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当半仙的日子》 第一章(捉虫) 夜色浓郁的似一团黑墨…… 夜色浓郁的似一团黑墨,周围静的可怕,明明是夏日闷热时分,理应是蝉儿肆无忌惮又撕心裂肺的时候,可是,此时此处却连一分一毫的动静也没有。 “有人吗?有人在吗?” “这是哪里啊?” 声音才出口,转眼却好像被黑暗吞噬了一般,含含糊糊,瓮瓮闷闷的。 潘三金从来不知道,有一日,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居然还会心里发毛。 这下,他是不敢再开口了。 越是静谧的时候,越是能察觉到细微的动静,黑暗中,潘三金总觉得有什么瞧不到的东西正盯着自己。 不安分又心怀恶意。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黑影就像山里的老枯枝投在石上的影子,又像数双枯瘦的手,它们拖着,拽着,拉着……恶意的想要拖着活人共同沉沦。 来吧,一起吧……和我们在一起吧。 ……来呀,是快活的……嘻嘻…… 潘三金拽紧了领口,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睛像青蛙眼一样鼓涨,嘴巴不自觉的张大,却惊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一分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这下,潘三金惊骇不已。 救……救命…… 快不能喘气了。 ……他还不想死啊。 就在潘三金僵在黑暗中时,突然,天边一团银白的光团升起。 那光团一开始只有豆大,随着腾空,光彩越来越盛,最后竟成了一轮皓月,皓月遥遥的坠在如黑布的天幕之中。 莹莹月辉下,黑暗就像是湿漉漉的触角碰到了炙火,“嗖”的一下,急急又狼狈的褪去。 隐隐约约的,好似还有尖厉又悠远的哀嚎。 潘三金仰着头,瞧着天上的月色,有些愣神。 “月……月亮?” 话才落地,异动突起。 只见脚下的土地像大风下的麦田,翻起层层麦浪,让人几乎无处落脚。 潘三金狼狈的支棱身子,下一刻,漆黑的天幕也碎了,碎片斑驳的落下,一大片又一大片。 “天,天塌了?”他的声音磕磕绊绊,瞧着天空的眼睛也睁得愈发的大。 最后,于千万片细碎的天幕中,明月从高处一跃而下,巨大的光团朝潘三金奔来,亮光晃得他直眯眼…… …… “醒醒,醒醒……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家里时候睡觉,竟然还打着呼噜了,美得你。” “……快醒来!” 妇人抱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伴随着推搡,还有蒲扇拍在脑门上的吃痛感,潘三金迷迷糊糊的转醒,还不知今夕是何夕。 下一瞬,他才睁开的眼睛又眯起了。 无他,外头的日头太过晃眼了。 见人醒了,周爱红面上不显,心里却偷偷的松了口气。 谁家汉子谁知道,她家三金同志是懒了些,小气了些,但也不至于睡得这么沉,废了她好大的劲儿才将人唤醒。 见潘三金没什么事,周爱红便忙活自个儿的事去了。 正是七月烈日炎炎时候,日头晒得人脑顶生烟,屋子外头,高大的树木打蔫着叶子,仍然无私的往地上投下一片凉荫。 才从外头回来,周爱红是又热又渴,她抓着大蒲扇给自己扇风,两步走到八仙桌旁,抓起搪瓷杯,毫不客气的给自己灌了几口凉茶。 “咕咚咕咚……” “砰!”空空的搪瓷杯碰八仙桌。 “舒坦!”周爱红抬袖,不是太讲究的擦了擦嘴边的茶渍。 潘三金被这动静引得回了神,还未来得及深思梦里的古怪,就被这大力的砰声惊到了。 他的目光顺着声音落在八仙桌上的搪瓷杯子上,瞬间,心疼爬上了脸。 “轻点儿轻点儿,你搁杯子的动作轻点儿!” 顾不上穿鞋,潘三金从竹床上下来,踩着微凉的水磨石,几步走到八仙桌旁,抓起搪瓷杯就看。 白瓷的底儿,中间印着个囍,两边是两只比翼双飞的鸟儿,旁边缀一个弯弯的把手,顶盖一点圆润的凸起,带了点天蓝的色泽。 工工整整,干干净净,没有被磕掉漆,怎么瞧怎么惹人怜爱。 他这才放下心来。 潘三金轻轻的将搪瓷杯搁回八仙桌,回头嗔了一眼周爱红,语带埋怨。 “说多少回了,轻点儿轻点儿,这玩意金贵着呢,稍微磕磕,掉了外头的白瓷,保准就是一块黑疙瘩,回头就不美了。” 他顿了顿,到底是心疼好物,咬牙发了狠话,“下回再让我瞧见你不惜它,就,就不许你用了!” “什么?”周爱红停了摇扇的手,撩着眼皮看了过去。 莫名的,潘三金心里一慌,不敢再继续说大话。 他的语气瞬间放软了下来,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小意和讨好。 “这不是瞧这搪瓷崭新崭新的,前几天大队里刚分给我的么,新物嘛,难免爱惜了一些……你也知道,我这人就这个性子,那是老乞儿抱醋坛子,老穷酸了!” 说到这,他觑了周爱红一眼,讪笑,“红儿,我向来嘴笨,要是说错了什么话,你就别和我一般见识了。” 周爱红:…… 他要是嘴笨,那村子里就没有嘴巧的了。 不过,见潘三金都把自己比作是乞儿了,还是个老乞儿,周爱红也不好和他再多做计较,遂抬手摆了摆,颇为大气模样,道。 “算了算了,懒得和你计较。” …… 天气热得厉害,潘三金睡得一身的汗,脸上还带着竹床印出的痕条,他捡了条毛巾随手往肩上一搭,趿拉着凉鞋,就要去三脚架的脸盆处擦脸。 一边走,他一边思索着方才的梦,越想越觉得古怪。 “欸,红儿啊,我和你说啊,我方才做了个梦,古里古怪的,啧……怪吓人的。” “是,我瞧你也挺吓人的。”周爱红随口应了句,瞧见潘三金肩上的破毛巾,又翻了翻白眼。 她大步一跨,三两下就扯了过来,转而从斗柜的抽屉里翻出一条新的,丢进了潘三金的怀里。 “用新的!”周爱红没好气,“有好东西不用,藏在抽屉里,是想等着长蘑菇吗?” 新毛巾大红大红的,颜色艳极了,让人瞧了就欢喜,上头两条胖头大尾的金鱼凑在一处,亲亲蜜蜜。 这也是这次生产队里表彰他的,一对搪瓷杯,一双的大红巾,可不是他们芭蕉村家家户户都有的! 潘三金老自豪了。 瞧着簇新的毛巾,他又有些舍不得,摩挲这上头的胖头鱼,小声道,“这般好看,拿来用可惜了,不然……留着咱们当枕头巾?” 当枕头巾好啊,瞧这上头的两条胖头鱼,多亲近啊,活脱脱的就是他和他家红儿,是一对儿! 嘿嘿嘿。 周爱红:…… 她连话都懒得再说,直接拽过潘三金手中的毛巾,一把丢到了脸盆中。 “去洗!” 潘三金悻悻:…… 好吧。 不解风情的红儿。 夏日炎热,稍微动动就是一身的汗,湿腻腻的,这样瑄软的新毛巾一擦,好似毛孔都通透了,沁凉沁凉的,甭提多舒坦了。 潘三金一边擦着手脸,一边和周爱红闲话。 “红儿,你刚才说我吓人,我怎么就吓人了?” 周爱红:“我回来一会儿了,瞧你应该是魇住了,躺在咱们家的竹床上,眼睛是闭着,可那眼皮下的眼珠却咕噜来咕噜去的,喊你好一会儿都没见醒,可不是吓人么!” 她的声音低了低,瞧了瞧外头,见没什么人路过,这才大着胆子,小声的说了一句。 “你要是再不醒,我可得找村尾的于大仙瞧瞧了。” 于大仙啊! 潘三金恍然,这下是知道自家一向敞亮爽快的爱红同志为什么要贼头贼脑的探头了,瞧着没人了,这才做贼一样的说话。 于大仙,那是住在村庙里的半瞎子,人生得矮小干瘦,虽然是个子小小的老头儿,口气却着实不小。 他号称自己能写能算,知过去瞧未来,上天又入地,白日守庙,夜里走无常,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嗯,就是一位神棍子,神神叨叨的。 搁早几年,那是守牛棚,忙活村里挑粪活儿的主。 潘三金:“没事,现在不讲究这个了,我瞧着这几年红白事,大家伙儿也不忌讳找他算算日子,扎扎孝子幡了。” “别的不说,就上半年咱们芭蕉村的陈头头,对,就那生产队队长……他老子娘没的时候,丧礼、还有头七,二七,三七……五七,那摇铃铛的可都是于大仙。” 人前人后,没有半分躲闪隐瞒的。 队长都能找于大仙操持白事了,他们怎么就不能谈于大仙了? 现在和之前的情况可不一样。 没瞧见前几年差点饿死的于大仙都长了点肉么! 长肉说明什么?说明于大仙他有钱了,吃得好了! 为什么有钱了,因为来客纷纷,四方来财,广纳财源了呗! 潘三金摆摆手,一点儿不忌讳谈于大仙。 周爱红听着他的大嗓门,一拍潘三金胳膊肘,眼睛剜了剜,“小点儿声音,总归是小心点儿才好!” 破四旧才过去几年,当年的疯狂,她可还记得。 “好吧好吧。”潘三金从善如流,“不过,我确实得找于大仙给我看看。” 瞧着周爱红簇起的眉,潘三金将自己方才的梦说了说,最后,说起那不能喘气的感觉,他还心有余悸。 “老吓人了,要不是天上升了一轮月,我感觉自己就要交代在里头了,保不准媳妇你回来,瞧到竹床上的我都要发凉了。” “呸呸呸!净说胡话!” 周爱红不爱听且忌讳,压着潘三金也呸了几口,还用鞋面踩了地,好像要把那些不好的东西都踩掉。 潘三金瞧着周爱红那恶狠狠的架势,瞬间不敢多说了。 …… “是得去问问。” 吐了唾沫又踩了地,水磨石的地面有了污渍,爱干净的周爱红又瞧不顺眼了,拧着布就来擦地。 她一边擦,一边若有所思。 “你刚刚那魇住的样子,是有点吓人。” “是吧,我就说得去瞧瞧,瞧瞧安心。”潘三金来劲儿了,“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咱们家里还有半边鸡,我拎着去于大仙那儿问问。” 还不待周爱红说话,潘三金将吊在井里的鸡肉提了上来,瞧着那白条的半边鸡,想着要都给于半仙,他又心疼得直啜牙花。 “啧啧啧,半边鸡啊……炖蘑菇最是香了,老小子可是有口福了。不成不成,就问一问的事,这礼重了……留点儿,我可得给自己和媳妇留点儿。” 周爱红瞧着潘三金嘀嘀咕咕,都要出门了,又提着半边鸡进了灶间。 再出来时,他手中的半边鸡只剩下一半的一半,拎着准备出门的,是带着脚的那头。 不过,本来还在的鸡屁.股却少了。 周爱红:…… 好嘛,送礼的鸡肉,连鸡屁.股都要贪下来,是她家三金能做出来的事儿了。 …… 第二章(捉虫) 潘三金自然不知道自家…… 潘三金自然不知道自家媳妇在后头吐槽他小气,拎着那细伶伶的鸡爪子,想着灶间留下的半截肉,还有那一块鸡屁.股,颇为自得的朝村尾走去。 嘿嘿,他可是比大仙多一块肉嘞! 不亏不亏。 于大仙就住在芭蕉村的村尾,那儿一座老庙,有一定的年月了,是不大的宅子,约莫也就八.九平方米。 宅子不大,构造却颇为精巧,朱红墙,八角景格心的木窗,歇山顶式的屋顶,上头还搁了几尊小小的仙人跑兽。 只是,在前几年闹得厉害的时候,这一处老庙被人砸了,朱红墙面上的浮雕被抹了黄泥,瞧过去破败又埋汰,檐角处,领队的仙人没了脑袋,后头的跑兽也断腿的断腿,缺胳膊的缺胳膊。 颇为凄凉模样。 再加上这老庙后头种了棵大榕树,听上一辈讲,该是有百多年的树龄了。 只见树冠如华盖,虬枝横卧,巨大的阴影投下,才走近便有阴森之感。 平日里,要是没什么事儿,大家伙那是不爱来的。 “大仙,于大仙儿……别睡了,仔细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嗐,我这不是有要紧的事儿要问你嘛,没打个招呼就来了。” “你快给我瞧瞧。” 天儿热,晒得屋舍也热,就像大火上的蒸笼一样,为了夏日里那点凉风,于大仙的老庙大门大开,潘三金一眼就瞧到了竹床上的矮瘦老儿,当即大步的往里头走去。 听到动静,于大仙睁开眼睛,撩起眼皮瞧了过去。 “浑说!大仙我没睡。” 潘三金撇撇嘴,不置可否。 瞧出了潘三金的不信,于大仙眯了眯眼,声音往下一沉。 “我那是在打坐,修行内劲,涵养心性,于修行是大有裨益的事,和你们这些惫懒的家伙不一样!” 于大仙又叫于半瞎,他是一九一九的生人,今年也六十有五了,他这样眼睛一眯,耷拉着眼皮盯人,还真别说,那眼白多,眼珠子少的模样,是有几分吓人。 潘三金:“……是是是,大仙就别和我计较了。” 于大仙哼哼了一声。 潘三金瞧着他这模样,心里吐槽不已。 说什么打坐,分明就是盗马贼挂佛祖,假正经!他都瞧见也听到了,这老仙儿刚才可是张着嘴在打呼噜呢。 那声音老大了! 潘三金将手中的肉往桌上豪气的一搁,“不白问你的,昨儿才杀的公鸡,你瞧这肉,紧实又鲜嫩,不拘是炒还是炖汤,都是又鲜又香。” 他拖过角落里的小杌凳,一屁股坐了下去。 “大仙给我瞧瞧。”潘三金左右瞧了瞧,压低了声音,“我是不是遇到脏东西了?” 于大仙给潘三金倒了杯凉茶,不紧不慢,“遇到什么事了?” 潘三金接过茶,捧在手中也没喝。 他稍微回忆了下,仔仔细细的和于大仙说着刚才的梦。 说来也是怪,平时做的梦,很少能在醒来后还记得。 这个梦却不一样,梦里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的,就连黑暗中,那种被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的感觉,他也记得一清二楚。 “……后来,月亮从天上掉了下来,像个光球一样的朝我扑来……再后来,再后来我就被爱红叫醒了。” “月亮?”于大仙重复了下。 “是啊。”潘三金点头。 在天上挂着的,不是月亮是什么,瞧那光亮淡淡的,天还黑黑的,就是月亮嘛! 于大仙蹙着眉,伸出右手,似模似样的掐了掐。 片刻后,他又搁了手中的大蒲扇,踩着黑布鞋,弯腰从疙瘩角落里翻出一本书,捻了点唾沫在指头,这才翻开书,半眯着眼睛仔细的看着。 潘三金探头瞧了瞧,那是一本老书,纸都发黄了,还有些脆,旁边用麻线缝的,应该是怕散了,上下脚的地方还用粗布包了包。 他也是上过扫盲班的,多少认得一些字,一眼就瞧到了这破蓝壳上写的两个大字,解梦。 “这书有点年头了啊,能留的下来,真是不容易。” 潘三金点评后,准备喝杯子中的水,这一低头,当即瞪了瞪圆眼。 呔! 这老仙儿恁的小气,给他倒茶水,竟然只有一半的一半…… 不不,瞧这杯子里的茶,离一半的一半,应该还差了一口! 潘三金是个严谨的人,当下也不喝茶了,皱着眉,愁大苦深中又含了点不忿,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拿出春日时候日日瞧稻苗长没长的认真劲儿,将那杯茶水研究了又研究。 没错!铁准是一半的一半少了一口! 还不待潘三金生气,他的视线瞥过搁在一旁的半截鸡,目光一滞,瞬间就泄气了。 好嘛! 人于大仙是暗戳戳的在向他讨那一块鸡屁.股的伐啊! 夏风从木窗处吹了进来,吹动了于大仙手中的书籍。 于大仙皱了皱眉,正想将那翻了页的古书往回翻,突然,余光扫到一处,半眯的眼睛一下就亮堂了。 “找到了!” 潘三金探头,“哪呢哪呢?” 于大仙哈哈笑了一声,“在这儿。” 他手指着一处,“这阵风真是巧了,一吹就往后吹了好几页,正正好是我想找的,不然还得找好一会儿呢。” 潘三金有些着急,“说了啥,上头说了啥?” 他凑近看了两眼,就被上头的字劝退了。 不成不成,这又是繁体字,又是竖排的,还有那“则啊也啊”的古文,可不是他这个只上了几天扫盲班的人能看得明白的。 于大仙细细的看了看,在潘三金忍不住又要再催时,这才开口。 “这是胎梦。” “胎梦?”潘三金傻眼了。 “没错,这就是胎梦。”于大仙越说越肯定。 “我和你解一解啊,月亮,从古时候开始,那就是美好之物,是家乡,是希望,是一切美好之物……你瞧,那些古诗里写的,是不是月亮都特别的美?” 潘三金迟疑的点了点头。 这倒也是,床前明月光,他还是会背的。 ……可是,他那梦着实不像胎梦啊,黑黢黢的天,最后还塌了,怪吓人的。 于大仙没有理会潘三金的腹诽,他盯着旧书上的黄纸看了看,又掐指算了一番,继续道。 “明月高悬,夜空静谧……是有孤高清冷之意,不过,仔细的想一想,这样的情境,也颇有空旷的温情。” 潘三金:?? 温情? 这老仙儿说的是认真的? 潘三金将视线挪到桌上,瞧着那朝天的鸡脚,犹疑了。 总觉得连这细伶伶的鸡脚都在嘲笑他,遇事问大仙,到底是做了个糊涂事儿啊。 对上潘三金不信任的眼神,于大仙也不恼。 虽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过,都是一个村的,这些年又都是风里雨里一道过来的,这三金家的情况,他也是知道的。 都说人是缺啥,就喜欢想啥,像三金,他生出来的时候,正是家国最难的时候,处处打战,那是缺衣又少食的年月。 三金爹妈对他最朴实的想法,那就是希望儿子能多口吃的,多长三斤肉。 于大仙回忆。 那时,他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道士,虽然也穷,不过他跟着老道士做功课,那是得识得些字的。 三金爹娘带着几个地瓜来,想让他写一写名儿,是他说了,三斤不如三金。 三金爹娘一听,对视一眼,一拍大腿,对啊,三斤哪里有三金好,三金都是金子,可以买很多肉,长很多斤啊! 从此,三斤就叫三金。 不过,现实总是比愿望残酷,三金并没有金,也没有很多斤肉吃。 他打小苦过来,年轻的时候下河挖沙,挑石……啥活都干,也不知道是不是伤到身体,如今四十有二了,家里愣是没一个孩子。 就是三金家的媳妇爱红…… 于大仙想了想,不是太确定,应该也有四十了吧。 这对夫妻,这个年纪有娃儿……于大仙安慰,“也不晚,好事多磨嘛。” “咱们隔壁小柳村的张石头家,你知道的吧,他家有三个孙儿,都是当爷爷的人了,前几个月又添了个小子,这下是又当了爸爸。” “对了,我记得他都过了五十了。” 于大仙名声在外,又写了一手好字,大家红白喜事都爱找他,所以他知道的也格外清楚。 最后,他一锤定音,“那才叫老蚌生珠,你这还不算。” 潘三金:…… “真是胎梦?”潘三金又是期待,又是不信,吞吞吐吐了一番,还是晶亮着眼睛问于大仙。 于大仙:“真!保真!你还不信我?我叫什么名?那是大仙啊。” 他细细的给潘三金解释。 “你看啊,你说那特别黑的天,是不是就对照着你以前的日子,没有孩子,心里又苦又涩的。” 潘三金不住的点头。 是的,家里没有个孩子,心里苦啊,那是一片黑黢黢的黯淡。 于大仙得意,“这不就对的上了嘛?” “月亮就是你家的娃,这就是个胎梦,它一出现,黑暗退开,就是你的不痛快都走了,再有,你说的它一跃跃下,朝你奔来,那是娃儿冲着你这个爸爸来了。” 爸爸啊~ 听到这一声爸爸,潘三金馋的几乎要吃吃笑了。 “对了!”于大仙肃容。 潘三金连忙回神,“怎么了?” 于大仙:“这月亮,你后来抱住了吧。” “应该吧……”潘三金迟疑的应道。 老实说,梦到后面,光太亮,他都被晃住眼了。 “不能应该,抱住了就是抱住了,这可是你家娃,是胎梦,抱住了才是孩子坐住了。”于大仙语气认真。 “抱住了抱住了!”潘三金点头如捣蒜。 笑话,这可是胎梦,是他家娃,没抱住也得抱住。 潘三金琢磨着,不行的话,他回去再睡一觉,想着中午梦里的情形,说不定还能再梦一次。 “抱住了就好,你就安心吧,既然胎梦有了,孩子必定已经落到你家了,再等个十天半个月,你带你家媳妇去卫生院瞧瞧,我等你的喜讯啊。” 于大仙赶人,“好了,你走吧,我得歇……咳,打坐了,慢走不送。” 潘三金心神都在当爸爸的喜讯中,没有注意到于大仙嘴里打的磕绊。 他告别了于大仙,欢欢喜喜的往家里走去。 …… 芭蕉村,潘家。 “红儿,我回来了。”才走到家门口,潘三金就中气十足的喊道。 人未到,声先至。 “回来了,于大仙怎么说?”周爱红也挂心着,拉过潘三金就小声的问道。 “是好事!”潘三金兴奋。 “好事?”周爱红眼里有着困惑,就那发噩梦的样子,还能是好事? “是好事!”潘三金还未说话,自己先嘿嘿的笑了一声,“我要当爸爸了。” 周爱红瞪眼:“啥!” 瞅着周爱红的脸色先是吃惊,又是不解,然后蹙眉,最后红着脸怒瞪,一瞧就知道不是害羞而是怒火中烧,潘三金回过神,反应过来自己话里有奇异,连忙道。 “错了错了,不是我要当爸爸了,欸欸,不对,我就是要当爸爸了,哎哎,你先别恼,我是要当家里头的爸爸,不是外头的爸爸……红儿啊,我绝对没有二心,对天发誓!” 潘三金手脚忙乱,嘴巴也忙,越忙越乱。 “胎梦……我说的是胎梦啦!” 周爱红抱着肘,蹙眉听潘三金将于大仙那儿的事情说了说。 对那胎梦一说,她倒是没太多期待,倒不是别的,主要失望太多次了,她都认了。 潘三金:“红儿,你都不期待吗?” 周爱红敷衍:“期待期待。” 潘三金:……敷衍人! “算了算了,再过个半个月一个月,咱们去镇上的卫生院瞧瞧,到时就知道了。” “嘿嘿,我再去睡一睡,看看还能不能再见到咱们家盘盘。” 娃儿还没生,潘三金已经给小孩取好了小名,小时不识月,呼做白玉盘,梦里的月亮,那就是他家盘盘。 正好,他姓潘,潘,那不是和盘同音嘛,缘分,这就是缘分,嘿嘿嘿! 周爱红一扭扭到潘三金的耳锤子,“胎梦?我瞧你是想偷懒。” “痛痛痛,红儿你轻点。” …… 时间流逝飞快,转眼便过去了月余,潘三金铁公鸡拔毛,硬拗着周爱红一道去了趟卫生院。 一个半小时过去后,潘三金垂头丧气的出来,和先前进卫生院,那兴致高昂又激动的模样成鲜明的对比。 周爱红瞧他那发蔫的样子,心里有些发酸。 她自己心里也是有失望的,只是,这几年她失望多了,渐渐也看开了。 “算了,咱们不是都说好了,现在这样过日子也不错,不要养孩子,还落个轻省!” “像这几年村委一直说的,什么,嗯……少生孩子多种树,少养孩子多养猪,只生一个好,养老靠政府……回头咱们抱个猪崽回来,好好养,明年还能卖钱。” 周爱红回忆了几句口号,潘三金听了哀怨,这猪崽和孩子怎么会一样? 一个会叫他爸爸,一个只会哼哼拱拱。 “算了算了,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潘三金也看开。 这不看开不行,想的再多,它也不能凭空多个孩子,苦的还不都是他自己。 “哼哼……”潘三金鼻孔出气,“就是那老仙儿着实可恶,不会解梦,他还瞎解梦。” “不成,回了村子我就去找他,好歹得把我那缺了屁股的半截鸡讨回来,不能便宜他老小子!” 周爱红:…… …… 镇上去芭蕉村有一段距离,两人迎着西落的日头,往芭蕉村的方向走去。 这入了夏,雨水少,路上的黄泥路被晒得起了浮土,风一吹,扬得人满脸都是。 到芭蕉村时,潘三金和周爱红都灰头土脸的,倒也应和着两人的心情。 “三金啊,回来了?” “是啊。” “啥要紧事啊,这么热的天还往镇上跑,啧,一会儿上我家打碗绿豆汤,今儿熬的,镇井里了,吃了败火。” “谢谢婶儿了。” 说话的是村里阿桂婶,潘三金道了谢,倒也没说今天他们两个去干嘛了。 这没确定的事儿,当然不好和人说,还是胎梦这样神神叨叨的事。 潘三金庆幸,幸好先前,他谁都没说,不然回头大家伙一人一句,这不是又往他和媳妇心头撒盐巴了嘛! “对了。”临走时,阿桂婶又拦住了潘三金,“今儿邮差来村里了,有你家爱红的信,我看你们都不在家,就给收了。” 阿桂婶说着话,从衣服的小兜里,翻出了对折的信封,“喏,在这呢,这是搁衣兜里才皱了点,我可没有拆开。” “爱红的信?多谢婶儿。”潘三金接过信,和周爱红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 两人瞧了一眼背着手,走的慢吞吞的阿桂婶,知道她向来好打听,这是走的慢,想要偷听信的内容呢。 周爱红抓过信,又抓过潘三金,快步的往家的方向走。 见这夫妻两没有当场拆信,老太太阿桂撅了撅瘪瘪嘴,“小气!” 随即,她溜达溜达的走了,打算去别的地方凑凑热闹。 …… 芭蕉村,潘家。 周爱红看了信封,蹙了蹙眉,“是小妹的信。” 潘三金撇撇嘴,“她怎么来信了?”那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 “不知道,瞧瞧。” 拆了信,展开信,一目十行的往下看,越看,周爱红的眉头蹙的越紧,最后一拍大腿,大声道。 “老妹儿糊涂啊!” 潘三金连忙凑近一看,这一看,面上带上了几分古怪。 “这这,你家妹子说要把来娣送给咱们?” 自己的骨肉,还能给别人?这怎么舍得啊! 周爱红气得不行,“真是坏,自家孩子,哪里有给别人的道理,不行,咱们家笔在哪里,我得写信骂她,狠狠的骂!” “该,咱们长姐如母,下头的弟妹不听话,是得好好训着。”潘三金待幸灾乐祸。 他一向是瞧不上这小姨子的,听着她要挨爱红骂,没有添油加火,那是他的厚道。 “哎,等下!”突然,潘三金好像想到了什么,连忙叫住了周爱红。 他神情古怪,死死的盯着那信封,好像要盯出一朵花。 周爱红吓了一跳,“怎么了?” 潘三金一拍大腿,“胎梦啊!我搂的月亮啊!咱们家盘盘在她家受苦哇!快快,咱们快接她去。” 好了,便宜老仙儿了,那一截缺了鸡屁.股的鸡肉,就不和他老小子讨了! 现在,潘三金只想讨伐他那妻妹。 来娣,来娣……怎么能叫他家盘盘这么难听的名字? 闹心! …… 第三章(捉虫) 另一边,信件来处的吴…… 另一边,信件来处的吴家,成了小姑娘吴来娣的潘垚也在闹心。 就在一个月前的一个中午,A市凤凰洲的小姑娘吴来娣掉了水,亲爸就在不远处,不知他怎么就愣神了片刻。 就这么一迟疑,等回过神来时,再想跳水已经来不及了。 小姑娘被水的暗流带走,正好被卷到了暗河河道中。 过了暗河,再往外就是大江了。 暗河里瞧不到天日,崎岖又绵长,别说是不会水,就是会水的人,在暗河中也憋不了那么长时间的气。 瞧到的人都说,吴家的二闺女吴来娣可惜了,运道不好,落水时赶上水退,就这么巧的被带走了命。 然而,这世间就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有时也能称为奇迹。 在吴来娣落水的那一刻,2020年,十八岁的潘垚也落了水。 在潘垚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在水里瞧到了一道看不清模样的影子,它就这样凭空的出现在自己身边。 她瞪大了眼睛,只瞧到那道影子脖子处有一道红,像疤,又像枝蔓,像曾经被歪扭又崎岖不平的缝过。 就如一个稚儿的手笔。 它轻叹一声,化作一道白色的暖光,光团轻柔的环抱住她。 就在潘垚要被光团送回水面时,河底异动突起,只见水底突然起了个旋涡。 到处黑黢黢的,瞧不清旋涡中心,只能感觉到飞沙走石,伴随着“哗啦啦”又呼啸的水声,一片狼藉。 也许是过了很久,也许仅仅是片刻,裹着潘垚的光团相形见绌,只听一声叹息,它护紧潘垚,不甘又无奈的卷入了旋涡之中。 瞬间,斗转星移。 等潘垚再醒来时,已经从十八岁的潘垚,变成了凤凰洲七岁的吴来娣,时间也从2020年回到了1984年。 潘垚闹心极了。 更闹心的是,她在小姑娘的身体里瞧到了来娣的魂,潘垚不想鸠占鹊巢,她还是想找回自己身体的。 毕竟,她都长到十八岁了,这么些年,吃那多东西,长这么个大个子也不容易。 丢了自己的身体,那不是浪费了那些年吃的菜和肉嘛!浪费粮食可耻,向来节俭的潘垚自然不干。 再说了,俗话都说了,七岁八岁,猫嫌狗憎讨人嫌,而十八岁就不一样了,十八的姑娘是一朵花啊。 她哪能搁着一朵花不当,要去被猫嫌狗憎。 上了岸,还了身体,潘垚给小姑娘鼓着劲,和小姑娘磕磕绊绊,你走一会儿,我走一会儿,就像唐三藏取经,历经千辛万苦,可算是走回了吴家。 哪里想到,回到吴家,瞧见活生生的吴来娣,吴家人只有惊,没有喜。 来娣到家时又恰好是夜里,邻里都没有瞧见,吴家人惊过吓过后,确定小姑娘是人不是鬼,视线一对视,好似通了默契,一把拉了小姑娘上了楼,安置在了小阁楼中。 接下来,他们不仅不澄清小姑娘没死,还不让人出门,前几日更是给亲戚去了信,说是要偷偷将小姑娘送到乡下。 自打知道爸妈的打算,本来就是撑着一口气的来娣小姑娘眼神黯淡了。 这下,任凭潘垚怎么叫她哄她,她都不肯再出来了,只蜷缩在身体的深处,一动不动。 瞧过去怪可怜的。 …… 潘垚托着腮帮子,瞧了瞧这间屋子,觉得自己也挺可怜的。 此时正是艳阳高照时候,都处都亮堂堂的,吴家的这处阁楼却暗得很,房子不大,也就四五平方米,平时是堆杂物的,是以,空气里有一股粉尘的味道。 也亏得是天热,不然还得添几分霉味。 天热有好,也有不好,屋子狭小,窗户被钉了木板,只能开指头那么大的缝隙,屋子闷的就像那蒸笼,潘垚热得烦躁,只觉得更闹心了。 她就是蒸笼中那包子! 片刻后,潘垚摊开手瞧了瞧这身体,叹了叹气,瞧这胳膊腿儿细骨伶仃的,就这样,她哪里敢自称包子哦。 那不是埋汰了包子嘛! …… 这时,楼下有娃儿唱歌的动静传来。 刚过七月,日子迈入八月,热风一阵阵的吹来,小娃儿不知热,一个个撒丫子的跑过一条条小胡同。 呼朋唤友,招猫逗狗,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跑跑跑,都是谁家的?大中午的闹什么?”伴随着窗子“砰”的一声,老太太探出头叱骂,“再闹,再闹告诉你们爸妈去。” “快跑,老妖婆又骂人了。” “说谁老妖婆呢,哎,你谁家的,让阿婆我瞧清楚!” “……” 娃娃嗷嗷叫的跑,胡同里瞬间热热闹闹的。 听到动静,潘垚拖过角落里的杌凳,踩在上头,扒拉着窗沿,透过缝隙往下头看。 是八九个小娃儿,各个肩上扛着兜知了的网兜,头上戴一顶草帽,瞧那神气模样,好像是仗剑走天涯的剑客。 “走走,咱们抓知了去。” “好哦,抓知了喽!” “……” 小娃儿嘻嘻哈哈的从吴家前的胡同走过。 跑在前头的赵胜利脚步慢了慢,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回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 “嘘~”其他小孩有样学样,跟着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胜利哥,为什么要嘘啊。” 小孩子安静不了两秒,很快就有人开口说话了。 问这话的是二竿子,他年纪小,生的又黑又瘦,细嫩的发一缕一缕的耷拉在黑脑门上。 他歪了歪头,吸溜了下两管大鼻涕,真是三分懵懂,七分埋汰,十分不可爱。 赵胜利压低了声音,“我阿妈说了,吴婶儿家的来娣没了,咱们小点儿声音,回头她瞧到咱们,该不开心了。” “为什么不开心?” “唔……”赵胜利想了想,摇头又晃脑,“这,大概就是语文老师说的触景生情吧。” 见大家伙儿还瞧着他,一副不懂的模样,他一拍几个人的脑袋,“笨笨笨!” “我的意思是,瞧到咱们,她就会想起来娣,但是来娣已经死了,这当娘的死了儿,多难过啊,咱们可是好孩子,不能做让大人难过的事儿。” 赵胜利挺了挺并不昂扬的小胸膛。 “嘘~”大家伙儿嘘他。 都是一块儿玩耍的,谁还不知道谁呀,他们招猫逗狗,最喜欢瞧大人难过了。 “不过,吴婶儿又不喜欢来娣,来娣没了,她会难过吗?”二竿子困惑的问道。 别以为小娃儿不懂事,孩子的心思最明,谁对谁好,谁对谁不好,那心里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 另外,大人向来对小孩不设防,说话时也不避着小孩,家长里短听多了,每个孩子心里都有自己的一个小本本。 吴家不看重来娣,不,应该是吴家不看重闺女,这事儿,大家伙儿都知道! 二竿子:“我阿爸说了,来娣死了她家还高兴,因为可以再生个儿子了。” 赵胜利窒了窒。 好一会儿,他磕绊了下嘴,“应,应该不会吧,那不是她的亲闺女儿吗?哪里有这么狠心的阿妈。” 他抓的蝉死了,都得伤心一个下午呢,来娣之于吴婶儿,总不至于还不如一只虫吧? 会!她就是会。 就是有这么狠心的阿妈和阿爸! 吴家阁楼上,不能和大家伙儿一道耍,潘垚也要有参与感,瞧着下头的热闹,听着赵胜利的话,不住的点头应和。 看来,吴家是真的不打算澄清这事了。 潘垚嘲讽的笑了笑。 也该庆幸这家人没有丧良心到极点,不然就不是打算送走小姑娘,而是做实这死讯了。 …… 楼下的几个小娃儿嘀嘀咕咕完,扛着网兜,瞧着就要走出胡同,这时,娃娃军中的二竿子抬头瞧向了吴家的窗户。 这一瞧,正好对上了窗户缝隙中潘垚的眼睛。 黑黢黢的,静静的。 二竿子僵住了。 潘垚也愣了愣。 “妈呀,有鬼啊。”二竿子嘶叫哀嚎,脚下像是踩着炭烤过的跳豆,手脚乱挥的往前跑。 原先吸溜回去的两管鼻涕,这下是又迎风招摇了。 潘垚:…… 其他几个娃娃也吓了一跳。 赵胜利摸了摸脑袋,困惑不解,“二竿子这是怎么了。” 几人的视线看了看胡同口,二竿子的背影已经不见了。 “我还没见二竿子跑这么快的。” “就是就是,平时玩的时候还赖皮,要不是瞧他小,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讨伐着二竿子,几人的视线一转,也看向窗户,这一看不得了啊,下一秒,胡同里响起了层起彼伏的哀嚎。 “妈呀妈呀,鬼呀。” “窗户后有眼睛,是鬼呀。” “……来娣,是来娣回魂了!” 几人一边跑,一边懊恼。 阿妈/奶奶说的对,七月半前后一个月不能到处瞎玩,他们小孩眼睛明,那是会瞧到脏东西的。 潘*脏东西*垚:…… 吓到小娃儿了,真是作孽。 潘垚不是太认真的想着,一跃跳下小杌凳,拍了拍手,走到角落的小方桌旁,捧起上头的大白碗就要喝水。 这时,房间外头传来一声又急又怒的声音,偏生,因为心里有鬼,她又做贼心虚的压着嗓门,不想让人听到。 因此,这女子的声音虽然酥软好听,却给人阴森怖人的压迫之感。 “来娣,来娣……怎么回事,我听到胜利那几个小子喊你的名字了,还喊着什么有鬼,你,你推开窗户了?” 周爱凤又气又急,推开门进来,直奔木窗处。 她仔细的检查了下窗户,见上头钉住的木板还好好的,确定只能开一点小缝隙,这才松了口气。 “阿妈和你说几次了?你现在不能被人瞧见……”周爱凤回过头,瞧见捧着大白碗喝水的潘垚,又是泄气,又是无奈。 小小的人儿,湿濡着一头细发,细骨伶仃的手捧着大海碗喝水,那碗都有她的脑袋大了。 就像只小兽一般。 真是可怜又可爱。 周爱凤心里又起了点怜爱,伸手要去拉潘垚。 潘垚借着搁碗的动作,侧身躲了躲。 周爱凤看着空劳劳的手,再看潘垚时,眼里有雾气弥漫,“来娣,你是怨阿妈了吗?” 潘垚抬眼瞧了她一眼,也不吭声。 来娣来娣……听到这个名字就闹心! 就冲她给小姑娘取名叫来娣,那就不是什么好妈?真这么想要儿子,干嘛不自己改名字啊。 这当妈的这么盼儿子,就不要给闺女儿取名叫来娣,就该给自己改个名字,才够诚意。 她就不该叫什么周爱凤,真是白瞎了这好名字!她就应该叫周爱儿,周招儿,周来儿,周引儿,周盼儿…… 想到这,潘垚抬眼看了周爱凤一眼。 瞧,这不个个都挺好听的? 还是儿化音呢,多可爱。 周爱凤不知道潘垚在心里疯狂的吐槽她,瞧着冷淡的潘垚,她只觉得心中一阵痛,这一痛,她抬手抚过胸口,触到腹部时,神情又柔和了几分。 扶着离显怀还早的肚子,周爱凤轻声细语,将话揉开了掰碎了,恨不得一股脑塞到潘垚的脑中。 “来娣,我知道你怨恨阿妈,也怨恨你爸,怨我们不让你出门,怨我们要把你舍给你大姨家,你觉得我们不要你了,天地良心,你是阿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谁能又不爱自己的肉?” “妈是爱你的啊!” 潘垚瞧着周爱凤说着说着,还抬袖擦了擦自己眼睛里沁出的泪花,一副感动不已的模样。 怕被这可怕的毛病沾上了,潘垚在心里疯狂的摇头。 不听不听,王八在念经。 …… 第 五章 楼道里有嘈杂的脚步声,…… 楼道里有嘈杂的脚步声,还有几声压低了声音的交谈,也不知道说到了什么,拎着化肥袋的男子陡然提高了嗓门。 “什么?你们让盘盘待阁楼里了?” 周爱凤莫名:“盘盘?什么盘盘?” “小声点儿。”周爱红拉了拉潘三金的衣角,在潘三金耳边小声道,“还不是咱们家盘盘。” 不过,想着这么热的天,小妹居然将孩子藏在阁楼,周爱红谴责又失望的剜了周爱凤一眼。 是个狠心的妈! “来娣,我说的是来娣,你怎么把来娣关阁楼里了?这不得闷坏孩子了?” 潘三金忍着心痛,喊了自家盘盘一声来娣。 “唉,我这不是也没办法嘛。”周爱凤愁着一张脸,“楼下走动的人多,要是谁听见了点动静,又或者是瞧见了什么,给大家伙儿知道来娣没死,我的儿又该怎么办?” 说这话,她抬手抚上了腹部。 周爱红瞥了一眼,“怀上了?” “还不确定,兴许是有了。”周爱凤低了低头,神情有着羞涩和期待,“我和明峰问了街道干部,以后,我家只有招娣一个,随时都可以再生儿子。” 说完,她意味不明的看了潘三金一眼。 她家丈夫明峰可不是姐夫这样中看不中用的,她也不是她这不抱窝的大姐。 不就生儿子嘛,简单! 潘三金和周爱红没有理会周爱凤眼里的机锋,知道小孩被搁在阁楼,天这么热,两人怕孩子出事,心下一急,大步的朝楼上走去。 木头的楼梯被踩得咚咚响。 阁楼处,潘三金瞧着木门上的锁,眼里又是一阵气怒闪过。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关的是牢犯呢。” 他嘲讽了一句,也不多说,一把夺过后头周爱凤手中的钥匙,三两下就将锁头打开。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光一下就撒进了吴家这逼仄的小阁楼。 潘垚回过头。 除了这几天熟悉的爱儿妈,门口还站着一男一女,此时背着光瞧不清楚模样。 周爱凤脸上挂上笑,几步走到潘垚身边。 她用力拍了下潘垚,“你这孩子,这么木作甚,喊姨妈姨爸。” “妈刚才和你怎么说的,嘴巴要甜一点儿,要有眼力见,回头才能过好日子。” 叫潘垚人不动,嘴也不动,周爱凤心中生闷气,手在暗处偷偷掐了掐潘垚,后面那句几乎是在她耳边耳语。 下一刻,周爱凤抬起头,脸上重新带上热情的笑。 “姐,姐夫,这就是我家来娣。” 那边,潘三金的心都快痛碎了。 他家盘盘,他家盘盘……他家盘盘受罪了! 瞧这巴掌大的小脸蛋,瘦的下巴都冒尖了,这胳膊腿儿……潘三金都不忍心瞧了。 还有,还有,还有这一头潮乎乎的细发! 注意到潘垚的头发,潘三金更生气了。 他刚刚都瞧到了,他们进来时,小丫头背着人坐着,屋里昏暗昏暗,只有木窗缝隙里透点风进来。 那背影怎么瞧怎么像他们村子里的土狗大黄! 自打没了喂饭的王大爷,它那是日日在村口吐拉着舌头,蹲在黑泥地上看远方。 那模样瞧了就让人心酸。 这下子,小丫头也不说话,就巴巴着一双大眼睛看人,眼尾还有点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偷偷哭过好几场。 潘三金心里发酸,眼里也想发大水。 潘垚被潘三金这复杂情感,又包含父爱的眼神唬了一跳。 她瞅了潘三金一眼,又瞅了一眼,低头看脚丫子,还是不吭声也不喊人。 这姨爸,怎么瞧过去怪怪的。 周爱红拉过潘垚,不赞同的剜了周爱凤一眼,“孩子怕生,不喊人就不喊人,你掐她作甚。” 说完,周爱红低头瞧了一眼小丫头,又环视了这不大的阁楼,角落的方桌里搁着大白碗,上头的水已经喝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浅浅的一层。 真是造孽啊。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侧头和潘三金对视一眼,潘三金点了点头,周爱红心里有底,这是确定要带孩子走的意思。 接着,潘垚听着这姨妈姨爸和爱儿妈交涉。 “孩子我们就给领走了,不过,咱们也说好了,以后,她就是我老潘家的孩子,和你吴家没有分毫干系。” “她喊我和爱红爸妈,年节什么的,咱们也少走动,就是连信件,没事的话,你也别给孩子寄来,孩子不需要,至于我们之间的亲戚情分,你也知道的,早几年咱们就闹掰不走动了。” “这……”周爱凤迟疑了下。 潘三金眉头一皱,带出一分凶相。 “怎么,合着你们还打算养大了再认回去?瞧我和你大姐是冤大头不成?”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周爱凤连忙摆手。 她讪笑了下,“毕竟是自己的孩子,我还想着,要不有时我也给孩子寄点什么,招娣不是比来娣大2岁么,家里虽然不是太宽裕,不过,别的不说,旧的衣裳还是能给孩子寄去的。” “不用你假好心。”潘三金将人撅回去,“娃不稀罕你这几身破衣,以后,娃不是你家来娣,她是我潘家的小月亮,小名我都想好了,就叫盘盘。” 说到来娣这个名字,潘三金有诸多的牢骚,那是不吐不快。 “小妹,不是姐夫说你,你想要生一胎带把的,这叫招娣来娣有什么用?你还记得你老家的邻居老陈吧。” “记得,怎么了?”周爱凤迟疑的点了点头,“他家孩子,我们打小一起耍的。” “记得就好。”潘三金点头。 “我听你大姐都说了,他家一生生了七朵金花,家里的丫头来娣盼娣引娣喊了一圈,到最后,生儿子了吗?没有!”他摊了摊手,“可见,给闺女儿取这名不管用。” “老话都说了,求人不如求己,与其想着丫头带来弟弟,你不如从自己和妹夫身上想想办法。” 周爱凤期待,“姐夫,你知道什么方子?要是真生个带把子的,我和明峰一定有重谢。” 吴明峰,周爱凤的对象。 “嗐,客气了。”潘三金一摆手,“你啊,以后改了名儿吧,别叫爱凤,就叫招儿来儿,至于明峰,他就叫盼子吧。” 旁边,潘垚听了偷笑不已。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除了爱儿妈的名字好听,爱儿爸的名字也不赖。 吴盼子,嘿,还真别说,这名字就是比吴明峰多一股仙风道骨之气。 这下,再瞧潘三金,潘垚不觉得他怪了。 “你!”周爱凤咬牙,“消遣我们呢。” 潘三金耸肩,“方子都告诉你了,爱信不信。” 一些运道不好的老是找于大仙改名儿,可见,这名字不一样,命也不一样,他说这话是有道理的。 周爱凤气得心口闷痛。 算了算了,是她糊涂了,居然还想问潘三金,他自己都没个娃,她居然还找他求经,那不是病急乱求医,破落户找乞儿问财路了么? 呸呸呸,她才不是破落户! …… 这时候的猪肉一斤八毛二分,七岁的潘垚很瘦,下了班的吴明峰找养鸭邻居借了称鸭蛋的大秤,添一个二十斤的砝码,又添了个十斤的砝码,给潘垚秤了个三十五斤。 秤的尾巴压得低低的,潘三金和周爱红谁也没计较。 最后,潘三金交付了28.7的毛票子,从吴家手中拿到了按了手印的断亲书。 从此,吴家再没有吴来娣。 潘垚抱着个小包,里头装了几件夏日的薄衫。 暮色已深,陆陆续续有人拉了电灯线,灯昏黄的亮起。 小弄子里,偶尔能听到阿妈招呼娃儿吃饭的声音,路上没什么人,潘三金和周爱红趁着夜色,带着潘垚离开。 石头铺就的窄路上,潘垚回头瞧了一眼木窗。 夏风从指头宽的缝隙里吹进,随着她的离开,周爱凤和吴明峰拿着羊角锤,正用扁平的那一头撬着木窗上的钉子。 只听“噗砰”一声,多余的木板被卸下,木窗打开,夏风徐徐的吹进,驱散了屋里的闷热和粉尘。 潘垚回过身,转身离开。 …… 凤凰洲靠近A市的市区,交通比芭蕉村通达,夜里还有电车,潘垚瞧着电车脑袋上吊着的“大辫子”,颇为稀奇。 这玩意在以后可瞧不到了。 潘三金瞧到潘垚眼里的好奇,一把牵过小丫头的手,“走,咱们盘盘也去坐坐。” 周爱红嗔了他一眼,她低头瞧见小丫头眼睛亮晶晶,也不好说什么坐车浪费了。 算了算了,这可是他们这个月来心心念念的小月亮,再说了,小孩子腿短,确实不如她和三金能走。 一角钱可以坐一趟的电车,上了车,潘垚坐在靠窗的位置。 随着叮叮叮的声音,车子在大辫子的牵引下往前。 窗户开得大大的,夏风轻轻吹来,潘垚瞧着外头。 行人和自行车在电车的左右后退,偶尔瞧见小摊贩在街边来回吆喝,胸前挂个木板,上头是瓜子糖果等小食。 清风吹来,有茉莉花的香味。 定睛一看,那是老婆婆为了补贴家用,自己串了茉莉花串。 好香。 潘垚喜欢这味道,瞧着那手串,车子开远了,还扭过头去看。 周爱红轻笑了下。 是个小丫头,就喜欢花儿串串这样的东西。 她抬手摸了摸潘垚的小辫子,哄道,“咱们村也有,等回家了,姨……”顿了顿,她又改了口,“等回家了,阿妈带你去摘。” 潘垚回头瞧她。 周爱红冲她笑了笑。 潘三金凑话,“不用你妈,爸给你采!” “于大仙那庙附近就有种茉莉,正好,爸带你去于大仙那儿问问,瞧瞧给你取什么名,得要有好运道的,那老仙儿虽然有时不靠谱,不过,他的学问倒是还成,那一手字写得极好,十里八乡都知道的。” 潘垚迟疑了下,“改名?” “是啊。”潘三金眉眼里有笑意,“一个人的名字很重要,关乎运道的,马虎不得。” 潘垚瞧了一眼潘三金,又瞧了一眼周爱红。 这两人的年纪虽然大了些,还不见外,现在都一口一个爸爸,一口一个阿妈了。 不过,这两人倒是瞧着和善。 周爱红是高挑的个子,五官大气,瞧过去便是性子爽利的人。潘三金个子稍微矮一些,这年月很少有胖的,他虽然个子不是很高,面相却生得不丑。 浓眉挺鼻,眼睛清亮有神。 潘垚已经知道自己以后也是姓潘了,她试探的问一句,“我能叫潘垚吗?” “潘瑶?”潘三金意外,“瑶池娘娘的瑶吗?” “不错不错,怪好听的,和我们取的小名盘盘也相称,回头我问问于大仙,他说不妨碍就成。” “不是这个瑶。”潘垚摇头,“是这个垚。” 说完,在潘三金摊开的手上,潘垚伸出食指,仔细的写下了三土垚。 潘三金愣了愣,“这……” 潘垚抬头,想着既然已经是一家人了,扭扭捏捏不是她的性子。 不自在了下,下一刻便脆生生道,“行吗,阿爸。” 这一喊,潘三金本就酸楚的心,一下就被戳了。 只见那圆眼睛突然落了泪,唬得潘垚吓了一跳。 潘三金讨伐,“媳妇,都是你小妹不好,是她亏待了孩子!” 要不是吴家亏待了孩子,孩子怎么会养成了这样小心的性子? 又怎么会想着把自己的名字取做潘三土,就是为了和他潘三金看上去是一家人? 苦了孩子,真是苦了孩子啊。 潘三金眼含热泪:“孩子,就是你不叫潘三土,那也是我潘三金的孩子。” 潘垚:…… 她艰难的解释,“……它真的念ya,不叫三土。” …… 第六章(捉虫) “垚,三土成山,…… “垚,三土成山,有高山之意,不错不错。” 芭蕉村的小庙里,于大仙瞧着潘三金在纸上写下的三个土,背着手不住的点头。 啧,名字不错,就是三金这字丑了点。 “这真是念ya啊,我还以为是小丫头胡乱拼的字呢。”潘三金瞧了外头的潘垚一眼,颇为稀罕,“好好,我家丫头倒是比我厉害,不愧是我梦到的大月亮。” 说到后头,潘三金得意上了。 于大仙也得意,“要不是我为你解了梦,你还不知道那是胎梦,也接不来人,说来,你们父女之间的缘分,那是我牵起来的。” “对对,多亏了老仙儿。”潘三金庆幸。 要不是事先知道胎梦,周爱凤来信,他铁定是不去的! 那小妹就不是好东西,瞧着他们家没孩子,还撺掇爱红去借种生子,这事儿恶心的可不止是他,还有他家爱红,两家早就不怎么走动了。 想到这,潘三金当即冲于大仙竖起了大拇指。 “老仙儿,你真是神了,能掐会算的本事是这个!我那半截鸡给得值了。” 于大仙算旧账,“得了,你个小心眼的,还截了一段鸡屁.股吧,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潘三金讪笑下:“是我小气了,要不,回头我给你补一个过来?” 于大仙:“滚滚滚。” …… 这边,潘三金和于大仙唠嗑着闲话,拿着把大蒲扇,再倒一海碗的凉茶,夏日的蝉鸣也凑一份热闹,别有一方闲适。 大榕树下,潘垚也好奇的打量着这一处的小庙。 朱红的墙,八角景格心的木窗,歇山顶式的屋檐,上头搁几尊小小的仙人跑兽,倒是有古朴的韵致。 嗯?仙人跑兽? 在瞧到石雕的仙人跑兽,潘垚本来要错开了眼,倏忽的,她好似瞧到了什么,眼睛一下就瞪圆了些。 “眼睛花了不成,怎么好像瞧到那尊仙人石像特别的亮眼?” 擦了擦眼,又眨了眨,最后,潘垚确定不是自己眼花了。 可不是亮眼么! 只见光在靠近屋檐处的仙人跑兽时,原先一片片的光亮,瞬间化作了一缕缕的华光,华光游弋在那尊残损的仙人石像周围,时不时的朝内里钻去。 细微,却不容忽视。 而这一尊的仙人像也颇为眼熟,只见它身下坐着只大公鸡,宽袍簌簌,体态俊逸出尘。 潘垚面容有些古怪。 她打小也有个这样的摆件!不是作为来娣,而是是作为潘垚,长到十八岁的潘垚。 那人偶是她捡来的,因为是人偶坐大公鸡,瞧过去颇有童趣,她特别的喜欢。 尤其喜欢瞧那小人偶坐大公鸡,总觉得它特别的威风,小时候玩过家家,它一直是她最忠心的玩伴。 也因为喜欢和陪伴,她一直将这尊人偶像搁在背包中,就是出事掉河里时,那人偶像也是和她在一处的。 艳阳下,潘垚眯了眯眼睛,仰着脑袋瞧小庙的屋檐。 只是,和她喜欢的那尊人偶像对比,小庙屋檐檐角的这尊人偶残破的可怜,脑袋掉没了,大公鸡的翅膀也磕掉了一个角,瞧过去灰扑扑的。 这,会是她的那尊小人偶吗? 还是只是巧合? 潘垚有些迟疑。 蓦地的,潘垚想起了在水底瞧到的那道影子,虽然口鼻眼什么都没有瞧到,不过,她瞧到了疤,那道影子的脖子处有一道红,像疤痕,也像枝蔓。 就像脖子曾经受了伤,缝合伤口,伤愈后留下了一道疤。 潘垚又打量了几眼仙人跑兽。 这真是她打小盘的那只公鸡仙人?救她的也是它? 那头呢?这头该去哪里找? …… “盘盘走了,和你于爷爷喊一声。” 还不待潘垚想出个所以然,那边,潘三金端起海碗,将剩下的凉茶一口喝尽,招呼着外头的潘垚。 “于爷爷再见。” “哎,空了再来玩啊。” 潘三金牵着潘垚的手,沿着土路,往潘家走去。 …… 清风从八角景格心的木窗上吹了进来,吹得桌上蓝壳的手抄本翻页,纸张摩擦,簌簌发响。 “嘿,这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它说的就是准!”于大仙一把拿过桌上的书,爱惜的拍了拍,老脸笑出了褶子。 他虽然资质不行,靠着嘴皮子利索,能说会道,还有一手好字,平日里装装高深,话说半截,再说说神鬼,不清楚的就是天机不可泄露,没实现的就是机缘未到,倒也给自己赚一口饭。 这不,潘家这胎梦,误打误撞的,居然也能圆上了! 嘿,真是神奇了。 不错不错,于大仙满意,盘起腿继续打瞌睡。 …… 那边,潘垚也在打听芭蕉村的这座小庙。 “庙里供奉着哪位神仙啊?我刚才都没瞧见,庙里只摆了于爷爷的床铺和桌子。” “哪里还有供奉什么神仙啊,破四旧都破除了。”潘三金随口应道。 “那几年闹得凶,人是一窝蜂的进去,把神像砸了,丢到河里去,泥塑的没用,木头的拆了也不浪费,拖回家烧火!也就是于大仙还在那儿住着,添了一分人气,要不然,那庙保准荒了。” 见潘垚听得认真,他又道。 “现在是不像之前那样了,不过,大家都顾着自己的肚子,有钱给自己多买两斤肉,家里添道菜,娃娃添一身衣裳,不也挺好?” “就算是家里有闲钱了,想着重新请神像,供供神灵,保家保平安,那也不敢牵头做这事啊。” 潘垚明白,这是怕木仓打出头鸟。 她忍不住道,“做人不容易,做神仙也不容易。” “可不是!”潘三金哈哈一声,伸手揉了揉小丫头脑袋,“咱们家盘盘知道的真多!” 路上瞧见茉莉花树,潘三金让潘垚站在树影阴凉处待着,特意捡着那未开的小花苞,摘了满满的一兜。 “香吧。”潘三金抓起几朵,搁在潘垚手中,笑呵呵的问道。 阳光下,他的脸有些黑,天气很热,晒得人脑顶冒烟,只见豆大的汗顺着脸颊掉下,有些狼狈,不过,他的眼睛很亮,微微眯起,瞧着潘垚的眼里都是疼爱。 “香!”潘垚心中欢喜,应得大声。 “走喽,你阿妈都煮好菜了,要是再不回去,该扯着嗓门喊人了。” …… 潘垚在芭蕉村的潘家住了下来。 芭蕉村和凤凰洲不一样,它离A市的市区很远,中间隔了一条大江,潘垚从凤凰洲来芭蕉村那日,除了倒了三趟电车,还坐了一回船,最后还从渡口摇了自家的小船,这才到了芭蕉村。 芭蕉村靠着山靠着水,除了种田捞鱼,好些村民还有一门手艺,那就是做船。 像是渔船,龙舟,载客的大船……村子里的造船厂都能做!潘三金便有这做船的手艺。 除了地里的收成,船厂的活多时,他还能去船厂上个班,赚些工资,多个潘垚,倒也不觉得负担重。 潘三金和周爱红为人都不错,虽然潘三金对外人小气了些,对自家人却大方,不过是几日,潘垚便习惯了喊两人爸爸妈妈,也习惯了两人喊她盘盘。 “盘盘,快来吃瓜了,妈今儿镇了个瓜,可甜可甜了。” “哎,来了。” 屋里传来周爱红扯着大嗓门的呼唤声,潘垚一骨碌的从躺椅上爬了下来,趿拉着双凉鞋,哒哒哒的便往屋子里头跑去。 “妈,我洗洗手就来。” 周爱红和潘三金瞧着小姑娘踮着脚,在脸盆里洗了手,这才爬上了长条凳上坐好。 她人矮,坐高凳上脚丫子悬空。 在饭桌边乖乖等吃瓜时,小辫子一晃一晃的。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都瞧出了笑意。 这家里有了个孩子,真是日子有盼头。 以往寻常的场景,多了个娃儿,好似也添了无尽的温馨和趣味。 “吃吧,这块最甜了。” 周爱红笑眯眯的将瓜推了过去。 潘垚一瞧,是靠近瓜心的位置,绝对是最甜的。 “谢谢妈妈。”声音响亮。 “这孩子,瞎客气啥。”周爱红嗔了一句,话虽然这么说,她眉眼处却漾着笑意,皱纹浅浅。 养孩子嘛,谁不喜欢养个贴心又懂感恩的? 潘垚吃着瓜,听着潘三金和周爱红唠嗑闲话。 西瓜是沙瓤的,里头有黑籽,瓜皮是厚的,咬下一口,脆甜多汁,还带着股沁甜,就是贴近瓜皮的位置,那也是甜滋滋的,别提多好吃了。 潘三金:“嗳,我这一块的瓜皮怎么破了?” 周爱红不以为意:“刚刚下井还好好的,许是磕到了,也不打紧。” 潘垚瞧了一眼,三金爸分到的那一块瓜,是破了点皮,还露出了里头红色的瓜瓤,瞧着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偷偷咬了两口,磕碜。 “爸,你吃这块。”潘垚将另一块推了过去。 这是周爱红给潘垚留的另外两块,都是靠近瓜心的位置,瓜皮平整无缺口,关键的是,它特别甜! 潘三金感动,“我闺女儿真孝顺,不用了,你吃你吃,这块甜,爸爸吃这个就成。” 一颗大西瓜三人吃不完,腹肚撑撑,为了不浪费,潘三金拎着剩下的两块瓜,领着潘垚就要出门。 他冲周爱红招呼道。 “红啊,我带着盘盘去老仙儿那儿走走,消消食,顺道把这瓜给老仙儿送两块去。” “去吧,瞧好盘盘,别踩着蛇了。” “好嘞!” …… 今夜又是一个月圆夜,这时候的天特别的干净,除了一轮圆月像大盘子,天上的星星也多,天光带着一股幽幽的蓝,多瞧一眼,心都要醉了去。 风轻轻的吹来,土路两边的树叶摇晃,沙沙的声音响起,舒展着白日晒得发蔫的叶子。 潘三金打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拿着根木棍,时不时的往前扫一扫,回头一瞧,潘垚捧着两块瓜,眼睛瞅着瓜,走得可认真了。 “眼睛要瞧前头,别光顾着瓜,咱们盘盘可比这瓜重要多了。”潘三金语重心长。 潘垚闻言一笑,“爸爸最好了。” 这一笑,眼睛弯弯,脸颊边露出了个小酒窝,甜甜的。 潘三金老自豪了。 他家盘盘最可爱! …… 芭蕉村还未通电,家家户户点的是煤油灯,要不就是蜡烛,豆大的光点昏黄昏黄,只一点影影绰绰的光影,铁皮的手电筒尽职的照亮前路。 老庙隐在黑暗中还瞧不到,不过,潘垚眼中,那老庙的屋檐处却格外亮,天上的圆盘月倾泻下月光,化作一缕缕莹光,纷沓的朝那檐角的仙人神像跑去。 黑夜明月,老庙神像,这样的华光,别有一番神秘的美丽。 潘垚瞧得认真。 这几日,经过她的观察,她觉得这应该是骑公鸡的仙人正在修行,等祂修行好了,一定会把缺了的脑袋补上。 今夜的光特别的多,是因为圆夜吗? 潘垚瞧了瞧天上的月亮,暗暗思忖道。 旁边,潘三金还在可惜,“早知道这瓜有的剩下,爸爸刚刚就应该把好瓜吃了,破了皮的那两块,留着给老仙儿带去,失策啊。” 潘垚听了偷笑。 …… 蝉鸣声中,两人溜溜达达,不知不觉便到了老庙附近。 不知什么时候,蝉鸣声远了,夏风吹拂大榕树的沙沙声也远了,老庙的八仙桌上点了盏煤油灯,于大仙愁苦着脸,瞧着门庭下方的人,有些无奈。 “这位同志,我真不是你要找的人,你找错了,快走吧。” “郎君当真这般狠心。” 娇娇声起,婉转如莺啼,如泣如诉,转音之间似有情意绵绵无穷尽。 潘垚和潘三金已经到了老庙,他们也瞧到了老庙下头站着的人,当下就是脚步一停。 潘垚:“爸爸,这是谁?” “爸爸也不知道。”潘三金摇了摇头,“应该是你于爷爷的客人吧,他生意经唱得好,经常有外乡人找。” 潘垚瞧了一眼,就是这打扮怪了点,不过,在以后,大家还爱扮成蜘蛛侠呢。 这样一想,这身打扮也不怪,说不定是刚刚从戏台上下来。 没错,月色下,那人穿一身粉衣戏服,身段婀娜,脸庞莹白,腮边勾勒一抹红,眼波流转间皆是风情。 下一刻,这着戏服的人提起衣角,莲步轻抬,手起了个式,一个低头,再一个回头,纤纤兰花指指着于大仙。 只见那眼里莹莹有泪,神情却恨恨,有怨也有情,还有着依恋,接着,泼辣的花旦唱腔起。 “你个无良的人儿,情浓意浓时,只花前月下的搂着奴,喊奴儿亲亲,眼下瞧着奴人老珠黄,你便爱淡情驰,不认奴,还喊奴一声劳什子的同志……你你你,” 他一跺脚,声音陡然提高,如泣血的黄莺。 “郎君,你好狠的心呐。” 潘三金大意的听懂了花前月下,还有那一句羞羞的亲亲。 他眼睛瞪得老大,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看,最后也跺了跺脚,痛心疾首。 “老仙儿你,你糊涂啊!” 现在可是有流氓罪的。 于老仙儿:…… 老庙的大门檐下,于大仙胡子邋遢,又瘦又老,浑身透着疲惫和无奈。 老仙儿老仙儿,不见仙儿,只见老。 大门下着戏服的人,只见那粉墨勾勒的眉眼精致动人,粉帕擦眼泪时,肩上外罩的镂空彩衣随着轻泣簌簌而动,当真是一举一动皆是风情。 是啊,糊涂啊。 潘垚不住的点头。 她小脑袋一低,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两块大红西瓜上。 ……应景了应景了,当真是好大的一口瓜啊。 …… 第七章(捉虫) 潘垚手中捧着两个…… 潘垚手中捧着两个大瓜,眼睛眨都不眨,滴溜溜的瞧着老庙里的这个大瓜。 香!这瓜贼大贼香! 潘三金也瞪着眼,鼻孔里还哼了哼气。 对上这两对相似的大眼睛,于大仙气得几乎要仰倒。 这半路出家的父女,就是有缘分在! “胡说什么,我和这位同志没有关系!”于大仙又气又憋屈,指着人的手都抖了。 他将自己的右脸颊往前凑了凑,伸手用力拍了拍,啪啪作响。 “瞧到没?这是老脸!” “你用脑子想想,我都这把年纪了,哪里还会跟什么风月沾上关系?这不是埋汰嘛。” 着戏服的伶人还在擦泪。 潘三金挺身而出,“就是这把年纪了还骗人家的感情,这才更埋汰!” 于大仙气得吹胡子! 他老仙儿的清白哟! 潘垚见被她三金爸这么话赶话,于大仙也不指人了,改成扶门大喘气,怕这老仙儿被气狠了,回头真成仙了,那就不美了。 这下,她也顾不得吃瓜,连忙道。 “爸,爸,咱们不插嘴,听于爷爷和这位姐姐说话。” “不是姐姐哦。”话才落,原先在小庙前擦眼泪的伶人停了动作,回头冲潘垚笑了笑,这一笑,当真是百媚生。 细细的眉,水波流转的桃花眼,简简单单的一个回眸,就好像有千言万语的情丝,欲说还休。 真是不打折扣的大美人。 不过,不是姐姐是什么? 潘垚不解。 “奴家花名小兰香,这里见过老爷小姐,有礼了。”伶人甩了甩袖,道了个万福。 端的是姿态婀娜,袅袅生香。 不过,这一声老爷和小姐,潘三金陡然警觉了。 他和潘垚不一样,他和于大仙都是从批.斗的年月里过来的,那时候抓的多严啊,到处都在抓资本主义的小尾巴,老爷小姐这样的称呼,大家都是不喊的。 不论贫富,天下兄弟姐妹一家亲,都是同志。 潘三金怀疑的看了眼自称小兰香的人。 那边,小兰香说着自己和于大仙的情谊。 潘垚从一开始听得津津有味,越听越不对劲,到最后,她抬头瞧了一眼自家三金爸。 别瞧潘三金这会儿站得板直,还皱着眉抿着嘴,瞧过去有两分凶相,那裤腿下头,两条瘦腿正在偷偷的打摆呢。 “爸……” “嘘,别说话,爸知道。”潘三金压低了声音,“一会儿爸抱着你跑,你腿短,记得趴在爸背上别动。” 他瞥了瞥潘垚手中的瓜,嫌碍事,一把抓过,往大榕树下的石头凳上一搁,焦急又害怕。 “我的傻闺女儿哦,都啥时候了,还抓着瓜作甚?” “闹鬼啦!” 最后这一声闹鬼,潘三金没有说出口,只打了个口型,他面有土色,眼里都是惊惶。 潘垚从他的大眼睛里瞧到自己的倒影。 嗯,她的小脸白着呢,也没比她三金爸好多少,就大哥别说二哥了。 两人齐齐的转头,又瞧向那小兰香,准备见机行事。 那边,小兰香已经说到了动情处,在前一世,他和于大仙是造化弄人的一对,他是名动一方的旦角,于大仙是富户家的公子。 一开始,一个是身不由己的伶人,一个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富家骄儿,谁也没有将谁当真。 只是情之一字,谁又能将其唱明白? 也许是铜镜前木梳抚过发,从镜子里对视时的默契一笑开始,又或者是他在戏台上唱着悲欢离合,而他在戏台下,眼里有泪,轻轻的拍手,道一声好…… 又或者是头一次的见面,戏台幕后,富家公子挑开帷幕,盛装的小兰香回头,公子眼里有惊艳一闪而过,问上一句,你是小兰香? 一句小兰香,开始了一世的纠缠,像藤蔓缠绕,从此不分你我。 小庙前。 小兰香看着于大仙,眼里有泪,“昶郎,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走的,你没有来……我等了好久好久,生前死后,我都一直在等。” “这次我来,就是和你再续前缘的。” 于大仙的脸都绿了。 “昶郎!”小兰香往前一步,于大仙急急后退,老腿儿绊到门槛处,险些跌倒。 “昶郎小心!”小兰香担忧。 那边,潘三金和潘垚的脸又白了白。 真的是鬼啊,不是吓唬人的,就在刚刚,这小兰香往前时,脚步轻轻,就像没有着地似的。 其实一开始,他也是这样走莲步的,只是那个时候,潘垚和潘三金没有注意,只以为人家功夫深,莲步走得好,上身都不晃悠。 眼下一看,这小兰香的脚后跟就没着地。 这是鬼抬脚,被鬼附身了啊! 原先忽视的地方也留心了起来,这一路过来,蝉鸣声没了,夏夜的风停了,天上的月色也朦胧了。 “走!”潘三金咬了咬牙,扛起潘垚就往回跑。 潘垚趴在潘三金的背上,瞧着潘三金跑了好几趟,来来回回,结果还是回到了老榕树下的小庙前。 “哎哟,不行了,咱们这是碰到鬼打墙了。”潘三金累得直喘气,搁下潘垚直摆手。 “不怕,咱们还有大仙。”潘垚说着话,眼睛就要去寻于大仙。 潘三金:“对对,找大仙。” 胎梦都算得这么准了,还怕收服不了区区的一个男鬼? 是的,小兰香是个男鬼,旧时代的戏子,生旦净末丑,大美人的花旦也是个男人扮的。 潘垚和潘三金目露期待的去瞧于大仙,寄最后的希望在老仙儿身上。 这一瞧,两人都失望了。 只见于大仙的白背心都快被扯烂了,他艰难的护住胸口,嘴里羞愤的喊着住手住手。 哪里是大仙儿的模样啊,分明是个小媳妇。 “放手,你快放手,我真不是你家,你家昶郎。”于老仙儿羞愤。 “不放不放,这一辈子,你休想让我放手。”小兰香娇羞。 于大仙绝望。 潘三金和潘垚也绝望。 “我刚刚就不该吃瓜!”潘垚懊恼。 “对!”潘三金附和,“都怪我,咱们就不该来送瓜。” 他恨不得拍自己一巴掌,没事穷大方作甚,瞧,送瓜送出问题了吧,可见,人就是得小气一些才好。 那边,于大仙好不容易从力大如牛的小兰香手中挣扎出半个身子,转身要往庙里跑去,准备拿法器降妖除魔。 一个踉跄,他绊在了门槛边。 很快,小兰香又缠上了于大仙,“昶郎,莫要这般狠心。” 被摸了脸,于大仙:…… 他捶地扼腕,痛哭流涕。 果真是祸不单行,差一点,差一点就能回庙里拿法器了。 “我的法器啊!” 潘三金大吼一声,“大仙,我来帮你。” 转过头,他将潘垚搁在了大榕树下的长石凳上,正好和两块瓜在一块。 “盘盘,别乱跑,爸爸去帮你于爷爷。” “爸……”小心,潘垚还未说完话,潘三金已经跑了过去。 趁着小兰香缠着于大仙,潘三金身子一扭,快步的进了老庙。 那圆眼快速的左右环看。 老庙不大,除了一张床,一张桌,角落里还摆了两个箱子,潘三金动作利索的开了箱,一个是衣裳,一个是于大仙吃饭的家什。 道袍,玉印,宝剑,铛子,铃铛…… 潘三金眼花,“该是哪个啊。” 他扯了衣裳,又去搂其他几个剑啊棍啊的。 于大仙着急,“哎哟,你个糊涂的三金,都什么时候了,还扯这身衣裳干啥?” 潘三金抓着道袍,有些发懵,“这不是想着给你扮上么。” 于大仙:…… 扮什么扮?还嫌弃他不够招人吗? 于大仙已经没脾气了。 “快快,把打鬼棒给我……不是这个,你那是天蓬尺,另一根,长的那根。” 潘垚在榕树下,紧张的瞧着她爸将那打鬼棒扔到了于大仙手中,自己急急的往后退一步。 打鬼棒,顾名思义是驱邪打鬼的棍棒,它是一根圆柱型的短棍,桃木所制,瞧过去黄橙橙的,光滑的棍面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两行字。 打邪灭巫朱元帅。 行刑拷鬼孟元帅。 于大仙一拿到打鬼棒,气势陡然一变,一下支棱了起来,只见他浑浊的眼睛眯了眯,手中掐了个诀,举起打鬼棒,高声喝道。 “妖孽,郎朗人间,岂容你放肆。” 棍棒重重的打下。 “砰。”只听皮肉吃棍棒的闷哼声。 潘垚和潘三金都目露期待。 这法器在手了,于大仙收拾个鬼,应该不成问题了吧。 不想,打脸的事情来得如此快。 随着打鬼棒打向皮肉,小兰香吃痛的喊了一声,潘垚瞧到,那装扮精致的身体里有道虚影要浮出。 而这道虚影,潘三金没瞧见,于大仙也只能瞧个模糊。 “昶郎!”小兰香凄厉一叫,再看向于大仙时,他的眼里有痛有恨。 也许是恨给了他力量,他一个反手,竟然一把抓住了打鬼棒。 “哎哟哟!”于大仙拽了拽,没有拽动,当下就苦着脸了,“这大鬼好难缠。” 这话一出,潘三金又想带潘垚落跑了。 不过,外头还鬼打墙着呢,就是想跑也跑不出去。 小兰香又痛又恨,鬼光幽幽的瞪着于大仙,一个用力,他夺过了打鬼棒,反手一扔,打鬼棒在半空中翻了几个漂亮的跟斗,最后直直的插入黑泥地,正好在大榕树下。 不远不近,离潘垚一只手的距离。 入地的打鬼棒摇晃,嗡嗡作响。 那边,潘三金见形式不好,连忙给于大仙助阵。 他一股脑的将手中的道袍、天蓬尺还有玉印……通通往于大仙身上丢,期待他的大发神威。 于大仙发没发威不知道,小兰香发威了。 只见他嘴一张,一声鬼嚎呼啸而出,声音刺耳幽远,此处无风也发丝飞扬。 他慢慢的转过头,幽幽的瞪向潘三金,粉墨细细描绘的脸有重叠的影,白的妆底一下就透出了死白,像死人一样,嘴却更加的红。 “妈呀。”潘三金跌坐。 “找死!”下一刻,鬼音阴侧侧,呼啸的朝潘三金的面门袭来。 “不许动我爸爸!”潘垚大急。 也不知怎么想的,她一把拽起了插入地底打鬼棒,狠狠的朝小兰香的方向挥去。 打鬼棒簌簌而动,棒身上,邪灭巫朱元帅,行刑拷鬼孟元帅,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墨字漾起了银光,气劲朝小兰香抽去。 鬼音和银光在半空中相碰,荡起了层层波纹。 “啊!”小兰香哀嚎,松开了抓着于大仙的手。 咦,好像有用。 潘垚惊奇的瞧着自己手中的打鬼棒,她试着挥了挥,能瞧到月亮照耀下,月光犹如莹光,氤氲在打鬼棒的左右。 刚刚挥出的气劲,就是凝聚的月华。 不管了,都说打铁趁热,这打鬼也一样。 潘垚心中也怕,不过,想着自己也是死过一回的,都是做过鬼的,说不定谁更凶呢。 当下,她利索的跳下了石凳,跑到小兰香身边,打鬼棒抽得赫赫作响。 “啊啊,痛痛痛。” 在于大仙手中力气又大又凶的小兰香,在潘垚手中却只能护着脸哀嚎。 “一二三……九。” 九是极数,打鬼棒第九次落下,穿着戏服的人身上剥出了个鬼影,随着鬼影的剥离,地上落下了一身戏服。 戏服空荡荡的落在一旁,粉色的衣,镂空的彩衣,还有琳琅的发饰。 原先姿容出众,一举一动皆是风情的伶人躺在地上,那身段一下就变得普通。 胖了些,脚也变大了些,模样和方才也不一样。 “好了好了,别打了,这具身体上附身的鬼,已经被打回这里去了。” 于大仙拦住潘垚,捡起地上的戏服,扒拉了下破了口的白背心,满身疲惫道。 打跑了?潘垚还没回过神。 “丫头,过来。”于大仙招呼潘垚。 潘垚迟疑了下,看了眼潘三金,这才拿着打鬼棒往前走。 虽然老仙儿形容狼狈了点,不过,有三金爸在,这倒也不打紧。 于大仙探手在潘垚胸前摸了下,还不待潘三金和潘垚变脸,他自己先哈哈畅笑了起来。 “偃骨,想不到,有生之年,我竟然能瞧到偃骨,难怪,难怪那打鬼棒在你手中有如此威力。” 偃骨,什么偃骨? 潘垚低头瞧自己的胸膛,摸了摸,恩,扁扁的。 于大仙正容,“丫头,你拜入我门下,传承祖上衣钵吧,你胸有偃骨,是天生的道体。” 潘三金着急,他也听不懂什么偃骨,不过,这不妨碍他出言反对。 “老仙儿,你浑说什么,我闺女要好好读书,以后考大学,才不要跳大神!” 没听说过嘛,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家盘盘要好好读书的! 于大仙嫌弃,“你个俗人知道什么,偃骨是仙骨,多少人想要而没有,道家那些修行有成,登记在仙册上的,哪个不是胸有偃骨?”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神情惆怅。 仙骨啊,他就没有。 真是让他羡慕又嫉妒。 潘三金皱眉想了想,“这事儿和孩子也有关系,我得听听盘盘的想法。” 他侧过头,看向潘垚。 “盘盘,你怎么说?爸爸觉得,今儿这涂粉擦脸的鬼是吓人了点,咱们学点本事,以后遇事也不慌,倒是也不错。” “不过,这学了,不知道会不会还碰到其他鬼。” 潘三金左右为难了。 他想让潘垚学,又怕学了后,潘垚会经常遇到这种鬼事。 潘垚回过神,这时,她的小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 “爸爸,书上说的都是对的。” 里说了,穿越后,一定会有高人哭着喊着,说她天资卓绝,定要收她为徒。 瞧,她就遇到这事了。 就是这高人嘛…… 潘垚瞅了瞅还在扒拉破布白背心,想要掩住胸前走漏风光的老仙儿,摇了摇头。 唉,就是这高人他掺水了。 …… 第 8 章 掺了水的高人也算高人…… 掺了水的高人也算高人,老话都说了,技多不压身,别到了真要用的时候,再去苦恼曾经的不努力。 只是脑袋这么一转,潘垚就想通了,拜师,必须得拜师! 再说了,谁还没做过斩妖除魔,叱咤江湖的美梦啊。 “爸爸,我想学。”潘垚点头应下,瞅着于大仙甜甜一笑。 她也不认生,当即就抱着打鬼棒,脆生生的喊了一声。 “师父!” “哎!”于大仙喜得不行,邋遢的胡子都翘了起来,“好好,乖徒儿乖徒儿。” “三金呐,今儿也是迟了,明儿一早,你们好好准备准备,咱们再来行这拜师礼吧。” 迟吗? 潘三金和潘垚抬头瞧了下月色。 鬼炁褪去,大圆盘的月亮重新莹莹有光,照得小庙这一处亮堂堂的,古诗里说的半分不假,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两人瞧了一眼于大仙,又对视一眼。 这段时日一道生活,虽然是半道出家的父女,那默契却是十成十的,半点不打折扣。 潘垚听出了于大仙嘴里的潜台词,行拜师礼,还要他们准备准备,这是老仙儿想讨点儿好,想让他们送一份厚礼呢,而她那生性节俭的三金爸,那肯定是想着能省则省。 果然,下一刻,潘垚便见潘三金出手了。 只见潘三金摆手,不拘小节模样。 “不迟不迟,都说打铁趁热,咱们今晚就把这拜师礼行了吧。” 他眼睛左右环顾了下,索性也不挑地方,从老庙里搬出了张官帽椅,往空地上一搁,不忘带出老仙儿打瞌睡常坐的蒲团。 “好了,天地在上,月亮为证,我这当爸爸的凑个热闹。”他拍了拍手,将于大仙往太师椅上按,“今儿,我让盘盘给你敬茶,以后好好的孝敬您。” 茶也是现成的,老仙儿屋里的八仙桌上搁着一搪瓷杯,里头还有六分满的凉茶。 于大仙是个讲究人,熬的凉茶也不一般。 白花蛇舌草,细叶石桃仙,三叶鬼针草,三种草药晒了熬一锅夏日凉茶,茶汤搁在搪瓷杯中,沁凉幽黑,瞧过去就特败火。 “盘盘,来,给师父敬茶。”潘三金招呼潘垚。 “哎!” 潘垚懂礼又乖巧,她捧着凉茶,往蒲团上一跪,双手将茶汤往于大仙面前一奉,笑得眼睛微微弯起,“师父,喝茶。” 于大仙有些发懵,屁股才坐下凳子,紧着就跟凳子上有钉似的,一下又要站起来。 潘三金热情又客气,“欸,你坐你坐,快接茶啊,孩子手短,都举酸了。” “啊?喝茶喝茶。”于大仙接过茶,皱着眉,还有些恍惚,“就这样拜师了?” “不够吗?”潘三金环视了下周围,不解了,“高凳,敬茶,这不都有了?” 于大仙觑了潘三金一眼,怀疑这人是在装糊涂。 这拜师,怎能没有拜师礼? 被这幽幽的眼神盯着,潘三金顶不住了,他一拍脑袋,懊恼模样。 “哎呀,瞧我,糊涂了糊涂了,光顾着让盘盘敬茶,都忘记拜师礼了。” 于大仙满意了。 这才对嘛,拜师哪里能没有拜师礼?就是有偃骨的好苗苗,那拜师也是要有拜师礼的嘛。 不过,这拜师礼,他该收点什么好呢?礼太轻了可不行。 于大仙捧着凉茶,腰间一松,靠着太师椅摇蒲扇。 他开始浮想联翩。 辣炒猪头肉,小蘑菇炖鸡,芋头番鸭……嘶溜,香,好香,都好香。 “爸,咱们不是给大仙带礼了吗?今晚特意带来的。”潘垚开口,加重语气,打碎了老仙儿的美梦。 三金爸和于大仙之间,潘垚自然选她的三金爸。 一听潘垚的话,潘三金顿时知意。 他一扫颓势,又一拍脑袋,喜上眉梢,“对对对,我们今儿给老仙儿带礼了,都怪刚刚那吓人的鬼,差点把给老仙儿的礼忘了。” 潘垚偷笑,瞧着潘三金动作利索的将大榕树下搁着的两块瓜捧回。 潘三金:“盘盘,来,好好孝敬你师父。” “哎!”潘垚接过,两手捧瓜,声音响亮,“师父,吃瓜!” 于大仙:…… …… 两片瓜,一盏泛凉的茶,潘垚给自己认了个掺水高人的师父。 于大仙捏鼻子吃瓜。 罢罢罢,这三金的小气,他又不是头一回见识。 这时,地上躺着的那人转醒,发出闷闷的呼痛声,潘垚三人被动静吸引,回过头顺着声音看去。 “哎哟,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全身都痛。”地上的汉子捂着腰坐了起来,瞧了眼周围,满脸的发懵,“我这是在哪啊。” 戏服掉落,这人身上只穿着条裤衩和白背心,绣花鞋也没了,两个大脚丫光溜溜的翘着,坐起来时,那脸还是上着妆的。 “啊!”他惨叫了一声,吓得潘垚三人又是一个惊跳,“怎么了怎么了?” 下一刻,就见这人扒拉着自己的皮肉,瞅着上头赤红赤红的抽条,又想哭又是懵,还有气怒。 “谁打我了?” 潘垚:…… ……是她打的。 刚才初初上手打鬼棒,动作是没轻没重了点,嘶,这痕迹,瞧过去是有点痛。 潘垚偷偷的往潘三金身后藏了藏。 “是不是你们!”谁在现场,谁是嫌疑犯,汉子坐在地上,含泪指控潘垚三人。 最后,潘垚太小,于大仙太老,他将矛头指向潘三金,厉声喝道。 “三金,你说,是不是你?” 潘三金意外了,“你认得我?你是哪位?” 汉子翻了个白眼,“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啊,白鹭湾的李耀祖啊。” “是你小子啊。”潘三金恍然。 “别,可不是我贵人多忘事,就你现在这副鬼模样,亲爹妈在跟前都认不出你来。” 潘垚点头附和,“没错,叔,你瞧着好吓人。” 她听潘三金的使唤,进了于大仙的屋,拿了面圆镜出来,镜子不大,背后是一张大波浪港星的相片,是顶流行时髦的东西,贼好看。 潘垚稀罕,多瞧了两眼。 潘三金接过,也多瞅了一眼,接着,他觑了于大仙一眼,哈哈调侃,“哟,美人像呢,我就说老仙儿你有花花肠子。” 于大仙吹胡子,潘垚偷笑。 …… “喏,别说刚才我们抽你,你自己瞅瞅你这模样,该不该抽?”潘三金将镜子捧到李耀祖面前。 怕他瞧不清楚,潘三金将手中的手电筒打开,贴心的给他送了一道光。 椭圆镜子纤豪毕现,手电筒的光照下,上了妆的脸吓人极了,死寂沉沉的死人白,唇红中透着黑,就连那寻常的眼睛好似都有邪气漫出。 “妈呀,鬼呀!”李耀祖手舞足蹈,鬼哭狼嚎。 潘三金没好气:“那是你自己。” 潘垚抱着打鬼棒,“叔,你别怕,鬼要是再上你的身,我再帮你抽它。” 好半晌,李耀祖才找回理智,找回自己说话的舌头,磕磕绊绊道。 “抽,是得抽……多谢阿妹了,回头叔给你买好吃的。” 芭蕉村这一片,唤小丫头都是阿妹,唤小男孩是阿弟。 “叔客气了。”潘垚笑得腼腆。 李耀祖被自己的模样吓惨了,又听潘三金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刚刚的事说了说,知道自己这是被鬼上身了,再瞧被摆在一边的戏服,妈呀的一声,一下就蹿到了潘垚身后,离那戏服远远的。 潘垚将打鬼棒撑地,小小的个子给李耀祖莫大的支持。 潘三金好奇,“你这是在哪里招惹上的鬼啊?还跑我们村里来发疯,你是不知道,你刚才拉着于大仙,那是又要亲,又要抱,大仙都快给你糟蹋了。” 于大仙,李耀祖 :::::: 两人都是一脸的青,一脸的白,对视上一眼,还能添道红和绿,潘垚瞅着这两人的脸色,那是都能开染坊了。 显然,她三金爸这是一下踩了两个人的痛脚了。 李耀祖被这么一憋,本来不想理潘三金了,不过,他也怕啊,这源头要是没处理好,回头又有鬼来上他身可怎么办? 毕竟,来了个小兰香,说不定还能再有个小茉莉香。 不单单老仙儿担心清白没了,他也担心啊。 李耀祖语气沉重:“这事儿,说起来和三金你也有关系。” “我?”潘三金意外了。 听到和潘三金有关系,潘垚的神情一下就认真了,抓着打鬼棒的手都紧了紧。 随着家庭联产承包制的实行,这几年,全国各地的生产大队逐渐正在解散,今年七月初,芭蕉村的生产大队也解散了,从此,芭蕉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分田入户。 潘三金家中人丁少,分的田也不如别人多,他便想着开垦些荒地。 芭蕉村靠山临水,村子后头的那座山唤做岷涯山,山势连绵,青葱郁郁,里头物产丰饶,水脉充沛,潘三金选了山脚的一处开挖,偏生这么巧,他挖到了一处墓。 …… 潘三金见潘垚听得认真,应和道。 “没错,是一座墓,上头没有碑,不然我瞧见了肯定绕道。其实也没费很大的功夫,几个锄头下去,我就发现不对了。硬邦邦的,像是砖头。多挖几下,我跳下坑瞅了瞅,瞧着像座墓,我就停手了。” 这掘人坟头,多不吉利啊! “再后来呢?”潘垚听得津津有味。 潘三金摊了摊手,“再后来,再后来我就上报到大队里了,还得了奖励呢。” 他颇为自豪,“就是家里那对搪瓷杯和红毛巾,新的那一个爸爸前两天还给你用了,好使吧。” “好使!谢谢爸。”潘垚捧场。 潘三金笑得开怀。 李耀祖一抹脸,“你们也知道,你们芭蕉村的大队长陈头头,他是我姑丈,我这不是听他说了墓的事嘛,就,就想去瞧瞧。” 他有些支支吾吾,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几人。 “这一瞧,哪里想到就鬼迷心窍了。” 潘垚三人恍然,瞧着李耀祖的模样,他哪里是瞧过后才鬼迷心窍?这是一开始就鬼迷心窍,想着去墓里翻翻,瞧瞧能不能占人家死人的便宜! “该!”潘三金唾弃。 潘垚点头助阵,“该!” 于大仙也若有所思,“陈头头啊……难怪那鬼喊我昶郎。” 几人被他的感叹吸引了,都回过头,视线瞧着于大仙,显然在等着他的下文。 于大仙轻咳了两声,“都瞧着我作什么,好吧,其实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 他转身进了小庙,再出来时,手中拿着个木匣子。 潘垚定睛一看,这匣子是暗红色的,上头浮雕着两只展翅的大雁,瞧过去颇为古朴。 于大仙打开匣子,里头是半根凤钗,金子打造的,流苏是红豆样式的小宝石。 “这是大队长给我的。” 潘垚抬起了头。 于大仙嘴角抽了抽,他也不知道自己心慌啥,下意识的就开口解释了。 “错了错了,不是他给我的,是他搁我这的,他哪能送我这玩意儿啊,瞧着就像定情信物似的,老仙儿我都这么老了。” 潘垚:…… 都怪那小兰香,瞧他把她高人师父吓的,都草木皆兵了都! …… 第 9 章(捉虫) 在于大仙打开…… 在于大仙打开匣子时,搭在官帽儿椅上的戏服又有了动静,只听那儿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 几人看了过去,只觉得那衣服好像要被瞧不到的影子穿起来。 粉色的水袖丹衣,华彩的流苏罩衣,琳琅的头饰……偏生瞧不到脸和手脚。 李耀祖脸都吓绿了,“妈呀,好吓人。” 潘垚吐槽,“叔,你刚刚还穿着它呢。” 李耀祖瑟瑟抖抖:……更吓人了。 见潘垚握紧打鬼棒,凌空的戏服肉眼可见的颤抖了下,显然刚刚被潘垚打怕了。 不过,数百年等待的情谊,到底不是棍棒能够打散的,下一刻,粉衣半漂浮空中,它微微侧了侧,瞧着就像是人转了个方向,冲于大仙方向伸手。 “昶郎……”鬼音缥缈缠绵。 于大仙嘴角抽了抽。 “看来,应该就是这半根凤钗的原因,我拿了这根凤钗,沾染了一点气息,所以,它才误以为我是他情郎的投胎转世。” 于大仙将凤钗扔到小兰香跟前,小兰香珍惜的摸了摸,不再缠着于大仙喊昶郎。 潘垚瞅了于大仙一眼,摇头感叹,人不如物啊。 于大仙:…… 这小徒弟怎么回事?总觉得她瞧他的眼神不大对。 …… 那边,小兰香从头上摘下了金钗,和着手中的那半根,两相一碰,正好成一根完整的凤钗。 只听婉转的唱腔起,凄苦迷离,“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 凤钗自古便是情人离别时,寄托相思之物,分别时,一半赠情人,一半自留,如今,凤钗重逢,旧人却不再。 李耀祖异想天开,“大仙,既然你不是她的昶郎,那,难道那昶郎是我姑丈?” 李耀祖被附身时失了神志,还不知道这小兰香是个男鬼,听于大仙说这半根金钗是自己的姑丈陈头头搁在于大仙这儿的,瞅着爱惜摩挲凤钗的小兰香,虽然瞧不清模样,但袅袅体态。 躲在潘垚身后,他心中安定,不怕的同时,还能啧啧惋惜,生前是个美人呢。 潘垚:…… 她侧眸看了眼李耀祖,一言难尽。 真是他姑丈的好大侄儿了。 那边,小兰香的动作一顿,显然听了李耀祖的话颇为意动,它想要去求证,却又颇为惧怕潘垚的打鬼棒。 于大仙手中的大蒲扇一拍李耀祖,眉眼耷拉,“蠢货!” 潘三金点头,“是有些蠢。” 看着好似等待的戏服,于大仙解释:“这木匣子和这金钗,它就在你坟前不远处挖出来的。” “大队长说了,挖出金钗,他总觉得夜里阴恻恻凉嗖嗖的,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芭蕉村的陈头头是个谨慎性子的?他觉得那墓不妥,这才将钗子放我这里,想着让我化解化解。” “就是那墓,他也只是围着木板,让人别动别靠近。” “哪里想到……”说到这里,于大仙瞥了一眼李耀祖,“你小子倒是起了贪念,今夜引了鬼上身。” “你损了阳气,这几日运势会低一些,回头多晒晒太阳,做一些好事,家里要是有公鸡,从鸡冠上取点血,抹抹自己的印堂,祛祛晦,你这下是扮着妆,瞧不清楚,洗了脸你就该知道你那印堂了,保准是黝黑黝黑的。” 于大仙这么一说,李耀祖又怕了,粘在潘垚背后不敢再吭声。 那边,听到这半根金钗就埋在自己坟墓的附近,显然,那是昶郎在它死后,祭奠的时候埋下的。 小兰香失魂落魄,又凄凄切切的喊了几声昶郎,下一刻,鬼力不支,粉色的衣裳轻飘飘的落下,又重新搭在了官帽椅上。 于大仙连忙将这一身行头搁在一个木箱中,又从箱子里翻出两张符箓镇上,一边贴,一边肉痛。 “这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唉,用一张少一张,我剩的也不多了。” 话落,他爱惜的将其他几张符箓收拾妥,重新压箱底。 潘垚抱着打鬼棒,都不舍得往箱子里搁了。 笑话,这村子可是闹鬼了,没了这打鬼棒,她还怎么保护她自己和爸妈? 仗着自己年纪小,潘垚不客气了,“师父,听说这拜师后,师父都得给小徒弟见面礼的。” 于大仙:…… 就两片瓜还想换他祖传的打鬼棒? 他低下头,略带浑浊的眼睛盯着潘垚。 潘垚大眼睛弯了弯,乌溜溜的,瞧过去天真又可爱,里头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只有浓浓的,晚辈对长辈的孺慕和依赖。 于大仙:…… 养徒弟就跟养小孩一样,不容易哟。他肉痛的摆手。 “拿回去拿回去,送你了。” 潘垚欢喜,“谢谢师父!” 说罢,她抱着那根打鬼棒,招呼潘三金,道,“爸,咱们回去吧,出来好一会儿了,妈在家该着急了。” “对对,是得回去了,回头你妈该教训我了。” 潘三金打开手电筒,领着潘垚就要回去。 “等等我。”李耀祖连忙跟上,“你们慢点儿走,欸,三金哥,今儿我去你家睡,成不?” 赶在潘三金瞪人之前,他连忙又道,“不白睡不白睡,正好我要用鸡血,明儿我宰只大公鸡,褪了毛给你送来,给我小侄女儿添个菜,也是我这当叔叔的心意。” 李耀祖语气谄媚。 反正,他今晚是不要赶夜路回白鹭湾了,他运道不好,路上再被鬼附身了怎么办? 小庙那儿也不行,那儿镇着鬼,左思右想,唯一好点的,还是这抱着打鬼棒回家的潘家了。 潘三金:“不成不成,你这鬼样子吓人,我闺女儿胆子小。” 李耀祖沉痛,“两只鸡,明儿我带两只鸡来,不能再多了,再多……” 潘三金喜滋滋:“成交!” 潘垚瞧着李耀祖皱巴脸,嘴里还肉痛的嘶嘶叫,忍不住偷笑。 这是偷鸡蚀米了。 …… 回到家,周爱红也被李耀祖这模样吓了一跳,待听了缘由后,她也是一阵惊怕,连忙赶着几人去井边洗手洗脸,又拿了个火盆,让三人跨了跨,去晦。 至于李耀祖今晚的住处,这倒是不难,堂屋里有张竹躺椅,平时纳凉时候躺的,添个小毯子,李耀祖对付着也能睡一晚。 夜愈发的深,四周静极了,只蝉儿不知疲倦的嘶叫。 屋里,潘三金和周爱红唠嗑闲话。 “于大仙说了,盘盘身上有偃骨,以后是有大造化的。” 周爱红:“偃骨?” 潘三金摆手,“就是仙骨,神神叨叨的,不过,我一早就知道,咱们家盘盘不一般。” 对上周爱红的瞧来的眼神,他兴奋的解释,“你瞧啊,一般谁会做胎梦啊,必须是有不平凡的人来投胎。” “今晚我是瞧明白了,老仙儿的嘴巴就是朝天炮,抓鬼的本事是半桶水乱晃晃。”潘三金埋汰。 “他被小兰香扒拉的啊,啧,就跟猫爪子下的老鼠一样,要不是有盘盘,我瞧他今晚够呛。” 潘三金想想于大仙那被扯破领口的白背心,啧啧摇头。 周爱红蒲扇一拍,“啐,不正经。” 潘三金不以为意,双手枕着胳膊,透过窗户,瞧着外头天上的那一轮明月。 “我在想啊,我做的那个梦不一般。那时候天那样黑,指不定就是我挖了坟,沾了点晦气煞气什么的,那些脏东西缠着我了,想着拉走我的命,就是咱们盘盘在梦里救了我,她瞧我这人好,知道我一定是个好爸爸,这才奔着咱们家来,做咱们俩的闺女儿。” “一定是这样!”潘三金越说越肯定,也越说越喜滋滋,幸灾乐祸道,“老吴家没福气。” 周爱红好笑,“是是。” “不过,”她话锋一转,神情认真严肃,“这和于大仙学本领是一回事,功课也不能落下,现在人人都能考大学了,以后,读书的孩子才能有出路,等过几天,我们还是要送盘盘去大队里上小学的。” “这是自然。”潘三金点头,“过两日我就去交学费,钱我都准备好了。对了,李耀祖还欠咱们两只鸡,明儿送来了,你记得给盘盘做一道大盘鸡,她保准爱吃。” 周爱红好笑:“知道了,好爸爸。” …… 堂屋里,明儿要送鸡的李耀祖缩在竹椅上瑟瑟抖抖,他脑袋包裹着薄毯,热的喘气也要当缩头乌龟。 第一百次在心里暗骂潘三金小气。 他都出两只鸡了,竟然不给他找间屋子,而是让他睡堂屋! 李耀祖再一次环顾堂屋,以往乡间瞧惯的堂屋,在他眼里有几分吓人,只见月光惨白,八仙桌上摆了灵牌,暗红色的木头森冷森冷的。 乡下地头都这样,家里的堂屋一定是供祖宗灵牌的。 骂着骂着,不知不觉,李耀祖睡了过去。 他不知道,在他睡过去后,里屋里,潘垚那屋有了动静。 只见月色倾泻而下,犹如一条条莹亮的丝绦,月色纷沓的汇聚在床边的打鬼棒周围,光滑的棒面上,打邪灭巫朱元帅,行刑拷鬼孟元帅,这几个大字莹莹发光。 下一刻,打鬼棒横起,朝床榻上潘垚的脑瓜儿上一敲。 “来。” 一道缥缈幽远的声音远远传来,像山间的晨钟暮鼓,回肠荡气。 潘垚只觉得脑门一痛,迷迷糊糊的转醒。 “谁?嗬,这是什么鬼?” 她撑肘坐了起来,低头瞧见床榻上沉睡的自己,吓了一跳,紧着就去摸自己。 恩,透明的,带着莹光的,一瞧就是魂魄出窍了。 “是不是你?” 潘垚瞧着半空中打横的打鬼棒,摸了摸脑门,皱巴着脸问道。 果然,这掺水高人的东西就是不好拿。 “来。”这时,又是一道声音传来,缥缈幽远。 潘垚踟蹰了下,还不待她决定是否要出去瞧瞧,只听那道声音好像叹息了一声,有些无奈,也有两分耳熟。 接着,在潘垚反应过来之前,月光拢着她,从那窗户的窄缝中出去,月夜下一路朝东飘去。 “哇。”潘垚惊叹。 说实话,这种感觉很奇妙,她觉得自己像一汪水,也像一阵风,窄窄的缝隙也能哧溜的钻过去。 无垠的月色下,她贴着草丛,钻过树梢,瞧见树叶上的露珠,也瞧见草丛里张嘴的蛐蛐儿。 嗯,牙口有点锋利。 也许是一刻,也许是很长时间,风清凉凉的,潘垚觉得自在又快活。 下一瞬,潘垚发现自己落在小庙的屋顶上,手旁边是残破的仙人跑兽。 月夜下,石像周身氤氲着月华。 “是你,公鸡仙人。”潘垚意外又不意外。 沉默,今夜是沉默的夜。 石像周围的月华好似都有一刹那的停滞。 就在潘垚以为这石像不能沟通时,那道幽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是凤凰,不是公鸡。” “哦,是凤凰啊。”潘垚从善如流。 她改口太快,石像又沉默了下,有种拳头打棉花的无力感。 也不知道是不是恼了,又或者是这石像太残破,这骑公鸡的仙人好半晌又没了动静。 潘垚正想继续说话,想问问它,它是不是以前和她玩过家家的那尊石像。 还不待开口,只见一道缥缈的影子虚空浮起。 它瞧不清楚模样,看那影子好像穿着古老的广袖长袍,夜风吹拂,宽袖盈风。 接着,它探手抚上了潘垚的脑袋。 一刹那,那掌间汇聚的月华化作了一个个跳跃的文字,犹如天上的银河星落一般,朝潘垚的印堂处流淌而去。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 第 10 章 天方泛起鱼肚白,村…… 天方泛起鱼肚白,村子里的公鸡跳到低矮的篱笆墙上,张着那大锥子嘴,昂首挺胸翘尾巴,下一刻,嘹亮的声音撕破了长夜。 “喔喔喔!” 芭蕉村像是入了水的鱼儿,瞬间鲜活了起来。 潘垚睁开眼睛,脑海里多了一篇名为《太上日月经》的功法,功法如银河星落般落在神窍之中,莹莹有光。 粗粗一看,只觉得晦涩难懂,细看,却又有一分的通达。 道家有云,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而这《太上日月经》则是采天地之灵气,集日月精华,窥天地之奥,达造化之极,乃至成天下至柔之炁,从此,自在任逍遥。 自在任逍遥? 潘垚想着刚刚被月华卷来,行进间的畅快自由,平日瞧惯的花草树木和虫子,好像都不一样了。 确实是稀奇有趣得紧。 她低头去看手边那尊仙人跑兽,旭日初生,日与夜的分隔线从东边一路奔赴而来,拂过树梢,跑过晒谷场,滑过小庙残破的仙人跑兽石像。 旁边,那道瞧不清模样的白影也收回了搁在她脑门上的手,日光中,白影很淡,几欲透明,周身好像浸在这旭日金光之中。 晨风吹来,宽袖盈风,飘飘欲仙。 “多谢仙人传功。”潘垚认真的道了个谢。 白影: “无妨,我们有缘罢了。” 听到这话,潘垚仔细的看这道影子,果然瞧到它脖子上的一道疤,红红的,像蜿蜒生长的藤蔓,和她落水时,瞧见救她的那道影子一模一样。 潘垚心生亲近,眼睛都亮了亮,“这么说,你真的是公鸡仙人了?” 这一声公鸡仙人,喊的是陪伴潘垚长大的小石偶像。 白影停滞了好一会儿,半晌,潘垚只听一声轻轻的叹息,有些无奈,又好像有着无尽的耐心。 “……是凤凰。” 潘垚还在欢喜,“对对,您座下的是凤凰,不是公鸡,哈哈,是我瞧见您太高兴了,嘴太快,这才又说错话了,仙人别和我计较。” 白影嗯了一声,声音温和又好听。 晨风轻轻吹来,芭蕉村已经有炊烟升起,赶着天儿凉快,村子里的村民扛着扁担,后头坠两个空桶,准备去河里挑水。 白日里,家里里里外外都要用水,没有挑满两口缸可不行。 村子到底是偏僻了一些,还未通电不说,自来水的水管也还未通上,而吴家所在的凤凰洲都已经通电通水了。 一大一小的两道影子并排坐在小庙的檐角上,淡淡的日光照耀,时间好似都放慢了脚步,静静的流淌。 两人瞧着芭蕉村的热闹和烟火,谁也没有说话,片刻后,白影好似拂了拂衣袖,侧头看向潘垚,声音轻轻。 “在想什么?” 潘垚晃了晃凌空的小脚,任清风迎面吹来,“我在想啊,就这二三十年的时间,生活变化真大,你瞧,现在还要挑水呢,再等以后,通水通电,生活便利,大家也不骑自行车不走路了,到处都是汽车,如龙如水。” 白影沉默了一下。 “抱歉,把你带到了这个时候。” “打住,打住。”潘垚比了个叉,“要不是有您,我都在水底溺死了,我该感谢您和来娣小妹妹的。” “对了,来娣您知道吗?就是这个身体的小姑娘。” 潘垚摊开手,瞧着这小手小脚,面上有想念,也有惆怅和伤怀,“她走了,也不知道投胎了没,下一辈子,是不是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想起来娣,潘垚心里有了分低落。 这时,白影缥缈虚无的手抚上了潘垚的脑袋。 潘垚侧头,眼眸弯了弯。 “仙人在安慰我吗?” “嗯。”白影轻轻一笑,“我真名魄,旧时,世人唤一声玉镜府君。” “玉镜府君好,我叫潘垚,三土成垚。” 潘垚神情认真,只尊重的唤了一声玉镜府君。 神灵的真名都是有信力的,轻易不能念。 玉镜府君笑了笑,“我知道。” 玉镜府君,潘垚咀嚼着这个尊称,突然恍悟,“满轮沉玉镜,半魄落银勾,爸爸做的那个胎梦,月亮是您?救了他的也是您?” 玉镜府君又是一笑。 他正待说什么,突然停了动作,侧耳倾听远处,抬手又抚了抚潘垚的脑袋,声音温和。 “回去后好好修炼,虽然我多数时候都是在沉睡,遇到事时,可唤我真名,我会听到的。” 说罢,玉镜府君宽袖一拂,潘垚只觉得清风笼着自己,日光中,魂体一路朝西边而去。 远远的,玉镜府君听到潘三金正在叫潘垚起床。 瞧见里屋没动静,他担心不已,还探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喃喃自语,“是不是病了?还是中了暑气?坏菜了,铁定是昨晚被鬼吓到了。” “阿妹不怕不怕,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儿,摸摸手,魂不走……盘盘,你醒啦?吓着爸爸了,你怎么睡这么沉?是不是哪里不舒坦了。” “爸,我没事,你别急……” “……” 风将絮絮叨叨的声音送来,玉镜府君笑了笑,他瞧了眼升高的日头,身形渐渐淡去,最后没入小庙檐角,那尊残破的仙人跑兽之中。 …… “今儿天气真好。”小庙里,于大仙推开朱红色的木门,迎着日头,眯了眯半浑浊老眼,撑腰抻腿儿。 玉镜府君慢慢的陷入沉睡,只石像周身氤氲着日华。 胎梦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于大仙翻书时,吹了阵风,恰好落在了梦解月亮为胎那一页罢了。 也是潘家有心,才能牵这一份的父女缘分。 …… 潘垚被潘三金唤醒,撑着手坐了起来,要不是脑海里还有那莹莹有光的《太上日月经》,她还以为这是一场梦。 “真的是我的公鸡仙人啊。” 潘垚赤着脚,跑到窗户边,手撑着脑袋,朝小庙的方向瞧去。 芭蕉村靠山靠水,村子里种了许多树,树木繁茂高大,这样一瞧,自然是瞧不见老庙,不过,这一点也没消去她心底的欢喜。 潘垚瞅着小庙方向,乐乐呵呵的。 不愧是一道玩过家家的情谊,这情谊就是铁! 瞧,救了她不说,还摸她脑袋,传授她功法了。 屋子里,潘三金听到潘垚的嘟囔,不解的问道。 “什么公鸡仙人啊?” 潘垚: “是我认识的小伙伴,不过我说错了,不是公鸡,是凤凰。” “奇奇怪怪的。”潘三金好笑的摇头,只以为是潘垚看的什么小人连环画,不以为意。 “对了,你不说公鸡,我差点忘记了,不成,我得再给耀祖那小子说一声,欠我的两只鸡可不能赖,天这么热,一只杀了,另一只就抱回来养吧,过两天再吃新鲜的。” 潘三金絮絮叨叨,也没想着潘垚应他。 潘垚却听的认真,“爸爸说的对,新鲜的好吃。” 潘三金:“哈哈,是我闺女儿了,和我一样懂吃的。” 潘三金出门撵先走的李耀祖,潘垚去灶间扒拉了碗稀饭,配了个咸蛋,瞧着周爱红也不在家,她将碗筷拢到红皮大脸盆中,又从水缸里舀水洗了洗,往碗柜里一扣,这才回了堂屋。 说来也怪,眼下正是酷暑时候,天气却不如以后的热,可能是之后路修好了,水泥房多了,树也少了的缘故。 生活是好了,可是自然的气息也弱了。 潘垚跑回屋,打开窗户,让太阳大片的从窗户倾泻而进,她也不惧这日头,盘腿坐在床上,双目垂帘,双手交叠于小腹处,感受着神窍中的功法。 方块般的字莹莹有光,神窍一片黯淡,如此一来,愈发衬得方字如九天银河,一点点的点亮这晦暗的神窍。 不知多久,灼灼日光氤氲成日华,环绕在潘垚周身。 随着呼吸吐纳,日华以意纳入体内,入天目,至绛宫……如此一呼一吸为息,息息归根,反复淬炼。 不知过了多久,潘垚只觉得绛宫处有一股暖流,接着,一团虚无之炁从中而生,氤氲着模糊的气象…… 果真是印证着道家所云,道自虚无生一气。 潘垚睁开眼睛,只觉得心旷神怡,神清气爽,她一骨碌的爬了起来,哪哪都有劲儿。 “欸,是怪神奇的,盘了这么久的腿,脚也没有麻。” 可不是久嘛,都说修行无日月,果然如此,刚刚堂屋里那口钟表时针指着七,就这么一闭眼,再睁眼,现在都指到十二了。 日头也成了火辣辣的光。 潘垚恍然:“难怪,后来我总觉得这日光呼吸起来有点烫。” …… 潘垚沉迷上了修炼,白日里炼化日华,暖暖的,烫烫的。 就像每一日的月亮不一样,有新月,峨眉月,上弦月,凸月,满月……这太阳打眼一瞧,都是一轮明晃晃的光球,修行起来才知道,每天、每时吐纳吸收的日华,它是不一样的。 越修行,越觉得自己渺小。 …… 这日傍晚,周爱红打外头回来。 芭蕉村有船厂,做船时,船体的缝隙间要用胶,那胶用竹丝来混合最是好使。 周爱红这几日便是在邻居家刮这竹丝,到时卖到船厂,多少也是一笔收入。 回到家,瞧见屋里的潘垚,她走到井边摇了水上来,一边冲着手脚,一边和潘垚闲话。 “盘盘,你今儿都在家啊?怎么不和芳子她们一道玩去?” 因为要修行。 潘垚心虚了下。 “外头热,我不爱出去。” 周爱红:“别拘着啊,妈都给芳子她们说了,你无聊了就找她们玩,玩几天就熟悉了,老是闷在家里,多无聊啊。” “好的,我知道了,妈。” 周爱红瞅着潘垚随口应下,心里叹了口气,晚上就和潘三金说起这事。 “这几天盘盘老爱闷在家,我让她出去耍,她应下了,可是我瞧她那样子,又像是随口应我的话,没搁在心上,你说,是不是村子里的孩子欺负她了?” 潘三金嘶了一声,“那不能吧,咱们家盘盘这么好,人可爱又漂亮,嘴巴还甜,瞅着人就喊人。” 说起潘垚,潘三金这当老爸的,一下就活络欢喜了。 周爱红叹气,“咱们村子偏,大人都排外,这小孩也是一样,盘盘刚来,说话的腔调又和村子里的不大一样,说不得就被忽视了,所以,她才不爱找人耍去。” 潘三金皱眉,“老待在家里也不成,这几天咱们忙,这样吧,明儿我让孩子去老仙儿那儿学写大字去,他这做人家师父的,总不能占个名头,啥也不教吧。” 越说,潘三金越觉得有理。 去于大仙那儿,小孩有人瞧,还能学写毛笔字,这大夏天写毛笔字好啊,静心! 这心静了,天自然就凉了。 第二日,潘垚捧着潘三金给的半块瓜,往老庙方向走去,远远的,她人未到,声音先响亮的传来了。 “师父,我来看你了。” 屋里有人,他正拉着于大仙的手,愁眉苦脸,好像在说着什么。 于大仙眉头紧锁。 潘垚抱紧了瓜: …… 这是又要有瓜了? …… 第 11 章(捉虫) 小庙里,于…… 小庙里,于大仙听到潘垚的声音,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一些。 他冲潘垚招手。 “杵在外头做什么,进来啊。” 目光往下,落在潘垚手中捧着的大西瓜上,于大仙眉眼一耷拉,莫名的觉得胸前发闷,“怎么又捧瓜来了?” “爸说了,空手上门不礼貌,家里正好镇了瓜,就让我带一些来了。” 潘垚随口应道,捧着瓜往小庙里走。 她一边走,一边抬头去瞧屋里的那人。 只见这人四十来岁模样,脸晒得黝黑,四肢精悍劲瘦,这时候的乡下人差不多都这样,因为常年要下地做活。 此时,他穿一身蓝褂子,黑色的粗布裤,不过,这身衣衫没有补丁,瞧过去怪体面的。 于大仙接过潘垚手中的半块瓜,耷眼嘟囔,“又是瓜。” 拜师礼收了两块瓜后,他瞧着这大西瓜,那是怎么瞧怎么不得劲儿。 潘垚卖瓜,自卖自夸,“瓜多好啊,瓜瓤脆甜,汁水也多,天热吃一口,舒坦着呢,今儿我带着瓜来,那是我和爸都想着您,孝顺您呢!” “我爸说了,您是我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单单您像爱亲闺女儿一样疼爱着我,我也要将您看作亲爹一样。” 在说到亲闺女儿时,潘垚笑眯眯的,语气特意重了重。 于大仙: …… 他摆手,“我不和你说,你这嘴啊,和你爸一样,叭叭叭的贼能说。” “对了,老帽儿,这是三金的闺女潘垚,我收的关门弟子。” 于大仙和蓝褂子汉子介绍潘垚,接着,他又回头招呼潘垚。 “潘垚,快喊叔叔。” “叔叔好。”潘垚也不怕生,脆生生的便打了招呼。 “哎,你好你好。”被唤做老帽儿的汉子瞧着潘垚,扯了个笑容,一边在口袋里摸索,一边和于大仙闲话。 “三金有福气,这闺女儿生得真是好。” 于大仙眯眼瞧了瞧。 可不是好么,就几天不见,感觉生得更好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从外头进来,阳光落在那面皮上,好像都要漾起白光了。 没一会儿,老帽儿就摸出了包猪油糖,“给,正好给家里的小子带的,一早从镇上的供销社买的,尝尝。” 潘垚瞧了眼于大仙。 于大仙:“收吧,还不谢谢你帽儿叔。” 潘垚摊开手,接了几个糖,“谢谢叔。” 那边,送出了糖的老帽儿见于大仙没有和他客气,面上浮起了欢喜,巴巴的瞅着于大仙。 潘垚坐在高凳上,剥了猪油糖外头薄薄的塑料纸,往嘴里一丢,甜味儿一下就充盈了口腔。 嗯,好吃! 猪油糖柔软生香,甜味儿混着一股猪油的香气,意外的不腻人,吃了后,那甜香味久久的留在唇齿之间。 她又剥了个,瞅了瞅巴眼瞧于大仙的老帽儿,又瞅了瞅于大仙。 这是有事求老仙儿了? 半晌,于大仙拿着大蒲扇摇了摇。 “我这徒儿都吃你家糖了,我老仙儿从不白占人家便宜,你家那事,我应下了。” 老帽儿大喜,“那就劳大仙您费心了。” 于大仙丑话先说在前头,“停,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也还不清楚。听你刚才说的话,这东西应该不好对付,到时这报酬嘛——” “大仙放心,”于大仙话还没说完,老帽儿就豪气的打断了,“只要事情解决了,我家这礼——它绝对薄不了!” 别的事他老帽儿不敢说,这钱嘛,他老帽儿最近可不缺! 于大仙耷拉着眼,上下瞧了瞧老帽儿,见他一身衣裳都是簇新的,显然没有放大话,这才满意的赶人。 “成吧,你先家去,我准备准备,这一两日就上你家寻你。” “成成,那我就在家里等您嘞。” 老帽儿说完,长长的松了口气,紧锁的眉头也松开了,好像放下了一桩大大的烦心事。 他转身将桌上的草帽拿起,往头上一扣。 “那就回见了。” 潘垚挥手,“叔叔再见。” “哎,阿妹真乖,空了去叔家里玩。” 老帽儿又抓了把糖塞到潘垚手中,这才走了。 待人走远了,于大仙拉开凳子,也坐在了桌子旁边,正好和潘垚面对面。 他剥了个糖到口中,嚼了嚼,眯了眯眼睛,一脸的享受,香! 潘垚抬头就见于大仙看着自己,挪了挪位置,不自在的问道。 “师父,你老瞧我做什么?” 于大仙厚着脸皮,“土土啊,明儿你和师父一道去老帽儿家瞧瞧呗,带上前儿我给你的打鬼棒。” 潘垚生气,“什么土土,它是垚!” 于大仙摆手,“土土听起来亲切,而且啊,你身怀偃骨,以后是有大造化的人,这有大造化的人,成长起来皆是不易。”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老眼里有惋惜一闪而过。 “老话常说了,天妒英才,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师父喊你土土,你的名字就土一点,贱一点,也能保你一些平安和康泰,吉祥着呢!” 潘垚怀疑,“是这样吗?” 于大仙挺了挺胸膛,正气凛然,“师父何须骗你?” “好吧好吧,土土就土土,左右你不是第一个这样喊的。”潘垚没脾气了,“对了,师父,咱们明儿要去帽儿叔家做什么?他家怎么了?” 于大仙:“说是家里不太平,夜里总听到动静,不是凳子倒了,就是墙上挂的东西掉下来,拉了灯线瞧,又没瞧到是什么在作祟,心里不安心得很。” “前两天啊,他还梦到过世的老子娘,说是梦里就瞅着他,也不说话,就是一直盯着他看,瞧的他心里毛毛的。” 潘垚惊了惊,“那是闹鬼了?那鬼是不是很凶?” “这还没瞧呢,我怎么知道。”天气热,于大仙到底没忍住,捧起瓜尝了一口。 恩,是挺甜的。 潘垚瞧了于大仙一眼。 她刚才可是听到了,这还没确定呢,她师父就说老帽儿家里的鬼不好对付。 想着他讨厚礼的厚脸皮样,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和尚不说鬼,袋里没有米。 …… 怕潘垚害怕推拒,老仙儿又哄道。 “土土啊,你也别怕,真见到鬼了,你就跟前几天夜里一样,心中胆气足,手中力道重,瞧见恶鬼,用力的敲就是了。” “你放心,你胸中有偃骨,咱们祖上传下来的打鬼棒,它在你手中好使!” 潘垚无语。 “师父,那天的小兰香不凶,它是还情鬼,要是遇到怨鬼冤鬼厉鬼,就不是我抽它,该是它抽我们了。” 还情鬼,心中的执念是情人,生前死后,心心念念的都是情人,这种鬼要是不动它的情人,一般是无碍的。 这事儿,潘垚也是传功那日听玉镜府君说的。 “嘶。”于大仙皱眉抽了口凉气。 这话倒是有理。 “那我再带些压箱底的货。” 他一脸的肉痛,翻箱倒柜,将压箱底里的那几张符箓拿了出来,抖着手,不舍的将它放到褡裢中。 “师父,这书能给我瞧瞧不?” 于大仙翻箱子的时候,潘垚眼尖,一眼就瞧中了其中的一本书。 只见它的面皮有被火燎过的痕迹,焦黑残损,黄皮的封面上,墨字的书名都残损了,只隐约瞧见手札二字。 潘垚翻了翻,只见里头是各式各样的符箓,下头还有蝇头般的墨字,细细的说着符箓的用途。 手札的主人还是个心里话多的。 潘垚就瞧见了其中有一页,上头绘了一张名为【梦中相会】的符箓。 小字上说了符箓创作的缘由。 这符箓是一书生在外求学,因为思念家中的妻子,茶饭不香,衣带愈发的宽松,一副饱受相思之苦的可怜相。 他听说手札主人对道术有所研究,特意求到了手札主人面前。 彼时,手札主人与书生是同赁一院的学子,他感其情深,苦思冥想多日,头发都扒拉掉了好一把,这才创下了这符箓,并为其取名为梦中相会符。 符箓取相思草一束,用朱砂写上“飞魂魄游”四个大字,符箓搁在彩瓶中,每隔七日放一粒红豆,置于六甲坛下。 七七四十九日后,焚符和红豆,有情人交杯共饮,从此天涯如比邻,夜夜共一梦。 手札的最后,手札主人吐槽,真是时光流逝,人情易变,多管闲事真真是要不得! 原来,白衣的书生郎考取了功名后,家中的娇妻就成了糟糠妻,梦中妻子得知书生郎情变,醒来就咬碎了一口牙。 那是个泼辣的娇妻,性子烈也要强,眼里揉不得沙子,拎着杀猪刀就从老家奔来了。 那一场夫妻间的战斗,简直是天昏地暗,惊天动魄,院子里是鸡飞狗跳的热闹,手札主人夹在中间,头发又被一左一右的两夫妻扯住,各自薅掉了一撮。 最后,少了两撮发的手札主人,捧着掉发,伤心又悲愤的指天发誓。 果然是情之一字扰人,这辈子,他再也不瞎掺和了! ………… 小庙里,潘垚看这手札就像看一样。 虽然是半文言的,不过,手札主人的文采好,写的生动又情真意切,潘垚好像真的看见被一对夫妻扯发的道长。 她看的津津有味,小脑袋点个不停。 可不是么,老话都说了,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这手札主人啊,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潘垚抓着手札,抬起头看向于大仙,兴致勃勃又道。 “师父,这手札能借我看几天吗?我想学着画这些符箓。” 主要还是想看上面的小故事。 于大仙摆手,“想看就拿着,等以后啊,这些也都要传给你。” 潘垚:“谢谢师父。” 说完,潘垚继续看手札。 于大仙看了潘垚一眼,见她盘着腿坐在官帽儿椅上,腿中间搁着那本符箓手札,小脸上是认真又好学的模样。 日光照耀下,那脸蛋莹莹有光,瞧过去就是钟灵毓秀的模样。 于大仙心中一动,“土土,你试着画画符吧。” 潘垚抬头,眼睛里有着跃跃欲试。 “我?现在就开始吗?” 于大仙摇了摇蒲扇,老花儿眼也笑眯了,“择日不如撞日,试试又不打紧,就是不成,也不过是浪费一些黄纸和朱砂。 …… 第 12 章(捉虫) 说着话,于…… 说着话,于大仙搁了大蒲扇,走到窗边的斗柜旁,拉开了最上头的那一层。 潘垚踮脚瞧了瞧,里头是黄、红、黑、青、白的五色符纸。 她有些意外。 “符纸有这么多种颜色啊。” “是啊,里头的学问大着呢。”于大仙如数家珍,“符纸的颜色不一样,用来绘制的符箓也不一样。” 他拈了张黑纸,“像这黑符,我们用它时,通常是想着借助冥神之力,请阴兵,招小鬼。” 说完,那枯瘦的指头一点,落在另一张白纸上。 “白符同样是借助冥神之力,只是,它意在通灵,通常是与鬼魂沟通时用的,搭上一碗白米,通灵的效果会更好。” 见潘垚好奇,于大仙又将其它三色粗略的介绍了下。 “红符祈愿,保家宅平安;青符多是借灵物之力施法,什么是灵物?都说年久成精,这灵物就是成精之物。” “像一些古树,老井,山野间的狐狸黄皮,甚至是家里养的老猫老狗……它们活的久了,机缘巧合之下得了造化之力,通了灵,成了精,这样的东西就叫做灵物。” “青符借的就是这灵物之力。” 最后,于大仙拿出几张黄纸,放在潘垚面前,又寻了一把小管狼毫。 “而黄符,也叫皇符,借的是天神之力,驱邪辟邪最是好使。” 潘垚听的认真。 最后,于大仙叹息了一声,“不过,我听我师父说过古,其实,还有一种说法,对于有仙缘的人来说,符纸朱墨是不需要讲究太多的,修行到一定的境界,道人能以指为笔,天地为符纸,凌空而画就能成符。” 潘垚点头。 这事儿她知道。 以后的电视上都有演,手诀一掐,脚都不用动,大招五彩斑斓的齐齐开放,咻咻咻的,特别的厉害! 于大仙:“好了,你试一试,不成也不要紧。” “恩,师父,我会努力的。”潘垚应下。 …… 潘垚按着于大仙的指导,用竹签刮了些朱砂到小碟子中,又调和了些阴阳水。 所谓阴阳水,阳指天上未沾地的雨水,阴则是指未见天日的井水。 符箓分符头、符窍、符脚,讲究的是一气而成的气势。万事开头难,潘垚也想有个好的开始,要是头一次画符就不成,多打击自己的信心啊。 她翻了翻手札,挑了张笔画最少的临摹。 只见手札的纸张已经泛了黄,上头朱砂写就的符文仍然鲜艳,笔触龙飞凤舞,瞧过去就是不凡之势。 潘垚看了一会儿,以食指为笔,在上头细细描绘。 不过片刻,她心里就有了底。 也不用铅笔和草纸描绘,调了朱砂和阴阳水,潘垚抓起狼毫沾墨,摒气凝神,随即笔尖触及黄纸。 一开始是有些生涩,写上几道后,笔画自然顺畅了。 手札里的蝇头小字写了,这符箓名为五雷镇鬼符。 潘垚先是画了符头,符头是三勾,代表三清之意,当真是一笔天下动,二笔祖师剑,三笔凶神恶煞速去千里外,着实气势不凡。② 写到符窍时,潘垚只觉得心头一动,绛宫处有道暖流心随意动而出。 一开始只是一点,接着,它犹如奔流的潮水般,带着磅礴的气势涌出。 下一刻,灵光从符窍处漾出,光盖过黄纸,一闪而过,随即寂灭,快得就像是个错觉一样。 桌上一张写了朱砂的黄符,平平常常。 潘垚收了笔。 旁边,于大仙捧着茶杯的动作都愣住了,显然,刚刚那道光亮他也是瞧见了。 于大仙几乎是跳了过来,半点没有平时老胳膊老腿儿的慢吞吞劲儿。 “世人枉费朱与墨,一点灵光即成符……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他抓着符,浑浊的老花眼瞧着潘垚,眼睛里头是亮得惊人的光亮,“这就是偃骨,这就是仙骨吗?” 他说到后面,神情又是激动,又是颓败。 潘垚担心,“师父——” “师父没事。”好半晌,于大仙才按捺下了这激动不平的心绪。 他摆了摆手,示意潘垚不用担心,低头看手中的黄符。 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将黄符搁下,伸手摊平上头被抓出的褶皱。 “这符画的很不错。”于大仙欣慰。 他虽然道法不行,这眼力还是有一些的,有符力的符,它握在手中的感觉和黄纸是不一样的,这感觉很微妙,有些暖,也有些安心。 偃骨啊。 于大仙又看了潘垚一眼。 如此天资,难怪被称为仙骨,修行中人谁都想拥有,甚至有人不惜沦为畜生,害人性命,挖了仙骨,化为己用。 以往只是听说,今日亲眼见到这画符的一幕,只是初初碰笔,符箓就成……这等资质,真是让人又羡又妒。 于大仙长叹,“师父就是嫉妒了。” 潘垚见于大仙说出这句话,背着手看向窗户外头,神情怅然,肩膀都跨了,显然是十分的失意。 不过,他直白的将嫉妒说出,可见胸怀坦荡。 视线一转,潘垚瞧着桌上装着凉茶的杯子,连忙捧起,奉到于大仙面前,笑着哄道。 “师父喝茶,天儿热,喝点凉茶败败火。” 于大仙哼哼。 喝茶?不不,他不喝茶! 嫉妒已经让他面目全非了。 潘垚:“您瞧啊,我是您的关门弟子,以后我出息了,您面上也有光,多好啊。” “大家说起来,都会说是您教得好,名师出高徒,回头您是于大仙,我潘垚以后就是潘半仙,一听就是师徒俩,多好。” “滑头!”于大仙一拍潘垚脑袋,失笑不已,“和你爸一样会说。” 潘垚嘿嘿笑了下,心里松了口气。 可算是将这被嫉妒淹没的老仙儿拉出来了。 当徒弟,不容易! …… 外头蝉鸣声不断,潘垚在小庙的桌子上认真的学画符。 多画几张,她也弄明白了,符窍可以说是一张符箓的灵魂。 都说不知书符窍,反惹鬼神笑,若知书符窍,惊得鬼神叫,《太上日月经》炼化的日华和月华,从绛宫入符窍,这即是灵光。 而有了这,朱墨黄纸才成符。 不知不觉,日头从东边爬向了西边。 于大仙瞅了瞅外头的日光,开始赶人了,“好了好了,时间差不多了,你早点回去,别等你爸妈来喊人。” “知道了,师父。”潘垚应下,收拾了下桌子。 她初初修行,一个下午画了十一张符,成了七张,废了四张,这画废的符也不能随便丢弃,她拿着火柴盒,划了一根,将画废的符箓燃进化宝炉中。 金黄的火光燎过,符箓成灰。 “师父,我走了。” 潘垚抱着符箓手札,还有几本堪舆的札记,冲于大仙告别。 出了小庙,站在空地上,潘垚回头瞧那小庙的檐角。 只见落日的余辉犹如一件华美的彩衣,它轻柔的披在仙人跑兽的石像上。 石像周身氤氲着同落日同一色的日华。 乡间的岁月静谧又闲适。 虽然玉镜府君瞧不到,潘垚还是欢快的摇了摇手,在心里喊一声,我回家去了,这才哒哒哒的朝家的方向跑去。 今儿下午下过一场急雨,地还泥泞着。 乡间路上,李耀祖迎面走来。 潘垚:“耀祖叔。” 李耀祖瞧见潘垚,脸上也堆上了笑容。 “是潘垚啊,这是去大仙那儿了?” 潘垚点了点头,“准备回家了。” 李耀祖不是见外的性子,他转了个方向,跟在潘垚旁边,朝同一道方向走去。 说起于大仙,他那是心里满腹的牢骚。 “不是叔爱说他,你师父这人啊,性子忒小气!” 潘垚意外,“怎么了?” “真的!”李耀祖点头强调,“今儿啊,我带老帽儿来寻他指点迷津,他家里有点不太平,这几日正愁着呢,都是我推荐了咱们大师的名头!潘家丫头,你说,我这算是给你师父介绍主顾,介绍生意了吧。” 潘垚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李耀祖继续:“老帽儿可是大主顾,他口袋里是这个。”他做了个口袋鼓鼓的动作,显示老帽儿有钱。 潘垚想了想,确实不像差钱的主,那一身衣裳可精神了。 李耀祖丧气,“按理说,我介绍了这么个大主顾,你师父得看重我一些,我想向他讨张符护护身,倒也不用太好太高级的,就那日你师父他贴箱子,镇小兰香那样的就成。” 潘垚咋舌,那可是师父压箱底的宝贝呢,这耀祖叔上门讨,那不是小乞儿抢绣球,讨打么。 果然,下一刻就听李耀祖埋怨数落了。 “可是他呢,脸一臭,转眼就把我赶走了,潘垚,你说,你师父是不是小气?” 潘垚觑了李耀祖一眼。 师父小不小气另说,不过,这耀祖叔在师父眼里,他一定是个脸大的。 李耀祖瞧见潘垚手中抱着的书,“咦,这些是什么。” 潘垚:“哦,师父传我的符箓道法。” 听到符箓,李耀祖眼睛一亮,这不是瞌睡来枕头了么,求不到大仙儿的,这大仙徒弟半仙的也不错啊。 “潘垚,你会画符了?” 潘垚:“就学了点皮毛,刚刚才学——” “送叔一张啊。” 潘垚为难,“这确实才刚学——”满打满算,凑个整的,那也才一日呢。 符箓虽然画成了,功效却不一定强。 要是真遇到事了,她的符箓跟那哑炮一样,她不要面子的吗? 李耀祖突然打断,“前几天我送来的鸡好吃吗?” “好吃。”潘垚下意识的回答。 也许是身体变小了,她都变馋了,想起周爱红做的大盘鸡,潘垚馋得都要流口水了。 李耀祖豪气,“侄女儿你给叔一张符,过两日,叔再给你送只鸡来。” 潘垚被缠得紧,最后,她没办法了,只得从手札中将第一次画成的那张符箓取出,递给了李耀祖。 “真是刚学的,要是不顶用的话,你别怪我。” 李耀祖小心的将符揣进衣兜,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直不安的心,一下就安定了下来。 “不会不会,好了,叔走了,过两日得空了,再给你送只鸡来。” 潘垚笑眯眯:“不麻烦叔了,明儿我要和师父一起去白鹭湾,到时我自己上门抓。” 她一定要抓最肥的那只,要两条大腿都粗的。 李耀祖心中一梗,本来还想着小丫头年纪小,他拖上几日,小孩忘性大,他就能把这事儿赖掉了。 看来,这下是赖不成了。 “成吧成吧,你明儿自己挑。” …… 老帽儿姓张,名国钦,家里有三个儿子,前头的儿子都二十来岁了,就最下头的那个,今年夏日刚刚满八岁,是狗憎猫嫌的年纪。 老帽儿和李耀祖是同乡,都是白鹭湾的人,离芭蕉村有十来公里的距离,两家还是邻居。 这次,老帽儿家里不太平,也是见李耀祖天天嚯嚯他家大公鸡的鸡冠,多问了两嘴,这才知道他前几日竟然被戏子鬼上身了。 这鸡冠血,那是他自己阴气重,用来去晦补阳气的。 也是这样,老帽儿十分信服于大仙,这才去了芭蕉村,求上了于大仙。 回到白鹭湾,李耀祖远远的瞧到老帽儿,他正在和他的大儿子张建飞在一处说话。 老帽儿精悍的脸上都是对大儿子的欣慰,说着话,还抬手拍了拍。 说起老帽儿这大儿子张建飞,李耀祖脸上浮起艳羡。 无他,老帽儿家里最近家底丰厚了,那都是大儿子在外头搂回来的财。 听说,他靠的是赌,十赌九赢,手气旺得让人眼红。 …… 第 13 章 “耀祖也回来了?”…… “耀祖也回来了?”注意到李耀祖,老帽儿打了声招呼。 “是啊,才回来。没办法,我姑爹不留饭,可不得早点回来了。” 李耀祖愁着脸摊了摊手,将自己说得可怜兮兮的。 其实,他姑爹陈头头倒不是小气的,毕竟是当大队长的人,吃公家饭的,为人处世更是圆滑通透。 之所以不留他吃饭,那是记着他半夜摸坟的事呢。 “哈哈,陈队长不留饭不打紧,到我家吃啊。”老帽儿热情,“正好我家建飞今晚也在家,我让你婶子多炒两个菜,咱们再喝两口酒,今儿供销社刚打的,香着呢,一道尝尝?” 李耀祖有些心动。 旁边,张建飞也冲他笑了笑,“一道来吧,添双筷子的事。” 李耀祖:“那我就不客气了。” 知道张家这几日不太平,李耀祖要上张家吃晚饭,心里确实担心了一下,不过,想着最近天热,吃饭都是打了桌子在院子里吃,李耀祖心里的那丝担心也就烟消云散了。 应该不至于这么寸吧,最近他可没少嚯嚯公鸡的鸡冠血,于大仙说了,他身上的阳气补的差不多了。 …… 晚风徐徐的吹来,带着夏日的闷热。 “建飞啊,听大家说你最近发财了,乡里乡亲的,你可得带带哥,现在讲究的是先富带后富,最后共同富裕,咱们可得听着指挥走。” “一定一定。” 李耀祖亲昵的揽上张建飞。 张建飞笑眯了眼睛,嘴里说着一定一定,脖子却昂着,瞧人时,他那年轻的眼里带着两分睨人的意味。 李耀祖心中轻嘘。 嗤,这人啊,口袋有点钱就飘了,虚伪! 两人哥俩好的模样,跨步朝张家院子走去。 才进院子,一阵冷风吹来,凉飕飕阴恻恻,李耀祖一下子就僵住了,脖颈处立马爬上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耀祖哥?”张建飞不解,“怎么不走了?” 李耀祖脚还抬一半在半空中,他僵着脸,几乎能听到自己转脖子时,骨头嘎嘎嘎的声音。 “建,建飞。”李耀祖嘴里打着磕巴,上下牙打架,“我想起来了,我家里还有点事儿……今儿,今儿我就不在你家吃饭了,回见回见。” 说完,他转身想走。 “哎?吃个饭能费多少时间。”张建飞一把抓住李耀祖的肩头。 李耀祖倒抽一口气。 在被抓住肩头的这一刹那,他觉得他被抓住的不是肩头,而是命门,而张建飞那手,它也不是他的手,而是森冷阴寒的东西,就像是鬼手一般。 李耀祖瑟瑟发抖。 他就不该贪嘴! 就在他以为小命危矣的时候,胸口内袋开始发热,热量一下就驱散了那阴寒森冷之气,李耀祖僵住的腿脚也恢复了灵活。 得了自由,他就像兔子一样,撒腿就跑了。 “不了不了,我家里真有事。” 老帽儿从屋里走了出来,看了一眼手僵在原地的张建飞,又瞧了一眼这下跑得不见人影的李耀祖,面上浮起不解。 “这耀祖是怎么了?” “不知道。”张建飞摇头,神情莫名,“突然说家里有事,不过,我看他那模样,哪里是家里有事啊,瞧着就像被鬼撵了一样。” 听到张建飞这句吐槽,老帽儿心中惊跳。 想着这几日夜里的不太平,还有梦里瞧见过世老娘盯人的眼神,他脸色一变,立马叱道。 “别胡说!” “小孩家家的,真是什么话都敢瞎说,呸呸呸!” “好了好了,别管耀祖了,他不吃的话正好,咱们还能多夹两口菜吃。” 张家人进了院子。 …… 那边,李耀祖才进了屋,转手就将门抵住,他背靠着门,神情惊惶的左右环顾,好一会儿,那如擂巨鼓一样的心跳声才小声了点。 “对对对,符,胸口有符,我胸口藏着符。” 李耀祖颤抖着手,摸到胸口处。 刚刚胸口处就是一阵发烫,这才驱了张家门口那诡异的阴森发凉感。 李耀祖往口袋去掏符,没有掏到符,反倒摸了一把灰。 手指一捻,黑灰从指缝间落下。 李耀祖的脸色顿时又青又白了,细看还有几分庆幸。 有用! 大仙徒弟潘半仙的符可太有用了! 简直救大命了! 此时日头已经完全的落到山的另一头,天色昏沉,只天边的云彩还有两分淡淡的光彩。 再上芭蕉村求潘垚画符,李耀祖是没有这胆气走夜路。 不过,符没了,他心中也怕的很,尤其是张家离他李家也不远,就隔了二十多米的距离。 害怕的李耀祖在屋里来回的转,最后,他将视线看向了鸡窝,目光深沉。 …… 张家小院。 老帽儿听着隔壁传来的鸡鸣声,一边吃菜,一边和家里人嘀咕。 “这耀祖家怎么这么闹?鸡飞狗跳的。” “可不是,这鸡叫声就跟被掐了脖子一样,闹闹腾腾的,多大的人了,还在玩鸡,没个正形。”老帽儿媳妇翠婶一边添饭,一边嫌弃。 “给,多吃一些。” 转眼,她瞧到对面的自家大儿子,脸上一变,添上笑意,将手中装好的饭递到张建飞的手中,欣慰不已。 “还是咱们家建飞厉害,最近家里的日子好过,都是建飞有本事,妈出门去,谁不高看一眼。” 张建飞笑了笑,他穿着的确良的白衫,昏黄灯下,衬得那脸也有两分的惨白。 老帽儿手中的碗往前碰了碰。 爷们间的情谊,不说欣慰,一切都在酒里。 …… 隔壁,李家李耀祖那一屋的灯也亮了一整夜,他抱着被子缩在床脚,天儿闷热,他也不敢开窗。 屋里搁了几个鸡笼,里头关着三只大公鸡,六只母鸡,八只小鸡。 “喔喔喔。” “咯咯咯。” “……” “咯咯咯。” “喔喔喔。” 一声晒一声高。 “烦死了,还要不要人睡了,耀祖在干嘛?妈,你别拦着我,哪里有人把鸡放屋里的,这么热的天,屋子都臭了……不行,我非要骂他一顿不可。” “好啦,好啦……你弟这几天神精病着呢……真的,大夫说了什么精神衰弱,吓着了……唉,小妹,你就体谅他一点,随他去吧。” 伴着李家妈妈和小妹的埋怨劝说,李耀祖熬着熬着,在鸡臭中睡了过去。 …… 第二日,芭蕉村。 潘垚还在桌上吃着早饭,于大仙就来了。 今儿的于大仙可不一般,只见他穿一身的法衣,对襟样式,法衣长及小腿,广袖宽袍,上头绣了日月星辰和八卦,手中还持一柄桃木剑,腰间别着一柄铜制的三清铃。 潘垚打招呼:“师父。” 于大仙点了点头,“恩,吃好了吗?好了咱们就走。” “快好了。”潘垚抓紧了扒饭的速度。 “盘盘慢点吃。”潘三金不赞同了。 转眼,他就怪上了于大仙,“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盘盘正在长个,小孩脾胃还弱,可不敢狼吞虎咽吃得太快。” 于大仙:“这不是想着,一会儿太阳大了,天气太热,晒着孩子了。” 潘三金:“也不差这点时间。” 两人拌嘴了两句,于大仙抬了抬手,示意不说了,坐在一边等潘垚。 …… 潘三金多瞧了几眼于大仙今日的穿着,笑着道,“老仙儿今天还扮上了啊,别说,还怪好看的。” 于大仙瞥了一眼,不想浪费唇舌。 “你忙去吧,今儿土土跟着我。” 什么土土,多不好听啊。潘三金撇了撇嘴,俨然忘记自己喊过潘垚潘三土的事儿。 “没事,我让爱红帮我去船厂说一声了,今儿啊,我陪着盘盘一起。” 潘三金要跟,于大仙也没反对,这当爹的,自然是紧张自己孩子的。 过了片刻。 潘垚:“爸,师父,我吃完了,咱们走吧。” 潘垚跳下长条凳,还在想着这去白鹭湾怎么去,那边,潘三金和于大仙已经一人牵一辆自行车出来了。 自行车前头有杠,还是凤凰牌的。 “天儿热,帽子戴上。” 潘垚被潘三金扣了顶草帽,肩上又背个绿色的军用水壶。 她低头瞧这水壶,还不待稀罕,两脚一轻,就被潘三金支着胳膊,往自行车的单杠上一搁。 “走喽。”潘三金吆喝一声,“盘盘,抓紧手。” 潘垚连忙抓紧车把手。 下一刻,就见她爸抓着车把手,单脚蹬踏板,一个横扫腿,借着车子行进的惯力,横跨的坐上了车垫。 乡间小路上,自行车稳稳的前进。 潘垚庆幸。 还好她是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不然,她非得被她爸那腿风扫到不可! 路上,潘三金夸于大仙,“老仙儿,你这身衣衫可太行了,在太阳下看更好看了。” 说完,他抽空伸出了个大拇指。 “这样扮上,可太仙了。” 于大仙轻咳一声,“哪里哪里。” 潘垚在杠上侧坐着,面上正好朝着于大仙那一面。 她扒拉着潘三金的胳膊,偷偷的瞧于大仙,心神有些恍惚。 老仙儿穿着天仙洞衣是仙,不过,他脚下用力踩着两轮自行车,吭哧吭哧,这样就一点都不仙了。 …… 白鹭湾离芭蕉村有一段路,约莫十来公里,凤凰牌自行车的车轮大,大约骑了二十多分钟,潘垚远远的就瞧到了写着白鹭湾三个红字的大石头。 白鹭湾要到了。 大石头旁边,蹲地的李耀祖听到车铃声,一下就支棱了起来。 他眯了眯眼睛,瞧清楚来人,立马吐了口中的草梗,腾的一下就跳了出来。 “潘大仙,你们可算是来了,我等你们等的好辛苦啊,吃饭了吗?”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这共同的啊,就是那一声【吃饭了吗】的问候,不分早中晚,还怪让人亲切的。 李耀祖拦下人,热情的招呼潘垚。 今儿,他也不喊大侄女儿和阿妹了,直接给潘垚抬了个辈分,和老仙儿一样,大仙! 讲究的就是一个词,尊重,敬畏,慎重! 潘垚觑了于大仙一眼:…… 果然,老仙儿的脸要黑了。 可不是要脸黑了嘛,这辛辛苦苦的扮上,看过去仙风道骨的,结果来人瞧都没瞧,还喊自个儿徒弟大仙了。 这是明晃晃的谋朝篡位啊。 潘垚偷笑:“大仙不敢当,喊一声半仙就成。” “哎,潘半仙。”李耀祖从善如流。 潘三金不解,“你怎么在这儿,不是,我听说是老帽儿他家有些不太平,所以请了老仙儿瞧瞧,怎么来的是你?” 李耀祖皱巴脸,“就是他家!他家真的闹鬼!” 他眼里闪过惊慌,“昨儿我就感觉到了,凉飕飕的,脖子上一下就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它还想拉我来着,幸好我身上有半仙给的符,这才躲过了一截。” 说着,李耀祖心中害怕,大太阳下还想和潘垚贴贴。 潘垚:…… 潘三金:“欸欸,说话就说话,你别凑我闺女儿这么近。还有啊,你身上这什么味儿,怎么一股鸡窝的味儿?” “臭死了!” “远点远点,你离我们远一点。” 潘三金伸出手,将人杵远。 李耀祖哀怨了,“符替我挡了灾,我身上就没符了,你们是不清楚,老帽儿他家离我家近着呢,我怕那东西夜里摸到我这儿来,心里怕得厉害。” “好在,关键时候,我想起于大仙说的话,公鸡辟邪!我就抱了我家的鸡进我屋了,昨晚,它们一家子都和我在一起睡。” 众人:…… 那边,李耀祖还在如数家珍,“三只公鸡,六只母鸡,还有八只小的,各个闹腾的啊,我昨晚那是一宿没有睡好!” 潘垚:…… 还真是睡鸡窝了。 “不是,”潘三金怪道,“就算于大仙说公鸡辟邪,你至于拎这么多鸡进屋吗?” “这么大热的天,你也不嫌弃味道大。” 李耀祖讪笑。 “你想啊,咱们乡下地头,村子间抢水的时候,也讲究多喊上几个人,我拎上母鸡小鸡,那也是一个理儿。” 顿了顿,他认真的想了想措辞,慎重道,“这就叫做,鸡多势众!” 潘垚:…… 这耀祖叔,真神人也! …… 第 14 章 在李耀祖说出鸡多势…… 在李耀祖说出鸡多势众的时候,一行人静了静,于大仙连忙撇清关系。 “别,我没说过这话。” “是是是。”李耀祖笑得有两分自得,“您就说过鸡冠血抹印堂能辟邪,至于后头的,那都是我自己琢磨的。” 潘垚鼻尖嗅着那股鸡臭味,真心实意的夸赞道。 “叔,你琢磨的很好,下次不要再琢磨了。” 在潘垚说出前半句话时,李耀祖面上还带着笑,待听了后半句,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两分。 好半晌,他挠了挠后脑勺,眼睛盯着潘垚,心中却暗暗琢磨。 这半仙是夸我呢,还是那啥了? 不管了,不管了,半仙就是半仙,说的话也比别人的来得深奥。 …… 自行车上,潘垚拍了拍潘三金的胳膊,催促道。 “爸,咱们快去张家吧,回头该热了。” 潘三金:“好嘞!” 瞧见潘三金蹬着自行车往村子里头骑去,李耀祖又蹦跳了起来。 “欸欸,你们等等我啊。” 他一个助跑,追上落后的那辆自行车,手抓住于大仙的腰肢,侧着臀一跃,动作灵活的跳上了自行车的后座。 “这边这边,老帽儿家在这边。”李耀祖热心肠指路。 “哎哎,你这娃子,也不喊一声就跳上车,吓着我老仙儿了。” 跳跃的冲劲儿太大,于大仙自行车的把手摇晃了几下,吓得他赶紧抓紧车把手。 一边骑,一边数落。 “就几步路了,自己走就是了,还要我骑车带你,也不看看我多大年纪了,真是个腿懒的。” 于大仙嘟嘟囔囔,李耀祖瘪嘴。 潘垚回过头,正好瞧见这热闹的一幕,偷偷笑了笑。 …… 白鹭湾和芭蕉村是差不多的村子,砖木混合的房子,墙壁上抹上一些黄泥。 冬日保暖,夏日阴凉。 屋顶是瓦片的,一些富裕的人家则是用青砖盖的四方房,屋顶直接用水泥浇灌。 可以晒衣衫,也能晒稻谷,瞧过去干净又方便。 这会儿还早,清风还带着清晨的凉意,徐徐的迎面吹来,阳光明媚,草丛里的露珠折射出剔透的五彩光芒。 潘垚瞧的认真。 潘三金微微低头,便见到小丫头那认真的神情,只见她眼睛大大的,鼻子微微翘着,草帽檐的阴影投在那小脸蛋上,别提多可人爱了。 他一颗老父亲的心都要化了。 周爱凤眼瞎不识宝啊。 潘三金日常在心里埋汰着没良心的小姨子。 …… 张家的宅子坐落在村中的位置,村子不大,一行人约莫骑了五分钟的时间,就来到了张家门口。 “半仙,大仙,你们快看,就是这儿了,这左边的那栋是张家的,喏,他家还盖了个挂耳,今年新添的屋……这边是我家。” 一到地方,李耀祖就跳下了车,指着房子介绍。 “潘半仙,你有没有瞧出什么?” 李耀祖凑近潘垚,有些紧张的抓了抓衣角。 他抬头看了张家一眼,就跟有针扎眼睛一样,连忙又收回目光,压低了嗓门,做贼一样。 “是,是什么鬼啊?男鬼还是女鬼?是老的还是少的?” “可别是老太太和老爷子。”后半句,李耀祖嘟囔,声音轻的几乎听不到。 潘垚心思灵巧,一下就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忍不住又是一笑,嘴角漾起小小的梨涡。 这老太太老爷子鬼,那都是上了年纪的鬼。这上了年纪的人,最爱的活儿是什么?那必须得是串门和别人唠嗑啊。 李耀祖这是怕鬼串门,寻上他了。 见李耀祖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潘垚出言安抚,道。 “耀祖叔,你别太担心,既然我师父来了,肯定能将这事儿处理得妥妥的。” 那边,于大仙站在张家门口,目光上下的打量着张家屋子,尤其是那明显一看就是新屋子的挂耳房。 下一刻,他眉头紧皱。 “瞧出什么了吗?”于大仙问潘垚。 “是有一股不大舒服的气息。” 潘垚认真的感受了下气息,这几日她炼化日华和月华,对气息的敏感性大有提高,在张家这一处,她能嗅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味道不是太明显,若有似无。 闻起来就像是东西埋在土里许久,久久的不见天日,潮潮的,带着泥土的腐臭,一股的土腥味儿。 潘垚站的这个位置,正好是昨日夜里,李耀祖和张建飞拉扯的地方。 突然,她目光凝了凝。 于大仙注意到了,连忙追问,“怎么了?” 潘垚指着篱笆墙的根脚,“这儿有一道黑,有些地方被太阳晒着,漫出一缕缕黑雾,看过去就像是要化了一样。” 可不是要化了么。 张家用细竹竿围了篱笆墙,院子里种了些青菜果蔬,正是夏日时分,草木茂盛,丝瓜藤顺着细竹竿往上爬,细细密密的,这一处瞧过去青翠阴凉,也因为这阴影,这一道黑还未被太阳晒化。 此时,它就像一条指粗的小蛇,蔫耷的淌在篱笆墙阴影下,潮潮的,带着年久未见天日的土腥味儿。 太阳炙热的阳火下,有黑雾腾空。 于大仙叹了口气,他肉眼凡胎,是瞧不到这黑雾了。 “师父资质不如你,不过,这么多年,师父也不是只会招摇撞骗,哄人家供点吃穿的,张家这里头的道道,师父也看出了一点。” 于大仙顿了顿,再看张家,老花儿眼里有着慎重。 “张家这一处宅子,它新建的屋子坏了宅子风水,机缘巧合下,这宅子的风水,正好合着阳宅中五鬼宅的说法。” “五鬼宅?”潘垚不解。 于大仙点头,“正是,五鬼宅。” 他正要和潘垚细说这五鬼宅,屋子里,老帽儿听到院子里的动静,打开门走了出来。 瞧见于大仙,他眼睛一亮,快步的走了过来,大声道。 “大仙来了?” “快快,到堂屋里坐坐,这天气真热。” 于大仙暂且搁置了和潘垚说五鬼宅的话,提着桃木剑,往张家堂屋方向走去。 潘垚和潘三金跟上。 李耀祖在门口犹豫。 “去,将厨房里熬的绿豆汤端出来,给大家消消火儿。”老帽儿吩咐妻子翠婶。 转过头,他就见李耀祖还在篱笆墙那儿探头缩脑,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翠婶瞧不上李耀祖这畏缩的小性子模样。 李耀祖和张建飞差不多大年纪,家又离得近,孩子和孩子之间,难免会被人比较。 李耀祖小时候话多,话多就嘴甜,长辈自然爱夸赞,而张建飞性子腼腆了些,腼腆就嘴巴钝。 这样一来,张家难免落了下风。 现如今,想着儿子带回来的钱,翠婶昂首挺胸,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耀祖耀祖,光宗耀祖,名儿取得倒是响亮!平日里还不是这偷鸡摸狗,招猫逗狗的二货样? 她儿子就不一样了,小时候嘴巴不甜又怎么样,人家他现在有出息了! 仔细想想,他家建飞,那叫做内秀! 翠婶睨了李耀祖一眼,扭着腰去厨房端绿豆了。 …… 老帽儿一拍李耀祖肩膀,李耀祖吓了一跳。 “这大白天的,一惊一乍做什么?” “叔,不是我胆子小,你家是真的有鬼!你知道吧。” 老帽儿嘴角跳了跳。 他心里知道归知道,但这么直白的讲,还真是让人听了怪别扭的。 “进来吗?”老帽儿撑着篱笆墙,问李耀祖。 李耀祖往里头探头看,正好瞧见潘垚往这边瞧来,见着他,小丫头还笑了笑。 李耀祖心中胆气骤起,“进进进!” 半仙在呢,他怕啥。 …… 堂屋里。 李耀祖眉飞色舞,手脚并用的给老帽儿讲着他昨晚落跑的原因。 “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等我回家,我从胸前拿下符,你猜怎么着?”他一拍大腿,“好家伙,那符都化成灰了!” “要不是有这符啊,我猜,就不是符成灰,而是我成灰了。” 他说的激动又庆幸,更感谢送符的潘垚了。 眼睛四处看了看,抓了张家堂屋八仙桌上的糖,一股脑的往潘垚兜里塞。 “多吃点,多吃点,吃不完揣兜里,谢谢谢谢,真的谢谢,叔这心里啊……哎,都不知道怎么说了,真是老感谢你了!” 潘垚:…… 这耀祖叔,他是不是忘了,这里不是他家,是老帽儿的家,这糖也不是他家的! …… 旁边,老帽儿僵了好一会儿,被李耀祖这一叠声的谢谢拉回了神,他连忙问道。 “大仙,我家这是犯了哪路的忌讳了?耀祖这事儿,我也是这会儿听了才知道的。”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那东西厉害了,准备要害人了?”说到这里,老帽儿的声音都虚了。 于大仙: “你家这挂耳房刚建没多久吧。” 老帽儿点头:“建飞发了点财,想着要给他娶媳妇,没房子不行,我就拿钱搭了个挂耳。” “难怪。”于大仙若有所思,“刚才在院子门口就瞧出来了,你家这宅子,它是五鬼宅。” “五鬼宅?”老帽儿手中的绿豆汤碗都要把持不住了,抖了抖手,惊声重复。 一个鬼就够可怕了,居然还有五个鬼? 于大仙不知道老帽儿心里的想法,径自问潘垚,“土土,昨儿你拿了手札回去,可有见到这五鬼宅的记载?” 潘垚想了想。 昨夜看的手札,没有看到五鬼宅,倒是有看到五鬼的记载。 她记性好,看过的内容都记得,当下就道。 “五鬼宅徒儿没有瞧到,不过,五鬼我知道一些。” 在于大仙示意的目光下,潘垚继续道。 “五鬼就是我们平日里说的瘟神,春瘟张元伯、夏瘟刘元达、秋瘟赵公明、冬瘟钟士贵、总管中瘟史文业,他们是司瘟之神。” 于大仙点头赞许。 “不错,在以前,一些道观还有供奉五瘟,大家伙儿正月十六的时候拜五瘟,求家畜平安,俗语里常说的,亮十五,烧十六,黑十七,这说的就是元宵十五灯节,十六燃灯送瘟神的习俗。” 听到这里,老帽儿偷偷的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五鬼啊,说是五鬼,细细追究起来,说的也都是神仙,不是家里住了五只鬼的意思,真是吓死他了。 还不待老帽儿将心放到肚子里,那边,就见于大仙眉眼耷拉,语气沉沉。 “这五鬼宅,乾门与震主相配,乾卦和震卦互为五鬼凶星,这是鬼入雷门,伤长子之象啊,难,这事儿难。” 于大仙的话,老帽儿和翠婶很多都没有听懂。 不过,他们听懂了一句话,鬼入雷门伤长子。 ……伤长子啊。 他们的长子是谁,那是他们家的建飞,出息的,会往家里搂财的建飞啊。 老帽儿着急,“于大仙,那该怎么办?怎么化解?咱们要不要开坛做法?我得买什么东西?” 翠婶也跟着打转,“香条?大金大银元宝?要啥东西,您说一声,我们马上就去买!” 于大仙摇了摇头。 潘垚不解,“师父,怎么了?” 于大仙探过头,在潘垚耳边说道。 “土土啊,这五鬼宅在《阳宅三要》中有一句批语,那就是外克内,其祸最速。” “官讼口舌,火灾贼盗,多应四五之数。” 他话才落地,似乎是要应证着这句批语,还不待老帽儿一家细问详情,院子外头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紧接着,就听一个男人高亢惊慌又激动的声音传来。 “老帽儿,老帽儿……不好啦,大事不好啦。” “你家建飞被公安带走啦!” “啪叽。”老帽儿手中盛绿豆的碗还是摔破了。 潘垚扭头就去瞧于大仙,眼睛亮晶晶。 这一刻,老仙儿在她的眼里,那身高绝对有三丈高。 高人,高高人! …… 第 15 章 对上潘垚瞧来的目光…… 对上潘垚瞧来的目光,于大仙只觉得身心舒爽,就像是三伏天里喝了一碗镇冰一样,舒坦! 潘垚凑近于大仙,真心实意的夸赞。 “师父,你就是大仙儿,名不虚传的!铁口直断,麻衣神相,说的都是你。” 刚刚那批语怎么说来着? 外克内,其祸最速,官讼口舌,火灾贼盗,多应四五之数。 这才说完批语,就有人来喊张家大儿子出事了,还是被公安给带走了。 这都不是神算子,那什么是神算子? 潘三金也佩服,“可以啊老仙儿,深藏不露了。” 一时间,于大仙在几人心目中的形象,陡然拔高。 “哪里哪里,过奖了过奖了。” 于大仙被这等眼神捧得找不清东南西北,飘飘欲成仙。 …… “建飞啊,我的建飞,我可怜的大儿啊!” 这时,堂屋里响起妇人爆哭的声音,哭声打断了几人的思绪,于大仙一个激灵,大梦初醒,终于神回张家这一处的堂屋了。 潘垚顺着声音看去。 乍闻家中儿子出事,老帽儿抖手丢了汤碗,白瓷大海碗砸在地上,摔了个八瓣,绿豆汤汁掉在堂屋夯实的土地上,软烂狼藉。 另一边,翠婶小腿一软,不管不顾的往地上一坐,脸上涕泪都下来了,拍着腿,嘴里囫囵的喊着话。 “……我的儿,我的儿不会做犯法的事,这里头肯定有误会……我的儿,我的建飞啊。” “振作点,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我们还不清楚,你哭丧干嘛。”老帽儿强作镇定,呵斥了一声。 接着,他抖着腿往堂屋外头走。 潘垚几人也跟了出去。 “小白,怎么是你?”瞧见来人,老帽儿面上放松了一些。 不过,到底事关自家大儿子建飞,他还是不放心道。 “建飞怎么了?什么叫做被公安带走了?你个憨子可别乱说话。” “我没有乱说,我亲眼瞧见的,公安的车子滴嘟滴嘟,下车就问了哪个是建飞,问完就朝建飞走去,瞧过去可威风了。” “建飞还想跑呢,不过,这人两脚的,怎么跑的过四个大轮子的,呼啦一下,建飞就被带走了。” 被叫做小白的人有些委屈,说着话的时候,还搓了搓手。 潘垚有些意外。 先前听那声音喊着老帽儿,她还以为来报信的人是个年纪颇大的人,起码得是老帽儿差不多年纪的,不然,谁敢大咧咧的喊一声老帽儿啊。 人后说小话就不提了,人前起码喊一声帽儿叔,表示客气礼貌。 没想到,来人的年纪并不大。 只见他约莫十八九岁模样,皮肤晒得很黑,个子中等,就是脑袋特别的圆,囫囵的剃着板寸。 板寸剃的不好,这里长,那里短的,瞧过去就像狗啃。 而且,他穿一身打了补丁的灰衣,脚下踩一大一小的布鞋,配着那头发,寒酸的像个癞皮狗。 潘垚又瞧了眼这小白。 这人说话时,那委屈的模样和他的年纪有些不搭,瞧过去,就像是智商方面有些问题。 “这是白鹭湾的白憨儿,是他们村的守村人。” 潘三金认识来人,和潘垚解释了一句。 潘垚不解:“守村人?” “嗯,咱们村以前也有,年纪大了,脑袋就更糊涂了,前几年一个冬夜里,天气太冷,他屋里烧多了炭,也不懂得窗户开大些,第二天人就没了,都是可怜人。” 潘三金感叹了下。 潘垚恍然。 原来,守村人就是村子里的傻子,也不一定傻得很厉害,多数能打理自己的吃喝穿衣。 就是打眼一看,别人就知道这人傻了点。 这样的人,家里有管还好,没管的话,一般都是在村子的村头搭一处小屋,村子里,东家施舍点粮食,西家施舍几件衣服,红白喜事喊上他们,他们也能搭把力气。 因为没什么事要忙,镇日四处晃,村里有什么事儿,那都是门清! 那边,老帽儿问不出什么了,急得不行。 “嗐,我和你瞎耽搁什么,走走走,我自己出门问去。” “我也一道。”翠婶摘了腰间的围裙,神情焦急,想要跟着一起去。 “你跟着干嘛,还嫌事儿不够乱吗?”老帽儿叱责了一声。 他回头瞥了眼于大仙,快快的收回目光,紧着,就附在翠婶的耳朵旁边,轻声嘱咐。 “你就在家里好好的待着,招待好大仙,建飞那边,我去瞧瞧,咱们家里的事儿还没处理妥呢。” “对对对。”翠婶忙不迭的点头。 这芭蕉村的于大仙真是准,她得请大仙帮忙,好好的化解化解这五只鬼。 “于大仙。”老帽儿回头喊于大仙,眼里有恳切。 于大仙也大气,一摆手,“你去吧,我在这儿等着信,事情等你回来再说。” “哎,谢谢,谢谢了。”老帽儿感激。 接着,潘垚几人就见老帽儿戴了草帽水壶,从屋里扛出自行车,脚一蹬,自行车的车轮子在黄泥地上滚动。 不一会儿,几人就不见老帽儿的身影了。 “我真的没瞎说,建飞就是被公安带走了。”白憨儿还在一旁嘀咕。 翠婶听见公安就心跳得紧,瞅着报信的白憨儿都不顺眼了。 潘垚将手中的大海碗推过去,“吃不?绿豆汤,加了糖的,很甜。” 白憨儿眯眼儿一笑,憨憨傻傻,“谢谢阿妹。” 说完,他捧着大海碗就喝。 潘垚坐在凳子上,双脚浮空,微微仰着头看,潘三金微微叹了一声,抬手摸了摸潘垚的脑袋,潘垚回神,冲潘三金笑了笑。 白憨儿吃完绿豆粥,巴巴的瞅着翠婶,也不说话。 翠婶耷拉着脸,不是太想理会。 潘垚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过了两分钟,李耀祖看不过去了。 他抬脚就进了张家的灶屋,再出来时,手中拿着半包的火柴,里头好几盒。 在翠婶肉痛的眼神里,一股脑的将火柴塞到白憨儿手中。 “拿去拿去。” 白憨儿欢喜,“哎。” 他接过火柴,这下也不留恋张家了,踩着不合脚的布鞋,欢欢喜喜的往院子外头走去。 李耀祖回头,对上潘垚好奇的目光,解释道。 “小白经常给大家做事传话,别的也不讨,就爱讨一盒火柴,他性子拗,没讨到还不走了,这事儿,我们村子里的人都知道。” 潘垚:“这倒是奇怪的性子。” 李耀祖随口一应:“是啊。” 那边,翠婶也着急的请教于大仙,这五鬼宅该如何化解,于大仙想了想,让翠婶准备个瓶子,最好是玉质的。 “你那瓶子准备妥后,我给你画道八卦符文,再画一幅五福捧寿,到时,这五福玉瓶搁在吉位,疏风理气,等再过几天,这五鬼宅的风水便能破去。” 翠婶念叨,“玉瓶,玉瓶,我去哪儿找玉瓶啊。” 这东西,听起来就贵。 于大仙:“也不拘是多好的玉,实在不成,你用那陶土捏的,白瓷样的,都成!是宝瓶样式就行。” “行了行了,这宝瓶你一时间寻摸不到,这也正常,这样吧,你准备些红纸,我给你先把五福捧寿画上。” 翠婶:“哎,麻烦大仙了。” 画八卦和五福捧寿,自然要静,翠婶将堂屋的八仙桌往外拖了拖,又将桌上的瓜果碟子等杂物清了,腾出地儿给于大仙画符作画。 潘垚给于大仙调墨,一边用竹签刮些朱砂到小碟中,一边低声问于大仙。 “师父,这五福宝瓶真能化解五鬼宅,救张家的大儿子张建飞吗?” 于大仙:“想什么呢,老仙儿我老头子一个,拿什么救这张家大儿子。” 潘垚:?? 于大仙手执狼毫笔,笔舔了舔墨水,随即在红纸上泼墨而画,笔走龙蛇,酣畅细腻,一只只蝙蝠在红纸上描绘而出,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一点都没有坠了于大仙一手好字画的名头。 于大仙语重心长,“土土,你要相信咱们的公安,张家大儿子要是没犯事,公安自然不会冤枉好人,他要是犯了事,这五鬼宅就算是破了,那牢狱之灾也是免不了的。” 潘垚听的仔细。 于大仙手在半空中停了停,说了句颇有意味的话。 “咱们见这五鬼宅的风水,知道它对张家有破家的征兆,那到底是风水让张家有破家的征兆呢,还是张家本来就要破家,风水正好应和、显露了这破家之势?” 潘垚愣了愣,也陷入了沉思。 是啊,到底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 于大仙又画了只蝙蝠。 “不过,这五鬼宅的煞还是要化,免得煞气害了其他人,对了,这八卦由你来画,你画的比师父的灵。” 说这一句的时候,于大仙瞅了瞅翠婶和李耀祖,见他们没注意这边,这才凑近潘垚耳边,悄咪咪的道。 显然,他还是很有大仙包袱的。 潘垚抬头看师父:…… 于大仙:“给师父点面子,来来,拿着这管笔,这笔管小一点,你的手好抓。” “成吧。” 潘垚在于大仙的指导下,开始学着画八卦,见红纸上的五福捧寿笔触细腻,她拿了另一张红纸,照着画上的蝙蝠画着。 旁边,老仙儿还在细细的叙说。 “《书经》有云,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修好德、五曰考终命……” 老者的声音在堂屋响起,有些苍老,平平静静的语调,给人踏实之感。 外头的蝉儿一阵阵鸣叫,潘垚执笔,一股静谧又欢喜的情绪在心底漫开。 …… 主家出了变故,翠婶晕头转向的想着,究竟拿什么东西来做化解五鬼宅风水的宝瓶,一时也顾不上堂屋里的客人。 那边,老帽儿蹬着自行车,脚踏板踩得飞起,簇新的蓝褂子在半空中飞扬。 一路问过来,大家俱是面上带同情之色。 白憨儿没有胡说,他家建飞确实是被公安带走了。 至于是犯了什么事,大家也不清楚,只一个常和建飞一道耍的,收拾了行李,鬼鬼祟祟的要往外头躲。 老帽儿瞧见了,连忙拉着人,一叠声的追问。 最后,那人被缠得没办法了。 “是赌钱啦,建飞赌太大了,赢的又多,昨天小柳村有几个人被抓了,就把建飞给供出来了。” “叔,你放开我,我得走了,迟了就来不及了!” 趁着老帽儿愣住的时候,来人赶紧挣脱老帽儿的手,提着行李,一溜烟的跑掉了。 老帽儿愣住了。 赌钱也会被抓?他们村子里偶尔也玩玩,怎么没见公安来抓啊。 …… 一路紧赶慢赶,老帽儿在公安局里见到了张建飞。 才这么半天没见,老帽儿觉得,自家建飞一下憔悴了,只见他头发乱了,精神萎靡了,被带到会客厅时,手上还带着个手铐。 老帽儿心中大恸,“建飞啊。” 张建飞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眼里顿时迸出了希望的光,原先焦灼的心也有了缓解的出口。 “爸!”他神情激动,伸手往会客室的金属栏上抓去。 动静太大,引得旁边的公安斥责了一句,“安静!” “好好,我们安静,我们安静。”老帽儿连忙道。 张建飞抓着栏杆,“爸,你来的正好,我这几天没法出去,有件很重要的事,你一定要帮我做。” “好好,爸帮你做,你别急。” 张建飞神情变化莫测。 虽然说了要找自己的爸爸帮忙,可是,话临到嘴边,他又退缩了回去。 “建飞,什么事啊?”老帽儿催促,“你说你说,爸一定帮你。” 张建飞低头,视线落在手中的手铐上,长叹一声,最终还是认清形势比人强,咬牙道。 “爸,我床铺底下有个瓶子,旁边还有个盒子,你打开盒子,每天晚上从里头舀出一勺的灰,然后倒到瓶子里。” “记得了吗?每天晚上都要一勺,千万不能忘记了。” 老帽儿心慌,“建飞啊,这是什么啊?” 张建飞不耐:“您就别问了,照着做就行。” 他说着话,神情焦急,这一场牢狱之祸,他实在是没有预计到,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关几天,这要是断了对宝瓶的供奉,以后手气不旺了怎么办? “好了好了,您回去吧,我又没犯什么大事,说不定过几天就回去。” 张建飞赶人。 老帽儿听的迷糊,张建飞被带下去后,他实在不放心,准备回家之前再问问公安。 …… 另一边,翠婶想着最近大儿子发了财,买了挺多东西回来。 再加上他那屋是新盖的,建飞又爱学城里人的做派,买了挺多东西回来装扮屋子的。 前几天,她还瞧见他买了两捧大红的假花回来。 这花有了,兴许花瓶也有。 翠婶进了挂耳房,找了一通,在电视柜上拿了个宽口的花瓶。 “这个好,我问问大仙能不能用。” 她抱着花瓶,正待出屋,脚踢到搁地上的啤酒瓶,啤酒瓶咕噜噜的往床铺底下滚去。 翠婶连忙弯腰去捡。 这瓶子要是藏床铺底下,回头非得招蟑螂虫子不可。 这一弯腰,看到床铺下头的东西,她愣神了。 只见床铺底下摆着一个瓶子,两边带耳,宽口大肚,是玉白色的,看过去就不像现在厂里做的花瓶,倒像个古物。 翠婶大喜。 这不是比她手上这个,更像大仙儿说的玉瓶嘛! …… 第 16 章 翠婶连忙搁了手中那…… 翠婶连忙搁了手中那厂里出来的花瓶,撅着臀,伸手就要去够床铺底下的大宝瓶。 “这又是什么?”拿到宝瓶,翠婶自然瞧到搁在一边的盒子。 就是个巧克力盒子,看过去挺平常的。 不过,这东西被张建飞藏在床铺底下,还是和玉瓶这样的东西放在一处,想来里头装的也是宝贝,说不定是钱票子。 翠婶没忍住,伸手将盒子打开了。 这一打开,探头一看,面上一下就失望了。 “嗐,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这不就是一堆灰么,建飞这孩子也真是的,藏得跟宝贝一样,害我白欢喜一场。” 盒子里堆着半盒子的灰,灰白灰白的,看过去倒也细腻干净,里头还搁了一把汤匙。 翠婶动作大,灰撒了好一些出来,呛得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揉了又揉鼻子,这才止住。 见不是值钱的东西,翠婶也不以为意了,随手就盒子搁在一边,连盖子也没盖上,宝瓶也放在一起。 另一边,她拿了墙角的扫帚,要去扫滚到床铺下头的酒瓶子。 酒瓶子里还有点酒,洒得床铺下头肮脏潮湿,翠婶爱干净,少不得拿抹布擦擦。 她没有注意到,盒子里的灰洒出来时,大宝瓶的瓶口里有幽幽黑气冒出,它们软烂无形,像一滩水一样,歪歪扭扭的贴着地面,将地上的白灰缠食,最后,它缠上了盒子里的灰。 过了好一会儿,盒子里的灰被缠食得差不多,只剩下浅浅的一层。 盒子的角落有一块白灰比较大块,瞧过去有些像指骨的形状,尖尖的,白白的。 闷闷瓮瓮的鬼音在瓶子的大肚里叹息。 “饿——好饿,还是好饿。” …… 堂屋里。 潘垚执笔的动作一顿,笔上的墨一下就在红纸上晕开了。 老仙儿瞧了,直摇头道可惜。 潘垚没有理会,侧着耳朵认真去听,见于大仙还要说话,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是有情况了? 于大仙摇蒲扇的动作停了,面容严肃,有些干瘦的手抓紧了搁在桌上的桃木剑。 又听了一会儿,潘垚冲于大仙道,“师父,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说饿。” “说起饿,我也有点饿了。”旁边,李耀祖摸了摸肚子,里头瘪瘪的。 “都快一点了,饭点都要过了,这样吧,我回家杀只鹅,给大家伙儿烧鹅肉吃,怎么样?” 李耀祖问潘垚几人,发出热情的邀请。 大公鸡一家今晚还得陪他睡觉,那是万万杀不得的。 舍不得鸡,万幸家里还有大白鹅。 潘垚摇了摇头。 那声音不对,不像是人发出来的,闷闷瓮瓮的,还夹杂着像老旧电视被干扰了信号的声音,擦啦擦啦的。 “哪用着你了。”这时,堂屋外头传来翠婶高亢的嗔声。 “大仙几人饿了吧,我找到宝瓶了,大仙快给瞧瞧妥不妥,要是妥的话,咱们就用它,我去厨房给你们烧饭去。” 翠婶抱着大宝瓶走来。 想着五只鬼就要被解决,她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几分,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一进来,她就热情的追问。 “大仙要吃什么?正好今早摘了几个茄子,水灵灵的,我炒个茄子,再从缸里翻一扎的豆角,炒个辣椒豆角小肉,保准香得很。” “这么素,哪里有我家烧鹅好。”李耀祖埋汰。 翠婶瞪眼,“你个小年轻懂什么,这么热的天,烧鹅有什么好吃的,吃了上火!” 于大仙在旁边为难,他不怕上火,真的。 那边,潘垚在翠婶进来时,一双眼睛就盯着她怀中揣着的双耳玉瓶上,目光里都是戒备。 于大仙见状,也去看那宝瓶。 “瞧我,差点忘记了正事。”见大家都在看她手中的瓶子,翠婶回过了神。 她连忙将手中的大宝瓶往于大仙面前一杵,眉眼里都是期待,“大仙儿,你快给看看,这瓶子能化那什么,那什么五只鬼了吧。” “是五鬼宅。”李耀祖机灵。 “对对对,五鬼宅。”翠婶应和。 “师父小心。” 在翠婶将宝瓶往于大仙面前杵的时候,还不待于大仙反应,潘垚一手扯过于大仙的天仙洞衣,另一只手动作也不慢,抓起桌上的打鬼棒,用力的挥下。 翠婶只觉得手中的宝瓶好像突然变成了冰块,凉飕飕的,再加上潘垚出人意料的动作,她手中一个不稳,啪的一下,宝瓶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嗯,没破,结实! 翠婶提着的心一下坠下了,接着,怒火轰的拱起,她劈头就要朝潘垚骂去。 “你个小丫头——”差点摔坏了我家宝贝。 话在口中,突然截住了。 “这,这棒子怎么亮了?”翠婶看着潘垚横在前头的打鬼棒,结巴了。 接着,她打量了两眼打鬼棒,又狐疑了。 “你们往棒子里塞灯了?” 这不是装神弄鬼的手段吗? 只见打鬼棒被潘垚横在胸前,光滑的棍面上,打邪灭巫朱元帅,行刑拷鬼孟元帅,这几个字如龙飞凤舞,莹莹有光。 李耀祖激动,“翠婶别瞎说,这是打鬼棒,上次附在我身上的戏子鬼,就是被这打出来的,半仙可厉害了。” 翠婶狐疑。 这一个小徒弟,还是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厉害的。 下一刻,情况就容不得翠婶怀疑是不是潘垚往打鬼棒里塞灯了。 只见那双耳玉瓶掉在地上,没有碎,咕噜噜的滚动两下,接着停在了原地,不过,在打鬼棒驱邪的威势下,它又动了动。 翠婶眼睛瞪得老大,“动,动了。” 她结结巴巴,指着宝瓶,急急的寻求潘垚几人的认可,“你们瞧到了没,它,它又动了,自个儿又动了。” “恩。”潘垚应了一声。 她眉眼里都是认真严肃。 “师父,这瓶子不对,我瞧见上头有黑雾笼罩,和我刚刚在院子里见到的,那被太阳晒化的黑气同出一源。” 于大仙抓着桃木剑的手紧了紧。 李耀祖一下就跳到潘三金旁边,脸吓得发白,伸手就去抱潘三金。 半仙这会儿正忙,他和半仙他爸抱在一处,回头要是打起来了,别人就不说了,这老子总要护着点吧。 这样一想,李耀祖将潘三金抱得更紧了。 这三金,这会儿就是他的大公鸡啊! 潘三金:…… …… 宝瓶在地上咕噜噜的滚动,隐隐约约中,众人听到怪笑声,夹杂里着利物划过玻璃的声音,鸡皮疙瘩一下就起了。 这时,一阵阴风吹来,大中午的,张家堂屋这一处的天光黯淡了下来,一股渗人的阴寒从宝瓶中弥漫而出。 接着,恍惚中,众人瞧到宝瓶里探出了手。 一只,两只,三只…… 手到手肘关节的位置,一个个惨白青灰,上头布满了尸斑,五指僵直,指甲沁着乌黑的血,攀着玉瓶的宽口出来了。 仔细一看,这手有大有小,有老有少,妇人的就细腻一些,男子的就粗糙掌大一些,小孩的皮嫩,老人的干涸皮皱。 血腥味带着泥土味扑鼻而来。 “呕。”李耀祖干呕了一声。 潘三金虽然也怕,却不忘嫌弃,扒拉着李耀祖的后衣领就警告道。 “不许吐在我身上!” 李耀祖吓得六神无主,几乎是噙着泪摇头了。 “不!” 他扒拉潘三金更用力了,一把搂住潘三金的脖子,埋了进去,闭着眼睛喊道,“太可怕了。” 潘三金:…… 哎哟,他的天娘嘞。 被这么个大小伙子一抱,他真是清白都要没了。 老仙儿不容易啊。 这一刻,想起被小兰香缠过的于大仙,潘三金感同身受了。 另一边,翠婶已经站不稳了,跌坐到太师椅里,拼命的给自己掐人中。 她瞧一眼宝瓶方向,翻一次白眼,再掐一下人中,再看一眼宝瓶……如此反复,在晕过去和清醒之间,来回挣扎。 于大仙心里也慌,这是个大家伙啊。 “徒儿,抽它!抽它!拿打鬼棒抽它!” “师父,我在抽了。” 潘垚头也不回,手中的动作不停。 一只鬼手飞来,手中的打鬼棒重重的抽出去,只见打鬼棒上的字符亮了亮,两厢一碰,鬼手化作糜粉。 不过,抽了这个还有那个,玉瓶的广口中,不断的有鬼手攀出。 很快,潘垚她抽累了。 杵着打鬼棒,大口的喘气。 能不累嘛,她可还小呢,这样一直抽,胳膊都快废了。 于大仙在潘垚身后,眼睛瞅着地上的大宝瓶,焦急不已。 “土土,快啊,又要来了。” 潘垚也瞅着宽口大肚的宝瓶,听到这声催促,顿时没好气了。 “师父,我也知道它们又来了,可你瞧它肚子这么大,鬼知道里头还装了几只手,你快想想办法啊,我快抽不动了。” 说完,她举起打鬼棒,将袭到面门处,那一看就是老妪的手抽飞。 “办法办法。”于大仙团团转,他没办法啊。 这一瞬间,高高人的老仙儿,他在几人心里的形象,咻咻咻的又变矮了。 “对了,符。”于大仙掏出符,眉眼沉了沉,举起手中的桃木剑,剑一挑,黄符化阵飞天。 只听“咻”的一声,张张化作黄光朝宝瓶压去。 几张符贴着双耳玉瓶,牢牢的堵住了广口的位置。 络绎不绝的手被阻隔,只见大肚瓶不甘的抖动肚子,七摇八晃,不过,那广口上是不再有鬼手冒出了。 潘垚和于大仙的眼睛俱是一亮。 有用,符箓有用。 没了后援军,潘垚手上更有劲了,打鬼棒挥得又快又重,几乎能见到残影,每一下都不落空,半分不坠朱元帅和孟元帅的名头。 所过之处,鬼手成糜粉。 就在胜利在望的时候,几人又是脸色一变,目光齐齐的又看向双耳玉瓶,只听那儿有指甲挠利刃的声音,咯吱咯吱,听得人汗毛倒竖。 地上,大肚的双耳玉瓶,摇晃得也更厉害了。 李耀祖绝望,“怎么办?符要被挠破了。” 潘垚催促,“师父,再用符啊,这下不是小气的时候。” 于大仙满嘴的苦涩。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是他小气吗?祖上传下来的好东西早就被嚯嚯得差不多了,这几张都是他压箱底的棺材本了! 亏了亏了,老帽儿这单生意,他接的亏了。 “没了。”于大仙苦着脸,“拢共就那么几张,我都用进去了,就连你昨儿画的,师父也都使上了。” 于大仙好像想到什么,急急道,“土土,你再画几张,师父来贴。” 潘垚咬牙又抽灭了一只手。 现在再画哪里来得及,又要调朱砂,又要凝神的,这边还要使棍子。 她实在是没这么多只手,分身乏术。 于大仙见状,也是颓败。 是他想天真了,这符,哪里是想画就能画的。 “这东西邪门,小翠,你和我说实话,它究竟是哪里来的?”于大仙生气,“这么厉害,一看就是开了荤的。” 翠婶慌乱无神,“我也不知道啊,建飞,在建飞的床铺底下找到的。” 这时候去哪里问张建飞,人都被带走了。 眼见着双耳玉瓶上的黄符就要被鬼手从内里挠破,潘垚抽灭半空中最后一只鬼手,杵着棍子喘气,忽然,她想起了札记中的一句话。 在还未反应过来前,动作比大脑更快。 只见心随意动,绛宫处的灵炁涌出,潘垚以指为笔,灵炁为朱墨,天地为纸。 笔走龙蛇,繁复的符文在半空中描绘。 符无正形,以气而灵。 这一刻,潘垚明白了手札上这话的意思。 “疾!” 随着一声疾,潘垚手掌一推,半空中莹莹有光的符文朝地上的双耳玉瓶压去。 符箓叠阵,一笔一画杀鬼路,符光过处,万鬼伏藏。 下一刻,玉瓶上有斑斑裂痕,就像冰面裂开一样,只听“咔咔咔”的一阵脆响,瓶裂了。 “啊!”与此同时,远在镇上公安局的张建飞突然抱住手,嘴里发出痛苦的哀嚎。 眼睛一翻,疼晕过去了。 …… 第 17 章(捉虫) 符光漾过,…… 符光漾过,驱散了张家这一处的黑暗,天光重新亮起来,烈日明晃晃的挂在天上。 刚刚那黑雾蔽日,鬼手齐出的一幕,就好像没有存在过一样。 几人都有些恍惚了。 潘垚将打鬼棒杵在地上,绛宫处修行的灵炁空空,手抖脚也抖。 要是这玉瓶还不破,就该轮到她被抽了,好险好险! “盘盘,你没事吧。” 见潘垚额上有大粒的汗珠掉下,面色也白,潘三金一下就有了力气,掰扯开挂在身上的李耀祖,两步就走到潘垚身边。 “爸,我没事,就是腿有点软。” “我给你搬凳子,快坐快坐。”潘三金拖了张凳子过来,往潘垚的咯吱窝下一掐,提起就搁下。 潘垚一屁股坐在官帽儿椅上,还有些发懵。 半点没有刚刚那半仙的威风。 不过,这不妨碍李耀祖对半仙的尊重。 他绕在潘垚旁边,又是扇蒲扇,又是递茶水,嘘寒问暖,殷勤得不行。 潘三金睨眼,“走走走,狗腿子一个。” 李耀祖不服气:“什么狗腿子,多难听啊,我这是对半仙的尊重,尊重你懂不懂!” 潘垚瞅了瞅这个,又瞅了瞅那个,正想让他们别吵,那边,于大仙手中的桃木剑往桌上重重一拍,老眼一耷拉,又和翠婶算账了。 “小翠,你老实说,你家这双耳玉瓶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你说要用玉瓶化五鬼宅的风水,我去建飞的屋子里找了找,在床铺下面看到这个,它刚好又是个玉的,看过去就是个好东西,我就拿过来了。” 翠婶的人中都掐肿了,听到于大仙的话,连连摇头。 牛皮筋扎的发有些凌乱,眼睛都发飘了。 突然,她想到什么,一把拉住于大仙。 “大仙儿,我知道了,肯定是有人使了邪法要害我家建飞,他被公安带走,肯定就是因为别人害他!” “救他,大仙儿,你要救他啊。” 下一刻,翠婶想起,刚刚大发神威的可是潘垚,是她没瞧在眼里的小丫头。 她连忙丢了于大仙的手,转而去拉潘垚的手。 “阿妹,你可得帮帮忙啊。” 于大仙抽了抽嘴角。 啧,这小翠,不愧是和耀祖做邻居的,都是老船工行船,惯会见风使舵的角儿。 “婶儿,你别担心。”潘垚拍了拍翠婶的手,义正言辞,“师父说了,现在是新社会,公安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翠婶一窒。 这有说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那边,潘垚想起于大仙方才的话,又见他面上有气怒,不解的问道。 “师父,你刚刚说这宝瓶见了荤,什么是见了荤?” “这东西邪门又厉害,定是吃了肉,饮了血。”于大仙声音沉沉。 几人一惊。 没人傻傻的问,这双耳玉瓶吃的是什么肉,饮的是什么血。 瞧它刚才那样子,铁定是人肉人血! “这是怎么回事?”这时,一道声音从外头传过来。 几人一看,是老帽儿推着自行车,满脸的灰尘,汗涔涔的回来了。 太阳晃眼,他的眼睛微微眯着,见到几人,一叠声的追问。 “刚刚是怎么回事?明明在家门口了,我怎么也进不来,这大中午的,真是邪门了。” 原来,老帽儿不是才回来,他到家已经有一会儿了,只是怎么也进不来,急得他更是满头冒汗,簇新的蓝褂子都不精神了。 “孩子他爸,你可算是回来了。”翠婶像见到主心骨一样跑了过去。 “豁,你这是怎么了?嘴怎么肿成这样了?”老帽儿被翠婶发肿的人中吓了一跳。 “谁掐的?” 翠婶悲从中来,能是谁掐的,她自己掐的。 她容易么她。 于大仙也不多寒暄,见门开山。 “老帽儿,你家建飞床铺下藏了个双耳玉瓶,这事你知道吗?” 老帽儿惊了惊,“大仙,这事儿你也知道?” 明明他也才听建飞说的。 这话一出,于大仙沉了沉眼。 潘垚看了他一眼,道,“师父,我们去张家大哥屋里看看吧。” 老帽儿想着张建飞的嘱托,有些犹豫。 他家建飞说了,这玉瓶别给别人知道,就是小翠,最好也不要知道。 翠婶一拍大腿,“对对,去建飞屋子里看看,别还有东西藏着想要害我家建飞,大仙,就挂耳那屋,门我没锁。” 翠婶热络的指路。 “师父,我好一些了,咱们走吧。”潘垚跳下凳子,抓起打鬼棒,招呼了于大仙一声。 一行人出了堂屋,往挂耳房方向走去。 老帽儿一把拉住翠婶,落在了众人的后头。 “到底怎么回事?那双耳玉瓶有什么不对吗?刚刚在公安局里,建飞别的没说,就特意交代了我一件事,和玉瓶有关。” “刚刚咱们家出大事了,那玉瓶邪门得很,你是没瞧见,那瓶子里爬出好多只鬼手,瞧着像要抓人吃人一样,我都快吓晕了,拼命掐着人中,这才没晕过去。” 翠婶想起刚才的事,眼里还满是惊恐。 鬼,鬼手? 老帽儿吓了一跳。 怎么会有鬼手?听着像是说故事一样,建飞还想让他护好瓶子,舀一勺灰到瓶子里呢。 翠婶拉过老帽儿,“别想了,咱们家建飞一定是让人害了,杀千刀的,要是让我知道,到底是谁哄了他,我非得拿菜刀去他家,劈了他不可!” 骂骂咧咧的翠婶气势汹汹,和老帽儿一起进了挂耳房。 …… 张家挂耳房里。 潘垚进屋后,视线扫了扫。 新盖的挂耳房干净又整洁,刮白的墙,下头刷了青绿色的漆,角落里摆了张刷了黄漆的床,床头带着红色的绒布靠背,瞧过去时髦极了。 床的对面是一张柜子,四方的黑白电视摆在上面,电视的屁股上盖了镂空的白布防尘,旁边还有个大块头的录音机。 潘垚咋舌。 张家确实有钱呀。 白鹭湾也比他们芭蕉村富裕,竟然还通了电了。 视线一转,目光落在柜子上的铁盒子上,潘垚眼睛眯了眯,上头有死气。 “师父,快看这个。”潘垚指着盒子。 这就是普通的铁盒子,以前装巧克力的,上头还绘有巧克力的图案,圆圆的,黑黑的,像电视里的金丹妙药,吃上一颗,功力大增,百病全消。 这时候大家都穷,有点好东西都不舍得扔,这样的盒子,用来装钱票子也不错。 于大仙也眯了眯眼睛,捏着桃木剑,小心的走近电视柜。 他将盒子拿了下来。 潘垚探头看,“这是灰?师父,我在上头看到了死气。” 于大仙没有说话,他抓着里头的汤匙,搅了搅剩得不多的白灰。 潘垚在一旁看着,突然,在看到里头一物时,她怔了怔,迟疑道。 “这是……手指骨吗?” 与此同时,于大仙将盒子角落里,那稍微大块的渣渣舀了起来,凑近仔细看。 尖尖的,白白的,就像手指骨一样的白骨块。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联想到双耳玉瓶里频出的鬼手,再比对这像手指头的灰渣,目光再看向巧克力盒子。 里头装了什么,不言而喻了。 于大仙手都抖了,盒子搁在桌上,“胡闹,胡闹!” 李耀祖不解,“半仙,这是怎么了?” 潘垚抿了抿唇,面色同样有些难看,“这白灰,应该是骨灰。” “什么,骨灰?”李耀祖像被掐了脖子的鸭子,失声惊叫。 “什么,什么骨灰?”这是跟在后头,听了只言片语的翠婶和老帽儿。 待明白巧克力盒子里装的是骨灰后,翠婶吓得脸色发白。 天爷啊,她刚才还吸了点,喷嚏都打了好几个呢! 老帽儿也是一脸的灰败,直道不可能。 于大仙目光炯炯的盯着他,“老帽儿,你老实说,建飞是不是拿这灰喂双耳玉瓶了?” 老帽儿张嘴,想承认,话到嘴边又堵住了。 这怎么认啊,拿骨灰养邪物,听起来就邪门渗人,他儿子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一时间,他面上的神情有些为难。 潘垚看了这一幕,心中暗暗点头。 没的跑了,铁定是喂了,这当爸的也是个知情的,就算先前不知道,跑了趟公安局,肯定也知道了。 没看见拜神的都要日日一柱清香么。 这供邪物,没道理还更好说话。 张建飞被公安带走,要是犯了事,那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供奉怎么办,既然断不了,肯定得喊老爸帮忙,毕竟,从古到今,坑爸的货都不少。 当爸的不容易,平时要扛起半边天,关键时候还得顶缸。 潘垚都看出来了,于大仙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一言难尽的看着老帽儿,长叹一声。 “糊涂啊。” “老帽儿,你家可不止建飞一个孩子。” 老帽儿嘴上的皮肉抽了抽,这句话显然说到他心坎里了。 老仙儿不理会,他看着老帽儿一会儿,神情若有所思,这供奉邪物,不是求财就是求名,有亲缘的供奉定然更好。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冒出一句话。 “老帽儿,你说,你前几天老是梦见你老子娘盯着你看?” 老帽儿抬头,还有点懵,“啊?” “不是吧。”潘垚脱口而出。 她反应极快,转而盯着电视柜上的巧克力盒子看,神情都是震惊。 于大仙有些意外,他伸手摸了摸潘垚的脑袋,感叹不已。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这弟子收的真好,有天资,人也通透,他只说了一句话,这孩子便知道自己的言下之意了。 老帽儿还是不解,“是啊,夜里还不太平,老是有东西掉在地上的动静,拉了灯出来看,又什么都没看到。” 就是这样,他才想找于大仙看看的。 于大仙推了推潘垚,示意潘垚告诉他。 潘垚面上有同情之色,想了想,只道。 “帽儿叔,你梦到老太太的时候,她有手吗?” 有手吗? 他娘怎么会没手? 下葬的时候,全须全尾的! 老帽儿有些生气。 他老娘在世的时候,虽然上了年纪,但是能吃能喝,能到处溜达,还能帮他看家里的孩子。 他家建飞是大孙子,就是老太太看大的! 他娘能干,闲不住,看着孩子还能忙活家务活,身体也没病没灾,最后在一个夜里,睡梦中安安稳稳走的。 别提多有福气了! 怎么会没有手? 还不待老帽儿将这话说出来,突然,他僵在了原地。 潘垚问出这句话后,夜里做的梦好像也拨开了迷雾,变得更加的清晰了。 老帽儿铁青着一张脸,胸口大力的喘着粗气。 他娘盯着他看的时候,好像……好像真的没有手了。 “啊!不,不会的。” 再看电视柜上的巧克力盒子,老帽儿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就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瞪圆了眼睛,脚步后退两步。 “老帽儿?”翠婶不解。 “没有手,妈没有手。”老帽儿突然的崩溃,抱着脑袋蹲地,死命的抓自己的头发。 “翠啊,咱妈没有手啊!” …… 第 18 章 “没有手,什么叫做…… “没有手,什么叫做没有手?”翠婶急急的追问。 老帽儿撕心裂肺的喊完这一句后,就不再说话,只紧紧的咬着牙关,痛苦的摇头。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建飞……妈…… ……妈,建飞…… “啊啊啊!”老帽儿死命的捶自己的胸口,“遭罪的该是我,该是我啊!” 四十来岁的人了,恨不得受苦的是自己,那样,倒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左右为难了。 顿时,那眼泪和鼻涕直下,糊得满脸都是。 潘垚瞧了心中不忍,小小的脸上露出难过之色。 这养孩子真是不容易,有的时候,养的就是讨债的。 老帽儿伤心得几乎癫狂。 这事儿搁谁身上,谁不疯? 自己的亲儿子,偷了自己亲妈的遗骨,还烧成灰来喂邪物了。 要是老帽儿再迟一天请于大仙和潘垚来,黄昏时分,他懵懵懂懂中,听着儿子在公安局里的殷殷交代,还得亲自舀一勺喂双耳玉瓶呢。 想到这,老帽儿是胆寒心也寒。 那是他妈的手,他妈的手啊! 几人被老帽儿撕心累肺的哭嚎声镇住了。 “盘盘不怕。”这时,一双手探了过来,是潘三金,那双手很大,像蒲扇一样,轻轻的捂住了潘垚的耳朵。 做惯了木工活的手上有许多老茧,很粗糙,也有些刮人,不过,它干燥又温暖。 潘垚抬起头,瞧着潘三金的眼睛,认真道。 “爸,我以后一定会孝顺的。” 潘三金愣了愣,随即失笑,转而心里又有些发酸。 这孩子…… 是怕他见到老帽儿养孩子这样失败,怕自己不要她了吗? 潘三金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乌黑的发细细软软,他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好,爸爸知道了,咱们盘盘是好孩子。” …… 旁边,翠婶本来还迷糊着,等明白过来老帽儿前几天做的梦,梦里的婆婆衣袖垂垂,里头空荡荡的,再看向电视柜上的巧克力盒子,她如梦初醒。 顿时,翠婶也和老帽儿一样,当场吓得大叫一声,跌坐着往后退了两步。 建,建飞……他,他竟然偷了老太太的骨头? “不,不可能,建飞不可能做这样的事,误会,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翠婶摇头如拨浪鼓,不愿意相信,也不能相信。 要当真如此,她的儿子岂不是畜生?不,简直是畜生都不如了。 于大仙叹了一声,“是与不是,我们去坟上一看,事情不就明了了。” “上坟?不,我们不能上坟。” 老帽儿还是心痛难当,不过,这会儿已经止住了哭嚎,听到于大仙这话,他面上带上了迟疑之色。 潘垚几人见了,哪里不知道,他这还是想护着自家儿子张建飞。 家丑不可外扬,这话从古至今都适用。 要是不看坟,张建飞动了老太太遗骨这事,没有真凭实据,就算流传到外头,那也只能算是风言风语。 要是看了坟,回头见老太太的遗骨有损,那就是板钉钉的证据了。 尤其在场的人里,除了芭蕉村的潘垚几人,还有他同村的邻居李耀祖呢。 李耀祖注意到老帽儿的视线,故意忽视他眼里赶人的意味。 鬼手这事可怕又瘆人,要是不弄个明白,他保准好几天都睡不着,再说了,他心里的好奇心还在肚皮里抓心又挠肝呢。 细细盘算下来,他还算是个苦主。 昨天不是错觉,张家飞搭他肩膀那一下,就是有鬼手抓他,要不是有符,他昨天就得遭殃。 李耀祖看天看地,硬是当做自己是个蠢的傻的,半点不会瞧人颜色,赖皮的赖了下来。 真是个坏种! 老帽儿心里暗骂了一声。 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默。 潘垚劝道,“帽儿叔,你还是让师父看看吧,你也说了,老太太梦里老是盯着你看,想来,这夜里的动静,应该就是老太太给的警醒。” 于大仙摊手,“我是无所谓,五福捧寿和八卦符文都准备妥了,只等你家寻个宝瓶,往吉位上一搁,疏风理气,这一趟活儿,就算是忙完了。” 老帽儿已经知道刚才鬼手齐出的凶险,要是放任玉瓶在家供奉着,保不准哪一日,一家人的性命都得搭进去! 听到这里,怕于大仙误会自己赖账,他忙不迭的应道。 “是是是,我明白的,辛苦大仙和潘家阿妹了,报酬铁定少不了您二位。” “不是钱不钱的事,老帽儿,你真是看轻了我老仙儿。”于大仙翻了个白眼,一脸自己被糟贱的模样。 “老话都说了,一运二命三风水,三分阳宅七分阴,可见,这阴宅对风水有多重要,风水坏了,折的可不是一个人的福。” “我这徒儿说的对,你家夜里动静多,这事应该是老太太给的警醒,这是老太太还念着家里,不想你们被那东西害了。” 听到这里,老帽儿眼里有泪。 “是我对不住我妈。” “不过啊,”于大仙话锋一转,“咱们要想想,虽然建飞和老太太是亲祖孙,但损人遗骨这事儿,它缺德啊,老太太的心里,未必没有怨言。” “不是缺德,是缺大德了!丧良心,不肖子孙!”潘垚在一边扇风添柴。 老帽儿抹了一把脸,原先精神的背都弯了。 于大仙语重心长,“除了建飞,你也要想着其他两个孩子,家宅不宁,孩子不康啊。” “是,你们说的对,建平建侠他们还小,经不住折腾的。” 经过这一通话,老帽儿决定舍了大儿子,偏心自家老娘,去老太太的坟上看看。 潘垚和于大仙自然要跟着去。 外头太阳正烈着,潘三金连忙将草帽给潘垚带上,潘垚投桃报李,拿着水壶给潘三金。 “爸,你喝点水。” 潘三金还想推拒,潘垚神情认真,“我孝顺爸的时候,爸不要老是说不要,不然,以后我习以为常了,就会以为爸真的不需要。” “慢慢的,我就变得不懂得关心爸爸,也就自私了,不知道孝顺了。” 相互关心,才是真正的家人。 潘三金愣住了。 于大仙摸了摸潘垚的脑袋。 他抬头看向潘三金,语气里有着感叹,还有几分暗藏的酸溜溜。 “三金,你就听土土的吧,这孩子心思通透着呢。” 走凤凰洲这一趟,带回潘垚,潘三金真是值了。 “师父,我对你也很孝顺的。”潘垚笑得狡黠,“我会给师父带瓜。” “别,受不住。”于大仙哼哼气。 …… 一行人朝山上走去。 白鹭湾和芭蕉村共饮一江水,共靠一座山,这座大山唤做岷涯山,只见青山高耸,山势连绵,草木旺盛。 烈日当空,树荫丛丛,远处有山泉奔腾而下的声音,山风吹来,给夏日带来几分清凉。 都说有山有水,风水必定不差,白鹭湾和芭蕉村一样,老者过世了,都是抬了埋在这座山上的。 是以,青翠的山林中,隐约能见白色的墓碑。 老帽儿家老太太的坟在山脚往上一些位置,一行人倒也没有吃太多的罪,自行车停在山脚下,走了一段路就见到了坟墓。 这一到坟地,于大仙左右看了看,拉着潘垚的手,开始尽师父的职责,教她堪舆的知识。 “这一处坟地选的不错,土土你看。”他指着墓碑前方的位置,“都说阴宅选的好不好,七八成看明堂,尤其是中明堂。” “什么是明堂,穴前群山环绕,众水朝谒,生气聚合,这就是明堂。” 潘垚跟着于大仙眺望远方。 “我在手札上看过,上面说了,明堂如簸箕,子孙穷到底,明堂如月圆,子孙有余钱,明堂如掌心,富贵斗量金……” 于大仙欣慰,“不错不错,是这个口诀。” “师父,你这样夸这处风水,该不会当初点穴的是你吧。”潘垚揶揄。 “滑头!” 没有否认就是承认,潘垚咋舌,这老仙儿还真是在夸他自己呢,厚脸皮! 她仔细的看张家老太太这一处的明堂。 原先是不错的风水,明堂富贵,呈现人丁丰旺的荫蒙,如今,前头一处流水截停转道,如此一来,隐隐就有凶杀明堂的势头。 真是子孙不孝,出人祸啊。 那边,老帽儿在坟上看了看,面色一白,一颗心直坠入冰窟,连最后一分的自欺欺人也没了。 老太太这坟,它真的被人动过。 外头的土是新的! “妈啊,是儿对不住你,是儿不孝,是儿养出了个畜生,扰了你死后的安宁,妈……我心里好痛啊。” 老帽儿哭得稀里哗啦,抱着墓碑大哭。 于大仙六十多了,和老帽儿他娘也算是一辈人,略略想了想,他还能想起老太太的模样。 见到这一幕,顿时叹息不已。 “老太太生前是个体面人,走的也有福气,这十里八乡的,有谁不羡慕她?夜里睡一觉,没病没灾的就走了,半点没受罪。哪里想到,这死了后,竟然还遭这样的罪。” 潘垚心有戚戚。 是啊,死后掘坟毁尸,多大的仇。 “赌真是害人。” 她已经听李耀祖说了,这张建飞最近发财,听说就是靠赌,运道特别的好,十赌九赢。 想来,供奉了双耳玉瓶,他求的就是财,是赌博中的好手气。 十赌九赢,怕还是他担心太扎眼,特意放水输上一回。 老帽儿抹着泪,拿着锄头将棺木启了出来,这一看,老太太的胳膊真的没了,棺椁里还被折腾得乱七八糟,顿时又是一阵哭。 翠婶又惊又怕,一下就跪了下来。 “妈,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 这时候,虽然国家已经提倡了火葬,但是,几千年来的习俗哪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各地还是土葬的居多。 尤其是像芭蕉村和白鹭湾这样靠山的,埋葬起来方便,更是少有火化的。 巧克力盒子里的灰,大孙子亲自烧的。 …… 19 第 19 章(捉虫) 白灰被双耳…… 白灰被双耳玉瓶缠食得所剩无几,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老帽儿跳下了棺椁,忍着心里的痛意,将里头狼藉的尸骨整好。 “好了,将妈的遗骨递来。” 末了,他接过翠婶怀中抱着的巧克力盒子,又将那白灰捻出, 左边洒一点,右边洒一点。 权当是左右手都有了。 潘垚站在潘三金旁边看着,几人皆是心情沉重。 果然, 这当爸的不容易,都是给儿子顶缸善后的。 “师父,这样就成了吗?”潘垚仰头问于大仙。 于大仙想了想, “正好三清铃带着,我再给做场度亡科仪吧。” “需要什么东西,我现在就下了山,马上骑车去买。” 翠婶急急的表态。 她和老帽儿不一样,老帽儿是亲儿子, 母子之间就没有隔夜仇的。 而她却不一定了, 她是儿媳妇! 俗话都说了,婆婆嘴碎, 媳妇耳悖,这儿媳和婆婆,那就没有天然亲近的,甚至在生活中,因为家长里短, 灶头屋里的琐碎事,她们还能吵得面红耳赤,各个看对方都是大仇人。 眼下,张建飞做了恶事,惹了婆婆的亡魂不安宁,都从地下找上来了,翠婶现在是小庙着火,慌了神。 她只想做点什么,补偿补偿,好让婆婆鬼见到自己的心意,知道她的好,千万,千万别夜里寻她! 于大仙看了看日头,“成,那你就跑一趟吧,我们等你。” “哎,谢谢大仙,大仙仁义。” 翠婶忙不迭的感谢于大仙。 接着,她念叨了几遍于大仙说的东西,确定自己不会忘记了,和老帽儿喊了一声,又在老太太坟前磕了个头,这才下了山。 青山绿树,夏风徐徐吹来。 老帽儿重新往坟里添土,潘垚也拿起了铲子帮忙,铲子比她的人都高,瞧着有几分滑稽。 她铲了几铲子土到坟中,为这被扰了死后安宁的老太太添土。 日头一点点偏西,转眼间,约莫两个小时过去了。 老太太的坟已经重新掩好,老帽儿就像被抽去了精气神一样,一下子就老了好几岁。 他沉默的捡着石头,垒在坟头上,忙完后,就坐在老太太墓碑旁边靠着,也不说话了。 …… 另一边,翠婶还没回来,李耀祖等得有些急了,忍不住发牢骚,道。 “婶儿的腿脚真是慢。” 潘垚坐在一处大石头上,手中还有一捧的野果子,那是潘三金疼闺女儿,瞧见了山中野果,特意摘来的。 果子酸酸甜甜,在不远处的山泉中一洗,清清冽冽的泉水挂在上头,绿色的草叶子一衬托,别提多诱人了。 听到这话,潘垚赶人,“耀祖叔,其实这边也没事了,要不,你就先回去吧。” 李耀祖正想说话,就见潘垚又往口中塞了个果子,小果子酸得她小脸发皱,还要一个又一个的吃,一副馋嘴小姑娘模样。 “一会儿,我会自己去你家捉公鸡的。” 李耀祖: ……得,他差点忘了这事了。 见李耀祖好像有反悔的姿态,潘垚神情戒备,特意加重了语气,“你自己昨天答应我的,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李耀祖:…… 是,他是答应了,还答应了让小丫头自己抓,小丫头贪心,还想抓腿最肥的那只。 要是之前也就算了,经过昨夜,他与公鸡一家在同一屋里睡过,这下有了感情,还真有点舍不得了。 “这……”李耀祖犹豫。 潘垚生气,“你还真舍不得了啊?” “是舍不得。”李耀祖老实的点头,“我和它们一家的情谊,那是革命同志间的情谊,共患难过,是过命的交情!” 潘垚嫌弃: “……说这些有的没的,你直接说,你夜里害怕就行了!” “嘿嘿,不愧是半仙,聪资过人,慧眼如炬。” 李耀祖又开始拍马屁了。 潘垚想了想,也不吃亏。 “既然这样,我不向你讨公鸡了,你就把家里的大白鹅给我吧。可别说没有啊,你刚才在张家都说了,要招待我们吃烧鹅的。” “那是一定!”李耀祖也大方,“我给你拿两只,一只鸭,一只鹅,成不成?” 潘垚: “成。” 转过头,李耀祖就对潘三金道。 “三金哥,一会儿就得麻烦你拎回去了。” 说完,他脑袋灵光一闪,撅着嘴就哼起了小曲。 老帽儿家不是发财了嘛,张建飞是个赶时髦的,家里添了电视机,还添了大块头的录音机,最近啊,录音机天天唱着歌,说是港台那边传来的好音乐。 其中有一首歌的旋律朗朗上口,他听着听着,就会哼了。 “风吹着杨柳嘛,刷啦啦啦啦啦……谁家的媳妇,她走的忙又忙呀……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个胖娃娃呀。” 潘垚:…… 这耀祖叔胆儿肥了,这唱的是《回娘家》调戏她爸呢,就欺负她爸没听过这歌儿是吧! 潘垚跳下大石头,搓搓手中的打鬼棒,抬起就朝李耀祖抽去。 “错了,错了,仙儿,我错了。”李耀祖讨饶。 两人闹了一会儿。 也是这两人离老帽儿和坟墓有一段距离,不然可不敢这样闹。 不过,李耀祖这样一闹,潘垚低落的心气一下就消弭了。 李耀祖: “唉,建飞这么一进公安,我心里也跟着空荡荡的,就像鸡毛在天上飘,晃啊晃的,半天不落地,不踏实!” 潘垚收了打鬼棒,好奇这没见过面的张建飞,“叔,你和他很要好吗?” “哪呢。”李耀祖蹲了下来,扒拉着地上的草,“我们年纪差不多,家住的又近,打小别人就老爱拿我们两个比,比来比去,就比出疙瘩了。” “他觉得我话多又嘴甜,是个来事精,我嘛,也烦他话少闷葫芦,就跟憋着坏水一样。” 李耀祖摆了摆手,“不对付不对付,我们不对付。” 末了,他嘿嘿一笑。“不过,还是我更胜一筹,大概是我品性好,他没发财之前,村里的人都更喜欢我。” 潘垚翻了个大白眼,不客气的戳破实情。 “得,你们就是半斤对八两,你半夜去了我们村,还想偷偷摸小兰香的坟,行的就是偷鸡摸狗的事,要不是有这棒子,你也讨不到好。” 说完,潘垚将打鬼棒往李耀祖面前一杵。 李耀祖缩了缩脖子。 这半仙就是半仙,小小年纪就气势不凡。 “嗐,提这干嘛,那不是一时昏头了嘛,改了,我都改了,真的!” 李耀祖就差赌咒发誓了。 “现在我算是明白了,这举头三尺有神明,以后啊,我一定会走正道。” “不瞒你说,我昨儿还想着,哄着建飞带带我发财,我知道他是赌,可我心里没有介意,不是叔根子坏,咱们村子里的老少爷们,逢年过节的,谁还不会摸上两把牌?” 觑了一眼老帽儿,他还坐在老太太的墓碑旁。 李耀祖心有余悸了。 “现在啊,就算是八抬大轿抬我去赌,我都不去了,吓人,真吓人。” “你知道就好。”潘垚收了打鬼棒。 赌红眼的人,那是爹妈姐妹都能卖,更何况是一个奶奶的遗骨。 张建飞做出这事,乍一听荒唐可怕,细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他就是赌红了眼,财迷了心窍。 李耀祖感慨一番,最后道。 “口袋里缺票子啊,我得想想别的发财路子,就是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 兜里没钱,寸步难行,他苦恼得直拔草。 “现在大锅饭也没了,大家伙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凭本事发财。” …… 想发财又不丢脸,人人都想发财,路子走对了就成。 潘垚想了想,支招道,“要不,叔你去养鸡?” “你瞧,你对它们贴心,也不嫌弃它们味道大,嘴里又老是念叨着它们,又是鸡,又是鸡毛的,肯定能把它们养好。” “到时,你先养上一些,母鸡下蛋孵小鸡了,你就子子孙孙无穷尽了。” 李耀祖: ……这话说的,哪里是他的子子孙孙。 潘垚越说越兴奋,难怪有的人爱画大饼,是挺爽的。 “等做大做强了,你那就成了养鸡场,天天有母鸡给你下蛋,哪里还用愁发财的事啊。” “再说了,鸡肉多好吃啊,小鸡炖蘑菇,贼香!” 想了想,潘垚加大砝码。 “最重要的是,鸡冠血还能辟邪。” 显然,最后一句话挠到李耀祖的痒痒,他只要一想到,昨夜被公鸡一家围绕,心里那宁静的感觉,顿时就心动了。 也许,这就叫做踏实吧! 不过…… 李耀祖还是有点犹豫,“能成吗?叔还听过一句话,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要是亏大了怎么办?” 潘垚托着下巴:“也是,发财都是有风险的。” “哎,这都是你的事啦,你自己也要好好想想,别什么事都问我,我还小呢。” 李耀祖:“……成吧。” …… 过了片刻,李耀祖好像想起了什么,连忙起身,丢了手中的草根。 “对了,半仙,我家祖坟也在这附近,你给我瞧瞧吧。” “我刚才听你和大仙说了,看明堂的风水,能看出子孙发不发财,你给我看看。” 他握了握拳头,“要是有财,叔就干!要是没财,那……叔就不瞎折腾了!” 潘垚:…… 还能这样? 那不是将下半辈子都压在她身上了? 不行不行,这样太沉了。 潘垚不敢担这个责任,连忙推拒。 “不成不成,我这才刚学点了皮毛,就半桶水的功夫,摇一摇,还会哐当哐当响呢。” “您就是太谦虚了!”李耀祖去拉潘垚,“昨天那符,您也这么说。” “结果呢?要不是有您的那张符,我昨儿就得栽在老帽儿家的院子口了,不说别的,我这命都是您救的。” 为了请动潘垚,李耀祖对着潘垚这个小姑娘,您字都出来了。 他拉着潘垚来到了另一处坟地。 确实不远,就往上走了一段山路,在李家的坟地往下方看,老帽儿家的坟地就在右下方。 潘垚都不禁感叹张李两家的亲近。 身前做邻居,死后也做邻居。 …… 清明过去三个多月了,山里水润土丰,李家这一处坟头的草已经重新长了起来,潘垚眺望远方,比照着手札中的记载。 李耀祖紧张,“怎么样?不是簸箕吧。” 明堂如簸箕,子孙穷到底。 显然,李耀祖偷师了。 于大仙和潘垚教学时,两人之间说的话,他也听到了。 还不待潘垚说话,跟着爬上来的于大仙正好听到李耀祖的这句话。 当下就举起手中的桃木剑,不客气的朝李耀祖拍去,气恼不已。 “怎么会是簸箕,瞧不起谁呢。” 潘垚偷笑。 看来,这李家的穴也是老仙儿点的。 “轻点儿,轻点儿……” 李耀祖躲着桃木剑,跳到潘垚身边,又问,“半仙,怎么样?” 潘垚安慰:“还行吧,放心,不是簸箕。” 于大仙收了桃木剑,静静站一旁。 潘垚立马知道,师父这是等着听她的说法,考验她的学习成果。 遂正容,认真的又看了看这一处的风水。 想起画符时的灵光,潘垚心神一动,调动了绛宫处的灵炁,让炁附于双目。 这样一看,天地在她眼中变得不一样了。 只见青山氤氲着绿气,山泉奔腾着清灵的白气,地上黄气腾空,清风有青气…… 如逶迤含晶光,缥缈神秘。 每一物皆有独属于自己的色彩。 而明堂处,果真是群山环绕,众水朝谒,生气聚合。 可惜,这灵炁附眼,才过片刻的时间,潘垚就支撑不住了。 炁在眼中散去,旁边的李耀祖还在紧张的追问,潘垚想再将灵炁附着于眼,却没有刚才那状态了。 于大仙在一边,他看着潘垚的眼睛,又是一阵惊叹,嘴里念叨,道。 “半阖双目入静,似看而非看,目注而达心……土土,刚刚你这是触到望气术了?” 潘垚也不知道是不是望气术,只试着将刚刚看到的一幕说出来。 “师父,刚刚那一下,我看到山林氤氲绿气,清风化青气,万物皆有冉冉腾升之气,薄轻缥缈像岚雾。” 她转过头,又看青山,眼里流淌出可惜之意,“现在又看不到了。” “贪心!”于大仙弹了个脑崩,“多少人修行半生都没有摸到门道,你才入门多久。” “既然得见一次,必定有第二次,只要修心勤练,一定能掌握好它。” 说到这里,于大仙面露惆怅。 “师父就是没摸到门道的,点穴堪舆,也只能依着表相和经验来看。” “等你望气术有成,万物在你眼中皆有气场,如此,兴旺衰败,凶吉福祸,在你眼中一目了然。” 听到于大仙这话,潘垚再一次明白,玉镜府君传给她的功法着实不俗。 当真是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 李耀祖在一边着急,“我那养鸡场,到底办不办得?” 潘垚: “叔,刚刚就和你说了不是簸箕,那就不是穷命了,你放心,你祖宗没给你拖后腿!” “至于会不会发财,自然得靠你自己努力了,毕竟这财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李耀祖若有所思,最后一咬牙,“成!我自己想想。” 他不能前怕虎,后怕狼,想了就要干。 潘垚鼓气,“叔,你好好努力。” …… “对了,这墓是谁家的?”要走的时候,潘垚指着李家坟墓不远的一处墓。 只见那墓有一定年头了,杂草长了一丛又一丛,后人应该是好一段时间没扫墓了,起码今年的清明是没有。 杂草丰茂,将墓碑都掩了,只隐隐看到墓主人姓徐。 李耀祖:“哦,这也是我们村的,以前是地主,早几年举家去了香江,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怎么了,他家的墓有什么不妥吗?” 