在前几个字上加重了音:“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自己几斤几两自己不清楚?两仪天还是来灵犀秘境之前才转满的吧?” 如此议论纷纷,落入凝禅耳中。 她只是听,没有插话,此前她就说过,去留随意。但此刻听到众人几乎都决意要走,有些摇摆的弟子见到其他人都走,也逐渐下定了决心后,凝禅还是觉得轻松了许多。 她确实不希望这些弟子与土蝼正面对上。 再兴许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隐雾开始变得稀薄。 日出的瑰色穿透沉灰的雾气,凝禅的神识终于可以冲破桎梏,落在隐雾以外更远的地方。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她便转头道:“可以捏命牌了。” 经过这一夜几乎堪称折磨的前行,这群还没有真正经历过生死与磋磨的弟子们多少已经有些难以承受,更何况,谁也不能接受自己在灵犀秘境这种地方还要等待一场生死未卜,大多数人都选择了捏碎命牌。 光一道道亮起,凝禅在心底默数着数字,神色也逐渐轻松起来。 数到第二十四的时候,凝禅看到说着要第一时间回去的小情侣竟然还没捏命牌,不由得有些惊讶:“你们怎么还不走?” 梁瑶岑笑吟吟迎上来,大声道:“我们想和大师姐您一起走!” 凝禅也弯了弯唇角:“我等你们都走了,很快就来。我总得看清楚你们都回去了,才能回去啊。” “也是。”梁瑶岑点了点头,手已经放在了胸前的命牌上:“那大师姐一会儿见!” 凝禅冲她挥挥手,在心底数了个“二十五”,正要冲唐祁闻点点头的时候,她腰侧的永暮却开始近似疯狂般颤动了起来! 不,颤动的不止是永暮,还有脚下的地。 这一日,灵犀秘境的日出极美。 那样灰白发闷的天幕被朝霞刺破,天地万物都身披一层薄光。 但无人有闲暇欣赏这样的美。 因为地平线的彼端,熟悉如噩梦般的巨大土蝼妖角几乎连成了一条望不到边际的线。 那些本来只是成群而行的土蝼,在隐雾彻底散去的那一瞬,似有所觉般,齐齐向着凝禅所在的方向转过了头。 这一幕太过可怖,梁瑶岑忍不住惊叫出声:“大师姐,这是——” 她的话语未能说完。 因为唐祁闻已经冷静地伸出一只手,按着她捏碎了命牌。 梁瑶岑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下一瞬,她的身形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唐祁闻在凝禅有些诧异的目光里抽剑,折身,声音平静:“大师姐先走,我断后。” 凝禅看了他片刻:“你命牌出问题了。” 她用的是肯定句。 唐祁闻顿了顿,苦笑一声:“果然还是没有瞒过师姐。是,我也是昨夜才发现,我的命牌上,没有灵息。” 命牌之所以能起到瞬间传送的作用,本就是因为其中灌注了大量的灵息,又镌刻了极为复杂的激活灵阵,这样才能在瞬间触发。 没有了灵息的命牌,便成了真正的名牌,除了写了个名字之外,毫无用处。 唐祁闻顿了顿,声音开始变得慷慨激昂:“吾辈修仙之人!不应贪生怕死!趋利避害!我定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师姐!您放心的去!这里就交给我!” 真可谓悲歌感慨,浩气凛然,义薄云天。 ……如果不是对着一群土蝼,并且是一个菜鸡两仪天,试图保护她这个四象天的话,可能更合适一点。 凝禅:“……” 唐家这一代的希望,怎么是个憨批? 这很难评。 唐家在他手上,真的能振兴起来吗? 远处的土蝼开始奔腾,地面的颤动更加厉害了一些,凝禅看着唐祁闻微微颤抖,却死撑着不动的背影,叹了口气,倏而抬手,有些暴躁地将自己胸前的命牌扯了下来。 然后上前两步,一把按碎在了唐祁闻胸前。 灵息灌注在他的命牌之中,唐祁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大师姐你——” 凝禅不耐烦地竖起一根手指:“嘘。你太弱了,赶快滚回去。” 唐祁闻:“……” 唐祁闻确定,自己在被传送回去之前,听到了一声轻笑。 凝禅也听到了。 她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立在一边的虞别夜,半晌,冷声道:“你不走?”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虽然只简简单单说了这三个字,但落在虞别夜耳中,他就自动翻译成了一句新的话。 ——“你以为你不弱?还不快一起滚?” 他甚至很笃定,这位脾气不怎么好的凝大师姐,就是这个意思。 他应该生气的。 但他的心情竟然有种奇异又古怪的愉悦。 如果要仔细解释这份愉悦的话,大约是他过分敏锐地发现,这位大师姐的暴躁分明一视同仁……但在面对他的时候,却又多了一丝很难形容的温柔和奇特的挣扎。 他从未见过这样复杂的情绪。 却又下意识想要更多。 所以他不仅没走,还抬手按在了自己腰间的剑鞘上。 土蝼掀起的妖煞气几乎已经近在咫尺,长风吹起他的发,露出他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不走。” 腰间的剑出鞘一寸,虞别夜顶着凝禅有些古怪的目光,露出了一个生涩且略带腼腆的笑。 “我觉得,我还行。” 为您提供大神 言言夫卡 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最快更新 6. 第 6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7. 第 7 章 ……你还行个屁。 你要不要看看自己衣服上的的血渍和你自己现在的脸色再说话。 之前被土蝼搞得灰头土脸满身是血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还行? 凝禅硬生生按下了骂脏话的冲动。 再按下了甩一句“你行那你上,我先走了”的冲动。 这一个顿挫间,虞别夜已经站在了她的前面。 留给她了一个削瘦挺拔的背影。 凝禅短暂地恍神。 这个背影,她看了百年。 从虞别夜的青涩的少年时期,一直到真正独当一面,臂膀逐渐宽厚的青年时期。 十四岁的虞别夜比十六岁的凝禅高出一个头,等虞别夜到了十七岁的时候,她的脸颊恰堪堪能贴在他的胸膛。 其实她是习惯了回头找他的。 但每次大敌当前,她看到的,总是如现在这般的,他的背影。 背影挺熟悉。 ……就是这藏青道服看起来,实在有些碍眼。 当年她给他买的哪一件不是最好的料子最时兴的款式,何时让他穿过这么粗糙的布料,这么简陋的款式。 除了一穷二白的散修和做苦工的外门弟子,她还真没见过有别人穿这种最基础的道服。 真是白瞎了他那张脸。 以虞别夜的实力和潜力,走到哪儿,不得捞个内门亲传,更不用说,他姓虞。 ——少和之渊的宗主,与他同姓。 说起来,当年她把他捡回去的时候,他穿的是这件衣服吗? 凝禅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带着点儿别扭微妙的嫌弃,有些飘忽地移开了目光。 些许走神间,方才还在几里开外的土蝼妖群已经近在咫尺。 尘土漫卷,妖煞气冲天,永暮出鞘落入掌心,凝禅有些漫不经心地颠了颠手里的剑,暂且还没有什么出手的意思。 她倒要看看,这个上一世的此时,已经在吐血昏迷的虞别夜,到底有多行。 土蝼妖呼啸而至。 虞别夜没有起剑,他周身灵息震荡,反手一剑插入了地面,一道灵阵波纹自他剑下升腾,顷刻间便化作了一道坚韧的结界,将凝禅和他牢牢护在了其中。 无数纷乱的撞击声响起,土蝼妖分明看到了结界中的二人,显得更加狂躁,攻击也更加猛烈。 虞别夜长长舒出一口气,一手持剑,另一只手在芥子袋里掏了掏。 又掏了掏。 然后有些顿住。 凝禅看着他的动作,轻轻挑眉。 虞别夜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可否借剑一用,我的另一柄剑,之前……断了。” 凝禅:“……” 凝禅:“?” 什么质量的剑啊,怎么就断了!! 你的剑是从铁匠铺里三文钱一柄买来的吗?! 凝禅的目光落在他的藏青道服上,再落在他掌心那柄确实实在平平无奇的剑上,终于没忍住:“你们少和之渊不发月供吗?” 这话来得没头没尾极了,虞别夜眼中写满了茫然,半晌,他老老实实道:“外门弟子每个月十枚下品灵石,内门弟子每个月二十枚中品灵石,发的。” 凝禅没了后文。 虞别夜摸不着头脑的同时,下意识觉得有些如坐针毡,好像自己莫名其妙就做错了什么。 ……什么呢? 凝禅在心底叹了口气。 虞别夜的额头开始有汗珠沁出,但他不声不响,兀自勉力支撑,土蝼撞击的声音越来越密,整个结界都几乎要被土蝼的身躯贴满,看上去竟凭空多了几分恶心与可怖。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凝禅慢慢走到他身边,开口:“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待在这里,灵犀秘境这么大,遇见土蝼,我们明明完全可以避开,等到秘境结束,自然就可以出去,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虞别夜有些气喘,眼睛却比平时更明亮些,他侧过头,身上终于被这样的胸膛起伏而激起了些应有的少年气。 “之前不是说过吗?”他重复了一遍此前的话:“既然见到了,我自当尽力而为,总不能只想着逃。” 顿了顿,他看她,又道:“况且,刚才都和师姐说了,我不走。” 师姐。 凝禅握剑的手指一缩。 少年音色冷冽,因为灵息几乎耗尽而有些喑哑,却又带了点儿几难觉察的微末笑意,落在凝禅耳中,千回百转。 她深深看他一眼,似是在辨别他这话中的真伪。 但很快,她就收回了目光。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她识破了又能怎样,看不穿……还能怎样。 “好。”她终于认命般轻声道:“我权当你说的是真的。” 下一刻,她的手平直伸向侧面,掌心的灵息如泉涌般倾泻而出! 灵息漫卷中,空气似是有一瞬间的扭曲。 只是眨眼的瞬息后,一道身影落在了地上。 那身影似人,却几近有三倍于人那么高,魁梧厚重,一眼看去,气势汹汹,令人望而生畏。 厚甲覆盖全身,甲片上是密布的灵纹,那些灵纹有些走势灵动,有些却凝滞古怪,只是多看几眼,便觉得眼涩难耐。 凝禅在虞别夜骤而睁大的目光里翻身而起,宛如一只薄紫的蝴蝶,轻巧落在了那道身影的肩头,居高临下看来一眼。 “那我便如你所愿。” 声音落下的同时,她的手一掌拍下! 片刻。 原本只是一滩死物的厚甲倏而动了。 厚甲上的所有灵纹同时亮起,如游龙般勾勒挥洒,汇聚成了一具人形纹阵。 人形纹阵自然是有名字的。 这样以灵纹镌刻,灵息驱动的人形物,名为「傀」。 这,才是凝禅真正的武器。 她本就是傀师。 傀的一只手臂缠绕着巨盾,身后背着与它几乎同高的长弓,一手还拎着一柄重剑。 凝禅掌心的灵纹再亮。 那傀倏而起剑! 重剑的剑尖自地面而起,遥遥指向天穹! 虞别夜眼瞳微缩,这个起手式…… 不等他再辨别更多,重剑周身已经亮起了灿若朝阳的雪亮光泽,那一刻,竟是将日光都彻底遮盖! 天地失色。 风仿佛停滞了一个刹那。 直至落剑。 土蝼妖兽原本浩荡不知凡几,兽角更仿若坚不可摧,但这样的坚韧,在如此一剑面前,甚至不用触碰到剑锋,只是被余风波及,便已经化作齑粉。 长风激荡起凝禅的发,她面容平静,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叫做如他所愿。 虞别夜眼瞳被过分强烈的光照耀得刺痛,但他依然近乎执拗地仰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坐在傀肩头纤细的少女。 看她长发翻飞,看她睥睨无双,再看微微拧眉,终于露出了点儿他所熟悉的烦躁。 虞别夜静静地看她,忍不住勾唇。 一个奇特,却又极难明言的念头浮现在了他的心头。 如果她……也是他的师姐,该有多好。 下一瞬,重剑落地,空间震荡,周遭的一切都变得稀薄扭曲。 灵犀秘境,竟是被凝禅的这一重剑,硬生生搅碎。 然后坍塌。 * 凝禅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眼的时候,独属于灵犀秘境中的那种令人窒息的泥土粘稠已经消失。秘境坍塌,所有秘境中的人,自然会被弹出,回到最初进入秘境的地方。 有人声响起。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我刚刚还在杀妖呢,怎么突然……就出来了?灵犀秘境呢?我们怎么回到了这里?” …… 凝禅侧脸看了一眼周遭有些慌乱的散修与其他门派弟子们,默不作声地抖了抖永暮上残存的两滴血珠,然后慢条斯理地收剑入鞘。 她刚准备走,目光却微微顿住。 她的面前这群人,好巧不巧,来自少和之渊。 少和之渊的弟子们束金冠,着黑白泼墨道服,脸上还带着如此突兀被从秘境中甩出来的惊愕。 唯有为首一人面容还算镇定,正是少和之渊此番带队的大师兄苏厌容。他目光环扫一圈,很快落在了凝禅身上,眼中有了一丝疑惑。 合虚山……怎么只出来了一位大师姐?剩下的人呢? 若是合虚山全员陨落,这位凝大师姐的神色,绝不可能这么平静。 那么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合虚山宗的其他弟子,先回了宗门。 也许是遇见了什么事情。 也许是预见了这一场秘境的坍塌。 无论如何,这件事,八成与合虚山宗有关。 苏厌容眼眸渐深。 而且,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这位凝大师姐周身灵息震荡,余波未平,她面容虽然平静,收剑入鞘后,眉间却还存着一抹煞气。 显然在秘境坍塌之前,刚刚动过手。 灵犀秘境里,能有什么,让这位与他一样是四象天境界的凝大师姐全力出手? 他比这位据说是合虚山最能打的凝大师姐要年长五六岁,也是少和之渊这一代年轻弟子之中天赋最强的战力。所以在听说了凝大师姐的名头后,难免一直存着比较之心。 入灵犀秘境之前,虽然短暂相见,也遥遥一礼,但当时他只觉得这位凝大师姐最多与自己不相上下。 可此时这一眼看去—— 少女紫衣宽袖,衣袂翻飞,面容美艳不可方物,她眼波流转,在注意到他打量的目光,带了点儿不耐烦与杀意地转过眼时…… 他竟然下意识将手放在了剑柄上。 这是遇见对他有致命危险的人时,才会有的本能反应! 苏厌容心底悚然。 不过一个灵犀秘境,面前的少女毫无疑问依然是四象天,他却觉得,自己分明已经看不透她的境界! 苏厌容思绪翻飞,惊涛骇浪,表面却平静,他向着凝禅拱了拱手,道:“望舒道友可知秘境里出了什么事情?还没到秘境关闭的时间,为何我们突然被弹了出来?” 望舒是凝禅的道号,在外大家都称她为凝望舒,知道她本名凝禅的人其实并不太多。 包括她的命牌上写的名字,也是凝望舒。 凝禅回礼,轻飘飘道:“确实出了点问题。不过没关系,也算是都解决了,就是一不小心把秘境给捅穿了。” 苏厌容:“……” 苏厌容:“……????” 捅、捅穿?! 这两个字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敢情他们被强制弹出来,都是你凝大师姐的功劳?! 这可是灵犀秘境!就算这秘境本身最适宜两仪天左右境界的弟子历练,但也绝非她一个小小四象天说破就能直接击破的! 苏厌容瞳孔骤缩,他身后惊魂未定的少和之渊其他弟子们,刚刚定了定神,再听到凝禅这句话,才定的神又重新惊了起来。 再看向凝禅的时候,所有人的眼中就多了许多忌惮与尊敬。 也有少和之渊的弟子慢慢眨眼,心底急转,冒出一句:“……那这秘境里的机缘岂不是全都没了,我等了五年才有了这么一次灵犀秘境……” 这是要凝禅代表合虚山宗,向大家做出一定补偿的意思。 这话一出,其他少和之渊的弟子们顿时反应了过来。 “是啊!总不能你破坏了秘境,就这么完事了吧!我刚刚还觉得我要在秘境里突破了呢!” “就是!说不定再多停留一会,我就三才天了呢!” 三大宗门看似三足鼎立,其实互相不对付,表面和平,实则弯弯绕绕极多。如今抓到了合虚山宗的小尾巴,少和之渊的弟子们哪肯轻易放凝禅离开。 这会儿若是其他合虚山宗的弟子在,听到这话,少不得要与少和之渊的弟子们打一场。 凝禅也不恼,似笑非笑看过去,目光落在苏厌容身上:“你也这么觉得吗?该不会你也要说自己多待一会儿就能到五方天吧。” 苏厌容老脸一红,却还是硬着头皮道:“我家师弟妹们说得没错,机缘一事,玄之又玄,也不是不可能……” “哦,这样吗。”凝禅肃然起敬,叹为观止道:“你也是不容易。” 苏厌容:“……” 苏厌容:“。” 这都做好了被嘲讽两句的准备了,未料到凝禅末了竟是带了同情之色地扔了这么一句。 又温柔,又怜悯,又意有所指,关键你还不确定她指的是什么。 直接给他整不会了。 “另外,我劝你们做梦还是等回宗门再说。”凝禅又冷笑一声,扫了一眼方才说话的几名弟子:“你们师兄脾气好,看破也不说破,生怕打击了你们修仙的积极性。突破?你要是五年之内能突破,你来合虚山,乱雪峰大师姐的位置我让给你做。至于你,你才入两仪天最多没两个月,这么厉害就要三才天了,怎么修仙界的记录都要被你打破了吗?” 她眼眸一转,重新看向苏厌容:“我说的没错吧?” 苏厌容:“……” 少和之渊众弟子:“…………” 离谱。 怎么有人的嘴和剑一样能输出啊!! 这谁顶得住啊!!! 苏厌容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说是也不行,说不是也不行,一时之间竟然卡住了。 凝禅也懒得等他回答,眉眼间带了点儿讥诮,道:“机缘?还想着机缘呢?命都要没了,还想着机缘?救了你们一命,不用太感谢我。具体发生了什么,回去问你们宗主吧,水镜里应该清清楚楚。” 苏厌容沉默片刻,从脑海里挖出更多关于凝禅的事情,到底觉得她以一己之力捅破秘境的事儿过分离谱,忍不住问道:“其他的不说,冒犯问一句,我曾听闻望舒道友觉醒的是……玄武脉?” 玄武善守。 怎么可能有这么强的攻击力! 凝禅“啊”了一声,随意点点头:“确实是玄武脉。” 顿了顿,她似是明白苏厌容想要问什么,轻描淡写补了一句:“可能我刚好是那种比较能打的玄武脉吧。” 苏厌容:“……” 你看我好骗吗? 你觉得我会信吗!!! 怎么玄武脉到你身上就和别人的玄武脉不一样了吗!! 苏厌容欲言又止,表情复杂,沉默许久,问了一句:“下个月少和之渊的寻道大会,望舒道友会来吗?” 凝禅随口道:“可能会吧。” 苏厌容眼中终于带了光亮,飞快拱手:“时间不早,苏某还要带师弟师妹们回宗门复命,先行告辞。期待在少和之渊与望舒道友再会。” 凝禅随便回了个礼,目光平静地落在了泼墨道服的少和之渊弟子身上,像是有点敷衍,但还算是礼貌的目送。 不多不少,正是三十名弟子,占满了此次少和之渊来灵霄秘境的名额。 传送回宗门的光束亮起,三十名弟子逐一消失在了原地。 凝禅没什么意外和波澜地收回目光,确认了最后一件事。 少和之渊的队伍里……没有虞别夜。 为您提供大神 言言夫卡 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最快更新 7. 第 7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8. 第 8 章 没了命牌,要回宗门,到底波折一些。 九转天的凝禅可以出手成阵,四象天的凝禅……只能老老实实御灵去最近的传送点。 如今天下以三大宗门为首,连七府十三州都隐约划成了三块,各自站队,隐隐呈出三足鼎立的态势。 甚至有传言说,祀天所与少和之渊的关系已经激化到只剩一个导火索,随时都可能开战的地步了。 这次祀天所因为宗门修缮人手不够而未参加灵犀秘境,也有人觉得不过是托词,甚至认定这也是两边宗门关系进一步交恶的铁证之一。 只是天下三分,相互制衡,便是私下的暗流再涌动,表面的和平只要维持一天,数百年前设置的罗浮关,便要运行存在一天。 凝禅没打算找虞别夜。 他既然不在少和之渊的队伍里,绝对也不应在这附近。 秘境素来确实只有一个出入口,但那都是刻板记录在书册的“理论上”的内容。 书册上也没讲过秘境能被她一剑捅破。 虞别夜能从坍塌的小世界逃脱,自然也有自己进出秘境的路子。 更何况,她也没什么一定要找他的必要。 出了灵犀秘境,她和他的交集,就算到底为止了。 所以她毫无留恋地御灵而起,引灵定了个方向,绝尘而去。 这次灵犀秘境的出入口,正巧距离罗浮关不太远。 作为三大宗门维持修仙界和平而特设的关隘,罗浮关所在的位置几乎是在这片大陆的正中央,也隐约正是三大宗门势力范围的交界点。 用凝禅的话来说,罗浮关这地方就像是修仙界联合国。 根据九百年前的罗浮关协约,只要是登记在册的大小门派,都要特派几个人驻扎在这儿,每年还要交一笔灵石过来。 特派的守关人主要负责协调运转宗门之间的冲突往来事端,参与利益分配,一天天的忙成陀螺,大会小会不断,毫无时间修炼,堪称驻多久,修为就要停滞不前多久。 据说还有小宗门的代表待在罗浮关里,因为天天开会,写会议纪要和工作总结报告,时不时还要写那种要求是言之有物但也不能太有物,内容生动但也不能太动的发言稿,导致境界不增反减,短短三年,硬生生从五方天退回了四象天。 不仅如此,发际线也嗖嗖后移,直接拥有了锃光瓦亮的脑门。 都修仙了,还要担心发际线的问题,谁听了不说一句离谱。 搞笑中也还带着一抹辛酸。 无他,小宗门的那点儿利益,向来都是只能捡大宗门手指缝漏出来的那点儿,就这样,还得几家争抢,全靠会议上谁嗓门大,气势足,拼抢出来的。 就这样,宗门还未必领情。 一旦没有撕到资源,就会被钉在耻辱柱上,被宗门众人唾骂。 总之罗浮关的差事在众人眼里就是洪水猛兽,轮到谁去,都会收获一大片同情里带着惋惜的目光。 合虚山遣往罗浮关的守关人三年一换,时间过去太久,凝禅有点想不起来现在的守关人是谁了。 不过她也没打算去专门打招呼。 这种地方,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自然有回合虚山宗的传送大阵。 她是来蹭阵的。 所谓王不见王,三大宗门连传送阵都没设置在一起。 罗浮关容纳了近万名守关人,早已从最初的院落模样发展成了如今错落于罗浮山腰的建筑群,再加之保障生活所需的商贩,供来往之人落脚食宿的客栈饭馆等等,一眼望去,几乎快要成郡县的规模。 这地儿多多少少涉及一些机密,有禁空令。凝禅早早落了剑,开始在罗浮关里找合虚山的标识。 合虚山的标识取一个合字的变体,是红色粗圆线条钩织出的一个像是小亭子样子的图案,醒目又好记。 虽说近些年来少和之渊与祀天所正值鼎盛,风头无双,已经隐约有了盖过合虚山宗之势,但合虚山到底也是千年大宗,底蕴犹存。 此刻在罗浮关中一眼望去,合虚山的标识也非常明显。 红瓦白墙依山而落,高低错落,白底的旗帜上,红色的合虚山小亭子绵延成一条线,仿佛生怕别人不知晓这是谁家的地盘。 一踏入这里,大家的在议论别家的时候,果然也都很肆无忌惮。 “我赌三块灵石,祀天所不会去少和之渊的寻道大会。” “赌个屁,昨天我连祀天所这次参会的名单都拿到了,你那三块灵石存着当老婆本去吧,老子不稀罕要。” “嚯哦!真的假的?那祀天所那个传说中天生无极的天才会去吗?” “……人家都无极了还寻什么道,你这和一夜之间突破到了九转天以后,最想要问的是驻守罗浮关会不会涨月俸有什么区别?” 之前那弟子愣了会儿:“……不然应该问什么?” 众人沉默片刻,看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怜悯:“……朋友,你是不是在罗浮关待傻了,没事,任期还有半年,等回去以后,病就好了。” 待傻了的弟子:“啊?我没傻啊?你们在说什么?” 凝禅心想,或许你们现在需要一个词,名叫PUA。 这被罗浮关PUA得也太严重了。 凝禅打了个寒颤。 无他,她也在这个鬼地方待过五年。 三年是自己的守关任期,另外两年……纯属是为了陪虞别夜。 凝禅:“……” 她当初为什么要做这种慈善来着? 哦,是了。 是因为她值守的时候,会议纪要有虞别夜记,年终总结有虞别夜写,就连发言稿都直接照着念就可以,从未出过半点差错。 别人是来这里熬资历的。 她……她像是来这里度假的。 罗浮关的饭,还挺好吃。 凝禅强迫自己将这些记忆摘除,控制住自己转头向着熟悉的面馆移动的步伐,神情毅然地踏向了传送阵的方向。 走了两步又顿住。 葱油小面有什么错。 面馆如记忆中一般生意极好,正值饭点,凝禅排了一刻钟的队才有座。 小面端上桌的时候,凝禅却皱了皱眉。 她抬手叫来了小二。 “怎么里面没有花生碎和炸黄豆了?”她抬眼问道:“还有脆哨呢?” 小二大惊失色:“这位客官,小店可是葱油小面,从未有过脆哨啊!花生碎和炸黄豆,小店……小店也从未放过啊!客官可是记错了店?” 凝禅沉默下来。 片刻,拿起筷子,到底还是吃完了。 是好吃的。 但不是她记忆里的味道。 难怪每次吃面之前,虞别夜都要消失一会,原来竟是如此。 一顿饭吃得凝禅心情复杂,半点儿没了来时的高兴,直到踏进传送阵的时候,她全身的气压都很低。 光柱亮起,身影消失。 一旁执掌传送阵的师姐探头:“刚才那位漂亮师妹看到了吗?有人知道那是谁吗?我们宗门什么时候有了这么漂亮的师妹?”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那是凝望舒啊!乱雪峰第一美女凝望舒啊!” “……师什么妹,那是乱雪峰大师姐凝望舒,年龄虽然小,师姐这个名头可是实打实打出来的!话说回来乱雪峰这种地方也能出美女?” …… 压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背了个第一名头的凝禅已经晃眼回了合虚山。 倘若她听到这个名号,恐怕也会发出一样的感慨。 乱雪峰这种地方,也能出美女? 凝禅直接落在了乱雪峰到传送阵里。 面前的景象才堪堪变得清晰,一片嘈杂错乱的刀剑声就传入了耳中里,吵得人脑子疼,旋即不知是谁先看到了凝禅的身影,拉开嗓子喊了一声。 “大师姐——回来了——” 大剑坪上从极吵,到极静,整个过程用了其实不过一息。 很难想象一个正经宗门里,会有这种地方。 所谓大剑坪,其实就是乱雪峰前山的一片平整空荡的空地。如此茂盛的峭峰之上,有这样的寸草不生的平地,看起来极是突兀。 因为这里,是某位出身乱雪峰的剑修前辈在打架打上头了的时候,一剑踏入朱雀无极境,顺便削平了半座山头。 那日整个合虚山都在地动山摇,唯独那剑修前辈在仰天大笑。 然后用剑在这片空地旁边龙飞凤舞地刻下三个大字。 大剑坪。 从此这儿就成了整个乱雪峰打架斗殴的圣地。 那位剑修前辈也成了乱雪峰的传说。 ——佐证打架也能打成无极境的那种。 听起来是挺威风凛凛。 如果不是大剑坪三个字大得出奇,丑的离奇,狗都不愿意在上面爬的话。 更离谱的是,因为这三个歪歪扭扭的丑字里面剑意极浓,所以乱雪峰的所有剑修都在日日夜夜揣摩其中剑意,再一并变成仿佛复刻一般让人痛苦的臭字。 乱雪峰大师姐凝禅每年都要对着峰里的剑修师弟师妹们交上来的年终报告痛苦。 竹隐峰的折磨是不认识。 乱雪峰的折磨是字太丑。 齐名比肩,不分伯仲,两看生厌。 总之都逃不开折磨两个大字。 她带队去了灵犀秘境不过几日,乱雪峰已经又是一派凌乱模样了。 碎石乱飞,灵息漫天,地面被砸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坑,早就已经被祸害得奄奄一息的周边植被显然又被风卷残云了一遍,一眼看去甚至找不到一片完整的叶子。 断剑满地,挂着大黑眼圈的剑疯子一看起码已经五天没睡了;拎着长鞭的师妹一头发辫早已散乱,但她脸上依然闪烁着不太正常的激动红晕,看起来还能再打个十七八场;另外还有一位难得看起来整洁无比的师弟抱了把银色生锈的算盘,有些愁眉苦脸地坐在一边,目光不断在大剑坪被砸烂崎岖坑坑洼洼的地方转动,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仔细去听,大概是在说“八十……八十……八十……”。 大约是在统计这次修大剑坪要花多少灵石。 总之满场看去,没一个全须全尾的正常人。 一朝重生回来,太久没见大剑坪如此凌乱盛景,凝禅的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可算回来了。”一道极散漫的男声响了起来:“再不回来,我可要去灵犀秘境捞人了。” 一袭红衣从一旁连叶子都没几片了的树上跃了下来,青年长发在脑后挽起了个十分潦草的发髻,浑身都透着一股子随性和随心所欲,拧着眉上下打量了一番凝禅,颇为阴阳怪气道:“还活着啊。” 红衣青年名叫段重明,比凝禅早入门十来年,和凝禅并列乱雪峰战力榜第一,长得人模狗样,那张脸在整个合虚山宗都排得上号,奈何长了一张嘴。 凝禅心道一声可惜了。 “托师兄的福,还活着。捞人就不必了,灵犀秘境已经被我捅成筛子了,有没有下一个五年都不好说。”凝禅扫去一眼,又问:“其他人都回来了吗?祝婉照和唐花落怎么样了?” 段重明高高挑起了眉,道:“但凡你看一眼寻音卷呢?” 凝禅愣了下。 寻音卷这东西,是一个名叫太琴天象的小门派折腾出来的,堪称修仙界手机,功能齐全,传音传讯传图片,需要的灵息也不多。一经推出,全修仙界都抛弃了以前管用的传讯符,除非极机密的消息会依然使用传讯之外,所有修士的日常沟通都换成了寻音卷。 当初大批的订单和灵石砸出来,直接将本来一潭死水的太琴天象盘活了。凝禅还怀疑过太琴天象里该不会也有和她一样的穿书人,结果去逛了一圈,发现这勤勤恳恳的小门派全员狂热符修,连宗门道服都是各色格子衫,直接让凝禅幻视了某大厂。 只能说,书里书外,凡间修仙界,同一类人,总会拥有相同的爱好。 但凝禅挺久没用这个东西了。 原因…… 自然是因为,她交换了传讯灵息的所有人,都不在了。 包括此刻眼前这个人。 凝禅飞快垂眼,遮住其中异样,摸出寻音卷,果然看到了上面层层叠叠的消息,自打她出了灵犀秘境就没挺过,她之前输入进去的灵息都快耗尽了。 她抓紧补充了点儿进去。 寻音卷不过巴掌大小,合拢时如手指粗细、筷子长短,以灵息激活,卷轴便会打开,变成一块刚好能一手握住的卷轴。 给她传讯最多的,是唐花落。 唐师妹几乎巨细无遗地给她汇报了自己的每日动向和宗门近况。 「祝婉照今天还没醒,但脸色好了许多,我在这儿守着呢,她醒来之前谁也别想来。」 「我阿兄今天来啦!虽然大家还是不太相信我的样子,但是有我阿兄在,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师姐放心!」 「我听阿兄说了师姐把命牌灵息给他,让他先走的事情了。师姐,你可要早点回来呜呜呜。我在胧月峰等你!」 …… 还有最近的一条。 「我报名参加少和之渊的寻道大会啦!师姐会去吗?」 凝禅抬眼,对上了段大师兄早有所料的一张脸。 “寻道大会,我们乱雪峰总得派点儿能打的代表,不然其他几个峰那些弱不禁风的玩意儿,我怕丢了我们合虚山的脸。”段重明手抱胸,下巴扬起,露出一张得意洋洋的俊脸:“是时候让乱雪峰的名头响彻少和之渊了!” 凝禅:“……” 谢谢,本来就不是很想去,听完更不想去了! 但是话说回来,这段话,上一世段重明没有和她说过。 也是,当时她带着虞别夜回来,光是为了把他身上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伤治好,几乎跑遍了半个七府十三州,这才找齐了灵草,哪有时间去参加寻道大会。 说到这里,她隐约又多了点儿别的印象。 这一届寻道大会的前十好像都和合虚山没什么关系,可谓坐实了合虚山要不行了的说法。 想来后来段大师兄一直对虞别夜吹胡子瞪眼,看哪哪儿都不顺眼,也有这个原因在。 参加寻道大会,她没什么意见。 上擂台和其他宗门的弟子们打打架,松松筋骨,凝禅也没什么意见。 她主要是不太想去少和之渊。 只是凝禅还没开口,段重明已经又补充了一句,堵死了她所有的话头。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段重明吊儿郎当地翘着脚,“我就是通知你一声。这寻道大会,名都给你报好了,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说完这段后,段重明死死盯了凝禅片刻,发梢眉眼里都流露出了点儿想要立刻拔刀的跃跃欲试,突然问道:“你真把灵犀秘境捅成筛子了?” 凝禅:“……” 凝禅拔腿就走。 为您提供大神 言言夫卡 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最快更新 8. 第 8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9. 第 9 章 凝禅拔腿就走其实也不是因为段重明太离谱,逮着她风尘仆仆刚回来就想比划一下,让本来情况就不太乐观的大剑坪雪上加霜。 主要是她余光看到,扒拉银色生锈算盘珠子的那位白敛师弟,慢吞吞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眼看就要捧着他的算盘过来了! 再不走,就要被清账了! 白敛师弟,乱雪峰毋庸置疑的食物链顶端。 打架他未必第一,但无论是段重明还是凝禅,哪个见到他不低眉顺眼,只会说“好好好”、“是是是”和“一定一定一定”。 凝禅溜得飞快,并且在御灵而起的同时,看到段重明被拽住了袖子。 再看到段重明浑身一震,僵硬回头,对上白敛的一双死鱼眼。 “大师兄,月底了。”白敛苦着一张脸,唇角平直,递上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名目的对账单:“本月账单您看是怎么付?” 段重明娴熟地拉拢下肩膀,小意赔笑:“明天一定一定一定……” 凝禅看着段重明身上吊儿郎当的气焰逐渐熄灭,变成了某种顾左右而言他的颤抖和心虚,总结起来不外乎一个穷字,心情顿时变得极好。 连御灵而去的背影都显得比平时轻快许多。 飞到一半,凝禅脸上的笑容开始逐渐消失,最后陷入沉默。 她在轻快什么。 乱雪峰的债务,有她一半。 一夕重生,一穷二白,从头再来。 以乱雪峰这群师弟师妹们的破坏能力和每个月的账单数额,很难笑得出来。 寻音卷在掌心震了一下。 凝禅下意识垂眸。 恰看到唐花落发来了一张少和之渊寻道大会的宣传图。 图是用了心的,笔锋细腻,意境悠长,画面光影卓越,隐含一股道意,一看就是花了大价钱,去请了崔嵬画阁的那几位大能出手的。 但凝禅的目光完全没在那画上多停留半息。 她在盯着下面那几行字看。 上面赫然写着“前十名平分六万中品灵石,前三名再各自奖励一万、八千和五千上品灵石”的宣传语。 凝禅:“……” 要不她还是去参加吧。 这他妈很难不心动啊!! 突然就更能理解为什么上一世段重明的怨气为什么那么大了!! 当时她还骂他,说他自己没本事进前十,少来她面前丢人现眼。 回想那会儿段重明的欲言又止恨铁不成钢表情,凝禅深深怀疑,这里面可能还有些她不知道的猫腻。 否则以段重明一路实打实靠打架攒起来的修为,在这种有灵石奖励的擂台上,理应绝难输到连六千中品灵石都没拿回来。 御灵过天穹的这一小段时间里,凝禅已经从此前的不打算去参加,变成了浅浅在心底给乱雪峰参赛人员规划出来了一个小目标。 保底六千!上不封顶! 好歹也要让她见到白敛的时候,能挺直腰板说话! 也让白敛在面对其他峰的催债时,不必绞尽脑汁拆东墙补西墙,抠抠巴巴。 合虚山占地极广,否则也不会有此前唐祁闻和梁瑶岑这对小情侣非得逮着秘境的机会抓紧时间卿卿我我的事情发生。 胧月一峰,不仅距离雾宿峰远,其实距离哪个峰都不太近,平素里没少听到宗门弟子的抱怨,除非家境殷实,使用传送阵也不心疼灵石消耗,否则胧月峰的弟子在学会御灵之前,都很难与外界交流。 凝禅翻过了好几个山头,路上还专门去竹隐峰的禁区边缘给里面的食铁兽喂了两根竹子,偷偷摸了一把,这才继续向着胧月峰而去。 胧月峰前有很大一片莲池盛景,名为莲池花道,与少和之渊的画廊幽梦、九嶷山的大光明境并称为天下三大盛景。 此时正值清秋,莲池花道中,莲花开出金灿灿一片,显然并非凡种,如此金橘一片绵延而去,仿佛天边将将铺散开来的落日晚霞跌落人间。 凝禅心情也很好。 锦鲤色,是好运发财色。 她刚刚想去寻道大会捞一笔,就看到了这样的颜色,是好兆头。 这个时间点,在莲池花道赏景的弟子很多,如此殊色,即便来回需要一两个时辰,也是值得的。 凝禅多看了会儿,才从观景台下来。 从莲池花道到真正的胧月峰,还要继续御灵。 她来胧月峰,当然不是来赏风景的。 她要去找一趟唐家兄妹。 无关寻道大会,纯粹是她心底总是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想。 灵犀秘境里发生的事情,怎么件件桩桩,都和这唐家兄妹有关系。 如果说,大家指责唐花落还能归咎为她平素里没什么人缘,那么唐祁闻呢? 为什么偏偏是他的命牌出了问题? 作为在秘境之中最重要的保命手段,进入灵犀秘境之前,所有人的命牌都要检查三遍。 雾宿峰一遍,自己所在的峰头一遍,自己再检查一遍。 凝禅素来性子谨慎,还又检查了一遍。 足足四遍,都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这灵息,到底是什么时候外泄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还是要唐祁闻自己去找。 永暮悄无声息落在胧月峰的停剑坪。 凝禅才落剑,唐祁闻已经迎了上来,他一边行礼,一边仔细打量凝禅周身,见她没有受伤,这才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落落本来也想来,但她不太敢离开祝师妹。”唐祁闻的脸上哪里还有平时的稳重,笑意昂然道:“大师姐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 凝禅点点头:“你呢?” 唐祁闻愣了愣:“……我?” “你回来以后,都发生什么了?有人为难你们吗?” 凝禅从停剑坪往里走,她还没来得及换下身上到底染了些血渍的紫衣道服,不少人即使不认识她这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也认得她身上的乱雪峰大师姐道服,因而一路都有人给她行礼。 凝禅颔首,就算是回礼了,她神色这样淡淡的时候,周身的压迫感极强,胧月峰的同门们便是有心相问两句,也不敢上前。 唐祁闻在她身侧,感觉最为强烈。 凝大师姐不可能平白无故问这个问题。 这些天来萦绕在唐祁闻心头的隐约不安终于有了落处,他肃容,仔细回想一遍,这才巨细无遗地开口。 “……除了常规这些流程,见我回来,大家也没有多为难落落,峰主也请了竹隐峰的长老来看过一次,都说没有大碍,就只等她醒来了。”唐祁闻道:“这些天我一直在停剑坪这边等您回来,来往都是胧月峰和弟子,和宗门之内往来的其他峰弟子,没有什么可疑之人。” 说到这里,唐祁闻抿了抿嘴:“大师姐,我是不是漏掉了什么?” 凝禅倒是没指望能从唐祁闻这里听到什么真正的线索。 因为如果她的猜想真的存在,对方的目标,又岂是区区一个唐家。 但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她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口的。 尤其是对着唐家这对兄妹。 她只是隐秘地提醒他一句。 凝禅摇了摇头:“别多想,活着就好。” 唐祁闻只当是安抚,正要苦笑一声,却见凝禅那双极美的瑞凤眼望了过来,似是怕他不明白一般,又重复了一遍:“活着就好。” 唐祁闻猛地住嘴,下意识绷直了背脊,心底略有悚然。 他何尝没有猜想。 在灵犀秘境……应是有人想要他的命。 如果没有凝大师姐,他恐怕极有可能已经埋骨于此。 他本想将此事上报师尊的,但现在,他的想法变了。 “好。”他慢慢点头。 见他如此,凝禅收回目光,不再多说。 胧月峰的建筑造得极美,许是因为莲池花道的缘故,胧月峰的命牌色都选用了淡曙红,看起来热烈又温柔。 这样的色彩同样铺洒在胧月峰的建筑上。 从远处看去,整个胧月峰的所有建筑都像是连在一起的。 ——漫长的回廊将告辞错落的房屋链接起来,瑰色的灵石灯此刻已经亮了起来,漂亮得像是一场梦。 那种靠着大把大把灵石铺洒出来的美梦。 ……尤其是和穷困潦倒的乱雪峰相比的话。 这才是身为天下三大宗门之一的合虚山应有的样子。 哪里像乱雪峰,在白敛“每一块灵石都是要被节约的对象”的中心指导思想下,从上到下都艰苦朴素,别说此刻天色尚明,就算黑透了,也不会有人点燃一盏灵石灯。 用白敛的话来说,修仙之人明明能看清,为什么还要灯? 哦,想挑灯夜读典籍? 那可以去藏书阁啊,那儿宽阔,书多,氛围好。 还免费呢。 因而一入夜,整个乱雪峰就会变得黑灯瞎火,不见一盏明灯,但处处都是群魔乱舞的身影。 大家甚至苦中作乐,说这也算是锻炼了夜战的能力。 凝禅越对比,越心酸,一时之间,去寻道大会捞一笔的念头更笃定了起来。 唐祁闻带她在复杂的错落回廊里穿梭了足足一刻钟多,才停步在了一处小院落前。 凝禅会意,抬手要敲门,手指才屈,木门已经从内里被一把拉开。 唐花落眼睛亮闪闪地出现在了门后:“师姐!” 显然等他们好久了,就等着开门呢。 见她这样,凝禅也忍不住弯了弯眉眼:“有人刁难你吗?” “我若是说没有,师姐定然也是不会相信的。”唐花落神色却并不沉重,她笑嘻嘻道:“但没关系,祝师妹还好,我也还好。” 唐祁闻忍不住皱眉:“落落,你分明说没有人刁难你的。” 唐花落笑着抬头:“因为没关系呀。阿兄,我已经不怕这些了,我想明白了,大家会这样对我,其实未必是因为我这个人怎样,更多是因为觉得唐家没落,觉得我爹爹未必能走出这个死关。” “他们嫉妒我曾经拥有的一切,见我一夕落魄,才会来落井下石。”唐花落语气平静:“他们给我扔石头,我砸回去就是了。” 听到这里,凝禅终于笑了起来:“你给我传讯说要去寻道大会,也是为了这个吗?” 说到寻道大会,唐花落顿时来了精神,她规规矩矩向着凝禅行了个礼,充满期待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双亮晶晶漂亮的眼睛:“在此之前,我、我还想冒昧请师姐指导我一段时间!我也是玄武脉,我……我也想和师姐一样强!” “……那我觉得你可能还是做梦比较快。”唐祁闻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默默开口。 唐花落一个眼刀刮了过去。 凝禅没有立刻答应,倒不是因为别的,纯粹是因为她也没想好。 上一世,她本着极力避开原书男女主的原则,完全没有和这些人产生任何交集。 更不用说,按照上一世的时间线,唐祁闻已经和梁瑶岑一起陨落了。 她还在犹豫,那边唐花落已经饱含诚意地继续开口道:“我、我不会空手来的!束脩我都准备好了!” 然后凝禅就看到唐花落啪地拿出了一个小乾坤袋,制式的,能工工整整装五千枚下品灵石的那种。 唐花落:“这是见面礼。” 凝禅:“……” 小乾坤袋旁边,啪,又落了第二个小袋。 唐花落:“这是这段时间在乱雪峰的住宿费。” 凝禅:“…………” 师妹啊,虽然但是,乱雪峰可能真的配不上这个价位。 啪,第三个小袋。 唐花落:“这是强占了师姐时间后,给乱雪峰其他师弟妹们的补贴。” 凝禅:“…………………” 有一说一,要是让她那些穷鬼师弟师妹们看到,恐怕此刻已经嚷嚷着要双手将她送给唐花落了! 短短几息,唐花落已经云淡风轻地砸了一万五千枚灵石在她面前了。 这就是合虚山掌门之女的身家实力吗?! 凝禅觉得自己但凡还能升起拒绝的心思,都是对不起乱雪峰快要砸成烂泥了的大剑坪。 这波实属是拿捏住了。 凝禅艰难移开目光,正要说什么,便听唐花落继续道:“除此之外,如果万一我侥幸入了寻道大会前十名,拿到了奖金……我分文不要,都归师姐。” 凝禅沉默片刻,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不守着祝师妹了?” 唐花落认真道:“此事本就非我之过,我会每日来看她。如此便是仁至义尽了。” 话都说到这里了,凝禅再也没了拒绝的任何理由。 她起身:“好,那么从明日起,每日辰时一刻,我在乱雪峰大剑坪等你。” 走出胧月峰的时候,凝禅忍不住在莲池花道又驻足了片刻。 她觉得,胧月峰,有点东西。 瞧瞧,她才在莲池花道看了发财色,这会儿不就飞快应验了吗? 这就去定做一套金橘色的衣裙穿穿! 胧月峰,灵的啊! * 天下盛景有三,夕阳落日也并不偏颇。 合虚山莲池花道是金橘遍布,华光重叠。 少和之渊的画廊幽梦则是一片宁谧如烟雾的绿。 绿意如写意泼墨,肆意灵动,深浅不一,好似此刻并非清秋,而是层峦叠翠的永恒初夏。 这些绿将一处美轮美奂的琉璃宫簇拥起来,于是那琉璃宫墙内外也都被倒映上了这样的绿,好似水天一色,好不曼妙。 再远一些的地方,绿逐渐淡去,直至终于化作了一片浮白。 浮白是终年不化的雪。 雪从山巅铺洒到山脚,将整座画棠山覆盖成与周遭所有山峦都完全不同的圣洁与凌冽。 这样的美,只可远观。 无人愿意平白接近,远远看一片透白,一抹阳绿,已是盛景。 更不用说,画棠山周遭本就大阵密布,哪里是寻常人能进来的。 所以也无人看到,画棠山脚下,终年不化的雪层中,黑发少年仰面朝天,面无表情地躺在厚雪里,任凭冰冷将自己包裹。 他肌肤苍白,呼吸很轻,面色却带着点儿不正常的潮红,长长的睫毛随着垂下的眼,在肌肤上落下了一小片阴影。 而他的右手,以一种有些扭曲的角度耷拉在旁边。他换下了那身破旧道服,却依然未着黑白泼墨的少和之渊道服,而是穿了一身雪白,几乎要与这一片大雪茫茫融为一体。 他的手臂从极宽的衣袖下伸出来,却见他右手裸露出来的腕骨处,有清晰可见的手指印。 是被硬生生扭断的。 如此断骨之疼,他却似毫不在意,只是半晌,慢慢睁眼时,他的眼底多了一丝古怪的笑意。 不经允许偷偷离开画棠山,自然是要受到责罚的。 这他在离开之前就知晓,并无半分意外。 那个人不在乎他去了哪里,去了多久,做了什么,只是断了他持剑的手。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疼而已。 但这一次和以往,有点不一样。 那个点在他身上的醒灵阵,还在缓慢但坚定的运行。 虞别夜望着天空,有些出神地想。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为您提供大神 言言夫卡 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最快更新 9. 第 9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0. 第 10 章 从胧月峰出来以后,凝禅思前想后,还是去了一趟藏书阁。 她主要是想要去查一查土蝼妖的资料。 ……也有那么点儿因为对比太过惨烈,多少不太愿意在夜幕渐降的现在去黑灯瞎火的乱雪峰的原因。 《万妖图鉴》是道法自然课的内容,每个弟子要通过最后非常严苛的考核,才能被放出宗门参加历练,否则若是见到了妖兽,却连其习性和凶险程度都不知道,无异于送死。 因而几乎所有的合虚弟子都对《万妖图鉴中》的内容倒背如流。 凝禅也不例外。 甚至《万妖图鉴》上有几只妖物的名录是她后来亲手添上去的。 但《万妖图鉴》终归只是总论,便是再厚,再具体,也不可能将所有案例都放进去。所以除却这本百科大全之外,分门别类还有每一种妖物的具体研究相关的其他书籍。 合虚山脉群山起伏连绵,藏书阁便坐落于竹隐峰与雾宿峰之间的某座地势平坦的山峰之上。 最起初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木楼,再后来,各位前辈从各地搜罗来的书籍、自己编纂出的书籍越来越多,越来越浩瀚繁杂,小小的木楼便再也承载不下这么多的书。 不是不可以在小木楼里另外开辟出一个专门的小世界,但此前的某位宗主却力排众议,硬是将整座山峰自上而下打造成了一个真正的书山。 书山有路勤为径。 所以这藏书阁所在的山,也被称为书山。 自书山蜿蜒而上的路,便是勤径。 为了让书山之中的藏书抱有适宜的收藏湿度,书山之中还以人力劈出了明镜般的一面湖泊,称之为学海。 远远看去,自山脚下蜿蜒而上的连绵书阁鳞次栉比,书阁旁悬浮着一个一个单独的课业室,只要缴纳很低的灵石,就可以获得一间可以容纳最多三人的课业室一天一夜的使用权。 此刻天色方暗,凝禅御灵至此的时候,恰看到灵石灯自山脚起接踵亮起,将整座书山点亮成了一片夜色中的璀璨汪洋。 如果御剑到更高的地方,向下俯瞰整个合虚山脉的话,纵使胧月峰有美轮美奂的莲池花道,也夺不走书山的明光。 此处便是最明亮的星。 凝禅落剑,登记了命牌身份,领到了可以用来寻书的导引罗盘。 书山里的藏书实在太多了,就算已经尽可能分门别类,想要靠自己来精准找书依然极难。 而导引罗盘上镌刻了灵纹阵,在输入了想要的书目关键字后,最上面的格子里,便会自动转动出所在书目的精确区域。 凝禅一边往前走,一边埋头在上面输字。 ……然后她就在这一路上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许多相熟的面孔。 嗯,各个胸前的命牌都是乱雪峰的暮山紫色。 大家互相点头示意的时候,眼神都极坦然,带着一种“你也来了”的惺惺相惜。 这就让凝禅想起来,在某一年的书山评选中,乱雪峰同时拿了两个最。 年度最多人次造访。 和。 年度最少人次看书。 身为大师姐,连续上台领奖,抱了一左一右两个奖杯的凝禅:“……” 谢邀,这破奖谁爱要谁要。 还有旁边竹隐峰的,知道你们峰头有文化,别笑了,他妈的,有本事打一架。 没错,乱雪峰的大家都是来睡觉打坐修炼的。 这盛世,如白敛所愿。 往导引罗盘里输字,和寻音卷用的是同一套输入逻辑,和凝禅以前学过的五笔输入法很类似,基于每个字可以拆分出的五个基础笔画来实现字型的录入。 凝禅很快输好了土蝼两个字。 然后拿着罗盘去了旁边的导引传送阵上刷了一下。 光束闪烁,下一刻,她就站在了与土蝼妖有关的书架面前。 凝禅没挑挑拣拣,直接把罗盘上列出来的书全拿了。 然后找了个地方坐下。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也不知是夜风变得缱绻,还是凝禅自重生以来到此刻,紧绷的神经都没有真正放松过。 她撑着看书的头开始下滑,不出片刻,便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可谓是为乱雪峰年度最少看书人次添砖加瓦。 凝禅睡得不算非常安稳。 风吹起她的发,紫衣素纱与黑发交缠,再垂落进她的梦境之中。 梦里的她,也在藏书阁。 说不清那是盛夏的夜,亦或是早春的暮色四合。 百年太久,许多记忆模糊了时间线,只剩下了清晰的人与物。 那大约是某次各峰首席弟子的考核之前,凝禅特意租用了课业室,打算头悬梁锥刺股,进行一个考前突击的击。 然后……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她看书确实还挺容易睡着的。 怎么说呢,但凡不是这样,她也不必来考前突袭。 毫无意外,她又睡了。 本就是课业室,不输入口令,外人无法进出,凝禅便没有特意梳头,甚至只是用寻音卷在头上挽了个松散的发簪。这会儿她趴在矮桌上,发髻便松散下来,寻音卷也沿着柔顺的黑发向下滑落。 未及跌落地面,已经有一只手接住了她的寻音卷。 那只手冷白,指节分明却并不突出,手指修长漂亮,紫色宽大的衣袖向下垂落一截,露出线条漂亮的腕骨和一截手臂。 是虞别夜。 寻音卷在那只手里,都无端带了几分奇特的精致与脆弱感。 就好像那不是什么普通的寻音卷,而是自九嶷山大光明境流落的无上灵宝。 然后,那只手在半空顿了顿。 似是有些迟疑,又小心翼翼,但最终,还是轻轻捻起了逶迤在紫色素纱上的一缕黑发,绕在了指间。 又半晌,他俯身,在指间落下生怕惊扰了蝴蝶的一吻。 …… 凝禅对这一夜没有任何印象,她醒来的时候,身上披着虞别夜的外衫,还带着些余温。那外衫与她所穿的是同一匹滑腻上好的料子,随着她起身的动作,从她的肩头滑落了一半下去。 虞别夜显然熬了一整夜,那些她看了就想睡的书册被整齐码在他的那一侧,他一手执笔,指骨上都染了墨,眼角因为这样不眠不休看了一宿的书而有些飞红,让那张好似不染尘埃的脸上多了一分缱绻的色彩。 “师弟。”那张脸太好看,她看了他片刻,这才唤了一声。 于是虞别夜抬眼,冲她笑了起来,将手下最后几个字写完,吹吹干,然后将自己方才写的那一小册本子推到凝禅面前。 “这十本书的要点和考点我都总结整理好了,师姐看这个就可以了。”他嗓音微哑,冷冽却温柔。 他只字不提昨夜的那一吻,眼神还是如平日的宁静专注,他瞳仁极黑,这样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就好像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这一个人。 梦里的她有些怔忡看他的时间稍长,他也不恼,只笑,再轻声唤一句。 “……师姐?” …… 风卷起凝禅的发再落下,凝禅从梦境中醒来,慢慢睁开眼,再支起身。 晨露熹微,青山远黛,清晨的秋风将木质窗棂吹出老旧的吱呀声响,再吹起凝禅散落在颊侧的发。 远风微凉,已是天明。 她身上没有随着她的动作滑落的外衫。 也没有趴在旁边,眼角因为熬夜而有些飞红,却依然在她醒来第一时间就看向她的那双带着笑意的眼。 凝禅沉默片刻,飞快将梦中的画面扫落出自己的记忆。 梦点什么不好,梦这个。 烦死了! 凝禅气呼呼地将目光落在了自己昨夜翻开的那一面书页上。 土蝼。 其状如羊而四角,性平,为妖则喜食人。 …… 数行介绍性的小字末端,有一句极不起眼的话。 “妖丹可入药。药性烈,或有掩盖妖煞气的作用。” 凝禅的目光在这一行字上久久停驻,只觉得脑中有灵光一闪,再去捕捉,却又没了踪迹。 她没纠结,只是将这句话再记了一遍,这才拢卷起身,带着些疲倦地向着藏书阁门口走去。 待她御灵回到已经被朝阳照亮的乱雪峰时,大剑坪上已经都是晨练的弟子了。 凝禅十分满意,因为梦境而生出的气都消了大半,调转剑头,向着流风居的方向而去。 所谓流风居,便是整个合虚山宗对于弟子所的统称,各个峰头都有自己的流风居,风格规模都不一。 乱雪峰虽然抠抠巴巴一点儿,流风居的建设倒是毫不含糊,用了上好的木料,涂了暮山紫色的漆,连屋顶都做成了线条漂亮的圆弧,看上去像是一朵朵浅紫色的蘑菇。 内里有多寒酸简陋都是闭上门之后的话,总之从外面看,也算是整齐划一,还有小河环绕而过,草甸沉绿,仿佛宁谧山野,暮紫仙境。 流风居一般都是三人间,而身为首席弟子的好处在这种时候就体现出来了。 凝禅拥有一个独门小院。 她输入一道灵息,开了小院的门阵,洗漱一番,换了身行走更方便的窄袖道服,又想了想,折身去推开了小院后的一扇门。 那门内是斜向下的梯子,一路蜿蜒至深处,随着凝禅的脚步,一路都有灵石灯感应般亮起,照亮前路。 如此下了大约三四丈路,地下开阔的空间才全数展现出来。 被灵石点亮,照耀如白昼的此方空间里,放了十七八具各式各样的傀。 无数叫不上名字的工具散落在地上,看似乱七八糟,实则都放在最容易拿到的地方。那些傀质地不一,身上镌刻的灵纹也并不相同,有些显然还是半成品,还有做了一半又不满意,被暴力拆解开了的。 凝禅颇为怀念地转了一圈,欣赏了一番自己十六岁这年稚嫩的手艺,没急着上手改动什么,而是挑挑拣拣,选了个半成品战斗傀。 那只战斗傀高约六七丈,并非人形,要说的话,可能更像是妖物一些,身上一对羽翼锋利的翅膀,四只利爪闪着冰冷的寒光,没有刻画什么面部五官,只留了如鸟类的长尖鸟喙,外加带着倒刺的长尾巴。 看起来杀伤力拉得就很满。 凝禅垂眸看了片刻,抬手在战斗傀身上改了两处灵纹,收入芥子袋中,又顺手收了旁边一个看起来破烂到看不出样子的傀。 临走之前,她刚刚登上台阶,又停了停脚步,回头看向了墙角阴影处的一尊静静矗立的傀。 十六岁的她,已经做出了日后让她名震天下,十万灵石也难求一尊的替身傀的雏形。 之前看到白敛师弟的一瞬,凝禅是动了不如早一点将替身傀做出来的念头的。 但现在,还不急。 她还没有在做出替身傀后,依然守护好整个乱雪峰的能力。 等到她重回九转天的巅峰,也不迟。 重新回到大剑坪的时候,唐花落已经到了。 红衣少女笑容璀璨,腰间别着那柄她十二岁生辰礼上望阶仙君送给她的绿拂名剑,还细心地将自己胧月峰的命牌摘了,顶着乱雪峰一众弟子各异的眼神,精气神十足地向着凝禅一路小跑了过来。 “大师姐!我来了!”唐花落行礼,道:“我准备好了!” 旁边乱雪峰弟子们的眼神更微妙了点儿。 也不知是不是唐花落的错觉,旁边弟子们的窃窃声些许传入了她耳中。 “这不是望阶仙君的女儿吗?她来干什么?” “……啧啧,之前灵犀秘境的事情你没听说吗?你看她的行头,她的样子,我猜,她是来找咱们大师姐修行的。” “有道理,毕竟都是玄武脉。” “有个屁的道理,大师姐的玄武脉和别人的玄武脉,是同一种脉吗?说起来,这次应该到几号了?” “话说回来……真是年轻,天真,可爱的师妹啊。” 然后是一片啧啧称赞之声。 唐花落:“……?” 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眼神也怪怪的,这些话里的意思也怪怪的。 凝禅也没给她多思考的时间,甚至没多说几个字,只点了点下巴,然后从旁边的兵器架上取了柄三文钱一柄的铁剑扔给了她。 “把绿拂收起来,用这个。” 唐花落接剑,沉吟:“我懂了,大道至简,如果我连这种铁剑都能用好,用绿拂肯定事半功倍,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凝禅沉默片刻:“你想多了,我是怕断了赔不起。” 唐花落:“……” 她刚想说,那可是绿拂名剑,是她爹爹从九嶷山的大光明境为她求来的,怎么可能断! 就见凝禅在众乱雪峰弟子逐渐变得期待又夹杂着恐惧的眼神里,抬起了手。 灵息扭转漫卷,方才被凝禅收入芥子袋里的战斗傀的身影逐渐浮现在了众人眼中。 收起来的时候,战斗傀可以被扔进芥子袋里,但若是要使用,则需要以灵息引出,这个过程也被称之为点灵。 点灵成功的傀,才拥有依照灵纹阵刻行动的能力。 战斗傀的身影落下来,将唐花落的身影彻底笼罩。 唐花落的眼瞳逐渐开始颤抖。 乱雪峰弟子们的表情逐渐变得诡异兴奋。 待战斗傀彻底出现在唐花落面前,红衣少女终于倒吸了一过去冷气:“这、这是什么……” 凝禅轻描淡写,张口就来:“陪你打架的傀啊,我改进了一晚上,应该比较适合你。” 于是唐花落惊恐的眼神里又带了感动,但面前这傀杀伤力明显极大的外形极大地颠覆了她过去对于傀的所有认知,一时之间,她握着铁剑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绿拂……绿拂可能,可能真的未必能行。 半晌,她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那师姐……这傀身上的十三是什么意思?” “哦,是编号而已。”凝禅道。 一道声音适时在旁边响了起来。 “这题我会。前十二只战斗傀,都用在了我们身上。”那师妹头发杂乱,手里握着根长鞭,有些哆嗦,上牙和下牙打颤,又带着亢奋:“嘿嘿,嘿嘿,原来是第十三号了啊。” 唐花落觉得自己懂了之前那句“现在是到几号了”的问题。 下一瞬,战斗傀在满山弟子期盼的眼神里启动。 …… 接下来的日子里,唐花落从一开始的振奋,到萎靡,再到自我鸡血,然后被打趴下满身青紫,连发梢都被斜斜削去了一小把,哇哇大哭后又站起来。 望阶仙君的独女,这辈子没这么苦过。 有那么一些瞬间,唐花落觉得自己是在花钱给自己买罪受。 每天都被打得七零八落落花流水抽刀断水水不流也就算了,这峰头还有一个长得漂亮,嘴却欠得二五八万的红衣师兄段重明,时不时就要从不同的角度冒出来嘲讽她两句。 “二十八下,这傀的一边翅膀都能扇中你二十八下,唐妹妹,望阶仙君若是看到了,恐怕都能都在死关里被气活。” “一,二,三。唉,又被打中了啊,孩子怎么就不知道多退半步呢?嘶,看起来就好疼好疼哦。” “不错嘛,第十八天了,让我看看今天唐师妹要掉几颗金豆豆。” …… 至于凝禅。 凝禅坐在旁边气定神闲地修傀。 等唐花落在第二十三天的时候,终于拼着断剑和玉石俱焚,将那编号为十三的战斗傀从头劈开成了不会动的两半,松了一口气,转头喘着粗气高兴看向凝禅的时候…… 她看到凝禅提笔沾了朱砂,温柔地在手下刚刚修好的那只傀的肚子上写下了一个“十四”。 唐花落:“……” 唐花落退后半步,手里的剑一松,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为您提供大神 言言夫卡 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最快更新 10. 第 10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1. 第 11 章 坏消息是,直到出发那天,唐花落依然没能打倒编号为十四的战斗傀。 好消息是,凝大师姐把被她劈坏的十三号战斗傀修好以后送给了她,还改成了灵石驱动款,说是留个纪念。 唐花落:“……” 怎么说呢,如果有可能,她一时半会是不想看到这东西的。 唐花落心情复杂,颤颤巍巍接了,带回了胧月峰,然后虚荣心就在全峰的惊叹声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是什么?!这是傀??你说这是傀?有这个样子的傀吗?” “惊呆了,这就是乱雪峰大师姐的实力吗?” “快快!摸摸,让我摸摸!” 唐花落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在旁边微妙地升腾起了“哎哟瞧瞧你们这没见识的模样”的念头。 然后她就愣住了。 她平时虽说跋扈了点儿,但绝对没有这么阴阳怪气! 她肯定是被段重明影响了! 此外,她顺便惊觉自己的境界好似有了些松动,眼看好似要从两仪天突破到三才天了。 唐花落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短短这些天已经磨了一层薄茧的手,再看了一眼自己面前被一众胧月峰人簇拥的十三号战斗傀,心道破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简单了。 她明明破境到两仪天,也还没两年时间。按照她爹闭关之前对她的期许,她能在十年内破境入三才天,便已经算是非常努力不懈怠了。 到底是自己厉害,还是凝大师姐的傀厉害。 唐花落压根不用思考,非常有数地将答案定格在了后者。 花钱找罪受算什么! 这一万五千块灵石,完全没有白花! 体验太好简直想再来一次! 或者说,这是她从小到大花过的最值得的一笔钱了! 唐花落心满意足,志得意满,去收拾了去往寻道大会的行李后,遥遥向着望阶仙君闭死关的方向拜了一礼。 “爹爹,我要去少和之渊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也要照料好自己。”唐花落轻声道,她顿了顿,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轻快起来:“我确实曾怨恨你为何抛下我,非要去闭那个死关。但现在……我学会要自己变强了。” 然后,她脚步轻盈地起身,转过回廊,去轻轻推开了祝婉照的房间门。 吱呀一声,满房间的人都回头看向了她。 这么多人? 唐花落愣了一会儿,目光缓缓落在了那道紫衣素纱上,迟疑道:“……大师姐?” 凝禅简单冲她点了点头,重新看向已经坐起身来的祝婉照。 祝婉照这一个月以来被照料得极好,加之她本就是获得了机缘,而非真正的昏迷,如今醒来,看起来面色极好,并无大碍。 凝禅也是早上突然想起来,这一天,好似就是祝婉照醒来的日子的。 无他,纯粹是上一世段重明和众人都到大剑坪准备御灵出发了,结果就被一道传讯符拍了回来,段重明听完以后冷笑一声,道:“啧,真是千娇百宠的小师妹,怎么她醒了要说去,满宗门上百人就都得乖乖等着。我瞧望阶仙君的独女也没这待遇啊。” 当时凝禅压根不用问,就知道阴阳怪气的段大师兄嘴里说的是谁了。 所以早上想起来这事儿以后,凝禅想了想,到底还是到胧月峰来了一趟。 上一世明哲保身,也没保出什么结果来。 这次她既然已经管了唐花落,那不如管到底。 起码不能白瞎了她的十三号战斗傀,别到最后变成了祝婉照去了寻道大会,唐花落没去成,那她可能会气死。 除此之外,她多少也有点好奇,这位原书里顶着玛丽苏光环的女主,到底是什么性子。 毫无疑问,祝婉照是美的。 她几乎拥有所有美的模板,一眼看去,简直仿佛开了两层美颜柔光特效,三庭五眼,杏眼樱唇,三千青丝,标准得像是建模。 凝禅看了一会儿,然后不得不承认。 对着这么一张脸,确实……还挺难生气的。 祝婉照显然才醒来不久,还有点懵,她和一屋子的人茫然对视片刻,谨慎开口道:“……诸位有什么事情吗?” 这话算是打破了房间里有些静寂的气氛。 “有什么事?祝师妹,你可算是醒了!你可知你已经昏迷了足足一个月。你还记得自己昏迷之前的事情吗?” “是啊是啊,祝师妹,你快想想看,当时到底有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几道声音七嘴八舌地响了起来。 祝婉照也就真的顺着这些声音仔细想了想,连微微蹙眉的样子都是美的,然后道:“是应该有什么蹊跷吗?我的记忆倒是没有什么缺失,当时我与大家穿行在灵犀秘境的山林之间,然后我就被拉进了小世界里。” 她环顾了一圈自己身前相熟的面孔,疑惑:“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凝禅轻轻挑了挑眉。 嗯? 这话里的意思已经非常清晰明了,很显然,祝婉照并没有什么一定要栽赃陷害唐花落的意思,那为何…… 便听方才那几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为首的一人是胧月峰的师兄,名叫苗西岭,他踏前一步,柔声开口。 “祝师妹,有什么你就直说,我们都在,会为你撑腰的。”苗西岭神色认真,细看好似还带了点儿不正常的偏执:“当时我们都在场,所有的一切都尽收眼底的!那唐花落,确实有一个推你的动作。” 归至宾师弟也大声附和道:“祝师妹,别怕!你且直说,当时到底是不是唐花落推你下去的!” 结果祝婉照更茫然了:“……啊?推我?下去?谁?” 完全是一副这几个字单独都能听懂,怎么连起来就不懂了的样子。 唐花落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她上前半步,正要开口,却听苗西岭叹了口气。 “祝师妹一定是摔到了头,短暂失忆了。但我们这么多人证呢,当时我们可都看到了!虽然祝师妹不追究,但我们做师兄的可不能就这么放过这件事,唐花落,你该当何罪!” “把唐花落带走!打入赤罪牢!我看她还敢嘴硬!” 紧接着便是其他人的应和,完全将茫然的祝婉照和更茫然的唐花落淹没,压根没有再给两个人再多说什么的余地。 凝禅给看呆了。 她单知道,唐花落这罪名来得冤屈,却完全没想到,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强硬地被安上去的。 太离奇,导致她一时之间竟然哑口无言。 这群人,真就是硬来。 这不对劲。 生硬过头,演技浮夸,强词夺理。 就算是原书气氛组纸片人,也不至于如此。 更何况……那名妇之宝,哦不,归至宾师弟,在祝婉照不在的时候,看起来还挺正常,起码是个有行为逻辑的普通人。 怎么到了关键剧情点就会变成这样? 凝禅没着急开口,她的目光落在了这几轮都抢先开口的那几个人身上,悄然分出一缕灵识,在几人身上扫过。 没有异样。 除此之外,祝婉照的整个房间,也都没有动了灵阵的样子。 可以初步排除这些弟子的神智被操控影响的可能,除非他们被动的……是神魂。 可神魂操纵极为复杂,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神魂俱燃,同归于尽。值得有人为了毫发无伤的祝婉照做到这个地步吗? 还是说,这就是玛丽苏女主光环的威力? 凝禅还在想这种可能性,就有人风尘仆仆一把拉开了祝婉照的房间门,一步踏入。 唐祁闻面色沉沉,他身量本就极高,这样站在门口,手又在腰间的剑柄上,便显得压迫感更强。 “你们刚才说什么?谁要把我阿妹带去赤罪牢?有本事当着唐某的面再说一遍。” 屋内骤然安静,一片鸦雀无声。 虽说唐祁闻在凝禅面前被嫌弃得紧,但事实上,他确实不负唐家众望,在五年前便已经突破到了两仪天,最近又摸到了三才天的边边,成为了这一代入宗门弟子中,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的真正佼佼者。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落落说没有,你们不信。祝师妹醒来说没有,你们竟然还是不信。”唐祁闻居高临下看过来:“唐某不得不怀疑,你们究竟是不信,还是不想信?又或者说,是谁让你们不信?” 他音色沉沉,话里话外都意有所指,手指不住地在剑柄上摩挲,显然恐怕一言不合便不惜随时在这里拔剑。 “还是说,今日这事,不能善了?” 越是平素里稳重的人,在这样时候所说出来的话语,越是让人信服。 若是他们胆敢越过他,硬是对唐花落做些什么,他们相信,唐祁闻的剑,绝对会出鞘。 说到这里,唐祁闻又看向唐花落,沉声道:“落落,过来。” 唐花落很想过去。 阿兄的身后,是她永远的避风港。从小到大,无论她创了什么祸,捅了什么篓子,她的面前,一直都是唐祁闻的背影。 她甚至已经迈出了一步,但她又猛地缩了回来,抿了抿嘴,没有动。 她是想要依靠他一辈子的。 她也知道,唐祁闻愿意让她依靠一辈子。 但是她不能。 她要自己变强。 强大如她朱雀无极的阿爹望阶仙君也会闭死关,听闻此前所说,若非凝禅相救,她阿兄也险些在灵犀秘境陨落。 没有人能陪她一辈子,他们……也总有需要她的时候。 她不能一辈子都躲在别人身后。 “我说了我没有。”唐花落慢慢慢抬头,她终于不再像是彼时在灵犀秘境那般徒劳用言语辩解,而是扫过面前所有人的面容,用力记住:“如果还有人不信,要么我上请苍舒仙君裁决,要么,请诸君在此拔剑。” 苍舒仙君乃是合虚山圣堂的堂主,独立于六峰而存在,专管整个宗门的刑罚一事,赤罪牢也在圣堂之下。 所谓上请裁决,则是以生死之战来力证清白,不死不归。 听起来惨烈又公平,但其实换句话说,就是修仙界版的谁拳头大谁有理。 众人面面相觑。 没人想把自己搭在裁决上。 一片寂静中,一道咳嗽声倏而响了起来。 祝婉照捂着嘴唇,开始像是风中瑟瑟的小白花一样抖动,然后折腰爬俯在床上,开始了一波更加剧烈的咳嗽。 众人顿时放下了面前僵持不下的争执,蜂拥看向祝婉照。 “祝师妹,你还好吗?有哪里不舒服吗?我这就去竹隐峰请人!” “快躺下,快快,可千万别着凉了。” 一片嘈杂中,祝婉照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抬眼看向了唐花落,然后用眼神比了个快走的动作,旋即进行了更剧烈的一波咳嗽。 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的凝禅:“……” 行了,她看懂了。 和她想的不完全一样。 这个原书女主祝婉照,不是什么无脑开挂玛丽苏,要说的话,更是个带脑子的小白花。 ——脸太好看让人甚至难以升起恶意的那种。 有点意思。 想来上一世祝婉照理应也想了些法子,只是没有了唐祁闻在,唐花落未必真的能走出这扇门就是了。 事情既然如此,凝禅也没有多留,和唐花落唐祁闻一并离开了祝婉照的房间。 “多谢师姐来这一趟。”唐祁闻认真行礼:“您已经帮了我们兄妹太多,若有所需,我们定当——” 凝禅摆手打断:“会牵出因果的话就不必说了。你应该也看出端倪了,我会查,你自己也多留心。此地不宜久留,你们现在立刻去寻道大会的队伍里,我稍后就来。” 唐祁闻和唐花落对视一眼,认真颔首。 见状,凝禅不再多说,她转身御灵。 算算日子,她阿弟凝砚也该回来了。 虽然好巧不巧卡在了她去少和之渊的这几天,可能是要赶不上见面了,但这也无妨,等她从少和之渊回来便是。 凝禅推开凝砚的房门,在他的桌子上按照约定,放了一只崭新的寻音卷,又把自己的灵息录入了进去,方便他随时联系。 嗯,孩子十四岁了,是时候拥有自己的第一只手机了。 日光渐盛,有人摇起了乱雪峰的风雪铃,铃音清脆,这是要集合的意思。 大剑坪上,一众弟子神采飞扬,只有白敛师弟一人耷拉着眉眼,无精打采看着段重明:“这少和之渊是必须得去吗?” 段重明抱胸堵在他面前:“老白,你都在两仪天十八年了,该破境了。” 白敛抱着破算盘,脸上的不情不愿更明显。 “这少和之渊,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一旁手持长鞭的殷雪冉师妹“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大师兄你是只会这一句吗?怎么望舒师姐回来的时候你也这么说,轮到白敛师兄了,你连字都不带换的?” 段重明:“……” 段重明:“殷雪冉,我劝你闭嘴。” 凝禅忍不住笑出声来,清点了人数,御灵而起。 这一次,唐祁闻没死,她也在。 不会再有因为祝婉照而延后出发时间的传讯符了。 * 三大宗门之间有特殊协定。 非正式文书通传并核准的特殊情况,三大宗门之间不可直接进行定位传送。 因而要从合虚山去往少和之渊,要先去罗浮关进行一次传送中转。 寻道大会到底是整个修仙界的盛会,此次报名去往少和之渊的合虚各峰弟子林林总总共有八十多个人,其中光是乱雪峰就有十七个人。再加上同行的医修弟子与师长,人数近百,也算是浩浩荡荡。 如此对外之时,所有人都代表合虚山宗,大家都换上了统一的云水蓝白边薄纱的合虚道服,只以胸前的命牌来区分各个不同的峰头。 为显郑重,这次带队的,正是竹隐峰那位喜好狂草书法的峰主止衡仙君。 浩浩荡荡一队人自罗浮关穿城而过,在罗浮关驻守了这么多无聊日子的合虚山宗守关人几乎全都跑了出来,扒在窗边带着骄傲地看着自家师弟师妹们一路走过。 还有些显眼包性格的师兄师姐们早早就定制了大横幅,在罗浮关的大街小巷穿行。 然后他们就发现,显眼包处处有,少和之渊的横幅队很快就和合虚山宗的对上,两边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路的时候,祀天所的也来了。 几条横幅很快打做一团,等凝禅他们路过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脸上顶着蜜蜂狗同款大包的师兄师姐们顽强爬起,高高举起手里的挂着横幅的杆杆。 凝禅定睛一看。 「师姐说了拉个横幅会显得合虚山很牛」 ——这是两名师兄拉的。 「今日寻道多一分拼搏,明日命中多八个师弟」 ——这是两名师姐拉的。 凝禅:“……” 一起看过去的段重明:“……” 第一次出宗门的师妹殷雪冉哪里见过这个阵势,一把握住了旁边唐花落的手,声音虽小,却激动得有些变调:“真,真的吗……!八,八个!” 唐花落:“……” 别告诉我你真的信了。 又听一道熟悉的阴阳怪气声响了起来:“啧,师兄是哪里不好吗?就非得毛都没长齐的师弟?” 凝禅:“……” 这位师兄,你的角度很清奇。 像是为了回应段重明这句话,两名师姐手中的横幅翻了过来,露出了背后的一句大字。 「年少不知师弟好,错把师兄当成宝。师妹师妹听听劝,发展师弟要趁早。」 段重明:“……” 段大师兄就差撸袖子了:“欸不是,我说你们……” 凝禅直接笑出了声。 唐花落也想笑,结果一转眼对上了止衡仙君的一张臭脸。 唐花落飞快收回了视线,表情平直,眼神却忍不住又扫了一眼。 ……八个啊。 总之,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场寻道大会,大约从各个门派在罗浮关碰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一行人热热闹闹浩浩荡荡穿过罗浮关,给合虚山守关人们撑足了面子。 然后,止衡仙君开了大型传送阵,光束亮起,下一瞬,面前场景变幻,已是千里之外的少和之渊。 少和之渊的宗门极气派,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穷奢极欲。十八根巨大的盘龙柱冲天而起,灵息点亮了整条浮凸的龙身,将上面每一笔鬼斧神工的镌刻都巨细无遗地呈现出来。 汉白玉的地面自少和之渊内蔓延出来,铺满了整个殿前广场,只是一个简单的接引殿前殿,都要向上登足足六十六阶台阶,让人不由得瞎想少和之渊内里会是如何盛景。 灵息缭绕,第一次来少和之渊的合虚弟子们却都绷着脸,微微扬着下巴,死死憋着心底的惊呼。 凝禅站在队伍最前面,远远看了一眼画棠山。 冷白的山在这样的初秋,仿佛玉魄,而玉魄之上的那一抹烟雾笼罩的绿,更是美得摄人心魂。 但在凝禅眼里,那些连天的冰雪很快化为了前世自她指尖燃起的笼火,将天地消融,烧成一片猩红焦土。 不怎么经烧。 凝禅随意下了个结论,对自己的埋骨之地也没有什么别的太深的感触。 只是心情难免不太好。 然后,她有些恹恹地转过了眼。 目光微凝。 虽然距离很远,只是略略一眼,但她绝不会看错。 在少和之渊外门的小径上,有人长发高束,藏蓝道服已经洗得微白,勾勒出窄腰宽肩长腿,和垂落在一边稍显不自然的手臂。 那道慢慢前行的背影…… 是虞别夜。 为您提供大神 言言夫卡 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最快更新 11. 第 11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2. 第 12 章 虞别夜自外门小径走过。 外门弟子庞杂,人数众多,时而多一两个或是少了几个人不知去向,都是极正常的事情。 没人会对新面孔好奇,久而久之,也没有人会多问一句“他们去哪儿了”。 没什么好问的。 八成是死了,两成是跑了。 来宗门之前只以为能一步登仙,道途可期,来了以后才知道,那些真正的内门弟子,修仙世家,压根不把外门弟子当人。 若非外门的报酬到底丰厚,一家老小都等着自己养活,未必有多少人愿意在此卖命。 但虞别夜不同。 他这张脸太过瞩目,没有人会在见他以后再忘记。无论在哪里,他都是最能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焦点。纵使总是一声不吭地消失许久,却也总是有人记得他的。 记得,却不敢靠近。 “欸,看到了吗,那个邪门小子回来了。”有人暗暗投去一眼:“又是一个月了吧?我还以为死了呢,看起来还活着?” “你不要命啦?还敢议论他?你忘了上次那些靠近他的人的下场?舌头都被拔了!” “那是他们嘴贱,说些不该说的。我只是纳闷,以他的能耐,早就应该进内门了,怎么还在我们外门蹉跎?” “嘘,各人有各命,指不定是他得罪了上面哪位,卡着不让他冒头呢。” 虞别夜面无表情地路过,像是没听见一样,眼神都没动一下。他又绕过无数小路,终于走到了最荒僻的一处小木屋前。 那木屋摇摇欲坠,显然久无人居,毫不起眼,推开房门,内里破旧却一尘不染。 虞别夜在茅草堆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伤药,将手臂上的袖子卷了起来,咬住一角防止滑落,然后用另一只手极其娴熟地开始给手臂上的伤口上药。 他当然知道,今日便是寻道大会开始的日子。 刚刚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本不应从画廊幽梦出来的。 但他料定这几日,那人理应极忙,不会有时间来看他还在不在那里。 他境界虽然不够,目力却极好,他在小径尽头驻足再回头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合虚山的队伍。 云水蓝的道服蔓延成一线,他遥遥一眼,却并未看到想要找的那个人,倒是见到了他厌烦至极的那个内门的大师兄苏厌容。 虞别夜拧眉,收回视线,不再继续看。 也不知道她来了没有。 并不知道,此前就在他回头的前几瞬,他心中想着的那个人,目光刚刚从他背后擦过。 他手臂的伤口长得并不太好,因为处理得潦草且敷衍,看起来还不知要几日才能痊愈。 但他显然并不在意。 虞别夜慢条斯理地往上洒着廉价且不知到底有没有用的金疮药,然后一圈一圈地重新包扎起来。 最后活动了一下手腕,从茅草堆下面摸出了一柄依然不太值钱的剑。 他举剑到自己面前,剑身倒映出一双极冷极黑的眸子,那双眸子看剑,看剑身倒映出的自己,再平静至极地看向前方。 平静,却杀气充沛。 伤没好没关系,手能握剑就行。 寻道大会,正是时候。 * 目光停驻也只是一瞬,凝禅的目光才刚刚转回来,便听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响了起来。 “怎么,望舒道友还对我少和外门感兴趣?”苏厌容摇着一柄折扇,一身笔挺道服,笑吟吟走了过来,然后收扇一礼:“没想到望舒道友真的来了,苏某甚是高兴。” 凝禅没来得及理他,她正在随着止衡仙君和其他合虚弟子,向着前方来接引的少和之渊长老们行礼。 两边谈笑风生,言笑晏晏,凝禅刚要收回视线,便看到止衡仙君比了个眼色,身后他的两个亲传小弟子齐齐向着两侧迈出一步,伸出手来,展开了止衡仙君的一幅墨宝。 动作娴熟,整齐划一,一看就知道练习了许多遍,简直可以喜提送字左右童子的封号。 对面的少和之渊长老脸上的笑容微滞片刻,又喜笑颜开地收下,再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目睹了这一切的凝禅:“……” 啥字啊!! 上面这又写的是啥啊!! 为什么要送“采药童子”四个大字啊! 凝禅开始痛苦。 她大约知道自己应该是认错了。 但她也没法从采药童子四个字里猜出这墨宝到底是什么。 她颇有些一言难尽地看了苏厌容一眼,心道希望少和之渊点这位余梦长老有点文化,否则岂不是要气死。 想到这里,出于某种奇特的怜悯,凝禅的声音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高兴什么?高兴我要来把你的少和之渊这次的奖金拿完吗?” ……柔和如黄鹂地说出最讥讽的话。 苏厌容却也是一愣:“奖金?什么奖金?望舒道友是说那区区几万灵石吗?” 他又笑了起来:“那些都不过是彩头罢了,又有什么能比拿到寻道大会前十名的风头更盛呢?” 苏厌容这话说完,就感觉气氛有点不太对。 再转头,就看到凝禅在幽幽盯着他。 凝禅的身侧和身后,另外几道目光也在幽幽盯着他。 段重明咬牙切齿:“《区区》。” 白敛有气无力:“《几万》。” 殷雪冉气若游丝:“《不过是彩头》。” 再下一个瞬间,也不知是不是苏厌容的错觉,至少凝禅身边的这几个人周身的气势骤而拔高,变得战意十足了起来! 苏厌容:“!!!” 他是说了什么激励这些人的话吗! 不及他细想,凝禅已经轻描淡写转了话题:“怎么少和外门还不给看吗?” 苏厌容这才想起她方才的那一眼。 再去看那个方向,外门的那条小道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也不知她在看什么,兴许真的只是碰巧一眼罢了。 “当然给看。”苏厌容笑道:“我少和之渊坦坦荡荡,无有不可对人言。若是望舒道友对外门感兴趣,苏某便是放下修行,陪望舒道友走一圈,也使得的。” 这话说得,连段重明都轻轻挑了挑眉。 身边的唐花落小声道:“这油头粉面的玩意儿看起来怎么这么不顺眼,别不是看上我师姐了吧?” 便见凝禅扫去欲言又止的一眼,委婉道:“苏道友不如还是去多修行几日,寻道大会在即,临时抱佛脚也未必不可行。” 苏厌容:“……” 看不起谁呢!! 这位养尊处优出身世家的苏大师兄养气工夫再了得,此时也终于色变。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不善地再看了凝禅最后一眼,虚虚一礼,拂袖就走。 明明都是四象天,这个凝望舒,到底在优越什么! 等明天,明天四象天的擂台就会开启,他倒要亲自来会一会她,看看她究竟有多少本事! 凝禅对于苏厌容的挑衅和显而易见的怒意完全没有感觉,倒是唐花落凑过来,有些担忧地低声道:“这里到底是少和的主场,师姐,这么说真的没关系吗?” 凝禅道:“我们本来不就是来砸少和之渊的场子的吗?” 唐花落恍然大悟:“也是!” 几人的脚步顿时欢快起来,凝禅稍微走了会神,再听的时候,发觉唐花落和殷雪冉的话题已经到了“如果拿到了区区几万灵石要怎么花”了。 语气之兴奋,内容之悬浮,堪比凝禅以前吹牛自己中了五百万大奖以后的人生安排。 某一个瞬间,凝禅有一种她是不是把望阶仙君的独女带上了穷鬼歪路的愧疚感。 她回头看了一眼,便见唐花落眉飞色舞,小脸飞红,吹到兴头,还哈哈大笑了起来,惹得止衡仙君怒目投来了警告的一眼。 凝禅转回头,唇边也带了笑意。 算了,高兴就好。 至于苏厌容…… 虽然上一世她没来这个寻道大会,但后来,他们也曾交过手。 再来多少次,也不过是手下败将罢了。 不值一提。 * “这合虚山宗的止衡小老儿,欺人太甚!”方才去负责接引合虚山宗一行人的余梦长老坐下来,喝了一口茶,重重将杯子落在桌子上,脸色阴沉下来:“我是在药峰待了几年不假,倒也不至于他竟然如此这般来羞辱我!” 苏厌容一脸莫名,他思考片刻也没得出答案:“余梦长老何出此言?” 余梦长老一挥手,将那张止衡仙君的赠字抖开:“你自己看!真是岂有此理!!” 自小书香晕染的苏大师兄仔细看了片刻,依然不解其意。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极自然地接话道:“为何要写这四个字?” “是啊!采药童子!!说谁采药童子呢!!”余梦长老再重重拍一下桌子:“他难不成以为合虚还是以前一门三十无极的合虚?如今整个合虚山宗的无极境加起来一只手都数得清,其中一个还去闭死关了,轮得到他来羞辱我?!” 苏厌容:“……” 哪有什么采药童子,这明明是“大道无为”。 他看懂了,但他不说。 苏厌容心中讥笑和鄙夷之色加深,简单应和两声,转身出了院门,就发了传讯符出去。 【传下去,合虚峰主众目睽睽之下赠字羞辱少和长老。】 * 抵达少和之渊的时候已是傍晚,等到所有人都被安顿好,便已经入了夜。 各门派之间尔虞我诈之事不少,因而一早就定下了规矩,少和之渊只提供食材和小厨房,绝不上手,一应烹饪事宜均由各门派自己负责。 段重明大力谴责了少和之渊的这种偷懒甩锅行为,骂骂咧咧地进了小厨房。 唐花落看得咋舌,小声问道:“不是吧,我们这位段大师兄看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还能进厨房?” 殷雪冉放弃了和自己梳不整齐的辫子的第十八次搏斗,随便挽了个发髻:“总得有人去吧?不然让大师姐去?” 唐花落立马道:“那还是他去吧。难吃就难吃点儿,我不挑。” 小厨房里的段重明:“……” 老子四象天了,这么远也听得到你们的声音!! 怎么她凝禅凝望舒就比自己高贵这么多吗! 话说回来,凝禅人呢? 凝禅揉了揉莫名发痒的鼻子,潜入了夜色之中。 少和之渊的夜也和合虚山不同。 合虚山宗群山环绕,夜凉如水,苏醒的一切开始蛰伏,但山巅总是璀璨的,也有人夜练,整座山门或许有些散漫,但生机勃勃,自由自在。 反观少和之渊,凝禅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以为自己进入的,是什么禁宫。 长街寂静,若非空气中充沛的灵息波动,几乎要以为这里是什么废弃无人的恢宏之地。灵石灯拖出长长的影子,打在汉白玉的石板上,像是一个个扭曲的伥鬼。 凝禅捏了个匿踪诀。 即便到了此刻,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走这么一遭。 明明下定了决心,出了灵犀秘境,就桥归桥,路归路,各走一方,两不相干呢? 她又为什么非要来看看? 凝禅心绪难辨,一路停了三五次脚步,最终非常拙劣地说服了自己。 她不是傻子。 在灵犀秘境里,虞别夜分明是特意去找土蝼的,关于土蝼究竟为何会在这里出现,他或许多少知道一些真相。 她要去问问他。 对,就是这样。 不夹杂任何个人情感地,公事公办地,问问他。 凝禅如是潜行在少和之渊不怎么熟悉的路上。 此前不是没来过这里。 除却此前代表宗门来此的几次之外,最后一次,便是她一人一傀,杀穿了半个少和之渊,一把笼火点了画棠山的时候。 都杀红眼了,谁还管路怎么走啊。 而且这个外门,看起来很近,怎么她都绕了好几圈了,一眼望过去,非但没有接近,好似还远了点儿? 凝禅陷入沉思。 夜很静。 有极远的鼎沸从各个门派下榻的山头传过来,凝禅深刻怀疑,其中最热烈的部分,恐怕有段重明一份功劳。 这样的鼎沸,足够遮掩素来冷寂的少和之渊的夜里,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声音。 比如,轻微到几乎听不到的剑鸣。 和剑穿过血肉,再抽回来的事情。 凝禅本来对这种声音也不熟的。 但她到底也算才重生不久,手感甚至还火热,自然不会辨别不出来这是什么声音。 凝禅的身形微微一僵。 她知道各个门派之中,各有阴私之事,有时事情未必是她所想,也或许是她听错了……总之,她不该出现在这里,也不欲掺和进这种事中来。 凝禅也不打算去什么外门了,毫不迟疑,掉头转身就打算原路返回。 血滴答落地的声音极轻。 微微踉跄的脚步和滴血的声音一样轻。 随之出现的,还有极细微的,布料与地面摩挲的拖行声。 凝禅走得更快了点,她转入方才走过的小巷,然后猛地停步。 灵石灯不知何时灭了两盏,只剩下昏黄的最后一点灯光,将巷头与尾的两个人的影子都拖得极长。 狭路相逢。 凝禅停住了脚步。 另一头的身影单薄却笔直,沉黑的道服几乎让他整个人都隐入了黑暗之中,却又因为那张过于苍白俊美的脸都显得极近妖异。 那人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任何人。 尤其会在这里,以这种姿态,遇见……她。 一时之间,两人相对无言。 凝禅沉默地看着虞别夜拖着一具难辨的尸体,如幽灵一般站在巷子的另一边,他的周身都是血,只是血污隐入黑色布料,并不明显,但他的下颚到眉眼之间都溅了血珠,再顺着脸颊滑落几滴。 极远的方向,隐约传来了段重明的几声大笑。 这里一片寂静之中,血珠坠地。 轻响。 “凝大师姐。”他声音有些哑,又带着一点古怪的笑意,指了指另一条路,先行开口:“你没来过这里,也什么都没看见。” 倒是上道。 也正和凝禅的意。 凝禅抬步,然后在虞别夜有些惊愕的眼神里,在半路转了个弯,快步走到他面前,然后捏了个诀,将两人一尸的身影都彻底遮蔽了起来。 “死透了吗?”凝禅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饶是不认识,也可以从那尸身上的华服看出,此人在少和之渊的地位绝对不低。 虞别夜没说话,他一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凝禅,半晌,才低低“嗯”了一声。 凝禅俯身,隔着那尸身的衣料,翻开了对方的腰牌,清晰地在上面看到了少和长老的标识——与今日来相迎的那位余梦长老腰间的一模一样。 凝禅沉默片刻。 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上一世的虞别夜,乖顺,温和。 面前的虞别夜,阴鸷,乖戾,沉默,满身血污和杀气,才两仪天,就能出手杀了少和之渊的长老。 除了一张脸长得一模一样,哪有半点相似之处。 哦,也不是完全没有。 他看向她的眼神,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虞别夜。”她盯着满脸血污,看向她的眼瞳却越来越亮的少年,冷笑了一声:“这你都敢杀,胆子挺大啊。” 为您提供大神 言言夫卡 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最快更新 12. 第 12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3 章 月黑,风高,抛尸夜。 死者白天还言笑晏晏,与止衡仙君谈笑风生,收了一副名为采药童子的狂草。 晚上,这人已经被虞别夜面无表情地拖曳在地上,一滩烂泥,面容难辨。 多少有点刺激。 凝禅盯着地上的尸体,莫名还有了点儿“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的念头。 她真的认识过他吗? “凝大师姐想必是误会了。”一片寂静中,虞别夜的声音冷清响起:“余梦长老可是六合天,我区区一个两仪天的外门弟子,怎么能有本事杀了他。” 他特地在“外门”两个字上,加重了点儿音。 众所周知,外门弟子,专干脏活累活。 这话是隐隐在说,他就是一个负责抛尸跑腿的,这人的死与他无关,他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凝禅知道他到底有多大本事,说不定就真的信了他这鬼话。 又或者说,如果虞别夜的背后没有那么大那么深的术法灼伤,衣料嵌在血肉里,连成一片模糊的话。 虞别夜这鬼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凝禅没有什么要和他争论的必要。 她什么也没说,只微微挑眉,直起身,静静看了虞别夜半晌,然后给他让开了拖尸前行的路。 方才停步,她只是为了看一眼死者到底是谁,是怎么死的。 因为才将要离开的时候,电光石火间,她想起了前世的另一件事。 上一世,她没来寻道大会,而是远赴北宿陀罗道去为虞别夜寻药。北宿陀罗道凄风苦雨,黄沙荒漠,不太方便将大病初愈的虞别夜带在身边,因而她前后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并不在他身边。 等她从北宿陀罗道返回乱雪峰的时候,段重明也一无所获骂骂咧咧地从少和之渊回来了。 记忆不太清晰,但凝禅记得,段重明与其他人提及寻道大会的时候,说过什么“长老死了”一类的话语。 当时她还挺惊讶,打趣了一句,说:“少和之渊的长老什么境界啊?这么容易死,还当长老?” 段重明冷笑连连,当场骂街:“可不就是,死就死了,关我们屁事,还非得把帽子扣在我们合虚头上。有本事拿证据出来啊,他妈的。” 此后合虚山宗与少和之渊的关系急转直下,降至冰点,要不是祀天所先一步与少和之渊开战了,恐怕少和之渊掉头就要将合虚山宗踏平。 没想到转眼,她就已经站在在隐约是这一切起点的案发现场。 是的,直到现在,她才过分后知后觉地想到……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前世的虞别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回一遭少和之渊了。 这一切最初的始作俑者,竟然就是她心中弱不禁风难以提剑的好师弟。 凝禅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这一幕,不过是上一世的重演。 那时的虞别夜,应当也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沉默却直截了当地杀了人,抛了尸,洗去满身血污,再若无其事回到合虚山,乖顺地躺在房间里等她回来。 也难怪她自北宿陀罗道回来以后,觉得虞别夜的身体怎么养了半个多月,还比此前更差了许多。 一些细枝末节串联在一起,前世未解的答案,终于浮凸出了一隅。 好,他当真是好的很。 余梦长老身上的伤并不复杂。 朱雀脉术法,残杀,飞坠,沧海。三道爆裂的术法正中这位已经六合天的长老的躯壳,术法余波甚至让他的面部肌肤都烂了大半,可见用出这几道术法的人灵息有多强劲。 最后一剑穿喉,搅碎。 剑是无踪可循的破剑,剑式是平直递出毫无招式只为取命的一剑,整个少和之渊又因为寻道大会而开启了禁止时光回溯的阵法,以免其他门派在此连多一句话都不敢说,太过拘束。 因而这一场凶杀,真的就这样成了无从下手调查的凶案。 可谓心思缜密,时机绝佳,绝非一时兴起,想来已经筹谋多时。 凝禅看着虞别夜拖着余梦长老的尸体,与她擦身而过。 谁能想到,会是一个两仪天的少年,仅以半身重伤的代价,就将已经在少和之渊被供奉了四百年的余梦长老杀死在了这个冰冷的夜呢? 要以如此手段去杀六合天的长老,细细算来,此次到场来参加寻道大会的师长里,还真是只有七星天的止衡长老和祀天所的那位裁决神使能做到。 更重要的是,止衡长老,是朱雀脉。 那位裁决神使,是青龙脉。 这帽子是哪里来的,显而易见。 虞别夜的脚步有些虚弱,身形更是摇晃,血污的气息扑鼻而来。 他满身的血色里,有一大半,是自己的血。 她甚至能猜到,他这一行,是往哪里去。 没有什么地方比画棠山下的厚雪更好埋尸的了。 无人敢去画棠山边,他敢。 是啊,他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凝禅心绪难明,闭了闭眼。 “等等。”凝禅倏而开口。 虞别夜顿了脚步,有些不解地侧过头。 凝禅抬手。 “定魂。”她轻声开口,然后隔空一指点在了余梦长老的肩头。 幽绿色法光闪烁,笼罩在余梦长老的尸首上,片刻,有清浅的最后游魂被法光捕捉,旋即毫不留情地捏碎。 “这才是死透了。”凝禅冷声道,然后重新迈步,就要从方才虞别夜指的那条路离开。 虞别夜看着她的背影,忍了又忍,到底还是问了一句:“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以为凝禅不会回答的,想来或许是合虚山的什么隐秘任务,据他所知,这少和之渊也不是铁板一块,安插进来几个合虚山的探子,也再正常不过。 反之自然也一样。 没想到凝禅脚步一顿,没有回身,似笑非笑道:“来找你啊。” 然后身形变淡,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她的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离开得更是决绝,仿佛方才为他停步的一瞬,只是初秋长夜里的一场幻梦。 找他?找他做什么? 是了,大约是想问灵犀秘境为何会出现土蝼吧。 想清楚这一节,虞别夜收回视线,重新垂眸。 他能感觉到,她又生气了。 是生气他的所作所为,最后毫无疑问会落在合虚山宗的头上吗? 她身为合虚山的弟子,生气也是应该的。这种情况下,她没有选择第一时间揭发他,已经给足了他面子。 ——他诚然有击杀六合天长老的实力,但他也毫不怀疑,自己并不是这位能一击击碎灵犀秘境的师姐的对手。 他的目光旋即长久地落在手里的尸首上。 青龙·定魂。 六合天以上境界,魂魄自可离体,而魂魄不灭,就有机会寻找到合适的躯壳再行复活。唯有青龙脉的术法定魂,可以将这一可能性彻底扼杀。 如他所见,这位合虚山的凝望舒师姐,分明是玄武脉的傀师,又怎么可能会青龙脉的术法? 想来是身怀什么灵宝,可以借一道其他脉的脉力。 真是谨慎。 虞别夜唇边浮起了一道有些冷嘲的笑,转瞬间已经明白了凝禅方才停步的意思。 那笑复又消失。 这一次,他明明受了比上次严重这么多的伤,她却没有给她点一道醒灵。 人啊,果然受过一星半点的温暖,就会想要更多。 虞别夜漫不经心地在心底嘲讽了自己两句,拖着余梦长老的尸体,踽踽独行在漫漫长夜里。 行至祀天所居所方向的时候,虞别夜的唇边倏而有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既然有了定魂,他就不必再将这尸首拖至画棠山,以画棠山的大阵困住他的离魂。 不如就抛尸在这里,随了她的愿吧。 这样,她会不会就不那么生气了? * 第二日便是寻道大会,按照议程,所有人一大早就要到少和之渊的长水广场集合,这种大会开场之前,总要有人出来讲两句的。 大家对这种讲话活动都没什么兴趣,但少和之渊一大早就遣人送来了对战签,上面会实时显示现在打到了第几场,胜败情况,实时更新的寻道榜,持签人的场次,以及距离这一场的预估时间。 有了这东西,各宗门再也不必轮流值守地等在擂台边了,如果有想要看的比赛,预估好时间提前去就是了,大大减少了擂台观赛区的混乱和拥挤程度。 这东西倒是新奇,据说是为了这次寻道大会,少和之渊砸了重金给太琴天象赶工出来的。 段重明替凝禅领了她的那枚对战签,靠在她门口砰砰敲门,一边摆弄手里的签文:“凝禅,快出来,给你看个好玩儿的。” 凝禅“啪”地拉开了门。 一时之间,众人都被挂着两个黑眼圈的凝禅吓了一跳。 段重明连对战签都不玩了,盯着她看了许久:“我以为你昨晚睡得挺早?喊你吃夜宵你都没来。” 凝禅叹了口气:“失眠了。” 段重明不解:“失眠不会打坐入定?” 凝禅没好气道:“没定进去,后半夜也算是睡着了,就是做了点儿噩梦,睡得不太好。” 段重明顿时来了兴致:“哟,什么噩梦?” 凝禅面不改色道:“梦见我在画棠山杀人抛尸了。” 段重明:“……” 在旁边偷听的唐花落差点一个箭步上去捂住她的嘴。 哎哟我的大师姐,这可是少和之渊的地盘! 这话可不兴说啊!! 半晌,段重明幽幽竖起一根大拇指:“牛,还是你牛。” 凝禅打了个哈欠,没有解释的意思,伸手从段重明手里拿了自己的那只对战签过来,低头摆弄两下:“有点意思。少和之渊这次可是下血本了。” “这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吗?”白敛在旁边探了个头出来,手已经在破落算盘上飞快地拨拉了起来,不消片刻就算出了一个骇人的天文数字出来:“据说太琴天象的人光是维护寻音卷的运转就已经不眠不休快要猝死了,但你们看,这个数字砸下去,还不是飞快地做出来了。” 乱雪峰一群人外加一个唐花落围着对战签开始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直到唐祁闻敲了敲院门:“要集合准备出发了。” 等到唐花落走近的时候,唐祁闻微微压低了声音:“祝婉照刚刚也到了。” 唐花落一愣:“参加寻道大会也能临时加人?” 唐祁闻露出了一抹微妙:“是有弟子自愿放弃了名额,让给了她。” 唐花落:“……” 恰好路过的凝禅:“……” 这就是玛丽苏女主光环全开的力量吗。 这也有人让? 不过说到让名额,倒是让凝禅回忆起来了点儿原著内容。 没记错的话,祝婉照和原书男主谢柏舟的相遇,应该就是在这场寻道大会上。正是因为祝婉照拿的是其他弟子让来的名额,谢柏舟从一开始就记错了她的名字,因而闹出来了后续的一连串误会和乌龙。 凝禅顿时有点了然。 祝婉照是来走感情线的。 她们乱雪峰是来走发财线的,应是两不相干。 不过…… 有龙傲天男主在的地方,这发财线也未必好走。 讲道理,点家升级流里,凡是男主参加的大会,哪有不拿第一的? 看来这钱也不好拿。 凝禅一边思忖,一边融进了合虚山的队伍里,在快要到长水广场的时候,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少和之渊的不少弟子行色匆匆,表情凝重。 “这是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气氛怪怪的?” “嘶——你没听说吗……” 过往的弟子压低声音,隐约有几句话飘入耳中。 合虚山众弟子听了个没头没尾,急得火烧火燎,碍于止衡仙君在场,又不能出言打听,各个脸上都写满了疑惑。 只有昨晚出去溜达了一大圈,短短一会儿功夫就交换了无数道寻音卷灵息的唐花落消息最是灵通。 她低头在寻音卷上打了会儿字,再抬头的时候,面色已经变得凝重了起来。 “听说是少和之渊死人了。”唐花落压低声音:“死的还是个长老。” 众人难掩惊愕。 要知道这种大宗门的长老岂是那么容易当上的,且不论境界最低都要六合天,在这个位置久了,身后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随身携带的灵宝更是深不可测,岂是那么容易被杀的? 尤其是……在自己的地盘被杀。 凶手未免也太嚣张,太有恃无恐了。 一时之间,大家互相交换神色,都知道了事情的利害,都选择了闭口不言。 只有段重明转过头来,认真盯了凝禅一会儿,开始低头在寻音卷上打字。 然后凝禅的寻音卷震了一下。 此处四处是人眼耳目,虽然寻音卷也未必百分之百保密,总比直接开口要强一点。 凝禅低头,看到段大师兄若有所思地发来一段。 「你应该没有什么奇怪的血缘脉力吧?」 凝禅:「?」 段重明:「预知梦成真的那种。」 凝禅无语地看了段重明一眼。 「我要有这种血缘脉力,还不得先梦梦乱雪峰是金山银山灵石矿脉,段大师兄一夜直升九转天?」 段重明沉默片刻,转过头来,对凝禅的觉悟深表认可:“也是。” 便听唐花落又道:“据说……是在祀天所那边发现的尸体。” 众人悚然。 难怪都这个时候了,还没看到祀天所的弟子来,连提前给他们留好的那一块,都直接空了出来。 段重明不易觉察地松了口气,显然虽然凝禅那么说了,但依他对她的了解,那话极有可能不是无的放矢。 听说不是画棠山,他这才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凝禅也和其他人露出了如出一辙的惊愕之色。 不是画棠山? 而是祀天所? 虞别夜他……到底想干什么? 为您提供大神 言言夫卡 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最快更新 第 13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4 章 这一日天气极好,太阳自山头跃出,洒下一整片连绵朝色,远处画棠山的千年白雪上镀了一层璀色夺目的薄金色的光,少和之渊的汉白玉建筑与地面也都染了暖色。 凝禅不是很喜欢被太阳晒,她随着合虚山的队伍站在长水广场,眯了会儿眼睛,旁若无人地掏了把伞出来,遮在了头上。 她那伞面烈红如血,伞柄看起来比其他伞要粗,段重明盯了半天,看出了名堂:“……伞剑?” 凝禅将伞柄末端下拉半寸,扬眉一笑,露出点儿永暮的寒光:“猜对啦。” 一片整齐队伍里,多了柄红伞,实在引人注目,以止衡仙君对合虚山外在统一形象的要求程度,本不应允许凝禅这么放肆。 但这会儿,他显然没有时间顾及这种小事。 少和之渊在寻道大会第一日就折损了一名长老的事情,已经在第一时间就传遍了整个修仙界的所有角落。 六合天的长老陨落并不罕见,但如此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戕害于自家宗门中,这还是近百年来的第一次。 但偏偏少和之渊必不可能将这件事拿到明面上来讲。 更不用说,那长老的尸首是在距离祀天所弟子们的居所极近的太华殿被发现的。 这个地方太过敏感。 虽说多少觉得,抛尸在距离自家居所这么近的地方,多少有点刻意,但凡是有脑子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可……万一对方正巧利用了这样的灯下黑思路呢? 此外,验过余梦长老尸首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除了朱雀脉的术法造成的致命伤势之外,还有一道青龙脉的定魂。 这就让一切都变得愈发扑朔迷离了起来。 止衡仙君自然也是最早拿到这一消息的人。 他听完,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起来。 别人能想到的,他也能。 所有此次来参加寻道大会的领队里,六合天一抓一大把,唯有他,是有能力将六合天的余梦长老伤至如此程度的朱雀脉七星天。 更不用说,不知何时起,一个流言流传在了弟子之间—— “说起来……我昨日还听说了一个小八卦。”有小门派的弟子悄摸摸开口:“合虚的峰主给了余梦长老一副羞辱他的字来着,据说内容还挺过分的,你说这该不会是什么仇杀吧?” “嘘,这你也敢议论,你不要命了?七星天的峰主一眼过来,你我可就命丧当场了!”旁边的弟子紧张极了,顿了顿,又道:“……当真?” “我怎么知道,我也是听说的而已。” “不能吧?那你说合虚峰主是有多傻,先送字羞辱,又出手击杀,最后抛在祀天所门口栽赃?他是生怕自己不会被发现吗?这也太明显了吧!” “也说不定他正是利用了大家这样的心理呢?” 窃窃私语流转在整个长水广场,七星天的止衡仙君将一切声音尽收耳底,脸色更差了些。 这些声音自然也传进了乱雪峰众人耳中。 凝禅和段重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荒谬两个大字。 段重明不可置信道:“……好歹做了四百多年的长老了,他总不能和我们一样也……” 这么文盲吧? 凝禅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看来是白瞎了自己昨天的期待,这余梦长老显然不是什么文化人。 这话能传出来,至少说明余梦长老前一日为这字的内容发过火,否则也不会有这种流言传出。 但不管怎么说,这事儿一传开来,合虚山宗在大家眼中的嫌疑加一。 又听有人悄悄道:“不过我还听说,不仅有朱雀脉的术法痕迹,还有青龙脉的。朱雀脉的七星天除了合虚峰主,少和之渊光是台上就坐了好几个,也说不定是他们门派内斗呢?倒是青龙脉的七星天……” 说话间,向着祀天所的方向努了努嘴。 凝禅:“……” 轻轻转动了一下伞柄。 很好,她以一己之力让祀天所的嫌疑加一。 一比一,平了。 还得是她。 至于会不会有人觉得这事儿是合虚山宗和祀天所联手所为…… 恐怕只要是有脑子的人都不会这么想。 正如合虚山宗的队伍里恰有人不怕死地提出这个猜想后,唐花落略带嫌弃和鄙夷的话语: “不是我口气大,区区一个六合天的长老,反正我是看不出他有什么值得咱们和祀天所的峰主和裁决神使一起出手的。” 要说不愧是望阶仙君的独女,唐花落话里话外不外乎三个高傲的大字。 他配吗。 “唐花落!”唐祁闻拧眉,低声喝止:“慎言!” 唐花落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一时之间,整个长水广场上暗潮涌动,众说纷纭,位于高台上的少和之渊长老们各个面色淡淡,微阖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端坐在那儿,仿佛听不到下面的话语。 这就让止衡仙君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按照礼数,按照境界,按照背靠的门派和在修仙界的名头,他止衡仙君怎么也应该被请到高位入座,而非现在这般被晾在原地! 又是一片微小的躁动后,祀天所的弟子们终于在裁决神使的带领下,齐齐步入了长水广场。 与其说祀天所的弟子们身上是道服,倒不如说是神袍。纯白曳地,金边勾线,末尾还线条细密地绣着如火一般宝相花边。 这样一队人静默却整齐地走来,行走之间竟然如幽灵般没发出什么声音,却让整个议论纷纷的长水广场也安静了下来。 肃穆,还带着点儿诡异的神圣感。 凝禅抬了抬伞,一眼望去,便看到裁决神使的表情非常不好。 耽误的这一会儿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听闻裁决神使素来高傲,如此无端被怀疑,甚至极有可能被堵在门里进行了一轮搜查,能不现场发火已经是极给少和之渊面子了。 凝禅正这么想着,就听到裁决神使的声音响了起来:“止衡仙君倒是置身事外。听闻仙君赠字,倒不如拿出字来让我们也品鉴一番,看看究竟是什么字能让余梦长老大发雷霆。” 他的音调带着点儿北地的生涩,像是因为常年吟诵神典而只剩下了平直这一种语调,便显得整段话十分古怪。 止衡仙君本来已经非常不爽了,这会儿听到有人质疑自己的字,窝了一早上的火顿时有了宣泄口:“老夫赠字怎么了?!碍着你眼了?老夫正大光明,坦坦荡荡,少在那儿拐弯抹角阴阳怪气!” 两边火药味渐浓。 “口说无凭。”裁决神使不依不饶:“还是拿出来看一眼为上。素闻止衡仙君笔力了得,在那笔画里隐藏几分脉力,也未尝不可。” “裁决神使这么高看老夫,倒是另老夫始料未及。区区七星天,两笔字,就能杀六合天,改天老夫就站在祀天所门口摆摊卖字!”止衡仙君怒极反笑。 裁决神使也冷笑:“止衡仙君口气不小,这是要灭我祀天所半门的意思吗?怎么,止衡仙君是要代表合虚山宗向我祀天所宣战了吗!” 止衡仙君开始撸袖子:“宣战?倒不如老夫和你先打一场,看看是我这个朱雀脉七星天厉害,还是你这个青龙脉七星天能打!” “动辄打打杀杀,你们合虚山怎么这么多年还是这么粗蛮无礼。”裁决神使轻嗤一声:“你倒是说说你写了什么东西,能让人家觉得你在骂他是采药童子。” 止衡仙君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或者说,全长水广场的人都微微愣了愣。 有知情的人已经想起来了什么:“……说起来余梦长老以前好像确实是药峰的。不得不说,这梁子可确实是结大了啊……” 便听止衡仙君暴怒的声音响了起来:“我采个屁的药!!老子他妈的写的是大道无为!!!” 一时之间,长水广场上的其他声音都停了,只剩下了止衡仙君的“大道无为”反复回荡。 凝禅:“……” 哦。 好奇心终于被满足了。 原来是大道无为啊。 采药童子。大道无为。 ……这很难评。 连凝禅都忍俊不禁地转过了视线,生怕笑出声来灭了自家师长的威风。裁决神使又哪能放过这个机会。 一时之间,讥笑与暴怒交错,两边的战况愈发激烈起来。 大家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这些尊长仙君平素里在门派里哪个不是仙风道骨高高在上,一些小门派里,连见一面都难如登天,更不要说……这种两位七星天的仙君当场互怼的盛况。 要不是少和之渊此次有阵法限制,恐怕这会儿已经有大胆的弟子偷偷拿出留影石来记录下这历史一刻了。 大家逐渐从有长老身亡凶手未知的惊疑不定,变成了看两位七星天不顾身份当街骂架的乐子人。 也有人小声道:“嘶,有什么话关起门来说不好吗?这样影响未免太恶劣了吧?一位峰主,一位裁决神使,自己的形象也就算了,这是连宗门都不顾了吗?” 凝禅却越看越不是这么回事。 无论是身为竹隐峰峰主的止衡仙君,还是身为祀天所的裁决神使,能坐到这两个位置这么多年屹立不倒,怎可能是心思清浅之人。 这样看似荒唐滑稽、让所有人都看了热闹的闹剧,更像是两个人此前已经商量好——亦或者说是两个老狐狸之间眼神一碰,就达成的默契。 如此你来我往,嗓门越提越高,不消半刻,就有一袭华服姗姗来迟。 中年男人束白玉高冠,紫衣广袖,周身配饰无一不华美贵重。男人一张白玉面,蓄了修剪整齐的下须,举手投足之间便是久居高位的气势与积威。 正是少和之渊的掌门虞画澜。 虞画澜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站在止衡仙君和裁决神使中间,非常漂亮地说了几句场面话打原场,这才让两人各自冷哼一声,撂下一句“看在虞掌门的面子上且不和你计较”,终于休战。 然后再随着虞画澜的邀请,一并向着高台上行去。 果然如此。 凝禅勾了勾唇角。 这样一闹,至少在明面上,少和之渊不可能再去追究祀天所和合虚山宗的问题。 两家一起搅浑了这件事情,顺便多少洗脱了自己身上的嫌疑。 止衡仙君和裁决神使吹胡子瞪眼,剑拔弩张地坐在了少和之渊的长老们身侧。 还在几位长老侧身过来问好的时候,借着余火未消,不咸不淡地呛声几句,完全不用顾及对方的脸色。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凝禅:“……” 甚至看到了止衡仙君欢快地抖了两下腿,又在随侍一侧的小童默不作声地提醒下,飞快将自己按住了。 要不怎么说,奸诈还要看这群老峰主呢? 这不是就一石二鸟上了吗? 妙啊。 高台上有声音响起,是延后了足足两刻钟后,寻道大会的开场仪式终于正式拉开。 枯燥无趣的场面话里,凝禅轻轻转了转伞,自伞沿下露出一双眼睛,目光落在了虞画澜身上。 前世她也见过他几次。 在做出了替身傀后,她以全大陆最年轻的玄武脉无极的身份,入主渊山,成了名满天下的望舒仙君。 玄武脉已经多年未见无极,更不用说从来只存在于传说中,几近失传的替身傀。 所谓替身傀,顾名思义,不仅能够拥有原身七八成的战斗力,还能在关键时刻,为原身替一条命,谁人能不趋之若鹜。 彼时渊山人头涌动,无数人前来常驻,只为能够见到凝禅一面,更不用说与合虚稍有交情之人,无不拐弯抹角地托关系来与她说好话,不惜重金,随她开价,只为求一具替身傀。 唯独他虞画澜,提着十万上品灵石,慢条斯理地品一口茶,再似笑非笑抬眼:“别人也就罢了,望舒仙君理应不会拒绝我吧?” 他的目光又落在凝禅身后的虞别夜身上,意味深长道:“毕竟,望舒仙君未经我的允许,带走阿夜这么久,我也未曾追究过。” 那时她不是没有猜测过虞别夜与少和之渊的虞家是否有关,但他不说,她也不会主动开口去问。 闻言,她也只是不动声色地一勾唇。 然而虞画澜何等人物,他饶有兴趣地看了两人片刻,倏而道:“阿夜,你不会还没有和望舒仙子说过,你是我虞画澜的……儿子吧?” 最后的“儿子”两个字,他说得一字一顿,比起称述事实,更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凝禅还记得虞画澜在说出口这句话的时候,虞别夜原本就紧绷戒备的神色变得更难克制,他的身上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迸射出了杀意,连他佩剑的剑身都有了低低的剑鸣。 凝禅什么也没问,只是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在了面前。 然后起身,面无表情地在虞画澜变得震惊的目光里,将他手边十万灵石扔了出去。 然后居高临下扔了一句。 “虞掌门,还是请回吧。” …… 那日虞画澜走了以后,虞别夜也并非对此事闭口不谈。 他沉默很久,才说,是虞画澜杀了他阿娘,所以他才从少和之渊逃走的。 也算是合情合理。 凝禅没有揭开别人伤疤深究的习惯,也完全没有细思过。 但此刻一看,这位朱雀脉无极的少和之渊掌门的长相和虞别夜…… 哪有半分相似之处。 只是一眼,凝禅就悄然落下了伞面。 她也无极过。 当然知道一位朱雀脉无极感知力的可怖。 她伞面落下的几乎同时,虞画澜的目光果然已经浅浅落过来了一眼。 然后他就看到,合虚山的队伍已经变得七扭八歪,余光里止衡仙君的脸色非常难看。 白敛在那儿愁眉苦脸地打算盘,殷雪冉在和自己永远扎不好的辫子搏斗,唐花落在这个间隙里又和不少别的门派的人交换了灵息,眼看连森严戒备的祀天所都没放过。 段重明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了个小马扎,直接坐在了地上,还在众人震撼的目光里多掏出来了几个,正在十块灵石一个地小声叫卖。 别说,生意还挺好。 这等场面,有人怕晒,撑一柄红伞,便显得实在非常正常了。 虞画澜在心底嗤笑一声,收回目光。 合虚山果然是要垮了。 能带来寻道大会的弟子,也不过如此一群无用的庸才罢了。 应该是错觉吧,他怎么会觉得这么一群人,能在他身上落下让他觉得背脊微冷的一眼。 比起这些,更让他心底怒火翻涌的,是另一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了画棠山上,平静到就像是在欣赏此刻朝阳半斜,自山后探出一隅的美景一般。 看来,上次仅仅是捏碎他的手臂,并没能让他学会,什么是听话。 为您提供大神 言言夫卡 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最快更新 第 14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5 章 余梦长老没了,寻道大会总还要人来主持。 顶上来的重思长老虽然略有不熟练,到底顺利地主持完了整个开幕式。 最后一步,是请掌门开擂台。 虞画澜面含微笑,一步向前。 他的身体浮空而起,衣袖翻飞,当他在长水广场的正上方站定之时,一个灵法阵自他脚下出现,再倏而张开,将几乎整个长水广场都笼罩其中。 顺着灵法阵的形状和流转的灵息,大家这才发现,长水广场的中心,恰是一个圆。 灵法阵自半空而下,稳稳与中心的圆契合,再下沉几寸,好似嵌在了汉白玉的石板上,将石板凿出了灵法阵游走的金紫色光。 有人终于看出了点儿门道,低呼一声:“……这是九宫八卦图!” 金紫色的光继续蔓延,以中宫为圆心,再分出八格内宫和八格外宫。 下一刻,金紫色的光好似活过来了一般,开始以虞画澜落地的点为中心,内宫的圈正方向,外宫的圈向反方向,缓缓转动了起来。 虞画澜所立的中宫圆心有高台自他脚下升起,凌驾于旋转的金紫光芒之上,旋即分割成了八块看台。 显然,这便是裁判的座位了。 做完这一切,虞画澜又一挥袖。 便见一根长方体的高柱自正圆心的位置拔地而起,冲云而去。 是这一届寻道大会的寻道榜。 金紫的光芒也将那根高柱包围,长方体的四面上逐渐分别有了四种不同的字样。 两仪天,三才天,四象天,分别占据一面,为三个不同境界的榜。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连胜榜。 根据此前的介绍,每个榜的前十名都会得到高额的灵石奖励,若是越境挑战成功,还会有更高的奖励,每个境界的第一名还可以随机开一件灵宝,至于四象天的第一名,更是有掌门一诺的巨大诱惑。 突出一个财大气粗和诚意满满,就像是在吆喝“瞧一瞧,看一看,我少和之渊不差钱”。 乱雪峰众人顿时心头火热了起来。 白敛看着那个比宣传的时候数额还要惊人的灵石数字,眼神发直。 半晌,白敛开始埋头打算盘,半破不旧的算盘珠子刷啦啦地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按照现在的奖励机制,每个榜的前十名一人一万中品灵石,前三名分别两万,一万五,一万上品灵石。越境赛赢了又是两万上品灵石。这样一来,我们乱雪峰此次的目标就很清晰了。” 大家顿时都凑了过来。 便听白敛冷静清晰地报出一个数字:“十二万中品灵石,八万上品灵石。” 众人:“……??!” 算盘一响,上下嘴皮子一碰,怎么就这么多了!! 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灵石好吗! 凝禅噎住,半晌才幽幽道:“老白,你倒是说说,这数字是怎么来的。” 白敛平直的死鱼眼里含了几丝兴奋的疯狂:“只要两仪天和三才天的前十我们各包揽五名,就是十万中品灵石。大师兄大师姐好歹也要进四象天前十,又是两万。保守估计两仪天和三才天小组里,至少有一名乱雪峰弟子进入前三,共计两万上品灵石。至于四象天……” 白敛转过头,直勾勾看过来:“你俩都能进前三的,对吧?” 段重明:“……” 凝禅:“……” 能不能另当别论,被白敛这样的目光盯着,也很难说出不能两个字啊!! 凝禅咽了口口水:“就算这样,也还有四万上品灵石……” “哦,那个简单。”白敛拨拨算盘珠子,轻描淡写道:“越级战赢,就有两万上品灵石。只要我们进入前三的三才天和四象天故意输给两仪天和三才天,四万上品灵石,手到擒来。” 众人:“……” 怎么你白敛已经想到这一层去了!! 连怎么钻空子作弊都想好了!! 众人脸色各异,欲言又止,唯有唐祁闻沉沉向前一步,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既有召,吾义不容辞!” 凝禅:“……” 这人奇怪的责任感又不分时候不分场合地来了啊!! 白敛十分嫌弃:“你凑什么热闹,你又不是我们乱雪峰的。” 唐祁闻:“……” 倒是唐花落笑嘻嘻道:“那有什么!等赢了,我和我哥的奖金都是学费!” 又回头热情洋溢地振臂:“合虚弟子!跟我冲呀!姐妹们!十二万灵石!顶峰相见!” 气氛很快被唐花落带的重新火热起来,就连一直默不作声跟在队伍里的祝婉照眼中都忍不住带了笑意。 凝禅的目光在祝婉照身上一扫而过。 她现在暂且没空去管原书的进度条,也不太关心男女主到底要如何相遇。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手里的对战签。 四象天的组别信息还没有推送过来,倒是唐花落她们两仪天的已经出现在了对战签上。 九宫八卦图的擂台上分了内外各八个格,每次一共有十六名弟子一起上擂台,每人都分别站在不通的阵位上。这八卦擂台又能反方向分别转动,就是为了体现随机性。 每一轮都有八名裁判轮流随机撕转轮停止符,那一瞬间,内外格缓缓对准,出现在面前的,便是自己此轮的对手。 三轮两胜便可进入下一循环。 唐花落看了眼自己的签:“第一场,外坎位,你们呢?” 殷雪冉道:“也是第一场,内乾位。”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双手合十:“啊啊啊——四方在上,神兽庇护,不要让我俩碰到不要让我俩碰到……” 凝禅忍俊不禁地一笑。 人声鼎沸之时,凝禅终于看到虞画澜施施然起身,笑意盎然向着四周拱手,然后折身离去。 几乎是差不多的时间,凝禅四象天的分组也出来了。 时间靠后,等两仪天和三才天的所有弟子都过了一整轮比试后才开始,对战签上的预估时间起码还有三四个时辰。 大概要等入夜以后挑灯再战了。 凝禅于是收伞,起身。 段重明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凝禅道:“两仪天的比赛有什么看的。无聊,溜达一圈。” 段重明一把拉住她,也跟着站了起来:“你去哪里溜达?我也去。” 凝禅面无表情低头:“如厕。” 段重明默默松开手,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等到凝禅的身影渐远,一旁的唐花落才小声道:“……四象天还需要如厕吗?” 段重明大惊:“妹子你对四象天有什么误解吗?就算到了九转天,也还是需要的啊!” 唐花落也愣住:“……真的吗?可是我从没见过我爹爹……” 她声音小了下去。 段重明和唐花落大眼瞪小眼。 这个话题再进行下去就不礼貌了。 还好两仪天第一轮比赛很快开始,唐花落和殷雪冉一并向着八卦阵位的传送阵走去,在阵里给自己的对战签输入一缕灵息,下一瞬就会被传送到相应的阵位。 九宫八卦阵在众人激动的神色里开始第一次转动的时候,凝禅回头看了一眼,旋即在沸腾的人声里,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长水广场。 凝禅走的并不快。 或者说,她看起来确实很像是方才她所说的溜达。 走走停停,还四处看看。 偶有遇见少和之渊充满戒备的弟子,也毫不心虚,点头示意,堪称一个坦坦荡荡。 长袖掩盖住了她正在不断捏诀的手指。 从重生回来没多久,凝禅其实就发现了。 她确实回到了十六岁时四象天的修为境界。 但从四象天到九转天的这一段对所有修士来说都有如天堑的距离,在她面前,宛如坦途。 只要有足够多的灵息,她就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突破这些桎梏,短暂成为九转天。 这也是她在灵犀秘境里,在召出她的傀后,能一剑搅碎秘境的原因。 那一剑,是全盛九转天的剑,小小灵犀秘境,自然支撑不住。 凝禅在默算自己在冲到九转天的状态时,所能支撑的时间。 不会比一刻钟更长。 方才在长水广场时,虽然灵息鼎沸,但到底人多眼杂,她坐在那儿玩对战签的同时,四方脉悄然运转,灵息缓缓涌入,却也不敢做得太过,以免被人觉察到了异样。 但此刻她在少和之渊里缓步行走的同时,周身灵息震荡,气势更是越升越盛,在到达某一个阈值的时候,又骤而变得缥缈。 七星天·掩踪。 凝禅望了望天,少和之渊在她眼里,已经变得与最初时不同。 灵息的走向愈发清晰,长水广场方向的声嚣清晰又朦胧,她遥遥扫去一眼,寻道榜上的字迹在她的灵识里变得格外清晰。 唐花落和殷雪冉的名字都已经浮现在了两仪榜上,看来第一轮比试已经结束,两人并没有对上,同时进入了第二轮。 少和之渊对外宣称,一门有四十位九转天的长老与各堂堂主,七位无极。 但凝禅的灵识轻扫,便已经能感知到,除却一夕无极天下知,这个数字无法做假之外,少和之渊的九转天,可绝不止四十人的数量。 她的脚步愈发缓慢却轻快,灵息无踪,没入她的体内。 八荒天·缩地。 凝禅前行一步。 再抬眼,空气变得冷冽,落雪无声,虞画澜的气息最后出现的地方,就在这里。 画棠山。 他来这里做什么,来这里找谁,不言而喻。 长风穿不透画棠山的大阵,风微冷却轻柔,凝禅虽然开了掩踪,衣袂却依然被吹起,再落在她的肌肤上。 前世被她一把笼火烧成焦黑的埋骨之地,就在眼前。 凝禅静静注视着前方,手里多了一张从傀的脸上扒下来的面具。 她很冷静地知道,只要她现在抬步,穿过面前这道画棠大阵,她就能知道更多有关虞别夜过去的真相。 短短的这个片刻,凝禅想了许多。 从前的那些浮光掠影,重生一遭的短暂交集。 虞别夜垂下的角度不自然的手,一剑指着他时飘荡的发尾,站在她身前时的背影,自称是他父亲的虞画澜,和方才对方在望向画棠山时,周身一瞬间迸发的杀意。 无数画面交错,最后变成了两道虚幻交叠的身影。 梦境里俯身在她发尾落下一吻的温和青年,和黑夜里半面血色满身是伤的乖戾少年。 …… 凝禅闭了闭眼。 不是不犹豫,也不是全然没有恨,但比起恨,更多的是比单纯的恨还要更复杂的情绪交织,是被背叛的愤怒,是不可置信,是错愕,是想要破口大骂,还有那一句想要问出口的为什么。 她想要知晓一个缘由。 也想要知道,在她坠下山崖的那一刻,虞别夜眼中倒映的,又是什么? 他,可曾如愿? …… 重重思绪在她脑中交错,缠绕成一条细密的线。 她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即便重生一次,她还是那个她。 她已经看到了那么多前世未曾知晓的事情,也已经站在了这里。 心底有一道声音越来越大,是她扪心自问的最后几个问题。 凝禅,你想进去吗?你想去看看所谓的真相吗? 如果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前世的你,哪怕你与虞别夜并无前缘,你会去看看吗? 答案是会。 她会。 她想知道,她想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更何况。 前生今世,他还欠她一条命。 就算是死,他也应该死在她手里。 所以凝禅抬眸,带上面具,一步跨入画棠山的风雪之中。 为您提供大神 言言夫卡 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最快更新 第 15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6. 第 16 章 他枯寂的眼开始被燎原的…… 大阵内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所有的喧嚣都被近乎绝对的隔绝开来,饶是以她现在八荒天的感知能力,耳边也只剩下了落雪声。 那是一种近乎绝对的寂静。 又因为能捕捉到几乎每一片雪坠地的窸窣声,而扰得脑中一片短暂的空白,连注意力都变得难以集中。 这是强行直接提升了境界的后遗症。 除此之外,所有这些落雪声,也是构成画棠大阵的一部分,本就隐含了扰人心智的作用。 凝禅没有浪费时间门去适应,她在步入画棠山的同一时间门,掌心已经燃起了笼火。 然后覆盖在了面具之上。 下一个瞬间门,傀的面具上,也燃起了一层薄薄的、仿佛流动的火色。 无极境可以看穿一切伪装,唯独看不穿笼火。 八荒天·缩地。 她的时间门并不多。 虽然画棠大阵阻不住她进出的脚步,但只要触动阵法,虞画澜必有所觉。 好在今日寻道大会召开,人多难控,有好奇的其他门派弟子不顾禁令,悄悄跑到名满天下的画棠山,想要近距离看一看画廊幽梦,又不小心触动了大阵的话,也实在再正常不过。 好巧不巧,天公作美,方才她进来之前,灵识之内,也确实看到了几名太琴天象的弟子在大阵外探头探脑。 画棠山这么大,饶是朱雀无极,也不可能随时以灵识笼罩每一寸。 这是她进入这里最好的时机。 凝禅以灵识为触,悄然从那几名弟子的方向也触碰了几下大阵,引起了一小点震荡。 她就是在这个间门隙穿行而入的。 画棠山,她只来过一次,要说熟悉,也没有多熟悉,更何况笼火燎原以后,与此刻雪雾仙境一般的模样大相径庭。 但好在画棠山,只有一条路。 一条如孤鹤仰颈一般蜿蜒而上的汉白玉窄路。 路上有阵。 汉白玉本应冰冷,却因为这一层阵的存在而落雪不染,反而显出了几分莹莹的温润。 皑皑之中有如此一道玉色的路盘山通天,仿佛沿路向上,去往的终点,是缥缈的白玉京。 凝禅的身影宛若鬼魅,每一次缩地,足尖几乎都只是在玉阶上轻点,不去触碰玉阶旁的白雪分毫,旋即便接着下一瞬的缩地,拾阶而上。 因为她知道,那些看起来无害的白雪,每一片,都可以化作随着虞画澜心念而动的雪刃。 这里是虞画澜真正的主场。 因为这一座画棠大阵,就是他亲手一寸寸布下的。 世人皆知,这天下有三大盛景。 合虚山的莲池花道,乃是随着四季变幻色泽的天水暮莲,尤其暮色四合之时,天色与莲色相接,乃是言语难以描述的美轮美奂。 九嶷山的大光明境里,是无数不出世的灵宝共同盛放出的灵光,将整座山都笼罩成一片近乎纯白的圣洁。 唯独画廊幽梦,是虞画澜亲手为他被誉为天下第一绝色的妹妹虞画棠打造的一场美梦。 据说彼时有无数人对虞画棠表达过仰慕之情,甚至有人不惜以全部身家来换见她一面。有传言说,如今少和之渊的长老中,便有昔日因仰慕虞画棠而甘愿留下,在少和之渊卖命的。 后来,眼高于顶的虞画棠却竟然下嫁给了素来依附于少和之渊的柳家家主柳易眠,从此高居画廊幽梦,再也无人见过她的容颜。 无数有关她的传说于此戛然而止,无数人扼腕叹息,而这一切,更是在三年前化作了真正的梦幻泡影。 虞画棠死了。 她死后第二年,柳家仿佛陪葬般被灭族。 所有这些凝禅前世就知道,却从未细思过的、有关画廊幽梦的传闻一条条在她脑中浮现。 凝禅足尖再点,那一抹山巅幽绿越来越近。 她不可能留下任何可能会暴露自己身份的东西。 方才在入画棠大阵的一瞬,她便已经将合虚道服的外衫剥落,换上了一身鹅黄外袍,甚至弃剑不用,而是从傀的身上卸了一条软鞭。 山巅有人。 山巅还有血气。 那样浓烈到浓稠的血气,让饶是从血河淌过的凝禅也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 很难想象,此处冷清如幽潭的飞雪之上,竟会有这么厚重的血色。 虞画澜的声音穿透风雪,影影绰绰落在了凝禅耳中。 “阿夜,一整个柳家还不够你杀吗?”虞画澜的声线近乎温柔,却让人莫名不寒而栗:“别人看不出来,难道我还不知道是你?杀便也杀了,拖行过整个少和之渊,你知道给你收尾掩盖这件事多麻烦吗?你是真的很有恃无恐。” 凝禅给自己又加了一层匿踪,连呼吸都停了片刻。 她的灵识悄然没入风雪,片刻,终于将山巅的景象勾勒了出来。 画廊幽梦的大门紧闭,藤萝满布,显然已经很久都没有人推开过那扇门了。 门前有花海,虽然无人打理,却因为笼罩在上面的阵法而开得正旺。有各种奇异的花香混杂在一起,糅杂成一种奇特且难以形容的甜腻香气。 那香气枯萎,腐烂,却又甜蜜到发腻。 花海前有一块空地。 虞画澜有些没形象地坐在空地前的一块景观石上,一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用冰雪凝成的剑尖将一个人的下颚挑起。 冰雪锋利,剑尖没入肌肤,很快将那一隅冰雪染红。 又或者说,那一柄原本应该无暇的冰雪剑,早就已经浸透了鲜血,却又被天际重新落下再聚集而来的雪色覆盖。 饶是如此,依然有血珠一滴一滴落下。 前世的凝禅也并不总是与虞别夜在一起。 将他刚捡回来的时候,他满身是伤。她去沧魁山杀堕妖的三年,他在她身边,身上也多多少少带了伤。更不用说再后来,几乎她每次闭关后再睁眼,虞别夜的衣袖下都覆盖着层叠的新伤口。 她没有将师弟永远拘在自己身边的想法。 秘境,小世界,洞天……修仙之人,想要破境,想要变强,总要去历练。 受伤本就在所难免。 重生一世,她见过灵犀秘境里刚刚斩杀了土蝼后虚弱却强撑的虞别夜,也见过在越境击杀了余梦长老后,半个后背都被法光灼烧溃烂的他。 但没有哪一次的虞别夜,比现在的样子更惨。 他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墨黑的长发披散在身下,下巴被冰雪剑挑起,不得不向上扬起一个极不舒服的弧度,下颚的凌厉线条被血染湿。他的四肢被冰锥钉在地上,全身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漫天的落雪变成了凌迟他的利刃,衣料卷进他的伤口,早已变成了一片发黑的污紫。 他的脸色惨白,脸是他全身唯一完好的部分,这样难以想象的痛楚之下,他的神色却近乎麻木,甚至还有一股漫不经心的无所谓和讥笑。 好似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他就这样仰着头与虞画澜对视片刻,才慢慢开口。 他的声音很冷,是近乎力竭的沙哑,却带着过分清晰的讥诮:“是吗,很生气吗?不如你现在就杀了我?” “我怎么舍得杀你。”虞画澜也笑:“阿夜,你可是我的……儿子。” 又是这句话。 他显然知道,要怎样才能更好的激怒虞别夜。 虞别夜的眼神果然骤变。 他的呼吸变得更粗了一些,眼瞳如不见底的深渊,蔓延出无尽的、近乎扭曲的恨意。 见他这样,虞画澜大笑起来。 笑了两声,虞画澜的声音却又戛然而止,他猛地转过头,看向了玉阶的方向,声音骤冷:“谁在那里?!” 笼火乍现。 过于暴烈的火色几乎是瞬间门便将整片花海点燃,那些仿佛永不凋零的花朵上燃起了虚幻的火,空气变得灼热,直至天空中再也无法有任何一片雪花穿透这样的火色。 凝禅自一片燎原的火中踏出。 黄衣被火色照耀成了一片金橙,傀的巨大面具将她的面容彻底遮掩,笼火虚幻,虞画澜只能看出她的性别,甚至看不穿她的年龄。 “阁下何人?又有何事来此?”虞画澜就要起身。 凝禅骤而抬手,平直向着虞画澜的方向推出了一掌。 那一掌里,是她自进入画棠山以来,便一直蓄力掐着的法诀。 朱雀·残杀。 她的四方脉在一瞬间门提升到了全盛的九转天,笼火如沸腾的海般升腾,将虞别夜的四肢定住的四根冰锥开始消融。 虞画澜看不穿她的长相,却能看清她的境界。 朱雀脉八荒天对他这个朱雀脉无极来说,虽然麻烦一点,却完全不足为惧。 他这才有些轻慢,甚至没有将那些笼火看在眼里。 直到对方的气势在一瞬间门暴涨,竟是一路到了九转天,再以朱雀脉最暴烈的杀招将他瞬间门困在了原地! 四方脉借力于四方神兽,到了九转天,用出朱雀脉·残杀的时候,几乎能听见朱雀鸣叫,昆仑玉碎。 这样灵息倾泻而出,不计后果的一击,饶是朱雀无极的虞画澜也被阻了一瞬。 而凝禅要的,就是这一瞬! 她手中的长鞭如灵蛇闪电般探出,将虞别夜卷起拉到了她的身边。 虞别夜从最开始就在看凝禅。 她做了这么多的掩盖和隐藏,虞画澜绝无可能认出她,但不知为何,虞别夜在转头看向她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 他枯寂的眼开始被燎原的笼火点燃。 凝禅探手,一把扣住了虞别夜肩膀的同时,一道九转天境界的醒灵已经打在了他的身上。 旋即,她灵息涌动,周身笼火跳跃闪烁,连带着她和她手里虞别夜的身体都变得虚幻了起来。 九转天·掩日。 九转天·假形虚影。 天色骤黑,不见五指,陷入了一片不可视物的纯黑。 悬空的日色被遮掩,便连长水广场上的人都爆发了一阵躁动,无数人惊愕看向天穹。 “发生什么了?近来的日相不是早就观测过了吗,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天狗吞日,又怎么会……” “是九转天·掩日。哪个九转天的大能在附近与人交手了吗?” “怎么可能,这可是少和之渊的地盘!就算是九转天,也不可能不给少和之渊这几分薄面,在这种地方和人动手吧?” “嘘……谁知道呢,少和之渊可是刚刚死了一位长老。” 