祖上是地主啊,难怪。 潘垚:“没,就是刚才见到他家的风水特别的好,藏风纳气,特别有财。” “什么?”李耀祖嫉妒得眼睛都瞪圆了。 于大仙也来了兴致,“走走,我们过去看看。” 也不远,离李家的坟地,满打满算,也就百步远。 “就这么点路!”李耀祖嚷嚷,“怎么他们家的风水就格外好?明明就是邻居。” 于大仙恨铁不成钢:“俗人!” “你不知道了吧,我们行里有一句话,那叫做分金差一线,富贵不相见,别说是百步远了,就是差了半步,那风水也是大不一样的。” 站在老墓前,于大仙细细的看,不住感叹。 “是个高人,这穴点的好。” “土土你过来看,远远的看,这明堂像不像掌心朝上托举?” “像。”潘垚点头。 “明堂如掌心,富贵斗量金,这家是有钱的。” 于大仙:“不错不错。” 他正待继续说什么,这时,下头传来翠婶拔高声音的呼唤。 “大仙,哎,我将东西都准备好了。” “走吧,正事要紧,忙完也该家去了。”于大仙招呼道。 …… 张家老太太坟前。 翠婶半跪在地,将准备的东西拿了出来。 蜡烛一对,一把香,五只酒蛊,五双筷子汤匙,瓜果肉食,一篮子的黄纸,还有一瓶老酒。 很快,她将蜡烛点上,酒蛊里也斟满了酒。 潘垚站在潘三金旁边,一行人退到一边,给于大仙腾出位置,只见他一手持桃木剑,一手持三清铃,脚下踩着罡步,念念有词。 三清铃的铃舌晃动,叮铃铃的声音在山里响起,带着安抚之意。 铃声传得很远,夏风从树梢间吹来,沙沙作响,一阵凉意涌来。 隐约中,潘垚好像瞧到个老太太,她站在坟前的老松树下,穿一身老式的青布褂子,花白的发扎了个小圆球,低矮的挽在脑后。 一丝不苟,是个利索的老太太。 清风吹来,褂子微微动,隐约能瞧出,她衣袖下头空荡荡的。 里头没有了手了。 她的视线落在老帽儿身上,似乎是注意到潘垚的目光,侧目看了过来。 老人瘦削的脸上露出个笑容,很浅,带着慈祥的意思,虽然是鬼,却一点也不可怕。 她轻轻点了点头,张口说了句什么,看那口型有些像谢谢,下一刻,那鬼影就淡了去。 清风吹过松树,松针簌簌作响。 山林丛中,多了一丛的萱草花。 橙黄色的花朵迎着风摇摆,只见枝干细长,颤颤巍巍,似弱实则坚强。 潘垚愣了愣。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萱草花,那是母亲花。 再看老帽儿时,潘垚的神情有些复杂。 原来,夜里的动静,还有夜半时分的入梦,不是怨,不是恨,是母亲对儿子的担心,是希望老帽儿发现不对劲,让张建飞悬崖勒马。 眼下平安了,事情尘埃落定,她也就走了。 …… 上山的时候,日头正当空,等一行人下山的时候,太阳都已经落了山。 云蒸霞蔚,倦鸟归林。 傍晚的白鹭湾带着几分宁静。 双耳玉瓶碎了,刚才慌慌忙忙中,就连用来插假花,一看就是厂子里出来的花瓶也被碰破了,没办法,老帽儿上供销社买了个酒坛子。 酒坛子不大,也就一公分左右的高度,倒了里头的酒,好好的清洗干净,就当做宝瓶了。 老帽儿忐忑:“中不中?” 于大仙接过,勉勉强强,“成吧,也行。” 他将八卦符文和五福捧寿化到坛中,再将坛子往吉位上一搁,吉位在南方。 潘垚用望气术看了看,宝瓶一搁在吉位,宅子里的气流就流动了起来。 看来,只等宝瓶疏风理气,五鬼宅的风水便能化去。 于大仙自得,“怎么样,师父这吉位选的不错吧。” “棒极了。”潘垚捧哏,“您老是这个,老仙儿!” 说完,她不吝啬的竖了个大拇指,声音甜甜,学了李耀祖拍马屁的话,改了些词,一股脑的朝于大仙砸去。 “停停停。”于大仙笑得不见眼,“哪里学来的滑头。” 心情通畅,于大仙又开始当师父。 “土土啊,虽然借助望气术,你也能断凶吉,不过,咱的基础也要打好。” “师父和你说,张家这处宅子是震宅,什么是震宅,坐东方的宅子,大门朝西方,这就叫做震宅。” “……八宅风水中有四个吉位,分别为生气,延年,天医,伏位,这生气为第一吉位,震宅的生气就在南方。” “嗯嗯,师父,我都记下了。” 潘垚认真的听于大仙和她说八宅风水。 走在白鹭湾中,瞧着村子里的屋舍,每一栋屋舍的朝向不一定相同,潘垚比照着于大仙的话,还有望气术氤氲的岚雾,一一对照,相互印证。 有了望气术,于大仙的话虽然枯燥,潘垚却如鱼得水,乐在其中。 …… “好了好了,就送到这里吧。” 白鹭湾村口的大石头边,于大仙停了牵自行车的动作,拦住还在相送的老帽儿。 “这次真是太感谢大仙了。”老帽儿目露感激,“要不是有您和阿妹,我家就遭大罪了。” 老帽儿塞了两个红封,一个给于大仙,一个给潘垚,于大仙的那一份厚实一些。 当然,要是按照翠婶偷偷和他嘀咕的,那一份厚一点的红封,应该给潘垚。 她可亲眼瞧了,于大仙这小徒弟了不得啊,鬼手凶,小姑娘更凶! 鬼手来一个,她抽一个,小丫头年纪小小,胆子却大,看到那瘆人的鬼手还面不改色,要知道,她都是死命的掐着人中,才没昏厥过去呢! 那会儿,她瞧得真真的,于大仙也是小庙着火,慌了神了。 不过,论人情世故,还是老帽儿懂得多,他拉住了嘀咕的翠婶,道。 “别管谁出力多,我就问一句,那丫头是不是叫大仙一句师父?” “这倒是。”翠婶回想,“还怪尊敬的。” “这就是了。”老帽儿装了一厚一薄的红封,也就稍微薄一点,继续道。 “老仙儿能当人师父,肯定是有教徒儿的地方,就没有越过师父,给徒弟更厚红封的道理,那不是成了挑拨,拱得师徒之间不和嘛!” “不过你放心,小姑娘也亏不了。” “我看她和咱们建侠差不多大,肯定也是个爱吃零嘴的,一会儿啊,我包一些零食给她,这样也不失礼。” 前些年,老师被打成臭老九,白鹭湾是乡下地头,观念朴实,对师长还是很尊敬的。 起码,在老帽儿眼里,师父还是要更重视一些。 翠婶:“成,听你的。” …… 白鹭湾村口。 潘垚自然不知道,关于这红封的厚薄,老帽儿夫妻俩人还有过探讨。 接过红封,她很是欢喜,也很是意外,手里摆弄着红封,仰头问。 “我也有啊。” 于大仙早就将自己的那份揣进兜里了,闻言,他轻咳一声。 “既然是你帽儿叔给的,你就收着吧。” 老帽儿:“是是,千万要收下,这次多亏了你们,红封也就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 “那我就不客气了。”潘垚收了红封,转眼就塞到潘三金的衣兜里,末了还拍了拍他的口袋,自得意满。 “爸,拿着买好吃的!” “哈哈,我闺女儿也能养家了。”潘三金畅笑,抬手刮了刮潘垚的小鼻头,“成,我就享闺女儿的福气了。” “还有这,就一些零嘴,给小丫头带回去吃。” 老帽儿又往潘三金自行车后绑上布袋子,车垫后头扎着两只被捆了脚和翅膀的大白鹅和鸭子。 大白鹅贼凶,见老帽儿靠近,长脖子一探,瞅着就要叨人。 “哟,怪凶的。”老帽儿躲了躲,“要不,东西先搁大仙那车座后吧。” “不用不用。”潘三金热情,“我让盘盘抱着。” 旁边,于大仙哼了哼气。 这是怕他吞了啊,果然还是送鸡截鸡屁股的三金,这小心眼儿的劲儿,一点都没变! 潘垚抱着布袋偷偷笑。 …… 自行车的车轮子在黄泥地上滚动,带起浮土阵阵,很快,车子便离白鹭湾远了。 潘垚扶着潘三金的胳膊,探头看村口。 那儿,老帽儿还冲他们挥了挥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换下了那一身簇新的蓝褂子,穿在身上的衣服有些老旧,洗得褪了色,泛白起毛,肩头处还打了补丁。 莫名的,潘垚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衣裳,应该是张家发财前,老帽儿常穿的衣裳吧。 遗骨换来的富贵,不知情便罢,知道后,稍微有良心,那都是穿不住新衣裳的。 …… 很快,自行车便到了芭蕉村。 “可算是到了,老仙儿,我和盘盘就先家去了,你回去的路上慢点。” 潘家更靠村口,潘三金比于大仙先到家门口,于大仙还得再骑一段自行车。 潘垚挥手,“师父,我晚上再去瞧你。” 于大仙摆摆手。 自行车往前,天仙洞衣在晚风中摆摆,添两分仙风道骨。 …… “回来啦?饭在锅里,快洗了手去吃。” 听到动静,周爱红从屋里走了出来,瞧见潘三金自行车后座上捆的鸭子和大白鹅,她还吓了一跳。 “这哪儿来的?” 潘垚晃了晃手中的布袋,自豪又欢喜,“妈,这儿还有呢。” 往院子里的竹床上一倒,三人惊讶了下,东西不少了,还值钱。 麦乳精,炼乳,猪油糖,糖水罐头。 现在是不用票了,不过,这时候赚钱的地方也少。 大家伙自己种菜种稻谷养牲畜,菜市场都没有,买东西还是去供销社,乡下地头,多数还是靠地里的出息过日子。 这些东西,都是要用真金白银买来的。 周爱红惊讶,“你们发财了?买这么多东西。” “这不是买的,是别人谢咱们家盘盘的。” 说完,潘三金便将今天发生的事说了说。 他是个会说的,时不时皱眉,时不时手脚比划,说到阴深可怕处,压低了嗓门,激动时,声音再陡然拔高,唬得周爱红一跳一跳的。 最后,周爱红恍惚,“就跟听故事一样。” 还是个鬼故事。 “谁说不是。” 潘三金将大白鹅和鸭子放到牲畜栏里,潘家也是养了鸡鸭的。 潘垚在一边帮忙,她往鸡饭里糊上米糠,搅了搅,这才倒进槽里。 今天迟了,这鸭子和大白鹅肯定是不会杀了,得养养它们,可不能掉了肥膘,回头该不香了。 潘垚眼馋的瞅了几眼,直把大白鹅瞅得扑棱翅膀,一副想叨人又不敢叨的怂样,这才罢休。 旁边,潘三金还在和周爱凤闲话,“这老帽儿家的事啊,我算是看明白了,发财还是要走正道,家里太太平平的才最重要。” 周爱红:“谁说不是,这邪神哪是那么好供的,回头别为了这点财,一家子的性命都折腾了进去,到时那钱还有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对了,那双耳玉瓶呢?真的毁了吗?那东西邪门,可别被坏人拿了去。” 周爱红是个操心的。 潘三金:“放心,老仙儿收着了,他那里好歹是座庙,比搁别的地方好。” “什么庙啊。”周爱红吐槽,“里头就摆了老仙儿睡觉的床板,神像都没了。” “好了,吃饭吃饭,不说这事了。” 一家人搬了桌子在院子里吃饭,傍晚时候的风凉快,周爱红今儿炒了笋干肉片,搁点辣椒,笋干切得细细的,三层的肉煎得发焦,别提多香了。 潘垚一气儿吃了一碗干饭。 这时候的碗都大,都快有她小脸大了,吃完后,潘垚自己都吓了一跳。 “只吃干的怎么行,来,喝点汤。” 周爱红舀了勺汤到潘垚碗里,是丝瓜汤,不是搁太多的水,丝瓜青绿,汤汁浓稠,才靠近就有一股丝瓜的清香扑鼻而来,清凉解暑。 片刻后。 “吃完了吗?我灶里还温了份饭菜,没动过筷子的,你给大仙送去吧。” “也和大仙说一声,以后别开伙了,妈给他准备饭食。” 周爱红翻了个小篮子出来,准备让潘垚给于大仙拎饭。 潘垚搁了汤碗,脆生生道,“吃完了。” 潘三金哼哼:“咱们家还得给老仙儿管饭啊。” 周爱红一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他这是小气劲儿又犯了,一拍他的后背,没好气道。 “他都是你闺女儿的师父了,这师父师父,自古都算半个爸,是自己人。” 潘三金更不痛快了,还半个爸呢。 他这整个爸都醋了。 这小心眼儿的! 周爱红恨铁不成钢,伸手扭了扭潘三金的胳膊。 “你在这个上头醋什么?蠢不蠢了!你瞧今天这事,它凶不凶?” 潘三金点头,凶,必须凶! 周爱红:“咱得和他套好近乎,他才能多教咱盘盘一些东西,这平时多学点,受点累,总比要用时不顶事来得强。” 潘三金妥协:“成成成,瞧着我闺女儿的面子,我以后不和他小气。” 潘垚眼睛亮晶晶的瞅着周爱红。 周爱红被瞧得不好意思了,“怎么了?” 潘垚捧着脸,笑嘻嘻模样,“嘿嘿,妈,你刚才说咱盘盘,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了就好开心。” 周爱红一愣,随即心酸酸,“真是傻孩子。” “好了,快去吧,在老仙儿那儿耍一会儿也成,家里的活不用你忙。” “那我走了。”潘垚接过饭篮,又带上手电筒,脚步轻快的往小庙方向走去。 …… 夏日的夜晚是幽蓝色的,天空繁星点点,远远的有蛐蛐儿闹腾的声音传来,一阵一阵。 还未走近小庙,潘垚就瞧到了檐角处那道白色的影子,只见他周身氤氲着月华,清风中,宽袖盈风,簌簌而动。 是玉镜府君。 潘垚加快了脚步。 “师父,我来了。”才到榕树下,潘垚便喊了一声。 “快进来吧。”小庙前的空地上,于大仙躺在竹椅上纳凉,瞧见潘垚手中的篮子,那橘子皮的脸上浮上了笑,“哟,这是给我带吃的了?” 小庙檐角处,玉镜府君也朝潘垚看了过来。 潘垚露出大大的笑容。 玉镜府君怔了怔,随即眼里也有了笑意,轻轻点头。 自从修行,潘垚对气息就更敏感了,虽然玉镜府君的面容瞧不清楚,她就是知道玉镜府君朝这边笑了。 潘垚心底欢喜。 果然是她的公鸡仙人,就是这么亲切。 “师父,我妈让我给您拎饭,她让我和你说一声,以后不用开伙,您要是想走走,就自己上我家,要是不想动弹了,到饭点了,我给您拎来。” 于大仙:“呵呵,还是爱红好,三金说啥没。” 潘垚哪里能透露三金爸的小气,眼睛一转,借口张嘴就来。 “我爸能说啥?要不是忙,他还想亲自拎来呢。” “滑头!”于大仙门清,“你爸保准说我小话了。” “好了,不和你叨叨了,正好,我今晚就啃了根小脆瓜,这下肚子还是空空。” 于大仙接过潘垚手中的篮子。 他懒得去搬桌子,索性拎了篮子进屋,准备就在屋子里用饭。 小庙空地上就剩下了潘垚一人。 “土土,进来吗?” “不了,师父,我这在外头吹吹风,凉快!” 喊完这话,潘垚见于大仙没有在意,绕到庙的后头,瞅着想要攀着墙,往屋檐上头爬去。 潘垚爬了又往下滑,滑了又往上爬,半晌,她站在地上仰头看屋檐,皱巴着脸,颇为气恼。 这短手短脚的,一点也不灵活。 玉镜府君:…… 只见他袖子一挥,一道清风朝潘垚拢去。 潘垚觉得自己轻了许多,好似脱离了地心引力,她连忙手脚并用,很快便到了小庙的屋檐处,坐在了公鸡仙人的石像旁边。 “玉镜府君,多谢多谢。” “不用,等你再修行一段时日,自己也能上来。” 玉镜府君开口,声音如玉石相击。 潘垚听了后,对修行更上心了。 飞檐走壁谁不想呀。 “府君,今日怎么醒了?”潘垚有些不解。 不是说了要沉睡休养吗?这才几天,竟然自己又冒出来了,她今日瞧到鬼手,可都没有不争气的喊仙人救援呢。 “为了这。” 潘垚侧过头,就见玉镜府君手掌一翻,半空中悬浮起一些碎片。 碎片拼凑,一片片的还原,月光下,瓶身莹莹有光,看那模样,俨然是碎掉的双耳玉瓶,本该在于大仙手中的玉瓶碎片。 “这……”潘垚盯着双耳玉瓶。 虽然重新成瓶,不过,上头的碎痕还在,月光下,玉瓶很美,更因为碎痕,它更给人一种玉瓶有隙的残缺美感。 潘垚更忌惮这玉瓶了。 “府君,这双耳玉瓶邪门,它吃人的骨灰,还能从里头冒出很多的鬼手。” 说完,潘垚将老帽儿家的事情说了说。 玉镜府君看了半空中的玉瓶好一会儿,良久,一声叹息声起。 “这是藏魂瓶。” “藏魂瓶?”潘垚不解。 玉镜府君沉默了许久,直到远处一声犬吠声起,他才回过神来,给潘垚讲了个故事。 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 …… 20 第 20 章 “修行之路漫长且多…… “修行之路漫长且多艰, 登记仙册的仙人寥寥无几,长生不老,终究是奢求。” “很久以前, 有一位修行之人命数将终, 他不甘心, 恨老天不公,给他的先天根骨不足, 心中愤懑嫉恨。” 玉镜府君像是想到许久前的记忆,回忆道。 “他常道, 倘若他根骨出众, 他何须蹉跎半生, 最后长生梦碎, 一无所得。” 既然今生无望,只盼来生根骨卓绝, 重踏长生之路。 “那人冥思苦想许久,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玉镜府君手掌往上一托, 双耳玉瓶在半空中往上浮了浮, 月光下莹莹似有光。 玉镜府君看了一会儿, 眉眼低垂。 “道人有一师弟, 乃是凡间书生出生, 机缘巧合之下入了仙门, 身怀偃骨,天资不错, 道人暗算了这位同门师弟,剔肉挖骨,以他的偃骨炼化成藏魂器。” 潘垚眼睛都瞪大了。 乖乖,剔肉挖骨, 听着就疼,真是好生凶残。 ……等等,偃骨这东西,她也有啊! 不好不好,身怀重宝,她危矣。 下意识的,潘垚捂住了自己平坦坦的胸口,目露戒备。 玉镜府君笑了笑,抬手摸了摸潘垚的脑袋。 “莫怕,遇事可唤我,虽然如今法力折损,护你逃脱还是成的。” 只会逃跑怎么能行?潘垚是个有志气的。 “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枯,靠人人会跑,这个世界上连爹妈都不一定能靠得住,我知仙人是好心,不过,我还是自己多勤快一点,平时勤加修炼。” “就像我阿妈说的那样,平时多学一分,多吃点学习的苦,遇到事的时候,我就不会受妖魔鬼怪的苦,反而是它们吃我的棒槌!” 说完,潘垚挥了挥手,做了个抽打鬼棒的动作。 玉镜府君被逗得一笑,“是该这样。” 敛了敛心绪,玉镜府君和潘垚继续道。 “藏魂共三器,分为藏魂瓶,藏魂坛,藏魂鼎。” “炼好三器,道人便将自己的魂藏入这三器之中,其中,瓶藏手足,坛藏五脏六腑,鼎藏头颅,以偃骨之力温养魂魄,只等时机一到,魂魄吸纳偃骨资质,重塑根骨。” “如此一来,根骨必定不凡。” 潘垚听得毛骨都竖起来了。 这是驴子割了自己耳朵,想要当自己是马啊! “这道人,他做这么多,就是在偷梁换柱,偷他师弟的偃骨?” 有这样的师兄在,师弟真是倒大霉了。 潘垚都同情这大冤种的师弟了,剔肉挖骨,这也太惨了吧。 “师弟该多痛啊。” 潘垚坐在屋檐檐角,双手撑在屋子脊梁上,悬空的小脚一晃一晃,视线所及是那片幽蓝的星空,偶尔,星光眨了眨眼,忽闪忽闪。 据说,一些远的星星,它们的光传到地球,需要数百万年的时间。 这一刻,她看得到它们,然而,它们也许消弭在了宇宙中,早已经不复存在。 玉镜府君口中的故事,就像这星空中的星星一样,和现在隔了许多许多年的时光。 玉镜府君轻叹一声。 是好久了。 久到他都要忘记那时被剔肉剜骨的痛苦了。 …… 府君没说,潘垚自然不知道,她心中同情的师弟正是坐在一旁的玉镜府君,她不解道。 “既然这双耳玉瓶是道人为了偷偃骨资质而炼制的,那它怎么成现在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吞别人尸骨的手。” 想着今日那频出不穷的鬼手,潘垚还心有余悸,真是邪门! 也许,这藏魂瓶一开始就是邪器了,毕竟,它炼制出来是为了偷根骨。 玉镜府君言简意赅:“以魂养魂。” 潘垚恍然。 这不就和吃啥补啥是一个道理嘛。 藏魂瓶许人以财,诱人供奉骨灰,为的就是那一份魂力。 …… 藏魂瓶邪门,定不能让它留存在世,如今也不知那师兄是否已经重塑根骨了。 玉镜府君引月华到藏魂瓶中,只见藏魂瓶飘浮至半空,莹莹有光,光越来越盛,就像盛极必衰一般,在它最亮的那一刻,一阵“咔咔咔”的声音传来,似春暖冰裂的声音。 下一刻,白光绽开,藏魂瓶裂得更厉害了,这一次,它碎成了糜粉,化作点点星光落下。 幽蓝的天幕下,这一幕格外的美丽。 潘垚坐在屋檐檐角,伸手去够那莹光。 莹光落在掌心,转眼即逝,就像冬日的初雪一般,才落下就化开了。 “玉镜府君……”潘垚还想问那恶道的事,侧过头,就见玉镜府君的身影又淡了一些。 话在口中,她又止住了。 潘垚眼里流露出担心。 真是个虚弱的仙人啊。 “府君,你没事吧。” 玉镜府君摇了摇头,“无碍。” 潘垚不赞同。 都这样了还无碍?果然,男的都爱逞强嘴硬,就是仙人也不例外! “土土啊,你怎么爬这么高,胡闹,快下来。” 下头,于大仙吃完了饭,拎着饭篮子走到院子中,他左右瞧了瞧,没有见到潘垚,正以为潘垚先回去了,听到屋檐角的动静,抬头一看,当下就着急了。 这么高,小丫头摔下来了怎么办。 潘垚打招呼,“师父,我没事。” 见潘垚的脚晃了晃,于大仙心中又是一阵惊跳。 “哎,别动别动,你别动,我给你拿梯子去,你啊,胆子真大,爬这么高,这要是摔了下来,你爸非得捶死我不可。” 于大仙一紧张就话多,絮絮叨叨的。 他左看右看,愣是没找到爬梯,当下就奇了,“欸,你这个小丫头,这到底是怎么上去的?” 潘垚嘿嘿一笑,试图装糊涂。 处理完藏魂瓶,玉镜府君又要陷入沉睡了。 他看了一眼下方的于大仙,温声道,“下去吧,莫要让你师父着急。” 潘垚不客气,“府君再送我一程。” “好。”玉镜府君轻笑。 只见他袖子一挥,一阵清风拢过潘垚。 潘垚胆气也足,借着这阵风就往下跳,稳稳落地。 于大仙见到这一幕,唬了一跳,手中的蒲扇就朝潘垚招呼过来。 “你这丫头,是要吓得我背过气吗?” “师父莫慌,这不是没事嘛。” 潘垚躲着袭来的蒲扇,仰头去瞧小庙的檐角。 那儿,玉镜府君的身影已经不见,只有残缺的仙人石像立在檐角,孤零零的领着后头的跑兽,周身氤氲着月华。 “你呀,真让人不省心,还是早点家去吧。”于大仙摇了摇头,拎着篮子要去井边洗碗筷。 潘垚连忙接过,“不用您,有事弟子服其劳。” 井水冬暖夏凉,偶尔,井底还会冒泡,咕噜噜的响,潘垚一边洗,一边唠叨。 “要是咱们村也有自来水就好了,像帽儿叔的村子那样。” 于大仙摇扇子,“快了快了,听陈头头说,咱们村也要装水管了,这水管装起来,生活自然方便。” “就是有一点不好,有了水管后,大家习惯了用自来水,村子里的井估计得荒好几口了,唉。” 于大仙叹息。 他口中的陈头头是芭蕉村的生产大队长,现在生产队解散了,应该叫他村长了,不过,一时半刻的,大家伙儿还会习惯叫他队长。 潘垚用老丝瓜刷碗,听到这话也不以为意,哪里是荒几口,在以后根本就很少用到井,二十一世纪的生活节奏可快了。 咕噜一声,水井里又冒了个泡。 井水清冽,冰凉凉的很是舒服,潘垚洗干净了碗筷和篮子,特意多打了一桶水上来,将裤管卷高,哗啦啦的就往腿上倒。 舒坦! “师父,我就先回家了,明儿再来你这儿学东西。” 潘垚提着篮子,和于大仙喊了一声。 于大仙摆手,“快走快走。” 潘垚踩着拖鞋,哒哒哒的往家的方向走去。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八月底,再过两日,潘垚就该去上小学了。 院子里,潘三金和周爱红正在说着话。 “你给盘盘上了户口没有?这没户口,上学可不好办。” “我一会儿再找找队长。” “等等,这东西带上,求人办事,空着手怎么好意思。” 周爱红一把拉住潘三金,数落了一句。 她转身进了屋子,再出来时,手中拿着个帕子,里头包了十来张的大团结,零零散散还有些散钱。 别看才百多块钱,这个时候钱大,一斤猪肉也才八毛二分,潘三金一个月在船厂里也只拿三十多块的工钱。 就说潘垚来潘家,那也是像小猪仔一样称了三十五斤,付了吴家二十八块七毛,这才断了生身亲缘的。 呸呸呸! 她才不是小猪仔。 潘垚托着腮,有些惆怅。 她不是小猪仔,不过,很快她又得是小学鸡了。 …… 21 第 21 章 “哪里用这个。”瞧…… “哪里用这个。”瞧见大团结, 潘三金眉头皱了皱,“队长不是这样的人,这钱拿过去, 不就成贿、赂了吗?” “不成不成, 这事儿犯法,咱们不能干!” 周爱红恨铁不成钢, “谁叫你这么直白的拿钱给他了?憨不憨了你!” “你不会买些东西上门吗?” “什么是贿赂?买些吃的用的,那就叫贿赂了?难不难听了?” 周爱红发出灵魂拷问,一声比一声高。 潘三金节节败退。 末了,周爱红放平了语调,盖棺定论,“咱们这就是人情往来, 上门不空手,是懂礼的表现,有人情味儿,知道没!” “好好好, 有人情味,乡里乡亲的有人情味儿, 你别叨叨了, 我这就去买。” 潘三金败下阵来,接过周爱红手中的钱票子, 准备去供销社挑些东西。 周爱红还是担心, “能不能办得成啊。” 潘三金也想叹气,“难说, 大队长那人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是知道,有些直,还特别认死理。” 上户口本得有出生证明, 潘垚有这东西,不过是来娣的,证明在吴家搁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毁了。 就算是没毁,吴家人也不会将出生证明拿出来,更不会让潘垚上他们家的户口,毕竟,他们还等着生个带把的。 在凤凰洲,潘垚已经没了。 潘三金想让潘垚上潘家的户口,就得村里开证明,然后去派出所登记。 这时候的乡下,还是有妇人在家里生的孩子。 是以,就算没有医院的出生证明,只要村里盖个章,给个证明,说明是父母子女关系,再去派出所登记就行。 潘三金担忧,“也不知道队长给不给盖这个章。” 周爱红:“总得跑一趟,不成的话,咱们多磨磨他,多跑几趟,他嫌烦了,估计就给盖了。” 瞅着在一旁听的潘垚,周爱红将话往轻松了说。 她探手摸上潘垚的脑袋,安抚道。 “不怕,咱们盘盘一定有书念的。” 潘垚仰起头,对着周爱红漾出个甜甜的笑,“妈,我不担心。” 瞧着小丫头的模样,周爱红稀罕得不行,心都要化去了一般,紧着,她想起自己镇在井里的瓜,忙道。 “三金,你把瓜也拎上吧,这大热的天,天干物燥的,就是连人都格外的燥。” “一会说事的时候,你把瓜开了,大队长吃了瓜,败败火,说不定就好说话了。” “还是爱红你想的周到。”潘三金附和,“最近村里在牵电通水管,事情又多又杂,大队长忙得是脚后跟不着地,估计脾气是会急一些。” 潘垚举高手,积极道,“爸,我帮你去将西瓜摇上来。” 潘三金呵呵笑了一声,“去吧,小心一点。” 这边,周爱红和潘三金还在说着话,潘垚走到院子西南方的老井边,伸手去摇那转轴。 转轴咕噜噜的响,绳子一点点的缩短,很快,被网兜着的大西瓜也跟着上来了。 “咦,瓜破了。” 瞧见瓜,潘垚有些意外。 “什么?瓜又破了?” 周爱红一听就急了,丢了潘三金,连忙快步走了过来。 她利索的大西瓜从网兜里掏出来,上下翻看,有些不解。 “怎么又破了?” “是不是你扔瓜下去的时候,手重了?”周爱红将矛头对准潘三金。 “不是我。”潘三金喊冤,“我动作可轻了。” 潘垚踮着脚凑近瞧瓜,仔细打量了几眼那破口,出言道。 “妈,不是爸,这瓜瞧着像被什么东西偷咬了。” 这话一出,周爱红和潘三金惊了下。 “被咬了?” “……该不会是井里有东西吧。” 三个脑袋凑近井口往下头看,只见下头黑乎乎的,自然瞧不到什么东西,听过去也没有特别的动静。 说起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镇西瓜,瓜拎上来破皮了。 周爱红迟疑,“三金啊,你要是得空,钻到井水下头瞧瞧?正好给这井洗一洗。” 潘家的井是浅水井,往下头挖了□□米就出了水,水里容易生藻类和苔藓,每年入夏都要洗一洗。 正好,今年的那份还没洗。 潘三金也干脆,“成,等办完盘盘户口这事,我就把这水井洗了。” “走喽,盘盘,咱们一道去找大队长去。”潘三金招呼潘垚。 周爱红还想留潘垚在家,潘三金瞅了小丫头一眼,回头和周爱红打趣道。 “就让盘盘一起去,瞧咱们家盘盘可爱,说不定大队长都好说话了,到时,他大手一挥,那章就给咱们盖上了。” “美得你。”周爱红轻啐了一声,“那这瓜就不带了。” “带,怎么不带!” 潘三金进屋,拿了砍刀出来,动作利落的将瓜劈成了两半,有磕绊破口的留在家里,另一半完好的往潘垚怀里一搁。 “来,盘盘捧好,咱先给大队长送瓜去。” 潘垚的手沉了沉。 她瞅着怀里的大西瓜,只见翠绿色的厚皮,上头嵌一条条深绿色的条纹,瓜囊又红又沙,里头有一粒粒的黑籽,还没尝,凑近就闻到了瓜的香气,清甜清甜的,一看就好吃。 难得的,潘垚莹白的小脸蛋上出现了怔楞迟疑之色。 又,又去送瓜呀。 难道,今儿还要当个吃瓜群众? …… 潘三金不知道潘垚漫无边际的浮想,他进堂屋将自行车牵出,和之前相比,自行车的横杠上缠了海绵和布条。 这是潘三金这个做爸爸的贴心,见上次横杠硌到了他家盘盘,特意将它加大加粗,还塞了海绵。 “走喽!” 自行车的大轮子轱辘轱辘的转,车子在乡间的小道上飞驰,热风一阵阵的吹来,潘垚捧着瓜,眼睛被热浪吹得微微眯起。 夏天真热呀。 …… “三金,出门啊。” “哎,和闺女去找大队长办点事。” “找头头吗?他在村西的老刘家,这会儿不在大队里。” 担着水桶的村民和潘三金打招呼,听到潘三金的回话,怕潘三金扑了个空,停了脚步,热情的给潘三金指路。 他多瞅了潘垚几眼,潘垚注意到,捧着瓜朝他看去。 许是小丫头捧瓜的样子逗乐了他,来人冲潘垚咧嘴笑了笑。 他皮肤黝黑,头戴一顶草帽,肩上搭一条湿哒哒的毛巾,村里干活的都这样打扮。 “你家丫头生得真好。”来人夸道。 “那是,也不瞧瞧是谁的闺女。”潘三金自豪。 “哈哈,你呀,惯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来人瞅潘三金的方脸,呵呵直乐。 “丫头要是像你这个当爸爸的,回头长得埋汰了,就该怨你了,我瞧着还是像爱红好。” 村里都知道潘垚是抱养回来的,但潘三金说了当亲生的养,大家伙儿谁也不会没眼力见的戳破。 来人顺着潘三金的话,乐乐呵呵的就应下了。 被说长相埋汰,潘三金大肚,一点也没搁在心上。 “盘盘,这是村东的阿水叔,打声招呼。” “阿水叔。” “哎哎,真乖,喏,刚摘的,阿妹拿回家吃。” 水叔从桶里拿了张大荷叶,兜了一叶子的野树莓给潘垚。 这时候野树莓正是熟的时候,瞧过去鲜美红嫩,上头一粒粒小泡饱满多汁。 “谢谢水叔。”潘垚又道了谢。 小丫头乖巧的模样又惹得大人一乐,转身要走时,水叔随口又说了句。 “对了,三金你找头头什么事啊,要是不急的话,你就过两天再寻他吧,我刚才打那儿经过,瞧见他嘴边都撩了泡,顶着大太阳在那儿骂人呢。” 潘三金缩了缩脖子,“他这是怎么了?” 水叔摇头,“我也没听清楚,好像是装自来水管的事不大顺当。” 水叔和潘三金说了这话后,挑着担离开了。 潘垚仰头问潘三金。 “爸,咱们还去吗?” “去。”潘三金想了想,还是决定去,“过两天你就得上学了,这事不好耽搁。” 说完,潘三金蹬起踏板,车把头一转,直接往村西方向骑去。 不过,也因为听阿水说大队长心情不美丽,潘三金多了个心眼,准备先去村西瞅瞅,探探口风,东西就先不买了。 “不怕,咱们手上有瓜,正好败火。” 潘垚:…… …… 芭蕉村不大,这个时候,除了亲近的兄弟将房子盖得近一些,大家伙的房子都是隔开的,各自有自己的院子,里头还能种些菜。 也就七八分钟的时间,潘三金便带着潘垚到了村西。 远远的,两人就听到陈头头中气十足的声音。 “千交代万交代,让你们把东西看住了,你们呢?这是看到哪里去了?这下东西丢了,你们说怎么办!” 陈头头瞅着那少了大半的水管,气得头都痛了。 他在心里暗骂偷水管的小贼,还头痛接下来该怎么办。 都说巧妇难成无米之炊,村里通自来水也一样。 芭蕉村盼通水通电,盼了许久,这才轮到他们村子,结果呢,装水管的活计才干了几天,晚上睡上一夜,搁在院子里的水管却少了大半,这叫人怎么不恼火了? 水厂的技术人员也在一边叹气。 旁边的几个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了气愤担心,脸上还有几分燥热。 无他,水管这样又长又重的东西,不如金钱好偷,这东西在他们村子里丢了,说不定就是村里的人干的,要不就是里应外合。 而水厂的技术人员是其他村子的,回头这事一传,丢的不是什么,是整个村子的脸面! 监守自盗! 偷窃公家财产! 芭蕉村的人觉悟不行! …… 想想都知道,到时会有什么样的风言风语。 “陈队长,我敢发誓,我绝对没有联合外人来偷。” 昨夜负责看管材料的陈品正举着手高声道。 瞧他紧抿着唇,鼻梁上戴一副黑框眼镜,整个人绷得很紧,眼睛里有委屈和水光。 这时候要是谁再说一声,这小年轻铁定要掉眼泪了。 陈头头摆手,“先找到水管要紧。” 陈品正抿唇。 他脚步抬起,想要往前走一步,再说一些什么,在陈头头的目光下,又不甘心的收了回来。 只别过脸,不再吭声了。 说一千道一万,东西就是他看丢的,他有大责任。 …… 气氛有些严肃沉闷,潘三金的自行车在一边停住,拉过一个汉子,小声的问道。 “瞧这阵仗,咱们村子里的水管是丢了?” 被抓住的人一脸的晦气,“丢了!” “本来再过个三五日,村子里的管就能都装上了,自来水也能通了,现在好了,管丢了,事情也要黄了!” “真是挨千刀的。”村民骂骂咧咧。 “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在偷鸡摸狗,我非得把他吊起来,拿鞭子用力的抽他不可。” 潘垚见他说的凶,显然不是在放狠话。 这时候的法律不够普及,村子也更抱团些,往上数几代,村民间甚至都是亲戚,要是有外村人来偷,为了威吓贼人,那小偷还真的会被吊起来打。 潘垚探头看了看,那边,陈头头正在问大家伙儿,是否有在夜里听到什么动静。 水管又重又长,偷拿肯定是有动静的。 他还吩咐了人去瞧乡路上的车轱辘痕迹,水管重,用车子倒运,肯定有痕迹和汽车发动的声音。 最后,大家伙儿看了一通后,都说没有。 没有车轮痕迹,也没有听到汽车的声音。 陈头头若有所思。 潘垚仰头问潘三金,“会不会还在村里?” 潘三金皱着眉摇头,“不清楚。” 这时候的水管是铸铁的,这批水管就算是拿去当废铁卖都值一笔钱。 陈头头和潘垚想的一样。 既然夜里没什么动静,说不定那水管还藏在村子的哪个旮旯角落里,只等风声过了,贼人才将这些水管翻出,卖个好价钱。 陈头头吩咐村民在村子里先找找。 很快,村西老刘家前头空地上的人都走光了。 水厂的技术人员整整白帆布背包,跨上自行车。 “陈队长,那我也先走了,等你们水管找回来了,再去镇上寻我。” “一定一定。”陈头头挤上笑容,“今儿真是麻烦民珍了。” “客气了。”被称为民珍的人摆了摆手,蹬着自行车走了。 自行车一走远,陈头头脸上的笑容也垮了。 “大队长。”潘三金喊了一声。 “是三金啊。”陈头头转过头,瞧见潘三金,有些意外,“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潘三金示意潘垚将瓜递给陈头头,笑得有些憨厚老实。 “吃瓜吃瓜,大队长辛苦了。” 天气热,陈头头本来就被晒得头顶生烟,刚刚一番生气和询问,话说得多了,他感觉就连喉咙和鼻孔里都要冒出热气了。 “是啊,可把我热坏了,这几天忙的啊,我觉得我就不该叫陈头头,应该叫陈牛牛。” 陈头头吐槽不断,说着话的时候,他用力哼了哼不顺的气。 配上他那比一般人更高更大的身子板,别说,还真有些像陈牛牛。 潘垚眯眼偷偷笑,还是头鼻孔哼气的大水牛。 陈头头也没和潘三金客气,伸手接过了潘垚递来的瓜。 “多谢阿妹了。” 因为是大水牛,潘垚瞧陈头头挺顺眼的,“伯伯,去树荫下吃呀。” “好好。”陈头头一边往前走,一边和潘三金夸道,“娃儿细心着呢。” 老刘家前头是条河流,河岸边杨柳垂河,一棵大榕树冠如华盖,树下是大石头垒的长凳。 西瓜清甜多汁,陈头头怕将瓜的汁水吃到衣裳上,也没什么村长的包袱,捧着块瓜蹲在地上。 他重重的咬下一口,随即囫囵的夸赞,道。 “唔,甜,这瓜甜!” 潘三金乐呵呵的笑,“大队长喜欢吃,回头我再送两个到你家里去。” 潘垚瞅了她爸一眼,潘三金反过来冲她眨了眨眼睛。 潘垚忍不住偷笑,唇畔漾起小梨涡。 他爸这是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为了那户口证明的事,那是恨不得陈头头多吃几个瓜呢。 奈何,陈头头是个板正性子的,天热吃一块瓜不算什么,让村民给他家里送瓜,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前者是官民一家亲,后者嘛,那就是作风问题了。 “别!”陈头头抬手拒绝,说了个颇为一语双关的话,“我就这么个肚子,可揣不下那么多瓜。” 低头唰唰唰的将瓜瓤啃尽,陈头头问潘三金。 “说吧,找我什么事?” “没事没事,就过来看看。” “打量着蒙谁呢。”陈头头劈头就道,“没事的话,你这么大热的天在外头晃悠?闲的啊!” 潘三金:…… 头头今儿是有些暴躁。 “伯伯,我爸想问问你,关于我上学的事。”潘垚开口。 小丫头的声音清脆,像晨间树梢头的小鸟。 陈头头侧过头,正好撞进小丫头瞧来的眼睛,只见她笑了笑,眉眼弯弯。 一瞬间,陈头头想起家里老娘做的马蹄糕,晶莹剔透,软软糯糯的。 这一下,因为村里水管丢失的暴躁着急,莫名的去了几分。 “读书?”陈头头重复。 下一刻,他恍然,“是要村里帮忙开上户口的证明,是吧。” “哎。”潘三金应道,眼睛盯着陈头头看,“队长,能盖吧。” 村里谁不知道潘三金多年无子啊。 陈队长瞅着潘三金,心硬如铁。 一句不能正想脱口而出,余光扫到潘垚,只见小丫头巴巴的看着自己,眼睛又大又亮,里头有着期望和信任。 这一句不能,一下就哽在了喉咙里。 陈头头叹了口气,看了潘垚一眼,拉着潘三金走到一边,小声道。 “三金啊,不是我故意为难你,咱们都住一个村子的,我就虚长你几岁,算下来都是一个辈的,你和爱红生没生孩子,我能不知道?” 潘三金:“我领回来的,就是我闺女儿。” 他也倔强,“亲的,嫡亲亲的,不能算养女。” 陈头头手指着他,“哎,就是这难办了,问题就出在了这里!” “你要是说是养女,把小姑娘来的地方说清楚,做个收养的证明就行,可是,你非咬定了嘴说是亲生闺女,我又知道这不是你亲生的。” 他重重的将右手手背朝左手掌心砸去,一副为难模样。 “你这不是让我谎报嘛!” “不成不成,”陈头头连连摇头,“我还没做过这事呢。” 说到这里,陈头头都不敢瞧潘垚了,就怕小姑娘眼里流淌出失望和受伤。 啧,他这个说一不二的大老爷们,有些受不住啊。 潘三金反手拉过陈头头,语气认真。 “陈队长,你有所不知,盘盘她就是我亲闺女儿。” 陈头头狐疑,“亲的?” 潘三金重重点头,“亲的!” 这下,陈头头看潘三金的眼神有些不对了,上下打量,透着点难以置信,又带着嫌弃。 一副没想到三金你是这样的人的嫌弃。 潘垚:…… 她爸这是自己给自己抹黑啊。 潘三金半点没察觉,紧着就把自己做的胎梦说了说,最后道。 “盘盘她就是我潘家的孩子,都怨我,身子不争气,盘盘才去了别人家,当了几年别人家的孩子,委屈孩子了。” 陈头头越听越面无表情:……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潘三金意外,“你不信?” 陈头头:…… 他甩了甩头,“不和你瞎掰了,真是的,我都快被你搞迷糊了。” 陈头头想跑了。 “对了,村子里还有一堆事,我就先走了。” “你回去再想想,把孩子哪家抱来的说清楚,补办好送养和收养的手续,孩子也能上户口,也不耽误接下来的读书。” “阿妹,伯伯走了。” 陈头头草草说了几句,冲潘垚挥了挥手,腿脚麻利的跨上自行车,骑车走了。 “欸,这就走了?”潘三金瞪着陈头头远去的背影。 “爸,要不就办收养手续好了。”潘垚拉了拉潘三金的手。 “不成。”潘三金气闷,“你就是我亲闺女儿,咱们和吴家没关系了。” “爸再想想办法,盘盘你不要急。”潘三金安抚潘垚。 “好。”潘垚点头应下。 她其实也不急着当小学鸡,真的。 潘三金骑上自行车,带着潘垚先家去。 …… “半仙,潘哥,这么巧又碰到了啊,哈哈。” 乡间的路上,迎面骑来一辆自行车,这自行车后座的位置被加长加大了,左右各摆一个大大的竹编笼子,里头有叽叽叽的声音。 潘垚探头一看,笼子里堆了稻草,里头装了数十上百的小黄鸡。 “叽叽叽叽。”小鸡凑在一起。 潘垚欢喜,“耀祖叔,你真办养鸡场啦?” 来人正是李耀祖。 “是啊。”李耀祖笑得爽朗,“这些都是我从附近村子收的鸡苗。” 潘垚瞧了瞧,“你不是喜欢公鸡吗,怎么大多数是母鸡?” 李耀祖眼里有惊喜,“半仙,你还能瞧小鸡的公母?” 潘垚愣了愣,是哦,她真是厉害了,居然还能瞧出小鸡的公母了。 潘垚迟疑的点了点头,“气息不大一样。” 李耀祖的彩虹屁又要袭来。 “真不愧是半仙,不单单会看人,这看畜生的本事也不差,眼神真好。” 潘垚:…… 这话听起来有点怪,她勉强当做是在夸她吧。 李耀祖瞧见潘垚,心情激动,掉了个车头,和潘三金并排齐驱。 “潘哥,我去你家讨口凉茶喝,你不介意吧。” 潘三金心情正不痛快着呢,正想说介意,转而想起一件事,话头又止住了。 这李耀祖是谁?他是陈头头的大侄儿啊! 听说陈头头的媳妇是他老姑,一众侄儿里,最疼的就是李耀祖了。 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风,不是龙卷风,不是刮台风,更不是飓风,它必须得是枕、头、风! 想通这点,再看向李耀祖,潘三金的眼神都慈爱了。 “咱大侄儿来了?” “嗐,跟我还瞎客气,一口凉茶说什么讨不讨的?生分!走走,跟着我家去,我给你喝一缸的凉茶!” 潘三金豪气挥手,挥斥方遒。 李耀祖打了个寒颤,看着潘三金的眼睛都带着惊吓了。 “潘哥,你怎么还掐着嗓子喊我了?怪别扭的。” “咳咳。”潘三金清了清嗓子,“我这是太高兴了。” “爸,你刚才喊错耀祖叔了。”自行车横杠上,潘垚突然插话。 “什么?”潘三金还没注意到。 “我叫他叔,他喊你潘哥,你不该叫他大侄儿的。” 潘垚想了想,认真的纠正。 “你该唤他一声,小老弟儿!” …… 22 第 22 章 潘三金、李耀祖:……… 潘三金、李耀祖:…… “什么小老弟儿, 这是哪儿的乡话,说起来怪别扭的。” 潘三金骑着自行车,暗暗嘀咕了一句, 不过,这话就像有魔力一样, 越喊越顺口, 带着一股土味,还暗含十分淳朴的热情。 等快到潘家宅子的时候, 一句小老弟儿,潘三金喊得格外顺口了。 而且,他还越喊越爱喊,总觉得这话特别适合他这样热情性子的人, 嘴巴像着了魔,上了瘾。 “小老弟儿, 到了到了, 我带着盘盘先进屋啊,就不和你客气了, 你找个地方停车, 小鸡拎到堂屋里吧。” “天儿热, 别把鸡崽晒坏了。” 李耀祖:…… 这短短的一段路,他已经满耳朵都是小老弟儿了。 这潘哥,着实可怕! “哎, 潘哥你忙, 我来这就跟自己家一样。” “成, 小老弟儿先歇着。”潘三金见缝插针,意犹未尽。 李耀祖: …… …… 潘垚跟着潘三金进了灶房,从水缸里舀了勺水到脸盆中。 清凉的水洗去尘埃, 也洗去炎热。 再出来时,潘垚捧着一茶缸的凉茶,笑眯眯的递给李耀祖。 “给,爸让我给你的。” 李耀祖瞧着大茶缸,哈哈直笑,“还真是一缸凉茶啊。” 两人坐在堂屋前的门槛上,李耀祖捧着大茶缸。 凉茶刚烧没一会儿,茶汤还烫口着,潘垚拿了另外一个大茶缸过来。 茶汤在两个茶缸之间门来回倒,热气腾空,折腾了一会儿,茶汤就凉了些。 李耀祖咕咚咕咚几下,一茶缸的凉茶就喝了大半下去,可见是渴得厉害了。 潘垚转头瞅堂屋里的两口鸡笼,看来,养鸡场大老板也不好当呢。 李耀祖一抹嘴巴,有些稀罕的看手中的大茶缸。 “这凉茶烧得好,喝下去特别的解渴。” “自然,这是师父给的方子。” 见李耀祖瞧着自己,潘垚将方子念了念。 “白花蛇舌草,细叶石桃仙,三叶鬼针草,我各扎了一扎,放在一锅里熬出来的。” 李耀祖咋舌,“都是下火的啊。” “没错,都是下火的。”潘垚还未说话,潘三金从后头走了过来,突然的插话。 只见他手中也捧着一茶缸的凉茶,凉茶还冒着烟气。 黑黝黝的茶汤,一看就特别的败火。 “让让,挪点位置。”潘三金破天荒的没挤着潘垚,反而挤在李耀祖旁边。 三人一道坐在堂屋的门槛上。 潘垚探头瞧了瞧。 人家是并排吃果果,到了她这里,那是并排喝凉茶! 潘三金微微皱眉,长叹一声,和李耀祖说着自己碰上的难事。 旁边,潘垚听后一脸的恍然。 她爸对耀祖叔这么亲切,又是喊大侄儿,又是烧凉茶的,合着这大侄儿不是他们老潘家的,而是陈头头陈家的啊。 她爸这是想曲线救国,走夫人外交! …… 事关潘垚,李耀祖一听就上心了,当即拍胸脯道。 “半仙,潘哥,你们不要急,这事儿对别人来说难,对我来说简单!” “陈头头是我姑丈,他最听我老姑的话了,老姑疼我,我一会儿就给老姑说说这件事。” 潘三金感激,“这怎么好意思啊。” “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李耀祖热情,“半仙对我可是有活命之恩的,别的不说,就连我那养鸡的生计,都是经过半仙指点迷津,这才开始干的。” 潘三金睨了一眼,“发财了?” “嘿嘿,小财小财。”李耀祖摸了摸口袋,掐着手指做了个一点点的动作。 …… 院子外头有人找,说是船厂那边的事,潘三金戴了顶草帽就出门了,走之前不忘交代。 “盘盘,你无聊了就去老仙儿那儿,到饭点了,妈会去喊你吃饭,一个人别去河边玩,知道没?” “知道啦。” 潘三金走了后,堂屋里只剩潘垚和李耀祖。 烈日炎炎,天空蓝的清透,只偶尔几丝云朵飘过,远处的蝉一阵阵的叫着。 “今儿热,等哪天日头没这么晒了,叔再带你去镇上玩,给你买冰棍雪糕吃。” 大热的天气吃一根冰棍,自然是极为畅快的,想着老冰棍的味道,潘垚馋了。 “叔,你真是发财了。” 李耀祖嘿嘿一笑,领着潘垚去看鸡笼里的小鸡,“你说的对,母鸡生蛋,蛋孵小鸡,子子孙孙无穷尽,这养鸡的生意,大有可为!” 李耀祖的养鸡场是要做蛋场的,准备靠鸡蛋赚钱。 这样的养鸡场,母鸡多,公鸡少,潘垚眼睛利,拿了红绳,帮着李耀祖将小黄鸡中的公鸡挑出,用红绳扎了扎脚,以示区别。 “有这么多只啊。”瞧着这二十多只的小公鸡,李耀祖懊恼不已。 “说到底还是自己经验不行,我以为混个七八只小公鸡进来,就顶天了!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只。” 公鸡不下蛋,养了用来吃肉,养得多了,饲料费要去好一笔,算下来不划算。 而且,鸡笼里的每一只鸡崽,李耀祖都是按小母鸡的钱买的。 乡下地头,小母鸡比小公鸡值钱。 潘垚托着小黄鸡,小黄鸡毛发细细的黄,身子骨嫩嫩的,托在手心还会一颤一颤,可怜可爱模样。 就连叫声都是小小声。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潘垚心痒痒,伸手去牵小鸡的爪子,轻轻晃了晃。 “真可爱。” 就连叫声都像小爪子一样,会挠人呢。 李耀祖大方,“你要是喜欢,我留几只给你养。” 潘垚想了想,也就不客气的收了。 上次李耀祖给的那只大白鹅还没杀,它有些机灵,平时凶悍得紧,瞅见陌生人来,扑棱着翅膀就要飞过去叨人,瞧见潘垚,小脑袋蔫耷,一副怂怂的样子。 潘垚稀罕得紧,觉得它有几分灵气,就留了下来看院子。 正好,这几只小黄鸡给大白鹅养着。 …… 李耀祖和潘垚叨叨着这选小鸡怎么分公母,像什么头大脚高常常是公鸡,头小脚短的通常是母鸡,用手摸尾巴,公鸡略尖,母鸡则是略圆。 潘垚托着腮听他如数家珍,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怎么会无聊?这可是赚钱的本事呢! 末了,李耀祖瞅着潘垚的眼睛,羡慕不已。 “也不是回回都准,主要这些鸡才破壳,身子骨还太小了,这事靠的就是一个经验!” “半仙,我要是有你这能瞧畜生的眼睛就好了。” 潘垚:…… “欸,要不咱一起合伙?”李耀祖突发奇想。 “别。”潘垚拒绝,“都说两家养驴驴瘦,合伙用船船漏,我才不要和你一起。” 李耀祖遗憾,“成吧。” 两人说着闲话,就说起了老帽儿家的张建飞。 李耀祖:“听说在公安局里的时候,莫名的两只手都废了,抱着手喊痛,人还昏厥了过去,再醒来时,两只手都不能动弹了。” 潘垚问了问,张建飞手废的时间门和藏魂瓶破的时间门,二者差不了多少。 “这是反噬。” “是供奉邪物的反噬。” 李耀祖眼里有俱意,点头附和,“对,所以发财还是要走正当的门路。” “我还听说了一件事,建飞赌得大,这次被抓要判刑,还要被关个三五年才能出来。” “帽儿叔去看了一回,回来的时候心灰意冷极了,只说他死性不改,就当没他这个儿子了。” 事关藏魂瓶,潘垚多问了两句。 “那帽儿叔有没有问,他是哪里得来的藏魂瓶?” 李耀祖:“藏魂瓶?” 潘垚:“就是那双耳玉瓶。” 李耀祖想了想,“就提了一嘴,说是在一处老房子里翻来的,再问,建飞就不肯说了。” 何止是不肯说,张建飞还恨上了老帽儿。 要不是老帽儿找了人看风水,他的聚宝瓶怎么会破了? 他知道于大仙要来家里,不过也没把这事没放在心上,谁不知道于大仙就是个雕花的扁担,是个中看不用用的主儿。 哪里想到,有一日,骗吃骗喝的老道居然还支楞上了! 偏偏那一日还给他碰上了! 真是寸! …… 想起张建飞,李耀祖还呸了一声。 “他也是个不要脸的,还闹腾着说,他那手是在局子里坏的,要公安给说法。” “咱们谁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李耀祖气愤。 “不过,这事儿它迷信,咱们也不好和公安说。” “确实,这事不好说。”潘垚点头。 总不能和警察叔叔说,这事是孽力反噬吧,破四旧的浪潮才过去没几年呢。 张建飞这是想讹上公家。 “后来呢?”潘垚问。 “老帽儿主动和公安说了,建飞这是自己犯了病,和公家没关系。” 潘垚放心了,“那就好,帽儿叔还是个讲理的。” …… 转眼,时间门就到了下午四点多,李耀祖瞧了下潘家堂屋的钟表,一拍脑门。 “呀,都这个点了。” 紧着,他连忙起身,一边将鸡笼往自行车上搬,一边回头和潘垚保证。 “半仙,你和潘哥说一声,你上户口那事,我铁定给办得妥妥的,你们就放心吧。” “谢谢叔啦。”潘垚搭了把手。 “冲着这声叔,我也得将事情办得漂亮!” 李耀祖乐了一会儿,骑上骑行车走了。 潘垚瞧着他的背影。 今儿,李耀祖穿了件花衬衣,骑起自行车来,衬衣的衣角迎着风飞舞,就像花蝴蝶一样。 嗯,他就是要去当一只花蝴蝶,准备去陈家卷起一场枕头风。 潘垚暗暗点头。 等李耀祖的身影不见了,这才转身进了院子,去厨房舀了些米粒出来,准备喂小公鸡。 “大白,大白,过来了,我给你找了小弟,你快来瞧瞧,看看喜不喜欢?” 潘垚召唤家里的大白鹅。 扑棱着翅膀,在牲畜栏里正要叨别的鸡鸭的大白鹅僵了僵,伸长的脖子都蔫耷了两分。 潘垚看到这一幕,立马又夸赞,道。 “一说要干活就垂头丧气,大白,我就知道你有灵性。” …… 另一边,李耀祖求上门,和李燕芬将情况说了说,李燕芬一口就应下了。 李耀祖欢喜,“姑,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李燕芬笑眯眯,“我办事你还不放心?把心放肚子里,收得妥妥的吧。” “留下来吃饭吗?姑再炒个菜。” “不用不用,我那鸡场还等着我,一堆活儿要忙呢,又要喂食,又要清理鸡寮的,它们哪里是蛋鸡,简直就是我的祖宗!” 李耀祖累又痛快,嘴里说着抱怨的话,身心却放松。 人呐,不怕穷不怕苦,最怕的是又穷又苦还看不到出路。 李燕芬感叹,“真是长大了,像个大人了。” 送走了李耀祖,她还瞅着李耀祖的背影好一会儿。 这一众侄儿里,她最疼的就是李耀祖这个侄儿了,嘴甜又会来事,现如今就更看重了! 毕竟是有事业的侄儿了,虽然如今还只是小鸡苗。 还真别说,虽然嘴里说当爹妈的要一碗水端平,不过,多数的爹妈还是更看中有出息的那一个孩子。 这是人之常情,她可不是现实! …… 天色黯淡了下来,芭蕉村里,家家户户点上了煤油灯或者蜡烛,豆大的光也能充盈小小的一个屋舍。 陈头头打着手电筒,骑着自行车回来了。 听到动静,李燕芬探出头喊道。 “回来了?快过来吃饭。” 饭桌上,李燕芬一边添饭,一边抱怨。 “你这村长做的,简直比老农还忙,早上踩着露珠出门,晚上披着星星回来。” 陈头头:“等忙完通电通水的事,就没这么忙了。” 他说了一句话,就不想再继续说了,眉头紧锁着扒饭。 通完电、通完水就不忙了,这话说的是轻巧,可是,村子里丢的水管找了大半天了,还是没有找到,很可能被偷出村子了。 这样一想,怎么不让人心烦。 “对了,三金家丫头那事,你就给他盖个章吧。”李燕芬故作轻巧,“反正他家也没有孩子,户口不上也浪费。” “三金找家里来了?”陈头头皱眉问。 “不是三金,是耀祖求到我这里来了,你也知道,我最疼的侄儿就是他了。” “难得他开口说一件事,我这当姑的,肯定得将事情办妥了。” 陈头头:…… 他一言难尽了。 李耀祖那惹事性子的,哪里是难得开口说一件事啊,他是难得不开口说一件事才对! 陈头头心里吐槽不断,皱着眉唔唔的应了两声。 他是个高大身板的男人,这样一皱眉,显得又凶又悍。 李燕芬一点也不怕,当下就倒竖眉毛。 “怎么?你皱着眉是什么意思?不痛快我说话了?要是不痛快我说话,就别吃我烧的饭!” “芬啊,我不是这个意思。”陈头头是妻管严,听到这话,立马松了皱着的眉头。 他将话掰开了讲,“咱们明知道潘垚不是三金的亲闺女,却给他盖亲闺女儿的证明,这不是欺瞒政府,欺瞒国家嘛,这事儿不行,我心里过不去!” “那是三金亲的闺女儿。”李燕芬眼睛很亮。 陈头头:…… 又是这个说法。 李燕芬推搡,压低了声音,“你别不信这些,耀祖都和我说了,你上次见坟墓里出来的簪子不对,还特意搁于大仙那儿镇着了。” “潘垚是三金亲闺女儿这事,那是老仙儿铁口算的!” “我再想想,这事儿我再想想。”陈头头口风松动了。 李燕芬满意,打算睡觉前再吹一波枕头风。 …… 谈起村子里丢的水管,李燕芬也担心,“这要是找不回来,那可怎么办哎。” 陈头头夹菜的动作停了一刻,继而垂眼,继续吃饭吃菜。 “通水这件事不能停,实在不成,我舍了这张老脸,再去镇上求求人,再支点水管回来,好歹先把水通上再说。” 这话说的轻轻巧巧,做的时候困难,真再上镇上求人,领导也是为难。 都给过一趟了,再给一趟,别的村子那边怎么交代? 这世界,从来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陈头头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说完后,他叹了一声气,李燕芬跟着叹了一声。 一时间门,陈家宅子这一处很安静。 院子里,老井咕噜了下,月夜下,老井黑黢黢的,瞧过去像个幽潭,深不见底又神秘。 突然的,水井冒了个大泡泡,泡泡破碎,井面有涟漪漾起。 除了天上高挂的明月,谁也没察觉到井里的异样。 …… 芭蕉村后头是岷涯山,前头一条大江,村民都将这一片水域唤做芦苇江。 因为摇着小船再往外头行一段路程,可以瞧见好几处的江汀,上头长满了芦苇。 芦苇依水而生,远远看过去,茫茫一片的白。 傍晚的时候最是美丽,夕阳缀在天边,霞光染红白头的芦苇,漫天皆是飘飞的芦絮。 潘垚找水叔问了位置,在河畔边采了许多树莓,又折了些芦苇杆子,将其编织成小篮子。 芦苇竿中间门空心,韧性又好,编起东西来也方便。 树莓搁在小篮子中,中间门铺一层的大荷叶,绿色的荷叶一衬,艳红鲜美的树莓显得更水灵了。 潘垚送了些给于大仙,又爬了小庙的屋檐,搁了一篮子的树莓在仙人跑兽石像旁边。 玉镜府君沉睡也没关系,这是供奉呀! 潘垚爬下来时,还转身拜了三下。 …… 回家时,潘垚听到潘三金在念叨陈头头的性子太直。 就一个章的事,左磨右磨,就是不给他盖,居然还不信他的胎梦一词,真是,真是一点都不迷信! “铁石心肠,当真是铁石心肠!” 潘三金神情恨恨。 周爱红:“别急,燕芬婶子说了,大队长松口了,毕竟咱们名下确实没有小孩。” 其实私下里,周爱红找李燕芬将潘垚的来历说了说。 老实说,那场落水,她有些怀疑她那妹夫。 就算是盘盘自己掉下去的,吴明峰那迟疑的救援,还让她心中咯噔了下。 是不是,他也盼着孩子没了才好? 事情无凭无据,周爱红也怕自己空口白牙的冤枉了人,就没有将猜测说出口。 毕竟,老话都说了,冷汤冷饭好吃,恶言恶语伤人。 李燕芬年纪大,见得多也听得多,向来是不怕以恶意揣度别人,这样一听,她心里有了底。 只是一个章的事,潘家夫妇不会生养,就想把孩子当亲生的养,这事也碍不到别人。 她劝陈头头的时候更用心了,陈头头听了,心中也在动摇。 …… 周爱红:“等着吧,明天应该就能得到准信了。” 夜愈发的深了,一轮明月挂在天上。 潘垚捧着脸盆,搭着毛巾,趿拉着凉鞋,给自己冲了个凉,这才翻身上床,闭上眼睛,准备睡个清清爽爽的觉。 月光从窗口倾泻进屋子,潘垚躺在床上,整个人都笼罩到月光中,只小肚子上搭一条小布巾。 随着一呼一吸,月华氤氲成气,像涓涓流水一般朝绛宫涌去,潘垚呼吸轻轻,不知不觉便做到舒胸松腹,意沉丹田。 很快,那暖流不但涌去绛宫,还朝四肢舒展而去。 似明似寐中,潘垚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声。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她睁开眼睛,撑着手坐了起来。 这一坐起来,她就发觉不对了,转头一看,幽凉的月光下,自己的身体还在床铺上躺着,胸脯微微沉浮。 那是一呼一吸。 远处的星星也在一闪一闪,除了月华涌来,还有星光淌在月华间门,如沁凉的流水,又像一条银绸带。 潘垚看自己的手,莹莹有光。 她不禁哇的一声惊叹了。 这不是和被玉镜府君召去传功那一日,一模一样么。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潘垚侧耳去听,院子里确实有动静,动静还颇大。 心神一动,潘垚只觉得自己像一阵风,自由自在又无拘无束,下一刻,她立在自家院子里。 又是一声咕噜声,潘垚顺着声音看去,动静是自己家里的水井里传来的。 她一下就想到了连被啃了好几次的瓜。 月光幽幽,潘垚立在井边,心里给自己做了建设,这才两手撑着井沿,探头朝井里看去。 这一看,她就惊住了。 井里有东西! 只见两只格外大的眼睛瞪着,一张格外大的嘴巴张着。 它仰着头朝天,瞧见井边撑手的潘垚,月光在她身后,那张脸蛋瞧不真切,只能看到一团影子。 “咕咚。”大嘴巴愣愣的吞了好大一口水。 这是什么? 潘垚瞪大了眼睛。 还不待她瞧明白,只见这东西发出尖利的喊叫。 “有鬼,有鬼呀。” 潘垚:…… 嘿,这臭不要脸的! 居然鬼喊捉鬼! …… 23 第 23 章 井里的大眼睛咕噜噜…… 井里的大眼睛咕噜噜的转着, 一副惊恐模样。 “你,你不要爬进来。” 潘垚撑着井口的动作一顿。 好个没见识的小怪物,明明是它从井口里爬出来更可怕一些! “你是什么东西?”潘垚开口, “为什么在我家的井里!” 见井里的东西没回答,潘垚提高了声音,喝道, “说!” 这一声喝声嗓门有点大, 井里的大眼睛又吓到了。 它瞳孔缩了缩,接着猛吸一口气,腮帮子大大的鼓起, 闭着嘴巴就朝水里沉去。 “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 井水响得厉害了, 冒起一阵阵大泡。 很快, 泡泡破了,井面泛起涟漪, 接着,井里的水竟然跳动起来, 就像有什么东西拼命的在往下头钻去。 这是要落跑? 潘垚急了, “哎, 你别跑啊,回来, 咱们把话说清楚,你是什么东西,在我家井里做什么?” 这东西嘴巴大, 偷咬她家大西瓜的一定就是它! 心随意动,潘垚犹如一阵风,也犹如一汪水, 猛地朝井里扎去。 清冽的井水瞬间聚在身边,将她包裹,一瞬间,鼻尖和耳里都是水。 不过,潘垚却不怕。 她这时候的状态十分奇妙,她想着自己是一条大尾鱼,大大的尾鳍甩过井沿,触到冰冷的石头,拂过上头的青苔,湿湿滑滑,带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下一刻,她化作一汪水,轻松的便挤进了石头缝隙中,朝跑在前头的大眼睛妖怪追去。 月色熏熏然,天上的薄云似雾一般晕染开。 潘垚紧追着大眼睛。 一开始,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大眼睛妖怪上,心神紧张,就怕自己一不留神把它追丢了。 过了片刻后,潘垚察觉出了魂体畅游世间的痛快。 她放松了心神,如一阵风一样,带着好奇和欢喜,轻轻的拂过芭蕉村这片天地。 弯弯的河道,流萤在水面飞舞,茫茫的芦苇荡被清风摇晃,吹起一蓬蓬的芦絮。 偶尔惊到芦苇荡中的野鸭子,它扑棱着翅膀嘎嘎叫。 潘垚连忙绕着野鸭子飞了两圈,快活不已。 “对不起呀,你继续睡,我不吵你了。” 清风抚慰,野鸭子警惕的环看周围,见没什么动静,这才重新怕趴窝闭眼。 它身下是几颗青壳的野鸭蛋。 潘垚继续跟上大眼睛。 那边,在水中跑了许久的大眼睛累了。 它回头瞪了一眼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潘垚,鼓起腮帮子,气闷不已。 难怪人类有一个词叫做阴魂不散,果真如此! 同时,见着潘垚,它也心惊不已。 一开始,这道魂光追着自己还比较吃力,光团颤颤巍巍,歪七扭八的,就像个小儿在追人。 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它竟然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就像那入水的鱼儿般灵活自在,追着自己的同时,竟然还有空招惹旁的东西! 大眼睛越想越气闷,还有几分恼羞成怒,那是对自己不战而逃的唾弃。 它倏地刹住了脚,转回头来,猛地张嘴朝潘垚咬去。 月色氤氲,平静的芦苇江掀起波浪。 借着月色,潘垚将这东西看了个清楚。 只见它和自己差不多身量,看过去像个小孩,不过,它身上还有精怪的特征,眼睛很大,鼓鼓凸凸的,嘴巴也大,显得嘴唇红红的,有些吓人。 这下生气了,那腮帮子还一鼓一鼓的。 潘垚视线一转,落在它的肚子上,发现它的肚子也比寻常人更大一些。 潘垚一个闪避,躲开了它大张着咬来的口,恍然道。 “是癞蛤蟆啊。” “谁是癞蛤蟆了!” 被说一句癞蛤蟆,大眼睛腮帮子鼓得更快了,眼睛圆瞪像要吃人。 “是蟾蜍!我可是有脚金蟾血脉的灵物,和普通的癞蛤蟆不一样。” 潘垚瞅了瞅这虫合虫莫妖,拖长了声音,慢吞吞的哦了一声。 “可是,你还是有两条脚呀。” 看来,金蟾血脉都是祖上的荣光了,这年头,谁祖上没有过荣光啊,活下来的祖上都富过,算起来,她潘垚可是龙的传人呢! 蟾蜍精恼羞成怒,“都说是血脉了。” 血脉血脉,自然是隐藏在血统之中。 眼下,它也知道自己方才搞了个乌龙,这魂光不是阴魂,应该是修行之人魂体出窍了。 只见莹莹月光下,她立于江波之上,周身氤氲着月华,和阴魂那阴森可怖的气息,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你追着我干嘛?”蟾蜍精抱胸,不痛快了。 “你躲我家的井水里干嘛?”潘垚反问。 倏忽的,她想起一件事,癞蛤蟆身上可是长了疙瘩的,疙瘩里还有毒腺。 ……这东西,它该不会冲她家的水井里投毒了吧! 潘垚跳脚了,“你以后不许到我家的水井里来了。” “凭什么!”蟾蜍精也怒了。 一人一蟾蜍妖对视,眼里皆是火光。 一人觉得对方泡在自己家的水井里,那井水就脏了,自家还靠着井水吃饭喝水洗衣裳,想想都寒碜,更何况它还偷瓜! 另一个觉得它生于井,化灵于井,曾经许久的年月里,它目之所及只有一口井,别说小丫头没出生,就是她爸没出生前,它就在井里待着了,凭什么不让它待? 不让它去井里,那不是等于把它赶出家门了? 蟾蜍精咬牙,“叔叔可以忍,婶婶不能忍。” 潘垚:…… “错了错了,应该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潘垚较真,一个字一个字的纠正。 “我管你是叔叔还是婶婶,就是不可忍!” 蟾蜍精扑着咬来,卷起江河波涛阵阵。 潘垚一开始还好好说话,再又一次那蟾蜍妖咬来时,她也大怒了。 这是瞧她脾气好,欺负她吗? 潘垚攥着拳头就朝蟾蜍精砸去。 两人打得昏天暗地,芦苇江的江面涌动得更为厉害了。 江里刮起了飓风,远处的空船在水面上摇摇晃晃,汀州里的芦苇被压弯了腰,芦絮漫天的飞去,黑压压的一片,月光好似都被这芦絮遮掩了光华。 因为是魂灵,脱离了沉重的躯壳,潘垚的动作又利索又灵活。 她时而是风,呼啸一卷,便落在了蟾蜍精的背后,拳头重重的砸下,时而又像一汪水,在蟾蜍精咬来时,以极为刁钻的角度潜入水中,了无踪迹。 蟾蜍精咬了好几次,都咬了个空,一人一妖怪火气都打出来了。 再又一次咬空时,蟾蜍精大怒。 它倏忽的停住了脚步,目光死死的盯着潘垚,嘴巴越张越大,最后,那张嘴巴竟然比它的脸还要大上四倍。 与此同时,那肚子也在鼓起,收缩,鼓起,再收缩。 潘垚停了动作,警惕不已。 难道这就是虫合虫莫功? 下一刻,月华拨开云层,潘垚也看清了蟾蜍妖的嘴巴。 夭寿哦,不是虫合虫莫功,是这妖精的嘴里有暗器! 意随心动,潘垚急急的躲开,只听“咻咻咻”的一阵声音,一截截长棍呼啸着空气,就像拉满弓的箭矢,锐利的从她耳朵旁掠过。 箭矢掉进了芦苇江,发出“噗通”“噗通”的声音。 暗器颇多,一阵又一阵,成细密的箭林。 而这时,潘垚也将这暗器的模样看清楚了,圆圆的,带着冰冷的银灰色。 哪里是什么箭?分明是水管! 一刹那,潘垚将这水管和这两天村子里发生的事串联起来,恍然大悟。 她指着蟾蜍精就指责道。 “好啊,你不单单是个偷瓜贼,你还是个偷水管的小贼!” 潘垚恨铁不成钢。 偷吃瓜还能说是嘴馋,这算是小事,偷水管就不行了,这是损害村子的集体利益,损害了村民的个人利益,瞧这阵仗,它完全是损公肥私,偷水管当自己的暗器。 潘垚谴责,“难怪大家都说,小时候偷一根针,长大了就偷一块金,你看你,从偷瓜到偷水管,这才几天时间啊,胆子就这么肥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蟾蜍精声音恨恨,“人类就是个喜新厌旧的。” 说完,它张嘴,咻咻的又射出两根水管,其中一根打到了潘垚。 潘垚一个吃痛,火气愈发的旺。 只见她伸出右手,眼里像是簇着两团火,侧头呸了口涌到嘴里的血,继而高声喝道。 “棒来!” 空气中有了波动。 蟾蜍精心生不好的预感,它成精通灵多年,自然是有自己的过人之处,起码性子就小心谨慎,对危险感知力强。 蟾蜍精警惕的往后跳一步,“我不和你打了。” “现在再说这话,晚了!” 一道黄光从波动中突兀的出现,落在潘垚手中,潘垚伸手握紧,抡着棒子就朝蟾蜍精抽去。 打邪灭巫朱元帅。 行刑拷鬼孟元帅。 打鬼棒上,这十四个墨字莹莹有光,犹如龙飞凤舞。 不,不是龙飞凤舞,随着潘垚打鬼棒落下的一幕,这几个字跃入半空,绕着蟾蜍妖的周身掠阵,压迫而下。 和白日里抓着打鬼棒时的感觉又不同。 潘垚觉得,这下抓着的打鬼棒是活着的,像她这下的魂灵,可成各种形态,可长可短,可粗可细,威力更是比白日时的更盛。 如身之臂使,臂之指使。 潘垚由上而下,势不可挡,“妖孽,吃我一棒。” 才喊完,潘垚脚下先拐了个弯,怎么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头? 那边,蟾蜍精已经被打怕了,它呜呜抱着头逃窜,嘴里讨着饶。 “饶命,饶命,饶命啊。” 潘垚:…… 她顺势收了打鬼棒,瞅着抱头的蟾蜍精。 这下子,蟾蜍精被打得变小只了,也没了半人的形态。 只见它约莫巴掌大,虽然是虫合虫莫精,意外的不丑,通身湖绿色,有着玉质的通透。 这会儿,它两只爪子抱着脑袋哭,蛙蹼的手搭在上头,有些可怜,也有些滑稽。 潘垚收了打鬼棒,踩着江波往前走来。 瞅见潘垚,蟾蜍精吓得哽了下,哭声戛然而止。 只是肚子咕咚了一下,一声“呱呱”便跳了出来。 潘垚蹲了下来,拿手杵了杵蟾蜍妖。 “哎,别这小媳妇的样子啊,明明是你先咬我的,你还拿水管当箭喷我,咱们愿打就要服输。” 蟾蜍精一抹辛酸泪,“我知道,老大,我认输。” 一声老大,潘垚喜笑颜开,刚刚被水管打痛的肩膀好像也舒坦了起来。 果然,打架不可怕,怕的是没打赢。 “我叫潘垚,你叫什么?”潘垚问。 都说不打不相识,这蟾蜍精是潘垚见到的第一只精怪,心中难免好奇。 “潘垚?你不是叫盘盘吗?” 显然,蟾蜍精在潘家听了好一会儿的墙角了。 “盘盘是小名,潘垚是大名。”潘垚解释。 “你的名字不好听。”蟾蜍精嫌弃,“盘盘听着就像是个菜盘子。” “你知道个什么!”潘垚气得要仰倒。 这没文化的妖精,难怪会说出叔叔可以忍,婶婶不可以忍的话。 “小时不识月,呼做白玉盘,我爸说我是他的大月亮,所以才给我的小名取做盘盘,这是月亮的意思。” 蟾蜍精不解,白玉盘,这不还是个菜盘子吗? 不过,它到底顾忌潘垚手中的打鬼棒,勉勉强强的同意了盘盘是月亮的说法。 “哦,那咱们的名字就是老乡了,都住月亮上的,我叫顾菟。” 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厥利惟何,而顾菟在腹? 顾菟一词,便是指蟾蜍。 潘垚惊讶了,“你还挺有文化的嘛。” “好说好说。”顾菟颇为自豪的挺了挺胸膛,露出大肚皮。 “刚刚成精通灵的时候,恰好听到一位书生念过这个诗句,我听他说顾菟指蟾蜍,一想,嘿,这不是巧了嘛,就给我自己取名叫顾菟了。” 它大眼睛咕噜一转,想要找回一点场子,吞了吞唾沫,见潘垚脾气还成,遂大着胆子,小声嘀咕道。 “我这诗,可比你那句文雅。” 潘垚翻了个大白眼,“才说你有点文化,你又没文化了,那书生就教了你这句诗啊?” “他太吵了,每天摇头晃脑的,睡得比狗晚,起的又比鸡早,我嫌他呱噪,后来就不去他家的井里了。” 潘垚:…… 难怪没有受到文化的熏陶,原来是逃课了。 “你知道什么,我那一句通俗易懂,还有几分童趣可爱,你个不识货的。” 两人通了名字,紧张的战时气氛有所和缓。 夏风吹来,流萤顺着流水方向飞舞,江面上的动静早已经平静,放眼望去一片的宁静。 这样一来,两人自然也瞧不到刚刚落到水底的自来水管了。 潘垚给自己找了根浮木坐下,又将蟾蜍精往荷叶上一搁,自己也摘了一顶玩耍。 她瞧着蟾蜍精,认真道。 “顾菟,你偷吃我家大西瓜这件事,我这苦主性子好,就大方的原谅你,不和你计较了。” 顾菟瞪眼鼓气,显然是不认同性子好这句话。 蟾蜍精的眼睛不瞪也是大,潘垚权当没看见,没有计较它对自己大眼瞪大眼。 “不过,”她话锋一转,指着河面方向,道,“你偷了村子里的自来水管,这事可不能这么算了。” “起码,你得把水管给还回去。” 想到村子里这两天闹腾的事,潘垚心中同情陈头头。 原来是被大虫合虫莫吞到肚子里了,难怪偷的无声无息,一点证据和迹象也找不到。 潘垚:“大队长都急坏了,今天还去镇上求爷爷告奶奶的。” 做小伏地是做了,东西没求回来也是真。 镇上的领导也是难做,给过一趟的东西,要是再给,这样不公平,以后如何能平人心? 这时候资源有限,村子和村子之间都是竞争关系呢。 “我不!”顾菟倔强,在潘垚看来时,还捂着肚子,别过了脑袋。 显然,它的肚子里还有存货。 潘垚被它瞅自己那一眼的眼神震住了。 该怎么说呢,虽然是精怪,还是□□丑丑的模样,眼睛黑黢黢又鼓鼓的,但潘垚就是从中看出了诸多的情绪,复杂的,惆怅的,委屈的,伤感的…… 无数的情感交织,最后成了倔强。 ……就像人一样。 潘垚被这眼神触动了。 精怪开了智,通了灵,能说会想,其实和人又有什么区别? “怎么了?是有什么缘由在其中吗?” 这样一想,潘垚的心一下平缓了下来。 她坐在江中浮木上,脚丫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撩着平静的江水,侧过头看顾菟,轻声问道。 顾菟一开始沉默,清风吹开了天上的薄云,洒下清凉的月色,远处芦絮轻轻飞来。 江水潺潺的流动,时间悄悄的流去。 它盯着江面,心也跟着平静,也许是夜太静,又或许是潘垚的声音轻轻,她问了后就静静的等在一边,没有追问。 最后,顾菟说了心里话。 “有了水管,井就要荒了。” 潘垚侧头看它。 顾菟:“我以前只是井里的一只小蟾蜍,也许是卵被流水带到了井里,在我小小的时候,我的世界就只有井口的那片天地……” 据说,活得久的蟾蜍能活十年,小蟾蜍在井里看着井口,偶尔飞鸟飞过,它便以为全部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大。 “以前,芦苇江里有河磨玉,这一片的人都会做玉雕,有一年,江河大旱,水井干涸,大家请了道人,选了吉位,往井中放了件蟾蜍吐水的玉雕。” 蟾蜍吐水,生机汇聚,万物生春。 “他们挑的那个井,刚好就是我生长的那口井。” 只见过井口那片天地的小蟾蜍死了,玉蟾蜍放到了井里时,它的魂灵还未散去,瞧着和自己一样的玉雕,它懵懵懂懂又好奇的靠近,下一刻,还未完全消散的魂灵便被玉雕吸了进去。 也不知道是机缘巧合,抑或当真是玉蟾吐水,玉蟾蜍下井的第二日,旱了许久的这一地,终于下雨了。 雨下得很大,如泼盆一样,像是要将攒了好几个月的雨,一下下个痛快! 村民在雨中奔走相告,欣喜若狂,或跑或跪天。 顾菟:“后来,他们觉得玉蟾蜍有灵,就时常拜那一处的老井。” 香火之下,小蟾蜍从玉中醒来,开了智,通了灵,从此,它时常在这一地的井中游走,净一净水。 受了香火,也想回报村里一二。 潘垚好奇,“那这样,你算井灵吗?” 听了顾菟的话,这下,潘垚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芭蕉村和白鹭湾的井这么多,明明前头就有一条大河,敢情是以前旱过啊。 顾菟也不知道自己算什么,蟾蜍精还是井灵,抑或是玉石精? “不过,我肯定有金蟾的血统,那玉雕的就是条腿的金蟾。”它急急道。 潘垚偷笑,真是个好子孙,祖上荣光不能忘。 “都是些喜新厌旧的。”顾菟咬牙,“白鹭湾通了自来水,他们都忘了老井。” 忘了这供一地数百年水脉的老井。 说到这里,只见一阵青烟漾过,荷叶上不见那通身玉质的小蟾蜍,一个和潘垚差不多高的人影出现。 大眼睛大嘴巴,它和潘垚一道坐浮木上,看着远处的芦苇荡,眼神都失落了。 “白鹭湾的井已经荒了,现在,芭蕉村也要通水,以后,芭蕉村的井也要荒了。” 依着井而生的它,还能做什么? 顾菟一阵的迷茫。 潘垚跟着沉默。 随着发展,旧的事物被新的事物淘汰,渐渐的,它们成了老一辈记忆里的回忆,再然后,它们成了书上印刷的图片,描绘的文字。 小一辈的听了,也只恍然叹一句,哦,原来,我们以前吃水要转轱辘,要从井里打水啊。 老井,它注定是要被遗忘在时光里。 顾菟迷茫,不知何去何从。 偷一次水管,总不能偷次次。 潘垚跟着难过了一会儿,片刻后,她的视线落在芦苇江的江面,倏忽的亮起来。 “顾菟!”潘垚伸手去牵顾菟的手,入手冰冰凉凉,带着水润的潮气。 “啊?”顾菟侧头,眼里倒映的都是潘垚,神采奕奕,兴奋又乐观的潘垚。 “我和你一道去河里,咱们将水管捡了还给陈头头吧。” 潘垚看着顾菟,神情认真的道,“井不会荒的,总有些人还会用井水,夏日镇瓜,大西瓜多好吃,又甜又凉。” 顿了顿,她又道。 “就算真的荒了,你要这样想,井除了与井相同,还和江河相通。” 她指着芦苇江这一片的江河,只见流萤飞舞,远处芦苇摆摆,偶尔有野鸭从芦苇荡中惊飞,扑棱翅膀,展翅飞空。 “你瞧,这风景多美,顾菟,这正是你跳出那口井,去外面看天地的时候。” 蟾蜍精愣愣的看芦苇江。 井……原来是通江河的吗? …… 24 第 24 章 潘垚见顾菟还在发愣…… 潘垚见顾菟还在发愣, 也不见外,起身牵起它的手,笑着道,“跟我来。” 说完, 她往芦苇江中跳去。 只听“噗通”“噗通”声起, 江面漾起两圈涟漪。 顾菟跟在潘垚身后, 见她小小的魂灵在水底莹莹有光, 就像一团光团, 照得冰冷发暗的河底都有了温度。 一人一妖从水底掠过。 聚在一起的小鱼群,水里浮动的砂石,随着流水摇摆的水草,还有砂石堆里吐着口的蚬子河蚌…… 方才匆匆见过的水景,在潘垚的牵引下, 一下就鲜活生动了起来。 天大地大, 世界不是只有偶尔飞过飞鸟的井口大小。 顾菟心中的愤懑一点点消去。 潘垚回过头, 冲着顾菟眯眼笑了笑。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可爱, 眉眼弯弯, 鼻子小巧圆润, 唇边漾起两个小梨涡, 细细的水泡泡随着呼吸咕噜咕噜的往外冒,一串又一串。 好玩! 潘垚又找到了乐趣。 她自在极了,像条大鱼一样绕着顾菟游了几圈,特意吐出大泡泡小泡泡, 以水推着泡泡, 让它们将顾菟包裹住。 “呱呱。” 顾菟不甘示弱,大肚皮动了动,水底瞬间门出现一个巨大的泡泡, 直接将潘垚缠住。 潘垚哈哈大笑。 她也不慌,任由泡泡将自己带着,浮出了水面。 …… 月色明亮,两人在芦苇江的江面上推泡泡,嬉闹玩耍。 星星在远处眨眼睛。 潘垚玩的累了,直接躺在江面上,四肢浸在水中,耳边是流水潺潺的声音,静谧又宁静。 “好了,天都要亮了,咱们该去捞水管了。” 说完,潘垚率先起身,一头往河底扎去。 顾菟不知道为什么,等它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跟上了潘垚。 两人在芦苇江底翻找,潘垚在前头,顾菟在后头,水管有的扎在河底的淤泥里,像箭一样,有一些淌在水中。 不一会儿,潘垚就捡了好一捆,她嫌一趟趟的往河岸上丢麻烦,转头就对顾菟道。 “你把嘴巴打开,这些水管先寄在你的肚子里。” 顾菟:…… 也对,事情都是它折腾的,理当由它自己收拾。 顾菟张嘴,“啊。” …… “你这肚子真好使。”潘垚又好奇了,“它能装很多东西吗?” 顾菟将水管吞下,它忍住打呱呱的冲动,拍拍肚皮,故作轻松,道。 “自然,我都说了,我有金蟾血脉,金蟾是什么?那是肚藏金山,口吐金钱的富贵人!” 言下之意,金山都能吞了,这肚皮能不大嘛! 潘垚哈哈直乐,“那你好好修行,肯定有一日能够重现祖上荣光。” 她环顾了下周围,水底已经没有水管了。 “你数一数,看看数量对不对得上?还有没有落下的?” “……我不识数。” 见潘垚难以置信的神情,顾菟难得有些羞赧了,它轻咳一声,大眼睛咕噜噜的看向旁边。 “那什么,也不是不识数,就是多了就数不清了。” “先说一句啊,不是我偷懒蠢笨,我们妖精和你们人类不能比,能开智通灵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潘垚:…… “成成,我知道了,没说你笨。” 这就是只井底小蛙蛙,不能计较太多。 …… 临出水面时,潘垚瞧见河底的一处石头块格外顺眼,想着要将它往顾菟肚子里塞,到家了再还给她。 顾菟瞅着这快有它个头大的石头,死活不肯了。 潘垚叉腰,“是不是一起玩的好伙伴了?小气鬼!” “当然是好伙伴了!”顾菟急急应道。 随即,它又支吾了。 “你也说了,金蟾血脉,它还只是血脉。” 潘垚,“然后呢?” 瞧着潘垚那水灵灵的大眼睛,顾菟垂头耷脑,只得实话实说了。 “肚子装不下了。” “呱呱。” 说完,憋了好久的呱呱又蹦了出来,显然是打嗝了。 潘垚哈哈直乐,“没事没事,那我就自己来。” 话落,潘垚的魂灵附在大石头上,就像一张大网,也像一滩柔和的水。 一个用力,水底涌动,砂石淤泥将河水搅得浑浊,下一刻,石头被撬动了。 潘垚借着水的浮力,托着石头往江面游去。 “走呀。”走的时候,潘垚不忘招呼蟾蜍精。 …… 石头被推着搁在岸边,湿哒哒的淌着水,河边柳树垂河,一阵清风吹来,柳条撩开水波。 潘垚看了看天上的月光,“咱们先去陈头头家,把这水管还了吧。” 顾菟点头,“嗯,听你的。” 说实话,这些水管搁在它的肚子里,它也挺不好受的。 毕竟,水管只是铸铁做的,金蟾血脉自然不喜欢。 它喜欢金的银的,大珠宝的! …… 两人往村西陈头头家跑去。 另一边,陈头头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旁边,媳妇李燕芬睡得很香,嘴巴张着,微微打着呼噜。 陈头头想着水管的事,越想越焦心,他侧过身,冷不丁瞧到李燕芬的睡脸。 只见月光下,她嘴里打着呼噜,眼睛是半睁半阖,里头那眼珠子还在转着。 “嗬!”陈头头吓了一跳,一下就更清醒了。 “你啊,睡着了也不踏实,非要唬我一下。” 陈头头回过神,小声的说了一声,伸手替李燕芬将薄毯往肚子上盖了盖。 左右睡不着,躺着还更难受,陈头头变幻了数种姿态后,没办法,叹了一口气,起身坐了起来。 他坐在窗户旁边,瞧着外头的月亮发愁。 这时,外头青蛙的叫声更大声了一些,陈头头不禁有些奇怪。 “怎么回事,蛙鸣声这么吵。” …… “咱们这一路过来,青蛙的叫声都大声了。”另一边,和顾菟走在一道的潘垚也发现了这一点。 “那是自然。”顾菟自豪,“我是老大嘛。” 见潘垚看了过来,它陡然想起自己打输了,喊潘垚老大的事,当即愿打服输,肚子一挺一缩,对着田野的方向就是一声大呱呱。 田野里的蛙鸣声停滞了一刻,随即,更热烈的蛙鸣声朝潘垚涌来。 “孤寡孤寡,孤寡孤寡。” 老大老大,新老大。 “怎么样,这排场可以吧。”顾菟一脸的邀功。 潘垚:…… 她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 “太热情了,大家都太热情了。” …… “好了,咱们就把水管搁这儿吧。” 陈家院子大,西边种了一畦的菜,东边有一棵荔枝老树,树很高,瞧过去有十多米,红红的荔枝挂在枝头,还没有摘下剥壳来尝一尝,只是一看,口舌中就生了津。 清风摇晃而过,好像染上了荔枝香。 潘垚让顾菟搁下水管的地方,就是荔枝树下。 顾菟依言而行。 它走到荔枝树下,准备发虫合虫莫功。 “盘盘,你靠边点,我要开始了。” 潘垚往旁边站了站。 这时,潘垚听到一声抽气声,声音很轻,只是一瞬间门的事。 潘垚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下就瞧到了躲在窗户后头,两只手死死掩住嘴巴的陈头头。 啊,是大队长! 这会儿,潘垚是魂灵,陈头头自然瞧不到,不过,他瞧得到顾菟。 小个子,圆圆凸凸的大眼睛,还有一张红艳艳大嘴巴的顾菟。 一看就不是人! 陈头头吓坏了。 潘垚在心中道歉。 真是对不住大队长了。 不过…… 视线一转,潘垚目光重新落在顾菟身上。 大队长瞧不到她,只能瞧见蟾蜍精,她自然不用着急,权当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再说了,还完水管后,她和顾菟就走了,又不会伤害大队长。 到时,大队长多了见识,以后还可以和他的孙孙孙女说故事,小娃娃最喜欢听这样的睡前故事了,村子里还能多个趣闻,不错不错。 潘垚脑海里飞快的转过这样的念头,就没有打断顾菟的虫合虫莫功。 …… 顾菟张大嘴巴,随着肚子鼓胀,嘴巴越张越大,不过片刻,嘴巴就有的脸三四倍大了。 陈头头瞧得是腿又软又抖。 这妖怪,该不会是来吃他和媳妇的吧。 下一刻,就见一根根水管从顾菟的嘴巴里飞出。 潘垚指挥,顾菟像个机关枪一样,指哪打哪,突突突的就让水管在荔枝树下叠得整整齐齐。 最后,顾菟摸了摸瘪一些的肚子,舒坦得嘴里跳呱呱了。 “盘盘,好了,咱们走吧。” “水管我还了,你答应的事也要做到,明儿我要吃一整个大西瓜,三金真不错,做船手艺好,种瓜的手艺也不赖,芭蕉村就属他种的瓜最好吃了,又甜又多汁,你这个爸爸挑的不错。” 潘垚:…… “有有有,明天给你吃两个。” 她不敢回头瞅了,这呱呱嘴巴真能呱呱,又喊了自己名字,还点了她爸潘三金的名字,这是生怕陈队长认不出来自己呢! 转而,潘垚又将这事抛到脑后。 反正陈头头看不到她,要当真来问,她就当做不知道好了。 这时候是魂灵的潘垚快活着,什么事都扰不了这份开心自在。 …… 雄鸡唱晓,天光熹微。 潘垚犹如一阵清风朝前卷去。 顾菟追逐而上。 陈家院子里。 “喔喔喔!”大公鸡跳在篱笆墙上,锥子嘴一张,又是一声嘹亮的唱晓。 陈头头终于回过神来了。 他看着荔枝树下泛着银灰光亮的水管,心中的害怕顿时不翼而飞。 精怪算什么? 水管找回来了! 哈哈哈! 陈头头鞋子都跑丢了,赤着一只脚在荔枝树下。 他上下打量,左右探看。 没错没错,这就是水管,村子里丢掉的那一批水管! 激动的情绪过后,陈头头总算是有心思想刚才的事了。 还水管的小矮人一瞧就不像人,虽然听过不少乡村鬼事,上次察觉凤钗不对,还拿去了给于大仙镇一镇。 不过,道听途说是一回事,亲眼得见,又是另一回事。 陈头头又是敬畏又是怕。 等等…… 刚刚那大嘴巴妖怪和旁边念叨,好像有个瞧不到的人影,它嘴里喊的是什么? 盘盘? 三金种的瓜? 别说,潘三金种的瓜,确实是挺好吃的。 同样吃过瓜的陈头头恍惚了。 …… 第一日,潘三金扒拉了几口饭,匆匆忙忙的就去寻陈头头了。 他以为还得扯皮好一会儿,不想,难缠又性子板直的陈头头改性了,这次,他意外的好说话。 “给。”陈头头递来一张纸。 潘三金急忙去看,纸张上写着潘垚是他潘三金和周爱红所出,大队长陈头头签字盖章证明。 “这,这就好了?”瞅着那盖在名字上的指纹印,潘三金都有些恍惚了。 他以为还得被拒绝呢。 这会儿,陈头头也颇为奇怪的面色,憋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了。 “三金啊,盘盘真是你闺女?” “那还能有假?”潘三金激动,“梦里好大一轮月亮,就朝我奔来了,老仙儿都说了,这是胎梦,月亮就是我家盘盘!” “哦哦,是孩子自己挑的你。”陈头头恍惚,三观又受到了动摇,“既然当了人家爸爸,就得对人家好。” “这还用你说。”潘三金拎着证明,喜滋滋道,“那可是我亲闺女儿!” 陈头头又问:“你有没有瞧见孩子特别的地方,比如说,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玩伴,嘴巴大一点,眼睛鼓一点。” 最后,在潘三金的视线下,陈头头讪笑了下。 潘三金狐疑:“队长,你今天怪怪的。” 陈头头想了想,还是将昨夜瞧到的一幕说了说。 “那小妖怪把水管吐出来,还向你家盘盘讨瓜吃,你是没看到那大嘴巴,张得都快有脸盆大了,要是你在,朝你这大脑门上一口咬下去,保准一下就没了,啧,好生吓人。” 潘三金却道寻常。 “于大仙说了,盘盘有仙缘,自然和寻常人不一样。” 不寻常的人,自然认识不寻常的人。 潘三金得了便宜开始卖乖,他睨了一眼陈头头,开始讨伐。 “你看你,多小气,卡着这证明的事就是不肯办,我家盘盘心好,一点没计较,瞧见你急,还帮你把水管找回来了。” 陈头头低头,“是是,是我想岔了,盘盘这孩子确实是你家的孩子。” “唉,说起来都怨你,要不是你不能生,孩子哪至于在别人家待了这么多年。” 一时间门,信胎梦一说的队伍里,又多了个陈头头。 潘三金摆手,“唉,我这也算是好事多磨了。” 他将证明小心的折好,往户口本上一搁,“好了,多谢大队长了,我得赶着去镇上派出所,把这户口给登记了,接下来孩子还要读书呢。” 陈头头见他竟然随身带着户口本,心中又是感叹,真是慈父心肠。 “去吧,我也得去忙村子里通水管的事了。” 两人寒暄两句,各自蹬着各自的自行车,往两个方向去了。 …… 烈日炎炎,潘垚拎了个马扎坐在院子里,任由日头晒在身上。 《太上日月经》的功法运转,随着一呼一吸,日光炼化成日华,朝绛宫处充盈。 自从凌空画符破藏魂瓶,绛宫处的灵气用得光光后,再修炼,潘垚发现,绛宫处能容下的灵气更多了。 这也算是破而后立。 日华氤氲,总有些日华朝四周溢散,院子菜地里的菜苗长得格外喜人。 爬藤往上探,抽出鲜绿的嫩芽,丝瓜,茄子,小青瓜……一个个挂在藤上,风吹来,轻轻摇晃。 这时,叮铃铃的声音传来,潘垚睁眼看去,是潘三金回来了。 “爸,你回来啦!” 她一骨碌的从马扎上跳起来,朝院子口跑去。 潘三金停下自行车,只见大太阳下,他笑得见不到眼睛,见到潘垚跑来,挥了挥手,手上有一个大红色的本子。 “盘盘,快看这是什么?” 潘垚眼睛利,一下就瞧到红本子上烫金的三个字,明晃晃的写着户口本。 她也跟着欢喜,“我上户口了?” “上了上了。” 潘三金走到潘垚旁边,牵着她的手往屋里走。 最后,他将户口本翻了翻,户主那一页自然是潘三金,第一页是周爱红,第三页才是潘垚。 与户主关系那一栏,赫然写着父女一字。 不是养女,是女儿。 潘垚怎么瞧怎么稀罕。 潘三金:“回头还是要再谢谢陈头头,对了,他和我说,水管是你和一个小妖怪还回去的?” “恩。”潘垚点头,“它叫顾菟,是蟾蜍精,也是咱们这一片的井灵,偷吃咱们家大西瓜的也是它。” 知道顾菟和潘垚是小伙伴了,潘三金自然不会计较那几个瓜,当下就大方道。 “它要是爱吃,别的不说,这西瓜咱们家还是有的,让它敞开了肚皮吃。” 闺女儿的小伙伴,家长必须大方,那样,孩子在伙伴面前也有面儿。 潘三金虽然是半道当爸爸,意外的却当的格外好。 潘垚搂住潘三金胳膊,甜甜的笑,“爸爸你最好了。” 潘三金乐呵呵。 不过,潘垚可不会真让顾菟将肚皮敞开了吃,那会把她家吃穷的。 她牵着潘三金,两人一道去河边,将潘垚从河底托上来的大石头一道运回家,不是魂体的潘垚,力气还不够大。 路上,潘垚将顾菟偷水管的缘由说了说。 潘三金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都四十好几了,和潘垚这样的小丫头不一样,这个年纪的人,思想很多都固定了,在现在变得越来越快的社会里,他就如那老井,一不留神,就要被抛下了。 因此,他格外的能体会顾菟的那份迷茫。 “哎,小妖怪还怪不容易的,这样吧,今年中秋时候拜井,咱们给它多上份香火!” 想着顾菟吃瓜的样子,潘垚道,“它可能更喜欢吃菜。” “都成都成。”潘三金不介意,“对了,顾兔,听着这名字,它是女娃吧。” 潘垚怔了怔,这她倒是不知道。 “我还没问过,爸,顾菟不是兔子的兔,是菟丝子的菟,要再加个草盖头,是月宫蟾蜍的意思。” “哎,你们都天上那一处的,缘分呢。”潘三金一听,也乐了。 …… 潘三金帮着潘垚将石头搬到院子里。 往角落里一搁,石头砸地,漾起浮尘,这一块地也凹了一小块土下去,可见这石头着实的沉。 “盘盘,这石头用来干嘛的?”潘三金捶了捶腰,问了一句。 “我听顾菟说,咱们芦苇江以前有河磨玉,这一块石头的气息不像石头,要是我没感觉错,它应该是一块河磨玉。” 河磨玉,河水磨出的玉石。 潘垚是魂灵时,一瞧这东西就喜欢上了,它在水里还有光晕,隐在那层石头皮下,等闲瞧不到。 潘三金惊到了,绕着石头左右的瞧,怎么看都是灰扑扑的大石头。 只见石头表面凹凸不平,经过常年的河水冲刷,棱角都被磨平了,只一些大的棱角还峥嵘着。 “这要是玉,得多大啊。” “也不一定都是玉。”潘垚也欢喜,“就算不多也没关系,就河里捡来的,等我修行再厉害一些,我把外头的皮子磨掉,挖出玉肉,给你和妈妈做平安玉佩。” 潘垚念叨,爸爸妈妈要有,老仙儿要有,要是有富余的,最好还能给公鸡仙人重新刻一个像,摆的位置她都想好了,就搁在老仙儿睡觉的老庙。 得人传承,她得让老庙的香火重新旺起来。 潘三金心中欣慰,摸了摸潘垚的脑袋,“那爸爸妈妈就等着的平安玉佩了,不急,咱们慢慢来。” “哎。”潘垚应下。 …… 九月开学在即,紧锣密鼓,下午时候,潘三金就带着潘垚去镇上的供销社买东西。 潘垚第一次去供销社,眼睛都不够瞧了。 供销社就像个小百货,墙上挂着伟人的画像,靠墙的地方搁了木架子,上头有红红绿绿瓶子的饮料,还有各种烟酒等物。 地上则是有三排的玻璃货柜,里头什么都有,针头线脑,煤油灯,手表,手电筒……各个货物琳琅满目。 潘垚瞧着玻璃里头的东西,每一个都觉得稀奇。 这些东西,以后很多都瞧不到了,别的不说,就那小小的火柴盒,上头印着铁塔一字,旁边一个高高的铁塔,这东西在以后,她就没有再见到过。 潘三金买了日用的物品,手电筒的电池,煤油灯要用的煤油,家里厨房的盐巴酱油醋。 潘垚侧头看去,这时候的酱油醋等物,都是要用自家瓶子打的。 难怪以后有句话说是,妈喊你去打酱油了,原来真的是打酱油啊。 最后,潘垚背着军绿色的夸包,里头一个新笔盒,新铅笔,新橡皮,新本子,手中拿着根老冰棍。 冰棍很冰,带着甜甜的味道,外头裹着纸衣,拿在手中还冒着烟气。 潘垚笑眯眯道,“爸,这是个双棒棒的,咱们一起吃吧。” 说完,她掰断了冰棍,一半给自己,一半给潘三金。 大热的天,两人都吃得很开心。 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留恋的拂过树梢。 潘垚下了自行车,听到井里的动静,知道是顾菟来了,她连忙跑到井边。 潘三金侧头看去,就见一只巴掌大的小蟾蜍,周身漾着湖绿色的光泽,像玉一样,倒不像陈头头说的那样可怕。 他摇了摇头,推着自行车去搁东西了。 井边,小蟾蜍跳在井沿边,潘垚也坐在上头,两人凑在一处,嘀嘀咕咕的在闲聊。 “瞧,我的新书包,我要去读书了。” 小学鸡的生活,还是到来了。 “你说的对,井通江河,我也要去外头看看!” 蟾蜍精握拳,大大的眼里都是期待。 潘垚鼓气,“恩,我们一起加油。” 末了,潘垚想起潘三金问自己的话,连忙问蟾蜍精。 “顾菟,你是雄蛙还是雌蛙啊,咱们是好伙伴,总不能要分别了,我还不知道你是雄是雌吧。” 顾菟不痛快了,“你想什么呢,我这么壮,前肢这么粗大,一看就是雄蛙啊,呸呸呸,我不是蛙,我是蟾蜍!” 听到这话,潘垚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顾菟不解。 “别怪我说话直啊,咱们是真伙伴我才说的。”潘垚打预防针。 顾菟,“恩,你说。” 潘垚同情:“你化形的样子着实是差了一点,要是姑娘家长成这么磕碜,心里多难受啊。” “现在就很好了,男孩子不怕磕碜,再说了,你都说了,你有金蟾血统,这次去外头,你一定要努力努力,再努力。” 潘垚用力鼓气。 “高富帅做不到了,起码捞一个富字,做一个大肚子的大富翁,你说是不是?” 蟾蜍精:…… 25 第 25 章(捉虫) “呱!” …… “呱!” 顾菟呱了一声超级大声的呱, 以示自己的不满。 男孩子怎么就不怕磕碜了? 偏见!这绝对是偏见! 还有,它哪里长得磕碜了?明明就是蛙蛙中最帅的那一只蟾蜍精。 见顾菟不说话了,潘垚伸手戳了戳那鼓起的腮帮子, 笑盈盈道。 “生气啦?” “我都说别生气了, 是真伙伴才说真话的, 你都应下了, 可不敢赖皮!再说了,我多用力的给你鼓气啊, 这都是做朋友的一片真心。”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 你这金蟾肚可不能差了宰相肚。” “那我必须不能输。”顾菟的好胜心起了, 立马道, “我没有生气。” 潘垚:“这就对了嘛,吃瓜吃瓜。” 潘垚去堂屋抱了个大西瓜过来。 西瓜藏在米缸里, 还埋了沙子,用清凌凌的井水洗净了,大刀一切, 瓜瓤鲜红, 清冽多汁,一股瓜香扑鼻而来。 “来了来了, 过来吃吧。”潘垚招呼顾菟。 一阵青烟拢过,井边不见湖绿色的小蟾蜍,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嘴巴大眼睛的蟾蜍精。 冷不丁的, 潘垚被吓了跳,“你怎么变这个样子了?” 顾菟大眼睛盯着瓜,“这样嘴巴大,吃得痛快些。” 潘垚:…… 因为顾菟这句话,潘垚给顾菟切的瓜也格外大块。 夕阳下, 两个差不多身量的小娃娃坐在井沿边,小脚悬空,自在的晃呀晃的,手中再捧着一片大西瓜,吃得满嘴糊涂,大眼睛齐齐眯起,别提多开心了。 潘三金从灶房的窗户里看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冷不丁的,他也被顾菟的模样吓了一跳,随即,他又被两人这小儿的憨态乐到了。 潘三金摇头,小娃娃哟。 “和盘盘这样要好,也没有陈头头说的吓人嘛。”潘三金自言自语。 …… 吃了瓜,又往金蟾肚里揣了几颗大西瓜,顾菟和潘垚挥手告别。 下一刻,湖绿色的蟾蜍精往井中一跳,只听“噗通”一声,井水里泛起层层涟漪。 潘垚快步走到井边,撑着井沿,朝井水里大声喊道。 “顾菟,你一定要努力啊。” “好好的赚钱,要重现祖上荣光,不要忘记自己的金蟾血脉!” “……苟富贵,勿相忘!” 最后一声,格外的大声。 井水咕噜咕噜,时不时有水珠跳起,好似顾菟在回应一定一定。 …… 顾菟走了,潘垚有些失落。 夜里的风有些凉,徐徐的吹过树梢,拂动枝叶轻轻晃动。 “沙沙沙,沙沙沙。” 见院子里的枇杷树轻轻摇晃,潘垚决定出去耍一耍。 只见魂灵出窍,如一道清风般自在。 风从芭蕉村卷过,最后,瞧着老庙屋檐处的仙人跑兽石像,心神一动,潘垚落在檐角边。 她侧头看石像,突然咦了一声,接着自言自语道。 “我搁在这的树莓呢?” 潘垚上下翻找,搁在这一处的树莓不见了,只剩空荡荡的芦苇小篮子。 难道是被小鸟儿叼走了? 潘垚想着,思考是不是明天再摘些新鲜的过来。 这次不然摘番石榴吧,闻起来挺香的,就是里头的籽多,她爱红妈妈不让她多吃,因为吃了以后会像貔貅一样。 不过,供奉就没事了! 潘垚机灵。 “心情不好吗?”这时,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 潘垚回头,就见一道白影凭空的出现,那是玉镜府君。 “府君。” “怎么受伤了?”玉镜府君的目光一凝,视线落在潘垚的肩头。 那儿魂灵的莹光黯淡一些,一瞧就是受过伤的。 “哦,这个呀。”潘垚瞧了一眼,不是太在乎,“和别人打了一架。” 玉镜府君没有说话,只那目光还落在魂灵黯淡之处。 潘垚颇为自豪,“我还打赢了。” 片刻后,只听一声叹息声起,玉镜府君抬手,拂过潘垚肩头处,月华氤氲,黯淡的魂灵重新光亮。 潘垚觉得轻松起来。 “没事的,我自己养养也能好,府君你……” 潘垚有些担忧他为自己疗伤,会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不过,她又怕自己明说,会伤了府君的自尊心。 一时间,潘垚欲言又止了。 玉镜府君好像知道潘垚的所思所想,拍了拍潘垚的脑袋,轻笑一声。 “无妨。” …… 玉镜府君看着那伤处,“魂灵受伤不能轻视,是谁伤了你?” 白影神情朦胧浅淡,声音如山间的流水,听不出喜怒。 莫名的,潘垚就是知道玉镜府君这是动了怒,她连忙伸手拉住玉镜府君的宽袍。 “不要紧的,我们也是不打不相识,现在是好朋友了。” 玉镜府君低头看拉住自己宽袍的小姑娘,只见她眼睛亮亮,显然所言非虚。 心中怒意平静,不再干涉。 潘垚抓上玉镜府君的袖子,一时就忘记了放手。 府君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衣袖碰触起来暖暖的,柔柔的,像云,像风,也像一团虚无的光。 玉镜府君好脾气,任由小姑娘好奇的将广袖翻了又翻。 …… “给,吃吗?” 手一翻,玉镜府君的掌心出现一挂的荔枝,褐色的老枝,青翠的绿叶,鲜红长刺的小果。 还未剥开,一股荔枝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是荔枝啊。”潘垚欢喜,伸手去拿,“谢谢府君。” 正是荔枝成熟的季节,潘垚早就馋了,就是潘三金和周爱红不让她多吃,怕吃多了上火。 玉镜府君这下给的是荔枝的精气,潘垚是魂体,正好放开了吃。 玉镜府君笑了笑,神情浅淡朦胧,“树莓很香。” 潘垚:“原来是府君尝了呀,我还以为是被小鸟叼走了,您要是喜欢,我以后再给你摘。” 玉镜府君侧眸,见小姑娘拨开荔枝壳,露出里头莹白的荔枝肉,她一口一个,吃得满口满手都是荔枝的香气,絮絮叨叨的声音还在传来。 “春天枇杷挂果,爸爸说了,我们院子里的那棵枇杷树是老枇杷,挂的可香可好吃了,带一点点酸味,正好不腻人!” “还有还有,水叔领我去摘树莓的地方,那儿也有几颗桑葚树,明年春天时候,我给你去采,个大肉厚,我挑紫红色的采,保准好吃!” 潘垚越说,自己越馋,从春天的枇杷桑葚,讲到夏日的西瓜,再说到秋日的番石榴,冬日的大橘子。 最后,潘垚将最后一个荔枝往嘴巴里塞去,总结道,“都好吃的!” 玉镜府君侧坐在小庙的屋檐上,手轻撑住额处,白影微微在动,似在闷笑。 “好。”在潘垚侧头看过来时,他应了一声,“那我就等着这四季鲜果的供奉了。” 潘垚摆手,“肯定不会忘。” 区区果子算什么,那都不是事儿,她还想着要让小庙香火重新兴旺呢。 玉镜府君化了个帕子,递给潘垚。 潘垚擦了擦手,只觉得老庙这一处都氤氲着荔枝的香气,就连清风好似都染着荔枝香。 她和玉镜府君说了顾菟要去看外边世间的事,又是替它高兴,又是心中不舍。 才成为小伙伴就又要分别,一道耍的伴儿走了,今天去芦苇江推泡泡都不好玩了。 玉镜府君宽慰,“有离别,自然也会有重逢的一日。” 潘垚想想也是。 “等几年顾菟发财了,我让它买BB机,买大哥大,一次买俩,我一个它一个,它到时都是大肚子的大富翁了,肯定不能小气。” 见玉镜府君投来的目光,潘垚又道。 “府君不知道BB机和大哥大吧,就是通讯的工具,你见过的,以后的手机就是在它们的基础上发展的。” “我听耀祖叔说了,市里已经有BB机,再过两年,大哥大也会出现,大哥大和电话一样,到时远隔千里,两个人就能联系了。” “原来如此。”玉镜府君明白了。 他多数时候在石像中沉睡,被21世纪的潘垚捡回去后,才一点点的恢复意识。 那会儿,他被小姑娘摆在地上,一会儿是扮演爸爸,一会儿扮演妈妈,一会儿又是一道玩耍的小伙伴。 扮演最多的,就是骑公鸡的小伙伴。 漫长虚无时光的死寂,就是被这样的童言稚语,一点点的驱散,重见了清风和朗月。 小姑娘一点一点长大,上学,认识新的朋友,不变的都是那背包中的仙人跑兽石像。 她长大了,也没有搁下它。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他荒芜的世界也变得热热闹闹了。 …… 在那一场落水中,他用尽了全力护住她。 虽然不敌命运,两人还是一道来到了这过去的时光。 不过,幸运的是,这一世,她也和别人一样,有了属于自己的爸爸妈妈。 她再也不是那个在玩过家家的游戏时,冲着个泥偶石像,借着游戏将想念和委屈宣泄,喊一声爸爸妈妈的小姑娘了。 也不用再对着马路边,牵手走过的一家三口,驻足又贪婪的看上许久,最后只能捧着泥偶石像嘀咕。 失落又惆怅模样。 她的爸爸妈妈,他们是什么样子? 玉镜府君看着潘垚,眼里有自己都不知道的温和。 …… “手机真是个好东西。” 潘垚不知道玉镜府君想起了自己的前一世,提起了手机,她有了想念。 眺望远处的星空,星星在眨眼睛。 “真希望日子过得快一些。”才说出口,潘垚立马又反悔了,“不不不,还是慢一点吧。” 慢一点,她就能和她三金爸爸,还有爱红妈妈,他们一家三口在芭蕉村里,快快乐乐的生活了。 想起现在的日子,潘垚笑得眼眸弯起,眼里都是满足。 玉镜府君望着她的笑容,知道她的未言之意。 …… “凡人着实厉害。”同样见过未来的玉镜府君叹服。 “想当年,我冥思苦想,废寝忘食也才画出了个【梦中相会符】。” 【梦中相会符】只能让有情人在梦中相会,而手机却不一样,它可以让千千万万的人在手机上说话,相见,诉说心中的喜怒哀乐。 不得不承认,道法不如科技多矣,起码在达则兼济天下方面输了。 “恩,确实厉害。”潘垚点头附和。 突然,她停住了动作,猛地朝旁边的玉镜府君看去,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玉镜府君不解,“怎么了?” 潘垚:“府君画了【梦中相会符】?” 玉镜府君点头,他微微蹙眉,似是想起了年代久远前的一场鸡飞狗跳,兵荒马乱。 惨不忍睹,当真惨不忍睹。 玉镜府君心有余悸,瞧着潘垚在,他按捺住了自己要朝发间摸去的手,摇了摇头,不再说【梦中相会符】的事。 潘垚乐得打跌。 原来,符箓手札的主人是玉镜府君呀。 那被薄情书生和书生那泼辣娘子各薅了一撮发的管闲事书生! “怎么了?”玉镜府君问。 潘垚摇头,眼里都是笑意。 她才不说呢,府君的手札还在她手中。 记载了一堆碎碎念的府君。 潘垚决定了,回去后,她一定要细细的看手札。 嗯,绝对不是八卦,她只是勤奋向学,想要认真又系统的学习画符罢了。 …… “盘盘,快醒醒,今儿是开学第一天,可不能迟到了。” 屋子外头,周爱红敲了三下门,见潘垚屋里没动静,心中不放心,喊了一声,道。 “妈妈进来了。” 这才推门而入。 才进门,就见潘垚躺在床铺上,肚子上盖着小象弹琴的红线毯,睡得很香,随着呼吸,胸口微微起伏。 “起床了,今儿要去学校了。”瞧着小姑娘,周爱红的声音都不自觉的放软。 “妈?”潘垚坐起来,瞧着周爱红还有点迷糊。 之前她还在云上等着看晨时的日头,被玉镜府君挥了挥袖,神魂就朝家中跌来了。 周爱红好笑,伸手揉了揉潘垚的脸蛋,亲昵道。 “我闺女睡迷糊了吧,快去洗脸刷牙吃饭,妈给你煮了粥,搁了昨天剩的鸡肉,香着呢。” “一会儿叫你爸送你去学校,你记得带上饭盒,上课前得把饭盒给食堂的阿婶,让她帮忙炊上。” “千万别忘了啊,忘了你中午就没饭吃了!” 怕潘垚忘记,周爱红还吓唬了一句。 潘垚连忙应道,“我保准一到学校就朝食堂奔去。” 周爱红满意。 芭蕉村小,这时候九年义务教育还没开始,乡下地方,并不是每家每户都重视读书,再加上老师也少,芭蕉村的小学前年便停了,孩子都并到镇上的中心校读书。 镇的名字叫六里镇,芭蕉村到镇上也差不多是六七里的距离。 今儿头一天上学,潘三金准备送孩子去学校,等过几天潘垚熟悉路了,也和小伙伴混熟了,再让她和其他小孩搭伴,一起走路上下学。 用过饭,潘垚背着新书包,书包是军绿色的,单间挎包,中间印一枚大大的红星。 这是现在顶顶流行的书包,代表一颗红心向着党,光荣着呢! 她手中还提着个网兜,里面兜着个饭盒,还有个搪瓷杯。 饭盒里装的是生米,搪瓷杯里装着卤蛋和炒茄子青瓜,都是周爱红提早做好的。 这就是潘垚今天的午饭和菜了。 潘垚走到潘三金跟前,潘三金正在整自行车上的柴火。 “爸,怎么还带柴火了?” “这是你在食堂吃饭,咱们要交的柴火,也不麻烦,一个月交一次就成,要是不交这个,不然就得交票子了。” 芭蕉村靠山,后头是连绵的岷涯山脉,虽然有规定不让人私自砍伐,不过,就像人的运道有起有伏一样,这树也有枯有荣。 村子里缺柴火了,上山去捡一捡就有了。 柴火来的容易,钱票子不好赚,潘三金会计较又持家,自然是不怕麻烦的选择交柴火了。 “好嘞!咱们走喽。” 坐在前头的横杠上,瞅着路上结伴走路去上学的大孩子,潘垚再次垂头耷脑了。 小学鸡真是太不容易了。 …… 镇子叫做六里镇,这小学自然叫做六里中心小学,潘垚到学校后,瞧到这学校的模样,读书的兴致就像那风中的小火苗。 风吹呀吹,它也跟着蔫耷,要是再来一个猛烈的,铁定一下就歇菜了。 虽然是镇上的中心校,不过,这学校也并不是太好,只见它是砖石木头混制的,屋顶也是瓦片遮盖,木头深褐色,有的地方还有些发黑,看过去老旧极了。 前几年提倡了,教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学制从六年变成了五年,现如今又提倡六年制,不过,六里镇还是保持着五年的小学制度。 因此,一个年级两个班,学校里的教室也就十来间。 很快,小火苗就迎来了最猛烈的飓风,潘垚一颗向学的心饱受考验。 那就是学校的厕所。 看着那用水泥抹了墙壁,听说是去年刚刚斥巨资盖的厕所,还是簇新簇新的,潘垚像被雷击中了。 再新都没用啊,它就是个旱厕! 只见旁边一条长长的坑,小伙伴都不害羞,你在前头,我在后头,一道来嘘嘘。 挨得近了,那后头的小伙伴还能“眦溜”一下前头小伙伴的小屁屁呢。 旁边有三间豪华一点的,那是有隔间的坑,只是没有门。 小伙伴热情的告诉潘垚,这是老师专用的,小孩子别用,被发现了会被告老师,老师会批评的。 因为坑太大,小孩子太小,不小心会掉下去的。 潘垚:…… “真的,潘三土,你要是在大坑上尿尿,我绝对绝对会告诉老师的!” 圆圆脸,圆圆眼睛的小丫头是潘垚的新同桌,她瞅了眼潘垚的书,恩,这个潘字她认识,妈妈就姓这个,至于那个垚字嘛,不就是三个土嘛! 就顺口的事,小圆脸帮潘垚取好了别名。 潘垚侧头,暗暗咬了咬后牙槽,“我叫潘垚,一嗷呜垚,念ya。” 江宝珠咬手指头,怯生生的,“哦。” 嗷呜垚还没三土好听呢。 潘垚挫败的重新将脑袋搁在了书桌上。 “潘垚,你怎么了?” “我想家了。” “我也想家了。”江宝珠圆脸蛋一跨,眼睛亮晶晶有水光了。 她的名字圆,人也圆,是地道的六里镇人。 这会儿扎着两个羊角辫,一个夏天过去了,脸晒得是小麦色,穿一身的红衣裳,脖子处的领口是荷叶领子,下头卷一圈绿色的花边,下身穿同色的裤子。 这衣服在这时候可时髦了,也只有这小镇姑娘才有穿这样鲜艳的衣裳。 可以想见,平时也是家里宠着的。 “欸欸,你别掉眼泪啊。”潘垚有些麻爪,瞅着江宝珠抹眼泪,都不好意思了。 她从书包里掏出个帕子,递过去,“给,擦擦吧,成小花猫就不可爱了。” 江宝珠没有拿,潘垚推过去,“拿呀。” 江宝珠觑了一眼,她这新同桌真的好白呀,笑起来也好好看。 小孩子也是会欣赏漂亮的人和物的,像潘垚,才进班级,大家伙儿就喜欢瞧她。 江宝珠是小镇姑娘,从小家里宠,性子也虎一些,瞧见喜欢的就往前冲,所以,瞧见潘垚,她就一屁股坐在潘垚旁边,直接和她一道当同桌了。 漂亮的小姑娘给的帕子,好像也有点香香的。 江宝珠伸手去拿,下一刻,只见潘垚手一抖动,帕子一翻,凭空的出现一枝小花。 清翠的枝干,白色的花朵,重重叠叠有三层花瓣,水灵灵的,好像还带着清晨的露珠。 江宝珠眼睛瞪大。 潘垚:“不哭了吧。” 江宝珠左看右看,还去翻潘垚的手,上头自然什么都没有,她又去翻帕子,还是一无所获。 桌子上,白色栀子花的香气扑鼻而来。 江宝珠缠人,“怎么变出来的,怎么变出来的?” 潘垚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眉眼弯弯,“这是秘密。” 江宝珠看潘垚更喜欢了,眼睛里头的喜爱和崇拜都要溢散出来。 她掐着指头,肃容发誓,“潘垚,我在这里对天发誓,你以后要是再去上大坑,我保准不去告老师!” 不告老师,这是顶顶喜爱的让步了。 潘垚:…… 她拿出了另一方帕子擦汗,不住道。 “不至于,倒是不至于这样慎重,呵呵。” 因为这朵栀子花,江宝珠更亲昵潘垚了,她将花看了好一会儿,又怕别人拿走,就小心的往抽屉里搁。 同时,看着翻书的潘垚,她眼里有着担心,淡黄色的细眉皱起,忧心忡忡道。 “不过,潘垚,我是为你好,你真的不能在大坑里上厕所了,我姐姐说了,很危险的。” 她往旁边看了看,见没人听得到,这才贴上潘垚的耳朵,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气音。 “因为有鬼。” 潘垚翻书的动作顿住了。 她侧头看江宝珠,江宝珠捏着拳头,黑黑的圆脸上都是慎重。 只见她重重的点了点头,“真的,我姐姐她们说的,鬼会掐屁股!” 潘垚:…… 果然,每个学校都有个鬼故事,虽迟但到。 …… 26 第 26 章(捉虫) 一阵夏风从外头…… 一阵夏风从外头吹来, 正好卷起桌面的书本。 书页翻动,唰唰作响。 江宝珠一下就跳了起来,神情惊惶。 “完了完了, 一定是我说鬼太大声, 被鬼听到了,这下它要来抓我了!” 潘垚安抚, “只是风而已。” 江宝珠圆脸都垮了, “哪里有风这么大, 我家的风都没这么大, 而且, 潘垚, 你注意到了吗?它还凉飕飕的, 电视里都演了,鬼吹风就是凉凉的。” 她缩了缩脖子,眼睛里有懊恼和害怕, 最后总结道。 “肯定是我说鬼说得太大声了!” 潘垚:…… 前头是不大声,这几下是超级大声啦。 “青天白日的,就是有鬼,它也不敢出来的,再说了, 我们学校的人这么多, 又都是小孩子,小孩子阳气最足了, 不用怕这个。” 潘垚拉着江宝珠的手,安慰了几句。 至于风大又凉快,那是因为教室前头的空地上种了两株玉兰树,玉兰树很高, 约莫有十多米,虬枝盘结,细细密密的叶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这一处自然凉快。 而且,教室的大门对着窗户,正好形成了穿堂风。 穿堂风,风不大才怪了。 “这样啊。”江宝珠瞧着潘垚拉自己的手。 一黑一白的两只手,衬得白的愈发白,黑的愈发黑,她脸蛋红了红,只是太黑了瞧不出来。 看着潘垚漂亮的样子,江宝珠有些懊恼自己夏日里玩得太野,晒得太黑了。 不过…… 她这新同桌真的好白呀,手还好软,说话还好听,真的是越看越喜欢呢。 江宝珠再次觉得,自己瞅准了机会,往潘垚旁边,一屁股坐下的决定英明极了。 “没错,你说的对,我们小孩子阳气足,不怕这个。” 江宝珠胆气又足了。 …… 还没上课,江宝珠凑近潘垚耳朵边,继续嘀嘀咕咕。 “我姐姐她们说了,咱们学校以前是个尼姑庵,学校后头的那片小树林,以前还是坟场,厕所里掐人屁股的,一定是个和尚鬼!” 她扑闪着圆眼睛,盯着潘垚,亲亲热热寻求肯定。 “潘垚,你说是不是呀?” 潘垚迟疑了下,还是搞不懂其中的因果关系,不禁疑惑了。 “为什么尼姑庵里,出现的是和尚鬼啊?不应该是尼姑鬼吗?” 江宝珠窒了窒。 ……对,对哦。 尼姑庵里为什么会是和尚鬼? “不知道呀,都姐姐她们说的。”江宝珠推卸责任。 “反正,你别去大坑里嘘嘘就对了!” 潘垚:…… 她这下十分的怀疑,这所谓的鬼掐屁股,该不会是学校里的人为了唬小朋友,为了不让他们在大坑上嘘嘘,特意编造的鬼故事吧。 …… “叮铃铃,叮铃铃。” 五年级的大朋友在老师的示意下,拉响了上课的铃铛,很快,铃声响彻六里镇中心小学。 老师踩着铃铛声进了教室。 走到讲台边,她双手轻扶住讲台桌,面上挂上两分笑意,语气也拔高轻快了些。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江小青,也是一班的班主任,接下来,我们要好好的相处,有什么事,你们要和老师讲。” 六里镇中心小学这一届的小学生分两班,一个班就三十六个小朋友,潘垚就是一班中的一个。 “老师好。” 稀稀拉拉的声音从课堂下方往上传,有一些小朋友还和隔壁桌的咬耳朵。 说到好玩的地方,他们捂住嘴巴咯咯偷笑,就像山里有大门牙的小松鼠。 江宝珠也欢快得像只小老鼠,课桌下方,她将小手拉了拉潘垚的衣角。 “怎么了?”潘垚分了两分心神过去,板直的身子骨往右边侧了侧。 江宝珠压抑不住的快活,“江老师是我姑姑。” 潘垚诧异了。 瞧不出来呀,这宝珠在学校里还是上头有人的呢。 …… 这纪律有点差啊。 讲台桌后头,江小青皱了皱眉,她着重瞪了瞪和潘垚咬耳朵的江宝珠,眼里都是警告。 潘垚注意到,默默的拉开了本来要和江宝珠套近乎的距离。 她差点忘了,这时候,有个当老师的爹妈其实挺不好受的,在学校被管得严,在家里也被管得严,还是被当做学生管。 当然,这当老师的姑姑也一样。 …… 见下头闹闹腾腾,江小青一拍桌子,斥责道。 “好了,安静!” 她拿起桌上的花名册,瞄了一眼下头的小萝卜丁。 “接下来,我念到名字的,大家喊一声到。” 两指宽的戒尺还是有威震力的,这个时候,学生要是不听话,老师是真的会打学生。 家里的爸妈知道了,也只会说一声,老师管得好,严师出高徒嘛! 很快,小皮猴们挪挪屁股,两手重叠着搁在桌上,腰板坐得板直,耳朵高高竖起。 “许小芳。” “到!” “陈勇。” “到!” “……” “潘土。” “……” “潘土?” 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应潘土到,江小青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有些疑惑的抬起了头。 她皱着眉,视线扫了扫下头的小萝卜头,又喊了一声潘土。 潘垚在心中暗道 : 不好!情况不太妙,这潘土……该不会是她潘三土吧。 迟疑了一会儿,潘垚举起了手。 “老师,我叫潘垚,村里的老先生说了,三土成山,有高山之意。” 江宝珠不怕小姑,只当和家里时一样,她虎虎的帮腔。 “是啊小姑,你喊错字啦,她这名字不叫潘三土,也不叫潘土,她叫潘垚,一嗷呜垚,咱们都一样,我刚才也喊错了嘞。” 谁要和你一样! 看着不留余力拆台的大侄女儿,江小青闹了个脸红。 下头的小皮猴有了哗然的喧闹。 原来,老师也会念错名字呀! 别说小孩子不懂,小孩子最是懂得瞧人脸色,趋利避害,尤其是欺软怕硬。 听着喧闹声,潘垚有些忐忑了。 她该不会在开学的头一天,就得罪了老师吧。 江小青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不过,她到底不是第一年当老师,在慌乱后下一秒,人也镇定了下来。 既然错了,那就要承认自己的错,遮遮掩掩的反而更丢人。 她笑着道,“原来是潘垚小朋友啊,是老师想当然了,瞧着三个土,就以为这个字念土,今儿啊,老师也多学了一个字,这就叫做学无止境。” 因为江小青的坦荡,没有把这事儿当事,小皮猴们反而没有闹腾,事情就这样寻寻常常的过去了。 一堂课的时间在读读写写中流逝。 下课的时候,大家伙儿围在潘垚的课桌前,都想看看,这三个土究竟长什么样子,竟然连老师都读错了。 最后,高个子的陈勇总结,“就是潘三土嘛!” “哈哈哈,对对对,潘三土。”其他几个男孩子热热闹闹的附和。 江宝珠气得小脸蛋鼓鼓,“你们怎么乱给人起外号了,是潘垚,一嗷呜垚,不是潘三土。” 她拦在潘垚身前,为潘垚力战群雄。 潘垚心中流过一股暖流,拉着江宝珠的手,宽慰道,“宝珠没关系,我不介意了。” 反正,这三土的绰号,她上辈子也有。 “宝珠,你真好。”潘垚笑嘻嘻。 “也,也没有啦,我们是好朋友嘛。” 被唇红齿白,眼睛亮亮的潘垚一瞧,江宝珠咋呼了好几年的嗓门都小声了。 潘垚瞧见了,忍不住又逗了逗她。 上学的时光说快也很快,下课的铃铛一响,大家伙将书包往肩上一跨,像得了自由的鸟儿一样,朝学校大门外头跑去。 潘垚到学校门口时,一下就瞧到牵着自行车,等在树荫底下的潘三金。 “爸!”潘垚挥手。 “哎,盘盘累了吧,书包给我。” 接过书包和网兜,潘三金瞅着干净的饭盒和搪瓷杯,笑道,“哟,我闺女儿真勤快,这饭盒还自己洗了啊。” 潘垚皱了皱鼻子,“没洗不是臭了?” 想着小姑娘踮脚在食堂的水池那儿洗碗的乖巧样,潘三金又稀罕好几分,“走喽,咱们回家喽。” 自行车的车轮滚动,在黄泥地上留下车辙子。 …… 潘垚和潘三金絮絮叨叨的说着学校的事,着重讲那旱厕的可怕。 “更可怕的是,小伙伴还老爱来叫我一起去上厕所,还必须手挽手,亲亲热热的,不然就不是好朋友了。” 潘垚回忆这一天,抬头看天上的蓝天。 黑暗啊! “哈哈哈。”潘三金被逗得哈哈大笑。 …… 另一边,学校里的孩子都走了,江小青带着江宝珠往家的方向走去。 江家就坐落在六里镇,镇上的房子和村子里不一样,大家伙儿的房子都并排建着,一般是呈日字型。 前头的那一间临街,还能收一份的租金。 “我回来了。”江小青有气无力的瘫在床上。 “今儿怎么样?”李燕芳手中还折着菜,招呼了孙女江宝珠,让她先去洗手。 她瞥了一眼闺女,问学校第一天开学的情况。 “宝珠有没有乖乖听话?小丫头是不是捣蛋了?” 江宝珠噘嘴,“我才没有,是姑姑今儿犯错了。” 李燕芳意外,“哦?” 闺女犯错了,犯了什么错? “叫你话多,叫你话多。”江小青伸手挠了下江宝珠,逗得她咯咯笑着喊饶命,这才又唬着脸道。 “这次就放过你,还有啊,在学校里就别喊我姑姑了,要叫老师,知不知道?” 见江宝珠撇嘴,显然没有把话听进去,她又唬道。 “不然,下次你考了双百,别人还以为是姑姑照顾侄女儿,给你开了小后门,你也不想听别人讲,你那双百是在家里打滚耍赖,赖皮来的吧。” “江老师好!”江宝珠立马直了直身子,挺起小肚腩,改口了。 这委屈她不能受。 还没考双百,江宝珠已经将双百视为囊中物了。 江小青一拍江宝珠的脑袋,满意了,“去玩吧。” 小镇上的地比乡下的地头值钱,江家临街这一处房子是前两年镇上规划时刚盖的。 盖的是砖房,县里让盖两层,江家添了些钱,偷偷的多搭了半层上去,比旁边两家都高一点。 房子是不如老柴房时候的大,说是去玩,江宝珠也就在楼道下头的阴凉处耍着。 也能听到大人间谈话的声音。 江小青:“也没什么大事,就班上一孩子叫潘垚,不是瑶池娘娘的瑶,是三土成山的垚。” “这字生僻,我哪里见过啊,瞧着那么多土,我就以为是念土,课堂上闹了个笑话。” 在妈妈面前,一十七八结了婚的江老师也是个小姑娘,说起今日出的糗,她还有些懊恼羞赧。 “妈,你说,一个姑娘的名字怎么取垚,不叫瑶啊,害得我打眼一瞧,把虎崽子喊做猫崽子了,丢人,太丢人了。” 李燕芳不赞同了,“怎么能这么说?” “你自己不也说三土成山吗?这姑娘叫这个垚,有高山之意,一听就大气,你自个儿犯了错,回头别迁怒人家小姑娘啊。” 江小青:“是是是,我哪里敢吶,回头爸要是知道了,非得训我一顿不可。” 江小青的爸爸大名江铭淇,六里镇中心小学的校长。 没错,江宝珠身后还有人。 李燕芳也不多纠结闺女课堂上出的一点小差错,她关心的是闺女儿的大事。 “对了,家聪有没有来信,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快了。” “这次家聪回来,你也要抓紧时间怀个孩子了。你说你,也都老大不小了,还不生个孩子,像什么样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是三个孩子的妈了,肚里还揣着你。” 老太太说着说着,都说着急了。 江小青被催得脸红,“好好好,等家聪回来再说。” …… 六里镇中心小学。 操场上有个小沙堆,上头有两个单杠和双杠,潘垚手一撑,跃上了双杠,侧坐在其中一条杠上。 下头,个子高一些的江宝珠堆着沙子,抬头瞧潘垚,眼里还有羡慕。 潘垚拍了拍旁边的双杠,“上来呀。” 江宝珠摇头,“我不敢。” 潘垚伸手,“不怕,我拉你上来。” 江宝珠犹豫了下,出于对同桌的喜爱,她拍了拍手上的沙子,还是将手递给了潘垚。 潘垚笑了笑,手中一个发力。 江宝珠只觉得自己像是要飞起来,还不待她尖叫,下一秒,她发现自己坐在了潘垚旁边,屁股下是双杠冷冰冰的铁管。 “哇,潘垚你力气好大啊。” “因为我有锻炼嘛。”潘垚随口应道。 修炼也是锻炼中的一种,没毛病。 稀罕了一会儿,江宝珠安静了下来,两个小姑娘一起在小沙滩的双杠上,享受这课间的十分钟。 “我姑丈和他好朋友一起去羊城做生意了,大生意!” 潘垚侧头看江宝珠。 小圆脸是个话篓子,开学这段时间,潘垚已经知道了她家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等人的姓名脾气,甚至她姑丈的情况她也清楚。 据说,江老师的丈夫叫许家聪,是隔壁江通镇的人家。 许家聪平平无奇,就普通人家出生,家中的一老也是做老师的,同在教育系统,当初,江小青也是经人介绍,这才和许家聪结了连理枝。 许家聪有一个非常有钱的朋友,两人十分的要好,就是这朋友带着许家聪去了羊城。 现在改革开放,在一个月领着几十块工资的时候,听说下海经商能成万元户,搁谁谁不心动? 许家聪已经去了好一段时间,家里人担心,前天还花了几块钱打了电话。 说是再两日,应该就能衣锦还乡了。 也因为这姑丈不在家,江老师还在娘家住着。 秋风凉凉的吹来,卷起地上的枯叶。 “有好朋友真好,我昨儿还听姑姑和奶奶说,姑丈这一趟赚不少钱呢。” “多亏了有好朋友带着!” “等姑丈回来,姑姑就要生宝宝了,唉,要是我也有这样的一个朋友就好了。” 说到后头,江宝珠眼里都是憧憬。 …… 潘垚自己冲顾菟喊着【苟富贵,勿相忘】,不过,这不耽误她教小姑娘。 “宝珠,咱们不能这样想,我妈就常说了,端人碗受人管,吃人饭看人脸,咱们不能想着靠别人,要想着让别人来靠你才行。” “来,我们一起说,我才是最棒的!” 江宝珠被洗脑,“没错,我才是最棒的!” 潘垚满意,这才是好姑娘。 …… 那边,操场上的一个大哥哥往教室方向走去,潘垚和江宝珠见了,两人齐齐垮脸。 无他,这大哥哥就是打铃的。 课间十分钟,才聊了几句,话还没说热乎呢,眼看就要结束了。 这时,学校后头传来一声尖利的女子叫声。 “啊啊啊!” 声音高亢尖利,比铃铛还响,操场上的人都愣住了,就连要去打铃的五年级小学生也愣在了原地。 人都爱凑热闹,不分老少。 下一刻,大家伙儿都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跑去。 江宝珠拉上潘垚,一脸的兴奋,“潘垚,咱们也去看看,嘿嘿。” 潘垚一下就识破了江宝珠的小心思。 这是想着大家都去瞧热闹,就不用上数学课了呢。 逃课的行为不好,潘垚暗暗责备了下自己,下一刻,她跑得比江宝珠还要快。 跑过打铃的大哥哥身边,瞧见他纠结的神色,潘垚在心中偷笑,盼着他最好再晚一点打铃。 打铃声没响,就不算上课。 没有上课,又何来的逃课。 …… 大家伙儿都跑去瞧热闹了。 站在原地的徐莳树犹豫了好一会儿,他又瞅了瞅手中簇新的腕表,咬了咬牙,到底是集体责任心战胜了好奇心。 最后,徐莳树跑到铃铛处,用力的扯了几下铃铛。 铃铛声响,教室空荡荡的。 …… 潘垚拉着江宝珠,挤着前头个子高的哥哥姐姐,探头看去。 “江老师?!” “姑姑?!” 潘垚和江宝珠两人面面相觑。 这尖叫声竟然是江小青老师发出来的。 江小青平时走的是温婉知性的风格,一头乌青色的发披散着,上头用一个碎花布的发箍,留着细碎轻薄的刘海。 今儿,她穿一身浅粉色的针织外裳,下头是长到脚踝处的长裙,看过去靓丽极了。 这会儿,她脸色苍白惊惶,手还拽着裙角,显然是遇到了惊吓。 “姑姑,你没事吧。”江宝珠一下就冲了过去。 这下,她也顾不上不能在学校里喊姑姑,应该喊老师的这件事了。 “老师。”潘垚也走了过去,关心道,“要我帮忙叫其他的老师吗?” 大太阳下,江小青受惊的心才好了一些。 她看着这些被自己尖叫引来的孩子,有些不好意思了。 “没事没事,老师没事。” “上课铃响了,大家快回去上课吧。” 校长江铭淇和两个老师赶了过来,眼里有担心,不过,他一向在高处惯了,关心人的话也显得格外的生硬刺耳。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兴师动众!” 江小青脸上有几分委屈。 另外两个老师有眼色,帮着将学生赶去课堂上课。 很快,这一处剩下的人不多了。 江铭淇板着脸,“这是怎么了?” 江小青看着潘垚几个孩子还在,远处还有两个男老师,话到嘴边,到底不好意思说出口。 最后,她支吾了两下,掐着手心,小声道。 “厕所里跳了只虫合虫莫过去,冷不丁的,我给吓了一跳。” “你呀你!”江铭淇生气了,指着江小青道,“就为了这点事,你扰了孩子上课的秩序?真是……嗐,让我说你什么好!” “你给我听着,今儿你就给我写份报告,好好的检讨检讨,明儿我就看,听到没?” 江小青垂头,“知道了,校长。” 江铭淇甩手哼了一声,再看江宝珠,眼睛都瞪大了,“你还不去上课?” 江宝珠瑟缩了一下,瞧见江小青,勇气又顿起,“我要陪着姑姑。” “恩?” 江宝珠蔫耷了,立马改口,“我要陪着江老师。” “这里不用你,快去上课。”江铭淇赶人。 江宝珠:“我还有一个同学,潘垚,潘垚,潘垚呢?” 江宝珠探头找潘垚。 另一边,潘垚在听到虫合虫莫的那一刻,就忍住了捏鼻子的冲动,冲进了这水泥漆刷墙,比学校里其他建筑都要簇新的厕所。 “顾菟?” 潘垚小心的喊了几声,没人应答,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顾菟这小子不在这里。 哎,认识个虫合虫莫精,她真是操太多的心了。 临走前,潘垚想起江宝珠说的学校怪闻。 和厕所有关的,那不就是厕所里有个爱掐人屁股的鬼嘛。 好歹同窗一场,潘垚捏着鼻子在里头溜达了一圈。 没有,除了臭味,此地别无他味。 外头,江宝珠还在喊着潘垚。 “来了来了。”潘垚往外头跑。 宝珠瞧见潘垚,还不痛快的绷脸了,“还是不是好朋友了,嘘嘘也不喊我一道。” 说完,她将手挽进潘垚的手肘间,亲亲蜜蜜。 “不过我原谅你了,等上完这堂课,咱们再一道来嘘嘘啊。” 潘垚饮恨吐血,恨不得仰天长啸了。 这该死的小学鸡友谊! …… 又到了放学时候,潘垚背上挎包,和村子里小伙伴一道,准备走路回家。 临走前,她和江宝珠挥别,“明天见。” 江宝珠:“明天见。” 江小青牵着江宝珠,两人一道往家的方向走去,学校离她们家很近,走个十分钟就到了。 才到家,李燕芳还没有打招呼,就见自家闺女儿拉着小孙女,可怜巴巴的瞧着自己。 李燕芳吓了一跳,“青青,怎么了?在学校受委屈了?” 妈妈的话太温暖,总是带着一股特殊的魔力,轻易的就将人伪装在身上的盔甲击溃。 “妈!”江小青声音里有着哭腔,“学校厕所里有东西掐我的屁股。” “什么?”李燕芳惊得菜豆子都掉盆子里了。 江老师更委屈了,“爸还让我写检讨!” 呜呜,被掐了屁股,还要写检讨,她太委屈了。 江老师哭得像个一百斤的孩子。 …… 27 第 27 章 “什么叫做被掐了屁…… “什么叫做被掐了屁股?”李燕芳急得不行。 她丢了手中的菜篮子, 拉着闺女儿进了屋。 两人坐在床铺边沿,见江小青哭得这样伤心,李燕芳又是心疼又是埋怨江铭淇。 “他这爸爸怎么当的, 闺女儿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受委屈了, 他竟然还要你写报告!” “小青,你别怕, 万事有妈呢,等你爸回来了, 看我怎么收拾他!” 李燕芳神情恨恨,“他这样喜欢报告, 今晚我让他写个够!” “嗯。”江小青咬着唇轻轻应下, 心里舒坦多了。 李燕芳觑着江小青, 见她心绪平静了一些, 这才搁下那颗揪着的心。 她回头打发杵在门口的江宝珠,开口道。 “愣着干嘛,给姑姑拧块毛巾去啊。” “哦。”江宝珠呆呆的应道,一动不动。 从刚才进门, 听到江小青突然哭泣开始,她就呆住了。 原来, 大坑里真的有掐人屁股的鬼啊, 姐姐们没有骗她!她也没有骗潘垚! 这一刻,江宝珠的心就像长了翅膀的小鸟, 恨不得当下就飞到潘垚身边,嘀嘀咕咕的,两个小姑娘头对头,和潘垚将这个重磅消息分享。 “你这孩子,还愣着干嘛?快去呀!”李燕芳又催促。 江宝珠回过神, 小步子一步三挪,还想再偷听一会儿。 突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陡然加快了动作。 不能磨蹭,得快快拧了毛巾过来。 说不定还能赶上热乎的听。 “可算是把这丫头支开了。” 自家孙女自家知道,显然,李燕芳也知道江宝珠话篓子的德行,她轻轻拍了拍江小青的手,小心道。 “好了好了,没事了,给妈妈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小青抽搭了两下,正待开口,就听江宝珠的大嗓门又传了过来。 只听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她急匆匆的又跑了进来,小麦皮上还沁出了汗珠。 “姑姑,给,擦脸。” 李燕芳看着那毛巾:…… 她唬下了脸,“毛毛躁躁的,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江宝珠支吾,“我担心姑姑嘛。” 李燕芳还想说什么,江小青制止了,“妈,没事的,就是宝珠不听,回头我也得给她说说。” 想起今天在厕所里受到的惊吓,她还惊魂不定。 “今儿,我的肚子有些不舒坦,就在学校的厕所里待得久了一些,那会儿快要上课了,里头的大小孩子都走了,我下一堂没课,心里就不急。” “突然!”江小青抖了一下,“我感觉一股凉风朝屁股吹来,凉嗖嗖的,还不待我多想,我的屁股就被人掐了。” 李燕芳一听就怒了,“这是哪里来的臭流氓,好生不要脸,竟然躲在粪坑里偷瞧人,也不嫌弃磕碜。” “不不不,”江小青反手抓住了李燕芳挥舞的手,惊惶道,“肯定不是人!妈,是鬼,学校厕所里有鬼。” “鬼?”李燕芳迟疑了。 “恩。”江小青压低了声音,“妈,你想啊,这要是人,我能瞧不到吗?” “再说了,它还掐了我一下,这要当真是人,他藏在厕所里头,手上总不能没点沾东西吧,它掐了我,这东西也得沾我身上,可是我身上干干净净的。” 事情发生的突然,江小青还是有往大坑里瞧一眼的。 没有人!大坑底下没有人影儿! 既然没人,那就只能是鬼了。 李燕芳听得迷糊了。 好一会儿,她才艰难道,“青啊,是不是在学校里,教书的压力太大了?新学期是不容易,这一年级也不好带,小孩子都闹腾,再教教规矩,应该就能更懂事了。” 言下之意,江小青压力大,产生了错觉。 “妈!”江小青气恼,“你就是不相信我!” 李燕芳:…… 她嘀咕道,“这青天白日的,你说学校里头有鬼,这叫我一下子怎么信嘛。” “姑姑,我相信你!”江宝珠嗓门很大,举高了手在旁边蹦跶。 李燕芳和江小青两人都将视线看向了她。 “真的,我相信姑姑!”江宝珠像被上课被提问一般,回答得超级认真,“大坑里有鬼掐屁股的这事儿,我早就听小婷姐姐她们说过了,我还给潘垚讲过呢。” 江小婷,江宝珠的堂姐。 “什么?”这下,李燕芳和江小青意外了。 敢情她/小青不是头一个被掐屁股啊。 …… 人耍了流氓,还能报警抓人,这鬼耍了流氓,该怎么办才好? 夜里时候,李燕芳就和江铭淇说起这事,愁得是唉声叹气。 “你说,要不要找人去学校看看?我娘家有个姐姐嫁在芭蕉村,她对象以前是村子里的大队长,现在是村长,上次吃酒的时候,我们还坐一桌聊天呢。” “听说啊,他们村庙里的老仙儿算得挺真的,是个有真本事的,不然,咱们请他来看看?” “胡闹!”江铭淇阖上手中的厚壳书,眼镜后头的眼睛里都是严肃,“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学校,是孩子读书识字,懂理明礼的地方!” “不是乡下,可以给你们跳大神!” 末了,他压低了声音,“破四旧才过去几年?你就忘记了?我看你是太平日子过得舒坦,整个人都飘了!” 家里拜拜神,烧烧纸钱,供奉供奉祖先什么的,这些也就算了,毕竟是私事。 学校这种公家地方找人来驱邪,这要是让人知道了,他这校长也甭当了! 李燕芳一下就闭了话头。 “那总不能不管吧,今儿是掐屁股,明儿瞧见小的女娃娃,是不是还想着扯人下坑陪它?” “都说做鬼的无情,这鬼怪不能以常理来想,要是当真有小孩子掉下了坑,这可是出人命的事儿。” 这下,换做江铭淇闭了话头了。 老伴儿说的在理,这粪坑可不浅。 怎么就有这样的风言风语了?明明这厕所是去年刚盖的,还是用水泥漆刷的墙,簇新簇新的,比学校里其他的屋子都新呢。 江校长百思不得其解。 “唉,我再看看,再看看吧,回头想想其他办法,我们也再观察几天。” …… 月落日升,又是新的一日。 潘垚和村子里的几个小孩一道走路去上学,路程不短,约莫六七里的路。 不过,几个小孩子搭伴,一会儿捉一下蜻蜓,一会儿扑一下蝴蝶,再不济还可以吹一吹路边的蒲公英草。 这些寻常东西在小孩子眼里都是生动有趣的。 走到学校时,潘垚也都不觉得累。 “不好,快上课了,快快,咱们冲啊!” 瞅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朝铃铛处走去,潘垚气沉丹田,大声的喊了一声。 才喊完,她自己就像箭一般朝校园冲去。 “快跑快跑!”其他几个大小孩子也连忙跟上。 瞬间门,校门口这一处上演了鸟兽纷飞状。 学校摇铃铛在高处,徐莳树一眼就瞧到了下头发生的事,也注意到了跑在最前头的潘垚。 潘垚注意到目光,抬头看去,见是拉铃铛的五年级大哥,就冲他笑了笑。 徐莳树愣了愣,随即抿了抿唇。 他犹豫了一下,看着手中的腕表,又看看下头百米冲刺的几个小孩。 本来该在秒表停在十二的时候就拉响铃铛的,结果,在秒表滴答滴答声中,又转了快一圈的时候,徐莳树才拉响了铃铛。 生生迟了快一分钟。 徐莳树对潘垚有印象,跑得特别快的一个小姑娘,像山里活蹦乱跳的小鹿。 …… “叮铃铃,叮铃铃。”自习的铃铛响了。 潘垚坐在板凳上,将书包搁到抽屉中,拿出语文课本和铅笔盒。 旁边,江宝珠一副纠结的神情。 潘垚瞥了一眼,好笑道,“你怎么了,怎么这幅表情,是不是肚子疼,想要我陪你去上厕所?” “不是不是。”江宝珠听不得厕所两个字了。 她犹豫了下,“我有个秘密。” 潘垚:“恩,是秘密就不能说,谁都不能说,说了就再也不是秘密了。” 江宝珠垮脸,“可是我好想和你说。” 她从昨天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开始,就想着要和潘垚嘀咕嘀咕了。 她想和潘垚再强调一下,小孩子,那是绝对、绝对、不能在大坑上嘘嘘的! 哪里想到,听完姑姑被掐屁股后,她也被奶奶掐耳朵了。 耳提面命,声音像大喇叭。 “不许把你姑姑被掐屁股的事到处说,知道没?要是让我知道了你在学校里乱说,我也掐你屁股!” …… 六里镇中心小学,一年级一班。 江宝珠摸着自己的屁股,可怜兮兮的摇头,“我还是不和你说了吧,要是说了,屁股得吃我奶奶的大钳子,很痛。” 潘垚:…… 她体贴道,“没关系,那就不说了。” 对于小朋友的秘密,潘垚的好奇心还是没那么大的。 接下来,潘垚察觉了点不同寻常。 小学里有少先队员,大队长三条杠,中队长两条杠,小队长一条杠,少先队员组成纠察队,专门管学校里头的纪律,像是卫生评比,班级的纪律检查等事务。 今天,厕所那一处多了两道杠的中队长,专门在课间门盯着上厕所的小朋友,为的就是不然小朋友上那豪华版的大坑。 潘垚:…… 夭寿的小学鸡生活哟! “今儿真怪,怎么还检查这个了。” “听说是校长特意安排的。” 一听是校长安排的,原先还有点小情绪的红领巾们站直了身板,昂首挺胸,盯人盯得更认真了。 “你爷爷吩咐的呀。”潘垚手肘间门挎着江宝珠的手,她别过头,正好瞧见江宝珠低着头,小可怜样的摇了摇头。 一副我不说,我真的不能说的表情。 潘垚:…… 江宝珠:“反正,我开学时候和你说的学校怪事,它是真的,不是我瞎说的,你要小心一点,放心,我嘘嘘的时候都叫上你。” 她拍拍胸膛,“我比较壮,我保护你!” 潘垚: …… 她想了想,心思流转,一下就将事情串联了起来,不禁迟疑道,“该不会是真有人被掐屁股了吧。” 江宝珠眼睛都瞪大了。 潘垚也瞪大了眼睛,“是江老师?” 江宝珠的圆眼睛都快瞪掉了。 她一下捂住嘴巴,“我,我没说!” 潘垚暗道,所以,学校的厕所里真的有鬼,还是一只流氓鬼? 江宝珠拉了拉潘垚的手,又是崇拜又是迷糊,“潘垚,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潘垚随口应道:“猜的。” 校长这样容易就信了,说明说这事的人,肯定十分得他的信任。 想来想去,就只有江校长的闺女,昨天在厕所口尖叫的江小青江老师了。 “然后你这表情就告诉我,我猜对了。”潘垚摊手。 江宝珠懊恼,“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是奶奶不让我说的,说姑姑被掐屁股这件事,传出去不好听。” 潘垚点头。 可不是不好听嘛,不管是人掐的,还是鬼掐的,江小青老师是女孩子,人言可畏,谁知道传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在别人耳朵里,这就是个饭后的闲谈,但江老师是当老师的,这话传出去,损了老师的威慑力不说,又添几分桃色的旖旎。 谁让这流氓鬼掐的是屁股! “你奶奶说的对,这事你别乱说了。” 江宝珠:“我不说,我连你都没说呢。” …… 因为这事,潘垚心中不放心,又特意多跑了两趟厕所。 不知道是厕所本身污秽,能藏住污秽之物,还是因为多了些值勤的红领巾,那流氓鬼心虚,潘垚没见到它出现。 瞧了一通,一无所获。 …… 时间门过得很快,转眼又到了放学的时间门,铃铛声响,大家伙儿像是放出鸟笼子的鸟儿一样,快快乐乐的朝家的方向跑去了。 接下来两日是周末。 潘垚最喜欢周五的晚上了,因为接下来有足足两天的假期呢。 第二天早上,她睡了个美美的懒觉,到天光大亮了,这才起床。 “盘盘,锅里温了饭菜,快去吃吧。” “吃完了去你师父那里,早上你爸爸给他送早饭,他还念叨着你,说你好多天没练大字了。” 周爱红在院子里用自来水清洗坛缸。 只见长长的塑料水管接着水龙头,铁线缠上几圈,水管就不会掉,水龙头一开,塑料水管里就有水流出,大拇指一扣,水眦眦眦的喷出,洗起坛缸可方便了。 潘垚蹲在小院子的沟沟旁刷牙,瞧到这一幕,瞥了一眼角落里的老井,有点想念顾菟了。 周爱红又翻出一个缸,“还真别说,这自来水就是好用,唯一不好啊,就是它要钱!” 潘垚将口中的泡泡吐干净,瞧着院子里的坛缸,不解道。 “妈,怎么把缸都洗了呀。” 周爱红:“今儿天气好,正好洗一洗晒一晒,这两个小坛,过几天妈准备腌菜了。” 潘垚瞅着几口缸坛,现在都算秋天了,这坛里埋的大西瓜都被吃完了。 才怀念起大西瓜,就听周爱红抽空又扯着嗓子道。 “对了,盘盘,刚才我清坛子的时候,瞧到下头还有一个瓜,你别担心,瓜藏在沙子里坏不了!” “一会儿啊,你去老仙儿那儿的时候,记得把它带上,和师父一起吃,知道了吗?” 潘垚应下,“哎!” …… 潘垚来到灶房,瞅见周爱红温在锅里的豆浆。 这时候的豆浆都是用石头磨的,再用大灶煮沸,就是不加糖都是香的。 桌上还搁了几个油饼,咬下一口,香酥咸香,外焦里嫩,除了面饼炸得焦酥,里头还有满满的肉香,夹杂着紫菜和葱花等物的香气,别提多好吃了。 潘垚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周爱红注意到,好笑不已。 “好吃吧,这是向你莲花婶子买的,她手艺好,做了一些卖钱,我就买了几个给你尝尝。” “好吃!”潘垚又大口的咬了一口。 莲花婶子她知道,听说她娘家靠海,那边的人最会做这酥油饼了。 潘垚一气儿吃了两个,在要拿第三个的时候,被周爱红制止了。 “可不敢多吃,上火!” 潘垚嘿嘿笑了两声,“那我带着下午吃,晾一晾就不上火了。” 潘垚抱着个大西瓜,嘴里叼着酥油饼的袋子,抬脚往老庙方向走去。 这时候快十点钟了,虽然已经入秋,不过,芭蕉村这一片还热着。 太阳高高的挂在天上,大方的投下明媚光亮,远处的蝉儿似乎是要将人生最后一刻的辉煌唱尽,拼了命的嘶鸣。 “师父!”潘垚将酥油饼的袋子拿下,正想喊老仙儿一道来吃瓜。 这时,小庙虚掩的大门被一阵风吹开,露出里头眉头紧皱的老仙儿,他的旁边还站了五个人,这一站,立马将小庙拥堵,显得庙特别的小。 瞅到盘盘,老仙儿老眼一亮,像是瞧到了救星。 “盘盘来了?快快,师父正想去你家喊你呢。” 潘垚:…… 她瞅了瞅怀中的瓜。 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来着。 老仙儿拿着蒲扇,脚步颇为利索的朝潘垚奔去。 “啧,你又带着瓜来啊。”他接过潘垚怀中的那兜瓜,颇为一言难尽的说了这句话。 显然,他也觉得这事似曾相识。 “来,我和你们介绍下,这就是我的得意弟子,潘垚。” 老仙儿指了指潘垚,又要再和潘垚说来人的身份,还不待他开口,就听一声颇为诧异的女子声音响起。 “潘垚?!” “嘿嘿。”潘垚颇为羞赧的笑了笑,“江老师好。” 来人正是江小青。 江小青觉得这一幕颇为迷幻了。 这这,这昨儿还在她讲台下头听讲,时常和她大侄女儿嘀嘀咕咕,一到下课比谁都跑得快的小姑娘,竟然就是姨妈和老仙儿口中,非常有降妖除魔天资的大师弟子? 这年头,大师弟子都这么随便的吗? 江小青瞅了瞅潘垚,又拿眼睛去瞄于大仙。 显然,她怀疑了潘垚,就连老仙儿也怀疑上了。 “不可以无礼。”李燕芳瞧出了自家闺女的心思,拉着她走到一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江小青难以置信:“妈,这是潘垚呀!” “就咱们家宝珠天天在饭桌上唠叨的潘垚!昨儿我还批评了她和宝珠,两个小丫头自习课上还在偷偷的嘀咕。” 说实话,江小青都想把两人分开来坐了,结果才透出点口风,自家大侄女儿就寻死觅活,竟然还学了电视里什么大小姐的做派,说是要绝食。 小丫头片片的,知道绝食是什么嘛! 李燕芳惊了惊,目光看向潘垚,终于理解家中宝珠为什么天天念叨了,这小姑娘真是生得太好了! 她还是那种讨人喜欢的漂亮。 鹅蛋小脸,杏眼儿,眼尾微微上挑,不笑好像都带着三分笑意。 “是学生啊,呵呵,这真是巧了。”李燕芳讪笑,拿眼睛去瞅旁边的李燕芬。 老姐姐,这高人真的准吗? 另一边,李燕芬听丈夫陈头头和大侄儿李耀祖提过几嘴,知道的比别人都多。 这于大仙啊,指不定还不如当徒弟的厉害呢。 当下,她重重的点头,“芳妹子,咱们是嫡亲亲的族亲姐妹,我骗你做什么?” 听到这话,李燕芳伸手去拉江小青。 “总得试试,没道理这屎盆子往咱们头上扣,你说是不是?” 说完,她拿眼睛恶狠狠的瞪了瞪江小青旁边的一个青年。 潘垚看去,只见这位青年颇为狼狈,额头破了,脸颊也肿着,瞧过去像是拳头打的,磕墙磕的。 这会儿啊,脸色苍白无神,眼皮肿着,下头一片青黑,眼里还充满了血丝。 似乎是注意到李燕芳的视线,他抬头看过去,眼神又凶又恨,细看还有委屈。 拳头攥得紧紧,青筋暴起。 在江小青看来时,他似乎是被伤到了一般,愤愤的别过了头。 “好了好了,家聪,你别生弟妹的气了,说不定就是误会一场。” 青年旁边的另一位男子开口安抚。 “什么误会?!”青年神情愤怒,“你还真信这屁股上的指印是鬼掐的啊?” “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封建迷信的一套!鬼呢?鬼长什么样子,你见过还是我见过?” 男子被喷得倒退了两步,看着青年的眼睛里有着无奈。 李燕芳气得胸口大力起伏,她掐着腰,指着手指头,恶狠狠道。 “呸!家聪你小子,我和你说啊,我闺女儿清清白白的,你别一口一个屁股,听到没。” “啊啊啊!”青年又气又怒,还伤心,干脆薅着自己脑袋上的头发蹲了下来。 潘垚算是瞧清楚了,这青年就是宝珠她姑丈,叫许家聪,和好朋友去羊城发财的那个。 不过…… 这好朋友…… 潘垚朝将手搭在许家聪肩上,温声安慰的男子瞄去,神情若有所思。 于大仙一把拉过潘垚,“土土啊,这是你老师?” 潘垚点头,“语文老师,还是班主任。” 啧,于大仙为难了下,不过,叫学生来帮忙瞧,总比叫他个老仙儿帮忙瞧来得方便吧。 “嗐,不要紧不要紧,都是缘分。” “是这样的,小江老师呢,在学校里碰到了点不太平的事,”于大仙吞吞吐吐,有些不好意思说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他就一老大爷,说女同志那啥啥啥,哎哟喂,好害羞呀。 潘垚贴心:“我知道,在厕所被鬼掐屁股了。” “对对对!”老仙儿超级大声。 随即,他又不好意思了。 “这人家丈夫从外地风尘仆仆回来,瞧到小江老师那屁股上的指印,一下就崩溃了,夫妻俩昨天在家里闹了好一通了,小江她娘想到陈头头媳妇的话,今儿就拖着人找来了,说是想让我们证明下,这印记啊,它是个鬼印子。” “土土,你快给瞧瞧,好好的说说,这夫妻都是上一辈子修来的缘分,可不兴这样吵的。” 干仗了?潘垚看了看许家聪,转而看向江小青,神情严肃的问道。 “老师,他也打你了?” 江小青颇为尴尬,“没,他就打他自己了。” 许家聪这一身的伤,那是自己打自己,心伤身也伤。 看着许家聪,江小青也是无奈了,她蹲了下来,对许家聪慎重又认真道。 “家聪,你要信我,我真不是胡来的人呢。” 许家聪抬头瞅了一眼,又憋屈又矛盾,只得再薅自己的头发了。 江小青眼里也有泪水。 潘垚瞅了瞅这个,又瞅了瞅那个,最后视线落在许家聪身上,最后道。 “其实吧,江老师面相清正,为人最是坦率正直,那鬼印子的事也好证明,一会儿我用灵力化去鬼炁,鬼炁一消,印子自然消退。” “倒是姑丈,”潘垚迟疑了下,还是道,“你眼若含水,眼肚中桃花纹长过眼尾,这是一枝桃花探出墙的面相。” 潘垚听多了江宝珠喊姑丈,这下也喊许家聪姑丈。 “什么?”几人皆不解。 潘垚觑了一眼许家聪身边的男子。 下一刻,她眸光似阖未阖,似看非看,目注而达心,灵气氤氲于双眼,将许家聪,江小青,以及许家聪身边的男子,他们三人间门相互纠结缠绕,掰扯不不清的红线孽缘看了个分明。 最后,潘垚深吸一口气,将话说得更简单直白了。 “姑丈,你命犯桃花,好朋友好中意你啦!” “什么!”众人震惊! …… 28 第 28 章 什么叫做好朋友好中意你…… 什么叫做好朋友好中意你啦? 这个中意, 是他们想的那个中意吗? 虽然脑袋瓜子还没有转过弯来,不过,大家伙的动作一点都不慢, 眼睛唰的一下, 就朝许家聪和许家聪旁边的好朋友看去了。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潘半仙说了, 是中意啦! 这样一看,别人怎么看就不提了, 反正,老丈母娘李燕芳的心里是咯噔了一下。 好像, 是有点不对劲喔。 只见自家毛脚女婿蹲在地上, 薅着头发, 一副痛苦的表情。 按理来说, 男人做这样的动作,那是有点窝囊的,奈何许家聪着实有个好皮囊。 一米七多的个子,不胖还有点瘦, 微微卷的发,鼻子高挺, 皮肤像了他妈妈, 白着呢。 尤其是眼睛,那双招儿生得特别的好看, 水光光的,瞧谁都像是多情模样,特别的招人眼! 这下子,他眼里还有泪花,看过去就更好看了。 就像, 就像小婷吵着要养的那什么狗来着,对了对了,是哈巴狗! 有点蠢,还有点可爱。 这都没什么,打相亲那一日开始,李燕芳就知道自家的毛脚女婿生得好,不过,她家小青也不赖啊,两人走在一起,那是男才女貌,登对着呢,谁还不说一句天造之合! 不太对的是这好朋友。 李燕芳的目光着重放在许家聪旁边的男子身上。 这会儿,他蹲在地上,手扶着毛脚女婿的肩膀,侧头看着毛脚女婿,眼睛黑黢黢的,手还摩擦般的捏了捏毛脚女婿的肩膀。 ……一下两下三下,好像在无声的安慰和陪伴。 瞬间门,李燕芳的头皮有些炸了。 好像,是有点不对喔。 …… 那边,听到潘垚的话,好朋友徐昶心中惊跳了下,扶着许家聪肩膀的手都僵住了。 他这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怎么做都像是有点心虚。 不过,都说衣是人之威,钱是人之胆,徐昶别的不多,那就是钱最多! 钱多,胆气也足。 被潘垚说破了他的心思,突然那一下,他是心中惊跳了下,如擂巨鼓,一股气涌上耳朵,大脑都晕眩了一下。 下一刻,他若无其事的松开了许家聪的肩膀,摊了摊双手,笑得好脾气。 “小孩,你可不能乱说话,我和家聪是好朋友,见他心里难过,想安慰安慰他,所以,神情和态度上难免亲近了几分。” “再说了,你小小年纪的,知道什么是中意嘛!” 他哈哈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颇为好笑的事。 下一刻,徐昶的神情转为严肃。 “你们也看到了,家聪的家里人都没来,他们也不知道这事,我和家聪认识了这么久,在我心里,他就是我弟弟,我就是他的家人。” “这事儿,我不站在他身边,谁站在他身边?” 他皱了皱眉,神情荒谬的看了看其他人,声音都高了两分。 “不是,你们该不会是真是信了这小鬼的话吧。” “嗤,这是什么笑话!” 气氛有一瞬间门的闷沉。 于大仙: 慌了慌了,这家伙儿的话这么多,肯定是慌了! “唔,土土的望气术是错不了的。” 别人不知道,不过,于大仙还真是信了。 刚才,潘垚的眸光似阖未阖,似看而非看,目注而达心,于大仙知道,潘垚这是用了望气术。 土土这孩子他知道,向来有分寸,万事心中有数,她定然是瞧出了什么,这才说出了这话。 于大仙信了,陈头头媳妇李燕芬自然不会拆自己村里人的台,再说了,陈头头和她说过,潘三金家的闺女,那是有大造化的。 李燕芳瞧见刚才那一幕,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这时候看啥啥不对劲儿,自然也不吭声了。 江老师还没回过神。 不是,不是来问她被掐屁股的这件事的吗?怎么成家聪犯桃花了? 最后,还是好朋友维护好朋友。 许家聪抬起头,眉头一皱,“说什么呢,我和徐昶就是志趣相投的好朋友,坦坦荡荡的,事无不可对人言。” “这次就算了,看在你是小青学生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下次要是再胡说,我就不客气了。” “保准抓你去你家,找你爸妈好好的说理!” 许家聪吓唬潘垚。 提到江小青,他看了一眼,又别过头不说话了。 下一刻,许家聪的眼里漫上难堪,心里却漫上了一股难以言说的难过,暗暗自嘲,道。 家聪啊家聪,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想着小青,就因为是她的学生,胡说你和好朋友不清白,你都能不计较吗? 竟然爱屋及乌到这个地步? 呸,没出息! 许家聪对自己又气又恨,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还像个傻子,当下就给自己来了个耳光子。 “啪!”的一声脆响,惊了众人,晦涩了一旁的徐昶。 徐昶眼眸黯淡了几分,视线一转,目光却落在江小青的身上。 眼神里头明明寐寐,瞧不清思绪,似有野草杂乱的生长,疯乱野蛮,又像阴暗处长出的藓,不知不觉间门便斑驳了良心。 潘垚:…… 他好爱她,他也好爱他。 这是怎地一个麻爪哟! 潘垚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想着刚刚望气术瞧到的三人孽缘,到底不忍心让小江老师以那样惨烈的结局收场。 “这事另说,小江老师,我先帮你将鬼炁化去吧。” 潘垚招呼江小青,并让于大仙将其他人带出去。 李燕芳:“这是我闺女儿,她打小就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什么没瞧见?我不出去。” 江小青也有点心里没底,“对,我妈陪着我。” 有妈妈在,再大的困难都不怕。 “青啊,二姨也陪着你。”李燕芬连忙搭话。 这事儿稀罕着呢,她可得在一旁好好瞧着。 李燕芬也不打算出去了。 二姨就是二! 江小夏暗暗鼓了鼓气,不乐意让人瞧她屁股,听到这话,心里有些不痛快。 不过,人家一早就忙前忙后的热情帮忙,她也不好意思将人用完了就扔。 碍于面皮,就损了肚皮。 小江老师只得憋憋闷闷的将话藏在了肚子里头。 旁边,许家聪也不说话,就粘着江小夏走了。 不过,这事儿一开始就是为了证明给许家聪看的,而且两人都是夫妻了,潘垚自然不会赶他。 最后,于大仙只拉了徐昶出了大庙门。 “这秋老虎还是晒,小伙子,咱们去大榕树下坐一坐吧。”于大仙招呼。 徐昶垂在一边的手暗暗捏紧,他看着关阖上的庙门,瞧不出所思所想,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小伙子?” 于大仙回头,视线落在他悄悄捏紧的拳头上,目光一顿,对自家徒弟刚刚那石破天惊般的话又多了几分相信。 夭寿哟,还真是个挥锄头撬墙角的! 于大仙: “愣着做什么,走啊。” “哦,就来了,大爷。”徐昶从他们是一家人的伤情中回过神来,面上重新挂上了和煦的笑容,令人瞧了如沐春风。 他一边走,一边和于大仙闲话道。 “不知道事情能不能顺利,唉,希望家聪和弟妹能将误会说开,毕竟是夫妻一场,都是缘分。” 于大仙觑了他一眼,就见他侧头冲自己笑了笑,坦坦荡荡,语气真挚忧心,要多诚恳就有多诚恳,还一点也没有芥蒂潘垚方才的话。 啧,这是个人物。 “小伙子怎么称呼啊?”于大仙摇蒲扇。 “徐昶,双人徐,永日昶。” “我刚才看到大爷桌上的字,也是颇具风骨,想来,您也是个有学识的。《诗经》中有一句是且以喜乐,且以永日,我是家中幼子,父亲就希望我自在快活的过每一天日子,所以,他给我取了昶字,永日为昶。” 于大仙乐呵呵,“误会了误会了,那字是我那徒弟土土写的,呵呵,小儿拙作,还有的学呢。” “徐昶啊,这名字……”于大仙正待例行一夸,说点吉祥话,夸夸人家的名字好。 讨生活嘛,怎么地都不寒碜。 突然,他的嘴巴蚌住了。 “怎么了?”等下文的徐昶问道。 “哦,没什么。”于大仙加快了摇蒲扇的动作,昧着自己的心思夸道,“好名字,这是个好名字,不错不错,真的不错。” 徐昶微微一笑,风雅又得体,“过奖了。” 于大仙蒲扇摇得飞起。 不错啥呀,一听到永日成昶,他就想起了那拉着他老头衫领口喊昶郎的小兰香。 老头衫都被拉破了! 不堪回首,往事不堪回首。 忘掉忘掉! …… 另一边,庙门阖上后,屋子里杵着四个成年人和一个小姑娘。 不大的小庙显得更加逼仄了,空气都有些发闷。 “小江老师,你就在竹椅上坐着吧,这是我平时午睡时睡的,很干净的。” 潘垚拍了拍竹椅,瞧出了江小青的局促和尴尬,故作轻快道。 “您别害羞呀,老师就当我是小医生,您是来打针的病人。” 童言稚语,过家家一般的小医生和病人的称呼,确实让江小青的不自在褪去了几分。 “那就麻烦小潘医生了。”江小青抿唇笑了笑,有些羞赧。 窸窸窣窣的衣裳声响起,很快,潘垚便瞧到了江小青臀处的青痕。 青痕在右臀靠下的地方,颜色发青带点紫,瞧着就像是用手指头用力掐的,上头有三个指印。 江小青的皮肤白,这样两厢一映衬,青痕着实有些心惊。 “哎哟,这力道可不小,这鬼凶着呢。” 李燕芬惊到了,心中暗道。 难怪芳妹子家的毛脚女婿误会,这个位置,还是这样的指印,瞧过去还真是让人多想了。 “谁说不是,青儿受委屈了。”当妈的李燕芳心疼得不行。 许家聪心痛极了,见一次心里难受一次,后牙槽咬的咯吱咯吱作响,捏紧了拳头别过脸去。 他倒要看看,这高人弟子怎么消鬼炁! 说着不信是鬼掐屁股,暗地里,许家聪眼里还是流淌出了希冀。 …… 另一边,潘垚有些意外。 这青印子上头的气息倒是挺干净的,没有死物阴森森又恐怖的气息。 “老师,我开始了,你别紧张。” 话落,众人就见潘垚将手附在指印的上头,虚空浮着。 只见她掌心下头出现一团光,还不待众人瞪大眼睛怀疑这光的由来,就见她五指微敛,接着,有一道道青气从江小夏的臀处被抓出。 随着青气抽丝般浮起,指印愈发的黯淡,最后消失不见。 潘垚另一只手一翻,半空中凭空的出现一张黄符,紧接着,她速速打了个手诀,将这团青气打入了符箓之中。 黄光漾过,符箓上朱砂的符文亮了一刻,随即寂灭。 下一刻,浮于半空中的符箓飘啊飘的,最后飘落在了潘垚手心。 “好了,老师这几日多晒晒太阳,去去晦气。” “要是还不放心,可以取公鸡的鸡冠血抹在印堂处。镇上要是没有养鸡,耀祖叔的养鸡场里就有卖。上次我看了,耀祖叔做事用心,只只公鸡都养得油光水润的。” 经常吃到李耀祖送来的鸡蛋和鸡肉,潘垚颇为积极的为李耀祖的养鸡场打广告,推销生意。 这就是礼尚往来。 “对对对。”李燕芬也为大侄儿站台,“耀祖那养鸡场是办得风风火火,东西好还便宜,芳妹子可以过去瞧瞧。” 她伸手抓着江小青,脸上有怜惜之色。 “可怜哦,青儿这么一折腾,都憔悴了。” 李燕芳颇为爽快,“成,我一会儿就回白鹭湾买两只,鸡冠血给小青抹一抹,鸡肉正好炖了大家吃。” 瞅着鼻青脸肿的许家聪,想着他再气,也没有折腾闺女儿,反倒可着劲儿尽折腾自己。 昨天到今天,那是心伤身体也伤。 勉勉强强,李燕芳瞧毛脚女婿还是顺眼了。 “给家聪也吃两碗,去羊城辛苦了。” 许家聪这下哪里还顾得上吃鸡啊,他整个人都恍惚了,世界观受到了严重的袭击,全盘崩溃,再重新建立。 还,还真是被鬼掐屁股了? 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鬼! “小青,你没事吧,啊?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夜里是不是很怕?不怕不怕,我回来了,我陪着你,要是有鬼,就让它先来找我。” “我我我,晚上我睡床铺外头!” 慌手慌脚,许家聪后知后觉,他媳妇撞鬼啦! 江小青哼气。 “我,我我,”许家聪手脚无措,巴巴着眼睛瞧李燕芳,“妈……你看这事儿闹的,我,我是真没想到这茬啊!” 李燕芳也哼哼了。 这时候会喊妈了? 晚了! “好啦好啦。”陈头头是村子里的村长,李燕芬算是村子里的妇女主任,向来会调节家里鸡毛蒜皮的事儿。 她拉了拉李燕芳的衣角,小声的劝道。 “有误会说开了就好,小夫妻和和美美才好,俗话都说了,家和万事兴嘛,而且我看啊,小许对咱们小青是很看重的。” 许家聪拼命的点头。 看重,看重,非常看重。 最后,李燕芬瞧了瞧潘垚,突然想起了她刚刚那石破天惊一般的话。 是哦,毛脚女婿旁边可是有人在挖墙脚的。 瞧过去还颇具实力! 她家小青和人闹别扭,这不是将人往外推了嘛! 这事儿不能干! 李燕芳又给了许家聪好脸色,“没事,都是误会一场。” “你们小年轻的思想前卫,讲究的是科学,我们这一辈倒是经常听一些乡间门怪闻,这事儿也不怨你多想。好了好了,误会说开了就好,家里和和美美的,小青,你也别和小许置气。” …… 因为潘垚露了这一手,她刚才说的那句中意,几人都相信了,就连江小青和许家聪也不例外。 打开庙门的时候,许家聪再瞧徐昶,那眼神就有点不对了,躲躲闪闪,犹犹豫豫的。 他就把徐昶当朋友,当兄弟的,天地良心,他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有往其他方面去想。 现在回头去想,一切又都有痕迹,好像,徐昶好像是和他亲昵了一些,就像书里说的,爱之欲其富,亲之欲其贵,羊城的带发财,那就都是爱呀! 就连平日里那些哥们间门的勾肩搭背,好像也多了别的意味。 许家聪连忙往江小青身后躲了躲。 不成不成,他是有媳妇的人,绝对不能对不起媳妇! 江小青腰板一直,将人护住了。 徐昶:…… 他一下就察觉出了许家聪划出的距离,头一转,视线猛地朝潘垚扎去。 短短片刻,许家聪会有这样的转变,定然是信了这小丫头的话,为什么会信,定然是她真的化去了鬼炁。 当真有鬼?! 一时间门,徐昶看潘垚的目光里有怒有恨,还有幽幽的阴暗。 对上这样的目光,潘垚并不介意。 从三人纠葛的孽缘来看,这徐昶看过去行事坦荡,暗地里却没那么简单。 潘垚想了想,拉住了李燕芳的衣袖,“宝珠奶奶,我和你说两句话。” “哎,成!家聪你带着小青在前头等我,我和小大仙说说话就来。” …… “小大仙,怎么了?是不是我家小青还有什么不妥?”李燕芳急急问道。 潘垚笑了笑:“宝珠奶奶,我和宝珠是好朋友,您把我当晚辈,和宝珠一样,叫我一声潘垚就好了。” “哦哦,这怎么好意思呢。”李燕芳揉了揉衣角,瞧着小姑娘笑容可掬又亲昵的样子,脑海里还想着她刚才大发神威的模样。 只见那符“咻”一下就飞到了半空中,半点不打磕绊的。 高人,这是真的高人! 潘垚神情认真,“方才在江老师身上,我瞧见了两条姻缘线,一条是与家聪姑丈的,一条是与家聪姑丈旁边的朋友的,而姑丈朋友的红鸾星动又在姑丈身上。” “宝珠奶奶,你明白吗?这说明姑丈朋友动心纠缠的对象在姑丈身上。” 潘垚抿了抿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明明喜欢的是许家聪,最后结连理的却是江小青。 “这……”李燕芳惊了惊。 只见潘垚顿了顿,继续道。 “都说头婚看夫妻宫,二婚看子女宫,三婚则看福德宫,江老师夫妻宫明亮,子女宫晦涩,且印堂处有悬针纹,就是这里的地方有条纹路。” 潘垚伸手指了指额头印堂,做了个竖痕的手势。 李燕芳仔细的想了想,好像是有一点。 潘垚继续解释:“悬针纹破印堂,这是命犯小人的征兆,夫妻宫明亮,说明江老师头婚是百年好合的良缘,只是命犯小人,坏了姻缘,而二婚的子女宫晦涩,这说明这次姻缘所遇非人。” 最后,潘垚迟疑了下,想着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索性继续讲了,信不信由李燕芳了。 “江老师子女宫晦涩阴霾,天寿星入了疾厄宫,恐怕对寿数有影响。” 潘垚想着三人纠缠的孽缘,他爱她,他爱他,他使劲了手段来撬他,生生毁了江老师和许姑丈的一辈子。 刚刚那一下的望气术,她真是看到的太多了! 潘垚捏了捏鼻子,有些疲惫,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的叹息了一声。 情之一字,着实恼人。 尤其是三个人的感情,实在是太拥挤了。 “宝珠奶奶,你还是看着姑丈一些,让他离他那朋友远一点,别让人钻了空子,坏了他自己的姻缘不说,还害了小江老师。” 李燕芳算是听明白了。 这徐昶是看上了她那毛脚女婿,不知道怎么想的,最后又成了她女婿,累得她闺女儿还没了性命。 这这这,李燕芳气得几乎要仰倒。 她一把拉住潘垚的手,又是惊又是感激。 “小半仙,空了就和宝珠到我家来玩,不不,不用空了,你天天来都成!你是在食堂吃饭对吗?以后别这么麻烦了,就跟着宝珠回来,奶奶给你们烧好吃的!” 潘垚笑道,“奶奶客气了。” …… 李燕芳瞧着潘垚,再看她钟灵毓秀的样子,一看就不是笨肚肠,在心中是既感激又叹息。 她算是想明白了,为什么小姑娘只和自己说这事,这是怕女婿听了自家小青二婚,心里种下了疙瘩呢。 “奶奶承你这个情。” 再出来时,李燕芳既像战斗鸡,又像老母鸡。 她牢牢的护住许家聪和江小青,像是护崽的老母鸡,瞧着徐昶的目光警惕极了,又像篱笆墙上扑棱翅膀的大公鸡。 徐昶:…… 他目光幽幽的看向潘垚。 这丫头又说啥了? …… 29 第 29 章 嘿!竟然还敢瞪小大…… 嘿!竟然还敢瞪小大仙? 简直无法无天了! 时刻注意敌人动态的李燕芳一下就注意到了徐昶的眼神, 她的眼睛瞪了瞪,立马挡住了徐昶的视线。 徐昶:…… 李燕芳下巴微昂,颇为得意。 还好她身子骨壮又圆润。 这一刻, 李燕芳真心的高兴自己比别人家的老太太都胖一点。 她半点不记得自己曾经嫌弃自己, 时时吐槽自己要是猪崽子,一定是主人家最喜欢的一头。 少吃还长肥膘, 天赋异禀! 潘垚笑了笑,招呼道。 “我带了个大西瓜, 要不要一道来尝尝?” “这时候还有西瓜?”李燕芳诧异。 “是啊,我爸把瓜藏在大缸里, 埋了沙子, 这才放到了这个时候。” 潘垚瞅了瞅许家聪几人, 颇为遗憾的道, “可惜,就剩一个了。” “没事,明年还能再种。”李燕芳欢喜,“来, 小青,家聪, 今儿我们有口福了, 一起来尝尝小大仙家的西瓜。” “芳妹子,不是我自夸, 我芭蕉村的地种西瓜,那叫做一个好吃!尤其是土土她爸三金,那是种瓜的一把好手!”李燕芬凑热闹道。 只有于大仙睨了潘垚一眼,一切就在这一眼之中。 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这小徒弟的心思吗?她惋惜的哪里是瓜啊, 她可惜的是这捧瓜吃瓜的乐子! 于大仙手中的蒲扇摇摇。 潘垚嘿嘿一笑,眼睫弯弯,眼眸里好像有天上的繁星坠落其中。 要多灵气就有多灵气。 …… 清凌凌的井水将瓜一洗,瓜皮青翠,青绿色的条纹点缀其中,才剖来就闻到了大西瓜清甜的香气。 潘垚切了瓜,将瓜分给了几人,自己将刀和砧板拿到井边洗净。 这时,她耳朵动了动,侧头朝小庙里头看去。 大榕树下,几个人还热热闹闹的吃着瓜,不住的夸这瓜好。 于大仙眉头一皱,手中摇蒲扇的动作也停了。 “这大老鼠,青天白日的,竟然就敢在我这小庙里撒野,着实是猖獗!”显然,于大仙也听到了小庙里的动静。 “我去看看,你们慢慢的吃。” “去吧,都是乡亲,这儿有我招待着。”李燕芬热情道。 于大仙进了小庙,李燕芳瞧着他的背影,只见他穿着黑布裤,上头一件洗得发垮的老头衫,外头披一件蓝布衬衫,手中摇一个蒲扇,和乡里的老大爷没什么区别。 她忍不住叹道,“真没想到,这乡下地头也有如此高人,潘垚一个小孩子,道法就如此高深,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燕芬心中好笑。 “这可未必,古话不是都说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这老仙儿有福气,收了个有出息的好徒弟。” …… 小庙里。 于大仙抬脚跨进门槛,一边走,一边不忘往潘垚头上扣盆子。 “土土啊,你听这动静,这老鼠可不小。要我说,这事儿得怨你,肯定是因为你昨晚在我屋里啃鸡腿,留下味儿了。” 潘垚:…… 她是啃了鸡腿没错,老仙儿还啃了除了鸡腿以外的整只鸡呢! 那边,于大仙才说完话,瞧见庙里的动静,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这这……”于大仙指着屋子角落的一个木箱,声音都颤抖了,好半晌才吐出一口气。 “咱们老祖宗的符箓失了法力不成?” 潘垚的目光同样落在木箱上,“符力倒是还在,是小兰香在激动。” 动静声正是从木箱里头传出来的,而这木箱上还贴了两张黄符,里头镇着一套戏服,还有一只红豆相思的凤钗。 是小兰香在反抗。 它拼着魂飞魄散的后果,想要再回到人间。 “它这么激动干嘛?”于大仙皱着眉,有些不解,“平时都好好的。” 潘垚没有说话。 还情鬼,因情而执着于人世,不得超脱。 而小兰香的情,是昶郎。 潘垚将视线看向小庙外头,透过窗棂,能瞧见榕树下头的景致。 李燕芳几人正在吃着瓜。 西瓜在缸坛中藏了小两个月了,不过,黄沙掩埋下,西瓜的汁水还是很充足的,咬下一口,红色的汁水溢出,滴答滴答的落下。 许家聪拿出帕子,帮江小青擦了擦手,语气亲昵。 “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快擦擦呀。” 江小青有些羞赧,她瞧了瞧四周,见大家伙儿没有注意,这才嗔了一眼许家聪,嘀咕道。 “吃瓜不都是这样,回头洗洗就干净了。” 话是这么说,江小青还是让许家聪帮忙将西瓜汁的汁水擦了干净。 她抬头看了看许家聪,对着他磕碜的伤残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道。 “真是呆子!” “嘿嘿,我就是呆子。”察觉到江小青语气中的亲昵,许家聪面露傻笑,心中欢喜快活极了。 阳光从大榕树的树缝落下,斑驳了一地的光影,两人偶尔交谈一句,也带着别样的甜密,秋风呼呼吹来,将情谊和思念悄悄诉说。 许家聪俊秀,江小青温婉,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声璧人。 榕树的阴影下,徐昶垂了视线,目光落在了自己垂在旁边的手,捏紧放松,又捏紧…… 他面无表情,任由酸涩嫉妒在心底疯长。 也许有一天,它将长成了庞然怪物,可怕又狰狞,直到模糊了原本的模样。 潘垚见过那庞然怪物,在望气术下。 …… 潘垚走到小庙角落里,要动手撕去那黄符。 “欸欸欸,土土你要干嘛?”于大仙的蒲扇压住潘垚的手。 潘垚看向箱子,神情认真:“要是再让它这样反抗,真的会魂飞魄散的。” 听到这话,于大仙犹豫了下。 最后,他还是收回了压在潘垚手中的蒲扇。 小兰香再过分,也只是抱着他喊昶郎。 惩罚它魂飞魄散?不至于,这倒还不至于。 潘垚将黄符撕开,手心一捏,掌心簇的窜起一道火。 黄符化作灰烬,符力如星光般落下。 下一刻,簌簌而动的木箱子停了动静。 潘垚往后退了一步,让开了位置,只见木箱陡然翻开,露出里头的粉衣戏服,琳琅的珠翠压在戏服上,旁边摆一根红豆相思的凤钗。 “小兰香。”潘垚开口。 下一刻,就见戏服腾空,空荡荡的衣裳好像被人穿起。 小兰香没有理会潘垚,只见它裙摆一提,莲步轻移的朝小庙的窗棂处奔去。 瞧见空荡荡的戏服飘来,于大仙唬了一跳,急急的捂住了自己洗得发垮的老头衫。 下一刻,对上潘垚带笑的眼睛,他讪讪笑了两下,搁下了搁在胸口的老胳膊。 “误会,都是误会。” “知道知道,师父你呀,就是一次被蜂蛰,十年怕嗡嗡。” 潘垚和于大仙笑闹,她跑到他旁边,绕着他跑了几圈,手做小翅膀模样,撅着嘴去闹他。 “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嗡嗡!” “你这个泼猴!”于大仙拿着蒲扇拍潘垚,笑骂不已。 被潘垚这么闹了下,于大仙再看小兰香,反而心中没那么怕了。 他也不再是那满脑子缠缠绵绵的昶郎,反而是潘垚那恼人的嗡嗡嗡。 “真是个机灵鬼!” 待察觉自己心思的转变,于大仙愣了愣,随即眼里都是笑意。 …… 潘垚和于大仙一道瞧小兰香。 那边,小兰香奔到窗棂处,看着大榕树下的徐昶,一双眼睛都痴了。 “……昶郎。” 一声缠绵的昶郎,道尽无数的相思,跨越山海,跨越时空。 小兰香贪看徐昶。 没错,这才是它的昶郎,高高的,年轻的,眼神深邃似海,让人想要溺在其中的昶郎。 于大仙这下是诧异了,“这徐昶,他就是昶郎?” 小兰香声音幽幽:“不错,这就是昶郎,徐家的大少爷,徐昶,错不了,我不会认错他的气息。” 于大仙撇撇嘴。 瞎说!哪里没有认错过哟,他就被抓着老头衫喊过昶郎呢! 潘垚也意外了,这两世都叫徐昶? 她看了一眼小兰香,劝道。 “小兰香,他是这一世的徐昶,你的昶郎早在旧时光里就消失了,他不记得你,也没有属于你们之间的记忆,这样执着,你更不能去投胎了。” 小兰香执着,“没关系,我记得就好,我也不要投胎。” …… 李燕芳几人吃完瓜,用院子里的水龙头冲了冲手,还塞了个大红包到潘垚手中,热情道。 “记得和宝珠到奶奶家吃饭,别客气,都是自己人。” 怕人不来,李燕芳不忘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我烧饭可香了!” 潘垚笑道,“好,到时候奶奶别嫌我吃得多就成。” 两人客气了一翻,李燕芳带着几人走了。 …… 人都走远了,小兰香还在痴痴的看着。 潘垚想了想,道,“我会画一种相思符,以你的情丝为符引,可以让你入徐昶梦中,与他梦中相会。” “梦中相会,你的阴气也伤不了他。” 粉红色的戏服转了过来,空荡荡的水袖股荡了下,似是小兰香在激动。 “此话当真?” “小大仙,你愿意帮我?” “我既然说出这句话,那必定不是戏言。”潘垚点头。 “只是,这相思符因你的情丝而成,待情丝用尽,你就该去你该去的地方了。” 小兰香不介意,只听它咿咿呀呀的唱腔声起,缠绵悱恻,哀婉动人。 …… 潘垚走到一旁,用牙签刮了些朱砂到小碟子中,细细研墨调和。 于大仙走了过来,“土土,你当真要画这相思符啊。” 他眉头微微发皱,年老的脸上有道道皱纹,就像一条条沟壑。 都说年老通透,万事看得开,那也是看得多了,见识得多了,这才知道怎样才是最好的。 对于小兰香对昶郎的一片情,按于大仙来说,那情是迷障,是勘不破的孽。 “都是过去的事了,小兰香应该要看开。再说了,这段情隔了生死,隔了前世今生,当初是如何缘起缘落,我们知道的也不多。” “就是前一生,小兰香年纪轻轻的就没了,它也未必就是一份好缘分。” “这徐昶,他再像小兰香口中的昶郎,他也不是昶郎。” 潘垚拿笔去舔墨,“我知道。” 人的一生不是靠着投胎时的那道魂来看,他的生活,他的经历,他的欢喜开心忧愁困苦……都雕琢着那道魂。 莫说前世今生了,短短数年的时间,也能让人判若两人。 有的人坚持了自己的坚持,有的人放纵了自己,乃至再回过头,瞧着镜子中的自己,都会变得陌生。 于大仙:“你知道还帮小兰香再续前缘?” “师父你错了。”潘垚拿着笔,转过头来,看着于大仙,神情认真道。 “我确实是想帮小兰香,不过,我不是帮它再续前缘,而是帮它在还情。” “还情鬼困于情,待情意消去,它便能勘破,去它该去的地方,去开始新的一段人生。” 于大仙瞧着空荡荡支棱着的戏服,想着被这样模糊到连脸都没有的戏子鬼入梦,只见阴气森森,哪有情意绵绵。 他忍不住打了个颤抖。 一下子,于大仙感同身受,对徐昶那小子有了同情。 这吓人的哟! 哪里是还情,明明是有恨嘛! 潘垚继续道:“我今天点了迷津,结果破了徐先生的一段姻缘,这事其实有些不妥,还是过于直白了一些。” “师父,你教过我的,咱们道家,凡事都讲究一饮一啄,所以啊,我得给徐先生再补上一段情缘。” 说完,潘垚秉气凝神。 都说符用一点灵光,只见绛宫处的灵气氤氲于笔尖,随着落笔,笔走龙蛇,黄纸上的符文一点点被充盈。 最后,潘垚心思一动,将【入梦相见符】的两处符文动了动,最后成了【相思符】。 相思一词有种别致的韵味。 含在唇舌间,轻轻一说,似乎就有种甜密的味道,还带一点点苦涩的涩然。 不知是不是想着望气术下瞧到的孽缘,潘垚对徐昶有着先入为主的偏见。 虽然,那些事还未发生,然而,偏见一起,饶是潘垚最近在修心窍,还是在符文里带出了这点小情绪。 因此,这【相思符】的甜密少了一点,苦涩多了一点。 潘垚瞅着桌上的【相思符】,愁大苦深。 于大仙不放心,停了摇蒲扇的动作,几步凑近,问道,“这是怎么了?” 潘垚:“这【相思符】,它和我想的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方才,我心中有所偏颇,画符时便带上了这份偏颇,梦中相思相见,本该是心意相通,两人间的爱情也该是势均力敌才对,但这相思符却失了这份势均力敌。” 于大仙:“……说简单点。” 潘垚觑了一眼小兰香,手虚虚的掩住嘴,说得很大声。 “由这【相思符】入梦,小兰香是得势的一个,也就说是,它想做啥,梦中另一人也只能依着它做啥,拗不过它的。” 小兰香停了咿咿呀呀的唱腔,若有所思。 于大仙:…… “它想做啥?你知道它想做啥!” 于大仙抓着蒲扇,朝潘垚的脑袋拍去,直把潘垚追得满小庙到处跑。 潘垚跳到屋檐上,坐在仙人跑兽旁边,朝下头叉腰生气。 “老仙儿你干嘛?突然的发什么疯!” 于大仙扶着腰大喘气。 “你这个死小鬼,师父教训你,还敢跑跑跑?小小年纪就有花花肚肠,还知道人家小情人之间想做啥了?你就欺负老仙儿我腿脚慢,回头等你爸来了,我得让他抓你不可!” 才说完,于大仙就泄气了。 就潘三金那护犊子的蠢爹样,平时都要把姑娘捧上天了,他哪里舍得抓土土,抓自己还差不多! 潘垚也是委屈不已,当下便嚷嚷了。 “我又不是它,自然不知道它想做啥了,我管它要做啥子嘛!” 她挨打挨得莫名,“老仙儿,你打人很痛的,我都还没告你状呢!” 于大仙瞅了瞅潘垚,见她一脸的委屈样,还摸着被自己蒲扇到的胳膊,撅着嘴巴喊痛。 显然,这事是他自己想多了,土土这话没别的意思。 咳,好吧,不是小小年纪有花花肚肠,是老老年纪的有花花肚肠。 于大仙讪笑,“好了好了,过来把符给小兰香吧。” 潘垚气哼哼的跳了下来,身姿轻盈。 “老仙儿,刚才的红包你没份了!” …… 小兰香魂入了【相思符】,以情丝为引,只等徐昶入睡,它便能入他梦中,一诉相思。 原先承载了小兰香鬼魂的戏子服瞬间黯淡了几分,带上了久远年代的色彩。 于大仙将东西重新收到木箱之中。 潘垚看着衣裳上漾着黄光的符文,轻声道,“等这符箓褪去颜色,小兰香便能走了。” 小兰香入符的那一刻,潘垚只觉得心头一松。 道破了三人孽缘,对潘垚而言,也是欠了份因果的,尤其是徐昶和江小青之间还有一段姻缘。 都说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可见,这姻缘一事十分的重要,不过,这一刻,潘垚为他再补上了一段前世情缘。 如此一来,一损一添,不亏不欠。 倒也消了因果牵扯。 于大仙:“啧,我看你就是瞧徐昶那小伙子不顺眼。” 潘垚承认,“是不太顺眼。” 要是顺眼,刚刚画符也不会心怀偏颇了。 于大仙语重心长。 “土土,我师父曾经和我说过一句话,为善为恶,为谣为杀,为仙为佛,皆是心役之也。这次你心中有所偏颇,所以,这【相思符】也有了偏颇。” “可是,你不是寻常人,你是有大造化的人。” “这越是有大造化,有大本事的人,行事越是要谨慎,你知道吗?” 随心所欲固然畅快,但很多时候,人需要克制。 “我知道了,师父,下次我会更注意一些,好好的修炼心窍。”潘垚干脆的认错。 于大仙摆了摆手,不再念叨。 左右这次也没出什么大事,不就是两人谈情说爱时,有一个要听另一个的嘛。 没事没事,听媳妇话才会发财! …… 另一边,李燕芳喊了许家聪上家里来吃饭,她脸上堆上了假笑,对着徐昶不住的道歉道。 “不好意思,就自家人随便吃一点,看您这通身气派,肯定是吃不惯我们这样的家常菜,我就不招待您了。” “没事的,阿姨。”徐昶笑着,还想再说话。 这时,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言。 “徐哥,你先回去吧,我回来还没在妈这边好好的待过呢,等我和爸妈唠叨完了,我再去寻你。” 说话的是许家聪。 徐昶朝他看去,就见许家聪的目光有些发飘。 显然,潘垚的那句好朋友好中意,到底还是在许家聪的心里,划下了大大的痕迹。 “那行,”徐昶满肚子的话都吞了回去,他笑道。 “阿姨,弟妹,家聪,那我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你们只管来找我。” 转过头,他就对江小青笑了笑,温文尔雅。 “弟妹,别和家聪闹脾气,他有什么不对,你只管和我说,我这当哥哥的一定帮理不帮亲。” 徐昶同样有一副好皮囊,再加上他还颇为有钱,神态大方,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 江小青还没说话,李燕芳心中先警惕起来。 呸,衣冠禽兽! 她就像老母鸡护小鸡,“一定一定,家聪有你这大哥,真是有福气。” “好了好了,我们走了,还得去白鹭湾抓鸡呢,小大仙说了,小青得涂点鸡冠血。” 事关江小青,许家聪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对对对,小青要紧。” 草草告别徐昶,许家聪三人朝白鹭湾方向骑去。 徐昶被留在原地,他看着慢慢远去的几人,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的淡去。 …… 傍晚时分,江家在吃饭。 饭桌上,李燕芳明里暗里的说着徐昶的坏话。 “都说无利不起早,这世上谁不想发财啊?怎么的,他还嫌弃钱多,要将钱往外头推,特特领着你一道发财,要分你一半?” 李燕芳一锤定音,“别傻了,他心里就是盘算着你。” 被说盘算的许家聪,脸红的跟猴屁股一样。 江铭淇早就听了事情的原委,虽然不像亲眼看见的那样惊叹相信,不过,事关自己亲闺女儿,他还是出言相帮。 “不错,一兔在野,百人逐之,一金在野,百人竞之。家聪,你还是好好的想想,这朋友,他是当真要和你做好朋友的吗?” 许家聪脸都愁皱了。 过了今天,他是真怕好朋友这个词了。 “爸,我知道的,我不傻,我有把这事搁在心上。” “小青那学生是有真本事的,我两只眼睛都瞧得真真的。” “我看书上有说,天机不能泄露,我想,她要不是看在小青是她老师的份上,这话,说不定都不会说。” 许家聪认真,“爸妈,小青,你们放心,我心中有分寸。” “这次去了羊城,我也算是长了见识了,到时,我自己也能去,大财咱们就不求了,我踏踏实实的赚赚小钱,讨讨生活,让家里人的日子过好过舒心,这才是正经的。” “要是家里不安稳,我赚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 李燕芳和江铭淇欣慰,“成,你能说这话,我们也就放心了。” 旁边,正在啃鸡腿的江宝珠瞅瞅姑姑,又瞅瞅姑丈。 很多话她听不明白,不过,她算是听明白了一点。 她同桌潘垚,那是有大本事的! 想起念错潘垚的名字,姑姑和奶奶说这事的时候,说自己错把虎崽子喊做了猫崽子,饭桌旁边,江宝珠大大的张嘴咬下了鸡腿,鸡肉香得她将眼睛眯起,快活极了。 嗯,潘垚是嗷呜垚,威风着呢!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今夜格外的安静,秋日时分,树上的蝉少了许多,只有一些还在大树的枝头,有气无力又倔强的鸣叫。 六里镇的江小青和远在九龙镇的徐昶都在做噩梦。 秋日的夜晚风凉,江小青满头的汗,两手揪着被子,青筋暴起,嘴里痛苦的喃喃着,骗人,不行,不能这样等含糊又破碎的字眼。 许家聪听到动静,伸手拉动电灯线,一看吓了一大跳。 “妈,妈,小青魇着了。” 叫了一会儿,不见人醒,许家聪急急的连鞋子都没穿,咚咚咚的就去喊李燕芳了。 李燕芳进屋,瞧见了也唬了一跳。 “闺女儿?” “醒醒,小青醒醒……不怕不怕,妈妈在这呢。” 也许是母亲那熟悉的声音,又或许是妈妈的轻柔的碰触,江小青慢慢的转醒,还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妈,家聪,我刚刚做了个梦。”江小青恍惚,“好可怕的梦。” “都是梦,不怕不怕。”许家聪安慰。 江小青抱紧被子,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家聪,你去给小青烧点热水,这出了一身的冷汗,得擦擦身子再睡。”李燕芳吩咐。 “我这就去!” 许家聪去了厨房,李燕芳抱着江小青,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像她还是小囡囡时候一样,声音温柔。 “好了好了,妈妈在这里呢,不怕不怕了,就是做梦而已。” “妈,那不像是梦。”江小青迟疑了下,还是道,“梦里的事好模糊,就像看别人的故事一样,但我知道那是我。” “我,我……我好像和家聪离婚了,然后嫁给了徐昶。” 在梦里,她没有被鬼掐屁股,自然也没有去芭蕉村寻大仙,更甚至,她没有一个叫潘垚的学生,江宝珠那黑丫头和班里的李仲意坐一道。 一个黑猴样,一个瘦猴样,两人都皮。 江小青觉得那像自己的故事,却又不像是她的故事。 “在梦里,我和家聪经常吵架,他工作多,应酬多,有时候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有香气,有好几次,我还在他领子里头发现了口红印。” “每一次,家聪都指天指地的发誓,说他真的没有胡来。对于口红印,他自己都莫名其妙,跳脚的直说,一定是别的姑娘趁他喝醉,轻薄了他,挑拨我们夫妻关系的。” 江小青抿了抿唇,脸绷得很紧。 一次相信,哪能次次相信。 再好的感情也遭不起这样的争吵和怀疑,慢慢的,他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争吵也少去。 最后,在她心如死灰的要求下,两人离了婚。 离婚的时候,看到许家聪黯然的样子,江小青也有些懊恼和动摇,她忍不住怀疑,自己怎么就和许家聪走到了这一步? 江小青神情恍惚,“妈,你知道吗?后来,徐昶他经常来看我,还劝我和家聪和好。但是,每次他一劝,我就更生气了。” “……更后来,我和徐昶倒是结了婚,也生了个孩子。” 李燕芳听得心中发冷,想着潘垚今天说的批语。 果然,下一刻就听江小青又哭了起来,“梦里面的我好难过,我撞见家聪在骂徐昶,说他恶心,说他害人……” “徐昶在那一直笑,他说他爱家聪,说以后他和家聪就是一家人了,家聪逃不掉的,他的孩子和家聪的孩子,他们有一样的血脉,是兄弟……” 江小青打了个寒颤。 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家聪骂得对,他不是人,他是魔鬼。” …… 30 第 30 章(捉虫) 江小青搂着被子…… 江小青搂着被子, 屈起膝,双手环住,神情凄惶又无助。 “妈, 怎么办?我觉得我梦到的就是真的。” “倘若, 今天我没有去找潘垚,那么, 我和家聪就都不知道他的心思,就会都当徐昶是好朋友, 是好大哥……” “我们谁也没有怀疑,最后, 这些事都会是真的。” “……我会死, 妈, 我会死的。” 江小青呜呜的又哭了起来。 梦里那人的绝望好像感染了她, 她就像是被一条大蟒缠住了,蛇身越勒越紧,勒得她呼吸困难。 蟒头冰冷无情的看着她,还带着令人作呕的腥风。 “呕!”江小青干呕了几声。 “青啊, 没事没事,妈在呢。”李燕芳痛得眼泪都下来了。 她强忍住心中悲痛, 一把将江小青抱在怀中。 “别怕,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妈会护着你, 妈一定会护着你!” “妈!”江小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真的好怕。” “不怕不怕。”李燕芳安慰,“小大仙都透了天机了,现在,我们都知道那徐昶不是好东西。” “是, 他是家大业大,财大气粗,不过,咱们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李燕芳说着说着,突然道,“说起来,这次这事,还真多亏了你被鬼掐了屁股。” 要不是被掐屁股,留下了青印子,许家聪就闹不起来。 闹不起来,她们自然也不会去芭蕉村找大仙看事,也就碰不上潘垚。 事情偏偏又这般巧,潘垚一下便见到了许家聪,江小青和徐昶人。 人的气息命运缠绕,爱恨纠葛。 不论是爱,还是怨和恨还有不甘,它们都是那样的强烈。 他爱她,他又爱他,她好悔好恨,情丝伴孽缘,是以,望气术下,潘垚将这段孽缘瞧了个真切。 “妈!”江小青闹了个大脸红,“怎么还说掐屁股这事呀,我……” 她好歹是个大姑娘呢。 江小青小声: “不好听。” 李燕芳见她脸上染上红意,哭得半哑的声音还有点嗔意,心中放松了一些,有意逗她。 “怎么就不能说了?” “妈和你说啊,我还打算问问小大仙,打算去学校的厕所旁边,给这掐屁股的怪东西烧一点纸钱,再上一柱清香,表表我的心意。” 李燕芳:“这大概就是你爸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江小青:…… 这时,屋子外头传来急急忙忙的走路声,许家聪肩上搭着毛巾,手中捧着一脸盆的温水,满头都是汗的进来了。 “小青,你还好吗?” 许家聪一脸的担忧,他拧了毛巾递过去,道。 “快擦擦,要不,明天咱们再去芭蕉村,找你那学生再问问?” 江小青看着许家聪,摇了摇头,也不说话,眼泪又簌簌的往下掉了。 许家聪心慌极了,手忙脚乱。 “是不是鸡冠血抹得不够?你又见鬼了?天亮了我就再去买两只鸡回来!” “小青你别怕,我这次去羊城,也赚了一点钱,你要吃啥买啥,我都给你买,要是哪里不舒服,我也都能带你去看……你,你别哭呀。” “家聪……”一句你别哭,江小青哭得更厉害了。 她看着这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许家聪,一把抱住了。 “是我的错,我应该更相信你一点。” “……不不,你也有错,都是你把那徐昶引回来了,都是你的错!” 许家聪莫名,不过,他还是顺着江小青的话,不住的道。 “好好,都是我的错。” “你别哭了,都是我的错,我一定改正。” 李燕芳看着许家聪抱着江小青,手轻轻的拍着江小青的后背,小夫妻一人和乐,互相体贴。 说到底,这徐昶是奔着许家聪来的,要是许家聪不心怀戒备,说不得,还真的会被钻到空子。 只有千日做贼,哪里有千日防贼的。 几番思量,李燕芳叹了口气,还是将潘垚的批语说了说。 最后,她开口道。 “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但是,小青做了这样的梦,这是上天给的警示。我就家里煮饭的老太太,学问不如你们,也不如你们爸爸,不过,我也知道庄生梦蝶的故事,倘若没有潘垚,小青梦里的事,十有八九是会发生的。” 李燕芳看着许家聪,目光定定,“你要是介意,就和小青离婚吧。” “小青是我的闺女儿,我和老江都会护着她,六里镇的这个家,永远都有她的一份。” “妈妈。”江小青心中酸涩,又带着被宠爱的甜密,酸酸甜甜。 这是妈妈在护着她,当她是小囡囡一样护着呢。 千言万语凝结,最后,江小青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妈妈。 李燕芳拍了拍江小青的手,以实际行动告诉江小青,闺女儿别怕,万事有妈妈在。 这个年代说离婚,那是整个娘家都是会跟着丢人的,被邻居指指点点,茶余饭后添一道谈资。 这道谈资,可以从八十年代,再说到21世纪,街坊邻居一点都不厌烦。 李燕芳这话,着实是一腔的慈母心肠。 “我,我怎么会!”许家聪脸都憋红了。 他又是震惊又是气。 当然,他气的是他自己,他这等于是交友不慎,引狼入室,结果害的却是妻子江小青。 “小青没有错。”许家聪一把握住江小青的手,语气坚决。 微卷的发,白皙的面皮,略带书生孱弱气质的面上是属于男人的坚毅。 “不论是梦里还是现实,小青都没错。” “妈,小青,你们放心,我不会再和徐昶有所来往。羊城的生意做不成了,我在咱们市也能做,六里镇也能做。” “我不离婚,我是一定会好好待小青的!” 江小青是信许家聪的。 梦里,她扛不住打击,人没了后,许家聪一夜白了发。 他和徐昶大打了一架,直把人打了个半残,生意也不做了,带着孩子就回到了六里镇。 这是她的故乡。 他沉默了很多。 原先爱笑又张扬的小卷发,一下就死寂了。 在六里镇,他将她爸妈照顾得很好。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一轮弯月挂于天畔,薄云笼罩,月色氤氲。 许家聪躺在床上,想起徐昶那杀胚,牙齿还恨得咯咯作响。 真是狡猾的毒蛇,在小青的梦里,他竟然还趁着他酒醉,不怀好意的轻薄了他。 还留了口红印! 简直一箭双雕,占了他便宜不说,还挑拨他和小青的夫妻关系。 真是能得他了! 咋不去上天呢? 这一刻,许家聪深深体会到一件事。 酒,它就不是好东西。 男儿家在外头应酬,也是要注意清白的。 …… 另一边,九龙镇上,被许家聪和江家人咬牙切齿的徐昶也不好受。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在梦里。 周围一片的雾茫茫,瞧不见前路,也看不到后路。 “谁?” “是谁在捣鬼?” 徐昶目露警惕,朝四周看去。 这时,一阵戏剧的唱腔从迷雾中传来,咿咿呀呀,哀婉动人,带着旧时光的韵致。 说实话,这唱腔着实不错,徐昶和家里的老祖宗一起听过戏折子。 对于戏曲,虽然没有太精深的研究,但起码的品鉴能力还是有的。 可是,这再好听的唱腔,在这样一片迷雾茫茫中,徐昶也感觉不到动听,只有一阵又一阵的阴森之感。 “谁?是谁在装神弄鬼?” “昶郎,是我呀。” 小兰香倏忽的出现在徐昶的背后,它贴着徐昶的后背,将唇靠近徐昶耳朵边,吐气如兰。 “你最爱的小兰香啊。” 徐昶身子一僵,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好像攀了一条大蟒,大蟒张开口,露出獠牙,吐出腥风血雨。 小兰香有些委屈,空荡荡的戏服支棱在徐昶背后,水袖环住徐昶的腰肢。 它将脸贴上后背,依恋的蹭了蹭。 “昶郎,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是最爱我这样依恋着你吗?” 小兰香自言自语了一会儿,不见徐昶有回应,突然,它恍然大悟。 是了是了,还差一面镜子。 那时,它和昶郎就是这样一前一后,在镜中一眼万年。 从此,情定生生世世。 梦中的世界由小兰香主导,心意一动,徐昶面前出现了一面镜子。 只见镜子里倒映着徐昶的影子,纤豪毕现。 他还是那么的帅气,眉目英挺有神,穿一身白衫温文尔雅。 然而,可怕的是,他的身后有一件戏服,戏服是粉红色的,水袖缥缈,镂空流苏罩衣风流,头饰琳琅动人,看过去十分美丽精致。 但再精致,它支棱在半空中,头饰下头没有脸,水袖里头也看不到手。 如此一来,这份妖娆的美丽便只剩下阴森。 鬼,是鬼! 是鬼缠着他了。 徐昶瞳孔急剧的收缩,后牙槽咬得死紧,咯咯咯的牙齿磕绊声起。 这一刻,他只觉得一股寒气往头顶上灌下,清凉,透心的凉。 “你,你是谁?”徐昶打摆子。 小兰香嗔了一声,“昶郎,奴说过了,奴是小兰香啊。” 徐昶磕磕巴巴,“您,您大人有大量,要是我哪儿得罪了您,您和我说说,我给您摆果供奉,化金山银山给您。” 小兰香依恋,“我不要摆果供奉,也不要金山银山……我只要你,昶郎,我只要你呀,昶郎。” 昶郎,昶郎,昶郎…… 小兰香缠缠绵绵。 …… 清晨日出,第一缕阳光从东边山脉一路朝九龙镇奔袭而来,席卷了夜里的黑暗。 床铺上,徐昶猛的坐了起来,胸口大力的起伏。 入秋时节,他还睡得满身是汗。 汗水沁得他头发湿漉漉,狼狈极了。 看着外头的阳光,徐昶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原来是梦啊。” 这时,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熟悉的旋律。 小兰香吐气如兰,依依不舍,“昶郎,今夜,我还在梦里等你哟。” 青天白日的,徐昶整个人都僵住了。 …… 潘垚再见徐昶的时候,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胡子邋遢,原先一丝不苟的衬衫也发皱泛黄,眼底一片的青翳,要多憔悴就有多憔悴。 更重要的是,他眼神里有着惊慌和疑神疑鬼。 啧,可怜哟。 潘垚不负责任的想。 于大仙一蒲扇拍过来,“修心窍!” 潘垚嘴巴一抿,连忙收了自己幸灾乐祸的模样。 对,她得修心窍! 为善为恶,为谣为杀,为仙为佛,皆是心役之也,得心一气,修心之窍…… 潘垚念念叨叨。 可是,没有用的,她真的好开心呀。 潘垚眼睫弯弯,唇边漾起小梨涡。 于大仙:…… 这丫头,今儿真是甭修了。 “大仙,我这是怎么了?”徐昶着急,“是不是沾上什么脏东西了?” 他痛苦的薅了薅发,“现在,我都不敢睡了,只要我一睡着,铁定会有鬼缠过来。” “它真的好吓人,就一身戏子衣衫,没有脸也没有手,还没有脚!搂着我就喊昶郎。” “昶郎,昶郎,昶郎!”徐昶啊啊啊的发疯,“我快疯了。” 潘垚、于大仙:…… 啧,是有点疯了。 于大仙斟了一杯凉茶,推了过去,“徐先生先喝杯茶,败败火,平静平静心情。” 徐昶心神不宁:“多谢大仙。” …… 徐昶捧着杯子,耳朵听着于大仙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通废话。 没错,就是废话。 徐昶面色发沉,眼神也阴鸷了许多。 “按大仙你来说,这小兰香和我是前世的情缘?它缠着我,并不是因为怨和仇,而是因为有情?” 于大仙摇蒲扇,一副乡间高人模样,“不错。” 徐昶咬了咬牙,“大仙有没有办法渡化它?小兰香于徐某人来讲,毫无关系,毫无瓜葛。” “前世的情缘,理应在前世就终了。” 于大仙颇为光棍的摆了摆手,“恕我才疏学浅,渡化小兰香,这事我还做不到。” 徐昶又说了几句,于大仙还是摇头,只道自己有心无力。 徐昶颇为泄气。 至于潘垚,他并没有多问。 一来,上次潘垚道破了他对许家聪的心思,这几日,许家聪和他断了来往,态度坚决,他被小兰香缠得焦头烂额,一时也抽不出空来挽回。 一来,这当徒弟的有一手,当师父的,自然是得有两手了。 徐昶按常理推测,垂头丧气。 于大仙宽慰,“徐先生,既然是前世的情缘,小兰香心中有你,你就放宽了心吧,它是不会害你的。” 徐昶笑得艰难。 不会害人也吓人啊。 如今,他简直是风声鹤唳了。 潘垚在一旁练习大字,红红的纸张裁成长条,她拿笔舔了舔墨,多余的墨汁在砚台边缘控干。 秉气凝神,笔走龙蛇。 很快,红纸黑墨上便有两行别具风骨的字。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于大仙一看,当下就道,“好字,土土这一手字又有了精进,这行字间缠绵悱恻,似有情意绵绵,搭着这句诗,别有一番韵致。” “诗好,字好……”突然,于大仙僵了僵,瞥了一眼徐昶。 就是景不够好。 才听了徐昶被还情鬼缠着,转眼间,潘垚就写了这句诗,看起来像是他们在阴阳怪气一样。 果然,徐昶眼睛定定的看着潘垚。 他想的没错,这丫头真的和他有仇。 潘垚好像没有察觉一样,她冲徐昶笑了笑。 小丫头天真可爱,钟灵毓秀,笑起来也格外的乖巧,不过,说出来的话就不那么乖巧了。 “小兰香它有什么错呢?只是太爱你罢了,情之一字,它也只是一介俗人,勘不破的。” 暗戳戳的,潘垚特意说了这句话。 徐昶脸都黑了。 他本来想问问潘垚,广纳才思,看看这小弟子是否有办法送走这戏子鬼。 听到这句话,徐昶立马把话吞了回去。 片刻后,徐昶气血上涌,大大的灌下一口冷茶,这才勉强道。 “今日叨扰了。” “大仙不用相送。” …… 徐昶走后,于大仙整理桌上的茶杯子,一边收拾,一边数落。 “这越有钱的越是小气,上门也不拎个礼,我叽里咕噜的和他说了一通,还请了他一杯茶,结果呢?他倒好,做人现实着呢。” “听到我解决不了小兰香,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师父消消气。”潘垚接过于大仙手中的活计,塞了把蒲扇过去。 于大仙瞅着桌上的字,啧了一声。 “土土,你刚刚就是在阴阳怪气吧。” 潘垚坚决不承认,“哪呢,你别胡说,我还修着心窍呢。” “至于这话,我在望气术里,瞧见他对家聪姑丈说过,他能说得,自然我也能说得。” 潘垚理直气也壮。 望气术的孽缘里,许家聪狠狠打了徐昶一顿。 徐昶半跪在地上,抹了抹嘴边的血迹,眼里都是疯狂,他盯着许家聪,似痴似狂。 “家聪,情之一字,我徐昶只是俗人,我勘不破。你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你,那都是因为爱。” “我爱你,我爱你啊家聪!” …… 芭蕉村,小庙前。 潘垚撇了撇嘴,“我看家聪姑丈好像被恶心坏了,但徐先生自己又很感动,我有点瞧不明白,这爱,到底该是感动还是恶心。” 潘垚摊了摊手,“刚才我这么一说,徐先生的表情告诉我,这爱就是恶心。” “师父,你瞧,他自己都觉得他自己恶心呢。” 于大仙:…… …… 徐昶被小兰香入梦诉着衷肠,夜里睡不好,白日没精神,也没心思去缠许家聪了。 【相思符】符箓上的光亮一日日淡去,小兰香慢慢的将情丝还去,只等还尽那一日,便能开始新的一生。 许家聪凭着去羊城一趟开的眼界,生意有条不紊的进行。 江小青安心的在六里小学教着书,偶尔瞧见潘垚和江宝珠在课堂上嘀咕,还是能绷着脸,手指头在书桌上扣扣两下,以示警戒。 潘垚捣鼓开宝珠伸来的手,立马坐直了身板,正襟危坐。 她和班上其他娃娃一样,认真的看着江小青,眼神清澈,里头都是对知识的渴望。 江小青:…… 这样的高人,真的很难让她有对高人的敬畏。 至于厕所那掐屁股的鬼,潘垚拿着有它气息的符箓,在厕所和学校寻找了一通,没有找到。 也许已经离开了。 潘垚只得将符箓暂且收好。 …… 时间在学校的铃铛声中,一天天过去。 秋去冬来,潘垚穿上了厚袄子。 “妈,我回来啦。”才走进院子,书包还没有放下,潘垚先扯着嗓子喊妈妈。 屋子里没有人应答,潘垚找了一通,没有瞧见周爱红,反倒是在自己屋里的床上发现了一件新袄子。 大红色的袄子,同色的裤子。 还没有穿,潘垚就知道自己穿上后,肯定特别的喜庆。 “盘盘,你回来了?”屋子外头传来周爱红的声音。 “妈!”潘垚回过头,对周爱红绕前绕后,亲昵不已,“你刚刚去哪啦?我都没瞧见你。” “去你周婶家,她家的船今天去了大江,下了两网子,运道不错,那位置刚好是鱼窝,载了一船的鱼回来。” “我就去帮她捡网子了。” “喏,这鱼儿就是她给的,肥吧。”周爱红颇为欢喜,领着潘垚去看自己分回来的鱼。 潘垚攀着大缸,踮脚一看,鱼儿一个摆尾,甩了她一脸的水。 “好鲜活。” “是吧。”周爱红也高兴,“一看就好吃,妈今儿做鱼汤,搁一点酸笋,喝下一碗,保准暖呼呼的。” “嗯!” 潘垚踮着脚,指尖漾起一点灵光,灵光倏地朝大尾鱼窜去。 恩,这条最肥,今儿就吃这条了。 …… 马上就要过年了,大家伙儿都赶着最后的时间,想要多赚一些钱,到时多去供销社买些东西。 瓜果糖饴,灯笼对联,鞭炮星星棒,新衣裳新鞋子……林林总总。 忙碌又抠搜了一年,这过年时候,总得清闲又大方一些吧。 船厂又接了条客船的活计,潘金忙碌得厉害。 夜里时候,寒风一阵阵呼呼的吹来,拂过树梢,树枝摇晃,沙沙沙的作响。 今夜的月亮倒是有点亮,树影投在地上,斑驳又像鬼手,张牙舞爪的。 潘金打着手电筒,自行车蹬得很快。 远远的,瞧见自家拉着灯,潘金心中一暖。 “叮铃铃。”自行车的铃铛在院子外头响起。 趴在桌子旁写作业的潘垚一下就抬起了头,雀跃不已。 “我爸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你爸呀。”周爱红逗她。 “这是爸爸的铃声,他和我约了暗号。”潘垚跑出去找潘金,瞅见潘金,中气十足的喊了一声,“爸。” “哎,盘盘吃了没?”潘金领着潘垚往里走。 “没有。”潘垚摇了摇头,“我和妈等着你回来一起吃。” “等我干嘛,自己先吃就是了。”潘金嘴里说着埋怨的话,心里甜滋滋的。 堂屋的钟表时针快指到了七。 冬日天暗得快,这个点,大家伙儿早就吃完了饭,忙完事情,再烫烫脚,差不多八点时候,大家伙就得睡了。 毕竟,这电费一度得一毛一呢。 鱼汤鲜美,潘垚还渡了些灵气到这鱼儿中,吃起来更是肉嫩汤美。潘金吃完后,还添了一份饭,将剩下的鱼汤拌进了饭里,呼呼噜噜的吃个痛快。 “好吃!” 潘垚手托着腮,看着电灯光下的潘金,心里格外的心疼。 “爸,要不咱们不干船厂的活了,瞧你,这几天忙得都憔悴了。” “现在,我会给人看事消灾,每次也都有红包拿,要是这不够,我再去芦苇江寻一寻,再摸点河磨玉回来。” 潘金好笑,“那玉哪是这么好捡的。” “好了好了,我就最近忙了一点,老周又打了一条船,等他的这条船打好了,厂里就没什么事了。” 潘金拒绝了潘垚的好意。 闺女可是用来疼的,哪里能让盘盘来养家? 他还年轻着呢! 说起老周,周爱红也不经感叹,“是啊,今儿那两网子下得好,你是没瞧见,网兜里都是大鱼。他家又要做一条船?那今年是没少发财了。” 潘金点头,“这还不是渔船,做的是大船。” 大船走的是大江,做的是载客的生意。 …… 江风呼呼的刮,被潘金和周爱红念叨的老周就睡在船上。 江风一吹,江面水波起,大船也跟着摇晃。 迷迷糊糊中,老周起身,走到甲板上准备往河里屙上一泡。 手电筒在甲板上放着,就搁在他脚下。 “什么东西飘来了。” 老周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弯腰拿着手电筒,往河里一照。 这一照了不得啊。 只见河里飘着一坨像人形的东西,黑黑的发长长的,像水草一样在水中漂浮缠绕。 老周一个激灵,瞬间,睡得还迷糊的大脑就清醒了。 这是……死人? 下一刻,好像是应和着他的想法,这坨东西动了动。 接着,它转过了身,露出一张月夜下白得像玉的脸,接着,她手朝老周伸去,手中有一个像碗一样的东西。 她笑了笑,声音好听。 “大哥,可以给我一碗水吗?” “我有点渴了。” …… 31 第 31 章 芭蕉村,老庙。 …… 芭蕉村, 老庙。 院子里起了个炉子,上头罩一网格的铁丝网,炭火烧得红红的, 旁边搁一小陶炉。 水咕噜咕噜的沸腾, 冒着烟气。 老仙儿坐在马扎上,瞅着老周神情激动, 唾沫飞扬的说着昨晚江上动魄惊心的一幕。 炭火将橘子烤得暖呼呼的,小庙这一处充盈着橘子皮的清香。 潘垚就守在炉子旁边, 时不时的往里头动动炭火。旺了夹炭,火小了就再添两块, 忙得不亦乐乎。 她也不怕橘子烫手, 呼嘶呼嘶的抓起橘子, 一边吹气, 一边小心的拨开了皮儿。 “师父,你吃吗?” “不了,我等会泡一壶茶喝。” 招呼了声于大仙,听他不要, 潘垚也不介意。 她瞅了瞅说得飞起的老周,将还烫口的橘子肉往嘴巴里塞去。 唔, 咬下一口, 汁水充足,酸酸甜甜, 还带着橘子浓郁的香气。 炉子上还有瓜子和花生,等着一会脆脆香香了再吃。 潘垚满足了。 这天儿冷,没有了青皮的大西瓜,磕点瓜子花生,再吃点橘子柑橙, 那也是不错的呀。 老周手舞足蹈,“你们是不知道,我那一下吓得有多厉害。” “黑乎乎的一片天,风也呼呼的刮着,手电筒一照,那东西瞅着就像人一样。” “瞧它那个样子,背朝上,四肢朝下,瞧着就不是死猪麻袋之类,我还想着是不是男尸。” “不过,它的头发又特别的长,风大,水面动得厉害,那一头的头发也在水里飘呀飘的。” 说到这里,老周自己先打了个寒颤。 潘垚又掰了一瓣橘子肉,自己吃下,不忘抓了个整乎的给老周。 “伯伯吃。” “欸欸,谢谢阿妹了。”老周抓过橘子。 橘子的热度从掌心发暖,特殊的香气也让人的心情宁静了一些。 老周从后怕中缓了过来,低头瞧手中的橘子,冲潘垚就夸道。 “哎,还是小大仙比较厉害,就这么个烤橘子,我这么一握,心里就没那么怕了。” 老周说着话,朝潘垚竖了个大拇指过去。 潘垚:…… 就一烤橘子,她主要是怕他说渴了,她就听不到下文啦。 “伯伯客气了。”潘垚笑得腼腆。 …… 老周真名周建章,今年快五十了,略长潘三金五六岁。 他是个身量高大的汉子,体格壮硕,四肢也比别人长得长条一些,就像长臂猿,而且,他的嗓门也格外的大,就这么一会儿,潘垚的耳朵已经有点嗡嗡嗡了。 不过,按潘垚观察来看,这倒不是因为老周为人豪爽,嗓门显得大,他纯粹是有点耳背。 仔细想想,这倒是也正常。 她听爸爸妈妈他们说了,老周家中有一条客船,做的是大江上的载客生意,平时就停在六里镇那边的渡口处。 镇上要去市里,坐的就是老周家这样的客船。 老周和他媳妇都是会过日子的。 傍晚收工,不再运客人了,他们再往河里下两张网,不管有鱼没鱼,先打一网再说。 要是打到鱼,这倒也好卖,A市码头边就有菜市场,他们把鱼送到鱼贩子那儿,再往鱼丸店送上几条,一年算下来,小钱攒大钱,也能攒老多钱。 大船的马达声特别的响,常年掌舵,虽然钱是赚了一些,不过,老周这耳朵也有点背了。 潘垚托着腮,看来,赚钱都是不容易的。 老周在那儿大吹大擂,“我这江里讨生活二三十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咱们这地方大,人也多,认真算下来,咱们脚下这块地,哪块地没有埋过死人?” 说完,他用力的踩了踩脚。 “对对。”于大仙和潘垚齐齐点头。 不知什么时候,这一老一少已经坐到了一块。 小马扎一坐,院子里太阳暖暖,他们手中各抓着一把瓜子和花生,哪里有什么高人风范,分明就是听乡亲闲唠嗑的。 不过,老周也就吃这一套,亲切! 他将胸脯拍得梆梆作响。 “我和你们说真的,我是也一点都不怕这个!” “往年时候,我一年里也瞧过好几趟江里飘来的死尸,男人尸体背朝上,女人一般面朝上,我都看出经验来了。” “说来也都是可怜人,要不就是意外,要不就是被人害了,掉了这大江,再有就是那软刀子割着,等到实在被磋磨得痛了,再自个儿往这大江里一跳,一了百了。” 老周总结,“除了不小心掉下来,剩下的甭管是哪个,都算是被人害了。” 乍听这话粗糙,仔细想想,却也有道理。 只是一个是明刀明枪的害人,一个是软言下藏利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最后走了绝路。 潘垚对着有些耳背的老伯有了好感。 难怪人家发财,瞧,这话说得多好。 于大仙询问:“那你不怕了,后来把人捞上来了吗?” 老周摇头,“没有。” 于大仙有些意外,“哟,你不积阴德了?” “我记得你以前瞧见了,都会将人拨到岸边,再和公安那边联系,尽量的联系上人家家里,还说不管怎么样,都得让人家回家。” “万事尘归尘,土归土,最后入土为安,别肥了鱼虾的肚子。” 说着,于大仙想起了什么事,转过头对潘垚唠嗑道。 “这也算是做好事有好报,远的不说,就说前年时候,你周伯他带了个尸体回来。” “好家伙,那脖子上挂了条大金链,足足有我小指头粗呢,手腕上还戴着什么欧大米手表,听说值老多钱了。” 于大仙惋惜,“也不知道怎么就泡在水里了。” “后来,公安联系上了人,那户人家也懂礼,心里感激,手头也感激,不像一些人,就口头上说两句虚话,他们给了你周伯好一笔钱呢。” “嗐,你个土老帽,什么欧大米,是欧米茄!”老周大嗓门嚷嚷。 他可是长过见识的,大家伙儿只知道什么梅花牌手表,他还见过欧米茄手表。 “外国货!” “瞧到没,眼皮就这么浅,外头来的和尚就是好念经。”于大仙撇嘴,“按我说,这些都差不离,不能吃不能喝,还不如叫欧大米。” 潘垚:…… 为防这两人因为到底是欧大米还是欧米茄的吵起来,潘垚连忙岔开话题,问道。 “是出什么岔子了?” 老周一拍大腿,“可不是岔子么,那东西竟然还会说话!” “它就这样转了个身,脸就朝上了。” “我拿手电筒照了照,确实像是个姑娘家的脸,还没等我回神来,它就朝我伸出手,上头还抓一块碗,好声好气的就喊我大哥,让我给它一口水喝。” “你们说,这邪门事吓不吓人?” 潘垚、于大仙:…… 这满大江的都是水,居然还要向人讨水? 这事儿邪门! 潘垚急急问道,“伯伯,那您给它水了吗?” 老周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哪里敢呐。” 潘垚放下心来。 “那就好,那就好。” 她在札记上看过一段关于水鬼的记载,水鬼是人溺亡于水,心有不甘或心存执念,徘徊于水中不得超生,只有找替,等别人替它成了水鬼,它才能走出河底。 令人意外的是,水鬼潜居于水,周身都是水,却无法饮用分毫,喉中时常干渴,就像卡了一团沙一样。 潘垚:“周伯,你碰到的东西应该是水鬼,就是不知道,这这东西是真想讨水,还是想着借你伸过手的空档,把你拖下水,好找你做替。” 老周后怕不已。 于大仙剥了个花生,“对,这事儿我也听说过。” “都说水鬼无法饮江水,只能喝柳枝撩动起的水露。” 观音慈悲,普度众生,柳条净水。 因此,这柳条沾过的水,水鬼就能喝到。 “不错。”潘垚附和,“这个季节天寒地冻的,柳条也一片光秃秃,哪里有河柳垂波。” 于大仙一拍老周的胳膊,“小老弟儿,你这运道不错啊,瞧见水鬼,它都向你讨水了,你还能全身而退。” “有点运道在啊。” 老周裂开嘴,笑得有些得意,“说来事情也赶巧了。” “我那会儿不是要往水里屙尿么?就是那泡尿救了我。” “老实说,看见它翻身,还听到它会说话,我吓得两条腿都打摆了,差点没当场尿裤子了。大冷的天,活人怎么可能泡在江里嘛,我就骂它啊,使劲儿的骂它。” 周建章想起昨晚,还觉得自己机灵极了。 夜色浓郁,薄云笼罩而来,月光好似都生了晦,光亮暗暗淡淡的,耳畔边是江风一阵一阵的吹来,呼呼呼,像是扯着野鬼哭嚎的声音飘来。 手电筒的光亮刺眼,也将水里人的好容貌照了个清晰。 只见皮肤白花花,头发湿漉漉,穿一身旧时的长褂子,瞧过去像是白色的,它伸着手朝他讨水,声音幽幽又好听。 说实话,那东西生得还颇好,讨水的时候还客气有礼,好声好气的喊他大哥。 但耐不住他发毛啊。 “我吓过之后,肚子还涨得厉害,一下就暴躁了起来。” “我提着裤头,指着就骂它不要脸,我说我这要脱裤子屙尿呢,它瞧过去一个大姑娘家的,这个时候拿着个碗就朝我讨水,这是几个意思嘛!” 老周神情激动,“我都不好意思说喽,这到底是讨尿还是讨水嘛!” “呸!它讨得出口,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嘴了!” 潘垚:…… 生猛啊。 这一人一鬼,都好生生猛啊。 老周脸一板,收了刚才的激动,向潘垚和于大仙总结道。 “要我看啊,这鬼也是欺软怕硬的,被我这么一骂,它自己掩了掩面,呜呜的哭了两声,沉身就离开了。” “我被寒风这么一吹,打了个颤抖,也不敢再屙尿了,这万一我一屙尿,它就当自己讨了水,把我拖了下去,我这不是就死的不明不白了吗?” “我左思右想,憋着气,憋着肚子,提了手电筒就回船舱里了。” 于大仙:…… 他咳了一声,“孩子在呢,说什么屙尿脱裤子的,没的带坏了孩子。” 老周耿直,“这有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 “对,没有说错。”潘垚压抑住笑意,“吃喝拉撒睡,行立坐卧走,谁的人生都是这样,没什么好避讳的。” 老周睨于大仙,“啧,老仙儿,这就是你不如你家小徒弟的地方了。” 于大仙摆摆手,不和老周瞎掰扯。 “水鬼被你骂走了,这事儿就算过了,那你今儿来寻我做什么?” 他指了指一旁的桌上,只见那儿有一麻袋的橘子,一麻袋的甜柑,还有一只捆脚的大肥鸡,半扇的猪肉。 “还给我带这么重的礼。” “不是不是。”老周摆手,“你误会了,这些都是给潘垚的,老仙儿,就这袋是给你的。” 于大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瞧,好家伙儿,这礼是大缩水了啊,徒儿用麻袋装,他呢,一二三四五六,柑橘各装六个,六六大顺,意头吉祥着呢。 哼哼。 于大仙气得直灌热茶。 潘垚意外,给她的? 她扯了扯于大仙,笑着安慰道,“师父,咱们两家过年都一道了,你还和我计较这东西是谁的。” 转过头,潘垚看了看那些瓜果,还有半扇的猪肉,觉得这礼着实是重了。 “不重不重。”老周摆手,“这不是过年了嘛,我就买了一些,正好也当做是年礼。再说了,我那条船还是你爸在操心呢。” “今儿我去了船厂,大家伙儿都说了,你爸特别的上心。简直就是白天背太阳,晚上背月亮的忙活我那条船,我心里记着这个情。” 老周和潘垚寒暄客套了几句,看着潘垚的眼睛,有些迟疑。 潘垚猜测,“您是想求符吗?” “一会儿我就给你画。” 说实话,虽然老周说水鬼被他骂跑了,不过,鬼物诡谲狡诈,潘垚还是有些不放心。 船上搁一道符,也能更平安一些。 “对。”老周点头,唇齿动了动,几番犹豫,还是道,“除了这个,我还想向你求个玉牌,就潘三金脖子上挂的那种。” 在别的地方不说,在芭蕉村里,谁不知道潘垚那是有真本事的。 符箓虽然好,但玉牌肯定更好。 没瞧见她都只给自己亲近的人刻玉牌子嘛。 玉牌子刚刻出来的时候,潘三金老得意了,见天的带着个玉牌子在村子里溜达。大家伙不谈这玉牌子,他都得拉着人家唠嗑。 瞧见没,他亲闺女儿送的! 似乎是怕潘垚拒绝,周建章急急的补充道。 “你放心,你周伯我也不是没脸没皮的人,没想着用这几块肉和一些果子就向你讨玉的。” “玉的价钱,我按市场上的给,另外,我再添个大红包。” 周建章表示,他,不差钱! 潘垚:…… 果然,这时候开大船的,那就是以后开大奔的。 潘垚从水里捡了个河磨玉,做了玉牌给潘三金,周爱红和于大仙,剩下的那一部分,她打算雕琢成仙人骑凤,到时就搁在小庙中,准备重振这一处的香火。 仙人骑凤只雕琢了一半,她准备趁这次放假时候,好好的雕琢打磨,一定要让公鸡仙人风风光光的亮相。 潘垚摇了摇头,“我那玉不够。” “这样啊。”老周的眼神黯淡了几分。 只听潘垚又道,“你要是自己有玉,拿到这儿来,我可以给你布一道阵法。” 眼看着要过年了,大家伙儿都铆足劲儿,想要多赚一笔,好热热闹闹的过个丰收年。 潘垚自然也不例外了。 “好好。”老周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欢喜不已。 “那敢情好!我家二妮小时候就戴过一个平安扣,一会儿我就拿来,等阵法布好了,我再给她送去。” 周建章是个急性子的,说了这话,赶着就要回家去翻出这平安扣。 他蹬了两下自行车,一个翻身,大单杠的自行车像是御了风,卷着大轮子便朝前滚去。 周建章是想为他的二闺女儿周云梦求的。 周云梦就嫁在白鹭湾,结婚三年了,头一年的时候怀过一胎。 一次晾衣服,手抬高晒了晒衣服,孩子就这样流了。 自打那以后,夫妻两人就没动静。 昨天,周家下了两网子,来了个大丰收,不单单帮忙捡网子的周爱红有份,周婶疼爱闺女,特意让周建章开了船,到白鹭湾码头停了停,给闺女儿一家送一箩筐的鱼过去。 鱼的味道腥气重,周云梦一闻,当下就捂着嘴巴干呕了两下。 这一下,大家伙儿高兴坏了。 …… 芭蕉村,小庙。 周建章将翻出来的平安扣递给潘垚,还煞有介事的点头,“应该就是我要添小外孙小外孙女了,没的跑。” 于大仙:“去卫生所检查了?” “没呢。”周建章摇头,颇为小心谨慎,“现在月份应该还小,我们再养养,等壮实一点再去医院。” 他们一家实在是怕了,他们家二妮上一次怀胎,明明就晒了个衣裳,举了举手的事儿,竟然就把孩子流了。 这一次,一切以小心谨慎为主。 潘垚:“那是要画安胎符吗?” 周建将手往炭炉旁边靠了靠,温暖这一路骑车冻得发僵的手。 “对对,要保母子两人的。” 潘垚想了想,正好,手札符箓里,玉镜府君也给人画过安胎符。 据他在手札上碎碎念的记载,求符的是打小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小厮,虽然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兄弟。 小厮名唤竭忠。 那时,玉镜府君还不是玉镜府君,他凡俗的名字叫做谢予安。 竭忠跟着主人家姓,唤做谢竭忠。 谢予安入了仙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谢竭忠也跟着进了仙门,虽然没什么修炼的资质,不过,在凡俗人的眼里,谢竭忠也是有大造化的。 毕竟,俗话都说了,郡王舅子三公位,宰相家人七品官。 这仙门道长的仆人,那也是大大的有派头的。 谢竭忠娶的便是大户人家养出的大家闺秀。 当年,谢竭忠的妻子怀相不好,是母子皆亡之相,他上了山门,求了清修中的谢予安,谢予安做出了安胎符,这才保住了谢竭忠的妻小。 潘垚细细的想了想手札中的符文,确定没有遗漏,这才从桌上将那枚玉扣拿了起来,在手中端详。 “周伯,这玉扣倒是比我磨出的河磨玉更适合云梦姐姐。” 潘三金年纪大,辈分大,连带着潘垚的辈分也跟着往上抬了抬。本来按年龄得喊一声姑姑的,潘垚想了想,道了一声姐姐。 “当真?”周建章意外。 潘垚点头,“上头有云梦姐姐的气息,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这玉,能护着云梦姐姐,自然也能护着与她血脉息息相关的腹中胎。” “只是,等我布了符阵,这玉就不是玉扣模样了。” “好好,不打紧。”周建章没有一点意见。 下一刻,周建章眼睛瞪大了,心里直道乖乖。 只见玉扣原先是托在潘垚掌心,这会儿,好像有一道瞧不见的气流将它缓缓托起,悬浮于半空中。 平安扣就普通的青白色玉石,因为久无人佩戴,原先圆滑玉润的色泽有了些许黯淡,随着潘垚灵气的注入,它愈发的润泽,有通透之色。 紧接着,这枚玉好像化作了一汪的玉液。 潘垚神情认真,一手控玉,手诀不断。 另一只手以指为笔,灵气为朱墨,天地为符文,手指翩跹,犹如笔走龙蛇,繁复的符文于半空中描绘。 点符头,亮符胆,收符脚…… 一符一画便可召风役电,呼神唤真。 “疾!” 随着一声疾,潘垚手一推,半空中莹莹有光的符箓朝玉液压去,下一刻,只见混沌成一团的玉液重新雕琢,最后成了个小玉人模样。 只见它是个慈母模样,五官模糊,眼眸低垂,双手抚摸着腹肚之处,似有万般珍贵。 “好了。”半空中漂浮的小玉人落了下来,正好落在潘垚的手心中。 潘垚将玉递了过去,开口道。 “你瞧,这会儿它嘴角微微勾着,这是一切都好,要是它垂下嘴角,说明孩子不妥,你们就得赶紧送去卫生所瞧瞧。” 见于大仙和老周看过来,潘垚振振有词。 “咱们驱的是邪,保的是邪祟不侵,这要是身体上有什么不妥,肯定得去卫生所,有病就得看,不要讳疾忌医。” 顿了顿,她又道。 “咱们都得相信科学!” 于大仙:…… 他颇为无语。 “土土啊,咱们一个跳大神的说这话,这是自己砸饭碗啊。” 潘垚不赞同,“师父,这就是你老封建了。”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咱们要与时俱进,得起风又下雨,双管齐下。” …… 32 第 32 章(捉虫) “对对,小大仙…… “对对, 小大仙这话说得好,咱们就得起风又下雨。新时代,新思想嘛, 老仙儿, 这就是你迂腐了。” 于大仙:…… “是是是,你见过大世面。” 周建章不客气笑纳, “那是,我还见过欧米茄呢!” “是欧米茄, 不是欧大米!”他不忘再次强调。 于大仙:“……懒得和你说。” 周建章接过潘垚手中的小玉人,搁在手心, 上下左右的瞧。 怎么看, 这都是玉的材质嘛, 剔透圆润, 搁在手中有种暖暖的感觉。 从来只见过泥巴能随着人的心意揉捏,哪里见过,这玉也能化作玉液,最后更是由玉扣变成了小玉人。 周建章对潘垚信服, 自然是潘垚说啥,他就听啥。 他也不讲虚的, 腰间的小挎包拉链一开, 从里头拿了个大红包出来,直接就往潘垚手中塞去。 “这……伯伯, 这礼给多了。” 一捏这厚度,潘垚便知道里头搁的大团结有不少张。 正想推回去,周建章一把大手就推了回来。 他笑得胸腔振动,嗓门老大。 “不多不多。”周建章拍了拍腰间的小挎包,“小大仙放心, 你周伯我这挎包肥着呢,不差钱。” 潘垚瞅了瞅他的挎包,黑皮儿的,是小老板的范了。 “那就多谢周伯了。” “谢啥。”周建章将小玉人小心的搁到了小挎包的里层,拉上拉链,轻轻又拍了拍,确定不会丢了,这才又道。 “像我们这样大江里讨生活的,见过的古怪事也比寻常人多。” “前几年的时候,我就在江里见过一个长长条的东西,白色的,啧,可好看了。” “我们船开得快,卷起一团团的水花,它就追着浪在耍,一点也不吓人。” 周建章似乎是回忆起什么,脸上还带着笑,下一刻,他正了正容。 “实话实说,我们这样找人看事消灾的,都不怕花钱。怕的是花了钱,结果却是被忽悠了,结果钱花了,事情却没解决。” “小大仙你的本事是这个。”周建章竖了个大拇指过去。 潘垚被夸得开心,“对了,我还说要给你再画两道符呢。” “周伯你别客气,这次就别给礼了。” 说完后,潘垚便在小院子的桌子上,磨了朱砂,调了阴阳水,狼毫舔墨,微微沉气,下一刻,笔触如龙飞凤舞。 潘垚吹了吹,墨渍干透。 符头朝下,随着几下翻折,长条的符箓便成了三角形折叠形状。 潘垚递了过去,叮嘱道。 “伯伯,这符你可以随身携带,也可以挂在船上。要是符箓发烫,说明有邪祟靠近,你自己留个心眼,如果可以,就先离开那一处地方。” “好,这样我也能安心了。”周建章感激。 “说这么久的话了,我都口渴了。” “老哥哥,我和你讨两口茶啊。” 于大仙哼哼。 周建章一点也不怕于大仙的哼哼,自个儿动手,斟了壶热茶便往肚子里灌,末了哈了口气,道一声舒坦。 “我走了,等我家外孙外孙女儿生了,我再给你们送红鸡蛋。” 说完,周建章又骑上了他的大单杠自行车。 因为心急,他还站了起来,手撑着车把手,用力的蹬了好一段路程。 潘垚目送着人离开。 “这是风风火火的周伯呀。” 于大仙:“他呀,最心疼他家的二妮了。” “不过,他家二妮也乖,早年时候,你周伯家也穷,家里孩子没人带,一家都在船上忙活。” “他咬了咬牙,也把孩子搁身边带着了。” “有一回,小孩子还掉到了河里,万幸没出大事。后来,老周实在是没办法,狠了狠心,拿出一根绳子,绳子这头扎着二妮儿,另一头扎在桅杆上头,就像扎小狗一样。” 穷人的年月啊,和畜生也都差不离了。 于大仙声音慢慢,浑浊的眼睛见过万般苦难。 潘垚拿着小火钳夹炭块,又搁了几个柑橙和橘子在烤架上。 “够了够了,橘子性温,耐不住它甜啊。再吃,你非得上火不可!” “你要是病了,回头你爸又得来找我算账了。” 见到潘垚的动作,于大仙回过了神,马扎上的背坐直了,嗓门都大了几分。 潘垚笑眯眯,“师父你放心,我不多吃,多的这几个,是要供给府君吃的。” 于大仙瞧着潘垚拿了个小篮子出来,捡了烤得热乎的橘子和花生瓜子,又添了潘三金昨儿才买来的糖饴,这才一跃跃到屋檐处,将小篮子搁在檐角的仙人跑兽石像旁边。 于大仙也是最近才知道,他这小破庙里,那是真的有大神。 “啧,你搁这些烤热的在上头,府君这会儿没吃,还不如搁些新鲜的,也能更耐放一些。” 于大仙听潘垚说过,这玉镜府君时常陷入沉眠之中。 潘垚坐在屋檐角,将小篮子里的果实整了整,又把昨天搁在这儿的那束水仙拿开。 听到这话,她倒是不在意。 “没事,府君和我说了,我供奉在这一处的东西,因为氤氲着日华月华,其中精气腾空,这会儿府君没空尝,等他醒来后,就能一一品尝了。” 冬日的烤橘子,就是比鲜橘子好吃! 烤的花生瓜子也香,还脆! 潘垚侧头看了看仙人跑兽石像,只见它周身氤氲着丝丝日华,如雾如岚。 …… “好了,师父,这花儿还没有枯败,我给你插屋里了,好看着呢。” 跳下屋檐后,潘垚颇为积极,进屋就寻瓶子插花。 花瓶没寻到,反倒是在于大仙的床铺底下寻到了两个酒瓶子。 只见是深绿色的瓶身,上头贴着椭圆的大标签,百乐啤三个大字写得是风流又潇洒,瞧过去就像是醉汉拎着瓶子打醉拳。 一瞧就好喝的模样。 “好哇,师父你又偷偷的买啤酒喝了。” 潘垚拎着两个酒瓶子,将它们碰得叮叮响,另一只手叉腰,眉毛倒竖。 小丫头年纪小,瞧过去气势却足。 于大仙心虚了一下,“小酌,就小酌两杯而已,都老久前的事了,最近天冷,我都喝高粱酒来着。” 才说完,他立马又捂住了嘴。 呸!这臭嘴就是个漏风的! 潘垚:…… 潘垚进屋,就像蝗虫过境一样,将于大仙破庙里偷藏的酒搜刮出来。 “不能喝,不管是高粱还是啤酒,你都不能喝。” “为什么不能喝?”于大仙不甘心。 “喝酒对身体不好。”潘垚苦口婆心。 “我以前都喝着呢,怎么就不见身体不好了?” “以前是以前,你以前年轻,现在年纪大了,好汉还不提当年勇呢!” 他现在也不老。 于大仙嘀咕,下一刻,他就听潘垚又道。 “以前你没人管着,现在不一样了,你也是有徒弟的人了。” “我会管着你的……” “你要是当真想喝,那也只能喝一两杯,过年过节,开心时候,我让你喝一点点。” 潘垚伸出手,两指头比了个浅浅的宽度,以示当真只有一点点。 听着小丫头絮絮叨叨,忙前忙后,于大仙熨帖极了。 他抬脚走到小庙的屋檐下,旁边的窗棂上摆着百乐啤的绿瓶子,上头插几只水仙。 六片花瓣洁白,中间一抹的黄,花枝微垂,似美人微微垂首自怜姿态,本该馥郁的清香,这会儿是半点没有了。 果然是精气升腾,徒留其表。 于大仙:…… 他气闷的塞了个烤花生到嘴巴里,用力的嚼了嚼。 这丫头,真是有点孝心,但不多。 …… 这边,潘垚和于大仙两人还在逗着嘴,那边,周建章揣着腰包,自行车一蹬,也不回家,直接就去了白鹭湾。 约莫小半小时,周建章便到了二闺女儿周云梦的夫家。 “云梦,二妮儿,在不在家?” “是亲家公来了啊,快快,到屋里坐着,这么大冷天的骑车过来,冻着了吧,快到屋里来烤烤火。” 迎出来的是周云梦的婆婆陈草香,她瞧见周建章,眼睛一亮,瞅了瞅他身后的自行车,见没有东西挂着,眼睛里的光又黯淡了两分。 不过,昨儿送来的大鱼还在水缸里养着呢。 陈草香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还是热情的迎着周建章往堂屋方向走去。 周建章开船做载客生意的,每天人来人往,哪里会没有察觉出陈草香眼神那一下的黯淡。 他回头看了自行车一眼,随即哂笑。 这是懊恼自己没带东西上门呢。 周建章一边往堂屋方向走,一边摇头。 云梦这婆婆啊,眼皮子是浅了一点。 他们周家重视云梦,时不时的送些东西过来,像是水里抓的鱼,泥沙里捞的蚌,码头边买的手擀丸子……婆家瞧在眼里,就是有什么牢骚,那也得掂量掂量。 他家二妮儿都三年了没有生个一儿半女的,要是没娘家撑着腰,指不定就被婆家说嘴了。 别的不说,软刀子的话就够伤人了。 周建章和媳妇不知道操心了多久,现在好了,终于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 堂屋里。 周建章摸了摸挎包,里头有潘垚给的小玉人,心里一下就踏实了许多。 “云梦呢?” “楼下味道重,我就让她在楼上歇着。” 想着大孙孙,陈草香也欢喜。 “亲家公,你等着,我上去喊她。” 话才说完,就听木头咚咚咚的声音响起,周云梦从木梯上走了下来,瞧见周建章,意外又惊喜。 “爸,你怎么来了?” “我没事,你和妈不要担心。”周云梦摸了摸肚子,笑得有些腼腆,“等过完这个年,我和煦哥就一起去卫生所看看。” 周云梦口中的煦哥,全名李大煦,是周云梦的丈夫,在邮局做邮差的工作。 周建章:“这不是不放心你,也不放心我那大外孙大外孙女儿嘛。” “亲家公,是大孙子。”陈草香强调。 周建章摆手,“都一样都一样,先开花后结果也成。” 陈草香撇了撇嘴,心道,这不是你们姓周的,你们自然将话说得轻巧。 看在那一筐大鱼的面子上,陈草香将气憋了又憋,没有和周建章再争论,这周云梦肚子里的,到底该是大孙孙,还是大孙女。 她只想着,等几日十五的时候,她一定会去临水娘娘的庙,好好的拜拜。 求娘娘保佑保佑,一定送个大孙孙来他们老李家。 周云梦有些忐忑,“这,这还没确定的事呢。” “我都还没去过医院。” 这要是没怀上,只是乌龙一场,大家伙不就空欢喜一场了? 周建章摆手,“没事,小心几天总是好的。” “再说了,这马上就要过年了,地里也没什么你要忙的,家里的事,就亲家母多担待点了。” 陈草香连忙道,“自然自然。” 周云梦被这么一劝,心里的不自在也去了几分,这时,她瞧见她爸打开了他腰间的黑挎包。 陈草香的眼睛也亮了几分。 乖乖,这是又要给闺女儿好东西了? 周云梦:“爸,我有钱,我不要。” 她羞得脸都要红了,这不是扒拉着娘家,贴补她婆家嘛。 她爸妈开船是赚得多,不过,那也是风里雨里的赚些辛苦钱。 一张船票一角五分,钱都是一分一分的赚回来,她这个做闺女的,没本事孝敬爸妈,哪里还有脸面拿爸妈的贴补? 大江下也有暗礁,风浪大的时候,开客船也是拿命去开的。 陈草香拿眼睛瞅周云梦,暗暗使眼色。 周云梦不理。 陈草香:……嗐,这犟妞儿!这蠢妞儿! …… 周建章:“哈哈,瞧爸给你拿了什么东西来。” 周建章从挎包的夹层将那小玉人拿了出来,往周云梦手中一搁。 “瞧见这手肘处的洞没,正好可以拿个红绳子穿上,二妮儿你就将它挂在脖子上头,洗澡睡觉都别摘下,太平着呢。” 说完,他细细的和周云梦说了怎么瞧这小玉人。 “嘴巴这样弯弯的,说明咱们什么都好,这嘴角要是垂了下来,咱们就得赶紧去医院瞧瞧孩子,别耽误了事儿。” 周云梦拿过,入手温润,小玉人低垂眉眼,抚着腹肚处,一看就是慈母模样。 陈草香怀疑,“真有这么厉害?玉人还会变笑模样和哭模样?” 不是别的什么,这是玉啊,是死物! 这不是说笑话嘛! 周建章自豪,“就是这么厉害,我亲眼瞧见的。” “二妮儿,你知道这玉哪里来的吗?”周建章卖了个关子。 “不知道。”周云梦摇头。 周建章:“你也认得,就是你小时候戴的那枚平安扣!” “这……”周云梦震惊了。 她低头去瞧手中的小玉人,平安扣她知道啊,她打小爱戴的,可是,这小玉人怎么看都不是平安扣的样子。 形状不对,模样不对,就连玉质都通透了几分。 “这又不是泥捏的,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稀奇吧。”周建章也稀罕,“我请了村里的小大仙帮忙的,于大仙收的弟子潘垚,你三金叔叔家的闺女儿。” 周云梦嫁了人,从芭蕉村嫁到白鹭湾,年节时候回娘家,她倒是有听家里妈妈说过三金叔添了个闺女。 只是,潘垚这个人,她没见过。 周云梦不知道潘垚,陈草香可太知道了。 老帽儿他儿子掘奶奶坟求赌运这事儿,那是纸包不住火,村子里好些人都知道的。 更别提李耀祖那养鸡场了,听说也是找芭蕉村的潘半仙瞧了,有财运了,他才办了下去。 现在,李耀祖走出去,谁不夸他是个踏实肯干的人。 “这是个大宝贝。”陈草香急急寻了红绳过来,搓了两三圈,确定牢固了,这才给周云梦挂上。 “还是亲家公好,是个好姥爷!” 陈草香乐呵得合不拢嘴。 “您也是本事人,能请得动小大仙出手。” 周建章也觉得倍儿有面,“好说好说。” 几人寒暄了几句,周建章留在女婿家吃了个午饭,周云梦这两日爱困,周建章和陈草香见了,又是一阵欢喜。 怕腥,想睡…… 肯定是怀大外孙大外孙女儿/大孙孙了。 两人乐乐呵呵,一致赶了周云梦上楼睡觉。 周建章骑着自行车,一路寒风吹脸而来,他还是撅着嘴,吹着小口哨儿,慢悠悠的蹬着自行车往家的方向骑去。 另一边,周云梦戴着小玉人慢慢入睡。 梦里,她瞧到了一棵桂花树,树长得好大,满树的桂花,一阵清风吹来,桂花香气沾染得连衣袖都是。 周云梦好开心,睡梦中都悄悄的弯起了嘴角。 梦里,她摸了摸桂花树,树枝摇晃,似乎见到她,它也好欢喜。 周云梦有些累了,坐了下来,依着树干,轻轻阖上眼睛。 树上的桂花落下,飘了她满怀都是。 在周云梦没注意的地方,一条手腕粗细的蛇隐匿着身姿,一路蜿蜒的要往桂花树方向爬去。 三角形的蛇头,黑白相间的蛇身,冰冷的鳞片,它滑过草丛,有湿腻又腥臭的黏液留下,在看到桂花树时,蛇那冰冷的复眼里有贪婪之色闪过。 下一刻,周云门脖子上的小玉人亮了亮。 与此同时,梦中,周云梦身上漾起了一层莹白的柔光,光将桂花树,以及桂花树下的周云梦护住。 光圈外头,黑白蛇有戒备忌惮之意。 最后,对桂花树的贪婪占据了上风,它陡然立起了身子,脖颈处蓬炸,蛇口大张,尖锐的獠牙露出,有腥风血雨喷出,恶臭附于莹光之上。 …… 傍晚时候,楼下叮铃铃的动静声传来,是李大煦骑着自行车回来了。 他是个邮差,肩上背着绿色的挎包,自行车的车垫后头,两边还挂两个大袋子,这都是装报纸和信件。 周云梦醒了过来,只觉得鼻尖好像还萦绕着桂花的香气。 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连忙看脖子上的小玉人。 这么一看,周云梦的眉头皱了皱。 怎么觉得,好像,这小玉人没有笑得那么开心了? “云梦,我回来了。”李大煦在楼下扯着嗓门喊,“快下来,我给你带了镇上阿喜嬷嬷家的酸梅和酱黄瓜小菜,你快下来看看。” …… “合不合胃口?”李大煦期待。 周云梦一下楼就被塞了一口。 她囫囵的嚼了嚼,“嗯嗯,合合,妈呢?” “啥?”李大煦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媳妇一醒来就找他妈? 周云梦有些着急,“她在去哪了?我找她问问事儿。” “云梦,你找我啊。”听到动静,陈草香连忙从外头进来,“怎么了?” 周云梦也不多说废话,拉着陈草香就让她看自己脖子上的小玉人。 “妈,你快给我瞅瞅,这小人是不是笑得没那么开心了?” 陈草香一听也着急,连忙探头来看。 李大煦不明所以,不过秉着有热闹不凑不是人,他也凑过了大脑袋。 “你起开!”周云梦一把推开这碍眼的。 陈草香左看右看,“这……没有吧,下午也长这样。” 周云梦心中不安,“是,是吗?我总觉差了一点,心里还有点慌。” 陈草香安慰,“刚怀了孩子是这样,就是会胡思乱想,妈瞧着这小玉人的笑模样没差。” “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咱们明天再去芭蕉村问问。” 冬日夜晚黑得快,周云梦这么一睡,就睡了三个多小时,现在都快六点了,天寒地冻又天黑的,又是有可能有身子骨的,现在出门,确实是不合适。 周云梦想了想,也就应下了。 “好了,吃饭吃饭。”李大煦忙碌了一整天,早就饿坏了,洗了洗手脸,一家人就拉了电灯线,就准备吃饭了。 …… 夜色一点点的染上天空,月亮还未升空,今夜的云层有些厚,瞧不到星星,天光黑得像那久未刮灰的锅底。 芭蕉村,潘家。 吃饭的时候,潘垚将大红包从口袋里拿出来,推到潘三金和周爱红面前,笑眯眯道。 “给爸爸和妈妈买好吃的。” 潘三金和周爱红对视了一眼。 “哟,咱们盘盘这是又赚钱了?”潘三金逗了逗小姑娘。 他拆了荷包一看,被这数额吓了一跳,大团结十来张,这都顶他三四个月的工资了。 “这么多啊。”周爱红也吃惊。 潘垚便将今天的事情说了说,“橘子和柑橙那些东西,我就先搁师父那儿了。” 潘三金会盘算,“对,大公鸡先吃老仙儿家的大米。” 周爱红没好气。 这老仙儿都是他们拎饭过去了,差哪里了? 潘垚在一旁偷笑。 说起了二妮儿周云梦,潘三金和周爱红两对视了一眼,看了潘垚一眼,眼神有些复杂,皆是想到了一事。 这两姑娘都小时候落过水,只是这爸妈不一样,孩子的遭遇也不一样。 一个自己找了回来,还被爸妈送人了。一个孩子丢河里,一家人疯了一样的找,还好孩子被水浪冲到了附近的一块浮木上。 小云梦也好命,都吃了一肚子的水,皮肤都白了,也还救了过来。 …… 不知什么时候,月色悄悄的晕染了薄云。 潘垚躺在床铺上,被子盖过肩头,新做的棉花被又暖又蓬松,她睡得小脸红红。 随着呼吸,月华氤氲周围,远处的星星一眨一眨,随着《太上日月经》的炼化,星星流淌下细水般的星力。 月华星光交错,美不胜收。 潘垚坐了起来,回头瞧了瞧还在床榻上的肉身,下一刻,她犹如一阵清风,快快活活的钻出了窗棂,一路朝芦苇江飞去。 坐小庙屋檐角瞧了瞧月亮,去汀州上吹了吹蓬松的芦苇絮,又偷偷的摸了摸野鸭子翅膀下的小鸭子,在它察觉出来前,偷偷笑着又跑开了。 这时,潘垚听到一阵哭声,若有似无,委委屈屈。 “这是什么。”潘垚好奇,顺着哭声传来的方向,在河面上如一阵清风疾行而去。 很快,潘垚便到了哭声传来的地方。 这里是六里镇的码头,码头建得颇大,此时江水平静,三艘客船五艘小船都停在这儿。 其中一艘客船,潘垚坐过,那是今儿找她画符的老周家的。 此时,老周家客船不远的地方,一个人影半浮在水中。 只见它头发湿漉漉,背影纤细苗条,皮肤白皙,往前一看,水下腰腹的地方却鼓囊,犹如一个簸箕倒扣,看过去就是有好几个月身孕的模样。 这会儿,它手中捏一个碗,看着老周的船又羞又愤,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它瘪了瘪嘴,委屈的呜呜又哭了起来。 很快,它打嗝儿了。 潘垚:…… 这会儿快活又自在,思绪也格外的欢脱,潘垚犹豫了下,还是放任自己漫无边际的联想。 好皮薄的水鬼。 老周的那一句讨尿,伤害竟然这么大? …… 33 第 33 章(捉虫) 潘垚化作一…… 潘垚化作一阵风, 在六里镇码头边掠过。 风乍起,吹皱了一池的江水。 她轻飘飘的落下,正好落在河中的一块浮木上, 瞅着这伤心落泪的水鬼。 湿濡的长发, 玉白的脸,穿一身白色长衫, 有些像电视剧里,古人睡觉时穿的里衣。 这会儿它哭得打了嗝儿, 拿衣袖囫囵的擦了擦脸,末了一扭头, 神情恨恨的瞧了老周的船一眼。 说实话, 老周说得对, 这水鬼着实生得不错。 细细的眉若远山, 不画而黛,眉下是一双凤眼,内尖而外阔,眼睑的皮肤细薄, 眼尾微微上挑。 端的是神光内敛,一颦一笑皆是风流之意。 偏偏这会儿哭得打嗝儿了, 鼻头红红, 潘垚化作清风,绕着它周围吹过, 许是觉得冷了,它抱着胳膊打了个颤抖,平添几分可怜可爱。 不过,这么一看,潘垚也确定了一件事。 和老周讨水的这东西, 它确实是水鬼,在它抬手擦泪的时候,手指和手指之间有蹼肉相连。 水鬼还在那儿哭,哭得累了,它身子微微一动,沉入水中。 下一刻,如美人的它犹如一条大鱼,四肢一动,在水底快速的游动。 潘垚化作一阵清风,在江面上疾驰。 水下是水鬼矫健的游动,江面上清风吹过,漾起层层波浪。 潘垚觉得快活又好玩。 水鬼不知道,不过,这不妨碍她自个儿和水鬼比一比,看谁的速度更快。 潘垚铆足了劲儿,坚决不认输。 不知不觉,水鬼前头有了许多的鱼,大尾的白鲢,鲫瓜子,草鱼,鳊鱼……只要长得大个的,通通都被水鬼追撵到了一处。 潘垚疑惑。 下一刻,就见水鬼赶着鱼儿朝两张大网扑去。 潘垚恍然,一下就想起了自家从周家分到的几尾鱼。 她凑近看了看,在渔网的一颗浮标上看到了周字,这是老周家给自家渔网做的记号。 水鬼赶完鱼,有些疲惫了。 它重新回到六里镇的码头,瞧着老周的船,眼里流露出愤恨和生气,还有两分委屈。 一时间,到底没敢继续往前。 月夜下,女子模样的水鬼用手顺了顺自己那一头湿漉漉的发。 那讨水的碗就搁在了水面上,随着水波微微晃动。 潘垚忍不住了,“你是渴了吗?” “谁?”水鬼一个惊跳,差点跳出了水面。 它眼睛四处环看,目露警惕。 周围没有人,只有一江的江水微微荡漾,将月影拨皱。 “我叫潘垚,你叫什么名字。” 水鬼愣了愣,转过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江中浮木上突然出现了个小姑娘的身影,眉眼如画,周身有莹白的光,钟灵毓秀,那是修道之人的元神。 它有些发呆。 这是吓着了? 潘垚心中暗道。 自己好歹还吃了几条人家赶的大鱼,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不能因为人家是水鬼,就不记这份好。 潘垚想了想,化作一阵风,朝河边的柳树掠去。 再回来时,她手中有一截柳条的枯枝。 月光氤氲而下,潘垚手诀不断,炼化着月华。 江水中,水鬼的眼睛越瞪越大。 只见这月光好似被小姑娘掬起,如银水,又似最为华丽耀眼的绸带。 月光灵动的朝柳条流淌而去,最后,她手中的月华愈来愈盛,就像捧着一轮明月一般。 水鬼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不知什么时候,薄云褪去,明月高悬于空,并不是它想的那样,月亮坠下了天空。 只听“噼啪”的一声脆响,很轻,就像种子破壳的声音。 水鬼回过神,朝潘垚方向看去。 干枯的柳条抽出了嫩芽,柳枝细长,柳叶翡翠,清风吹来,柳条摇摆,沾染着月华,像是清晨的露珠,欲滴未滴。 “好了,快喝吧。” 潘垚将柳条往江水中一拨,清冽的江水犹如水柱,随着柳条撩动的方向,朝水鬼手中的碗中落去。 “快喝呀,你不是渴了吗?”见水鬼还愣着,潘垚笑眯眯的催促。 水鬼迟疑了下,低头看碗中的清水,只见江水清澈,倒映着天上的明月,它吞了吞唾液,到底还是捧着碗喝了一口。 这一口下去,喉中干涩如卡着沙的燥热一下便消了去。 那双凤眼亮了亮,里头有纯粹的喜悦漾过。 它又喝了两口,低头看着碗中剩下的小半碗清水,眼里流淌出不舍,这下是舍不得再喝了。 “没事,大江这么大,别的不说,水还是有的。” 潘垚看出了它的珍视,柳条一动,又撩了一波江水到碗中。 水鬼捧着碗,将脸埋在其中,将碗里的水一饮而尽。 末了,它抬起头,冲潘垚笑了笑,有些腼腆,有些内敛,再开口时,声音好听又婉转。 “我生前名唤陆雪琼,仙长要是不嫌弃,唤我一声小雪即可。” “我算哪门子仙长呀,现在不讲究这个。”潘垚摆了摆手,“我就是个学了点皮毛道法的小丫头,姐姐叫我一声潘垚就行。” 陆雪琼眼里有些疑惑。 现在不讲究这个了吗? 柳条被潘垚搁在了浮木上,她指了指柳条,又指了指远处周家的船只,开口道。 “姐姐要是想要喝水,这柳条就留给你了,到时,你可以自己撩拨起江水来喝。” “人鬼殊途,还是不要打扰周伯伯了。” 陆雪琼的脸“腾的”一下,立马就爆红了。 它羞囧得几乎想要潜入水中,即刻逃走。 这话的意思是,昨日讨水之事,眼前这人已经知道,更甚至,她为的就是这事而来,怕自己心存了害人之心? 那么,她也知道老周那句气人的话了吗? 好半晌,陆琼雪压抑住了这羞耻。 它指节发青的捏紧了讨水的碗,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碗生生捏破。 要不是这碗跟随水鬼讨水多年,沾染了鬼炁,本身就不同于俗物,这会儿一定会被掰成两半。 “是他无礼。”陆雪琼又羞又窘。 “我好声好气的向他讨水,还给他家的网里赶鱼,让他有许多鱼获,可以卖钱,可以给二妮儿吃……” “他呢,倒是好,脾气也大,一瞧见我,指着我的鼻子就骂。” “还,还……还言语粗俗,他,他,他……” 陆雪琼一下就掩过脸,别过头说不下去了,她呜呜的又哭了起来。 “呜呜,我,我一个妇人,实在是说不出口。” 潘垚安慰,“我知道我知道,他是骂你了,还说你到底是讨尿还是讨水,我都知道的,你不用说。” 谁知,这样一声安慰,陆雪琼哇的一声,哭得更伤心羞愤了。 下一刻,只见它身子微微下沉,瞅着像是没脸见人,眼看着就要潜水而走。 “欸,你别走呀。”潘垚一把将水鬼拉住。 不愧是水中一霸,这力气真大,这要是被拉住了,还真能被当了替死鬼! …… 左哄右哄,终于将鬼哄住了。 月夜下,水鬼半身浸润水中,长发湿濡,面如白玉,晶莹剔透的江水顺着它的脸颊边流下,平添几分纯与欲。 潘垚坐在浮木上,托着腮看陆雪琼。 “这么说,云梦姐姐小时候是你救的?” 陆雪琼点了点头,它看了看自己水中的腹肚,眼里染上了黯然之色。 “我死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儿已经七个月了,再过两三个月,它便能出来,会动会笑,以后也喊我一声阿娘。” “我想过,它应该也是个乖巧的小囡囡吧,有着细细的发,嫩嫩的手脚,我亲亲它的脚丫丫,逗逗它,它会和我咯咯咯的笑。” 就因为这一副慈母的心肠,见到落水的小姑娘,再看远处船上发现孩子掉下江水,痛得撕心裂肺的周婶,陆雪琼违背了水鬼的天性,推着水,将小云梦推到了一处浮木上趴着。 “时间真快啊。”陆雪琼的目光看向远处,眼神泛柔。 六里镇的码头上泊着好几条客船和小船,客船船厢外头的檐下吊着两盏煤油灯,灯光昏黄,投下幽幽的光,有点黯,却也有点暖。 像它曾经见过的万家灯火。 “是啊,时间确实快。”潘垚点头,“对了,云梦姐姐也要做阿妈了。” 陆雪琼:“我知道。” 潘垚诧异。 它知道? 陆雪琼笑了笑,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些依恋。 “我能感觉到,我这孩子要走了,它的缘分,也许就落在我多年前救的云梦身上。” 潘垚诧异极了。 下一刻,望气术施展,潘垚的眼眸似阖未阖,目光落在陆雪琼的方向,似看非看,目注而达心,万物在她的眼中氤氲着气场,如雾如岚。 果然,就像陆雪琼说的那样,它腹中之胎有了生机之炁,是苦果将尽的迹象。 就连陆雪琼,要不是它心中仍有一股不甘之气,也该是重新入轮回,转世投胎的良果。 …… 陆雪琼别着脸,不想去瞧老周的船,显然还记着那一句讨尿的恨。 它余气未消。 “要不是为了这道因果,我何必巴巴的给他家赶鱼?还不是瞧着孩子以后去了他家,喊他一声姥爷。” “我也想给云梦送点好的,大江里别的不说,就是鱼最多,吃鱼也能补身子,孩子也能更聪明。” 哪里想到,它勤勤恳恳的赶鱼,昨儿累了渴了,正好瞧见老周,和他开口讨一口水,居然被骂成这样。 陆雪琼捂脸,“我这一辈子,就没有这么丢脸过。” 潘垚:…… 她忍不住替周建章说话。 “他也是不知道你们之间的这道因果缘分嘛,不知者不怪,都是误会。” “再说了,你那会儿讨水的时机,确实不大好。”潘垚期期艾艾,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句公道话,“是挺让人误会的。” “你还说!”陆雪琼瞪了过来,凤眼圆睁,别有一番气势。 潘垚:…… 好吧,她闭嘴,她不说了。 突然,陆雪琼腹肚上有点点莹光溢散而出。 潘垚和陆雪琼都呆了呆,这莹光是魂灵。 “这么快便走了吗?” 陆雪琼面上有些呆愣,虽然早知有这一日,等离别真的到来的时候,还是让人心头难受。 一时间,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陆雪琼又是惆怅,又是不舍,嘴边却噙着一道浅浅的笑,带着淡淡的欢喜和祝福。 她摸了摸肚子,动作轻轻。 再见了,不曾见面的孩子。 潘垚看着魂光从陆雪琼腹中散出,犹如星光,却又像夏日漫天飞舞的萤虫。 光亮绕着陆雪琼飞了许久,似在依依不舍,又似在亲昵的告别。 恍惚间,有一声童稚模糊的阿娘响起,下一刻,魂光淡去,就像当初来娣走的时候一样。 潘垚知道,这是踏上了轮回之路。 陆雪琼手中捏着脖颈中挂着一块玉牌,笑中有泪,“我知道的,我和它之间,缘分尽了。” 潘垚目光落在它脖颈上的玉牌上,有些意外。 这玉牌上落了道安胎符,符箓和她今日为周建章炼化玉扣,绘下的符箓一般模样。 “这玉牌……” 陆雪琼低头看自己脖颈上的玉牌,眼神黯淡了两分。 “这是谢仙长所制,我幼时体弱,怀孩子的时候怀相不好,是我相公上了山门,求了山中清修的旧主,也就是谢仙长,求回了这一方玉牌。” 陆雪琼抬手摸了摸玉牌,常年浸润水中,这一方的玉牌早已经冰冷泛凉,她似乎是想起了旧事旧人,一时间,神情复杂。 “谢仙长是个好人,我那相公……他却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 远处泛起了鱼肚白,鸡鸣破晓,陆雪琼重新潜入水中,水流拂动它的衣衫,如墨的长发犹如水草一般散开。 冰冷的水下,它的模样妖冶却有鬼物的阴森。 潘垚瞧了片刻,犹如一阵风掠过江面,吹皱一江的水。 这一刻,她的心情也像这江水,格外的不平静,也格外的沉重。 片刻后,潘垚落在小庙的屋檐角,侧头去看那残损的仙人跑兽石像。 想着陆雪琼说的话,她心中涌起难过的情绪。 原来,玉镜府君说的,那被师兄剖去了偃骨,生生制成了藏魂瓶,藏魂坛,藏魂鼎的师弟,就是府君啊。 上一次,被她在心里嘀咕是大冤种的师弟。 似乎是察觉到了潘垚不平静的心绪,小庙屋檐的檐角出现一道白影。 白影落在潘垚的旁边,侧头看去,声音温和。 “怎么了?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潘垚晃了晃脚,想说,府君,我都知道了,你以前叫做谢予安,是个特别爱唠叨,喜欢在小本本上碎碎念,心肠又特别软的一个书生。 被两个吵架的小夫妻一人扯一边发,明明是局外人,却被薅得嗷嗷乱叫,结果,夫妻俩谁都没伤着,就你头发被薅掉了两撮。 晚上时候,你将头发摆在桌上,瞅着还偷偷掉了泪,摸着秃了的斑块,你还生怕再也长不出发来。 你被山鬼撵过,被艳鬼追过,被吊死鬼缠过……也曾经被吓得哇哇乱叫过。 那是凄惨的,活泼的,朝气蓬勃的谢予安。 可是,最后,心中坦荡磊落,没有戒备他人的你,却被师兄和从小情同手足的仆人一道害了。 从此,人间不见谢予安,只有泥塑的,石刻的,留一道残魂的玉镜府君。 潘垚越想越心酸。 惨! 公鸡仙人实在是太惨了! 潘垚都不忍心戳玉镜府君的伤口了。 白影的手抚上潘垚的脑袋,带着安抚之意,猜测道。 “是不是打架输了?” 潘垚鼻头发酸,囫囵的点头。 “没错,江里有只大虾,特别的大,壳又硬,钳子又锋利,我差点被钳了一下,心里有些后怕。” 潘垚胡乱扯了个理由。 玉镜府君笑了笑,也不戳破潘垚胡说的借口,手一翻,掌心出现一挂的荔枝精气,笑着道。 “吃吧,吃饱了,下次就有力气打架了。” 潘垚摇头,心情低落,不是想吃。 玉镜府君无奈了,手一挥,半空中出现了许多的气团,皆是潘垚这一段时间来的供奉。 这会儿,它们都漂在小庙上空,积少成多,瞧过去也颇为壮观。 白影停顿了片刻,显然也意外了。 片刻后,再摸潘垚的脑袋,他的动作轻轻。 “我很喜欢,多谢了。” 烤橘子带着橘子皮诱人的香气,潘垚瞧玉镜府君掰开了橘子皮,到底没有忍住,自己也拿了一个,在一旁吃得香甜。 吃了烤橘子,食物的香气和甜度抚慰了那沉重的心情,潘垚的心情好了许多。 天畔泛起鱼肚白,不知什么时候,太阳跃出了山的那一头,晨昏线一路朝小庙奔袭而来,越过树梢,拂过屋檐角的仙人跑兽。 潘垚回头,冲玉镜府君笑了笑。 “府君,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也可以和我说说,我会努力修习道法,以后也可以保护你。” 玉镜府君愣了愣,瞧着小姑娘认真的模样,想说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他只轻轻的笑了笑,道一声好。 下一刻,就见小姑娘那莹莹若有光的元神一跃,跳进了这晨光之中。 远处传来了鸡鸣声,玉镜府君独自一人在小庙的屋檐处,目光落在远处,心中若有所感。 是有故人吗? …… 另一边,潘垚在屋子里醒来,睁着眼睛,瞪了瞪铺了塑料布的屋顶,想起玉镜府君被害这事儿,她还鼓了鼓了气儿。 翻开棉被,袄子都没有裹上,潘垚趿拉着棉鞋就去翻那本符箓手札。 泛黄的纸张上,墨字还清晰可见。 封面被烧了大半,这会儿也被潘垚用挂历纸包得整整齐齐,封面上头,被她用墨字,工工整整的写着玉镜府君手札六个大字。 这是知道府君是手札主人以后,潘垚提笔写的。 很快,潘垚翻到了绘着安胎符的那一页,瞧着上头谢竭忠三个大字,她的眼里簇着火,几乎要将它盯破。 原来,那向玉镜府君求安胎符的就是陆雪琼的相公,谢竭忠。 竭忠竭忠,竭的是哪门子的忠? 呸,就一忘恩负义的! 真是白瞎了这忠心的好名字。 …… 芭蕉村,小庙。 于大仙注意到,今天的潘垚格外的话少。 “这是怎么了?” 潘垚摇了摇头,手中雕琢河磨玉的动作更为细心了。 她现在不能闲聊,她得赶紧将公鸡仙人的神像雕刻好,到时供奉在小庙中。 她都想好了,她要学着想一想,画一道惊才绝艳的六畜平安符,到时,她就把这符箓拿到耀祖叔的养鸡场,保家畜平平安安。 耀祖叔养鸡场里的大小公鸡和母鸡,那都是公鸡仙人的信徒。 再说了,现在讲究的是先富带后富,只要耀祖叔的养鸡场办得红红火火,肯定还有其他人跟着一起办。 到时,耀祖叔只要说一说,宣传宣传,他家鸡寮里贴的是小庙的符,供的是小庙的公鸡仙人,到时,肯定会有更多的信徒涌来。 想到那一幕,潘垚嘿嘿笑了一声,干劲儿十足。 于大仙:…… 他摇了摇头,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 现在的小娃儿啊,他算是瞧不明白了。 又哭又笑的,小狗撒尿。 …… 日头渐渐的升高,暖暖的阳光落在小庙的空地前,时不时的有潘垚叮叮凿玉的声音,别说,还挺催人睡觉的。 于大仙打了个哈欠,有些昏昏欲睡。 “老喽,喝了浓茶都不顶事儿,就跟村子里的老猫一样,镇日里都懒洋洋的。” 潘垚停了手中的动作,正待回话,这时,就听一阵叮铃铃的自行车响,还有老周那大嗓门的声音传来。 “小大仙,小大仙,快快,快给我家二妮儿瞧瞧,是不是哪里有什么不妥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于大仙一下就坐直了身子,动作利索,眼睛圆睁,哪里还有刚才那发困的模样。 潘垚:…… “是是,师父你就是村子里的老猫儿,好奇心和它一样样的。” 于大仙咳了咳,故作正经。 “瞎说,我这是关心你周伯伯。” 来的是周建章,一道来的,还有周建章的闺女儿周云梦,女婿李大煦。 周建章停了自行车,急急的就朝潘垚走来。 “小半仙,快给我瞧瞧,这小玉人,它怎么好像笑得没那么欢了?” 周云梦头一次见到潘垚,虽然听说她年纪不大,不过,瞧到本人时,到底心中还是震惊了下。 就是这样的小囡囡啊。 不过,这皮相是真的生得好! 潘垚到一边洗了洗手,接过周云梦解下的小玉人,低头一瞧,眉头皱了一下。 “怎么样?”周建章着急,“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潘垚点头,“是沾了些煞,小玉人挡住了。” “不过,还是得去瞧瞧,不然这煞气的源头不除,一次两次,小玉人挡得住,事无绝对,也不一定能回回都挡得住。” 周建章:“对对,这就跟贼人不除,日日防贼是一个道理。” 潘垚:“那我先将这煞气化作。” 绛宫微动,心随意动,灵气氤氲于掌心,将缠绕在小玉人周身的煞气化去。 周云梦几人就见那小玉人的玉质好像更通透了一些,就像人放轻松一样,就连小玉人的嘴角也微微翘起。 周建章好歹见识过一次,还能镇定。 周云梦和李大煦直道稀奇。 “好了。”潘垚将小玉人还给周云梦,见她将小玉人戴上,这才问道。 “昨儿有去了哪里吗?” 周云梦连忙摇头,“没,就在家里待着呢。” 潘垚若有所思,“成,我去你家中看看,要是再不成,再带我去山上看看。” 李大煦傻傻,“山上看什么?” 周建章嫌弃笨女婿,“自然是看阴宅,看祖上的风水了。” “噢噢。”李大煦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这不是不懂嘛。” 于大仙夸潘垚:“对,都说千年坟场,不如当年屋场,既然没有出门乱走,想来,这煞气该是屋场有些不合。” 一行人来到白鹭湾的李家,潘垚这么一看,瞬间惊呆了。 “两鬼抬轿,灾祸到。” “你们家这是鬼抬棺的风水,犯了形煞,大凶啊。” …… 34 第 34 章(捉虫) 潘垚这话一…… 潘垚这话一出, 周建章几人的脸色,齐齐大变。 两鬼抬轿,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只鬼也就算了, 竟然还有两只鬼。 李大煦这样的年轻人倒是没多大的感觉,难以置信的同时, 他还恍惚着,不比陈草香, 她这样的老妇人,听到这里, 脚都要软了。 “小大仙, 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十分凶险?”周建章急急的问道。 “对对, 这两只鬼, 能不能想想办法,将它们都送走。” 陈草香连忙附和,说完后又加大砝码,“我, 我们给它们烧大金大银,供奉一桌好菜好饭, 成不?” “你们误会了, 这两鬼抬轿,说的不是真的有两只鬼抬轿子。” 潘垚指着李家的房子, 解释道,“你看,你们这一处的房子在同一条线上,成并排形状。” “你们在中,却比左右两边的房子高出好大一截, 这样一来,就形成了抬肩煞,也就是风水里说的两鬼抬轿。” 潘垚看着李大煦这一处的房子,对他们的运气是颇为服气了。 对于起房子这件事,人人自然都想自家高一点,宽敞亮堂一些,看过去派头一些。 这是人之常情。 只要银钱够,也不过是多添几块砖头的事。 并排的房子,中间门的比两边的高一些,这样的房型,潘垚也有见到过。 远的不说,六里镇上,江宝珠家就也是偷偷搭了小半层,让自己的房子肩挑两边,力压群雄。 不过,李家这一处房子的八卦位置不妥,正好合了两鬼抬轿的风水。 事情就是这么寸,房子盖得威风了,比两边的房子高出一截,偏偏两边房子的朝向同李家的不同,看过去就比他们的来得宽。 如此一来,瞧过去有些像工字型。 两鬼抬轿,屋子成棺。 “不错。”于大仙穿了件深灰色的大棉衣,头戴雷锋帽,这会儿风大,他将手插在袖筒之中,微微躬着背。 听到潘垚这话,他点了点头。 “土土啊,你要记住,两鬼抬轿有两种,一种就是这种犯了形煞的,还有一种就是真的有两鬼抬轿。” 旁边,潘垚听得认真,于是,于大仙教的更用心了。 “那种抬轿房,正好屋前屋后都有坟,如此一来,坟生两鬼,屋子便也成了棺材房。” “屋前屋后通了阴间门,形成阴路,也就是我们说的俗黄泉路,这等宅子更凶,住在里头,那是人不安,牲畜不宁。” 陈草香几人听得心更惊了。 总觉得他们家的牲畜,好像也不宁。 确实是不如别人家的好养活! 李大煦靠近陈草香,小声道。 “妈,以前是我和爸误会你了,不是你偷懒,也不是你手臭,是咱们家的风水不好,养的鸡鸭也蔫。” 陈草香懊恼。 她倒还宁愿是她自个儿手臭,不得畜生的缘分,也不想是这个劳什子的两鬼抬轿。 抬轿!抬轿! 陈草香垮下了脸。 她就一乡下的老太太,祖上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她不配坐这轿子啊。 老太太心里的嘀咕和哀嚎没人听到。 …… 李家这一处的房子坐北朝南,东西两边的屋子却是坐东朝西,屋宅宽,将李家东西方向的风都挡住了。 于大仙略略思忖,开口道。 “风管人丁,水管财,这李家的形煞,克的是子息。” 潘垚听得眼睛亮晶晶,当即就冲于大仙就竖了个大拇指过去,捧场道。 “师父,都说姜还是老的辣,您这双眼儿真利,确实克的是子息。” “好说好说。”于大仙乐乐呵呵,微微拱着的背都直了几分。 数九寒冬的冷风吹来,被小徒弟这么一夸,那也成了暖呼呼的春风。 陈草香欲言又止。 这…… 她也知道啊,她家请他们来看,看的不就是儿媳妇肚子里的大孙孙嘛。 周建章瞪了一眼过去。 亲家母这么扫兴作甚?没瞧见人家师徒正乐呵着嘛。 在潘垚说出两鬼抬轿后,周云梦的脚步就停住了,离屋子也远一点,这会儿,听到于大仙说克子息,她想起了自己前一次莫名流掉的孩子,神情黯淡了几分。 李大煦伸手附上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夫妻两人对视一眼,皆有伤感,也有彼此的安慰。 “对了,两位大仙,我昨儿下午还做了个梦。” 周云梦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的开口。 “我梦到了一棵桂花树,开了一树的桂花,特别的香,我碰了碰树干,心生欢喜和亲切,它也摇摇摆摆,朝我身上落下了满兜的桂花。” 她仔细的想了想,鼻尖好像还有那漫天落下的桂花香,神情都柔和了几分。 “后来,我就在桂花树下睡了,睡得好香,等大煦回来的时候,他按了车铃铛,我才醒过来的。” “不过,”说到这里,周云梦的眉头又皱了皱。 “那会儿醒来,我却心里有点慌,看小玉人的时候,就觉得它的笑模样淡了一些,问了妈,妈觉得好像又没有,天儿迟了,我们也就没有回芭蕉村。” “是这样的。”陈草香点头附和。 “昨儿是还不大瞧得出来,今儿一醒来,我也瞧出来了,这笑模样是淡了,看过去也没那么欢喜,好像眉头都有点簇起。” 梦见桂花树开花? 嘿,这事儿他熟啊。 于大仙一听,眉毛一挑,斩钉截铁道。 “这是胎梦。” 又听胎梦一说,潘垚在一旁偷笑。 “当真?”陈草香欢喜极了,“是大孙子吗?” 于大仙笑而不语。 他才不说呢,说准也就老太太开心开心,说得不准了,到时还砸自己招牌。 像他们这一行,讲究的是打太极,云里雾里,模棱两可。 如此,才能显得高深莫测。 另一边,李大煦和周云梦也开心。 “难怪我摸着那桂花树,心里那样的高兴,大煦,我们一会儿就去医院瞧瞧吧,过几日就年三十了,等开年卫生院的医生上班,还要好几日呢。” “好好,我们一会儿就去。”李大煦搓了搓手,嘴角都快咧到耳朵边了。 他们是有所猜测周云梦是不是有了身孕,不过,高人的一句胎梦,比他们的猜测更让人开心。 周建章觑了一眼于大仙,又去问潘垚。 “小大仙,你怎么说?” 潘垚干脆的点头,“是胎梦。” 别的不说,昨晚魂灵已经入了轮回,只等着十月瓜熟蒂落,投胎来李家。 人家前生的娘,忙前忙后的将鱼都赶来,又送钱又送粮,就为了讨新姥爷一个好,以后疼爱孩子。 这一次老仙儿着实瞧对了。 这桂花树,还真的是胎梦。 …… 屋子形煞已成,陈草香懊恼,旁边,李大煦也在埋怨他娘。 “当初盖房子的时候就说了,咱们听做泥瓦工师傅的,妈你偏不要,什么事都要争人家一头,就是要比叔叔伯伯他们家的,都要更高一截!” “那时候,那泥瓦工怎么说的?” 李大煦想了想,好半晌才记起了泥瓦工的只言片语。 “说什么他们那一行传下的规矩,后头的房子要比前头的高一点,高一块砖都成,咱们在中间门,规规矩矩的最好。” “你瞧,咱们贪心了,争高了,这下成两鬼抬轿了。” 陈草香也懊恼,不过,这事儿又怎么能都怪她? 她将脸一板,颇为悻悻。 “出了事就是妈,你又不是没沾上这大房子的便宜,别的事不说,说亲是不是都好说了?” 李大煦一窒,没话讲了。 这倒也是。 他家房子高,比叔叔伯伯家的瞧过去更气派更敞亮,往常时候,他也是颇为自豪的。 亲家母和女婿吵架,周建章瞧得直想叹气。 “阿妹,让你看笑话了。” 潘垚摇头,“没事,牙齿和舌头还打磕绊呢。” …… 房子既然盖成这样了,房煞已成,总不能将房子再拆了重建吧。 乡下地头不容易,赚钱的路子也少,这盖房子是一代人一辈子的事,她总不能草草的就将人一辈子的努力都毁了。 潘垚认真想着化煞的事。 于大仙想了想,道,“万煞不离五行宗,五行化煞有神功,李家这一处两鬼抬轿的形煞,倒是可以试一试五行通关,阴阳相济的方法。” 潘垚施展望气术,目光似阖未阖,心思入静,视线落在李家这一处的宅子上。 似看非看,目注而达心。 很快,她便瞧到了屋子周身氤氲的气场,如雾如岚。 只见黑色的煞从屋底下头腾空,相互汇聚,最后竟然成为一条长蛇形状,寻常气流夹杂其中,远远看去,这煞有些像是黑白相间门条纹的毒蛇。 血口大张,獠牙尽出。 似乎是注意到了不寻常的注视,形煞猛地朝潘垚方向看来。 下一刻,蛇身支棱,蛇颈蓬炸,犹如一条过山风。 “师父小心!” 潘垚和于大仙站得很近,两人身上皆有修行的气息,只是一人深,一人浅。 这成形的煞察觉到潘垚的目光,竟然也知道柿子挑软的捏,血口一张,腥臭的煞风如黑雾从口中涌来,直奔于大仙的命门而来。 潘垚一个心惊,脚步一转,护在了于大仙前头。 同时,她手中的动作不慢,打鬼棒往身前一挡,护住了自己和于大仙。 周建章几人惊疑不定,只觉得此地突兀的起了一阵风。 风又阴又邪,好似还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臭,却在潘垚面前被挡住了。 明明只是一根普通的棍棒,形成的气流却像一个罩子一样,将众人护在了后头。 “雷来!” “疾!” 潘垚眉眼一沉,神情谨慎认真。 她以指为笔,灵气为朱墨,天地为符纸,速速的在半空中描绘符文。 随着最后一道五雷入符胆,符纹漾起符光。 下一刻,潘垚将手一推,符纹化作一条雷光,猛地朝李家的蛇头绞杀而去。 “打,打雷了。” 周建章几人瞧不到成蛇形的煞,不过,这雷光他们还是能瞧到的。 惊雷如长蛇,带着噼里啪啦的雷光,周建章一把拉过周云梦,将人护在身后。 他长手长脚大块头,眼睛圆瞪,自有一番走大江汉子的气势。 雷光缠上了形煞,犹如两蛇并咬,瞬间门,雷光影动。 到底是能消万恶灭诸邪的雷霆,雷光噼里啪啦的响,黑白的形煞被消去煞气,蛇头高仰,痛苦的摆动蛇尾,却徒劳无功。 只见每一下雷落,它的身形愈发的小去。 末了,它从高空坠了下来,正好落在李家院子之中。 黑白的身形扭动了两下,显然还有一口气,想要借地遁走。 “哪里走。”潘垚动作不慢,打鬼棒重重的插入了地里,入土三分。 “嘶~”尖锐哀嚎的蛇鸣声起。 陈草香和李大煦皆是惊疑相互看。 儿啊,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妈,你也听见了? 多年的母子默契,让两人一瞧,就知道对方说了啥,这么一交流,两人都有些抖了。 潘垚见状,也不麻烦他们了,抬脚走到院子里放农具的小屋,拿出了一根锄头。 “我来我来。”周建章大步的走了过去,接过这比潘垚都要高的锄头,不忘道。 “你这小阿妹拿这锄头作甚,使唤伯伯一声就成,你瞧这刀口多锋利,一不留神,那腿就得被割了。” “谢谢周伯。”潘垚笑眯眯道。 “伯伯掘开这里。”潘垚将打鬼棒拔出,指着打鬼棒插下的地方。 周建章依言而行。 他力气大,每一下都抡到半空中,再重重的锄下,才锄了第五下,就瞧见了坑底的东西。 就见一条黑白纹的蛇蜷缩着,蛇头呈三角形,一看就毒得很。 “嗬!”冷不丁的,周建章这走大江的老汉子都被吓住了。 潘垚手心一拢,簇起一团火,随即,将火往坑洞中一丢,见这形煞的最后一道黑气被消去了,这才放下心来。 “好了,伯伯把坑埋上吧,没事了。” “洞坑深,回头磕绊到云梦姐姐就不好了。” 一听这话,周建章立马回过神来,噢噢两声,连忙将这坑重新的埋上。 见几人都盯着自己看,潘垚想了想,解释道。 “刚刚这蛇身,它是形煞具象化成的形,毒蛇阴鸷毒辣,你们家,应该是见过血了。” 只有见过血,才能将煞养得这么凶。 潘垚的视线落在周云梦的肚子上,想到她曾经莫名流过的孩子,知道这血,应该就是应在这儿。 胎儿生机旺盛,更具先天之炁,这形煞便是吞了那胎儿,这才如此的凶悍。 潘垚所有若思。 难怪,那小玉人才佩戴上一日,上头便沾了煞。 想来,应该是这形煞尝过甜头,想要故技重施罢了。 听到潘垚这话,几人沉默了下。 他们也想到了那莫名流去的胎儿。 周云梦摸了摸脸颊,默默的流了泪。 她就说了,明明,明明她就是晒了衣裳,抬了抬手,怎么就会让孩子没了呢? 李大煦握住周云梦的手,心中也痛,却要表现出男人家顶天顶家的阵势。 “没事,以后都会好好的。” “恩。”周云梦重重的点头。 …… 潘垚没有理会这夫妻两人的互相鼓劲儿,她探头朝李家堂屋的钟表处看了看。 这时候还差十分钟,时针就该转到十一时了。 潘垚思考一番,打算依着于大仙的话,为李家请一幅五行八卦福,疏风理气,调和阴阳。 五行八卦福请福的时间门,在晨时的7时到中午的十三时,眼下这时间门,正好不用等第一日。 东西很快便备好。 红纸裁成方形,狼毫舔墨,潘垚秉气凝神,绛宫微动,灵炁凝于笔尖,下一刻,她挥墨而写,一个端正的福字便在红纸上落下。 潘垚寻了一早就看好的吉位,将福字倒过来贴上。 在福字贴上的那一刻,众人感觉似有一阵清风漾开。 数九寒冬的日子,这阵风不冷,就似今日天上的这轮暖阳,暖呼呼的,吹得人通体康泰,房子也明媚了两分。 陈草香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刚好也要过年了,这福字也应景,倒是让我省了买一张福字对联。” 周建章要去拿红包给潘垚,李大煦拦住了,说是不让岳丈继续破费。 “爸,这事就让我自己来吧。” “云梦脖子上的那尊小玉人,已经让您操心不已了,今儿这事,还是让我自己来谢小大仙和于大仙。” 刚刚青天白日的凭空落雷,还有小院子里掘出的黑白蛇,李大煦现在对潘垚,那是又敬又畏了。 他哪里还敢瞧人家年纪小小,担心她办事不牢。 这分明是资质卓越,年轻有为嘛! 陈草香拼了命的给自家儿子使眼色。 蠢! 有人付钱的好事还往外推? 李大煦当自己没看到。 “你有这个心……”周建章将这一幕看到眼里,心中熨贴。 他还想继续说什么,就听于大仙慢条斯理的开口打断了。 “咳,土土呀,最近在学校里学什么了?我记得你课本里,还有什么升米恩,斗米仇的故事……” “不错不错,小江老师是个会说故事的,你回去后,也给师父我讲讲啊。” 潘垚知道,这是老仙儿在给周伯敲边儿鼓呢。 她偷偷笑了笑,暗地里给老仙儿比了个大拇指,老仙儿腰板挺直,也是笑眯眯模样。 “好嘞!”潘垚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应得超级大声。 “回去我就给您讲,您不知道,我还在学校学了好多本事呢,小江老师奖励了我一沓的本子和一盒的铅笔,夸我是好孩子。” 于大仙:…… 他睨了一眼潘垚,当真是夸好孩子了? 他可是听说了,这孩子和那小宝珠,平时上课的时候,不是手拉着手,就是肩挨着肩,会悄悄的咬耳朵呢。 那厢,周建章听到这话,心中一凛。 老仙儿说得对,他贴补一妮儿,是疼爱一妮儿不假。 可是,凡事都得讲究一个度,别到时把一妮儿婆家的胃口养大,到时升米恩,斗米仇,要是以后哪次事情办得不妥帖,不如他们的意了,亲家反倒成了仇家。 不美不美! 眼下,这女婿看着是还成,不过这亲家母……她确实是有些贪心了。 心思就在一瞬间门流转,周建章话到嘴边,话锋一转,立马变了样。 “成,你也是要当爸爸的人了,有这份担当,我心中欢喜又欣慰。” 周建章一掌拍上了李大煦的肩膀,力道沉沉,李大煦暗地龇了龇牙,惹得周建章哈哈一阵笑,翁婿两人对视一眼,倒是都开了怀,敞亮敞亮。 陈草香气鼓鼓。 算了算了,这儿媳妇精又犟,儿子也憨傻,有便宜都不懂得占,真是活王八! 她扭腰就进了厨房那一屋,准备眼不见是清净。 …… “两位大仙,今儿就留在我这儿吃饭吧。” 李大煦热情的留人。 “这次,我们邮局的年礼是整十斤的羊肉,我去自留地里拔两颗萝卜,这大冷的天,吃一锅的煲羊肉,那日子真是美滋滋的。” 羊肉煲萝卜! 这话一出,于大仙和潘垚两人的眼睛都亮了亮,两人对视一眼,下了同样的决定。 留!必须得留饭。 看在羊咩咩的份上。 “呵呵,那就叨唠了。”于大仙乐乐呵呵。 潘垚师从于大仙,家从潘三金,那脸皮和本事一样样,绝对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当即中气十足,不见外道。 “都是自家人,那我就不和姐夫客气了。” 一声姐夫,李大煦还懵了懵,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哦,原来叫的是他呀。 周云梦在一旁笑,傻样! …… 陈草香对儿子和儿媳妇不占亲家便宜这事儿瞧不上,心生闷气。 不过,她对潘垚可没意见,听到几人要在这儿留饭,她笑得像朵喇叭花,往围裙上擦了擦手,热情道。 “那咱们今儿就吃锅子吧,羊肉汤做底,我再片一些鱼片,菜园子里多择一些菜,再添一些菌子,味道好着呢!” 说完,她风风火火的便忙了起来。 “阿妹,这个给你。” 李大煦去楼上拿了东西,再下来时,手中拿着一个红包,和红包搁在一起的,还有几版邮票。 潘垚接过一看,是生肖邮票,从八零年的猴票,到八四年的鼠票。 突然想到什么,潘垚愣了愣。 李大煦挠了挠头,笑得诚恳,“阿妹,这次的事,真是太感谢你了。” “我在邮局工作,平日里给人送信寄信,还送一些报纸,我自个儿最是喜欢这邮票,这生肖邮票啊,我每年都攒一些。” “我也送你一板,你拿去玩呀。” “我瞧许多小姑娘也喜欢集一些东西,你和大家分一分,换一换,也攒一个册子,好玩着呢。” 李大煦是这个时代最朴实的人,他自己喜欢什么,便想将这份喜欢分享给对自家有大恩的潘垚。 这时候物资匮乏,玩具也少,大家都喜欢集东西,有集卡片的,集糖果纸的,集火柴盒的……最热的,当然还是集邮。 潘垚看着那猴票,推回去,“贵重了。” 李大煦愣了愣。 潘垚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讲。 有时,她随口的一句话,也许便能牵扯到因果,尤其事关财运。 李大煦又推了过去,笑得坦荡。 “没事,我这儿还有,这猴票这两年是涨了一点,我买的时候八分一张,一版80张,现在市场上,涨到快三十了。” “价值是涨得多了一些,不过没事,说了给你,就是给你的,快收下吧。” 什么,三十? 于大仙咋舌了,当下就探过头来看。 这什么东西啊,不能吃不能喝的,居然要三十块钱? 他左看右看,就一普通的邮票嘛,红色的底,上头印一只黑猴子,恩,瞧过去还有点小呆的可爱样。 不过,这也不值得花三张大团结嘛! “收了收了。”于大仙接过。 凭本事赚来的,为什么不要! 瞧潘垚的口袋浅,他就塞到了自己的布褡裢里,开口道。 “先放师父这儿吧,等回去了再给你。” “都是小孩儿玩的玩意儿,啧,竟然还要三张大团结,败家哟!” 要他说,还是买个周老弟那样的黑挎包送来,这才实在! 黑皮的面儿,光亮光亮。 背出去就像大老板,有面儿! 布褡裢的老仙儿惆怅了。 潘垚睨了于大仙一眼。 老仙儿这是目光浅了。 想了想,她凑近于大仙旁边,轻声道。 “师父,你来的时候,注意到云梦姐姐家宅子外头的那条河了吗?” “恩。”老仙儿点头。 潘垚:“宅前环形水,且是活水,这不就是师父你上次给我说的玉带缠腰的风水吗?” 玉带缠腰,腰缠万贯。 这是富贵呢。 “我原先还在想,李家的富贵会应在何处,原来是应在这一处啊。” 潘垚瞅着于大仙腰间门的布褡裢,里头可是装着猴票,以后价值百多万的猴票! 什么? 玉带缠腰的富贵? 于大仙急急的低头,去瞧自己腰间门的布褡裢。 那儿,布褡裢灰扑扑的,是用碎布头缝的,仔细的看,上头有九种花色,最大的那一块是黄色的碎布。 和土土一样,是土土的黄。 于大仙捏着布褡裢,咧嘴笑了。 “师父,是不是特别的惊喜?” “唔……有了!”瞅着那布褡裢,瞬间门,潘垚就想到了合适的比喻,当即揶揄道。 “就像你以为自己就是破庙里的臭乞丐,其实呀,你有惊天动地的背景,出场的时候,带着不平凡的气势,可以像螃蟹一样走路。” “因为呀,你不是别人,是丐班的九袋长老。” “乍看穷,实则豪着呢!” 于大仙: …… …… 35 第 35 章(捉虫) “去去去…… “去去去, 别管是八袋长老,还是九袋长老,说得再好听都没用, 它就是城隍爷的马, 样子货!说来说去,都还绕不出这穷酸的乞丐。” 于大仙嫌弃。 “要我说, 这儿谁像乞丐,那还得是你。” 他瞥了一眼潘垚搁在一边的打鬼棒, 捏了捏自己的九色布褡裢,笑眯眯的要为自己扳回一局。 “你呀, 手中拿的可是打狗棒。” 谁用打狗棒?必须得是破庙里的小乞丐啊。 被说是打狗棒, 黄色的打鬼棒上, 【打邪灭巫朱元帅, 行刑拷鬼孟元帅】,这几个字上有莹光一闪而过。 蠢蠢欲动,似乎是想要敲于大仙一闷棍。 于大仙往旁边挪了一屁股,“哟!这么灵了?” 潘垚抬手拂过, 簌簌而动的打鬼棒安静了下来。 知道什么呀。 潘垚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惆怅。 再等明年,“依稀往梦似曾见, 心内波澜现……”这弯弓射大雕的歌一唱, 心潮澎湃,热血丹心。 保准老仙儿不再满足于当九袋长老, 必定谋朝篡位的要当个丐帮帮主。 毕竟,那样那才够面儿! “以后,你别和我讨这打鬼棒。”潘垚笑着道。 “我讨这个干嘛。”羊肉煲萝卜的香气传了过来,于大仙眉眼舒展,老脸上笑出了褶子花, “为了搭我这布褡裢,更像乞丐吗?” “我才不干!” 师徒两人闹了一会儿,不再提李家玉带缠腰的风水。 尤其是潘垚还和于大仙透露,这李家的财,理应是应在猴票上头。 李大煦是邮局工作的,他平时买多少,收藏多少,是依着他自己的心意,这是属于他自己的财运,就连送给潘垚的那一版,潘垚收下,也是依着李大煦自己的心意,将它送出。 冥冥之中,这财运有一部分便成了潘垚的。 就像于大仙说的那样,凭本事赚的,应得之物。 倘若,李大煦从潘垚口中知道,李家有财运,财运映射在猴票上头,从而,他起了贪恋,有心的去别的地方搜罗,这等于干扰了别人的运道。 如此一来,漏了天机的潘垚,也会欠下一份因果。 …… “羊肉锅来喽!” 这时,李大煦两手端锅的走来,锅里头是冒着热气的羊肉汤。 “让让,大家都让让,小心烫!” 人未到,声先到。 于大仙连忙闭了嘴,不忘凑近潘垚,交代道。 “莫要再说财运一事了,对自己不好。” “还有啊,师父和你说,给人看相算命的时候,凡事往模棱两可了说,不要什么话都往外头说。” “五弊三缺,还是要讲究一些的。师父不想你牵扯太多的因果,以后真成了凄凄惨惨的小乞儿了。” 潘垚听了哈哈笑,“师父,你这是小心眼,还在计较我刚才说你九袋长老的事儿。” 于大仙瞪眼。 胡说,他是那样的人吗? “好了,我知道的,师父,这些我都有注意。”潘垚宽慰于大仙。 世间门之事,运转自有一番因果伦理,要是坏了其中的秩序规定,破坏之人也会受到惩戒,这也就是所谓的五弊三缺。 五弊指的是鳏、寡、孤、独、残。 三缺则是财、命、权。 于大仙虽然道术不精,于看相看风水上却颇有研究,这么些年来,他给别人看事,虽然时常不准,不过,十次八次里,还是有两三次是准的。 早年时,他毫无避讳,所以,五弊三缺中,他占了个独,也就是年老无子女的命。 于大仙摸了摸潘垚的脑袋,难得的温情。 “你这土土是个皮猴,是闹腾我老仙儿一点!不过,这日子倒也不差,算有滋有味儿了。” “啊,那都已经有滋有味了,看来是不需要这羊肉来添味啦。” 潘垚作势要将夹往于大仙碗中的羊肉收回,往自己的碗中搁去。 于大仙急了,“欸欸。” “哈哈,骗你的啦。”筷子一转,潘垚将炖得软香的羊肉搁在于大仙碗中,催促道,“快吃快吃,凉了就腥膻了。” 于大仙吹胡子:“顽皮!” 潘垚宽慰:“师父,你就放宽心吧,消灾解厄是积阴德的事。” “至于旁的事,我也有分寸,不提便牵扯不到因果。” “李家这二鬼抬轿的煞,李家能寻上我,说明我们之间门,本来就有这道缘分,他家命不该绝。” “再说了,要是沾上因果,我自己也会知道,自然会想法子化解了它。” 就像江小青老师那事一样,破了她的一劫,断了一桩姻缘,潘垚就有所感。 后来,她给徐昶补上一道前世情缘,这因果也就断了。 “您就甭操心了,吃肉吃肉。” 潘垚招呼于大仙吃羊肉。 于大仙想了想,觉得潘垚说的也在理。 而且,他曾听他师父说过,五弊三缺,那是因为这术士运道资质不够,承受不住这窥探天机的惩罚,而有的人福源深厚,资质不凡,反而是如鱼得水。 想来,土土应该是后者。 …… 李家是个会享受生活的,堂屋这一处的饭桌,中间门有一块板能活动,拆了这圆板,将炭盆往下头一搁,盛着羊肉汤的双耳锅往上头一坐。 炭火泛红,小火煨着羊肉汤。 炖得发白的羊肉汤咕噜咕噜,小泡泡冒着热气,羊肉软烂鲜香,上头点缀了些枸杞,为奶白色的羊肉添一分的色。 想吃什么菜,自己往里头搁就是了。 这样大冷的天,吃上一炉热腾腾的羊肉煲萝卜,甭提多快活了。 周云梦给潘垚舀了碗汤,笑了笑。 “阿妹,快吃吧,就跟自己家里一样,别客气。” 潘垚仰头,“谢谢姐姐。” 吃着羊肉锅子,陈草香正好一眼瞥到那吉位上贴着的五行八卦福。 红红的方纸,端正的福字往下倒,寓意福到了。 “这纸贴一年,明年得换吧,和对联一样?” 日头一晒,红纸会发蔫褪色的。 陈草香:“到时,我是去供销社买个福联,贴在这一处吗?” 潘垚:“不用不用,只要不出变故,这五行八卦福的颜色不会褪去。” “要是当真褪去了,阿婆你就上芭蕉村寻我,我再给你们请一道。” 陈草香欢喜,“哎哎,这我就放心了。” 于大仙笑着摇头。 街上寻常的五行八卦福哪里有这疏风理气,化煞镇宅的功效啊。 莫看只是潘垚随手写的一道福,须知,符无正形,以炁而灵。 正因为有了那一分的灵,这福字,就有了五行通关,阴阳相济的效果。 就像先人书上说的那样,万物予炁,泥丸草芥皆能济人。 …… 一锅羊肉汤,几盘烫菜,直把一行人吃得肚皮尖尖,浑身暖洋洋。 这吃饱了,还有些发困。 潘垚靠着于大仙小憩了片刻,只觉得自己神魂在云端飘啊飘的,舒坦极了。 “醒醒,快别睡了,咱们得回去,迟了你爸妈得找人了。”于大仙推潘垚,不忘嫌弃,“你个小脏猫,都往我棉袄上流流口水了,埋汰!” 潘垚立马醒来,一抹自己脸,干干的,脸颊一鼓,当即气呼呼了。 “老仙儿骗人!” 于大仙乐呵,“就许你逗师父,就不许师父逗你啊。” “走喽,家去了。” 周建章:“你们先回村子吧,我还得去六里镇码头,下午还能再做半天的生意。” 做生意就是这样,少开张一日,就赚一日的钱。 而钱这东西,对寻常人来说,从来都是细水长流的积攒。 潘垚挥手,“周伯再见。” 周建章又和周云梦唠叨了几句,分外不放心,“爸过两日再来看你。” 周云梦摇头,“不用了爸,年关时候,正是生意好的时候,我初二会和大煦回芭蕉村,到时见也一样。” 想了想,她连忙又道。 “下午我去卫生院,有消息了,我就让大煦去镇上给您捎信。” “好好。”周建章笑得胸腔震动,显然是十分的欢喜。 “要是鱼儿吃完了,再叫爸妈拿,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咱们家的网,兜的都是大鱼,一条条又肥又大,难道这鱼也开始养冬膘了?” 周建章异想天开。 潘垚:…… 还冬膘呢,那是水鬼辛辛苦苦赶来的。 不过,潘垚并没有提陆雪琼的事,也没有提,周云梦未来的孩子,前世,它和陆雪琼有母子缘分。 一来,人鬼殊途,最好莫要有太多的牵扯。 二来,人都是自私的,就像孩子希望父母只有自己一个儿女一样,这当父母的,自然也想让自己的孩子,只有自己一个爸妈。 前世的缘分,就让它尘归尘,土归土吧。 …… 周建章挥了挥手,冲周云梦喊道。 “进去吧,去楼上休息,外头风大。” 潘垚坐在于大仙后头,老仙儿瘦削的身子板将寒风挡住了一大半,她瞅着周建章,长手长脚大块头的周伯伯,对着云梦姐姐还像对待个小囡囡。 真是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走了,有什么事,再去芭蕉村寻人。”于大仙冲陈草香和李大煦点了点头,这才骑着自行车走了。 潘垚坐在于大仙自行车的后座,还得担心老仙儿眼神不好使。 “放心,师父眼神好着呢,平常那是夸张的。” 于半瞎于半瞎,听起来才更像大仙儿嘛。 潘垚:…… “坐好了没?” “坐好啦。” 于大仙一边蹬自行车,一边唠叨,“坐在后头,千万要小心一点,两条脚记得要往外头搁,听到没?” “对了,白鹭湾徐家那叫莳树的小子,你认得不?” “应该认得吧,我记得也就大你几岁,今年该是五年级了。” 还不等潘垚回答,于大仙自个人又自言自语了。 “认得。” 潘垚点头,瞧着两边的景不断的往后退。 落了叶子的枯树,挂着冰凌凌的霜雪,地上枯草丛丛,偶尔瞧见几个村民,大家伙儿都穿一身灰扑扑的袄子,两手插袖筒,微微躬着背。 冬日,是萧条又单调的美。 “在咱们学校里,小伙伴们就算不认识各个老师,也都认得徐莳树,他是大名人。”潘垚随口应道。 “哦?”于大仙好奇,“为什么啊?是不是瞧那小子生得好?” “唔,我记得他是长得不错,也不知道像了谁,尽挑着爸妈好的地方长。眉眼清秀,鼻子高高,个子也长得高。” “怎么,你们小姑娘家家的,都瞧上他了?” 于大仙乐呵呵的调侃。 潘垚:…… 她抬手,在于大仙腰间门用力掐了下。 “哎哟哟,疼疼疼。”于大仙皱巴着脸喊痛,“小祖宗,再拧咱师徒两个都得去沟里了。” 潘垚这才松了手。 哼,不正经的老仙儿。 生得好吗? 潘垚没有留意过,反正,是不如她们跳皮筋更吸引人啦! “他是我们学校打铃的哥哥,大家都说了,对他的感觉复杂着呢,用书上的话来说,那叫做爱恨交织。” 潘垚眉眼一耷,转而深沉。 “上课的时候,大家都讨厌他,下课的时候,大家就又喜欢他了。” 反反复复,重复着讨厌和喜欢的情感,实在是磨人极了。 于大仙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 “你们这些娃娃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想以前时候,大家想要读书都没地儿读书,哪里像现在哟。” 似是想起了旧日时光,于大仙摇了摇头,感叹这日子,真是一年比一年好。 真是悔自己生得太早了一些,赶不上这好日子。 潘垚催促,“老仙儿,徐莳树怎么了?” “哦,他呀,以前坐他阿爸的自行车,差不多也就你这么大的时候吧,他自个儿皮,还不懂得听话,两只脚没有翘起来,他爸一蹬车踏板,没蹬动。” “说起来,他爸也是唬啊,蹬不起来自行车,他就手撑着车把,站起来用力的蹬。” 潘垚眦着牙,嘶了一声,眼睛大大又机灵。 站起来蹬,这事儿……听着就疼! “后来实在蹬不动了,他停下一瞧,好嘞,原来是身后那皮小子的脚被车轮子卡了,右脚去了好大的一块皮肉。” 于大仙摇头,“啧,听说流了好多血,那疤老大了,卫生院的医生都说了,这疤啊,这辈子是都消不下去喽。” 说完,于大仙微微侧头,低头睨了一眼,满意的瞧见后头那两只脚丫丫翘得高高的。 很好,小丫头还是听话的。 潘垚摇头晃脑,“竟然还会站起来蹬……有一些爸爸哦,真是不懂事,他们才是最危险的。” …… 两人说说闹闹,很快便到了芭蕉村。 潘家门口,于大仙喊住了要推院子门的潘垚,“土土等等。” 潘垚的手还扶在院子门上,回过头,就见于大仙从布褡裢里头翻出了红包和邮票。 “明儿去镇上,师父再给你带个邮册回来,那李大煦说得对,现在的小娃娃喜欢集东西,咱们也集一个册子。” “别以为小娃娃不懂,是人都势利着呢,别人有,你没有,就得被别人笑。到时啊,你拿着邮册和大家在一起玩,册子一亮,倍儿有面。” “喏,拿回家收好吧。” “对了,那猴子就别搁在册子里头了,回头耍丢了,想想都心疼。” 于大仙只要设想那一幕,就心疼得直啜牙花子。 哎哟哟,是玉带缠腰的富贵哟。 潘垚立在木门处,笑道,“就搁师父那儿吧。” “我拿着作甚?”于大仙没好气,“我都这把年纪了,这东西不能吃不能喝,就一好看的。” 他嘀嘀咕咕,“还真应了你那九袋长老一说,它再九袋,再威风,也还是个乞丐。” 潘垚嘿嘿一笑,扬了扬红包,“那我给师父买好吃的,明儿去供销社,咱们也买个和周伯一样的黑皮挎包,要比他的还大一些。” 于大仙喜上眉梢,“知我者,土土也。” …… 时间门飞快,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拜灶君的日子。 灶房里贴上了新的灶君神像,甘蔗、橘子、豆腐、芥菜、灶糖灶饼,瓜果蔬菜凑一桌供奉,灶君口粘糖瓜,请他上天言好话,来年平平安安,顺顺遂遂的。 噼里啪啦的爆竹在村子里响起,小娃儿们凑在一处耍,跳绳跳房子,红领巾蒙着眼睛,玩起了摸鱼摸虾。 徐莳树跟着爸妈来芭蕉村走亲戚,大人之间门谈事,他被打发到屋子外头,让寻小孩儿玩去。 ……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三十晚上守一守,大年初一扭一扭!” 童言童语,七嘴八舌的在芭蕉村里响起来,路过的大人们听见,脸上都悄悄的浮起一道笑意。 潘垚也和村子里的燕子姐几人在跳房子。 树枝在泥地上画出了一个小房子,房子中有许多的小格子,从近处写到远处,画着一到十。 每个小朋友手中捏着一片小碎瓦,这就是踢房子的子。 子不能出房子格,不能碰触房子的线。 潘垚和燕子姐猜了猜拳,她出剪刀,燕子出布。 “哈哈,我赢了。”潘垚哈哈一笑,朝着地上的子就踢去。 燕子大名儿潘燕妮,是潘垚叔公家的孙女儿,比潘垚大上三岁,算是堂姐。 出了布,她就懊恼的垮了脸,站在房子里头不动,巴巴的瞅着潘垚,嘴里嚷嚷道。 “三土,我们都知道你厉害,你得放放水,不能一下就踢到顶楼的格子。” “对对,不然下次就不和你一起玩了。” “你作弊!” 七嘴八舌的声音朝潘垚讨伐而来,不是因为什么,着实是因为,潘垚实在是赢了太多次了! 小伙伴都喜欢赢,谁想一直输呀。 潘燕妮气鼓鼓,要不是这三土会甜甜的喊她一声姐姐,软乎乎的还白,像她最喜欢吃的白面满头,她早就不带着她玩了! 潘垚正要踢瓦片,听到这话,脚下的动作停住了。 一时间门,左右为难。 她也还是小娃娃,她也想赢呢。 瞅着潘燕妮叉腰,像大伯母一样的恶狠狠表情,知道她这次是真的着恼了,潘垚缩了缩脖子。 罢罢,细水才能长流,不然,她就先输上一回? 不成不成,故意输,那是对对手的不尊重。 念头才起,就被潘垚否定了,她想了想,道。 “燕子姐姐,你先别生气。” “这样吧,我背过身来踢小瓦片,踢到哪里,我就跳到哪里。这样,我虽然脚上力道灵活,但难度也高了呀,这样一来,咱们就公平了。” 背过身来踢? 那不就看不到格子,说不定就碰线出线了? “成!”潘燕妮几人一想,马上都应了下来。 潘垚瞧了一眼格子房,将位置记在心中,这才背过身。 脚尖一点,随即,那片破瓦落在鞋子尖,只见轻轻一个用力,碎瓦片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好看的弧度,一分不差地落在了最顶格的位置。 “哇。”潘燕妮几人瞪大了眼睛。 “不成不成,”几人闹腾,“你跟着老仙儿学了本领,肯定是会电视上说的轻功武功!” “这不公平,咱们不玩这个了,咱们玩别的。” 一时间门,大家伙儿心中,老仙儿的形象一下就拔高了,仙风道骨,是隐居在乡下的绝世高人形象。 大家伙儿瞧潘垚,那是又羡又妒。 “要不,我们就玩摸鱼摸虾,让潘垚做鬼。” “对对,反正她捉人也厉害。” 潘垚好脾气,反正她都喜欢玩! “好啊,我带了红领巾。” 说完,潘垚就往口袋里摸出一条红领巾,利索的往自己眼睛上一蒙,探出手就开始摸鱼摸虾。 “开始喽。” 小伙伴绕着潘垚,嘻嘻哈哈,潘垚略略放了水,要抓到人时,又让他们从她手中溜走。 很快,这里只有小孩尖锐嬉闹的笑声。 大家伙儿又喜欢和潘垚玩了。 “捉到了!” 潘垚摸到一处枯树下。 她旁边这个人的气息有些浅,还不会躲,正好,她当腻了鬼,一把就将人抓住了,扯着对方的袖子,另一只手去摘自己眼上的红领巾。 今日天光有些黯淡,光落在眼里也不太刺眼,红领巾扯下,瞧见手中抓到的人,潘垚的眼睛瞪圆了些。 徐莳树脸红了红,“我,我没有玩,就在这儿看着。” 潘垚松开手,意外不已。 她抓到的人竟然是徐莳树,他们六里镇小学的小名人,有手表,特别豪,上课拉铃,下课也拉铃的徐莳树。 “徐莳树,你怎么在我们村子?” 潘燕妮跑了过来。 徐莳树:“你们村的陈清水,他是我家亲戚,我们来走亲戚的。” 都说皇城根脚下,石头一砸,随便一个都是皇亲国戚,他们这村子里呀,也不差皇城,随便一指,七拐八拐,都带着血亲呢。 潘垚和潘燕妮恍然,是水伯家的亲戚啊。 “那你也一起玩吧。”潘垚将红领巾塞到徐莳树手中,笑眯眯道,“正好,轮到你做鬼了。” 徐莳树低头看红领巾:…… 怎么就轮到他做鬼了? 最后,徐莳树颇为无奈的将眼睛蒙上,喊了一声开始喽,探手在前,开始摸鱼摸虾。 这个时候工业产品都还贵着,徐莳树有手表,应该是不差钱的。 可是,在和潘垚几人玩耍时,潘垚瞧到,他的裤子短了一些,露出脚踝的位置。 这年月辛苦,小孩的衣衫不合身常有,不过,这数九寒冬的天气,脚踝露在外头,着实是有点冻人。 他脚踝处能见到一块疤,半数藏在裤腿中,露出的一点,狰狞不平。 足以想见,当初这伤,几乎见骨。 卫生院的医生说的对,这疤,估计得留一辈子了。 …… 36 第 36 章(捉虫) 鞭炮声接连…… 鞭炮声接连的响起, 过了一会儿,噼里啪啦的声音停歇,村子里安静了许多。 潘垚招呼几人, “好啦, 咱们该回去了,这会儿灶君上天言好事, 我们也该回家吃饭了。” 一听这话,几个小孩子齐齐欢呼。 “灶糖灶饼!” “炒米炒米, 我喜欢吃炒米!” “不对,芝麻糕才好吃!” “好吃好吃, 我都喜欢吃。”这是不挑食的小伙伴。 这时候好吃的东西少, 小孩子都爱吃甜的, 想着家里的灶糖灶饼, 摸鱼摸虾的游戏都不好玩了。 再说了,这个点也差不多到了吃饭的时候。 要是自己不懂得回去,回头阿妈和阿奶来找,那是会拎着苍蝇拍的。 苍蝇拍打人是不痛, 不过,苍蝇拍那竹条打屁屁, 那是特别特别痛的! 小伙伴们想到这, 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屁股,你瞧瞧我, 我瞧瞧你,喊一声明儿再玩,就做鸟散状跑开了。 没一会儿,刚刚还热热闹闹的这一处地方,就只有小猫两三只了。 徐莳树摘下红领巾, 瞧着这儿只剩潘垚和潘燕妮,还有些发愣。 “莳树哥,给我吧。” 潘垚伸出手,向徐莳树讨红领巾。 “哦,给你。”徐莳树回过神,连忙将红领巾还给了潘垚。 潘垚将红领巾一团,直接塞到口袋里,就听旁边的潘燕妮问道。 “徐莳树,你要去哪里?是回白鹭湾还是去清水伯家呀,今晚是在他们家吃饭吗?吃完饭,我们还一起玩吧。” 一连串的话朝徐莳树砸去,问得又快又急,就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的。 那厢,徐莳树想到自己走出陈家时,听到的只言片语,眼里有道黯然闪过。 他摇了摇头,“不了,一会儿我们就回去了,下次再一起玩吧。” “噢。”潘燕妮眼里闪过失落,拉起潘垚,“那我们就先走了。” “徐莳树再见。” 潘垚也冲徐莳树笑了笑,挥了挥手。 “莳树哥再见。” 待潘家两姐妹走得瞧不到背影了,徐莳树低头在这一片找。 最后,他在那被踩得模糊了线的房子顶楼的泥巴土里,找到了一片小碎瓦。 徐莳树弯腰将这小碎瓦捡了起来,左看右看。 明明就是普通的瓦片,怎么在潘垚那小姑娘手中就那么听话呢,简直是想踢到哪里,就是哪里。 “莳树。”这时,一道男人呼唤的声音传来。 “我在这里,爸爸。”徐莳树急了急,那片小碎瓦也没丢,抓在手心,手往身后背了背。 “叫你出来玩,随便走走就是了,怎么还跑这么远?让我和你妈妈一顿好找。” 徐平皱着眉头走了过来,人未到,讨伐的声音先到,他身边还跟着徐莳树的妈妈陈玉梨。 徐莳树小声,“下次不会了。” “这次算了,走了,回家了。” 夫妻两人脸上的表情都不怎么好,徐莳树就更不敢开口,怕触到霉头。 旁边,徐平想起刚刚的事,还臭着一张脸,路上,他越想越是气怒,当下就骂骂咧咧的骂开了。 “他陈清水算什么亲戚啊,我们家有点困难,找他们帮忙,那是看得起他!” “他倒是好,左推右推,钱没有借,就给了几件破衣服,这是什么意思?把我们当乞丐打发了吗?” “我徐平这辈子就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 “好了好了,都在外头,咱们借钱不是多光荣的事,你也小声一点。” 陈玉梨觑了徐莳树一眼,转过头,对着徐平又压低了声音,道。 “孩子还在旁边听着呢。” “哼!算了,我不和陈清水这种乡巴佬计较!” 徐平看了一眼徐莳树,他是个小个子的男人,对于这快有自己高,又样样出色的儿子,他也不想让自己在儿子心中,留下太不堪的印象。 当下深呼吸,努力压下气怒,骂骂咧咧的又说了几句陈清水没有亲戚情谊,到底还是收了话头。 不过,再最后时候,徐平越想越不甘心,冲陈玉梨就呸了一声,认为都是媳妇不争气。 “你娘家的亲戚,都无情着。” “还是你堂哥呢!” “说来说去,他们就是不看重你这个做妹妹的,这才拿了这么点破衣裳打发我们。” 陈玉梨脸僵了僵,“大家都不容易,就乡下地头,赚点钱都是靠地里的出息,是不比你们徐家的阔气。” “再说了,钱在别人的口袋里,也是人家辛苦赚来的,他不愿意借,我总不能赖死赖活的抢出来吧。” 她说着说着,心里也有一股怒气怨气。 当下也顾不得刚才自己说的,儿子还在旁边看着听着的话,不管不顾的就埋怨开了。 “你们家是富,家中是金山银山的富贵,在我们这儿,一个月拼死拼活,也就三五十块钱的工资,就这活儿,还不是谁都能有的,得有手艺才成。” “香江那边呢?上回我可都听说了,平均都有三千块的港币薪资呢,就算什么都不会,去外头当个洗碗工,一个月都能拿1500块!” 一千五百块的港币,换成人民币,也能有一千三了。 在芭蕉村白鹭湾这边的船厂里干活,一千三,得干五个月的时间才能赚下。 陈玉梨神情恨恨,“你们徐家多豪气啊,祖上还是咱们这一片的地主,毫不夸张的说,半座城都是他们的!” “要说这有钱的人就是鬼精,半点不假!当年,他们的鼻子多灵啊,才有点动静,一家子就都跑到香江外头去了。” “就是去了外头,那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他们也不是打工的,现在是香江那边的老板!” “你看见他们大方了吗?每个月寄个百八十块的,还真就指头里漏了个小缝隙。” “要我说,你们徐家,这才叫做打发叫花子呢!” “现在倒好,好几个月都没消息了,家里就跟断了炊一样!” 陈玉梨一把拉过旁边的徐莳树,指着他的裤子管,神情激动的说道。 “咱们树儿长得快,去年的冬衣棉裤都短了一截,钱呢?今年的钱怎么就不寄回来了?” 徐平瞅着儿子露出脚腕的裤腿,心中烦闷,用力的薅了薅发,怒吼声压抑的从嘴里低声喊出。 “就跟你说的一样,钱在人家口袋里揣着,人家不给,我有什么办法!” “再说了,人家和我有什么关系?” “徐家是富贵,我是姓徐,可是,我们又不同宗,要是真同宗,前几年咱们家也不会太太平平的。” “徐家老爷子不过是瞧着咱们树儿合眼缘,这几年才这么照顾咱们家。” “倒是你,一个妇人怎么当家的?” 徐平开始算账。 “以前时候,徐家每个月都托人送百八十块过来,年节时候只多不少,一年算下来,也一千好几了吧。现在怎么会连树儿的冬衣都买不起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陈玉梨就更气了。 “你还好意思说,这些钱到底是谁花了?” 她也叉着腰算账。 “你今儿请这个哥们,明儿请那个哥们,今儿是二锅头,明儿是百乐啤,要烧鸡配酒,又要烧大鹅当下酒菜,时不时的,还要再来一点卤煮!” “现在你问钱去哪里了?钱不都是被你吃完喝完了吗?” 陈玉梨激动,叉腰唾沫飞扬。 徐平节节败退,颇为悻悻,“我都把钱给你把着了,你也不看着一点……” “呸!你说这话,也怕风闪着舌头了?” 陈玉梨阴了一张脸,还不等徐平将话说完,就被她截断了。 “把着钱?我就你老徐家的库房大丫头,瞧得到也摸得到钱,就是使不着钱!” 这下徐平不认了,“欸欸,你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啊,还库房大丫头,我是那当少爷老爷的命吗?回去咱们就去房间里翻一翻,看看你花没花这钱了!” “雪花膏,珍珠霜,蛤蜊油,口红……对了,你还抹摩丝呢!” 徐平也越说越大声,“乡下地头,我就没见到哪个婆娘像你这么花俏的!” “明明生得也不咋样,那口红一抹,就跟个大妖怪似的,你还以为你自己多漂亮,还嘟嘟嘴,眼睛眨巴眨巴的问我好不好看,我就不吝得说你!” “真是丑人爱作怪,茅坑里照镜子,尽臭美去了。” 陈玉梨气急,“徐平!” 徐平吓了一跳,往徐莳树身边躲了躲,“咋样,被我戳到痛处了?恼羞成怒了,还想打人不成?” 周围有村民走过,瞧见徐平和陈玉梨都认得,还热情的打了招呼。 “这是去哪里了?” 徐平和陈玉梨立马变了笑脸,夫妻两人和和气气,亲亲密密。 “走亲戚去了。” “今儿祭灶,你们还去走亲戚啊,家里灶君都供奉了吗?迟了灶君该上天禀事了。” “供了供了。”徐平和陈玉梨两人脸一僵,笑得有些艰难。 哪里供了,他们家都揭不开锅了。 祭灶这一日,都要去娘家借钱去,两只口袋哐当哐当的响,尽是几分的硬币。 哪里还有钱买这灶糖灶饼,买鞭炮香烛,给灶君换新的神像。 徐平和陈玉梨笑得艰难。 他们从来不知道,原来不想笑的时候,还要粉饰太平,这嘴角竟然这么的僵,这么的沉重,犹如千斤坠着一般。 徐莳树早就接过他们夫妻两人谁都不想拿的布兜。 里头装着芭蕉村亲戚,陈清水舍的几件衣裳裤子。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眼帘低垂,目光落在这布兜上。 尚且稚气的脸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瞬间有了棱角,细长的手指捏紧布兜。 因为用力,指尖微微泛着青白。 原来,有的时候瞧见屋子里有蟑螂了,他以为只有一两只,不想,拉开屋里的抽屉,竟能瞧到许许多多的小蟑螂。 密密麻麻,窸窸窣窣,直让人心底作呕发寒。 …… 好在,村民也有自家的事儿要忙,寒暄了两句,两只手便插在袖筒中,微微点头致意,躬着背便往家的方向走去。 徐平和陈玉梨齐齐沉了沉肩,垮了垮脸。 长气一出,瞬间放松了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相看两恶心,一下就想起了刚才的罅隙,哼了一声,别过头,不再看对方。 “算了,不和你吵了,这大过年的。” “呸!说得好像谁爱搭理你似的,脸比那石磨都大!” “徐平你!” “我什么我,我说的是实话!你就是脸大!抹粉擦脸也脸大!” “……” 两人又拌嘴了几句,徐平和陈玉梨怕再遇到熟人,暗暗掐了掐对方的胳膊肉,到底还是闭了嘴。 两人多少还是要点面子的。 现在和前几年又不一样,那时候大家都穷,倒是无所谓,他们这是等于富过,现在沦落到借钱过年,说出去,肯定会被人在背后说嘴。 乡下地头说大不大,稍微有点事儿便是风吹草动,到时,这事儿定然沸沸扬扬。 想到大家伙儿都来问他们,或是真关心,或是打着关心的旗号八卦,更甚至是幸灾乐祸,徐平和陈玉梨都打了个寒颤,默契的不提这事了。 乡间路上,陈玉梨和徐平各骑着一辆自行车,徐莳树坐徐平后头,一家人闷头闷脑的往白鹭湾方向骑去。 …… 芭蕉村,潘家。 潘垚到家的时候,潘三金正将大公鸡往鸡寮方向抱,瞧见潘垚,他笑了笑。 “回来啦?” “有没有玩出汗了?要是汗湿了,就去屋里换一身新的,你阿妈在屋里收拾,你喊她给你擦擦汗也成。” “没有出汗呢。”潘垚摇了摇头,瞅着潘三金手中的大公鸡。 “爸,今儿要宰鸡吗?” “别胡说,这是刚刚抱在灶房,让它送灶君上天的神马。”潘三金喜滋滋,“今年不吃它,等再养肥一点,十五的时候吃。” “喏,这是神马的干粮。” 潘垚一看,什么神马的干粮,就一小块的馒头,这会儿还扎在公鸡的脚边。 “嘿嘿,意思意思,这就是个吉利的意头。” 潘三金一拍大公鸡的屁股,将它往鸡寮方向丢。 下一刻,就见大公鸡扑棱翅膀,锥子嘴一张,喔喔喔的便往鸡寮的木桩上头飞去。 油光水亮的金毛,尾巴略带幽蓝,别提多神勇了。 潘三金撇嘴,瞅着啄脚边干粮的大公鸡,不满意的嘀咕道。 “这会儿倒是活泼,刚才拜拜的时候,掐你屁股,你才扑棱两下翅膀。” “也不知道是你偷懒,还是灶王爷喝醉了酒,不好驮着上天……啧,果然,这干活的,都是不积极的。” 潘垚:…… 没错,别人家用糖粘灶君神像的嘴巴,她三金爸听了老仙儿的话,坚决要用酒糟。 说是老仙儿说了,灶涂醉司命,门贴画钟馗。 这用酒糟啊,才是正途。 …… 今儿村子里的陈林家宰了羊,潘三金知道潘垚爱吃后,也买了十来斤。 这会儿,周爱红剁了羊肉,做成肉泥,调了馅儿。 潘三金在桌上擀饺子皮儿,周爱红手一捏,手势灵巧,一个白胖的饺子便被包好了。 潘垚守着灶膛的火,时不时的再踩上小杌凳,掀开锅盖,瞧大铁锅里的水沸了没有。 “沸了沸了!”潘垚转头,开心的喊道。 “好嘞,就先煮几个给我闺女儿尝尝,瞧瞧你妈妈调的馅儿够不够味!” 潘三金站了起来,拿过三角架上的圆竹盘。 里头有周爱红码得整齐的饺子,个个白胖,肚子处透一点青,那是混在饺子里的韭菜。 周爱红嗔了一眼,“还是看看你爸爸擀的皮儿够不够筋道吧。” 潘三金故意扁扁嘴,朝潘垚假意哭诉,“你妈妈她又埋汰我了。” 周爱红翻白眼,“谁埋汰谁呀。” “不吵不吵,肯定都好吃!”潘垚肯定,颇为能耐的放下豪言壮语。 “一会儿,我一气儿能吃两碗,不,三碗!” 小姑娘稚气又捧场,潘三金和周爱红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里看到了笑意。 这个年,真好啊。 他们家也有小孩稚气又可爱的声音,热热闹闹的。 头一次觉得,过年也没那么的累人了。 不大的厨房里,15瓦的灯泡晕着暖暖的光,外头北风阵阵,吹得木门咯吱咯吱的响。 风从缝隙吹了进来,灶膛的火燃烧,哔啵哔啵的作响,锅里的水冒着烟气,伴随着煮饺子的清香,格外的暖乎。 “恩,好吃!”潘垚拿汤匙舀了一颗,呼呼吹了两口气,就朝饺子咬去。 最先涌到嘴里的是面皮的滋味,淡淡的,带着粮食独有的香气,烫又软,还有筋道。 接着是羊肉的馅儿。 加了姜汁,它一点儿也不腥膻,咬下一口,整个口腔都充斥着羊肉的香气,还有几分韭菜的香味。 里头汤汁满满,咸香可口。 潘垚先凑过去,就着咬破的地方,将这汁水吮吸,待汁水没了,这才将整个饺子往嘴巴里塞去。 “欸,你这孩子,慢点吃,烫着呢。”周爱红急急开口。 “我不怕烫!”潘垚呼哧呼哧两下,显然还是怕烫的。 那鼓鼓的腮帮子,大大的眼睛机灵又可爱,周爱红和潘三金瞧了,那是怎么看怎么爱。 他们家闺女儿,怎么地都好看。 “爸妈,你们也吃呀。” 潘垚拿着碗和漏勺,给周爱红和潘三金也盛了一碗。 另外,她还拿了小篮子,装了两份,准备一会儿拿去老庙,一份给老仙儿师父,一份给玉镜府君。 …… 北风呼呼的刮,冬夜是晦涩的,天上云层很厚,不见星星,也不见月亮。 小庙屋檐檐角,仙人跑兽石像周身氤氲着月华,远远看去,天上无月,却像月亮坠落在了凡间这一处的屋檐处。 潘垚化作一阵风,绕着这团光亮转了两圈,这才朝芦苇江的方向奔去。 今儿,她可不是去玩耍的。 潘垚准备向水鬼陆雪琼学一学这赶鱼的技巧,她今儿玩耍的时候,已经学会了童瑶。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 后天就得磨豆腐了,到时豆腐都磨了,又怎么能少了鱼呢? 再说了,过年不吃鱼,那还讲什么年年有鱼! …… 冬日的芦苇江很静,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远远的,就见江面被吹得发皱。 汀州边,芦苇干枯,芦絮蓬蓬,这时候野鸭子也怕冷,缩在芦苇丛中,借着那干枯的芦苇草抵挡寒风。 “陆雪琼,陆雪琼。” 潘垚卷着北风,从湖面掠过,寻了一圈没有瞧见陆雪琼,她想了想,心随意动,身子一转,又朝六里镇的方向掠去。 码头边,几艘船停在码头边,今儿风大,江水微漾,船身随着江水轻轻摇晃。 周建章就是被这摇晃摇醒的。 倒是也不赖这摇河的北风啦,主要是今儿是小年,他高兴! 嘿嘿,再等八个月,他就能瞧到他家大孙子大孙女儿了,那时天儿热,大人坐月子是辛苦了一点,不过,小娃儿穿得少,到时也灵活。 这一快活儿,周建章就贪杯了。 他多喝了几盅的酒,这会儿醒来,摸索到枕头边的手电筒,随手就裹了件大衣,准备去甲板外头屙一泡。 河里,陆雪琼巴巴的看着周家的船。 两厢照面,一人一水鬼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样的缘分? 周建章提着裤头,眉头倒竖。 呵!这水鬼,竟然还有脸再来讨水? 陆雪琼:…… 它简直百口莫辩。 “不不,大哥……我今儿不讨水。” 说到讨水的事,它还掩了掩脸,一副羞煞它也的模样。 周建章:……哼,无耻水鬼,又来迷惑人心! 不过,不怕,他船上有符! 周建章警惕,偏偏腹肚涨涨,急得他又想骂人,不,骂水鬼了。 “陆雪琼,来。” 潘垚来的时候,正好瞧到这一幕,她轻轻的落在陆雪琼旁边,化作一汪的水,牵着它冰冷的手往前。 两人犹如那大尾的鱼儿,游动间,身姿轻盈灵动。 潘垚在前,还回过头看了陆雪琼一眼,见它跟来,冲陆雪琼笑了笑。 水中,她眉眼弯了弯,眸光浅浅,周身漾着莹白的光,不似修行之人的元神,倒是像水里的小精怪。 “呼!” 在远一点的水域,潘垚钻出水面,虽然没有感觉难受,她还是依着肉..体时的习惯,钻出水面那一刹那,用力的呼出一口气。 “我找你好一会儿了。” “我找你好几天了!” 潘垚和陆雪琼异口同声。 两人愣了愣,随即相视一笑,颇为开怀。 “你找我什么事啊。”潘垚好奇。 “我想去看看云梦。”一说起这事儿,陆雪琼眉头微蹙。 “我也是听那周建章和他娘子说话,才知道,原来云梦他们家竟然有二鬼抬轿的煞……我,我那孩儿,它竟然险些又投不成胎了。” 陆雪琼心有余悸,“我想去看看。” 潘垚想说,你们母子缘分已经断了,它不再是你的孩儿,该是云梦的孩儿。 可是,瞧着陆雪琼的样子,想到她们相依为命多年,到底没有忍心,将话说得这样直白。 “它没事,那形煞已经被我诛去,那一处屋子,我也用五行八卦福来疏风理气了。” “那孩子,今生应该是能够平平安安的投胎了。” 陆雪琼摇头,“我就去瞧瞧,远远的瞧一瞧就成。” “仙长,求仙长帮我。” 看着陆雪琼,潘垚只能叹一声,当真是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 周建章是这样,水鬼陆雪琼也是这样。 “好吧,这会儿夜深了,我明儿准备些东西,再带你去白鹭湾看看。” “只是远远的看一看哦,你是水鬼,阴气重,会冲到孕妇的。” 水鬼在水中力大无穷,上了岸却像鱼儿上岸,双腿形同摆设,行走不便,双手也会没了力气。 “好!我都听你的,一定不会靠太近。” “咱们说好了,你明儿记得来接我。” 只是一日,陆雪琼自然等得,她急急的重复,就怕潘垚又反悔了。 潘垚点头,“既然应了你,我自然会记得。” “仙长,你寻我又是为了何事?”这下,轮到陆雪琼好奇了。 一说到这,潘垚立马振奋了起来,她快活道。 “童瑶里都唱了,二十五,磨豆腐,我今儿特意和爸爸摇了小船,下了两张大网,我想寻你,让你教教我怎么赶鱼。” 她在水里瞧到的鱼,都不如水鬼赶的大条。 想来,这术业有专攻,赶鱼这事,还得是在大江里待了许久的水鬼来得熟练。 陆雪琼也干脆,一下就应下了。 下一刻,她便犹如一道疾驰的箭,在水底穿梭而过,潘垚跟在后头,听她如数家珍,告诉自己那些大鱼的老窝在哪儿。 陆雪琼前头的鱼也越来越多。 …… 北风刮了一阵又一阵,冬日时候,还是被窝里更舒坦。 “我回去了,明儿来寻你。”潘垚喊了一声,如一道流光,朝芭蕉村方向跃去。 陆雪琼半浮在水中,看了片刻,左右无事,它潜下水,准备再多赶一些鱼给潘垚。 …… 芭蕉村,小庙。 一道白影从氤氲的月华中出现,他照例坐在屋檐处,视线远看,目光沉静。 夜晚,一如既往的安静又寂寥。 这时,天空噼里啪啦的下起了一阵雨,雨下得颇大,落在瓦上,是哒哒哒急促的声音。 雨幕中,玉镜府君侧头朝仙人跑兽石像看去,那儿,照旧摆着一个小篮子。 掀开篮子浮盖,他有些意外,里头竟然是一盘的饺子。 宽袖一拂,盘子落入了莹白的手中,只见玉镜府君手拢了拢,饺子重新氤氲起了热气。 玉镜府君迟疑了下,夹起一个尝了尝。 是热乎的,鲜香的。 人间凡尘的滋味。 不知不觉,盘子里的饺子没了,天畔,那积压的云层也薄了去,露出朦朦胧胧的月光。 芭蕉村小庙这一处,豆大的雨渐渐停歇,只有瓦片间有雨水滴下。 雨水砸进地上的水坑,晕开了层层涟漪。 …… 37 第 37 章 都说春雷十日阴,冬…… 都说春雷十日阴, 冬雷十日寒,此话果真不假。 昨夜落了一场急雨,今儿起来, 天上虽然挂一轮暖阳, 照得到处都亮堂堂,不过, 北风呼呼的吹来,那寒意, 就像刀片刮来一样。 当真是呼气成霜,滴水成冰。 “盘盘, 妈妈进来了哦。” 屋外, 周爱红敲了敲门, 侧耳听里头的小姑娘“哎”了一声, 这才推门走了进来。 “妈妈,我才醒呢。”潘垚搂着被子,对于自己睡到这个点,笑得有些羞赧。 “没事, 小娃娃就是要多睡,睡了才会长高。” 周爱红将衣服递了过去, “昨晚下了雨, 今天的天气又冷了一些,一会儿你穿这件厚的毛衣。” “要是出门, 记得将手套帽子和围巾也都戴上,记得没?” 潘垚垮了脸。 她讨厌冬天,讨厌要穿一件里衣,两件毛衣,一件厚袄子, 总共四件衣裳的日子! 接过周爱红递来的黄色毛衣,入手热热的,这是衣裳搁火炉旁边烤过的温度。 潘垚能咋办,只能接受这来自老母亲热乎乎的爱了。 添了件毛衣,潘垚只觉得自己的胳膊都不灵活了。 吃过饭,她像只笨拙的小鸭子一样,跟着潘三金一道出门,准备摇上小船,去把网里的鱼儿带回来。 潘三金提溜一下,一下就将小姑娘搁到了小船上,瞅着潘垚直笑。 只见她穿着红色的袄子,红色的棉裤,头上还戴红色的毛线帽,从头红到脚,衬得那小脸蛋都有些红红了。 潘垚鼓气。 “哈哈,”潘三金笑得更大声了,“就像河里的小锦鲤。” 后来,见潘垚实在笨拙的模样,潘三金开口确认,“真不冷啊。” “不冷不冷。”潘垚摇头。 “修行中人,寒暑不侵,虽然我还没有那么厉害,不过,我也没有那么怕冷,真的!” “成,那咱们不要穿这么多。”潘三金将潘垚的红袄子脱去,露出里头黄色的毛衣。 得,这下不是小锦鲤,是小黄鸡了。 “不冷就给妈妈说,她又不会逼你。” 潘垚:“可是,妈妈会一直担心的。” 有一种冷,叫做妈妈觉得她冷。 潘三金看着小丫头,红红的帽子衬得她的皮肤愈发白皙,眼睛水汪汪的,说着妈妈会担心,她皱巴着脸,还有些发愁的模样。 怎么瞧怎么贴心。 潘三金稀罕极了,拿手冰了冰潘垚的脸蛋,在她抗议之前,哈哈笑着收了回来。 “没事,回去爸爸和她说。” “咱们盘盘有本事着呢,不用一直担心。” …… “坐好了,走喽!” 潘垚坐在船尾,那儿,船身高高的翘起,看得也更远,坐起来自有一番自在。 听到潘三金的话,她将手扶在船沿边,点了点头,笑着道。 “恩,走喽!” 潘三金长篙一撑岸沿边的石头,一个用力,小船破水,平静的江面漾起了层层涟漪。 小船悠悠前进,等稍微往江中位置的时候,潘三金便收了竹篙,改成用木桨。 潘垚往江面看去,阳光落在江面上,就像是撒了一把碎银。 清风吹来,光摇影动,美不胜收。 河面氤氲着些许寒气,更添几分缥缈,偶尔瞧到几只野鸭子,它们不畏寒冷,排着队从汀州附近游过。 瞅到小船摇来,它们也不惊,昂头嘎嘎嘎的冲人叫唤。 白日的芦苇江,和夜晚的芦苇江,是不同的景。 潘垚瞅着其中几只,还觉得有些面熟。 这些鸭子,晚上的时候,都被她偷偷摸过呢。 “你们好呀。”潘垚抬手就冲它们挥了挥手。 “嘎嘎嘎。”野鸭子游开,留给潘垚一个摆尾巴的屁股。 潘垚哼气:“……这么不给面子的吗?” “哈哈哈。”潘三金又被逗笑了。 …… 很快,小船便到了昨儿下网的地方,水面下,陆雪琼犹如一尾大鱼,如箭又似梭,在水底快速的游动而来。 江面乍然起波澜,小船微微晃动。 潘三金抓紧了木浆,皱着眉头看水面下头,警惕道。 “这是怎么了?” “没事,爸,这是陆姐姐。” 潘垚说完,低头从随身带的小挎包中,拿出了一截木头,随即,她将木头往河中心一丢。 木头入水,就像有吸力一样,江面跳动水珠,江水如长龙吐水一般,飞速的朝木头涌去。 虽然知道潘垚这一趟来,是要来带水鬼上岸,瞧到这一幕,潘三金仍然惊了惊。 他收了小桨,朝潘垚看去。 只见她手中手诀不断,面容沉静,哪里还有方才和那野鸭子打招呼的傻丫头模样。 潘垚掐了道莲花诀,呼吸深长柔缓,游息流气。 灵炁在她的胸前不断凝聚,待法诀成,这才朝江中推去,低声道了一声。 “移魂。” 下一刻,异象突起。 只见水底的陆雪琼身上出现流光,光犹如丝线一般,随着水流的汇聚,不断的朝河中的那一小截木头牵移而去。 水中,陆雪琼的身影愈发的朦胧,取而代之,那截木头却有了人的模样。 身姿婀娜,细细的眉若远山,不画而黛,眉下是一双凤眼,内尖而外阔,眼睑的皮肤细薄,眼尾微微上挑。 端的是神光内敛,一颦一笑皆是风流韵致。 这小木人,分明是陆雪琼的模样。 “来。”潘垚朝江中伸手。 下一刻,一道流水涌起,就像巨龙吐水,水流顶起江中的那一截木头,木头半空跃起,正好落在潘垚的手中。 潘垚抓着木头,拿帕子擦了擦上头的江水,眉开眼笑。 “成了。” “仙长,我这是怎么了?”陆雪琼惴惴不安。 潘三金好奇,凑近来看,正好瞧见那小木人的嘴巴动了动,唬得他差点往河里跌去。 “爸爸,你没事吧。”潘垚着急。 “没事没事。”潘三金稳了稳脚,让船儿别晃得厉害。 后来,他索性坐到了潘垚旁边,探头和潘垚一道看这小木人。 潘三金常年做船,自然识得各种的木材,这样一看,便有些意外了。 “这是槐木?” “恩。”潘垚点头,帕子将上头的水渍擦干,“槐木有木中之鬼的说法,阴气重,容易招鬼,最是适合让陆姐姐移魂附身了。” 说完,潘垚安慰在木头中的陆雪琼,道。 “陆姐姐,你别急,等一会儿,我和爸爸将鱼捞上船了,我就让爸爸摇小船送我到白鹭湾,到时,你就能瞧到云梦姐姐了。” “另外,槐木炼化的空间小,这会儿,就请你暂时先克服一下。” 槐木生长成大树时,容易空心,也正是因为它这一特质,潘垚用法诀在木中开辟了些许空间,凝聚了江水在其中,让陆雪琼在里面可以不用太辛苦。 陆雪琼环顾周围,它就像在另一个空间一般,四周有水,也有山石,隐隐还有流水潺潺之声,就像一处洞穴。 而洞穴透进光亮的地方,能瞧到外头的世界。 想来,那便是现实和木中世界的交汇之处。 “仙长有心了。”陆雪琼趴在光影重叠之处,身子浸润水中,贪婪的瞧外头的光亮。 这样离开水面的视角,它已经许久许久,未曾有过了。 潘垚想了想,歇了将小木人收回挎包的想法,直接将它往自己肩头一搁。 “好了,爸爸,我们开始捞鱼吧。” 潘三金好奇的多看了几眼,就见那小木人也灵活。 随着潘垚将它往肩头一搁,它自己便扒拉在潘垚肩头的衣裳上。 这会儿,潘垚穿一身嫩黄色的毛衣,毛衣是毛线钩的,中间有空,倒是让小木人得了便宜,细细的手指一动,轻轻松松的便勾住那毛线缝隙。 潘三金瞅得认真,直道稀奇。 陆雪琼有些羞赧了,借着顺发的动作,它微微侧了侧身。 潘垚注意到,立马去推潘三金,不让他瞧了。 “为什么啊,我就看看。” “不能一直盯着看,陆姐姐是姑娘家,爸爸你要是再看,我回去就告诉妈妈,说你在外头,一直偷看大美人!” 潘三金:…… 这坑爸爸的货,这地儿哪里来的大美人啊,明明就一木头雕的,他在船厂都瞧腻了! “成成成,我不看了。” 潘垚哼哼,果然,还是爱红妈妈的名头好用! …… 潘三金倒着船收网,瞧着渔网里兜住的大鱼,眼睛都瞪大了。 “这么肥的鱼,这是养了冬膘啊。” “辛苦陆姐姐了。” 潘垚瞧到了,亲昵的蹭了蹭扒拉在自己肩上的小木人,感谢道。 被这样一蹭,陆雪琼耳朵尖都要羞红了,好在,这会儿它是小木人,木头又怎么会脸红呢。 它打着磕绊,“不,不辛苦。” 潘垚笑了笑,眉眼弯弯。 …… 不一会儿,船舱就被这鱼儿装满了,这还只是捞了一张网上来的鱼获。 瞧着那张合着鱼鳃的大鱼,潘三金当机立断。 “我们先送这些鱼儿回家,让你妈妈帮忙捡网,鱼儿也要用水养着,剩下的网,我一会儿再来捞。” 说完,潘三金便送了鱼和潘垚回去。 再出来时,他先空船送了潘垚去白鹭湾,不忘交代道。 “爸爸先去捞鱼了,你自己忙去,别乱走,回头爸爸再来接你。” 潘垚:“爸,没关系,我自己也能走。” 夜里时候,不要说白鹭湾了,她都能飞到岷涯山脉里去。 潘三金还是不放心,平时时候,小孩虽然也是自己走路去上学,不过,那时路上同伴多,人多势众,蚁多也撼树,就是坏人想要做坏事,瞧着那么多个孩子,也得自己掂量掂量。 今儿不一样,今儿潘垚只有一人。 “还是等爸爸来接,年关快到了,就算是攀高儿的小毛贼都想要捞笔大的,好过一个肥年。” “你一个人呢,爸爸不放心。” “那我等爸爸来接我。” 来自老父亲的担心,潘垚只得应了。 白鹭湾的码头在村子外头,告别了潘三金,潘垚抬脚朝白鹭湾方向走去。 白鹭湾的村子口有一块大石头,上头写着白鹭湾三个大字。 沿着村路再往里走一小段路,就能瞧到东面有孤零零的一处屋子,屋子老旧且不大,是木头搭的。 这会儿白憨儿正在和人讨火柴。 被拦下讨火柴的,正好就是徐平,跟在徐平身边的,还有妻子陈玉梨,以及儿子徐莳树。 “求求你了,给盒火柴吧。” 白憨儿伸出手,咧嘴笑得有几分讨好。 大冷的天,他的头发还是刮成了板寸,应该是自己拿刀刮的,刮得不好,这里长一点,那里短一点,就像个掉了毛的癞皮狗。 有一两处还被刀刮伤了,伤口结了血痂。 这会儿,他穿一身不合身的灰色长袄,袖口被胡乱的折起,上头一圈的黑渍,也不知道是沾了什么脏东西,衣面都脏得发硬了。 徐平不耐的皱眉,“没有没有!” “有的有的。”白憨儿委屈的瘪嘴,“你以前都给的。” 徐平:“呵,你也说是以前了,今儿就是没有!” 他瞅着白憨儿那张脸,只见他脑袋圆圆,冬天太阳少,捂得脸没那么黑了,明明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眉头处却有几道抬头细纹。 这会儿,他瞅着自己委委屈屈,就像是自己欺负他了一样。 徐平心中一阵暴躁起。 这癞皮狗一样的小傻子! 他就不给,他就不给,他就不给! 凭什么这小傻子一讨东西,他就得给?他向别人讨要点钱过年,渡一渡这年关,事情却这么难? “滚开,再听不懂人话,小心我踢你!” 陈玉梨也阴着脸,听到这里,当即嗤笑了一声。 “徐平,你真是好本事,你以前说的,和你肝胆相照,两肋插刀的兄弟在哪里?” “今儿你看清楚了没?各个都是势利货!瞧见你没钱了,他们各个都躲着你,咱们上门去,连口热茶都没有。” “呸!也就你蠢,有点钱就瞎嘚瑟,尽是处一些酒肉朋友,还蠢蠢的以为自己交友广阔,人缘好着呢。” “我呸!那是你人缘好吗?分明是我卤的大鹅肥美,烧的烧鸡味道鲜,做的卤煮好下酒!” 陈玉梨嫌弃得不行。 “现在啊,你也只能在这小傻子头上逞逞威风了!” 徐平:“你!” 他捏紧了拳头,上头青筋暴起,瞪着陈玉梨的表情,就像是要吃人一样。 如果说,昨儿徐平说陈玉梨脸庞大,这是戳陈玉梨的痛脚,那么,今儿他走了两家好朋友的家,没有借到半分钱,反而倒贴了一袋的橘子,那这事儿,就是他徐平的痛脚了。 “我什么我?你就是没本事,就是交的狐朋狗友,你要没那两个臭钱,就是没人看得上你!” “就是你有两个臭钱,你那些所谓的好朋友,背后也笑你人傻钱多,蠢!” 徐平和陈玉梨又吵着嘴,互相唾沫飞扬的窝里斗。 旁边,徐莳树抿了抿唇,站得比以前更直了。 在离开的时候,他看了一眼白憨儿,迟疑了下,从口袋里掏出两角钱,递了过去。 “天冷,拿去买火柴吧。” “还有……”他抬起头,看着白憨儿,轻声道,“能不能不和村子里的人说,我爸爸妈妈吵架的事。” 这时候,火柴一盒两分钱,一封里有十盒,这两角钱,足够白憨儿买一封的火柴了。 这封口费,不可谓不大。 徐莳树低垂下眼帘,看着这被崭新的两角钱。 这钱,是他平时夹在书里的。 别人有攒火柴盒,攒糖纸的爱好,还有一些人爱攒邮票。 他的爱好不同,毕竟,他家和别人家也不同,他家认识香江的一个爷爷,他会给自己带好吃的,好玩的,甚至,他还有学校里,还有大家都没有的手表。 徐莳树喜欢的是攒钱票子,新新的,不一样版本的钱票子。 前段时间,这些钱被爸妈借去了,不过,几角几分的碎票子,那个时候的爸妈也瞧不上眼,钱也就留了下来。 想着徐平和陈玉梨吵的架,还有今儿借钱的不顺利,徐莳树心生惆怅。 那碎票子,这下,应该是能被人瞧上了。 …… 许久不见对面的人将钱币接过去,徐莳树心头泛起了难堪。 他就想要关上抽屉,当做没瞧到那一抽屉的蟑螂,这样也不成吗? 为什么不成? 凭什么不成? 这是他自己家的事,凭什么说给别人听,不是吗? 徐莳树抿了抿唇,抬起头,想要质问白憨儿,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是不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瞧不上他这寒酸的两角钱,想开口要四角,乃至于更多? 下一刻,徐莳树就撞进白憨儿惊惶的眼。 徐莳树皱了皱眉。 这会儿,白憨儿有些奇怪,他瞧着徐莳树的脸庞,脸上浮现了惊惶和惧怕,还有疑惑。 那圆圆的眼睛,一看就有些神经质。 “不不,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 徐莳树皱眉,他答应他什么了? 然而,白憨儿也说不出徐莳树答应了他什么,他只是惊惶的看着徐莳树。 时而恼,时而恨,时而惧…… 最后,他好像想多了东西,脑袋瓜剧痛无比,狂躁的怒吼一声,一把拍掉了徐莳树递来的钱票子。 “别过来,别过来……” “……不不,饶了我,仙长饶了我,我都依着你的话做了……饶了我。” 这一句,他含糊在嘴中,眼神恍惚。 别说徐莳树了,估计连白憨儿自己都不知道,他嘀咕了一些什么。 最后,似乎是受不住一样,白憨儿捂着脑袋,嘴里啊啊啊的暴叫,跳着脚,胡乱的朝村子里头跑去。 他跑得又慌又急,力气也大,一下就将走在前头的徐平和陈玉梨撞了个趔趄。 “疯子!神经病!死狗!” 徐平趴在地上,捡个石头,恨恨的朝前丢去。 白憨儿跑远了,他还在那儿骂骂咧咧。 最后,瞅着后头的徐莳树,徐平也心气不顺了,当下就没好气的大声道。 “愣在那儿干嘛,回家了!” 徐莳树抿了抿唇,弯腰将地上的两角钱捡了起来。 他抬头,正好瞧见往这个方向走来的潘垚。 莫名的,徐莳树心中一慌,抓着钱票子的手,一下就攥紧了。 “莳树哥,你没事吧。” 潘垚快步的走了过去,她来得迟,只见到白憨儿朝徐莳树哇哇哇的叫,然后人就跑掉了。 白憨儿她认识,当初,给老帽儿报信,说他儿子张建飞被公安带走的,就是白憨儿。 那时,潘垚就听潘三金说了,白憨儿是白鹭湾的守村人。 所谓的守村人,也就是每个村子里几乎都有的,脑子不大灵光的人,他们也不是傻得特别厉害,穿衣吃饭这些事儿也都懂。 平时时候,东家舍一口饭,西家舍一件衣,就这样凑合着在村子里生活着。 红白喜事时,他们都能搭把力。 像是抬棺哭丧拿哀杖,结婚抬轿抬嫁妆柜……只要是力气活,他们都能干。 后来,潘垚听于大仙说过,守村人,要么是替村子里挡了煞,村子的劫应在了他的身上,所以道一声守村。 要么就是前生犯了大罪,忘恩负义,为天地所不容,这一世痴痴傻傻,浑浑噩噩的作罚。 就是不知道,这白憨儿是哪一种了。 …… 白憨儿平日里不怎么剪指甲,这会儿,他拍开徐莳树的手,利爪划过,一下就在上头留下了几道血痕。 “莳树哥,你的手流血了。” “我没事!”徐莳树一下就将手背到身后,不想让潘垚见到他手中攥着的那张两角钱。 就像……就像那钱是他阖上的抽屉,只要被拉开,便能瞧到下头的小蟑螂,密密麻麻,窸窸窣窣。 “我爸爸叫我了,我走了。”说完话,徐莳树便朝前头跑去。 潘垚看着徐莳树的背影,总觉得他好像有些慌张。 她有这么吓人吗? “仙长,怎么了?”挎包里传出陆雪琼的声音。 “没事没事,我碰到学校里的同学了。”潘垚随口应了一句。 左右李大煦家快到了,潘垚就把挎包中的小木人重新拿出,捏着它就往前走。 陆雪琼脸红了又红,最后细声细气,表达了自己更喜欢坐潘垚肩头,不喜欢被她提溜着腰部。 小木人扭了扭,“痒。” “哦哦,抱歉抱歉。”潘垚从善如流,连忙将小木人搁到了肩头。 …… 今儿虽然冷,日头却不错,周云梦好不容易有了精神,觉得人没那么困乏了。 她喊了婆婆陈草香帮忙,搬了一张凳子在院子里。 潘垚和陆雪琼来的时候,她正闭着眼晒太阳呢。 阳光暖暖的落下,周云梦手扶在腹肚处,此地自有一番温情。 “瞧见了吧,我就说没事。” “恩。”陆雪琼贪看了好几眼,好半晌,才低声应了一声。 那时的它,和此时的云梦,应该是同样的心情吧。 带着满心的喜悦和期待。 日来月往,时移世易,一切都在变,可是它,却好像一直被困在了旧时光中一样。 陆雪琼的心情低落了几分。 潘垚也没办法。 望气术下她都已经瞧到了,是陆雪琼自己心中耿耿于怀,心怀一股怨恨,不然,它也该是投胎转世的良果了。 所谓的解铃还需系铃人,大抵如此吧。 …… “这柿子倒是生得不错,看过去就甜,你吃不?我摘一个给你尝尝?” 路上,潘垚瞧到一株柿子树,她有意逗陆雪琼开怀,就指着柿子,侧头朝肩头的小木人笑道。 只见柿子树高大,树叶已经落尽,褐色的枝干上蒙了一些冰霜。 枝头,一个个柿子高高挂着,为这荒凉单调的冬日添一道色彩。 当真是秋去冬来万物休,唯有柿树挂灯笼。 陆雪琼抬头看去,噗嗤一声就笑了,“这可不甜,涩得人麻口。” “陆姐姐尝过?” 陆雪琼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去,是啊,她尝过。 依稀间,她好像见到了当初为她攀柿子树摘柿子的人,天儿冷,他脱了袄子,从树上下来的时候,冻得手抖脸也青,捧着柿子到她面前时,露出傻乎乎的笑。 “快尝尝,甜着嘞!” …… 陆雪琼低垂眼眸,声音很低,也很复杂。 “其实,一点儿也不甜,咬上去又涩又麻口,可是,那时候我不知道,只以为这经了风霜的柿子,真的像诗文里说的那样,是甜不溜的。” 那时,捧着柿子的她,笑得甜密,只觉得自己是上元节时候,收到有心人送的灯笼一般。 那红红的柿子,也着实像灯笼。 陆雪琼哂笑,说了一语双关的话。 “我就跟那瞎子在看烟火一样,心花怒放了,人人都道我是为了他谢仙长旧仆的身份,这才和他做亲。” “其实,不是这样的,是我瞧上了他,瞧上了他雪地里为我摘柿的情。” 陆雪琼的声音越发的低,末了,她又道。 “可能就是一开始的情太真,他亲手害了我和孩子,我心中才那样的恨,我就想问一问他,他那心,到底装的是什么狼心狗肺!” “他不会有报应吗?” “就为了什么能修行,断绝前尘凡事,我和孩子,就应该被舍下吗?” “……我在冰冷的江水里,一日又一日,看不到盼头和出路,凭什么?凭什么?他凭什么决定我和孩子的生死?” “……我好恨,真的好恨……” 不知不觉,小木人的眼睛处沁出了水珠。 朦胧视线中,陆雪琼看到了前头痛苦疯跑而来的白憨儿。 它眨了眨眼,泪珠还挂在木头的脸颊边。 “……竭忠?” 人,这么不经念叨的吗? 潘垚一下就支棱了起来,手一扬,凭空出现一根打狗棒,眉毛倒竖,又凶又泼。 “在哪?” “那忘恩负义的畜生在哪?” 陆雪琼泪眼朦胧,看着潘垚感动极了。 仙长,仗义啊。 …… 38 第 38 章 白鹭湾这一处地颇大…… 白鹭湾这一处地颇大, 两边是稻田,时值冬日,田里的地已经荒了, 只剩一节一节的稻茬。 路边这株高大的柿子树, 是这一处唯一鲜活的存在。 北风一阵一阵的吹来,如刀似剑, 这会儿,大家伙儿都在家里烤着火, 或是忙碌着过年的事。 有两三个老太太搭着伴,嘴里说着话, 担着两小桶的糯米从附近经过。 瞧那模样, 她们是要去磨坊, 将糯米磨成米浆, 准备过年的时候做年糕。 潘垚左瞧右瞧,将勤劳的老太太排除,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疯跑而来的白憨儿身上, 瞪大了眼睛。 ……不是吧。 只见白憨儿穿一身不合身的灰色长袄,胸前一团瞧不出是饭还是汤汁浸润出的污渍, 硬邦邦的。 这会儿, 他神情恍惚又痛苦,双手捂住自己的脑袋, 因为跑得太急,两只不合脚的鞋都丢了一只,露出里头破了洞的袜子。 天寒地冻,露在外头的脚趾头被冻得发红,上头有生疮流脓的迹象。 白憨儿一路狂奔到柿子树下头, 脚步慢了下来,神情逐渐平静。 他有些发痴的抬头去看那满树的柿子。 柿子树落光了叶子,枝干朝四面八方生长而去,寒风中峥嵘傲雪。而那红色的柿子,它们就像一个个灯笼一样,点缀着这寒冬的单调。 那么美,那么动人。 多瞧几眼,莫名的,他心中还有一股痛楚涌上心头。 白憨儿一屁股坐了下来,背靠着柿子树粗大的主干,脑袋纷纷乱,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潘垚难以置信,指着白憨儿,侧头看肩膀处的小木人。 “他是谢竭忠?” 陆雪琼同样是难以相信。 “不是去寻仙问道,拜入有度真人的门下了吗?怎会,……怎会是现在这样?” “……不应该啊,”陆雪琼喃喃。 “他亲口和我说的,他也不想杀我和孩子,只是修行大道,自须断绝情爱,舍下红尘三千。” “如此,方能心无旁骛,无牵无挂,在长生路上留下脚印,一步一步问鼎的大业。” 陆雪琼看着白憨儿,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他和谢竭忠生了同样的一张脸。 陆雪琼是水鬼,能嗅到人的魂灵,上一辈子,陆雪琼和谢竭忠是夫妻,夫妻一体,陆雪琼又命丧在他手中。 纠纠葛葛,孽缘相缠。 他欠它一份情,一条命,是它的债,是它不甘的恨…… 才一相见,陆雪琼就认出来了,这白憨儿,他是谢竭忠的转世。 …… 看着柿子树下的白憨儿,陆雪琼想起了上一世。 她大着肚子跪下,抓着他拔剑的手,苦苦哀求,求他饶她和孩子一条生路。 明明,明明前几个月,这人还是她的良人,见她怀孩子辛苦,且怀相不好,心忧心急,夙夜难寐,最后还特意上了山门,求了还在清修中的旧主,谢予安谢仙长。 就短短几个月,怎么人就能变了这么多? 心有大业的男人,当真就这般狠心? …… 白鹭湾。 陆雪琼想着自己遇害的那一幕,眼睛都红了。 她看着柿子树下的白憨儿,眼里的恨意汇聚,鬼音幽幽。 “原来,这就是你的寻仙问道。” “定然是叫那有度真人骗了!”潘垚猜着前因后果,瞪着白憨儿,恨铁不成钢了。 真是个傻的,本来小日子过得多好呀,老婆漂亮温柔,孩子可爱,家中有闲钱,富贵又自在,山中还有亦主亦友的仙长做靠山。 那等小日子,是头猪都能将日子过得美滋滋的。 这小子偏不! 还杀妻证道呢! 得,忘恩负义,天道不容了吧,把自己折腾成傻子了吧! 呸,大傻瓜! 突然,潘垚察觉到一股浓郁的鬼炁,心中一凛,暗道不好! 只见潘垚肩头的小木人猛地朝柿子树下的白憨儿袭去,在快靠近白憨儿时候,小木人被挣脱,此处凭空出现陆雪琼的身影。 它裹着江水,化蹼的指头生出利爪,朝白憨儿的脖子处抓去。 水鬼的手指冰凉,且发白又发胀,双眼泛红,随着靠近,有江水潮湿阴暗的味道裹上,还有一股泡烂了肉的腥臭味。 滴答滴答…… 湿漉漉的水和液体落了一地。 这是仇人见面,水鬼愤懑蒙上心窍,眼瞅着陆雪琼就要不管不顾,化作厉鬼也要取白憨儿的性命了。 潘垚手中的打鬼棒一转,正要朝陆雪琼敲去。 这时,她看到水鬼眼角晕出的那滴泪,手一顿,生生转了方向。 打鬼棒飞扬入天,没有落在陆雪琼身上,反而在半空中旋转,挡住了那从柿子树缝隙落下的阳光。 “清心!”潘垚想了想,打了道清心诀到陆雪琼身上。 陆雪琼眼里的红褪去了一些,那被仇恨蒙蔽的心窍,也逐渐的清明起来。 “我……”陆雪琼看着自己掐着白憨儿脖子处的手,一时有些语塞,也有些无措。 溺水的人都不好看,皮肤发白发皱,尤其是那等被泡了江水时间长的,成了巨人观的,简直面目全非又恶心。 “……多谢仙长仁心。” 注意到自己头上的打鬼棒,见它替自己挡住了天上的那轮日头,陆雪琼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鬼惧阳火,会被天上的日头灼伤。 因为有了这打鬼棒遮住日头,陆雪琼身上那被日华灼伤的地方不多。 潘垚上前两步,弯腰将落在地上的小木人捡了起来。 “前些日子,我用望气术见过你的气息,虽然是人人惧怕的水鬼,你的气息却是干净的。” “没有沾染鲜血,也没有沾染性命,只等心中怨恨消去,你便能转世投胎,修成良果。” “我知道你心中的恨。”潘垚将小木人搁在了柿子树旁边的小石头上,回头看着陆雪琼,认真道。 “不论是选择重新开始,还是选择报仇雪恨,只要是你在清明之时做的决定,我都不干涉。” 甲子蜜糖,乙之砒。。霜。 谁也不能替谁做决定。 搁好小木人,潘垚往后退了两步。 陆雪琼愣了愣,目光落在了这一世的谢竭忠身上。 尖利的爪子褪去,巨人观的模样也消了下去,它又重新变回了那婉约又温柔的女子模样。 “为了他,再堕阿鼻地狱……不,这不值得。” 陆雪琼看着白憨儿,只觉得心中那道愤懑之炁一点点的散去。 癞皮狗的发,穷苦的脸,不合身又肮脏的衣裳,跑丢了的鞋子…… 这些,无一处不彰显着,他谢竭忠没有求到仙缘。 舍了妻子孩子,他也没有求到仙缘。 陆雪琼笑得温婉又美丽,浑身好似泛着光。 “知道他过得狼狈,像个没家的野狗,我真是……真是太欢喜了。” 噗嗤一声,陆雪琼大声的笑出了声。 “咦?”潘垚诧异。 这魂灵…… “陆姐姐,你要走了?” “嗯,我要走了,也该走了。”陆雪琼点头。 它仰着头,朝天上的那轮暖阳看去。 以后,它也能堂堂正正的站在太阳底下了,风吹来,会是暖暖的吗? 魂灵散发着光,一点点淡去,就像化作点点星光,又似那飞舞的流萤。 …… 白憨儿坐在柿子树下,水鬼掐上脖子的那一刻,他瞧到了那水鬼那巨人观的狰狞模样。 后来,陆雪琼松了手,一点点的褪去了巨人观模样,白憨儿捂着脖子翻白眼,缓过气来,惊惧的往柿子树挪动。 待看清陆雪琼的模样后,他惊惧的眼里又闪过了茫然。 恍惚间,他好像瞧到这面容姣好的妇人跪在地上,不知是汗还是泪,晕湿了她一头的乌发,柔弱又动人。 她一脸的痛苦,哀求自己,“不,别杀我和孩子……竭忠,你害了谢仙长,别再一错再错了。” “啊,好痛,好痛。” 突然,她如簸箕倒扣的肚子一阵的痛,妇人抱着肚子,痛苦又着急的喊痛。 这时,妇人脖子处的玉牌泛起柔和的光,光将妇人和孩子护住,妇人面上痛苦的神色慢慢减轻。 白憨儿看到,自己提着剑,看着那玉牌,眼神复杂,好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有些悔,有些懊恼,转而却又怒火起,捏紧了手中的剑。 不,他没错。 大丈夫成事,何须小节。 凭什么他可以是少爷,可以是仙长,而自己,只能是仆人,只能是依靠仙长旧仆的名头,得旧主一份荫护,在人间生老病死的凡人? 他,没有错! 这情感太复杂,这一世是傻子的白憨儿搞不清楚,上一世是忘恩负义畜生的谢竭忠不会承认。 刚刚见到玉牌亮起的那一刹那,谢竭忠心里的不是滋味和愤怒,是自惭形秽,是恼羞成怒。 旧主不再,仍护故人。 …… 白鹭湾,柿子树下。 白憨儿眼里有一幕幕零零碎碎的旧事闪过,他见到那穿着怪衣裳,就像戏台上唱戏的自己,他提着剑,一脸的痛苦,终究还是下不了手,只是将妇人往江水中一踢。 “救命救命……咕噜咕噜。”妇人哀嚎。 他站在岸边,脸上有泪。 妇人不会水,手浮上,徒劳的抓了几把空,最后只能绝望的攥着拳头,往大江中坠去。 江水晕开了那如墨的黑发,最后,女子一动不动,在大江里深处,面朝江面。 她好像在看着那隔了江水的太阳,眼睛到死都阖不上,死死的睁着。 …… “鬼,是鬼……” 这一刻还在惊惧的喊鬼,下一刻,白憨儿又错乱了。 “别走,雪琼别走,是我错了。”白憨儿喃喃,“是我错了,是我错了,雪琼……” 他的声音很低,潘垚和陆雪琼都听到了,两人都朝白憨儿看去。 就见他神情恍惚,显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这是刺激之下,有一些前世记忆了? 陆雪琼笑得更开心了。 这一次,是她要走,从此再也不要相见。 …… 魂灵散去,清风一吹,杳无痕迹。 潘垚弯腰,捡起柿子树旁的小木人,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惆怅。 欢喜的是陆姐姐走了。 惆怅的也是陆姐姐走了。 以后,赶鱼的就只剩她自己了。 潘垚瞅了一眼失魂落魄的白憨儿,打鬼棒握在手中,真是不知道怎么和傻子计较了。 回头,她一定要装作不经意间,让玉镜府君瞧瞧这白憨儿。 知道他谢竭忠这辈子傻了,穷困潦倒了,得了上天报应,想来,府君的心里,应该也能痛快一些。 潘垚朝白鹭湾的码头方向走去。 …… 潘垚走后不久,白憨儿蹲地,抱着头看柿子树。 他好像看到了,大冬天里,一身薄衣的自己爬上了树,摘了一衣兜的柿子,欢喜的送给了一个姑娘。 柿子红红,映衬得那姑娘也脸蛋红红,好生漂亮。 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漂亮! 色魂授与,鬼迷心窍一般,白憨儿攀着柿子树的枝干,往高处爬去。 他伸手去抓柿子,脸上露出憨憨的笑意,快了,就快了…… 下一刻,只听“噗通”一声,树枝折断,白憨儿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磨了糯米,担着两桶米浆的陶老太经过,眼睛一眯,瞅着树下挠头的白憨儿,一下就扯开嗓门喊了。 “不好了,银花大妹子,你家柿子树被憨子踩折啦。” “谁,谁偷我家大柿子了?” “好你个白憨儿,你赔我家大柿子,你赔我家大柿子。” 被唤做银花的妇人听到动静跑来,瞅到这断枝的一幕,气不打一出来,捡了根最粗的棍棒,就朝白憨儿打去。 她一边追撵着打,一边还骂骂咧咧的骂傻子偷东西。 白鹭湾这一处,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 潘垚到码头的时候,潘三金还没来,她在码头边找了个大石头坐下。 阳光暖暖的落下,石头面晒得都有些热乎了。 “盘盘!”远远的,江面上传来潘三金呼唤的声音。 潘垚站了起来,冲远远的小船摇手,开心不已。 “爸,我在这儿。” “来,小心一点,别踩空掉水里了。” 潘三金两脚撑住小船,稳住下盘,一只手撑住竹篙,将船固定住,不让它往外头流去,另一只手向潘垚探去。 潘垚手撑住潘三金的胳膊,一个用力,轻巧的落在船上。 “还是坐船尾巴吧,这儿脏,都是鱼腥味儿。” 见潘垚坐好后,潘三金这才撑着竹篙,一点岸边的石头,船儿破水,驶离白鹭湾的这一处码头。 他瞅了瞅潘垚肩头,那儿空荡荡的,不禁好奇道。 “那小木人呢?” “陆姐姐投胎去了。”潘垚拿出那截槐木,给潘三金看了看。 果然,这木头又只是木头模样,上头没有小木人那灵活的手脚,灵动的五官了。 “投胎去了啊。”潘三金愣了愣,随即又道,“投胎了也好。” 人间虽苦,却也有春夏秋冬。 潘垚重新将那截鬼木收好,瞅着这都是鱼腥的小船,兴致颇高,“爸爸,我帮你洗洗这小船吧。” 别,这事儿不用你,天冷。 潘三金张口,正待说话,就见潘垚掐着手诀,江水如水龙一般,细细的朝船舱冲来,再带着污浊,重新落入江中。 潘三金闭嘴了。 原来是这种洗法啊,那倒是可以有! 这艘小船外头上了朱红色的油漆,里头是天蓝色的,被潘垚这么一洗,锃亮锃亮的。 末了,她还招了一阵风来,暖呼呼的风一吹,船舱干燥,那股鱼腥味儿也淡了去。 得了这个启发,过年时候,家里的大扫除也都归了潘垚,倒是让潘三金和周爱红省了好大一桩事儿。 …… 潘家院子里就有一方小石磨,二十五这日,潘垚坐在院子里,指间绕一道气流,气流正好推着石磨咕噜咕噜。 少了豆子,潘垚便喊一声爸爸。 “来了来了。”潘三金拿搪瓷杯舀黄豆,添到磨眼中,又添了两勺的水。 “好嘞,爸爸让开些,我开始磨豆腐了。” 气流推着三四十斤的磨盘毫不费力,潘垚犹觉自己要在这儿盯着,有些累人。 “要是谢竭忠那坏人是鬼,然后再被我遇到,那就好了。” 潘三金:?? “这话怎么说?” 他已经知道了,谢竭忠就是白憨儿的前世,前世忘恩负义,又做了丧尽天良的事,今生才被惩罚,做这守村的憨儿,镇日浑浑噩噩,受苦受欺。 “啧,他要是鬼,我就把他拘来,给他套上缰绳,背着带子,天天给我推磨!咱们还能天天喝豆浆。” “现在是法治社会,拘人就不行了,犯法。”潘垚惋惜他还是人,“真是便宜他了。” “爸妈,你们养我不容易,我不能让你们去铁窗里看我。” 潘三金:…… …… 有了潘垚帮忙,今年过年,潘三金和周爱红事情便不多,瞅着养在水缸里的大鱼,小气又会计较的潘三金盘算起了生意经。 这过年时候,鱼儿肯定是好卖的。 年年有鱼,年年有余,好意头嘛! 说干就干,潘三金找陈清水家借了船,他家的船有发动机,平时运一些沙,这两年起房子的人多,他家很是赚了一笔钱。 陈清水和潘三金颇好,这船当初都是潘三金做的,接近年关,他那运沙的生意早就停了。 因此,听到潘三金开口,他干脆的就应下了。 唯一要求的是,这开船使的汽油,得潘三金自个儿出。 潘三金应下,“这是自然,我也不占便宜,你一会儿挑两条大鱼走,一条做炖鱼,一条切块油炸,今年也别去买鱼了。” “那敢情好!”陈清水也欢喜。 “对了三金。”交了船钥匙,临走之前,陈清水又回过头,喊了潘三金一声。 见人停住了,他又犹豫了下,没有继续开口说下去。 潘三金:“怎么了?” “嗐,你和我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他一拍陈清水的肩膀,爽快道,“咱们是什么交情,你瞧我,我就没和你瞎客气,想借船,我就厚着脸皮和你开口了。” “说吧,什么事?” 陈清水:“成,那我就说了啊。” “我不是有个堂妹嫁在白鹭湾徐家嘛。” “恩恩,我知道,玉梨妹子嘛。” “对对,说的就是她。” 陈清水叹了口气,继续道。 “她和她那丈夫徐平两个人,日子过得有些荒唐。” “前几年,香江的徐家不是接济过他们吗?他们有钱拿着,地里和手中的活都荒了,再有啊,这钱大手大脚的使了,它就节约不了。” “这我知道,我家盘盘说过,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潘三金显摆。 “对对。”陈清水捧场,“还是你家闺女灵。” “我今儿要说的人,你那闺女也认得,就玉梨家那孩子,我大外甥徐莳树。” “这当爹妈的越不靠谱,这当孩子的,反倒是越懂事。” “最近两三个月,听说那香江徐家没动静,没了接济,他们家闹饥荒,祭灶那天还上我家借钱来了。” “你借了没?”潘三金着急,“千万别借,这年头,借钱的是孙子,欠钱的是大爷!” “没借没借。”陈清水摆手,“他们家那样,我哪里敢借啊,那保准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事!” “香江那边送钱来,玉梨和徐平拿钱习惯了,我瞅着,这人都被养懒惰了。不过孩子还好,今儿还来问我,收不收小工。” “我那装沙的活计不都是要用人嘛,小孩子个头也高,倒是能赚一点钱。” 陈清水为难,“就是吧,这年关了,我也想歇几天。” 潘三金听明白了,这是想让孩子在他这儿寻个活计呢。 他想了想,就应下了。 “成,就帮忙称称鱼,我在一旁杀鱼,要是鱼卖了,我就给钱,要是卖得不好,他拎几条鱼回去。” “年年有鱼,年年有余,他也不亏,这是好意头嘛。” “哈哈,成!”陈清水爽快的应下,“那我捎信去说一声,你开船时,拐到白鹭湾码头,接接他。” “行,顺道的事。”潘三金应下。 …… 借了船,又找潘垚帮忙洗了洗船,将鱼都倒进了大船的船舱里,又借了秤砣。 忙活完这些事,因为有潘垚帮忙,时间才过去两个钟头。 潘三金左瞧右瞧,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最后,他一拍腰胯,恍然大悟。 还差一个大老板的标配,腰间大挎包嘛! 潘垚大方,“爸,我这挎包给你使。” “还是我闺女儿好。”潘三金熨帖。 话锋一转,他却嫌弃潘垚那挎包了。 “不过,爸爸不用你的,你这个粉粉的,一瞧就是小姑娘使的,不成不成,爸用了跌份。” 潘垚撅嘴。 粉色怎么了?粉色多好看啊! 怎么就跌份了? 潘三金将目光瞄向老仙儿。 老仙儿原先乐呵呵的,注意到潘三金的视线,他一下就收了笑脸,捂住自己腰间那光面的大挎包。 “不成!” “绝对不成!” 潘三金觍着脸,“老哥哥……好哥哥,我喊你一声好哥哥成不成?” 潘垚和于大仙同时抖了三抖。 “拿去拿去,莫要再叫哥哥了,老仙儿我受不住!”于大仙受不了的将腰间的挎包解了下来。 潘三金喜笑颜开。 潘垚看着她爸,目露佩服。 能屈能伸,真神人也。 潘三金接过挎包,正要往身上背去,摸到那鼓囊囊的挎包,突然想起什么,赶紧就要去拉开拉链。 “老仙儿,我得把里头的钱腾出来给你,我借个空包就成。” 于大仙摆手了,“别腾了,给你了。” 还不待潘三金诧异,这老仙儿今儿怎么这么大方了,就听于大仙慢悠悠的又道。 “左右里头塞的都是厕纸,都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这东西,就都给你带着了。” 潘三金:…… 潘垚在旁边偷笑。 这事儿她知道,师父羡慕那老周日日载客游船,兜里收的是毛票子,她给他买了同款更大个的挎包,老仙儿偏说,挎包瘪瘪就不如人家。 输人不输阵,他就在挎包里塞了一沓的厕纸。 于大仙摆手,“走吧,回头赚了个盆满钵,也有我的一份功。” 潘三金瞅着那挎包里的厕纸,瞪了好一会儿,这才重新将拉链拉上。 他冲于大仙比了个大拇指过去。 服气,这能当老哥哥的,到底还是老哥哥! …… 准备妥当,潘三金腰间背一挎包,上了大船。 潘垚今儿还有做豆腐的活,不能跟着爸爸走,只能在岸边挥挥手,依依不舍的瞅着爸爸。 潘三金一颗老父亲的心简直都快被瞅碎了。 哎哟喂,他家盘盘舍不得他,瞧着就像是要哭了。 “走走走,咱们不做豆腐了,让妈妈一个人做,盘盘和爸爸一起卖鱼去!” 潘垚拿眼睛看周爱红,“妈妈,成不?” 周爱红瞄了一潘三金和潘垚,这父女俩,一个眼睛圆瞪,一个眼睛可怜巴巴,瞅得她就像个周扒皮一样。 “去去去。”周爱红摆手。 “好耶!”潘垚开心。 潘三金也乐呵呵,拉着潘垚就要上船。 “早点去早点回来,外头人多,年关又杂,别把孩子弄丢了。”周爱红不放心。 潘三金摆手,“放心吧。” 他看了一眼背着手在船上到处看的潘垚。 原先,他也担心孩子被人拐走,今儿看了她推磨,还真不知道,要是别人拐她,到底是受罪还是发财了。 …… 这船也是木头打造的,宽一米半左右,长约五六米,也不是非常大的船,不过,它有发动机马达,还有舵,不用竹篙也不用木浆。 潘垚拿了个小杌凳坐在一边,看潘三金拿了个扳手样的柄,扣住发动机的一个孔洞,一个用力,使劲的手摇几下,越来越快。 接着,就听这发动机突突突的响起了。 声音很大,像个怪兽。 潘垚哇了一声,“和拖拉机一样,还要用手摇的。” 潘三金掌着舵,好笑不已,“怎么,你还见过不用手摇的?” 潘垚不讲话了。 自然,以后的车都不用手摇。 “好嘞,咱们上白鹭湾接人去喽!” “接谁啊?” “你清水伯家的大外甥,徐莳树,听说你们一个学校的,盘盘,你认得不?” …… 39 第 39 章 徐莳树? 一…… 徐莳树? 一听这名字, 潘垚一下就想起了学校里的铃铛。 小娃娃嘛,那都是不爱读书的,潘垚也不例外。 她当下便缩了缩脖子, 庆幸现在是寒假时光, 快快乐乐的。 “认得呀。” “送灶君上天禀事那天,他来咱们村走亲戚了, 我和燕妮姐姐,还有喵子姐几个, 我们还和莳树哥一道玩摸鱼摸虾了。” “他当鬼!”潘垚想了想,又补充道, “莳树哥脾气挺好的。” 按他的说法, 他原先没有想玩的, 被她抓了, 叫他当鬼,他也答应了。 这一玩,还玩到了小伙伴们回家吃饭的时间点,半点没有不耐烦的模样。 “祭灶那天啊。”潘三金重复。 这时间, 这正好合了陈清水说的那一天,徐平和陈玉梨俩人上门借钱的日子。 啧, 这夫妻俩倒是不讲究, 赶着小年就上门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潘垚仰起头,问潘三金。 “还有, 爸爸,咱们为什么要去接他啊?” 潘三金想了想,将徐家的事情说了说。 “喏,现在香江徐家那边,他们没有再托人送钱送东西来, 徐平和玉梨妹子没有余粮,闹起了饥荒,向你水伯家借钱了。” “这钱,你水伯家没借,不过,到底都是亲戚一场,血溶于水,徐莳树那小子有干活的心,他就想着能帮衬一点,就帮衬一点。” 潘三金叹了口气,“也别说你水伯小气,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别瞧你水伯这两年来运沙,好像是赚了不少,可也都是辛苦钱。” “钱这东西,借出去容易,讨回来可不容易了。” 潘垚点头,“我晓得呢,师父也说过这话,叫做欠债如山,还债如流。” 一借就借出一大坨,像大山一样,讨回来的时候,七催八催的,才会像那流水一样,淅沥沥的,一点点的讨回。 老费劲儿了。 一些不着调的,还半点不念恩情,反倒是倒打一耙,说债主不念亲戚情谊,催债催得紧呢。 借来借去,都是成仇,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借,起码钱在自己兜里,省心又省事。 潘垚皱了皱鼻子,“莳树哥他爸,果然是个不靠谱的。” “不过,”话锋一转,潘垚又好奇了,“他们家那亲戚,为什么要给莳树哥家里钱啊?” “这我怎么不知道,都人家家里的事儿。”潘三金随口应道。 “不过,咱们这儿和香江外头不一样,在咱们看来,一个月百八十块的钱很多,也许在他们眼里,估计就跟养狗狗一样。” 潘垚点头,“还是得靠自己,莳树哥的爸爸妈妈都被养懒惰了。” 发动机突突突的响,船破开水面,一路朝白鹭湾方向驶去,冬风吹来,呼呼呼的,就像刀朝脸上割去一样。 潘三金连忙将围巾往潘垚脖子上围,只让她露出两只眼睛。 只见小姑娘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亮,像山里的小鹿一样,让人瞧了就喜欢。 “好了,这些事儿,你听听后,心里有数就成,一会儿见到徐莳树,别当着人家的面提啊。” “他这个年纪,正是最要脸的时候,知道没?” “爸,我又不傻。”潘垚撅撅嘴,觉得自己被瞧轻了。 潘三金拍了拍潘垚的小脑袋,乐呵的笑了一声,也不戳破。 当初,是谁当着人家的面,说什么好朋友好中意你呀。 天知道,听老仙儿说起这事,正喝茶的自己都喷出口了,好悬才没有被呛死。 …… 很快,船便到了白鹭湾,那儿,徐莳树正等在码头边。 听到船来的声音,他连忙从大石头上站了起来,神情有些局促,却也将腰板挺得板直。 “是莳树吧。”发动机的声音很大,潘三金扯着嗓门喊道。 “是我。”徐莳树连忙应道,“潘伯伯好。” “快上来吧。”潘三金控制着船靠近码头,发动机没有停。 这东西娇气,启动还要费劲儿手摇,有时折腾半会儿,还不会启动。 就这么接个人的事儿,潘三金索性就不停了。 突突突的声音中,徐莳树跳到了船上,才转身,就见船舱里的潘垚。 小姑娘坐在杌凳上,全身包得圆滚滚的,穿一身的红,像一颗大灯笼。 这会儿,她只露出一双眼睛,瞧见自己,那眼睛微微眯起,眉眼弯弯。 “莳树哥,你好呀。” 潘垚招了招手,又指了指旁边的小杌凳,“外头冷,坐这儿吧。” 冷不丁的,瞧见熟人,徐莳树脸皮有些发红。 “没事,我在外头就好了。” 他没想到,清水舅舅帮忙找的活计,竟然是潘垚家里的,自己狼狈的模样,好像也被同一个学校的同学瞧在了眼里。 徐莳树抿了抿唇,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入了肺腑,清冽又醒神,他垂在裤腿边的手,悄悄的攥紧。 短短一段时日,他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 原来,衣食无忧,家中父母和乐,恩爱两不疑,通通都是假象。 只是依靠着别人家的施舍,这才撑出来的体面。 一日断了钱,家里闹了饥荒,鸡毛蒜皮的事儿,爸妈也能吵得翻天,瞧着对方就像是大仇人,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话刺激。 这段日子,他才明白了,书上写的,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寒风阵阵吹进徐莳树心里,有些凉,有些酸涩。 他背对着船舱,腰背挺直,才短短几日,原先稚嫩的脸庞好像都有了棱角。 潘垚瞅了一眼,瞧出了他强撑出来的大方和不在意,犹豫了下,没有继续叫徐莳树。 潘三金笑得爽快,“哈哈,不进去也好,正好可以陪陪我。” “我家盘盘那丫头娇气,才吹了两下风,就捂着脑袋喊脑瓜子疼。” 潘垚不满,她哪里有。 不过,潘三金随口聊了几句,徐莳树也放松了一些。 他听潘三金念叨自己当初年轻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那也是上山入江的捞钱,捞吃的。 山里的菌子,河里的鱼虾,瞅着什么东西,他都想着拿去换钱。 最值钱的一趟,是半夜和别人一起出船,捞了许多鱼苗,那鱼苗卖了一些钱。 潘垚坐在小杌凳上,托着腮,听得两眼亮晶晶,时不时的催一催潘三金。 “后来呢。” 潘三金吸了吸气,“爸以前的腰可小了,裤腰带勒一勒,比你妈妈的还要纤细。” 潘垚偷笑。 潘三金:“那都是饿的啊……不过,穷有什么,穷又不是一辈子的事,人有双手,就能干活,只要肯做,怎么地都饿不死自己。” “你看,爸爸现在不就干出来了?” “家里有房,米缸里有粮,兜里有钱票子,还有咱们盘盘,爸爸这苦日子哟,算是都熬过来了。” 潘三金乐乐呵呵,北风中微微眯起了眼睛,脸被寒风吹得发红,却也爽快明朗。 “爸爸最厉害了。”潘垚捧场,“师父也说了,运道就像咱们这儿的芦苇江,有涨也有落,不用着急的。” 你一言我一语中,徐莳树攥紧的手,不知不觉的放松了。 穷,好像也不是很丢脸的事。 …… 九龙镇的码头大,潘三金先去了九龙镇的码头。 船儿靠了岸,发动机在码头处也停了。 潘垚帮着潘三金将铁链子拴在岸边凸起的木桩上,徐莳树也是懂事的,帮着递盆,潘三金从船舱里捞鱼的时候,他还帮忙舀了江水。 橡胶的大盆摆在码头边,里头一尾尾的大鱼,鱼儿鲜活,一个甩尾,撩动一阵的江水。 “哎,这鱼儿不错。”一个挎着篮子的老太太停了脚步。 生意上门,潘三金立刻吆喝了。 “老大姐眼光真不错,这鱼是今早江里刚抓的,还鲜活着呢。” 潘三金抓了一条起来,让老太太看那鱼儿的肥膘。 “看,这鱼儿肥吧!不拘是清炖还是油炸,都香!” 潘三金话都不打磕绊,“您看,您是要一条还是两条?” “一条今儿吃,一条留着年三十时候再吃,今儿吃的那一条,我还能帮您杀了,省心又省事。” 杀鱼可不是简单的活,老太太一听这话,原先只是瞧瞧,这会儿还真动了来两条的心思。 “成,那就给我来两条吧,就按你说的做。” “好嘞。” 生意开张,潘三金的声音都拔高了两分。 九龙镇码头颇大,来往的人也多,一些人就在这一处摆了摊子。 年关将近,这地方热闹,俨然是小市场模样。 瓜果糖饴,鲜猪鲜羊,灯笼对联剪纸……时不时有小摊贩吆喝的声音传来。 天儿虽然冷,摊主脸上都挂着乐呵的笑。 潘三金这一处的鱼又大又膘厚,陆陆续续的有人过来买鱼了。 毕竟,过年缺啥,都不能缺一尾的鱼。 年年有鱼,年年有余的好意头嘛。 潘垚还听老仙儿说过,前几年时候,大家伙儿吃了鱼,还得把鱼尾巴粘在墙上。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贴给别人瞧的。 臭显摆着,瞧,咱们富着嘞,今儿吃了一尾的鱼儿! 做生意就是这样,人多的时候,它生意就愈发的好,要是没人来,它还真就一个都不来。 这会儿,潘三金忙得不亦乐乎。 徐莳树也忙,潘三金杀鱼收钱,徐莳树看秤。 另一边,坐在小杌凳上的潘垚,她有些心不在焉了。 这会儿,她的心神早就被这热闹的市集吸引住了目光。 尤其是码头里头一处大榕树下,那儿,好些个小孩围在那儿。 孩子的中间围着一个四十来岁模样的汉子,各个咬着手指头,巴巴的瞅着这汉子,期待又安静。 汉子面前一个铁炉子,随着拉风箱吹动熊熊炉火,他越摇越快。 小娃娃们连忙捂住了耳朵,接着,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炉火炸了,小孩子们也欢呼又雀跃。 一股米的焦香,混着甜腻腻的滋味飘来,霸道又诱人。 潘三金也嗅到了,瞧着潘垚亮亮的眼睛,他哈哈一笑。 “去,一道耍去,记得别跟别人走了。”潘三金从光面的黑挎包里拿出两张五角钱,颇为豪气,“爸爸请客。” “谢谢爸。” 潘垚收了钱,冲着潘三金一笑,也不多说话,一溜烟的就朝榕树下跑去,加入了小娃娃的队伍。 “砰!”又是一炉的炸炒米出锅。 “给,小姑娘,这是你的。”汉子乐呵呵的笑着。 瞧见潘垚生得好,他还多抓了一把炒米到黄纸中。 “谢谢伯伯。” 潘垚捧着黄纸袋,逛了灯笼摊,又逛了剪纸的摊子。 剪纸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头发有些乱,手指是干了农活的粗糙,可是,这都不妨碍她的灵活。 剪刀在她手中,就好像有了生命一样,随着她剪子的张合,还有另一只手不断的变幻位置,再摊开,一张红纸已经大变模样。 玉鼠追冬去,金牛送春来。 只见红纸上,一头大金牛牛角朝天,四蹄犇犇,脚踩金银元宝而来。 端的是气势不凡,富贵寓意十足。 潘垚捧场的拍手,“哇,真棒。” 张玉橘这才注意到,自己摊位旁边的石头上,坐了个小女娃。 小姑娘一身的红,还戴了顶红帽子,皮肤白白,露出的眼睛机灵极了,这会儿正抱着一纸袋的炸炒米。 炒米吃了小半袋,显然是十分的中意,吃得香甜。 张玉橘一瞧,心里就生了喜欢。 更何况,小姑娘还夸自己很棒呢。 “你属什么的,阿姨剪一个给你。”这会儿没什么生意,张玉橘见潘垚合眼缘,将那张金牛送春挂了起来,侧过头,笑眯眯的问潘垚。 “送我的?” “恩,送你一张小的。” “我属蛇的。”一听是送的,潘垚应得可大声了。 张玉橘被逗得一乐,“好,那我给你剪条可爱的。” 她裁了一张约莫十一厘米长,八厘米宽的红纸,将它折成小小,随着剪子的张合,不断的有细碎的红纸屑掉下。 “好了。”红纸展开,里头是一条盘旋昂天的大蛇。 圆圆钝钝的脑袋,不见狰狞,倒是有几分童趣。 “真好看。”潘垚惊叹,“谢谢阿姨,我好喜欢。” 潘垚伸手接过,搁了方才心爱的炸炒米袋在石头边上,将剪纸小心的捧在手心上。 张玉橘瞧着石头边的炒米,又是一笑。 “你拿回去,将它贴着一张硬纸,也可以用来做书签,那样就不怕这剪纸破了。”张玉橘指点。 “这主意好。”潘垚点头附和。 这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模样,逗得张玉橘又是一笑。 潘垚将生肖剪纸折好,搁到小挎包中,小心的收好,又从里头拿出几张毛票递了过去。 “阿姨,给我来三张金牛报春。” 看着毛票子,张玉橘这下惊讶了。 她瞅了瞅潘垚,又瞅了瞅她腰间的小挎包,笑着道。 “哟,没瞧出来啊,小姑娘还是个小富婆呢。” “好嘞,收好了。”张玉橘接过毛票子,踮着脚,将挂在线上的剪纸拆了下来,按着褶皱的痕迹,重新将这三份的剪纸折好。 瞬间,那大大的金牛报春,就成了小小的一张,瞧不出图案。 潘垚收了两张剪纸到小挎包中,另一张,她捏在手心。 心随意动,掌心氤氲起灵气,灵气如两点星光,朝金牛的眼睛处点去。 瞬间,这金牛像是活了起来。 “谢谢阿姨。”潘垚冲张玉橘甜甜一笑。 张玉橘见小姑娘重新捧起石头上的黄纸袋,手心却还捏着一张剪纸,不经好奇。 “怎么不都收到挎包里?” 潘垚摇头,“这张要送人的。” “噢噢。”张玉橘应了两声。 这会儿,有生意来了,张玉橘连忙招呼着客人,也不再和潘垚闲聊。 潘垚捧着那袋炸炒米,又回到了榕树下,那儿,小朋友还是那么的多,只是换了一茬。 毕竟,这香喷喷又甜甜的炒米,又有哪个小娃娃能够拒绝呢? “砰!”又一声炸炉的声音响起。 “好好,不要急,都有都有。”摊主孙永传笑呵呵的安抚周围的小朋友。 他手中一个黄麻布袋,将炸好的炒米往里头倒,头戴一定灰色毛线帽,胸前围一个棕色围裙,袖子套着同色袖套,晒得发黑的脸上是和气的笑容。 小朋友都小,不过,孙永传说话好听,对待这些小萝卜头,就像对待大人一样。 小萝卜头都欢喜得不行。 想来应该都是九龙镇的,彼此都熟悉,有几个十来岁模样的男娃娃,带着一小袋的米过来,还喊着孙永传老孙。 孙永传乐呵呵,也没有生气。 红色的炭火,黑色的大肚锅炉,浓烟滚滚,大榕树下“砰”的又炸了几回。 此处都是米的焦香,还带着甜滋滋的香气,就连大老粗的孙永传,他好像都是香喷喷的。 周围的人少了,孙永传注意到一道目光。 他抬头看去,就见潘垚捧着黄纸袋,眼睛还瞅着自己。 这丫头他有印象,刚才还在他这儿买了一袋炒米,因为生得好,唇红齿白,眼睛又大又亮,自己还多抓了一把炒米给她。 这会儿…… 她瞧着自己是…… 孙永传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炸炉,恍然了。 这是快吃完了,又馋他家炒米了? 他看了看黄色麻袋,里头还装了一些。 “小孩,过来。”孙永传正想冲潘垚招手,潘垚自己先走了过来,他忍不住也是一阵好笑。 “吃完了吧,伯伯再给你添一点。”孙永传舀了一勺的炒米到潘垚手中的黄纸袋里,瞬间,那吃瘪了一些的炒米又满甸甸的了。 潘垚看着那冒尖的炒米,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刚才一直瞅着这边,是有点像馋嘴丫头的模样。 “你不是我们镇的吧,伯伯都没见过你。” “恩,我是六里镇,芭蕉村的。”潘垚回得认真。 孙永传没有在意,他指着炸炒米的黑锅炉,给潘垚支招,“要是喜欢吃,可以自家带米来炸,伯伯不收钱,收点米也是成的。” 刚才,潘垚是用钱票子买的,这在小孩子中,还是比较少见的。 “我知道了,谢谢伯伯。”潘垚将捏在手中的红剪纸递了过去,“这个送给你。” 孙永传愣了愣,看了一眼红剪纸,下意识的往红纸摊上的张玉橘看去。 “不用不用,伯伯家里有。”孙永传推拒。 “伯伯就收着吧,你都送我炒米了,阿姨也送我剪纸了。” 潘垚将红纸塞到孙永传手中,往后跳了一步。 她抱着黄纸袋中的炒米,就往潘三金卖鱼的位置跑去。 跑出几步,潘垚又回过头来,摇了摇手,笑着喊道。 “伯伯,我家在六里镇的芭蕉村。” 说完,潘垚没有再理会孙永传,脚步轻快的朝前跑去。 大榕树下,孙永川看着手中的剪纸,有些莫名,为什么要和他说家在哪里? 不过,这收礼物,总是让人欢喜的一件事。 虽然,他家的剪纸实在是多。 能不多嘛! 孙永传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张玉橘,笑得眼睛微微眯起。 他媳妇剪纸的本事,那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 那是一双巧手呢。 …… 太阳微微偏西,落日的余光落在树梢,给那渡了一层霜的枯枝染一层霞光。 “突突突!”潘三金将扳手一样的摇柄扣住发动机的孔洞,随着几下大力的摇动,发动机启动,发出巨大的突突突声。 船儿轻了,挎包鼓了,潘三金的心情也畅快了。 他从挎包里拿了一块五给徐莳树,“收着,今儿多谢你帮伯伯了。” “这,”徐莳树低头看钱,背着手摇了摇头,“伯伯,给多了。” 一天一块五,一个月都得四十有五了。 他就帮忙称称鱼,跑跑腿,拎拎水,怎么能拿这么多的钱? “拿着拿着。”潘三金一把抓过徐莳树的手,将钱塞到他手中,“这又不是天天都有。” “再说了,这快过年时候干活,工钱都得多给,盘盘,你上次说的,这叫什么来着?” 潘垚利索:“加班费。” “对对。”潘三金附和,“就是加班费!” “这大过年的,天又冻,大家伙儿都不爱干活,这钱啊,没有多给!” 为了宽慰徐莳树,潘三金又开口道。 “你去外头打听一下,谁不知道我潘三金铁公鸡的名头啊,我怎么可能多给?” 潘垚听了,在一旁偷笑。 徐莳树心里有暖流流过,眼里也染上了笑意。 “那,那我就不和伯伯客气了。” “没有客气。”潘三金摆手,“劳动所换,应得的。” 船儿一路朝白鹭湾驶去,潘三金瞧见潘垚还在吃炒米,眉头皱了皱。 这东西,上火着呢。 竟然还这么一大袋! “盘盘,你一个人吃不完,不分你莳树哥一点?” 潘垚手中的动作一顿,再看手中的黄纸袋,很想说,她吃得完。 徐莳树脸一红,“不用不用,我不爱吃这个。” 潘垚抓了一把,正要往他手里塞,听到这话,又直接往自己嘴巴里塞了。 嚼了嚼,唔,香喷喷又酥脆,还带着一股甜味儿。 多好吃呀。 真不懂得享受! “爸,他说了,他不爱吃。”潘垚开口,含含糊糊。 潘三金:…… 客气话,客气话懂不懂。 徐莳树低头看手中的钱票子,眼帘低垂,掩住了里头的失望。 这会儿江域广大,潘三金也不管那船舵了,再这么吃一袋下去,这大过年的,保准小丫头上火。 他走了过去,从黄纸袋中抓了两大把,直接塞到徐莳树的衣兜兜里。 “快过年了,小孩子都得吃点好吃的。” 徐莳树看了潘垚一眼,见潘垚没有生气,这才松了口气,眼里也欢喜了起来。 “谢谢伯伯。” 潘垚又塞了一把炒米到嘴里,嚼了嚼,暗暗哼了一声,眼睛瞅着潘三金,直接将她爸的小心思看穿了。 上一回,她爸这么大方,还是家里买了一袋特别酸的橘子,她和妈都不爱吃,他转了个念头,拎了一大袋,特意登了于大仙的门,热情得不行。 老仙儿还道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这铁公鸡也难得的大方了一回,还给了一袋花生当回礼。 回过头,老仙儿尝了一口那橘子,当下酸得是老脸发皱,气得他直跳脚。 指着人就骂。 “我还想着你潘三金会大方,我真是天真,有这个想法,那是傻大姐登台唱曲儿,离大谱了!” 江面上,波光粼粼,像是撒了碎银子。 潘三金: “盘盘,你在想啥呢。” 潘垚看了一眼藏不住开心的徐莳树,摇了摇头,“我在想,又一个傻大姐在唱曲儿了。” 潘三金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 旁边,徐.新傻大姐儿.莳树:…… 他揣着两兜的炸炒米,还有点发懵。 在笑什么? …… 40 第 40 章 趁着潘三金在哈哈笑…… 趁着潘金在哈哈笑, 潘垚将手伸进黄纸袋,还想再捞一把炸炒米尝尝。 下一刻,潘三金就像是脑门后长了眼睛一样, 笑声顿时一停, 大手一伸,将潘垚怀中的那袋炸炒米拿到了手中。 “明儿再吃。”潘三金瞪眼。 “明儿就不好吃了。”潘垚不开心。 待瞧到潘金的神情, 她立马又改口了。 “好嘛,明儿再吃。” 坐在船舱的小杌凳上, 潘垚偷瞄了几眼被潘金搁在船舵旁边的黄纸袋。 明儿这炸炒米吸附了潮湿,肯定是没有了酥脆, 不过, 到时软软黏黏又甜甜, 肯定又是另一种滋味。 也是好吃的呀。 潘垚又重新开心了起来。 潘金瞧得直摇头, 这就会傻乐的闺女儿哦,就是随了他! …… 马达突突突的响,船儿破开江水,北风呼呼的吹来, 掌着舵的潘金喜滋滋的,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只觉得畅快又舒坦。 瞧, 就连那光秃秃的树都好看了,枝干的形状生得多好啊。 “对了, 莳树,”潘金分了分心神,瞥了一眼和潘垚一道坐在船舱里的徐莳树,问道。 “你明儿还能来吧,我给你一样的工钱。” “来!”徐莳树眼里好似也染上了霞光, “伯伯,您这儿要是缺人,我都能来。” “好好,那咱们说好了,明儿八点,我再来码头这里接你。” 潘金也是欢喜。 别瞧徐莳树年纪不大,做事却颇为牢靠,秤看得准,账算得也快,省了他老大事儿了。 约好明日再见后,潘金将人送到了白鹭湾。 白鹭湾码头边,柳树落了叶子,只剩下枯枝条条,不知多少年的石头坡道上,石头面的棱角和凹凸早就被流水磨平。 江水浸润,角落缝隙里的苔藓微微泛黄。 冬日里,它们没有干枯死去,只是蜷缩沉睡了,只等来年,又能长满整个石头,斑斑驳驳,不碍事,却让石头滑腻不堪,犹如疥癣之疾。 “那就明天再见了。”潘金挥手。 “莳树哥再见。”潘垚也摇了摇手。 “明天见。” 装了发动机,船儿行进很快,还不待片刻,刚才还停靠在码头边的大船便驶远了,突突突的声音也远了一些。 大石头上,徐莳树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 落日的余光一点点黯淡,想着要归家,他的心情一如这天光。 徐莳树垂在裤腿边的手攥紧了些,待碰触到口袋,他又放松了一些。 他低头,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炒米在掌心,沉默片刻,学着潘垚的样子,将它们往嘴巴里塞了塞,用力的嚼了嚼。 一股米的焦香充斥了整个口腔,片刻后,一股甜甜的滋味涌了上来。 莫名的,徐莳树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他抬脚往白鹭湾的村子里走去。 路上,有几个人凑在一起说话,说着话的时候,眼睛还看了看徐莳树,里头有羡慕,也有这等好事儿怎么没落我头上的惆怅。 “就是他们家。” “……看重的就是这孩子吧。” “是啊,真是喜鹊落头上,走好运喽!” 徐莳树听了些零零碎碎,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是什么,不过,他大体上听出来了,他们说的是自己家的事。 徐莳树眼神躲闪着大家看来的目光,无端的,脚下的步子又踌躇沉重了几分。 他们家能有什么事? 估计是爸爸妈妈又去借钱了,或者是又吵架打架了。 徐莳树低头看自己的手心。 潘伯伯和潘垚说得不对,对于这时候的他来说,穷,还是件很让人心烦的事。 “莳树,你怎么还在这儿啊。”这时,一道大嗓门传了过来。 徐莳树回过头,有些意外,“耀祖叔。” 来人正是李耀祖,最近小半年,在白鹭湾有点小名气的名人,是白鹭湾的养鸡大户,李耀祖。 李耀祖骑着自行车,“滋啦”一声,车子在徐莳树旁边停了下来。 “快快,你家来客人了,你爸妈找你都要找疯了。” 徐莳树脚步一顿,客人? 他家来了什么客人? 李耀祖一拍车屁股的后座,催促道。 “上来啊,愣着做什么?我送你回去。” 徐莳树摇头,“耀祖叔,不用了,也没几步路。” “也成吧。”李耀祖也不勉强。 临近年关,他的生意也特别的好,过年供奉,供桌上少了什么,那都不能少了一只留着尾巴的大公鸡! 像芭蕉村和白鹭湾这样的地方,家家户户都有自留地,剩下的粮食养几只鸡,自然没有问题。 他的大公鸡在村子里是不好卖,但在镇上,在市里,那都是好卖的! 就这么几天,李耀祖的挎包又鼓了好大一圈。 都说衣是人的威,钱是人的胆,这话半点不假,荷包鼓鼓,李耀祖的嗓门好似都大了两分。 “莳树你知道吗,你家来的亲戚,听说是香江那边过来的,瞧过去就特别的体面。” “啧,那衣裳,那裤子鞋子,咱们这旮旯地方见都没见过,就跟电视上演的一样,一瞧就是大城市里来的。” 李耀祖将手指头往自己头发上一插,再往后头一薅。 他想着徐家这香江贵戚的样子,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得买瓶摩丝,也梳一梳这大背头。 保准差不了人家几分! …… 香江? 徐莳树抿了抿唇,“谢谢耀祖叔告诉我这消息,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您忙您的事儿去吧。” 说完,徐莳树脚步加快,抬脚往自家方向走去。 “滋啦”一声,李耀祖单脚撑地,手把着车头,眦了龇牙。 嘿,这小子,别以为他听不出来,说得再客气,那也是送客的话。 按理说,徐莳树这么一说,李耀祖这样的成年人,就应该知趣的不再跟上。 不过,李耀祖是什么人?还没有养鸡之前,他是能半夜去隔壁村摸坟的浑人! 徐莳树这样的一句话,听在他耳朵里,就跟毛毛雨一样啦。 毫无轻重。 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同喝一江水,都算自己人,这徐家的事,怎么能算是别人家的事呢? 远亲还不如近邻呢! 他得去瞧瞧,说不得还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就算帮不上忙,添一份热闹,也是添一份年味儿嘛。 想通了这,李耀祖吹了吹口哨,长腿一蹬,骑着车又跟上了。 …… 徐家那儿,因为来了香江过来的大客人,早就围了好几个村民,都是瞧热闹的。 陈玉梨和徐平又将腰板挺直了起来。 “树儿呢?怎么还不回来?”徐平探头,看了一眼在自家堂屋喝茶的贵客,面上又带上了几分着急。 “问了问了。”陈玉梨拉了拉徐平,嗔了他一句,“你别晃悠,晃得我脑壳疼。” “好好,我不晃,这不是见着天快黑了,树儿还没见人影,我这心里着急嘛。”徐平也好声好气。 陈玉梨声音放轻,“我都打听清楚了,我那堂哥给树儿找了个活,树儿跟着芭蕉村的人去镇上卖鱼了。” “看这个时间点,应该是快回来了,咱们再等等。” “你那堂哥!”徐平又皱起了眉,似乎是想着什么,末了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懒得和他们这些人计较。” “是啊。”陈玉梨附和,“咱们大气一点,大气才有财气。” 陈玉梨说完这话,徐平腰立马将板直的腰,板得更直了。 财气还未到,先把大气显摆出来。 眼见着宽裕的日子又要重新回来,甚至可能还能更富贵,徐平和陈玉梨两人齐齐忘了前两日的罅隙,亲亲密密,和和乐乐。 雪花膏,珍珠霜,蛤蜊油,口红……这些东西不给婆娘买,还能给谁买? 媳妇涂口红,那是樱桃小口,燕语呢喃,香的是自己呢! 大烧鹅,大烧鸡,下酒的卤煮肉菜……百乐啤,二锅头,这汉子间喝酒,喝的能是简单的一句酒吗?那是情谊! 都是为了这个家,在外头的应酬呢。 徐平和陈玉梨对视,眼里各自有懊恼和歉意浮上。 媳妇,对不起。 当家的,我也有不对。 两人交手一握,一切情谊,尽在眼波流转之中。 “莳树还没有回来吗?”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 夫妻两人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出声的是香江来的贵客。 这会儿,他坐在堂屋里,手中捧一个大茶碗,吹了吹上头的茶叶,浅浅地喝了一口。 明明才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愣是有种贵气和矜持。 在徐平和陈玉梨眼里,这个年纪,本来该是愣头愣脑的小子,别的不说,就他们村这半年发财的李耀祖,甭管腰包多肥,出手多阔绰,都有种蠢兮兮的样子。 但这人不一样啊! 只见他穿一身电视上才有的,叫做什么西装的衣裳,工整又体面,外头披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 那布料,那裁剪……他们哪里见过哟。 活脱脱就是画报里出来的嘛。 “没,没呢。”徐平有些打磕巴。 陈玉梨一拍大腿,耷拉下眉眼,开始唱念做打。 “都怪我和徐平不争气,这段时间,家里闹饥荒,孩子就托他舅舅讨了个活,今儿跟着别人的船,去镇上卖鱼获了。” 说着说着,陈玉梨眼里沁出点泪花,抓着自己心口的衣裳,心痛难耐模样。 “孩子才这么大,就这么懂事,我这心里啊,实在是恨自己没本事,也恨他爸爸窝囊。” 说完,陈玉梨捏了拳头,朝徐平砸去。 徐平也懊恼模样,任由陈玉梨动手,脚步微微一踉跄,好像吃痛一般。 “唉,是懂事的好孩子。”堂屋的官帽椅子上,徐清眉头一蹙,微微叹了一声。 转而,他眉头上蹙起的忧愁就像被一阵风清风吹去一样,转眼又淡了下去,杳无痕迹。 他的目光落在徐平和陈玉梨身上,声音不紧不慢,缓缓有度。 “好在,这苦尽甘就来,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 “大哥和嫂子也不用急,左右无事,我再等等也无妨。” 说罢,徐清笑了笑,脸上带上了歉意,出言解释了这段时日没有送钱来的原因。 “也是我们的倏忽,前段时间,我那大哥回了香江,他走得急,匆忙之间,也没安排好这边的事。” “不单单是耽搁了生意,就连徐平大哥这边的事都耽搁了,真是对不住了。” 有道是君子端方如玉,他这样一笑,简直是蓬荜生辉,徐平这一处的宅子都亮堂了一些。 一句苦尽甘来,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听得徐平和陈玉梨是心花怒放。 两人不住的说没事,他们这是小事,真是劳烦亲戚挂念了。 末了,徐平也客套了两句。 “你大哥的事,都解决了吗?” 徐清想到那回了香江,紧着就寻风水先生来瞧的徐昶。 他找了好些个风水先生,镇日疯疯癫癫的说自己被鬼缠上了,闹的动静太大,最后,更是惊动了老祖宗。 瞧见风水先生,老祖宗发了好大一通的气。 最后,听了小兰香这个名字,老祖宗还皱了眉头。 他拿眼睛看了徐昶好一会儿,阴沉着脸,说了一句大家都没有听懂的话。 这情孽,竟然纠缠到现在? 情定生生世世,这【鹤情】一药,果真名不虚传。 …… 白鹭湾,徐家。 徐清忍不住扶住了额头,颇为苦恼。 “没呢,大哥脑子生了病,现在做不了生意了,家里老祖宗做主,将他送去乡下偏僻的地方养病了。” “这样啊。”一时,徐平有些忐忑。 他这是戳到别人家的伤心事了吧,哎,这臭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徐清忍不住一笑。 真是淳朴到有点蠢了,心里想着啥,面上就是啥,他难道还真以为,他们这样的人家,能有几分兄弟情谊? 徐昶去了乡下养病,他真是开心得要放两大捆鞭炮,热闹热闹才是! 就是这徐平…… 徐清看着徐平,细细打量。 他身量不高,生的模样也不好,和他们香江徐家的人一点也不像。 就像一群天鹅中,混入了一只小鸡,矮矮的,扎眼的。 可是,要是当真不是他们徐家的血脉,为什么老祖宗这么在乎这徐家? 徐清眼里有困惑之色闪过。 在知道徐昶没有安顿好羊城的生意,老祖宗都没有生气,反而是在得知,他徐昶没有将白鹭湾的徐家安顿好时,老祖宗生了好大的一通气。 徐清眼睛微微眯起,打量着徐平,心里暗暗估量。 这究竟是照拂合眼缘的远亲,还是照顾血脉相连的血亲? “爸,妈,我回来了。”这时,门口传来一道少年人的声音,清澈干净。 几人看了过去,被看的徐莳树抿了抿唇。 堂屋的官帽儿椅上,徐清端着大茶碗的手一顿,眼里有明寐不明的光闪过。 像! 真是像! 这孩子像家里的一张老照片。 那是穿着旧式长袍,留一头大清辫子,还是年轻时候老祖宗的照片。 照片搁的时间久了,总是有些模糊失真。 再加上那时,老祖宗拍照的时候,年纪应该比这徐莳树大一些,一个还尚且稚气,仍有天真,另一个则轮廓分明,眼神坚定。 饶是这样,这人和照片,还是像了八九分。 一时间,徐清心思纷纷,没有说话了。 陈玉梨最先回过神来,一把拉过了徐莳树。 “树儿,快,快进来,给你介绍下,这是你徐爷爷的曾孙,徐清徐先生。” “你徐爷爷你还记得不?你小的时候,他回咱们白鹭湾来祭祖扫墓,一瞧见你,就特别的喜欢,说是合眼缘,直嚷嚷着要收你做义孙孙呢。” “他啊,听说咱们家过得不容易,心里担心,这不,大过年的还叫徐先生从香江飞来,有心了,真是有心了。” “是啊,真是有心了。”徐平搓了搓手,笑得嘴巴拉到了耳朵边,附和着陈玉梨的话。 徐莳树脚步一顿,他有些迟疑的看了看徐平,又看了看陈玉梨。 这一刻,他们在笑,在乐呵,前些日子的争吵好像日头下的薄雾。 风轻轻一吹,日头一晒,一下便烟消云散了。 可是,亲眼见过他们相互谩骂,诋毁,哪里是痛处,就狠狠踩哪里,甚至摔东西,干仗。 这一刻,他们都朝自己笑,对着香江的贵客笑,亲亲密密,和和乐乐。 至亲至疏是夫妻,在陈玉梨和徐平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徐莳树甚至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爸咧嘴的脸都不像脸,就像涂着大嘴巴的怪物,下一刻,就要朝自己张嘴扑来。 “这孩子,还害羞了呢。”徐平笑言。 “没事,小孩子都是这样。”徐清故作无事的笑道。 在看到徐莳树的模样那一刻,他顿时心生危机,想着一会儿只想留下一点钱就成。 到时回了香江,就和老祖宗说,是徐家人故土难离,不愿意离开大陆,前往香江。 无他,这徐莳树,他实在是生得太像老祖宗了。 像到让自己忍不住怀疑,这白鹭湾徐家一脉,会不会是老祖宗的沧海遗珠。 多一条血脉,那不是多一房的兄弟,那妥妥是多了一房分财产的冤家啊。 阳奉阴违的念头才刚刚浮上心头,徐清一下就想到了自家老祖宗的眉眼。 他家老祖宗徐衍是1900年的生人,走过最动乱的几年,按以前的年代来算,这都算是经历了朝的老人了。 徐清想起那张不怒而威的脸,还有那时常神出鬼没一般的注视,忍不住打了个颤抖。 他家老祖,绝对是见过血的,而且不止一两个。 因为这甚重的积威,刚刚那只留钱不带人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了。 …… 徐清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徐莳树面前,伸出手,笑得可亲亲近。 “是小树吧,不要这么生疏,我在家中行二,你唤我一声二哥就成。” 徐莳树抬头,看着这笑得好看的男子。 好看的衣服,好看的头发,伸出来好看的手,还有那……手腕上好看的手表。 爸爸妈妈不再吵架,就因为他吗? 因为他带来的富贵? 徐莳树微微的出神,谁也不知道他想了什么。 旁边,陈玉梨和徐平,忍不住秉住了呼吸。 …… 九龙镇,码头边。 “然后呢?” 潘垚捧着新买的一袋炸炒米,瞅着李耀祖鸡笼里的大公鸡,抓了一把炒米,吃得喷香。 虽然知道结果,她仍然问道。 “然后?”李耀祖一边吆喝着卖鸡,卖鸡,卖大鸡,一边抽空搭理旁边的小大仙。 “然后人家拉了拉手,喊了一声二哥呗。” “你爸爸那儿忙着呢,你不去帮忙,跟我在这儿唠嗑?” “哪里忙着了,都没有人呢。耀祖叔,咱们再唠嗑一会儿呗。” 潘垚看了一眼潘金的鱼摊,又开始好奇徐莳树家,这远方来贵亲的大事了。 李耀祖也愁没客人呀。 “小大仙,你这个傻姑娘哟,没生意了还不急,就光顾着唠嗑别人家的事。” “唠嗑别人家的事能发财吗?不能!” “没有了生意,咱们少的可是一张张大团结啊,卷一卷,闻一闻,还能有钱香的大团结!” “啊,真香。”李耀祖陶醉。 潘垚:…… 一段时间没见,这耀祖叔是掉钱眼里了。 “急什么呀,这会儿都快十一点了,大家伙儿也要回家吃饭了。” 