唐花落有些紧张地抱了抱手臂,轻声道:“这么黑,师姐又是去如厕,应该不会看不清掉进去……” 话才出口,也觉得自己过分离谱,猛地闭了嘴。 唐祁闻恨不得给她掐一个封口诀。 只有段重明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起身。 无数声议论纷纷,却无一人看向画棠山的方向。 笼火烧不透画棠山的大阵,那样燎原的火光没有一丝泄露出来。 虞画澜终于出剑。 剑光如水,如璀璨的日,将这样一片纯黑划破照亮! 然而他的剑击碎的,只是一片留在原地的假形虚影。 画棠大阵里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虞画澜静静站在原地,等待九转天·掩日的时间门过去,等待天地重新恢复清明。 他没有去追,而是古怪地笑了一声,看了看落在自己掌心的笼火余烬。 “朱雀脉九转天啊……” 是的,笼火覆面,傀面具,长鞭,黄衣……都只是表象罢了。 这,才是凝禅最大的仰仗。 这世间门除了她阿弟凝砚,无人知晓,她觉醒的四方脉,不止一条。 除了玄武,还有朱雀。 …… 凝禅已经出了画棠山。 一刻钟的时间门转瞬即逝,她的气息剧烈下降,却依然能支撑她连着用出几次八荒天·缩地。 再以掩踪覆盖她这一路所有的气息。 等她终于推开她的小院,将满身是血的虞别夜放在床上的时候,凝禅的气息已经跌回了四象天,近乎力竭。 她在心底飞速复盘了一遍这一路,确认自己没有任何疏忽和遗漏,终于慢慢舒出了一口气,抬手摘了已经被笼火烧了大半了傀面具。 多谢寻道大会,若是少和之渊还有回溯法阵,她也不敢保证自己这一行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然而不等她再为自己的小院多布下一个防窥伺的阵法结界,她的小院门口已经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声响。 有人推门而入。 凝禅长发披散,猛地回头,掌心的灵光勉力闪烁,已经做好了召唤出傀的准备。 她只剩下这最后的手段了。 却见段重明吊儿郎当地靠在门上,已经替她捏好了笼罩整片小院的结界法诀,扬着点儿下巴,抱胸挑眉,看了过来。 “我说凝大师姐,你可以啊,怎么如厕的路上还能捡个人回来?”:,,. 17. 第 17 章 “原来你喜欢这一口。”…… 凝禅静静地看了他半晌。 掩日的效果渐渐褪去,还世间了一片清明,日光重新洒落,也照亮了段重明吊儿郎当之下的担忧。 凝禅没有收回手,但掌心的灵纹阵到底熄灭消失,她有些不耐烦地顺势往外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滚:“管好你自己。还有,记得以后进门要敲门。” 段重明不以为然地抬手在门板上敲了两下,就算是补上了,不仅没走,还“啧啧”两声,目光落在了虞别夜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上:“原来你喜欢这一口。” 凝禅:“……” 什么叫原来她喜欢这一口。 凝禅抽动了两下眼角,直接把烧得不成样的傀面具扔在了段重明身上:“很闲的话,帮我销毁一下,顺便关上门,谢谢。” 段重明反而笑了起来,他正反翻面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好嘞。” 竟然真的就这么打算退出去。 关上门的前一瞬,他的脑袋又探了进来,目光落在她有些过分苍白的脸上:“对了,你没受伤吧?” 凝禅扫了他一眼,心头微动。 其实她知道,段重明从头到尾想问的,都只是这个问题而已。 结果她感动了还没两瞬,段重明又继续道:“可别耽误了一会儿的四象天擂台啊,那可都是白花花的灵石。老白的规划都做好了,咱们乱雪峰的未来,可就等着你赚灵石回来了!” 凝禅:“……” 敢情是担心她的赚钱能力有没有打折扣呢?! 白感动了!! 她一道灵息打过去,这次是彻底把段重明关门外去了。 房间里恢复了一片寂静。 凝禅舒了口气,从桌子上拿了根发簪,将散乱的长发随便挽了起来,然后将身上鹅黄的外袍一脱,甚至没有塞进芥子袋,而是团了团,在掌心直接用灵火烧成齑粉,又重新取了此前的合虚道服穿好。 不是不想用笼火,而是以她体内现在残存的灵息不足以支撑她再凝出笼火来。 只是寻道大会期间暂时落脚的地方,凝禅的房间并不大,没有屏风格挡。她倒也不太在乎床上还躺了个人,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大方坦荡,倒是让躺在床上侧脸看她的虞别夜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但他依然没有错开眼,一瞬不瞬地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里有着他自己恐怕都没有注意到的宁静。 凝禅当然能感觉到虞别夜的目光,但她暂且还没有时间理他。 她换好衣服,手下不停,一边拿起对战签看进度到哪里了,另一只手还给自己点了个聚灵阵。 强行攀升至九转天,当然不是没有后果的。 她现在灵脉空空如也,整条朱雀脉仿佛凋零一般灼烧起来,如火如割,一时半会儿肯定是用不了了。 好在她现在也不需要朱雀脉,又或者说,朱雀脉的暂时凋零,反而有利于她规避一些可能的搜查。 聚灵阵将小院周围的灵息都聚拢过来,灵息一道道涌入她的玄武脉中。 凝禅近乎灰败的脸色终于慢慢好转过来。 她给自己点的是小聚灵阵,一来是怕大聚灵阵搅动风云,让虞画澜发现,另一方面……则是她确实也没有灵息给自己更多了。 对战签上的场次在不快不慢地跳动,她离开不过这么一段时间,两仪天的场次却也已经到了末尾,此刻正是三才天的第一场。 距离她上场,预计还有两三个时辰的时间。 足够她的玄武脉恢复到四象天的脉力了。 凝禅松开对战签,一种自骨子里升腾而出的疲惫席卷了她,她抬手揉了揉眉心,终于将目光重新落在了虞别夜身上。 正遇上他看过来的一双眼。 把他从虞画澜的手下救出来,再带到这里,不是一时冲动。 前世她虽然对有些事情并不知晓,甚至漠不关心,但并不代表她是傻子。 将已知的一切串起来,猜到虞别夜在杀了余梦长老后会遭遇什么,并不难。 只是她确实也没有想到,虞画澜下手……会这么狠。 好在虞别夜的恢复能力一向极强,更不用说,现在他身上流转的,是她还在九转天时点下的醒灵。 只是…… 凝禅其实并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他。 虞别夜的眼瞳很黑,好似一潭几不见底的冰渊,但在所有的乖戾与杀意都消退后,这样的黑,就仿佛黑色纯粹的琉璃,不染一点杂质。 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影子。 前世的无数岁月里,她与他对视过太多次,她也见过虞别夜那双眼染上其他情绪后的样子,唯独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与他相对无言。 无言的是她,却不是虞别夜。 他静静看了她片刻,轻声开口,竟是问了和此前段重明一样的问题:“你受伤了吗?” “强行提升境界,灵脉有损,但无妨,损的不是玄武脉,一会儿擂台还能打。”她轻描淡写地说着让任何人听到,都会引起天下大惊的话语:“跑的够快,他没打到我。” 说完又觉得太过干巴巴,凝禅沉默片刻,像是礼尚往来般问道:“你呢?” 虞别夜却没有回答她,而是说:“擂台……一定要去吗?” 凝禅顺着他的话点头:“嗯,一定要去。合虚山宗这次总共就来了四个四象天,我若是突然不去,太过醒目,难保出什么茬子。我去打擂台的时候,你……” “我就在这里。如果被发现了,我就说是我自己逃来这里的,与你无关。”虞别夜飞快接话,表情很是乖巧。 乖巧到凝禅愣了一瞬。 甚至有种以前她熟识的那个虞别夜回来了的感觉。 凝禅默了默,欲言又止,又听虞别夜有些缓慢地开口问道:“方才那位师兄说的灵石……是指我想的那样吗……” 凝禅心道我怎么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下一刻,虞别夜唇边却有了一个微小的弧度:“那东西画廊幽梦里很多,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去……” 他的话头在凝禅幽幽的目光里停住。 “去?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凝禅居高临下看着他,眉梢眼尾都带了点儿火气:“我劝你认清你自己。” 她这样凶巴巴起来,虞别夜却反而笑得更开心了,眼瞳也比之前更亮了许多。 但他笑着笑着,就没了声。 她还在等他回话,灵识感知里的气息却变得微弱且平稳了起来。 虞别夜睡着了。 凝禅侧头。 虞别夜睡得不是很安稳,便是有醒灵在抚平他的伤痛,这样的重伤恢复起来,又哪可能没有半点痛楚。 或者说,他所承受的痛,理应不比受伤的时候少。 所以他睡着的时候,也是皱着眉的。 可他因为睡着之前太过愉悦,此刻的神态却并不痛苦,反而带着一丝稚嫩飞扬的轻快。 她早就见惯了他青年时的身姿,此前又哪可能这样认真仔细看他,直到此刻,她才在注视他的同时,挖出了记忆里深埋的他此刻的模样。 却也不能完全重叠。 凝禅清楚地认识到了一件事。 前一世的虞别夜,现在自己面前的虞别夜,他们是同一个人,却又不完全是同一个人。 直到此刻,他身上才显露出了他这个年龄应有的少年气。 凝禅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将他的眉峰抚平,才抬起,却又落下。 然后,她靠在墙上,也闭上了眼,将一切难明的心绪全都压下,开始全力恢复自己的灵息。 两个多时辰的时间转瞬而过。 对战签在段重明的指间转来转去,眼看三才天的最后一场快要结束,他才要回身敲门提醒一声,门已经吱呀一声开了。 “段重明。”凝禅伸了一只手出来:“借套衣服。” 抱剑斜倚在墙上的段重明:“……” 他都在这儿好心守门了,她就不能对他客气点儿吗! 腹诽归腹诽,段重明到底还是翻了一套崭新没穿过的衣服递了过去:“说好了是借,那可要还的啊。” 凝禅压根没理他,一把接过衣服,手嗖地缩了回去。 段重明:“……” 好气。 虽然还没怎么接触过,但已经有点看那个床上的小子不顺眼了起来怎么办。 醒灵流转,将虞别夜的外伤一寸寸抚平,至于内伤如何,还要等她晚上回来再检查。 她将段重明的那套衣服放在了虞别夜床边,然后起身,对着镜子将自己的头发整齐束好,变得和今日出发时无异。 沉默片刻,凝禅从芥子袋里拿出了一块血红色掌心大小的东西。 是从九嶷山大光明境拿回来的佛琉石。 全天下恐怕也只有两块,一块在她身上,一块在她阿弟凝砚身上。 敢将虞别夜救回来,就这样近乎大大咧咧地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当然不是因为她觉得,以她一个四象天所布下的结界,可以隔绝什么无极境的感知。 也不是等着虞画澜真的发现这里以后,放任虞别夜去不顾死活地撇开与她的关系的。 而是因为,她有这块佛琉石。 能够彻底隔绝所有气息的佛琉石。 绯红的流光在佛琉石里流转,凝禅轻轻叹了口气。 上一世,她就将这块佛琉石给了虞别夜。 兜兜转转,这石头,还是要落在他的身上。 她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时间不多,她也只是苦笑感慨一瞬,就将佛琉石放在了虞别夜的枕边。 临走之前,凝禅又看了一眼静静躺在床上的人。 阳光斜斜洒落进来,只照亮了半边墙,斑驳而不明晰的光影打在他熟睡的脸上,鼻梁高挺,睫毛如鸦羽般覆在眼下,唇色因为失血过多而极淡,他的长发散乱地铺在身下,又有几缕从床边垂落。 实在是太过优越的一张脸,饶是这样脆弱昏迷的时候,也找不出任何一点瑕疵。 凝禅心底莫名冒出了一个奇异的、还带了点儿恼羞成怒的念头。 有一说一,他都长成这样了,她好这一口又能怎么样嘛! 结果这个念头才刚刚别扭冒头,段重明欠扁的声音又在院门口响了起来。 “哟,这么依依不舍呢?” 凝禅:“……” 凝禅面无表情地关门,落锁,上阵,转身就走。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 许久。 躺在床上的虞别夜慢慢睁开了眼,眼底一片清明,哪有半分虚弱困倦模样。 然后,他慢慢抬手,摸到了枕边的那块佛琉石,捏在掌心,再将石头举到了自己眼前。 流转的光透过石头,再落在他的眉眼上,将他的眼白都染上了绯色流光,便有几分难以描述的妖异透了出来。 他很想知道,她留下这块石头,到底是为了隔绝……什么气息。:,,. 18. 第 18 章 “那你到底是想让我叫你…… 虞别夜并没有想要深究这个问题。 方才睡着了,其实也并不是装的,他确实早已疲惫到了极点。 甚至在她身边小憩的这三两个时辰,是他这段时间以来从未有过的奇异平静。 只是他周身确实太痛了,凝禅的动作足够轻柔,但在她将这块佛琉石放下,再关门而出的时候,他还是醒了过来。 谁能想到,他遍寻不到的天下至宝佛琉石,竟然在她的手上。 然后就被她这样轻描淡写地随手放在了他的枕边。 她就不怕她擂台回来,人财两空? 他很快从佛琉石上移开了目光,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手指动了动,却到底没有将这块石头放回去,而是就这样握在了手里。 佛琉石入手微凉。 他的掌心却有着血色翻涌的滚烫。 九转天的醒灵太过霸道,他周身的伤口以一种不由分说的姿态缓缓愈合,只是这么一会儿,他四肢被贯穿的地方,已经重新覆盖上了血肉。 虞别夜不由得有些出神。 他在想,如果不是她,他现在应该在哪里。 八成是像过去一样,像一条死狗一般平寂地躺在画棠山腐朽的甜腻里,任凭自己被风雪掩埋。 至少那些冰冷,可以让灼烧般痛楚的伤口有一丝近乎麻木的解脱。 他心头有很多疑问。 她为什么要救他? 他们之间总共才有这么短暂的几次交集,这样的交集或许会让她在一些不会触犯自身利益的情况下,为他说两句好话。 却绝不至于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从朱雀无极的少和之渊掌门手下将他救出来。 她在面对他时,那种细微克制却又不期然流露出来的复杂与别扭,又是什么? 像是生气,却又并非是生他的气,更多的像是在气自己。她甚至会有意无意避免与他的更多眼神接触,连肢体都呈现出了或许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不明显的僵硬。 就像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可是为什么呢? 他和她之前太过简单的几次遇见,并不足以支撑如此复杂的情绪。 虞别夜直觉,凝禅这些情绪的背后,才是她救他的真正原因。 他想不明白。 虞别夜凝神片刻。 ……总不能真的像方才那位名叫段重明的师兄所说,是看上了他这张脸? 虞别夜陷入沉默。 掌心的佛琉石冰冷温润,将他从短暂的沉思中唤醒,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佛琉石是用来遮掩妖气的,她为何独独将这样他最需要的东西留下,放在了他的身边? 是土蝼妖丹的作用已经消失了吗?自己周身的气息有外泄吗? 不,不应是这样。 若是他身上有一分一厘的妖气,他都难逃画棠山的大阵。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呢? 虞别夜思绪纷扰,但所有这些,他一个也不想问,一个都不会问出口。 他怕打破现在这样让他忍不住贪婪的平静。 房间里太过幽静。 那些从长水广场穿透而来的声响被拉得极远,反而像是某种催人入眠的空旷。 他周身的血腥味太重,然而此刻他微微侧头,却还是从枕头上,闻见了一股极细微的,应是属于她的气息。 虞别夜没有动,任凭那一缕气息将他包裹,旋即意识也重新变得浑浑噩噩起来,就要再次半睡半昏过去。 然而就在这样半醒半梦间,他的耳边却响起了一声清脆如莺啼的呼唤。 那声音带着笑意,只是短短一声,就仿佛有春花遍野盛开。 “师弟!” 虞别夜愣了愣。 那道声音变得更近,也更清晰了一些,仿佛真的有人在他耳边歪头,含笑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那你到底是想让我叫你阿夜,还是叫你师弟?” 虞别夜猛地睁开眼。 方才那两声如潮水般褪去,他身边空空如也,哪有半点人影。 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幻觉。 但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不仅没有听错,他还非常确定一件事。 那是……凝禅的声音。 * 这一路上,凝禅和段重明一个字都没说。 两个人默契地对凝禅房间里此刻多了一个人的事情绝口不提,神色自然镇定,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赶回长水广场的时候,正是三才天和四象天擂台之间短暂的休息期。 唐花落见到凝禅回来,又看到了她身侧的段重明,这才松了口气:“我就知道段大师兄是去找你了!还好赶上了!” 白敛非常冷静但目光锐利地在两人身上扫过,点了点头:“回来就好。” 简单的四个字,凝禅硬是解读出了点儿白敛话语中的前摇意思。 ——“没临阵脱逃,还知道回来乖乖给乱雪峰打工赚钱就好。” 凝禅:“……” 她恨自己为什么还有解读这种话的能力。 休息时间还有一会儿,她转头看了眼寻道榜,发现第一轮下来,目前乱雪峰的众弟子们确实非常争气,暂且算是保底完成了白敛师兄的规划。 就连白敛自己也没有划水,他的名字赫然也在三才天的榜单上。 堪称一个以身作则,让人无话可说。 压力于是来到了凝禅和段重明身上。 “师姐,刚才天突然黑了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可给我吓了一跳,幸亏那会儿我已经从擂台上下来了,否则刀剑无眼,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呢。”唐花落凑过来,小声道:“听说是九转天·掩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凝禅平静道:“我在临时抱佛脚。” 白敛方才就直觉凝禅和段重明这会儿的消失里面可能有猫腻,早早就竖起了耳朵等答案,结果末了,等来了这么一句。 白敛:“……?” 唐花落没听懂,小心翼翼问道:“抱、抱什么佛脚啊?” 凝禅摊开手:“这不是时间紧,任务重,期望高吗?我身为乱雪峰大师姐,深感自己身上的使命之重,不得不临时去闭了个关,入了个定。” 唐花落:“……” 白敛:“……” 乱雪峰其他竖着耳朵的弟子:“……” 听听这话,多离谱啊!! 就这么两三个时辰的时间,还能入定闭关紧急修炼一波的吗! 偏偏段重明还在旁边点了点头,非常一本正经道:“我也是。” 众人:“……” 麻了。 现在师兄师姐们修炼起来,都这么见缝插针不舍昼夜的吗? 凝禅看着大家各异的神色,心道如果他们知道一个词名叫内卷,应该就能形容自己现在的状态了。 有被卷到。 说话间,九宫八卦台又开始了新的术法波动,有清脆的铃音响起,这是四象天的擂台赛要开了。 所有人的对战签都一闪一闪亮起了微光,上面的字样也有更新,整个长水广场开始变得拥挤了起来。 对许多弟子来说,两仪天和三才天的比赛可以不看,但四象天的,却是一定要来看一眼的。 无他,四方脉下再分九个周天,每勘破一个周天,灵息便在四方脉中多一重,而这个过程中,最难勘悟的,共有四次。 一是最初之时,引灵后,再觉醒四方脉,这是判断人究竟是否能走仙途最重要的前提。 二是过了七星天后,一步一坎坷,无论是从七星天到八荒天,还是至八荒天升至九转天,都绝非易事。否则也不会这么多长老,吃了三五百年宗门供奉,却还卡在七星天不上不下,坐等寿数耗尽。 三是从九转天再修满九九八十一个周天后,迎来雷劫,破境入无极。整个大陆加起来也没几个无极境,难度可见一斑。 而在这些之前,最难的一关,便是从四象天到五方天。 四象天在修仙一途上,向来都是一个宛若分割线一般的存在。 有人扶摇直上,破了四象天之境后,前路坦坦,至少到七星天之前,都近乎水到渠成。 却也有人终身难以勘破四象天到五方天的天堑,从此泯然众人,只能做宗门里最常见也是最庸碌的普通弟子。 宗门会养着这些四象天的弟子,将许多不怎么重要的宗门任务交给他们,却也因为四象天太过常见,而不怎么顾及他们的死活。 ——一批无法晋升五方天的四象天倒下,还有更多这样庸碌的弟子填补上来。他们是一个宗门的中坚基石,却也是最不值钱的命。 这也是许多人说,不到四象天,不知修仙难的原因。 能够来参加寻道大会的四象天,按照规定,都是才步入四象天不超过十年的弟子,也就是整个宗门里最优秀、也最可能突破到五方天的弟子们。 看这些人的擂台,不仅能给低境界的弟子开阔更多的眼界,也能给卡在四象天已久的许多弟子予许多明悟,说不定某一场的某一瞬,就可以解开困住自己已久的问题,一夕跃升五方天。 怀着这样那样的心思,且不论其他门派的弟子几乎都到了个齐全,少和之渊自己的内门弟子们就已经占据了近乎半个会场。 好在长水广场确实够大,饶是如此,也并不觉得挤。 凝禅和段重明并肩向前走去。 直到这个时候,两人才想起来看一眼位置。 “内坤位,你呢?”段重明伸长脖子来看凝禅这边。 凝禅翻开对战签:“内离位。” 这就是至少这一轮不会对上的意思了。 排队去阵法里刷了对战签,再抬眼,凝禅便已经站在了内离位上。 之前在外面看的时候,她就有所猜测,等真正站在这里的时候,她多少也落实了自己的想法。 这个九宫八卦擂台,看似只是借用了八卦的样子和巧思,但真正站在这里的时候,却能感觉到,阵……到底是阵。 离主火。 站在离位上,若是她修朱雀脉,用火属术法,自然事半功倍。 是巧合吗? 凝禅似是不经意地侧过头,恰看到虞画澜揽衣袍,言笑晏晏地走上高台落座,好似方才在画棠山风雪里的人不是他。 果然如凝禅所料。 既然虞画澜的选择是掩盖余梦长老的真正死因,那么即便虞别夜被救走,短暂消失在了他的所有感知中,他也绝不会大张旗鼓去找他。 甚至反而会掩饰太平。 至于她为什么会在主火的离位…… 她不认为虞画澜会这么快就将嫌疑锁定在她身上。 她暂且认定为巧合。 九宫八卦阵开始旋转,不过几息时间,主裁判落锤,阵停。 出现在凝禅对面的,好巧不巧,是穿着水墨道服的苏厌容。 四目相对的瞬间,凝禅愣了愣。 这人好像是不是之前还和她放过什么话来着? 是什么呢? 凝禅还在苦思,苏厌容已经“哈”地一声摇扇笑了起来:“竟是望舒道友,这不是巧了吗?本还以为王不见王,要和望舒道友在最后几轮才能相遇,没想到现在就见面了,可能这就是缘分吧。” 凝禅想起来了。 这个人说,区区几万灵石,不过是彩头。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这个人,总觉得有些奇特的厌恶。 凝禅下意识道:“你有没有想过,也可能不是缘分,单纯因为你不是‘王’。” 苏厌容:“……” 什么意思!她什么意思! 这个凝望舒说话怎么还是这么讨厌!!! 他被噎了片刻,还没再说什么,却听少和之渊这一片的看台上已经响起了有些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明显是在喊他的名字,给他鼓劲加油。 “苏大师兄!超越梦想!永不言弃!” “成功就在不远处!苏大师兄!冲啊!!” “我们永远为你喝彩——!!” …… 几道格外突出的声音飘了过来,苏厌容带了点儿笑容,回头冲着看台的方向挥了挥手示意。 凝禅:“……??” 这怎么和她小时候开运动会的时候啦啦队会统一喊的口号这么像??? 复古,保守,正儿八经。 越是正经,越是好笑。 半晌,她勉强忍住了笑,觉得这应当是什么她所不了解的宗门特色,她也不好去嘲笑这个,只神色复杂地感慨道:“苏大师兄,贵派真是……好强的气势,好土的口号。” 苏厌容:“……” 还没落下的手顿时僵硬了起来。 凝望舒,你嘴里到底能不能吐出半个象牙来! 连着被噎两次,此前一些不太美好的记忆顿时又重新涌现在了苏厌容的脑海中。 他脸色极差,不再多说,在主裁判落手示意可以开始了以后,直接将手按在了扇子上。 凝禅没动,还是那副闲闲站在那儿的模样。 对着已经做出起手式蓄势待发的苏厌容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挑衅。 苏厌容闭了闭眼。 这下,他连先抱拳行礼这一步都省去了,翻转扇柄,前踏半步,没有半分对凝禅的轻视,出手便是朱雀脉的杀式! 朱雀·飞坠。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沉重,连身体也几不受控,所有的动作都在这一道禁锢术法下变得迟缓起来,凝禅方才不动,此刻又是一道飞坠,想要出手已经决然来不及。 更不用说,反而是她微微躬身抱拳,正行礼行了一半,才要起身。 位于高台上的裁判眼中露出一道欣赏。 苏厌容这孩子,虽然出身世家,平素里眼高于顶实在高傲了些。但到了关键时刻的出手,到干净漂亮,赢下初场,可谓毫不费力。 跟在飞坠后的,是苏厌容手中的那柄扇子。 扇子张开,扇骨上镌刻的细密灵纹阵亮起,每一道扇骨都冒出了尖利的头! 风被搅动,空气变得更稀薄起来。 苏厌容道服翻飞,以扇搅动灵息,朱雀·飞坠对施法人毫无影响,他足尖一点,顷刻间已经到了凝禅面前! 是少和之渊的术法。 白水鉴心。 空气中似是有水珠凝出,冰冷彻骨,眼看就要随着苏厌容的扇骨一并击中站在那儿的凝禅! 在看台上的唐花落已经紧张到站了起来,死死掐住了旁边人的手。 凝禅被飞坠影响,直到此刻才刚刚有些迟缓地站直身体,看着近在咫尺的杀意,连眨眼的动作都很慢。 她依然没有动。 那些所有的杀意、扇骨、白水,也没有动。 所有的一切都在凝禅面前三寸的位置堪堪停住,再也不能寸进! 苏厌容心底微惊,灵息翻涌,周身气势大涨,便要硬是再向前! 凝禅笑了起来:“苏大师兄是否忘了,我们玄武脉,擅守。” 她生得过分美貌,这样一笑,宛若瑶池花开,苏厌容在如此近的距离,心神分明高度集中,却还是被这样的一笑晃了下眼睛。 也不怪他。 凝禅这句话落,她的周身便有明红的光流转亮了起来,温柔坚定地将她的环绕起来,好似一面穿不透的光盾。 “玄武·执灯!”有玄武脉的弟子认出了这一招,兴奋地起身,大声道:“是玄武脉的师姐!你们快看,我们玄武脉也能挡住白水鉴心!” 台上一片哗然。 众所周知,玄武脉是在战斗力最没什么用的四方脉,同等境界下,玄武脉是不可能打过朱雀脉的。 可眼下,分明已经是少和之渊这一代四象天最强的苏厌容,却竟然击不破面前少女的玄武·执灯! 这下,连看台上玄武脉的长老都有些愕然地投来了视线。 “竟有这么强的玄武脉吗?真是个好苗子。这等风采,饶是老夫,也已经多年未见了。” 苏厌容一击不中,心底沉沉,却依然冷静。 玄武脉善守没错。 但再善守,也不过是一层执灯遁甲,她善守,他——打破便是! 然而这个念头才起,那绯红的光盾中,突然出现了一抹腻白。 一个小巧的拳头出现在视线里。 太突兀。 也太快。 苏厌容并不轻敌,他眼瞳一缩,已经向后掠取—— 但那个拳头,实在是太快了。 在他感受到拳风的刹那,他的身体已经被这一拳锤到飞了起来! 正中面门。 苏厌容飞在半空的时候,连神思都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他这辈子,习武修仙,引灵开脉,下秘境,入洞天,也并非未尝败绩。 但这还是第一次,他被如此这般,直接打中脸。 他甚至有些冷静地分析了一下。 鼻梁骨肯定是断了,想也不用想,他现在是如何满脸血污的模样。 整个长水广场都被这一拳打得鸦雀无声。 被直接从擂台打出界,落地的时候,苏厌容的上空出现了一张清丽绝伦的脸。 凝禅溜达般踱步过来,站在擂台边上,俯身看他,笑得更腼腆了点儿:“但你知道的,我擅攻。” …… 一旁的段重明刚刚收了刀,一回头,看见的就是凝禅的这一拳头。 沉默片刻,段重明喃喃冒出了两个字。 “……卧槽。”:,m..,. 19. 第 19 章 她总不能真是看上了他这…… 满场俱寂。 这一拳下去,不光是自诩战力最强的朱雀脉,就连刚才站起来为凝禅的那一式玄武·执灯振臂高呼的玄武脉,都不自觉慢慢长大了嘴。 这、这是玄武脉?! 是在玄武脉之外还顺便去龙虎洞虚门做了几年体修吗? 但看这小姑娘纤细文弱的体型,也不像啊? ……所以她到底是怎么一拳破了朱雀脉的招,顺便把他捣飞出去的?! 太过寂静。 便显得段重明的这一声感慨清晰无比。 幸好按照这九宫八卦台的阵法规则,在决出胜负前,不能看到其他擂台上的样子。否则恐怕就连其他六场擂台赛也会或多或少受到影响。 只是这样一来,结果就变成了,整个长水广场震撼寂静一遍,接下来六个场次的隔绝阵每暗淡一次,躺在地上的苏厌容就每每要收到一遍“卧槽”。 简直像是反复鞭尸,轮流处刑。 这辈子还没受过这委屈的苏厌容:“……” 所以这个破阵到底什么时候结束!! 倒也不是他想就这么躺着,而是出于某种保护机制,在一轮擂台赛全部结束之前,凡是掉下擂台且受伤不重的弟子,都会被点上小醒灵阵恢复伤口,顺便还有一个定身诀,防止弟子活蹦乱跳不听话,伤势恢复不佳,影响下一轮的对决。 说起来这两重阵法设计的建议还是苏厌容提议的,彼时他轻摇折扇,羽扇纶巾,轻描淡写地述说自己构想的时候,也不是无人反对,但他从来都把自己定义为胜者组,哪里会去管败者的颜面。 结果谁能想到这么快就回旋镖到了自己身上!! 多少是有点后悔的。 但素来眼高于顶如苏厌容,这后悔也只是极淡的、一闪而过的一缕情绪罢了。 除了悔之外,苏厌容的心中丛生更多的,是无限的戾气,也让他那张素来风度翩翩的脸,在歪鼻子和鼻血的映衬下,格外扭曲了起来。 打人不打脸。 好你个凝望舒,反其道而行之,怎么还打人只打脸的? 这仇怨,他记下了。 “……卧槽。” 同时喃喃出这两个字的,还有唐花落:“大师姐这么生猛的吗?” 唐祁闻一时之间甚至忘记了去纠正唐花落的措辞,他微微张嘴,无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隔空感觉到了疼。 “大师姐确实厉害极了,但是在此之前,你可以先松开我的手吗?”一道轻柔的声音在唐花落身边响起:“有点疼。” 唐花落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方才因为太过紧张,随手攥住了不知道谁的手。 她愣了愣,猛地松开,再侧过头。 然后唐花落在心底忍不住爆了声粗口。 ……救命啊!她握的怎么是祝婉照的手啊!!! 虽说祝婉照得了机缘昏迷之后,她在门口矜矜业业守了她半个多月,之后也没有再计较更多,权当彼时祝婉照拖住那群为难她弟子后,两清了。 但这也不代表她真的毫无芥蒂。 人非圣贤,她自认心胸确实一般,反正她做不到。 她再美,也做不到! 要说美,大师姐在她心里才是第一美! 唐花落一边在心底尖叫,一边挤出来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不,不好意思。” 祝婉照摇摇头,也露出了一个弧度完美的微笑:“无妨,方才我也很紧张,可能也用了点儿力气。” 唐花落一开始还没听懂。 直到手上传来了一些疼痛感,这才迟缓低头。 好家伙,手上五条纤细却深刻的红印子。 唐花落:“……” 《可能也》《点儿力气》。 啊啊啊啊啊!! 你管这个叫用了点儿?! 怎么这还主打一个有来有回啊!!! 同时在摸鼻子的,是段重明。 谁看了这一拳,不觉得鼻子一酸。 摸完鼻子,段重明还吹了声口哨。 他刚才还在想,凝禅这次是打算用什么武器,结果一转头,就看到了大道至简的一个拳头。 真可谓始料未及,简单粗暴,一击致命。 他早就看不惯那个苏厌容了。 没错,没有原因,他搞歧视不对他说了,但他确实单纯就是用刀的看不起用扇子的。 花里胡哨,啥也不是,啥玩意儿啊。 对付这种花里胡哨,就应该一切从简! 段重明眉飞色舞地看着凝禅,要不是顾及合虚山宗和少和之渊的表面和平不能打破在他这儿,就差鼓掌了。 凝禅说完那句话,也没有再刺激苏厌容的兴趣,简单说了个“承让”,就退了回去,静待下一轮的开启。 等到第一轮八场擂台赛都打完,醒灵也差不多已经将苏厌容脸上的伤治好了。除了眼底还有些泛红,头发有些散乱之外,也没了什么异常。 苏厌容冷着一张脸,整理了仪容,站回了擂台之上。 三局两胜。 九宫八卦台开始了第二轮的转动。 开局就算他流年不利,他记住凝禅这一拳了,只要他漂漂亮亮赢了接下来这两局,大家也很快将他最初的表情归为轻敌,最多说笑两句,不会再有更多的记忆。 再过一些时间,大家就会彻底忘了这件事! 等到八卦台停下的时候,苏厌容信心满满抬头。 然后对上了凝禅有些惊讶的眼。 凝禅:“怎么又是你?” 苏厌容:“……” 他才想说这句话好吗!! 按照规定,连续两次随机摇到同样的对手,九宫八卦台会自动重启。 第三次转动。 人影变幻,再停下。 凝禅和苏厌容再次面对面对视。 凝禅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又见面了,真是有缘呢,苏道友。” 苏厌容半刻不敢耽误,鼻子隐隐幻疼,他飞快举手:“请求暂停对决!我三次匹配到了同一个人,申请更换擂台对手!” 台上的裁判们也有些惊讶,九宫八卦台的转动是真的完全随机,但也输入了尽量不要匹配到重复对手的灵纹。这一天下来,这种重复匹配到的事情倒也用过。 但像这样第三次还是同一个人的情况,当真还是第一次出现。 主裁判思忖片刻,倾身问凝禅:“这位小友可愿意更换?” 凝禅想了想,随意点点头:“我倒是都行,反正谁来都一样。只是苏道友的鼻子应该确实未必经得住再来两拳,换一下对他比较好。” 苏厌容:“……” 苏厌容差点选择二话不说和凝禅殊死一搏。 主裁判自然不会管苏厌容怎么想,他又去一一征求了擂台上其他人的建议,结果得到的答案大相径庭。 “我都行啊,反正再怎么转也对不上一拳师妹……哦不,是凝师妹,换谁我都一样。” “可以啊,我其实就是想看那一拳,对,看热闹的那种看,捣在谁脸上不是捣?” …… ——这是和凝禅同在内圈的。 “虽然这么说有点没士气,但我就算是输,也想要有点儿尊严的倒下。我不太想换。” “我拒绝一切可能过早与凝道友对上的可能性。” “不换。缘分天注定,苏道友对上了,那就是他的命,我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换他的。” …… ——这是外圈的。 一时之间,两边竟是陷入了僵局。 高台上的裁判喊了暂停,折身开始对这一情况进行讨论。 凝禅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儿,还和隔壁的段重明聊了几句闲话,两人对视一眼,眼底却都带了点儿意味深长。 两次还是巧合,三次都遇见同一个人…… 绝非巧合。 * 虞别夜的人生里,从未有过什么巧合。 他当然也不会认为,自己方才听到的咬字清晰的那两句话,真的是幻听。 佛琉石中的红光流转。 虞别夜眼眸深深地将那枚佛琉石重新举到了眼前,迟疑片刻,还是小心地渡了一丝灵息过去。 佛琉石纯净冰透,红雾游走,就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块灵宝。 没有任何灵法的痕迹。 最多只是因她常年放在身边而沾染了几分她的灵息气息罢了。 甚至连她残存的灵息,都显得平和包容而温柔,没有半点进攻性。 虞别夜没能思考太久,醒灵确实大大缩短了他的恢复时间,但他的身体,还是需要他进入休眠来修补。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即便是睡去的时候,他也没有松开手中的佛琉石。 绯红的光并不强烈,轻柔地覆盖了虞别夜的手指,再从他的指缝中漏出些许。 这一觉竟是真正的沉眠。 他做了一个不太长的梦,只是梦里仿佛笼着一层蒙蒙的雾气,有些看不真切。 雾里是盛放的蓝花楹。 茁然盛放的花朵将树枝压低,密林里有簌簌穿行的声音,他追踪一只土蝼至此,感知里终于渺无人烟,他的手终于摸到了别在腰间的一只剑柄,就要动手。 一柄带着清啸剑鸣的长剑自天边来,剑势如虹,直接斩落了他面前那只土蝼妖的头颅。 他躲开的时候踉跄一下,坐在了地上,被溅了些血色在头和脸上,看起来有些狼狈凄惨。 剑到了须臾,又有穿着紫衣广袖的少女自天而落,声音明媚清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是哪个宗门的人?是走散了吗?” 虞别夜明明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谁。 但他抿嘴,静静注视对方片刻,鬼使神差般开口道:“你是谁?” “嗯?”对方打量他一瞬:“是散修吗?怎么一个人误入小世界了?你且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去救个人,然后带你出去。” 她前行两步,从土蝼身上将她的剑拔下来,又确认了一下土蝼已经死绝,这才御灵而起,末了还不放心般回头叮嘱一句。 “别乱跑哦,等我回来。” 虞别夜抬头看她纤细的背影。 是逆光。 灵犀秘境极少见日光,天色灰蒙,只偶尔会有光芒破开云层散落。 他被刺得有些眼睛疼,却没有移开目光。 这是他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人对他说,等我回来。 他应该走的。 应该掏了妖丹,面无表情,转身就走的。 可他竟然真的沉默地坐在原地,收了剑,开始了人生第一次的等待。 …… 虞别夜猛地睁开眼。 他有些怔忡地看着房顶上的悬梁,再转头看向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没想起来这是哪里。 直到身上的痛将他的记忆全部拉回来。 虞别夜慢慢眨眼。 他……为什么会梦见这些? 灵犀秘境里,她与他确实是在蓝花楹下初见,但那时,他明明已经一剑杀了那土蝼,甚至还因为害怕自己的剑被看到,而对她动了一瞬的杀心。 那梦里的这些,是什么? 他此前幻听的那些话……又是什么? * 裁判台的商议时间并不长。 很快,主裁判就已经有了决断:“既然反对的人数与同意的人数持平,大家的意见只能不做参考了。但我们也能充分地理解苏小友的心情。” 苏厌容脸色微沉,目光扫向了内圈的某位也投了反对票的少和之渊弟子,眼中威胁的意味极浓。 岂料对方似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刻,从头到尾都在看另外一个方向,压根不和他的眼神对撞。 凝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道这个人,果然很是讨厌。 又听主裁判的声音带了点儿笑地继续道:“凝小友,下一场与苏小友的对决,可否不要再用拳头了?又或者说,给苏小友点薄面?” 他说得实在是委婉。 但这话只要说出来,就已经和委婉不沾边了。 苏厌容的脸色变得极差。 他堂堂苏家的未来少主,何时需要这样的怜悯! 只是还不等他发作,便听凝禅轻柔道:“好啊,没问题。” 然后,她像是摆摊一样开始从芥子袋里往外套东西。 剑,刀,枪,棍,鞭,弓箭,甚至最后还捞出来了一柄锤子。 凝禅蹲在地上,抬眼看他:“苏道友请挑一样。” 苏厌容:“……” 苏厌容再也绷不住了,他忍不住问道:“你不是玄武脉吗?你到底是修什么的?” 凝禅慢条斯理道:“对啊,我是傀师啊,这些都是我从我的傀身上卸下来的。” 她边说,边起身,拂袖的同时将所有的武器都收了回去。 然后抬手。 灵纹阵从她的掌心浮现:“还是说,苏道友……是想和我的傀打?” 这一日,是苏厌容此生最不愿意回忆的时刻。 他不想回忆凝禅召唤出来的那只傀有多高,多大,非得他扬起脖子才能看到,跃至九宫八卦台的时候,整个台面都微微晃动了两下。 也不想回忆,那只傀引起了满场多大声的讨论和惊叹,而他在那只傀面前,拼命燃烧灵息,搏命一击—— 然后被那只傀一拳打出了擂台。 熟悉的疼痛,熟悉的角度,熟悉的飞翔。 苏厌容麻木地在落地之前就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还前车之鉴地临时捞出了一张手帕,在落地的时候,盖住了自己狼藉的脸。 甚至带了点儿娴熟。 凝禅“啊”了一声,慌慌张张道:“裁判,这不算违规吧?我、我可没出拳啊。是我的傀……” 她顿了顿,笃定道:“对,是我的傀,不听使唤。” 苏厌容:“……” 他妈的,累了,毁灭吧。 这世上哪有不听傀师使唤的傀。 这满口谎话的女人。 即使后来,因为凝禅的傀实在太过压倒性,经过裁判台讨论,多给了苏厌容两次和别人对战的机会,算是给了他一次新的入围下一轮的机会,而他也都赢了下来…… 苏厌容也只觉得耻辱。 耻辱是他的。 凝禅毫不在意。 她和段重明的名字都以三连胜的成绩高悬在了四重天的榜单上。 段重明是实打实地打了三场。 她,出了一拳,傀出了一拳,最后一场是对方直接弃权了。 第一轮打完,两人都对自己的成绩很是满意,走下擂台的时候,凝禅站在传送阵边等段重明过来。 目光却从方才站在外离位的那名女弟子身上扫过。 这一轮共十六人,有且只有两名女弟子。 一个外离位,一个内离位。 凝禅不动声色,在段重明靠近的时候,没事人一样和他说说笑笑,下了擂台。 已是黄昏色浓。 寻道大会的第一日,落下了帷幕。 昨日品尝了段大师兄手艺的众人不动声色地开始向段重明的方向靠近,等回到了居所的时候,段重明发现,自己的院门口已经排起了小队。 段重明:“……” 他真的是个狂野的刀修!刀修的刀!不是用来切菜做饭的!! 凝禅前一夜不在,却也看懂了,她笑了一声,冲段重明招了招手:“过来,找你有事。” 段重明得救一般跑了过来,跟在她身后进了她的小院。 门吱呀作响。 两声吱呀,几乎是同时响起的。 主屋的门,也被推开。 推门而出的少年换了身青衣,身姿挺拔如竹,墨发披散而下,赏心悦目,哪有半点受过伤的样子。 就是那衣服虽然材质极好,样式也时兴,唯独……有点不合身。 小了点儿。 凝禅的目光落在虞别夜身上,心道明明看起来段大师兄和虞别夜的身高差不多,衣服怎么还能小了点儿呢? 凝禅身后的段重明表情也不怎么好看。 躺在床上还没看出来。 怎么这小子还能比他高? 等到虞别夜感受到面前的动静,抬头看过来的时候,段重明的表情更僵硬了。 怎么回事!! 他发誓,绝对不是他的错觉!! 这小子的脸,怎么比之前还要更好看了几分? 真不是特意打扮过? 段重明越想越不对劲。 他又看了眼凝禅,后者表情十分自然,眼神在虞别夜的脸上停了一瞬便移开,一切都显得十分正常。 ——如果不是她的手指在衣袖下轻微扣紧,而他正好感觉到了的话。 这是凝禅有些紧张时的小习惯,段重明再清楚不过。 段重明:“……” 嘶。 她总不能真是看上了他这张脸吧?:,,. 20. 第 20 章 “救人嘛,难免动静大一…… 凝禅对段大师兄的复杂心绪一无所知。 要说紧张,其实也没有几分。 主要还是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救他。 总不能实话实说,是她觉得,他这条命应该是她的吧? 好在虞别夜暂且没有发问的意思。 不仅如此,他脸上身上哪有半分此前的戾气乖僻,简直像是前一世的乖顺师弟附体,连看向她的眼神都一模一样。 只是前世看虞别夜略带腼腆的笑,只觉得他天性如此。 现在看…… 凝禅只想说一句,笑的很好,但别装了。 然后她就听虞别夜道:“房间和院子我都打扫过了,该销毁的血污已经用灵火抹掉了,茶也泡好了,可惜这次没带什么好茶……但我可以回去拿。” 说完又看向凝禅,仿佛在暗示她,他可以回去拿的,不止是好茶。 段重明的表情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凝禅:“……” 凝禅道:“我救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的。” 她边说,边抬头看了段重明一眼,想简单说一下灵犀秘境里的情况。 结果就对上了段重明意味深长明晃晃写着“真的吗我不信”的眼神。 凝禅深吸一口气:“……” 火气要上来了。 但也不知道在生谁的气。 她有些气呼呼地往里走,擦身过虞别夜身边,在茶台边坐下,再看向院子里的两个人,用下巴比了比身边喝对面的空位:“愣着干什么?不是喝茶吗?” 段重明挑了挑眉,过来坐在了凝禅旁边。 虞别夜坐在对面。 气氛多少有点古怪。 虞别夜一脸人畜无害的乖巧微笑,段重明一脸“行了我都懂”的似笑非笑。 明明两个人都在笑,但都笑得凝禅毛骨悚然。 凝禅当机立断开口道:“灵犀秘境里的土蝼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重明把玩茶杯:“来,说说吧,怎么回事?”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连“怎么回事”都变成了两遍,仿佛天然多了回音效果。 凝禅:“……” 凝禅木着脸:“什么怎么回事?能怎么回事?不就是你看到的这么回事吗?” 段重明心道,哟,三连反问,她急了她急了她急了。 但段大师兄有自己的分寸,到底有虞别夜在前,他不会在这种时候继续调侃凝禅,只重新看向虞别夜:“我是段重明,凝禅的大师兄。” 凝禅:“……” 行吧,今天就给他这个面子。 虞别夜抬手行礼,自报家门:“我叫虞别夜。” 段重明听到这个姓就挑了挑眉,探究般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凝禅一眼,生生忍住了。 虞别夜顿了顿,直截了当道:“灵犀秘境的土蝼妖,是少和之渊与祀天所一起放进去的。” 凝禅和段重明顿时收了此前的所有心绪,连坐姿都更正了一些。 “当真?”凝禅盯着虞别夜,慎重道:“你可知这话背后代表着什么?” 虞别夜不答,又沏了一盏茶,然后抬眼:“可惜他们的所有构想,都被凝师姐的一剑……给碎了。” 确实碎了。 所谓构想阴谋是什么,凝禅不知道。但她知道,上一世大致发生了什么。 那……是他们所想要的结果吗? “他们是谁?”段重明拧眉问道。 虞别夜慢慢摇头:“不知道。我只知土蝼一事。” 段重明微微挑眉,显然不太相信。 便见虞别夜伸出一只手指,指了指画棠山的方向:“画廊幽梦里,能听到许多声音。我恰好听到,仅此而已。” 段重明愣了一会:“……等等,你说哪里?画廊幽梦?” 他愕然片刻,猛地回头看向凝禅,却见后者脸上也没有什么对这个地名惊讶的意思,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段重明用舌头舔了舔牙齿,霍然起身:“凝望舒,你跟我过来。” 段大师兄极少喊她凝望舒。 除非有外人在,或是他生气了。 眼下看这个情况,凝禅觉得是两者都有。 段重明一把关上房门,将虞别夜关在外门,他压低声音,一把按住凝禅的肩膀:“凝望舒,你老实告诉我,这人到底是谁?你从哪儿救回来的?!” 凝禅眨了眨眼:“就少和之渊的一个师弟啊。我看他被打得挺惨,就救回来了。” 段重明压着火气:“少在那儿避重就轻,说详细点。” 凝禅迅速给之前那句话做了补充:“就疑似是虞画澜儿子的一个师弟,我在画棠山上看他被虞画澜打得挺惨,就救回来了。” 段重明:“……” 段重明:“…………” 你刚刚省略的都是什么重量级的爆炸关键词啊!!! 段重明咬牙切齿:“所以之前的九转天·掩日,真的是你搞出来的动静?” 凝禅其实没想要暴露什么。 但说实话,对着段重明,她也没想要藏着掖着什么。 此前她救了虞别夜回来,回身看到段重明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她的心里是有被发现了的恐惧的。 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 来的人是他,真是太好了。 她不用想方设法瞒着他,也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他都会帮她的。 所以凝禅毫无负担地摊摊手:“救人嘛,难免动静大一点。” 段重明气的手抖,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凝禅指了半天,深吸一口气:“如果不是我撞见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凝禅笑嘻嘻道:“可能刚才上擂台之前就告诉你了。” 段重明大惊:“下次这种事情还是等打完擂台再说,我可不想输。” 凝禅:“行行行,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段重明沉默片刻:“有。你到底为什么要救他?” 凝禅有口难言。 段重明幽幽盯着她,明显非要等一个答案出来。 凝禅编了半天,也没编出来一个合理的答案,开始烦躁,自暴自弃般提高音量:“我就好这一口不行吗!” 虞别夜没想听的。 她救他回来,她师兄有话问她,再正常不过。 他端坐在那儿,将茶具们又洗了一遍,心道少和之渊的这破茶也好意思拿出来待客。 还是得回画廊幽梦一趟。 结果才沏了一壶新茶,就听到了凝禅恼羞成怒的这一句。 虞别夜:“……” 难不成他之前的猜测都错了。 她救他,真的单纯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可他此前专门对着镜子整理了自己的仪容,再出门见她的时候,也没见她眼中出现惊艳抑或任何其他的情绪啊。 要说的话,更像是司空见惯。 甚至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虞别夜陷入沉思。 门后,段重明半晌才吐出一个字来:“……行。” 然后一把拉开门,笑容满面地走了出去:“这位虞师弟,我看你伤也好的差不多了,精神也还不错,是想要留下一起吃晚饭吗?” 凝禅脑中自动将段重明这段话翻译成了言简意赅的“伤都好了,还不快滚”。 然后就听虞别夜道:“还有晚饭吃?好啊。” 又仰起头,看向段重明:“谢谢师兄,师兄真好。” 段重明:“……” 段重明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 偏偏虞别夜这张脸,完美无瑕,俊美无俦,平静又无辜,越看越让人暴躁。 段重明幽幽看了他片刻,压着火气,冲他勾了勾手指:“我们乱雪峰没有白吃的饭,过来给我打下手。” 虞别夜乖巧点头,起身老老实实跟在了段重明身后。还不忘在经过凝禅房间门口的时候,敲了敲门,微微扬声道:“师姐,我去给段师兄打下手。” 凝禅正站在门后,闻言心头猛的一跳。 叫谁师姐呢!! 可惜不等她发作,虞别夜的脚步已经走远了。 凝禅等了等,才探头出去,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别说,怪眼熟的。 上一世也是这两人一起往小厨房走。 只是走着走着,就剩下了虞别夜一个人。 凝禅没再往下想。 她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这一天直到此刻,才是黄昏。 回到居所的各派弟子们今夜应当都有许多要谈论的事情。 今日的寻道大会的许多场对决,早上突兀出现的九转天·掩日,兴许也会有不少人提及苏厌容的狼狈和她的那只漂亮的傀。 ——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说笑话题。 却共同构成了她的这一日。 她终于能喘一口气,却没有任何放松的感觉。 窗外的画棠山依然如画如梦,谁也想不到,山巅曾发生过什么事情,染过怎样的血,又曾被什么样的火色点燃。 凝禅短暂地扫了一眼,就将目光收了回来。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事不宜迟,也不宜拖延。 虞画澜作为少和之渊的掌门,今夜要去与所有裁判和其他门派前来的长老们一并商议接下来的大会议程,据说还设了宴。 所以今夜,她还要去一趟画廊幽梦。:,m..,. 21. 第 21 章 “师姐喜欢。” 晚饭端上来的时候,凝禅是充满了期待的。 无他,上一世虞别夜的手艺实在太好,后来就算她搬去了渊山,段重明也还是厚着脸皮时不时跑来蹭饭,由此可见,虞别夜的这一手厨艺实在让人魂牵梦绕。 他是会做最拿手的牡丹鱼片,蟹酿橙,还是八宝葫芦鸭呢? 光是想到,凝禅就有些意动。 就是有点奇怪,为什么小厨房的方向,没有点儿熟悉的香气? 不过她并没多想,毕竟厨艺如剑法,都是越练越精湛,也或许此刻的虞别夜还没学会这几道菜色。 但无妨,哪怕是最简单的家常菜,他也能炒得别出心裁,让人拇指大动。 凝禅忍不住又开始在心里报菜名。 竹笋红烧肉,溜肥肠,鱼香肉丝,酸辣土豆丝,芹菜香干炒肉丝,水煮肉片…… 报了一半,终于有脚步声从厨房那边姗姗来迟。 凝禅镇定点头,眼神却还是忍不住发了点儿亮。 结果端上桌的,依然是段大师兄擅长的那几样。 凝禅硬是忍到三人都落座了,才状似不经意般问道:“怎么还是段师兄做的饭?” 段重明筷子一顿。 凝禅:“?” 段重明深吸一口气:“你以为天下的师兄师弟有几个和我一样会烧饭?这小子连菜怎么洗都不知道!拿菜刀的姿势和拿剑一样!要不是我拦的快,他能把整个厨房都拆了!” 虞别夜未曾料到他这么直接,不由得有些赧然,只能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 凝禅始料未及,差点当场愣住。 不是,她的厨神师弟呢?! 其他的事情也就算了,虞别夜总不会连会不会做饭这事儿都要装吧? 那他后来的那些手艺又是哪来的? 总不能是见她贪嘴才现学的吧!!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便听段重明骂完以后,不太情愿地继续道:“但这小子悟性好,在做饭这事儿上有点天赋。那道麻婆豆腐就是他刚学会的。再教他几天,应该就什么都会了。” 凝禅:“……” 还真是现学的。 她心情更复杂了起来。 可那时他明明第一次端到自己面前的饭菜,就已经非常可口精致。 在这之前,他学了多久? 又练了多久? 自从重生回来,她已经有太多次对自己的怀疑了。 她曾经自认为非常了解自己的师弟,可这一世的太多事情,桩桩件件都像是在颠覆她的认真。 直到现在。 她居然连他到底会不会做饭都不知道。 凝禅默默捞了一筷子麻婆豆腐,拌着米饭塞进嘴里。 ……好好吃。 再来一筷子。 然后凝禅就看到,那一盘麻婆豆腐离自己越来越近。段重明很快察觉,拧眉看向虞别夜,试图伸出筷子,结果还在半空就被另一双筷子拦截了。 段重明:“……?” 筷子的主人向他露出了腼腆的笑:“师姐喜欢。” 段重明:“……” 他妈的,这饭吃不下去了。 怎么师姐喜欢就要都给师姐吗! “叫谁师姐呢?”段重明冷着脸道:“你不是少和之渊的吗?” “可我刚才喊你师兄,你也应了的。”虞别夜无辜道:“为什么就不能喊师姐了?” 顿了顿,他又道:“而且,我只是少和之渊的外门弟子,按照门规,是可以随时自愿离开少和之渊的。” 这事儿凝禅知道。 上一世,虞别夜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她才会那么直接了当地把他带了回去。 毕竟谁也想不到,虞画澜会让自己的儿子去当一个外门弟子。 段重明听了前半句还在有些无语,结果就听他说自己是外门弟子。 他深深看他一眼,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说谎的痕迹,他转头冷哼一声,悄然和凝禅对了个眼色。 一顿饭吃得大家心思各异,好在家常便饭,很快就结束了。 段重明不情不愿地起身,表情复杂地上下扫了眼虞别夜:“跟我来吧。” 结果虞别夜和凝禅同时“啊?”了一声。 段重明:“……啊什么啊?要么你现在就踏出这个院子回你的外门,要么就老老实实跟我去我那边睡觉。难不成你还想留在我师妹这里?”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虞别夜就算脸皮再厚,也绝无再留下的可能。 他跟在吹胡子瞪眼的段重明身后,礼貌地和凝禅道了一声晚安。 凝禅目送两人不敢走正门,翻墙而上,笑了一声,然后转身。 没有看到虞别夜转头深深看了她的背影一眼。 少年眼瞳沉沉,看这一眼的时候,脸上方才所有的乖巧伪装都卸去,反而带着深深的探究。 刚才那几句“师姐”,他是故意试探的。 凝禅在听到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情绪总是会有极小的波动,表情也会多带几分僵硬。 再联想到自己的梦境和幻听的那几句话…… “人都走了,还看呢?”段重明不客气的声音在墙角下响起:“我说你还下不下来?” 转回头的时候,虞别夜的脸上已经挂回了乖顺的笑容。 * 入夜。 凝禅在自己的房间门里连步了三个大小阵法,又留了一具身形与自己些许相仿的小小木傀,这才换了身束袖窄腰轻便的墨蓝色道服,捏了匿踪诀,从墙头翻了出去。 少和之渊的路,她在白天的时候就已经大致摸清了。 为了避免一些可能的矛盾,他们少和之渊居于启西殿的方向,与祀天所远远相隔。据说这也是各门派的掌门们在商议后的结果。 而启西殿要去往画棠山,一定会经过今夜各位长老与虞画澜设宴的游龙殿。 凝禅没有刻意避开这里。 她在接近游龙殿之前,给自己披了一件浅蓝色的常服宽袖外衫,大大方方和值守的几派弟子点头打了招呼。 因为今日的擂台赛,大家对她都很有印象。 “一拳师姐这是睡不着,出来遛弯吗?”有太琴天象的师妹笑得眉眼弯弯,从栏杆上弯腰探出半个身子:“我们门派的大家在这边有小聚,要来一起喝两口果子酒吗?” 凝禅顺着她的话,向里望了一眼,果然觥筹交错,就在主宴席的侧屋开了一桌小的。 真不愧是每年售出三千万寻音卷的太琴天象,战斗力可能不怎么样,来寻道大会也是重在参与,但别的没有,绝对富得流油,否则恐怕也支付不起在游龙殿这种地方的一桌佳肴。 目光晃动间门,她从间门隙里看到了虞画澜举杯的身影。 “好啊。”凝禅本想拒绝,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她大方笑道,对一拳师姐这个名号没有半分介意,就这么顺着台阶走了上去。 太琴天象的师妹笑得更开怀了几分,一边带路,一边自我介绍道:“我叫桑灵兰。我们刚才还讨论到一拳师姐你的那只傀呢,你知道的,我们太琴天象对打打杀杀的其实没什么兴趣,但你的那只傀可不一样!” 游龙殿很大,侧屋距离主屋之间门有足足七八米远,两边以阵法隔开,互不干扰,主宴席那边的声嚣没有半分泄露过来。 桑灵兰一路都在叭叭叭地分析凝禅那只战斗傀身上的灵纹,凝禅的目光将整个游龙殿内都绕了一圈,在心底默默记下,然后笑着看向桑灵兰:“有一些是对的,但有一些灵纹是我自己做了一点改进,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给你看。” 桑灵兰的眼神都亮了起来:“真的吗!不仅是我想看,我的师姐师妹们也想看!” 得到凝禅的首肯后,桑灵兰的步伐都轻快了起来,她小跑几步,替凝禅推开了侧间门的门:“你们看看我请来了谁!一拳师姐!她还答应给我们看她那只傀!” 凝禅从主屋的方向收回视线,转头,就看到了一屋子充满了期待的亮闪闪的目光。 凝禅:“……” 真不愧是太琴天象,一点儿没变。 她前世也和太琴天象打过一点交道。 还是做出替身傀之后的事情,太琴天象的人也提了重金来,但不同于其他门派,他们完全不要求是给谁做一具替身傀,说只要是替身傀就可以。 俨然是想要带回去拆分,对上面的灵纹阵进行分析研究和学习的。 凝禅露出一个微笑,然后直接拿出了那只在擂台上用过的战斗傀,立在了侧屋的门口。 游龙殿够高,长廊也够空旷。 太琴天象的弟子们酒也不喝了,眼神发亮发直,从侧屋里鱼贯而出,叽叽喳喳地围绕在了战斗傀旁边,已经有人从芥子袋里掏出了纸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桑灵兰一开始还问了凝禅几个问题,然后很快就沉浸入了傀的世界里,嘴里念念有词,手下写写画画,神色入迷而沉浸。 凝禅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 再退后几步。 无人在意。 而这一场对于这只战斗傀的讨论和研究,显然绝不会一时半会就结束,如果没有人来打扰,这群对灵纹阵的研究堪称痴迷的师妹与师姐们,恐怕能不眠不休好几天,除非能提前将这只战斗傀研究透。 战斗傀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她这只战斗傀格外特殊一些罢了。 凝禅确信,就算是太琴天象的那位首席师兄来到这里,想要将她的战斗傀研究透,也得小半个月时间门。 凝禅融入夜色之中,一边走,一边将外衫褪去,放回芥子袋里。 本来她还在想,要怎样谨慎地制造不在场证明。 感谢太琴天象的师姐与师妹们,如果不是她们,她可能还要在游龙殿周围多晃几圈,再多和几个弟子聊聊天,让他们有一个自己夜晚遛弯来过这里的印象。 匿踪开启,凝禅脚步越来越快,直至画棠山下。:,m..,. 22 第 22 章 这分明……是一所妖窟封…… 此前以九转天从画棠山离开的时候, 凝禅就在画棠大阵里留了一个小尾巴。 此阵是符阵,音阵与地阵三阵合一的复杂大阵,优点是杀伤力巨大, 极难破解,饶是前世的她,在破开此处大阵的时候, 也受了点儿伤。 至于缺点, 那就是对已经进入大阵的人来说,想要偷偷摸摸在这阵的一小隅加几笔,添添减减些什么,太过容易,且极难被发现。 毕竟这阵太大,太复杂,变幻也太多了。 之前的傀面具让段重明销毁了,凝禅又摸了一个新的出来, 想了想, 将傀面具的五官以灵法模糊成一团, 这才戴在了自己脸上。 灵息流转, 她脚下的地面有灵纹向上蜿蜒,将画棠大阵不动声色地撕开一块,只是一瞬,凝禅已经重新进入了这片冰雪覆盖之地。 她的朱雀脉还没有恢复, 既然虞画澜不在,她也并没有给周身和面具覆上笼火, 而是起了一个简单的护盾。 ——与玄武脉无关的那种简单灵法。 她知道,此前在饭桌上与段重明短暂交换眼神的那一瞬,他就已经知道, 她还要来一趟画棠山。 希望他能拖住虞别夜。 白玉阶向上,九千阶台阶自足下掠过,再幻化成身后一条绵延的细长白尾。 踏上最后一阶台阶,灵识之内,空寂一片。 此前被她笼火烧过的花坛依然盛放,地面没有了虞别夜的血痕,空气里依然是那样甜蜜腐朽到发腻的味道。 凝禅给自己的鼻子上了个隔绝法阵,结果这气味不但没有变淡,反而好似更聚拢了点儿。她飞快撤了阵,掏了张丝巾出来,蒙住了鼻子。 这下倒是淡了许多。 真是处处巧思。 若是真的在这里动手,觉察到自己被香气影响,所有修士的第一反应,都是隔绝法阵。 等觉察到不对,再去撤法阵……这一瞬被抓住,可能就是生死之间了。 凝禅附身看了会儿花坛。 久无人打理的花坛之中,花朵漫卷,浓烈绽放,一眼望去尽是不同的色泽,仿佛打翻了最稠浓的调色盘,再以画笔勾勒出了花朵的模样。 她对灵植不算熟悉,也不大能认出这些是什么花。但她清楚地知道,这些花,太艳丽了。 就算灵息供养,灵水浇灌,这也不是这片大陆应有的色彩。 她没有贸然用手去触碰,而是又卸了一条傀的手臂下来,改了几下,装在了自己手臂上,活动几下。 不太灵活,但勉强能用。 然后她才伸手。 花坛上有灵阵。 触碰的刹那,凝禅心头不明所以地微微一悚。 此处无人,她却觉得自己……好似被注视。 目光并非来自外界。 而是面前的花坛。 凝禅出手如电,迅速将整条傀甲包裹的手臂伸了进去,直接把距离最近的一朵花连根拔了下来! 拔起花的刹那,凝禅听见了一声奇异的尖叫! 那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甚至是直接在她的灵识里响起,像是瞬间便要直抵她的灵脉和神魂深处! 凝禅头皮发麻,她一边拔花,还不忘捞了点儿下面的泥土,一边足尖一点,下一瞬,她的身形已经离开了那花坛数丈远,周身的灵息已经开始流转。 与此同时,她已经将手中的花按进了能隔绝气息的灵宝南斗匣里。 被注视的感觉还在,但灵识已经归于一片平静,仿佛之前的那一声尖叫只是错觉。 风吹过花坛,穿过阵法,殊艳的花朵摇曳身姿,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凝禅不敢大意,也不敢继续留在原地,她给自己拍了一个匿踪,身形一错,已经越过了花坛。 * 虞别夜睁开了眼。 他的身边还有酒气环绕,浓烈馥郁,酒桌对面是瘫软在桌子上的段大师兄,满桌的菜没怎么太动,但酒坛子倒是向上摞了三层,全都空了。 虞别夜不喜欢喝酒,但段重明一杯接一杯,他便也喝了。 酒对他来说,和水没有什么区别。 他尝不出那些味道,自然也不存在什么喝醉。 但他能看出段大师兄的意图,所以在他倒下之前,先酡红着脸,趴在了桌子上。 不出半刻,段大师兄喃喃一句“真他妈的能喝”,也倒了。 虞别夜轻缓起身,垂眼看了段重明片刻,眼底神色难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只俯身将方才滑落他掌心,碎在他手边的杯盏碎片捡了起来,放得远了点儿。 然后,他看向了自己翻墙而过的方向,屏息提气,一跃而过。 果然如他的感知,小院里虽然灵息涌动,仿佛有人在这里入定,事实上却毫无人息。 段重明灌他酒,是想要拖住他。 拖住他的目的,现在也很明了。 是为了不让他发现凝禅的踪迹。 可少和之渊就这么大。 凝禅去了哪里,实在太好猜了。 虞别夜的手指摩挲过掌心扣着的那枚佛琉石,苍白的手被烙印上几缕绯色流转的光。 她究竟是对自己好奇。 还是对画棠山,画廊幽梦,亦或是虞画澜好奇? 又或者说,是合虚山宗从土蝼妖的事情那儿发觉了什么,她来调查,救他不过是顺手之举? 想到这里,虞别夜的眼神更暗了暗。 但很快,虞别夜的唇边就流淌出一缕有些讥诮的笑。 若仅是如此,她会将佛琉石给他吗? 他不信。 更何况,他都说了,要去画廊幽梦取点东西来。 此外,还有虞画澜…… 虞别夜眸光幽冷。 以他对虞画澜的了解,他今夜虽然身在游龙殿,却绝不会真的让画廊幽梦空着。 虞别夜抬手,覆上自己的眼。 他的外伤几乎都已经被九转天境界下的那一记醒灵治愈。 要说伤势,此前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将自己强行提到了九转天的凝禅,可能比现在的他要更伤重一些。 这世上,从来不存在没有代价的事情。 她明明觉醒的是玄武脉,却借了朱雀脉的脉力,想来现在绝不好受。 可她还强撑着去了一遭寻道大会的擂台赛。 别人不知道为什么凝禅不用任何武器,而是简单直接地出了一拳,只以为她这是对对手不屑一顾,更像是某种另类的实力碾压。 但他知道。 灵脉枯萎的时候,要运行灵息的每一下,都会像是刀割般痛楚。 凝禅应当,只是单纯地不想用灵息罢了。 再抬眼的时候,虞别夜的眼瞳里多了一抹幽暗的金色。 然后,他的身形骤而消失在了原地。 * 朱雀脉依然枯萎。 凝禅用不出笼火,也不是很在意。 四方脉有四条,她觉醒了两条,另外两条也不是不能借来用用。 不能用朱雀笼火,就用白虎离火。 她越过花坛再落地的时候,脚下都覆了薄薄一层离火。 虞画澜不在,但她并不觉得他会因为不在场而失去对这里的掌控力。 或许他不会想到,她在白日作案后,还敢在当夜就这样胆大地再次夜闯。 但这不代表,他不会在这里有所布置。 画廊幽梦紧闭的大门就在眼前。 前一世,她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把笼火烧山,再上山的时候,整个画廊幽梦已经成了废墟灰烬。 那时天地色变,黑云漫天,天地之间都仿佛只剩下了她燃起的火光。空气力都是焦味和血味,她距离入魔也是一线之隔,纯粹靠着最后一口气撑着。 现在仔细回想,其实当时她不是没有感觉到不对。 只是大敌当前,救人心切,她也不知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哪有工夫细究。 那些血色与焦土的味道背后,是与现在如出一辙的甜腻香气。 还有漫天香气在极力掩盖着的…… 妖气。 没错,是妖气。 凝禅眼瞳的色彩更淡,近似有一层白翳蒙在上面,白虎脉本就是灵脉,以白虎脉开灵视,本就比其他时候看得更清晰一些。 此夜月黑,但星光闪耀,并不沉闷,灵石灯覆雪,折射出足以视物的明亮。 灵视之下,丝丝缕缕,缥缈难测,却并非完全无迹可寻。 看得不太真切,凝禅抬手,青绿色的离火自指尖燃起,在她的眼瞳前加了一层青绿色的灵息。 所有其他的气息终于被青绿掩盖,此前难以觅踪的妖气便终于无所遁形。 落雪依然无声,却铺天盖地。 凝禅看着眼前的景色,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 大片大片的落雪贯穿画棠山的四季。 世人皆知虞画澜为妹妹以通天之能打造了这样的画廊梦境,只为博妹妹一笑,而虞画棠便也真的高居于此,直到三年前陨落。 可她此刻,用八荒天境界的白虎脉灵视望去…… 每一片落雪的锐芒落下之时,都是为了覆盖一层从雪下抑制不住般透出的妖气! 却只是一瞬。 凝禅一错眼,那些所有的妖气便都像是她的错觉一般,尽数消失。 空气里甜腻的香气悄然变得更浓了起来。 那样带着迷幻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有些迷思般自问…… 究竟有妖气是幻觉。 还是妖气消失,才是幻觉? 凝禅猛地回头。 她身后依然是画廊幽梦紧闭的大门,门上有繁复的灵纹阵镌刻流转,而那些灵纹阵…… 前世此刻的她,若是也站在这里,想来也未必认识那是什么,或许也只当是虞画澜悲痛过剩,将此处以大阵封存,只为了内里的一切不要腐朽,旧物永存。 门上也确实有这些灵纹阵。 但所有这些灵纹阵首尾相连,蹭蹭覆盖,悄然交错,最后勾勒出来的隐秘轮廓…… 凝禅的眼瞳慢慢变回了此前的色彩。 她沉默地注视着这座被灵纹阵禁锢的院落。 这哪里是什么画廊幽梦。 这分明……是一所妖窟封印! 23 第 23 章 “师姐,先不要看。”…… 大片的藤萝从画廊幽梦高耸的大门上垂落下来, 紫色的枝叶舒展绽放,妍丽非常。 这本应是极美的一幕。 但一旦想到门后或许可能的画面…… 所有这些自院内向外攀爬而出的紫藤萝瀑布,便也变得狰狞了起来。 有一种冷意从凝禅的脚底蔓延,贯穿了她全身, 最后变成了某种悚然。 并非惧怕。 前世的凝禅在真正只有四象天境界的时候, 便已经在沧魁山杀了年的堕妖, 期间门还遇见过一次真正的妖潮。 沧魁山位于浮朝大陆最西端, 以此绵延的山脉为界, 无数层结界密布, 只为封住这一处妖域与浮朝大陆的通道。 浮朝大陆与妖域并非只有一处通道,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除了已知并被封印的几处大通道之外, 空间门时而被撕裂开来, 再有无数妖兽涌出的事情, 在这千年以来,也时有发生。 修仙之人自然也从来都以护民安康,守护浮歌大陆, 除妖卫道为己任。 凝禅前世遇见的那次妖潮, 便是沧魁山的结界不明所以地突然松动, 有大批妖兽顷刻间门涌出,几乎将整座沧魁山脉都淹没。 当时幸而沧魁山的大阵运转,加之她临时从四象天突破到了五方天, 这才堪堪在这样汹涌的妖潮之下, 保住了自己和虞别夜的性命。 见识过这样的妖潮, 便是面前这扇门背后真的是如她所想的妖窟, 凝禅也并没有生出半分惧怕之意。 她只是在这一刻,思绪飞转,猜测出了太多种可能性。 为什么明明是天下人盛传的美梦之地, 却妖气四溢。 这些妖气,是一直都有,还是虞画棠死后才开始的? 画棠山的大阵,到底是为了护住什么? 虞画棠,还是妖气? 画廊幽梦的这扇大门上的灵纹阵,到底是在封印什么? 又以及,虞别夜的言语之间门,分明在此处穿行自如,俨然仿佛此处的常客,抑或半个主人。 他……平素里,就住在此方妖窟里? 凝禅轻轻抿了抿唇,捏了一颗留影石在手里,输入灵息,在指间门滚动游走。 然后再试着将留影石中的内容重新投射出来。 灵息游走,下一瞬,留影石“啪”地一声碎裂开来,变成了指间门簌簌而下的齑粉。 果然,此处禁止留影石的存在。 她又拿出寻音卷试了试,寻音卷也停止了所有消息的更新,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一刻钟之前,唐花落发来的“师姐晚安!”。 难怪这世间门没有半分有关画廊幽梦的留影存在,一切都只存在于流言与传说之中,将这里共同烘托成了一个绝对梦境般的完美存在。 夜闯画廊幽梦,她自然不是一时兴起。 这是她的埋骨之地,频繁出入这里,她并非完全没有心理障碍。 但白日里来的那一遭,有太多疑问了。 她必须背着虞别夜走这一遭。 便如此时,想要知道画廊幽梦里到底有什么,她就必须推开面前的门。 凝禅没有犹豫太久。 她很果断地将手隔着方才摘花的傀甲手臂,放在了面前的画廊幽梦大门上。 有画棠大阵在,纵使这里真的是一处妖域与浮朝大陆的通道,也足够阻挡一段时间门。 沧魁山杀妖也是杀。 大不了到时候,她再在这里杀年的堕妖。 凝禅带了点儿自嘲地想着,手下用力。 白虎脉的灵息自她掌心而出,将满门的灵纹阵点亮。 然后,门吱呀一声,开启了一个可容一人进出的缝隙。 * 游龙殿。 觥筹交错中,所有长老都带了醉态,纵使余梦长老的突然陨落让整个寻道大会都蒙上了一层说不清的色彩,但只要不将这件事放在台面上说,大家就只当不太知道原委,充分表达了哀思和惋惜,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更何况,少和之渊少了一位六合天的长老,又和其他门派有什么关系呢? 该吃吃,该喝喝,少和之渊的琼浆美酒平时可不容易喝到。 也没人一边喝酒,一边用灵法保持清醒。若是如此,喝酒还有什么意思呢? 除了自持的止衡仙君和祀天所的那位滴酒不沾的裁决神使,其他所有门派的长老面前,至少都堆了个酒坛。 坐在主座的虞画澜面上也带了微红,他面前的酒坛更多,眼看他好似也变得摇摇欲坠了起来,有随侍的弟子向前,将走路都变得有些不稳的虞画澜搀扶起来。 虞画澜露出了一个醉意半露的笑:“你们懂的。” 大家顿时哄笑:“废话这么多干什么,快去快回。” 等虞画澜走出主屋,再行两步到窗边的时候,他的眼中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他驻足,扶着窗棂,遥遥看了一眼画棠山的方向,唇边有了一个微小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结界动了。 也不知是虞别夜这个养不熟的狼崽子终于知道回去了,还是白日不明身份的那个女人又来了。 但是谁都不要紧。 毕竟来的无论是谁,都会丢半条命在那里,他只需好好喝完这场酒,再慢慢溜达过去便是。 虞画澜收回目光,正要继续往净房的方向而去,却听不远处传来了一片奇特的喧嚣。 穿着各色格子道服的弟子们正在低声叽叽喳喳,也时而有人高声不服地辩驳两声,又被其他人铺陈开来的纸张上的东西吸引,还有人抬手,灵息自指尖流淌出细密的线,竟像是在半空构建灵纹阵。 而这些弟子的包围圈中,正矗立着一具傀。 有些眼熟。 到底是白天才见过,虞画澜一眼就认出来,那傀白日里曾出现在过九转八卦台上。 傀还不错。 至于傀的主人…… 一个站在离位却只是玄武脉的合虚女弟子罢了。 * 白虎离火是青绿色的。 凝禅推开门的瞬间门,已经用离火将自己包裹住,掌心也多了一把打开的红伞。 有些空寂的长风从画廊幽梦内里吹出,长风本本应拂面,却因为那柄红伞的伞面而四散飘开,向着花海的方向袅袅而去。 与方才以灵视直视大门时不同,反而是门开了的此刻,竟然才是整座画棠山妖气最清淡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间门,凝禅近似觉得,方才的什么妖气,什么妖窟……都不过是她的错觉。 但她的眼神很快一顿。 她手臂上的傀甲,开始从指尖的位置簌簌落下,竟是在几息之间门,尽数化作了齑粉! 虞画澜的阵,果然从来都不是单独存在的。 傀甲接触花海后也平安无事,推开画廊幽梦的大门,也同样完好无损。 却被画廊幽梦里的风吹散。 倘若方才她没有覆这一层傀甲,恐怕现在如此碎裂的,便是她的一整条右臂。 凝禅的伞挡住了她的所有视线,离火熊熊,漫天的灵息不断卷入她的体内,她周身的境界开始节节攀升。 等白虎脉终于充盈到了七星天,凝禅做好了直面妖窟的准备,这才抬眼,将伞柄向上抬了抬。 风却再起。 这一次的风比此前漫卷而过的风要更缱绻,更轻柔,比起要将她笼罩,更像是要将她缠绕。 不等凝禅因警惕而有所动作,一只苍白漂亮的手倏而出现在了凝禅的伞柄上,将她抬伞的动作生生压住了一瞬! 凝禅心头警铃大作,周身的离火燃起,眼瞳之中已经有了白虎脉的瞳术蝉目的雏形凝聚。 却又骤而顿住。 她没有再动。 视线里那只手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而不突兀,食指侧边有一颗殷红的小痣,在这样过分苍白的肌肤上,便显出了几分妖异的瞩目,这样用力的时候,腕骨微凸,没入青衣窄袖之下。 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只手。 她甚至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这只手的轮廓。 “师姐。”她耳侧响起的声音很轻,似是生怕惊动了她,也好似带了几分叹息:“先不要看。” 虞别夜站在她的身侧,他赶得很急,额发有几缕被汗浸湿漉,贴在额头和鬓角,不是那么非常合身的衣袂被漫卷的风吹起,带起他身上的温度和长发的发梢。 再一并沾染缠绕在凝禅身上。 他眼底有暗金色的幽光流转,按在红伞上的那只手漂亮如昔,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五指微动,向着虚空做了一个滚的手势。 若是凝禅此刻回头,便能看到,那些自花海中如幽魅般悄无声息向着她蔓延来的妖气在半空骤停,仿佛忌惮什么一般,悄然锁了回去。 凝禅没管什么妖气,也没说话。 她盯着虞别夜那只在绯红伞面的映衬下越发白皙漂亮的手看了片刻。 然后在心底暗骂了一句。 这么点小事都没办好。 段重明,你个不中用的东西。 24. 第 24 章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 趴伏在石桌上的段重明活动了一下身体,发出了几声无意识的哼哼。 夜风吹过他的头发,桌上摆放的不太稳当的酒罐摇摇欲坠,风里有人声笑声,吹拂过游龙殿的酒气,祀天所的肃穆,却穿不够画棠山的大阵。 将凝禅的发吹起的,是虞别夜带来的,另外的风。 虞别夜这一声师姐叫得熟稔自然,他用手指压着伞的力度也并不大,只是恰好阻住她的动作。 不是强迫和要求。 更像是某种建议。 好似若是凝禅不采纳,他便即刻将手拿开,甘愿与她一并沉沦于她的梦中。 “为什么?”凝禅感受着身周震荡的妖气,眼眸愈深:“这里面有什么不能看的吗?” 也不等凝禅回头看他,虞别夜便径直说了下去:“画廊幽梦,确实是一场梦。” 凝禅的手指顿了顿。 “这个梦在你心里是什么样,你看到的画廊幽梦,就是什么样。”虞别夜的声音轻得像是山中的一缕微风:“我见这风中有妖气,想来是虞画澜故意以妖气为诱导,想要引师姐想象出妖域模样……无论是谁,在感受到妖气以后,都极难不往这个方向去想。” 凝禅心底微微一惊。 惊到她都忘记纠正他对她的称呼。 她确实以为这里是妖窟。 尤其那些丝丝缕缕的妖气都不是她直接看到的,而是在离火与灵视之下,一重一重慢慢发觉的,所以才更让她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若是按照虞别夜的说话,她怀疑并想象此处是妖窟,那么在推开门后,眼前出现的,便会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 她想象中的模样…… 毕竟是见过和经历过真正妖潮的人。她的想象可谓十分具体逼真,且有着向越来越不可测的方向滑落的趋势。 一旦实现,那她恐怕真的要在画棠山杀三年的妖。 要是那些妖能耐点儿,踏平少和之渊也不是难事。 嘶。 凝禅倒吸一口冷气,心道当年她要是知道这地方这么省事,还不如想象一下大妖皇的模样,然后直接推开画廊幽梦的门,也省得她笼火烧山这么麻烦。 但是话说回来,这漫天的妖气…… 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虞画澜以朱雀脉无极境之能,只手拟出来的? 她思绪万千,一时之间凝立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所以也就没有看到,站在她身后的虞别夜眼瞳中的暗金逐渐变成灿金,再一寸寸平寂下来。 而他在最初立于她身后时,满头长发分明竟是妖异的银色! 而那些漫天的妖气,也是在他出现以后,才一寸寸平息下来。 不,与其说是平息,倒不如说,是某种镇压。 又或者说,满场的所有妖气里,气息最厚最浓的,明明是他。 等到凝禅终于整理清楚思绪,再侧头的时候,虞别夜已经恢复了黑发黑瞳,只是脸色看起来比平时更苍白一些。 凝禅只当他是伤势未愈,又来这里,眼眸复杂看他一眼,便转回了目光。 若虞别夜所言为真,那虞画澜如此简单的一招,便几乎已经可以将她的半条命留在这里! 且不论这般构筑大阵的手段多么匪夷所思。 这位少和之渊掌门的心思,当真可称一句深不可测。 凝禅心底的慎重和忌惮更深了几分。 “照你这么说,若是我将此处想象为仙境,推门所见,便真是仙境?”凝禅又问道:“又或者说,我想象这里面是可以足以将虞画澜杀死的陷阱,那他打开这扇门,是不是就可以命丧当场。” 虞别夜神色奇妙地看了她片刻:“你想要虞画澜死?” 长风吹过两人之间,妖气已经淡到几乎不见。 凝禅平静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画廊幽梦?” 虞别夜没说话。 凝禅却已经笑了起来。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你来的吧?” 她说完,扬起下巴点了点面前的门:“所以,这门,还让我进去吗?” 她的笑容像是如此浓稠无月的黑夜中破开一切的明媚,就连带着的那点儿促狭都显得那么可爱。 虞别夜的心底是有点儿失望和对自己痴心妄想的讥笑的。 但被她这样一笑,他又觉得,那些阴暗的情绪似乎也不算什么。 “已经晚了。”虞别夜的声音里也不自觉地带了笑意:“你的第一印象对这里是怎样,只要你推开这扇门,看到的,便永远是这样。除非画棠大阵破,否则并不会再有任何改变。” 他松开了轻轻按住伞柄的手,上前半步,抬手按住画廊幽梦的门:“所以,不如让我来开这扇门。” 凝禅却沉默片刻,突然道:“等一下。” 虞别夜侧脸看她。 “这是什么阵?”凝禅的表情变得凝重:“我所有的认知里,并不存在这样的阵。即便是朱雀境无极,也做不到这一步。” 她没有听说过这样的阵。 身为傀师,灵纹阵本就是她最擅长的领域。她前世也算是纵观了这世间几乎所有有关灵纹阵的书籍记载,走过无数大阵。 隐射内心,将内心的梦魇幻化成真实,甚至从中捏出一场心魔境,都是无极境能做到的事情。 因为说到底,那不过是情绪的一种无限放大。 可面前的这个阵,却仿若无中生有。 这世间真的有什么能无中生有吗? 她边说,边抬起头,近乎审视地看向虞别夜,红伞的色彩倒映进她的眼眸,让她的眼尾也飞了一抹近乎妖异的红。 “是啊,人力……确实不可为。”虞别夜没有躲避她的目光,而是扬起了一抹古怪的笑,然后抬手,一把推开了面前的门。 一声沉闷的响。 伞面挡住了凝禅的视线。 画廊幽梦就在她的伞后,她却迟迟没有移开伞。 “最后一个问题。”凝禅站在原地,开口道:“虞别夜,你说画廊幽梦里的样子,是推门之人对它的第一想象。那么现在的画廊幽梦,究竟是你的想象,还是它真实的样子?” “是我的想象。”虞别夜的神色是难得的柔和,他看着门后:“我四岁被接到这里,第一次推开这扇门时的想象。” 如果是按照最初的想象。 她也想知道,虞别夜心里的这里,是什么样。 凝禅垂手,目光从红伞的边沿向前看了出去。 然后慢慢眨了眨眼。 无他,她想过许多种可能性,唯独没想到,入目是太过简单的一隅院落。 绝对算不上什么如梦如幻。 不,甚至说,从少和之渊御灵而下,沿途村落之中,随处可见这样的小院。 宁静,整洁,简单。 院中是平整的青石板地面,石板中间有些许毛茸茸的野草野花探头,整个小院异常干净,像是刚刚被水洗过一般。 院落四合,几扇发白的木门甚至并不严丝合缝,门框上还歪歪扭扭的有些刻痕。 相比起什么幽梦遐思,倒不如说,这里更像是……一个家。 一个充满了居住者痕迹,简单朴素却温馨的家。 虞别夜对这里的最初印象……又或者说最初的想象,原来竟然简简单单,只是一个家。 * 游龙殿内推杯换盏,灯火通明。 虞画澜拍了拍手,又有舞姬鱼贯而入,环佩叮当,仙乐如妙音入耳,当场便有擅此道的长老小笑意盎然,以著敲杯相合。 又有人凝神看向帘后奏乐的那一抹身影,听了片刻,抚掌笑道:“不愧是虞掌门的手笔,竟是将涅音仙子也请了来。一别五十余年,这还是涅音仙子第一次踏出璇玑宝阁吧?” “一别五十年,竟还有人记得老身。”帘后那道曼妙身影轻笑一声,虽然自称老身,却分明是婉转悦耳的少女之音。 大家又恭维几句,在座也有年轻一些,未有见过两位美人当年风姿之人好奇探头,多打量帷幕几眼,想要从中窥得几分真容。 “这又怎么可能忘记。”却听忽而有人酒后大笑,放浪形骸道:“当年涅音仙子与画棠仙子并称修仙界两大美人,无数人蜂拥而至,只为一睹你二人风采,万人空巷,如此盛景,想忘也难啊!只可惜美人易逝,红颜不再,如今画棠仙子已经仙逝,再也无人争你修仙界第一美人的名号啦!” 他笑声刺耳。 满场却都安静了下来。 这话不能说不诛心。 可谓是一段话得罪两个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位于主座的虞画澜,又悄然看向帘后。 涅音仙子当年与画棠仙子争风头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虽说两人并称修仙界两大美人,可……但凡见过虞画棠模样的人,又怎可能将涅音仙子看入眼。 涅音仙子虽美,却只是凡尘世间的美,勾勒描画,总能落于纸上。 可虞画棠的美,是那种不似凡间,如谪仙降世的美,画师提笔,也只能一声叹息,自愧无力,扔笔而去。 压根不是一个层次。 更不用说,天下谁人不知,虞画澜疼爱自己这个妹妹如命,自三年前虞画棠仙逝后,哪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此事。 一时之间,舞与乐都停了下来。 涅音仙子在帘后被气得发抖。 五十年过去了,怎么还有人那虞画棠来说事! 若非虞画棠死了,她绝不会踏出璇玑宝阁半步! 却见虞画澜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唇边笑意不变:“怎么停了?继续跳啊。” 又看向两侧:“刚才在说什么?说到哪里了?” 大家哪里还敢再提,纷纷掩饰尴尬般绕开这个话题,有些刻意地重新大笑起来。 偏偏方才那人也不知是真醉,还是真蠢,一杯酒下肚,竟是不依不饶道:“说来既然画棠仙子已经仙逝,何不趁此机会让我们看看,画棠山上,画廊幽梦里,究竟是怎般仙境?”:,,. 25 第 25 章 “我以前有家。在一座很…… 游龙殿一片寂静。 虞画澜摩挲着手里的酒杯, 唇边挂着一抹似笑非笑。 他久居高位,又是朱雀境无极,一举一动都满是威压, 本就是满场境界最高之人, 此刻如此神态,哪里有人敢再说半个字。 饶是那来自小门派千仞斋、酒虫上脑的放浪长老, 此刻也在如此奇诡的气氛之中, 变得清醒了一些, 只是眼神尚有些混沌, 似是自己也不太记得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 涅音仙子的手指紧紧扣着手中瑶琴的琴边,秀美的面容却有了一瞬诡异的扭曲。 似是在妒火燃燃, 却又有一种胜者的傲慢与讥诮。 她的小指轻轻按着某一根琴弦, 无声。 然而那根琴弦却好似在吸食她的血,变得越来越殷红。 极细微的腥气被满屋的酒气掩盖, 无人察觉。 站在虞画澜身后的小童们死死低着头,不敢说半个字,脑中已经浮现了这位宗主平素里暴怒的模样。 偏偏虞画澜竟然轻笑了一声。 “三年前, 吾痛失吾爱, 已经将画廊幽梦彻底封印。”他将酒盏轻轻放下,“世间却竟依然有人记得,是吾妹之幸。”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但既然是诸位老友想要一观,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虞画澜施施然起身, 做出一个邀请的动作:“此夜夜色甚美, 正适合游山赏景。诸君,请。” 帘幕之后,有琴音一划,如泉泉流水, 便听涅音仙子轻笑一声:“我确也好奇画棠妹妹的如画梦境已久,既然掌门相邀,我便却之不恭了。” 她这样说,却没有动,似是在等其他人先行。 在场的诸位长老悄然交换神色。 酒气四溢,方才眼神还有些混沌的众人眼中,此刻哪里还有半分昏昏之色。 有人下意识想要拒绝,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一时之间,竟是满场安静。 “斯人已逝,本神使不愿惊扰。”裁决神使硬邦邦开口:“今夜到此为止,告辞。” 他身后是祀天所,他自然有这样说的依仗。 他起身,虞画澜却抬臂拦住了他,笑道:“裁决神使可不能走。我们少和之渊死了一名长老,若是今夜此刻,神使执意要走,今夜若是有任何变故……” 他缓缓看向裁决神使的眼睛:“杀了我们长老的人,无论是不是祀天所,恐怕都得是祀天所了。” “你——!!”裁决神使大怒,他深吸几口气,想要怒骂,却到底咽了回去。 “好,好。”裁决神使胸膛起伏,终于冷笑一声:“我便随你去看看,这画棠山中,到底是如何光景。” 事到如今,在座的诸位如何还不能明白。 什么夜游画棠山,什么夜色甚美,种种云云,都不过是虞画澜的托词罢了! 他今夜,就是想让所有人都夜游这一遭画棠山! 连裁决神使想走都被拦住,哪里还有其他人再开口说半个不字。 千仞斋那位醉酒长老倏而笑了起来,他一掷酒杯,霍然起身:“好!好!掌门好气魄!择日不如撞日,走,今日我们老友就上那画棠山一览,看看何为天下三大盛景之一!” 有了方才那一幕,大家这才恍然大悟。 这千仞斋长老哪里是醉酒,哪里是蠢,他分明不过是虞画澜达成目的的一枚棋子罢了! 有人面露不屑鄙夷。 转瞬却又压下这神色。 说他是一枚棋子。 如今他们在此,不得不随虞画澜走这一趟画棠山却不知虞画澜的目的。 也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颗子而已,又与那千仞斋长老有何区别? 千仞斋长老大笑着先行了出去,有了他牵头,其他人的脚步也陆续开始动,游龙殿灵石灯火摇曳,拉出众人长长的影子。 太琴天象的诸弟子还沉醉在那只战斗傀的灵纹之中,不知今夕何夕,此刻骤然听到隔壁主屋传出的脚步声,颇有种惊醒的感觉。 桑灵兰猛拍了几下大师兄,对方却兀自喃喃自语,手在空中乱挥,好似走火入魔。 倒是反而松解了长老们之间难言的凝重。 “难怪能做出寻音卷这般东西。”有长老抚须感慨:“不疯魔,不成活。唯有真心热爱,才能入此境界啊。” “此次寻道大会的对战签也妙得很呐!” “依我看,妙有两点,一在太琴天象妙手天工,二呢,自然在我们虞掌门奇思妙想,豪掷千金啊。如此以来,此后的修仙界盛会,若是谁家没个对战签,怕是都无颜待客啊!” 一片说不出有几分真心的笑声蔓延开来。 众人鱼贯而出。 只有止衡仙君若有所思地抬眼一瞬,看向帘幕后刚刚起身的身影。 是他的错觉吗? 方才,他好像感受到了一丝血缘脉力的波动? * 凝禅没有再向前。 她心绪复杂,面上却不显,只是持伞地站在画廊幽梦的门口,目光很简单地转过一圈,就收了回来。 “这是……家?”凝禅看向虞别夜,眉目淡淡,不辨情绪。 虞别夜不点头,却也不摇头,他垂眸站在门口,一手撑在门上,有灵纹在他手下明灭游走,似是凝出了一个短暂的微笑,又溃散开来。 “我也曾以为是。” 凝禅没有说话。 前世她不是没有问过虞别夜的身世。 初时她只知他的名字,虞姓不算大姓,却也不算多么特别。若非与原书中的反派撞了名字,她甚至不会多此一问。 那时她与他已经在沧魁山,他为了将她从一只大妖的手下救回来,拼得差点没了半条手臂。 她在给他上药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 “你们散修平时都这么拼命的吗?” “散修?”虞别夜愣了愣,摇头道:“师姐,我不是散修,我本是少和之渊的外门弟子。但少和之渊与合虚山宗不同,外门弟子不记名,不归档,来去自由,因而我拜入合虚山宗,是我自愿,便与少和之渊无关。” 这事凝禅知道。 她当时也想过一瞬,为何他一个外门弟子能和内门弟子一起去灵犀秘境。 但其他门派有什么门规,她不关心也懒得问,有事入秘境,带两个外门弟子打下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否则虞别夜也不会被一人丢在小世界里险些丧命。 她还顺口问了一句:“那你有家吗?你家是哪里的?” 虞别夜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虞别夜说:“我以前有家。在一座很高的山上。” 他说以前,不说后来。 凝禅不是听不懂话的人,自然没有再问。 而现在,虞别夜说,他曾以为这是家。 前世今生,两句话重叠起来,那些迷蒙在凝禅面前的雾气悄然散去了一隅。 原来那座很高的山,是画棠山。 以前的家,是画廊幽梦。 难怪后来…… 后来虞画澜在画棠山巅设阵静候虞别夜,他明知此行凶险,却依然赴阵。 这一切终于能说通了。 他没有将一切都告诉她。 却至始至终,未曾骗过她。 虞别夜还在看她:“要进来看看吗?” 凝禅才要说话,神色却微微一动,猛地回头,看向了身后空荡的夜! “有人来了。”她轻声道。 她虽在山巅,灵识却一刻都未曾放松,更是在画棠山外沿途,以白虎脉·蝉目布下了无数小阵。 树梢之上,有蝉悄然睁开眼,向着这一路浩荡人影投来一眼。 然而这一行人,境界最低也有六合天,更不用说,还有朱雀脉无极的虞画澜。 只是一瞬,便已经有人似有所觉,猛地回头,一道灵息已经打了过去:“谁?!” 饶是凝禅瞬息停了蝉目,那一瞬被盯上的威慑依然透过那只瞬间死透掉落枝下的蝉,穿到了她的周身。 凝禅猛地抬手捂住了眼睛,另一只手以伞撑地,硬是稳住了这一瞬的身形。 “画棠山还有没有别的路下山?”凝禅语速变得极快,虽然只是一瞬,她却已经看清:“虞画澜带着今夜游龙殿的所有长老往画棠山的方向来了。” 她头痛欲裂,脑中却一片清明,思绪飞转:“止衡仙君和裁决神使也在,看来是聚起了此次寻道大会所有带队的长老。” “虞别夜,我问你。”凝禅倏而抬眼,“你在这里,他可会有所觉?” “这里到底是虞画澜亲手设下的阵。但他也只能知道有人在这里,具体是谁,有几个人,却并不能知晓。”虞别夜笑了笑,心道不然他今夜为何非要来此:“凝师姐,你先走吧。我为你断后,随后就来。” 凝禅却不动,她沉默片刻:“是吗?那你为什么不把你的手,从门上拿下来?” 虞别夜终于苦笑一声:“你还是发现了。” 他话音落,那扇门上的所有灵纹幽光隐约游走,流光闪烁之间,赫然便是一个困字阵! 如果方才虞别夜不拦她那一瞬,那么现在被困字阵粘在门上的,就是她! “你方才拦住我,是因为你知道门上有阵。”凝禅淡淡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去开这扇门?” “凝师姐,你现在走,还来得及。”虞别夜却轻轻眨眼,鸦黑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若你在这里,死路一条。而我……毕竟姓虞,他不会拿我怎么样。” 凝禅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也知道自己现在走,哪怕艰难一点,总能有希望瞒过这一群浩荡前来,不出半刻便要抵达画棠山下,或许就要开启大阵的各门派长老们。 再不济,就算被发现了,说自己夜间闲逛无意至此,最多也不过领几日责罚,总好过在此处被抓住。 凝禅近乎执着地看着他,又问道:“你推门,是因为我想推开这扇门吗?” 虞别夜却也依然不答,只是轻轻笑了起来,连那双漂亮的眼睛都弯了起来:“凝师姐,你已经救了我很多次了。” 但她看着虞别夜近乎温柔地看着她的目光,眼中浮现的,却是他如孤兽一般满身是血地躺在画棠山风雪之中,下巴被冰雪剑割出一片伤痕的样子。 凝禅深吸一口气,闭眼,再睁开。 “虞别夜,你相信我吗?”她问道。 虞别夜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似乎要将她的所有样子都记在心里,他极认真地点头:“相信。” 又重复一遍:“我相信你,师姐。” 如果说之前的每一声“师姐”,都更像是他对她隐秘情绪的试探。 唯独这一声,变成了最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质的,简简单单的,师姐。 凝禅道:“好。” 她话音落下,平展开双臂,向着虚空张开手。 整座画棠山的风雪倏而变了走向,她的脚下倏而有了一个灵纹阵浮凸出来,照亮了虞别夜终于染上了惊愕的眼! 是大聚灵阵。 凝禅扬起下巴,有风自聚灵阵中而起,从她的脚下向上扬起的风将她的长发散乱扬起。 漫天的灵息开始聚集,旋即形成了一个几乎肉眼可见、以她为中心的灵息漩涡! 灵息开始奔涌。 更不用说是画棠山这世间最是精纯的灵息。 漫天的风雪都被搅动,那些原本落在身上便会如刀割的每一片落雪,在这一瞬,好似都回归本初,化作了凝禅借来的灵息! 凝禅的白虎脉在瞬间被充盈到了九转天,四方神兽借力,她色泽过淡的眼瞳变得比平时更圆,甚至有金橘色的光芒流转! “一起走。”凝禅踏向前一步,一手抓住虞别夜被困在了那扇画廊幽梦大梦上的手,向后一拉。 旋即,一脚踹在了大门上! 一声极沉闷悠远如钟鸣的声音自她脚下响起,刹那间便穿透了画棠大阵,几乎响彻了少和之渊上空! 前来画棠山的诸位长老自然也听到了这一声响动,惊愕抬头,看向夜色中的画棠山巅。 片刻寂静后。 虞画澜身边的小童惊叫出声,声线几乎要将整片夜色撕裂开来:“何人擅闯画棠山——!!” 一声如石块入池,激起无数风浪。 少和之渊寂静的夜开始被逐一点燃。 可那点燃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一些,甚至……甚至更像是早就在等着这一嗓子! 凝禅又是重重一脚跺在门上。 钟鸣满山。 众长老还没有从有人在这样的夜里擅闯画棠山一事里回过神来,便听另外一名小童大声道:“此人一定与杀了余梦长老的人有关!他绝无可能一人上画棠山,或许还有同伙——” 言罢,又急急看向虞画澜:“掌门!机不可失!还请速速决断!” 至此,诸位长老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们终于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棋子了。 虞画澜一手抚须,脸色并不好看,却更像是佯装出来的不好看。 “诸位,事权从急,如今态势,诸位也亲眼见到了。”他朗声道:“还请各位与我守株待兔于此,画棠山下,有且只有这一条路,我们就在这里等那胆大包天之人。” 然后,又一拱手:“今夜竟然出了如此变故,真是对不住各位,也对不住各位的弟子了。” 还有脑子转的不够快的长老傻傻问出一句:“又与我们的弟子有什么关系?” 回答他的,是夜风里的呼声与凌乱散向各方的脚步声。 “起灯——!!有人夜闯画棠山,吾等奉命搜查——清点人数——速速开门——接受搜查——” 惊慌声与怒叱声一并响起。 少和之渊的夜色被无数灵石灯火照亮,搜寻术法在无数院落亮起又灭,俨然一副要将所有的门派居所都翻个底朝天的姿态。 有门派大弟子拦不住来势汹汹的少和之渊队伍,冲师弟妹使了眼色,去请家中长老。 然而片刻之后,众人面色更沉。 长老屋空空如也。 “怎么,还指望有人来给你们出头撑腰?”为首的少和之渊弟子冷笑一声:“诸门派的长老如今都与我家掌门在一起,都是目睹了有人夜闯之事,此次搜查,都是我家掌门征询过诸门派长老的同意后才开始的。” 见对面脸色逐渐灰败惶然,少和之渊领头弟子向前一步,扬起下巴:“还不让让?”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段重明从沉醉中被吵醒,游走的思绪重新回笼到他的脑中,他猛地起身,左右四顾,却哪里有半个虞别夜的身影! 门外的喧嚣越来越近,显然是在挨个搜每一间房子,隔壁已经传来了唐花落的惊呼,旋即就是唐大小姐的怒骂声。 “你们知不知道我爹是谁?我是望阶仙君的独女!你们也敢这么对我?!我倒要看看今天谁敢进我的房间半步!你们少和之渊还要不要脸了!是要与我合虚山宗为敌吗!” 来搜的,显然不止一队人马。 他的院门和隔壁凝禅的院门很快被哐哐砸响,那门质量虽好,却也经不住如此力道,眼看就要摇摇欲坠。 “开门!少和之渊搜查要犯!再不开门,视为窝藏要犯,我们就要破门而入了!” 段重明目露焦色,口中暗骂一声,哪里还管满地的酒罐,他破罐子破摔地抬手,将发冠一摘,又大力揉了揉眼角直至发红,端得一副醉酒后才醒来的凌乱模样,提起一口气,就要翻墙而过,去凝禅那边的院子。 他打算以这种散乱姿态,醉醺醺神志不清地去开凝禅那边的门。 这种时候,声名算什么,哪怕能给她拖得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结果段重明才一脸视死如归地挂在墙头,就看到凝禅衣衫比他还散乱,提了把剑,气势汹汹地从房间走出来,直到院门口。 然后,凝大师姐脸色极差地一把拉开门。 “大半夜的,鬼叫什么?找死吗?” 26 第 26 章 “合虚弟子何在!”…… 少和之渊的弟子行动速度极快, 明显是有备而来,应声而出,如此不过两炷香的时间, 已经将几乎所有门派都搅得人仰马翻, 不得安宁。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游龙殿的宴席开始之前,一道道密令就已经在少和之渊都弟子之间森严传递,一切都早已就绪,只等一声撕破黑夜的尖叫。 所有的一切都很顺利。 ——除了直到现在还没找到什么真正可疑的人之外。 灵石灯的光在凝禅的剑上反射出雪亮的光,她长发披散下来, 神色虽然不耐烦至极,仿佛下一秒就要提剑砍人, 却也不得不承认…… 这位凝大师姐, 长了一张实在过分美艳的脸。 白天在擂台上时,她战力太强, 大家甚至还没来得及细细看她的眉眼,就已经被那一拳打得魂飞魄散惊叫连连。 直到此刻,她随意披着外袍,淡紫广袖下露出一截皓腕, 肤如凝脂。她黑发如织如墨,瞳色极浅,唇色极艳, 这样生气不耐的样子,不仅分毫不损她的美貌, 反而像是给她周身多了一层炙热而生机勃勃的色泽。 少和之渊的人群分至两侧, 苏厌容面色沉沉,沿着分开人群的那条路走了上来,直至站在凝禅面前。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凝禅身上, 饶是他一贯翩翩的模样,也难掩那目光中的些许恶意与饶有兴趣。 所有人都在白日里见过两人的擂台赛,苏厌容对凝禅心有怨怼是定然之时,或许连合虚山宗的居所都是苏厌容主动要求来的。 有他在,此时恐不能善了。 白日里在擂台上还无所觉,此刻苏厌容在凝禅面前站定,足足比她高出了一个头。 他居高临下看来,露出了一个说不出是恶劣还是严酷的笑:“又见面了,望舒道友。深夜惊扰,却未料到还能见到望舒道友如此随性的模样。” “怎么你睡觉还带着发冠一丝不苟?”凝禅毫不客气,她转了转剑身,目光在他额前一点,然后讥笑一声:“不怕脱发?” 苏厌容噎住一瞬,在言语上落不到好,已经转回了正事:“如你所见,少和之渊奉命搜查,清点人数,此事贵宗止衡仙君也知晓并默许,还请让开。” “搜查?”凝禅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至极的事情:“你们这么多人,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以人力来搜查?” 她目光幽幽:“有多少人,有什么气息,不是用灵识扫一下就行了?你们少和之渊号称九转天有四十余人,难不成各个都在闭死关?” 方才少和之渊的弟子们来的气势汹汹,又急又迅速,大家一时之间只顾得上骂,这会儿听到凝禅这么一说,才突然反应了过来。 对啊! 大家修的仙都是白修的吗? 怎么灵识在这种时候就是摆设了? 唐花落喃喃:“对啊。” 她的声音旋即变大了起来:“行不行啊你们,不行我们合虚出人来帮你们搜!虽说如今我们合虚没落了些,几个九转天还是可以随叫随到的!” 这个随叫随到,用的就很妙。 少和之渊的弟子们神色复杂。 别说随叫随到,在少和之渊,大家平素里甚至都不敢提那几位九转天的名字,更不用说议论纷纷。 怎么九转天的仙君在这个人嘴里,就像是路边的小花一样,完全不值钱了起来? 也有弟子冷笑,心道定是合虚山宗如此尊卑无序,这些年来的九转天才会越来越少。 “我们在搜的是夜闯画棠山、疑似犯了命案的凶手,境界不明,行踪不明,又岂是你说的用灵识一扫这么简单?!”苏厌容沉声。 “怎么没有?”凝禅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九转天,怎么知道没这么简单。” “你也不是,在这里大放什么厥词!”有弟子越过苏厌容,大声道:“更何况,那凶手有与六合天境界一战并占据上风之力,境界深不可测,九转天的仙君也未必能以灵识探得,难不成你是想要我们掌门来这里?” 这弟子以为抬出虞画澜就足够震慑。 却没想到凝禅竟是极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好啊,我就在这儿等着,要么你去叫你们无极境的掌门来此,要么今日……”她散漫地用剑尖在地上拖出一道随意的痕迹:“谁越过这条线,别怪我剑下不认人。” 苏厌容哪里能想到,她的态度竟然会如此强硬。 偏偏她的态度如此,他们便真的一动不敢动。 因为她够强。 她说的话,就足够有威慑力。 有同门在苏厌容耳边轻声道:“师兄,我们这么多人呢,就算她真的那么强又如何?我不信她能一人打过我们这么多人!” “是吗?”苏厌容冷冷道:“她真的是一个人吗?” 那同门一愣,目光这才稍稍一移,却见合虚山宗的弟子都站在了居所门外,大家神色各异,姿态不整,多少有些深夜被突兀叨扰的不体面。 但大家的手里,无一例外,都提着武器。 因为此时此刻,凝禅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她的态度。 她划下的那条随随便便的剑痕,也不是她的底线。 而是整个合虚山宗的底线。 * 虞画澜当然不会真的抽出一把椅子,坐在画棠山下的路边干等。 山巅刚才传来的那几声钟鸣太过暴烈,将整个夜空撕裂,却又在余韵之中戛然而止。 虞画澜负手而立,仰头看向画棠山巅:“何等嚣张的宵小之辈。如此放肆,画廊幽梦定然已经凌乱一片,不便待客。” “诸位还请在此处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他向着山下的诸位长老一拱手,已经转身踏入了画棠山的大阵之中。 他的身后,众长老神色复杂,表情难看,几次欲要迈步,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裁决神使笔直得像是一杆枪,他洁白神袍的衣边在一路步行至此的过程中,多少沾染上了泥土,他的脸上始终带着几缕讥诮,而这种讥诮,在目光落在画棠山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不会真的有人觉得,这是什么虞画澜给他妹妹编织的梦境吧?”裁决神使说话极不客气:“谁家梦境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结界封印?” “神使年少,有所不知。”回应他的,是一道曼妙轻柔的声音。涅音仙子头上带着帷幔,风吹过时,掀起薄纱的下沿,露出一小截光洁美丽的下巴:“画棠仙子以美貌动天下,不惜一切代价只想要见她一面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若非如此,恐怕画棠仙子的门口,都会站满求见一面的人。” 裁决神使闲闲扫了涅音仙子一眼:“你倒是爱为虞画澜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虞画澜养的一条狗。” “怎么和涅音仙子说话呢!”这话太过不客气,有人三两步上前,将涅音仙子护在身后,却也到底不敢对裁决神使说什么重话。 裁决神使嗤笑一声,背手而立,继续输出:“她是虞画澜的狗,你们……不过是她的狗罢了。” 止衡仙君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心道,那岂不是狗中狗。 想到这里,差点忍不住笑了一声出来,转过脸才堪堪忍住。 “你!”几人气绝,脸色大变。 反而是涅音仙子轻笑了一声:“多谢诸位为我出头。祀天所毕竟家大业大,有人仗势欺人,狗仗人势,我们也不必与他计较。” 也有人终于转头,紧紧盯着自家弟子居所的方向,难掩脸上忧色:“也不知少和之渊到底想要搜什么,有没有和我们宗门的弟子……有什么过激冲突。” 然后大家就发现,满场看起来也就止衡仙君面色轻松,似是毫无担忧。 便有人忍不住问了一句。 “怎么止衡仙君你一点儿不操心紧张吗?我看那少和之渊来势汹汹,今夜可不是清者自清就能善了的样子。” 还有人猜道:“是合虚山宗已经有了什么应对手段吗?还请止衡仙君不要藏私,少和之渊如此欺人太甚!此刻我等可要不计前嫌,共同进退才是。” “非也,非也。老夫哪有这等未卜先知的本事。”止衡仙君摆摆手,脸上也带了点儿愁容,就是明显和大家愁的内容有些区别:“也是愁的。” 他遥遥望去一眼。 “愁我家弟子……实在是脾气不太好啊。” * “阿嚏!” 脾气不太好的翘楚弟子凝禅在打哈欠,打了一半又鼻子痒,紧跟了两个喷嚏。 “烦死了,肯定是止衡仙君在骂我。”凝禅精准定位,又转了转剑,扭头看向这才推门而出的段重明:“这老头是不是遇见什么危险,还等着我们去救呢?” 段大师兄好歹重新正了衣冠,这才一本正经地出来。他的表情非常若无其事,仿佛刚才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挂墙头的不是他,火急火燎的也不是他。 两人对视一瞬。 “什么危险?什么救?少和之渊这么急忙忙冲过来,是让我们去救人吗?”段重明二话不说,直接断章取义,左右各看一眼:“合虚弟子何在!” 众弟子哪里看不出来段重明的意图,各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搞事情的兴奋。 “在!” “在在在!” 苏厌容哪能想到这合虚山宗除了一个不讲理的凝禅,还有一个一脉相承的段重明! 他上前一步,想说这是误会一场,认真解释一番此番究竟所为何事。 却见凝禅扬眉一笑,抬手将自己有些滑落的外衫重新拢起来,眉眼之间全是你能奈我何的故意与挑衅。 苏厌容大惊。 他这才反应过来,什么误会,这明明就是凝禅和段重明故意为之! 他有心想要阻拦,却已经迟了。 下一刻,凝禅已经举起手中长剑,振臂高呼。 “合虚弟子有剑带剑,有刀带刀!跟我走!去救止衡仙君!” 27 第 27 章 “我倒要看看,今日有谁…… 合虚弟子紧跟着凝禅的呼喊, 竟是真的就这样顺着她的话,如浪潮一般席卷而出! 灵息翻涌,各自注入手中刀剑。于是灵宝照亮黑夜, 再汇聚成茫茫一片,一时之间, 亮光最盛之处,竟然好似九嶷山大光明境! 少和之渊的弟子们哪里能想到会出此变故。 他们之前的搜查都一帆风顺, 有几声怒叱呵骂,最多也就是拦着不让他们进去罢了。 怎么转瞬之间,合虚山宗满门弟子竟然都聚在一处, 还拔刀而起了! 见合虚山宗的弟子们亮了刃,也有上头的少和之渊弟子一惊之下, 长剑出鞘, 试图逼退对方:“你们想干什么,造反吗?!” “造反?”唐祁闻一把将差点被兵刃撞到的唐花落拉到身后, 神色已是冷极,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 横眉怒叱道:“你在说谁造反?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我们是合虚弟子, 不归你们少和之渊管!还轮不到你们在这儿说我一声造反!” 唐花落探出头来拱火:“对!再说了我们是去救被困的止衡仙君的!若非他出事,怎么会放任我们被你们欺辱不管!” “对!” “就是!!” “我们合虚的师长,可干不出袖手旁观这种事情!” 众合虚弟子纷纷大喊,一边就要真的向前涌去。 他们向前一步,少和之渊的弟子就被逼向后退一步, 如此一进一退,步步紧逼,竟是不多时, 就已经硬生生退出了六七丈远! 终于有少和之渊弟子忍不住道:“且不论止衡仙君压根没什么事,人家止衡仙君可是七星天,就算出事了,还需要你们一群两仪天三才天四象天的去救?!” 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 但这话本也不需要少和之渊的弟子来提醒。 便听凝禅笑了一声:“这恐怕就是你们少和之渊永远都不能明白的事情了。你们要对自己师长见死不救是你们的事情,我合虚弟子重情重义,有一份能,出一份力,能不能救,是能力所限,但去不去救——” 她拖长音调。 唐花落振臂高呼:“从来都是我们自己的意愿!” “没错!是我们自己想要去救峰主的!那可是我们自己的峰主!” “自己的峰主自己不救,难道要等其他人救?笑话!” 两方几乎是鼻尖碰鼻尖地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对峙线。 合虚弟子刀剑出鞘,却到底没有真的挥出一剑,反而是少和之渊的弟子这一路跋扈惯了,几番摩擦下来,多少有了点儿火气。 “铮——” 两边谁也不让谁的拉扯中,终于有不知谁刀剑相撞,形成了一声近乎悠远的清脆! 苏厌容面色微僵。 虞掌门的吩咐里,有一条绝对禁令。 可以言语相逼,可以激将,可以假意拔剑威胁,却决不允许少和之渊动手。 ——至少决不能是少和之渊先动手的。 然而此刻场面如此混乱,又有谁能说清楚,到底是谁先动手的! 果然,下一刻,段重明长笑一声,然后抬手! 他今日在擂台上用的,是一柄唐刀。 但此时此刻出现在他手里的,赫然是比他这个人还要更高更长的一柄□□! 那刀刀柄极长,刀刃更长,银白的冷光在夜色下闪烁出锋利的刀芒,被他拎着站在那儿,赫然站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红衣师兄横刀而立,□□一动,直接在合虚山宗的弟子们面前清出了一小片空场,硬是一人一刀,站出了万夫莫开的架势。 凝禅的剑也是在同一时间抽出来的,她与段重明并肩而立,脸上的怒意更浓了一些。 “是想打架吗?我倒要看看,有我和段大师兄在这里,今日有谁敢碰我们师弟师妹们一下!” * 画棠山,画廊幽梦。 虞画澜面无表情地走过被笼火和离火各燎过一遍的花海,他的指尖也慢慢泛起了一层明黄的笼火。 那一层笼火却不是为了破坏什么,而是在这样走过一遭后,直接将花海上的那一层痕迹彻底抹去。 直至干净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做完这一切,虞画澜的脸上才流露出了一抹难以抑制的厌恶。 是的,比起花海被烧,画棠山被闯,他更在意的,是这一片他打造的圣洁纯白天堂,沾染了其他气息。 他甚至不想逆转画棠山大阵,以朱雀无极境的无上灵法溯源一遍,以勾勒侵入者的模样,再发出通缉令。 每想到这件事一分,他心头的厌色就多一分。 直到所有的痕迹都消弭不见,再重新被他的气息遮掩干净,虞画澜眉间的那一抹最深的凶厉才缓缓平息。 然后他一扬袖,画廊幽梦的大门应声而开。 虞别夜推开的门后,是他四岁那年对家的所有稚嫩想象。 而虞画澜的面前,却只有空茫茫如白雾的一片。 白雾汇聚,扭曲,最后有些虚幻地勾勒出了一道五官模糊的人形。 纵使模糊,纵使只是一道难辨的影子,却也完全能看出那道身影的曼妙和风华绝代。 虞画澜的目光在那道身影上长长停留。 于是白雾继续扭转变幻,试图让那道身影更清晰,更具象化。 但最终却还是失败了。 那张面容甚至变得比此前更模糊。 模糊得像是被厚重的面纱笼罩,连五官都不能浮凸出来。 “事到如今,我连你的脸都想不起来了。”虞画澜久久驻足,终于慢慢叹出一声:“时间久了,其实我也分不清,究竟是你不愿,还是我真的记不得了。” 没有答案。 他凝出的不清晰的雾不能回答他。 他的记忆也不能回答他。 也或许,虞画澜其实并不想要任何回答。 虞画澜复又抬手,这一次,他的手平直穿过了雾气的身躯,最终停留在了心脏的位置,然后重重一握。 这一瞬,整个画廊幽梦有浓烈到冲天的妖气乍起! 旋即画棠山的雪漫天翻飞,更大更急,遮天蔽日,硬生生将妖气彻底压了下去! 妖气起到落的过程不过眨眼。 而虞画澜的表情也开始变缓。 还好。 封印没有任何被触碰的痕迹。 只要没有被触碰,那虞别夜想要闹翻天,对他来说也不过像是微风抚过一般,不痛不痒。 就算虞别夜不知从哪里找了几个外援又怎么样? 还能翻天不成? 随他闹。 最多死几个人罢了。 他仔细地用笼火将整个画廊幽梦又清理了一遍,这才拍了拍手,满意地折身,下山而去。 结界开了又合,虞画澜脸上的表情也逐渐舒缓开来,最后定格在了他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惯常的温和笑容。 画棠山在夜色下总是缱绻。 封印没问题,虞画澜心情不错。 虞别夜到底做了什么,他并不多么在意,而借着这个事端,反而让少和之渊的弟子们将所有其他弟子们的居所翻了个底朝天,这让他很高兴。 高兴到他甚至在想,之后见到虞别夜的时候,也不是不能下手轻一点。 虽然每每见到他那张脸,他多少都难以压抑自己内心底暴虐的情绪。 可动手的时候,他却还是会特意避开他的脸。 那张与他的母亲过分相似,可那双眼睛却会让他想到别人的脸。 虞画澜如是想着,忍不住牵了牵嘴角,然后不经意地抬起眼。 只见画棠山下那条蜿蜒的小道上,有纤细少女一袭白裙广袖,如梦如仙,伫立于小河木桥之上。 听闻身后脚步声,少女有些茫然的回头,露出了一张绝美到近乎没有缺点的脸。 她抬眼看他,眸中光泽潋滟,在看清他的面容后,如受惊的小鹿般后退半步,然后慌张行礼:“虞掌门。” 虞画澜却长久没有说话,而是近乎怔忡地看着面前少女在行礼时,柔顺垂落的长黑发。 脸像。 眼睛也像。 她的身姿与这一刻的剪影,更像。 半晌,虞画澜才重新开口,声音愈发柔和,但他的眼眸却越来越沉,也越来越亮。 “你叫什么名字?又是哪里的弟子?可愿意来我少和之渊?” 桥上的白衣少女是祝婉照。 闻言,她的身形微微颤了颤。 她仔细打量了虞画澜好几次,这才有些受宠若惊地直起身来,对上他的目光一瞬,又有些惶然地移开。 “合虚山宗,祝婉照。”祝婉照轻声道:“见过虞宗主。” * 止衡仙君捋着胡子,听着耳边的长吁短叹,目光却一直都落在合虚山宗的方向。 他已经七星天,若是凝神费力去听,纵使相隔的距离有些远,却也足够听清楚那边传来的一点点动静。 怎么说呢。 虽然离谱了点儿,但止衡仙君脸上的笑容却显得愈发得意且老怀慰藉。 不错。 这寻衅滋事的由头找得不错。 不枉费他在这些弟子身上费的精力与时间。 等这一趟结束回去以后,止衡仙君觉得,自己也未必不能破个例,给这些弟子们赠几个字。 但止衡仙君转念又想到了“送药童子”。 止衡仙君:“……” 他妈的,想多少次都觉得是无语他妈给无语开门,无语到家了。 余梦长老也是他旧识了,平素里把他的墨宝吹地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他才起了送他一副字的念头。 否则谁要送这个啊。 天下灵宝好寻,他的墨宝随他的心意,他不想写就不必写,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独一无二,无价之宝。 他没觉得自己和余梦长老的关系,能亲近到送他墨宝。 啧。 想想都觉得自己的墨宝被玷污了。 甚至这一个月都没有什么提笔写字的兴趣。 止衡仙君的思绪越飘越远,已经到了幻想如果凝禅那边儿真的打起来的话,要怎么完美圆滑但让少和之渊赔偿的时候…… 稍远处的路上,出现了两道身影。 满场愤愤之色的长老们一眼看去,都带了点儿讶色。 裁决神使更是高高挑起了眉,抱胸冷嘲道:“虞掌门将我们晾在这儿,自己倒是去温香软玉了。我竟不知画廊幽梦何时换了金屋藏娇的主人。” 这话的音量不大不小,刚巧落入虞画澜耳中。 祝婉照依然是那样有些怯怯且茫然的神色,甚至没敢抬头,从虞画澜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她小巧精致微微泛红的耳廓。 虞画澜的目光隐秘地落下一瞬,旋即抬眉看向裁决神使:“休要胡言。是我回程的路上,恰遇见这位迷途的合虚山小友,顺势将她送归到止衡仙君身边罢了。” 止衡仙君一开始还在吃瓜。 走近了又觉得祝婉照的身影有点眼熟。 讲道理,有这么一张脸,只要见过一次,想要不眼熟也难。 结果还在思考,虞画澜的话峰就已经到了他身上。 止衡仙君:“……???” 别的也就算了。 以你虞画澜的脾性,自画棠山下来,遇见了明显或是想要靠近画棠山的外派弟子,还能这么和颜悦色?! 而且这个祝婉照,都这么晚了,在外面乱晃也就罢了…… 她是怎么做到恰好遇见虞画澜,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的? 28 第 28 章 “虞别夜,你为什么相信…… 合虚山宗和少和之渊的对峙还在继续。 段重明一人一刀, 算是斩断了大部分少和之渊弟子被激将后怒火上头,想不管不顾干脆真的和合虚山宗起点儿冲突的念头。 哪怕是同为四象天的苏厌容,在见到那一柄□□后,也默不作声地悄然向后退了半个身位。 倒不是能不能打过的问题。 谁也不想平白无故被这么一把刀剐蹭一下, 多疼啊。 嘈杂人声与两边的对骂愈演愈烈, 唐花落充分发挥了自己刁蛮任性不讲道理的天赋, 全场嗓门最大,声音最响亮, 没一个脏字,妙语连珠。 一时之间, 就连过去与她有点芥蒂的同门们,都忍俊不禁,放下过去的种种, 一并大声声援起来。 “说的对啊说得好!少和之渊!狗仗人势!狗胆包天!” “对!没错!我文化低!我只会一句!你们少和之渊都是狗!” “狗!!!” …… 一片混战拉锯里,一道混着灵息的声音沉沉响起。 “说谁是狗呢?” 所有人的声音都骤而低了下去, 然后满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虞画澜带着众长老缓步而来, 目光沉沉扫过一圈。 苏厌容眼中一亮,飞快出列上前行礼:“掌门,您来了!遵照您的嘱咐,我们对各大门派的居所进行了礼貌排查,暂无更多发现。唯独合虚山宗欺人太甚!不仅不让我们进, 还骂我们……” 他不可能说出那些狗来狗去的成语。 但唐花落可不怕, 他虞画澜算什么东西, 她爹望阶仙君名满天下的时候,虞画澜还不配给她爹提鞋呢! “骂你们狗仗人势!”唐花落在人群里高声道。 唐祁闻一把扯下唐花落高举的手臂,就差捂住她的嘴,呵斥道:“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现在这是说实话的时候吗?” 凝禅:“……?” 不是, 你等等,到底是谁在说实话? 虞画澜轻轻挑眉,意味深长地看向止衡长老。 止衡长老不为所动,老神在在,将意味深长的目光转移向了凝禅。 凝禅默了默,诚恳道:“没,没骂您半个字,您在我们眼里绝对是人。” 话说出口,感觉怪怪的。 但想想自己意有所指的本来就是狗仗人势里面的那个人,好像也就无所谓了。 她是合虚山宗的弟子,虞画澜暂且又能把她怎么样呢? 凝禅十分有恃无恐。 在场自然有许多人听懂了,瞬间涨红了脸,却又哪里敢在这种场合多言。 总不能虞掌门还没发话,自己就替他生气吧? 而虞画澜竟然没有多说什么,淡淡扫了凝禅一眼,旋即就将目光落向了一边。 凝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然后在心底暗骂了一句卧槽。 无他,从虞画澜稍远处,低头款款而来的,正是祝婉照。 来少和之渊的时间虽短,但凝禅马不停蹄,实在几乎没有片刻的休憩,虽然短暂想起过一次这里的原书剧情,但转瞬就忘去了脑后。 此刻看到祝婉照和虞画澜出现在同一画面里,原书的剧情立马重新浮现了出来。 祝婉照,男频升级流中独树一帜的玛丽苏女主,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所到之处的异性大佬都会为她争风吃醋—— 譬如虞画澜。 很绝。 万万没想到,少和之渊都快被她的一己之力搅动成筛子,又是搜房又是烧山了,怎么原著剧情还在缓慢又坚定地往前推进啊! 玛丽苏光环,无人可挡。 佩服佩服。 这下就连合虚山宗的许多弟子都面色奇妙了起来。归至宾期期艾艾一句“哎那不是祝师妹,我说晚上敲她门怎么没动静……”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在虞画澜看向祝婉照的眼神里化作了一片寂静。 归至宾神色奇异地舔了舔后槽牙。 凝禅刚好余光看到这动作,差点笑出声来。 她对这个动作印象还挺深的。 原书里,祝婉照光环一开,鱼塘每每有新鱼,旧鱼塘的各位就都会舔一舔后槽牙。 就连男主谢柏舟的后槽牙都没能幸免。 祝婉照低头,向着止衡仙君一礼,然后磨磨蹭蹭往前走,快要到合虚山宗弟子的队伍之前,还悄悄回了个头。 正对上虞画澜注视着她的目光。 祝婉照一僵,脚步飞快起来。 反而惹得虞画澜一声轻笑。 凝禅一开始还是看戏的心态,就是那种书里的内容跳出来在自己面前上映了的感觉。 但她越看越不对劲。 虞画澜是在哪里遇见祝婉照的? 按照这一晚上他可能的行动路径,和止衡仙君同样欲言又止的模样,很明显,这两个人单独相处过。 那么算来算去,大约只剩下了画棠山下。 少和之渊在搜山,阵仗浩大,满宗风雨。祝婉照却在这样一个夜晚去了画棠山? 为什么? 凝禅不觉得她是夜半遛弯。 但现在不是细想这个问题的事情。 大抵是有祝婉照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大大震撼到了所有人,满场长老弟子的眼中心中不外乎“卧槽”两个字,虽然一个是卧槽祝师妹这么牛逼,一个是卧槽自家掌门怎么突然疑似遇上了美人关,但所有人一时之间倒是在情绪上达成了某种和谐统一。 反而消弭了之前的剑拔弩张。 都这样了,气氛都没了,也闹不起来了。止衡仙君在场,虞画澜方才强硬,但此刻也不会当着所有合虚弟子来落止衡仙君的面子,对着少和弟子们做了一个“收”的动作。 一片冷哼后,两边各自收了兵,段重明抬手,骇人的□□重新归入他的掌心,然后,段重明不动声色地平移半步,站在了凝禅面前。 凝禅正在察言观色地看虞画澜的微表情,这会儿猝不及防被挡住了视线,下意识问了一句:“你干嘛?” 段大师兄一本正经,侧身小声道:“这老东西不对劲,你看他见到漂亮师妹就走不动路,我这是防患于未然。” 凝禅:“……我该说谢谢吗?” 段重明颔首:“应该的。” 两人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入所有人耳中。 少和之渊的弟子们脸色青红不定,反而是虞画澜像是没听到一样,老神在在,甚至还抽空将目光在凝禅身上也落了一瞬。 凝禅正被段重明遮在身后。 于是这一眼就落在了段大师兄身上。 段大师兄毛骨悚然,鸡皮疙瘩起了满胳膊,他一边搓胳膊,一边嘀嘀咕咕往后退了小半步,差点踩到凝禅的脚。 “不能吧?怎么难道不光是漂亮师妹,还有漂亮师兄吗?” 凝禅:“……” 凝禅受不了段重明这嘴了,转身就走。 她这一走,合虚山宗的弟子们也都耷拉下了胳膊,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转身也走,一边走还一边招呼身后的其他人。 “还待着干嘛啊?咱们峰主都回来了,天塌下来他顶着啊,走走,回去紧急入定了,明儿还打擂台呢!” 如此不消片刻,整个合虚山宗的弟子们如潮水般退了回去,孤零零真的只剩下了止衡仙君一人。 有长老忍不住道:“还真是让天塌下来让一个人扛啊,宗门养这些弟子,就是关键时候逃跑的吗?” 止衡仙君怪异地看去一眼:“宗门养你,也不是为了让你关键时候逃跑啊?怎么你还想这群小年轻弟子们真的在少和之渊和他们打起来?” 他边说,边向着虞画澜没什么真情实感地随便一礼,大摇大摆也扬长而去了。 边走还边扔下了一句。 “再说了,天塌下来,我不扛着谁扛啊?” 又听到不远处弟子居飘来遥遥一句清脆的声音。 “峰主别慌,多大点事,我和你一起扛呀!” 凝禅言罢,笑吟吟反手关了院门。 院外风风火火,院内倒是一片寂静。 虞别夜一身青衣,静静地坐在院中的石桌边,长袖逶迤,身姿挺拔地看向凝禅的方向。 他不知何时换了一身交襟衣袍,依然是青,用料并不如段重明那件,却合身了许多,近乎完美地勾勒出了少年人的宽肩窄腰,石凳有些矮,他的长腿有些无处安放,但到底没有太过放肆,算是规规矩矩地半蜷起来。 如此姿态下,虞别夜看来的目光,带了一种别样的清澈与坦诚。 这本应是凝禅最熟悉的,虞别夜的模样。 但此时此刻,凝禅看向他的时候,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这颜色打扮和神态,都不适合他。 “师姐。”虞别夜轻声唤道。 凝禅看他片刻,自门边走来,在虞别夜对面落座:“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虞别夜愣了愣,做了一个小幅度摇头的动作,刚要说出一句“没有”。 就听凝禅道:“我有。” “我有问题想问。”她看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直接看进他的心底:“虞别夜,你为什么相信我?” 29. 第 29 章 “师姐若是想要杀我………… 虞别夜知道她在问什么。 几炷香的时间之前,他们还在画棠山巅。 在他说完那句相信后,她一手拉着虞别夜被困字阵禁锢的手臂,一脚踩在画廊幽梦的大门上,钟鸣满山的同时,她的脚下也有层叠的灵纹浮凸出来,与山门上的困字阵交错重叠。 一脚下去,第一重禁锢断裂开来。 第二脚,是接下来禁锢的所有连接。 就在虞别夜以为凝禅要再踹一脚的时候,她却反手将他整个人都按在了画廊幽梦的门上! 灵纹阵游走的幽光将两人包围照亮,虞别夜愕然睁大的眼中,凝禅一步向前。 两个人的距离被拉得极近,他看到她平静地站在他身前,空气中花海的甜腻腐朽香气明明极浓,但这一刻,虞别夜却觉得,自己只能闻见来自她身上的味道。 他形容不出来,隐约觉得像是花香,却又让他想到山林泉涌时的清新,是一种能将他所有焦躁的情绪都抚平的宁谧。 最重要的是,他能感觉到,即便朱雀无极的虞画澜即将登上画棠山,甚至极有可能撞破他们在此,但她的情绪依然稳定。 那是一种带着极强感染力,让人忍不住信服的稳定。 虞别夜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垂眸看着凝禅的发顶,任凭她将自己按在门上不得动弹。 也任凭灵纹阵的光芒彻底将两人的周身包裹。 再在抬头的瞬间,看到了已经变得有些虚幻的虞画澜的身影。 虚幻的不是虞画澜,而是他自己。 因为下一瞬,他们就回到了凝禅的居所小院,隔壁甚至还有带了起伏的段重明醉酒小呼传来,就仿佛此前在画棠山相遇的一幕幕都不过一场深夜的幻梦。 虞别夜看着凝禅。 此前为了营造出睡着被打扰的氛围,他眼睁睁看着她在落地的瞬间便将头顶的发丝全部揉乱,扫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气势汹汹出去,变脸快到他叹为观止。 这样的她,生机勃勃,可爱肆意。 与他截然不同。 说实话,他至今也不知道,她究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更不知道她的所行所做,是为了什么。 但他知道,他会在画棠山下的雪里,想起她对他短暂弯起的唇角。 那样的笑容,他还想看一次。 不……也许并不止是一次。 所以他没有移开目光,而是认真开口道:“师姐所行所做都是为了救我,我有什么不能相信的呢?” 凝禅向前俯身,倏而抬起一根手指,按在了虞别夜额头:“救你?你就这么笃定?若我偏偏是为了杀你呢?” 灵法的光自她指尖亮起。 虞别夜眉间的肌肤开始变得灼热,那目光有些刺眼,虞别夜的双眼被刺得生疼,甚至难以抑制地泛起了泪光。 但他没有躲。 虞别夜依然笔直地坐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凝禅:“师姐若是想要杀我……我就在这里。” 凝禅长久地注视他,片刻,才突地笑了一声,收回手指,起身居高临下看他一眼:“那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顿了顿,又道。 “谁是你师姐。” 言罢,她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门砰地一声关上。 虞别夜依然坐在原地。 露深寒重,他却仿佛无知无觉。夜色早已深深,但他在许久之后,他才抬手,按在凝禅方才触碰过的眉间。 肌肤上已经没有了她指尖落下的触感。 他垂眸,敛去眼中所有神色。 看来他方才的说法,她并没能完全相信。 但她并没有戳穿他的意思。 他没有说尽实话,却也没有骗她。 他有问题想要问。 但他也确实相信她。 ——至少在方才那一瞬。 他想要知道凝禅是怎么做到如此简单两脚就将门上的困字阵与自己勾勒的新灵法阵结合起来,硬是借了画棠山大阵的势,扭转成了一个短暂的传送法阵的。 却也是真的心甘情愿被她以一种不由分说的姿态按在门上,任凭自己与她一并坠入前方未知的终点。 所以方才……她手下的灵法光芒也没有任何变化。 房间里,凝禅也在看自己的指尖。 她落在虞别夜眉间的,不是什么杀招,而是灵法鉴真。 眉心一寸,本就是最脆弱的地方之一,以鉴真点在此处,观灵法形色,可鉴别真假。 灵法波动没变。 她指尖吞吐的光泽也没有变。 虞别夜没有说假话,所以他问心无愧。 但她也并不认为他说了实话。 凝禅抬手,将自己凌乱发间的一只发钗取了下来,随手扔在了桌子上,旋即又自嘲般笑了一声。 前生今世,他其实不都没有变,一直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不曾骗她,却也不曾坦诚。 是她直到如今才刚刚看清罢了。 凝禅看一眼窗外的剪影,收回目光,跌落在床。 连续使用灵脉,她的损伤很大,虽然保下了玄武脉的完整,并不会对之后的擂台赛造成什么影响,但朱雀和白虎两条灵脉都已经进入了凋零沉睡的状态。 倒也无伤大雅,只是身体强行灌入这么多灵息,再耗尽,如此周而复始两遍,她也有些吃不消。 坠入沉眠之前,凝禅模模糊糊想到了虞画澜状似不经意投来的那一眼。 虽然被段重明好巧不巧地挡住了,但凝禅多少知道…… 她带着虞别夜离开的最后一瞬,虞画澜是看到了的。 至少看到了她的背影。 甚至方才,虞画澜也应当感受到了虞别夜在这里的灵息波动。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连目光都只是落在祝婉照身上。像是笃定自己对虞别夜的绝对掌控,也更像是对虞别夜毫不在意。 凝禅思绪混沌,还没有完全整理清楚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就已经支撑不住地闭上眼。 却迎来了一夜长梦。 梦里,她变成了一朵不知什么品种的小花。 日出起落,有灵法的光芒自她的头顶隐约亮起,她好似一日日生长起来,逐渐变成了一个小花苞,也有了更多的感知。 能看清面前的那一瞬,一道稚嫩的童音在她面前响了起来。 “阿娘,这是什么花呀?好漂亮,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这是六初花。”一道温柔带笑的声音响了起来:“阿夜如果喜欢的话,可以天天都来和小花说话,给小花浇水,好好照料它,这样它就会和阿夜一样好好长大哦。” 凝禅的视线变得清晰。 面前是一张小男孩漂亮白皙的脸。 小男孩瞳孔极黑,像是漂亮的黑曜石,闪烁着好奇喜悦的光芒,眼白还带着一些浅淡的薄蓝,他肌肤极白,黑发柔顺地垂落下来,在脑后用红绳整齐束起,一身月白笔挺的衣袍很是崭新,整个人看起来一本正经,却又因为眼中的雀跃而露出了稚童的天性。 “真的吗?”名叫阿夜的小男孩侧头向上看去,他身侧的衣裙是一袭如水般温婉的浅碧,便如那道声音一遍悦耳。 可惜凝禅的视线只能禁锢在还不如小男孩胸膛高的区域,方才能看到小男孩的脸,也只是因为他弯腰,压根没法看清他身边人的模样。 “当然啦。”女子笑着揉了揉小男孩的发顶:“这是阿夜来到新家后的第一个好朋友哦。” 小男孩眼中的雀跃更多,他重新凑近凝禅,仔细看了她许久,然后抬起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她的枝叶一下。 “你好呀,我是阿夜。”他笑吟吟说道,又掏出了一个小本子,摸了一只炭笔出来,回头问道:“阿娘,我想把小花的样子画出来,这样它有什么变化,我就都会知道啦!” “好呀。那你在这里自己玩,阿娘去为我们准备晚饭。” 阿夜用力点头:“好!我今晚想吃豌豆黄!” 就听那温柔的声音沉默片刻,碧衣女子的声线终于带了点儿无奈:“你的口味到底是跟了谁,豌豆黄哪里好吃了?” 阿夜哪里肯依,振臂高呼:“豌豆黄!好吃!好吃!” “真是,这傻孩子,没吃过什么好吃的,一天天的就知道个豌豆黄。” 碧衣女子的声音里是带着溺爱的无奈与包容,显然说归说,今夜的餐桌上,也还是会多一道她并不喜欢的豌豆黄。 带了情绪的话语总会让原本缥缈的梦境沉淀,变成宛若真实的记忆。 碧衣女子太过温柔,饶是一隅裙角,便已经缥缈如烟仙气缭绕。可这样絮絮叨叨的话语和升起的炊烟,便让她沾染了人间烟火红尘满身。 阿夜认真地坐在凝禅对面,在小本子上涂涂改改,过了好久,画完以后还得意地比划给凝禅看了一眼。 “小花快看!像不像你!” 许是小花苞,凝禅的体力并不太好,方才一小段睁眼的时间,就已经让她耗尽了大半体力,徘徊在了闭眼重新沉睡的边缘。 此刻见到阿夜手里的本子,都不用闭眼了,直接眼前一黑。 像个屁。 他画的哪里是可爱迷人的六初花小花苞。 这小孩是画了个歪七扭八的香蕉吧? 凝禅骂骂咧咧,意识昏沉。 再醒来,是一个风雨缠绕的夜晚,她感觉自己的躯干被吹得歪来倒去,寒风刮得生疼,凝禅觉得自己醒得不是时候,正打算找个办法重新睡一觉的时候,一阵脚步声哒哒穿来。 是阿夜。 他穿着单薄的睡袍,一路汲水狂奔而来,手里撑着一柄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伞。风太大,撑着伞对他来说极为吃力,他的发也糊了半张脸,但他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直到冲来凝禅面前,他才露出了一抹庆幸的笑容,试图将手中的伞立住,为她遮风挡雨。 可是风太大了。 伞被吹飞好几次,阿夜没办法,干脆自己撑着伞,蹲在了凝禅旁边。片刻,又见到伞也无法真的完全护住她,于是直接坐在了泥土上,将凝禅护在了身下。 于是风停雨歇。 凝禅这才看清他的脸。 她这一觉睡得很久,阿夜脸上此前的婴儿肥已经褪去了小半,眉眼变得更深邃了一些,眼白的那一层薄蓝也消失不见,变成了大约七八岁的模样。 