九龙镇这码头再热闹,也得有停歇的时候。 一如人,也有曲终人散时候。 “没错没错,做生意急不得,钱这东西,就得细水长流的赚。” 潘金坐在对面的小杌凳上,这会儿正美滋滋的数着粉红色挎包里头的毛票子,听到这里,他抽空的回了一句。 “哎,不和你们闲唠嗑了,我刚刚数多少了来着,嗐,瞧我这笨脑袋,我又给忘喽!” “算了,我再数一遍,左右数钱的滋味也不赖。” 潘金又重新喜滋滋了。 粉红色挎包鼓鼓,这会儿,他是不说什么粉色跌份了。 炸炒米酥脆,吃了口舌发干,潘垚将黄袋子往旁边的石头上一搁,又从兜里掏出个橘子。 剥皮吃肉,香甜解渴着呢。 李耀祖多瞧了几眼,稀罕不已。 “你这兜里怎么这么能藏东西?我刚刚就见你掏了两个橘子,还整了个冻梨,你到底藏哪里了?” 说着,李耀祖就要将手探到潘垚的口袋里。 “啪!”只听一声皮肉吃痛的声音,清脆的响起。 “很痛的,小大仙,你怎么可以这么用力的打人?”李耀祖喊痛讨伐。 潘垚还很气愤呢,“我还没说你呢,你怎么能这样,随便地就朝我的口袋下手?” 这……好像是不能。 李耀祖想了想,在心里认罪。 他不能当人家小大仙的年纪小,就以为人家兜里没几个钱。 别看他有养鸡场,说不定,这小大仙比他还有钱呢。 一句我错了,正要脱口而出。 下一刻,就见潘垚拍了拍口袋,颇为珍惜的模样,嘴里还嘀嘀咕咕。 “这口袋可是男盆友才能搁小手手的。”睨了李耀祖一眼,潘垚赶紧捂紧了口袋,警惕非常。 “你,绝对不行!” 李耀祖:…… 这什么跟什么呀。 潘垚悄声支招,“电视上都这么演的,天儿冷的时候,就要把对象的手搁在口袋中,可浪漫可好看了,我以后也要这样。” 有,有吗? 李耀祖想了好一会儿,绞破脑汁,都没想出哪出戏演了这个。 不过…… 嘿,这小丫头,才多大就开始讲对象的事了? 反了反了。 李耀祖准备以下犯上,当自己是一回叔叔,弹一弹潘垚的脑瓜子。 潘垚回到了一开始就聊的事上。 “那莳树哥,他真的要跟他的亲戚走吗?” “应该是,他们全家都跟着去。”李耀祖被分了心神。 “这样呀……”潘垚托着腮,望着远处青郁的大榕树,微微出神。 “换做我,我也去啊。”李耀祖只恨自己没有这么一门给力的亲戚,“我见他们今儿上山扫墓了,说是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得给祖宗扫扫墓,尽尽孝心。” “小大仙,你知道不,他们家的墓,就在我家祖宗附近,就上次于大仙说的什么,富贵差一线,分金不相见的邻居!” 李耀祖扼腕。 是邻居,只是邻居! 不是亲戚啊! “你上次还说了,他家风水好,特别豪富,对不对?” 潘垚略略想了想,便将这事儿想起来了。 “哦,明堂如掌心,富贵斗量金,是这一户人家啊。” “恩,就是他们。”李耀祖一脸的艳羡,“这徐平一家算是撞大运了,有这样的一门亲戚,以后绝对是吃香的喝辣的,啧。” 转过头,就见潘垚兴致不高的模样,李耀祖不禁好奇了。 “小大仙,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潘垚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钱这东西,不是自己赚的,很是不踏实。” “哎,你说,他家香江的亲戚为什么要他们家去外头富贵啊。” 这天上馅饼掉的,真是让人觉得不踏实。 问到这,李耀祖面容上有古怪之色闪过。 他压低了声音,鸟悄地道。 “这事儿啊,昨儿我听到了徐平和他媳妇说了,说是徐莳树那孩子和徐清的太爷生得很像。” “他们觉得,他们可能不是白鹭湾徐家的这一枝血脉,而是香江外头,那徐清太爷的血脉。” “就是不知道是徐平太爷那一辈被戴了绿帽子,还是爷爷那辈被戴了绿帽子……” “啧,那贵亲戚徐清说了,他家老祖宗翻年便八十有五了,身子骨硬朗着呢。” “哦,对了,徐平爸爸那一辈不可能,那时候人徐清太爷已经去了香港。” 潘垚瞪大了眼睛,吃惊得嘴巴都张大了。 “喔喔喔!”鸡笼里的大公鸡贴心,张嘴喔了声。 “真的!”怕潘垚不相信,李耀祖点头,神情认真,“这可不是我瞎说,我亲耳听见他们自己推测的,说自己是沧海遗珠,高兴着呢。” 潘垚:…… 这么孝顺,太爷和爷爷他们知道吗? …… 41 第 41 章 自诩是沧海遗珠的徐…… 自诩是沧海遗珠的徐平和陈玉梨脸皮厚, 眼睛只往钱眼里钻,自然是不在乎自家祖宗介不介意了。 这会儿,徐平准备给自己换个祖宗孝敬。 寒冬腊月, 他扛着锄头, 防风的雷锋帽也摘了,穿一身干活的袄子, 锄头高高的抡起,再重重的落下, 殷勤的将香江徐家祖坟这一片的草给除了干净。 干劲儿十足,就是大冷的冬天也忙得汗如雨下。 “辛苦平叔了。” 徐清杵着一根锄头, 见到他这阵势, 都往旁边退让了两步。 这坟里的祖宗已经闭眼, 再是殷勤也瞧不到, 徐清自然无所谓有人抢在他前头孝敬。 更甚至,他还乐意看见徐平干活,自个儿落下个清闲。 就是回了香江…… 徐清眼眸转暗,随即, 他眼神又转而清明,再看着徐平, 眼里有隐藏得很好的轻视。 就他徐平这样的, 别说是献殷勤了,就是献心肝, 老祖宗都不一定瞧得上。 “来,平叔你也歇口气。”徐清从暖瓶中倒了杯热水,递了过去,笑得和煦。 徐平咧嘴,笑得一脸憨厚:“你坐着你坐着, 叔自己来。” 徐清轻笑,“叔,都是自家人,算下来,我都是小辈,您不要这么拘谨。” 小儿子,大孙子,老爷子的命根子。 为了不让徐莳树成为更小一辈的大孙子,徐清宁愿抬高徐平的辈分,叫他一声叔。 徐平笑得见牙不见眼,“对对,自家人,都是自家人。” 徐清又一声轻笑,暗暗思忖,这人的心思还真是容易琢磨,果然是乡下地头土生土长的。 视线一转,徐清的目光又落在一旁的徐莳树身上。 此时,徐莳树正拿着镰刀在割草,好像没听到徐平对徐清的谄媚,只闷头干活。 徐清不禁再次感叹。 像! 真是像! 活脱脱就是他太爷年轻时候的模样。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形势比人强,不想承认,它事实也摆在那儿,这徐家,看来不是合眼缘的亲戚了,他们应该是和他们这一脉分家产的冤家! 沧海遗珠,老祖宗有沧海遗珠! 老不羞的! 还是别人家的媳妇! 不管心里如何吐槽暴躁,对上徐莳树,徐清脸上带上了笑意。 “树儿,累了吧,到二哥这里来歇歇。” “还好。”徐莳树收了镰刀,走了过来,接过徐清递来的水杯,眼帘低垂,默默地喝着这热水。 徐清暗暗打量徐莳树。 觉得他不单单是皮相像了老祖宗,就是骨子里的那股气质也像。 因为有徐莳树,徐清高看了这白鹭湾徐家几眼,更是下定决心,决定在回香江的这段时日,好好的拉拢拉拢这徐平一家人。 毕竟,人都更看重和自己相似的小辈,觉得自己的血脉衣钵得到了传承。 徐莳树这样的像老祖宗,老祖宗定然高看他一眼。 “明儿和我一道去香江的事,你们考虑的怎么样了?” “去,怎么不去?”徐平急急回道,“这是好事,哪还需要什么考虑?” 徐清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只是拿眼睛看徐莳树。 徐平眼睛一转,也注意到了徐清的视线。 “嗐,小孩子懂什么,自然是我和他妈妈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徐平一把拉过徐莳树,皱眉道。 “这事儿有什么好犹豫的?” 徐莳树迟疑,“他为什么要带咱们去香江?” “要是又像上次那样,他们家丢了我们家不管,咱们在外头,到时连家都没有了。” 徐平一时语塞。 虽然私底下和媳妇陈玉梨讲着自己可能是沧海遗珠,但对上孩子明亮的眼睛,徐平还真不好意思将话讲出口。 总不能说,我爷爷可能不是我爷爷,不不,也可能爷爷还是爷爷,只是太爷爷不是太爷爷。 呸呸!想的都是什么拗口话啊。 徐平恨不得晃两下自己的脑袋。 “嗐,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亲戚之间亲厚,他们日子过得好,瞧着我们过得不好,拉拔一把,有什么好奇怪的?” “树儿啊,经过这次的事,我和你妈妈也想了,先前是我们不对,万事只靠着亲戚的接济,老话说的在理,这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流,靠人人会跑,从今以后,我们定不能再这样下去。” 徐平挺直腰板。 “去了外头,咱们别管有没有亲戚照应,自己都会先立起来。” “我和你妈会先找个活儿干,我都听说了,香江外头遍地是黄金,我和你妈再懒散,那也不能瞅着黄金不捡吧,那不成天打雷劈了?” 徐莳树讷讷,“爸爸——” “都放心,你只要好好读书就成。”徐平大大的手拍了拍徐莳树稚嫩的肩膀,神情坚定认真。 看着徐平,徐莳树重重的点头。 “恩,我和爸爸妈妈去香江。” “对了,这才是我的好孩子!” 徐平重重的抱了徐莳树一下,用力的拍了三拍,他的目光正好和徐清瞧来的目光相碰。 徐平咧嘴一笑。 他还真不信了,都是徐家血脉,老祖宗会舍得他们出去外头讨生活? 他们家家大业大的,结果小辈却在外头讨生活,那不是丢自己当家人的脸了嘛! 奈何,这老祖宗徐衍没有开口,徐平心里有万般猜测,也只能搁在肚子里,只当自己是对方合眼缘的亲戚。 不过,到底是爷爷被戴了绿帽子,还是太爷爷被戴了绿帽子? 徐平蹙了蹙眉头。 对于这件事,他还是很好奇的。 …… “莳树哥走了?” 芭蕉村,潘家院子,潘垚听到徐家人离开的消息,眼睛都瞪大了两分。 她掰着指头数。 “今儿二十八,后天便是年三十了,怎么走得这么匆忙,好歹过个年呀。” “唔,东西应该都没怎么收拾妥吧。” 潘三金听了哈哈笑,“真是憨丫头,哪里还用得着收拾啥啊!” “去外头买新的就成!” “这可是坐飞机,票价都能买徐家的那些家当了。” 说着说着,潘三金惆怅了。 他也就坐过绿皮的火车,这坐飞机是什么滋味,他还真是不知道。 在天上飞,应该是自由的感觉吧。 潘垚安慰,“爸,我连绿皮火车都没坐过呢。” 潘三金心疼了。 “欸欸,我可怜的盘盘,都是爸爸不好,咱盘盘还是没瞧过世面的小土包。” “寒假的假期是短了一些,还得走亲戚拜年,你还要写功课,时间是紧张……不怕,咱们等暑假时候,爸爸一定带你去坐绿皮火车。” 潘三金许诺。 他抬手摸了摸潘垚的脑袋,“我都听你燕妮姐姐说了,你们以后还得写作文,等我们去玩了,盘盘就能把爸爸写到本子里啦。” “像什么我的爸爸,我和爸爸一起坐绿皮小火车……我和爸爸开心的一天……” 潘三金豪气。 “爸爸一定让咱们盘盘有东西写,不会像你燕妮姐姐那样,抓秃了脑门,憋了老半天才憋出几行字,就跟画蚯蚓一样。” 潘垚皱巴脸:…… 对昂,身为小学鸡的她,以后还得写日记,周记……各种记。 潘垚眼前黑了黑。 ……黑暗吶。 “三金伯伯,你怎么能这样说!”这时,一道女孩子愤怒的声音传了过来。 潘垚和潘三金转过头看去。 人最不经念叨,来人正好是潘燕妮。 这会儿,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潘三金,气得是牙痒痒。 “我哪儿脑门秃了?” “你给我说说,我哪儿脑门秃了?啊!” 这话一出,潘垚和潘三金下意识的将视线看向潘燕妮,落在她的脑门那一处。 ……好像,确实,也许,大概……是有一点秃吧。 潘垚看着她那光光的脑门,心思游移的想着。 潘三金老实,“大侄女儿,和你妈说一声,别把你头发扎这么紧,这脑门是显得大了一点。” “哇!”潘燕妮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我,我要和爸妈讲,你们都欺负我。” 说完,她一跺脚,转身就想往院子外头跑去,正好一头撞进了从外头走回来的周爱红怀里。 周爱红着急,抓着潘燕妮的肩膀,忙不迭的追问。 “怎么了,怎么了?” “燕妮这是怎么了?和盘盘吵架了?” “妈,不是我。”潘垚连忙否认。 瞅着潘燕妮的脑门,潘垚又心虚了。 她就心里想想而已,真的,燕妮姐姐肯定不知道。 “姆姆,不是三土,是三金。”潘燕妮指着潘三金抽搭鼻子,哼了一声,都不想喊潘三金伯伯了。 周爱红恨铁不成钢,“你都多大的人了,还欺负燕妮这小丫头呢。” “你自个儿都有闺女儿了,也不想想,要是盘盘在外头被欺负了,这样哭着跑回来,你是气还是不气?” “谁敢!”潘三金倒竖眉毛。 下一刻,对上周爱红的眼睛,他又蔫耷了,“其实,我也没说啥,是燕妮儿自己哭的。” 周爱红侧头看旁边的姑娘,“燕妮,你自己说。” 潘燕妮指着自己的脑门,控诉道,“他说我脑门秃了。” 秃了秃了…… 对着一个小姑娘,能说这样的话吗? 潘燕妮抽搭了下鼻子,想着徐莳树走了,自己本来就不开心,这下被说脑门秃,她真是……真是,更不开心了! “……呃。”周爱红看着潘燕妮的脑门,有些迟疑了。 这脑袋瓜,是亮了一点。 最后,周爱红说了和潘三金一样的话,“燕妮儿啊,你这发是自己扎的,还是你妈妈扎的?姆姆和你说,姑娘家的头发别扎那么紧。” “要不然,咱们还是留个刘海,挡挡脑门吧,顺便也养养发。” 潘燕妮十来岁了,一下就听出了周爱红话里的意思。 这也是在说,她脑门太大,前头秃了! 一个人说她秃,还能找那个人算账,两个人都说她秃,看来,她是真的秃了。 潘燕妮悲从中来,才止住的泪又下来了。 “这可怎么办呀。” 十来岁的小姑娘摸着脑门在那儿哭,怪可怜的。 周爱红和潘三金对视了一眼。 潘三金摊摊手:看吧,他就说他没说什么了吧。 咳,这次可不关他的事,这会儿是媳妇你自己惹哭的。 周爱红有些不好意思,转头就瞪了潘三金一眼。 还提! “好啦好啦,剪个刘海儿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叫你妈妈这两天给你剪,过了年三十,可不敢在头上动刀剪发了。” “妈妈在忙,没空给我剪。”潘燕妮委屈,等晚上的不忙的时候,灯又太暗了。 “她得等过完年才不忙。” 周爱红:“哎哟,正月可不兴剪头发的。” “为什么?”潘燕妮不解。 “这都是迷信。”潘垚牵过潘燕妮的手,拉着她往自己的屋子方向走去。 “说是正月里剪头发会死舅舅,到二月二龙抬头那日,才能剪头发。” “啊!”潘燕妮一把捂住自己的脑门,“这么久,那我不是得更秃了?” “没事,姐,我给你剪吧。”潘垚兴致勃勃。 “你?”潘燕妮看了一眼潘垚。 潘垚点头,“放心吧,我会剪得很好的。” 说干就干,潘垚翻出了剪刀,又翻出了一块布,抖了抖给潘燕妮围上,大剪刀一咔嚓,潘垚偷笑,托尼潘要上班了。 …… 片刻后。 “给,”潘垚塞了一个椭圆塑料镜子到潘燕妮手中,颇为自豪道,“瞧瞧,我这手艺还成吧。” 潘燕妮看着镜子,惊喜又意外,“哎,你这丫头,剪得还真是不赖啊。” 那是。 潘垚老自豪了。 转眼,潘燕妮又垂头丧气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虽然有刘海遮着,不过,她的刘海确实比别人薄。 潘垚拿扫帚扫着地上的发,瞄了潘燕妮一眼。 “姐,怎么又不开心了?” 潘燕妮眼里有泪光,“伯伯姆姆没有乱说,我这脑门是大,头发秃了。” 承认自己秃,潘燕妮又重新喊上了潘三金伯伯。 潘垚安慰,“不愁不愁,姐,你这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面相,在麻衣相法里,这种脸吉祥着呢,绝对是个大聪明。” 想着潘三金刚才埋汰潘燕妮写作文还要揪发,好半天才写两行,还跟蚯蚓爬地一样,潘垚连忙再补充道。 “现在学的不好,那是还没有开窍,以后肯定会更好,相信我,你这脸绝对吉祥。” “可是,”潘燕妮声音里有哭腔,“我觉得一点也不吉祥。” 瞅着潘燕妮在那儿抹眼泪,潘垚有些麻爪了。 片刻后,潘垚叹了口气,“那我给你借一点发吧。” 她摊开手,一片榕树叶子从外头飘了进来,正好落在潘垚的掌心。 只见她指尖萦绕一点灵气,速速的在上头打了一道灵符。 符成后,潘垚在屋里寻了个空酒瓶,将灵符化到了这啤酒瓶中。 “给。”潘垚将酒瓶子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啊。”潘燕妮好奇。 在潘垚掐指在叶子上画符的时候,她就制止了哭腔。 “给你长头发用的。”潘垚言简意赅。 潘燕妮接过啤酒瓶,稀罕的瞧了又瞧。 只见贴了百乐啤三个大字的酒瓶子绿绿的,啤酒瓶里是一汪绿色的液体,明明,刚才这还是空瓶子来着。 潘垚只是丢了张自己画啊画的叶子,瓶子里就多了这绿颜色的液体。 潘燕妮觉得神秘极了。 她是知道,自己这堂妹和小庙里的老仙儿学本领,原来,学的竟然是这种本领吗? 潘垚:“姐,你瞧见榕树,觉得它有什么特点?” 潘燕妮迟疑,“天天都是绿的?” 潘垚:……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 她艰难的点头,“这话倒也对,是天天都是绿的……” “重点不是这个,姐,你瞧到了吗?榕树的根须最多,一条条的垂下来,丰茂极了。” “这根须似发,我就向它借了点发。” “回去后啊,你每次梳发的时候,沾一点瓶子里的符水在发梳上,保准过段日子,你这一头的发就又浓密又乌黑了。” “好了,你就别哭了。”潘垚安慰,“多大点事儿啊,也值得你一直哭,羞羞。” 潘垚朝自己脸上刮了刮,笑弯了一双杏眼儿。 “这么厉害?” 潘燕妮惊喜的看着百乐啤的酒瓶子。 潘垚点头,“自然。” “好神奇,三土,你刚刚是在画符吗?”潘燕妮比划了一下潘垚画叶子的手势,“那怎么不用符纸和朱墨?” 她想了想,道,“我小时候肚子疼,吃过老仙儿化的符灰,一点用都没有,肚子反而更疼了。” 想不到,短短几年,老仙儿竟然这么厉害了? 还教出了三土这样厉害的徒弟! 潘燕妮简直是星星眼了,只恨不得自己也能拜到于大仙门下。 潘垚将剪刀擦干净,往木箱子里收好,听到这话,有些意外了。 “师父还给人烧符灰吃啊。”她皱着眉,“不妥不妥,回头我得说说师父,回头给人吃出了毛病,还得赔钱呢。” 符灰怎么能吃? 那不是迷信么。 至于她这个生发的符纹化液,《道法枢纽》里怎么说的? 治病以符,符朱墨耳,岂能自灵? 灵其所以灵着,我之真炁也。 自家人知道自家人,潘垚知道,老仙儿他没有修出真炁。 那符灰,也就只是符灰而已。 吃点灰倒是没什么,以前以后,穷的人,那还能吃土呢,不过,生病毕竟是大事,要是被符灰耽搁了病情,那就不美了。 潘垚将木盒盖上,攒了一肚子唠叨的话,准备一会儿寻老仙儿唠叨唠叨。 旁边,潘燕妮期期艾艾,“垚垚啊。” 潘垚警惕,“干嘛?” 不叫三土,竟然叫垚垚,保准不是什么好事儿。 潘燕妮下了决心,又是期待,又是乖巧的看着潘垚。 “我觉得吧,你好像还缺一个大师妹。” 先入门为师姐,后入门为师妹,年龄长为大,年龄稚为小。 大师妹,这话没毛病! 潘垚:…… “不缺不缺。” “哦。”潘燕妮拉长了嗓子,面上是显而易见的失落。 潘垚瞅着她的面相,忍不住又道,“姐,你好好读书,相信我,你真的是长了张大聪明的脸。” 潘燕妮兴致缺缺,“三土啊,姐和你说,写作文什么最烦了,还什么难忘的一天,我天天不都这样过,哪里有什么难忘的一天。” “烦死了!” “这个人写她扶老奶奶过马路,那个人写他扶老奶奶过马路,我要是也这么写,这老奶奶多可怜啊,被扶来扶去的,一直在马路上赶趟儿。” 潘燕妮:“忙,真是忙。” 所以,每次为了写一点不一样的,她把头发都揪秃了。 “你看错了,姐一点也不聪明。” 潘垚:…… ……这歪理,倒是有几分道理。 潘垚同情了,“那还是姐姐你比较惨。”都秃了。 “是吧是吧。”潘燕妮附和。 两个姑娘,一个大,一个小,一齐在床铺上,手撑着窗户边缘,托着腮,看着黄了叶子的枇杷树,齐齐儿的叹了口气。 当小学鸡,真是太难了。 …… 两人一道玩了踢毽子,啤酒瓶盖儿做的底,上头插公鸡尾巴上最艳丽的几根尾羽,随着踢踏,毽子在半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度。 “不玩了不玩了。” 潘燕妮玩输了,摆手就又想走。 “对了,姐,你来寻我什么事啊。” 玩游戏的时候,潘垚的赢面大,潘燕妮平时可不喜欢来寻她一道耍。 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潘燕妮本来是要来和潘垚聊聊离开白鹭湾,跟亲戚去香江的徐莳树。 虽然打上课铃的时候,他是很讨厌,可是,打下课铃的时候,她又很喜欢他。 少女怀情总是诗,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是想和别人多提提他,唇舌间,单单提到那个名字,都有一种羞涩又欢喜的好心情。 “算了,不提这磨人的了,走了就走了罢。”潘燕妮惆怅的摆手,又抬手摸上了自己的刘海。 现在,还是自己秃了一点的脑门比较重要。 “三土,我走了,过两天再来找你玩。” “哦,再见。” 潘垚看着潘燕妮提着百乐啤瓶子的背影,蹙起了细细又好看的眉毛。 磨人的? 磨人的谁? 小妖精? 哪个小妖精?! …… 潘三金卖鱼卖到了二十九下午,直赚了个盆满钵,这才乐呵呵的回家,准备和周爱红一道忙活明天过年的事。 贴对联,挂灯笼,到处都一片红红火火。 过年了,除了让祖宗们吃一顿丰富的,大家伙儿也想犒劳自己一顿好的,家家户户的烟囱那是没停过冒烟儿。 杀鱼宰鱼,杀鸡杀鸭。 三十这一天,白天忙着呢,除了拜天地,祭祖先,还要拜地主。 五方五土龙神,前后地主财神。 地主的神位离地不过十厘米,上头搁一块板,放了个香炉,面朝大门,向四方纳财,守护一方宅子。 三牲五果,甜点糕饼,红线捆绑的线面…… 前头红烛两根,清茶三杯。 很快,热热闹闹的鞭炮接连不断的响起,这是祭拜完后,恭请神灵离开的炮响。 到处热热闹闹,欢欢喜喜。 九龙镇上,孙永传和张玉橘却十分的不痛快了。 …… 42 第 42 章 外头鞭炮噼里啪啦的…… 外头鞭炮噼里啪啦的响, 屋子里,张玉橘一扭身,背着孙永传坐了下来, 朝脸上抹了一把眼泪。 “没有这样欺负人的。” “他们就是看咱们夫妻俩性子好, 面儿软,这家才分得这么不公平。” 孙永传靠着木门站着, 听到这话,他薅了薅发, 愁得是眉毛拧成一个疙瘩。 才两天,他面上便长出了胡子茬, 衣裳歪扭, 一副邋遢又疲惫的模样。 “那能怎么办?” “刚才你也听了, 爸妈说了, 就算我拿菜刀将他们砍了,他们也就只有这么点东西分给我。” “啐!”张玉橘恨得啐了一声。 “谁还不知道你?九龙镇出了名的好儿子,你会拿菜刀砍了他们?你砍了你自己还差不多。” “就怕你砍了自己,血淌得满地都是, 他们也没有半分的心疼的。” 孙永传沉默。 孙家一家三儿两女,头胎是闺女, 第二个是儿子, 孙永传是老三,下头一个妹妹和弟弟。 年关之前, 孙家二老给孙家最小的儿子娶了老婆,这便开始琢磨着分家了。 毕竟,树大分枝,人大分家,这是人之常情。 张玉橘抹了一把脸, 声音恨恨,“分家我自然没有意见,可是,你瞧瞧他们分了什么东西给我们?” 她站了起来,指着这一处的房子。 “凭什么咱们家就被分到了老房子?大哥和小弟他们分的却是砖头搭的新房子?” “这几年,我们也没少为这个家出力,就是那搭新房子的钱,我们都是出了一部分的!” “凭什么是咱们家分旧宅子!” “要住,那也该是小弟住这旧宅子!” “那新房子,他没出过钱,没出过力,就该是他分这旧宅子!” 说起这些事,张玉橘又气得自己胸口闷痛,只得缓了缓气,坐了下来。 “气着自己了吧。”孙永传斟了一杯热水过去,替张玉橘顺了顺后背。 待她心情平静了一些后,这才重重叹了一声,不抱希望道。 “小弟刚刚结婚,爸妈不会让他分这旧房子的。” 说亲之时瞧的是大房子,进门后,转眼将新人打发到老宅子,这不是说亲,这是结仇。 老大是头一个儿子,自然看重。 老小也是个儿子,自当是宝贝。 只有他,不尴不尬的夹在中间门,虽然也是个儿子,却打小便不被看重。 “要怨啊,就怨我投胎太晚又太早,来了那么个刚刚好!” 张玉橘噗嗤一笑,继而又板上了脸。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贫嘴,这还押韵上了!” 孙永传苦笑,“要不自己找补找补,这么些年,我都要被这苦水泡成苦瓜喽。” “我现在算是看明白了,我就一对爸妈,爸妈可不是就我一个儿子。” 张玉橘嘀咕,“早就应该看明白的事儿。” 孙永传不理,他看了看这处的老宅,继续道。 “俗话都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这老宅子是破了一些,不过,它的地比新房子那边大,我再努力攒攒钱,到时,咱们推了这房子,重新盖个大的。” “以前的那些,”孙永传叹了口气,三十好几快四十的汉子了,一脸的茫茫然,也是真不知道,他该如何去和自己爸妈计较了。 尤其是,人家还不当你是一回事儿的时候。 “那些钱,就当做是我给爸妈的养老孝敬了。” “以后,我会学着大哥一点,再也不会傻傻的,什么事儿都冲在前头。” 张玉橘也跟着叹了口气。 夫妻俩只恨自己以前是个蠢的,是个脸儿面的,还爱讲究家和万事兴。 现在好了,家里是兴旺着,他们倒是被分了出去,不沾份了。 孙家的新宅子是上下两层的小砖房,四四方方,田字型构造。 前几年虽然没有分家,但老大媳妇会闹,早早的将自家分了出去,分产不分家,占了田子右半边的房子。 孙永传和弟弟孙永家在二楼,一人一间门。 楼下一间门是堂屋,一间门是孙家二老住的房间门。 现在新媳妇进门了,瞅着和二伯哥和二嫂子只隔了一个木门的房间门,新媳妇不自在了。 她也觉得是自家亏本,别的不说,二嫂子那边还有个阳台呢。 这不,就和自家丈夫嘀嘀咕咕上了。 枕头风一吹,堪比刮起了飓风,小媳妇这么一嘀咕,小儿子也嘀嘀咕咕上了。 既然儿辈都成了家,眼看家里就要多磕绊,孙家二老索性就将家给分了。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这一分,就把二儿子给分到老房子里。 别人也说不来嘴。 说起来时,孙家老太太嗓门也大,像个犟驴一样,一下就将人撅了回去。 “怎地,那房子破是破,可耐不住它地儿大啊!” “一个老宅子,比我给老大和老小的都大!” “我没亏着老二!” 孙永传和张玉橘瞧完了老房子,回新宅子那一处地方时,正好瞧见老太太撅人那一幕。 当下,俩人又被气着了。 都这样了,竟然还有脸说没亏着老二? “这个年,我真是不想和他们一起过了!” 张玉橘气得背过了身,不想去看自己的婆婆,也不想去看那新进门的弟媳妇。 “那咱们去哪儿过?”孙永传问道。 饶是自个儿的亲妈,被分去了老宅,孙永传的心也冷了。 这几年,大哥大嫂一通闹,自己把自己分了出去,平时也就看顾看顾爸妈,下头的弟弟妹妹,还是他和玉橘操心得更多。 哪里想到,这越是老实,越是孝顺,爸妈反而越不当他是一回事。 “咱们去老宅里头过!”张玉橘一锤定音。 …… 夫妻两人都是麻利性子的人,一说要搬到老宅,心思浮动,那是一刻都不想多待。 砍了一根细竹,片了竹枝,将竹枝缠在竹竿的前头,清了清老宅的蜘蛛丝,又拧了布到处擦了擦。 外头鞭炮接连的响起,孙永传和张玉橘也只闷头忙着打扫卫生。 …… 陆陆续续的将家当搬进了老宅,天已经黑了。 “噌!”火柴划过火柴盒边缘的磷片,只听噌的一声,火光微微亮起。 孙永传拿手拢着这点火光,靠近桌上的蜡烛,轻轻一碰,蜡烛点燃,给这屋子投来豆大的光团。 孙永传挥了挥手,将火柴上的火光灭去,徒留一缕青烟。 “这几天,咱们先克服下,家里点个蜡烛,再不成还有手电筒。” “等初八初九的时候,大家伙儿上班了,我再去店里买些电线,到时自己拉个灯。” “恩。”张玉橘捶了捶发酸的腰,低声应下。 夫妻俩人都有些沉默。 这个年,他们能记一辈子。 “我去看看孩子睡了没。”张玉橘起身。 等她再回来时,正好瞧见孙永传手中拿着张剪纸,正往墙壁上贴去。 张玉橘愣了下。 “孩子睡了没?”孙永传贴好剪纸,才将折角抚平,就听到了张玉橘的脚步声。 “这是……”张玉橘迟疑。 今年是牛年,金牛报春的图案比较好卖,她记得这家里是没有留这份剪纸的。 “这可不是你那里拿的。”孙永传连忙开口。 虽然是卖剪纸的,他们家却没有贴剪纸的习惯,就像泥瓦匠住草房,卖盐的汤淡,卖炭的冻死…… 无他,家贫而已。 四方的红纸也是要用钱买的。 分家这事,孙永传已经觉得很是对不住妻儿了,自然是能省的地方则省。 他也怕张玉橘误会自己大手大脚,铺张浪费。 “我知道,家里没这份剪纸。”张玉橘开口。 正是因为家里没有,所以她才奇怪。 “前几天时候,一个小姑娘送我的。”孙永传想起这事,还笑了一下,“刚才我在棉袄的口袋里摸到的,想着咱们也贴一张剪纸,添一份年味儿,来年也能更好。” 孙永传拉住张玉橘的手,入手是粗糙的触感。 操劳十数年,如今只得了个老宅。 过了片刻,孙永传拍了拍张玉橘的手,轻声道。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夜色愈发的黯淡,月牙儿似的月亮挂在天畔,投下熹微的月光。 时针接近十二点,到处有鞭炮的声音响起,在十二点的时候,达到了最大声热闹的一刻。 这是守岁的村民放的新年里的第一响鞭炮。 玉鼠追冬去,金牛报春来。 又是新的一年到来。 …… “我来放,我来放。”潘垚手中拿着一根清香,点了鞭炮的炮芯。 熹微的火光顺着炮芯,嘶嘶的朝炮竹爬去。 “丢呀,丢呀,快丢!”旁边,潘三金瞧得着急。 潘垚将炮竹丢开,正好在半空中炸开,噼里啪啦的一阵响,落下满地的红碎纸。 “好好,”潘三金捧场,“这是满堂红,寓意着咱们家今年红红火火,盘盘好手气!” 潘垚超大声,“红红火火!” 周爱红:…… 打量谁家的鞭炮不是红色的呀。 “好了好了,快把这鞭炮放了,然后都给我睡觉去!” 潘垚和潘三金两人拉长了声音: “哦。” 周爱红笑嗔,“又作怪!” 后半夜时候,鞭炮声愈发了小了,只偶尔零星几声响起。 伴随着鞭炮声,潘垚的呼吸渐渐绵长,远处的星光一闪一闪,映衬着她的呼吸,星光月华交缠流淌而下。 “来。”睡梦中,只听一声声音响起。 柔和且缓慢,犹如山间门的一汪清泉。 潘垚睁开眼睛,撑着手坐了起来,只见床铺上,肉身睡得正憨甜。 犹如一阵风,又像是一道光,意随心动,下一刻,潘垚落在了小庙的屋檐檐角。 “府君,新年好呀。” 瞧见月光星辉下的白影,潘垚笑得眉眼弯弯。 “新年好。”玉镜府君也笑了笑。 清风吹拂,他的长袍也跟着拂动,潘垚偷偷抓了抓,入手是凉凉的,玉镜府君低头看了看,也不介意。 手一翻,他手上出现一物,递给了潘垚。 “给你。” “这是……”潘垚接过。 只见五枚钱币被一根彩线穿着,编制成龙形,钱币是黄铜制作,外圆内方。 潘垚眯了眯眼睛,辨别着上头被磨得有些平的字样。 “半两,五铢,开元通宝,宋元通宝,永乐通宝……这是五帝钱?” 玉镜府君点头,“不错。” 五帝钱,分别为秦朝的半两,汉朝的五铢钱,唐朝的开元通宝、宋朝的宋元通宝,以及明朝的永乐通宝。 铜钱流传数代,经过万人之手,汇聚百家阳气,可抵御邪祟,化煞保平安。 玉镜府君:“这是压胜之物。” 顿了顿,他又道,“旧兮送往,新兮迎来,愿土土平安度岁,福气东来。” “谢谢府君。”潘垚眼睛很亮,“我很喜欢。” 当然,要是能叫她盘盘的小名儿就更好了。 不过,土土便土土吧。 土可产黄金,地能生白玉,富贵又接地气儿。 说着,潘垚便将这五帝钱缠在手腕上。 “府君,过完年,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收到礼物,这下是没有回礼,不过,这并不耽误潘垚先把话说出来。 画一个大大的饼,香喷喷又诱人。 “现在是还没有准备妥,等再过两日,你便知道了。” “好。”玉镜府君笑着应下。 …… 大年初一,外头又响起了鞭炮声,这是开门炮。 一早,潘家饭桌上便摆了一锅的素菜。 粉丝,腐竹,发菜,冬菇……这些昨儿拜地主的菜煮了一锅罗汉斋。 就加了盐巴味精,清清淡淡,反倒衬出了食物原本的滋味。 “今儿就吃这个呀。” 潘垚瞅着隔壁的桌子,那儿特意打了一张八仙桌,搁的是年三十的大菜,一盆盆的炖鸭炖鸡炖大鱼,还有一些炸鱼炸年糕。 冬天天冷,汤汁都凝结成果冻状,隐隐还有香味飘来。 “你在长个子,还得添个蛋。” 潘三金乐乐呵呵,将鸭蛋往桌上一磕,剥去外头的青壳。 白嫩嫩的蛋白哧溜一下,滑进了潘垚面前的汤碗里。 “就今早吃斋,也很香的。”周爱红也笑着开口,“味道是淡了一点,要是真不喜欢吃,咱们就意思的吃两口,一会儿啊,肚子饿了,妈妈再给你泡碗太平面吃。” “是啊,盘盘,吃一点意思下。”潘三金自己挑起一筷子的粉丝,尝了尝,“不赖不赖,吃斋吃灾,今年太平着呢。” 潘垚恍然,原来是吃灾的意头。 “没事,妈煮的我都爱吃!” 吃过饭,潘垚准备去庙里寻老仙儿要红包,不对,是去拜年。 “祝师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财源财运滚滚来。” “小滑头,是你财源财运滚滚来吧。”于大仙笑着打趣,还将手中的红包往潘垚的脑袋上拍了拍。 “拿去拿去,是不是前几天就盘算着了?小财迷一个!” “知徒儿,师父也。”潘垚抱着红包,笑得欢快。 大年初一没什么要忙的,也不能忙,这一忙,不就代表着一整年都很忙嘛。 阳光暖暖的落下,小庙院子里的炭火煨着茶水和橘子花生,于大仙看看日头,颇为满意。 “不错不错,初一便有好天气,今年别的不说,你耀祖叔的养鸡场应该是办得风风火火了。” 潘垚想了想,便知道于大仙为何这样说了。 《岁占》一书中说了,岁后八日,一日鸡、二日犬、三日猪、四日羊、五日牛、六日马、七日人、八日谷。② 正月初始这几日的天气,对应的便是这些鸡犬猪羊,牛马人谷。 要是天气晴朗,则所主之物繁衍昌盛,要是天气阴沉下雨,那对应的所主之物,它的繁衍则不昌。 潘垚眼睛一亮,“那可太好了!” 于大仙睨了一眼,“养鸡是你耀祖叔的生意,土土你这么高兴干嘛。” 潘垚:“我就不能替耀祖叔高兴了?” 于大仙半点不信,铁定有猫腻。 潘垚盘算,初一天气好,鸡日昌盛,养鸡场红红火火,如此一来,养鸡的人肯定变多,到时,六畜平安符推广开,小庙的香火定然兴旺。 很好,这样一盘算,今年大有可为。 潘垚磨刀霍霍向猪羊,不对,是将打磨到一半的河磨玉捧了出来。 阳光下,她神情认真,皮肤白皙好似泛着光,甚至能瞧到那细细的绒毛。 随着叮叮咚咚,潘垚一刀一刻的雕琢着仙人的玉像。 玉镜府君一直都还是白影的模样,潘垚没有见过他的样子,因此,这五官她没有刻下,只刻了那广袖宽袍,长发高束的仙风道骨神态。 潘垚退开两步,仔细的端倪这玉像。 于大仙瞥了一眼,“啧,土土啊,你确定这是仙人骑凤吗?我怎么看着像是骑大公鸡。” 潘垚心虚。 她没见过凤凰,刻的时候,心里想着的家里那尾羽艳丽,英勇神武的大公鸡模样。 心有所思,手有所感。 这凤凰,确实有大公鸡的影子。 “胡说什么,明明就是凤凰。”潘垚嘴硬。 “嘿,还和老仙儿我辩驳,老仙儿我年老,眼睛可不瞎,你瞧瞧这尾巴,是不是大公鸡的尾巴?” “不是。”潘垚坚决不认。 两人就这仙人骑凤的玉像,祂骑的到底是大公鸡还是凤凰,开始了斗嘴。 这时,一阵自行车铃铛的声音朝这边过来了,铃铛按得快,显得有些急。 潘垚和于大仙停了斗嘴,视线一转,齐齐地朝小庙外头的小路看去。 来人是芭蕉村的大队长陈头头,他后头还跟着另一辆的自行车。 潘垚一瞧,嘿,是炸炒米呢。 “没错没错,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小姑娘。” 孙永传看到潘垚,眼睛顿时一亮,好像瞬间门迸出了希望之光。 他翻身下了车,一把就拉起陈头头的手,用力的晃了晃。 “好同志!好同志!真是为人民服务了!” “多谢多谢。” 陈头头爽朗一笑,“客气了。” 见孙永传面上有着急之色,陈头头拉过于大仙,小声道。 “这位同志姓孙,刚才一进咱们村,就找人打听,说是要找前几天在九龙镇卖鱼的一位同志,倒不是要寻卖鱼的,主要是想找他带的女娃娃。” “问是什么事,他又一脸的为难,好一会儿,才小声的说是要看事。” “这不,我正好在附近,一听就知道,他要找的是潘垚,我就把人给带过来了。” 陈头头怕于大仙板脸生气,毕竟,这大年初一都爱躲懒,有事儿上门,是有点不妥,他连忙劝道。 “肯定是有事,说不定还是大事,不然人家也不爱初一就登门,你可不准给人甩脸色啊。” “再说了,来者都是客,初一一生气,你全年都生气!” 于大仙睨了陈头头一眼。 啧,这陈头头,真是小瞧他老仙儿的胸怀了。 真是恨今儿是初一,不然,他保准用力的给他陈头头撅回去! 他老仙儿,是有大胸襟的人! “知道知道,您忙您的事儿去吧,这儿有我和盘盘招呼着。” 于大仙赶陈头头。 “那我走了。”陈头头走之前,还恋恋不舍的转头。 到底是啥事啊,他也稀罕知道嘞。 不过,到底是初一,陈头头心中有忌讳,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罢罢,他还是等明儿再来,到时拎上一瓶地瓜烧,一盅酒,一叠烤花生,慢慢地听老仙儿说乡土故事。 …… 另一边,潘垚一瞧孙永传,见他命宫重新清明,想来,那血光之灾已经破去了。 “伯伯新年好。 “好好,阿妹你也新年好。” “哦,对了!”孙永传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东西,连忙低头,接着,他从袄子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红包。 “这个给阿妹拿着。”瞅着,那红包就要往潘垚的衣兜里塞去。 潘垚瞪大了眼。 她那声新年好,没有这个意思的啦。 这伯伯好生客气! 于大仙连忙拒接,“不用不用,小孩就道一声新年好,不用这么客气。” “嗐,不单单是这个,”孙永传摆手,“大爷,要不是有您家丫头给我的那一张金牛剪纸,我今儿啊,肯定不能在这里,那必须是在医院里躺着!” 孙永传眉眼里皆是后怕。 说一句医院里躺着,还是大年初一里说的吉祥话。 要当真让那房梁砸下来,他是不死也半残了。 …… 43 第 43 章 “金牛剪纸?”于大…… “金牛剪纸?”于大仙拿眼睛看潘垚。 潘垚点头, 她是附了点灵在那剪纸之中。 “前些天,我跟爸爸去九龙镇卖鱼,瞧着伯伯命宫晦暗, 是有血光之灾的迹象。” “正好, 和伯伯夫妻宫有缘分的那位婶婶送了我一张生肖剪纸,小蛇威风又可爱, 我心里欢喜,就也送了伯伯一张金牛报春了。” 孙永传:“对对对!” “你们是不知道, 这事儿真是神着呢。” 说起昨晚的事,孙永传后怕的同时, 还一脸的惊叹。 真别说, 一般人还真遇不上这样的事, 后怕归后怕, 但这事儿啊,估计也够他吹嘘一辈子了! “昨儿,我们一家搬了老宅,又是除尘又是打扫, 守岁的时候,我们也没什么精神, 早早便睡下了。” 不单单是没精神, 今年的年过成这样,他们也是没心思守这个岁了, 只是,家丑不外扬,孙永传也不说这些事儿,那要是说起来,就跟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 又长又臭。 孙永传在心里叹了口气,打起精神,继续往下说。 “十二点的时候,鞭炮声特别的响,迷迷糊糊中,我就有点醒,后来,鞭炮声一直响到十二点半左右,慢慢的就停歇了。” 潘垚听了,在一旁不住的点头。 她昨晚守岁了,确实是这样。 这时候大家还不够富,再等几年,那过年的鞭炮能放到凌晨两点钟,还有砰砰砰的烟火,牡丹,菊花,锦冠……大鹏腾空,花样多着呢! 忽然,孙永传眉头一皱,眼里有后怕浮上。 “外头渐渐静了下来,但是,我还是听到屋子里有动静声,窸窸窣窣的,还有点像咔嚓咔嚓这样的声音。” “我原先没在意啊,后来一想,该不是老宅子许久没人住了,里头有了蛇窝吧……这样一想,我激灵了下,人一下就清醒了过来。” 哪里想到,蛇窝没有瞧到,年久失修倒是有。 那时,天光已经有些蒙蒙亮了,他又摸了床头的手电筒,这样一照,就看到房子木梁上有木屑落下,咔嚓咔嚓的声音,也是因为木梁要断了。 孙永传睁大了眼睛,想喊都要来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眼瞅着那木梁就要断下,我也没用,这么一吓,脚下就跟生了钉子一样,喉头就跟哽着粗砂一样,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囫囵话都喊不出一声来。” “你们是不知道,那可是根主木梁啊!” “它要是真塌了,今儿,我和我媳妇,还有我家那双儿女,都得被砸在房子下头!” 那时,他心里就一个念头,完了,这下是全完了。 “危急时候,阿妹你送的那张剪纸亮了亮,接着,我瞧到了今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幕。” 孙永传眼神火热火热,看着潘垚,那就跟看个神一样。 于大仙咳咳两声,提醒这快四十来岁的汉子克制克制。 “大爷,您知道吗?那金牛报春的剪纸它活了!”孙永传不理睬。 那时,只见一道灵光闪过,贴在墙上的剪纸瞬间活了。 一头真真切切的金牛四蹄犇犇的踏空而出,牛角弯弯,威风凛凛,脚下有金光,好似当真踩着金银元宝而来。 “那牛角特别的大,脖颈处鼓起,十分的有劲儿,一下就顶住了房梁。” 瞬间,那窸窸窣窣还有咔嚓咔嚓的声音停住了。 …… 芭蕉村,小庙。 孙永传想到这一幕,还觉得惊心动魄。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日,他见着乡下的一头牛,竟然会觉得它无与伦比的美丽。 潘垚眼里流淌出担心。 “房子塌了吗?” “这大过年的,你们有地方住吗?” 说着话,她拉了拉于大仙的手,把红包往于大仙的手中一塞,示意他帮忙将红包还回去。 好可怜哦。 大过年的还没地儿住。 童言稚语的关心,孙永传鼻子一个酸涩,险些当场落泪了。 “没,还没塌。”孙永传将红包推了过去,咧嘴笑得爽利,“没事,这是给阿妹压祟的红包,不多,就一点儿心意。” 于大仙见他真心实意,也就不推辞,将红包往潘垚口袋里一收,“好了,长者赐不可辞,小丫头就别操心那么多了,开心的收了吧。” “恩,谢谢伯伯。”潘垚道谢。 话锋一转,潘垚又有些不放心了。 “不过,伯伯你们还是里先别住那老宅子里了,我只送了一点灵在金牛眼睛处,主要是婶婶那剪纸的技艺好,这才金牛报春来。” “是是,我们也不敢住了。” 孙永传迟疑了下,还是道,“今儿来,除了感谢阿妹送的金牛报春,还是想让阿妹去我那宅子,帮我看一看。” 潘垚诧异,“怎么了?” 孙永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吞了吞唾沫,眼里有惊恐之色闪过。 “那会儿,金牛的牛角朝木梁顶去,金光闪闪,恍惚间,我好像瞧见木梁上生了一张脸。” 木头有脸,能是什么脸? 那自然是鬼脸! 这话一出,于大仙率先打了个寒颤。 潘垚侧头,视线往老仙儿脸上一瞄。 于大仙:…… “咳咳,风大,今儿这北风真是大,怎么好像有点冷了,还是进屋加件衣裳吧。” 所以,绝对不是他老仙儿他瘆得发慌,心里怕了。 潘垚口袋里还揣着红包呢,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再说了,这大过年的,没个屋子住,多可怜呀。 “我去您家瞧瞧。” “哎!”孙永传喜得不行,心里的大石头瞬间就搁下了一半。 …… 大年初一的船家没有歇,六里镇的码头边还停着两艘的船,其中一艘就是老周家的。 毕竟,这过年时候,走亲访友的人比较多,正是生意好做的时候。 和谁过不去,那都不能和钱票子过不去呀。 于大仙骑着车带潘垚来到码头边,牵着自行车上船,车子就停在甲板上。 潘垚跟着老仙儿一道进了船舱。 “瓜子,花生,橘子……广澳梅嘞!” 离船开还有一会儿的时间,兜售零食的妇人手脚灵活的跳上了甲板,脖子前挂一个带子,上头一个木板,里头是瓜子花生甘蔗等物,还有一些是红红绿绿包装的零食。 潘垚瞧到,在她腰间还挂着一个袋子,随着走动,有叮叮咚咚玻璃碰撞的声音。 她不禁咋舌了。 是橘子味儿的汽水耶! 于大仙瞪了一眼,“瞅都别瞅,你吃了是嘴巴痛快,我耳朵就不痛快了,你爹就跟那大白鹅一样,贼能叨。” “回头他要是知道了,能叨叨叨得我耳朵发疼!” 于大仙坚决不给潘垚买汽水。 大冷的天,吃什么汽水啊! 潘垚意兴阑珊。 大冷的天喝汽水,那才叫舒坦。 唉,做小孩,真是没自由。 不愧是常年在孩子堆里混的,孙永传知道孩子好吃贪耍的心。 见潘垚和于大仙这轻松模样,他那紧绷的心更是放松了,当下便买了包梅子,又买了一卷的瓜子。 这时候的瓜子散装的,用报纸卷一卷,折一折,便能装一小袋。 “给,尝尝,这广澳梅好吃着呢,小孩儿最爱吃这一口。” 怕于大仙客气,孙永传又道,“吃点梅子也不晕船,这里去九龙镇,还有一段水路。” 只要不是在大冷的天喝汽水,于大仙自然是没什么意见。 潘垚嘴里含着梅子,眼睛瞅着对面那小伙子,他手中就拎着汽水瓶子。 白白厚厚的玻璃瓶,矮矮胖胖,有几分可爱。 当然,最可爱的便是瓶子里那橘黄橘黄的汽水啦。 还冒着泡儿呢。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于大仙:…… 他粗糙的手挡住潘垚的眼睛,压低了声音。 “少看两眼,这么馋,丢人死了。” “……好了好了,给你买!” 潘垚一口一个梅子,再喝一小口的汽水儿,被那满是气泡儿和冰冰的口感冰得眯上了眼睛。 嗝儿。 好舒坦! 于大仙:“土土,喝自己的,别老偷偷瞄着人家看,你自己手中也有了。” 说完,于大仙感觉到对面的视线,连忙别开自己的视线,故作不在意的咳咳两声,抓了潘垚手中的两颗瓜子磕了磕。 潘垚:…… 老仙儿好刻意啊。 未免自己在老仙儿眼中真落下那馋嘴的印象,她少不得解释道,“我看的不是他的汽水,看的是他周身氤氲的气场。” 潘垚还是头一次见着,有人的姻缘宫如此晦暗,明明有数根红线牵起,却又在探出时断裂消弭,每每横生波澜,中途崩殂。 姻缘一事上坎坷的哟。 潘垚看对面那小伙子,眼里都淌着同情了。 再这么蹉跎下去,再是帅小伙子,那也得成了老光棍喽! 不错,这小伙子生得倒是颇好,瘦高瘦高的,虽然有些黑,不过长得十分精神,对上潘垚的视线,他还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这会儿还举起手中的橘子汽水,隔空和潘垚碰了个杯。 潘垚也跟着晃了晃橘子汽水瓶。 咕噜咕噜,大冬天的橘子汽水,别有一番滋味。 …… “突突突!” 随着发动机启动,船儿破水,朝大江外头开去,冬风呼呼的刮来,从木船的缝隙中吹了进来,潘垚将汽水收妥,老仙儿瞧着那还剩半瓶的玻璃瓶,悄悄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只喝了一半,三金的唠叨应该也能少一半吧。 听到潘垚说,她看的是对面小伙子的气场,于大仙也没有多问。 做他们这一行便是这样,上赶着不是买卖,真给别人说,哎,你最近运气不行,巴拉巴拉,大家伙儿还警惕看他们,只当他们是骗子要骗钱的。 还不如啥都不说。 真能再碰上,那也是缘分。 …… 没一会儿,老周媳妇便来卖票收钱了,瞧到潘垚和于大仙,她眼睛一亮。 “哟,大仙和小大仙这是去走亲戚?” 于大仙瞅了一眼孙永传,笑着道,“算是吧。” 他掏出钱票要给老周媳妇,老周媳妇坚决不收,“上次我闺女儿家的事,多亏了您和小大仙,就坐个船,捎带的事,不收不收。” 潘垚看着她去别人那儿卖票收钱,忍不住道,“过年都忙,大人讨生活真是不容易。” 于大仙:“所以喽,爸爸妈妈和老师都叫你们好好学习,为的都是你们自己,知道没,别整天不爱去学校。” 潘垚塞了个梅子到老仙儿嘴里,“叨叨叨,你才和大白鹅一样。” 老仙儿嚼了嚼,嗯,这梅子是香! 酸溜溜又甜津津的,吃来口舌微凉。 “不过,老周家不算今儿过年,他在船上讨生活,过年过节的日子和咱们不一样。” 老周媳妇听到,笑着应了一句,“对喽,我们二月初八过年,到时小大仙来船上耍啊,船还得开去大江,插两根竹篙,瞧着水涨,我们就欢喜,那说明啊,来年发大财!” 潘垚附和,“风管人丁水管财,师父说过这个的。” 于大仙在一旁点头,满意不已。 说好了二月初八来周家的船上玩耍,老周媳妇也收好了票钱,去了前头船舱。 船行破水,大约过去了四十分钟左右,船在九龙镇码头停了停。 潘垚先踩着木板上了岸,于大仙和孙永传牵了自行车,也跟着上岸。 一行人直奔孙家的老宅子。 张玉橘刚将了两个孩子送回娘家,这会儿也刚回来。 昨天忙了一天,昨晚又大半宿没睡,早上时候,本来想先搬回以前那屋子,暂时缓上几天。 哪里想到,这新进门的弟媳妇,他们前脚东西搬走,后脚,她就和小叔子一起将东西往前头房间搁了。 这会儿,他们寻上门,说了老宅子危险要塌的难处,就是寻常的亲戚好友,那听了都得唏嘘一阵,出出力帮帮忙,再说几句暖心又熨帖的安慰话。 小叔子和弟媳妇倒是好,大过年的,当场就眉毛一倒竖,冷嘲热讽,话里话外都在说他们夫妻俩反悔,这是见宅子破,又要回来和爹妈哭穷,想着捞点好处呢。 分好的家,断没有再让他们再住回去的道理! 还说什么请神容易送神难! 张玉橘和孙永传气得几乎要仰倒。 更让人心寒的是,老两口也没说什么。 老太太和老爷子还不住的叹气,让他们莫要折腾,莫要作妖。 这房子,它不是没倒吗? 金牛顶梁,谁信啊。 …… 张玉橘肉眼可见的憔悴了,瞧见潘垚,却还是扬起了热情的笑容。 “阿妹,真是多谢你给的金牛报春了。” “客气了,”潘垚笑道,“婶婶也送了小蛇剪纸给我,礼尚往来。” 几人寒暄了几句,潘垚和于大仙一块进了老宅。 这宅子有一定的年月了,木头和黄泥土胚盖的,墙身上的黄泥一块块剥落,瞧过去就像癞了皮一样,窗户也歪扭的往下垂,关阖都关不牢。 风一吹,院子的大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老旧又沉闷,像是旧时光里传出来的老太太咳嗽声,腐朽又阴沉。 今天阳光明媚,但光却落不到屋子,从外头看,东面的那间屋子光线很暗。 不过,宅基地倒是真的大。 才进门,于大仙的视线便落在宅子西南方向,那儿离地十厘米的地方,搁了一块板。 现在,那木板耷拉的垂了一半,木头还被虫蛀腐蚀。 显然,这是荒废了的土地神位。 “难怪。” “昨天进这宅子前,没有拜这土地神吧。” 孙永传和张玉珏面面相觑,接着,两人齐齐摇头。 匆匆忙忙的搬家,除了院子里的草,做了卫生,他们便搬来了,事情多又杂,今年过年,他们不单单没在新家祭拜天地祖宗,土地神也没有拜。 五方五土龙神,前后地主财神。 孙家这一处宅子荒了几年,土地神的庇护也没有了。 潘垚解释,“土地神护一方家宅,没有土地神,就相当于自家门户大开,人人皆能来,容易招孤魂野鬼的。” 孙永传和张玉橘脸色一变。 …… 潘垚推开木门,门吱呀一声打开。 这会儿,张玉橘和孙永传看不到,不过,在望气术下,潘垚能瞧到孙永传说的金牛。 果真是四蹄犇犇,脚踩金银元宝之炁,牛角苍劲,用力的顶住了屋上那根大木梁。 金牛周身氤氲金光,有旖旎华丽之美。 潘垚一时都看迷了。 于大仙靠近潘垚,鸟悄地问,“怎么样,木梁上有鬼吗?” 潘垚摇头,“还没看呢。” 于大仙气了气,那看什么看得这么起劲儿。 潘垚:“金牛好看。” 这好看是她匮乏的语言难以形容的。 粗陋的屋舍,光线黯淡,金牛漏下一点点金光,虽然它在散去,在力竭,却仍然不服输的较着劲儿。 牛头微低,脖颈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力道之美,牛角弯弯的顶住屋梁,似乎在撑起一方天地。 这一幕,只有自己才瞧到,多可惜啊。 “师父,你看不?”潘垚问。 “看!”老仙儿咬了咬牙,重重点头。 旁边,孙永传也想再看。 证明昨日惊鸿的那一瞥,不是他睡梦初醒的错觉。 就连张玉橘都想看,毕竟那金牛是她剪出来的,附灵是潘垚,可她也想看看,自己剪的金牛是什么样。 心随意动,一点灵炁氤氲指尖,潘垚点了三人的眼皮。 三人只觉得眼皮一凉,再睁开,这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哇。”三人齐齐惊叹。 老仙儿连忙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肃容,保持住自己的高人形象。 动不动就哇,显得自己多没面儿啊。 “我昨儿真瞧到木梁上的鬼脸了。”孙永传连忙道。 潘垚仔细看了看,“是沾了点鬼气,而且你家老宅这木头不好,用的是槐木。” “槐木有木鬼之说,最是能藏阴。” 说完,潘垚凝空画了道符,往前一推,再一拉,符光化作一条捆鬼绳,猛地朝木梁探去。 下一刻,张玉橘和孙永传两人齐齐变了脸色。 只见原先有裂痕的木头上浮起了一张脸,那脸有痛苦之色,闭着眼睛,不断的对抗潘垚手中的绳子。 一人拉一人扯,手中的捆鬼神沉重,潘垚觉得自己就像在拔河比赛。 于大仙瞅了瞅潘垚的小身板,小声道。 “要不要师父帮你拉一把?” 潘垚抽空瞪了他一眼。 要是帮了,那不真成拔河比赛了? “不要!”潘垚超大声。 于大仙这么一打岔,潘垚生了气,生气使人长力气,瞬间,她觉得自己手中更有劲儿了。 一个用力,捆鬼绳上莹光乍起,同时,金牛的牛角也狠狠的朝木梁中扎去,木梁中,那张鬼脸完全的出现。 是个老太太的脸,闭着眼睛,蹙着眉头,皱巴的皮肤,瞧过去有些像在生气了,嘴巴瘪瘪的。 “妈呀!”张玉橘吓得大叫一声,紧着就捂住了自己的脸,不敢再看了。 孙永传也不遑多让,一张脸铁青铁青的。 于大仙面上还好,只是两只脚在打颤,不过不怕,他穿了宽松的厚棉裤,应该是瞧不出来吧。 心里想着,于大仙索性一屁股坐旁边的凳子上了。 老喽老喽,腿脚不利索喽! “下来!”潘垚又掐了个手诀,右手一个用力,这下是直接将这鬼脸扯了下来。 “唉哟,你个妹仔,好生粗鲁的手,对我个老太婆也这么凶!” 老太太鬼掉在地上,四肢细瘦,利索的自个儿爬了起来,撩起眼皮看了潘垚一眼,鬼音幽幽。 有点像电视收不到信号时,夹杂着咋拉咋拉的声音。 潘垚生气,“阿婆,你还好意思倒打一耙,要不是你住人孙伯伯的木梁里,他家旧房子就算是破,也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现在好了,木头都要裂了。” 孙永传青白着脸,仍然为自己讨公道。 “不错,要不是有阿妹给的剪纸,昨晚木梁砸了下来,我一家四口人,今天都得在卫生所躺着了!” 老太太鬼目光游移了下,显然是心虚了一下。 随即,她腰板子一直,嚷嚷开了。 “这木头我怎么就住不得了?以前时候,它就生在我棺椁旁边,根还往我的坟里头扎去,它和我有缘分着呢!” “你们家又不住这老宅子了,让我睡睡这木梁又怎么了?真是小气死了!” 老太太鬼人小却脾气凶,被捆鬼绳拦着,却还能叉着腰骂好一通。 潘垚这才听明白。 原来,前几年时候,村子里修路,把老太太的坟给修没了,她常年无人供奉,又没了那栖身的坟墓,四处漂泊,去年时候,飘到了孙家的这处老宅子。 老宅没了土地庇护,她轻易便进来了,瞧见木梁上的槐木,还心生亲切。 左看右看一通,嘿,这不就是当初将根长到她坟里的那棵槐木嘛! 缘分! 天赐的缘分! 当晚,她就躺到了这木梁上,一睡睡到刚才,要不是潘垚扯她下来,她还能继续睡。 于大仙在一旁捶腿,“果真是木中之鬼,要是有坟墓找不着位置了,寻一寻这槐木,根茎探伸探之处,绝对是有棺椁。” 老太太还在骂,骂子孙不孝,几代过后就忘了她的坟,还骂村里的领导做事不厚道。 修路就修路,造福了世人,就没想着她这个死人,也不将她的遗骸收好,害得她到处找屋住。 “我可怜哟!”老太太捶胸。 …… 44 第 44 章 阳光从窗户照了进来…… 阳光从窗户照了进来, 光线透下,有浮尘点点的光感。 “我可怜哟!” 老太太拔高了声音,哭嚎得更大声了。 好半晌, 见大家伙儿没什么反应, 她从袖子后头睁了睁眼睛,偷偷觑了几人几眼。 紧接着,袖子一甩,眉眼耷拉,颇为气怒模样。 “你们怎么回事, 也不开口劝几句?” “就这么瞧着我这个老太婆哭得这么伤心,一句话也不说?现在的人啊,真是没人情味儿, 比我这死人都要冷冰冰的。” 孙永传和张玉橘青白着一张脸,刚才,看见老太太又哭又骂, 那是牙齿都打磕绊了。 听到这话, 他们是欲言又止, 止而欲言。 是他们冷冰冰吗? 他们分明是菩萨坐下长了草, 慌(荒)了神了! 老太太也不理睬孙永传和张玉橘,只拿眼睛盯着潘垚, 偶尔还瞄上几眼于大仙。 眼里有警惕, 却也有困惑。 按理来说, 甭管是出来江湖上混的, 还是村子里磕巴吵嘴的, 从来都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她以前也是这样,小孙孙们吵架了, 最后,都是她和老姐妹在扯头花。 一手叉腰,一手指人,嘴里退退退,等回家的时候啊,那老脸都得被喷臭喽。 嗐,晦气! 怎么想到这丢脸的事了! 老太太鬼盯了盯潘垚,又盯了盯于大仙,确定这小的更厉害,老的身上没有什么让她觉得危险的气息,瞅着就像是来凑数的。 凑数的于大仙: …… 他撑着旁边的桌面站了起来,漫不经意的开口了。 “劝什么?” “我们要是真劝了,老姐姐你得越哭越得劲儿,回头肯定是老太太打开话匣子,唠唠叨叨个没停!” “能从你娘胎出生开始,一路说到儿子娶妻,媳妇不孝,再到死后遭罪,就没个停歇的。” 于大仙表示,他可太明白这道理了。 就跟小娃娃一样,她哭任她哭,哭上一会儿,自个儿也就没趣儿的停歇了。 老太太窒了窒。 这老头儿,好生了解她! 老太太鬼一点也没有得见知音的欢喜,手一拍腿,还想给自己哭哭那没掉的坟。 没有了孝子贤孙,她自己得更用劲儿的哭一哭。 “就欺负我个老太婆,这木梁我怎么就不能睡了?邻里还讲究相互帮助,说什么远亲不如近邻……它就长在我棺椁旁边,我们都是老相识了。” 瞅着老太太还要抹泪,潘垚使出杀手锏。 “阿婆,今天是大年初一,一直哭一直哭,这是不吉利的。” “真的吗?今儿大年初一了?”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点儿说!” 老太太鬼当即抹了泪,脸一变,瘪嘴一咧,露出了点笑模样。 这女娃娃说得对,大年初一可不兴掉眼泪的,要哭,她也得等初五破五那天再哭! 老太太鬼变脸太快,饶是见鬼害怕,孙永传和张玉橘瞧了,心里都梗了梗。 …… 金牛四蹄犇犇,两只大角威风的顶住木梁,潘垚瞥了一眼,见金牛还能顶得住木梁,心中放心了一些。 老太太不哭不闹,她这才有空档询问孙永传,关于村子里修路,以及老太太坟墓的事儿。 孙永传摇了摇头,“那时破四旧,大家伙儿都不忌讳,石头不够,很多墓碑还用来铺路了。” 远的不说,就他们镇上的几条路,仔细去看,有好几块石头上头都有刻字,那都是墓碑。 “哼。”老太太鬼哼了一声,耷拉着脸皮,不痛快道。 “全都没了,尸骨都给我丢河里了……啧,真是半点不讲究。” “我也是没地方去,这才飘到这儿来,再说了,他家这老宅不是不住人了吗?我轻易进来,可见,他这宅子荒得连一方土地都没有了。” 潘垚倒是没想到,这石碑都能拿去铺路,他们芭蕉村后头便是岷涯山,山里树多石头也多,倒是不缺石材。 “阿婆,这样一直飘着也不是办法,咱们去投胎吧。”潘垚劝鬼。 老太太鬼不讲话。 “你看,这木头也快给你睡塌了,就是您想留在阳世,这木头塌了,您不也一样没地儿睡了嘛。” 潘垚手朝屋梁上的槐木指去,只见上头有细微的裂痕,金牛的金光正在一点点散去,只等这金牛消散,这房梁也就塌了。 槐木易中空,尤其是这槐木还住了阴鬼,断裂是早晚的事。 老太太鬼倒是没什么执念,不然也不会寻了个木头便一直睡,她是建国前便死掉的人,想着以前吃不饱穿不暖,到处都打战的日子,很是惊心害怕。 这当鬼的日子,不用吃不用做活,她倒是喜欢。 潘垚:“现在都是新中国了,国家太平,只要有手有脚,勤劳肯干,别的不说,吃饱穿暖绝对是成的。” “西湖醋鱼东坡肉,清炖蟹粉狮子头……只要投胎了,以后这些菜都能吃到!” 潘垚念了一串的菜名儿,给老太太鬼画大饼。 别说,好多年没供奉的老太太还真是听馋了。 她也算是孤坟野鬼,甚至连坟都没有。 要是有供奉,她也会在外头溜达溜达,瞧瞧东家的热闹,听听西家的斗嘴。 就是因为没有供奉,没东西吃,这才干脆一直睡。 毕竟,睡着了省力气。 潘垚像是想了什么,语重心长道。 “阿婆,你这会儿投胎正正好,还能抓上分田入户的尾巴,再过几年投胎,那就没田给咱们分啦!” “因为人多田少,就像僧多粥少,以后就咱们的份儿了。” 想着还能有田地分,老太太更心动了。 “要是我再投成女娃,我也有份?”她又是狐疑又是期待。 “自然!”潘垚点头,“男女平等,按人头分的田地。” “成,老太太我就投胎去了。”土地的魅力太大,老太太鬼馋着了。 瞥了一眼槐木,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老太太鬼转过头,眼皮一撩,看着张玉橘和孙永传,鬼音幽幽的便开口了。 “我也不占你们俩小年轻的便宜,省得你们一直叨叨叨,回头将我投胎的福气叨叨薄了。” “我和你们说,这棵槐木以前长在坟头边,它是个根茎贱的,老是爱往别人的棺椁里探。” “以前时候,我们老烦这鬼东西了。” “它卷了一些东西在自己的肚子里,我生前家穷,陪葬的东西不多,就一些锅碗瓢盆,还有一个银镯子,嘿,它倒是有几分灵性,锅碗瓢盆不要,就卷了我的银镯子走。” “我知道,银镯子是不值多少钱,不过,我隔壁那大姐是个有钱的!” “啧,有金有银还有玉……”老太太鬼想起故人,还发出啧啧啧的感叹声。 末了,她又道。 “回头梁断了,你们木头别丢,好好的翻翻里头,应该能找到不少好东西。” “嘿嘿,老太我赶着去分田,就先走喽。” 老太太鬼说完这话,扯了扯身前的捆鬼绳,瞪了潘垚一眼。 “小丫头,还不给我解了?” 潘垚手中的长绳一抖,瞬间门,捆鬼绳化作了点点星光。 “阿婆,刚刚得罪了,您老一路慢走啊。”潘垚笑着道。 这会儿投胎多好,千禧年的时候正好十几岁,电脑手机也慢慢开始普及,到时,好玩的东西可多啦。 “没事,听人劝吃饱饭,老太我也留得够久了,还是听丫头你的话,投胎去得了。” “想着以前那坟作甚,我以后好好种田,卖粮多多,赚钱多多,吃好用好,再给自己起个大的房子!” 老太太鬼摆了摆手,许下豪情万丈。 潘垚突然心虚了一下。 好像,那时候的房子特别贵来着。 好多地方还不让人起房子,只能背了房贷去买。 不过没关系,到时有扣扣空间门让老太太耍。 还是炫酷非主流的时代呢。 嘿嘿嘿!潘垚偷笑了两三声。 …… 再看这处老宅子,尤其是这比寻常新宅子都大的宅基地,潘垚都羡慕了。 这时候看,是孙伯伯一家吃了亏,再过几年,倒是不一定是谁吃亏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光影之中,老太那细瘦瘪嘴的模样渐渐淡去,如星光又似流萤,不过片刻时间门,就没了她的踪迹。 “这是走了?”孙永传和张玉橘还有些恍神。 潘垚点头,“投胎去了。” 想着老太太临走之前的话,孙永传和张玉橘眼睛往木梁上瞄去。 这……这木头里头,当真有财宝? 潘垚仔细的看了看,果然,在金牛牛角顶住的地方发现一股财炁。 原先只以为是金牛的金光,原来是金银的金光。 “是有金银之炁。”潘垚点头肯定。 张玉橘一下便欢喜了起来,脸上浮起笑意,因为兴奋,那苍白的脸色也有了血色,瞧过去没那么憔悴了。 潘垚多看了两眼,又看了孙永传一眼,想了想,开口道。 “鬼物的钱财有阴气,还是陪葬之物,又藏于有木鬼之说的槐木之中,更是阴上加阴。” “不过,这金银是阿婆走时特意相告的,便有相赠之意,更因为她险些害了你们,所以,这笔钱财,它和你们是有因果之缘的。” “如此一来,你们一家四口用了这钱便不打紧,要是不相干的人用了,那就会欠一份因,以后要拿福报来还的。” 说完,潘垚的视线对上孙永传,认真道。 “伯伯,您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就是说,您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对于这笔钱财,他们也是不相干的人。” “要是给他们用了,您不是友爱孝敬他们,反倒是在害了他们。” 潘垚先把话说在了前头。 和和睦睦的,谁会大年三十匆匆忙忙的搬到老宅,天地祖宗皆是没有祭拜孝敬,就连保家宅平安的土地神也没有拜。 这事儿啊,一瞧就是家有一本难念经书的故事。 父母亲缘最是难舍下,有的时候,心寒数次,父母几句关心的话,那冰冻的心好像被春风一吹,又有了解冻的迹象。 人性复杂,好了伤疤忘了疼,说的便是这。 为防止孙永传左右为难,达则兼济兄弟姐妹,又善心大作,觉得这是祖上传下的家产,到时,夫妻二人因为这意外之财争吵不休,家庭不和睦,潘垚索性一开始就将话讲白。 这钱,是鬼物相赠。 带着阴气,含着因果的。 潘垚看了张玉橘一眼,冲她笑了笑。 就瞧在那张小蛇书签的面子上啦! 不客气! 张玉橘愣了愣,随即,她心里有一股暖流流过。 看着潘垚那眉眼弯弯,钟灵毓秀模样,张玉橘在心中喟叹,不愧是做大仙的,小小年纪,心思也灵透,她还没人家小姑娘看得透彻。 血脉亲缘,连着筋骨血肉,向来最是难割舍断的。 她一个做人儿媳妇的,分家不公的事,她可以记恨很久。 那当人家儿子的呢? 谁也不知道老孙他会记恨多久,这会儿同仇敌忾,以后呢?会不会又记起他爸妈的好,然后忘了曾经的不痛快? 尤其是自己的日子又好过以后。 心软的人总是被辜负,被不公的对待,越不公,他越渴望被看重,越渴望被看重,付出的也就越多。 但人就是这么奇怪,哄着不来,打着倒走,他们越孝顺,爸妈还真就越不当他们是一回事。 张玉橘心中一叹,许多杂思涌过心头。 “是啊,毕竟是鬼物相赠,永传,这事儿,我看就别给家里知道了,免得吵吵闹闹的不太平。” “咱们就是给了,就像小大仙说的那样,这于我们是财,对于他们而言,那是孽,得了财,就要拿福报去还,他们可没咱们这好运道,恰好碰上小大仙,金牛报春得了她点化,护住了咱们一家。” 孙永传心中一凛。 这话在理。 这财,它虽然搁在自家的木梁里,但它不是祖宗传下来的,只是因缘际会之下,他们家砍了一棵会扒拉棺椁金银的槐树做梁。 孙永传抹了一把脸,“好,阿妹的话我明白了。” 他哂笑一下,“再说了,爸妈他们将老宅分我,新宅给大哥和小弟。” “坏的给了我,没道理它变好再收回去,凭什么我就得一直受这样的薄待。” “你们放心,我不糊涂。” 说完,孙永传拉住张玉橘的手,轻轻拍了拍,以作安慰。 “等新房子起好了,咱们把曼儿和祈儿从外公外婆家接回来。” 孙永传说的是他的一双儿女。 张玉橘重重点头,看着顶着木梁的金牛,眼里都有了光彩。 果真是玉鼠追冬去,金牛报春来! 这几天晦涩的心境,一下就开阔了起来。 …… 望气术施展,似看又非看,目注而达心,潘垚细细的看了孙家老宅的这根木梁,只见木梁周身氤氲着气场,如雾如岚,有森森鬼炁,也有金银之炁。 顺着金银之炁的位置,心随意动,手中的灵炁犹如飓风,呼的一下,将木梁里头的东西剥了出来。 “给,快收好吧。”潘垚拿了一旁的红纸,将东西包住,递给了张玉橘。 三块巴掌大的金饼,五根银条,还有一块玉佩,老太太鬼提到的银镯子也在里头,细细的泛着黑。 在大户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寒酸。 张玉橘哪里见过这金疙瘩啊,一时都呆住了。 “这,这……”这都她拿着啊。 潘垚一把塞了过去,“拿着拿着,您不拿着谁拿着呀,媳妇掌家家运旺,这金疙瘩就得婶儿您把着。” 于大仙点头,“不错不错,亏妻百财不入,宠妻富贵相随,二位同心同德,好日子在后头。” 孙永传听了后,喜得不行,连忙去推张玉橘。 “大仙和小大仙都发话了,咱们就听着,以后啊,咱们家的钱都你把着!我赚的钱票子也都给你。” 张玉橘笑着啐了一声,正想说,你能赚多少钱票子,话锋一转,却又说了软话。 “好好好,我等着你往家里搂钱票子。” 孙永传干劲儿十足,“一定一定。” 张玉橘看着孙永传这积极的劲头,心中若有所思。 好话软话又不费钱,有时候啊,干得多还真不若说得多。 瞧,她不就说了两句软话,不泼冷水,自家对象就这副欢喜的蠢样,估计卖了他,他都得喊一声好! …… 出了屋门,确定这老宅子没有人了,又让孙永传和张玉橘将家当搬出,确定事情都办妥了,潘垚打了个手诀。 符纹往前一推,口中念念有词。 “道无不在,可以目击而存,神无不灵,可以心虔而至……今日谢君相助,归兮!” 众人只觉自己耳朵边有一声牛鸣声响起。 “哞~” 下一刻,就见屋顶处有一头金牛跃出。 它四蹄犇犇,脚踩金银元宝,牛角昂扬,绕着老宅子跑了一圈,牛鼓鼓的眼睛还朝几人看了一眼,接着,它便朝田野方向奔去。 金光闪闪的落下,潘垚伸手鞠了一束,流光溢彩。 “轰隆!”一声巨响过后,孙家老宅塌了。 动静太大,一时间门,附近好些人都跑了出来看,孙家二老和孙家其他人也跑了过来。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人没伤着吧。” 孙永传一直在等,眼里有自己都不知道的希冀,等了好一会儿,就听他娘急急问了两声,对于房子塌了,后头他们一家住哪儿,那是绝口不提。 对上自己的眼睛,她还躲闪开了目光。 爸更是沉默,只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再重重叹一口气。 孙永传的心更冷了。 潘垚瞧到,人群里有一个小媳妇一直拉扯着一个青年。 她耳朵好,一下就听到了那小媳妇压低了声音,不住的说,像什么不能搬回来,谁知道会住到什么时候……起房子是大事,费钱又费力,别吃进去的屋子,回头又吐出来给哥哥嫂嫂,蠢不蠢啊……诸如这样的话。 青年犹豫模样,别别扭扭的,张口欲言,最后瞧了瞧身边瞪眼的新媳妇,叹了口气,窝窝囊囊的转过了头。 一副又气又无奈的模样。 潘垚瞅得好笑。 明明自己心里就一点也不想帮衬哥哥,偏偏呢,还要做出这副妻管严的模样。 好像这样一来,他就没有对不住血亲的哥哥。 打头阵的,不懂事的,坏心眼的那个人,好像全都是那小媳妇。 从外头进家门的小媳妇。 于大仙注意到潘垚的视线,顺着视线看了一眼。 没什么特别的,就普通的一对小夫妻,拉拉扯扯,啧,大庭广众之下,是有点羞羞。 “土土啊,看什么呢。” 潘垚摇头,愁大苦深,“当人媳妇哟,真是难,有黑锅,甭管大口小口,她都是主动又积极的背,难,真是难!” 于大仙:…… …… 临分别时,潘垚让张玉橘将那些金饼收好,别的不说,要是盖房子用了金饼,那宅基地的名字一定得改好名儿。 “鬼物的钱财,阴煞之炁,寻常人难以承受。” “要是起房子的宅子名字在二老名儿下,让他们莫名沾上因果,那就不美了。” “有道理有道理,”孙永传感激,“还是小大仙想得周全,等过几日,镇上的领导上班了,我就改了宅基地的名儿,再去芭蕉村寻您。” “到时啊,就麻烦您师徒二人,再帮我看个吉祥的日子动土了。” 因为潘垚这一手不凡的本事,孙永传都不好意思喊阿妹了,既然她旁边的师父是大仙,那小姑娘的名头便添个小吧。 土地有灵,刨土也是讲究吉时吉位的,到时,动工盖房子锄的第一把锄头,要依着吉时吉位走。 亲身经历了金牛报春,以及木梁藏鬼的事后,孙永传对这些祖宗传下来的事,那是更讲究了。 潘垚干脆,“成!”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伯伯您尽量挑周日过来,我算过日子了,过了十一,我就得去上学了。” 说着说着,潘垚自个儿都惆怅了。 糟糕!她的作业还没有写完呢。 孙永传:…… “噢噢,好的好的,我挑着周日去芭蕉村。”他说着话,自己都恍惚又荒谬了。 这小大仙,她怎么还得苦恼着上学啊。 孙永传偷偷的打量潘垚,心中思忖。 这,该不是才二年级吧,也对,上次瞧她也格外的可爱娇憨,那几天,那是日日来他摊子前买一黄纸袋的炸炒米。 一口一把,吃得又香又欢。 潘垚鼓气,都不想开口了。 一年级,她才一年级! …… “对了,我给小大仙拿些糖炒米,都我自己做的,原先是做给自家孩子吃的,我去拿。” 孙永传进了灶房。 这时候的灶房都是单独的一个屋,所以,它没塌,这会儿,里头堆了好些东西,都是孙家的家当。 孙永传找了一会儿,再出来时,手中提着两包的黄纸袋,往潘垚怀中一塞。 瞬间门,潘垚的小脸都被这黄纸袋淹没了。 好香呀。 深吸一口,都是炒米的香气,还有甜腻腻的滋味。 糖炒米,那是用糖将炒米炒在一块,冷却后再切成巴掌大的小方块。 香酥的炸炒米里淌着汁水一般的糖浆,甜滋滋的,咬上一口,又酥又香,那甜味儿一下就甜到了人的心头。 …… 回了芭蕉村,瞧见两袋的糖炒米,潘三金又想念叨,于大仙自行车一蹬,头也不回的走了。 直接给潘三金来了个他不听,他不要听的任性背影。 潘三金瞪眼,“嘿,这老仙儿!” “盘盘,你瞧老仙儿,他瞅着我竟然直接就走了,你说他……” 潘三金回过头,想要拉潘垚做主,才回过头,就见潘垚抱着黄纸袋,哒哒哒的往房间门里跑去。 潘垚脚步轻快。 得跑快一点儿,她手中还藏着半瓶汽水呢。 橘子味儿的,不能给爸爸瞧到! 潘三金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大喘气了。 不气不气,养儿养女,这些都是人间门的烟火气儿……他一点也不气! …… 45 第 45 章 时间很快,转眼便到…… 时间很快, 转眼便到了初五这日。 天不亮的时候,村子里便有爆竹的声音响起,热热闹闹, 冰冷的空气里弥漫了硫磺的烟气。 听着那络绎不绝的鞭炮,潘垚还困着, 手一掐,招了两团灵炁在耳朵边。 灵炁轻薄透明, 如水一般, 清清凉凉的附着耳朵,将喧嚣的鞭炮声隔了开。 世界一下就安静了。 潘垚翻了个身,脸蛋往被子里头又钻了钻,鼻尖都是棉花晒过太阳的味道,暖暖又干干的。 她重新闭上眼睛, 睡得更香了。 院子外头,潘金也拎了两挂的鞭炮,瞧了一眼潘垚睡的那屋,问正在灶房里忙碌的周爱红。 “要不要喊盘盘起来?” “起来作甚?”周爱红没好气, “孩子睡得香, 你吵她干嘛?” 潘金晃了晃手中的两挂鞭炮,“十时候, 我瞧她胆子大,很喜欢放这鞭炮, 我喊她起来放炮啊。” 周爱红:…… “别了,小娃儿都贪睡,她要是喜欢,回头再去供销社买一些给她玩就是了。” 周爱红看了一眼潘垚的屋子,眼里都是笑意。 “鞭炮这么大声, 睡得还这么沉,肯定是又使上了她那特殊的睡觉技巧了。” 潘金闻言哈哈笑了两声,自己拿着一根香和两挂鞭炮,朝院子外头走。 虽然知道潘垚会拿灵炁堵自己耳朵,他还是怕鞭炮太响,回头吵到潘垚了。 …… 今年天公作美,接连几日都是晴朗的天气。 阳光暖暖的落下,天空蔚蓝,几朵白云点缀其中,潘垚起来的时候,就听到一阵咚咚咚的声音。 顺着声音,潘垚走到厨房。 “妈,谁惹你生气了?” 潘垚瞧见周爱红,吃了一惊。 只见她大力的剁着砧板上的肉馅,手中那把黑背剁肉刀高高的举起,重重的落下,咬牙切齿,瞧过去就像是气不顺的模样。 “是不是爸爸?”潘垚讨伐,“妈,你和我说,要是爸爸,我,我唠叨他去!” 好吧,潘垚舍不得骂她的金爸爸,只能唠叨唠叨。 要是不听,她就在他耳朵边一直念经,直到他听了为止。 大圣都怕唐藏的唠叨。 金爸爸肯定也怕! 刚刚进灶房的潘金:…… 这小棉袄,真是又暖又漏风。 “哈哈。”周爱红搁了手中的砍刀,笑得不行,“不是不是,你爸爸没有惹我生气,妈妈这是在打小人。” 初五破五吃饺子,放鞭炮送穷神。 “这饺子呢,也叫做捏小人嘴。”周爱红笑着开口,“刚刚剁肉大力,那是妈妈在打小人。” 周爱红拿过一张潘金擀的饺子皮,将肉馅往里头一搁,手一按,饺子皮包裹住肉馅。 然后,她另一只手熟练的在粘合在一起的饺子皮上捏褶皱。 潘垚坐高高的竹凳子,晃了晃脚,看得认真。 这凳子是潘金见她个子不够,自个儿特意打的,比一般的凳子高一些,还带着竹子的青绿之意。 她这么一坐,靠着饭桌边吃饭就不累人了。 这会儿,听着周爱红的话,潘垚也拿了张饺子皮搁在掌心,汤匙挖了一勺肉,学着周爱红的样子,将饺子捏了捏。 一边捏,一边念叨。 “捏小人嘴。” “对了对了。”周爱红欣慰,看着潘垚小小的手灵巧,除了头两个捏得不够漂亮,接下来都捏得很好。 饺子腹肚胖胖,一下一下的褶皱捏起,代表着周围的小人嘴巴都被捏紧,来年顺顺遂遂,太太平平。 “我要煮一碗给师父和府君尝尝。” 这次和过年的不一样,这次是她亲手包的! 潘垚超级自豪! 出门前,周爱红不忘交代,“今儿没事别去别人家串门,都在送穷神呢。” “哎。”潘垚应下。 到了小庙,潘垚便将篮子里的两碗饺子端出来,一碗给老仙儿,一碗供奉在小庙屋檐檐角的仙人跑兽石像前,嘴里念念有词。 “府君,这是捏小人嘴的饺子,捏了小人嘴,来年周围没有小人,愿府君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土土,好了没?”下头,老仙儿在喊潘垚。 “好了好了,就来。” 潘垚掐了道手诀,瞬间,饺子氤氲成食物精炁,如一小团的云聚在仙人跑兽石像的旁边。 潘垚跳了下来,动作灵巧,手中汤碗里的东西都没有洒。 …… 于大仙正好吃完一盘的饺子,瞧见潘垚手中的那一盘,筷子一探,夹了一个。 “正好,老仙儿我还没吃饱。” 欸,别吃!潘垚制止不及。 “呸呸呸。”才入口,于大仙便觉得不对了,这哪里还是饺子的滋味,吃起来就跟蜡一样。 分明是被享了供奉,里头的食物精炁全无,味同嚼蜡。 “府君醒了?”于大仙意外。 “没,我炼化了精炁,”潘垚给老仙儿斟了一杯热茶,“师父喝茶压一压,都怪你夹得太快,我喊都来不及。” 说完,潘垚又喜滋滋了,“是不是今儿的饺子特别好吃?我亲手包的。” 于大仙:…… 他点了点潘垚的脑门,“我瞧是你这脸皮特别的厚。” …… 破五这一日送穷神,大家伙儿都不怎么走动,潘垚这才安安心心的将河磨玉的仙人骑凤雕刻磨光。 小刷子拿着,将神像上的玉屑扫去,再用一块牛皮抛光。 神像不大,差不多也就十二厘米的高度,上头仙人宽袖盈风,下头是凤凰展翅。 这块河磨玉的颜色也颇巧,上半部分是莹润的白,中间透一分青绿,下头则是火红之色。 如此一来,仙人着白衫,衣摆间有绿意点缀,凤凰的那一块玉质,莹润中透着鲜艳的红。 翅膀欲振非振,好像下一刻便要展翅飞天,浴火重生。 “我手艺真好。”潘垚拉了于大仙在一道,看着桌上的仙人骑凤玉像,不忘夸自己。 于大仙啧了一声:“土土啊,我瞅着还是像大公鸡。” “凤凰!”潘垚鼓气。 “好好好,凤凰,是大凤凰。” 最后,还是于大仙退让了一步。 潘垚爬上小庙的屋檐檐角,将这雕刻好的仙人骑凤玉像搁在那尊残破的仙人跑兽石像旁边。 多瞧了两眼那没脑袋的石像,潘垚都忍不住替玉镜府君心酸了。 …… 于大仙:“搁好了?” 潘垚点头。 小庙的空地前,于大仙看了一眼小庙屋檐的檐角,也跟着叹了口气。 “我还没有给你讲过,我们这一脉的传承吧。”于大仙问。 “其实,我们这一脉,和玉镜府君也是有缘分的。” “没有呢。”潘垚摇了摇头。 说实话,她也很好奇,身为仙长的谢予安被害了,那后来又怎么成了玉镜府君? 只是,这毕竟是玉镜府君的伤心事,府君连自己是那被师兄剜去仙骨的师弟这一事都没说,她自然不会多嘴相问。 于大仙给自己掰了个花生,嚼了嚼。 “都数百数千年了,师父的师父……嗐,反正就咱们最早的那个师父,他最早以前就是个皮行的。” 潘垚听于大仙说过古,知道所谓皮行,就是江湖郎中,俗称卖狗皮膏药的。 以前时候,江湖中人各行其道,也有自己的暗号和黑话,按于大仙的说法,江湖人一般分为四类,叫做【巾皮李瓜】。 所谓巾行,便是算命、相面、测字这类的人。 江湖郎中,卖狗皮膏药的,叫做皮行。 表演戏法的,叫做李子。 跑江湖卖艺的,叫做瓜子。 于大仙:“他就卖一些狗皮膏药,还卖一些毒丸子,像什么驱蟑驱鼠驱蚂蚁的,咱们这一片虫多蚁多的,这东西好卖着呢。” “有一回,咱们老师父卖了驱鼠药给个老太太,那老太太不讲究,药了老鼠,那死老鼠也不埋好,还嫌山里的野猫多,晚上叫得大声,让人听了瘆得慌。” “后来,她就故意丢了这死老鼠到山里。” 潘垚皱了皱脸:“啊,那猫吃了吗?” “吃了,怎么没吃。”于大仙点头。 到嘴边的肉怎么会不吃,就是人,捡了肉也会吃,更何况是山里的畜生。 “山深林密多精魈,那里头就有一只猫通了灵。” “瞧见死了这么多猫,它一下就生气了,起了报复的心。” 潘垚听得揪心。 死的那些都是同类,说不定还是徒子徒孙,这当祖宗当老大的,肯定生气。 猫通了灵,就是猫妖,报复起来,手段定然不一般。 果然,下一刻就听于大仙道,“估计是道行也不深,它没有直接寻上那一家子,不过人家开智了,机灵着呢。” “也不知道它怎么捣腾的,拿死老鼠药了野鸡狗獾这样小只的畜生,转而就往老太太家附近丢。” “老太太家里以为是好东西,也没多想,捡着也就吃了,得,这一吃,就也被药死了。” 那猫妖害了人,犹自不甘心,还寻上了卖药的皮行。 于大仙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幸亏遇到谢仙长,这才捡回一条命,谢仙长说咱老师父有这么点资质,问了咱老师父的意见,就留了人在山门。” 于大仙比了小指头指甲盖的大小,表示当真只有这么一丁点儿的资质。 “学不了什么东西,就学了里些看相算命的,算是从皮行转到巾行了。” 潘垚:……这转行转的。 果然,一日是江湖人,一辈子都是江湖魂。 于大仙:“别的不说,在山门里起码清静,不要风里雨里的讨生活,最重要的是,还不要受人气。” 出钱的是大爷,就买个狗皮膏药,一个就几块铜板,偏偏要人家达到人参灵芝的效果,这怎么可能嘛,所以喽,卖狗皮膏药的不单单经常被当做骗子,还经常挨打。 潘垚坐在小杌凳上,听着于大仙的话,也掰了些花生在盘子里。 她也不吃,就图个手头有活儿。 “再后来,有谢仙长陨落的消息传回来,山门里的人都散了,咱老师父揣着几本书就下山了……” “这次,他做的是巾行。” “机缘巧合下,来到这小庙,见小庙里奉的是玉镜府君,是有前缘之人,老师父漂泊一生,老了老了,漂不动了,也就在这儿安家了。” 谢予安行善人间时,百姓感念他善行,建了小庙,供奉神像,立了长生碑,祈求保一方太平。 谢予安没有留下真名,那时,人间见他行事皎如明月无暇,便唤一声玉镜府君。 潘垚这才恍然,为什么庙里会有府君作为谢仙长时候的手札。 潘垚抬头看向小庙屋檐的檐角,猜测,也许正是因为小庙这一处的香火,玉镜府君才得了一线生机。 于大仙说完旧事,看着潘垚道。 “先前知道土土你身怀偃骨,师父便想到了祖上话里传下来的谢仙长,哪里想到,原来府君一直都在庙里。” 只是时常是在沉睡之中罢了。 于大仙还曾经惋惜,这身怀偃骨之人,成长皆是不易。 哪里想到,惋惜之人就在身边。 “现在,也是时候将这小庙还给府君了。” 于大仙打算从小庙里搬出来,到时香客来了,也有烧香的地方。 这几年,破四旧的影响在减少,各地小庙的香火又重新旺盛,他要是还住在里头,这香往哪里烧?瞅着就不够正式。 凡事只有自己先正式了,别人的对待才会正式。 潘垚担心,“师父,那您住哪儿啊?” 她想说,要不,师父您上我家住去?正好还不用她拎饭送汤的,一家人坐一桌吃饭,热热闹闹的多好。 不过,转过念头又想。 那房子是她金爸爸的,她还没商量就把师父接来,这事儿做得不妥。 再说了,俗话都说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师父要是来了,会不会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寄人篱下,然后分外的不自在? 突然,潘垚想到了要起房子的孙永传,眼睛一亮,开心道。 “师父,咱们也自己起个房子吧,您是村子里的人,也是有宅基地的!” “我这儿有钱。” 于大仙听到这话,心动得不行。 哪个男人心里没有想过自己盖一处宅子啊,到时整个院子,种种菜,喝喝茶,冬天搁一张躺椅,摇摇晃晃的晒太阳。 美啊! 这小日子美! 他一个老头子也是想滴! “成,咱们也盖一处新宅子。”老仙儿豪情万丈。 没道理那投胎的老太太都能想着起房子,他一个老大爷还落人于后。 对于潘垚的孝敬,于大仙也不推辞。 他就这么一个徒弟,以后百年了,东西也都是留给土土的。 这还活着的时候啊,该享受就享受,徒弟的孝敬也要收。要是等他老了,过身了,徒弟就是想孝顺他,都没地儿寻他了,那多遗憾啊。 再说了,他自己也有一些钱。 “这日子过得可真慢。” 一时间,潘垚和于大仙两人都瞅着大队的方向,盼着日子过得快一些,然后,陈头头早点儿上班。 …… 芭蕉村,陈家。 陈头头“哈嚏哈嚏”的连打了两个喷嚏,鼻子上都挂了两条清鼻涕,一时间有些狼狈。 李翠芬瞥了一眼,嫌弃不已,“快擦擦,欸欸,别用袖子……你别是生病了吧。” 陈头头手一顿,嘟嘟囔囔的掏了兜里的手帕。 这会儿又没外人,瞎讲究什么啊。 “那不能,我身体好着呢,肯定是谁在念叨我!” 李翠芬想了一件事,开口商量道,“你说,开年了,咱们多抓些鸡来养,你看成不?” 陈头头眉头一皱,正想说什么。 李翠芬继续:“我那侄儿耀祖,单就过年那几天就赚了这个数。” 说完,她伸出了一个巴掌。 陈头头瞪大眼睛,“五百?” 李翠芬点头。 陈头头心里直唱乖乖,这五百可不是小数目,要知道,他一个月也就四十多块的工资呢。 五百,够他赚一年了。 李翠芬掰着手指头数,“他平时还有卖蛋,这就又是一笔钱收入。” “城里人不清楚,咱们这乡下地头的还不知道吗?这下蛋的不是鸡屁股,它是鸡屁股银行!” “我都问耀祖了,他肯带着咱们一道,到时,他会过来收蛋,也给咱们讲怎么让鸡不生病,给鸡吃药打药。” 这就等于有了个有经验的人在前头带着,万事他们不用再摸索,连销路都找好了,到时,他们只要操心养鸡的事就成了。 陈头头不禁感叹,“小平同志说得对,先富带后富,最后再达到共同富裕。” 有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娘家侄儿,李燕芬腰板都直了两分,嗓门里也都是自豪。 “成吧?开春了再抓鸡苗,咱们先捡点木板,搭个鸡寮。” 李燕芬盘算过了,这木板都不用钱,正好去船厂里捡不用的木头,就自家人辛苦两天,这鸡寮便能搭起来了。 陈头头点头,“成,这几天都是好天气,来年收成应该都还行。” “明儿啊,我也去小庙那儿走走,问问于大仙和小大仙。” 这样的对话不单单在陈家谈起,芭蕉村,白鹭湾,和李耀祖相识的人里,好多家都起了这养鸡的念头。 李耀祖富起来了,这事大家都瞧到了,别的不说,腰间都挂BB机了。 而且,他富起来的方法在大家看来倒是不难,乡下地头,谁还没养过鸡养过鸭啊。 …… 第二日,陈头头便来到小庙寻潘垚和于大仙,说了这养鸡的生意。 于大仙和潘垚对视一眼,皆是想起了私下里说的鸡日大吉这事。 不过,两人都不敢打包票。 这要是打了包票,人家赔了找上门来,要他们负责怎么办? 再说了,赚了钞票,那钱又落不到他们的口袋里,他们何苦来着。 “师父,您来说。”潘垚杵了杵于大仙,让于大仙来说。 似是而非,云里雾里,模棱两可,简称有说等于没说……这活计啊,老仙儿那是信手拈来,游刃有余。 于大仙轻咳一声,“这事儿嘛,它是这样的……”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很快,陈头头便被忽悠住了,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眉头放松,若有所思模样。 末了,他看着于大仙,一脸的感激,伸手抓住于大仙的老手,用力的晃了晃。 “对,老仙儿说的在理!成事就是要看人,就算老天追着喂饭了,咱们也得要张嘴。” 趁这个机会,潘垚问了宅基地的事。 陈头头想了想,道,“这事儿倒是不难,老仙儿是村子里的人,自然有宅基地。” 这话一听,潘垚和于大仙皆是精神一震,这就是安心丸啊。 陈头头继续,“按规定来说,咱们这处每户的宅基地不能超过二百十平方,每一个人头二十五平方来分,人以下按人计算,四人按四人计算,五人按五人计算。”② “像于大仙这样的情况,他就一人,那就能批七十五平方的宅基地。” 潘垚这下惊喜了,七十五平方很大了,老仙儿一人住,绝对是够了。 “师父,您这是要鸟枪换炮弹,很快就今非昔比啦。” 瞧着就八.九平方米的小庙,潘垚揶揄。 于大仙乐呵呵,“享徒弟福了,哈哈。” “土土啊,我小时候,你太师父就瞧着我的面相,说我左仙库有美痣,是老年有福的面相,我以前还不信,这不,现在看来,还是我小瞧你太师父了。” 潘垚仔细的去看于大仙的老脸。 仙库位于鼻孔兰台下,也就是嘴唇上边的位置,要是美痣不在人中的位置,那这仙库便分为左右仙库,一为食仓,一为禄仓。 食禄无忧,自然有福。 潘垚寻了一通,脸都皱巴成了一团。 于大仙看得是心惊胆战,“怎么了?我这大福气不会跑了吧。” 潘垚瞅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了那小小的一点。 “没跑没跑,就是夹得差点瞧不到了。” 于大仙人老了,皮肤发皱,这仙库上的美痣可能小了点,这会儿都快被褶皱夹不见了。 于大仙长吁一口气,吓他一跳。 …… 陈头头走的时候,潘垚送了他一张符纸。 “这是……”陈头头接过,看着手中叠成角形的符纸,愣了愣神。 潘垚笑眯眯,“这是我自己画的六畜平安符,您家的养鸡场要是办了,可以把这符放在养鸡场里,能保家畜平安的。” “当然,给鸡打针吃药,清理鸡舍,预防鸡瘟这些活儿,咱们还是要干的,双管齐下嘛。” 听到是潘垚亲手画的符,陈头头一下便将符往衣兜里塞。 “对对,土土你说得对,双管齐下才能将事情办得更妥当。” 他毕竟是公职,还是要有点讲究的。 咳咳……”陈头头的右手虚握拳头,以拳抵口,假意的轻咳两声,一本正经模样。 “上头下来的文件里也说了,咱们发展经济,也是要因地制宜,结合当地的特色,发挥咱们的优点特点的……” “这符啊,它不是迷信,就是咱们这儿的一个特色,阿妹,你说,我这话说的对不对?” 潘*当地特色*垚:…… “……对。” 46 第 46 章(捉虫) 接下来几天…… 接下来几天, 小庙陆陆续续的有人来,潘垚都送了一张六畜兴旺的平安符,大家伙儿高高兴兴的回去了。 甭管这养鸡场办没办, 家里总是要养鸡鸭鹅这些畜生的。 乡下地头,别的不多, 就地头多,家门口的自留地大, 里头种一些玉米番薯, 自家吃不完,就切了煮了喂畜生,年节时候,也能往肚子里添些油水。 六畜平安符,在农村这片天地下, 大有可为。 …… 过了初八,这天气才阴了下来,远处有山风吹来,带着潮湿润泽之意, 雨水绵绵密密的落下, 又阴又寒。 村子里出来玩耍的人少了一些。 “天公作美,今年真是天公作美。”于大仙唠叨。 潘垚趴在桌子旁补着寒假作业, 头也不抬的附和道。 “是呀,好歹还过了初八谷日才开始下雨。” 外头雨水绵绵, 清风拂过树梢,哗啦啦的落下一树的雨水,小庙里生了炭火,到处都暖呼呼的,潘垚穿了件鸭蛋青的毛线衣, 一头细发用皮筋束起,偶尔有几缕落在脸颊旁,衬得那张小脸愈发的稚气可爱。 她停笔想了想,又唰唰唰的下笔写。 于大仙在一旁瞅得直摇头,拿过潘垚的笔盒,用小刀将铅笔削了削。 “给,笔都写秃了,换一根写。” “师父最好了。”潘垚仰头,笑得眉眼弯弯。 她也不客气,接过老仙儿削的铅笔,当下就将写秃的那一只递了过去,笑得讨好。 “师父,您这手艺好,再给我削一根呗。” “少给我灌迷魂汤,哪是我手艺好,就是你自个儿爱偷懒!”于大仙笑骂。 “土土啊,你说你,早点写作业不好么,这时候拼命的赶,多累啊。” “师父你不懂,这叫做冲刺,假期的冲刺,讲的就是一个生死时速的刺激。” 于大仙摇头,他是年纪大了,经受不住这刺激。 每天写一点多好,悠悠闲闲,从从容容的。 唰唰唰的落笔声不停,潘垚神情认真,笔换了一根又一根,幸得老仙儿帮忙,半天时间转眼过去,潘垚也顺顺当当的将作业都写完了。 …… 接连几日都是阴雨绵绵,土路不好走,到处都湿哒哒的,走起来泥泞不平,就是这样,该上学的还是得上学。 “潘垚,这儿这儿!” 江宝珠才看看到潘垚,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冲潘垚招手,示意她坐旁边。 “宝珠,新年好啊。”潘垚也跟着笑了笑。 她将雨靴换下,换了双透气又暖和的棉鞋,这才坐到江宝珠旁边。 这么一看,潘垚眼睛瞪大了些,颇为诧异道。 “宝珠,你白了好多,不过,你也胖了。” 江宝珠不开心:“气人!你说前头的就好了。” 她伸手往潘垚脸上掐来,“再说了,你这个二妹就别说大姐,你也胖了,像个桃子。” 江宝珠嘿嘿怪笑的张嘴,作势要朝潘垚脸蛋上咬来。 一开始,她只是做做样子,不过,手碰到的潘垚的脸蛋时,她一下就变了主意。 好好掐啊。 咬一口,应该不会生气吧。 江宝珠蠢蠢欲动。 “会,我会很生气。”潘垚手抵着江宝珠的脸蛋,将她的脑门往旁边一别,笑着玩闹。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潘垚注意到,江宝珠坐一会儿,还得挪挪屁股,换个位置坐。 这是挨揍了? 潘垚想着,也就开口问了。 “恩。”江宝珠眼里都要沁出眼泪了,从书包里将寒假作业翻出来,“因为这个。” 平时不好好写作业,赶着寒假最后两天写,她不单单挨了骂,还挨了奶奶打。 最后,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还得掐着铅笔,泪眼朦胧的将作业赶完了。 惨,她真是太惨了。 潘垚庆幸,“我家老仙儿倒是没有打我,还给我削铅笔了。” 江宝珠羡慕,“潘垚,你家大人真好。” 潘垚点头,这样一看,老仙儿还真是怪好的。 …… 新年新气象,新年开学的头一天,学校里倒是没有安排功课,就做做班级卫生。 外头还下着雨,除草的活就暂时停了。 下午时候,大家搬书分书,书很新,墨香味重,空气中好像都弥漫着知识的味道。 小江老师站在三尺讲台桌后头,手中翻着大家交上去的寒假作业,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 潘垚看了一眼,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幸好她写了,没有犯经验主义,以为寒假作业这东西,老师都不检查,回头就卖给了收废纸的老伯。 江宝珠也是对这愈发积威的姑姑心里发怵,觑了她一眼,见没有注意自己这边,这才凑近潘垚,小声地邀请道。 “潘垚,中午去我家吃饭呗?” “我奶奶说了,请你吃白菜酿肉。” 见潘垚张口要拒绝,江宝珠缠上潘垚的胳膊,晃了晃,缠道。 “去呀去呀,我留了好看的挂历纸,咱们一起包书皮。” 江家书香门第,江宝珠的爷爷姑姑都在学校工作,这年头有单位的,福利待遇也好。 像潘垚家里就只买了一本小小的万年历,挂在厨房里每天撕一张,江家却能有好几本的挂历,那都是单位发的福利。 爱和江宝珠一道耍的小朋友很多,她最喜欢潘垚,就只乐于将这挂历纸和潘垚分享。 潘垚看着桌上的新书,想了想,点头应下了。 “那成吧。”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下课的时间,潘垚跟着江宝珠往学校门口跑的时候,还瞧见了潘燕妮。 她周围围了几个同学,头凑着头,叽叽喳喳的说着话。 “燕妮儿,你这头发好像密了,也黑了,是家里淘了什么秘方吗?” 潘燕妮自豪地甩了甩头,“哪呢,不一直都是这样的么,你们羡慕不来的,我这叫做天生丽质。” 潘垚瞅着天生丽质的堂姐: …… 潘燕妮注意到视线,顺着视线看了过去。 嗬!让她能够天生丽质的小堂妹正瞅着自己呢。 说大话的潘燕妮不好意思了,她跑了过来,往潘垚手里塞了两条的果丹皮和一小包的无花果干,肉痛不已。 “三土啊,中午去同学那儿玩吗?拿着拿着,和同学一起吃,要是喜欢吃了,回头姐再给你买。” 说完,潘燕妮眨了眨眼,暗示那天生丽质是个秘密,就甭戳穿她了,好歹给她留点面子。 潘垚好笑:“姐,我不说。” 潘燕妮放下心来,转过头就蹬蹬蹬地跑了,浓密的马尾巴在脑袋后甩过好看的弧度。 江宝珠瞅着潘垚手中的东西,羡慕不已。 “这是你姐姐吗?她也好好哦,潘垚,你们家的人都好,我家的姐姐就不行了,她就只会抢我的东西吃,一口饼干都不会分给我。” 潘垚:…… 这不是姐妹情深,这是封口费! …… 那边,潘燕妮和几个女同学围在一起,几人看着打铃的位置,眼里都有惆怅之色闪过。 “现在不是徐莳树打铃了,是学校的老林老师。” “是啊,徐莳树他去香江了,知道香江吧,那地方可繁华了,我听我妈说,外头到处都是黄金,吃得好,穿得也好,好玩的东西也多。” “唉,他是去过好日子了。” 几个大姑娘又看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 冬风卷着枯叶吹过,就像她们此刻的心情一样,凉飕飕的。 别看她们还小,那也是懂美丑的大小孩。 徐莳树生得多好,身子板挺直,就像书上写的小白杨一样,清清爽爽。 走在学校里,背个绿色的书包,看过去就不一样,好多人都会偷偷瞧他呢。 现在打铃的老林老师也生得不错,不过,他老了啊。 才三十来岁,觉得自己风华正茂的林品杉打了铃下来,瞧见操场上围着的几个同学,正想打招呼,下一刻,就见几个丫头片子瞅了瞅他,一窝蜂的散了。 林品杉:…… 他摸了摸脸,有些莫名。 嘿,他怎么觉得,这些孩子今儿瞧着他,眼睛里透出了几分嫌弃? 错觉错觉,这一定是错觉。 孩儿们都可爱,一定不会嫌弃他。 …… 潘垚跟着江宝珠来到江家,受到了李燕芳热情的欢迎。 “去宝珠屋里玩吧,奶奶再炒个菜,很快的,你们先自己玩,小大仙别客气,就当来了自己家一样。” “好的。”潘垚才应下一句,还想着要不要再寒暄两句,就被江宝珠拉着手,转头进了屋。 “这里这里,我留了好几张,你挑挑要哪一些。”江宝珠大方。 潘垚看了看,这应该是两本挂历上撕下来的,一本是现在正流行的港台明星美人,一颦一笑皆是动人的风情,艳而不俗,媚而不妖。 另一本则是老式的山水挂历,荷花池塘,浓墨泼开,荷花池中一朵荷花探出尖尖角,画得格外的好,好像下一刻就有清风吹来,荷花便能随风摇摇摆摆,沁出花香。 潘垚看了江宝珠一眼,笑道。 “我都成,你先挑吧。” 江宝珠喜滋滋,一把抓过桌上那美人的挂历,“我喜欢这个,瞧过去真好看,潘垚你看,她这穿的还是婚纱呢。” 婚纱,这在他们这边可没有,结婚那天就是穿一身的衬衫,工整又精神即可,江宝珠喜欢这样漂亮的挂历美人,还喜欢她耳朵上挂的耳环。 可惜啊,这些东西她们都没有,只能折个磨盘草挂耳朵上,丁丁当当的,就当做是耳环,臭美臭美了。 “是很漂亮。”潘垚看了一眼,附和道,“衣裳好看,人也好看。” 她一边说,一边拿出笔盒中的小刀,比划着课本和挂历纸,让图案的位置正好在书的中间,这才开始动手裁纸张。 江宝珠却不是太稀罕这美人,她主要是喜欢她们的衣裳和装扮。 “这有什么,我们镇上的雪桃姐姐也这么漂亮。” “有这么好看吗?”潘垚随口应道。 “雪桃这孩子,确实生得好。” 这时,来喊潘垚和江宝珠吃饭的李燕芳听到了,笑着附和了一句。 “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像雪桃那样标志的丫头。” 说着,她瞥了潘垚一眼 哦,这小大仙也生得好看,五官精致,皮肤白皙。 不过嘛,这小姑娘的好看,那和大姑娘的好看是不一样的。 “就是那丫头命苦了一点。” 见潘垚抬头看自己,眼神静静,不知不觉,李燕芳便将话往下头说了。 “她妈妈是以前下乡的知青,人聪明,心气儿也高……后来,高考恢复后,她一下便响应了号召,当天便报了名。” “她头脑灵活,学习好,就是嫁人生子了,家里家外活儿多,也没有把功课落下。” “这不,天道酬勤,天不负有心人,高考过后,她考了G市的一所大学,后来离开六里镇,去外头读书去了。” 李燕芳叹了口气,“再后来,再回来的时候,就是和雪桃爸爸办了离婚手续。” 按李燕芳来说,江雪桃妈妈和江雪桃爸爸离婚这事,雪桃妈妈有错,这雪桃爸爸家也是有错。 两人都得各打五十大板。 当初怕人家考了后不顾家,作死作活的阻拦,又是阻止报名,又是想要撕掉人家的录取通知书,就算有情,这样的阻拦中,也将情分磨薄了。 末了,李燕芳万般不是滋味。 “就是苦了雪桃那孩子。” “因为出了她妈妈那事儿,她奶奶很是厌恶女孩子读书,才读了高二,学习成绩虽然还不错,家里却不肯再供她读书了。” 潘垚听了,心情低落了两分,伸手摩挲了几下这包了挂历皮的新书。 老仙儿说得对,有书读,是件很幸运的事儿,尤其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那是能改变人命运的事。 她应该珍惜上学的时光! 小学鸡也很可爱啊,叽叽喳喳的。 江宝珠懵懵懂懂,揉了揉自己昨儿被打疼的屁股腚,乖乖的向李燕芳保证。 “奶,我也会好好读书的。” “不信你让姑姑管着我,我要是偷懒,就让她拿小竹条打我的腿肚子,别客气。” “谁还会和你客气了!”李燕芳没好气了。 “都多大的人了,还要你姑姑管着,自个儿就得自觉,你问问潘垚,她是不是放寒假的早几天,早早的就将作业写了?” 潘垚心虚。 ……没,她也是一个下午里赶完的。 新鲜的,热乎的,刚刚出炉子的。 “瞧瞧人家多乖,你多不懂事。” 数落会上瘾儿,一开始数落,李燕芳嘴巴就停不住了,像那拉了闸门的洪水,一泻千里,噼里啪啦的继续数落江宝珠。 “才一年级就这么不自觉,以后的功课更多更难,我看你怎么办。” 江宝珠被数落得低头了,眼睛一转,就见潘垚的头也越来越低。 原先,江宝珠见奶奶一直说自己夸潘垚,还噘了噘嘴,心里老大不痛快,也迁怒上了潘垚。 这会儿见潘垚一道低头,她怔楞了一下,小脑袋开始思忖。 书上那词怎么说的? 亲近的人,那是会感同身受的。 潘三土这是瞧见自己被奶奶数落,心里一道难受了? 江宝珠大为感动,好同桌啊! …… “好了好了,今儿就先说到这里,这下不说了,要再唠叨下去啊,饭菜都要凉了。” 李燕芳终于停了口,潘垚和江宝珠如蒙大赦。 …… 今儿的菜很香,还没上桌便闻到了浓郁的香气。 李燕芳做了白菜酿肉。 肉馅里添了香菇丁,萝卜丁,还有海边的瑶柱碎,又鲜又香,带着鸭蛋青的白菜叶一包,蒸出来的白菜酿肉鲜而不腻。 咬下一口,既有肉的鲜香,也有白菜的清甜。 “怎么样,还合胃口吗?”李芳笑着问道。 她又将另一道凉拌的发菜往潘垚面前搁了搁,热情招呼道,“这个拌了香醋和虾米,吃起来很是开胃,尝尝。” 潘垚捧场,“好吃,都特别的好吃!” 江家这一处的房子是日字型的,前头朝向大街的那一间屋是厅堂,后头那间做厨房。 为了方便,厨房也开了个小门,这会儿,为了透那煮饭的烟气,小门打开,能瞧到外头绵绵的细雨落下。 潘垚抬头,就见青石路上,有个大约十七八岁年纪的姑娘,撑着一把黑伞走了过去。 伞面褪了些许颜色,泛着黑白,显得有些老旧,不过,这份寒酸反倒映衬得那握伞的手愈发的白皙,骨指纤细。 似乎是注意到潘垚的视线,伞面微抬,撑伞的人侧眸看了过来。 雪肤粉腮,眼眸清澈,雨幕中却似有千情万□□诉,美得像旧时光的一副水墨画。 潘垚夹着白菜酿肉,正欲张嘴咬下去。 这么一看这姐姐,两人视线在半空中相碰,潘垚的心砰砰砰直跳,嘴巴微微张着,眼睛瞪大,一时都忘记咬下这白菜酿肉了。 太,太,太漂亮了! 真的好漂亮,尤其是这时候,她伞一打,周围的雨一下,十分的漂亮都成了十二分。 可见,美人也是需要氛围烘托的。 潘垚嚼了嚼白菜,还不住的拿眼睛瞅着这撑伞的姐姐。 江宝珠也注意到来人,雀跃不已,“是雪桃姐。” “奶奶,快看,是雪桃姐来了。” 李燕芳回过头,见到来人,她愣了愣神,心中感慨不已,饶是看着这丫头长大,冷不丁的,她个老婆子还是会被这丫头的漂亮惊到。 随即,李燕芳脸上浮起热情的笑容,招呼道。 “是雪桃啊,吃了没?到婶婆这里吃一份便饭吧。” 江雪桃微微红着脸推辞,“不用了婶婆,我就从这儿路过,正要回家吃饭呢。” 李燕芳是个热情人,几下就将人招呼了进来。 “就吃个便饭,添个筷子的事,还和婶婆这么客气。” “这大过年的,大家伙儿都是这样串门吃吃喝喝,热闹热闹,你再推辞,那就是和婶婆生分了,婶婆是要生气的啊!” 说完,李燕芳脸一板,故作生气的模样。 “好,我不和婶婆客气。”江雪桃抿嘴笑了笑,露出浅浅的笑意。 就是这样一个浅浅的微笑,天光好似都亮了几分。 小门那儿有两个台阶,江雪桃上了台阶,将手中的黑伞阖上,轻轻抖了抖上头的雨水,待水没那么多了,这才往角落里搁。 李燕芳给潘垚介绍,“这是宝珠的姐姐,雪桃,雪桃,我给你介绍下,这是宝珠的好朋友,潘垚。” 潘垚:“雪桃姐姐好。” “你也好。”江雪桃连忙道。 潘垚看江雪桃,感叹她真的就像宝珠说的那样,像挂历里走出来的美人。 艳而不俗,媚而不妖。 此刻,就算穿一身有些旧的袄子,那也是极为漂亮惹眼的,她的眼睛极大极亮,是猫儿眼的形状,光落在里头,好像都被吸进去一般。 怕江雪桃不自在,潘垚直接又热情。 “雪桃姐姐生得真好看,我第一次看,不小心就多看了两眼,姐姐你不要生气。” 李燕芳哈哈笑了两声,“是漂亮,雪桃这丫头是真的漂亮,要我来说,那和电视上的明星比,都是不逊色的。” 江雪桃抿唇笑了笑,眼里都是笑意和腼腆,“阿妹你也生得好。” 江宝珠昂的挺直胸膛,十分自豪。 一个是她同桌,一个是她邻居的姐姐,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四舍五入,她的模样应该也不赖。 李燕芳点了点江宝珠,埋汰不已。 “人不大,想得倒是又多又美。” 转过头,李燕芳便问了江雪桃开年的打算,她有些惋惜。 “真不去上学了?你学习好,不读可惜了。回头我让你叔公再寻你爷爷说说,要是钱不凑手,婶婆这里还有一点,我们给你凑一凑。” 经了小江老师的事后,李燕芳很是信奉行善积德。 在她能力范围,她自然是能帮便帮。 “好歹将高中读完,拿个毕业证书,以后不拘是找工作还是找婆家,咱们都有底气。” 顿了顿,李燕芳又道,“还是先工作吧,你年纪还小,结婚的事儿不急,这事也急不得。” “婚姻大事,半点都容不得草率,这是一辈子的事。” 潘垚听得直点头,不愧是小江老师的妈妈,说得真好。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谢谢婶婆。”江雪桃声音低低,心下感动。 有时候生得太好,也不一定是好事,像她,容貌生得好,妈妈又抛下爸爸和她走了,奶奶就瞧不上她,话里话外都说着她会学她妈妈。 有时寻常的一个动作,别人做得,她做不得,她做了,就是她心存了勾引诱惑之心。 是不安分,是狐狸精,是臭不要脸的。 越是亲近的人,揣测得越不堪,骂出口的话也越难听。 江雪桃看着李燕芳微胖的身子,眼里有委屈,也有失落。 要是,婶婆是她奶奶就好了! 瞬间,江雪桃好像突然下了什么决心,抿了抿唇,开口道。 “婶婆,您别担心,年前的时候,我妈妈来了信了,她问我要不要跟着她一道生活。” “之前,我心里还有些怕,还没做决定,毕竟,六里镇再不好,它也是我的家乡,我打小在这儿长大,就是一棵树一棵草,我都是熟悉的,去了那儿,人生地不熟的,我就只能依靠妈妈了。” “不过,现在我想好了,过年后,我就坐火车去G市,去我妈妈那儿。” “以后,我又能读书了。” 江雪桃说完这话,抬起脸,猫儿样的眼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 瞬间,那白皙的脸好像被注入了一道晨光。 晨光熹微,江雪桃美得动魄,愈发的让人心惊。 潘垚也确实心惊了。 她再顾不得吃这白菜酿肉,视线落在江雪桃的面上,犹疑不定。 怎么回事,江雪桃才说完这话,命宫瞬间就晦黯了? 命宫位于两眉之间,山根之上,是面相十二宫之一,也是最为重要的一宫,乃是保管大印的地方。 人的精、气、神、志,皆是汇集于此处。 可以说,它是性命之宫。 命宫如此晦暗,这是死劫啊。 …… 47 第 47 章 劫,人欲去而以力迫之,…… 劫, 人欲去而以力迫之,是命中注定的厄运与大难。 人活在世上,因缘际会, 命运交织,相触之处便会有无数的劫,或大或小,或轻或重。 死劫, 这是命数中最重的一个劫难,轻易化解不了。 而且,这死劫从何而起,就像蒙了一层浓雾一样,潘垚瞧不真切。 是江雪桃的爸爸和奶奶知道后, 从中阻拦, 结果出了什么变故,从而遇劫? 还是六里镇去G市, 山高路远, 路途漫漫的,江雪桃一个女孩子,还是一个生得如此漂亮的女孩子, 结果防人之心不够,最后出了意外? 潘垚听潘三金说过, 这时候火车上扒手多, 拐卖妇女小孩的人也多。 就是乡下地方, 还有地方专门会拦车劫财。 江雪桃是个漂亮的姑娘, 爱美之心人人皆有,大家伙儿喜爱她的漂亮,很多时候, 不自觉的便对她多了几分的善意,毕竟,漂亮的人谁不喜欢啊。 不过,物有两面,福倚祸伏,不外如是。 恶的人,瞧见这么漂亮的人,他的恶也格外的浓烈。 所有劫数中,死劫难破。 潘垚在玉镜府君的手札上看过,他曾经也道破过一人的死劫,那劫难是避过去了,可是,后头的劫难却又来了。 最后,玉镜府君只能感叹生命坚强却又无常。 有的时候,吃一口饭,喝一口热汤,人都能噎死呛死。 要想化去这个死劫,只有直面死劫,了结因果,才能化去。 不然,躲了这一次,下一次,它又会以令人想不到的形式重来,直到避无可避。 …… 另一边,李燕芳听到江雪桃的话,惊了惊。 “雪桃,你要去G市?” 江雪桃轻轻点头,“原先还没有想好,不过,现在我想好了,也做了决定,G市,我是一定要去的。” 她咬了咬唇,继续道。 “婶婆,我想继续读书,不想现在就嫁人,也不想随随便便的找一份工,过这一眼就看得到头的下半辈子。” “是,读书肯定是要读!” “不过雪桃啊,你打算去你妈妈那儿,这事和你爸爸他们商量过了吗?” 李燕芳面上浮现担心,欲言又止。 江雪桃知道,这是婶婆担心自己和家里人闹起来,结果自己吃亏。 她看着李燕芳有些肉乎的脸,心中一阵暖流流过。 “爸爸知道妈妈来信的事,也看了信上说的话……他说了,去不去凭我自己的心意。” “至于奶奶那边……”江雪桃顿了顿,“我要是想去,爸爸说了,他会给奶奶讲明白。” 李燕芳松了一口气,“行,事情有商有量的来就成!” “都是一家人,打着胳膊还连着筋呢,不让你读书这事,你奶奶是做得不妥……” “嗐,她就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老太太,咱们要是和她计较,那是自己气着自己了,雪桃,咱们大气一点,就不和她瞎计较了!” 都新中国了,领袖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怎么能不让孩子读书? 要她来说,惠群老嫂子就是糊涂,雪桃妈妈是雪桃妈妈,雪桃又是雪桃,再怎么样,这雪桃她也姓江,是他们江家的女娃娃,苛责着孩子,那是将孩子往外头推啊。 李燕芳看着江雪桃的神情,心中叹了两声,知道老嫂子不让孩子读书,这事让孩子心里有疙瘩,和家里离了心了。 不过能劝的,她当然还是要劝,老话都说了,家里一条心,能扛万千斤! 江雪桃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半晌后,她开口道。 “我知道的,婶婆,我工作后,赚了钱,也会孝顺奶奶和爸爸的。” 她会寄钱寄东西回来,只是,再多的也不会有了。 大家都说奶奶是刀子嘴豆腐心,嘴巴上毒了一点,可是心眼不坏,可是,他们不知道,刀子嘴它也是刀子,也伤人的心啊。 在众人瞧不到的地方,她被那刀子嘴伤得沉默,伤得畏缩,伤得忐忑。 说实话,她好怕这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尤其是老太太突然阴下的脸,还有那拔高的嗓门,耷拉下来的眉眼…… 好像她做什么都不对,手脚怎么摆,都有问题。 所以,就算是妈妈当初不要她,态度决绝又坚定,几年了也没个讯息,但是,一看到妈妈来了信,信上问自己,要不要去G市生活,她还是不争气的心动了。 她想要离开六里镇,想去G市读书…… 江雪桃又沉默了下来,纤细又白皙的手握着筷子,默默的吃着面前的饭。 潘垚看了,都心生怜惜了。 “姐姐吃菜呀。”潘垚招呼,“宝珠奶奶做的白菜酿肉可香了。” 潘垚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夹了一卷白菜酿肉到江雪桃碗中,末了,冲江雪桃笑了笑。 江雪桃愣了愣,抬起头,就撞进一双清凌凌的眼睛里,只见那里头带着笑意,像是落了漫天的繁星。 真奇怪,这孩子一瞧就是在爸爸妈妈疼爱下长大,家庭氛围极好的孩子。 衣裳干净,神情大方。 可是,她又好像真的理解,理解自己那种如寄人篱下的畏缩,以及借着漂亮皮囊掩藏的自卑自尊。 “谢谢。”江雪桃声音轻轻。 潘垚也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菜,又看了江雪桃一眼。 真的是个美人,不单单是人生得美,声音也好听,像夏日时候,小院子枇杷树枝中传来的鸟鸣声,轻轻又脆脆的,还有两分小东西的稚弱。 潘垚有些不甘心。 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怎么能早早就死了呢? 她又施展了望气术,想看看能不能瞧到更多的信息。 潘垚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睛,目光落在江雪桃身上,似看非看,似阖非阖,目注而达心。 这一刻,她眼里没有了江雪桃的身影,只氤氲着似雾似岚的气场和因果。 恍惚中,潘垚瞧到了一幕。 她瞧到一个小姑娘追着一个二十多岁模样的女子,那小姑娘模样生得精致好看,看那五官,分明是江雪桃更小一些时候的样子。 “妈妈,妈妈,别走……” 小江雪桃边跑边哭,漂亮的眼睛里有大粒大粒的泪珠掉下,鞋子跑丢了,扎着两角辫的头发也散了一边,手一抹,脸就成了大花猫。 “噗咚”一声,她重重的摔在了地上,膝盖和手掌磕破了,传来火辣辣的疼。 她面上痛苦又绝望,因为这一摔,前头那拎着藤箱的女子又走远了几步。 “妈妈……”小江雪桃喊得撕心裂肺。 女子脚步停了停。 风吹起地上的黄沙和黄土,也卷起女子脚踝处的波点裙,她停了停脚步,侧过头,只眼尾的余光看着那趴地狼狈的孩子一眼,头也不回,声音很轻。 “对不起,就当我对不住你,我不能带你回去……”她环顾了下周围,四处都是草和树,路是黄土夯实的,太阳一晒,风一吹,漫天的黄土,吹得人的皮肤发疼发黄又脏污。 她眼里闪过厌恶,“这一切,以后和我都没有关系了……你也和我没有关系了,好好跟着你爸爸,别来寻我。” 女子提着藤箱的手紧了紧,深吸一口气,带着解脱的潇洒之意,仰头迎着天上照下的日头,轻快不已。 “再见了,我这不堪回首的前半生。” 潘垚的视野里,只见小江雪桃抓了面前的一把土,视线模糊的抬头。 她视线的最后,是那坡跟的小皮鞋踩着黄泥地,一步一步的走远,坚定又决绝,不曾停滞。 ……妈妈。 小江雪桃张了张嘴,一声妈妈含在嘴里,没有再出声。 …… 六里镇,江家。 在潘垚施展望气术之时,李燕芳和江雪桃都注意到了,江宝珠也瞧到了,不过,她还小,只以为潘垚半眯着眼睛,这是困了。 江雪桃不自在,“阿妹这是……” “嘘!”李燕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看着潘垚,不自觉的,她眼神里带上了几分敬畏。 上次也是瞧到这样的眼神,接着,她就听到这小大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她女婿的好朋友,好中意她女婿嘞! 李燕芳往旁边靠了靠,务必不让自己挡着潘垚的视线,就怕一不小心,影响了潘垚的观气。 见江雪桃不自在,李燕芳小声,“别怕,我听于大仙说了,这叫做望气术,你这不是要出远门了么,小大仙给你瞧瞧凶吉祸福,这是好事儿!” “啊?”江雪桃以为自己听错了。 望气术? 这什么东西? 一听就不是太正经! 婶婆和潘垚,她们不会是被骗了吧。 江雪桃欲言又止。 那边,潘垚眨了眨眼睛,附着于眼处的灵炁散去,视线重新清明。 再看着江雪桃,潘垚也有些难办了。 这下瞧出的信息也不多,刚才,江雪桃一说去G市投奔母亲,命宫便然染上了晦涩,这会儿,望气术下,瞧到的也只有江雪桃和她妈妈最后一次相见分别的场景。 两者都只意在点明,江雪桃的死劫,同她去G市投奔母亲这事儿有关。 李燕芳注意到潘垚的表情,当下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小大仙,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潘垚摇头:“大凶,G市一行,有性命之忧。” 李燕芳听了后,手抖了抖,筷子都掉桌下了,这会儿,她也顾不上捡,看了一眼江雪桃,她还迷糊着,也不是太放在心上的样子。 李燕芳知道这是人之常情,毕竟,谁也瞧不出来,潘垚这样的小萝卜头是个有大本事的。 李燕芳着急,“小大仙,有没有什么化解的办法?” 江雪桃在一旁,扯住李燕芳的衣袖,笑得有些尴尬,“婶婆,婶婆……” 李燕芳一把拉住江雪桃的手,一脸的正经和严肃。 “雪桃丫头,刚才我介绍得不够正式,这会儿,我给你正式且隆重的再介绍下,这是芭蕉村的潘垚,师从于大仙同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看相消灾镇厄很是有一手,我们都喊她一声小大仙。” 江雪桃笑得尴尬,“婶婆……那都是迷信,都是假的。” 潘垚听着李燕芳的话,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这介绍实在是太正式,太隆重啦! 这会儿,听到江雪桃的话,她摸了摸鼻子,心中暗暗反驳。 不,她这才不是迷信呢,她这是地方特色来着,前几天,官方都盖章了的! 虽然,这官方只是他们村的陈头头大队长,官儿是小了一点,不过,村官也是官,县官不如现管嘛,在他们村子里,陈头头还是很有排面的。 潘垚的腰板都挺直了些。 江雪桃上过学,讲究的是走近科学,破除迷信,对于这什么消灾镇厄,望气术,命宫晦涩,恐有死劫……诸如这些迷信色彩浓郁的话,一开始自然是不信的,只觉得荒谬又好笑。 不过,在听了李燕芳和江宝珠说的自家事,她手僵了僵,看着潘垚,面上也惊疑不定了。 江宝珠小大人一样的绷着脸,用力点头。 “没错,姑姑被鬼掐了屁股,就是潘垚给治好的。” 是大老虎垚,不是三土垚,她同桌潘垚厉害着呢! 最后,江雪桃在看到潘垚手中凭空出现的打鬼棒,整个人都愣在原地了。 真,真的就突然出现的,不是戏法。 江雪桃无神论的世界观,受到了暴击,瞬间坍塌了。 潘垚手一转,收了打鬼棒。 李燕芳拍了拍江雪桃细细的肩膀,嗓门都大了两分。 “我就说吧,小大仙是真的有一手,桃儿啊,既然这G市一行不安全,不然咱们就不去了。” “至于上学的事,”她叹了口气,继而态度又强硬起来,“我让你叔公和你奶奶说!” “你学习好,就该让你读书!” “别家的事咱们不好插手,这都是姓江,往上数几辈,祖上都是沾亲带故的,你也喊我们一声叔公婶婆,那便是自家人。” “我们江家,女孩子断然没有不读书的道理!” “自己族里的丫头不让读书,这不是什么,是朝你叔公他这个当校长的脸上摔大巴掌,要是做不通你奶奶的顽固老思想,是他这个搞教育的没脸儿!” 李燕芳往自家老伴儿身上加重担。 末了,她一把拉起江雪桃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宽慰道。 “别怕,一定会有书读的。” 江雪桃心中感动,千言万语在腹肚中,只讷讷的喊了一声婶婆。 她真恨自己的口拙。 “咱们不去G市,成不?”李燕芳期待。 她看着小姑娘长大,又见她出落得这样标志,哪里舍得让她出事,就算只是婶婆,她也舍不得。 江雪桃犹豫了下,点了点头,“好,我不去。” 潘垚看了眼江雪桃,果然,她命宫处的晦暗没有褪去,就算不去G市了,她的死劫也未破。 更甚至,因为自己的干涉,她躲了G市一行,命宫处笼罩的晦涩绽开,如烟如雾,劫难成无形之状。 就像玉镜府君手札里记载的一样,死劫化无形,可以是吃饭噎死,喝水呛死,平路跌死马,牛蹄坑淹死人…… 自劫入命宫,这命就如舟行浪中,稍有不慎,便会一败涂地。 李燕芳听了心慌又心凉,懊恼不已,“早知道,刚刚婶婆就不问你接下来的打算了,咱们不说去G市,也就没这个死劫了。” “呸!我这臭嘴就是爱多问!”李燕芳拍了自己的嘴巴。 “婶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江雪桃连忙拉住李燕芳的手。 她垂下头,有些丧气,有些心慌,却还是温柔。 “这是我自己做下的决定,就是今儿我没有进这个屋,回去后,我也是要和阿爸说,我打算去妈妈那儿了。” 李燕芳急得哟。 可怜的雪桃,她就说姑娘家不要生得太好! 这,这……这福气都生到样貌上去了! 江雪桃有些茫茫然的眨了眨眼,知道自己死讯在即,她荒谬的同时,还有种脚踩浮云的不踏实之感。 一旁,潘垚还在认真的思忖。 “《周易》上说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盾其一,什么事都不是绝对的,这盾去的其一就是变化,姐姐不要急,此事还有一线生机。” 江雪桃没有着急,她还不在状态。 也难怪,十八七岁的时候,对生死还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年纪。 不过,李燕芳急啊,她巴巴的看着潘垚,想听下头的话。 潘垚:“说实话,我瞧不清你死劫的缘由,想来,这里头应该有什么因果缘分,我修行不够,暂时还参透不了。” “既然是因果缠身,只有了了它,这死劫才能化去,不知道姐姐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做向死而生?” 江雪桃轻轻点了点头。 潘垚:“就如兵法中的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向死而生,说的是一样的道理……这G市一行大凶,但是,雪桃姐姐你得去。” 李艳芳着急。 这怎么又要去G市了?都,都大凶了! 江雪桃想了想,也跟着重重点头。 “我去,我一开始便是要去的。” 潘垚的视线落在江雪桃两眉间的命宫,随着江雪桃的一句我去,那如雾如岚的晦又重新凝聚成形,与此同时,在那极致的晦暗后头,隐隐却又有一线的光透出,如针似线。 那便是一线生机。 对于危险知情和不知情,那是两种不同的结果,这次,虽然死劫未化,不过,向死而生,命宫便有了那一线生机。 潘垚绘了道符,打在江雪桃身上,符光一闪,入了她的手腕处。 江雪桃抬手看了看,刚刚还亮着的符纹闪了闪,这下是没有了痕迹。 她颇为稀罕的瞧了几眼自己的手腕,摸了又摸,却光滑细腻,刚刚那符文,就像是她的错觉一样,当真是神奇! 潘垚:“这符,它会在危急时候护你一次。” 江雪桃心生感激,“不管结果怎么样,姐姐都谢谢你。” 江雪桃回去了,死劫的这事儿,她让李燕芳别和她家里说,说了,家里阻止她去G市,劫未破,她一样没有活路,还不如像潘垚说的那样,向死而生,寻一线生机。 而且…… 江雪桃的眼神黯淡了两分,她也想知道,自己究竟会因为什么事情而出事。 妈妈来信,真的只是像她在信上说的那样,是在G市那边站稳了脚,现在有能力了,能接她过去了? 一时间,江雪桃心事重重。 …… 用过午饭,又休息了一会儿,潘垚和江宝珠将新书用挂历纸包好,这才去了学校。 瞅着家里没有一个人,热热闹闹褪去,只剩冷冰冰,李燕芳洗完碗,擦了桌面,收拾完厨房,还是坐不住了。 她一拍腿站了起来,撑了伞便往雨里走,一边走,一边嘀咕自己。 “唉,真是老了老了,这是操不完的心吶。” 撑着伞,顶着风,李燕芳裹着厚袄子都顶不住那不断往棉花里吹来的风,凉飕飕又阴寒,就像要往骨头缝里钻来一样。 “嘶,这大冷的天,出门一趟可真是遭罪了。” 李燕芳到江雪桃家的时候,她家里人都在厨房,气氛很是沉闷。 就见江雪桃的奶奶陈惠群坐在凳子上,努着嘴,皱着眉,眼神超级凶,一口一口粗气从那鼻子中冒出来,就像老牛在喷气。 旁边,江雪桃爸爸江新佑蹲在门口处,一根大前门的烟拿在手上,转来又转去,想抽又舍不得抽。 最后,他将烟往耳朵边一别,打算来个眼不见,嘴就不馋,心自然也净的糊弄法。 江雪桃坐在小杌凳上,垂着眼不说话。 陈惠群撩了眼皮瞪一眼过去,大嗓门嚷嚷,“怎么着,坐那么远,就跟我这个奶奶会吃人一样啊,坐那儿去!” “噢。”江雪桃愣了愣,张嘴应了一声,这才用冻得发青的手抓着小杌凳,朝陈惠群说的方向挪了挪。 陈惠群哼哼出气。 正好瞧到这一幕的李燕芳:…… 她只想大声叹气。 李燕芳真的也是对自己这个老嫂子服气了,刀子嘴豆腐心,还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刚刚瞧得真真的,雪桃原先坐的位置朝着风口,风大,老嫂子指的这个位置靠近灶膛,里头还煨着火,靠近暖和。 明明心里也是有疼惜这个漂亮孙女儿的,偏偏不好好说话,干啥都拉着一张脸,硬生生的把自己扮成一头驴,还是一头鼻孔会冒气儿的犟驴! 李燕芳瞅着陈惠群,恨铁不成钢。 不不,这分明就是一头蠢驴! “好了好了,老嫂子,什么事儿让你这么生气啊。”李燕芳上来就打圆场,“隔大老远的,我就瞧到你在这大喘气了。” “别气别气,万事放宽心。” “身体是自己的,气出毛病来,遭罪的还是自己。” “哼!你自己给你婶婶说。”陈慧群阴着脸看自家儿子。 江新佑苦笑了下,“这不是年前时候,雪桃妈妈从G市来信了,上头问了雪桃的情况,我想了想,还是想送雪桃去G市她妈妈那儿,在大城市里,女娃儿也更有出息一些。” 江新佑将话都往自己身上揽,要不是李燕芳早就知情,她还真以为,这江雪桃去G市,是江新佑自己的想法。 “出息?”陈惠群冷嗤了一声,“怎么就大城市里才有出息了?” “你难道忘了,去年时候,咱们镇上就有姑娘,听外头混得出息的姑娘说得天花乱坠,五迷三道的,成亲也不成亲,家里爸妈爷奶也不要,一心就想跟着往外头跑。” “结果呢,这次回来的娟丫头说漏了嘴,我们才知道实情。” “那是出息吗?没错,一个个是去当服务员,可那是当哪里的服务员?” 老太太唾沫大飞,喷得大儿四处躲,却又无处躲闪。 “那是什么夜总会,卡拉KK的服务员!穿的那衣裳裤子哟,她们好意思穿,我都不好意思看!” “去大城市怎么就一定是好的了?” “而且,要我说,那时候死活不要孩子了,这时候又来信问,我看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她杜芙彦就是没安好心!” “别到时候把孩子卖了,你还在家里以为孩子享福了。” 江新佑抹脸,“妈,瞧你说的,雪桃这事和那事儿能一样嘛!话别说的这么难听。” “还有啊,别说什么卖不卖的,毕竟是雪桃的亲妈,芙……咳,杜同志不会这样的。” 陈惠群哼气,不会? 那女人心狠着呢,就是这亲妈的心狠起来,那才更吓人! …… 48 第 48 章(捉虫) 对于这前儿…… 对于这前儿媳妇杜芙彦, 老太太陈惠群向来是不惮以最恶的心思揣度她。 “她会安好心眼?那死人都能活!” “那时候,你说要娶她,我就不同意。”陈惠群用力的拍了拍桌子,瞧着蹲地儿的江新佑, 恨铁不成钢。 “你瞧瞧你现在这副窝囊样, 要我说,就是那贼婆娘害的。” 江新佑:…… 他也没有那么窝囊吧。 这不是蹲着舒服一点嘛, 外头那么多大老爷们都爱蹲着, 怎么就他一个窝囊了? 江新佑不敢和老娘辩驳, 瞅了瞅李燕芳, 尴尬的笑了笑,又道。 “好了好了, 妈, 都老黄历的事了, 咱们就别提了。” “怎么就不能提了?戳你痛处了?我就是要戳,戳得你疼了痛了,以后才知道要听我这当老娘的!” 陈惠群情绪激昂。 “都十多年了, 我到现在都还记着, 明明就是她杜芙彦吃不得下乡的苦,瞧着我们家里人多手勤, 不缺吃喝, 你还是初中毕业,在大队里有个会计的活计,她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特意寻上了你这个傻的。” “她倒是好本事,都成亲了,动不动就一脸委屈的模样, 看山看云又看水,一副心里藏了百般苦水的样子,外人还以为是咱们欺负她,委屈她了……” “呸,我就不爱惯着她!” 老太太想起那时候受的气,就是到了现在,她还是满腹肚的牢骚,还有两分说不出的憋闷。 她嘴巴快,很多时候,只要新媳妇垂垂头,什么都不讲,别人就道是她在苛责新媳妇,个个上门来寻她说理。 说说说,她还想找个地儿说理去呢! “真不知道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我瞧她也就长那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你怎么就死心眼了,非要闹着要娶她做媳妇了?” 陈惠群恨铁不成钢。 李燕芳插了话,说了句公道话。 “那不能这么说,杜同志是城里来的,那气质一瞧就不一样,不怪新佑喜欢人家。” “不怕和你们说,那会儿,我家小的那一个,也多瞧了几眼这城里姑娘呢。” 陈惠群不服气,“城里的姑娘怎么了?咱们小镇的姑娘差人家哪了?” “她顶多就白一点,咱们小镇姑娘捂捂冬,不也一样是白的?” “该!说亲讲究门当户对,你个癞□□想吃天鹅肉,还想娶城里来的,活该你个大老粗现在还打光棍!” 陈惠群以一人之力,将人都撅了回去。 李燕芳往后退了两步,看着大侄儿江新佑,露出爱莫能助的无力表情。 犟驴,这老嫂子就是一头犟驴! 江新佑将头低着,以脑颅门的发旋对着老太太,他苦哈哈的笑了笑,苦中作乐的想。 还好自个儿的头发还没有谢顶,这浓密的发还能挡一挡老太太飞扬的唾沫大军。 当母子几十年,江新佑知道自家母亲,她就是个嘴快嘴利的,性子又小,这下要是不让她说个痛快,接下来几天,他们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厨房里很沉闷,就听老太太嗓门特别的大,像个机关枪一样的将话喷出。 最后,她一拍桌子,撩眼看了江雪桃一眼,像往常每一次一样,以雪桃作为话题的终结。 “雪桃,别学你妈,知道了吗?” “她就是自私自利的性子,打一开始我就瞧出来了。” “需要我们江家的时候,我就是婆婆,你爸就是丈夫,你就是闺女儿,不需要的时候,箱子一提,眼睛都不带瞟一眼。” “那瞧人的眼神……” “啧,别以为我老太太年纪大了,就眼瞎心昏的瞧不出来,她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咱们家,看不起六里镇!” “咱们搁她眼里,就跟路边的泥巴一样,沾上她,她嫌咱们脏了她的衣裳。” 老太太恨恨,“城里的姑娘都绝情,雪桃,你要记着,你是咱们六里镇出来的,别学了你妈血里那自私又无情的凉薄,知道没!” 说到后头,老太太声音突然拔高,尖锐又刺耳。 江雪桃忍不住抖了抖。 “我不会的奶奶。” 旁边,李燕芳看着漂亮姑娘讷讷应不会的样子,心口都痛了一下。 下一刻,她就像老母鸡护鸡崽子一样,将江雪桃护在身后。 “老嫂子,雪桃是雪桃,雪桃妈妈又是雪桃妈妈,这上一辈的事,和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李燕芳没好气,“你说雪桃妈妈和雪桃爸爸,我都不反对,别又扯上孩子啊,孩子又没有犯错。” 陈惠群哼哼了两声,翻了个大白眼。 “要不是有我时刻在旁边紧着,你瞅她犯没犯错。” 江雪桃眼神黯然了两分,沉默的看着灶膛里只剩余烟的木炭。 她就像这木炭,每每以为奶奶还是有疼爱她的时候,下一刻,炭火又闪过一道腥红的光,炙烫又醒目,就像在告诉她,别自作多情的妄想了。 李燕芳要绝倒,她可算是知道这刀子嘴豆腐心的厉害了。 再是豆腐心,这刀子嘴它也伤人啊。 老嫂子的这一份疼爱啊,寻常人还真是受不住! 别扭! 贼让人别扭! “您呀,少说两句都是疼爱孩子了。”李燕芳没好气了。 转过头,她看向旁边蹲地的江新佑,开口又道。 “打算什么时候送孩子去G市?” 江新佑看了江雪桃一眼,沉默了一下,有些闷闷的开口。 “这两天吧,刚好才开学不久,叫她妈妈紧着给她联系下学校,孩子还能跟得上功课。” 陈惠群拍桌子,“去什么去,我就没同意这事儿!” 李燕芳不理她,继续道。 “那好,你多买张票,亲自送孩子去G市。” “啊。”江新佑愣了愣。 瞧见他这副表情,李燕芳气得仰倒,“怎么,你就没想过自己送闺女儿去啊。” “这还用送吗?”江新佑挠了挠头。 他还真是没想过。 破五已过,陆陆续续的都开始复工了,他也该上班去了,哪里还有功夫陪江雪桃去G市。 再说了,他一起去了,还要多买张票,浪费钱! 对于前妻杜芙彦,江新佑没有太多的念想。 当初,他们离婚的事情闹得不好看,分开得也不体面,说实话,年少时那怦然心动的情分,再热情,被她那弃如敝履的神情一看,他也心灰意冷了。 江新佑不想再见到那人。 “我跟着去……这事儿不好吧,人杜芙彦都有新家庭了,她就是想雪桃了,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再加上,她现在也能赚钱,也有能力了。” “闺女儿跟着她在城里,以后有出息。” “我跟着去像什么样,这不是给人家添堵了嘛。” 小镇上的日子肯定是不如G市过得好,显而易见,自己这前夫也不如杜同志现在的丈夫。 江新佑没劲儿。 他就不想去G市,显得自己像是送菜的,衬托得杜同志的日子更加圆满了。 “我就不去了,回头她丈夫见了我,心里也起疙瘩,那样就不好了。” 该!就该你妈刚那样埋汰你。 打量着,您还怪贴心的嘞! 李艳芳心里吐槽不断,面上却不显,只指着江雪桃,没好气道。 “我看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船在水中不知流,看习惯了雪桃的模样,不知道自己生了怎样个天仙儿一样的闺女儿!” “就雪桃这样俊俏的模样,你也敢让她一个人上路?这爹当的,心也真是够大的!” 江新佑讪讪。 李燕芳又数落了几句,最后一拍板。 “听我的,就买两张票,坐火车时一定注意安全,别人搭话你别理,分的东西也别吃,太太平平的将孩子送过去,知道没。” “要是有什么不妥,就将孩子带回来。” 江新佑为难,他还有工作呢。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没有必要走这一趟。 “没事,我将雪桃送到火车上,看着火车开了我再走,出了火车站,还有雪桃妈妈接,这前后都有人,雪桃又是大姑娘了,人丢不了!” 李燕芳都不想多嘴了。 这当奶奶的刀子嘴,当爹的心大也糊涂,男娃娃还好,女娃娃心思细腻又多思,看来这几年啊,雪桃的日子也着实是不好过。 李燕芳有心想撒手不管,又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她看了一眼江雪桃。 死劫啊。 小大仙说的是死劫啊。 也许一不留神,这张俊俏的小脸就会苍白,上头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漂亮的猫儿眼也会闭上,再也睁不开。 才十七岁的姑娘呢。 人生,才刚刚开始…… 李燕芳眼一沉,“你买两张,要是实在没空,我陪雪桃走一趟。” “啊。”江新佑傻愣了下。 江雪桃看着李燕芳,眼眶里积蓄着眼泪,声音都有了哭腔。 “……婶婆。” 李燕芳利索:“愣着作甚,怎么,你还舍不得多出一份火车票的钱了?” “婶,我哪是这个意思啊。”江新佑不好意思,“这不是太麻烦你了吗?你要和雪桃一道去G市,您家的活怎么办,别的不说,宝珠还得吃饭呢。” 李燕芳:“那就麻烦老嫂子了,这两天,宝珠就来你家吃几餐饭。” 李燕芳也不客气,当下就让老嫂子陈惠群帮忙做家里的饭了。 陈惠群:…… 怎么回事,她就没同意雪桃去G市啊。 没同意!没同意!没同意! …… 不管陈惠群同意没同意,这当爸爸的同意了,孩子也想去,她这当奶奶的就是拗不过。 更何况,她还是个豆腐心的。 陈惠群收拾着厨房的锅碗瓢盆,臭着一张脸,直把抹布摔得梆梆响。 没办法,锅碗瓢盆费钱,她舍不得多摔。 最后,李燕芳在十三这日出发,和江雪桃一道去市里坐火车,准备去G市。 …… 六里镇中心小学。 江宝珠瞅着潘垚饭盒里的土豆荔枝肉发馋。 潘垚将饭盒推了过去,大方道,“夹吧,不用客气,我今晚回家了还能再吃,家里还有。” “那我就不客气了。”江宝珠将荔枝肉夹到口中,嚼了嚼,眼睛一亮,含糊道。 “真好吃,潘垚你真幸福,你妈妈做菜好好吃啊。” 潘垚看了看江宝珠的饭盒,里头就三个卤蛋,几筷子的酱白菜,还有几颗的酱青梅。 她有些不解,一边将菜往江宝珠的碗里夹,一边问道。 “你今天怎么在学校食堂里吃饭了?你奶奶呢?走亲戚去了?” 提到这事,江宝珠就撅了撅嘴。 “哪呢,今天一早,我奶奶就和雪桃姐一起去了市里,打算坐火车去G市,她让我去雪桃奶奶家吃饭。” “雪桃奶奶嗓门是大了点,不过,她做饭还挺好吃的。” “偏偏姑姑多事,说什么麻烦人家不好,就帮我淘了米饭,搁学校食堂里蒸了蒸。” 江宝珠伤心,“她就只会淘个米,别说酱白菜和酱青梅了,就连这卤蛋,那都是我奶奶昨儿夜里卤的,打算带在火车上吃。” “见我嘴馋,她就也给我匀了一点。” 说到这里,江宝珠用筷子扒拉了下自己饭盒里的酱白菜,像小白菜一样的开口。 “唉,也不知道能不能在蛋吃完之前,奶奶就回来,我也不想吃卤蛋,卤蛋吃了会放屁。可是,只有酱白菜和酱青梅,我又觉得自己好可怜。” 潘垚:…… 原来,小江老师是个不会煮饭的。 下一刻,就听江宝珠牙口里“咯噔”了一声。 那种令人牙酸的声音。 这是咬到饭里的石头沙子了。 潘垚:…… 她还是高估了小江老师,她不单单不会煮饭,淘米也是淘不好的。 江宝珠吐出饭,看着饭渣里头那粒有米粒大的碎石子,嘴巴一咧,委屈得就要掉金豆豆了。 潘垚眼疾手快,又夹了一筷子的菜过去,“尝尝这个,冬笋炒腊肉,超级香的。” 江宝珠委屈,但不耽搁吃,她一筷子就将菜夹到了嘴巴里,含含糊糊道,“是香。” 见人没哭,潘垚松了口气。 “明儿早上,咱们一起去淘米吧,自食其力,不用小江老师帮忙。” 江宝珠重重的点头,没错,姑姑就是个帮倒忙的。 …… 知道李燕芳亲自送江雪桃去G市,潘垚对李燕芳更是敬佩了。 明明知道,G市这一行于江雪桃而言是大凶,甚至是死劫,李燕芳还是去了。 她只想着护江雪桃走这一程,路上别出了什么意外,却没有考虑过自己。 要是江雪桃当真应劫了,对于江家那边,李燕芳是不好交代的。 …… 下午上课的时候,潘垚也在发愁,挂念着李燕芳和江雪桃。 也不知道江雪桃这死劫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顺顺利利的破劫。 旁边,江宝珠憋得脸都要绿了。 “潘垚,潘垚……”江宝珠杵了杵潘垚的肩膀,凑近道。 “我肚子又疼了,想发屁。” 潘垚:…… 她也凑近江宝珠,小声道,“那你放吧,悄悄儿地。” 江宝珠摇头。 不成不成,悄悄儿不了! 后头的陈建他们会闻到,上一节下课,她就听他们在那里念叨好臭好臭了,要是知道是她,回头,他们肯定会笑话她的。 她江宝珠丢不起这个脸! 潘垚:…… 吃了蛋,还是三个卤蛋,这屁是有点臭,不过,怕伤着宝珠的小心肝,潘垚硬生生的绷住了脸,只当这臭味是毛毛雨的小事儿。 江宝珠看着捧着书,拿着戒尺走到后头的小江老师,豆儿眼里都是怨念。 怪她,就怪她! 不给她煮好吃的,还不让她去雪桃奶奶家吃饭,就知道省事,一舀还舀了三个大卤蛋!三个! 江宝珠可怜巴巴的瞅着潘垚,“我肚子好鼓鼓,我有预感,我这个屁,它一定是又臭又长还响亮的那一种。” “垚垚,帮帮我,不然我就死了。” 江宝珠泫然欲泣,社死也是死。 潘垚麻爪,她怎么帮? “我帮你喊老师?咱们去厕所?” 江宝珠摇头,不成,要是上课去了厕所,陈建他们肯定知道了,上一堂课,一直放屁的就是她。 “垚垚,你使一使藏棍棒的那一手啊。”江宝珠异想天开,“你把我的屁兜着,藏到别的地方去。” 潘垚:…… 她斜睨了江宝珠一眼,冷漠又高高在上。 丫头,是不是我太宠你了? 竟然敢提出如此胆大包天的要求! …… 接下来的两节课,潘垚面无表情,江宝珠的圆脑袋藏在课本后头,偷偷地捂嘴笑了。 肚子还是有痛,时不时的还要放臭臭屁,不过,她心里可放心啦。 下课的铃铛敲响,小朋友就跟放出鸟笼子的小鸟一样,欢快又雀跃的往外头跑去。 下课啦,回家啦! 潘垚收拾了书包,将书包往肩上一斜挎,恶狠狠的瞪了江宝珠一眼。 “明儿我给你带菜,你别带卤蛋了!” “好耶!”江宝珠雀跃。 潘垚哼哼了两声,在江宝珠叽里咕噜又天真的话语中,心气儿这才顺了一点。 两人在校门口分别。 江宝珠往六里镇的家中方向走去,她家在镇上,离学校不远,走几分钟就到了,而潘垚却不行,学校离芭蕉村好几里路呢。 潘燕妮在前头等潘垚,“这儿,三土,我们在这儿。” 瞧见潘垚手中捏着一张纸,潘燕妮探头看了看,只见黄纸上绘着两头骏马。 骏马昂首抬蹄,威风凛凛,气势不凡。 “这是什么?” 潘垚低头一看,“这是甲马。” “甲马?”潘燕妮不解。 “姐,你看了《水浒传》没,里头的神行太保戴宗,他能日行五百里,就是因为他往脚上贴了这甲马符。” 甲马符是六丁六甲符中的一种,所谓六丁六甲神,是道教中做法时最常请的神将。 丁属阴,是玉女,甲属阳,是将军。 制鬼、驱邪、祈禳……都能请六丁六甲神灵。 潘垚兴致颇高,指着骏马旁边的一处符纹,道。 “六丁六甲是真武大帝的部下,《重修纬书集成》中写了,真武大帝是北方七神的领袖,实始于斗,镇北方,主风雨……所以,我在这儿绘了北斗星的符纹,这样一来,这符纹便有了真武大帝之名,六丁六甲听令,甲马可以神行千里。” 潘燕妮听得云里雾里。 潘垚摇头,这些东西,还是回去和老仙儿说比较有趣。 这是潘垚下午时候琢磨出来的,神行千里,有了这甲马符,不用坐火车,她自己也能去G市。 潘垚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那有死劫的江雪桃。 尤其李燕芳还一道去了,要是江雪桃劫难未破,宝珠奶奶多难自处。 潘垚的修行不够,G市又在百里之外,要是元神出窍,她有点不放心自个儿的元神离开身体那么远。 这下,有了神行符,她打算直接朝G市奔去。 潘燕妮别的没懂,就听懂了神行千里这话,既然是千里了,回去这点路,应该不在话下吧。 “试试,三土,咱们先在家试试。”潘燕妮磨着潘垚。 她深谙激将之法,“要是连咱们村都走不回去,哪里又谈得上什么神行千里啊。” “我不信,这两张纸马,怎么就能让我们神行千里了?” “领袖说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除非你让我试试,不然我还真就不信了。” 潘垚:…… 她颇为稀罕的瞧了潘燕妮几眼,直把潘燕妮瞧得不自在了。 “怎,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吗?” 潘垚揶揄:“嘿,燕妮姐,我爸说得不对,你这作文哪里是写得不好啊,明明是写得挺好!” 不单单会孙子兵法的激将,还会引用名人名言了呢。 潘燕妮挺直胸膛,“我今年是有点进步。” 潘垚想了想,“成吧,咱们走一波儿。” 正好她画了两道甲马符。 潘垚将两道甲马符分别往潘燕妮和自己的脚上拍去,指尖氤氲一道灵炁,往甲马符中一拍。 “疾!” “燕妮姐,咱们走吧。” 潘垚拉着潘燕妮,潘燕妮眼睛瞪得老大。 该是什么样的感觉,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脚边就像有一团的风,一团云,又像有一匹昂首嘶鸣的骏马。 随着潘垚的牵拉,周围的场景在不断的往后,如同风驰电掣,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潘燕妮已经在芭蕉村了。 “这下信了吧。”潘垚笑眯眯的开口,伸出手,两张甲马符轻飘飘的落入潘垚手心。 “信信信!”潘燕妮点头如捣蒜。 “土土,你缺大师妹的吧,一定是缺大师妹的,姐姐五年级了,可以给你讲数学题。” 潘燕妮又缠着潘垚,想要她收自己做大师妹。 潘垚笑着躲开,“你问老仙儿去。”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潘燕妮瞅着潘垚手中的神行符,放下豪情壮言。 “哼,不收就不收。” “我一定好好读书,以后当科学家,研究出跑得特别快的火车!” 潘垚看着她的大脑门,笑着道,“姐,你可以的,加油。” …… 夜深时候,潘垚贴上神行符,感受着自己落在江雪桃身上的符力,准备寻过去瞧瞧。 “这会儿,应该还是在火车上吧……没事,没到G市也不要紧,正好过去看看,有没有不长眼的小蟊贼。” 潘垚自言自语,脚下的神行符闪了闪,正要出发。 这时,她的视线一转,目光落在小庙那处,顿了顿。 只见那儿氤氲的月华比往常时候更亮,一道广袖迎风的白影出现在小庙的檐角。 潘垚眼睛一亮,是玉镜府君。 心随意动,甲马符微闪,下一刻,潘垚出现在小庙的屋檐角。 “府君。” 潘垚晃了晃脚,觉得颇好玩,这还是她头一次以肉身落在屋檐角,而不是元神。 玉镜府君看着穿着大花袄子的潘垚,也是愣了愣。 潘垚指着屋檐角那尊玉雕的仙人骑凤,晃了晃手中的五帝钱,笑着道。 “府君送我礼物,我也送府君礼物。” “这是河磨玉雕琢的仙人骑凤,府君喜欢吗?” 玉镜府君抬手抚上仙人骑凤。 只见河磨玉玉质温润通透,仙人着白衣,宽袍广袖,衣摆处微微一点新绿,更添亮色。 下头的凤凰形态虽然里稚嫩了些,有些像大公鸡,不过,那道红亮眼又炙热,像是下一刻便能振翅长唳,浴火重生而来。 我很喜欢……谢谢土土。 玉镜府君正待开口,突然,他整个人愣了愣神,耳边是络绎不绝的鸡鸣声传来。 “喔喔喔!” “咯咯咯!” 他就像是处在数百只大公鸡中一样。 “府君,怎么了?” 玉镜府君抬手摸了摸耳朵,潘垚还瞧不到他的五官神情,可是莫名的,她觉得他这下好像有些呆滞和晃神。 玉镜府君恍惚,时隔多年,他又听到信徒的声音了…… 只是,这声音怎么听起来,有点像是公鸡打鸣,母鸡下蛋? 还有大肥猪的哼哼拱拱? 玉镜府君有些苦恼的抬手,揉了揉耳朵,“没事……” 广袖宽大,拂到半空中一团炁,那是破五那一日,潘垚供奉饺时,给玉镜府君留的话。 下一刻,潘垚欢快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府君,这是捏小人嘴的饺子,捏了小人嘴,来年周围没有小人,愿府君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 小庙屋檐处,潘垚恍然,一拍手掌。 “对,上次我还供奉了饺子,我亲手捏的小人嘴饺子。” “府君,希望你来年顺顺利利,太太平平,周围没有小人啊。” 玉镜府君看着潘垚那戴着毛线帽的脸蛋,扶着额,无奈的叹了一声。 心神一动间,他便知这公鸡母鸡还有大白猪的信徒声音是怎么回事了。 “谢谢土土啊。” 玉镜府君耳朵边响起嘹亮的打鸣声。 这小人嘴是没有了,公鸡打鸣声是不停歇了。 …… 49 第 49 章(捉虫) “怎么了?…… “怎么了?”注意到玉镜府君的那一声叹息, 潘垚不解的问道。 玉镜府君沉默了下,抬手拂过潘垚耳朵。 宽袖氤氲着月华,犹如一汪泉水, 凉凉的, 带着清冽之意, 气息十分好闻,好似山间那落了雪的松柏。 “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潘垚正要开口问,下一刻, 只听耳朵里传来公鸡打鸣的喔喔喔声, 夹杂着母鸡下蛋的咯咯咯。 层起彼伏,络绎不绝。 偶尔, 还传来几声大猪馋嘴的声音, 哼哼拱拱, 就像在耍赖一样。 潘垚呆了呆。 玉镜府君眼里漫上了笑意,“小庙的香火荒废了数年,我这里一直十分的清静,少有今日这般热闹,倒是要多谢土土的六畜平安符了。” 潘垚讪笑, 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耀祖叔的养鸡场是热闹了一点,时间门还这么早,它们就起来工作了。” “回头, 我得给耀祖叔说说, 给它们加点好吃的。” “辛苦,太辛苦了!” 一开始, 潘垚还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这些声音肯定是吵到玉镜府君了。 见他没有介怀的模样,胆子又大了一些。 潘垚坐在小庙的屋檐角, 和玉镜府君并排,一起听耳朵里这些小动物的声音。 兴致盎然,还揪着认识的声音,一一点评。 “恩恩,这小猪的声音我认得,肯定是阿桂婶家的那头黑斑小猪,贼馋,它肯定是饿了……啊,这是我家的那头大鹅,它又偷偷地欺负家里的其他小鸡了。” 耳朵边有一声嚣张的嘎嘎声,潘垚鼓气,咬牙盘算着,一会先回去收拾收拾大白鹅,然后再出发。 玉镜府君侧过头,见到的便是这鲜活的一幕。 “你都认得吗?”他有些好奇。 “自然认得。”潘垚回得理所当然。 “夜里时候,我元神出窍,都会和它们一道耍。” “阿桂婶家的这头小猪刚抱回来的时候,可能是特别的想妈妈,都不爱吃东西,整天趴在角落里,没什么力气的哼哼。” “我瞅它可怜兮兮的,就搂它搂了好几天,又是摸它肚子,又是给它唱曲儿,它这才又快活了起来。” “不过,可能是那下饿得有些狠了,矫枉过正,它现在特别的馋。” 随着潘垚话落,玉镜府君面前,难以控制的浮起小姑娘抱猪崽子的画面。 他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潘垚侧过头,就见玉镜府君手握成拳,抵着唇边,瞧着像是在笑。 这有啥好笑的? 潘垚正待讨伐。 突然,她眼睛瞪大了些,目光落在玉镜府君的手处。 “府君……” 玉镜府君也觉得自己这样笑一个小姑娘,是有点不妥。 他将手搁了下来,藏入袖中,肃了肃容,仗着潘垚瞧不到自己的神态,这会儿,声音平静,眼里却还是漫着笑意。 “是我不对……” “府君,你有手了!”潘垚急急的打断了玉镜府君的话,指着玉镜府君的袖子处。 玉镜府君愣了愣,原先想说的话也停住了。 他低头去瞧自己的手。 只见原先都是白影的身子,这会儿,隐隐能瞧到广袖上的云雷纹,以及下头的手指。 潘垚探头凑近了瞧,一边瞧,一边不住的点头。 “府君,您的手生得还怪好看的,不错不错!” 只见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盖都是剪得整整齐齐的,透着一点不够健康的粉白,这会儿周身氤氲月华,这手指就像漾着光一样,特别的好看! 玉镜府君呆了呆。 什么叫做他的手生得好看? 玉镜府君所处的年代多克制,他还从未听过有人如此直白地夸他。 潘垚还在瞅着,“就是指甲盖白了一点,爸爸说了,这样不健康,你应该像我这样粉粉的才好。” 潘垚伸出自己的手,让玉镜府君瞧。 “喏,这中间门要是有一点白,那就是肚子里长虫了,得吃驱虫子的宝塔糖。” 潘垚回忆了下宝塔糖的滋味,颇为遗憾的开口了。 “可惜,我肚子里就没有虫,唉。” 玉镜府君:…… 修道之人,吸纳日月精华,淬炼肉身,要是肚子里还能长蛔虫,那真是对道法的轻视。 见潘垚还在看自己的手,饶是一团白影的玉镜府君都受不住了。 广袖一拂,云雷纹的衣料盖过有了形状的手指。 接着,他将手往身后一背。 “想来,应该是土土你绘的六畜平安符发挥了作用,保六畜平安,为小庙吸纳了香火。” 玉镜府君看着潘垚,含笑道,“谢谢土土了。” 其实,玉镜府君自己这段时日的修炼本也该有了功效,只是,对着小姑娘,瞧见她做了这么多,又是雕刻河磨玉的仙人骑凤神像,又是想法子绘制六畜平安符,吸纳香火,重振小庙。 玉镜府君自然是捡着好听的话来说,总不能打击小姑娘的积极性。 潘垚一击手掌,“那真是太好了!” “府君您也别急,等开春的时候,气候回暖,办养鸡场的人肯定更多,到时,香火愈盛,您也能恢复得愈快了。” “就是……” 潘垚听着耳朵里那时不时响起的公鸡打鸣声,看着玉镜府君,眼里漫上了点同情之色。 “倒是得委屈您了。” “公鸡打鸣这么大声,还有母鸡在下蛋,瞅着就像仙人在鸡窝里一样……昂,名头是不大好听了一点,不过,咱们得实惠就好,不要计较,不要计较。” 玉镜府君:…… 他抬手在潘垚脑门弹了个脑崩,“顽皮!” …… “府君,不和您说了,我得出发了。” 潘垚轻轻一跃,跳下了小庙的屋檐角,稳稳地落在小庙前的空地上,抬手玉镜府君挥了挥手。 “甲马?”玉镜府君注意到潘垚腿边一闪而过的符文,不放心道。 “这是准备去哪里?” 潘垚简单地将江雪桃的死劫说了说,最后道。 “这会儿应该在火车上,我去瞧瞧就回来。” 玉镜府君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末了,在潘垚出发之时,身影一动,下一刻,那广袖宽袍的身影已经下了屋檐檐角,宽袖盈风摆摆,走到潘垚旁边。 潘垚看了一眼玉镜府君,又看了看屋檐檐角。 玉镜府君:“我同你一道去。” 潘垚指着仙人跑兽的石像,还是不太放心。 “您能去吗?G市远着呢。” 要不然,她也不会绘了甲马符,就是怕元神跑得太远,有什么事的话,远水解不了近渴,回头肉身出了事,她可没地方哭去。 瞧出了玉镜府君是在担心自己,潘垚宽慰道。 “没事的,我自己也能去,您别担心。” “啰嗦,左右无事,我和你一道去凑凑热闹罢了。”玉镜府君轻笑两声,“莫要忧心,走吧。” …… 甲马符上的北斗星微微闪动,潘垚只觉得脚下似有一匹神勇的骏马,又似氤氲着一团风云。 心随意动,神行千里。 无数的景在往后退,树木远了,村子里低矮的房子也远了,她翻过高山,走过湖泊,旁边的景一直在变,有如芭蕉村一样僻静的乡村,也有六里镇那样的小镇,更有城市的繁华。 唯一不变的,是她身边那道白色的影子。 寻着落在江雪桃身上的符纹,渐渐地,潘垚耳朵里有火车喷汽鸣笛,轮子滚过铁轨的声音。 “嘟,嘟嘟!” “况且,况且况且。” “到了。”潘垚出现在绿皮火车上,闭塞的五官一下通达。 车厢里人很多,座位是木头做的硬座,这会儿天黑,大家伙儿坐火车都累了,歪七扭八的半躺半靠着,扭了扭身子,皱着眉头,睡得一点也不踏实。 都说在家日日好,出门一日难,这话半点不假。 这时候不比以后,出门一趟可不容易了,火车喷着汽,开得缓慢,里头不单单有人,还有老乡拎了牲畜上来,人多便生瘟,本来里头气味就不是太好闻,再加上牲畜,那味道更是酸爽。 潘垚屏了屏气,掐了道灵炁,小心的又将刚刚放开的五感屏蔽,将嗅觉遮掩。 再看旁边的玉镜府君,只见他宽袍广袖,姿态从容,便是在逼仄的火车车厢里,也犹如身处在高山绿水之中,闲适从容得很。 潘垚羡慕了。 她就不该用甲马符,就应该如玉镜府君一样,元神直接就来了! 潘垚看了看绿皮火车,对于潘三金前段时间门提议的,说要暑假时候,带她坐绿皮火车去游玩,顺道长长见识,顿时敬谢不敏。 大冬天的都不好受了,暑假时候,那天只会更热! 脚丫子臭味儿,汗臭味儿…… 各种臭味发酵涌来。 ……不不不,她承受不住! …… 很快,潘垚便寻到了李燕芳和江雪桃。 李燕芳和江雪桃坐在靠右边的那一排,那是个三人座椅的,李燕芳让江雪桃靠着窗户坐着,她坐在中间门。 左边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瞧过去大约二十来岁。 那小伙子长得十分精神,黑黑的面皮,眼睛很亮,理着一头板寸。 李燕芳一路上很是防备,毕竟,她带着如花似玉的江雪桃出门,还是犯了死劫的漂亮丫头。 这一路上,她瞧谁都是个坏的。 面皮憨的,那便是心里藏奸,生得出色一点,那便是心思不够稳重,轻佻了一点。 反正,甭管生得精神还是不精神,这会儿,在她的眼里都一视同仁,那都是要严加警惕的。 这样警惕了大半天,她也累了。 这会儿,李燕芳靠着凳子的靠背,仰着脑袋,嘴巴微微张,呼噜声打得老大声了。 江雪桃小心地将老太太的脑袋往自己肩上靠,又将小毯子往老太太身上挪了挪。 旁边,被老太太当贼防了大半天的陶一峰也不生气,还帮忙搭了把手。 江雪桃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地道,“谢谢。” 陶一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不要紧。” 他皮肤生得黑,这样一衬,显得那牙齿更白了。 人瘦高瘦高的,这会儿腿蜷在狭窄的两车座,悠闲自在模样,倒是添两分的帅气。 江雪桃讷讷了下,瞥了陶一峰一眼,想到李燕芳护着自己,将他当坏人防,面上浮起些许歉意。 “我第一次出远门,婶婆是紧张了一点,她没有别的坏心思,希望你别介意。” 陶一峰是个乐呵性子的,想到老太太那老母鸡护小鸡的样子,还有些可乐。 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江雪桃偷偷松了口气。 这会儿天黑,为了防止小偷摸黑做坏事,火车上也是有留了灯的,昏黄的灯透出暖光,光落在江雪桃面上。 灯光柔和了女孩的面容,为本来就出众的容貌添几分旖旎。 陶一峰摇头,感叹。 这样容貌出色的侄孙女儿,难怪老太太看谁都像是个偷宝的。 换作是他,他也一样将人藏得紧紧。 “我要去打水,你要我帮忙吗?” 陶一峰晃了晃自己的水壶。 江雪桃迟疑了下。 她想着李燕芳千叮零万嘱咐的话,像什么人心隔肚皮,就是亲近的人都不能太相信,还有什么吃的喝的,千万别经了别人的手…… 老太太说了很多,江雪桃都记着。 “不用了,你盛自己的吧,回头我自己去盛。” 陶一峰笑了笑,瞧出了戒备,心里也不介意,拎着水壶就去水房打水。 …… 角落里,潘垚看着陶一峰。 玉镜府君注意到潘垚的视线,问道,“怎么了?” 潘垚摇头,“没事,就是这个大哥我见过。” “前些时候,我和老仙儿去九龙镇消灾,路上遇见过他,他的命格特别奇特,我就多看了几眼。” 毕竟,她还没有见过有谁家的姻缘坎坷成这样,牵起的红线断了,然后又牵起,又断,然后又牵起…… 反反复复,无一桩能成。 玉镜府君也看着陶一峰的背影,思忖片刻,道。 “这样的情况,很可能是八字犯了驳婚煞。” 所谓驳婚煞,是命理学中神煞的一种,又叫剥婚煞,每每姻缘牵起,却又因为各种原因而不成,突然节外生枝。 通常是姻缘的另一方反悔不成婚,亦或是女方出了什么变故。 潘垚看着陶一峰的背影,老同情了。 得嘞!还是回回被抛弃的人,真是可怜哟。 “原来是驳婚煞,难怪要成老光棍了。” 瞧过去挺好的小伙子呢,上次时候,老仙儿给她买了汽橘子味儿的汽水,坐在对面,他手中也拎了一瓶,远远地,他还朝自己碰杯了。 同样大冬天里爱喝汽水,还是橘子味的汽水,难得的同道中人,他怎么就命犯驳婚煞了? 玉镜府君看了一眼江雪桃,意有所指道。 “要是这姑娘的死劫破了,这位公子的驳婚煞自然会破去。” 潘垚抬头看玉镜府君,认真纠正。 “府君,现在不能说公子,咱工农子弟,兄弟姐妹一家亲,人人平等,没有谁是公子了,要喊一声同志。” 玉镜府君:…… 姑娘还能说,为什么公子不能喊? 他叹了口气,从善如流,“好吧,这位,咳,这位同志。” 别扭了两下,玉镜府君也习惯了。 潘垚不解,为什么说江雪桃的死劫化去,陶一峰的驳婚煞也就化去? 玉镜府君示意潘垚自己看。 潘垚附了些灵炁在眼处,施展望气术,果然,在陶一峰和江雪桃之间门瞧到了红线牵起,只是死劫笼罩,这红线并不明朗。 想来,就是有缘,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玉镜府君:“这位姑娘命带天喜,所谓一喜破三煞,要是死劫化去,她天喜桃花的命格镇得住驳婚煞,命相上看,这两位倒是天作之合。” 天喜,天佑之喜。 潘垚往陶一峰的位置上一坐。 旁边,听到动静的江雪桃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睛,这一看,眼睛顿时瞪得老大。 “潘,潘垚?” 她抬手就要朝眼睛揉去,不敢置信的嘀咕。 “我不会是睡迷糊了吧。” 潘垚笑道,“雪桃姐姐,是我。” “我有些不放心,就过来看看了。” 潘垚看了看李燕芳,李燕芳睡得正香呢,这会儿还张嘴打着酣,听到声音也没有醒。 江雪桃抬手附上老太太有些粗糙的手,热热的。 “婶婆白天累着了。” 潘垚听着火车轮子压过车轨的声音,心里不住地赞同。 能不累么,这时候出远门真是遭罪,就这么硬邦邦的木头凳,一坐就好几个小时,再好的腰椎都受不住,更何况是老太太! 和江雪桃寒暄了几句,又叮嘱她万事小心。 “就算是有人叫你帮忙,咱们也要心里搁一份警戒,给人喊个乘务员就好,别自己跟着去啊。” “那些人心眼黑着呢,就是瞅着咱们好心,特意糟践咱们的这份好心,想要诓骗咱们,把咱们都卖了呢。” “……吃的喝的,别用别人的,会被下药。” 江雪桃听潘垚小小一个人在那儿絮叨,眼里都是暖意,只不住的点头应好。 潘垚又落了些灵炁在她身上,也在李燕芳身上落了灵炁,尤其是她脖子和腰椎的部分。 “好了,雪桃姐,既然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明儿放学我再来看你。” 到那个时候,应该是下了火车了。 江雪桃肯定,“今儿是十一点发车,明儿十一点半便能下车。” 潘垚咋舌。 真不容易,足足坐了二十四小时不止呢。 …… 甲马符的符纹一闪,潘垚只觉得脚下似有骏马飞腾而起,自己步入一个奇幻的空间门。 火车的鸣笛声远了,周围的景致也在不断的后退。 天上的北斗星很亮,心神微动间门,约莫一个钟头的时间门,周围的景致渐渐熟悉。 这是芭蕉村。 潘垚回了家,特意跑到鸡舍处,用力地瞪了瞪那一头占了老大地方的大白鹅。 直把它瞪得缩脖子了,这才回了屋。 玉镜府君正待离开。 只听窗棂被推开,潘垚手肘撑着窗户,另一只手用力的摇了摇。 “府君再见。” “过两天就是元宵佳节了,我给您带汤圆吃呀,您爱吃甜口的,还是咸口的?” 咸口还是甜口? 玉镜府君认真的想了想,最后道。 “都行。” 不论是咸口还是甜口,皆是人间门烟火,他许久未尝,甚是喜欢。 玉镜府君冲潘垚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只见飘忽之间门,宽袖盈风,身影逐渐淡去。 白影重新落在小庙屋檐的檐角。 一轮满月浮于天空,月色下,那绣着云雷纹的衣摆随风飞扬。 下一刻,小庙这处重新归于平静。 …… 火车上。 耳边是火车鸣笛喷气的声音,还有铁轨和轮子相碰的声音,震耳欲聋。 李燕芳悠悠转醒。 才睁开眼睛,她还有点今夕不知是何夕的感觉,好像想到什么,急急的朝右边看去,见江雪桃在旁边睡得安稳,这才大喘气了。 吓死她个老婆子了。 自己怎么睡得这么沉? 江雪桃跟着醒来,“婶婆?” 李燕芳弯腰去翻水壶:“桃儿,你别乱跑,我去打水,迟了那水房人多着呢。” 江雪桃点头,“好。” 陶一峰连忙让了位置。 他是个开朗健谈的,听到这话,还跟着附和道。 “是啊,再等一会儿水房里的人就多了,热水供应不够,咱们还得去下一站站台的老乡那儿买。” “您是不知道,一壶水就卖咱们两角钱,啧,猪肉也才八毛一斤,这卖的哪里是水啊,圣水也卖不到这价,搁这儿杀猪呢!” 李燕芳打了水回来,再瞧陶一峰都顺眼了。 这会勤俭节约的小伙子,应该是差不到哪里。 “猪肉哪里是八毛一斤,涨喽涨喽,过年那会儿一块一,现在都还没有降下来。” 陶一峰捧场,“还是老太太你门儿清。” …… 睡了一觉,自个儿精神气爽,奇的是坐着这木头椅睡着,她竟然脖子不疼,腰椎不疼的。 在知道昨儿小大仙来过后,李燕芳精神一振,紧绷的心神也一下就放松了许多。 小大仙还管着玉桃这事儿,走G市这一趟路,她立马就有了主心骨! 李燕芳又重新变成那热情的老太太,和陶一峰一通交谈。 嘿,还真别说,这世界就是这么大,七拐八拐的,竟然还都认识。 这陶一峰,九龙镇的人,去年时候说亲的是她们六里镇的姑娘,结果呢,都要成亲了,姑娘家反悔了。 陶一峰苦笑了下,“唉,说是要去大城市看看,不想结婚了。” 李燕芳:“哎哟,要是嫁了你也好,这去大城市讨生活,哪里是那么好去的。” 陶一峰说亲的那一户人家,李燕芳也知道,那是被小姐妹忽悠着去了城里,结果在什么卡拉KK当服务员了,里头鱼龙混杂的。 唉,这年头,越是亲近的,越是会骗人,简称杀熟! 陶一峰摆了摆手,“没事,我也都有点习惯了,加上这一回说亲,我老娘都给我说了八回了!” “短的一个礼拜就谈崩了,长的坚持了半年。” “我家附近懂一些的老太太都说,九是极数,要是再来一回不成,我这辈子就是打光棍儿的命了。” “现在啊,我老娘轻易不敢给我说亲了!” 李燕芳啧啧的感慨,“那可不成,这么好的小伙子怎么能打光棍?” 突然,她想到什么,急急道。 “你家找人看了没,一回两回三回的不成,这还寻常,咱们只道缘分未到,可是,哪里有人七回八回的都不成?” “听婶儿的话,你这事儿蹊跷,咱们得找人看看。” “我认识一个大仙,可准了,芭蕉村的潘半仙,你回去了就寻她去!” 江雪桃忍不住附和,“没错,她人可好了。” 陶一峰抬头,正好撞进江雪桃那猫儿形的眼睛,只见里头眸光黑黝黝的,多瞧两眼,就像是在瞧一汪神秘的深潭,人都要醉了去。 莫名的,他结结巴巴了,“那,那我办完事,回去就上芭蕉村问问去。” 听了陶一峰会寻潘垚,不单单是李燕芳,就连江雪桃待他都熟稔亲近了一些。 陶一峰简直受宠若惊了。 “你们这是去哪啊?” “哦,我带雪桃去G市寻她妈妈。” 陶一峰看了江雪桃一眼,心道,原来叫雪桃啊,这名字真好听。 旁边,江雪桃听到妈妈这一词,垂了垂眉眼,原先好一些的心情又低落了下去。 难道,她这死劫,当真是和妈妈有关? 这时候还早,天光熹微,随着火车呼啸往前,一排排的松柏往后退,晨雾附着在火车的车窗上,瞧不清外头的景致,只模模糊糊瞧到,那些松柏挥舞着树枝,如妖似魔。 G市,常家。 “喵呜!”一阵猫叫声突然响起,像小儿的啼哭。 杜芙彦惊跳,猛地从床榻上惊起。 “博文,快快,它来了,它又来了。” 杜芙彦一把抓住旁边丈夫常博文的手,眼睛惊骇的朝四周看去。 一阵风吹了来,拂动窗户边的窗帘布,常博文眼里也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明明昨晚的时候,他们没有开窗的。 窗户“吱呀”一声打开,老旧又腐朽。 “博文,快,快啊!”杜芙彦抱着像球一样的肚子,尖利得声音都失了真。 常博文翻身下床,一把抓过鸡笼子里的公鸡,另一只手拿一把大砍刀,在公鸡拼命挣扎的过程中,手狠眼狠。 “畜生,滚吧。” 下一刻,手起刀落,鸡脖子被砍了下来,热血喷得很高,溅得他满脸都是。 常博文拎着砍刀,推开窗户,直接将鸡头往屋顶上一丢。 瞬间门,那猫叫声停了。 窗台边洒了一把香火,原先还是平整的,这会儿有猫儿脚印在上头。 常博文回头,手中还是公鸡温热的血,他有些抖,看着地上少了鸡头的大公鸡,还有那喷射得到处都是的鲜血,他有着害怕,也有着激动,莫名的,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亢奋。 “芙彦,你那乡下的闺女什么时候来?” 常博文抬袖擦去脸上的血迹,扯了一道笑容。 “是今天到吗?我们一起去接她吧。” …… 50 第 50 章 “……博文。” …… “……博文。” 床铺上, 杜芙彦抱着肚子,神情茫茫然,抬头看向常博文, 呆呆地唤了一声。 没有放血便剁下鸡头, 鸡血溅得到处都是,就是杜芙彦脸上也被喷了一条。 鸡血鲜红, 滚烫滚烫,凝滞片刻,从杜芙彦白皙的脸上滚落。 常博文如梦初醒。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砍刀, 像抓着烫手山芋一样,一下就丢了它。 黑背锋口的砍刀落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芙彦,你没事吧, 有没有吓着了?” 常博文赤着脚, 急急地走到杜芙彦身边,带着鲜血的手一把攥住杜芙彦的胳膊, 撑着她,上下左右的看。 片刻后, 他的目光落在杜芙彦凸起的肚子上, 眉头微锁, 斯文的脸上浮起了忧心。 “咱们孩子没事吧?有没有肚子疼?要不要去医院?” “没事,我没事。”杜芙彦摇头。 她低头抚了抚肚皮,声音很轻, “孩子应该也没事。” 杜芙彦皮肤白皙, 三十几的年纪了,就是怀着个孩子,四肢还是纤细的。 这会儿, 她微微低头,露出细伶伶的脖子,几缕碎发垂下,手抱着肚子,脸上带着惶惶之色,看人时,眼睛水汪汪的,可怜极了。 就是连声音里好似都有两分哭腔。 “博文,我真的好怕,刚刚那猫鬼又来了,它就是不放过我,不放过我们的孩子。” 说着话,杜芙彦视线越过常博文,落在窗台那处。 这会儿,晨风徐徐的吹着米黄色的窗帘布,平日觉得温馨的颜色,这会儿瞧着像丧葬上披麻戴孝的麻布。 窗台上铺的那层香火上,清晰可见的印着猫儿的脚印子。 “怎么办,怎么办?”杜芙彦抱着肚子,六神无主,慌得不行。 常博文一看,顿时心疼了。 他小心的将人搂进怀里。 “没事没事。”常博文不住的抚着杜芙彦的背脊了,宽慰道。 “我刚刚剁了鸡头,把鸡头扔到屋顶上,我都跟你说了,这是我们老家辟邪的一种手段,辟邪驱鬼特别有效果!” “你看,这猫鬼不就被吓走了?”常博文攥住杜芙彦的胳膊,头碰着头,眼神对眼神,声音温柔,“嗯?别怕,会没事的。” 杜芙彦对上常博文的眼睛,里头是让她着迷又放心的眼神,就像一汪江水,宽阔又令人心情疏朗平静。 她渐渐放松了心神,却还是有几分不安,喃喃道。 “会被吓走吗?” “我觉得它来得更频繁了,一开始是吓得住,现在好像有些不怕了……它每一次来,我的心口和胸口就一阵的疼,就像它要啃噬我的血肉,吃掉我的五脏六腑。” 常博文听着杜芙彦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半晌,他才道。 “所以,我问你,芙彦,你乡下那闺女快到了吗?” 杜芙彦僵了僵,片刻后,她垂着头,有些涩然的开口。 “昨天她爸爸打电话来了,说是昨天十一点的火车,今天中午应该就能到。” 听到今天中午便能到,常博文暗暗松了口气。 他看了一眼屋子,只见到处都狼狈,没了头的大公鸡蔫蔫的扔在角落里,鸡血溅得墙壁上都是。 除了今日这新鲜的鸡血,墙壁和床单被褥上还有浅色的咖纹,那是鲜血不易洗净的浅痕。 这鸡,他不是头一天剁。 “成,你再躺一会儿,我收拾一下房间,中午和你一起去火车站接人。” “对了,那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杜芙彦扶着肚子,慢慢地躺了下来,鼻尖还有鸡血的腥味,她却已经习惯。 听到常博文的问话,她停顿了下,过了片刻,缓缓闭上眼睛,轻声应道。 “雪桃,江雪桃。” “那孩子叫江雪桃。” “对,江雪桃。”常博文拿抹布擦了墙壁上的鸡血,随口应道,“上次听你说过,我倒是忘记了。” 不知什么时候,屋外有了阳光,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正好落在那把黑背刀锋的砍刀上。 刀口锋利,折射出锐利的刀芒。 …… 火车站熙熙攘攘,上车下车的人很多,老乡扛着大包小包,还提着麻袋,里头装的是走亲戚的礼,或是蘑菇板栗这样的山货,或是鸡鸭鹅这样的活禽。 瞧见火车靠站停,卖瓜子卖零嘴的瞅到商机,一窝蜂地涌了过去,还有几个提着保温瓶,吆喝着卖茶卖热水。 李燕芳将江雪桃拽得死紧,一人一个小包,从熙攘的人群中挤了出来。 后头,扛着自己行囊的陶一峰见了,忍不住佩服道。 “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果真不错。” “老太太你就聪明了,行李带得不多,瞅着这人山人海的,行李带多了,那还真是不方便。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掉了哪个包了。” 李燕芳累得不行,摆手不想讲话。 要不是江雪桃那要命的死劫,这一趟来,她们的家当肯定不少。 别人不清楚,李燕芳和江雪桃门清,她们这一趟,为的是破劫而来。 路上太太平平了,李燕芳脸色却阴了,江雪桃也神情低落。 既然死劫不是应在路上,那这劫,它到底是应在哪里? 思前想后没有头绪,只能皱皱眉,叹叹气。 李燕芳和陶一峰告别,“小伙子,空了去我们镇上耍啊,到时上婆婆家吃饭,别客气。” “呵呵,一定一定。”陶一峰乐呵的应下。 两人寒暄了几句,都说了客气话,实际上,陶一峰还不知道李燕芳的家怎么走呢! 大人嘛,就是爱开口头发票。 陶一锋看了江雪桃一眼,有心想再说什么,想着自己那回回牵不成的缘分,顿时又泄气了。 罢罢,反正都是和尚望喜轿,空欢喜一场,说了也白说。 …… 李燕芳带着江雪桃一路往外走,很快,她便见到了和常博文站在一起的杜芙彦。 目光落在杜芙彦圆鼓鼓的肚子上,李燕芳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时候接孩子来,别不是打量着想让雪桃看孩子吧? 旁边,江雪桃也认出了杜芙彦,脚下的步子停住,一时间,有些近乡情怯。 妈妈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年轻,漂亮,也许是怀了孩子,神情憔悴了一些。 这便是妈妈后来嫁的人吗? 江雪桃这样想着,目光落在杜芙彦旁边的常博文身上,一时间,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那边,常博文还在询问杜芙彦,江雪桃是哪一个,瞧到人没有。 杜芙彦摇头。 几年没见,小孩子模样变得快,六里镇那乡下地方也没有照相馆,就是现在有了,她那前婆婆也舍不得花这个钱。 现在,那孩子长什么样,她还真不知道。 杜芙彦:“你挑好看的瞧,应该就是了。” 女大十八变,再变不一样,那孩子小时候生得好看,现在应该也不差。 好看的…… 常博文思忖,怎么样的才算好看的? 这时,他注意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暗含打量,当下,常博文皱起了眉。 他心中不痛快,顺着那道视线看了过去。 这一看,一下就便愣在那儿了。 “博文,博文?”杜芙彦注意到身边人的呆愣。 她皱了皱眉,顺着常博文的视线看去,这一看,杜芙彦也愣住了。 少女生得十分的出色,穿一身军绿色袄子,皮肤白皙,猫儿形的眼睛黑白分明,这会儿正看着自己,朦朦胧胧中,那五官有几分熟悉。 “……雪桃?”杜芙彦试探。 常博文这才回过神,“雪桃?这是雪桃?” “妈妈。”江雪桃喊了一声,顿了顿,也冲常博文微微点头,喊了一声叔叔。 “是芙彦吧,好久没见了。”李燕芳热情的迎了过去,瞅了瞅她的肚子,“这几个月了?快生了吧。” 杜芙彦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低声和常博文介绍道。 “这是六里镇的邻居婶婶。” 想了好一会儿,她在那尘封的记忆中扒拉出李燕芳的名字,“是燕芳婶子。” 李燕芳睨了常博文一眼,“芙彦,不介绍介绍吗?” 再看杜芙彦,李燕芳有些不痛快了。 别管她杜芙彦和惠群老嫂子家里闹得怎么样,自己当初可没有拉偏架,也没有得罪她杜芙彦。 不管怎么说,这闺女是她杜芙彦写信叫来的。 她李燕芳千里迢迢的将孩子送来,怎么地也有一份苦劳! 这样冷淡着一张脸,又是几个意思? 常博文连忙招呼道,“婶儿好,我是杜同志的爱人,常博文,劳您陪雪桃这孩子过来了,真是感谢,太感谢了。” 他上前便握住老太太的手,用力的晃了晃。 “您去哪儿走亲戚?我送您过去?还是要住招待所?” 李燕芳原先还被他热情的握手迷惑了下,这下是立马清醒了过来。 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夫妻俩都是不知礼数的。 说得再热情,也没有留她住一宿。 不论是走亲戚,还是招待所,话里话外的,都是一个意思,不留客,赶人! 老嫂子说得对! 这城里的人啊,确实是没有她们乡下地头的有人情味儿! 李燕芳还是不放心江雪桃,准备再留一两天,再说了,她老胳膊老腿儿的,也经受不住立马再坐车回去啊! 老驴都不敢这样使唤的。 索性,李燕芳就当没有瞧出杜芙彦的冷淡和常博文的送客心思,拉着江雪桃便朝跟上了杜芙彦和常博文。 “没关系,不用特意给我找招待所了,我和雪桃住一屋就成。” 杜芙彦的面色很是不好看。 常博文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眼镜后头,那眼神有点冷。 路上,李燕芳还朝杜芙彦打听了,问她准备将江雪桃搁哪个学校,老师教课好不好,态度怎么样?同学会不会好相处……离家远不远,到时是住学校还是住家里?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杜芙彦面色更不好看了。 “婶儿,这些事情不急,过几天再说。” “先让雪桃住下吧。” 杜芙彦耐着性子,低头又朝自己肚子上抚去。 “我这月份也有些大了,博文他妈妈在乡下老家,家里除了我和博文,也没别的什么人。” “屋子也小了点,我就怕招待不周到,婶子也住不惯。” “回头,我让博文给您找个招待所? 杜芙彦还是不死心。 …… “没事,等雪桃在这儿安顿好了,过两天,我也就回去了,住哪里不是住?” “就这一两个晚上的,你们就别废那个钱了,小年轻赚钱不容易,以后有孩子了,花销只会更大!” 李燕芳自豪挺胸,就是乡下来的婆子,她也是个体贴的老婆子! 杜芙彦和常博文对视一眼,皆是有些着急。 往常时候就算了,这个时候,他们家哪里方便住外人啊? 而且,李燕芳算是江家人,要是让她知道他们的盘算,一定会将雪桃带走的。 一时间,夫妻两人都有些沉默。 李燕芳注意到这两人的眉眼官司,心中叹了口气,这下更是肯定了自己刚才的想法。 杜芙彦喊雪桃这孩子来,为的不是别的,就是为了让雪桃这丫头做小保姆,伺候生孩子的她,伺候奶娃娃! 李燕芳语重心长,“芙彦啊,雪桃找学校的这件事,你还是得上些心。” “你自己也是读书读出来的,一定知道,这女娃娃读书,那比男娃娃来得不容易,也更珍贵。” “都说女娃娃这一生投胎两次,一次是爸妈,一次是嫁人,依我看,这读书也是一次投胎,还是咱自己能努力的。” “雪桃成绩还不错,既然孩子自个儿争气,咱们就别耽误了孩子。” 李燕芳的目光落在杜芙彦的肚子上,又道。 “要是实在没人帮,就花点钱雇个人,我瞧常同志穿着体面,言行举止不平凡,工作应该还不错,请个保姆,这事儿能负担得起。” “再苦也就苦两年,孩子大了就好了。” 现在不比以前,村子里很多人出去讨生活,做的也是保姆的活计,不像前几年那样,这方面控制得严格。 按劳动赚钱,就是保姆都是光荣的! “常同志,你说是不是?” “是是,婶儿放心,雪桃还小,肯定还是要上学的。” 常博文笑着应和了两声。 杜芙彦脸上有些难看,她知道李燕芳心里是误会了,以为自己让雪桃过来,是为了给自己伺候月子,照顾奶娃娃的。 杜芙彦抬手抚上肚皮,眼帘垂了垂,敛住其中复杂的思绪。 是,她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将雪桃叫了来。 可是,她不是想要让雪桃照顾孩子,她是想让雪桃替了她,替了孩子。 …… G市是热闹的大城市,自然不是六里镇那样的小镇能比,寸土寸金。 杜芙彦的家不大,是砖头盖的,搭了两层半,和常博文另一个堂亲共同出钱。 一楼是厨房,二楼是对门的两间屋,常博文和堂亲一人一间。 三楼上有个小阁楼,小阁楼就半间,平时堆了一些杂物。 幸好这会儿还是正月,天气还冷着,阁楼倒也不热。 李燕芳提着小袋行囊往楼上走。 才上楼,她就动了动鼻子,四处嗅嗅,一边探头,一边嘀咕不已。 “怎么有一股血腥味儿,还有点肉臭。” 后头,常博文脸皮跳了跳。 “别是什么死老鼠吧。” 李燕芳扯了衣袖,就要四处看看。 常博文连忙扯开话题,“婶儿,没事没事,我前两日刚收拾的,绝对没有死老鼠。” “至于血腥味儿,应该是肉的味道。这大过年的,我东西买得多,肉就挂在这儿晾着,应该是这样沾上了味道。” 费了老大劲儿,终于将老太太哄下了楼。 见人的身影不见了,常博文原先还带着笑的脸一下沉了下来。 他走到阁楼旁边,鼓捣了两下,从废砖遮掩的地方拎出一个麻袋。 打开一看,麻袋里头装着四十来个鸡头。 鸡头没有褪毛,公鸡的眼睛灰灰的,或张或闭,就这样血糊糊的沾着毛丢在麻袋中。 常博文用力的将麻袋扎了扎,嘴里愤愤。 “死老太婆,鼻子倒是还挺灵的!” 天儿冷,这肉还臭不了,这一只鸡,便是一天,最近几日,他甚至要剁两只鸡,才能将猫鬼吓退。 他们家,已经被猫鬼缠上月余时间了。 常博文低声咒骂了几声,也不知道是在骂谁,恨恨地又踢了踢墙壁,扛着麻袋便回了房间。 芙彦乡下的闺女来了,事情要是顺利,他们就不需要用这鸡头吓退猫鬼了。 …… 李燕芳是闲不住的,晚上的饭是她做的,煮了地瓜稀粥,炒了个鸡蛋,一盘虾米芥菜,还炖了一大锅的鸡肉。 蘑菇炖大公鸡,蘑菇是她带的,大公鸡,是她从角落里翻出来的。 这俩小年轻哟,杀鸡都不会杀,就这么用个菜刀一剁,也不知道先放放血。 这样含糊的处理美食,美食也含糊他们,这带血的鸡肉就不好吃! 还有啊,那血淋淋没了鸡头的鸡,冷不丁的一瞧,吓她老太婆好大一跳。 “多吃点,多吃点。”李燕芳给杜芙彦装了一碗鸡汤,见她吃得差不多了,又要再给她装。 “你怀着孩子呢,这么瘦可不成。” 杜芙彦汤匙舀着汤,虽然不喜欢这六里镇的老太太,不过,不得不说,小年轻有个老太太帮衬,日子是舒坦好多,她好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肉汤了。 “婶婶,这鸡花多少钱买的?回头我给你拿钱去。” “拿什么钱,这不是你家的鸡么?” 我家的……鸡? 杜芙彦有了不好的预感。 李燕芳絮絮叨叨,开始讲年轻人不知道杀鸡,真是浪费了那一碗的血旺,不然,她掺着鸡杂炒一炒辣椒,特别的鲜,特别的美味儿! 杜芙彦想着今早那断头的鸡,瞬间反胃,捂着嘴巴,慌慌张张的往厨房下水槽处呕了好一会儿。 李燕芳搁了筷子,“这是怎么了?” “孕吐,芙彦她怀相不好,孕吐。” 常博文扯着笑应了句,饭桌下,他搁在腿上的手握得很紧。 …… 夜深人静,李燕芳和江雪桃在阁楼处睡了,睡得格外的沉。 杜芙彦拉着常博文的衣角,两人打着手电筒,踩着楼梯往上,脚步不自觉地放轻。 “应该睡沉了吧。”杜芙彦有些不放心。 “放心,我在茶汤里搁了安眠药,前两天特意找人开的。” 常博文庆幸,还好他做事谨慎,多开了几粒安眠药,要不然,多了个老太太,药都不够下了。 杜芙彦点了点头。 两人从窗户缝隙往里头看,果然,李燕芳和江雪桃都睡得很沉。 尤其是李燕芳,从六里镇到G市,她可累坏了。 如今,到了地方,江雪桃还睡在自己旁边,她放心很多,沾上枕头就睡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当自己是累了。 另一边,江雪桃也一样的想法,对于自己这浓郁的困意,只当是昨夜在火车上没有睡好。 常博文侧过头,示意杜芙彦可以了。 十四的月亮已是很圆,沁凉的月色洒下,透过窗户,落在江雪桃的面上,她闭着眼睛,睡得宁静又香甜。 杜芙彦眼里闪过一丝不忍和恻隐,手抓着木窗,久久未动。 常博文着急,“芙彦,你在犹豫什么?” “要是再让那猫鬼追着你和孩子,你会受不住的!孩子也会受不住!” 他一把拉过杜芙彦的手,声音哑了哑,甚至有几分哽咽。 “你和孩子要是出了事,我,这让我还怎么活?” 杜芙彦心中一阵感动,“博文。” “走出六里镇,最幸运的便是遇到你。”杜芙彦也喉咙哽塞,眼里有莹莹水光。 她何德何能,离开了那乡下地头,二婚的人了,还能碰到常博文。 他知她护她爱她,对她不离不弃,莫说升了官,仕途坦荡荡,就是她被猫鬼缠上了,他也没有将她舍了。 这一辈子,她杜芙彦值了! “好,我做!”杜芙彦握紧了常博文的手,“为了你和孩子,我,我对不住雪桃。” 常博文欣慰,“雪桃是你生的,你是她妈妈,我想,她比谁都不希望你出事……芙彦,你心里莫要胡思乱想,孩子不会怪你的。” 常博文宽慰了杜芙彦几句,杜芙彦动作轻轻,拿剪刀剪了自己的一截发,一根指甲,左手无名指处戳了一滴血。 接着,她接过常博文递来的一个稻草扎的小人,将那头发掺入稻草人的头部,指甲入指尖,鲜血入心口。 做完这,杜芙彦才回头,问道。 “这样就可以了吗?” 常博文叹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就小时候听乡里看事的老婆婆说过,这是替身之法。” “再加上,你和雪桃是母女,她的血脉传承于你,身上有你的炁息,这样一来,应该能骗过这猫鬼。” 提起猫鬼,杜芙彦捂脸奔溃,“为什么就缠着我,我又没做什么,不就吃了两口猫肉吗?别人也吃的啊,为什么就只缠着我?” “……不公平,这事儿它不公平!” 常博文目光闪了闪,片刻后,他叹了口气,“猫儿有灵,芙彦,我早就说过,你要爱护猫儿一些。” 尤其是你…… 后面的话,常博文没有说。 …… 杜芙彦自顾自地哭了很久。 那枚稻草小人被杜芙彦搁在了江雪桃的心口之处。 最后又看了江雪桃一眼,杜芙彦和常博文下了楼,两人都有些沉默。 常博文走到角落里,再出来时,手中拿着一个麻袋。 “会有些吓人,你克服一下。” 麻袋里是这段时日剁下的鸡头,鸡头环了个圈,绕着床铺摆好,血糊糊的,鸡冠耷拉,一些还睁着灰白色的眼睛。 杜芙彦抱着肚子,缩在床头处。 常博文解释:“我老家这剁鸡头驱邪避恶的方法有用,今儿它们摆在你周围。猫鬼不爱闻这边的气息,就注意不到你,又会被那替身的稻草吸引,将雪桃那丫头当做是你……” “成不成,我也不知道,咱们总得试一下。” 杜芙彦点头,“我知道,听你的。” 两人沉默了下来,静静地等接下来的动静。 夜愈发的深,外头很安静,突然地,一声猫叫声起。 “喵呜!” 杜芙彦手紧了紧,惊惶的看向四周,“来了,它来了。” 常博文握着砍刀的手紧了紧,屋子里还有个鸡笼子,那是备用的一只大公鸡。 倏忽的,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杜芙彦眼睛瞪大了些,里头迸出晶亮的光。 她一把抓住常博文,语气激动。 “它去楼上了,它去雪桃那儿了!” …… 51 第 51 章 G市,常家阁楼。 …… G市, 常家阁楼。 月色沁凉如水,北风呼啸而来,吹得路边的凤凰木呼呼而动, 风声很大,在寂静的夜里听来, 有着动人心魄的可怕。 江雪桃坐了起来, 手中拿着那稻草扎的小人, 眉眼低垂。 月色下,那美人面上有泪光点点落下。 一开始,她是很困,沾上枕头,昏昏沉沉的便睡了。 迷迷糊糊中,江雪桃恍惚间听到了妈妈和常叔叔的声音, 常叔叔在催妈妈,说着十分奇怪的话,还提到了猫鬼。 ……猫鬼。 什么是猫鬼? 江雪桃不明白,心中很不安。 接下来,她还听到了常叔叔在安慰妈妈,还说什么她作为子女,不会怪妈妈之类的话。 ……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怪妈妈? 他们想做什么? 眼皮很沉, 江雪桃很想睁开眼睛, 意识却像那海里行船的小舟,一阵风浪打来, 她只能随着波浪上下起伏,飘啊飘的,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被子下, 江雪桃手腕中的符文微微亮起,热热烫烫的,江雪桃只觉得脑子愈发的清明,渐渐从这混沌中清醒。 可是,她没有动。 江雪桃悄悄捏紧了手,听窗户外头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声,片刻后,屋门被打开,妈妈进来了,她往自己怀中被塞了个东西。 东西不大,只有巴掌大小,有些刺,有些扎人。 脚步声远了,手电筒的光晃了晃,渐渐地,那道光亮也远了。 月色下,江雪桃坐了起来。 她从衣兜里,将杜芙彦搁在自己怀中的东西掏出,就着月光,她将这东西看得分明。 只是一瞬间,江雪桃眼里便落下了泪。 …… “喵呜。”突兀地,常家楼下的小巷子里传来一声猫叫声。 一开始,声音轻轻,像是一只小动物在小心翼翼的靠近,接着,这道猫叫声愈发的大,长短不同,丰富多腔,更甚至到后头,它就像小孩儿的哭声,应和着冬夜里呼呼而来的北风,格外的瘆人。 “喵呜!” 一道尖锐破耳的嚎叫朝江雪桃扑来,隐隐的,好似能瞧见黑暗中,一只大猫张大了嘴,露出獠牙,喉间一点猩红,带着腥风扑来。 危急时刻,另一道黄光从江雪桃身后出现。 打鬼棒打着旋转,狠狠地朝这虚张的猫影击去。 棍棒打在猫影上,瞬间,两拨气劲在半空中相碰,常家阁楼这间小屋子凭空有了阵大风,木桌簌簌抖抖,窗户吱呀吱呀的响,砰的一声,上头的玻璃碎了。 打鬼棒转了个圈,重新落在潘垚手中。 “喵呜!”猫头张嘴叫了一声,腔调多变,黑暗中,那莹莹透着点绿光的眼睛冰冷无情。 潘垚握着打鬼棒,看着悬浮在半空中的猫影,意外不已。 “猫鬼?” 这年头,连人成鬼都不容易了,竟然还有猫鬼? 这是只有大造化的猫! “你缠着雪桃姐姐做什么?”潘垚警惕。 今天下午的火车,总不能就这么小半天,江雪桃便得罪了猫鬼吧,瞧这猫鬼身上的怨气,不像是刚刚变成鬼的。 见有人阻止,猫鬼心中新仇旧恨起,只以为潘垚便是那日日剁鸡吓它的人,张大了嘴,猛地又要扑来。 这会儿,它的脑袋就似见风就长,看过去足足有脚盆那么大。 嘴巴一张,能瞧到舌头上的倒刺,狰狞可怖。 潘垚视线一扫,瞧到江雪桃扔在一边的稻草人,目光一凛。 只见稻草用红线扎了小人模样,头部位置缠了发,心口氤氲一点红,那是血迹。 这是……替身之法? 瞬间,潘垚有些明白了。 这猫鬼,冲的并不是江雪桃。 心神一动,原先迎向猫鬼的打鬼棒方向一转,一道莹光一闪,打鬼棒指向地上的稻草人。 下一刻,稻草人无端的起了火。 火光带着幽幽的蓝,有些冷,瞬间烧去了稻草人上的那截黑发,指甲,就连胸口氤氲的血迹,也一道淡了去。 气息一消失,猫鬼愣了愣,大大的猫头瞅了瞅潘垚,又瞅了瞅江雪桃。 它歪了歪脑袋,冰冷的眼睛里有些许的懵懂和不解。 喵呜? 味道好像又不大一样了? 潘垚几步走了过去,捡起地上的稻草人在手中。 她仔细的看了两眼,心中叹息。 子女血脉来自父母,这猫鬼冲的是谁,替身稻草又是谁做下的,江雪桃替的又是谁,想着望气术下见到的一幕,潘垚心里有了猜测。 这是江雪桃的妈妈,又舍了江雪桃一次。 潘垚将稻草人捏紧,见猫鬼还要探头嗅向江雪桃,高声喝道。 “大猫,别瞅了,你就是找错人了。” …… 找错人了? 它被骗了? 猫鬼凄厉地一叫,鼻尖快速翕动,闻到令它不快的鸡血之味,身形一转,猛地朝楼下扑去。 瞬间,女人尖叫的声音响起。 …… 李燕芳被动静闹得睡不踏实,渐渐转醒。 瞧见床铺上,江雪桃抱着膝盖,默默地掉眼泪,窗户外头,潘垚站在天台上,手中抓着一根棍棒,另一只手还拿着什么东西,楼下,有杜芙彦尖锐的哭叫声传来,还有常博文压低了声音的呵斥。 陆陆续续的,这一片有电灯亮起,大家伙儿裹了件袄子,披头散发,开了窗户,睡眼惺忪地朝常家这边看过来。 “怎么了?” “听声音好像是常博文和他媳妇。” “……这是打架了?” “不能吧,夫妻俩感情还挺好的。” “……” 断断续续的,有窃窃私语传来。 大冷的天,大家瞧了瞧热闹,倒是不愿意上门多劝,只当是夫妻俩在吵架。 两公婆吵架,最忌讳别人劝了,越劝越得劲儿,回头他们和好了,不定还说你多事呢。 大家伙隔着空喊道,“这大夜里的,别闹了,明儿还要上班呢。” 这话一出,好几个附和。 “是啊是啊,还要上班呢。” 潘垚:…… 果然,不论什么时候,上班都是社畜心里的痛。 李燕芳心中一个惊跳。 这是……出事了?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哎哟,我这头怎么这么昏?” 起得有些猛,李燕芳的头晕眩了下,潘垚听到动静,回过神来,几步走了进来,指尖氤氲一道灵炁。 灵炁落入李燕芳的脑袋,瞬间,她晕眩的大脑清醒了许多。 “我这是怎么了?” 潘垚左右看了下,端起茶水闻了闻,眉头一皱,“这茶汤里加东西了。” 李燕芳大惊,一下就想起了今晚沾枕就睡的自己,这情况不太对! 不好! 下意识的,李燕芳的手就朝裤腰带那处摸去。 潘垚:…… 出门在外的,老太太藏钱的地方都一样吗? 这裤腰带上保准有个暗袋! “天杀的,我送她闺女来G市,她杜芙彦竟然药了我?” “这真是比黑店还要黑店!白瞎我瞧着她大肚子,今晚还给她煮了饭,炖了大公鸡,真是一腔好心喂了狗了……” “呸呸,喂狗还会冲我汪汪摇尾巴呢。”李燕芳气得不行,低声咒骂。 出门在外,她缝了几张大团结在裤腰那儿。 只是手一摸,李燕芳就知道她的大团结没有少,才松一口气,想起另外藏钱的地方,转眼的,李燕芳就弯下腰,又要去捣腾自己的鞋子。 潘垚:…… 好了,她知道了,鞋底还藏了钱了。 “宝珠奶奶,宝珠奶奶……”潘垚轻声,“放心,你钱没有丢。” 这一趟来G市,宝珠奶奶就没有破财的征兆,是雪桃姐姐不妥啊! 潘垚将视线看向江雪桃,眼里泛上同情。 唉,又是个亲缘浅薄的。 李燕芳也回过神来。 杜芙彦和常博文一瞧,那日子就过得还不错。今晚她都听说了,常博文大小还是个官,这夫妻俩,图啥也不能图她个老太太裤兜兜里的几张大团结啊。 视线一转,李燕芳的目光落在床铺上抱腿伤心的江雪桃身上,心惊肉跳。 那么,他们图的……是雪桃? “哎哟哟。”李燕芳捂着自己的心口,只觉得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那可不是别人,是亲妈啊! 潘垚将手心摊开,露出那红线扎的小人,“他们家惹了猫鬼,这是替身的稻草人。” “原先里头藏了雪桃妈妈的发、指甲、指尖血,再加上雪桃姐姐是她的亲女,血脉传承于她,这样一来,它便能哄骗过这猫鬼。” 李燕芳惊得不行。 原来,还不是想让雪桃来做伺候人的小保姆吗?人心竟然能更坏……雪桃,雪桃是她的亲闺女啊! “桃儿不怕,婶婆在这呢。”李燕芳一下就将江雪桃抱住了。 “婶婆——”江雪桃绷不住了,声音里都是哭腔。 李燕芳这个怀抱暖暖的,肉肉的,这一趟来G市,她一个老太太是真的累。就算有潘垚渡的那些灵炁,到了常家,松懈下来,她也浑身是疼。睡觉前,她贴了好些狗皮膏药,这会儿,身上也是浓郁的膏药味儿。 就是这样,在这暖暖的怀抱里,嗅着狗皮膏药的味道,江雪桃一颗惶惶又怨恨的心,静静平静了下来。 “……我听到了,他们想拿我替她,替她肚子里的孩子……常叔叔说,我是她的女儿,是她用血肉将我养出,我不会怨恨,也不能怨恨……” “可是婶婆,我自私,我心里好恨。” 当初走了便走了,何必如今又来招惹她? 如果不来这一趟G市,她还能骗着自己,妈妈也是爱着她的,只是,妈妈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就像书上写的那样,每个人是独立的,有权利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有自己的喜恶。 六里镇偏僻,G市繁华,妈妈没有错,她只是想过自己想要过的日子。 江雪桃脸上簌簌的掉着泪。 李燕芳不住的安慰,“别听他们俩王八蛋的,咱们桃儿没有自私。” “就是,哪里自私了?这一点都不自私!”潘垚超级大声地附和。 要不是这稻草人做不了证据,她都想报公安,将这两法制咖送进去! “啪叽!”只听一个东西从外头抛了上来,丢在了天台上。 声音不大,但潘垚几人都注意到了。 “什么东西?”李燕芳好奇。 “他们又要做什么妖?这是丢了什么东西上来?” 三人探头一看,只见天台的水泥地上,一截长条的东西搁着。 借着月光和阁楼昏黄的灯光,三人看清了那截长条状是什么,竟然是一截鸡头。 血糊糊的,死不瞑目的鸡头。 李燕芳哇哇两声便喊了起来。 “夭寿哦,他们这是有病吧,大半夜的扔鸡头吓人。” 潘垚若有所思:“雄鸡一唱天下白,公鸡是至阳之物,尤其是鸡冠血,斩鸡头过屋顶,这是驱邪镇鬼的方法,家宅不宁时,可吓退妖鬼。” 就算潘垚解释了这是驱邪镇鬼的方法,李燕芳还是气得厉害。 联想起嗅到的血腥味,还有晚上煮的那锅鸡肉顿蘑菇,她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常家遭猫鬼缠,不是一天两天了。 让江雪桃替代杜芙彦,那也不是今日事发突然,说不定是预谋已久。 …… 猫叫声还在,就是斩鸡头扔屋顶,这会儿也不能吓退猫鬼。 差点被骗的它,现在格外地生气! 潘垚感叹,生气果然让人长力气,人是这样,猫鬼也是这样。 这不,大发神威了。 李燕芳一撸袖子,捡着鸡头就要去楼下骂常博文和杜芙彦。 “没有这样当妈的!” “正好,大家伙儿都被吵醒了,我今儿还真要闹一闹,让街坊邻居们看看,她杜芙彦怎么当妈的!” “还有啊,那姓常的也是,怎么,肚子里是自己的种就宝贝,前头的就是根草,可以任人踩,任人践踏了?” “就没有这样道理的!这是欺负我江家没人吗?” 潘垚也跟着下去了。 说实话,她还真是有些好奇,这一家子是怎么惹上猫鬼的。 …… 三人下了楼,李燕芳将门拍得砰砰响。 “开门,我知道你们在里面,给我开门!” “丧了良心的,有胆子扎草人找替死鬼,还没脸开门了?” “开门,你们给我开门!” 潘垚瞅着李燕芳将门拍得砰砰响,眼神特别的佩服。 宝珠奶奶真威风。 片刻后,还是无人开门。 潘垚将手浮在锁头处,灵炁无形,钻入锁孔,贴合着痕锁头的痕迹,如一把无形的钥匙。 “嘎啦”一声,锁被打开了。 潘垚将门推开。 屋子里头,常博文和杜芙彦听到门开的声音,两人都惊了惊。 潘垚几人也惊了惊。 大家伙儿的视线落在地上,只见那儿摆着一个又一个的鸡头,血糊糊的,好一些结了痂,有些发黑,还有一些被风干了。 鸡冠蔫蔫的耷拉着,鸡眼或睁或闭,灰灰的眼珠子,死不瞑目模样。 潘垚视线一抬,就见常博文手中拿着一把大砍刀,上头还滴答滴答的落着血。 他的脸上,眼镜上,都有一条又一条的鸡血糊着。 李燕芳原先要讨伐这俩夫妻,瞧到这一幕,腿都要被吓软了。 这城里人,真的好生吓人。 “不,不要冲动,公,公安局就在街头,我来的时候都瞧到了。”李燕芳磕巴,外强中干。 她拉着江雪桃在身后,还要去拉潘垚,企图用自己稍微有些肉的身躯挡住常博文的视线。 潘垚没有被拉动,“宝珠奶奶别担心。” 李燕芳能不担心吗? 这男人拿的是大砍刀啊,一剁就是一个鸡头的大砍刀! 怪她,想得不够多,咋咋呼呼的就冲下来了。 “小大仙,他手上有家伙,你千万别惹得狗急跳墙了,咱们避着点,这不丢人。” 潘垚将打鬼棒晃了晃,示意她手中也有家伙。 那边,杜芙彦缩在床铺角落里,惊惶的听着猫鬼的动静。 这会儿,视线看到江雪桃,只见她眼睛微微红,显然是哭过的模样,不过,她好端端地站在那儿,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瞬间,杜芙彦心里的那根弦断了。 她抱着肚子,扯着嗓子,神情似癫狂。 “她没事,博文,她没事……她为什么没事?” “怎么办,怎么办?为什么缠着我,我什么都没做……滚啊,滚啊!” 杜芙彦半跪在床榻上,将床头能扔的东西都扔出去。 屋里瞬间噼里啪啦的一阵响。 扔得累了,她抓住心口,大力的喘气,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发烫发疼。 “肯定是这猫鬼钻进了我的身体里,它在咬我,在咬我们的孩子……博文,博文,救我。” 常博文握着刀的手紧了紧,目光落在潘垚手中的打鬼棒上,那儿,打邪灭巫朱元帅,行刑拷鬼孟元帅,这几个墨字莹莹若有光。 他的目光惊疑不定。 打鬼棒?这是道门中人? 如此一来,猫鬼没有被替身术骗过去,这事儿就能说得通了。 是这人救了江雪桃! 杜芙彦注意到常博文的目光,她不知道常博文看的是潘垚,只以为是江雪桃。 是了是了,博文也没有办法,只有雪桃替了她,她和腹肚中的孩子才能平安无事。 “雪桃,雪桃,你救救妈妈,救救妈妈啊。” 江雪桃往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只觉得这个人陌生极了。 是了,她们之间多年未见,信件的只言片语也没有,本就陌生。 杜芙彦又气又急,还怨恨上了。 为什么不帮她,她是妈妈不是吗?这一身皮肉,这一身骨血,都是她予她的,不是吗? “为什么就只缠着我,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为什么!” 这时,猫叫声又起,一股青烟在杜芙彦的肚子上浮起,渐渐凝聚成一张猫脸。 虎斑纹的皮,两耳尖尖,眼睛特别的大,泛着幽幽绿光,中间一点棱形的黑,冰冷又无情模样。 “啊啊啊!”杜芙彦要崩溃了。 旁边,常博文握着砍刀,有心想要向潘垚求救,不知顾虑什么,张了张嘴,又将嘴闭上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你做了,你自己清楚,你吃了我的肉。” 猫鬼忌惮潘垚手中的打鬼棒,声音幽幽,三瓣嘴一张,吐露的是人言。 话锋一转,它对上潘垚。 “小仙长,这是我和她之间的因果,还请你不要插手。” 潘垚点头,“好。” 杜芙彦还是不甘心,“谁没吃了?大家都吃了,凭什么就只找我?不就是几口肉吗?吃鸡吃鸭吃得,凭什么吃了猫肉,你就能缠着我?我不服气!” 猫鬼冷哼,“别人吃得,你受了猫的大恩,自然不能吃猫肉?” 猫的大恩? 听到这话,潘垚这才仔细看的看杜芙彦。 这样一看,她倒是看出了点门道。 “狮负?果真是大恩。” 旁边,听到狮负一词,常博文的手紧了紧。 “师父,谁的师父?”李燕芳问道,“她拜师了?” “不是这个师父,是狮子的狮,负担的负。”潘垚想了想,解释道,“狮负,也就是猫睛。” “《琅嬛记》中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是白胡山上住着一个遍体发白的白胡人,他养了一只猫。后来,猫儿死了,他很是难过。” “有一天,他做梦梦到猫了,猫儿和他说,自己活了过来。” “白胡人去了埋猫的地方,挖出来一看,没有猫儿,但是有两颗像猫眼睛一样的宝石,如珠似玉,中间还有一道像猫瞳一样的竖线。” “后来,白胡人根据猫儿的托梦,将眼睛埋在山上,长了很多很多的猫睛出来,他找到泛红光的那一颗,吃到腹肚中,天上凭空落下一头狮子,将白胡人驮起,从此,直上云霄,飞升成仙。” 潘垚:“所以,猫睛又叫狮负。” 她看向杜芙彦,神情认真。 本来想叫一声阿姨的,想了想,又改了口,唤做杜同志。 “如珠似玉,中间一道像猫瞳孔一样的宝石,你应该吃过吧。” 猫睛虽然不能像故事里说的那样,能让人直接飞升成仙。 不过,它确实是狮负,能让人如上青云,顺风又顺水。 “这几年,你的运道应该特别的好,就是和你有关系的人,他的运道也特别的好,如果走的是仕途,那更是如鱼得水,有如天助。” “这就是所谓的好风频借力,直上青云天。” 自古以来,狮子便是身份的象征,没瞧见皇宫,王府,署衙,大门口都镇着两座石狮子么。 潘垚说罢,视线瞥了一眼杜芙彦腹肚处的那团猫脸,又看了看她旁边的常博文。 只见他身上的官途青气,也和杜芙彦的气运有莫大关系,这是借了杜芙彦的运道。 潘垚再次点头,附和道。 “是忘恩负义了。” “别人吃猫肉没事,那是他们没有承了猫的恩情,你就不一样了。” 享了猫的恩情,又吃了猫肉,这便是忘恩负义,不怪猫鬼寻上门来。 潘垚不知道的是,杜芙彦吃的那颗猫睛,它是猫妖死后,骨肉皮囊化去,眼睛凝结着妖炁,成了猫睛的。 这只猫妖生前,最恨有人残害它的兄弟姐妹。 一朝在杜芙彦腹肚中感受到猫肉的滋味,煞气顿起,冲撞之下,被宰杀的那条猫便成了猫鬼,寻着杜芙彦的气息追来了。 “狮负……”杜芙彦喃喃。 她看向常博文,想到十几年以前,她刚刚去六里镇下乡当知青。 那时,她也才十六岁,从城里到乡下地方,兴致高昂的来,立誓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扎根农村,将知识带到农村,同时,她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才几天时间,她就受不住了。 苦,太苦了。 做不完的农活,到处都是灰扑扑的,以往讨厌下雨天的潮湿,后来,她也喜欢了。 因为,下大雨可以不用下田。 搓搓草,坐板凳上编织编织草席,虽然也苦,却比下地来得好。 …… 再后来,她在池塘边捡到一粒宝石,可漂亮了,如珠似玉,中间一道黑。 不过,这不影响它的美丽。 鬼迷心窍下,她将宝石放到嘴边…… 也许是从那时候开始,她的运道就开始比别人好。 她想嫁人,寻到的江家,条件是六里镇里最适合她的。 家里人多,手脚还勤快,丈夫江新佑又是大队上的会计,人生得倒也精神,婆婆嘴巴坏,不过,她擒得住。 后来,她怀孕了,她希望孩子生得好一些,而这孩子,她的模样着实生得特别好。 再后来,恢复了高考,她耳聪目明,学过的知识都能记得住,顺顺利利的也上了大学…… 杜芙彦看着常博文。 一开始,她喜欢他,他冷冷淡淡的,不过,有一次,自己有讲到自己在下乡的地方,捡到一个特别好看的宝石,像猫儿的眼睛…… 也就是那次开始,常博文将目光放到了自己身上,隐隐约约中,她好像也听他提过狮负一词。 想到常博文会斩鸡头辟邪,会做替身稻草人,杜芙彦摇头了。 “不不,不是因为这狮负你才娶我的,是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博文,你说啊,你快说啊,你是爱我的,对不对,对不对!” 杜芙彦看着常博文,一声比一声高。 常博文嘴角动了动,好半晌,他颓然的低头,泄气模样。 “芙彦,我早就和你说了,你得对猫儿好一点。”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为什么要吃猫肉。” …… 52 第 52 章(捉虫) 看着常博文…… 看着常博文的样子, 杜芙彦心中一阵发凉,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她就是想骗自己, 都骗不过去。 博文,他真的是因为自己狮负的好运道,这才和她在一起。 往日里, 她相信的情投意合, 情谊深厚,只不过是他图她的好运道,投其所好,伪装出来的深情罢了。 这一份情,它不纯粹,不高尚了。 掺杂着世俗的杂念。 更甚至,就连他仕途坦荡,平步青云, 扶摇直上, 靠的也不是他自己的本事, 而是自己的好运道…… 一时间门, 杜芙彦再看常博文,眼里虽痛,却也没有了那对丈夫的崇拜和自豪。 恍惚间门,她脑海里浮过一道杂思, 觉得他常博文也不过如此。 潘垚再看常博文,诧异的咦了一声。 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门, 杜芙彦知道常博文是因为狮负的原因和她喜结连理,心中不痛快,爱意减弱, 他身上的好运道便也弱了一些。 果然是猫睛,这狮负和猫儿的性子一般模样,爱憎分明。 难怪这常博文都不敢将狮负的事挑明。 怕的就是杜芙彦对他失望,夫妻俩感情转淡,而他能沾狮负的光减少。 …… 杜芙彦肚子上的猫脸愈发明显,此时,猫嘴大张,隐隐有气流朝猫脸处汇聚而去,与此同时,杜芙彦发觉,自己的四肢上有酸酸麻麻的感觉,如万千虫蚁在啃啮。 痛,痛啊!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浑身无力,疲惫从身体的深处浮出,就像有什么东西被抽去了一般,整个人失魂落魄,心底空落落的。 “我,我这是怎么了?” “你对我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杜芙彦低头,再看到腹肚上的猫脸,神情有些奔溃。 她想捏拳头去砸,可是拳头才靠近,猫嘴就大大张开的咬来,只见獠牙尖利,猫舌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倒刺。 这下,杜芙彦骇得捏着手,低头看肚子,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旁边,常博文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无力地喊着不,不要。 声音很小声,带着山倒颓然之态。 完了,最后还是让猫鬼寻上了芙彦……他的狮负,他的好运道,他坦荡荡的官途,这是都要没了…… …… 大门口,李燕芳看着杜芙彦肚子上的猫脸,吓得双腿都要发软。 “小大仙,这是怎么了?” “难道猫要剖她肚子了?” “猫儿没这么坏。”潘垚摇头。 “一报还一报,猫鬼只恨杜同志受了猫恩,还要贪口腹之欲,吃了猫肉,和她腹中的稚儿却是无冤无仇。” “它只是要将那狮负的恩泽收回。” 果然,随着话落,猫鬼陡然张大嘴,吸了最后一口气,朝天“喵呜”了一声,声音很大声。 只听这一声猫叫腔调丰富多变,婉转又气势十足,就像一只慵懒的大猫伸了伸懒腰,踱步而来。 下一刻,猫嘴的位置凝聚了一颗宝石。 如珠似玉,中间门一道棱形的黑,就像猫的竖瞳一样。 那是猫睛。 杜芙彦十几年前吞下的那一颗。 猫鬼衔着猫睛跳跃了下,便跃出了杜芙彦的肚子,悬浮在半空之中。 它转回头看着杜芙彦,视线落在她的腹肚上,冷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再继续伤她。 李燕芳瞪大了眼睛,“我怎么觉得,杜同志的模样有些变了?” “好像一下子就老了许多。” 听到这话,江雪桃也看了过去,细细打量。 “是老了许多。”声音有些轻,情绪却已经稳定了下来。 江雪桃对杜芙彦有孺慕之情,今儿下午下火车的时候,趁着杜芙彦不注意,老是用眼睛偷偷地瞧她。 那眉,那眼,全部都是江雪桃梦里贪看的存在。 到了常家,她也殷殷地跟在杜芙彦身边,怕她嫌自己碍手碍脚,还不敢多说话,只一边看,一边在心里欢喜。 妈妈都没有变,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 是的,因为猫睛,岁月对杜芙彦格外仁慈。 她和几年前比,基本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的年轻漂亮,甚至因为上了大学,怀了身孕,更添一份知性柔弱的美。 可是就这么一会儿,猫鬼衔珠跃出,杜芙彦面上就添了许多疲态和老态。 皮肤不再那般润泽,也没有人群中那闪闪发光的耀眼了。 “这是肯定的,猫鬼收回猫睛,好运道自然收回。”潘垚回得理所当然。 什么是好运道,比别人年轻漂亮,吃多也不胖,这些都是杜芙彦平时期许且自豪的。 她以为的天生丽质,不过是十几年前捡到猫睛,猫睛恩赐她生活中的琐碎之事皆顺遂,是猫给的恩泽。 潘垚再看向江雪桃。 猫鬼讨回了狮负,和杜芙彦的恩怨已消,这会儿,江雪桃的命宫清明,犹如雨后初阳,明月拨开云雾。 这是死劫破去,生机盎然而起的面相。 潘垚若有所思。 要是让江雪桃替了杜芙彦,猫鬼飞扑而来,寻错了人,结果寻的不是杜芙彦,而是江雪桃,想要在她的身体里聚起猫睛。 而江雪桃体内并没有猫睛。 她有的只有她在杜芙彦腹肚中时,杜芙彦希望自己的小孩生得漂亮,狮负如愿,让江雪桃有了这一副格外出众的容貌。 猫鬼吸取猫睛,等同于江雪桃的脸和血肉被夺了去。 剥夺了脸,剥夺了血肉,难怪于江雪桃而言,这是死劫。 …… “宝珠奶奶,没事了,雪桃姐姐的死劫已经破去。” 潘垚走到李燕芳身边,低声道。 李燕芳看着常博文和杜芙彦,神情恨恨,“呸,俩丧良心的!” 她低声骂了几句后,很是不甘心,抓着江雪桃的手,又是生气,又是憋闷。 “这事儿,老婆子我实在是憋屈,报警又报不得,这要是报了警,回头他们说自己啥都没干,就剁了只鸡,那我不就成大惊小怪的人了。” 大半夜的剁鸡是变态,但它真的不犯法。 而且,人家还是在自己家里剁的鸡,谁也不能说些什么,顶多看过去有些瘆人罢了。 “明明他们夫妻俩是想害了咱们雪桃,咱们却没有证据。” 李燕芳郁闷得不行。 对于李燕芳这话,潘垚理解。 要是报了警,在警察局里说什么稻草人做替身,狮负送运,猫鬼寻仇……诸如这样的话,不是常博文和杜芙彦他们被送进监狱,该是她们几个被送到了第四医院! 第四医院是什么地方? 甭管G市还是A市,叫第四医院的,它都是精神病院! 里头关神经病的! 李燕芳显然也顾虑这一点,这会儿长吁短叹的,瞅了瞅常博文手中还捏着的大砍刀,还不好大声骂人了。 真不是她孬怂,这不是还带着两个小姑娘么,她个老婆子倒是不怕,就怕伤到俩姑娘了。 再说了,她这叫做动态调整,多方考虑,随需而变。 小心谨慎一点,一点也不丢人! …… 常博文看着猫鬼嘴中衔着的猫睛,眼里有渴望之色。 再看杜芙彦,既然猫睛已经不在她身上了,他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气怒。 “为什么要吃猫肉?” “你就这么缺这一口吃的吗?” “我和你说了,你要对猫儿好一点,好一点!你平日里不也很喜欢猫吗?怎么能忍心吃猫肉?” 杜芙彦看着这握着刀,一声声责问,一声比一声高的常博文,整个人都愣在那儿了。 以前她喜欢的俊秀,她喜欢的平静温和眼神,她喜欢的遇事不慌的大气……这会儿,全都没了。 他撕下伪装的皮囊,气急败坏,面目狰狞。 “博文……”杜芙彦难以置信了。 常博文气得不行,视线一转,一把将旁边梳妆柜上的东西全部都扫到地上。 瓶瓶罐罐掉了一地,他大喘着气,压抑许久的脾气释放出来,看着杜芙彦受惊的模样,心里只觉得畅快。 …… 常博文的家乡偏僻,破四旧的时候,城里闹得厉害,乡下地头倒是还好。 祖宗数千年流传下来的东西,怎么可能是说破就破的。 他们村子里有个能看事的老太太,是走阴人,颇有手段。 常博文小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去老太太家,听老太太讲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耳濡目染之下,他也懂了一些皮毛。 才听杜芙彦说起捡到的宝石,宝石中有一道竖线,就像猫的瞳孔这一事,常博文心头一动,一下便想起了老太太说的一个故事。 猫眼化猫睛,狮子落地,负人直上青云。 猫睛,也叫狮负,给人无与伦比的好运道,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存在。 几番试探,常博文确定,杜芙彦果真是有好运之人。 那猫睛,定然是机缘巧合下被她吃了,他羡慕她的运道,也想沾沾这福气…… 渐渐地,他们走在了一起。 …… 常博文看着杜芙彦,又气又恨了,眼睛都气得发红。 吃什么不好,要去吃猫肉,他们好好的一个家,好好的一个太平富贵日子,就这样没了。 常博文气急。 就像拥有金山银山的人,有一天地陷了,金山银山坍塌下去,而他只能在一旁铁青着脸看着,恨不得跟着跳下去,舍身碎骨也要捞回一些。 就这样,常博文着了魔一样,一边想要拦下猫鬼,不让它靠近杜芙彦,另一边,他想了办法,让杜芙彦心动,叫来前头丢在乡下的闺女,让她替自己化去这猫怨。 这事,倒是也没太费唇舌,杜芙彦就同意了。 毕竟,她是这样的自私,这样的怕死。 …… 再看潘垚和江雪桃,常博文的眼神怨恨又复杂,还有一种天不予我的愤恨。 就差一点儿,真的就差一点儿了。 只差一点儿,他就能保住他们家狮负的好运道。 “我又不知道这事,”杜芙彦也生气,“你什么都没说清楚,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能轻飘飘地说一句,让我对猫儿好一点就行了?” “说来说去,还不是你自己心虚,不想让我知道狮负这件事。” “再说了,你以为我想吃猫肉吗?它又不好吃!” “吃起来酸酸的,还不是文丽她们说了,猫肉性温,疏风通络,大冷的天吃一点,对胎儿也好,我这才吃的!” “文丽文丽!”常博文薅发,“你听个外人的话倒是耳朵顺,她要是说粪便能吃,你吃不吃?” “你!”杜芙彦气急。 两人吵了起来,闹得不可开交。 潘垚看了一眼这夫妻二人,摇了摇头。 别说,这人中黄还真能吃。 “咳咳。”潘垚清了清嗓子,见常博文和杜芙彦都看了过来,这才认真道。 “粪便还是能吃的,在中医里,甘草炮制在粪便中,便做成了人中黄。《本草备要》里说了,人中黄泄热,清痰火,消积食,大解五脏实热。” “这会儿,我看杜同志和常同志就都挺需要的。” “你!”常博文和杜芙彦俩被气着了,同仇敌忾,一道将愤怒的目光看向潘垚。 潘垚瞅着这两个人,像俩人在胡闹一样。 “别讳疾忌医啊,常同志,你嗓子都哑了,卡着一口痰了吧,这不刚好对症了吗?唉,算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我就不多说了。” …… 气了常博文和杜芙彦,潘垚领着李燕芳和江雪桃上阁楼,准备收拾下东西,明儿一早便坐火车回去。 李燕芳还是不痛快。 旁边,江雪桃宽慰道,“婶婆不气了,仔细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她有些低落,继而又振作了精神,笑道。 “刚才是很难过,这会儿看开了,倒是也没什么。以后,我就当自己没有妈,她拿我做替,这生恩,我也算是还了。” 江雪桃宽慰着李燕芳,也宽慰着自己。 说实话,知道是生身母亲要害自己时,一股凉气从脚冒上脑门,绝望就像那没顶的江水,一浪一浪的打来,要将她灭顶。 她自暴自弃的想着,要不就捏着这稻草人,将命还给妈妈就是了。 是在瞧到床榻上,打着呼噜的李燕芳,江雪桃才振作起精神,改了主意,丢了手中的稻草人在地上。 还是有人在乎她的。 邻居的婶婆都搁下家里的活,家里的小孙女儿,千里迢迢地陪着她来G市,还有那叫潘垚的小姑娘,只一面之缘,便热心的帮她化死劫。 就算当真没有人在乎她,她自己也该在乎,不然,那样实在是太可怜了。 “婶婆,没事,我都不在乎她了。” 李燕芳长长叹了口气,“你别怕,回去我和你奶奶好好说,咱们好好读书,自己有本事。” “我就是不甘心,他们用这种偏门手段做了恶事,报警都惩罚不到他们。” “这倒是不一定。”潘垚想了想,道,“所谓运来挡不住,运败如山倒,猫鬼将猫睛收了回去,也将好运道收了回去,常家有运败的征兆。” “那可太好了!”李燕芳激动,“小大仙,你瞧出什么了,给我仔细说说。” 潘垚从善如流,“常同志的面相不是太好,奸门有黑,恐怕是要有牢狱之灾了。” 奸门,也就是眼尾纹的位置,这地方是十二宫之一,在麻衣相法中,左为妻宫,右为妾宫,又叫妻妾宫。 奸门有黑,不单单代表常博文和杜芙彦俩人感情不和,这位置更是主口角官非之位,此时发青暗之色,那是牢狱之灾的征兆。 “就是不知道这牢狱之灾会应在何时,又是何原因。” “福生无量天尊。”李燕芳庆幸的念了声天尊。 “甭管他为了什么进去,能进去就成!”李燕芳十分相信潘垚的相面之术。 “该!让他撺掇芙彦做坏事,保准平时就一肚子的坏水儿!” “他不是还当着官吗?指不定就是手脚不干净,贪了公家的钱,就该让他蹲大牢去!” 李燕芳又骂了几句。 潘垚点头。 可不是么,会想着让妻子前头闺女儿做替,那心眼黑着呢,平时做官,肯定也不怎么样,电影上都说了,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 再等天明,便是正月十五,是花圆月圆人圆之日。 从G市到A市,单单坐火车便要十二个小时不止,更不要说中间门的车马,到了A市,还要转轮渡,几番波折,才能到六里镇。 这样一来,今年的元宵佳节,一定是在路途奔波中渡过了。 潘垚看着老太太和江雪桃,有些不忍心。 “你们要不要和我一道回去?”潘垚问。 李燕芳瞪大了眼睛。 一道回去?这是她猜想的那个意思吗? “不用坐火车?” 听到这话,就连江雪桃都瞅着潘垚,眼睛水汪汪的,格外的漂亮。 被美人这么一瞧,真是让人自信心爆棚,潘垚默念了几句,色令智昏,色令智昏……等脑袋清明了,这才抬头道。 “嗯,我给你们也绘一道甲马符,你们跟着我走。” “路上要是瞧到什么不寻常的,心里别怕,也不要咋呼,咱们静静地走,就走过去了。” 潘垚估摸着自己的灵炁,精打细算,应该够三张车票的。 “走走走,我们就跟着小大仙走!”李燕芳喜上眉梢,“有你在,我们才不怕。”要是有怕,也该是那些妖魔鬼怪怕才对! “成,我画两道甲马符。” 潘垚从口袋里掏出笔,朱砂,符纸,还有一瓶的阴阳水和小碟子。 李燕芳和江雪桃都瞧愣了,乖乖,这口袋里这么能藏东西? 潘垚用牙签细细的刮了些朱砂到碟子中,用阴阳水调和,屏气凝神,专心的画着甲马符。另一边,李燕芳也没停歇,手中拿着稻草人,碰到常博文对门的堂亲的媳妇,见她走上来问发生什么事了,拉着她就是一顿诉苦。 “……手段狠着呢,他的富贵是富贵,别人家闺女儿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那不能吧,这,这都是迷信……”来人讷讷道。 “怎么不能了,你上他家瞅着去,屋子里一摊的鸡血,瞅着吓人得很。”李燕芳撇嘴,“我们是回老家了,你们是他堂亲,还是住对门的,千万要小心才好。” 堂亲媳妇:…… 她被老太太唬得一跳一跳,仔细的想想,确实经常见常博文家买鸡,自己前段时间门还嫉妒,怪老公没本事,她家餐餐喝稀粥,对门堂哥家日日吃肉!鲜明的对比啊。 “为什么说是堂亲要小心?”亲人,不是才不害亲人吗? 李燕芬:“哪呢,你个小年轻不懂,现在都流行杀熟呢。” “我去亲戚支起的猪肉摊买肉,他还拿老母猪肉糊弄我,那肉臭的哟……别人家就不会。” 堂亲媳妇: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潘垚画好甲马符,走过来就见老太太和一个裹着袄子的妇人聊得起劲儿。 “宝珠奶奶,好了吗?咱们可以走了。” “哎,就来。” “大妹儿,我就回去了,你们千万保重,平时多提防着他们家一点。” “他们俩一个蠢坏,一个奸坏,都不是啥好东西,要不是有我们那儿的小大仙,我家桃儿啊,那是要被这俩夫妻吞了吃了,骨头渣都没了!” 潘垚偷笑,好吧,她听明白了,蠢坏是杜同志,奸坏是说常同志。 李燕芳带着行李,跟上潘垚。 那厢,堂亲媳妇陈芸文裹着袄子,还愣愣的,耳朵边都好像还有老太太叽里呱啦的余韵,什么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之类。 下一刻,她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的抬手搓了搓。 乖乖,看看她瞧到什么了? 这两个女娃娃,一个老太太,三人往前走,那儿有个路灯,灯昏黄昏黄的,虽然暗,但她还是能将那一处地儿瞧清楚的。 就见那矮个子的小姑娘,手一翻,拍了一张纸到其他两人的腿边,接着,再前走几步,三人就都不见了。 就这样凭空的不见了! …… “老公,老公……你那堂哥是个奸坏的!” “说什么呢。”迷迷糊糊的声音响起。 “你听不听了?听不听了?”推不起人,陈芸文泄气,半晌后,她又重新振作起来。 算了算了,她老公不听,她还不想讲呢,这整天就爱睡的憨货! 不打紧,弄子里的邻居还有,她明儿就去和大家好好说道说道,真是太神奇了。 …… 李燕芳和江雪桃跟着潘垚,她们脚边的甲马符微微漾过符光,周围的景在不断的后退,行进很快,就像脚下驾驭着一团云朵一样。 不太平的东西也真的有。 在走过一处繁华都市的时候,有一条弄子,路灯散发着昏黄的灯,不远处,有脏污的水朝下水道排去,地上湿漉漉的一条又一条污水,混着泥巴土,瞧过去脏兮兮的。 这是城市里相对落后的地方。 三四个汉子手中拎着酒瓶子,堵着一个美艳的女子,瞅着就要将人往弄子里堵去。 嘴里还笑嘻嘻道,“这么晚了,应该饿了吧,哥哥们请你吃宵夜啊。” 李燕芳是个急公好义的,瞧着这汉子欺负大姑娘,眼里就冒火,扯了扯潘垚,示意她看去。 潘垚摇了摇头,只让李燕芳不用担心。 李燕芳虽然不解,还是放下心来。 果然,不过片刻,就见那几个汉子抱着裤子,鬼哭狼嚎地跑出来,手舞足蹈,眼神迷茫,嘴里含糊地喊着有鬼有鬼。 接着,美艳女子走出了弄子。 只见她五指纤纤,微微张嘴,舌头长长的舔过指尖,眼神魅惑,笑得眼珠里满满的是餍足。 下一刻,她捡起地上的酒瓶子,看了两眼,舌头突然变长,塞入瓶口,有些好奇地尝了尝啤酒的滋味。 酒瓶子里的酒液消去,她却面露痛苦之色。 “该死,窝的舌头打结卡住了。” 大舌头拼命的拔着酒瓶子,好一会儿,终于将那舌头捣腾出来,嘶哈嘶哈的晾着舌头。 潘垚三人:…… 三人继续往前。 “刚刚那是什么?” “吊死鬼。” 听到这话,李燕芳是不去看旁边的景了,只专心走路。 …… 53 第 53 章(捉虫) 三人到六里…… 三人到六里镇的时候, 天光还暗着。 小镇没有路灯,这会儿家家户户都还睡着,到处静悄悄,走过青石板铺就的小路, 偶尔有几块石板不是太牢固, 一脚踩下, “当啷当啷”地作响。 守夜的狗儿机灵, 一下就撑着前肢站起来, 竖起了耳朵。 “汪, 汪汪!” “是富贵家的旺财,这狗倒是机灵。”李燕芳抱着行李, 小声的开口。 才转过头, 就见潘垚瞅着自己, 一脸的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有,就是这家的名字,都怪吉祥的。”潘垚笑道。 是富贵家的旺财呢! 不知道有没有吉祥。 李燕芳愣了愣, 随即大笑。 “哈哈, 这倒是, 何富贵这小子爱讨口彩,那时还想给他家闺女取名字,叫做何吉祥。” “大家伙儿都爱逗她。” “那丫头懂事后, 死活不肯了, 说吉祥这名字土老帽儿, 后来, 上户口的时候,她硬是磨着给改了名儿。” 潘垚好奇,“那现在叫什么?” “美娟, 何美娟。”李燕芳随口应道,“这次去G市,在火车上,我们还碰到了她前头说亲的小伙子。” “你说巧不巧,正好就坐在我隔壁位置,长得还怪精神的。” “这不是带着你雪桃姐嘛,想着那死劫,我心里急啊,瞅谁谁都是坏的。小伙子人倒是不错,也不嫌我前头一直冷着臭着一张脸,一路乐乐呵呵的,说话好听又客气。” 李燕芳想起陶一锋,还有些惋惜。 “美娟那孩子年纪轻,心里装着大天地,去年都说好亲了,被小姐妹一顿说,就跟着去外头闯天地了,亲事自然也黄了。” 何美娟回来的时候,穿着打扮洋气许多,很是风光了几天。 后来,她自己说漏了嘴,大家才知道,镇上几个姑娘被带出去,上班的地方是卡拉OK和夜总会这样的地方。 那种地方,鱼龙混杂得很,对姑娘来说,并不是个太平的地儿。 现在,六里镇的大人都不让家里孩子跟着出去了,就算是亲戚带着出去发财,大人们也会在心里多盘算盘算,看看这发财的地儿有没有危险。 这年头,没良心的人最爱杀熟了。 李燕芳想到重要的事。 “对了,那小伙子还挺倒霉的,据他自己说,他家里给他说了八回亲,回回不成!” “我给他指点了迷津,回头他要是去芭蕉村寻你,小大仙你可得好好的给瞧瞧。多精神的一个小伙子啊,打光棍就不好了。” 听到指点迷津,潘垚乐得不行。 不过,这驳婚煞小哥倒是不需要她多瞧瞧,人家有天喜桃花镇着呢。 “成,多谢宝珠奶奶介绍生意上门了。” …… 旺财还在叫,支棱着耳朵,黑黢黢的眼睛朝四周看去,势要将那扰夜的人揪出来。 这时,一声猫叫声在潘垚三人背后响起,就像贴着后背一样,腔调多变,带着威胁之意。 “喵呜,喵呜,喵呜。” 猫叫声一声比一声高,小院狗舍里,那大狗立起的身子也愈发的矮了下去。 最后,它汪呜了一声,脑袋搁在前肢上,耳朵耷拉,可怜又委屈模样。 汪呜…… 是它打不过的大猫,超凶的。 李燕芳和江雪桃都惊了惊。 这声音…… “刚刚那猫鬼也跟来了?” 虽然猫鬼只是拿走了杜芙彦身上的猫睛,不过,两人见过人腹肚上长猫脸这一幕,这下再听猫叫声,心里都有毛毛的感觉。 潘垚朝一处角落看了看,宽慰了李燕芳和江雪桃几句。 “没事,猫猫会跟着我去芭蕉村,我们那儿地方大,后头还有岷涯山山脉,它也能更自在一些。” 城市里人多,人多炁息便驳杂,阴暗的地方恶念杂生,对于猫鬼这样的阴物来说,并不是太好。 这次,它取回了杜芙彦身上的猫睛,见她怀有身孕,行事还留了余地,要是在城里吞噬恶念,就不一定气息清正了。 所以,方才走的时候,潘垚将这猫鬼也兜上了。 …… 李燕芳:“雪桃,这会儿也迟了,咱们就不去拍你家的门了,省得听你奶奶那剪子嘴叨叨。” “先在婶婆这里睡,明儿的事情,咱们明儿再说。” 想到自家奶奶那嘴巴,江雪桃的脑袋又垂了垂。 潘垚眼里泛起同情。 雪桃姐姐真不容易,她可听说了,就雪桃奶奶那张嘴,就算心里心疼孙女儿,嘴巴上肯定要先刺上几刀。 鼻孔出气,冷哼几声,眼睛斜睨,再说几句风凉话。 瞧,我早就说了吧,巴拉巴拉……不听我的话,巴拉巴拉……现在吃亏了吧,该! 潘垚打了个寒颤。 刀子嘴也可怕。 …… 江雪桃暂时在李燕芳家里睡下,潘垚见没什么事了,准备回芭蕉村。 她收回江雪桃和李燕芳脚上的甲马符,符箓飘落在掌心,漾着淡淡的符光,转而寂灭。 纸上朱砂的颜色也黯淡了许多,这是符力散尽的表现。 潘垚掌心拢过,簇起一团火,火光撩过,甲马符化作一捧的飞灰。 …… “你叫什么啊?” 路上,潘垚抱着大猫,亲昵的点了点它的鼻子,还用手指给它顺了顺毛发。 “喵呜。” 猫叫声漫不经心,不再像刚才那样口出人言。 潘垚也不在意。 猫咪嘛,总是性子骄傲一点。 自己作为人,要大肚量一些,再过几天,熟悉了她,猫儿肯定粘她! …… 冬日不比夏日,天亮得比较晚,大家都贪睡,外头一阵阵风冷飕飕的吹来,像是刮着刀片一样,屋里暖呼呼的。 这可苦了要上班上学的人,每天起床,都要在床铺上和被子抗战好一会儿。 潘垚也不例外。 在又一次抱着那厚厚的被子,脸蛋磨蹭,对里头暖呼呼的温度不舍时,就听屋子外头又传来周爱红的一声催促。 “盘盘,快起来了,再睡下去,上学就得迟到了!” “来了来了。” …… 厨房里,瞧见潘垚,周爱红被她眼眶下头的黑眼圈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吗?” 她有些犹豫,想着要不要托人给孩子请个假好了,天又冷,正好今天还是十五元宵节,给孩子松快松快也好。 潘垚将咸蛋往桌上一磕,小心的剥着蛋壳,听到这话,摇了摇头。 “没事,就是猫儿吵了点。” “昨晚回家,我都困了,它还精神得很,瞅着门,还扒拉着挠了好一会儿呢。” 潘垚将大猫的事情说了说,就怕有什么动静,周爱红和潘三金不知道,回头给吓着了。 周爱红听得一愣一愣。 潘垚欢喜:“它长得可威风了,有脸盆那么大,抱着有点沉手,鱼骨虎斑纹的,所以,我准备叫它大鱼。” “妈,要是家门口有人丢了死老鼠什么的,你别怕,也别骂人啊,这肯定是大鱼友爱咱们家里,特意抓来丢给咱们吃的。” 周爱红:…… 潘垚将大猫过了明路,就去学校上学了。 …… 去学校的路有点远了,潘垚跟着潘燕妮几个。 路上寒风凉飕飕地吹来,几人脸上都被吹得有些发红,不过小孩子火气旺,走上一段路,就不觉得冷了。 这几年经济好了一些,大家伙儿也舍得对自己孩子好,瞧见天冷,小孩子面皮被吹得发皲,都上供销社买了面霜,早起睡觉时候,给家里孩子涂上。 大瓶子的大宝,袋子装的郁美净……潘垚跟在几人身边,能闻到各种香香的味道。 潘燕妮不开心,第□□次开始嘀咕。 “明明是花圆月圆人团圆的好日子,为什么,为什么今天还要上课!” 潘垚不住的点头,义愤填膺的声援。 “就是就是,好没道理。” 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这元宵节都是没有法定假期的。 元宵节,它明明和中秋佳节一样,都是花好月圆的团圆日,凭什么就没有假期? 是灯笼不够美,还是汤圆比不上月饼好吃? 元宵,一年的日子里,头一个的十五月圆夜。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这正是春回大地的时候,这么重大的日子,怎么就能没有法定假期呢? 潘垚恨铁不成钢,这排面差了啊! 几人说说闹闹,揣着放学的心,奔赴在上学的路上。 在接近校门口时,瞅着学校那牵绳的铃铛,潘燕妮摸了摸自己乌黑茂密的发,没有了秃然的危机,她那颗粉粉的少女心,蠢蠢又动了。 冬风呼呼的吹过操场,卷着枯叶乱飞。 潘燕妮惆怅,“也不知道徐莳树在香江外头怎么样了?上学了没?习不习惯?他们过不过元宵节?” 潘垚也不清楚,“应该是过的吧。” 这时候香江还没有回归,不过,都是龙的传人,春节元宵节这种大节日,那是刻在血脉之中的,应该都是要过的吧。 …… 香江,徐家。 被潘燕妮和潘垚提到的徐莳树,这会儿正在徐家的别墅里。 他坐在沙发上,腰板得有些直,穿一身白色的羊毛衫,下头是浅咖色的裤子。 都说衣是人之威,钱是人的胆,短短十数日的时间,理了新发,穿着香江这边流行的款式,衣裳的材质再好一些,徐莳树和之前在白鹭湾相比,气质大不一样了。 陈玉梨越看,心里越是欢喜。 她凑近徐平,咬耳朵道。 “咱们来这香江,还真是来对喽!” “你看看咱们家树儿,穿这一身衣裳,这样一打扮,多好看啊。” “啧啧,仪态也好,气度也好,就像小白杨一样,说不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那都没人相信。” 徐平眉头一皱,“小声一点儿。” 公子哥儿,这词哪里能随便说的,大家都是同志,工农兄弟姐妹一家亲,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公子哥儿。 陈玉梨撇了撇嘴。 这有什么,现在他们又不是在白鹭湾,他们这是在香江,这地儿十来年前,娶小老婆还是合法的呢。 陈玉梨埋怨,“老爷子也真是的,既然可以娶小老婆,那时候也不把你奶奶接出来,要是没有被耽误,你也能当个公子哥儿,也不至于就长这模样。” 来了香江,过了个年,徐平一家还没有见过老祖宗徐衍。 据说老祖宗年纪大了,在太平山这边的别墅修养,轻易不见外人。 陈玉梨还好奇的多问了几句,这大过年的,一家团圆也不一块吃个便饭吗? 这话一出,她就被徐清的妈妈,也就很可能是她妯娌的翁玉萍给嗤笑了。 “真是乡巴佬,没见识,我们这儿过年也过,不过,没有大过,更热闹的是圣诞节。” …… 两人一个叫陈玉梨,一个叫翁玉萍,名字里同样带了玉,却一点也不合眼缘。 互相还看不顺眼! 一人觉得对方乡下来的,名分还不清不楚,说不定就是老祖宗流露在外头的私生种,如今大摇大摆的回来,就是和他们家争家产的。 另一个觉得自己家吃尽了苦头,同样是老祖宗的血脉,就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 香江,徐家别墅。 陈玉梨想到翁玉萍,还恨得牙痒痒。 “平哥,你瞅见她那眼神没有,瞧咱们就像瞧阴沟里的臭鼠……呸!就没这个道理,别的不说,咱们还是老祖宗亲自吩咐下去,特意请回来的呢!” “她一个做孙媳妇的,瞎嘚瑟什么也不知道,真是不知所谓。” 徐平听了这话,也跟着皱眉。 一开始,徐莳树在旁边的时候,徐平听了陈玉梨讲自己是沧海遗珠,还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这事儿有点丢脸,他们要真是沧海遗珠,那就是他徐平的爷爷或太爷爷被戴了绿帽子。 要讲,他们也只夫妻俩私底下讲。 偷偷地,开心地……像俩偷到糖罐的大老鼠。 不过现在,见到了香江这一处的富贵,徐平愈发的不介意了。 介意啥,他们本来就是老祖宗流落在外头的种。 太爷爷/爷爷被戴绿帽子,那是他们没用,这样富贵的人家,太奶奶/奶奶真是太有眼光了! 再看徐莳树,徐平眼里都有了嫉妒。 “树儿啊,还是你赶上了好时候,你爸爸我要是早些时候被认回来,就像你妈说的,我走出去,那打眼一看,也是富贵窝里出来的少爷!” 陈玉梨一拍徐平,“不害臊,多大年纪了,还少爷……咱们得是老爷!” 徐平美滋滋。 对对对,是老爷! 真是草率了。 …… 养移气,居移体。 要当真一早跟着来香江,富贵窝里浸润一段年月,他徐平半点不会比别人差。 就算模样生得差一些,衣裳一衬托,走出去那气质也大不一样! 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穿着龙袍还像穿大戏的。 徐平郁闷又气馁,看了陈玉梨一眼,心里叹了口郁气。 得,这是宫里穿了凤褂的大脚嬷嬷,丑,真是丑! 还没有认祖归宗,徐平先嫌弃上了糟糠之妻。 …… “老祖宗还没来吗?”徐平有些坐不住了,开口问一旁的佣人。 佣人穿着灰衣,神情皆有些木然,听到徐平的问话,一板一眼地回道。 “还没有,请徐先生耐心等待。” 徐平:…… 什么徐先生啊,该叫他一声少爷的! 没眼力见的,话都不会说! …… “老祖宗这里什么都好,就是静了点,冷清了一点……啧,靠着山,怎么连鸟儿好像都少了点。” 百无聊赖,徐平感慨。 旁边,徐莳树手里捧着一杯热茶。 他也没有喝,就这样看着茶汤氤氲。 听到冷清一词后,徐莳树朝周围看去,也觉得此处是颇为冷清。 徐家别墅背靠太平山,占地十来亩,湖泊,假山,酒窖,空中花园……应有尽有,就连这一处待客的客厅,处处也妆点得不平凡。 古风的屏风,多宝阁上摆着玉质或陶瓷的摆件,件件精美,样样富贵,墙上还挂了几幅山水画……处处显示着主人家不俗的品味。 徐莳树看着墙壁上的一副画出神了。 只见那副画上画着一个登天的云梯,云梯周围云雾缭绕,似有仙乐阵阵。 然而,仔细的看那些云,却又觉得云的形态有些诡谲,像一张张人脸,或麻木,或不甘,或疯狂……悲喜交杂。 它们的眼睛都看着登梯人的背影,殷殷期待,呈现拱卫姿态。 甚至在云梯的最后,云梯没了路,云雾聚拢而来,以脸做梯,让那一个手持白羽扇,道袍摆摆的道人一路往上。 徐莳树看愣了。 再一看,那云只是云,哪里还有什么人脸。 “【山风有度】。” 徐莳树看着那落款处的字,忍不住轻轻跟着念了出来。 莫名的,他觉得这四个字好生眼熟亲近,好像和他有了许久许久的牵绊。 …… “咯咯。”轮椅卷过地上光洁的大理石,相互碰击,发出石材清脆的脆响。 徐莳树回过头,就见徐家老祖宗徐衍坐在轮椅上,由一位灰衣的中年人推了进来。 中年人身后还跟着接他们来香江的徐清。 徐莳树有些意外。 这些日子,他听了自己爸爸妈妈说话,也见了徐清的爸爸妈妈,还有老祖宗的其他血脉。 知道他们这一支,很可能是徐家老祖宗遗留在白鹭湾的。 一开始,他们一家三口初来乍到,又是从白鹭湾那样的小地方来,哪里见过大世面。 衣着寒酸,言行举止局促。 妈妈爸爸嗓门还大了一些,总是有几个小辈嗤之以鼻,不相信自家老祖宗会在白鹭湾那旮旯地儿留下了血脉。 不过,在看到自己这张脸时,众人错愕的同时,有不甘愿,有思量……却不约而同的收敛了态度,眼里有忌惮,态度客气了下来。 无他,自己这张脸,像极了徐家老祖宗年轻时候的模样。 徐莳树看着徐衍,觉得当真像极了。 …… “好好,这便是树儿吧,长得真好了。” 徐衍看着徐莳树,眼里都是喜爱之情。 手挥了挥,推着轮椅的灰衣人里立马知意,将轮椅朝上座推去。 “老祖宗,小心些。”徐清不放心,见徐衍站起来,想要伸手去搀扶。 “没事,就这么两步路,我是老了,又不是废了,我自己能行。” 徐衍推开徐清伸来的手,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在上座的太师椅处落座,手一摆,灰衣中年人收了轮椅。 接着,有面容姣好的女子端着茶壶,给诸位泡茶。 这一处地儿很安静,只有茶汤斟泡的声音,清冽清脆,余音潺潺。 见到徐衍,就连徐平和陈玉梨都很是拘谨。 两人看着徐衍,本来想笑一笑,说几句吉祥话,寒暄寒暄,套套近乎。 对上徐衍那双眼睛,笑容顿时僵在唇边,缩了缩脖子,莫名地不敢多说话了。 瞧见这一幕,徐清感叹,他老祖宗这一身的气势,当真是不凡。 “孩子,过来我瞧瞧。”徐衍招呼徐莳树。 徐莳树还未起身,身边的徐平和陈玉梨先激动了,他们的呼吸都沉重两分,一左一右的伸手,杵了杵,小声道。 “去呀,老祖宗喊你呢。” 徐莳树走了过去。 徐衍拉过他的手,拍了拍,视线落在他那手上,一路往上看,最后落在他的面庞上。 虽然还年幼,却已有清俊之貌。 ……年轻啊,真好。 徐莳树皱了皱眉,有些别扭。 徐衍笑了笑,只当没有注意,“好孩子,看到你,就让我想到我年轻的时候……像,真是像我。” 说完,他哈哈一笑,爽朗又带着长居上位者的贵气。 …… 徐衍能将徐家生意在香江做大,除了祖上积累下来的财富,他本身也极有能力。 当他想好好笼络一个人时,说话做事,无一处不让人觉得熨帖,相处起来自然又让人如沐春风。 不过片刻时间,徐莳树便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徐衍又是一笑。 “来香江这几日,还习惯吗?”他亲切又和蔼的问道。 “还行。”徐莳树点头。 …… 一老一少交谈了一会儿,徐衍吩咐身边灰衣的中年人,让他给徐莳树一家准备一处宅子,名字落在徐平头上。 徐平和陈玉梨对视一眼,欢喜得牙不见眼。 虽然才来十几天,他们已经知道了,香江这一处,房子特别特别的贵! “还不谢谢老祖宗。” 徐平见徐衍喜欢自己家的莳树,搓了搓手,只恨不得替自家嘴笨的儿子多说几句。 “谢谢您。”徐莳树开口。 徐衍朝众人笑了笑,做了个请喝茶的动作。 “学校我已经让阿德准备了,过几天就让孩子去读书,我实在是喜欢树儿这孩子,周末的时候,让孩子来老宅这儿陪陪我,说说话儿,读读报纸,画些画……都成,宅子不要这么冷清才好。” 徐衍说到后头,叹了叹气,有老人迟暮的孤独。 “一定一定,我让平哥送树儿过来。” 陈玉梨耍了个小心眼,送徐莳树的时候,捎带上了丈夫徐平。 上阵父子兵嘛,在老祖宗这儿孝顺,莳树多一个老爸,也多一份助力。 她家平哥是面容生得普通了一些,比不得她家莳树,不过,这瞅着瞅着,她家平哥也不是没有优点…… 陈玉梨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想出,这徐平的优点到底是啥。 算了,这些不重要。 陈玉梨将杂思丢一边,殷殷地看着徐衍,一心想让徐平也混个眼熟。 旁边,伺候在徐衍身边的徐清嫉妒了。 他故作轻松的打趣道。 “老祖宗,哪里有这样的,瞧着树弟,你就把我搁了,我可不依。” 徐衍好脾气的拍了拍徐清的手,“你得帮老祖宗做好生意,现在多学学,让家业更上一层楼……以后也带带弟弟,都是一家人,莫要学那女子痴态,拈酸吃醋。” 旁边,徐平和陈玉梨欢喜得脸都涨红了。 生意耶,他说的是生意! 再看徐衍,徐平和陈玉梨心神激动,眼里的孺慕都要漫了出来。 亲祖宗哎! …… 54 第 54 章 听到生意一词,不单单徐…… 听到生意一词, 不单单徐平和陈玉梨激动,就连旁边的徐清,他也是一脸按耐不住欢喜的模样。 “老祖宗, 我一定努力, 不会让您失望的。” 徐清表忠心。 “好。”徐衍笑了笑, 长了褐斑的手拍了拍徐清, 和蔼又亲切模样,就像寻常人家的祖祖。 徐平一家三人倒是不觉, 在他们乡下地头, 祖祖见家里的儿孙,从来都是高兴的。 只有徐清察觉出来, 今儿的老祖宗格外地高兴。 几人又热热闹闹地说了些话, 一家人和乐融融。 毕竟是年纪大了,不一会儿,徐衍便面露疲态, 他身边的灰衣中年人, 也就是这处别墅的管家阿德, 他客气地将人请出了别墅。 “老祖宗累了,各位少爷请先回吧。” 临出大门时, 阿德恭敬地对徐莳树行了个礼, 笑着道。 “小少爷, 老祖宗很喜欢你, 周末时候,莫要忘了回来陪陪他老人家。” 一声小少爷,徐莳树耳朵尖都有些冒红。 他是小地方来的,这儿的富贵都看花了眼,眼下这位伯伯还叫他小少爷, 让他不自在又忐忑,就怕会像之前那样,突然又收回了对他们家的好。 “会的会的!”还不待徐莳树回话,旁边的陈玉梨像个掐着嗓子的老母鸡,她扑腾扑腾着翅膀,急里忙慌地将话应承了下来。 看了看徐莳树,陈玉梨有些恨铁不成钢。 “嗐,都怪我们没出息,孩子养在乡下地头,旮旯地儿,孩子的性子都养得小了些。” “不过现在好了,老祖宗一看就是大能人,以后树儿跟着他,能学的东西多着呢!” “过几天,我就让平哥将孩子送来。” 陈玉梨出言了,徐莳树原先想说话,这下又闭了口。 他人站在徐平身边,当着陈玉梨口中性子腼腆的小孩。 管家阿德微微颔首,“那就好。” 对着陈玉梨和徐平,他的态度又有点冷淡。 陈玉梨和徐平心里不好受了下,不过很快,陈玉梨又自己调节了过来。 这阿德管家可不是别的什么人,那是老祖宗身边的大红人! 回头看这别墅,只见大门都是雕花的黑铁门,里头有假山湖泊,白色的大宅子巍峨又阔气。 在陈玉梨眼里,以前皇帝老儿住的地方,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将这住处类比了皇宫,阿德管家便成了大内总管,陈玉梨和徐平类想着戏台上唱的,君王舅子公位,宰相家人七品官,自然对阿德多有敬畏了。 …… 徐平一家人离开,徐清一道。 再看徐莳树,徐清虽然还是清俊疏朗,友好爱笑的模样,眼里却有自己才知道的忌惮。 他看着徐莳树那一张脸,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果然,没有一位祖祖能够拒绝如此像自己的一位后辈,瞧着这样一张脸,定然是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 ……那曾经辉煌的,惊心动魄的,一去不复返的流金岁月。 倒不一定是对这脸的主人好,而是瞧着这张脸的份上。 “小树,还没开学呢,走走,二哥带你去尖沙咀逛逛,来了香江,你们还没有好好地走走吧。” 徐莳树:“好,多谢二哥了。” …… 黑色的大门在几人身后阖上,铁门沉重,推起来有些沉,远远看去,就像一头年迈的巨兽,缓缓地闭上了自己大张的嘴巴。 “嗬——”铁门阖上,闷闷的响。 太平山有飞鸟惊起,偶尔传来几声噪鹃鸟的声音,幽幽静静,山上的树枝被摇动,张牙舞爪,在地上投下枯瘦如爪的影子。 香江,徐家别墅。 徐衍站在一副画下,双手背负在身后,仰着头看墙上的字画。 要是徐莳树还在这里,定然会发现,徐衍看的画,正是他方才看的那一副。 只见缥缈无垠的天际,一位身穿道袍,手持白羽扇的道人,宽袍摆摆,步伐坚定地抬脚往上走。 “送走了?”徐衍没有回头,声音沉沉。 “回老爷的话,派司机送回去了。” 徐衍转头,就见徐常德眉头微微皱着,看着自己,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我主仆多年,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徐常德恭敬低头,“老爷,常言都说,不患寡而患不均,老爷您对莳树少爷另眼相待,我担心清少爷他们会心中不平,做下糊涂事。” “糊涂事?”徐衍哈哈一笑,笑得胸腔震动。 不过转眼间,他的脸一下就阴沉了下来,眼神锐利。 “他们要是有胆子动了那孩子,我就让他们明白,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徐衍对着子孙后代,照样放下狠话。 想着香江富商的后裔中,已有好几起兄弟阋墙,黑。道暗杀的戏码。 自古以来,从来都是红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 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尚且争得你死我活,更何况是徐莳树这样从外头带回来的。 徐衍想了片刻,到底不敢自大冒险,吩咐了徐常德,往徐莳树身边多放几个保镖,学校也是挑最好的。 “那徐平和陈玉梨呢?”徐常德问道。 徐常德态度寻常,直接称呼了徐平和陈玉梨的名字。 这段日子,因为徐莳树的容貌十分的像徐衍年轻时候,不夸张的说,那五官是一模一样的,就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 徐家上下人心浮动,猜测徐平这一支血脉,是徐老爷子在白鹭湾的沧海遗珠。 徐常德却知道,徐平和香江徐家,根本毫无血缘关系。 徐衍回头看了他一眼。 只一下,徐常德便像被巨兽盯住一样,身子发僵,有巨大的阴影从头上压来。 那是签了奴仆契,主人对奴仆绝对的压制。 徐常德垂下了脑袋,打了个颤抖。 “主人,是我话多了。” 天地尊亲师,不斩断亲缘,仙途何求。 他会像上千年时光中的每一次一样,以金银诱着徐平和陈玉梨,在主人正式归位后,不留这身体的父母亲缘。 每一回,徐常德都替徐衍以金银相许,回报父母生恩。 至于这乍然暴富的父母,他们会如何的纸醉金迷,醉生梦死,再沾上一些不该沾的……那就和他们没关系了。 徐衍没有动手,自然不会沾上孽。 这等小事,徐常德还要开口问,徐衍觉得受到了冒犯。 徐衍目光有些阴沉地看了徐常德一眼,声音沙哑。 “这次便恕你一回,下次要是再问这些蠢话,我便剥了你的皮。” “谢主人仁慈,小的记住了。”徐常德瑟缩了下,低声应下。 徐常德退到一边,别墅这一片有下人来来往往,或清洁卫生,或除草浇花,各个穿着灰衣,神情麻木,有如傀儡。 虽然有许多的人,这一处的别墅还是显得格外的安静。 徐衍转过头,视线重新落在墙壁上的那一副画上。 只见天梯周云氤氲的浮云渐渐成一张张人脸,人脸逐渐清晰。 凝神一看,这些脸赫然和徐莳树生得一样。 ……不,不一定是徐莳树。 只见他们生着同样的五官,只是发型不一样,有古时的发髻,清时的长辫…… 最后,道袍摆摆,手持白羽扇的道人侧了侧脸,清俊疏朗,剑眉凤目,鼻梁高挺。 只一个侧面,便能看出,这道人和云梯上的脸,分明是一般模样。 徐衍伸手抚上道人的眉眼,布满老人斑的手颤抖厉害,就连声音都有着伤痛之意。 “山风有度,山风有度……” “这一世的我,能得偿所愿,再修长生道吗?” “已经有许久许久,我未穿这一身道袍了。” 他浑浊的眼里有着怀念,依稀好像还能见到自己行走山风之间,如仙似神,天下乡民眼含热烈的崇拜,尊敬地唤一声有度道长的场景。 旁边,徐常德恭敬地低下了头,“这一次,定然不负主人期许。” 徐衍长长叹一口气,他转过头,摆了摆手,吩咐徐常德。 “照顾好徐莳树。” 徐常德躬身应下。 就算徐衍不多交代,他也会照顾好徐莳树。 那是因为他知道,徐莳树和徐衍本就是一魂。 十数年前,徐衍以一缕善魂,再佐以徐家多年行善积累的功德,投的人胎。 如今徐衍寿元将近,自然要将徐莳树接回。 徐家子的名誉,名正言顺,顺顺利利地接管香江的生意和富贵……这些,都需要一一筹谋。 …… 别墅很安静,徐衍转过头。 他又珍惜的摩挲了下道人踏天梯的画作,视线落在自己长了斑的手,眉头皱了皱。 不管看多少回,这样凡夫俗子的身体,都让他觉得厌恶。 下一刻,徐衍想起徐莳树那白皙的手,眼里漾过道愉悦的光。 再耐心地等等,那具身体还小。 慢慢地来,不急。 …… 芭蕉村。 虽然小娃娃都去学校读书了,大人们该上班的也去上班,不过,正月十五的元宵佳节,大家伙儿还是很重视的。 一大早,村子里便开始杀鸡宰鸭。 大公鸡尾巴留根鸡毛,鸡脚往肚子里塞,头向上,这样上供起来,才显得漂亮。 六里镇小学。 小江老师看着下头的小萝卜头,瞅着他们各个屁股下像藏了钉子一样,坐立不安,探头所脑的往窗户外头瞧,就像向往自由的小小笨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都盼着过元宵节呢。 “叮铃铃,叮铃铃。” 下课铃声响了,潘垚瞧到,小萝卜头松一口气,小江老师也松了口气。 小江老师叉着腰,环看了大家几眼,哼哼两声。 “好了,今儿元宵佳节,老师就不布置作业了,回家后,大家拎着小灯笼,热热闹闹地玩,下课!” “好耶!”一听没有作业,小皮猴将桌子拍得砰砰响。 潘垚收拾着书包,江宝珠瞅着后头拍桌子的几个男生,哼哼两声,嘴皮一撩,吐出两字,“幼稚!” 潘垚:…… 还好意思说别人,刚刚这丫头也拍了,还拍得特别响。 “潘垚,我听奶奶说了,今儿晚上,咱们隔壁的青石镇上有游娘奶,还请了人唱戏,可热闹了,你去看不?” 青石镇就在六里镇隔壁,骑自行车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不过,A市是水乡,水域通达,要是摇了小船,走水路去青石镇,倒是能省大半的时间。 “游娘奶?” “是啊,还有唱戏呢,你要是去的话,我请你吃画糖人,咱们吃一个大的。” 潘垚:“我还没给妈妈说呢,你自己先跟你奶奶去吧,要是碰到了,你再请我吃画糖人。” 江宝珠努了努嘴,有些不开心了。 潘垚好笑,“宝珠啊,你看,咱们要是约好了,到时一起玩就没有惊喜了,要是没约好,还能碰到,你说这叫做什么?” “叫做什么?”江宝珠好奇。 “叫做他乡遇故知,是人生四大喜事中的一个呢!” 江宝珠缠着潘垚,“还有其他喜呢?” 潘垚想了想,“久旱逢甘露,金板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怕江宝珠还听不懂,潘垚用了更通俗的语言。 “就是很久不下雨,突然下雨,考上大学了,结婚了。” “咦惹,土你不害臊,居然说结婚。”江宝珠抱着脸蛋害羞,手大力地推了潘垚一下。 冷不丁的,潘垚被推了个趔趄。 潘垚:…… 她怎么就不害臊了? 她就多余说这话! …… 潘垚回到家,潘金才刚刚放了鞭炮。 空气冷冷的,带着硫磺的烟气,潘垚闻了闻,觉得还怪好闻的。 快到饭点了,于大仙被潘垚拖了来。 一路上,老仙儿不住叨叨,“还要我过去干嘛,一会儿你给我拎饭就成。” 潘垚撇撇嘴,瞅着他嘴巴上咧着的笑,心里嘀咕他,这老仙儿又在口是心非了。 “今儿不一样,今儿是花好月圆人团圆的日子,要是我给你拎饭,你一个人在小庙里孤伶伶的,多可怜啊。” “就像村子里的大黄一样。” “嘿,你这臭丫头,又来埋汰我老仙儿。” 大黄是谁?那是村里的土狗! 潘垚和于大仙斗着嘴,小手牵大手,一道往前。 小姑娘在前,老仙儿在后,家家户户有炊烟袅袅腾空,经过几处院子,偶尔见大公鸡跳上篱笆墩,锥子嘴一张,嘹亮的声音响起,别有一番乡村宁静。 潘金热情:“哟,老仙儿来了,快来拿下筷子和汤匙。” 于大仙磨磨蹭蹭,“我今儿做客人呢。” “哪门子客人,快快,我手头正忙着呢。” 潘金使唤于大仙帮忙了几趟,一点都不见外,于大仙初初上人家家里过节,还是正月十五团圆的元宵节,本来有那么一点点别扭,这么一忙,只顾得上说潘金心黑,半点不记得这别扭了。 “来,吃了这汤圆,今年就和汤圆一样,年年圆满如意,月月事事顺心。” 周爱红一脸的笑意,拿大汤匙给大家舀了一碗的汤圆,到了潘垚的面前时,汤圆就舀了小几粒。 “汤圆糯米做的,晚上吃了不好克化,咱们盘盘多吃菜。” 潘垚瞅了一眼,圆圆的汤圆浮在汤水上。 汤汁煮了汤圆,便有些浓稠,也有些像米汤的清香,喝起来格外的清,咬下一口汤圆,里头浓郁的芝麻花生香气涌来,白糖化成糖液,甜津津的,吃起来一嘴的香。 “好吃!” “好吃也不能多吃。” 对着想让她再给潘垚两粒,毫无原则宠孩子的潘金,周爱红用力地瞪了瞪眼睛。 “好吧。”潘垚妥协,其他菜也是很好吃的。 …… 一轮圆月升上了天空,只见这天空泛着幽幽的蓝,能瞧见远处山峰起起伏伏的轮廓,薄云伴着清风微微飘动。 十五的月夜,月亮格外的圆,格外的大,就像触手可及一样。 潘垚坐在小庙的屋檐上,伸出手做了个托扶的动作,眯了一只眼睛,微微歪着头。 从她这里看去,月亮就像捧在自己手心一样。 玉镜府君忍不住一笑。 潘垚回过头,催促,“吃呀,特别好吃呢,妈妈还往里头搁了些桂花,好香的。” 潘垚说着,还有些遗憾,自己年纪小,肚子吃不了太多。 …… 潘垚托着腮,看玉镜府君吃汤圆,瞅着瞅着,她就有些入迷了。 这手生得真的好看啊,比大姑娘的都好看。皮肤白,手指头细又长,就连那一截一截的骨头,都比别人家的生得好看,让她想到了村子竹林里的竹子。 都说手漂亮的,人也丑不到哪里去。 府君什么样子呢?肯定不丑! 这会儿,这漂亮的手捏着汤匙,将这普普通通,一根两毛的红花汤匙都衬好看了。 潘垚托着下巴,像想了很多,其实又啥都没想,就盯着玉镜府君看了。 玉镜府君:…… 吃汤圆的手,它有点僵了。 哎,汤匙不动了……府君怎么不吃了? 潘垚意外的抬头,“府君?” 见小姑娘可算是移开视线了,玉镜府君偷偷松了口气。 下一刻,他手一挥,面前那碗汤圆凭空消失,云雷纹的宽袍扬起,盖住了双手。 “你不怕撑,可以多吃点。”潘垚热心肠的劝进食。 玉镜府君:…… 好一会儿,他才道,“甜言夺志,糖食坏齿,还是莫要吃太多了。” 潘垚敬佩,不愧是府君,就是吃食物精炁都这般克制,她真是望尘莫及。 玉镜府君被潘垚这星星眼儿瞧得不自在了。 他其实……还挺想再吃的,潘家这汤圆,着实是可口,馅甜而不腻,皮软糯又弹牙,吃起来唇齿留香,回味悠长。 就是被小姑娘一直瞅着手,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好意思的玉镜府君岔开话题。 “对了,你方才说要去哪里?” “去青石镇,那儿今夜有游娘奶,还有搭戏台看戏,府君一起去啊。” 游娘奶又叫游娘娘,是这一片供奉的顺天圣母陈靖姑,青石镇有临水宫,每年的正月十五都十分热闹,不单单是元宵佳节,更是游娘娘的大日子。 玉镜府君:“我就不去了,你去玩吧。” 潘垚本来还想磨着玉镜府君一道,视线一瞥,落在自己身下这小庙,话到嘴边,立马又顿住了。 是哦,是她草率了。 都是神,临水娘娘的香火这么旺,她家府君就住这在小破庙里,这几天香火是好了一点,不过,耳朵边都是大公鸡喔喔喔在叫,要不就是母鸡咯咯咯下蛋,瞅着都像住鸡寮了。 寒酸,太寒酸了! 这……府君和娘娘,应该也算同事了吧。 潘垚不确定地想。 这样拉着府君一道去青石镇看游娘娘,是有点像在府君伤心的心口撒盐巴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玩,我就不去了,府君,我还是在这儿陪你吧。” “难得热闹的日子,就和家里人一道去玩玩。”玉镜府君开口,声音缓缓,如山间流淌而下的清泉,让人听了耳朵都觉得舒坦。 潘垚想了想,还是想去青石镇耍耍,别的不说,宝珠说了,请她吃画糖人呢。 “那我去了啊。” “去吧。” 潘垚跳下屋檐,朝家的方向跑去,准备缠着爸爸妈妈,让他们带着一道去玩。 直到人跑远了,小庙屋檐上的白影垂了垂肩,好像松了口气。 只见雷云纹的袖子一挥,玉镜府君面前又出现了装着汤圆的白瓷碗和红花汤匙。 这肉汤圆他还没尝呢。 …… 潘垚不知道自己走后,玉镜府君又端出汤圆来吃了,回到家,她就问周爱红。 “妈妈,我爸呢?我们一起去青石镇里看游娘娘啊。” 冬日天暗得快,这时候也才七点多,游娘娘多是晚上开始,要绕着镇子村子走一圈,这会儿还没结束。 “宝珠说了,还有唱戏的。” 周爱红头一仰,示意潘垚看屋里,那儿,于大仙和潘金七扭八歪的,睡一处呢。 “今晚菜多,俩个都喝多了地瓜烧,这会儿都醉了。” 潘垚噔噔噔地跑进屋,站在床榻边,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两人。 哼,不让她喝橘子味儿的汽水,自己倒是喝了这样多的酒,驰名双标! 气归气,潘垚还是给这两人拔了鞋子,拖了被子盖身上,又拧了热毛巾擦了擦脸和手,都收拾妥了,这才自己出门玩去。 周爱红探出头,“早点回来啊。” 潘垚:“哎!” 家里俩个人都醉了,周爱红得留下来看着,前年时候,还听说隔壁镇有人喝酒喝多了,半夜呕了下,东西呛鼻子里,自己给自己呛死了。 自打听了这事,周爱红都不肯潘金多喝酒,今儿是元宵节,老仙儿也在,算是破例了。 …… 潘垚贴了甲马符,很快便到青石镇。 青石镇盛产青石,路上都铺着青石路,瞧过去比六里镇干净,这会儿,到处都是锣鼓声,还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空气里都是硫磺的味道。 潘垚提着一盏灯,里头搁的是蜡烛。 灯是潘金自己做的,用的是做龙舟剩下的废料,他常年做龙舟,别的形状也刻不好,索性就做了个龙形的灯。 蜡烛搁的是龙头嘴巴的位置,瞧过去就像巨龙口中衔珠,十分威风。 青石镇热闹极了,不单单有花灯,家家户户还燃了火堆,游娘娘的队伍很长,前头,娘娘的神像坐在轿子里,由几个壮实的汉子扛着轿子。 潘垚跟了一会儿,就去寻宝珠。 见到宝珠时,宝珠正跟在李燕芳身边,旁边,除了他们还有几人,都是六里镇一道来上香的。 来的人不算少,多是妇人和老太太带着家里的孩子。 “快快,一会儿香炉来了,小大仙也上柱香,娘娘灵着呢,特别慈母心肠,最是会保护小孩和妇人了。” 潘垚接过李燕芳递来的香,准备一会儿上香。 …… “你这傻丫头,刚刚人家祈花,那是结了婚的人家求孩子的,你一个大闺女,跟着凑什么热闹。” 潘垚看去,正好看到一个男子正在点自家闺女的脑袋,低声数落。 李燕芳好笑,“这就是富贵了,旁边那是富贵的闺女美娟,刚刚有几户还没生孩子的在轿前祈花,求娘娘送孩子,她一个大姑娘凑热闹,这会儿挨他爸骂了。” …… 55 第 55 章 人群中,何美娟绝对…… 人群中, 何美娟绝对是最靓丽的那一个。 只见她穿一身灰色的中长大风衣,腰间扎同色皮带,风衣两边是两排的黑色大纽扣, 下头穿黑色束脚裤子, 脚踩高跟鞋。 这一身打扮,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纪都不过时。 这会儿, 她化了妆, 唇红齿白, 眉眼间都是明媚艳丽的光彩。 听到何富贵训她, 她也不介意,笑嘻嘻模样。 “这有什么关系, 我都大姑娘了, 就是今年用不上,明年后年, 那也能用上嘛!” “爸,你瞧刚刚大家都在祈花没,多热闹啊, 可见这就是好东西, 有好东西在,咱不要白不要。” 何富贵气得要仰倒,指着何美娟,你你你了半天, 没有你出下文。 他眼睛瞪得老大, 鼻孔里大出气。 何富贵也四十好几了,李燕芳一瞅,怕他被气出了好歹,原先不怎么想搭理这父女间的官司, 见到这一幕,都上前劝了两句。 “好了好了,元宵节呢,就不和孩子生气了。” “娘娘心善,也不会和美娟这丫头计较,这花祈了也就祈了。” 何富贵顺了几口气,见周围人多,想着闺女也大了,总得给她脸面,不好再多训斥。 他搁下指着的手指头,恨恨道。 “你就会和我犟嘴,算了,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身子板直了,裤兜里票子也多,我是说不过你。” 何美娟从小就是个犟骨头,且心里有主意,说不要吉祥的名字,何富贵不同意,她能两天不吃饭,就闹着要改名儿。 到说亲时候也一样。 乡下地头说亲早,去年她满十八岁,又不爱读书,家里就给她寻了门亲事。 小伙子家在九龙镇,家里条件还不错。就是小伙子自己,那也是勤劳能干的。 虽然读书不成,不过,人家跟亲戚学了盖屋的活儿,现在大家经济好了,到处都在起房子,大行情一好,赚钱自然是少不了。 可是美娟呢,顺顺当当的路不走,听了小姐妹的话,要去外头闯世界…… 何富贵看自己身边的何美娟,瞅着她拿在手中拨来拨去的那朵塑料花,叹了老大一口气。 潘垚也看了看塑料花,这是石榴花的样式。 临水娘娘是救产保胎娘娘,最是怜惜妇人和孩子。 这祈花,便是在娘娘出宫时,拦下娘娘的轿子,向娘娘祈求花束,也是有求娘娘送子的意思。 不怪何富贵生气,何美娟还没有嫁人呢。 “不管他们俩父女了,咱们自己看游娘娘。”李燕芳手中拿着香,招呼潘垚。 潘垚回过头,朝路上看去。 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三柱清香,就连小孩子也不例外。 大家伙儿都在翘首等待娘娘的轿子。 只听鞭炮和锣鼓的声音近了,游行的队伍也近了,游行的人打着灯笼和手电筒,队伍还是亮堂的。 走在前头的是燃炮的,接着是举着【回避】【肃静】等木牌的人,再往后才是轿子和香炉。 “快快,咱们该上香了。” 好几人上前进香。 李燕芳个子高,瞧见人多,怕潘垚和江宝珠被挤了,回头摔倒了可不得了。 她叮嘱两人站着别乱跑,接过她们手上的香,就往香炉那处挤去。 片刻后,李燕芳挤了回来。 …… 上了香,表了心意,人群或跟着游街队伍往前,或是散开,潘垚朝李燕芳说了一声,就提着灯笼,拉着江宝珠耍去了。 “潘垚,你这灯笼真好看。”江宝珠看着潘垚手中提着的灯笼,面上有艳羡之意。 潘垚抬了抬手中的灯,不无得意,“好看吧,巨龙衔珠,我爸给我做的。” “好看!”江宝珠附和。 确实是好看,潘三金做龙舟的,龙头刻了百八十个都不止,这龙灯被他刻得威风凛凛,还给它上了色彩,更添威严。 江宝珠没有食言,往口袋中一摸,捏着一张五角钱,在潘垚面前挥了挥,得意洋洋道。 “过了个年,我兜里都有钱了,走吧,咱们找画糖人的老伯去,我请你吃一个大的。” 潘垚瞧江宝珠那神气劲儿,乐得不行。 “那就多谢宝珠了。” 两个小姑娘手拉着手,朝搭戏台的地方跑去。 戏台上正咿咿呀呀的唱着戏,伶人涂着厚厚的颜料,还有二胡铙钹快板等声音。 唱到精彩处,下头一片的叫好。 不过,小孩子都不喜欢听戏,各个躲在外头玩,寻他们自己的热闹。 各式各样的画糖人,稻草垛上插成一串串的糖葫芦,砰砰响的炸炒米……空气里都是香喷喷又甜滋滋的滋味。 糖人摊子前,江宝珠豪迈地掏出兜里所有的家当,一张簇新的五角钱,大声道。 “伯伯,给我来俩!” “哟,真是瞧不出来,小丫头还是个富的啊。” 卖糖人的老伯瞧了一眼五角钱,知道小丫头心思,乐呵呵的捧了两句。 顿时,江宝珠乐得找不着东南西北。 潘垚捏了捏江宝珠的手心,笑眯眯道,“一会儿,我也请你吃冰糖葫芦。” 不远处,扛着冰糖葫芦草垛子的老太正摇着竹筒,里头装了竹条子,摇起来“沙沙沙”地响。 她张嘴便喊道,“糖葫芦,卖糖葫芦嘞。” 江宝珠瞅了瞅那裹着麦芽糖,红彤彤又诱人的糖葫芦,直咽口水。 还没吃,好像就有一股酸酸甜甜的滋味涌来。 …… 摊主瞧了眼潘垚手中的龙灯,二话不说,就画了个龙形的糖人。 糖液在板上凝固,最后竹签子一沾,铲子一铲,就是一根满是麦芽甜味儿的糖人。 “好喽,吃不完明儿再吃,天气冷,这糖搁得住!” “谢谢伯伯。”潘垚和江宝珠道了谢。 下一秒,两人就张大了嘴,朝糖人咬去,直把糖咬得“嘎嘣嘎嘣”脆响。 摊主老伯摇头,小娃娃牙口就是好。 …… 潘垚又看了娘娘回宫,热热闹闹的队伍往临水宫方向走去,回了宫,宫门大关,大家伙一窝蜂地涌上,欢呼地摇着娘娘轿子。 江宝珠不解,依依不舍的将糖葫芦舔了又舔。 “潘垚,他们这是在干嘛啊。” 潘垚:“沾福气呢。” 听到能沾福气,江宝珠也想凑热闹,奈何个子太小,只得作罢,跟着潘垚一起在二楼往下看。 …… 热闹过去,大家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搭着伴往家方向走去。 北风一阵一阵吹来,空气里有硫磺的烟气,今儿月亮很圆很亮,照得青石镇的石板都好像流淌着清水一样,沁凉沁凉的。 就是不打灯笼,也能瞧得见道路。 各家院子前的火堆还有一点烟气,在寒风中翻卷着火星子。 李艳芳几人摇了船来,江宝珠舍不得潘垚,潘垚想了想,索性就陪着她一道坐船了。 流水哗啦啦地响,机器轰鸣声很大,寒风吹得人缩着脖子夹着腿,一双手也缩在袖筒里,躬着背,好像这样就能抗住冻骨的寒风。 “让你瞎臭美,这下冷了吧。” 大风衣和小脚裤漂亮又时髦,不过不扛冻。 一行人里,何美娟冻得脸色发白。何富贵一边数落,一边拿自己带的军大衣袄子,往闺女身上披。 “穿上!” “爸,你还给我带衣裳了?”何美娟惊喜,“谢谢老爸。” “这时候知道爸爸好了?”何富贵板着脸,“走的时候,我喊你穿上大衣,你说这啥来着?土老帽!这衣裳哪里土老帽!家里有这样一件袄子,别提多有面子了!” “对了,你刚刚抢的那花呢?” “对哦,我那花呢?” 何美娟一通找,结果没找着,估计是刚才人多,拥挤的时候,挤掉了。 “算了算了,反正爸你也不喜欢我祈那花,丢了就丢了吧。” 何美娟手一插大衣兜里,不是太在意。 何富贵又被气了一通。 …… 船舱里是何美娟和何富贵说话的声音,潘垚和江宝珠一起,偷偷撩了挡风的青布,眯着眼睛外头看。 风透过缝隙往里头吹来,凉飕飕的。 李燕芳没法,解了脖子上的围巾,一半围在江宝珠脖子上,一半围在潘垚脖子上。 好在围巾够长,两人亲亲密密的凑一处,倒也不显得勒脖子。 突然,潘垚看着河中心,诧异的咦了一声。 “怎么了?”江宝珠连忙问。 “没什么,就是瞧见一条鱼跳到水面上了。”潘垚随口扯了理由。 “在哪呢,鱼大不大,我怎么没有瞧见鱼。” 耳朵旁边是江宝珠嘀嘀咕咕的声音,潘垚没有理会,只凝神看着江心的一幕。 只见朦朦胧胧中,靠东边方向的江面上有薄雾升腾,氤氲成缥缈之境。 在这薄雾里头,隐隐有两条船驶来。 船的样式有些老旧,大约一米半的宽度,四五米长,船里坐了好些个小娃娃,男娃娃留着冲天小辫子,女娃娃梳着两个小包包头。 一船是男娃娃多,里头两三个女孩子给大家分糕点糖果。 另一船女娃娃多,里头两三个男娃娃帮忙摇橹。 前头摇橹的是一个戴着斗笠,打扮利索的成年女子。 船影只一晃,又隐入了浓雾之中,叫人瞧不真切。 潘垚惊奇得不行,原来老仙儿说的,送子是一船一船的送来,男娃娃一船,女娃娃一船,果真是这样。 和江宝珠分别后,潘垚往芭蕉村方向走。 月光沁凉地落下,潘垚提着那盏龙形灯,也不用甲马符,只慢悠悠的往前走。 冬夜别有一番景致,路边的荒草落了白霜,月色下像是闪着莹光一样。 路是白的,树梢头是白的,就连屋顶好似都覆着一层白,偶尔能听到几声犬吠传来,让这一路不至于太过冷清。 走到一半时,潘垚听到一道哭泣的声音。 是小孩子的哭声,声音又尖又细。 “好了好了,不哭了,小六再去娘娘那儿,等明年时候,让娘娘再给你寻个好人家,成不成?” 女子温柔好听的声音响起。 “可是阿大,阿二他们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了,明明一般大,再等明年,我就得喊他们哥哥了。” 说着说着,小娃娃委屈又起,眼睛里蓄起大大的泪珠,嘴巴一扁,又要哭了起来。 潘垚凝神一看,只见前头氤氲着雾气,一大一小牵着手,大的那个,赫然就是自己在船上时看到的,那撑篙送两船娃娃的女子。 这会儿,她手边牵着个小娃娃,脚步慢慢。 小娃娃扎着冲天辫,那一身衣裳红艳艳的,就像石榴花一样,这会儿正伤心的抹眼泪呢。 似乎是注意到潘垚的目光,女子转过了身,潘垚没有避开目光,冲她笑了笑。 女子有些意外,“修行中人。” 她身边那叫小六的男童咬着手指头,也看了过来,只见他小小的个子,约莫两三岁模样,还是三头身,肚子鼓鼓,四肢像藕节,这样回头一瞅人,眼泪汪汪,可怜又可爱。 “是龙。”小六被潘垚手中的灯笼吸引住了目光,停了哭泣,指着潘垚手中的灯笼,稚气的开口。 潘垚见他喜欢,就将灯笼往小六身边凑了凑。 小六人小胆子大,瞧见巨龙嘴巴里的那团烛火,探出手就去抓。 “小心。”潘垚喊了一声,同时将灯笼往后藏了藏。 不过来不及了,这会儿,小家伙的手指头被火燎了下。 他愣了愣,随即呜哇一声,又大哭了起来。 女子轻轻拍了下他的手,声音还是温柔。 “叫你调皮,火怎么能碰。” 潘垚瞧到,女子指尖一点,小六指尖撩起的泡消了下去,只在食指上留了点淡淡的痕迹,不痛之后,小六也就不哭了,还冲潘垚腼腆地笑了笑。 潘垚就将灯笼又给他玩了玩 。 三人又走了一段路,女子抱着小六,冲潘垚微微颔首,身影一淡,步入虚空,不见了踪迹。 第二日,小庙里。 潘垚拿过炭炉边的烤橘子,翘着手指头给自己剥了一个,一边吃,一边和于大仙说起这事。 “她说自己姓李,是娘娘座下的弟子,昨儿祈花,送了三十六朵石榴花出去,她就载了三十六个孩子出宫门,有一朵是何美娟祈的,人家还没成亲呢,这不,娃娃就又给领回去了。” “……一路上一直哭呢,两船的人,就他被领回去了。” 于大仙:“胡来!还没成亲求什么子啊,真是胡来。” 潘垚点头,“我瞧那李夫人也没有生气,应该不要紧吧。” 于大仙想了想,道,“应该无妨,娘娘最是心善了。我听你说,那何美娟年纪也不大,去年刚满十八?” 潘垚点头。 于大仙:“那就更不要紧了。” 青石镇有临水宫,六里镇就在青石镇隔壁,虽然前些年破四旧,但这临水宫却被护得很好。 无他,据传,顺天圣母是救产佑童的娘娘,自古以来,妇人生孩子,那都是入鬼门关的。 就算现在有卫生院,生孩子这事还是很不容易。 孩子从小小的人平平安安地长大,更是里不容易。 六里镇和青石镇这一片,孩童未满十八岁,家里都有供奉娘娘神位,求娘娘保平安,护着孩子长大。 初一十五进香,元宵,中秋和除夕还要拜神。 何美娟在娘娘眼里,那也还是孩子,自然是不会计较。 左右无事,于大仙给潘垚讲了顺天圣母的故事。 顺天圣母名为陈靖姑,少时拜入闾山感天大帝许真君门下学法,生前造福于民,殁后得人间信仰,被奉为神灵。 于大仙叹了一声:“古时有一句话,叫做辞步隐岁寿。” “陈娘娘学成下山时,走了二十四步就回头和师父道别,许真君便知,这二十四岁那一年,是陈娘娘的劫难,就嘱咐她莫要用法,万万要保重自己。” “后来,陈娘娘二十四岁那年,有一处地方大旱,民不聊生,尸横遍野,人间惨状。” “娘娘心慈,为了祈雨,不顾自己怀了身孕的危险,也顾不得师父说的,二十四命里有劫这一事,脱胎藏胎,将胎儿藏好,便开始施法祈雨。” “就要成功的时候,那藏起的胎儿被长坑鬼害了。” 母子同身连心,更何况还是那未出世的胎儿。 胎儿被害,陈娘娘也就殁了。 “后来,她得许真君莲花化身,塑得金身,人间信仰,最后得道成仙……” 潘垚听得认真,感叹道,“应该多走几步的,不过也不要紧,当仙人也很好。” 于大仙一拍潘垚脑袋,“顽皮!” …… 时间过得很快,冬已过,春天在人们不知不觉的时候,悄悄地来了。 田野间有了嫩绿的草探出头,随风招摇,远远地看去,绿草就像一块大毯子一样。 农历二月十六这日,青龙、明堂、金匮、天德、玉堂、司命六辰值日,又叫做黄道吉日。 动土的日子,也就定在了这一日。 于大仙背着手,跟在潘垚里后头。 想着这是自己未来住的地儿,他分外的上心,这一上心,也就分外的啰嗦。 “土土啊,老话都说了,动土须避太岁,方可享福无忧,老仙儿我以后有没有福气享,就看你这第一把锄头,你可得瞅好瞅准喽。” 潘垚笑道,“师父,你就放心吧。” “你自己也说了,太师父给你看了面相,你是左仙库有美痣,食仓满满,老年有福的面相,不急不急。” 和老仙儿闲话了几句,潘垚便寻着动土最适当的位置。 她先依着于大仙教的口诀,算出了今年年煞在西方,利在东南方,末了,用望气术一看,果真如此。 “师父,年煞放在西,利在东南。” 于大仙一听,立马拎起铜锣,在西方方向,用力的敲了六下,破去这年煞。 一边敲,另一边,他不忘道。 “我算出来的也是这样。” 潘垚偷笑,“是是,师父是这个,厉害着呢。” 她竖了个大拇指过去。 除了煞,便要动土,潘垚拎着锄头,寻着这房子要盖的位置,找到中心的地方,锄头掘地,从中心开始,一路往东南方的大利方向掘去。 最后,潘垚掘了一条三十厘米深的小沟。 那边,周爱红和潘三金也一道帮忙,菜篮子打开,拿出供品祭拜地主。 五方五土龙神,前后地主财神。 甜点糕饼,发菜汤圆……前头红烛两根,清茶三杯,筷子一双。 周爱红年节时候都有摆地主,这事儿她都做惯了的,她一边化元宝,一边念叨,让土地公土地婆来享供奉,保佑动土平平安安。 …… 起房子的人经过九龙镇的孙永传介绍,于大仙请了陶一峰。 孙永传:“别看小锋那孩子年纪轻,手艺可真不错,认真又细心,做这一行,别的没有,心细踏实,它绝对是最重要的。” “而且啊,他价钱还公道!” 一听公道,于大仙就应了下来。 陶一峰来芭蕉村后,见着潘垚和于大仙,面上带着雇主和生意人的客气,早忘了自己和这俩人在船上有过一面之缘。 谈了价格,又说建房子时候,要包师傅早上和下午的点心,还有一顿午饭,一切都谈妥后,陶一峰这才在那儿画地量尺。 他将别在耳朵后头的笔摘下来,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算着要用的材料和砖头数目。 于大仙盯着陶一峰,皱了皱眉。 “我怎么觉得,这小伙子有点面熟。” 潘垚:“咱们见过呀,我还和你说过,他面相怪,是红线牵起又断,姻缘一直不成的光棍儿。” 于大仙恍然,“噢噢,船上喝汽水馋你的那一个!” “瞎说!我才不馋!”潘垚恼羞成怒,瞪了于大仙一眼。 那边,陶一峰算完,走过来问于大仙。 “老伯,你们是要用红砖还是青砖?屋顶还做瓦片的吗?” 这时候的房子,一般都是瓦片做屋顶。 想着以后都没人烧瓦,要是瓦片破损,换都不好换,潘垚和于大仙商量,直接用水泥浇顶,就是废些钢材,钱多花一些。 就是在青砖和红砖上,于大仙有些犹豫。 红砖一块三分钱,青砖五分钱,老仙儿瞅了瞅青砖,又瞅了瞅红砖,揪了揪发,左右为难。 改选哪个好呢。 红的喜气,青的大气。 “用青色的,回头砖与砖的缝隙里,咱们再刷黑缝,特别好看呢。” 陶一峰听了,在旁边赞同,道。 “阿妹说得对,左右大钱都花了,也不差这一点,青砖确实更大气一些。” “而且啊,青砖更贵两分,那是因为它更难烧,用的是水冷却,工序更多,也更耐用一些。” 于大仙:“成吧成吧,咱们就用青砖。” 陶一锋将那一页写了材料和用度的纸撕了下来,递了过去。 他一拍大脑,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开口问道。 “对了,你们这就是芭蕉村吧,我就说怎么有点耳熟。” “是这样的,本来前段时间就该来了,这不是太忙了嘛,抽不开身来。” “我听说你们这儿有个潘半仙,看事特别的准,大爷,您知道怎么找他吗?我想去拜访拜访。” 于大仙将潘垚往前一推,努努嘴,“喏,别拜访了,就在这了。” 陶一峰视线往下,瞅着于大仙旁边的小丫头,有些艰难的开口。 “潘……半仙。” 潘垚理直气也壮,“嗯!” …… 56 第 56 章(捉虫) 陶一锋:…… …… 陶一锋:…… 他上上下下, 左左右右地将潘垚打量了又打量,还是没有瞅出一丝半点的高人气质。 这就是一个小阿妹嘛,虽然长得还怪好俊俏的。 只见她穿一身小碎花的衣裳, 下头是绿裤子, 扎着两个小辫子,眉眼灵动,瞧过去土俏土俏的。 不过,高人风范在哪里, 那是半点没瞧到了。 顿时,陶一锋一阵狐疑。 他在火车上碰到的李婶子, 还有雪桃妹子, 她们该不会骗人吧。 ……不不不, 不是她们骗人。 应该是她们被骗了! 陶一锋一想到江雪桃,心口不受控制地跳快了些。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下一刻,陶一锋朝脑门处一拍, 将浮掠的杂思拍掉。 他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将江雪桃想做是骗人的骗子。 潘垚瞧着他那红鸾宫动, 那副傻兮兮又不值钱的模样, 摇了摇头。 瞧在江雪桃的面上, 潘垚好心解惑, 道。 “你回回说不成亲,那是命理中带了驳婚煞。” “不过,这也不要紧,你的正缘已经出现, 她命带天喜桃花,正好压你驳婚煞的运,只等时机成熟, 你们就能喜结连理了。” “以前那八回说不成的亲事,就当做是好事多磨吧。” 陶一峰眼睛都瞪大了。 这小丫头,她怎么知道自己要问的是姻缘?还回回说不成亲? “驳婚煞?”听到这话,一旁的于大仙有些意外了。 这驳婚煞是命理的神煞之一,他有些意外,潘垚还未问生辰八字,就能瞧出这陶一锋是命理中带了驳婚煞,这望气术果真不凡。 潘垚小声,“府君告诉我的。” 于大仙点头,“既然是命理的神煞,我们给他算一算。” 转过头,于大仙就朝陶一锋开口道。 “小伙子,你把生辰八字说一下。” 怕陶一峰不懂,他说得更通俗简单。 “就是你出生的年份、月份、日子和时辰。” 陶一峰有些懵,还是将自己出生的年月和时辰说了说。 于大仙掐指算了算,不住地点头。 “不错不错,你这年份是大木林,纳音是木命人,木土二三四上加,金五六七孤寡煞……从生辰八字上看,小伙子你确实是犯了驳婚煞。” 于大仙又给潘垚说了驳婚煞的口诀,顺道和潘垚说了说《三命汇通论》,还给潘垚说了何为纳音。 潘垚听得认真,东西有些复杂晦涩,不说别的,就是纳音一词,老仙儿便说了好一会儿。 “古乐有十二乐律,分别为黄钟,太簇,姑洗……应钟。” “每一种乐律中,又有宫商角徵羽五种音调,如此便有六十音……六十音和六十甲子作配,金木水火土旋转为宫,这便是纳音。” 于大仙说了好一会儿,潘垚旋了身边带的水壶,递了过去。 于大仙喝了两口,润了润喉,想了想,拿几个生辰八字考了考潘垚,见她答得分毫不差,顿时满意极了,直道不错不错。 陶一峰:…… 不是,大家不是在说他的驳婚煞吗?然后呢?驳婚煞的后文呢?他要如何化解? 虽然被退了八回亲,陶一锋是有些心灰意冷,只想着现在先赚钱,但他没想一辈子打光棍啊! 陶一峰正想开口说话,想起了潘垚说的天喜桃花,顿时顿住了。 天喜桃花压得住驳婚煞,那这天喜桃花是谁? 他这样想着,也就这样问了。 潘垚看着他红鸾宫动,笑道。 “放心,一定是你喜欢的人!” …… 见潘垚不再多说,陶一峰想了想,也就不再追问了。 只要不会真成老光棍儿就成! 接下来几日,芭蕉村这一处很是热闹,拖拉机突突突的响着,像铁甲的大怪兽,运来一车又一车的沙子,青砖,水泥等物。 陶一锋做泥瓦这一行,认识的人多,他还出面帮忙找了一家质量好,价格又公道的砖厂。 一开始,他见潘垚年纪小又稚气,想着,这小姑娘怎么会是什么潘半仙? 他心中有怀疑。 不过,在芭蕉村子做活做上半日后,陶一锋心里的疑虑就打消了。 无他,村子里找潘垚说话的人太多了,而且各个语气都客气,一点也不像对待小孩子。 别的不说,芭蕉村的那个村长陈头头,陶一峰就见他客气的喊过潘垚小大仙。 还拎了一篮子的鸡蛋,笑眯眯的要送给潘垚,说是六畜平安符特别的好使,家里的母鸡下蛋特勤快,而且下的蛋也大,这样的蛋拿到镇上和城里的市场,很是好卖! 陶一锋不信也信了。 …… 房子盖得挺快的,前些天打了地基,这几天便准备砌砖。 陶一峰带了两个小工,一个在旁边筛沙和水泥,一个给陶一峰抛砖。 春日的日头不晒,周爱红煮了粉干,熬了凉茶,要送去新房子那一处。 说好了一日包两顿点心,一餐午饭,老仙儿笨手笨脚,自己都还是跟着潘家一道儿吃,这活,周爱红就都揽了下来。 潘垚在灶间帮忙往篮子里装碗筷,又去将扁担翻出。 这时候,大家的心眼实在,说了包午餐点心,那点心午餐绝对没有含糊的。 周爱红宰了只鸭,用鸭肉熬汤煮的粉干。 粉干里头有鸭肉和蘑菇的香气,再放上些芹菜,又鲜又香。 周爱红用扁担担起起铁桶,前头是粉干点心,后头是凉茶。 潘垚跟在一旁,手中拎的篮子里装着的是碗筷。 “走吧,送完点心,咱们也回来吃。” 潘垚摇头:“我要搁着傍晚时候再吃。” 周爱红:“怎么了?怕不够吗?” “没事,妈有多煮了,你吃你的,下午时候咱们吃新鲜的。” 潘垚嘿嘿笑了声,有些腼腆。 “那倒不是,我就是喜欢吃热过一趟的粉干。” 热过的粉干碎成一小段一小段,汤汁变成浓稠模样,到时再搁上一些香醋,那滋味别提多好吃了! 潘垚想了想,馋得口齿生津。 周爱红笑得不行,“你爸爸也喜欢这么吃。” 说着话,两人便到了起新房的那一处。 老仙儿起的这一处房子离庙并不是太远,也就百多米的距离,还能瞧到那丰茂如华盖的大榕树。 这处地,它是村里划分的宅基地,没有特意寻的好风水。 不过,潘垚和于大仙都瞧过了,在这一处建房子,前头正好有一条河流淌过。 两人定了朝向,让河流落在明堂朱雀位,这样一来,山主贵,水主富,回头老仙儿住在里头,定然是老年有福,食仓满满的好福气。 “吃点心喽!”周爱红笑着吆喝了一声,招呼陶一锋几人。 “真子,小宝哥,去洗个手,吃饭了。” 陶一锋拍了拍身上的浮土,招呼了另外两人,朝不远处的河边走去,蹲身洗手。 这时候的河水干净着呢,没有工厂朝下头排工业污水,也没有下水管通粪便到大江。 江水清冽,能洗衣洗菜,就连烧饭都是可以的。 很快,三人洗净手,走了回来。 都是做活的,左右身上都肮脏,三人也不讲究,拿了几块青砖叠在地上,一屁股就坐了下来。 “辛苦了,来,吃一些点心,休息一会儿再干。” 周爱红接过潘垚递来的碗,大勺子在铁桶里搅了搅,往搪瓷大碗里舀了八分满的粉干,里头混着鸭肉。 她一边将碗递了过去,一边笑道。 “只管吃,我特意多煮了,吃不饱咱们再添。” “多谢大姐了。”陶一峰接过,乐乐呵呵地道谢,又招呼自己带的两个徒弟不要拘谨,“吃吧,吃完了休息十五分钟。” “大姐煮的真香,您有心了。” 瞧着粉干里的鸭肉,陶一峰暗叹,这一家都实诚。 周爱红倒不觉得是多大的事,吃饱了,肚子里有油水了,那做活才有力气嘛。 陶一锋:“小宝哥,吃啊,香着呢。” 听陶一锋在招呼那叫小宝的,因为这名字,潘垚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这人虽然叫小宝,年纪却一点也不小。 只见他二十好几快三十模样,瘦黑瘦黑的,留了一头的板寸,眼角位置还有一道疤,这让他看过去有几分凶相。 陶一锋注意到潘垚的视线,都忍不住笑了。 “他真叫小宝,陶小宝,我们镇上的,现在跟着我做徒弟。” 旁边,陶小宝吃着粉干,将筷子扒拉得飞起,埋头苦吃。 末了,他瞥了陶一锋一眼,也不讲话,只眼睛盯着人,半晌后吐出三个字,“叫宝哥。” 叫什么小宝哥,喊一声宝哥就成! 陶一锋哈哈大笑,再一喊,还是叫小宝哥。 三个成年的男子,做的又是下力气的活儿,没一会儿,周爱红带来的一桶粉干便被吃空了。 …… 三人在榕树下头歇着,春日的太阳是不晒,不过晒上大半天,那也会晒伤人的。 潘垚帮着周爱红将脏碗收进铁桶里,留下茶水和干净的陶瓷小碗,准备拎回去洗。 墙已经砌高了,陶一峰站在高处,砖没有拉上去,每一次砖用完后,下头的陶小宝便丢一个上去,正正好落在陶一锋的手心。 潘垚瞧得颇为稀罕,绕着屋子走了两圈,还去瞅这砖砌得工整不工整。 不愧是孙永传特意推荐来的,陶一锋这手艺着实不错。 只见砌屋子的地方拉了墨斗线,砖块就依着线砌的,上下特别直,没有一丁半点的歪扭。 这活做的是花了心思的。 陶一锋在高处,瞧见潘垚看墨斗,还咧嘴笑了笑。 …… 日头一点点偏西,鸟儿扑棱着翅膀朝山林方向归去,倦鸟归巢,做活的人也回去了。 上船的人比较多,还有推着自行车的。 客船在水中微微晃荡。 耳朵边除了流水的声音,便是那脖子上套了绳子,身前挂一块板,上头都是零嘴的妇人在叫卖。 “瓜子嘞,香喷喷的瓜子。” “广澳梅,吃一颗酸酸甜甜,不会晕船的广澳梅。” “……” “小弟,要不要来瓶汽水儿。”妇人侧了侧身,露出腰侧的白布袋,里头是一瓶瓶的汽水。 透明的厚玻璃碰一碰,还叮叮叮的脆响。 这几天陶一锋经常坐船,有时会买些汽水什么的,船上卖零食的妇人都认得他了。 “成,给我三瓶汽水。”陶一锋笑道。 汽水到手,还不待妇人递过开瓶器,陶一锋对着座椅木头边缘一压,这瓶盖便开了。 陶小宝嫌弃,“回回喝汽水,咱们是真男人,又不是小娃娃,要喝也得喝百乐啤。” 陶小宝说着嫌弃的话,不忘怂恿卖零嘴的妇人,“大姐,下回进一些啤酒来卖,别人是不知道,我们肯定是会买的。” 做活回去,喝点酒最是解乏了。 妇人笑了笑,嘴里应着好,心里却不以为意。 汽水便罢了,酒可不行,这出门在外,喝了酒磕磕碰碰了,回头找的是谁,还不是找她这卖酒的。 想要喝酒啊,还是在家里喝就成。 前年时候,九龙镇码头就有个赶船的,不知道是不是喝了点酒,瞧着船要开了,心里一急,赶着路便摔了,这一摔啊,就再没有睁开眼睛。 卖零嘴的妇人心中惋惜,嘴上自然不说这些扫兴的,只笑得爽利。 “成,下回进货的时候,我瞅瞅有没有酒,有的话就捎带上几瓶。” 陶一锋喝着汽水儿,突然想起来什么来,他一拍大腿,瞅着自己手中的汽水瓶,还是橘子味儿的汽水儿,笑着道。 “嘿,我见过那潘半仙!” “我就说那小孩怎么看着有点面熟!” 敢情,他和她还是在船上遥遥碰过杯的交情啊。 陶一锋越想,越觉得可乐。 “谁?”陶小宝问。 “就这次于东家那小徒弟,和大嫂子拎粉干来给我们吃的小姑娘。” 陶一锋想着那大冷的天儿,还和自己一样喝着汽水的潘垚。 天冷都要喝,可见是个爱喝汽水的。 他准备明儿上工了,给潘垚也带一份。 “哈哈。”放工了,陶小宝和真子浑身轻松,听到这话,都笑了几声。 “你还真的相信这小姑娘是半仙啊,这都是迷信,我瞅着她那师傅,也就是那老仙儿,倒是有几分神通的模样,主要是够老!” 真子点头。 “别的不说,那眼睛是有点像那相面看卦的先生,城里的桥洞下待着的大爷就这模样,要是再加一个黑色的虫合.虫莫镜,那就更有那味儿了。” 真子说着,还有些替老仙儿遗憾,遗憾他没有那虫合.虫莫镜。 陶一锋一拍两人脑门,“别胡说!” 想了想,怕这两人口无遮拦,不知道什么时候冲着人,得罪了人家。 陶一峰将自己从孙传永那儿听来的事说了说,最后道。 “孙哥说了,要不是嫂子剪了个小蛇生肖给人家,小姑娘喜欢,又买了个金牛剪纸送他们,大年三十晚上,他们一家都得被屋子压塌喽,有没有命还另外说!” 陶小宝和真子俩听了,眼睛瞪得老大。 “真,真的啊!” “唬你们做什么!”陶一锋说完,又有些喜滋滋了。 “小半仙说了,我命理中有驳婚煞,这才回回结不成亲,不过没关系,我以后喜欢的那一个姑娘,她命中带天喜桃花,你们知道什么是天喜桃花吗?” 陶小宝和真子摇头。 他们怎么可能懂,别管是陶小宝还是真子,俩都是光棍,陶小宝年纪大一些,因为以前的一些原因,成亲是老大难。 真子十七八年纪,玩心还重,不想着讨媳妇的事。 他们只听过命犯桃花,不过,桃花好像都是不好的东西。 真子弱弱地泼冷水,“一锋哥,桃花,不是什么好的……” “胡说什么呢!”陶一锋又拍两人脑袋,脸一板,“小半仙说了,天喜桃花是天佑之喜,只一喜便能破三煞,特别的吉祥!” “一锋哥,那你有喜欢的人了吗?”真子好奇地问。 听到真子这句话,陶一峰脑海里一下便浮起了江雪桃那张脸。 如远山的眉,眉峰间微微蹙起,好像带着化不开的愁绪,就连那一双眼睛都笼着淡淡的忧伤。 陶小宝和真子起哄,“噢噢噢,咱们一锋/一锋哥芳心安暗许了……是哪家姑娘啊。” “去去去,别胡说八道。”陶一锋心里唬了下,连忙故作无事。 他将两个人的大脑袋推远了些,还不忘在上头弹一个脑崩。 “现在急这做什么!” “现在啊,咱们最重要的事是好好盖房子,好好赚钱,回头赚多了钱,孝顺家里老爹老妈,讨了媳妇,媳妇也不会跟着咱们苦哈哈的受苦。” “怎么,别人家有漂亮衣裳穿,有金镯子玉镯子戴,咱们媳妇就该没有吗?没这个道理的!” 说起未来,陶一锋干劲儿十足。 “现在盖房子的人越来越多了,这次,我去G市,瞧见他们那儿都拉了工程队,干得是热火朝天。” “过段日子,咱们也拉个队伍,保准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陶小宝和真子一听,对视一眼,心里也火热火热的。 …… 今儿大家伙儿忙得迟了些,坐的是最后一班船,船到九龙镇的时候,天色将暗未暗,正是黄昏时候。 远远地,能瞧到码头边种了好些的树。 春日了,冬日干枯的枝条抽出了嫩芽,清风缓缓吹来,撩动江浪滔滔,河边的树枝也跟着晃动。 太阳落山,黑夜第一道黑笼来。 陆陆续续的乘客上了岸,陶一锋三人落在后头。 他们今儿忙累了,索性也不和其他船客挤,坐在船舱的木条凳上等了一会儿,见没什么人了,这才起身,去推甲板上的自行车。 他们三人共骑了两辆自行车,真子坐在陶小宝后头,陶一锋的车后座搁了些工具。 才一上岸,一阵冷风就吹了过来,真子缩了缩脖子。 “今儿晚上还怪凉的。” 陶小宝脚蹬着自行车,这码头是上坡路,石头铺的路,石头还有棱角,骑起车来,更是费劲儿了。 陶小宝越蹬越恼,别过头赶真子。 “没点儿眼力见的,没瞧见这是上坡路么,快下来,累死哥哥我了。” 真子不情愿,“今儿我累了,不想走。” 陶小宝气得仰倒,“你累我不累啊。” 两人斗着嘴,陶小宝额头有一道疤,瞪人时候,眉头一皱,便显得有些凶悍,再加上他那板寸头,真子更不敢造次了。 “成吧成吧,我自己走几步。”真子灰溜溜地跳下了车,朝陶小宝喊道,“小宝哥,你在坡上等我,别自己走了啊。” 陶小宝斜眼看他一眼,真子立马挂上谄笑,改了口,唤上一声宝哥。 陶小宝满意,正要笑,就见骑在右前方的陶一锋停了车,面上有些惊疑不定。 这是怎么了…… 陶小宝正想开口,突然,一股凉气从脚底漫上,直钻后脑门,凉飕飕又阴森。 他身上不可控制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像被蛇爬过脚背一般,就连空气都好似一瞬间粘稠了。 陶小宝和陶一锋都僵在原处,看着码头这一处起了迷雾,天光愈发的黯淡。 “船老板,等等,等等我……这儿还有人要赶船,等等我啊。” 一道又着急又气喘吁吁的声音穿透迷雾,朝三人的耳朵边奔来。 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脚步很沉重,他很累了,心口还扑通扑通地跳得飞快,脸也有了潮红之色,可是,为了赶船,他还得拔着沉甸甸的脚,拖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的奔跑而来。 呼呼,呼呼,呼呼……这是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 接着,只听“噗通”一声,跑起来的那人被脚下凸起的石头一绊,整个人往前跌去。 就这么滚了两下,头砸在了边缘的一块石头上,仰着头,面朝上,眼睛都未阖上,淌着血没了鼻息。 男人摔的位置,正好是真子身边的位置。 真子懵了懵,脑袋一片空白,结结巴巴地喊人,“哥,哥,有人摔,摔了。” 他以为自己喊得大声,其实惊吓之下,那声音却细如蚊蚋,只自己能听得到。 真子心里慌极了,拔腿就跑上去,去拉陶小宝和陶一锋的衣服。 “一锋哥,小宝哥,快快,有人跌下去了,流了好多的血,快去喊人,咱们将人送卫生院吧。” 那边,陶一峰和陶小宝两人脸色煞白,冷汗一阵阵的出。 “一锋哥,小宝哥?”真子着急又不解。 “嘘,真子不要大声说话。”陶一锋一把抓住真子的手,示意真子自己看。 周围起了雾,他们能瞧得到前头的路,却好像雾蒙蒙的,隔了层什么,瞧不真切,和他们同一船下来的人,他们走在前头,声音像是隔了很远很远,就连身影都影影幢幢,就像两个世界一样。 陶一锋脸色难看,“鬼打墙,我们走不出去。” 真子一惊。 似是应和着陶一锋的话,这一处又有阴风阵阵吹来,朦朦胧胧中,又有男子焦急的声音传来,气喘吁吁。 “船老板,等等,等等我……这儿还有人要赶船,等等我啊。” 真子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朝这边奔跑而来。 他很瘦,大包小包的扛着,跑得急,嘴唇白,眼睛看着江面,也许是累了,神情看过去有些恍神,眼里确实着急。 只见他一边慌慌张张地跑,一边大喘气。 看得出来,这人想要搁下东西摇手呼唤船家,不过身上的行囊太多,带了衣裳,带了铺盖,带了大米和酱菜……他犹豫了下,怕这么一耽搁,船儿开了起来,自己没拦住船,索性将东西一顶,继续朝前跑去。 那人从真子身边跑过,就像没瞧见真子一样。 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真子忍不住秉了呼吸,眼睛瞪得很大。 这张脸,自己刚刚见过……就是刚刚倒在血泊的那张。 果然,下一刻就听“噗通”一声响,有窸窸窣窣摩擦过的声音,那是人滚在码头的石头路上,衣服摩擦的声音。 紧着,又是一声闷哼。 真子回头,对上那未阖的眼,只见他嘴角喃喃的动了一下,好似还唤着船老板等等他。 一股寒意冒上,几人心头浮上同一个想法。 鬼打墙,这是鬼打墙啊。 …… 57 第 57 章 三人哪里见过这等阵…… 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顿时,个小伙子都青白着一张脸,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眼里有狐疑和犹豫。 觉得这一刻, 对方也又些吓人,脸白得像鬼, 不像是平时的他们,也不知道有没有被鬼附了身。 一时间门, 空气都好像凝滞,只听呼吸声急促。 “呼哧呼哧, 呼哧呼哧……” “船老板,等等,等等我……这儿还有人要赶船,等等我啊。” 又一声焦急的声音从雾中传来, 声音由远及近, 伴随气喘吁吁的声音,还有踢踢踏踏沉重的脚步声。 人转头去看。 果然, 原来倒在血泊中的人影又不见了,地上只有浮土, 没有鲜血, 看过去干净极了, 下一刻,就见扛着大包小包的男人又出现了, 急慌慌的往前奔去。 再次擦身而过时,真子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巴鼻子,眼睛瞪得老大, 里头布满了惊恐。 …… 好半天,在男子的死亡又一次重复时,真子哭丧着脸,扯了扯两人的袖子,几乎是以气音问陶一锋和陶小宝, “一锋哥,小宝哥,这下怎么办啊。” 陶小宝没有说话,只狠狠地咬着后牙槽。 不狠一些不成啊,要是放松一点,他的牙齿绝对打磕绊了! 旁边,陶一锋的手也捏紧了自行车的车把,头上冷汗直下。 向来爱笑爽朗的面上也没了其他表情。 怎么办? 他也想知道该怎么办啊! “别怕,咱们往前走,我听家里老人说过,每个人身上都把火,只要火不熄,那鬼就奈何不了我们……” “我和你们说啊,要是听到了什么动静,甭管是什么,咱们都不能回头,不能让这把火被熄了,听到没!” 陶一锋声音拔高,片刻后,他镇定了下心神,勉强稳住自己的声线,目光落在其他两个面上,神情严肃又认真。 “从现在开始,咱们都不能叫彼此的名字。” 乡下地头,总有那么一些奇怪的故事,像什么被鬼喊了名字,应了之后,便会被鬼带走之类。 陶一锋人都是听过这些故事的。 真子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咳,哥,我知道了!” 显然,真子是真的憨,他差点又喊了陶一锋的名字。 旁边,陶小宝立刻想到刚刚这小子,一口一个一锋哥,一个小宝哥,当即脸色青了青。 “你个傻小子!”陶小宝给了他一个脑崩子。 末了,他和陶一锋对视一眼,两人皆是苦哈哈。 陶一锋乐观,庆幸这鬼就算知道了他们的名字,那也不知道他们姓陶,不怕不怕。 …… 人骑着自行车往前,真子坐在陶小宝后头的车后座上。 周围起了雾,明明是黄昏时候,太阳落山,天色才笼上一道黑,四周却晦涩黯淡得厉害。 前头的船客越走越远,身形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蹬自行车的陶一锋和陶小宝都有些着急,这眼瞅着前头的人越走越远了,他们还被困在这儿,怎么走也走不出去。 鬼打墙,当真是鬼打墙。 春日时分,陶一峰和陶小宝两人蹬的是满头是汗,后背湿漉漉沁着汗,一阵凉风吹来,凉飕飕又阴深。 “我们歇一下吧。”陶小宝开口。 他正想说什么,突然,整个人僵住了。 只听自行车急急地刹住,轮胎在石头地上滑过,地面上头有一层薄沙,瞬间门,车子有些滑胎,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声音。 “龇——” 陶一锋皱眉,压低了声音,“怎么了?” 陶小宝牙齿都在打颤,好半天才道。 “自行车,轻了。” “我的自行车轻了。” 陶一锋一惊。 陶小宝载着真子,真子年纪十七,虽然长得偏瘦一些,个头却不矮。 这样的人坐在自行车后头,蹬车是有些累的。 更何况,他们一直在码头这一片地方打转,这路,它多是上坡路。 按理来说,这自行车后座该是沉甸甸的,蹬起自行车来得使大劲儿。 不知什么时候,陶小宝觉得自己蹬起自行车来,一点也不费劲,轻轻松松的,车轮子就轱辘轱辘地朝前滚动了。 陶小宝想回头看。 陶一锋厉声,“不能回头!” 陶小宝僵了僵。 这一瞬间门,他想了很多,真子去哪里了?他是不是被鬼抓走了?那小子是不是哭丧着脸,在那儿呼着喊着,找他和陶一锋。 陶一锋脸上面皮跳了跳,他看着浓雾,眼神戒备。 “鬼都是狡猾的,它肯定是在引着咱们回头,大哥,儿还等着咱们救他,咱们千万别自己乱了阵脚。” 因为不能喊名字,陶一锋便将人按年龄排了序,陶小宝老大,真子老,他自己当那老二。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走远了一些,刚刚一直重复着男子赶船摔跤的事,这会儿也停歇了。 按理来说,不看那男子摔得血糊糊的一幕,阴森和瘆人应该减弱一些,然而不是这样,事实恰恰相反。 看着怎么走都走不出的码头,周围有迷雾茫茫,陶一锋和陶小宝心里像坠着沉甸甸的秤砣,更没底了。 就怕突然蹿出点什么,比如说,带着血的真子…… 这样一想,瞬间门,浓雾弥漫,又有脚步声从雾中传来…… …… 芭蕉村。 周爱红煮了一日的大锅饭,都惫懒了,准备今晚就吃鸭肉煮粉干。 白天留在瓮罐里的粉干热了热,大火舔邸锅底,大锅里的粉条“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很快,一股诱人的鲜香就传出。 长长的粉条碎成小段小段,潘垚拿小杌凳垫在脚下,站在灶台前,将自己早就切好的芹菜段往里头倒。 锅铲搅拌,末了拎了醋瓶子,潘垚嘀嘀咕咕。 “好香,再添点醋就能更香了。” “好啦好啦,妈妈来就好了。”周爱红笑着接过潘垚手中的醋瓶子和锅铲,催促道,“去瞧瞧你爸爸回来没。” “好嘞。”潘垚跳下小杌凳,朝院子外头跑去。 潘金还没有回来,潘垚搬了张小杌凳,坐在院子的枇杷树下等着。 春日到了,枇杷树上那小巧的白花凋谢去,不知什么时候,宽大叶子间门挂了果。 枇杷果小小的,还是青皮模样,一瞧就酸。 “叮铃铃,叮铃铃。”潘金自行车的铃声响起。 潘垚一下便回过了头,冲着潘金摇了摇手,喊道,“爸爸!” “哎!”潘金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柔软了。 枇杷树下,小姑娘坐着小杌凳,抬头看树上的枇杷果,那小模样怎么看怎么可爱。 “要吃果子吗?” “不吃,酸!”潘垚皱了皱鼻子。 潘金哈哈笑,“咱们不吃枇杷,爸爸明儿给你采桑葚,龙舟厂附近就有,爸爸明儿带回来。” “谢谢爸爸。”潘垚期待。 潘金揉了揉潘垚的脑袋,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 他将自行车停在堂屋,这时候的自行车有钢印,轻易是丢不了。 不过,一辆自行车可不便宜,潘金爱惜得很,空闲了便要拿着布对它擦擦洗洗。 春日夜里露重,他可舍不得将自己的自行车搁在院子外头。 …… 搪瓷大海碗装着满满一碗的粉干,端了上来,老鸭蘑菇的香气霸道,又带着粉面独有的香气,醋溜溜的酸香味一冲,潘金肚子的馋虫就起了。 他喜滋滋道,“这是搁了香醋吧,我就爱吃这一口。” “盘盘搁的。”周爱红嗔了一眼,“她呀,和你一样,新鲜的粉干还不爱吃,就爱吃这热过一趟的,还说搁了醋,酸香酸香的更好吃。” 要她来说,那还是新鲜的更好吃。 潘垚从大海碗里抬头,冲潘金笑了笑。 潘金护着潘垚,“盘盘说得对,就是这样的才好吃,我也爱吃这一口。” …… 一家人白天各忙各的,夜里睡的也早,就吃饭时候最是热闹。 周爱红问起了潘金,“今儿怎么回来迟了,厂里很忙吗?” 潘金,“忙倒是还好,就是今日,老方去看侄子侄女了,他手里的活儿,我就帮着做了些。” 听潘金提起老方去看侄子侄女,周爱红叹了口气。 “应该的,都不容易,咱们能搭把手,就搭把手。” 瞧见潘垚好奇的看来,周爱红想了想,解释道。 “就时常和你爸爸一道做活的方伯伯,他有个弟弟,做了九龙镇一户陈姓人家的上门女婿。” “前年时候,他托人找了个活儿,市里防汛办招人,他要去扛沙包。” “路上着急赶路,码头边的船要开了,他心里着急啊,怕迟了工作得丢了,就这样跑了起来……” “大包小包的,扛的东西又多,后来摔了一跤,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了。” 周爱红惋惜,“听说才二十七呢,留了一儿一女。” “小的那个今年也才岁,听你方伯伯说,那弟媳妇去年改嫁了,两个孩子就留给了爷爷奶奶,老人家年纪大了,就是想操心,也没那个心力,只有嫁人的姑姑还会管一管……” “你方伯伯不放心,就经常带了米面和钱过去看人。” 潘垚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上门的人,孙辈是依着阿妈当爸爸那样称呼,这姑姑,其实就是姨姨,爷爷奶奶,那也是女方家的父母。 “摔一下就死了?”潘垚瞪大了眼睛。 “是啊,也是寸,正好磕到头了。” “不过,我听你方伯伯说,就是没磕到头,他这弟弟这一摔也是悬。” “他跑得太急,东西又多,那会儿脸红得厉害,这一摔,那那口气就没喘上来,当场人就没了。” 潘垚听了也是一阵唏嘘。 年纪轻轻的便没了,确实让人惋惜。 还是家里的顶梁柱呢。 “方伯伯和那姑姑,他们人真好。”潘垚帮周爱红收拾着碗筷,还感叹道。 周爱红不以为意:“都这样,谁家都有困难的时候,家里人不帮,小孩就得饿死了,能帮一把是一把了。” 听着周爱红朴素的话,潘垚想着,大概,这便是血浓于水的兄弟姐妹情吧。 人真是复杂,穷苦的时候,反而能将心拧成一条绳,富贵了,反倒有了杂思。 …… 夜一点点深了,春寒料峭。 夜里时候,外头起了雾,犹如薄纱漂浮,落在树梢头,落在地上的小草上,落在窗户的玻璃片上……凝结成水。 潘垚撑着手坐了起来,元神莹莹有光。 她瞧了瞧床上是睡得又香又熟的身子,凑了过去,趴在床边瞅了瞅,还稀罕地捏了捏自己的小鼻头。 末了,潘垚偷偷一笑。 下一刻,她犹如一阵风,从窗户的缝隙中吹出,贴着青草呼呼而过。 潘垚玩了好一会儿,直把自己卷得满身泥土和青草的香气,抬手一看,还有露珠冰凉凉的感觉的,这才觉得痛快。 …… 小庙那处还氤氲着月华,不过不见府君的身影,潘垚也不介意,身形一卷,如清风一样往前。 芦苇荡的野鸭子,江里的大蚌,趴在石头上晒月亮的大龟……潘垚悄悄地掠过。 芦絮被卷起,落在江面上,流水哗哗,淌着芦絮,让其朝远方飘去。 大江下头,潘垚挑挑拣拣,捡了个最大的蚌壳捞起,夹在咯吱窝窝下,准备明儿熬汤喝。 她瞅了江面上漂浮的芦絮,瞧了一会儿,觉得颇为好玩,这会儿玩累了,索性也躺在了江面上。 只见她面庞朝上,四肢随意的摊着,那蚌壳被她顶在脑门的位置,耳朵边是水流的声音。 顺着流水,漫无边际的往前。 月华倾泻而下,随着《太上日月经》功法的炼化,天畔的星星眨眼,月华星光交缠落下,如星落,又似绚丽华美的绸缎。 潘垚微微阖目,感受这月华星光氤氲绛宫,化作点点灵力,芦苇江的水炁化作清冽之炁,一道朝潘垚的绛宫处涌去。 修行不知日月,潘垚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两个小时,也许仅仅是片刻。 突然,她感受到了一丝鬼炁。 潘垚不禁睁开了眼睛,有些意外。 “哪儿来的鬼炁?”她也不怕,困惑的抓了两把。 鬼炁乌黑,在潘垚手中就像头发丝。 薅了一把后,潘垚将它团成一团,捏在手心,下一刻,莹光拢过鬼炁,鬼炁如雾一般散去。 江面还有鬼炁荡来,潘垚起了好奇心。 她夜里出来玩,都没发现过这鬼炁。 难道,芦苇江里又有水鬼了? 想着会拿碗讨水的前水鬼陆雪琼,虽然水鬼的名头大凶,潘垚却不怕。 心随意动,犹如抽丝剥茧一样,潘垚抓着江中那道鬼炁,站了起来。 只见她踩着那蚌壳,犹如踩着冲浪板,快活又自在地喊了一声。 “出发喽!” 下一刻,灵炁化风,推着潘垚脚下的大蚌壳,在潘垚自娱自乐哇哇哇的大叫声中,撩起波浪滔滔,一路朝九龙镇的码头奔去。 …… 九龙镇码头。 陶一锋和陶小宝都累了,是的,他们从傍晚被困到了这个时间门,还没有走出这鬼打墙。 陶一峰抬手看了看手表,疲惫又沮丧。 “都快十一点了。” 陶小宝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肚子,眉眼耷拉。 他都饿了。 “还好这次的东家大姐厚道,下午的点心吃得又饱又满足,要是真有个什么不妥,咱们勉勉强强的,也算是做个饱死鬼了。” 陶小宝苦哈哈地开口。 “呸呸呸!”陶一锋不相信,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折在这里?还是撞鬼这荒谬的理由。 他就不相信!就不认命。 “也不知道真子怎么样了?”陶小宝提了真子,下一刻,他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眼睛惊疑地看向四周。 傍晚时候,也不知道是陶一锋还是陶小宝,亦或者是两人都有,他们担心真子这个弟弟,想着他会不会受了伤,念头才刚落下,迷雾中就走出了真子的身影。 只见他满头的血,脸白的吓人,步子沉重,浑脱脱就是那跌地摔得满头血男人的模样。 后来,两人发现,只要自己瞎想,迷雾中就会走出自己想的幻影。 可能是真子,也可能是陶小宝,还可能是陶一锋…… 这下,虽然还不知道真子落在了哪里,陶小宝和陶一锋两人再不敢惦记了。 肚子饿,就想些好吃的吧,好吃的东西它不吓人。 …… 大单杠的自行车立着,陶一锋和陶小宝背靠着背,让自行车为他们挡一点夜风,聊胜于无了。 陶一锋想到了什么事,突然懊恼道。 “要是芭蕉村那小大仙在就好了。” “前两日时候,那于大仙还问我要不要去庙里求一道符,说来都来芭蕉村了,就去庙里求一道。” “我想着庙里的符多是什么六畜平安符,就没要。” 说到这里,陶一锋扼腕叹息,只想狠狠拍自己两下。 他应该要的! 家里没有养畜生怎么就不需要了? 要知道,前几年吃大锅饭,农忙的时候,大家都将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牲口使,他,他……他们就是牲口! 六畜平安符,适合着呢! 陶小宝摆了摆手,折腾得没力气说话了。 手电筒发着微黄的光,好似能穿透黑暗和浓雾,给两人些许慰藉。 …… 另一边,真子吓得都要破胆了。 好几个小时了,就他一个人好几个小时了。 陶小宝和陶一锋两人都不见了踪迹,身边回回有动静,那是踢踏的脚步声,声音沉沉,好像很疲惫了,却还得拖着沉重的步子,一路往前奔去。 “船老板,等等,等等我……这儿还有人要赶船,等等我啊。” 着急的声音又响起,接着,是男人扛包的身影……最后,一声闷哼的砰声作结束。 真子一开始很害怕,后来瞧多了,再看这一幕都有些麻木了,更甚至,心底隐隐还有着同情。 这背着大米酱菜和衣裳铺盖,瞧着应该是出去做活吧。 黑暗中又有脚步声传来,真子神情恹恹。 算了,他还是先同情同情,遇鬼的自己吧。 下一刻,真子陡然抬起头来。 不对,这脚步声轻快,根本不是那摔着脑袋的男人! 真子抬头,就撞进潘垚瞧来的目光。 为了不吓着人,潘垚让自己的元神凝实,双脚落在地上,虽然还有些光亮,不过,瞅着就像个人了。 手往虚空中一探,龙形灯出现在潘垚的手中,她捏着灯炳,伸手拂过,龙嘴处一团光亮亮起,瞧着就像是巨龙衔珠。 “真子哥?” “怎么是你啊。” 略略想了想,潘垚便记起了陶一锋怎么叫那俩徒弟兼小工的,开口唤了真子一声。 真子还有些犹豫,止步不敢上前。 这是鬼变的吗?真是诡计多端! 旁边又在重复着男子摔倒死去的一幕,潘垚看了两眼,突然想起了晚上时候,周爱红说的,方伯伯那当上门女婿弟弟的事。 这是……方伯伯弟弟的鬼魂? …… 潘垚回过神,看着真子道。 “这是地缚灵,我先带你出去吧。” “你真是芭蕉村的潘半仙?”真子壮着胆子问道。 见潘垚点头,他继续道。 “不单单是我被困在了这里,就是我那师父师兄,他们也被困在这里,只是我们走散了。” 听到真子叫陶一锋和陶小宝师父和师兄,潘垚忍不住笑了下。 这真子哥,还挺机灵的嘛。 “走吧,我带你去找他们。”潘垚招呼。 …… 潘垚转过身,提着灯朝前方走去。 真子犹豫了两秒,还是咬了咬牙,抬脚跟上。 算了算了,一只鬼来,两只鬼来,也没多大的差别! 他已经束手无策了,童子尿都试过了,再不出去,不说夜里被冻死,他也要被自己臭死了。 …… “一锋哥,小宝哥。” 陶一锋和陶小宝心中一惊,两人同时转过头。 就见真子站在一个小姑娘身边,看着自己兴奋不已。 小姑娘穿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裁剪简单,却衬得她愈发眉目如画,此时打着一盏龙形灯笼,龙嘴处有一团光亮,光团暖暖,犹如日光。 不知道是不是灯的原因,他们觉得这小姑娘也在发光。 陶一锋瞪大了眼睛,“潘,潘半仙?” 潘垚理直气也壮,“恩!” 这熟悉的一幕,熟悉的姿态…… 这一次,陶一锋是不敢怀疑潘垚是不是半仙了。 不不,这不是半仙,这都是神仙了吧! 陶一锋和陶小宝连忙站了起来,就要和潘垚说傍晚遇鬼打墙这事。 潘垚听了后,若有所思道:“黄昏时候逢魔,你们运道差了点,入了缚地灵的鬼打墙。” 缚地灵,那是心中有遗憾,有执念,在死亡的地方,不断重复死前那一幕,横死的怨灵。 潘垚看了一眼那不知自己已死,扛着包,仍然不断着急赶船的男人,沉默片刻,回头对陶一锋人道。 “我先送你们出了这鬼打墙吧。” 潘垚正待拿出打鬼棒,视线一转,落在陶一锋车上的工具包上,眼睛瞪大了些,看着里头的墨斗,意外道。 “你们带着墨斗了啊。” 陶一锋不解,还是开口道,“这一只要拿回去添些墨。” “其实我不来,你用这也能走出去。”潘垚示意陶一锋,指着他工具包里的墨斗,道。 “靠墨斗?”陶一锋惊讶。 “是啊。”潘垚点头,“墨斗可辟百邪,自然能破这鬼打墙。” 潘垚说着话,接过陶一锋手中的墨斗。 人只见她手扬了扬,墨斗的线锥如箭矢一般射出,带动里头沾了墨汁的棉线一路往前,线轮咕噜噜的转,嗡嗡作响。 “好了,咱们顺着墨斗线的方向往前走,走九步就能走出这鬼打墙了。” 陶一锋人将信将疑,顺着墨斗线走了九步。 “一、二、……八、九,”才刚刚数完步子,下一刻,真子雀跃不已。 “走出来了,一锋哥,小宝哥,雾褪开了,咱们真的走出来了。” 说着说着,他都要哭出了声音。 遇鬼这事,真是太可怕了。 陶一锋摸着墨斗,稀罕不已。 “为什么呢?为什么跟着墨斗就能出来?” 潘垚解释,“墨斗,角尺,竹尺,这样东西是鲁班先师所传,可以说是他的化身,鲁班先师是十六神,七十二相之一,这墨斗自然能辟邪。” 甚至在流传的古籍里写了,墨斗一开始不单单是用来测量画线的工具,它具有神力,木匠只要将墨斗的棉线一弹,那结实的木头便能被劈开。 潘垚遗憾,“后来,鲁班先师的一个弟子偷懒,墨斗里的墨凝固了,他偷懒图省事,不去打水化开,反而屙了尿。” “这样一来,墨斗被污,也就没了开木这一神力。” 潘垚说着话,手朝前伸出,下一刻,悬浮在半空中的线锥一路往后,线轮转动,墨线重新落回墨仓之中。 “好了,你们早些回去吧。”潘垚赶人。 陶一锋看了看陶小宝和真子,觍着脸问潘垚,“我们还是有些怕,到家还有一段路呢,要不,小大仙,你去我们家坐坐?喝喝……喝喝汽水?” 他本来想说喝喝茶,想到小姑娘可能不喜欢喝茶,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喝汽水儿。 潘垚眼睛一亮,汽水耶! 要请她吃什么口味的?橘子味儿的?还是可乐味儿的? 上次她听燕妮姐说了,大白梨味儿的也很棒,喝起来沁甜沁甜,再带一点辣口的气泡儿。 可惜,这会儿她还得再忙一会儿呢。 “明儿再给我带吧,我还要送送他呢。”潘垚惋惜。 送谁? 陶一峰人诧异,顺着潘垚的目光,他们的视线看向虚空。 那儿,他们这下瞧不到的地方,犹有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扛着大米酱菜,铺盖衣裳……重复着赶船,摔死的年轻男子。 …… 58 第 58 章(捉虫) 天空泛着幽…… 天空泛着幽幽的蓝, 一轮峨眉月挂在天畔,清风徐来,月宫笼上些许薄云, 月色黯淡了几分。 都说春寒料峭,这春日的夜晚还是很冷的。 “阿嚏,阿嚏, 阿嚏!”一个没忍住,真子连打个喷嚏。 潘垚回过头, 正好对上真子的眼睛。 也许是后怕, 又或许是打了喷嚏的原因,他的眼睛水汪汪的,因为瘦, 衬得那双眼睛愈发的大了, 瞧过去可怜兮兮模样。 潘垚:……唔,有点像村子里的大黄。 想了想,潘垚指尖氤氲一道灵炁,朝人点了点。 “好了,有了这个, 你们就别怕了,要是再碰到什么不寻常的, 这道灵光能护着你们片刻, 我也能知道。” 陶一锋人的目光随着这道灵光而移动,看着它在潘垚指尖凭空出现,犹如夏日的流萤, 朝他们飞来。 真子还瞪大了眼睛,忍不住伸手去接。 下一刻,莹光没入身体, 不见踪迹。 与此同时,他们的疲惫和惊惧也褪了下去,神清气爽,心情平静,整个人由内而外的舒坦,暖呼呼的,就像冬日里,搁了张躺椅在院子里,舒舒服服地晒了太阳。 真子惊奇,“真是神了!我这下觉得,就是再来一次鬼打墙,我都不带怕的!” “胡说什么!”陶一锋给了他一个脑崩,随即朝地上吐了口口水,“呸呸呸,小儿无忌,小儿无忌。” 真子傻笑。 是哦,这鬼打墙还在他们旁边呢。 可不敢胡说,要是又成真了,他们还得遭一趟罪。 …… 索性都已经很迟了,陶一锋人准备等一等,看看潘垚是怎么将这缚地灵送走的,然后再骑车回去。 毕竟,撞鬼这事儿还怪稀罕的。 …… 潘垚也不理陶一锋人。 她想了想,将手中的蚌壳往河里一丢,与此同时,潘垚的指尖在半空中描绘。 符头,符窍,符脚…… 随着最后一点灵光入符窍,半空中的符文光彩大盛,潘垚将符文往前一推,符箓化作丝丝金线,交缠住了落在河面上的蚌壳。 箓召万灵,役使百鬼,亦可通万千变化。 下一刻,在符箓的作用下,蚌壳成了一艘客船。 潘垚跳上船,船儿在江面上微微晃荡。 清风吹来,甲板那处的煤油灯也跟着晃了晃。 “船老板,等等,等等我……这儿还有人要赶船,等等我啊。” 迷雾中再一次传来男子着急的呼唤声,踢踢踏踏,脚步声沉重,还伴着气喘吁吁的呼吸声。 累,真的好累。 大包小包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是,他还得往前跑……迟了不成,迟了该赶不上船,赶不上船,工作便会丢了。 想到家里那年幼的两个孩子,男人咬了咬牙,将东西往肩上顶了顶,不顾那砰砰砰得几乎要跳出喉间的心跳,又要再往前跑。 这时,一道声音穿透迷雾,穿透时间和空间,传到了男人的耳朵里。 “叔叔,船老板听到了,你慢点儿来,我们在码头边等你,不着急。” 男子愣了愣,抬起了头,目光看向江边。 只见那儿停着一艘客船,船上一个小姑娘正朝自己招手,言笑晏晏模样。 男人心里一松,脚下的步子也慢了一些。 是啊,船老板听到了,正等着他呢,他可以不用这样急了。 …… 迷雾褪去,推着自行车的陶一锋人瞪大了眼睛。 恍惚间,他们又瞧到了那个跌跤的男子,不同于以往,这一次,他没有再着急忙慌,只见他顶了顶肩上的行李,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地朝码头方向走去。 那儿,一艘船在等着他。 在男子朝码头边走去的时候,陶一锋人都忍不住提起了一颗心,尤其是男子接近绊到他的那块石头时。 注视着男子抬脚迈过,不约而同的,陶一锋人齐齐松了口气。 男子走过磕破自己脑袋的石头,上了船,行囊往甲板上一搁。 …… 岸上,看着这一幕的真子瞪大了眼睛,喃喃道。 “不一样了。” “是啊,不一样了。”陶一锋附和。 这一处不再重复着男子喊船赶船,磕破脑袋的一幕,虽然因为鬼打墙,他们受了很大的惊吓,不过,见到眼前一幕,陶一锋人也由衷的为这缚地灵高兴。 陶一锋目光落在甲板上的行囊上,叹了一声,道。 “都不容易啊。” 都是讨生活的,为了一家老小,在外头奔波。 就算是鬼,也只是可怜鬼。 …… 江面上,客船随着江波微微摇动,潘垚冲岸边的人摇了摇手。 她看了看月色,见他们这么迟还没有回家,担心夜里休息不好,明儿可能不能来上工,便问道。 “明儿上工吗?要是休息的话,我给妈妈说一声,让她不用煮点心。” “上工!”陶一锋想也不想,回得利索。 都是年轻小伙子,夜里迟一些时候睡觉,又有什么要紧的?眯上几个小时,就又是一条龙了。 上工,必须得上工! 潘垚点头,“成,我给妈妈说一声,你们可以迟一些时候过来,不着急。” 陶一锋摇了摇头,表示不打紧,他们能准时来。 见状,潘垚也不再多说。 …… 这河蚌化的船不单单形式客船,它也有客船的发动机,潘垚心思一动,只听发动机的声音响起。 “突突突,突突突——” 船儿拨开水面,驶离岸边。 甲板上,男子搁下行囊,神情有些发愣,突然地,他嘴角抽动了下,眼眶里淌下了血泪。 人如大梦初醒。 “死了,我死了……原来,我已经死了啊。” “赶船时候,我跑得太急,行李好多,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我记起来了,后来,我跌了一跤……死了,我死了啊!” 他一声比一声高,最后,一把捂住脸,蹲了下来,嚎啕大哭。 二十多岁的男子,明明年纪不是很大,捂着脸的手却粗糙又皮厚,手掌很大,盖过大半张脸,指节还有些许的变形。 只见红红的血泪从指缝间淌出,像血,涓涓不断如水流。 潘垚听老仙儿说过,鬼物诡谲,惯会骗人,以眼泪,以障眼法变化出美丽或风流的皮囊,而他们真正伤心落泪时,流的却是血泪。 血泪不是泪,是鬼的魂灵。 泪干了,鬼灵也就不在了,更不用说什么来生。 所以,鬼物轻易是不哭的,走过黄泉,洗去前尘往事,感情淡漠,也就变得无情。 潘垚:“你别哭了,对自己不好,前尘已消,你快去投胎吧。” “不,我不要投胎!”男子抗拒。 他抬头看着面前这人。 只见她提着一盏龙形灯,龙嘴处衔一颗明珠,而她整个人也莹莹若有光,这光似日光那般暖,却不刺眼,带着月光的柔和。 男子眼里的泪涌得更多了。 “你是仙童吗?帮帮我,仙人帮帮我……” “我不能死,还不能投胎……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我走了,就没人照顾他们了。” “……他们还那么小,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啊。” 说着说着,男子嚎啕大哭,痛彻心扉,只恨不得再捶死自己。 他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 怎么能就这样跌了一跤,就没了鼻息呢? 他抛下了儿子女儿和妻子……这下该怎么办啊。 该死,他真是该死! 男子越想,对自己越是恨。 …… 潘垚的视线落在他的行囊上。 随着男子的清醒,这些鬼炁化作的行囊就像被晒化了一般,慢慢淡去,渐渐失了形状。 发黑虬结的老棉花被褥,打了好几层补丁的衣裳,小瓮坛装的酱菜和咸鸭蛋……还有一袋杂粮米。 潘垚捏着灯炳,心中沉沉,就像棉花堵了她的心窍一般。 “我带你回去看看阿弟阿妹吧,我听爸爸他们说,他们的姑姑和伯伯都有帮衬,日子过得还行,你别担心他们吃不饱,穿不暖。” “姑姑和伯伯?是大哥和小妹吗?”男子抬起头,有些茫然。 还有…… 爸爸? 小仙童的爸爸又是哪位神仙? “对了,我叫潘垚,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有些木讷,“方怀舟,我叫方怀舟。” …… 巨龙衔灯,潘垚带着方怀舟重新上了岸。 在经过码头边时,方怀周看着一处角落,那儿本来有个石头,因为自己跌了砸在上头,出了人命,这会儿,那里一地的平整。 只有浮沙,没有鲜血。 此时此刻,他也将自己缚地于此的事情想了起来,怕潘垚误会自己作恶,有些惆怅地开口,道。 “那时候,我托人得了工作,很是高兴,出发前一天晚上,帮我找了工作的邻居过来,我心里感激,就陪着他喝了一点酒。” “不多,也就小两杯。” “只是,我平时少喝酒,哪里想到,只这点酒就误了我起床的时间……” “路上背着行李,紧赶慢赶,总算来到了码头边,远远地看过去,船还是要开了……赶不上船,我怕那工作会丢。” 是卖力气的工作,扛着沙袋往大河里丢,让河流改道。 这不是多好的工作,但在过惯了苦日子,只在地里等出息的方怀舟眼里,那工作是十分难得了。 方怀舟惆怅,“要是我前一天没有喝那酒就好了。” 潘垚听他长长叹了口气,青白的面上都是懊恼。 往事不可追,憾事难悔,已发生的事,又怎么能改变? 方怀舟:“就算在束缚在此地,浑浑噩噩时候,我也在想着酒喝不得,所以,听到那个小伙子说喝酒,我心里就着急啊。” 这一急,又恰逢黄昏逢魔时候,陶一锋人便遇了鬼打墙。 潘垚恍然,“原来是这样。” “酒是喝不得,怀舟叔你也是心好,明儿,等他们去我们芭蕉村上工了,我就给他们说说,一定不让他们误会了你。” 怎么能喝酒呢? 盖房子要爬高,这可是危险活。 潘垚决定,等陶一锋人来芭蕉村上工了,第一时间就告诉他们这事儿。 “芭蕉村?”方怀舟意外。 这芭蕉村他熟啊,十九岁之前,他还没有去九龙镇当上门女婿时,他也住芭蕉村的。 他可是土生土长的六里镇芭蕉村人! 潘垚点头,“恩,我爸爸就是芭蕉村的潘金,你认得不?” 说着话,她将手中的龙形灯往方怀舟面前晃了晃,“喏,好看吧,我爸爸做的!” 方怀舟看着潘垚这自豪模样,还有些恍惚。 爸爸? 为什么小仙人的爸爸会是芭蕉村的人? 还是潘金? 方怀舟自然认得潘金,他大哥方怀同也是龙舟厂的。 “不对啊。”方怀舟似是想起了什么,急着就道,“我之前回过芭蕉村,我记得金大哥家没有小孩的。” 起码不是潘垚这般年纪和身高的小孩。 潘垚偷偷笑了笑,又想到平常时候,潘金老是念叨自己的身体不够好,这才让潘垚跑错了路,去别人家待了几年,受苦又受罪,心疼得他哟,一说就想掉眼泪。 “唔,之前时候,我在别人家寄养了几年。” 潘垚随口应了一句,在方怀舟还要继续说话时,开口说了一声,“到了。” 方怀舟回过头,视线落在这一处的宅子,目光怔怔。 这里是他的家啊。 一别两年,房子仍然是他背着行李离开时候的模样,瓦片做顶,发黑木头的墙,有些地方糊着黄土,四四方方。 一时间,方怀舟脚步停住,有些不敢靠近了。 潘垚明白,这便是近乡情怯。 “咳咳。”里头传来一声女娃娃咳嗽的声音,声音细细又稚嫩,像风中摇曳的一朵小花。 方怀舟一下便紧张了,“这,这是……”是他那小闺女吗? 似乎是印证着方怀舟的猜想,屋子里头,方怀舟的大儿子陈书浩听到动静,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嘴里喊着妹妹,爬下床给小姑娘倒了杯温水。 明明才八九岁模样,他却十分的懂事。 一边让小姑娘喝水,一边轻声安慰。 “伯伯今儿带了白米来了,别怕,明儿哥哥给你熬米粥,咱们喝些米粥汤,再吃点药,小妹你就能好了。” “哥哥——”小姑娘依恋的靠着哥哥那并不宽阔的胸膛。 两个小家伙就像小兽一样,相互依靠,相互依偎。 外头,方怀舟脸上淌着血泪。 物是人非,这大概就是戏曲里唱的物是人非吧。 初听只道是戏中曲,再看已是戏中人。 芳子呢?他孩子的妈妈呢?方怀舟张了张嘴,想要问妻子,想到什么,眼神又黯淡了下来。 不怪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确实难过。 …… “哥哥,外头有人在瞧着我,我怕。”这时,女娃娃稚嫩的声音又起。 陈知落瞅了一眼窗户外头,心里怕了怕,又往哥哥陈书浩怀里躲了躲,只后脑勺对着窗户外头。 潘垚有些意外,看了看方怀舟,又透过窗户缝隙,看里头的小娃娃。 “小妹,小妹她瞧得到我?”方怀舟难以置信了。 潘垚思忖,“小娃娃眼睛明,有时是能瞧到阴物。” 人死为鬼,鬼走轮回则为人,年幼时候,身体里还残留胎息,那是先天之炁,所以,小孩子的眼睛黑多白少,六感敏觉,有时候能瞧到大人瞧不到的东西。 那边,听到小丫头能瞧到,方怀舟怕吓到孩子,这下是不敢再哭了,胡乱的抬袖去擦脸。 隔壁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原来是孩子的姑姑听到动静,披了件外裳,不放心的过来查看。 “这是怎么了?又咳得厉害?” 陈品兰从陈书浩那儿接过小姑娘,不放心的贴了贴额头,见没有发烫,这才放心一些。 “姑姑明天再带你去卫生院看看,老是咳可不行。” “姑姑,我不咳了。”陈知落摇了摇头,声音细细,仗着有大人在,她又探头看了看窗户外头,突然道。 “姑姑,是爸爸,爸爸回来看我了。” 潘垚侧头看方怀舟。 这会儿,他收敛了一身鬼炁,让自己青白的脸正常一些,陈知落见过方怀舟的照片,自然认得方怀舟的模样。 那是方怀舟唯一的照片,一张黑白的结婚照。 那时的方怀舟自然比现在稚气,不过,这时候的人肚子里少油水,吃的又是粗粮,面相都瘦,就算是过了十年,那模样也是没怎么变的。 顶多就是苍老了一些,疲惫了一些,黑了一些罢了。 不像以后,烧烤炸鸡一吃,隔个一年半载的再见,好朋友你觑觑我,我瞧瞧你,面上笑呵呵,背地里谁不感慨地说上一句,岁月是把杀猪刀啊。 …… “谁?”陈品兰惊了惊。 “是爸爸呀。”陈知落指着窗户外头,“爸爸在外头。” 陈品兰只觉得一阵凉风透过窗户缝隙吹了进来,被小丫头这么一说,她心中发毛,还真觉得有人在看自己这边,凉飕飕的。 陈品兰将孩子抱紧了些,看向四周,犹豫了下,有些艰难的开口。 “哥?” “你是回来看孩子吗?” “你放心,姐是又嫁了,我还在家里,侄子和侄女儿,我都会照顾好,大哥有时也会带了米面和钱过来看孩子。” 潘垚知道,她口中的大哥,那是她芭蕉村的方伯伯,方怀舟的哥哥方怀同。 不管是真的有回魂,还是小孩子说了胡话,陈品兰认真地絮叨了几句,最后,她鼻头酸涩,眼睛潮湿,哽了哽,忍住泪意,又道。 “人鬼有别,阴气伤人,小妹眼睛明,浩子也还小……哥,你瞧过后就走吧,别牵挂家里了。” 陈品兰又说了一会儿,都是在保证,自己一定会照顾好孩子,好好地养他们长大。 过了一会儿,陈品兰怀里的小丫头仰了仰头,只见淡淡月色下,她的眼睛很亮,黑多白少,显得幽深又静谧。 “姑姑,爸爸他们走了。” “走了啊。”陈品兰揽着孩子,目光看向窗户外头,有些怔楞,没有注意到小姑娘说的不是他,而是他们。 过了好一会儿,陈品兰长长叹了一口气。 “走了吧,走了也好。” …… 另一边,潘垚和方怀舟走在一道,见他低着头,丧了心气又惶惶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想了想,指着他们家的土墙,道。 “怀舟叔,你看,这儿生了草,我估摸着,应该是之前秋日时候,风吹着种子,落在了你家的这土墙上,熬过了冬日,春天来了,它便发芽生根了。” 方怀舟顺着潘垚手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在自家木柴房的墙壁上,那儿糊着黄泥,只是用来保暖的薄薄一层,这会儿,上头却有一道新绿。 只见枝叶嫩嫩的,细细的,夜风吹来,微微晃动。 那是村子里常见的野草,大家都叫它狗牙根,杆细而坚韧,在河岸边,在荒地里……时常能见到它。 哪里想到,在自己家这糊墙壁的黄土上,如此贫瘠的地方,它也能长出来。 这时,潘垚继续道。 “你家现在是困难了一些,不过,只要熬过了冬,自然生根发芽,就像这狗牙根一样。” “你且安心一些,你家儿子,他是有出息的面相,重情又重恩,你家闺女儿,有家里人护着,她也是个顺遂的。” 月亮一路朝西边走,春风吹拂过江面,漾起层层涟漪,码头边的柳树抽出了嫩芽,偶尔时候,树枝撩过江面,撩动水声阵阵。 夜很静,潘垚说话的声音也如这江水潺潺流过,不知什么时候,方怀舟心中平静了许多。 自死去那一刻,不得宁静的灵魂也平静了下来。 江面上,那客船模样的船儿变小了一些,有些像乌篷船,船尾位置还有摇橹。 突突突的马达停歇了,好像船儿有灵,它也不忍心破坏这一刻,方怀舟内心的平静。 方怀舟站在船头,任由水流将船往远处带去。 据说,天下的流水会流往阴间的黄泉方向。 随着船儿淌远,潘垚见那小船的影子淡了,方怀舟的影子也淡了。 末了,他还冲自己摇了摇手,瘦削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嘴巴微微张合,好像是说了一声谢谢。 潘垚也挥了挥手,待船影和方怀舟都不见了,这才跃入水中,犹如一条大鱼一般往前。 月光洒在江面上,就像是洒了半江的碎银子。 潘垚掬了掬江水,流水在手中成清冽的水炁,不远的地方被人圈了起来,养起了莲藕。 这时候荷花未开,不过,荷叶已经一片一片地长出来了。 只见它们接连生长,成青碧之意,月夜下漾着华光。 潘垚笼着这水炁,趴在一片大荷叶上,手指一拨,让水炁变成小青蛙模样,控制着它们一个个从荷叶上跳下来。 “噗通”一声,水炁入水,漾开水纹,没有痕迹。 掐了小青蛙,潘垚有些想顾菟了。 这蟾蜍精,也不知道发财了没有,明明说好了,苟富贵,勿相忘的。 人经不起念叨,小妖精也一样。 一道熟悉的呱呱声在芭蕉村小院子的水井里响起,声音传到肉身,因为神魂相连,还在芦苇江外头耍的潘垚听着了。 下一刻,潘垚如飓风地速度,呼啸一声,从芦苇江奔回了芭蕉村的小院子里。 只见她带着一身水炁,落在院子的水井旁边,探头朝下头喊道。 “顾菟,你发财回来啦?” 顾菟仰头,瞅着水井上头探头笑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她去哪儿耍了,这会儿,她顶着一身的水炁,头上还顶着一片荷花叶,就像戴了个小帽子一样。 顾菟咧嘴笑了下,大肚子一鼓,一声响亮的呱便跳了出来。 “还没发财呢,不过,我找到发财的路子了。” 片刻后,一个小姑娘,一只蟾蜍精,两人一道坐在井口边缘,潘垚双脚悬空,微微仰着头,不让这不合脸蛋大小的墨镜掉下来。 黑黑的镜片,月色都被遮掩了。 潘垚微微低头,鼻子上挂着墨镜,眼睛从镜子上方看向了顾菟。 “这就是你说的发财呀。” 顾菟不服气,“你别瞧不起,这是蛤嫲镜,外头顶顶时髦,顶顶紧俏的货,卖了它们,咱们就能发财了。” 潘垚伸出食指,将墨镜往鼻梁上一扣。 好吧,蛤嫲精卖蛤嫲镜,是怪时髦的。 …… 59 第 59 章(捉虫) 出去一趟,…… 出去一趟, 顾菟变得能说会道了,只见它大嘴一张,话是噼里啪啦的往外头跳。 偶尔说到兴奋的地方,还能见到它肚子一鼓, 一声响亮的“呱”便跳了出来。 “盘盘, 你说得对, 外头好玩着呢。” “……我去了好多地方,你别瞧不起这小东西, 它在外头特别好卖, 利润也大,还不好进货,我游了好远, 这才把它们带回来了。” 蛤嫲镜,喇叭裤, 蝙蝠衫, 大爆炸头……顾菟如数家珍, 和潘垚说着外头的灯红酒绿, 说了好一会儿, 它还意犹未尽模样。 “这么多东西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这蛤嫲镜了。”顾菟踩在水井的边缘, 迎着月光,大声地宣布。 “所以,我特意带它们回来,让乡亲父老们也能赶上这趟时髦!” 潘垚听得偷笑,这顾菟,它肯定是因为自己是蟾蜍精,这才对蛤嫲镜爱屋及乌了。 …… 挂在脸上的蛤嫲镜太大了, 潘垚伸出食指,往鼻梁里顶了几次。 在它又一次滑下来的时候,潘垚有些不耐了。 她索性将眼镜摘了下来,指尖氤氲一道灵炁,速速落了道变形符箓在这蛤嫲镜之中。 下一刻,莹光笼过,眼镜成适合大小。 潘垚将它往脸上一挂,见它不会再掉了,这才满意的笑了笑。 “我就说这蛤嫲镜好看,盘盘你戴着它,这下更好看了!” 顾菟看了看潘垚,毫不吝啬的将她夸了又夸。 可不是好看么,这会儿是元神,虽然神思收敛,小姑娘身上仍是莹莹若有光。 只见她穿一身白裙子,皮肤白皙,乌发尤带着几分水炁,大大的蛤嫲镜盖住大半张脸,镜片是灰绿色的。 因为带着眼镜,瞧人时,她微微昂了昂下巴,逗趣中透着几分小清新,也衬得那鼻子和嘴巴愈发的好看。 “哪呢,明明是我自个儿生得好。” 潘垚笑嘻嘻地应了句,一副臭美模样,不满意顾菟将漂亮的主次说倒。 顾菟:…… 它出门一趟,这潘土土不单单个子长了点,脸皮也长厚了许多! “是是是,我说错了,是你好看。” 毕竟是叫过潘垚老大的,顾菟改口改得飞快。 …… 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潘垚听着顾菟说着这几个月的经历,这才知道,它的第一桶金是怎么来的。 顾菟不愧是像它自诩的那样,是有金蟾血脉的蟾蜍精。 金蟾那是谁?那是肚藏金山,口吐金银钱的富贵大妖! 古时有言,家有金蟾,财源绵绵,顾菟一出大江,入眼是大千世界,虽然觉得畅快,心神通透,却难免踌躇。 只觉得前路茫茫,不知该去何方。 它依着血脉中的本能,朝大江的一处水底跃去。 那儿,水底静静漾着个密码箱,和石头绑在一起。 顾菟解了绳子石头,将箱子捞出水面,打开一瞧,里头都是钞票和金条。 …… 顾菟得意:“可香了,后来我知道,那就是钱的味道。” 潘垚捧场的哇了一声。 “这没什么,那都是小钱,我以后还会更富的。”顾菟摆摆手,云淡风轻一样地说道。 不过,这会儿,它的腰肢摆摆,前头鼓鼓的肚皮也跟着晃了晃,一副臭屁模样,这让潘垚知道,它就是在显摆。 潘垚嫌弃:……啧! 遇到大户不宰,天理难容。 潘垚朝顾菟伸出手,不客气道。 “顾菟,那蛤嫲眼镜,再给我几个呗。” 顾菟舍不得了,“戴一个就成了,再拿几个做什么?” 它眼睛瞪圆,大眼睛里露出警惕。 “你可不敢像城里的那些小年轻一样浪费,买了一个还不够,还要集齐好几个款式的眼镜,咱们是乡下人家,得朴素,不兴这样铺张的。” 这时候蛤嫲镜可不好买,时髦的东西都是从香江和羊城那边传过来,它可以说是奢侈品。 顾菟带回这些东西,那都是蛙身背回来的。 每一个都珍贵,每一个都宝贝! 是它发财的大计! 潘垚叉腰:“给不给了,小气!” 说好了苟富贵勿相忘的,这还没有多富贵呢,就要和她计较了? 潘垚睨了顾菟一眼,盘算是不是得换个人勿相忘了。 “你出去的这些日子,我天天都惦记着你,别的不说,就你刚刚唤我的时候,我还在荷花坳那儿掐水炁,捏小青蛙跳荷叶呢。” 潘垚眼里满满的都是控诉。 她这么想顾菟,这情谊,难道还不值得多挑几个蛤嫲镜吗? 顾菟:…… “成吧成吧,你挑你挑。” 顾菟扛不住这眼神了,想着夏日一道吃西瓜,一道在芦苇江里耍的情谊,它大张了嘴巴。 下一刻,数百个蛤嫲镜从里头的芥子空间中飞出。 潘垚瞧了瞧,还怪多款式的,镜片的颜色也多,除了黑色,自己这鼻梁上挂的这副灰绿色,还有茶色和灰色,每一副都精致,瞧过去酷酷模样。 看来,这蛤嫲镜风靡大街小巷,不是没有原因的。 潘垚认真地挑了几副,一边挑,一边瞧着顾菟的表情,见它肉痛得简直要跳脚,眉眼弯弯地笑了笑。 她停了动作,不再逗顾菟了。 “好啦好啦,我也不多拿,唔,给爸妈一副,再给老仙儿一副,供一副给府君,让他们瞧瞧外头的热闹……剩下的,你就都拿去卖钱吧。” 这几人顾菟都认识,它呱呱了两声,也就不再念叨。 ……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芭蕉村有鸡鸣声响起。 春日时候,万物复苏,就是芭蕉村的人都更勤快了。 远处有动静声响起,村子就像是那鱼儿入水,摆了摆尾鳍,缓缓而动,一下便鲜活了起来。 潘垚的元神落入肉身之中,朦朦胧胧中,还听到一声蟾蜍落井的声音,与此同时,还有顾菟欢喜的声音。 “噗通——咕噜噜,咕噜噜。” “盘盘,等晚上了,咱们再去芦苇江玩呀。” 床铺上,潘垚闭着眼睛,唇角弯了弯,抱着棉花被,含糊地唔了一声,转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 今日天光黯淡,云层有些厚。 绵绵密密的细雨落下,到处都是潮湿的水汽。 刚刚出了芽的青草昂着头,在春风中摇摇,如饥似渴,各个贪婪地汲取这勃勃生机的春雨。 芭蕉村,小庙。 房子还没有盖好,于大仙还是住在这一处,这会儿,外头春雨绵绵,潘垚戴上斗笠,脚上穿上胶皮雨靴,扛上小锄头,准备和老仙儿一道出门,去竹林那处挖点竹笋回来。 “要不还是等雨停吧。”潘垚瞅了于大仙一眼,颇为无奈道。 “前些日子,您自己才说和我说的,什么春日时候,百草回芽,百病易发,您别淋感冒啦。” 于大仙摇了摇头,一副你这就不懂了的表情,开口道。 “春雨一日,草长一夜,这时候要是不去采这竹笋,回头就该老喽!” “走走,就去竹子林里割几棵竹笋回来,哪这么容易就生病了?我又不是纸做的。” 潘垚又劝了几句,没劝动于大仙,不禁有些懊恼。 她就不该给老仙儿那副蛤嫲镜! 瞧,这不就臭美上了? 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和个小娃娃一样,得了蛤嫲镜,就跟得了件漂亮衣裳一样,立马就要戴上,去外头显摆显摆。 潘垚重重叹了口气。 别瞧老仙儿说得多义正言辞,像什么回头那竹笋就老了……借口,都是借口! 潘垚将斗笠往后抬了抬,瞪了瞪于大仙。 不听话的老仙儿! …… 于大仙翻箱倒柜,为了配那顶顶时髦的蛤嫲镜,他特意翻了套新衣裳出来。 只见他内里穿着件薄毛衣,外头罩一件深蓝色褂裳,下头是黑色裤子,脚踩黑色的布鞋。 忙完这一通打扮,这才慎重地打开桌上的小匣子。 于大仙从小匣子里头取出潘垚送的蛤嫲镜,爱惜地擦了擦镜片,不住道。 “好看,这东西真是好看。” “土土啊,你挑的这一副好,黑黑的镜片,一瞅就适合我……师父和你说啊,上次去市里,我瞧见桥洞下头,那巾行就是戴着这眼镜。” 于大仙对蛤嫲镜的喜爱,那是溢于言表的。 要不是蛤嫲镜不便宜,一副便宜的也得要十几块钱,他早就花钱买了。 只是,这时候的猪肉一斤也才一块一,大家伙儿都节俭,哪里舍得花十几块钱,去买这耍漂亮,耍时髦的蛤嫲镜。 越是得不到,心口越是在骚动。 从那一天起,这蛤嫲镜就是老仙儿心目中的白月光了。 他时不时还要念叨两句。 那市里桥洞下的巾行,本领也就那样,算命看卦的本事,还不如他老仙儿准呢。 于大仙将眼镜往鼻子上一扣,喜滋滋模样。 “好了,咱们出门去采春笋吧,走!” 潘垚:…… “您别摔了,看路,戴了这眼睛,您瞧的清楚么!” “啧,瞧你这话说的,”于大仙抬手摸了摸眼镜,“这镜片这么好,我怎么可能瞧不清楚?” 潘垚:…… 要不是老仙儿刚刚拐了下脚,她还真就信了! 潘垚心里大大叹了口气。 她背上背篓,上前牵住老仙儿的手,在于大仙要开口之前,抢先一步道。 “是是是,您瞧得到,是我人小,怕路上滑脚,回头崴了,那可就不好了。” 于大仙哈哈笑了两声。 他哪里不知道,这是小徒弟孝顺自己这做师父的。 …… 竹林在村东方向,从老庙这处出发,要经过村子好几处的田地,这时候细雨绵绵,雨不大,如细针,又似牛毛。 春雨贵如油,乡下地头,小孩子都知道这句话。 是以,虽然下着雨,大家却都在地里忙活。 有人嫌弃蓑衣碍事,就戴了顶斗笠,光着脚踩在田地里。 潘垚从远远地方看去,就见老牛拉犁,甩着尾巴,一脚一个印记,慢慢往前,后头,戴着尖头斗笠的村民时不时吆喝一声。 春雨绵绵而下,芭蕉村缭绕着云烟,宁静得像一副画。 …… 很快,大家伙儿就见到了于大仙脸上挂着的蛤嫲镜。 这阴雨的天气,哪里就需要墨镜遮阳了? 老仙儿这显摆的心思,那是司马昭的心,路人皆知。 “小大仙,这下雨的天,和老仙儿去哪里啊。” 有人打招呼,潘垚便扬了扬肩上的小锄头,笑着寒暄几句,说要去竹林采竹子。 村民说雨天路滑,竹林多蛇虫,千万小心。 东拉西扯之下,大家伙儿就是不夸于大仙鼻子上那明晃晃的蛤嫲镜,直把他心急得哟。 潘垚心中偷笑。 过了好一会儿,村民瞅着于大仙的脸,相互对视一眼,默契地哈哈大笑起来。 过了好片刻,这才笑道。 “老仙儿这蛤嫲镜一戴,瞧过去更仙了,这是进城买的?” 于大仙脸色稍霁,总算是提到了。 他拿手顶了顶鼻梁上的墨镜,摆摆手,故作不在意模样,道。 “没呢,土土这孩子孝顺我的。” 这时候的蛤嫲镜,那真是时髦东西,大家伙儿瞧了个稀罕。 他们让于大仙摘下墨镜,凑近脸,让他将眼镜往自己脸上搁了搁,又仰头对着天空瞧了瞧。 这时候没有太阳,不见潇洒,倒是显得视野更黯淡了。 稀罕过后,大家也就不稀奇了。 “也没什么,就黑糊糊的,还耽误干活……摘了摘了!” 可把于大仙郁闷得不行。 路上,于大仙还和潘垚嘀咕,“这是好看的,又不是用来干活的,真是不懂好东西。” 潘垚见他将眼镜摘了,心里放心了些。 “对呀,就是好看的。” “师父,要我说,您显摆错人了!” “叔叔伯伯们在村子里干活,又不出门做客,大家自然是怎么舒坦,怎么来。” “还有啊,我听都顾菟都说了,蛤嫲镜得配喇叭裤,蝙蝠衫,那样才是顶顶时髦的。” “您要是有这一身行头,去镇子上,往小年轻面前走一遭,保准他们围着你,不喊你大爷了。” “那喊我啥?”于大仙好奇。 “老大哥!”潘垚铿锵有力。 “哈哈。”于大仙点了点潘垚的脑袋,“你个小鬼头,惯会拿师父逗趣。” 两人说着话,便到了竹林这一处。 春雨绵绵而下,氤氲着潮湿,竹林这一处泥腥味也比较重,只见青绿色的竹子拔地而起,竹叶犹如一片片的利刃,春风吹来,竹叶微动,发出“铮铮铮”的响声。 因为有雨,这一片也格外的青翠。 潘垚才走近,就觉得这处的炁息很是让人舒服,清冽又富有生机。 老仙儿说得也对,才几日时间,好一些竹笋就破土而出,长成了竹子,倒是不能再吃了。 潘垚搁下背篓,拿着小锄头便去掘笋。 于大仙想要帮忙。 “别,您就站那儿,那儿地干。”潘垚抬手制止,“我穿的是雨靴,您穿的可是棉布鞋。” 潘垚眼睛利,很快便采了两棵笋,往背篓中一丢,和于大仙一道回去了。 回去时候,两人一道拐去了于大仙建房子那处,准备去瞧瞧,看看房子建得怎么样。 “土土等等。”于大仙唤住潘垚。 潘垚回过头,就见于大仙又将自己那蛤嫲镜挂上了。 潘垚:…… 好嘛,这是听了她的话,想在九龙镇的小年轻面前臭显摆,听他们喊他一声老大哥呢! …… 今儿下着雨,陶一锋三人也没耽误干活,还是乘船来了芭蕉村。 瞧见于大仙,陶一锋三人都愣了愣。 这老仙儿,还怪时髦的。 …… 于大仙微微低头,从眼镜上头瞅这几个人,末了,他睨了潘垚一眼。 那副模样,浑脱脱在问潘垚,说好的喊老大哥呢。 潘垚:…… …… 那边,真子回过神,将铁铲往沙里一铲,脚一蹬,借了把力,这才将铲起的沙子往旁边那细铁格子网中扬去。 潘垚多看了一眼,知道这便是筛沙。 这时候没有机器,这活儿得人自己干,一铲子一铲子的将细沙筛出来。 真子瞅了瞅于大仙,尤其是他鼻子上的蛤嫲镜。 “大仙,您这一身是这个。”他伸出大拇指,夸赞道,“不像咱们乡下的大爷,倒是像城里人了!” 于大仙乐呵呵,“哪里哪里。” “真的!”真子不知于大仙是谦虚,“我见城里桥洞下的看相算卦先生,他们也就你这副打扮。” 于大仙嘀咕,“那些巾行啊,我去切磋过,那功力都不如我,好一些还是骗子,我们巾行的名声就是这样被败坏了。” 那边,真子多看了两眼,不无遗憾道。 “您要是前些日子也是这样一副打扮,您说求符,我哥保准立马上您那儿拜拜,昨儿夜里,我们也就碰不上那鬼打墙了。” 昨晚吓着了,虽然有惊无险,真子还是觉得,今儿自己的腿脚都不如之前有力! 于大仙听潘垚说了鬼打墙那事,知道那鬼是他们村子里的方怀舟。 那孩子,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听了后,于大仙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 “对了!”提起这事儿,潘垚立马想到方怀舟的话,连忙解释道。 “你们昨日撞鬼,不单单是因为黄昏逢魔时刻,还因为你们提到了喝酒。” 潘垚将原因说了说,最后道。 “怀舟叔也是好心,你们别介意这事。” 陶一锋、陶小宝、真子:…… 三人对视,面面相觑。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因为陶小宝提到了想喝酒,这才让他们遇了鬼。 想着方怀舟地缚灵那副惨状,还有那堆令人心酸的行李,陶一锋心一紧,连忙肃容,保证道。 “做我们这一行,经常要爬高,我肯定不沾酒,小宝和真子我也管着,一定不让他们沾。” 陶一锋慎重对待这事,不单单想管着陶小宝和真子,心里还盘算着,就是以后拉了工程队,想在他手下做活的,就绝对不能沾酒。 也一定要把安全措施做到位! 一个家,要是没了那赚钱的,真是顶梁柱都塌了。 死了都不能瞑目。 …… 见陶一锋几人慎重对待,潘垚心中满意,拉着于大仙便要往家中的方向走去。 “你们忙,我们先回去了。” 潘垚准备将竹笋拿给周爱红。 老仙儿说了,百芽回春,百病易发,这春日时候,万物生发,最该喝一些养肝的汤品。 竹笋炖老鸭,再搁些桂圆,又滋补又好喝。 想到好吃的,潘垚都馋了,拉着于大仙一道往前,脚下的步子都快了一些。 …… 等人都走了,陶一锋三人才继续干活。 筛沙、和水泥、扔砖、砌砖…… 春雨细蒙蒙,三人却干得起劲儿,这儿有刀柄敲击砖头的声音。 拐角处,陶一锋拿砍砖刀将多余的那一部分砖砍掉,只一刀下去,不多不少,正正好是接下来要用的长度。 游刃有余,动作利索。 “这一单,我打算不收于东家的费用了,不过你们放心,你们的工钱我照样给。” 陶一锋准备干白活,还是特别认真地干白活。 “你说哪里的话,合着就你有良心,我们没良心啊。”陶小宝皱了皱眉,额角处的疤痕一拧,显得有几分凶。 “就是就是!”真子声援陶小宝,“我们也感激潘半仙,要是没有她,咱们还不知道能不能出来呢。” 虽然说那方怀舟没有坏心,但那个时候,他自己都浑浑噩噩的,一直重复着死去的一幕,谁知道那鬼打墙要困他们多久! 在里头再多待待,他们的胆子都得被吓破了。 “我和小宝哥也不要你给工钱!” 真子这声喊得响亮,在陶小宝瞪来时,讪笑了下,改成了宝哥。 陶一锋想了想,利索应下。 “成,咱们三都是感恩有良心的,这事就先不说了,省得他们家客气来客气去的。” 说好了这事,三人干活还是如之前认真。 陶一锋接了陶小宝丢上来的砖头,目光落在陶小宝额头处的疤痕,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道。 “小宝哥,不然,你也问问小大仙,就是你那俩姐姐的那件破事。” 陶小宝听到陶一锋又喊小宝哥,正待板脸,听到他后头的话,捏着下一块砖头,后牙槽咬了咬,神情却有些发怔。 …… 啧,小宝哥俩姐姐的事啊。 真子心里啧了一声,觑了陶小宝一眼,不敢多说话。 这事儿,宝哥可不让人提,谁提板脸凶谁。 片刻后,陶小宝有些艰难地开口。 “这事儿……它又不是撞鬼,和潘半仙那小姑娘说,又有什么用?” 陶一锋不赞成了。 要他来说,陶小宝家那事儿,简直就和撞鬼也没啥两样,甚至比撞鬼还让人心烦。 前者就几天的事,后者,那是几十年的事! 陶一锋手中忙活,嘴里也不耽搁他说话。 “就问问,就是不成,也没多大的事,我看你啊,就是宁可身骨碎,不叫面皮羞,太在意脸面这事儿了!家丑怎么了?家丑也能往外头说,说不定潘半仙能看出点什么。” 陶小宝不说话了。 …… 其实这事儿嘛,说简单它也简单。 陶小宝上头两个姐姐,一个叫陶小珍,一个叫陶小怀,他们家的名字,据说是依着【抱宝怀珍】这个词来取的。 前几年时候,陶小珍经人介绍,和三白镇的一位姓黄,名为铮龙的人相看了亲事。 两人家境都差不多,条件也相当,年龄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 就这样,两个人走到了一起。 …… 芭蕉村,小庙。 陶小宝寻到潘垚和于大仙,将事情说了说。 潘垚好奇,“恩,你说,后来呢?” 陶小宝看了潘垚一眼,见她眼神清透,面容白皙,就是漂亮小姑娘模样,后头的话是家里的肮脏事,他都不好意思说了。 潘垚挥手,“你只管说,不要紧。” 陶小宝抹了一把脸,“那黄铮龙不做人,他这边和我家大姐相看,那边又和我家二姐谈起了恋爱……后来,结婚领证的时候,事情就闹出来了。” 潘垚张大了嘴巴,“那没成结成婚吧,这可不是好东西!” 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 还是扒拉媳妇家的锅,丈母娘和老丈人得争气些,把这锅和碗都给他掀了! “结了。”陶小宝眼里闪过阴霾。 “和黄铮龙领证的是我二姐,办酒席的时候,是我大姐,现在他们三人住一起,东屋住大姐,西屋住二姐。” 潘垚和于大仙都听得一愣。 都这样了?家里还没反对? 陶小宝沉默了下来。 怎么可能没有反对,那时候,家里闹得可厉害了。 天天摔锅摔碗,还砸桌子,他爸指着两个闺女骂,直言他没有这样丢人现眼的闺女儿,要是真的都跟了那黄铮龙,就别来喊他爸爸! 他就当做没生这俩孽障! 陶小宝指着自己额头处的伤疤,苦哈哈的笑了下,“不瞒你说,我还进过局子,就是打我姐夫打的,我那二姐心狠,直接抡了板凳砸我这脑袋,那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二姐无情,报了警,送了他去公安局,因为伤人,他还被关了大半年,留了案底,这才二十好几了也没结婚。 潘垚不懂了,“你俩姐姐都这样中意他?为什么啊。”是什么稀罕的宝贝吗? 陶小宝叹了口气。 为什么,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小大仙,是这样的,我想让您帮忙看看,她们会不会是撞邪了?或者是,我那姐夫有没有使了什么邪法妖法。” 陶小宝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那黄铮龙也不是多好看,多了不起的人,怎么他两个姐都那么稀罕他? 潘垚点头,看看,是得去看看。 一碗竹笋炖老鸭汤下肚,肚子暖呼呼的,于大仙搁了汤匙,拿毛巾擦了擦嘴,问道。 “你有没有发现你姐夫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这话一出,陶小宝苦苦冥想,过了一会儿,他抬头撞进潘垚期待的视线,犹豫了下,有些迟疑地开口。 “他屁股有很多毛,这事算不算特别?” 时隔几年,陶小宝仍然记得,自己那时候将人衣裳剥了打,瞅到那姐夫屁股处的毛毛时,那震撼的心情。 于大仙问特别的地方,他只这一念头直在脑海里打转,虽然对着潘垚这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却不吐不快啊! 潘垚:……呃。 这个嘛,她也不知道算不算特别。 潘垚将视线看向于大仙,于大仙一拍大腿,神情振奋,“算啊,怎么不算了!” 可算是遇到徒弟不懂,他这做师父懂的事儿了。 于大仙只觉得,喝完这竹笋炖老鸭汤,果真是通身舒坦! …… 60 第 60 章 “屁股长毛,难道是妖精…… “屁股长毛, 难道是妖精?” 潘垚觑了陶小宝一眼,暗暗思忖。 要当真是妖精,身上带毛的, 那可多了去了。唔, 说不定是狐狸精, 都说狐狸精惑人, 也只有它有这份功力,不然也不会将陶家俩姐妹迷成这样。 还一人住东屋,一人住西屋, 可把那人美的…… 这么厉害, 咋不上天呢! “哪呢。”于大仙摆了摆手。 “不至于是精怪,要当真是精怪, 那时, 他也不会被陶同志打成重伤, 还进了医院,连累得陶同志自己都留了案底。” 在于大仙眼里,精怪都是皮实的, 就没有这么不扛打的。 陶小宝也点头, “我那姐夫是怪不经打的, 我也没用多大的劲儿。” 潘垚不赞同了。 这可不一定,老仙儿还是见得太少,想得太浅。 说不得, 那人受伤是使了障眼法?又或者,他是暗戳戳地装柔弱?好让东屋西屋的媳妇怜惜他? 没听陶小宝说了么,他二姐陶小怀都怒发冲冠为蓝颜,还抡起长条凳,将自己弟弟的头砸破了。 真是个狡猾又诡计多端的臭男人! 茶里茶味的。 再看陶小宝, 潘垚都目露怜惜了。 小宝哥是老实了一些,难怪斗不过。 那边,于大仙将脏碗整到一边,眉毛一挑,有几分自得。 “巾行中有一句话,叫做股道道乱毛,一生桃花运不断。” “陶同志,你好好地想想,你那姐夫,他屁股沟沟里长了许多毛,是不是还长了好些颗黑痣?” “要是有,你们家就认了栽吧。”于大仙叹了口气,也有些无奈。 “他就是天生的桃花运道好,你俩姐姐,也是被他所迷,心甘情愿跟了他,这是命。” 陶小宝愣了下,“这……黑痣?” 陶小宝皱着眉头,开始冥思苦想。 说实话,那时候他心中发狠,只觉得戾气从心底起,见那人这边和大姐相看,那边又勾得二姐心思浮动,偏偏又没和大姐断了。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这不是折辱他家吗? 他气得不行,也恨得不行,就也想折辱折辱那人。 他动手剥了人的衣裳和裤子,抽着竹棍打。 冷不丁的,裤子一剥,陶小宝被姐夫那长了毛的屁股震撼到了。 他还真没注意到,那股沟沟里头是不是有黑痣。 潘垚瞧到陶小宝的表情,一把扒拉开了老仙儿。 “好啦好啦,师父,瞧您这话问的,小宝哥肯定不知道啦,屁股多脏啊,长了毛就更脏了,谁好意思去拨开了瞧?” 陶小宝默默点头。 没错,他又不是变态。 剥了人裤子,还得去掰人屁股瞧。 不过…… 陶小宝想着自己俩个姐姐都被人哄了去,这几年,大家伙茶余饭后闲谈,调侃说笑,瞧见他们家里人时,挤眉弄眼的揶揄…… 还有自家爸妈早早就花白的头发,日渐沉默的身影,他心中大恸,越想,越是恨得牙痒痒。 陶小宝暗道。 要是于大仙和小大仙愿意陪他走一趟三白镇,他是不吝啬当一回变态的。 定要将这姐夫的裤子剥了,看看里头是不是长了痣! 要当真是他天赋异禀,迷了自己俩姐姐……他,他也就认了。 陶小宝抹了一把脸,颓败地想着。 …… 桌子的另一边,被潘垚拉了拉袖子后,于大仙皱了皱眉,也有些为难了。 “这样啊……那就不确定了。” 潘垚瞧了瞧钟表,这会儿才吃完饭,正好是十二点十五分,春日时候的中午,倒是不热。 “走吧!”潘垚招呼俩人。 陶小宝诧异地抬头。 那边,于大仙也不明白,“走?去哪儿?” “三白镇啊。”潘垚回得理所当然。 这时候的法律只让娶一个媳妇,潘垚心中也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宝贝,竟然让陶家俩姐妹都昏了头,爹妈兄弟都不顾,纷纷要嫁给这黄铮龙。 难道,当真是个宝贝不成? …… 于大仙想了想,也拍板了。 “成,咱们就陪陶同志走这一趟!” 下雨天,于大仙本来是不爱动弹,这潮乎乎的时候,喝上一碗热乎乎的竹笋炖老鸭汤,滋补滋补,下午时候,再上床铺睡一个小时。 这样的日子,当真是快活赛神仙! 不过,出门也不错,于大仙呵呵笑了笑,起身又去小匣子那一处,拿自己的蛤嫲镜。 潘垚:…… …… 潘垚快步上前,赶在于大仙探手之前,先将小匣子揣入了自己的口袋之中。 于大仙的手还僵在半空中,犹不死心。 “欸欸,我的蛤嫲镜……” “我先给你拿着,到了地儿,你爱怎么戴怎么戴,路上不成,天儿暗,一不留神就得摔了。” 末了,潘垚还哼哼一句。 “老仙儿你也真是的,一把年纪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腿脚,就爱瞎臭美!这次,我就不惯着你了。” 于大仙讪讪:“瞎说,我哪臭美了?” …… 于大仙还想去拿蛤嫲镜,瞅着潘垚将小匣子塞入口袋。 明明是不小的木匣子,却能塞到小小的口袋中,而且口袋平平,顿时,于大仙知道,潘垚是将东西收到了芥子空间。 自己想拿,那也是拿不到了。 于大仙死心,“行吧,到地儿了我再戴。” …… 旁边,陶小宝瞧到这一幕,也是惊了惊。 转念一想,潘垚都能将一个河蚌变幻成一艘客船了,藏一个小匣子,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另一边,潘垚要是知道陶小宝心里这样想,一定要告诉他,藏这东西,一点也不容易。 她也是练了好久,才开辟了这芥子之境。 在佛语中,须弥山是此界最大的山,而芥子,它只是微如凡尘的种子。 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 以小藏大,纳万物于种子世界,这可比画符费劲多了! …… 三人往三白镇方向走去。 路上,陶小宝想起真子做活时候说的,自己没什么劲的事,有些不放心,还问了问潘垚。 潘垚:“不要紧,回头多晒晒太阳就好了,要是还不放心,就取些鸡冠血,抹在印堂处去晦。” “你们镇上要是没有养公鸡,我们隔壁的白鹿村,那儿有个大养鸡场,鸡养得特别好,肉紧实又实惠。” “回头你们放工了,可以去那儿瞧瞧。” 潘垚热心肠地推销李耀祖的养鸡场。 陶小宝:“成,回头我给真子说一说。” 闲话中,三人便到了三白镇。 …… 三白镇盛产三白酒,因此得名三白镇。 何为三白,白米,白面,白水,三者制成白酒,酒味飘香十里,口感清冽醇厚,闻之有清甜之意。 这儿有酒厂,三白镇的人在里头做工,日子倒是过得挺好。 路上,于大仙嗅着这空气中的酒香,还饶有兴致的给潘垚说了说镇名的由来。 潘垚好奇地四处看了看。 果真是以酒闻名的小镇,放眼看去,都能瞧那陶土做成的酒坛子。 都说好酒三分酿,七分藏,百年陈酒十里香。 在潘垚看来,这三白镇的酒好,不单单是他们酿酒的水清,粮食好,还和他们的陶土酒坛有关系。 也不知道是哪一地产的酒坛子,土陶透气,富含土炁。 土者,生万物而法天地,在《素问》一书中又有记载,中央生湿,湿生土,土生甘,甘生脾,脾生肉…… 在蕴含土炁的土陶中酿出的三白酒,不似一般酒水伤身,适量的饮用,其中的土炁还能温养脾胃,滋补身体。 于大仙一听,顿时就来了兴致。 “那一会儿,咱们带一些回去?” 潘垚点头,“给爸爸也带一些,将家里的酒都换成三白酒。” 潘三金被周爱红管着,平时少有喝酒。 只是,他毕竟是在造船厂做活,虽然说做船是个技术活,但它要锯木,要凿木……龙舟长长,几乎是用一块木板制成。 小儿抱宽的二十来米坤甸木,它需要数人去扛,才能扛得动。 造船这活,它是极耗体力的。 所以,晚上时候,潘三金也会喝点酒,解解疲乏,周爱红也不说什么。 既然这三白酒好,自然得改成喝三白酒。 …… 另一边,陶小宝已经有几年没来三白镇,镇上有好些变化,好几处起了新房子,空地都不见了。 他依着自己的记忆,带着潘垚和于大仙一路往前。 不确定的时候,陶小宝拉着一位阿婆,问这黄家怎么走。 “黄铮龙?”阿婆皱了皱眉,随即恍然,“哦,你说阿龙家啊,就讨了俩媳妇的阿龙?” 潘垚:…… 啧,这阿婆是不会聊天的。 陶小宝暗暗咬了咬下牙槽,一肚子的憋闷,还得笑着应道。 “对,就是他家。” 阿婆热心肠,“早说呀,喏,你一路往前走,瞧到那儿一棵凤凰木,然后再一路向左,回头见到一处宅子大的,院子里起了两栋楼,门口又挂俩灯笼的,那就是他家了。” 要说这黄铮龙也是人才,他娶了两媳妇,还是俩姐妹,这事儿不单单在村子里出名,就连镇上,那也是顶顶有名儿的。 前几年时候,时不时的,还有别村的人寻来,就想看看这黄铮龙,瞧瞧他是何等的俊朗出众,才迷了俩姐妹回来。 要知道,结婚可不容易,前几年结婚三大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 现在的三大件,冰箱、彩电、洗衣机。 不管是哪个,都得掏空了家底。 大家伙儿好些还打光棍,哪里像黄铮龙,一娶还娶了俩,还是一对姐妹花。 当然,回回见,大家伙儿回回失望。 就这? 就这容貌? …… 阿婆拿着碗发糕吃,觑了三人一眼,不解潘垚一行人,这老中幼的组合是怎么回事。 “小伙子,你是阿龙家的亲戚啊?” “恩,对。”陶小宝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谢过阿婆指路,就和潘垚于大仙一道,朝前走,寻凤凰木去了。 潘垚回头,还瞧见那阿婆咬着发糕,朝自己这边方向瞧来的模样,脸上神情若有所思。 只见她想了想,又溜达溜达脚步,跟了过来。 显然,这阿婆是体内燃起了八卦之魂,想跟着来一道凑热闹了。 潘垚连忙回过头,贴着老仙儿走,小声道。 “师父,小宝哥失策了,他就不该找这阿婆问路,她和咱们村的阿桂婶婆一样,都是好打听的性子……来了来了,您瞧,她跟来了!” 于大仙从蛤嫲镜上头觑了一眼,果然是跟来了。 他转过头,拍了拍潘垚脑袋,“没事。” …… 凤凰木倒是好找,远远地便见那火红火红的树。 很快,潘垚三人就到了白家大门前。 门口倒是没有两盏灯笼了,这会儿,上头就挂了一盏灯笼,还有一盏灯笼被摘了下来,挂在了西边那一屋。 潘垚仰头瞧了瞧,“小宝哥,是这儿吗?” 陶小宝也不确定。 经过几年,黄家的屋子都翻新重盖了,以前只是东屋西屋,现在算是东栋西栋。 两边都是小两层的屋子,青砖瓦房的,还颇为气派。 “没走错,没走错,阿龙家就在这处。”吃发糕的阿婆走了过来,及时出声。 见潘垚几人回头看着自己,陶小宝脸上有疤,眼神还有点凶,她缩了缩脖子。 因为十分瘦,背又弯驼,老太太瞅着有些像背壳的老龟。 “你是阿龙的小舅子吧,我认得你。” 阿婆指了指陶小宝额角处的疤,笑了笑,露出豁了牙的嘴。 “喏,你二姐抡长条凳砸的,刚刚你问我话,我瞅着你就觉得面熟。” 听说这小伙子打了姐夫,为的是给俩姐姐出头,为家里人出气,哪里想到,扭过头,那二姐就送小弟进局子了。 就是这疤,这么多年了,也还显眼着。 阿婆吃着发糕,含糊地感叹。 “心狠着哟。” “哦,今晚你姐夫要睡你二姐屋里啊,啧,阿龙这日子过得,以前的地主也就这样了吧。” 潘垚见这阿婆眼睛瞥了瞥院子里头,就说出了这话,不禁瞪大了眼睛。 老太太呵呵一笑,也不卖关子,指着里头的灯笼,就道。 “阿龙这家也是奇的,他娶了俩媳妇,还是姐妹,大姐贤惠,二姐泼辣会使性子,都嫁一个丈夫,就算是亲姐妹,当初也是会闹的。” “呵呵,听说当初还在院子里扯头花呢,就为了抢阿龙睡哪个屋。” “后来啊,阿龙愁得不行,思前想后,就挂了灯笼,拿出一家之主的派头,灯笼在哪边,那天他便去哪边,两姐妹也没什么好吵的。” 这事儿,村子里的人稍微留意下,也就都知道了。 女人是瞧不上黄铮龙的,觉得他花心又浪荡。 男人就不一定了,表面上说什么都不作数,暗地里,谁不艳羡这黄铮龙? 新中国了,法律规定,每个人只能娶一个媳妇。 偏偏他黄铮龙有本事,娶了两个老婆! 还是姐妹! 这是什么,这就是本事! 陶小宝恨得是牙痒痒。 潘垚瞅了瞅西屋的灯笼,小手一捏,拳头都硬了。 …… “小珍,小珍嘞,快出来,你家来客人了。”老太太喊人。 “谁啊?阿姜婶子你别叫了,叫得我心慌慌……来了来了。” 陶小珍腰间挎着脸盆,准备去洗东西,听到阿姜婆子的声音,打开门,从二楼的阳台上看了下来。 瞧见来人,陶小珍怔楞了下,好半天才道。 “小弟?” 陶小宝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大姐。” …… 陶小珍和家里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不单单因为她和二妹陶小怀都嫁了黄铮龙,还因为当初陶小宝寻上门时,陶小怀见小弟伤了黄铮龙,积愤之下,抡木条凳砸了小弟,还把人送到了局子。 这几年,家里怕是恨毒了她们姐妹。 冷不丁地瞧见陶小宝,陶小珍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一下就白了,腿也软得站不住脚了。 “小,小弟,是爸和妈,他,他们……” “他们没事。”陶小宝哪里不知道陶小珍的猜测,出言止住了陶小珍接下来不吉利的话。 陶小珍松了口气。 不是报丧的啊…… 那就好,那就好。 缓过神来,陶小珍又有些奇怪,她将人招呼进了屋子,问道,“那今儿,小弟你来三白镇,这是……” 陶小宝看了潘垚一眼,说了刚才他们商量好的理由。 “于伯伯和土土来三白镇买酒,他们不熟路,我就一道来了……顺道过来看看你。” 陶小珍看了看潘垚,又看了看于大仙,有些意外了。 只见一个是生得特别好的小姑娘,一个又是年纪大的大爷,也不知道是不是眼睛有点毛病,这阴雨天气里,他还戴着个黑眼镜。 陶小珍离家多年,也不知道陶小宝口中的于伯伯和土土,他们和自家是什么关系。 她有心想问,想着自己和陶小宝紧张的关系,张了张嘴,讷讷了下,又闭上了嘴。 潘垚对陶小珍笑了笑,“大姐好。” “你也好,你也好。”陶小珍有些局促,搓了搓手。 她视线落在自己搁在一旁的脸盆,眼睛一亮,像是终于找到了活儿要忙,连忙道。 “你们先坐,我给你们煮点心去,做甜酿丸子怎么样?香着呢!” 三白镇的三白酒出名,那酒糟做甜酒酿也是十分好吃的。 潘垚点头,“谢谢大姐。” “客气了。” 陶小珍将视线看向陶小宝,征询他的意见。 陶小宝微微颔首,“麻烦大姐了。” “那成,我去厨房忙着去了。”见陶小宝好声说话,语气虽然平淡了一点,但也不见恨意怒意,陶小珍松了口气。 她起身拿起桌上的脸盆,出了门,往厨房方向走去。 “叮铃铃,叮铃铃。”门口处有一阵脆响。 潘垚看去,只见那儿的门帘上挂着珠帘,颗颗剔透,一阵风吹来,珠串摇摇摆摆,相互碰撞,发出脆响,好看又好听。 这珠串是市里流行的样式。 放眼看去,黄家的家境还不错,柜子上有一台黑白电视,电视上头搁了一块镂空的白花布,前头三角垂坠。 “怎么样,是不是有妖气?” 人一走,陶小宝连忙追问。 裤腿上,他将手捏紧,显然十分紧张。 潘垚摇了摇头,在陶小宝转为黯淡的目光中,又说了一声,“不过……” 陶小宝的眼睛一下便明亮了。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姐不是糊涂的,尤其是大姐! 小的时候爸妈忙,他等于是大姐一手养大的,大姐背着他,哄他睡觉,大姐藏着肉,偷偷给他留好吃的…… 就为了一个男人,还是那么个花心的男人,她们怎么就将家给扔了? 想起往事,陶小宝还仰了仰头,不想让自己那有了水光的眼睛里掉下眼泪。 潘垚:“我是没有嗅到妖炁,那黄铮龙我也还没见着,还不能确定他是人还是妖。” 说不定是妖法高深,将一身妖炁遮掩很好的大妖呢? 于大仙还是坚持,“肯定是人,就股道道里长毛,毛下头是黑痣,天生的风流种。” 潘垚:“好好,咱们一会儿让小宝哥瞧瞧,看看他长没长痣。” 陶小宝:…… 潘垚拉回话题,想着刚才望气术下瞧到的陶小珍,细细的眉头拧了拧。 虽然没有瞧出端倪,潘垚却莫名地觉得有些不妥。 总觉得,陶小珍有些不协调。 于大仙:“什么意思?” 潘垚脑子在飞速的转动,看过的典籍犹如风吹书卷,一页页地在她脑海中翻过。 “对了!是影子!是影子有些不妥!” 今儿阴雨天,屋子也比较黯淡,客人来了,虽然是白天,陶小珍还是拉了灯,昏黄的灯光下,几人或坐或动,影子也跟随着众人的动作而动。 唯独陶小珍的影子很僵。 潘垚侧头,正待和于大仙说什么。 …… “小珍,我回来了。”这时,院子大门处传来男子洪亮的声音。 潘垚要说的话被打断,她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回来的是陶小宝的二姐和姐夫,陶小怀和黄铮龙。 黄铮龙生得不高也不矮,眉眼也普通,就眼睛大了一些,眉毛浓了一些,并不是皮相多么出众的人。 单单从皮相上看,还真看不出,他到底是哪里将人姐妹俩迷得神魂颠倒了。 …… “好香啊,小珍这是煮了甜酒酿?……啊,家里来客人了?” 黄铮龙才转头,就对上了陶小宝那阴沉的脸。 瞬间,他往后跳了跳。 那被剥光了毒打,死去的记忆又突如其来地袭击了他。 “小,小弟。” 陶小怀皱着眉,有些嫌弃,“你来我们家做什么?” 陶小宝手捏着拳头,咯咯作响。 黄铮龙视线落在陶小宝的拳头处,警惕不已。 “别啊,打人犯法的,我是你姐夫,你认不认都是!” “你也不想打了我,然后再二次进局子吧,想想你爸你妈!” 黄铮龙手挡在胸前,嘴里不断地说,“冲动是魔鬼,冲动是魔鬼……” …… 那边,才听完潘垚说大姐影子不对,陶小宝正心急呢。 瞅着人回来了,看着黄铮龙那大鼻头,陶小宝是新仇旧恨是一下起。 他几步上前,一把揪过黄铮龙的衣领,动作粗鲁的将人往屋子里拉。 “你要干嘛,你要干嘛!” 陶小怀尖叫,扑了上去,扑了个空。 陶小珍站在厨房门口,两只手杵在胸前,上头都是糯米粉,瞧着这一幕,还有些发愣。 “住手,陶小宝,你个无法无天的,放开我,放开我!”黄铮龙像被掐了脖子的鸭子,嘎嘎乱叫,声音粗又咳。 “砰”的一声,大门关上了,也把拎出长条凳的陶小怀挡在了外头。 “不,住手,你别脱我裤子……陶小宝,陶小宝,陶小宝!” 惊叫一声赛一声高。 窗户外头,瞅着屋子里头,陶小宝单手将黄铮龙镇压,另一只手去剥黄铮龙的裤子,陶小怀目眦欲裂。 “陶小宝!” 潘垚和于大仙俩人面面相觑,只觉得耳朵里都充斥着陶小宝三个大字。 潘垚眼睛亮亮,“小宝哥是真的行!” 有裤子他是真的上手剥,二话不带说的。 人狠话不多,特别衬他额头上的疤! 于大仙悄悄往潘垚身边挪了挪,就怕那拎着长条凳砸门的陶小怀太过愤怒,回头波及到了自己。 门被砸得砰砰作响。 潘垚犹豫:“师父,要不,您上去劝劝?” “劝啥?” “唔……你就说,小宝哥没坏心眼,他没想动粗的,就拨开来瞅瞅,看看姐夫股道道里,到底长没长痣。” “回头门砸坏了,还得花钱来换,多不值得,左右他黄铮龙也不是黄花大闺男了,被瞅瞅屁股又不打紧。” 于大仙:…… 土土这话,在理! …… 61 第 61 章 一个得花钱,一个不…… 一个得花钱, 一个不需要花钱,是人都知道该怎么选吧。 那边,陶小怀手中的长条凳还在砸门, 厚木板砸在木门上, 砰砰砰地作响,绵绵春雨里, 天光晦暗, 这声音叫人听了心惊肉跳。 于大仙也担心闹出点什么,回头就不好收拾了。 “陶同志。”他上前两步,唤了一声,张口想说些什么。 陶二姐瞪了过来,手中还拎着长条板凳,眉毛一挑,露出下头的吊梢眼, 看过去十分凶悍。 哎呀妈呀! 对上这样的目光,冷不丁的,于大仙惊跳了下, 顿时,他摆了摆手, 表示自己没什么想说的。 见陶小怀转过了头,继续盯着木门方向了,于大仙这才放下捧在心口的手, 视线看向潘垚,心有余悸。 这陶家二姐果真是个凶的, 不好惹,不好惹。 “土土啊,吃人家的嘴短, 管人家的事儿长,咱们看着就好了,就别瞎插嘴了吧。” 潘垚:…… 说得再好听也没用,老仙儿分明是怂了! 这时,屋子里头传出黄铮龙的一声惊呼,紧接着,只听“刺啦”一声,他穿在身上的棉布裤子被扯破了。 再次看到这毛屁股,陶小宝还是震撼了下。 真的是,好多毛啊! 因为这么一怔愣,陶小宝手中的力道减轻,黄铮龙得了空挡,瞅着就要像那滑腻的鲶鱼一样挣扎起来。 “老实点儿!” 陶小宝回过神来,眼睛一横,凶悍的气质从额角的疤痕中漏出,膝盖一用力,瞬间就将挣扎的黄铮龙又压了下去。 黄铮龙才停了挣扎,下一刻,他就察觉到有只大手在自己的屁股上拨了拨。 这…… 黄铮龙僵了僵。 随即,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陶小宝就像看着个鬼一样。 刚刚,他这小舅子对自己做啥了? 摸,摸,摸他屁股了?! 黄铮龙恍恍又惚惚。 外头,陶小怀也瞪大了眼睛,手中的长条凳都拿不稳了,一头砸到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屋子里,陶小宝脸臭得厉害。 他瞪着黄铮龙的眼神也更凶了。 没有! 这股道道虽然乱毛,里头却没有黑痣! …… “吱呀”一声,木门被打开,陶小怀回过神来,拎着长条凳还要砸过去,被早有准备的陶小宝一把拦住了。 “让开!” 陶小怀脸阴沉得厉害,见陶小宝凶,她还想说什么。 屋子里头,黄铮龙着急忙慌地去穿裤衩和裤子,瞅着那破了口子的裤子,都顾不上心疼了。 刚才挣扎得猛了,黄铮龙扭着腰了。 “唉哟,痛痛痛,小怀过来扶我一把。” 陶小怀阴着脸瞪了陶小宝一眼,扔了长条凳,暂且先作罢。 她转身进屋,将地上的黄铮龙扶了起来,忧心忡忡。 “阿龙,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黄铮龙扶着腰,摸了一把屁股,再瞅瞅外头从窗户处走过去的陶小宝,顿时,面上的神情十分不得劲儿了。 他魅力不会这么大吧。 ……就连小舅子也迷上他了? 只这样一想,黄铮龙就惊恐了。 …… “没有,里头没有长黑痣。” 陶小宝丢下这句话,转头就去寻黄家装洗衣池的地方,拧了水龙头,打了肥皂,用力地搓了搓。 一边搓,一边嫌恶。 恶心,真恶心,手上好像还残留有那毛茸茸的触感。 这样一想,陶小宝打了个寒颤。 他又拿过肥皂,继续用力搓手。 …… 那边,听到陶小宝那一句没有,于大仙诧异了下。 “竟然没有?” “那就不是天生的风流种了。” 于大仙看向潘垚,想起刚刚黄铮龙和陶小怀回来之前,潘垚说的话,连忙问道。 “土土,你刚刚说,这陶家大姐的影子有些不妥,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陶小怀扶着黄铮龙出来,陶小宝也洗了手回来。 再见陶小宝,黄铮龙的目光都有些躲闪了。 只见他两只腿一夹,别别扭扭模样,还觉得屁股处有些透风。 当然透风了,这会儿,黄铮龙的裤子还没有换,臀部位置破了个长条。 就算自带毛线裤,春风一吹,还是有些凉飕飕的。 站在厨房门口,手上还有糯米粉的陶小珍也回过了神。 她两步走了过来,面上带着愁苦神色,一把挡在二妹和小弟之间。 陶小珍目光警惕地看着陶小怀手中的长条凳,就怕她又像几年前那样犯浑。 末了,见陶小怀搁了长条板凳,陶小珍这才放心一些。 转过头,视线落在陶小宝身上,她又有些无奈了。 “小弟,我和你二姐过得还成,都这么多年了,你就别操心了。” 陶小珍咬了咬唇,声音很低。 “我知道,很多人都瞧不起大姐二姐这样的,我和你二姐也让家里心寒,让家里蒙羞了。但是没办法,姐不想离开你姐夫,一想到要离开他,我心口那个痛啊。” 陶小珍说着说着,也不顾手上的糯米粉,直接往心口处捶了几下。 “是姐不争气!是姐没用!” 陶小宝无措:“姐……” “小大仙。”转过头,陶小宝又去看潘垚,向来沉默凶狠的眼睛里有哀求淌出。 要强的人偶尔脆弱,那脆弱简直直催人心。 娶了两老婆的小镇男子,老婆还是一对姐妹花,这桃色异闻的三人都在场,潘垚想了想,使了望气术。 这一看,端倪便漏了出来。 原先潘垚便能瞧出,陶小珍身上的影子有些不妥,看过去僵了一些。 大伙儿或坐或站,影子随身体的动作而动,陶小珍的却显得有些惫懒。 这会儿,黄铮龙在她旁边,那影子像是鱼儿得了水,草木逢了甘霖,鸟儿振翅天空,瞬间活跃了起来。 它勾缠住黄铮龙的影子,呈现依恋姿态。 这不是最奇怪的,最奇特的要数陶小怀。 望气术下,她脚下的影子在涌动,时不时有触脚或触须似的阴影一闪而过,像是抓住猎物一般,一点点的将黄铮龙缠食。 陶小怀和黄铮龙,竟然是陶小怀占了上风。 “土土,怎么样?”于大仙问。 “黄铮龙是人。”还不待陶小宝和于大仙失望,紧着,潘垚又道,“陶小怀却不是。” 这话一出,众人大惊。 什么叫做陶小怀不是人,她不是人是什么东西? 还不待多想,陶小宝手快,一把将陶小珍拉了过来,神情戒备地看着陶小怀。 陶小珍还摸不着头脑,“小弟……” “大姐,你听着看着就是了,一时间,我也说不清楚这事儿。”陶小宝打断了陶小珍的问话。 那边,黄铮龙顾不上怀疑自家小舅子也瞧上他的别扭劲了。 他甩开陶小怀扶着自己的手,指着陶小宝,气急败坏道。 “你今儿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一来就动手剥人裤子,我还没和你计较呢,怎么,你带来的人又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叫做我是人,你二姐不是人。” “你二姐她不是人,难不成她还能是鬼,是妖不成?” 见潘垚年纪小,又生得玉雪可爱,黄铮龙不好朝小姑娘发火,炮火就冲小舅子去了。 瞧着那张臭脸,当真是新仇旧恨一道起,骂完还呸呸呸了几声,一副晦气模样。 “你出去,以后不许再上我家门了,这儿不欢迎你。” 黄铮龙手指着大门口,出言赶人。 旁边,陶小怀阴下了脸,也不说话,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潘垚,眼珠子很黑。 这会儿,就是连于大仙都瞧出不妥了。 潘垚手一扬,指尖夹一道符箓,目光落在陶小怀身上,从她的额头看到了锁骨,又从锁骨处看到了她的腹肚处。 这陶小怀瞧着人的时候,明明是人的模样,只有脸上有两只眼睛,潘垚却觉得,她身上好像不止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 黑黢黢的,带着冰冷和无情。 “修行中人?”陶小怀视线一转,目光落在潘垚手指尖的黄符上,眼中有了忌惮之色。 这一道声音起,像陶小怀的声音,却又不像陶小怀。 只见她的嘴巴没有动,声音却幽幽地响起。 黄铮龙都愣了愣,转头看陶小怀,傻愣愣地问。 “小怀,刚刚是你在说话吗?这声音怎么听起来有些不一样了?你感冒了?” 陶小珍和陶小宝和潘垚站同一个方向,自然将陶小怀没有张口,却能将声音传得清晰的一幕瞧到。 瞬间,陶小珍捂住嘴巴,眼里有惊恐。 快快,阿龙快过来,二妹好像是有点不对头。 陶小珍在心里尖叫,惊怕之下,她双脚发软,搀着陶小宝的胳膊才能站稳当。 嘴里打着磕巴,明明心中惊叫连连,却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陶小珍抬头看陶小宝,目露祈求。 小宝,拉你姐夫一把,拉你姐夫一把。 陶小宝将视线挪开,冷酷无情,只当没有瞧到自家大姐无声的哀求。 对相看他大姐,还招惹二姐,害得他家骨肉相残,最后,好好的一个家不成家,对于这样的一个人,他是绝对不会心慈手软的。 还拉一把……他只会推一把! 必要时候,他还能再添把火,狠狠地踹人一脚! 陶小宝看着黄铮龙,目光里有嫌恶,也有恨意。 还是老仙儿瞧得着急。 还磨磨蹭蹭的作甚? 果然,他没有瞧不错,这股道道里长乱毛的,就算没有黑痣,不是天生的风流种,他也是半个风流胚! 都这样了还不动,是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于大仙厉声:“还不快过来,你那二媳妇有点不对头!” “不,不对头?”黄铮龙看了看陶小怀,又看了看潘垚,惊疑不定。 小姑娘手指头里掐的黄纸,这玩意儿是符吧? 这东西怎么出现的? 好像眼睛一晃,就像变戏法一样,她手里就多了这东西。 虽然还担心陶小怀,默默地,黄铮龙还是往旁边挪了挪位置。 …… “过来也没用,两人早已经气息相缠。” 望气术下,潘垚看着陶小怀身下的黑影,只见它如蜂巢涌动,又像天边翻滚急来的乌云。 末了,还有尖锐如锥的爪影,一条一条,它们飞舞地将黄铮龙的影子缠住。 被道破了不是人,陶小怀彻底不再遮掩。 此处无端地起了风,阴沉沉的,带着洞穴那种潮湿的腥味,风将陶小怀的头发吹起,瞬间,她扎了皮筋的发绽开,发丝在腥风中飘扬,陶小怀闭上了眼睛。 蓦地,陶小怀又张开了眼。 “妈呀!这是什么鬼东西!”黄铮龙惊叫了一声,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下一刻,他手脚发软,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潘垚这边爬来,嘴里囫囵地喊着救命。 潘垚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慌。 陶小怀张开的,不单单是脸上的两只眼,眉心处还有一只,在锁骨处也有两只。 想必,在她衣裳下头还有几个眼睛。 潘垚视线往下,若有所思。 自己刚才那被许多眼睛盯住的感觉,它不是错觉! 旁边,于大仙哆哆嗦嗦地将眼镜戴好,只当自己是半瞎,这会儿瞧不到这一幕。 陶小宝和陶小珍也变了脸色。 又是恶心,又是荒谬。 二妹/二姐呢?怎么成这鬼东西样了。 …… 见腥风一阵阵刮来,潘垚手一扬,道一声疾,张张符箓成符阵,符箓掠过众人头顶,悬浮在陶小怀的四周。 只见黄纸朱砂,符文漾过莹光。 符光威逼下,陶小怀捂了下眼睛,随即,她更怒了,一把扯破身上的衣服。 果然,在腹肚和背脊上,她还有眼睛。 数只眼睛露出来,有晦气漾出,和符阵成相对抗,相互消弭的姿态。 与此同时,她嘴一张,发丝狰狞的飞扬,人似那节肢动物,四肢爬伏而来。 不知什么时候,这一处天放晴,微微有些阳光,光线下,众人就见她身下的影子不再是人的影子,而是有数个尖脚,细细长长,就像蜘蛛一样。 于大仙惊得不行,“土土,这是蜘蛛精?” “恩。”潘垚的视线没有离开陶小怀,盯着她眉心的位置。 那儿也有只眼睛。 在望气术下,万物氤氲着如雾似岚的气场,这一处,它不单单是眼睛,还有一道蛛影。 只见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爬伏在眉心,背生数眼,腹肚大大,周围是八条细细又毛绒绒的脚。 它背上的眼睛瞧到哪里,陶小怀锁骨处的眼睛也朝哪一处看去。 蛛丝朝众人袭来,与此同时,潘垚手一晃,一直挂在她手腕上,犹如漂亮饰品的五帝钱“铮铮”而响。 下一刻,钱币飞出,瞬间成一柄利剑模样。 五帝钱流传数代,经万人之手,汇聚百家阳气,可破诛邪,化百煞。 只见利剑漾着铜器的黄光,虽无剑刃,却以势不可挡的姿态,直直地朝陶小怀的眉心刺去。 一瞬间,犹如地动山摇。 陶小怀的眼睛急促地眨着,射出的蛛丝也急急回护。 蛛丝就像有生命的纱幔一样,一层层地朝五帝钱剑绞去。 瞬间,五帝钱被裹上了厚厚一层,犹如裹了厚石膏,拖了泥浆。 潘垚也不慌,只见她眉眼沉了沉,双手微敛,在身前控制着炁团。 “剑往!”只听她喝了一声,同时,双手往前一推。 好似被缠得慢了速度的五帝钱剑,瞬间朝前飞出,势如破竹。 黄光明媚地亮起,绞杀得蛛丝如晒化的雪,又像撕碎的布,片片落下。 最后,五帝钱剑直逼陶小怀眉心,在她惊恐又哀嚎的一声“不”中,狠狠地刺入。 只一刹那,陶小怀身上的眼睛失了光亮,缓缓闭上,最后没入皮肉之中。 潘垚抬脚上前,利剑一扎一挑,直接将陶小怀眉心处的蜘蛛挑了出来,手一翻,手中多了个碗,随手便将那半死不活的蜘蛛扔进了碗中。 陶小怀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呼吸浅浅。 先前那又泼又辣,还瞪着吊梢眼,格外护着黄铮龙,凶悍得紧的陶小怀安安静静,脸色灰白,皮囊也老了几分。 潘垚认真看了一会儿,就冲众人摇头。 “不成,她魂灵早就丧去了,只剩这一个皮囊,先前也是因为这蜘蛛附在她印堂处,这才让她灵活如常人。” 陶小怀,她就是植物人一样的存在。 “小怀,小怀这是怎么了?”陶小珍不想相信,“阿龙,你快给二妹瞧瞧。” 刚刚陶小怀身上长了眼睛,又有蜘蛛腿的影子,黄铮龙吓得腿软,听到这话,目光一碰触陶小怀,就像被烫了一样,立马缩了回去。 连连摇头。 “不不不,我不行……我心里怕。” 黄铮龙的目光瞥过西栋屋子门檐下的灯笼,想想自己和陶小怀你侬我侬的过往,还有,他今晚本来还要去西屋睡的…… 呕! 黄铮龙受不住了,呕得撕心裂肺。 碗里,爬着白瓷碗边缘,想要逃窜,却怎么也逃窜不出来的蜘蛛听到呕吐声,停了动作,静静地待着不动。 潘垚低头看了看,这蜘蛛就指甲盖大小,黑乎乎又毛绒绒的,肚子大,腿儿细细毛毛。 …… 陶小珍面上心疼,要去给黄铮龙倒水拿毛巾,嘴上不断问道,“阿龙,你没事吧?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陶小宝气急,“大姐,这人都这样对二姐了,你怎么还想着他。” 陶小珍手僵了僵,眼里闪过道困惑挣扎,下一刻,潘垚瞧见,她的影子朝黄铮龙的影子靠去,呈依恋姿态。 瞬间,陶小珍眼里的困惑和挣扎褪去,取而代之的又是真心实意的心疼了。 “小宝,别这么说,你二姐她不是人,别说阿龙了,我只要想想,心里也是犯怵得厉害。” 陶小宝还想说什么,潘垚拉了拉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陶小宝无奈,目光落在陶小怀的身体上,有些沉默。 说实话,对于二姐,他心里是有恨的。 当初她那一抡长条凳,回头又报了公安,直接将十几年的姐弟情谊消弭殆尽,自己没有也告她,拉着她一道蹲局子,是他念着好男不跟女斗。 哪里想到,这二姐身上竟然有只蜘蛛,而二姐,她的魂都已经没了,这具肉身呼吸浅浅,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陶小宝有些恍惚。 只觉得这会儿像在做梦一样,事情隔着一层膜,瞧得到,摸不着,就连伤心和难过的情绪都浮于表面。 他沉默了片刻,抱着陶小怀进了堂屋,将她搁在角落的竹床上。 于大仙年纪大了,见惯了生死,也见惯了别人怎么看生死。 他拍了拍陶小宝,无声安慰,私下里却悄声和潘垚说道。 “这是还没回过神呢,你且等两天,到时他回过神来,就知道伤心了……都这样,人都这样。” 潘垚点头。 陶小宝这是还没有接受他二姐出事呢。 …… “啧,真腻味。”于大仙瞅着屋檐下头。 那儿,陶小珍正打了毛巾,给黄铮龙擦脸,黄铮龙瞅着陶小珍,想到妹妹陶小怀,瑟缩了下,竟然连姐姐陶小珍都怕上了。 对上那戒备惊恐的眼睛,陶小珍心痛得难以自抑,“阿龙——” 于大仙都没眼看了:“这到底是哪门子的邪法啊?” 潘垚也在思忖,“唔,瞧这控影子的手法,倒是有些像札记里记载的,妻子拴相公心意,求两情长长久久的法子。” 据说,只要用荆棘之刺浸润三月桃花水,浸润九日,再辅以符箓,将那六枚荆棘刺扎入心上人的影子中,分别在头手脚的位置。 从此,心上人眼中便只有扎刺之人,其他皆是无足轻重。 “小仙长倒是有见识。”这时,白瓷碗中传来声音,还轻笑了一声。 潘垚看去,说话的是从陶小怀印堂处剜出的小蜘蛛。 “你害了人性命,这会儿还好意思笑?回去便化了你!”潘垚手中的五帝钱剑朝黑蜘蛛方向戳了戳。 剑虽未至,势却压来。 那如万箭穿心般濒死的感觉再次涌来,白瓷碗中的蜘蛛瑟瑟抖抖。 它这下是不敢再笑了,两只前肢抱住脑袋,不断地喊冤。 “这小娘子和阿龙约会时,见有人来,她心中惊怕,慌忙躲避,起身又太猛,跌了好一段山路,还伤到脑子了。” “那时,她的命魂便散了,只肉身还有口气,我就入了这身体。” “她真不是我害的。” 潘垚和于大仙一听,嗖的一下,目光看向黄铮龙。 人有三魂,分别为天魂,地魂,命魂,其中,天地二魂游荡身外,命魂常驻体内。 这命魂都摔散了,陶小怀这一跤,跌得不轻啊。 两人听着蜘蛛精说事,这才知道原委。 一开始,黄铮龙和陶小珍相看,两人年纪差不多,家境也差不多,再加上陶小珍性情温和贤惠,手脚又勤快,黄铮龙是很满意陶小珍。 另一边,陶小怀性子泼辣,又好胜心强。 打小时候,她就多和陶小珍比,比吃比穿,比爹妈和弟弟对谁更看重…… 大姐,那不是大姐,那是她从娘胎落地起,就要暗暗较劲儿的冤亲! 那时,陶小怀觉得爸妈和弟弟更看重姐姐,心里不服气,瞧见准姐夫黄铮龙,眼睛一转,就存了心思,和黄铮龙套上了近乎。 乡下地头,时常说些荤话,其中就不乏调笑姐夫和小姨子的。 黄铮龙花心又浪荡,这送上门来的桃花,他没有多挣扎,笑呵呵便笑纳了。 和陶小怀来往一段时日,被陶小珍发现后,陶小珍心里难受,却也不想多掺和这畸形的三角恋。 那时,她打算和黄铮龙断了。 黄铮龙左拥右抱,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甚至,一开始时候,他还更喜欢陶小珍一些。 毕竟陶小珍贤惠又勤快,又会照顾下头的弟弟妹妹,模样生得也好,娶老婆,谁都想娶这样的。 陶小珍准备断了这孽缘的时候,黄铮龙不知从哪里得到一个名为【鹤情】的秘药。 自己吃了母丸,陶小珍吃了子丸。 从药入肚,陶小珍便对他死心塌地。 从此,情定生生世世。 蜘蛛精撇嘴,“那秘药中,至关重要的一味便是蜘蛛精的妖丹,陶小怀身子砸在那儿,黄铮龙见她身体软了,怕得想跑,我嗅到他身上秘药的味道,就爬进了身体的印堂处,控制着身体。” 蜘蛛精噘嘴: “他图色,我图他,大家半斤对八两,大哥就别说二哥了。” “小仙长,你可不兴拉偏架!” 潘垚: …… …… 62 第 62 章 那边,黄铮龙、陶小…… 那边, 黄铮龙、陶小珍和陶小宝也听到了蜘蛛精说话。 陶小珍怔楞了下。 名为【鹤情】的秘药。 那是什么? 她手中的动作机械,一不留神,毛巾上还沾着脏东西, 瞅都没瞅,也没有打水洗净, 直接就往黄铮龙的脸上擦去。 一边擦, 一边还在失神地想。 不可能, 什么【鹤情】, 什么母丸子丸的……她自己的心思,她自己还能不知道吗? 她对阿龙是真心的, 阿龙对她也是真心的,才不是因为这劳什子的秘药。 “呸呸呸!你在做什么!”黄铮龙被糊了一脸,顾不得自己还怕陶小珍了, 瞬间, 语气暴躁起来。 虽然是自己呕的脏物,黄铮龙还是被恶心到了,鼻腔里都是酸臭的滋味,黏黏又腻腻。 这样一想,更是恶心。 “呕!”只听一声干呕声起,黄铮龙又撕心裂肺地呕了起来。 陶小珍无措,“阿龙, 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白瓷碗里, 蜘蛛精八条腿扒拉着碗的边缘,数只眼睛里有兴奋之色闪过,随即,它像是想到什么, 又懊恼地抱住了脑袋。 潘垚低头看白瓷碗。 他吐了,它在高兴啥? 总不能像以前电视里瞧的那些宫斗片一样,嫔妃干呕一声,拿帕子捂着嘴,一副弱柳扶风模样。 老皇帝关心地问,爱妃这是怎么了? 然后,嫔妃娇羞一笑,帕子捂嘴,娇滴滴地喊了一声,“陛下,人家没事。”末了,纤纤玉指抚在腹肚处,娇羞又欢喜。 太监人精,眼睛一亮,喜不可自抑,随即大喊,道,“恭喜爷,贺喜爷,娘娘这是有喜了!” 老皇帝怔了怔,随即大喜,哈哈畅笑,“好好好,赏,有赏,大赏!” …… 潘垚瞅了瞅黄铮龙,又瞅了瞅白瓷碗里的蜘蛛精,胡思乱想道。 这蜘蛛精,它该不会是想喊,赏,有赏,大赏吧! 醒醒! 潘垚拍了拍自己的脸蛋,摇了摇脑袋,将漫无边际的瞎想甩出去。 别的不说,黄铮龙可是个男的! …… 那边,才听完蜘蛛精的话,陶小宝捏着拳头,两步上前,一把拽住黄铮龙的领口,直接把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那秘药你从哪里来的?” “解药呢?” 黄铮龙也恍惚,“就,就一个老婆子给我的……她上我家买酒,瞧着我家的一个酒坛子不错,就向我讨了那坛子。” 三白镇盛产三白酒,有数百年的历史了,黄家那口酒坛子也就成年人膝盖那样高,土陶烧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自己家,反正一直被黄家人拿来酿酒。 那婆子上门讨时,黄铮龙留了心眼,不是太想给。 他可是听说了,灾年里,专门有一些人在收古物。 都说乱石黄金,盛世古董,苦日子总会过去,黄铮龙虽然读书不多,也是听过这话的。 他家又不缺那点粮食和钱,犯不着和别人换。 因为老婆子想要那酒坛子,黄铮龙还暗暗思忖过。 难道,自己家那酿酒的坛子是宝贝? 想到往事,黄铮龙还有些迷糊的样子。 记忆就像缺了点什么一样,瞧不清那老婆子的脸,也记不清后来自己为什么愿意把自己认为是古董的坛子送出去。 …… “呵呵,老婆子我也不白拿你这藏魂坛。” 脑海里有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只听她轻声一笑,带着沉沉地腐朽之气。 随即,一个小小的白瓷瓶落入年轻的黄铮龙手中,接着,这道声音继续道。 “这是【鹤情】,红丸为母丸,绿丸为子丸,你服了母丸,子丸给你中意的丫头吃下……从此,她就对你死心塌地,长长久久,生生世世。” …… 三白镇,黄家。 黄铮龙咳咳了几声,手拽着陶小宝的手,用力地拍打。 “真的就这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时怎么就信了那老婆子的话。” “红色那粒我自己吃了,绿色那粒给你姐吃了。” 吃下去药丸子后,黄铮龙回过神来,也是有些后怕的。 那可是不认识的人给的药,那老婆子神神叨叨的,还说什么吃了能对他死心塌地,这听起来就更邪门了! “松手,松手……咳咳,我要喘不过气来了!”黄铮龙见拍打没用,还用指甲去抓陶小宝。 陶小宝见状,也不慌,利索地就将黄铮龙转了个身。 这回,他不提黄铮龙的领口了,直接扭着他的两只手扣住,将黄铮龙的脸压在墙壁上。 潘垚咋舌,小宝哥好身手啊! 黄家这一处的屋子是砖头砌的,砖块与砖块之间的缝隙还用乌泥勾缝,粗糙不平。 这样,脸抵在墙壁上,皮肉摩擦起来,那滋味别提多酸爽了。 果不其然,黄铮龙又哇哇哇地叫痛了。 “小珍,小珍……快来救救我,你快管管你弟……无法无天,真是无法无天了。” 陶小珍正想上前。 陶小宝转过头瞪了一眼,那目光又冷又凶。 顿时,陶小珍的脚步顿住了。 小弟这副样子,她也是怕的好吧。 潘垚见状,上前拉过陶小珍的手,牵着她往厨房方向走去。 一方面不让她的影子缠上黄铮龙的,另一方面,潘垚还往她身上落了道清心咒。 “大姐,你不是说要给我们煮酒酿丸子吗?” “锅里的水都沸了……你放心,小宝哥做事向来有分寸,不会闹出大事的。” 当然,小打小闹就不敢保证啦! “哎呀,锅里的水都快烧干了!”陶小珍看到厨房的锅,惊呼了一声,着急忙慌地便要往锅灶里加水。 也许是清心咒起了作用,又或许,这会儿陶小珍的影子没有缠着黄铮龙,对她的影响小了一些。 陶小珍忙着快烧干的大黑锅,倒是将外头被小舅子修理的黄铮龙搁下了。 潘垚满意地直点头。 这才对嘛,这时候一口锅可不便宜,黄铮龙皮实,打也就打了,顶多皮肉吃点痛,又不要紧。 锅烧坏了可不得了,回头还得花钱买呢。 再说了,小舅子修理姐夫,那是家事。 家事就没大事,那都是和稀泥的事。 再出来时,潘垚怕老仙儿站累了,还给他搬了一张竹凳。 “坐,歇歇腿儿,刚刚您也说了,管人家家里的事儿长,这事啊,还有得掰扯呢。” 潘垚也好奇。 这黄铮龙口中的酒坛,当真是藏魂坛? 潘垚也想再听听,看看还有没有那婆子的信息。 要是可以,她得把那藏魂坛拿回来毁了。 于大仙坐上竹凳,腿脚都舒坦了,再看黄铮龙被压着问话,觉得这热闹都好瞧了几分。 土土贴心哟! …… 那边,黄铮龙只觉得脸痛极了,囫囵地喊道。 “我怎么知道那秘药当真有用!呜呜……我也受罪了,自从吃了那药,我屁股都长了毛,刮了剃了还长,我担心受怕了好久……大热的天也不好意思下河游泳!” “还有还有,这几年,我对你俩个姐可不差,她们跟着我,不缺吃不缺穿,日子过得可不差。” 陶小宝:“呸!” “臭不要脸,你还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姐性子好,贤惠又勤快,嫁谁都会过得很好。” 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被人指指点点,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还和家里断了亲。 陶小宝越想越是恨。 “啊,这毛是吃了【鹤情】长的啊。” 潘垚和于大仙都意外了。 于大仙又想起了那茬子事儿,为自己找回面子。 “我就说股道道乱毛,桃花运不断!他这等于是后天给自己种了桃花运,差了天生运道一些,所以屁股里才没有黑痣!” 潘垚捧场,“对,师父说得在理!” …… 潘垚想了想,又问了蜘蛛精【鹤情】秘药一事。 这等邪药,到底是谁发明炼制的。 蜘蛛精知道的也不多,它能知道这药,也是因为这秘药中,至关重要的一味便是蜘蛛的妖丹。 母蛛产卵,为补充体力,会将公蜘蛛吞吃入腹,而【鹤情】一药也是这样,一方主宰,一方情深不悔。 “小仙长,我倒是听族里前辈说过,这【鹤情】一药是一痴恋相公的妇人炼制,她也使过你方才说的荆棘扎影的秘法,但他相公是修行中人,后来,她便依着荆棘扎影的秘法,炼制了【鹤情】一药。” “此药,无解。” 蜘蛛精这话一出,潘垚就皱了眉头。 那边,陶小宝束缚着黄铮龙的手也僵了僵。 无解,他姐姐这迷障解不了? 随即,陶小宝怒气更甚,膝盖一曲,直接朝黄铮龙的屁股处顶去。 “王八蛋!” 黄铮龙吃痛,“哎哟我的娘嘞……小珍,小珍救我!唔唔……” 下一刻,黄铮龙就被陶小宝拿臭毛巾堵嘴了,用的还是刚刚陶小珍给他擦脸的那一块。 呕!呕呕! 黄铮龙又痛又恶心,眼里沁出泪花。 这一刻,他有些想念那会为了自己抡长条凳的陶小怀,虽然是个蜘蛛妖,但它会护他,又凶又悍,有它在,陶小宝都别想这样欺他! 又听到黄铮龙的呕声,蜘蛛精又喜又着急。 潘垚眯了眯眼睛,“不对,这药能解。” “你也说了,这【鹤情】秘药,最为重要的一味药就是蜘蛛精的妖丹,你有法子将那妖丹之力凝聚,甚至取出?” 蜘蛛精僵了僵。 潘垚也不说话,只手一晃,在腕间成手链的五帝钱串,瞬间又成五帝钱剑,直逼蜘蛛精的命门。 只见铜剑黄光赫赫,带着迫人的气势。 蜘蛛精心头骤跳,脊背上数只眼睛不安的转动。 它毫不怀疑,自己要再不开口,这五帝钱剑绝对朝自己戳来,这一次绝不容情。 五帝聚万阳,剑光斩诸邪。 它,逃不过的。 “我说我说,小仙长莫急。”蜘蛛精急急开口。 “嗖”地一下,五帝钱剑在白瓷碗的碗口处停住,剑身漾着黄光,离蜘蛛精仅仅一指的距离。 蜘蛛精都能感觉那剑芒,如针一般,根根刺入身体,好似下一刻便让它灰飞烟灭。 蜘蛛精心悸,这下是不敢再和潘垚调笑,甚至说什么不拉偏架的话了 。 这小仙长,瞧过去年纪小,修为精湛,心也硬实! 蜘蛛精:“我和阿龙气息相缠,这事儿,小仙长你也瞧到了。” 潘垚点头。 不错,望气术下,蜘蛛精的八条脚都扒拉着黄铮龙,像护眼珠子,又像蜘蛛猎食,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蜘蛛精:“我入了陶小怀的身体后,和阿龙共赴巫山,我便将自己的卵袋放到了阿龙身子里,想让我的孩儿们吸足妖丹之力,以后修行路上好走,不至于做凡间无知无觉的小蜘蛛。” 蜘蛛精长叹。 现在的人间不比以前,想成精难,真是太难了。 不然它也不会顶着陶小怀的身体,一顶就是好几年,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自己肚子里的卵袋? 前几年要下地干活,吃清汤寡油的大锅饭,这几年又要去酒厂做活…… 自打这样一通忙活,蜘蛛精原先还想修炼成人身,后来是彻底不想了。 做人难,真是又累又难。 …… 潘垚瞪大了眼睛,和于大仙面面相觑。 “这,还要黄铮龙生孩子啊……不,不对,是生蜘蛛?” 潘垚惊诧之下,也有些明白,为什么当初陶小宝打了黄铮龙,顶着陶小怀壳的蜘蛛精那样生气,又是抡长条凳,又是报警的。 敢情,小妖精不是宝贝阿龙,宝贝的是阿龙肚子的宝贝蛋呢! …… 另一边,陶小宝听到这话,也是呆了呆。 他松了黄铮龙的手,目光不受控制的往下,落在了黄铮龙的肚子处。 这里头,有宝宝了? 黄铮龙也是吓傻了,好一会儿才去看自己的肚子。 虽然还是平坦坦模样,但他接受不了啊, 黄铮龙跌坐在地,屁股腚往后挪了两步。 不过,再怎么挪,这肚子还是长在他身上。 蜘蛛精喜滋滋,“精怪孕育后代多不易,我嗅到【鹤情】秘药时,又见陶小怀命魂跌散,就觉得这是上天给我孩儿们的机缘!” 它要是不附身,简直是天地难容。 “卵袋在阿龙身上,好多年都没动静,我还在想着,那卵袋里的卵会不会不成了……” “小仙长,他刚才呕得厉害,你说,会不会是我那些孩儿们快出来了?” 它都瞧过了,人间女子有孕,辛苦万分,一些孕相不好的,能从怀孕时候,吐到快生时候。 蜘蛛精是只爱讲公平和公道的蜘蛛精,它猜测着,这男子怀孕,遭受的罪应该和女子也差不离了。 潘垚:…… …… 听了蜘蛛精的话,潘垚面上有了为难的神色。 这生孩子的事,她个小姑娘不懂啊! 更何况还是男人生蜘蛛……这不是生,应该算寄胎吧。 蓦地,潘垚看着黄铮龙的肚子,想到一件事,转头就问老仙儿。 “师父,蜘蛛一胎生几个啊?” 于大仙默默摇头。 他怎么知道?他又不是闲得慌,还会去瞅蜘蛛一个卵袋里生几个蜘蛛,瞅着蜘蛛,鞋子一脱,拍了就是了。 “三十来个。”蜘蛛精喜滋滋,“只要有一两个孩儿得了前辈的妖丹之力,都算是我赚到了。” 潘垚打眼看去,黄铮龙已经要昏厥。 也是,母猪一胎也才十个宝,他阿龙一胎三十来个宝……多了多了,这是大丰收里啊。 …… 黄铮龙呕吐,只是心中恶心,又被自己的呕吐物恶心到,不是蜘蛛精猜测的妊娠反应。 不过,既然卵袋中的蜘蛛卵能吸附【鹤情】秘药中的妖丹之力,潘垚便准备助他一臂之力,让黄家来个添丁之喜。 潘垚朝黄铮龙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冲于大仙撒娇。 “师父,我觉得自己像医生,接生的医生,嘿嘿。” 来了趟三白镇,又解锁了个新技能呢,还是功德无量的妇产科大夫。 于大仙:…… 黄铮龙瑟缩的缩到角落里,“不不不,我不要生孩子。” 潘垚耐心,“不是生孩子,是生小蜘蛛,放心,不疼的。” 黄铮龙窒了窒。 那他还不如生孩子呢。 经过潘垚一番劝说,黄铮龙扭扭捏捏,期期艾艾,目露悲愤的同意了。 潘垚夸赞,“这就对了嘛,这会儿还有我接生,回头那蜘蛛卵袋自己吸了【鹤情】中的妖丹之力,破卵而出,你还得自己生,那多不好。” 孩子说不定都弄丢了! 黄铮龙心中稍觉安慰,觉得这小大仙讲话还怪通情达理的。 他今日受到的打击真是太大了。 二媳妇是蜘蛛精披壳,一开始就不安好心,还往他肚子里塞了卵袋,还是别人的种,小舅子一来就剥他裤子,摸他屁股,现在还揍他。 大媳妇被支开了,也不知道来心疼他…… 他真是身痛心又痛。 “小大仙,你人还怪好的。”黄铮龙瞅着潘垚,目露感激。 “小珍那事是我不对,不过,我以后一定加倍对小珍好的,你也帮我劝劝小宝,别老是和我作对。” “咱们亲戚之间,都是又血脉相连的,领导都说了,人多力量大,回头你帮帮我,我帮帮你,这日子就过得红红又火火了。” 黄铮龙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一方面是他心里话,另一方面,他也是为了舒缓即将开始生产的紧张。 潘垚诧异地瞅了黄铮龙一眼。 这人好自信哦,陶小珍要是清醒了,指不定会恨他,哪还会和他继续过日子? 他就像那山里拐了姑娘的恶汉! 还得庆幸这黄铮龙身上揣了卵袋,这么些年,虽然有两个老婆,黄铮龙却没有一儿半女。 三白镇的男人们羡慕黄铮龙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时,却也暗地里嘀咕。 这地儿太多,老牛儿也累。 黄铮龙啊,也就是个马粪球,羊屎蛋,外光里不光的! “我人是怪好的,不用你夸。”潘垚打断了黄铮龙的话。 她转过头问陶小宝,“我开始了?” 陶小宝沉默了下,然后重重点头。 “麻烦小大仙了。” 陶小宝目光坚毅。 他大姐还年轻,她不该稀里糊涂的过日子,要是清醒了,她还想留在黄家,他也依她。 毕竟都过了这么些年,房子盖了,家当置办了,黄家这个地方,也是她熟悉的家。 她要是想回家,别人他管不着,不过,只要有他陶小宝这做弟弟的在的一天,陶家就有他姐的一处屋。 潘垚点了道灵光在双眼眼皮上,细细的寻着蜘蛛精说的卵袋。 那卵袋极小,极不起眼,上头的炁息也微乎其微,黯淡地落在黄铮龙的关元位置。 寻到了! 潘垚眼睛亮了亮,下一刻,起手画符。 旁边,于大仙瞅着潘垚绘制的符纹,顶了顶鼻梁上的墨镜,瞧着床铺上的黄铮龙,一言难尽了。 他老仙儿今儿算是开眼界了,土土这一张符,虽然有几处符纹变动了,不过,大抵上还能瞧出,这是催生保产送子符啊。 啧,男人用催生保产送子符。 …… 符文入了黄铮龙体内,安静的卵袋有了动静,望气术下,潘垚能瞧到有如丝线的气流从黄铮龙的四肢、脑袋、心口处,缓缓地流向关元位置的卵袋之中。 卵袋在符力的作用下,贪婪地吸着那气流。 潘垚欢喜,“师父,好像真的有用。” 于大仙也是惊得不行,无他,这黄铮龙的肚子鼓了一些起来,就在关元位置。 黄铮龙唉哟哎哟地喊痛。 酸痛,好酸痛的感觉。 突然,于大仙想到了什么,转头就将潘垚往门外赶去。 “去去去,你先在门口待着。” “师父?”潘垚不解。 “小娃娃不能看大人生小孩,晚上会发噩梦的。” 尤其还是男人生孩子,不对,是生蜘蛛,嗐,总归是生,这到底会从哪里生出来啊? 于大仙愁得不行。 不过,不管是从哪里生出来,土土都不能瞧,回头瞧到了长针眼了,依着潘三金那护犊子的性子,绝对会找他算账来! 于大仙将门阖上,“你等着,好了师父叫你。” 潘垚站在大门外,眨了眨眼睛,还有些懵。 她想了想,左右有催生保产送子符在,不会出大事,索性就坐在了阳台边缘上。 旁边,白瓷碗里的蜘蛛精坐立难安,在方寸大的碗里爬来爬去。 见潘垚的视线看来,蜘蛛精停了动作,生怕自己太闹,惹恼了潘垚。 末了,它怯怯地开口。 “孩儿要生了,我心里紧张。” 潘垚想了想以前看过的电视剧。 白衣的夫人在里头汗如雨下,痛苦地喊着老爷老爷,外头,老爷坐立难安的走来走去,听到声音,一下扑在门上,撕心裂肺地喊道我在我在。 时不时的,他还要拉个小丫头,失了以前的从容不迫,面目狰狞地问道,夫人怎么样了,夫人怎么样了,啊? 必要时候,一定是有我要你们陪葬的这句台词! 潘垚点头,“恩,我理解。”夫人生子,紧张太正常了。 蜘蛛精万般的愁绪都被噎在了喉头,你理解啥呀理解! 过了好一会儿,屋门被打开了,一股腥臭飘出,老仙儿恍恍惚惚地出来了。 今天这一幕,把他震得脚步都踉跄了。 蛤嫲镜呢? 他的蛤嫲镜呢? 他得戴上! 脏了,眼睛都瞧脏了! 于大仙哆哆嗦嗦,去摸口袋里的蛤嫲镜。 潘垚好奇探头,“师父,卵袋从哪儿掉下来了?” 于大仙一言难尽。 他一拍潘垚脑袋,唬道。 “小孩子家家的,别问这么多!” 潘垚探头。 只见黄铮龙面朝上,两腿打摆,眼睛看着天花顶上的塑料布,两眼无神了。 潘垚拉长了声音,“喔——” 于大仙:…… 喔就喔,你为什么要喔—— …… 63 第 63 章 于大仙低头睨了潘垚一眼…… 于大仙低头睨了潘垚一眼, 只见她还在探头瞧,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时不时地还要捂嘴偷笑, 贼兮兮样子。 自己挡着门口,不让她多瞧, 她仗着个头小,扒拉着自己的褂裳,从咯吱窝下头探去。 瞅一眼,别开眼睛, 再瞅一眼,再别开眼睛…… 潘垚摇头:啧啧啧, 世风日下哦,男人都能生娃娃了。 让她想想, 刚刚望气术下,这卵袋是藏在哪里呢? 对了!是关元位置! 哈哈哈! 想到这里, 潘垚又捂嘴偷笑了。 于大仙:…… 这小丫头片子的, 她到底知道了啥子哟! 于大仙枯瘦的手探出,将潘垚的脑袋转了个方向, 冷酷又无情。 “你个小娃娃,喔什么喔呀!” 潘垚无辜,“没有呀,您叫我别问这么多,我说喔, 意思就是说我知道了, 这又没错。” “您瞧,我后头都没有再问了。” 于大仙:…… 一个脑崩不轻不重地落下,“滑头!” …… 屋子里, 瞧到了黄铮龙产蜘蛛的一幕,陶小珍又惊又骇,不过,受【鹤情】影响,她对黄铮龙还有怜惜。 这会儿,不多不少,三十三只蜘蛛产下,各个都爬进了憨娃抱红鲤的搪瓷盆中,盆子红红火火,格外的喜庆,特别的应景。 那儿,潘垚一早就在脸盆中落了灵符,上头灵炁充裕,对刚刚出生的蜘蛛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灵炁氤氲,毛绒绒的蜘蛛舒展开八条腿,腹肚大大,似蚕豆大小。 和蜘蛛精一样,它们的背脊上也有数只眼睛,这会儿,它们也不乱动,只眼睛转来转去,活泼极了。 “阿龙,你还好吗?”陶小珍面含担心,正要为床铺上出了一身冷汗的黄铮龙擦洗,突然,她手中的动作停了,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就犹如完整的冰上多了一条缝隙,随即,冰越裂越大,最后成冰崩一般,直接砸入水中,掀起波浪滔滔。 往事一幕幕的从眼前闪过,事情还是同样的事情,心境却大不一样。 陶小珍僵化的影子也重新开始灵活,原先一瞧到黄铮龙的影子,它就会像藤蔓缠树一样缠上去,依恋又缠绵。 这会儿,影子清醒,瞬间门对黄铮龙失去了迷恋。 陶小珍的眼神也愈发的清明,她瞧向站在一旁的陶小宝,神情茫然,先是颤抖着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陶小宝目露担忧,“大姐?” “小弟。”陶小珍想哭,却不知道怎么哭,她这几年活得就像一个笑话。 再看黄铮龙,陶小珍怒火滔滔,目露癫狂。 “黄铮龙,你这该死的!”一声愤怒的声音夹杂着懊恼和心痛喊出,震撼人心。 接着,屋里有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还有黄铮龙惨痛的哀嚎声。 “珍吶,别打这里,别打这里……呜呜,痛痛痛!” 黄铮龙被陶小珍扯下了床,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陶小珍只要想着这几年自己糊涂,错把鱼目当珍珠宝贝,丢了爸妈兄弟,还一口一个阿龙的蠢事,心中就恨得不行。 瞬间门,她的眼里有狠厉一闪而过。 乡下地头,争田争地争水,妇人能顶半边天,女子要是凶起来,那也是格外的凶。 只见她高高地抬脚,重重地踩下,毫不吝啬力气,踩的位置还是黄铮龙的痛处。 瞬间门,刚刚产蛛完的黄铮龙是伤上加伤了。 “嘶……嗷呜!” 痛到极致,那一下,脑袋有一瞬间门的空白,黄铮龙瞪大了眼睛,要是再大半分,说不得眼珠子都脱眶了。 下一刻,黄铮龙躬着腰,将自己蜷缩成了弯瞎。 痛痛痛! 痛死他喽! 陶小宝瞧得是目瞪口呆,两腿也不自觉地夹紧,倒抽一口凉气,总觉得自己也疼了。 蓦地的,他想起什么事,趁着黄铮龙这会儿没有盖被子,赶紧朝他的屁股处看去。 只见那儿光溜溜的,原先自带的毛裤子没了。 陶小宝松了口气,这才安心。 股道道没了乱毛,看来,这风流命是破了。 …… “呸!”陶小珍打得累了,重重啐了黄铮龙一口,叉着腰喘了好一会儿气。 “我要和你离婚!” 陶小珍目露恨意和嫌恶,好一会儿,她丢下这句话,抬脚出了屋子,不再给黄铮龙多留一个眼神。 黄铮龙蜷缩着身子,伸出手,狼狈地喊着小珍。 不,不会的。 小珍不会对他这么无情。 陶小宝丢了个被子到黄铮龙身上,目露嫌弃。 “盖着吧,瞧你这丢人现眼的样儿。” 黄铮龙连忙抓住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实,刚刚生蜘蛛生太多了,这会儿还火辣辣的痛,他两腿打颤,却仍是倔强模样。 “你们死心吧,我不会同意离婚的,我不签字!” 陶小宝目露嘲讽,“你不签字最好。” 黄铮龙愣了下,随即眼睛睁大,陡然想起了个事儿。 当初,和自己领结婚证的是陶小怀,陶小珍只是办了酒席。如今,陶小怀半死不活模样,从法律上看,只有陶小怀是他黄铮龙的妻子。 陶小宝自然说不签字最好。 黄铮龙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再看向搁在地上的脸盆,里头三十多只的蜘蛛,每一只都是他生的,更是惊惧。 一时间门,他的精神头垮了,瞧过去疲惫又狼狈。 …… 小院子里,于大仙有些不放心。 “土土啊,他要不要紧?刚刚他肚子鼓起来,卵袋出不来,后来,那卵袋就破了,蜘蛛崽是一只一只出来的,他别不是出事了吧。” 于大仙倒不是心疼黄铮龙,他只是担心,黄铮龙要是损了身子,回头闹到公安处,他家土土要遭罪。 潘垚意外,“我又没干啥,我还做好事了呢,要不是我给他画了催生产子的平安符,他的产程哪里能这样顺顺利利?不是一只崽,是三十三只崽呢。” 潘垚强调,重点在三十三只。 她今儿这符,绝对是超强发挥了。 “他感谢我还来不及!怎么能怪我头上?” 秘药是他黄铮龙自己吃的。 蜘蛛精是他自己招花引蝶惹来的。 卵袋也是蜘蛛精下的。 她潘垚做啥了?她啥都没干! 潘垚瞅了屋子里头的黄铮龙一眼,宽慰于大仙,道。 “师父,您就别操心了,您想啊,就像刚刚生了娃的妇人一样,身子都很虚的,黄同志现在也是这样,回头坐个月子,养几天就好了。” 于大仙:…… 别说,被潘垚这么一宽慰,于大仙也觉得,他家土土啥都没干,瞬间门,他也宽心了。 …… 陶小珍收拾了行李,准备和陶小宝一道回九龙镇。 三白镇的酒厂效益好,黄家祖上都是会酿酒的,传了一手好技艺下来。 这几年经济开放,支持个人做生意,经济流通。 黄家除了去酒厂做工,赚一份工资,还会自己酿酒来卖。 再加上这几年,黄家也没个一儿半女,做活的人还是三个成年人,是以,很是攒下了一笔家当。 陶小宝也不客气,直接让陶小珍带了大头的钱傍身,首饰也带上。 按他的话来说,这房子才是最大头的,最大头的留给了黄铮龙,他陶家很厚道,他黄铮龙该知足才对。 “大姐,你别不好意思,这钱你也有挣一份,他欺你骗你这么多年,要是这点钱都舍不得,他还是个男人吗?” 黄铮龙可怜巴巴地瞅着陶小珍,恳求道。 “小珍,你别走,我们家不能没有你……我知道错了,都是小妹勾我的,我以后一定和她断得干干净净。” 陶小珍神情很冷,“到现在你还说这种混账话。” “二妹是有错,你也不见得清白。” 老话都说了,家花不如野花香,这几年,黄铮龙也不是没有花花肠子,只是陶小珍和陶小怀都看得紧,尤其是陶小怀。 蜘蛛精顶着陶小怀的壳,性子又泼又辣又娇,将人把得牢牢的。 …… 陶小珍铁了心要走,躺在堂屋竹床上的陶小怀怎么办,这事却让人头疼了。 潘垚又看了一会儿,翻了翻陶小怀的眼皮,还试图招魂。 奈何,陶小怀的命魂消散多年,身体却仍有生机,又因为蜘蛛精这几年一直顶着这壳,这会儿呼吸虽然浅浅,寿数却未到。 潘垚瞅了一眼陶小宝,只见他咬着后牙槽,目光沉沉地看着陶小怀,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潘垚心中也理解。 陶小宝在外头做工养家,要是带了陶小怀回去,到时,这人谁照顾? 还不是爹妈和大姐照顾! 说起这荒唐事,事端可以说是陶小怀的不甘心招惹起的,陶小珍心中芥蒂,也情有可原。 到最后,烂摊子还得砸在了陶小宝的爸妈手中。 毕竟,血脉亲缘割舍不断,陶小怀这样,最为难的还是当爸妈的。 养嘛,劳神劳心又劳力! 命魂已丧,又没苏醒的念想,到最后养的也只是一具躯壳。 不养嘛,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眼睁睁地看着人没气了,又着实心中不忍。 要当真饿死熬死陶小怀,这当爸妈的,简直是生生往自己身上背了债!还个一座山一样重的人命债! 平时时候,家里添个孩子都得累坏一圈子的人,更何况还是个没有知觉的成年人。 喂饭,擦身,照料五谷轮回……大人的身子又重,哪样不是重活? 照顾病人还不像养小孩那样,养小孩的,熬一两年,小孩也就长大了,事情也就过了,日子过起来是有盼头的。 这照顾病人,它是沉重又瞧不到希望的事。 …… 潘垚想了又想,觉得不能让这烂摊子丢到陶家父母的身上。 她问了陶小宝的意见,最后,她决定将蜘蛛精重新搁回陶小怀的命宫处。 “你放心,我会和这蜘蛛精结契,平时管着它,让它不能顶着陶小怀的身子胡来,让你们家蒙羞。” “等这具身体的生机散了,蜘蛛精就离开肉身了。” 白瓷碗里,蜘蛛精竖起了耳朵。 它入人间门多年,很是学了些人情世故,想着自己那三十三个崽,原先蔫耷的心气,犹如木炭逢风,“蹭”地一下,瞬间门又燃起了熊熊烈火。 不管怎么样,它都得活下去! 它要是不在了,它三十三个娃就要没了娘了。 没了娘,爹娶后老婆,那爹都得成后爹了。 三十三个咧! 这叫它如何安心! “小仙长,我愿意和你结契,结奴仆契!”蜘蛛精忍着心痛,又隐秘的有种自豪感涌起。 孩儿们,瞧到没,娘为你们付出了好多。 转过念头,蜘蛛精怕陶小宝和陶小珍阻拦,又开口劝道。 “大姐,小弟,虽然是半道顶上,不过,这几年下来,咱们也算兄弟姐妹一场了。你们想想,爸妈年纪都大了,哪里能照顾小怀的身体?” “而且,他们就是再气,听着孩子没了,也得心痛难受。” “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你们这没当爹没当妈的,那是一点也不知道!” 自诩有三十三个孩儿的蜘蛛精很能体会这当爸妈的心情,只见它前头两个毛脚动了动,挥舞叱咤,很是老道模样。 断绝来往和怄气是一回事,人要是没了,又是另一回事。 人非草木,子女没了,爸妈怎么不会伤心? 这一伤心,可是会伤脾胃的! 蜘蛛精连连保证,只要它顶着陶小怀的壳子一日,它就会把陶小怀的爸妈当亲爸亲妈一样孝顺。 陶小宝拳头捏得很紧,最后,他和陶小珍对视一眼,泄了口气,颇为无奈,还是同意了。 别的不说,这蜘蛛精有一件事说得对。 当爸妈的再是气,再是怒,知道孩子没了,那口心气也得丧去大半。 “麻烦小大仙了。”陶小宝开口。 潘垚点头,“客气了。” …… 潘垚寻了纸笔,想了想,提笔写契。 白纸上落下黑字,笔触如行云流水,字字匀称,瘦字有肉,肥字有骨。 潘垚跟着老仙儿学写毛笔字,这一手小楷写得出色,颇具风骨。 于大仙在一旁瞧着,不住地点头。 不错不错,笔势如飞鸿戏海,字字生动,土土是贪耍了些,不过,功课还是下了苦功夫的。 东坡先生曾说过,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门,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写大字要如小字,写小字又要如写大字。 很快,潘垚便将契约写完,吹了吹,墨汁干透。 只见上头的黑字错落有致的落下,疏朗又宽绰有余,正是应和了小楷的精髓。 潘垚指尖氤氲道灵炁,送入契书。蜘蛛精数只眼睛瞅着契书,悲愤这条款的苛刻。 “地主剥削老农也就这样了!这是卖身契!” “签不签?不签算了。”潘垚作势将契书收起。 “签签签!我签!”蜘蛛精着急忙慌,嘴巴一张,也射了道妖力到契书之中。 契成! 瞬间门,那张白纸黑字的契书化作灵光,落在了潘垚和蜘蛛精身上。 签了卖身契,蜘蛛精精神头蔫耷。 潘垚控制着它往陶小怀的命宫处飞去,还颇为稀奇。 “你们当妖精的,还识字呢。” 这一点,倒是比顾菟那蟾蜍精出息一点。 蜘蛛精蔫蔫,“陶小怀上过,我入了她命宫,她命魂虽散,却有记忆残留。” 要不是这样,它怎么能将陶小怀的性子学得这样像,这么些年,谁都没有瞧出她的不妥。 潘垚恍然,难怪。 …… 蜘蛛精才落到陶小怀的命宫,手指动了动,待到全身能动,她就如鲤鱼打挺一样,一下就跃起,朝黄铮龙那屋奔去。 趴着那脸盆处,数了数小蜘蛛。 一、二、三……三十三,一只不少。 蜘蛛精一脸的慈爱,“好好好,不愧是吸纳了先辈的妖丹之力,我的孩儿们生得真健壮啊。” 这么健壮,当爸爸的生它们下来,真是辛苦了。 再看黄铮龙,蜘蛛精一把拉起他的手,情真意切。 “孩子爸,真是辛苦你了。” 黄铮龙手一缩,就像被滚油烫了一样,满脸的惊恐。 …… 小蜘蛛吸纳了【鹤情】秘药中的妖丹之力,开了窍,不似凡间门蜘蛛,不过,它们还算不得妖物,只能说聪明一些,修行之路能走多远,也看要机缘。 潘垚怕闹出意外,也在小蜘蛛身上立了契,一时间门,她觉得自己还真像地主了。 签了长工,就连长工的娃儿一道签了。 蜘蛛精要留在黄家,黄铮龙自然是惊惧的,也不愿意她留下。 不过,没人搭理他。 他说破了天都不成,陶小怀可是他的老婆,法定的!结婚证还搁抽屉里摆着呢! …… 听说潘垚要带一些三白酒回去,蜘蛛精积极的去准备,连钱都不收,花的是她口袋里的私房钱。 奴仆契约下,她整个人,连同孩子都是潘垚的了,哪还有什么私房钱。 潘垚体会到了当地主婆的快乐! “就是便宜黄同志了,我还给他留了个老婆。”潘垚遗憾。 于大仙:…… 他瞅了黄铮龙一眼,都说惊恐伤肾,再加上今儿这一遭产子,还是一胎三十三个宝……黄同志以后有没老婆,估计都没差了。 不能想不能想。 于大仙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打了个颤抖,连忙抬手一顶,将鼻子上的蛤嫲镜戴得更牢了。 …… 春雨绵绵下了几日,到处湿哒哒的。 虽然说春雨贵如油,但这下得满地流油,却也恼人。 这日,潘垚才醒,就听到家里的枇杷树上传来一阵阵鸟鸣声。 久雨闻鸟鸣,不久即转晴。 瞅着外头的天空,潘垚觉得这水炁正要散去,天气要转晴。 果不其然,大概八点左右,一道光刺破云层,天光大亮,云层也渐渐褪去。 “妈妈,你要去哪里啊?” 潘垚瞧到周爱红手臂上挎着竹编的篮子,地上潮湿,泥土湿泞,她还穿上了雨靴,手上戴上袖套,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这个呀。”周爱红看了看手中挎着的篮子,笑了笑,指着墙上的万年历,道。 “喏,今天是春分,妈和你梅子婶她们一起去田里采些野菜,回头做春汤。” 潘垚眼睛一亮,缠上周爱红,“妈,我也一起去。” 周爱红爽快,“成,靴子穿上,再拿根竹棍,春天多蛇虫,小心别被蛇咬了。” 潘垚应下。 …… 老话都说,春汤灌脏,洗涤肝肠,平安老少,阖家安康。春分时候采的春菜,做春汤最是滋补。 春菜是野苋菜,在田野间门能瞧到,细细的一颗,碧翠碧翠,又被叫做春碧篙。 没有一会儿,潘垚便采了一小篮子,满满的冒尖,格外的让人欢喜。 前几天才下过雨,青草上都着湿漉漉的水炁,走在里头,闻着这草香和泥香,潘垚只觉得神清气爽。 心旷神怡,目光远眺,有疏朗之意。 “妈妈,我先去老仙儿那儿了。” 周爱红和梅子几个妇人一边摘春菜,一边还在热络地闲聊,雨下了几天,好不容易晴朗,大家伙都心情愉悦。 潘垚瞅着周爱红没这么快回去,便喊了一声。 “哎,去吧。”周爱红也不以为意,继续和几人说着笑,热热闹闹。 “爱红,你家盘盘真是生得越来越好了。” “是啊是啊,还是咱们芭蕉村的水土养人。” “……” “梅子,你家那位真的要去外头啊?这人生地不熟的,别回头被人当猪仔卖了!” “要我说,我们芭蕉村也不错,最近村子里办养鸡场的人多了,还有人想要养鸭……现在日子越来越好过,咱们在家里也能发财,还去外头做什么?” “是啊是啊,小庙里求的符灵着呢,我家的鸡鸭鹅都乖,就连那猪吃东西也比以前欢快。” 说起六畜平安符这事,大家伙乐呵得合不拢嘴。 那牲畜都是肉,回头能卖钱的! 大家伙一道养鸡也不错,养的人多了,成了规模,回头下蛋也有大车开来收,倒是省了事儿。 被叫做梅子的人嗔怪地瞥了眼说扫兴话的人。 “什么猪仔不猪仔的,晦气话!” “都是亲戚,他还能骗了我们家不成?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说为什么发财路子找我们啊……这亲戚不都是这样吗?你帮帮我,我帮帮你,一个发财,带着亲戚一道,他多了人手,我们多一条路子,互惠互利的事儿呢。” 周爱红笑着打圆场,“好啦好啦,去外头也好,在家里也罢,只要日子越过越好就成。” 春分好时节,草木青翠,空气清新,几人拌嘴了几声,到底是不忍心辜负这难得的艳阳天。 大家伙儿挎着篮子,不说扫兴的事,又开开心心地采春菜了。 …… 去庙里的时候,正好经过老仙儿起房子的那一处地方。 几天时间门,那墙已经砌得老高了。 “小大仙。”陶小宝瞧见潘垚,率先打了个招呼。 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篮子,笑着道,“这是采春碧篙去了?” 潘垚点头,也笑着道。 “今天要做春汤,你们吃不?要是吃的话,我和妈妈说一声,下午的点心就做春汤过来。” 别瞧春汤是用野苋菜做的,好像不值钱,但里头还滚了鱼片,回头再搭个面条或米饭,滋味好,能填肚,意头也好。 陶一锋乐乐呵呵,“都成,周大姐瞅着煮就行,我们三个都不挑嘴。” 真子也用力点头,“周大姐做饭好吃!” …… 距离三白镇那事,已经又过去了一周,潘垚也不知道陶小珍回到九龙镇后,日子是不是难熬。 毕竟,她当初闹着要嫁,还是俩姐妹同嫁一人,这事儿几乎是整个镇的人都知道。 如今,她又回了九龙镇,可以想到,这事儿还有的说嘴。 陶小宝和陶小珍又不好多说,像什么【鹤情】秘药,蜘蛛精的妖丹,他们总不能和大家伙说得太仔细。 这一说,事情添上了神异色彩,讨论的人肯定更多。 多经过一张嘴,事情就又多一分面目全非,回头,还不知道会被人传成什么样呢。 陶小宝叹了口气。 “我给爸妈说了秘药的事,倒是没提二姐没了……过几天,等你们这处的房子盖好了,我和真子要跟着一锋哥去外头,准备拉个工程队,大姐也跟着一起去。” “以后有机会,我给大姐凑些钱,买个屋子,也算有自己的家了。” 离了这地头,外头天大地大,谁还知道谁呀。 “那就好。”潘垚也庆幸。 还好和黄铮龙领结婚证的是陶小怀。 “对了,我让小蛛每个月给你家捎点钱,你就别推了,它顶了你二姐的身子,这孝敬是它该付的。” 蜘蛛精自己的名字也简单,就叫小蛛。 潘垚怕陶小宝推辞,紧着又说了一句。 “跟啥都能过不去,就不能钱过不去!钱又没犯错,对吧,咱们不能这样迂腐。” 陶小宝被潘垚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 “对,我又不傻。” …… 又唠嗑了几句,潘垚这才往于大仙庙里走去。 今日春分,昼日等分,天光好似也比寻常时候黯淡得慢了一些。 吃了春汤,肚子暖呼呼的,夜里时候,潘垚的元神出窍,只心神一动,便落在了小庙的屋檐角。 果然,那儿有道白影氤氲着月华。 瞧见她来,玉镜府君宽袖一拂,汤碗便不见了踪迹。 潘垚斜睨一眼,哼哼一声没有说话。 她都发现啦! 玉镜府君是个贪吃的,只要供了好吃的,当天晚上,他那道白影绝对在小庙的屋檐角出现。 这会儿再藏汤碗,迟了! 对上潘垚那副了然的大眼睛,玉镜府君:…… …… 64 第 64 章 远处传来鸟鸣声,清风吹…… 远处传来鸟鸣声, 清风吹过芭蕉叶,宽大的芭蕉叶微微摇摆,像一把大扇子, 将清风留存。 时不时的,上头还有水珠落下。 只听“滴答”一声脆响,水滴滴进水坑中,漾起浅浅涟漪。 潘垚伸开手,手心多了片小小的荷叶, 荷叶青翠,中间门微微凹陷, 四周的叶片却轻薄, 像小裙子一样。 她指尖灵炁微氲, 朝小庙外头的那株芭蕉树指去,在芭蕉叶再次滴落水滴时, 水珠在半空中凝滞,簌簌抖抖, 下一刻,有如流水一样朝潘垚的掌心飞来。 潘垚拢着水珠,瞧它们在荷叶里滚动,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玉镜府君侧头看去, 只小小的水珠,再加一片绿叶子, 小姑娘就能自得其乐, 玩得眉开眼笑。 …… 潘垚一边耍,一边和玉镜府君说着三白镇的事儿。 “那黄铮龙说了,当初, 是一个老婆子瞧上了他家的酒坛子,他疑心酒坛子是古董,怕自己吃了大亏,左右他家又不缺粮食不缺钱的,他就不想换。” “迷迷糊糊中,不知道怎么的,他又同意了这事。” “那老阿婆走到时候,说她也不白拿这藏魂坛,就给黄铮龙留了名叫【鹤情】的秘药。” “这药邪门,有些像控影迷情术,吃了子丸的人,会对吃了母丸的人情根深种,长长久久,生生世世。” “府君,是藏魂坛呢,那老阿婆说那酒坛子是藏魂坛!” 说到这里,潘垚眼睛明亮,里头有雀跃之色。 那送出【鹤情】的老阿婆不一般,说不定还知道有度道长的事! 玉镜府君还在看潘垚手中的荷花叶,她是个活泼性子的,说故事还不够,还要再添些小人样,好让自己说的故事更生动。 只见随着她的叙说,心随意动,灵炁掐着小水珠,幻化成小人模样,或打或闹,最后幻化成蜘蛛模样。 八条大长腿,腹肚大大,水炁成小须须形状,模拟着蜘蛛身上的绒毛,清风吹来,微微漾动,要是这水炁是黑色的,浑脱脱就是大蜘蛛,栩栩如生 难得的,玉镜府君有些出神。 ……三,三十三只蜘蛛啊。 “府君,府君……你听到我说话了没。”潘垚拉了拉玉镜府君的衣袖,摇晃了下,有些不痛快。 衣袖入手有些暖,又柔又滑,似清晨的第一缕光,又像芦苇江江心最清澈的那汪水。 潘垚原先还有些着急那藏魂坛的事,这会儿,她倒是心情疏朗了。 急啥,反正也不知道那阿婆是谁。 潘垚抓着袖子,揉了又揉,直把自己那郁闷之气揉碎。 玉镜府君好脾气,他侧头看了潘垚一眼,也不介意她偷偷抓着宽袖的一角,将自己的袖子揉了又揉。 只听他温声道,“听着了,你在说藏魂坛的事。” “刚刚是我不好,想事儿想得出神了些。” 潘垚不是小性子的,自然不会扯着这点小事不依不饶。 她摆了摆手,大方道。 “不怪你,那男人生子的事,是令人震惊了些。尤其还是一胎三十三个娃!” “别的不说,老仙儿就好几天都缓不过劲来,这几日在小庙里,那蛤嫲镜是死活不肯脱下来,老说自己的眼睛脏了。” 玉镜府君:…… …… 关于藏魂坛,前尘往事已了,偃骨被夺已成事实,再听藏魂坛,玉镜府君倒是没有太大的感触。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盾其一。 失了偃骨,虽然似是遇到灭顶绝境,但上天仍然垂怜,他尚留一道残魂,这便是生机。 只是,听了潘垚的话,玉镜府君在想。 这偃骨炼制,蕴养神魂的三器流落在外,藏魂瓶成了祈财的邪器,藏魂坛还一度成了酿酒坛子,不知那藏魂鼎又在何处? 难道,师兄夺了偃骨,炼制成器,中间门还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重塑仙骨,他竟失败了? 想到这,玉镜府君有些不放心潘垚。 “我知你心赤诚,知我遭遇,这几日寻得藏魂坛的信息,必是想顺藤摸瓜,找出我那师兄,为我讨一个公道。” “只是,我那师兄如若还在,他修行经营数百上千年,人老成精,如那庞然巨物,大树扎根,枝蔓虬结,轻易撼动不得。” “倘若贸然一动,你反倒将自己置身危险之中了。” 玉镜府君声音缓缓,犹如清泉击打山石。 “土土,你也是有偃骨的。” 说完这话,玉镜府君似轻轻叹息了一声,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一般。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 旁人永远不知道,瞧着骨头剥离血肉,鲜血流淌,皮肉蔫耷而下,眼睁睁地感受着生机离体……那种痛和恨,是何等的绝望。 他不想让面前这小姑娘,和曾经的他一样有偃骨的小姑娘,也受这份罪。 她该开开心心的,夜里时候,如一阵风卷过芦苇江。 芦絮飞扬,她鼓起腮帮子,用力地吹起野鸭子的羽毛,偷偷地去数它身下到底藏了几颗鸭蛋,下一刻,在野鸭子警惕的嘎嘎转头时,终身一跃,落入水中,畅快地撵着水里的鱼儿拼命摆尾…… 玩得累了,还一点不介意的搂着猪圈里的黑斑小猪,闭上眼睛,摸一摸猪肚子,嘟囔的来一句,“你长肉肉了哟!” …… 玉镜府君的目光落在潘垚身上。 她是如此的鲜活,如此的自在。 就像一阵风,吹得平静的江面微微波动。 …… 另一边,潘垚听了玉镜府君的话,知道他担心,想了想,也听劝地应下。 爸爸说了,听人劝,吃饱饭,她可不会做傻事。 “成,不去寻他!等我更厉害一些时候,咱们再去找他!” 潘垚催促玉镜府君,“府君你也勤勉修炼呀,莫要偷懒。” 玉镜府君轻笑,“好。” …… 关于【鹤情】一药,玉镜府君仔细地想了想,摇了摇头。 这秘药,他还活着的时候,倒是未有所闻,听到潘垚说那影子依恋缠绵模样,玉镜府君慎重。 “此药倒是可怕。” 潘垚重重点头。 恋爱脑当然可怕!爸妈兄弟,礼义廉耻……所有的东西都不如一个男人重要,这种将身心交付给另一个人的手中,好赖全凭另一个人的良心,这样的行为,和把性命相交,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我留了小蛛,也是有【鹤情】秘药的原因。” “要是以后再碰到谁对谁下了这【鹤情】秘药,我就让小蛛往他身上下卵袋,然后,我再送他一张催产生子的平安符,保准他产程无忧,一胎好几十个宝!” 说起这事,潘垚笑得贼贼,一副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模样。 玉镜府君:……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了嘴。 罢罢,仔细想想,这件事儿,土土处理得很好。 黄铮龙欠了陶小珍一段情,遭点皮肉伤也是应当的,再说了,土土画了催产生子平安符,这符力可保性命无忧,这样的安排,很是妥当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潘垚想起刚刚来时,玉镜府君偷偷藏碗的事,她笑了笑,让玉镜府君莫要不好意思。 喜欢吃那春汤,大大方方的便吃呗,她又不是外人。 玉镜府君:…… “我没有……我不是躲着你吃。” 他只是习惯了一个人。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修行,一个人走遍山河……独处远处,看人间门万家灯火,抬脚从小巷子里走过时,灯火一盏一盏落在身上,从衣角拂过,却没有一盏是为他点起。 潘垚哼哼:还说没躲,她都瞧到了! 对上潘垚控诉的目光,玉镜府君败下阵来,“下次不会了。” 两人约好了下次一道吃好吃的,一定不藏碗,潘垚这才满意。 …… 突然,潘垚想到一件事,转头看玉镜府君,眼睛瞪圆。 “府君,您知道我知道您是故事里的小师弟了?”一串拗口的话脱口而出,潘垚说完就有些懊恼了。 瞧她说的是啥啊。 玉镜府君笑了笑,亲昵地拍了拍潘垚的脑袋,“知道。” “那日,你拉着我去白鹭湾,说是要去瞧你那耀祖叔的养鸡场,结果,你却带着我在村口绕圈,明里暗里,就是想让我瞧那白憨儿。” “那时我就知,你知道我俗名谢予安,是被师兄夺了仙骨的师弟。” 玉镜府君想起那时潘垚偷偷拿眼觑自己,还说话逗自己乐呵,一副她一点儿也不知情,生怕伤了自己心的模样,眼里染上了笑意。 小姑娘年纪不大,心思倒是细腻又贴心。 潘垚笑得羞赧,“您那时就知道了呀,您也不说,那都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玉镜府君轻叹:“你呀,小脑袋别操心太多,开开心心地玩耍,好好地修炼,这样就很好了。” …… 玉镜府君也没想到,这一世的江竭忠竟然成了白憨儿,不但名字憨,就连人也憨傻,他仔细的看了,白憨儿胎光蒙昧不明,是天生的憨傻。 那一刻,玉镜府君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往事像被风一吹,腐朽的化作了风沙,在心底隐秘的地方,那道怨恨,他以为早已经消失在岁月长河中的怨恨,在见到这一世的江竭忠时,他才知道,那道恨,它一直还在。 “我很是欢喜。”玉镜府君声音很轻。 他的视线落在身侧的潘垚身上,目光似天畔的月光,柔和微凉。 潘垚许诺,“府君,我一定好好修炼,以后寻出你那师兄有度道人,说不定,他现在也很惨呢。” 想着江竭忠这一世虽然投成人胎,代表灵性的胎光却蒙昧,潘垚异想天开。 那有度道人才是夺人性命的主谋,藏魂三器又流传在外,他仙骨未塑,会不会也入了轮回? 这会儿正做猪做狗,做茅坑里的臭虫? 想得太美,潘垚嘿嘿直乐。 听了潘垚的话,玉镜府君笑了笑,也没和潘垚多解释。 他的那一声欢喜,并不是单单因为天理昭昭,江竭忠得了报应。 更多的是,他欢喜有一个人,她因为他遭遇的不平事而不平,好似曾经走过的路,有一盏灯是为他亮起。 …… 远处有鸟鸣声响起,月色清幽地落下,天空幽蓝,不知不觉已经是下半夜。 公鸡打鸣的声音响起,只见它们跳上篱笆墙,站得高高的,尖锥嘴一张,一声嘹亮的喔喔喔声便响起。 潘垚拿眼睛瞅玉镜府君,“府君,平时一直很吵吗?” 六畜平安符已经在芭蕉村和白鹭湾周围流传起来,村子里养鸡养鸭的也多了,潘垚担心那声音太吵,影响到玉镜府君的修行。 玉镜府君笑着摇头,表示无妨。 身心宁静,处处皆是空谷深山,更何况,他还能屏蔽那些杂乱的声音。 潘垚这才放下心来。 …… 天光未亮,鸟儿却早早开始活动起来,只听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 难得瞧见玉镜府君,潘垚也不想回去,两人一道在小庙的屋檐角,周身氤氲月华星力。 潘垚指着飞过去的一只鸟,有些稀罕。 “是燕子,之前都还没有回来。” 玉镜府君抬眸看去,果真是燕子,一身乌黑的羽毛,腹肚处一点白,后头两根尾羽。 古时有言,春分三候,一候玄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 玄鸟已至,再过几日,阴阳相薄为雷,四阳渐盛,又是一年好春光。 潘垚瞧到那飞过去的燕子,兴致顿起,和玉镜府君说了一声自己玩去了,下一刻,身影从屋檐角纵身一跃,如一道光,又像一阵风,朝天畔跃去。 只一瞬间门,玉镜府君便不见了潘垚的踪迹。 这时,方才飞过的燕子又飞回了小庙周围,绕着小庙这一处并不高的屋檐飞了好几圈。 “府君!” 潘垚快活的声音响起。 玉镜府君愣下。 他顺着声音看去,这才发现,潘垚竟然落在了燕子乌黑的背脊上。 心随意动下,她变成小小模样,约莫只有指长,脑袋上不忘顶着方才耍的荷叶,一粒黄豆大的灵炁吊在燕子前头,灵光飞至哪儿,这燕子便驮着她飞到哪儿。 这会儿,这燕子正绕着自己打转呢。 玉镜府君扶额,蓦地轻笑了几声,下一刻,他玩心也起,掌间门氤氲一道灵光,朝半空中的玄鸟伸出手。 豆大的灵光和蛋大的灵光,谁更具有诱惑力? 就是这灵智未开,脑仁小小的燕子也知道,只见它翅膀伸得直直,在潘垚哇哇哇的叫声中,稳稳地落在了玉镜府君的掌心之中。 潘垚薅了薅燕子毛,不轻不重地数落。 “你个贪吃的!” 玉镜府君掌心托着小燕子,燕子背脊上驮着小小的潘垚,潘垚惊奇,再看那手,觉得自己像瞧着五指山,蓦地的,她想起什么,一振身下的燕子,燕子知意,衔着灵光跃起,飞出了玉镜府君的掌心。 玉镜府君瞧着空荡荡的手,莫名有些惆怅。 怎么不玩了? 远远地,潘垚的声音传了回来,“府君,下回再和你玩,下一回,我不抓小燕子,咱们抓别的小鸟。” 听到这话,吃了点灵光,长了点灵智的玄鸟不满了。 为什么不抓它了? 它又哪儿不好了? 果然,人类都是喜新厌旧的,哼! 感受到身下玄鸟的不满,潘垚连忙顺了顺它的羽毛,轻轻拍拍,爱抚道。 “乖,不是你不好,是我想起了故事,觉得你和府君凑一处,意头有些不好。” 以前时候,潘垚可是瞧过个童话故事的,童话叫做《快乐王子》。 王子有金子做的衣衫,宝石做的眼睛,它和小燕子是好朋友,两人帮助贫苦的人,小燕子衔着宝石,飞入穷人家……慢慢的,王子没了漂亮衣裳,也没了眼睛,最后,小燕子也死在了那个冬日……② …… 玄鸟背上,潘垚打了个寒颤。 这哪里是快乐王子嘛,分明是悲惨王子,只剩残魂的府君已经很惨了,她不能让这本就不富裕的家雪上加霜。 潘垚掌心氤氲着灵炁,玄鸟被顺着毛摸了片刻。 玄鸟小眼睛转了转,天高任鸟飞,很快,它也就不在意了。 玄鸟驮着潘垚,在月光星辉下飞翔,它嫌一直衔着灵光,灵光只如流水一样细细淌入喉间门,有些不够畅快,索性尖嘴一张,犹如鲸吸牛饮一样,直接将那道灵光吞到腹肚中了。 “咕噜!” 痛快! 潘垚唬了一跳,怕它撑着,连忙帮它顺了顺体内的灵炁。 好在这道灵光是玉镜府君炼化过的,温和无害,倒是没有让这玄鸟出现爆体而亡的现象。 “真是个憨吃的!” 待那些灵炁入了玄鸟身体,如丝如水,潘垚这才放下心来。 吞了口灵炁,这只玄鸟更机敏了,翅膀一张,飞得愈发稳健,也飞得更高,远远看去,不像燕子,反倒像只威风凛凛又矫健的鹞子。 云层氤氲,清风吹过,云雾如薄纱,天畔中星光璀璨,犹如星河一般,耳边是风声呼呼而过,潘垚微微闭了眼睛,再睁开眼睛,瞧到的便是山峦。 “咦,那是什么?”潘垚突然开口。 只见山峦深处漾过一道光亮,光若隐若现,带着青绿之意。 还不待潘垚祭出灵光引诱,玄鸟知意,只见它一个俯冲,翅膀撑平,下一刻便朝潘垚手指的方向飞去。 夜晚的山林很静,树木高大,枝蔓虬结,绿叶密密层层的交错一处,月光只斑驳的落在地上。 常年少阳光,山林的泥腥味更重一些,但是并不难闻,处处绿意盎然,带着勃勃生机。 玄鸟还未落在地上,潘垚先跃了下来。 只见她落在地上,光亮一闪,身量成正常模样,手心一翻再一握,捏着一柄龙形灯笼。 龙嘴处,光团泛着明亮又不刺目的光。 玄鸟落在潘垚肩上。 “在哪儿?” “刚刚明明瞧到光亮的。” 地上有层层枯叶,踩在上头本该有簌簌的声音,这会儿,潘垚是元神,倒是没有声音,路过之处,仅仅是些许的风声,地上青草微伏。 这是岷涯山脉,里头蛇虫多,野生动物也多,潘垚听潘三金说过,早几年还有野猪下山嚯嚯农田屋舍,被民兵拿枪崩过。 这几年村子里人多了,这些畜生才少见踪迹。 潘垚又寻了片刻,这才找到刚刚发光的东西。 她惊奇不已,竟然是一种植物,一连片都是,大约有三分地大,生长在乱石堆中,古树下头,月光透过树梢缝隙,微微落下,斑驳成影。 偶尔风来,树摇影动,地上的月光也跟着微微摇晃。 这些植物摇摇摆摆,好似贪婪的去汲取那些许月光。 只见它们长着青碧的叶子,叶子是椭圆形状,叶肉带着点肥。 这会儿开着桃粉色的花,花朵细细,密密簇簇的团在一处,时不时的,叶片上漾过些许绿光。 潘垚蹲了下来,仔细地看了看,觉得它有些像手札里记载的戎火草。 戎火草又叫慎火草,据说,只要在屋顶上种下戎火草,可避火。 就是大火时候,也能护着家宅平安。 手札里说了,在江南一带,讲究一些的人家会采了这戎火草,种在盆中,将盆搁在屋顶处,用以辟火,祈求平安。 尤其是春分时候种下,意头最好。 当然,多数时候只是讨个吉祥意头。 戎火草并不能辟火,只是它的花朵能够明目,根茎败火,算是一味草药,这才有了辟火的名头。 但眼前这一片却不一样。 潘垚瞧着这一片的戎火草,感受到其中充沛的水灵之炁,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得了什么造化,好几株灵炁不凡,肥厚的叶片有绿光漾过,生机勃勃。 潘垚瞅了一会儿,将龙形灯挂在一棵不是太高的树上,光团明亮,她手心中多了把小铲子。 潘垚蹲地,挑了那离月光最远位置,花簇有些蔫耷的几棵,小心的挖开它们周围的泥土和石头。 待挖出来后,见根须不断,这才松了口气,将这草收入芥子之中。 潘垚起身,拍了拍手,又回头瞧了这一处,暗暗记下位置,准备秋日时候再来收些种子,这才提了灯笼,招呼一直停在自己身上的玄鸟。 “燕儿,我要回去了,你走不?” 玄鸟高亢地鸣叫一声,振翅飞空。 它绕着潘垚转了两圈,末了落在大树枝头,脖子灵动的一转,小眼睛看向潘垚,好像再问,走呀,怎么还不上来? 潘垚哈哈大笑。 “就来就来!” 话落,潘垚收了灯笼,犹如一阵清风飞过,卷着小燕子往前,声音轻快,“好啦,这下换我驮你了,有来有往,咱们下回还能一道玩呀。” 再回芭蕉村,玄鸟晕头转向,扑棱了两下翅膀,干脆就在潘垚家中的枇杷树上歇着了。 潘垚挑了块木头,粗略的凿了个洞,打量几眼,自言自语道。 “恩,虽然时间门紧张,手艺差了点,但野趣十足呀。” 潘垚将戎火草种下,又在浮土上头搁了些小石头,这才往自己家屋顶上搁了一盆,又往小庙的屋檐角处也搁了一盆。 天边泛起鱼肚白,潘垚的元神落入身体中,转了个身,搂着被子,沉沉睡去。 …… 另一边,玉镜府君察觉到潘垚搁了个什么在屋檐角,她来时像阵风,走时也像道风,只一瞬间门,还不待自己出现,那炁息便不见踪迹了。 左右还未陷入混沌,玉镜府君的身影从那尊河磨玉的仙人骑凤中出现。 他以为会是山里的野果子,却没想到,竟然会是一盆的戎火草。 看着花团锦簇的戎火草,玉镜府君怔了怔。 好一会儿,他掬了一捧的月光,朝戎火草浇去。 戎火草摇摇摆摆,叶片上漾过绿光,上头的水炁更加充沛了。 玉镜府君微微出神,想到了久远前的时光。 那时候,在他的故乡,家家户户都会在春分这日,在屋顶上种一盆的戎火草,祈求住在宅子里的人,在接下来四阳渐盛,多雷火的日子里,平安顺遂。 …… 65 第 65 章 接下来几日,天空放晴了…… 接下来几日, 天空放晴了几天,不过,春日天气多变,日头才把那潮湿的泥土晒得有些发干, 天又阴了下来。 时不时地见天空有闪电撕裂, 紧接着,雷鸣声轰隆隆而来。 都说雷轰天顶, 虽雨不猛, 雷轰天边,大雨连天, 这话果真不假!雷声阵阵打来,雨势却不大。 潘垚顶着雨跑回家, 才到家,就被周爱红催着去换衣服了。 “这天说阴就阴, 雷声也吓人, 还好你们放学回来得快。” 她一边说, 一边往灶膛里添柴。 潘垚换好衣裳, 坐在灶膛口烤火。 天气虽然不是很冷, 但雨一下, 到处潮乎乎的,灶膛里, 火舌舔邸着黑锅底, 跳跃的火光明亮温暖。 潘垚坐着小杌凳, 往灶膛边一靠, 干燥又舒坦的热意烘得让人想喟叹。 “妈妈,准备要煮什么呀?” “今儿给你们做碗酒酿,前些日子, 你从三白镇带回来的酒好,那醪糟也香,你不是一直说好吃吗?今儿啊,妈再给你做!” 周爱红冲潘垚笑了笑,紧着就朝准备好的糯米粉里添水,潘垚洗净了手,跟着凑热闹。 “对了,别一下子添太多水。”周爱红出言教潘垚,筷子搅和着糯米粉,一点点的添水,让它们成絮状物。 “这做菜呀,就和咱们做人也一样,凡事都得慢慢来,给自己留点余地,别一股脑的就全都倒进去。” “要是全倒进去,水多糯米粉少,丸子成不了形,着急忙慌的,你还得再添东西进去,这样,一会儿添水,一会儿添糯米粉,浪费又不得章法,还不如一开始就慢一点。” 潘垚眼睛晶亮,“妈妈,你说得好有道理啊!” 被潘垚这崇拜的眼神一瞧,周爱红乐呵得不行。 “好了,别夸妈妈了,妈也是胡乱瞎说的。” “哪里是瞎说,说得可好了。”潘垚依偎的靠向周爱红,感受她香香的怀抱,亲昵不已。 “小黏糊精。”周爱红眼里带笑,拿指头点了点潘垚鼻尖,留一点白白的糯米粉。 潘垚嘿嘿一笑,俏皮又可爱。 …… 两人一道和丸子,糯米粉和了开水成条絮状,差不多时候揉成一团,触手有微微湿润之感,这才搓成长条,切成一块块搓圆。 末了,还要洒一些干的糯米粉定型。 大水烧开,糯米丸子下锅,添了三次小半碗水后,开始搁醪糟和白砂糖。 家里还有些桂花酿,出锅前,潘垚还添了两勺桂花酿。 瞬间,屋子里满满的是甜香味,带着酒的清香,还未吃,便醉得人脸颊微微酡红。 …… 雷雨的天气,雷声来得快,去得也快。 刚才还轰隆隆的巨响,这会儿便只剩雨水落下,潘垚装了两份酒酿丸子,准备给潘三金和于大仙送去。 “你爸爸那儿就别送了,再过个把小时,他也要下班回来了,跑来跑去的多麻烦。” 潘垚将手中的保温桶往旁边一拿,躲过了周爱红探来的手,笑嘻嘻道。 “没事,我不怕麻烦,爸爸都饿了。” 说完,潘垚利索的往保温桶里装丸子。 家里保温桶倒是不缺,潘垚经常给于大仙拎饭,他的保温桶也搁在潘家,两个都是飞鹤牌的,绿色的铁皮,上头是富贵花开和福星高照的图案。 这时候大家都珍惜物件,这保温桶虽然用了几年了,上头有磕磕碰碰的痕迹,却刷得很干净,铮亮铮亮的。 周爱红瞧潘垚忙碌的模样,好笑地摇了摇头,倒是也不多说了。 …… 潘垚拎着菜篮子去造船厂,里头搁了保温桶和汤碗汤匙。 造船厂在村子外头,旁边就是芦苇江,潘垚过去的时候,船里的叔叔伯伯脸上都带着笑意。 潘垚拎着篮子,寻到潘三金,“爸!” “哟,瞧谁来啦,是我闺女啊。” 瞧见潘垚,潘三金高兴不已,他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起身接过潘垚手中的篮子,让她小心脚下。 造船厂是做龙舟和木船的,到处都是木头块,还有钉子锯子等锋利的东西,大家都是做惯了的,这些东西就随意搁在地上,自己人不要紧,第一次来船厂的倒是要小心一些。 江边湿气大,水涨的时候还能将船厂淹个大半,木屑的味道也比较大,这样一来,这地方的蚊虫也多,潘三金平时都没怎么让潘垚过来。 “一会儿就回去了,怎么还特意送来了?” 瞧见篮子里的保温桶,潘三金说着推辞的话,脸上的眉毛却是飞起,一副乐呵又欢喜的模样。 潘垚将汤碗往他手中一搁,利索地往里头舀小丸子。 “妈刚煮的呢,特别香!” “热乎乎的吃一碗,吃完再忙一会儿,刚好消化,回头回家还能再吃饭……再说了,又没多远,我走一段路就到了,不麻烦。” “三金好福气,闺女孝顺呢。”老方笑着凑了个趣。 听到别人夸潘垚,潘三金那是比夸自己还高兴。 “来,老方你也吃一碗,盘盘和老仙儿从三白镇带回来的醪糟,味道特别好,回头拿搪瓷杯去我那儿,舀一些三白酒回去。” “下工后喝一点,特别解乏。” 潘三金平时是小气,不过,老方为人坦荡又有情谊,弟弟没了,他帮着养弟弟家的一双儿女,平时时候,两人又在一道做活,对于自己人,潘三金还是能偶尔大方大方的。 老方听了哈哈笑,“成,难得铁公鸡三金大方,我要是推辞,那就是扭捏了。” 潘垚看了几眼老方,他和方怀舟倒是有几分相像,个子比方怀舟矮一些,不过,老方常年在船厂做船,倒是比方怀舟更健壮。 “船厂今儿好热闹呀。”潘垚瞧见好几个人面上都带着笑意,“大家都特别高兴的样子。” “又接了几个单子,私人做船的。”潘三金解释了一声。 A市多江水,每年端午节都要划龙舟比赛。 在他们这里,吃粽子的端午节,叫做龙舟节更为贴切一些。 村子与村子间相互比赛,争那龙王的彩头,这几年经济好了起来,一些人腰包富裕了,自己便会出钱做龙舟,当船主。 龙舟下水比赛的时候,船主坐龙头,放鞭炮,别提多派头了。 潘三金和老方两人都在感叹,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哟。 这一条龙舟可不便宜! 在他们每个月赚着几十块工资的时候,一些老板的腰包鼓鼓,已经能够以个人的名义出钱,打一条龙舟了! “喏,就是这位老板了,真是年轻有为,一下就定了三条龙舟。” 潘三金见潘垚好奇,指着一个年轻小伙子,告诉潘垚,这人便是这次定龙舟的人。 潘垚看过去,果然年轻,瞧过去才二十五六模样,梳着大背头,穿着夹克衫,下头穿喇叭裤,脸上挂着蛤嫲镜,一副潇洒哥模样。 瞧着这蛤嫲镜,潘垚忍不住偷笑。 原来,还是有人和老仙儿一样,喜欢在阴雨天的时候戴黑糊糊的墨镜啊。 带着蛤嫲镜的潇洒哥和龙舟厂老板又聊了几句,不见外地拉着老板的手晃了晃,道。 “那就麻烦老板你多操心操心了。” 说完,他转身要走。 “小心!”造船厂老板喊了一声,几人都揪心了下,这可是他们的金主啊! “砰!”一声,只见那人磕到了一旁的木料上,额头一下就红了。 “不打紧不打紧。”赵来景一手摸着额头,另一只手朝下压着,笑着示意自己碰得不疼,不要紧。 “我那三条船就麻烦老板了,潘大哥,也请你多费点心。” 赵来景见潘三金也看了过来,笑着也打了声招呼。 他可是打听清楚了,芭蕉村这边的龙舟厂,就数潘三金和方怀平的手艺特别好,做出来的龙舟大气,龙头威风,划起来也灵活。 去年的龙舟节比赛,龙王就出自这两人经手打造的龙舟。 潘三金:“一定一定。” 赵来景往外头走,他的车子停在村口,走之前,听到潘垚喊潘三金爸爸,他还诧异了下。 没想到,三金师父这样的乡下汉子,生养的小孩竟然生得这样出色。 …… 造船厂老板在一旁欲言又止,等到赵来景的身影不见了,这才小声嘀咕。 “这小赵啊,人年轻又有钱,也阔气,我一说价格,那是二话不说的就应下了,也没有七抠八搜地说些让人扫兴的话,我最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了。” “就是这儿不行。”龙舟厂老板潘在龙指了指自己的脑瓜子,摇了摇头。 “刚刚我就想劝他了,这天儿也没太阳,瞅着就是傍晚了,就别再戴墨镜了,瞧他潇洒模样,我就愣是不好意思说。” 这不,刚刚那小子就把脑袋磕了。 “戴着黑眼镜,以为自己倍儿有面,实际傻乎乎的。” 潘在龙摇头,感叹自己这造船厂老板也不好当,上门的都是大爷,他得捧着! 潘垚和潘三金听了这话,对视一眼,都是想起了老仙儿。 潘垚笑弯了眼睛,“一会儿我就给老仙儿讲这事,让他别老是宝贝那眼镜。” 听到潘垚提到于大仙,潘三金瞅了瞅篮子,打发潘垚快去于大仙那儿送点心。 “我这一份,等我吃完了,一回儿自己碗筷回去,回头那老仙儿等急了,又在我这儿眼酸,说一些什么师父就是不如爸爸的酸话。” 潘三金挺直了腰板。 按他心里话来说,这做师父的,本来就不如当爸爸的亲昵! 老仙儿好胆,硬是要和他比……算了,他潘三金大气,就不和这老仙儿多计较了,毕竟,老话都说了,肉要埋在饭里吃才香! 盘盘和自己更要好,这事儿啊,他自个儿知道就成! 潘垚:“那爸爸我先去小庙里了。” 潘垚和潘三金喊了一声,拎着篮子往小庙方向走去。 …… 潘三金和方怀平吃了酒酿丸子,只两个人便将一保温桶的丸子吃了干净。 方怀平搁下汤碗,喟叹地摸了摸肚子,“舒服!” “你家爱红手艺真是不错!”他递了根香烟过去。 “我不抽。”潘三金连连摆手,“我家那臭丫头就是狗鼻子,要是抽了烟,保准她闻得出来。” “她也不念叨我,就一直瞅着人,还要抱着那大猫瞅人,我可受不住!” 潘三金口中的大猫是潘垚从G市带回来的猫灵,它吞了猫睛,又时常跑去山里修炼,太阳一落山,倒是能在家中显形。 时不时地,它还会抓点老鼠和老蛇回来,在经过潘垚一次认真又严肃的会谈后,这才舔了舔猫爪子,勉勉强强接受这家人不用它养着的事实。 见潘三金不接烟,方怀平也不勉强。 “你呀,这是多了个人管着了!以前是爱红,现在还有你那闺女儿。” 潘三金自豪,那是! 有老婆闺女管着多好。 他瞧见方怀平将香烟闻了味儿,犹豫了下,也没有抽,只把它往耳朵后头别着,这会儿歇够了,站起了身,准备继续忙活龙舟活儿。 潘三金瞥了一眼,只见他揣口袋里的烟是红缨牌的,这牌子是老牌子的烟了,以前时候抽得多,味道重,还没有过滤烟嘴,每次都要抽到屁股后头,都要烫着嘴儿了,这才依依不舍的掐了烟头。 现在抽的人少了一些,不过,在一众烟里,它便宜呢,乡下地头,还是挺走俏的。 “怎么不抽了?” “不抽不抽了,省点烟钱,下次去九门镇瞧知落和书浩这两个孩子时候,还能多带几斤米,也给小孩割两斤肉。” 潘三金听潘垚说过方怀舟的事,也没有和方怀平多说。 说什么?说人家兄弟前几年成缚地灵了,一直在码头那儿重复摔跤跌死的事,他个外人听了都唏嘘,怀平这做大哥的,听了只会心里更难过。 “下次去的时候,上我家拎几条鱼,芦苇江捞的,不值钱。” “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能让小孩吃些肉,补补身体,长长个子,方怀平也没犟着脸面,硬撑着说不需要。 他膛红色的脸上漾开个笑意,就和潘三金一道做活了。 难得大方的潘三金却不自在了,“你忙你的,别凑我这么近。” “不成,我就在这旁边做活。” “我算是发现了,三金你周围的蚊虫也少,是不是你家盘盘给你画符了?” 乡下地头的蚊子毒着呢,尤其在河边草丛边,造船厂就更是蚊虫泛滥的地方。 冬天天冷还没什么,这春日时候,蚊虫恼人得很,咬得人双腿发麻,疙瘩一粒粒起,好些日子都退不下去。 点蚊香都没什么大用。 潘三金得意,“应该是盘盘给我的平安扣的原因。” 方怀平瞅着潘三金,神情复杂,这铁公鸡真是捡了个宝贝蛋回家了。 潘三金也大方,“回头我问问盘盘,能不能画些驱蚊的符箓,到时你们去小庙求一求,往家里一贴,蚊子也能少许多。” 方怀平大喜,“要真有这符,我过两日就去小庙上香!” “下次去九龙镇,给我那侄儿侄女也带一些。” “你是不知道,他们小娃娃皮肤嫩,尤其是知落那女娃娃,蚊虫一咬,两腿密密麻麻的,瞧着就吓人。” 方怀平大吐苦水。 潘三金叹息。 这孩子没了爸,妈也改嫁了,就是过得不容易,特别是家里还穷,苦的都是孩子。 方怀平倒是看开了许多,“再过几年就好。” “人活在这世上,哪里能没个意外?远的不说,就刚刚那定龙舟的小赵,你瞧他那副傻乐模样,还道是个有福气,家里太平的吧。” 潘三金意外,“难道不是吗?” 方怀平摇了摇头,“前两年时候,咱们村周建章,就老周,他开船的时候,不是从河里拨了具尸体上岸吗?” “就脖子戴金链子,手上戴外国货手表,叫什么大米手表的……嗐,我也不知道那名儿,反正拗口得很,外国来的东西就是不如咱们国内的踏实,接地气儿!” 方怀平吐槽了下欧米茄手表的名字。 “那尸体啊,他就是刚那小赵他爸。” 潘三金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唬你作甚?”方怀平拿着刨刀刨了一层木头,吹了吹,上头的木屑掉落,一边还分神和潘三金唠嗑道。 “那时小赵哭得伤心哟,一家好几口都哭得老惨了,站都站不住……” 方怀平之所以记得这么牢,那是因为那戴金链子的尸体被泡在大江里,泡了好几天,都成了巨人,恶臭又吓人,他一个成年男人瞧了,脸都吓得发青发白。 再后来,那户人家又给了周建章好一笔感谢费,对于有钱人来说,千儿百儿的就是指缝里漏下的点细沙,但对于方怀平这样赚工资的,瞧到那赵姓人家给周建章的红封,就觉得是大款。 江上捞了具尸体上来,受难的是个有钱的,还给了捞尸的船家好一笔钱,这事儿诡异又富有传奇,一听便觉得里头有故事。 所以,时隔两年多快三年了,赵来景来芭蕉村定龙舟,方怀平就觉得这小赵眼熟。 多瞅两眼,便将他和当初在江边嚎啕大哭的青年对上号了。 “那时候多伤心的人啊,现在也走了出来。”方怀平感叹。 “只盼以后啊,我那侄子和侄女儿,他们也能像这小赵一样,长得高高大大,活得开心一些。” 潘三金手中动作不停,给上一条船上胶缝。 船的木板与木板之间有缝隙,先用竹丝塞住,再上油灰,油灰是蚬子壳烧的灰,再拌上桐油制成,这样的胶能保龙舟数年不漏水。 听到方怀平这话,他叹息了一声。 再想刚才赵来景大阴天戴蛤嫲镜的傻憨模样,也觉得这样倒也不错,过世的人已经过世,还活着的人得过好自己的日子,这样,走的人也能更安心些。 …… 夜里时候,潘垚听了这事,倒是有些意外。 老周河里捞尸,得了人家谢礼这事儿,她倒是听老仙儿说过,只是没想到,故事中的当事人还在自己面前走过了。 “那不叫大米手表,它叫欧米茄。” 潘三金摆手,“别管是啥,还是咱们的海鸥牌比较好,顶顶时髦,时间走得也准。” 潘垚:…… 这时候的国货之光啊! “那赵来景的爸爸为什么跌河里死了?”潘垚好奇。 “不知道。”潘三金摇了摇头,“谁知道呢,那小赵是市区里的人,要不是听你方伯伯今儿说起这事,我都不知道呢。” “对了,你方伯伯问,有没有一种符箓能够驱蚊的?船厂那地儿潮湿,蚊虫特别的多。” 驱蚊符? 潘垚想了想,她倒是没有在札记里见过驱蚊符,大概是因为修行中人不怕蚊虫吧。 不过这符好啊,和六畜平安符一样好! 乡下地方,草木青绿,空气好是好,可在大家瞧不到的地方,蚊虫也格外的多,毕竟外头到处都是水坑。 有水,便有孑孓。 孑孓长大,便成蚊子。 潘垚觉得,这驱蚊符在乡下这片广袤的天地里,大有可为。 越想越兴奋,她当即便要去小庙那处,再翻翻于大仙压箱底的秘笈。 “爸,我去小庙那儿,一会儿就回来。” “等等,爸和你一起去吧,外头蛇虫多,正好今晚吃得也有点撑了,饭后百步走,长寿九十九嘛。” 潘三金喊住潘垚。 “那我去拿手电筒。” 潘垚去堂屋拿了手电筒,推一下开关,灯有些黯淡了,她又打开抽屉,从里头拿了新电池换上。 两人穿了雨鞋,天光已经幽幽的发暗,手电筒一照,光亮射得挺远,能瞧到五六米外的青草,只见上头漾着水珠,能听到虫鸣和蛙叫。 今天下午下过雷雨,这会儿天上的云层退散,格外的干净,能瞧见群星璀璨,明月当空。 空气都格外的清新。 潘垚深呼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感受那雷灵炁息,她转手炼化了一团炁息,催促潘三金。 “爸爸,你也和我一样,重重呼吸,缓缓吐出,很舒服的。” 潘三金学了学,“哈哈,是舒坦!” 两人说着闲话,便来到了小庙前头。 只见小庙的屋檐角氤氲着月华,就连那一盆的戎火草也长得格外的好,潘垚多瞧了两眼,觉得那戎火草厚厚肥肥的叶子瞧过去有些惹人馋。 这时,小庙里头有于大仙颇为无奈的声音。 “这……你寻那徐昶去,怎么又来寻我了?” 徐昶? 小兰香? 潘垚探头瞧了下,小庙的门是虚掩着,但那窗户还开着呢,果然,小庙里头除了老仙儿以外,还有一道俏丽的影子。 那是小兰香穿着粉色的水袖衫,头戴琳琅发饰,细细的眉,水波流转的眼睛,只站在那儿,便是风流婀娜模样。 “谁?老仙儿和谁在说话?”潘三金好奇。 潘垚:“小兰香。”是小兰香回来了。 “那戏子鬼?”显然,潘三金还记得小兰香。 潘垚点头。 小兰香在小庙里出现,潘垚有些不放心于大仙,拉着潘三金便往小庙里走。 明明知道有东西,却又瞧不到,这未知的事儿更可怕,潘三金让潘垚给他的眼睛点了道灵炁,这会儿,他也能瞧到小兰香了。 这么一看,潘三金觉得,这戏子鬼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好像眼睛更清明了些。 以前的小兰香美则美,但它整日喊着昶郎,疯头疯脑的模样。 痴态之下,十分的美丽也去了三分。 这会儿却不同,此时,它虽然仍然做这伶人的装扮,只站在那一处不言不语,再回眸,整个人却似有青竹的气质,清华其外,澹泊其中。 潘垚意外,“小兰香,你还完情了?” “恩,此情已还,从此,小兰香是自由人。”小兰香点了点头。 话落,它身上的戏子服褪去,烟雾笼罩,等这烟再散去,小兰香浑然似换了一个人。 只见他穿一身天水碧的长衫,乌发高高束起,做男子打扮,虽然身形较一般男子孱弱,却仍如青松挺拔。 抬手看自己的手,小兰香觉得有些陌生,却也怀念。 它眼里闪过道迷茫,迟疑了下,目光看向潘垚,认真道。 “多谢小仙长助我还情,勘破迷障……只是,还了情后,我再看那徐昶,本该心中无波,无恨亦无爱,可我总觉得自己心底怨他,厌恶他……” “当初,我当真对他情根深种吗?” 潘垚瞪大了眼睛。 这话是什么意思? …… 66 第 66 章 夜色如墨汁般流淌,偶尔…… 夜色如墨汁般流淌, 偶尔风来,摇得小庙外头的大榕树沙沙作响。 褐色的气须在风中摇摆,影影绰间有几分吓人, 像什么东西挂在树上一样。 小庙里, 小兰香这话一出, 空气好似都有了片刻的凝滞。 “你不喜欢徐昶吗?”潘垚诧异地问道。 旁边, 于大仙和潘三金也意外。 潘三金觑了于大仙一眼,想起了大半年前,那小兰香扯着于大仙的老头衫,嘴里缠缠绵绵地喊着昶郎, 直把那老头衫的衣口扯得变了形,破了大口子,狼狈不已。 难道,宿世的情缘,寻寻觅觅,痴心不悔, 这些竟然不是真的? 小兰香眼里闪过道迷茫,好一会儿,它才摇了摇头, 声音很低。 “我也不知道了。” “罢了,左右也是上一辈子的事了。”小兰香振作了下精神,眼睛重新有神,不再去追究心底那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嫌恶。 潘垚注意到,它的眼睛生得极好, 尤其此时褪去了还情鬼的痴迷和缠绵,目光清润明亮,如松似竹, 让人见了便觉得欢喜。 以前的还情鬼美的是皮囊,还了情,它美的是由内而外的气质。 不像伶人,反倒像一位先生,在自己擅长领域里成一方大家,闪闪有光的先生。 潘垚思忖:这小兰香,它生前一定戏唱得极好。 小兰香周围有点点星光漾起,潘垚知道,它这是还尽了情丝,迷障已破,人间爱恨恩仇全然放下,要踏上轮回之路了。 小兰香笑得释然。 “多谢你们,今日来,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和诸位道别一声。” 再看于大仙,小兰香面上有赧然之色。 显然,它是想起了自己当初那痴态,知道自己吓着这位大爷了。 “老伯,是小兰香深陷迷障,之前失仪失态,还请您莫要放在心上。” 于大仙摆手,“算了,也多亏了你,我才发现土土的好资质,收了个好徒弟,仔细说来,我也没吃到亏。” “再说了,我平时相面看卦,问米请鬼的,本来就是吃阴间饭,和阴物打交道的,怎么可能被你吓到?不可能,这就是不可能!” 于大仙皱着眉,连连摆手,坚决不肯承认自己当初被小兰香吓得老脸失色。 小兰香轻轻笑了笑,拱了拱手,也不戳破。 还尽了情,它一身的轻松,只觉得自己好像终于寻回了自己。 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徐昶,痴缠着他,心底眼里只有徐昶的小兰香。 星星点点魂力之中,小兰香的目光透过小庙打开的木门,看向远方。 那儿有一棵大榕树,叶如华盖。 月色洒下,清风微摇,斑驳了一地的光影。 恍惚间,它好像见到了一位少年的身影。 小小的儿郎,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在一株大榕树下练着唱念做打四功,清晨喊嗓吊嗓,掰着腿练腰功。 鹞子翻身、涮腰、飞脚……就连抛水袖的动作都有上百种。 勾、挑、撑、冲、拨、扬、掸、甩、打、抖……哪一样不是付出了汗水才学下的? 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咬着牙,眼里沁着泪,却坚强的咬下后牙槽,心中暗暗发誓,他能行! 后来,他也确实能行,一曲惊动梨园。 小兰香百感交集,十分想不通。 它怎么就忘了那段时光?怎么忘了自己吃的苦头,辛苦练下的一身本领? 到最后,反而舍了这身本事,去寻他人庇护? 魂力笼罩,小兰香轻轻喟叹,这一刻,它终于寻回了自己。 在小兰香要消失的那一刻,潘垚脑海里有个念头浮现,如天雷勾动地火,不吐不快。 她瞪大了眼睛,紧着便开口问道。 “小兰香,徐昶的屁股上是不是长了许多毛?” 这话一出,小兰香愣住了,点点魂光中,它点了点头。 “是,这一世我不知,不过,徐昶的上一世,他的臀处是有很多毛。” “我听他所言,观他所为,他自己也烦这毛发,据说是后头长的,小的时候没有。” 小兰香想起了上一世的徐昶,对于那股道道间的乱毛,徐昶那是深恶痛绝。 他是个衣着打扮皆精致的富家公子,沐浴更衣还有丫鬟小厮伺候,自从有了那股道道乱毛,他轻易不在外人面前更衣沐浴。 还想了诸多法子褪毛,不过,无一法能成。 不论是刮,还是拔,抑或是用膏药,屁股上的毛裤子就像是附骨之疽,毛发褪去,睡过一觉后,立马又会重新长了出来。 当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股道道乱毛,桃花运不断……”于大仙喃喃了句,随即牙疼一般的嘶了一声,拿眼睛去瞅潘垚,难以置信模样。 “土土啊,难道小兰香在前一世,也被人下了【鹤情】?” 潘垚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听到于大仙这话,她颇为沉重地点了点头。 “应该是。” 魂光散去中,小兰香看了过来。 怕小兰香踏上轮回路,还稀里糊涂的没弄明白自己为何对徐昶情根深种,潘垚嘴皮子利索,三言两语便将【鹤情】秘药说了分明。 “……你服了子丸,徐昶服了母丸,所以,你对他情根深种,至死不渝,甚至还因为情之一字陷入了迷障,最后成了还情鬼。” “是这样啊……”小兰香愣了一会儿,半晌后,它喟叹一声,“往事已了,上一世的徐昶我已经寻不到,也问不出个分明了……我该走了,多谢小仙长告知我此事。” 它转过头,目光看向大榕树,清明的眼里有柔和的光漾过。 原来,不是它自己丢了曾经那么努力的自己……一切只是自己时运不济,遇到了恶人,被那恶人用恶药迷惑了自己。 小兰香喟叹一声,这下是连心中那隐秘的怨和不甘都消退了。 其实,在还尽情谊,整个人清醒后,小兰香对情没有了执念。 只是在内心深处,它对那副痴缠徐昶的自己有嫌弃,也有埋怨,潘垚这一番话,让它心底最后一分的怨念化去。 月光倾泻而下,透过半阖的窗户流淌而进,远处清风吹来,大榕树摆摆,在沙沙沙的树叶摩擦声中,小兰香冲潘垚几人笑了笑,拱了拱手,气质温润。 末了,他转身踏入虚无。 魂光点点,氤氲如雾,朦胧中,潘垚好似瞧见了虚无之境。 那儿有条河,河水泛着黄浊之色,流水声响,时不时的有小浪打来。 仔细看,河水下头还有人头浮动,那是渡黄泉的人淌在其中,面上或痛苦或麻木。 他们任由黄泉水洗去喜怒哀乐。 黄泉水涌动,流水推动着他们往前。 上了黄泉岸,各个神情麻木地往前走。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当真是应证了那一句,生死面前无富贵,黄泉路上无老少。 一艘客船停在岸边,一位戴着斗笠的船老板接了有些茫然的小兰香。 “这位同志,快上来坐吧,我送你渡黄河。” 黄泉彼岸,一直不敢渡黄泉的一位汉子生气了,他见到船老板招呼小兰香,一下就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脚踢了个石头过去,满脸横肉地凶道。 “你这小子好没道理,明明是我先来的,好说歹说,好话都说了一箩筐,你就是死心眼的不让我渡河!” “这会儿,这娘们唧唧样的小子一来,你就要渡他过河,谁让你这样的?你是想讨打是不是?” 说完,他捏了拳头,左边脸上的一块灰斑也带着凶气,作势要朝人打去。 船老板一点也不怕,腰板直了直,还将脑袋凑了过去。 “你打呀,你打,朝这里打,我不怕你!” 汉子怒得不行,眼睛瞪得和牛眼一样,鼻孔撑开又收缩,呼哧出阵阵阴气。 最后,他瞅着船老板凑过来的尖头斗笠,情知揍不得他,只得恨恨地摔下了手,不忘撂下狠话,为自己找回几分薄面。 “你小子行,真是行,哈!你最好一直吃公家饭,回头要是让我逮着了机会,我一定揍得你满地找牙,跪着求你爷爷我开恩!” 汉子是身量高大的男人,生前吃得也好,个子高高壮壮,还带着大金链子和腕表,这会儿,他又重新蹲回黄泉路边的一颗大石头下,眉毛拧在一起,目光很凶的看了船老板一眼。 船老板身量单薄,只二十七八模样,手脚都瘦弱,不过,对于汉子威胁的目光和放下的狠话,他一点也不怕,呛了一句你就等着吧,回过头,他冲小兰香笑了下,放了木板,让小兰香登船。 小兰香走过木板,下头是黄泉水浪滔滔,黄浊之水涌来,带着骇人的气势。 小兰香上了船,坐在里头的木头凳上,倒是不敢乱动。 目之所眺之处,黄泉水汹涌沉浮着一个个人脸,或贪嗔痴,或爱恨别离,各种神情在黄泉水的洗濯中,逐渐麻木。 饶是自己也是一只鬼,看到这样的一幕,小兰香也有些害怕。 “这位同志莫要怕,这黄泉水洗去怨恨,贪恋,不甘……只有迷障重重,走不过黄泉路的人才要入这黄泉水,你的魂灵轻盈,已经看开凡尘俗世,无须再以身淌江了。” “你别担心,我开船载你就好了。” “还有啊,刚刚那人也不是我和他呛,他实在是有点凶,还说什么好话歹话说尽,好话说了一箩筐,明明是我和他好说歹说,他就是听不进去。” “你瞧他身体沉沉,要当真让他上了我的船,我这船保准得翻!” “我明白了。”小兰香微微颔首,“多谢船老板。” 下一刻,只听船下突突突的声音响起,小兰香吓了一跳。 船老板哈哈笑了下,“瞧你穿这身衣裳,还是褂裳啊,这倒是少见……你死了很久了吧,难怪不知道,这是马达,不用撑船,吃了汽油柴油,船自己就能走。” 船老板怕小兰香不适应,拍了拍船边缘,招呼了一声,船儿通灵一般的晃了晃,接着,一道青烟拢过,这艘客船里又有了变化。 只见马达声消失,船头处却有了摇橹。 船老板坐了下来,调整了下坐姿,摇着橹往前。 他一边摇橹,一边唠嗑,瘦削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左右也已经死了,黄泉路这一程,咱们就慢慢地走,走得妥当,不要着急忙慌的,唉,着急忙慌容易出事。” 小兰香点头。 路途漫漫,左右无事,都说十年才修得同船渡,船老板瞧着小兰香沉默,未免小兰香一直看着茫茫无边际又天光晦暗的黄泉水愁苦,船老板聊了许多。 这样一来,小兰香知道了好些事。 他知道这船老板死了没多久,之前是赶船时候跌死的,还成了缚地灵,因为碰到了一位修行的小仙长,小仙长助他勘破迷障,破了缚地灵的束缚,又送他入黄泉。 走的时候,还将幻化成船的蚌壳送给了他。 地府瞧他带着船,投胎的机缘也未到,物尽其用,就让他在黄泉里摆渡了。 “我啊,人间还有两个娃娃,一儿一女,都小啊,小的那个,我刚死的时候,她还没满周岁呢……唉,自己死了也就死了,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他们了……” 小兰香瞧到,想起了往事,船老板摇橹的动作都慢了两分,眼睛中隐隐还有道红光。 那是说到伤怀处,鬼泪沁出,鬼灵不稳的现象。 小兰香正要开口相劝,好在,这船老板自己也知鬼流泪太多不妥,这会儿仰了仰头,抽了抽鼻子,将那伤怀之意压下,面上带上了希冀的神情。 “现在好了,”他拍了拍客船的边缘,“我在黄泉上摆渡,积阴德,阴德荫蔽子孙,我那两个娃娃啊,他们以后碰到的是善人,是贵人,从此顺顺遂遂,平平安安的……” “我这当爸爸的,生了他们,将他们带到这世界上,在他们年幼时候,最该给他们庇护的该是我……可我早早的就死了,是我对不起他们。” 小兰香的目光落在船老板面上,见他表情难受,是真的自责。 他出言宽慰,声音温润,不急不缓。 “莫要这么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生死一事,又怎么会是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能够预料的?您还记挂着两个孩子,就是个好父亲了。” “再说了,您也说了,您在积阴德,想来,就算此时两个孩子还年幼,有家里人帮衬,日子就过的还行,船家莫要多思。” “是啊,我只要好好的摇橹,送人过河就好。”船老板摇着橹,笑得感叹,“我是碰上好人了,那小仙长人好啊,渡化了我不说,还送给我这样一艘船。” 他又拍了拍船沿,一阵黄泉水涌来,船儿在水波中晃了晃,船身微漾,卸去其中的力道,行进更稳当了一些,船上的乘客也没有受到太多的惊吓。 小兰香也稀罕,“这船好似有几分神通?” “没错,这是一颗河蚌所化!”船老板自豪。 “为我点庇护的鬼差说了,我在黄泉上行船积阴德,河蚌也能修行,数年过去,我积下阴德,它修成妖身,也是一场机缘。” 船老板想到这,虽然天光晦暗,仍然乐得眯了眼睛。 就是因为他被鬼差点了庇护,现在算官家人,刚刚瞧着那高大个子的壮汉,见他捏拳头,他也不怕! 上回那人硬是要乘船,打了自己一拳,结果呢?自己身上漾过道冷青色的光,直接将那一拳力道弹了回去。 “想不到我生前只是个农民,一个防汛办扛沙袋的活儿,还是托人找的,急里忙慌地还把自己跌死了,死了后却是有机会吃上公家饭……真好,真好!” “是很好。”小兰香眉眼里浮起笑意,由衷道。 修行的小仙长? 会是芭蕉村的小仙长吗? 小兰香想了想,也就这么问了。 方怀舟听得眼睛瞪大,末了,他一拍大腿儿,“亲人哎!” 这下,就连内敛的小兰香也忍不住了,他一道哈哈哈地笑了出来。 一时间,无波无垠,天光晦暗又弥漫死炁的黄泉上有了分轻快。 江波中,一艘小船摇着橹渐渐远了。1 …… 芭蕉村,小庙。 虚无之境只片刻便从眼里消失,虽然惊鸿一瞥,潘垚还是认出来了,那黄泉边停船戴斗笠的船老板,斗笠下头的那张脸,她前些日子见过,他分明就是方怀舟啊! 潘垚瞪大了眼睛,还想再去看那虚无之境,却不得章法。 她只得扼腕的放弃。 这一会儿,魂灵之力散去,此处没有小兰香的身影,小庙角落里,留存着小兰香戏子服和头饰的箱子里,戏子服有如老旧古朴之物,风一吹,化作了灰烬,转眼便散开消弭了。 一并化去的,还有那道名为【相思符】的入梦符,只见符箓上,飞魂魄游四个字漾过一道红光,随而黯淡,黄符无火自燃。 于大仙注意到潘垚的目光一直落在小兰香消失的那个方向,时不时的,她还要瞪圆眼睛,又或是将眼睛眯上一眯,最后,垂头耷脑的放弃了。 “怎么了?”于大仙不解,“有什么不妥吗?” 潘垚抬手指了指前头,“刚刚小兰香走了后,我瞧到方怀舟了,他在一条河上摆渡,河水很是黄浊,岸边有人在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 “水里还有人随着河水起伏。” 于大仙静静听了潘垚的话,末了喟叹一声。 “真是黄泉路上无老少……土土,你刚刚瞧到的,应该是黄泉。” “人死后,走到黄泉边,洗一洗手,瞧到自己的手成枯骨,那才知道自己死了。” 潘垚点头,“恩,我也是这样想的。” 在典籍里写了,人死后会走黄泉路,过了黄泉路便是鬼门关,鬼门关是阴曹地府的关隘,上头写着“幽冥地府鬼门关”七个大字。 鬼门关的鬼差会盘问死者生平事迹,做恶事的受刑拷打,做善事的平安走过……过了五关,才见阎王。 然后走十关,过奈何桥。 桥的尽头有一块土坡,听说站在那一处,回头再看一眼,还能见到这辈子最牵挂的人和物,那便是望乡台了。 最后,魂灵饮下孟婆汤,重入轮回。 …… 听到潘垚说方怀舟在黄泉摆渡,于大仙走到窗户边,抬手将被风吹得半阖的窗户重新撑开,感受那迎面而来的春风。 “这也是他方怀舟的机缘,阴间做事,不留姓名,积的是阴德。” “阴德荫蔽子孙,他那两个孩子,倒是不要太过忧心了。” 听到于大仙这话,潘垚也替方怀舟欢喜。 “我那时也看了他家两个孩子的面相,两个都不错,师父,你前段时间不是还和我说了吗?男阔金,女阔银,阔头的姑娘难得寻。” “我瞧了,他们的额头都阔,就是和燕子姐姐比,也只差了一点点。” 虽然潘燕妮不喜欢别人说她脑门大,但是在《麻衣相法》中,脑门是天庭,天庭饱满,最是有福! 男子端庄大方,是升官发财之相。 女子旺家,是有财运富贵运道。 对于潘燕妮,于大仙自然是熟的,那小姑娘前段时间天天缠着自己收她入门。 可他都瞅了,那姑娘脑门是大,可是没有慧根啊! 当然了,她还不让人说她脑门宽! 为了不然俩堂姐妹闹嘴,于大仙连忙开口。 “可不敢说你燕子姐脑门大!” 潘垚:“知道,她会捶人的。” 这边,潘垚和于大仙乐呵呵地说着闲话,旁边,潘三金抱着肘,哼哼了两声,瞧着于大仙不痛快了。 “刚刚你们说的什么屁股长毛,这事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家盘盘,这么个小小的人儿会说别人家屁股长毛?说起这事儿,还一副寻常模样? 潘三金拿眼睛瞪于大仙。 哼,铁定是这老仙儿带坏了他家盘盘! 于大仙:…… 潘垚偷笑。 于大仙拿眼睛瞅潘垚,手指了指,末了,他好气又好笑的搁下,摇了摇头。 罢罢,也怪他,那时候瞎嘚瑟地说什么股道道乱毛! “咳咳。”于大仙清了清嗓子,“这事儿啊,三金你听我老仙儿说,它呢,实际上是件很正经的事,你可千万别胡思乱想啊,你放心,那天那脏眼睛的事儿,我是半点没让土土瞧到,就我一个人瞅了!” 于大仙连连保证。 心中却心酸。 他那干净的眼睛哟,脏了…… 潘垚不住点头。 不错不错,她半点没瞧到呢! 对着潘三金绷着的脸,于大仙硬着头皮继续道,“再说了,这长毛怎么了?谁身上还没有点毛毛了?” 他薅高了自己的袖子,让潘三金瞧自己胳膊上的毛。 “喏,这就是很普通的东西。” 潘三金:…… 他嫌弃不已。 “起开起开,你个不讲究的老仙儿!” …… 67 第 67 章(捉虫) 不过,潘三金也…… 不过, 潘三金也好奇这【鹤情】秘药一事,他特意询问了老仙儿。 这屁股长毛,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就能知道, 这徐昶屁股长毛, 小兰香就是被下了秘药,明明都死了几百年的人了。 “欸, 不对呀, 你刚刚说也被下了【鹤情】……”潘三金在也字上加重了语气,重点强调。 随即,他瞪大了眼睛。 “还有谁啊?” “老仙儿,这事可不能马虎!你看小兰香, 它都死了好几百年了,竟然还一口一个昶郎, 咱们这被下药的人,药解了吗?” 于大仙:…… 解了解了, 生了娃娃就解了。 三白镇的事, 潘垚没有细说,潘三金和周爱红只知道自家盘盘和老仙儿去了趟三白镇,调解了下家庭纷争,主人家感激,还送了他们好多的三白酒。 至于一胎三十三个宝,还是男子产下, 这事儿啊, 于大仙想了想,还觉得牙酸牙疼。 他嘬了下嘴皮子,一言难尽模样。 都说享多大的福,遭多大的罪, 最难消受的便是美人恩,那黄铮龙享了两份美人恩,可不就是得多遭点儿罪了? “解倒是解了,不过依我看,那事还是莫要再提了,你听了都得脏耳朵!” “老仙儿我哟,自打那天瞧了后,这眼睛是哪哪都不舒坦!难受了好几天呢,总觉得这眼睛咯噔,一跳一跳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长了针眼。” 于大仙摆摆手,一副我是为你好,还是不听为妙的模样。 不待潘三金继续问话,他上下瞧了瞧两人,稀罕道。 “今儿怎么都上我这儿来了?” 既然于大仙没有多提,潘三金知趣,也就揭过这事了,更何况还是正事要紧。 潘三金指了指潘垚,“喏,是盘盘要来,我正好今儿吃得多了些,就陪她一道出来了,正好消消食。” “还真别说,这下过雨的天气,空气都好闻许多。” 于大仙将目光看向潘垚。 潘垚将想画驱蚊符的事儿说了说。 于大仙听了后,一拍手,褶子脸上笑成了一朵喇叭花。 “这个好!这个符实用!” “回头画成了,咱们在小庙里先贴上,最近天气潮湿,蚊虫又多又大,个个就跟那战斗机似的,嗡嗡嗡,嗡嗡嗡,在我耳旁飞个不停,恼得人睡不踏实! 对于蚊虫灾害,于大仙也是深受困恼。 小庙附近草木丰茂,还有大榕树,那蚊子是太多了,这时候大面积灭蚊子,通常是用兑了水的敌敌畏,再用喷壶一喷,味道特别重,好一会儿人都不能在里头待着,会中毒! 供销社倒是有卖蚊香和蚊烟条。 蚊香的烟雾少一些,但它更贵,再加上它又是消耗品,大家伙儿舍不得买,买的更多的是蚊烟条。 蚊烟条是六六粉混着木屑,火苗一点,那烟味老大老熏人了。 潘垚一说驱蚊符,想着六畜平安符的功效,于大仙便期待了。 潘垚也不和于大仙客气,自己走到角落里,将老仙儿那箱的书籍翻出,坐在小庙的窗檐边,静静地翻阅研究。 于大仙和潘三金看了看窗户边的小姑娘,对视一眼,俱是一笑。 小庙这一处很安静,只见一盏昏黄的电灯点着,从外头能瞧到小姑娘的影子倒映在窗户上,偶尔提笔写写,亦或是又翻出另一本手札比照。 …… 春分过后,没过几日便是清明,一到清明,那天气就又是潮乎乎的了,接连好几日都是阴天。 潘垚和潘三金去山上扫了墓,回家的路上,两人还碰到了同样扫墓归来的李耀祖。 李耀祖蹬着自行车,后头绑着锄头镰刀等物,还扎几条的青松枝。 瞧见潘垚,他奋力的蹬着车轮子,追上了潘三金的自行车,两辆车并排走着。 李耀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和潘垚打招呼。 “小大仙,这么巧遇着了,你们扫墓了没?” “扫了。”潘垚朝他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青松枝。 李耀祖腾了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瞧我问的废话,你这青松枝都折了,自然是扫完墓,祭拜完祖先了。” 潘垚冲李耀祖笑了笑,坐在潘三金后头,将青松枝抱好。 在他们这里,扫完墓后,一般得折几只青松枝插在门上。 俗话说单阳双阴,祖宗的坟头处一般都种两棵松树,不单单因为松柏万古长青,种这树能荫蔽子孙,更因为传说中,魑魅魍魉中的魑鬼喜欢吃人脑。 它们惧怕松柏,坟前种下松柏,也有驱逐魑鬼的意思。 旁边,李耀祖和潘垚唠嗑着闲话,主要是夸那驱蚊驱虫符好使。 “……我往屋子里一贴,好家伙,特别管用!” “昨晚有点热,我没有支蚊帐,你们也知道,那蚊帐老闷人了,要不是蚊虫实在多,我都不想挂!” “昨天贴了符,我没点蚊香,还开了点窗户,愣是没个蚊子叮我……小大仙,你那儿还有这灵符吗?一会儿我还得再上小庙那处求几张,往我的鸡寮里贴一些,让我家公鸡母鸡也享受享受这快活日子。” 李耀祖说得逗趣,潘垚杏眼儿弯了弯,大方道。 “行,老仙儿那儿应该还有,不够我再画一些。” “不过,蚊子也叮公鸡母鸡吗?”潘垚又有些好奇。 这事儿她倒是没有注意到。 潘垚平日里修行,炼化的气息纯净,不单单和她一起住的人受益,就连牲畜和瓜果也比别人家的好。 周爱红撒了点种子在院子自留地里,那菜苗就跟饮了甘泉一样,蹭蹭蹭地往上长。 才刚刚清明时节呢,院子里便挂了豆角,丝瓜茄子等瓜果蔬菜,瞧过去碧绿碧绿的,格外舒畅。 家里的鸡鸭也比别人家的胃口好,会吃东西,肉长得也多。 蚊虫蜈蚣这些不好的东西却少见,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家里大猫镇着。 想着公鸡还有厚毛,竟然怕蚊虫? “怕!怎么不怕了!”李耀祖点头,“鸡寮嘛,再怎么勤快打理,那也是有味儿的,还得搁水在里头喂鸡,这蚊虫就是少不了!” “最近天暖,蚊虫也多,我那公鸡的鸡冠都被叮了好几个包,我天天捉它们擦药,不擦不行啊,厉害的会流脓的。” “回头贴个符,能省我老多事了。” 潘垚听了话,在脑海里想了想李耀祖抱公鸡的画面,肯定是鸡飞狗跳,头上顶鸡毛。 她忍不住又笑弯了眼睛。 回程总是比去程来得快,说着闲话,两辆车便到了分别的分叉口。 李耀祖依依不舍,“小大仙,那我先走了啊,回头再给你们拎两只鸡,我特意养在外头,经常赶着它们跑来跑去,市场上叫做走地鸡,肉特别紧实,鸡腿儿好吃!” 潘垚听得馋了馋。 “那耀祖叔你早点来拿符吧。” …… 回到家,车子还未停稳,潘垚便跳下了车,捧着青松枝条就要朝门和窗户的缝隙处插去。 “爸爸来,你个子不够。”潘三金乐呵呵地接过,将这青松枝条插好。 “好了,你玩儿去吧,回头暖菇包蒸好,我去小庙喊你回来吃。” 潘垚期待:“恩!” …… 潘垚本来想去找潘燕妮几个一道玩,想着李耀祖说的驱蚊符好使,她转了个方向,又朝老仙儿那处走去,准备再画一些灵符搁在庙里。 …… 前两天时候,于大仙的新房子便盖好了,墙壁刷了大白,地上铺了水磨石的地砖,楼梯处搁了木头做的楼梯,踩上去咚咚作响,簇新又干净。 小两层的平房,瞧了就让人欢喜。 于大仙一眼瞧上就喜欢了,恨不得当天就搬进去住,还是潘垚劝了两句,这才打算晾一晾味儿,等端午节过后再搬进去。 现在,他还住小庙那处。 …… 芭蕉村,小庙。 潘垚提笔凝神,聚精会神的画着驱蚊符。 于大仙坐藤椅上,时不时地喝上一口热茶。 小庙门口也插了两根松枝,那是潘垚特意问了老仙儿师父的坟地,和潘三金上山祭奠祖宗时,一并也将那师公的坟地杂草清理干净,折了松柏枝条给老仙儿带回来。 毕竟,于大仙也上了年纪,腿脚爬山就不灵便了,还是留在小庙里。 他撅着嘴嘬了口热茶汤,茶水氤氲中,瞧着窗户下头小桌子上,潘垚的动作越画越熟练,到最后是一气呵成。 只见一点灵光漾过,黄纸朱砂成符。 于大仙不禁喟叹。 当真是一点灵光即成符,世人枉费朱与墨。 “叩叩叩,打扰了。”这时,小庙门口传来敲门声,紧接着便是一道客气的声音。 潘垚停了笔,和于大仙一道瞧了过去。 两人皆有些意外,听声音时候,那道声音清越中带了点哑意,但声音并不显老。 两人便都以为是中年女子,回过头一看,来人竟然是个老太太。 还是个衣着考究的老太太,和他们乡下地头朴素的老阿婆很是不一样。 只见她头发花白,穿着裁剪合适的裤装。 今日阴天,清晨时候还下起了绵绵细雨,天气有些凉,她便在棕灰色的衬衫外头套了件与裤子同色的外衫。 外衫的领子是青果领的制式,她虽然面上皮肤干皱,瞧过去有六十好几的模样,但身形和仪态仍然很好。 这样一身黑的打扮,衬得那头花白的发都有了酷飒之感。 这个时候,就是年轻人都不一定穿得这样时髦。 “我进来了?” 老太太习惯了别人对她不一样打扮的侧目,见于大仙和潘垚还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在意,直接开口问了。 “请进请进。”于大仙将人招呼了进来。 瞧着桌子上的花生壳,于大仙老脸一红,紧着就拿过小篓子,将壳往里头扫了扫,又用干净的布擦了擦桌子。 “坐坐坐,呵呵,地方小,这儿脏乱了一点。” 潘垚:…… 老仙儿有点不对哦! 她要是没瞧错,老仙儿刚刚去拧抹布的时候,还特意凑近了墙面,在挂了小圆镜的镜子里多瞧了自己两眼。 这…… 偷偷照啥镜子呀! 老仙儿该不会是红鸾星动了吧? 想到这里,潘垚坐直了身子板,瞪大了眼睛去瞅于大仙的面相。 于大仙注意到潘垚的目光,暗暗瞪了一眼过去。 这小丫头,又做什么怪! 潘垚放松:……还好还好,只是有点蠢蠢欲动,勉强算是没有动。 潘垚侧头看向老太太,这会儿,她正笑着和于大仙说不要紧,是她自己来得突然。 老太太说话不急不慢,带着一股岁月沉淀的优雅气质。 “我姓郑,名叫音容,是这样的,我听人提过,说是芭蕉村的小庙很是灵验,今儿清明,我想给我那阴间的孩子烧些包袱下去,想请大仙帮忙刻一道木牌的。” 老太太这话一出,于大仙和潘垚都肃了肃容。 人生最痛,莫过于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这老太太竟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于大仙沉痛:“节哀。” 郑音容叹了一声,她长了细密皱纹,皮肤依然白皙的面上也浮起了一道愁思。 “不打紧,都过去许久时候了,刚刚走的那几年,我心中那个痛啊,真是恨不得跟着一道去了,但是不行,我得养着孙子……时间能抚平一切,再多的难过,现在也平静了许多。” 老太太特意从A市过来,大老远地来一趟不容易,做花皮包袱时,于大仙便唤了潘垚。 “说句惭愧的,我这徒弟天资高,修为比我好许多,你要是不介意她年纪小,这事儿我就让她办了。” “不会不会。” 潘垚问了问老太太,知道老太太的纸钱是店里买的,想了想,起身去角落里将钱凿子找了出来。 这东西她前几天刚用,东西倒是好找。 “纸钱没有凿,那就只是废纸,烧到下头也没有用。” “我前些日子去了镇上的香火店,瞧见店里卖的纸钱,有的是没有凿过的,我不知道你买的是什么样的,这样吧,我也给你凿一些。” 也就顺道的事,老太太大老远过来,潘垚也热情。 “那就麻烦了。”老太太坐着,微微笑了下。 潘垚找出钱凿子。 钱凿子是铁质长条,上头有五枚方孔铜钱连在一起,往纸钱上凿的时候,得用硬木击打,这样一来,钱凿子吃了力,就能在纸钱上留下铜钱的痕迹。 按理来说,用铁锤子更能吃力,凿的时候也轻松,不过,老仙儿说了,之所以用硬木,那是鬼物惧怕尖锐以及金属之物。 用了铁锤子凿纸钱,会惊到下头的阴物,那样就不妥了。 凿了一些纸钱后,潘垚准备帮忙写花皮包袱。 清明时要烧包袱,所谓烧包袱,便是将金银钱以及纸衣纸被往阴间烧,东西太多,得用包袱包裹。 这就跟往邮局里寄东西,外头得打包,写上收信寄信人一样。 今儿,潘垚自己家给祖宗烧的是素包袱,也就是直接用张白纸包一包纸衣等物,只中间贴一道签,上头写上祖宗的名讳。 还有一种就是这郑老太太这样要求的,花俏一点,也叫做花包袱。 花包袱的封面上头不单单要写亡者的名讳,还要在写经文,画莲花,里头搁一小块木刻的“冥国邮政”在上头。 木刻牌大约四寸大小,潘垚挑了块槐木,心中也觉得稀罕。 这不就是阴间版的邮票嘛! …… 另一边,于大仙招待老太太,他推了杯热茶过去,问道。 “对了,你家孩子的名讳是什么?我让土土一道写上。” 郑音容叹了口气,“赵祥程,赵祥鹏。” 这话一出,于大仙眼睛瞪大了些。 潘垚也不免抬头看了过去。 末了,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唏嘘和同情。 这老太太惨啊,竟然没了两个孩子。 潘垚又拿起了硬木锤子和钱凿子,“那这钱有点不够,我再给你添一点儿吧。” 于大仙:“对对,咱们再添一点儿。” 郑音容:…… 虽然这一老一少是好心,不过,这话怎么好像听起来怪怪的? 从来只有添喜的,哪里有添纸钱的? 郑音容:“够了够了,麻烦两位大仙费心了,这纸钱我们回去后自己可以凿,村子的路不好开,我家司机还在外头等着,你们帮我把那包袱皮的经文写好,木牌子刻好就成。” 她也是这几日才听说芭蕉村的小庙灵。 听说这儿的两位大仙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尤其是做小徒弟的那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样的人写的经文,那才真的能够安抚亡者。 听到老太太这样说,潘垚也不勉强,搁了手中的钱凿子,又去挑了块槐木,做成“冥国邮政”的木牌子。 她在花皮包袱上画了莲花,中间写了两位亡者的名字。 故赵祥鹏冥中收用。 故赵祥程冥中收用。 “师父,写哪个经文?” “唔,就刻《往生咒》吧。”于大仙想了想,开口道。 “好。”潘垚应下。 紧接着,潘垚提笔就在花皮包袱皮上写了往生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潘垚写得很快,字却端正不失风骨,郑音容也是知识人出身,见到潘垚这手字,先道了一声好。 别管这处小庙灵不灵,这小小年纪就写一手好字的小姑娘倒是挺灵的。 “好了,婆婆你收好。”饶是潘垚手脚利索,五十份的花皮包袱和木牌子,潘垚还是写了好一会儿。 于大仙茶都喝了两盏,潘垚才搁了笔。 虽然说单阳双阴,但这烧包袱一般是只烧单数,因为双数有成双成对之意,清明节捎给鬼物,还是不吉利的。 五十封的花皮包袱,赵家兄弟一人二十五封。 “多谢小大仙了。”郑音容接过,递了包红封过去。 潘垚接过,她也没看,直接往桌上一搁。 旁边,于大仙拿纸箱子将东西装了装,将人送出小庙口,仍然不放心地唠叨。 “可以两包做一捆,纸马要喂,就刚刚折的纸马,它小小个的,你别弄丢了,还要再多烧点纸钱给牵马的马夫……” 于大仙唠叨得有点多,絮絮叨叨,潘垚赶紧又瞧了瞧。 这红鸾宫当真没动? 于大仙将人送出去后,瞧着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这才回过身来,才回头就对上了潘垚笑眯眯的眼睛,他心虚了一下,随即又昂头挺胸。 他就是看人老太太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才没有花花肠子! 潘垚哈哈笑了两声,在于大仙要恼羞成怒时,赶紧收了笑声,去拆桌上那红封。 一打开,就见十张大团结,两人都咋舌了下。 “老太太好阔气呀。” “是,看那身打扮便是个家里宽裕的,就是没想到,竟然没了两个孩子,真是应了那句话,人生就没有十全十美的。” 于大仙感叹了一句。 …… 桑塔纳的车子开在乡间土路上,四个轮子开得飞起,尘土飞扬,异常颠簸,芭蕉村到A市近的地方只有轮渡,要是想要开车,倒是要绕上好长一段路。 等郑音容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司机去停车,她抱着装着纸钱和花皮纸包袱的箱子往屋子里头走去。 赵来景远远地便瞧见了自家奶奶,他眼睛一别,打算当做没瞧见。 郑音容眉眼沉了下,“来景。” “奶奶。”赵来景心里叹了口气,百般不情愿,却还是扬了个笑脸,冲老太太笑道,“您这是去了哪里?哟,这大箱子的,沉不沉手?李叔也不帮忙拿一下。” 赵来景口中的李叔便是他们家开车的司机。 郑音容站在那儿没动,只眼睛定定的看着赵来景。 赵来景撇了撇嘴,虽然不想和自家奶奶打交道,被这样一看,也不好意思不动弹了,他挪着脚步,慢慢地走过去,嘴里嚷嚷道。 “我来给你拿吧。” “不用了!”郑音容一个侧身,避开了赵来景探来的手。 “奶奶。”这时,西边那处传来一声年轻男子的声音,声音清越。 “是小云啊。”郑音容脸上浮起了笑意,声音好似都柔和了几分。 “奶奶,我来给你拿吧。” “好好,小心着点,别磕着了,这是明儿要给你爸爸和你大伯的。” “好。”赵来云笑了下,接过郑音容手中的纸箱子,箱子不大也不重,他还能腾一只手出来搀扶着老太太。 郑音容喟叹了一声,“还是小云懂事。” 两人一道往西边那栋小洋房走去。 另一边,赵来景撇了撇嘴,饶是很多次了,他心里还是不痛快。 老太太这话什么意思? 还是小云懂事? 那谁不懂事?不就是他呗! 气闷了一会儿,赵来景憋着气给自己顺气。 不气不气,咋都不气,我就是不气……没气就没病,回头保准活个一百一! 郑音容刚刚那话,她口中赵来云的大伯便是赵来景的爸爸,听到老太太这话,赵来景本来想问问,是要将什么东西捎给他爸和二叔,这会儿见两人走了,他留在原地,倒是也歇了那询问的心思。 左右回头也能知道,他何必再凑过去自讨没趣儿? 果然,第二日时候,赵来景就知道要捎啥东西给他爸和二叔了。 …… 四月清明,七月中元,十月寒衣,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三大鬼节。 其中,清明重祭祀和扫墓,在A市,扫墓的日子没有拘在清明那一日,有一句话叫住前三后四,指的便是清明节前三日和后四日,都能扫墓祭祀。 赵来景家便是挑在今日扫墓。 市区和乡下地方不一样,它有陵园公墓,就在一处大医院的附近。 赵来景不想瞧到赵来云,早早的便自己一人去了自家老爸坟前,除了除草,又摆了酒烧了纸钱,陵园公墓有守坟人,以前花大价钱买的吉祥位置,一气儿交了二十年,有人打理,除草也只是做做样儿。 折了两根松树枝,赵来景回了家,正好瞧见他妈妈正在供奉。 和以前时候有些不一样,赵来景颇为稀罕的瞧了瞧,只见那儿搁了十几个纸折的小马,周围摆了豆子,萝卜等物,瞧过去有些逗趣。 赵来景:“妈,你这是在干嘛?” 他蹲下身,瞧了一会儿,觉得那纸马折得颇好,四蹄微抬,大尾巴垂着,昂头做嘶鸣之状,还真别说,小小的一个纸马,竟然有真马的神韵。 赵来景正要伸手去捡一个来看。 “别动!”丁桂香嗔了一声,搁下手中的汤碗,随手往胸前的围裙上擦了擦手,紧着就过来将赵来景拉起。 “这是纸马,现在正给它们喂马料呢,回头要给你爸爸驮衣服被子,驮金驮银下去,没吃饱可不行。” 听到是给自己爸爸送东西下去的,赵来景也肃了肃容,侧头就对桌上的纸马叮嘱道,“那……你们多吃一点?” 说实话,赵来景是没有多信这些的,要当真有爸爸的魂灵,怎么就没回来瞧过他和妈妈?夜里没有,梦里也没有,一次都没有! 赵来景:“他要是来了,我得狠狠地告奶奶一状,太过分了!” 丁桂香在那摆桌,两根红烛,十个酒杯,几双筷子汤匙,一桌好菜,请祖宗以及死去的老公一道回来过节。 …… 68 第 68 章(捉虫) 清明天气多…… 清明天气多变, 早上时候还下了绵绵雨,这会儿临近晌午,太阳突破了云层。 阳光染得厚云的边框都好似镀了层金, 光彩耀耀, 倒是十分好看。 清明供奉的事情可不少,三牲五果,香烛纸钱,丁桂香一早忙活到现在,总算是煮好了这一桌子的菜。 “来景,妈忘记拿化宝炉了,你快去拿一下。” 不同于在自家奶奶面前惫懒模样, 丁桂香发话,赵来景立马就忙活了起来。 没有一会儿,他便在自己家的楼梯底下翻出了化宝炉。 上一次烧的灰还在里头, 数量有点多,要是不腾出位置,这次怕不好烧。 化宝炉里头的香灰不能乱丢, 赵来景找了个麻袋装了起来。 别瞧这纸灰不起眼,平时也是有人来收的,里头的金纸灰能提取出锡,那东西值钱。 “搁在这儿, 一会儿还要烧包袱。” 丁桂香说着话,还让赵来景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她抬头四处张望了下, 估摸着老赵的坟地方向, 让赵来景在圆圈上留了个口子,意思着,这儿便是老赵进圈的位置。 虽然不信, 赵来景还是觉得颇为稀罕。 只见丁桂香将两袋包袱扎成一袋,中间再搁上一匹纸马,瞧那意思,好像是马驼着两担行李。 “我来我来。”赵来景接过丁桂香手中的包袱,去桌上将那些喂饱了肚子,招待妥了的纸马夹在两捆包袱之中。 二十五个包袱,十三只纸马。 捏着最后一匹小纸马,赵来景拉了拉它垂下的尾巴,摆弄着让这尾巴往上头翘了一些,不忘打趣道。 “你倒是个好命的,得了个闲差,只要驮一包行囊就够了,这样吧,我就再交代你个差事,回头你见着我老爸了,叫他常回家看看,我和妈都怪想他的。” “……什么,你说他模样吓人,不敢回来,怕自己吓到我们?” “我才不怕呢,那是我老爸,脾气最好,什么事都乐乐呵呵的老爸……我怕他做什么?” 丁桂香拎着老酒瓶子,往红色小酒杯里斟酒,瞧着赵来景蹲在那儿,和一匹小纸马自言自语的模样,好笑地摇了摇头。 等七月过完生日,就是二十七周岁了,还整日像个小孩子一样。 赵来景不知道自家妈妈的吐槽,还和小马嘀嘀咕咕。 “还有啊,你瞧见了我爸,帮我狠狠地告奶奶一状!” “她老是偏心赵来云那臭小子,以前就算了,你老说他没了爸,让我让着他点儿,现在呢,我不也一样没了爸,凭什么还要我让着他!” 说起老太太偏心眼的事,赵来景的话一箩筐,哼哼唧唧。 末了,他还抬起头,冲丁桂香告昨儿遇到两人的状。 “妈,我不喜欢奶奶说话,赵来云好就好,她夸他好就行,为什么老是要说,【还是来云好】。” 赵来景学了学老太太说话。 “还是来云好,还是这一个词出来,就代表着有个人不好。” “那是谁不好?不就是我喽!” 说起这事儿,赵来景又憋着气说不生气了,只见他鼻孔大出气,还得别过头,犟头犟脑模样。 “我才不生气,我都不稀罕!” 丁桂香叹了口气。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难得你爸爸回来过节,你给他说点开心的,别瞧着老丈母娘就喊老大姐,没话拉呱话,尽说那些家长里短的,让你爸听了也跟着烦心。” 赵来景幽怨地瞪了他妈一眼。 他才没丈母娘呢,他就只有一个老娘! …… 丁桂香点了香烛,烛光跳跃,三根清香凑近,下一刻,烛火撩过,香头有了猩红的火点,与此同时,香的味道也跟着弥漫而开。 丁桂香将燃着的清香递给了赵来景。 “给你爸爸上香吧。” 赵来景搁了手中的包袱和纸马,接过丁桂香递来的清香,认认真真地拜了三拜。 丁桂香看着人高马大,认认真真上香的赵来景,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叹了口气。 不怪她家来景生气,实在是老太太太过偏心了。 老太太郑音容一生嫁了两回,前头生了一儿一女,大儿便是她的丈夫赵祥鹏。 后嫁的那一回生了一男三女,儿子便是赵祥程。 头一回成亲,依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第二次寡妇再嫁,又带着两个拖油瓶,虽然是波折了一点,但那后公公,他着实是老太太自己瞧中意的。 赵祥鹏性子好,能吃苦,还没成年便能自己讨口吃的。 他脑子也灵活,手脚利索,学东西也快,人也会来事,前几年吃大锅饭,他去河里摸鱼摸虾,对队里的拖拉机手殷勤备至,哄着人教了他,后来就学着开拖拉机了,公分拿得也高。 至于成家立业,他工作不错,成亲却晚,先将一母同胞的妹妹嫁了出去,这才给自己娶媳妇。 也因为耽搁了两年,自己的年纪大了些,他包袱一背,索性还去了邻村丁家做了上门女婿。 老太太郑音容以前算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闺女儿,据说还是不让闺女抛头露面,住在小阁楼的大户人家。 要不是后来没落了,家里人抽了大烟,将家业都败了,老太太肯定还得被缠个脚! 对于大儿子去给别人家当上门女婿,她生气了好一段时日。 别的不说,前头的儿子去当了上门女婿,这叫人怎么说? 肯定是说她和丈夫偏心眼,平时苛责到孩子了! …… 丁桂香叹了口气,她识字不多,大道理也懂得不多。 但她知道,赵祥鹏小时候过得不容易,心里苦着。 在赵家,他看着弟弟妹妹们,他们的爹是亲爹,妈是亲妈,兄弟姐妹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只自己和妹妹隔了一层…… 那种滋味,也许只能说,没有经历过的人都不能理解那份微妙,那份小心。 说是外人吧,他又不是外人。但是有的时候,他想要计较,却又不能有太多的计较……不然就是白养了他一场。 十几年的孩提和少年时期,谁上门来做客,闲聊的时候都要提上一句话。 “祥鹏呐,你要记着你爸的好,以后要孝顺,知道没。” 这话,谁都对他说,却不会和只比自己小四岁的同母异父的弟弟说。 因为,亲儿子孝顺亲爹,那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 后儿子则不一样,没有血缘养不熟,要时刻敲打敲打,敲敲边儿鼓,给孩子紧紧神。 还稚气的赵祥鹏扒拉着面前的饭,也不敢多夹菜,听到这话,他不住地点头。 “嗯,叔,我都记着了,以后我会孝顺爸和妈的!” “好好,这才是好孩子。” 来人欣慰,举起了酒杯和上座的主人家又喝了杯酒。 …… 对于赵祥鹏愿意来自己家做上门女婿,别人不知道,丁桂香是知道他心里想的。 他不是不知道老太太郑音容会不高兴,也不是不孝顺。 只是这么多年了,一直和人保证着他会孝顺,他会有良心,他会知恩,这些话他听得腻了,也说得厌烦了,不想再在后半辈子还一直听着说着。 只你一言我一语,看似乎不多,但每个人都说上一句,那便往心里又添一份重量,直到它们细细密密的压来,沉甸甸的,带着令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 一切的一切,也让他心中的想法更加清晰,那是弟弟妹妹的家…… 唯一同父同母的妹妹出嫁了,赵祥鹏也想走出去,给自己寻一处能喘息的地方。 所以,后来同母异父的弟弟赵祥程出了意外去世,赵祥鹏想了又想,没有将赵来云接到家里来。 只是,他往老太太郑音容那儿送的钱多了起来,让侄子赵来云在他自己家里长大,不要拘谨,快活自在,衣食也无忧。 在赵祥鹏看来,这样的安排才是妥当的。 丁桂香暗暗叹了口气。 有时候,恩德并不能一直挂在嘴上。 就像她爸最常说的一句话,做了好事,莫要一直说,你不说,受恩的人记挂在心里,心里感激,一直说一直说,有时反倒将恩情说薄了。 赵祥鹏做了上门女婿,老爷子见他有本事,再加上他自己家也不缺儿子,虽然名为上门,也只是落户在平乐坊这一处,孩子还是跟着赵祥鹏姓。 …… 上了香,请祖宗先人吃饭,丁桂香和赵来景一道在化宝。 要烧的包袱从供桌上拿了下来,又拜了三下,这才往前头空地的圆圈中搁去,点燃里头的包袱。 火光撩过,星火点点,火光吞噬着写了经文的包袱皮和骏马,隐约中,赵来景好像听到了马儿嘶鸣的声音。 他惊了惊,瞪大了眼睛。 “妈,妈,你听到了没,好像真有马儿在叫!” “哪就真这么神了?”丁桂香好笑,不忘在圆圈外头化了一些零散的纸钱。 这是烧给外祟的,也就是拦路的外鬼,这样一来,纸马运驮的路程也能更顺利一些。 另外,丁桂香手中还有一个小包袱,这是个素皮包袱,上头就写着【土地酒资五锭】。 只见毛笔字端正却不失风骨,和花皮包袱上的经文笔迹同出一辙。 赵来景:“真的,我真的听到了。” 多说两句,他自己又有些狐疑,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赵来景将目光看向正在燃烧的包袱,火得了助燃之物,很快便愈发的旺盛了,没一会儿,那二十五封的花皮包袱都燃了火,火光舔过,纸张化成了灰烬。 挑包袱的纸马也瞧不见了。 只见有飞灰打着旋,明明没有风却能朝天飞去。 赵来景拍耳朵,暗暗告诫自己。 错觉错觉! 他肯定是幻听了! 怎么可能真有纸马送包袱? 见烧得差不多了,丁桂香去桌上拿了杯酒,往圆圈里头洒了洒。 “这花皮包袱是你奶奶去乡下,好像叫什么芭蕉村的地方。她听说那儿的大仙很有几分手段,特意让人帮忙写了花包袱,上头写了经文,你爸爸在下头接着了,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丁桂香说完这话,沉默了下。 旁边,赵来景也沉默了。 两人俱是想起了前两年时候,赵祥鹏的尸体从河里被打捞起来,已经成了巨人观,面目全非。 他们还是依着那大金链子和手腕间的手表,这才将人认了出来。 饶是已经两年多快三年的事儿了,想起这事,母子两人还是黯然神伤。 害了他爸的人,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 大家都说他可能是自己跳下去,或者是自己不小心跌下水。 赵来景不想信,也不愿信。 爸爸妈妈勤快,前几年改革开放,爸爸会开卡车,脑子又灵活,和别人承包了车队,专门将当地便宜的东西贩到别的地方,又从别的地方将东西捎回来,他眼光好,赚的多,赔得少,很是赚下了一笔家当。 他们家又不缺钱,家庭也和睦,爸爸怎么会自己跳下去? 赵来景不相信自杀一词。 至于仇杀,赵祥鹏为人和善又大方,轻易不与人结仇,和丁桂香的感情也和睦,两夫妻都是做人清白坦荡的。 这仇杀,一般为钱,一般为情,这情是没可能了,钱的话……要当真为钱,也不会留了巨人观上的大金链子和欧米茄手表了。 就算认不得欧米茄手表的价值,明晃晃的大金链子总认得吧。 最后,久久没有线索,这案子就是以赵祥鹏自己不小心,失足落水结案。 丁桂香数落,“不怪你奶奶疼着来云哥,你瞧他,前几天还来找我,话里话外想要操心车队的事,我说了几句话,把人给打发了……” “你倒是好,我喊你进车队,咱们再多盘两辆车,多赚一些,你还不要,就要和阿维几个玩耍。” “我听你说,你还要打龙舟,当船主,坐龙头?真是把你威风的哟!” “还有还有,你天天穿的这是啥裤子哟,都能给我当扫帚扫地喽!” “你呀你!真是让我不省心!”丁桂香又是嫌弃,又是恨铁不成钢。 赵来景撇撇嘴,“妈,你这就不明白了,有福要早点享,别苦哈哈的只会赚钱。” “赚再多的钱,咱们不舍得花,要真有什么事,回头便宜的是谁,还不是外人?” “远的不说,就说咱们家吧。” 赵来景正了正身,清了清嗓子,打算和丁桂香好好地掰扯掰扯。 “咱们家的家当是谁攒下来的?还不是爸和你一起,你们抠抠搜搜,起早贪黑,没年没节……跟个老黄牛一样,这才发家攒下的。” “我现在都记得,最早以前,我爸买卡车缺了一点钱,找兄弟,找奶奶爷爷他们,你瞧他们谁借了?” “连根葱都没借!” “真是白瞎了我爸提上门的那兜水果和麦乳精!” 赵来景记仇,往事历历在目。 那麦乳精还值得好些钱呢,他自己都没舍得喝! “到最后,还是爸爸在外头吃了一分半的利息,咬了咬牙,又将房子抵押出去,这才买了辆小卡,一点点起家的。” 说完这里,赵来景喘了口气,拎过桌上那可乐瓶,怼着嘴就喝了两口。 冰凌凌的汽水冒着泡,咕噜噜地朝肚子里下去,赵来景哈了口气,只想喊一声痛快。 缓过那干渴,他摊了摊手,这才继续道。 “现在我爸没了,家里的钱啊房子啊,它们被分成了四份,我和你一半儿,爷爷奶奶再一半儿,他们那一份以后准备给谁?” “切,别说以后了,现在都给到来云那小子的手里了!” “他们心里想啥,我还不清楚?” “合着我爸我妈打拼了大半辈子,回头就是便宜别人家的儿子啊。” “我要是再不给自己找点快活日子,我都要憋屈死了。” 说起这事儿,丁桂香也是一肚子憋闷。 是,老太太再婚,赵祥鹏是被带去老爷子赵仲意家抚养,他是受了这份恩。 可是,后来赵祥程出事,家里能做的也做了,送钱送粮,有事也是头一个往前顶着。 再有恩情,他也还了。 哪里想到,一遭人死,家当爸妈分一份,媳妇孩子分一份,现在老太太老爷子那份,打量着是要给侄子赵来云,半点不会给自家的来景。 还搬了来住…… 不说赵来景,就是丁桂香,她也怄得厉害,只恨自己当初傻,钱和房子都写在了赵祥鹏的名字下头。 丁桂香的脸色也难看了下去。 再看桌上那桌好菜好酒,她憋气憋得厉害。 吃吃吃! 她自个人也是个犯贱的!这死鬼死得这么早,白白让她这几年攒的钱少了许多,盖的大房子也搬来了别人!她竟然还一早就起来忙活,煮了这么一桌的好菜?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在存款和房子上让了让,车队还把在自己手里。 就这,今年老太太还提了好几回,说是想让赵来云去车队里做活。 话里话外地说都是自家人,自家人不帮忙,谁还帮忙? 丁桂香硬是咬着牙,没有松口。 甭管赵来云那小子有多孝顺,又多会来事,见着丁桂香也是一口一个大伯母,一副懂礼又稳重的模样。 对比起来,她家的来景贪耍又爱玩,还爱赶时髦,经常穿着蝙蝠衫梳着大背头,戴着黑色蛤嫲镜,自行车在市里的小弄子里骑过。 行进间,清风吹来,蝙蝠衫的袖子忽闪忽闪,潇洒得像只大蝙蝠。 好看是真,潇洒是也是真,就是不稳重。 不过,赖赖头的儿子还是自家亲呢! 别管老太太说啥,丁桂香就是咬准了车队的事她自个儿能行,不能行的话,以后还有来景。 赵来景现在是贪耍,过两年也就好了。 再说了,赵祥鹏这样一横死,丁桂香也舍不得赵来景在外头跑车,多危险啊,开开心心也挺好。 …… 飞灰散尽,赵来景放了鞭炮,只听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他帮着丁桂香将红酒重新倒入瓶子中,收了蜡烛烛台。 这个时候,西边那处房子也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那是赵来云那边也在供奉祖先和他爸。 赵来景撇了撇嘴,没有多说什么。 …… 中午的时候,天畔的云层有点点金光透出,等到下午的时候,清风徐徐吹来,不留余力,孜孜不倦,直到将天上那厚厚的云层吹散了,这才罢休。 傍晚时候,一轮胭脂红的落日挂在天畔。 放学了,潘垚洗净了手,急冲冲地便往家里的厨房跑去,掀开锅盖一瞅,立刻喜笑颜开。 “有呢,妈妈给我热着暖菇包了,燕妮姐,你坐旁边等一等啊,我给你盛。” 潘垚说着话,将锅盖往旁边一搁,紧着就拿筷子和瓷碗,要去夹周爱红温在锅里的暖菇包。 潘燕妮个子比潘垚高,这会儿潘垚踩着小杌凳,她正好将脑袋瓜搁在潘垚的肩上,探头瞧灶锅里头。 “这就是你说的暖菇包啊,真有这么好吃?”潘燕妮怀疑。 “好吃的,特别香!”潘垚连连保证,还扭了扭肩膀,笑嘻嘻道。 “姐,好痒,你别把脑袋搁我肩膀上,你头发多,毛绒绒的,搁得我发痒呢。” 听到毛发多,潘燕妮的心里简直是美得要冒泡儿。 在将脑袋别开时,潘燕妮眼珠子咕噜一转,坏心眼地冲潘垚的耳蜗蜗里吹了口气。 潘垚捂着耳朵,扭头瞪去,“姐!” 潘燕妮拍手,“哈哈,土土你怕痒,我奶奶说了,怕痒的人怕对象!” 才取笑了下,潘燕妮瞅着潘垚,又有些瞧得发呆了。 她一向知道自己这小堂妹生得好,可每一回瞧,她都觉得这小丫头比上一回瞧,还要再好上几分! 只见小姑娘杏眼汪汪,鼻子小巧,这会儿捂着耳朵扭头朝自己瞪来,因为刚刚自己那一下的吹气,白皙的脸上浮上了一层红。 白中透粉,粉中衬白,别提多好看了! 以潘燕妮那贫瘠的写作文水平,她只想写这样一句。 小妹的脸红得像苹果,香香又脆脆,馋得我好想咬一口,肯定又香又甜!嘶溜—— 潘垚气恼:“姐,我在装暖菇包呢,你再这样,我就不分你吃了!” 苹果吃不到,这暖菇包总得吃吧。 潘燕妮停了捣乱。 很快,潘垚便将暖菇包夹了两个在每个人的碗里,灶膛里的木炭温着,暖菇包的皮有些摊开。 这样一夹,就透出了里头的馅。 干蘑菇,肉丁,笋干丁,豆腐干,虾米……各种香味飘来,潘燕妮一闻,只觉得唇齿生津。 这一下,她也瞪大了眼睛。 “哇,是很好吃的样子呢。” “是吧,我都不骗人的。” 潘垚将碗和筷子推了过去,欢快道,“这会儿烫烫的吃起来更鲜美,皮也很好吃呢!” “我妈说了,这是鼠曲草做的,闻起来是不是和咱们这儿的清明粿不一样?” 周爱红一道玩的黄娟梅是T县的,那边的习俗是春社时候,大家会做这暖菇包祭祀土地,祈求五谷丰登,也会分给亲朋好友,让亲近的人尝一尝自己的手艺。 和芭蕉村的清明粿用艾草不一样,暖菇包用的就是鼠曲草。 咬上一口,油润软滑,一股鼠曲草的草香在口腔中弥漫开,紧接而来就是那馅料的鲜香。 当真是鼠曲小草包山珍。 暖菇包约莫巴掌大,两个小姑娘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你一个小碗,我一个小碗,吃得又香又憨。 “真好吃!”潘燕妮打了个嗝儿,摸了摸肚子,遗憾自己吃不下了。 “没事,我回头再去采一些鼠曲草,下回我妈妈再包这暖菇包,我还叫你来吃。” “恩!”潘燕妮点头。 …… “对了,土土,咱们什么时候去市里,今晚吗?” 潘燕妮接过潘垚手中的碗筷,利索地洗了干净,甩了甩水,将碗筷往碗柜里一搁。 碗柜的木门一阖,带着“吱呀”的声音。 这时候的碗柜门不是密实的,它们带着一条条竖杠,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搁碗,上头藏食物,都没有密封。 不求防虫蚁,就只要老鼠爬不进去就成! 潘垚看了看天色,只见一轮胭脂红的落日挂在天边。 日光极美,一层层薄云像绸带,云蒸霞蔚,如雾如岚。 都说落日胭脂红,无雨便是风,潘垚没有感受到水炁,倒是感受到一股风炁即将朝这边奔袭而来。 “今晚就不去了,要刮风了。” 顾菟最近在A市的古街摆着摊,卖着它的蛤嫲镜,生意不错,它还添了喇叭裤和蝙蝠衫。 还真别说,这样一添,客人就更热情了。 生意红红火火,前两日,潘垚瞧到它,它走起路来都风风火火了。 货卖得快,眼瞅着存货见底,顾菟又要游过大海,千里迢迢,不畏风浪,准备再去进货了。 它舍不得这边日进斗金的生意,想让潘垚帮忙照看两天,潘垚应下了。 潘燕妮听了,也想跟着一道去凑凑热闹。 听到今晚刮风,潘垚准备不去,潘燕妮噘了噘嘴,拖长了嗓子“啊”一声,满满的失望都要从眼里溢散了出来。 她也不害羞,明明生得比潘垚高许多,还要伸手拉住潘垚的手,晃了晃,掐着嗓子撒娇道。 “好妹妹,我不怕风也不怕雨,咱们就去吧。” 怕潘垚还是不同意,她想了想,绞尽脑汁。 “咱们这叫风雨同程,正是体现姊妹情深的时候!” “还有还有,你和那小蛤嫲精不是很要好吗?风里雨里,它在等你,你就好意思不去?” 潘垚:…… 进步了,燕妮姐的语文真的进步了! …… 69 第 69 章 潘燕妮才说完这话,自己…… 潘燕妮才说完这话, 自己都愣了愣,仔细一琢磨,觉得自己真是棒棒哒, 这话说得好,它还押韵上了呢! “去嘛, 我都还没去过A市,也没瞧过夜市是什么样, 在学校里聊起来,大家该笑我是土包子了。” 潘燕妮缠人缠得厉害, 潘垚被磨得连连讨饶。 “成成成,只要燕妮姐你家里人同意就成。” 最近是清明节, 清明节和中元节一样,都是鬼节。 清明重祭祀, 没有像中元节那样鬼门大开,百鬼出行, 阴气没有中元节的时候重,但讲究这个的人家, 他们是不愿意家里的孩子在这段时间出去玩的。 白天不让去水边, 夜里不让外出, 早早就睡下。 有不太平的热闹也不能凑。 潘垚刚刚之所以没有同意,不单单因为今晚有风,也有这方面考量。 左右顾菟还没动身去香江呢。 “啊,你同意啦!太好啦!”潘燕妮也想让自己严肃一点, 起码不能在妹妹面前蹦蹦跳跳,失了做姐姐的身份。 可是,她真的开心啊。 潘燕妮的嘴角处扬起笑,怎么压都压不下。 “没事!有盘盘你在, 怕什么妖魔鬼怪!” 她不是太在意的摆了摆手,凑在潘垚旁边嘀嘀咕咕地问,抓起垂在胸前的麻花辫转了转,仔细思量。 “我要带些什么?” “对了对了,我得带些钱!” 潘垚瞧着潘燕妮这开心的模样,也被晕染了欢喜。 “就带钱就好了,咱们一道去古街玩一玩,顾菟今天还在,我们自己耍就行,不需要给它看摊子。” “姐,我和你说,那儿特别的热闹,有卖好玩的,也有卖好吃的。” “油炸鬼,三角糕,摊卷饼……到时再配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特别香呢!” 潘垚说得馋人,潘燕妮听得两眼几乎要发光,下一刻,她又耷拉下肩膀,有些泄气模样了。 “可惜,我兜里可没有这么多钱,只能买一点好吃的。” 潘垚一拍胸膛,豪气道,“没事,我有!” 见潘垚大方,潘燕妮心动极了,过了片刻,她却还是开口,艰难的拒绝了。 “那不成,我奶奶说了,一起玩可以,但不能老是占你的便宜,不然,以后我习惯了占便宜,你一直付出,也是会累的。” “等你累的那一天,就该讨厌我了,姐姐不想你讨厌我。” 一想到潘垚不搭理自己,潘燕妮心里便难过。 潘垚想开口说她不会讨厌。 潘燕妮抬手,制止了潘垚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土土你性子好,人也大方……可是就算不会讨厌我,我一直贪得无厌,我们之间也会生疏,我也养成了坏性子。” “说不定哪一回你不如我的意了,我还得怪你,心里怨恨你。” 潘燕妮说完,伸出食指在潘垚面前晃了晃,严肃道。 “不成不成,我自己有多少钱,就花多少钱。”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她可是姐姐,得在三土面前将姐姐的威风摆足了,平时撒娇耍赖叫三土带出去玩,已经折了当姐姐的面子了。 在这钱财上头,她可不能再折了面子。 潘垚想了想,觉得婶婆和燕子姐说得对。 升米恩,斗米仇,人和人相处也是要有分寸的。 “行,你先回家吧,我还要写作业呢,今天小江老师布置了好几张卷子,迟一些时候,我再去你家寻你。” “我也会去给爷爷奶奶说一声!” 潘燕妮丢下这话,重新背上书包,朝家的方向跑去。 …… 四月的天还有些凉,天色暗得也快。 胭脂红的落日一点点沉没,到最后一点时,太阳好似迫不及待一般,只是转个眼的功夫,它一跃就跃入了山的另一头。 潘垚抓紧时间写了作业,吃过饭后,和潘三金打了声招呼,这才抬脚往潘燕妮家的方向走去。 潘燕妮的爷爷是潘三金的叔叔,嫡亲亲的,两家离得不远,走个五分钟都不到的路程,潘垚便到了潘燕妮家外头。 小院被篱笆墙围着,木门半阖着,厨房方向点着灯,灯光昏黄,看过去暖暖的。 “燕妮姐,我来了。” 潘垚朝里头喊了一声,还打量了下潘燕妮家的院子。 乡下地头,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种一点树。 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树,它是祖先对后代孙孙的爱护,像潘垚家里的院子是种了枇杷树,一颗颗枇杷果挂在树上,和前些日子相比,果子长大了一些,不过,外皮仍然带些青绿,瞧过去酸酸模样,还不能吃。 潘燕妮家里种的是玉兰树。 还未走近,就见清风吹拂而来,摇得满树的花香。 “土土!” “爷爷,奶奶,我去玩了。” 潘燕妮听到潘垚的声音,一下就欢喜了起来,她和屋子里的大人喊了一声,背着小包就朝潘垚跑来了。 潘垚注意到她的背包,这背包是是毛线织的,蓝色的底,上头勾了两朵红色的小花,瞧过去又生动又漂亮。 “这我自己织的,你喜欢吗?回头我也给你织一个。”潘燕妮注意到潘垚的目光,捏着包朝潘垚晃了晃。 “嘿嘿,我在里头搁了钱。” “喜欢。”潘垚也不客气,“会不会太麻烦?麻烦的话你教我,我自己织也行。” 潘燕妮不在意,“很快的,我半天就能织一个,你要是想学,回家找你阿妈拿毛线针和毛线,放假的时候我来教你。” 潘垚:“好。” 这时候娱乐的东西少,物资也还匮乏,小孩子的手都巧。 像潘燕妮这样会织毛线的小孩很多,都是大小孩带着小孩学会的。 大家还会缝沙包。 小小的布头里头搁一些细沙,再用针线缝上,针脚细细密密,五个做一组,大家一起丢沙包,花样百变,小姑娘之间能玩一个下午都不嫌无聊。 说好了回头要一起织小包,潘垚拿出甲马符,潘燕妮在旁边看着,呼吸都要秉住了。 虽然瞧过好多回了,可每一回瞧,她还是觉得好稀奇啊。 小小的一张符,脚下的长路就成了方寸之地,只消片刻,人便能从这一处,走到另一处,神奇,真是太神奇了。 一阵清风吹来,玉兰花的香气更加浓郁了。 潘垚捏着符,抬头看了看这玉兰花树,树很高,枝叶舒展,上头花是花,叶是叶,别有一番疏朗的韵致。 “姐,你要不要摘一些玉兰花到古街卖卖?” 潘燕妮瞪大了眼睛,“这玩意儿还有人买?” 乡下地头树种得多,这玉兰花可不稀罕。 潘垚:“咱们就试一试,能卖一点是一点,我昨天还瞧到了,你和小静姐她们几个拿这白玉兰挂在耳朵上呢,城里人应该也是稀罕的。” “对对,还能做手环和项链,香香的很好闻。”被激起了生意经,潘燕妮也兴奋。 下一刻,她就见潘垚掐了道手诀,小院这处起了风。 清风徐徐吹来,绕着玉兰树转啊转,潘燕妮都忍不住仰着头盼着。 见她这个样子,潘垚偷笑了下,手诀一换,清风卷下白玉兰。 它们也不落地,就这样绕着潘燕妮打转,像绸带又似薄雾。 潘燕妮哇了一声,忍不住伸手去探。 一朵白玉兰在半空中缓缓落入她掌心。 晶莹如玉,洁白如雪,略微厚的花瓣微微摊开,隐隐有花香袭来,淡淡的,就如面前这朵小花的色泽。 这一刻,潘燕妮觉得,她绝对是这世界上最靓的女崽! …… “好啦,咱们走吧。” 潘垚手一翻,手中出现一个提篮,清风卷着玉兰花落入篮子中。 篮子是竹编的,只见篮子青碧,玉兰花洁白,这样满甸甸地盛上一篮子,别提多好看了。 潘垚拎着篮子,甲马符往潘燕妮脚上拍去,指间氤氲一道灵炁,目光一凝,道了一声“疾”。 下一刻,符文中北斗星纹路亮起。 真武大帝发令,六丁六甲神听令,甲马神行千里。 “姐,路上瞧到不太平的也别怕,跟着我走就行了。” 潘垚牵起潘燕妮的手,不忘交代道。 潘燕妮原先有些忐忑,她只白天时候被潘垚拉着从学校回到芭蕉村,路途也短。 今儿却不一样,今天是夜里。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几天还是清明鬼节,这不太平的东西,那是指鬼吗? 被潘垚的手一拉,潘垚的手热乎乎的,潘燕妮的胆气一下又壮了起来,瞬间就不怕了。 “没事,有土土你在呢。” 潘垚笑了笑,两人一道抬脚往前。 符文微微亮起,两人脚边似飘来一团云,又好似有骏马在抬蹄嘶鸣,威风凛凛。 只一个跨步,周围的景就不断的往后退。 绿树青山,湖泊小镇……一栋栋房子在视线里也有些模糊瞧不真切,天色晦暗,远远看去,只能瞧到那影影绰绰的灯光,房子倒是有些像蹲地的巨兽,它们睁着眼睛在瞧人。 …… “咦,土土你快看,那儿也有马!” 突然,潘燕妮瞧到了什么,颇为稀罕的指着西南方向。 “是不是有人和我们一样用甲马符了?” 潘垚看了过去,果然有一匹匹白马,它们驮着两袋的行囊,在虚空之中奔跑,四蹄犇犇,尾巴却是垂着的。 “这不是甲马符。”潘垚解释道,“这是烧包袱的小马,咱们昨天不是也有给祖宗烧素皮包袱了么,喏,就是那种的。” 潘垚指了指方向。 潘燕妮一看,只见白马驮着白包袱,包袱中间有一道蓝光,上头写了人名,一下子,潘燕妮就想起了昨儿清明时烧的包袱,素皮包袱上贴着蓝签。 瞬间,她心里的敬畏又多了几分。 前头有骏马接连而过,潘垚只想了想,便知道为何是朝西南方向了,在典籍里有记载,九幽在西南方向。 何为九幽? 天有九重天,谓之九霄,地也有九重地,谓之九幽。九为极数,这九幽便是在地极深的地方。 那儿幽暗冥晦,是亡者的世界。 骏马接连的朝西南方向奔跑而去,潘垚见潘燕妮没有害怕,反而觉得有趣,也就停了下来。 两人牵着手,一道看这黑暗中奔跑而来的骏马。 骏马多数是驮着素皮包袱的,也有驮着花皮包袱。 花皮包袱上头的经文漾着些许光亮,还能瞧到那显眼的木牌,上头写着【冥国邮政】四个字。 “咦。”潘垚好似瞧到了什么,诧异了下。 “怎么了?”潘燕妮有些紧张。 “没事,就刚刚过去的那批纸马,我瞧到上头的经文了,那是我昨儿帮一个老太太写的,捎给她的两个孩子。” 潘垚认得那字迹,这会儿瞧着自己叠的小纸马还颇为稀罕,这一认真瞧,就瞧到有一匹纸马的尾巴微微翘起。 纸人画眼不点睛,纸马立足不扬鬃。 这只驮了一包包袱的纸马,它翘尾巴是怎么回事? 潘垚记得,自己并没有把纸马的尾巴翘起来呀! …… 天上一轮弯月,星光点点,幽蓝的天幕下,骏马奔腾而来的场景恢弘又壮观,带着绮丽的色彩。 “走吧。”潘垚拉着潘燕妮又瞧了一会儿,招呼了一声,这才继续往前。 很快,两人便到了A市。 顾菟支摊的地方在A市的一条古街,名唤长风街,就在平乐坊附近。 在还没有建国之前,平乐坊就是一处闹市,这儿人口集中,且多数是富户。 只见一个牌坊立着,两根一人抱柱宽的红柱支撑着牌坊,牌坊上头挂一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长风街三个大字。 往里走是一条约莫五米宽的街。 街道是青石铺就,两边是青砖红瓦的古建筑,只见飞檐斗拱,朱楼绮户,带着岁月沉淀的韵致。 清晨时的一场春雨,洗濯了尘埃。 青石地排水快,下午太阳一晒,这会儿已经不潮了。 也因为这样,虽然今天是清明节前后,长风街却还热闹。 潘燕妮头一次来,眼睛都不够瞧了。 街上人来人往的都是人,琳琅满目的商品,热闹的吆喝声,还有食物飘香的味道。 和乡下的芭蕉村一点都不一样! “土土,好香呀。” 潘垚也跟着点头,是好香! 煎饼的摊子,面糊被摊开,炙热的火一烤,瞬间发出诱人的香气,时不时有大人带着孩子去店里,点上一份拌面一份馄饨,空气里都是葱油的滋味,馋得人肚子咕噜噜叫。 三餐四季,人间烟火。 …… 人太多,潘垚将潘燕妮的手拉得很紧,两人个子小,七挤八挤,很快挤到了顾菟那一处。 顾菟也不讲究,直接在地上扔了块油布,绿绿的油布上堆着蝙蝠衫和喇叭裤,蛤嫲镜的待遇好一些,倒是拿了个长条桌,将它们摆在桌面上头,工工整整。 黑色,茶褐色,浅绿色……细框的,厚框的,各种各样的□□镜。 这时候蛤嫲镜不好进货,这也让顾菟成了长风街最受小年轻追捧的摊主。 潘垚瞧到,旁边好几个同样摆摊的摊主暗暗瞧了顾菟好几眼,也是眼馋他的好生意。 顾菟:“也不是没有人眼热,有几个人寻上门来,要和我合作。” 说是合作,可看那流里流气的做派,还有话里话外的意思,说他们在街上有兄弟,兄弟的上头还有人,那意思不言而喻,是警告着顾菟别给脸不要脸,敬酒不会吃吃罚酒,好好合作,大家还能一道发财,不然谁也别赚这个钱! 顾菟才不怕呢,现在春天来了,它的兄弟姐妹也不老少!到时候,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顾菟皱了皱眉,摆了摆手。 “我才不合作,自己卖都不够,进货一趟也麻烦,游得我累死了。” 它薅了袖子,让潘垚瞧它的胳膊。 瞧到没,都瘦了! 潘垚偷笑,顾菟是淡水的蛙,跋涉千里地去香江外头进货,确实不容易,皮肤都容易发皱呢! 这会儿,顾菟幻化成了个成年人模样,只是个子稍矮,也就一米五多的模样,面容变老一些,唯一不变的就是那摇一摇都会晃悠的大肚皮。 潘垚和潘燕妮拿着线将玉兰花穿成手串,靠着顾菟这客流量的摊子,还是年轻人多的摊子,很是卖出了一些。 只是每一个买东西的人都得瞧瞧潘垚,再瞧瞧顾菟,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上一句。 “老板,这俩是你闺女和侄女儿?” “哦哦,不是啊。” “我就说嘛,这怎么可能是你闺女儿?不不不,老板,我不是说你丑的意思,其实你也不是很丑,就是长得特别了一些。” 来人见顾菟朝自己瞪来,赶紧改了口。 岂料他越说,顾菟眼睛瞪得越大,直把人瞪得讪讪发笑。最后,来人眼睛一转,视线落在潘垚身前的那蓝玉兰花,扯开话题。 “对了,这花多少钱?我全买了!” 全,全买了?潘燕妮紧张得直抓潘垚,以眼神示意潘垚,心里在尖叫。 土土,这人说他全买了耶!好人啊! 潘垚低头稍微数了数,说了个数,对着大方的客人笑眯眯道。 “这篮子也一道送你吧。” “那剩下的别找了,给两个阿妹买糖吃。”来人递了张大团结过来,提着篮子,着急忙慌地继续往前。 直到走出了顾菟的视线,这才松了口气。 说实话,这老板真的好吓人啊,那眼睛一瞅,就跟田里的青蛙一样,还是一头大青蛙! 拎着竹篮子,林维堂心有余悸。 “阿维,你这买的什么?”这时,林维堂的背后传来一道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 林维堂回头,那人好像知道他要转哪一边,事先往他另一边的脑袋处探去。 “哈哈,你又没瞧到我。”赵来景得意。 来人是赵来景,他和林维堂打打闹闹了两下,视线落在林维堂手中的小篮子上,又有些好奇。 “你怎么买了一篮子的花?唔,是白玉兰啊……” 他捻了一颗花往鼻尖嗅了嗅,别说,还真怪香的。 竹篮子青碧,里头还有半篮子的白玉兰,一些穿成了手串,有一些还是零散的花朵,只见花朵半阖模样,正是适合采下来兜卖。 赵来景也不客气,捻了一根就往耳朵后头夹着,就像夹香烟一样。 “买花……你有对象了?” 赵来景诧异,上下打量着林维堂。 嘶……好家伙,竟然瞒这么紧,平时都一道耍的人,愣是没有半分口风漏出。 “哪呢!”林维堂也不客气,直接拿手捏着赵来景的脑袋,将他打量的目光扭开。 “还不是你,和我说长风街有一个卖蛤嫲镜的摊主,说他家的东西特别好。” “是特别好!”赵来景捧场,“我都买了好几个了,价格公道实惠,和我托人从香江带回来的一模一样,款式还多。” 赵来景不解,“怎么了?是哥们我才给你说这一处淘宝的地儿,你有啥不满意?” 林维堂压低了声音,“你没说他长得这样凶啊。” “你是不知道,他刚才瞪我的时候,那眼睛就跟蛤嫲一样,还是头大蛤嫲,老吓人了!” “为了让气氛不至于太尴尬,我一着急,就把他旁边那俩小姑娘面前的玉兰花买了下来。” 林维堂后怕,总觉得他走的时候,那双大眼睛还瞪着自己的背影,还哼了哼气,隐隐约约像是呱了一声。 赵来景哈哈大笑,“我看你是想太多!” 赵来景和林维堂是打小一道耍的,谁还不知道谁,林维堂小时候,家里被蛤嫲摸了进来,还跳到他枕头边睡了一晚…… 打那以后,这小子就留下了阴影。 他怕大眼睛的,就连相看对象,媒人一说是大眼的漂亮姑娘,他听不进去漂亮,只听了大眼两个字,愣是不去相看。 可把媒人弄得糊涂了。 多推几次,媒人都不爱登门,林维堂也就这样剩下了。 赵来景爱耍贪玩,两人也不急着结婚,这段时间还一起出钱,打了三条龙舟,准备端午时候坐龙头,当船主,争一争那龙王的彩头。 “过几日咱们再去芭蕉村看看,得赶着五月的时候拿到龙舟,大家伙先练习上一个月!” 说起喜欢的事,两人都眼睛明亮。 “你要不是给对象的,那这白玉兰就给我吧,我记得你妈好像闻不得花香。” 林维堂点头,“是闻不得,闻了老打喷嚏。” 赵来景伸出手,“那我拿着吧,我搁我妈屋里,她喜欢这个。” …… 70 第 70 章(捉虫) 其实,赵家…… 其实, 赵家还有一人很喜欢这玉兰花,那就是老太太郑音容。 她是大户人家出身,虽然中间没落了, 但小时候享过富贵,那气质是浸润在骨子里,轻易忘不了。 没钱时候, 老太太也尽量拾掇得体面,后来, 赵祥鹏发家后,寄回去的钱多了,老太太便比一般人讲究。 现在得了赵祥鹏的遗产,更是没有亏待过自己, 论时髦, 赵来景都不一定赶得上她。 毕竟,按老太太的话来讲,那蝙蝠衫和喇叭裤是歪风,就像暴发户,她那样的打扮才是有底蕴模样。 老太太喜欢白玉兰, 赵来景就听她夸过, 说此花是花中君子。 “我才不给她,她就会偏着来云那小子, 我只给我妈,妈妈和奶奶, 我也只偏着我妈。” 赵来景说得认真。 听到这话, 林维堂叹了口气。 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赵来景他家的事,他也知道。 但有什么办法, 人这心本来就是生得发偏,不说赵来云他爸是老太太和后头爱人生的孩子,感情本就不一般。 更何况,这赵来云还早早就没了爹,这样一来,他简直是被老太太当眼珠子一样养了起来。 …… “给你给你,拿去孝敬阿姨吧。“ 林维堂也大方,半篮子的玉兰花直接递了过去,就摘了一根,学着赵来景的样子,将花儿别在耳朵上。 见赵来景还是一副气不顺的模样,林维堂也唠嗑开来。 “要我说啊,你们就不该住一处,都说远香近臭的,你们家和老太太处得远一点,没准关系还能再亲近一些。” “起码,以前我就没见你这么经常提起老太太,牢骚也就没这么多。” 赵来景皱眉,“也不是我爱说,你是没瞧见她,夸赵来云就得贬我一句,听了就让人烦。” 林维堂:“还有啊,我都听人说了,那钱你妈妈给多了,按理,家当有你妈一半,你们该分的是你爸那一份。“ 赵来景言简意赅:“车队在我妈手中。” 林维堂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也难怪,那些大卡车也是一笔资产,阿姨这是在钱和房子上做了退让,车队把在了自己手中。 “那他们能罢休?” 林维堂以己度人,觉得如果将钱比作鸡蛋,那车队就是下蛋的母鸡,按赵祥鹏这几年发家的速度来看,这还是下金蛋的母鸡。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来云那小子是什么臭德行,就跟那狐狸精投胎一样,平时惯是会做可怜样。” “一有什么事,他只要抿着嘴说没事没事,我奶就冲在前头生气,老是觉得我欺负了他!” “天地良心,我可什么都没做!” 赵来景说起这事就更憋气了。 他性子直,说话做事都风风火火,脾气也犟一点,年岁相近的孩子玩在一起,磕磕绊绊总是会有,但每一回一起玩,两人吵架了,挨训的总是他。 人又不是傻的,久而久之,赵来景也就不爱和赵来云一道玩了。 惹不起,他难道还躲不起? “你也知道我爸那人,老好人一个!” “我挨了训,他老是和我说什么,来云可怜,早早的就没了爹,这事儿要不就算了吧,咱们来景大气,让让他?嗯?” 赵来景学着自家老爹的语气,面前一下就浮起了赵祥鹏的音容笑貌。 他心里涌起想念和心酸,抽了抽鼻子,硬是将这股酸涩压了下去。 “现在算什么?我也是没爹的人了,凭什么还要让着他?就没这个道理!” “是是是,咱们不让他!” “好哥们!还是你挺我。” “必须的!” 赵来景和林维堂你撞撞我的肩,我撞撞你的肩,嘻嘻闹闹,哥俩好模样,沉重的气氛也有了缓解。 赵来景拨弄了下篮子中的玉兰花,漫不经心模样。 “我算是知道我奶奶最近为什么又瞧我不大顺眼了。” “为什么?”林维堂好奇。 赵来景:“我妈说了,最近来云和老太太都寻她说过话,想要来云去车队做活,都给我妈推了回去。” “估计就是在我妈这边碰了钉子,对我就摆臭脸了。” 林维堂也着急,“不能让他去车队,请神容易送神难,回头又是一堆掰扯的话头子,别找麻烦。” “我知道。“赵来景应了一声。 “好了好了,出来玩,咱们不说这扫兴的话题。” 赵来景提着篮子,眼睛往四周瞅了瞅。 只见街道热热闹闹的,吆喝声不断,还有玩套圈的,也有卖一些好玩的小物品。 前段时间,还有风声说,有人在里头淘到了古物,很是卖了一笔钱。 这话一出,小摊子前的人更多了,都是想碰碰运道,捡捡漏漏的。 “呵呵,还有看相算命的啊。“ 赵来景瞧着前头那算卦看相的摊子,乐呵了下,转头就和林维堂说道。 “前几天还没这么热闹。“ 看相算卦的是个中年男人,只见他穿一身旧式的灰色褂子,头戴瓜皮帽,天儿很暗,那副蛤嫲镜倒是没有戴。 眼镜的架子上牵了条银链子,这会儿收了眼镜,搁在褂子的纽扣处,别有几分韵致。 他就摆了个桌子,桌子前头一块桌帏,上头是八卦图案,这会儿拿着个蒲扇,时不时地摇两下。 注意到赵来景的目光,中年男子瞥了一眼,招呼道。 “同志,算卦不?“ 赵来景正要摆手,旁边的林维堂却来了兴致。 “算算,我算一卦。“ 赵来景拉扯:“算这干什么呀?都是胡诌骗钱的。” 被说骗钱,虽然这小年轻给了点面子,压低了声音在同伴面前嘀嘀咕咕,中年人还是憋着气了。 不过,他倒是好涵养,面上平平静静,一点也没有露出生气的模样,只是摇着蒲扇的频率快了一些,倒像是要把那憋着的气吹出去。 林维堂觉得好玩,他长这么大,估计也就只有出生的时候,家里的老太太找过先生,给他算过八字。 小时候还在破四旧,每年家里还偷偷地帮他拜拜化煞,说是什么将军箭。 “左右也不贵,咱们就算算呗,唔……就算算过两个月的端午节,龙舟比赛中,咱们打的那三条龙舟能不能得龙王!” 这话一出,赵来景也来了兴致。 “成,不过,我得先瞧瞧他算得准不准,要是准,咱们再让他算算咱们的龙王。” 林维堂:“对!” 两人走近算命摊子。 生意终于上门,中年男子只觉得好像闻到钱香味儿了。 刚刚被说是骗子的憋气,一下就通顺了。 他淡淡笑了下,“测字还是看相?” “看相吧。” 在中年男子做了个请字的动作时,赵来景先林维堂一步,坐在了中年男子的对面。 林维堂瞪眼。 欸,这浑小子,刚刚还说不信这个,到了真章时候,这屁股坐得比谁都快! 赵来景略略想了想,“其实我也没什么要算的,这样吧,你就说说我最近的运道,还有家里情况之类的。” 说完这话,他转头对抱肘子斜睨他的林维堂开口,小声安抚。 “一会儿就让你算咱们的龙王,一人算一次,都我请客!” “这还差不多。”林维堂满意。 两人将目光重新看向算命先生。 中年男子仔细地看了看赵来景的脸蛋,眉头发皱。 他思忖了下,组织语言道。 “我观你印堂隐隐有黑,怕是近日有血光之灾,倘若过了这一劫,自然否极泰来,要是没过……”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赵来景和林维堂面面相觑。 “不可能,你这个骗子!我还不知道你的伎俩?你就是想让我们掏那化劫难的钱!” 林维堂气得不行,恨不得时光倒流几分钟,给拖着赵来景来算一算的自己拍几个大耳朵刮子! 让你胡说!好端端地看什么相啊!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讨晦气么! 这次,换成林维堂喊摊主骗子了。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两位同志不要激动,我也知道,人们自来只爱听喜鹊报喜,听不来真话,这事再所难免。” “既然不信……罢罢,你们这血光煞,我也没这本事化解。” 说完,他指了指桌子旁边的一个功德箱,上头写着卦金五元四个大字。 “卦金付了吧,你们可以走了。” 林维堂嘀咕:……更像骗子了。 赵来景也不相信,只这么一看,就看出自己有血光之灾? 不过,两人都是不缺钱的主,既然来摊位前看相算命,自然没有只听好话的道理,当即,赵来景就从兜里掏了五块钱,放入了那功德箱中。 “喏,就刚刚那卦金,别说我赖账啊。” 见两人这样干脆,中年人心里舒了口气。 他摇着蒲扇,抬眼觑了起身的赵来景一眼,出于好心,继续又说了句话。 “这位小同志,血光之灾是真是假,咱们暂且先不说,不过,都说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事,你小心一些总是妥当的。” “依我来看,这个月,你命宫逢灾星难,得积阴功保身,这段时间,你还是少出门,避避风头为妥。” 赵来景和林维堂停住了脚步。 “来来,你说说我家里的情况,说得准了,我自然信服先生。” 中年男子挺了挺背,傲气模样。 这也什么难的。 “你额前日月二角高圆明净,这代表着你父母安康顺遂,并且你的日角晶莹远大,呈头角峥嵘之相,说明你父亲很有本事……” “停停停,我知道了,我得家去了,咱就先不说了。” 中年男子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赵来景打断了,下一刻,就见两人转身就走,没半点留恋。 中年男子怔了怔,这是怎么了?他算不准了? 那边,赵来景和林维堂勾肩搭背,四条喇叭裤腿拖地,步履轻松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就说那人骗人!”林维堂大声。 “明明是我先说的。”赵来景不甘落后,“还不是你要算龙王?” 林维堂:“是是是,你更具慧眼。” 赵来景扬了扬手中的竹篮子,“这篮子花,它就算我今儿自己买的了,至于钱,刚刚替你给了那算卦的了。” 林维堂没好气,“和哥们也算这么清。” “那是自然,亲兄弟,明算账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斗着嘴,空了还要商量龙舟训练的事,乐乐呵呵,开开心心。 …… “不应该啊。” 另一边,卦象摊子上,摊主还不相信自己连这都能看错。 只是看父母宫而已,明明就是父母双全,日角峥嵘的面相,还是福自天上来,家中财源环环而来,享父母恩泽的好命。 中年男子紧着又去翻《麻衣相法》一书。 这下,他蒲扇也不摇了。 学习! 命理一学博大精深,他还需要好好学习! …… 另一边,卖完了一篮子的白玉兰,潘燕妮喜得不行,当下就跳到小杌凳上,举着那张大团结,得意洋洋的宣布。 “今晚我做东,请你们吃好吃的!” 潘垚捧场,“姐,我要吃三角糕,再配一份馄饨。” “都有都有!”潘燕妮许诺。 她将视线看向顾菟,东西卖得这么快,还卖了一张大团结,顾菟绝对是大功臣。 不过顾菟这会儿幻化的样子确实有些丑,还丑得吓人,是大人的模样,潘燕妮心中感激顾菟,却不敢和它多说话。 只得拿胳膊杵了杵潘垚,小声道。 “顾菟它想吃什么?我们去买了给它吧。” “不用,我不吃,吃不下!” 顾菟还在哼哼呱呱,它瞪着早就不见人影的方向,心气还不是太顺。 它哪里丑了? 它到底丑在哪里了? 明明两条后腿粗壮,前肢也不失力量,眼睛炯炯有神,嘴巴也大……不是都说大嘴吃天下,有财运么,这么吉祥又有精神的一张脸,它到底丑在哪里了? 人类真是没眼光! 潘垚乐得要打跌,她忍着笑,抬手摸了摸泄气蹲地的大呱呱。 “没事,丑也不要紧,咱们现在是富的呀。” 当初说的高富帅起码占一个,短短半年多时间,顾菟便做到了,真是棒! “胡说!我才不丑,在族里,我还是第一美男子呢。” 顾菟坚决不承认自己丑。 潘垚想了想,觉得顾菟说得也在理。 族群不一样,看待美丑自然不一样,她要尊重妖物,不能只从人的视角看待。 “不过顾菟,咱们化形了,这人形又不是给你们族里的兄弟姐妹看的,那是要给人看的。” “要不,咱们就依着人的眼光,嘴巴小一点,眼睛也小一点,个子再高一点……那样一来,大家也就不说你了。” 顾菟闷头闷脑,“我再想一下。” 潘垚也没想到,就因为自己这话,等顾菟从香江回来后,再化形,它把自己幻化成二十来岁的模样,眼睛是小了点,仍然很大,嘴巴也是,个子倒是长成了一米九快两米,站在那儿跟座铁塔一样。 它自称是顾老板的弟弟,直接将想找茬的人吓得往后退了退。 …… 潘燕妮吃得肚子溜溜圆,夜深了,潘垚带着她回去,她还意犹未尽模样,一路上都在兴奋地说着话。 西南方向,依旧有许多纸马驮着包袱朝九幽奔去。 潘垚和潘燕妮又瞧了一会儿,这才朝家的方向走去。 …… 又过了两日。 顾菟和潘垚打了一招呼,浓烟漾过,褪去那大肚矮个的模样,小蟾蜍精呱了一声,跃入江河之中,朝大海的方向游去。 “我走啦盘盘,你千万要给我看好摊子哦!别出了岔子。” “它们都是钱呢……” “……钱呢。” 远远地传来顾菟的声音,余音袅袅。 顾菟不畏路途险阻,漂洋过海,奔赴千里,准备去海的另一边进货了。 潘垚肃然起敬。 难怪是能够发财的人。 “你放心吧,我一定将摊子看好,好好地帮你卖货。” 潘垚双手撑成喇叭状,朝这顾菟方向喊去。 末了,她想了想,又添上一句,“风雨无阻。” 这下,顾菟安心了。 …… 芭蕉村。 匆匆地吃了几口饭,潘垚便准备去A市帮顾菟卖货了。 “爸,妈,我先走啦,夜里会迟一些时候回来,你们别等我,自己先睡吧。” 潘垚打了声招呼,潘三金应了声。 接着,他就见潘垚利索地朝脚边拍了道灵符,下一刻,她的身影淡去,好像抬脚进入了另一个维度的空间。 只消片刻,这里就没有了潘垚的身影。 不论瞧几回,潘三金和周爱红两人都觉得神奇。 周爱红瞧了瞧周围,总觉得家里没了小姑娘的身影,哪哪都冷清,明明她家盘盘也不是话多的性子。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卖好货,会不会有人瞧着她人小就欺生?” 周爱红长吁短叹,格外的不放心。 再看在一边喝三白酒的潘三金,她有些不痛快了。 “都是你,也不把饭吃快一些,你要是吃得快一些,还能陪着她一起去城里。” 潘三金连连叫屈,“多我一个,盘盘还得再多使点灵炁,要是遇到什么,需要打架斗法,力道不够用了怎么办?” 对于灵炁这些东西,潘三金听潘垚说过,不过,什么绛宫,又什么泥丸宫,他听得是云里雾里,就以自己的理解去理解了。 灵炁那东西,大体就是力气,用光了得休息休息才有。 “再说了,明儿我还得忙龙舟厂的活,晚上睡不好可不行,不然你去?” 周爱红嗔了他一眼,“说得好像就你会爱惜闺女的力气一样。” “对了,你那龙舟最近怎么样了?能按时做完吗?” 潘三金估量了下,“应该行!” “就是那小赵也不知道被什么事耽误了,本来说好了,最近要来厂里看看龙舟的进度,还要再讨论讨论,到时龙头雕刻哪一种的更好。” “早几日电话里约过,这几日却没了消息,BB机的讯息也没人回。” 说到这里,潘三金皱了皱眉,有些担心。 周爱红也担心,不过,她担心的点不一样。 “他不会是不要了吧。” “那不能!“潘三金立马道,“那小赵我瞧过了,虽然一副赶时髦的模样,人却不轻浮,眼神也清正,不是一声不吭就不守信的人。” “再说了,订龙舟可是要付定金的,百分三十呢,这钱,他总不能不要了吧。” 周爱红:“难说,你们还是再联系看看,别是出了什么事。” 潘三金也有些不安。 “成,我明儿给在龙说一声,让他再联系联系,实在不成,去A市走一趟。” 潘在龙是龙舟厂的老板,要是小赵的船没了下文,老板损失,他们这些做员工的被拖欠工资,日子也不好过。 做一条龙舟可不容易,备料、做龙骨、钉底板、做舟桡……然后再抛光,一条条细缝用竹丝和蚬子棕油填充,上漆画花,直到龙头刻好,这才将一条龙舟做成。 虽然是技术活,每一道却是卖大力气的。 …… 而被潘三金念叨的赵来景,此时,他的情景可不容乐观。 短短两日,丁桂香一下子老了十来岁,原先还发黑的发,只短短两日时间就成了霜白。 这会儿,她熬得两眼凹陷,目光紧紧地盯着病床上的赵来景,两手抓着他的手,一动也不敢动。 她就怕自己转个头的空档,床上这人……她的儿,他浅浅的呼吸就要断去。 “滴,滴,滴……”病床床头边的心电图发出滴滴滴的声音,平稳安抚人心,给家属些许慰藉。 丁桂香盯着赵来景面上的呼吸罩,只见随着他浅浅呼气,呼吸罩上有水汽,她的眼里也熏腾起了水雾,下一刻,将儿子的手握紧,脑门搁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活着,她的儿子还活着…… 不管怎么样,这一刻他还活着。 “阿姨。“林维堂瞧见这一幕,心里难受极了。 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懊恼道。 “要是那天,我们早一点回来就好了。” 在听了血光之灾后,两人就该第一时刻往家里走,路上脚程快一些,再快一点,说不定就碰不上这倒霉事了。 林维堂胡子邋遢模样,整个人也憔悴不堪。 哪里想到,那看相算卦的说得这么准,前一刻才说完血光之灾,还不到半个小时,两人在回去的路上,恰好就出事了。 “不怪你,这都是巧合。“丁桂香忍着心里的痛,视线落在林维堂打了石膏的手上。 “你也护着小景了,阿姨心里感激你,要不是有你,小景,小景说不定都当场没命了……” 说到后头,丁桂香又将脸靠近赵来景的手中,几乎是泣不成声。 “阿姨,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林维堂不敢居功。 这会儿,他还觉得这场灾难来得莫名其妙,也庆幸在那样巨力巨物砸下,血淌了那么多的情况下,赵来景还活了下来。 真是令人意外,却又道一声祖宗保佑。 那天夜里,两人见算命的居然说赵来景父母俱在,而且爹还是个有财运,事业风生水起,呈峥嵘之势的。 一听这话,两人心生的晦气,瞬间就没了。 这根本就不准嘛! 谁不知道赵来景的爸爸赵祥鹏两三年前就出了事,泡水里都成巨人观了。 发大财,泽荫子孙是有,平安无恙是没有。 两人将这事抛在后头,赵来景提着篮子往家的方向走。 突然间,好几个壮汉冲了出来,有一个小子指着赵来景,神情恨恨,紧着就扯着大嗓门喊道。 “是他,就是这小子掘了大哥的墙角!玩弄了咱们阿妹的感情!还对人始乱终弃!” “他这是耍流氓!” 这话一出,赵来景和林维堂愣了愣,正想说是不是认错人了,他们没有……不过,在人还傻眼发懵的时候,就见领头的人脸一沉,凶悍道一句,“好你个小子,胆大包天!” 下一刻,他手一扬,后头的汉子气势汹汹地就冲了过来。 他们扯着人的头发就打,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竟然还用斧头砸了赵来景的头。 只这一下,赵来景人就瘫了下去。 壮汉们瞧着好像出了乱子,互相瞅了几眼,朝地上的赵来景呸了两声,还不忘放下狠话。 “小子,这是你自找的!” “流氓罪可是会枪毙的……我们也算替天行道,走!” 一伙人来得快,走得也快。 …… A市第一医院里。 林维堂懊恼,“是我没用,没有护住来景。” 他要是身手再好一些就好了,也怪事情来得突然,一伙人气势汹汹地来,也不给人辨嘴的机会,上手就打。 他们反应慢了一步,挨了第一拳,再跑就来不及了。 也因为那人先发制人的那句撬墙角,玩弄感情,周围的人也不敢多劝架。 见人多势众,大家也都退避到一边,唯恐遭了殃。 也是等到壮汉离开后,这才有人在自己的嘶喊中,帮忙喊了警察,叫了救护车。 …… 丁桂香神情黯然,“那么多人,你怎么能护得住,没有折了你,阿姨已经是庆幸了。” 瞧着儿子呼吸浅浅,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这样的心情,她怎么忍心让别人家做母亲的也体会。 丁桂县抓紧胸口的衣服,眼里有雾气熏起。 这种滋味,简直是肝肠寸断。 门口有脚步声传来。 赵来云搀着老太太郑音容过来了,后头跟着老爷子赵立德。 赵立德手中拎着装饭的篮子,他看了一眼床上的赵来景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句。 “今天怎么样?清醒了吗?” 丁桂香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赵立德:“我去医生那儿问问情况。” 说完,老爷子背着手离开了。 “奶奶你坐。“赵来云眉眼微垂,为老太太搬了张凳子过来。 郑音容坐了下来,她看着脑袋上缠着白布,奄奄一息躺病床上的赵来景,心中一痛。 怎么能不痛?这也是她嫡亲亲的孙子,虽然这孩子不够正经,性子爱招惹,平时也讨人嫌了一些。 郑音容擦了擦眼角的泪,再开口,说出的话却不是太好听。 “该!遭了这回罪,以后就知道深浅了。” “我看你以后还会不会瞎胡来!谈对象就谈对象,怎么能谈已经有对象的姑娘?” “要知道,老话都说了,赌博出贼星,奸情出人命呐!” …… 71 第 71 章(捉虫) 老太太这话…… 老太太这话一出, 丁桂香握着赵来景的手,抬头看了过去, 眼里有着难以置信。 这是做奶奶说的话? 郑音容皱了皱眉,“怎么,我还说错他了?” 林维堂坐不住了,“阿婆,才不是这样,我们根本就不认识那群人,小景也没有谈对象, 更没有谈那劳什子有对象的对象!” 他说得激动,四肢跟着晃动, 扯到伤口处, 吃痛后还眦了眦牙,不过,这不妨碍他维护自家好兄弟的清白。 “小景是被人害了!” 郑音容不信, “要不是撬人墙角, 人家打他做什么?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他要是什么都没做, 能有这场灾,这场劫?”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愈发的高, 最后拍了下桌子, 恨铁不成钢。 “你看看小云,多省心懂事, 规规矩矩的,除了孝顺我老婆子,平时都不见他胡来!” “你看他遭这罪了吗?” “大儿媳妇, 我早就和你说了,平时管着点来景,管着点来景。” 老太太苦口婆心。 “你瞧瞧他在外头胡来,都多大的人了,还一点不干正经事,镇日招猫逗狗的,玩一起的又是什么狐朋狗友?” “这回运道好,算是捡回半条命了,下回,下回就不见得有这好运道!” 说到狐朋狗友,郑音容还看了一眼林维堂。 这小子她知道,和来景一道耍的,老大年纪了也不说亲。 这到了年纪不说亲,不是人有问题,就是为人有问题。 当然,在老太太心里,她家来云不一样,来云爸爸死得早,人家姑娘家也挑,说亲事爱找六角俱全的,这不,好的瞧不上她家,不好的她家瞧不上人家,挑来挑去,这就剩下了。 那情况又大不一样! 林维堂感受到老太太眼里的那道嫌弃,嘴角抽了抽,他想说什么,瞧了瞧病床上的赵来景,又闭上了嘴。 哥们,真不怪你平时那么唠叨这老太太,这嘴啊,是讨人嫌了点! 丁桂香沉了沉脸,“妈,你今儿来,要是真心实意来看小景,那你就静静在一边看着,话别那么多。” “医生说小景脑袋伤到了,不能吵闹,听不得你那一套又一套的,他是爹死了,他妈我还没死呢!” “你要是想摆摆做奶奶的威风,想要教育大孙子,那好,你领着来云回去,到家里,你关上门,爱摆多久威风就摆多久威风,我一点儿也不插嘴!” “左右你那好孙子也听话,不会嫌你烦,来景这儿啊,他有我在,就不劳烦你操心了。” 老太太:“你!” 这话里话外是嫌她多管闲事了? 老太太气得要仰倒。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还管不来来景了?” “奶奶,别生气,伯母不是这个意思。”赵来云给老太太顺了顺气,声音缓缓,带着几分无奈。 “她不是这个意思,那她是什么意思。” 这时,护士听到动静,绷着脸过来说了几句,病房里这才安静了下来。 赵来云给老太太拍着后背顺气,能听到老太太重重的呼吸声。 丁桂香也不搭理,她拉着赵来景的手,也不说话,只眼睛看了赵来云一眼,又看了看病床上的赵来景一眼。 小云,来景…… 呵,从这称呼上就能看出来,老太太这心眼偏到没边去了! …… 赵立德寻医生问情况,左右无事,医生又过来看了看赵来景,翻翻眼皮,摸摸脉搏,一边打开病例查看,一边询问。 “清醒过了吗?” 丁桂香揪心,“还没。” 医生暗暗叹了口气,他想了想,还是将最坏的情况说了说,好让家属有心里准备。 “毕竟是伤到了脑子,还伤得那么重,要是一直醒不来,很可能成为植物人。” 怕几人不懂,医生将植物人的概念说了说。 “思想、意志、情感……这些都丧失,眼睑可能会睁,但不会说话,不能理解语言,有时即使眼睛可以注视,但也不能辨认人……” 几人听得心惊肉跳。 这,这不是等于傻了吗?还是瘫掉的傻子! 丁桂香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如坠冰窟。 医生阖上本子,将笔往胸口处的口袋里一别,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好的办法。 “再观察几天吧,小伙子命大,这样的伤都留下命来了,手术也顺利,说不定没事。” 大脑的事,精密又神秘,谁也说不准这事。 医生走后,病房里很沉默,像暴风雨到来之前,有着令人压抑的平静。 突然,林维堂开口了。 “阿姨,不然我们再去找找那算命先生?那天他都瞧出小景有血光之灾了,说不定有什么办法。” 那时候,他们要是出钱化解,情况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林维堂后悔又懊恼。 丁桂香神情疲惫,她觉得寄希望在一位算命先生身上,有些荒谬,更何况,她都听阿维说了,那算命的说得也不准,他还说小景父母双全,是老爸会赚钱的公子哥命。 这话就不准了,小景爸爸,他,他死了啊。 人生最痛,莫过于幼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她才熬过失去丈夫的日子,眼瞅着日子就要步入正轨,儿子又出事了。 丁桂香心中大恸。 不过,这时候就是有一根稻草,丁桂香也想抓住。 “这事儿行!小景这儿走不开,阿维……”丁桂香看了眼手上打石膏的林维堂,又有些为难了。 “没事,阿姨我去就好了。”林维堂不介意的晃了晃手,“小伤而已。” 天色也晚了,郑音容毕竟上了年纪,也坐不住,她又说了两句,见丁桂香这大儿媳不怎么搭话,自己也没了兴致。 “那我们先回去了。来景这儿,老大媳妇你多操着心,小云,走了。” 郑音容绷着脸,起身招呼赵来云和她一起回去。 赵来云看了赵来景一眼,又看了看丁桂香,担忧地出言道。 “伯母,要不要我留下来帮忙照顾小景?” “不用了。”丁桂香冷淡,“小景这儿有我,你操心好老太太就行。” 赵来云还想说什么,又闭了口,和郑音容赵立德俩口子往医院外头走去。 路上,路过一处水坑,赵来云喊了一声小心,又伸手搀扶住老太太,贴心又孝顺。 “奶,我怎么觉得,伯母好像有些不待见我。” “别理她,她又在那儿发颠呢!” 因为丁桂香在医院里暗讽她的那些话,郑音容也生气了,都出了医院大门,她还气不顺模样。 她哪里没有端平水了? 小云就是比来景出息,还贴心,实话都不让她说! 古话真是说得对,良言逆耳,良药苦口! “唉,来景现在这样,只怕家里以后还要多靠着你……都是来景这孩子不懂事,有些事儿它就不能沾!现在倒好,累得我们小云也跟着受罪操心。” 郑音容拍了拍赵来云的手,面有愁容。 “你也别上外头找工做了,自家有车队,哪里有去别人手下讨生活的道理?” 见赵来云还想开口说话,郑音容制止了。 “好了好了,你别操心,奶奶回头和你伯母讲,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来景伤成这样,以后还不定是什么情况,家里的生意没人帮忙怎么能行?” 老太太一边走,一边啰嗦。 “小云啊,你千万别学来景,不上班,镇日在外头胡混,这下吃到大亏,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得过去。” 郑音容想到又要和丁桂香说赵来云去车队做活的事,百感交集,只想叹气。 真的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明明都是她大孙子,一个托爷爷告奶奶,求着大儿媳妇给安排工作,大儿媳妇滑不溜丢,愣是没个准话。 另一个呢,整个车队捧到面前也不珍惜。 现在倒好,不惜福,福都得离人去了! …… 回到了家,郑音容便去床上躺着,赵立德给她打了水,让她洗手擦脸,两人还闲聊了赵来景几句,担心又唏嘘。 “我听医生的话,那情况是不大好,也不知道是不是老赵那里风水不好,这两年净是出事。” 这里的老赵是郑音容前头的丈夫,她二嫁的是同村,都姓赵,倒不是将大儿子的姓改了。 “别担心了,家里还有小云,小云会顾好来景。” 赵立德拉住老太太的手,宽慰了几句。 屋子外头,赵来云看了一眼没有阖上的窗户,也不知道是欣慰自家爷爷奶奶感情好,抑或是旁的什么,嘴边慢慢地勾起一道浅浅的笑。 明月升空,夜色愈发的黯淡。 …… A市,长风街。 街道一如既往的热闹,人来人往,吆喝声不断,热腾腾的食物香气飘得很远。 不单单周爱红怕有人欺潘垚人小,对摊位进行捣乱,潘垚自己也担心。 更何况,顾菟的生意好,街上还有人盯着呢。 是以,潘垚想了想,拿了张黄纸,以灵炁剪了个纸人,搁在掌心一吹,只见约莫七寸长的小纸人在半空中飘了飘,扁扁平平。 潘垚指尖氤氲一道灵炁,目光凝神,灵炁朝之纸人输送而去,嘴里念念有词。 “虚虚灵灵,太上玉清,扶危济困,剪纸成兵……” 随着灵炁的氤氲,纸人上有光一闪而过,下一刻,浓雾起,一个二十岁,容貌普通,身量也普通的男子站在了潘垚面前。 “不错不错,今晚咱们就一起卖蛤嫲镜和喇叭裤吧。” 纸人的灵还未养成,这会儿有些呆呆的,听到潘垚这话,它也只愣愣地说一声好。 纸人自觉地的去推小推车上的货物,跟着潘垚来到顾菟平时摆摊的位置,油布铺地,喇叭裤和蝙蝠衫一一摆好,长条凳摆出,再摆上长风街最紧俏的货物——蛤嫲镜。 接着,它想开始叫卖,卡了卡壳,好半晌没动。 片刻后,纸人转了转脑袋,将眼睛瞧向潘垚,好似有可怜兮兮的光流出,求助道。 “主人,我该说些什么比较好?” “我不会卖货。” “不要叫主人,叫土土就好了。” 潘垚才说完,就恨不得拍自己嘴巴,她应该说叫盘盘的,盘盘比土土好听。 “好的,主人。” 潘垚泄气,好吧,这小纸人的灵还呆呆的。 “没关系,这东西好卖,咱们也不用喊,客人问,你说下几块钱就成。” 潘垚指着货物,将价钱一一说了遍。 这剪纸成兵之术,潘垚也是第一次尝试。 纸人面容普通,心眼也普通,听了一通话后,默默点头。 这会儿,它学着潘垚的样子,拿一张杌凳坐着,巴巴地瞅着人来人往的长风街,盼那生意上门。 顾菟的东西好,时髦紧俏,就是和商场里头的比都不差,陆陆续续的,就有客人上门了。 潘垚仔细地观察了,每一个问多少价钱的,纸人回答的都没错。 遇到讨价还价的客人,它就闭了嘴巴,摇了摇头,说一句不二价。 客人磨着它,它也不愿意多说话,主要也是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左右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干脆就不说了。 那什么,沉默是金嘛! 哪里想到,它这副咬死了不二价的模样,客人倒是觉得价格实在,摊主为人也踏实,不像有一些人摆出我漫天要价,你坐地还钱的架势。 真砍到价了,还有种自己买贵了的感觉。 摊子前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 更因为纸人比顾菟生得正常,上门的女客也多了。 …… 又过了片刻,潘垚左右看了下,瞅着周围的热闹,坐不住了。 “阿大,我去买些好吃的,你一个人看好摊子,能不能成呀。” 纸人呆了呆,好半晌,它指着自己,有些结巴道。 “阿大,是我?” “恩恩。”潘垚点头。 头一个剪出的纸人,自然是阿大了。 “恩,阿大能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名字,它也有了归属,潘垚觉得,在纸人说出它能行时,心口处的灵又有一些凝实。 “那我去逛逛了,这里就交给你了。” 潘垚交代了一声,抬脚便朝长风街走去。 羊肉串,钵仔糕,摊卷饼……到处都是热热闹闹,就连空气都是香喷喷的。 …… 另一边,林维堂打着石膏,胡子都没刮,出了医院打了出租车,紧着便朝长风街而来。 他直奔算卦摊子。 那儿,中年男子还摇着蒲扇,瞧见林维堂的模样,眼睛瞪大了些,直叹这人身残志坚啊,都成这模样了,竟然还要出来逛街? 因为林维堂胡子邋遢的样子,一时间,中年男子还真没有认出来,这是他前两日接待过的客人。 “先生,救命,十万火急的事儿。” 林维堂才走近算命摊子,就伸出还完好的那只手,紧着就要去拉中年男子。 “欸欸,有话说话,莫要拉拉扯扯。” “是我啊,先生,前两天我和朋友过来,我们算了一卦,你说我那朋友有血光之灾,你还记得吗?” 中年男子瞪大了眼睛去看。 林维堂也凑近了让他瞧。 “哦,是你啊。”算命先生恍然。 “是我是我,先生,是这样的,你看的相可准了!之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我真是,嗐,我真是悔不听您的话!” “现在,我那朋友出了事,头受了重伤,一直醒不过来,要不,您给帮忙去看看?” “这……说实话,我也就看了几本相书,学了点皮毛,你朋友这情况,还是听医生的吧。” 中年男子为难,不是太想蹚这趟浑水,再说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还真没那救人的本事。 林维堂左说右说,终于磨动了中年男子。 他给了地址,答应明日白日,会在家中等林维堂上门来接他,到时,两人再一道去医院看看赵来景。 “我可先说好了,这事儿我不打包票的。”中年男子丑话先说在前头,“我只帮忙看看。” “自然自然,先生不计前嫌,还愿意帮忙,我心中已经很感激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林维堂往功德箱里塞了包红封,这才离开。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转身走了以后,一双眼睛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离开长风街,拦了辆三轮车坐上,蹬三轮的人骑远了,那人的目光才收了回来。 … 片刻后,长风街算命摊子的前头又多了一个人。 听到动静,中年男子抬起了头,摇了摇手中的蒲扇,招呼道。 “这位同志,算命还是测字?” 好一会儿,没听到对头那人的回答,中年男子皱了皱眉,不解地又问了一句。 “同志?” “不好意思,我刚刚有些出神。”来人笑了笑,声音缓缓。 只见他约莫二十七八岁模样,身量颀长,衣着考究规矩,留着板寸头,还戴了一副黑框的眼睛,穿着一身白衬衫,下头是黑色裤子。 一看就是讲规矩,听从家里安排,行事不出格的青年。 “没事,测字还是看相?” 赵来云想了想,“测字吧。” 说完,他提笔在纸上写了个林子。 字写得有些稀疏,有些像是两根有些相似的木头凑在一起。 在同一个园子里,一个木长,一个木短,形似,终究不是同一物。 写完后,赵来云眉眼低垂,自己也看着这林字,看了许久。 黑色眼镜遮掩了他眼中的情绪,让人瞧不真切他的所思所想。 中年男子摇着蒲扇,也不催促。 古古怪怪的人多了去了,算命看相,多数是有所求的人,心中不宁,自然行事犹豫。 过了片刻,赵来云轻吁一口气,将笔搁下,转了写好字的本子,推到算命先生面前,轻声道。 “先生就帮我看看,我心中所求,能不能如愿吧。” 中年男子接过本子,皱着眉看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抬头看了赵来云一眼,琢磨着道。 “双木成林,独木难支,你心中所求,应与兄弟有关。” 赵来云心中一惊,搁在大腿上的手悄悄收敛力道,他抬起头来,冲算命先生笑了笑。 “不错,先生果真是铁口直断。” “客气客气。” 中年男子下笑着摇了摇蒲扇,他又看了几眼那林字,继续道。 “林这个字,可以看做树木青葱,成片才成林,正应和了春回之时……我不知道你所求是什么,不过,所谓时逢春回日,百花正及时,得人轻借力,便是运通时……同志你求的这事,它得了旁人相助,已然是心想事成之势。” 虽然不是很信这些,听到这话,赵来云还是有了笑模样。 “借先生吉言。”赵来云笑着起身,往功德箱里头扔了张大团结。 “同志,给多了。”中年男子指着功德箱,“每卦五元,童叟无欺。” “没事,小钱而已。”赵来云笑了笑。 离开之前,他又看了算命先生一眼,目光意味深长,唇角有浅浅的笑意。 …… 人走后,中年男子还要摇蒲扇,突然,他觉得有道寒意袭来,袖子薅开一看,只见手臂上一下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中年男子莫名不已,“不是,这天有这么冷了吗?” “不是天冷,是你要有血光之灾了。”这时,一道稚气的声音传来。 中年男子转过头,就和正在吃钵仔糕的潘垚对上了目光。 钵仔糕Q弹软糯,像果冻一样的滋味,而且还不甜腻,潘垚喜欢,一气儿买了六个。 这会儿才咬下一口,剩下还有五个还在左手上拿着。 茉莉花香味,桂花香味,水蜜桃味儿……颜色也各不相同。 “啥?”中年男子傻眼。 “真的,你命宫晦暗,阴影重重,这是血光之兆。”怕人不信,潘垚还自报了家门,“你是桥里洞的张礼鹤张天师吧,我师父是芭蕉村的于大仙。” 张礼鹤:…… 那老仙儿他知道啊,之前他们还切磋过,都是半桶水的水平,谁还都不服气谁,都道对方自视甚高,是个打个哈欠,还以为自己能刮八级大风的主儿。 真是不知天多高,地多厚! 潘垚又看了一眼张礼鹤,好心道。 “这血光之灾还挺大的,伤筋动骨一百天,要当真应劫了,你得躺床上很久呢。” 医者不自医,渡人难渡己,修行中人算得出别人的劫难,却算不出自己的,不过,到底六感比别人敏锐,血光之灾乍起,张天师便有了感觉,具体表现在那莫名出现的鸡皮疙瘩。 …… “主人,差不多时间了,咱们要回去了吗?” 那边,见没什么客人了,阿大装了喇叭裤和蝙蝠衫,收了凳子,推着车子便来找潘垚。 “这是……”张礼鹤看着阿大,眼睛越瞪越大。 人有十二宫,阿大却什么都没有,虽然看过去是人的模样,却没有人的炁息。 “这是剪纸成兵术?” 潘垚想了想,点头道,“差不多吧。” 张礼鹤意外极了。 古书里有记载剪纸成兵术法,据说以纸裁人,纸人成兵,可以不吃不喝,刀枪不入,并且万人列阵,听一人号令,可谓是令行禁止,使命必达,是所向披靡的存在。 他一直以为这是古人在吹牛,哪里想到,今日当真能瞧到这样的纸人。 这一刻,张礼鹤对于大仙是彻彻底底的佩服了。 他心里酸酸涩涩,分外不是滋味。 怎么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学习,进步迅速,然后悄悄惊艳了所有人? 这是什么人啊,真是的! 怎么可以这样! 张礼鹤酸了又酸,目光落在潘垚面上,悲愤不已。 “你师父不做人!” 潘垚:……?? 这关老仙儿什么事? …… 72 第 72 章 听了一会儿,潘垚才明白…… 听了一会儿, 潘垚才明白,面前这张天师还以为老仙儿在芭蕉村里偷偷努力, 这会儿剪出阿大,修成剪纸练兵术。 不知不觉,悄悄惊艳了众人。 张礼鹤去翻桌上的那本《麻衣相法》,神情愤愤。 “我就知道那老仙儿是个鸡贼的,上次见他,他还说自己年纪大了,念头通达, 已经不求道术上精进,顺其自然即可。” “哪里想到, 在暗地里, 他竟然这样的努力,狡猾,真是狡猾!道貌岸然的狡猾!” 潘垚:…… 她回想着那日日在村子里溜达, 整天臭显摆他那副蛤嫲镜, 又或者是在村子里闲唠嗑的于大仙…… 很想和张天师说一声, 老仙儿他还真没狡猾, 他最近真挺顺其自然的! 道家有三不问,一不问寿、二不拉家常,言俗事、三不问籍贯, 老仙儿可是破戒了, 天天在村里唠嗑家常。 不过,看着自己要将自己卷起来的张礼鹤, 潘垚又闭嘴了。 算了算了,努力点又有什么错?这年头,卷卷更健康。 “确实差不多时间了。”潘垚往周围看了看, 街道上的人少了许多,远处钟楼传来咚咚的声音,已经十点钟了。 “阿大,咱们回去吧,明儿再来出摊。” 潘垚招呼了阿大一声,紧着,她又转过头,让张天师注意自己的血光之灾。 “这几天就少出门了,避避风头,万事多留神,行事小心一些。” 张礼鹤不解,“当真是血光之灾?怪了,我怎么突然惹上这了?” 算卦的惹血光之灾,最经常的可能便是自己说了不吉利的话,惹得顾客不高兴,愤怒之下,上门砸了摊子。 这事儿啊,张礼鹤都有经验了! 想到这,他一下就去看桌子上的测字本子,摇着蒲扇,皱着眉头,细细琢磨。 “我今儿算卦看相,当的都是那报喜的喜鹊,没当那报丧的乌鸦啊,按理来说,不应该有人来砸摊子的。” 潘垚才凑近,正好就见到本子上写了林字的那一页,她伸手指着这个林字,开口道。 “怎么没有?起码这个客人所问,就是不如意的。” “不可能。”张礼鹤顺着潘垚手指的方向,目光同样落在林字上头,当即否认。 “这人我记得,就刚刚最后一个客人。” “双木成林,独木难支,我断这人问的是兄弟,他也应我了,确实问的是兄弟,还问我他心中所求,能否可以成功。” 潘垚:“您怎么解的。” 张礼德摇了摇蒲扇,颇为自得。 “树木青葱,成片才成林,这林字正好应和了春回之时。” “正所谓时逢春回日,百花正及时,得人轻借力,便是运通时……这个人写了林字,这字极好,是得偿所愿之相,这一回,我当的也是报喜的喜鹊。” 潘垚凑近了些,又看了这林字一会儿,却道。 “我和先生却又不同的见解。” “哦?”张天师蒲扇往前一探,做了个请的动作,“愿闻其详。” 潘垚指着本子的左上角,示意张天师看此处。 “您看这儿!” “狂风忽作,树木摇摆,虽然是春回之时,却是燕子含泥春正长,经营费劲全无功,是一朝春去风雨至,毁尽燕巢又成泥的迹象。”② 潘垚学着张天师,说了算命的行话,最后断言道。 “写林字的这个人,乍看之下,他得人相助,是心想事成之势,不过,只等这风一吹,过往筹谋定然如雨打燕巢,落地成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 “天师,这是乌鸦报丧呢。” 张礼鹤蒲扇也不摇了,急急地朝潘垚手指的方向看去。 好家伙,只见那儿真有个风字的印记,浅浅的,是上一个客人写了个风字,墨迹透了下来,正好在林字的上头。 再加上赵来云写林字时心思不宁,字迹有些飘忽,这样一瞧,还真像是有一阵风要吹来,树木摇摆,是林木上心血皆要覆灭之兆。 这一测字,当真不该是喜鹊报喜,而该是乌鸦报丧,他看错喽! 再看潘垚,张礼鹤又像吃了酸酸梅,心里酸酸溜溜的。 呸,鸡贼老仙儿! 自己悄悄进步不说,竟然还收了个这样的好徒弟! 真是令人眼红! “阿妹,我这就家去,这几日躲着一点,就不出门了。”张礼鹤收拾摊位,准备收摊回家。 这几天,他就当一回缩头乌龟,就在家里窝着,多积阴功保身。 “您多保重。”潘垚道别了一声,身边跟着纸人阿大,阿大推着车子,两人一道往街尾走去。 在一处小弄子前,潘垚停住脚步,左思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 “阿大,你过来一下。”潘垚想了想,招呼了阿大一声。 “主人?”阿大哒哒哒地走到潘垚面前,微微蹲身,瞧着潘垚的眼睛,“您有什么事要吩咐阿大?” 虽然面容生得普通,不过,它是初生的灵,眼神纯净,这样瞧人时,眼睛格外的干净,有些像村子里的土狗阿黄。 潘垚忍不住笑了笑。 她回过头,指着正将书往背包里揣的张礼鹤,和阿大商量道。 “阿大,你跟着张天师几日,护他周全好不好?他这血光之灾瞧着还挺厉害的,要是应劫,伤筋动骨一百天,回头养伤不说,还耽误赚钱。” 当大人都不容易,手停口停的,还有一家老小要养,要是当真出事,她瞧见了却没帮上忙,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阿大看了看潘垚,又看了看张礼德,面上出现思考的神情。 潘垚也不催,大概五六分钟后,张天师扛着桌凳往长风街外头走了,阿大点了点头,认真道。 “阿大愿意帮忙。” “阿大真好!”潘垚面上有欢喜之色,“那你去吧。” 她掐了道灵诀,阿大身上拢过一阵烟雾,下一刻,小巷子这处不见阿大的身影,一张约莫七寸长,扁扁平平的小纸人在半空中飘荡。 它像一片枯叶一样,被风卷得往前飞去。 最后,轻轻地落在了张礼德的背上。 阿大扒拉着那褂子衣衫,小小的手冲潘垚摇了摇,见潘垚也冲自己抬手挥了挥,这才渐渐的隐去。 它几乎和衣裳同色,像枯叶蝶一样。 张礼德扛着桌凳,腰间别着蒲扇,吭哧吭哧地往家的方向走去,没有察觉到自己背上多了一张小小的纸人。 直到人不见了,潘垚这才收了挥别的手。 …… 将东西收入芥子后,潘垚往自己腿上拍了张甲马符,抬脚往前,周围的场景在不断的后退。 前三后四,清明节已经过去三天了,A市还有人在祭祀扫墓,西南方向还有纸马驮着包袱往九幽处奔去。 较之前几日的万马奔腾,现在的马儿少了一些,不过,月色清幽,时不时有马儿奔袭而来,四蹄犇犇,清风卷起鬃毛,有旖旎神异之色。 潘垚贪瞧了几眼,突然,她眼睛瞪大了一些,有些诧异。 瞧她瞧到了什么? 只见在数匹马朝西南方向奔跑而去的时候,其中有一头马却逆向而行,它背对着幽光,迎着月色奔跑而来,这样一来,马群之中,它就显得有些扎眼了。 而且,和别的马上驮的都是包袱对比,这匹马不一样,它背上驮着一个人。 确切的说,它驮的是一道魂。 潘垚看着那微微翘起的马尾巴,眼熟的同时,不忘喃喃自语。 “我前儿就觉得,这马得出点什么事。” …… “啊啊啊,慢点儿,小白你慢点儿!我快掉下去啦!” 赵来景惊叫连连,罡风吹得他浑身都疼,他紧闭上眼睛,趴在马儿背上,直把自己当做那包袱一样,这才舒坦了一些。 “哪里走!” 这时,后头又传来一声威吓的声音,声音幽幽幢幢,带着不容置喙的气势。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从地底被扔出,它尖锐的刺破空气,朝马上的赵来景袭来。 吾命休矣! 赵来景只觉得绝望。 这时,只听铿锵一声,有利刃相碰的声音,与此同时,那破空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赵来景一惊,捂着脑袋看了过去。 只见一柄像古时候钱币拼成的小剑立于半空,直指西南方向,也是它将勾魂的锁链劈开。 这会儿,勾魂链像一条长蛇一样,在半空中游弋。 “修行之人?”那道幽幢的声音又响起。 锁链另一头,鬼差盯着潘垚,眼里有忌惮之色,却刚正不肯退后。 “冥界拘亡魂,这是我们的差事,任你修为再出众,根骨再不凡,也没有越界干扰轮回的道理,这是僭越!” 潘垚也是头一次见到鬼差,也是托了这会儿甲马符踏入虚空之境,这才能窥到这九幽的一角。 听到鬼差这话,她连忙否认。 “鬼差大哥误会了,只是这匹纸马和我有些渊源,而且,它背上驮的不是亡魂,而是生魂,情急之下,我这才拔了剑,还请大哥大人大量,莫要见怪。” 鬼差凝神一看,果然,纸马上的赵来景身上有些许生机,虽然黯淡,却是阳寿仍有的生魂。 瞬间,鬼差没好气了。 “不是,你还不是鬼,不好好在躯壳里待着,跑到阴间做什么?还瞧着我就跑,你跑什么?” “真是糊涂虫一个,还活着也不知道吱一声!” 