伞很大,可风雨更大。 他蜷缩在伞下,伞也不能将所有的风雨都遮蔽隔绝,所以他的发梢滴水,身上单薄的衣衫也慢慢染了一层湿意。 但他没有动,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怀中的小花苞。 他眼如琉璃,是孩童的纯粹,可眉宇之间却沾染了不应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冷气。 风雨模糊他的面容,有雨水漏在他的脸颊。 过了一会儿,凝禅才意识到,那不仅仅是雨水。 他在这样的雨夜悄声落泪,连哭泣都不敢大声。 “小花。”他的手指冰冷,触碰她的枝叶时却依然小心而温柔:“这里对你来说……是家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你年都没有开花呢?” “小花,你比我聪明。比我和我娘都聪明,你知道不能在这样的地方开放,我们却以为这里是归宿。” 他低低的声音混在风雨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可我以为这里是家。” “我曾经以为是的。” “我错了,小花,我错了。” “这里是牢笼。” “天下最可怕,最让人窒息的牢笼。” “可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小花,我和你一样,我只能留在这里。” …… 凝禅猛地醒来,她侧脸看向窗外。 惊雷撕裂黑夜,再勾勒出雨夜中窗外的熟悉侧影。 也是与梦中一样的黑夜。 凝禅愣了愣,有些疲惫地起身,赤足行至门边,一把拉开了门。 风雨惊雷一起卷入,将她披散的发吹开。 小院里有人。 虞别夜周身湿透,连眉眼都变得湿漉漉,他觉察到这边的动静,转头看来,眼瞳还带着一点茫然的空寂,却在看向她的时候,下意识想要露出一个短暂的笑。 “师……”他欲要开口,却又想起她此前的话,于是硬生生止住话头,有点生涩地换了一个称呼:“望舒道友。” 这样的称呼让接下来的话变得更难出口,他顿了顿,却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地上凉。” “你怎么还在这里?”凝禅皱了皱眉。 “我……”虞别夜姿容狼狈,额发垂下来,贴在他的额头肌肤上,让他这一刻看向她时,像是无家可归的小狗:“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有那么一瞬,雨中阿夜的眉眼与面前的虞别夜重叠交错,他是此刻雨夜中被淋湿却无处能去的少年,是梦境中用身躯护住怀中六初花,借着雨色才敢流泪的阿夜,也是前世为她低眉执伞的师弟。 他还是喊她师姐比较好听。 她想。 所以凝禅侧身,用下巴比了比房间的方向。 “进来。”:,,. 30 第 30 章 “凝望舒,你今晚到底干…… 水色迷蒙, 虞别夜站在房檐下,驱灵息将衣衫与长发烘干,这才抬步走了进来。 少和之渊为弟子准备的居所并不多么宽敞, 凝禅一人还好, 此刻多了一个手长脚长的虞别夜,便顿时显得有些局促拥挤了起来。 窗外落雨滴答, 凝禅扔在床头的寻音卷一会儿震一下, 明显是有人夜深了还在孜孜不倦地给她发信息。 倒是提醒了凝禅。 她附身拿起寻音卷,侧头看向身后:“交换一下灵息吧。” 岂料虞别夜愣了愣:“我没有寻音卷。” 这下怔住的,换成了凝禅。 她沉默片刻,摸出了原本要给她阿弟凝砚的那一只寻音卷递了过去。 虞别夜眼中有了明显的错愕,旋即是惊喜,但他接过来以后,握在手里片刻才道:“我不是买不起寻音卷, 我有钱的。” 他边说,边想起来什么似的,掏出了一个芥子袋, 开始从里面往外掏制式的灵石袋。 一个接一个,整整齐齐, 足足摆了一整桌。 凝禅:“……” 凝禅被满桌子的灵石袋晃到眼睛,心道这小子前一世怎么一穷二白什么都没,家底林林总总也就是与她在沧魁山杀堕妖那几年积攒下来的赏金。 话说回来, 他之前好像是说过要去画廊幽梦取灵石来着,但他什么时候去的? 凝禅心情复杂, 刚想说那你自己去买吧的时候,虞别夜又开了口。 “我没有寻音卷,是因为我没有什么需要联系的人。”虞别夜垂眸看着手里的寻音卷, 灵息已经烘干了他的周身,但他的睫毛上却还带着水意:“但我现在有了。” 灵息自他指尖流淌,他手里的寻音卷被激活,但他旋即就皱了皱眉。 这是他第一次拥有一只自己的寻音卷。 他知道要注入灵息,却不知接下来应该如何。 可他能坦然地说出自己不曾拥有过任何一只寻音卷。 却难以在这种时候启齿说自己不会用。 凝禅一眼就看出了虞别夜的窘迫,但他不开口,她就只当不知道。 房间不太大,她喊虞别夜进来的时候没怎么多想,此刻他真的在这里了,她这才开始苦恼要怎么分配空间。 然后越规划越暴躁。 她睡床,虞别夜睡地上,他们之间也太近了,房间里多一个人的呼吸并不是什么可以忽略的事情。 不睡也可以,她已经四象天,不吃不睡都不会太难受。但打坐一整夜还好,接下来寻道大会的赛程还有好几天,夜夜都打坐,白天还要出去打擂台,凝禅觉得自己吃不了这个苦。 丢去段重明那儿也不是不可以。 但总不能是风雨如此瓢泼的深夜。 看这个阵仗,这雨也不太像是一时半会儿会停的样子。 如此思前想后,凝禅开始想念合虚山宗,想念并不怎么豪华的乱雪峰。 当然也想念后来的渊山。 “好小好破的房子。”凝禅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抬头看向虞别夜,一时兴起道:“不然你跟我回合虚山宗吧?” 虞别夜摆弄寻音卷的手指顿住,半晌,他才缓缓抬起头,露出了一双黑漉漉的眼。 话说出口,凝禅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她飞快补救:“别当真啊,一码归一码……你是不是不会用寻音卷?” 虞别夜的眼中说不出是什么神色,他有些茫然和无措,但他怔忪在原地,甚至忘了回复凝禅这句话的最大原因还是—— 他在听到凝禅方才那句话的时候,心猛地重重一跳。 那一下太过剧烈,撞得他胸腔生疼,像是要冲破他内敛的所有情绪,叫嚣成一片对他来说陌生的炙热。 一种难言的战栗感从他的指尖升腾而起,就连被他收在胸口的那一枚本应永远冰润的佛琉石都变得滚烫,仿佛要将他的胸口烙出一个印记。 他甚至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反应,连凝禅后来的那句话都没怎么听清,只是下意识递出了寻音卷,轻声道:“嗯。” 凝禅也是脱口而出,说完有些后悔,但虞别夜说了不会,她也只能上前,俯身抬手,将虞别夜的寻音卷展开。 她语速不快,虽然眉宇之间有些不耐烦,但依然耐心。 如此林林总总说了片刻,虞别夜的眼神还在发直。 凝禅狐疑:“你听懂了吗?” 虞别夜像是惊醒回魂一般,猛地眨眼:“嗯……嗯。” 凝禅:“……” 凝禅深吸一口气。 虞别夜背脊都变得更直了,他强按着还没有怎么平息的心跳,飞快道:“其实是有几个地方没有听懂的。” 凝禅挑眉。 虞别夜一凛,开始火速回忆刚才凝禅说了些什么,还好他记忆力实在很好,这么回顾一遍,内容重新浮现在了脑子里。 但,好像,很简单,也没什么能不懂的。 虞别夜:“……” 虞别夜开始在里面挑选问题。 不能太简单,会显得自己像傻子。 不能太难,毕竟只是学习怎么用寻音卷的基本功能,他总不能问她支撑寻音卷运行的灵纹阵是什么,太琴天象到底是怎么做出来这个东西的,这问题未免也太过分,简直像是故意找茬。 虞别夜卡壳了。 凝禅看他的眼神也愈发意味深长。 虞别夜觉得自己后脖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凝禅什么也没说,但压迫感太强,尤其此刻她站着,他坐着,简直更加如坐针毡,想要原地起立。 等到凝禅开始眯眼的时候,突然有人哐哐敲了两声门,然后不由分说地直接推开。 风雨声骤大,段重明推门而入:“我越想越不对劲,这小子不在我那儿肯定在你这……” 段重明的声音顿住。 他先看了看距离过近,一站一坐的两个人。 目光又微微一偏,落在了桌上整齐的制式灵石袋上。 最后慢慢落回了凝禅身上。 凝禅:“……” 段重明给了凝禅一个佩服的表情,意味深长地开始后退,意图轻手轻脚地合上房门。 末了还比了个“你们继续”的手势。 不是,等等,倒也不是那样,段重明你个狗东西怎么露出了这种表情!! 你听我解释啊!! * 黑夜。风雨。明灯。 段重明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子对面,原本就不怎么宽敞的屋子变得更加狭小。 他没说话,低头打字,凝禅的寻音卷嗡嗡作响。 凝禅不太想看。 段重明:「我们乱雪峰是缺钱了点儿,老白的目标定的也高了点儿,但努努力,拼拼命,也不是没有一线生机。」 段重明:「你就老实交代吧,你到底是真的就好这一口,还是为了乱雪峰献身了。这一桌子的灵石袋能拿走不?」 段重明:「虽说很诱人,你师兄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灵石,但卖师妹的事儿我可不干啊。」 他在那边儿打字打地噼里啪啦,凝禅刚刚和虞别夜交换了灵息,她正看着自己的通讯表里多出来的这道灵息,心头唏嘘。 然后灵息不小心一动,连接上了段重明的这一条。 片刻。 凝禅沉着冷静地动了动手指,回了一个字。 「滚。」 段重明看着那个字,却莫名无比安心,他抬起头,又打量了正在摸索寻音卷怎么打字的虞别夜一眼,冷不丁道:“那个寻音卷不是你给凝砚买的吗?” 凝禅:“……” “我劝你闭嘴。”凝禅没好气道:“现在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能还有一条活路。但凡阿砚之后知道了这件事情,我提刀来见你。” 段重明“嘶”了一声,完全没有给凝禅面子的打算:“怎么转手送人的时候慷慨大方,一回头还要我来帮忙掩饰?” 虞别夜不知道凝砚是谁。 但既然姓凝,和凝禅的关系就很好猜了。 他顿时觉得手里的寻音卷有些烫手,想要放下的时候,凝禅却已经伸出了一根手指按住了他的动作。 “拿着吧。”凝禅道:“我也不可能现在去给你找一只新的。明日我要去擂台赛,与你联系多有不便。” 虞别夜这才重新将那只寻音卷握在手里,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只低低“嗯”了一声。 又在想,之前那个对寻音卷还有什么疑问的话题要继续吗,刚才他拼拼凑凑,倒是真的凑出来了几个问题。 可他又不想在段重明面前说。 正在踌躇不定,便听凝禅冷不丁问道。 “我在想一个问题。” “虞画澜为什么会用那种眼神看祝师妹?” 段重明盯着凝禅看了片刻,突地笑了一声。 “我也在想一个问题。” “凝望舒,你今晚到底干什么去了?这满山的动静,和你身边这小子有关系吗?” 31 第 31 章 “你觉得她和我像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 你不应该已经有答案了吗?”凝禅没好气道:“我说没有你信吗?” 段重明摸摸下巴:“不信,但我可以给你这个面子。” 凝禅幽幽道:“……你看你现在像是给我面子的样子吗?” 段重明假咳一声,神色镇定:“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了吗?就算你想一个人单打独斗,总让我心里有个底, 该接应的时候, 我也会知道该怎么做。” 凝禅正要如平时那般挥挥手, 随意说一句不用你操心,话到嘴边,却又顿住。 段大师兄平时是个混不吝的人,但说话从来一言九鼎,绝无虚言。 前世她一意孤行不由分说地将虞别夜带回去, 又只身一人去寻药,期间有些大小事宜,其实也都是段重明只字未问她,却帮她全须全尾地打点好了一切。 她从来都知道段重明是可以信任的, 否则也不会放任彼时段重明第一次的推门而入。 只是她自从知道自己是穿书而来,便独来独往惯了, 做事素来随心而行,虽然对宗门中人也算爱护有加,自认问心无愧。 但要说到坦诚以待, 凡事都说得清清楚楚……她确实从未做到。 可是或许,重来一世, 她不是不可以, 试着坦诚一点。 凝禅心道。 只是她与虞别夜这林林总总,就算完全抛去前生今世,只说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也极难总结。 所以凝禅顿了顿,才掐头去尾化繁从简地开口道:“我之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会死在画棠山。所以此次来寻道大会,我便去画棠山看了看。” 段重明和虞别夜神色各异,同时愣住。 重生这种事情说出来太玄,必定不能与任何人提及。凝禅自忖用做梦的借口刚刚好,也不算骗人——前生今世,不就是大梦一场吗。 她顿了顿,继续道:“后来的事情你们大多也都知道了。惊动画棠山大阵,我不得已借了点儿力逃脱,只是闹出来的动静确实有点大……哦对,还顺便救了他回来。” 凝禅转向虞别夜的方向示意,然后重新看向段重明,模样里竟然还多了几分乖巧模样。 段重明一边震惊于凝禅竟然做了这样的梦,还在思忖前因后果,一边冷不丁看到了凝禅这个样子,顿时心头警铃大作,后仰两分。 但该问的问题总要说清楚,段重明又道:“那余梦长老呢?” 虞别夜抿了抿嘴,此事并非不可对人言。 且不论少和之渊与合虚山宗分足而立,死一名长老等同少一份战力,此事落在合虚耳中,与其说是唏嘘惋惜,倒不如说暗喜更多。 更不用说,他与余梦长老之间的恩怨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至极。凝禅帮他到如此地步,只要略去其中一点细枝末节,他没有必须隐瞒的必要。 虞别夜就要开口。 岂料凝禅“哦”了一声:“那日听到他大放厥词,败坏我合虚山宗的声名,顺手杀了。” 段重明的眉头高高挑起。 凝禅神色镇定。 段重明的目光落在虞别夜身上,却见的眼中明显也带着难以掩饰的错愕。 凝禅不是非要替虞别夜掩饰抑或揽罪。 她自觉已经窥得了虞别夜身世之谜的一隅端倪,想必其中还有更多复杂内情。她算是多多少少也已经卷入了其中,但段重明……这些与他无关,他本就应该置身事外。 她都如此笃定地说了,段重明即使不信,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他沉默片刻,所有的疑问也算是半真半假解开了小半。 窗外风雨依旧,电闪雷鸣,一阵阵将段重明的半边侧脸照得更亮,半晌,他才开口:“引灵入体,踏入仙途后,本应少梦安眠,更不用说梦见自己的生死。你的梦里……还有什么细节吗?” 凝禅默然。 她要是说,就是自己身边这个小没良心的干的,她完全不怀疑,段重明现在就能和虞别夜拼个你死我活。 只是这到底是她和虞别夜之间的事情。 在最初的愤怒过后,凝禅再去回想当初画棠山上那一幕,到底是不解占了上风。 梦之一事,多少带了些玄秘。凝禅不说,段重明也能理解,他看了眼天色,掐算了一刻时间,转回了凝禅最初的问题上。 “祝师妹花容月貌,寻常男子多看两眼,见之怜惜,也是常事。”段重明转开话题:“倒是今夜不宁,她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画棠山下,更让人觉得奇怪。” 说到这里,凝禅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侧头看向虞别夜,看了他片刻,倏而问道:“方才你看清祝婉照的样子了吗?” 虞别夜虽然在小院里,但他的灵识到底没有全然收敛,这样的距离,若是有心去看,自然什么都能看到。 果然,虞别夜点了点头:“看清了。” 便听凝禅冷不丁道:“你觉得她和我像吗?” 段重明:“……??” 哈? 这是什么始料未及的问题? 虞别夜也愣住。 他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凝禅轻轻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这段对话没头没尾,段重明却莫名觉得自己在这里很多余。 他的目光在自己对面的两人脸上逡巡一圈,心道算了,他操心也要有个限度,师妹大了,由不得师兄,凝禅也不是那种没分寸的人,今夜她肯坦诚这么多,已出乎他的意料。 念及至此,段重明干脆站起身:“祝婉照的事情我会去查,不早了,明日还有擂台,早点休息吧。” 他又想到了什么,拧眉问道:“方才虞画澜就在门外,他已是朱雀无极,会没有觉察到你房间里多一个人?” 凝禅轻描淡写:“我把佛琉石留给他的。更何况,他就算觉察到了又能如何,硬闯不成?” 段重明大惊失色:“你把佛琉石给他了?” 凝禅“嗯”了一声:“行了,你快走吧。” 段重明欲言又止,目光在颇为狭小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嫌弃归嫌弃,到底还是留了一床崭新的被褥:“我上回出任务的时候准备的,没用上,若是你暂时要借宿在这里,用用也无妨。” 他边说,边给了虞别夜一个警告的眼神,这才抬步向着门口走去。 凝禅并不留客,她起身,先段重明一步向前,替他拉开房门,甜甜一笑:“既然师兄都知道了,过两日的寻道大会四象天魁首之争,还请师兄多让我几分。” 段重明心道连九转天·掩日你都使得出,还有什么需要他让几分的。 只是想归想,凝禅方才都说了自己是借力。这天下有借就当有还,她定然是付出了代价的,虽然现在看起来凝禅并无异样,但段重明又岂不知,自己这个师妹,素来极有主意,遇见事情多半都会自己强撑,若非迫不得已,绝不会让别人瞧出半分端倪。 今日她肯说,无论真假,他都很高兴。 所以段重明哼唧一声,拂袖而过:“我要吃麻婆豆腐,外加一道西湖醋鱼。” 目光又落在虞别夜身上:“明晚。” 这是接受了凝禅的说辞。 顺便也接受了她救回来的这个人的意思。 风雨声大,又被关闭的门隔绝在外。 虞别夜已经给地面用了净尘诀,将段重明留下的被褥在距离凝禅尽可能远的地方铺好,甚至还手脚麻利地帮凝禅重新铺好了床。 凝禅一回头:“……” 要说不然她怎么疼爱这个师弟呢。 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谁能挑出半点毛病。 折腾了这一遭,凝禅疲惫至极,不发一言,重新合衣躺下。 她入眠极快,呼吸不消片刻便平稳起来。 虞别夜躺在地上,段大师兄显然有备无患,这被褥极软,就算铺在地上也不会觉得硬。 他听着凝禅清浅的呼吸,心底此前那份奇特的灼热并没有褪去,反而因为此刻的夜凉与清净而显得愈发明显了起来。 他脑中又响起了凝禅方才的那句似是随口而出的话语。 ——“不然你跟我回合虚山宗吧?” 虞别夜的嘴唇动了动,许久以后,他对着虚空轻声做了一个口型。 “晚安。” * 第二日,擂台继续。 凝禅依然被安排在了离位。 她今日起了个大早,昨夜虽然没有休息好,但总归脸色也不算太差。 这在一众弟子里并不多么惹眼。 昨夜被闹了这么一遭,今日就算是少和之渊的弟子脸上也多有些许萎靡,但好在到底有醒神丹可以磕,少和之渊甚至还贴心地在擂台两边备了许多,供大家随意取用。 倒是些许安抚了众门派弟子不太满意的情绪。 第二轮五局三胜,一共五场对垒。凝禅的目光在每一场的女弟子身上扫过,果然见到除了少和之渊自己的弟子,其他女弟子多被安排在了乾位上。 乾为离,对应的正是白虎离火。 虞画澜想要试探什么,昭然若是。 但凝禅完全不慌。 因为五场她都没有动手,在虞画澜不动声色的目光下,施施然掏出了傀。 然后,她搬着小板凳坐在傀身后,轻轻松松赢了五场,以全胜的战绩依然高局四象天榜的第一。 段重明在回来的路上骂骂咧咧:“你这个战绩,需要我让你?” 凝禅摆摆手:“人是要有适当的谦虚的嘛,而且,运气明显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屡屡遇见劲敌,还挂了点儿彩的段重明想打人。 许是呼应段重明这句话,凝禅接下来连续三天的运气都异常好,她遇见的要么是整个九宫八卦阵里实力相对最弱的几个人,要么是刚好被傀克制之人,赢得都异常轻松。 如此连续几轮下来,凝禅竟是满场唯一一个以全胜的战绩进入决赛之人。 决赛自然就不会像此前这样随机,总共只剩下了五个人,所以还是规规矩矩搞了抽签。 凝禅跟在段重明身后,规规矩矩站在那儿,等着台上宣读出自己的名字。 这会儿才进行到三才天的抽签,凝禅有点发呆,这两天虞别夜在她的小院里极是乖巧,颇有些前世重现的意味在里面,做菜的手艺也是肉眼可见地突发猛进,就连挑剔如段重明都说不出半个不字。 也不知今晚虞别夜要做什么菜。 凝禅正在发呆,耳中突然捕捉到了三个字。 谢柏舟。 凝禅瞬间回神。 她都快忘了,原文的男主就是在这里出现,并且和女主祝婉照相遇的! 凝禅抬头多看了一眼。 抽签的擂台上,一身白衣的清俊少年面如冷霜地站在那儿,耳边还有一个聒噪的老爷爷声音。 “小谢啊,这地儿不对劲,我劝你参加完寻道大会就快走,真是不宜久留,我看迟早要出大事。” 谢柏舟挑了挑眉,意思明显就是在问为什么。 “我是游魂灵体,我感觉不对劲,肯定就是这儿的灵气不对。让我想想怎么描述……” 凝禅虽然不知道为何自己也能听见谢柏舟的外挂金手指老爷爷的声音,但也情不自禁地竖起了耳朵。 就听那游魂老爷爷凝重道:“虽然很淡,但我能闻见。这里的灵气里,有妖煞气的味道。” 32 第 32 章 “这位道友,别害怕,如…… 凝禅眼神一顿。 妖有妖气。 但若是到了妖煞气的地步, 那必然是散发出这等气息的那只妖物早已十恶不赦,猎杀过至少半百人数,妖气才能带煞, 成为所谓真正的妖煞气。 而这样的妖,也会被称之为堕妖, 堕妖不同于普通的妖,纵使现场杀死,也总有逃命复活的手段,因而一旦抓住, 便要镇压至沧魁山下。 但若此处真的有妖煞气,那么在场这么多人, 绝不可能对此毫无所觉。 有那么一个瞬间,凝禅有放开灵识, 再探测一番的冲动。 但她很快就平息了这个念头。 此处有这么多双眼睛,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大家的注视之下, 她做什么都很容易被察觉。 更何况, 不急于这一时。 老爷爷金手指担忧无穷,谢柏舟的表情却一动不动, 甚至连眉毛都没什么变化,也不知是这位原书龙傲天男主天生眉目如此冷峻,还是早已习惯了有一个人在旁边聒噪。 凝禅还特意回忆了一下原书描写,觉得应该是两者都有。 谢柏舟抽了签,正要下擂台, 便听老爷爷思忖片刻, 又道:“小舟啊,我都这么说了,你还不想走, 总该不会是真的看上那个姓祝的姑娘了吧?” 凝禅眉梢一动。 嗯?听这话,谢柏舟和祝婉照已经接触过了吗? 老爷爷感慨颇多:“年轻人嘛,见美心喜也无可厚非,那小姑娘长得确实花容月貌,现在仔细回想一下,老夫见到她,甚至还回想到了自己当年的几段风花雪月。” 谢柏舟终于没忍住,险些一个趔趄。 凝禅:“……” 想到了一些祝婉照在原著里被称为行走玛丽苏,连男主谢柏舟的金手指老爷爷都难以抵挡其魅力的描写。 谢柏舟一肚子的腹诽,但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言自语,只能任凭老爷爷在那儿任性发挥,越说越离谱。 老爷爷等谢柏舟回到三才天的队伍里,开始左顾右盼:“怎么就要非她不可了吗?你看旁边那个四象天紫衣服的小姑娘也不错啊,不比你的祝小姑娘差。” 凝禅心道怎么吃瓜还吃到自己头上了。 谢柏舟一眼都没飘过来,冷静自持。 老爷爷也显然对他这个模样习以为常,娴熟地开始一些自嗨式聊天。 “对了你记得前两天死了个长老的事儿吗?要我说,死的好啊,看他那副对你们散修弟子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样子,啧,都什么年代了,修仙界拳头为王,怎么还搞歧视这一套啊。” “你和谁一组打擂台赛来着?啧啧,这小子要糟咯,抽到你真是运气不佳。” …… 凝禅听得津津有味,可能甚至还忍不住翘了翘嘴角,然后为了掩饰自己的表情,她选择了低头玩寻音卷。 结果就被段重明抓了个正着。 段重明挑眉看她:“好歹是在决赛抽签,就算要看寻音卷也等会儿,给少和之渊一个面子?” 凝禅嘴硬:“这不是还没到我们吗?谁在乎我在干嘛啊?” 然后就听到自己身前身后都幽幽飘来了声音。 “我在乎。” “我感觉到了自己被轻视。” 凝禅:“……??” 她循声抬头看去,只见说话的两人正是同时进入了决赛圈的其他门派弟子。 祀天所带着半边金色面具的少女转过头来,看着凝禅叹了口气:“我紧张到手抖,结果转头你在这儿玩寻音卷?” 身后是苏厌容的声音。 ——是的,虽说在四象天第一轮的时候,苏厌容就被两拳打出了擂台,但后来被开了点儿后门重新加入擂台赛后,苏厌容还是顺利进入了决赛。 苏厌容摇着扇子,表面还是温文尔雅的样子,眼神却带着冷冰冰:“虽然已经想到了会在决赛与你相遇,但看到你这样,我还是非常不爽。不仅因为我自己,更因为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一点点对少和之渊的尊重。” 这已经是在扣帽子了。 结果凝禅慢吞吞道:“……哦。” 苏厌容愣住,然后不可思议道:“你就这个反应?” 凝禅:“不然呢?你不爽关我什么事?” 然后转头看向金色面具的祀天所少女,灿然一笑:“这位道友,别害怕,如果是你的话,我会轻一点的。” 苏厌容:“……” 段重明不动声色地将凝禅往身后塞了塞,诚恳道:“我家师妹不太会说话,还请诸位谅解。为表歉意,我也会轻一点的。” 苏厌容:“???” 面具少女:“……???” 两人想说什么。 又想到了段重明的那柄□□。 一个是听说,一个是亲眼见过,但显然无论是哪一种,都极具威慑力。 两人同时闭了嘴。 进入决赛的五个人里,还有一名来自无量达摩宗的佛修。 他默默转开眼,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凝禅觉得,这一刻,这四个字,高度概括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好在台上很快喊到了他们五个人的名字,缓解了这一刻的尴尬。 决赛既然是五个人,擂台的划分就变成了两块,一块是三人对决,一块是两人对决。 具体是哪一组,全靠抽签。 段重明使劲搓手,口中喃喃自语:“别和凝禅一组别和凝禅一组……” 五个人围在裁判面前,裁判手中拿着五根长短签,三长两短。 众目睽睽之下,也只有这种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式没有灵法操纵的可能,也最让人信服。 然后便见段重明还在许愿,另外三人虽然没有明说,但神色里多少都和段重明差不多。 只有凝禅直接伸手,抽了最左边的一根。 长签。 四人的面色顿时古怪了起来。 和凝禅对决或是不对决的机会变成了五五开。 段重明深吸一口气,率先当断则断,上前一步,大喝一声,捏中一根! 如果眼神能传达信息,此刻旁边三人的眼里怕是连起来就是一句“合虚山宗内战!内战!”。 段重明从裁判手中缓缓拔出。 短签。 众人的表情肉眼可见地一紧。 段重明志得意满,嘿嘿一笑,扬眉道:“看来接下来三位只剩下了两种选择,和我师妹对战,或是和我对战。” 这话翻译一下,简直等于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就看自己的运气是伸头还是缩头了。 苏厌容冷着脸,也不想再等了,他面无表情地向其他两人点点头:“那便我先来吧。” 很难形容苏厌容现在的心情。 他甚至没有什么更期待。 按理来说,已经和凝禅对战两场,他应是积累了一些经验的,甚至在败了以后,他也确实请教了许多宗门长老,要如何对战傀。 如今如果再与凝禅对决,他自认也不会像是此前那样惨败。 但,鼻子好疼。 阴影好深。 已经到了他看到凝禅就鼻子疼的地步了!!! 至于段重明。 苏厌容不认为有人在见到那柄□□后,还笑得出来。 尤其他的本命物是扇子。 就很难评。 苏厌容表面沉静,实则自暴自弃地抽了一签。 很好,短签。 苏厌容盯着手里的短签看了片刻,竟然到底觉得心头微松。 然后,他不情不愿地在心底承认,看来还是凝望舒的傀对他造成的伤害更甚。 这样一来,剩下两个人就不必抽签了,对决的分组就算是定了下来。 凝禅的对战签上也浮现了场次和对手的名字。 石璃月,释远。 她短暂点头,和两人分别打了招呼,结果就看到石璃月毫不避讳地后退半步,站在了释远和尚身边:“联手吗?” 释远和尚摸了摸光头,宣了一声法号:“阿弥陀佛,联联联联。” 凝禅:“……” 倒也不必说四遍!! 石璃月明显也不介意凝禅知道,正大光明地抬头对她一笑:“如此,还请望舒道友当心了。” 凝禅思考片刻,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知为何,石璃月看到凝禅的表情,眉心忍不住一跳。 可惜她对凝禅知之甚少,四象天的决赛之前,还要先举行两仪天和三才天的比赛,她除了在合虚山宗动员大会的时候短暂地看到了凝禅,之后都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石璃月心头的不安越来越浓。 凝禅在应付了白敛的大目标小目标动员会后,觉得没什么必要非得坐在台下看着。毕竟多她一双眼睛,唐花落的胜率也未必能高一分。至于已经破境入三才天的唐祁闻,在龙傲天谢柏舟面前,能保三争二就不错了。 她找了个地方修傀。 时间挺紧,好在她准备充足。灵息虽然不足前世充沛,但手艺没忘。现下她身上带的几只战斗傀,在此刻的她眼中和她前世后来做出来的东西比较起来,简直堪称幼稚。 修修补补,加点灵纹什么的,完全不需要动脑子。 等到她的对战签开始提醒她做备战的时候,凝禅甚至已经闭目养神了一盏茶的时间。 凝禅活动了一下埋头修傀的筋骨,然后施施然走上了擂台。 石璃月和释远和尚对视一眼,显然在刚才的这些时间里,两人已经进行了非常充分的交流和备战,虽然出身于不同门派,但两人的举手之间,甚至隐约有了一些默契。 台上观战的大家也都激动了起来。 “我倒要看看,这个凝大师姐这次的战况如何。” “对对,我见石道友和释远道友显然是有备而来,好歹这两位也是此番四象天最强的五人之二,强强联手,共战一傀,我不信望舒道友还能坐在小板凳上观战!” “就是!逼她出手!” …… 台上一片嘈杂,石璃月和释远和尚微微一笑,显然也是有着同样的想法。 凝禅明显也听到了。 但她的表情依然很平静,甚至还有点懒散。 始终萦绕在石璃月心头的那一抹不安开始放大。 不等石璃月分辨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凝禅就抬起了手。 这招式她熟悉。 是召傀出来的灵法阵。 之前她和释远和尚也商量过,是否要在最起初的时候就打断凝禅的灵法阵,阻止她将傀召唤出来。 但最终两人还是觉得没必要。 凝禅虽然大多用傀,但一开始给苏厌容的那一拳,还是自己亲自动手的。那一幕两人记忆犹新,他们并不觉得可以完全封锁住她召唤傀的动作。 当时商量到这里的时候,石璃月和释远和尚还一起看向了不远处的苏厌容,冲着他点了点头,竖起了大拇指。 苏厌容当时很是纳闷,然后就听到石璃月说:“唯一逼望舒道友真正动手了的男人,牛。” 苏厌容眼前一黑。 正想咬牙问石璃月是不是故意找打架的时候,他就看到石璃月对着自己握了个拳,说:“加油,石璃月,成为唯一逼望舒道友真正动手的女人。” 苏厌容:“……” 这一刻,苏厌容真实地体会了,什么叫真诚才是必杀技。 石璃月脑中飞快掠过了一堆有的没的,目光紧紧盯着凝禅的掌心,一边手下不停,顷刻间已经在地上布下了一个禁锢法阵! 不能封住凝禅召唤傀的动作,就在傀出来后,直接将傀的动作封锁! 傀的身影落地的同时,石璃月的禁锢法阵也已经成型。 石璃月眼中掠过一丝喜意。 凝禅却没有半分惊慌。 下一刻,石璃月就看到,凝禅在召唤出一只战斗傀后,掌心的灵法阵完全没有消失。 一只战斗傀后,是第二只,然后是第三只。 三只战斗傀,遮天蔽日,密密麻麻地矗立在了擂台上,竟是让原本足够用的擂台搞出了拥挤的感觉。 凝禅这才收回手,撑着下巴,很是笃定地开口道:“这擂台既然允许二打一,那三打二也不是不可以?” 33 第 33 章 “——给我停!”…… 这是谁也未曾料到的发展。 石璃月和释远和尚所有预设的手段都没了用处, 两人在台上目瞪口呆,然后有些无助地看向了裁判。 裁判:“……” 裁判的表情也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茫然。 也不怪他。 傀的驱动,通常来说, 并不是用灵石,而是要以灵息沟通激活傀周身的灵纹阵,并且以灵息带动他们以灵纹阵为基础,做出各种瞬时反应。 这也是傀师又被称为傀儡师的原因。若是开了灵视天眼,仔细探寻, 其实是可以看到傀师控制傀时的灵息线。 掌握清楚这些灵息线可能的走向,本就是对战傀师时的重要手段之一。 石璃月和释远和尚原本也是打算用这种法子。 ——佛修本就主修灵息灵视, 石璃月牵制凝禅, 释远和尚趁机以灵视观察出凝禅控制傀的灵息中最脆弱的一处, 重点击破。 结果一转眼,好家伙, 凝禅一次性掏出来了三只傀! 裁判转头与其他长老商量讨论了片刻,然后转回头来, 示意赛程可以继续。 “按照寻道大会的规则,凝小友本就是以傀师的身份报名参赛的。那么只要她能驾驭,召出多少只傀都是允许的。”裁判道, 又看向凝禅,与她确认一遍:“这三只傀, 你确信都可以驾驭,并且保证它们不失控吗?” 凝禅笑眯眯道:“这是当然, 还请裁判放心。” 裁判点头, 坐回高台:“那么我没有问题了。” 石璃月:“……” 您没有问题,我们问题可大了!! 之前与释远和尚商量的所有合作战术都失去了意义,两个人的默契几乎分崩离析, 但石璃月并没有撤去最初的禁锢法阵。 三只傀,哪怕只是暂时能困住一只,也总比三只一起动的压力要小! 她与释远和尚遥遥对视一眼,瞬息间已经有了决断! 石璃月分出神识维系禁锢法阵,同时力图布下第二个禁锢阵,释远和尚同时勉力牵制剩余两只战斗傀,以步法引诱它们步入禁锢法阵中。 哪怕是只能禁锢住其中的一小部分躯干,也总好过两只全力以赴的傀。 毕竟傀的厉害,虽然对战至今他们还没有亲自面对过,但在观战台的这几日,又有谁不为战斗傀的战力而感到害怕呢? 期间也不是没有人提出过异议。 内容无非是觉得凝禅可以带战斗傀出战,多少有些胜之不武,甚至有作弊的嫌疑。 结果还是被长老和裁判组两句话怼了回来。 “人家是傀师。有本事也做这么厉害的傀。” 石璃月狼狈躲闪过二号战斗傀的一击,发丝在半空飞舞而过,被的掌中刀堪堪削断,她暗道一声好险,转而想到裁判们的话,心道没本事,真的没本事。 不仅没本事做,寻常傀师能随便自如地控制一只傀便已经能横行,哪可能有人同时控制三只傀,还收放自如啊! 这人的灵息这么强的吗! 她甚至在从傀的密集攻击之中东躲西藏的过程里,抽空看了一眼凝禅的方向,然后心头一噎。 熟悉的小凳子,熟悉的位置。 凝禅她,又坐下了!!!! 石璃月感到被羞辱,但无可奈何。 她有些恼怒地看向释远和尚:“你看清了没有!” 释远和尚的袈裟边缘被划开了好几道,他的眼瞳色彩变得极淡,眉心额头上,也像是蒙了一层难明的氤氲,这是开了天眼后,以灵息雾气将天眼遮掩的手段。 一方面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天眼不被外界缩侵扰,另一方面也是防止天眼失控,以及避免低境界的修士冷不丁与天眼对视,造成难以挽回的损伤。 释远和尚的脑袋上逐渐开始有汗珠滚落。 又一次近乎狼狈的翻滚躲闪后,释远和尚这才犹豫开口:“……望舒道友她……她怎么好像没有灵息弱点?!稍等,让我再看看。” 控制一只战斗傀和控制三只傀所需要的灵息线,并不是普普通通的以控制一只傀所需要的灵息线的三倍而已。 为了更好的统筹和相互作用,甚至成阵,三只傀所需要的灵息线翻了好数十倍! 随着天眼越开越大,释远和尚的灵视越来越清晰。 铺天盖地的灵息密线映入他眼中的刹那,释远和尚终于心头一窒,吐出了一口鲜血! * 擂台之上,释远和尚刚刚看清凝禅的灵息密线,心力有所不及地吐出一口血,那边高台之上观战的众长老也有些坐不住了。 “一次操纵三只战斗傀,这等手段,饶是老夫,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止衡仙君,这位小友究竟是何来头,竟然如此了得?” “我说止衡仙君怎么从来老神在在,这位小友想来便是此番合虚山宗的秘密武器吧?有她和她的傀在,又有何人能及呢?” “我尤其好奇她的灵息到底有多深厚。寻常傀师难以同时驾驭三只傀的原因中,除了造一只傀的造价过于高昂,需要的过多的心力,更何况灵纹阵的排布设计也不是易事……最重要的是,寻常修士的灵息也难以支持这种挥霍使用吧?” …… 几位长老众说纷纭,议论不断,止衡仙君始终微笑,嘴里不断重复着“不敢不敢”、“哪里哪里”、“过誉过誉”。 心里却在不断腹诽。 他哪里知道!!! 乱雪峰峰主七年前在一场妖潮中陨落后,一直都处于无主的状态。合虚山宗的峰主通常都是由各峰自己推举出来的,除了人品方面的核查之外,掌门宗主是不会做过多干预的。 而乱雪峰上下所有人,都一致表示他们要等前峰主的独子长大来当峰主。并不是什么子承父业之类的说法,而是全峰上下,大家最信服的本来就只有两个人。 这个所谓的前峰主独子,便是段重明段大师兄。 总之乱雪峰如此上下一心其乐融融,其他峰乐得如此,各峰之间的关系本就至亲至疏。他一个竹隐峰峰主从哪儿去知道乱雪峰的大师姐能操控几只傀? 不过这不妨碍止衡仙君为自家弟子感到骄傲。 并且开始了自谦式炫耀。 止衡仙君一边四处吸引其他人的仇恨值和嫉妒值,狠狠地凡了一波,一边悄然将目光落在了虞画澜身上。 到底是决赛日,少和之渊的掌门虞画澜也在高台正中的高位上观赛。其他长老早就为了台上出现的三只傀吵闹成了一片,唯独他脸上带笑,面色平静,还夸了几句类似“江山代有才人出”一类的场面话。 止衡仙君不是很确定自己看错了没有。 他的感知里,虞画澜看起来和蔼亲和,与周遭的长老打成一片,一会儿和这边聊天,一会儿转向另一边的样子。 但事实上,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凝禅身上。 甚至有些幽冷。 止衡仙君毫不怀疑,这位朱雀无极也已经开了灵视,将凝禅手下的所有灵息线都看了个透彻仔细。 * 台下一片惊呼。 释远和尚吐血后,抬起袖袍,不修边幅地擦了擦嘴角的血,再抬眼的时候,已经关了灵视,哪里还敢再看! 石璃月头顶的汗珠滚落,维持一个禁锢阵倒是还好,虽然其中的战斗傀一直在与灵法阵中的灵纹对抗,但她也还算能支撑。 可再在这样的动态中画出一个新的灵纹阵来做禁锢之用,对于只有四象天的她来说,还是太过勉强了些!更何况,那几只战斗傀虽然足够高大,身躯动作却十分灵活,想要引入新的禁锢阵,难上加难! 可石璃月想赢。 她不想止步于此,至少,至少也要到了最后真正的决赛局! 石璃月看了一眼吐血后,明显已经自损了许多战力,开始有些力不从心的释远和尚。 再转回目光的时候,石璃月已经下定了一些决心。 她研究过比赛条款。 是说如果在比赛之中破境,不算违规,也不会立刻被中止赛程,依然按照选手最初报名时的境界来计算。 是的,她若是想赢,最后的一线生机,就是当场破境。 石璃月深吸一口气,看向凝禅的目光开始有了决然的变化。 她确实已经到了四象天和五方天的边缘,灵息也已经积累足够,想要破入五方天,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只是这里实在不是足够好的地方。 破境从来都是拼搏运气的过程。 运气好的情况下,破境也只是呼吸般的一瞬息。可运气若是不好…… 便不知这破境会招致什么,绵延多久的时间了。 可她只剩下了这一条路可以走。 石璃月闭上眼,躲开战斗傀的回旋一击,再睁眼的时候,眼中已经有了决断! 不成功,便成仁! 空气里的灵息开始随着石璃月的意图破境而有了不同的走向,有敏锐的弟子在短暂的怔忡后,已经原地站了起来:“石璃月道友想要当场破境!” “这是要亲眼目睹一次从四象天到五方天的破境吗!” “天哪,这是要做最后一搏的意思吗!” …… 风云开始变得诡谲,漫天的灵息旋转成漩涡,这本就是破境时所会有的天地异象。 所有战斗傀的攻击倏而停了。 原本在小凳子上闭目养神的凝禅猛地睁眼。 她看了一眼天象。 借着擂台赛细分出去,悄然在天地之间探寻妖煞气的那一抹灵识骤而缩了回来。 如果不是她的错觉,妖煞气在这一刹那,变得极其细微地强烈了起来! 若非她时刻关注,绝难察觉到这一丝妖煞气的存在! 破境还在继续,凝禅在原地驻足几息,在第一声雷鸣起的同时,终于想到了什么! 下一瞬,她已经出现在了石璃月的身边,一手伸入她周围的劫云灵息雾气之中,死死按住了石璃月的手臂! 稠绿色的灵法亮起,凝禅的玄武脉在这一瞬熊熊燃起,她的声音很轻,却竟然传入了满场所有人的耳朵中! “——给我停!” “有妖潮——” 34 第 34 章 “我要他。” 凝禅的声音初时还淹没在了因为石璃月倏而破境而引起了热议的人声之中, 但很快,她阻止石璃月的举动就落入了所有人的眼中。 方才一场鏖战后,获得了与苏厌容对决胜利的段重明刚刚包扎好伤口。苏厌容这小子到底是少和之渊这一代四象天的最强战力之一,在这种传统意义的对决之中, 他还是很能打的。 尤其让段重明头疼的是, 这家伙的扇子里藏着一大堆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喜欢玩假动作, 段重明被戏耍了几次后, 道服被划开了不少,勃然大怒, 当场掏出斩.马.刀,与苏厌容大战一百回合。 赢是赢了, 就是道服也破破烂烂不成样子了。 段重明总不能当场换衣服,这会儿包扎了伤口, 又觉得如此袒胸的样子不太检点, 干脆在道服上披了一件盛红广袖的外袍。 段大师兄自以为做到位了,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个样子, 简直集齐了战损, 染血, 红衣,衣襟开得极低而露出饱满大块胸肌等等重要元素。 他扛着那把斩.马.刀走到哪里, 就会引起哪里的女修们一片目光追随, 脸红和交头接耳之下, 还有小声的尖叫。 “嘶——合虚山宗的师姐师妹们好福气啊……我们少和怎么不出几个这样的师兄?师弟也行啊!!” “怎么说呢, 那群剑修练剑的时候也会不穿上衣。但是白给和这种还是有区别的啊!白给看多了就腻了啊,就要这种若隐若现,就要这种半遮半掩!” 旁边素来从脖子包裹到脚指头尖的祀天所师姐师妹们先是看呆了。 然后听呆了。 再去看招摇过市的段大师兄的时候, 大家的表情就多了许多不一样的情绪。 段重明张扬惯了,扛着刀站在空荡处,自认为也没有干涉到别人,正兴致勃勃地看台上三只战斗傀大战祀天所师妹和小和尚。 然后他就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目光的不太对劲。 怎么说呢,与其说是在看他。 倒不如说是在品他。 段重明:“……” 他脑子里为什么会冒出来品这个字。 错觉吧???? 红衣大师兄这边儿正细细琢磨这不一样的感觉,另一边热议段重明这一身招摇打扮的师姐师妹们身后,一袭玄衣长发高束,脸上还扣了张不起眼面具的窄腰长腿少年眉头轻皱,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段重明身上转了一圈。 虞别夜自己也很难说清,为什么他一定要来这一遭。 寻道大会什么的,他完全不感兴趣。 他……只是想看她而已。 ——用自己的眼睛,而不是通过对战签传来的一些冰冷的字符。 结果他就听到了方才那些人啧啧有声评头论足的话语。 虞别夜看一眼穿衣打扮不怎么检点的段重明。 再垂眸看一眼自己。 虞别夜:“……” 他还在陷入某种不可言说的沉思,台上便传来了凝禅的声音。 其他人或许关注点七七八八各有不同,但他不一样。 虞别夜的心思虽然跑偏了那么一点点,但始终都还是击中在凝禅身上。 因为别人或许因为纷杂的声音没有听到。 但他却听了个十全十。 虞别夜面具后的神色一顿,下意识回头看向了画棠山的方向—— 白雪深深,纯白上的那一抹幽绿如梦似幻,飞雪幻化出一片薄雾,将所有的色彩掩盖得幽静宁谧。 不是画棠山。 倘若画棠山有异动,虞画澜绝无可能还如此端坐。 虞别夜悄然散开自己的灵识感知,抬头向着高空望去。 然后他倏而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凝禅分毫。 凝禅只来得及说出口一遍。 要阻止人破境,无异于与天争。 她总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此前那般,将玄武脉燃烧提升至九转天,再回头来抑制石璃月的破境。 事实上,她其实甚至可以不管石璃月。 但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明知自己可以阻止,却眼睁睁看着这个小姑娘在妖潮来临之前强行破境,然后在境界尚未稳固的时候,被妖潮吞没。 须知刚刚破境之人周身的灵气最是精准,气息最是不稳,正是大妖们最喜的食物! 所以凝禅左右只剩下了一个办法。 她也破境。 若是她也在这个时候破入五方天,便能将天机引于自己身上! 段重明完全没听到凝禅方才的话,他只看到凝禅一手似是意要阻止石璃月,结果阻止到了半路,她自己身上的气势也徒然升起! 段重明咋舌一声:“我靠,这么拼?” 话才出口,他却感到有人用灵识触碰了他一下。 段重明愣了愣,回头,看到了站在一颗蓝花楹下的玄衣面具少年。 “你怎么来了?”他走过去,把刀往地上随手一落:“有事?” 面具后的眼瞳幽深纯黑,虞别夜看向他:“师姐刚刚说,有妖潮。” 虽然在凝禅面前,他称她一声望舒道友,但此时此刻,他脱口而出的,还是一句师姐。 段重明哪能感觉到这其中细微的称呼区别,他睁大眼,看了看台上气势正在节节攀升的凝禅,再看向虞别夜,只觉得荒谬:“你意思是说,她在那儿打得如火如荼,还有时间和你说话?她怕是连你在这儿都不知道吧?” 虞别夜难以解释,但他的灵识感知里传来的细微感受,却在告诉他,凝禅说的是对的。 不是画棠山,但也一定是距离这里不远,又或者说,与少和之渊有关联的某处地方,发生了妖潮! 可他却不能要求段重明与他共感。 他之所以能感知这样细微的妖气波动,完全是因为—— 他,也是妖。 一道极细微的念头从虞别夜脑海深处掠过。 那为什么凝禅能感觉到…… 但他来不及细想,只语速极快地告知段重明:“破境之力最是吸引大妖,若是石璃月在此刻破境,妖潮又恰恰来袭,怕是她来不及反应就会被彻底吞没。师姐是为了将她身上的天机引于自己身上,所以才破境的。少和之渊附近共有三处妖力波动有异,时刻处于观测之下的地方。一处为青柏崖,一处为南溟幽泉,还有一处……” 虞别夜还没说完,段重明的表情已经变了:“南溟幽泉?!不是在南域……” 虞别夜不知道为何他着重说了这里,但也不会去问,只言简意赅道:“南溟幽泉到少和之渊有传送阵,妖气有异会波及此处,也是正常。” 段重明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如果区区传送阵就能将妖气传递,这世间又哪里会有被突如其来的妖潮冲垮的村落城镇。 少和之渊和南溟幽泉之间,定然还有更深更紧密,但他却不得而知的联系! 但这些都不重要。 就算少和之渊真的被妖潮洗刷一遍,段重明其实也都不会在意。 但是,凝砚就在南溟幽泉! 而今日,本应是他返程的日子! 听到凝禅方才那一声话语的,自然不止虞别夜。 一直将注意力击中在擂台上的裁判,同时也一直在关注凝禅如何直接操控三只战斗傀的长老们,也都一并听到了那一句话! 但所有人都并未失态,而是选择了奇异的缄默,但同时开始调整运转周身的灵息,静观空气中的所有异动。 段重明上前一步,才要提声说什么的时候,台上的灵光倏而盛大! 却见石璃月恨声道:“凝望舒,你竟阻我破境,此仇不共戴天——” 凝禅压根没理,她灵息畅行无阻,想要破境入五方天,不过一念之间。之所以用了这么久时间,还是为了将石璃月身上的灵息引走。 至于同在台上的释远和尚…… 小和尚早就在两位女弟子看起来要以破境为殊死搏斗的时候,就夺去了一边。 然后没想到躲开也不得清闲,凝施主居然一边破境,一边还能分神操控傀,直接将他逼到了台下。 凝禅在石璃月出声的同时已经动手,她平直一掌拍在石璃月肩头,在她此刻破境未遂,灵息最是不稳的时候,将她全身的灵息直接封住,然后看向裁决神使的方向:“接人!” 裁决神使都愣了愣,下意识站起身,便见凝禅的一只战斗傀双手将全身僵硬的石璃月直接举了起来,然后向着他的方向一扔—— 石璃月一声尖叫,再也没忍住,破口大骂了起来。 凝禅掏了掏耳朵,眉间忧色未散,在裁判大声宣布她胜利的同时,目光恰好落在了段重明身上。 然后微微一动,看向了带着面具的虞别夜。 这样一个顿挫起落之间,空气中的妖气已经比此前更浓烈了许多。 谢柏舟肩头的老爷爷吱哩哇啦的叫声更大,天色变得些许暗淡,似是有什么将烈阳遮蔽。 不用凝禅再多说什么,几位高台之上的长老终于色变,霍然起身! 一枚明黄的令箭自天边而起,将半边天都染色。手持少和令箭之人,可以无视少和之渊的禁空令。便见有人御灵而来,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 “急报——南溟幽泉有妖潮气息出现——” 满场顿时一片哗然。 妖潮,这两个对于年轻一代弟子来说只在典藏之中见过的字眼,第一次如此明晃晃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凝禅的神色也是一顿。 电光石火之间,她已经想到了更多。 难怪以段大师兄的身手,前世却在寻道大会颗粒无收地归来。 恐怕在听到南溟幽泉这四个字的时候,他就已经毅然弃权,去捞人了。 转瞬间,高台上的长老们已经想到了更多,但妖潮当前,谁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多说什么。 虞画澜终于起身,他开口道:“妖潮在前,吾辈修仙弟子岂可贪生怕死。正巧此日各派精英汇聚于此,可有人愿意打头阵?” 这话未免太过无耻。 就连几名长老都始料未及,一时之间呆了一呆。 你虞画澜什么意思? 怎么还喊起这种口号了?! 妖潮确实应是整个修仙界的责任没错,但天下早已大致三分,各家自扫门前雪都是不成文的规矩。 怎么今天你还来这一套? 更有心思深一些的长老已经想到,这妖潮莫不是虞画澜亲自引来,目的就是消耗各门派的精英弟子吧?! 然而如此阴谋论在没有证据之前,就算大家都作此想,也绝不会有人说出口来。 一时之间,满场反而安静了下来。 却听一道清脆的女声响了起来。 “——我愿打这个头阵!” 所有人都循声看向擂台之上,不知何时已经将那三只骇人的战斗傀收起来了的合虚山宗大师姐。 没有了傀在,本应少了许多气势。但站在擂台之上的少女眉眼弯弯,紫衣宽袖,姿容妍丽,反而有种被傀遮盖住的风姿骤而凸显的惊艳。 不等虞画澜接话,她又笑吟吟继续道:“只是您看,这决赛最后一场,好巧不巧,是我和我师兄的局。我师兄已经弃权认输,那么这四象天的冠军,是不是应该归我?” 段重明紧张之中突然被提及:“……” 怎么有种在这儿等着他呢的感觉? 他哪里还会在这种时候在乎名次,也摸不准凝禅到底为什么突然有此一句。 要说她不着急去找凝砚吧,她偏偏愿意打这个头阵,要说她着急,她怎么还执着于这个冠军? 莫不是因为老白的死命令? 他下意识侧头,就看到白敛无辜地摊开了手,表示自己虽然敲打算盘,但又不是搞不清孰轻孰重。 段重明举起双手,无奈道:“弃权,我弃权。” 凝禅满意点头,复又看向虞画澜,大有绝不让步的意思。 虞画澜心头却突然有了一种微妙的预感。 但众目睽睽之下,凝禅偏又愿意不畏死去出这个头,他也只能颔首:“不错,这位凝小友便是此番寻道大会四象天的头名。一应灵石奖励日后会送至合虚山宗。凝小友可有其他要求?” 凝禅等着的,就是他这句话。 “我记得,虞掌门说过,若是拿到头名,您还可应许我一个要求。” 虞画澜所有动作一顿,他静静地注视着站在那儿的少女。 少顷,他只觉得面前这个身影逐帧变得眼熟,似乎在与记忆里的什么画面缓缓重叠。 他慢慢开口:“确有此事。” 凝禅再问:“今日诸门派在此,诸派弟子也在此,大家共同为证。请问虞掌门是否一言九鼎,绝不反悔?” 这话多少咄咄逼人了些,止衡仙君忍不住开口:“怎么说话呢?虞掌门还能赖你一个小弟子的账不成?” ——看似训斥,实则分明也是激虞画澜。 虞画澜面色不改,微笑颔首:“自然。” 凝禅终于扬眉一笑:“那么请虞掌门开传送阵,得虞掌门一诺,我愿即刻奔赴妖潮之中。” 虞画澜抬手。 传送阵起,凝禅的面颊被微微照亮,她站在擂台之上,她面前传送阵扬起的妖风吹起她的额发,让她的眉眼比平时更加秾丽锋利。 “我想带走一个少和之渊的外门弟子,虽说外门弟子来去自由,不受约束。但既然是我要带走他,便总应该要虞掌门的首肯。” 她眸光流转,抬起一只手臂,向着蓝花楹树下的方向遥遥一指,平静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我要他。” 35 第 35 章 他想被她唤一声阿夜,也…… 满场俱寂。 天边黄色令箭的色彩还没散去, 空气中的妖气味道愈发浓烈。 蓝花楹树下,风同时卷起玄衣少年的发,他静静地站在那里, 接受着来自满场各异的目光注视。 所有人都在看他。 他在看凝禅。 或者说, 他本就从未看过任何其他人一眼。 周围的嘈杂声渐盛。 “……惊了, 这面具男是谁?有人知道吗?这是要一跃从少和之渊外门弟子变成能和凝大师姐吃香喝辣的节奏啊!有点手段啊!” “倒也未必……据说这位望舒道友是乱雪峰的, 乱雪峰这个地方吧就很……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合虚内门。这小子我看也就是个两仪天吧?虽说这个境界确实不应该在外门被埋没,但这一波确实实属一步登天了!内门和内门也是有区别的,得这位大师姐看中,啧, 谁看了不说一句羡慕。” 一片羡慕摇头声起,有师妹愕然看着这一群男弟子,终于没忍住:“不是,怎么听起来你们都很想被选中的样子?这、这和想要吃软饭有什么区别!你们、你们都没想过要靠自己的努力吗?” “这位师妹你还太年轻。”一名师兄语重心长道:“我们年龄大了,胃不好,已经吃不了硬的了。” 周围一片赞同。 听得师妹直接呆住。 又有师姐娇笑一声, 轻轻拍了拍眼中还带着清澈的茫然的师妹肩头:“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就明白年轻师弟的好啦。你看那面具少年,虽然遮住了面容, 但你觉得面具后面的那张脸会难看吗?你看那腰,那腿,那肩,那背,啧啧……” 师妹的脸开始火烧火燎。 一边烧, 一边又忍不住顺着师姐的话去看。 结果那个方向不仅有个万众瞩目的玄衣挺拔少年,还有个胸肌漂亮的不检点红衣师兄。 师妹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眼一举两得, 更没想到几息之前还为可能即将而来的妖潮而担忧发愁的自己,此刻竟然不自觉地开始在心里对比起了师兄和师弟。 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坦然直接地讨要一名男弟子的行为本就引人遐想,大家的讨论自然逐渐跑偏,凝禅听了个全,偏偏一个字都不反驳,好似她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段重明的面色逐渐微妙。 他单知道凝禅好像就是好这一口。 但他完全没想到,凝禅居然会用虞画澜的一个承诺来换虞别夜。 有种家里妹妹长大了,当哥哥的只能欲言又止却又无力回天的微妙感。 那可是少和之渊掌门的一个承诺啊!!! 白敛和唐花落等人不知何时也摸到了段重明身边,白敛痛心疾首道:“都说了是外门弟子,想要人,偷走不就行了。何需将这个承诺用在这里,依我看,不如让虞掌门开一炷香时间门的小金库任她挑选。” 唐花落大声反驳道:“那岂不是成了偷人!大师姐则怎么可以偷人!” 唐祁闻一把捂住了唐花落的嘴。 段重明:“……” 算了,师弟师妹们也就这点格局,他做师兄的能说点什么呢? 所有这些声音都落入虞别夜的耳中,蓝花楹被风吹得飒飒作响,他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是近乎怔然地看向凝禅。 佛琉石在他胸前灼烧出一片虚幻的滚烫,比那些嘈杂声更大的,是他的心跳。 他本以为所有的一切都不过如同吹过他发梢的风,他在隐秘之中心跳如雷,哪怕她转瞬便岔开话题,不过无心之间门的一场玩笑。 只有他上了心。 说不清是为了那些瞬息而过的梦境碎片,那些浮现在耳边的虚幻声音,还是他明知不知所起,还在一遍又一遍问自己的痴心妄想。 ——“不然你跟我回合虚山宗吧?” 那道午夜梦回的声音从深埋的记忆里被掘出,成为了此刻为他停留的风与月。 她甚至没有再来过问他的意愿,而是以这样一种几乎绝对而直接的态度,在所有人面前,将手指向他。 她是早就洞悉了他之所想吗? 擂台上的少女姿态肆意,她微微扬着小巧的下巴,目光并未看他,而是近乎挑衅地看着虞画澜,甚至带着一丝笃定。 凝禅是在赌。 又或者说,这是一场她一定会赢的赌局。 她赌虞画澜不可能不同意。 就算不乐意,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不放人。 虞画澜绝无可能在这种时候说,虞别夜与他有什么关系——无论是他声称的父子,亦或是别的。 因为无论是什么,他都不应当将他置于外门,这与他这么多年以来捏造的人设性格并不相符,也定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更甚者,她也是在挑衅。 凝禅毫不怀疑,在自己说出这句话之后,虞画澜便已经能够看出她就是那日出现在画棠山之人。尤其她虽然带了面具,却并未对身形做什么遮掩。她知晓那日带虞别夜走的时候,有被虞画澜捕捉到一瞬背影。 一道背影,对于别人来说或许虚幻。 但对于已经锁定了目标的朱雀无极来说,已经足够。 但她从头到尾的目的,从来都不是让虞画澜认不出自己。 而是即便认出,空口无凭,他也拿不出任何证据来。 果然,虞画澜注视着她,眼中虽然一片冰冷,表情却不得不维持一贯的温和仪态。 “不过一外门弟子,既然侥幸得了凝小友眼缘,带去便是。”虞画澜声音温和:“这是他的机缘造化,我又怎会不同意。” 凝禅不避不让,与虞画澜阴冷的目光对视,露出一个清澈纯真的笑容:“多谢掌门。” 然后不等虞画澜继续言语,已经转头看向还愣在一边的虞别夜,正对上少年隐在面具后的一双纯黑眼眸。 她笑容不改,面容被光芒更盛的传送阵照亮,雪肤更白,红唇更艳,这样居高临下看来时,仿若九天仙女,明艳不可方物。 “还不快来?”凝禅那只伸出去指向虞别夜的手指收回来,向着传送阵的方向比了比:“说好了要打头阵的。” 虞别夜压下满腹难明心绪,深吸一口气。 ——“那你到底是想让我叫你阿夜,还是叫你师弟?” 他想好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他想被她唤一声阿夜。 也想做她的师弟。 所以他前行一步,顺着下意识分开给他让出一条甬道的人群间门隙,一步步向前,直至凝禅的身边。 他甚至未曾敢与她并肩而立,而是向后错开了一小步。 ——这样的不敢,无关实力,无关其他。 只是她太耀眼,太肆意,她天生就应该走在所有人的最前面。 虞画澜静静看着虞别夜的动作,突然出声:“妖潮凶险,只凝小友一人前往,到底不妥。” 凝禅却笑道:“谁说我是一个人了?” 她身边站着一身玄衣的虞别夜,稍向后半步,是刚刚跟了上来,若有所觉地拢了拢衣服,引得一片失望眼神的段重明。 唐花落一路小跑过来,身后还跟着面色沉稳的唐祁闻。 白敛拨了拨算盘珠子,叹了口气,垂眉耷眼地上前几步,身侧是今日发型也不是很整齐的殷雪冉师妹。 祝婉照犹豫一瞬,到底还是上前了几步,走在了乱雪峰的师兄妹们身后。 合虚山宗其他弟子面露踌躇,尚且并未迈步,但稍远处,自带老头子叽哩哇啦声音的谢柏舟竟然也走了过来,向着凝禅一礼:“如不介意,谢柏舟愿一同前往。” 凝禅带笑扫了一眼过来:“请。” 祝婉照眼中闪过一抹讶色,却依然对谢柏舟笑了笑。 合虚山宗的归至宾师弟等人集体开始舔后槽牙。 凝禅心道,如果自己不是能听见那只老爷爷游魂在喊“快走快走,哪怕是去妖潮深处,也比待在这儿好。我能感觉到,妖潮里有你的机缘”,恐怕真的会以为,谢柏舟这是冲着祝婉照去的。 如此一来二去,凝禅身后林林总总,已经站了七八人。 俨然已经是外出试炼的一只小队了。 凝禅做事,绝不是要等人首肯的类型。 见人已到齐,她扬眉一笑,侧脸看一眼虞别夜,已经率先踏入了传送阵中。 传送阵光芒大盛,顷刻间门便将擂台上几人的身形全部吞没。 妖气在这一刹那似是更浓,虞画澜神色莫测,终于敛去了脸上似是伪装的笑容,向前一步。 他这一步踏出,整个少和之渊不知何时也已经整装待发的弟子们,也随之踏出了一步。 看起来并不像是要一并备战奔赴妖潮前线,更像是要将方才那几人捉拿回来。 形势一触即发。 却见止衡仙君笑意盎然,向侧踏出半步,看似轻飘飘,实则刚好封住了虞画澜的去路。 “虽说我们掌门望阶仙君在闭死关,确实生死未卜,前路难料。我们合虚山宗也大不如以前盛极之时,堪堪不过如今浮朝大陆三大宗门之一。” 他笑吟吟开口,一双眸子笔直望向虞画澜:“但我们合虚山宗,倒也还是有些活人的。” 随着他的话语,他周身的气势倏而暴涨,几乎只是瞬息,便已经突破了八荒天,再至九转天! 周围一片惊呼。 谁能想到这小老儿竟是在藏拙,看似一个平淡无奇的七星天,怎么竟然实际上竟然是九转天! 裁决神使“啧”了一声,小声道:“这群合虚山宗的小老儿们还是这么讨厌,装模作样,弄虚作假,就差把扮猪吃老虎写在宗规里面了。” 虞画澜一双眼面无表情地看过来,显然并不把什么朱雀脉九转天放在眼里:“你要阻我?” 止衡仙君一拍脑门,“哎呀”一声,歉意道:“太久没活动筋骨了,一时不查,少上了一个境界。” 朱雀无极。 止衡仙君须发飘飘,长袖翻飞,笑容满面。 “试试?” ——我要阻你,朱雀九转天不够的话,朱雀无极呢? 要动手试试吗? 36 第 36 章 “凝砚,你这根胳膊是不…… 南溟幽泉。 蜜色肌肤的少年顶着一头散落的黑发, 小臂延伸出的肌肉线条流畅漂亮,有汗珠顺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线滴落在绀青色道服上,却看不到什么痕迹。 因为道服早已被打湿了大半, 又被他随手撕扯开来, 用以包扎身上的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 只是伤势如此,他的行动却丝毫不受阻碍, 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径直俯身将脚下的巨盾单手轻松拎起, 注入灵息。 那巨盾仔细去看, 与此前凝禅用来砸死土蝼的那一枚极为相似, 只是更厚重也更巨大一些, 上面的灵纹阵也更用心流畅, 整片勾勒下来,首尾相连,隐约竟然像是两只巨大且盘根错节的鹿角。 能持有这样一块巨盾且身在南溟幽泉之人, 自然是凝砚。 灵息游走,那巨盾骤而变小, 收入凝砚掌中, 他又将面前随手插在泥土中的长弓抽了出来, 负在身后, 这才略带忧愁地看向前方—— 原本湛蓝的天已经染上一层灰黑, 天与地绵延成一色,妖气喷洒在每一次呼吸的间隙。 南溟幽泉本就是荒漠原野之中的一处泉眼。 泉眼为稠绿色,偶尔会在天色下被晕染成一片幽蓝,泉水因地热而沸腾不息,将周遭的土壤都染成了一片绯红,好似热土。 绯红晕染开来的热土带着裂纹向四周旋转辐射, 绵延成一整片以浓绿泉眼为中心的奇观。御灵而来,自极高的高空向下去看,才能一观此处的全貌。 那幽泉的泉眼就像是一枚幽绿的眼瞳,周遭的绯红好似炙热的眼睑,就像是一只诡谲的巨目在日夜不休地注视天穹。 凝砚来这里,是为了泡幽泉的。 他体内的朱雀脉川流不息,炙热灼烧,时刻都像是要冲破他的肌肤,将他焚烧殆尽。 只有南溟幽泉中至寒至阴的泉水可以压制他这一身躁意。 寻常人的朱雀脉自然不会像他这般。 ——纯粹是因为他觉醒了两次灵脉,两次都是朱雀脉,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想到这里,凝砚在心底还是叹了口气。 但凡他和他阿姐一样,觉醒的是不同的灵脉,也不至于这么麻烦。 虽然两次觉醒同一条灵脉导致他的战力比同境界的要强太多,譬如他此时不过五方天,但便是见到八荒天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但灵脉太强,直到他突破到朱雀无极之前,恐怕都要被灵脉之中的躁意影响。 这也是他分明是凝禅的亲弟弟,却不入合虚山宗,而是被凝禅扔去了清宫去修清静无为,又被迫来泡南溟幽泉的原因。 只是他这一年来,灵脉原本已经被幽泉压了个七七八八,未来十年都不太会复发。 岂料功败垂成,只差最后两天,此处竟然发生了如此异动。 这下恐怕最多只能压制五六年了。 凝砚不是很喜欢读书。 但在凝禅的压迫之下,该接受的教育他倒也完全没拉下。 这会儿扒拉自己上课灌耳音听来的内容,凝砚的印象里,反正完全是没有说过南溟幽泉什么时候爆发过妖潮的,甚至也没有提过这里的妖气有异动,可能会成为新的妖域通道。 但此时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确实是妖潮的雏形。 凝砚叹了口气。 他原本今天就要踏上返程的路,算起来,他都已经一年没吃到段大师兄的烤全羊了,只是想想都要流口水。 而且他再过五天就十四岁了!阿姐承诺他,终于要给他一只属于自己的寻音卷了! ——倒不是之前凝禅不给,主要是南溟幽泉这个地方,本来也不属于寻音卷的覆盖范围之内,他拿了也没什么用。 想到凝禅,凝砚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也不知道这次回去,他比凝禅又高了多少。 可惜最开始他的身高开始超过他阿姐的时候,还能看到她跳脚的表情,后来他越来越高了以后,她反而变得冷静了起来。 还是气急败坏的阿姐更有趣点儿。 只是看起来,他暂时是不能走了。 离这里最近的村落城镇也不过一百里路,他能多阻这妖潮一瞬,就能少一个人死于妖潮之下,只希望附近的门派能尽快发现此处的异动,前来支援。 凝砚抬手,将长发随便挽了起来,在脑后一绑,巡视一圈四周,找了个地势稍高的地方。 然后足底发力,只是瞬息,便已经踩在了上面。 他翻手取出几只阵旗,向着四周抛出。 阵旗落下的同时,他的周围已经自然地升腾起了一片结界,再向着四方延展开来。 他脚下的那块巨石也在这个瞬息之间,比此前更高了一些,让他的视野比此前更加开阔高耸。 妖潮涌动。 原本只是目光尽头的细密的线,但这条线已经开始向前移动,逐渐成了片。 凝砚将身后的巨弓卸了下来,单手握住,往地上一落,又起脚在弓身底部轻轻一踩。 便见弓下有小刺探出,在触及地面的同时又分化成了八爪,如此便将这一柄巨弓牢牢地固定在了地面上。 凝砚调整了一下方向,抬手弹了弹弓弦,然后就这样抬臂运力,向后开弓! 弓弦上空无一物,然而随着他的动作,有灵息逐渐在他指间浮现,凝成了肉眼可见的灵箭! 凝砚松指。 一箭呼啸而出! 空气被搅动,灵箭所过之处,将漫天的灵息都吸引过来,竟是形成了一片灵息漩涡,再拖出一条如朱雀长尾般的火焰之色! 那一箭高高跃起,在半空形成了一条曼丽的弧线,到了制高点再落下时,所有的火色倏而爆裂开来,变成了密密麻麻的无数火星,如天落火雨一般,坠落至最前排的那一片妖兽身上! 火色冲天。 凝砚手臂绷直,蜜色肌肉线条漂亮有力,他的一双眼瞳和凝禅很像,色泽有些淡,但在这样极认真的时候,这样的淡色也染上了炙热,好似远处的火也点燃在他的目光之中。 五方天·云间流火。 朱雀·飞坠。 属于箭修和朱雀脉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灵法在他的箭矢之下极其自然的挥洒,天地之间所有的灵息都在他的阵旗作用之下,向着他的方向聚集而来,为他的这一箭又一箭注入灵息力量。 天地灵息挥洒无限,但人力终有尽头。 如此支撑小半日,凝砚的额头也开始有汗珠浮凸。但他的眼神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依然是最初的那种专注,而以他第一箭落下后燃烧的火线为界,这此后真的没有任何一只要越过了这条线。 但凝砚脸上没有丝毫欣喜之色,反而越发沉重了些。 因为天色更暗了一些。 而他知道,他阻挡住的,不过是妖潮最初的一小部分。 他方才在泉眼之中,与打通了这条通道的大妖有过一个碰面,否则身上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当时他竭力将对方重伤,又在第一波妖潮涌出之前奔逃至此,只为率先占据制高点,为的便是能够阻挡这妖潮片刻。 ——他当然可以拼命杀掉那只大妖,但这并无意义,因为一只大妖死了,这通道也还有其他大妖来打开。而他如此刻这般,却可以救更多人。 原处开始有狰狞的嘶吼声出现。 嘶吼逐渐绵延成片,汇聚在冲天的妖气之中,让天上的浮云都染上了妖紫的光。 凝砚活动了一下已经开始变得酸困的胳膊,目光落在了更远的地方。 南溟幽泉的泉眼里,有巨大的妖兽身形开始出现,那妖兽迈出第一步的同时,他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地面也在跟着震颤。 “啧。” 凝砚拨了拨弓弦,手臂上开始有火色燃烧,待那火色抵达指尖的时候,他的眉间终于有了点儿痛意,但他神色依然镇定,一双眼眸更是紧紧锁定在那只巨大的妖兽身上。 等那只妖兽终于展现出所有的身姿,露出灰黑色的羽毛和六只闪烁着磷绿色幽光的眼睛,背后的肉翅彻底张开的时候,凝砚的脸色终于变了。 “罗刹鸟,而且是有六只眼睛的罗刹。”他低声道:“这等大妖明明已经多年不现世,怎会今日在此……” 但他很快就重新冷静下来,手臂上的火色更浓了许多,然后弯弓凝箭。 对付鸟类,本就应是他的弓箭最能克制! 但他的弓弦才勉力对准那只罗刹鸟,那鸟已经振翅翻卷起了漫天的飞沙走石,刹那间便已经将这一片天地都笼罩,也模糊了凝砚的视线! 也几乎就是这个瞬间,那些原本被凝砚的云间流火箭彻底压制在火线之后的妖兽们,终于越过了那条不可逾越的火线,向着距离凝砚更近的方向奔腾而来! 凝砚感受到妖气渐近,眼瞳前却依然是白茫的一片,他就要抬手,以灵息凝在双目,强迫自己视物的时候,一只手轻柔地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凝砚悚然一惊。 他的感知方才竟然已经迟钝至此,连身边有人接近都未曾察觉! “什么人!”他低喝一声,周身灵息暴涨,顷刻间竟是要连那层幽泉镀在朱雀脉上的禁锢都不顾,便要意图脱身! 但很快,他就发现,那只搭在他手臂上的手虽然轻柔,却完全是他无法反抗的,甚至连他体内的灵息都没能再燃起来。 一层醒灵被点在了他的身上。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灵息波动。 凝砚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还是猛地睁大了眼,近乎僵硬在了原地。 搭在他腕上的手轻柔,在他耳边的话却咬牙切齿,带着幽幽怒火。 “凝砚,你这根胳膊是不想要了吗?” 37 第 37 章 “好,那我便借你三道灵…… 凝砚压根不敢动。 他甚至莫名有些庆幸自己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不必直面凝禅此刻一定笑得很温柔,眼神却很危险的那张漂亮的脸。 翻译一下,那眼神里应该写满了四个大字。 你, 想, 死,吗。 “阿姐。”想象中的温馨重逢画面全然没有出现,凝砚回温着熟悉的压迫感,结结巴巴开口,一如既往伏低做小:“我、我错了。要的,胳膊还要的。你看我这会儿什么都看不见,这箭也射不出去啊。我就是摆个架势, 吓唬吓唬他们。真的,真的是真的。” 他假意示弱卖乖,语气里也带了可怜巴巴, 还专门点出了自己受了点儿伤。岂料凝禅完全不卖他的账,“哦”了一声,冷漠道:“都看不见, 还不让开?是想站在这里等箭自己射出去吗?” 凝砚:“……” 凝砚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坐在课桌前,对着厚厚一叠课业发呆摸鱼的时候,凝禅推门而入后的那句冷嘲热讽。 ——“你这是在表演坐下,等课业自己完成吗?” 死去的记忆开始无差别攻击, 凝砚哪敢说话,小心翼翼后退两步, 结果显然还是不够小心, 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对方一把将他稳稳扶住,声线清冽:“当心。” 是完全陌生的声音。 凝砚一整个愣住。 他的眼睛终于在漫长的失明后有了些许的视觉,可以看见一个大致的轮廓。他看到稍远处衣衫色泽明艳的段重明段大师兄, 不用看也能听到算盘被风吹得刷啦啦的白敛师兄,还看到了有些不熟悉,但隐约好似是望阶仙君独女的那个唐花落。 唯独对于刚刚扶了自己一把、和自己差不多一样高的这个少年,全然陌生。 他当然能猜到,凝禅突然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大差不差应当是她感觉到了妖潮异动,然后紧急赶了过来。她既然不是一个人,那么愿意随她来的,一定都是最信任她,也最愿意来的人。 这样的人也许有,但一定不会多。 其他他全然陌生的人的数量更不会太多。 毕竟这可是妖潮,稍微贪生怕死之人都不会来。 比如稍远处站着的那个人,凝砚就觉得他和自己阿姐之间门的距离很合适,很安全,即便完全不认识,他也不会对他产生什么突然警惕之心。 但刚刚扶了自己一把的人…… 站得也太近了!! 段大师兄站得都比你远!! 你谁啊!!! 凝砚浑身都在炸毛,表面上却露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谢谢。” 然后虽瞎尤矫健地闪身站在了对方和自己阿姐之间门,将两人的彻底隔开,面上还是一副不经意的云淡风轻模样。 嘴里还在说:“我看到了,有只六眼罗刹鸟飞出来了。我前两天突破到五方天啦,刚刚了悟了云间门流火,所以才想试试看的。” “嗯。”凝禅对身后凝砚的小心思毫不关心,只简单应了一声,手指已经在弓弦上拨了一下。 他们方才自传送门走出落地的时候,恰看到罗刹鸟振翅的那一幕。是虞别夜捏了结界,这才将那些迷人眼的飞沙挡在了外面,未曾影响到任何人。 视觉消失的时候,听觉自然会变得极其敏锐,凝砚听到弓弦的这一声,愣了愣:“阿姐,你要干什么?” “对付罗刹鸟,本就是弓箭最管用。”凝禅道:“你瞎了,只能我来试试。” 凝砚:“……也不用张口闭口不离我瞎了!我没瞎!我一会儿就好了!” 凝禅敷衍安抚道:“好好好,暂时瞎了。总之还得是我来试试。” 只是话虽然这么说,凝禅多少也没太大把握。但在场之人的修为情况她也知道个大概,要说入阵杀妖,她对于乱雪峰杀出来的师兄妹们倒是毫无担忧,可若是弯弓射鸟…… 大家怕是空有一身灵息使不出。 凝砚的箭术是她引入门的,这孩子在箭术上的天赋造诣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更高,纯属她领进门,修行靠自己。 凝禅已经许久没有碰过弓箭了,但这不代表她不会。 方才随口聊天的这两句里,凝禅也没闲着,她已经调整好了弓弦,指间门就要幻化出箭矢灵息。 却听一道声音倏而开口:“不然,我来试试?” 是虞别夜的声音。 凝禅愣了愣。 凝砚也愣了愣。 凝禅在想,虞别夜什么时候会弯弓了? 前世他们经历的所有场战斗里,她见过他用很多武器,但印象里好似从来都没有弓箭。 他还会用弓? 怀着这种微妙的心思,凝禅没有第一时间门拒绝。 至于凝砚,凝砚虽然还是看不清,但能听得清这话是谁说的。 怎么这个人都被他隔开了,还能越过他跟他阿姐说话啊! 凝砚这弓名唤龙光射斗,也是从九嶷山大光明境里取出来的,乃是三清宫的镇宫神器,若非凝砚与凝禅有血缘关系,凝禅也是不可能拉弓的。 凝砚微微挑眉:“我这弓,可不让外人近身。” 虞别夜勾了勾唇角:“龙光射斗,确实名不虚传。” 凝砚轻哼一声,心道算你识相,那还不快快知难而退。 便听虞别夜又道:“所以还要请师姐借我一道灵息,以骗过龙光射斗。” 凝砚:“……???” 他看着虞别夜施施然越过他,站在了凝禅身后,好似还伸出了一只手。 凝砚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这小子还想握他阿姐的手吗?! 难怪他连模样都没看清,就已经对他充满敌意了!!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敌意,只有果然不无辜的人! 凝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都炸毛开来,正要扑上去喊一声放开我阿姐,就听到凝禅开了口。 “你有把握吗?” 虞别夜颔首:“六眼罗刹,大约要三箭。” 凝禅对他对视片刻,倏而一笑:“好,那我便借你三道灵息。” 凝砚正要跳脚,便听凝禅继续道:“段重明,你带他们下去布阵,至少将妖潮阻挡在南溟幽泉最大外圈的范围之内,我猜想少和之渊的支援总得要小半天才能来。我们走了以后,止衡仙君少不得要与虞掌门对峙一会儿时间门。” 段重明颔首:“好。” 他取刀,旋身,用眼神示意白敛:“老白,既然要布阵,少不得你的算盘珠子。” 又看向殷雪冉,不用他多说,殷雪冉已经点了点头:“我为白师兄护阵!这活儿我最熟!” 段重明道:“好。” 又看向唐家兄妹:“素闻唐家剑法无双,两位可愿随我掠阵。” 唐花落剑出一寸,朗声笑道:“当然!” 段重明的眼神再落在祝婉照和谢柏舟身上,这两人他实在不熟,因而少不得有了一瞬犹豫。 谢柏舟开口:“如果祝道友不介意,我愿与祝道友同守一处。” 祝婉照抿了抿嘴,到底点头。 大致便这么定了下来。 形势不容再犹豫,段重明点了点头,已经率先如一只红色的大鸟一般掠入了妖潮之中,斩.马.刀所过之处,只是瞬息,便已经将整个妖潮杀成了两片。 唐家剑法翻飞,又见得白敛上前,一人一算盘站在好不容易杀出的空地之处,叹了口气,高高抛起了手中的宝贝算盘! 那算盘在他的灵息指引下,算盘骨架顷刻间门碎裂成了齑粉,上二下五十三档共九十一颗珠子翻飞在半空之中,以灵息牵引,向着四野散开来,分别定在了不同的阵位之上! 殷雪冉牢牢站在白敛与妖潮之间门,抽剑而出,尖啸一声,迎了上去! 凝砚的目光逐渐恢复了一点清明,他隐约看到这些人的影子,哪里还能在这种时候说出任何不允许虞别夜用龙光射斗的话。 只能便宜这小子了。 凝砚不情不愿地想着,悄然后退了半步,加快了灵息的运转,意图早日让自己的双眼重返光明。 凝禅没有握住虞别夜的手。 她的手指只是轻轻地点在了他的手腕处。 少年腕骨漂亮,接连着小臂流畅紧绷的肌肉线条,能挽弓持剑的手本应极稳,却因着这极细微的肌肤相触而微微一颤。 凝禅的指腹并不非常柔软,上面覆着因为常年做傀而留下的一层薄茧,她这样覆在他手上的时候,掌心的温热便也铺洒在他的手臂。 但她这样看似不经意的一搭,却分明按住了他手腕处的几点大穴,如若他有半分异动,恐怕便会被她击杀当场。 凝禅神色依然沉静,仿佛压根不知道自己手搭的位置。 一道灵息顺着她的指腹覆盖下来,在虞别夜的体内浅浅的游走一圈。 虞别夜没有任何躲开的意思。 他垂眸看向她的那只手,眼底甚至有一抹很深的战栗,然后重新抬手,任凭她的手指轻柔地随他的动作游走。 挽弓,拉弦。 龙光射斗开始顺着虞别夜的散发出耀目的光。 一只灵息箭矢在他的指间门浮现。 通体纯黑,上面却有红色的灵纹隐约浮凸,好似火山燃尽的灰烬之下,还隐约透出的绯红。 凝禅站在他身边,看着虞别夜的眼神逐渐变得专注,他一瞬不瞬地看向远方。 飞沙之下,红衣师兄带着一众师弟妹们在搏杀。 飞沙之上,那只此前被漫天黄沙遮蔽了罗刹鸟终于按捺不住,再次显露出了一瞬身形,便要再漫卷出一片土色! 虞别夜手中的那只箭就在这一瞬,骤而离弦! 一声破空。 那只箭矢快到肉眼几乎难见,连灵识都难以追踪,只是眨眼瞬息,就已经没入了六眼罗刹鸟的一只眼睛里! 六眼罗刹鸟甚至还在这个时候,无所觉一般眨了一下眼。 然后才感觉到了钻心裂肺般的痛! 那只箭,竟是直直没入了六眼罗刹鸟的眼瞳深处,才终于爆裂开来! 38 第 38 章 ——他怀疑她早就看到了…… 笼火乍现, 便已经从六眼罗刹鸟的眼瞳中爆裂而出,随着一声痛极的尖啸,原本要成型的振翅妖风倏而溃散。 但紧随其后的, 是六眼罗刹鸟在痛极之后,张开嘴, 便要发出比此前更加狂躁的妖啸声—— 然而它才张开嘴,虞别夜指间的第二只箭已经到了! 那支箭如同鬼魅般没入它的口舌之间, 实际精确到好似早就料到了它会在这个时刻,从这个角度张开嘴。 那只箭传入它的舌根, 没入咽喉,封住了六眼罗刹的尖啸声, 却没有像是第一箭那样爆裂开来,只是有火色影影绰绰。 虞别夜轻轻舒出一口气。 他的境界不过两仪天, 要击杀实力堪比六合天的六眼罗刹鸟,自然要动用一些非常的手段。 就和他那天夜里杀余梦长老一样。 他其实不是非要在这里射杀这只六眼罗刹的, 方才他分明可以沉默,能运转灵脉, 从朱雀无极的虞画澜面前逃脱两次, 凝禅绝对拥有不止一种能杀死那只六眼罗刹鸟的手段。 但他还是没能忍住。 比起想要证明自己有用…… 更多的, 是他不想让她再出手。 那几个他栖息在她身边却无眠的夜里,他看着她看似沉睡,却在指尖为自己时刻捏了醒灵,和看到了她微皱的眉。 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强大。 她分明在最后一场擂台赛才为了救下石璃月才突破到五方天, 又哪来的九转天的实力呢? 只是他不知道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罢了。 反正她早就见过他杀人的样子,便是带了剑意,又能如何呢? 只是这一切对他来说,也并不多么轻松。 虞别夜感受着血脉之中割裂般的痛楚, 心情却异常平静,甚至带了愉悦。 这种愉悦与那日终于杀了余梦长老后,将他像是一条死狗一般拖行在少和之渊时,并不相同。 这是一种平静的喜悦。 从他的那株六初花凋零之后到遇见凝禅之前,就再也没有过了的喜悦。 所以他甘之若饴,甚至眉头舒展。 凝禅没有看虞别夜,只在静静看他射出的箭。 那箭的箭身上,是朱雀脉的笼火熊熊,也是笼火下强自掩饰却依然能被她敏锐捕捉到的剑意。 她从来都知道,虞别夜在遮掩他的剑意。 甚至如非必要,他绝不用剑,所以前世她才会见过他用诸般武器。 这也是这一世她与虞别夜初见的时候,他对她展露出了杀意的原因。 ——他怀疑她早就看到了他的剑。只是他不问,她便也不提。 不是剑不能见人,也不是会剑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而是他的剑意与剑法,都太过特殊。 特殊到,这天下最好不要有任何人看到和知晓。 前一世,凝禅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件事情的。 可这一次,她却在此刻就看到了虞别夜隐藏在笼火之下的剑意。 这一缕剑意,是试探,还是他尚且无法如后来那般自如控制? “师姐。”虞别夜轻声开口:“第三道灵息。” 凝禅短暂恍神,在渡他灵息的同时,目光不经意般在他脸上转过一瞬。 他还没长成日后的青年模样,这张脸还很青涩,稚嫩,却也多了更多彼时她未曾认真看过的真实。 譬如此刻他眼底未来得及遮掩的凶戾,和那一缕莫名的愉悦。 虞别夜松指。 第三箭。 箭尾扬起的风将他的额发吹起,露出他高洁的额头和上挑的眼尾,他的眼中倒映出前方妖潮厮杀流淌的妖血,和最后一箭正命中那六眼罗刹的刹那,三箭成阵,倏而连接出的灵纹阵的绯红轮廓。 旋即是一场近乎燎原的爆裂。 朱雀笼火从六眼罗刹的头与脖颈同时点燃出一道火线,再被第三箭点燃,蔓延到了它的腹部。 那是一种极其扭曲的火色撕裂。 六眼罗刹的尖啸变成了刺耳的哀鸣,垂死的挣扎里,巨大的妖兽躯壳被这样的三箭彻底割开,妖血飞溅,几乎要将原本幽绿的南溟幽泉彻底染成一片冷蓝。 越高等级的妖兽的血色泽越浓,到了六眼罗刹这个程度,便已经是没有温度的蓝色。 凝禅静静注视着六眼罗刹的哀嚎。 然后侧脸意味不明地看了虞别夜一眼,终于松开了放在他手腕上的手。 虞别夜收回落在六眼罗刹上的目光,转眼看向凝禅的时候,眼中此前的所有神色都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澈和专注。 好似之前展露出了一抹浅淡嗜杀的人不是他,只是凝禅的一抹幻觉。 凝禅倏而抬手,靠近他的脸,好似要触摸他的睫毛,但她表情冷淡,更像是要如方才扣住他的手腕要害一般,点在他的眉心。 虞别夜却一动不动。 然而末了,她却只是摘下了他脸上的面具,顺手一扔,淡淡说了句:“什么丑东西。” 旋即抬手,召唤出傀,在战斗傀自高地落下的时候,跃至其肩头,也一并没入了妖潮之中。 虞别夜松开手中的龙光射斗,掩住心中这一瞬莫名的失落。 他在期待什么,实在太过昭然若是。 他的目光在旋转坠地的面具上一闪而过,脑中不期然想起了她之前的话。 ……丑吗? 虞别夜沉默片刻,忍不住在跟着凝禅跳下去之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凝砚终于恢复视力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远处死得有些惨烈的六眼罗刹,和眼前两人接连而下的背影。 凝砚高高挑眉,上前几步,一手按在龙光射斗上,一边如此前一般以云间流火,一边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落在虞别夜身上。 这小子,有点东西。 看上去只不过两仪天的修为,是哪来的力量将实力堪比六合天的六眼罗刹如此轻松地撕裂的? 凝砚一边干活,一边不情不愿地莫名带了点儿骄傲。 能被阿姐带在身边的人,果然都不简单。 比如他自己。 凝禅哪里知道凝砚暗戳戳的这一点小心思,她没入妖潮的刹那,已经放出了身上的另外两只战斗傀。 妖潮如此,绝非他们几人能阻止或彻底剿灭的,他们只是尽力阻止片刻罢了。 白敛力竭之时,便是他们撤退之时。 九十一颗黑白算盘珠交织成网,凝禅在路过他身边的时候,操纵战斗傀去杀妖,自己则是一指点在了白敛肩头,给他再结了一个小聚灵阵。 天色比之前更黑了许多,段重明杀红了眼,妖血将他的红衣溅成了妖紫,虽然黑暗并不影响视物,但黑夜下的妖兽看起来要更不顺眼一些。 他刚要抱怨两句,周围却洒下了一片光。 段重明抬头一看,凝禅的战斗傀,在发光。 而且明明其实只是类似灵石灯的光,但因为战斗傀太高,光源又是在头部,所以看起来颇有点佛光普照的美感。 段重明:“……” 这很难评。 唐花落看得目瞪口呆,在与唐祁闻背对背的时候,交口称赞道:“师姐就是师姐,这是早就料到有今天了吗?天哪,如果没有师姐,我们岂不是要在黑暗里战斗了!” 唐祁闻:“……” 虽然但是,倒也不必这么硬吹! 这光确实很有用但明明就是很奇怪!! 又听唐花落“啧”了一声,目光落在稍远的地方,声音里带了不服和艳羡:“我也想去保护师姐!那小子谁啊?我也想被师姐在众目睽睽下选中带回家!” 唐祁闻心道师姐还用得着你来保护?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唐花落的脚步已经悄摸摸向着凝禅的方向挪动。 一边挪动,还一边暗念着:“得想个办法弄死这小子,师姐身边的位置就是我的了!” 唐祁闻:“……” 唐祁闻:“???” 你倒是先看看他刚刚稳准狠射杀了六眼罗刹鸟的那三箭啊! 你哪来的自信!! 凝禅手起剑落,干脆利索像是切菜一样把面前的小妖兽捅了个对穿,然后很是表情复杂地看向将自己这一隅照亮的那只战斗傀。 “好好一个战斗傀,怎么能被光照出点儿慈爱的感觉来呢?”她不解地盯了片刻,然后在虞别夜欲言又止的赞同目光里,痛定思痛,旋身而上。 过了一小会儿,虞别夜杀妖的时候,发觉自己面前的光芒色彩变了。 从之前的金光,变成了幽绿。 虞别夜:“……” 一朝感觉自己从人间到了阴间。 他抬头,一张脸被照得惨绿,凝禅居高临下看过去,差点笑出声来。 难为虞别夜这张脸在这种死亡光线下,还能维持一贯的水准。 凝禅火速换颜色。 绯红,妖紫,幽蓝,明黄。 没一个好看。 倒是让这一片妖潮变幻出了一种蹦迪的喜庆。 段重明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忍不住扫过来了一眼,然后就看到了凝禅唇边忍不住流淌出来的恶作剧般的笑意。 搞了半天也没搞出来什么正经颜色,凝禅果断放弃,坐在傀的肩头,散开灵识。 刹那间便将周遭的所有人都笼罩在了感知范围之内。 从他们抵达这里,到现在,已经足足过去了三炷香的时间,她却并未感知到任何支援的痕迹。 好在虞别夜那三箭足够绝对,那妖域通道之中,暂且还没有别的大妖出现,如果只是这些小妖兽的话,再支撑小半天,倒也问题不大。 正这么想,她便听到了一道声音。 “哎呀!这三箭险些要断了你的机缘啊!”谢柏舟的老爷爷啧啧道:“这箭也太霸道,老夫从前只见过一次这样的杀意,不过那人并不习弓箭,而是这天下首屈一指的剑修。” 祝婉照和谢柏舟之间的距离并不近,因而谢柏舟得以问出一句:“天下首屈一指的剑修?” “现下看来,他那一脉已经失传,世间已无剑圣之剑。”老爷爷叹了一句,倏而又拔高了音量:“又有大妖要出来了!这次这只,就是你的机缘所在!” 第 39 章(“若是能以你一人命救天下...) 妖域通道一旦打开,妖潮便会喷涌而出,直至通道关闭。 如沧魁山这样的地方,妖域通道的存在积年累月,是妖皇牵制人间的手段之一,无可关闭,只能以大阵结界镇压。但这世上又哪里有真正完全密不透风的阵,这般通道大阵中,通常都会有守阵人在,以防结界出什么问题。 饶是如此,也偶尔会有一些妖兽从大阵中跑出来,需要守阵人进行追击和斩杀。而大阵如此运转,困一个沧魁山通道也是困,再多困一些堕妖也是困,因而大家也会将新捉住却无从下手的堕妖放在这里。 再后来,有些大的世家还会专门带弟子在这里历练,没有真正直面过妖兽,手上没有染过妖血的修士,哪里配被称为修士? 除了这种近乎永恒存在的妖域通道之外,在大陆出现新形成的妖域通道时,只要能够及时切断妖气源流,是有很大的几率能够将通道彻底关闭的。 这也是各大宗门实时都在监控自己辖区范围内妖气异动的原因。 只是这妖气源流,又岂是一般境界的修士所能处理的,通常都需要九转天乃至无极境的仙君出手。有些小宗门在遇见这种情况时,也只能求助自己依附的大门派,否则难逃全宗在妖潮之下独木难支,彻底被吞亡的命运。 凝禅回忆着自己此前看过的所有有关妖域漩涡的资料,掐着白敛的结界可能支撑的时间,在反复思量后,终于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南溟幽泉的泉眼。 哪里的妖气越来越浓,空中黑气遮天蔽日,浓云满布,层叠出可怖的黑影轮廓。 也不知附近的修士有没有开始对凡人百姓的疏散。又或者说,虞画澜在此还有什么后手? 无数思量在凝禅心头一一闪过。 谢柏舟的金手指老爷爷目光炯炯有神,一瞬不瞬地盯着泉眼的方向:“你还愣着干什么?你忘了我给你画的大饼……哦不,我给你说的机缘了吗?我有预感,这一遭的机缘对你来说,是能奠定你此后道途根基的存在!” 凝禅恰好将他的话语全须全尾听在耳中,微微一楞,看过去一眼。只见谢柏舟表情平淡,似乎并未被老爷爷火急火燎的声音所影响,甚至剑柄一翻,处理了逼近祝婉照身边的一只妖兽。 可谓冷静至极,心智坚定,深沉而不鲁莽,完全符合点家大男主的标准。 凝禅看了一会儿,心底忍不住开始认真回忆原书的剧情。 妖潮,男主,道途根基,机缘。 她想了一会儿,倒还真的想起来了点儿零散剧情。 符合这三个元素的,是谢柏舟只身去封住妖域通道,神魂都被撕碎,幸而有老爷爷所说的机缘宝物出世,硬是将他的神魂敛在一起,又重塑了肉.体,这才重获新生。他天资本并不多高,是在这一次后,才开启了他的登天之路的。 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九死一生。 ——死了一次,却也更强了。 这剧情,很点。 话说回来,能在这种情势下,舍身封妖域通道,还能忍下重塑肉身之痛,无论谢柏舟有没有这次的机缘,他这一生,都绝不会仅仅是碌碌之辈。 凝禅看向谢柏舟的目光多少带了点儿敬佩,果然,不被剥掉几层皮,挫几次骨扬几次灰,哪里坐得稳点家龙傲天男主的位置。 莫名就很期待谢柏舟为了祝婉照舔后槽牙的那一天。 她在那儿啧啧感慨,在想起这段剧情后,反而放松了一些。毕竟方才她都已经想过,如果虞画澜真的一直拖延后续的支援,若是他们完全支撑不住的话,她要不要强行突破去以身封妖域通道的事情。 但既然这事儿有谢柏舟代劳,她对于这种神魂磨灭的机缘也什么兴趣,自然乐得轻松。 她这么想着,目光便一直都没有从谢柏舟的方向收回来。 自然也没有发现,虞别夜在杀妖的同时,其实目光从未离开过她。 虞别夜的眼底渐深。 他顺着凝禅的视线看去,在谢柏舟的身上浅浅一落,又移开。 有什么值得她看这么久的吗。 他以为自己已经将自己眼底的厌恶与探究遮掩得很好。 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面前的许多妖兽都已经被他手中的剑风搅碎。 他手里拿的,其实也并非是剑,而是一柄仪刀,可方才那个短暂的恍神之间,他却依然以刀带出了剑意。 妖尸遍地,死状实在算不上体面,虞别夜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压下心头难名的不悦,却在下一个瞬间,恰与段重明擦身而过。 红衣师兄刀锋一转,目光在虞别夜手上一落:“刀是好刀,就是你这刀法。啧啧。” 又看了眼虞别夜周围与此前截然不同的妖尸死状,眼神一转,心底已经多了几分了然。 但段大师兄唯恐天下不乱,哪可能宽慰虞别夜半句,他眼珠一转,打量谢柏舟两眼,故意笑道:“哟,没想到我师妹口味还挺多姿多彩的嘛。” 虞别夜果然手下动作又是一顿,下一刀落得更狠绝,连段重明都看得心头一抖。 段重明正要再接再厉,一道卷成了小纸团的符纸已经轻飘飘砸在了他的头顶。 然后封住了他的嘴。 段重明惊惧地抬头,就见凝禅刚刚收回手,居高临下地看向他:“让你胡说八道,送你一道禁言符,保你接下来两炷香时间里,都只能老老实实杀妖。” 段重明:“……” 他没事干干嘛来逗虞别夜! 段重明露出悲愤的神色,想要向凝禅比划什么,身侧却露出一个破绽,眼看有妖兽的利爪就要落下,却被一柄仪刀搅碎。 虞别夜慢条斯理收刀,在凝禅看不见的角度,对着段大师兄轻轻勾了勾唇:“段大师兄,当心。” 身上此前的阴霾已经全然不见。 段重明心下一晒。 早就知道这小子有两幅面孔,如今真的被凝禅捞出了少和之渊,还比之前更肆无忌惮了许多。 远处遥遥有妖啸声乍起, 泉眼之上, 有大妖的身影接连露头,凝禅一眼看去,面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这妖潮是捅了罗刹鸟的鸟窝了吗?! 怎么刚刚杀了一只,又出来了三只啊! 金手指老爷爷已经开始振臂高呼:“小舟!就是现在!上!” 谢柏舟沉默片刻。 谢柏舟忍不住道:“……不是,你认真的吗?一只六眼罗刹鸟不是我机缘,三只一起出来就是了?” 金手指老爷爷:“……我只能感应到是不是机缘,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谢柏舟:“我看你是想让我死。” 老爷爷一口否定:“你我二人如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怎么可能想让你死!” 谢柏舟叹了口气:“所以说,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的机缘,也是信口开河。” 老爷爷难得降低音量,低头心虚:“机缘这东西……谁缘分到了谁就得呗,谁见过什么机缘上面还带名带姓带生辰八字的啊。我要不这么说,我寻思你也不会来的。再说了,富贵险中求!懂吗!不险哪有机缘!哪有富贵!” 谢柏舟久久没了回应。 老爷爷再抬头的时候,就见谢柏舟面无表情地后退半步:“所以,你是要我以身去填妖域通道。” 老爷爷也愣了愣:“且不论什么机缘,妖域通道在前,若是能以你一人命救天下苍生……又有何不可?” 凝禅神色微动。 她的手指轻轻一缩,便连她操控的三只战斗傀的动作,也都滞了一瞬。 虞别夜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她。 便听谢柏舟忽而开口:“世人以痛待我,弃我,厌我,我却要去救世人。老头子,你这是要我成圣啊。” 他这话没头没尾,也只有凝禅能听懂,大家都是一愣,便见下一刻,谢柏舟竟然真的御灵而起,直直向着妖域通道的方向如离弦的箭般瞬息而去! 段重明惊呼一声“卧槽”,忙不迭起刀。 一道刀意锐不可挡,自他刀锋而起,顷刻便冲天笔直,为谢柏舟扫荡开了一条前行无虞的路。 他虽不知他到底什么打算,但却大致好似听懂了他的话语。 一道云间流火箭在谢柏舟身后与身侧落下,混着段重明的刀意,竟然硬是以火色为前去的谢柏舟铺了一道笔直。 谢柏舟神色微动,眉宇间的些许郁色便也在这些刀光箭意中尽数散去,变成了人生从未有过的舒展和些许意外。 意外之后,又觉得理所当然。 他早就看到了,这些人愿意走这一遭妖潮,与功利声名全无关系,纯粹是觉得想来,该来,所以便高高兴兴跟在了凝望舒身后。 这样的一群人,虽然不明前因后果,也不知他这一去也并不纯粹,却依然愿意在看到他之所举时,举刀箭助他一程,实在再正常不过。 这世间的人心千万,有狭隘肮脏不可言说,自然也会有这般洒然坦荡。 谢柏舟唇角微弯, 下一瞬, 他已经险之又险地在老头子的大笑之中,穿梭过了三只六眼罗刹鸟的间隙,一头冲入了南溟幽泉已经变得墨黑的泉眼之中! 随着他的身影被彻底吞噬,奔腾的妖潮也终于随之一滞,就连那三只六眼罗刹也嘶吼一声,竟是折身不管不顾般重新向着泉眼的方向冲了下去。 凝砚的云间流火箭不停,再次将妖潮逼退困在了火线之中,段重明也已经将白敛结界之外的妖兽清理干净。 局面暂时得到了一些控制。 殷雪冉半张脸都是血,回头志得意满地看向白敛:“白师兄,我说不会让妖兽过去,就一定做到了吧?” 白敛瞥她一眼:“快去找师姐给你点醒灵吧,你右腿的血窟窿当我看不到?” 殷雪冉似是这才感觉到疼,大喊着“啊啊啊好疼——”,向着凝禅的方向冲去。 段重明则是看谢柏舟的举动看得目瞪口呆:“不是吧这大兄弟,就这么进去了?他这是求生还是送死啊?” 凝禅抬手,给殷雪冉点了一个醒灵,再看向稍远处脸色微白地走过来的祝婉照。 后者抬头,冲着凝禅露出了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大师姐,我是不是拖后腿了。” 凝禅看向她的眼眸,顺手也给了她一个醒灵:“什么叫拖后腿?难不成你也想进南溟幽泉?” 祝婉照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她收了剑,竟是直白道:“南溟幽泉里,有一处小世界封印,妖潮是为了冲破那一层封印,谢柏舟应该也是为了封印去的。” 祝婉照的目光遥遥落向陷入短暂宁寂的泉眼:“我本来想要阻止他,但他去的太突然,我没来得及。” 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_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第 40 章(“他想要的,是招妖幡。”...) 凝禅神色微顿,看向祝婉照的目光里也带了探究。 她对于祝婉照的了解实在太少。 前世她对这一切都并不关心,甚至会刻意去避开与原书男女主有关的一切场所和情节。宗门之中,她自然也是和祝婉照打过一两次照面的,但除了感慨一句她的美貌,她通常都是脚底抹油。 对于这个原书女主,凝禅记得的,只有她的玛丽苏光环。 至于这一次她为什么会跟着自己来直面妖潮,凝禅下意识以为,只是因为谢柏舟要来,所以祝婉照在这里的出现,也不过是某种剧情需要。 剧情需要。 凝禅细品了一下这四个字,然后在后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不,这绝不是什么剧情需要这四个字简单可以解释的。 祝婉照,原书玛丽苏女主,按照她的理解,本应是走甜宠小白花路线的,每天当是游走于各种修罗场之中,就算如现在这样稍遇危险,也总有人相护左右。 可无论是画棠山下祝婉照与虞画澜的偶遇,虞画澜眼神中那份奇异的温和,她莫名非要跟来妖潮的举止,以及现在突如其来的坦诚话语……种种件件,又哪里能用巧合两个字就解释的。 “你怎么知道南溟幽泉下面有小世界封印的?”凝砚收了弓,从那边溜溜达达过来,显然也听到了祝婉照的话:“我在这儿待了足足一年,这幽泉边上的每一寸土我都捏过,泉底也去过,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泉底如果什么都没有,这幽泉又是从何而来?”祝婉照摇了摇头,道:“更何况,如果这么容易就被触碰发现,妖域也不可能以一次妖潮为代价,来触发此处的封印。” 凝禅当然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她的目光紧紧盯着祝婉照:“且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这些你又是从何而知?” 祝婉照的脸色稍白,她的目光有些空茫,也不知是不是凝禅的错觉,她似乎短暂地扫过了虞别夜的方向,又飞快移开。 “我不能说。”祝婉照抿了抿唇,重新看向凝禅:“至少现在,我还不能说。” 她眼神清澈,里面的为难不似作伪,甚至还带着近似哀求的诚恳。 凝禅看了她片刻,慢慢道:“好,就算姑且我相信你。那依照你的意思……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祝婉照却摇了摇头:“我没有建议。谢柏舟既然进入了封印小世界,要么他死,要么他带着这一份机缘重新出世。若是他死,妖潮也没了继续的意义,毕竟妖兽的命对于妖域来说,也是命。而若是他活下来……那么妖潮也不必我们担忧,自会成为他机缘之后的磨刀石。” 唐花落这下听明白了:“换句话说,这儿暂时没我们什么事了对吗?” 她丝毫不在意什么机不机缘,看了看被白敛的算盘珠子大阵,再看了看里面被困住的妖兽们,唐花落干脆利索地收剑:“也总不能全都让我们这个所谓的打头阵小队来解决吧?头阵也打了,能拖延的时间我们也拖延了, 再留着, 就是给少和之渊打工了。不如我们现在就走?” 段重明挑眉,啧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那泉眼的方向:“如此一来,倒像是这一切都不过是谢柏舟这小子的垫脚石,连我们都像是被利用了。” 众人纷纷赞同,只有虞别夜深深看了一眼泉眼的方向,似是在思考什么,然后倏而开口问道:“祝道友可知,你所说的那方小世界中的机缘到底是什么吗?” “我只知道大约应该是一样很厉害的灵宝,更多的……我也不知。”祝婉照老老实实应道。 凝禅心道,确实是灵宝。 如果她没记错话,那灵宝便是谢柏舟后来用的那把名叫燃灯尺的本命剑。 据说此剑出自上古,一定要溯源的话,甚至可以追溯到开天辟地的那个神话时代,这样韬光养晦近千年,一夕出世,自然锐不可挡,不可小觑,大致好像倒也配得上如今这样妖潮去抢夺的阵仗。 虞别夜听了以后却微微拧了拧眉,然后若有所思地垂眸想了片刻,翻腕抖了抖仪刀上的妖血,这才看向了凝禅,有些欲言又止。 凝禅意会,随他走到一边,虞别夜多布了一个隔音结界,这才开口先解释了一句:“并非是我不信任其他人,只是这个祝道友好像有很多秘密,我不清楚她的来路,但我觉得这个人不得不防。” 凝禅并不组织他的举动,点了点头,问道:“专门叫我到这里,看来你想到了什么是吗?” 虞别夜慢慢点头:“我觉得我知道南溟幽泉里的灵宝是什么了。” 凝禅没有开口,觉得虞画澜作为剑修,想要燃灯尺也是正常,但她并不打断,只等着虞别夜继续往下说。 “之前我和段大师兄提过,虞画澜近来最关注的妖气有异处有三个。一为青柏崖,二为金翅湖,三为南溟幽泉。可后两者都并不属于少和之渊的辖区范围之内,我也为此疑惑过。”虞别夜道:“可他自诩为以天下为己任,众人饶是有困惑,也总不能去反驳这样的话语。” “但现在想来,他哪里是什么为了天下,他原来是为了锚定他想要的东西。这样东西,只他一个人的力量绝难拿到,他大致找到了这样东西在哪里,却不能确定。直到今日此刻的妖潮出现。”虞别夜声音沉沉,慢慢抬眼:“他想要的,是招妖幡。” 凝禅猛地愣住,慢慢抬眼看向虞别夜:“……你说什么?招妖幡?” 虞别夜点了点头:“你应当知道招妖幡是什么。” 凝禅当然知道。 或者说,浮朝大陆的所有修仙者,没有不知道这样东西的。 此物源自上古,谁也说不清它的真正来历,历史记载中的第一次出现,是在第一任妖皇出世的时候。据说第一任妖皇手持招妖幡,以妖潮硬生生席卷冲垮了大半个浮朝大陆,人类修士几乎被屠戮殆尽。 到了最后,也并非是人类修士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而是第一任妖皇在即将要吞并浮朝大陆和妖域的时候,迎来了自己的劫数。 他积累够了气数, 即将化龙。 妖皇化龙, 便是成神。 若是让一位妖皇成神,这天下恐怕将再无宁日。 人心惶惶,所有人都觉得这便是人类末日的时候,这位不可一世的初任妖皇,却在化龙的过程中功亏一篑,在九九八十一道天劫之下灰飞烟灭。 妖域至此群龙无首,人类修士组织起了最后的反攻。 那是一场异常惨烈的战斗,人类修士九死一生,这才将妖潮彻底赶回了妖域,重新换得了浮朝大陆的一片清明。 而妖皇手中的那一面招妖幡也在这样的混乱中消失不见,再也不见踪迹。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上古神话传说中的东西,凝禅也一度这么认为。 却不料这三个字,竟然清晰地从虞别夜的口中被说了出来! “招妖幡……竟然真的存在?”凝禅怔然道。 “否则这天下,又有什么东西能让少和之渊的宗主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故意引妖潮,开妖域通道来冲击浮朝大陆呢?”虞别夜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讥诮。 不得不说,如果这里的东西真的是招妖幡的话,可比区区一个燃灯尺要让人信服多了。 招妖幡在手,天下灵妖莫敢不从,更不用说,妖皇说不定还在其中留下了更多更强大的力量。 凝禅旋即又想到了更多。 如果此处有招妖幡,为何虞画澜却好似不急不忙,完全没有任何或许他们可能会触碰到封印与小世界,将招妖幡拿走的紧张? 此外,前世的招妖幡,又去了哪里? 不在谢柏舟身上。 那本就是以他为男主角的,若是他真的有招妖幡在手,绝不可能对此毫无描述。 难不成,最后还是被虞画澜得了手? 凝禅猛地重新看向了南溟幽泉。 所有的一切以一种凝禅此前从未想过的方式被揭开了一层雾蒙蒙的面纱。 虞画澜为何特意要让人来此打头阵,又为何过了这么久还不来…… 这一切,恐怕竟然都是他设计好的。 凝禅甚至隐约有一种奇妙的预感,此后发生的无数事情,冥冥中,应当都与此刻的招妖幡有关。 又或者说,这绝对是虞画澜计划要做的所有事情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她还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他的目的和野望落在哪里,但此时此刻,她的心底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能让虞画澜拿到招妖幡。 念及至此,凝禅已经撤了隔音结界。 她在所有人带着疑问的目光里,倏而开口:“接下来,无论我做什么,你们都不许跟来。离开这里,现在,立刻,马上。” 又看向凝砚:“等我回来,不要轻举妄动,我不会死。” 她语速极快,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众人都是一愣。段重明飞快地反应过来了什么,才说了一句“你……”,便见凝禅已经御灵而起。 永暮幻化成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轻烟,在凝禅话语落下的时候,便已经向着南溟幽泉的方向而去! “师姐!” 唐花落猝不及防,向着凝禅前去的方向追了几步,毫不犹豫就要起刀,又被唐祁闻拽了回来:“落落,冷静!” 凝砚惊呼一声,带着怒意看向虞别夜:“你小子给我阿姐说了什么!” 然而目之所及,又哪有虞别夜的影子。 再仔细去看凝禅的反向,凝禅的那道轻烟旁,分明还有另一道身影相缀。 凝砚所有的话语噎在唇边。 他极其焦躁地在原地来回踱步,然后猛的看向祝婉照,神色里已经带了几分阴恻恻:“阿姐让我们现在就回合虚山宗,等回去以后,我有的是办法和时间让你开口说出更多有关这里的事情。” 祝婉照却后退了几步,压在了白敛布下的结界边缘,再退半步,就会没入结界另一端的妖潮。 她深深一礼:“恕我不能与诸位同去,我还要留在这里,等他们出来。那封印小世界,与我也有几分渊源,我不能现在就离开。” 祝婉照的身形再向后没入几分,竟是真的就这样进入了结界之后。 只留下一句空茫的话。 “师姐说的没错,你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 凝砚急急出手,又怕破坏白敛的结界,末了也只切断了祝婉照的一片袖子,未能来得及阻止她。 他又急又怒,回头看向段重明:“难道我们真的要听她的话?我看我阿姐就是中了这个祝婉照和那个来路不明的小子的圈套!他们想对我阿姐做什么!” 回应他的,是段重明突如其来的一记手刀。 那一记手刀又准又狠,凝砚南溟幽泉泡了一大半被硬生生打断,又战斗了这么久,满身是伤,早已是强弩之末,哪里遭得起这样一击,当场就晕了过去。 段重明收了手,冷静地抛出一艘剑舟,将凝砚扔了上去,然后回头看向其他人:“上船,走。” 唐花落不忿道:“我不走!我不能就这么走!师姐还在这里!” 段重明看了一眼唐祁闻。 下一瞬,被打晕的人又多了一个。 段重明环顾剩下几个人:“你们是自己上来,还是让我一个一个打晕?” 他平素素来散漫,突然这样严肃起来,大家心头都是一凛,哪里还敢多说半个字,都乖乖收了手上的兵器,上了剑舟。 剑舟一骑绝尘,向着南溟幽泉泉眼的反方向疾驰而去。 白敛在心底暗暗计数。 “三——” “二——” “一。” 白敛在自己能感应到自己的九十一颗算盘珠的最远一瞬,将拦住妖潮的算盘阵收了回来! 反作用力将剑舟猛地推得更远,大家目之所及,却足以看到—— 那滚滚妖潮分明是向着前方扑将而至,却在某个地方倏而消失,就像是穿过那一片明明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空气,以此为门,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但与此同时,整个南溟幽泉都像是以这一片地方为基点,开始了某种奇异的空间坍塌。 段重明和白敛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 唐祁闻这才明白,为何凝禅让他们快点离开这里。 他喃喃道:“这是……” “是她临行之前传音告诉我的。”白敛压低声音:“现在看来,她所猜果然不错……” 段重明接上了他的话:“整个南溟幽泉,早就已经是一座大阵了。” 他立在舟头,任凭长风吹起他的红衣,吹乱他的长发,露出他眉眼之间不加掩饰的担忧。 然后,他似是怕惊扰了什么般轻声道:“七星地煞阵。” 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_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第 41 章(“师姐,我不想你看到现在...) 说出这五个字后,段重明和白敛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既然叫七星地煞阵,自然说明,此阵带煞。 世间有灵气,化作灵息滋养修士。有妖气,为妖兽所用。 除了这两者之外,还有一味,名唤煞气。 所谓煞气,又分阴煞和阳煞两种。 阳煞主杀伐,杀气过重,亦或是杀孽过重之人,身上便会自然而然地带上一股煞气。 至于阴煞,乃是九幽之气,邪气,鬼气,怨气……人间一切至凶至恶之物所凝结而成的气,都可以归为阴煞气。 而七星地煞阵,便是以这些阳煞与阴煞之气为阵眼,位定七星,以乾坤风水山川为阵盘,勾勒出这样一方已经久久未曾显世过的大阵。 “真是好算计……但凡我们方才所杀之妖再少几分,恐怕煞气便会不足。甚至如果仅凭我们几人,若是少了凝砚的云间流火,应是也不能这么快让这里的阳煞气激活这大阵。”白敛眉头紧皱,那张素来有些萧瑟穷酸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蓬勃的怒意:“可倘若真的没有呢?又或者说,方才大师姐说得晚了几分,我们没能及时到这大阵之外呢?难道便要被困其中,与那些妖兽一般,被煞气吞没吗?!” 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段重明在方才短暂地松了一口气后,面上的担忧之色已经重新满布:“虽然我知,若是背后那人想要小世界中的机缘,这阵理应便不会影响到那方小世界。可问题是……凝禅要怎么从里面出来?” 唐祁闻遥遥望着不远处。 七道煞气自地底而起,顷刻间便已冲天,天际已是一片妖紫色,雷电遍布,却只在云层后时而闪烁出一片狰狞的电光蛛网。 这是如同末日般震撼的可怖惊醒,他身侧的殷雪冉怔然看着面前的一切,面色被一道道云后的闪电照亮,在妖潮中悍不怕死的少女此刻已经面色惨白,几乎是跌坐在剑舟之中。 唐祁闻心底是如同殷雪冉一般的震撼,但他到底是唐家培养的下一任家主,他心中想到的,自然要比所有人更多一层。 七星地煞阵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布阵之人理应早就知道,凝砚在此南溟幽泉之中将养。那么在策划这一场妖潮的时候,他们是否也有将凝砚计划在内? 如果在过去,唐祁闻绝不会想这么多。 但在经历了灵犀秘境的那一切之后,唐祁闻再也无法用巧合的目光来看待自己经历的所有事情。 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巧合,有的,从来都是精密筹划的布置和不留痕迹的引导。 便如此刻。 他眼瞳深深。 对方是否已经算好,凝砚虽不算合虚山宗弟子,却到底是凝禅的亲弟弟。凝禅得知妖潮在此处,定然会不顾一切地来到这里,而他与唐花落作为合虚山宗弟子,一并前来的几率也非常之大。 这七星地煞阵,需要在杀了足够多的妖兽,积累了足够的煞气后被激活。 所以少和之渊的支援久久不来,是否就是在等他们激活这阵? 他想的与白敛不同。 某种直觉告诉他,若是没有凝砚的云间流火,这阵也不过晚一些被激活罢了。 ——直到他们在这里杀了足够多的妖。 至于七星地煞阵…… 对方恐怕压根没有想到他们能即使察觉并且离开。 他们这一行人看似不过合虚山宗的年轻弟子,但事实上,其中有他和唐花落两个与望阶仙君直接相关的唐家人,有乱雪峰峰主独子段重明,还有战力明显高出同境界所有弟子一大截的傀师凝禅。 所以对方的计划里,是否还有一环,是希望他们能一并全部陨落在这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 这个幕后黑手,又或者说,这些幕后黑手,是否与上一次在灵霄秘境之中释放了土蝼妖的事情有关? 所以,究竟是谁想要唐家死? 少和之渊。 凝禅一行人在南溟幽泉搏杀这段时间,细数下来,其实总共也才过去了不过几刻钟的时间。 止衡仙君与少和之渊的对峙还在继续。 少和之渊的几位长老早已在止衡仙君周身的气势节节攀升之时,便已经直直站了起来,互相对了一个眼色,向前行走之间,隐约已经成阵,将止衡仙君困在了其中。 大有将止衡仙君不太放在眼里的架势。 朱雀无极又如何? 难不成还想在这里连战已经在朱雀无极许多年的虞掌门,再战他们这些九转天的长老? 更何况,少和之渊也不止一个朱雀无极,轮得到一个他在这里耀武扬威? 止衡仙君面上依然带笑,他身上看不出半点压力,好似完全没有感觉到少和之渊此时与他之间一触即发的局面。 他也不说话,只笑意盎然地看着虞画澜。 一个朱雀无极在少和之渊的地盘上,或许确实算不了什么。 但他们敢赌吗? 赌如果在这里对他如何,合虚山宗会作何反应。 又或者说,他一个朱雀无极,平素里都伪装成朱雀脉七星天,那么那些自称还没有九转天的合虚山宗的仙君们之中,又有多少人是与止衡仙君一般扮猪吃老虎? 毕竟就如裁决神使所说,他们合虚山宗……确实最擅长的,就是此道。 传说中已经孱弱,不能再与少和之渊和祀天所相提并论的合虚山宗,真的便如传言一般吗? 满场静默。 有弟子受不了这样的气势波动,抱紧自己,搓了搓自己手臂上不知何时竖起来的汗毛,小声倒吸一口凉气,却哪敢像之前那样锐评几句。 时间流转,妖气震荡,如此许久,虞画澜终于笑了一声:“止衡仙君倒是好气魄,自己门下最优秀的弟子去了妖潮这么久,也不见你担忧。就不怕他们全都死在那儿?” “当然怕。” 止衡仙君也笑:“妖潮在前,吾辈修仙之人本就义不容辞,若是为这天下人间舍身只为阻得这妖潮一时半刻,其实也是死得其所。但我怕,他们如果真的死了,却不是死于光明磊落的慨然,而是魑魅魍魉的阴谋。” 他意有所指,含沙射影,双目一瞬不瞬地直视虞画澜,表情却是柔和的,好似自己方才的话语并非意有所指,而是随口提及。 虞画澜倏而勾了勾唇,他的目光看向一边虚空,片刻,他猛地挥袖。 虚空之中好似凭空被撕开了一个裂口,裂口周遭闪烁着如传送阵一般的法光,注目去看,裂口之后,竟然好似便正是南溟幽泉! 止衡仙君眼神一顿。 他不是没有去过南溟幽泉,年轻时,他也曾为了突破而行万里路,将半个浮朝大陆都踏了个遍。 可记忆中的南溟幽泉,却绝不是此刻这般模样! 裁决神使猛地起身,向前几步,抑制不住般太抬高了声线:“七星地煞阵?!你们竟在南溟幽泉布下了七星地煞阵?” 止衡仙君的神色变得难看至极。 他此刻不在合虚山宗,无从得知凝禅等人的命灯是否还亮着。 可如此绝世凶煞之阵之中,又有谁能够生还?! 却听虞画澜道:“还请稍安勿躁,如你们所见,在觉察到南溟幽泉的妖气不宁时,我少和之渊便已做了万全的准备。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虞画澜竖起一根手指:“好消息是,此前去往南溟幽泉的一行人在触发了七星地煞阵后,吉人天相,已经顺利离开了此地。” 止衡仙君身后的合虚弟子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止衡仙君却敏锐地注意到了他话语中的信息:“等等,什么叫他们触发了七星地煞阵?你说清楚!” 虞画澜却没有理会他,径直竖起第二根手指:“坏消息是,这一行人中并不包括凝小友。” 他边说,边施施然向前几步:“所以我现在,要前去此处一探究竟,将凝小友救出来。” 虞画澜向着虚空踏出几步,倏而又想到什么,转头居高临下地看向止衡仙君:“止衡仙君想来应当……不会阻拦我?” 他如此言笑晏晏地说完,折身摆袖而去,就这样一步步踏入了他方才打开的传送隧道之中,直至身形消失,那一片撕开的裂口也随之在他身后重新闭合。 留下脸色极难看的止衡仙君和其余一众人。 止衡仙君深呼吸了几次,压下自己此刻心头蓬勃的怒意,他环顾四周,似是要将今日在场的所有面孔都记住。 旋即,止衡仙君抬手,向着虚空贴了若干张传送符,点符为阵,竟也就如此打开了一条从少和之渊通往罗浮关的传送甬道! “合虚弟子,清点人数,跟我走。” 情势如此,他再留在这里也毫无意义,不如先带着剩下尚且全须全尾的弟子们先离开这里。 最后一道身影没入传送甬道后,止衡仙君才缓缓抬步。 他的掌心里,一直扣着一张符。 一张能够将望阶仙君从死关和沉睡中唤醒,令他不管不顾破关而出的符。 重新回到罗浮关,见到镇守罗浮关,此刻急急迎上来的熟悉面容,止衡仙君这才感觉到,自己分明已经是朱雀无极,但在方才的对峙中,他的后背衣衫已经不知何时全然湿透。 “传峰主令。”止衡仙君清点了所有回到罗浮关的合虚弟子人数后,旋即道:“自今日起,合虚门下所有人切莫踏出合虚分治范围半步,不要回应任何来自少和之渊的挑衅,有任何情况,及时上报。” 他站在罗浮关的高塔上,遥遥向着南溟的方向望去,眼中已是一片肃然。 “从今日起,我亲自镇守罗浮关。” 坠落。 天旋地转。 无数光怪陆离的色彩与擦过耳边的妖啸。 所有的一切仿若洪流一般侵入凝禅的五感六识之中,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只觉得头晕脑胀。 无论是视觉亦或是灵识探知范围之内传回的画面,和没入耳中的奇异声响一并混杂,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遥远却又极近。 凝禅甚至久违地感觉到了某种失控。 她与永暮之间的感应似是要被切断,只剩下了最后如风中烛火般的一点联系。 这样下去,恐怕还不等她彻底破开结界,进入小世界,就要被这一路的诡谲吞噬。 凝禅深吸一口气,终于伸出手,掌心开始有灵光浮现。 然而就在她要再次强行破境聚灵的时候,一只手从她的身后伸了过来,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臂。 那人极轻地自背后将她拥住,却小心翼翼地没有真正触碰到她,然而此刻如此震荡,衣料与肌肤的触碰便变得难免了起来。 这个怀抱……凝禅并不陌生。 她甚至不用回头,就知道此刻自己身后的人,是虞别夜。 就在虞别夜触碰到她的同一时间,凝禅只觉得此前那些邪异之感骤而一松,却并未远去,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隔绝在了她的身外。 凝禅方才提上来的灵息开始松散开来,她近乎本能地松了一口气,然后下意识想要转头。 却被一只手覆盖住了眼睛。 虞别夜的手很大,覆盖住凝禅的半张脸后还有盈余。他手指的温度也很凉,这样盖在她眼睛上的时候,反而近似给她混沌的思绪带来了一丝清明。 一片黑暗之中,虞别夜的声音哑然在她耳边想起。 “别看我。” 那些隔绝在外的妖邪诡谲好似在这一刻变成了缠绵湍流的水声,让虞别夜的话语也如溪流般从中流淌而过,带上一丝难明的缱绻和涩然。 “师姐,我不想你看到现在这样的我。” 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_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第 42 章(幡中世界(一)...) 天旋地转,周遭的光怪陆离都被虞别夜的手掌隔绝, 他有些轻颤, 护住她的姿态却强势而绝对。 ——玄衣如夜,凝禅便似被包裹笼罩在这样密不透风遮天蔽日的夜里。 凝禅什么也看不见,她眨眼,眼前也只有一片近乎绝对的漆黑。 这样她反而不愿意闭上眼。 有睫毛与手指摩擦的微痒自掌心传来,虞别夜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一瞬。 那样细微的痒好似从他的掌心皮肤一路蜿蜒,划过五脏六腑,直至心底最深处。 虞别夜静默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凝禅的脸本就很小,在他的掌心的对比下,甚至还没有巴掌大,显得愈发娇小。在遮住了她的那双漂亮清冷的瑞凤眼后,她周身原本的那些强势都被遮去了小半,竟是显露出了几分茫然和平时从未有过的脆弱。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卸去了那些笼罩在她身上的光环。 ——不再是合虚山大师姐,不再是每一次历练行动的领队,也不再是他历经劫难的时候,为他驻足,再站在他面前的一抹他甚至不敢伸手的温暖。 虽然她未必真的需要,但他终于也有机会,为她遮去一点风雨。 就像是他小时候呵护照料过的那株六初花,看似纤细娇弱,却纵使风雨飘摇,也始终绽放不败。 可纵使那株六初花不需要,他也甘愿在电闪雷鸣的黑夜白昼,守护在它身边。 他不想让它淋雨。 正如此刻,他……也不想看着她被坠入小世界的甬道中无尽的妖煞气侵扰。 这可能是他此时此刻,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 所以他不惜代价。 虞别夜的眼瞳中流转着金色,如果凝禅的目光此刻能穿过虞别夜的掌心,便可以看到,他的瞳孔已经变成了一条近乎竖着的黑线,而他披散在身后的长发更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下而上变成纯然如月光般的银色。 他的肤色比平时更白一些,这种白仿佛玉石之色,便显得他眼角蔓延开来的银色鳞状纹路清晰可辨。 杀余梦长老时,他没有化妖。 被虞画澜在雨夜之中以冰锥钉穿四肢时,他也没有化妖。 但此刻,为了缓解凝禅这一刻的痛楚,让她不要这么快就再次破境,以免以后根基不稳,虞别夜却几乎是没什么犹豫地露出了自己最不能被任何人知道的妖态。 有银白如琉璃色的鳞片顺着他的手臂开始生长,光线偶尔变亮的一隅,惊鸿一瞥,才能看到,原来将凝禅几乎密不透风地覆盖住的,哪里是虞别夜身上的玄衣,而是自他身后生长开来的,巨大的银黑色羽翼。 虞别夜垂下一只手臂,鳞片覆盖之下,他的肌肤不知何时已经浸透了鲜血,但他神色宁静,对如此刺骨凌迟般的痛仿若未觉,只是小心地用小指轻轻勾了一圈凝禅散落的发尾,像是质疑要留下什么一般,在指节上绕了一小圈。 许是这个不算是怀抱的相拥太过温暖,也许是这段时间真的透支太多,凝禅一个恍神,竟然沉沉睡了过去。 无数纠缠交绕的妖煞气之中,某一个瞬间,虞别夜也终于闭上了眼。 …… 在他们坠落的身后,一道身影自虚空之中浮凸出来,正是虞画澜。 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在七道冲天的煞气阵眼的背景下,显得格外违和。 “有意思。”他盯着脚下以妖气漩涡凝结出的小世界甬道,似是已经察觉出了什么,自语道:“没想到,此处竟是一个真正的幡中世界,也不知我进入其中,会以什么样的身份苏醒。” 言罢,他一脚踏入。 又过了片刻。 祝婉照脸色微白地站在了妖气漩涡旁。 她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到底也闪过了一丝决然之色,然后闭上眼,也跳了下去。 既然七星地煞阵已成,南溟幽泉这一整片区域,便自然而然变成了一片只许有人进,却绝难有人生还的禁区。 止衡仙君通过水镜,遥遥看向这一片,再以灵识穿过镜面,闭眼认真感受了一番其中的生息。 许久,他慢慢摇了摇头:“妖潮正在被煞气搅碎,此处除了妖兽之外,没有任何人类的气息。” 一旁唐花落等人的面色变得极差。 唐花落急急道:“您再探探,再看看,我师姐她……” “你师姐不会有事的。”接话的却是凝砚,他眼底微红,神色却是带着倔强的信心:“我阿姐在这种事情上,一向极有分寸。何况我们也都知道,她是去里面的某一方小世界了。小世界的封印和结界打开之前,一切都未有定论。” “正是。”段重明颔首,目光也直直落在水镜上,目光仿佛要透过水镜,将那一片迷蒙的妖气看穿:“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便是静待那一方小世界重开。并且在第一时间来到她的身边,以防……” 他没有说完,但大家都已经懂得了他的意思。 “确实如此。”止衡仙君已经起身,他身形微微摇晃一下,大家皆是一惊,大家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方才那样通过水镜探查,已经用去了止衡仙君太多灵息。 止衡仙君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他重新站直身体,道:“虽然没有人类的气息,但我看到了那一处小世界的入口。在关闭之前,一共有五个人进入的痕迹。” 他的神色变得更肃然了一些:“那是一处幡中世界。” 唐花落愣了愣,她小心看向其他人,看到大家都一脸惊讶,显然已经听懂了这四个字的意思,然后第一次开始后悔自己当年在宫没有好好听讲。 片刻,她到底缓缓举手:“那个……幡中世界是什么意思?” 回答她的,是段重明。 红衣师兄的眼神凝重:“所谓幡中世界,便是洗去进入其中的所有人的记忆,让他们以婴童的姿态重新降生一次,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和记忆,再给予他们不得不相互厮杀的理由和不同的势力,以一整个世界为舞台,来决出几个人最后的胜利。” “胜者,才能拿到此处封印的那样东西。” 这样的小世界对唐花落来说闻所未闻,她慢慢睁大眼睛,震惊之色溢于言表:“那岂不是如同一次转世重生?到底是谁会有这样的力量,能拟出这样一方世界?” 幡中世界。 日月同辉,天上同时高悬着一个太阳和两个月亮,看起来像是一个括号里放着一个句号。 十二岁的凝禅坐在书舍的矮案前,一边打瞌睡,一边在脑中冒出了这个不怎么合时宜的念头。 台上的夫子在讲日月山川,又讲天地之间有灵气,万物有灵,万物平等,所以人和妖灵都可以同时坐在这一间书舍之中,接受夫子的教育。 凝禅心道,平等个屁,如果真的平等的话,为什么她一会儿还要帮她的小师兄虞别夜点卯听课做课业?为什么他能什么都不,而她要一个人两人份,而不能反过来? 凝禅气呼呼,抬笔占了墨水,在万物平等旁边气壮山河地落下四个大字。 胡说八道。 结果最后一笔还没写完,就被夫子抓了个正着。 夫子气得胡子乱翘:“如何胡说八道?万物如何不平等?若是不平,就凭你一个被捡回来的小妖,如何进得了我奕剑宗的舍?” 凝禅觉得好生荒谬:“若是真的平等,夫子又怎么会产出这样的想法?我能进来,不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又何需小师兄捡我?” 夫子噎住。 夫子罚她将剑术总论抄三遍。 凝禅觉得又无聊又有趣。 定然是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讲授的东西狗屁不通,不然为何不罚她写万物平等,而是抄剑术总论呢? 被罚又被留堂,凝禅自然没能完成替小师兄点卯听课的任务,待她从自己所在的舍赶到三层楼上的那间舍时,台上的夫子已经讲了半堂课。 不过这也没关系,并不妨碍凝禅扒在窗户上继续听。 听着听着,凝禅又在想,瞧,果然是不平等的。 否则为什么小师兄的夫子讲课要有趣这么多呢? 她将这个话题抛到脑后,赶在放课之前就开始从窗户上往下滑,如果再晚走一会儿,小师兄舍里的其他几个师兄就会过来刁难她几句,尤其是那个叫谢柏舟的师兄尤其可恶,上周被他抓住的时候,他非要她化出原形,还好她最近没有剪爪,才让她以一道入骨的抓痕为馈赠,顺利逃脱开来。 要是被谢柏舟抓到,她指不定还要吃什么苦头。 凝禅溜得飞快,自然也不会注意到,就在她滑下窗户的同时,舍里谢柏舟的目光就不偏不倚扫了过来。 少年腰杆笔直,看起来清风明月,器宇轩昂,哪里像是会堵着凝禅一只小妖化原形的模样。 坐在他旁边的少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眼,挑了挑眉,揶揄道:“瞧瞧你把人家小姑娘吓得,也得亏她嘴严,没有告诉虞别夜你做了什么,否则以虞别夜那个锱铢必较的护短性子,指不定要把事情闹成这么样。” 说完又道:“你也真是的,天下小妖千千万,那凝禅不过一只山猫而已,你犯得着非要和虞别夜对上吗?” 谢柏舟收回目光,微微一笑,没有辩解。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从出生起,耳边就有一道自称姓许的奇异的老爷爷声音。随着他年龄渐渐长,他也终于能看清那道身影的轮廓,验证他不是自小就有幻觉癔症。 那道许老头的声音从未欺骗过他。 他出身波云诡谲的谢家,自小便历经无数暗杀毒害,有许多次都是靠着许老头的提醒,才躲过一劫,侥幸活到现在。 所以许老头在第一次见到凝禅就激动出声,要他多接近这只小小山猫妖的时候,他照做了。 但他骗了许老头。 他接近凝禅,不是因为许老头说的原因,又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 而是因为,自他出生起,他就知道,自己的体内有着一个名叫命珠的东西,他过去不明白这样东西的用处,也全然没有见过别人有,所以他一直将这个秘密深埋心底。 直到那日,他见到凝禅趴在窗户上往里看,小小少女歪着头,有些打瞌睡,却还在努力睁大眼记录课堂笔记,有一种娇俏而不自知的努力和天然去雕饰的美。 他情不自禁一笑,收回目光,并没有更多想法。 直到他的命珠,第一次有了滚烫灼热的感觉。 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_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第 43 章(幡中世界(二)...) 凝禅不是第一次顶撞夫子,也不是第一次没有完成任务。 她说不清自己是天生反骨,还是本能地觉得夫子的话是谬论。 ——并非是白纸黑字的字字句句荒谬,而是讲课的夫子明明自己都不信,又何必用万物平等这四个字来搞另类的鄙视链。 凝禅揣着笔记,一溜烟地往书舍的方向跑。 奕剑宗内门的起名方式都很简单直接,夫子教听课的地方叫舍,藏书看书的地方叫书舍,练剑修习的地方叫剑舍,休憩打坐的地方叫寝舍,以此类推,总之就是表意的字后面加个舍,开山的那位祖师爷算得上是能偷懒的地方绝不动脑子。 她很喜欢。 感觉和她一样盲。 凝禅腹诽一瞬,脚下不停,顺便还在路过食舍的时候,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 热气在手,凝禅一边小跑一边吃,身后背着笔记课业的小布袋随着她的脚步一巅一巅,直到确定自己已经顺着小径离开了舍所在的前山,她才终于停了脚步。 她没有回头,只是终于敢腾出一只手,悄然按在了自己胸膛正中心的位置。 那里,有一颗珠子,正在炙热翻转,让她的浑身都极不舒服,连带着额头都渗出了汗珠。 ——若是她方才不捧着热包子跑几步,很难解释为何自己会在这样秋风萧瑟的晚秋,身着单薄的道服,还会出汗。 凝禅抬手,抹去额头的汗珠,深吸一口气。 这颗珠子,名叫命珠。 她其实是觉得有些怪异的。 因为她甚至不明白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却清楚地知道它的名字。 不是每个人都有命珠。 她的命珠也不是一直都会这样滚烫炙热。 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在被虞别夜捡回来的那一夜。 那时他在奕剑宗的道服外披了一间黑毛领的大氅,一身黑衣地淌过厚雪,俯身将妖身的她从雪地里抱出来的时候,她的周身也是这样的滚烫。 虽然后来有很多次,她都欲言又止地想说,自己当时只是睡着了,而不是什么妖力耗尽,昏迷在了雪地之中,若不是虞别夜相救就命不久矣。 但解释这个又有什么意思呢? 凝禅素来不怎么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她只是单纯地觉得那个怀抱很温暖,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对上的那双眼眸很漂亮,让她能翻个身继续睡一个好觉。 沿着小径一路前行,蜿蜒向下,书舍坐落在半山腰的剑湖边,楼层错落,有灵法结界将一间间书屋笼罩其中,唯独没有覆盖到剑湖的湖心亭。 因为从湖边到湖心亭看起来不过几步,但要走过这几步,却非要先破开剑湖的大阵不可。 凝禅看过虞别夜破阵。 没看出什么明堂。 大概就是在这里点一下,在那边走两步,最后挥挥袖子收剑,就进去了。 她照猫画虎过一次,也进去了。 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别人进不去,还将这里奉为圣地,甚至还将此作为小师兄虞别夜的境界深不可测的佐证。 ……嗯,虽然他确实很强,比自己见过的所有同龄人都强。 凝禅一边想,一边抬眼。 剑湖边有花。 花色很浓,红紫橙蓝,像是一片七彩花朵的汪洋,倒映在剑湖的水面中,色泽淡了一些,却也让一片碧色的湖沾染了颜色。 只是颜色也只到此为止。 通往湖心亭是没有路的。 湖心亭白瓦白柱,孤身一人坐在湖心亭里的人,一身玄黑。 黑与白便是这里的色彩,剑湖的水流淌至此,便也之只剩下了黑白。 白水,黑衣。 坐在湖心亭里的少年肤色苍白,黑发挽得并不太工整,显得随意又散漫。他的一只手里拎着一只手炉,另一只手从黑色绒毛滚边的宽袖里垂下来,落在湖面上。 黑色映衬得他肤色更白,连原本极淡的唇色也显得多了一抹妃色,觉察到凝禅这边的动静,虞别夜抬眼看了过来。 他瞳色极深,像是一种能覆盖一切的浓黑,又像是散不开的夜色,这样倏而抬眼看来时,带着一种近乎惊心动魄的俊美。 凝禅看惯了,对这样的美毫无所觉,她揣着肉包子和背后的课业,穿梭跳跃在剑湖的大阵中,片刻后便如一缕轻烟般落入了湖心亭中。 “这是我吃剩的包子。”她刻意在吃剩的三个字上重音,然后才将今日笔记掏了出来:“被罚抄书了,去迟了,所以笔记只有一半。” 口气随意而直白,完全没有别人想象中的那种山猫小妖在积威深重的小师兄面前的谨慎和小心翼翼。 虞别夜看也不看课业笔记一眼,直直伸手探向了肉包子。 凝禅眼巴巴看着,表情又纠结又欲言又止,就差把她还想吃几个字写在眼睛里了,形容极是可爱。 可惜她越是这样,虞别夜就越是觉得有趣,只假装看不懂,一边吃包子,一边腾出手去翻看了一遍笔记,似是顺口问道:“今天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他音色偏冷,就像他这个人。 此刻却是晚秋,凝禅因为怕热而只穿一件道服,虞别夜却因为怕冷而端着手炉裹着大氅……当然他穿得也很随意,领口半敞,说不上到底是冷还是不冷。 凝禅这么想着,冷不丁开口问道:“你当初捡我不会是因为我体热吧?” 虞别夜理所当然般开口:“不然呢?” 又赞许般道:“是比手炉好用。” 凝禅:“……” 她就知道!! 她当然不会说自己的命珠发热的事情。 ——出于某种本能,她没有想过要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身体里有一颗命珠的事情。 正如此刻,她分明发丝里都开始有细密的汗珠,但她正襟危坐,只当是自己一路小跑来出的汗。 “除了我被罚站之外,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凝禅撇了撇嘴,老老实实道。 虞别夜勾了勾唇:“是吗?” 凝禅的目光却落在他翻看课业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的小指上,有如一圈像是不规则指环的黑色缭绕。 他肤色太白,就显得这样的一圈黑色极为明显而奇特,那样缠绕的黑好似一圈不规则的雾气,要将他的小指切割成两部分,又像是某种执意残留下的痕迹。 凝禅问过他这是什么。 虞别夜举起手,他手指修长,虽然苍白了些,但连他的指节好像都要比别人的好看一些。 他当时垂眼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小指,又弯了弯,不甚在意般开口:“是胎记。” 