赵来景委屈,他又不是老鼠,怎么会吱? “您一直追我,我自然得跑……”再说了,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还活着。 那尾巴扬起鬃毛的纸马有些许通灵,它倒是聪明,见潘垚出手相助,这会儿也不奔跑了,踢踢踏踏蹄子,驮着赵来景就来到潘垚的身后。 没有奔跑,罡风不浓烈,赵来景还受得住,勉勉强强便支着身子立了起来,不像方才那样爬伏。 也是因为这样,在潘垚出言提醒之后,鬼差这才看清,方才自己追了一趟寂寞。 它重重地哼了哼气,眼睛很凶的剜了赵来景一眼,却还是收了那勾魂链。 潘垚见它穿一身古时皂吏的衣裳,身上鬼炁也浓郁,知道这鬼差是老鬼,便拱了拱手,向鬼差赔礼道歉。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客气一些,礼数多一些,总是更妥当的。 “要是大人赏脸,回头我们供奉一桌,化些金银元宝下去,也能表达下我们的歉意。” 小姑娘说话好听,又有礼数,软话说了几句,鬼差白忙活一通的郁气散了散。 它将手中的哭丧棒往地上一杵,“客气客气,我名叫彭一耘。” 潘垚了然,通了名字,这便是允了他们供奉,回头这事儿便揭过了。 只听西南那处有铁链拖地的声音,烟雾渐起,鬼差和数匹驮着包袱的纸马一样,向西南方向的九幽走下。 潘垚摸了摸身边的纸马,颇觉稀罕,这纸马是她扎的那一匹,前两日见到尾巴微微翘起,那时就道纸人不点睛,纸马不扬鬃,今儿一见,这都通灵了! 纸马也亲昵地蹭了蹭潘垚掌心。 “啊!”突然,赵来景指着潘垚,一脸见鬼的表情。 “我认得你!” “你是芭蕉村潘师傅的闺女儿,咱们在造船厂见过!” 恩? 见过? 潘垚这才抬头,朝纸马上的赵来景看去。 赵来景激动,两只手比划了k的手势,凑在一起,搁在自己眼睛上戴眼镜。 “是我呀,那天我去船厂订船,还戴了眼镜,蛤嫲镜!你记得不?” “呀,是你呀!”潘垚认出来了,也是好意外。 她回想着她爸对他的称呼,试探道,“赵来景?你是赵来景?” “对对对!就是我!”赵来景激动坏了。 这会儿,他瞧着潘垚就跟瞧着亲人一样,两眼泪汪汪了。 可不是亲人么!虽然小姑娘人小小模样,不过,看她刚才露出的那一手,这可是有大本事的! 他现在这副模样,遇到这小姑娘,真是好比旱苗儿得遇甘霖,下了一场及时雨! 真是祖宗保佑! “你怎么在这里?”潘垚不解,“是出了什么事吗?” “嗐,这事儿说起来就话长了。”提起这事,赵来景吐苦水。 他将自己算完命,回去的路上遭受的无妄之灾说了说。 “可真是倒霉透了!” “明明我是连姑娘家的手都还没拉过的清白小伙子,那群人硬说我撬了人墙角,又说我对姑娘始乱终弃,上来就一顿揍!” “半点不分青红皂白!” “……那一下斧头砸下来时候,我就知道要糟糕……别的没什么,就是放不下我老妈。” “两三年前,我爸出了意外,那时她就要垮下了,要不是有我这不省心的儿子要操心,我怕她都要撑不住!” 潘垚看着纸马上的赵来景絮絮叨叨,说自己怎么个不省心法,也正是他的不省心,他妈妈才更要强。 牵挂的事儿多了,人也慢慢地走出来。 如今,要是再经历丧子之痛,她又怎么能承受得住? 赵来景面露担忧,“她肯定急坏了。” 说来也怪,那下斧头砸下的时候,那人面容狰狞,力道很大,绝对是冲着要他命去的! 他真以为自己要活不下来了,陷入昏厥时,只觉得玉兰花的香味特别的浓郁。 赵来景:“真的,我觉得是那花精救了我一命,好香,特别的香!” 他回忆那时的感受,“就像从天上一直往下坠一样,晕头转向的,等我再睁开眼睛,我就在一条大河边了,好多人在牵着马,马背上驮着两袋包袱……河里还泡了好几张脸,好吓人啊。” 潘垚也见过,“那是黄泉。” 赵来景心有余悸,“后来,小白瞧到我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特别合它眼缘,它就驮着我就往外头跑。” “我们跑了好久,幸亏遇到你,不然刚刚我就得被抓了。” 旁边,纸马咴律律地叫了两声,只见它抬起前蹄,脑袋微昂,自豪模样。 不错不错! 它可是勤快的马儿,没有得闲差,只驮一包行囊的道理。 它还将人给驮回来了嘞,生魂可比包袱重多了,累死它喽! 潘垚听明白了纸马的话,有些意外,“你爸爸是赵祥鹏还是赵祥程?” “赵祥鹏是我爸,赵祥程是我叔叔。”赵来景意外,“小仙长认得我爸和我叔?” “不是。”潘垚摇头,“我认得你奶奶,你们家烧包袱的花包袱是我画的,纸马也是我折的。” 赵来景眼睛瞪得更大了些,一拍大腿儿,“缘分啊!” 这会儿,再看大白马,他可算知道他们之间的缘分从何而起了,敢情是他烧包袱那天,拉着人尾巴唠嗑,唠嗑出来的缘分! 大白马踢踏踢踏了两下前蹄,好像再说是的是的。 再看潘垚,赵来景恍然模样。 “对对,我妈那天是提了一嘴儿,说花包袱是我奶奶去芭蕉村找一位大仙帮忙的。” 那时候他也没有留意。 芭蕉村,那不就是他订龙舟的村子嘛! 瞬间,芭蕉村这个村子在赵来景眼里多了几分神秘,不单单龙舟做得好,看事算卦也准,刚才听那鬼差的意思,这小姑娘还是修行中人? 人杰地灵,小小的一个村子,当真是人杰地灵! 潘垚眼睛弯了弯,也觉得是缘分。 既然是缘分,那就送佛送上西,帮人帮到底,这下,潘垚也不急着回去,回头对马上的赵来景说道。 “爽灵离体太久对身体不好,会变成傻瓜的,我先送你回去吧。” 听到傻瓜这个词,赵来景面皮跳了跳。 这会儿,他虽然通体轻盈,但是这风吹得身子很痛,就像是吹到骨头中一样。 他将这情况和潘垚说了说,不放心地问道,“要不要紧啊,会不会吹坏了?” 潘垚:“不要紧,刚刚马儿跑得快,你吹了些罡风,不过,你这次是真的遭了大罪,得好好养个一年半载,端午的划龙龙是别想了。” 赵来景遗憾,“坐龙头也不行吗?我就扔扔鞭炮,敲锣打鼓都不用,不累人的。” 潘垚:…… 她艰难道,“这……这样啊,那你别掉到河里,伤口别沾水就行……要不,你还是问问医生吧,这事儿我也不太清楚。” 转过头,潘垚就鼓鼓腮帮子,不再说话,抬脚继续往前走了。 可恶,难怪大家都喜欢当有钱人,这金钱的味道真是太香啦! …… 依着生魂和□□的牵绊,潘垚带着赵来景寻到第一医院的住院部。 赵来景后知后觉,“对,我伤得这么重,就该往医院这边找。” 白马将人驮到大门口,前肢微微弯了弯,让赵来景下了马,潘垚和赵来景往病房里走去,白马在走廊外头静静等着。 才进病房,瞧到趴睡在病床边的丁桂香,赵来景心中一阵酸涩,他讷讷开口,想说什么,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妈-- 短短两三天,他妈妈老了许多,头发也白了,人瘦了,瞧过去也憔悴了…… 病房里有滴滴滴的声音,缓缓又平静,潘垚瞧了瞧病床上的赵来景,目光落在他的额头日角处。 原先只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这会儿,她的目光却定住了。 赵来景虽然头上缠着纱布,但是他的伤口靠近上头,父母宫位置倒是没有被遮住。 这日月角高圆明净,分明是父母双全的面相,他说的看相一事,张天师没有看错,他老爹赵祥鹏没死! 赵来景不知道潘垚的震惊,这会儿,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自己身体里,好跟他妈妈说一声,他没事了,您别担心。 “小大仙,我怎么回去?” 潘垚回过神,“别急,我这就送你回去。” 是要先送赵来景回去,至于他爸爸的事,等一会儿再说吧。 …… 两日两夜未曾阖眼,丁桂香实在撑不住了,闭上眼睛只是想眯一下,不想这一闭上眼睛,疲劳涌上,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滴—滴—滴……”心电图的声音缓缓而平稳,突然,丁桂香脚抽筋了下,她几乎是梦中惊跳而起。 “小景——” “妈,我在呢。” 这时,一道虚弱的声音从病床上传了过来,丁桂香一惊,难以置信地看了过去。 “小景——小景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医生,医生!” 丁桂香正想出去唤医生,这时,赵来景拉住了她的手。 “妈妈,你先等一下,不急。” 才说两下,他便虚弱得脸色发白,呼哧呼哧大喘气。 “好好好,妈没走,妈没走,小景你别急。” 丁桂香顺势又坐了下来,伸手将赵来景身上的被子掖了掖,目光在赵来景脸上看个不停,还不忘暗暗掐一掐自己的大腿根,确定会痛了,这才心中一松。 不是梦,这不是梦。 赵来景呲了呲牙,他没有想到,这回到自己身体里这么沉重,还这么的痛。 “小大仙,小大仙……你还在吗?” 赵来景试探的往周围喊了几声。 丁桂香看了看四周,明明周围空无一人,她有些惊讶,心中也有点慌。 “小景,你这是在叫谁?” “妈,我和你说,我之前一直醒不来,是因为我生魂离体,多亏了小大仙折的纸马,还有路上碰到她,这才平平安安的回来。” 赵来景简单的说了两句,丁桂香听得两眼发晕。 这这,这莫不是这孩子昏迷时候发的梦? 还不待丁桂香说话,她突然惊觉,屋里是多了个人。 …… 73 第 73 章 丁桂香吓了一跳,…… 丁桂香吓了一跳, 精神忍不住绷紧。 这是什么样的感觉,明明门还是掩着的,就在前一刻, 这儿只有她和小景的气息, 突然之间, 屋子里多了一道呼吸。 情绪激动,气血上涌,熬了两三天的丁桂香只觉得耳朵嗡嗡嗡地鸣叫, 眼前也有些发黑。 “妈,你没事吧。”赵来景着急。 特意站在窗户那处, 让自己沐浴在月光下, 就为了显得亮堂一点,哪里想到, 结果还是吓到了人。 潘垚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出言宽慰。 “阿姨你别怕,我是人呢,你瞧,我有影子的。” 说完,潘垚特意动了动手脚, 她脚下的影子也跟着动了动。 丁桂香扶着床铺边缘,转头看了过去。 果然,月光将小姑娘的影子拉长,许是知道吓到自己,这会儿,她正朝自己羞赧地笑了笑,唇边漾起浅浅的酒窝。 丁桂香这才发现,儿子口中送他回来的小大仙, 瞧过去还真是年纪小,模样也生得格外的好。 大抵人都是这样,瞧见可怕丑陋的东西惊惧,见着美好的东西心生亲切。 缓过那个劲儿,丁桂香也就镇定了下来。 赵来景眦了眦牙,“小大仙,我怎么这么痛啊,头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我会不会是瘫了?” 说到这,他面上浮起惊惧。 潘垚对这个都伤成这样了,还盘算着去坐龙头的赵来景也是服气。 “你生魂跑到黄泉去了,这场血光之灾你是去了大半条命,你说能不痛吗?” 像是知道赵来景还要说什么,潘垚瞅了他一眼,继续道。 “刚才不痛,那是因为那会儿你是魂体。” 赵来景放下心来:“那就好,没瘫就行。” 他梗着脖子,轻轻挪了挪脑袋,只一瞬间,这伤口就像被电钻钻了一样,生疼生疼的。 这下,赵来景不敢再乱动了,只眼睛微微转动。 “妈,你要好好帮我感谢小大仙,我能捡回这条命,全靠有她。” 丁桂香拉着儿子的手拍了拍,声音温柔。 “好了好了,妈妈知道了,你别操心太多。” “嗯。”得了妈妈保证,赵来景只觉得眼皮很重,一股疲惫像是从灵魂深处涌上来一般,他想闭上眼睛睡过去。 突然,赵来景好像又想到了什么,立马瞪圆眼睛。 “不好!” 潘垚被他这一惊一乍唬得发愣。 丁桂香:“咋了咋了?” 赵来景懊恼,“我原先要去造船厂谈龙头的样式问题,这两天我没了消息,他们该不会误会我了吧?” “小大仙,你千万要和你爸爸说一声,别的活先做,等过几天我好一点了,立马就和他商量龙头的样式。” 潘垚:…… 这是怎样的精神呀!身残志坚? “我会的。” 这一次,饶是亲妈丁桂香都没好气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龙舟龙舟的,你就甭操心了,快睡吧。” 赵来景这才放心的闭眼。 …… 赵来景睡下了,呼吸弱弱短促,睡得还不大踏实。 潘垚瞧了两眼,拉了拉丁桂香的衣裳角,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潘垚先走到门口走廊外头,丁桂香将赵来景的手搁到被褥里盖好,紧着,她跟了出去。 木门轻轻阖上。 “小大仙,是不是来景有什么不妥?你说吧,我做好心里准备了。” 潘垚见丁桂香脸上着急又压抑的神情,愣了愣,这下才知道她误会了。 “不是不是,阿姨,你先别急,不是赵大哥的事。” 潘垚瞧着丁桂香的眼睛尾部位置,只见那儿光滑平润纹线稀少,炁息明净剔透。 这是夫妻宫,又叫奸门。 夫妻同心相系,彼此命运交缠,从丁桂香的夫妻宫处能瞧出赵祥鹏的情况,别的不说,生死大事绝对错不了。 这样一来,就不可能出现赵来景的爸爸不是赵祥鹏的伦理问题。 丁桂香,赵来景,两人的面相两厢应证,这赵祥鹏确实没死! …… 不是说来景? 那是…… 丁桂香目光看向潘垚,有着疑问。 潘垚干脆直白:“赵大哥他爸爸没死,河里捞起来的那具尸体,你们应该是搞错了。” “不可能!”丁桂香脱口而出。 话才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这话有些歧义,连忙出言解释道。 “小大仙你别误会,我也不想我家老赵出事,可是,当初的尸体我们都瞧了,那尸体上戴的金链子和手表,确确实实是老赵的。” 别瞧赵祥鹏一把年纪,还是个稳重性子的,其实他最是臭美,赵来景像了他,他估计是像了老娘郑音容。 也许是因为从小苦到大,打小没拥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赵祥鹏的性子还有点独。 是他的东西,就一定是他的! “……大金链子是店里定做的,在接头的位置有着他名字的钢印,手表的表带上也刻了名字……衣服,衣服也对得上,这些东西,我们当初都认真瞧了。” 巨人观是吓人,但那会儿他们只顾着伤心,想着泡成那样的是她和来景最亲近的人,心痛都还不够,哪里顾得上害怕? 潘垚附和,“东西是真,但是人不一定啊。” “我听说都成巨人观了,你们应该也瞧不出五官。” “赵大哥日角高圆明净,且呈头角峥嵘之相,说明他爸爸活得好好的,还是个有本事的人……就连阿姨你夫妻宫位置也炁息明净,这说明你们感情和顺,身体也健康。” 丁桂香抬手抚上眼角处。 刚刚小大仙说的夫妻宫……就是在这? “……那,那人不是老赵,那我们家老赵去哪里了?” 还有,他们家埋的那人又是谁?为什么他穿着老赵的衣服,戴着老赵的大金链子和欧米茄手表? 丁桂香脑子里乱轰轰的。 潘垚看了她一眼。 她就是知道这消息冲击力太大,这才没给赵来景说嘛! 潘垚想了想,“这样吧,今天也迟了,等明儿傍晚,你带我去坟墓那处,我请一请魂灵,问问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有尸身在,应该能请得上来。” “另外,你再找个赵大叔以前用的东西,最好是贴身之物,我给他卜算上一卦。” “虽然不能知道他现在具体在哪个位置,不过,大致的方向应该能卜出来。” 有个方向也好,不至于大海捞针。 “好好好!”丁桂香喜得不行。 潘垚将这事说出来后,整个人也放松了,和丁桂香又闲聊了两句,让她今晚好好休息,便准备回芭蕉村。 “有什么事情就去芭蕉村寻我,对了,我叫潘垚。” “真是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是。”丁桂香拉着潘垚的手,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潘垚笑了笑,“没事,也是赵大哥和我的缘分。” 才说完这话,旁边那匹大白马抬蹄轻踏,咴律律地直叫。 潘垚抬手摸了摸它的鬃毛,好笑道。 “对对对,也是你和他的缘分。” 丁桂香知道赵来景口中驮他回来的纸马在这,她惊讶地朝四周看了看,却什么都没有瞧到。 “它在这里。”潘垚暼了一眼,笑道,“它让我告诉你,清明那天,你请它吃的萝卜很好吃。” 丁桂香觉得神奇极了,烧包袱请纸马吃饭,竟然当真存在! “客气了。”丁桂香顺着潘垚指引的方向,虽然看不到大白马,仍然认真许诺。 “等过几天来景好一点了,你再来我家吃饭,我请你吃豆料和麦子。” 大白马一听,长长的马脸做了个咀嚼的动作,眼睛又大又黑,透着点狡黠。 潘垚被逗得又是一乐,“它说好呢。” …… “明天见。” “好,明天见。” 两人约好明日傍晚五点左右,潘垚再来医院寻丁桂香。 在丁桂香的注视下,潘垚往腿上拍了道甲马符,抬脚往前走。 只两息的功夫,那身影便不见了。 这一次,丁桂香隐隐瞧到了那匹纸马的影子。 只见它高高大大,鬃毛随风蓬松,尾巴甩了甩,略略翘起,跟在小姑娘的身边,四蹄踢踏,显得活泼又矫健,下一刻,人不见了,马儿也犇犇而去。 …… 过了好一会儿,什么都瞧不到,什么动静也没有了,丁桂香这才转身回了病房。 病床边,她坐在小圆凳上,拉着赵来景的手,视线贪婪地看过赵来景的眉眼。 他的手依然有些凉,脸还是苍白,呼吸也浅浅,但是,这会儿她的心却是踏实了。 再也不用担心在她转眼的功夫,这浅浅的呼吸就要断去。 “小景,你没事,你爸爸也没死……咱们家真是遇到贵人了。” 丁桂香握着赵来景的手,似哭似笑的喃喃了几句,末了,她擦了擦泪,又看了赵来景两眼,这才打了小床,抱着被子睡下。 睡梦中,一直发皱的眉心都舒展开了。 …… “什么?祥鹏没死?” “那祥鹏去哪里了?咱们埋的那人又是谁?” 病房里,听到消息的郑音容手颤抖了下,眼睛都瞪大了些。 “嗯,不是祥鹏。”丁桂香应了一声。 “妈,小景这儿离不来人,我在这里守着他,你去我屋里拿一件祥鹏的衣服过来,傍晚时候,小大仙会帮我们请鬼问事,再占占卜,等问清楚了,事情就明了了。” 过世的人的衣服等物应该在头七和五七时烧一部分下去,一年祭的时候,衣服就该全部都烧完,好让亡者在下头也有衣穿,也有物用。 丁桂香舍不得,还留了几件赵祥鹏的衣服在家里,这会儿,她庆幸自己还留了一些。 郑音容:“你回去拿吧,我在这儿看着来景。” 对于这个孙子,她也是心疼的,这会儿醒了,正好可以说说话。 “不行,我得看着我儿子,你也顾着点你儿子。”丁桂香将脸板了板,“妈,祥鹏可是你儿子!” 赵来景出了这事,丁桂香现在是半点都不想让他离开她的视线,跑腿这活儿,还是交给老婆婆吧。 郑音容无奈:“成吧成吧,老婆子我就跑一趟。” “小云。”郑音容扶着桌沿站了起来,招呼了赵来云一声。 赵来云僵在另一边没有动。 “小云……小云?”郑音容又唤了几声。 好半晌,赵来云才猛地回过神来,“奶奶,你叫我?”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我刚刚叫你好几回了。”郑音容不轻不重地说了两声。 瞧见赵来云脸色有些白,她面上又浮上了担心。 “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 “没,昨晚一直担心着来景,就没有睡好。”赵来云扯了个笑,轻声说了一句。 “难为你这做兄弟的了。”郑音容熨帖,拍了拍赵来云的胳膊。 她养的孩子好啊,有孝心,又有兄弟友爱之心。 “奶奶,大伯真的没死?这事儿听起来怎么这么神异?又是烧包袱的马儿驮回生魂,又是日月角父母双全,夫妻宫夫妻平安和顺……伯母该不会是遇到骗子了吧?” “别胡说。”郑音容制止了赵来云接下来的话。 “那芭蕉村的半仙确实有几分神通,之前我替你爸爸和大伯求花皮包袱时,也听人说过。” 郑音容毕竟活得久一些,见过的事儿也多,知道有些东西,不是说没瞧到就是没有。 现在讲究科学,但总有些事,它说不清道不明,用科学也解释不清楚。 “至于你大伯这事,咱们只要静静地等等,今天晚上就能知道了。” 儿子还活着,郑音容这当妈的自然高兴。 别的不说,要是她有什么事情找儿子商量,肯定比找儿媳妇商量好使。 “走吧,你送我回去,咱们去拿你大伯的衣服。” 赵来云还想说什么,见老太太迫不及待地神情后,他又按捺住了。 …… 赵来云和老太太一起出了大门,末了,他的视线从窗户那处看了进去,依稀能瞧到病床上的赵来景张大了嘴,等着他妈妈喂他吃苹果。 “别贫了。”丁桂香笑着嗔了句,“好了好了,妈妈知道你在逗我开心……哎呀,这下扯到痛处了吧,要不要紧? “……今天有没有好一些?头还有那么疼吗?” “好多了……妈,我爸爸还活着?小大仙真这么说啊,我好开心啊。” “……” 断断续续的声音穿了过来,赵来云别过头,神情晦涩的继续朝前走。 今天出了太阳,日头有些晒,日光刺目,照得赵来云的眼睛生疼生疼。 他不是太痛快地想着: 脑袋都被开瓢成这样了,竟然还活着?真是命大…… 小景,你是开心了,你全家都开心,可是,我好不开心…… 赵来云垂在一边的手悄悄握紧,上头爆出几根青筋,狰狞又吓人。 …… 时间很快,等郑音容拿了赵祥鹏的衣服,从赵家小洋房到医院的时候,时间已经从下午两点钟,走到了四点钟。 “怎么还不来?”郑音容着急探头。 “妈,你别晃,晃得人眼疼,我和小大仙约的是五点钟,这时间还没到。” “好好,我这也是着急。” …… 中间,赵来云想离开医院,说是办点事情,郑音容不肯。 “有什么事比你大伯更重要?” “就工作上的事。” “别管你工作上的三瓜两枣了,找到你大伯,让你大伯带着你跑车队,以后自己也当老板,这不比上那个班好许多?” 在郑音容的话语下,赵来云也留在了医院。 “为什么是五点啊?”等人的时候,郑音容想到这时间,还觉得有些漫长。 丁桂香也愣了愣,这事她倒是没有问。 “可能,这个时辰请鬼比较方便?” …… 另一边,潘垚放了学,水都没顾上喝,就去小庙拉了于大仙。 “哎哟哟,土土你去就好了,还要我做什么?多带一个人,平白还要多使一份灵炁。” 潘垚摇头,“不成不成,我头一次请鬼,心里有些没底,得老仙儿你给我镇着,我心里才踏实一些。” 于大仙听了这话,心里熨帖极了。 “成!师父给你压阵!” …… 甲马符一拍,两人朝A市走去,一边走,两人还一道唠嗑。 “黄昏逢魔,这时候问鬼倒是不妥,就怕有别的鬼过来凑热闹,插话捣蛋了。” 潘垚叹了口气,“没办法,今天又不是周日,我们四点多才放学呢。” 于大仙抬手摸了摸小姑娘脑袋,忍不住笑道。 “辛苦啦。” …… 到了医院后,几人寒暄了几句,赵来景交给了林维堂照顾,一行人便往墓园方向走去。 墓园就在医院附近,倒是离得不远。 一行人往里头走,在一处墓碑前,丁桂香停了脚步,指着前头的墓,开口道。 “小大仙,就是这儿了。” 潘垚点头,“成。” 说完,她便将准备好的一碗白米,三根清香拿出。 于大仙有些不放心,“能行吗?” 潘垚:“我试试。” 问米请鬼,一般是要知道亡者的信息,由家人协助,将鬼从鬼界请上来,附身而谈。 但这个写着赵祥鹏名字的墓碑,里头搁的尸体不是赵祥鹏,名字不知,亲人更是不知是谁。 …… 潘垚掌心拢过,清香上倏地簇起了猩红火点,烟气袅袅,只这一下,丁桂香和郑音容的心就放下了大半。 这又是不凡的一手。 旁边,一直很沉默的赵来云悄悄将手攥紧,裤子都被抓得皱巴。 潘垚和于大仙对视一眼,于大仙点了点头,潘垚这才盘腿坐了下来。 大米上插着香条,猩红的火点有烟气腾出,灰一点点地落下,潘垚的元神离开□□,顺着香烟流去的方向,抬脚步入虚空之境。 如风似光,潘垚一路朝西南而去,周围的景在变,天旋地转,下一刻,入目是晦涩的天光,脚下是黄泥之地,凄冷孤寂。 前头有一处河流,流水湍急,时不时有波浪翻滚而来,隐隐约约能见下头有几张脸,或嗔或痴或麻木。 和上次瞧到的一模一样。 潘垚一路寻到岸边,瞧到蹲在地上一处石头上的男人,他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手腕边有欧米茄手表。 只见他生得高大,四肢魁梧,一脸凶相,左边脸上还有一块灰斑。 …… 尤峰抽动了下鼻子,做了个吸气的动作。 下一刻,他顾不上和方怀舟日行一事的吵架了,站起身嗅了嗅空气中的滋味。 真有一股滋味,特别的香! 瞧见泊船在岸边的方怀舟,尤峰眼睛一转,踢了个石头过去。 “喂,赶船的,你闻到一股味儿没,好香啊。” 石头在碰到方怀舟时,方怀舟身上漾起一层光罩,紧着就将那石头弹了回去。 怎么来,便怎么回去。 下一刻,那块石头正好又砸在了尤峰脚下,对准大拇指的位置。 尤峰吃痛,抱着脚哇哇大叫,眼睛一瞪,凶相毕露。 “臭赶船的,早晚有一天我得痛打你一顿!” 尤峰也不讲究脏乱,直接又坐了下来,拍拍身上的浮土,闭眼去嗅空气中的滋味。 “香,真香。” 他忍不住张口尝了尝,再睁开眼睛,就见前头一位小姑娘蹲在一旁瞧他,冷不丁的,尤峰吓得被那烟气呛了呛。 “哪来的小丫头片子!”尤峰恶声恶气,蒲扇一样的手挥了挥,“走开走开,你挡着我路了。” 潘垚还未说话,另一边,船上的方怀舟瞧见小姑娘的背影,立马坐了起来。 这段时间相处,他知道尤峰这人性子恶劣,怕小姑娘被欺负,他连忙出声提醒。 “阿妹,不要和他多说话,这人坏得很……”话还未说完,方怀舟瞧到小姑娘的侧面,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小,小,小大仙?” 方怀舟手脚利索地从船上跳了下来,朝潘垚跑过来,瞧着潘垚的脸,有故人重逢的喜悦,却也难掩的担忧。 “您怎么下来了?” “是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不是。”潘垚连连摆手。 她站了起来,指着地上的尤峰,“我是为了请他上阳间问一问话,这才下来的。” 潘垚又瞅了瞅方怀舟,和那一下遥遥相看又不一样,这会儿凑近了,潘垚便能察觉到,方怀舟身上的炁息和昨日见到的鬼差彭一耘有些相似。 “方叔,你这是吃上公家饭了呀。”潘垚揶揄。 “呵呵,多亏了小大仙你送的小船。”方怀舟笑得有些羞赧。 “今儿有正事,就不和你闲唠嗑了。”潘垚指着尤峰,和方怀舟说了一声见谅。 转过头,她手中掐了道灵炁,灵炁如链,嗖的一下探出,圈住尤峰戴着欧米茄的手腕。 尤峰惊了惊,皱眉去看手边的这道灵光。 不论他如何动,这东西都将他手腕处缠得牢牢的。 “你是谁?”尤峰神情戒备,“抓着我做什么?” 潘垚:“打扰了,赵家人有些问题想问问你,麻烦和我走一趟吧。” “你说走就走啊?那老子岂不是很没面子?”尤峰嘴硬。 旁边,方怀舟有些担心。 “小大仙,这人叫尤峰,听说在这里有两三年了,他心中有执念,又不愿入黄泉化去执念,平时又凶又蛮横。” “前几日清明,阳间烧了不少包袱下来,好一些是烧给他墓园方向的,但是,他名字又对不上号!” “那位鬼差大人尽责,说是平时那些素包袱也就算了,这次是主人家请了有道行的人写的花皮包袱,还贴了冥国邮政的邮票,这等于是走了官道,行事不能潦草。” 地址对得上,名字对不上,那便是错包,得退包袱! “最近是高峰期,大人们太忙了,等忙完这阵子后,那包袱就会被退回去。” 潘垚:…… 果然,按规矩行事,事情就是有保障。 瞧,贴了邮票的包袱,就算是被烧到地府,都还能讲究售后服务呢。 …… 74 第 74 章(捉虫) “因为这包…… “因为这包袱的事, 尤峰闹腾了好几日,脾气坏着呢。” 瞧着马儿驮包袱下来,包袱大大, 里头有衣有被, 还有金银元宝。 别的不说,就是那裹包袱的包袱皮都着实不平凡,上头的经文漾着金光, 只远远一看, 就有种心中戾气消弭的平静。 眼瞅着都要分到自己手中了, 结果鬼差又给收了回去, 惊喜一下就成空, 叫尤峰怎能不气? 方怀舟觑了尤峰一眼,“就跟乞丐听大戏一样, 穷开心了一场。” 尤峰大怒,“臭赶船的, 你说谁是乞丐了?” 方怀舟挺直了腰板, “谁应就是谁呗!” 两人吵嘴, 方怀舟有公家身份护着,尤峰捏着拳头打不着人, 最后,他激怒之下,竟然学了乡下大娘骂人干仗的架势,颓颓颓的啐了好几口口水过去。 只想着伤害不到你, 我也恶心恶心你! 鬼唾极阴,也是攻击手段,方怀舟身上护体的光圈再次亮起,让那鬼唾从哪里来的, 便回哪里去。 尤峰 :…… 他狼狈摸脸,“臭赶船的!” “哈哈哈!”对面,方怀舟笑得畅快,“你打不着,你打不着……来呀,来呀,你再来呀!” 潘垚:…… 潘垚忍不住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都多大的人了,这两人还这样耍,她学校里的同学都不这样玩了呢。 再看尤峰这一米八几的壮汉,在潘垚眼里,那是连小学鸡都不如了。 “走了走了,赵家人要问你几句话,要是答得满意了,我给你烧点包袱,前些天,赵家烧下来的花皮包袱都是我写的。” 尤峰抹脸骂街的动作一顿。 就几句话的功夫,要是有酬劳,好像也还可以…… 还不待尤峰考虑清楚,手腕间的那道灵炁动了动,下一刻,他如一阵烟,又似一阵黑雾,被潘垚裹挟着朝上奔去。 天旋地转,再睁开眼睛,此处是黄昏时候的墓园。 清风吹来,松柏树沙沙作响。 丁桂香几人只觉得周围一下阴沉了几分,手臂上有鸡皮疙瘩起来,一道泛凉的目光好似从她们身上扫过,又挪开,又扫过…… 尤峰打量着这一处地方,也打量着赵家人。 …… 另一边,见潘垚睁开眼睛,于大仙松了口气。 “土土,怎么样?” “成了。”潘垚点了点头,指着前头的一棵松树阴影处,道。 “人就在那儿,他叫做尤峰,大约一米八三,身量高大魁梧,左边脸上还有一块灰斑。” “祥鹏脸上没有灰斑!”丁桂香紧着就道。 “对对,祥鹏脸上干净,打小时候,大家都说他的皮肤像妈,那是随了我。” 老太太郑音容连忙也跟着附和。 丁桂香暼了她一眼,都不想说老婆婆这臭美样了,夸儿子还要再暗暗夸夸自己。 她顺着潘垚手指的方向,眼睛看向松柏树下头,急急问道。 “这位大哥,我家祥鹏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穿着祥鹏的衣服,戴着他的金链子和手表?最后还死在大江里头了。” 尤峰这才恍然,“敢情,你们是将我当成是那傻大哥收殓了啊。” 鬼音幽幢,除了潘垚,其他几人瞧不到尤峰,自然也听不到他说什么了。 众人只感觉到一股阴寒如暗流涌动而来,还有那簌簌而响的松针。 潘垚想了想,指尖氤氲一道灵炁,灵炁化作数个光点,落入几人眼中。 瞬间,他们瞧到的天光大不一样了。 今儿天气晴朗,此时黄昏里时分,太阳还未完全下山,西边一轮暮日散发出柔和的光,暮光晕染了云朵,霞光半边天,就连冰冷的墓园也不吓人了。 清风徐徐吹来,余光落在树梢,落在墓碑上,犹如往上头披了一层薄纱。 这会儿,一切都变了。 只见天光晦涩了几分,像是染了一层灰,带着死寂,树梢下,墓园阴影的地方,有几道影子若有似无的飘忽着,前头那棵松柏下,尤峰的脸格外清晰。 只见他脸色又青又白,没有一分的血色,失去生命,那双眼睛好像都带着几分恶劣和无情。 几人吓了一跳。 郑音容捂着心口,抓着身边赵来云的胳膊。 赵来云吃痛,心下也震撼。 不知道是吓的,亦或是旁的什么原因,这会儿,他的脸色白得吓人,和死人也没差。 不过,这会儿大家脸都白,他这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倒是也不显得扎眼。 潘垚介绍:“这就是尤峰了。” 丁桂香忍着惊惧,又问了一遍,最后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鬼物好戏人,尤其是吓到人时,它们能感受到那股惊惧,这情绪对它们来说,就犹如琼枝甘露一样的美味。 尤峰死后便在黄泉边折腾着过河,他没见过人,也没有吓过人,倒是不知道鬼能吃这情绪。 这会儿,郑音容三人惊惧,他尝到滋味,馋心和贪婪心顿时升起。 这下,他也不接话头,桀桀怪笑一声,眼瞅着就要朝巨人观的死相变去,想再多吓吓几人,他好继续饱食一顿。 黑雾渐浓,恶臭涌起。 潘垚怒极,“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落,只见一道雷光顺着链子朝尤峰袭去,直把他电得颠三倒四,浑身那黑雾散去,重新变成青白模样,这才罢休。 “我说我说。” 吃了罚酒,这一下,尤峰看着潘垚的眼里有了惊怕。 刚刚那一下雷光,他从骨头深处疼起,上刀山下油锅,大抵也就这样痛了吧。 尤峰老实了。 “那天的天气有些阴,我在路上走着,眼瞅着就要下大雨了,那位大哥停了车,摇下窗户……他问我,要不要让他捎我一段路。” 尤峰回忆。 人和人的境遇怎么能差这么多?他还记得赵祥鹏摇下窗户,见到彼此模样时,两人眼里的诧异。 不错,乍一看之下,他们生得有些像。 两人都是人高马大,四肢魁梧,留着板寸头发造型的大汉。 只不过赵祥鹏是做生意的,气质温和一些,尤峰却一脸凶相,左边脸上还有一点灰斑。 雷声轰鸣,大中午时候,天光一下就黯淡了下来,天上雷光电闪,带着骇人的气势,眼看着一场大暴雨就要来临。 尤峰上了车,嘴里感激,一路上,他的眼睛却没有离开赵祥鹏脖子上的大金链子,还有手腕上的手表。 那手表……一瞧就知道它很贵! 尤峰皱了皱眉,“也怪那大哥自己瞎好心,又瞎嘚瑟显摆,阔就阔了,竟然还显摆到我头上来了?” “所以啊,我就把他给劫了!” …… 雨下得很大,水哗啦啦地砸进车前玻璃,后视镜也看不见,视野太小,怕冒雨行车不安全,赵祥鹏便踩了刹车,将车子停在一边。 他拉上手刹,正想回头说什么,这时,一根皮带缠上了脖子。 后面缠上的力道特别大,赵祥鹏用双手去挠,脚下乱蹬,却挣不脱那皮带。 很快,他手一软,整个人都没了意识。 …… 墓园里。 尤峰摊了摊手,还不觉得有悔。 “应该还剩一口气,我剥他衣服换上时,摸了摸他的身子,那身体还是软着热着的。” “我只求财,不夺命,何况那大哥人还不错,瞧着下大雨还要捎我一程,那段路可不安全,以前雨大还有山洪泄下,我心里也领他这份情。” 按尤峰的说法,雨下得那么大,那儿又偏僻,他和赵祥鹏又素不相识,他要是心狠一些,直接害了赵祥鹏的性命,都没人找得到他。 留一口气,还是他感恩,心里仁慈呢。 潘垚和于大仙听了,连连皱眉。 不愧是生了副恶人相的,相由心生,这人行事就是恶。 潘垚在心里偷偷打叉叉,红色的。 她在心里暗道,别的先不说,反正那花皮包袱是别想了! 旁边,丁桂香听到这里,她捂着嘴巴,眼泪都下来了,喃喃自语,道。 “你不是人,祥鹏好心载你一程,他好心……” “雷打真孝子,财发狠心人!”尤峰皱着眉,眼里透出凶相。 “他戴金戴表的,一副富贵相,走出来就该知道会馋到别人,怪不得我!” “只能说他太天真了,这世界上还是坏人多,随随便便便要做好人,自己又没个戒心,损了财也是活该。” 尤峰说完,自己也不是滋味了。 那身好衣裳才穿上,金链子和手表也才戴上小半天,他就被人害了。 直到现在,他都还想不明白,害他的那小子是谁,到底又为何要害他。 要是也为财,将他丢进河里,怎么可能还留着大金链子和手表? “天杀的,要是让我逮着他,我非拖他一起下黄泉不可!” 尤峰眉眼一沉,凶相毕露。 潘垚没好气,“这是上天开眼,报应!” 虽然已经迟了,潘垚还是问了一下事情发生的地址。 停车的地方是凤凰洲的一段土路,尤峰抢了赵祥鹏的衣裳和财物,直接将人丢在附近一处桥洞下头,那儿乱石杂草丛生。 汽车他倒是不敢要,市里的车都是有数的,自行车丢了都能追回去,更何况是这样显眼的桑塔纳。 所以,他一开始没想要抢车。 但是,一辆车对男人的吸引力极大,尤峰心痒痒,到底还是没舍得。 左思右想,他便想着将车开上一两天,过过瘾,回头再寻个地方丢了。 哪里想到,才开了小半天,这福气的滋味吧,嚼吧嚼吧,还没囫囵地吃出个味儿来,他就没命了。 …… 天擦擦黑的时候,经过牛头湾时,尤峰瞧着桥上那处风景疏朗,能见到远处的牛头青山,山半腰有云雾缭绕,如仙人之境。 下过雨的空气也清新好闻,想着今日收获不错,他就停了车,站在桥边看风景了。 手扶在桥边缘,欧米茄手表滴答滴答走,清风吹来,浊气尽吐,尤峰有大江大河尽在脚下的畅快之感。 …… 墓园前。 尤峰一脸晦气,“也不知道那臭小子是谁,他朝我这边走来,开始时候,我也没多介意,只以为是路过的人,哪里想到,他朝着我就扬了把灰,眼睛被迷了,我才吸了几口气,人还有点晕乎。” 等再醒过来时,人就在黄泉边了,尸体都被泡成了巨人观。 可以说,尤峰那条命是没得稀里糊涂的。 …… 尤峰愤怒:“没弄明白我怎么死的,我死都不瞑目!我还记得那人的模样,再让我瞧着他,我一定把他的皮都剥下来!” 潘垚:…… 该!这就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 “回头我给你报个案吧,你把你是哪里人和我说下,凶案一般是为情为财,还有就是为仇,你人这么坏,说不定是得罪仇家了。” 见尤峰一副不信任模样,潘垚又举了个例子。 “你放心,报案肯定好使,你瞧,前几天赵家烧下去的包袱上头贴了冥国邮政,走了官道,东西就有了保障,名字对不上,你还拿不到错包。” “甭管上头还是下头,公家做事,那绝对公平公正还负责人!” 尤峰: …… 听起来,好像也有点道理。 …… 潘垚要送尤峰下去,尤峰抱着胳膊,这会儿却不想回黄泉边了。 “那下头有什么好看的,除了土就是河,还有一个臭赶船的,我不走,我要在这儿待一待。” 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会儿暮色发沉,日头晒不到尤峰,他贪恋人间之色,倒是不想被送回黄泉边。 潘垚没有理睬他,准备等占卜到赵祥鹏在什么地方后,再把这尤峰送回去,左右时间也不迟。 丁桂香心神不宁,潘垚宽慰了几句。 “阿姨,你别担心,赵大叔肯定还活着,他可能是伤到哪里了,一时忘记怎么回家。” “等我占卜后,知道个大致方向,回头你们去寻他,一家人就能团聚。” “恩。”丁桂香轻声应了一声。 她怎么会不知道,他家老赵肯定是伤到哪了,说不定是脑袋,结果忘了家,忘了自己和小景。 又或是瘫了? 不然,丁桂香实在想不通,依着赵祥鹏的性子,他又怎么会不自己找回来? 丁桂香心里浮起赵祥鹏衣衫褴褛,胡子邋遢,瘦得皮包骨头,拄着一根拐杖,拿着破碗乞讨的模样。 只这么一想,她心里就心酸得不行。 …… 刚刚准备占卜,就听墓园前头有吆喝声传来,潘垚顺着声音看了过去,瞧见来人,她的眼睛瞬间瞪圆,有些意外了。 来人竟然是张礼鹤张天师。 只见他身边跟着纸人阿大,阿大手中拎着一个大约二十岁出头的青年,青年个子中等,被阿大拎着,就像提溜着鸡崽一样轻松。 这会儿,吆喝声就是从张礼鹤口中传出来的。 “你小子老实一点,要是再敢耍滑头,小心我让阿大把你的头拧了!” “不敢不敢,大师我不敢的。”青年畏畏缩缩。 他感受到捏着自己脖子处的那只手冰凉没有温度,再想起那人没什么感情的眼睛,还有他突如其来的出现,以及旁边这人算卦天师的身份……一瞬间,青年对阿大的身份有了猜想。 他越想越怕,眼里的畏惧也愈发膨胀,下一刻,在瞧到墓园处的赵来云时,那恐惧就像找到了出口,一下就宣泄了出来。 “来云哥,你只说这人是个穷酸算卦的,没说他有真本事啊!” “要是知道他能养小鬼,打死我也不掺和你夺家产这事!” “左右你那堂弟的脑袋都被开瓢了,命都没大半条了,再费这事干嘛?这下好了,我惹到鬼了……这道长养小鬼啊,他养的是小鬼啊!” 青年越说越怕,最后,他崩溃地抱着头,脚一软滩了下来,朝着阿大和张天师就是猛一阵磕头,嘴里不住喃喃。 “小鬼大哥饶命,天师饶命……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张礼鹤跪在脚边的青年踢开,呸了一声,“胡说什么呢,你才养小鬼,你全家都养小鬼。” …… 那边,瞧见来人时,赵来云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色更白了。 “胡说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奶奶,伯母,你们别听这人乱说话,我没做过,什么都没做过!” 说完,他急急地朝郑音容和丁桂香看去,尤其是郑音容。 另一边,青年的话犹如一个炸弹砸下,砸得众人头晕眼花,两眼发黑。 郑音容和丁桂香都惊得厉害。 堂弟……开瓢……夺家产? 这,这是指赵来景被打破头,去了大半条性命的事情吗? “这是谁,怎么回事?”郑音容一把回抓赵来云的手。 她很用力,涂了透明指甲油的指甲一下就嵌入赵来云的胳膊中,掐了道深深的痕迹,眼睛紧紧地盯着赵来云。 赵来云着急又委屈,“奶奶,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人,他要不是认错人了,就是受人指挥,胡乱攀扯我。” “我是您养大的,大伯和大伯母对我也好,我是疯了还是丧良心了,竟然还会去找人去害小景?” 郑音容心里镇定了一些。 是啊,她养的孩子她自己知道,小云性子温和孝顺,对来景那孩子也多有忍让,从来只有来景欺负小云的份,哪里有小云找人害来景的事?” 误会!这里头肯定有误会! …… “好一个白脸狼戴草帽,假充的善人!”张礼鹤瞪了赵来云一眼,嗤之以鼻,“我都问清楚了,就是你要害人!” 潘垚好奇,“张天师,这是怎么回事啊?” 张天师激动,“师侄啊,多亏了你让阿大护着我,不然,今儿我的脑袋也得被开瓢喽!” 原来,被阿大拎着的这个青年叫曹义明,他是个街溜子,吊儿郎当又游手好闲,平时也没个正经工作。 他有个表姐叫乔小小,她和赵来云处了对象,因着这层关系,赵来云和曹义明走得很近,一些社会上的事,赵来云出钱,曹义明出力。 张礼鹤指着赵来云就道。 “就因为我算出了你要测的林字,它问的是兄弟,你见我算得准,又见我应了那胳膊打石膏同志的约,怕我真有本事救了你堂弟,居然这么狠心,遣了这混账小子过来,想让我伤筋动骨,出不来门,好今儿帮不到你那堂弟,是吧!” “狼心狗肺,畜生不如!” 张礼鹤又骂了两声,心里还有着后怕。 都说越年轻的人性子越唬,这话半点不假。 曹义明二十来岁,昨日晚上,张礼鹤收摊后,他便跟着张礼鹤了。 张礼鹤身上带着桌子凳子,别瞧这东西朴实,干仗时候可是个大杀器,曹义明一时也不好动手。 当然,他还能再炮制一次娘家兄弟暴打出轨男的戏码,多叫几个兄弟,但类似的事儿前两三天才发生过,再来一回,那就显得太巧,也太刻意了。 别的不说,之前那事,警察还在附近问着话呢。 这样耽搁了下,路上没打到人。 不过,曹义明也不泄气,他这个街溜子多才多艺,竟然趁着天黑张礼鹤睡下了,拿铁丝撬了门锁。 悄悄进屋后,他拎着铁棍就准备对张礼鹤抡一下,准备回头再偷点东西,做出入室行窃伤人的模样。 哪里想到,张礼鹤是睡得沉了,贴在他衣裳上的阿大可还睁着眼睛呢。 …… 墓园里。 张礼鹤畅快极了,“哈哈,他小子被阿大吓得半死,师侄,不愧是裁纸成兵术,阿大这身手,这力道,那是这个!” 他比了个大拇指过去。 末了,张礼鹤感激潘垚,还感慨不已。 “天降横祸,天降横祸,要不是有师侄你,我就是躲在家里,这血光之灾都躲不过!” 难怪有一句话叫做劫难难逃。 潘垚:“客气了,也是阿大自己愿意帮忙的,你要是谢,就谢谢阿大吧。” “哦?”张礼鹤意外。 这纸人还能有自己的所思所想? “阿大,多谢你了。”他试着感激道。 “客气客气。”阿大口拙,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挠了挠脑袋,冲张礼鹤露了个笑容。 有些憨,有些淡,但那普通的脸一下就灵活了些。 张礼鹤心中直道稀罕。 潘垚瞧着阿大心口处的灵,眉眼一弯,唇边也漾开了笑意。 …… 再看赵来云,潘垚都有些稀奇了。 这么说,林字上头的那阵风是自己喽? 真是奇妙的缘分! 赵来云还在那儿犟嘴,“我是测过字,问的也是兄弟,这事我承认。” “你也说了,那一卦是我如愿以偿的卦象,今天小景醒了,大师你算得准,这不都在说明,我没有心怀恶意吗?” “至于这人,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他随口攀扯泼脏水,我就该认了?” 赵来云越说越激动,一副你污蔑人的模样。 张礼鹤面露同情,“不,我算得不准,你那一卦于你而言,是衰不是吉。” 潘垚点头,“不错,燕衔春泥树筑巢,一朝风雨至,燕巢又成泥,这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迹象。” 在潘垚说出一场空时,赵来云僵了僵。 他看了看松树下的尤峰,再想到今日赵来景的清醒,心中茫茫然。 可不是燕巢又成泥,诸事一场空么,眼瞅着就要成了,竟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再看郑音荣,暗地里,赵来云在心里偷偷恨上了她。 追根究底,就是因为她去芭蕉村求了花皮包袱。 …… 那边,尤峰本来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热闹,在见到曹义明时,他眼睛微微眯起,最后越瞪越大。 片刻后,暴怒起,尤峰那对眼珠子几乎成两粒铜铃。 “好啊你小子!我这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认得你,就是你朝我扬灰,是你杀了我!” 巨大的怨怒下,尤峰身上的鬼炁骤起,铺天盖地,尤其此时他还处在墓园,又是黄昏时刻。 天时地利人和,此地逢魔。 无须灵炁开天眼,曹义明眼里就出现了尤峰的模样。 大金链子,欧米茄手表……曹义明都见过。 午夜梦回时,他也曾有过些许的良心不安,尤其是听到巨物落水的声音,他总有些心慌。 过年过节,他也都有去庙里观里拜拜,虔诚又真心。 “大,大伯……来云哥家大伯,不是我要杀你的,是来云哥叫我干的……是他,都是他。” 曹义明慌得不行,开始甩锅。 “呸!张大你的狗眼看看,谁是你大伯了?”尤峰暴躁得要膨胀,隐隐有朝巨人观死相变去的趋势。 啊!不是大伯吗?那这人是谁?明明戴着欧米茄手表和金链子了。 曹义明傻眼了下。 下一刻,他朝赵来云看去,眼里有着求证和讨救。 赵来云一张脸铁青,瘦削的手攥着裤腿缝,青筋暴起。 潘垚:…… 她忍不住道,“别瞧了,你来云哥都要被你蠢哭了。” …… 75 第 75 章(捉虫) 可不是被蠢哭了…… 可不是被蠢哭了么, 杀个人都能杀错,这小弟还真是当的一点也不合格。 曹义明不愿意相信自己弄错了,可事实上, 他还真就弄错了。 他只见过赵祥鹏几回,还是远远地瞧了瞧, 知道个大概样子。 平时时候, 赵来云警惕, 从来不肯在人前表现出和曹义明熟络的一面,自然也不能将曹义明介绍给赵祥鹏。 事发那天, 天色擦黑, 尤峰穿着赵祥鹏的衣服,开着他的车,搁在桥梁上, 那欧米茄手表也显眼。 扬了灰, 尤峰闭着眼睛挣扎, 面目狰狞,又失了几分辨认出来的可能。 曹义明头一次做杀人的大事,手抖心也抖, 见人晕了过去,他瞧都不敢多瞧, 闭着眼睛, 将人倒趴在桥梁栏杆上,一个矮身, 一个用力, 直接就将人翻到河里了。 轻松又顺利,整个过程快得曹义明都恍惚了。 他印象最深的,不是一条命, 反而是那“噗通”一声的水声。 这边,尤峰可算是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了。 敢情,他是替那大哥死了?做了一回替死鬼? 那一趟活,他劫的不是财,是催命的符啊! “天杀的,天杀的!”尤峰懊恼又悔恨,却已经来不及了。 潘垚:…… 该!让你起了贪心,恩将仇报,这下阴差阳错了吧。 “你也别不平,你刚刚自己都说了,这世界上还是坏人多,你呀,自己得认栽。” 尤峰不想认,不过,他还怵着潘垚的手段,有气自然不能朝潘垚撒去,这下,再看曹义明和赵来云,怨恨升起,爆喝一声,紧着就朝曹义明咬去。 面目狰狞,鬼脸发青。 欠了他的,一个个还来吧! …… 那边,赵来云自然是不认这事,丁桂香气得整个人打哆嗦,看着赵来云眼里有着难以置信,也有着恨意。 “我们家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了?啊!你大伯见你打小没了爸,妈也改嫁,这情形和他小时候像,怕你吃亏,所以,他怜你惜你,小景有什么,你也有什么,甚至你和小景吵嘴,有了矛盾,他也是劝着小景让着你,回回是这样。” 丁桂香想起往事,也觉得自家委屈了赵来景许多。 赵来云白着一张脸,还是不认这罪。 “我不是,我没有,大伯母你误会了。” 郑音容见他模样,心中一痛,转过头便皱着眉,沉了脸,对丁桂香斥责道。 “事情还没盖棺定论呢,你就将小云当犯人审了?小云还不一定就认识这恶人。” 丁桂香冷笑了一声,“这不是妈你说的吗?苍蝇还不叮无缝的蛋呢,赵来云要没做什么,他曹义明攀扯他做什么?” 郑音容一窒,莫名觉得胸口好像中箭了,那箭还是昨儿自己射出去的。 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说话的舌头,有些艰难道。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丁桂香反问。 “当然不一样了,这不是别的什么事,这是杀人啊!”郑音容急得不行。 “要是被关进去,小云这辈子都毁了,说不定还得吃枪子儿。” 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 这时候可是严打呢。 潘垚默默想着,在心里为赵来云点了点蜡。 丁桂香一脸的讥诮,“哦,杀人的罪就是罪,你昨儿一来就给小景的事情盖棺定论,怎么,打量着那流氓罪就不是罪了吗?” 郑音容又是一窒。 “胡闹,这是两码子事,你怎么能混为一谈?” “呸,就是一个模样的事!” 啐了偏心眼的老婆婆一口,丁桂香只觉得畅快极了。 昨儿她就该骂回去了! 怎么,同样的话落在赵来景身上,那就是苦口婆心,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落在赵来云身上,老太太就受不住了? 道理它就没有这样讲的! 张礼鹤插话,“不是无缝的蛋,我们有证据的。” 这话一出,几人都将视线看向了张礼鹤。 张礼鹤又摸去他腰间的蒲扇,摇了摇,笑得有几分自得。 他蒲扇一指,指向潘垚,道。 “喏,说来这证据,它还是和师侄你有关。” 潘垚诧异:“我?” “恩。”张礼鹤点头。 他将事情说了说。 原来,在知道有个大仙会来请鬼,赵来云心虚,怎么可能没有动作? 他想去找曹义明,想让他动手阻拦,不拘是绑人还是打人,只要拦得住就行! 遗憾的是,老太太一直粘着他,他抽不出时间出去,就又给曹义明发了BB 讯息。 张礼鹤将BB机翻出来,往赵来云面前一晃。 “不认识?不认识你还和人家小曹联系啊。” 赵来云的脸色又青又白,牙齿紧咬,也不吭声,只一双眼睛恨毒了一样地瞪着出头的张礼鹤。 张礼鹤吓了一跳,赶紧将BB机往裤兜里揣。 重要证据呢,他可得保护好! …… 瞧到这一幕,老太太郑音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手脚泛凉,看着赵来云的目光也有了难以置信。 丁桂香哆哆嗦嗦:“报警,一定要报警……” 这人就跟毒蛇一样,缩在她家周围,冷不丁的还要再来害她家小景。 郑音容猛地回过神,一把抓住了丁桂香的手,眼睛发狠,面容狰狞,声音都尖锐了几分。 “不可以!不可以报警!” “报警了小云会吃枪子儿,他会没命的……老大媳妇儿,算我求你了,你们就饶了小云一回吧,啊?好不好?我会好好教他,一定好好教他!” “左右来景也没事,祥鹏也还活着……小云要是吃了枪子儿,祥程那一脉可就断了……你你,你这是逼着我去死啊!” 老太太一开始抓着丁桂香的手,面狠脾气犟,说到后头,想到赵来云被枪毙的场景,她是眼泪鼻涕一下就下来了,面上有凄惶之色。 到最后更是腿一软,拉着丁桂香的手才能勉强站稳。 这副模样,哪里还有潘垚和于大仙一开始瞧到的精致老太太模样。 潘垚拿眼睛瞅于大仙。 于大仙:…… “你个小鬼头,瞧师父做什么?”他一拍潘垚脑袋,“端水不平,乱家祸根,这赵来云被老太太宠坏了。” 于大仙瞥了郑音容一眼,摇了摇头。 “偏疼太过,养出了白眼狼,看吧,那孩子从根子底下就烂了,说不定还得怪上了郑同志。” 潘垚看了过去。 可不是么,赵来云这会儿正看着郑音容,愤恨是怎么都藏不住了。 怪你,都怪你! 去求什么花皮包袱,生生给他求来了个程咬金!诸事成空啊! 潘垚见老太太还在说着这是家务事,求老大媳妇原谅,要是没有原谅,那就是逼着她去死,回头赵祥鹏回来,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瞅着老娘可怜,夫妻二人还得离心。 潘垚拉了拉自己耳朵,又拍了拍,感叹丁桂香的好涵养。 这些话,她一个外人听了都耳朵发疼呢! 潘垚忍不住道。 “郑老太太,你求丁阿姨也没用,就是你们家不报警,我们也得报警啊!” “啊?”郑音容有些茫然的回头。 潘垚指着尤峰,“你搞清楚,这才是受害者,他和你们家可没什么关系。” 下午时候,她们小江老师才教她们唱了,在马路上捡一分钱,那都是要交给警察叔叔的。 总不能到了命案这样的大事,反而含糊了过去吧? 潘垚严肃,“遵纪守法,人人有责。” …… 尤峰变成巨人观模样,吓得曹义明两股战战,赵来云也不遑多让,牙齿咬得死紧。 报了警,很快,公安滴嘟滴嘟着汽车便来了。 张礼鹤做为一个被入室抢劫,差点没了命的受害人,自然上前交涉,当然,见鬼这事就不说了。 “我招我招,我什么都招。”曹义明吓破了胆,主动伸出手让公安将他的手腕扣上。 “警察大哥,你们快点带我走吧。” 听说公安局刚正不阿,阳气重,阴邪鬼物肯定进不去,曹义明瞥了眼成巨人观的尤峰,恨不得自己立刻就走。 来办事的警察:…… 他们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配合的嫌疑犯呢。 …… 不论老太太郑音容如何哭求,赵来云还是被带走了。 是与非,法律自有定论。 走之前,许是知道这次自己逃不脱了,赵来云也彻底不装,他对老太太就破口大骂。 骂她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硬是要生事,大老远的去画什么花皮包袱,害他诸事成空。 又骂她把着自己,要是让他小时候养在大伯家就好了,那样一来,大伯肯定待他如亲生子……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明明都是老太太的子孙,为什么赵来景那小子什么都有,他却什么都没有! 他不甘心吶! 警车都开走了,老太太还一个人跌坐在地上,她看着墓园,一座座坟墓冰冷,一股凄冷爬上了她的心头。 怎么就错了呢。 她宠着他,爱着他,怎么就错了呢? …… 潘垚接过丁桂香递来的衣服,根据上头的炁息,大概的给丁桂香指了个方向。 丁桂香眉眼间难掩喜悦,“好,回去后我就找人帮忙。” 别的不说,老赵车队里的司机就能帮忙,还有嫡亲的妹妹和妹婿。 至于老太太后来生的那几个闺女儿…… 经了这一遭,丁桂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倒是不敢再轻信了。 她宁愿贴个广告,来个重金寻人,左右是花点钱的事。 明码标价,公平公道。 反而不会像赵来云那样,这边拿着好处,那边还算计着家产,一副狼子野心,怎么喂都喂不饱的贪心样! 老太太郑音容已经没什么心情再听这个了,她拍了拍腿站了起来,神情有些恍惚的回去。 准备去寻丈夫赵立德,两口子商量商量,看看有什么法子没有。 潘垚和于大仙看着她的背影,一时也沉默了。 于大仙叹了口气,“端水不平,执迷不悟,这是骨肉离心离德之兆啊。” 大妹子真是糊涂了! 潘垚跟着点头,只瞧见大孙子,半点没想到大儿子,人还在外头遭罪受难呢。 丁桂香咬了咬牙,别过头不去瞧郑音容的背影,就当她家祥鹏没这个妈了! “小大仙,今儿真是谢谢你了,我请你吃个便饭吧。” “阿姨不急,赵大哥那儿还要有人看护,赵大叔还要找,事情多着呢,你忙去吧。” “回头,赵大哥会去我们村子里说龙舟龙头的事,我们相处往来的机会还多,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丁桂香一听,想了想,也确实是这样。 再说了,小小的红封怎么能表达她的谢意,这可是她家老赵和小赵的命,礼可不能轻! 丁桂香瞅着小姑娘白嫩嫩的脸,想着这两年东西变贵,眼下红包的钱拿着好像是多,过几年说不定就不值钱了。 她心里暗暗下决心,要寻个关系,给潘垚买个房子和店面送。 也能再送个金。 丁桂香和赵祥鹏一样,对金子有着朴实的喜爱。 …… 等丁桂香走了后,墓园就剩下潘垚、阿大,于大仙和张礼鹤了。 潘垚冲阿大招了招手,阿大知意,它一下就变成纸张模样,七寸长的小纸人飘忽而来,扒拉在潘垚斜背的书包上。 “辛苦阿大啦。”潘垚渡了道灵炁过去。 小纸人抓着军绿色的书包带,嚼吧嚼吧灵炁,有些可爱。 于大仙睨了张礼鹤一眼,“刚才我就想说了,瞧着有外人在,我给你留了点面子,就没有说你了。” 张礼鹤不解,“哎,你说。” 于大仙不痛快,“我家土土什么时候成你的师侄了?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嗐,我道是什么事呢,师兄你也搞得这么慎重。” 张礼鹤亲亲热热,还拿蒲扇给于大仙送了一阵风。 “你是我师兄了,土土这孩子,自然就是我师侄了。” 张礼鹤学着于大仙,不唤潘垚的名字,反而叫了土土的小名,这样显得亲切几分。 于大仙莫名:…… “欸,不是,我什么时候又成你师兄了?” 张礼鹤笑得和气,“佛道都一家亲了,咱们道门的自然都是师兄弟,谁还跟谁啊,就别见外。” “来来来,今儿去我家吃饭,咱们巾行的兄弟可得团结,团结就是力量。” 于大仙:…… 张礼鹤揽着于大仙,只见两人都穿着褂子,胸前别着一副蛤嫲镜,这会儿走在潘垚前头,一拉一扯,莫名的有些喜感。 潘垚偷偷笑了笑,点了点小纸人的脑袋。 “你昨天大发神威啦?”不然,这张天师怎么这么热情。 小纸人歪了歪脑袋,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就普通身手,应该不算大发神威吧。 潘垚瞧了又是一乐。 夕阳西下,暮色渐起,墓园这一处多了几分阴冷,远处松柏树簌簌作响,偶尔有几个亡魂游荡而过。 …… 张礼鹤的家也在平乐坊附近,今儿贵客临门,他特别高兴!自己上街买了点卤菜,又让媳妇帮忙炒了几个肉菜。 瞧见潘垚看着自己的媳妇,张礼鹤还笑着解释道。 “我是火居道士,可以娶妻生子。” 潘垚点头,这事儿她知道。 道长分火居和出家,火居道士可以成亲,吃肉喝酒也行,适量即可,出家道士在道观里,需要守的规矩就多。 不过,火居道士吃肉虽然不忌讳,却不可以吃牛、狗、大雁和黑鱼。牛是道家圣物,老子的坐骑便是一头青牛,狗至忠,大雁至贞,黑鱼至孝,这便是道家的四不食。 都说感情是在杯盏交换中加深,尤其是兄弟情谊。 等半搪瓷杯的地瓜烧见底了,于大仙对张礼鹤对自己一口一个的师兄也就习惯了。 “来,师弟,咱们再喝一杯。” 潘垚:…… “好啦,您不喝啦,万事须有度,喝多了就伤身,一会儿,你还陪不陪我去摆摊了?” 老仙儿摸了摸潘垚的脑袋,瞧着她搁在一边的作业本,真心实意地感叹。 “咱们土土忙啊。” “是是,我也得出摊呢,土土说得对,师兄,咱们下回再喝。” 再是修行中人,也免不了要赚那黄白之物,毕竟,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费钱! 张礼鹤叹了口气,收了那要往搪瓷杯里倒地瓜烧的动作。 …… 夜深人静,潘垚送了老仙儿回小庙,这才往家中方向走,远远地,她便瞧到家里堂屋的灯还拉着。 潘垚心中一暖。 她动作轻轻地推了周爱红和潘三金那屋,探头瞧了瞧。 周爱红还没睡沉,听到动静,她迷迷糊糊的要去拉灯。 “妈,我回来了,你继续睡,别起来了呀。” “堂屋灯亮着,我就看看你们睡下没有。” 这时候夜里还有几分凉,周爱红坐起来披了件薄衫,瞧了眼潘三金,动作轻轻地走出来。 木门“吱呀”一声阖上。 “没事,没瞧着你,妈睡得也不踏实。” “饿了没?妈妈给你煮点东西?” 潘垚摆手,“不用不用,我和老仙儿今天在张天师家吃了饭。” 潘垚将事情稍稍说了说,周爱红都没想到,这来村里打龙舟的小赵家,竟然还有这样波折的事。 “好在出事的不是他爸爸。”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命还在,万事便有希望。 潘垚点头,“血光之灾,行阴功保身,那赵大叔是积了阴功,自己救了自己。” 至于那尤峰……谁让他恩将仇报了?该! 两人说了几句,潘垚让周爱红明儿别等了。 周爱红笑了笑,“妈妈知道你有本事,但这操心,又不是我们想不操心,它就能不操心了。当爸妈的都这样,没事,妈妈一会儿接着再睡。” “再过几天,顾菟就该回来了,到时我就将摊子还给它,晚上就在家里陪你们。” “好。” 潘垚和周爱红说了一会儿话,还缠着周爱红和她一道睡觉,周爱红好笑地应下了。 …… 四月草长莺飞,过了清明,雨水便少了一些,不过,早晚温差还大,春捂秋冻,大家还穿着件外套。 要等过了端午节,那天气才真的转热。 潘垚不是太喜欢这时候的气候,一天里头,夏衫能穿,春秋装能穿,有的时候冬装也能穿! 简直是往装衣裳的箱子里搁了春夏秋冬! …… 又过了几日,于大仙的新房子还没搬,潘垚倒是先拿到了房产证,A市的一处单元房,还有一处临街的老房子。 “这贵重了。” “不会不会。”丁桂香又将红本本推了过去,“没花多少钱……对了,还有这个。” 下一刻,潘垚的手腕就被套了个金镯子,瓷实的,沉甸甸的,一瞧就值钱! 潘垚:…… 丁桂香越瞧越喜欢,“我特意挑大的买,这会儿是戴不来,等你长大结婚了,戴着这个,一定倍儿有面!” 潘垚转了转手中这大圈,可以瞧出来了,这丁姨和赵大叔不愧是夫妻,那稀罕东西的劲头都是一样样的!两人都喜欢大的,阔阔的! “对了,赵大叔怎么样了?” 一旦知道人没死,又知道个方向,重金许诺出去,再去寻人就简单了。 这不,前几天,赵祥鹏就被找到了。 那时,他脑袋磕到了桥洞下的乱石,好一段时间都是迷迷糊糊的,脑袋也不灵醒,浑浑噩噩,当了大半年的流浪汉,全靠大街上的大哥大姐好心,舍下几个钢蹦儿,又送来几口饭,这才勉强活了下来。 前年时候,可能是因为脑袋里的淤血化去了一些,他人有了些许清明,虽然还想不起自己是谁,到底能干活。 赵祥鹏性子利索,要强刻在骨子里,当即破碗一收,也不当这乞丐了,给自己找了个活计,跟着别人去了X市,去山里种起了蘑菇。 山珍海味,富贵之秘。 前几天寻到人时,赵祥鹏的腰包已经鼓了起来,正大手一挥,准备再投一些钱,自己办一个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养菌场。 瞧见寻来的丁桂香和赵来景,虽然一时没认出来,但他瞧着这两人便觉得亲切,直道合眼缘。 丁桂香欢喜,“好了好了,这两天又想起了一些事情,已经记起我和来景了,就是现在一心扑在他那养菌场上,说那是能发财的行当,车子倒是不爱开了。” 丁桂香也满足。 不开便不开,老赵年纪也上来了,山里空气好,养菌场能赚不少,倒是不必耗在车队里。 潘垚听了直点头。 对嘛,她那天就瞧了,这赵大哥是个好命的,日角明净远大,说明他爸爸贼能赚钱。 是个快活的富贵哥呢! …… 75 第 75 章(捉虫) 可不是被蠢哭了…… 可不是被蠢哭了么, 杀个人都能杀错,这小弟还真是当的一点也不合格。 曹义明不愿意相信自己弄错了,可事实上, 他还真就弄错了。 他只见过赵祥鹏几回,还是远远地瞧了瞧, 知道个大概样子。 平时时候, 赵来云警惕, 从来不肯在人前表现出和曹义明熟络的一面,自然也不能将曹义明介绍给赵祥鹏。 事发那天, 天色擦黑, 尤峰穿着赵祥鹏的衣服,开着他的车,搁在桥梁上, 那欧米茄手表也显眼。 扬了灰, 尤峰闭着眼睛挣扎, 面目狰狞,又失了几分辨认出来的可能。 曹义明头一次做杀人的大事,手抖心也抖, 见人晕了过去,他瞧都不敢多瞧, 闭着眼睛, 将人倒趴在桥梁栏杆上,一个矮身, 一个用力, 直接就将人翻到河里了。 轻松又顺利,整个过程快得曹义明都恍惚了。 他印象最深的,不是一条命, 反而是那“噗通”一声的水声。 这边,尤峰可算是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了。 敢情,他是替那大哥死了?做了一回替死鬼? 那一趟活,他劫的不是财,是催命的符啊! “天杀的,天杀的!”尤峰懊恼又悔恨,却已经来不及了。 潘垚:…… 该!让你起了贪心,恩将仇报,这下阴差阳错了吧。 “你也别不平,你刚刚自己都说了,这世界上还是坏人多,你呀,自己得认栽。” 尤峰不想认,不过,他还怵着潘垚的手段,有气自然不能朝潘垚撒去,这下,再看曹义明和赵来云,怨恨升起,爆喝一声,紧着就朝曹义明咬去。 面目狰狞,鬼脸发青。 欠了他的,一个个还来吧! …… 那边,赵来云自然是不认这事,丁桂香气得整个人打哆嗦,看着赵来云眼里有着难以置信,也有着恨意。 “我们家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了?啊!你大伯见你打小没了爸,妈也改嫁,这情形和他小时候像,怕你吃亏,所以,他怜你惜你,小景有什么,你也有什么,甚至你和小景吵嘴,有了矛盾,他也是劝着小景让着你,回回是这样。” 丁桂香想起往事,也觉得自家委屈了赵来景许多。 赵来云白着一张脸,还是不认这罪。 “我不是,我没有,大伯母你误会了。” 郑音容见他模样,心中一痛,转过头便皱着眉,沉了脸,对丁桂香斥责道。 “事情还没盖棺定论呢,你就将小云当犯人审了?小云还不一定就认识这恶人。” 丁桂香冷笑了一声,“这不是妈你说的吗?苍蝇还不叮无缝的蛋呢,赵来云要没做什么,他曹义明攀扯他做什么?” 郑音容一窒,莫名觉得胸口好像中箭了,那箭还是昨儿自己射出去的。 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说话的舌头,有些艰难道。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丁桂香反问。 “当然不一样了,这不是别的什么事,这是杀人啊!”郑音容急得不行。 “要是被关进去,小云这辈子都毁了,说不定还得吃枪子儿。” 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 这时候可是严打呢。 潘垚默默想着,在心里为赵来云点了点蜡。 丁桂香一脸的讥诮,“哦,杀人的罪就是罪,你昨儿一来就给小景的事情盖棺定论,怎么,打量着那流氓罪就不是罪了吗?” 郑音容又是一窒。 “胡闹,这是两码子事,你怎么能混为一谈?” “呸,就是一个模样的事!” 啐了偏心眼的老婆婆一口,丁桂香只觉得畅快极了。 昨儿她就该骂回去了! 怎么,同样的话落在赵来景身上,那就是苦口婆心,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落在赵来云身上,老太太就受不住了? 道理它就没有这样讲的! 张礼鹤插话,“不是无缝的蛋,我们有证据的。” 这话一出,几人都将视线看向了张礼鹤。 张礼鹤又摸去他腰间的蒲扇,摇了摇,笑得有几分自得。 他蒲扇一指,指向潘垚,道。 “喏,说来这证据,它还是和师侄你有关。” 潘垚诧异:“我?” “恩。”张礼鹤点头。 他将事情说了说。 原来,在知道有个大仙会来请鬼,赵来云心虚,怎么可能没有动作? 他想去找曹义明,想让他动手阻拦,不拘是绑人还是打人,只要拦得住就行! 遗憾的是,老太太一直粘着他,他抽不出时间出去,就又给曹义明发了BB 讯息。 张礼鹤将BB机翻出来,往赵来云面前一晃。 “不认识?不认识你还和人家小曹联系啊。” 赵来云的脸色又青又白,牙齿紧咬,也不吭声,只一双眼睛恨毒了一样地瞪着出头的张礼鹤。 张礼鹤吓了一跳,赶紧将BB机往裤兜里揣。 重要证据呢,他可得保护好! …… 瞧到这一幕,老太太郑音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手脚泛凉,看着赵来云的目光也有了难以置信。 丁桂香哆哆嗦嗦:“报警,一定要报警……” 这人就跟毒蛇一样,缩在她家周围,冷不丁的还要再来害她家小景。 郑音容猛地回过神,一把抓住了丁桂香的手,眼睛发狠,面容狰狞,声音都尖锐了几分。 “不可以!不可以报警!” “报警了小云会吃枪子儿,他会没命的……老大媳妇儿,算我求你了,你们就饶了小云一回吧,啊?好不好?我会好好教他,一定好好教他!” “左右来景也没事,祥鹏也还活着……小云要是吃了枪子儿,祥程那一脉可就断了……你你,你这是逼着我去死啊!” 老太太一开始抓着丁桂香的手,面狠脾气犟,说到后头,想到赵来云被枪毙的场景,她是眼泪鼻涕一下就下来了,面上有凄惶之色。 到最后更是腿一软,拉着丁桂香的手才能勉强站稳。 这副模样,哪里还有潘垚和于大仙一开始瞧到的精致老太太模样。 潘垚拿眼睛瞅于大仙。 于大仙:…… “你个小鬼头,瞧师父做什么?”他一拍潘垚脑袋,“端水不平,乱家祸根,这赵来云被老太太宠坏了。” 于大仙瞥了郑音容一眼,摇了摇头。 “偏疼太过,养出了白眼狼,看吧,那孩子从根子底下就烂了,说不定还得怪上了郑同志。” 潘垚看了过去。 可不是么,赵来云这会儿正看着郑音容,愤恨是怎么都藏不住了。 怪你,都怪你! 去求什么花皮包袱,生生给他求来了个程咬金!诸事成空啊! 潘垚见老太太还在说着这是家务事,求老大媳妇原谅,要是没有原谅,那就是逼着她去死,回头赵祥鹏回来,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瞅着老娘可怜,夫妻二人还得离心。 潘垚拉了拉自己耳朵,又拍了拍,感叹丁桂香的好涵养。 这些话,她一个外人听了都耳朵发疼呢! 潘垚忍不住道。 “郑老太太,你求丁阿姨也没用,就是你们家不报警,我们也得报警啊!” “啊?”郑音容有些茫然的回头。 潘垚指着尤峰,“你搞清楚,这才是受害者,他和你们家可没什么关系。” 下午时候,她们小江老师才教她们唱了,在马路上捡一分钱,那都是要交给警察叔叔的。 总不能到了命案这样的大事,反而含糊了过去吧? 潘垚严肃,“遵纪守法,人人有责。” …… 尤峰变成巨人观模样,吓得曹义明两股战战,赵来云也不遑多让,牙齿咬得死紧。 报了警,很快,公安滴嘟滴嘟着汽车便来了。 张礼鹤做为一个被入室抢劫,差点没了命的受害人,自然上前交涉,当然,见鬼这事就不说了。 “我招我招,我什么都招。”曹义明吓破了胆,主动伸出手让公安将他的手腕扣上。 “警察大哥,你们快点带我走吧。” 听说公安局刚正不阿,阳气重,阴邪鬼物肯定进不去,曹义明瞥了眼成巨人观的尤峰,恨不得自己立刻就走。 来办事的警察:…… 他们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配合的嫌疑犯呢。 …… 不论老太太郑音容如何哭求,赵来云还是被带走了。 是与非,法律自有定论。 走之前,许是知道这次自己逃不脱了,赵来云也彻底不装,他对老太太就破口大骂。 骂她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硬是要生事,大老远的去画什么花皮包袱,害他诸事成空。 又骂她把着自己,要是让他小时候养在大伯家就好了,那样一来,大伯肯定待他如亲生子……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明明都是老太太的子孙,为什么赵来景那小子什么都有,他却什么都没有! 他不甘心吶! 警车都开走了,老太太还一个人跌坐在地上,她看着墓园,一座座坟墓冰冷,一股凄冷爬上了她的心头。 怎么就错了呢。 她宠着他,爱着他,怎么就错了呢? …… 潘垚接过丁桂香递来的衣服,根据上头的炁息,大概的给丁桂香指了个方向。 丁桂香眉眼间难掩喜悦,“好,回去后我就找人帮忙。” 别的不说,老赵车队里的司机就能帮忙,还有嫡亲的妹妹和妹婿。 至于老太太后来生的那几个闺女儿…… 经了这一遭,丁桂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倒是不敢再轻信了。 她宁愿贴个广告,来个重金寻人,左右是花点钱的事。 明码标价,公平公道。 反而不会像赵来云那样,这边拿着好处,那边还算计着家产,一副狼子野心,怎么喂都喂不饱的贪心样! 老太太郑音容已经没什么心情再听这个了,她拍了拍腿站了起来,神情有些恍惚的回去。 准备去寻丈夫赵立德,两口子商量商量,看看有什么法子没有。 潘垚和于大仙看着她的背影,一时也沉默了。 于大仙叹了口气,“端水不平,执迷不悟,这是骨肉离心离德之兆啊。” 大妹子真是糊涂了! 潘垚跟着点头,只瞧见大孙子,半点没想到大儿子,人还在外头遭罪受难呢。 丁桂香咬了咬牙,别过头不去瞧郑音容的背影,就当她家祥鹏没这个妈了! “小大仙,今儿真是谢谢你了,我请你吃个便饭吧。” “阿姨不急,赵大哥那儿还要有人看护,赵大叔还要找,事情多着呢,你忙去吧。” “回头,赵大哥会去我们村子里说龙舟龙头的事,我们相处往来的机会还多,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丁桂香一听,想了想,也确实是这样。 再说了,小小的红封怎么能表达她的谢意,这可是她家老赵和小赵的命,礼可不能轻! 丁桂香瞅着小姑娘白嫩嫩的脸,想着这两年东西变贵,眼下红包的钱拿着好像是多,过几年说不定就不值钱了。 她心里暗暗下决心,要寻个关系,给潘垚买个房子和店面送。 也能再送个金。 丁桂香和赵祥鹏一样,对金子有着朴实的喜爱。 …… 等丁桂香走了后,墓园就剩下潘垚、阿大,于大仙和张礼鹤了。 潘垚冲阿大招了招手,阿大知意,它一下就变成纸张模样,七寸长的小纸人飘忽而来,扒拉在潘垚斜背的书包上。 “辛苦阿大啦。”潘垚渡了道灵炁过去。 小纸人抓着军绿色的书包带,嚼吧嚼吧灵炁,有些可爱。 于大仙睨了张礼鹤一眼,“刚才我就想说了,瞧着有外人在,我给你留了点面子,就没有说你了。” 张礼鹤不解,“哎,你说。” 于大仙不痛快,“我家土土什么时候成你的师侄了?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嗐,我道是什么事呢,师兄你也搞得这么慎重。” 张礼鹤亲亲热热,还拿蒲扇给于大仙送了一阵风。 “你是我师兄了,土土这孩子,自然就是我师侄了。” 张礼鹤学着于大仙,不唤潘垚的名字,反而叫了土土的小名,这样显得亲切几分。 于大仙莫名:…… “欸,不是,我什么时候又成你师兄了?” 张礼鹤笑得和气,“佛道都一家亲了,咱们道门的自然都是师兄弟,谁还跟谁啊,就别见外。” “来来来,今儿去我家吃饭,咱们巾行的兄弟可得团结,团结就是力量。” 于大仙:…… 张礼鹤揽着于大仙,只见两人都穿着褂子,胸前别着一副蛤嫲镜,这会儿走在潘垚前头,一拉一扯,莫名的有些喜感。 潘垚偷偷笑了笑,点了点小纸人的脑袋。 “你昨天大发神威啦?”不然,这张天师怎么这么热情。 小纸人歪了歪脑袋,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就普通身手,应该不算大发神威吧。 潘垚瞧了又是一乐。 夕阳西下,暮色渐起,墓园这一处多了几分阴冷,远处松柏树簌簌作响,偶尔有几个亡魂游荡而过。 …… 张礼鹤的家也在平乐坊附近,今儿贵客临门,他特别高兴!自己上街买了点卤菜,又让媳妇帮忙炒了几个肉菜。 瞧见潘垚看着自己的媳妇,张礼鹤还笑着解释道。 “我是火居道士,可以娶妻生子。” 潘垚点头,这事儿她知道。 道长分火居和出家,火居道士可以成亲,吃肉喝酒也行,适量即可,出家道士在道观里,需要守的规矩就多。 不过,火居道士吃肉虽然不忌讳,却不可以吃牛、狗、大雁和黑鱼。牛是道家圣物,老子的坐骑便是一头青牛,狗至忠,大雁至贞,黑鱼至孝,这便是道家的四不食。 都说感情是在杯盏交换中加深,尤其是兄弟情谊。 等半搪瓷杯的地瓜烧见底了,于大仙对张礼鹤对自己一口一个的师兄也就习惯了。 “来,师弟,咱们再喝一杯。” 潘垚:…… “好啦,您不喝啦,万事须有度,喝多了就伤身,一会儿,你还陪不陪我去摆摊了?” 老仙儿摸了摸潘垚的脑袋,瞧着她搁在一边的作业本,真心实意地感叹。 “咱们土土忙啊。” “是是,我也得出摊呢,土土说得对,师兄,咱们下回再喝。” 再是修行中人,也免不了要赚那黄白之物,毕竟,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费钱! 张礼鹤叹了口气,收了那要往搪瓷杯里倒地瓜烧的动作。 …… 夜深人静,潘垚送了老仙儿回小庙,这才往家中方向走,远远地,她便瞧到家里堂屋的灯还拉着。 潘垚心中一暖。 她动作轻轻地推了周爱红和潘三金那屋,探头瞧了瞧。 周爱红还没睡沉,听到动静,她迷迷糊糊的要去拉灯。 “妈,我回来了,你继续睡,别起来了呀。” “堂屋灯亮着,我就看看你们睡下没有。” 这时候夜里还有几分凉,周爱红坐起来披了件薄衫,瞧了眼潘三金,动作轻轻地走出来。 木门“吱呀”一声阖上。 “没事,没瞧着你,妈睡得也不踏实。” “饿了没?妈妈给你煮点东西?” 潘垚摆手,“不用不用,我和老仙儿今天在张天师家吃了饭。” 潘垚将事情稍稍说了说,周爱红都没想到,这来村里打龙舟的小赵家,竟然还有这样波折的事。 “好在出事的不是他爸爸。”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命还在,万事便有希望。 潘垚点头,“血光之灾,行阴功保身,那赵大叔是积了阴功,自己救了自己。” 至于那尤峰……谁让他恩将仇报了?该! 两人说了几句,潘垚让周爱红明儿别等了。 周爱红笑了笑,“妈妈知道你有本事,但这操心,又不是我们想不操心,它就能不操心了。当爸妈的都这样,没事,妈妈一会儿接着再睡。” “再过几天,顾菟就该回来了,到时我就将摊子还给它,晚上就在家里陪你们。” “好。” 潘垚和周爱红说了一会儿话,还缠着周爱红和她一道睡觉,周爱红好笑地应下了。 …… 四月草长莺飞,过了清明,雨水便少了一些,不过,早晚温差还大,春捂秋冻,大家还穿着件外套。 要等过了端午节,那天气才真的转热。 潘垚不是太喜欢这时候的气候,一天里头,夏衫能穿,春秋装能穿,有的时候冬装也能穿! 简直是往装衣裳的箱子里搁了春夏秋冬! …… 又过了几日,于大仙的新房子还没搬,潘垚倒是先拿到了房产证,A市的一处单元房,还有一处临街的老房子。 “这贵重了。” “不会不会。”丁桂香又将红本本推了过去,“没花多少钱……对了,还有这个。” 下一刻,潘垚的手腕就被套了个金镯子,瓷实的,沉甸甸的,一瞧就值钱! 潘垚:…… 丁桂香越瞧越喜欢,“我特意挑大的买,这会儿是戴不来,等你长大结婚了,戴着这个,一定倍儿有面!” 潘垚转了转手中这大圈,可以瞧出来了,这丁姨和赵大叔不愧是夫妻,那稀罕东西的劲头都是一样样的!两人都喜欢大的,阔阔的! “对了,赵大叔怎么样了?” 一旦知道人没死,又知道个方向,重金许诺出去,再去寻人就简单了。 这不,前几天,赵祥鹏就被找到了。 那时,他脑袋磕到了桥洞下的乱石,好一段时间都是迷迷糊糊的,脑袋也不灵醒,浑浑噩噩,当了大半年的流浪汉,全靠大街上的大哥大姐好心,舍下几个钢蹦儿,又送来几口饭,这才勉强活了下来。 前年时候,可能是因为脑袋里的淤血化去了一些,他人有了些许清明,虽然还想不起自己是谁,到底能干活。 赵祥鹏性子利索,要强刻在骨子里,当即破碗一收,也不当这乞丐了,给自己找了个活计,跟着别人去了X市,去山里种起了蘑菇。 山珍海味,富贵之秘。 前几天寻到人时,赵祥鹏的腰包已经鼓了起来,正大手一挥,准备再投一些钱,自己办一个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养菌场。 瞧见寻来的丁桂香和赵来景,虽然一时没认出来,但他瞧着这两人便觉得亲切,直道合眼缘。 丁桂香欢喜,“好了好了,这两天又想起了一些事情,已经记起我和来景了,就是现在一心扑在他那养菌场上,说那是能发财的行当,车子倒是不爱开了。” 丁桂香也满足。 不开便不开,老赵年纪也上来了,山里空气好,养菌场能赚不少,倒是不必耗在车队里。 潘垚听了直点头。 对嘛,她那天就瞧了,这赵大哥是个好命的,日角明净远大,说明他爸爸贼能赚钱。 是个快活的富贵哥呢! …… 76 第 76 章(捉虫) “富……咳,赵…… “富……咳, 赵大哥呢?” “他出院了没?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潘垚暗暗吐了舌头,暗道自己草率。 差一点就将心里想的那句富贵哥,喊出声来啦! “出院了出院了。”丁桂香人逢喜事精神爽, 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神情。 “身体好了些,早几天就能出院了, 是我不放心,这才让他又在医院里头多住了几天。” “这会儿,他和他爸爸也来了, 应该是在造船厂那边,说是要和潘师傅讨论龙头的样式。” 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丁桂香不放心赵家两父子, 准备去造船厂那边看看。 等人走了后, 潘垚来到灶房。 那儿, 周爱红见家中来客, 特意杀了只鸡鸭, 准备烧一顿丰盛的, 好款待款待客人。 “欸, 人怎么走了?” 这会儿,从窗户瞧见丁桂香离开, 周爱红手中还在褪着鸡毛, 湿哒哒着手便站了起来,有些意外。 “没走呢。”潘垚走了进来,随口应道。 “说是赵大哥和赵大叔也来了, 他们在爸爸那边, 她有些不放心,过去瞧瞧。” 毕竟,那俩都算是伤号, 一个是新伤,一个是陈年旧伤。 厨房里,潘垚一把抓住周爱红的手,这手烫烫的,还沾了些鸡毛。 “这样啊……”周爱红还不待说什么,突然,她感觉到潘垚将什么东西往自己手腕上扣了扣。 低头一看,周爱红瞧愣了。 只见上头多了个金镯子,镯子是素面圈环的,搁在手腕间沉甸甸。 不用看,只掂量掂量,就知道这值老多钱了。 “这哪里来的?”周爱红意外。 “丁姨给的谢礼。” 潘垚抓着周爱红的手瞧了瞧,嘟囔道,“丁姨的心真是实诚,这镯子给妈妈戴都大了点。” “妈,你等等,我给你整整。” 说完,潘垚褪下镯子,将其搁在掌心。 只见掌心火起,火光拥簇着这块金疙瘩,很快,镯子成了赤黄色的液体,半浮于潘垚掌心三寸高的位置流淌。 都说真金不怕火炼,掌金时有一个口诀,叫做“七青八黄九五赤,黄白带灰对半金”,这会儿镯子成赤黄色的液体,可见,这金子纯着呢! 心随意动,镯子重新塑形,同样是素面光圈,没有太多花俏,只是,在光圈的内里,潘垚刻了六甲秘术。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九字真言漾过一道金光,转而寂灭,那金光好似一道错觉,不过潘垚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能量,可辟除诸多邪恶。 “好了。”潘垚将镯子往周爱红手中一套,抓着她的手,仔细看了几下,笑嘻嘻道。 “我妈妈最好看了。” “喏,这枚大戒指回头给爸。” 丁桂香给的这金镯子瓷实,都能算是金块了,要是全部都做成镯子,阔气是着实阔气,但也不够美观。 潘垚将镯子重新塑形,还余了一些。 剩下的部分,正好可以做成一枚戒子,她准备给潘三金。 妈妈有,爸爸也得有,她超级公平哒! 潘垚嘴里念念有词。 “做爸妈的要一碗水端平,我这做闺女的,也不能偏心太过,妈妈,你那一份稍微重了一点,你自己知道就好,别给我爸知道了啊。” “……回头他要是知道,指定和咱们俩闹脾气!” 好像瞧到潘三金闹脾气的模样,潘垚还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一副真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周爱红又好笑又感动,“你自己不留点?” 潘垚摆手,“没事,我还小呢,不爱这个。” 金子晃眼,银子傻白,铜钱腥气,她还是没有经受过社会毒打,不识货的小朋友呢,要金子做啥呀! 潘垚道理一套一套,周爱红听得忍俊不禁。 她转了转手腕上的金镯子,眼里都是笑意,“那妈妈就收下了,谢谢盘盘呀。” “不谢不谢。” 瞧见周爱红喜爱的模样,好像比上次收河磨玉时,还要多了一两分的欢喜,潘垚若有所思,心中暗暗点头。 金子显阔,大金镯子的魅力果真不凡。 …… 这么一耽误,水有些冷了,周爱红起身,又从灶膛上的大铁锅里舀了一些,浇在桶里的鸡鸭上。 杀鸡杀鸭,褪毛得用滚水。 潘垚还想帮忙,还未薅袖子,就被周爱红摆手赶走了。 “去去去,你小娃娃手嫩,做不来这活。” “去外头耍着吧,回头吃饭了,妈妈喊你。” 潘垚瞧了一眼,周爱红坐在小杌凳上,面前一个红色橡皮大脸盆,热汤氤氲,她的动作又快又利索,随着一拽,鸡毛一下便下来了。 “漂亮的那几根尾巴留着给我呀,我要做毽子呢。” “知道,早留着了。” …… 造船厂。 做一艘龙舟工序多,选木,做龙骨,钉底板,贴大旁花旁……三十来道的工序,做好一条船,两三个师傅也得用上大半个月的时间。 最近造船厂的单子多,大家都忙得热火朝天。 潘三金抓了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又拿起一边的搪瓷杯,才喝下一口凉茶,就见赵来景从河坡的那一头走了下来。 只见他头上还缠着白纱布,血气不通,脸有些肿胀,这会儿戴着一副茶褐色的蛤嫲镜,和上一回的那副又不大一样,显然是新的。 “潘师傅,等我很久了吧,怨我怨我,这伤拖了好几天,等到今儿才能出来。” “咱们龙舟有被耽搁吗?” 瞧见潘三金,赵来景赶紧将蛤嫲镜摘了,收在裤袋中,抓着潘三金的手就晃了两下。 潘三金乐呵,“还好还好,我先做别的活了,龙头最后再刻,倒是也不耽搁活计。” 龙头是用一整块的桧木雕刻,各个神采也不一样。 不过,就如《尔雅翼》中所说,龙者,鳞虫之长,王符言其形有九似,头似蛇,角似鹿,眼似兔,腹似蜃……龙舟龙头,大抵五官是相似的,只是气势上有不同的突出。 赵来景瞧了潘三金递来的画册,最后定了金龙,青龙和红龙。 “快到端午了,你这伤还没好全吧,能去赛龙舟吗?” “没事,我那天放放鞭炮就好,应该不要紧。” 赵来景摸了摸自己脑袋,刀口过大,那附近的头发都剃了,以后有疤的地方长不了发,他的大背头……头发浓密又潇洒自在的大背头,大概只能和他的青春一样,自此一去,再也不复返了。 赵来景长吁短叹。 他摩挲着蛤嫲镜,觉得自己就算换了新的行头,都拯救不了自己这晦涩的心境。 潘三金:…… 听了这忧虑,他忍不住道。 “这事儿找盘盘啊。” 赵来景眼睛一亮,“小大仙还治秃?” 潘三金想着大侄女潘燕妮那前后对比鲜明的头发,肯定的点头。 “特别在行!” “行!那我就放心了。”赵来景重新又喜滋滋了。 …… 这点小事,潘垚自然是应了。 赵家人带着重礼来,受到潘家人热情招待,走的时候也欢欢喜喜,直道这家人能处,有本事还没架子,难得! 潘垚头一次见这赵祥鹏,特意多瞧了瞧他的面相。 只见他命坐天相,是掌管印鉴之相,且天相星在财帛官,这是豪爽不拘小节,财运亨通的面相,且发的都是正财。 这样的人,不论是生活还是为人做事,有自己独特的魅力。 别的不说,就是一群人坐在一起,大家都更爱听他侃大山呢。 周爱红收拾桌子,应和道。 “是啊,刚才吃饭时候,听他讲自己当乞丐的事,每一件都有趣,每一件都惊心动魄,就连他说晒太阳捉虱子,都觉得逗趣诙谐,我听得入迷,差点都忘记吃菜了。” 潘垚翻出作业本,准备写作业了。 这一对比,潘三金觉得自己跌泥里了,“老赵本事,小赵同志快活哟,盘盘,是爸爸没本事。” 潘垚安慰,“没事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法,赵大哥有个富贵爸,不过,爸爸你也有我啊。” “咱就不是当富一代富二代的命,咱是当老太爷的命,福气着呢!” “对对对,当老太爷。”潘三金瞧着手中的大金戒子,哈哈大笑。 …… 赵来云和曹义明主谋误杀尤峰,对赵来景杀人未遂,两人之间还有BB机联系,这些事儿经过公安调查,板钉钉没跑了。 这时候严打,肃清社会毒瘤,两人为财杀人,情节恶劣严重,都被判了死刑。 老太太郑音容自然不肯罢休,使了钱,托了关系,上下活动,却一点也没用。 最后,她想了个昏招,和老伴儿赵立德商量,想让他顶了孙子赵来云的罪,说主谋其实是他赵立德。 赵立德自然不肯。 虽然年纪大了,但谁不怕死啊? 谁都想多活一些日子好不好! 商量不妥,两人吵起架来,赵立德反问,“那你为什么不去顶罪?” 老太太皱眉,“来景也是我亲孙子,我顶罪,公安也不会信啊。” 赵立德憋气,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受到了侮辱。 “是是,我是后爹后爷爷,我贪财……我看小云那孩子,他就是被你宠坏了!” “这时候说我宠坏了?之前你又管过什么了?” “……” 两人吵吵闹闹,相互埋怨,感情都吵差了,彼此关系降到了冰点。 老太太把着钱,使了好一部分在疏通关系上,只是还在争吵中,还不待吵得赵立德顶罪,赵来云就被枪决了。 时间很快,在判决下来的一周之内。 快得让人傻眼。 …… 潘垚听了这事,和于大仙说起来,两人还唏嘘老太太糊涂。 “赵大叔心都寒了,他这两年在外头可是吃了很多苦,赵大哥头上那疤也留得老大,再重一点,人都得当场没了。” 就这样了,老太太竟然还偏着心眼,想让儿子孙子原谅犯罪的大孙子。 “师父,那天你没来吃饭,没瞧到赵大叔的面相,他可有财运了。” 潘垚比了个大拇指到于大仙面前,“是这个,贼富贵的老爸!” “哎哟喂。”于大仙将潘垚的手支开,“说话就说话,差点捣鼓到我脸蛋了。” “……唉,不过话又说回来,偏心了几十年,那一碗水哪能这么容易就被端正?” 人心肉长,要是这么容易就控制,那就不是人了。 “老妹儿糊涂,为了个孙子,这是搭了自己太平顺遂的日子进去啊。” 潘垚点头。 可不是么! 这时候物价涨得飞快,万元户是镇子里的荣光,搁以后,一万块就不值钱了。 为了个不孝顺的大孙子,把着钱不愿意还回去,结果人还没捞着,还寒了儿子的心,现在和老伴儿也闹了起来……老仙儿说得对,确实是搭了舒心日子进去。 家家都有难唱的曲儿,潘垚和于大仙也不在提赵家的事。 “赵家送了房子和店铺……你们家准备搬去A市?” “那当然没有啦。”潘垚见于大仙神情低落,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亲昵的晃了晃,“我可舍不得师父!” “小鬼头!”于大仙点了点潘垚的额头,听到一句舍不得,老脸都笑开了花儿。 “去去,别以为说了俏皮话,师父就免了你的功课,到一边去把今日的大字写了。” “哦——” 潘垚拖长了声音,抬脚走到一边桌子旁,将宣纸敷平,倒水磨墨,眼睛余光觑了觑老仙儿。 只见他眉眼舒展,这会儿正动手泡茶,嘴里还哼着不知道是哪里的小调,一副快活模样。 显然,自己说不去市里,老仙儿欢喜着呢。 …… 潘垚说不去市里,也是一家三口商量出来的。 一方面,芭蕉村清静,前头是大江,后头是大山,有山有水,炁息灵透,于修行大有裨益。 另一方面,周爱红和潘三金两人也习惯了村子的生活,习惯了这样的慢节奏,也舍不得熟悉的乡亲邻居,潘三金做了二十多年的龙舟,这活虽累,却已经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那屋子和店铺准备租出去。 …… 都说光阴似箭,白日一日长过一日,转眼间,龙舟做成,齐齐下水。 潘垚拉着潘燕妮一道去瞧了,龙舟下水,赵来景阔气,不但放炮,还请了人舞狮,一人舞狮头,一人舞尾巴,鼓点密集,或跳或扑或戏,动作灵活,威武极了。 “来来,谢谢大家,给大家沾沾喜。” 赵来景担着两箩筐的面包,朝人群中丢去,大家欢呼,伸手去接那面包,场面更加热闹了。 “土土,是三明治耶!”潘燕妮瞧着半空中飞舞而过的面包,馋得直咽口水。 潘垚也馋。 她左右瞧了瞧,见没人注意这边,对潘燕妮小声道,“姐,你比我个子高,一会儿你将手举高高,我让面包飞你手中。” 潘燕妮眼睛亮了亮,“嗯!” 手诀掐起,莫明来了一阵风,刮了四五个面包到潘燕妮手中后,潘垚拉着潘燕妮就跑。 回头要是给老仙儿知道了,因为馋一口面包,用道术刮风,非得笑她没出息了。 潘燕妮抱着五个面包,被潘垚拉着,两人跑到堤坝外头,坐在一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便开始分面包了。 “多了一个。” “没事,姐你多吃一个。”潘垚大方。 潘燕妮将多的那个塞到潘垚怀里,“你出力多,还是你吃吧,再说了,我吃两个也够。” 潘垚也不推,手一翻,多余的面包便在手中不见。 这三明治香,塑料壳上写着三明治三个大字,打开油乎乎的,面包方方正正,外表皮焦黄焦黄,咬下一口绵软绵软,里头是黄色的奶油膏,吃来特别香! 潘垚和潘燕妮吃了个肚圆,这才去河边洗了手洗了脸。 另一边,龙舟也下了水,还未赛龙舟,这船便暂时搁在那浅滩的淤泥中。 潘垚:“我爸爸昨天说了,这叫龙发大泽,回头能龙王争霸。” “对!赵大哥的船一定能争得龙王。”潘燕妮也握拳。 潘垚瞧了一眼,只眼睛一转,就知道燕妮姐为啥这样激动了。 供销社里有卖,三明治一个八毛钱,刚刚赵大哥挑的两箩筐面包,满满当当,这可值好些钱呢。 这样大方的赵来景,只是龙舟下水就这么豪爽了,要是他坐龙头,回头龙王争霸赢了,还不知道得大方成什么样呢! 潘垚也期待。 …… 五月初五,端午节,仲夏初始。 天空蔚蓝,阳光明媚,芦苇江上有数条龙舟在竞渡。 只见锣鼓喧天,炮竹连连,划船的汉子踩着鼓点,手中的划桨齐齐用力,身子齐整地伏下,起来,伏下,起来,口号吆喝,长长的龙舟似箭一样的飞出去。 今天清晨,家里有娃娃的,个个都去小庙那处,扎一根五彩绳,额头上用雄黄画了个王字,一方面以雄黄避蛇避五毒,另一方也有借兽王之威的寓意。 潘垚几人头上都顶着一个王字,一道在桥上看龙舟。 锣鼓喧天中,远远地便见一条黄金色的龙头率先过了线,赢了龙王的彩头。 “啊啊啊,龙王出来了,龙王出来了!”潘燕妮兴奋,她一把抓着潘垚的手,“土土,你眼睛好使,赶紧瞧瞧,这龙王是谁?” 潘垚将手搁在眼睛上头,遮掩住那过分耀眼的光,只见江面波光粼粼,像是一片的碎银。 龙王出现,后头的龙舟仍然在奋力拼搏,金龙龙头处,赵来景一下就跳了起来,香头点鞭炮头丢出去,热热闹闹。 “哈哈,赢了赢了,是龙王,我们是龙王!” 赵来景笑得像个二傻子,抢过打锣人手中的铜锣,锣棒击打锣心,黄铜锣面震动,一声“哐”漾开,传得很远。 “是赵大哥的金龙。”潘垚说着话,也忍不住笑了。 “哈哈,太好了!” 潘垚和潘燕妮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好吃的。 …… 一轮斜阳挂天畔,暮色渐起。 潘垚回到芭蕉村,和于大仙说起龙舟,还道,“今天天公作美,就早上下了一会儿雨,比赛时候,一整天都是晴天呢。” 前两天时候,潘垚就听老仙儿唠叨了,说什么端阳日雨,鬼旺人灾。 这……划龙舟时候没有下雨,应该就能算是无雨吧。 于大仙瞧出了潘垚的小心思,摇了摇头,也不搭理,他拎过小灶上的茶壶,泡了杯菊花茶推过去。 “尝尝。” 三五朵菊花泡了水,在水中舒展开花瓣,茶汤清亮,潘垚吹了吹气,才喝一口,便感觉到一股日华。 “嗯?” 见潘垚瞪大眼睛,于大仙颇为自得。 “和平时的茶汤不一样吧,这是正阳水,一年一次,得端午的正午时分从井里打出来的才算。” “这个时间是一年之中,阳气最盛的时刻。” 于大仙如数家珍,“这东西好着呢,辟邪除瘴,净身明目,保家安康。” “这是好东西,师父,你有多打点吧。”得了个否定回答,潘垚瞪眼,“你就打了一桶?” 她有些懊恼,“也不早说,早知道我就不去看龙舟,留在家里打这正阳水了,说不定还能多打点。” 手诀一掐,井水成水龙,要是顾菟在,还能叫顾菟这井灵帮忙,保准一个水井里的都是正阳水。 “贪心!”于大仙一敲潘垚脑袋。 “说起顾菟,这蟾蜍精它还没有回来吗?”于大仙有些意外的问潘垚。 “没呢。”潘垚也苦恼。 顾菟留下的东西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那些东西零碎,摆成摊子也不好看。 人就是这样,瞧着满满当当的才爱挑,零碎几样,顾客都不爱上门,觉得这样的卖家不够正式,不够排面! 潘垚索性就收了摊子,已经好几日没有和阿大一起去平乐坊的长南街了。 “它这次去好些天了吧。” “一个多月。”潘垚点头。 这不算不知道,顾菟是清明节左右出门的,现在都端午节了,它这次游大海去香江,着实去了好些日子。 一时间,师徒两都有些担心。 “小大仙,于大仙,端午安康。”门口传来赵来景的声音。 只见他还穿着今日划龙舟的队服,海蓝色的海魂衫。 为了好往头上的疤痕上药,赵来景将大背头理成杨梅头,短短的发贴着头皮,虽然没有了当初那风流潇洒哥的模样,不过,一咧嘴,还是精神帅气的小伙子。 “端午安康。”潘垚探头瞅了下,就见外头搁着箩筐和扁担,她忍不住一笑,这是又来分喜气啦! 这一次,赵来景更大方,分的是礼饼。 “我们得龙王,也有小大仙你的一份功劳!” 于大仙拿眼睛瞅潘垚,“哦,这话怎么说?” 潘垚瞧明白了于大仙眼里的意味,这是问她做了啥?可不敢为了一口吃的,失了公平公正。 “谢谢你呀。”潘垚接过赵来景递来的礼饼。 为了表达自己的谢意,赵来景一送就送了八块,八有发的意味。 他嘴里还在唠叨,“小大仙给剪的那两张小公鸡,我们有贴在船上,肯定是这样,这才特别神勇,一举夺了龙王。” “好了,先不说了,我得给大家送礼饼,给大家沾沾喜气。” 在A市,有这样一句话,礼饼方有礼,其他不为礼。 这东西贵重着呢,定亲结婚,逢年过节,大喜的日子,富裕的家里才能分亲戚这一块礼饼。 饼皮又厚又脆,上头都是芝麻,里头是花生芝麻核桃,和着葱花肥膘肉和冬瓜条,咬下一口,甜中带一股咸香。 礼饼又圆又大,八个分量不轻,潘垚只给于大仙留了一个。 “太甜了,吃了坏牙,我给你收着。” 见于大仙还在瞪自己,显然还怀疑是自己为了一口吃的,真给赵来景开了小门。 “我是那样的人嘛!”潘垚不满。 …… 77 第 77 章 于大仙拿小刀切了一小块…… 于大仙拿小刀切了一小块的礼饼, 尝了一口。 这一吃,他便赞不绝口了。 “唔,小赵同志定的这礼饼味道真不错, 花生和干果的香味很浓,肥膘肉冬瓜条肥而不腻,饼皮也酥脆。” “这味道正宗!配今日这正阳水泡的茶水, 那是正正好!” “回头问问他哪家定的, 搬家那天,我也定一些分给乡亲。” 于大仙吃得香,咬一小口礼饼,嚼了嚼,配了茶水,接着又去咬。 只见他眼睛微微眯起,一副享受模样。 要是有那听曲儿的,说不得还能跟着打拍子呢。 “真的吗?我不相信,除非让我也尝尝看。” 潘垚探出手。 下一刻, 还微微闭眼的老仙儿就像长了第三只眼一样,伸出手就要朝潘垚探出的手背拍去。 潘垚机灵,“嗖”的一下,那探出小手手便收了回去。 “嘿嘿,老仙儿你打不着!” 瞧着小丫头背着手, 朝自己笑弯了杏眼,于大仙都哭笑不得了。 他直叹养小娃娃不容易,轻了重了都不是。 “没大么小, 喊什么老仙儿,叫师父!” “好啦,就不逗师父你啦。” 潘垚趁着于大仙一时不备, 动作利索,像家里夺食的大白鹅一样,一下就叨了块礼饼在手中。 张嘴一咬,饼皮着实油酥,外头是芝麻香,内里是花生和核桃等干果的香气,这些一下就充斥了整个口腔。 咬了好大一口,潘垚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齁甜齁甜! 她从来不知道,甜到一定程度时,这甜津津的滋味也能是炸弹,砰的一下,就在嘴里炸开了。 “老仙儿你骗人!”潘垚控诉,“一点儿也不好吃!” “哈哈!”于大仙难得畅快一笑。 他指着潘垚,好半晌才止住笑,连连摇头,“你呀你,小姑娘这么馋可不行,回头得被人骗走喽!” 于大仙示意潘垚看自己。 “这东西甜,得小口小口吃,急不得,吃的时候再配一点茶水,那滋味才好。” 小小一块礼饼,一壶清茶,在小院子里摆一张竹摇椅,不用三两小友,只自己一人,悠悠哉哉,看看天边浮云飘过,吹吹凉风,就能悠闲过一个下午呢。 虽然齁甜得像个炸弹,潘垚没有浪费,还是嚼了嚼吞下,然后吨吨吨地喝了一大杯的菊花茶,这才缓了那股甜味儿。 “我不是给赵大哥开了小门,我是给大家都开了小门。” 潘垚和于大仙解释,笑得自得。 小大仙的名头可不是只有赵来景才知道,龙舟下河,船头贴一对公鸡剪纸避五毒保平安,除此之外,公鸡似凤,贴着剪纸,隐隐应着鸟舟的称号。 在古时,最早的龙舟是鸟舟,《穆天子传》中提过,天子乘鸟舟,龙浮于大沼。 “大家都寻了过来,叫我帮忙,我自然是公平公正,一视同仁啦!” “每条船上,我都剪了对公鸡衔蜈蚣的剪纸贴上了!” 潘垚表示,自己不偏不倚,绝对没有厚此薄彼,那剪纸是一样样的。 “顽皮!”于大仙曲指弹了个脑崩过去。 别人下注,选个三五个即可,土土倒好,各个都压了宝,甭管谁得了龙王,她都稳坐钓鱼台。 …… 既然赵来景得龙王凭的是实力,于大仙自然不再多说什么。 今年的龙王是赵来景的金龙,这金龙是谁打的?芭蕉村的潘三金啊!端午还未过,大家就热闹的谈着,明年村子里要是有余钱,也得上芭蕉村请潘三金大师傅打一条! 造船厂老板潘在龙听了,欢喜得嘴角咧到耳朵边,他重重拍了潘三金的肩膀,瞧他就像瞧着聚宝盆。 “潘哥,好好干!回头给你涨工资。” “别回头啊,打铁还趁热,我看吶,择日不如撞日,你今儿就给我把工资涨了吧。” 潘三金为人实在,不吃那画纸的大饼。 潘在龙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连连拍潘三金的肩膀。 “好好好,是我三金哥,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潘在龙沉吟片刻,想着既然想要马儿跑,自然得让马儿饱,他咬了下牙,忍着痛心,道。 “行,今儿高兴,我也就大方一回,这个月就给你涨这个数!” 潘在龙在潘三金耳朵边说了个数字。 潘三金勉勉强强,“成吧成吧,都是老熟人了,你说涨这么点就涨这么点吧,抠了点少了点,不过,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潘在龙:欸,真是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到底谁才有小气的名头? “怎么,老哥最近发财了?”他目光往下,落在潘三金手指头上的大金戒子上。 嗬!戴大金戒子了,难怪瞧不上这一张大团结了! “发财倒是谈不上。”潘三金摆手,乐呵呵模样。 闺女说了,他是当老太爷的命,这做龙舟嘛,那就跟富贵人家的大爷闲不住,爱种点粮食瓜果一样。 为的不是钱,为的是那一种兴趣爱好! 为的是自我价值的实现! 潘在龙听了一通,比了个大拇哥的动作过去。 虽然不大明白,不过,这境界听起来就不一样。 …… 热热闹闹的端午节过去了,江面上还有零星的几条船,这日,赵来景寻到潘垚,一脸兴奋的告诉她,他们船队要去打比赛了。 和端午时的龙王争霸又不大一样,这次是专业的龙舟竞赛,私人组织的,打的是商业赛。 潘垚听完后总结,“赢了有钱拿。” “对!赢了有钱拿!”赵来景开心得不行。 商业赛不简单,自己要养龙舟手,热爱可以发光一时,不能发光一辈子。 毕竟,每个人后头都有一个家庭要养。 这一回,赵来景是真的要做船主了,那可不是只放放鞭炮就行了,得养龙舟手,组织他们训练,制定作战计划……事情多又杂,前头还得自掏腰包。 潘垚替他瞧了瞧财帛官。 还好还好,不是败家子的面相,是个老爸贼能赚钱,自己也能赚钱的富贵哥! “去吧,好好干!将咱们民俗文化发扬光大,与君共勉!” 一个是赛龙舟,一个是当地特色,都是民俗文化,没毛病! 见潘垚捏着拳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赵来景心中升起豪情壮志,他也捏着拳头,和潘垚的小拳头对碰了下。 “共勉!” …… 五月十五,晴空无云,今日青龙金匮,六辰值日,是黄道吉日。 百无禁忌,诸事皆宜。 于大仙便是挑了今日搬家。 一大清早,潘三金和周爱红便来帮忙,还有村子里的其他村民。 乡下地方便是这样,一点风吹草动便能传得人尽皆知,但这地方人情味儿也足,一家有什么事,不用喊,大家伙儿便自觉的上门帮忙了。 最后一个箱子搬出了小庙,于大仙站在庙前的空地上,回头看这一处小庙。 他的目光依恋地流转过,朱红的墙,八角景格心的木窗,歇山顶式的屋顶…… 处处都是熟悉模样。 就连墙面浮雕上的黄泥,哪块凸起多,那块凹一些,不用摸不用瞧,他心里都清晰。 潘垚瞧出老仙儿的惆怅,上前一步,拉着老仙儿的手往新宅子那处走去。 “师父,你想在院子里种什么树?” “要不要种点菜?我给你撒点丝瓜种子吧,插几根竹竿,保准过几天就爬了丝瓜藤,到时开的是黄花,大朵又好看,花凋谢了还能结丝瓜。” “别!”老仙儿被分了心神,顾不上惆怅,开始畅想自己心目中的小院子。 不种菜,他得种花! 海棠,山茶,栀子花……那围墙不用竹条扎篱笆,他要种活的! 一丛丛栀子花枝叶翠绿,到夏日花开时,白色的花朵嵌在绿叶丛中,白花通透又素雅,隐隐有暗香飘来。 于大仙想了想,心情舒展,“美啊!” 潘垚偷笑,她就知道,别瞧老仙儿年纪大,他可是有颗臭美的心呢。 飘香的院子潘垚也喜欢,不过,嘴巴上还要和老仙儿唱着反调。 “别啊,丝瓜多好,清凉败火,实惠着呢,有的吃又有的看!” 于大仙一拍潘垚脑袋,“小小年纪,就瞧着吃了。” 瞧见潘垚偷笑,老仙儿老胳膊老腿儿慢了下来,睨了小丫头一眼。 这是消遣他呢。 “这不是瞧你心情不好么,说话逗逗你。”潘垚拉着老仙儿来到新宅子前,回头指着小庙方向,“喏,就这点路,别舍不得啦,白天你还得去庙里清修呢。” 新宅子离小庙没有太远,只百来米的距离,经过潘垚这么一说,于大仙心里的惆怅去了大半。 大宅子舒服啊,以前小庙只七.八平方米,哪哪都挤,现在这新房子,那是足足有七十五平方,这只是证件上的面积,小院子还不算。 房子宽了,心情也跟着宽敞。 于大仙在二楼还给潘垚留了个大房间,窗户边搁了张大书桌,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暖暖地淌了一片在桌面上。 乔迁宴时,周爱红煮了几碗,有鱼有肉有菜,一家人热闹地吃个便饭。 于大仙分了大家伙儿礼饼,有面又派头,谁不道一句于大仙今非昔比,这日子是越过越舒畅了。 他还请了自己的便宜师弟张天师。 张礼鹤也给面子,从A市坐了车,换了轮渡,一路颠簸过来,末了,他得了于大仙单独敬的一杯三白酒。 “师弟!” “师兄!” “好,干一杯!” 潘垚瞅着这两人亲亲热热,一切尽在一杯酒里时,溜下了饭桌,走到院子外头,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抬头看天空。 只见天空幽蓝,一轮明月挂在天畔,又大又圆。 月宫明亮,能瞧到月宫上的阴影,阴影有些像一头大蟾蜍,四肢趴伏,眼睛圆圆,嘴巴大大。 一阵清风吹拂而来,摇动远处树枝沙沙作响,月色沁凉落下,一道白影如风似光,悄然落在潘垚身边。 宽大的衣袍拂过,带着好闻的炁息,像天上的云,又像山间缭绕的水炁。 “怎么了?”玉镜府君问道。 只听有什么轻轻被搁在地上,潘垚侧头看了过去,玉镜府君搁了个小篮子在台阶上,篮子小巧,里头搁了十数粒的枇杷果,满甸甸地冒尖。 枇杷果黄橙橙,上小下圆,顶端一点小蒂,小蒂枝干带着细细的绒毛,果皮倒是没有非常平整,上头有些许的黑疤。 这样的一篮子,瞧过去便清透诱人。 果真是夏月枇杷黄似桔,年年新果第一批。 潘垚拿一个剥了尝,又酸又甜,满满的枇杷香气,也不知道玉镜府君是哪里摘来的,这味道和家里院子里的又不大一样。 “我在想顾菟。” 说起顾菟,手中的枇杷果又不香了。 “那只玉蟾蜍?”玉镜府君问。 “恩。”潘垚点头,“清明节时候,将摊子托给我后,它便去香江进货了,眼下端午已过,十五又要再过,顾菟还没有回来。” 潘垚转过头,瞧着玉镜府君,“府君,你说,顾菟那家伙不会是被收了吧。” 小姑娘眼睛很大,剔透明亮,里头隐隐有层水光,那是对小伙伴的担忧。 顿了顿,玉镜府君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入手是细细的发,带着鲜活的热量。 “别担心,要是实在不安心,我们去香江寻它。” “府君和我一道?” “恩。”玉镜府君不放心,“我陪你一道。” 玉镜府君没有安慰潘垚,说顾菟不会被人收走。 他虽然只留一道残魂,却也知山门修行没落,那些人和事不是说断绝,而是隐在人间,不再轻易沾染红尘是非。 不过,香江那一处也许是例外。 甚至,随着修行,玉镜府君凝练残魂,重新与天地有感,他隐隐有种感觉,他有一段因果未了,而这因果,它便落在大海的彼岸,香江。 玉镜府君的目光看得很远。 因果。 是师兄吗? 见潘垚还想说自己去,玉镜府君剥了个枇杷,递了过去。 潘垚哪里还有心思吃呀,不过,府君都剥好了呢,而且,它瞧过去是好吃的样子呀,汁水多,酸酸甜甜,不齁不腻,吃起来满是枇杷的清香,这是漂亮枇杷没有的味道。 潘垚接过,抓着枝蒂处,咬下一口,沁甜中的那道酸味,让她眼睛微微眯起。 虽然酸,潘垚却还是贪恋这滋味,紧着又咬了一口。 枇杷核也没有丢,准备回头弄个小盆子种。 玉镜府君眼里闪过笑意,手中剥着枇杷,一边还和潘垚说着香江地形的奇特。 只听他声音不疾不徐,虽然面容模糊,却自有一番气度。 香江码头东西两面皆有山,香江藏于其中,成聚宝风水。 “正所谓龙脉藏财,虎脉藏宝,香江这一处地方繁华,也有风水的原因。世人趋财,修行中人也不例外,那一处福地,只怕玄门中人不少。” “你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 知道潘垚担心自己离神像太远,恐中间有什么意外和变故,只见玉镜府君宽袖一拂,小庙歇山顶式的屋檐上,那尊河磨玉的仙人骑凤神像朝潘垚飞来,落在潘垚手中。 月华氤氲其中,又成小小模样。 潘垚感受着这有些沉手的神像,抬起头,就见玉镜府君微微昂了下下巴,意指仙人石像。 “这样便无碍了。” 话落,宽袖盈风的玉镜府君便不见了踪迹,没入仙人骑凤神像之中。 他以实际动作表示,带着他,并无妨碍,可以将他当做了一个护身符。 潘垚手捧着这仙人骑凤的小玉像,有些稀罕。 这样小小的样子,就更像自己以前玩的那个石头小神像,她忍不住凑近,眯着一只眼睛,想去瞅神像里头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 书上说了,眼睛能瞧到心灵,潘垚凑的是仙人玉像的眼睛处。 玉镜府君:…… 一道灵炁从仙人玉像中探出,顶着潘垚的眉心,将那凑近的大脑袋支开。 “还不去和爸妈说?顾菟还等着你呢。” 灵炁像一只手,潘垚两只眼睛挤着去瞧,几乎成斗鸡眼,听到顾菟,瞬间打了个激灵。 是得快一些。 顾菟有金蟾蜍的血脉,且它是河磨玉所刻,寻宝很有一手,香江那边多玄门中人,别真被收了,回头成寻宝鼠了。 就是不寻宝,变成原型,搁在家里店里摆着,都能招财呢。 “我这就给爸妈说。” 潘垚将仙人玉像搁在石阶上,跑进屋里和潘三金几人说了说。 关于顾菟这事,他们一早就知道,也见了潘垚这几日坐立不安的模样,知道她这是担心小伙伴,虽然忧心,却还是同意了。 潘三金:“学校那边别担心,爸爸给你去请假。” 才爽朗地说完,潘三金又瞅着闺女,巴巴地看着,眼里都是忧心。 “去多久啊,早点回来,不然爸爸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 潘垚败在这眼神上头,给家里留了块小玉扣,她自己手中也有一个,两个玉扣中刻了子母阵法,能够传声音,要是想,还能够传影像。 只是上头灵炁存得不多,传影像的话,灵炁就耗得快。 “这我是刚琢磨出来的,你们想我了,又或是不放心了,就念念咒,然后咱们便能说话了。” 这一刻,对于这要省着灵炁用的玉扣,潘垚更怀念以后的手机了,图像清晰,信号稳定,几乎人手一个,还到处都能充电。 “……仰之昭昭在上,瞻之洞洞乎中。”潘三金怕自己忘了,忙不迭的又念了几句,下一刻,他眼睛一亮,指着玉扣,惊呼道。 “欸!亮了亮了!” 与此同时,潘垚手中的玉扣也传来潘三金的大嗓门,亮了亮了! 见状,潘三金哈哈畅笑,紧着便将玉扣给一旁探头的周爱红和于大仙。 就连张天师都稀罕得不行,啧啧称奇。 “千里传音术,神奇神奇。” 一行人稀罕完后,虽然耗费灵炁不多,临出门了,潘垚还是攥着那小玉扣,将那点损耗的灵炁补上。 这次仓促了,下次给爸爸整个充电宝! …… 择日不如撞日,虽然这会儿已经圆月升起,是夜里时候了,不过,今日老仙儿乔迁,是六辰值日的黄道吉日,做啥都吉祥呢。 出门寻顾菟,这会儿出发,也能博个好彩头。 甲马符一拍,脚下氤氲起似云一般的雾气,于大仙几人瞅着小姑娘那背着军绿色书包的身影抬脚走进虚空,眨眼便不见踪迹。 儿行千里母担忧,周爱红揪心得厉害。 “应该没事吧。” “没事没事,包里还揣着仙人呢。”于大仙乐乐呵呵,对潘垚有信心,对玉镜府君也有信心。 “来来,咱们再喝两杯。” 于大仙给几人斟了杯三白酒,碰了碰杯,“趁着小管家婆不在,咱们痛痛快快地再喝两杯。” 对于小庙有神灵,张礼鹤惊奇,更惊奇的是那府君的好说话。 要知道,神灵高高在上,坐神龛享香火,轻易是不插手红尘俗事,凡人不过百年,生死转瞬,在神明漫长的岁月,那时间短暂,就如人类瞧那蜉蝣一般。 于大仙感叹,“土土那孩子不一样,她有仙缘。” …… 屋里热热闹闹,明月升空,曲终人散,宴席也有下桌的一刻,回去不方便,张天师便在于大仙的新宅子里住下了。 吃多喝多,这五谷轮回便多。 经过于大仙那屋,就见他还拉着灯,这会儿净了手面,燃了三根清香,上香祷告。 做完这一切,这才拿了三枚外圆内方的古币,扔到一节竹筒之中,摇了摇,倒了出来,看钱币的正反,如此反复六次。 张礼鹤失笑。 方才饭桌上乐乐呵呵喝酒,这会儿倒好,忧心小徒弟忧心得不睡觉,在这儿六爻算凶吉呢。 “哈哈,是吉卦,好好,睡觉睡觉!” 得了个坤艮谦卦,于大仙心满意足,这会儿才觉得疲惫涌了上来,手一扫桌子,三枚铜板利索的落入掌心,动作流畅,没有练个千百遍,那绝对是摆不出这内行劲儿的。 铜币落入竹筒,就像于大仙一颗心也落在了实处,闭了眼睛,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张礼鹤也不打搅,笑着摇头,也回了自己那屋。 这一老一少,瞧得他眼热哟。 他也想收个小徒弟了! …… 天空幽蓝,圆月高悬,远处的北斗七星和甲马符相互应和,书包里,玉镜府君的声音传了出来,让潘垚试着运转《太上日月经》的功法。 见玉镜府君没有陷入沉睡,潘垚也不好意思让府君待在黑乎乎的书包里。 她将玉像拿了出来,就搁在肩膀处。 随即,依着玉镜府君的话,微微沉心,《太上日月经》的功法运转。 随着功法运转,月华星光氤氲而下,落在炁海之间,眉心隐隐有光华,与此同时,甲马符上的北斗星符文亮了亮,一呼一吸间,潘垚感觉星光泄下的尤其多。 真武大帝发令,六丁六甲听令! 甲马符行进得愈发快了。 潘垚诧异,抬头看星光,这才瞧出端倪。 只见随着功法的运行,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组成的北斗七星,勺柄处的摇光星亮了亮,接着,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颗星跟着闪了闪。 瞧着就像是有一只手动了勺柄,让勺子微微倾斜,星力这才倾泻而下,如星落一般地朝甲马符的北斗七星符纹处涌去。 …… 78 第 78 章 甲马符氤氲起云雾,行进…… 甲马符氤氲起云雾, 行进更快了,只听骏马一声嘶鸣,无数的景在往后退。 不知不觉间门, 潘垚的脚下便是一片汪洋的海。 只见天空幽蓝,一轮圆月挂在天畔,月光在海面上投下影子,零碎如细银,时不时有海风吹来, 带着腥咸的滋味, 风浪推着潮水往沙滩处漾去。 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壮阔非凡。 潘垚的脚步都慢了下来,侧耳去听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隐隐的, 好似还有深沉的, 空灵的声音从海底深处传来。 “呜——呜——” “这是鲸。”玉镜府君道。 潘垚侧头, 瞧着自己搁在肩头的仙人玉像, 玉镜府君的身影没有出现,声音是从这玉像中传出来的。 会说话的小神像呢。 潘垚弯了弯杏眼,笑得有些可爱。 她又听了一会儿这海浪声,有些沉迷于这充满幻想和旖旎的世界,要不是担心顾菟,她都想去海里玩一玩了。 那儿有会发光的大水母,像大船一样的鲸鱼, 随着水波摇摆的海草……还有微微张着壳的贝类。 一切是如此美丽, 又充满神秘,就像另一个国度一般。 也不知道将海螺凑在耳朵旁,是不是真的能听到大海的呼啸声。 “下次来玩!”潘垚捏了捏拳头, 看着脚下的这片海,眼睛明亮,“到时和顾菟一起来玩!” “府君,海底真的有美人鱼吗?”又往前一段路,潘垚特意贴着海面走,还瞧见了几处的虾群和鱼群。 海浪拍来,月夜下,海水起了绵密的泡沫,放眼都是水,这对脚踏实地的人来说,多瞧几眼都有种恐惧感,好似海水四面八方地涌来,缠得人不住地往下坠,深不可见底。 潘垚想起以前看的电视和故事,忍不住问道。 玉镜府君沉吟一下,便知潘垚问的是鲛人。 他微微颔首。 “南海之外有鲛人,鱼尾人身,水居如鱼,泣泪成珠,它们以水纺鲛纱,鲛纱入水不濡,千万年不腐,此物华美异常,可值千金。” 玉镜府君的视线也看向脚下的这片海。 鲛人千年前存在,只是不知现在是否还有,毕竟时移境迁,这世间门变得太多也太快,诸多东西折戟在岁月的长河之中,只余传说。 又走了一段路,还未靠岸,便听到海上有喧闹的声音。 潘垚顺着声音看去,只见海面上有好几辆的快艇,它们开得尤其快,马达的声音像是怪物一般。 所过之处,浪花高高溅起。 快艇昂头,来去如风,气势骇人。 一开始,潘垚还以为是有人在比赛,就像她们A市爱比龙舟,这香江繁华,也许比的便是快艇。 很快,潘垚便知道,这不是比赛。 只见快艇上搁了一箱箱的东西,每条快艇上都有一个精悍的小伙子,只见他们将夹克衫的拉链拉到最高,薅高袖子,双脚微张,重心下沉,一双手牢牢地抓着方向盘。 黑暗中,隐隐能瞧见衣袖下头的大花臂。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飞哥,前头有条子。”对讲机嘈杂,里头传来小弟惊慌的声音。 被叫做飞哥的人是一个年纪稍微大一些的青年,他看过去大约三十岁。 小麦色的皮肤,眉毛浓黑,鼻子高挺,眼神犀利。 听到这话,他咬了咬牙,眼睛发狠。 “别管他们,直接冲过去!” 大艇蛮横,它们的前头特意用了钢板加固,破水破物,势如破竹,随着马达声轰鸣,它们如悍马一般横冲直撞,直接将海警的巡逻艇冲得四仰八翻。 潘垚瞧到,有好几个人掉到了海里。 因为大艇这蛮横的一冲,其他巡逻艇救人要紧,一时间门,只有几艘巡逻艇去追那些大艇。 “小盛,小盛不见了。” 落水的有六人,这会儿江面上只浮了五人,放眼过去,海面一片的黑暗,强力手电筒的光在海面上四处扫荡,就是没有瞧到那叫小盛的人,倒是见到一件救生衣飘在海面上。 一瞬间门,大家脸色白了白,都有些急了。 这可是海啊,刚刚那样的冲撞,人说不定都被砸晕了,能救命的救生衣还被冲掉,这人掉海里,没了气,还能活多久? 事情发生的时候,也就一瞬间门的事。 潘垚那边还在惊诧,想着这难道便是走私,也惊讶这走私犯的猖獗,听到那一声小盛后,她回过神,眼间门氤氲一道灵炁,望气术施展。 瞬间门,这片海在她眼里如雾如岚,氤氲着气场。 在远处的海底,有人魂灵的气息,隐隐还能感觉到,那命魂即将离开□□。 那小盛要没命啦! 噗咚一声,又是一声落水声,潘垚跃入了水中。 她鼓着一口气,眼睛睁得很大,两条小腿摆个不停,奋力地朝海底游去。 这一声水声不轻不重,不过,这时候这一处地方嘈杂,时不时也有人跳下海搜寻,倒是也不显得突兀。 “怎么办,找不到小盛了。”丁文才哭丧着脸,扒拉在巡逻艇的边缘。 他回头看茫茫无际的海域,只觉得一股无力涌上心头。 掉到这样的地方,还能救得回来吗? 只怕是尸体都找不到了吧。 巡逻艇上,穿着土灰色警服的陈兆天捏着对讲机,同样看着这一片黑的水面,后牙槽咬的很紧。 “再搜搜,还有点时间门。”哪怕希望渺茫,到底还有些希望。 人是他带出来的,定要再平安带回去! …… 都说人死之前,会将自己这一辈子的往事回忆一遍,如走马观花一样。 孙盛乐也是这样,腥咸的海水入了肺,他不住地往下沉,往事一幕幕回忆,小时候的,读书时候的,宣誓入警队的……他只觉得自己要变成轻飘飘模样,脱离那沉沉的肉身。 不能呼吸的痛苦在慢慢褪去,恍惚间门,他有种明悟,啊,他这是要死了啊。 这时,他瞧到海里有一道光朝自己过来。 孙盛乐眼睛越瞪越大,手脚重新动了起来,不是错觉,是真的有一道光,光的后头还有一道人影…… 细密的泡泡在水里咕噜咕噜。 “这儿,这儿!”一声惊呼声起,伴随着欢喜意外,还有几分难以置信。 “找到小盛了,人浮上来了,还软着!” …… 第二日,香江的一处医院。 清风柔和的从窗户吹进来,阳光耀眼地落在床铺上的青年脸上,只见他穿一身横条病房服,手上扎着吊针。 药水顺着胶皮管一路往下,流入身体里。 猛地一下蹬腿,孙盛乐只觉得自己踩空了什么,一下子就从梦里跌醒,在床上惊跳地坐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陪床的丁文才吓了好大一跳。 “我我,我还活着?”孙盛乐摩挲着自己的手脚,上看下看,难以置信模样。 “活着活着,你小子好运道,昏过去后自己浮上来了。”丁文乐喜滋滋,“老大给你按了按,你吐出水后,就又有气儿了。” “命大啊,回头一定得去妙法寺拜拜。” 孙盛乐回忆,“不,我不是自己浮上来的,有人救了我。” 他想着昏沉中瞧到的那道光,光后头是一个人的身影,头发乌黑,皮肤白皙,个子小小…… 难道,那是小美人鱼? 这样想着,孙盛乐也这样说了。 “小美人鱼你个头啊!”丁文才给孙盛乐倒了一杯水,哭笑不得,“我看你是昏过去后,在大海里做梦了吧。” “不,不是梦。”孙盛乐还是觉得不像做梦。 梦哪里有那么清晰的,他还能记得那小美人鱼长什么样,好像肩膀处还顶着个小人偶。 还有还有,就这小人鱼应该不是香江的,瞧着倒像是别的海域来的。 见同僚大难不死,丁文才也有心思和他闲聊了。 他又拿了小刀削苹果,一边削,一边问道。 “哦?不是我们这里的?” “这你也看得出来?” 孙盛乐点头,回得认真,“她穿得土了一些。” 不过,长得是真的好看,土俏土俏的。 “哈哈哈!”丁文才听了乐得打跌,“你肯定是做梦了。” …… 两人谈起昨天跑掉的飞艇,孙盛乐还恨得不行,“猖獗,早晚有一天将他们逮了!” 丁文才面容有些奇特,“已经逮着了。” “啊!”孙盛乐吃惊,“逮着了?” 都被突破重围了,竟然还又逮着了?这不容易啊。 要知道,那飞艇叫做大飞,是大型摩托艇经过动力改装,速度贼快,只顾着速度,不顾着安全,是走私利器。 远远看过去像贴着海面飞翔一般。 只要逃脱了,茫茫大海,就犹如猛虎归山,巨龙入海,哪里是那么容易抓到的。 “真逮着了。”丁文才点头强调。 “不,其实也不能说逮着了,是他们的大飞漏油了,突突突几下,那马达慢了下来,后来也就停住了。” “我们昨天留下来捞你们,阿鹏还带着人追了上去,这不,轻轻松松地就将人带回来了。” 摩托艇没了油,好比大鹰折了翅膀,那改装过的大飞又怎么样,还不是只是一块铁疙瘩? 四周又都是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飞上的阿飞几人孤立无援,如瓮中之鳖一般,一下便被逮了个正着。 大飞上的货物也被收缴了,运的是电器。 徐家电器。 听到抓到了人,孙盛乐放心了很多,他咬了一口脆苹果,含糊道。 “那我鬼门关走这一趟,倒是没白走。” “……真是小美人鱼,要不你说那大海里怎么会有小孩?肯定是美人鱼!”说着说着,两人又回到了这个话题。 “好好,你说说看,美人鱼长什么样子?” 孙盛乐回忆,“唔,皮肤很白,身上好像会发光,可能是有大水母的血统,混血的,跟咱们人一样……眉毛细细,眼睛又大又亮,穿一身小碎花的圆领衣裳,土俏土俏,好像还背着个绿色的包。” “鱼尾巴呢?鱼尾巴什么颜色的?” 对哦,鱼尾巴是啥颜色的? 孙盛乐怔了怔,苹果都忘记咬了。 “好像没有尾巴,是两条腿来着。” 丁文才斜睨一眼,摇着头啧啧不已。 真是没想象力,做个美人鱼的梦都做不清楚! 没有鱼尾巴,那能叫美人鱼? 他真是闲得慌,多大年纪了,还和小孙在这儿说美人鱼呢! …… 另一边,走在大街上的潘垚,她不知道自己这小碎花的衣衫被说土了。 要是知道,她肯定撅回去! 知道啥呀,这叫乡村风情!贼淳朴的! 时尚是个轮回,再过个二十多年,夏天穿小碎花才好看呢! 最好还要再搭一顶小草帽,扎两个小辫子,提个小篮子,走在乡间门田埂上,抓一朵小花,随便抓拍一张都能是老母亲手机里的屏保和背景。 至于这绿色的书包…… 潘垚可喜欢了,这东西,以后的人想买,那还买不到呢。 得上影楼,花个999,1999,2999的大价钱,才能背一背,拍照时过过瘾儿,走的时候还得还给老板。 所以,这会儿潘垚换了衣裳,还是小碎花的款式,只是今儿是嫩黄色的,不变的是那斜背的军绿色书包,上头一颗红心向着党。 “这顾菟去哪儿了。”潘垚自言自语。 这儿人多,她将仙人骑凤的玉像收到包里,占卜显示,顾菟就是在这一片位置。 潘垚看这一处街道,只见到处都是高楼,街道上的招牌又大又显眼,衬得这地方热闹,却也拥挤。 “盘盘,找到顾菟了吗?”这时,贴身放的玉扣微微发烫,里头传来潘三金的声音。 “没呢。”潘垚将玉扣捧在手心,想了想,手一挥,玉扣将此地的场景传了过去,只听对面传来惊呼,显然潘三金也瞧到了香江的热闹。 “热闹,这地儿热闹。” “是啊,你瞧见没,这楼房盖得真高啊。” 潘垚听到玉扣那头还有于大仙和周爱红的声音,显然,他们也在旁边,都不放心自己出远门,等着自己报信报平安呢。 潘垚心里流过一道暖流,连连保证自己一定注意安全,会定时报平安。 “等我找到顾菟就回去。” “应该不用太久,我占卜出它就在这东边方向了。” “好好,学校那边你也不急,爸爸给你请假了。” 小江老师受过潘垚帮助,知道她不是寻常人,听潘三金请假,说是出门给人看事去了,她立马就应了这假。 只说回头把功课作业补上就行。 听到作业,潘垚蔫耷了下,“成吧,不说了,我找顾菟去了。” 早点找到,早点回去,她积的作业也没那么多。 …… 哪里想到,这一找便是三天,顾菟的炁息一点也没有,潘垚都着急了。 这会儿,她蹲在马路牙子边,五帝钱中的三枚铜币在竹筒里哐当哐当响,然后丢在地上看正反。 如此反复六次。 这会儿正蹙着眉头算凶吉。 …… “欸,等等。”孙盛乐和丁文才打马路经过,正准备去冰室坐坐,不经意间门转过头一看,余光扫到蹲在马路牙子边的潘垚。 孙盛乐原先没有在意,目光扫到那一个斜跨的背包时,猛地想起什么,紧着又转头去看潘垚。 是了是了,就是这样的背包! 军绿色的,上头绣一个五角星,这东西香江绝对没有! 孙盛乐喊住丁文才,眼睛盯着潘垚,“小丁哥,我好像瞧到小美人鱼了。” “你还在说美人鱼啊!”丁文才都快没脾气了。 六月的香江闷热闷热,尤其上午还下过一场雨,这会儿出了太阳,日头一晒,蒸腾起水雾,热得像是在蒸包子,是黏黏糊糊的热。 “走了,哪里有什么小美人鱼,你那是被拍晕了,做的梦!” 孙盛乐不信。 他的目光落在马路牙子边上,被潘垚搁在地上晒太阳,顺道帮着她一道算凶吉的仙人骑凤神像上。 孙盛乐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不是怕,是兴奋的! 真有小美人鱼!真有人救了他! 包一样,这小人偶也一样! 他总不能做个梦,还做得这么清晰吧。 孙盛乐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这样的想象力,还能想着小人偶骑大公鸡。 另一边,潘垚还鼓着腮帮子皱巴着眼睛瞧卦象,旁边,玉镜府君轻轻叹了口气。 “是吉卦。” “福自西来,事不须求。” 测好几回了,是吉是吉,偏偏潘垚不放心,寻不到顾菟就算卦。 西? 听了这话,潘垚抬头朝西边看去,正好和朝这边看来的孙盛乐对了个正着。 孙盛乐的眼睛都瞪大了。 就是这模样,就是这模样! 鹅蛋小脸,细细的眉,乌黑有神的杏眼儿,眼尾微微上挑,不笑好像都带着三分笑意。 还有那碎花样儿的衣裳,虽然颜色不一样,不过,这土俏土俏的模样,那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细妹……恩人吶!” 潘垚:…… 她手一拂,还散在地上的铜板一下便到掌心处,快得让人瞧不清动作。 孙盛乐瞧着潘垚的脸,倒是没有注意到她手中的动作,跟在他后头,原先还一副小孙又发癔症,拿他真没办法的丁文乐倒是瞧了个分明。 瞬间门,他的眼睛也瞪大了些。 目光落在潘垚身上,上下打量。 这一手,就是和赌场里摇色子的老手比,那也是不逊色的! “你是?”潘垚将竹筒和仙人玉像收到包里,瞅了孙盛乐和丁文才一眼,倒是没有认出来。 那会儿她使着望气术,海底的孙盛乐在她眼里像是一团炁,如雾如岚,倒是不知道他生得什么样子。 玉镜府君落在潘垚身后,此时,他没有回玉像中,看了一眼孙盛乐便认出来了。 “盘盘,他是落海那一人。” 孙盛乐瞧不到玉镜府君,他瞧着潘垚,兴奋得不行,指着自己就道。 “我啊,三日前海上,执行公务的时候,歹人猖獗,大飞撞了巡逻艇,我落了水沉到海底,是恩人救的我。” “客气了,举手之劳。”潘垚笑眯眯道。 府君说了,福自西来,事不须求,这人是自己找顾菟的福气吗? 见潘垚认下,孙盛乐眼睛又瞪大了些,好半晌,他才抹了一把脸,露出一个大笑脸,有些语无伦次。 “不是,我就是意外。” 竟然这么容易就承认了?他瞥了瞥潘垚的腿,有些担心又有种隐秘的高兴。 她承认救自己了。 可见,她是将自己当自己人,一点都没有见外! 孙盛乐轻咳一声,瞧了眼人来人往的街道,竖了手掌在唇边,悄声道。 “我会为你保密的。” 潘垚:?? 保密啥? 她有啥秘密? 哦,对了,她贴甲马符过来的,没有办手续没有买票,等于是偷渡呢。 一时间门,潘垚都有些忐忑和心虚。 都怪顾菟,不然一向遵纪守法,捡到一分钱都要交给老师的她,怎么会犯法?还是偷渡! “那,谢谢你啊。”潘垚冲孙盛乐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一定一定!”孙盛乐就差拍胸膛了! 孙盛乐二十出头,理着板寸头,就像电视里演的香江a sir那样穿着便服一样,他也是这样。 下头穿着黑色裤子,上头穿一件白色背心,外头穿开衫的衬衣,当然,这可不是老仙儿那松垮的老头背心,这一身穿他身上贼显身材。 只见皮肤晒得有些黑,一身结实的腱子肉。 孙盛乐和丁文才准备去冰室,这会儿瞧着小姑娘,孙盛乐热情邀请潘垚。 “尝尝我们这儿的食物吧。”保准是你们大海里没有的! 到了一处地方,不吃吃当地的美食,那都不叫去过那儿,潘垚想了想,也就不和孙盛乐客气。 再说了,老仙儿和张天师两人都以实际效果告诉潘垚了,这饭桌上谈事情啊,就是比平时说话时好,热络不干巴。 别的不说,以前老仙儿提起市里的张天师,还老哼哼他忽悠人,说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为五斗量折腰,这才赚了钱,阔绰的买那潇洒的蛤嫲镜。 现在呢,潘垚出门前,两人一口一个师哥,一口一个师弟,别提多亲热了。 潘垚跟着孙盛乐和丁文才一路往前,走过几家铺子,又拐了个弄子,这才到目的地。 潘垚抬头一看,只见广告牌支得老大,白底红字,上头方正的写着丁记冰室四个大字。 “阿才来了。”店里的老板抬了头,笑着招呼了丁文才一声,又冲孙盛乐点了点头,目光往下,瞧到潘垚时,还瞪大了眼睛,哟嚯了一声。 “细妹生得好啊,这是谁家的闺女儿?” “朋友家的。”孙盛乐含糊地应了一声,招呼潘垚去点菜。 潘垚看了看,里头摆了好些张桌子,上头还铺了格子条的塑料布,角落里垒了好几箱的啤酒,收银台那处有个大黑板,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了今日的菜色和价格。 工工整整。 “我要一杯红豆冰和一杯菠萝冰。” 孙盛乐本来想说吃多了冰不妥,他家里也有弟弟妹妹,知道小孩子脾胃弱,转念一想,这人鱼活在大海里了,张嘴吃的是生鱼,保准牙口好,脾胃也好! 他也就不说话了,问了丁文才要吃的,点了冰饮后,又点了几样小食。 三人寻了个张方桌坐下。 潘垚落座,紧着就将书包搁在自己旁边的座椅上,孙盛乐和丁文才坐对面。 不一会儿,冰饮上桌,凉飕飕的冒着烟气。 潘垚面前这一杯是红豆冰,玻璃杯清透,里头红豆沉在下头,杯子外头还凝结出水珠,外头明晃晃的日头照进来,喝上一口,只觉得通体都舒畅。 “府君快喝,味道很不错呢,一会儿就该不好吃了。” 菠萝的那一杯,潘垚推在自己比邻的位置,灵炁将声音凝结成线,传入玉镜府君耳朵。 仙人神像里,听到这欢快的声音,玉镜府君有些出神。 难道,他在盘盘眼里也是个憨吃的? …… 79 第 79 章(捉虫) 眼角的余光…… 眼角的余光瞥到那道熟悉的白影, 潘垚弯了弯杏眼,笑得更开心了。 就该这样嘛,着急顾菟也得吃好喝好,四季三餐, 这样才不辜负每一日的时光。 夏日时候, 瞧着明晃晃的日头, 吃上一杯冰, 痛快又解暑。 冰沙很细,入口即化, 汤汁甜而不腻, 下头的红豆也饱满, 潘垚咬下好大一口,只觉得满嘴的红豆香,糯糯沙沙,带着甜意。 多吃几口,快活得眼睛都微微眯起。 丁文乐瞧着这样的潘垚, 还是不相信什么大海里有美人鱼这样的话。 这东西不是人瞎造出来,哄小朋友的吗? 他还想说什么, 孙盛乐扯了扯他的衣袖, 皱眉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 不可不可,大庭广众之下, 不可以说这个, 回头知道的人多了, 小美人鱼被抓起来该怎么办? 书上可是写了,沧海月明珠有泪,这美人鱼不单单歌声好听, 它还能泣泪成珠,这珠可是珍珠,值钱着呢! 这是美人鱼吗?不是,分明是移动的宝藏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丁文乐闭了闭嘴,只得罢休。 孙盛乐朝潘垚露了个笑脸,声音都收小声了一些,生怕吓到这海里来的娇客。 “这冰饮还喜欢吗?会不会合你胃口?” 见潘垚点头,他又不放心道。 “你这几天住哪里啊?要是没地方住,就先跟我回家吧,我家小是小了一些,不过,有屋有瓦,到底是个落脚的地方。” “你要是不嫌弃,凑合着住住吧。” 潘垚看孙盛乐,两眼水汪汪。 好人吶! 旁边,学着潘垚样子,用吸管吸食食物精炁的玉镜府君听到这一句回家,眼睛眯了下。 他凝神看了看孙盛乐,片刻后,不经意一般地收回视线,眼眸微垂,专注于面前这一杯的菠萝冰。 炁息清正,是个知恩图报的,倒是值得信赖。 孙盛乐只觉得脖颈处一凉,有被瞧了个透的感觉。 他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三三两两的客人在喝着冰饮,或是聊着天,或是百无聊赖的趴着,电风扇咯吱咯吱地转着,送来一阵又一阵清风。 虽然炎热,此处冰室却别有一番宁静。 孙盛乐莫名,难道是他的错觉?跌了一回大海,草木皆兵了? 见他如此敏锐,玉镜府君都不得不叹一句,不愧是衙门里做事的,虽是寻常人,六感却敏锐。 没有瞧出个所以然,孙盛乐也就不再多想。 他瞧着潘垚,热情道。 “远来即是客,有什么难办的事,或是想去哪里玩,你只管和我说。” 潘垚也不客气,当下便顺杆往上爬。 “孙哥,我倒是真有一事要你帮忙。” “哦?你说你说。”孙盛乐坐直了身子。 潘垚想了想,组织着语言,“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顾菟的人,他是来这儿买蛤嫲镜的,唔,他的样子生得比较奇特,大嘴巴,大眼睛。” 怕说得不够细致,潘垚从书包中翻出纸笔,只见铅笔尖落在田字格本子的背面上,唰唰唰几下,顾菟的模样便跃然纸上。 它眼睛大大,嘴巴大大,手抱着胖胖的肚子,大眼睛瞧来,腮帮子微微鼓起,好像要和人生气一样。 潘垚将纸转了过去,看着孙盛乐和丁文才,期待道。 “见过他没?” “这……”孙盛乐和丁文才对视一眼,都有些惊奇。 “问我你是问对了,我们还真见过。” 孙盛乐瞅了潘垚一眼,又瞅一眼自己手中的纸张,眼睛都瞪大了些许,心里隐隐有几分猜测。 这顾菟……只怕也不是人。 这样一想,孙盛乐都有些恍惚了。 总觉得自海底落水,鬼门关前走一遭后,这世界隐藏的一面,徐徐地像他展露出真面目,过往的认知岌岌可危,即将坍塌。 “你们见过?”潘垚兴奋。 不愧是玉镜府君亲口批的批语,福自西来,事不须求,这不,这人真是找顾菟的福星呢! “它在哪儿?”潘垚忙不迭地追问。 孙盛乐和丁文才对视一眼,皆有些啼笑皆非,能在哪儿,在他们局子里待着呗。 孙盛乐以手扶额,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模样。 “还是我亲手抓的。” 这算什么?大水冲了龙王庙?好像也不算,抓人的时候,他还没有受过面前这小美人鱼的恩呢。 “啊?”潘垚瞪大了眼睛。 孙盛乐喝了一口冰饮,坐正了身体,和潘垚说起事情的原委。 原来,近几年走私猖獗,孙盛乐和丁文才所在的警署就有负责这方面的案子。 顾菟来香江进货也好多趟了,他样子生得扎眼,见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又不会讲粤语,来的时候,穿的也土。 大家伙一瞧,就知道它是外来的人。 前段时间抓捕的时候,经过线人举报,孙盛乐就把人给带到警署里了。 这一查,好家伙,要啥啥没有,身份证没有,通关文书没有,竟然还说自己是游过来的。 丁文才好奇,“顾菟是你什么人啊。” “朋友,一起玩的朋友。”潘垚心虚。 她也是偷渡过来的,不过,她不是游过来的,她是走过来的。 孙盛乐瞧着面前的潘垚,心里想着,小姑娘是海里的,那她的好朋友顾菟,想来也是海里的。 ……大眼睛大嘴巴。 难道是海蛙? “吃吧,吃完我带你去看他。” 这是什么样的情谊啊,果然以前戏文里唱的,妖精之间更有情谊,这是有一定道理的。 孙盛乐为小美人鱼和海蛙之间的情谊感动。 他将一叠的蜜烤鸡翅推了过来,又推了一叠的香酥鸡块。 饶是潘垚憨吃,她都有点食不知味了。 她瞅了瞅孙盛乐,又瞅了瞅丁文才,有些后知后觉。 这两人便是警察叔叔了呀,虽然是香江这边的,管不到芭蕉村,但他们也是警察呀! 一会儿,她去看顾菟,那叫什么? ……探监吗? 潘垚:>O< …… 孙盛乐和丁文才的警署就在附近,两人也是忙里偷闲,趁着休息时候,过来冰室喝了杯冰饮,透透气儿。 “老板,结账!” “好嘞!”显然,老板和丁文才相熟,还特意打了了个折,零头都抹了。 他瞧着潘垚可爱,还从冰柜里拿了冰淇淋给她。 潘垚:“谢谢。” “呵呵,下次再来啊。”老板打了声招呼,又继续忙活手中的活了。 …… 潘垚斜背着书包,跟在孙盛乐和丁文才两人身边,一路朝警署走去。 很快,潘垚便见到了顾菟,只见它摊在角落里,肚皮大大,闭着眼睛,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寒碜可怜。 潘垚心中一酸,眼泪差点要掉下来了。 遭罪了遭罪了,为了碎银几两,顾菟遭大罪了……江河虽美,危险却重重,还是家乡更有人情味儿。 夏日蚊虫多,在潘垚伤感的这一刻,只见顾菟嘴巴张大,里头的舌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将周围嗡嗡嗡扰人的大蚊子吃了。 潘垚呆愣在那儿,眼泪都憋了回去。 吃了吃了……顾菟吃蚊子了,哦对,蟾蜍就是吃蚊子的。 顾菟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只以为又是那些警察,它有些不耐,眼睛都没睁,摆了摆手。 “不认识不认识,都说我不认识什么阿飞了,我就进一些蛤嫲镜,他邀过我,我心动了下,还是给拒了,这还什么都没做呢。” 顾菟嘀咕,连未遂都不算。 “顾菟。” 这时,一道清澈的声音响起,顾菟僵了僵,嘀咕声都停了。 “我怎么,好像听到土土的声音了?错觉吧。” 潘垚:“顾菟,是我!” 手碰到铁栅栏,锁链被碰动,叮叮哗啦的脆响。 顾菟一下就将眼睛睁开了。 它瞅着铁栅栏外头的人影,这时候是下午,西照的日头从窗户打进来,小姑娘逆着光,瞧不清神情,不过,光落在她身上,她整个人好像会发光一般。 人生四大喜,他乡遇故知。 顾菟鼻头一个酸涩,这几天的委屈和害怕一下便下来了,它抽搭了一下,超级大声地呱了一声。 “你怎么来了?” 潘垚鼓了股气,瞪了顾菟一眼,“探监来了!” “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还真是唱铁窗泪了。” 顾菟缩了缩脖子,是它没用,进个货还被抓了,累得土土大老远过来瞧它,说不定还担心了好些日子,茶饭不香的。 潘垚:“你才知道呀,爸爸和老仙儿他们也担心你呢,这次是府君陪我来的。” 顾菟心中感动。 “府君都来了?” “嗯。”潘垚拍了拍斜背的书包,示意自己揣着府君来了。 玉镜府君的身影出现在潘垚旁边,看着里头的蟾蜍精,声音温和。 “别怕,很快便能归家。” 顾菟又想掉眼泪了,外头千好百好,不想还是故乡最好,亲人呐! 这时,丁文才拿了钥匙过来,抓过锁头,一插一转,锁头打开。 他忍不住多瞧顾菟,又暗暗瞧了瞧潘垚,想着孙盛乐的推测,只觉得恍惚。 他们是讲究风水,不过,精怪和美人鱼,这倒是没有想到过。 “走吧,老大要见你。” 路上,顾菟和潘垚抱怨,本来它是没什么事的,货物它都藏在腹肚中,抓贼还得抓脏呢,偷渡入境,关一段时间遣送回去就是了。 “就是那阿飞,他邀过我做买卖电器的行当,听说可赚钱了,一台普通彩电就能赚两千块,我都心动了,但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妥,就没同意。” 顾菟不知道,金蟾血脉能寻宝风,趋利也能避害,那是它血脉中的本能告诉它,那生意碰不得,阿飞背后的大老板,更是接触不得。 顾菟:“这不,他们见我和阿飞联系过,以为我知道点什么,就把我留了这么多天。” 潘垚好奇,“那这蛤嫲镜的生意,你以后还做吗?” “做!”顾菟咬牙,“有钱赚呢!” 好不容易当上老板了,怎么能半途而废,那不是灰溜溜地宣告破产吗? 金蟾血脉,只有赚钱,还没有赔本的! 祖上荣光不能断在它手中! 那边,孙盛乐也在和领导陈兆天说着话。 “老大,阿飞几个我们也都抓到了,那进蛤嫲镜的顾菟就遣送他回去吧,他都关了快整月了,也差不多是该放他的时候了。” 陈兆天见孙盛乐上蹿下跳,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什么人走关系走到你这儿了?平时不是最嫉恶如仇,难得啊,还会替人求情?” 孙盛乐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也没谁,就他仔细地想想,这小人鱼和海蛙也是很有意思的。 一个海蛙精瞧着蛤嫲镜喜欢,觉得像自己眼睛,就多买了些,准备带到海底去,结果被抓了迟迟不归,海底的小美人鱼朋友忧心,特意上岸来寻。 机缘巧合,还救了自己。 嗐,这不是比那变成泡沫的故事有趣么! 陈兆天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成,就跟你说的,本来也是扣人扣得久了,把人送回去吧。” 孙盛乐激动,“老大英明!” 丁文才将顾菟和潘垚送到陈兆天的办公室。 孙盛乐偷偷冲潘垚比了个OK的手势,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自己有保守秘密,没有把潘垚和顾菟的身份泄漏出去。 丁文才没办法,那是之前泄漏的。 潘垚笑了笑,眉眼弯弯。 “在这儿将字签了。”陈兆天拿出文件,指着文件上的一处位置,还多瞧了潘垚一眼。 知道自己能回去,顾菟抓了笔,二话不说,挥笔写下顾菟二字。 潘垚探头瞧了瞧,歪歪扭扭。 警署是执法部门,像以前的衙门一样,那是自带罡炁的,顾菟虽然有金蟾血脉,却也是小妖,被抓了来,自己逃脱不了,只能等人释放。 遣送回去要坐船,三天一次的轮船,顾菟暂时还得留着等候。 听到这消息,顾菟瞧着潘垚,可怜兮兮模样。 潘垚还没什么反应,孙盛乐先不忍心了。 以看人的目光看顾菟,他自然长得很怪,又丑又怪,可是,要是把它当做一个大青蛙,不但顺眼了,诡异的,孙盛乐觉得还有点可爱。 他做了保,将人从警署里保了出来,带着潘垚和顾菟回了家。 潘垚看周围,只见车水马龙,两边商铺店肆林立,又大又招摇的广告牌到处都是。 放眼看去,房屋又高又密,巷子的尽头又是一栋栋楼。 时不时也有挑着担,前后两个箩筐,里头搁着苹果香梨的瓜果,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是穿着时髦的都市丽人。 新与旧在交迭碰撞。 孙盛乐住在十七楼,一行人进了电梯,只叮的一声,电梯便从一搂到了十七楼。 孙盛乐惊奇于潘垚和顾菟的淡定,这两海底来的,瞧到稀罕的东西也没有怕嘛! 仔细想了想,他只当他们不是头一次来人间玩。 “地方小了点,这两天先将就将就。” 推开门,孙盛乐和身后的潘垚顾菟打招呼,笑得有些羞赧,却也自豪。 房子虽小,却也是窝,他自个儿买的! 潘垚一瞧,果真是小啊,转个身都不方便,还是他们芭蕉村好,地方大,空气也清新。 安顿好两人,孙盛乐给潘垚留了钱,又留了钥匙,急匆匆地便要回警署。 “你自己和顾菟玩呀,我可能会迟一些时候下班,署里的事情多,我还离不开身。” “……外头好玩的地方多,好吃的东西也多,不过,人心隔肚皮,你别随便信了别人的话,也别跟着别人走。” 孙盛乐絮絮叨叨,瞅着生得玉雪可爱的潘垚,暗暗叹了口气,提早体会了当老父亲的心情。 末了,他想起什么,在屋里寻了笔和纸,给潘垚留了电话。 关上门时,孙盛乐瞧着朝自己挥手的顾菟,又瞧了瞧它旁边小碎花的小姑娘,再次感叹,这血脉不一样,模样也大不一样。 不愧叫做美人鱼,这模样就是生得好。 …… 孙盛乐走了后,瞧着这屋子,顾菟嘀咕一句真的小,下一刻,浓烟拢过,此处不见顾菟,倒是有一只小蟾蜍。 少了成年男子的身形,屋子一下宽敞了。 潘垚捏着玉扣,嘴里念着符文。 “……仰之昭昭在上,瞻之洞洞乎中。” 瞬间,玉扣那头传来潘三金的声音。 “盘盘?” “爸,我找到里顾菟了。”潘垚中气十足,声音里都是欢快的气息。 她手一扬,也将此处的场景传到了千里之外的芭蕉村。 潘三金瞧着那桌上玉质一般的蟾蜍,欢喜得不行,不住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听了潘垚说了来龙去脉,又看了孙盛乐的屋子,潘三金感叹不已。 “果真是行好事积福德,要不是盘盘你机缘巧合救了小孙,眼下还不好找顾菟。” 潘垚连连点头。 可不是么,署衙罡炁重,顾菟的那道气息都被藏住了,她都寻到那条街了,临进门一脚,就是不得章法,还好遇到了孙盛乐和丁文才。 潘三金眉头一皱,“外头热闹是热闹,这屋子窄了些,倒是不如我们乡下地头住起来舒畅,像个鸽子笼。” 何止是鸽子笼,香江这边还有棺材房呢,孙哥这处还算好的了。 潘垚和潘三金嘀嘀咕咕了一通,这才准备和顾菟一道出去逛逛。 来了这热闹的地方,怎么能不去耍一下? 潘垚捧着仙人骑凤玉像,瞧着仙人的眼睛处,认真道。 “府君别睡了,咱们去逛吃逛吃吧。” 玉镜府君眼里染上笑意,“好。” 顾菟也积极,“盘盘敞开了肚皮吃,孙盛乐给的票子花完了也不怕,我兜里有钱!” “一定一定。”潘垚偷笑。 她才不会客气,吃大户最开心了,更别说自己千里迢迢来香江,不知不觉还背了偷渡的名头,不吃穷顾菟,怎么对得住自己的清白? 怕自己回来迟了,孙盛乐会担心,潘垚也留了字条。 …… 另一边,孙盛乐说警署事务繁忙,这话倒不是虚话。 阿飞几人被抓,这两天还在审着他们,问还有哪个码头出货,上头的人又有谁。 孙盛乐回警署时,正好和一人擦肩而过,他停了脚步,蹙着眉头看向那人,好一会儿,他抬脚进了警署,来到陈兆天的办公室。 “老大,刚刚出去的那人是徐家人吧,我在报纸杂志上见过照片。” “怎么?他是要保释阿飞几人吗?不行,我不同意,咱们好不容易撬了个口,这走私大案后头的主家人,很可能就是徐家!” 这要是保了,那前几天人不是白抓了? 那鬼门关他都白走了! 陈兆天将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稍安勿躁。 “一来就跟机关枪一样,崩崩崩地就往外头噼里啪啦,小盛啊,你好歹也做这行两三年了,稳重,咱们要稳重。” “时时都要记住,咱们走出去不是自己的形象,是警署的形象。” “老大,是我不对,我太激动了。”孙盛乐认错认得干脆。 陈兆天微微笑,他最喜欢小盛这一点,听劝! “你别急,刚刚那人是徐家人,不过,他倒不是来保阿飞几人的。” “不是保他们?”孙盛乐意外。 “恩。”陈兆天也明白,这阿飞几人人赃并获了,要是保了,那是挑明了说,他们后头的是徐家。 当然,不保也有问题,后头发展就看阿飞知道得多不多,嘴巴硬不硬了。 “那这人来我们警署做什么?” “保人。”赶在孙盛乐出言之前,陈兆天先一步开口,“保的是顾菟。” “顾菟?”孙盛乐眼睛都瞪大了些,“为什么要保顾菟?他们之间相识?” “这我就不知道了。”陈兆天眉眼沉了沉。 只见他眉头微微蹙起,眼里也有了思量。 老实说,他都有些懊恼了,这顾菟是不是放得太快? 徐家出面的这人可不简单,报纸杂志上刊登过这人的照片,他叫徐常德,是徐家老爷子徐衍身边的第一大红人。 贴身伺候,比亲子还要亲近。 可以说,不是徐家子,胜似徐家子。 这样的人,居然亲自来小小的警署,和他说要保一个偷渡客,说是老乡亲人,是亲近的一位子侄,听闻从内地跑来,手续不全,被扣在警署,心中不落忍,特意来做保。 香江法律有规定,在港口发现偷渡客即可谴返,要是入了市区,踩在香江的土地,又寻得亲友做保,那便可以正大光明的留下。 他徐常德来保顾菟,做的便是那亲友。 陈兆天半句不信。 不是他埋汰那叫顾菟的小伙子,那家伙大嘴巴大眼睛,瞧过去长得有特色,而那徐常德虽然四十好几模样,可他身量板正,五官端正,眼是眼,鼻是鼻。 虽然传说中是伺候徐家老太爷的,做的是管家一职,往几十年前看,那是仆人,不过,他却别有自己的一番气度。 果真是君王舅子三公位,宰相家人七品官。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是亲人?还是叔侄? 陈兆天沉眉,暗暗思量,这其中肯定有别的原因,有阴谋! “那顾菟,他这两天住你那儿,你再套套话,将人盯得紧一点,也不一定他是犯了什么错,指不定是不经意瞧到了什么,知道了点什么,这才被徐家人寻了过来。” “Yes,sir.”孙盛乐行了个礼。 搁下手后,他想着海蛙,思维发散。 叔侄?亲友?那徐常德该不会也是个精怪吧。 才一想,他立马用力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总不能处处都是精怪吧,这世界还没荒诞成这样的。 …… 另一边,没有保到顾菟,徐常德皱着眉,心事重重地便上了车,银灰色的车子一路朝太平山驶去。 太平山,徐家别墅。 “什么?被人保了?现在不知在哪里?” 听到消息,徐衍的目光从仙人踏云梯这副画上收回来,看向躬身在一旁的徐常德身上,目光又阴又沉。 徐常德忍不住打了个颤抖,腰弯得更恭谦了。 “回老爷的话,确实是被保了,据说要遣回大陆,小的迟了一步,眼下没了那金蟾的消息。” “废物!” …… 80 第 80 章 徐衍面容沉了沉。 …… 徐衍面容沉了沉。 他已经很老了, 脸上的肉松垮地挂在脸骨上,就像是一张被撑大的皮,这会儿没了填充物, 松松又叠叠, 映衬得那鹰钩鼻愈发的尖锐。 也因为这样, 眉眼耷拉下来时, 显得有几分阴深。 伴随着一声废物, 他朝桌上重重一拍。 瞬间,红木的桌子四分五裂,气劲从他手下漾开,犹如层层水波,此处无风自动,桌椅都飞起了好几张。 高高飞起,重重砸下。 旁边的徐常德首当其冲, 他只觉得一阵吃痛,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难以控制的,嘴角有一丝鲜血流下。 面对暴怒的徐衍, 徐常德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他不敢抬手去擦, 只内里暗暗调着息,想让那些翻滚起来的气血平静一些。 徐衍的目光很阴沉,像蛇一样盯着徐常德,只听他将拐杖杵了杵, 声音缓慢, 带着几分沙哑。 “竟然让金蟾逃了?” “我一番筹谋,临到收尾,竟然让它逃了?” 如此一来, 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忙活一场?呵!真是天大的笑话! “说!”徐衍突然暴喝,“是不是你给它通风报信了?” “老爷冤枉啊!”徐常德脚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听着这诛心的话,又见徐衍面容阴沉,显然竟是真的疑心了自己,想着徐衍以往的手段,徐常德脸都吓得惨白。 他连连摇头。 “不是我,真不是我……我与那金蟾素昧相识,又怎么会去帮着它?” 徐衍阴着脸没有说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徐常德是他数百年前收的一只猪鼻龟,他和金蟾同为妖精,难免不会物伤其类,惺惺相惜。 让人通风报信,也是极有可能的。 不然该如何解释,不早不晚,不偏不倚,正正好是徐常德上门时,那金蟾便被人保了? 他的一场筹谋,诸事成空。 徐常德趴在地上,鼻孔大大喘着气,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多说。 他知道,主人这是疑心病犯了,回回如此,喜怒不定,尤其是在寿数将终之时。 眼下,新生躯壳和旧魂的关联还未养成,共魂的法阵还不能开启,而这旧的身体却寿数将终。 病痛,年迈无力,令人作呕的灰斑,松垮的皮肉……这些种种,无一不在提醒着他,刺激着他,告诉他,他已经老了。 就像黑暗角落里渐渐腐朽的一块烂肉。 这怎么不让他癫狂? …… 发现金蟾也是意外,那日,徐衍和徐莳树一道出门,徐衍给徐莳树讲着生意,一副祖孙亲昵模样,徐莳树瞧到顾菟,不免多看了几眼,因为和老板讲价的顾菟嗓门极大,带着A市的口音。 他乡遇老乡,难免多看两眼。 徐莳树这么一看,时刻注意他的徐衍自然也注意到了。 徐衍顺着徐莳树的目光一看,原先还放松的眼神,瞬间一凝。 他的修为和全盛时期比是差了些,不过,面前人是人还是妖,这事还逃不出他的眼睛。 这么一看,徐衍只恨不得拊掌大笑。 好好好,老天还是眷顾他的。 寿数将终,新躯壳和旧魂的联系还未建妥,要是贸然转动法阵,很可能是新魂占了主导,徐衍自然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形,虽然两个都是他。 这蛤嫲精身上隐隐有金蟾血脉觉醒,金蟾招财聚宝,世人皆知,要当真蜕变成金蟾,定然是口吐金银钱币,脚踩金银之山,坐拥无尽富贵。 财力方面,徐衍已经胜过世上绝大部分的人了。 他活了许久,便是一开始不善经营,活得够久了,攒下的财富也不少,更何况,动乱时期,他收藏了许多古物。 徐衍瞧上的不是金蟾的招财,而是金蟾的蟾衣。 蟾蜍精修为到一定时候,表皮会蜕出一层角质衣膜,这便是蟾衣,此衣可延年益寿,祛除百病,其中又以金蟾的蟾衣功效尤为出众。 而这蟾衣,得金蟾心甘情愿的给,不然则成剧毒之物。 是以,坐在银灰色车子里,透过摇下窗户看外头的徐衍,他的目光落在那和摊贩砍价砍得热火朝天,时不时还要摆正下自己大肚皮的顾菟,微微笑了笑,心神一动,计划便起。 阿飞接触,线人举报,警署扣押……一切皆在计划之中。 警署的罡气能将小精怪拦住,多关上几日,只等它心中烦闷和不安时,再由同是精怪的徐常德出面施恩,雪中送炭,济困扶危,不怕它不感动。 到时,徐常德不经意再露出个悲伤苦恼的表情,向金蟾讨个蟾衣,自然轻而易举。 至于之后…… 最近,徐家名下的国光大厦生意不是太好,徐衍也正心烦,他布了个风水局,正门的假山喷泉山环水绕,正缺一头金蟾吐水。 风管人丁,水管财。 金蟾吐水,吐的哪里是水,分明是那滚滚财源。 他徐家是富裕,可是这世界上,谁还会嫌弃自家钱多? 钱少有钱少的活法,钱多也有钱多的活法,欲壑难填,知足常乐毕竟是少数。 …… 香江别墅。 屋子很空旷,厚重的窗帘遮住了外头的阳光,屋里有沉闷腐朽之炁,徐衍的目光落在徐常德身上,一言不发。 徐常德冷汗直下,只差赌咒发誓了。 “老爷,我对老爷赤胆忠心,小的一切都是老爷给的,就是给我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背叛老爷。” 因为惧怕徐衍的手段,这会儿,徐常德幻化的人形都有些不稳了。 那被陈兆天夸赞五官端正,眼是眼,鼻是鼻的容貌有了变动,只见鼻孔变得很大,像猪的鼻子,鼻孔还微微朝天,人一下便丑了。 通过主仆契,徐衍感受到那股惊惧,隐隐还有分委屈。 他这才相信。 难道,当真是巧合? 徐衍皱着眉,转过身不再看徐常德,视线重新落在那副仙人踩天梯的画作上。 那股迫人的威压褪去,徐常德趴在地上,手抖脚抖,冷汗直下,心口如擂巨鼓,缓了好一会儿才好。 这时,又听徐衍年迈的声音在上头响起,有些冷,有些缓慢,又带着几分阴暗,像这一处遮了厚帘子的窗子一般,黑黢黢的,就连透进来的光都带着晦涩的气息。 谁也不知道,角落里是不是盘着一条蛇。 “阿飞几个被抓了?” 徐常德垂着眉眼,“是。” 徐衍沉默了好一会儿,“别人倒是算了,阿飞知道的多了一些,往内地送电器,这是一条好财路,万万不能断。” 用大飞将电器从香江往内地运去,有一处地方极近,只要十来分钟便能到,生意已经铺开,上下都打点了,开弓无回头箭,自然没有折戟沉沙的道理。 徐衍心中有了定夺。 他手中多了六根香烛,香烛点燃,香火氤氲,烟气缭绕在神龛之中,奇怪的是,神龛里却没有摆神像,倒是有一个三脚的香炉。 香炉两边是狰狞的虎头,腹肚圆圆。 徐衍合了手,拜上三拜。 在清香点燃,插上香炉的那一刻,摆成一排的蜡烛烛光跳了跳。 青烟缠过烛火,好似带上了猩红之色,下一刻,烟雾缭绕地朝大张的虎头漾去,整个香炉好像活了过来一样,虎头虎嘴大张,狰狞贪婪。 徐衍收了手,目光落在这香炉上,久久出神。 他本来想用蟾衣延年,既不伤人命,亦不违天和,奈何天公不允,既然如此,便让阿飞他们为他凝聚气血,延年益寿吧。 他们的家人,他徐家自是会善待。 香火燃烧得很慢,铜制的香炉两边是虎头把手,随着香的燃烧,这时,虎头血口处隐隐有血光在凝聚。 血魄凝聚要七七四十九个小时,时间还早着。 徐衍好似不忍心在多看,他转过了身,摆了摆手,拄上拐杖,不用徐常德搀扶,自己朝屋里走去。 “药好后,送到我屋里来。” “是。”徐常德低头应下。 别墅很大,也很静,拐杖拄在上头“咯哒”“咯哒”地响,声音一声响过一声,余音环绕,让人听了,心都忍不住缩紧。 只听一声门锁落下的声音,不轻不重,别墅重新安静。 徐常德这才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落在这没有神像的神龛中,看着那凝聚血气的虎头,香炉有些老旧,被烟雾熏得发黑。 数百年了,饶是见过许多许多回,夺了许多许多人的性命,再一次瞧,这心还是难免有一分的泛凉。 徐常德自己知道,他这不是善,只是物伤其类罢了。 和过往的每一次一样,守上七七四十九个小时,阿飞他们便会没了性命,血气魂魄也就化作血魄丹。 它能为徐衍提供血气,延年益寿。 这神龛没有摆神像,因为它供的神,便是徐衍。 …… 与此同时,香江某一处的警署,审讯室。 在阿飞再一次别过头,拒不配合时,审问的丁文才将文件一拍桌子,眼睛一瞪,眼瞅着就要暴怒起身。 孙盛乐连忙抓住丁文才的手。 “丁哥,丁哥,欸欸,消消气儿,不值得不值得,为这几个渣滓生气不值得!” 丁文才暴怒,“你别拦着我,刚刚那小子斜眼看我了,他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人是不是?” “小子,你搞清楚了,这儿是警署!你现在是阶下囚!老实交代了才能争取宽大处理!” 丁文才手指着阿飞,疾言厉色。 另一边,阿飞瞥了他一眼,吊儿郎当地坐着,下一刻,他拿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的弹了弹,嘴里嗤了一声,眼瞅着就要翻个眼白,不屑又冷傲地挪开视线。 突然,他像犯了羊癫疯一样,猛地摔到了地上,痛苦的抓着心口,眼睛瞪得很大,躬着身在地上打颤。 丁文才的手还没搁下,“你,你你,你别想讹我,我刚刚没有动手。” 他结巴了。 丁文才瞧向孙盛乐,眼里有庆幸。 还好小盛拉着他了,不然他就得落个暴力执法的名头,回头还得写报告吃处罚,真险啊。 谁能想到,阿飞这瘪三演技这么好,平时滑不溜丢的,心还狠,抓到后,说抽风就抽风,半点瞧不出演戏的痕迹。 孙盛乐过去瞧了瞧,抬起头有些着急。 “丁哥,出事了,瞧着像真的。” 丁文才瞪目,啥?不是演的? 这下,丁文才也着急了,他几步走到孙盛乐身边,一只手就捏住阿飞的腮帮子,往里头塞了个布,不让人咬到舌头,另一边让人躺下,脑袋歪一歪,别吐出东西把自己呛死。 阿飞拼命地翻白眼,眼睛凸得很大,半点不受控制。 这时,其他审问室里也陆陆续续有了动静,和阿飞一道抓来的其他五人,每一个都和阿飞有同样的症状。 一时间,警署里又慌又忙,急急的脚步声不停,电话话筒被抓起,迅速地按了999急救电话。 丁文才和孙盛乐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有荒谬。 这犯病还能同一时刻犯病? 这不是病,是毒吧。 …… 救护车的声音层起彼伏,“滴--嘟,滴--嘟……”嘈杂喧嚣又惹人心烦意燥。 因为阿飞几人是嫌疑犯,送上救护车时还被扣了手铐,孙盛乐和丁文才也跟着去了医院。 这样一通忙,等到交接班的人来时,已经是月上中天时候了。 孙盛乐将外衫搭在肩上,拖着疲惫的步伐往回走。 …… 夜晚的香江很美,家家户户点起了灯。 潘垚捧着一纸袋的巧克力蜜豆包,抬头看这万家灯火。 只见远处有霓虹灯在转,白日瞧过去像鸽子笼的屋子,因为这灯光的点缀,也多了几分温暖。 巧克力蜜豆包好吃,可也噎人,潘垚从芭蕉村千里迢迢来香江寻顾菟,它嘴上不说,心里感动极了,这会儿,瞧着前头有个卖冰饮的,顾菟晃了晃肚皮,和潘垚说了一声,忙不迭地便走了过去。 “府君还吃吗?” 潘垚手诀一掐,化了一块蜜豆包的精气到玉镜府君手中,自己也拿了一块。 咬下一口,满是蜜豆的香气。 两人一起吃豆包,一起看这万家灯火,等着顾菟的冰饮,没有说话,却也觉得很自在。 一辆车子从街道上行驶而过,车后座里,徐莳树不经意间抬头,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他忍不住开口。 “等下。” 车子慢下了速度,在一棵凤凰木下头停了下来,清风吹来,半红半绿的树木摇摆,万家灯火落在前方,这一处却是阴影。 徐莳树看着那道身影。 只见她背着军绿色的书包,手中捧着一个纸袋,手中还拿着一个豆包咬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侧头,眼睛很亮很亮,嘴边也漾起笑意。 徐莳树搁在腿上的手紧了紧。 “少爷?”前头的司机出言,“您是要下车吗?这儿不能久停。” “不了,走吧。”徐莳树收回目光。 车子的窗户摇起,汽车缓缓起步。 光和影斑斓的落在车子的玻璃上,也将徐莳树的面容模糊。 有些过去,它就像是当初那一袋炒米一样,很香很脆,他舍不得多吃,满是欢喜的捧着归家,搁到第二日第三日,它受了潮,香香的滋味便变了。 如今,他是香江的徐家人,再也不是芭蕉村的徐家人,过往的种种,他不想再被人提起,他乡故人,远远看过一眼便足够。 …… “土土,别瞧了,快来喝果汁啊。” 顾菟买了三杯冰饮,蟾蜍精只有两只手,这三杯可不好拿,当即便扯着嗓门让潘垚自己过来拿。 潘垚收回目光,“就来就来。” 玉镜府君:“怎么了?” 潘垚:“刚刚好像有人在看我。” 还不待玉镜府君说话,顾菟抢先一步开口了。 “看你不正常么,按人类标准来瞧,盘盘你生得可爱,那些阿公阿婆谁见了都喜欢,买东西还多搭一个呢。” 顾菟忿忿。 明明它也可爱啊,招财进宝呢,怎么讲点价这么困难?动不动就摆手,一脸不耐烦地说什么走走走,东西不卖它了。 哼,人类真是没眼光! 潘垚接过冰饮,喝上一口,冰凌凌的,一下便缓了出门游玩的疲劳,听到顾菟的话,她眼睛眯了眯,取笑顾菟。 哪里是人类没眼光啊,分明是顾菟杀价太狠。 “要我是店家,我也得赶你,你瞧着不像是当买客的,倒像是来砸摊子的。” “哪里有,分明是他们瞧我的模样不顺眼。” 玉镜府君瞧着小姑娘和蟾蜍精斗嘴不停,勾唇笑了笑。 清风徐徐吹来,虽在异乡,月却是同一轮月。 不知什么时候,玉镜府君的身影没入了仙人神像之中。 潘垚也不介意。 从她认识府君那日开始,玉镜府君便时常沉睡休养,不过,想着他一直都在,就像前世那尊陪着她长大的仙人石像一样,心里便有一份踏实。 …… 潘垚和顾菟回到孙盛乐家时,孙盛乐也才刚到家。 只听门锁“嘎哒”一声打开,孙盛乐手中还拿着潘垚写的字条,他回过头,就见潘垚和顾菟一前一后。 孙盛乐松了口气,搁下手中的字条。 “这么迟了,我还怕你们出什么事了,正想着要不要去外头寻寻你们。” “孙哥,外头好多好吃的,我和顾菟给你买了狗仔粉。” 潘垚将手中的保温桶晃了晃。 除了狗仔粉,她还买了些苹果香梨,借住别人家嘛,要有眼力见,买点瓜果蔬菜,这样才不讨人嫌。 孙盛乐愣了愣,赶紧去拿干净的汤碗。 他瞅了瞅潘垚,暗道这小美人鱼还怪懂人情世故的。 狗仔粉是汤面,粉条搓成手指粗细,因为尖头尖尾而得狗仔粉的名字。 “好香啊,是阿娴嫂子那家的吧。”才说完,孙盛乐见潘垚乌黑的眼睛瞧着自己,他忍不住拍了拍脑门,笑道。 “瞧我,都忙糊涂了,你们刚来,肯定不知道阿娴嫂子是哪个,东西是不是巷子尾那一家买的?” 潘垚点头,“恩,我瞧见那家生意好,就特意买了她家的。” “有眼光,她家的好吃!”孙盛乐赞道。 …… 忙了一天,孙盛乐也着实是饿得厉害,呼噜呼噜几下,那面条便下了肚,大抵肚子饿得厉害,寻常的美味也成了十二分的美味。 虾米,菜脯,猪油渣……咸香滋味诱人,就连面条都格外的有嚼劲,就像在摊子上现吃一样,一点也没有以前打包后糊面的情况。 孙盛乐又给自己添了一小碗。 潘垚都忍不住看他了。 孙盛乐慢下了动作,讪讪笑了下,“太饿了,今天实在是忙碌,就冰室那会儿吃了点东西,送你们回去后,我回了警署,这腿就没停过!晚饭都没顾上吃呢。” 潘垚面露同情之色,警察叔叔辛苦了。 她正想说什么,突然,潘垚目光一凝,手抓起筷子,猛地就朝孙盛乐身上刺去。 这动作又快又利索,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孙盛乐呼噜着狗仔粉,还不待他提心,潘垚手中那筷子便从他身上夹起了什么。 “咕咚。”孙盛乐大口咽下了面条。 面条还未嚼烂,有些噎喉,这下,他更是打起了嗝儿。 “这,嗝儿,这是什么?” 对呀,这是什么? 潘垚也在细细地看自己从孙盛乐身上夹起的东西。 只见它如烟又似丝,这会儿,在筷子夹起的时候,它还在半空中扭了扭,红红的,只一缕,又细又不起眼。 要不是方才和孙盛乐凑得近,潘垚都没注意到这东西。 潘垚嗅了嗅,杏眼儿微微蹙起,“唔,有香火的炁息,又有血腥味……” 隐隐还有魂灵的炁息。 潘垚渡化过好几个魂灵,嗅到过这气息。 有人淡淡,有人苦涩,有人像树上的甜柿子……那是魂灵的七情六欲。 而这一缕的魂灵,它带着一点腥,一点苦涩,那是贪婪和无奈。 “孙哥,你们今天是不是遇到奇怪的事了?” 潘垚指着筷子中夹的那一缕红丝,开口道。 “这上头有香火之炁,又有血腥和魂灵的气息,唔,这可能是有人将自己供奉,以命为烛,以魂为烛心,只等香烛燃尽,这命没了,魂也就散了。” “你身上沾了这东西,说明你接触过这舍己供奉之人。” 顿了顿,潘垚又道,“密切接触。” 孙盛乐眼睛里的震撼已经无法言表了。 他瞅了瞅潘垚,又瞅了瞅顾菟,心中思量,难道小时候阿嬷说的话是真的?这走了一趟鬼门关的人,再看世界,世界都不一样。 他,他不是太想撞鬼啊。 孙盛乐人高马大,有危险闯在最前头,是警署里老大得意的小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缥缈虚无的鬼。 这会儿再忐忑,事关阿飞几人,还有那走私案的突破口,孙盛乐肃了肃容,神情认真。 “有有,是有件奇怪的事。” 他将阿飞几人突如其来的发病说了说,最后道。 “我和丁哥他们都在犯嘀咕,哪里有人是一起倒下的,症状还都一样,老吓人了,瞧着就像传染病一样,警署里大家还讨论着,是要去拜拜文武庙呢,还是消消毒比较妥帖。” 潘垚:…… 果然是玄学旺盛的地方。 “那阿飞几个呢,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孙盛乐:“打了镇定剂,都在医院里躺着,还没瞧出是什么毛病。” 瞧不出来的。 潘垚心里想着,没有出声。 她暗暗思量,这以人魂为祭的手法,她在玉镜府君的手札中有见过。 那是一尊邪神神像,蛊惑了世人,许以小利小财,让人心生狂热的信仰,最后以命以魂为祭,稀里糊涂便付出了性命。 其中就有提到魂血如丝,嗅之有香火之味,所以她才推测是供奉献祭。 不过,手札中还有记载了一事,当初,和玉镜府君一道除魔卫道的,还有一人,那是彼时谢予安的师兄,有度道长。 如今,香江又见这以魂为祭的邪法。 孙盛乐着急,“阿飞几个是不是要没命了?” 潘垚点头,“在《易经》中,每个卦分为六爻,到了第七爻,那又是另一个卦了,是以,在道家之中有逢七必变的说法。” “七七四十九小时后,香烛燃尽,命终魂散,大罗金仙也难救。” “在医院抽血打吊针没用,你们得找玄门中人。” 孙盛乐脸色一变。 …… 81 第 81 章(捉虫) 阿飞几人是该死…… 阿飞几人是该死, 可不该这样死,人犯了错,自然有律法评判, 怎能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没了性命? 而且, 这走私案, 警署里也是抗下了很大的压力,出了物力警力, 这才抓到阿飞几人。 眼见着背后的案子就要有所撬动,阿飞几个却出事了。 回头, 那些杂志报纸会怎么写?群众又会怎么看? 人是在警署出的事,说是病, 说是邪法, 谁会信? 到最后, 大家只会说是警署暴力执警, 急功冒进, 用刑过重,这才导致了六人死亡。 有的时候, 人们就喜欢听那些悚人的新闻,宁愿去相信一些捕风抓影的事, 也不愿相信执法部门。 只一瞬间, 孙盛乐就想了很多。 他抹了一把脸,沉声道。 “阿飞几个不能出事, 走私一案,错过了这次机会,以后就更难以告破了。” “玄门中人,玄门中人……”孙盛乐急得来回走。 屋子逼仄,还有些闷, 只一下,他便满头都是汗,双手一拍,无奈又挫败。 “只剩一日多的时间了,这一时半会儿的,叫我去哪里寻找靠谱的玄门中人啊。” 香江瞧风水盛行,盖楼乔迁要看风水,出生要算命,下葬要看日子,行业盛行,香火鼎旺,这也就导致了不少滥竽充数,鱼目混珠的情况。 高人是有,一时半刻的,还真不一定寻得着。 “带我去看看吧,只是不一定能成,死马先当活马医吧。” 这时,潘垚清脆的声音响起。 啊? 孙盛乐顺着声音瞧了过去,还有些茫然。 下一刻,他一拍大腿,恍然模样。 对哦,还有小美人鱼和海蛙呢。 她们都修成人形了,想来也是有几百年道行的,高人暂时寻不到,精怪来瞧瞧也是成的。 孙盛乐这样想着,心里却不免有种悲哀。 供奉夺人命邪神的应该是人,想来,这还和走私案背后的人有关联,哪里想到,人和人之间相互残害,到最后,反倒是精怪心软,伸出了援手。 小美人鱼真善良啊。 百感交集,感叹连连,莫名的,孙盛乐眼窝子浅浅,目光再看向潘垚时,鼻子都有些酸涩了。 “咱们现在就去吧。”潘垚也没有把握,“要是不成,也不耽误你寻找玄门中人。” “成,打铁趁热。”孙盛乐利索地应下。 就这样,才回到家,热乎的狗仔粉才吃了小一碗,歇都没歇一下,孙盛乐就带着潘垚下楼,打了的士,朝医院方向驶来。 …… 香江医院。 此时月上中天,清风从窗户徐徐吹进,因为阿飞几人是嫌疑犯,这一处病房门口守了两位警察。 病房里,阿飞几人都躺在床上,手铐铐着病床上的铁栏杆,药水顺着胶皮管和针头往身体里流去,旁边,心电图的声音滴滴滴,跳得有些快。 孙盛乐正愁着怎么说,难道要说,这几人不是生病,是中邪,他找了人来看事? 估计要是这么一说,明日传出中邪的该是他了! 潘垚瞧出了孙盛乐的为难,她拉了拉孙盛乐的手,笑道, “没事,你只管自己进去,他们瞧不到我。” 孙盛乐稀奇,往前和同僚寒暄了两句,又进了病房,果然,同僚就像没瞧到潘垚一样。 孙盛乐忍不住直道稀奇。 病房里。 潘垚仔细瞧着阿飞几人。 只见他们面色死白,镇定剂的作用下,这会儿是没有痛苦哀嚎了,只是眉头紧蹙,闭着眼的眼皮下头,那眼珠子还咕噜咕噜地转着。 可以看出,便是在镇定状态下,他们也很痛苦。 望气术的术法下,眼前的一幕又大不相同。 孙盛乐着急,他注意到潘垚那半阖未阖的眼睛,知道这是在看事,又不敢多出言打扰。 潘垚注意到他的着急,指尖氤氲一点灵炁,落在孙盛乐眼皮处。 孙盛乐只觉得眼皮一凉,下一刻,世界在眼中大变样了。 只见病房里有无数的丝线飞出,血红色的,如烟似线,或长或短,它们就和潘垚在饭桌上时,用筷子从他身上掐下的那一条一模一样。 漫天的丝,如烟雾袅袅,它们朝着虚空方向飘去,隐隐还能见到,在虚空尽头有两张虎头,它们狰狞贪婪地张着嘴,露着尖利的獠牙。 过道本该是黑黢黢的,因为这红丝,这一处的虚空都有了红光。 而且,丝是从阿飞几人身上抽出来的。 孙盛乐侧头看去,只觉得阿飞几人脸白得像死人。 如此诡谲的一幕,孙盛乐瞧了,后背都忍不住一阵阵的泛凉,手脚都有些软了。 潘垚鼻尖都是浓郁的香火炁息,伴随着血腥和魂灵之味,她没有多耽搁,走到病床旁。 最靠近外头的这一张,上头躺的正是阿飞。 潘垚在海上见过他,那会儿,他面容狠厉地说了一声冲过去,下一刻,摩托艇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直把巡逻艇撞翻。 大飞贴着海面,犹如一条巨龙,乘风破浪,撩起千层水浪。 那时候叱咤江海,这会儿躺在床上,面容苍白,死气沉沉。 潘垚的目光注意到阿飞的大花臂,瞧到那丝是从心口处被抽出,就将他胸口的衣裳也解开了。 阿飞四肢颀长,人高马大,一身皮肤晒成小麦色,他走的是江湖帮派,一身腱子肉,不单单手上纹了青龙花臂,在胸膛的肩背处,还纹了一头巨虎。 此时,巨虎下山,獠牙大张。 “纹身不纹下山虎,猛虎下山反噬主,这饿虎,已经下山了。” 这时,一道男子的声音响起,缓缓又平淡,如山泉击打山石。 孙盛乐惊了惊,“谁?” 他抬起头,就见潘垚身后落了一道白色的影子,瞧不清面容。 “孙哥莫怕,这是玉镜府君。” 玉镜府君冲孙盛乐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在阿飞身上的猛虎纹身。 不单单阿飞在肩背上纹了猛虎,病房里,其他五人也纹了同样的猛虎。 孙盛乐多看几眼,也看出了门道。 这纹身竟然会动! 它在一点点往下走,原先应该是在肩头处,这会儿,四肢微伏,正缓缓朝心口处走去。 “这是什么?”孙盛乐的声音都高了两分。 潘垚思忖,“他们将自己供奉,标志应该便是纹上这猛虎,就像古时歃血为盟一般,如今,他们献忠的人想要他们的命了。” 就是不知道,纹上猛虎时,阿飞几人知不知道,这虎竟然是活的,有朝一日,还能猛虎夺命夺魂。 猛虎吞噬精血和魂灵,血丝中有香火的炁息,不单单潘垚想到了有度道长,玉镜府君同样想到了。 …… 化去阿飞几人身上的猛虎,切断血魄被吸收的邪法,这事儿倒是不难。 难办的是,这关联一断,虎头另一处的人便会得知,如今,潘垚才堪堪修行一年,玉镜府君也还是一道残魂,万一另一头当真是有度道长,数百上千年的修行,如何能抵抗得住。 更何况,潘垚也身怀偃骨。 玉镜府君不敢赌。 潘垚也明白,现在不能逞能,敌暗我暗,贸然冒头了,那就打眼了。 玉镜府君沉吟片刻,“倒是能用移花接木的术法。” 所谓移花接木,便是暗中用旁的东西替代阿飞几人,将猛虎的刺青图移到替代物之中,如此,既能保下阿飞几人的性命,又能迷惑施法之人,暂且退避锋芒。 “用什么?”孙盛乐迟疑,总不能用别的人命吧。 “活豕即可。”玉镜府君思量一翻,开口道。 见孙盛乐还迷糊,潘垚好心提醒,“就是活猪啊。” 玉镜府君会说活猪,潘垚不意外,在某一些方面来看,猪和人是最为相像的,基因都有着相似。 不过,怎么能用猪猪呢?猪猪多无辜啊。 潘垚想到了什么,嘿嘿一笑,拦住了孙盛乐要准备活猪的动作。 “不用,咱们用不花钱的法子,警署也不容易,能省一点是一点。” 孙盛乐感动,多体贴善良的美人鱼啊。 “就是,这几位叔叔可能得受点罪了。”潘垚的视线落在阿飞几人身上。 不过,受罪总比没命来得好。 玉镜府君还在想着潘垚要用什么替代,在她凌空画了道符箓后,看清符箓符纹后,不免惊诧,下一刻,他眼里浮起笑意,摇头笑道。 “顽皮。” 机灵又顽皮! 这道符,是潘垚在研究驱蚊符时,误打误撞研究出来的。 一开始,她思想跑偏,没有用驱字手法,反而用了引字诀,想将蚊子引在一处,让芭蕉村都没有虫蚁。 只是,她到底低估了乡下地头的虫蚁,那符箓一贴,招引来的虫蚁连绵不绝,瞅着像是没有断绝时候。 瞧到这一幕,潘垚这才罢休,几番思量,用了驱字诀,画下驱蚊符,护一方水土。 眼下,潘垚用的便是这引字诀,符箓漾起莹光,只听周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这什么声音。”孙盛乐忍不住朝四周看去。 这一看,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顿时起来了,只觉得毛骨悚然。 只见无数的甴曱从四面八方而来,它们前仆后继,络绎不绝,扑棱着翅膀朝悬浮于半空中的符箓飞去,再由符光的牵引,黑黢黢又乌压压地没入阿飞几人的身体里。 漫天的飞丝从阿飞几人的身体中飞出,这一次却不是阿飞几人的魂灵和血肉,而是借他们血肉隐藏遮掩的甴曱精气。 虎头有一瞬间的迷糊,下一刻,到底是贪婪占了上风,它继续张大嘴,狰狞又饥渴地吞噬着血气。 潘垚大喜,这移花接木有用! 瞧着扑棱翅膀的甴曱,潘垚都忍不住开口了。 “孙哥,你们这儿的偷油婆好大呀,而且还会飞,瞧着有些吓人,我们那儿的就很少会飞,只会爬。” 甴曱,大名蟑螂,小名小强,在芭蕉村,大家都爱叫它一声偷油婆。 这引字诀一出,哪里想到,来的虫蚁大多数是偷油婆,每一只都个头大,还有一对会飞的翅膀。 在孙盛乐家,潘垚就注意到了,他家也挺多偷油婆的。 甴曱从阿飞几人血肉中爬过,沾染他们的气息,这样才能移花接木,骗过那虎头,当然,这一个法子,阿飞几人也是气血有亏,而且身上有甴曱爬过的感觉,麻痒难耐。 潘垚:“别瞧他们这会儿镇定剂用了,其实,血肉和魂魄被供奉,他们也是有感觉的。” 孙盛乐低头,竟然是有感觉的吗? “那不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没命了?” 潘垚点头,“对于邪物而言,惊惧绝望这样的七情六欲也是一种食物。” 都说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一些邪物爱吃七情六欲,也能将这看做是,它们爱吃人的心肝脾肾。 孙盛乐瞧着阿飞,都不忍心地别开目光了。 这会儿还有感觉,那不是说明,他们也知道自己身体里爬了甴曱? ……真是好生吓人。 潘垚不赞同了,“这可是他们的救命恩虫,它们替他死了,回头得感谢人家。” “要是知恩图报的人家,高低还得立个长生牌呢。” 孙盛乐:…… …… 猛虎下山,吸食血魄得七七四十九个小时,怕惊到护士小姐姐,潘垚下了障眼法,不让她们瞧到符箓引甴曱的一幕。 这两日,孙盛乐也一直守在这一处,从一开始的鸡皮疙瘩起,到后来的面无表情,还能浮想联翩。 说起来,这事也算是一举好几得了,既救了人命,又惩罚了阿飞,还为香江除了虫害,为建设良好市容市貌做了一番贡献。 不错不错。 引字诀引来的虫蚁自然不止甴曱,还有蜈蚣等毒虫,潘垚来者不拒,中间,她灵炁不济,玉镜府君默默地接手了,让潘垚在一旁调息修行,绛宫处重新充盈。 四十九个小时,说快也快。 时间一到,孙盛乐牢牢地盯着阿飞几人的胸膛。 这一会儿,那猛虎的刺青已经完全下山,盘旋在心口处,虎爪一扬,掏心挖肝。 与此同时,悬浮于半空中的符文光彩大盛,阿飞几人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 下一刻,孙盛乐只觉得一阵腥风起,好似能瞧到数头猛虎跃出,它们朝着那漾着血光的虚空处飞去。 那儿,两张虎头虎嘴大张,獠牙下凝聚着一粒血丹,鲜红的,娇艳欲滴的。 阿飞几人胸口处的纹身没了,那虚空之境也渐渐闭合。 潘垚探了探鼻息,杏眼弯了弯,笑道。 “成了,命保住了。” 孙盛乐一看,果然,阿飞几人脸色虽然还白,呼吸浅浅,好像生了一场大病一般,不过命确实还在,只等调养数日,补补气血,应该便能好转。 “好啦,我该走了。”潘垚和孙盛乐告别。 这移花接木只能骗一时,不能骗一世,回头等那人回过神来,说不定就该追来了,潘垚决定,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计。 孙盛乐这才记起来,顾菟遣返的船便是今日。 “我送送你们吧。” 孙盛乐和同僚交接了下工作,腾出大半日的时间,将潘垚和顾菟送到码头边。 …… 今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天空蓝得清透,码头边,海风一阵阵吹来,漾得轮船微微晃动。 孙盛乐瞧着潘垚舍不得,他知道,这船只是虚晃一招,等到了大海上,他们就回到了故乡,海底里说不定还有其他美人鱼。 他有些遗憾,为什么不是住他们这片海域呢? 孙盛乐巴巴的瞅着潘垚,还期待她会不会给自己送一个珍珠,或者海螺也成,就像故事里写的那样,海螺一吹,小美人鱼又出现在海平线上。 “怎么了?”潘垚不解。 孙盛乐抹了把脸,好吧,他想多了。 “对了,顾菟是不是认识徐家人?就徐衍徐老先生,他身边有个得力的管家,唤做徐常德,就在你寻上门,我保顾菟出去那一天,他也来警局,说是想给顾菟做保。” 潘垚拿眼睛看顾菟。 顾菟摇了摇头,想都没想,“不认识。” 孙盛乐回忆了下,“那就怪了,他说你是他的侄子,你们是叔侄关系。” “对了,虽然事情还未盖棺定论,不过,这走私一案,它背后站的应该是徐家。” 孙盛乐想了想,还是透露了案情。 潘垚和顾菟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惊疑。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顾菟哪里有什么叔叔啊,它就一只玉蟾蜍,天生地养。 而且,徐家…… 潘垚一下便想起了那猛虎下山的刺青,徐家肯定有玄门中人,只怕那什么叔侄,也只是托词,他们定然是瞧出了顾菟的金蟾血脉。 两人心中惊怕起。 只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顾菟就被带走了。 “孙哥,谢谢你告诉我这事,香江这一处地,我们短时间是不会再来了。” 潘垚心中暗下决心,回去后,一定要更努力地修炼。 孙盛乐舍不得,却也知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好,那你多保重。” “孙哥也是。” 潘垚送了孙盛乐一张黄符护身,船儿鸣笛声起,只听突突突的马达声响起,轮船破水,漾起白色的浪花,迎着日头驶向大海。 …… “以后可不敢再来香江进货了,别回头发财是发财了,发的却是别人的财,一番辛苦劳作,都为他人作嫁衣。” 潘垚恐吓。 “我都听府君说了,有一些玄门中人,他们特别擅长摆风水局。” “到时,人家把你变成摆件,都不用另外寻一块美玉,搁在那假山流水中,让你日日喷水,你就是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得替人招财。” 金蟾招财,吐水便是吐财。 听到这里,顾菟忍不住打了个颤抖。 太可怕了,明明是仇人,还得替人招财,要当真如此,它得怄死,憋屈死了。 而且,变成一个摆件,再也不能动,不能走,只眼睛看着方寸之地,这让拥抱了大江大河,快活又自在的蟾蜍精如何受得住? 想到这里,顾菟连连摇头。 “算了,卖完这一批货,我再去寻个别的货源吧。” “我就不信了,咱们内地那么大,人那么多,工厂也多,还就指着香江了?” 见顾菟重燃斗志,潘垚也跟着斗志激昂。 “对,咱们自己那边也有好东西呢!” “实在不行,咱们还能去卖驱蚊符和生发药膏,前些日子,我在老仙儿那儿瞧到了老老老祖的手札,他是个皮行,以前就是卖狗皮膏药的,里头有一些方子还不错,我回头试试。” 潘垚算是瞧出来了,生发膏的市场广阔着呢。 到时,她做供货商,顾菟做经销商,她俩强强联手,一起将生意做大做强。 顾菟豪情万丈:“好,做大做强!” 玉镜府君:…… 难怪小姑娘和这小蟾蜍是好朋友。 原来是志趣相投。 …… 香江太平山,徐家别墅。 神龛中香火燃尽,与此同时,六盏点燃的蜡烛燃完最后一点烛油,随着一声虎啸声来,本就奄奄一息的灯烛瞬间熄灭。 此处不见灯火,只见青烟袅袅。 徐常德动作小心,将虎口处衔着的血魄丹摘下。 六条人命,最后凝聚成两粒蚕豆大小的血魄丹,红得鲜艳,红得耀眼,看过去隐隐有血色光华在其中流转。 徐常德不敢多瞧,两粒血魄丹放在青瓷碟中,又斟了一杯温水,这才走到徐衍那一屋,抬手敲了三敲,躬身道。 “老爷,丹药已成。” “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里头传来一声年迈的声音,带着疲惫,带着倦意,暮气沉沉。 徐常德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推门而入。 屋子里,徐衍坐在床边,拐杖还搁在一旁,瞧到徐常德进来,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面有倦色。 显然,老祖宗这是刚刚睡醒。 徐常德有些惶恐,就怕老爷子刚醒,脾气不好。 好在,今儿有血魄丹,徐衍的心情好上许多,也没了那刚起床的坏脾气。 “拿来吧。”他伸出手。 徐常德将药搁在他手心上。 徐衍也没看,直接便往嘴里送。 这血魄丹,徐衍没有吃过千回,也吃过百回了,熟门熟路,一开始,他还会心中怅然,为何他要走上这样一条路,当真是天不予他。 而如今,习以为常后,心中无波亦无动。 神龛中的香炉都被烟熏得发黑。 长生路上,总归是有舍才有得。 温水送服,徐衍挥了挥手,正要示意徐常德退下。 血魄丹中的血气朝那干涸老迈的皮肉和血管中送去,徐衍那张松垮的老人脸上有了血色,犹如枯树逢春一般,他忍不住喟叹了一声。 真是舒坦啊。 这种有力又年轻的感觉,着实令人沉迷。 “对了,不要忘了照顾好阿飞他们的父母妻儿,给她们送一笔钱财去。” “另外,杂志和报社联系好,透露他们点消息,几个人命就死在警署里,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内幕?” “不用我多说吧,新闻嘛,怎么耸人听闻怎么来,大家伙儿爱看。” 徐衍笑了笑,“必不能让阿飞他们白白牺牲。” 徐常德:“是。” 徐衍又交代徐常德,让他以自己的名义捐一笔钱,不拘是铺路修桥,抑或是帮扶福利院,都行。 具体操作,让徐常德自己瞧着办。 这也是老惯例了,造了孽,再积一些阴德,到时一缕善魂投胎,也不会遭太大的罪。 钱这东西,它真是好东西!只要洒洒财,铺路修桥,阴德自然来。 这样一想,徐衍又有些可惜那逃掉的金蟾。 “再有它的消息,第一时间汇报给我。” 徐常德应下。 血魄丹在徐衍体内缓缓放出血气,突然,原先还一脸舒畅的徐衍脸色大变,他抓着心口处,一脸的痛苦。 “啪!”床头上的碗碟和托盘被扫到地上,青瓷碗裂成数片,碎片四溅。 听到动静,徐常德急忙回来,搀住跌在地上的徐衍。 “老爷,这是怎么了?” 徐衍没有说话。 此时,他全身好像有上万上亿只虫在爬一般,它们在他的血脉中,在他的皮肉下。 不,不是像,是真的有上万上亿的虫。 徐常德看着徐衍的手,一脸骇然。 只见那满是老人灰斑的手,原先虽然褶皱起,却是平整的,这会儿,上头有凸起之物,乱飞乱窜,就像是皮肉下头有什么在拱动一般。 徐衍面露痛苦,“血魄丹,有问题。” 说着话,他盘坐而下,内里调息,硬生生的将朝血脉皮肉而去的血气剜去,如此一来,相当于功法逆行。 “噗!”徐衍吐出长长一口血。 徐常德看着这血,惊骇不已。 血中隐隐见那振翅的黑虫,遮天蔽日,这精气……莫不是偷油婆? 徐衍这一口血吐了好久。 功法逆行,吸食、精气不成,反倒承受剜骨剔肉的痛苦,一番折腾,这才将体内的虫子精气逼出。 本就寿数将终的年迈之躯,一下便更颓败了。 “徐常德!”徐衍嘴里还是血,指着徐常德。 手指因为气怒,这会儿都有些抖。 徐常德两腿一颤,立马跪了下来。 “老爷,不是我啊。” 徐衍神色不定,“去查,去医院那边查,到底是谁行了这移花接木的手法,唬骗了我!” 拐杖一击木板,声音沉沉,“竖子尔敢,竟辱我至此!” 徐衍想着自己满身爬着的甴曱,心中又是一阵恶心起,噗的一下,他又吐了好大一口血。 感受着这如强弩之末的躯壳,徐衍目光一沉,盯着徐常德,神色不定。 最后,他下定决心,沉声道。 “把莳树那孩子带来。” 徐常德猛地抬头,“老爷!” …… 82 第 82 章(捉虫) 徐衍沉着脸没有…… 徐衍沉着脸没有说话, 他抓着拐杖的手都有些收紧,那满是灰斑的手上,松垮的皮肉跟着抖了抖。 眼下不是最好的时机, 这事, 他又何尝不知? 只是,他等不得了…… 已经没有时间让他再细细筹谋了。 徐衍的目光落在自己拄着拐杖的手上, 许久没有动弹。 当真是再一次恨毒了这移花接木之人。 想到此事, 徐衍咽不下气, 那平静的气血又有了翻滚。 “呕!”只见他再次呕出一口血。 这一次,却是蕴含着五毒之物的气血。 “好好好!”徐衍看着地上带着黑的血, 气得老手颤抖。 只见里头不但有甴曱的精血,还有千足蜈蚣等毒物的精血, 大怒之下, 他竟然反怒而笑。 想不到, 他徐衍终日打雁,却也有被雁啄的一日啊,可笑,可笑! “愣着做什么!”徐衍眉眼阴沉了下来,声音不重,却让徐常德听了心中一紧。 “去把莳树带来。” “是。”徐常德躬身退下。 徐常德走了后,别墅很安静,静得没有一分生气,徐衍拄着拐杖,只听空旷的屋子里, 只有拐杖拄地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 令人心慌。 他一步步来到那副仙人踏云梯的画作前,抬手抚了抚那仙路,久久不语。 登仙之路,何时是尽头,何时能得偿所愿? 都说这世上只有上不去的天,没有翻不过去的山,他不信,高山他能攀,这云霄,他亦能登! 皇天必不负有心人! …… 徐莳树是课上时候被带走的。 徐常德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徐衍身体不大好,想要见见这疼爱的重孙,学校的老师也听闻过徐家,知道徐家富贵,自然愿意行这个方便。 徐莳树被带了出来,他面上带着着急,一路上都在问徐常德。 “徐叔,太爷爷没事吧。” 徐常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副忧心忡忡模样。 “不大好,方才还呕了一口血,一会儿啊,你顺着他一些,也帮忙劝他两句,老人家脾气犟了点,药也不肯吃,医生也不肯看,老说自己身子骨还成。” “唉,就是爱瞎逞能。” 徐莳树听了,跟着揪心。 这大半年时间,祖孙相处和谐,徐莳树早就将徐衍当做自己最亲的人,甚至比父母还要亲昵。 他父亲短视,母亲贪婪,徐衍年纪虽大,血脉隔了两层,是太爷爷那一辈,但他行事却进退有度,徐莳树很是心生佩服。 听到徐常德的话,他抿了抿唇,紧着便应下。 “好,我一会儿劝他。” 车子进了别墅,周围一下便寂静了下来,偶尔传来远处山林里的鸟鸣声,像老鸹在叫,“呱—嘎嘎,呱—嘎嘎”。 夏初时节,这一处却有些阴凉,凉得有些发凄。 日头明晃晃的落下,在地上投下树的影子,一阵风来,树摇影动,就像狰狞的鬼手从地底深处探出。 它们不甘地呐喊,想要拽下什么,拖着一道共沉沦。 徐莳树抿了抿唇,收回了目光,眉头却微微蹙起。 莫名地,他心口处跳得厉害,好像有什么在叫着他快走,危险! 还不待徐莳树多思多想,徐常德先下了车。 他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躬身道。 “莳树少爷,请。” 几番思量,还是觉得今日这心神不宁有些莫名,徐莳树索性也没有多想,只当自己在忧心徐衍。 他抬脚下了车,跟着徐常德进了别墅。 …… 别墅堂屋中,徐衍站在一副画作前。 “太爷爷。”徐莳树看了一眼,有些担心地唤了一声。 “徐叔说你身子不舒服,我扶您去屋里躺着吧。” 说完,徐莳树要上前搀扶徐衍。 “吱呀。”只听一声沉闷的声音起,徐莳树停了脚步,回头看去,正好看到木门阖上。 