凝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与自己无关的细节在意,但就是每次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目光还没收回来,便听虞别夜倏而道:“看来你是不准备告诉我,你被人逼着现了妖身的事情了?” 凝禅猛地回过神。 她愣了愣,抬眼对上虞别夜意味深长的目光:“这有什么说的必要吗?我挠回去了,很深,应该见骨头了,倒也没有吃什么亏。” 虞别夜向前俯身,有些散漫地抬起手,覆在她的头顶,像是安抚小动物一般摸了摸。 他的手很冷,这样落在她头上的时候,凝禅只觉得自己发顶的那些细汗倏而消失,甚至变得干爽了起来。 凝禅喜滋滋想,要不然她怎么选择留在虞别夜身边呢,真有用。 “那怎么能够。”虞别夜笑了笑,看向剑湖的湖面:“怎么也要断他一条手臂。” ——没有人注意到,他小指上的那一圈黑色胎记在他的手没入凝禅发顶的时候,色泽竟是如此契合。 虞别夜起身,黑色大氅像是流动的水般拂过地面,让湖心亭的地面重归一片白色。 凝禅笑眯眯地跟了上去。 否则她怎么会不说呢。 因为她知道,她不说,他也会知道。而她越是不说,他出手就会越狠。 最好能开膛破肚,让她看看,谢柏舟是否如她所想,也有一颗命珠。 否则她怎么会在见到他的时候,命珠就开始发烫。 凝禅的目光从虞别夜身上一扫而过。 如果谢柏舟真的有命珠的话,他呢? 凝禅眨了眨眼,因为懒得走路,化回了原形,跳进了虞别夜怀里,舒舒服服闭上了眼。 睡一觉就可以看到谢柏舟倒霉咯。 凝禅弯着嘴角睡了。 醒来的时候,凝禅有些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奕剑宗了。 她依然在虞别夜的怀里,鼻翼却充满了血腥味。凝禅环顾四周,只见他们正在一处宅院之中,地上歪斜着无数尸体,血流成河,那些人被绯红染湿的衣料上,还绣着一个大大的“谢”字。 虞别夜一手抱着她,甚至没让这漫天的红溅在她身上一滴,另一只手提了柄正在往下滴血的剑。 凝禅茫然抬头。 这一条死尸铺就的长路尽头,是白日里还束着高冠,一派光风霁月的谢柏舟。 昔日的贵公子此刻脸色极白,他看了一眼虞别夜怀里的山猫小妖,再看向虞别夜,苦笑一声:“我确实做过了头,你要道歉,我道歉便是了,至于吗?” 虞别夜笑了笑,慢条斯理道:“怎么不至于?我要你一只手,这些人都来拦我,那我便也只能都杀了,否则怎么要你的那只手。” 凝禅慢慢眨眼。 这一幕,落在任何人眼里,都像是虞别夜杀心过重,欺人太甚,不过小小一件事,竟然也要大开杀戒。 但事实上,她能听到在场还有一个声音在与谢柏舟对话。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你才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损失几个家丁算什么?哪怕整个谢家都为此而亡,只要能杀了他们,这也是值得的!” 谢柏舟脸上毫无异色,仿佛听不到那道声音。 但若是他听不到,有怎么会下令让这么多手下和家丁来填满虞别夜前行的路。 一只手而已,就算被砍了,也有无数种重续的办法,甚至还有生肌丸,断肢也能重续,大不了休憩一个月,便也什么事都没有了。 原来他却竟然是故意的。 凝禅想了想,看了眼地上的血,到底不想站在那些血污之中,于是继续窝在虞别夜怀里,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 虞别夜的手指微微一蜷。 他敛去所有情绪,垂眸,用眼神询问,脑中却倏而有了一道声音。 “他是故意的。故意用这些人来消磨你的力气,只待你力竭,他就要杀了我们!” 是凝禅的声音。 看来,舔他那一下,是某种妖族的秘法,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与人直接沟通。 虞别夜轻声道:“那又如何?” 他看向谢柏舟,唇角露出了一个早就洞悉了一切的讥诮笑容:“谢柏舟,你不是早就想杀我了吗?否则你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招惹凝禅?不就是想要等我杀上门的这个机会吗?” 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_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第 44 章(幡中世界(三)...) 奕剑宗小师兄虞别夜。 十三岁破九转天,一人一剑杀穿半座魔窟,据说那日的魔血将魔窟的墙壁都染了个通红,残阳如血,他却兀自纤尘不染,是当之无愧的奕剑宗年轻一代最强战力。 甚至可以说,他一人便肩挑起了奕剑宗的宗门大旗,只要有他在,奕剑宗便绝没有宗门绝断的可能。 同样也是奕剑宗小师兄。 这位提剑便能震慑半座魔窟的少年,体弱多病,常年畏寒,肤色苍白,一张清俊无双的脸,却反而加重了这种脆弱易碎感,看起来就像是个十足的病秧子。 病秧子平时懒懒散散抱着手炉,一脸疏离,人畜无害,看上去好似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除了那些震撼人心的传说,几乎快要成为与书舍湖心亭融为一体的画中人。 但只要他抬手握剑,奕剑宗所有的人,哪怕在入定,也会睁开眼。 便如此刻。 虞别夜三息屠尽谢柏舟所在的谢氏别院的时候,“小师兄为了他的山猫妖提剑去找谢家少主了”的消息,甚至还没有传遍整座奕剑宗。 剑气漫卷,杀意冲天,凝禅悄悄缩了缩身子,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忘了自己如今命珠滚烫,连带着眼底都泛起了一丝微红,分明是个烫手山猫,哪里可能不惹人瞩目。 只是虞别夜这一剑,到底没有挥出去。 “这一整座别院的一百多条人命,还不够赔谢柏舟的一次罪吗?”一道近乎空灵的女声响起,从天而降的女子分明还是一张少女的芙蓉面,却梳着夫人的发髻:“看在我的面子上,宽宥他这一次,好吗?” 挡在谢柏舟面前的这人凝禅认识,叫祝婉照。 这人是谢柏舟的表姐,据说两人青梅竹马一并长大,幼时还有婚约。可惜后来奕剑宗的楚宗主想要续弦时,看上了祝婉照,不知许了谢家什么好处,十里红妆,硬是将祝婉照娶了回去。 结果洞房当夜,据说还没礼成,楚宗主突然走火入魔,不得已闭了死关,到现在还没出来。 祝婉照像是白捡了一个宗主夫人的名头。 只是事发突然,她尚未在奕剑宗立威,虽然全宗上下都尊称她一声“夫人”,但楚宗主到底什么也没给她留下,是以她看似权力很大,实则身份处境都颇为尴尬。 而奕剑宗的楚宗主便是谢柏舟的师父,昔日的未婚妻一夕变成师娘,据说祝婉照出阁那一夜,谢柏舟也曾对她说过,只要她想,他便带她远走高飞。只是那日他在谢氏别院枯坐一天一夜,最终还是没能等来她回头。 真是好狗血好缠绵悱恻好令人唏嘘。 也难怪凝禅偶尔下山的时候,看到山下小镇书店销量最好的爱情本子,总是离不开这两位主角。 后来在奕剑宗中,两人自然免不了碰面,据说两人都保持了谢氏一族的体面,在一众明里暗里的看热闹目光里,维持了完美的仪态。 除了今日之前,无人知道他们之间再有什么交集。 但今日此刻,若非祝婉照一直暗中关注着谢柏舟,又怎会在第一时间便来到这里? 凝禅竖起耳朵,从虞别夜的怀里探出脑袋,悄摸摸看了过去,露出了八卦的目光。 她捂住胸口,分不清自己的命珠是突然又灼热了几分,还是她想要八卦的心跳得更快了些。 是余情未了,还是死灰复燃? 是爱别离,还是憎相会? 她还在乱猜,便听虞别夜的声音带了几分倨傲地响了起来。 “看在你的面子上?”虞别夜牵唇笑了笑:“你算什么东西?” 祝婉照脸色骤白,身体微晃。 “但我可以给闭死关的楚宗主一个面子。” 虞别夜干脆利索地收剑,扬了扬下巴:“只要你亲手捏断他的腕骨。” 祝婉照沉默不语,倒是谢柏舟终于笑了一声,松了剑,抬起手来:“何必劳烦她。” 他右手按住左手小臂,眼眸落在虞别夜脸上,近乎偏执地与他四目相对,五指用力。 一声骨碎。 谢柏舟的小臂以一种奇异的姿态耷拉了下来,他的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滴落,嘴唇紧抿,却硬是一声没出,强忍了下来。 虞别夜颔首,表示满意,说话算话,转身就走。 凝禅听着身后莫名的老头长吁短叹的声音。 ——“失去这个机会,想要再杀他,就很难了。谢柏舟啊谢柏舟,虽然我也没了记忆,但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个世界……” 后面的话,凝禅听不清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括号和句号,心想,这个世界有什么问题吗? 她没能有太多其他的念头生出来。 因为在回到奕剑宗以后,凝禅就笑不出来了。 原因很简单,虞别夜觉得她会被逼到显原形,究其原因,离不开一个弱字。 并且以他虞别夜的身边不应该有这么弱的山猫为借口,压着她练了足足五年剑,说是不到九转天就别出去丢人了。 凝禅无力反抗,练剑练得昏天暗地,不光要和已经有了天下第一剑之称的虞别夜对招拆招,还要陪着他四处降妖伏魔,力挽狂澜。 ——准确来说,每一次都是她在前面拼死拼活顶着输出,快要不行的时候,虞别夜再从天而降,一剑做个了断,干脆利索,收工回家。 力是她出,功是他领。 怎么不说一句虞别夜打得一手好算盘呢? 换做是谁在他身边,逼也能逼出来一个天下第二剑。 如此五年下来,十七岁的凝禅已经八荒天,从“虞小师兄那只招惹不得的山猫妖”变成了“天下第一剑那只会用剑脾气不太好招惹不得的山猫妖”。 ……没好到哪里去。 这五年来,凝禅被压榨到一滴都没有了,就连奕剑宗的八卦都只能在溜出去贪嘴的时候,听昔日的几个小妖朋友提两嘴。 小妖朋友叫阮龄,本体是山雀,收集八卦的本领是比别人强了那么一些。 譬如别人的八卦就只有简单一句“据说谢家那个少主谢柏舟频繁进出宗主夫人祝婉照的院子!” 但到了阮龄这里,就会多一句“但衣服还算整齐,我猜暂且还没有越界。不过前几天,祝夫人的房间里有砸碎瓷器的声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瞧瞧,脑补的空间这不就大起来了。 作为回馈,凝禅也偷摸摸教了他两剑。 阮龄极为高兴,他握着手里的木剑,脸上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 “小禅,有朝一日,我是说有朝一日。”他斜斜刺出一剑,摆了个架势:“说不定我也能和你一样,能除魔卫道,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和这个世界。” 凝禅没当回事,她刚刚跟着虞别夜从一场恶战里回来,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安安稳稳才是福,就算真的有这个机会,就你这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你也别冲在最前面啊。” 阮龄嘻嘻一笑:“谁说我是三脚猫,我是山雀妖。” 凝禅又给他纠正了两个动作,时间不早,她不能久留,回去还要继续没日没夜的练剑,两口吃完阮龄带给她的大肉包子,凝禅马不停蹄地先走了。 虞别夜果然已经在剑舍等她了。 凝禅磨磨蹭蹭上前。 虞别夜看她一眼,低头擦自己的剑,随口问道:“刚才去哪里了?” 凝禅哪里肯说实话:“去看剑谱了。” 虞别夜没什么,只是在接下来与她对招的时候,轻描淡写掏了块手帕出来,在将剑点在她咽喉,昭示她又一次落败的时候,俯身将她嘴角的油渍仔细温柔地擦干净了。 凝禅:“……” 有点脸红,但因为这样被拆穿的次数太多,她莫约脸皮也厚了起来,想红,但红的不是很好。 倒是胸口的命珠依然滚烫。 尤其在虞别夜距离她这样近的时候,还会比平素里,要更炙热一些。 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烫。 她甚至想过,如果哪天突然不烫了,她可能还会觉得有点冷。 凝禅自己也忍不住有点觉得好笑,然后告诉自己,可能是因为奕剑宗的夜太凉,又是一年秋风起,虞别夜早早披上了大氅,她却还能一身夏季道服活蹦乱跳。 问就是她们山猫毛厚不怕冷,完美借口。 但就算她再不怕冷,如果有可能,凝禅绝不想在被虞别夜暴虐以后的深夜,独身一人收敛气息,悄无声息地走在奕剑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朔月。 凝禅在心底叹了口气,面上的神色却收敛了起来,直至变得与平日的她大相径庭,简直仿若换了个人。 直到行至一道高大的黑影面前,凝禅有些敷衍表面却很到位地行了个礼:“怎么突然叫我?” “再不叫你,你怕是都忘了自己是谁,为什么来奕剑宗的了吧。”那人转过来,露出一张英俊却上了些年龄的中年面容,他神色淡淡,颇有些不怒自威:“六年过去了,你还记得你的任务是什么吗?” 凝禅低眉:“接近虞别夜,杀了虞别夜,然后喊你来剖尸。” 那人看她片刻:“别的没什么长进,修为倒是涨了不少。” 凝禅沉默片刻,从善如流道:“不涨怎么杀他?” “用他教你的剑杀他吗?”那人笑了一声:“凝禅,你可真行。” 凝禅眉头一跳,没忍住反唇相讥道:“比起你还是差远了。都姓虞,你们应该是一家人吧?有多深仇大恨才能连尸体都不放过?” 那人垂眸看她,不辨喜怒。 “凝禅,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半晌,他的声音里倏而带了几分讥诮:“他如此这般对你,全大陆都知道虞别夜有只捧在心尖的山猫妖。你呢?你不会真的爱上他了吧?” 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_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第 45 章(幡中世界(四)...) 这问题来得太过突兀。 凝禅觉得荒谬,下意识就要翻个白眼。 谁会爱一个五年来不舍昼夜不间断地逼着自己练剑打怪冲在最前面无怨无悔还时不时就要一脸血的人啊!! 可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她心头却莫名一窒,不知怎地,完全说不出口。 她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怎么你一个修无情道的长老,还要来干涉别人的感情问题?看来你距离太上忘情还很远啊。” 虞姓长老并不追究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压低身子,似笑非笑看向凝禅:“你别忘了,如果不是我,你这条命,连带着你们这一支妖脉上下的两百多口妖命,早就没了。素闻山猫一族有恩必报,希望你信守诺言,切莫失手。” 凝禅没说话。 虞姓长老又道:“当然,在我手上的,还有你自己的命。别管你是九转天还是无极境,十年一到,生机绝断。若是你不信,大可赌一赌这毒到底有没有这么厉害。” 他微微一笑:“掐指算来,距离十年之期,还有两年。凝禅,留给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虞画澜,有人说过吗?”凝禅沉默片刻,突地开口:“你威胁人的样子真的很恶心。” 被叫了全名,虞画澜也并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他眼中甚至带了点儿戏谑的笑意,负手而立,倨傲地看向凝禅。 “是吗?”他说:“比起你动了感情却还要将他捅个对穿的情况,我觉得我还好。你说呢?” 言罢,他又语焉不详地补了一句:“尤其想想之后你们的反应,一定很有趣。” 凝禅脸色极差,却强撑着一脸冷漠,转身就走。 后山的路她走过很多遍。 在灿阳高照的白日下,在微风徐徐的春色里,在皑皑覆盖的厚雪中。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冷。 胸口的命珠滚烫,但她还是冷。 凝禅一边走,一边抱紧了自己,牙齿却还是有点止不住地打颤。 直到一件还带着余温和熟悉味道的大氅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厚实的软毛刷在她的脸颊,她才有了一种回到人间的真实感。 是虞别夜的味道。 她反手攥住大氅的毛绒边,有些怔然地抬头。 虞别夜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好似连脸颊和发梢都落了一层薄霜。 他那么怕冷的一个人,此刻却仿佛对自己的情况毫无所觉,也毫不在意,只微微弯腰看向她。 “怎么哭了?” 他音色偏冷,说这样的话也很难温柔,凝禅看着他,不知道是今夜没有月色,所以便显得他的眼眸格外柔和,还是自己的错觉……她竟然从他的神色里看出了几分从未见过的缱绻。 是的,缱绻。 凝禅一边怀疑自己脑子可能被夜风吹得有些迷糊,一边下意识顺着虞别夜的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竟然果真一片湿润。 她哭了吗? 凝禅有一刹那的无措, 她抬起袖子想要擦掉脸上的泪渍, 却率先被一只温暖的手抬起下颚,然后擦掉了她脸上的泪。 凝禅忘记了所有动作,只怔然看着虞别夜。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哭。 可看到他这样,她的眼泪忍不住又开始往外冒。 虞别夜眼看这眼泪怎么还能越擦越多,无奈道:“怎么好像惹你哭的人是我一样。” 凝禅心道这么想也没错,嘴上却说:“你想得美。” 说完以后,心里那股奇妙的酸劲反而没了。 虞别夜弯了弯唇,见她终于不哭了,才道:“回家?” 凝禅有些迟钝地“嗯”了一声。 她在想,家这个字,真的可以用在自己和虞别夜之间吗? 可是每次她和阮龄道别的时候,也都说是回家……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只是这个词,这个字,从虞别夜嘴里说出来,怎么感觉好像特别格外不一样? 她正这么想,却发现虞别夜非常自然地牵起了自己的手,带着她向寝舍的方向走去。 “你怎么不问我去哪里了?做什么了?”凝禅眨了眨眼,到底忍不住问道。 虞别夜牵着她的手,走在她稍前面一点的地方,为她挡去所有夜风:“这件事很重要吗?” 凝禅愣了愣:“嗯?” “如果很重要,我问你,你未必会说实话。”虞别夜轻声道:“若是不重要,那我又何必要问。” 凝禅抿了抿嘴,悄悄抬眼。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虞别夜的衣衫如此单薄,他长发散落下来,薄衫下是线条均匀漂亮的肌肉线条,并不夸张,也并没有她过去想象中的因为常年体寒虚弱而造成的形销骨立。 难怪她每次靠着睡的时候,也没觉得有多硌。 她跟在他的身后,有点别扭地被他牵着,虽说妖身的时候睡在一起也不觉得有什么,但…… 到底是不一样的。 凝禅觉得自己要说点什么,打破这种别扭。 牵着自己的手与平时覆盖在自己身上的温度完全不同,不再是仿佛千年寒潭的彻骨,反而像是有暖流顺着他的指尖,没入她的指腹。 凝禅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看了会儿,问道:“你不是怕冷吗?为什么把大氅给了我,你的手还可以这么热?” 虞别夜语调一反常态的温和:“偶尔也可以燃烧一下灵息和神魂,毕竟我的小山猫现在很冷,看起来还不想让我抱着。” 凝禅确实不想让他抱着。 但她也不想因为这个原因,就让他燃烧神魂。 凝禅想了想,快走两步,和他并肩,将绕在自己身上的大氅打开一点,再扯了扯虞别夜的手。 虞别夜侧头过来,用眼神询问她怎么了。 凝禅有点别扭地小声道:“也不是不能分享给你一点。” 又补充一句:“毕竟其实说到底还是你的……” 虞别夜垂眸看她,片刻,他弯下腰,任凭凝禅踮起脚,将大氅绕在他肩膀上。 两人的发梢在擦身的一瞬交错,凝禅甚至觉得他的呼吸铺洒在了自己的颈侧。 虽然这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有时候,她也会把自己团成一个毛茸茸,蜷缩在他身边睡着,他若是侧过头,呼吸变也会吹拂她的毛发。 但这一夜,此时此刻,却变得好似尤其不太一样。 凝禅看着眼前一抹黑:“……” 可恶,这个人怎么这么高!! 怎么披到他肩上,她就被劈头盖脸地彻底遮住了啦! “你有想过吗?”虞别夜睫毛翕动,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其实你不必化作妖身,我也可以抱你的。” 凝禅一愣,努力从毛边里探出头来,头发被弄乱了几缕,显得平时多少略带妩媚和攻击性的长相多了几分天真纯然:“……是吗?” 虞别夜于是松开她的手,俯身,将凝禅打横抱起,将自己的下巴贴在她的额头:“你不想化作妖身也不想走路的时候,自然是可以的。” 凝禅抬眼,即使是这样的角度看过去,虞别夜的五官依然优越到几乎没有瑕疵。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落了一片扇形阴影,就像是这个宁谧到能听到树叶落在地上的夜。 她怔然看他,突然道:“虞别夜,是我的错觉吗,我觉得你今晚特别不一样。” “是吗?”虞别夜声音淡淡,细听却也还含着笑:“也许是我今夜特别高兴吧。” 凝禅“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她心想,若是虞别夜听到了自己今晚和虞画澜的对话,特别高兴恐怕就要变成特别愤怒,说不定会连夜拔光她的毛,镇去奕剑宗的魔魂塔下,直到神魂俱灭。 毕竟,他可是出了名锱铢必较的虞小师兄啊。 她这么想着,歪头靠在虞别夜的身上,竟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虞别夜的脚步在夜色中清晰可辨。 他没有用灵息遮掩自己的身影,也并不在意那些黑夜里暗中窥伺的目光。 他确实很高兴。 因为她没有反驳虞画澜的话。 她接近他是假,对他好或许也是假,不得不听他的话,提剑练剑也可以是假。 但她的心是真的。 就像他唯一的一点真,都是对她。 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_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第 46 章(幡中世界(五)...) “这个世界,不是真实的。我都给你说了多少遍了不是真实的, 你为什么还这么执迷不悟!” 谢柏舟御灵而来, 落在奕剑宗的山头,再向山内走去。 他的耳侧,有十年如一日的老头子声音叽叽喳喳。 “你这么给宗门卖力也没有任何意义,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老头的声音絮絮叨叨:“杀了虞别夜。” 谢柏舟的目光微移,向着书舍的方向扫去一眼。 虞别夜就在那里。 五年过去了。 奕剑宗又开了一次宗门,昔日的虞小师兄如今也有人会称一声小师叔。 更重要的是,他已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 五年前,虞别夜的那一剑被祝婉照拦了下来,他以腕骨为代价,侥幸从他手下离开。 至此,这件事就成了他无人言说的心魔之一。多少次午夜梦回,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许老头问他怎么了,他也只能说一句做了噩梦,却无从提及噩梦的内容。 五年后,他自认天赋本也过人,昼夜不停地练剑,接任务,降妖除魔,甚至已经连破几境,直入九转天。然而时至今日,他回想到当初虞别夜将手按在剑上时满身的剑意,却依然难掩震撼。 他做到了自己所想。 所有人在提到他的时候,不再只说他是谢家嫡子,未来少主,而是也会尊称一句柏舟仙君。 但那又如何,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那个想要战胜的对象,已是天下第一剑。 而他甚至不是天下第二剑。 天下第二剑的名号,被赋予了虞别夜怀里的那只山猫妖凝禅。 每每想起此事,谢柏舟都觉得荒诞至极。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实。”谢柏舟收回目光,显然早已习惯许老头疯疯癫癫的胡言乱语,平静问道:“真实的世界,又该是什么样。” 许老头悻悻道:“都说了我记忆也不全了!其他也就算了,我只记得外面的世界里也有虞别夜。虽然身份或许与现在完全不同,但既然确定了这里并非真实世界,那这里要么是须弥洞天,要么是某位前辈以通天之能撑起来的,无论是哪一种,原因必然都只有一个,此处有灵宝。这一场不真实都是对你们的考验,你们注定厮杀。” 谢柏舟负剑走过小径。 秋风吹起他的发,风自剑湖来,所以他也自然而然侧脸看向剑湖。 恰逢凝禅蜻蜓点水般自湖面滑过,长袖翩跹,落下的时候,冲着湖心亭中的人粲然一笑。 她手里没有拿剑,湖心亭原本十年如一日的简单陈设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小小的木傀,此刻正双手高举,托着木盘,上面放着茶盏,有点笨拙的可爱。 谢柏舟有所耳闻。 这位被戏谑称为天下第二剑的山猫妖,其实对剑的兴趣并不是很大,反而喜欢捣鼓一些手工玩意儿。 比如那只举着茶杯的小木傀。 又比如据说最近虞别夜的院落里,还多了些高大奇怪的玩意儿。 ——但因为也没多少人敢靠近,只能远远看一眼,而没有搞清楚到底是什么。 谢柏舟淡淡道:“注定厮杀吗?” 许老头的身影比之前还要更虚幻,几乎像是一抹残影:“是的,注定。这就像是养蛊,最后活下来的蛊虫,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湖心亭一身白衣的青年似有所觉般,在与面前的少女说话的间隙中,漫不经心抬眼,与谢柏舟遥遥对视一瞬。 “既然是养蛊,定然不会只有我和他。”谢柏舟颔首示意,并没有要刻意避开他的意思,然后才转过视线,继续前行:“我等别人先来杀他。” 他在等。 虞别夜也在等。 等那个十年之约来临之前,终于会有人来破局。 或许是凝禅,也或许是虞画澜,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人。 比如祝婉照。 楚宗主最终还是没有从死关里出来,而这位楚宗主的“遗孀”,在这五年里,以一种强势的姿态,收拢了奕剑宗明面上的势力,让所有人都承认了她这位夫人的存在。 甚至因为她的存在,奕剑宗至今都还没有选出下一任宗主。 新一次召开的宗主推举大会,凝禅也去了。 祝婉照一身华服,妆容浓烈,气质已经与五年前大不相同。 她坐在上首,神色淡淡,红唇轻抿。 “不妥。尚未无极,如何坐得我奕剑宗的宗主之位。” “姿容不,我反对。” “楚宗主的儿子?倒是没听说我们奕剑宗一个修仙之地,竟然也要搞父父子子君君臣臣这一套,怎么这个位置还是继承制吗?” …… 上下暗潮涌动,多少人对那个位置垂涎欲滴,布置了无数暗手,只等被提名时,在无数浩大的声势之下顺势上位。 结果那么多阴谋阳谋,都败在了祝婉照的红唇之下。 凝禅看得津津有味。 然后转眼就看到下一个候选人是虞画澜。 这位修无情道的虞长老并不冷面冷脸,反而时刻带着春风般和煦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见之而生好感。 凝禅心底一个激灵,连坐姿都变直了点儿。 该不会最后宗主的位置落在这个人手里了吧? 她心底难免有些担忧,看向祝婉照的目光就带了期盼之色。 却见祝婉照上下打量虞画澜一瞬,红唇微勾:“朱雀无极,仪表堂堂,滴水不漏。虞长老一切都好。” 虞画澜唇边不懂,眼中却到底带了志得意满。 他埋下的暗线眼中微喜,就要上前,多讴歌几句,趁热打铁,将此事做成定局。 祝婉照话锋一转:“可惜没有心啊。” 虞画澜不动声色:“楚夫人何出此言。” “我观典籍,所谓太上无情,是博爱于天下,是心怀万物,太上多情,太上无情。” 祝婉照道:“而虞长老呢?这五年来,屠尽天下多少妖族?又踏平了多少村落?” 她一瞬不瞬盯着虞画澜,扬腕拍手。 有侍从罗贯而入,将手中长长的清单小册发在了每个人手里,里面正是虞画澜这些年来所造下的桩桩件件的杀孽。 “正好今日宗门中大伙儿都在,我便也趁今日的机会……”祝婉照说到这里,语气已经倏而转厉:“来问一问虞长老的道心何在!替奕剑宗清理门户!” “砰——” 她手中的茶盏随着她的话语一并落在地上,一片瓦碎之声刺破空气。 整座议事堂以落下的破碎茶盏为中心,倏而变成了一座困字大阵,将虞画澜束缚其中! 虞别夜在茶盏脱手的瞬间已经将凝禅塞到了自己身后,旋即他便感觉到,这大阵之力,竟不止落在了虞画澜身上,而是想要连他也一并悄然困住了。 入议事堂之前,为表对历届奕剑宗宗主的尊重,他解了剑。 不是不能召剑回来,只是如果他强出手,那么这座困字大阵,也会因为他而破。 出于某种原因,他暂时还不想破了这个阵。 而且不知为何,此时此刻,虞别夜的心头莫名有一种很奇特的预感。 就像是这么多年萦绕在心头的一些不解,或许终于要揭开最后的谜底。 祝婉照起身,华服摇曳过地面。 大阵将虞画澜困在整座议事堂正中,一动不得动。 祝婉照在虞画澜面前站定,慢慢开口:“你还不动手吗?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虞长老早已无极,这困字阵,也不过能困住他一盏茶的时间而已。不杀他,你要如何做这奕剑宗的宗主?” 随着她的声音,一道身影自议事堂后慢慢走来。 是谢柏舟。 谢柏舟单手提剑,另一只手上还攥了一大把灵符,眼中周身都是杀意,如此一步步走出之时,他周身的杀意显然已决。 虽然早就知道,祝婉照能收拢半个奕剑宗的背后,少不了谢家的出力,但这才是所有人的猜测第一次被证实。 谢柏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 既然有了今日的这一方困字阵,他与虞画澜便已是不死不休。 他毫无废话,站至虞画澜面前之时,剑便已经高举了起来。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面色却突然一白。 不止是他。 这一刻,整个时空的时间都好似被停滞了一瞬,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仿若慢动作。这一瞬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变成了只有五个人能动的虚幻纯白世界。 祝婉照、谢柏舟和虞画澜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祝婉照甚至已经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命珠从来滚烫。 但却从未有一刻如同现在这般,像是要冲破皮肉般熊熊燃烧。 凝禅死死咬住下唇。 这是他们这些命珠的拥有者第一次同时出现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 与此同时,一道只有拥有命珠的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仿佛谶语般,同时在五个人耳中响了起来。 “你们想要的东西,不止一样。” “五颗命珠集于一人之身的时候,‘门’会开启。” “告诉‘门’你之所想,你之愿望。” “命珠和‘门’,会实现世间一切祈愿。” 谶语低沉虚幻,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清这话语之中的意思。 凝禅闭了闭眼。 命珠代表的意义,她胸口时刻不停的灼热,所有的一切终于露出了温情背后注定厮杀的狰狞面孔。 灼热,只是一种告诉她命运注定的提醒。 命珠在胸膛之中。 要五颗命珠集中于一人,指的自然是说,要将其他四个人全都杀了,并开膛破肚,取出命珠。 她听到谢柏舟身边的那道许老头的声音大笑起来。 ——“我说什么来着?我让你早点杀了他们,你却偏要犹豫。你们之间,本来就注定厮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谢柏舟,你的犹豫只会让你成为鱼肉。” 下一瞬,困字大阵中的虞画澜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不同于大家想的困兽之斗,他的声音甚至是轻松带笑的:“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来这里,真的会毫无准备。又或者说,你们哪来的信心觉得这么大一座困字阵的准备,会完全不会被我知晓?” 他声音才落,原本散坐在堂下的无数人已经原地而起,掌中有灵光亮起,竟是顷刻间就要将议事堂中的众人围困住! 而另一波人却也迅速反应过来,将祝婉照和谢柏舟护在了身后,与虞画澜的人遥遥对峙。 两边剑拔弩张,气氛一触即发。 凝禅定睛一看。 好家伙,怎么整个议事堂的人除了她和虞别夜都已经站了起来,反倒像是将她和虞别夜变成了一座孤岛。 她稍微凑向前一点,拉住虞别夜的袖子,正想要说句什么的时候,方才祝婉照发给大家的那一本有关虞画澜做了什么的小册子,却随着她的动作摊开跌落在地。 凝禅无意间扫过上面的字,眼神倏而凝固。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虞画澜的目光越过无数人,径直落在了凝禅身上。 虞画澜笑道:“这困字阵困的,是这里所有的无极境。所以,凝禅,你还不动手,是想死吗?” 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_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第 47 章(幡中世界(六)...) 议事堂外,比堂内更剑拔弩张。 原本平和的势力分布被打破,在困字大阵升腾而起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已经撕破了面上的伪装,剑刃铮然出鞘。 谢家早已纠集世家众人,虞画澜背后的奕剑宗与其他承诺好了利益分配的其他门派势力蓄势待发,更有祝婉照收拢的本宗人马,观望奕剑宗事态的其他墙头草…… 一时之间,整个奕剑宗都变得熙熙攘攘,混乱不堪。 千年大宗,一夕巨变,过去隐匿在平静湖水下的魑魅魍魉一并出世,兴风作浪,就连剑湖都变得飘摇不定,书舍后镇压的那些作乱多端的大妖们纷纷躁动不安,便连那一处封印都变得摇摇欲坠。 山雀小妖阮龄急得快要哭出来,他猫腰在议事堂外,这是他平素里压根不能接近的地方,今日也就是趁人多混乱,无人管得到他,他才悄悄摸了过来。 结果他四处都看过了,也不见凝禅和虞别夜的身影,显然这两人应当都被困在了议事堂内。 困字大阵不是他这样的小妖能接近的。 但阮龄依然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那是后来在他会了凝禅教他的三五式剑招后,凝禅送他的,说是自己做傀的时候,顺手打了几把剑出来,挑了柄顺眼的给他。 阮龄紧紧握着剑柄,一瞬不瞬地盯着议事堂的大门。 他不知道自己明明没什么用却偏偏要来。 但他觉得,自己就是应该站在这里,万一……万一凝禅会突然需要他呢? 议事堂内。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凝禅身上。 这殿内的无极境林林总总加起来也不过几人,去掉虞画澜和其他两位长老,便也只剩下了一个虞别夜。 若是这位虞别夜一手培养出来的山猫妖真的在此动手,虞别夜也确实……未必能有反抗之力。 毕竟那可不是真正普通的一只小妖,而是被誉为天下第二剑的凝禅。 更重要的是。 这只陪伴在虞别夜身边如此之久的山猫小妖,何时成了虞画澜的人? 是一开始,就是蓄谋已久的接近?还是后来虞画澜的一手好策反,只为了今日能够杀掉虞别夜? 无数猜忌中,处于视线焦点的凝禅终于慢慢抬起头来。 她的双眸不知何时变得染了绯红:“虞画澜,你说过,会保我族人平安无虞,那为何这份名单上,会有山猫妖一族的名字?” 虞画澜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这名单本身便是一场最大的诋毁和杜撰,楚夫人信口开河胡言乱语,该不会真的有人信了吧?” 他话音落,脖颈上却倏而多了一道灵息密线。 是凝禅的灵息。 她抬手,声音变得更冷:“可惜我恰好知道,这名单所用的纸是誓纸,凡用此纸书写,便不可有虚言,否则执笔之手便会被誓言之力切碎。” 她一手牵着虞画澜脖颈上的灵息, 悄然收紧, 缓缓起身:“你敢在这张纸上写下,我没有杀山猫一族吗?” “这有何不敢?”虞画澜笑意盎然:“我自是将他们藏到了天下只有我一人才知道的地方。你将此处的其他人都杀光,我便带你去见他们。” 他话音落下,谢柏舟的剑却已经到了。谢柏舟面色冰冷:“以别人的族人作为威胁,虞画澜,你竟是比我想的要更下作。” “凝禅。”虞画澜被困字大阵箍住,无法动弹,只轻声吐出这两个字,他的笑容变得诡谲:“方才的那道声音,你明明也听见了吧?既然迟早要杀了他们,不如现在便来做我的刀,我为你解毒,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随着他的话语,方才绕在他脖颈上的灵息悄然转向,竟是将谢柏舟的这一剑阻了下来! 凝禅面色痛苦,却依然站了起来,她的剑此前和虞别夜的一样,被收在了议事堂的门口,但这并不妨碍她出手。 谢柏舟有些错愕地看向凝禅。 凝禅的目光却直直落在虞画澜身上。 她慢慢自自己的坐席上起身。 九转天的灵息激荡开来,整个议事堂之中,所有的灵息都向着她的方向卷动而来,连带着墙壁和屋顶都有了一些摇晃。 “如果……我说不呢?”凝禅抬眼,她的神色带着一丝出奇的平静和笑意:“你们都在等这一天,又怎知,我恰好也是在等你们终于要鱼死网破的时刻呢?” 她看向谢柏舟,带了歉意地一笑:“不是想要阻你,而是这人,我想亲自杀。” 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她的面前开始有灵息漩涡出现,旋即,一只硕大方正的脚从漩涡里踏了出来,一脚落在了地上! 整个议事堂的地面都随之震动一瞬。 “那是什么?” “……什么东西,她搞了什么东西出来!” …… 一片混乱和惊呼声中,巨大的木傀自灵息漩涡中现身,在傀直起身体的一瞬,议事堂的房顶竟是也直接被掀翻捣碎,露出了青空白云! 一片瓦碎之声,议事堂外的众人也都暂时停下了冲突对撞,纷纷向着这边看来,然后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啊,抱歉。”凝禅没什么歉意地开口:“我这傀,有点高,大家多多担待。” 众人:“……” 担待个屁啊!!这是有点高的问题吗!! 没听说谁家的傀是这样的啊! 凝禅的剑被缴了,但傀的剑还在。 那剑为了适配傀的身高习惯,对于凝禅来说实在有点重,也有点大,几乎有她三分之二个人那么高。 所以她拿剑的时候,几乎是拖着剑走的。 她没有理睬虞画澜,也没有理睬在虞画澜的指使下,周围向她攻来的兵刃。 因为她看到,稍远处的那一袭白衣慢慢站了起来。 虞别夜没有拿剑。 但既然困字大阵已经困不住他,放在殿外的剑便也不能被任何东西所阻挡。 他抬手便是满山剑鸣。 阮龄抱着怀中的剑,有些惊愕地抬眼—— 稍远处囤放着议事堂中人的兵器的地方,所有的剑都开始震颤,甚至不仅如此,大家手中腰间的佩剑也都在这一瞬有了不安分的剑鸣。 一声清啸。 虞别夜的剑如长虹贯日,竟是就这样戳破了困字大阵,没入了议事堂中! 拿了剑的虞别夜,和没有剑的虞别夜,是两个人。 那柄剑落入他手中的刹那,所有人的衣袂与长发都被剑风激荡开来! 一切攻向凝禅的刀与剑在他执剑的一瞬,都有了一个近乎凝固的顿挫,下一瞬,便已经被这样浩荡的剑风扫落在了地上! 谢柏舟早已收回了剑,将祝婉照护在了身后,周身灵息震荡,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一人一傀一剑。 凝禅站在所有这些风波的中央,从被傀戳破的那一隅天空看了出去。 天上依然是一个句号和一个括号的日月同辉。 “我早就觉得有点奇怪,为何天空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凝禅倏而开口:“现在看来,这个问题,也是可以有答案的。” 她甚至没有环顾四周,而是就这样,将手中的那柄重剑有些缓慢地举了起来。 “除了聚起五颗命珠之外,我总觉得应该还有别的办法,来打开这扇所谓的‘门’。”她轻声道,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到她的话语:“我想试试。” 回应她的,是虞别夜。 他说:“好。” 周围的一切震荡,一切不安,所有的喧嚣与尘埃好似都与傀旁边的少女无关,因为自有一人一剑,替她将所有的一切都挡在剑风之外,任凭她去做想要做的事情。 虞画澜手中掐诀,凝禅的神色却丝毫未变,他连试几次,不可置信自己的毒竟然失效:“你——你为何还能站在那里!你身上的毒呢?此毒没有解药,你怎会……!” “果然无解。”虞别夜提剑看来:“我早猜到如此,只好预先替她解了毒。” 虞画澜还想问到底是用什么解了毒,一道爆裂无比的剑风已经自不远处向他急袭而来! 凝禅双手握剑,足尖一点,身形如鬼魅般,已经出现在了虞画澜身侧! 她的剑很重,挥剑便比平时要更多两分力气,而这却竟正好吻合了她此时的心境! 一剑落下。 一盏茶的时间恰至,虞画澜想躲,然而凝禅的这一剑太重太快,鲜血迸射之间,虞画澜竟是就这样被凝禅切掉了一只手臂! 那柄重剑下一瞬,已经在他的痛呼声中,接近了他的咽喉。 随之而来的,是凝禅带着轻慢笑意的话语:“我一直很想知道,谁告诉你我是山猫妖的?我们一族,名为辟邪,又岂是你这种宵小所能撼动的?我不过诈你一下,这些年,你造下的杀孽太多,连你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吧?” 虞画澜眼瞳一缩。 下一瞬,凝禅的重剑上有朱雀笼火燃起,灼热的火舌吞吐在虞画澜的肌肤上,也将凝禅极淡的瞳色照耀出了一片火色。 虞画澜盯着凝禅,他不是不想反抗,而是凝禅这一刹那的气势太盛,竟是将他周身的所有灵息都锁住,不得调动! 他明明是朱雀无极,此刻却被朱雀脉九转天的凝禅彻底压制,毫无反抗的余地! 火光太盛,将她的肌肤照得几乎透明,虞画澜在这一瞬,看到了凝禅的额心处,竟也有命珠的光芒一闪而过! “命珠——!”虞画澜眼瞳一缩,惊愕道:“你是用命珠解了毒!是谁给了你命珠?他不要命了吗!” “在逼出‘门’之前,我还是想要先杀了你。”凝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声音变得森然:“虞画澜,你该死。” 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_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第 48 章(“你要天塌,我却偏要她,...) 重剑下压。 凝禅的长发翻飞,她的眼中火色燎原, 说不清是她的瞳仁之中映出的原本的绯红, 还是面前迸射的鲜血。 九转天·须弥。 虞画澜眼瞳骤缩,他能听到自己的咽喉被切开的声音,刺耳渗人。 九转天·须弥锁死了他周身所有的灵息,他空有一身无极却无从施展,所有的灵息都变得像是粘稠的胶水,没入他体内的同时,将他的灵脉一寸寸搅动粘连,直至无从流淌。 “玄武脉。”虞画澜的声音越来越哑,他的目光却极亮——又或者说,方才凝禅的朱雀脉力燃起的时候,他的所有注意力就已经从命珠上转移开来,变成了某种凝禅看不懂的灼然:“你……为何通了朱雀脉,又会……玄武脉的术法?” 他不顾脖颈的血窟窿,已经带了“嗬嗬”之声:“就算是入了秘境……灵脉也不会变……为何你能……” 凝禅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回答他的意思,全身向下,灵息和笼火同时游走在重剑的剑刃。 一声有些可怖的骨碎。 虞画澜的脖颈终于被彻底切碎,头与尸首分离的刹那,凝禅下意识抬手,按在他的胸口,点了一式定魂。 她甚至自己也愣了愣,有些不明白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娴熟。 然后,凝禅才站了起来。 尸首分离,一颗沾着血的命珠从虞画澜的胸膛里滚落出来,直到凝禅脚下。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 “虞别夜。”凝禅抬头,看向为她挡下了所有攻击的白衣青年:“本想将这颗命珠给你,但我猜,你会嫌它太恶心。” 虞别夜面上不知何时溅上了血,他周身都是近乎暴戾的剑气,但他回头错眼看来的时候,目光却是温柔的。 凝禅于是抬脚,在谢柏舟和祝婉照震惊的目光里,灵息翻涌,一脚踩碎了虞画澜的命珠! 喀嚓—— 命珠碎裂的那一刹那,时间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所有的一切再度变得像是慢动作,天旋地转之间,凝禅强忍着奇异的头痛,一手将重剑从方才太过用力而陷入的地裂中拔起。 这一次,她将重剑横在了自己身前。 “我能踩碎一颗命珠,就能毁了剩下的所有命珠。”凝禅冷声道:“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既然你能将声音传递到我的耳中,那么我现在所说的一切,你应当都能听见。” “打开那扇‘门’。”她的眼瞳不知何时已经变得赤红一片,血污与火色交错,她看着剑气纵横的虞别夜,看他在挥剑的交错之间偶尔的咳嗽,心底一片近乎麻木的痛。 时至今日,她才过分后知后觉地知道了一件事。 他的命珠,在她身上。 她与他初见的时候,他没有如今这么苍白且单薄。 这么多年来,他四季都要大氅,明明已是朱雀脉的天下第一剑,笼火却不能为自己取暖,四季都得披着大氅,握着手炉。 只是因为,他早就看出了她身上的毒,再将命珠给了她。 所以她从未毒发,从未在朔月之夜生不如死,所以她虽然不怎么喜欢剑道,却握剑便起剑罡。 因为那是他的剑罡。 无人应答。 凝禅眼中露出了一抹讥笑,她手下的力度再重三分,那重剑的剑锋将她的肌肤刹那便割裂,入肉几分。 她的脸上也终于带了几丝疯狂之色:“还是说,你觉得我之所言,只是说说而已?” 许久。 那道响起来过的声音,终于缥缈般又响了起来:“捏碎命珠,你也会死。” 凝禅洒然一笑:“好啊,那就一起死。” 她的视线里都带了一抹绯红:“我想明白了。如果这个世界只是一场游戏,那么命珠就是最重要的游戏道具。如果命珠被毁了,游戏自然也不能进行下去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世界还会存在吗?你……还会存在吗?” 风吹过她的长发,凝禅的口鼻之中已经都是血红,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拉长,包括她的痛楚—— 直到她的手真的按在了自己的命珠上,并且毫不犹豫地开始用力,试图将命珠摘下来! 凝禅神色镇定,意识也清明一片。 但痛已经席卷了她的全身。 原来取下来命珠,这么疼啊。 这样的疼足以让任何人昏厥,但凝禅知道,她不能倒在此刻。 她要清醒着,直至自己对或许是这一方世界的“天道”的威胁生效。 一片长久的沉默后,那道声音终于重新响了起来。 “你赢了。” 随着这道有若叹息的声音响起,时间转回了原有的流速,但却又变得不太一样。 天像是漏了一个窟窿。 漫天的云变得斑斓陆离,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坍塌和被吸走。 议事堂内外,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并向着天空望去。 片刻,终于有人哑着嗓子喊出了第一声。 “——天塌了!!!” “快跑啊!!天塌了!!!!” 这几声却很快哑然。 “天都塌了,还能往哪里跑?” 众人的声音变得颤抖而怆然:“是啊……天塌了,还、还能去哪里呢?”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因为那个窟窿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漩涡。 一个要将所有的一切都吸纳殆尽、片甲不留的漩涡。 风和云都被吸了进去,光线和色彩也被吸了进去。 所有人的哭声与喜怒哀乐也都开始被吸入了那个无尽的漩涡,连耳边的哭声都开始变得羸弱。 凝禅猛地吐出一口血。 眩晕和失血过多后的冷迟来一步地袭击了她的躯壳,在那一股强撑的精气神过去后,来势汹汹。 她终于做到了这一切,却仿佛已经失去了踏入那个漩涡的力气。 是的,她已经猜到,那一处漩涡,其实就是所谓的“门” 。 天上的太阳被吞噬,两个一左一右像是括号的月亮也没入了“门”中, 天地失色。 凝禅再也撑不住身体,在那道声音带了些低沉的轻笑声中,向后倒去。 “小姑娘,没有人能威胁我。你成功了,却见证不了你的成功,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按我说的做,至少……不至于此。” “你甘心倒在这里吗?一定很不甘心吧?但是你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赢了我,但你却输了你本应能在这里得到的一切。” 凝禅没有任何反应,她平直地向后倒去。 却被一双手稳稳接住。 “天道”的声音,从来都不只是说给凝禅一个人听。 祂并不在乎被其他人也听到。 虞别夜听了个十全十,接住凝禅后,他近乎轻盈地将落座在地,将她扶靠在了自己怀中。 几乎同时,他的周身都浮起了一层近乎虚幻的光。 生机不断地从他的身上涌入凝禅的体内,灵息分明在倒卷入天上高悬的那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而虞别夜之所谓,却好似在与这所谓的“天道”抢回这一线生的气息。 但与此同时,他自己的躯壳却好似在消解,直至他的手指都变得有些虚幻般的透明。 凝禅猛地从要坠入的深渊中醒了过来。 她倏而睁眼。 虞别夜如墨般的长发已经全都变成了雪色,原本就苍白的肌肤此刻如琉璃白翡,他轻轻翕动眸子,看向虚空,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 “谁说的?”虞别夜勾唇:“你要天塌,我却偏要她,得偿所愿。” 随着他的声音,最后一道来自他身上的灵息也终于打入了凝禅的体内。 他的身影比此前更缥缈了一些,雪色的长发飞散开来,扑落地面,像是覆了一层晚秋的棠梨花。 凝禅怔然看着他,低声道:“虞别夜。” 她有千言万语在心头,末了到嘴边,却竟然只剩下了他的名字。 “你为何要为我做到这一步?”凝禅终于道:“这里不过是一方小世界,或许拿到那样至关重要的东西后,这里就会坍塌,我们大致都会神魂归位,你又何必……” “你也说了,是大致。”虞别夜道:“倘若没有呢?倘若没有的话,死的人,是不是就要换成是你。” 凝禅还想要说什么,却被虞别夜抬起手,按住了她的唇,堵住了她之后所有的话语。 “人本就有一死。”虞别夜露出了一个凝禅从未见过的笑容:“能因你而死,我死得其所。” 他抬起手,抚上凝禅的头,将她拦到自己怀里,再轻轻亲了一下她的发顶。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手指上的痕迹是什么吗?” 虞别夜轻声道:“那是你的头发缠绕在我的手指上,留下的痕迹。” 他边说,边将凝禅一把向着那个漩涡的方向推了出去。 漩涡的吸力太大,他这一掌又用了最后仅剩的灵息,凝禅猝不及防,便是再向着虞别夜的方向伸出手,也无济于事。 世界在坍塌,原本光鲜的一切都在褪色风化,整个世界都像是要被迅速遗弃在背后的荒原。 长风吹过,虞别夜的身影像是一抔白沙般,变成了风里缭绕的白色雾气。 凝禅的目光开始变得涣散,谢柏舟和祝婉照还在苦苦支撑,然而凝禅一把掀翻了这一处世界的规则后,他们的命珠暗淡,显然也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便要沉睡昏迷过去。 没有人能反抗这样的天象。 整个世界都像是要被彻底归零,变成好似从未出现过的虚无。 但却还有人没有闭上双眼,认命等待这样如同天罚般的末日降临。 是阮龄。 他手里紧紧握着凝禅给他的剑,剑气并不精纯,只堪堪足够将他周围的那些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雾驱散看来。 他仰头看着凝禅,在与她对视的刹那,拖着颤抖的哭腔,大声道:“我会撑住的——” “我要保护——” 后面的话语凝禅已经听不清楚。 但她看到了他的口型。 他说,他要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和这个世界。 保护吗…… 彼时山雀小妖在自己面前挥剑嬉笑的样子一闪而过,她的余光看到谢柏舟和祝婉照已经终于体力不支地昏迷了过去。除了阮龄支撑的那一隅之外,世界已经全部褪色变成了黑白灰三色的浓墨。 然后,所有的一切骤然暗淡。 再倏而亮起。 光线有些刺眼。 像是沉睡了很久以后,猛地洒落在面上的剧烈炽热阳光。 凝禅猛地睁开眼。 一片静默。 凝禅环顾四周,只见自己浮空站在一片全然纯白的空间之中,这里空无一物,除了她的面前。 那是一扇带着把手的,真正意义上的、不知会通往何方的“门”。 凝禅没有迟疑,抬手扭开门把手,提步走了进去。 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_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第 49 章(“我希望幡中世界不要因为...) “门”的背后,是一片纯黑。 凝禅说不清自己是站立还是悬浮其中,她有些茫然地睁大眼,但这样极致的纯黑之中,睁眼与闭眼也失去了区别。 直到一点光照亮了整个空间。 那光影先是一个点,很快就扩散成了小半个面。 凝禅环顾四周,终于看清了自己之所在。 她正站在不知何处的山巅之上,举目四望皆是悬崖,脚下微动便会有碎石沿着峭壁簌簌而下,千仞高绝,山风吹拂,将她的衣袂和额发一并吹动。 山巅有座庙。 庙里似乎有人,但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从她脚下到庙里,有且只有一条路。 一条没有台阶,满目空空的路。 凝禅抬头看了那有些破败却屹立于崖巅的破庙片刻,抬脚登庙。 随着她的迈步,她的脚下出现了第一层台阶。 四周的一切骤然变幻。 一张绘卷在她面前徐徐展开,旋即便有一行字在绘卷上浮现出来。 “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的道友,在说出汝的愿望之前,请允许吾先向汝介绍一下我自己。” 凝禅挑挑眉:“请。” “吾名为幡,世人唤吾招妖幡,其实吾的名字是招摇幡,只因吾生性喜招摇显眼,做幡便要做最叱咤风云天下闻名的那一面幡。” 准备好了要听一段故事的凝禅:“……” 啊? 剧情好像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明明只是一片白幕黑字,字体都没有任何变化,怎么她就硬是从这段话里听出了一点得意洋洋? 绘卷上的字还在继续。 “可惜招摇过头,招摇便成了招妖。” 凝禅心道,这幡对自己的定位和认知还挺清晰。 “只因吾幡旗一展,便能号令群妖,也只因吾之所在,便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所有的字眼顷刻间化作一滩墨色,凝禅面前的景色再变。 她仿佛成了时空中的一双眼。 血山火海,咆哮与嘶吼充斥着山河大地,她看到妖兽遍野,所到之处哀鸿遍野,然而那些狰狞可怖的妖族却偏偏只愿臣服于她的脚下,听她号令,在整个浮朝大陆上奔腾,再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占据。 这是一种近乎绝对的、让人难以拒绝的力量。 更像是一种并不隐晦的暗喻——持有招妖幡的人,便能将整个浮朝大陆都轻松踩在脚下。 修仙之路本就大道争锋,不亟于走一道难容他人的独木桥,争到最后的祈愿,是长生,是获得无与伦比的力量,是拥有不被任何人左右的力量。 而所有的这一切,都可以由招妖幡来实现,甚至人力也总有尽头,但招妖幡所能带来的力量,却是真正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绝对。 凝禅站在万骨枯上,妖兽簇拥着她,她在这一刻好似成了妖皇,也好似看到了历代招妖幡的主人,睥睨天下。 下一瞬,一切共感与画面掐灭。 小庙不远不近地悬浮在前方,凝禅垂眸,再提步前踏。 水墨融化,缭绕的墨色在天与水之间绘出一笔摇曳,绘卷再开,一行字浮凸出来。 “你可愿与我重塑幡外世界的秩序?” 凝禅盯着这行字,然后缓缓皱眉:“幡外世界?那幡中世界又是什么?” 那行字久久凝固,没了动静。 片刻,画卷开始崩塌。 崩塌出了一股莫名的有气无力。 凝禅看着重新出现在自己的路,再前行踏在台阶上。 她的周遭是虚空,却也是不断的好似诱惑般的雾色画面。 那些雾深浅不一,铺开一幅幅绘卷又散去,分明是在重复那些手持招妖幡之人的璀璨过往。 凝禅将一切都收入眼底,脚步却不停。 分明肉眼所见不过几步就可以抵达的小庙,她这样一路走来,却竟然还是不远不近。 凝禅抬眼再落,平静起步,继续拾阶。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她的下一步,终于有了触碰到了实物的感觉。 凝禅倏而顿住。 因为那卷散成了雾气的画卷复又凝聚,摊开在了她的面前。 “真的不要?” 凝禅看了片刻,伸手触碰到了画卷的边缘。 然后在画卷上的字迹散开变成下一句之前,从画卷的边缘将招妖幡重新卷了起来,轻轻拍了拍。 “别挡路。” 招妖幡:“……” 招妖幡:“????” 什么东西!? 别挡路?! 这三个字是在给它说吗?! 它可是招妖幡!这辈子都没有被嫌弃过的招妖幡!从来都是它嫌弃别人的份,怎么有朝一日还能回旋镖到它自己身上? 不可置信。 岂有此理。 招妖幡气呼呼! 却听一声和煦苍老的声音带笑响起:“既然这位小友都这么说了,你就回来吧。” 招妖幡“嗖”地一声飞回了小庙,显然一息都不想在凝禅身边待着了。 庙中既然有人,入庙便是拜访。 凝禅思忖片刻,才要抬袖起礼,那道声音已经又响了起来:“对着一缕残魂,不必如此,愧不敢当。小友请进。” 凝禅顿了顿,还是坚持抬手一礼,将手中的剑回了鞘,这才抬步向前,站在了庙宇大殿的门槛之外。 庙宇并不大,稍显破败,佛龛之上并无雕像,倒是蒲团上坐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 老妇人一袭华服整齐,头发花白,面上皱纹沟壑,一双眼平静却漂亮,甚至有几分灵动之色,但最为醒目的,还是她脸上有一道几乎贯穿了半个面部的伤痕,从右眼下斜斜滑落,平直拉到嘴角。 她眼瞳很黑,仿佛密不透风的夜,虽然只是一缕残魂,在看向门口的凝禅时,纵使带笑,也压迫感十足。 而方才合上的招妖幡绘卷,就落在她的手边,小小一只,甚至有几分可爱。 老妇人身侧还有另外另外一方蒲团,她抬手示意:“请坐。” 佛龛空空,凝禅却并不愿入内,也不愿坐在蒲团之上,她歉意道:“庙宇太高,我不信,也不尊,不便入内,还望前辈谅解。” 老妇人看向她的目光却更柔和了些,她的笑意更深:“你与我年轻的时候很像。我不信佛,也不尊佛,所以我从不入庙宇。自然也从未想过,我会困一缕残魂在此,青灯古佛,只为等一个有缘人。” “可……”凝禅的目光落在了空荡一片的佛龛上。 佛龛无佛,说什么青灯古佛。 老妇人大笑起来,这一次,她的笑声里多了睥睨和倨傲:“佛龛何必有佛。” 她点了点自己:“佛在这里。” 凝禅愣了片刻:“还未请教您是?” “我有很多名字。”老妇人衣袖拂动,她在蒲团上坐姿端正却随意:“最为世人所熟知的,或许是初代妖皇。” 凝禅眼瞳微缩。 随着这四个字,她所有被尘封在幡中世界之外的记忆倏而苏醒。 她有些痛苦地抬手捂住眼睛,接受自己原本的记忆重新涌入自己的脑海之中。 初代妖皇。 这四个字打破了幡中世界与浮朝大陆的隔绝,她的脑中有过去与现在的一幕幕交替出现,更是回顾了一遍方才招妖幡让自己看到的所有画面。 无数面容与名字在她脑中交错,她甚至来不及去想具体的人和物,脑中已经自动定格在了方才的雾色交错。 原来,她看到的,她刚才所置身的那片战场,便是初代妖皇当年扫平了大半个浮朝大陆时的模样。 她的面前此刻,竟然会是初代妖皇的一缕残魂。 回忆史料典籍,对于初代妖皇的一切并没有一笔带过,甚至有许多说不清是后人想象还是真的煞有介事的长篇绘卷,惨烈甚至壮烈。 也有传言说,其中一些确实是当初的亲历者留下来的。 但此时此刻,凝禅却可以确定地说,所有的一切都是杜撰的。 因为,没有任何一处曾提及,初代妖皇是女性。 甚至是面前这样除了脸上有一道可怖伤痕之外,算得上是慈眉善目的老妇人。 招摇幡,招妖幡。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了老妇人的手边,方才挡在自己面前,却被自己推开的画卷安静乖巧地躺在那里,完全不如记忆中画面的那边肆虐张扬。 ——她的脑中不受控制般有走马灯般的光影交错。 一边是自己面前几乎触手可及的招妖幡。一边是这画卷在血海之中被初代妖皇展开,随风而起,如旗如幡,在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中呼风唤雨,谱写出无数腥风血雨的模样。 老妇人注视着她变幻的神色,微微一笑,抬手将地上的招妖幡拿了起来,向前递出:“想起来了?这次还觉得它挡路吗?” 这样再近了一些,凝禅看到那画卷的卷轴是白玉般的剔透。 但比起白玉,她更愿意相信,那是白骨。 招妖幡挺起胸膛,得意洋洋等待一个答案。 便听凝禅诚恳道:“还是这样觉得。” 招妖幡:“!!!” 奇耻大辱! 这世间竟有人真的不爱它招妖幡!这不合理!! 凝禅垂眸,又开口:“听闻在‘门’后,可以实现世间一切愿望。” “本应如此。”初代妖皇并不生气,她放下招魂幡:“但那是你带命珠来此时的情况,如今你两手空空,还想要许愿?” 凝禅沉默片刻。 “哦”了一声。 然后转身就要走。 她实在太过干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这下连见惯了人间风浪的初代妖皇都愣了愣,眼中有了错愕之色,然后哑然失笑。 “走这么着急?我还没说完呢。”她这次的笑意显得真心了许多:“不是不能许愿,只是我要先听听,你想好愿望了吗?你的愿望是什么?” 凝禅停住脚步,侧头回身:“想好了。” “我希望幡中世界不要因为我们的到来而被搅乱,也不要因为我们的离开而消失。” 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_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第 50 章(“你看,无论你觉得这个世...) 初代妖皇眼中的诧色更深,笑意也更浓,她第一次稍微前倾了身子,连声音都更柔和了一些:“为什么?” 她以为自己会听到很复杂抑或充满了哲思的回答。 但凝禅只是说:“因为我看到了它的崩塌。” “二千世界,崩塌的何止此处,你要是都想要救,救得过来吗?”初代妖皇注视着她。 凝禅奇怪道:“二千世界关我何事?我只是在这里生活过,在这里留下过痕迹,所以我想要这些痕迹和遇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不止是一场虚无而已。” 初代妖皇看了她片刻,笑了一声,慢慢站起身来:“支撑这个世界的力量,是招妖幡。如果你今日不拿走招妖幡,日后也总有人会拿走,这里总会坍塌。要么你亲手让这里塌陷,要么将这里交给未知,你来选。” 这是最难的选择。 又或者,这是最简单的选择。 因为凝禅只能选择拿走招妖幡。 恢复了记忆后,她自然知道,虞画澜来此的目的。 此番如果他一无所获,那么他定然还要再第二次来取招妖幡。他对招妖幡势在必得,若非此次是她搅局,恐怕招妖幡还是会落入他的手里。 甚至于上一世…… 凝禅怀疑上一世的时候,招妖幡就落入了虞画澜手里。 只是不知当时他在面对初代妖皇的时候,又是如何回答了她的问题,是如何最终拿到自己心中所想的。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凝禅倏而抬眼:“这里分明是你创造的世界,你甘心让它这样坍塌?” “那又如何?”初代妖皇笑容淡淡:“我创造的世界还少吗?彼时的妖域是我的,彼时的浮朝大陆也是我的,如今的幡中世界不过沧海一粟,我若想要将其碾在脚底,又如何?” 凝禅沉默许久,终于慢慢抬起手:“把招妖幡给我。” 初代妖皇又恢复了那副老妇人的模样,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然后呢?” “既然这里是招妖幡支撑的世界,若我拿到招妖幡,我总可以试试,能不能将这里维持住。”她稳稳抬着手,不避不让地看了过去:“你应当不会阻止我这样做吧?” 初代妖皇笑了一声。 她不回答凝禅的问题,只是再一拂袖。 凝禅意识骤而沉沉。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意识重新坠入了幡中世界里,只是这一次,她看到的,是最初始的幡中世界。 依然是那个奕剑宗,然而宗门清朗,人族与妖族并肩而立,没有高低贵贱,自然也不会有堂上那样满口万物平等、实则却对她说着若非虞小师兄,你这种小妖岂能有此造化的夫子。 万物在这里曾经平等。 可人终究是人。 幡中世界的时间向前流淌,斗转星移,终于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分明还在上着万物平等的道法课,却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这么想。 这四个字的存在,就像是一场梦。 一场存在过,但更像是冰冷讥诮地嘲讽着说出这四个字的那个人的……一场梦。 说出这四个字的人,是初代妖皇。 这位杀戮深重,曾经以一己之力让大半个浮朝大陆都泼上了滔天的血海的初代妖皇,在心底深处以招妖幡勾勒出来的幡中幻梦世界的底色,却竟然是简单的四个字,万物平等。 但她失败了。 所以这个幡中世界的存在,就像是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她的失败。 初代妖皇的声音在凝禅耳边响起,依然带笑,却是冰冷的笑。 “纵使如此?” 凝禅猛地从幡中世界中醒来,招妖幡已经在她的面前,只需要她抬手便可以得到。 初代妖皇静静注视着她:“你大可以拿了招妖幡,便将幡中世界的一切都忘记。” 所有的一切从凝禅眼前流淌而过,她抬手,并不迟疑地握住了招妖幡:“纵使如此。” 她终于露出了在见到初代妖皇后的第一个真正的笑容:“我可以忘了一切,但这一切毕竟存在过。” 有灵息自招妖幡而起,顷刻便没入了凝禅掌心,在她握住了招妖幡的那一瞬,她便已经与此幡心神想通,她有些失笑地听到了招妖幡此前对她的些许抱怨,更知道了要如何维系幡中世界—— 很简单,也很难。 只要这世界之中,仍有人在坚持,不让所有的色彩褪去,光华熄灭,这一方世界,便会自然存在。 “要打个赌吗?”初代妖皇勾唇一笑:“赌这里是否还存在。” 凝禅想了想,道:“可以赌。” 她的意识猛地下沉,幡中那片在她离开前已经褪色风化的世界重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黑白两色再褪去一些,已经变成了深浅不一的灰,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生机,肆虐的风再将灰色涂抹均匀,俨然是想要连深浅不一都抹去,让这里成为彻底的、均匀的、没有任何变化的荒原。 凝禅的意识在空中漂浮,见过万里大地,却一无所获。 直到她耳中突然有了兵刃相接的声音。 她猛地回头。 一抹色彩闯入了她的眼中。 在所有的灰白中,那样的色彩太过珍贵,也太过耀眼。 青色麻布道服的小妖阮龄还在挥剑。 他的剑,是她赠给他的那一柄,纵使足够锋利,在砍断了这么多条想要侵蚀他的雾气后,也变得卷刃豁口。 支撑了这么久,他灵息本就并没有这么多,他甚至已经有些无力地显出了一部分原型——手臂和脸侧都有灰褐色的羽毛浮凸出来,握剑的手指尖也已经成了爪状。 但他没有停歇。 他还在坚持。 他的嘴里,甚至重复的,还是凝禅被吸入天穹漩涡之前,读嘴型时看到的那句话。 “我要保护……在意的人…… “……和这个世界。” 凝禅脸上的笑容倏而绽放。 她自坍塌天穹而落,她的意识凝成了有些虚幻的身影,从黑白之中踏入了阮龄身前的这一片最后的不放弃。 “你做到了。”她笑着看向阮龄,然后一指点向他的额头。 醒灵的生机焕发,阮龄原本已经力竭的四肢重新变得有力起来,他有些枯槁灰败的肌肤回到了原本的弹性,而整个世界也以他为中点,一圈一圈外扩,变得重新有了色彩。 所有的一切都在回退。 天穹漩涡吸走的琐碎被退回,残缺的舍屋檐重新落了红瓦,剑湖的水被送回,阮龄手中长剑的豁口也消弭不见,重新变得锋利。 肆虐的风渐渐柔和,变成了一场春。 一场春里,理应有雨。 于是雨落酥如油,生机随着雨落春回大地,阮龄的眼瞳骤而有光,他拿着手里的剑,好似大梦初醒。 “咦,我怎么在这里?”他有些错愕地左右看了看,又低头看向手里:“欸?这又是哪来的剑?” ——回退的世界里,已经将这里搅乱的命珠持有者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 小妖阮龄不再有天下第二剑的凝禅教他寥寥几招剑式,不会在黄昏时分摸出身上仅有的几块灵石去买一笼牛肉包子,蹲在墙边,只等着有提着剑气喘吁吁的少女从墙头翻下,一手拿着肉包子,一手给他比划几样剑式。 但终究有什么东西留了下来。 他的手里,多了一把曾经拯救过这个世界的剑。 山雀小妖挠了挠头,不解极了,却莫名对这剑心爱无比,他珍重地将那剑擦了又擦,小心收起,转头又看到了凝禅的身影。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他莫名开口道:“这位道友也是来用晚餐的吗?牛肉包子可好吃了,要一起来两个吗?” 凝禅笑了起来:“好啊,你先去,我稍等就来。” 阮龄抱着剑,冲她挥了挥手,笑眯眯一溜烟跑远了。 凝禅站在原地。 她只是一缕意识,春风吹来,也只会穿过她的身躯,灿阳洒落光芒,她也不会感觉到任何温度。 但她却觉得阳光温暖,春风缱绻。 “这个赌约,我赢了。”她轻声道:“你看,无论你觉得这个世界有多糟糕,总有人在竭尽全力地保护和爱着这个世界。” “从这个角度来看,你创造的这个世界,并不算是糟糕透顶。”凝禅笑了起来。 她的意识回落,重新睁眼,看向面前神色复杂唏嘘的老妇人,笑容更真挚了点:“至少,奕剑宗的牛肉包子,是真的很好吃。” “这不是一个赌约。”凝禅继续道:“我赢了,你也没有输。因为这是你心中想要的世界。” 初代妖皇长久地看着凝禅,她有些唏嘘,有些感慨,也有些出神,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 她只是一缕残魂。 一缕本体早已陨落了太多年的残魂。 她的一切情绪波动,一切喜怒哀乐,都只是历史中的一抹尘埃。 但这并不代表她以招魂幡勾勒构建出的这个世界一无是处。 至少她尝试过。 她失败了,却也不是那么失败。 有人……至少有一个人,在因为纯粹的爱,而支撑着整个世界。 这就已经足够了。 她想。 “你很好。”初代妖皇慢慢道:“有你拿着招妖幡,我很放心。” 老妇人的身影开始变得虚幻起来,她夙愿已了,招妖幡也已经交给了在她心中最合适的人,那么残魂便也没了停留在世间的理由。 临行之前,她又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凝禅。 “对了,还有一件事。离开这里后,你选择让所有人都忘记这里的一切,还是记得?” 凝禅低眉,抚过怀中的招妖幡。 “都忘了吧。” 忘了这里曾有一个失败的乌托邦。 忘了她能使用至少两道灵脉。 忘了她曾经以九转天的境界单杀了无极境的虞画澜。 更何况,她既然如今成了招妖幡的主人,往昔的一切细节在她的心头更加明了了起来,她又哪里还猜不到,虞别夜在进入此方世界后,虽然新生一场,却或许是有了前世的一些细枝末节的记忆。 否则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平白无故的生死不悔。 她呢喃着再重复一遍,弯起眼睛笑了笑,看向身形愈发虚幻的初代妖皇:“都忘了吧。” 也忘了本就不应存在的回忆。 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_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第 51 章(“把招妖幡给我,饶你不死...) 南溟幽泉的七星地煞阵将所有的生机都绝断,奔腾的妖潮被地煞之力埋入深渊,杀气与煞气一并冲天,将南蛮之地的这一处原本如同绿洲般存在的灵息充沛之地,彻底沦为了炼狱。 太多的妖尸将原本皲裂绯红的大地染成了妖血的紫红,再缓缓被浸成紫黑,浓烈的色彩一层层刷上去,从高空俯瞰下去,那一只眼瞳依然存在。 却比从前更像是真正的恶魔之眼。 那只眼在流泪。 流着泪诘问苍穹与这片大陆,再流淌出浓稠的血色。 色彩同样重新洗刷着幡中世界的山川湖海。 凝禅一手握着招妖幡,面前的庙宇尤在,那一缕初代妖皇的残魂却已经消失不在。 她知道自己只要踏入庙门,便会成为这方大陆至高无上的主宰者和神明。 但她久久向着消散的残魂一礼,站在庙宇门口,低诵了一段往生经后,又失笑一声,觉得毫无必要。 用得着她来给初代妖皇行往生之事? 她于是起身,伸手。 在招妖幡有些震惊的目光里,将小庙的门合拢,然后转身。 招妖幡终于忍不住了:“你不进去?那个佛龛……” 凝禅扫它一眼。 招妖幡的幡灵是个巴掌大小的女孩子,带着藏蓝色的瓜皮小帽,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眼睛很大,皮肤很白,云朵状的暗红色灵纹从左上方额头和颚下蔓延了小半张脸。 凝禅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嘘” 的手势:“别说那么多,我怕我会后悔。” 幡灵一愣,坐在招妖幡上,抱胸翘起腿,扬起下巴:“啧。我还以为这世上真有人对我不感兴趣呢。” “这世上自然有的是对你不感兴趣的人。”凝禅笑了笑:“但不包括我。所以你可千万不要说太多,否则我怕我会忍不住将你封印起来。” 幡灵惊恐地睁大了眼:“封印?!” 凝禅踏着虚空,一步步向下,她眼中倒映出的灰白世界逐渐有了生机,她的面容便也变得舒展:“在掌握难以控制、又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时,我自然会想要封印起来。” 幡灵欲言又止,露出了怒其不争的表情,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抱胸哼了一声,转身钻回了招妖幡。 又过了一会儿,她重新跳了出来,显然是在庙里待得太久了,而初代妖皇明显也不是什么很好的聊天对象,她憋了太多岁月,纵使被凝禅这样威胁了两句,她还是忍不住想要说话。 “你就不好奇吗?”幡灵道,顿了顿,又叹了口气:“算了,我还是别自讨没趣了,直接告诉你吧。这幡中世界里可不止我一样灵宝,当然我是最牛的,但除了我之外,还有一柄怪厉害的剑,名叫燃灯尺。” 凝禅没什么反应。 幡灵深吸一口气:“之前你们的情况我可都看到了,那燃灯尺到了那个名叫谢柏舟的小子手里,别怪我没告诉你啊。谁知道你和那小子在幡外世界是什么关系。” 凝禅笑了笑。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幡中世界,然后抬起一根手指,摸了摸幡灵的脑袋:“谢谢你,我知道了。” 幡灵愣住。 幡灵抬手,捂住了头,然后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凝禅,慢慢张大嘴。 她,拿之可以号令天下群妖的招妖幡幡灵,竟然被摸了头!! 幡灵瞳孔地震。 “可以再帮我一个忙吗?”迈步离开幡中世界之前,凝禅站在甬道前,轻声道。 幡灵翁声翁气:“你说。” “从这里出去,是一场妖潮。”凝禅道:“既然你是招妖幡,理应能够分辨,那些妖……到底是不是来自妖域的另一端。” 言罢,她向前迈入了回到浮朝大陆的甬道之中。 依然是光怪陆离的天旋地转。 但这一次,许是因为甬道另一头的世界到底已经归顺于她,凝禅并没有来时的眩晕与不适。 她甚至清楚地知道,在她踏出这片甬道的同时,应该会与进入此处的所有人,再碰面一瞬。 所以她的灵息重新开始燃烧,玄武脉在踏出甬道之前的一瞬,已经攀升至了九转天!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虞画澜对于自己拿到招妖幡一事志在必得。而这个小世界的结束,必然标志着有人已经拿到了招妖幡。 而离开小世界的这一瞬,在他恢复了所有浮朝大陆的记忆后,必然会折身来抢她身上的招妖幡! ——如果她将招妖幡隐藏起来,朱雀无极的虞画澜定然会选择将这里的四个人杀尽。 七星地煞阵是他所布,地煞之气自然也听从他的掌控,想要在这样的阵中杀人,实在再简单不过。 她或许能保证自己在他手下逃脱。 却不可能在一个朱雀无极的手下,护住二个人。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隐藏。 光芒重新大盛的刹那,周遭的妖气顺着光照一并侵入感官之中,地煞之气让这一方空气里都沾染着杀气,凝禅在落定的一刹那,身前便已经多了一具巨大的战斗傀。 下一瞬,那傀却便已经四分五裂! 傀身上的那些齿轮、木头与无数灵纹阵被拍碎开来,零件乱飞的同时,那声傀身与灵息碰撞的巨大声音才传入凝禅耳中。 她闪身后退,掌心却也开始凝聚灵息,另一只手则是将招妖幡在两人之间倏而抖开! 墨色绘卷和黑白雾气同时流转在漂浮的画卷之中,无数妖影开始凝聚和浮现,自南溟幽泉中涌出的妖潮也出现了一刹那的停顿,满山的妖兽齐齐停手,回首向着凝禅的方向看来—— 虞画澜自被打碎散落开来的傀中飞来,他周身有笼火燃烧,甚至身后在这一刻,都好似出现了朱雀的幻羽! 朱雀无极·与彼朝阳。 “把招妖幡给我,饶你不死。”刹那间将两人的身形彻底淹没的重重笼火之中,虞画澜冷声道。 凝禅衣袂翻飞,她余光看到了其他二个人的身形浮现,却根本无暇顾及,只希望他们能从自己方才落地那一瞬绘出的传送阵离开。 她的长发都好似要被笼火照耀成一片燃烧的绯红,凝禅注视着极速接近的虞画澜,声音却很冷静:“幡灵,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在得到这个答案的同时,凝禅一手反转招妖幡,将缭绕周身的画卷收回手中的同时,另一只手的灵息已经到了最盛! 她没有把握。 玄武脉善守。 但再善守的九转天玄武脉,也绝不是能用出与彼朝阳这一式的朱雀无极的对手。 但她别无选择,只能硬碰硬这一掌,再以这一掌碰撞出来的灵息绘一方传送阵,赌自己来得及脱身。 然而不等她出手,一道身影已经闪身到了她面前! 银发随着笼火扬起的肆虐的风翻飞,这一刹那间,妖息翻涌,说不清是这七星地煞阵中的泼天妖气,还是别的什么。 凝禅愕然睁大眼。 一声巨大的灵息碰撞声。 短暂的极静后,是巨大的轰然。 和虞画澜隔着厚重的灵息和妖息对了这一掌的瞬息之中,虞别夜清楚地看到了对方脸上的错愕。 虞别夜轻轻勾唇。 但很快,他就被这一掌扬起的近乎暴戾的风冲击翻卷而起,他在漫卷的狂乱灵息中还没稳住身形,却被一只手拽住了手腕。 “虞别夜。”凝禅拽着他的手腕,从他的身后将他死死抱住,漫卷的风太大,若非如此,她怕自己抓不住他:“别动。” 这道声音传来的同一瞬间,虞别夜停住了所有的动作,但方才那一掌对他来说也太过勉强,他体内的妖息翻涌不不停,完全无法压制下去,也无法从此刻的妖身恢复到人类的形态。 但背后抱住他的那个人没有松手。 她的手臂从他的腋下环绕过来,攀住他的肩膀边缘,死死扣住,直到脚下的传送阵再亮了起来。 虞画澜的下一掌已经近在咫尺。 虞别夜甚至能感觉到朱雀笼火的风已经吹拂在了自己脸上。 但凝禅让他别动,他便任凭那样的火色将要拂面。 下一瞬,传送阵倏而亮起,将两人的身形彻底掩去。 虞画澜一掌落了空。 平素里优雅温和的少和之渊掌门须发尽乱,他脸色极差,阴晴不定地站在原地。 十载布置,一夕落空。 他原本势在必得的招妖幡,却竟然落入了别人的手中。 周身早已没了任何人息。 祝婉照和谢柏舟正好落在了凝禅留下的传送阵中,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传出了这一片七星地煞阵。 片刻,他周身的笼火自半空而落,降在了随着妖潮翻涌而出的那些无数妖兽身上,也将此处几乎被浓厚的妖息与妖血遮住的空气照亮—— 那些奔腾的妖兽,形容……颇为怪异。 如果仔细分辨,竟然能看出,那些妖的躯干上,好似总有那么一小点部分,像是人类。 “十天了。”段重明的神色带着遮掩不住的担忧,他的红衣上都落了一层厚重的沙与尘土:“他们已经进入小世界十天了,却还没有音讯。” 凝砚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再等等。我阿姐说没事,就一定会没事。” 唐花落也重重点头:“对!大师姐从未食言过!” 唐祁闻看着自己面色笃定的妹妹,再看向掩不住满身疲惫却在强撑的凝砚,到嘴边的话语到底咽了回去。 他正在措辞,灵识却有所触动,他随着其他几个人一并抬头,向着某个方向看去。 有传送阵的波动一闪。 熟悉的灵息传入几人的灵识感知之中,凝砚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的身体甚至比声音更快,已经闪身向着那个方向御灵而去:“是我阿姐的传送阵!” 然而几人到了以后,传送阵里出现的,却是祝婉照和谢柏舟的身影。 段重明难得愣了愣:“怎么是你们?我师妹呢?发生了什么?” 两人的脸色都很复杂,他们的神色里甚至带了复杂:“小世界里的所有记忆都被抹去了……我们什么都不记得,但我们从阵中离开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是虞掌门正在攻击凝师姐。” 几人的脸色顿时变差。 “记忆被抹去,他却依然直接选了我阿姐攻击,便只有一个原因。这小世界中的机缘,被我阿姐拿到了。”凝砚的语速很快:“能够以一处有抹去记忆之力的小世界作为取得机缘的前提,这机缘,说不定能从朱雀无极的手下护住我阿姐。” 没有人接他的话。 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样说,也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 “出什么事了吗?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个表情?”一道女声倏而从几人身后响起:“带传送卷轴了吧?再不走,虞画澜可要追上来了。” 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_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第 52 章(做一个醒不来的人。...) 罗浮关。 止衡仙君非常识趣地退了出去,顺便拉上了房间的门。 凝禅坐在床边,一回头就看到了来自段重明和凝砚双重审视的目光。 空气一片寂静。 凝禅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体,眼神却有些飘忽,先是落在身侧床上紧闭着双眼的虞别夜身上,又慢慢移到窗棂上,心道合虚山宗在罗浮关的据点还是蛮有气势,连窗棂的木框上都有莲纹浮雕,真是富贵极了。 “说说吧。”到底还是段大师兄先开了口:“说说虞别夜是为什么……” 堂堂段大师兄也难得有了卡壳的时候。 还是凝砚幽幽接了下半句:“……为什么没有穿衣服。” 凝禅:“……” 时间转回几炷香之前的南溟幽泉外。 众人在听到了凝禅的声音后,惊喜转身,然而惊喜还没彻底释放出来,大家的目光就难以控制地落在了凝禅身侧。 无他。 有一说一,任谁身上挂了一个身高腰细腿长还有轮廓清晰漂亮的八块腹肌、肌肤白皙如雪偏偏又染了半身血的人……都很引人注目。 段重明深深拧眉:“虞别夜?” 凝砚表情扭曲:“他衣服呢?” 唐花落正好背对着,什么都没看见闻声正要转头,就被唐祁闻一把捂住了眼睛:“闭眼,转回去,这是你该看的吗?” 凝禅沉默片刻:“没人搭把手吗?怪重的。” 她侧头看了眼虞别夜,又转过眼来:“你们一群日常不穿上衣练剑的剑修,在这里大惊小怪什么?衣服碎了不是很正常吗!又不是没穿裤子。” 凝砚:“……” 段重明:“……” 凝砚大惊失色,三两步上来从凝禅手里接过了重伤昏迷不行的虞别夜,用一种警告的眼神看向凝禅:“阿姐,你的思想很危险。” 段重明开传送卷轴的速度比以往都快一些,但显然这样的速度不是因为什么虞画澜即将追上来了一类的原因。 他甚至在开了传送卷轴之后,捞了一件自己的外袍,罩在了虞别夜身上。 凝禅看得瞠目结舌:“这么介意?” 段重明冷声道:“不行吗?” 凝禅闭嘴了。 …… 再然后就是现在了。 虞别夜已经被安置在了罗浮关最幽静的房间里,他的床榻下铺满了灵石,普通的醒灵并不能疗愈此刻他周身的灵脉残破,虞画澜那一掌他虽然勉力接了下来,却也受了极重的伤。 止衡仙君喊了罗浮关的医修小队来给他布了三层醒灵大阵,躺在床上的人的脸色这才稍显好转。 凝禅坐在他床边——被子是凝砚亲手拉上去,密不透风,没过虞别夜的锁骨和肩头,只露出半截脖子和脸,要不是被医修小队组织,恐怕他能将虞别夜裹成一具活尸。 凝砚欲言又止,现在甚至不想让凝禅坐在他床边。 奈何这房子不大不小, 椅子不多不少, 凝禅不坐这里也没别的地儿坐。 “该说的刚才不都说了。”凝禅没好气道:“朱雀笼火是什么东西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又是朱雀无极·与彼朝阳,烧掉一件衣服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没有别的意思。”段重明道:“他,虞别夜,朱雀脉两仪天,你是说他正面对上了朱雀无极·与彼朝阳,然后只是重伤,还活着,只是没了件衣服?” 凝禅沉默片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都姓虞,我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一定是虞画澜发现他来挡了这一掌后,收了力。”凝砚“啧”了一声,抱胸不服道。 凝禅想说并不是。 甚至于虞画澜在看清虞别夜脸的那一瞬,周身的笼火比此前还要更盛几分,就像是对着什么陌生人,又或者说,他终于有了一个不受约束的杀了虞别夜的机会,而他不打算放过。 但这话也没有必要在这里说。 她没有反驳凝砚的话,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你说的都对。” 凝砚噎了片刻:“但他为你挡了一掌,我还是要感谢他的。” “……倒也不用。”凝禅声音低了一些:“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我自己来感谢就足够了。” 她不想再聊这个话题,转而问了谢柏舟和祝婉照的情况,在得知两人都无恙,只是因为太累而陷入了昏睡后,稍微松了口气,然后给房间布了了隔音结界,再拿出了招妖幡。 面前的两个人都是她最信任的人,她自然不会藏着掖着。 “这个,就是虞画澜费尽心机想要在幡中世界里拿到的东西。”凝禅轻声道:“所谓幡中世界,便是招妖幡的幡。” 段重明和凝砚的脸色骤变。 虞别夜并不是彻底晕了过去。 他的意识有些缥缈模糊,与虞画澜对那一掌的时候,他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愕和真正的杀意。 ——与过去不同。过去无数次他想要杀他,然而只要他画棠山还在一日,画廊幽梦还有一日未曾彻底崩塌,虞画澜便绝不可能杀他。 但七星地煞阵中不同。 幡中世界刚散,妖气与地煞之气共同弥漫了整个空间,自然能够隔绝几乎所有的探知。 倘若他在这里陨落,也可以推诿于他是在幡中世界自取灭亡,而非他虞画澜之过。 只可惜,虞画澜确实用了全力,但他从未设想过,在他眼皮下长大的虞别夜,竟然已经成长到了能冲破自己身上的第一层桎梏,展现出一半妖身的模样。 所以他只是重伤,甚至伤势并不如大家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凝禅最初时点在他身上的醒灵已经极大程度地抑制了他伤势的恶化,更不用说现在叠加在他身上的几层大阵。 他躺在这里,意识模糊沉浮之间,恰听到了凝禅的那一句“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虞别夜忍不住想要牵唇。 他闭着眼睛, 心跳却很快。 幡中世界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的脑中完全空白,他觉得自己应是忘记了什么弥足重要的事情,但在听到凝禅这句话的时候,他原本只觉得空落落的心里,却竟然莫名有了一种被填满了些许的沉静。 他和她之间,终于也有了一些事情。 像是某种尘埃落定般,虞别夜微微侧头,终于陷入了沉眠。 直到有梦坠入他的深眠之中。 梦里的自己也在沉睡。 他的意识浮凸在自己的躯壳之上,环顾四周,恰看到凝禅推门而入,她站在床前,低头看了他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是多严重的伤,怎么就是不醒来呢?”穿着暮山紫色道服的少女用手指拨了拨他的额发:“你老老实实待着,我去给你找药。有几味比较难找,我可能要去一趟北宿陀罗道,等我回来。” 她说完,将录了自己这一段话的留影珠放在了他的床头,然后转身而去。 那一日的阳光很好,透过窗棂洒在床前的地面上,他听到她在门外似是与人有了两句争执,她却最终还是去了。 最初的一两天,还有人来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过了三天之后,就再也没人推开过这扇门。 然后,虞别夜看到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自己,慢慢坐了起来。 “他”面色苍白,却哪有半分孱弱之色,更没有凝禅所谓的“就是不醒”。 因为这个世界上,无论如何就是不醒来的人,只有一种。 装睡的人。 “他”从头到尾都在装睡。 直到此刻。 虞别夜俯在梦中的自己身上,看着“他”以匿踪自房间潜出,下山的那一刻,虞别夜回头去看,才发现,“他”下的这一座山,竟是合虚山。 不及他细想,“他”已经御灵而起,甚至不用传送阵,而是趁着夜色一路疾驰,连眼瞳都在月色之下化作了一片灿金。 合虚山宗到少和之渊洋洋洒洒有千里之遥,“他”却只用了大半个夜晚,降落在画棠山的厚雪中时,雪原之上,刚刚洒下了第一片金色的艳阳。 “他”在雪中躺了足足一天,任凭冰冷没过手脚,直到夜幕再度降临。 看着“他”自画棠山的厚雪里走出,在夜幕之中行走于少和之渊的暗巷中,敲开了余梦长老的大门,再干脆利索地在余梦长老震惊的目光中,将他捅了个对穿的时候,虞别夜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恍惚。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梦……便仿佛是另外一条太过真实的时间线。 一条凝禅去为他寻药而未曾参加寻道大会,他却依然来此,将余梦长老在这个深夜之中杀死,拖曳到了画棠山的雪中抛尸,却没有人来为他补上一记青龙·定魂的时间线。 “他”只管杀,自然不会去管这之后的洪水滔天。 甚至趁夜直接回了合虚山宗,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躺回了那个房间里的那张床上,睡了一场难得无梦的好觉。 房间并不多么宽敞,这一夜没有月色,乱雪峰也没有什么彻夜不灭的灵石灯,所有的一切都是漆黑,只有微末的星光照耀出微微的轮廓。 夜很静。 虞别夜垂眸看着在床上闭着眼的自己,再慢慢看向窗外深不可测的夜。 经历过一遍有凝禅以青龙·定魂来扰乱所有人视线的情况,虞别夜自然能想到,梦中的自己离开了少和之渊后,第二日的虞画澜会有多么震怒,却也会毫不犹豫地将满身都是朱雀脉伤痕的余梦长老的死嫁祸于合虚山宗。 但此刻此刻的某一瞬,虞别夜却觉得,自己和梦中的“他”有了某种奇妙的共感。 梦里的人,确实是自己。 因为如果他是梦里的“他”,毫无疑问,他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会潜回去杀一定要杀的人,却也会在双手沾满鲜血后,用灵息一遍遍洗刷去手上的腥气,无论如何……无论要带上多少层面具,也要回到这里。 天下之大,却只有这里,能让他感受到一点让他贪恋的温暖。 所以“他”宁可带上一层浓厚的伪装,做一个醒不来的人。 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_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第 53 章(虞别夜这小子,勉勉强强,...) 虞别夜的意识逐渐苏醒。 身侧凝禅的声音似是怕惊扰他般,压得很低,但她天生音色清润婉转,这样压低几分,更多了几分不自觉的温柔。 一时之间,虞别夜甚至来不及去仔细听凝禅在讲什么,而是有些恍然。 恍然梦中的自己为何装睡得并不多么辛苦,甚至睡出了一种安详。 ……有一说一,他现在躺得也挺安详。 虞别夜腹诽自己两句,正要闹出一点动静来表示自己已经醒了,毕竟直接打断别人的交谈也不太好,便听到凝禅的声音落入耳中。 “他伤势太重,我怕会伤及灵脉。”凝禅轻声道:“我需要一株元一虚灵草,这东西只有北宿陀罗道才有,我……” 虞别夜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他的梦里,凝禅也是去了北宿陀罗道,为他寻元一虚灵草。 只是梦里的他并不需要这东西,但现在与虞画澜对了一掌的他,却是真的需要。 却到底是不一样的。 梦里的自己躺在乱雪峰装睡装死,只为等凝禅离开后,在寻道大会期间潜入少和之渊,给余梦长老穿心一剑。也许也有过担心凝禅的安危,但这点担心却并不排列在他自己要做的事情之前。 可他到底在梦里见过凝禅回来时的样子。 …… 北宿陀罗道距离合虚山宗实在太远,她风雨兼程一去一回,竟然便是大半个月。 她回来的那一天,已是初冬。 窗外落雪,他对雪最为熟悉,画棠山终日飘雪,他的视线也总被漫天的覆雪充斥,他对雪这样东西总是抱着极为复杂的情感。 ——熟稔却又厌恶,眷恋又抵触。 但乱雪峰的雪不一样,挟着满身风雪推开门,带着雪的冷冽和骤然亮起的天光一并落入他眼瞳之中的凝禅,也不一样。 她对上他的目光,展颜一笑:“你醒啦。” 她从门口走来,目光在他身上扫过,自然已经看出他已无大碍,她这一趟北宿陀罗道算得上是白去一遭。 虞别夜有一瞬的慌乱。 但凝禅只是将那株不知费了多少周章才拿到的元一虚灵草放在了他掌心:“说不定以后用的上,你先收着。” 她落指的时候,指尖触碰到了他的肌肤。 屋外落雪翻飞,室内却一派宁谧,虞别夜身上盖着柔软的被子,是自己这一生都追逐却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的温暖。 可直到此刻,虞别夜才发现,从这样的风雪中走来的她,衣着单薄,与自己触碰一瞬的指尖,冰冷得像是画棠山巅终年不化的覆雪。 她受伤了,不是很严重,但终究是受伤了。 而她才将那一株元一虚灵草给她,转身便有人来冷冰冰地通知她,既然已经回来,宽限的时间也已经到了,她不日便启程去沧魁山杀堕妖吧。 她背对着他,暮山紫的道服被风雪吹拂,她抬手将吹散的发往耳后别了一下,声音平静:“好。” 虽然不知道凝禅为什么要被罚,但那一刹那,虞别夜第一次知道了,心骤而一缩的绞痛和酸涩,是什么感觉。 …… 虞别夜从梦中的回忆里抽离,再将那一瞬逐渐与此刻剥离开来。 梦里的他不需要。 此刻的他被虞画澜一掌拍了个半死,确实真的需要元一虚灵草。 但他却依然稍微支起了身子,咳嗽一声,在凝禅转头看来时,低声道:“我……” 他却没来得及说完接下来的话。 因为一株元一虚灵草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凝禅笑吟吟道:“本来要去一趟北宿陀罗道的,但现在我有了招妖幡,从里面抓一只种这草的小妖出来,让它给我一株便是了。” 虞别夜:“……” 目睹了凝禅轻描淡写当着他们的面展开了可以算得上是浮朝大陆千年来始终让人闻风丧胆的至凶灵宝之首的招妖幡,灵息浮动,画卷中墨意翻飞,勾勒出无数寥寥数笔却足够活灵活现,像是下一刻就要化形成妖兽,然后她就挑挑拣拣从里面点出一只小妖,取了株元一虚灵草的全过程的段重明和凝砚:“……” 很难准确地用语言表达出自己此刻的感觉。 段重明和凝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类似的情绪—— 我原本就强得让人害怕的师妹/阿姐好像比之前还要更厉害了,真是让人一边为她高兴,又一边开始担忧自己可能会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未来了呢。 虞别夜捏着手里的元一虚灵草,心情复杂。 一方面自然是对凝禅这一番“招妖幡的妙用”的感慨; 一方面在心底稍微松了口气,他确也实在不想要凝禅为他走这么一遭; 还有一方面,则是他才从梦境之中的心酸难忍的情绪里出来,还没完全摆脱,原本千辛万苦的事情,骤而简化,他心头千转百绕的思绪竟然一时之间没了落脚,显得有些奇妙的空荡荡。 “还愣着干什么?”凝禅哪里知道虞别夜在想什么,只觉得这人莫不是被虞画澜一掌拍傻了,怎么对着一株元一虚灵草也能发呆这么久。这玩意儿确实有些难找,非得妖气凝聚之地,又得是药妖种下才能存活,条件苛刻了点儿,但以虞别夜的见识,应是完全不会觉得有多稀奇才对:“还不快吃了?” 虞别夜手指动了动,还没说什么,却见凝禅已经将那株草拿了回去,在所有人有些愣神的目光里,以灵息凝出一缕极细的灵泉,将那元一虚灵草仔细洗了一遍,然后很是嫌弃地扔回给了他:“行了吧?” 虞别夜接得极为顺手,眉眼却下意识舒展开来,等他真的极自然地就这么顺口吃了以后,他更愣了。 ……为什么这个过程会让他觉得如此熟悉?他从善如流得有些过分,就好像这种类似的场景已经有过许多遍。 凝禅扔回草以后,也愣了愣。 然后,她有些恼怒地想了起来,自己在幡中世界里伪装成山猫妖,在虞别夜身边的那十年里,他就是这样打着让自己练习灵息的幌子,让她给他洗果子的。 虽说在初代妖皇那里,她选择了让所有人都失去这段记忆,但她作为招妖幡的主人,自然也成了所有人中,唯一拥有这一段记忆的人。 凝禅的神色阴晴不定了片刻。 她反复告诉自己,幡中世界里,大家没有记忆,发生过的事情,不作数。 半晌,凝禅盯着虞别夜吃了那株灵草,面色稍显好转后,冷不丁道:“刚刚我是怎么用灵息的,你看到了吗?” 虞别夜茫然点头:“看到了。” 下一刻,凝禅已经丢了一大把灵果和乱七八糟的灵草在虞别夜面前:“乱雪峰不养闲人,这些,都给我洗干净。” 然后,她也不等虞别夜回应,拂袖推门而去。 段重明挑了挑眉,给虞别夜递了个“虽然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显然你小子要自求多福”了的眼神,也起身走了。 凝砚本想要发作一通,结果一转眼,面前这小子已经沦落到了要去刷灵草,他一腔无名之火也没了落点,但他心里到底有些不爽,抱胸看了虞别夜片刻,指指点点道:“可要洗干净啊,晚点儿我是要来检查的!” 虞别夜虽然茫然,神色却是认真的:“一定。” 凝砚这才别扭地满意了点儿,转身要走的时候,恰看到虞别夜从怀里掏了个寻音卷出来看时间。 凝砚脚步一顿。 寻音卷这东西,功能就那些,但太琴天象那些人惯会敛财,硬是搞了一大堆不同的外观出来,甚至还出了定制选项。 临走之前,凝砚指定了定制元素。 要青色的剑穗,绿色的竹叶,红色的勾边和黑色的卷身。 他的目光紧紧落在虞别夜手中。 青色的剑穗被他苍白的手指勾住,卷在无名指和小指之间,绿色的竹叶图纹被他的食指按住,展开的寻音卷的勾边绯红,卷轴身一片鸦黑。 凝砚:“……” 凝砚:“????” 他倒吸一口冷气,艰难维持住摇摇欲坠的理智:“你这寻音卷哪来的?” 虞别夜没抬眼:“你阿姐给的。” 心中所想成为现实,凝砚压根没注意虞别夜对凝禅的称呼少了点儿应有的尊重,从“凝师姐”巧妙地变成了“你阿姐”,他脸色发青,转身就推门出去了。 之前注意力都在别的事情上,虞别夜又哪里感觉不到凝砚满身的敌意。 他愿意在凝禅面前收敛所有的锋芒。 但不代表她不在的时候,他也会如此。 他在这儿慢条斯理地垂眸用灵息洗灵草和灵果,眼神落在自己手边的寻音卷上,耳朵却在听窗外的动静。 “阿姐。”凝砚的声音不高不低,咬牙切齿,还带了点儿阴森森:“我刚才看到了一只寻音卷,好生眼熟,好生喜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凝禅:“……” 凝禅:“!!!!” 嘶。 后知后觉的一个嘶。 她怎么就忘了这事儿了!! 当时事权从急,她哪里能想那么多,虽然段重明阴阳怪气提醒了一次,她也暂且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后来,更是直接把这件事忘了个十全十。岂料她还没来得及想起这事儿,做好善后工作,凝砚就已经自己发现了! 凝禅沉默片刻,想要解释一二却又无从说起,她眼神压根不敢放在凝砚身上,只能颇为心虚地移开目光,假装自己的耳朵突然受了伤,什么也听不到。 凝砚的冷哼一声接着一声,窗外的动静逐渐远去,颇像是凝砚一路追杀自己没心没肺将自己阿弟扔去脑后的阿姐去了。 虞别夜方才故意刺激了凝砚一句,却自己也没发觉,他的眼中始终带着点儿笑意。 和怀念。 亲情啊…… 他将一株洗好的灵草放在灵匣之中,眼底温柔又残忍。 有人嬉笑怒骂,肆无忌惮,只为一只小小的寻音卷。 那是他贪恋却又只能远远相望的美好。 因为也有人尔虞我诈,口蜜腹剑,只想杀了这世间与自己唯一的牵绊。 当天晚上,兀自气呼呼的凝砚的桌子上,出现了两个寻音卷。 一个是凝禅给的,里面已经录入了她的灵息。 另一个崭新空荡,从放下的位置都可以看出一点犹豫,明显是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凝禅放下的那只寻音卷。 但再三犹豫之下,还是将这一只寻音卷留了下来。 凝砚在桌前看了会儿。 他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谁给的了。 凝砚别扭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把那只寻音卷也收到了怀里,注入了自己的灵息。 哼。 虞别夜这小子,勉勉强强,也还行吧。 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_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第 54 章(她早就知晓他是妖。...) 给凝砚放了新买的寻音卷,又绞尽脑汁重新定制了一款和虞别夜手里那只元素类似但完全不一样的之后,囊中空空的凝禅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说起来,少和之渊说好的灵石奖励还会发吗? 凝禅第一次有了那么一点点后悔。 早知道就应该等灵石到手了,再谋与虞画澜撕破脸皮也不迟。 她长吁短叹了片刻,沐浴更衣,却没有着急躺下。 止衡仙君并没有因为虞别夜来自少和之渊而对他另眼相看,反而或许因为凝禅在将虞别夜带走的时候,落了少和之渊十足的面子,在止衡仙君眼中,虞别夜便也多了点儿别的标签,否则也不会直接给他连上了三个醒灵大阵。 总之,虞别夜的房间和用度一应是最好,而凝禅的房间就在他旁边。 凝禅披散着长发,一边用灵息烘干,一边看向了招妖幡的方向。 这会儿,瓜皮帽长辫子的幡灵正在研究灵石灯,她虽然只是一抹妖灵,却能触摸到一切她想要触碰的实体,因而那盏灵石灯就在她的触碰之下,一会儿亮,一会儿灭。 显然是跟着初代妖皇在那庙宇之中青灯古佛,从来见到的都是真正的摇曳烛火,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灵石灯这种稀奇玩意儿。 “只要及时添加灵石,此灯便会永不熄灭。”不消片刻,幡灵已经看懂了,她重新坐下来,娴熟翘起二郎腿:“有这种东西,佛龛前何需有人守着长明灯,依我看,灵石灯也很不错。” 凝禅觉得这说法有趣极了:“不会觉得不够虔诚,也不够遵从命运吗?” “虔诚?命运?”幡灵像是听到了什么很有趣的词,她挑挑眉:“佛在心里,虔诚和命运就都在心里,我觉得灵石灯虔诚,便足够虔诚,我觉得我不服命运,那我便可以逆天改命。” 这话简直震耳发聩,霸道又睥睨,说出这话的幡灵的身形都显得高大了许多。 凝禅看了她片刻,倏而问道:“这是你说的,还是妖皇说的?” 幡灵脸上有了明显的被戳穿后的错愕:“……你怎么知道是她不是我?” 凝禅只是笑,并不回答她,转而问道:“之前在地煞阵里,你说你看清了,你都看到什么了?” 说到正事,幡灵不再翘腿,她的坐姿端正,神色也变得严肃,回忆时的语气和表情却也带了匪夷所思:“我看到了我不能理解的妖。” 怕凝禅不懂,她语速飞快地继续道:“所谓招妖幡,如你所见,其实便是群妖绘卷。凡是在绘卷上的妖,都被拘走了一魄,所以我才能号令群妖。” 这并不令凝禅意外,她如今成了招妖幡的主人,便是幡灵不说,她也对此略有所觉。凝禅想了想,道:“但你与妖皇在幡中世界自困千年,外界早已天翻地覆,如今的妖族与千年前有所不同,也理应是正常的,却不知你所说的不能理解的妖,是指什么?” “是的,妖族迭代,总有新的妖类出现。”幡灵颔首:“而我身为招妖幡的幡灵, 我的双眼之所见, 便本就是绘笔。” 她稚嫩的声音里在说出接下来的话语时,好似自带了某种来自上古时代的音韵。 “凡吾所见,皆入吾卷,魄为吾用,尊吾号令。” 凝禅这才真正有了些惊讶之色。 之前她只当幡灵不过是招妖幡生出的妖灵,却没想到,原来幡灵本身才是这招妖幡之所以能号令群妖的关键所在。 那…… 凝禅思绪一顿。 幡灵也见到了虞别夜,难道此刻,虞别夜的一魄也被幡灵拘来了? “当然,也有那么一些妖族超出了我的号令能力。”幡灵继续道:“譬如妖皇的真身,以及一些上古时可以被称为‘妖神’的大妖们。当然,绝大多数这些大妖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似是不经意般补充了一句:“隔壁躺着的那位,我也号令不动。” 然后又小声补了一句:“不过我看也不用我号令,出了事儿他跑得比我还快。” 凝禅只当没听见也没听懂,她神色如常,继续问道:“那么,你所说的不能理解的妖,又指什么?” “如你所说。”幡灵认真组织语言:“妖潮里的那些妖……它们的躯干上,确实有一些组织部分看起来并不属于妖族,而更像是人类。虽说大妖化形会无限趋同于人类,妖族若是有什么衍化方向,说不定也会跟着人类的外形走,硬要去解释它们外形的奇异也是能解释通的。” “但最重要的是,”幡灵抬手,指了指自己:“我,这双能够拘魄入绘卷的眼,明明能看到它们的六魄,却不能在招妖幡中落下哪怕一笔。” “就像是……” 幡灵顿了顿,皱眉片刻,才开口:“就像是,它们明明有着妖族的外形,我分明也能从它们身上感受到妖族的气息甚至血脉,但它们却并不是妖。” 她的眼中有了一丝茫然:“可它们如果不是妖,又能是什么呢?” 幡灵喃喃自语,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起身落在招妖幡上,想要翻找一番幡中已经被记录的妖族,看看是不是自己在幡中世界数千年,记忆已经不如从前。 凝禅并不阻止她的动作。 她的眼中更多了一层深思,她有几次欲言又止,却又到底忍住了。 招妖幡现在属于她。 不代表以后一定都属于她。 且不论虞画澜,如果招妖幡在她手上的消息传出去,她毫不怀疑,甚至合虚山宗的某些长老抑或峰主,也会按捺不住。 此前段重明和凝砚在此时,都没有发现幡灵的存在,可幡灵却分明可以触碰到灵石灯,这说明如果她自己想,是完全可以被别人看到的。 幡灵足够坦诚布公,说了招妖幡的关键所在,这也只是因为,即使她不说,她作为招妖幡的主人,也迟早会知道。她……还远不到可以被信任的程度。 招妖幡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她却已经有了些亟待验证的猜想。 甚至招妖幡的无法拘魂和不知晓, 也侧面佐证了一些什么。 过了片刻。 凝禅突然又问了一句:“所以隔壁的那个人, 到底是什么妖?” “应龙啊。”幡灵答得极理所当然:“他才进入幡中世界,我和妖皇就看到他了,他应该是她不知道多少辈的后代吧?不过说起来……为什么这一代的妖皇要和人类混在一起?真是好奇怪。” 凝禅这次是彻底愣住了。 她猛地看向幡灵:“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了!就算我不确定,妖皇总不会看错自己的血脉吧?”幡灵大声道:“而且刚才他救你的时候,龙鳞都快盖满他全身了,都这样了我怎么可能看错?” 凝禅久久没了言语。 她看向墙壁。 墙壁的另一端,在醒灵大阵之中的少年刚刚溜出去了一趟,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他没有走出她的灵识范围,所以她知道,他是去买了一直新的寻音卷,放在了凝砚的桌子上。 然后轻手轻脚地重新躺回了醒灵大阵中,直挺挺地重新躺了回去。 灵识之中,虞别夜的轮廓清晰可辨,只要她想,她时刻都可以看清他的面容。 但此刻,凝禅却仿佛触电般收回了自己的灵识。 她早就知晓他是妖。 前世她与他亲近至此,又怎会不知道他原身是什么,他素来自以为隐瞒得极好,可事实上,她在见到他的第一眼,便已经知道,他的身上流淌的,是妖血。 只是她一直都懒得问,心底自有判断,觉得好似应是腾蛇。 包括此前从南溟幽泉坠入幡中世界时,他将她接住,又以周身妖力包裹的时候,她也依然这么觉得。 直到此刻。 幡灵说,他的本体,是应龙。 凝禅没有反驳幡灵的话。 幡灵在幡中世界数千年,自然不知道,现在统领妖域的那位妖皇,名叫别惊鹊。 也不知道,整个修仙界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别惊鹊化龙。 修仙界恐惧了这么多年,提防了这么多年,对抗了这么多年,妖皇真正的后代,却竟然就在浮朝大陆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生出了龙鳞。 这一切,虞画澜知道吗? 虞别夜到底是谁的孩子?他和别惊鹊又是什么关系?虞画棠呢? 此前她的灵识中觉得画廊幽梦下,是一座妖窟,她真的感觉错了吗? 又或者说,与其去猜测虞画澜是否知道,不如去推断,是否从最初的画廊幽梦开始,便是整个少和之渊的一场横跨了百年的巨大图谋? 太多的疑问盘桓在凝禅心头,幡灵还在皱着眉头在招妖幡中翻找。她心中愕然盛极,面上却愈发沉静如水,侧身躺下,闭上了眼睛。 凝禅本以为自己绝无可能睡着。 但许是幡中世界转眼十年,回到幡外不过十天,她经历这许多,早已疲惫不堪。 星光洒落在罗浮关的夜色,幡灵找了许久,一无所获,转眼看到凝禅睡了,她将招妖幡合拢,搬起来,压在凝禅的枕头下面,自己这才也钻进去睡了。 窗外星光不久便被薄云笼罩,云雾渐深,不多时,有夜雨连绵落下。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凝禅又在梦里回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 她是那株滴水未沾的六初花,她的身上,是以自己的身躯为她遮风避雨的虞别夜。 这一次,凝禅的视线终于比之前高出了一截。 也足够她终于看清,为她遮蔽风雨的小少年,有着一头漂亮如星辉的银发和一双金色的灿烂眼眸。 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_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第 55 章(这世间人群熙熙攘攘,他却...) 上一次的梦中,他这样护住她的时候,他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在风雨中声音沙哑,说着这里不是他以为的家,而是天下最可怕的牢笼。 这一次,距离上次大约可能已经过去了三四年,他的面容比那时更成熟了一些,下颚的线条更清俊冷冽,也更瘦了一些。他这样盘腿坐着,已经不像是之前那样,满身狼狈,连下颚都有雨水滑落,在风雨之中甚至撑不住一柄伞。 他的坐姿里甚至带了点儿散漫,一只落在膝盖上的手掐了一个避雨诀,于是那漫天的雨便都被隔绝在了他的身外。 但他还是放了一柄伞,那伞就落在凝禅这朵小花的头顶,害得她看不到天空,抬眼也只能看到在那儿一手捏着避雨诀,一手支在膝盖上撑着下巴的银发少年。 恰逢虞别夜也看了过来。 他有些面无表情,目光也很冷淡,全无之前那个风雨之夜时情绪波动至极的模样,嘴里还叼了一根狗尾巴草。 也不知是不是凝禅的错觉。 化作妖身的虞别夜,看起来有一种“反正已经这样了”的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和漠然。 所以说都这样了,干嘛还专门来给她撑伞。 林林总总算起来,她也算是一株活了十来年的老花了,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死掉的样子,这不知道他在执着什么。 虞别夜看着面前的六初花看了片刻,突然道:“怎么觉得你在看我?” 凝禅一愣。 她是在看他来着。但她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梦境之中,她一直都以为,自己不过是寄生于这株花上,恰好看着虞别夜罢了。 但他竟然能感觉到? 是他天生敏锐,还是因为他继承了妖皇的血脉,自然对这世间的一切妖灵有更深的感知? 还好虞别夜好似只是随口一句,他垂眸看了她片刻,突地勾了勾唇:“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凝禅竖起耳朵。 “之前欺负过我的那几个人,都被我杀了。”虞别夜说得轻描淡写:“不仅是他们,他们的全家都被我杀了。” 凝禅猝不及防:“……??” 不是,等等,上来就这么劲爆的吗? 虞别夜眼中甚至带了笑意,他摊开一只手:“虞画澜一定也没想到,他教会我用剑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灭了柳家满门。” 凝禅心底悚然。 柳家。 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虞画澜也曾提过此事,只是她从未多想过这件事。 却不料此刻,竟然会在梦中听虞别夜自己主动提及。 “当然,我去杀了柳家满门,自然也不光用了剑,否则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虞别夜声音变得很轻,却难掩其中的讥笑和恶意:“活了这么多年,我才知道,原来我是妖啊。” 他伸出一只手,修长漂亮的五指摊开,又合拢,露出了手腕上银色的龙鳞片,再旋转手臂一圈,眼神似是欣赏, 也似是厌弃:“真是好笑。柳易眠过去总以为我娘和虞画澜有一腿, 觉得我是他俩乱.伦生出来的孩子,所以苛责我,唾骂我,殴打我,让柳家所有人都将我踩在脚下,这也就算了,他竟然真的敢对我娘动手。所以我便抽了他的手骨,在他面前杀了所有他的亲眷。” 随着他的声音,凝禅的面前蓦地出现了一幕幕画面。 ——就像是她身为六初花生长在这里,长久凝视此方天地时,所看到的画面回忆。 …… 一身华服的中年男人锁着眉头登上画棠山巅,他径直走过花田,脚步极重,周身的灵息更是攀至了顶点,然后,他一脚踹开了画廊幽梦的大门。 虞画棠是被他拖着头发拽出来的。 凝禅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她此刻的样子太过狼狈,太过让人垂泪,虽然这里没有人,但她却仿佛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脸,又或者说,是她自己什么也不想看见般,死死用手捂着自己长发散落下的脸。 “虞画棠,你要不要脸?你这个贱妇!”柳易眠的声音怒极而尖锐:“你怎么敢?怎么敢嫁给我,肚子里却是别人的孩子?你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吗?!” 他语言污秽,口口声声都是指责,却止口不提虞画澜的名字。 他敢殴打自己行过大礼的发妻,却不敢对虞画澜口出不逊哪怕只字片语。 多么荒唐可笑。 虞画棠纤弱的身体被他重重摔在地上,衣袖里露出的手腕已经细到病弱的程度,肌肤更是苍白至极,难以想象这些年来她究竟都遭遇了些什么。 “滚,你滚出去。”虞画棠尖声叫道,哪里还有半分此前凝禅听到过的温婉音色,她倏而又捂着脸大笑了起来:“你柳家血脉也想染指我?你配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柳易眠是个什么东西?!” 这话无疑更加激怒了柳易眠,他重重一巴掌扇在了虞画棠脸上,俯身扣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 “怎么,连看我一眼都觉得脏吗?虞画棠,你搞清楚,脏的人,是你,不是我!”柳易眠一字一顿道。 虞画棠的所有力气都仿佛被这句话抽干,却又好似被这句话中的意思激发。 片刻,她猛地甩开柳易眠的手,笑声更加声嘶力竭:“你说的没错,哈哈哈哈哈哈——脏的人是我,是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这样状似疯癫的画面之中,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哭喊着“娘”,自不远处狂奔而来:“爹,你对我娘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打她?!” 然而,他却还未能接近那个崩溃大笑的女子,便已经被柳易眠一拂袖震远,落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谁是你爹。”柳易眠看向虞别夜的眼神恨极,他冷冷吐出两个字:“贱种。” 然后,他再也不管逶迤在地生死难辨的两人,拂袖就走。 …… 画面渐渐淡去,虞别夜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凝禅看向眼前,少年虞别夜银发松散,神色里的讥诮更浓。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是相信了他的话的。”虞别夜勾起唇角:“我也觉得脏。觉得虞画澜脏,觉得我娘脏,当然,最脏的人是我。他们明明是兄妹,却要拉扯一张遮羞布,再行这样的不轨之事,甚至还让这样的罪恶开花结果。真是荒唐。” “可再荒唐,也不是柳易眠如此凌虐我娘和我的理由。他要杀要打的,难道不应该是虞画澜吗?他只敢打我们,却甚至不敢提及虞画澜半个字,真是懦弱又可笑。”虞别夜继续道:“但最可笑的人,其实是对着这样的人喊了几年爹的我。” “所以等我终于有了握剑的力量的时候,我去杀了柳易眠全家。” “柳家的血溅在我身上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难过,我杀他,是他罪有应得。我杀他全家,是他全家明明都踩在我娘的声名而上位,却又反过来都欺我辱我。” 说到这里,虞别夜的眼中多了几分近乎错乱的荒诞:“这本是一个出生便是原罪之人的复仇故事,我是不完美受害者,也不需要什么谅解和同情,哪怕就此入魔,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凝禅怔然听着,心道他这么想倒也没错,任凭谁遭遇过虞别夜经受过的这一切,恐怕都难掩杀心。 他双手沾满了血,却心知肚明自己的所行所为的后果,甚至为此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他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在无数个白昼与黑夜中,他都是这样认为的。 “可我竟然是妖。”虞别夜捂住眼睛,笑了起来,笑得肩头发颤:“到头来,我竟然连人都不是,连入魔都不必,因为我本身就是妖魔。” 他大笑起来,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凝禅已经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 他既然是妖,便绝无可能是虞画澜的孩子。 此前他所有的纠结,犹豫,挣扎,那些因为觉得自己脏而无数次将自己埋入画棠山的厚雪之中,直至四肢麻木冰冷毫无知觉的夜……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甚至像是某种对他自己的,太过无情的嘲笑。 凝禅静静地注视着神态有些癫狂的虞别夜,他的银发随着他的笑声颤动,如水般流淌下来,再落在她的枝叶上。 她只是一株花。 这里也只是她的梦境。 她却恍然觉得,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无人可说,无处可说,所以只好在无数个雨夜,对着一株自己从小养到大的花吐露出自己深埋的心事。 这世间人群熙熙攘攘。 他却只有一株六初花。 凝禅有些难过。 她的枝叶顺着她的心意,自然而然地拉拢下来,在这个风雨交加的黄昏,轻轻落在了他垂在一侧的手指上。 很轻。 虞别夜却骤而抬眼。 他的眸光很亮,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枝叶与花朵,有那么一个瞬间,凝禅几乎觉得对方在与自己对视。 “你……是在安慰我吗?”他轻声问道, 近乎呢喃。 回答他的, 只有风声。 他的神色却显而易见地变得轻松愉快了起来。 “既然这样,那我还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虞别夜笑得愉悦,只有这样笑的时候,才让人感受到,这副眉眼之下,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看向自己的掌心,笑吟吟道:“你还记得,虞画澜终于决定要教我用剑的那一天吗?” 凝禅不记得。 但又一副画卷在她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 …… 那应当是柳易眠第一次对虞画棠动手之后的某个黄昏。 凡事有开端,便自然而然会有后续。 第一次动手或许只是怒气上涌,但后来……后来的第二次,第三次,直至数不清的每一日,这件事已然变成了虞别夜的日常。 他打不过柳易眠,他的全身都被柳易眠打碎过,手骨,腿骨,肋骨,碎了再痊愈,痊愈再去试图挡在虞画棠面前。 也曾想要去求虞画澜,问问他难道真的完全不想管吗? 可他却被虞画棠死死按住。 虞画棠的精神状态已经非常不好了,但这一次,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在他耳边道:“阿夜,你记住,就算是死,也不要对那个人说半个求字。” 虞画棠的声线从未如此狠绝过。 虞别夜不明白为什么,但他懵懂恍惚又觉得自己懂了。 于是所有的痛楚,所有的谩骂殴打……这一切,他都默默地忍耐了下来。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觉了一件事。 虞画澜,从来都知晓发生在画廊幽梦中,柳易眠对他们母子二人近乎凌虐的殴打。 他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虞别夜的眼底,终于在九岁这一年的这一刻,褪去了所有理应属于孩童的天真。 直到某一日,他一手提住了一只不知为何会出现在画棠山这样除了灵植之外,一片死寂的雪峰之上的毛茸茸的小白兔。 小白兔极可爱,温暖,虞别夜在抓住它的时候,神色甚至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 但下一刻,他五指用力,面无表情地将那只小白兔的脖子硬生生地掐断了。 然后,他起身,将小白兔毫不在意地扔在了一旁的树坑里,自己则走入画棠山的风雪中,俯身用雪擦拭干净了自己指间的血迹。 然后抬眼,对上了不知看了他多久的虞画澜。 这位少和之渊的掌门,早已踏入朱雀无极境的剑道至强,静静看着他,倏而开口:“要跟我剑吗?” 这便是虞别夜开始拿剑的起点。 …… 虞别夜压低声音,金色的眼瞳明亮如灿阳:“你猜我为什么要捏死那只兔子?” 凝禅心道不就是因为你心机足够深沉,早就猜到了虞画澜只要看到你足够心狠手辣,被这一切逼迫到心灵足够扭曲,就会对你放下戒备。 虞别夜自然不会真的等一株花回答他。 他面上的愉悦里,带着双手沾满了鲜血后的些许扭曲,但他的眼底却竟然是一片澄澈。 片刻后,他说:“因为那只兔子里,寄生了一只伥鬼。你知道什么是伥鬼吗?伥鬼就是……” 凝禅猛地愣住。 她当然知道伥鬼是什么。 一种寄生后便可以控制宿主身躯行动的低级妖鬼,是邪修才会涉猎的、所有正道中人都极为不齿的东西,见必诛之。 她此刻恍惚的,不是因为兔子里有伥鬼。 而是她纵使知晓来龙去脉,却依然在知晓了虞别夜一夜屠尽柳家的所为后,便自然而然地将他的所有举动都搭上了恶的印记。 银发金瞳的虞别夜低眉看向面前的花,笑得眉眼弯弯,像是说给自己,也像是在说给她听:“你说,这算不算,我终究也骗过了虞画澜一次?” 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_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第 56 章(“会做替身吗?不会的话,...) 凝禅不知该如何回应虞别夜。 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庆幸自己此刻只是一株不会说话的六初花, 而非真的在面对虞别夜的这双眼。 因为在虞别夜的认知里, 虞画澜以伥鬼俯身的小白兔来试探他,自然是因为他觉得以虞别夜从未接触过修行的眼睛,看不穿这兔子的真身。 可如今她已经知道了虞别夜妖身的血脉是什么,这样的血脉来源,虞画澜会不知道吗? 又甚至于,虞别夜既然是纯血大妖,虞画棠又怎可能只是普通的人类? 虞别夜自觉他能握剑剑,是骗过了虞画澜一次。 但事实上,这或许也只是虞画澜的又一次小小试探和陷阱罢了。 凝禅无从评断虞画澜为何如此。 要说的话,或许无非是因为虞画澜格外变态恶心,所以才想要将还是个小小少年的虞别夜戏耍于掌心吧。 她凝视着面前虞别夜眼底闪烁着星芒的笑容,心底却越来越痛。 因为在见到了梦中有关虞别夜幼年的这一幕幕后,凝禅还有什么不确定。 前世虞别夜在自己面前的那些乖顺,都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 又或者说,她其实未必真的毫无所觉,但她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一切。 前世的她,活得太自我,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以为足够了解虞别夜,也为他做了够多。 可事实上,如此回头来看,她对他……竟然实际上一无所知。 谁也不能要求虞别夜在经历了这样的童年和过去后,还纯善如白纸。 她见过虞别夜的前一世,也见过他的这一世。 这洋洋洒洒百年有余的时光里,在注视她的时候,他的眼中也是有光的。 却再也没有此刻这样的星芒。 是谁掐灭了这样的星芒,答案……实在不言而喻。 凝禅不忍再想,她闭了闭眼,甚至有了不敢再看虞别夜此刻笑容的逃避,可她又想记住,记住他的这个笑。 这样,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他也有过这样的星芒。 她这样想,这个梦境却到这里便已是终点。 所有的一切如雾般消散而去,虞别夜的银发与金瞳离她越来越远,直至她的意识归于混沌一片。 秋雨淅沥。 凝禅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雨声和梦里的好似还混在一起,她侧头看一眼夜色,再转回头,长久地注视着自己的房顶,很有些回不过神来。 许久,她终于想到了什么,从芥子袋里取出了一个小匣子。 匣子里,是那日她顺手摘下,至今保存依然鲜活的一株六初花。 梦境里,她在虞别夜的眼瞳中,看见过自己俯身的那株六初花的模样。 与匣子里的这一株一模一样。 但她却也知道,这花并非彼花,因为现在画廊幽梦的花海中,与她手中这株一样的花,分明有一大片,她不过随手摘了一朵罢了。 凝禅注视了匣中花片刻,花叶轻颤,她伸手轻拂了一下花叶,猜测自己的梦境,或许与这株花有关。 心中却不期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那时……她的花叶落在虞别夜手上时,枝叶与肌肤触碰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吗? 如此细微,细微到若非凝神,几乎难以察觉。 可虞别夜却立刻就感觉到了。 不仅感觉到了,他甚至察觉到了面前花叶的情绪。 并不是每个人都对别人的情绪这么敏感的。 只有需要时刻观察其他人的情绪,努力去感知这一切而长大的人,才会如此。 前世的时候,凝禅就知道虞别夜对情绪的感知力异于常人。 却从未想过,原来这背后,竟是这样的原因。 她轻轻收回手。 无论这株花是后来种的,还是一早就存在,都理应是属于虞别夜的。 可过了片刻,她却到底还是合上了匣子,没有去敲开隔壁的门,而是重新将花放回了芥子袋中。 她……她还想再看看。 看看真实的他,到底是什么样子。 有些事情,有些过去,与其去问虞别夜,亦或者去追溯回忆前世的蛛丝马迹,倒不如自己去看。 少和之渊。 主殿。 虞画澜面色阴沉地步入大殿之中,他身后有几名小心翼翼的长老想要跟上,却还未踏足其中,虞画澜便已经拂袖,将身后的殿门沉沉关上。 主殿有结界,将殿中的一切都包裹起来,以防有任何声音和动静被殿外的人听到。 虞画澜就这样在华美的大殿中负手静静站立了片刻,任凭情绪在自己胸膛之中翻涌。 他不记得幡中世界里发生了什么。 也无需记得。 他只知道,他失败了。 找到招妖幡的封印之地,再筹谋以妖潮之力冲开此方幡中世界的入口,以各种方法探查到幡中小世界的规则和力量,再想方设法在进入幡中世界时,虽然失去记忆,但保全自己现有的力量…… 这一切筹谋,他用了十年时间。 如此周全的准备,如此大费周章的引发妖潮,甚至不惜与祀天所做出了重大利益交换,才让对方在自己的辖地范围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却失败了。 败给了那个临阵破境,才堪堪五方天的少女。 他早该怀疑她的。 又或者说,他其实确实已经早就开始怀疑她了。 但他也太过自负。 世间一切魑魅魍魉,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又有什么需要提防的呢? 不过区区一蝼蚁而,想要阻他,也不过螳臂当车,他碾压过去便是。 幡中世界的规则之一是,在幡外是什么境界,刚刚进入其中时,便也是什么境界。 幡外十天,幡中十年,他不知凝禅在里面最终是什么境界,但她却踩在他身上,拿到了招妖幡。 除了她在幡中也到了无极境之外,虞画澜觉得别无其他任何可能。 不过十年,竟然能够让一个五方天,到达无极境,甚至以区区玄武脉,从他手下抢走东西? 虞画澜不信。 事实却又由不得他不信。 还有虞别夜。 他明明是看着他长大的,看着他握住了剑,挣扎沉浮,也终究不过是才两仪天。 又或者说,他开脉便已是两仪天。 这么多年过去,却寸步未进。 妖脉到底与人类的灵脉不同,他未曾教过他如何运行妖脉,他也不知道这其中不同,只得心有不甘却不得不在两仪天境界停留了这许多年。 可最后,他挡住他的那一掌,和那一瞬,他主动变幻出的近乎全盛的妖性……这一切,都是不知在何时悄然脱离了他掌控的存在。 “阿澜。” 一道柔美的女声倏而响起,涅音仙子一身仙裙,近乎完美地勾勒出了她曼妙的身形,却与此前她示人时的形象完全不同,此刻的她更窈窕,更温婉,也更诱.惑。 她呼唤着虞画澜的名字,声线近乎缱绻,在靠近他的时候,甚至有意无意让自己的影子与他的重叠,这才停下了脚步,有些小意地轻轻靠了上去:“阿澜,我们还有很多其他后手,这一次失手也无妨,不过一个毛都没有长齐的后辈罢了,有朝一日,再从她手中抢回来便是了!” 虞画澜没有拒绝涅音仙子的靠近,对方躯体的柔软和温热铺洒在他身上,虞画澜这才垂眸看了涅音仙子一眼。 那一眼冷漠至极,甚至还带着些许厌恶。但在涅音仙子抬头看来时,他的眼神却又变得柔情似水了起来。 涅音仙子弯起眉眼:“五十多年了,我终于可以从璇玑宝阁正大光明地来这里看你了。” 虞画澜笑吟吟抬手,捻起涅音仙子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 他动作轻佻,涅音仙子却还是迅速飞红了脸颊,虞画澜看了她片刻,目光像是尺子一样在她脸上一寸寸打量过去。 涅音仙子脸上便是再烧热,在这样温柔却冰冷的目光下,也足够被剿灭。 她的心也开始忐忑狂跳,心头萦绕起了莫名不详的预感。 便听虞画澜轻声道:“这么多年了,你脸上像她的地方,怎么还在?涅音,别人的脸用久了,你是不是已经忘了自己原本的样子了?” 涅音仙子愣了愣,她的脸色迅速转青,旋即一把打开了虞画澜的手,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虞画澜,你什么意思?” 她后退两步,面容倏而开始了变幻,最终停留在了一张比她之前的姿容更清丽绝伦的面容上。 虞画澜的眼神一抖,脸上的笑容也开始消失不见,目光尖尖变得逼人起来。 涅音仙子盯着他的神色,倏而大笑起来:“虞画澜,你该不会真的爱上她了吧?” 她用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脸——那是和虞画棠九分相似一张面容:“是你让我顶着这张脸去勾引柳易眠, 引得柳易眠神魂颠倒, 为了求娶虞画棠而让出了柳家几乎所有家底给你。你答应过我的,此事成功,再待虞画棠一死,你便娶我为妻。” “你让我等,我便等你。”涅音仙子冷笑道:“五十年不出璇玑宝阁,又怎么样?为了你,不过是我心甘情愿罢了。” “结果呢?”涅音仙子的声音越来越大:“结果她死了,然后你却竟然爱上了自己亲妹妹?” “我怎么会相信一个你这样冷血无情却又大逆不道枉顾人伦的人?”涅音仙子笑得满头的流苏乱晃:“我又怎么会爱上你,对你死心塌地这么多年,却到今天才看清你的真面孔?” “面具带久了,果然会忘了自己是谁。”她这般激烈,虞画澜的情绪却始终平静,他沉沉看向涅音仙子:“你是否已经忘了,当年世间两大美人之争,你明知自己比不过,表面谦逊,却心有不服。勾引柳易眠,迫使她嫁入柳家一事,你本就心甘情愿。” “你要她落入泥沼,你要她折去双翼,这样世间才会将她渐渐忘记,只记得你涅音一人。”虞画澜轻笑一声:“我说错了吗?” 涅音仙子脸色煞白:“你在胡说什么,我当年明明是为了你……” 虞画澜没有再让她说下去。 因为下一刻,他的手指已经点在了涅音仙子的眉心正中,一点冰冷的灵息透过他的手指,没入涅音仙子的肌肤里。 涅音仙子眼神惊恐,却被朱雀无极的灵息和灵压胁迫到完全无法动弹,只有嘴里有几声不成调的、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痛苦的呜咽。 “不过,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一身皮囊,便用着好了。”他声线温柔,语调却残忍至极。灵息游走在涅音仙子的脸上:“这么想要当她的替身,我也不是不可以满足你。” 他看着她的脸,眼神缱绻却冰冷:“会做替身吗?不会的话,我可以慢慢教你,教到你会为止。” 他俯下身,慢慢说出最后一句话。 “谁告诉你,她是我妹妹了?” 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_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第 57 章(出死关。) 罗浮关。 凝禅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她只觉得自己好似才睡着没多久,耳边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铃声。 铃声清脆且熟悉。 她猛地张开眼。 天光还未大亮,窗外是朦胧的蓝与白交织的薄雾。 按照合虚山宗的规矩,每个合虚弟子的门前,都会挂着一枚檐下铃。 此刻将凝禅吵醒的,正是檐下铃的声响。 甚至并非她檐下这一枚,而是整个罗浮关合虚山宗的这一片领地的所有铃声绵延成了一片,交织成了细密的网。 凝禅心底徒然一顿,她来不及穿鞋,赤脚起身,便要推开门去摘下檐下铃,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才走到门口,已经有弟子挥舞着手中的檐下铃,如疾风般掠过她的门前,留下半句话:“……望阶仙君出死关了……” 凝禅的手都已经落在了门把手上,闻言却又停住。 如果望阶仙君真的寻求突破成功,确实可以成为清晨时分,所有合虚弟子的檐下铃响彻天穹的理由。 门外的奔走越来越多,大家的声音里也带着巨大的喜悦。 ——近些年来,合虚山宗积弱,加之合虚掌门都闭了关,宗中无人,无极境的仙君寥寥,成为了三大宗门之中力量最弱的一门。 而倘若望阶仙君出关,则意味着本就是朱雀无极的这位仙君,真的在所有人的不看好之下,摸到了凌驾于无极境之上的可能性。 如若真是这样,那么合虚山宗的无极境少于其他宗门,又有何妨呢? 这些年来,行走于浮朝大陆之时,大家多多少少都收到过来自其他宗门的冷嘲热讽和排挤白眼,如今一朝扬眉吐气,一时之间,整个合虚山宗辖区的气氛都变得热烈灿烂了起来。 唐花落还没穿戴整齐,就已经跑了出来,她兴奋地停步在了凝禅的门前,显然第一反应便是要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自己最喜欢的师姐。 只是手都抬起来了,却被人从后面拦住。 唐祁闻眼中也是喜悦,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温声道:“从大阵中出来以后,师姐肉眼可见的疲惫,此刻她未必醒来了。” 唐花落欲言又止,她觉得唐祁闻说得没什么问题,只是…… “可是檐下铃声音这么大,我猜师姐肯定已经被吵醒了。” 她小声道。 凝禅在门内听到,弯了弯唇角,却极难有真的笑意。 因为她想起来了。 前世望阶仙君也并不是真的从头闭了死关到尾的,他中途也曾出关过一次。 彼时她正在北宿陀罗道,刚刚取到虞别夜需要的元一虚灵草,又恰逢有邪修与她争夺,她人生地不熟,合虚山宗在北宿的据点力量并不足够庇护她,她只能靠自己一路搏杀,又受了点伤,自然无暇去打听其他一应事情。 等她回到乱雪峰,几乎前脚才进门,后脚就被要求速去沧魁山,她到了那边以后,消息不通,还是看了天象,才惊觉应是有无极境的仙君坠落,然后才得知了望阶仙君的死讯。 再后来,她才在茶余饭后无意中听人说过一句,是说彼时寻道大会,合虚山宗的弟子们险些被卷入妖潮,是望阶仙君临时从死关中破关而出,这才保住了合虚弟子们全须全尾地回到宗门之中。 当时听完,只觉得望阶仙君真不愧是一宗之主,饶在死关闭关中,依然心怀天下,真是当之无愧的合虚宗主。 但事到如今,凝禅却对这一切已经有了另外的看法。 如果,这一世,她依然事不关己,是否也会被卷入那妖潮之中,成为迫使望阶仙君破关而出的棋子之一。 是的,凝禅怀疑,前世望阶仙君的出死关,本就是一场设计好的、针对他的阴谋。 幡灵已经验证了她的直觉,那妖潮确实并非来自妖域,甚至其中的妖兽也与寻常不同,它无法以自己的拘魄眼看到它们的六魄,也无法以招妖幡号令。 这本就是一件很奇异的事情。 至于那个七星地煞大阵…… 世人见了自然无不说一声周全,并且叹服虞画澜的未雨绸缪和通天手段,如是才将一场本应饿殍千里浮尸遍野的妖潮压灭在了襁褓之中。 凝禅却在想,那七星地煞阵的布置绝非一日之功,没道理前世不存在。 可前世却闹到了非得望阶仙君出手才能挽救合虚弟子的程度,甚至连同样也是朱雀无极的止衡仙君都不管用,可见那妖潮……恐怕已经到了极难控制的地步。 换句话说,虞画澜手捏大阵,却显然要亲眼目的自己的目的达到,才施施然胸有成竹地入了幡中世界。 这一世呢? 这一世又是什么原因,促使虞画澜这么早就起了阵,才将这一次妖潮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凝禅思绪急转,很快便得到了答案。 是虞别夜。 若非虞别夜也被她带去了南溟幽泉,虞画澜理应绝不会这么早就激活阵眼。 至于他想要困住虞别夜做什么,答案也不言而喻。 他……想杀他。 …… 虽然还没有任何证据,但凝禅在想通这一切后,心底还是忍不住一个激灵。 只是如今南溟幽泉的妖潮已经被彻底控制住,这一次,逼迫望阶仙君出死关的原因,又是什么? 虞画澜,竟然还有其他的后手吗? 凝禅思绪千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个答案来,心道自己在这里瞎猜也没什么用,干脆拢了拢散落的长发,上前一步拉开了房间门。 她方才思忖得太过入神,都不知门外何时没了声音,又何时换了人。 凝禅抬头,恰对上了虞别夜的双眼。 他的眼瞳纯黑,是能够遮盖住原本灿金色的深不见底的黑,此刻看着凝禅的时候,却明晃晃倒映出她的影子。 檐下铃还在响,只是没有之前那么急促。 虞别夜手里捧着一摞高低大小的匣子,他抱得稍显吃力,神色却一丝不苟道:“昨日的灵草和灵果……都已经洗完了。” 言罢,还示意凝禅去拿摞在最上面那一册卷轴。 凝禅打开一看,上面竟然巨细无遗地写了哪一株灵草被放在了哪一个匣子里,甚至标注了灵草和灵果们的品名和药效时限,可谓细心至极,面面俱到,无可挑剔。 凝禅哑然。 她不过一时羞愤,想到了小世界中的一些往事。可虞别夜什么也不记得,她委实算得上是迁怒。 那些灵草中是有名贵的几株,但大多都是随处可见的大路货罢了,哪里值得被如此对待。 但凝禅转念又一想,迁怒又怎么样? 她这样找点事儿给虞别夜做,他这种七窍玲珑的人,恐怕反而才会觉得安稳。 更何况…… 凝禅看着那一行行她再熟悉不过的、漂亮飞扬的字迹,到底还是有些感慨。 此刻的虞别夜与前世的影子有些微妙地重叠在了一起,就好像无论她的情绪多么起伏,说出再多匪夷所思的要求,他都能妥帖地将她抚平,再去将她所说一一实现。 凝禅干巴巴地“哦”了一声,随手指了指身后的桌子:“放在上面吧。” 等到虞别夜走进去,凝禅才有些恍然地想,刚才她想到哪里了来着? 她还在回忆,虞别夜已经放好了匣子,目光在明显燃了大半夜未熄灭的灵石灯上停顿了一瞬:“昨夜……你睡得不好?” 凝禅并未发觉,此前总是一口一个“师姐”的少年,不知为何,有些微妙地避开了这个称谓。 她不是那么敏感的人,也没有非得逼着虞别夜喊她师姐的癖好,更不会发现虞别夜看她的目光比平时更晦涩几分,只随口道:“许是有点认床,也或许劳累过度,反而会有点失眠,不碍事。” 又问:“外面发生什么了?” 虞别夜硬生生阻住自己下意识向着凝禅床榻方向转去的视线:“两件事,但也可以归为一件事。” 凝禅心底莫名一颤。 “沧魁山妖潮,望阶仙君出死关。”虞别夜轻声道:“或者可以说成,望阶仙君为了平息沧魁山妖潮出死关了。” 第 58 章(【若不想见生灵涂炭,望阶...) 沧魁山妖潮。 按照她记忆里的时间线,沧魁山的妖潮本应要再过一年半载才会发生,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谋划布置,力图将这一次妖潮的损失降到最低。 这一世,却竟然几乎与南溟幽泉紧挨着,变成了虞画澜逼迫望阶仙君破死关而出的一部分。 这不怪她不够周全。 只是此前她确实从未想过,这世上,除了手持招妖幡之人,竟然有人可以操控妖潮。 那么,前世的沧魁山妖潮,是否也是出自虞画澜的手笔呢? 凝禅没有答案,她只是短暂地晃神,然后看向窗外,轻声道:“若是如此……要变天了。” 昨夜风雨,晨起已歇,此刻天光乍泄,正破开云层,虽是浓秋,却到底让万物生色,端得一副绚烂景象。 可深秋哪来的绚烂,不过盛极一瞬,却掩不住终将来临的冬。 便如此刻的合虚山宗。 凝禅猛地想起,是了,前一世的沧魁山妖潮,最终不也是虞画澜平息的吗? 甚至还因为沧魁山本在合虚山宗的领地,而他却“不计前嫌”,以修仙界为重,前来支援出力而获得了整个修仙界的交口称赞,可谓声誉胜极一时。 便如此次南溟幽泉的妖潮。 她立在窗边,便听到窗外奔走的弟子们有私语传入。 “听说了吗?沧魁山又有妖潮爆发了!” “近来是妖域有变吗?怎么妖潮如此频发?” “我们罗浮关都没有得到消息,只能说明,便是真的妖域有什么动静,恐怕也是暗中而为,非我们普通弟子所能知晓。” “你们倒也不必这么惶惶,且不论便是这天下都乱了,罗浮关必定也是最后一处……说不定这次沧魁山的妖潮也可以如南溟幽泉一样被轻松解决。你听说了吗?虞掌门为了救我们合虚山宗的几名弟子,还受了伤。” “说得容易,南溟幽泉一事是有虞掌门事先料事如神,早有布置,否则那妖潮必定也要为祸一方……” “那你又焉知虞掌门这一次会不会有什么后手呢?” 几道声音掠过窗前,又渐渐远去。 凝禅笑了一声。 在寻常弟子眼中,可不就是如此吗? 他谋算这么久,一夕落空,恐怕气得七窍生烟,却也还记得要扫尾一番,给自己留下好声名和蒸蒸日上的名望。 “真是好算计。”凝禅摇摇头,心道倒是让他们说对了,虞画澜应当确实有解决这一场妖潮的办法。 只是在他的目的达到之前,他未必会出手。 凝禅正如是想着,一只手倏而轻轻抚在了她的眉心。 那只手很轻柔,很稳,指尖的温度微凉却并不渗人,将她紧皱的眉心拂开时,恰如一滴灵泉滴落,让凝禅从繁杂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虞别夜的这只手无疑有些僭越。 但他的神色清朗,眼底清澈,没有半分旁的思绪,这一抬手,就只是想要抚平她的拧眉罢了。 四目相对,虞别夜已经放下了手,替她推开了门。 窗外的风和檐下铃的声响一并卷入,将虞别夜和她的发与衣袂吹拂起来,那些本来被隔绝在外的声响铺天盖地而来,像是从自己的思绪之中重新落回了人海。 虞别夜抬手,在凝禅门前的檐下铃上以灵息轻弹一下,那铃声终于停歇。 天光洒落在他发顶,他眼底似有光点燃,这一刹那间,凝禅的眼前却好似有无数影子交叠。 面前的虞别夜,她记忆里前世总是乖顺温的虞别夜,和梦境里见到那银发金瞳的小少年。 他屈指弹熄檐下铃,旋即回身看向凝禅:“我做了糖芋苗,要尝一尝吗?” 凝禅猛地回过神来,又有些晃神,全因前世虞别夜也总做糖芋苗给她吃,甚至还在山头种了一片桂花树,说是新摘的桂花入味更好。 她撇去一眼:“你伤还没好全,不好好养着,做什么糖芋苗?” 虞别夜笑了笑,道:“做糖芋苗而已,不比洗灵草灵果更麻烦多少。” 凝禅:“……” 凝禅实在没忍住,幽幽道:“怎么,你点我呢?” 虞别夜这下是真的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我真的好了大半了,别说这么多个醒灵阵叠加,又有一株元一草,我灵脉里的旧伤都被洗刷干净了。况且……” 他顿了顿,没有压低声音,神态很自然地继续道:“我们这一族,恢复能力本就很好。” 他说得平淡,凝禅却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日,他在她面前,替她挡下了虞画澜的那一掌时,周身妖气毕显,但若是他不主动提及,她本也想要当做一概不知。 就像是上一世那样。 可他这次,却主动提及了。 虞别夜与她对视的眼神幽深却坦然。 他也确实坦然。 他最大的秘密都已经被她知晓,那日在七星地煞大阵中,他显露真身来为她挡下那一掌,她虽然在他身后,却定然已经看了十全十。 不是全然没有犹豫的,但挡在她前面的时候,他心里想的却是,饶是她见到这样的他,弃他于不顾,折身逃走,也无妨。 就当是还此前种种他欠她的,虽然或许还远远不及一笔勾销,但他已经力所能及。 但她没有。 她的那只手从他身后伸过来,再将他拉向自己,直至两人的身躯重叠,然后坠入传送法阵的时候,虞别夜虽然因为正面与虞画澜对了一掌而重伤力竭,神智却从未有一刻比此时更清晰。 他先是愕然,旋即有些暗淡的眼中,终于有星辉落入。 饶是知道了他的真身,她依然没有松开他。 她不会因此而抛下他。 他抑制不住心头喜悦,周身剧痛却翘起唇角,在看到虞画澜因为错愕而终于有了波动的那张脸时,虞别夜甚至畅快到想要大笑。 他自小对自己的认知是人类, 也在少和之渊长大, 上过夫子逢妖必诛的道法课,然后有朝一日,突然知道了,原来自己是妖。 从此他再也不敢与人相交。 他的日常变成了掩盖自己的妖气,遮掩自己任何可能被人发现自己是妖的痕迹,远离人群,厌恶自己的血脉,却又不得不去搜寻妖族的修炼之法。 他这样觉得,虞画澜每每与他接触的时候,也是这样告诉他的。 如此过了这许多年,有朝一日,他却突然遇见了一个人,一个让他愿意平静地展露自己的妖身,并且心甘情愿被她厌弃的人。 但她没有。 那一刻,也直到这一刻,虞别夜的胸膛里充满了纯粹而不加掩饰的喜悦。 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甚至已经不像是试探。 而是某种任性的孤注一掷。 他想知道,她是真的不在乎他是妖,还是当时情势所迫,才救下了他。 凝禅眼中的愕然只是转瞬,她镇定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虞别夜,边说边往外走:“你们一族?除了你,还有谁?” 虞别夜一愣,提步跟在她身后,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原本理应还有我娘?我虽然没见过她显露过妖身,但她也不应是别的种族?至于我爹……” 他顿了顿,口气带了几分僵硬:“我尚且不知我爹是谁。总归不是虞画澜。” 凝禅颔首道:“我寻思也不可能是他,否则如果少和之渊的掌门竟然是妖的话,这世间早就应归妖域所有了。” 说到这里,两人齐齐闭嘴,虽然方才他们交谈之时已经下了隔音结界,但不远处向着他们这边匆匆赶来的,到底是朱雀无极的止衡仙君。 亲自坐镇罗浮关,以无极境为罗浮关的合虚弟子作后盾的这些日子里,止衡仙君自然也没闲着。 没有比罗浮关更好的、能够打探所有其他门派动向的地方了。 只见止衡仙君满面怒意,大步流星而来,直至唐花落和唐祁闻面前,见二人尚在此处,并未因为冲动而直接回合虚山宗,这才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从今天开始,你们二人就跟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许去。”止衡仙君态度强硬道。 唐花落还有些懵懂:“为何?我不应该去见我阿爹一面吗?” 唐祁闻却已经从止衡仙君的态度之中嗅到了事态严峻,又因为此前凝禅提醒过一二,他稍一思索,已经大致猜到了来龙去脉:“掌门分明在闭死关,即便沧魁山属于我合虚山宗的辖区,有了妖潮理应由我们来解决,但闭死关的掌门又是从何而知的呢?” 唐花落愣了愣:“因为我阿爹灵识强韧,遍布天下?” 唐祁闻:“……” 唐祁闻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个被唐家保护得太好,心思尤其天真的表妹,直白道:“因为宗门内有奸细。” 唐花落一愣,眼中露出不可置信。 “且并非普通的奸细。”唐祁闻声音冷峻:“掌门闭的是死关, 自然有结界在外护阵。能破开这样的结界, 将声音传递进去,让掌门知晓……你觉得需要什么境界?” 唐花落喃喃道:“至少、至少也要八荒天……” 然后,她猛地捂住了嘴:“你、你是说,我们合虚山宗里,有峰主或是长老叛变了?!” 这对她来说是在太过不可思议,因为从小到大她都在合虚山宗长大,这里对她来说,便如同家一般,那些峰主和长老们,更像是和蔼可亲的家中长辈。 而今却骤而得知,其中有人的和蔼可亲也不过是假象,这就像是给唐花落从小到大的认知撕开了一道过于残忍的裂口。 这比此前在灵犀秘境里,所有弟子都向着祝婉照而指责她,更加让她难以接受。 她转头去找止衡仙君,想问他这是真的吗,目光落在止衡仙君脸上时,她却已经明白,唐祁闻会当着大家的面说出这一番话,便已经表示,这一切……极可能是真的。 “这奸细……为何……又是来自何方……”唐花落有些语无伦次:“他、他们想要干什么?是想要我阿爹的命吗?” “非但如此。”唐祁闻垂眼,已是想到了灵犀秘境之中的蹊跷和自己后来经历的一两次惊险刺杀,虽然有惊无险,但对方周身的杀意从未作假:“恐怕还要我们整个唐家的命。” 唐花落悚然一惊。 “可越是如此,我越要回去。”唐祁闻转头看向止衡仙君,神色里已经带了坚毅:“我知跟着您才是最稳妥,最理智的做法,但我全家上下此刻恐怕都在这些人的拿捏之下,就算是送死,我也必须回去。” “那我……”唐花落想说‘那我也去’,但话才出口,又是一滞。她到底与唐祁闻不同,比起唐家众人,她更想见的,是望阶仙君。她心中焦急,有些泫然地看向止衡仙君,却见对方对着自己摇了摇头,表示此事绝无商量。 唐花落六神无主,目光倏而落在了凝禅身上,像是见到主心骨一样跑了过来:“师姐!师姐我听你的,我、我该怎么办!” “落落!”唐祁闻低声呵斥道:“这是我唐家的事情,你岂可事事都依靠师姐!难道你要将师姐也卷入这一场绝路之中来吗!” 凝禅没有说话。 她的寻音卷方才震了一下,她平素看寻音卷看得并不太多,但这一次,她却莫名想要看一眼。 只一眼,她的目光便已经顿住。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与某位少和之渊的弟子交换过寻音卷的灵息,也忘了对方究竟是谁。 但现在,她的寻音卷上,有一条信息字迹清晰地浮现出来。 【若不想见生灵涂炭,望阶仙君陨落,合虚无主大乱,便将东西给我。】 这话没头没尾,但寻音卷的另一端是谁,太过昭然若是。 凝禅闭了闭眼。 难怪那日之后,虞画澜偃旗息鼓,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原来他早就留有后手。 就算她九死一生地拿到了招妖幡又如何? 他以天下苍生,以合虚山宗的气数和望阶仙君的命,来逼迫她,将招妖幡给他。 唐祁闻不想将她卷入这一场绝路,却不知,她也早已被迫入局。 第 59 章(想要逼迫虞画澜出手,除了...) 凝禅闭了闭眼。 止衡仙君揉了揉额头,试图阻止这对兄妹的争吵:“先别说这些,你们俩谁都不许走,掌门师兄给了我传讯,要我看好你们二人。你们都明白的道理,他难道看不出吗?” 唐祁闻所有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嘴边。 “明知此行或许便是绝路,掌门师兄却要一意孤行,你们有想过为什么吗?”止衡仙君低声叱道:“你们莫要让他失望。” 沉默许久,唐祁闻却依然摇了摇头:“我知道,我从小便被教育肩负唐家的希望,唐家已经许久都没有出过能够撑得起门面的九转天了,早已被其他门阀看不起,若非掌门一人支撑,恐怕早已跌落谷底。如今好不容易有我一人,此生或许能摸到九转天的门槛,如果有我在,唐家便不算没落。” “父亲也曾对我说过,无论家里遇见什么事情,我都不应回头。”唐祁闻低声道:“他说唐家阖家,都不如我与落落两人重要,因为我们代表的,是唐家的未来。” “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明知他们有难,却在您的身后。”唐祁闻抬眼,少年眼中的锐气与决然一并迸发:“止衡仙君,您的好意我心领,您看好落落,无论结果如何,我此去无悔,是生是死,总要尽力而为。” “谁要你心领。”止衡仙君怒意勃发,恨不得直接抬手把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拳打晕:“若非掌门师兄以命所托,我才懒得管你。今日有我在此,我看你敢向前一步?” 止衡仙君与唐祁闻相互对峙,寸步不让,那边唐花落已经急得快要落泪,看一眼唐祁闻,又再看一眼凝禅。 她并非毫无主见之人,只是此刻选择实在两难,一边是她最爱、也极有可能或许只能再见最后一面的阿爹,另一边,却是阿爹对她的期望。 止衡仙君绝无可能在这种事情上辜负师兄或许是遗愿的嘱托,他脸色变得肃冷却又唏嘘,掌心已经开始有灵息流转,显然是要来硬的。 “便是用困字阵,我今天也要将你们二人留在这里。”他冷声道:“我体谅你们年幼难分孰轻孰重,但想要离开这里,先破开我的阵!” 他已是无极。 想要破开一位无极境的仙君所设之阵,便是手中有灵宝相辅,至少也得到八荒天。 唐祁闻脸色变得极难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了以死相逼的念头,却又被他生生按下。 他不能对在意自己、对自己好的人,使出这么卑劣的手段。 眼见止衡仙君说到做到,抬手便要起阵,唐花落飞扑上去,一把拉住了止衡仙君的手:“至少、至少让我见我阿爹一眼,哪怕是通过水镜——” 止衡仙君面无表情,困字阵眼看真的便要成型。 “慢着。”凝禅倏而开口,上前一步,拦在了止衡仙君和唐家兄妹之间:“在此之前,我有一事想问峰主。” 止衡仙君颔首:“你说。” “如果是掌门仙君出手,要如何解决妖潮?又需要多久的时间?” 止衡仙君想了想,道:“这取决于沧魁山妖潮的规模。若是与二十多年前的金翅湖妖潮同一规模的话,便是掌门仙君,也至少需要七日才能完成布阵,最终封住妖域与浮朝大陆之间的通道。” 说到这里,他眼底已经带了忧色。 若非此次沧魁山的妖潮自爆发起便已经初具规模,俨然好似要比那一次伏尸百万的金翅湖妖潮还要更汹涌,又怎会惊动望阶仙君破关而出。 形势恐怕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加险峻恶劣。 “二日。”凝禅竖起二根手指:“给我二日时间,如果你们愿意信我,我有办法牵制住背后之人,迫使他来解决沧魁山妖潮。” 止衡仙君拧眉,便想怒叱一句“胡闹”,便是无极境最强战力的掌门师兄都需要足足七日的时间,她哪来的本事承诺二日? 然而许是面前说话的少女面色太过镇定,而她在少和之渊的所有所行,他又岂能真的完全一无所知,更重要的是,她从南溟幽泉的秘境中出来,理应不会一无所获。 所以他神色复杂地注视了凝禅片刻,掌心的光芒缓缓收拢:“你确定?” “我确定。”凝禅颔首:“还请仙君传讯与掌门,请他休养生息,切莫透支灵息,孤注一掷。” 她的目光转向面露愕色的唐祁闻:“只要望阶仙君还在一日,唐家便会在一日,你且听掌门的话,至少听二日。若二日后我杳无音讯,你再做打算也不迟。你愿意等吗?” 唐祁闻不信任别人。 但他原因信任凝禅。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将手从剑柄上悄然移开,整个人紧绷的身躯也颓然放松了些许:“我等。” 唐花落的声音还带着哭腔:“我、我也等!” 止衡仙君深深看她一眼。 他并不愿意将宝压在这样一位只有五才天修为的后辈身上,但时至今日,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只能豪赌一把。 左右不过二日,眨眼而已,结果便是不尽人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止衡仙君微微闭眼,终于做出最后的决断:“好,老夫便依你一次。可需要什么帮助?” 凝禅道:“确有一事需要仙君帮忙。罗浮关没有直通宗门的传送阵,但事出紧急,请您为我开一阵。” 传送阵亮起,一直在旁边听了个全须全尾的段重明终于没忍住:“等等,你又能有什么好办法?需要帮忙吗?” 凝禅一脚踏入传送阵中,回头看他一眼:“当然需要帮忙。” 段重明精神抖擞,凝砚神色一肃,就准备上前。 便见凝禅目光一转,看向虞别夜:“随我来。” 段重明:“???” 凝砚:“……???!!” 段重明愣在原地,凝砚也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虞别夜这小子路过他俩面前,跟在凝禅身后,入了传送阵。 直到传送阵的光芒熄灭,两人都好久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等等。”凝砚不可置信道:“走了?这就走了?我阿姐宁可要这个才认识了没几天的小子帮忙,也不需要我们?!” “他能帮什么忙啊?”凝砚开始跳脚:“有什么忙是他能行,我这个亲亲的阿弟不行的吗?还有没有天理了!而且我阿姐竟然都不说她要做什么?却偏偏带着虞别夜那小子?凭什么!!不行,我也要回乱雪峰,我现在就走!” 凝砚没那个脸皮去找止衡仙君再开一次传送阵,但段重明走。 这位红衣师兄死皮赖脸充满期待地看向了止衡仙君。 止衡仙君脸色一沉:“你们谁都不许回去,都老老实实给我在这儿待着!” 然后警告地看了唐家兄妹一眼,拂袖而去。 开什么玩笑? 怎么,这乱雪峰的小家伙们把他堂堂一个无极境当做什么了?! 活体传送阵吗! 荒唐! 止衡仙君沉着脸边走,一边已经捏了传讯符出去:“师兄,去了啥也别干,先养精蓄锐二天。” 他详细地在传讯符中描述了方才发生的事情,末了道:“你我都到了这把年龄,赌一次又何妨?” 过了片刻。 有传讯符的灵息在他身侧响起,止衡仙君抬手捏碎,望阶仙君的声音含笑响了起来。 “怎么末了还要激我一激?我听懂了,便以二日为限。” 止衡仙君的传送阵开得极准。 从中踏出来的时候,正落在乱雪峰的剑坪上。 有弟子吓了一跳,才举剑便看到了凝禅那张脸,脸上顿时露出了欣喜之色。 之前在寻道大会发生的事情早已传回宗门,这会儿见到凝禅安然无恙归来,那弟子喜上眉梢,扬起嗓子就准备大喊一声“大师姐回来了”。 凝禅缺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嘘”的姿势:“我此次回得隐蔽,切莫告诉任何人。” 那弟子不明所以,但依然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大师姐放心。” 凝禅颔首,抬手按住虞别夜衣袖,转瞬便与虞别夜同时消失在了原地。 那弟子深吸一口气,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直觉出几分凝重,他毫不迟疑,折身回到寝院,在自己门口挂出了“闭关勿扰”的门牌,决心即日起至凝禅重新露面前,他都闭门不出,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守住凝禅的动向。 凝禅带着虞别夜闪身到了她的小院前,却并不推开院门,而是直接带他去了地下。 灵石灯的光芒洒落下来,将整个密闭的地下空间照得透亮如白昼,凝禅抬手,将自己散落的所有头发束起来,随手抓了一根发钗,牢牢束在脑后,然后脱了宽袖的外袍,扔在了一边的地上。 虞别夜环顾四周,难掩眼中愕色。 他见过凝禅的战斗傀,本以为这便已经是傀师所能制造和想象中的傀的巅峰,却不料此处伫立的其余几具傀竟然还会各不相同,看起来好似还有不同的作用。 “虞别夜,你我都知道虞画澜此举是想要一箭双雕,一石二鸟,我偏不要他如愿。”凝禅站定,张开自己的双手,掌心向自己,她看着自己手上的薄茧,冷笑一声,然后看向虞别夜:“这二日里,我需要你帮我做二件事情。” “好。”虞别夜颔首:“一定竭尽所能。” “第一,这里的二十二盏灵石灯,每一盏都不能熄灭。”凝禅看向虞别夜的眼睛:“第二,制傀的工具共有八十八样,我伸手问你要的时候,每次你都要给我最正确的那一样。第二,大阵亮起的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睁眼,直到我让你转身。” 她不等虞别夜反应,已经翻手,将那八十八样制傀工具摆在了虞别夜面前:“你有二炷香的时间记住它们的样子和名字。” 虞别夜深深看了一眼凝禅,垂眸落在面前的制傀工具上,收敛所有的思绪,开始用目光勾勒记忆。 不知为什么,他分明从未见过这些稀奇古怪的工具,术业有专攻,他也理应完全不可能知道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但他在看到这些东西的第一眼,却竟然……莫名有些亲切和熟悉。 不仅像是好似在哪里见过。 更仿佛……他并非第一次陪着凝禅制傀,而是曾与她朝朝暮暮,早已熟手。 另一边,凝禅已经从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挑挑拣拣出了各种材料,拖曳到了虞别夜身侧的空地上,然后席地而坐。 她绝无可能让招妖幡落入虞画澜手中。 便是毁了,也不会给他。 想要逼迫虞画澜出手,除了以招妖幡为交换之外,还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他低头。 替身傀。 这世上,只有她能做出替身傀。 而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人能拒绝一具替身傀的诱惑。 第 60 章(“你脸红什么?”...) 步入修仙一道,天地之间的灵息尽数掌控于股掌之间,大多人着眼于灵息在体内运行流转更多的周天,借四方神兽之力,贯通四方脉,以求自身更高的境界,沟通天地之力。 鲜少会有人将目光落在做傀这种大家眼中的“旁门左道”上来。 ……当然,凝禅的战斗傀确实在寻道大会上给了大家一些小小的震撼,但也仅此而已。 在大多数人眼里,虽然在同境界之中,战斗傀这东西看起来是强悍了些,但如果因此而为之耗费精力,反而不妥。 又或者说,这也是玄武脉这些年来都罕见无极境的原因——分散了太多精力在外物而非自身,又如何能提升境界? 至于替身傀,连这三个字都已经在历史的长河里消失了太久,久到所有人都几乎已经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傀的初始起源,是有修仙之人披甲迎敌,久而久之,所披之甲自然也染了一层灵息,待此人战亡之时,那甲竟也有灵,虽无躯壳,却有灵火在甲内熊熊燃烧,秉承主人的意志,硬是将那仇杀之人重伤,这才熄了灵火,变成了一滩废甲散落在地。 慢慢的,逐渐开始有人以此事为灵感,试图以木身为底,篆刻灵纹,聚集灵息以养甲,这便是傀的雏形。 至于后来,傀师的手艺逐渐精进,也有许多镌刻灵纹阵传了下来,傀逐渐多样化起来。作用也变得更加多端,甚至有不喜人烟的修士,专门定制数十只傀来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 傀确实早已非常普及,渗透入了宗门和生活的方方面面,端茶倒水,点灯切菜,样样俱全。 战斗傀虽然罕见,却也并不让人十分惊讶,要说的话,只要战力足够强,以大家的普遍认知来看,想要一击毁掉一具战斗傀也并非难事。 甚至还可以绕过战斗傀来直击傀师,通常来说,就算境界相当,傀师自己的战力也绝对比不上其他四方脉的修士。 不足为惧。 以上这些也是虞别夜过去对傀这一道的认知。 直到此刻。 三十二盏灵石灯,八十八样制傀器,他的神识遍布于整个空间之中,坐姿有些随意,神态却一丝不苟,一瞬不瞬地盯着凝禅手下的所有动作。 她手指纤细,指腹掌心都有一层薄茧,手极稳,一条条流畅毫无停滞的刻符线从她手下流淌而出。 她甚至不需要刻刀,也不需要参详任何一本灵符书。 那些寻常人看一眼都会头疼、繁复至极的游走符意,在她的手下像是熟稔且被驯化的线条,虞别夜甚至觉得,凝禅的举手投足之间,还带了几分熟练工的随意和洒然。 他原本有些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悄然放松了下来。 “十二号。”凝禅伸出手。 过了三息时间,十二号制傀器稳稳地落在了她掌心。 这个中间的顿挫感逐渐变短。 直到某一次,凝禅才伸出手,说出一个“三”的时候,三十七号制傀器的熟悉手感已经自掌心传来。 进入此处已经过去了小半天, 这么长时间里, 凝禅第一次侧头看了虞别夜一眼。 他的脸色比此前要好了很多,三十二盏灵石灯亮若白昼,他的神色舒展放松,看到她扫来一眼,他迎着她的目光露出了一个笑容:“我应该没看错?” “嗯,没错。”凝禅颔首,这也是为什么她不带别人,唯独挑中虞别夜随她来打副手的原因。 前世,他也是这样在她身边帮忙的,他的观察能力极强,虽然对那些符咒一窍不通丝毫不懂,却并不影响他能在这样的不懂中,总结出规律,并且精准地预判她想要什么。 这会极快地提高她的效率,而这样的默契,无疑也会让整个制傀过程都变得更流畅且轻松许多。 但…… 凝禅的目光稍微移开一点,落在了虞别夜身后。 他坐在随手拉来的软垫上,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随意耷拉在一边,八十八件制傀器就在他手边的工具架上,她每每用完,随手扔在一边,便会被他收回去,重新整齐摆放归位,方便下一次的取用。 一切都有条不紊,甚至让凝禅有些恍然回到上一世的感觉。 除了…… 凝禅盯着虞别夜身后那条被灵石灯照得甚至有点反光的银灰色龙尾巴,沉默片刻:“你这是已经甚至不打算在我面前藏一下了吗?” 虞别夜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龙尾巴,当着凝禅的面,用尾巴灵巧地将一盏光线微暗的灵石灯重新点燃,然后摊了摊手,笑了一声:“你看,还怪好用的。” 凝禅:“……” 行吧。 要是这是论龙尾巴的妙用,也不是不行。 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怎么你是不是还挺遗憾自己的本体不是章鱼?” 这样就可以有十八根触手来帮忙了! 虞别夜思考片刻:“此时此刻,如果本体是章鱼的话……可能真的会效率更高。” 他甚至还微笑看向凝禅:“师姐也这么觉得吗?” 凝禅有点一言难尽。 有点欣慰这算是某种另类的坦诚,也有点感慨虞别夜此举多多少少算得上和肆无忌惮这四个字沾点儿边。 顺便还觉得他这声“师姐”,怎么听起来和过去的那些都有些许区别。 具体要说的话…… 凝禅转回视线,分神想了一瞬。 可能是,带了点儿雀跃的,轻佻? 凝禅挑了下眉,无暇再去多想,继续低头做傀。 虞别夜的感觉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没错。 做替身傀这事儿,对于她来说,确实已经算得上是熟练工了。 前世最开始的时候,是为了补贴穷困潦倒的乱雪峰,后来入主渊山,又是一穷二白从头开始,少不得灵石如水般支出,直到渊山重建完成,白敛的眉头才舒展开了一些,告诉她账面上总算是有余额了。 这期间大约有十来年的时间,她都在埋头苦干。 要不是为了宣扬物以稀为贵,故意拉长交付工期,凝禅确认自己最快能够做出一具替身傀的时间,刚刚好,就是三天。 只是饶是她矜矜业业干了十年,交付出去了不下两百具替身傀,世间不惜付出巨额报酬,来求一具替身傀的人,还是如过江之鲫。 因为替身傀,顾名思义,可以视作一具自己的完美替身。 并不仅仅是狭义的外貌、长相这一类的以假乱真,更重要的是,替身傀可以发挥出主人七八成的实力,并且可以替主人承接所有的伤害,除非有太过碾压性的一击直接导致替身傀灰飞烟灭,否则,只要替身傀能重新修缮好,便还能继续用。 前世曾有人戏言,说凝望舒以一人之力,改变了整个浮朝大陆的战斗格局。 以前大家都是站得远远的互相扔一扔灵法,虽说到了一定的境界后,肉身也会变得很强韧,但谁也不想自己的身体真的受伤,所以斗法的整个过程都会颇有点雷声大,雨点小。 等有了替身傀之后,有替身傀的人的胆子一下子就变大了!敢贴身肉搏了!甚至有人倾家荡产买了替身傀,然后直接找到了高出自己一个大周天的陈年旧敌,贴身自杀式输出,结果不仅赢了,还没死。 从此之后,修仙界只剩下了两类人,一类是有替身傀的,一类是没有的。 只可惜凝禅早就放话在先,一个人这一生,只能从她这里买一只替身傀。 后来也有人尝到了替身傀的好,用得毫无节制,毁了一只后,铤而走险,妄图杀上渊山,胁迫凝禅为他再做一只。 结果才踏上渊山山脚,就被一箭穿了心,钉死在了山下的大石块上。 此外,所有傀师的地位都水涨船高,还有人重金召集了一批境界不俗的傀师,咬牙拆了一具自己的替身傀,试图研究后仿制一具。 然而自凝禅制出的第一具替身傀后,直到她身陨,浮朝大陆也没有任何其他人能做出替身傀。 …… 三日的时间过得极快,凝禅手下零碎的部件逐渐全部被精密地打磨、刻灵纹,再逐一安装上去。 一具替身傀的身体自内到外,逐渐被拼接成型。 无数条细密的灵纹线,交叠构成难以计数的灵纹阵,层层交错运转,相互支持,却又彼此独立。这些灵纹线交织在每一个零部件上,共同构成了支撑替身傀所有行动的锚点。 躯干,四肢,皮囊,头颅。 奔流运转的灵纹阵好似起伏的心跳,除了真正的血肉之外,与其说是在做一具替身傀,她更像是在以自己的双手,造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 直到最后,一个尚且没有五官、肌肤只是以说不出什么材质的纸张平整覆盖的人形傀,静静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凝禅长长舒出一口气,以灵息在这一具替身傀周身游走一遍,确认无误后,向着虞别夜最后一次伸出手。 虞别夜下意识抬手伸向制傀器的架子,然后愣了愣:“……这次需要什么?” 凝禅:“尾巴。” 虞别夜怀疑自己听错了:“尾巴?” 他迟疑地看了看自己还没收回去的龙尾巴,更迟疑地慢慢摆了过来,然后在尾巴尖距离凝禅的手心还有几寸的时候顿住,不太确定地又问了一遍:“……要尾巴?我的吗?” 凝禅头也不抬,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手下的替身傀上:“不然这儿还有第二条尾巴吗?” 虞别夜沉默片刻,默默将自己的尾巴再向前递出几寸,轻轻落在了凝禅的掌心。 她的掌心温热,薄茧并不粗糙,反而让他少了一分唯恐自己的鳞片会隔伤她的顾虑。 凝禅的五指收紧,将那条尾巴虚虚地握在了掌心,下意识动了动手指,在鳞片上摩挲了一下。 虞别夜:“……” 虞别夜觉得自己的脑子里炸了一朵烟花。 就是那种呼啸着,以电闪之色炸开黑夜的烟花。 他胸膛有些起伏,目光紧紧盯着凝禅的手,眼尾有些不自然的飞红。 她的手很白,他的尾巴到了末端,颜色比周身的银灰要更深一点,更近似银黑,三十二盏灵石灯将一切都照耀得清清楚楚,包括她的手指在他鳞片上轻微的、每一下的颤动。 虞别夜想要移开视线,又移不开视线,他猛地闭眼又睁开,喉结微动,抬手想要去寻旁边的水喝,眼神已然有些空茫,又有些发直。 凝禅在挑挑拣拣。 要做替身傀,自然要从原主身上取点儿东西,否则如何与原主产生联系。 具体取什么,自然是听任凝禅喜好。 比如,拔一片龙鳞。 上一世的虞别夜自然也在她面前显露过龙身,但哪里是如此刻这般堂而皇之肆无忌惮。 想到这里,凝禅的眼底多了几分晦涩。 她幽幽看一眼虞别夜,然后顿住。 “你脸红什么?” 第 61 章(“是啊,它既然是你的替身...) 话音才落,虞别夜的龙尾巴便像是触电一般想要缩回去,但凝禅却好似早有准备,力度不轻不重,恰好卸去了所有尾巴落荒而逃的力。 只是这样一来,她握得更紧,掌心和手指的温度几乎是没有间隙地喷洒在他的尾巴尖。 三十二盏灵石灯洒下通透的光辉,将所有的一切都照耀得须发毕现。最重要的是,这三十二盏灯,都是被凝禅手里的这条尾巴点亮的。 这三天里,虞别夜的灵识里都是这些光辉,而此刻,他却倏而有些懊恼此处的煌煌如白昼。 否则,凝禅又怎么会看到他的脸红。 虞别夜眼眸轻颤,他慢慢抬眼,试图尽量平静地看向凝禅:“师姐要我的尾巴做什么?” 凝禅用下巴比了比地上那具人形替身傀,并不打算瞒着他:“给你做的,自然要取你身上一物。” 她的笑容落在虞别夜眼中,竟然带了过往从未见过的几分故意和恶劣:“所以我想……” 虞别夜还在想,什么叫做给他做的。 然而他的尾巴被那只温热的手握着,他的思绪浑浑噩噩,几乎不能正常思考。 尤其凝禅的手指在某一片他的龙鳞上认真摩挲了几下,甚至还拿起来,在上面轻轻吹了口气。 虞别夜这下连牙关都咬紧了,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实在难耐,这下不仅是脸红,连着耳尖到脖颈都跟着的一起红了起来,才要开口不管不顾直接告诉凝禅,尾巴对于他们这一族的意义…… “嘶!”他倏而倒吸了一口冷气。 有锐痛从他的尾巴末梢传来,那是他还从未体会过的痛感,但与此同时,这样的痛意里,还带着几丝难言的战栗,便让痛也变成了某种余韵悠长的心颤。 虞别夜神思比之前更混沌几分,好半天才看清,凝禅的手里多了一片……他的龙鳞。 龙血是蓝色的。 但虞别夜的血却是一片殷红,凝禅接了两滴,旋即便给他的那一隅小伤口点了醒灵。 没了龙鳞覆盖的那一小片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但龙鳞却并非这么快能长出来的,只有一小截刚刚萌生的鳞芽,裸露在外的,则是那一片新生的血肉。 凝禅好奇地盯了会儿,着实是没见过,一时没忍住,用手指轻轻摸了摸。 虞别夜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一根神经断了。 凝禅还在细品。 手感挺奇妙,比起人类的肌肤,触感要更韧一点,光滑,又因为新生而细嫩,难怪要以龙鳞覆盖,否则看起来应是很容易受伤。 品完以后,凝禅便松开了手,抬起手,对着灵石灯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片半个巴掌大小的银灰色龙鳞。 “借你一片龙鳞。”凝禅的声音继续响了起来:“还你一具替身傀。” 虞别夜压根没听清凝禅说了什么。 甚至连刚才那一瞬尖锐的痛都被这一刻的酥麻难耐代替,绵延成了从尾巴尖蜿蜒到颅内的战栗。 被松开的刹那,他情不自禁松了口气,因为他不确定自己到底还能坚持多久,才能不让已经快要逼到唇边的呻.吟溢出。 但松了口气之后,心底取而代之的,便是巨大的空落。 甚至是空虚。 他有些失落,近乎本能地想要更多。 但下一瞬,他脑子里断了的弦已经重续,理智逐渐归拢,他猛地收回尾巴,心道,他想要更多什么? 虞别夜不敢去想。 更不敢想,虽然尾巴对于应龙一族来说,确实是一个比较……敏感的存在,但事实上,敏感的位置,绝不应该是尾巴尖。 而是尾巴根。 可她只是这样简单的、浅尝辄止地触碰到自己的尾巴尖,便竟然已经如此难忍。 若是有朝一日,有朝一日…… 只是这么想想,虞别夜呼吸都快停了。 他沉默片刻,抬眼看了一眼凝禅的背影,面无表情地抬手,自己撸了一把自己的尾巴。 没什么感觉。 这种没什么感觉的认知,让他原本就有些烧红的脸上的绯红更盛,连带着他的眸光都更深了几分。 凝禅对于身后龙尾巴少年的紊乱心绪并非真正一无所知,但她面色平静,好似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无意之所为。 她是需要一片龙鳞。 虽说替身傀与主人之间的锚点其实可以是任何一部分,哪怕只是头发都可以。 但便如前世,浮朝大陆的传说里,望舒仙子会随机取走来求替身傀的人身上的任何一部分作为交换,反而让替身傀本身变得更加神秘了起来。 至于虞别夜这边,为何要用龙鳞……纯粹是因为前世凝禅没用过龙鳞。 她想试试。 同样也试试,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前世的虞别夜有没有骗自己。 结果是没有。 很好。 前世今生,虞别夜的尾巴……都那么敏感。 想到这里,凝禅挑了挑眉,将一些她自以为早就忘了的画面驱出脑海,手指在掌心龙鳞片上细密的纹路上摩挲片刻,重新看向了还差最后一步便能成型的替身傀上。 “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三件事吗?”凝禅问道。 虞别夜猛地回神:“自然。” “我要起阵了。”凝禅道:“转过去。” 虞别夜收了尾巴,乖巧转身,看向自己被灵石灯投递在墙上的影子。 直到这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问题。 她在做的东西……是什么来着? 替身傀? 替谁的身? ……他的吗?不然想来也不会要他的鳞片。 就在虞别夜思绪乱飞的时候,墙上凝禅的身影终于动了。 她半跪在地上,指尖的灵息均匀洒落在地面,原本就已经画了小半的阵法被她悉数补全。 那些灵息勾勒出的阵法如同被她细密镌刻在替身傀上的符阵, 原本晦涩的图案像是被驯服的兽, 她敛息凝神,如此许久,在她手下游走的线条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 最后一笔,是落在那具替身傀的胸膛正中的位置。 此刻,裹覆在替身傀身上的那一层纸皮肤的表层,也已经被细密晦涩的灵纹覆盖,看上去竟然有一丝诡谲。 灵息起。 玄武脉中,奔腾的灵息开始节节攀升。 虞别夜看着墙上摇曳的影子,心底重重一跳,他敏锐地感受到了自己身后属于凝禅的气息开始变得高涨。 他并不陌生。 她救过他数次,想要硬抗朱雀无极境的虞画澜,至少也要是九转天的修为才能有一线生机。 他不知她是用了什么办法来临时突破,但这世上的事情,哪里能有无缘无故的借用灵息而不用偿还,所以虞别夜在此之后,都在密切注意凝禅的灵息和境界。 这一瞬,虞别夜的神经可谓紧绷到了极点。 他纵使没有看到虞画澜给凝禅发的那条寻音卷讯息,也能猜到一二。 凝禅做出替身傀,就是想要以此物来胁迫虞画澜放弃招妖幡,转而以此物作为交换,逼他出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也许是做出替身傀这件事本就需要更高的境界和更强的灵息,也或许是想要与虞画澜坐上谈判桌这件事本身也需要更强悍的实力…… 有那么一瞬,虞画澜甚至在想,如果做出交换的前提,是凝禅需要再一次强自提高自己的境界,还不如直接将他交出去。 此前的他,或许不足以成为虞画澜眼中“足以被交换”的存在。 但在见到完成了初步妖化的他后,虞画澜未必不肯。 但凝禅说了,不许转身,不许打扰,无论身后有什么动静,他都不许做出反应,不许他睁眼。 所以虞别夜紧紧盯着墙上变幻的影子,一动不动,然后闭上了眼。 如果说此前的几条灵脉的充盈更像是在借了天地灵息,那么凝禅玄武脉的此次攀升,则是真正在吸纳。 心意通达,则万物生。 她早已见识过无极境的风景,心意坦荡,心念通达,只要她想,她确实随时都可以直通九转天。 尤其对她来说,玄武脉毕竟与其他灵脉不同。 这是她觉醒的第一条灵脉,算是她的主灵脉,自然尤其得心应手,绝不会像是青龙脉亦或是白虎脉那样,一夕借灵息至九转天,之后便会灵脉萎缩,需要修养一段时间才能回转。 天地之间的灵息都开始向着乱雪峰这一方小院聚集。 那位因为答应了不说出凝禅回来消息的师弟有些怔忡地看向窗外。 以他的境界,也能看清,那些聚拢而来的灵息,好似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灵息漩涡,而漩涡漏斗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凝禅的那一方小院。 那师弟脸色煞白,心道这可如何是好,这么大的动静,可不是想瞒就能瞒的。 就算能瞒,也不是他这个境界能做到的事情啊!! 大师姐到底想做什么? 她知道自己闹出来这么大动静了吗? ……又或者说,此前大师姐不让他说出她的行踪,就是为了让此刻这样的动静来惊愕众人? 这位师弟思忖片刻,将答案缓缓落定在了最后一种可能性。 一定是这样的。 以他对凝大师姐的了解,想来她应该是胸有成竹,早有准备! 凝禅确实是在回到乱雪峰的途中便已经想好,要在做好替身傀的时候,顺便突破境界的。 五方天,六合天,七星天。 半空中的灵息漩涡中,有七星耀眼,又倏而暗淡,却并非熄灭。 合虚山宗中,有无数双眼睛一并看向了乱雪峰的方向。 那些栖息在后山中闭关抑或入定的长老们在看乱雪峰,那些祀天所和少和之渊悄然嵌入合虚山宗的细作们也在睁眼看乱雪峰。 七星熄灭,八荒天明。 一道道讯息自寻音卷发送出去,也有人用了传讯符,内容都不外乎是同一条。 【有人于合虚乱雪峰从五才天直入八荒天。】 凝禅闭眼再睁开,终于将掌心的龙鳞按在了手下那具替身傀的胸口! 所有她画下的灵纹阵被龙鳞和灵息一并点燃,有如实质的灵火自那具替身傀周身浮现,龙鳞如同没入池塘般,寸寸沉入了替身傀之中。 那些纸制皮肤在灵火抚过后,所有的褶皱都消失不见,变成了苍白细腻的平滑肌肤,连每一寸毛孔纹理都活灵活现,逼真无比,除了没有任何性别特征之外,可以说是勾勒出了一具极尽完美的身躯。 旋即,那张如白纸般平整的面容上,开始有五官浮凸出来,头发几乎是在眨眼间生长出来的,凝禅心念微动,那一头长发便成了一片银白。 凝禅没有让替身傀赤身裸体的习惯,她随便捞了一张布,盖住了替身傀的身躯,然后更俯低了点儿身子,几乎是面对面地看向躺在地上的、与虞别夜的五官一模一样的替身傀。 漫卷于乱雪峰上的灵息漩涡停滞一瞬。 凝禅抬起食指,在自己的眉心一点。 她的眉心有殷红的血珠凝出,涂抹在她的指尖。 她翻转手腕,将那一点眉间血,点在了虞别夜替身傀的眉心。 灵光与血珠一起没入替身傀的肌肤。 在所有的血色都被替身傀吸收不见的同一瞬,那一具替身傀缓缓睁开了眼。 凝禅的长发与衣袂无风自动,原本凝滞在乱雪峰上的灵息漩涡大动,连天地之间都出现了雷鸣轰然之声! 电闪如织,雷鸣震天。 这一下,不仅是合虚山宗中人,整个浮朝大陆都被震动,所有人都似有所感地看向了合虚山宗的方向! “有灵宝出世了。” “不,不仅是灵宝这么简单,是能撼动天地规则的灵物。” “究竟是谁做出了什么?” “浮朝大陆,要变天了啊!古往今来,只有天地灵宝出世,抑或有人做出了什么惊天动地之举,造成了天地变数的时候,才会有如此这般的灵息漩涡和天地异象,究竟发生了什么?!” …… 无数人喃喃自语,望着天地之间的灵息走向怔然。 少和之渊。 虞画澜似有所觉,回身看向合虚山宗的方向,刹那间已经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阴鸷莫测。 乱雪峰上,虞别夜的灵息灵识都被这样的灵息漩涡带得乱晃,他的束发也被吹散开来,在这样的风中翻飞不定。 他双手紧握,心绪难平,但他始终闭着双眼,不曾睁开一瞬。 直到他的肩膀被人拍了拍。 “阿夜。”他身后的那人唤他的声音如他的梦境,虞别夜的眼神虚幻一瞬,猛地回头,看到的便是凝禅脸上带了一丝轻松的笑容。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张与自己几乎完全一样的脸。 除了那一头银发之外,虞别夜有那么一瞬,几乎觉得自己是在照镜子。 他瞳孔骤缩,沉默片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方才因为那一声“阿夜”而噗通跳动的心骤而如同坠入了冰川。 “阿夜……是在叫它?” 果不其然,凝禅笑着点头道:“是啊,它既然是你的替身傀,我便给它起名叫阿夜了。” 言罢,她歪头看他:“不好吗?” 第 62 章 虞别夜想说不好。 但这两个字卡在嘴边,他说不出口,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去反对。 再看向那个与自己除了发色之外,好似在照镜子一般的仿佛复制品的替身傀,虞别夜的神色看似平淡,眼底实则已经燃起了一簇厌恶。 但他什么也不说,只问道:“为何偏偏是银发?” 是为了区分他们俩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大可不必。 这样的银发,落在他眼中,总像是某种提醒。 ——提醒她已经知道他的原身是妖族,甚至好似是某种对他的震慑。 他心思幽深,却听凝禅轻巧道:“因为我喜欢银发啊。” 虞别夜一愣。 凝禅已经抬手绕起了一缕银发,在指尖一卷,然后松开:“你不觉得银发看起来很像是月色吗?” 月色确如流银。 虞别夜眼瞳一顿,那一刹那,他脑中恍然间好似闪过了许多熟悉却陌生的画面,但他想要去捕捉的时候,却又全都消失不见。 凝禅做完了替身傀,也不急着再去做别的事情,她知道此刻整个乱雪峰想来都被天地异象笼罩,如果此刻是夜色笼罩,那么恐怕乱雪峰上便是一片如白昼的霞光笼罩,如果此时是白日,那么恐怕云霞遍布,异色穿云。 整个浮朝大陆都会知道,此时此地这件事情的发生。 当年的她还不明白替身傀的意义。 但如今的她,却知道,此刻的她,已经什么都不需要做了。 她只需要等。 凝禅掏出寻音卷,翻到虞画澜发来的那条,开始打字。 “追寻众妙天门的路上,不想要多一条阻挡天劫的命吗?” 发完这句话,凝禅干脆利索地往后一躺,紧绷的神经松懈开来,沉沉的困意和灵息使用透支过渡后的疲惫席卷上来,她眼皮都难以掀开。 就这样在一堆替身傀的零部件里,她毫不介意地闭上了眼:“虞画澜来了再喊我。” 想了想,又道:“不喊我也行,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办。” 然后就真的干脆利索地睡了过去。 虞别夜:“……” 真的这么放心他? 她就这么睡了,留下他和一个和自己九成相似的替身傀面面相觑,场景未免诡谲了些。 虞别夜沉默片刻,从芥子袋里取出一件大氅盖在了凝禅身上,又摸了一个枕头出来。 他犹豫片刻,到底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掌心托起凝禅的头。 她的头发很柔软。 柔软到和她这个人甚至形成了极强的反差。 平素里的她,像是浑身都竖起尖刺的刺猬,强势而不容拒绝地保护着周身的一切,也不允许有人接近她。 只有睡着的时候,这层尖刺才落了下去。 只剩下了柔软的内核。 虞别夜将她的头轻轻放在 了枕头上,放开的时候,到底没忍住,用手轻轻勾了一缕在掌心,轻轻摩挲一瞬。 没关系,当她只剩下内核的时候,他便来做尖刺。 虞别夜移开视线,有些冷漠地落在了自己的替身傀上。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 在凝禅完成点灵的那一刻,他虽然背对着她,却也感觉到了一种丝丝缕缕的联系萦绕在了他和他的替身傀之间。 甚至在那一瞬间,他便已经知道,这一具替身傀和他之间缔结的联系,已经能够为他做到的那些承接伤害的作用。 就像此刻。 虞别夜冷漠地注视对方片刻,然后扔过去了一套衣服:“穿好,干活。” “” 替身傀的眼神依然平直,它下意识抬起手,半晌,它的背后有羽翼刺破衣衫,一面龙翼展翅起。 却只是一面。 这仿佛就是这具替身傀、又或者说虞别夜尾尖上的一片龙鳞所能赋予的全部了。 方才被整理好了的所有零部件都被这一振翅带起来的风重新吹散,唯有虞别夜身后的凝禅睡得安详,连发丝都没有被翕动。 虞别夜测试完替身傀的力量极限,重新扔了一套衣服过去,旋即抬起一只手,向着被替身傀撒乱的地面做了一个五指收拢的动作。 所有的东西便已经重新复位。 虞别夜没有打扰凝禅,而是转身向着密室之外走去。 他已经知道了凝禅的意思。 她对于虞画澜的分析的猜测并没有任何错误。 这位少和之渊的虞掌门,永远、始终会将自己排在所有一切之前。 他 不可能拒绝。 三天的时间已过,她要等的人,应该也已经快要到了。 * 沧魁山妖潮。 望阶仙君回首,遥遥看向合虚山宗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捏了一张传讯符出去:“你要我等的三天,就是指这件事吗?替身傀确实有趣,但又与沧魁山妖潮有何关系?难道是要给我做一具替身傀,再来解决妖潮吗?” 到了无极境,如此这般天地异动,便自然而然能感知到究竟发生了何事。 止衡仙君自然也感知到了什么,他有些茫然,但他到底身在罗浮关,知晓四方动静的速度比任何人都要更快一些。 譬如此刻,合虚山方向的异象还未全数散去,已经有无数传讯符向着罗浮关的方向传递而来,再片刻,已经有弟子恭谨快步跑上前来,敲响了他的门扉。 “止衡仙君,祀天所求见。” “少和之渊的几l大长老也发来了传讯符求见!” “太琴天象求见!” …… 无数大小门派都汇聚在了罗浮关的合虚山宗辖区门前,人头一时之间窜动不息,所有人谈论的话题一夕之间已经从沧魁山的妖潮,变成了合虚山宗有人做出了替身傀,以及自己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以求一具替身傀。 正如凝禅前世所见到的那般。 再来一世也依然如此。 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诱惑。 相比较于人间大意,所谓修士们共同的责任,那些被教导的大爱……人类修仙的本质,是自私。 是自己能够吸收天地灵息,化为己用,变得更强,登高望远,直至巅峰。 以一具替身傀为条件,来交换一次早已布局好的出手,再划算不过。 虞画澜负手站在窗前,神色阴晴不定。 他当然知道凝禅的意思,也终于知晓了她为何竟敢对他的话语无动于衷。 她竟然有如此底牌。 这是一场再明确不过的交换。 以望阶仙君和唐家上下所有人的命,一次他在沧魁山的出手,来换他自己的一次续命。 并不是什么对等的交换。 无论是逼迫望阶仙君出死关、动用所有合虚山宗的后手来绝唐家上下的气数,又亦或是在沧魁山针对妖潮布置的后手……所有这一切,无一不是以十年为单位的布局。 他已是无极境,十年对他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他还有很多十年可以挥霍,却也没有多少十年可以挥霍。 无极境是九转天再向上,渡劫破妄才能踏入的新的一重天,看似已是四方脉的尽头,但若如果真的如此,望阶仙君又怎么会闭死关,以求突破? 最重要的是…… 虞画澜垂眸,再看了一眼手中寻音卷上的那行字。 众妙天门。 她提到了众妙天门这四个字。 她怎么会知道众妙天门?这世间理应还无人能触及无极境之上的那一层云,却又怎会有人知道云层后面的风景? 虞画澜深呼吸,再深呼吸,他闭了闭眼,已经在心底做出了最后的决断。 凝禅赢了。 他打开门,面色平静地踏出一步。 有暗侍迎上前,恭谨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取消一切计划。”虞画澜淡声道:“我亲自去一趟合虚山宗。” “掌门!”暗侍一惊,下意识开口道:“可是……” 虞画澜扫来淡淡一眼,暗侍心中一凛,顿时住嘴,俯身低头,旋即消失不见。 他可以日后再杀了凝禅,将招妖幡抢回来,想要杀望阶仙君,也可以再花一个百年去布局,但替身傀此物,这世间只有一个凝禅会做。 他大可以软禁她,胁迫她,威胁她,就像他当年对虞画棠做的那样。 但虞画棠的反抗没有任何威慑力,可倘若凝禅的替身傀做得心不甘情不愿,在其中动一点手脚,会被反噬的,是他自己。 他必须考虑这或许是仅有的一次,可以直接交换的机会。 所以他必须答应。 一柱香后,止衡仙君的门前,多了一道声音。 “少和之渊虞画澜来求一具替身傀!”! 第 63 章 罗浮关。 此前那么多声嘈杂与喧嚣,合虚域内都是静悄悄一片,好似要真的闭门谢客。 直到此刻。 所有的声音都停歇了下来。 罗浮关此地意义非凡,此前早就有不成文的规定,三大宗门之中,如有掌门亲临,必提前通报三家,三方都有提前知情权。 但虞掌门的此行,显然是念起人已至,从合虚方向的金紫霞冲天起到现在,过去的时间也并不足两炷香,他却已经在此,那只能说明两种可能。 要么他此前就在罗浮关而其他人都不知晓。 要么他破了规矩,开了传送来此。 无论是哪种,都打破了三宗门鼎立下的一些不言则明。 此刻其他人聚首在此的门派递过来的眼神里,也自然是这样晦涩的神色。 纵使你虞画澜在南溟幽泉的妖潮处理一事上立了不世之功,此刻直接蔑视一切规则地出现在这里,是否未免太嚣张了一些? 替身傀在前,所有人都趋之若鹜,原本合虚山宗或许还会分个先来后到,你虞掌门亲自前来,合虚岂不是不得不先接待你? 怎么,在替身傀面前,虞掌门竟然急迫至此吗? 无数道意义不明的视线明里暗里落在虞画澜身上,他却依然面带一贯的和煦笑容,好似看不到也感受不到那些目光,只等着合虚域开门迎客。 事实也确实如其他人所想。 止衡仙君在此,他可以有意无意晾一番其他宗门驻守罗浮关的长老,却绝不可能将少和之渊的掌门拒之门外。 如此让他在这里站着等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已是极限。 再多,就显得过分刻意了。 止衡仙君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容,自门内快步走出,一边向着四周抱拳,一边带了歉意的笑:“让诸位久等了,实在事出突然,我也猝不及防,想要与门中联系后了解了情况,再与诸位详聊。没想到凝小友做出替身傀后体力不支,陷入了沉睡,确认情况很是用了一番时间,这才耽误了这么久。” 有人想了一瞬,已经意识到了止衡仙君口中的“凝小友”是谁,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是说在寻道大会上夺魁的那位凝望舒凝小友?” 一边想到那位在寻道大会上用到的那几l只傀,却又觉得不可思议变得多少理所当然了起来:“也是,理应是她,理应是她啊!” 止衡仙君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凝小友虽然沉睡了,但她的身边人都在,包括寻道大会的奖金都可以一并交由她的亲友带回。” 虞画澜:“……” 他倒是忘了这件事。 但止衡仙君如今当着所有人的面这般笑吟吟提及此事,他也只得侧脸看向来到此地的少和之渊值守:“清算一事正在进行,想来也应到了尾声,你去将凝小友的那一份并由合虚山宗的其他奖金送来。” 那值守虽然身在罗浮关,但早就听说了寻道大会上发生的 事情,本来心想以合虚山宗和少和之渊这种表面平静都快要撕碎的关系,这笔不多不少的灵石应当是不必再虚与委蛇了。 结果转头来,止衡仙君这小老头居然真的这么不要脸地专门提及了? ……罢了,说到底,还是合虚弟子做出了替身傀一事,让自家掌门先低头了。 他一个小小的值守,在这里想这么多做什么呢? “是。” 他抱拳退下。 至于少和之渊其他那些长老的请求……再怎么也要排到虞掌门之后。 在少和之渊,所有人都清晰地知道一件事。 想要活命,想要在这个宗门之中继续混下去,所有宗规门规之前的第一条是,不要惹虞掌门生气。 止衡仙君笑吟吟看着这一幕,然后侧开身,施施然对着虞画澜比了一个“请” 的手势。 然后转过身来,向着面前所有人道。 “替身傀的制作时间极长,代价高昂,一切还要等凝小友苏醒后再行商议。诸君,请回吧。” 合虚域的那道门沉沉关闭,被堵在门外的众人面色逐渐沉沉。 “等她苏醒后再商议,又为何虞掌门就能被请进去?”有人低声不满道。 “嘘——你不要命啦?没听过那些虞掌门的传言吗?”有人压低声音:“而且,还能因为什么?你前两天没听到整个合虚山宗的檐下铃都响了?他们掌门为了沧魁山妖潮出了死关,你猜猜他们这会儿为何要礼遇虞掌门?” “嘶,等等,你是说……其实是合虚山宗有求于虞掌门?但是不对吧,他能处理南溟幽泉的妖潮,不代表沧魁山……” 说到这里,附近听到两个人私语的人的脸色都微变。 能在罗浮关这等人龙混杂的周旋之地混下去的人,无一不是七窍玲珑心的人精,寥寥这几l句话,大家已经想到了更多。 譬如,到底是合虚山宗有求于虞掌门,还是两宗门相互遏制,而今,合虚山宗以倏而出世的替身傀略胜一筹,逼迫虞掌门不得不低头? 所有人都在不断的猜测中,面色微妙了起来,而祀天所的那位值守的神色在淡然中,又多了几l分不为人知的凝重和不悦。 这件事,需尽快报知神主知晓才行。 毕竟,祀天所和少和之渊那些私下的不为人知的交易们,已经进行到了不容后退的地步。若是此刻少和之渊有反水的意图…… 那祀天所自然也要多做一手准备。 * 罗浮关内,三大宗门互不干涉,互不来访,凡有相见,都是在罗浮关内专设的议事大殿内。 ——当然,除却无人知晓的私下相见。 但这种会面,自然也不可能从正门进入。 像是虞画澜这种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走入合虚山宗的,还是第一个。 他的目光很自然地打量过周遭,跟在止衡仙君身后,一直走到了会客堂。 止衡仙君落座的同时,已经有小侍从奉了灵茶。 止衡仙君不紧不慢端起来细品一口, ▅▅[, 好似此前在少和之渊的剑拔弩张不曾存在。 “我们在罗浮关未曾备过掌门专享的沧魁毛尖灵茶,还请虞掌门见谅。不过啊,这沧魁山如今妖潮肆虐,也不知这沧魁毛尖还能在这世间存在几l日了。”止衡仙君边品茶,边意有所指地感慨道。 虞画澜既然来此,自然对于合虚山宗的所求心知肚明。 合虚山宗不急,要如此拿腔作调一番,虞画澜的养气功夫自然也很到位。 他并不品茶,只含笑看向止衡仙君:“世间好茶并非沧魁毛尖一味,若是合虚想要尝尝我们少和之渊的金乌赤血,我也不是不能想想办法。” 止衡仙君惊喜地笑了起来:“果真?虞掌门此话可不要诓小老儿我,此前我曾品过几l回金乌赤血,真乃人间极品,只可惜实在稀有,若能得掌门一诺,我这馋嘴小老儿倒是有口福咯。” 表面在将虞画澜此前的话将计就计地呛回去,实则又是再说,这所谓掌门专享的金乌赤血,他也不是没喝过,你们少和之渊的供货渠道里,也不是没有我们合虚的人。 两边你来我往,冷嘲热讽,明枪暗箭,表面笑容满面,实则已经不止交锋了多少个来回。 虞画澜不提替身傀三个字,止衡仙君只当不知道,甚至连他的来意都不问半个字,老神在在地让侍从添茶,只当他是来好友叙旧。 只是止衡仙君和虞画澜哪有什么旧可以叙,话题听起来惠风和畅,实则确实已经无话可说到在讨论近来的天气何如了。 一边的止衡仙君表面微笑,实则在心底吐槽这虞老头怎么还不提替身傀三个字,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多久,另一边的虞画澜强忍着心底对凝禅和虞别夜的怒意,笑容满面,心道你们不急着救你们沧魁山妖潮中的掌门望阶仙君,他自然也不急。 哪里知道那沧魁山妖潮之中,望阶仙君说三天,就真的在这三天什么都没做,找了个山洞,熄了所有人息,快快活活又闭了三天死关。 怎么说呢,闭死关这事儿,听起来声势浩大,但只要出过一次关,再重新闭,就变得随意了许多,想闭就闭,随时能闭。 望阶仙君本来都报着必死的心了,这会儿突然续了三日,心态极好,闭着眼睛的时候,唇角都带着抹笑。 沧魁山本就有堕妖,方圆百余里都荒芜人烟,再向外是群山环绕,合虚山宗在此也有大阵封印,虽说恐怕守不住此次妖潮,但区区三天,还绝不至于发展到生灵涂炭的地步。 望阶仙君,老神在在。 会客室的茶凉了又续,茶香四溢,煮沸的水有条不紊地汇成均匀的一道潺潺,浇在茶宠三足金蟾上。 虞画澜的目光落在三足金蟾一瞬,又移开。 三足金蟾,旺财挡煞。 他可不就是来旺合虚的财,挡合虚的煞吗? 虞画澜心底冷笑,终于在冷茶再次被换下后,开口道:“此番前来,确实有事相求。” 他终于端起茶盏, 抿了一口里面的茶, 继续道:“又或者说,交换。” 止衡仙君脸上笑容不变,再抬眼时,他的眼中已经多了几l分从容:“请讲。” “我要见凝望舒。”虞画澜开口。 止衡仙君顿了一下,才道:“凝小友不便见你,但有人可以见你。” 虞画澜的目光落在止衡仙君额前,倏而开口:“有谁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敢让一位九转天的仙君来做传话筒。怎么难道竟然不敢与我相见?” 止衡仙君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他确实是在传话。 他的灵台之中,有一道术法勾连他的灵识与乱雪峰,只等凝禅那边的情况与消息。 直到方才,那边才刚刚有了声息。 他不意外虞画澜能看穿这件事,但虞画澜当着他的面直接毫不留情地拆穿,就显得极强势且不留情面。 这一次的谈判,想来并不会非常顺利。 止衡仙君微微拧眉,神色已经肃然了许多。 他正要重新开口,一道声音已经从会客茶室之后响了起来。 “胆大妄为算不上,只是赶路费了点儿时间。”一道对于虞画澜来说十分耳熟的声音响了起来,脚步声渐近,有人抬手,勾起门帘,露出了一张虞画澜再熟悉不过的脸。 他神色自然且随意地一步踏入,毫不在意地露出了一头银白长发,施施然落座在了止衡仙君下方的位置。 正是虞别夜。 虞画澜的目光落在虞别夜身上,再落在他的银发上,目光有如实质,一寸一寸像是刀片般刮过。 终于,他轻轻挑眉,然后缓缓开口:“好一具替身傀。”! 第 64 章 虞画澜的神色很是探究,他甚至在这一瞬,不顾所有明面亦或是暗面的规则,张开了灵识,又在顷刻间收了回去。 ○言言夫卡提醒您《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他的灵识范围之内,没有虞别夜本体的存在,只有面前这个,纵使以灵识也难以探出真假的替身傀。 若非他清楚地知道虞别夜绝无可能在任何人面前展露出自己银发的姿态,恐怕连他都能骗过。 这就是替身傀吗? 虞画澜再看向面前的银发少年时,眼中已经充满了与此前不同的、佯做平静也难以掩盖的炙热。 “阿夜。”他的声音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轻柔:“你的本体在哪里?在罗浮关外?还是在更远的地方?” 合虚山宗里,虞别夜与替身傀共享所有感知,替身傀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但傀到底只是傀,不会做出那么多细微的表情。 虞别夜甚至有些感谢此刻不是自己的本体在场,否则他听到虞画澜这样的声音,很难保证自己会不会当场妖化。 ——他听过太多次虞画澜这样的声线。 在有求于虞画棠的时候。 有求于她,却又在她回应了自己的请求后,将她按在身下凌虐的时候。 虞别夜闭了闭眼,将那些画面与更多的愤怒强压下去,露出了一个完美的微笑:“沧魁山妖潮。你起阵,我有问必答。” 他说得简短直接,虞画澜却已经明白。 其他人或许一无所知,但常年在画廊幽梦之中的虞别夜对他布置过什么,心知肚明。 “我可以不追究你去合虚山宗的事情。”虞画澜道:“你的本体在哪里?” “少和之渊外门弟子,按照门规,可以随意去留。”虞别夜冷淡道。 “外门弟子?你所享受的一切资源,哪一点是外门弟子的待遇了?”虞画澜的手指屈起,语速也开始变慢。 虞别夜当然知道,这是虞画澜动怒的象征。 过去的他在看到这样的征兆之时,便知道,自己恐怕又要直面一场骨肉刑罚。 但此刻,他却笑了。 虞别夜看向虞画澜的眼眸,隔着替身傀,露出了一抹讥笑:“不然呢?我是什么?” 虞画澜长久地沉默下去。 他的眼瞳落在油盐不进甚至多少好似有些有恃无恐的虞别夜身上,像是看一个死人。 许久,他慢慢饮尽杯中茶:“我要一具替身傀。条件你提。” 虞别夜盯着虞画澜的眸子:“我提?你确定?” 止衡仙君笑吟吟地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像是这一场交易的旁观者,却又在虞别夜说出这句话后,有意无意地落下了茶杯。 茶杯底与茶托碰撞出了一声清脆。 像是在提醒自己的在场。 也像是在为虞别夜的这句话兜底。 虞画澜扬起下巴,目光落在面前的替身傀上,良久:“沧魁山妖潮,我解决。” 虞别夜一瞬不瞬地盯着虞画澜:“我还要望阶仙君无恙回合虚。” “_[(” 这是强人所难。 望阶仙君破关而出,修为便已经有损。想要达到虞别夜所说的这种无恙,除非虞画澜倒贴自己的修为进去。 更重要的是,这句话背后还有更多的含义: 望阶仙君全盛状态下还在一日,便没有人敢对唐家下手,合虚山宗不会乱,他也不可能从凝禅手中强抢招妖幡。 虞别夜不等虞画澜做出反应,只起身向前,在虞画澜手边放了一个空着的玉匣。 “虞掌门若是同意,就在这里留下身体的一部分。”虞别夜语焉不详地与他擦身,侧脸看他,露出了一个短暂的笑容:“任何一部分都可以。” * 那一日的交易进行了很长时间,止衡仙君拒绝在之后透露任何细节,虞画澜走后,他的脸上带着十足的疲惫,认真打量了银发的虞别夜替身傀许久后,道:“得想个办法也来一个。” 段重明抱胸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我师妹居然有这个手艺?” 凝砚闷在窗角,啥也没说,但表情像是被姐姐遗弃了的小狗。 ……还看到了姐姐新的狗。 不服,生气,就算芥子袋里还装着新狗买的寻音卷也不行。 “内部价。十万灵石。”虞别夜按照凝禅此前提过的数字对止衡仙君开价:“但要等这个做完。” 他边说,边举了举手中的玉匣。 然后两个人都对着玉匣露出了颇为一言难尽的表情。 段重明好奇了一句:“里面是什么?” 虞别夜拧眉:“我觉得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段重明:“?” 止衡仙君不太想回忆,转身去忙别的事情了,他还要安排后续的一系列事情,比如虞画澜虽然答应了要解决沧魁山妖潮,但跟进和善后都必不可少,此外还要告知望阶仙君今日发生的一切,或许把这位仙君抓回去继续闭关。 于是这玉匣里的内容就变成了一个暂时只有虞别夜和止衡仙君知道的谜团。 直到这玉匣传递到了一觉睡醒的凝禅手上。 凝禅毫无防备地打着哈欠,抬手就要去开匣。 虞别夜蓦地落了一只手下来,将她的动作阻住:“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凝禅愣了愣:“都说了哪怕是头发都可以,他总不能搞点儿L别的进去吧?” 虞别夜哪里会说自己使用了什么话术,他面不改色道:“是他自己觉得,使用的躯壳面积越大,替身傀实力越强。” 凝禅盯着虞别夜看了会儿L,对方的表情若无其事,覆在她手上的手指却悄然蜷缩了一下。 “你准备握我的手到什么时候?”凝禅倏而开口。 虞别夜仿佛触电一样缩回手 , ?_[(, 重新按在了玉匣上。 只是这一次,变成了他的手在下,凝禅的手在上。 “你来开。”凝禅说。 虞别夜沉默片刻:“不然我还是直接说里面是什么吧?” “不,你直接打开,别跑。”凝禅不容置疑道。 虞别夜不得不慢慢移动手指,混着手背上凝禅掌心的温度,将玉匣打开。 一股充沛的血腥味从匣子里冲天而起,凝禅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飞快地按着虞别夜的手把匣重新合上了:“什么东西!” 虞别夜回忆起这件事,都觉得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他默默道:“他当着我们的面剖开了身体,从里面抓出来了一块据他自己说是人体非必要内脏出来,放在了匣子里。” 当时的血流了整个茶室满地,厚重的羊毛毯被染脏,纵使虞别夜在用醒灵之后,将周遭的一切都用术法清洗干净了,虞别夜和止衡仙君依然不约而同地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被弄脏了。 转头就全焚烧换了新的。 凝禅:“……” 凝禅懂了。 他妈的,这个变态,居然把阑尾掏出来给她了。 她要吐了。 凝禅当场就做了一个新的决定:“炼虞画澜的傀的时候,你来做最后一步。这东西我不想碰。” 虞别夜:“……” 虞别夜觉得搬起的石头已经落在了自己脚上。 他沉默片刻,最终点头:“好。” 他也不想让凝禅触碰这种恶心的东西。 这件事情确实理应由他来。 * 妖域和浮朝大陆是完全不同的地方。 从妖域通道到浮朝大陆并不是简单的事情,一条通道的打通,总需要许多的牺牲。 对于妖族来说从来如此。 越低等级的妖族越擅长繁衍,因而妖族的数量总是繁杂庞大,这种数量和规模的牺牲也很快会有更多的后备力量补上,对于整个妖域来说并不会构成很大的麻烦。 小虎妖就是这样庞大的后备力量中的一员,不同的是,它被夹在无数同类的尸首之中,幸运且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再被妖潮裹挟,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地面是它从未感受过的绿茵。 草地的气息沾染在它的鼻腔,它有些好奇地站起身来,抬头看向从未见过的蓝天高空,看向第一次感受的绿野幽谷,眼中有迷茫,也有自然而然的好奇与喜悦。 它俯下身,仔细闻了闻脚下的草的味道,有风自长野来,将它身上的毛发拂动,它的毛很粗,很硬,风吹在身上就像是挠痒痒。 所以小虎妖露出了一个笑容。 只是它长相实在不怎么可爱,这样的笑挂在脸上,也没有什么笑的感觉,更像是妖兽露出了一抹狰狞。 随它冲入浮朝大陆的妖族还有很多,有的大妖心志坚定,已经开始向着四方而去,带着 撼天动地的声嚣。 但更多的妖族则是和它一样, ?[(, 再带着好奇地伸爪四处摸摸。 ……嗯,摸摸的力道或许有些大,不远处有山体的石块滚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巨大的坑。 这样的事情在妖域太常见,小虎妖没当回事,继续探索自己面前没见过的小花。 但它的眼角突然闪过了一道亮光。 一道很难形容的亮光。 它在看到那道光的同时就觉得不适,甚至有些恐惧。 小虎妖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向着那个方向发出了一声威胁的低吼。 随着它的这一声,四面八方的妖兽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威慑,同时向着天地之间嘶吼起来! 那道光一开始只是一闪。 但很快就蔓延成了面。 将所有的妖兽、要这一隅沧魁山包裹、困死在内的面。 小虎妖不知道那是什么,却本能地开始战栗和恐惧,它颤抖着俯低身子,脑中空白一片,只剩下了在来到浮朝大陆之前,妖皇对它们说过的话。 他说,它们要来做他的眼睛。 妖皇是一个很好、很温柔的人,他的手抚摸在它头顶的时候,很温暖,很轻柔,小虎妖很喜欢它。 所以小虎妖没有闭上眼,而是继续看向四周,甚至不敢眨眼。 它的直觉告诉它,它可能快要死了。 它要在死前,让它的妖皇多看一点这个人间。 直到它的后颈突然被提起,一只手将它举了起来,提到面前打量片刻。 小虎妖的眼中落入了一张中年男人的温和面容。 那张脸很普通,普通到在人海中四处可见,毫无特色,转瞬就会被遗忘。 小虎妖知道这是人类。 它本能地呲牙,心底却生不出半分反抗之意。 面前的这个人,比自己强大太多。 中年男人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眉眼温和,他带了点儿L好奇地提着小虎妖,在自己面前转来转去地看了一会儿L。 “你身上,怎么有别惊鹊的味道?”!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65 章 虞画澜张开沧魁山大阵的时候,望阶仙君已经收到了来自止衡仙君的传讯。 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当即便已经准备转身走了,只是恰好感知到了一点不一样的气息,这才捞起了小虎妖。 小虎妖挺小一只,长得丑但憨,算不上狰狞,半截手臂长短,很适合随手提着。 所以望阶仙君拎着小虎妖的后颈肉,直接提回了合虚山宗。 小虎妖在被迫步入传送法阵之前,茫然又恐惧地回头看了一眼。 它印象里最后的沧魁山,是一片光海。 一片纯净却又让它战栗的光海。 它并不知道,这便是它见到自己这些妖族伙伴们的最后一眼,甚至是见到沧魁山的最后一眼。 这一夜之后,此处的所有高山都将被夷为平地,湖泊将被碎石填满,整个沧魁山的妖域通道都会被比此前更强硬而宏大的封印遮盖,再也不会有任何一只妖通过。 而随着此次妖潮来到浮朝大陆的所有妖族之中,它便是最后的、唯一的幸存者 它感受到了更和煦的风。 望阶仙君从传送法阵走出,掌中的妖气刹那间已经惊动了合虚山宗的防御法阵,法阵又在他的一挥手之下平息。 他脚步微顿,却没有着急去往自己闭关之处,身形一错,已经再度消失在原地。 然后出现在了唐家府邸面前。 血已经铺洒了遍地。 望阶仙君轻轻拧了拧眉,这是他最不喜的味道。 他手里的小虎妖闻见了血味,有些难耐地躁动。望阶仙君抬手拍了拍小虎妖的头,低声道:“安静。” 威压顺着他的掌心传递,小虎妖哪里还敢再动。 替身傀的交换条件只有一条,暗中包含的意思却很多。 但凡虞画澜稍微爱惜一点手下,就会让那些悄然接近唐家的杀手们早点撤离。 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厮杀至望阶仙君归来,再陷入必死的结局。 少和之渊,画棠山巅,画廊幽梦。 虞画澜独坐茶室,面前无茶,对面无人,他脸上却浮现了一个笑,似是自顾自般说道:“没有人可以逼我。” “派去唐家的本就是死士。死士的任务就是为我而死,不留痕迹。所以就算望阶回去,他们也不会被撤离,而是在唐家杀戮到最后一刻,竭尽所能,不计后果。” “最好是能在这里逼望阶出手。”虞画澜唇边浮现了一抹轻柔的笑:“想要逼望阶这样的性情中人出手实在太过简单,怎会只有妖潮这一条路。” 那抹笑容随即变得讥讽起来:“修仙一路,若不能断情灭欲,又如何能前进半步?别人不知道他望阶为何闭死关,我却知道,是因为一个实在荒谬的原因。” “他想要多看几年他的女儿唐花落长大。”虞画澜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之事:“这真是我所听说过的所有闭关的原因里,最无聊最无法理喻的一种。” 他边说边笑了起来, “”“▉▉[, 唐家这次会死多少人。” 唐家会死多少人。 这个问题的答案,唐花落知道。 她与唐祁闻回到唐家的时间足够早,唐家上下对于即将到来的命运还一无所知,都沉浸在望阶仙尊突然出关的消息之中,为沧魁山妖潮而担忧。 直到唐祁闻的剑错开了一柄仿佛突兀地出现在空气中的峨眉刺,发出了一声尖锐的碰撞。 唐花落在寻道大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摸到了四象天的门槛,但四象天在这些平均修为足足有五方天的刺客们面前,并不多么够看。 唐家积弱。 这么多年来,唐家其实不仅没有九转天,甚至连八荒天,都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位早已垂垂老矣病痛缠身的家主。 饶是如此,八荒天来对抗五方天,也绰绰有余。 ——如果杀手刺客们的数量没有这么大的话。 “怎么会有这么多杀手!我们唐家究竟得罪了谁!” “哪个世家会有这么大的手笔!养出这么多的杀手?!” …… 无数惊惶的声音在唐宅响起,刀光剑影交错,血色很快蔓延开来,尖叫声和孩童的哭声一并响起,唐家顷刻间便已经乱做一团。 所有人都举起了刀剑,没有人束手就擒,但唐家太弱了,弱到连启动护宅大阵,都用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阵中人短暂地松了一口气,递出了一些或许根本来不及回应的求救消息,再让重伤的家眷们集中在一起,以微末的灵息为他们点上一记醒灵。 唐花落的剑上全是血。 那是她阿爹为她从九嶷山的大光明境寻来的绿拂剑,她却不能让这柄剑发挥出最大的威力,仿佛明珠蒙尘。 她自幼便是天之骄女,受到的最大的挫折就是被同门挤兑和构陷,又哪里见过面前这样的一幕。 但她远比自己想象中镇定。 “阿兄。”她将唐祁闻拉到一边,将手中的芥子袋交给他:“里面有大师姐送给我的那只战斗傀,一会儿阵破了,这只战斗傀至少可以护住这一屋子人。” 唐祁闻没有接:“那你呢?” 唐花落笑了起来:“我身上流的,毕竟是唐家的血。” “这里谁的身上流的不是唐家的血?你在说什么废话?”唐祁闻拧眉。 “你说得对。”唐花落愣了愣,笑意更深了些:“但到底还是有一点区别的。阿兄,你知道的。” 唐祁闻心底那种奇异的预感越来越强,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唐花落:“你不要乱来。我拼尽全力也会护你周全。” 唐花落抬手按住了他握剑的那只手,轻轻摇了摇头:“阿兄,你才是我们唐家的未来,我不是。我从来 资质有限,我早就知道。” 她的笑容变得轻柔而释然:“但资质和血脉力量,是两码事。我早就觉醒血脉力量了。” 唐祁闻的眼神一顿,心底那抹预感成真,他二话不说,反手就要将唐花落直接打晕,然而唐花落似有所感,轻松躲过,足尖一点,已经将手中的芥子袋硬塞在了唐祁闻手中,自己则出现在了房间外。 “别这么看着我。用用血脉力量而已,我也未必会死。”她轻松开口,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大阵之外走去。 唐家一片混乱,谁也没有注意到唐花落的背影,唐祁闻身形如风,想要将唐花落抓回来,却已经迟了。 ——他是守阵人之一,不能出阵,所以他只能看着唐花落出阵。 再看着唐花落用那柄自己阿爹为她求来、以护她周全的绿拂剑,毫不犹豫地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任凭鲜血挥洒染红满手,再用手中的血擦在了眼皮上。 唐家血脉力量·瞳杀。 凡所有见,皆为死物。 再睁眼的时候,唐花落的眼瞳已经变成了与地面平行的金色矩形,眼白鲜红如血。 如果仔细去看,这样的一双眼睛的形状与山羊极相似,空茫,无辜,却又冷漠且俯视苍生。 有杀手执剑前来,唐花落眨眼,眼瞳中完整地倒影出杀手的身形,下一瞬,那杀手便已经化作了一片齑粉,只有手中的剑好似凭空失去了主人般,铮然落地。 这一幕实在太过诡谲,强攻上来的杀手们都情不自禁地顿了一瞬脚步。 望阶仙君久居高位,太久没有出过手,唐家也在历史的舞台上退出太久,已经极少有人记得,他们的血脉力量如此霸道。 这一刻,那些原本心底还有些不明白,为何虞掌门无论如何也要将唐家灭门的杀手们,已经在战栗中明白过来。 这种力量太过绝对。 仅仅只是不到四象天的唐花落使用,便已经能在转瞬眨眼之间,将五方天湮灭。 假以时日,若是唐花落到了七星天乃至九转天呢? 若是觉醒了唐家血脉力量的人更多呢? 已经无极境的望阶仙君呢? 这天下……他是不是想杀谁就杀谁? “血脉力量!是唐家的血脉力量瞳杀!”有见识多广的杀手低语出声:“不要怕,血脉力量总有极限,她虽然能以瞳术越级杀人,但她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话音才落,唐花落的目光已经落了过来。 下一瞬,横瞳闪烁,恶魔之眼锁定之处,无人生还。 唐花落身躯微微颤动,她确实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血脉力量的使用不是没有极限的,她越级去杀这么多人,本就已经超出她的极限太多。 但她的身后,就是她的所有血亲。 所以她一人双瞳,血流满地,寸步不让。 若是今日来的不是满山死士,她早已赢了这场战斗,可死士之所以被称为死士,从来都不会畏惧以命来填 满前路。 “不要怕她!她撑不了多久了!”有人大喝一声, 与一侧的人一并扑了上来。 唐花落不记得自己到底眨了多少次眼睛, 杀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流太多的血,会觉得自己的躯壳空空如也。 唐祁闻在她身后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她心中只剩下一件事。 不能让这些杀手通过她这条防线。 直到一只手轻柔地覆盖在了她的眼睛上,将她的眼睛遮盖住,也将她脸上的血覆住,以如春临般的醒灵覆盖了她的全身。 凝禅的声音很温柔:“师妹,可以了,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唐花落的眼睛倏而合闭,她脱力般向一侧倒去,然后被凝禅塞了一嘴的丹丸,再被打横抱起。 杀手们发现,他们竟然没有觉察到凝禅是什么时候来的。 但这并不重要。 多一个人,多两个人,亦或是多十个人,他们的任务都不会变。 唐花落的瞳杀让他们失去了足足四十七个人,但他们还有更多的人补上来。 “师姐,他们至少都有五方天的修为!”唐祁闻的声音急急从护宅大阵里传来:“当心!” “当什么心。”凝禅笑了一声,随着她的声音,一具格外巨大的战斗傀已经从天而降。 一声轰然。 战斗傀周身的灵纹亮起,虞别夜站在战斗傀的肩头,已经在同一时间一跃而下。 他的身形如鬼魅般穿行在那些杀手之间。 凝禅抱着唐花落的身躯,慢慢向前走。 她的身后是战斗傀的每一次攻击之下,被击落的杀手身影,是虞别夜穿行期间,手下绽放的血花。 血越来越多,汇聚流了过来,将凝禅的脚底染湿,她没有低头,而是始终看着怀里的唐花落。 直到虞别夜将最后一个人都杀干净,再重新站在她身后。 浓郁的血腥味中,凝禅冲着唐花落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可以睡了。” 长风吹过,唐花落的气息逐渐变得平稳起来。凝禅的目光落向稍远的彼方,然后向着终于赶到的望阶仙君点头行礼:“幸不辱命。”! 第 66 章 如果唐花落还醒着,她当是可以对着父亲露出一个笑容,然后亲口告诉他,自己做到了。 唐家上下,无人阵亡。 唐花落中途短暂地醒来过一次,她还是睁不开眼,眼睛上盖了一层厚厚的布,将所有的光都遮住,让视线陷入彻底的纯黑。 听说唐家全都保住了,她短暂地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就又昏迷了过去。 甚至没有来得及听望阶仙君说半个字,更不用说见自己阿爹一面。 过度使用血脉力量,她的双眼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只能看见一些虚影,更不用说再次使用瞳杀了。 但好消息是,唐祁闻在见到了这过分震撼的一幕后,也觉醒了唐家的血脉力量,而在场的杀手虽然全部都被绞杀了,但唐花落使用瞳杀的画面却已经流传了出去。 前来唐家的杀手自然不止是虞画澜一个人的布置。 还有那些想要分唐家一杯羹的其他世家们。 而现在,所有想要对唐家做什么的人,都要忌惮这一手重现天下的瞳术,看看是自己杀人的速度快,还是唐花落和唐祁闻眨眼的速度快。 唐花落用自己的行动震慑了所有觊觎唐家的人。 ——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的家族和亲人们流干最后一滴血,所有其他唐家人亦如是。 望阶仙君在唐花落的床榻前站了很久,他久久望着自己脸色苍白、眼部还覆盖着黑布的独女,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说。 没有人打扰两人此刻的独处。 他可以叫醒唐花落,告诉她自己来了,也可以夸奖她做得很好,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好。 但许久之后,望阶仙君一个字都没有说,也一个字都没有留下,只是转身走出了房间。 望阶仙君掩上身后的门,深深看了凝禅一眼,目光又在虞别夜身上落了须臾。 那一瞬,饶是有佛琉玉在身上,虞别夜也觉得自己的后背顷刻便被冷汗浸透,好似天下所有的秘密在望阶仙君的那双眼中都无可遁形。 这是一种与同为无极境的虞画澜注视他时,完全不同的威压与体验。 也就是被称为四方脉外第五脉的血缘脉力。 瞳杀本就是所有瞳术系血脉力量之中至高的一种,拥有这种力量,自然而然会兼容拥有其他的瞳系血缘脉力。 这一瞬,原本普通到站在人群之中便能被淹没的望阶仙君,骤然变得巍峨如山,顶天立地,仿佛天地之间都只剩下了他一人的身形。 但望阶仙君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温和开口:“有想要的东西吗?”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问的是凝禅。 段重明紧张极了,生怕凝禅淡泊名利,说出一句分内之事别无所求来。 白敛的眼中露出了点儿眼巴巴,就连凝砚都看了过来,眼中充满了暗示。 凝禅知道他们的意思。 乱雪峰一穷二 白,是应该趁这个机会…… ?言言夫卡提醒您《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就如同前世一样。 “确实有一样东西。”凝禅道:“准确来说,也不能说是东西,而是一处地方。” 所有人都愣了愣,只有凝砚想到了什么,怔然向前半步:“阿姐……” 凝禅没有打哑谜的习惯,她向前半步,看向望阶仙君的眼睛:“我要渊山。” 合虚山宗位于群山之中。 群山为合虚,每一座仙山自然又有各自分别的名字。 便如乱雪峰名为乱雪,这群山之中,还有一座孤山,名为渊山。 望阶仙君完全没想到,会有人来问他要一座山。 他眼中带了点儿好奇:“可以问问原因吗?” 凝禅道:“名字好听。风景好看。想要一座属于自己的山。这三个都是原因。” 她没有说谎,这三个确实都是原因。 她只是没有说出第四个原因。 极少有人知道,这山本就属于凝氏,在许多许多年前,渊山又被称作凝渊山。 她不过在从别人手里要回大约本应就属于她的地盘而已。 望阶仙君觉得很有趣,他垂眸看了凝禅片刻,眼中带了点儿意味深长,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颔首:“好。” 掌门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他既然点头,自然会有人将这件事通传下去,渊山算是易主,也不完全算,总归理应还是位于合虚群山之中,当然还要清理一番杂草,再交到凝禅手中。 “对了。”望阶仙君又想到了什么,提起手中那只小虎妖。 小虎妖此前都被仙术蒙住了眼睛,封住了六感,正在茫然之中。 此刻一夕封印解除,风声花香草绿一并落入它的五感六识之中,小虎妖被冲击到双眼微微眯起,满身的毛发都乱炸了起来。 “顺手提回来的。”望阶仙君比了比手中的小虎妖,显然没有带着这东西去重新闭关的意思,竟是就这么顺手丢去了虞别夜怀里。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望阶仙君就此认下了虞别夜的意思。 只有虞别夜有些愕然地接住了半空飞来的小虎妖,用手提住小虎妖的后颈,高高提起来在面前自己看了会儿。 他不觉得是顺手。 他觉得望阶仙君别有用意,但他看不出是什么意。 小虎妖就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小妖,算是有点丑可爱,但也仅此而已。 他确实能从这小虎妖身上感受到一点应该是妖族同类带来的熟悉感。 但也仅此而已。 虞别夜有些困惑,但也到底接受了这份来自望阶仙君突如其来的“馈赠”。 望阶仙君的目光重新落在了远处的虚空之中,并不和谁打招呼,就这样径直从原地起步,踏入虚空之中。 他走的很平静,表情也很平静,重新入死关的时候,凝禅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也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 ?_[(, 就算没有他,也能用自己的肩膀支撑起唐家的门楣。 他甚至不用给她留下只字片语,亦或是再次将她语重心长地托付给谁,请求他们照拂一二。 因为唐花落已经不需要了。 她一人,便能守住唐家。 所以他再闭关,便只用为自己。 太过的执着和牵挂对于修仙之路来说,本就易与心魔挂钩。 而此刻的望阶仙君,沉疴尽褪,心魔散去,也不必再有后顾之忧。 他不必再回头,只用继续向前看去。 无极之上,还有一境。 众妙天门。 * 妖域。 焦土之上,无数身形巨大可怖的妖兽之中,有一道身影散漫地坐在一只巨兽的肩头。 带着火与腥气的风从远处吹来,那人银色的长发在空中翻飞,露出一张妖美绝艳,几l乎模糊了性别的脸。 正是现任妖皇别惊鹊。 他的眼瞳很漂亮,是极浅的金棕色,但这双漂亮的眸子却在此刻有些空茫。 因为他在用自己的眼睛,再通过从妖域通道来到了浮朝大陆的那些妖兽去“看”。 沧魁山中,虞画澜的大阵硬生生镇压了近乎所有的生灵,他眼中的许多光点早就熄灭了。 却始终还有一颗光亮。 他多少还记得,那是一只不怎么强大,但毛发手感很不错的小虎妖。 很难想象在这样的风浪之中,那些极强的妖兽都已经死在了大阵之中,却竟然还有一只小小的小虎妖存活。 别惊鹊对于妖兽们全灭的结局并不意外,只觉得这次的速度好似格外快了一些。 他此刻意外好奇的,是那只小虎妖的情况。 所以他将那一抹幸存的光点放大,移到眼瞳之中,目光再通过小虎妖的视线透了出去。 这种“看”,如同雾里看花,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绒毛般的不真切。 不真切,却清晰。 恰逢虞别夜将小虎妖提起来,在眼前自己打量。 所以别惊鹊隔着一整个妖域和浮朝大陆,用小虎妖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了虞别夜。!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67 章 虞别夜对小虎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之后,抬手在小虎妖脑门中心点了一下,渡了一丝妖气进去。 高等妖兽的妖气对低等妖兽本来就有近乎绝对的控制权,他这一点,便等于在小虎妖体内种下了一丝妖气种子,从此小虎妖的所有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断不会有任何作乱的可能。 他对乱雪峰不太熟,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把小虎妖放开。 正在考虑要搞个笼子还是用其他什么方法的时候,凝禅低头看了一眼小虎妖,抬手摸了摸。 凝禅眨了眨眼。 虽然丑了点儿,但这小虎妖的手感…… 好毛茸茸哦!! 凝禅当即改变了主意:“带它一起去渊山吧。” 虞别夜抬眼。 方才凝禅问望阶仙君要了渊山的时候,他就想问,是她要一人去那边,还是…… 她现在这句话的意思,是天然地将他也纳入了之后一并去渊山的计划之中。 所以虞别夜弯唇笑了起来:“好。要给它起个名字吗?” 凝禅思考片刻:“也不是不行。嗯……” 她目光在四周摇晃一圈,还是没找到什么起名灵感:“既然是虎妖,不如就叫小虎妖。” 虞别夜:“……” 好潦草好随意好直接。 于是小虎妖拥有了自己的名字,小虎妖。 虞别夜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小虎妖,思维止不住地有些发散,心道还好自己有名字,若不然的话,要是凝禅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妖身,还要给他起名字的话,岂不是……会叫他小龙妖。 虞别夜:“…………” 很难接受。 就和他听到凝禅叫他的替身傀“阿夜”,对着他本体却连名带姓叫一声“虞别夜”一样,很难接受。 那日从罗浮关回来后,虞别夜越看自己的替身傀越不顺眼,完全没有自己拥有了这个大陆上所有人都眼红心跳趋之若鹜的唯一一具替身傀的快乐,甚至有点遗憾,虞画澜怎么没有发疯把自己替身傀的脸划花。 还在脑中盘算了许久,要怎么想个办法把替身傀搞坏掉。 好在凝禅很快给了他一本替身傀使用手册,他读了灵简之后才知道,这东西可以随他的心意收入体内,需要的时候再放出来。 虞别夜一息犹豫都没有地火速把替身傀收起来了。 还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也很难描述自己的心理。 总之就是很难容忍凝禅多看另外一个顶着和自己同样脸的东西一眼。 要不是凝禅亲手做出来的,虞别夜觉得自己早就亲手把它的脸捏碎了。 唐花落还需要修养,唐家经过一波杀手的冲击,后续的修缮等工作还很多,唐祁闻多少还是得走一圈。 出于对合虚山宗目前被渗透情况的不明确,凝禅的目 光在周围晃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凝砚身上。 凝砚一个激灵:“这是什么眼神?别说你要去渊山不带我。” “‰[(” 凝砚悄然松了口气,又本能觉得这口气可能松的有点早,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果然,凝禅继续道:“只是去的稍晚一点罢了。” 凝砚:“……” “我是男的,多少有些不太方便吧?”凝砚挣扎道:“殷师姐比我更合适!更何况,唐家那么多人呢,何苦为难我们!” “殷师妹我还有别的安排。”凝禅道:“你没发现这几天都没见到她吗?” 凝砚愣了愣,这才发现,好像是有好几天没见到殷雪冉了。 * 殷雪冉正行走在影子之中。 她素来满头五彩头绳,穿衣也喜五颜六色,整个人总是绚烂得像是一只鹦鹉,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她也觉醒了血缘脉力。 她的血脉力量是影潜。 顾名思义,便是能够潜行于所有的影子与黑夜之中。 她天生便是最强的杀手,最悄无声息的追踪者。 这一次,她的目标是祝婉照。 那日从南溟幽泉离开时,是祝婉照与谢柏舟率先结伴前来,似是被先弹出了小世界秘境,两人并未负伤,此后更仿若桥归桥路归路,祝婉照回合虚山宗,散修谢柏舟并未拜入宗门的意图,拜谢之后重新踏上了散修的游历路途之中。 殷雪冉本来并不十分明白为何师姐要自己使用血脉力量来追踪一个好似没多重要的弟子。 ——虽然她确实漂亮得有点惊人,也确实在此前与唐花落有些龃龉,却也不必耗费这么多力量。 凝禅给出的理由是,想要知道为何祝婉照也会进入幡中小世界。 殷雪冉想了想,觉得确实有点蹊跷。 影潜观察祝婉照的第三天,殷雪冉便已经发现了不对。 祝婉照的日常非常规律,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自律。 这没有什么稀奇的。 凡踏入修仙一途之人,哪有不自律的,若是连最基本的自律都做不到,一味懒惰,哪可能提升和精进修为。 但她自律得太过惊人,固定的时间入定,固定的时间看书,固定的时间练剑,甚至连每天的用餐进食都是刻板的固定,与其说是在修行,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毫无感情的苦修。 她总是带着微笑,但殷雪冉觉得,她的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 又或者说,她像是在用这样极致的自律方式,来提醒自己,不要对任何东西投入感情。 这很不正常。 影子是有味道的。 至少对于影潜在殷雪冉来说,她可以感受到影子所带来的情绪。 她试过段重明的影子,这位红衣大师兄的影子便影如其人,黑色里都沾染着招摇过市。 也去过凝禅的影子里 , 凝禅的影子仿佛一片沉郁稳定的稠蓝, 就像她看起来永远稳定且包容的情绪,还带着一种旁观者的冷静抽离。 这一夜,殷雪冉顺着墙角的影子,在祝婉照入睡后,悄然探入了她的影子之中。 然后骤而抽身。 祝婉照已经惊醒过来。 她翻身而起,骤而握剑,剑影照出一室雪亮。 “谁?!”她低声道。 殷雪冉仿佛凝固在了墙角,一动不动。 祝婉照遍寻无人,有些疑惑,枯坐片刻,重新合衣躺下。 殷雪冉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太敏锐了。 这种敏锐不该是一位只有三才天,每天按部就班修行的弟子所能有的。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方才探入祝婉照影子的刹那再退出,是因为她感受到了仿佛火烧般的灼热和汹涌的情绪。 这个人……在她平静自律的外表之下,藏着极其深重甚至滔天的情绪与不为人知的某种目的。 殷雪冉终于知道了凝禅究竟为何让她来这里。 她要找到祝婉照的目的是什么。 * 从乱雪峰御剑去渊山,只用短短两炷香的时间,越过的山头虽多,但到底依然是在合虚群山之中,落地之时,满山的野草碎石都已经被清理干净,虽是荒山一座,却并不冗乱。 负责交接的执事将这一处地契交到凝禅手上,凝禅在上面落了手印,留了灵息,那一张契书便自动重新卷了起来,落入渊山地下,若非此后渊山再易主,凝禅主动以灵息召唤,不会再出现。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凝禅站在山脚下,抬头看山,心中多少有些感慨。 一模一样的流程,一模一样抬头看山的角度,她身边的那棵大树,却比前一世要年轻足足二十多岁。 所有的一切都因为自己的重生而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是悄无声息地带走了虞别夜,参加了寻道大会还拿了魁首,几乎是被迫进入了南溟幽泉的小世界,经历了一遭自己现在也不怎么愿意回忆的秘境,拿到了本应落入虞画澜手中的招妖幡,甚至见了一面初代妖皇,不得不提前前一世太久地做出了替身傀,与虞画澜做出了交换。 又或者说,与虞画澜交恶。 前一世,她与虞画澜的交集只有两次。一次是虞画澜提着灵石来求替身傀,被她冷漠拒绝。一次便是她为了虞别夜,杀穿少和之渊,笼火烧山,登上画棠山巅之时,他曾站在山巅冷冷俯视。 这么多事情都变了。 唯独有一件事没变。 她在重回渊山时,身边站着的人,还是虞别夜。 她侧头看向身边的少年,他比上一世的此时要更年轻,棱角分明,眼瞳如彼时一般浓黑,看向她时,眼中也是一片乖顺温柔近乎澄澈的笑。 但到底不一样。 少了那二十多年,他还没有成为前世后来那样能将自己的所有情绪都包裹严密的青年。 所以凝禅还是从他注视自己时,从那片乖顺和温柔的背后,看到了一片浓郁到近乎直白的占有欲。 那日幡灵在回到招魂幡之前,告诉了凝禅一件事。 幡中世界确实会让人忘却一切,重塑身份与整个世界环境,但却不会改变人本身的情感。 换句话说,虞画澜在浮朝大陆想要杀虞别夜和凝禅,那么在幡中世界,在见到他们的第一眼,便也会生出杀意。谢柏舟与祝婉照在浮朝大陆时,彼此之前便已经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感与相互吸引,所以在幡中世界才会纵然身份相隔,也要冲破这一切道德约束,强烈地想要在一起。 同理。 幡中世界里,虞别夜对着生而为妖的她,有着毫无道理的、近乎绝对的偏爱,为这件事而惹得全天下诟病不解也毫不在意,甚至恨不得把她全天都拴在自己身边。 ——这只能说明,在浮朝大陆时,他便已经对她有了与幡中世界中一样的情感。 凝禅看向虞别夜的眼睛。 原来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不,更确切的说,或许应该是从最开始。 他看她的眼神,便是如此。! 第 68 章 凝禅颇为镇定地冲虞别夜轻轻点了点头,转回头来。 她的背影与平素里看起来一样平静到冷淡,好似再多的情感也无法让她的目光多停驻分毫。 虞别夜没有垂下眼,径直看着她的背影。 良久,在心底苦笑一声。 这便是为何他始终要保持表面的那一份镇定与温柔的原因。 既然不能让她停驻,又何必惊扰她分毫。 他并不知道,此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的凝禅心中,正在掀起惊涛骇浪。 幡灵说此前那些话的时候,凝禅下意识是有些不相信的。 并非不信任,而是她在沉思之后,更偏向于将虞别夜对她的感情定义为深层次的感激和些许的依赖。 ——她自认为完全可以理解,在虞别夜经历过她在梦里见到的那些折磨与往昔之后,对于向他伸出手,抱有单纯且毫无目的的善意的人有着一些或许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感激还是渴慕的情感。 就和前世一样。 前世虽然她并不知晓虞别夜有着这样的过去,但在与虞别夜如此朝夕相处日日夜夜的近百年时光中,虞别夜对她产生一些自己也分不清是什么的情感,是非常正常的。 凝禅觉得能够分析出这些的自己是理性的。 直到此刻。 她终于意识到,她的那些所谓的理性,更像是自以为是。 或者说,自欺欺人。 哪怕是重生了一次,再去回想的时候,凝禅依然认为虞别夜对她的喜欢,是那百年的相处后,慢慢滋生出来的某种类似于相伴相随后的习惯性的喜欢。 就像…… 就像她对他一样。 是的,前世的凝禅,是喜欢虞别夜的。 克制的,浅淡的,习惯性的,亦或者说是对他的喜欢不拒绝的那种喜欢。 至少凝禅自认为是这样。 所以她才会为他屠了少和之渊半门,烧了一整座画棠山,再提剑杀上画廊幽梦,想要带他回来。 然后,这份喜欢,戛然而止在他推她下山的那一掌。 再逐渐变成了回想起原著剧情后的愕然。 她不认为这种浅淡的喜欢可以发展成原书中所描述的那种偏执到病态的追逐,如果她没理解错,虞别夜甚至在她死后,试图集齐她的魂魄。 晚秋的渊山上,枯枝败叶遍地,纵然合虚山宗的执事已经带着弟子们清理过了一遍,但秋风扫过一夜,枯黄便也落了一夜。 这一夜,是凝禅此刻落脚时发出的有些闷的喀嚓。 也是虞别夜沉黑如永夜般滴水不漏的眸色中,突然划过的一道过分耀眼的流星。 “师姐。”虞别夜的声音倏而响起。 凝禅的思绪猛地被打断,她甚至有一瞬倏而惊醒般的慌乱,想要回头却顿住。 她有种被撞破的奇妙心慌,下意识避开了虞别夜的眼睛,只侧了侧脸 :“嗯?” 回应之后, , 虞别夜还和段重明因为喊她师姐的事情阴阳怪气地对撞过两句。 但最近…… 最近,他好像极少再说出“师姐”两个字了。 好似在刻意回避这个称呼。 凝禅在等虞别夜的后文。 但他却久久没了声音。 凝禅有些疑惑地看去一眼,正对上虞别夜似笑非笑看过来的目光。 虞别夜跟在她的身后,换了一身与她同款的、暮山紫色的乱雪峰道服,她这样驻足时,虞别夜上前两步,拉近了与她的距离,恰好与她的衣袂摩挲擦过。 他身量很高,并肩的时候,要落下目光才与她恰好对视。他靠近她,倏而弯腰。 他的气息太近,那张比青年时期要漂亮得侵略性更强的脸骤而放大,凝禅心底一惊,下意识后退半步:“你干什么?” 虞别夜眼中有了一瞬的茫然。 他抬起手,从凝禅发顶顺着她的碎发取下来了一枚扇形的银杏枯叶,表情无辜:“想帮你取下来落叶而已。” 凝禅:“……” 此前她还会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但现在,她敢肯定,他绝对是故意的!!! * 重回渊山,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好在前世已经跌跌撞撞走过一遍程序,重来一次,多少可以绕开许多弯路,直达主题。 比如凝禅不必再去测绘一圈地形再起护山阵,而是当着虞别夜的面,双手背在身后,施施然绕着渊山山脚走了一遭,看似毫无规律,也只想是在考察地形而已。 但走到最后几步的时候,她原地蹲下,单手按在地面,然后就在虞别夜和段重明震撼的目光里,灵息游走,直接起了渊山的护山大阵。 “渊山从此就姓凝了。”凝禅拍拍手,满意地看着面前的大阵,再在阵眼处抬起手,灵息翻涌,正大光明地召出了此前那具格外巨大的战斗傀,稳稳地落在了阵眼处。 战斗傀有二层楼高,渊山高绝,如此身型的战斗傀从山巅向下看,并不多么显眼,但若是站在渊山之下,便可以感受到来自山体和如此身型居高临下的战斗傀的双重压迫。 段重明双手抱胸,抬头看去,“啧”了一声:“这么张扬?”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凝禅道:“若是有人能一拳击穿我的战斗傀,翻山而来,我心服口服。若是没这个本事还想破阵,被我的战斗傀一脚踩死不也很正常吗?” 段重明:“……这就是传说中的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最残忍的话吗?” 凝禅扫他一眼:“你今天的话也很多。” 段重明一口气没上来:“我哪天话不多?” 凝禅沉默片刻:“……也是。段大师兄确实很有自知之明。” 两人拌嘴几句,段重明倏而 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以后就在这里,不回乱雪峰了吗?” “不是不回。”凝禅慢慢道:“你应该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并不安全。” 段重明挑眉:“你不安全,好歹有合虚大阵和乱雪峰一起给你拦着,难不成靠着你现在起的这一层渊山阵就安全了?” 凝禅抖了抖手里的招魂幡:“不,我只是想要找一个能让我随时用这东西的地方罢了。更何况……” 她凑近段重明,笑容满面:“段大师兄,没看出来吗?我九转天了。” 段重明:“……” 段重明早就想问了,怎么前几天两个人还在同一起跑线,转眼她不仅已经做出了名满天下十万金一具的替身傀,还九转天了! 凝禅笑意更深:“可能这就是天赋吧。段大师兄,加油哦,我在终点等你。” 段重明:“。” 自闭了。 他决定转移仇恨,靠后几步,目光不善地落在了虞别夜身上:“你没点想法?” 虞别夜手里攥着一片银杏枯叶,上面薄薄覆盖着一层灵息,也不知有什么稀奇的,被他玩来玩去:“什么想法?” 段重明高高挑眉:“你师姐转眼已经这么强了,你没点危机感?” 虞别夜仿佛这才恍然知晓他的意思,“啊”了一声,诚恳道:“有,但不多。” 段重明:“……” 段重明恨铁不成钢:“怎么能不多呢?不觉得自己在师姐身边没什么用了吗?这么大个渊山,你要靠她一个人守吗?” 虞别夜认真想了想,神色更陈恳了些:“师兄想要变强的话,我倒是有个好建议。渊山上下就这一条路,我在这儿给您修一座守山小屋,这样凡是前来的人,都得先过您这一关,以战养气,想来用不了多久,师兄就可以突破了。” 段重明震撼极了。 而且竟然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 就是明知虞别夜的目的是要留在这里给凝禅打白工,但偏偏他又说得极诚恳且有道理,字字句句都像是为他着想,但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段重明一边思索,一边随口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 “但事情也确实是这样没错。”虞别夜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头,行动力极强,说话间已经在战斗傀旁边的山路一侧以灵息划出一片空地,再将上方的所有灵植移平,堪堪画出了一片绝不吝啬的地基雏形:“这里怎么样?” 段重明:“……啊?” 虞别夜折了一根树枝,在地面上平直地画出线条,二两下为段重明做好了规划:“这边是书房,书房连接着卧房,卧房后侧为入定修炼间。这边另起一间小厨房,院中此处放石桌……还是说您喜欢木桌多一点?” 段重明已经看呆了,下意识回应:“石桌。” 虞别夜的笑容甚至可以用乖巧懂事来形容:“磐华石还是陀罗石?” 段重明连连摆手:“……也不必这么贵重,石桌而已。” 虞别夜颔首:“好的, 磐华石。” “不是, 等等,你……” 段重明不知不觉已经被虞别夜代入了他的话语节奏里,甚至开始和虞别夜商量这院子的门应该侧开还是正开,院子里要种几棵树,院子外要设什么阵。 凝禅站在一边,有些恍惚地看到了前世如出一辙地建在这里的那一栋守山小楼。 两人话语中越来越多的细节与前世的记忆画面重叠,凝禅觉得自己懂得了什么。 她一直以为,是段重明自愿在这里守山的。 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么一遭。 她就说,以段大师兄的本事,断断搞不出这么漂亮的小楼,这么名贵的磐华石桌,这么阔气的院落。 原来这一切的背后,都有一个虞别夜。 如果是前世,凝禅还会觉得,这真的是虞别夜担心渊山的安危。 但这一次,见过虞别夜夜色中越境杀人和与虞画澜硬对一掌的实力后,凝禅哪可能还会这么天真。 她盯着面前两个人有些忙碌的背影。 看着段重明在虞别夜的画饼之下已经在憧憬自己二个月六合天八个月七星天的灿烂未来,并且真的打算就在这里长住,没什么事儿就不回乱雪峰了。 再想到此前虞别夜和段重明多少有点针尖对麦芒的阴阳怪气和此时此刻突如其来的热心乖巧。 凝禅突然福至心灵地懂了。 他别不是想要用这种方式把段重明从她身边支开吧?!! 第 69 章 殷雪冉在祝婉照的影子里潜伏了足足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祝婉照堪称无懈可击, ??[, 和她影子中不变的血海滔天,她看上去实在是太正常了。 ……除了每日来对她献殷勤的男弟子数量实在惊人之外。 人是有适应能力和免疫力的。 通常来说,即便再美,这样形影不离地朝夕相处一段时间后,也会对美有些免疫。 但祝婉照这张脸,就算殷雪冉挑挑拣拣,也找不出什么缺点出来,看了这么久,也还是时不时会被经验一两下,所以,爱慕她的男弟子再多,殷雪冉也不会觉得奇怪。 嗯,包括祝婉照的师父对她也表现出来了一些稍显僭越的举止,殷雪冉稍显吃惊之余,竟然发现自己并不意外,并且火速在某个深夜将这件事用寻音卷分享给了凝禅。 凝禅的回复很快,明显是在通宵做替身傀:【除此之外呢?】 殷雪冉:【??这都禁忌师生恋了还要什么除此之外?】 凝禅:【她有任何会让她师父误会的回应吗?】 殷雪冉回忆一番:【在我看来那倒是完全没有……】 凝禅:【所以这纯粹单方面的倾慕,还没有到师生恋的程度。她没有和虞画澜或者谢柏舟联系吗?】 殷雪冉想说就算自己在影子里,也不可能从影子里看到祝婉照的寻音卷里有什么内容,她在和谁有什么往来。 只是字还没打出来,原本已经过分规律地躺在床上的祝婉照突然翻身而起。 殷雪冉吓了一跳,差点原地站起来。 已是月上树梢。 殷雪冉火速发出一条:【有动静,回聊。】 然后飞快跟在了祝婉照的影子之中。 窗外是一片皑皑。 腊月寒深,祝婉照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她门前的雪傍晚就被扫干净了,此刻落了薄薄一层,她走过时,有鞋印覆盖在上面,但很快又被落雪重新淹没。 雪夜有月,月色落在厚重的落雪上,反射出一片白茫茫的光,将祝婉照那张原本就莹白的脸照出了一片皎皎,她表情极为平静,眼神也沉静无波,对这一次出行并无任何多余的情绪。 这打破了殷雪冉此前对她的所有认知,却又反而让另一条猜测变得更明晰。 ——在她看来,像祝婉照这般自律到可怕的人,在任何会打断她的日常习惯的事情面前,都会产生出烦躁。 但她没有。 而这也正好佐证了一件事。 无论祝婉照真正的性格如何,她绝对都是一个目的极其明确,并且愿意为之付出任何努力的人。 包括这一次雪夜出行。 无论她要去见的人是谁,想来这一次见面,应当都是她早已筹谋已久的必然,甚至可能她早已等这一天许久。 雪落满山,落雪的声音让殷雪冉有些恍惚地想到了少和之渊的画棠山,她虽 然没有进入过画棠山的大阵, 却也看到了大阵中近乎终年不化的落雪。 站在落雪尽头的人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 回过头来,看向祝婉照,然后冲她弯唇一笑。 殷雪冉认了出来。 是谢柏舟。 数月不见,谢柏舟身上的气势比之前更强了一些,显然在这段时间里又有际遇,恐怕已经到了五方天。 殷雪冉想到了那日的南溟幽泉,祝婉照与谢柏舟一并相携出阵,看起来交情匪浅。 她下意识以为这是什么雪夜月下的情人相会。 但祝婉照在距离谢柏舟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便已经停住了脚步,极客气地一礼:“劳烦你走这一遭。” 谢柏舟的目光在祝婉照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一点,他摇头:“无妨。一开始就说好的,既然我找到了你想要的东西,自当亲手交给你。” 祝婉照的笑容变得真挚了一些:“有劳。” 谢柏舟将一颗留影珠放在了她的掌心。 祝婉照的灵息落入留影珠中。 一幅画面出现在了雪原之中。 是虞画澜。 和一张陌生却极其貌美的面容。 那种美几乎具有穿透性,饶是隔着留影珠也让人感到惊艳不已,便是殷雪冉看了如此许久祝婉照的脸,再见到这张脸,也依然觉得震撼。 震撼之后,殷雪冉却又觉得有点面熟。 可怎么会面熟,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她绝无道理在见过之后会忘记。 殷雪冉还在思索,祝婉照的影子却倏而一阵扭曲。 这是她潜伏在祝婉照身边以来,她的情绪波动最大的一次。 “他怎么敢……”祝婉照的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怎么能……” 不等她再说出更多,留影珠中的虞画澜竟然反手将那貌美女子的下颚捏住,迫使她仰头看向自己。 貌美女子的眼神有些空茫,此刻也露出了极深的恐惧。 留影珠没有声音,却能模糊看出虞画澜的嘴型。 虞画澜看向面前女子的眼神很奇妙。 像是在透过她看其他的人,却又好似在意识到眼前人非所想之人后,流露出了极深的厌恶和讥笑。 “涅音。”他说:“虽然你顶着这张脸,但你笑起来不像她。” 留影珠戛然而止。 祝婉照将那枚留影珠深深地握在手里,手指嵌入掌心,神色里写满了恨意与愤怒,连身体都弯了下去。 “你还好吗?”谢柏舟到底上前了一步,想要扶她,手伸出却又停在了半空。 祝婉照反手搭在了谢柏舟的手腕,借力重新站了起来。 等站直的时候,她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多谢。” 谢柏舟看了她落在自己手腕上的手,片刻,倏而开口:“你想杀他,为何不去找凝望舒一起。” “因为她身边有虞别夜。”祝婉照道:“他不需要知道 太多。杀虞画澜的事情,让我一个人来就好。” “但你一个人,杀不了虞画澜。”谢柏舟直白道。 祝婉照笑了起来。 她抬眼,重新看向谢柏舟:“所以,你愿意帮我吗?” 如果凝禅在这里,就可以听到谢柏舟身上的那只老爷爷幽魂此刻正在疯狂劝阻谢柏舟。 “小谢,我劝你冷静。如果她想杀的是九转天,我都不会劝你。虞画澜已经入朱雀无极太久,绕是我也无法看穿他距离众妙天门到底有多远。你要是答应她,就等于在送死。” “我知道你喜欢她,对她一眼钟情,但是命要紧啊!!命要是都没了,你喜欢她还有什么用?!” “不是,你理理我,你这样一言不发让我很害怕,你不要做傻事。” …… 谢柏舟看了祝婉照许久。 雪夜与月色之中,她的笑容轻柔却又充满了某种刻意的幽魅,她本就极美,却因为平时的太过平静而显得有些古井无波。但此刻,她如此笑起来的时候,眼中便盛了月光,和一个他。 谢柏舟知道她的笑不是真心。 只是为了利用他。 他也知道,祝婉照对他不是全无真心,但要说有,或许也只是微末的一隅。 少到她自己或许都不会愿意花费时间去多想他片刻。 但这极少的一点点,已经足够。 他没有南溟幽泉的小世界中的所有记忆,问残魂老爷爷,他也闭口不谈。 但谢柏舟却总觉得,他像是已经与祝婉照相爱过一场。 所以他终于慢慢开口:“可以试试。” 祝婉照松开他,笑容更深了一些:“好,不急。我也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来让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 殷雪冉专门去了一趟渊山。 段重明已经住进了虞别夜为他亲手搭起来的小院,小院规划漂亮,占地不小,甚至设了四季如春的大阵,在这皑皑雪夜之中,段大师兄依然着春衫,领口大开,露出了些腹肌的线条。 殷雪冉的目光在上面落了一瞬,耳根微红,下意识要转开视线,却又硬生生停住。 他想露,她多看看也不是她的错。 所以殷雪冉正大光明地看了过去,嘴上却道:“怎么,你就真的在这儿给师姐守山了?这些天打了几波啊?” 段重明大大咧咧靠在躺椅里,顺着殷雪冉的话抬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和上面的剑伤:“也就三五波人吧。” 殷雪冉“啧”了一声,还是上前给他点了醒灵:“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学醒灵。” 段重明满不在乎道:“学会了,就不怕受伤了,打架若是不怕受伤,刀技就不会精进。我可是要做天下第一刀的人,怎么能被一个醒灵困在原地。” 殷雪冉抬眼看了他一眼,红衣大师兄的神色极其傲然,眉梢眼角都是桀骜和飞扬,甚至还有点儿得意洋洋 ,她看了他片刻,心情却倏而放松了许多。 这些天来,连续使用血缘脉力,她的精神一直是紧绷着的。 看到这样与往昔无异的段重明,她才有一种落在了地面、回到了正常世界的感觉,连带着眉眼都变得轻松起来。 “行吧,随你。” 她挥了挥手:“走了。” 她越过段重明,就要踏上那条无数人来却至今都无人踏上去的上山的路。 才走了两步,却听段重明的声音懒洋洋从她身后响起。 “注意安全。” 殷雪冉顿了顿脚步,没有回头。 她知道他说的不是登山,而是她潜伏在祝婉照身边这件事。 段重明应该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却能看出她的一身疲惫。 殷雪冉的唇角扬了起来,就这样一路到了山巅,再将自己手中的留影珠交给了凝禅。 她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是在临走的时候,闻见了一片桂花香气,然后下意识抬头看去。 是虞别夜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他神色温和,与殷雪冉此间每次见到他时的模样都不太相似,手中还端着一碗桂花糖芋苗,放在了凝禅身侧。 除了最初他进来时,礼貌地向着殷雪冉点了点头之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殷雪冉一眼。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凝禅身上。 也是在落在她身上时,他眼中的寒芒才会全部敛去。 凝禅才抬手,他就已经将工具落在了她的掌心,两个人之间萦绕着一股其他所有人都无法插手的微妙气氛,像是早已演练了千百遍,默契无比。 殷雪冉一边回忆起了段重明当初大呼小叫的那句“万万没想到凝禅居然好的是这一口”,一边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细节。 如此想了片刻,她要起身的时候,动作却倏而一顿。 她想起来了。 她知道自己在看留影珠中,被虞画澜掐住的那张脸时,感觉到的熟悉感是哪里来的了。 与那张脸的五官极为肖似的,是虞别夜的脸。!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70 章 凝禅没有当着虞别夜的面看留影珠里的内容。 她反复看了三四遍,慢慢将其中被虞画澜捏住的那张脸,与自己梦境中,附身在那株六初花时所看到的女人画上了等号。 凝禅万分肯定,那是虞画棠的脸。 这天下,除了虞画棠,没有人能拥有这样一张精致无暇,艳绝至极的脸。 又或者说,和虞别夜这么像的一张脸。 凝禅其实没有在梦中见过虞画棠的正脸。 她只见过她或许是最狼狈也是最无助的时候,那时的她,长发凌乱,形容枯槁,几乎难以辨认出究竟是谁。 但人的骨相和气质是不会变的。 哪怕只是听过她的声音而已,凝禅也能确定,这是虞画棠的脸。 确实好美。 比据说当年与她并称浮朝两大美人的仙子要美太多。 但虞画澜对着这张虞画棠的脸,口中说出的名字,却分明是……涅音。 凝禅深深皱起了眉。 “咿呀,这张脸。”一道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带着瓜皮小帽长辫子的幡灵坐在桌子上,认真盯着留影珠里的内容:“真像啊。” 凝禅疑惑道:“像什么?” 幡灵道:“像龙女。” 她边说,边将自己的真身招妖幡摊开,再用手在上面拂过,招妖幡上顿时浮现了一张面容。 那张脸是与虞画棠不相上下的绝美,眉眼有极大的相似之处,却又能一眼看出不是同一个人,让人很难相信这么漂亮的脸,这世上竟然不止有一张。 幡灵抱胸:“我没胡说吧,是很像吧?这天下也只有龙女一族可以拥有这么倾国倾城的容貌了。不过这龙女怎么被这个人如此欺负?是龙女的血脉已经式微了吗?龙侍呢?” 凝禅愣了愣,她没有说留影珠中的人并非虞画棠真身,而是转头看向幡灵:“什么龙侍?龙女又是什么意思?” “啊,这世间竟然已经无人知晓龙女与龙侍了吗?”幡灵大为震惊,感慨一番时光荏苒,自己与初代妖皇在那小世界中,不知不觉就已经千年,然后才继续道:“所谓龙女,便是能孕育应龙的种族,只是虽然她们能孕育出这世间最强大的种族,自己本身却极其孱弱甚至短命,所以每一名龙女都会选一位龙侍。” “选一位龙侍?”凝禅敏锐地注意到了这句话:“自己选?怎么选?” “对啊。”幡灵理所当然道:“龙女一族在整个妖族之中地位都极其崇高,每一次的龙侍选拔,都是妖族最为宏大的盛事,所有妖族都会争当龙侍,这可是妖族的最高荣耀!” 这不难理解。 凝禅大致可以想象,龙女一族在妖族之中,大约便像是圣女一般。 但问题是…… “当龙侍除了荣誉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好处吗?”凝禅沉吟片刻。 “龙侍就已经是最大的好处了呀。”幡灵不解道:“龙侍的作用可不仅仅 是龙女的侍从,更重要的是,龙侍就相当于龙女的伴侣,下一任龙皇的父亲。” 凝禅愣了许久。 她整理了一会儿思路,终于想出了这其中有哪里不对劲:“等等,意思是说,无论龙侍是谁,是什么种族,只要母亲是龙女一族,那么孕育出来的,都是应龙?” 幡灵点头:“对啊,应龙的血脉是不会被任何其他血脉稀释和玷污的。龙女的血,就是这个世间最强大的妖血。” 凝禅看过许多书。 虽然她看书很容易睡着,但前世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几乎住在藏书阁里。 也不是没有见过有关应龙的文字记载,但她的印象里,应该是真的没有任何关于龙女和龙侍的记载。 如果这一族真的像是幡灵所说的这般的话,这不应该。 有人将所有这些相关的资料都抹去了。 凝禅思绪很乱,她想了许久,终于问道:“龙女和龙侍之间,会有什么契约吗?龙侍……有可能会这样粗暴甚至冒犯地对待龙女吗?” 这算是问到了幡灵的盲区。 她“啊?”了一声,思索许久,有些茫然地开口:“可是龙侍为什么要这样?在我们妖族,还没有会这样对待龙女的龙侍出现过……” 幡灵知道的信息也是从被它收入了招妖幡的那些妖族的记忆中提取出来的信息,显然这些妖族都没有做过龙侍,它自己也不知道更多了。 但这些对于凝禅来说,已经弥足珍贵。 她觉得自己距离有些真相,更近了一步。 而她对于这些事情,也有了更多的猜测。 * 凝禅用了足足八个月的时间来做虞画澜的替身傀。 期间虞画澜也派人来催过,还通过寻音卷发过信息,凝禅的回话非常简单直白:【慢工出细活。】 虞画澜怎么可能相信这么敷衍的话:【为何虞别夜的替身傀只用了三天。】 凝禅回复得老神在在:【但在此之前的准备就做了足足八年,快做好了的时候正好抓他来做试验而已,便宜他了。】 虞画澜心道你总共才多大,就准备了八年,但他盯着寻音卷上的这几行字,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 左右不过一个春秋而已,他这么多年也过来了,招妖幡也好,替身傀也好,所有的这一切,他从来都势在必得。 就像是彼时对虞画棠一样。 只有虞别夜看着凝禅毫不避讳地扔在一边的寻音卷上的字,表情很是微妙。 凝禅说是抓了他来做试验,又说什么慢工出细活,但在这几个月里,她分明……又给他做了好几只替身傀。 甚至一字排开,怕他自己也混淆,格外控制了一番年龄,搞了幼年版,青年版,少年版,银发版,黑发版。 虞别夜看着一连排的自己,表情很是古怪,心道能做出与过去的自己那么肖似的替身傀也并不奇怪,毕竟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但青年版的他,为何看起来也如此有 神韵。 更何况,凝禅不是早就放出话过,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具替身傀,怎么到了他这里,就足足拥有了七八只。 再这样下去,他尾巴可能岌岌可危。 而且…… 不管看多少遍,他在看到这些顶着自己脸的替身傀时,心底都会油然而生一片毁灭的欲望。 只是再看向在旁边的摇摇椅里翘着脚晒太阳的凝禅,眼底那股乖戾敛去,像是炸毛的小猫重新乖顺。 虞别夜有很多问题在心头,但他也只让这些问题停留在心头,至始至终都没有问出过半个字。 摇摇椅是他做的。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里还会做这种东西。 但看久了凝禅做傀,虞别夜觉得自己已经自动学会了一些特别的制作技巧。 比如给段大师兄修缮已经被刀锋剑影毁了无数次的屋子。 比如开辟了一片菜园子,引了水渠,还做了个小水车。 再比如,他甚至亲手捏了一摞小花盆,种了六初花,只为凝禅每天睁眼看向窗边的时候,能看到窗外盛放的重瓣粉色花朵。 凝禅其实睡的很少。 她大概就是那种在修仙之后进化掉了一些睡眠的人。 但她但凡睡,都会昏天暗地地睡个两三天。 看到那些六初花的时候,凝禅是有些恍惚的。 恍惚自己究竟是在这一世,还是回到了前世的那些好似与此刻并无区别的漫长岁月。 某一次凝禅靠在摇摇椅上,歪着头靠在软垫里,有些半睡半醒的时候,虞别夜给她盖被子的时候,倏而听到凝禅低喃了一句。 “阿夜。” 虞别夜的所有动作猛地顿住。 他垂眸。 阳光穿过树梢落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眼睫毛在眼下整齐地落成扇形,睡着的时候,她身上的所有压迫感都一并收敛,长发散落,有几缕搭在他的手腕上,再滑落下去。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虞别夜静立了许久,他翻开手,掌心浮现了一朵六初花,他注视凝禅的睡颜半晌,抬手将那株花别在了她的耳边。 他的动作足够轻柔,凝禅却恰好侧了侧脸,于是脸颊便正好贴在了虞别夜的手掌之中。 她的唇轻轻擦在他的腕间,并没有因为脸颊接触到的突如其来的温热而惊醒,而是落得更实了一点。 甚至翕动嘴唇,又唤了一遍他的名字。 “阿夜。” 虞别夜所有的动作都顿住。 他从俯身,到单膝跪地,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将手垫在她的脸侧,感受她的呼吸轻柔的铺洒,她柔软娇嫩的肌肤摩挲在掌心,她的长发落在他的膝头,与他的发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张密不可分的网。 他身量高出她许多,从来都是俯视她。 但此刻,他却觉得,他好似更习惯从这样低她半个头的角度仰视她。 许久,他的眉眼变得松散,终于在她睡着后,卸下了自己长久以来挂在脸上的清浅,眼底的占有欲和贪恋越来越浓,浓到他自己都忍不住垂下了眼。 不能再看了。 他甚至不敢去回想她方才的那两声“阿夜”中过于熟稔和亲昵的音色是从何而来。 他害怕不是他,怕她还有别的阿夜,那他恐怕会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他垂眼,俯首,再俯身,小心翼翼地卷起了一点她的发梢,贴在了自己唇边。 这个吻比吹拂过渊山的风还要更轻柔,连蝴蝶都不会被惊扰振翅。 所以虞别夜也不会发现,原本应该熟睡的凝禅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所有动作。 她本应阻止他,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或是不动声色地避开的。 但她只是看着。 然后重新闭上眼,让眼前的一切与梦境中的过去重叠。! 第 71 章 全天下都知道,所有门派的护宗大阵中,都有专门的一层灵纹,是为弑妖法阵。 弑妖法阵可以识别大阵范围内的妖气,一旦出现妖气,会率先触动守阵人的灵息,若是两炷香的时间里,妖气还没有湮灭,便会触动弑妖法阵。 有的更为谨慎的门派甚至会在护宗大阵之外,在每个分堂也会再加设一层弑妖阵。 少和之渊里,笼罩在画棠山上的那一层大阵,除了其他一些譬如要保持此处终年覆雪的作用之外,也隔绝了少和之渊弑妖法阵的所有探视。 合虚山宗的檐下铃也是同样的作用。 除了以铃声来通知满山弟子一些紧急事态之外,也能检测妖气,再以铃声来警醒弟子。 虞别夜听过檐下铃响。 那次望阶仙君临时破死关而出,整个罗浮关的檐下铃都在摆动,铃声几乎冲破灵霄。 而此刻,风动,凝禅屋前的檐下铃也动,铃芯碰撞在铜壁上,有风铃般的清脆悦耳。 虞别夜看了檐下铃片刻。 在随着凝禅来到合虚山宗后,他拥有了一套乱雪峰的暮山紫色道服,也拿到了一枚属于自己的檐下铃。 他没有挂起来,而是随手放在了床边的小桌子上。 前一夜,他沐浴之前,将佛琉石取了出来,放在了枕边,再前行的那一刻,他听到了一声铃音。 虞别夜猛地驻足。 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沉默片刻,虞别夜伸出手,还不等他的手指触碰到檐下铃,那枚黄铜色泽的铃便像是活过来了一般,猛地向后蜷缩了一下,再发出了几声铃音。 那种声音,和他那日听到的罗浮关的铃音不同。 与此刻被风吹拂后的檐下铃也不同。 风也吹过虞别夜的发。 他平静地注视前方。 渊山很美。 是一种生机盎然,纯粹且不加任何修饰的美,与他从小长大的画棠山不同。 画棠山从头到尾都是虞画澜的手笔,除了他自己种的六初花之外,厚雪,画廊幽梦,山路……所有的一切都是虞画澜留下的痕迹。 他很喜欢这里。 喜欢这里地面不规整生长出来的杂草,喜欢拂动他长发的风,喜欢探出墙头的枝丫,也喜欢可以让他自由利用的土地,譬如他种下的那一片仿佛他们初遇时的蓝花楹,也譬如他为了做糖芋苗而栽下的一片桂树和桂花的香气。 和她。 凝禅又连续工作了足足三个通宵,此刻正昏睡在阳光下,她做了几片巨大的人工绿植叶片,让她的周身都沐浴日暖,脸上却洒落一片阴影,只有斑驳的碎影落在她的头发上。 她睡得毫不设防。 距离那次仿佛幻觉般呢喃的“阿夜”,也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她没有再在睡梦中吐露过半个字。 却在有时工作到最专注又要喊他帮忙的时候,熟稔自 然地喊出一句“阿夜”。 虞别夜不再去想她喊得究竟是谁。 至少在这一刻,她口中的这两个字指代的人,是他。 这就够了。 檐下铃又响了一声。 叮铃—— 虞别夜靠在门边,手中捏着那块凝禅许久之前就给她的佛琉石。 这么久过去了,他却还是没有开口问过她一句为什么。 檐下铃会因为他周身的妖气而响。 但渊山的护山大阵却毫无异动。 所有这一切都说明了一件事。 渊山没有弑妖大阵。 没有的原因,是凝禅早就知道他是妖。 早于他在南溟幽泉与虞画澜对那一掌时展露的半翼龙身,早于他们在坠入小世界时,他张开羽翼将她护在那些可怖的呓语与撕扯之外。 那么,究竟是什么时候? 天很蓝。 这一日的晴空有云,云朵流转的速度肉眼可见,云的形状在阳光下变幻不定。 种在山腰处的那片蓝花楹有灵法阵笼罩,生长得郁郁葱葱,便是此刻站在山巅向下看去,也可以看到一片漂亮至极的蓝紫色。 虞别夜轻轻眨了一下眼。 他很少会想起过去。 过去这两个字对他来说,代表的意义里,没有任何一点是值得回忆的。哪怕是有关虞画棠的那些记忆,都会被后来那些过于不堪的画面覆盖,记忆与画面扭曲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团像是再也分不开的毛球。 所以虞别夜会选择全部埋葬在记忆深处。 直到那日在蓝花楹下,他遇见御剑疾驰而来的凝禅。 她真耀眼啊。 耀眼,却又柔和。 像是天上月,也像是他种下的那株沐风淋雨也从未低头枯萎的六初花。 他出那一剑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 他不该在她面前流露出自己最阴沉的眼神与最酷烈的杀意。 可也许正是天上月太皎皎,所以才会照耀得他更加不堪。 不会有人愿意多看这样的他一眼。 在见过了他真实的样子后,整个世界都会离他而去。 ——他对这一点,从来都心知肚明。 在少和之渊杀了余梦长老的那一夜,他与她狭路相逢时,他的心头其实甚至生出了一片自暴自弃的快意。 看他,这就是真实的他,为达目的不惜手段,卑劣,阴狠,对抚养自己长大的人毫无分毫感激之情,对于自己生长的地方也没有半分感情,反而想要毁灭。 但她偏偏为他停下了脚步。 或者说,又一次为他停下了脚步。 虞别夜垂下眼。 檐下铃会探查到他身上的妖气,只能说明一件事。 彼时与凝禅初遇时,在灵犀秘境中猎杀的那些土蝼的作用已经在消退了。 虞别夜在心底叹了口气。 从遇见凝禅以来,这段时光对于他的整个人生来说,都像是一场瑰丽的梦。 但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他要走了。 他总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将凝禅的佛琉石据为己有一辈子。 当土蝼不能遮掩他身上的妖气时,他就要去重新猎杀一次土蝼。 这次也不例外。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不去,虞画澜就会在越来越多的秘境里投放土蝼. 他从来都不会在乎会有多少低阶弟子因此而死,也不会在意会不会有弟子将这件事情告知师门,因而引起其他宗门的重视和调查。 因为不会有太多的人从这样的秘境中幸存。 也不会有人因为土蝼而联想到土蝼对妖族的作用,只会觉得这是秘境的天然变异。 他有恃无恐。 直到逼出虞别夜来。 逼他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杀戮,再通过这样的杀戮来反复提醒他自己,他是一只妖。 一只与这个人间格格不入,只能通过血腥与杀戮来遮掩自己真实模样,勉强混入人群,躲躲藏藏,生怕被人类发现的妖。!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72 章 凝禅不是很确定自己睡了多久。 但她醒来的时候,手边放着一块佛琉石。 绯红的光芒流转,照亮了她的手指和手腕,她躺在原地没有动,只是将佛琉石拿了起来,举起在眼前。 巨大的叶片挡住了光,佛琉石的色彩却依然将她的眼白印透上了一片绯红。 她的眼中并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 而是有了一抹恍惚。 前世,比现在更晚一些的时候,虞别夜也曾离开过一次。 临行前,他也留下了这块佛琉石给她。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重演。 凝禅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她知道虞别夜是去做什么了。 只是前世他去的时候,并不知晓,她早已知道他是妖族的事情,只以为将佛琉石给他不过像是某种信物的赠与,而她也没有表露出分毫。 可这次不一样。 他都已经在她面前显露妖身了,他们除了没有直白地讨论过这件事以外,他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不会再觉得她给他佛琉石来遮掩妖气是一场意外。 所以为什么还要走? 凝禅觉得自己始终都是最了解虞别夜的人。 却也是最不了解他的那一个。 她所见到的,始终是虞别夜想让他看到的样子。 她知晓真实的他,他却只想把自己真实的样子藏起来。 在藏无可藏的时候,宁可离开,也绝不让她看到。 凝禅的手指摩挲过佛琉石的表面。 绯红玉石入手是永恒的微凉,她的体温无法沾染于石头上,有那么一个瞬间,凝禅的眼神已经变得恹恹,觉得虞别夜多少就像是这块石头。 她以为这一次,虞别夜不会走的。 就算拿着她的佛琉石一辈子又如何? 可总是他心知肚明,她已经知晓了他最大的秘密。 他却依然不肯,甚至还带走了小虎妖。 凝禅面无表情地将佛琉石重新收好。 手指又触碰到了什么,她拿起来,发现是一本剑谱。 剑谱没有封皮,是那种最古老的传承刻印,她只需要沉入灵息,那些剑式就会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变成具象化的剑招。 就连他最后留下来的东西都与上一世一模一样。 因为这是虞别夜自我认为的、他身上最珍贵的东西。 而这也是虞别夜平素不会轻易用剑的原因。 虞画澜何其恶毒。 天下剑术千千万,他却偏偏只教虞别夜一种。 天下最有名,却也是最不适合虞别夜的剑圣之剑。 天鹤诀。 凝禅上一世其实压根不太会用剑,她的剑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是虞别夜教的。 从虞别夜留下的这份传承刻印里学了剑之后,再在后来虞别夜回来以后,被他手把手,一点一点喂 招对招教出来的。 凝禅嗤笑一声,将那份全天下都趋之若鹜的天鹤诀随手扔在了一边。 她知道这一次下山,虞别夜会进入好几个不同的秘境,上一世她没太关心他为何要这样,现在看来,那些秘境里,应是都有他需要用来压制他周身妖气的土蝼。 她也知道,通过这几次秘境,虞别夜会救下许多其他门派的弟子,使得他们免遭杀人之灾祸,从而声名大震。 甚至他会在自报家门时,顶着合虚渊山的名号,使得原本就因为替身傀而闻名天下的凝望舒,更多一分声名。 他即将迎来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名满天下。 连着她的名字的那种。 又或者说,对于上一世的虞别夜来说,这是他的第一次名满天下。 但对于这一世的他来说,他最初的出名,应当是在寻道大会上,被凝禅点名带走的那一次。 想到这里,凝禅脸上的恹恹终于散去了一点。 她翻身而起,重新走进了阳光里。 她总归改变了一些什么。 但她很快就重新皱起了眉头。 “虞别夜,你给我等着。”她盯着眼前还剩下最后一步点灵、要将虞画澜搞出来的那一团玩意儿L塞进身体里步骤的替身傀,咬牙切齿道:“需要你的时候你跑了,嘶。” 她带了厚厚两层手套,眼睛都不想睁开,堪称敷衍地把那团血肉打进了替身傀的胸前,点了灵,然后嫌弃至极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直接用灵火把手上的手套给点了。 比起虞别夜的那些替身傀们不同程度的栩栩如生,甚至还分出了少年组青年组成年组,虞画澜的这一只就有一种明晃晃的简单感。 怎么说呢,就是脸确实是虞画澜的那张脸。 只要穿好衣服,这么一个替身傀往那儿L一坐,绝对不会有人觉得异样。 但…… 交付替身傀的那一天,虞画澜面色古怪地看着端坐在自己对面的、与自己顶着一模一样的一张脸的替身傀。 然后礼貌地看向凝禅:“虽然凝小友才是制作人,但可否请凝小友回避片刻。我想做一个具体的检查,难免不雅。” 凝禅十分平静地点头,并无异议地走出了房间门。 交付替身傀这事儿L,整个合虚山宗当然都不会允许她独自前往 就算她现在已经九转天了也不行。 止衡仙君压阵,乱雪峰上下全员到齐。守了八个多月的山,一身刀意如今已经更厚重,轻巧跨过了此前还仿佛天堑的五方天门槛的段大师兄,更是已经张扬地到了六合天,这会儿L正在和乱雪峰上下的师兄妹们炫耀。 凝砚被迫照顾了一段时间唐花落,等唐大小姐痊愈后,他早就迫不及待地跑了。 也围观过凝禅在渊山做傀,奈何与虞别夜实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见面三句话不到就要被噎个半死。 凝砚很气。 因为唐大小姐躺在床上 哪哪儿L都动不了,只有一张嘴能动的时候,喜好的唯一一件事儿L就是和他斗嘴。 而他斗不过。 如今终于解脱了,又遇上了一个虞别夜。 和连珠炮一般呛声输出的唐花落不一样,虞别夜说话就像是那种轻柔的软刀子,他明明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但连回一刀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戳的那种。 很难评到底哪一种更让人受伤。 凝砚负气离家出走了足足六七个月。 直到此刻回来,惊喜地发现自己阿姐身边没了那个狗小子的身影,他又成了阿姐唯一的宝。 这会儿L见到凝禅从里面出来,凝砚凑了上去,探头探脑:“干嘛呢?” 凝禅道:“验货。” 这也合理。 但在场的人哪个不知道凝禅和虞画澜之间的那些过节,此刻与虞画澜一墙之隔,说什么话都会被听见,大家只能挤眉弄眼,暗示般询问凝禅有没有在替身傀上动什么手脚。 凝禅哪里会答这种问题。 她只当没看见,看见了也没看懂,主打一个装傻。 这种时候装傻本身就已经是回答了。 大家飞快调整五官,一并看向凝禅身后的房门,脑中有些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验货的景象。 怎么说呢,一想到一个仪表堂堂人模狗样的虞画澜,亲手剥开另一个自己的衣服,对另外一具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躯壳进行细致的检查的场面…… 多少有点精神污染。 大家打了个寒颤,同时想要把这个画面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过了许久,虞画澜终于重新打开了凝禅身后的房门。 凝禅极其自然地回过身,表情淡定坦然:“有什么问题吗?” 虞画澜沉默片刻,他已经做好了要与凝禅交涉细询的准备,但一打开门,看到这乌泱泱一屋子的人和好奇的目光,他的话又卡在了嘴边。 但虞画澜到底是虞画澜,他很快就面不改色地开口道:“身体的部分呈现出现在这个状态,是正常的吗?” 凝禅眨了眨眼:“什么状态?” 虞画澜直觉她是故意的,但又不能拿直觉当证据,沉默片刻,他干脆回身,将已经重新穿好了衣服的替身傀的领口一扯,露出了大片肌肤。 “这样。” 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 然后一并陷入了沉默。 对比脖子上方那张年岁也难掩昔日英俊风采的栩栩如生与本尊几乎毫无区别的面容,脖子以下的肌肤松松垮垮,皱皱巴巴,上面还有那种仿佛尸斑一样的近乎腐烂的死色从肌肤内部透露出来,看上去诡异无比,就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甚至是才从墓地里爬出来的躯壳,顶了一个漂亮的、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头。 这两者的结合实在有点震撼,震撼过后,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心。 唐花落第一个没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呕声。 她很快 就控制住了,但毫无疑问,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凝禅面不改色地对上虞画澜的视线:“当然是正常的。我做的是替身傀,又不是真人,有缺陷和不完美都再正常不过,好用就行了,不是吗?” 虞画澜哪里肯信:“我看看其他的替身傀。” “哪有其他的替身傀?”凝禅的笑容有些懒洋洋:“从我做出第一具替身傀到现在的所有时间里,都在赶制虞掌门的这一具替身傀。怎么可能有时间做别的。” 她抬眼,面上的笑多少带了点儿L戏谑:“不信的话,你自己去看看之前那一具替身傀啊。顺便劳烦您看到以后,告知我一声。我猜想应当没有人比您更清楚他现在人在哪里,反正我不知道。” 虞画澜确实知道。 哪些秘境中的土蝼都是他亲手放进去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虞别夜前去,虽然万万未曾想到,虞别夜竟然在其中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甚至还积攒了点儿L声势出来。 他微微拧眉。 去看并不难,但他总不可能上去就扒掉虞别夜替身傀身上的衣服。 而且替身傀在点灵的同时,便已经会与主人之间产生联系。 所以他知道,这替身傀能用,且与他翻遍古籍所知道的功用一模一样,毫无区别。 虞画澜不得不捏着鼻子忍耐这替身傀周身的尸斑,以及那些尸斑隐约散发出的、让人难以忍受的腐臭。 半晌,他终于将替身傀收入了体内。 这算是验收了。 凝禅笑吟吟道:“谢谢虞掌门惠顾。” “我还要再做一具。”虞画澜倏而道:“你开价。” 凝禅却摇头:“替身傀一物,违反天道,逆转生死,一个人的一生,只能有一具替身傀。” 虞画澜显然有些遗憾,但傀师们之间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他也是知道的,倒是并没有质疑凝禅的这句话。 只是在临走之前,他像是不经意般突然开口:“世间已经百年没有替身傀的踪迹了,为什么偏偏是你会做替身傀?你师承何方?” 凝禅笑容更盛,她歪了歪头,饶有兴趣地看了过去:“虞掌门为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就差把你好大脸四个字说出来了。 两人对视,然后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明晃晃的敌意和不加掩饰的杀意。 这一次,是一场勉强势均力敌的交换。 而虞画澜的目光像是在说,没有下一次了。 下一次,要么凝禅交出招妖幡,要么她死。! 第 73 章 虞别夜走了之后,整理替身傀订单的事情就自然而然落在了凝砚身上。 凝砚一开始还兴致勃勃浑身干劲,只觉得这么简单点事儿,他可一定要证明自己比那个什么夜要有用! 第一天,凝砚浑身是劲。 第二天,凝砚想要摸鱼。 第三天,凝砚开始神游。 第四天,凝砚一头栽在桌子上睡着了,还被凝禅抓了个正着。 醒来的时候,凝禅已经把这几日的订单整理好,整齐放在了一边,顺便简单分配了一下已经堆积成了小山的灵石们的用途。 是的,凝禅可没搞什么先预付款再尾款那一套,想订替身傀,直接全款,一口价十万上品灵石,爱要不要。 这个价格对于那些宗门老不死来说,刚好属于有些肉疼,但完全可以负担得起的边缘,有些稍显贫困的长老们也会咬咬牙,东拼西凑一番,自然也会有家财万贯不差钱的年轻修士们的订单。 她之前没骗人,为了做出虞画澜的那只替身傀身上的腐臭尸斑的效果,她确实花费了比其他普通替身傀更多的心思在上面,直到确认效果了,才开始承接新的订单。 包括虞别夜记录分册确定的十六个订单之外,在他走了之后,短短五天时间里,又多了二十三个订单。 换句话说,现在堆在凝砚身边的小山里,有足足三十九个十万灵石。 三百九十万块灵石堆垒在一起,散发出迷人的金钱光辉。 凝禅前世见惯了这种场面,表情很是淡定,就是有点头疼。 前世她开单接替身傀的时候,虞别夜已经回来了,因而这一切梳理都是他来的。 所以当时他是怎么收纳这些灵石的来着? 是分芥子袋装,还是专门修了个带了重重枷锁灵法阵的小楼? 凝禅脑中一片茫然。 过往她从不在意这些细节,因为一应事务都是由虞别夜料理的。 这一世明明两人的关系与此前并不相似,但她在投入心神做替身傀后,在渊山的那些日夜又与此前太像,让她在许多时候都混淆了前生今世。 结果就是现在的两眼一抹黑。 此时此刻的凝禅,看着瘫倒在桌子上睡得不省人事的没用阿弟,第一次开始想念有虞别夜的日子。 夜凉如水。 她拿了一张毯子,盖在凝砚身上,然后推开门,看向了星夜。 这一夜群星璀璨,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夜空,檐下铃被风吹拂出缱绻的铃音,在她的耳侧摇摆。 凝禅其实可以联系到虞别夜,他的寻音卷是她给的,更甚者,因为原本那只寻音卷是要给凝砚的,所以里面多了一个定位的功能。 不是很具体,但可以通过寻音卷知道对方所在的大致方位,若是两人距离很近的话,寻音卷还会有提示。 但凝禅始终没去看。 灵石就先这么堆着吧,算算时间,等她做完这 三十多个替身傀,差不多也就应该到了前世的那个时间点。 那个少和之渊和祀天所开战的时间点。 只是这一世,望阶仙君没死,不知这战还会不会开起来,也不知合虚山宗还会不会像上次那样,里里外外,乱成一团。 凝禅并不心急,她短暂地吹了一会儿夜风,转身便回去了。 她要早点做完这些替身傀。 上一世,她对这些事情漠不关心,自从她来到渊山,本就算是半独立于合虚山宗的存在,没有人会想要刁难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替身傀师,所以浮朝大陆再乱,也与她无关。 除却最后的结局,她也算是活成了她想要的路人甲的样子。 这一世,她总要搞清楚,少和之渊和祀天所究竟为何开战。 在已经知晓了这么多虞画澜的前手布置的前提下,凝禅的直觉告诉她,这一场将整个浮朝大陆和修真界都扰得天翻地覆的战争,或许未必如表面那样简单。 她总得知道,虞画澜为何如此想杀虞别夜,却又仿佛总是心存忌惮。 而她上一世,又为何会死在画棠山下。 就算真的是虞别夜想杀她,也总要有个理由。 她之前对于这件事只有被背叛的愤怒,和想清楚自己好似被卷入了剧情之中的荒唐,对于追寻真相反而没有那么多的执着。 但现在不一样了。 龙侍与龙女,画廊幽梦中冲天的妖气,画棠山终年不化的覆雪,想要杀虞别夜却又教给他天鹤诀的虞画澜,南溟幽泉的七星地煞大阵和不正常的妖潮,招妖幡,涅音仙子的那张脸,虞画澜在知道她能用两种四方脉之后,眼中迸发出的不正常的光…… 所有的一切像是交织在一起的毛线团,串在不同颜色的线上,看似毫不相干,但更像是还差最后一点线索,就可以把所有这些事情都串联起来。 她距离真相,应该已经不远了。 她想知道。 * 殷雪冉行走在影子之中。 其实那日在她转交了凝禅那枚留影珠后,她的任务但已经完成了。 这一次的潜伏,纯属自愿。 她其实对祝婉照没什么兴趣,对她的目的兴趣也不是很大,她说的那些事情对她来说都云里雾里,不太能完全听得懂。 之所以还来,纯粹是因为她打算彻底抽身的时候,听到祝婉照在又一次见到谢柏舟时,倏而冷笑了一声,说了一句话。 “他真是好算计。同样的手段还想要再用一次,可惜这一次,他的算盘落空了。” 谢柏舟同样也没听太懂:“同样的手段?他之前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祝婉照的眼中第一次浮现了这么明显的讥诮:“当然,一回生二回熟。上一次,死的是合虚山宗乱雪峰的峰主。” 殷雪冉猛地睁大了眼,瞳孔忍不住收缩。 合虚山宗乱雪峰的段轻舟峰主,也就是她的师父,段重明的父亲,陨落于七年前的 一场妖潮中。 那场妖潮发生的地点在青柏崖,按照辖区来分№_[(,正是少和之渊与合虚山宗的交界处。 段轻舟本可以不去的。 殷雪冉那时刚入两仪天,正在乱雪峰后山竹林中稳固境界,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一夕之间,段轻舟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动身的甚至有些仓促,什么话也没有留下,也没来见段重明最后一面。 他去之前,或许只以为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妖潮,以他九转天的修为,就算不能完全消除妖潮,也总能自保。 却没想到这一行,便是末路。 段重明连他的尸首都没有觅得,翻遍了妖潮的尸群,也只找到了段轻舟断了的佩剑。 殷雪冉记得那一日的段重明。 七年前的段重明才十三岁,常年练刀让他的体魄比同年龄的少年更强壮一些,但在如此漫天的妖潮之中,他周身沐血,整个人都单薄得像是一张纸。 修仙之人,除魔卫道,护卫苍生,死得其所。 段重明知道这个道理。 所以他没有哭。 只是静静坐在那些妖潮里,抱着那柄断剑,枯坐了整整一天一夜。 殷雪冉便也看了他一天一夜。 在那之后,乱雪峰没了峰主,大家也没有推选出峰主的意思,段重明看起来与平日没有任何区别,但他修炼得比此前更猛,接任务去秘境的次数也比此前更多,身上的伤也越来越深。 乱雪峰这一辈弟子里,修为最高的,是段重明和凝禅。 按照谁拳头大谁就是老大的规矩,这两人平素里没少切磋,从头到尾都没分出个胜负来,所以才有了一峰两大的结果。 一个大师兄,一个大师姐。 但殷雪冉总觉得,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凝大师姐应该是有意压制了自己的境界修为。 而段大师兄其实也是知道的,他为人坦荡,并不为自己的天赋不如别人而恼羞成怒,欣然接受了凝禅的这一份好意,从来都没有点破过,只当自己不知道。 他足够努力,努力到自己能做的最好,他问心无愧,自然坦荡。 ……只是所有这一切平静,都建立在,段轻舟峰主的陨落,只是意外的情况下。 殷雪冉神思恍惚,不敢想象如果段重明知道,段轻舟的陨落竟然好似是人为造成的后,会是什么反应。 她太过震惊,甚至错过了祝婉照的好几句话,等她回过神来,只听到了两人最后的几句交谈。 不过半年不见,谢柏舟的修为竟然已是六合天,他的面容比此前更加冷峻,身量也更高了许多,按照最开始两人的交谈,这是因为谢柏舟进入了一个时间流速与浮朝大陆不同的秘境之中,在其中度过了足足二十年的缘故。 祝婉照道:“我怀疑合虚山宗有内鬼。” 殷雪冉一愣。 她想说不可能,但理智却在告诉她,这极有可能。 否则……否则段轻舟怎么会一夜之间改变了主意,如此匆匆出发? 一定是有人给他说了什么,亦或者做了什么,让他觉得这一趟自己非去不可。 谢柏舟略一思索,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确实。否则一峰峰主,又怎么如此悄无声息地陨落在妖潮之中。你有头绪吗?” “不仅如此。”祝婉照颔首:“这内鬼,恐怕所图甚大,甚至有可能,与虞画澜有同样的目的。可惜我在合虚山宗的地位太低,想要调查许多事情,却都无能为力。” 谢柏舟定定看了祝婉照片刻:“你知道虞画澜想做什么。” 他用的是肯定句。 几乎已经笃定祝婉照其实知道一切的真相。 但祝婉照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无论要做什么,我都要阻止他。” “哪怕代价是我的性命。” 说这句话的时候,祝婉照有意无意侧过了头,目光落在了一片影子上。 殷雪冉不在那片影子里。 但她却下意识觉得,祝婉照的这段话,像是在透过这片影子,说给自己听。! 第 74 章 殷雪冉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来消化自己听到的所有事情。 她不是轻信的人,尤其是祝婉照看起来太过意有所指,像是想要通过她给凝禅抑或段重明传话。 那么她必须分辨清楚信息的真假,免得到头来,变成了被人利用的冤大头。 但距离当年的事情已经七年,大家都愿意相信段轻舟峰主早已入土为安,已经没有几个人愿意专门再提,徒增伤心,所以她就算去乱雪峰调查一番,也很容易打草惊蛇。 尤其段重明这个人,看起来洒脱不羁,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一点儿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殷雪冉思考了一夜,没想出什么破局的法子,充其量只让自己的心情变得平和了些,确认自己在路过段大师兄的渊山防线时,应当不会被看出端倪,她才动身。 这事儿还是得先让凝禅知道。 渊山下刚刚经历过一场鏖战。 □□上还带着新鲜的血渍,就这么随意地插在一边,段重明脸上毫无鏖战后的困顿疲惫,反而神采飞扬,看起来还能拔刀再战八百场。 殷雪冉停了脚步,看了他一会儿,没征求段重明的意见,反手给他点了个醒灵:“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她说得没头没尾,段重明却懂了:“来来回回不就那么点儿事情,不是想要上山劫持凝禅逼她给自己做个替身傀的,就是想上山抢钱的。那么多个十万灵石都流向渊山,眼馋的人比较多,也很正常。” 他想了想,漫不经心道:“哦,是了,今日的这位还算是有点花样,说是自家奶奶危在旦夕,想要一尊替身傀挡灾化险,要钱钱没有,但他愿意为此在渊山卖命十年。我已开始还信了,仔细一看,这小子修的是断情绝命的血烟术,七情决断,家人死光,要不是我看出来了,差点还真信了。” 殷雪冉:“……怎么虽然断情了,还知道用亲情来骗人呢。” “可不就是。”段重明抖了抖衣袖,上面有几个被血烟术烧出来的大窟窿,差点儿就烧到皮肉了:“还有上一个,上一个是虞别夜招来的,你知道他最近名头有多盛吧?偏偏据说还打着渊山的名号,往好里想他是在帮我找点儿练手的人,往怀里想,他想干嘛?” 殷雪冉才不会回答这种问题。 段重明没在意,他盯着自己的袖子看了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阿冉师妹啊。” 殷雪冉一抖。 段大师兄平时对她的称呼挺多。 但只要这样突然喊出一句“阿冉师妹”的,定是有所求。 “又怎么了?” “衣服没了。”段重明懒洋洋道,笑出一口白牙:“你懂的。” 殷雪冉是懂。 准确来说,段重明现在身上的,和他过去这几年里消耗的,都是她帮他采买的。 殷雪冉下意识想说,这么大人了买个衣服都要别人帮忙吗。 话到嘴边,又想到了自己要去找凝禅说 的事情,于是硬生生把所有的话又咽了回去。 “哦。”她有点生硬地点了点头,擦过段重明身边,上山去了。 她走得匆匆,也没回头,自然不会知道她走了以后,段重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片刻,抄起寻音卷,在她上山之前就给凝禅发了条消息。 【小殷师妹来找你了,她有点不对劲。】 殷雪冉找到凝禅的时候,恰逢凝砚正在垂头丧气地摆弄灵石,看起来他面前堆积的仿佛不是灵石,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看到殷雪冉,凝砚双眼一亮:“小冉师姐,不然我和你换,我看到字就晕,实在受不了啦。” 凝禅眉梢轻轻挑了下,心道这可真是家学渊源,自己看书不出一时半会儿就瞌睡,换成凝砚,果然也没好到哪儿去。 但若是让凝砚去砍十个八个妖兽,怕是这小子能一跃而起,分分钟提头来见。 天赋点不在这上面,不能强求。 “行了,你快滚吧。”凝禅摆摆手:“让你在我身边待几个月,真是委屈你了。” 凝砚哪敢还嘴,二话不说,麻溜跑了。 等他的气息彻底消失在渊山,凝禅才看向殷雪冉:“怎么了?” 她已经看过段重明发来的提示。 殷雪冉在凝砚刚才的位置上坐下。 距离虞别夜离开渊山,转眼已经过去了六个多月,殷雪冉看了眼凝砚搞出来的一片狼藉,多少也有点儿怀念虞别夜在的日子。 很难想象有人顶了这么优越的一张脸,却在自己的凝大师姐这儿伏低做小,甚至会在她每次来的时候也递出一盅燕窝呢。 殷雪冉每次都觉得自己也蹭到了点儿享受的边。 这六个月里,离开的虞别夜并非毫无消息。 正相反,他现在算得上是浮朝大陆的名人,因为在若干个秘境中救了太多人,所以他的声名传遍了几乎每一个门派,据说还有掌门青睐看中,想要将自己的女儿许配与他,吓得虞别夜连夜逃走,反倒成了乐事一桩。 殷雪冉每每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心中都有些割裂感,很难将这些故事中的主人公与那个凝师姐身边的虞别夜联系在一起。 她有点欲言又止。 不是很清楚凝禅知不知道这些事情,如果知道的话,又是什么心情。 凝禅扫了她一眼:“你那是什么眼神?” 又道:“如果是来说虞别夜的话,他的事情我都知道,不必这么顾虑。” 凝大师姐从来坦荡,绝不会在不悦的时候强作欢喜,也不会在不想听的时候还容忍三分,因而凝禅这话落下,殷雪冉反而放松了点儿。 师姐都这么释然,她在那儿担忧什么。 “倒不是虞别夜的事情。”殷雪冉终于开口:“是我这两日,又去了祝婉照那边一趟。” 她原原本本把自己听到的,见到的所有的一切都讲了一遍,末了,又强调道:“根据我的直觉,我觉得祝婉照应该是能感知 到我的存在,甚至知道我的来路,这些话,极有可能是专门给你听的。” 凝禅早已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认真听殷雪冉讲完。 她本应该震惊的。 但听完殷雪冉的转述后,她心中更多的,竟是一种恍然。 她想到了更多前世的事情。 去往少和之渊,一把火烧了画棠山的时候,她身边没有其他人。明知她要去做什么,段重明却依然在此之前被其他事情引开,想开恐怕便也只有与段轻舟峰主有关的线索了,恐怕前世的他,直到自己已经踏入九转天,成了乱雪峰的峰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父亲的死,并非意外。 却或许拿到的,还是假情报。 那么引他离开的人是谁? 同一个问题,彼时让段轻舟改变主意,连夜奔赴青柏崖的人,又是谁? 到了一峰之主的高度,平素里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接触到的,这个人却能越过所有人,直接与峰主对话。 有内鬼的事情,祝婉照应当没有骗人。 这个内鬼,潜伏已深,位高权重,不仅能影响到一峰之主,甚至还有已经闭死关的望阶仙君。 能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人,并不多。 但往往人数越少,越是站在山巅,越难查。 殷雪冉一口气说完,深吸一口气,有些忐忑地看向凝禅:“大师姐,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凝禅将一只手臂按在了手下的替身傀上,调试角度,垂眼遮住其中所有的情绪:“等。” “等?” 凝禅颔首:“等这个内鬼再次出手,也等虞画澜在等的时机。” 殷雪冉有点茫然地看向凝禅。 凝禅侧脸看过来,露出一抹冰冷的笑容:“我猜,虞画澜捏着师父的事情不说,是他对段重明另有所图,我们只需要等他的所图发生。” 殷雪冉听懂了。 但她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所以,这件事情要告诉他吗?” 他指的,自然是段重明。 凝禅近乎温柔地看向殷雪冉:“你觉得应该告诉他吗?” 殷雪冉向着山下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本就是最应该有知情权的人。” 凝禅笑了起来:“我也是这么觉得。你说还是我说?” 殷雪冉沉默片刻,站起身来。 “我来。” * 三十九具替身傀,凝禅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做完,这两年里,乱雪峰被修缮得焕然一新,俨然要超越竹隐峰和其他峰头,成为合虚山宗最华贵的一隅。 反而是渊山之上,依然保持着最初简单至极的模样,甚至连大殿都没有,只是将不知是曾几何时流传下来的那几幢小屋修缮一新。 凝禅不是不懂得享受,只是她做完这三十九具替身傀,就该下山了。 她交付完最后一具替身傀,再起身的时候,周身的气势已经变得与两年多以前截然不同。 漫天霜华,又是一年隆冬。 她如此俯身许久,双臂都有些僵硬,纵使已是九转天,长期保持同一个姿势,也难免劳累。 凝禅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只听得自己周身骨骼连响,那些原本萦绕压抑在渊山之内的灵息在这一刻,好似终于得到了某种许可,纷纷向着凝禅的方向而来。 刹那间,风云涌动,那些盘桓在山间的灵息漫卷成了一片以凝禅为中心的漩涡。 她只是起身伸了个懒腰,对于整个渊山来说,却更像是唤醒了整座山峰。 山下的段重明也起身,遥遥侧头向山上看了一眼,然后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拖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殷雪冉好奇地追了上去:“段大师兄,你去哪里?怎么突然要走?” 段重明走得洒然轻松,说话的每个字却又带了点儿咬牙切齿:“她入无极境了,还要我守这个山?” 殷雪冉眼中带了惊喜,下意识道:“不愧是大师姐!” 便听段重明幽幽接了一句:“是啊,我拼死拼活足足给她守了三年山,满身是伤是血还没吃上几顿好的,勤勤恳恳矜矜业业,到头来也才八荒天。她呢?做了三十九具傀,一起身,无极了。” 段重明深吸一口气:“人比人,气死人。改天我一定送她一面横幅。” 殷雪冉:“……啊?什么横幅?” 段重明:“多谢师妹当年压住修为没有遥遥领先之恩,让我道心直到年方二十三才摇摇欲坠。” 便听山巅遥遥传来一道声音,两个字:“不谢。” 段重明:“……” 段重明:“无极境了不起哦!!这么远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了不起哦!” 凝禅:“还行吧。” 段重明拔腿就走。 对于这一世来说,凝禅是新入无极,自然会有合虚众人来贺,但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场久违的重回巅峰罢了,没什么新奇的。 她将所有人都婉拒门外,却也并不着急动身。 因为她在等。 等已经风光无限,名满天下的虞别夜被人背叛,落入绝境,满身是伤来寻她。!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75 章 渊山。 白雪厚厚覆了一层,唯独山巅一片青葱,来自凝禅玄武无极境的灵息滋养着这片土地,仿若春回。 虞别夜站在山脚下,抬头遥遥看去,神色有一刹那的恍惚和怔忪。 他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分不清此处与画棠山。 但也只是一瞬。 要说像,也不过是这雪白与烟绿的色彩像,画棠山是一片雪遮掩所有痕迹的空寂与虚无,但渊山…… 渊山是救赎一切的希望。 就像他在过往这两年中,曾经无数次在风雪之夜归来,立在渊山脚下遥望山巅,再随便寻一隅树冠,就这样蜷缩其中。 只是这样,他都能觉得安心。 又或者说,也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他继续在第一日天明时起身,继续启程,去奔赴下一场生死未知的秘境。 也有那么一两次,他与段重明和凝砚狭路相逢。 段大师兄刚刚结束一场厮杀,正在擦□□上的血渍,他周身杀气还未散去,看向虞别夜的时候,冷笑一声:“你还敢回来?” 虞别夜心道自己不仅敢,还回来好几次了。 此时凝禅不在,他也不必如往昔那般在段重明面前掩盖真实的自我。 他平淡地看向段重明:“我为什么不敢?” 段重明开始撸袖子:“你知道我这一身伤里,有多少是因为你受的吗!” 虞别夜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六合天。段大师兄增益不少。不过受伤多半还是因为不够强。” 段重明:“……” 刀已经拔出来了,还没归鞘,不然就在这儿砍这小子几刀吧。 然后便见虞别夜倏而笑了起来,他过去的笑总是带了点儿伪装的乖巧,这会儿卸下那些面具,笑容里便天然带了些散漫,和说不清的一丝邪性。 段重明心头一跳。 旋即听到了一声熟悉的清脆铃音。 虞别夜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了合虚山宗的檐下铃,铃绳是代表了乱雪峰的暮山紫色,明明白白昭示了他的身份。 “师兄为师弟挡两剑,也是应该的嘛。” 段重明:“……” 段重明给气笑了。 他虚虚点了虞别夜两下,扔了句“别让我看见你第一次”,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倏而转头:“你要上山?” 虞别夜出乎他意料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山巅:“我就在这里。” 那天夜深,段重明又来此处看了一眼。 一身玄衣的少年合衣抱剑,靠在树下,周围甚至连一个结界都没有,只有那只长大了点儿的小虎妖依偎在旁边,似是在用自己的毛皮给他取暖。 傍晚见面时,他与他针锋相对,看起来神采飞扬,提剑还能再杀穿一个秘境,就像是这些时日里各大宗门口口相传的那样。 但这会儿虞别夜蜷缩在那里,戾气全消,面色苍白,身形单薄, 气息也并不很稳,显然身上还有未愈的伤口,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却唯独对此处十足放心的……小狗。 段重明沉默片刻。 ……还能是因为觉得此处安全。 还不是因为这山,有段重明在那儿不舍昼夜地守着。 那檐下铃还真是被他物尽其用,连现在都不放过。 段重明嗤笑一声。 唇部紧绷的线条却放松了下来,虽然翻了个白眼,但眼神到底变得柔和了一些。 被人信任,总归是一件身心愉悦的事情。 尤其是被虞别夜这种满身是刺的人。 而人一般只会在一种地方彻底放松,全无防备。 家。 更何况,他说归说,但其实早就发现了,被虞别夜引到渊山的那些人,与其说是虞别夜带来的麻烦,不如说更像是专门筛选了适合他当下修为的人来给他练手。 想到这里,段重明的眼神变得有些感慨。 半晌,他到底上前给虞别夜盖了个毯子,但想了许久,还是没有告知凝禅。 凝禅应不应该知道这件事,理应由虞别夜自己决定。 那毯子虞别夜没还。 段重明自己林林总总也就这么一块,之后挨冻了好几天,才等到殷雪冉路过,又给他捎了一块。 直到若干天后,虞别夜再次出现在附近,许是已经被抓住过一次了,他明目张胆了很多,身上依然盖着那袭他之前送的毯子,将自己裹了个严实,就露了个头在外面,脸色比上次还苍白。 段重明:“……” 看起来更凄惨了是怎么回事。 段大师兄揉了揉眉心,懒得再管,转身而去。 此后林林总总还有几次,虞别夜形容总是凄惨,有次唇边还带血,摇摇欲坠,简直像是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才走回渊山脚下,然后安心地昏迷过去。 段重明没管。 恰逢凝砚路过,凝砚站在旁边大呼小叫冷嘲热讽了半天,虞别夜也没反应,凝砚这才确定这是真的晕过去了,僵持片刻,十分不情不愿地把虞别夜拖到了段重明的院子里。 段重明不会醒灵,凝砚也不会。 凝砚不会是因为不需要,他自己天生复原能力就异于常人,好得极快,压根不需要学。 拖回来以后,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会儿,凝砚掏出自己那块佛琉石,极为不情愿地在虞别夜胸口放了一夜:“便宜你了。” 然后默契地和段重明谁都没提要告诉凝禅的事情。 那一夜,虞别夜虽然浑身剧痛,高烧不退,还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却度过了过去这一年多以来最为安详的夜晚。 佛琉石散发着冰冷却温柔的光芒,将他的周身都笼罩在一片绯红之中,让他的所有伤口都加快了愈合的速度。 昏迷中的虞别夜感受到了熟悉的触感,下意识抬手,握住了那块佛琉石。 清晨,虞别夜烧退,睁开 眼,在确认了手里是什么后,几乎有那么一瞬,以为凝禅来了。 他猛地翻身而起,眼中的光却在看清手里的佛琉石和周遭的环境后,骤而熄灭,从忐忑惊喜不可置信,变成了自嘲和沉默。 不是凝禅的。 那便只可能是凝砚的。 虞别夜的眼中终于多了一丝疑惑。 如果说凝禅有佛琉石,是某种机缘巧合而来,为什么凝砚也要随身携带一块? 是祖传,还是有什么别的他不知道的原因吗? 许久,他将那枚佛琉石装在匣子里,放在了桌子上,又想了想,放了一大袋子妖丹在旁边。 这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他走得悄无声息,凝砚醒来以后看到的时候,冷哼一声,将所有东西收了起来。 两年多来,虞别夜数不清自己在渊山下睡过多少个昼夜,洒下过多少伤重的血,但他确信自己见过渊山的每一个春秋,每一次落雪与盛夏。 除了她。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见过。 某一次他来的时候,凝禅恰好在山巅调试傀,也不知是不是什么新品种,她正在与那具替身傀对战,从山边后撤出了半个身位。 那一夜的月色皎皎,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极为清楚,她的长发翻飞在月下,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虞别夜明明可以将灵息汇聚在双眼,但他没有。 他只是朦胧地从这样遥远的地方,看着月色下的身形。 望舒。 他在心底念着她的名字。 望舒,本就是月亮的意思,便如此刻,她在他眼中,一如他不敢惊扰的天上月。 越是离开她,越是容易分辨清楚自己的心思。 那些深不见底的、自己都难以启齿的、阴暗不堪却又日夜萦绕在他的梦中与脑海的、对她的情愫像是藤蔓一般缠绕在他的五脏六腑,又蔓延到四肢躯干,好似以他的血肉为肥料,滋养出太多疯狂的念头。 他明明连多看她几眼都觉得亵渎。 所以那些藤蔓又变成枷锁,将他彻底束缚住,像是在时时刻刻警告他,不许产出那些妄念,哪怕是想,也不许染指。 覆雪没过虞别夜的脚背,直入小腿。 这条上山的路,已经许久无人打扫了。 大雪翻飞,虞别夜明明可以用灵息一瞬震开这条蜿蜒山路上的所有落雪,但他最终还是从芥子袋里掏出了一把扫雪的扫帚。 哪怕他一边扫,雪一边落。 他扫雪的动作不快,极为认真,一丝不苟,将那窄石阶上的雪都推去一边。 就像是将自己心头的那些疯狂滋生的妄念全部扫开,只有这样才能露出最本真的自己。 他不希望她知道。 他怕惊扰到她,让她从此觉得看他一眼都脏。 可他的梦中却不断响起那日她呢喃的那一声“阿夜”。 所以他又渴望她知道。 哪怕是对他露出厌恶的表情,也至少让他知道,那一声到底是不是他的幻觉。 渊山脚下到山巅的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御灵而上,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拾阶而上,也用不了一个时辰。 但虞别夜扫干净所有的雪,在最后几阶台阶抬起头时,长夜已经过去,金色的朝阳凝成一条薄薄的线,自山巅薄绿与山间厚雪的彼端透出光亮。 虞别夜似有所觉,双手捏着扫帚,慢慢抬起头来。 凝禅正坐在最高的一阶台阶上,托腮看着他。 朝阳自然也洒落在她的身上。 逆光。 虞别夜却恰被刺到眼睛。 他眼角有些微红,却不避不让,径直看着她。 半晌,虞别夜抿了抿嘴,终于开口:“你在这里多久了?” 凝禅用下巴比了比上山的长路:“你猜?” 这还用猜。 她的动作分明是在说,从虞别夜掏出扫帚,踏上第一节台阶开始扫雪的时候,她就在这里了。 他扫了一路,她便看了一路。 他扫了一夜,她就看了一夜。 于是虞别夜心里被扫了一夜的台阶,重新落满了名叫凝禅的雪。 他不打算扫了。 偏偏凝禅说:“愣着干嘛,这不是还有两节吗?” 虞别夜收了扫帚,指尖凝出灵息,一指点地,于是他身前身后所有那些重新落满了雪的石阶,骤而变得干净如初。 凝禅沉默片刻,觉得自己很是看不懂虞别夜在干什么。 有这本事,昨晚在干嘛? 吃饱了撑的吗? 她这么想,脸上自然便带了点儿一言难尽。 凝禅什么都没说,虞别夜却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忍不住道:“你不是也看了一夜吗?” 明明也有本事以灵息一瞬间扫平山间雪的凝禅:“……” 倒也不用提醒她。 她没好气地站起身,抱胸居高临下看过去。 然后就发现,虞别夜好像又长高了点儿,应该是长到了前世她最熟悉的身高,虽然在她下面两节台阶,看起来却没有比她矮多少。 但这不影响凝禅扬起下巴,上下打量虞别夜一番,微微挑眉道:“我替身傀全做完了。” 虞别夜未料到她先说这个,愣了愣,才道:“我知道。” 凝禅继续道:“渊山我也整理好了。” 虞别夜道:“嗯,我也看到了。” 凝禅看了他片刻:“就连虞画澜给我的那些破玩意儿,我都是亲手按上去的。” 虞别夜心中徒然升起一阵不妙的预感。 她边说,边从最高的一阶台阶向下一步,距离他更近,虞别夜几乎能闻见她身上的气息,他心头剧震,几乎已经快要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求自己过分异常的心跳不要被她听到和发现。 偏偏凝禅好巧不 巧,一根手指恰戳在他心跳上方的胸膛上。 她力度不重?_[(,只是轻轻点在上面,虞别夜却已经仿佛感觉到她指尖的体温要穿透所有的衣料与骨肉,直接触碰到他跃动的心。 凝禅冷笑一声:“所有的事情我都做完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虞别夜有些艰难地想要开口。 凝禅的笑却平静了下来。 “你身败名裂的事情是虞画澜做的,他想要你知道这世界之大,你最终还是得要回到画棠山。毕竟如此声名狼藉的你却偏偏打着渊山的旗号,相当于侧面玷污了我渊山的声名,想来就算你有脸回渊山,我也不会让你入山门。” “你被人背叛的事情也很简单。那几个人本就是冲着你身上的秘密来的。他们各有目的,有的不服你为何异军突起,从少和之渊的外门弟子,一跃入合虚内门,还能随我到渊山,拥有天下第一具替身傀。还有的想试试,这替身傀到底是否真的有传说中的替命功效,若是真的,他身后的主子才会笃定地来找我下订单。” “这样想的人,还不止一个。见你受了致命伤再站起来,却只以为并非是替身傀的作用,而是伤势不重,所以你又被背刺了无数剑。” “让我猜猜,你临行之前我给你做的十三具替身傀,还剩几个?是不是一个都不剩了?不过这件事你也无需和我解释,送出去的东西,就是你的了,你想如何使用,我都不会过问。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虞别夜的表情从震惊到渐渐麻木,他眼瞳一片空白,凝禅的声音很好听,但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就像是一刀一刀在将他割到体无完肤。 “你想要知道的这些真相,我都在这里告诉你了,你找我还有别的事情吗?” 虞别夜脑中一片嗡然。 他有太多的话被堵在嘴边,这些话被凝禅方才的这些话语一句句剥落,最后变得片字不留。 只剩下了一个问题。 他到底为什么来渊山。 是为了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吗? 是因为他纵使知道这是虞画澜的阴谋,也知道自己回到这里,凝禅未必会让他入山门,却也总想要试一试吗? 是来告罪自己消耗了太多替身傀吗? 不,都不是。 有一句真正的原因就在嘴边,呼之欲出,答案他心知肚明,却不敢面对。 “我……” “还有。”凝禅倏而打断他,抬眼,似笑非笑看向他的眼睛:“你心跳未免有点太快了。”! 第 76 章 咚—— 咚咚—— 这不是凝禅距离虞别夜最近的一次。 坠入南溟幽泉的小世界时,他为了护住她,将她周密地笼在怀里,周遭的妖气密布,光怪陆离,他却只能感受到怀中人的温度。 凝禅小憩时,他俯身为她盖过毛毯,甚至揽过她的一缕发,小心地将唇贴在上面过。 但这两次,却好似都没有这一次的距离近。 明明她全身上下与他接触的地方只是一点指尖,她距离他还有一步之遥,就算风吹过她的发,也无法与他的纠缠在一起。 他却觉得自己好似被她的气息彻底笼罩,连灵魂都忍不住在战栗。 他近乎茫然地想着她刚才的话。 他的心跳真的很快吗? ——是很快,不止心跳,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都随着心跳在这一瞬沸腾,顺着将要到嘴边的话语一并上涌。 再停滞。 凝禅并不催他。 所有的这一切,虞别夜在前世也经历过,那次他回来时,比现在还要更形容凄惨很多。 只是面前的虞别夜比上一世归来时的虞别夜要年轻许多,甚至才刚刚有了一点青年人的轮廓。 那种少年气还未彻底褪尽的锐气还没有被青年时期的稳重温润盖去,这一世的虞别夜比上一世成熟得更早,没有经过渊山那些年的沉淀,又经受了这一切洗礼,他的此刻要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更像是一柄剑。 一柄养精蓄锐这么多年,都还没有真正出鞘过的剑。 上一世不是这样的。 那时她因为恼怒他的离开,甚至给渊山多加了好几道大阵,然后在发现这些阵都无法阻止他在夜半时分归来,于山脚栖息时,怒火更盛。 所以她研究过许多灵法阵,许多封印,一开始压根不是为了做傀,而是为了暗中和虞别夜较劲。 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的劲。 凝禅其实觉得自己应该早就忘了自己当时的心情,但此时此刻,她竟然十分清晰地回想了起来,那些情绪像是跨越了两世的时光,重新精准地落在了她的心中。 ——既然走了,为何又要打着渊山的名号? 既然回来,为何却从不上山? 只是上一世他回来时,她情绪最激烈的时候,也只是冷冷问了一句:“虞别夜,你当渊山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当时虞别夜沉默了许久,说:“家。” 于是她所有的怒火都被这样的一个字击碎,转身不再深究。 家确实是唯一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如果家都不可以,那什么地方可以? 再后来,虞别夜告诉了她许多自己这一路发生的事情,说自己被同伴背叛,多少刀剑将他贯穿,若非凝禅的那些替身傀,他恐怕早已死无全尸,但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又说他身败名裂的事情是被诬陷, 他从未在秘境中残害过任何人,也绝没有故意将谁留在险境过。 说他被下了追杀令?_[(,如今有许多人与他不死不休。这一切的背后一定另有人指使,他不知道这人的目的是什么,但直觉或许与虞画澜有关,所以这次回来,是想要无论如何都告知凝禅一声,一定当心。 他满身是伤,却说,他要去查明这些事情的真相,查清楚之前,不会再回渊山。 就像只是想来亲口和她说清楚这些事情,便要独身一人去奔赴一场诀别。 凝禅扣下了他,然后一并与他下山,直到被推下画棠山巅。 …… 前一世就像是所有的一切都潦草结束,现在回想起来,虞别夜带回的这些消息一条条层层叠叠地覆盖在她的心头,所以她也就渐渐淡忘了自己彼时其实真正想问、却又停滞在了嘴边的那个问题。 如今她提前知晓了他的许多疑问的答案,堵住了他如借口般想要说出的话语。 那么当初那个问题,便也重新浮出了水面。 那时她没来得及问。 于是前世今生的她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虞别夜,我只问你一次这个问题,你想好了再回答我。”凝禅道:“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到底是为了搞清楚那些事情的答案。 是因为明知她不会放任满身是伤的他离开,故意那么说,来带着势在必得地试探她是否会将他留下。 是想得到她的同情,再要几具替身傀。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回来……”长久的沉默后,虞别夜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有些干涩,眼眸垂落片刻,再抬起,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然,看向凝禅的眼睛。 “是因为我想见你。” 这句话说出口后,就像是凝滞了太久的奔流终于有了一个微小的宣泄口,开始重新运作。 渊山百年,合虚一梦。 前一世的虞别夜入梦太深,宁可将自己困死在茧房之中,让天上月永远高悬。 这一世的虞别夜,被天上月抵在胸口,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重复道:“我回来,只有一个原因,因为我想见你。” 他的表情平静,手指却带着不自然的颤抖,比手指抖动得更厉害的是心。 因为他知道,只要他的这句话说出口,所有一切的平衡都会在瞬息间灰飞烟灭。 他是她的师弟。 当初被她带回来时,他有多欣喜,后来就有多痛恨这一层身份。 所以他从最初的“师姐”不离口,到越来越闭口不言。 可他却又害怕,自己到头来,连她的师弟都做不成。 这样的心思越深,他便觉得自己越肮脏,越不堪。 所以在感知到自己妖力重新翻涌,虞画澜又要在秘境之中投放土蝼妖时,虞别夜几乎是踉跄着逃离的。 他怕自己再停留下去,会有更多的、自己 也难以控制的僭越。 他能控制住自己的言行,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自己的梦。 和那些难明的夜。 他不想做她的师弟,却只能做她的师弟。 而如今,随着他的这句话,遮蔽他内心妄念的最后一层束缚也被戳破。 “那么,你现在见到我了。”凝禅抬头看他:“然后呢?” 然后? 虞别夜眼底的汹涌宛如不见底的深渊,他纯黑的眼眸里甚至透出了一点疯狂的璀金。 那些日日夜夜被强压在心底的扭曲藤蔓终于疯长,他的所有妄念与阴暗在日光下被照耀得清清楚楚,那些伪装的乖顺与温和随着虞别夜骤而前踏的一步,清脆地碎裂开来。 虞别夜精致的眉眼间带着不计后果的疯意,他俯身,如自己无数次梦到过的那般,一手将凝禅按在自己怀里,一手抬起了她的下颚。 然后吻住了她的唇。 他甚至没有闭上眼。 任凭自己汹涌流淌的不堪欲.望和近乎直白的贪婪彻底展现在她面前。 凝禅的唇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柔软。 他得寸进尺地含住了她的唇珠,像是等待审判一样,等待她将他推开。 或许还会给他一巴掌。 她应当不会骂他,他从未从她的嘴里听过半个脏字,但她应该会用那种唾弃而厌恶的视线看他,从此甚至不愿意听到他的名字。 所有这些念头如风一般掠过他的脑海,他一边这样想着,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此刻周身如狂欢般的战栗。 记住这一刻。 他周身的每一缕灵息,每一隅呼吸,都在叫嚣着同一件事。 得寸进尺再多一点,然后,记住这一刻。 虞别夜离开凝禅的唇一瞬,他极近地看着她的眼睛,等待着从里面会流露出的任何情感,嘴唇翕动,摩挲在她的唇角。 “现在,你可以审判我了。” 审判对自己的师姐拥有如此欲望的、肮脏不堪的他。! 第 77 章 凝禅没有推开虞别夜,她只是在虞别夜的话音落下后,终于慢慢抬起了手。 虞别夜没有动。 ?想看言言夫卡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吗?请记住[]的域名[( 他在等待那个即将落在他脸上的巴掌。 甚至或许是一记绝杀的灵法。 但那只手却竟然只是捧住他的脸,掌心与他的下颌线贴合,手指向着掌心的方向下滑,指尖与一点指甲勾带着划过他的肌肤,逐渐移到了他的脖颈。 一根手指触在了他的喉结上。 虞别夜的脑中一片空白,完全猜不到凝禅要做什么。 下一瞬,凝禅的另一只手攀上了他的肩膀,然后在虞别夜甚至还没有生出要猜测她想做什么的念头时,将他一把反手按在了地上! 渊山的台阶是大块的青石板,虞别夜毫不设防,如此一下天旋地转,等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方才凝禅站着的位置。 而凝禅欺身弯腰看他,那只原本点在他虞别夜喉结的手刮着他的肌肤向上,再捏住他的下颚,迫使他仰头看向自己。 然后,她倏而松了他的发,让他的束发从发顶倾泻而下,发梢落地,让原本一丝不苟的模样,硬是多了几l分真正意义上的狼狈。 “审判你?”她盯着他的眼睛,重复他方才说的话,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勾起了唇角:“你想要我怎么审判你?” 他朝思暮想的紫衣女子如此自上而下俯视他,她姿容秾丽,这种姿态下,红唇如火,眼眸也如火,像是要将虞别夜彻底点燃。 她侵略性太强,气势也太强,带着不容拒绝和不由分说,虞别夜手指战栗,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快要停了。 “你这样做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后果,不是吗?” 凝禅的声音很冷,甚至带着一抹讥笑,明明是一个问句,却被她说得像是一个肯定句。 “是。”虞别夜周身灼热如烧,心跳如鼓,声线却很稳,好似此刻如此姿态被迫抬头的不是他:“也不是。” 他张了张唇,想说一定要说的话,他根本没有想过要这样做。 但这句话本身就是错的。 他怎么没有想过。 那些回忆起来都像是亵渎的梦里,他何止停步于此,比此刻更过分千百倍的事情都发生过太多次,所以他才觉得自己脏。 更肮脏的是,他却忍不住回忆。 他唾弃这样的自己,却情难自已。 所有这些话语堵在嘴边,无从开口,无从解释,虞别夜闭了闭眼:“但我愿意承担所有后果……无论是什么。” 虞别夜读不懂凝禅此刻的神色。 她有些似笑非笑,眼神却又有些古怪,她分明是在看他,却又像是在透过他看更深远的什么,但她的眼瞳里从头到尾,也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没有被冒犯后的生气,没有觉得肮脏或是恶心的厌恶,也没有想象中的错愕和不解。 比起这些,她的眼中,是更复杂的一些情 感。 虞别夜说不清那是什么,心口却莫名感到了一阵酸涩。 好似有一只手攥住心脏,在经年累月后,轻轻一捏。 将那些积年的、属于他却又分明陌生的难明心绪,滴落在他的心脏。 凝禅深深注视他许久,终于慢慢开口:“虞别夜,你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话吗?” 当然有。 他想说的所有一切都因为说不出口而盘桓在他的躯干与血液之中。 又被深埋在渊山深厚的落雪之下。 可雪的名字本就叫凝禅。 而他扫了一夜的雪又被覆盖。 所以虞别夜很轻地眨了一下眼,就这样保持着仰头看她的姿势。 ——他本也从来都是这样看她的。 然后说出了那句他本以为会永远深埋心底的话语。 “凝禅。”他终于能不以“师姐”两个字来称呼她,而是喊出她的名字:“凝望舒。” 他已经胆大妄为地吻了她的唇,又怎么会畏惧扒开自己的血与肉,说出深埋其中的那句低喃。 “我喜欢你。” 凝禅捏着他下颚的手指轻轻颤动一下,然后问:“从什么时候开始?” 有些话,一旦已经开口,接下来的话语便也不那么难。 “从一开始。”虞别夜道:“见到你的一开始。” 是的,他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在意识到自己心思的那些难眠的深夜,他望着凝禅做傀的身影,将自己龌龊的心思压下去一次又一次,再在心底问了自己一遍又一遍。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他排除了无数个瞬间。 不是那日她站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央,顶着虞画澜居高临下的眼神,伸出手指向他。 也不是孤身一人上画棠山,自损经脉,暴露一身秘密,也要将他救走带回。 是比所有这一切更早的时候。 是他见到她的第一眼。 纵使他对她刀剑相向,却依然知道,她自九天而落,是为他而来。 自此,此后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他的蓄谋已久,是无数完美的借口之下隐藏的想要靠近她更近一点的卑劣的心。 今日此刻之前,他从未想要试图伸手摘月。 可他的天上月此刻,却为他而俯身。 凝禅注视了他许久,突然开口:“再说一遍。” 她这话没头没尾,甚至有点突兀,但虞别夜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喜欢你。” 他看着她的眼睛,清晰而坚定地重复,眼尾飞红,然后向上撑起身体,以这样绝对仰望绝对弱势的姿势,再度吻住了凝禅的唇。 他虔诚地后仰脖颈,任凭自己的咽喉弱点全部暴露在凝禅的手下。 在虔诚之下,是孤注一掷不顾一切近乎疯狂的,亵渎。 他吻技并不多么高明,甚至连舔舐她的唇角都是小心翼翼的, 但他很快就学会了更多,又或者说,他本能地想要更多。 所以他将她越扣越紧,直至撬开她的唇齿。 然后在这一瞬,骤而停下。 因为他在所有的浑浑噩噩和不留后路自暴自弃般的沉溺之外,终于过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从头到尾,凝禅都没有拒绝过他。 从他试探地贴上她的唇,从他说唤出她的名字,从他说出第一句“我喜欢你”,到此刻,他得寸进尺,一而再,甚至想要再而三。 她将他按在地上,垂眸看他,却始终没有说过半个不字。 也没有一星半点的灵法波动。 以她如今已经入了无极境的修为,纵使如今的他也已今非昔比,若她真的有半分不愿,便是他再突然出手,再卑鄙无耻,又怎么可能近她的身,她若是想要躲开,他又岂能触碰到她?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那股原本就萦绕在他四肢的战栗弥漫到了他的五脏六腑,虞别夜的心跳快到不可思议,每一下又很重,像是在重重叩击他的灵魂。 虞别夜此前一直都不敢闭眼。 他近乎贪婪地将此刻能见到凝禅的每一眼都当做最后一瞬。 直到此刻。 他终于闭上了眼,任凭唇齿之间传来的触觉放大,直至侵占他的五感六识,让自己闻见的只有凝禅的气息,触碰到的只有凝禅的肌肤。 就像这个世界,这整个世间,他第一次生出明确的欲望,明明白白滋生出想要”两个字眼的,从来都只有一个她。 所以他的世界,只有她,就已经足够。 至少在这个瞬间。 他从小心翼翼变得进攻性极强,他保持着这样仰起下颚尽力想要够着她的姿势,好似要将自己全须全尾地献祭给身前的人,却将她紧紧扣在身前,让她周身所有的温度都沾染在自己身上,一息一瞬都不流走。 虞别夜终于清晰无比地认识到了一件事。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不必扫雪。 也可以亲手摘月。 虞别夜的唇很软,他的动作逐渐变得不那么轻柔,却足够缱绻,他几l乎是仔细地扫过凝禅唇齿的每一寸,并不满足于浅尝辄止,像是想要并永远沉溺于这一刻。 被吻住的那一刹那,凝禅不是不震惊的。 是那种,纵使心底多少有了准备,有了来自前世今生的所有猜测,却也还是难掩的震惊。 她并不怀疑虞别夜喜欢她,依恋她,甚至爱她。 但她从来都以为,这些情感,是渊山百年的相处后,一点一滴产生的。 但是不是。 原来一切都始于最初的最初。 凝禅很难形容自己心底弥漫出来的那种,很细微却丝丝缕缕逐渐充盈了自己整个胸腔的愉悦。 前世与今生交错,最后再变幻交织成面前吻着她的这个人。 她当然是喜欢他的。 否则为何会与他共渡渊山百年,炼十三具替身傀给他,为他提剑屠去半门少和之渊,再杀上画棠山去。 她喜欢前世的虞别夜,也喜欢今生遇见与前世态度截然不同却依然追在她身后的虞别夜。 他光风霁月乖顺温和纵然很好,但黑夜里拖着尸体,一剑轻松斩断大妖头颅的虞别夜,也依然是她认识的那个虞别夜。 她愿意迁就他的这些无伤大雅,也愿意对他想要隐瞒的一切视而不见。 前世如此,今生依然这样。 前世的他或许不曾坦诚。 但她又何尝做到了无话不说。 她始终还是选择了相信他。 她不相信这样的虞别夜,会真的想要杀他。 她愿意再相信他一次。 凝禅的手指无意识地拂动,划过虞别夜的肌肤,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对他的牵制,但他却好似甘愿保持这样的姿势,好似甘愿永远臣服与她的脚下,永远以这样的姿态看她。 “我不叫凝望舒。”唇齿分开的须臾,凝禅倏而开口:“所谓望舒,不过是一个生疏的称呼。若你不想叫我师姐,以后,你就叫我凝禅吧。” 她不是望舒。 所以她也不是什么天上月,自可掉入人间。!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78 章 少和之渊与祀天所的开战,比凝禅预想的还要更早了一些。 甚至于她和虞别夜才从渊山下来不久,就收到了这个消息。 凝禅和虞别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 却并不意外。 浮朝大陆原本就是三间巨头宗门形成了微妙的三足鼎立的态势,彼此依存又相互制衡,三角形从来都是最稳固的状态。 但这个世界到底不可能永远是等边三角形。 纵使望阶仙君没死,他这个死关闭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一些。 更何况,他闭关的原因,本就是寿数将至。 所谓寻找无极之上的众妙天门,这世间恐怕无人看好。 哪怕是日夜为自己的阿父祈祷的唐花落,虽然表面说着自己的阿父一定可以的,但内心深处,却是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凄然。 大厦将倾,纵使大厦本身还在,却也已经风雨飘摇。 等边三角形的一边开始倾圮,在这个过程开始的起点,另外的两边便已经开始谋划自己的无限延长。 更何况,这三家大宗门本就不是真正的各自为阵,私底下错综复杂的暗中交易不知繁几,至于罗浮关这种表面和平的地方…… 所有人都知道是表面,只是大家还愿意象征性地给这一处浮朝大陆和平友好象征的地方一些颜面罢了。 凝砚捏着寻音卷,看着上面接连弹出的前线快报,“啧”了一声,带了点儿耐人寻味的神色挑眉看向虞别夜:“你要回去参战吗?” 是的,两年过去,已经长大了足足两岁的凝砚在看到虞别夜的时候,依然有一种从心底而生的不爽。 这种不爽在看到凝禅非常自然而然地握住了虞别夜递出的手时,达到了顶峰。 怎么说呢,虽然早就多少已经预感到了这一天的来临,但是骤然见到,还是给了凝砚不少冲击。 凝砚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阴阳怪气补充一句:“阿姐啊,有的人不辞而别两年,这才回来几天,再怎么也不应该发展这么快吧?” 凝禅没有解释的意思,随口道:“你段大师兄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在一旁的段重明“啊?”了一声,突然被点名,有点没反应过来:“我说过什么?” 凝禅:“我就好这一口啊,有什么问题吗?” 凝砚:“……” 凝砚万万没料到这话能这样直接当着虞别夜的面说出来,他十分一言难尽地看向虞别夜,就见后者露出了一个十分坦荡的笑容,甚至耸了耸肩:“我就是这一口。” 凝砚目瞪口呆。 凝砚无话可说。 怎么说呢,某种意义上来说,他阿姐和虞别夜,确实蛮配的。 而且虞别夜你小子以前还装乖,怎么两年过去连这层皮都懒得披了吗! 难怪看他越来越不顺眼了! 凝砚在心底骂骂咧咧,却听虞别夜继续道: “比起所谓的参战,我更好奇他们开战的原因。” 白敛举了举寻音卷:“前因后果倒是早就有人分析总结过……” “不,比起那些能放在明面言说的理由,这背后肯定还有别的更深层次的原因。”虞别夜边说,边从芥子袋里取出了一块徽章。 那是祀天所神使才能佩戴的,特制的,上面依然闪烁着微弱却特殊的灵识的大光明徽章。 “我是在某一个秘境之中捡到这个的。”虞别夜手指一动,那枚徽章便在石质桌面上立着转了起来,连带着上面的那一层灵识都转动出了一层灵光。 须臾,那片灵光便将石桌侵蚀出了一小片凹陷。 等到转动停下时,凹陷所显露出来的图样,恰与徽章上的日出明光的轮廓一模一样。 这是祀天所独有的、辨别大光明徽章真伪的手法。唯有神主赐福过的徽章,才可以在转动后,以灵光刻出大光明印记。 “准确来说,不是捡。”虞别夜一手按住还在滚动的大光明徽章,将它按在石桌上,发出一声脆响:“因为一些你们大概知道的原因,这些年来,虞画澜没有停止对我的追杀。一开始是雇佣一些散修死士,后来是贴了悬赏令——反正我招惹的仇家越来越多,有悬赏令也并不引人注目。” “是的,因为我到底自小于少和之渊长大,门内长老我几乎都认识,他也不好直接撕破脸让他们来杀我。”虞别夜笑了一声:“可悬赏令、散修和死士都对我束手无策时,应当如何?” “他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人,来杀我。而这个人,偏偏不能来自少和之渊。” 凝禅坐在旁边,微微侧头,看向虞别夜。 他半垂着眼,显然是想要遮掩其中的情绪,唇角是勾起的,那些彼时的情绪已经被冲淡了许多,但他如今这样回忆起来时,显然还是难掩讥诮。 后来的事情,他不说,她也大概能勾勒出一二。 虞别夜越来越强,成长的速度让虞画澜不得不心惊,尤其是他从始至终都知道他的原身究竟是什么。 既然不能掌控他,便毁灭。 然而所有的一切手段都失效,而最新的消息传来,虞别夜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已经摸到了九转天的门槛,再等下去,这个世界上真正能杀的人,便会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虞画澜终于无法继续等下去。 “与我交手的人,是九转天巅峰。穿着少和之渊的长老道服,带着象征长老职权的山海戒。”虞别夜道:“却被我拿到了这块大光明徽章。” 徽章是真。 日出明光印记是真。 虞别夜绝无可能认错,所以长老道服与山海戒也是真。 想杀虞别夜的人或许很多,但能同时让大光明徽章和少和之渊的山海戒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人,并不多。 所有人的脑中都已经同时冒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怎么哪哪儿都有他……”凝砚有点烦躁地撸了把头发:“这老头 儿到底想干嘛?” 虞别夜忍不住笑了一声。 以年龄来算,这个老头儿叫的毫无问题。 不过虞画澜这老头儿最是在意自己的仪容仪表∵_[(,在外示人从来一丝不苟,年轻时更是勇夺过浮朝大陆第一美男的称号,否则也不会有人相信天下第一美人的虞画棠是他妹妹。 “说得好。”他冷不丁开口,鼓励的眼神落在凝砚身上:“下次见面也这么叫他。” 保证能把虞画澜气个半死。 “如果是这样的话……”凝禅说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猜测:“少和之渊和祀天所的所谓开战,应该也另有隐情。” “神主的地位绝无可能被动摇,尤其他正值盛年。”白敛拨拉了一下算盘珠子:“祀天所内部也并没有任何分裂的迹象,无论从哪一方的情报来看,都是如此。” 这话说得笃定,虞别夜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却看到凝禅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认可的意思。 无他,白敛天生擅长整合信息,并注意到隐藏在那些信息背后的真正意思。 此前在乱雪峰一直捉襟见肘的时候,这份天赋都被用在想办法多抠搜……嗯,多节约点儿钱这事上。 说起来,还是寻道大会之后,虞画澜不得不按照约定送来的大会奖金,成了乱雪峰的第一桶金,大大缓解了整个峰头的财政危机,外加后来凝禅的替身傀收入,直接让乱雪峰从内到外焕然一新。 总之,白敛再也不用天天扒拉他的算盘珠子,只为了多省一块灵石了。 能力却也总是要用的。 白敛的一身本事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尤其在得知了段轻舟峰主当年的死事有蹊跷之后。 白敛查了许多资料,这些资料甚至并不囿于少和之渊本身。 也或者说,正是这些资料引导他,冥冥之中,再去看看祀天所的情况。 所以他才能笃定地说出,祀天所内部如今并无半点争权夺势抑或分裂的迹象这样的话来。 但大家的脸色却也因为这句话变得更难看。 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倘若凝禅觉得这一场开战有问题的直觉预感是真的,与虞画澜在背地里达成了某种共识的人,便不是祀天所的某位或许想要上位的高层。 有且只有可能是一个人。 祀天所的神主。 大家的身后都泛起了一层森森的冷意。 唐花落和唐祁闻对视一眼。 “唐家……”唐祁闻甚至在开口后,顿挫一下,才继续道:“那么在背后让唐家如此的,理应不外乎便是这两人之一。当然,也有可能是共谋。” 不止是唐家。 唐家至少在此刻,还没有蒙受太大的损失。唐花落以一人之力硬生生守住了两年多之前的那一次进攻之后,整个人飞速成长,如今也已经五方天,更不用说她可以越级杀戮的可怖血源脉力。 在唐家之前,已经陨落在了这一场不止已经密谋了多 少年的阴谋之中的,是段轻舟。 当年知晓了段轻舟极有可能死于一场阴谋后,段重明沉默了许久。 他没有脱下红衣,也没有离开渊山,只是低头擦刀的时间越来越长,身上的红衣越来越艳,落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刀中杀意点滴积累,刀刃渐锋,像是在静待某一个时刻。 便如此刻。 “我有个问题。”段重明听了许久,终于看向虞别夜,开口问道:“为什么杀你的人,不能来自少和之渊?又或者说……为何虞画澜不亲自出手?” 他可不会愚蠢地认为这是因为虞画澜忌惮虞别夜身后的合虚山宗抑或凝禅。 前者恐怕他如今压根不放在眼里,至于后者,在没有拿到替身傀之前或许还有些威慑力,但如今,绝不至于为之而放下对虞别夜的杀意。 行事如此绝对且不顾后果之人,绝对不会将这两者的任何一种放在眼里。 凝禅大致猜到了一点,觉得这大致涉及了虞别夜自身的隐私,正要将这个话题带过去,虞别夜却已经开了口。 “因为画廊幽梦。”虞别夜的语气并没有什么起伏:“只要画廊幽梦还存在一天,虞画澜和整个少和之渊的所有人,便都不能亲自出手杀我。” * 与此同时,几乎是同一时间,静静在自己的房间里入定修炼的祝婉照猛地睁开眼,向前吐出一大口血来。 并非是走火入魔。 她方才在以秘法追溯当年发生的一些浮光掠影。 此举对她来说消耗巨大,负担很重,但她也有且仅有这一个法子来窥探当年发生的一切。 ——龙女的记忆是可以传承的。 上一代龙女身陨之后,她的所有记忆都会被下一任龙女继承,这种记忆的继承和洗礼一直以来都是确认下一任龙女的方法。 祝婉照原本也只是龙女的候选之一。 与其他候选不同的是,她自幼便十分喜欢虞画棠,她一方面憧憬自己成为下一任龙女,另一方面,却又日夜祈祷,虞画棠能长命万岁。 哦,是了,那个时候,虞画棠还不叫虞画棠,她的名字,是画棠。 龙女画棠。 但她等了又等,一直等到龙女画棠的所有气息都从浮朝大陆和妖域一并消失,也没有等来传承的记忆。! 第 79 章 那些祝婉照追踪到的浮光往昔的前半段并没有什么出奇。 或者说,那些往昔,与祝婉照的过去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龙女一族,本就是为了孕育应龙而存在的种族。 她们本身并没有太多的力量,勉强足够自保,但却拥有绝对美貌的面容。 那是一种超越一切种族认知的美,换句话说,便是这天下所有不同审美的所有种族,都能共同认可的美貌。 与此同时,她们这一族还有一种似是与生俱来的魅惑体质,很容易引得自己身边的人为自己神魂颠倒。 说是万人迷也不为过。 便像是此前在灵犀秘境之中,分明唐花落没有对她做过什么,但所有人都会本能地直接想要维护她,将错处扣在唐花落身上一样。 当然,那一次的事情也并非纯然是因为她的体质,如果只是因为她,那么大家或许会更关怀她的下落,甚至可能会有人直接不顾生死跳下来救她。 那些指责唐花落的事情,更像是被人有预谋地带了节奏,甚至隐约影响了众人本就因为她而不太稳固的心智。 总之,龙女画棠的前半生,都是在妖域度过的。 她与祝婉照所知道的所有其他龙女一样,在龙女候选的时期,接受了完整的有关龙女一族的教育,并且学习孕育和抚养应龙的知识。 同时,也要接受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 ——孕育应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每一任龙女都能成功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应当会有无数条应龙存世,而非如今世间无龙的局面。 是的,有太多龙女腹中的龙胎都未能成功出生,而是胎死腹中。 此外,一位龙女的一生,也只有一次怀孕的可能性。 以上这些信息,是龙女一族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当然,也是龙女一族绝不会对外宣告的秘密。 而成为龙女候选后,祝婉照才知道了另外的一件被埋藏更深的秘密。 应龙的血脉,不会被任何其他血脉稀释或掺杂。 换句话说,无论龙女选择了什么种族成为龙侍,都不会对自己肚子中的应龙本身产生任何影响。 龙侍的存在,是龙女的伴侣,是龙女能够怀孕开始孕育应龙的起点,是龙女腹中应龙的爹,但应龙的血脉本身,却又与龙侍毫无关系。 祝婉照自己知道这件事儿L的时候,也是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她彼时和龙女画棠一样,疑惑又有点震撼地低头看了自己的肚子一眼。 ……怎么说呢,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但族中长老说得十分理所当然,好似这世间的生育一事都是如此,所以祝婉照和画棠都暂且按下了心中的些许困惑不表。 但龙女候选,到底只是候选,在接收到来自前一代龙女的记忆传承之前,谁也不知道下一任龙女是谁。 所以还是龙女候选的画棠在短 暂的震撼之后,并没有太过在意,又也许是她天性叛逆,比其他天生便被龙女一族的责任和教义洗脑的龙女们更多几分自由的天性。 所以她在还是龙女候选的时候,就经常偷偷溜出去玩,哪怕回来被发现以后被关禁闭,也乐此不疲。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如今的妖皇别惊鹊的。 那时的别惊鹊,也还是一只小黑蟒,也算是和画棠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会在画棠被罚关禁闭后,偷偷溜进来,只为了给她送一颗自己刚刚找到的会发光的珠子,也会在妖域的沧澜江边等待七日七夜,只为见到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画棠一面。 那个时候的画棠,是明媚狡黠的。 连带着记忆碎片的色彩都是一片灿烂的明黄。 祝婉照揉了揉眉心,闭上眼。 这种明黄持续到了某一日,画棠在偷偷跑出来去找别惊鹊的路上,遇见了另一个男人的时候。 白衣青年站在沧澜江边,黑发与衣袂一并翻飞,腰侧一柄漂亮的长剑,背脊挺直,面容英俊,周身散发着一种画棠在妖域从未见过的温润内敛却又因剑气而纵横睥睨的复杂气质。 画棠怔然看了白衣青年许久,直到对方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来,与她遥遥对视。 “你是谁?”画棠先开口问道:“这是龙女一族的地盘,我为何从未见过你?” 那人笑容温和,声音也温和:“我叫虞画澜。听闻前任龙女危在旦夕,所以我想来试一试,是否能成为下一任的龙侍候选。” 至此,画棠的记忆碎片,从灿烂的明黄,变成了一片绯红。 祝婉照深吸了一口气,她看向窗外的皎皎月色,再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吊坠。 她之所以可以追溯画棠的过去,是因为她虽然没有接收到记忆传承,但龙女画棠的三魂六魄中,有一魂落在了她的身上。 所以她才被认定为了下一任的龙女,并且来到浮朝大陆寻找这一切的真相。 她的掌心里握着一枚小小的吊坠,在幽暗之中,也散发着温柔长明的柔白色光明。 于此同时,她掌边的寻音卷上,正有一条消息。 【祝仙子若是想,虞某自然乐意。】 她长长地输出一口气,却难掩自己眼中的厌恶之色。 虞某,自然便是虞画澜。 那个与画棠的记忆碎片中的白衣青年有着同样一张脸的男人。 她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创造与他的偶遇,甚至以龙侍之位为交换条件,谢柏舟拜入了少和之渊门下,只为掌握虞画澜的动向,无数次让她自己都难忍恶心的相处后,虞画澜终于在她状似无意地提出想要去画棠山看看后,回复了她这样一条信息。 祝婉照站起身来,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 “你还在吗?” 殷雪冉没有出声。 “我知道你在。”祝婉照轻声道:“我对你没有恶意,也知道你没有恶意。有些话,我本应亲自去找凝望舒说 ,但却总是不知应当如何开口。” “劳烦将这个给她。” 她将自己脖子上的那一枚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吊坠取下,放在了自己的影子里。 殷雪冉沉默许久,终于将那枚吊坠拽入了阴影之中。 眼看着吊坠的光芒被阴影覆盖,祝婉照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 然后,她拉开门,踏入了风雪之中。 * 听殷雪冉转述完这一切之后,凝禅看着手中的吊坠,有了短暂的恍惚。 她想起了前世的一件事情。 一件被她近乎刻意的遗忘了的事情。 是的,她从来都以为,前世的虞别夜不顾一切地奔赴画棠山,是为了救祝婉照。 也不怪她这样想,毕竟她彼时前脚才知道祝婉照被困画棠山的消息,后脚就听闻虞别夜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直到此时,她方才得知,这两件事……原来似乎真的,并无直接关系。 最后一件让她深埋心底,多少有些耿耿于怀以这样一种有些猝不及防的姿态被解开,凝禅多少有点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抬眼扫了虞别夜一眼。 却见后者的目光认真地落在了她的掌心。 殷雪冉见状,不再多留:“如今祝婉照应是往画棠山去了,我难以再追踪,之后我便回乱雪峰静修……大师兄的状况,我还是有点担忧。” 这些年来,虽然她日常会来给段重明拍几个醒灵,但恐怕在此之外,段重明身上依然还是有大小暗伤无数。 凝禅认真对她一礼:“辛苦你了。” 殷雪冉摆摆手,却又在提步时顿住:“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 她转过头来,看向凝禅,展颜一笑:“还请大师姐在大师兄拼命之前,就先把人宰了。” 宰了的对象,是一位如今算得上是整个浮朝大陆战力巅峰,无限接近众妙天门的朱雀无极。 殷雪冉的这句要求分明像是无理取闹,她却说得无比笃定轻松。 所以凝禅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她颔首:“一定。” 等到殷雪冉的脚步声渐远,虞别夜才轻声开口道:“可以给我看看吗?” 凝禅的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的掌心。 那枚吊坠的样式很繁复,像是藤蔓一般错综的银色线条勾勒出了水滴形状,将一团柔白色的光芒包裹其中。 错综的灵纹极其细密地镌刻在镶嵌的银色线条上,凝禅仔细看了片刻,便已经觉得有点恍惚。 这并不正常。 她已是无极,这个世界上能让她的灵识感到恍惚的灵纹并不多,而能够扰乱灵识的灵纹,从来与禁锢和封印有关。 但禁锢和封印伴随的,都是强大的禁忌力量,通常会给人不适感,可她手中的这枚吊坠传来的,却只有绵延不绝的温柔和守护之意。 她摊开手,看向虞别夜:“你见过这个?” “不,不是见过。”虞别夜连呼吸都放 轻,他的声音有如呢喃,近乎难以自持地靠近她的掌心:“是熟悉……” 那团柔和的光缱绻地洒落,虞别夜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却甚至不敢触碰,只是落在了那片光芒落下的边缘,便已经像是被灼伤般,猛地收回了手。 凝禅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虞别夜沉默了许久,他说不清这种熟悉感的由来,心头却觉得好似有一只手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每一下心跳都变得酸涩难耐。 直到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了他的脸。 “你怎么哭了?” 虞别夜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凝禅:“我哭了?” 脸颊的微凉迟一拍地传来,虞别夜迟疑地抬手,再看向指尖上的液体,眼中的困惑和心间的涩然更深。 凝禅却已经在电光石火之间,想清楚了许多。 从寻道大会时,祝婉照莫名出现在画棠山下,与虞画澜最初的奇异交集,再到南溟幽泉的小世界中,她像是凭空般的出现,又以及这两年来从殷雪冉那里传来的许多消息…… 虽然还不知缘由,但毫无疑问,祝婉照的目的,从头到尾,都是那座画棠山。 她要去画棠山。 而她要去画棠山的唯一可能,只可能与虞别夜的母亲有关。 所有这一切串联起来,这枚不知为何交由到凝禅手上的吊坠,来由就变得明了了起来。 “我猜想……”凝禅慢慢开口:“这或许与你的母亲有关。” 可是既然如此,为何要给她,而不是直接给虞别夜? 无论祝婉照和虞画棠有什么关系,都理应不该不知道虞别夜和虞画棠的关系。 凝禅有些困惑,她的灵识飘散开来,轻柔地包裹住掌心的吊坠。 灵识的视角下,那些镌刻在银色蔓藤上的灵纹变得清晰起来。 那些线条缠绕缭绕,再在凝禅脑中重新绘制成型,最终定格成了一片繁复错综却终于有迹可循的灵纹禁锢阵。 凝禅神色微变,骤而起身。 下一瞬,她的身形已经出现在了藏书阁。 踏入无极境后,整个合虚山宗的藏书阁都已经对她彻底开放,她只需念动,便可以一步踏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凝禅步履匆匆,她从一处上了重重禁锢的书架上,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本已经脆弱到快要掉书页的古籍,依照自己的印象,翻到了某一页。 能够承载灵纹阵的书页都是特质的,然而便是没有注入任何灵息的灵纹阵本身也会拥有力量,再特质的纸张在灵纹阵的冲刷下,会无可避免地变得脆弱,直至在某一日湮灭。 这世上奇诡的灵纹阵浩瀚如烟,所有阵的形成都不是偶然,而是步入灵阵师一道的无数前人在千百次的失败与试验后总结的成果。 传承与记忆本就是阵之一道延续的方式,凝禅前世阅尽天下阵,却也不敢说,自己在阵之一道上,有多深的造诣。 譬如她方才在脑海中勾勒出的这个阵。 如此奇特诡谲的阵,她也只见过一次。 就在她手中的这张书页上。 她的目光再次随着书页上的纹路勾勒一遍,与脑中方才游走的灵纹一笔笔比对重合。 然后终于确定。 九转拘魂阵。 凝禅重新看向掌心。 她掌心的这枚吊坠上,细密镌刻的,是九转拘魂阵。 也就是说,那其中长明般燃烧着柔和光芒的……是一缕魂魄。 一缕虞画棠的魂魄。 藏书楼的最高层一片安静,连呼吸都变得清晰可辨。 凝禅倏而明白了为何祝婉照偏偏将这吊坠给了自己,而非直接交由虞别夜。 因为她是傀师,能够给替身傀点灵的傀师。 她可以点灵注魂。 自然也能魂魄中的记忆。 凝禅将那枚吊坠悬在自己面前,任凭其中的光芒照亮自己的眼瞳。 前世,她从不知晓,这世间还有这样一枚吊坠。 殷雪冉没有潜伏在祝婉照的影子之中,祝婉照自然无从将这枚吊坠交由给自己,她带着祝婉照的魂魄到了画棠上,旋即不知发生了何时,但总之这枚吊坠最终定然是落到了虞画澜手中…… 她已经大致猜到,虞别夜正是追寻这一缕魂魄而去。 如果她想,她大可以现在就将灵识沉入其中,虞画棠的过往。 但她不能。 凝禅将手中的那本古籍放归原处,重新迈步,结了传送阵,回到了虞别夜身边。 虞别夜并没有离开。 凝禅的一去一回在她看来并没有多长时间,但事实上,将这样繁复的灵纹阵比对一遍,其实已经过去了足足一日一夜。 虞别夜的眼瞳有些微红,他在看到她的同时,便已经开口:“我知道那是什么了。” “我知道这个吊坠是什么了。” 和凝禅开口的第一句话几乎同时响起。 “那是我母亲的魂魄。”两人对视一瞬,是虞别夜继续道:“那缕气息……来自我的母亲。” 凝禅注视着他,颔首:“吊坠上是九转拘魂阵,但……却又与真正的九转拘魂阵不同。” 她将那枚吊坠放在了虞别夜掌心:“所谓拘魂,是颠倒阴阳,行不可为之事,硬生生将本应入九幽轮回的魂魄强硬地拘于人间。这是一个强迫而为的法阵,本就是禁咒之一,通常来说,这样的灵纹阵几乎都伴随着怨毒与不安,拘于其中的魂魄也会有强烈的想要挣脱束缚的愿望。” “给我一缕你的灵息。”凝禅的手指点在虞别夜的掌心,再引导他的灵息一并触碰到了那枚吊坠。 “你感受到了什么?” 从灵息彼端传来的,是沉静与温和。 虞别夜慢慢道:“她是自愿被禁锢的。与其说是被禁锢,倒不如说……镌刻在这个吊坠上的灵纹阵, 在保护她。” 凝禅颔首:“是的。在这个九转拘魂阵之上,原本还有一层遮蔽法阵。祝婉照在将这枚吊坠给我之前,将这一层遮蔽法阵擦去了一半。换句话说,在擦去遮蔽之前,恐怕其他人便是见到了,也只会觉得这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吊坠。” “为什么要遮蔽?”凝禅皱眉:“她在躲避什么?是害怕被谁发现?祝婉照是怎么得到这一缕魂魄的?在此之前,是祝婉照在保护她的魂魄吗?” 虞别夜深深看向那枚吊坠,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吊坠的表面,那片柔和的光温柔地照亮他的指尖。 他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恍惚觉得好似是虞画棠温柔地握着幼年时的他的手,告诉他,阿夜,要勇敢。 要勇敢。 勇敢地迈入那些未知的黑夜。 哪怕黑夜狰狞。 “我做过一个梦。”虞别夜倏而开口:“是某一夜我在渊山下的树边睡着的夜晚做的。” “在那个梦里,我见过这个吊坠。又或者说,我见过她的魂魄。” 他在那个梦里奔走于不见前路的密林之中,无数参天的树林遮天蔽日,分不清白昼与黑夜,周遭潮湿阴冷,前方只有一缕微光。 他本能地想要接近那缕光。 于是他披荆斩棘,蹒跚前行,哪怕满身是伤,无数次跌倒再站起来。 到了后来,他终于触摸到了这一缕光,却在一片如梦中梦的大片空白恍惚后才醒来,再回首时,他已经伫立在了一片近乎永恒的荒芜之中。 他站在巨大空旷的大殿里,穿着纯黑的宽袍,心中空荡如死,影子拖得很长。 在梦里,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心中空空,直到这一场大梦醒来,他坐在渊山的夜色中,捂着莫名悲恸的心,抬首望向山巅的那一抹暖黄的光,才缓缓恍然。 梦里的他,孑然一人,身边再无她的身影。 步入修仙一道,便再也不会做毫无意义的梦,所以虞别夜一直以为,那缕光代表的,是凝禅。 他如果像是在梦中那般苦苦追寻她,最终反而会失去她。 所以他才会在那一日扫雪上山,只为了见她最后一面,再去奔赴一场诀别。 却原来,那束光,指的是他掌心的这一缕魂魄。 于是梦中的一切都被颠覆改写,那些意象有了全新的解释。 虞别夜抿了抿唇,重新看向凝禅:“你愿意和我一起看看当年的画棠山吗?” 哪怕这份魂魄的记忆中,有再多不堪。 哪怕要将最泥泞的他和他的过去撕扯开来,呈现在她面前。!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0 章 龙女一族有天灯。 天灯便是龙女的命灯,无论此刻龙女身在何处,只要天灯飘摇暗淡,便昭示着龙女的生命垂危,许是已到末年。 每当此时,便是选拔龙侍的时刻。 是的,龙侍从一开始,就并非龙女自己来选的。或许在更早的时期,龙女尚且有这份自由,但事关下一任应龙的龙父,龙女一族的长老们思前想后,硬是将这件事变成了一场选拔。 一场最初只是想要选出最适合之人。 但后来还是不可避免地掺杂了太多利益交换与暗潮涌动的“盛会”。 龙父的诱惑面前,没有妖兽能够拒绝。 龙女一族的地位也自然而然随之水涨船高,纵使这个种族本身并不多么强大,却也自此开始,成为了无数方势力的博弈之地,谁也不会主动入侵此处,试图将龙女一族变成附庸,无人能经受起下一代应龙的怒火,但所有种族都在努力渗透此处,只希望下一代应龙与自己的种族有哪怕一星半点的关联。 满妖域的族群都收到了这份候选龙侍的邀请,所有族群中适龄的、最优秀的妖族们,纷纷奔赴龙女一族的领地而来。 据说甚至还有族群只有寥寥几个名额,而为了争夺名额,还会专门举办一场选拔,唯有族中最优秀之人,才能踏上龙女一族的土地。 画棠觉得这一切都无聊至极。 她这么想,自然也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虞画澜——那日在沧澜江边相遇后,画棠对这个气质过分矛盾却出众的青年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好奇,自然便也留下了能够联络到自己的方式。 这是不被允许的。 而在此之前,也只有别惊鹊一人知道。 幽秘的传讯符流转于沧澜江边与龙女一族之间,画棠坐在沧澜江边,将脚伸进冰凉的江水中,却并不觉得冰冷。 孕育应龙的血,本就极寒。 这世间的万物对她而言,都是温暖。 画棠晃着洁白的脚,笑吟吟道:“别看啦,除非受到邀请,否则你永远也看不到这里真正的模样。” 虞画澜向着她身后望去一眼:“原来是这样,我看到的是草长莺飞的草原,一望无际,万马奔腾,风吹草低。” 画棠压根不回头,只是笑:“都是假的,即便是龙侍选拔的时候,大家所能看到的景象,也依然是假的。” “没有人能看穿吗?是因为阵法,还是别的天然的禁锢?”虞画澜极其自然地接口:“我感受不到阵法的痕迹,想来这就是你们族地天然的特殊之处了。” 画棠并不回应,事关龙女一族的秘密,她虽然顽皮叛逆,却从来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我还没有问你,你为什么要参加龙侍选拔?是因为你也想要做龙父吗?”画棠岔开话题,歪头问道。 草甸澄水,少女的眼瞳明亮天真,纤尘不染。 好似能让世间一切污泞都无所遁形。 “想,也不 想。”虞画澜垂眼看着沧澜江中少女绝美的姿容,掩去眼中所有深不见底的情绪:我有一件一定要做的事情,想要做成这件事情,或许只有通过成为龙父才能实现。所以,我想要来试试。” 他知道,龙女一族的特有天赋,名为鉴真。 她们天然能分辨其他人所说话语的真假。 所以他说的是真话。 画棠是试探,也是好奇。 而现在,在知道了他所说的话语是真之后,她的好奇比之前更深了一些。 她想知道,他想要做成的事情是什么。 她几次想要开口,都将自己的冲动也疑问压了下去。 ——此时的她,还并不知道,虞画澜想要做的这件事情,对她来说,便是此生最可怖的深渊。 所以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虞画澜,看着他在说出这句话后,被风拂动的黑发和分明有些落寞却依然决然的身姿。 莫名的,她的心头竟然有了一丝怜惜和心疼。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了怜惜这样的情绪时,本就是动了情。 这样的情可以是友情,可以是亲情,但对此时此刻的画棠来说,或许更应该被写为爱情。 如果要说是从哪一刻开始,画棠觉得自己龙女候选的身份也不错的话。 那么一定是现在。 如果,是她成为了龙女,那么是不是,她就可以知道,虞画澜心之所想到底是什么了呢? 画棠有些懵懂地将自己的想法讲给了别惊鹊。 银色长发的俊美妖族少年沉默地看着身边的画棠,金棕色的眼里神色复杂。 他看画棠时,眼瞳中写满了温柔,可是让他温柔的对象,却在满嘴说着另外的人。 所以那些温柔之下,便写满了冷意和戾气。 但他对着他心爱的女孩,一分一毫都没有表露出来,他耐心地听完她说完每一字每一句,满脑子剩下的都是“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等到画棠走了以后,他一只手按着的地面,才出现了一整片的皲裂。 但他没能做到。 别惊鹊甚至没找到虞画澜的踪迹。 他沉默地站在沧澜江边,看着江水中自己的身影,神色逐渐暗沉。 别惊鹊出身于腾蛇一族,在整个妖域地位崇高,战力超群,他素来眼高于顶,若非画棠的存在,他对于龙侍选拔这事儿L也兴致缺缺。 却不料有朝一日,他竟然掘地三尺,都甚至没能站在对方面前。 别惊鹊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弱小。 画棠出来的时间每天都有限,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分给了沧澜江边的那个人,留给别惊鹊的越来越少,甚至别惊鹊要守在她溜回去的路上,才能见她一面。 也许是别惊鹊将自己的一切都包裹得太好,所以直到别惊鹊堵在她回去的路上时,画棠都没有意识到什么。 她与他太熟稔,脸上露出了与过去并没有什么区别的、在见到他时的 惊喜笑容:“阿鹊!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等你。”别惊鹊道。 画棠笑吟吟拍拍他的肩:“我猜你想我了。不过今天我必须要早点回去啦,前任龙女时日无多,命灯飘摇,族长说要我们这些龙女候选都去守灯。我先走啦!” 别惊鹊却没有让开路。 “我只有一句话想要问,很快。”他沉沉看向画棠,倏而一笑:“倘若你成了龙女,我去候选龙侍,你会选我吗?” 画棠早就知道别惊鹊天性散漫自由,便是族中施压,也并不打算成为所谓的龙侍候选人,如今乍然听到他这样说,很是愣了愣。 若是过去,她一定会站定,再仔细问问他为何会这样说。 但本就不想成为龙女的画棠在这之前,脑中也闹出过如果自己成为龙女,那么是不是就可以实现并知道虞画澜愿望的想法。 所以她神思有些不宁,有些恍惚地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她是在对自己说。 却真的在几日后的龙侍选拔现场见到了一脸厌世高傲模样的别惊鹊。 龙侍选拔现场熙熙攘攘,别惊鹊对于这种像是选后宫一般勾心斗角的地方厌烦至极,抱胸靠在一边的廊柱上,阖着眼,周身都散发出一股与此处格格不入的气息。 直到他感受到画棠的气息。 他唇边擒了笑,睁开眼,却见画棠带着笑喊道:“虞画澜!” 她那样的笑容,另天地失色。 另别惊鹊失色。 却从未进入过另一个男人的内心。 别惊鹊眼睁睁看着她掠过他,奔向那个他遍寻也未找到的男人。 就像后来她真的成为了龙女的时候,转身掠过已经被龙女一族的族长和长老们选中成了龙侍的他,径直走向了虞画澜。 她指着那个陌生的人族男人,轻轻扬起下巴:“我选他。我要他来做我的龙侍。” 于是所有的选拔,整个妖域都变成了这个人族男人的衬托,他的存在和她的选择,让妖域之中所有为了龙侍的位置而密谋和努力的妖族们都成了笑柄。 妖族可以忍受自己输给妖族,别惊鹊从龙侍候选中脱颖而出时,所有妖族都是心服口服的。 但妖族不能容忍自己输给一个人类。 一个不明来历,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妖域的人类。 画棠随着虞画澜离开的时候,甚至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牵着她的手,踏入了沧澜江的水色之中。 然后被银发少年拦住。 别惊鹊的银发在星光下熠熠,他金棕色的眼瞳只盛满了画棠一个人的身影,他完全无视虞画澜的存在,一步步行至画棠面前,俯身看她:“你想好了,要跟他走?” 画棠认真点头:“我想好了。” “如果你不是龙女,我本是要向龙女一族求娶你的。”别惊鹊看着她的眼睛,倏而笑了一声:“画棠,你知道什么叫做成为龙侍吗?” 画棠从未想过别惊鹊对她会有这样的心思,她还沉浸在第一句话带来的震惊之中,下意识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知道……” 成为龙侍,自然要先有夫妻之实。 ?想看言言夫卡写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第 80 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画棠如此心道。 然而下一刻,别惊鹊竟然就这样当着虞画澜的面,用一只手抬起了画棠的下颚,俯身亲了上去。 他的吻粗鲁又横冲直撞,生涩却野蛮,直接撬开了画棠的牙关,缠绕住她的舌头,品尝到了血的滋味也不放开。 这个吻汹涌且短暂,别惊鹊甚至是在虞画澜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直起了身,轻蔑挑衅地看了虞画澜一眼。 擦身而过。 虞画澜神色很淡然,画棠以为他并不多么在意,她们妖族在这方面比人族开放得多,不过区区一个吻,她虽然觉得别惊鹊的情绪和举动都有点奇怪,却很快就扔去了脑后。 去浮朝大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跟在虞画澜身边,却竟然在站入了某一处传送阵后,再睁眼,已是另外一片天地。 毫无疑问,虞画澜的这一场去往妖域的来去,都是蓄谋已久,妖域中人所以为的固若金汤,其实恐怕早就被人族渗透成了筛子。 虞画澜也没有带画棠去少和之渊,而是将她安置在了一处风景如画却偏僻简陋的乡村别院之中。 来到一处全然陌生的地方,画棠只觉得刺激又新奇,她看什么都觉得有趣,并不觉得这样的别院是怠慢,毕竟她也不知道人族真实的生活是什么样。 新奇的东西太多,画棠并没有发现自己身边的这位龙侍变得越来越忙,彼时的太琴天象还没有做出寻音卷这种东西,所以有无数的寻音卷在虞画澜身边缭绕。 他分给她的时间越来越少,与她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他们没有过夫妻之实。 但有一天,画棠却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第 81 章 画棠陷入了深深的震惊和自我怀疑。 她当然不是那种觉得亲亲就会怀孕的傻子,也不会觉得自己只要和虞画澜睡在一张床上盖着棉被聊天就可以繁衍后代。 所以,这孩子到底是哪来的? 龙女怀孕,与普通人类或妖族并不相同,整个孕育的过程会长达三年之久,期间她不会有任何与平时不同的表现,所以只要她不说,没有人会知道她怀孕的事情。 这件事情,她下意识地隐瞒了下来,神色如常,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在昼夜难安了许久后的一个风雨之夜,有脚步由远及近,虞画澜推开了画棠的房门,他站在门口,问她愿不愿意和他去看一看浮朝大陆更高处的风景。 画棠看向他,手指微蜷,神色却平静,她注视虞画澜许久,倏而问道:“你到底为何带我来浮朝大陆?你既然成为了我的龙侍,为何却不娶我?” 她极少这么尖锐,虞画澜低头看她片刻,第一次轻慢地用一根手指挑起了她的下颚。 是一张太过完美无瑕,无人能够拒绝的红颜面容。 “娶你?” 画棠第一次知道,虞画澜那张分明好似永远温柔的脸上,还可以露出这样近乎刻薄的神色。 “好啊。” 画棠所有的不安都被这两个字抚平,她心头有些莫名的惶然,却又下意识觉得虞画澜方才的讥诮会不会是自己的错觉。 虞画澜带她走出了宁静祥和却无趣的小村落,扶摇而上,御剑过云端,于一片盛大之中降落。 那是画棠第一次踏入少和之渊。 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真正的浮朝大陆,是这个模样。 画棠看着一路的人恭谨小意地俯首行礼,称身边的人一声“掌门”,愕然看向虞画澜,却见身边之人温和疏离,显然早已位居高位。 她早知他身份恐怕并不简单,否则又怎么可能轻巧跨过妖域与浮朝大陆的界限。 却不知,他竟然是少和之渊的掌门。 那时的画棠山,还没有这么厚的覆雪,不过是普普通通一座山。她与虞画澜一并住在少和之渊的主殿之中,侍女侍从如云,她自小便生活在阶级森严的龙女一族,作为龙女候选,她也早就习惯了曲高和寡,高高在上,并不会不习惯此处的生活习俗。 许是怀孕的缘由,画棠变得不太爱与人交流,只觉得既然虞画澜答应了,她便只需要等待。 直到有一日,她听到虞画澜含笑对旁人道:“家妹性子内向,还请诸位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天下第一美人静是一幅画,动也是一幅画。性子内向与否,皆是美的。” 画棠疑惑了一会儿。 虞画澜有妹妹?她怎么没见过? 然后便见那人抬步而来,冲着她拱手一礼:“虞姑娘。” 画棠抬眉,看向虞画澜,却见后者施施然看着自己,眼中神色莫测,像是想要试探她的反应,也隐 含着某种她看不懂的神情。 像是期待她答应,像是威胁她必须答应,却又隐约想要她拒绝。 下一瞬,虞画澜竟然道:“这位是柳家的少主柳易眠。阿棠,过来看看你的追求者。” 追求者? 画棠隔着一条回廊,眼角一跳,转头看了过去。 疯子。 画棠的脑中冒出这两个字眼,旋即像是加深这个烙印一般,不断重复。 这个疯子。 他竟然想要将自己介绍给别人。 她明明亲手选了他做龙侍,他却竟然对这份契约毫不在意! 画棠没有选择。 她在自己知道之前,就从画棠,变成了虞画棠。 过去,她还曾窃喜,自己的画字与他的名字中有一个字相同,就像是某种命定的情缘。 如今才知,原来这个字,也可以变成方便他胡乱为自己伪造身份、信口开河的方便。 原来她在主殿住了这么久,大家却竟然以为她是虞画澜的妹妹。 甚至不知何时,她还多了这样一个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 难怪有那么几l次,她分明不想,却被盛装打扮,随虞画澜出席了那么几l次盛会。 被称为追求者,柳易眠也丝毫不恼。虞画棠的美太过惊心动魄,浮朝大陆见过她的人并不太多,但为她神魂颠倒茶饭不思的,恐怕能从少和之渊的山巅,排到山脚下。 他近乎贪婪又仿佛朝圣般看着虞画棠的脸,在心底感叹这般不似凡间所能见到的美,然后便见虞画棠对他勾唇笑了起来。 龙女的笑,自带魅惑的能力,比她的容颜更让人心颤。 画棠笑了一声,音色温柔:“我的追求者?那你愿意娶我吗?” 她这么说,当然是挑衅。 虞画澜的脸色果不其然变得极差,但他很快也笑了起来:“柳兄确实是来求娶的,如今看来,阿棠对柳兄,似乎并非无意?” 柳易眠痴痴看了画棠许久,那一日,虞画澜与柳易眠交谈了很长时间,画棠坐在不远处的湖心亭里,她的妖力不多,听不到湖岸边两人话语的内容,她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再看向湛蓝的天穹。 不用听也知道,她像是一个明码标价的商品,被虞画澜以合适的价码,交换给了柳易眠。 虞画棠跑过,但她如何能离开而不惊动一位朱雀无极境的巅峰修士。 她挣扎过,挣扎等来的便是大门紧闭的禁锢与束缚,她甚至不能踏出房门一步。 在这个举目无亲的浮朝大陆,虞画澜有太多办法让她屈服。 比如,将她软禁在一座高山之上。 一开始,画棠的情绪里还有不可置信和反思,反思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会,才会让虞画澜这般对自己。 她也问过他许多次。 直到有一天,虞画澜将手按在门框上,又一次给她的房间上了枷锁,然后冷冷看她一眼,目光缓缓挪动到她的腹 部,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 “你说呢?” 画棠如至冰窟。 她已经怀孕两年了。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瞒得极好,却不料,虞画澜竟然从一开始就知晓这件事。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画棠问道。 “要感知一个人的体内是否还有另一份心跳,是很容易的事情。”虞画澜道:“别忘了,我是朱雀无极。” 画棠张了张嘴,无数解释的话语在唇边,却又尽数咽下。 她要说什么? 说自己没有背叛他,没有做那些他想象中的事情? 谁信? 她自己都不信。 她沉默了很久:“我是龙女。” 虞画澜挑眉:“所以?” “你想要柳易眠来做我的龙侍,又或者说,龙父?”画棠问道。 虞画澜饶有兴趣地看着面色苍白,却依然坚持在与他讨价还价的女人:“是谁……重要吗?” 他靠在门框上,轻轻挑眉:“他总会知道,他的父亲是我。如果他不知道,我也有办法教他知道。” 十里红妆,宴席从少和之渊的门口摆到她居住的山下,画棠脸上挂着机械的笑容,像是一个牵线木偶般跟在柳易眠身后,随他完成了浮朝大陆成亲的全过程。 满目绯红,满目荒唐。 画棠看着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的一切,只觉得想笑。 讥笑。 笑自己自以为逃离了龙女一族沉重的枷锁,便是天高海阔任鸟飞,却原来她其实……没有羽翼。 她甚至不能展翅,所谓梦幻泡影般来自虞画澜的那一点点自由的气息,都不过是虞画澜为她编织出来的一场自欺欺人的幻梦。 梦醒了,她不必在乎红绸的另一端是谁,她只是需要给肚子里的孩子……找一个父亲。 又或者说,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让她的这一次分娩,拥有一个合乎情理的缘由。 大婚的夜晚,是洞房花烛。 柳易眠是温柔的。 他如此痴恋她,对待她近乎虔诚,只是他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话语。 诸如: “我遵从我们的约定了来娶你了,阿棠。” “阿棠,我们说好的,洞房花烛的时候要……” 后面是一些污秽不堪的胡言乱语,画棠茫然地盯着他,眼神慢慢失去焦距。 什么约定,什么说好了? 被进入的那一刻,画棠甚至没有感觉到疼。 她盯着床帏的一角,有些冷漠地感受着此前在龙女一族的课程中无数次提及的过程。 然后,眼瞳骤缩。 在终于与别人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之实的这一刻,画棠的脑海中多了一段不知从何而来,仿佛凭空出现的记忆。 又或者说,有关龙女孕育应龙所应当知道的知识。 她终于知道,为何当初,她会在任性地违背族中人的意愿,执拗地选择了虞画澜后,还能如此轻易地离开妖域,几l乎没有遭到任何阻挡,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彼时她还以为是因为虞画澜只手遮天,手段惊人,满心满眼都是他。 从未想过,原来是自己的族人……又或者说整个妖域都在故意放水。 只因他们所有人都知道龙侍的选定,究竟意味着什么。 龙女本身的意愿,又或者说龙侍究竟是谁,其实从来都并不重要。 而从始至终,龙女的作用,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孕育应龙。 龙女是工具,龙侍也是工具。 之所以无论挑选哪个种族作为龙侍,都不会影响应龙血脉的纯净性,并不是因为龙女的血脉过于强悍。 而是因为,龙女孕育应龙,本就不需要任何异性的参与。 在选定了龙侍的那一刻,那枚胚胎,便已经会在她的体内悄然发芽。 应龙没有父亲。 一定要说有的话,那么应龙的父亲,是天道。 是不可言说的、俯瞰天地、制约人间的……天道。!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2 章 无数双眼睛像是隔着时空在于画棠对望。 那些眼睛有的冷漠,有的讥诮,有的空茫,也有些是近乎慈悲的温柔。 又或者说,对后来者的怜悯。 随之而来的,是大段的记忆。 只是一点魂魄的记忆,凝禅无法画棠此刻所看到的一切画面,但她却明白了一件事。 直到此刻,画棠才真正成为了龙女画棠。 她接受了完整的、来自龙女一族的所有传承,并且终于在此时,知晓了那个龙女一族秘而不宣,保守至今的最大秘密。 ——龙侍并非真正的龙父。 只是应龙的相貌,会有三分与龙侍相似,以打消龙侍在某些方面的怀疑。 千万年来,龙女与龙侍之间都密不可分,从未有过龙女如她这般,弃族人为自己选定的龙侍于不顾,转而和其他人私奔。 画棠望着苍穹,眼中来自少女时期的最后一丝天真也消失了。 比起所谓妖域传言中天选的种族,她觉得,她们更像是被诅咒的一族。 崇高的地位,完美的容貌,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遮掩最赤.裸残酷真相的梦幻泡影罢了。 可悲她竟然从出生起,都生活在这样的幻梦之中,直到此刻才知晓拥有这一切的背后,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只是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有关这件事情的半个字眼。 就像是被某种规则锁定,亦或是被注视。 画棠提笔忘字,纸张不能承载,言语不能出声,留影不能存留。 来自苍穹的注视下,她与她的族人,只能永久地缄默。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一个生命正在被她孕育。 她是这个生命的母亲,也是孕育这个生命的工具。 那些记忆传承中的注视再次在她脑海中出现,那一双双眼中的、此前她不明白的情绪变得明晰,甚至感同身受。 画棠只觉得悲哀。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掌心凝聚了妖气,想要拍向自己的肚子。 但她的手到底还是悬在半空,没有动。 画棠分不清是因为所谓的母性,还是有什么力量阻止了自己的行为。 或许她也不想分清。 分娩前,虞画澜来见过她一次,他垂眸看着依然貌美到让人惊叹的画棠,第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是别惊鹊的?” 画棠抿嘴。 然后沉默。 不能说是,因为确实不算是。 却也不能说不是,因为被选定的龙侍是别惊鹊,她的孕育也是自此而始。 她只能沉默。 虞画澜冷笑一声,手指掐得她的下巴生疼:“柳易眠不知道你是龙女,你猜他看到你生出来的是个妖,会是什么反应。” 画棠毫不畏惧地逼视回去,她第一次在虞画澜面前露出这样的 神色,然后,她也笑了起来:“我猜他会杀了我的孩子,再杀了我?” 她的笑容开始扩大:你想要当龙父,我偏不让,天下所有人都可以做龙父,除了你。柳易眠杀不了我,我便让别惊鹊杀,若他也杀不了我,我便再找人来杀。虞画澜,你听清楚,我就算死,也绝不会让你如愿! ?想看言言夫卡写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第 82 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能够与一个人类义无反顾地来到浮朝大陆的龙女,她的性格底色本就是叛逆而决然的。 虞画澜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扭曲。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面色反而变得温柔:“我会如愿的。” 画棠很快就知道了虞画澜这话的意思。 她在某一次沉睡之后,再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回到了最初她来到浮朝大陆时的那一处院落。 他囚禁了她。 她只能在这里度过生育前最后的时光。 寻音卷不可使用,传讯符不可使用,密不透风的大阵绝对笼罩着这片土地,曾经温柔的美景变成了牢笼,风吹是将她的一举一动传递给虞画澜,草动是虞画澜将她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 画棠试过无数种方法。 可是身怀应龙的她,绝食也不会死,寻死也自然有一股力量笼罩着她,让她的计划失败。 画棠从觉得荒诞,到觉得有趣。 然后,她在虞画澜下一次到来的时候,以近乎玉石俱焚的方式,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反正自然有天道的力量庇护着她,虞画澜此刻也无法伤害到她,那么,没有比这个时候更好的,或许她能试着杀死他的时机了。 但她失败了。 妖气将所有的一切炸裂开来,原本宁静的小村庄变成了一片近乎荒芜的废墟,画棠妖丹碎裂,遍体鳞伤,却只是让虞画澜的衣角炭黑,俊美的脸上多了一条点醒灵不过三息便会愈合的小伤口。 虞画澜用手指沾了沾脸上的血,放到面前看了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惊惧的龙女:“想法不错,但你是否忘记了,你是生而妖力低下的龙女。看在你肚子里应龙的份上,我不动你。” 画棠忘了一件事,天道的力量是会庇护她,却只是不会让她失去性命。 并不代表虞画澜不能用其他的一些方式折磨她。 ——在她诞下腹中的应龙之后。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画棠摸着襁褓中一头银发的婴儿,低声道:“我的龙侍名叫别惊鹊,那么,你就叫别夜吧。” 那是她清醒着对自己的孩子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因为那一天之后,虞画澜一指点在她的额头,将她所有关于他的不好的记忆,全部删掉。 甚至让她忘了别惊鹊的存在。 被她玉石俱焚地烧成了废墟的小村落一夜之间被重建,曾经的那些不堪被彻底掩埋,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从这一天开始,虞画棠的记忆里,龙侍从头到尾都是虞画澜,她是心甘情愿与他在一起,她名叫虞画棠 ,是他的妹妹,与他在一起,本就是她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嫁给柳易眠不过是掩人耳目。 而她的孩子,名叫虞别夜。 失去记忆对她来说,是幸福,也是不幸。 她忘记了那些不堪的过往,眼中少了几分清明,也会在虞画澜来时用温柔的目光看向他,然后陷入短暂的、自己都不明白从何而来的恍惚。 总觉得有什么不该是这样的,却也不明白为什么。 但也正因为如此,虞别夜在这一处被重新修缮过的村落之中,度过了虚浮在彻头彻尾的假象上的、平和宁静的童年。 直到画棠山开始落下终年不化的雪,山巅建成了一座名叫画廊幽梦、被称为是天下三大盛景之一的别院。 …… 这一片碎片所承载的记忆到此为止,后续的画面变得更加断断续续,甚至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片段。 也不知是因为虞画澜修改了画棠记忆时所用的灵法伤及了她的魂魄,又或者是她此后的记忆彻底陷入混沌,凝禅敏锐地感知到,如果强行去拼凑这段记忆,恐怕会让残存的这一魄,都彻底破碎。 她停下了追溯,慢慢睁开眼。 如此长时间的追溯对她来说负担也并不小,她有了片刻的恍惚,那些来的记忆更像是自己亲身体验了一遍,有那么一瞬,她对虞画澜的厌恶与憎恨到达了某种阈值,甚至连周身的灵息都开始暴涨。 直到一只手轻轻覆盖住了她的手背。 是虞别夜。 看过了自己母亲如此堪称惨烈的过往,更重要的是,得知了自己如此……奇特的身世后,虞别夜的情绪,竟然依然是稳定的。 很难想象他在后来画棠没有呈现的那段记忆里到底遭遇了什么才让他有了现在这样的状态。 又或者说…… 凝禅抬眼,对上了他那双沉黑的眸子时,那些浓郁到化不开的憎恶,终于逐渐像是清晨的雾气一般渐渐散去,露出了内里原本的她。 “阿夜。”她破开这许多迷雾,抬手,抚上虞别夜的眉眼:“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刚刚起了个头,却倏而拧眉。 一些有关天道与龙侍的记忆如退潮般从她脑中被抽离,她的眼神迷离一瞬,下一刻,虞别夜已经握住了她的手。 于是那些已经退至半路的记忆浪潮,便硬生生停滞在了原地。 凝禅骤而反应过来。 是了,如此秘辛,又怎可能存留于记忆之中,她理当忘记。 “除了天道的部分,其他的事情,我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毕竟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是亲历者。”虞别夜握着她的手,以自己的灵息将她包裹,语气有些讥诮的散漫:“祂可以抹去别人的记忆,却总应该让我自己知道来历。” 这个祂,指的自然便是天道。 所以他才可以让凝禅的记忆消退停留在这一瞬。 因为他想要她记得。 他愿意将 自己最鲜血淋漓的一面完整地呈现给她。 只要她愿意。 凝禅的手指从他的脸颊划过,她注视他良久,心中有太多的话语,却没有一句适合在这样的时候说出口。 苦难本就不是一件值得分享和歌颂的事情。 即便她近乎亲历了一遍,又哪里敢说一句感同身受。 “你总不可能永远用你的灵息包着我。”凝禅终于开口,她慢慢道:“阿夜,你到底是谁这件事,对我来说,从来都不重要。” 虞别夜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撤去灵息。 “你是虞别夜,是别夜,是应龙,又或者是……天道之子。”凝禅有些艰难地吐出最后四个字,静静地看着虞别夜:“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所以记不记得这件事,也并不重要。” 和上一世一样。 她带他回来,从来都不是因为这些身份中的任何一种。 “你在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一个身份。”凝禅主动将手从他的手心中开始抽离:“你是我从灵犀秘境里亲手捡回来的……师弟。” 前世与今生交错,那些画面在她的面前闪回,她心知肚明自己将要失去一段有关虞别夜的记忆,甚至不确定前世的自己是否也曾知晓却又忘记。 但这一次,她做了一个决定。 凝禅在最后两个音落下的同时,骤而松开与他交握的手,在指尖滑落的一瞬,她的脑中一空,那些原本的记忆从她的脑海里不留痕迹地消失。 她知道自己忘了什么,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她甚至下意识知道,很快,她就会连自己忘了什么这件事,也会忘记。 所以她向前,凑近虞别夜,语速飞快。 “我听说过一个说法。”凝禅在距离极近的地方看着虞别夜的眼睛,她的鼻息几乎打在他的脸颊:“我知晓了你的秘密,就要用一个秘密来换。” “我这个人向来慷慨。”凝禅道:“虽然我已经忘了你最大的秘密是什么,但我想,我有两个秘密可以与你交换。” “忘了的秘密又算什么秘密。”虞别夜摇头,再向前一点,近乎贪婪地感受着她周身的气息:“不必为此勉强自己,哪怕你永远都不告诉我,我也不会介意的。” 凝禅用一根手指将虞别夜推回去了点儿:“但是我想说,所以你必须听着。” 虞别夜眨眨眼。 凝禅道:“第一个秘密,有关我自己。第二个秘密,有关你。你想先听哪个?” 虞别夜想了想:“第一个秘密。” 凝禅问道:“难道你不好奇我有什么有关你的秘密吗?” 虞别夜摇头:“比起我自己,我更想知道你的事情,越多越好,哪怕不是秘密,我也想听。” 凝禅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如果这两个秘密是二选一的话,你会后悔的。” “怎么会呢。”虞别夜笑了起来:“有关你的任何事情,我都不会后悔。” 凝 禅摊了摊手:“好吧,那我先告诉你第一个秘密。” “我和凝砚都觉醒了两条四方脉。”凝禅道:“因为我们都并非纯血人族,虽然血脉已经非常稀薄了,但严格意义上来算,我和他,都算半妖。” 虞别夜眼瞳骤缩。 但惊愕之后,他的表情里更多的,竟然是惊喜。 连嘴角都忍不住勾起。 凝禅愣了愣:“你怎么这个表情?等等,你不会曾经觉得你是妖族我是人类,所以我们最终还是会殊途吧?” 虞别夜被猜中心事,沉默下去,结果一抬眼就看到了凝禅不可置信的眼,又飞快摇头:“我只是想过……” 话到嘴边,又卡壳,卡了片刻,虞别夜的耳根开始微红。 凝禅没太明白,她抬手捏了捏虞别夜的耳垂:“说话就说话,怎么还脸红了?” 虞别夜深吸一口气,耳垂传来的温度让他轻颤一下,片刻,他像是豁出去一般开口道:“我怕……我会在情绪过于失控的时候,化作妖身。妖身与人类的身躯到底有一些区别……” 措辞片刻,实在太难隐晦,虞别夜破罐子破摔般道:“就是担心在某些时候会伤害到你,或者很难被接受。” 凝禅:“……啊?” 什么东西?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虞别夜抬眼看她,耳根通红,近乎一字一顿:“我做过许多与你有关的梦。” 凝禅不明所以:“做梦不是很正常吗?我也做过与你有关的……” 虞别夜已经打断了她:“春.梦。” 凝禅:“……” 凝禅:“…………????” 饶是她平时再能说,此刻也闭嘴了。 尤其结合虞别夜方才的上下文,其中那些她觉得怪怪的内容…… 果然非常非常非常的不正经! 凝禅脸上的表情开始收敛,目光也变得幽幽,甚至不受控制地向下游离,然后像是猛地醒过来了一样收回。 虞别夜哪里没注意到,他红透了耳根,表面佯做镇定,努力转开话题:“那、那另一个秘密呢?” 甚至结巴了一下。 凝禅没好气道:“哦,另一个秘密就简单多了。” 虞别夜:“嗯?” 怎么关于他的就简单无聊起来了? 他还来不及思考更多,便听凝禅语气轻盈直白道:“另一个秘密是,我也喜欢你。”!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3 章 虞别夜耳根的红透骤而蔓延到了全脸,他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连目光都出现了刹那的失神。 凝禅的语气并不正式,她说这话的时候甚至还带了点儿因着前一段对话而带来的不耐烦和散漫。 虞别夜唇角的弧度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他太了解凝禅。 不耐烦和散漫都是掩盖某种并不反感的害羞,否则她早应在听到如此冒犯的话语后,拂袖而去。 在知道自己注定会忘记,却又不确定究竟会忘记多少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要告诉他的,竟然是这样的两件事。 这样全无保留,将自己的身世到情绪都和盘托出的秘密。 龙女的血源脉力自带鉴真,他自然也继承了一部分这样的能力,所以他对别人话语中的情绪感知极为敏感。 凝禅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她没有任何丝毫的,对他的厌恶亦或是疏远。 看过他那般黑暗甚至让人怜悯的过去后,她没有说半个安慰他的字眼,而是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 她的所有情绪始终平和稳定,直到此刻,他才在止不住的心跳声中,重新回想起了她松开他的手,毫不在意地失去那些有关他身份的记忆时,所说的话语。 他自然是在意的。 可她却用这样轻巧的方式,让他的那些在意都变得轻飘飘了起来。 虞别夜,别夜,又或者说,去掉所有的、与他无关的前缀,就像她对他的称呼。 师弟,和阿夜。 他是谁,从来都不应该是被这样一个称呼所决定的。 她说不在意,就是真的不在意。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在乎过他究竟是谁,她的眼中,从始至终,都只有他这个人。 她说喜欢,就只是喜欢他。 凝禅说完这些后,那些来不及抓住的记忆彻底远去,她甚至恍惚了一下,然后连自己曾经有过这段回忆的事情都完全忘记。 再抬眼,便见到虞别夜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凝禅忘了之前发生的事情,此刻有些莫名:“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我刚刚有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吗?” 她迟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也没什么异样吧?” 虞别夜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接凑过来,在凝禅有些茫然惊愕的眼神中,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太过轻柔,轻柔到近乎虔诚,没有任何侵略性,可他的气息覆盖在她的面颊,又像是要将她彻底笼罩。 凝禅短暂地愣神,却也并不拒绝,她缓缓想起了之前的一些事情,在他的唇稍微分开的刹那,她看着他,倏而问道:“你之前说,有人背叛了你。” 虞别夜垂眸:“是的,但……” 他想说他已经不在意。 但凝禅却笑了起来:“你想杀回去报仇吗?” * 宗门开战,秘境之中,两派弟子见面便分外眼红,争夺 秘宝时下手也不再留情,出手则是杀招,然而入秘境的弟子总不可能只有少和之渊与祀天所两家,所以其他门派的弟子们被误伤的情况也极多。 一来一去,整个浮朝大陆都乱了起来。除却大家表面上还尊敬如今也没有站队的昔日二巨头之一的合虚山宗几分以外,其他的各个宗门之间都已分别积怨。 自然也有人早早翻出许多陈年旧冤,趁乱报仇,将原本就已经混乱的情态搅得更乱更浑,并将脏水随机泼洒到任意一个门派身上。 二番五次下来,秘境失去了原本的秩序,变成了杀人越货,生态更加复杂残酷的修罗场。 小修士们从憧憬秘境,变得恐惧,而散修们和那些本就修阴邪之功的门派则不亟于迎来了一场狂欢。 也有人在此刻想念过虞别夜。 在那些土蝼妖与其他妖物肆虐于秘境之中的日子,是他站出来,救下了无数弟子的性命,许多人由此自然觉得,若是他在,肯定会一如既往地维持秘境中的秩序。 却也有人嗤笑一声:“说什么梦话呢?你们难道忘了,在入渊山之前,他可是少和之渊的弟子。” “那又怎样?他虽出身于少和之渊,但仅仅只是外门弟子,难不成还能外门出什么归属感来,反过头去帮少和之渊?更何况,若是少和之渊对他有半分好,他又怎可能跟着凝望舒走?”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你们是否忘了一件事。”有人意味深长道:“他姓虞。” 一句话堵死其他人的所有话语,虞姓并不多见,更不用说在少和之渊。虞画澜久居掌门之位,虞姓尽数出于他的家族门下,盘根错节,势力雄壮。 若是其他门派的虞姓,兴许还能说一句不过巧合。但少和之渊的虞姓,必定与虞掌门沾亲带故。 毕竟此前所有浮朝大陆的人便都知道,这少和之渊的虞姓世家,已经霸道到,让少和之渊中,其他不属于他们家族的其他虞姓硬生生改姓的程度了。 绝对的力量抑或说强权面前,弱小的一方被蚕食,被提出无理的要求,除了忍辱负重地接受,又能有什么办法。 改姓这种事情,过了二代,再去回首时,新生的孩子们恐怕对自己原本的旧姓都会没有任何归属感。 少和之渊从来都如此霸道。 对内如此,对外自然更变本加厉。 众人惶惶然却又无可奈何,在秘境中只能提心吊胆地与其他门派的人暂时组成联盟,也好过单枪匹马遇上祀天所或是少和之渊。 不敢去秘境,却又不得不去。 不去秘境,修为便无法得到提升,去,却又极容易丧命,可如果因此而止步的话,道心反而容易受损,更何况,如若修为一直得不到提升,别说秘境了,就算是平素里的一些历练里,也很容易出事。 简直仿佛成了死循环。 极雾秘境中,几个门派的弟子小声讨论着这件事,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忧色与警惕,一面放出灵识小心地观测周围,一面不住地感慨。 “只能说我们生不逢时。”一名男修摇头感慨道:“太平的日子没让我们赶上,现如今,别说追寻大道,连活着都变得艰难了起来。” “是啊,还不如去过凡人的日子,虽然无趣,但至少有一条命在。不像我们,若是不来这秘境,宗门还要罚我们。左右都是活不下去,也只能来一搏。” “杀妖,修行。这本也是我们修士的日常。但你们听说了吗?现在秘境里的妖……越来越奇怪了。甚至已经超出了万妖图鉴此前的认知,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乱世出豪杰。”又有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看起来有些单薄的白衣青年神色稍显倨傲:“太平反而难出头。诸君若是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下一位名扬天下的人,不是你我呢?” 这话也没错,但…… “志向不错。但希望你有命活到那一天。”一道过分悦耳的女声响了起来,听不出什么情绪,也说不出这话是讥讽还是肯定。 那声音太好听,众人忍不住循声看去一眼,只见说话之人一行两人,一高一矮,都带着面具,面具上有繁复的火焰花纹,并不精致,那些火焰纹路的刻痕甚至有些拙劣,但若是盯着想要看清,却又觉得说不出的眩晕不适。 这两人是一开始就加入到他们队伍中来的,但要是细想,却好似又记不清他们到底出身哪个门派,还是路过的散修。 正是凝禅和虞别夜。 下了渊山后,恰逢极雾秘境开启,这秘境比彼时的灵犀秘境要危险许多,一般要六合天以上方可进入,由此可见一斑。 凝禅和虞别夜都压了点儿修为,带了面具,换了玄黑色的道服,还在气息和气质上做了点儿微调,若不是对两人极其熟悉之人,恐怕站在面对面的位置,也不会认出来。 进入极雾秘境的原因也很简单,秘境开启的一瞬,虞别夜便已经感知到了其中熟悉的妖气。 应龙血脉让他的感知比其他人更加细致全面,他传音给凝禅:“这里的妖气程度超出普通的极雾秘境很多,同样也有极大量的土蝼妖,就和之前我去过的那些秘境一样,不太对劲。” 凝禅又问幡灵:“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招妖幡已经被她滴血认主,收入体内,幡灵自然也可以虚无自己的身躯,坐在她的肩头却无人能见。 “好斑驳混杂的妖气。”幡灵仔细感受着每一缕空气:“我甚至不能肯定这是妖气,这到底是什么?” 当时凝禅就决定入秘境一查究竟,至于为什么要加入这一行人,原因很简单。 方才那个声音清冽的白衣青年名叫万旬,虞别夜此前的一身血色中,有一剑,是出自他手。 万旬也侧头看了一眼带着火焰面具的两人,他眼中有明显的不悦闪过,却并未多说,竟然反而笑了一声:“万某便先谢过这位道友吉言。” 凝禅也笑:“不谢。”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吉言,一定要说的话,应当定义为送你的谶言。 妖兽的气息逐渐浓烈。 失控的秘境之中,根本不必刻意去找寻,妖兽自然而然会追寻人类的气息而来。 一行人的神色都变得严肃起来,没有人插科打诨,还有人脸上的神色变得悲壮了一些,显然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从这一次活下来。 地面开始轰然,地平线处,有庞然的身躯乍露真容。 不仅仅是土蝼妖。 如果抛去一切的慌乱仔细去看,那些本就体型巨大可怖的土蝼妖却更像是被挟持,被迫挤在那些说不清是什么妖兽的队伍里前进。 妖气混沌。 大难临头各自飞,原本还算成型的一行人已经四散开来,大家各有本事,能否活下来都不好说,这样的境地下,本就是各凭本事。 凝禅和虞别夜有些敷衍地躲在一块石头后面,神识却已经都悄然铺散开来。 幡灵早早地跃上了石头的顶部,眯眼向着远处看去。 “这不正常。”片刻后,幡灵道:“这和我之前见过的那些奇怪的妖很像,我明明看到了它们,但却无法写入招魂幡!” “你是说南溟幽泉吗?”凝禅反应很快。 “是的。”幡灵顿了顿,又有点迟疑:“只是气息相似,相比起南溟幽泉,它们看起来要更……” 幡灵措辞片刻,终于道:“更像是妖,也更像……人?” 它话音落下的同时,凝禅也通过灵识看到了。 很难形容在看到这一幕时的感受。 土蝼妖巨大的角缠绕在无数妖兽之中,那些妖有的体型畸形的巨大,左边如小山,右边却好似霜打后枯萎的茄子,有些则是不正常的佝偻,好似饿了一整年,却偏偏有着巨大如肿瘤般的肚子。 是妖兽的外形,行走时有时却又宛如人类。 人类在过去之所以可以对妖兽毫不犹豫的下手,除却那些水火不容的世仇之外,还因为两者之间的形态区别巨大,所以才不会有心理负担。 可若是妖兽的形态在某些方面突然变得与人类极其相似,哪怕是这样畸形可怖的相似,那么落下的每一刀,都会变得心魔重重。 越肖似人类的东西,反而越可怖。 凝禅的思绪有些飘远,然后有什么念头在脑中极快地闪过,再被她捕捉到。 等等,肖似人类…… 妖兽若是修炼到了一定的程度,自然可以化形为人类,便如虞别夜这般的应龙大妖,天生便能以人类的形态示人。 但这些甚至没什么神智的妖兽呢? 它们……为什么会开始接近人类的形态?! 第 84 章 留给凝禅思索的时间并不多。 她没有暴露自己身份的想法,这世间傀师众多,但她的傀从来都与众不同,一眼就能被认出来。 做一个泯然众人的傀当然简单,但凝禅不屑。 她又不是只有傀。 妖兽的气息越来越浓烈,随之而来的,是可怖逼人的死寂之气,很显然,这一队簇拥着土蝼妖的奇诡妖群已经在此前造下了无数杀孽。 空气中有血的味道。 血气锈迹斑斑,却分明混杂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腥气。 不仅仅是其他妖兽的血味。 还有人类的血。 在他们之前,很显然,已经有其他修士遇害。 这一认知萦绕于在场之人的心头,大家的脸色都变得有些惨然和壮烈。 “左右不过一死。”有人低喃出声,神色旋即带了决然:吾辈修道之人,就算不能死得漂亮,起码不能太窝囊。??[” 一声铮然。 剑光刀影,血的味道更浓了些。 他们这一行一共十九人,没有三大门派的人,修为大多在六合天到七星天,几乎全都是门派中的佼佼者,甚至有几位在门派中,已经坐到了年轻长老的位置。 譬如方才说活着都变得很难的紫衣男修。 感慨归感慨,抱怨归抱怨,已经摸爬滚打跌跌撞撞这许多年,在追寻大道的路上走出这么远,又怎么会有人在生死面前真的消极以待。 紫衣男修执剑在前,又有人以他为阵眼起阵,数道灵息拔地而起,顷刻间便在众人面前勾勒出了一道灵息之墙! 汹涌而来的妖兽们被阻了一瞬。 所有人的心头都微微一松,旋即又徒然缩紧。 因为,也只是一瞬。 起阵的是一位红衣女修,她分明已经到了玄武脉七星天,此等修为放在整个浮朝大陆也算是拿得出手,便是到了三大门派,恐怕也会被奉为座上宾。 然而此刻,她的灵息之墙,却竟然在这些妖兽的一次撞击之下,就已经有了碎裂的迹象! “这不可能!”有人惊呼一声:“这些妖兽的气息……分明只相当于六合天!就算数量众多,灵息之墙又怎么会这么快就碎裂!” 紫衣男修脸色煞白,他为阵眼,顶在最前,妖兽众与他之前只隔着薄薄一层灵息之墙。如今墙体碎裂出裂纹,那些原本被隔绝开来、浅淡了许多的可怖气息从墙的另一段溢散过来,让他刹那间竟然有了一种转身想跑的冲动! 万旬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急急道:“阵眼不可妄动!否则会被反噬!” “你行你上啊!”紫衣男修的声音好似是从牙中挤出来的,他满身都被那些妖气笼罩,如至冰窟,声音中还带着僵硬的颤抖:“说得轻巧,我也不想动,反噬起码能活命,但若是灵息之墙破了,要的可是我的命!” “但你身后还有我们一十八个人!你若是动了!我们都要死!”万 旬声音更大,他语速极快??[,像是生怕紫衣男修打断他的话语:“你必须撑住!” 紫衣男修神色微顿,原本煞白的脸色竟然在万旬如此的话语激荡之下,变得殷红起来。 剑息从他的剑尖激荡出来,再反哺入灵息之墙,那原本破裂的缝隙被剑息填补,再度阻住了妖兽众的进攻! “李兄大义!”众人叹道,纷纷为紫衣男修之举所触动,周身的战意也比此前更浓了一些:“李兄如此为吾等拖延时间,诸位还请结阵,待灵息之墙一碎,便厮杀出一条生路!” 众人都在为紫衣男修鼓劲,维持着灵息之墙的红衣女修也咬紧了下唇,额头渗出冷汗,生怕自己拖了后腿。 只有凝禅似有所觉地侧头看了一眼万旬,再看了一眼带着兜帽的红衣女修。 她刚才就觉得红衣女修有些熟悉,这会儿终于想了起来。 是此前在少和之渊有过一面之缘的,来自太琴天象的桑灵兰。 但显然,此间也只有她一个太琴天象的弟子,其他人都与她素不相识。 那便更奇怪了。 若此间的所有人都来自同一宗门,那么紫衣男修为了保护自己的同门而奋不顾身,倒是不难理解。 可他们分明彼此之前素不相识,紫衣男修又为何以命相搏? 而且他明明前一刻还在大声反对,想要保命,怎么可能被万旬的三言两语所打动! “血源脉力。”凝禅传音给虞别夜:“他觉醒的,是言灵操控类的血源脉力。” 虞别夜的目光也穿过脸上的面具,正落在万旬身上。 这位昔日与他同行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白衣青年与以往的样子并没有太多变化。他稍显单薄却神色倨傲,嘴边也总是挂着仁义天下,遇事看起来也好似处处以他人优先,会率先站出来指责那些不顾全大局之人,责任感与集体荣誉感都极强。 他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身在局中之时,还没有什么别的感觉,甚至因为万旬的话语激励,让好几次秘境之行化险为夷,他在心底还对他有过感激。 可如今变成旁观者后,他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不适。 再听到凝禅的话语,那些过去的一幕幕顿时变得有了另外的解读。 ……原来那些原本对执行他的命令感到不情不愿,却在万旬的劝说下义无反顾地转身去做的人的背后,是万旬的血源脉力。 如果再去深究一层。 万旬压根不是想要帮他,更多的,应当是如现在这般,保住自己的命。 与此同时,甚至还能因为自己大义凛然的话语,获得其他修士们的认同和感激。 除却被架在最前面的那个有口难言、被他的血源脉力所操控之人。 “我……我要支撑不住了!”桑灵兰倏而开口,她周身灵息震荡,同时带动了灵息之墙的震荡。 万旬眸光一闪,温声再开口:“桑仙子,你看李兄都没有放弃,再坚持坚持,依 我看,这些妖兽也支撑不了多久,只要……” “只要什么?”凝禅从众人身后走了上来,分明人群熙攘,她穿梭过来时却竟然没有人看到她的动作,只看到带着火焰面具的神秘女子站在了桑灵兰的背后,声音悦耳却带了点儿讥诮:“只要桑仙子撑住,大家就可以多一线生机?” “不是吗?”见到是方才就在意义不明地“祝福”他的人,万旬也不恼,不急不忙道:“还是说,这位道友有什么高见?” “桑仙子铸灵息之墙,和李兄一并阻挡于此处,舍生取义,掩护我们逃离此处,是为生机。”凝禅的声音变冷:“他们以命相撑,众人却只知道躲在背后,甚至不知道逃……” “这叫蠢。” 她冰冷地打断万旬的话语,然后看也不看万旬倏而变差的脸色,抬手按在了桑灵兰的肩上,在她诧异地回头看来时,声音便缓:“你可愿意让我借你的灵息之墙一用?” 随着她的手,一股极其温和、仿佛能洗涤体内所有沉疴的灵息注入桑灵兰的玄武脉,让她方才几近枯涸的灵脉仿佛枯木逢春,重新舒展开来。 桑灵兰惊愕地看向凝禅,入目却只是火色的面具。她莫名觉得凝禅有些熟悉,却无从窥探,她注视了她片刻:“灵息之墙……除了隔绝和阻挡之外,还有什么用处吗?” “用处很多哦。”凝禅温和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分明并不相识,桑灵兰在听到这话后,却差点落下泪来。 她抿了抿嘴,认真颔首:“好。” 万旬脸上的倨傲之色并未散去,他轻轻挽出一个剑花,有些倨傲地笑了一声:“我倒也想要看看,灵息之墙,还能有什么用。” 凝禅看也不看他:“总比你只会站在别人背后,除了一张嘴之外一无是处要强。” 万旬下意识就要反唇相讥。 但是下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凝禅的话中似乎有些意有所指。 不等他反应,凝禅已经又看向了作为阵眼的李兄:“你也可以回来了,这个阵,现在不需要你来做阵眼了。” 李兄像是被惊醒般,眼中猛地恢复了一片清明,他甚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自己握剑的手,心有余悸地看了看灵息之墙背后的那些咆哮焦躁的妖兽们,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自己剑息的抽离,猛地突出一口血来! “李兄!” “李兄你还好吗!” 几道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也有稍懂阵法之人怔然道:“可是灵息之墙,本就需要一个阵眼,若是让李兄回来……” “李兄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凝禅松开了放在桑灵兰肩上的手,再径直向前走去,与一步步后退的李兄擦肩而过,短暂对视,然后站在了方才李兄所在的位置:“我来执阵,我为阵眼。” 桑灵兰猛地睁大了眼睛,有人惊慌失措喃喃一声:“这怎么可能!” 然而下 一刻,空气中的风已经漫卷而起! 落叶转了一个方向?,原本只是薄薄一层的灵息之墙分明没有什么变化,但随着灵息的节节攀升,灵息之墙仿佛也随之变高变厚,逐渐变成了仿佛坚不可摧的厚盾! “玄武·执灯。”凝禅道。 桑灵兰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执灯这种四象天时便可以使用的灵法护盾怎么可能和灵息之墙相结合……” 凝禅没有回头,她的目光始终落在灵息之墙背后那些看起来异常可怖的妖兽们身上,像是想要以目光看透它们的真身。 白虎脉悄然流转,她的眼瞳中有金橘一闪而过。 白虎·蝉目。 蝉目之下,一切幻影都无所遁形。 眨眼再看,面前的一切没有任何变化。 不是幻影,不是虚假。 这些肖似人类的奇诡妖兽,都是真实存在的。 凝禅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灵息之墙横在她和不断用头上的巨角撞击灵息之墙的土蝼妖之间,土蝼妖的眼白通红,有如疯狂,装不破的透明墙体让它更加暴躁,好似宁可死在这里。 “咚——” “咚——咚——” 巨大的土蝼角让人震颤,看着这样巨大的角一下下撞在灵息之墙上,也足够震撼。 最为震撼的是,透明的墙体之后,带着火焰面具的女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无畏无惧,平静到连衣角都没有动一下。 “它在求死。”凝禅倏而道,却又困惑喃喃:“它为何要求死?” 幡灵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倏而翻墙而过,自天而落,顺着土蝼妖巨大的角滑落在它的头颅之上,一掌按了下去。 除却用眼睛看,自招妖幡生长而出的幡灵,在用自己的手接触到妖兽时,也能探知一二。 片刻后,幡灵愕然抬头。 “这只土蝼妖……”它的声音带了一丝从未有过的颤抖:“它的肚子里塞满了妖丹!”!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5 章 土蝼的眼瞳之中是癫狂。 隐含着无尽痛苦与绝望的癫狂,哪怕丧失了所有的甚至也无法掩盖这一层浓郁的痛楚。 幡灵到底出身于招魂幡,对于妖类的共感能力极强,她的手全身都跟着这样的痛楚颤抖了起来,直到凝禅意识到不对,飞快地以招魂幡将她强行召回。 回到招魂幡的时候,凝禅怀中的招魂幡恰好触碰到了佛琉石一瞬。 凝禅恰好捕捉到这一隅流转的绯红,她愣了愣,旋即重新看向了面前还在失智般撞击灵息之墙的土蝼妖。 “土蝼妖丹,可以掩盖妖气。”她喃喃开口:“即便如此多的妖丹集中于此,此处的妖气依然冲天。那么,这些妖兽们的境界抵达了几重天?” 虞别夜的手已经放在了腰侧的剑上:“我来试试?” 凝禅却按住了他的手:“借点笼火给我。” 她已经在众人面前展露了自己的玄武脉,蝉目的运转悄无声息,她并不打算暴露自己觉醒了两条灵脉的秘密。 虞别夜掌心燃起了笼火,那些肆虐的火乖巧地蛰伏在凝禅的掌心,再被她一掌按在了灵息之墙上。 于是原本透明的墙开始燃起了一层通透的绯红。 “这是……”桑灵兰慢慢睁大眼:“朱雀脉的笼火,竟然也能燃烧在灵息之墙上吗?” 万旬忍不住嘲讽一句:“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这妖兽还能如普通野兽那样畏火?” 回应他的,是灵息之墙上的笼火,在下一瞬倏而暴涨! 土蝼妖来不及反应,巨大的角依然撞击在了灵息之墙上。于是笼火刹那间便顺着土蝼妖的角蜿蜒而下,眨眼间火色大盛,将整个土蝼都变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 一声悲鸣响彻,土蝼妖仰天长啸,笼火突破了它的护身妖气,将它的皮肉灼烧成了一片焦炭。 “这、这怎么可能……”紫衣男修眼瞳骤缩:“若是笼火就可以烧穿土蝼妖,那么此前我们那么多人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我们朱雀脉都能燃笼火,为何你的笼火就格外霸道?!” 焦炭簌簌而落。 土蝼妖的身躯轰然倒塌,它的皮肉绽开,血色满地,那些包裹在它腹中的土蝼妖丹在火色之中,裹着焦炭,于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坠地。 妖丹离体,凝禅的手依然平静地按在灵息之墙上,仿佛墙另一端的笼火与她毫无关系,但事实上,那些笼火在她的操纵之下,将逶迤于地的大片妖丹密不透风地笼罩了起来。 她需要验证自己的猜想。 妖丹周遭的最后一丝缝隙也被笼火烧遍。 紫衣男修的话语才落,原本随着土蝼妖的轰然倒地而变弱了一瞬,让所有人都悄然松了口气的妖气,突然开始暴涨! 妖气漫天,这一刹那,连空气都变得稀薄了起来! 在场众人第一次知道,原来妖气本身,便可以粘稠有如沼泽深渊,让人深陷其中,甚至难以生出反抗的念头。 “发生什么了?”紫衣男修艰难开口:“为何妖气突然变浓!如果是这种等级的妖兽,我压根不可能进入这个秘境!” 桑灵兰一直紧紧盯着凝禅的动作,方才撑住灵息之墙对她来说透支过大,此刻妖气漫天,她被影响颇深,呼吸也变得比其他人更加困难。 ?本作者言言夫卡提醒您《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土蝼妖……土蝼掩盖了这些妖兽的妖气。”桑灵兰大口喘气,一边已经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什么:“这些妖兽,分明就是借由土蝼妖有遮掩妖气的作用,掩人耳目!” “不可能!如果妖兽学会了利用其他妖兽来遮掩什么,那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些妖兽已经拥有了神智。而拥有了神智的妖……压根不应该是这样妖兽的外形!”万旬低声反驳道:“更何况,妖若是要杀人,何曾需要这样的遮掩,这说不通!” “怎么说不通。”凝禅的声音冷冷响了起来:“若是一开始你就感知过这么强劲的妖气,你还会来这里吗?” 万旬一愣。 其他所有觉得万旬的话有道理的修士们,也是一愣。 “凡事哪里有早知道……”万旬还想开口。 “这还需要早知道?你的灵识是回老家过年还没回来吗?”凝禅打断他的话:“你自己看看现在的天,但凡从远处看一眼呢?” 众人方才被过于震撼的妖气摄住,此刻被凝禅提醒,才如梦初醒般看向天穹。 却见原本清朗的天色此刻已经是一片浓稠的妖紫色,妖紫的正中有一片巨大的漩涡,如此倒挂在空中,漩涡正中便像是一只睁开的恶魔眼瞳,正在冷漠地注视他们。 桑灵兰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然后毫不犹豫地直接捏碎了此前一直攥在掌心的求援符,再自爆身份:“我来自太琴天象,看在寻音卷的面子上,或许能有其他门派的前辈能来支援我们一二。大家不要恋战,只要我们足够谨慎,未必没有活下来的希望!” 紫衣男修脸色煞白,手中紧紧握着剑:“吾乃散修,命也没多值钱,但我不甘心死在这里,总要先战再……” 至于此前还在慷慨激昂的万旬,这位一直显得略有些单薄病弱的白衣青年正在悄然后退。 显然想要趁着凝禅掌心的灵息之墙还撑着的时候,保命溜走。 “万旬。”凝禅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她分明没有回头,却像是脑后勺长了眼睛:“你想去哪里?” 万旬的脚步顿住,整个人都变得僵硬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凝禅的话语落在了他的身上。 万旬脸色难看,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狠绝:“不过萍水相逢,你管我去哪里?” 凝禅终于转过头来,她带着面具,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万旬却从那火焰面具上看出了一丝寒意,下意识后退半步:“你想干什么?” “我确实管不了你要去哪里,也并不觉得大家此刻不能大难临头各自飞。”凝禅看着他,笑了一声:“其他人怎样我不管,只是我和你之间,还有点私仇。” 万旬愣了愣,只觉 得荒谬:“什么私仇?如果你觉得方才我说的那几句话冒犯到了你,那我道歉?,我现在就道歉!只要你让我走!” 此前一脸宁死不屈的是他,此刻毫无负担道歉只为逃走活命的人,也是他。 虞别夜沉默地看着这位自己昔日以为是好友的人,只觉得此前与他曾经并肩过的短暂旅途都像是一场笑话。 枉费他也曾真的信任过他。 甚至在被捅了刀以后,还自欺欺人地想过或许他有什么苦衷。 他这一生没有交过什么朋友,最接近有朋友的时候,也因为对着自己心中的天上月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而愧疚逃走。 他曾经当做是朋友的人,竟然原来,是这样一副面容。 虞别夜觉得自己应该愤怒的,就如同刚刚被他捅了那一剑时那样。 但他的心底却出奇地平静。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原来他的所有伤痛,都已经被凝禅抚平。 “好啊。”虞别夜倏而开口,他的声音甚至带了几分愉悦。 这一路走来,他一直缄默,直到此刻。 他没有变幻声线,所以他一开口,万旬的脸色就变了。 “你是……”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 因为下一瞬,虞别夜已经出现在了他面前。 万旬后退了半步,骇然道:“你竟然没有死!我明明……你明明……” 他紧接着想到了什么,就要大声喊出虞别夜的身份。 但凝禅已经先一步向着他遥遥点出了一指。 万旬所有的话语都噎在了嘴边,他想要说话,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白虎·封喉。 “此人以血源脉力妖言惑众,我暂且封了他的喉舌。”凝禅淡淡开口:“还请诸君接下来看到什么,都不要说出去。” 这两句话前后并没有任何关联。 但所有人在看到凝禅一边维系着抵住彼端无数可怖妖兽的灵息之墙,一边还有余力回头来封住万旬时,心头都多了几分天然的畏惧。 她那句“暂且封了他的喉舌”,在此时此刻,就像是在轻描淡写地说“暂且拔了他的舌头”。 前后连起来,就像是凝禅意有所指,若是他们敢乱说什么,那么下一个被拔舌头的,就是他们。 哪里还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更何况,所有人的心头在此刻都升起了一丝希望。 “我不走,也什么都不会说。”桑灵兰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惊惧地看着被灵息之墙挡在后面的妖兽们:“如果不仅仅是这一处的妖兽们是被土蝼妖遮掩了妖气,变成了让我们觉得自己可以匹敌的等级,而是整个极雾秘境里的妖兽都已经变成了这样的状态呢?” “留在这里,我或许还有一丝生的希望。但如若逃走,我也未必能活到有支援前来。”桑灵兰轻声道:“我愿起心魔誓,保证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不会说出去。” 凝禅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有阻止她的动作。 此前桑灵兰已经自保了身份,太琴天象的弟子虽说战力普普,但消息和分析能力最是出众。她的这一番话语正戳中了大家心中隐约感觉到却没有完全说破的想法,众人面色沉沉,闭眼再睁开。 片刻后,满场都响起了立心魔誓的声音。 万旬眼中的绝望之色更浓。 然而那一记封喉不仅封住了他的言语能力,甚至封住了他所有的动作。 如此封住所有人的嘴,毫无疑问,这私仇必须血债血还。 他……怕是活不过今日了。 如此向着,万旬看向虞别夜的目光更加愤然,他的咽喉之间发出了无声的嗯啊,显而易见似是有话要说。 凝禅看他片刻,在所有人的心魔誓都立完后,解开了万旬的封喉片刻。 便听万旬大声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吗!我背后是……” 他没能说完,凝禅已经重新又把他的话封住了。 还能是谁。 她完全懒得再听一遍那个名字。 此刻,她更关心的事情在于,面前这些妖兽究竟是什么来头,身上到底藏有什么秘密。 想要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这么近距离的看,是没有用的。 幡灵的眼睛不管用,所以她打算活捉一只,再以灵法侵入它的记忆,亲自看看,在它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它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进入极雾秘境时,她将自己的修为压制到了六合天。 要杀掉这些妖兽,六合天也不是不可以。 但要活捉一只…… 凝禅周身的气势开始节节攀升。 笼火随着她的气势升高,越来越盛,直至整面灵息之墙上的绯红都从透明变成了一片有如实质的红。 那些浓稠窒息的妖气仿佛被这样冲天的火色烧碎,凝禅站在火色背后,长发被火带起的风吹拂起来,她脸上的火焰面具也终于耐不住如此激烈的灵息,出现了一丝裂缝。 桑灵兰心头的那份莫名的熟悉感越来越盛,直到凝禅将手按在腰间永暮剑的那一刹那,她脸上的面具,终于被缭绕的剑气彻底震碎,露出一张绝美的面容。 ……一拳师姐!”桑灵兰脱口而出,然后又觉得自己太过冒犯,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凝禅弯了弯唇角,侧头看她一眼,用一根手指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在桑灵兰惊喜又带了更多担忧的目光里,向前一步。 她的面前就是灵息之墙。 向前一步,自然便是穿墙而过。 她没入自己燃起的笼火之中,穿过拿到她为身后的人铸起的灵息之墙,长发翻飞,站在了妖气冲天的奇诡妖兽面前。 妖气扑面,血气腥臭。 凝禅皱了皱眉,扣在剑鞘上的拇指轻轻向前推出一寸。 永暮出鞘。!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6 章 灵息之墙的火色将凝禅的眼瞳也染成了一片绯红。 如果说墙后的妖气是一片沼泽,那么越过这面墙时,扑面而来的妖气,已经浓稠到恐怕能让一些低等级的修士当场晕厥。 沼泽之中,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但到底还有挣扎的余地和力气。 在这里,好似连五感都被剥夺大半,慢身心都会被汪洋般的绝望浸透,再也生不出半点反抗的意念。 空余一片死亡般的可怖寂静。 哪怕不去看,这样的妖气也已经足够昭示,到底有多少条生命陨落在它们的手上。 灵息之墙的存在已经足够激怒这些一路走来都无人能阻拦的妖兽。 如今看到竟然有人如此胆大自信到穿过墙来,于是此前那些积蓄起来的怒意全都化作杀招,铺天盖地向着凝禅而来! 灵息之墙上的笼火悄然暗淡了些许,足够墙后的人们看清眼前的这一幕。 那些形容怪异奇诡的妖兽们身形高矮不一,却都比站在地上抚剑的女子要庞然太多,它们的身形投下的影子层层叠叠铺在她身上,无数杀招如落雨般密密坠下,站在那儿的凝禅就像是滔天巨浪中的一叶小舟,眼看就要被彻底吞噬! 桑灵兰忍不住上前两步,手贴在了灵息之墙上,口中喃喃:“师姐——!” 万旬口不能言,见到这一幕,眼中却忍不住升起了浓厚的恶意期待。 如果她死了,他未必不会还有一条生路—— 然而他的念头却被剧痛击碎。 血红开始覆盖他的视线,万旬从咽喉中嘶吼出一声破碎的哀鸣,整个人想要因为剧痛而佝偻下身子,却因为被定在原地而完全不能动,只能硬生生感受自己眼眶里的生疼。 虞别夜面无表情地收回手。 他的手指里夹着的,是一枚鲜血淋漓的眼球。 “万兄。”虞别夜的声音铺洒在他的耳边,和以往他对他的称呼并没有什么不同,却在此刻好似恶魔低语:“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用这种眼神看我师姐?” 万旬分明已经疼得神志不清,虞别夜的话语却还是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脑海中。 下一刻,虞别夜脸上已经泛起了无尽的嫌弃之色,他随手将那只被自己硬生生抠下来的眼球又塞回了万旬血肉模糊的眼眶里。 “怪恶心的,还是还给你吧。” 他塞得潦草胡乱,与其说是将新鲜的眼球塞了回去,不如说是将一团异物放进了本就狰狞的伤口之中。 “不过一只眼睛,就不必表现得这么疼了吧。”虞别夜拍了拍万旬的肩膀,掌心的灵息打得他几乎要跪下身去。 这一刻,万旬的内心其实是希望自己能跪下去的,蜷缩的身躯会让痛楚感得到抚慰。 但虞别夜轻巧地托住了他下沉的身躯:“被你们捅了十几剑的时候,我可是一声都没有坑。” 万旬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如果说之前他还抱有那么万分之一的侥幸,那么在听到虞别夜的这句话时,他心底蔓延的,只剩下了绝望。 他是来报仇的。 而那个如今没入了无数妖兽之中不知生死的女人……想来或许就是渊山上那位神秘的傀师。 但傀师也能有这么强大的灵息和战力吗?她甚至都没有拿出来傀吧? 万旬意识有些涣散,不是很理解面前发生的一切,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因为那些妖兽铺天盖地的重叠阴影之下,那无数凌厉不留余地的杀招之中,妖气最浓稠之处,有一道血光乍现。 与血光一并出现的,是剑意。 在场的修士里,有数人修剑,此时他们腰侧的剑都随着这漫天的剑意开始不安分地颤动,就像是被唤醒,再激起一腔剑意热血。 所有人都难言愕然地看着灵息之墙的另一端,看着破天的剑意拔地而起,将浓稠的妖气搅碎,将此刻妖紫暗沉的天色划出一道雪亮的剑光! “好剑!”饶是此刻气氛颇为紧张和沉闷,紫衣男修也没忍住眼中惊叹,拊掌赞道:“真是好剑!这位女修究竟师从何人!这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剑法,实乃我生平仅见!有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剑!” 第一道剑光亮起后,下一剑,则是如光源迸射般的许多道剑光! 以凝禅为中心,无数道剑光如光源散射出的光线般,在一刹那将所有围困她的妖兽们的身躯贯穿切碎! 尸块翻飞,血流如注,原本浓稠的妖气一滞,取而代之的是血腥味。 很难讲这两种气息到底哪一种更让人难以忍受。 血如瀑布般从被切碎的妖兽肢体处倾泻而下,淋落在地上,凝禅早就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把纯白的伞,伞面上原本像是落了些红梅,旋即血色逐渐蔓延,红梅晕染开来,逐渐将整个伞面都变成了浓郁的红。 所有人都在惊叹这样的两剑。 只有虞别夜的目光落在她持剑的那只手上。 黑衣红伞,在血海之下静默而立,凝禅手中的剑上也是血,剑光染血,再被她轻轻抖落。 那些血里,有凝禅的血。 因为她方才用出来的剑,名为天鹤诀。 两年多之前,他在那个静默的夜悄然离开时,留了天鹤诀给她。 后来他归来,从未问过天鹤诀剑谱的下落,也没有问过她是否翻开过这本剑谱。 在他心中,给出去了的东西,就全须全尾都彻底属于凝禅,哪怕她是一把火点了,他也乐意等火烧尽后,将落下的余烬收拾干净。 虞别夜从未想过凝禅会真的翻开这本他留下的剑谱,甚至还学了天鹤诀。 所有人知道,天鹤诀,是剑圣之剑。 却鲜少有人知晓,想要以天鹤诀点燃剑意,是需要血引的。 所谓血引,便是以自己的血为引,唤醒沉睡的天鹤剑意,以血荐剑,再挥出这世间最负盛名也是杀意最强的剑圣之剑。 他的眼瞳中倒映出凝禅这一剑剑的剑光,他的唇边也不知何时带了自己都未曾觉察的笑意。 她挥洒着他的剑。 只是想到这里,他都忍不住想要将已经翘起的唇角再翘高一些,更难以遮掩眼中想要再多看她一会的贪婪。 他之前觉得,自己的所有伤痛都被她抚平了的这件事,是真的。 甚至在此刻,也是真的。 凝禅的剑意无双,黑衣红伞银剑,纵横在火色之墙的另一边,也像是将虞别夜心头的那些阴霾一剑剑劈开。 天鹤诀,以血为引。 这是虞别夜学会的剑,却也永远无法出的剑。 因为他的真身是应龙,平素里他还可以掩盖自己的血与其他人有异,障眼法,染色,亦或是其他许多办法都行得通,毕竟也没有多少人真的关心他。 唯独天鹤诀不行。 应龙之血来作为剑引,不仅会暴露他身为妖的事情。生而为群妖统领的他如果燃血,也极可能会引发妖潮,抑或更严重的后果。 他曾感念虞画澜毫无保留,教他如此厉害的剑。 练剑的岁月很苦,很累,很难。 他挥的每一剑都非常认真,他学剑的每一瞬都全神贯注。 可他小意努力这么多年,最终学来的剑,却原来是这天下自己唯一不能用的剑。 多么嘲讽。 说不耿耿于怀是不可能的,这么多年来,天鹤诀这二个字都变成了他心底不愿被任何人触摸的伤痛,像是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曾经信任过多么人面兽心的禽兽,曾经为了虚无缥缈的许诺,全力以赴再换得一场空。 直到此刻。 她挥出了他无法出的剑,就像他始终从未松开过握着她的手。 永暮在凝禅的手中肆意挥洒,天鹤诀的剑光果真睥睨无双,那些原本看起来仿佛完全无法战胜的妖兽在天鹤诀之下,像是被切瓜果一般被剑意切开。 切口甚至都是平整的。 凝禅的剑光像是劈开一切黑夜的明光,那些遮天蔽日的妖兽在她的手起剑落时,不断轰然倒塌,再被她轻巧地用剑尖剖出妖丹。 天穹之中的妖紫色渐渐淡去,那种压在大家心头的窒息感散去,就仿佛雨过天晴,终于有阳光破开厚云落下。 不偏不倚落在红伞黑衣的女子身上,遍体尸块,站在那儿持剑的凝砚看上去像是一个实打实的杀手。只是阳光洒落,却竟然第一个照在了她的身上。 也照亮了她手中的永暮。 ——正最后停留在了一只人面羊角四足兽身的妖兽脖颈处,再深一寸,这种妖兽的性命便要不保。 凝禅杀光了此处所有的妖,挑挑拣拣留下了这最后一只,她仔细观察它片刻,终于确认了自己心头的违和感是从何而来。 人工感。 这些妖兽,就像是被拼接出来的人造产物! 这样的念头在凝禅脑海中一转而过,并未细思,因为她马上就要亲自去这只妖兽的来历与所有过去。 然后,在那只人面羊角四足妖兽瑟瑟发抖的眼神里,凝禅一掌拍在了它的额头,将它强硬地按在了地面,以灵相牵,开始这只形容奇特的妖兽的记忆。! 第 87 章 这一幕很是奇特。 尸山血海的一片狰狞中,黑衣红伞的女子伸出一只雪白的手,露出一截纤细手腕,按在面前那只人面羊角四足妖兽的额头。 人面羊角四足兽身躯原本极是高大,通体都是纯黑的毛发,近乎与此前的土蝼妖一般高低。然而此刻,它却仿佛俯首为臣般,蜷缩在地,低下怪异诡谲的头颅,任凭凝禅的所有动作。 过分庞大与纤细的对比与色彩构成了足够震撼的画面,所有人甚至都忘了恐惧,只是带了点儿怔忡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 四野寂静,只剩下笼火点燃那些妖兽身躯后的燃烧之声。 火声噼里啪啦,仿佛此处不是什么妖气血气冲天的极雾秘境,而是某个宁静辽远的夜。 灵息侵入通体纯黑的人面羊角四足妖兽脑中,与它的魂魄一瞬间链接,凝禅蓦地闭上了眼。 她开始“看见”。 …… 深渊。 凝禅“看见”的,是一片深渊,字面意义上的深渊。 眼瞳肉眼可见的四周,是一片混沌波动的暗色结界,这样的色彩与不稳定的结界面,天然便会让人生出一种未知的恐惧感,好似哪怕接近,就会被这样的边界吞噬。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这是一片极其广袤却分明可以看到边界的空间,又或者说,或许是小世界。 边界太高,太有压迫感,太让人恐惧。 凝禅用的是人面羊角四足兽的眼睛和记忆,所感知到的,自然便是它的记忆和情绪。 它好似是生来便知道,那些边界,是最不可触碰的存在。曾经有无数生灵想要逃离此处,却都被那些边界所吞噬,连死都死得悄无声息,毫无痕迹。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大海,连一点波澜都不会激起。 一如所有生命在这里的存在。 它也是有名字的,那些含糊混沌不明的声息中,它被唤作“阿朝”。 阿朝的神智并不清晰,它像是开智开了一半又戛然而止,智力水平并不多么稳定,在有些方面异常聪慧,却又在其他一些方面显露出最原始的倾向。 譬如进食时,它是纯粹的妖兽。 而在使用工具进行日常活动时,却又会显现出无限类似于人类的一面。 用阿朝的眼睛以第一视角去看自己使用工具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凝禅被迫看着阿朝用自己有四根很像是人类的手指,却更加粗粝,还多出来了一截指骨的前爪灵巧地将红黑色的泥土淘洗后,再放入砖块的磨具之中。 明明是机械的重复,却竟然因为看久了,看出了几分流畅自如来。 总之,阿朝的记忆里,它的日常便是如此。 睡觉,起床,与形形色色模样千奇百怪的工友们一起上工,淘洗泥土,注入磨具,进食,继续工作,直到夜幕降临,再度进食,然后回到自己的住所睡觉。 睡觉的地方,是再 简陋不过的隔间,没有门,每一间都同样大小,这对于阿朝来说有点太小了,它必须让自己尽可能地蜷缩起来,才能睡进去。 但它很喜欢这里,这是可以给它带来安全感的栖息地。 它还知道,如果不在夜幕降临的时候,进入这里,那么就会被带走,再也回不来。 阿朝见过一次被带走的同类。 那是一只如人类般直立行走,拥有过分巨大双足,却长着羊头牛角的妖兽。 阿朝只敢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它看到那只妖兽面容扭曲,尖啸连连,血在它身后蜿蜒成一条厚重的线,直到它被拖走。 拖走它的生灵如它一般直立行走,以白色的长袍覆盖全身,面上覆盖着金光璀璨的头盔面罩,将面容彻底地遮掩起来。这些人被称为执行者。 没人知道执行者的真容,但对于白袍的恐惧,却仿佛与生俱来。 阿朝看着妖兽被拖走,心中没什么波澜,闭眼继续睡了。 它虽然第一次见到,但这样的声音夜夜都会响起。 阿朝不是很能理解,因为夜晚来临,回到栖息地这个流程深入它的灵魂,它不能明白为什么有的同类一定要违背,也不能明白纵使大家都知道后果,却还是有妖兽前赴后继。 但阿朝并不深究。 主要是因为它的开智程度也不怎么允许它细思。 阿朝的一天天过去,凝禅也一天天看过去,甚至几乎都要熟悉它的这一生。 当然,凝禅最不习惯的,还是阿朝的进食环节。 砌砖工地包吃。 每次来发饭的,也是一名妖兽。能胜任这种工作,那名妖兽的灵智显然至少要比阿朝聪明一些。 它们的食物也是妖兽。 或者说,更纯粹、更符合凝禅认知的,真正的妖兽。 高等级的生灵蚕食低层级,高智慧的生灵吞噬低等级。 这是自然界的铁律。 每一次阿朝和自己工友们的进食过程,就像是它们这些妖兽游曳到了食物链的上一层,然后再反过来将低一等的生灵自然而然地当做养料。 道理都懂,就是在凝禅看来,简直像是同类相食。 纵使她每每此时都忍不住闭上眼不看,但进食的声音也总会在她的耳中响起。 如此过去不知年月多久,终于有一日,阿朝在淘泥再注入磨具的过程中,将磨具损坏了。 它愣神了一会儿,盯着磨具看了片刻,努力将磨具修好了。 阿朝生活的平静被打破。 “你,跟我走。”这一夜,一名白袍执行者停步在了阿朝的栖息地前,面具后面发出含糊混沌的声音,但阿朝和凝禅却奇异地能听懂。 阿朝从栖息地有些费力地挤出来,沉默却惊惧地跟在了白袍执行者身后,顺便收获了一路同情怜悯的目光。 凝禅这才第一次随着阿朝的视线,看到了更多这方神秘世界的景色。 那些让人窒息的密密麻麻的隔间栖息地在黑夜里像是能吞噬一切的沉默巨兽,无数妖兽在这样的夜里静默≦_[(,于是这栖息地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墓地,而那一个个隔间却甚至不是它们的墓地,而是火葬场的骨灰储存格,它们明明活着,却更像是在等待一个被下葬的时机。 只是这一次,阿朝并不是被带去下葬的。 它沉默混沌地跟在白袍身后,走了不知多久,经过了一片片这样的栖息地,然后终于看到了一点刺痛眼睛的光亮。 与这样的黑夜相对的,是白袍执行者此刻带着阿朝进入的,与阿朝此前生活的那一面孑然不同的,这个世界的另一面光明。 那是一座城池。 人类城池。 凝禅“看”着面前近乎恢弘的一幕,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一个生灵拥有名字,总应该有一个起源。 换句话说,名字不可能凭空出现,总得有一个人,给它起名。 这个人,是谁? 阿朝跟着白袍执行者的脚步,懵懂地左顾右盼,那些景色落在它的眼中,形成了一片并不能被他所理解的记忆,直到白袍执行者带着他走入了一座巨大的、外形肖似一座金字塔般的奇异建筑。 然后停步于一间天花板过于高耸、看起来似是专门为了阿朝这般体型的妖兽所建造的房间里。 房间里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 这是凝禅进入阿朝的记忆后,看到的第一个人类。 那个人类也穿着白袍,白袍的边缘细密纹绣着一些金线花色,他头发有些微白,闻声看来时,眼中的目光带着审视。 “测四方脉吗?”那人声线微哑,开口问道。 “正是,这只半妖今日出现了疑似灵智进化的现象。”白袍执行人对着桌后的人一礼:“还请林老主持。” 他边说,边将一枚留影石递了过去。 林老灵息注入留影石,简单看了一眼,正是今日阿朝将磨具修好的一幕。 看完后,林老点了点头,站起身,白袍的袍尾拖曳在地,他走到阿朝面前,冷漠地看了片刻,倏而抬手,竟是就这样破开了阿朝的胸膛,无视它痛楚的嘶鸣,就这样直接探入了它的灵海之中,以手开始拨弄它的四方脉! 又或者说,比起林老的徒手数四方脉,凝禅更为震惊的,有两件事。 第一是林老对阿朝“半妖”的称呼。 第一,是阿朝这样的妖兽,竟然也觉醒了四方脉吗? 痛楚只是瞬息,凝禅还来不及思考,林老已经收回了手,阿朝胸前被撕裂的骨肉随着林老手臂的退出,奇异地如被一潭被探入了一只手的小池一般,竟然骨肉合拢,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很好,一条半四方脉,前景不错,继续培养。”林老颇为满意地打量了阿朝几眼:“这孩子是几号房的?两边的血统来源于哪里?” “回林老,十九号房的砖工营地,这是它的资料。”白袍执行者的准备显 然极为周全,他递上一份有关阿朝的完整资料:“父亲是相当于五方天实力的山羊妖,母亲是……” 白袍执行者回忆片刻,继续道:“是璇玑宝阁的女修,三才天。” 凝禅的眼瞳猛地收缩。 她几乎是麻木地在脑海中重复了白袍执行者的这句话,然后看着林老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并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地翻阅手中资料,然后道:“去查查这个女修还有没有别的孩子,都是什么情况。” 白袍执行者颔首,领命而去。 “等等。”林老在白袍执行者即将离开的一瞬又开口:“把她带来见我。” 凝禅因为太过震惊,思绪都有了一瞬间的收缩。 她有些茫然地想着,璇玑宝阁这个门派距离少和之渊的位置好像并不是很远,阁中多为女修,喜音律,战力并不多强,大多是音修,这些年来,璇玑宝阁最著名的修士名叫涅音仙子,而涅音仙子…… 此前从祝婉照藉由殷雪冉的手交来的那枚留影石中,明明白白地揭示了涅音仙子与虞画澜的关系。 之前立于极雾秘境的滔天妖气中时,凝禅挥洒自如,但此时此刻,只是一份这样的记忆,她却真切地觉得自己难以呼吸。 她想过许多种可能性。 唯独没想到,真相竟然是一副如此这般血淋淋又残忍的模样,以这样一种方式,骤而呈现在她的面前。 此前她那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阿朝这两个字确实并非凭空出现的。 而是来源于他那位……璇玑宝阁的人类母亲。 人类与妖族并非不能结合,虽然两个种族水火不容,兵戈相向,但这个世界上也并非总是非黑即白,有十恶不赦的妖兽,也有生而单纯从善的妖族,而相爱一事有时又的确毫无道理缘由。 ——半妖诞生的基础,从来都是跨越种族的爱。 就像她和凝砚。 更进一步来说,要妖兽与妖族,其实更像是两个概念。妖族是可以拟化作人形的大妖,若是隐匿起所有妖族特征,看起来和人类也并无太大区别,就像是虞别夜。 再不济,最起码,是有人形的姿态的。 这样的妖族与人类所诞下的后代,本就应该是天生就能以人类的姿态行走于世间、拥有完整神智和灵识的半妖。 而不该是阿朝这样的。 人类可以与妖族在一起,却绝非妖兽! 可听闻林老的意思,这位璇玑宝阁的女修……或许孕育了不止阿朝一个半妖! 门口传来了窸窣声,凝禅在这一瞬,甚至不敢去看这位璇玑宝阁的女修,已经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林老。”响起来的,是方才白袍执行者的声音:“很遗憾,这位女修已经自尽了。” 听到她的死讯,凝禅的心头竟然一松。 在这种深渊地狱之中,死……才是真正的解脱。 “是吗,可惜了。”林老淡淡道:“是迷魂幻境又 失效了,还是离魂丹的药效过了?多有潜力的一个苗子,就这么没了。吩咐下去,这种事情以后不可再出现了,都盯紧点。” 白袍执行者恭谨称是。 这一天后,阿朝换了一个生活的地方,从那样逼仄的栖息地,换成了明亮宽敞的地方。 它不必再工作,进食的妖兽等级也肉眼可见地高了起来,一切都变得如梦似幻,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林老就会将它带到此前的那个房间里,如那一次一样,用手探入它的灵海,看看它的四方脉有没有继续觉醒。 每次来的时候,林老都会在写下许多记录,在他与其他人交谈的过程中,凝禅听到了许多零碎却关键的词句。 “又失败了?无妨,我们的样本还有很多。这样的半妖终究不是真正的半妖,想要稳定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我们都努力了这么久了,不着急一时。” “目前这只的状态还算平稳,龙血含量大约占比为百分之三,更多含量是半妖的躯壳难以承受的。” “嗯?四号样本又死了?可恶!四号样本可是至今为止最成功的范例了!” “你说什么?虞画澜说自己看到了完美的觉醒了两条四方脉的半妖?那怎么不抓来给我研究一一!”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把她抓来给我研究!” …… 到这里,凝禅还有什么不明白。 离开南溟幽泉的时候,她与虞画澜对了那一掌的时候,曾经迫不得已展露过自己觉醒了两条四方脉的事情。 那时虞画澜形似癫狂,大笑不止,眼中的狂喜仿佛能溢出眼瞳,包括后来交付替身傀时,他看向她的神色依然十分奇异。 纵使此刻,这深渊世界的幕后之人尚未浮出水面,所有的一切串联起来,也已经足够明晰起来。 这个深渊地狱,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目的。 ——制造半妖,试验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半妖可以觉醒第一条四方脉,并且试图复制。 这两年多来,她高居渊山,是段重明为她守山,让她不曾遇见半分外界的纷扰。 却原来,那些来到渊山的人中,有许多是冲着这件事而来的。 凝禅难以言语自己此刻的心情。 所有的不可置信与觉得荒谬的心情慢慢汇聚,最后变成了一腔汹涌的怒气与无与伦比的杀意。 不仅仅是对虞画澜。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能以一己之力就完成这样一方巨大的深渊地狱。 能够支撑起这样一场如同修罗地狱的场景、只为满足一己之私的,是成群的、无数的、位居高位却贪婪残忍的人们。 是少和之渊的掌门,也或许包括少和之渊的前任掌门,无数长老。 不仅仅是少和之渊,初时凝禅只觉得林老的白袍上的纹绣有些眼熟,此刻仔细去想,哪里还想不起来,这正是祀天所神使的袖边上所纹的大光明纹。 或许能够觉醒两条四方脉的诱惑实在太大,修 仙的岁月太多漫长,在历经了无数岁月后,却发现自己无望触摸更近一步的天穹,在寿数将近的时候,实在是太容易不择手段。 不,或许都不必等到寿数将近。 譬如虞画澜,他只是想要以更激进的方式,靠近众妙天门罢了。 没有多少人能够像是望阶仙君那般,在生死面前不去另辟捷径,而是生死在天,去赴一场凶多吉少的死关。 而他这样义无反顾地去闭死关,便也像是扇了这些想要以第一条四方脉去叩击众妙天门的人们一个巨大的耳光。 所以唐家才会遭此劫难。 凝禅有些恍惚地想,前一世,望阶仙君真的没有见到众妙天门吗?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记忆的画面变得重复而断续,直到有一日,阿朝再次被带到了林老的面前。 林老摇了摇头:“没有进展,没什么用了。” 他冷漠地在阿朝的资料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然后道:“最近的半妖又变多了,得消耗一些。让虞画澜去安排它们入秘境吧,多杀点修士,再顺便多抓几个女修回来。” 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那个觉醒了两条四方脉的半妖还没抓回来吗?” 白袍执行者摇头:“派去的人,被龙杀了大半。虞掌门在处理了。” 林老嗤笑一声:“都说养虎为患,虞画澜还敢养龙,我倒要看看,当初不听我的话,如今他要如何收场。” 白袍执行者也并不以为然:“虞掌门说无妨,毕竟画棠山还在那儿。” 林老“嗯”了一声,不再多言,挥了挥手。 阿朝被重新带走,这一次,它没有能回到让它度过了这一生最快乐时光的地方,而是茫然地跟着白袍执行者去见到了更多其他的妖兽,然后与它们一并被与一只腹部被塞满了土蝼妖丹的土蝼妖绑定,再传送进入了一片秘境。 它们没有任务。 它们只懂得做一件事,进食。 有妖兽的时候,杀了妖兽来吃。 妖兽杀光了,那些进入了秘境之中,灵息深厚的修士们,便是它们的食物。! 第 88 章 凝禅了这只人面羊角四足兽的一生。 是漫长却短暂的一生。 ⑼想看言言夫卡写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第 88 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漫长的痛苦,短暂的解脱。 但在外界看来,时间也只过去了堪堪十息。 凝禅感同身受了的所有痛苦。 方才在那么多的妖兽之中走时,妖气与漫天的杀意并不能让凝禅受一点伤,但此刻,凝禅在收回覆盖在人面羊角四足兽额的手时,身形竟是一晃,忍不住吐了一口血出来! 虞别夜向前一步,才要过去,凝禅经若有所觉地伸出一只手,向着他的方向比了一个自己没的动作。 然后下一瞬,她重新垂手握住了永暮。 “阿朝。”她的声音很轻。 阿朝睁开眼,的人面在这样庞大的身躯上显得格外怪异怖,但如若有人仔细看的眼,才会看到,这样一双眼中,是婴童般的纯净与无知的残酷。 出生时,有温柔的声音这样喊出过的字。 永暮的剑光亮,身首分离之前,听到的后一声,也是的字。 的死去,不是悄无声息,这个世上,至少有人知道,叫阿朝。 阿朝的血溅了凝禅一脸,她不知在想什么,没有躲开,也没有用灵息将这些血渍隔绝在外。 血是有温度的。 但凝禅只觉得冷。 她看着面前一地的妖尸,再慢慢抬,看向了天穹洒下来的日光。 日光温暖灿烂,是这天下普通的存在。 有人深埋软禁于不见天日之地,穷其一生,也再难见一缕日光。 笼火尚未烧尽她周遭的妖尸,焚烧的味道漫卷在风里,灵息之墙不知何时经撤去,于是那些还未溢散完的妖气顺着风,一刮在了灵息之墙另一侧的众人身上。 他们不必死在这里。 这本应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时刻。 但不知为何,这一刻的风,便是他们,也感觉到了悲伤。 桑灵兰突然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冰凉,她下意识抬手,抚摸上自己的眼眶,再低看到自己指尖透明的液体,愣了片刻:“我……我怎么哭了?” 长久地注视天穹,日光会让眼瞳在看其他务的时候,都带着不真的光斑。 凝禅依然看了许久。 然后转过来,看向因为她扫来的这一眼注视而忍不住有些蜷缩的众人。 “不必怕我,也不必发心魔誓了。”凝禅弯了弯唇角,将永暮上的妖血抖落:“在这里的见闻,你们想要告诉谁都。当然也告诉那些想要杀我的人,想来就来。” 她边说,边向着万旬的方向一弹指。 万旬身上的所有禁锢在这一瞬打开,他跌落在地,眼瞳的痛楚让他忍不住哀嚎,旋即立刻大声嚷道:“他们是……他们是虞别夜和凝望舒!少和之渊正在悬赏他们的首级,哪怕只要、只要将他们人的踪消息告知少和之渊,都领到一笔不菲的赏金……” 他没能说完。 因 为永暮剑经凝禅抬手抛了出来。 一道剑光撕裂空气。 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道剑光,没有任何剑意,想要躲闪,应也不会太难。 但永暮剑还是没入了血肉。 从万旬的前胸进,后背出,发出一声沉闷。 笼火在凝禅的身后燃烧,她前时,自然而然地踏在地面的灰烬之上,像是要将那些灰烬再踩成随风的齑粉。 凝禅走得不快,人群自然而然分开,直至万旬面前。 她重新握住永暮,面无表情地回抽,然后用染了万旬的血的剑尖,冷漠地挑了他的下巴,上了万旬痛极又盛满了恨意和恶毒的眼。 “记住这样的疼。”她突地笑了一下:“然后去告诉那些曾经和你一样背刺过阿夜的人……” 凝禅俯身,在万旬耳边道:“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要闭眼。” 她的音色悦耳,便是说出这样冰冷的语,也带着有些天然的笑意和尾音。 但万旬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的血在这一瞬都变冷了下去。 一剑穿胸的痛,活生生挖出眼球的痛,两者加来,好似都比不上凝禅的这句。 因为万旬知道,凝禅说的,都是真的。 他看到了她的剑。 所他知道,她想要做什么,都能做到。 “我……我告诉你,我们为什么会背刺他!”万旬倏而开口:“是有人告诉我们,只要给他一剑,就给我们大量的灵石和灵宝!甚至、甚至指点我们的修!” 凝禅“哦”了一声,神色平静:“你是想要告诉我,那个人,叫虞画澜吗?” 万旬的表情有了一瞬的空白,然后飞快开口:“不、不止!除了虞画澜,还有祀天所的神使!” 凝禅依然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 万旬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而且,他们在交谈的时候,我都听到了……他们是说,因为虞别夜杀了太多土蝼妖,阻挡了他们的计划进程,所……” 这一切,与在阿朝的记忆中看到的语不谋而合。 凝禅的表情还是很平静:“这些我经知道了。还有别的吗?” 万旬沉默许久,他经把所有自己知道的情都说了出来,不料凝禅竟然早知晓。 片刻,他猛地睁大眼,想到了什么:“了!虞掌门……虞画澜身边近多了一个合虚女修!我看到过一眼,她长得……很美,非常美,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的那种美。” 凝禅的神色终于有了一点伏。 能如此形容的人,有且只有一个。 祝婉照。 凝禅有点意外,又觉得意料之中,祝婉照有她自己的目的和为逻辑,她和祝婉照的目的多少有些重合之处,大家不过殊途同归。 所她只是挑了挑眉:“知道了。” 这一次,万旬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所凝禅擦干净了永暮,向着不远处的诸位修士点点示意,转身便要走。 桑灵兰忍不住追上来了几步:“师姐!你……你还要继续留在这个秘境里吗?” 凝禅桑灵兰颇有好感,她看向望着自己的小姑娘,展颜一笑:“是啊。我要去把秘境里剩下的妖兽都杀了,你乖乖在这里待一会儿,秘境应该就破了。” 言罢,她与虞别夜并肩而去。 黑衣广袖与收了来,随便拎在手里的红伞一并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桑灵兰愣在原地。 凝禅的语说得太过轻巧,甚至轻飘飘,在提到杀这些她回想来都觉得怖的妖兽时,轻松到像是要去随便切切菜,哪里像是要去面整个极雾秘境之中的妖兽。 “假、假的吧……”紫衣男修忍不住开口:“虽然这位师姐的剑确很厉害,能是我这辈都没法达到的高度,但要说杀光整个秘境也妖兽,听来也……也太狂傲了点!” 又有人附和:“是啊……虽然很感谢她救了我们一命,而我也听过凝望舒的号,她做傀是厉害,但不代表她其他方面也这么厉害啊。我还知道虞别夜确在过去的许多秘境里杀了很多妖兽……诶,等等。” 说到这里,这人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落在了万旬身上:“我就说怎么虞别夜突然消失了,原来是人背刺了?” 大家的目光一并如剑一般落在了万旬身上。 万旬经给自己拍了醒灵,然而不知为何,无是眼球的伤,还是贯穿躯壳的伤,这两种都不致命的伤偏偏愈合的速度极慢,原本的白衣青年公哪里还有此前的半分模样,狼狈如丧家之犬地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众人见他如此,唾弃两声,也就转回了目光,重新讨了凝禅方才的语。 桑灵兰沉默片刻。 平心而,她多少也这么觉得。 但…… 她遥遥看向凝禅的背影消失的方向。 她莫有一种预感。 凝禅说的,会成为现。 她会说到做到。 * 极雾秘境。 若是白虎脉的蝉目从高处向四野去看,便看到,如同方才凝禅经历过的那般紫色的妖云竟然随处见,无数只腹中塞满了妖丹的土蝼妖掩盖着怖的妖气,然而妖气聚拢,终究难掩,也到底有修士殊死一搏,捅破了遮掩妖气的那一层薄薄的纸。 凝禅站在一处山峦上,风吹拂她的衣袖,和她手中的招妖幡。 招妖幡认主,幡灵在凝禅愿意的情况下,与她共享视觉。凝禅看了阿朝的一生,幡灵也和她一看到了这一切。 此时此刻,幡灵心中的愤怒并不比凝禅弱多少。 “我竟不知,杀戮妖兽,也变成慈悲的解脱。”幡灵坐在凝禅的肩,风也将她的两条辫吹拂来:“我试试召唤们,虽说是半妖,但们的体内到底有妖血。但……有一件我要提前告诉你。” 凝禅问:“什么?” “要召唤一整个秘境的妖兽并不是易,我会力竭。而若我力竭,有的封印便会变弱,直至时效。”幡 灵道。 凝禅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封印?是说招妖幡中的妖兽会跑出来吗? ?言言夫卡提醒您《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幡灵摇:“不,招妖幡中的妖兽即便我死了,也不会擅自跑出来的。我是指……幡中世界中的记忆。” 凝禅愣了愣。 她几乎都要忘了幡中世界里发生过的情。 但幡灵这么一提醒,她的脸色瞬间开始变得古怪了来。 其他的记忆倒还好,就是…… 就是她在幡中世界时与虞别夜的相处…… 凝禅的神色很是不自然地扭曲了一瞬,她闭了闭眼,一种破罐破摔的语气道:“幡幡啊,你知道吗,成大者,不拘小节。我们就不要强调这种细节了。” 幡灵微妙地看她一眼,再看一眼立在不远处的黑衣青年:“真的吗?我不信。” 凝禅:“……” 凝禅幽幽道:“幡幡,你知道的太多了。” 幡灵瞬间一个激灵,立正坐好:“说什么呢!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一个无知的幡灵!你准备好了吗?准备好我就要开幡唤妖了!” 凝禅收拾思绪,直至心无旁骛,她的灵识早铺散开来,再次确定自己选择的这一处山峦周遭十里都渺无人烟后,她才终于颔首:“开始吧。” 她立于山巅,在拿到招妖幡后,第一次开始向幡中注入自己的灵息。 卷轴开始随着灵息的充盈一寸寸展开,那些密密麻麻绘制于画卷之上的线条开始变得生动,再浮凸在卷轴上,层叠成了惟妙惟肖的无数妖兽虚影,再逐渐有了色彩,逐渐须发毕现。 ——只等凝禅心念一动,这些随初代妖皇征战过天下的妖兽们便随时化作体,重返天下。 幡灵终于站了身,她轻巧地踮脚,翩然落在了彻底展开、悬浮在半空之中的招妖幡上。 灵息不断地注入,顺着招妖幡上的每一寸线条延伸,终没入幡灵的身体之中。 她闭着眼睛,手中掐出无数繁复的灵诀,口中念念有词,一股莫且奇特的灵压如同池塘上泛的涟漪一般,一层层地向外扩散而去。 初,招妖幡与幡灵的灵压只想是微风拂面。 但当幡灵张开双臂,慢慢开始向着天空扬,两条长辫随着她的动作开始在身后飞舞之时,微风肆虐。 风将凝禅的发吹乱,雨点从天而落,渐大渐密,然而雨声的噼里啪啦甚至不能成为天地之间能够入耳的声音。 因为有妖兽自四面八方而来。 初只是零散的一些庞然身影,更多的是秘境之中的普通妖兽,但旋即,随着第一只巨大的土蝼妖与的伴生妖兽群的出现,越来越多半妖土蝼群开始踏着沉重的步伐,向着凝禅为中心的山峦进发。 妖气渐重。!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9 章 狂风,乱雨。 凝禅觉得长发有点碍事,她随意将长发挽起,然后冲着虞别夜的方向招了招手:“来帮我绑一下头发。” 立于山边的黑衣青年走过来,从芥子袋里取出一条红色发带,颇为娴熟地将她的头发绑好,然后向后退了半步,垂眸掩住眼眸中的一些恍惚。 就在方才招妖幡拂动之时,他注视着幡面上的那些涌动的妖兽线条,脑中却突然出现了一段原本被抹去了的记忆。 是幡中世界。 那段记忆涌入他脑中的刹那,他便已经意识到了记忆的来源与发生的地点和时间。 虞别夜抬眼看了凝禅的背影一眼,再看向自己的掌心。 她长发入手的触感,与记忆中一样。 只是…… 虞别夜神色难免古怪。 他想起来了,那她想起来了吗? 还是说,她从未忘记过? 不过现在不是深究这些问题的时候,因为山巅之下的脚步已经轰然。 举目望去,四野已经满目妖兽,他们所在的山巅在此时此刻就像是一座孤岛。 被半妖妖兽们包围的孤岛。 虞别夜想要回到方才所站的地方,却被凝禅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回首抬眼,正落入凝禅的眼眸,她的眼瞳极亮,那是一种被怒意点燃而长久不会熄灭的亮,再倒映出他的身影:“要试试吗?” 虞别夜一愣:“试试什么?” 凝禅牵着他的手腕,带着他的手落在了他腰间的剑柄上,她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天鹤诀。” 虞别夜的眼瞳里露出了一点不可置信,他慢慢眨眼,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没有什么比现在更适合使用天鹤诀的时刻了。 如今他们已经深陷半妖妖群之中,举目无人,便是有人以神识窥伺此处,此处如此厚重的妖气,无论引起什么样的异象,都不足为奇。 至于他身为应龙的血脉会不会在燃血引血之时造成什么影响…… 若是能燃烧群妖,便让这山下的无数生灵超度解脱。 又若是引起天下妖兽惊惧,便让那深渊地狱的妖群长啸,冲破那些可怖桎梏,最好顺便能将那些置身其中的贪婪人类们踩死。 所以他的手指开始紧扣,握住了腰间的那枚剑柄,再展颜一笑:“那就试试。” 天鹤诀是剑圣之剑。 他腰间的剑柄,自然便是剑圣的剑柄。 说是剑柄,因为那真的光秃秃,只是一个没有剑身的剑柄。 剑柄通体纯银,近乎雪亮的白色,上面细密繁复地镌刻着无数线条,只有已经会天鹤诀的人才能以灵识看清,那剑柄上赫然将整本天鹤诀的剑诀都刻录在了上面。 剑圣之剑,不需要剑身。 因为这剑,本就名为燃血。 它以血为剑身。 虞别夜在拥有了这枚剑柄后,曾 经无数次用手指抚摸它,再厌弃地冷笑一声,却到底始终不曾将它丢弃。 ——有问题的是他,而不是这柄剑。 ⑨本作者言言夫卡提醒您《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又或者说,有问题的,是虞画澜,而不是他抑或这柄剑。 他从来都是怀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嘲弄与自我厌弃地心情来看这枚剑柄的。 也曾握住过,虚虚比划两下,再讥笑着颓然松开。 唯独这一次。 覆盖着凝禅掌心温度的这一次,他终于可以站在山巅,无所顾忌,堂堂正正地,拔剑。 凝禅与虞别夜背靠背而立,衣袂翻飞触碰,再分开,彼此的体温在背后短暂相遇。 空气中满卷着浓厚的妖气,大雨倾盆,厚云之上有电闪雷鸣呼啸而过,好似要就这样劈向人间。 有血顺着永暮的剑柄落下,顺着剑身滴落在地,再被剑意牵引,重新落回剑身,与其他滴落的血珠蜿蜒在剑身之上,再轰然燃起,将原本雪亮的剑身燃成一片血色的绯红,如同她脑后飞扬起的那条绯红发带。 凝禅起剑天鹤诀。 也有血顺着空荡荡的剑柄垂落,那血的颜色为妖紫,于是剑柄下凝出的剑身也是妖紫近黑,银白的剑柄与上面繁复镌刻的剑诀倒映出逐渐凝出的妖紫色剑身,再倒映出持剑之人从纯黑变成了银白的长发,和他举起剑时,那双已经变成了灿金色的眼瞳。 虞别夜起剑天鹤诀。 妖紫构筑出一整柄剑,比一般的剑要更长三寸,更薄却更宽,沸腾的妖血燃起绯红的火,又有笼火自虞别夜的脚边开始燃烧,就这样顺着他们所站立的山体一路向下燃烧,顷刻间便将整座山都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火山! 凝禅的眼瞳都被这样的火色照亮,她短暂地恍惚了一瞬,只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火烧画棠山的那个午后,旋即笑开。 她抛去所有杂思,永暮在半空划出一个弧度,剑意已浓。 既然剑意浓,自然便到了起剑的时候。 凝禅双手持剑,足尖轻点,与虞别夜一并从山巅向着两个方向坠下! 天地之间同时亮起了两道沛然的剑光! 永暮如白昼,燃血如深夜。 剑光在半空稍顿,旋即混入天地之间的落雨之中,于是分裂成了千万道剑意,与倾盆的雨一并自九天而降,密密麻麻,将整片空间全都照亮,再坠至千万妖兽! 血花溅射。 千万朵血花与嘶吼悲鸣一并响彻天地。 声压绵延成现,有那么一刹那,凝禅的耳中喧闹至极,然后是尖锐的疼痛后出现的骤而极静,她的周身早已湿透,分不清是落雨还是血雨,又或者,这两者早已融为一体。 土蝼倒地,妖丹落了满地,再有无数半妖的尸块堆叠其上,头颅,躯干,四肢,长尾,翅膀,抑或其他言语不能描述的畸形。 天鹤临空,剑雨如鹤鸣,凝禅出剑,再抬手。 她立于虚空,于是虚空四周围绕着他,有足足八个虚空漩涡出现,八具战斗 傀从中跃出,落入战场之上! 凝禅出剑,于是八具战斗傀也随着她的动作,一并从身后卸剑,再一剑荡出! 天鹤诀的背后一片战场,剑出依然如鹤。 只是用剑的人换了一个。 虞别夜银发翻飞,此前他的身后还只生长出了一面翅膀,此刻随着他境界的提升,两只巨大的黑色羽翼一并展开,每一下振翅都带着让群妖匍匐的力量。 他分明才是妖气最浓郁的中心,但他却在将这里的妖气驱散。 剑气浩荡,可斩心中意难平。 妖紫色的燃血剑挽出绚烂的剑花,虞别夜的剑起初还带着一点从未出鞘过的生涩,但所有这些剑式在他的梦中心中不知演练了多少遍,所以生涩很快变得流畅,再入化境。 与其说是在杀戮,银发金眸的青年倒不如说是在妖群之中持剑起舞。 燃血剑的剑身随着他的举剑溢散成无数的血剑,四散而出,剑意磅礴,再在虞别夜旋身挽剑时,聚拢而归。 他为应龙,他为天道之子,他的血本就是这世间最睥睨霸道无双的存在。 所以血剑穿梭过无数半妖的躯干,妖火与剑意一并贯穿再燃烧,笼火漫卷,没有任何一只妖兽能够承受这样的天鹤诀。 无数的剑光与火色之中,虞别夜终于停剑,他的周遭已经没有任何一只活物。 他站在尸山之上,向下看去,原本将他桎梏住的那些有关天鹤诀的心结已经尽数散去。 某一个瞬间,他恍然觉得,阴差阳错。他过去总觉得自己习得的剑诀却竟是天下最不适合自己,他唯一不能挥舞的剑。 可如今看来…… 这天下恐怕未必还有比这剑圣之剑更适合他的剑了。 燃血为剑,他的血,本就至强。 虞别夜在一片火色中回首,向着凝禅的方向看去。 八具替身傀恰在她周身落地,他的发辫绑得很好很牢,却也难免松散了些许,但红色的发带依然翻飞,与她转身看来时的笑容一样明媚。 于是虞别夜也笑了起来。 他甚至没有收起翅膀,而是就这样展翅向她飞了过去,再向她伸出一只手:“要一起看看吗?” 凝禅看了他片刻:“看什么?查漏补缺吗?” 言罢,自己先笑了起来,到底伸出手,然后被虞别夜带起来,打横抱起,一并悬于高空,垂眸看向火海。 妖兽湮灭,天空中的妖气漩涡也开始暗淡,天光重新洒落,而极雾秘境也开始有了松动破碎的迹象,虞别夜的银发悄然褪回黑色,他们一并立于最高点,看着那些陷入秘境之中惶惶然,只听得此方腥风血雨,却不知发生了何事的修士们一个个被传输出秘境。 桑灵兰遥遥看向这边,振袖行礼,深深一躬。 紫衣男修李兄也在行礼,他的身侧,饶是万旬脸色惨白,不情不愿,也依然被紫衣男修狠狠一巴掌拍了下去。 这是真正的救命之恩。 永暮悄然抖去剑身上的血渍,落在虞别夜脚下,于是银发金瞳的青年收了双翼,立于剑上,与怀中人俯瞰天地。 等到目睹整个极雾秘境最后一名修士都离开,凝禅终于松了口气,从虞别夜怀中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招。 翻涌展开的招妖幡重新一寸寸合拢,变成了一副再普通不过的画卷的模样。 幡灵精疲力尽,钻进招妖幡中,显然要好好睡一觉,休息一番。 空间坍塌,结界碎裂,未烧尽的笼火与消散的剑意即将一并埋葬于此处。 虞别夜突然开口:“你的另外一半血……是辟邪?” 凝禅刚刚放松了点儿,听到这话,后背都整个僵直了起来,她像是炸毛了一样猛地直起身来,一手抵在虞别夜颈后,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 虞别夜没避开她的目光。 极雾秘境的倾圮在这一眼对视里都变得不那么重要,永暮从天而落,停泊在极厚的落叶上。 原来不知何时,已经入了秋。 树叶一片金灿,将虞别夜原本已经褪回了纯黑的眼眸重新映出了璀金色。 凝禅第一次在与虞别夜的对视中败下阵来,她狼狈移开目光,声音却镇定:“嗯,是辟邪,所以才能点灵。” 虞别夜的目光向她的头上落了一瞬:“据说辟邪有毛茸茸的鹿角。” 言下之意实在清晰不过。 是说她在幡中世界时,以肖似毛绒小猫的形象出现,完全没有展露出鹿角。 凝禅:“……” 凝禅冷静道:“不然怎么说是半妖呢?如果全须全尾都一样,那岂不是辟邪本身?” 也有道理。 虞别夜颔首,片刻,倏而又问道:“渊山……原本是凝家的渊山?” 凝禅点了点头,正要多说两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抬头,看向了虞别夜。 从她的这个角度看去,虞别夜的下颌线清瘦却优越,漂亮得无可挑剔,和他那张脸的五官一样,毫无缺点。 这张脸,凝禅看了一百多年,也还没腻。 也当然能看出点儿不对的地方。 凝禅盯着虞别夜看了一会儿,试探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虞别夜目光果然闪烁:“偶然听说。” 凝禅:“……” 偶然个屁。 合虚占据此处都已经数千年,天下人早就只知合虚,这片浮朝大陆上,就算是寿命最长的修士,也不曾目睹过辟邪一族栖息于渊山上的时代。 她前世看过那么多本书,读过那么多典籍,也没见过哪本书上记载过这件事。她自己之所以知道,完全纯粹是因为这是某种血脉传承的记忆罢了。 说到底,她向合虚要了渊山,纯粹是某种血脉记忆的驱使和情怀罢了,并没有什么想要重温自己这一支的旧梦辉煌的意思。 总之,所以,除了她前世曾经告诉过他这件事之外,他从哪里去听说? 幡灵是说了记忆封印会松动。 但怎么这松动,还会带动前世的记忆也一起涌现啊!!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90 章 虞别夜其实自己也并不是很能分清这些一起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的记忆的虚实。 原本被割裂开来的记忆重回,一开始会就像是被生硬地重新塞回来了一些陌生却分明熟悉的东西,在短暂的适应后,那些记忆的重组便会出现一些错乱。 比如去回忆的时候,画面并不连续,而是一些断续的片段。 很乱。 他在记忆里像是过着另外一个人的人生,却又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他自己。 而在这些交织的错乱里,他却好似有两重身份。 一重里,他是她的师父,她是被他手把手教剑的辟邪小猫妖,从手不能握,再到他位列天下第一,她便是天下第二。 第二重里,她依然是他仰望的师姐,一切似是与现在并无不同,但他却分明陪伴了她比现在更漫长的岁月。 两种不同的视角记忆交错穿插,虞别夜分不清这些到底都是什么,却又能笃定这些理应都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 因为那些记忆中的情绪都很真实,没有半分虚假的痕迹,他的鉴真血脉也没有被触动。 他眼神有些闪烁,只是因为……那些记忆交错中的某些画面,实在是…… 只是这样回忆,他都觉得是僭越。 越是觉得僭越,却又忍不住去再回忆一遍,又不可置信,又食髓知味。 他甚至羡慕记忆中,在幡中世界里的自己。 可以如此毫无顾忌地展现对她唯一的偏爱和绝对的袒护。 凝禅只是神色古怪了一瞬,便移开了目光,什么都没有多说。 她方才耗力过多,饶是已经无极境,也难免有些疲惫。更何况,她也总不可能干巴巴去问点什么。 最重要的是,她观虞别夜的神色,恐怕就是真的拥有了前世的记忆,应当也只是一些,绝对没有最后他伸手将自己一掌拍落的事情。 并不能解答她的某些疑问。 等到虞别夜稍微整理了思绪,努力镇定地想要重新面对凝禅的时候,低头却发现,凝禅就这样侧脸依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是又一个冷秋。 虞别夜将凝禅裹进自己穿的大氅里,又怕她难以呼吸,于是又专门将她的脸露了出来。她因为脱力而有些苍白,这样被漆黑的大氅的毛毛边裹了一圈,看起来脸就更小,只有巴掌那么大。 她睡着的时候,连睫毛都不会翕动,是真正的沉眠。 虞别夜垂眼看了她很久,然后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然后他足下绕出一个法阵,前行一步,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凝禅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张巨大却温暖的床上,她裹着厚厚的被子,窗外的寒意没有渗透出来半分,虞别夜坐在窗边,以法阵将这一隅隔绝开来,安静宁谧,至于温暖,则是因为他持续地燃着笼火。 凝禅侧脸,望着跳跃的温暖火焰,沉默片刻:“所以你就在用笼火给我取暖?” 虞别夜早就发现她醒了,只是她不说话?_[(,他便也不打扰,此刻听到这个问题,他才笑了起来:“所谓笼火,说到底也还是一种火罢了。理应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凝禅幽幽看了他一眼。 她没法反驳,用笼火取暖这种事情她前世也做过。 甚至方才这句话,也是她前世说过的。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虞别夜已经端了润唇的茶过来,凝禅缓解了唇齿间的干涸,看了一眼窗外,已经认出了这是哪里:“罗浮关?” 虞别夜颔首:“之前我行走于秘境之间时,在这里长租了一套院落。后来接悬赏多了,有了积蓄,就干脆把这里买下来了。” 罗浮关的地价可以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高,虞别夜这么说,就说明他没有用当时从画廊幽梦里取出来的灵石,也足以可见他在这两年里到底接了多少任务,走了多少个秘境,又剖了多少枚妖丹。 前世没有这个院落。 这一次,到底还是有很多事情有了改变。 凝禅这一觉睡了足足六天,醒来的时候除了实在是好饿,体内已经沉疴尽褪。 她的手在床边按了一下,果不其然感受到了无数个疗愈法阵的痕迹。 她的动作没有瞒过虞别夜的眼睛,他一边往桌子上端热气腾腾的面,一边道:“之前受伤次数实在是太多,所以多多少少学了一些疗愈灵法。” 面很新鲜,劲道,显然是刚刚做好捞出锅,没有半分浸泡过久的痕迹。 凝禅吃了几口,突然问道:“你做了几碗面?” 虞别夜愣了愣:“一碗,但不够我可以再做……” “我是说。”凝禅道:“这六天里,你做了几次面?” 虞别夜沉默片刻,又笑了起来:“都被我吃掉了,一点都没有浪费。” 凝禅深深看他一眼,低头继续吃面。 热气拂面。 她却好似看到了虞别夜一次次进出厨房,端出一碗面,等她苏醒,直到面的热气散开,面条有些泡肿在碗里,鸡汤汤底的油也有些凝固,他再抽出一双筷子,低头将这一碗已经食不知味的面仔细吃完。 这是今生的虞别夜,他不知道她吃面不喜欢倒醋,所以面里有酸味,酸得她几乎吃不到面本身的味道。 但她吃得很认真,很平静。 因为这是今生的虞别夜煮给今生的她的一碗面。 他纵使或许有了一些前世的记忆,也回想起了幡中世界发生过的事情,但他依然还是他,没有任何其他的变化。 她不喜欢醋,也不喜食酸。 但她喜欢这碗面。 吃完面,虞别夜起身收拾碗筷,凝禅起身沏茶,灵石灯照亮这一隅小院,刚刚投下一片几乎温馨的光晕。 凝禅用滚水洗了茶杯,才要摆好,目光却顿了顿。 灵石灯投下的阴影,扭曲摇晃了一瞬。 门窗都以灵法阵封印好了,哪里来的风? 她的脑中电光石火间已经反应过来了什么,掌心倏而在面前桌面上一拍,整个人已经向后跃起! 她的身体尚在半空,永暮入掌心时,便与迎面而来的剑风碰撞出了一声铮然! 几乎是同一时间,厨房的方向也响起了一片陶瓷碎裂之声! 凝禅有些遗憾地想,方才自己吃面的碗边上有几朵漂亮的粉色重瓣六初花,一看就是虞别夜自己提笔绘上去的,她很喜欢。 但看来,这一声碎裂后,这只碗应是保不住了。 “和我打还分心?”粗曳的声音响起,黑衣人的身影方才随声浮现:“小姑娘,未免太托大。” “托什么大?”凝禅眉眼冷冷,手中的永暮上已经燃起了笼火,反手一剑劈下,饶是那黑衣人闪避再快,他的前襟依然被撕裂开来,顺带在肌肤上落下了一道灼伤:“世人皆知喊我一声望舒仙子,你又是什么东西?” 黑衣人退至阴影之中,身形仿若消失不见,空气中只剩下了他桀桀的笑声:“老夫拿人钱财,受人之托,来取你性命。” 凝禅却望着影子有了一瞬的出神:“殷雪冉是你什么人?” 黑衣人这才想起,面前这位望舒仙子的出身是合虚山乱雪峰,而他们殷家,正有一名后辈,在乱雪峰。 “没有关系,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冲我来,与她无关。”黑衣人沉默一息。 “哦。”凝禅这才道:“那就好。” 黑衣人还在好奇,什么叫那就好,而且是他的错觉吗,她怎么好像松了一口气? 这个念头还没落下,凝禅的身形已经一闪,灯火摇曳之间,竟是一只手直接探入影子之中,将他活生生从中拽了出来! 黑衣人瞳孔剧震:“这、这怎么可能……!这里这么多影子,你是怎么判断出我在哪里的!” “陪阿冉对战太多次,你们殷家人的血源脉力我再熟悉不过。”凝禅居高临下道:“看在她的面子上,我饶你不死,说,是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的肩膀被永暮一剑钉在地上,明明有那么多让他感受到安心的影子,他却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停在原地。 “她竟是连这个都告诉你了。”黑衣人眼神复杂:“青龙·定魂可定离魂,也可以将我们的血源脉力定住,冉丫头确实与你关系匪浅。” 他又喃喃道:“这与说好的不一样,你怎么会燃笼火,怎么能用青龙·定魂,你到底觉醒了几只四方脉?难怪……难怪他们想要抓你……” 凝禅懒得听他废话,永暮又搅动一寸,与骨骼血肉碰撞,发出难听的摩擦声。 厨房那边的碎裂动静也渐渐变低,黑衣人之间明显是有言语以外的联络方式的,饶是蒙面,凝禅也能看出,自己剑下的黑衣人脸色微变。 都被虞别夜杀光了。 他已经是唯一的活口。 “我不是来杀你的。”剧痛从肩头传来,黑衣人深吸一口气,字眼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们只是来绑架 你的,就像绑架你的阿弟一样。” 凝禅眼瞳一顿:“你说什么?” 她没想杀黑衣人,然而黑衣人的眼瞳却逐渐涣散,显然任务完不成,他回去也是死,还不如自尽于此。 凝禅一掌拍下去,九转无极境的醒灵硬是续了黑衣人一息的命:“是谁让你来的?” 黑衣人闭上眼:“祀天……” 然后没了生息。 * 段重明将手中的刀举至眼前。 刀身极长,这样的距离,足以倒映出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神色虽然还有些散漫,但已经足够坚毅的、棱角分明且英俊的青年面容。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的长相与母亲更肖似一些,但他的眼瞳却与父亲的几乎如出一辙。 整个乱雪峰见过段轻舟的人都这么说。 他的记忆里,段轻舟是鲜活的。 不同于其他有些峰过于忙忙碌碌而对自己的孩子反而懈怠的父亲,段轻舟陪伴他的时间极多,反而是他在过去时常有些烦。 烦自己好似永远都只能被他的羽翼笼罩,整个合虚山宗明明这么大,可怎么无论他偷跑去哪里,他都能第一时间找到他。 段轻舟不会打扰他的探险。 纵使危险即将落于他的头上,纵使他即将头破血流,他也只是笑吟吟地旁观,然后在他疼得哇哇大哭的时候,给他拍一个醒灵。 “疼有什么可怕。”段轻舟毫不讲究地席地而坐,与他平视,甚至在后来更多时候,是他抬头看向段重明:“可怕的是不疼。” 段重明不太能理解:“不疼怎么会可怕?” “傻啊你。”段轻舟大笑起来:“不疼说明,死了啊。” 段重明:“……” 啊这。 他很是无语地瞪了段轻舟一眼,却也真的忘了身上的痛,拍了拍土,爬了起来。 他和段轻舟的相处模式向来如此,生死都挂在嘴边,变成了一件轻飘飘也不太用避讳的事情。 ——这是一种奇妙的心照不宣,缅怀和记住一个人有太多种方式,而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一种,因为每一次提及生死,他们便会一起记起段重明的母亲。 段轻舟没有血源脉力。 但段重明有,这份血源脉力自然便是来源于他的母亲。 可他从未用过。 因为他的母亲将他的血源脉力封印住了。 又或者说,是他意图破开这份封印,所以才导致了母亲的身死。 段重明抬手摸上自己的眼睛。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叫“重明”。 因为他生而重瞳。 生而觉醒血源脉力,这份脉力的名字,也正是【重明】。 重明观天下,不可轻易开。 所以他人生的前几年,都是蒙着眼睛,在黑暗之中渡过的,直到他母亲的封印完成,他的重瞳被隐藏起来,他才被揭开那块黑布,第一次看到了光明。 和母亲的脸。!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91 章 少和之渊。 “你说什么?人被祀天所带走了?!”虞画澜的声音带着暴怒:“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们都是一群废物吗!” 下面的几个人噤若寒蝉,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虞画澜手边的茶盏已经和残茶一起碎成了一片狼藉,他的脸色极差,哪里还有半分平素里温文的模样。 只是事已至此,他发再大的火也已经于事无补。 强忍努力,甚至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后,虞画澜的目光落在了一道厚厚的帷幕上:“出来吧。” 他坐在高高的纯黑玉座上,而从深紫色帷幕之后走出来的人,有着一张绝美带笑的脸。 正是祝婉照。 她的步履依然如此前一般轻盈,一如脸上的笑容,是让人可以短暂忘记当下的烦忧,无论如何也会弯弯唇角,回应一个笑容的轻快。 “你都听到了?”虞画澜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凝砚被祀天所带走了,而如若你说的是真的,凝禅已是无极境,那么除非我自己亲自出手,又有谁能将她带到我面前?” 祝婉照笑容不变:“自然是有的。” 虞画澜看了她许久。 这位此前归属于合虚山宗的女弟子已经在他身边有一段时间了。 虽说此前在少和之渊初见那一面之时,他便已经对她有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好感,但他更情愿将之归咎为见色起意。 ——是的,虞画澜对此很坦荡,并且觉得这并没有什么错。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虽入无极,却也依然是人,没道理他不能爱美。 直到祝婉照亲自站在少和之渊门口,说请见虞宗主。 这些年来,想要接近他的女修很多。 有的是爱慕虚荣,有的是渴望权势,有的是别有所图,也有的声泪俱下,请他帮一点忙。 太多这样那样的目的,有大有小,但对于他这般已经立于修仙界顶点无数年的人来说,都是小。 他不是个吝啬的人,也喜欢居高临下地聆听一些赞美。 所以他向来不会拒绝。 就像是他笑着迎接了祝婉照的到来一般。 但祝婉照到底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不是说那张实在貌美的脸。 脸他见了太多,涅音仙子的脸,亦或者龙女画棠的脸……看了太久的美不一定会免疫,但一定不会那么轻易再被惊艳。 而是说,祝婉照直截了当地站在他面前,告诉了他所有自己知道的有关凝禅和虞别夜的情报,甚至对于他想知道的、有关合虚山宗内部的消息,但凡她知晓,都知无不言。 这很有趣。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祝婉照:“告诉我这些,你是想要交换什么?” 祝婉照勾起一个完美的微笑:“素闻画棠山高,而我想登山看一场梦。” 虞画澜看了他片刻,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祝婉照也没有再问过,而像是某种奇异的默认般,就这样在虞画澜身边留了下来。 直到此刻。 虞画澜阴晴不定地看着她,突地笑了:“什么办法?” “您之前问了我许多合虚山宗的事情,那些都不是问题,只是在试探我说的到底准不准确。”祝婉照神色平静:“您在合虚山宗,想来必定是有眼线……亦或者说,合作方的。” 她抬眼,对上虞画澜的眼瞳:“让他出手。” * 满屋灯火都被杀意激起,于是火色摇曳,宛如残烛。 凝禅一手还拽着那位殷家黑衣人的头发,将他的脸硬生生拽了起来,仰面朝天,连着拍了几l个术法在他身上,却到底回天乏术。 她沉默片刻,掌心再凝出一个术法。 却被虞别夜拦住:“搜魂术乃禁咒,并非正道,不如还是我来。” 凝禅想要拒绝,转而又想到了虞别夜到底是应龙,再大的孽力反馈到他身上恐怕也只是沧海一粟,于是话到了嘴边又转了回去,默默起身站去了一边。 更何况,她现在情绪不算稳定,施展搜魂术并不合适,容易被反噬。 刚死之人的魂不难搜。 只是黑衣人这样的杀手,本就走在生死一线,手上沾染的血多了,身上沾染的因果自然更多,想要搜他魂的人实在众多,他自然被迫服下了对抗搜魂的灵草。 对抗搜魂,并非不能搜魂,而是死后魂魄自然不全,搜出来的东西,便也是断断续续的。魂魄溃散残缺,对于施展搜魂术的人来说,负担也会更大,弄不好,反而会将自己变成傻子。 考虑到这样的风险,在探知到黑衣人服用了这种东西后,大部分人都会放弃。 这也是大部分杀手组织保持秘密的办法。 虞别夜自然也感知到了这件事。 但他掌心的搜魂术的灵法光芒依然稳定地亮了起来。 搜魂术施展过程不能被打扰,凝禅自觉立在一边起了结界,为他护法。 她刚刚站定,寻音卷突然亮了一下。 平时联系她的人其实不少,大多是想要求一具替身傀的,消息堆积过多,她大多时候懒得看。 但这一刻,她莫名有点想要看一眼。 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加了好友的人发来的一条没头没尾的话语。 【即将来找你们的人是少和之渊的内线。】 凝禅目光一凛。 她长久地注视这句话,回头看了一眼紧闭双眼,眉心微皱,还在搜魂的虞别夜,然后低头打字。 【你是谁?】 想了想,她又将这二个字删掉,重新打了两个字。 【收到。】 对面是谁,她并非没有猜测。 祝婉照。 与她目的相同,但手段不同的人,此刻在少和之渊的人……这两个简单的条件叠加起来,也只有一个祝婉照。 凝禅的手指 不自觉地摩挲着寻音卷,神识已经下意识散开。 她确实猜测过合虚山宗有少和之渊的内线。 ?言言夫卡的作品《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这也不稀奇。 事实上,每个门派里都有各式各样的内线,这世界上从不可能有真正密不透风的墙。 但值得祝婉照冒着理应极大的风险,来发出这样一条讯息,那么这个内线,至少品级不低。 更甚者,这个人或许便是她此前猜测的,推动望阶仙君出死关,推动整个唐家灭亡的幕后黑手。 他前世成功了。 前世的这个时候,唐家下一代希望的唐祁闻早已死在了灵犀秘境中,望阶仙君已经陨落,唐家也成了一片散沙,逐渐淹没在了世家的行列里。 这一次,虽然不知道这个人在背后已经做了什么,但起码在这件事情上,他暂时还一无所获。 望阶仙君虽然还在闭关,但依然活着。 活着,就是唐家的定海神针。 也是这一系列针对唐家阴谋未能成功的象征。 这个来的时机也很巧妙。 或者说,目的一目了然。 他应当是来抓她的。 毕竟凝砚被祀天所带走了,而少和之渊肯定也想要知道他们姐弟两条四方脉的缘由。 如果是前世,在做成功了针对唐家的一系列事由后,虞画澜极有可能无法再使唤动此人。 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个内线,定然会抓住一切机会。 无论他的目的是也想要觉醒两条四方脉,亦或是,在望阶仙君陨落后继任宗主,又或者两者兼备。 这个人都一定会来。 凝禅的手慢慢落在了永暮上。 渊山距离合虚山宗并不远,无论来的是谁,只要想来,林林总总,也用不到十炷香时间。 天色已深。 渊山满地血腥。 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血味在精神格外击中的时候更加明显且刺鼻,凝禅眼中的神色越来越冷,因为她的灵识里,确实感知到了来自合虚山宗的灵息。 而这道灵息,她并不陌生,甚至可以算得上熟悉。 但她的眼中并没有任何意外之色。 理应是他,也只能是他。 前世望阶仙君陨落后,合虚山宗群龙无首,在祀天所和少和之渊开战,整个修仙界大乱的那些日子里,合虚山宗自然也还是有人主持大局的。 之所以主持了大局,却没有位临合虚掌门之位,那人对外只说如今局势未定,他不过代行一些事务,并非贪图虚名。 她当时不太在意,半信半疑,反正这事儿L也与她无关。 但如今想来,她蓦地意识到一件事。 合虚山宗的掌门,历来都不纯粹是各峰头选出来的。 除了各峰头以多胜少的投票,更重要的是,要得到掌门之印的认可。 这世上没有人愿意代行掌门而不愿成为掌门。 除非他不能成为掌门。 凝禅推开门,夜风将她的长发吹起。她一手按在永暮上,未熄灭的笼火将她的脸和面上的笑意盎然照得明亮,她的眼瞳也正倒映出了自合虚山宗而来,落于虚空的渊山大阵之外,正友好地散发出灵息,看起来只是想要普通地拜访她一场的那人的身影。 止衡仙君。! 第 92 章 止衡仙君乘风而来,笑意盎然,立于渊山大阵之外,正对上凝禅的目光,颔首示意:“凝小友,深夜叨扰。” 凝禅也笑:“请讲。” 止衡仙君脸上稍显一抹异色:“凝小友不打算让我进来,坐下再说?可是出了什么事情,需要小老儿帮衬一二否?” 凝禅神色坦荡:“阿夜也在,如此深夜,恐怕确实不太方便。” 止衡仙君的神色有了一瞬间的凝固。 不是没听过一些有关凝禅和虞别夜的流言蜚语,只是他完全没想到,这件事会被凝禅如此随意地说出来。 怎么说呢,现在的年轻人都已经这么直接了吗。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他到底算是凝禅的前辈,都不用在前辈面前掩饰一二的吗? 她这么坦荡,便显得他原本就不纯的目的更加难以启齿了起来。 此外,比起其他人,他自然知晓更多有关虞别夜的真实来历。 比如,虞画棠根本就不是虞画澜的妹妹。 又比如,虞别夜正是虞画棠的儿子。 ……也极有可能正是虞画澜的儿子。 他清了清嗓子,也正好从这两句话里寻得了一些比方才想好的那些更好的拜访借口。 “这不是巧了吗。”止衡仙君摸了摸新续的胡子:“我来找你,正与虞小友有关。” 凝禅轻轻挑眉,抬手:“有什么关,请讲。” “渊山之大,虽然夜深,我在这里这样说出虞小友的身世私事,隔墙有耳,尤为不妥。”止衡仙君面色诚恳:“凝小友以为呢?” 如此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凝禅确实是在拖延时间,她在等虞别夜的气息变得平缓一些。 虽然他从头到尾都没说,但她已经从他方才紧皱的眉头知晓,那殷家黑衣人的魂魄恐怕不全。 如今虞别夜已经度过了最凶险的时刻,确信他不会被反噬,只需要时间等待他搜魂完毕再醒来,凝禅也失去了与止衡仙君绕弯子的时间。 她于是再向前一步,将身后的门扉合上,掌心顺势在门上又贴了一层隔绝所有感知和声音的封印结界。 “我以为,依然不妥。”凝禅的笑容里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讥讽和故作天真:“我夜观天象,今日不宜出门,所以我就站在这里,若是止衡仙君非要进来,那便请破阵。” 她说得并不算十分直白。 却也足够直接。 足够止衡仙君这样的老狐狸完全听懂言下之意,并且一寸寸收敛脸上虚与委蛇挤出来的笑容。 如此敛去所有表情后,居高临下地在夜色中望过来的仙君周身骤而充满了压迫感。 他对外示人从来都是朱雀九转天,如此掩盖多年,心境自然比寻常人更多许多隐忍和狡诈。 所以他自然也不会被凝禅这样的话语激怒。 这样的人最是聪明。 也最是目标明确,动机赫然 ,绝不会想要在无用的事情上费半分力。 所以在听完凝禅的话语后,他便已经明白了一切,且并不打算再浪费时间在劝说抑或交流上。 她已经知晓一切。 那么今夜便只剩下了一个结局。 凝禅要么死,要么被抓去少和之渊做研究,顺带买一赠一一个虞别夜。 对于并不想暴露自己身份的止衡仙君来说,这一刻,他甚至更倾向于前者。 又或者,他死。 止衡仙君没打算死在这里。 所以他周身笼火大盛,袖中的笔已经握在掌心,落笔便是一片泼墨! 泼墨中是杀意,是刀光剑影,也是漫天流火。 渊山宁寂的夜被点燃,原本无形的大阵在这样的攻击下于半空显露出了身形,整个渊山都好似在震动,大阵轰鸣,又有一阵石块落地的轰然声响起。 破阵总要找到阵眼。 而凝禅在阵眼那儿,镇了一具几乎有半山高的战斗傀。 战斗傀从落地起,便没有动过。 来试图破开渊山大阵的人不少,但彼时一直有段重明守阵,完全没有到需要战斗傀出手的地步。 而一具没有动的战斗傀立在那里,便如沉默的石头。 风吹,日晒,灰落,雨淋。 两年多的时间,让它落满了灰尘,灰尘上还有落石,有枯叶枝丫,像是什么与渊山早已融为一体的腐朽。 但此刻,腐朽苏醒。 巨大的战斗傀的双眼有若被灵石点亮,它的身形更是灵活到超乎想象,几乎只是瞬间便已经到了止衡仙君面前! 它的胸甲轻微错位,露出了密密麻麻镶嵌其中的雪亮刀刃,在靠近止衡仙君的一瞬,便已经尽数激.射而出! 雪亮划破火色,止衡仙君警铃大作,拂袖后退,灵息翻涌,竟是以宽大的袖袍硬是将这数百把刀刃尽数拂落! 嗤啦—— 他的袖管却依然被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止衡仙君的面色开始变得难看。 他当然不会托大,也不是空手来此的。譬如他穿的这件道服也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一件防御灵宝。 而今,才刚刚一个照面,他的防御灵宝便已经有了破损。 “往日有人盛赞你的傀,我还多有不屑。人力才能胜天,傀不过奇技淫巧而已。”止衡仙君抬起袖子,仔细看着上面的伤痕:今日方知,是我浅薄了些许。你的傀是有几分厉害。?_[(” 他施施然放下袖子:“也只是几分而已。” 止衡仙君话音落下,战斗傀的下一波攻击已经到了近前! 它交握双刀,刀风漫天卷起,眼看就要触碰到止衡仙君身前三寸! 那样巨大的刀刃,几乎有一颗大树的高度,仅仅是体积,便已经让人望而生畏,更不用说直面它的刀刃。 可这一次,止衡仙君却甚至没有退开。 他抬手直接接住了刀刃。 战斗傀的攻击停滞在了原地,满身用力,却竟然没有能将刀刃再进半步。 然后掌心灵息流转,猛一用力,竟是就这样硬生生将刀刃拍成了数段! 刀刃落地的声音响彻黑夜,止衡仙君在刀刃断后,并不停手,而是借势就这样欺身继续向前,踏着替身傀的手臂向前,直至替身傀面前,朗声一笑,一掌拍在了那傀的头颅处! “你这傀,对付无极以下还行,在我面前,到底未免还是不够看了点。” 一声轰然。 止衡仙君落掌之后,想要自信起身,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他愣了愣,低头看了眼手下的头甲。 头甲确实被破坏了。 ——陷下去了一个掌印。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和他想象中的,一掌被爆开的场景,截然不同。 止衡仙君沉默片刻,又是一掌落下,这一次掌心的灵息要比之前那一层更重更沉。 掌印于是也深了点儿。 仿佛在告诉他,他的努力也并非完全没用。 止衡仙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掌心,再看向那个与自己的掌心严丝合缝的掌印。 他早已朱雀无极。 如此全力一掌,便是小山也要震颤,再从中裂开一道缝隙。 这么一具人造的替身傀……又怎么会?! “啊。”凝禅声音恰在此刻响起,“方才听您这么说,我还准备拔剑御敌,灵息都提起来了。结果……怎么有人连战斗傀的头都打不烂啊,那还要怎么破阵呢?” 她说得诚恳。 越诚恳越嘲讽。 止衡仙君这一生何曾被一个小辈这么明嘲暗讽过,便是再深沉隐忍,怒火也已经涌上了心头,他面无表情,提掌便继续再拍! 凝禅于是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一个半老老头儿站在那儿,手臂已经挥成了连环无影掌,一掌又一掌地拍向替身傀的头颅,如此不知多久,那傀的头颅终于不堪重负,咔哒一声,从脖子的地方断了。 然后顺着肩膀骨碌碌一路滚落下去。 是的,到最后,头都没爆,也没被打穿,只是脖子连接处断了。 止衡仙君甚至愣了片刻。 换句话说,如果方才他第一掌……又或者后来的任何一掌,攻击的是这战斗傀的脖子而非头颅,理应早就已经是现在的效果了。 他用了这么多力,调动了如此多的灵息……简直就像个笑话。 止衡仙君面色极差,他拎着笔,就要绕过战斗傀再向前。 然而那没了头的战斗傀却没有倒下。 而是从胸甲的位置开始,又重新出现了眼睛和嘴巴。 ——虽然这两样东西从本质来说对于一具明明可以是任意形态的傀来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但这样的重新出现,就像是在昭示它并未损毁,并无大碍,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我从书里看到了刑天上神的形象。”凝禅甚至还在旁边解说了两句:“得了点儿灵感。啊,是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我都是喜好艺术之人,不如请您点评两句,我这刑天战斗傀,审美如何?” 止衡仙君:“……” 止衡仙君:“…………” 他点评个屁!! 审美个屁!! 矗在他面前的战斗傀简直像个无头怪兽,他这辈子见过了太多奇形怪状的妖兽,参与了虞画澜等人的人造半妖计划后,自然也见到了许多畸形可怖的妖兽。 也没有哪个的眼睛鼻子嘴巴开在肚子上啊!!! 尤其那嘴巴甚至还画了一个巨大的弧度,就像是时刻在向他露出和善却诡异的微笑! 止衡仙君恨不得蒙住自己的眼睛。 他不愿意再看这怪东西多半秒,手中的狼毫已经再次挥出! 合虚·空花阳焰。 这一次,从他的笔尖挥舞出的,是合虚山宗的灵法剑技! 无数笼火火球将剑意包裹,天空中仿佛落下了一场真正的火雨,那战斗傀再灵活,终究不能躲开雨水,它的周身顿时被无数空花阳焰烧出了洞,变得伤痕累累,狼狈无比。 但傀是不会疼的。 所以饶是如此,它依然在进攻。 它的周身有十八般兵器,它便用十八般兵器,穿过空花阳焰,任凭自己的周身被点燃,被洞穿,变得破烂废旧,变得残破不堪。 也要将所有自己所会的一切都施展出来,只为守住渊山大阵的阵眼,杀了面前的人。 那些攻击对于朱雀无极的止衡仙君来说并不难躲开,但他要等待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所以他在观察,观察战斗傀的所有动作,接下它的所有攻击,再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寻找的那个所有动作的动线共同指向的部位。 竟是替身傀的右侧心脏部分。 止衡仙君不再犹豫,那柄别在他腰间的剑终于第一次出鞘,剑如西风凌冽,一剑深深没入了战斗傀的右侧心脏! 战斗傀的动作终于一僵,然后永恒地停了下来。 然而止衡仙君的脸上才开始浮现笑容,漫天的剑风便已经将他重新笼罩! 方才还在渊山大阵之中嘲讽他的凝禅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前方! 又或者说,不知何时潜藏在了他面前这句战斗傀的体内! 凝禅确实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止衡仙君终于拔剑,且暂时无法将剑抽回来的时机。 她知道,止衡仙君最强的,不是什么书画,不是他那只狼毫,不是朱雀无极的灵法,也不是什么空花阳焰。 而是一剑。 拔剑的那一剑。 所以她要等他无法剑回鞘,再出剑。 便是现在。 永暮出鞘,血色顺着她的手流转到了永暮的剑身,将原本就已经沸腾的剑意瞬间点燃! 天鹤诀·不知 雪。 雪落漫天,她偏不知。 ?言言夫卡提醒您《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因为她剑意浩荡,足以将漫天的雪斩落。 也足以以一剑,将面前朱雀无极的止衡仙君的头颅斩落。 永暮的剑在半空划出了一道火色的绚烂弧线,弧线里旋即又多了血,然后血色继续喷涌而出,将笼火照耀的夜以鲜红渲染。 渊山今夜的血气足够浓郁。 再浓一点,也没关系。 凝禅剑落,早已不堪重负的战斗傀也落,无数零部件散落在地上,化作一片轰然,也像是在以这样零碎的落地声,作为止衡仙君生命的终曲。 一道青龙·定魂死死地按在了无头的止衡仙君身躯。 他才要离魂而出,却被彻底压制。 唯有青龙无极的定魂,才能压住朱雀无极的离魂。 止衡仙君的头颅迟缓地转过眼,死死盯着凝禅的脸,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何虞画澜宁可暴露他,也非要他来将凝禅抓走。 他的眼前开始走马灯。 他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名世家弟子,资质上乘但不算佼佼,一路按部就班步入修行之路,进入合虚山宗,一步步做任务,一点点积累修为经验,又有家中长辈长老们提携,在到了六合天的时候,自然成为了合虚山宗的一名执事。 再从执事慢慢上升,最后成了一峰之主。 他的人生有无数人羡慕,只觉得扶摇直上,顺畅无比,有前辈提携,有同辈师兄弟为掌门撑腰,他自可畅行所想,肆意招摇。 被窥得心中黑暗的那天,也是他突兀地觉醒了血源脉力的那天。 他这才知道,他得自母亲一方的血源脉力,名为【欲念深渊】。 他可以看到别人心中的任何一点恶念,并且将其无限放大,变成控制他人的手段。 他就是这样操控了满山弟子去针对唐花落的。 ——人心从来都不可能坦荡,又有谁不会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对于掌门之女有艳羡嫉妒之情呢? 但与此同时,他自己的内心的泥潭也会被无限放大,他审视自己,本应自控,却越审视,越清醒。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 他想要更多的权势,想要走向更高的权利巅峰,想要更强大的力量。 这并不容易。 他已经站在了比他此前所能想象中的、更高的位置,他已经是一峰之主,想要再向前,便只剩下了掌门之位。 他不知应当如何超越望阶仙君。 可阴暗的欲念却在不断滋生。 直到有一日,他机缘巧合,知晓了虞画澜等一众人的计划。 他们在人造半妖,人造觉醒第二条四方脉。 止衡仙君的眼瞳逐渐明亮,他觉得自己找到了自己人生继续向前的办法。 所以他不惜众叛亲离,也一意孤行。 但现在,他只觉得荒唐可笑。 他终其一生在追求能够让自己的四方脉多觉醒一道,他处心积虑,甚至舍弃了自己踏入修仙一道的初心,背叛了自己最亲近敬仰的师兄望阶仙君,设计覆灭唐家,故意透露消息给他,逼他出死关,只为不动声色地逼死他,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望阶仙君死了,他才有可能成为掌门。 他距离成功已经很近了,很近很近。 如今他是合虚山宗的代行掌门,他也已经窥见了觉醒四方脉的可能性,他以为属于自己的人生终于迎来了一个想要的终点。 但看到凝禅,他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毕生索求的终点,不过是她的起点。 止衡仙君死不瞑目。! 第 93 章 无极境陨落,天下所有的无极境都有所触动,夜色从舒朗变得浓稠,整个渊山的上空都像是一片能将所有的光都吸进去的极夜漩涡。 无数人都看向渊山的方向,更不用说距离渊山本就极近的合虚山宗。 太多人被惊动,合衣而起,惊疑不定地看向渊山方向。 这些年来,太多人在渊山下与段重明交过手,大家早已见怪不怪,包括这一夜,在笼火刚燃烧起来的时候,也并没有多少人投去视线。 守山战斗傀巨大的身影倒下时,如山崩地裂,渊山周遭都被波及颤动,却也依然没有多少人投去视线。 人人都知凝禅的战斗傀也很厉害,打架的动静大一点儿L,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直到此刻。 灵息不会骗人。 轰然坍塌的,是止衡仙君的四方脉。 溃散出的灵息,是朱雀无极。 在渊山陨落的那位,是止衡仙君。 代行掌门、朱雀无极境的止衡仙君。 他声名素来极好,为人幽默又谦和,从不摆架子,大家平素便是调侃,也不过调侃他那笔看起来实在难以辨认、偏偏他自己又陶醉其中的泼墨。 又怎会在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陨落在渊山? 众人甚至下意识以为是有人来犯,止衡仙君闻讯赶去,是为了保护凝禅、渊山和合虚山宗才陨落的。 毕竟少和之渊和祀天所之间如今死伤无数,俨然已经有了不死不休的态势,双方拉锯不下,此刻想要以一些事端来将合虚山宗也拉入这滩浑水,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段重明便是这么想的。 他第一时间拎了刀,御灵而去,只怕自己不能赶得快一点。 至于连止衡仙君都未能拦住的劲敌面前,他又能拦下几刻钟这种事情,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他的朱雀脉隐约发烫,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无极境的陨落,距离太近,他的心绪都连带着被影响了些许,如此一路而来,他竟然未能发现,虽然止衡仙君陨落,但渊山宁谧,连那座渊山大阵都全须全尾。 段重明在半路也遇见了别人,只是大家惊惧不定,情况不明,夜色又太深,灵息穿不透渊山大阵,如此局势,没有人想在这种情势下贸然前去。 乱雪峰的小崽子们倒是哇哇乱叫,各个都抄了家伙,但都被段重明关了回去。 止衡仙君都对付不了的角色,他们去也只能当炮灰。 段重明的刀已经擦了许多天,足够雪亮,也足够随时出鞘。 他一路都在续刀意,只等在合适的时机,至少有能出一刀的机会。 渊山越近,血的味道就越浓。 大阵会挡住止衡仙君,他却从来畅通无阻。 他最熟悉的那条上山的路已经被落石砸断,他此前居住的,虞别夜帮忙盖的小屋也被滚落下来的守山战斗傀的躯壳砸塌,一片狼狈倾圮,足 以可见战况之剧烈。 与之相对,极其奇异的是,四野一片寂静。 段重明心头一凛。 他连呼吸都放轻了,脑中已经想到了最差的情况。 结果他一抬头,就对上了凝禅从山腰往下看过来的脸。 两人四目相对,凝禅眨眨眼,段重明再眨眨眼。 凝禅看起来实在毫发无伤,除了头发随便披散下来,显得乱了点儿L之外,完全没有那种鏖战半宿的痕迹。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 段重明的眼神下落,夜色太深,他这才看清,凝禅披着的盛红色外袍上,有些深红近紫黑的痕迹。 是血。 只有近距离被过分大量的血溅射,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点上来?”凝禅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冲他招了招手。 段重明下意识御灵而起,落在了凝禅身边。 然后就看到了凝禅脚边的无头尸体。 也不是无头。 头在另外一边,眼睛还没闭上。 冲击有点大。 凝禅推搡他:“来得正好,快快,帮我合一下他的眼睛!” 又托腮嘀嘀咕咕:“真是奇了怪了,说好的无极境魂归天地,肉身与四方脉力都会也归天地的吗?为什么他还在啊?这不合理吧?” 段重明完全没料到这里是这么一个现场,头皮顿时有点发麻,被凝禅这么轻轻一推,甚至踉跄了一步,被迫与止衡仙君的头对视了几息,这才反应过来了什么,不可置信地回头。 “人你杀的?” 凝禅一脸理所当然:“你看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段重明:“……” 情况与他想象中的相差实在太多,段重明放松了些许,心情却更加复杂,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想问的太多,堵在嘴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一时之间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震惊什么。 是凝禅竟然能正面对上止衡仙君毫发无伤且直接把对方杀了。 还是止衡仙君深夜来渊山图谋不轨,显然是行凶不成,却被反杀。 ——还是最直截了当的杀法,连反应和反击的机会都没有,空有一身灵宝,却一个都没使出来。 脑中麻木了片刻,段重明近乎机械地上前,试图将止衡仙君的眼瞳合上,努力了三四次却未遂后,他干脆扯了根布条下来,把他的眼睛蒙住了。 “也行。”凝禅表示赞许,然后继续对着尸体发呆。 段重明想问她在发什么呆,看什么,然后脑子才重新恢复了运转,想起了凝禅之前说的那段话。 是的,虽然未曾亲眼目睹过,但他也在书上读过的。 九转天以上,陨落之时,身魂俱碎归于天地,化作星芒,再四散而去。 段重明忍不住道:“该不会是个虚张声势的假朱雀无极吧?” ——他压根没问凝禅为什么会杀 他,对前因后果都没有过问任何,因为这是对自己师妹绝对的信任。 凝禅的语气也极为自然:“问题就在这里,如果是假的,那么交手的时候我自然会感觉出来。他确实是朱雀无极。”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 还是凝禅慢慢道:“既然尸体还在……四方脉……也不是不能看看是怎么回事……” 段重明大惊失色:“不是吧?你刚刚招呼我快点来就是为了这事儿L?” 凝禅:“当然不是。不是还让你遮住他眼睛了吗?” 段重明:“……” 凝禅再接再厉:“你还没无极,来探一探朱雀无极的四方脉,说不定就一夕了悟,原地破境了呢?” 段重明承认自己多少有点可耻的心动。 但他还在坚持自己的底线:“不是,等等,虞别夜不是也在吗?他人呢?他也没无极啊,怎么不让他来?” 凝禅轻描淡写地用下巴比了比山巅的位置:“今晚有人暗杀我,他搜魂呢。更何况,他不需要入无极,他天生就是无极。” 段重明:“……” 段重明:“……???” 不是,搜魂不是禁咒吗!! 怎么你们两个人用得这么流畅自如理所应当啊! 而且什么叫天生就是无极啊?! 这是人话吗!! 他欲言又止,到底还是闭嘴,选择了就当没听见。 总而言之,他懂了,当下最适合的人只剩下了他一个。 而且他动作还得快点。 代行掌门陨落,此刻合虚山宗的高层们肯定在开会,或许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段重明叹了口气,认命地蹲下身,敛了脸上的神色,开始变得认真。 尸体很新鲜。 四方脉中的灵息就算散去,将渊山的高空都遮蔽成一片极黑,却也还有未散的灵息存在,很容易就可以探知。 段重明承认,凝禅说得很对。 他或许是这世间第一个有机会以灵息去探寻无极境……尸体的人。 收获自然是有的,且颇多。 多到他觉得自己很快就可以九转天了。 一些他从未想过的、从未触及过的道路展现在了他的面前,原来朱雀无极的四方脉中,灵息是这样流转…… 等等。 段重明原本甚至有些沉浸的思绪骤而被打断。 他有些不信,灵息反复又确认了数次,然后才有些骇然和谨慎地抬眼看向随意地坐在一旁的石块上的凝禅:“除了朱雀脉,他的白虎脉里……也有灵息。虽然不多,但非常对比其他两条完全干涸的四方脉,非常明显。” 他想从凝禅的脸上看到意外。 凝禅的脸上却只有在听到这话后的沉思和几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已经觉醒了第一条四方脉。”凝禅坐在石块上,满身是血,语气也平淡,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像是 某种天然悲悯却居高临下的审判:“只是这样的人造四方脉,并不遵循这个世间的法则,他的尸体尤在,说明他被法则排斥在外了。” 再想到自己看到的那一处深渊地狱,以及想要人造四方脉的那些人…… 他们知道自己死后也被法则排斥在外吗? 知道的话,他们会在乎吗? 段重明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什么人造四方脉?人还能觉醒第一条四方脉??_[(” 凝禅没想瞒着段重明,更甚至,这件事的最终,本就应当让天下人都皆知。 只是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告诉他这件事。 但现在看来,她已经没有世间再去想那么多。 而段大师兄……其实也根本不需要她斟酌字句。 “是的,这就是虞画澜、祀天所的天启神主、和他们背后的无数人一起为之努力了已经不知几代了的事情。他们不满足于自己只能觉醒一条四方脉,只能借力于一方神兽,妄图能够得到更多的神力,所以他们想要再人造觉醒出一条四方脉来。”凝禅看向段重明的眼睛:“止衡仙君为之而不惜背叛合虚,也或许早已背叛了自己修道的本心。但现在看来,好歹他没有被画大饼,还真有了两条四方脉。” 她顿了顿,语气开始变得严肃:“段峰主当年……或许也是因此而死。” “他们的手早已遍布每一个门派,这天下的每一个角落。我猜,他们也曾向段峰主发出过邀请函,但他拒绝了。” “他拒绝,但他也已经知晓了这件事。” 修仙之人,除魔卫道,护卫苍生,死得其所。 但如若不是呢? 凝禅继续道:“这世间有人踏踏实实,于深夜追逐明灯,行止于独木桥上,日日夜夜,追寻大道。却也有人……另辟蹊径,不惜让苍生涂炭,血流漫天,让自己的双手沾满无数条命,以这些死不瞑目的枯骨为自己搭出一条通天的路。” 段重明的眼瞳慢慢睁大。 他早就通过殷雪冉带来的消息知道了自己父亲的死另有蹊跷。 却从未想过,这背后的原因……竟然如此。 他因愤怒而颤抖。 却又为自己父亲的宁死不从,甚至慨然赴死而骄傲。 “止衡仙君是来抓我的。”说完这些后,凝禅起身,已经对地上的这具止衡仙君的尸体失去了兴趣:“因为我和凝砚生而觉醒了两条四方脉。” 段重明猛地回过神来,只觉得脑子快要转不过来,脑瓜子嗡嗡的:“等等,你俩为什么能觉醒两条四方脉?” 前世从未对任何人说出口的话语,在这一世却变得轻易。 凝禅摊了摊手,无辜道:“因为我俩天生就是半妖血统啊。” 段重明:“……哈???” 他神色古怪地盯着凝禅看了许久,终于慢慢开口:“所以说,我永远追不上你的修为,就是因为你比我多了条四方脉?” 凝禅:“嗯咯。” 段重明沉默片刻,如释重负:“我靠,你早说啊,早说老子就不这么苦苦追赶了,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活得有多累吗!搞半天你只能算半个人?” 凝禅和凝砚从来都是下意识选择隐藏自己是半妖血脉的事实的。 人类这个种族,从来都是排外的。 她不想赌。 尤其在她不够强大的时候,她不想给自己和凝砚的生活带来任何一点伤害与波澜。 她想过段重明在知道了这件事后可能会有的反应。 却唯独没想到这种。 不得不说,段大师兄的脑回路……依然是这么难以琢磨。 她盯着段重明看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半个人?” 她笑了一会儿L,笑又变得恶劣:“对了,忘了有没有告诉你了,虞别夜的原身也是妖,不半,纯粹的妖。” 段重明:“……??”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凝禅看了会儿L:“不是,合着这么多年来,整个渊山加上我,总共有一点五个人?” 像是怕凝禅不懂,他还解释了一句:“我一个,你零点五个人。” 凝禅:“……” 神他妈零点五个人。 她翻了个白眼,不打算再和他纠缠这个话题,转身就走:“我去看看虞别夜搜完魂了没,阿砚被祀天所抓走了,我也要走了。” 段重明正要低头再看看止衡仙君的四方脉,闻言倏而顿住:“你说什么?” 凝禅没有想要重复一遍的意思,挥了挥手就要上山。 段重明却站直了身子:“等等。” 凝禅有些莫名,停了脚步回头看他。 段重明道:“祀天所那么大,各个地方的分部又实在众多,你就算去了,要怎么找阿砚?” 凝禅没有办法,凝禅只能杀穿祀天所,再酷刑拷打逼问。 段重明看她骤而凝固且有些心虚的眼神就已经懂了。 “我有办法能找到他在哪里。”他在夜色中开口:“你有秘密没告诉我,我也有,就当我们扯平了。” 凝禅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段重明笑了一声,有些散漫地抬起手,虚虚点向自己的双眸:“我的血源脉力,名为【重明】。” 重明,可观天下。!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94 章 凝禅回身看向段重明的眼瞳。 那双眼看起来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凝禅知道,只要她说一声好,眼中的眼瞳就会变成重瞳。 重明观天下,用的便是这双世间仅见的重瞳。 是的,前世的段重明,也开过重明。 他的眼底会变成一片纯红,将重瞳勾勒出一片赤红近紫的光。 他会看见天下,看见一切自己想要看的,世间的一切魑魅魍魉都会在重明之瞳下无所遁形。 在这种情况下,确实再适合不过。 但凝禅却摇了摇头。 “大师兄。”她极少这样称呼他,每每这样说的时候,过去总是带着几分戏谑调侃意味,但这一次,她却喊得郑重:“重明是用来观天下的,不是用来找人的。” 她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不可轻易开。” “这怎么算轻易?”段重明也笑:“如果这件事还不重要,又有什么事情更重要?” 凝禅沉默片刻。 却还是摇头:“不可以。” 段重明终于慢慢收了脸上有些漫不经心的笑,他盯着此刻格外固执的凝禅看了片刻,倏而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凝禅确实知道。 这世上哪有可以无限制使用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的血源脉力。 如果说四方脉是来自四方神兽向众生的借力,那么血源脉力就像是人类星点获得的,除却四方脉之外的另一脉力量。 使用这样的力量,都会燃烧自己。 便如止衡仙君将最终败给欲.念,反噬到了自己身上。唐家的瞳术可以眨眼之间便夺人性命,但这等力量若是用多了,便会逐渐失去视力,直至眼盲,再也无法将任何人的身影倒映在自己眼中,自然也就无法在使用这份力量夺去任何人的性命。 这是一种剥夺与惩罚。 而重明之所以不可轻易开,便是因为,重明观天下,是以燃烧消耗生命为代价的。 段重明的母族姓氏为山南,而今,山南一族的血脉,世间也只剩下了段重明一个人。 这便是因为,他们观过太多次天下,所以山南一族,无人长寿,无人善终,最夸张的时候,甚至族中极少有超过四十岁的长者。 段重明出生的时候,山南一族已经非常凋零了。 一个几乎注定不能活得久的家族,自然早就在灭亡的边缘摇摇欲坠。 他们想过很多种办法。 隐居,散入人群,争取一生都不被发现自己的血源脉力,甚至有人尝试过将自己血脉之中的这一份力量剔除出去。 却无一成功。 隐居者终究为天下而现身,散入人群却也终究难以忍住使用这样一份力量。这天下太大,观天下的能力和责任又太重,在生命与天下之间,山南一族,从来都做不到自私到底。 将女儿L嫁给求娶的段轻舟时,山南一族的组长 存着为自己这一族到底存一条血脉的想法,恳求段轻舟不要告诉别人自己妻子的身份,并且取掉了山字,为自己的女儿L改姓南。 段重明从来都觉得自己的母亲名叫南易。 他的童年也确实非常幸福,山南一族只是书本上的白纸黑字,那样惨烈的命运似乎与他毫无关系,而山南族族长的私心也好似已经得以实现。 直到他在四岁第一次觉醒血源脉力。 那时的他还不能真正掌握这种力量,他的眼瞳虽然已经是重瞳的模样,但他其实并不能真的看到 南易用布条缠住了他的眼睛,他从此目不能视。 但段重明并不觉得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虽然不解,却并不会不听南易的话,反而觉得有点有趣,还挺酷,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重瞳意味着什么。 可小孩心性,段重明五岁那年,到底在与别人玩耍的时候,神神秘秘地给别人看了一眼自己的瞳孔,然后成功地收获了一大堆震惊。 段重明得意洋洋又偷偷摸摸地回到家,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不同,南易也没有发现他做了什么。 只是那天晚上,乱雪峰来了很多人,那些人都在说他听不懂的话,说什么“山南一族最后的血脉”、又说什么“这天下如何如何”。 段重明有些茫然,他站在角落里,偷偷从蒙住眼睛的布的缝隙里看出去,看着自己母亲难看的脸色,又看向自己素来话多的父亲第一次张口哑然。 很久以后,很久很久以后,他在回想这一幕的时候,才明白。 在天下大义面前,没有人可以舌灿莲花。 至少段轻舟不能。 那些人说了很久,也说了很多,在终于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南易、似是在等她做出最后决定的时候,南易终于站了起来。 “重明,你过来。” 他这才知道,母亲早就知道他在这里偷看,却没有阻止他。 他没由来地有点害怕,却还是走了过去。 南易俯身,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段重明迟疑道:“……娘?” “你要记住,重明观天下,不可轻易开。”南易在他耳边温柔开口。 段重明倏而明白,他偷偷给自己小伙伴看眼睛的事情,恐怕已经被知道了。甚至这一屋子的人,可能也都是被自己这样的举动引来的。 “娘,我错了,我……”他小声道。 “不,是娘错了。”南易抬手,将他眼睛上的黑布摘了下来:“有些东西,遮住是没有用的。” 她的话语里没由来地透出了一股奇特的决然。 段轻舟眉心一跳,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猛地向前,却还是没能来得及。 “覆水难收,人生难易。”南易看向窗外的虚空,唇边有了一分对自己人生的讥笑:“原来我的名字,是这个意思。” “阿易!”段轻舟惊呼。 南易全身的血却都已经燃烧了起来,将段 重明的眼瞳烧成了一片红,也变成了所有人视线里的绯红。 遮住没有用的话,那便只能毁掉。南易重新看向段重明,她已经痛极,看向他的眼瞳却依然是温柔的:我以我的血封印住你的血源脉力,你无法再使用这份力量,也不用使用。做一个普通人,健康平安地度过这一生,这天下如何,大义又如何,你想管就管,不想管……就任凭它洪水滔天。 ?本作者言言夫卡提醒您《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她的面容都被这样烈焰的火色模糊,无数道灵法的光芒笼罩下来,段轻舟疯了一样想要靠近她,被无数次灼伤也不放弃,却到底无法靠近她一步。 南易用一根燃烧的手指点向段重明的眉心,像是赐福,又像是最后的解脱,她在说对自己孩子的期许,也像是在诉说自己这一生未能得到的渴望。 “我赋予你自私的权利。” …… 五岁的段重明拥有了自私的权利。 二十五岁的段重明,决定履行自己母亲赋予自己的权利。 他迈入七星天的那一日,南易对他的血源脉力的封印,便已经破除。 他已经拥有了足够的自保能力,不会轻易被人抓去,强迫他开重明,沦为那些人的工具。 段重明问出这句话,并不是要凝禅回答,他也并不想深究她是从何而知。 这段对于他来说确实过于惨烈的过去,早已在段轻舟过去日复一日对他的陪伴里沉淀,他或许永远不会释然,这段往事却也不会成为他不可提及的伤疤。 “如果我娘知道今日我开重明是为了什么,我想他也会为我高兴的。”段重明笑了起来,他的神色依然飞扬:“而且,眼睛长在我身上,哪有你说不可以就不可以的道理。” 他观天下,不为天下,只为依从本心。 也可以说,自私。 段重明闭眼再睁。 重明开。 刹那间,他的眼瞳里,已经盛满了天下。 …… 虞别夜从搜魂之中醒来的时候,同时从收回的灵识里,也知晓了短短这一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凝禅为了不要波及罗浮关,硬是开了传送法阵,将他的这一处小院与渊山短暂地连接在了一起,只要他推开房间门走出去,便可以走入渊山的夜色之中。 他没有惊动山下的人,只是从摇曳的灯火之中走了出来,恰遇见正在上山的凝禅。 “搜完了。”虞别夜开门见山道,眉间有一缕忧色:“是虞画澜派来的人,并不知道凝砚在哪里,也是听到虞画澜说了一句,凝砚先一步被祀天所带走了。但他知道,如果抓住了你,是要带你去……” 说到这里,虞别夜的神色有了一丝古怪:“去画棠山。” “画棠山?”凝禅微微一愣。 却又在短暂的错愕后,凝禅却又莫名觉得,理应如此。 但她又说不出为什么。 直到段重明的声音倏而从她身后响起。 “我看到凝砚被带去哪里了,好消息是暂时全须全尾好吃好喝且不难找,坏消息是,恐怕你真的得要执行原计划才能找到他了。”他有些疲惫,刚刚使用过重明的眼瞳还有些发红。 凝禅“啊”了一声,想了一瞬才回忆起自己的原计划是什么:“你是说,得……杀穿祀天所?” 段重明摊了摊手:“在神主的大光明殿里,你说呢?” 凝禅:“……” 段重明突然又开口,这次,他的眼睛里带了点儿L疑惑:“之前,你从画棠山回来的时候,说感受到过妖气?” 话题转得猝不及防,凝禅顿了一下,才应道:“是的,但那应该……” 她想说或许是她感受到了虞别夜没能收敛好的妖气,也或许是曾经身为龙女的画棠残存的气息。 但段重明已经打断了她:“你可能没有感觉错。” 然后,他在凝禅和虞别夜同时变得怔忡和不可置信的目光里,缓缓道:“我在画棠山下,看到了无数妖影。”!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95 章 重明勘真,绝不可能看错。 他看到了有妖影,那便一定有妖存在。 凝禅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向虞别夜,却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不可思议。 “妖影?”虞别夜甚至上前了半步,连语速都快了些许:“画棠山下?是山体之下,还是山体之中?还是说,这座山,根本就是一座空山?” “山中,亦或者山下。”段重明道:“而且……那些妖影有些古怪,它们并不像是真正的活物,却又明明有生的气息,在看到它们的的第一眼,我的感觉很古怪。” 凝禅追问:“什么意思?你是指哪方面的古怪?” “我甚至觉得,那些妖影,比起可能会霍乱浮朝大陆的隐患,更像是……某种祭祀,又或者说,阵法?”段重明对于阵之一道并不精通,只能模糊地描述出自己的感受。 凝禅想了想:“你有办法将你看到的画面与我共感吗?” 段重明点头,却将目光落在了虞别夜身上,片刻,他才道:“可以,但共感只能用一次,且画面不能被再次传递。你看,还是他看?” 凝禅愣了愣。 然后顺着段重明的目光,也看向了虞别夜。 她只想到了自己熟知天下大阵,若是那些妖影真的成阵,或许她可以窥得一二。 却忘了,这世上最熟悉画棠山的人,除却虞画澜之外,还有一个。 正在自己身边。 画棠山是他的家,所以这一眼,理应让他来看。 段重明抬手指在虞别夜的额头。 那是静谧无息的一瞬。 又像是过去了许久。 虞别夜慢慢睁开眼,夜色之中,他的双眸悄然变成了灿金,瞳仁像一条燃烧着怒火的、漆黑的竖线。 他“看到”了画棠山下不知几许,那是仿佛连光都无法透入的地方,更不用说灵息。 那些极致的深黑之中,却依然能在重明之瞳下一览无余的无数凝滞的妖影。那些妖影形容扭曲怪异,形态各异,却全都面向着同一个方向,就像是以那个方向为锚点,一层一层地铺洒开来。 那个方向有一座高台矗立。 高台之上空无一物。 却好似拥有万物。 妖影像是献祭,又像是在被赐予。某种隐秘的、难以言说的联系共存与妖影与高台之间,一切都像是在幽寂之中发酵的恶意。 这只是一个画面的共感。 但虞别夜……感受到了自己母亲的气息。 在空无一物的高台之上。 凝禅什么都不必问,只是看虞别夜此刻的眼瞳,就能猜到,段重明这一眼所看到的一切,果然与虞别夜的母亲龙女画棠有关。 她长久地注视虞别夜。 以一种这样她此前从未想过,甚至有些猝不及防的方式,她如此倏而得知了前世他为何明知或许是死局,却依然要前往少和之渊的真相。 他知道了深埋于画棠山下的真相。 又或者说,他知道的一切距离真相还很远,但至少,他掀开了其中太过残忍的一角。 而他想要知道更多。 他必须去,甚至别无选择。 前世如此,这一生,依然这样。 这是他命运的注定,与凝禅无关,与任何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画棠山就像是他人生的某种注定的起点和终点,他在这里生长,费尽心思地逃离,在以为自己终于被治愈的瞬间,才骤而发现,他必须回到这里。 虞别夜有些僵硬地回头,他极难控制自己这一刻的情绪,连周身向来克制至极的妖息都变得汹涌起来。 为母亲的境遇而愤怒,为自己此后长久居于画棠山却对此一无所知所感觉到的痛苦和自责,为命运如此周旋到此、自己竟然还是没有逃离虞画澜安排的大局的荒诞和讥诮……所有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甚至击垮了他素来引以为傲的自持。 若是他此刻还在罗浮关,想必罗浮关上方的弑妖大阵已经开始聚集杀招。 凝禅眼疾手快,直接把罗浮关到渊山的这一道传送法阵给捏没了。 段重明刚开了一次血源脉力,这会儿正虚弱,神色不善地看向虞别夜:“劝你收敛点儿啊,关爱一下老弱病残,你的妖息再浓烈点儿,怕是要直接把我从这里带走了。” 虞别夜这才像是如梦初醒,猛地从方才那一瞬的画面中惊醒过来。 他难掩歉意:“抱歉,我……” 段重明确反而笑了起来,向来神采奕奕的青年此刻虽然有些疲惫,眼睛却依然是亮的,他拍了拍虞别夜的肩膀:“说来说去,我们要杀的都是同一个人。不如同行?” “我先随师姐去救凝砚。”虞别夜沉默片刻,却道。 凝禅摇头:“不必。救凝砚,我一个人就够了。若是他被囚禁在其他地方,我绝不托大,但祀天所不同。” 段重明不解:“到底也是天下三大门派之一,如何不同?” 凝禅露出了一个明媚却嚣张的笑容:“有一个秘密你们应该都不知道,大光明神殿信奉神兽,名叫辟邪。” * 少和之渊。 一身华服的少女行走在雪夜之中。 隆冬的寒风好似穿不透她周身的灵息,她依然穿着单薄,勾勒出窈窕曼妙的身姿,她就这样踩着雪,一路走到了少和之渊的一处漆黑的偏殿门前,然后上前,吱呀一声推开了殿门。 殿内也是一片漆黑,只有走到最内里,才能看到,有一盏微弱的灵石灯燃烧。 灵石灯照亮了一个女人的脸。 饶是如此憔悴、狼狈、遍布疲态,那张脸却依然美丽,好似这世上除了死亡,没有什么可以夺走这份美丽。 祝婉照有了一刹那的恍惚。 这样的美丽,确实本不应存在于浮朝大陆,正如她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站在这里,而是留在龙女一族一样。 她却没想到,那些 自己听到的只字片语的传言是真的。 虞画澜真的把涅音仙子的脸,变成了和龙女画棠一模一样。 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探听得知涅音仙子被软禁在这里,也花了很长时间,才觅得这样一个来到这里的机会。 她没有掩饰自己的脚步声,也没有收敛灵息。 “涅音仙子。”她站在那个憔悴到近乎疯癫的女人面前,声线清晰:“我知道你没有疯,你是装的。” 她俯身看向她的眼睛:“我是祝婉照,你看看我这张脸,应该相信,我是画棠的族人。” 涅音仙子的眼瞳终于聚焦,她仔细看着面前这张与当年的画棠一样美貌的脸,沙哑开口:“……族人?” “没错,她根本不是什么虞画澜的妹妹,她是被他软禁在这里的。”祝婉照轻声道:“我是来救她的,也是来救你的。” 涅音仙子的眼瞳猛地睁大。 她当然怀疑过画棠的身份。 但对虞画澜盲目到近乎盲从的爱慕,让她将自己心底曾经升腾过的蛛丝马迹的怀疑,都一并按压了下去。 直到此刻。 那些已经混沌的思绪重新喷涌,那些她怀疑过的点滴在心头浮现,她甚至不需要祝婉照再给她更多的证明,便已经相信了她的话。 “来救她……她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涅音仙子哑声道。 “她没有死。又或者说,她也不算活着。一定要说的话,我倒是宁可她已经死了。”祝婉照的目光慢慢落向窗外。 雪夜静谧,落雪无声,窗外的深夜中,比夜更浓稠的,是勾勒出的那一道画棠山的影子。 又或者说,创造了这道影子的那个人。 “涅音仙子,”祝婉照倏而转头,看向身后甚至已经连自己的脸都已经失去了的女人:“你恨吗?想报仇吗?” * 祀天所。 隆冬的极北之境是一片黄沙漫天的萧瑟,天空好似近乎永恒的灰白,大雪漫卷,扬起的风中,雪与沙交织在一起,像是极北永恒的底色。 山并不高,但一座接着一座的连绵,像是群山望不到头的无尽重复,直至绝望的疲劳。 谁也不知道这些山,究竟要翻过多少座,才能看到一点人烟和绿洲,抑或一条蜿蜒的河川。 在这样的群山尽头,又或者说,有人觉得这里也是浮朝大陆的尽头之处,有一片光明。 那是传说中存放着无数灵宝,以灵宝之光将半片天穹都彻底点亮的大光明境。 也是祀天所的大光明神殿所在。 那是一座通体纯白、依山而立的巨大宫殿群,与山齐高,雄浑壮观,在这样的极北之境的终点静静矗立,仿佛神力。 无数人在大光明神殿前叩首,他们历尽千辛来到这里,只为目睹这样的神迹一瞬,如今九死一生,终于得以看到全貌,自然泪流满面,大喜大悲。 神光笼罩在每一个人身上,仿佛某种温柔悲悯的安抚,将他 们身上的所有病痛与疲惫都如流水般洗去。 于是叩首的所有人沉疴尽褪,旧疾消融?_[(,哪怕是灵脉之中连自己都说不明白的那些伤痕与堵塞都烟消云散,灵息以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方式冲刷着焕然一新的灵脉,四方脉变得超越以往所有时候的畅通,好似下一刻便可以破境入九转天,再羽化无极,叩响众妙天门。 “和……和传说中一样!”有老者热泪盈眶,感受着体内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年轻之时的充盈灵息和生命之意:“大光明神殿,是灵殿!” 凝禅带着巨大的兜帽,面容被隐藏在雪白的厚毛绒兜帽勾边后,深黑的大氅和兜帽将她的身形遮掩了七七八八,只能看出是一位身量优雅的女子,与其他翻山越岭来到这里的朝圣者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周身的衣物看起来格外干净了点儿,在见到这般神境后也只是静静站立在原地,而非跪地叩首之外。 一开始,周遭的信徒还觉得,她这是在初见如此神迹之后,过分震惊而无法动弹,这样的事情也极常见,他们初来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时刻。 但很快,大家就意识到了不对。 她在那里站立的时间太久了。 久得有些突兀。 能够翻越过如此众多的群山,最终活着抵达祀天所的修者并不多。除却祀天所自己本身设立的那些传送点之外,只有九转天和无极境可以自己勾勒传送法阵,否则都要靠自己的脚步去丈量一寸寸山峦。 凝禅在看面前这座大光明神殿。 前世她也来过,但当时是作为祀天所的座上宾来的。彼时神主也想要一尊替身傀,却又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无法离开此处,按理来说,派一位神使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送去给凝禅也不是不可,但祀天所无数人都觉得此行不妥,若是神主的一部分遗失,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最后协商的结果,就是重金请凝禅亲自来了一趟。 那时,祀天所的所有传送法阵都以最盛大的模式运转,她带着虞别夜跨过一道道传送之门,直接踏入了大光明神殿的正门之中,直至行抵神主面前。 她也是在那个时候感知到这座大光明神殿与自己血脉的关系的。 辟邪主灵脉。 所以她才能以血给一具具替身傀点灵。 信奉辟邪之地,拥有如此精纯汹涌的灵息,再以灵息渡世间众人,也算是合理。 只是当时她没有什么野望,也没有太多别的想法,只觉得有趣,甚至没有想要试着以自己的血脉去感应试探一番,但那个时候,她万分确定了一件事。 没有人可以在大光明神殿之中伤害她。 不仅是她,还有凝砚。 所以在听说凝砚被软禁于大光明神殿时,她反而放心了不少。 前世她在鲜花簇拥下,被祀天所以最高礼遇相迎。 而这一次,她来得悄无声息,甚至已经能感知到有信徒带着不善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觉得 有些有趣,忍不住弯了弯唇?[(,然后就这样,在一众跪拜的信徒中,施施然向前走去。 大氅的毛边摩擦过冰冷的地面,大光明殿外的结界早已将那些漫天的黄沙隔绝,这里于是只剩下了冰冷却圣洁的雪。 毛边于是被雪染湿了些许,也终于有人倏而抬起手,攥住了她大氅的边缘。 一道有些粗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是何人?见到大光明神殿为何不拜?若非信徒,又为何来此?” 凝禅顿住脚步,垂眼顺着那只枯槁的手看去,对上了一双狂热信徒的眼。 “我来寻人。”凝禅平静地看向他:“或者说,我来救人。” “大光明能渡一切厄。你来救人,更应当虔诚。”那狂热信徒死死盯着她,像是要看透她的灵魂:“为何不拜?” 凝禅居高临下看他片刻:“可如若,大光明本身就是厄呢?” 四野本是一片低吟的嘈杂。 无数信徒跪拜的同时,自然会小声在口中重复自己心之所愿,好似这样便会被神主听到自己的心声,能够实现自己跋山涉水而来的愿景。 但在凝禅与那狂热信徒开始对话的一瞬起,那些窃窃私语已经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茫然地抬头看向凝禅的方向,再清晰无比地听到她的话语。 狂热信徒们一开始还有些怔忡,但凝禅的那句话在他们的脑中不住地回旋,再重复,最后终于化作了他们眼中的震怒与疯狂。 “你说什么?” “亵渎——这是对祀天所的亵渎——” “请神主降罪于这大逆不道的亵渎之人!天罚!她应遭到天罚!” “她是灾厄——!口出亵渎之言的灾厄——!理应被拔舌,再被镇于牢狱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 无数声音如浪潮般响起,无数诅咒带着有如实质的愿力向着凝禅的方向席卷而来,连天穹在这一刻都变得暗淡。 此处本就是愿力的集中地,而当那些愿力变成某种诅咒与恶意的时候,也最容易实现。 大光明神殿中,几名神使已经感知到了此刻前殿广场上的骚动。 东神使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是唇边有了一抹讥笑:“又有蠢货在大光明殿前挑衅了。” “上万信徒的愿力,竟然也有人妄图突破。”北神使轻蔑地向着殿外的方向扫了一眼,只看到无数信徒如浪潮般向着某一个位置翻涌而去,像是要将那一叶无助的扁舟掀翻:“不过又一只蝼蚁罢了。” “信我神主者永昌。”南神使轻声道,对殿外发生的一切并不特别在意,转而问道:“凝砚还是不肯就范?” “自是不肯的。”西神使微微拧眉,正是那位彼时在少和之渊与凝禅有过一面之缘的神使:“说来也奇怪,我甚至没能探知他到底是与哪一妖族的混血半妖,总感觉冥冥之中似是有一股力量在保护他,阻隔我的探知……” “怎么可能,这世上哪有这种妖。”东神使脸上讥诮更浓 ,他抬眉看向西神使:你若是不行⑿⑿[,不如我来。” 西神使抬起下巴,正要反驳,却听得神殿之外传来了一声惊呼。 他脸上露出了被打扰的厌烦,正要抬手布下一个隔音法阵,那一声惊呼之后,却又接连跟着无数声尖叫。 这一刹那,大光明神殿的光明,好似突然黯淡了一分。 那只是极其微不足道,甚至极容易被忽略的一分。但对于日日夜夜都生长并修炼于神殿之中的神使们来说,那一分实在是再明显不过! 北神使霍然起身:“发生了什么?!” “或许不过是神主即将突破,使用了一些愿力。”南神使依然淡定:“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西神使的目光却已经落在了殿外的广场—— 原本应当被诅咒与疯狂的恶念落满的那个漩涡之中,却风停雨止,那种原本应当足够摧毁一切的愿力明明已经形成,却竟然没有能再前进半步。 被恶念驱使的那些信徒眼瞳赤红,近乎疯狂地诅咒着渎神之人,然而那一片赤红之中,却倏而出现了一抹其他的色彩。 是光的颜色。 光本无形,是万物才让光有了形状,有了颜色,那么光便是世间所有色彩。 那样的璀璨撕裂所有的阴霾,将一切恶念都照耀得无所遁形,那些所谓对渎神者的诅咒在这样的大光明面前都显得无比可笑,甚至无法靠近她任何一寸。 西神使的眼瞳骤缩。 不仅仅是因为凝禅的兜帽被风吹落,露出了一张艳绝而熟悉的面容。而那张面容所代表的一切昭然若是,毫无疑问,她是为了她的阿弟凝砚而来。 更因为,缠绕在凝禅周遭的那些光明,是他最熟悉的东西。 那是他日夜沐浴其中,为之臣服,为之信服的……大光明愿力。 那是神主为所有人洒下的光辉,是祀天所和大光明神殿存在的基石,是来自辟邪神兽的庇护与天赐,唯有能沟通天地的神主才能驱使和使用这份力量,为此,他付出了无法离开大光明神殿的代价。 这是天下所不知晓、他身为神使而要为之守护和献上一生的秘密。 可现在…… 这样浓烈到他甚至在神主身上都未曾见过的大光明愿力,怎么会出现在凝禅身上! “凝……凝望舒。”在叫出她的名字时,西神使的声线里甚至出现了不自觉的细颤:“怎么会……” “哦,来得正好。”东神使傲慢至极地扬起下巴,依然没有看向神殿之外:“没想到抓了凝砚还有这等效果,来一双,正好让我们的研究可以有更确切的进展,也省得便宜了少和之渊的那群没什么用的老疯子们。” 话音落下,却没有人应和。 东神使微微拧眉,这才抬眼环顾。 其他三位神使不知何时都已经站了起来,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和表情一并看向殿外的方向。 殿外有什么好看的? 东神使怀着不屑和无聊 ,终于转过脸。 大殿之前的数万信徒方才如潮水般想要将凝禅淹没,而今,却也如退潮一般,近乎战栗地向着两边散去,为凝禅留出了一条通往大光明神殿的路。 也有狂信徒对于面前的这一切感到不解,感到被侮辱,那些被放大至极的对神主的信奉与痴狂让他们不能接受面前的这一幕。 大光明愿力……怎么能照耀在别人身上! 此人、此人定当是窃取了神主的力量! 剑声刀声符箓燃烧声划破空气,无数不顾后果不计生死的杀招向着凝禅的方向劈头而来! 凝禅却甚至不躲也不看,而是径直顺着人群分开的这一条路,向着大光明神殿的正门走去。 这条路不远,只需要越过这些信徒,跨过一道也不算非常高的门槛。 这条路很长,长到足够让那些令人心惊的杀招将她笼罩,却不能接近她丝毫。 近乎窒息的一刹那顿挫后,所有杀招在半空停滞一瞬,然后以比此前更加暴烈的方式,反施于那些人己身! 数道血花在半空炸开,血色落了许多信徒满头满脸,仿佛像是一场格外盛大的杀戮的开场。 “敌袭——有敌袭——”终于有祀天所的护卫弟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扯开嗓子大声唤道:“祀天所弟子何在——!” 于是信徒们再被祀天所的弟子们冲散开来,千万刀刃直指向纯黑镶白毛边大氅的女子,顷刻间已经结成了祀天所的愿力杀阵。 所有祀天所弟子们的刀刃都被愿力赐福过。 配合大光明殿的愿力加持,本应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坚不摧。 然而凝禅却只是环视了一眼。 她完全没有自己已经被如此众多的祀天所弟子们包围了的自觉,站在那儿的气势反而仿佛像是她将祀天所包围了。 “神主。”她提了声音,以灵息注入其中,于是大光明神殿前的所有人都能听到她的问句:“你是想要让所有人都为你丧生于此吗?还不出来见我?” “狂妄!” “你以为你是谁!” “何人敢辱我神主!” “还和她废话什么!上啊!杀了她!!!” “——杀了她!” 凝禅抬手。 永暮跃出刀鞘,落在她的掌心。 在掌心开始流淌鲜血染满永暮之前,凝禅提声道:“把凝砚还给我,我可以既往不咎。否则所有挡在我和我阿弟面前的人——” “都得死。” 凝禅周身的风开始漫卷,她的长发在风中翻涌,纯黑的大氅也在剑意出鞘的刹那散落在地,露出了内里的一身深紫色劲装。 “我数到三。” 天地之间除了诸位弟子喊打喊杀的声音之外,一片寂静。 凝禅等了片刻,倏而开口:“三。” 然后永暮横扫。 天鹤诀。 那是天鹤诀里最简单的一式。 创造出天鹤诀的初代剑圣恐怕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创造出的燃血之剑,不仅落在了应龙手中,还被辟邪后人学了去。 再以辟邪之血,剑扫供奉辟邪的神殿。 被困在纯黑的小屋之中的凝砚猛地睁开了眼。 他闭着眼和睁着眼都没有任何区别,反正都是一片纯黑,这样的纯黑本就可以逼疯任何人,很显然,祀天所想要以这种方式让他就范。 而此刻,凝砚依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的血却倏而沸腾。 那是一种来自灵魂和血源深处的沸腾。 又或者说,呼唤。 “阿姐。”他慢慢站起身来。 这一处小黑屋极其狭窄,他在站起身以后,甚至不能向前一步,墙壁几乎与他的面容紧贴,更不用说做出其他的动作。 他的剑与长弓早就被拿走,这黑墙也不知是以什么材质制成,隔绝了所有他与自己本命物之间的感知。 但此刻,他不需要任何感知。 因为他的灵脉之中,已经开始向外喷涌笼火。 凝禅的四方脉觉醒了两次,且可以以辟邪之血沟通四方神兽,再借力于其他两条灵脉。 也只有凝禅知道,凝砚与她截然不同。 凝砚觉醒了两次朱雀脉。 所以他的笼火,足以烧穿这世间的一切桎梏。 辟邪之血带起的天鹤诀横扫天地。 这一刹那,大光明神殿周遭的所有愿力都倒卷而来,原本应该守护神殿的愿力与结界变成了倒转过来攻向神殿的杀意! 而几乎同一时刻,一道笼火冲天而起,与那道挡无可挡的剑意遥相呼应,从大光明神殿内部燃起! 一声轰然—— 地动山摇,天地变色。 仿佛要与天地同寿的大光明神殿琉璃顶,在无数信徒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中,轰然坍塌。 那是信仰之力的碎裂,这样的碎裂,足以让天地都为之震动。 血色崩裂,阻挡在凝禅面前的祀天所弟子,在这一剑下,齐齐被掀飞开来,吐出漫天鲜血,却终究被留了一命。 那位久居于大光明神殿之中的神主,到底还是出了手。 “凝小友何以借得辟邪之力?”一道纯白身影骤而出现在了凝禅面前,与此同时,有结界升腾而起,将两人笼罩其中,隔绝了所有其他人的探知。 那道身影面容模糊,身形也模糊,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只是一个还维持着人样的影子。 “借?”凝禅轻轻挑眉,然后笑了起来,她毫无畏惧地抬头直视这位不知已经活了多少年岁、积威深重,在无数人眼中已经等同于半神的神主:“谁说我是借?” 那道纯白身影伫立许久,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她身上,应当也穿过了熊熊的笼火,再度落于凝砚身上,试图比对出两人身上的共通之处。 如此许久。 神主终于慢慢开口:“原是如此。” 这位地位尊崇的神主抬起手,下一瞬,凝砚已经被带到了他们所处的这一方空间之中。 然后,神主慢慢俯身。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行礼这个动作了,所以他的动作极其僵硬,极其缓慢,却也是真正的一鞠到底。 “多有得罪,还请赎罪。” 凝禅不答,只是看向凝砚:看你。㈨_[(” 凝砚还没怎么搞清楚来龙去脉,但这不妨碍他看清楚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我接受,但有条件。”被软禁了这几日,凝砚的神色有些憔悴,但眉目之间却依然桀骜:“第一,我要杀几个人,好像是你的神使,就是抓我来的那个和把我扔进小黑屋的那个。第二,祀天所所有人都不许再对我和我阿姐有任何不轨。第三……” 凝禅的声音接上:“第三,我要知道他们为什么抓我阿弟。当然,事实上,我已经知道了,但我想要看一看。” 看一看那些自己从阿朝的记忆中所看到的深渊地狱真实的样子。 神主沉默了很久。 他想要拒绝。 但他无法拒绝自己所信奉的真正的“神”的后裔。 甚至连用话术敷衍都做不到。 因为这会违背他所修行的这一道本身,让他这么多年以来积攒的愿力一夕坍塌。 所以他只能答应。 神主再次抬起手。 将凝砚抓来的东神使和将凝砚关进了小黑屋的西神使在他手腕轻挥的刹那,如同碎裂般,化作了一片齑粉。 再下一瞬,凝禅和凝砚面前场景变换。 神主和两人一并立于高空之中,向下俯勘。 是和凝禅从阿朝的记忆里看到的,近乎一模一样的场景。 痛苦的嘶鸣,麻木的行走,混沌短暂却悲哀的一生。 再看一次,冲击力依然不减半分,凝禅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然后用留影石记录下了自己看到的所有画面。 再转眼,神主已经带着他们回到了原地。 “我知道你还想问这是哪里。”神主截断了她的下一句话:“我不能说。” 想必是出于某种狠毒的誓言,只要说出口,就会遭到后果极其严重的反噬。 凝禅对于神主的命不感兴趣。 活成他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凝禅已经觉得很可悲了。 更何况,她还需要祀天所牵制住少和之渊。 但这不代表,她不能对神主施以惩戒。 “辟邪佑世。”她如同谶言般开口:“但不佑你。” 神主倏而抬头。 那片纯白的身影开始变得恍惚,神主似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却终于变幻成了淡去的身影。 将凝砚和凝禅的身影隔绝的那片结界碎裂开来,血味再也没了阻挡,和风一起卷入了鼻端。 剩下的两名神使自然不可能再来阻挡他们的路,只能在惊惧不定之中,眼睁睁看着两人全须全尾地转身。 大光明神殿,依然光明,却也不再光明。 凝禅带着凝砚走出祀天所的时候,辟邪的血顺着她的剑尖滴落在了大光明殿外的护殿大阵上。 走出祀天所的门之前,凝禅的脚步顿了顿。 她若有所感般,倏而回头。 长风吹起她的头发,极北之境的风如刀一般浓烈,混杂着她这一路杀进来的血气,一并扑入她的口鼻之中。 她的紫衣半身染血,脸上也溅着血,像是姿容秾丽的玉面修罗。 她不是回顾自己的这一路,也并不是想要铭记这一刻。 而是她感觉,在她的血和凝砚的血交织而落的这一路走来,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天地山河,好像有了一刹那的震动。 但倾圮了一半的大光明殿依然散发着暗淡的光芒,血色依然染红了祀天所的长路,一切好似都没有什么变化。 于是她转头,拖着染血的剑,带着凝砚继续向前。 同一时间,画棠山下,原本空无一物的高台上,倏而有一道身影影影绰绰浮现,又消失,几息之后,那道身影极艰难地重新出现,像是历经艰辛,终于凝出了这道身影。 又或者说,被唤醒。 辟邪能点灵,自然也能唤醒灵息。 更远的地方,一道身影伫立于高山之上,一头漂亮的银发被风拂动,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片他并不熟悉也并不喜爱的土地,倏而抬手,抓住了空中的一点灵意。 是早已悄然来到了浮朝大陆的妖皇别惊鹊。 他将风中的那一抹灵意抓过来,放在鼻子下轻轻嗅了嗅,连日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原来你在这里。”!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96 章 虞别夜有太多方法回到画棠山。 夜色笼罩时,大雪漫卷时,星光璀璨时。 与虞画澜周旋这许多年,他也有太多办法避开他的所有感知,行走在少和之渊之中,再将那些道貌盎然的长老与执事们一个个捅穿。 正如当时他悄无声息地杀了余梦长老那般。 少和之渊的夜与祀天所截然不同,南境连风都是缱绻的,湿冷太容易被笼火驱散,对于朱雀脉的两人来说,甚至不用多加一件外衫。 上一次来少和之渊的时候,段重明只觉得此处的灵石灯造型漂亮,比起他们一贫如洗的乱雪峰简直算得上是奢华,他甚至在依在某一盏灵石灯下,动了些不该有的偷鸡摸狗的念头。 今日他才知道,原来少和之渊每一处灵石灯,都是虞画澜的眼睛。 他的灵息遍布于每一盏灯中,灯光照耀处,便是他的眼瞳所能看到的地方。 若是立于高空向下俯瞰,去掉所有其他的冗杂,只将锚点定于那些灵石灯上,便会看到,所有的光亮交汇错综,共同勾勒出了一个巨大的灵法阵。 以灯为阵,这谁能想到啊。 还好他当时只是想了想,没真的动手,不然要是真的落入虞画澜的眼中,他段大师兄这一世的面子可能也就只剩下七七八八了。 段重明小意跟在虞别夜身后,浓夜被灵石灯照耀,他们潜行于这些光亮的死角之中,却甚至没有换下自己那一身招摇的红。 素来嚣张狂傲的段大师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紧张:“就这样?真不用我换一身夜行衣?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其实能屈能伸,也不是非要穿红衣……” 他絮絮叨叨的话语戛然而止在虞别夜的动作里。 只见虞别夜过分流畅地翻墙而入——用他之前解释的话语来说,这灵石灯阵的死角,除却那些阴暗处之外,就只剩下了这些娇贵的长老们的院落。 因为长老们拒绝窥伺,而虞画澜也到底给予了他们这份尊重。 这份所谓的尊重,如今变成了虞别夜正大光明潜行于少和之渊夜色之中的踏板。 “欸不是,你……”段重明鬼鬼祟祟地立于墙边,看着虞别夜在墙头消失的衣角,忍不住开口。 然后沉默片刻,一咬牙,也翻身而上。 他段大师兄这一生算不得光明磊落。 偷鸡摸狗捣蛋乱来的事情做得更是不少,但这样翻别人家墙头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做! 段重明在心底不断腹诽,然后脚还没点在墙头,身形才刚刚越过,视野恰能看到院内的模样时,耳中已经听到了一道过分干脆利落的声音。 是让人有些牙酸的剑柄磨过骨头与血肉时的声音。 段重明:“……” 他在半空就已经想要扭转身躯重新跳出去了。 奈何那扇里屋的门已经被推开,虞别夜云淡风轻地提了一个头走了出来,剑身还在滴血,甚至连那柄剑都不是他自己的, 很陌生,想来应该是从这长老那儿随手拿的。 虞别夜一脸平平淡淡就是真的表情,非常自然地和段重明点头打了招呼,随手将那颗还带着惊惧表情的头扔到了小院里的池塘中,激起一声水响。 “师姐不在,没人会青龙·定魂。”虞别夜有些遗憾道:“死不透,但暂时也活不过来。” 段重明:“……” 他知道自己此行是来杀人的。 但一切都开始的太快,段大师兄刀都还没来得及抽出来,他第一次有了种没跟上节奏的茫然。 不是,什么时候开始,杀人也要有节奏了? 而且还是他一晃神就跟不上的节奏! 段重明还在短暂恍惚,那柄方才还握在虞别夜手里的剑,已经被递到了他面前。 “你的刀太显眼了,用剑凑合一下吧。”虞别夜把那柄剑递给他,自己手中又多了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刃。 显然,这短刃才是他在如此月黑风高之夜最顺手的兵刃。 段重明握了握剑。 是重剑,手感不错,虞别夜明显不是乱挑的。 重剑入手,段重明也终于迟来地进入了这个杀人之夜的状态。 杀意在幽暗之中悄然流转。 血色绽放。 * 这一夜很短。 晨曦乍现时,段重明甚至还有点儿意犹未尽,觉得自己顺手的节奏被照亮,却不得不暂时停手,与虞别夜一起隐匿去了少和之渊的外门破屋之中。 这一夜也很长。 他有点数不清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这会儿横七竖八地歪在地上磕灵草,疲惫才后知后觉如潮水般翻涌入他的四肢。他琢磨片刻,冷不丁开口:“你们少和之渊这么多长老的吗?怎么感觉笼火烧不尽,天明吹又生的。” 虞别夜在低头将自己手臂上的绷带卸下来,握短刃的时间太久,手会脱力,所以他用绷带将短刃绑在了掌心,刃柄的花纹几乎要刻入他的肌肤:“八个堂,每个堂二十五个长老,还有数不清的执事。别急,还能杀好几个夜。” 段重明有些咋舌。 转念又反应过来,换做是合虚山宗,恐怕长老的数量也只多不少。 ——毕竟这可是拥有数十万弟子的庞大宗门,每个堂口之下的弟子数量都过万,更不用说还有无数外门弟子。如此庞然的数量之下,一个堂口有二十五名长老,确实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可能说不定还忙不过来。 段重明看着天光渐亮,还有点没散尽的兴奋:“你说他们什么时候能发现人死了?会搜山吗?我们会被发现吗?” 没有人回应他。 段重明侧头去看,却见虞别夜已经斜倚在门框边,闭上了眼,呼吸趋于平稳。 人生第一次经历了这么刺激的夜,杀了这么多人,还在热血沸腾激动不已的段重明:“……” 怎么这事儿到了虞别夜这小子那儿就变得像是流水线! 白天睡觉晚上杀人如此娴熟! 也没听说这小子是杀人狂魔啊,怎么心理素质比他好这么多呢! 段重明不服。 段重明也试着也跟着虞别夜一起闭上眼??[,也变成一个熟练的流水线作业者。 闭了会儿,又睁开。 怎么办,太兴奋,睡不着。 * 虞别夜确实睡着了。 当然并不是段重明想象中的那种娴熟的在白天补眠入定,晚上杀人如切瓜的流水线作业。 从那日招魂幡展开,幡中世界的记忆回到脑海后,他的记忆就一直都有点混乱。 在对殷家的黑衣杀手进行了搜魂,再读了一遍别人的记忆后,那些冗杂的画面比之前更多的翻涌了出来,直至将他的所有思绪都填满,让他难以分辨虚实。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突兀进入他脑海中的记忆,什么是真实发生过的一切。 尤其是在杀人的时候。 他没有杀过这么多人。 那一日杀余梦长老时,他看似镇定,实则在遇见凝禅时,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都在颤抖。 后来,后来他也确实杀过几个想要在秘境之中图谋不轨杀人越货的邪修,但也不过寥寥。 又怎么会将这一套杀人的动作进行得行云流水,甚至在杀那些长老的时候,杀出了一种无聊和熟手的感觉,好似他早已将此处屠成过一片血海。 …… 血海。 猩红,绯红,笼火的红。 虞别夜闭着眼,冷风从并不牢固的门框缝隙里透入,挂在他的面颊上,冰冷让他颤抖却也清醒,也从杀人后的那些战栗甚至奇诡的快.感中冷静下来。 但视野里还是那片挥之不去的殷红。 他回忆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样漫山遍野的火色。 虞别夜一度以为那是不知从何而来,强行入侵了自己记忆的邪祟,抑或是虞画澜对他做了什么手脚。 但火色被风吹开后,拖曳着长剑站在山崖尽头的,是凝禅的脸。 她半边脸上都是血,有些摇摇欲坠,身后的那只巨大的战斗傀他没有见过,却莫名觉得熟悉,好似那只战斗傀的整个制作过程他都有所参与,否则也不会在看到那只傀的傀身残破凋零的时候,有一刹那的心痛。 凝禅走得很慢,她每走一步,剑身上的血都会向下流淌得更多,有风吹过她的头发,然而她的头发也已经被血凝结,几乎要挡住视线。 虞别夜倏而意识到,凝禅上的这座山,正是画棠山。 然后,凝禅遥遥向他的方向举起了剑。 她分明好似已经力竭,但在举剑的时候,画棠山好似都在为她悲鸣嘶叫,四野的风都要被她揽动。 虞别夜心底骇然,他静静盯着凝禅,不明白她为何如此。 但很快,他就发现,她的剑对准的,不是他,而是立于山前的虞画澜。 她一字一顿道:“把我师弟还给我。” 笼火从她的剑尖燃烧到眉梢,她是强弩之末,却依然在向前,直至走到他的面前,然后冲他露出了一个模糊的笑。 “师弟,有我在,别怕。” 一股撕裂般的痛贯穿了他的周身,那是仿佛来自于灵魂的悲鸣,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力量阻止他继续看下去,但虞别夜却还想看到更多。 他也看到了更多。 他看到自己将凝禅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在虞画澜的唇边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时,倏而松开了她,然后将她一掌拍下了画棠山的悬崖。 画棠山很高,但对于无极境的凝禅来说,绝不致死。 那一刹那,他与记忆中的自己有了一瞬的共感。 他知道“自己”这一掌的起因和用意。 画棠山是一座阵。 一座以他的母亲,龙女画棠的身躯和龙血为阵眼的,能够绝杀一切生灵的大阵。 虞画澜已经知道他的真身是应龙,也知道如若搏杀,他唯有开启这座九转噬魂大阵,才能将他镇压绞杀于此。 而现在,阵已成型,他做好了与虞画澜同归于尽的准备,却唯独没想到,凝禅会为了救她,屠尽少和之渊,提剑上山,只为了救他。 他已身在局中,无可挣脱。 无人能明白,他在看到她出现时那一瞬的不可置信,他感到无与伦比的狂喜和退无可退的绝望,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生命的最后还能看到她,没想到她会来,会为他拼命至此。 但他唯独不希望她来,他可以死于自己的命运, 那样汹涌而不可言说的感情淹没了他,却也让他不得不孤注一掷,甚至没有任何解释时间地做出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让她离开这里。 哪怕恨他,哪怕永远不理解他这样做的原因,他也要在大阵将这里的生灵全部困死之前,让她离开。 所以他不得不将她推落山崖。 以画棠山的高度,绝不至于要她的命。 虞别夜可以共情“自己”的所有想法,在第一个刹那,他也想不出任何其他更好的办法。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一件事。 九转噬魂大阵,唯有妖可以触发。 凝禅本应平安地坠落至崖底。 ——如果她不是半妖血脉的话。 虞别夜知道凝禅的辟邪半妖血脉。 但梦境,又或者说记忆中的自己,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他以为自己是孤注一掷地救她。 但事实上…… 虞别夜的思绪只来得及想到这么多,因为下一瞬,他已经看到了接下来的一幕。 在凝禅不可置信、惊愕,却又似乎带着某种恍然的目光中,九转噬魂大阵倏而亮起。 “师姐——!”他愕然向前,向着她身形的方向伸出手。 烙印着龙女血脉的绝杀大阵有着细密璀璨的线条 ,那些密密麻麻的灵法瑰色刹那间便吞没了凝禅的身影。 血花绽放。 虞别夜的灵魂像是被割裂开来。 为凝禅这一刹那的被吞噬。 也为“自己”在这一瞬陷入的不可置信和空茫后巨大的绝望和悲恸。 他看着“自己”撕心裂肺的疯狂,看着他毫不犹豫地一并跳了下去,试图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挡住这一刹那的绝杀。 却已经迟了。 九转弑魂大阵只能被触发一次杀招。 凝禅为救他而来。 也确实将他救了下来。 除却这个大阵,世间再无什么可以抵挡全盛时期,满身怒意的应龙。 她为他挡了这绝杀一击,以这样荒诞又荒谬的方式。 以她的死亡为代价,他活了下来。 他在从画棠山下坠的时候,短暂地与她碎裂开来的灵体相逢,他抬手想要抓住什么,那些细碎的灵息却从他的指间逃脱,像是厌恶,也像是逃离。 越是这样,他越是想要抓住更多,甚至不惜在这一刹那灼烧灵息,变成一个真正的笼,将那些仅存的一点点灵息软禁,最后化作自己掌心中的一点光亮。 更多画面在他的脑中浮现。 渊山百年,合虚一梦。 他曾伴于她身侧百年。 他也曾在渊山种满六初花,只为她在推窗莞尔一笑时,问一句:“师姐喜欢吗?” 她说喜欢,他便会笑开来,好似那声喜欢不是说给花听,而是说与他。 有人说他表里不一,这话传到凝禅耳中,他无端忐忑,犹豫良久,终于状似不经意般问出:“师姐会不喜欢这样的我吗?” 凝禅在垂眸做傀,她歪头看他一眼,似是随口一句:“怎么会不喜欢。你可是我的师弟,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他灵魂震颤,因为这一次的喜欢,是在对他说。 哪怕她说得随意,甚至带了几分漫不经心,更像是抚慰他的随口一言,但对他来说,就像是久久跋涉于沙漠之中的一口甘泉。 哪怕有毒,他也甘之若饴。 他看了她许久,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低声道:“嗯,我也喜欢师姐。”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她说这句话。 后来,哪怕是她好几次一时兴起,非要问他有没有心上人这件事的时候,他注视着她,将她的身影烙印入自己的眼底,再有些无奈却温柔地开口。 “我的心上人,是天上月。” …… 可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他的天上月。 那片凝禅为救他而杀出的血海,点燃的火海,最后变成了他眼底燃烧不去的、以她的血泼成的真正血红。 他慢慢转过头来,看向同样愕然的虞画澜,然后在他同样惊愕的眼瞳中,开始化妖。 应龙的双翅遮天蔽日,将原本就已经是一片焦土的画棠山彻底遮蔽。 妖 气如梦魇般蔓延,立于画棠上之上的青年双眼灿金,周身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这一日后,世间再无少和之渊。 …… 虞别夜从大汗淋漓中猛地惊醒。 他倏而睁眼。 依然是雪夜,天还没有亮,冷风从门框的缝隙里吹在他的周身,他的脸颊上却真的有汗滴落,仿佛在告诉他,梦中所见的那一切,都不是他的幻觉。 没有梦可以这么真实。 可以这样充斥和无数次地重复。 他在那一日后屠尽了少和之渊,今日被他杀了的这些长老与执事们,在那段他已经不愿意去回想的记忆的后续中,是以一种更残酷的方式,同样也死在了他的手里。 所以他会觉得熟悉。 虞别夜慢慢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与交错的记忆中并不相同的手,冷白,修长,却没有长年累月给凝禅递制傀工具而积攒出来的茧子,他在渊山种下的桂花树尚且还没有成林,更没有种下漫山遍野的六初花。 与那些记忆中最不同的是,他的天上月在那个雪夜,坐在渊山台阶的最高一阶,看他扫了一夜的雪,然后俯身吻了他。 虞别夜屈指。 雪夜的风吹在他的脸上,那些分辨不清的记忆充斥在他的脑海之中,他在这样体内的炙热和冷风的交错之下,心绪不断翻涌。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在灵犀秘境中,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从天而落,再挡住他的那一剑时,留下的剑痕。 彼时他只是觉得熟悉,却没有再细思。 历尽千帆后的如今,他终于过于后知后觉,却也不算太晚地恍然。 那份熟悉,来源于天鹤诀。 她早就会天鹤诀。 换句话说,他如今拥有的这些又如已经活过一世了的记忆,她……也有。 他们曾经有过这样的过往,她的记忆之中,她真的被他无端推落了山崖,在愕然中被九转噬魂撕碎,然后从头再来,又一次在灵犀秘境与他重逢。 前世……那些记忆,姑且可以被称为是前世吧。 所以她才会有那么复杂到让他无法理解的眼神和剑意,也所以,她会在那个时候,就将佛琉石放在了他的身边。 那些前世的记忆,是真的存在过。 存在,且依然在她的脑海中。 过去的一切都有了全新的解释,虞别夜回忆着一桩桩一件件细节,再与那些前世的记忆比对,心中的涌动越发激烈。 被九转噬魂大阵撕碎的那一瞬,一定很疼。 可再来一次,她犹豫再三,举剑却又放下,对他有戒备,有杀意,可最终,她却还是愿意相信他。 相信他,再为他俯身。 他的天上月再一次从天穹而落,而这一次,是为他而来。 前世今生,他自以为自己的爱意隐蔽而不堪,所以宁愿深埋心底,宁愿腐烂于自己的内心深处 ,让那些妄想和自己乱七八糟的人生一样,变成一团永远不见天日的腐泥。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他错了。 她敢在记得这一切后,依然向他而来,他却甚至不敢诉说一句真正的心意。 她自始而终都没有介意过他的分毫,而他却竟然到现在才明白。 虞别夜倏而站起身来。 角落里小憩的段重明倏而睁眼,有些迷茫地看向他:“怎么了?什么情况?我们被发现了吗?” 大半夜的,虞别夜竟然在笑。 段重明一个激灵,什么瞌睡都没了,也跟着猛地站了起来,手已经按在了剑鞘上,警惕道:“你还好吗?” “我很好。”虞别夜站在夜色之中,朦胧的星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这个白日里还满身杀意的青年,此刻的眼瞳和侧脸却竟然温柔缱绻:“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段重明:“……???” 段重明瞳孔地震,实在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白天杀了那么多人,晚上还能在这儿对着夜色温柔的笑。 这多少有点变态了吧兄弟!! 凝师妹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快来管管你这个师弟,他……他多少有点不对劲啊! 这边段重明还在惊恐地腹诽,虞别夜却已经推开了面前的那扇门。 “我去接师姐。”他撂下这句话,然后就脚步不停地走入了风雪之中。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 风雪不能,冷夜不能,他自己过去那些蜷缩不堪的心,也不能。 他想要见她。 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急迫,更冲动,更汹涌地……想要见到她。! 第 97 章 凝禅没有拒绝凝砚也想随她一起去少和之渊的请求,只是又给他拍了两个醒灵。 过去她总想着自己一人一傀就足以杀穿整个少和之渊,却忘了?[(,凝砚也早已成长成了足以抵挡一面的少年。 “要不是这群人卑鄙无耻直接下了我的龙光射斗,我非要他们好看不可。”凝砚拎着失而复得的长弓,如今他已经不用将弓背在背后,而是以本命物的姿态收入灵脉:“那小黑屋里更是隔绝一切感知,如果不是阿姐你用血脉唤我出手,我怕是迟早连六感都会被剥夺。该说不说,祀天所这种使用信仰之力的地方,多多少少有点邪门手段。” 到底觉醒了两次朱雀脉,凝砚的复原速度比常人要快出许多,她觉得自己的醒灵要是拍晚点儿,凝砚可能自己都要痊愈了。 被关了这么久小黑屋,凝砚的精神也只是萎靡了一小段时间,在看到大光明神殿的琉璃顶坍塌的时候,他就已经重新振奋了起来。 “可以啊阿姐。”凝砚吊儿郎当地靠在她身上,就差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自家阿姐背着自己了:“谁能想到啊,我一把笼火,你一道剑风,这神殿就塌了!我们俩这么厉害的吗?依我看,这样下去,这祀天所距离倒闭也不远了啊!” 凝禅无奈地扫了他一眼:“那是因为他们信奉的是辟邪。而他们仰仗的最大庇佑,不是宗门大阵,而是聚集于此数万人的信仰之力。唯有信仰之力坍塌,祀天所才会塌。” 凝砚愣住。 凝砚不可置信。 换句话说,除却真的有天人来此,一脚踩碎灵霄,那么全天下也只有凝砚和凝禅这两位辟邪血脉的后裔,对于祀天所来说,是天克。 凝砚震撼极了:“辟邪,你是说我们血脉里的那个辟邪吗?真的假的?我还当那神主为何居然对我道歉,你最后又为什么要说辟邪佑世但不佑他的话!我还以为这是什么诅咒呢……不过,这对于一名神主来说,也确实是诅咒了。” 确实是诅咒。 又或者说,将过去笼罩在身上的那些神光,在这一句话之间彻底褫夺。 “天下这么多人,他们不抓别人,怎么偏偏就惹上了你我。”凝砚觉得有些荒诞和好笑:“这算是精准招惹吗?” “你不是也看到了。”凝禅冷笑了一声:“不是他们精准招惹,而是这天下,本就只有你我二人觉醒了两次灵脉。他们此举,不过是妄图让自己也多一条觉醒的灵脉罢了。” 凝砚的神色逐渐沉静下来,然后皱起了眉。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当人强求本应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时,在无尽贪婪的趋势下,泯灭人性的扭曲。 他看到了那些生生世世都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却以为这就是世间的无辜崎岖生灵们的痛楚、惨叫与麻木。 “神主会死吗?”他倏而问道。 笼火烧了一夜,凝禅转头重新看向祀天所方向的时候,晨光熹微,明光依然照耀天穹,但大光明已 经不复如初盛景。 “祀天所还会存在,信奉辟邪,以求灵息的庇佑,这本身没有什么错。”凝禅道:“琉璃顶会重建,极北之境的尽头依然会是大光明神殿。” “但神主……已经在死亡的路上了。” 每个站在无极境的人都想了无数办法,妄图叩开那扇众妙天门。 拥有人间信仰之力的神主也不例外。 他早已舍弃了肉身凡胎,以信仰之力滋养自身,早已是整个浮朝大陆活得最久,年岁最大的至高存在。 是为半神。 可成神的前提,是信仰永固。 当信仰之力一夕坍塌,自己所仰仗的神祇不再庇佑,灵体自然也会衰败。 从新一天的日光升起的这一瞬起,他将迎来真正意义上的,自己死亡的倒计时。 “神主陨落,祀天所要变天了。”凝禅收回目光,再抬手,撕开一道传送法阵。 凝砚下意识道:“那岂不是少和之渊要占上风了?” 凝禅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一步踏入传送阵中:“祀天所只是变天,少和之渊……” 两人的身形在少和之渊稍远处的山峦下出现,画棠山山巅的那一抹薄翠已经映入眼帘。 凝禅落下最后的话音:“……理应被从浮朝大陆抹去。” * 晨曦照耀浮朝大陆。 少和之渊的宗门之外,有一片竹林。 禁空法阵之下,无人能御灵通往少和之渊的宗门,也不能直接撕开传送法阵,站立在大殿门口,无论如何,都要途径这一片落雪的竹林。 竹林很大,很深,如若无人带路,极容易迷失在这样的竹海之中。 更不用说,少和之渊自然在此布置了极厉害的迷阵,极多的人手,为宗门筛去可能的威胁。 前世,凝禅是硬生生将这里杀穿,一把火点了这片竹林,烧了个寸草不生,才入的少和之渊的大门。 一回生,二回熟,更不用说,这次她还带了笼火烧起来比她还烈的凝砚。 她正准备让凝砚准备一二,结果还没开口,抬眼的时候,她的面前竟然空空如也。 不,不能说空空如也。 原本种满了竹林的地方,如今已经是一片焦土,血洒在焦土上,还有横七竖八的一些尸体拖曳的痕迹,纵横出比此前的迷阵还要更错综的线条。 还有一些没有完全熄灭的火星在焦土之下,蜿蜒出绯红的火线,像是在舔舐竹林最后的残躯。 有人硬是将这里,推成了一片平地,一条可以行走于其上的路。 焦土之上,被拖曳开来的尸山边,有人弹了弹指尖的血,闻声回头。 青年一身黑衣,他身量极高,肩宽腿长,软靴包裹住修长的小腿,宽银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天光恰照亮他轮廓漂亮的小半张脸。他仿佛刚从杀戮的血色与深渊中苏醒,而所有照亮他眼底的光,不是天光,而是让他回首这一眼的人。 “师姐。”他看向她,转过身来,高束的黑发在背后转过一个飞扬又落下的弧度:“我来接你。” 他说的是我来接你。 却好似在说,我来为你清空你前行路上所有的阻碍。 正如他确实这样做了一般。 他看起来什么都没变,但凝禅却敏锐地感觉到……他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是哪里呢?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衣领,再落在他落血的指尖。 无论她看哪里,他的目光始终缠绕在她的视线上,然后在她还没想出什么的时候,提步向她走来。 凝砚落后凝禅几步,又被路边的灵植吸引了片刻,等他急急赶上来,绕过一个回弯,便见一片焦土落入眼中。 哪有凝禅此前提过的凶险竹林,只剩下了好似被一夜之间夷为平地的废墟。 凝砚:“……” 他先是为这一片焦土倒吸一口冷气。 眼眸一转,这口冷气吸得又更盛了点儿。 然后硬生生地把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卧槽”咽了回去。 比起两三年前已经懂事长大了许多的凝砚默默转身,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悄无声息地绕回了之前的礁石后面,继续看他的漂亮灵植去了。 虞别夜一路这样走来时,周身的血腥味越烈,灵法的光闪耀在他的周身,显然他也觉得自己杀意太重,想要洗去一二。 可这段路太短,他走得又太快,杀过的人也实在太多,昨夜今朝加起来,他甚至已经难以统计出一个确切的数字。 但他很快就笑了起来。 因为站在他对面的冲他慢慢笑开来的紫衣女子也衣衫染血,看起来比起他,不逞多让。 这样的他和她,正适合在这片笼火燃遍的焦土之上唇齿相交。 凝禅甚至在这样的吻之下后退了几步,直到被抵在了身后的一棵树下,虞别夜的手垫在她的后脑,他的动作有多温柔,他的吻就有多汹涌。 他的身形和影子将她完全地覆盖,甚至仿若密不透风的禁锢,所有来自于他的气息强势地笼罩在她的周身,再从周身蔓延到她的唇齿之间。 她被撬开牙关,不得不闭上眼,到最后,若非身后的树干,她几乎要站不住,快要挂在他的身上。 “阿夜,你……” 她想要说什么,却再次被封住了唇。 这是一个太过侵略性的吻。 恍惚之间,凝禅觉得自己好似知道了他到底有哪里与以往不同。 他不再小心翼翼,那些过往的克制和不确定都变成了如今不再隐藏的汹涌爱意,与其说他变得不一样,不如说,他只是终于做了自己辗转反侧魂牵梦绕却始终不敢的事情。 不再是她主动,而他因为太过珍惜而小心翼翼。他像是突然相信了她对他的喜欢,又相信了自己是值得被爱的,所以才敢第一次如此放肆。 是的,他不再怕自己的呼吸变得粗重是亵渎,不再 怕自己对她的妄念会惊扰,不再怕那些在幽暗的夜里滋长的对她的占有欲太狰狞,也不再怕展露自己最真实的欲.念和对她的贪婪。 虞别夜沉溺于唇齿之间的感官,沉湎于她的气息与她交融,却又忍不住在分开的一瞬睁眼看她。 凝禅的鬓发都有些乱了,眼尾飞红,本就秾丽的姿容带了娇色,唇色被吻得近乎艳丽水润,她的眼底一片迷蒙,双臂抬起,圈在他的脖子上,是全然信赖的姿态。 虞别夜将她紧紧地箍在怀中,心底却依然有巨大的酸涩与悲恸传来,那些前世的记忆始终紧攥着他的内心,即便此刻拥她在怀,他的心中却依然有难言的恐惧。 比起那种共感的、绝望空寂后的失而复得,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和之渊,满身满心升腾起的,却是怕旧事重蹈的恐惧。 画棠山依然在,虞画澜想来依然在九转噬魂大阵中等着他既定的命运,而那座画棠山下…… 虞别夜猛地皱眉,身形一晃。 凝禅一把抓住他:“阿夜?” “我没事。”虞别夜猛地回过神来。 方才他试图回忆起更多前世的记忆,然而这样主动去求索时,他的脑中倏而疼痛难忍,仿佛刀割一般。 他正想再说什么,便听到凝禅的声音在短暂的沉默后响起:“阿夜,你看着我,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慢慢转过眼。 凝禅的呼吸几乎打在他的鼻尖,她没有推开他,就保持着这样过分亲密的姿势,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从中读到他全部的情绪,然后问道:“你是不是……” 她开了个头,却极难继续措辞。 又或者说,她不知应当如何发问,也不知自己想要听到怎样的回答,甚至未必想要一个答案。 但虞别夜的那双眼中已经浮现了笑意。 带着痛的笑意。 这样的笑,足以回答她想知道的一切。 “是的,我想起来了。”他低声道。 虞别夜的声线在这样低声时,天然便带了一缕带着摩挲感的喑哑:“用想起来形容,也并不多么恰当。或许应该说,我看到了。” 他似乎用极大的力气才能说完后面的话:“我看到了你的死。” 两人对视的眼神有一刹那的凝滞。 但没有人转开视线。 虞别夜有些艰难地继续说:“我看到你满身是血,为救我而奔赴画棠山,而我……” 他觉得自己应该解释。 凝禅跌落山崖时,眼瞳中的不可置信和恍惚像是一柄不停息地在他灵魂之中刻下一刀刀血肉模糊烙印的短刃,他想,前世的余生,恐怕他都活在这样的痛楚之中。 “而你将我推了下去,然后我被大阵撕碎。”凝禅接上了他的后半句话。 那些她自己也本以为会很难出口段话语,在真正出口的时候,却竟然变得轻巧:“是因为那一次,你不知道我是半妖,而不是因为你想杀我,对吗?” 虞别夜长久地凝视她。 他这一生在遇见她之前,从未有过一息坦途。他以为是家的地方,是他禁锢他母亲一生的牢笼,他以为是至亲舅舅的人,在无数深夜枉顾他母亲的尖叫与辱骂,一次次闯入她的床帏,他曾以为是他父亲的人,被他自己亲手提剑屠了全族。 但如此这般,除了那个知晓一切的雨夜之外,他也从未哭过,他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和一生。 可这一刻,他却眼眶酸涩。 他连爱她都爱得宛如信徒仰望神明。 又怎么会有任何一个瞬息想要杀她。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张口欲言,最终,却只能重重一点头。 随着他的动作,某种如枷锁一般萦绕在他心头的执念禁锢倏而一轻。 就像是始终缠绕在他身上的染血荆棘终于落地,他的这一段在尖锐石子上的无尽跋涉,终于可以坐下来喘一口气。 他不是故意杀她的。 他只是…… 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上了他的眼睛,将他的目光遮住,然后,凝禅踮起脚,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 “阿夜,我原谅你。” 她掩着他的眼眸,让他的感官里只剩下她的气息和声音。 “所以现在,你可以爱我了。” 一滴泪顺着虞别夜的脸颊蜿蜒而下,勾勒过他的轮廓,下巴,最终滴落,没入脚下的焦土之中。 他终于敢正大光明地在阳光下爱她。 …… 凝砚从看灵植,变成无聊伸手试图催熟一番,结果他的灵脉里除了暴烈的朱雀脉笼火,哪有什么温和的成分。 于是整片的灵植在他的百无聊赖中被点燃,凝砚心中一惊,手忙脚乱地灭了火,叹了口气,有些哀怨地站在那儿,看向天穹。 冬日的天总不会很湛蓝,可今日的阳光实在是很好,前一日的飞雪好似已是旧时梦,然而阳光并不温暖,在凝砚这样抬头的时候,又有雪花在天光之中落下,散落在他的面颊上。 “下雪了。”不远处,清晰地传来了一声悦耳的女声。 凝禅说着,抬手接住了几片雪花在掌心,突然想起了自己不知何时看来,但好像很适合此刻的一句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下雪了,天亮了,少和之渊该破了。” * 自从与祀天所开战以来,少和之渊的上下弟子从来都紧绷着一根筋。 不是怕哪天突然被打到宗门口来,这么久以来,纵是普通弟子也看清了,少和之渊和祀天所算得上是势均力敌,除非有过分强大的外援,否则谁也别想真正将对方宗门攻破。 因而弟子们提心吊胆的,从来都是另一件事。 ——怕新一日的迎敌派遣名单里,有自己的名字。 留在宗门中,一定不会死。但被派遣的弟子们,九死一生,据说大部分都死在了与祀天所交锋的秘境之中,而那些秘境,据执事们的说法,有的太过失控,有 的太过血腥惨烈,所以最终都被彻底封印?,谁也无法进去,谁也无法出来,彻底成了无人之境。 弟子们听得面色惨白,谁也不敢问出心中所想。 ……那若是在秘境之中还存活,苦苦熬到了可以离开的时候,却发现秘境已封,自己上天无门入地无望,该是何等的绝望。 这明明是将派遣弟子们当做弃子! 普通弟子们早就人心惶惶,如惊弓之鸟,若非入门后便与宗门已经签了生死契,留了一缕魂魄在魂灯之中,恐怕此刻已经有许多人悄悄溜走。 新的一日有落雪。 无人有心情欣赏艳阳飞雪,大家都在惊恐不定地等着执事的宣判,就如同过去无数天那样。 死一般的宁寂之中,执事在一片绝望惶然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 少和之渊正门的方向却倏而传来了一声巨响。 执事没当回事儿。 巨响而已,自然有人处理,这些天来,也不是没有祀天所的死士悄悄摸来,试图搞点动静,震慑一下少和之渊。 结果还不都是被拖走,死无全尸。 不值一提。 然而巨响之后,又是一声比之前更加巨大的声响,连带着地动山摇。 面前有了一小阵骚动。 执事有点烦,皱了皱眉,想要训斥这群普通弟子两句,抬眼却见到众人都看着自己身后山门的方向,目露愕然,连嘴巴都因为震惊而微微张开。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东西。”执事忍不住开口:“大惊小怪什么!” 他说着,却也到底带着轻蔑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眼瞳骤缩。 三具比山门还要更高大、满身都挂满了兵刃武器的战斗傀一步一步向前而来,在他回头的这一瞬,其中两具战斗傀正在一人一边,俯身用力,硬生生地将少和之渊屹立了数千年的山门拔了下来! 然后像是什么垃圾一样,随便扔到了一边。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也太突兀,就连守宗门的弟子们都没反应过来,宗门便已经没了。 直到此时,执事和众弟子耳中才将将传来一声暴喝。 “敌袭——!有敌袭——!备战——!!” 绯红暴烈一箭自远方而来,云间流火带着无数笼火如雨般自天而落,将执事愕然的眸子照亮。 他这才看清,在那三具已经开始攻城略地的三具战斗傀后,还有一具凝立不动、也更高大的战斗傀立于远方。 那具战斗傀的头顶,有蜜色肌肤的少年张扬而立,挽弓如火,气势如虹。 龙光射斗·云间流火。 凝砚笑得张扬:“开路的事情正适合交给我来做。” 无数流火之中,凝禅和虞别夜踩过已经成了一片废墟的少和之渊宗门。 再次回到这里,凝禅免不了有些唏嘘。 兜兜转转,她竟然还是要一把火烧了这里。 可能在火中化为一 片倾圮,就是少和之渊难免的命运吧。 她这样想着,无极境的灵息已经彻底铺洒开来,就要将掌心的笼火附在那三具战斗傀的兵刃上。 远山却倏而有轰鸣与震动传来。 那是她来时的方向,而那些轰鸣的方向,好似也正是她面前的少和之渊。 凝禅微微一愣。 她感觉到怀里的招妖幡也在这一瞬开始变得炙热,力竭沉睡的幡灵终于醒来。而跟在虞别夜身边的那只已经长大了不少的小虎妖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神采奕奕,将一名持剑的弟子扑倒,踩在他的身上,朝天长嘶一声。 虞别夜对妖族气息的感知更加敏锐,他将凝禅悄然护在身后:“是妖潮。” 这不对劲。 妖潮怎么会距离少和之渊这么近。 或者说,怎么会直到少和之渊这么近,才被发现? 凝禅还没想清楚这是为什么,那些奔涌而来的妖族大军已经开始出现在视线里。 下一瞬,他们的面前有一道瑰丽的传送法阵亮了起来。 浓郁到化不开的妖息之中,一头漂亮银发的男人形容散漫地走了出来。 他有着一张过分惊艳的脸,几乎模糊了性别,华服繁复,眼瞳是极浅淡的金棕色,让他看起来冷淡倨傲却又睥睨。 他抬起手,比了一个手势,那些即将逼近的妖潮便骤而停下。 四野从极喧嚣变得极安静,只在这一瞬之间。 小虎妖一声欢欣的嘶鸣,高高跃起,已经跑去了那人身侧,亲昵地蹭了蹭。 凝禅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神色慢慢变得有些古怪。 那人正在手法随便地摸小虎妖的脑袋,似是夸奖:“多谢你的眼睛。” 然后,他抬眼,目光精准地落在了虞别夜脸上。 四目相对。 凝禅也顺着他的视线,一并侧头看向了身边依然满身警惕杀意的虞别夜。 然后古怪的神色有了一刹那的裂缝。 ……这两人,长得是不是有点,像? 不,不是有点,她觉得,这绝不是有点能够形容的事情。 她还在措辞,想要问问这是什么情况,怎么一回事儿。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但也找不到什么别的理由,只好似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在阻止她开口…… 便听段重明的声音带了点儿震惊地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哟,虞别夜,这人怎么长得和你还怪像的,别不是你打架还叫了个爹来吧?” 凝禅:“……” 段大师兄,论嘴,还得是你。!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98 章 段重明是自己摸索过来的。 他醒来的时候,漏风的小屋里空无一人。段大师兄一个激灵,连刚醒的那点儿困顿都没了,十分警惕地用灵识探查了一遍周遭。 然后才发现,行,是真的没人。 虞别夜睡前待过的那儿凉得透彻,半点儿余温都没有,显然这家伙已经不知道离开多久了。 而这破小屋也确实算得上是少和之渊外门最隐蔽的角落,他的灵识都探出去这么远了,还是一点儿人息都没有。 天光朦胧,段重明没有因此放下戒心,还思考了一番要在这里等虞别夜回来,还是自己先行动。 鉴于虞别夜什么都没给他留下,段重明第一反应是他还会回来。 就这么干等了足足两炷香,等得日光打落过来投在地上的影子都转了一个角度之后,段重明才意识到一件事。 他可能是想多了。 虞别夜这种大概从来没有团队活动过的家伙,怎么会记得留暗号给他。 段重明压下心头那点儿火气,推门而出。 然后在推门的同时看到了掉落地面的传讯符,上面正是虞别夜临走前说他要去接凝禅的留言。 段重明:“……” 哦。 显得在房间里干等的他更愚蠢了!! 总之,段重明心情微妙复杂地这样一路紧赶慢赶过来,才走到半路就听到了宗门这边惊天动地的喧嚣和嘈杂,如此动静,饶是他距离这边还很远,也足以看清那几道巨大的战斗傀的身影。 少和之渊一片混乱。 正方便了他在人群中更快速地穿行过来,去与凝禅等人汇合。 结果才到,他还没看清楚局势如何,满身战意才提起来,就看到了这么一张确实和虞别夜的脸有点过分相似的面容。 怎么说呢,他的那句话也并非是嘴快过脑子。 因为就算是脑子过了一遍,银发男人的那张脸,也还是和虞别夜实在太像了。 气氛一时之间有点凝滞。 虞别夜的心情很微妙。 他自然已经知晓了自己身为应龙的由来,非要说的话,他是天道之子,而天道恢恢,他总不可能对着这世间的规则叫一声“爹”。 无论是妖还是人,总得有一个由来。 他表面上的由来,确实是龙女一族为他的母亲画棠挑选了面前这位龙侍别惊鹊,而他的外貌,也的确继承来源于此。 甚至他的名字,也是如此。 这么说来,又或者说,按照龙女一族历代诞生出的应龙们的传统来说,他确实……理应将面前的这个人叫“爹”。 ……但实在是说不出口。 尤其是他在幼年时喊过柳易眠“爹”,然后又亲手屠了柳氏一族,对他来说,“爹”这个字眼,比起某种带了对父亲的美好幻想与憧憬,更像是一个想起来就作呕且充满了血腥的残忍回忆。 打破这一瞬寂静的, 是别惊鹊的笑声。 他大笑起来,饶有兴趣地看向段重明:是吗?我也觉得像。 ?本作者言言夫卡提醒您最全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尽在[],域名[( 他边说,又抬头看了一眼三具依次排开的巨大战斗傀,完全不掩饰眼中的欣赏:“傀不错。” 然后,他向前走来,在靠近虞别夜的时候,也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十分自然地与他擦身而过。 “杀人这种事情,我比较擅长。”别惊鹊就这样站在了所有人的最前面,他姿容依然散漫,但在他踩在少和之渊宗门废墟上的那一刻起,他周身此前收敛起来的杀意与属于妖皇的气势,便已经开始毫无保留地散发出来:“找人的事情,你们来做。” 段重明凑过来,没忍住,小声问了句:“这人谁啊?” 银发男子完全不掩饰自己听见了,他没有转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 “别惊鹊。” 随着他的声音,方才陷入了绝对寂静的妖群开始重新沸腾,地面震动轰鸣的声音越来越近,少和之渊守宗门的弟子们才刚刚集结成阵,就已经被第一波冲上来的妖兽们彻底冲散开来! 少和之渊的护宗大阵于苍穹之上亮起,无数灵纹阵线密密麻麻的浮现,尖叫声与示警声一并响彻,大阵张开,自然便要将所有的妖兽都隔绝在大阵之外! ——如果少和之渊的宗门还在的话。 宗门坍塌,阵线断了几条,但如此规格的大阵,本就有自我修复的能力,眼看就要重新编织,再将宗门位置的阵壁补齐。 却到底有了一刹那的顿挫。 别惊鹊的掌心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柄妖皇大旗,他反手将旗杆插在地上,纯黑的旗面随着妖气带起的狂风翻卷,猎猎作响,于是那重新编织的护宗大阵便不能再寸进半步! 方才那名拿着弟子名单的执事甚至还在为面前的一幕怔忡,那些极速接近的妖兽们已经到了近前,为首的一只高高跃起,眼看利爪与杀意已经到了他的面门! 一道大力从他身后传来,将他一把堪堪拉开,狼狈跌落在地,却也到底避开了这一击。 执事这才如梦初醒,他侧脸看去,却见竟是他方才厉声训斥的那名弟子。 那弟子脸色苍白,显然吓得不轻,拿剑的手都有点抖,却在所有其他人都已经四散逃跑了的时候,到底折身将他救了下来。 执事心情复杂至极,他咬牙起身,一把将那弟子扯到了身后:“跟我跑。” 那弟子还没反应过来:“……啊?” “啊什么啊,你啊个屁!”执事暴怒道:“还站着干什么,真想和宗门共存亡?蠢货!跑!” * 无数双眼睛在少和之渊中睁开。 那些眼睛有的是闭关已久的护宗老怪物,有些是此前入定且没有将宗门口传来的动静当一回事儿的长老。 自然也有一双,是虞画澜。 他不在自己的寝殿。 前一夜,被他丢在偏殿的涅音在这么久以后,第一次敲响了他的门,冲 他露出了一个与昔日的画棠实在过分相似的笑容。 不仅是那个笑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画棠平日里的样子。 她带了酒。 酒的味道很好,也很熟悉。他一时之间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喝过这样的味道,却觉得连酒里都是画棠的气息,好似这酒只在画棠那里喝过。 这一夜充满了荒唐,他做了许多自己之前都没有做过的事情,好似他真的曾经与画棠浓情蜜意,之间全无那些算计目的,她还是会如最初那样,用充满爱意与憧憬的眼眸看他,对他说最缠绵的情话,对他露出最甜美的笑容。 他当然还有理智。 理智却也只觉得涅音这么做,想来应是在这么多日的被苛待后,终于想通了,愿意安心做一个替身,永远活在他喜欢的面具之下。 这很好。 虞画澜觉得很满意。 直到此刻天明。 涅音满身都是他留下的痕迹,原本娇嫩白皙的肌肤已经没有多少完好,淤青与红痕遍布,她疼得一夜都睡不着,在看到虞画澜睁开的眼时,却依然下意识露出了一个自己对着镜子练了千百遍的笑容。 虞画澜看她的眼神却没了前一夜的柔情蜜意。 他的眼神从平淡,开始变得冷漠,甚至冷酷,再到后来,变成了涅音只是看一眼,都觉得可怖的残忍。 他起身。 她有些颤抖地随他一并起身,她的衣服前一夜早已被撕扯成无数碎片,所以她只能如此不着片缕地服侍他,强忍着巨大的羞耻感为他穿衣,束发,整理衣冠。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像是充满了□□的毒蛇,也像是残忍的审判。 与他相处的每一刻都变得极其漫长,漫长到虞画澜倏而探手扼住了涅音的脖颈时,她竟然反而松了口气。 是想象中……或者说,等待已久的结果。 他的手指开始收紧,眼神冷漠至极,看她就像是在看一个玩意儿。 身为掌门,少和之渊的护宗大阵与他的灵识相连,他即便不去,也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本应在感知到的第一瞬间就出现的。 但他却竟然在醒来的时候,才后知后觉。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虞画澜问道。 涅音不知道。 酒是祝婉照给的,她甚至不知道这酒有什么作用,只是依照她说的去做。 但她此刻看到虞画澜的样子,眼中却抑制不住地开始浮现笑意。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脱离了虞画澜的控制,让他震怒不能自已。 这样的认知让她的心头翻涌起了巨大的愉悦,愉悦到盖过了她如今处境的耻辱和越来越窒息和疼痛的脖颈。 她不说话,虞画澜也未必真的想要一个答案,因为涅音眼中疯狂的笑意已经足够回答。 他的手开始收紧。 涅音毫不怀疑 ,自己应该就要死在这一刻。 她的脸涨得紫红,已经呼吸不上来,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眼神却依然疯狂甚至轻蔑。 “掌门——!”急促的敲门声猛地打破这一刻紧绷的气氛:“攻破宗门那人自称是妖、妖皇别惊鹊!还请掌门主持大局!” 虞画澜猛地松开手,下一瞬,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涅音重重跌落在地,剧烈的咳嗽声中,她一边爬在地上,用布料遮掩住身体,一边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她是音修,这一生也没发出过这么难听的笑声过,但她却觉得自己此刻的笑实在太过悦耳,太过动听,太过畅快。 可很快,这些笑意就变成了翻涌而出的恶心,让她跌跌撞撞起身,开始止不住地呕吐。 前一夜发生的那些事情在她脑中回放,她吐得肝胆寸断,却还是觉得恶心。 在她的身后,祝婉照的面容自黑暗中浮凸出来,她站在那里,静静看了她片刻:“你可觉得不值?” 涅音仙子刚刚吐完,她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回过头来的时候,眼中却雪亮,好似有一团火在燃烧。 “只要他能死,只要我能为他的死推波助澜哪怕一点浪花,我都觉得值得。”涅音仙子的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恨意:“至于我付出了什么……都是我罪有应得。” 她深吸一口气,沙哑问道:“虞画澜什么时候死?” 祝婉照露出一个冰冷的笑:“今天。” 她看了她片刻,倏而伸出一只手,停在了涅音仙子的脸前。 “这张不属于你的脸,我就先拿走了。”她开口:“答应你的事情我做到了,你可以做你自己了。” 言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的身后,涅音仙子愣了许久,然后疯了一般起身,去找了一面镜子,再看向镜中的自己。 那是她自己的脸。 她盯着那张熟悉的脸,颤抖地抚摸过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然后放声大哭了起来。 相比起她昔日对虞画棠所做的一切来说,所有她经历的这些,不过九牛一毛。 一切都是她罪有应得。 如今她遍体鳞伤,却终于在这场赎罪中,寻得了一点心安。 * 大阵与妖气在半空中碰撞出有如实质的火色,妖兽从妖皇大旗撕裂出的这一隅缺口处奔涌而入,逐渐将整个少和之渊化作了被妖潮覆盖之地。 纯黑大旗之下,别惊鹊的银发翻飞,他微微侧脸:“还不走?”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多看虞别夜半眼,只字不提自己到底是不是他爹这件事,好似只是段重明那一句觉得两人长相相似,对他来说便已是足够。 但虞别夜却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 凝砚持弓立于战斗傀上:“阿姐,有我在这里,你放心。” 段重明的斩.马.刀已经出鞘,他一人一刀,已经杀开了一条路,红衣师兄回首一笑:“杀虞画澜的时候 ,记得给我留一刀。” 提步之前,凝禅突然道:“等等。” 她取出招妖幡,向别惊鹊递了过去:“或许有用。” 每一代妖皇都想要得到招妖幡。 如果说对于人类来说,招妖幡就像是提之而色变、让人无限联想起千年之前初代妖皇近乎占据整个浮朝大陆的禁忌之物的话,那么招妖幡对于历任妖皇来说,则像是无论如何也想要拥有的圣物。 不仅仅是因为招妖幡能够号令群妖的强大,更因为,拥有招妖幡在手,便像是某种妖皇的传承,是整个妖族荣光的再现。 但别惊鹊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他却笑了起来:“号令群妖如果还需要一面幡,还当什么妖皇?你拿着玩儿吧。” 凝禅一愣。 然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也是。” 和别惊鹊擦身而过的那一瞬,她忍不住多看了这位妖皇两眼,然后才随虞别夜一并,跃至小虎妖的身上,随着妖潮,向着画棠山的方向而去。 少和之渊到底是天下三大宗门之一,占地面积极大,小虎妖送了他们一程,便返程回了战局之中。 剩下的路,还是自己走比较快。 快要到画棠山脚下的时候,虞别夜突然问道:“真的很像?” 凝禅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是很像。尤其你妖化的银发样子,就更像了。” 虞别夜紧紧抿着嘴,半天没说话。 凝禅没有打扰他。 要接受这件事,可能确实需要一点时间,也更需要一些自我消化。 她如是想着。 结果过了片刻,虞别夜冷不丁问道:“是他好看还是我更好看?” 凝禅没反应过来:“……啊?” 虞别夜的下颚绷得很紧:“你刚才看了他好几眼,所以,是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凝禅:“……” 凝禅:“?” 不是,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在这儿吃这种莫名其妙的飞醋? 而且你这一路都神色严肃,就是在想这事儿? 她啼笑皆非地盯着虞别夜看了会儿,停住脚步,在虞别夜看过来的目光里,冲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虞别夜神色依然肃然,却依旧依言俯身凑了过来。 凝禅勾住他的脖子,猛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你最好看。” 虞别夜的脸猛地红到了耳根,然后干巴巴道:“……哦,那就好。” 凝禅笑了一声,才看向眼前。 他们的身后,是别惊鹊的妖潮,凝砚的云间流火和段重明长刀横扫的杀意。 她抬起手,又一次将掌心贴在了画棠山的大阵上。 前一世,她也是这样破阵的。 只是灵息还未运转,虞别夜却将她的手拉了回来,他看向画棠山的眼瞳已经开始变得灿金。 “这一次,让我来。” 虞别夜的长发开始一寸寸褪成银色,应龙漂亮的黑色双翼在他身后张开,属于应龙的妖气第一次如此毫无遮拦地展露出来! 画棠山开始震动。 又或者说,整个少和之渊都在天摇地动。 只是妖潮汹涌,本已将此处搅得天翻地覆,又哪里还能分清这样天崩地裂的由来。 正如高悬于整个少和之渊的护宗大阵之中的弑妖阵法,此刻正忙于向着别惊鹊的方向落下杀招,再感应到虞别夜这里的滔天妖气时,分过来的力量,就弱了实在太多。 弱到凝禅在虞别夜头顶撑开了一柄红伞,她的灵息就已经将那道落下来的杀招挡住了。 画棠山大阵是无形的。 直到一道“喀拉——”的碎裂声响起。 起初只是一条裂纹。 裂纹很快蔓延,再变成了好似密密麻麻的蛛网遍布在画棠山周遭。 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彻底崩塌! 落雪无声。 阵破的这一刹那,天地也真正无声。 画棠山大阵破,终年不停的落雪在空中停滞一瞬,画下了最后的终章。 天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山峦之上。 一缕笼火自山脚燃起。 凝禅掌心的红伞转动,伞沿下悬挂的金色铃铛发出玎珰声响,每一声响起,便有一缕笼火从伞边如云间流火般散落,直至将整个画棠山都镶上了一层绯红的边。 火色开始冲天。 画棠山的雪本应能熄灭这世间一切火。 但此刻,雪已经停了。 所以笼火渐盛,直至让整座山的雪都融化,再将厚雪之下,都烧成一片真正的焦土。 凝禅和虞别夜并肩站在画棠山下。 上一世,凝禅踩在焦土之上,一步步登山,踏入九转噬魂大阵之中。 而今,虞画澜定然也已经静候于画廊幽梦外,甚至这一次,他已经知晓了凝禅半妖的身份,所以他只需等她和虞别夜中的任意一人入阵。 可惜这一次,凝禅不打算入阵。 只是一把火烧了画棠山,还远远不够。 凝禅抬起手。 她没有用永暮,只是将手虚虚地圈出了一个握剑的手势,而虞别夜站在她的身后,将她拥在怀中,再用自己的掌心贴在了她的手背。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却已经知晓对方想要做什么。 剑息同时自两人周身燃起,再一并抬眸。 天鹤诀。 属于辟邪的灵息之血和蕴含天道规则的应龙之血一并凝在指尖,再逐渐以剑息相引,缠绕凝成了一柄这个世间绝无仅有的血色长剑。 没有任何剑柄可以承受这样两种力量同时出现,正如没有任何存在可以阻挡这一式天鹤诀。 剑息浩荡,凝成一道冲天的笔直直线,又或者说,死线。 触碰到这条凋零死线的一切都会被割裂开来,再被褫夺所有的生机。 草木如是,画棠山也如是。 天鹤诀的剑气将天地都灼烧?_[(,九转噬魂大阵在这一剑下被劈散开来,荡然无存,正如这一剑,也在虞画澜愕然的目光中,将半座画棠山彻底湮灭。 一缕幽然之灵息从画棠山中悄然溢散。 妖潮战局之中,别惊鹊霍然转头,看向了画棠山的方向。 再下一个瞬息,他已经悬空站在了半座空荡的画棠山前,脸上那素来的散漫已经尽数收敛。 他看向空荡的山体之中,慢慢伸出一只手。 那座借助了段重明的重明之眼被看到了一瞬的高台终于真正落在了虞别夜的眼中。 那一剑后,他的妖息与灵息一并翻涌,手臂上有龙鳞涌现,却又害怕割伤怀中的人,所以被他死死按了下去。 有灰尘翻涌。 灰尘里,是陈旧近乎腐朽的妖息,这样的妖息带着凋零,带着血腥,也带着绝望。 他终于看清。 那是一座祭台。 或者说,刑台。 高台之上,只剩下了枯槁凋零的一抹近乎虚无的影子,无数灵息之线从她的身上蔓延而出,像是一张将她缠绕封印的蛛网,使她不得反抗,不得动弹,不得出声,不得思考。 灵息之线的另一端,是高台之下那些无数面向她的妖兽们。 妖兽们被动贪婪地吸收来自于她的龙女之血,那些金色的血斑驳混杂于他们的体内,又有更多的灵息之线贯穿过他们的身躯,将那些混杂了他们的妖兽血液的龙女之血,输送到更深更未知的远方。 它们一边从她的身上欲壑难填地剥夺她的生命与血液,一边却又因为感知到了她身为龙女一族的气息,而天然地为之臣服,所以才会变成这般模样。 跪拜匍匐着贪求和攫取,让高台上的龙女画棠带了某种献祭般的神性。 所以她才能在流干了最后一滴血后,却以这样的灵体姿态继续浑浑噩噩地存在。 直到被凝禅的辟邪之血中的灵性唤醒。 天光透过遮天的妖息倾泻下来,落在那抹虚无苍白的影子上,勾勒出了一道有温度的轮廓。 被编织的枷锁和牢笼被打破的这一刻,她终于能重新睁开双眸,再看一眼这个对她来说并不温柔也并不美好的世间。 她像是大梦一场。 就像那些苦难,那些烦忧,都只是另一场与她无关的噩梦,而她终于醒来。 在看到别惊鹊的脸时,她的脸上甚至短暂地浮现了一个模糊的笑。 就像是她在少女时代每一次从族中偷溜出来见到他时一样。 “阿棠。”别惊鹊痴痴看着她,却甚至不敢再靠近她半步,那样脆弱的灵体,哪怕只是蝴蝶振翅的惊扰都有可能碎裂,他又怎敢妄动。 画棠的目光慢慢转开,她像是真正刚刚苏醒的少女,懵懂地打量着这个世间,直到看到依然持剑而立的虞别夜。 她有些混沌的目光终于开始变得清 晰,那一刹那,她的眼中闪过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却最终落点在了温柔。 她想起了所有,却又忘记了所有,她只想给虞别夜留下这样的温柔。 正如过去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在看向他时,始终保持的神色一样。 “娘……”虞别夜喃喃出声,他上前一步,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碰她,却又如别惊鹊一般生生停住脚步:“娘——!” 龙女画棠长久地看着他,似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但所有这些最终都化作了一个温柔的笑。 她艰难地抬起手,无数灵息之线随着她的动作而动,使得她的动作无比艰涩,她似是想要向虞别夜伸出手,又像是想要握住别惊鹊的手。 但她的手,最终越过了他们,伸向了日光缱绻灿烂的天穹。 那里有自由的风,柔软的云,和翱翔的鸟。 那份难言的神性赋予了她灵体,而她的灵体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看虞别夜最后一眼,也不是为了向着别惊鹊露出一个少女时的笑容,更不是向虞画澜展露自己的恨与绝望。 而是为了触摸这一刻的阳光。 她这一生,从未有一刻是为自己活着的。 她以为的反抗家族,是步入了更深的泥沼,她想象中的良人,是世间真正的恶魔。就连她的灵体此刻被唤醒,被感知后,真正能被救下的,也不是她自己,而是束缚于她周身的灵息之线另一端的那些可悲生灵。 但这一刻,她被束缚一生的灵魂,终于自由。 温暖盛大的阳光里,她的灵魂终于可以碎裂开来,随风散入天地之间。! 第 99 章 灵体消散,那些系于高台之上的灵息之线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带着厚重的灰尘从半空落下,却没有任何声息。 虞别夜向着画棠的方向伸出的手没有落下,他的神色有些空茫,像是连着灵魂都在这一刹那被一并抽离。 他亲眼见到了自己的母亲两次从自己面前消亡。 一次是□□的消亡,一次是灵魂的碎裂。 同样的痛,他品尝过两次,好似绝望深处,还有更大的悲恸,让他已死的心坠入更深的永夜。 直到他垂落在身侧的那只已经被剑意割裂得鲜血淋漓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 那只手也并不温暖,没有太多的温度,但她握住他的手时,就像是某种对他的坚定不移且永不后悔的陪伴和选择。 那是他人生之中,最初也是最永恒的光。 凝禅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握住了他的手,始终如一地站在他身边,甚至没有在这个时候侧头看他,因为他不需要任何怜悯,不需要任何安慰,也不需要更多的目光来细品他这一刻的伤痛。 交握的手便已经足够。 虞别夜的眼瞳里开始重新有光,然后,他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下一瞬,他伸出的五指开始合拢,能够湮灭一切的龙息从他的掌心开始蔓延,他的双翼在每一次扇动之间,龙息便浓郁一分,直到画棠山和少和之渊都被这样的龙息彻底覆盖。 那些跪立在高台之下,被灵息之线牵引,将龙女的神魂都耗尽的妖族们,在虞别夜的这一握拳之下,骤而化作了齑粉! 龙息漫卷,变成好似能摧毁一切的怒火,凝禅点燃的笼火中也沾染了龙息,从远处刮来的长风将满地的齑粉吹散开来,让那些微末的颗粒如灰尘般,与高台下的崎岖石块抑或土地彻底交融,变成即将被埋葬于这里的尘埃。 凝禅俯身。 她捻起了一根不知何时垂落到她脚边的灵息之线。 辟邪主灵。 她能感受到那根灵息之线上,画棠残留的气息,而她的灵息自然而然地顺着那道灵息倾泻而出,去追寻这条线另一头的终点。 她已经做好了要耗去半身灵息的准备,无论灵息之线的另一端通往怎样的深渊,她都会追寻到最后的终点。 然而这条线,却竟然出乎她意料的短。 片刻,凝禅若有所觉地抬头向前看去。 她手中那条线的另一端,正捻在一个男人手中。 一身掌门华服的虞画澜自黑暗中走出,他依然如同凝禅第一次见他时那般从容不迫,但在触碰到凝禅灵息的那一瞬,他的眼底还是泄漏了一点他真实的心情。 是狂喜。 近乎疯狂的愉悦从他的眼底蔓延,他捻着指尖那抹来自凝禅的灵息,再轻轻一捏,引那道灵息直接没入了自己的体内。 他慢慢抬起了脖颈,唇边也忍不住浮现了一抹笑容。 他等这一天太久了。 或者说,他想过太多不同的办法让凝禅自愿地给他一点灵息,却没想到,这一切会在今日以这种方式完成。 虞画澜觉得很满意。 在幡中世界的记忆涌动回到他的脑海中时,他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计划。 凝砚是他故意放了一手,甚至推波助澜地让祀天所带走的。 因为他知道凝禅一定会去救她的阿弟,而身具辟邪血脉的她们,天克祀天所。 一切都顺利得如同他的预期,祀天所大光明神殿的琉璃顶坍塌,而据说那位高高在上、他不顺眼很久了的神主,一夜之间神力大损,已经有了陨落的迹象。 他的计划本来只是到此为止,感受到龙女画棠最后的灵体被辟邪血脉唤醒,是他的意料之外。 但他到底是画棠山大阵的主人,他比所有人都更早地知晓了这件事,也比任何人都更近地站在画棠山上。 龙女画棠睁开眼的那一瞬,他就计划好了所有。 他猜到了别惊鹊和虞别夜会做什么,也并不在意龙女画棠的结局,他要做的,只有一件很简单的事。 让一根灵息之线自然地、不留痕迹地,落在凝禅脚边。 他成功了。 以千万半妖为试验的人造四方脉早已有了进展,朱雀脉之外,他体内的玄武脉中,已经有了灵息翻涌,除此之外,白虎和青龙两脉也早已被唤醒。 但灵息翻涌和被唤醒,与灵脉觉醒畅通之间,到底还差了些什么。 之前他一直都不知道究竟差了什么,但在拥有了幡中世界的记忆后,他终于确定。 差了的这一点点东西,就是凝禅身为辟邪后裔的那一点,能够骗过四方神兽的灵息。 虞画澜感受着那一抹灵息一点点落下,将他四方脉里最后缺失的那一块,咔哒一声补齐。 虞画澜除了朱雀脉之外,玄武脉也一并觉醒。 那道来自凝禅的灵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加绵延,更加霸道,虞画澜的眼中接连有了惊喜和更多的狂喜。 在沟通了玄武脉后,他的白虎脉和青龙脉……竟然也一并觉醒! 等到他重新低下头看向立于画棠山边的凝禅等人时,他的眼神已经变成了真正的高高在上。 因为他确实已经在云端之上。 他成了整个浮朝大陆古往今来唯一一位四方脉全觉醒之人。 他甚至不必回首,都能感觉到,那传说中的众妙天门就在那里,只需要他转身,抬手,再去推开那道门。 天穹在他身后,浮朝大陆在他脚下。 这一刻,虞画澜的面前闪过了这百年来的无数画面。 他为了这一缕龙女血脉而潜入妖域,没有人可以面对龙女一族而不动心,他血气方刚,也不例外。 是的,他爱过龙女画棠,但爱这样东西,对于他这般寿数绵长又久居高位之人,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那一瞬的心动和爱意,在他渴求的……或者说,他和他身后的所 有这些人所渴求的一切面前,就像是一粒尘埃。 而他,正是因为不想成为这世间的尘埃,才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 人造灵脉的过程是血腥痛苦的。 他自己剖开了自己无数次,有的是□□的剖开,有的是灵识的剖开,那些凌迟般的痛楚不能被任何事物遮掩,他只能硬生生地接受,甚至接受的是一片不知成败的未知。 而今,所有这一切,都变成了值得。 虞画澜的唇边开始溢出笑容,他的笑声逐渐开始变大,变得肆无忌惮,变得凌驾于一切,好似要让天地之间都只剩下他的大笑之声。 别惊鹊身后的妖族大军已经踏平了大半个少和之渊,这位妖皇与他自己所说的别无二致,确实非常擅长杀人。 昔日与凝禅对峙许久的那位飞扬跋扈的苏厌容早就见势不妙,带着自己的亲信和相熟的师弟师妹们跑了,而那些被虞画澜洗脑,高喊着要护卫少和之渊和掌门的所有人,都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妖族大军密密麻麻,将画棠山包围,三具战斗傀在这样激烈的战斗中到底受了伤,其中一具已经倒在了半路,凝砚站在最完好的一具上,也已经距离他们很近。 段重明满身是伤,身上却笼罩了一道醒灵,而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片刻,他的影子里悄然有一道身影探了探头。 是不知何时来到这里的殷雪冉。 除了殷雪冉,还有唐家兄妹,两人此刻都有些气喘,不仅是因为闻讯后的千里奔袭,也因为他们再一次动用了自己的血脉力量,实在透支太大。 唐家兄妹身边站着的是白敛,他那把不离身的算盘上,空落落一片,所有的算盘珠子都被打了出去,他素来一丝不苟的发冠也有些歪斜,明显经历了一场鏖战。 ——饶是有别惊鹊的妖族大军掠阵,少和之渊也实在是太大了,想要将这里扫平,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而如今,所有人都汇聚于画棠山下,杀意沸腾,战意熊熊。 可落在虞画澜眼中,他在看他们的时候,却仿佛在看蝼蚁。 片刻,他的大笑声终于停下,他立于彩云之中,高高在上地落下一眼,然后伸出一只手。 “笼火。”他开口。 朱雀脉的烈焰燃起。 “离火。”他再道。 白虎脉青绿色的火色蔓延。 “归梦。” 青龙脉幽白的疗愈之火光笼罩。 三道不同的灵脉色彩萦绕在他周身,这明明是浮朝大陆从未出现过的奇景,凝禅的神色却开始变得有些古怪。 “刚刚我还在想他为什么要用灵息之线连接我和他,实在是怪恶心的。”凝禅抬头看着浮空于天地之间的虞画澜:“他不会是借了我的灵息,一口气将所有四方脉都觉醒了吧?” “要打断他吗?”虞别夜落在她身边,手已经攥紧了剑柄:“也不是不能一试。” “不。”凝禅拉住他,摇了摇头,突然问了他一个 好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知道欲壑难填的结果是什么吗?” 虞别夜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但看着此刻的虞画澜[,他却好似懂了什么。 凝禅也不需要他回答,她继续道:“——是被欲.念撑死。” 虞画澜在适应了体内的四种同时汹涌的力量后,终于抬眼,微笑着看向下方的所有人,继续开口。 “须弥。” 玄武·须弥。 凝禅曾经在幡中世界里对他用过这一招,一招将他的所有灵息都锁死,然后割开了他的咽喉。 他这人记仇,如今自然要将这一招还给凝禅。 他的声音带着信步闲庭,带着笃定了这一切的结果后的百无聊赖,他就要在以一招玄武·须弥锁死了所有人的灵息后,用笼火将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全部都烧成灰烬。 然后他再去施施然推开那扇随时都可以打开的众妙天门。 少和之渊被毁这件事本身,并不让他生气。毕竟此处的存在与否,对如今的他来说,已经并无区别。这里已经最大地发挥了它的作用——供奉他这个掌门百年之久,更让他从中发展出了一大批为他效忠、为他肝脑涂地的下属,甘愿作为他的实验体,只为功成之日,也能再觉醒一道四方脉。 但他到底出身于此,生长于此,妖兽踏平此处,将这里搅乱成了一片倾圮的废墟,这件事则让他的心境起了一些涟漪。 他要将这份涟漪抹去,就像他即将以笼火将所有的一切都烧成灰烬一般。 他如实这般想着,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 一息,两息,三息。 虞画澜猛地从自己的畅想中惊醒,然后拧了拧眉。 笼火和离火都没有熄灭,归梦的色彩也依然明亮,但须弥……须弥为何没有出现? 虞画澜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他不慌不忙再凝灵息,手指下压,遥遥点向凝禅的方向:“须弥。” 依然无事发生。 玄武脉畅通,但玄武脉中的灵息却一片死寂,并没有半点能够为他所用。 虞画澜愣了愣。 “须弥。” “须弥。” “……须弥!” 他的声音逐渐开始变得狂躁,然而无论他试了多少次,想象中的须弥灵法却始终没有从他的指间流淌。 凝禅甚至等得有点无聊了,她叹了口气:“试完了吗?” 虞画澜猛地被打断,他有点反应不过来地看向凝禅。 却见凝禅抬了抬下巴,她明明站在地面,连看他都需要仰起头颅,然而她的眼神,却像是她才居于高位。 “试完了的话,也该换我了。”她看向虞画澜,就如同那时在幡中世界一般,只是她的眼神,都已经让他回忆起了那时喉管被一寸寸割开的痛楚。她启唇,落下两个字:“须弥。” 空气中所有的灵息都在这一刹那被锁死。 纵虞画澜周身有离火与笼火相燃,但这 一刹那,他依然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的雕像一般,倏而从空而落! 段重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大笑一声,斩.马.刀已经在半空转过一个杀意澎湃的弧度,甚至虞画澜的身躯还在半空,刀意便已经冲至他的面门! 血流冲天。 虞画澜的左胳膊连同肩膀一并被这一刀硬生生剁下,残肢翻飞在半空,划出一道血线。 “这是为了段轻舟。”段重明刀落,眼中的杀意浓稠:“本想直接杀了你,但想要杀你的人太多,不如一刀一刀来。” 虞画澜的眼中一片愕然与空茫。 他还没能从倏而从云端而落这件事里反应过来。 美梦构筑与美梦碎裂之间的距离太近,他的梦碎得毫无缓冲,毫无理由,他甚至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身躯传来的巨大痛楚将他撕裂。 他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了。 但这一刻,他下意识所想的,是毫不在意。 因为无极境青龙脉的那一道归梦,哪怕是他命悬一线,也能将他救回来,更不用说白骨生肉。 归梦的幽白色火焰高悬于他的眼前,然而想象中的白骨生肉却并没有出现。 那些幽白色火焰仿佛虚幻冷嘲的幻梦,高悬,存在,却……没用。 是的,他感受不到任何一点被治愈的痕迹,感受不到任何真正来自青龙脉的那种疗愈复苏的灵息,他的青龙脉也正如此前的玄武脉那般,灵息充盈觉醒,唯独不被他所用。 “砰——” 他的身躯重重落地。 彼时凝禅九转天的须弥就可以封住他的灵息,如今凝禅已经无极,她之须弥,甚至让虞画澜的周身都不得动弹。 或者说,将他的所有动作都封印住的,也不仅仅是这一式须弥。 他跌落在地,像是一块残破的碎石,四方脉的灵息分明在他的体内翻涌,他明明已经看到了那扇随时都可以被他推开的众妙天门,却甚至不能抬起手来。 “为什么……”他眼神空茫地喃喃:“为什么?!我明明……” 明明四方脉都已经觉醒,却为何不能为他所用?! 有脚步声响起,凝禅和虞别夜停步在他身边,凝禅的手里不知从哪儿捡了一柄不知名的断剑,她微微俯身,很是嫌弃地一剑没入了虞画澜的体内,将他喷涌的鲜血封住:“可别死得太快,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将将平息了些许痛楚的伤口再度被贯穿,然而这一次,却不再有喷涌而出的鲜血,虞画澜想要疼晕过去,可那柄断剑上显然有某种灵息流转,让他始终清醒。 甚至比之前更清醒。 凝禅近乎怜悯地看着他:“虞掌门,为什么你会觉得,我的灵息连四方神兽都能骗过,却不能骗过你呢?” 虞画澜口中不可置信的喃喃声骤而停滞。 他的眼珠慢慢转动,直勾勾地落在了凝禅身上,他听到了她说的话,却仿佛一个字都听不懂。 “你猜我为什么明明可以沟通四方神兽,却只觉醒了两道四方脉?”凝禅居高临下地落下目光:“因为,你我虽能翻山移海,搅动天地,四方脉中的力量,却终究是借来的。” “四方神兽借力于天地众生,你以为这借字,是谦逊或礼貌吗?” “借的力量,终究是借。借得再多,你也要首先记得……”凝禅俯身,一指虚虚点在虞画澜的额心:“你我皆是凡人。” 凡人,就不要去肖想那些本应属于天地的东西。 借的东西,也总是要还的。 正如此刻。 凝禅借了自己的灵息给他,她不想借了,所以虞画澜就只能还回来。 “还有,你怎么有胆让我给你做替身傀。”凝禅笑得好奇却残忍:“你的灵脉早就烂啦。” 她边说,边收回了手。 一抹灵息从虞画澜的额间被硬生生抽出,然后被凝禅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被虞画澜视为珍宝,机关算尽才堪堪得到的灵息,对凝禅来说,不过是毫不在意的一点微末。 这样从虚空抽了点儿灵息出来,她都觉得有些恶心,甩开了那抹灵息后,下意识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边回头看向虞别夜:“你杀?” 口气随意得像是要让他来杀一只鸡。 虞别夜手里多了一块手帕,他牵过她的手,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仔细擦干净:“我杀。” 他认真地擦完她的手,用灵火直接将那块手帕燃成了灰烬,然后才转身看向虞画澜。 虞别夜从未以这个角度看过虞画澜。 他记忆中的他总是高高在上的,他位居浮朝大陆修仙界的最顶端,翻手为云覆手雨,只消他想,他便可以让一座画棠山都化作终年白雪的牢笼,将山中变成一座祭献的高台,也可以在谈笑间夺去无数人的性命,正如他将那么多的土蝼妖与半妖一并投入秘境之中,与祀天所开战,都只是为了消耗一些产能过剩的人造半妖一般。 但此刻,他这般狼狈地跌落在地面时,真的很像一条狗。 不,他甚至还不如一条狗。 他更像是一具早已沉溺腐烂于贪婪欲.念与虚伪之中的尸体。 虞别夜想过很多次,自己要如何将虞画澜杀死。他设计过许多酷刑,甚至那些想象一度成为了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 但此刻,真正到了他可以在一念之间就取了虞画澜性命的时候,他却甚至连一根手指都不想伸出。 不是什么释然,也不是什么大彻大悟,更不可能是原谅。 是他觉得他太脏了,连多看一眼都会觉得恶心。 虞别夜抬起一只手。 湮灭之力闪烁在他的指尖,只消触碰到虞画澜,就可以让他从这个天地之间烟消云散。 但虞别夜却只是让这份湮灭之力没入了虞画澜的体内。 几乎是同一瞬间,虞画澜撕心裂肺的嘶叫声开始响彻天地,他的面容扭曲至极,身躯 却依然不能动,别惊鹊觉得太吵,给他扔了一个禁言,然后看向虞别夜:“你给他搞了点儿什么?” “没什么。”虞别夜轻描淡写道:“我只是觉得,死太轻易,也太便宜他了。所以我捏碎抹去了他体内所有的灵脉。” 他将变成一个普通人,一个曾经见识过最高处的风景,再于最煊赫的时刻,一夕跌落,失去所有,再也不能修行的普通人。 但这还远远不够。 相比起他做过的那些事情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别惊鹊笑眯眯地蹲在了虞画澜身边,单手托腮看向他,他面容俊美,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分明赏心悦目,但落在虞画澜眼中,却仿佛在看什么真正的恶魔。 “我不仅擅长杀人,也擅长折磨人。”别惊鹊用手拍了拍虞画澜的脸:“我可没有什么你们人类的那些道德底线,我保证你会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会让他十倍甚至千百倍痛苦地经历一遍画棠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他会让妖兽将他本就残破的身躯撕咬腐烂再治好,重复这些过程,他会将他的灵魂软禁捏碎,永世不得超生。 别惊鹊站起身来,他终于再一次看向了虞别夜,然后,他抬手。 在他的感召之下,那柄自开战以来就稳稳插在少和之渊宗门废墟上的纯黑妖皇大旗回到了他的手里。 再被他随手扔给了虞别夜。 “这妖皇我不当了,化了八十年也没能化成龙,懒得努力了。”他说得吊儿郎当。 虞别夜猝不及防,下意识抓住妖皇大旗,只觉得自己抓了一块烫手山芋,听完别惊鹊的话以后,差点直接给他扔回去。 别惊鹊大笑起来:“小小皇位,就当送你的见面礼。” 他挑了挑眉,又带了点儿揶揄:“不然你是打算永远在你师姐那儿坐吃山空吗?” 虞别夜:“……” 拒绝的话一下子就卡在嘴边说不出来了。 别惊鹊一边大笑,一边单手拎着虞画澜的领子,另一只手随便挥了挥,身形开始变淡,走得毫不留恋。 “解救那些可怜半妖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吧。”别惊鹊落下最后一句话:“妖族的事情,就让妖族自己来解决。” 而凝禅的小指轻轻动了动。 此前,她捡起的灵息之线有两条,一条通往虞画澜,另一条则连接着那处真正的深渊地狱。 “找到了。”她轻声道,然后转身,看向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却又觉得也算是意料之中只能如此的地方。 罗浮关。 也只有这个气息混杂,所有宗门的交汇之地,才最能掩人耳目,不被发现。 想来彼时止衡仙君坐镇于此时,表面是与少和之渊剑拔弩张,实际上也正是在掩盖这些妖息,巡查其中进度,再为自己多开一道灵脉。 这一日似乎极其漫长。 从日出那一瞬开始,妖群便开始嘶吼肆虐,凝砚的云间流火落满山间,战斗傀的每一步都在地动山摇 。 到了日落的时候,那面之前还插在少和之渊宗门口的妖皇大旗,已经在罗浮关上方迎风烈烈飘摇。 “吾乃妖皇别夜。”他立于无数阵法之上,如履平地,声音平淡,却似牵动了这世间的规则灵法,让人不得不位置臣服:“这一刻起,罗浮关由我接手,无关人等,还请退散。” 无数喧嚣嘈杂后,昔日熙熙攘攘的罗浮关终于成了一座彻头彻尾的空城。 妖皇大旗立于城头。 又有招妖幡于半空展开,幡灵起舞,将幡中三万妖兽释放而出。 无数妖族呼啸而入,将此处掘地三尺,直至触碰到罗浮关下的那一处深埋的阴暗之处。 天光落下的那一瞬,无数生灵怔然回首,看向自己从未见过的璀璨。 招妖幡无法收容它们的存在,但它们体内既然有妖血,便归属于妖皇的管辖范围,自可被带归妖域之中。 它们是本不应存在于这个世间的生灵,从出生的第一刻起,就已经违背了天地之间本应遵循的规则,也本应生于幽秘,死于阴暗。 它们依然注定走向死亡,直至它们中的最后一只都消亡。 但至少,是走在阳光之下,以自由的姿态。 * 祝婉照静立在少和之渊的一隅,她看着画棠山的坍塌,看着那些终年覆盖其上的雪崩塌滑落,最终在笼火下消融蒸腾,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应龙在世,而世间也只能有一条应龙。 所以她不必成为龙女,也不必肩负龙女一族孕育的职责。 她也终于可以去爱自己想爱的人。 祝婉照转身。 她的肩背依然挺直,却好似轻舟已过万重山。她不必再规律到让人害怕地自律,也不必时刻活在那些族规和职责之中。 起初,她的脚步平稳,就像是过去每一步那样。 但很快,她的身形就开始变得轻快,然后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了轻轻提起裙子的一路奔跑。 那是她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奔跑。 她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有人在等她。 那个人,叫谢柏舟。 * 合虚山宗,渊山。 又是一年桂花开。 凝禅不是很喜欢打理花花草草,她所有的耐心都给了傀身上的那些零件,对待其他需要悉心照料的东西,就格外不耐烦了些。 于是这活儿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凝砚身上。 凝砚心里骂骂咧咧,嘴上是一个字都不敢提,矜矜业业蹲在桂花树林旁边,以灵息引了水来浇灌。 难为他一个觉醒了两次朱雀脉的人,要用他充满了笼火的灵息来引水。 这也就算了,他还要对付一个喜欢在桂花树上睡觉的段大师兄。 凝砚看着段大师兄脚边树下的酒罐,再看着他实在有些不修边幅的睡姿,冷哼一声,手下的灵息之水转了个方向,劈头盖脸浇了段重明一脸。 凭什么他在这儿打工,他段重明就可以睡大觉! ……结果段重明居然没醒。 凝砚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然后就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道声音。 “你这样不行。” 凝砚愣了愣,猛地回头,便看到了在罗浮关那日一别后,许久未见的虞别夜。 他穿了一身暮山紫的衣袍,站在那儿的姿态从容洒然,显然在成为了新任妖皇后,他整个人都成熟了许多。看向他的目光里也都没了最初的乖戾尖锐,甚至带了点儿包容的笑意。 凝砚:“……?” 什么包容,什么笑意? 怎么莫名感觉这家伙越来越有一派正儿八经要做他姐夫的派头了? 怎么说呢,新任妖皇做姐夫这种事情,也是比较能接受的。 凝砚有些别扭地这么想着。 然后他就看到虞别夜施施然走到了段重明旁边,俯身在他耳边道:“殷雪冉来了。” 凝砚:“……??” 不是,殷雪冉来不来的…… 他思绪还没连贯起来,便见连水都浇不醒的段大师兄原地起立,眼睛都没睁开,嘴里已经冒了一句:“没没没,没喝酒,真没喝。” 凝砚:“……” 真的来了的殷雪冉:“…………” 眼看段重明被殷雪冉提着耳朵带走,凝砚的心情这才平复下来了点儿,转眼看到虞别夜,正要说什么,虞别夜却已经走进了桂花树林。 再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折了一捧桂花,与凝砚擦身而过的时候,还留了句“多谢”。 凝砚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件事。 不是,等等,这桂花树是虞别夜种的吧! 怎么他人都回来了,浇水的还是他?! …… 新鲜芋苗要先被蒸熟再剥皮,桂花糖浆要用大火慢熬,等待桂花飘香的时间,足够虞别夜再做一些别的事情。 譬如,如前世那般,给渊山的山巅种满六初花。 这一日,凝禅醒得比平时还要更晚一点。窗棂被敲响的时候,她还有点恍惚。 下意识起身,去将窗户打开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虞别夜端着一晚酥烂软糯的桂花糖芋苗,桂花的香气顷刻间便充盈了她的鼻端。 而他的身后,是大片盛放的花田。 “师姐。” 他声线清越,笑容乖顺,只字不提自己如何风尘仆仆地自妖域赶来,也不提接任了妖皇新位后有多少琐事缠身,因为他只想来这里,送给她一片六初花。 凝禅怔然看着虞别夜,前世的他与今生恍惚交叠,再交融。 她倏而笑了起来,没有像前世那样伸手去接那碗桂花糖芋苗,而是说:“你等我一下。” 她关了窗,在虞别夜捧着桂花糖芋苗原地怔忡的时候,又推开了门。 然后,她迎着他的目光粲然一笑。 “还愣着干什么,进来。” ——《拯救濒危小师弟》·正文完结——!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00 章 番外一·虞别夜 【番外一】溯回 妖皇大殿一片空荡。 虞别夜的大氅拖过一尘不染的地面,沾染在上面的血早就被洗刷干净,就连空气里都干净得像是带着初雪的味道。 这是洒扫的妖族用妖法勤勤恳恳洗刷了不知几遍的结果。 他不喜欢任何生息。 所以偌大一个魔宫,甚至连护卫都被驱赶到了宫外,空留此处。 所有妖族都说,相比之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从前,这里与其说是妖皇大殿,倒不如说,像是虞别夜给自己建的一座坟墓。 确实是坟墓。 漆黑,阴暗,不见光,也不见日月。 他曾痛恨过自己的无能。 那些年幼的岁月里,他为无法杀死虞画澜而感到无力,感到愤怒,他拔剑练剑,可到头来,他的剑法都是他教的,甚至教出的,是一柄他永远不能拔出的剑。 那时的他满心想要变得更强大。 可如今,他真的彻底觉醒了应龙血脉,成为了妖皇,也成为了这天下实力最为强盛之人时,事情却也变得更讽刺。 他找不到任何自己活着的意义。 他这一生中,唯一点燃过他,照耀过的他的存在,已经在画棠山下的那一座本应是留给他的九转噬魂大阵中神魂聚散。 这些年来,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只抓住了她散落的一缕魂魄,再无其他。 他的天上月已经陨落。 所以他的世界只剩下了永夜。 当时死的,明明应该是他。 但如今,他偏偏很难死。 天下已经无人能杀他,天道不会杀他,一切生灵也无法杀他。他即将如以往的所有应龙一般,在岁月之中静待凋零。 对他来说,那是一场太过枯寂的跋涉。 也像是他的罪有应得。 段重明来看过他一次,这位昔日喜欢穿红衣的张扬师兄,在成为乱雪峰峰主四十八年后,一剑砍了止衡掌门的脑袋,在一片非议中,以一种绝对强硬的姿态,执掌了整个合虚山宗。 直到八年后,罗浮关下的那些形容过于骇人的人造半妖们终于突破桎梏,一夕显露于世人眼中,连带着那些不可告人的、妄图以这样违反天理的人体与妖体试验来觉醒多一条四方脉,只是为了追求多一分推开众妙天门可能性的私欲与阴谋,终于大白于天下。 那些不理解、不明白段重明为何会以如此近乎暴戾且不择手段的方式上位的众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止衡仙君昔日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而段重明早就发现了这件事,然而在铁证如山之前,口说无凭,又太过荒唐,未必会有几个人真的相信,所以权宜之计,他只能以这种方法肃清门派,至少不让合虚山宗被这样的阴谋所玷污。 为此,他宁可背负了足足八年的骂名。而等到罗浮关之乱爆发时,他分明可以袖手旁观,可他却一人一刀,以一种近 乎玉石俱焚的姿态,杀入了妖潮之中。 等到这一场动乱彻底平息的时候,据说他也受了很重的伤,不得不闭关休养。 却鲜少有人知道,他却竟然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在闭关的时候,悄然走了一趟妖域。 …… 昔日张扬肆意的师兄如今已是一身掌门华服,他的神态沉静了许多,久居高位之人,脸上多少不动声色,看不出多少喜怒来。 他推开妖皇大殿的门时,大殿地板上的血味还没洗刷干净,几名妖族侍从正紧张地擦地,而皇位上的那人面色恹恹,看上去与往日他所熟知的样子大相径庭,甚至像是另一个人。 也或者说,连点儿人的味道都快要没有了。 他就像是一个象征,一个因为必须活着而只能活着的存在。 一别经年,他们都变了很多。 段重明站在门口看了他许久,这才抬步进去,鼻端此前淡淡的血腥味都已经消失,妖族侍从罗贯而出,只留下了空荡大殿中许久未见的两人。 “师兄。”虞别夜轻轻向前俯身,神色依然淡漠甚至倨傲,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旧时的称呼。 “这两个字从你嘴里出来,怎么听起来阴阳怪气的。”段重明显然完全没有什么对妖皇的尊重,也没有什么已经身为合虚山宗掌门的自觉,很是翻了个白眼。 虞别夜的目光却落在他的腿上:“你腿怎么了?” 段重明的眸光微暗了一瞬,旋即不怎么在意地摆了摆手:“不要乱揭师兄的伤疤。罗浮关之乱的时候,一时不慎,瘸了。” 提到罗浮关之乱,虞别夜的神色也是微顿。 凝禅死的时候,凝砚并不在身边,她以为他是去了极北之境找灵草,却不知他在迈入极北之境的那一刹那,就已经被祀天所抓去了。 据说祀天所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看清他灵脉的走势,却发现在大光明神殿之中,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奈他何,反而是凝砚自己发觉,祀天所的这些信徒们所信奉的力量,竟然与他亲和。 在偶有一日,凝禅的死讯突兀地传入他耳中的时候,凝砚爆发的情绪与祀天所的信仰之力交杂缠绕在一起,爆裂开来。 大光明神殿的琉璃顶坍塌,连带着大光明境的封印都碎了一半,无数信徒在贪婪之欲的驱使之下,据说将整个大光明境中的灵宝直接偷走了一半,祀天所损失惨重不说,就连将养了这许多年的信仰之力都被凝砚一挥袖子,驱散了大半。 罗浮关之乱也是在祀天所的神主陨落后,爆发出来的。 想来也正是凝砚所为,已经让那位仰仗信仰之力活着的神主到了强弩之末,硬是撑了八年,已是竭尽全力。 没了他的镇压,罗浮关才会一夕坍塌。 当然,在此之前,罗浮关也不仅仅只靠他一人之力支撑。 很难想象,浮朝大陆的顶端总共只有三个门派,而这三个门派的掌门,竟然都已经为了一个共同的私.欲而同流合污。 只 是止衡掌门已在八年前被段重明一刀斩落。 而更久之前的虞画澜…… 那日凝禅跌落画棠山,触发了九转噬魂大阵后,虞别夜被愤怒与绝望吞噬,一夕化龙,鸦黑的翅膀掀起了仿佛能焚烧整个世间的寂灭之火,天地都为之震动。 等到他自己恢复了理智的时候,连带着画棠山一起,整个少和之渊都被焚烧成了一片彻底的焦黑。 至于虞画澜,他的神智彻底消失之前,撕碎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多少让他死得太轻易了点。 他也不值得有这么多人为他陪葬。 长久以来,这都是虞别夜的一点遗憾。 “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想问你。”许久,虞别夜倏而开口:“你知道……师姐她是半妖吗?” “师姐”这两个字,夜夜入梦,日日在他心中耳边,正如这个问题与他。 但真正如这般说出口,这数十年来,却还是第一次。 生涩,刺痛。 他太想要知道一个答案。 却也太害怕拥有一个答案。 直到段重明的声音重新响起—— “不知道。”段重明看了他片刻,平静道:“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虞别夜慢慢闭上了眼。 然后他抬起手,规则之力在他的掌心浮现,这一刹那,段重明只觉得那些积在他体内的沉疴尽褪,萦绕在他体内,每每行走一步都会痛彻心扉的刺骨也随之消失。 虞别夜在得到了这个答案以后,似乎失去了所有与人交流的欲望,他的脸色看上去比之前更苍白了一些,但那些长久以来压在他心头的枷锁终于随着段重明的这句话散去,让他整个人身上笼罩的那一层死气也消散了许多。 又过了片刻,他终于道。 “谢谢。” 谢谢让他终于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让他知晓,她不是刻意只对他隐瞒,亦或者所有人都知道,唯独他不知道她的半妖血脉。 虽然他依然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但至少,他终于可以轻轻松一口气。 段重明心道,自己在闭关之时,无论如何也想要来这里一趟、见一面虞别夜的目的,好似已经达到。 他心头那种始终萦绕的、强烈的念头已经散去,那么就已经到了他应该离开的时候。 他不再多说,掌门华服拖曳过被洗刷了不知多少遍的地面。 “你不问我为什么杀这么多人?”一道声音倏而又在他身后响起。 “有什么问的。这是妖域,你想做什么,都是对的。”段重明挥了挥手,不甚在意。 “如果……” 虞别夜的声音突然低了一点。 “如果这一切,可以重来呢?” 段重明已经行至门口,他身着掌门华服,华服却如桎梏,但在他这一刻站定的时候,他的背影,却又恍惚与昔年红衣肆意时重叠。 “那我希望,凝禅不 要死。” 大殿的门吱呀一声关闭。 高座之上的虞别夜,唇边却有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他站起身来,大殿之中明明空无一人,他却像是在说一声长久之后的回应。 “好。” 有血从他的指尖流淌而下,汇聚的血色逐渐沿着不知何时镌刻在地面的痕迹流淌,勾勒出了一个巨大的、繁复诡谲的大阵。 一页纸从他的袖子里滑落地面,很快便被血浸湿,也模糊了上面的字迹。 那是他从历任妖皇的古老藏书里,偶然看到的阵法。 阵法的名字叫做溯回。 这世间,唯有应龙之血,可以穿越时间,扭转天地法则,让一切重来。 虞别夜的身躯沉沉倒下,他的面色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更加苍白,整座妖皇大殿都变成了一座溯回大阵,而他将清醒着、痛苦着流尽体内最后一滴血而不做任何一丝反抗,以此来换取这一场溯回的成功。 地面冰冷。 有初雪的味道。 他像是即将又要回到画棠山那些终年不化的雪中,那些曾经的痛楚似是将要铺天盖地地卷土重来,却给了他一种即将重新活着的感觉。 虞别夜倒在血泊之中,极致的红与黑交织,他的脸上慢慢浮现了一抹微笑。 因为他即将重新见到他的天上月。 而这一次,他的月亮会永远高悬。 意识最模糊的时候,冥冥之中,好似有一道声音在问他。 “如果你可以选择,你希望她醒来的时候,记得曾经发生的一切,还是忘记?” 虞别夜的思绪停滞一瞬,然后,他慢慢道:“记得。” 如果可能的话。 就让她记得曾经发生的一切,记得全部的所有,然后在再遇见他的时候,离他远远的。 不要再卷入他的命运,不要让她原本理应顺遂平安的一生里,多了一个他。 一个只能最终带给她这样神魂俱灭结局的他。 一个连爱都不敢言说的他。 让她记得他所有的不堪,所有的虚伪与刻意,看到他的卑劣与自私,让他人生里所有最狼狈、最丑陋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展现在她面前。 这一次,就让他一个人,坠入永夜。 ——番外一·溯回·终——! 第 101 章 番外二·唐花落 望阶仙君出死关的那天,晴空万里无云,和以往所有微风拂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唐花落撑着下巴,一边书一边打瞌睡的姿态,也和往常一模一。 唐祁闻这段时间的心情并不怎么太好。 无他,他的女朋友梁瑶岑第十四次拒绝了他想要与她结为道侣的心愿,理由也从正儿八经的“在到七星天之前不考虑道侣的事情”,到了如今的“我觉我还小,还多玩几,结契这种事情,太成熟了,我暂时还不太想考虑。” 怎么说呢,虽然后一种听起来更摆烂更不靠谱,还带着一股子破罐子破摔。但以唐祁闻对梁瑶岑的了解,应该反是后一种才是她的真实想法。 想通这一节后,唐祁闻的心情愈发低落,整个人都起来蔫蔫的。 七星天好歹还有个盼头。 觉自己还小不想结契这种事情,就不好说了! 唐花落已经听了十四次来自唐祁闻的抱怨,听到他又一次长吁短叹,挑眉他:“不是吧,都被拒绝了这么多次,怎么还伤心起来,要我,我可都已经熟练工了。” 说完又觉哪里不对,“啧啧”两声:“不对,这不可是我。换做是我,第一次被拒绝我就和他桥归桥路归路,旧情人见分外眼红,一言不合拔刀相见了,哪里还可给他拒绝我这么多次的机会。” 她正这么说着,一道分外熟悉,却又因为太久有听到显有些陌生的声线倏门口响起。 “谁拒绝你这么多次了?嗯?” 唐花落愣了愣。 唐祁闻也愣了愣。 下一刻,唐花落里的书落在了地上。 她几乎是僵硬地起身,转头的同时,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视线落在跨过门槛入的那道身影时,眼泪打湿了脸颊。 过震惊和激动的时候,是说不出话来的。 甚至这一刻,唐花落连脑中都是一片空白。 是望阶仙君。 或者说,是自己出了死关的望阶仙君。 如今已是罗浮关之乱后,又过去了足足四十三。 她依然永驻在女模,却早已是够独当一的唐家新任家主。 是的,虽然唐祁闻才是自小被寄予厚望的那个人,但在唐花落率先觉醒了血源脉力,一夕施展出瞳杀的时候,这个位置,便已经非她莫属。 她被迫娇纵任性的小姐,一步步向前,她听到那些冷言冷语便会暴怒反击的女,变成了如今不动声色,只是一个眼便会让人揣度良久,却也会在亲近之人前卸下这些具,好似依然是昔模的唐家家主。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让她肆无忌惮、永远会为她兜底的人,在赴一场所有人都觉无望的死关。 也有无数人问过,如若有朝一日,望阶仙君陨落在死关之中,她当如何。 她的回答也早就当的不知所措和以强硬蛮不讲理来掩饰自己的不安,变成了如今充满压迫力地一笑,再反问一句,你觉当如何。 唐花落依然每日会向着望阶仙君闭关的向诉说自己难以与人言的心声,但她的话语也早就变越来越,但这件事也早就变成了一个习惯,如今,更多的时候,她都在沉默。 沉默,却放松,就像是给自己一小段允许自己沉浸不被打扰的世界的短暂假期。 然后再去奔赴她的那些责任与山海。 她几乎已经要忘了自己往昔的那些岁月与自己原本的性格,偶尔回忆起的时候,也会忍不住莞尔一笑。 直到此刻。 在见到望阶仙君的那张脸时,所有她以为已经尘封的记忆全部都回到了脑海中,她觉自己早就已经习以为常的桎梏与责任枷锁骤碎裂,她甚至有了一种长长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她不是忘了那些事情。 她只是……悄然将所有的一切都尘封了起来,并且告诉自己忘了。 她满眼满脸是泪,这怔然了他许久,直到望阶仙君张开双臂,冲她露出了一个一如既往的笑。 这一瞬。 好似过往那些所有的、她一个人艰难走完的路和岁月,都在这个笑容中,彻底消弭。 这一次,是真的轻舟已过万重山。 “爹——” * 出死关,自然代表着望阶仙君真的触摸到了那扇众妙天门。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凝禅愣了许久,然后笑了起来。 “阿夜。”她探出头去唤虞别夜:“我记你和我说过,前世我死了以后,是段师兄杀了止衡仙君,然后做了合虚的掌门?” 虞别夜正在堂前练剑。 在突破了自己内心的那一层有关剑圣之剑的桎梏后,虞别夜不再别扭地排斥其他剑法,又有幡中世界时的记忆涌上,那些在幡中世界里习的天下无数剑,他也自然然地融会贯通。 他里的剑也是一柄崭新的剑。 是彼时凝禅去救凝砚的时候,一剑击碎了光明殿的琉璃顶后,趁乱光明境里捞的。 虞别夜拿到剑的时候本来还很感动,知来历以后,就只剩下了震撼。 他问她怎么这种时候还有时间去捞剑。 凝禅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说:“其实也不是我去捞的。” 虞别夜:“……?” 凝禅眼游离:“就,用你的替身傀去的。如有人到了,反正也是你的脸,和我关系不。” 虞别夜:“……???” 他怎么不知道凝禅什么时候又给他做了替身傀? 且替身傀怎么还有这种用法呀!! 凝禅还补充了一句:“所以你也不用太感谢我,你的替身傀去取的,四舍五入等是你自己去的,和我什么关系。” 总之,因为以上这段对话,虞别夜每次对自己的这柄剑的时候,都有种古怪微妙的感觉。 就很一言难尽,啼笑皆非。 但凝禅类似的操作实在太多,他多早就习惯了 ,心里倒是什么别的负担,就是缠着凝禅把她为他做的所有替身傀都交了出来,收进了灵脉里。 颇有种打算让自己的替身傀就此不见天日的架势。 凝禅也是悟了很久,才在某一天突然恍然悟:“不是吧你,你还吃自己替身傀的醋?” 结虞别夜的回答坦荡极了,他甚至露出了一个杀气腾腾的笑容:“如不是你做的,我可早就把他们的脖子都扭断了。” 凝禅:“。” 行叭。 …… 虞别夜在听到凝禅的声音后,停了剑,回头来。 他已经是青的模,却与凝禅印象中的前世有着一些细微的区别。 比如她的眼,虽然依然乖顺纯良,却也不再掩饰其中过分浓郁的占有欲和直白的、混杂着爱意的愉悦。 又比如他的眉眼,是一片全然放松的真正洒然和放松,他不必再去遮掩什么,也有什么还未尽的仇怨,不必害怕被她发现什么,也不用再被自己的身世和过去牵绊。 但他不喜欢凝禅过多地提及前世。 不是因为不敢对曾经的自己的所作所为。 纯粹因为他会忍不住去想,那么凝禅喜欢的,到底是前世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 他甚至在某一夜,长发散乱披洒,眼角绯红,呼吸交缠的时候,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然后那一夜,他被欺负很惨。 很惨,却显然并有完全打消他忍不住时阴暗的念头。 比起提及前世,他更不喜欢的,是凝禅这坦然直白地说起自己的“死”。 他根本不想让凝禅再和这个字有任何联系。 虞别夜的眼幽暗,显然压根注意凝禅后说了什么。 凝禅一他的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推门出,抬拉下虞别夜的脖子,不不在他唇边亲了一下,再接受了他带了情绪过分汹涌的吻,才有机会将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是的。”虞别夜点头。 凝禅倏笑开:“我刚刚听说,望阶仙君出死关了。” 虞别夜愣了愣。 片刻,他也笑了起来。 前一世,他在以自己满身的血启动了溯回阵之前,曾经问过段重明的心愿。 那时他说,如重来,他希望凝禅活着。 今,不仅是凝禅。 凝禅活着,唐花落活着,唐祁闻活着,唐家满门尤在,望阶仙君也出了死关,合虚不必动荡,段重明夜不必再背负那八的骂名,不必为了宗门登上自己并不渴慕的权势高位,也不必身着一袭并不适合自己的华服,踽踽独行孤独的夜。 他可肆意如风,去见想见的日出,去听想听的落雪。 去爱想爱的人。 ——番外二·花落自有花开日·终——! 第 102 章 番外三·渊山 一切都告一段落后,与前一世不同的是,相比起凝禅前一世近乎至高无上的望舒仙子的名号,渊山如今更出名的事情,变成了“凝大师姐当初捡回来的那个少和之渊的小师弟,如今乃是妖域那位至高无上的妖皇”。 凝禅对此有点意见。 怎么渊山如今没有点儿当年凝渊山声名显赫的模样,反而快要成了一众生活在浮朝大陆的妖族们偷偷摸摸的朝圣之地了。 甚至她偶尔下山的时候,都能从山脚下捡到点儿……线香。 凝禅看着满地的香火香灰,回头看一眼渊山山巅,心情十分复杂。 再这样下去,她这里就要变成继祀天所之后第二个能够聚集信仰之力的地方了! 山巅之上汇聚的信仰之力都快要浓得肉眼可见了! 不行,得想想办法。 为了改变这个不良风气,凝禅叹了口气,开始重新接单做替身傀。 于是如今的大妖皇虞别夜每每带着点儿不耐烦地火速处理完妖域的事情,撕开两界结界,来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师姐时,就发现,凝禅变得忙碌了起来。 从前时常赖床,喜欢煮茶看游记闲书,时不时冒点儿突发奇想的古怪念头,要对渊山进行点儿无伤大雅的改造的师姐,像是一夕回到……五十年前。 是的,距离凝禅上一次埋头苦做替身傀,一晃眼,已经过去了足足五十年。 凝禅甚至感觉到了手生。 重生一次都没手生,果然懒惰使人退步。 不仅是懒惰,还有富裕。 前世凝禅矜矜业业不眠不休地做替身傀,还有一层原因,是因为渊山的建设需要大量的灵石花费。 而今…… 而今,只要她的目光在某处空地上停留得稍久一点,亦或是在拜访其他地方稍微感叹一句某样东西或造景不错,那么她一觉睡醒,就会在渊山上看到相似,甚至还要更精致一筹的存在。 问就是虞别夜回了趟妖皇大殿。 凝禅沉默片刻:“再这样下去,妖皇大殿要被你搬空了。” 虞别夜毫不在意:“妖皇的东西都是私有物,我继承了就是我的,我想搬到哪里就搬到哪里。更何况,都是数千年的积累了,如果这么快就被我搬空了,那前几代妖皇未免也太寒酸了些。” 凝禅:“……”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她纠结挣扎几分,然后屈服了。 于是渊山愈发变得珠光宝气了起来,富贵迷人眼到段重明一朝游历归来时,前脚迈进来,愣了好一会儿,退出去,左右看看确认自己没找错地方,才带着一脸震撼与纳闷地重新进来。 然后环顾四周,许久,终于感慨一声。 “卧槽。” 不怪他。 他游历了大半个浮朝大陆,去过许多富贵乡,也从未见过什么地方的登山之路是以灵宝玉石磨成细粉再凝固塑型,蜿蜒而上,路边的灵石灯 在白日也煌煌,落在地面形成一个个古朴的“凝”字。 山腰的树种焕然一新,错落有致,猛一眼只觉得赏心悦目,仔细去看,才会发觉,竟然都是些极其罕见品种的灵树灵草,上面结的果子各个饱满漂亮,绝不是渊山这短短几十年能成型的。 ?想看言言夫卡写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第 102 章 番外三·渊山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明显是从别的什么洞天福地连根直接挖来的。 再向上看,又见山巅有过于灿烂辉煌的飞檐探出一角。 段重明去过几趟祀天所,那被凝禅震碎的大光明神殿琉璃顶已经翻新,依然如从前那般震撼人心,高不可怕,圣洁又漂亮。 而今,从渊山脚下看去,只是那一隅飞檐,却竟然给了段重明和大光明神殿如出一辙甚至还要更深一筹的感觉。 段重明:“……” 震撼,就是震撼。 凝禅的口袋里有多少家底,他还是一清二楚的,如今这手笔,不作他想,百分之百是虞别夜搞得。 成了妖皇,继承了历任妖皇所有的财富,甚至整个妖域都在他的麾下,恐怕他要说自己是整个大陆最富有的存在,也没人敢反驳。 在凝禅放出消息,重新开始接替身傀的活儿后,每一个穿过渊山大阵,看到渊山如今模样的人,都会喃喃出两个和段重明一模一样的字来。 “……卧槽。” 然后凝禅就发现,这一世,前来找她做替身傀的各路顾客们的态度,变得比前世还要更恭谨。 甚至连说辞都有更新。 “望舒仙子,在下冒昧打扰,是想来请一具替身傀。”坐在她对面的中年男修神色客套至极,再取出一只芥子袋,恭谨放在了两人之间的桌面上:“这里是二十万灵石,还请仙子千万笑纳。” 替身傀没涨价,凝禅放出去的价格还是十万一具。 但不仅仅是她面前这位男修,所有登过一遭渊山灵宝玉石长阶的人,都默默地在原本的预算上,多多少少提了提。 都已经富到以灵宝玉石为原料,铺就一条上山的长路了,望舒仙子还肯接单,这简直、简直就是做慈善!! 区区十万灵石,哪里能入她的眼! 于是凝禅单子是接到了,单子数量也不比前世的少,甚至更多,赚的钱也……也莫名其妙更多了。 不仅更多,凝禅还发现,自己拿着这么多灵石,竟然有了一点一筹莫展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花的茫然。 所有需要花钱的地方,虞别夜都已经填平,甚至她自己是在有钱以后才想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虞别夜早就已经里里外外打理好了。 凝禅陷入沉默。 某日,凝砚游历归来,带来了外界对渊山的最新评价后,凝禅沉默的时间就更长了。 不管来过几次,每一次回来,凝砚也还是会忍不住驻足啧啧称奇一番:“阿姐,住在黄金宝石渊山的感觉怎么样啊?” 凝禅:“……什么黄金宝石山?” “咦,你不知道吗?”凝砚转过头:“就是浮朝大陆如今对你这里的称 呼啊。” 他惟妙惟肖地模仿道:要说这世间还有什么真正富贵迷人眼的地方,还得是那凝渊山啊,那可真是一座真正的黄金宝石山啊! ?本作者言言夫卡提醒您最全的《拯救濒危反派小师弟》尽在[],域名[( 凝禅:“……” 凝砚还在继续:“这世间真正能被称为仙子的,也确实只有望舒仙子一人。都这样了,还愿意为吾辈做替身傀,这不多付点儿,我都觉得不敢踏进凝渊山的大阵啊!” 凝禅:“…………” 她默默停了停手里的工作,神色古怪地看了眼替身傀,心情复杂。 怎么说呢。 虽然明明每一句都是在夸。 但怎么就怪怪的呢! 她想要的效果也不能说没达到,如今望舒仙子的名号也确实已经名满天下,但黄金宝石山又是怎么回事,怎么感觉一切都走向了有些奇怪的方向! 这种复杂微妙的情绪一直带到了虞别夜下一次来渊山。 虞别夜发觉自己又变成了当年的那个给凝禅递制傀工具的……工具人。 是的,工具人。 甚至凝禅还有点嫌弃他的动作不如从前娴熟,也不如她刚刚研发出来的制傀辅助傀灵活。 虞别夜蹲在那儿,和制傀辅助傀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已经三个月没有见了。”虞别夜小声道:“足足三个月。” 凝禅:“哦。我一直在忙,没怎么注意。” 虞别夜的目光落在她手下不知是谁的替身傀上,有一刹那的阴鸷,他阴恻恻看了那玩意儿片刻,开口时声音却依然轻柔:“我这次来,只能留十天,十天后,妖域里各个妖族的新一轮比斗大会要开始了,我要去坐镇主持大局。” 凝禅头也没抬:“那很好啊。” 虞别夜:“……之前你说过,也想去看比斗大会的。” 凝禅:“你也说了,那是之前。现在不想了。” 虞别夜沉默片刻:“但我已经通知了所有人,我会带妖后一起来。” 凝禅:“那你带呗,不用告诉我……嗯?” 心不在焉还带了点儿赌气心情的凝禅猛地顿住所有动作,慢慢回头,终于和虞别夜对视片刻:“……妖后?什么妖,什么后?谁?” 她这才发现,虞别夜今天穿得极为繁复华丽。 他每次来见她的时候,都会脱掉所有与妖皇这个身份有关的华服,换上一身简单清爽的道服。 要说起来,这还是凝禅第一次见到,虞别夜作妖皇装束时的样子。 他姿容太盛,玄衣上的金色刺绣再繁复缭绕,衣带上的宝石翡翠再多再璀璨,也遮不住他半分,反而将他照耀得更加挺拔贵气,就像是他生来便应当如此,也应当行于这灵宝玉石铺就的地面与宫殿之上,以免凡尘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一点的痕迹。 “阿禅。”他看着她带着怔忡的眼睛,慢慢笑了起来。 没有什么盛大的仪式,没有什么带着象征的信物,也无需任何人在侧见证这一幕。 他们彼此之间,早已不需要这些。 所以虞别夜在问她的时候,就像是在问一个太过稀疏平常,如同问她这一天过得是否开心快乐一般的问题般,笑了起来:“你说呢,还能是谁?” 凝禅慢慢眨眼。 然后,虞别夜凑上前,在她的唇边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原本轻柔,但很显然,在触碰到自己朝思暮想了足足三个月的人后,这份轻柔很快就变成了辗转反侧,攻城略地,长驱直入。 他的吻技早就不似最初那般生涩,甚至因为对彼此太过熟悉,他知晓凝禅的所有喜好,知道她最喜欢什么样的吻,喜欢他怎样吮.吸她的唇齿,也知道她在什么时候,最容易答应他的每一点得寸进尺。 然后,他开口。 “师姐,你愿意当我的妖后吗?” ——番外三·清风半夜鸣蝉·终——!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03 章 番外四·祝婉照 某一个非常平凡的夏日午后,凝禅突发奇想,打算晚饭攒一个火锅麻将一条龙局。 她拿着传音卷,开始群发消息。 片刻后,唐家兄妹、乱雪峰众人的传音卷都震动了一下,连唐祁闻分手了十六次又和好了的女朋友梁瑶岑,凝禅也没拉下。 想了想,她甚至给祝婉照也发了条消息,多少有点好奇她和谢柏舟如今的进展。 要不然怎么说,人闲了就会想要八卦呢。 她还挺好奇,这两人后来事情的发展,有没有像是之前她以为的那样变得狗血刺激。 祝婉照确实正在狗血刺激。 她也不知道,自己堂堂一个龙女,虽然暂时不用履行龙女的职责,也不打算这么快就回妖域,毕竟浮朝大陆实在是还挺有趣的,但她为什么没有去游历名山大川,而是要跟在谢柏舟身后,看着他一路打架升级啊! 怎么说呢,之前她满身桎梏,身不由己的时候,不得不减少一切与谢柏舟之间的联系。 反而可能距离产生了美。 而今,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六七十年,放在凡间,也是普通夫妻相伴相知的一辈子了,她却觉得自己好像才刚刚看清谢柏舟这个人。 或者说,是在热恋之后,恋爱脑上头的那个劲头消散了大半,进入了某种清醒冷静期后,她越看谢柏舟越眉头紧皱。 怎么有人走到哪儿都有架打啊! 而且不光有架打,他所在的地方,还能自动形成一个奇妙的磁场,周围的人走过路过,都会被磁场吸引过来,各就各位,各司其职。 “呵,区区后生,狂妄至极,且看稍后被打得落花流水痛哭流涕!” “倒让我看看这不知天高地厚之人有几分本事!” ——这是不屑一顾来挑衅的。 “诸君可有看清刚才那一招!此乃朱雀脉八荒天才可使出的一灯斜!此子竟然将其融入了剑招之中!” “我不信!我不信这世上竟然有人能有如此力量!” “恐怖如斯——!!” ——以上这些是被迅速被打脸后惊愕不已捧心高呼的。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台词。 要不是这些人脸长得不一样,祝婉照简直要以为谢柏舟自己自带一个班子成员了! 腻了。 同样的戏码,上演一次两次,还觉得好爽好快乐好震撼。 足足上演六七十年,就变成了“有完没完啊”!! 祝婉照很崩溃。 很想翻白眼。 却又能在谢柏舟搞定一切后,转头向她看来的时候,迅速切换表情,露出一个温柔婉转的笑容。 然后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直接翻白眼,还要和他演这一遭。 是惯性吧,一定是惯性。 祝婉照如是想着。 祝婉照的朋友很少,她的传音卷叶并不多么常用,因而传音卷初时震 了一下时,她都没注意到。 所以在看到凝禅发来的火锅邀请时,祝婉照很是震惊了会儿。 凝禅:【今晚渊山火锅否?】 后面还非常贴心地附了一个可能参加人员的名单,括号,可带家属。 祝婉照抬头,盯着刚刚志得意满地从人群中向自己走来的谢柏舟,顺便接受了一波众人对自己美貌的惊叹。 她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开口:“凝大师姐邀请我们去渊山吃火锅,今晚。准确来说是邀请我,你是家属。” 家属谢柏舟的表情很是奇特,他凝神看了祝婉照片刻,倏而笑开。 他眉眼弯弯:“好啊。” 心情看起来极好的样子。 好到祝婉照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然后忍不住在谢柏舟没有注意到的角落偷偷做了个疑惑不解的表情,再收敛。 完全没有注意到谢柏舟唇边古怪难忍的笑意。 这世间,九转天与无极自可以传送法阵去往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如今谢柏舟与祝婉照都是七星天,御剑的速度再快,恐怕也赶不上渊山这一场火锅宴。 但谢柏舟到底是谢柏舟,修为不够,灵宝来凑。 这些年来的各种奇遇,让他收集到了大量用途各异的灵宝,其中就包括了带有传送功能的。 祝婉照对于谢柏舟能在各种秘境里面披荆斩棘最终勇获灵宝的事情也早已习以为常,他无论拿出来什么奇特的东西,她都见怪不怪了。 许久不见,两人自然没打算空手去。 只是黄金宝石山的名头太响,祝婉照也没打算再锦上添花送什么贵重的东西,而是简简单单但认认真真地挑了好些自己此刻所在之地的特产,按照名单人数准备了数份,就当是一点小心意。 又想了想,还自备了一份自己和谢柏舟涮火锅爱吃的菜。 顺带提了几壶酒。 抵达渊山的时候,祝婉照承认自己多少被晃到了眼。 ……怎么说呢,虽说龙女一族积年来积累的财富也不逞多让,但到底还是比不过真正的妖皇的底蕴,黄金宝石山这名字,真是,名不虚传,名副其实。 一路唏嘘着上了山,祝婉照才发现,名单上的人,一个不少地来了个齐全。 桌子早已摆开来,红锅白锅分了两桌,又听到凝禅笑嘻嘻道:“鸳鸯锅是不可能的,红就是红,白就是白,不妥协,绝对不妥协。” 唐花落在一旁跳脚:“我要和师姐一桌!我就要和师姐一桌!” 凝禅冷酷道:“那你吃红锅。” 性子足够泼辣但绝不吃辣的唐花落:“。” 唐花落噘着嘴,委屈巴巴地在白锅那一桌坐下,然后发现自己因为在红锅那边磨蹭了一会儿,最后留给自己的位置只能背对着凝禅,不由得汪地一声哭了出来。 没有人特意寒暄招待,修道之路漫长,寿数绵绵,许久不见也变得正常,生命的长度与宽度都被无限延展,时间依 然是那样不紧不慢的时间,但动辄数十年未见,再见也并不会太过生疏。 人生不过弹指一挥间,何必还要再花费时间在寒暄。 于是祝婉照来的时候,每一个人脸上都没什么意外之色,要说的话,视线碰撞的点头之间,更多的是“来了啊”这样的熟络。 祝婉照原先的那一点儿小局促瞬间就没了。 只剩下难得放松的笑意。 心情一放松,那些藏了许久的心声就容易吐露。 大家热热闹闹举杯碰杯后,祝婉照多喝了几杯,觉得有点上头,于是去了一旁想要吹吹风清醒一点儿。 凝禅看了一眼正和凝砚段重明他们快乐喝酒吹牛的谢柏舟,敏锐地抓住了这一个八卦好时机,火速跟了上去。 “近来如何?”凝禅的酒量向来很好,祝婉照都已经双颊微红了,她看上去反而像是越喝越清明:“听说过一些有关谢柏舟大杀四方的事迹,倒是很少听说你的事情。” 这世上会关心祝婉照的人极少。 她的族人远在妖域,她也没有任何想要与他们联系的心情,生怕自己被抓回去,失去自己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自由。 ……除此之外,也怕自己真的被抓回去的话,谢柏舟想来又要历经千难万险来救她。 想到这里,祝婉照却又突然顿了顿思绪。 她好像从一开始就很笃定,谢柏舟会来。 想到这里,祝婉照忍不住发了会儿呆,然后突兀开口:“你和妖皇陛下在一起这么久,会有……厌烦倦怠的时刻吗?” 凝禅心道何止这么久,他们之间甚至还有前世的一百多年。 厌烦倦怠倒是没有,但是想要听八卦,自然要顺着对方的话说。 “当然也是有的。”凝禅面不改色道:“怎么,谢柏舟惹你了?” 听到她说有,祝婉照像是松了口气,接下来的话也好出口了许多。 然后凝禅就得偿所愿地听到了她想要的八卦。 包括但不限于谢柏舟走到哪里都会开打一场的奇妙体质,周围人群万变不离其中的撂话、被打脸、吹捧、震撼和恐怖如斯的评价。 祝婉照语速越来越快:“你懂吗?一样的话术,一样的情况,整整六十八年,我还得在他看过来的时候,作为那个背景板的‘美人’冲他温婉一笑,成就他这一连环剧情,达到最后的闭环!” 说着,祝婉照还扯出了那个自己娴熟无比的笑,指了指自己的脸:“就这样。” 凝禅:“……” 凝禅很难忍住不笑。 这不就是龙傲天标准打脸套餐吗! 多熟悉的一套组合拳啊!凝禅光是这么听,脑子里都有文字描写了啊!! 而且越听祝婉照这么说,就越有一种“龙傲天背后的那位美女觉醒了”的微妙好笑感觉。 再搭配祝婉照现在这个笑容。 凝禅:“……噗。” 祝婉照:“。” 祝婉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居然还笑!我装的好辛苦好辛苦,辛苦了足足这么久!你懂吗!!” 凝禅在祝婉照哀怨的眼神里,笑得更大声了。 等到终于止了笑,凝禅才正色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谢柏舟的。” 祝婉照表面在听,心底却并没有当回事。 开玩笑,谢柏舟的秘密还需要凝禅告诉她?她这六七十年和他白相处了? 便听凝禅道:“谢柏舟身上附着一个灵。没什么恶意,纯粹是赖着不想走的一个糟老头子,早年也帮了他不少忙,比如给他在灵境之中指路,比如指点他修行,告诉他灵宝在哪里云云……总之,他就像一个谢柏舟的灵体,手把手指导修行的那种。” 祝婉照一脸空白。 下意识却又觉得那些自己过去不是很明白的事情有了解释。 譬如为什么总是谢柏舟能这么径直地找到灵宝。 又为什么他一个散修,能这么精准地知道每一个灵境什么时候开。 凝禅意识到了什么,委婉道:“换句话说,所有谢柏舟没有注意到的事情,他都会帮他去‘看’。不过当然,我想如果谢柏舟想,入夜之后,他自有办法屏蔽这一切。不过白天就……” 祝婉照更空白了。 她倒是没有想过入夜之后的那些事情或许会被看去,这件十分基本的事情上,她对谢柏舟还是有一定的信任的。 她在想的是,那每一次她在看谢柏舟走流程大杀四方的时候翻的白眼,脸上的百无聊赖,和突然的变脸…… 难不成谢柏舟其实都知道?! 细思恐极。 祝婉照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原地。 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谢、柏、舟。” 好家伙,他居然真的还有事情瞒着她! 凝禅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再多说。 她自然也不会说什么,他们生活的世界好像是一本书,一本以谢柏舟为主角的龙傲天狗血,祝婉照这才哪儿到哪儿,接下来她还会遇见更多刺激狗血剧情。 但那又怎么样呢? 就像是祝婉照从来没有怀疑过,如果自己遇见什么危险,谢柏舟会不会去救她一样。 他们之间,纵使有再多经年后的情绪与牢骚,但最终,还是会落点于真正的信任。 凝禅看着祝婉照挽起袖子,气势汹汹去拎着在别人面前不可一世的龙傲天男主兴师问罪,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笑着笑着,她的表情就僵住了。 因为一道温柔却莫名有些阴恻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原来师姐已经厌烦倦怠我了吗?” 凝禅:“……!”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他怎么偷听别人说话啊! 凝禅这么想,就这么指责了出来:“你怎么偷听!女孩子之间讲悄悄话的时候偷听是不道德的!” 不 料虞别夜道:“师姐莫不是忘了,我是应龙。” 他根本不必偷听,这里的什么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只要他想。 与其说偷听,他要做的,可能是努力不听。 一不努力,就听到了。 譬如凝禅刚刚那句“当然也是有的”。 凝禅:“。” 行行行,你应龙你了不起。 理亏。 还有些心虚。 又不好解释自己旺盛的八卦欲,毕竟这话说出来多少有点损伤自己自认为在虞别夜心中纯善圣洁的师姐形象。 于是一句话就这么憋在了嘴边,不上不下。 但错过了最初的解释时机,后续再说什么,都像是狡辩。 虞别夜的一只手臂从她的身后圈住了她的腰身,将她不由分说地带向自己,贴在自己的身体上。 他俯身,在她耳边喷洒着呼吸,又低低重复问了一遍:“真的已经厌烦倦怠了吗?是哪里厌烦倦怠了?是这里,这里,还是这里?” 他太熟悉她,太知道她的敏感之处在哪里,平素里凝禅还仗着自己的师姐,进退有度,今日她理亏,人自然也要软很多,不一会儿就已经腿软,要不是靠着虞别夜,根本站不住。 结果就是这场凝禅组局的火锅宴后半程,大家吃着吃着,突然发现—— “欸,谁看见我阿姐了?人呢?”凝砚惊觉。 “嗯?!刚刚还在这里呢啊!”殷雪冉抬起头。 唐花落猛地回头,身后的那张属于凝禅的椅子果然空空如也。 唐花落:“!!!” “完了啊——!我那么大一个师姐——!我十二年才见了这么一面的师姐!不见——!” 最后一个“了”字还没出口,唐花落已经被捂住了嘴。 是梁瑶岑捂的。 她没说话,只是用眼神落向了金碧辉煌的正殿里某间之前还暗着,现在也暗着,但是拉了窗帘,明显又加了几道妖息沛然的隔音隔探测结界的房间。 众人:“……” 众人:“???” 刚刚收拾了一通谢柏舟,这会儿心里舒坦多了的祝婉照:“……???” 这就是你说的厌烦倦怠? 师姐请问你对厌烦倦怠这四个字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的理解?! ——番外四·龙傲天背后的女人·终——! 第 104 章 番外五·化龙 某天,虞别夜发现,凝禅看他的眼神与往日大不相同。 他太熟悉她,知道那是凝禅兴致勃勃充满好奇的神色,却又不太明白,这样的目光怎么会落在自己身上。 在被迫接受了整整两天这样的视线洗礼后,虞别夜终于忍不住了。 “有什么你就直说。”虞别夜凑过去,俯身盯着她的眼睛,用手比了比:“你这样看得我心里发慌。” 凝禅:“嘿嘿。” 虞别夜:“……嘿嘿?” 凝禅不知道从哪里“嗖”地摸出来了一本《万妖图鉴》,开始翻给虞别夜看。 “这是有尾巴的小虎妖。” 翻一页。 “这是有尾巴的豹妖。” 再翻一页。 “这是有尾巴的小猫妖。” 虞别夜:“……” 凝禅眨眼看他:“他们的共同点是?” 虞别夜思忖:“……都属于猫科动物?” 凝禅:“……” 凝禅“啪”地一声把书扔了,双手搭在虞别夜肩上,认真盯着他,一字一字道:“虞别夜,你是不是傻!” 虞别夜:“……” 凝禅痛心疾首道:“我都说得这么明显了,他们的共同特点明明是,都有尾巴啊!” 虞别夜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点奇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凝禅便道:“幡中世界你还记得吗?我在里面化作了辟邪小猫,你也摸过我的尾巴了。礼尚往来的道理你懂吗?” 虞别夜:“……” 凝禅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这么久了,一百多年了,我还没摸过你的尾巴,我觉得,这不合理。你觉得呢?” 虞别夜还能怎么觉得。 虞别夜觉得这件事情与合不合理搭上边,才是真正的不合理。 但他的人生里,又怎么可能对凝禅说半个“不”字。 所以他沉默片刻,才慢慢道:“真想看?” 凝禅使劲点头。 虞别夜低头看了看自己,再看了看面前跃跃欲试的凝禅,略显迟疑:“那你是只想摸尾巴,还是想看我……化龙了。” 应龙的觉醒,有一个漫长的过程。 如今的他,已经可以彻底化龙了,只是他自觉化龙后体型庞大,形容多少有点狰狞…… 结果没想到凝禅猛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化龙?你能化龙了?!” 她“哇”了一声:“这也太帅了吧!” 虞别夜:“……?” 哈? 怎么事情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 这一日无风。 但龙翼挥起的那一刻,世界便有了风。 凝禅乘风而起,坐在巨大黑龙的头上,双手抱着龙角,长发被风吹起,扶摇而上,直入九天。 九天之下,无数人懵懂抬头,于云端影影绰绰见龙影,不由得大声惊呼。 “龙——有龙——!” 凝禅俯身,并不介意龙鳞冰凉:“你听。” 无数人仰望天穹,风声嘈杂,人也嘈杂,万物喧嚣,一并入耳来。 虞别夜知道凝禅想让他听什么,可这么多喧嚣中,他却只能听见她的呼吸和心跳声。 然后,他听到她说。 “之前你问我的问题,我想好了。”她笑着说,轻巧随意,却无比慎重:“好啊。” 如果岁岁年年如此时。 那么,她愿意做他的妖后。 ——《拯救濒危小师弟》·全文终——! 言言夫卡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