门缝中,依稀还能见到徐常德躬身的身影。 只一瞥,木门便在徐莳树面前阖上了。 屋子里挂了厚厚的窗帘,随着木门阖上,屋内陷入了黑暗,阳光照过窗帘,光线却透不进来,只有几缕光从缝隙中钻进,光中有尘埃点点,晦涩又黯淡。 徐莳树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他的脚步往后退了一步。 “太爷爷……” 徐衍轻笑一声,声音一如以往宽厚,但说出的内容却让徐莳树迷糊。 “呵呵,不愧是我,莳树啊,是察觉出不妥了吗?” “别怕,虽然我不是你的太爷爷,但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同出一源,我又怎么舍得害你?” 徐莳树僵在原地。 几缕光透过窗帘布的缝隙,朦朦胧胧地落在前头,正好让人瞧到转过身的徐衍,以及他身后的那一副仙人踏云梯的图。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问题,亦或是惊惧下自己的幻觉。 似真似幻中,徐莳树瞧到徐衍嘴角勾着意味不明的笑容,那已经浑浊老迈的眼睛却很亮,半明半寐中,他的脸有几分诡谲。 更让徐莳树心中发慌的是,那副仙人踏云梯图,它变得不一样了。 天梯往上没有了路,云朵幻化成数张人脸,它们铺成通天路,让那仙人踩着往上走。 人脸或老或少,或痛苦或平静,发饰不一样,但那五官却是一样的,幽幽之中,最后一张人脸缓缓形成,赫然一看,它竟然是自己的模样。 广袖宽袍,仙人扬了扬拂尘,微微侧眸而来,他,他竟然也生着自己这样的脸。 徐莳树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不……” 错觉,这一定是错觉。 徐衍哈哈一笑,手中的拐杖丢了去。 木棍丢在地上,发出一声闷沉的声音,似有浮尘漾起。 他朝徐莳树张开手,“别怕,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来吧,孩子,接纳完整的自己,我们还有时间……这一次,定能再登仙途。” 说完,此处无风却起了风,地上缓缓浮起一盏盏灯烛,风漾过,灯烛燃,火光清冷。 和寻常带着温暖的烛火不一样,它们泛着几分青,好似有霜寒之炁。 徐莳树想跑,但他惊恐地发现,被这霜寒之炁笼罩,自己半点也动弹不得,只眼睛瞪大,惊恐又绝望。 火光之中,只见被他叫做太爷爷的人,他朝自己大张手臂,朝着自己朗笑。 以往,自己觉得他儒雅博学,说起古事,典故信手捻来,自有一番气度。 生意场上,对待敌人手段雷厉风行。 一开始,徐莳树是有不适,不过,多见几次,他便也习以为常。 对别人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 生意场上,不是输就是赢,要想不败,自然没有仁慈一说。 短短半年,徐莳树在徐衍身边学了很多,他钦佩他,孺慕他,信赖他…… 然而,在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坍塌。 徐衍大张着手,魂灵从那老迈的身体中钻出,臃肿,带着腥臭,那是数百上千年积累而下的贪嗔痴,它们漾着可怖的黑,浓稠黏腻。 和一般魂灵不一样,徐衍的魂灵就像徐莳树在白鹭湾老家时穿的秋裤一样,短了破了,缝一缝补一补,便又能再用。 左右是穿在里头,无人能瞧见。 这魂灵也是这样。 这时,徐莳树就在这魂灵上瞧到了好几张脸。 每一张,它们都像画作上缥缈仙路中藏的脸一样……有着和自己相似的五官,或老或少,或痛苦闭眼,或不甘愤懑,或平静接受。 徐莳树摇头,眼里都是惊恐。 不,他是他,他是白鹭湾的徐莳树,不是太爷爷徐衍! …… 没了魂灵,老迈的躯壳好像失去了支撑,重重砸在地上,魂灵拖着臃肿的脚步,朝徐莳树走来,像一摊烂泥,又像一摊水,它们牢牢地将徐莳树包裹,如跗骨之蛆。 “啊,啊,啊……痛啊!”徐莳树脸上的皮肤好像要绽开。 他难以自抑地仰起了头,四肢撑平,痛苦地咬着牙,那破碎的吼叫声,就好像是从灵魂深处喊出一般。 “放松一些,别抵抗,我便是你,你便是我,我说了,我们同出一源。” 徐衍的声音又在这空旷的别墅里响起,一如以往每一次为徐莳树解惑时候的温和,甚至还带着笑意,愉悦的笑意。 一阵风漾过,冰冷的烛光摇曳。 魂灵如黑雾,它们将徐莳树包裹。 徐莳树的命宫大开,黑与白相互缠绕……最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辨不开,浑然一体。 …… “吱呀”一声,木门被人从内里打开。 徐常德连忙抬头。 他看着这如从水里捞出的少年,视线余光一瞥,就见徐衍的身体倒在地上,里头的残烛还漾着冷光。 共魂成功了? 老爷? 莳树少爷? 徐常德张嘴,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喊哪一个。 最后,徐常德眉眼垂了垂,依着奴仆契,叫了一声最为稳妥的称呼。 “主人。” 徐莳树皱了下眉,回头看这堂屋。 只见烛火幽幽,随着大门打开,阳光迫不及待的宣泄而进,光线中有浮尘点点,在那副仙人画作前,徐衍老迈的身躯躺在地上。 他闭着眼,嘴角该挂着之前的那道笑意。 徐莳树捏着拳头,无数的过往和执着在脑海中浮沉,这些记忆涌来,他就像是一个瓶子装了过多的水,撑得瓶身都有了裂痕。 徐莳树扶住头,头疼难忍。 “徐叔,我不喜欢这里,你给我换一处位置。” 一声徐叔,徐常德听了愣在那儿。 徐莳树放下手,黑黢黢的目光注视而来,“徐叔?” “好的,我这就为主人准备。”徐常德心神一凛,躬身应下。 …… 别墅这一处的狼藉交给了徐常德收拾,接着,还有一堆事要忙,讣告,徐衍的葬礼,徐家财产的分割…… 虽然是匆忙下决定共魂,徐衍却早已经立好遗嘱。 他所有的一切,财产,生意,都给和他最为相像的重孙子,徐莳树。 偌大的家产给了徐莳树这样的少年,徐衍其他子女只得了些许家产,虽然吃喝不愁,但见过金山银山,又怎么能忍受自己只得那些许金沙。 就像古时少帝登位,四面有成年的藩王虎视眈眈,徐家的乱子,也许还要闹上一段日子。 …… 新别墅也是在太平山山脚,和旧宅相比,更靠近太平山一些。 时值夏日,徐莳树在泳池中游泳,虽然是少年姿态,却隐隐有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姿态。 只见他长手长脚,面容清俊,只几日时间,皮肤便晒得有些发黑,小腿皮肤紧实,皮肉光滑,上头无一分的瑕疵。 徐常德伺候在一边,目光落在徐莳树身上,仍然有些不解。 这到底是老爷,还是莳树少爷? 想了好一会儿,徐常德没有想明白。 突然,他想起了那漫长的岁月,轻轻叹了口气。 罢罢,不论是徐衍,还是徐莳树,总归都是同一个人,那便是他的主人,有度真人。 过往的往事告诉他,不论是善魂的情感占了主导,抑或是那旧魂,最终,他们都会走上同一条路。 临近年迈,恐惧死亡,不甘数世筹谋成空,甘愿忍受剖魂之痛,剜出那还干净的一点魂,重入轮回,重塑躯壳,继续追寻那长生之路。 徐衍,曾经也是善魂的转生啊。 …… 有时候,他们看着自己,还露出嫉恨的表情,徐常德知道,这是嫉妒他龟族的寿命悠长。 可是,妖族修行不易,人族得天地造化,钟灵毓秀,出生十月便能言,接着进学晓事,这是妖族所没有的。 徐衍只见自己寿命悠长,却不见,他有多少同类在蒙昧中结束一生? 只能作为桌上的盘中餐。 徐常德叹气。 人呐,总是既要,又要,贪心吶。 …… 徐衍一死,诸多家产生意交付少年徐莳树手中,徐家人不服气,公司里,众人也是人心浮动,又因为有阿飞几人的证词,证明走私一案和徐氏有莫大的关系。 一时间,徐家内忧外患不绝,江山动摇。 报纸杂志的人更是唯恐天下不乱,瞧见此事,就跟鲨鱼嗅到深海中的那一点血腥之味,纷涌而上,只恨不得再咬下两口肉。 一时间,徐家的新闻满天飞,标题耸动。 …… A市,芭蕉村。 潘垚自然不知道,自己离开香江后,徐家还发生了这一系列的事,更不知道,这其中竟然还有相熟的故人。 顾菟将东西从肚子里吐出来。 潘垚瞧了瞧,除了蛤嫲镜,喇叭裤,蝙蝠衫,里头还有两个纸箱子。 箱子四四方方模样,瞧过去还挺大的。 “这是什么?”潘垚好奇。 顾菟一脸神气样,“你猜猜看,保准你喜欢!” “跟我还卖关子呀。”潘垚笑道。 她也不和顾菟猜,直接就动手拆了那箱子。 黄色的纸皮剥去,里头是塑料气泡袋,还有那白色的泡沫,接着,这才露出里头金属的质感。 潘垚一瞅,也是吃惊了。 竟然是电视! 21寸的彩色电视! 潘垚都瞪大了眼睛,乖乖,这东西可不便宜。 “顾菟,你又发财了啊。” 要不是发财,怎么会买这么烧钱的东西? 顾菟摆手,“没花多少钱,那害我在警署里蹲好几天的阿飞你记得吧,就是他,为了和我拉好关系,也为了引我做这门生意,他便宜卖了我两台。” “外头买要三千八,我只花了一千八,这么便宜,我就带了俩。” 原先,它是这样想着,彩电往潘垚家搁一台,夏日到了,到时一边吃瓜,一边看电视,那滋味别提有多美了。 另一台嘛,拿去卖卖,能赚多少是多少。 “现在想想还是算了,盘盘你都说了,这是走私,走私是犯法的,我还是不做这犯法的事了。” “蹲大牢太无聊了。” 潘垚偷笑,看来是被关怕了! “行呀顾菟,还是出厂价呢,那另一台就搁老仙儿的新宅子里吧,他那儿也挖了一口井,空了的时候,你也能去他家走走。” 有了自来水管,竟然还挖了井?听到这话,顾菟感动不已。 它连连呱呱了几声,手一挥,大方极了。 “成,就搁他那儿。” 潘垚瞅着这两台彩电,心中思量。 这么一瞧,顾菟这牢狱之灾也并不都是祸事嘛,不愧是金蟾血脉,坐个牢也有财带回家,不亏不亏! …… 带了一批蛤嫲镜回来,顾菟歇了两天,紧着就去长南街摆摊。 这一次,想着大家都瞧他的相貌,一些女客甚至心怀惧意,不敢上前买东西。 顾菟接受了潘垚的建议,重新幻化模样,眼睛小一点,嘴巴小一点,个子高高大大,不提多好看,起码顺眼了。 “这样也不错,那些想找茬的红眼病,他们瞧着我的个头,都不敢生事了。” 顾菟冲潘垚展示自己的腱子肉。 潘垚:…… 虚的,都是虚的,幻化术变出来的! 依潘垚来看,一方面是顾菟的模样威吓,另一方面,也和市里严打有关系。 别的不说,前段时间,那谋财的赵来云和曹义明才刚吃了枪子儿呢,这档口,谁还敢随意生事? 求财也得有命花才行! 顾菟接过潘垚递来西瓜,咬下一口,汁水一下便充盈了口腔。 它忍不住喟叹。 盘盘家的西瓜就是好吃! “你今晚去市里么?瞧着我别喊错了,现在,我的身份是顾菟的弟弟。” 潘垚也咬了一口,冰凌凌的西瓜又甜又香,痛快得让人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 “那我该叫你什么呢?”顾小菟? 还不待潘垚开口,顾菟抢先了一步。 “顾一菟吧。” 潘垚:…… 成,一菟就一菟,瞧着这呱呱是有点一! “这几天就不去了,得待在家里呢。” 潘垚婉转地拒绝了顾菟的邀请,无他,六月末,她要期末考啦! 因为请假缺课,今年的三好学生是别想了,不过,为了让潘三金和周爱红高兴,潘垚决定,这双百她是势在必得。 别小瞧小朋友的功课,一不小心,那也是会大意失荆州的。 …… 六里镇小学。 端午过后,这天是一日热过一日,外头是明晃晃的日头,晒得教室外头那棵白玉兰都打蔫着叶子。 清风吹来,偶尔摆一摆树叶,敷衍又惫懒。 小江老师肚子微微凸起,这会儿背着手看下头的小皮猴。 小皮猴都在认真地写着卷子,偶尔几个顽皮的,碰到不会写的,抓耳挠腮,瞅着小江老师不注意时候,偷偷觑觑同桌和后桌的卷子。 潘垚长了个子,现在坐在第三排的位置。 她前头便是班里捣蛋的男娃娃,叫做何金成,这会儿,趁着小江老师走到后头,他赶紧别过头来瞧卷子。 潘垚生得漂亮,何金成有些不好意思造次,他瞧的是江宝珠的。 江宝珠鼓着气,两手一掩,直接将卷子盖住,瞪着何金成,不让他瞧。 何金成也瞪眼,“小气!” 亏他还将自己赢的洋画和弹珠分给江宝珠,哪里想到,这小丫头片子竟然如此小气! 就连看一眼都不成! 越想越气,瞅着小江老师没有回头,何金成大胆,伸手去掰江宝珠捂住卷子的手。 潘垚都瞧愣了。 小子,你这么努力,你爸妈知道吗? “何金成!” 最后,以小江老师一声气沉丹田,喊破嗓子的大嗓门作为结局,为江宝珠和何金成的这一段掰扯,断了案。 下课的铃声敲响,小组长将卷子收妥,交到讲台上小江老师的手中。 潘垚这一组的小组长是江宝珠,收到何金成的卷子时,两人的目光还在半空中对碰,简直是电光火花。 潘垚:…… “哼!” “哼!” 小江老师走了,两人更是不遮掩对彼此的嫌弃。 潘垚稀奇:“你们不是挺要好的嘛,早上时候,我还瞧到他分你洋画呢。” 所谓洋画,那是小伙伴除了弹珠外,最喜欢玩的游戏了。 校门口的小摊贩上有卖,一版又一版的洋画,上头印着好看的图案,多数是动画片。 小伙伴用剪刀将一版的洋画剪成一片片,然后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一起拍洋画,谁先将两张洋画拍成翻面,谁就赢,那洋画也就归了谁。 何金成是拍洋画的好手,书包里有很多漂亮的洋画,多数是赢来的。 江宝珠一窒,“那,那也不能抄我卷子啊,双百都被抄走了。” 前一句还中气十足,后一句却有些势弱。 显然,江宝珠也怀疑自己能不能得双百。 “土土,刚刚最后一题等于几啊,你是怎么答的?” 潘垚斜背上书包,快活得像出笼子的小鸟。 暑假,快乐的暑假在向她招手,吃瓜,看电视,去山林里玩耍……她可不要对答案。 “考都考了,你呀,就别再想啦!” 宽慰了江宝珠几声,潘垚摇了摇手,冲江宝珠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宝珠,我家去了,过几天再见。” 考完了试,甭管考得好,还是考得不好,大家都是高高兴兴,因为放假了嘛。 因为答得不够好,还被小江老师喊了一声名字,何金成垂着头,神情蔫耷。 他踢了踢石头,暗道一声晦气,拍了拍自己的嘴,直骂道。 “蠢,偷鸡不成反蚀米了。” “江宝珠就是混蛋,混蛋,混蛋!” 不痛快一会儿后,想着放假了,又能痛痛快快地玩,还是整整两个多月,何金成嘴巴一咧,又开心起来了,脚步重新轻快。 一阵风吹来,一张纸在半空中飞。 “怎么有点冷呢。”走在路上,何金成抱着胳膊,搓了搓上头的鸡皮疙瘩。 他不经意间抬头,就见一张纸从半空中飘落,落在前头五步远的地方。 “洋画儿!”何金成眼睛一亮。 他眼睛明亮,一下就瞧清了洋画上的内容,这是他还没见过的洋画,色泽鲜艳,图案漂亮,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没有卖,也没见其他人手中有。 这说明什么? 说明它独一份啊! 何金成连忙跟上前,正要弯腰捡起地上的那张洋画,只见又一阵风儿起,正好卷起那版洋画。 风带着洋画往前掀去。 何金成着急,“哎,别跑呀。” 眼瞅着风卷着洋画跑远,何金成将书包往后挪了挪,目光定定,下一刻,撒丫子就朝洋画追去。 这风着实有些邪门,每一次,在何金成要追上时,这风又起,何金成停下脚步时,它也静静落在地上,不再动弹。 清风撩起洋画的一角,好像在说,追它呀,快来追它呀。 小娃儿不知天高地厚,亦不知轻重,何金成被这漂亮又独一份的洋画吸引,还真一路往前,又蛮又犟。 他还真不信了,他会拿不到这版画儿了! “哈哈,还是给我捡到了吧!”何金成一把抓起这洋画,一擦鼻子,恨不得掐腰笑上三声。 不知不觉,日头落到了山的另一头,只西边天畔有一道霞光。 何金成环顾周围,眼里有了些许迷茫。 只见前头树木茂盛,青草丰泽,黄昏时刻,天光将暗未暗,这一处好像蒙着灰一般。 何金成抓着洋画的手紧了紧,眼里有无措闪过。 再是胆大顽皮,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四处瞧不到人,那也是会慌的。 山林深处传来动静声,一时间,何金成想起了阿妈他们说的故事,山里有狼,专门抓小娃娃去吃,尤其是那些细皮嫩肉的娃娃。 “嗷呜!”又一声声响起! “啊啊啊!”何金成抓着洋画,跳着脚就要跑,这时,他一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小娃娃,慌啥!”一道女子的声音响起,带着笑意。 何金成抬头,就见面前一个和他妈差不多大年纪的女人挎着个菜篮子,手中还牵着个小娃娃。 这会儿,她正瞧着自己笑。 “有,有狼。” “哪里有狼了,我和小宝住这儿好些年了,一次都没见到狼。” 何金成瞪眼:好些年? 他环顾了下周围,住这儿?这哪里有地方住啊。 “喏,那不就是了。” 何金成顺着妇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儿有一处房子,木头和砖块盖的,还颇为气派。 奇怪,刚才有这房子吗? 才这样一想,何金成的脑袋又有些迷糊,上一秒想什么,这下全都没想起来,只手抓着那张洋画儿。 女子的视线落在那张洋画上,抿嘴笑了笑,她扶了扶落在脸颊旁的碎发,不是多美,却无端地添了几分动人风情。 “你也喜欢扇洋片儿啊,小宝也喜欢。” 她将身边的小孩往前推了推,笑道。 “你叫什么名字呀?和弟弟玩一会儿,好不好?” 何金成迷迷糊糊。 他想着自己该回家吃饭了,不然,阿妈他们该急了,然而,瞧着那叫小宝的小娃娃手中的洋画,只见每一张都好看,他的脚又挪不动了。 左右还不饿,玩一会吧,阿妈也不会生气。 “……好。” 83 第 83 章(捉虫) “哥哥,我叫小…… “哥哥, 我叫小宝,你叫什么名字呀?” “何金成,我叫何金成。” 叫小宝的小弟弟走了过来, 牵起何金成的手。 只见他大约六七岁模样, 光光的脑袋,毛囊都细细的, 脑门前一帘的刘海,脑袋后头留着一根小辫子。 辫子又长又细,尾巴处用一点红线缠绕扎紧。 这会儿,他穿了一身杏黄色的褂子,仰着头瞧何金成,眼睛弯了弯, 乖巧又可爱。 何金成的心思都在洋画儿上头,也没有瞧出他的衣服款式旧了些。 他含糊地应了自己的名字,紧着就要从书包中将自己的洋画儿拿出来,准备和小朋友比个高低,再赢一些战利品回来。 “嘻嘻。” “嘻嘻。” “小宝好开心,我们一起来玩呀哥哥。” 在何金成说出名字后, 这一处地方起了风, 风将树木摇晃, 本就发灰的天空,好似又晦涩了两分。 许是因为鲜少有人走过,地上的草长得很高, 风一吹, 青草如麦浪一般地起伏。 林子中的树很茂密,有几株是杨树,杨树的叶子很大, 它们被吹得哗啦哗啦响,犹如一张张手在上头拍着。 应和这鬼拍手的声音,小宝那几声嘻嘻笑都多了几分缥缈和尖锐。 何金成全部的心思都在拍洋画上,恍若没有察觉。 像以往每一次拍洋画一样,他认真又全力以赴。 只见两片洋画凑在一起,不知到了第几轮,轮到何金成时,它们正好叠在一起,一正一反。 何金成抿了抿唇,站起了身,朝掌心呵了呵气,高高扬起,重重落下,如鹞子翻身,带着灵巧的风炁。 这是他的大招,战无不利,一般能直接将下头那张正面的洋画儿翻过去,赢得最后的胜利。 果然,手起风落,正面的那一张翻了过去,还不待何金成欢呼,清风悠悠,原先反面的那一张飞起又落下,竟然又成了正面。 何金成脸一下便臭了。 小宝嘿嘿一笑,“哥哥,到我了哦。” 小手掌一拍,轻轻松松,正面的洋画儿借着掌风翻了个身。 只见两张洋画儿都翻过了身,这一轮是小宝赢了。 “哼,不算,这局是我瞧着你小,特意让你的,再来!” 何金成打遍六里镇小学低年级无敌手,何曾尝过这样的败仗,当下哼了哼气,豪情万丈地又去翻洋画儿。 “再来就再来,我才不要你让!”小宝也是个好胜的,当下也去翻自己的洋画儿。 这一回,他们比个大的,一人出四张洋画儿,洋画儿头碰头,齐齐列阵,就像他们派出的兵马一般。 瞬间,此地有厮杀声起! …… 清风徐来,不知不觉,天色愈发的黯淡了。 挎着篮子的妇人择了菜,轻轻一笑,她回屋拉了灯,灯火带着一分的青,忙忙碌碌起来,屋里有动静声,烛光映照在窗户上。 奇异的是,屋子里的人忙碌不停,上头却没有影子。 屋子外头,两个小儿不知疲倦,他们蹲在地上,目光落在洋画儿上,认真又沉迷。 不远处,杨树的叶子哗啦哗啦地作响,像一双双手在拍掌。 …… 晚上八点钟,就算这时候是夏天,天光也已经黯淡,不知不觉,家家户户都拉了电灯。 15瓦的灯泡泛着橘色的暖光,吃完饭了,一家人凑在一起,乘凉、看电视、摇蒲扇,拉家常……躺在竹藤椅上数天上的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数着数着,睡意便起。 梦里好似也有那星光点点,阿奶摇着的蒲扇,送来一阵阵清风,赶走一只又一只恼人的蚊子,身下的竹床好像成了小船,在满是星河的小院子晃呀晃呀,晃呀晃呀。 大人瞧着小娃儿睡得憨甜,嘴角勾一道笑意,忙碌了一日的疲惫都被抚平,拉家常的声音都小声了一些。 夏风凉凉地吹来,院子里,就连晒得打蔫儿的叶子都有了些许地放松,趁着凉风,悄悄舒展身姿。 六里镇,何家。 和别家和和乐乐的气氛不同,这会儿,何家慌得不行,无他,何家小子何金成,到了这个点儿了,他竟然还未归家! 一开始生气,到了这会儿,那就只剩下忧心了。 院子里,大狗吠得厉害,何富贵一脸发黑的推开院门,脚步沉沉,眉头紧锁。 “怎么样,怎么样?”陈依玉一脸着急的迎了过去,“找到金成没?” “没有。”何富贵挫败地摇了摇头。 “我问了好些人,都说考完试就回家了,没和这臭小子在一起。” 陈依玉急得不行,在院子里来回地走。 “去哪里玩了?怎么这么迟了还没回来!他以前再顽皮再贪玩,也没有这样不懂事啊!” 突然,陈依玉好像想到了什么,脚步停了下来,回头看何富贵,眼神惊恐害怕,声音颤抖,手脚也有些发软。 “富贵,你说,咱们家金成该不会去水边玩了吧。” 何富贵也是心一凛。 这时候天热,女娃娃还好,男娃娃皮实,又不怕光溜溜,尽管大人经常说别下水玩,别下水玩,但他们胆子肥,就是爱偷偷下水玩。 讲究一点的,穿一条裤衩,不讲究的,直接溜着小雀儿。 水火无情,再是水性厉害的人,一不小心,那也是会丢了性命的。 这事儿也不是没有,远的不说,就说前年时候,镇子上就有几个娃儿,大的都十六七了,小的也有十一一了,在乡下地方,这都是半大子,都能为家里讨财,过一两年,说媳妇都成。 中元节前十来天,几人下了水,结果出了意外,一气儿被带走了六个。 一句去水边玩,何富贵想起这事,心中一紧。 再联想到孩子这么久没回来,更是让人揪心。 “我的儿,我的金成啊!” 陈依玉瞧着何富贵的脸色,也想起了前年那祸事,心中惊怕,当下脚一软,跌坐在地上,一拍大腿儿,直接哭嚎了起来。 “哭啥!娃儿不会有事,这时候哭什么!” 何富贵被陈依玉哭得心烦意燥,他觉得这哭声不吉利,像是在哭丧。 到底心中忌讳,何富贵绷着脸,不好将话说得更分明,只大声呵斥陈依玉,让她不要再哭。 陈依玉的哭声太大声,又太悲惨,像撕心裂肺一样,伴随着何富贵时不时的呵斥声,天黑时候安静,左邻右舍都在院子里乘凉,这下,大家伙儿都听到了。 这是吵架了?干仗了? 面面相觑后,街坊邻居纷纷上门来问。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嗐,都多少年夫妻了,富贵啊,可不兴欺负老婆的,有话慢慢说,别急眼,别大小声。” 李燕芳在门外喊了一声。 有理不在声高,夫妻吵架,这时候骂得痛快了,那情分也伤了。 何富贵抹了一把脸,“不是,我们没吵嘴。” 他一把拉开院子的门,愁眉不展。 “是金成那小子,他放学到现在,都这么久时间了,竟然还没回家,我到处都问了,谁也没和他一道玩。” “什么,还没有回来?” 听到这话,众人也是一惊。 乡下地头的孩子皮实,再加上父母忙,孩子都是散养的,通常是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在外头玩。 散养归散养,小孩子也知事,就跟养鸭子一样,到了饭点,那是自己会找回来吃饭的。 这个时间还没回来,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没瞧见镇上来了陌生人,不成不成,我们和你一道去找找,说不定是跌在哪个旮沓角落,这会儿正哭鼻子呢。” 大家伙儿也急,这下,电视也不看了,闲话也不唠嗑了,手电筒一打,跟着何富贵一道,一起去寻找何金成。 这一找,就找了大半夜。 …… “找到了,人找到了!” 一声雀跃的声音起,大家伙儿精神一振,手电筒一照,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照去。 只见何金成垂头耷脸的坐在地上,神情木愣愣,也不说话。 瞬间,这一处地儿脚步声慌乱。 瞧见自己家的臭小子,能呼吸,也没有缺胳膊缺腿儿,何富贵心中的大石头落下。 这一放松啊,取而代之的就是熊熊怒火。 他眼睛一瞪,三两步地上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就将何金成拎在手心,啪啪几下,对着小娃儿的屁股就是几下。 “这么迟了也不知道回家!啊!你在外头瞎晃悠什么?” “你知道我和你妈多着急吗?” “打死你这个混蛋,省得我和你妈还要操心!” 伴随着何富贵暴怒的声音起,旁边,陈依玉瞧着好好的儿子,顿时又哭又笑,今晚的胡思乱想,那是一下子就散了去,胸口的闷痛也不痛了。 一时间,这一处幽静的地方嘈杂又喧嚣。 “好啦好啦,瞧着孩子好像没什么精神头,估计是遭罪了,自己也吓得厉害,这会儿也迟了,有什么事儿,富贵,你等明天再说吧。” “是啊,孩子平安就好,还是莫要说气话了。” 人群里,大家宽慰了几句。 何富贵打了何金成一顿,心中的担忧和后怕也跟着宣泄而去。 他大眼一瞪,再瞅自己小子那要哭不哭,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心中的怜惜又起。 “成,这会儿叔伯们都在,给你小子点脸面,我就明儿再收拾你!拿细条子打!” 何富贵虎着脸,又撂下几句狠话,手中的动作却轻柔,掐着咯吱窝,将孩子抱了起来。 他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何金成屁股,犹恨恨道。 “这么迟了,累了就睡!趴在爸爸肩头!” 话落,何富贵抬脚往六里镇上走去。 大家伙儿跟在后头,打着哈欠,各个困倦不已,脚下的步子都沉重了些。 这儿偏僻,平日里,大家都没有来,杂草便疯乱的长,踩在上头,深一脚浅一脚,时不时还要拿着虫棍挑一挑,预防里头藏着蛇。 虽然折腾了一通,但六里镇的乡亲倒是没有什么怨言。 陈依玉不住地说谢谢,感激又愧疚。 “多亏了有你们,也不知道耽误不耽误大家明天做活,等天亮了,我和我家富贵去供销社里买些东西,再好好地谢谢大家。” 找孩子,大家是出了大力的,何富贵家也知礼,有来有往,这邻里情才能比远亲更可靠。 “不用不用,找到孩子就好,还好是算是虚惊一场,回去后啊,你们也别太苛责了孩子,说不定是考得不好,怕你们怪他。” “是啊,男娃娃比女娃娃开窍晚,这时候贪玩正常,再大一些就懂事了。” 寻找何金成的时候,大家都听江宝珠说了,今儿期末考,何金成想抄她的卷子,她不肯,又被小江老师说了一声。 大家都认为,何金成是丢了面子,又怕自己考不好,爸妈那儿不好交代,这才在外头瞎晃,迟迟不肯回家。 等到想回家了,天黑路远,也寻不到回去的路。 “男娃娃嘛,再小也有自尊心的,嫂子和富贵哥好好和孩子说。” 寻的时候揪着心,这会儿,大家都放松了心情,三三两两的还拉起了唠嗑。 “这地儿偏啊,小成这孩子倒是会跑。” 人群中,也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声,大家都笑了起来。 小娃儿不知天高地厚,一个人也敢跑到偏僻地方,真是胆子大。 一时间,大家纷纷说起自己小时候的壮举,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星光点点落下,月光落在树梢,此地有些清幽,有些静谧。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草丛的另一边,一棵杨树下,一位女子拉着小娃儿的手,静静地看着众人离开。 “娘,小宝还想和哥哥玩。”小宝仰着头,晃了晃女子的手,央求道。 月光下,那张天真的脸显得有些惨白。 女子笑了笑,抬手抚了抚小宝的脑袋,“乖,今儿人多,小宝明儿再找哥哥玩吧。” “哥哥拿了小宝儿的洋画,小宝儿自己也能寻到他。” “好耶好耶,明儿再玩。” 小宝兴奋地拍了拍手,一时间,杨木哗啦哗啦作响,犹如万千对的手在鼓着掌。 …… 考完了试,老师们批改着卷子,还未到七月,小朋友已经开始放起了暑假。 潘垚捧着块瓜,吃得眼睛微微眯起。 “我最喜欢这个时候了。” 于大仙摇蒲扇,听到这话,他斜睨了一眼,“为什么?因为可以吃西瓜?” “不不不。”潘垚摇了摇头,笑得狡黠。 “暑假是从七月份开始,六月底等待成绩的日子,又不用上学,又不用写作业,过完了它,还有整整两个月在等我,想想都美呢!” 今儿才一十六号,刚刚考完试两天,等到一十九再去学校拿成绩单和暑假作业,那才真正的开始放假期。 在潘垚看来,现在的每一天假期,那都是附赠的,她就像掉到米缸里的小老鼠一样,欢喜得不行,心里的踏实感满满。 “哈哈。”于大仙听得哈哈一笑。 他进了屋,将潘垚练大字的宣纸和笔墨搬了出来。 “学校的作业是没有,不过,师父布置的作业,那是一天不能少!” 潘垚瞪于大仙,“师父,你真扫兴!” 看着小姑娘气哄哄的样子,于大仙又是哈哈一笑。 …… 夏日时候,昼长夜短,白日的日子悠长。 清晨时分,太阳虽然也耀眼,但那风从山林方向吹来,带着昨夜的露水,还有几分凉意。 到了中午时候,到处都晒得慌,树上的叶子发蔫地打着卷儿,就那夏蝉,还拼了命地嘶鸣,不知疲倦。 蝉声阵阵,有些人厌烦听这样的声音,觉得嘈杂,听得原先就躁热的心情愈发烦躁,潘垚却爱听这蝉鸣。 蝉儿的幼虫一生都在地下,汲取树根的汁水过活,它们要花两三年时间,甚至十来年,这才能蜕皮,成为成虫。 黑黑的蝉挥了挥蝉翼,站在高高的枝头,看着这明晃晃的世界,自然要将这份心意直抒,拼命地嘶吼,宣告它们一生最为绚烂时刻。 吃了午饭,又写了会儿大字,打了套拳,潘垚躺在竹床上,肚子搭个小毯子,心安理得的要去睡个觉。 春困、夏乏、秋无力、冬打盹儿。 她还是小朋友,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呢,得多睡睡觉,那样才能长个儿。 都说休息是为了走得更为长远,不单单喝枸杞茶的老仙儿懂养生,她潘垚也懂。 还没一会儿,小庙这处就响起了两道呼噜声,一道是盘腿坐在蒲团上打坐的老仙儿,还有一道轻微的,那是肚子上盖着小象红线毯的潘垚。 夏日炎炎,远处,徐徐清风吹拂着大榕树,一地的光影在摇曳。 乡间土路上,李燕芳骑着自行车,旁边还跟着忧心忡忡的何富贵,两人朝小庙这边骑来。 车轮子蹬得飞快,晒得发干的地面有浮尘扬起。 李燕芳抽空抹了把脸上的飞灰,入手是自己热乎乎汗津津的脸,何富贵只有更甚。 只见他四十来岁了,面皮晒得发黑,这会儿眉头拧着,脸上的褶子像是能夹死蚊子,一脸的愁苦相。 当爹当妈都不容易,孩子哟,那就是上辈子的债!操不完的心! 李燕芳暗暗叹了口气。 “富贵啊,你也别太担心了,我和你说,别人我是不敢打包票,这芭蕉村的小大仙,那是有真本事在身的!” “有她在,金成那孩子保准平平安安。” “哎!”虽然还忧心,不过,有人出言安慰,那心情也会好上许多。 听到李燕芳的宽慰,何富贵焦灼的心平静了一些。 六里镇到芭蕉村六七里的路,骑上自行车,这路其实也不远,只是何富贵心急,这才觉得路途漫长了一些。 远远瞧见那棵大榕树,李燕芳松了口气,自行车慢了下来。 “喏,就榕树后头的小庙,人应该在庙里。” 两人停了自行车在榕树下,朝小庙这边走来。 还未走到小庙门口,就瞧见那坐在蒲团上打坐的老仙儿,何富贵心中一松,心道,这般勤奋做功课,想来当真是高人。 才这样一想,就听到老仙儿嘴巴一撅,发出那绵长又绕梁三尺的呼噜声。 何富贵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李燕芳哪里不知道这老邻居的所思所想,当即拉了拉何富贵的衣袖,压低了嗓门,小声道。 “不打紧,有真本事的是小大仙。” 在小字上头,她特意咬重了音,意在突出。 那边,潘垚耳朵里听到动静,从睡梦中醒来,她坐了起来,揉了揉还有些惺忪的睡眼,瞧着小庙门口的人,有些意外道。 “宝珠奶奶,您怎么来了?” 何富贵和李燕芳顺着声音瞧了过去,就见小姑娘坐在竹床上,小象图案的红线小毯子还搁在肚子上,这东西他们家也有,小娃娃搁着肚子上盖着,不受凉,夏日时候最是好使了。 李燕芳还好,她是知道潘垚虽然年纪小,那是有真本事在身的。 何富贵却一时有些傻眼。 知道小大仙年纪小,但他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小! 知道是一回事,瞧到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听到潘垚的声音,于大仙的呼噜声打了个磕绊,缓缓睁开眼睛,瞬间,坐在蒲团上,盘着腿儿,他是清醒又仙风道骨的老仙儿。 何富贵、李燕芳: ::::: 瞧着潘垚,李燕芳扯着何富贵就道,“小大仙,不好了,富贵家小子出事了!” “就金成那小子!” 潘垚诧异,“何金成?他怎么了?” 李燕芳嘴皮子比何富贵利索,当下便将事情说了一遍。 “就前两天你们考完试,他估计是挨了你小江老师的批评,心里不舒坦,又想着考试没考好,自己就躲了起来。” “这不,那天夜里,镇上的人都去找了,找了大半宿,好不容易才在小三沟那附近找到了人。” 李燕芳一拍大腿,“真是一波三折,还以为找着人就没事了,这两天才发现,金成有些不妥,木木愣愣不说,还自己一人在院子里玩洋画儿,嘴里嘀嘀咕咕。” “对!”何富贵接过话茬,眼里闪过一道惊恐。 “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他平时最皮了,就是病了都没这样蔫耷,他妈妈还怨我那天打他屁股,下手太重,根本就不是那个事儿!” “他撞邪了!” “我总觉得,他是和一个我瞧不到的人在嘀嘀咕咕,我在旁边听了,金成声音含含糊糊,好像叫那人叫小宝,对方也是小娃娃。” 何富贵愁得不行,“这是叫小鬼缠上了啊!” 潘垚和于大仙对视一眼,知道这事有可能。 虽然小孩子阳气重,但小孩子的眼睛也明,运道低迷的时候,确实可能被小鬼缠上。 于大仙斟了杯凉茶给李燕芳和何富贵。 “不慌,我和土土这就去瞧瞧,木木愣愣,可能是惊着了,魂丢了,到时喊喊魂就好。” 李燕芳拉了拉何富贵,“还不谢谢老仙儿。” “欸欸,那麻烦你们了。”何富贵搓了搓手,见于大仙说得肯定,褶子脸上的皱纹都有些舒展开来。 …… 老仙儿骑着自行车,带着潘垚往六里镇骑去,此时下午四点多时候,太阳西斜,不过,这日头还晒着呢。 潘垚自己戴了顶草帽,手儿一翻,手中出现一顶大一些的,直接往于大仙头上扣去。 一瞬间,于大仙好似闻到了荷花塘里荷花的香气,清风吹来,荷叶摇摆,上头沁几颗水珠,沁凉又消暑。 他知道,这草帽定然是土土用荷叶幻化的。 于大仙乐呵呵一笑,车轮子蹬得更快了一些。 …… 镇上的路比乡间土路好走,去何家的小弄子是青石板铺就,有一些比较老旧的,下头的泥土被蛀空,车轱辘滚过去,青石板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汪!汪汪!”狗儿机灵,一下便支起身子,冲着外头便是一阵犬吠。 “旺财,安静!嘘!”何富贵训了一声。 潘垚瞧着这条叫旺财的狗,可算把这何富贵认出来了。 这不就是爱讨口彩,自己叫做富贵,把家里的狗儿取名叫做旺财,闺女儿唤做吉祥。 结果闺女儿硬气,小小年纪时候,绝食了好几天,应是将何吉祥这名字该成了何美娟。 现在,她去大城市里闯天下了呢。 潘垚恍然,何金成是何富贵家的儿子,何美娟的弟弟呀。 何富贵推开木门,回头冲身后的潘垚和于大仙苦笑了下。 “这两天旺财也闹了一些,尤其是晚上时候,它更是吠得厉害,今天好一些,倒是不怎么吠了,但是金成瞧过去更呆了,我们这才有些慌。” 大热的天,何金成在院子里的龙眼树下蹲着。 龙眼树繁茂,这时候开了花,一丛又一丛,细细又嫩白,中间带一些黄,花儿沉甸甸地坠在枝头,可以想见,再等一个月,必定是结了许多果子。 何家这一株龙眼,今年在丰年呢。 西斜的日头带了一点橘色,何金成蹲在阴影处,些许光点落在他身上,半明半寐,这会儿,他扬着手拍着地,做出拍洋画儿的动作,明明他面前没有了洋画儿。 他表情木木愣愣,一只手拍得通红,微微还有些肿,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着什么。 这一幕,怎么看怎么诡异。 陈依玉在一旁陪着,一颗心都要操碎了。 她伸手去拉何金成,声音很轻,带着哀求之意。 “小成,咱们不玩了,和妈妈去歇一会儿好不好?要不,妈妈带你去供销社,咱们去买冰棍儿吃,好不好?” 冰棍儿一根五分钱,贵的雪糕便要两三角,以前时候,听到冰棍这个词,何金成眼睛会发光,一蹦老高,跟个皮猴儿一样,因为太过闹腾,陈依玉和何金成还嫌弃自家小子皮,时常瞧着他烦人。 真是猫狗都嫌弃的年纪,皮得能拆家! 这会儿,瞧着木木愣愣拍着洋画儿的何金成,陈依玉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皮点儿好,皮点儿好啊!小娃儿不皮,那是犯病了! …… 潘垚瞧到何金成,心里也是惊了惊。 就这么两三天时间,怎么成这样了? 于大仙有经验,一瞧便断言,“这是碰到不干净的东西,魂丢了。” 一点灵炁氤氲眼睛,望气术下,潘垚瞧得真切,老仙儿说得对,何金成是丢了一魄。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天魂,地魂,命魂,其中,天地一魂游离身外,命魂常驻体内。 七魄中,一魄天冲,一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人死之时,七魄先散,然后才是命魂。 而此时,何金成丢的是一魄灵慧,魂与魄分离,他这才失了神志。 更甚至,这时候失了灵慧,魂魄分离,他的身体就像一件无主的衣裳,要是附近有孤魂野鬼,谁都能穿上一穿。 潘垚点头,“是失了一魄灵慧,当务之急是寻回灵慧,护住何金成的身子,别再让他的身子被别的鬼穿了。” “被别的鬼穿了?”何富贵惊了惊,又听一个再字,顿时,身上的鸡皮疙瘩起,“这,这是什么意思?” …… 84 第 84 章(捉虫) 潘垚看了过去。…… 潘垚看了过去。 只见何富贵眼睛瞪圆, 西照的阳光还很明亮,熏腾的热气让人热汗淋漓,阳光映照下, 周围一切亮堂堂, 也将他的脸色打得有些发白。 显然,他被这话惊得不轻。 略略想了想,潘垚还是开口解释道。 “这会儿,何金成失了二魄灵慧, 在孤魂野鬼眼里,他的身体就像是一件没有主人的衣服,无主之物, 自然人人皆能拿。” “孤魂颠沛流离, 无人祭奠, 缺衣又少食,死后都孤苦,瞧见这无主的衣服,不可避免地心生贪婪,想要穿上一穿。” “这两天, 何金成应该还有些别的不妥吧。” 说着话,潘垚指尖出现一道黄符, 黄符黄纸朱砂,随着一声疾,它化作一道光, 朝何金成的腹肚处奔去。 下一刻, 何金成呕了一滩东西,发黑又恶臭。 “小成,小成, 怎么了这是?不打紧吧。” 陈依玉连忙给何金成拍着后背,顺着气儿,嘴里絮絮叨叨安抚,说着没事没事了。 好像她多说几句,便能如她愿。 呕了一会儿,何金成泪眼汪汪,木愣愣地止住了呕吐的势头。 当妈的自然不嫌弃自家娃儿脏,陈依玉拿了帕子,拧了水,给停了呕吐的何金成擦嘴。 瞧着呕吐物发黑恶臭,她心中惊诧不已,紧着便去拿煤灰渣洒在上头,再用扫院子的竹条扫帚将肮脏物扫去。 何富贵瞧得眼睛瞪圆,“这,这是……” 潘垚的视线落在何金成面上,瞧见他那发白的脸色随着呕吐后,渐渐有了血色,这才放下心来。 “他这身体被饿死鬼穿过,饿死鬼贪婪,不知饥饿,吃得有些多,又积了晦气在腹肚中。” “这下吐出来,回头寻回灵慧,多晒晒太阳就好了。” 潘垚这么一说,何富贵和陈依玉脸色一变。 两人都想起来了。 昨天夜里时候,他们家金成是突然饿得慌,跑到厨房里就是一通吃,吃得又快又急,就连那斗柜中的麦乳精,还没冲泡,他捧着罐子,仰着头就直接往嘴巴里灌去。 吃得太急,被粉呛住了,咳得厉害,还想着吃,狼狈又贪婪模样。 那时候,家里的旺财叫得特别大声,铁链晃动,引得公鸡也啼叫,后来,狗吠鸡鸣中,何金成这才停了动作。 他花猫样着一张脸,手中抓着米饭,眼神一黯淡,重新又木木愣愣。 那时,瞧见何金成这样憨吃,何富贵和陈依玉还没有多想,只以为小孩有所好转,胃口也跟着好了,因为饿得急,这才憨吃模样。 瞧见何金成不吃了,何富贵还皱着眉嘀咕,怎么又突然不吃了? 养小娃儿嘛,会吃总是比不吃来得好。 敢情,那时候不是情况有所好转,而是一只饿死鬼上了他们家小成的身子啊! 院子里,阳光仍然明晃晃地落下,大热的天气,何富贵和陈依玉只觉得一阵恶寒,惊怕和后怕升起,冷汗浸湿了衣裳。 何富贵喃喃,“那个时候,家里的旺财叫得厉害,上蹿下跳,连带着,家里的公鸡也被闹腾得一直叫,是旺财赶走了饿死鬼?” 院子里,狗儿听到主人叫自己的名字,两只耳朵支棱起来,前肢撑地的坐着,一副机灵模样。 潘垚瞅了一眼,弯弯的杏眼里有点点笑意。 “是它,回头何金成好了,何叔可得请旺财吃一顿好的。” 何富贵家的旺财一身黑毛,就连爪子都是黑色的,是黑狗血脉,自古以来,黑狗最是辟邪,也最能通灵。 再加上,它还闹得大公鸡一起啼叫。 雄鸡一唱天下白,大公鸡和大黑狗,鸡鸣犬吠,这才唬得胆小的饿死鬼逃窜,不然,饿死鬼附身,何金成还得再遭一段时间的罪。 何富贵恍惚,“一定一定,给它买大骨头!” …… 灵炁的牵引下,何金成总算不再继续拍洋画儿了。 陈依玉牵着他的手,回了屋。 潘垚准备画一道灵符,先护着何金成的身体,再去寻二魄灵慧。 别到时灵慧寻了回来,家却被偷了。 才进屋,潘垚便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土土,怎么了?”于大仙询问。 潘垚朝屋子左右看了看,“师父,我闻到一股味儿了。” “唔,有些像香烛纸钱的味道,还有些闷,就像东西搁了许久一样。” 就像压箱底的衣裳许久没有晒太阳,带着霉味,樟脑丸的味儿,还有股木头的味道。 沉沉闷闷,那是旧时光的滋味。 被潘垚这么一说,于大仙也四处看了看。 何家的房子不算小,何富贵就一儿一女,大女儿去大城市闯荡,过了正月十五就走了,已经半年没有归家,不过,她的屋子倒是没动,那间大一些,光线也更好一些,何金成这一屋就在隔壁,稍微小间一些。 屋子里搁了张床,一张写作业的桌子凳子。 桌子像是学校里的桌子,木头上有着划痕,上头贴了贴贴纸,还有一个竹筒。 本来是想用来搁笔做笔筒的,不过,何金成贪玩不爱学习,竹筒里头搁的倒不是笔,反而都是弹珠。 就简简单单的一间屋子,倒是没瞧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顺着那股味道,潘垚将视线落在书桌上那军绿色的书包上。 “这个?”于大仙顺着潘垚的视线,将书包拿了过来。 几人打开一看,只见里头除了一本语文书,一本数学书,其他都是弹珠和洋画儿这些玩闹的东西。 洋画儿一张张叠好,用牛皮筋扎着,有好几打呢。 倒是那语文课本和数学课本,上头的皮都破了,还囫囵地塞在里头,书本起了褶皱,像是破烂堆里淘出来的。 何富贵老脸一红,“这臭小子!” 在看到洋画儿时,潘垚的脸绷了绷,拦住了何富贵伸来的手。 “叔,别动,这不是洋画儿。” 何富贵一怔。 不是洋画儿?那是啥? 下一刻,就见潘垚的手拂过,书包里,那一扎扎的洋画儿成了纸钱模样。 牛皮筋断裂,瞬间,满书包都是纸钱,军绿色的书包一下就鼓涨了起来。 一张色泽鲜艳,图画新颖,还未裁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整版洋画儿,它被潘垚掐在手中,灵炁漾过,障眼法破除,它也恢复了原本的面目。 倒不是四方纸钱,而是更值钱一些的银元宝。 可惜是纸折的。 潘垚捧着银元宝,心中道可惜。 何富贵一张脸都绿了。 这满书包的纸钱,竟然都是棺椁上山开路时撒的那种,四方形,上头没有金箔银箔,只有钱凿子凿过的痕迹! 于大仙也是惊奇不已。 “这……从来只有听过鬼用金银哄人,不想老仙儿我今儿大开眼界了,竟然瞧到有人叫鬼用洋画儿哄骗了去!” “稀奇,稀奇……果真是小娃娃。” 于大仙连连摇头。 被鬼哄走了? 何富贵木着一张脸,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再瞧木愣愣坐在床铺上的何金成,简直是恨铁不成钢了。 好歹也值钱一些啊,怎么能是洋画儿呢?说出去都没面子! “叔,这倒是不怪何金成。”潘垚说了句公道话,“这是鬼物狡猾,投其所好!” 想着班级里爱玩洋画儿的,换成别人,估计也和何金成一样被哄走了。 果真是路上的东西不好捡,瞧过去是占便宜,实际却是陷阱。 “一些鬼物狡猾,它们会用纸钱幻化成金银珠宝,人心爱占便宜,也贪婪,瞧着地上无主的钱,谁不捡呀?不捡的人是傻瓜……就这样,一路捡,一路就被引到偏僻之处。” “那儿阳气少,阴气重,就会像何金成这样,和鬼物有了联系,然后被缠住了。” “人鬼殊途,阴气影响下,魂魄不稳,这才丢了一魄。” 瞧着手中的银元宝,潘垚大致推测出何金成丢了二魄的原因。 “不单单这样!”于大仙插话。 “有一些人丧了良心,运道不好时,就会丢一些财在地上,想要转运。” 他对不懂的何富贵解释道。 “接了财,也就是替了灾,一报还一报,人家事先付过酬劳,谁也指摘不了。” “所以,瞧见路边丢在地上的钱财,最好别捡,捡得越多,挡的灾越大。” 何富贵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说法,一时间感叹连连。 …… 潘垚捧着纸元宝,只见它折得颇好,银箔银光绽绽,上头有一分青幽幽的鬼炁。 原先以为是惊着才丢了魂,如今看来,魂应该在这银锭子主人手中。 见何富贵和陈依玉忧心忡忡模样,潘垚忍不住宽慰道。 “别怕,有了这纸元宝,寻着鬼炁,倒是好找何金成的二魄在什么地方。” 何富贵连忙道,“那就麻烦小大仙了,嗐,怪我家小成不争气,捡了不该捡的!” …… 潘垚画了道镇宅安家符,灵炁朝符窍涌去,一道灵光漾过符文,下一刻,符成! “天有天将,地有地祗,聪明正直,不偏不私,斩邪除恶,解困安危,如干神怒,粉骨扬灰!” 随着咒语念下,黄符从潘垚指尖飞出,它在半空中绕了绕,最后落在屋子西南方向的吉位上,此地无风自动。 何富贵和陈依玉惊了一下,虽然瞧不到,不过,他们能感受到,屋里的气场好像一下就变了。 像是冬日里时候晒了太阳,暖乎乎又安心。 确保邪祟不侵后,潘垚掐了道指路符,符箓缠着手中那锭纸元宝,莹光和青光缠绕,最后化作一根丝线,朝远处延伸而去。 犹如虚空之境一般,朦朦胧胧中,众人瞧到那道符光指向的方向,这处有短暂的剪影。 高大的杨树,细密又宽大的杨树叶在哗啦啦作响,犹如千万只手在鼓掌,地上青草丛丛,此地绿荫浓浓。 那儿,两个小孩儿正蹲在地上玩拍洋画儿。 一人光着脑袋,只脑门留着一帘的刘海,后头还有一小条辫子。 蹲在他对面的,瞧那模样,赫然是何金成! “小成!”陈依玉瞪圆了眼睛,惊叫了一声。 “这是小三沟!”蹭的一下,何富贵一下便站了起来。 他手捏成拳头,目光急急地朝潘垚看去。 “小大仙,这是我们这儿的小三沟!”何富贵恍然模样,“是了是了,那天晚上,我们就是在小三沟找到金成的!” 原来,不是考试不好躲起来了,而是被鬼迷了眼! 他就说嘛,他家金成瞧过去,实在不像是能为了成绩哭哭啼啼的,那孩子没那么努力,他和孩子他妈,心中也没那么大的期许。 …… 六里镇,小三沟。 黄昏未至,这一处的天光已经有些晦暗。 阳光落在树梢,落在青青草地上,不知是这一处草木丰泽,亦或是旁的原因,这一处的光透着些许灰蒙,透着些许幽冷。 打鬼棒敲了敲青草,惊走草丛中的长虫,潘垚抬头瞧这一处,只听清风掠过,杨树哗啦哗啦地响,犹如鬼拍手一般。 “耶!小宝又赢了,哥哥输了。”穿杏黄色卦子的小娃娃拍着手,一蹦三尺高,啪啪地拍手叫好。 应和着远处杨树鬼拍手的声音,莫名添几分清幽,本该是孩童天真的声音,这会儿都失了真,幽幢又缥缈。 何金成一无所觉。 又输了! 他皱着眉,鼓着气,准备越挫越勇,百败百战,绝不轻言放弃。 “再来!”豪情万丈的声音响起。 “好!咱们再来!”小宝拍手奉陪。 潘垚:…… “何金成。” 听到声音,何金成看了过去。 “潘垚?你怎么来了?”瞧着站在不远处的潘垚,何金成站了起来,有些不解。 潘垚笑了笑,声音轻快,“你出来玩得太久了,你妈妈到处找你,她喊你回家吃饭呢。” 何金成看了眼天色,眼里有道困惑。 这天还亮着呀,还没有到饭点。 不过,班里的人有些怕潘垚,只要她开口,一般的事,大家伙儿都会依着照做。 倒不是别的原因,而是潘垚生得太好了,不自觉地,大家便听了她的话,也不敢在她面前太放肆,调皮捣蛋都会有所收敛,想在小姑娘面前留个好印象。 “小宝,我要回去了,阿妈叫我了,我下次再和你玩吧。” 何金成收了地上的洋画儿,和小宝告别。 “哥哥,不许你走……陪陪我,再陪陪我,我们一起玩。” 小宝仰起头,委屈模样,大大的眼眶里好像都有泪水在打转。 何金成郎心似铁:“不成,我得回去了。” 随着潘垚持着打鬼棒站在这一处,打鬼棒上,【打邪灭巫朱元帅,行刑拷鬼孟元帅】这几个字跳跃着莹光,森森鬼炁被驱,何金成着迷于洋画儿的心窍有了清明。 拒绝起小宝,那是没有半分不好意思。 小孩子嘛,都觉得天老大,地老二,自己老三,除了自己,那是谁都没放在心上。 小宝于何金成眼中,那就是一道玩的弟弟。 至于要让着弟弟?那是没有的。 他自己都还是小孩子呢!得别人让着他! 何金成将书包斜背,冲小宝摇了摇手,“我回去了。” “不行!你不能回去!” 瞧见人要走,小宝一把抓住何金成的手。 他圆圆的眼睛黑黢黢的,里头有着执拗,身上也有森森鬼炁漾起,青光如烟,衬得那苍白的脸好像都有了几分青,阴沉异常,瞧过去有些吓人。 何金成这才觉得有些怕。 这时,潘垚将打鬼棒一挥,打鬼棒上的字漾着莹光,下一刻,光如文字,缠绕着朝小宝那小娃儿手中挑去。 “啊,好痛!”小宝吃痛,松开了拉着何金成的手。 何金成愣愣地往后退了一步,转头就见潘垚朝自己招了招手。 下一刻,他眼睛瞪大,觉得自己好像飞了起来,轻飘飘地,像一只小鸟一样。 “哇,我会飞了——”话还未说完,接着,周围一下暗了下来,何金成来到了一处黑暗的地方。 放眼看去,四处都是一片黑,还不待他害怕,就见前头有了光,与此同时,还有阿妈的声音传来。 带着焦急,带着几分憔悴。 “何金成,回来了。” “何金成,回来了。” “……” 六里镇,何家。 陈依云手中拿着白布,白布里头包着白米,依着于大仙的指示,她将这白布搁在何金成的脑袋周围晃了晃,如此叫了几遍,又将白布里的米往碗里倒去。 说来也怪,方才明明是满满一小碗的米,在何金成周围晃了晃,这会儿再倒回碗里,却没了一小碗,仅仅只有七八分的满。 于大仙看了一眼,“添米,再喊名儿。” “噢噢。”何富贵连忙往碗里又添了米。 陈依云将米往白布里倒了倒,又往床榻上何金成的脑袋旁晃了晃,嘴里低声喊着。 “何金成,回来了。” “何金成,回来了。” “……” 如此反复三四次的添米后,终于从白布中倒到碗里的米是满的。 见到这一幕,于大仙没让添米了,只微微点头,笑得一派高人模样。 “男娃失魄找小米,女娃失魂小豆还。” “你家小子的魂啊,算是喊回来了,这米,不用再添了。” 陈依玉和何富贵连忙拿眼去看床上的何金成。 片刻后,何金成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还抬起了手遮住眼睛,他缓了劲儿,这才睁开眼睛。 “爸爸?妈妈?” “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一次,何富贵是舍不得打孩子了。 听孩子喊一声爸爸,他眼底潮湿,用力地吸了鼻子,囫囵地抬手去擦眼。 陈依玉更是又哭又笑模样,直把孩子搂在怀里。 她瞅了又搂,搂了又瞅,怎么瞧都瞧不够,就怕一眨眼的功夫,自己这孩子又变成木愣愣模样。 何金成还记得丢魄时的事。 “我和小宝在玩洋画儿呢,他好厉害,小小个子,打得我落花流水……对了,是潘垚叫我回来的,说妈妈你们在找我……亮亮的,那儿亮亮的,我听着阿妈的声音,一直往前走,光有些刺眼呢。” 听到小宝的名字,何富贵脸色不太好看,只哄道。 “小成,下次别去寻小宝玩了。” “为什么?”何金成不解,“他家好多好看的洋画儿,房子也漂亮,他妈妈脾气也好,还要留我吃饭呢,红烧肉,今晚要请我吃红烧肉!” 何富贵脸上青白交加。 小三沟那儿哪里有什么房子? 青草纷长,树木茂密,那地儿偏僻得很,谁在那儿盖房子了! …… 六里镇,小三沟。 清风吹来,摇曳青草成麦浪,潘垚手持打鬼棒,瞧着那抱着手嚎啕大哭的小宝。 只见他指着自己,眼里有怨,有委屈,豆大的眼泪掉下,含糊喊着姐姐坏,姐姐打人! 啧,叫她姐姐呢。 潘垚撇了撇嘴,手一转,打鬼棒搁在身后。 “别哭啦,都不知道死多久的老鬼了,还有脸扮嫩,还叫我姐姐呢,羞羞羞!” “你是谁?要对我家小宝做什么?”母子连心,感受到小宝吃了痛,这会儿正哭着,女子手中还挎着篮子,突然的出现。 她护在小宝前头。 潘垚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篮子上。 只见上头有青绿色的菜苗,还有几个鸭蛋,一条肉,瞧过去就像是供销社里买回来的一样。 这会儿护在小宝前头,搂着孩子,就跟寻常的阿妈一样。 不远处,一处木石混制的瓦房在林荫下,篱笆丛丛,院子收拾得干净又整洁。 潘垚没有说话,手中的打鬼棒往地上一插,灵炁以打鬼棒为中心,猛地朝四周漾去。 只见灵炁具象成打鬼棒上的文字,所过之处,诛邪避退,迷障破去。 女子搂着小宝的手一僵,瞧着潘垚的目光有着忌惮。 迷障破去,这儿哪里还有什么干净整洁的房子? 杂草疯涨中,隐约可见那儿一处土包微微拱起,上头有一块木头的坟碑。 风雨侵袭,木头老旧腐败,坟碑上的字迹也模样了,残破不堪。 隐约能见【妻姜氏之墓】这几个字,缺胳膊断腿的。 就连女子挎在手中的篮子,里头的青菜肉和蛋也不见了。 上头是石头枯叶,那肉也只是夏日随处可见的蝉,脱了鬼炁束缚,这会儿,蝉翼颤颤巍巍,它积蓄了一把力量,这才高高跃上枝头。 应和着蝉鸣大军,拼了命地嘶吼。 姜桠丫青着一张鬼脸,目光幽幽,“小姑娘好本事。” 被她搂在一处的小宝,他同样青白着一张脸,眼睛黑黢黢。 此处鬼炁深深,阳光落不到地,被这一大一小的老鬼瞧着,还是有几分瘆人的。 潘垚皱眉,“你也是做阿妈的,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孩子出了事,骨肉连心,当爸妈的该多着急。” 姜桠丫冷笑了一声,“小宝无聊,我领个孩子回来和他玩,又没吃他,又没害他,有什么错?” “况且,他自己也是乐意的。” 见面前这女鬼毫无内疚,要是不打服气了,回头肯定还会再寻何金成! 就是不寻何金成,镇里还有别的小娃娃。 鬼物狡猾诡谲,惯会用迷心法,喜欢拍洋画儿的可不止何金成。 别说鬼哄人,就是人哄人,那都是容易的,半大小子,从来都不知天高地厚,糖果,冰棍……不需要多费心思,那也能将人哄走。 潘垚手中的打鬼棒缠斗而上,灵炁和鬼炁碰撞,气劲涌动,其势煊赫,远处杨树拍着叶子,哗啦哗啦作响,女鬼冲潘垚一笑,阴气森森,眼中带着恶意。 她的身影忽远忽近,前一刻还在十来米之外,下一刻,青白的脸突然凑近,鬼脸放大,潘垚皱了皱眉,鼻尖隐约能嗅到那股腐朽的味道,混合着些许香灰的烟气。 小鬼嘻嘻怪笑,唤着来玩呀,来玩呀,应和着白杨树鬼拍手的声音,阴炁森森,缥缈又幽幢,突然,小鬼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的鬼意呼啸而来。 两鬼忽远忽近,缠绕着潘垚,时不时还会五官淌血,偏偏嘴角勾一道笑意,怎么看怎么瘆人。 潘垚手中化作手链的五帝钱币铮铮作响,隐隐要化作利剑。 再一次瞧到女子披散头发,忽然凑近的脸,潘垚暗道,手札上说的不错,鬼有三技,一迷二遮三吓,果真如此。 这是在吓自己呢,莫怕! 潘垚探出手,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虚空中探出。 只听小鬼尖锐的声音起,哀嚎惨叫。 下一刻,潘垚手中拎着小宝脑袋后头的那条小辫,五帝钱币铮然而动,瞧着像是要将这扎了红绳的小辫斩断。 “不!”女鬼痛楚一叫,忽远忽近的身影停住。 瞬间,打鬼棒横在她的脑门处。 煊赫的鬼炁褪去,这一处重新安静。 “不,不要动小宝。”女鬼眼里沁着泪,命门被抓,她狼狈地跪了下来,凄凄摇头,“求你,别动小宝。” 潘垚瞅了瞅女鬼,又瞅了瞅被自己抓着小鼠辫的小鬼,略略想了想,恍然道。 “是子母坟,难怪这么凶。” …… 85 第 85 章(捉虫) 女鬼红着一双眼…… 女鬼红着一双眼, 视线落在潘垚身上。 只见她抓着自家小宝脑门后的鼠辫,旁边,五帝钱币宝剑漾着金戈之炁, 铮铮而动,好似下一刻就要高高扬起, 将那小辫斩断,凛然不可侵。 听到一句凶, 姜桠丫鬼泪都要沁出了。 她是凶, 可这小姑娘也不遑多让啊。 “还请仙长仁慈,饶小宝一命。” “他自小没有玩伴,孤零零地跟着我,只能自己和自己玩, 我这当妈妈的不忍心, 这才寻了小成过来。” “铸下大错, 一切都是因为我,不关小宝的事,他还是个孩子, 什么都不懂……是我, 是我的错。” 姜桠丫泫然欲泣。 潘垚将小宝的鼠辫抓得更牢了。 这可是小宝这小鬼的命门,而小宝,他又是这女鬼的命门。 所谓子母坟,那是一坟中葬两尸,尸体是母与子。 母子同心,鬼力煊赫,尤其是那女鬼,女子为母则刚,护子心切, 自然更是凶悍得很。 见女鬼不像是产子而死的鬼,虽然凶,但她不是产鬼,要是产鬼一尸两命的母子坟,那只有更凶的。 潘垚略略想了下,便知这母子只是葬一处,由母给予子荫蔽的子母坟。 一般来说,小孩夭折是没有坟墓的,一些人会将它葬在亲长身边,由亲长庇护,不至于沦为孤魂野鬼,也能够享一份香火。 她瞧了瞧揪在自己手中的辫子,上头鬼炁凝聚。 潘垚听老仙儿说过,有一些地方,长辈期许孩子平安长大,长命百岁,就会为孩子留一条尾发,叫做百岁辫儿,意味着拴儿。 等到十二岁之时,过了人生这第一道坎,才将这辫子剪去。 这小鬼还未长成便夭折,缺啥就想有啥,鬼炁氤氲,命门便是在这辫子上。 要当真被五帝钱币剑剪去,鬼炁溃散,小鬼定然元气大伤。 潘垚将小宝的辫子拽紧。 小宝吃痛,哇哇哇地哭了起来,对面,女鬼一副担心模样。 她恨恨地瞧着潘垚,敢怒不敢言模样。 潘垚嗤笑:“我才只是抓了抓,你就心痛成这样?” “你们阴气森森,将何金成冲撞得魂魄不稳,二魄都出了窍,整个人傻愣愣地在家里拍洋画,你想想,他妈妈急不急?心里痛不痛?” 姜桠丫被潘垚训得垂头不语。 潘垚也知道,人死后就无情,指着这当鬼的妈和当人的妈妈感同身受,那是不可能的。 这下这么乖巧,那是因为命门被她抓着! 但凡自己弱一点,这会儿听训的就得是自己了。 不对,鬼可没这么好心,自己要是败了,哪里只是训一训骂一骂,鬼物诡谲无情,定要将自己捉弄得心肝俱裂,享了那害怕的七情六欲,那才罢休。 “不成,我不信你的鬼话,你家小宝还是搁在我手中比较妥一点。” 左思右想,潘垚觉得,还是不能轻易放了这小鬼女鬼。 狗儿出门,还得牵个铁链子,讲究一点,嘴巴还得套狗嘴套呢,没道理这鬼就不用。 手诀一掐,一阵青烟拢过,叫小宝的小鬼尖叫一声,下一刻,他便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潘垚手中拎着一张小人剪纸。 不同于阿大上头绘的剪纸成兵术的符文,这张剪纸上,朱砂细细密密,弯弯绕绕,上头隐有雷霆之光。 那是镇邪雷霆符文,鬼属阴,尤惧至阳雷霆。 “小宝!”女鬼凄厉一叫,再看潘垚,眼里沁着血泪。 潘垚唬了一下,“只是关着他,又没害他,看我做什么?我可没有坏心眼。” 被潘垚这么拿话一堵,姜桠丫一窒,只觉得这话似曾相识。 “那仙长干脆将我也收了。” 瞧着潘垚拎在手中那张小纸人,只见它短手短脚,揉搓着眼睛,就像小宝在蹲地嚎啕大哭,母子连心,姜桠丫觉得自己的心也要碎了。 子母坟,母亲荫蔽子女,将孩子看得比自己都重,见小宝在潘垚手中,眼看着脱逃无路,姜桠丫自暴自弃,将自己都送给了潘垚。 此时太阳西斜,光落在这一处,鬼炁散去,这一地没有了那灰蒙阴冷,山风吹来,带着山林的凉意,还有那浓郁的生机。 潘垚也不客气,直接往女鬼身上下了禁咒,让她不能再随意害人。 没有坏心眼也不成。 “别说我凶,谁让你无缘无故害人了!” “真是个大聪明,还会用纸元宝幻化洋画儿,哄着人跟着你们跑,人贩子都没你行呢。” 一路朝六里镇上走去,瞅着跟在身边,对那小纸人牵肠挂肚的女鬼,潘垚还忍不住唠叨吐槽。 “对对对,你家小宝自小当鬼,无人玩耍可怜,带了何金成回来,这下玩得痛快了,可也把人害惨了。” “二魄离体,回头要是离魂离习惯了,那该怎么办!” 骨折脱臼能成惯性脱臼,这阴气沾得重了,魂魄不稳,离魂都能成惯性离魂呢。 还好接下来是暑假,七八月份太阳最大,多晒晒日头,去去晦气,不去阴邪的地方,再等大一些,应该就魂魄稳固。 潘垚还在想着一会儿要和何叔他们说的话,这时,就听女鬼声音细细。 她有些怕潘垚,想着自己有理,又理直气壮地大声了一声。 “不是无缘无故。” “说来,以后,我家小宝还得喊何金成一声舅舅呢,这舅舅陪外甥玩,不该是理所当然吗?” 潘垚脚步停住:“……啥!” 姜桠丫越想越是这个理,身子板都挺直了,瞧着身边这小仙长傻眼模样,更是有扬眉吐气的错觉。 “我说,那小成以后得是我家小宝的舅舅,娘亲舅大,这舅舅陪外甥玩一玩,哪里就是什么大错了?” “我只是让他们提前熟络熟络感情!” 听了女鬼的话,想着这里头竟然还有这样的缘由,饶是潘垚这样见惯大世面的,都有些傻眼了。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何金成的姐姐,何富贵的闺女儿,那叫做何美娟的靓女,她还没嫁人呢! 那时候,正月十五游娘娘,何美娟瞧见别人祈花,她觉得好东西稀罕,这才有人抢,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就跟着凑热闹,抢了一束代表求子嗣的塑料石榴花。 后来,游神时人多,人挤人,那束石榴花就被挤掉了。 回来的途中,潘垚瞧到送子娘娘差人将孩子送来,一船男娃,一船女娃。 因着何美娟未嫁,那叫小六的奶娃娃一路哭哭啼啼地被娘娘座下姓李的夫人牵了回去。 李夫人性子好又温柔,一路不断安慰小娃娃,让它再在娘娘那儿待一年,等第二年祈花了,再将它送到好人家的家里去。 潘垚还记得,那小娃娃头顶冲天辫,穿一身红艳艳的衣裳,就像石榴花一样。 路上,它嘟囔着阿大阿二他们做哥哥,等到第二年,自己只能当弟弟,明明该是同龄的,结果却矮了一截,好生委屈。 小娃娃嘛,都想着当哥哥姐姐,不想当弟弟妹妹。 后来,瞧着自己的龙头灯威风,那小六还咬着手指头,泪眼汪汪地瞧个不停呢。 …… 潘垚将手中的小纸人拎到面前瞧了瞧,稀奇得不行。 这叫小宝的要投胎了? 何金成要当舅舅了? 那这么说,何美娟在大城市里嫁人了呀。 这样想着,潘垚也嘀咕出了声音。 “这么快就嫁人怀宝宝了?过年时候还是大姑娘呢,祈了花又丢了花,让小六那小娃娃好一通的哭。” 啧,小六可比这小宝性子好,人也可爱,何美娟这婚结的呀,没赶上好时候! 当然,当着人家阿妈的面前,潘垚也是有眼力见的。 她不说这话,怕说了讨人嫌。 在当妈妈的眼里,自家的宝没有糟糕,只有最好,最可爱! “没呢。”姜桠丫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幽幽叹了口气,“孩子是怀了,不过,这亲还没有结,估计也结不成。” 潘垚再次大嗓门,“啥!” 饶是母子俩都在潘垚手中捏着,瞧着小仙长瞪眼模样,姜桠丫还是抿嘴笑了笑。 她纤细又透着苍白的手将脸颊边的碎发往后夹了夹。 是个烟火气重的小仙长呢。 这样也好,起码心软,小宝在她手中也遭不了大罪。 姜桠丫沉甸甸的心情放松了些许。 “没结婚,她在G市给一个大她二十来岁的男人那儿,给人家做姨娘娘。” “说得天花乱坠都没用,什么孩子生下来后就离婚,和她结婚,都是骗人的,老男人哄小姑娘呢!” 潘垚还被这消息惊得傻眼,就听旁边这女鬼轻嗤了一声,面露不屑。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那男人发财靠的都是舅家的路子,哪里敢离婚,离婚了,两家没了关系,谁还带他发财?” 潘垚:…… 敢情你也知道鬼会骗人啊! 事关何富贵的闺女儿,何金成的姐姐,潘垚又问了几句,可算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了。 面前这女鬼叫姜桠丫,是百年老鬼了,因为牵挂着这叫小宝的儿子,她一直没有去投胎,想先安顿好了孩子,无牵无挂了,她再去投胎。 何美娟怀了孕,腹中胎儿和小宝有了联系。 眼瞅着小宝要有新的开始,姜桠丫替小宝欢喜。 虽然母子情缘将断,但只要孩子以后能好,重新为人,能吹到清风,感受到阳光,吃到那温热的食物,到处都是亮堂堂又热闹,她这做阿娘的,只有欢喜与感激。 这是慈母心肠。 也正因为这慈母心肠,她去瞧了何美娟。 这一瞧,姜桠丫就不乐意让小宝投到何美娟肚里,当她的孩儿了。 姜桠丫眉头微蹙,带着几分愁苦,似是想到什么,声音幽幽,泛着几分凉,又带着几分厌。 “姨娘娘的孩子有什么好的,出生便是罪,这是原罪,父不忠,母不贞。” “走到哪里,大家都会指着说上一说,碰到厉害的嫡母,面甜心苦,孩子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我不想让小宝,不想让小宝,让他再遭这个罪。” 说到后面,姜桠丫的声音又轻又缥缈,不仔细听,都听不清那话里的意思了。 潘垚侧头朝她看去,心中暗暗思量。 再遭这个罪?再? 察觉到潘垚的目光,姜桠丫笑了笑,“哦,现在没有嫡母和姨娘娘这个说法了,仙长你还小,可能不懂。” “我懂。”潘垚点头,“现在叫二奶,以后叫小三,是一段感情中的后来者,第三者,这是不道德的行为。” 姜桠丫:…… “小仙长知道的还怪多的。” 潘垚微微点头,“客气了。” 姜桠丫一窒,又有些恼,她可没有夸赞的意思。 再遭这份罪? 潘垚咀嚼着这个词,倒是多瞧了姜桠丫一眼。 姜桠丫也知道自己方才说漏了嘴,叫这聪慧的小仙长听出了点什么,索性也不瞒着了。 “是,我也是人家感情中的后来者,第三者,也吃尽了苦头,连累得小宝也受罪。” 姜桠丫也是好人家的闺女,本该三媒六聘,大红花轿上门来抬,风风光光的进人大门,当那当家主母。 可能日子会没那么富足,但起码腰杆子直,走出去说话也敞亮有中气,而不是那样,瞧着人家家里富贵,就和富户公子有了牵连,不清不白的生了孩子…… 结果,没进门不说,孩子还被人抱了走。 姜桠丫低垂眉眼,里头有着怅然,还有几分厌弃,那是对曾经年轻无知自己的厌弃。 怎么能因为几句花言巧语,一些胭脂水粉,一些镯子耳饰衣裳,就这样轻易地被哄了去?最后还交付了自己? 她觉得,那时的自己,真是……真是好生廉价。 “小宝被抱了去,我也病得厉害,心里又恨又恼,我也不知道该怨谁,恨爹娘,恨那绝情的男人,其实我自己知道,最该怨的人,也许该是我自己。” 明明知道,明明知道他有了夫人,却还做着一朝飞上枝头的梦,最后被说辱没门楣,连良家妾都算不上,只孩子被抱了走。 想起往事,姜桠丫身上还有鬼炁翻滚。 “清心!”潘垚掐了道法诀。 一道灵炁落在姜桠丫身上,那翻滚而动的鬼炁得到了安抚,她有些混沌的脑子重新清明。 姜桠丫有些后怕,克制了下心情,只面容复杂。 潘垚想着方才瞧到的坟,那坟茔的木碑上虽然破败,隐隐还能瞧到那缺胳膊断腿儿的字。 她记得,上头有写着【妻姜氏之墓】几个字。 “后来,你还是嫁进去了吗?”潘垚有些好奇。 “嫁是嫁了,倒不是嫁给小宝他爸爸。”姜桠丫摇了摇头,“我病得厉害,眼瞅着就要死了,我爹就收了一吊子的铜板,将我送到隔壁街赖麻子家,给他当了婆娘。” 活不活,都是别人家的事,和姜家没有任何关系。 “呵呵,祖坟旁边女儿坟,后辈恐出愚呆人……”姜桠丫脸上挂着笑,嘴里也是轻轻的笑声。 莫名的,潘垚却心里有些难受,觉得这笑声像是哭声。 姜桠丫眼里浮起一圈水雾,透着些许红。 就为了这一句乡间门俗语,为了还没有影儿的后辈,阿爹阿娘便是连一处葬身之地,都吝啬于予她。 赖麻子是诨名,他小时候得了天花,命大,侥幸熬了过来,那一身皮肉却毁了,他也没什么能力,就在码头边扛包,卖一把力气。 这样的条件,正经像讨婆娘,倒是不好讨。 娶姜桠丫,要用一吊子的铜板,是要攒一段时日,娶回来的婆娘,还是一个病得要死的婆娘。 不过,他决定赌一赌。 左右是一吊子铜板的事,铜板没了,再攒攒还能再有,这东西就这样,左手进,右手就得出,它是活的。 赌赢了,他有一个婆娘,赌输了,也就一吊子铜板的事。 赖麻子赌赢了,却又没赌赢。 姜桠丫嫁了过去,病恹恹的,却还是撑了两年多的时间门。 “他丑了点,心却是好,我病得厉害,爹娘都不耐烦了,倒是他,从码头边扛包,赚两个铜板,就花一个半铜板在我身上……” 就是一颗石头,慢慢煨着,也有了些许的温度。 “我很不解,时常问他,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 潘垚看了过去,只见夏风徐徐吹来,带着山林那处绿荫浓浓的凉意,走在林荫下,这女鬼嘴角微微勾着,这是自己方才瞧到她后,见到过最真的一个笑。 淡淡地,宁静地,不带讥诮,不带愤懑,不带诡谲……只单纯的一个笑。 像夏日夜里,那白色的栀子花悄悄绽开,花瓣洁白,中间门一定黄,清风吹来,有幽幽的香气,那是温柔的味道。 姜桠丫好像又见到了那赖麻子脸的汉子,被自己一问,他怔楞了下,好半晌也不知道该说啥,最后,只低低说了一句。 “你是我婆娘不是吗?明媒正娶的,拜了天地,不对你好,我还对谁好。” 姜桠丫咀嚼那一句词,明媒正娶啊。 “可惜,我身子不好,拖了两年多,还是没了命。” “我没了之后,被葬在这一处,后来,我那苦命的孩子小宝,他也没了性命。” 孩子夭折,那是连坟茔都没有,随意埋一处便是了。 小宝被抱到余家,养在正头媳妇膝下,人前温言,人后冷语,谁都知道这孩子是外头抱回来的,谁都能说上两句,小宝的性子便怯弱。 再加上,小孩子难养,一个头疼脑热的,照顾不好,性命便没了。 姜桠丫沉默了下。 “我不怪她,小宝于我是宝,于她就是刺,见一回,痛一回,还得强颜欢笑的大度……要照顾,要费心,如此,才能讨余郎欢喜。” “没人时候,自然是索性不见,起码眼睛干净,心情舒坦。” “是赖麻子,他知我生前惦记着这孩子,花了铜板,问了余府的下人,将孩子的尸体抱了回来,搁到我的棺椁之中,清明时候,中元时候,寒衣时候,起码有他供一份祭品,烧一些金银元宝,衣裳被子,我俩都不至于孤苦伶仃,受饿受冻。” 潘垚瞧姜桠丫这样,就知道她是悔不当初,又厌又恨那想着富贵,攀着余家高枝儿的自己。 唉,千金难买早知道。 姜桠丫拳头捏紧,声音幽幽。 “所以,我又带着小宝跑出九幽,不想他投何美娟的胎,再做这名不顺言不顺的孩子。” 出了九幽,外头处处危险,烈日烘烤,还是坟茔能给予安宁,姜桠丫便带着小宝回了六里镇小三沟的坟茔中。 人间门热闹,小宝见了便喜欢。 现在和百年前的时光还不一样,虽然六里镇还是偏远小镇,不过,已经有不少稀奇东西了,洋画儿,弹珠,贴纸,积攒漂亮的糖纸…… 一些家里富裕起来的,甚至还有小霸王游戏机。 小宝一人无聊,时常瞅着放学的娃娃,眼睛眨巴,可怜又乖巧。 当妈的不忍心多看,瞧出何金成和何美娟的关系,心中又气何美娟怎么也走了条蠢路,就使了个计,用纸银宝引着何金成,一路引到坟茔处,让这便宜舅舅陪着外甥玩一玩。 潘垚:…… 这,一言难尽,真是一言难尽。 算了,还是让何叔头疼着去吧。 至于这女鬼,既然是带着小鬼私逃,想来,应该有鬼差会追来……吧。 潘垚不是太确定的想着。 这会儿太阳西斜,正是黄昏时候,姜桠丫寻着阴影之处往前,潘垚瞧了瞧,只觉得她形单影只,想着她说的,就因为一句乡间门俗语,阿爹阿娘,亲生的阿爹阿娘,竟然连一处坟地都不肯予她葬身,亲缘淡薄,六亲缘浅。 也许正是这样,合葬一处成子母坟,这女鬼的命门便是小鬼,她自己没有的,便盼着孩子能有。 潘垚叹了口气。 只见她手一挥,一张小纸人在半空中飘呀飘,落在女鬼手边,一道青烟起,脑门一帘黑发的小娃儿牵起女鬼那纤细中带着分苍白的手,抽搭了下鼻子,拖长了声音喊道。 “娘——” “小宝!”姜桠丫又惊又喜,拿眼睛瞧潘垚。 潘垚将打鬼棒一转,背在背后,瞧着天,言不由衷道。 “那什么,他吵着喊妈妈,闹得人脑壳疼,还是你牵着他,哄哄他吧,左右雷霆符我已经绘下,小辫儿抓在手中,谅你也不敢乱动!” 说完,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潘垚掐了道手诀,半空中出现一道指长的小闪电,就在小宝脑门后的小辫子上。 虽然小巧,威慑力十足。 做鬼的无情,却也知好歹,姜桠丫轻叹,是个心软的小仙长。 “多谢仙长,我知道,您是好意。” 潘垚当然知道自己又心软了,但凡心硬一点的修士,以小鬼为质,役鬼术下,但有所命,女鬼无不敢从。 子母坟可是很多道士想豢养的鬼,女鬼凶,又有小鬼为质,能做的事多了,反噬的可能性也小。 她就在手札上见过,以前时候,有人将小鬼养在瓶中,役使女鬼,能敛财,能杀人,能放火……不需要多大的本事,只要捏着养小鬼的瓶子,女鬼便会投鼠忌器。 要知道,鬼物诡谲无情,召灵请鬼,要是自身本事不够硬,鬼灵可是会冷嘲笑视,指使不动不说,有时还会反过来捉弄。 “别说什么何金成是舅舅的浑话,你家小宝还没投胎呢,认什么亲戚呀,错了就是错了,一会儿,你得给何家好好赔礼!” “哎。”姜桠丫应下。 …… 六里镇,何家。 “什么!美娟怀孩子了?” 何富贵眼睛瞪圆,暴跳如雷,薅了薅发,瞧着快要发疯了。 潘垚:…… 她目露同情。 真是一波初平,一波又起。 难,何叔一家真的难,着实是太难了。 …… 86 第 86 章(捉虫) 日头西斜,阳光…… 日头西斜, 阳光落在何家这处小院子里,犹如披了一层橘色的薄纱。 落在屋檐,落在树梢。 清风吹过, 龙眼树微微摇晃,一丛丛的龙眼花簌簌而落。 傍晚时分,此地自有一种倦鸟归林的静谧, 外头自行车的铃声也多了些,叮铃铃, 叮铃铃地作响,那是下班回家的人,虽然疲惫, 却带着几分轻快。 小弄子里, 三三两两的小娃娃跑在一处,嬉闹玩笑,玩着捉鬼摸虾的游戏,笑声如银铃。 小宝被外头的热闹吸引,一直探头往外头瞧,心不在焉模样。 姜桠丫拉着小娃儿的手,在潘垚灵炁的作用下, 她和小宝显了形,不过,两人倒是不可怕, 没有青脸长舌, 也没有七窍流血,最多就是面色白了一些,脚微微点起,后跟不着地。 她诚心诚意地道了歉, 何富贵和陈依玉皱着眉,有些怕,也有些怒,却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计较,只知道这子母坟的鬼被潘垚收了,起码,接下来是害不到他们家金成了。 哪里想到,这才轻松五分钟不到,就听了这震惊的事。 何富贵暴怒又不信。 “不可能!我家美娟还没嫁人,怎么可能怀了孩子?这绝对不可能!” 四十来岁的男人暴怒起来,怒火冲天,就连女鬼都得退避三舍。 姜桠丫牵着小宝的手,偷偷往潘垚那处挪了挪位置。 院子里的大黑狗好像也知人意,呜了一声,耷拉着脑袋趴在前肢上,不敢给主人添堵。 它湿漉漉的眼睛来回地转,在黑狗的视野里,模糊瞧到那一大一小的阴炁,犹自不甘愿的眦了龇牙,露出利齿。 末了,小声地汪了一声。 “小大仙,这,这女鬼是胡说的吧,我家美娟还没嫁人呢。” 何富贵看向潘垚,急急地寻求认可。 经了何金成寻魄这一事,潘垚虽然年纪小,但在何富贵眼里,那是顶顶靠谱的存在。 潘垚有些为难,却还是点头,如实述说。 “这女鬼和我签了契,我能感觉到,她说的是实话。” 眼见着何富贵一双希冀的眼又黯淡了下去,泄了那道心气,挺直的背都有些许微微佝偻,眼神茫然,透着几分无措。 映衬着那长了褶子的脸,瞧过去令人唏嘘。 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那就是操不完的一颗心。 潘垚连忙又道,“是不能只听他人一言,还是得您自己去瞧瞧。” 这时候,外头诱惑的地方多,可以说,乡下地方和城里,不论是生活方式还是节奏,那都是天差地别,就像隔着一条芦苇江一般。 江的那头是繁华的城市,江的这头是种地靠天吃饭的乡下。 贫穷、落后……不单单是人,就连那路都是灰扑扑的。 入了花花世界,好一些都被那世界晃花了眼。 何富贵喃喃,“是是,是得去瞧瞧,得去瞧瞧。” 何富贵和陈依玉对视了一眼,皆从彼此眼里看到了苦涩。 两人做夫妻多年,怎么会瞧不出来,说着不信,其实两人心里都漏了怯意。 美娟她,她说不定真是走岔了路。 正月便出去了,这大半年的也没有回来过,只偶尔寄几封信回来,说自己一切都好,在做什么活,上头写的也不多。 上一次何美娟回来,何富贵已经不想让她出门了。 她上班的地方鱼龙混杂,头一次是被镇上别的小姐妹哄了出去,这一次,都知道那地儿不妥了,何富贵就不想她出去,想在镇上相看个亲事,先成家再说。 要是实在想去外头拼,外头闯,倒是可以夫妻二人一起去,相互也有个照应。 但美娟就是闹,看不上小镇上的人家,性子又犟,做父母的哪里拗得过子女? 最后,就像小时候改了吉祥的名儿一样,何美娟两日不吃饭,何富贵和陈依玉叹了口气,还是让她行李一收,继续去外头闯了。 只是千交代万交代,别再去先前那卡拉kk做活了。 那时是应下了,如今想来,说不得是权宜之计,敷衍他和媳妇的。 何富贵愁得不行,气血上涌,只觉得手都要打颤抖了。 美娟,美娟这孩子,这是心浮了啊! …… 何富贵决定亲自去一趟G市,他翻出何美娟写来的信,信封上用黑色的墨水写着寄件人的地址。 “这,这是美娟住的地儿吗?” 潘垚接过信封,瞧了上头的地址。 信件从G市寄来的,那地址还有些眼熟,略略想了想,潘垚便记起来了。 去年时候,雪桃姐姐去G市寻妈妈,她妈妈住的那一片城区,也是这信封上的城区。 潘垚将地址和姜桠丫说了说,“她是在这儿吗?” “对,”姜桠丫点头,“是在这一处。” “好好,明儿我便出发去寻美娟。” 何富贵接过潘垚递回来的信封,手不自觉地捏紧。 潘垚和于大仙对视一眼,都道何家这两娃娃不省心。 “何叔,那我和师父先回去了,何金成应该没什么问题了,这两个月多晒晒日头,用些鸡冠血抹抹印堂,不去偏僻阴暗的地方,这阳气自然就会补上去。” 潘垚和何富贵说了说要注意的地方,直言要是有什么不妥,再去芭蕉村寻她就是了。 何金成躲在阿妈陈依玉后头,瞧着小宝,知道他是鬼,自己那是陪鬼玩了两三天,他后知后觉地白了脸。 这下,何金成是不敢和小宝拍洋画儿了,就连对洋画儿的兴致都黯淡了几分。 再瞅潘垚,何金成眼里有着好奇,有着害怕,也有着兴奋。 注意到目光,潘垚冲何金成一笑。 腾地一下,何金成的脸蛋红成了猴屁股。 …… “好好,叔知道了,这次真是太感谢你和于大仙了。” 何富贵拿了红封,一把塞到潘垚和于大仙手中,将人送到门口。 潘垚见他要去牵自行车,拦住了他要相送的脚步。 “叔,就送到这吧,我和老仙儿自己回去。” 明儿可是要去G市,出门一趟不容易,路途遥远又漫漫,得准备准备东西,再说了,儿子的事儿解决了,闺女儿的事情还悬着,想想也知道,何叔这会儿头疼头大着呢。 何富贵也不和潘垚客气,瞧着于大仙和潘垚的身影不见了,这才转身回了院子。 “爸,潘垚好厉害啊,我之前都不知道!”何金成跑了过来,抓着何富贵的衣裳,一脸的兴奋。 “爸,你也送我去他们村子吧,问问刚刚那老道长,他还收不收徒弟?” 何富贵:…… 瞧瞧这记吃不记打的憨儿!竟然也想抓鬼?还嫌被鬼抓去玩得不够痛快吗? 何富贵恨恨地剜了自家臭小子一眼。 父子温情在褪去,蒲扇般的大手有些痒痒,想要抓着再揍上一揍。 “爸,你在找什么?” “细条呢?我削得薄薄的细条呢?”何富贵四处张望。 “别啊,爸,我不敢啦……别打别打!我以后再不敢乱捡东西啦!真的,爸,我和你保证,嗷呜……痛痛痛!” 何家院子里鸡飞狗跳,何富贵抓着细条,累得直喘气。 想到那远在G市,连个影儿都抓不到的大闺女儿,他心中悲愤起,指着何金成就道。 “你们这哪里是喊我当爸的,分明是我上辈子欠了你们,你们来我家做祖宗的!” 难怪老话都说,牛要打,马要鞭,小孩不打要上天! 他和媳妇就是太宠着孩子了,这一儿一女,他们是接连着要上天啊!连口气儿都不让他们喘。 越想越心酸,何富贵一丢手中的细条,也想找个地儿蹲着,自己也好生地哭上一场。 这当爸爸的,难,真是太难了! …… 于大仙自行车一蹬,车轱辘轧过青石板,青石板哐当哐当地响。 潘垚抓着老仙儿的衣裳,催着他再快一些。 “有风,凉快呢。” “好好好,师父再骑得快一些。”于大仙好脾气的应下,脚下蹬得更快了些。 潘垚微微眯眼睛,清风徐徐吹来,小镇子不比大城市繁华,只一条土路,两边是绿油油地稻田,牛儿在农人的吆喝下甩着尾巴,脚步慢悠悠地往河边走去。 只等着去河里泡泡水,洗去一身泥巴。 “那子母坟的女鬼和小鬼呢?”这会儿,于大仙瞧不到姜桠丫和小宝,出言问了问。 “老仙儿唤我?”一直在不远不近坠着,听到于大仙的话,姜桠丫脚跟一点,拉着小宝,飘忽地凑近。 瞬间,老仙儿察觉到一股阴炁。 虽然修行不行,这六感还是灵敏,身上立刻起了鸡皮疙瘩。 于大仙:…… “土土啊,你要带她们回去?” 潘垚瞅了一眼过去,姜桠丫冲她讨好一笑。 潘垚:…… 不是她要带着鬼回去,是这鬼要跟着她。 子母坟,女鬼凶悍,小鬼却不够凶,是役鬼术中好驱使掌握的鬼物,姜桠丫想着潘垚心软,虽然方才有打斗,这会儿,她却真心想寻一份依附。 人慕强,鬼物亦然。 潘垚将两鬼赶了赶,“我也不用你们做什么,你们回自己的家吧,别胡作非为就好,丑话说在前头哦,你们要是再胡来,我都能感觉到的。” “到时,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说完,潘垚掐了道手诀,小宝发尾处有一道小雷电,雷光闪了闪,凛然不可侵,以示威吓。 姜桠丫拉着小宝,无奈,只得停住了脚步。 想了想,潘垚还是劝道。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这一次,你见小宝要投何美娟的腹肚,想着私生子名不正言不顺,就要阻拦,那下一回呢?” “是否又会想着,这户人家的家境不够富裕,小宝会吃没钱的苦,又或者是这家父母不够慈爱,小宝无人疼爱……更甚至,邻里不够和谐,民风不够淳朴,这些都是理由。” 欲壑难填,人是如此,鬼亦是如此。 顿了顿,瞧着姜桠丫若有所思的脸,潘垚继续道。 “可是,这世界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之事。” “你们是私自出九幽,要是鬼差寻来,还是跟着回去吧。” 无规矩不成方圆,人间如此,想必,九幽也有自己的规矩。 潘垚是心软这女鬼孤零零一人,在有约束的情况下,将小鬼还了回去,但是,她还没想着为了女鬼小鬼,和鬼差作对。 子母坟的女鬼小鬼是役鬼术的好鬼,她不占便宜,也不能被人占便宜。 和姜桠丫说清后,潘垚摇了摇手,老仙儿蹬着自行车,车轮子轱辘轱辘,朝芭蕉村方向驶去。 姜桠丫牵着小宝的手,站在原地,看了这一幕许久。 落日的余晖落在前头,明媚又温柔,小姑娘坐自行车上,风将她的草帽吹起,她一手按着帽子,和前头骑车的老仙儿说着什么,大大的杏眼微微弯起。 一阵风,几句温言的话,甚至是瞧见擦肩而过的老牛,小姑娘便能快活许久。 姜桠丫低头,瞧自己牵着的小宝。 只见他也贪婪地瞧着外头的天光,想要探手触一触那橘色的暖光,手才探出,又急急地缩回,显然是惧那温度。 良久,姜桠丫叹了口气。 也许,不做那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那是自己的执念,而不是小宝的。 再瞧小宝,姜桠丫声音温柔又轻轻。 “小宝,咱们回小三沟吧。”再陪阿娘几日,阿娘带你回九幽。 …… 潘垚也不知道子母坟的女鬼已经有些想通,回了芭蕉村,正好赶上饭点。 这两日天热,今儿傍晚,周爱红准备做凉面。 院子里摘两颗小青瓜,切得细细如丝,多余的青瓜,潘垚也不浪费,直接咬在嘴里,嘎嘣嘎嘣地脆响,虽然没有甜甜滋味,却格外的清爽。 晒了一日的燥热,一瞬间消失。 “还没这么快,盘盘要是无聊,就去外头耍一耍,妈妈再摊个鸡蛋。” “不无聊。”潘垚摇头,“我来打鸡蛋啊。” 六粒鸡蛋磕到碗里,筷子搅拌白瓷的汤碗,还没一会儿,那蛋黄和蛋白便搅拌在一处,成了黄稠的蛋液。 这时候的鸡都是家养的,就是生蛋都有股甜香味,一点儿也不腥。 “妈妈,明儿我想吃蛋茶!” “好,妈妈给你做。” 周爱红瞥了一眼,就见自己姑娘在那儿偷笑,不由也是一笑。 真是好哄的娃娃,答应做个蛋茶就这么高兴。 鸡蛋摊成薄薄一张,切成一条条细丝,红的萝卜丝,绿的青瓜丝,黄的鸡蛋丝,垒得工整,搁在那沥干过了冷水的凉面上。 凉拌的油炒了辣椒和蒜瓣,香气逼人,再拌上香醋酱油和麻酱,还未吃,只拌了拌,那口舌中便不自觉地生了津。 “好香!”潘垚捧场。 周爱红抿嘴笑,眼里都是笑意。 养娃娃嘛,最开心的便是瞧着孩子喜欢吃自己做的食物。 “别急,锅里还有……老仙儿呢?” “没事,一会儿我给师父拎去。” 灶房里传来潘垚和周爱红说话的声音,不是多惊天动地,只寻常家话,便让人心情宁静。 像傍晚的芭蕉村,炊烟袅袅,偶尔几只狗儿在乡间路上相互追逐而过,咬着尾巴嬉闹。 周爱红打开碗柜上头,从里头将今儿炼油的油渣子拿出,分了潘垚一小碗。 “尝尝这个,香着呢,刚出锅更香,妈怕太热,给你晾了晾。” 潘垚捻了一块,这一吃,眼睛就微微眯起,“香!” 周爱红:“是吧,我就知道你爱吃!咱们给你爸少留一点,你不给你爸说,妈妈也偏心你。” “好。”潘垚偷笑,笑弯了一双杏眼儿。 …… 夜里时候,《太上日月经》的功法运转,月色氤氲而下,小窗外,清风明月,虫鸣蝉叫,枇杷叶微微摇摆,上头黄皮的枇杷果点缀其中。 不知不觉,潘垚元神出窍,犹如一阵清风。 她绕着枇杷树转了两圈,枇杷果落入衣兜中,揣了满满一兜。 这会儿手没个空闲,潘垚顽皮,眼睛一转,张嘴就朝树上的枇杷果咬去。 自个儿嬉闹了一会儿,枇杷树微微摇晃,似是在推搡,说着痒痒,潘垚这才带着满身枇杷的香气,如风似光,朝小庙方向里奔去。 那儿,月色氤氲于仙人骑凤的神像上,玉像衣摆处一点新绿,广袖宽袍,好似要乘风踏月归去。 搁了一篮子的枇杷果,潘垚凑近,盯着仙人玉像的眼睛处瞧了瞧。 “好嘛,又在睡,那我自己耍去啦。” 话落,潘垚纵身一跃,跃入黑暗之中。 顾菟忙着销货,最近夏日,田里的呱呱多了,它还得和族里的呱呱联络联络感情,按它的话,它是族里最出息的,得带带兄弟姐妹。 潘垚瞧出了它的小心思,哪里是什么带带兄弟姐妹,分明是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它去呱呱中炫耀去了。 顾菟不在,潘垚倒也不会无聊,时值夏日,燕子还在,上次吃了好一团灵炁的玄鸟,它衔了春泥,在小庙下头做了窝,瞧着潘垚来,眼睛一张,机灵模样,翅膀一拍,飞入半空。 潘垚变成小小模样,坐在玄鸟流畅的脊背上,抓着那羽翼,穿过云层,迎着清风。 偶尔玄鸟掠水,在芦苇江上留下光圈点点。 月华氤氲而下,潘垚运转《太上日月经》的功法,觉得这样的修行快活极了。 放眼之处,皆是疏朗。 …… 天才蒙蒙亮,六里镇上,何富贵准备了行李,这会儿正在吃早饭,准备早一些到市里,买今日去G市的火车票。 “不喝粥,吃得干一些,出门在外,不比家里,做什么都不方便。” 何富贵摆了摆手,眉头微微蹙着。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别瞧何富贵名字取得富贵,他就是六里镇普通的一个汉子,平时种些田,也会做点泥瓦活,之前为何美娟定九龙镇陶一锋的亲事,就是因为同样会泥瓦活,大家介绍的。 一亩三分田,都在小镇上待着,这要去市里,还要坐火车去G市,说实话,他心里有些没底。 何富贵叹了口气,“上了年纪,比不上年轻人有冲劲,敢闯敢拼。” 他将那张信封掏出来,上头的地址,他都能背了,只一日,这信封被揉搓得有些老旧,角落那不平的信封脚,就像他忐忑不安的心。 陈依玉也沉默。 再胆怯,也得将闺女带回来,孩子不知道,他们做人爸妈的,怎么能不知道? 以后的路还长呢,开始时候,也许会辛苦一点,但只要自己用双手拼,总有一日,苦尽甘会来。 走错了路……走错了路,那便是一辈子的事了。 像他们老话说的那样,别贪路好走,好走的路,那都是下坡路。 “燕芳老嫂子说了,火车上毛贼多,我给你缝了钱在暗兜里,鞋子里也搁了……我还烙了饼在包里,还有些卤蛋,蛋先吃,天气热,容易搁坏。” 絮絮叨叨说了一些,最后,目光落在何富贵那有褶子的脸上,隐隐有泪光浮动,声音哽咽。 “别担心家里,金成我看着,一定把美娟带回来。” “欸。”何富贵声音也闷。 六里镇还安静着,天光熹微,何家这一处灯亮着,何金成在屋里,睡得四仰八翻,天气热,肚皮都露在外头,何富贵在窗户处瞧了一眼,暗道一声臭小子。 旺财机灵,支起身子,眼睛咕噜噜地跟着何富贵。 …… 何富贵背着包,朝码头方向走去。 坐在玄鸟上,玄鸟漫无目的飞,正好驮着潘垚来到六里镇上。 远远地,潘垚便瞧到了何富贵出门的背影,何家大门口,陈依玉还不放心地看着。 这么早? 这时候有船吗? 白日热,夜里凉,青石板的长街凝了些许的露水,熹微天光下,微微泛着几分凉。 潘垚拍了拍玄鸟,指着前头的何富贵,玄鸟知意,翅膀一振,跟上了何富贵。 何富贵昨晚便和开船的周建章说了,让他今儿早一些,送自己去凤凰洲,他再去坐公交进城。 马达声响,船儿破水,平静了一夜的芦苇江上有突突突的水浪。 “多谢周老哥了,这么早就送我去市里。”何富贵见周建章打了个哈哈,有些歉意道。 “嗐,这有什么打紧的。”周建章爽朗,“难得你开口,又不是天天如此,一两天的少睡一点,有啥要紧的。” “这是出了什么事吗?”周建章好奇,“瞧你愁眉苦脸的样子。” 何富贵苦笑了下,他何止是愁眉苦脸,他都是愁眉哭脸了。 何美娟的事不好说,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何富贵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周建章不是嘴碎的,见状,他知不是顺心事,也就不再多问。 天光愈发明媚,一缕霞光冲破山峦,从水面的东面一路朝西面铺去,芦苇江美不胜收。 突然,周建章指着天上的一只燕子,笑道。 “今儿真是顺风顺水,行船都快了许多,富贵,你这趟出门,肯定也顺顺当当的,你瞧,吉鸟都一路跟着呢。” 何富贵愣了下,抬头看去。 可不是么,晨光撒在江面,一片金灿灿,天上一只燕子一直跟着船,有时近,有时远,有时盘旋。 那黑色的剪影好似都染了层金。 何富贵眼里也映着晨起的日光,沉闷愁苦了一夜的心,好似都有些舒坦。 “那就借老哥吉言了。” 周建章:“哈哈,客气客气!” …… 87 第 87 章 晨时的风轻柔地吹来,带…… 晨时的风轻柔地吹来, 带着夜晚的凉爽。 芦苇江广阔,河面平静,偶尔有几条鱼儿跃出水面, 撩拨起些许江水,堤岸边,芦苇一丛又一丛,青绿又纤细。 清风徐来,芦苇丛摇摇摆摆。 潘垚抓着玄鸟黑色的羽毛,跟着船儿朝凤凰洲方向飞去,时不时地,她还用灵炁吹着船儿往前。 听到周建章的话, 潘垚低头, 亲昵地拍了拍身下的玄鸟。 “在说你呢,夸你是吉鸟, 开不开心?” 玄鸟振翅一飞, 又绕着客船飞了几圈,以实际行动说着自己的欢喜。 瞧到这一幕,周建章和何富贵稀罕不已, 直道稀奇。 …… 到码头时, 时间门还早,不过, 这时候的人勤快,天光熹微时, 码头边就有了卖货的人家了, 小摊贩的吆喝声层起彼伏地响起。 “卖鱼嘞,新鲜的鱼儿……大姐,来一条不?炖汤红烧, 样样都好吃!” “怎么卖?” “好吃不贵。”瞧见生意上门,鱼贩子精神一振,当即说了价格。 他是个会做生意的,摊子上除了卖鱼,还搁了几板豆腐,鱼汤搁豆腐,最是滋补。 旁边的竹条簸箕里,还搁了一些葱一些姜块。 那都是他自己在河中滩上种的,碰到难缠的客人,饶上几根葱,一块姜,生意也能好做许多。 鱼贩子嗓门大又热情,玄鸟上,潘垚都被吸引住了目光。 低头瞧去,正好瞧见他咧着嘴笑。 只见他个子不高,约莫二十多岁,还穿着黑色雨靴,身前挂着黑色防水围裙,因为时常在水里抓鱼杀鱼,手上的皮肤被泡得发白,有些蜕皮。 …… 船儿靠岸,架上了木板,何富贵上了岸,在码头边的大青石上和周建章告别。 两人寒暄了几句,何富贵背着包,朝公交车站走去。 去市里还得坐八路的电车,方向有两个,那是万万不能坐反,坐反了,路便是南辕北辙。 这些出门在外要注意的事,方才乘船时候,何富贵特意问了周建章。 在何富贵眼里,老周常年开船,见的人形形色色,虽然也是粗汉,但也是顶顶有见识的人。 瞧着何富贵和拥挤的人群上了公交车,方向也没错,潘垚放心了许多,打算就送到这儿。 凤凰洲的码头可比六里镇热闹,这地儿去城里方便,城郊讨生活的,都是从这里坐公交车,叮铃叮铃的自行车就没停过。 瞅着鱼儿和肉鲜嫩,还有细细的小河虾,潘垚有些馋,想着买一些回去,让阿妈炸虾团吃。 河虾都大江大河里天生地养的,吃起来有股甜味,裹着面粉一炸,虾壳也酥脆,别提多好吃了。 下一刻,玄鸟飞向屋檐处,小弄子里没人,潘垚如一道光般落下,身形凝实,在地上有细淡的影子,光好似还有些许透过,不过,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这一处小弄子是用青石板铺的,长条板或横或竖,上头的棱角被磨平,只余圆润的坑坑点点,带着古老的韵致,旁边一条排水的小沟。 一户人家的院子里种了角梅,角梅探出墙,挂了一墙的花,瞧过去一片的紫红。 清风吹来,花枝摇晃,招摇动人。 潘垚微微踮了脚,要去摘那一朵花,还不待她够到,半空中的玄鸟俯冲而下,嘴中衔一花枝,落入潘垚手中。 “啾!”玄鸟歪头,小眼睛里透着邀功的光。 “哈哈,多谢多谢。” 元炁拢过,潘垚手中的角梅成了小篮子。 挎着篮子,脚步轻快,潘垚准备去凤凰洲这一处的市集买买东西。 玄鸟落在小姑娘的肩头,细尖的嘴理了理身上的羽毛。 下一刻,它昂首胸脯,眼睛朝四周瞧来瞧去,别提多机灵了。 买了猪肉条,河虾,还瞧到了有人在卖无花果,一粒粒紫皮的无花果搁在竹筐中,有一些微微开了口,露出里头的瓤肉,沁甜的淡香飘来。 “阿妹,要秤一点吗?树上刚采的,香着嘞!” 篮子后头,坐在小杌凳上的婶子热情地招呼。 “好呀,来一点儿。” 潘垚蹲了下来捡无花果,这一捡就捡了小半袋的牛皮纸袋。 …… “娟姐,昨儿说的,给我捎一些无花果树枝,你给我带了吧?” 这时,一道声音传了过来,喊的娟姐正好是潘垚面前这摆了无花果篮子的大姐。 “带了带了。”姚秀娟笑得敞亮,嗓门也大,“钱小哥特意交代了,忘啥也不能忘了你的事儿啊。” “要是忘了,那不白瞎了你昨儿送我的那条鳊鱼?我可不做这占便宜的事儿!” 转过头,姚秀娟笑着对潘垚道。 “阿妹等等,婶儿给叔拿个东西,再给你秤无花果啊。” “好,婶儿,我不急。”潘垚笑了笑,索性又去篮子里挑无花果。 无花果紫皮,软软的一个,拿的时候动作要轻,不然磕到,回头便会发烂,那样就不好吃了。 姚秀娟歪着身子,去小杌凳后头翻化肥袋,起了身,半袋子的化肥袋都朝来人递去。 “喏,拿着吧。” “哟,这么多啊。” 来人是凤凰洲靠码头的鱼贩子钱小尘,这会儿还踩着雨靴过来,身上带着鱼腥味儿,瞧见这半袋子的化肥袋,眼睛都瞪圆了。 “多谢娟姐了。” “嗐,谢啥。”姚秀娟爽利,“就树上采的东西,一些树枝叶子罢了,这也值得谢?再说了,我这也不白给,昨天还收了你那一条的大鱼呢。” “说来还是我占便宜!” “我那鱼也不值钱,就河里捞的。”钱小尘拎着化肥袋,咧嘴笑了笑,有些羞赧模样。 “一会儿收摊了,要是还有鱼剩,我给娟姐再拎一条鱼来。”瞧着这一化肥袋的无花果枝,钱小尘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再说再说。”姚秀娟摆手,赶人去做生意,“忙着去吧,我这儿还有客人呢。” 这时候偷懒的人少,赚钱的地方少,大家都珍惜上班的机会,再加上晚上没什么好玩的,睡得也早,五六点天光初亮,上街买菜的人比比皆是。 就这么说话的空挡,鱼摊子那处也来了客人,这会儿正探头张望,开口喊着。 “老板,老板……人呢?买鱼了!” “哎,来了来了!”钱小尘扯着嗓门应了一声,转头对姚秀娟道。 “娟姐,那我做生意去了。” “快去快去。” 赶了人,姚秀娟拿出秤。 潘垚挑好的无花果搁在牛皮纸袋中,这会儿,牛皮纸袋被搁在秤盘上,姚秀娟眯着眼睛,拨动秤砣上的线往后,秤杆的尾巴从高高翘起到慢慢变平。 “多少多少?”潘垚凑着头去瞧。 小姑娘粉雕玉砌,一头细嫩的发披散着,头发只到肩头的位置,阳光下微微有些蓬松,映衬得那张小脸蛋愈发地惹人喜欢。 姚秀娟眼里都是笑意。 “一斤半了,来来,婶儿再给你两个添头,让这秤尾巴翘得高高的。” “谢谢婶儿。”潘垚也欢喜。 怕潘垚小小姑娘不懂,姚秀娟帮潘垚整了整菜篮子,肉搁在下头,容易磕坏的无花果放在上头。 “真乖,是放暑假了,帮阿妈买菜吗?真乖真乖,是个乖阿妹。” “婶儿,无花果的树枝干嘛用的呀。”潘垚好奇,“也是吃的吗?熬汤吗?” “这东西好着呢,熬肉汤还能祛风祛湿,刚那钱小哥,他家是白水郎,你知道白水郎吧,就是靠水讨生活,吃住都在船上的。” “他们要下河打鱼捞河蚌蚬子,年轻时候还没什么,上了年纪,身上便会风湿痛。” 姚秀娟乐得和小姑娘唠嗑,一边找零钱,一边继续道。 “就算不熬肉汤,无花果的枝干煮水,对嗓子也好,那钱小哥大嗓门,卖鱼费嗓子,这段时间门老喊嗓门不舒坦,煮水来喝喝,那也是好的。” 姚秀娟说旁人大嗓子,她旁边卖鸭蛋的婶子哈哈笑,半点也没不好意思。 “秀娟你嗓门也不小,就别二哥说大哥了。” “去去去,”姚秀娟瞥了一眼过去,笑骂,“你才是大公鸡闹嗓子,快别提了。” 潘垚瞧着两人互相笑骂,鲜活又热闹,像凤凰洲的这一处市集。 “阿妹,也到婶儿这儿买些蛋啊。”卖蛋的婶子笑着揽客。 “不用不用,家里自己养了。”潘垚摆手。 “这样啊。”卖鸭蛋的婶子面露可惜。 “阿妹是哪家的?瞧着倒是面生,阿妈呢?别自己跑丢喽!” 左右没有客人上门,卖蛋的婶儿话多,笑着唠嗑着家常。 “就这附近的呀。”潘垚笑弯了一双杏眼,搪塞了几句,挎着篮子,朝着凤凰洲的码头边走去。 “这丫头水灵,瞧着就惹人喜欢,就是面皮薄了一点。” “知道人面皮薄,还逗人小姑娘,喏,人都被逗走了。”姚秀娟笑骂。 “小姑娘可爱,不就是用来逗的嘛。”卖鸭蛋的周金花不以为意。 “一早就这么热闹啊。”周爱凤停了自行车,车子都没下,瞧着那篮子鸭蛋,将齐耳的短发往后夹了夹,招呼道。 “金花嫂子,给我秤十个蛋,你帮我挑吧,我就不下车了。” 周爱凤和周金花带着点亲,也不怕她挑了坏蛋给自己,也不讲究客气,直接就道。 “挑新鲜的,坏蛋了,我可是会直接寻上门的!” “哪呢!瞧你说的,我这儿的蛋个个都新鲜!”生意上门,这会儿,轮到周金花得意了。 很快,十个青壳鸭蛋到了周爱凤车把子上挂着的篮子里。 “刚刚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周爱凤往布包里翻钱,嘴里也没闲着。 “没啥,就瞧着一个小姑娘生得好,稀罕了几句……喏,这会儿在小钱摊子前买鱼呢。” 周金花努了努嘴。 周爱凤顺着她意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小姑娘站在鱼摊子前,红色的橡皮桶里,鱼儿摆尾,水花四处飞溅。 小姑娘一点也没被吓着,饶有兴致地挑着鱼儿,阳光下,她乌发细柔,肤白胜雪,杏眼儿,鹅蛋脸,虽然是小小年纪,却可以瞧出,必定是家中捧在手心养的。 周爱凤怔了怔。 她莫名地觉得,这小姑娘怎么好似有几分眼熟? …… 另一边,潘垚挑了一条鱼肉最嫩的,她日日在芦苇江里赶鱼,什么样的鱼儿最好吃,那是一眼就瞧出来了。 这条尾巴灵活,保准刺儿少又鲜嫩。 潘垚瞅着这小钱哥,视线落在他的脖子之处,想着自己来鱼摊前买鱼的原因,虽然这话突兀,到底没忍住。 “叔,你最近是不是脖子不舒服?” 钱小尘诧异。 潘垚笑了笑,“我方才听秀娟婶儿说的。” 潘垚也不知道姚秀娟的全名,听了卖鸭蛋的婶儿这样喊,就在姚秀娟的名字后头添了个婶儿。 这样一说,倒是显得多了几分亲昵。 钱小尘笑了笑,只以为潘垚和那姚秀娟是熟人,倒是不觉得潘垚这话突兀了。 “是啊,最近老觉得脖子有些不舒坦。” “嗓门也难受,这不,我就向娟姐讨了些无花果树枝,准备给自己也熬个汤,煮个水喝喝。” 潘垚点头,视线落在钱小尘的脖子处。 这会儿,潘垚身形凝实,实际却是元神,也因为这样,即使她没有特意使用望气术,却也能瞧到,钱小尘的脖子处有一圈的病晦。 青灰粘稠,细长狰狞,端口处高高扬起。 就犹如一条冷蛇缠颈。 这是大病之兆。 “叔,都说漏眼不塞大堤崩,要不,您别煮无花果树枝了,还是去医院瞧瞧吧。” “我们村子里,之前也有一位大叔,他也是嗓子不舒坦,村子里穷嘛,他舍不得去卫生院,就拖着病,拖着拖着,后来,这儿长了个大瘤子。” 潘垚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处,捏了个子虚乌有的村民。 …… 88 第 88 章(捉虫) 钱小尘眼睛都瞪…… 钱小尘眼睛都瞪圆了些。 潘垚从他手中接过草绳, 鳊鱼鱼嘴大张,上头草绳穿过,尾巴还跳了跳,鲜活模样。 话她是说了, 至于有没有去医院, 那就是这小钱哥自己的事。 生老病死, 自有其定数,一些运道,潘垚也不能干涉过多。 转过身, 正待朝凤凰洲码头方向走去, 正时,潘垚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不解和探究。 顺着视线方向, 潘垚和自行车上周爱凤的目光在半空中对碰。 不同于周爱凤只是觉得眼熟,潘垚一眼就认出了这人。 这不是她爱儿小姨么! 断了亲,周爱凤自然和潘垚没有关系,从周爱红那边算亲戚,周爱凤是妈妈周爱红的妹妹,可不就是小姨! 潘垚记着她偏心眼,给闺女儿取名招娣来娣,哼哼一声,心里不喊她爱红的名字,倒是促狭地想着改她周爱凤的名字为周爱儿。 这一年时间,潘垚的模样长开了些,又因为修行的原因,五官愈发的精致。 见周爱凤只是有几分眼熟的模样,显然没有认出自己来, 潘垚只做不知,自然地将目光移开。 上赶着认亲戚作甚,她和这爱儿小姨又不熟! 天上的玄鸟盘旋几圈,一个俯冲而下,落在潘垚的肩头。 鸟儿啄了啄羽毛,小尖嘴亲昵地碰了碰小姑娘的脸蛋。 晨时的光落在发间,好似也将那乌发染了一层金。 “爱凤啊,怎么了?” 鸡蛋摊子后头,周金花整了整零钱,抬头瞧见周爱凤的自行车还停在自己摊子前头。 这多耽误自己做生意啊? 眉头一皱,心里不痛快,嘴里却不漏口风。 “哦哦,没什么,没什么。”周爱凤回过神,视线从小姑娘身上收回。 她笑了笑,莫名地,那笑容里有几分惆怅。 “就刚刚你们说的,那小姑娘生的好,我也稀罕,这不就多瞧了几眼。” “不说不说了,还得回去煮个饭,一会儿要上班,事情多着呢。” 寒暄了几句,周爱凤便蹬上自行车。 自行车车轮子一滚动,车子带着周爱凤,只片刻的时间,她的身影便淹没在人群之中了。 周金花撇了撇嘴。 “这是怎么了?”姚秀娟瞧了一眼,笑着揶揄,“你刚刚不是才做了十个鸭蛋的大生意?” “大主顾呢,还瞧人家不痛快啊?” “她不就是多瞧小姑娘,稀罕人家,一个没留神,自行车挡了你的摊子吗?咱俩摆一道做生意,她挡了你的生意,自然也挡了我的,你瞧,我就没臭脸。” “不气不气,和气才能发财。” 姚秀娟得意自己是个心胸宽广的。 “嗐,瞎说什么呢!”周金花没好气的剜了一眼。 “我是因为这个原因计较的吗?我像是这样的人吗?” “哈哈,不是像,你就是这样的人。”姚秀娟不给老伙伴留情面。 “去去,嘴里就没一句好话。”周金花赶人。 “不过啊,这一回你还真瞧错我喽,我就看不惯她那样……你别瞧她刚刚瞅人家小姑娘,就道她真是稀罕闺女的,这爱凤啊,她对闺女儿心狠着呢。” “哦?”姚秀娟来了兴致,“这话怎么说?” 虽然老话说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不过,周金花和姚秀娟可不计较这些,摆摊时候,要是不说说话解闷,那这钱赚得都少了几分痛快! 周金花和周爱凤同在一条街,又因为两人同姓周,娘家还有几分亲眷关系,算是自己人,对于周爱凤家里的事,那是门儿清。 “上两回坐小月子,那鸡蛋还是我这儿寻摸来的呢。” “小月子?两回?”姚秀娟惊呼。 “是啊,去年时候,她小闺女掉河里没了,隔了两个月,她肚子便显怀了,瞧着倒是有些日子了,应该是之前便有的……” “按理来说,她有两个闺女,那是不能再生了,这不,小闺女没了,家里的大妮儿就算是独生女,还是能再要个孩子的。” 姚秀娟点头,现在是这个情况。 “造孽哦,都五六个月了,去卫生院查了查,这孩子又不要了。” 周金花压低了声音,“听说找了人摸了脉,说是女娃娃,就去医院打了。” “估计是伤了身子,前段时间那一胎又没坐住。” “这都啥事儿啊。”姚秀娟连连摇头,都不知道该唏嘘这女同志可怜,糟蹋自己身子,还是该说她活该,自己造孽了。 “啥事?为了生儿子呗。”周金花撇了撇嘴,“我们那儿有人说,前头那来娣,就她那一闺女儿,掉河里没的那个,大家都说,估计来娣也是被他爸爸舍了。” “掉河里的时候,他爸就在旁边瞧着,木楞愣的,那是故意不救人,好腾个位置,为了有名额再生一个!” 姚秀娟听得一愣,好半晌才道。 “是个心狠的爹妈。” “可不是!”周金花附和,“我还听说啊,其实打掉的那胎就是个男娃,流下来的时候都有小丁丁了,是寻的大夫没瞧准。” 可这寻上门都没地儿说理,孩子是他们自己决定要打掉,又不是大夫撺掇的。 “造孽了,真是造孽。” 姚秀娟和周金花感叹了几句,生意又上门,两人便将周爱凤这事儿搁置了。 面上挂上笑,热络地做生意,八卦好聊,钱也得赚! …… 另一边,今儿行船早,到凤凰洲码头也早,周建章也就不急着回六里镇。 他准备就在凤凰洲码头停着船,等到船客上了船,再回六里镇。 周建章常年来往六里镇和凤凰洲,对于凤凰洲有什么好东西,那是门儿清。 今儿还早,他便准备吃一份鱼骨汤再干活。 忙里偷闲,人生才快活嘛! 大鲢鱼的鱼肉剔了去,长长的鱼骨被切成一块一块,和了地瓜粉,汤鲜味美,鱼肉嫩滑,上头撒上一些葱花,酸香的滋味扑鼻而来。 配着油饼,周建章能呼噜两碗。 吃得正痛快时候,视线不经意间暼过,周建章瞧见在鱼摊子前的潘垚,眼睛都瞪圆了些。 小大仙? 她怎么在这里? 这时,周建章瞧见一只燕子飞旋而下,落在潘垚的肩头。 那只燕子有几分眼熟,个头大,眼睛机灵,就连尾巴后头那分叉的尾羽都比旁的燕子精神。 想着何富贵家小子撞邪的事,听说也是潘垚解决的,周建章猜测,早上跟着他们的燕子,被他唤做吉鸟的那一只,说不得就是小大仙肩头的这一只。 “小大仙,欸欸,这儿这儿,我老周啊。”周建章朝潘垚叫去。 潘垚瞧去,弯眉笑了笑,“是周伯伯呀。” “吃了没?”周建章热情地拍了拍身边的凳子,“伯伯请你吃鱼滑汤啊,再来一个油炸鬼。” 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潘垚也馋,不过,她今儿出来久了,不好再耽搁。 最后,潘垚只打包了几个油炸鬼和油饼,和周建章摇了摇手,挥别道。 “伯伯,下次再一起吃吧,今儿得回去了。” 周建章瞧着小姑娘去了小弄子里,下一刻,不见小姑娘的身影,倒是有一只燕子从屋檐下头飞了过来。 燕子机灵又矫健,绕着自己的头顶盘旋了几圈,又喳喳叫唤了两声,这才迎着晨光,朝江面方向飞去。 这下,周建章还有啥不明白的。 今儿早晨,那跟着自己客船的燕子,还真是小大仙啊! 稀奇,果真稀奇。 周建章又咬了口油饼,将碗里最后一口汤喝了,结了账,还给自家媳妇买了半保温壶的豆浆和油饼,这才起身。 他抻了抻腰,准备回船开工。 “周哥。”钱小尘瞧见周建章,咧嘴一笑,打了个招呼。 “叫什么周哥,喊叔,没大没小!”周建章故作板着脸,手中却分了两个油饼过去。 “吃了没,再吃点儿?” 钱小尘也不客气,当即接过,重重地咬了一口,囫囵道,“香!” 周建章和钱小尘都是疍民,也就是水上讨生活的人家,浑话又叫白水郎,意思就是穷得很,家里除了一条船,没半点家当。 周建章倒是强一些,他是行船运客的,自古以来,这做运输的就是赚钱,人动起来,财也就如那活水,潺潺地便流来了。 钱小尘家打鱼捞蚬子,也就这几年开放可以做生意,他除了自己打鱼,还向别的白水郎进货,赚的钱才多了一些。 小时候苦惯了的,赚钱后有两个极端,要不就是花钱大手大脚,心里没个数,要不就是抠抠搜搜,钱进来就攒着,兜里有钱却舍不得花,只想它进,不想它出。 钱小尘就是后头这样的。 “周哥,你今儿倒是早。” “送了个乡亲过来,他急着赶火车,迟了怕买不到票。” 两人寒暄了两句,也是闲聊,周建章想着方才潘垚在钱小尘这儿买鱼,两人好像还说了啥,小钱的眼睛都瞪圆了些,就闲话道。 “刚刚小大仙,就那小姑娘,生得特别好的那一个,她同你说啥啦?我瞧你眼睛都瞪圆了。” 小大仙? 钱小尘不解,这是什么称呼。 “哦,我最近不是喉咙不舒服嘛,向娟姐讨了无花果树枝,准备熬点水喝,清凉清凉。” “那小姑娘也是好心,叫我去医院瞧瞧,说他们村子里有个人也这样,开始时候是喉咙不舒服,拖着不去瞧,结果,这脖子就长了个瘤,说是老大个了。” 钱小尘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比了个大个的动作。 被人说漏眼不塞大堤崩,还举了例子,说实话,钱小尘心里有些发毛和不爽利。 去医院瞧嘛,他倒是没想过。 要知道,无花果的果实熬水效果比树枝还好,他都舍不得买无花果,就讨了无花果树枝,这样抠搜的他,怎么可能去医院? 那地方简直会吃钱,抱着钱进去,就像抱着纸进去一样,火一撩,大捧的钱就没了。 “我也没生气,瞪眼就是惊讶,就一小姑娘,和她置什么气呀?还啥都不懂呢。” 钱小尘摆手,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只道潘垚那是童言无忌。 周建章听得眼睛都瞪圆了。 他一把拉住钱小尘的胳膊,力道有些大。 “别别别!”因为着急,周建章一叠声的声音都打颤了。 “去看,千万要去医院看!千万耽搁不得!” “周哥?”钱小尘诧异。 周建章缓了缓激动的心情,目光落在钱小尘的脖子处,脸上的神情凝重又认真。 “叔不骗你,一定得去医院好好检查检查,别喝那无花果树枝熬的汤水了,没用!” “别怕费钱!小大仙说得对,漏眼不堵大堤溃,小病不治成大病,唉,病了是糟心遭罪,不过,你家祖宗还是保佑你了,运道还成,才让你今儿碰到小大仙。” “这是活命的机会!” 在钱小尘不解的目光中,周建章将自己闺女儿的事说了说,最后道。 “她是有真本事的,肯定是瞧出你身上有什么不妥了,不是在胡说。” 钱小尘眼睛瞪得很大,人都有些傻愣在那儿。 周叔在说什么啊!什么一鬼抬轿,什么引雷打煞气的,这是在说鬼故事吧。 周建章的神情很认真,渐渐地,钱小尘也收了惊讶的表情,有些恍惚,也有些艰难地开口。 “真,真这么神?” “就这么神!”周建章肯定。 他看了一眼钱小尘,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去看下吧,要是没事,那自然最好,用出去的钱,咱们就当做是花钱买安心了。” “要是真的有事,早点看,希望也大,那就是救命的事。” 都是船上讨生活的,平日里也多有打交道,别的不说,周家的鱼获,周建章没空卖,那都是直接捎给钱小尘的,他的性子,周建章也知道一一。 人很不错,就是小气了一点。 也因为小气,媳妇都舍不得讨,老说讨媳妇费钱。 周建章语重心长,“旁的事就算了,这事情不能马虎,钱再重要,那也没有命重要。” “听叔一声劝,这一两日就去把病看了,早看早好,钱也能少花一点。” 钱小尘被说得心里惴惴不安,思前想后,到底还是去了医院。 这一去,就查出了问题,脖子上是长东西了。 这下,钱家船上愁云笼罩,钱小尘的爸爸钱大勇蹲在船沿边,愁眉苦脸地抽着烟,到烟火烧到烟屁股处,将手撩了个泡,这才着急忙慌地丢到河里。 船里,钱小尘的妈妈翁秋丽在抹眼泪,颤抖着唇,两眼无神,嘴里喊着命苦之类的话。 “去治,砸锅卖铁咱都治!” 钱小尘眼眶里有泪,“爸——” 钱大勇也心疼钱,但他更看重自己的孩子,更何况,这几年自己身体不好,钱都是钱小尘辛苦赚回来的。 这时候,他只庆幸,自己家小尘会赚钱,家里也节俭,从来不乱花,这会儿,孩子病了,还有钱去看病。 “孩子他妈,一会儿上了岸,咱们就去银行将钱取了,带孩子去医院,早点住进去,早点治疗。” “哎!” …… 钱家取了钱,装在一个黑色袋子里,揣着钱便要带钱小尘去医院治疗。 别管多大,爹妈在,那就还是孩子,钱小尘都一十有四了,这会儿,爸爸妈妈在身边跟着,他心里都踏实,虽然要做手术,还是有很大风险,但他这算是发现得早,人又年轻,还是有希望。 就连医生都说他幸运,这病灶发现得早。 一时间,钱小尘对潘垚和周建章感激极了。 不过,有的时候,不是打狗,却被狗咬,意外总是来得突然又让人发懵。 在医院里,缴钱之前,钱家装在黑色袋子里的钱丢了。 翁秋丽只觉得晴天霹雳,劈得她三魂七魄去了一魂六魄。 她的脚一下就软了,跌坐在地,捶胸顿足,哭得眼泪鼻涕都流在一处。 “天呐,那是我儿子救命的钱,是看病的钱呐!” “谁捡到了,谁捡到了……还给我,还给我,我做牛做马,我做牛做马……还给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啊……” 翁秋丽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朝四面八方磕头。 “是我儿子救命的钱,是我儿子啊……” 她也不知道该拜谁,囫囵地朝四周都磕头了。 哭嚎的声音悲痛又绝望,围着瞧的人很多,大家都目露同情。 这时候人淳朴,瞧着翁秋丽哭得可怜,都不忍心了,三三两两地喊了起来。 “谁捡到大娘的钱了?快还回去,这是救命的钱。” “是啊是啊,别的就算了,这钱可要不得。” “……到底谁捡了,快还回去,小伙子的一条人命呢,贪不得这钱!” “……” 人群中有骚动,大家伙儿四处张望,有好言劝着,说些吉利话,让捡到钱的人还钱积福德,也有人暴躁,说着要是这种钱都贪,那是会折福寿的。 人群里,按着肚子的周爱凤脸色有些白,眨了眨眼睛,神情还有些发虚。 她记得,刚才,她家明峰手中就拿着个黑色袋子,还一脸的喜色,神神秘秘地说,今儿真是走大运了。 难道…… 周爱凤的视线落在跌坐在地,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的翁秋丽身上。 那钱叫她家明峰给捡了? …… 89 第 89 章 “大姐,莫哭了,仔…… “大姐, 莫哭了,仔细哭坏了身子。” “是啊是啊,我这儿有水, 你先喝一口, 咱们缓缓劲儿。” 医院大厅里, 翁秋丽的哭声还在继续,围在周围的群众热心, 瞧着她脸色大白,头上有大粒大粒的虚汗落下, 怕人哭昏厥过去了, 个个焦心不已。 有拿保温壶给她倒水的, 有将翁秋丽扶起来, 给她顺着后背的……还有人皱着眉,苦口婆心, 继续劝着那不知道是谁的捡钱人。 一时间门, 这处嘈杂又喧闹。 周爱凤有些慌, 也有些急。 她捂着肚子,眼睛朝四处看了看,里头是说不出的心虚和惊惶。 突然, 周爱凤眼睛一亮。 “明——”一句明峰还没有喊出来,她的胳膊一个吃痛。 下一刻,周爱凤的胳膊就被吴明峰的大手钳住, 牢牢的, 带着大力气。 周爱凤抬头看吴明峰,困惑又不解,“明峰?” 做什么这么生气? 蠢货!吴明峰恶狠狠地瞪了眼周爱凤,心中暗骂不已。 他左右看了下, 见大家伙儿没有注意,拉着周爱凤便往外头走。 吴明峰的表情有些凶,有些阴沉,一时间门,周爱凤也不敢多说什么,胳膊被拉得发痛,却也不好出声。 医院来来往往的人多,有热心的,自然也有冷漠的。 来医院的人本身就是身子不舒坦,人一不舒服,脸上的神情便严肃冷淡,是以,吴明峰和周爱凤的离开倒是也不扎眼,毕竟,周爱凤捂着肚子,脸白白的模样,一看就是身子不爽利。 吴明峰一路疾走,周爱凤被拉扯着,面上的脸色更白了些。 “慢,慢点儿,你慢点儿。” 吴明峰充耳不闻。 近一年来,周爱凤接连两次小产,身子都差了许多,今儿来医院,也是想着开药调理调理,回头再怀个孩子。 吴明峰一道来,就是想问问医生,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人怀男娃娃的概率高一些。 出了医院,往右边走有一条弄子,才进弄子,吴明峰一把就摔了周爱凤的手。 他抱着手肘,鼻孔大力的翕合,一副气得不轻模样。 左右瞧了瞧,见没有人过来,这才一脸气急败坏,压低了声音,喝道。 “你刚刚想嚷嚷什么?啊!你想嚷嚷啥!” 周爱凤心里有些不安,“明峰,刚刚那婶子的钱……”是不是你捡了去? “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话还没问完,吴明峰就要跳脚。 他伸出食指,用力地点了点周爱凤的脑壳,“我瞧你是这一年来,怀孩子怀得脑壳进水了!” 瞧吴明峰这气急败坏模样,周爱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老太太的钱,还真叫她家明峰捡着了! 想着老太太在医院里哭嚎的模样,到底是一条人命,周爱凤有些没胆子。 “要不,这钱咱们还是还回去吧……治病的,没钱会死人的。” 她说得小心翼翼,吴明峰剜了她一眼,瞧她是真的像是瞧蠢货了。 周爱凤惴惴不安,“刚那老太太说了,是她儿子做手术的钱。” “不用你重复,我知道!”吴明峰沉着一张脸,低声喝道。 这事儿他怎么会不知道? 那会儿,他也在大厅里,也在那儿瞧着老太太哭,还受了她三下跪拜呢。 怪谁?要怪就怪那老婆子自己糊涂,揣着那么一笔钱没搁好,自己弄丢了,害了自己儿子的命! 他凭运道捡着的,凭什么再还回去! 吴明峰瞧了周爱凤一眼,有些嫌弃她不经事,也懊悔自己刚才没藏住事,竟然给这蠢婆娘知道了自己捡钱这事。 不过,懊恼无用,将人哄住了,这才是关键。 “这事你就当不知道了,我这又不偷又不抢的,可没犯什么罪,那老太太自己糊涂,弄丢了钱,那是她运道不好!” “我捡着钱,那是我命里该发这笔财,你别在旁边扫兴,说一些有的没的,我不乐意听。” 话语一软,吴明峰将手拍向周爱凤的手,声音都放柔了几分。 “好了好了,你就不想了,别人家的事,咱们操心那么多干嘛……再说了,我不还钱回去,为的是谁啊?难不成还能为了我自己?” “嗯?”周爱凤抬头看了过去。 吴明峰放缓了神情,带出一分亲昵。 “傻瓜!我为的还不都是你,还有咱们家儿子!” 他细细数道,“你看,今年你身子差了许多,医院都多跑了几趟了?偏偏家里又没个帮忙的,招娣那丫头也真是的,做啥都笨手笨脚,叫她洗两个碗,她能砸了一块碗,越帮越忙……最后,辛苦的还不都是你?” “我知道,坐小月子的时候,就因为钱不多,你连鸡都舍不得买,只托了金花嫂子买鸡蛋,又要忙工作,又要忙家里的活……我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恨自己没本事啊。” 吴明峰说到后头,垂头懊恼模样。 “有了这钱,咱们家也能宽裕点,儿子出生后,也能给他好一些的生活。” 周爱凤一听,心中也在思量。 是啊,亏啥都不能亏了儿子,别人家有的,她家儿子也该有。 再听吴明峰说着关心她的话,周爱凤心里也有了些甜意。 原来,自己的付出,明峰都有瞧着啊。 被劝了几句,又瞧了瞧黑色袋子里那一张张的大团结,周爱凤心里惊跳得厉害。 “这,这么多……”这要是攒钱,得攒到猴年马月啊!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瞧了真金白银,这下,周爱凤也舍不得将钱还回去了。 她家明峰说得对,要怪,就怪那老太太没将钱揣好! 这是她家的运道,是老天爷瞧着她日子过得艰难,不忍她未来儿子受罪,特特送来的一笔财! 话多说几遍,自己便能将自己劝住。 这下,不用吴明峰多说,周爱凤拉着吴明峰便是一阵疾走。 她心中也暗暗思量,犹不放心。 “刚才……我没露出马脚,瞧着没什么不对劲吧?” “你还说!要不是我拉得够快,你就蠢蠢地嚷嚷开了。”吴明峰没好气,“财神爷送财来,砸你头上都不知道捡起来揣兜里,蠢!” “是我胆子小了点,呵呵。” 夫妻两人说着话,这下是连病都不看了。 两人揣着钱,直接往家的方向走去,带着隐秘的欢喜,压抑的开心。 因为兴奋,周爱凤疼得苍白的脸色都染了一分红,有了分血色,衬得那眼睛既贪婪又明亮。 发财了,发财了! …… 另一边,钱大勇和钱小尘从医生那一处出来,瞧到大厅里的翁秋丽,待明白发生什么事后,顿时如遭雷击。 钱大勇脚都软了。 “爸!”钱小尘一把将人搀扶住。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打击过大,钱大勇眼神都失了神。 “儿啊,钱丢了,看不得病了,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啊!”好几十的汉子了,直接嚎啕了出来,捶胸顿足。 周围的人唏嘘不已,不过,见好一会儿没人将钱还来,谁还瞧不明白? 这钱呐,捡着的人是不还了! …… 钱家报了警,做了笔录,警察同志通知回去等消息。 三人失魂落魄地回去了,因为没有了钱,钱小尘也没有办理住院手续。 …… 江风带着热意吹来,忙碌了一整天的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家,只见处处炊烟袅袅,倦鸟归林。 芦苇江上,夕阳的余光洒在江面,好似撒了一把的碎金,江风吹来,水波涌动,上头的船儿也跟着晃动。 一艘客船和渔船擦肩而过,周建章瞧着那往河中放网的钱小尘,眉头一皱,心里起了怒意。 这小钱,别的事就算了,这生病可是大事,怎么能这么不听劝? 这会儿没了客人,周建章将马达一关,客船停在不远处,气一沉,扯着嗓子便喊了过去。 “小钱,你去医院瞧了吗?” “听叔的话,钱这东西左手进,右手出,它就是赚不完的,咱们该花就得花,啥也没有身体重要!” 钱小尘苦笑了一下。 “看了看了,医生说了,是长了东西,得做手术!” 周建章皱眉,视线往钱小尘手上放了一半的鱼网上看去,虽未说话,意思却很清楚。 这是在问,既然确诊了,那怎么还不去看?早治早好,怎么能还在这儿下网捞鱼? 这心呐,真不是一般的大! 钱小尘又是一个苦笑。 他是爱攒钱,舍不得花钱,但这种事情上,他还没有糊涂成这样。 “周叔,我知轻重。”钱小尘满脸的黯淡和苦涩,“那天就取了钱,去了医院,准备听医生的安排,去住院治疗了……这,嗐……这钱,这钱它丢了!” “什么!钱丢了!”周建章眼睛瞪得老大! 钱小尘叹了口气,没了那笔钱,又知道自己患病,他心气神都被抽走了许多。 “真丢了,寻不回来了。” “这两天,因为钱的事,我爸妈也吵得厉害。” “爸爸怪自己,也怪妈妈,我妈自责得很……家里的气氛很压抑,我索性撑了小船出来下网,趁着还能做事,能多赚一点是一点吧。” 钱小尘哂笑,“忙起来也好,没空胡思乱想。” “这,报警了吗?”周建章连忙问。 “报是报了,不过,这事儿啊,警察也没什么办法,钱上又没写名字,我们只做了笔录……唉,就指望着捡钱的人瞧我们可怜,将钱还来了。” 不过,那时候没还,现在就更不可能还了。 钱小尘也知道,这是自己奢求了。 周建章听了,心情沉重得不行。 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啊。 突然,周建章想起什么,紧着就启动马达,招呼钱小尘。 “走走,你去将船停好,坐我的船,我带你去芭蕉村。” 钱小尘不解,“去芭蕉村?” “对!”周建章点头,“我带你去找小大仙,钱上头是没有名字,不过,她能瞧到别人瞧不到的东西,说不定能有什么法子。” 周建章也不敢替潘垚打包票,怕钱小尘希望过大,到时候要是寻不回来钱,钱小尘怀揣希望,结果又重重砸下。 大起大落之下,反倒怨上了帮忙的人。 是以,周建章紧着就道。 “就死马当活马了,好歹医一医。” 钱小尘眼里浮起希望。 是啊,那小大仙都能瞧出自己生病了,说不定也能瞧出,这钱是被谁给捡走了! “周哥,你等我一下。” 但凡能活,那是绝不想死。 钱小尘匆匆将下到一半的渔网往河里继续下,人坐船上,划桨一摇,小船朝江上的汀州处停泊而去。 “这小子!”听着钱小尘又喊自己哥,甚至不忘下了渔网再走,周建章哭笑不得,知道他这是希望起,心气也跟着起了。 随着马达启动,船儿突突突地响。 船儿冲破江水,卷起白白的水花,朝着芭蕉村的方向开去。 …… 周建章带着钱小尘寻来的时候,潘垚一家正准备吃饭。 老仙儿要和潘三金喝两杯,今儿不用潘垚拎饭,溜达溜达,自己就走到了潘家。 天儿热,吃饭桌没有摆在厨房,倒是在院子里打了张桌子。 夏风吹来,枇杷树宽大的叶子摇摆,院子里,青瓜茄子爬了半墙的篱笆墙,绿意幽幽,瞧了便让人心旷神怡。 “先吃饭,吃完了再吃瓜。” 瞧到潘垚趴在井边瞧下头浮的西瓜,周爱红笑了笑,喊了一声。 紧着,她又从院子里摘了两颗青瓜,准备井水冲一冲,一会儿给自家姑娘拌个拍黄瓜。 才抬起头,潘垚就瞧到了周建章,以及周建章后头的钱小尘。 “周伯伯。”潘垚打了声招呼,又对钱小尘笑了笑。 “呀,是老周啊,稀客稀客。” 听到潘垚的声音,潘三金侧头看了过去,脸上挂上了笑,一下便迎了过去。 他招呼身边的周爱红,“爱红,给老周和这位后生仔拿一副碗筷,再添两道菜。” 周爱红也热情,“好嘞,那我就再烧条鱼,正好盘盘今儿河里抓了条回来,鲜活着呢!” 潘三金:“再来点儿花生,这东西下酒好!” “知道知道。”周爱红应下,进厨房忙着去了,很快,这儿又是炊烟袅袅。 周建章和钱小尘都不好意思了,他们只顾着事情急,倒是没有瞧时间门,这是赶上饭点了呀。 “别忙,快让弟妹别忙活了,我这下来,是有事找小大仙的。” “盘盘?”潘三金瞧了瞧潘垚。 潘垚视线落在钱小尘身上,心里有些了然。 应该是问这小钱哥病兆的事吧。 潘三金摆手,“没事没事,说事归说事,这饭还是要吃的,这样,你先和盘盘先聊,正好菜也没这么快好,我去厨房里,给爱红打打下手。” 出息的白水郎也都会在岸上盖房子,别的不说,儿女的亲事起码好说,周建章虽然吃住讨生活都在客船上,但他在岸上也有房子,房子就在芭蕉村,靠近龙舟厂的大河边。 潘三金和周建章,那也是老相识了。 乡下邻里亲厚,吃饭时候都会捧着饭碗串门,潘三金热情,周建章也就不推辞了。 “小大仙,事儿是这样的……” 周建章快言快语,紧着就将事情说了一遍,最后,他目露期望地看着潘垚,问道。 “小大仙,小钱这钱,它还能寻回来吗?” 竟然丢了? 潘垚瞅了瞅钱小尘,觉得他这运道真是不行,当真应了那句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于大仙在一旁看钱小尘,听到这话,都忍不住问道。 “小伙子今年多大了?” 钱小尘:“二十有四了。” 于大仙眉毛一挑:“属牛的?” 钱小尘:“对。” 于大仙感叹:“难怪,槛儿年呢。” 潘垚知道为什么于大仙特意问钱小尘的生肖,他们这边说年纪,有的人家报虚岁,有的人家说周岁,年尾巴生的小孩,明明才一个月,翻了个年,那能将年纪添两岁上去。 槛儿年,也就是本命年,每逢十二的生肖年便是一个劫,也就是所谓的本命年犯太岁,太岁头上坐,无喜必有祸。 财如流水,左进右出,这钱出了钱小尘的家,就犹如水入大江大河。 都是水,又怎么能辩驳出来,哪一滴水是钱小尘家流出来的? 潘垚摇了摇头。 周建章和钱小尘眼里都有着失望,尤其是钱小尘,这会儿更是心里难受。 钱是他妈妈翁秋丽丢的,她已经很难受了,这两天人都有些恍惚,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怪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 在家里时候,钱小尘甚至不敢再提这事儿,就怕翁秋丽一个想不开,最后做了傻事。 周建章叹了口气,同时心中暗暗决定。 回去后,还是拿一些钱给小钱吧,别的先不说,先大家伙儿凑凑,好歹先将病给看了,这是治病救命的,可耽误不得! 一条人命呢!而且,小钱还这么年轻! “咦。”这时,潘垚瞧了瞧钱小尘,神情有些诧异。 周建章和钱小尘看去,发现小姑娘的眼睛有些不一样,只见她的目光落在钱小尘身上,似阖未阖。 潘垚又仔细瞅了两下,这下是确定自己没瞧错,一时间门,她脸上的神情有些奇特。 “叔,你这钱丢的,于你而言,倒不是坏事。” “啊?”钱小尘意外。 潘垚也不卖关子,指着钱小尘的脖子就道。 “前两日时候,我瞧着你脖子处有一圈病晦,端口高高扬起,犹如冷蛇缠颈,下一刻就要朝你脖子处咬来,这是大病之兆。” “而且,瞧这病晦模样,这病定然来得又凶又急,还不容易发现。” 钱小尘点头,医院也这么说,还意外他能去医院做检查,连连庆幸,说是还好发现得早。 潘垚:“这会儿,你这病晦似蛇,有游走的趋势。” “哦?”于大仙一下来了兴致,“土土,让我瞧瞧。” 见于大仙感兴趣,潘垚指尖氤氲一道灵炁,灵光一闪,落入老仙儿的眼睛处。 瞬间门,于大仙眼清目明。 见周建章也一脸担心着急,问了问后,潘垚也落了道灵炁在周建章眼睛处。 这一瞧,周建章都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吓人,实在吓人。 钱小尘脖子处是有一圈灰雾,粘稠晦涩,瞧着当真是像蛇! 这会儿,它也像蛇一样往外游,一点点脱离地钱小尘的脖子处。 钱小尘摸着自己的脖子,瞧着周建章的神情,自己也有些腿软,声音都忍不住地发虚。 “周,周哥,真有东西啊?” “真有。”饶是大江大浪里走过来,周建章瞧着钱小尘都有些怕,这会儿,他就像揣了一条蛇,往脖子上挂一样。 “就像小大仙说的那样,冷蛇缠颈,不不,这会儿快游走了。” 只见那灰炁像蛇一样,这会儿,它一点点游开钱小尘的脖子,一半在他脖子处,一般悬浮于半空,那端口处探来探去,似在寻下一个缠颈的地方。 下一刻,灰炁好像寻到了地儿。 只见它尾巴一点扫了扫钱小尘的脖子,其余全部消弭于虚空之处,只眨眼的功夫,潘垚三人便见不到这病晦了。 “它,它,它去哪儿了?”周建章惊得不轻,声音都打磕绊了。 周建章忍不住还朝自己的脖子处瞧了瞧,暗暗庆幸。 还好还好,没有挂在自己脖子上。 潘垚和于大仙心里都有了猜想。 “它应该是去捡钱那人的身上了。” 潘垚想起为何金成找二魄时,瞅着那变成洋画儿的纸元宝,于大仙还说过,路边的钱不能捡。 一些钱,捡了便要挡灾。 于大仙摇了摇蒲扇,“不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来,你这钱丢了,病灾也丢了。” 潘垚看着钱小尘的脖子处,那儿只有病晦走之前甩的尾巴,留下些许灰雾,分量不多。 “小钱叔,你再去医院看看,估计吃吃药便能好了,不用再动刀子。” 钱小尘和周建章面面相觑,一时间门,还不知道该说啥了。 …… 病晦游走,于钱小尘而言自然是好事,只吃药治疗,钱自然就少花,他勤快些卖鱼就有了。 丢的那钱,就算作是做了手术,而且还不痛,人也不受罪。 周爱红烧了鱼,桌上摆着红烧肉、炒茄子,炒毛豆,拍黄瓜,炸得香酥又洒了盐的花生,以及夏日每日必不可少的丝瓜汤,这几盘菜,招待起客人来,倒是也不寒酸。 “小钱就别喝酒了。” 潘三金给于大仙斟了酒,也往周建章杯子里倒了三白酒,到了钱小尘那儿,那是不敢倒了。 “对对,不能喝。”周建章心有余悸,“等下那病晦又游回来了。” 竟然和蛇一样会游,当真是吓人得紧。 钱小尘也不敢贪杯。 “叔,没事,咱们喝这个。”潘垚往钱小尘的杯子里斟了一杯,红红的,那是大西瓜的汁水。 刚才,潘垚还是没忍住,抱了井里的西瓜上来,捣鼓成西瓜汁。 这会儿自己一杯,妈妈一杯,喝不得酒的小钱哥也来一杯。 潘垚抿了一口西瓜汁,眼睛都眯起来了。 西瓜汁沁凉沁凉,又带着一股清甜,夏日里吃上一盏,就连夏风都是温柔的。 见钱小尘有些心不在焉模样,潘垚搁下杯盏,眉头微蹙。 “怎么了?小钱叔你不喜欢喝吗?” “不是不是。”钱小尘吞吐了下,还是道,“我就是觉得对不住那替我挡灾的人,好吧,知道自己不用大病,我又心里欢喜……贼欢喜。” 不用生大病多好啊,身体舒服,手脚利索,全身都是劲儿,家里人也不用跟着担心,还能去河里捞鱼,去市场卖鱼货,可是占好大的便宜。 钱小尘别别扭扭模样,最后一耷拉脑袋,双肩垂下,也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了。 嗐,瞧他这矫情劲!忒虚伪! “总觉得我这担心都像是猫在哭耗子,假慈悲!” 心地好的,总是担忧得更多,心里的负担也更多,潘垚瞅了瞅钱小尘这丧气模样,知道要是不开导开导他几句,估计好一段日子,他晚上都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别想这么多,你也说了,这钱是在医院里丢的,大娘还在医院里磕头求人了,是人家贪心,不还这钱。” “既然捡了财,受得住财运,自然也得受得住这份灾。” 都是天老爷给的,没道理挑三又捡四。 医院里的钱,谁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呀? 那是家里有人生大病了,这才捧着大把的钱去医院,那人捡的不是财,是一条人命! “那病晦留了一些在你身上,又跟着那财游了些走,应该要不了命,就是得遭罪!” “叔要是想知道那财是谁捡的,回头瞧瞧,过段时间门,谁脖子上长了瘤子,那钱就是被谁捡了去。” 潘垚暗暗思量,看那病晦模样,那病症应该发得很快。 到时,就是不知道,那捡来的钱它够不够那人看病! 唔,说不定会剩个十块八块的。 …… 90 第 90 章 “那多的八块十块,…… “那多的八块十块, 就当给捡财人买只鸡鸭炖炖,补补身子骨了。” 毕竟,病了后身子骨虚弱, 总得吃点好的才行。 潘垚又宽慰了钱小尘几句, 热情地招呼道。 “小钱叔,莫要多想了, 多吃鱼多吃菜, 明儿去医院再看看, 过段时间门, 身子就能好起来。” “对对,来了这儿啊,就跟来自己家一样,不要拘束。” 潘三金也热情,又给于大仙和周建章斟了杯三白酒, 一行人又热热闹闹地喝了起来。 被潘垚这么一劝, 钱小尘心里的负担也去了大半。 说实话, 他也好奇,到底是谁捡了他家的钱。 听了潘垚的话, 钱小尘心中暗暗思量,这几天要多注意注意, 瞧瞧是谁家脖子长了瘤子。 …… 太阳西斜, 黑夜的第一道黑朝芭蕉村笼来, 家家户户拉了灯,十五瓦的灯泡昏黄, 带着几分静谧和宁静。 周建章喝得脸色微红,醉意缠绕周身,起身的时候, 脚步都有些发飘。 “没醉,我没有喝醉。” 潘垚: …… 通常喊没醉的,那肯定是醉了。 潘三金和于大仙倒是还好,两人没有贪杯,毕竟,盘盘那小丫头还在旁边瞧着呢! 但凡他们只要多喝两口,小姑娘一定眼睛一瞪,抱着手肘,哼哼出气。 周建章是客人,她倒是不好意思拘着客人。 潘三金和于大仙对视一眼,都是苦哈哈地笑了笑。 能怎么办呢?只得少喝酒,多夹些花生米了。 被闺女儿/徒儿管着,真是甜密的负担。 钱小尘滴酒未沾,就是小姑娘热情,灌了他一肚子的西瓜汁。 这会儿,他搀着周建章,冲潘垚几人笑了笑。 少了生病的愁云,钱小尘的笑容重新明亮,嘴巴一咧,露出一口的大白牙。 “那,我就和周哥先回去了,谢谢你啊,小大仙。” 潘垚也弯了弯眉眼,“客气,我都没帮上忙呢。” “不不,帮大忙了。”钱小尘神情认真,“要不是你,我这会儿还在愁得很,家里面,丢了钱的阿妈也在自责难过。” 钱小尘说的是心里话,钱丢了,他本来打算最近这段时间门都不去医院,那就不可能知道,这病晦去了好一些,病情也有所好转。 都说病从心入,要从心治,心里忧心着病,没个好心情,瞧着蓝天白云都觉得晦涩,那样,说不定还得再沾病晦。 “再说了,要不是有你,我都不知道自己病了。” 钱小尘不是傻的,今儿在潘家吃饭,瞧见潘家自己就有鱼,还听周爱红说起,这鱼是潘垚自个儿从河里抓的,几乎每天都会有。 看来,那天清晨,她到鱼摊子上买鱼,这事儿只是个由头,她就是想提醒自己,自己生了病这事。 潘垚笑了笑,杏眼弯了弯,手一翻,递了张符箓过去。 “喏,收着吧,这是小庙的平安符,今年是牛年,正好应和了你的生肖,是槛儿年,戴着它能保平安。” 钱小尘更是感激了。 一行人告别后,钱小尘搀着周建章,两人一道朝岸边走去。 潘垚和于大仙瞧着两人的背影,只片刻时间门,两人拐了个弯就不见踪迹,只清风徐来,乡间门路边的绿树摇晃,树影婆娑。 他们倒是没有太担心,周建章只是微醺,三白酒的酒意也褪得快,这会儿有钱小尘照顾,再不济,船上还有老周媳妇呢。 潘垚瞪眼,开始和老仙儿算账了。 “怪你,一杯接一杯地给周伯伯倒酒,喝这么多,周伯母该担心了,说不定,一会儿周伯还得挨周伯母骂呢。” 于大仙乐呵呵,“没事没事,偶尔一两回,这不是瞧着小钱没事,大家伙儿高兴嘛!” “对了,土土,这小钱的病晦寻的是何人,你方才瞧到了吗?” 于大仙会这样问,那是因为,之前时候,潘垚送小兰香离开时,就曾在虚空之境中瞧到九幽下的黄泉。 修行到了更深时候,六感愈发的通灵。 “师父,你问这作甚?”潘垚警惕,“捡钱不还,还是救命钱,这是害命呢,我才不给这样丧良心的人镇灾解厄,折我福气的。” “你把老仙儿我想成什么了!”于大仙一点潘垚脑袋,胡子都吹翘了两根,“我是那么迂的人吗?” 便宜师弟张天师留了个山羊胡,于大仙瞧得眼热,最近也蓄了个须,准备也赶个时髦,留了个八字胡。 潘垚嫌弃得不行,二撇鸡,丑! “我就是好奇,谁的胆子这么大,医院里的钱都敢捡,也不怕招灾。” 潘垚不以为意,财帛动人心,人要是丧了良心,何止是敢捡医院的钱呀,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 “没呢,没瞧见人。” 听了这话,于大仙没有继续说话,潘垚倒是心中有几分思量。 人是没瞧到,不过,那一处地方倒是有几分眼熟。 …… 清风徐徐吹来,带着芦苇江的水意,清冽又干净,潘垚化作一阵风,卷过树梢,拂过青青草地,将那满地的青草滚得凌乱,沾了一身露水和青草香,这才开心地朝别的地方吹去。 都说河里鱼打花,天天有雨下,这两日,A市的天气热得有些发闷,江里冒头的鱼儿也多,漾起圈圈水纹,眼瞅着就是一场风雨要来。 凤凰洲,吴家。 “咳咳,咳咳。”吴明峰咳了两声,皱着眉头,捏着喉咙清了两声嗓子,还觉得喉头很不舒服。 周爱凤不放心,斟了一杯温水过来,还贴心地往里头舀了一勺子的蜜。 “怎么了?不要紧吧。” “没事没事,可能是天气有些变,喉咙有些不舒服,我喝点热水就好了。” 虽然发了一笔横财,吴明峰也舍不得将钱花在看病上头,热水一灌,摸摸脖子,还是有些不得劲,总觉得脖子有些不爽利,上头沉了一些。 夏风吹来,拍打在窗户上,玻璃窗子啪啪作响。 月色沁凉地洒落,繁星点缀,潘垚如一阵风,又如一道月光,正好落在吴家阁楼的窗户处。 昏黄的灯光下,透过窗户的缝隙,正好瞧到吴明峰脖子上那如蛇的病晦。 屋子里,两人的交谈还在继续。 吴明峰皱眉,数落着大闺女儿手笨。 “怎么手这么笨,刚刚喊她给我倒盆热水洗脚,她都能两脚打个磕绊,那水泼得我身上都是……爱凤,你多费点心,多教她一点,她这样笨手笨脚可不行,回头等弟弟来了,怎么带好弟弟?” 周爱凤叹了口气,对于大闺女的笨手笨脚,也是没脾气了。 “丫鬟的命,小姐的身,说的就是她,怎么教都教不会,还不如我自己来做,那样还快一些。” 大妮儿是笨手笨脚,她就想帮忙带弟弟,周爱凤还不放心,那可是宝贝蛋儿啊。 …… “明峰,真的没事吗?”听着吴明峰又咳了两声,周爱凤有些不安。 她家明峰不舒服,好像就是捡钱的那天开始的。 “能有什么事?”吴明峰瞪眼,“你别去乱说,那钱家报了警,这段时间门,你也别大手大脚的买东西,省得被人瞧出端倪了。” 说完,他皱着眉,伸手又去拿搁一边的碗,往里头倒了热水。 只见他手上的手表表盘反了道光,铮亮铮亮,钢带手表簇新模样,就连那身夏裳也工整又簇新,是今年的最新款。 显然,那钱,他让周爱凤别乱花,避避风头,自己倒是大手大脚花了一些。 周爱凤和别人爱计较,对吴明峰倒是实心实意,听到这话,她也没说什么,只眉头微蹙,一副担心模样。 最后,周爱凤吞吐了片刻,还是说了心里的担心。 “别的倒是没什么,我就一直想着,你那天还受了大娘三下的磕头……我心里有些硌。” 吴明峰嫌弃,“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啊,就是这胆子太小!” 屋里这两夫妻还有喁喁细语传来,多是想着那还瞧不到影子的儿子。 窗户外头,清风又拍了拍窗棂,老旧的木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光影虚实中,潘垚恍然,目光瞧向那处小阁楼。 她就说嘛,病晦游进虚空,虚空尽头那房子有些眼熟。 那闷热的小阁楼,她可是住了好几天呢。 小钱哥治病的钱,竟然是叫爱儿姨夫捡着了? 捡着了也不还?还买了新衣裳和手表?乖乖,这么快就花了呀! 潘垚:…… 她又瞧了眼那缠颈如冷蛇的病晦,心里默默说了一声,该! 来时无声,走时也静悄悄。 只那逗着树上蝉儿,在它耳边绕了又绕的清风,透着潘垚心里的轻快和自在。 …… 就像潘垚说的那样,这冷蛇缠颈的病晦发得很快,吴明峰就算舍不得拿钱去看病,不看都不成了! 这天,周金花给周爱凤抓了只大母鸡,一手换钱,一手换鸡。 “会杀不?要是不会杀,我来帮你啊,也不用你们分我啥,就那鸡毛和血旺给我就成。” 周爱凤瞪了瞪眼。 鸡毛也是能卖钱的,毛血旺能做一道菜,这大嫂子好生会占便宜。 周金花瞧出周爱凤眼里的意思,搓着手嘿嘿一笑,正想说什么,突然,她视线一暼,正好瞧见吴明峰的身影。 眼睛一瞪圆,当即哟了一声。 “是明峰啦,你这脸色怎么好像有些不好。” 仔细地瞧了两眼,周金花也有些心惊。 这脸色确实不好,白中透着几分青,衬得眼袋愈发的大,眼珠子很是无神,而且…… 周金花迟疑,“爱凤啊,你们这去医院瞧过了吗?我怎么瞧着,明峰这脖子好像有些肿?” “你快看看,是不是这样?” 周爱凤心惊了下,朝吴明峰看去。 她这样朝夕相处的,每天每天一点变化,倒是瞧得没那么清晰,有几分灯下黑的意思。 周金花这么一说,她再一看,也觉得吴明峰的脖子好像是变大了。 旁边,周金花还在唠叨。 “有不舒服一定要去卫生院看,别硬撑着,我在码头边摆了卖蛋的摊,那儿有个卖鱼的小哥姓钱,人年轻着呢,喉咙不舒服去医院看了看,好家伙,一查居然是脖子里长了东西!” “本来要做手术了,还好祖宗保佑,吃了药,现在好了些。” 周金花拍了拍身上沾上的鸡毛,瞅了吴明峰的脖子,千交代万交代,让周爱凤和吴明峰两个人一定要重视。 别以为自己年轻,就会没什么事。 人卖鱼小钱哥更年轻呢! “真不用我帮忙杀鸡啊。”周金花犹不放弃那赚鸡毛和赚毛血旺的机会。 别瞧鸡毛小,也能给家里娃娃换糖饴呢。 “不用不用。”听了周金花一通话,这会儿,周爱凤脸色也有些白,哪里还有心情杀鸡吃鸡啊。 将人打发走后,周爱凤看着吴明峰,越看越是心惊。 这脸色真的是难看,脖子也确实是有点鼓。 “明峰啊,咱们去医院看看吧,这事拖不得。” 吴明峰也怕死,他还有好一些钱在兜里揣着呢,要是人死了,钱还在……只一想想,就觉得好生不甘愿。 择日不如撞日,这会儿还早,周爱凤着急忙慌地将母鸡搁在堂屋,拿了钱,骑了自行车便去医院。 挂号,缴费,看医生,事情倒是顺利。 医生看着单子,眉头紧缩,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得住院动个手术,里头长了个瘤子,得切了。” 吴明峰和周爱凤从医院里走了出来,外头天光明亮,光亮晃得让人心凉。 前两天下过雨,地板有些滑,吴明峰脚下一个打滑,一屁股摔在地上,正好摔了个屁蹲。 新裤子都给雨水浸湿了,狼狈又肮脏。 “明峰!”周爱凤着急,一把将人搀扶起来。 “没事没事。”吴明峰还有些恍神,手抖得厉害,嘴唇也颤抖,好一会儿,他才找到自己说话的声音。 只听那声音虚弱又无力,不过却坚定,眼里满是求生的欲望。 “拿钱,我们回去拿钱,给我住院看病。” 周爱凤哽咽,“恩!” …… 转眼又过了几天。 这几天,天光放晴,放眼看去是蓝天白云,草木丰泽,也因为下过一场大雨,建筑和草木好似被洗过一趟,干净清爽模样。 凤凰洲的吴家却是阴云笼罩。 住了院,动了手术,吴明峰元气大伤。 昨儿出了院,这会儿在楼上休息。 只见汗水打湿衣裳被褥,脸色苍白,吴明峰出的都是冷汗,黑发沾了汗水,粘稠成一缕一缕,潮乎乎的,一副病弱模样。 屋子里的空气也有些闷,还有熬草药的酸味。 周爱凤拿着笔和纸,正在算这段日子的花销。 住院、动刀、买药、车马……处处费钱。 随着账一笔一笔的记上,那心是一抽一抽地痛。 难怪老话都说,无病无灾便是福泽,这去医院,人遭罪不说,那钱就跟纸一样,火一撩,一下就被烧没了,快得让人缓不过劲儿来。 周爱凤大出气,这会儿就胸口发闷发痛,缓不过劲儿来。 所有的账都加了个数字,突然,周爱凤的眼睛瞪圆了,目光死死地看着纸上加和在一起的数字。 “怎么了?”吴明峰虚弱问道。 周爱凤揪着纸张,眼里有了惊恐无措,还有几分后悔和惊疑。 “明峰你看,咱们这段时间门花的钱,数额和咱们捡的那笔钱,就只差一点点。” 吴明峰看了一眼周爱凤杵到自己面前的那本子,有些虚弱地扯了个笑,不以为意模样。 “凑巧吧。” “看病都差不多要花这些钱。” 都要动刀子了,一样是大病,自然花销差不多。 周爱凤心神不宁。 吴明峰只觉得自己虚得很,撑着身子微微往后靠。 “前几天,你和金花嫂子买的那头鸡,那天还没吃……咳咳,今儿,今儿就杀了它,炖个汤给我吃吃,让我补一补吧。” 虚虚弱弱,断断续续,好歹是将话说完了。 周爱凤正想说不成,鸡肉是发物,还是买只番鸭比较好。 突然,她的话顿住了,视线落在手中的本子上,手心都有些汗水,微微抖着手。 她想着那日买周金花那头鸡的价钱,又添上了一笔钱。 这几块的零头一添,两相一加,正好和在医院里捡回来的那笔钱,那黑色塑料袋里头的大团结,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嗷——”周爱凤发疯了。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这是报应,这是报应……不是捡财,不是捡到财,咱们捡的是灾,是病灾啊!” 见周爱凤这疯样,吴明峰急得不行,忍着痛下了地,梗着脖子捡起地上那张纸。 这样一看,他的手也抖了,整个人傻愣住,后背是一阵又一阵的凉汗冒出。 挡,挡灾了。 他给别人挡灾了。 …… 周爱凤又急又气,再加上这段时间门的积劳,还有她这一年里连掉两胎,身子骨有些受不住了。 不过,该干的活还得干,她要是不干,家里可没人干了。 鸡吃不得,得上市场买番鸭,周金花在市场卖蛋,平时知道哪处的家禽好,周爱凤又寻到了她那儿。 “成!”周金花一口就应下,“中午时候我就给你送去,鸭子给你杀好好,放心,我不贪你的鸭毛。” 吴明峰住院开刀的事,周金花也听说了,都是亲戚街坊的,本也要拎着东西上门瞧瞧,探探病,给点吃的喝的,这是人情往来。 “对了,我上次和你说的小钱,我不是说了嘛,他原先去医院查,也是脖子有不舒服,后来不知怎么地,又不用开刀了。” “喏,人就在那儿,你去问问他,看看是不是吃了什么草药,打听后也给你家明峰采一点。” 周金花给周爱凤菜篮子里添了几个蛋,不收钱,就当做是亲戚看病人的心意了。 说话时候,她还朝凤凰洲码头方向努了努嘴,示意周爱凤看去。 周爱凤看了过去,这一看,脚步都往后踉跄了两步。 那儿,不单单钱小尘在,他阿妈翁秋丽,翁大娘也在,毕竟,钱小尘也算是生病了,卖鱼获的时候,她搭把手,她家小钱也能多休息休息。 钱小尘咧嘴一笑,中气十足。 “妈,没事,我都好了!” “好了也要多休息休息。”想起那时丢钱的绝望,翁秋丽还心有余悸,视线一瞥,就瞧到了周爱凤。 周爱凤像见鬼了一样。 翁秋丽脸沉了下,暗暗呸了一声。 听了钱小尘说的病晦游走的事,翁秋丽可是去医院附近守过,也见过周爱凤和吴明峰去医院。 两人她都有印象,那天,自己还给他们磕过头。 这两人心狠啊,捡了钱不还,竟然还生受了她老婆子磕的头! 如今,再看周爱凤这白脸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就是这两人捡走了钱,这是知道自己挡灾了! “呸,活该!” 两家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有吭声。 周爱凤更不敢吭声了,挡灾这事由心证,不过,他们家可确实是捡了钱,这钱家还报了警,要是嚷嚷开,到时她不是自打自招,还得还人钱么? 那才叫做鸡飞蛋打。 周爱凤拎着菜篮子,缩着脖子,灰溜溜地回去了。 …… 吃了药,钱小尘的身子骨也愈来愈好,经了这一遭,他算是看开了许多。 小大仙说得对,钱这东西,它就是活的。 钱小尘改了以前抠门的性子,钱要赚也要花,人不是只有赚钱这一件事,还得有生活。 都说黄泉路上无老少,不定哪一天,意外就来了。 还是得珍惜眼下的每一天。 知道潘垚爱吃无花果,他特意去姚秀娟那儿买了一些,一部分自己炖水喝,一部分捎着老周的船往芭蕉村送去。 姚秀娟稀奇,“哟,这下不用树枝炖水了?” 钱小尘挠了挠头,笑得有几分羞赧,“这不是得对自己好一些么。” “是该这样,亏谁都不能亏着自己!”姚秀娟多往钱小尘的小篮子里搁了几个无花果。 “来,瞧你长聪明了,娟姐送你的。” “谢谢娟姐。” “客气啥,就几个果子,不值钱!” …… 芭蕉村。 从周建章那儿拿了一篮子的无花果,潘垚蹲在井边洗着,清凌凌的井水一冲,紫皮无花果挂了水珠,显得更加的诱人。 “盘盘,又是小钱送来的啊。”周爱红瞧了一眼,笑着问道。 “恩,托周伯伯的船来的。” “真是有心了。”前儿还送了红封来,今儿又托人送来无花果。 “来,妈妈张嘴。”潘垚捡了个最大的无花果,掰开两瓣,塞到周爱红的嘴里,笑嘻嘻道,“甜不?我也有心呢,有孝心!” 周爱红眉眼都是笑意,伸手点了点小姑娘的脑门。 “甜!我闺女儿剥的,保准儿甜!” …… 91 第 91 章 钱小尘送来的无花果有些…… 钱小尘送来的无花果有些多, 无花果的果皮薄,搁不住,稍微磕碰两下便不好看了。 潘垚紧着就装了一小篮子, 给于大仙送去。 小庙那儿也没有落下, 给玉镜府君供了一份。 夜色弥漫而开,接近十五, 天上那轮月愈发地圆, 浮云掠过, 犹如层层薄纱,晕染上了月色光华, 如轻纱在水中漾开。 小庙屋檐处, 出现了一道白影。 清风拂来,吹动衣袍簌簌而动,玉镜府君低头,瞧着那一小篮子的无花果,只见紫皮的无花果还沾了水珠, 清凌凌。 他捻了一颗剥开, 还未尝便嗅到了无花果清甜的香气。 很淡,却不容忽视。 一阵风朝这边袭来, 带着芦苇江的水炁,还有些许荷花香。 玉镜府君侧眸, 下一刻,就见屋檐边落下小姑娘的身影。 “府君, 你醒啦。”潘垚打了声招呼, 手中还揽着两束荷花。 花瓣粉中透两分白,中间一点的黄,花朵很大, 映衬得小姑娘的脸蛋愈发小巧。 “给你,我在芦苇江里摘的。”潘垚冲玉镜府君笑了笑,递了一束过去。 玉镜府君修长的手指揽着荷花,清风吹来,雷云纹的衣袖翻动,手中的荷花也跟着微微晃动。 耳边是小姑娘热闹的声音,说着自己沉睡时的事,声音有些快,却不疾,犹如珠子落盘子,粒粒脆响。 “我去瞧过了,他现在可不好受,动了刀子,身子虚,冷汗一直出,头发都洇湿了,潮乎乎的。” “又因为是给别人挡灾,自己吓得厉害,就怕自己不止要挡灾,还得替命。” 潘垚拨了下手中的荷花,想着吴明峰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可还记得呢,当初时候,小来娣深一脚浅一脚,和自己一起磕磕绊绊地爬出了大江,一路往吴家走。 那一条路,就跟唐藏取西经一样,艰难又险阻。 开门的是吴明峰,那时,他眼里只有惊和吓,没有半分的喜,末了还将人关在小阁楼上,就跟养动物一样,一天添一瓮的水。 别以为小孩子便不懂得,小孩子心思最敏感,知道爸妈一点也不想自己活着,小来娣眼里的光一下便黯淡了,再不愿意出来,只蜷缩在躯壳深处。 好像她瞧不到,便能闷头欺骗哄骗自己,她的爸爸妈妈没有那样绝情。 潘垚鼓气,“我就是小气了,这事儿我得记老久,府君,小阁楼好热的,还有老鼠和蟑螂,那时候,这头发是潮了又湿,湿了又潮,就没有干过!” 要不是后来修行,说不得她还得长虱子,把头发都剃光了! “该!谁让他贪别人的救命钱了!我可没找他算账,都是他自己种苦果,遭灾也是自己讨来的。” 玉镜府君侧头看去,就见小姑娘手撑着下巴,目光瞧向西南方向。 杏眼儿明亮,带着缱绻的思念,就如夜晚的芦苇江,风浪吹来,江水拍打河岸,轻轻地,一下又一下。 “就是不知道,小来娣投胎了没,新的一世,她有没有个好听的名字?” 玉镜府君只觉得心中柔软。 随着修行,潘垚的样子变了一些,五官和之前有了些许不一样,倒是有上一世的几分影子。 “来。” 清风徐来,小庙屋檐处,宽袖盈风的仙人微微垂眸,朝小姑娘伸出手。小姑娘愣了愣,微微歪头,将手递了过去,两只手相碰之,两人化作一道光,又似一阵风。 只一瞬间,此处不见白衣的仙人,也不见莹莹有光的小姑娘。 月色沁凉的落下,带着霜白之色,小庙屋檐处有两朵荷花落下,清风徐来,花瓣颤颤,带着幽幽香气。 玉镜府君的手有些凉呢。 潘垚有些分神地想着。 周围的景在变,清风拂过山川,吹过河流,雷云纹的衣袍将罡风挡住,潘垚鼻尖是如云似雾的炁息,犹如雪山深处的青松。 “到了。”清风落下,玉镜府君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姑娘,松开了相握的手,示意她看前头。 潘垚看了过去。 这是一处城市,虽然已经是夜晚时分,灯火却还点着。 点点灯光汇聚,为这一处城市添几分烟火气。 处处能见卖东西的小贩,有摆着新鲜果子的推车,有煮面条的摊子,浇头散发出韵味流长的香气,还有热火朝天的小炒。 只见两两的客人凑在一处,也不嫌弃就在马路边,瓶子口往桌子边沿一磕,“嘭”地一下,就开了啤酒。 大家伙儿坐着小扎凳,碰一碰杯便喝开了。 肩上搭一条毛巾,身上穿大背心裤衩和拖鞋,夏风吹来,吹去一日的烦闷。 “老板娘,再来一份炒钉螺。” “哎,来嘞!” “还是我来吧,你快去歇着,陪陪宝儿,再忙下去啊,咱们家小冬珠该哭鼻子了。” “是不是呀,小冬珠,噜噜噜,爸爸在这儿呢。” 小炒店的老板和老板娘是对小年轻,摊子后头搁了张六边形的竹子站椅,那儿,穿着小衣裳的娃娃正抱着脚,嘴里吐着泡泡,咿咿呀呀地自娱自乐。 大眼睛瞅了瞅年轻老板,露出没有牙齿的笑,又似乎是在应和爸爸说的话。 “好乖好乖。”小宝儿眼睛黑黢黢又水汪汪,年轻爸爸瞧了,又是好一阵的稀罕。 清风吹来,这儿有稚童咯咯的笑声,像风儿吹过铃铛。 潘垚眼睛都瞪大了些,瞅了瞅竹子围栏里的奶娃娃,又瞧了瞧玉镜府君。 这…… 玉镜府君眼里有些笑意,微微颔首,肯定了潘垚的猜测。 是来娣! 潘垚欢呼了下,扒着围栏杆子,拿着手指头轻轻点了点小娃娃的脸颊。 “你叫冬珠呀,真好听。” 小娃娃眼睛明亮,能瞧到潘垚,她一点也不怕,手一撑,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嘴里咿咿呀呀地和潘垚说起了话,还挥舞着手去抓潘垚的手。 潘垚笑弯了眼睛,“你也瞧姐姐眼熟是不是?” 玉镜府君看去,只见两个小姑娘谁也听不懂谁说的话,不过,这不影响她们之间的交情。 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又乐呵。 “咿咿呀呀——” 潘垚点头,“好听好听,是比姐姐的名字好听,土土真是太土了,冬珠就不会,这名儿一听就是个宝贝,还是漂亮的宝贝。” 客人两两的来,年轻的老板和老板娘又要炒菜,又要收拾桌子,不过,他们谁都没有忽视小冬珠。 一有空,两人便转过身瞧竹围栏里的奶娃娃,又是喂水,又是喂糊糊,时不时地还要逗逗孩子,和孩子说说话。 夜里凉,露水也重,两人又拿了小毯子给小娃娃,动作轻轻地包了肚子。 “好了,这样就不会肚子疼了。” “爸爸香一个,真乖哟!” “……” 两人都没瞧到潘垚。 旁边,潘垚瞧了瞧那小毯子,这是四方的巾子,红色细线编织,上头印着小象顶皮球的图案。 巾子洗得干净,带着玉兰香皂的香气。 蓦地,潘垚唇边漾开一道笑,梨涡浅浅。 “这小毯子我也有呢,爸爸去供销社买的,你是谁买的呀。” 奶娃娃咿咿呀呀,继续说着别人听不明白的话。 这样一玩耍,就玩了好半天,时不时的,潘垚还要和小娃娃勾勾手,碰碰头,又或是捏捏她嫩嫩的手。 清风吹来,亲密的两人,就像吴家那处的小阁楼,两个小姑娘挨在一处,她们细细地感受那缝隙中吹来的风,让那风吹散些许烦闷。 那时,清风被屋子阻挡,细微又小小。 这一会儿,没了阻拦,清风吹来,一阵又一阵,带着远处树上的蝉鸣声,疏朗又开阔。 …… “冬珠,姐姐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到时,我去海里摸个大东珠给你。” 小炒摊子的客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渐渐地,客人少了。 远处灯火渐渐熄了,只天上的繁星眨巴着眼睛,挂在幽蓝的天幕之中。 年轻的老板准备收摊子回去了。 他拦住要帮忙的媳妇,看了眼围栏里的娃娃,满眼疼爱和怜惜。 “这儿不用你,你去抱抱冬珠吧,囡囡都想你了。” “来来,妈妈抱抱……哎哟哟,我的乖乖,妈妈瞧瞧,一个人玩是不是伤心了?妈妈爸爸赚钱,以后给乖乖买娃娃玩,不哭不哭哦。” 两步远,潘垚冲着小冬珠摇了摇手。 她转过头,就见前头那棵异木棉树下,玉镜府君正等在树下。 异木棉高大,上头绿叶浅浅,只零星一点绿意,多是一丛丛的花。 月色下隐约能见那粉色的花团团簇簇,花朵倒垂,像一颗颗铃铛。 清风徐徐吹来,铃铛微摇,异木棉树下,那道白色的身影宽袖盈风,也如浮云一般飘动。 “府君,我今天真欢喜。”如一道清风,潘垚落在玉镜府君身边,牵着他的手,朝芭蕉村方向走去。 玉镜府君低头,只见小姑娘晃悠着自己的手,发上的小辫子跟着晃悠,确实是欢喜模样。 “知道她在哪儿了,要是想她了,就过来瞧瞧。” 莫要一人瞧着远方,孤零零模样了。 “恩!”潘垚应得大声,“我都给小冬珠说了,要去海里给她摸个大东珠!” 清风徐来,异木棉的花朵摇摇,似风铃在风中低声叙说着久别重逢的欢喜。 …… 假期总是过得很快的,转眼时间,随着家里的西瓜一个个减少,日子过了一日又一日,又到了该上学的日子。 两个月的假期,大家伙儿都将心玩野了,谁都不想去上学,靠近读书天,想了想还会夜里偷偷掉眼泪。 不过,两个月不见,彼此又有些想念。 刚刚开学,第一件事便是要做卫生,进行全校大扫除。 过了一个夏日,阳光耀眼,雨水充沛,来的人又少,学校里的野草像疯了一样地疯长,枝叶蔓延,青葱郁郁。 地上还落了很多叶子,踩上去就咯吱咯吱地响。 不用老师通知,大家都有了经验,带镰刀的带镰刀,带锄头的带锄头,还将家里的簸箕和竹筐带来了,准备好好地整一整那疯长的草。 忙活完,潘垚和江宝珠凑在一起说着话。 江宝珠从书包里掏出一把蒲扇,她特意将好好的蒲扇弄得破破的,这会儿摇得七扭八歪,就像喝了酒一样。 末了,她睨了眼潘垚,小眼睛眨巴了下。 “像不像?是不是就是高人模样?” “哈哈,”潘垚捧场地拍手,“像,特别像!” 这年头电视稀罕,谁家有这东西,大家都羡慕得紧,到了时间点,大人小孩都不见外,搬上小板凳,特特去有电视的人家家里,一群人一起看电视。 主人家也大方,见有人上门,那是倍儿有面子的事。 信号不好了,屏幕上,雪花滋啦滋啦,跳了几下,整一整天线,又拍一拍电视机的大屁股,又重新能看。 一把破扇子,一身僧袍,今年夏天,电视里播着游老师的《济公》,这剧一出,一下便风靡了大江南北。 每个小朋友都能唱个鞋儿破,帽儿破……各个拿了爷爷奶奶的蒲扇,将好好的一把扇子糟蹋得破破的,学着电视里济公的模样,当自己也是个高人,惹得奶奶追在后头拍人。 潘垚和江宝珠玩了一会儿,转过头,就见何金成和人蹲在地上,两两正一道拍洋画儿。 “哈哈,我赢了,给我给我!”何金成高兴,将地上的洋画儿都拢到自己这边。 “再来!我们再玩一局。”对面的小伙伴不服气,又去兜里翻洋画儿。 “再来就再来,我何金成就没怕的!”何金成挺了挺胸,大拇哥刮过鼻子,一副傲气睥睨模样。 潘垚:…… 忘性真大,好了伤疤就不怕疼了。 …… 今年,堂姐潘燕妮去读初中了,路更远了一些,她干脆便寄宿在学校里,只周六下午才回来,放学时候,潘垚和村子里的其他小伙伴走在一起。 才刚走出校门,就见何富贵等在校门口。 “何叔。”潘垚和何富贵打了声招呼。 “是等何金成吗?他没这么快,老师留了他说话。” 为什么留下,当然是因为他不认真,暑假作业后头几页,简直是乱写一通! 小江老师可是很认真仔细的,怀着孩子不爽利,晚上还要检查那一摞摞的暑假作业。 这样一检查,瞧着何金成和几个男娃娃后头几页胡乱写的作业本,当下就气着了。 错就算了,竟然还能有雷同的错。 按小江老师的话来说,何金成他们是抄作业都不会抄! 一个半斤,一个八两,都是差不多水平的大哥二哥,竟然一个敢借,一个敢抄,这是坟前烧报纸,糊弄鬼呢。 何富贵摆手:“不是不是,小大仙,我今儿来寻你的。” “寻我?”潘垚意外。 …… 92 第 92 章 “是是,不寻金成,那小…… “是是, 不寻金成,那小子上回吃了教训,跟着小鬼玩了几天, 自己想想都怕,现在都不敢胡乱玩耍了……” “没事, 他一会儿自己会回家, 我,我就寻你问问事儿。” 何富贵点头, 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对上那泛着分愁苦的笑容, 潘垚抓了抓书包的背带,和身边的小伙伴告别。 “你们先回去吧, 要是瞧见我爸,就和他说一声, 我这儿有事,迟一些再回去。” “行, 土土,我们就先走啦。” 放学了, 小伙伴像被放出笼子的小鸟, 快活又自在。 大家路上玩一玩, 摘一摘草木, 捡一捡牛粑粑和木柴,两根四叶草比一比,看谁的根茎更强健有力, 快活地消磨时光, 到家倒是也不会很早。 瞧着小伙伴走了,潘垚回过身,跟着何富贵往何家方向走去。 “何叔, 怎么啦?” “唉,还不是美娟那事儿闹的。”何富贵叹了一口气。 …… 六月底七月时候,何富贵去了G市,寻到了何美娟。 果然,事情就如女鬼姜桠丫说的那样,何美娟怀孕了,肚子还不大显怀,就三个月左右的身孕。 她穿着艳红色的半袖上衣,下头穿黄色短裤,脖子上有一条珍珠项链,短发齐肩,俏丽中透了两分温柔。 何富贵依着信上的地址,一路走一路打听,赶到的时候,正好瞧见她依偎在一男人的胳膊上,两人正在楼下的水果摊上挑苹果,亲亲密密。 时不时地,何美娟还仰头说句什么,一副温柔小意模样。 那男人年纪大,据姜桠丫说,他得大何美娟二十好几呢。 这么一算,打底四十多岁,说不定比何富贵年纪都大。 当然,何富贵住在乡下,乡下风大,平时,他又要种地,又要去做泥瓦工,风里雨里的为一家生计奔波,面皮晒得黝黑又粗糙。 这一黑,人就显得老了。 而那男人是做生意的,他赶上开放的好时候,很是赚了一笔钱。 都说养移气、居移体,富贵养人,这话那是半分不假。 只见那人吃得白白胖胖模样,眼镜一戴,摩丝往头发上一打,好衣裳一穿,脚下皮鞋再一踩,咯吱窝下夹一个黑色皮夹,那当真是一副人模狗样。 瞧着何富贵,人还热情地喊了声叔,说以后都是一家人,是自家人,他也不会亏待了何美娟等等,就是美娟的弟弟,他的小舅子,以后也送到城里来读书,保准在乡下读书有出息。 “美娟是我孩子的妈,是我们金家的大功臣……呵呵,她的事,那就是我的事。” 何富贵听了,可把自己给气坏了。 他瞪圆了眼睛瞧何美娟,压抑着怒火,“过来!” 瞧见何富贵,何美娟也心虚,这一照面她就知道,他爸这是压着怒火模样,眼瞅着就要大爆发了,会揍人的。 何美娟讷讷地喊了声一声,“爸,你怎么来了。” 只见那穿了坡跟鞋子的脚,在地上划着圈圈,一圈又一圈,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就是不想过去,也不敢过去。 金万福瞅了瞅对头便宜老丈人,又瞅了瞅旁边的何美娟,不忍心见何美娟受怕,怜香惜玉的心思起。 他脸上挂上笑,肉手拍了拍何美娟的手,朝何富贵打着圆场。 “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好好说了?叔,今儿我做东,咱们吃一顿好的,保准是你们乡下没吃过的——”好味道。 “臭不要脸的老货,你叫谁叔呢!” 金万福的话还没说完,何富贵一丢手中的行李袋,眼睛瞪得像牛眼,瞧着金万福,目光更像是要吃人。 金万福吓了一跳,脚步往后退了一步。 嗬,好个凶神恶煞! 下一刻,就见凶神恶煞就朝金万福扑来。 精悍的乡下汉子如龙腾虎跃,捏拳如锤子,直接朝那白胖的脸蛋招呼去。 以往干的每一件粗活都为自己的力道添砖盖瓦,直把那白面馒头打得成了发酵的面团,再添些红,添些青紫,五颜六色,色彩斑斓模样,这才在何美娟的尖叫声中停了下来。 “颓!瞧你这衰样,我见一次打一次!” …… 六里镇,青石路上。 想起那时的场景,何富贵的神情还发阴发沉。 “要不是美娟那丫头嚷嚷得大声,我非得打断那老色胚的狗腿不可!” 潘垚心中暗喝:何叔威武! 这事儿,潘垚一早就听何富贵说了,也知道何富贵顺利地将何美娟带回了六里镇。 虽然动手了,但何富贵是何美娟的爸爸,何美娟还怀了孩子,金万福不好将事做绝,挨了那顿打,他也没报警。 也不敢报警。 事情嚷嚷开来,到时大家伙儿知道了,走了风声,回头给他家里的媳妇知道了怎么办? 那可是个河东狮! 河东狮也就算了,他金万福也不是个怕婆娘的,他没那么窝囊,关键是,那河东狮的大哥有本事。 那可是会带着他发财的大舅子!轻易闹翻不得! 外头养人,这事儿要是报了警,就算你情我愿,那也是有得扯皮,社会风气不允许,只是民不举官不究罢了。 自身屁股也不是多正,挨了那顿打,金万福讨不得公道,只能憋屈的吞下。 他皱着眉,嘶嘶着痛处,勉强宽慰自己。 这抱得美人归嘛,路上总得有些坎坷,有些险途,不然,这怎么能体现美人的珍贵? …… 六里镇。 何富贵眉头都拧在一起,愁云笼罩模样。 “唉,带美娟回来不容易,也不知道她图什么,那金万福都那样大年纪了,还是个有老婆的,她偏生死心塌地。” “回来这段日子,我和她妈妈是苦口婆心,什么话都说尽了,就像车轱辘一样,想让她将孩子打了,以后找一户人家,正正经经地过日子,她就是不肯!” “那个傻孩子,一点也不知道轻重,那娃娃要是生了,这事儿,它,它就过不去了!” 何富贵恨不得连拍自己的大腿,懊恼又恨铁不成钢。 孩子可不是阿猫阿狗,想养就养,不养就丢,那是一辈子的责任! 他都不敢想象,那孩子要是生了,只有妈没有爸,大家伙儿会说成什么样子。 “我算是瞧明白了,这养儿养女它不是福,它就是债,是我上辈子欠的债!” 潘垚抬头看去,就见何富贵说起何美娟,那手都是颤抖的,一副又气又心疼的模样。 这养儿养女,确实是债呀。 …… 七月份时候,何美娟还是被何富贵带回来了。 不是她想通了,而是因为,纸包不住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美娟和金万福的事,它最后还是被金万福的媳妇发现了! 人媳妇凶悍也有理,背后还站着有本事的大哥,当下叫了好一些人,拎着棍子剪刀,乌央乌央地便冲了上门,咬牙切齿,准备找两人算账。 金万福拦都拦不住,自己也如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瞧着那剪刀,再听着人嚷嚷着要将她衣服剪了,丢出去让大家伙儿好好瞧瞧,何美娟吓得不轻,也怕自己被人堵着了,回头遭罪又丢脸。 G市待不下去,就暂时跟着何富贵回了六里镇,准备避避风头。 …… 潘垚不解,何美娟都回来了,何富贵寻自己是为了何事。 “那叔,您找我是……” 何富贵皱眉,声音微沉:“我觉得吧,美娟她有些不对头。” “恩,你说。”潘垚看着何富贵。 何富贵思量了下,想着话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仔细算一算,她跟着回来,都有两个月时间了,肚子里的娃娃说什么也不肯打,死心塌地又执拗,硬说那金万福会负责。” “还说什么他们都说好了,金万福会和他媳妇离婚,回头过来娶她。” 何富贵叹了口气,只想骂自家闺女儿蠢。 男人的话也能听?还是甜言蜜语哄人的时候说的。 要是能听,那母猪都能上树了! “这不,这两个月,金万福那边没什么动静了,美娟打了BB过去,五回里头,差不多能回个两回,每一回都敷衍。” “这几天,她又打了BB机过去,那边回了电话,才说两句又挂了,一副有急事要忙的样子,还让美娟不要乱想。” 何美娟怎么能不乱想? 她焦急得厉害! 眼瞅着肚子是一天天大了,有一天早晨,何美娟惫懒地起身,趿拉着拖鞋,挠了挠发,视线瞥过桌子上的镜子,这一看,她动作一僵,怔楞了下。 下一刻,何美娟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抓过镜子。 她瞧着镜子里的自己,颤抖着手抚上眉眼处,眼里都是难以置信。 她怎么老了这么多,憔悴了这么多,还丑了这么多?这是长斑了? 孩子一天天长大,何美娟肚子也开始显怀,之前那些漂亮的衣服都穿不下了……最后找了妈妈陈依玉的旧衣裳,囫囵地穿着,勉强算是对付下。 何富贵:“就那通电话后,美娟心不在焉了两天,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昨天夜里,我起夜时候,瞧见她屋子里有光亮,有些不放心,就走到窗户边,想要叩一叩窗子,让她早点休息。” 虽然被何美娟的任性和不懂事伤透了心,未婚先孕的事让何富贵在镇上也丢了大脸,但何美娟毕竟是他亲闺女儿。 从小小一团养起,时间过得快,好像眨眼间,那十几年的时间就过去了。 何富贵叹着气,也没有和何美娟一直犟着。 他走到窗子下,抬手正要叩窗。 窗户没有掩实,透过缝隙,何富贵正好瞧到,何美娟坐在桌子旁,面前摆着一面镜子。 镜子倒是普通的镜子,圆形的镜面,边框是桃粉色的塑料,背面一个美人。 美人拿着把小扇子半遮脸,穿着旗袍,梳民国时候的发型,袅袅婷婷地歪坐在一张高凳座上,风流又多情。 令何富贵不安的是何美娟。 “她旁边搁了个盆子,拧了布一直擦那面镜子,擦了后,又拿了个笔在镜子上画画,也不知道在上头写什么,嘴里还念着话,神神叨叨模样……声音很小声,我倒是没听清楚。” “小大仙,你说,她这是不是撞邪了?” 要是没有何金成丢魂的事,何富贵根本不会往这神鬼方面想,一定只当闺女是在擦镜子。 但经了何金成的事,何富贵心里的神经都绷得很紧。 七月半时候,祭拜祖宗,化元宝给孤魂野鬼,何富贵都诚心了许多。 他亲自烧了菜,还亲手凿了纸钱,叠了元宝,讲究的就是两个字,诚心! 瞧见屋子里那场景,何富贵是寒毛倒竖,捂上嘴,猫下腰,半点不敢出声打扰。 就怕闺女一个回头,到时那张脸长得不一样。 何富贵小声,“真的吓人,美娟还没拉灯,就在桌上点了两根蜡烛。” 何富贵早上就想来寻潘垚了,可转念一想,这小大仙也是娃娃,还得读书呢,还是等放了学再说。 都是做父母的,他万分能体会,在爸妈心里,天大地大,还是小娃娃读书最大。 潘垚:…… 何叔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别的事我还不确定,不过,美娟姐为什么点蜡烛,这事我还是知道的。”潘垚瞥了何富贵一眼,颇为无奈模样,继续道。 “叔,你没发现吗?昨天夜里,咱们镇上停电了!” “停电了吗?”何富贵瞪圆了眼睛。 “恩!”潘垚肯定地点头,“停电了!宝珠和我说的。” 现在电压不稳定,停电可是非常常见的事,有时吃着饭,毫无预兆的便停了电,家家户户的抽屉里都得备着蜡烛,夜里时候,小伙伴最喜欢喊的一句话就是,电来了电来了! 当然,有的时候是真的,有的时候只是狼来了,那是糊弄人,想让人白欢喜呢。 搞了个乌龙,何富贵挠了挠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停电这事,他倒是没有发现,昨天起夜,他直接打了手电筒去院子里,后来又猫着腰回了屋。 怕动静太大,惊着人,何富贵也不敢点灯,硬生生等着鸡叫了,又去何美娟的屋子外头瞧了瞧,见里头没什么动静了,这才回屋,闭上眼睛囫囵地睡了两三个钟头。 “旺财叫了吗?”潘垚又问了问。 “这倒是没有。”何富贵想了想,回道。 黑狗没叫,应该没沾什么阴邪,对于镜子擦拭又写写画画,潘垚心里有了猜测。 瞧着何富贵心神不安的模样,潘垚也没说什么,跟着他来到何家。 她亲自上门看一看,何叔也能放心一些。 …… 这几天天气热,青石板被晒得发烫,路边的小草都蔫耷了脑袋,有一些人家开始煮饭,烟囱里有炊烟腾空,小沟渠里也有水流淌过。 只听“滋啦”一声,那是菜丢热油的声音,声音都带着菜香。 六里镇的小镇和芭蕉村一样,日子是慢悠悠地过。 “汪,汪汪!” 木门推开,吱呀一声。 听到动静,院子的大黑狗立起了身子,拖动锁链哗啦啦地响,瞧见何富贵和潘垚,它嗷呜了一声,又重新蹲地,尾巴轻轻地甩了甩。 “欸,这旺财还记得小大仙呢。”何富贵也是稀奇。 潘垚笑弯了一双杏眼,走到大黑狗旁边,掌心附着一层灵光,轻轻地摸了摸大黑狗。 旺财耷拉下耳朵,喉间有咕噜咕噜的细碎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撒娇一样。 “真乖。”潘垚夸赞。 “爸,谁来了?”这时,一声清脆的女声响起。 潘垚逗着大黑狗,顺着声音看了过去,就见何家东屋那间,何美娟打开了窗户,从窗户里探出头瞧了过来。 瞧见潘垚,她还愣了愣,诧异何富贵怎么会带了个小姑娘回来。 “是来寻金成的吗?” 何富贵含糊,“娟啊,这是金成的同学,叫做潘垚。” 转过身,他声音低了一些,“这就是我那闺女,美娟。” 何美娟好奇地看了潘垚一眼,虽然何富贵表现得不明显,不过,何美娟还是瞧出来了,她爸对金成这同学的态度有些不一样。 唔……这是尊敬? 何美娟摇头,嗐,她想的是什么鬼词,就一小姑娘,和她弟那臭小子差不多大年纪,她爸得是疯了吧,这才会尊敬? 何美娟咯咯笑了两声,为自己居然想了尊敬这个词而失笑。 何富贵没给何美娟说过何金成丢魂的事,也没说那母子坟的两鬼寻上门,以后和他们家得是亲戚。 何美娟还怀着孩子,鬼神一事吓人,惊吓到了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因此,何美娟一直以为是自己大半年没回家,何富贵不放心,这才依着信封的地址寻到了G市,又恰巧撞上金万福在场,这才给家里知道了。 潘垚的目光落在何美娟面上,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天定胜人,人定亦可胜天,这话半分不假。 元宵佳节时,潘垚和何美娟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她虽然也爱俏,还不知道轻重,以未婚的身份祈了花,求了送子娘娘送子。 不过,那时候她的目光是清正的,只是贪耍又对鬼神没有敬畏罢了,这都是细枝末节的事,半点不打紧。 如今,她目光水波潋滟,瞧人时,视线游离落不到实处,且脸颊边有两道浅薄的飞红。 五官还是那副五官,组合起来看,却又有些许的不同。 就是细微的不同,面相也不一样了。 自然,那运道也截然不同。 路上时候,潘垚问了何富贵何美娟的生辰八字,结合者何美娟的面相,潘垚知道,何美娟这是杀星入红鸾,开的是烂桃花。 正所谓官星桃花,福禄堪夸,杀星桃花,朝劫暮巴,一则富贵,一则淫/贱。 何美娟烂桃花花毒入骨,仍然执迷,夜里对镜子擦水,不是何富贵猜的什么邪祟做祟,是她在求姻缘。 潘垚又朝四周看了看,视线往院子里一转,正好瞧到何家牵了道水管,水管用来洗院子和给花草果蔬浇水。 这会儿,水龙头被打开了一些,流水潺潺。 塑料的水管被太阳晒得有些老化,上头有些许破碎。 正好,破口将一道水分成了两瓣,只见两条水在家门口处斜斜飞去,正好应和了二水奔的现象。 这是家中有人犯桃花,要跟随他人而跑,私奔离家的现象。 潘垚瞧着何美娟,认真道。 “美娟姐,别做糊涂事了,外头千好万好,哪里有自己家里好?” “而且,你咸池入命宫,这烂桃花轻则让人颠沛流离,重则丢了性命,那人不是你的正缘。” 潘垚没说的是,何美娟的八字中,食神、偏财旺盛,日元根却弱。 食神、偏财代表的是对物质的追求,日元根代表着她自己赚财的手段,好逸恶劳好享乐,财库却不丰,这样的人极容易走上歧路。 一句颠沛流离,是潘垚瞧着何美娟飘零如浮萍的面相,斟酌了一番,才婉转给出的断词。 何美娟要是不断了这烂桃花,自己不醒悟,回头定遭大罪。 飘零如浮萍,颠沛流离,那是古时身不由己,为奴为娼的面相。 何叔说得对,一些岔路,它就不能走! …… 93 第 93 章 何美娟面上浮起不痛快的…… 何美娟面上浮起不痛快的神色, 俏脸一绷,潋滟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潘垚一眼。 “你谁呀!” “美娟!” 在何美娟的话才说出口时,几乎是同一时刻, 何富贵的声音就响起,带着惊怒。 他急急地朝潘垚看去,见潘垚摇了摇头, 显然没有将这事搁在心里,这才呼了口气,微微松了心神。 再看何美娟, 何富贵眉头拧着了。 “你这孩子,不懂就别乱说话!” 何美娟哼了一声。 另一边, 潘垚和何富贵解释了下,他昨夜瞧到的何美娟是在做什么。 “那是在求姻缘。” “红鲤戏莲的脸盆中, 清水掺盐, 夜半时分, 用干净的布沾那盐水,一遍遍擦拭镜面, 再用笔在镜面上写下要结姻缘的人的名字, 辅以咒语。”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 如此坚持数月, 心中人便成了眼前人。” 小姑娘的声音并不大声,说起话来像清晨时分山涧间的流水, 不急不缓,何美娟却听得瞪大了眼睛。 乖乖,这小丫头怎么知道? 竟然还知道自己用盐巴掺杂了清水? 想着潘垚刚才说的什么咸池入命宫,烂桃花让人颠沛流离, 何美娟脸色一绷,这下再看潘垚,眼里带着狐疑了。 难道,这也是个看事的? 这么小小年纪? 自家闺女自家知道,何富贵一瞧何美娟这模样,一下便知道,这小大仙是说得分毫不差,她就是在求姻缘。 当下,何富贵又怒了。 “你还想着那金万福?” “我不同意!这事儿我不同意!” “何美娟,我和你再认真地说一次,你要是还和那老色胚拉拉扯扯,藕断丝连的……我,我,我和你妈都不认你这个闺女!” “就当我们命苦,白生白养了你一场!” 何富贵气得不行,最后撂下了狠话。 “怎么就不能想了,阿福人真的不差,他老婆凶的很,他和他老婆没感情的。” 年纪大怎么了,年纪大会疼人啊。 何美娟不以为意,瞧着何富贵生气的样子,到底不敢太放肆,只嘟囔了几句。 何富贵被这犟牛脾气的闺女气得不轻,脸色发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潘垚想回去了,何家没有遇邪祟,夜里的动静是何美娟在求姻缘。 不过…… 潘垚有些好奇地瞧了何美娟一眼,她是怎么知道这求姻缘的法子的? 这是一种偏门秘术。 “美娟姐,你从什么地方知道这秘术的?” “就,就听小姐妹说过。”何美娟支吾。 见她不是太想说,潘垚也不强求,只道。 “求神求鬼皆要有供,这秘术也一样,美娟姐,你求了本不是你的姻缘,便会损了其他的运道去弥补,或财,或寿,或福禄顺遂。” 见何美娟没有太听得进去,潘垚闭了口,也不再多言。 “何叔,那我就先回去了。”她扯了扯书包背带,和何富贵打招呼。 “等等——” 何富贵脸上神情不定,最后,他暼了一眼何美娟的肚子,暗暗思忖。 既然有胆子半夜求姻缘,那听一听子母坟的事,应该也是有这个胆量吧。 何富贵下定决心,他转头低声和潘垚说了两句,潘垚想了想,还是应允了。 “成,我唤一唤姜同志。” “多谢小大仙了。” “没事儿,就一点小事,何叔客气了。” 听了潘垚的话,何富贵心中安定。 他回过头,视线落在何美娟身上。 “美娟,其实,六月底七月时候,爸爸会去G市寻你,不是因为你许久没回来,家里挂念你才去的。” “不是?”何美娟微微蹙起了眉,“那是为什么?” 何美娟原来有两道浓眉,瞧过去颇为英气模样,去了G市,别人喜欢娇俏的女孩,她便也将自己这眉毛拔了好一些,现在是细细的两道眉。 这样一蹙眉,又因为怀着孩子,吃不好睡不好,人有些憔悴,瞧过去倒是有两分弱质风流的姿态。 何富贵沉了沉声,将姜桠丫的事情说了说,最后,他视线落在何美娟的肚子上,叹了口气。 “她也不想孩子投你这儿,名不正言不顺的苦,她们母子都尝尽了……美娟,这姜同志都先你一步将路走了,靠别人,这条路它就是走不长,也不好走。” “听爸爸一句劝,咱们不要这孩子了,就和那姓金的老色胚断了吧。” “小大仙也帮你看了,这就不是正缘!” 潘垚在一旁听了,直道何叔苦心,这是将话掰开来,揉了又揉地讲,苦口又婆心,也只有爸妈才能有这样的耐心了。 何富贵连连叹气,“咱们老话都说了,半路的夫妻都还是贼,各自防着各自,更何况是你这样的。” 立身不正,别人瞧不起啊! “真的假的!”何美娟瞪大了眼睛,“爸,你别不是唬我的吧,还编了个女鬼和小鬼,还什么母子坟……” “嘿,还真别说,这话听起来还真有那味儿,就我小时候睡觉前,奶奶坐在床头边,摇着蒲扇,慢悠悠地和我说的鬼故事,哈哈哈。” 何美娟捂着嘴,笑得眼睛里都是水光。 “贼土贼吓人的那种,一听就是咱们老乡村的故事,和城里不一样!” 神他妈的和城里不一样! 何富贵心中暴躁,简直想爆粗口,瞧着旁边的潘垚,硬生生地忍下了。 小大仙在旁边,得给娃娃做个好示范。 何富贵绷着一张脸,暗暗地将后牙槽咬紧,“谁和你说故事了,你瞧我现在像是有闲心和你说故事的吗?啊!” 说道后面,他的嗓门跟着往上提了提,几乎是要破音。 何美娟瞪大了眼睛,“不是吧……爸,你说认真的?” 何富贵不搭理她,直接将视线看向潘垚,声音放轻,“小大仙,那就麻烦你了。” 潘垚点头。 不单单何富贵这做爸爸的想要拉一拉何美娟,潘垚也想尽一把力,结果是好是坏另说,起码尽力了。 姜桠丫和潘垚签了契,倒是好寻,只手诀一掐,化上一张召唤符,何家这处院子一下便阴凉了下来。 青烟拢过,龙眼树下出现姜桠丫牵着小鬼的身影。 “小仙长。”姜桠丫和潘垚打了声招呼。 待知道潘垚唤自己走这一趟的来意后,她微微侧身,视线瞧向何美娟,抬手抚了抚自己额头边散乱的几缕发,冲何美娟浅浅一笑。 视线落在何美娟隆起的肚子,姜桠丫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身边小鬼光溜溜的脑袋,声音很轻。 “我这孩子,以后就麻烦你了。” 何美娟后牙槽直打磕绊。 鬼,真的有鬼。 不是奶奶在床头边说的故事。 是真的有鬼啊! 姜桠丫又说了什么,何美娟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嗡,脑袋一片的空白。 瞧着女鬼那一张一合的嘴,白中透着一分青的脸色,就连肚子都有些痛了。 姜桠丫收回了话头,冲潘垚微微一颔首,牵着小宝走到潘垚身后。 青烟起,这地儿倒是不见这母子坟的两鬼。 都说相由心生,有时心念一动,运道也有所不同。 见何美娟的面相并没什么变化,潘垚便知,何美娟这事,它不是怕,不是有前车之鉴就能够避免的。 要是当真这般容易,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会有那么多的憾事。 是人,他便会心存侥幸,想着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只有自己痛了,才真的知道痛是什么样的。 何叔这一番苦心,多半是豁嘴吹灯,白费劲儿了。 何富贵将潘垚送到门口。 “今儿又麻烦你了,美娟那丫头不懂事,说话就没个把门,要是有不中听的,小大仙别往心里去。” “没事,叔,你回去吧,我自己能走。”潘垚笑了笑,又冲一直瞧这边的何美娟笑了笑。 何美娟缩了缩脖子,只觉得脖子后头一阵凉。 能招鬼的哎! …… 送走了人,何富贵回了院子。 “你呀你……”他瞧着何美娟,抬手指了指她,好一会儿才搁下,一副挫败模样。 “罢了罢了,养儿养女是债,该说的,该做的,我和你妈妈都做了。” 何富贵摆了摆手,抬脚朝堂屋方向走去,心灰意冷。 “你听不听,以后日子过得是苦是甜,是顺当还是坎坷,那都是你自己的事。” 进堂屋之前,何富贵撩眼看了何美娟一眼,难得地说了句重话。 “以前没解放时候,一些穷人家,那是没办法了才去做人姨奶奶,你呢?这是自甘堕落,上赶着糟践自己!” “姑娘家的脸都珍贵,你自己不要了,扔在地上踩了又踩,我和你妈就是心再痛,那也没法子!” 何富贵进了堂屋,此处不见他的人影,倒是有些许走动的声音。 何美娟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牙齿轻轻咬着唇,抬手摸了摸肚子,潋滟的眼里都是不甘心。 路已经走了,这叫她如何回头? 她不甘心! …… G市。 金万福急得满头都是汗,肉胖的手薅了薅发,手上又是摩丝又是汗水的,黏腻得叫人恶心。 “金哥,金哥……我打听出来了!” 这时,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穿着老头背心,外头罩一件灰色衬衫的男子跑了过来,只见他气喘吁吁模样。 “怎么样怎么样!”金万福着急,一下便迎了过去。 “喘,喘口气,喘口气先。” 于建兵手撑着膝盖,大口地喘了气,待缓过了奔波的这份疲惫,吞了吞干唾沫,这才开口。 “抓了,被抓了。”于建兵眼里闪过惊慌,“金哥,常博文被抓了,下大牢去了!” 金万福面皮一颤,下颌骨咬紧,肥肉也跟着颠了颠。 “被抓了?怎么就被抓了?” “怎么办,哥,这下咱们的工程该怎么办?”于建兵忙不迭的追问。 怎么办怎么办,他鬼知道该怎么办! 金万福也急得不行,低着头,来回地踱着步。 其实,金万福这段时间待何美娟冷淡了些,BB回得少了,一方面是因为,他和何美娟的事情被媳妇发现了,河东狮盯得紧,大舅子那边也敲打了一番,说是玩玩可以,带回来就不成。 这外甥呐,他就认他妹生的那一个。 要是他金万福真让妹妹寒了心,大舅哥也能翻脸无情。 妹妹只有一个,妹夫却能有无数个。 “我说的话,你应该理解吧,同样都是人,咱们男人可以风流,没道理女人就不成,凭我家小妹的才貌,别说是二婚头了,就是三婚头,四婚头,那也是不愁嫁的。” “万福啊,你说大哥说得对不对?” 金万福想起那坐在黑皮沙发椅上,撩起眼皮朝自己看来的大舅子,心中忍不住犯嘀咕,点头哈腰赔着笑。 “对对对,大哥说的在理,在理。” “您放心,我心里门儿清,夫妻还是年少夫妻的好,外头那些,那都是逢场作戏!当不得真的。” “我图人美貌嘴甜,人家图我兜里的钱,一个买一个卖,没半分真心的,我都清楚,大哥放心,何家丫头那儿,我铁定是断了,孩子就是生了,我也是不认的。” 财路握在人手中,金万福虽然心中惋惜,却也不好再联系何美娟。 那丫头虽然漂亮,性子还有些犟,泼辣泼辣的,偶尔笑一笑,小意温柔一番,反而更能叫人骨头都酥脆了去。 不过,漂亮能当饭吃吗? 不能! 财路才能当饭吃! 这样一看,外头的小情人和有大舅子的黄脸婆,孰轻孰重,金万福心中的天平高高翘起。 只一瞬间,何美娟便被舍了去。 另一方面,金万福也是真的忙,忙得没时间哄骗何美娟了。 他来回地踱步,有些胖的手薅抓了发,再抬眼,眼里都急出了红血丝。 “常博文常同志怎么就下监狱了?他官运不是亨通着吗?” “嗐,真是大公鸡闹嗓子,快别提了!”于建兵也跟着忧心。 “他被人举报了,贪污受贿,听说屋里的席梦思剪开,里头都是钱,还有金条大银元和古董,稀罕着呢,他那媳妇又哭又闹,趴在床上去搂那些金银条,不让执法的人带走,硬说钱都是她们家的。” “东西被拿走,人也被拷了手铐带走,媳妇还坐在地上掉眼泪,瞧着精神有些不大对头,一直拍自己脸,一下又一下,囔囔地说,怪她自己,怪她自己,就不该贪嘴吃了猫肉……” 这和猫肉有什么关系? 于建兵也不解。 常博文被抓,那不是因为他摊煎饼亏本,贪(摊)得太大了么! 被带走的古董不少,单一面八角云纹螭龙镜,瞧过去就值老多钱了,市里的博物馆都没这东西。 于建兵将事情都打听得很清楚,对于常博文席梦思里翻出的东西如数家珍。 他一边说,一边自己听了都忍不住咋舌,直道乖乖。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那常博文平时就穿着白衬衫,脚踩绿胶鞋,也不见有什么出格的花销,吃的饭菜也只是两菜一汤,汤还是豆腐汤白菜,清汤寡水的。 明明一副清廉模样,哪里想到,暗地里竟然贪了这么多的东西。 这时候抓典型,贪污受贿,那可是要判大刑的。 金万福阴着脸没有说话。 他找上的关系就是常博文,常博文是真清廉还是假廉洁,别人不知道,他金万福可知道得太清楚了。 那就是个谨慎又胆大的,胃口不小。 金万福不解,“他性子稳妥得很,怎么就被查了?” 常博文怎么被盯上的? 这事儿说起来,还有几分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建兵一脸古怪,“过年时候,他家不是买了很多鸡吗?有大娘瞧着了,就觉得这花销和他的工资不符,这不,从那以后就盯上了他。” 一只鸡的价格可不是小数,这时候缺物资,十天半月的才吃一吃荤腥,打打牙祭。 常博文媳妇杜芙彦怀着身孕,就是再需要进补,那也没有一天一两头鸡宰了吃的道理。 附近街坊大娘为人热情正直,瞧着就暗暗算了常博文买鸡的钱,这一算就狐疑了。 更关键的是,大娘的儿子和常博文是同期。 两人同一时间进的单位,还是差不多年纪。 按人情世故和做事老练来说,大娘儿子应该更出色一些,偏偏那常博文的运道出奇的好,处处压大娘儿子一头。 单位里的职务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瞧着常博文买鸡花销大,大娘欢喜得就像是嗅到老鼠味儿的老猫,一下就兴奋了。 她总算能为国家,能为政府,能为她儿子做件事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给大娘瞧出猫腻,前些日子就举报了。 于建兵一脸唏嘘,“群众的眼睛就是雪亮,啥都欺瞒不过去。” “哎哟,金哥,痛痛!” 于建兵吃了个脑崩,当下便抱着脑袋喊痛,抬眼觑了金万福一眼,就见他正瞪着自己。 光亮眼镜后头,那泛红的眼珠子有些吓人。 “还雪亮,想想咱们该怎么办吧!” 这下,于建兵是闭了口,不敢再乱言了。 金万福脸上神情未定,连连叹气。 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啊。 老是跟着大舅子做生意,大舅子吃肉,金万福捡着点肉渣子吃,还得吃得感恩戴德,处处受人钳制,他早就心生不知足,想要自己单干,干一单大的! 这不,他在酒桌上连肝三天,走了礼,送了好些红包,这才包下了G市一处新桥的工程,只要这工程妥了,又是大笔的钱进账,以后,他金万福走出去,那也是有代表建筑的人,有头有脸,工程只会多,不会不少。 慢慢经营,赶大舅子超小舅子,这样的美梦也不是不能想,那是指日可待啊! 不过,理想丰满,现实骨感。 金万福的心大胃口大,资质却差了一些,手下得用的工人少了一些,这次,他们承包做出的桥,质量离验收标准还差一点。 常博文便是他寻的关系。 眼看着这关系走通了,要是顺顺利利,再过几天,工程能顺利验收,钱款稳当到账,这事儿就妥了! 这下,常博文出了问题,下了大牢。 这样一来,他金万福前段时间的辛苦,还有送出去的钱,那不是成老母鸡孵鸭蛋,白忙活一场了么! 想着那给出去的大捧大捧钱,金万福简直一口老血哽在喉头。 亏大了啊! …… 94 第 94 章 要是工程验收不过关…… 要是工程验收不过关, 不单单是走关系的钱丢了,就连工程尾款都收不到,他可是贴了大半身家在里头的。 想到这些, 金万福坐不住了。 偏偏,旁边的于建兵半点没主意,一个劲儿地再问怎么办。 “金哥,常同志倒台了,咱们要不要试试再找找其他人?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闭嘴!”金万福呵斥了一声, 一脸的暴躁。 找找找!他不知道要找人吗! 只是,他现在哪里还有钱去走关系? 就算是有,这会儿, 常博文刚刚出事,典型的案例刚被抓, 杀鸡儆猴着呢, 谁还敢这时候受贿? 那不是耗子往猫儿面前蹿, 不知死活么! 金万福憋着气, 来回踱步。 也不知道常博文供没供出他, 要知道, 不单单受贿得罚, 这行贿的也得被抓,都半斤对着八两, 谁也不比谁清白。 于建兵嘟囔, “咱们这运道是差了一点, 才烧了热灶,热灶就塌了。” 运道,是了,运道! 突然, 金万福脚步停了停,回过头,手指头指着于建兵,面上带着几分兴色。 “是了是了,运道是差了点!” 他两步走到于建兵跟前,微微踮脚,用力地拍了拍于建兵的肩膀,哈哈畅笑。 “还是你小子有法子,建兵啊,常博文那儿就辛苦你了,你再盯紧一些,想想法子,让他闭嘴,别让他攀扯上咱们。” 金万福有些庆幸。 走关系的时候,他图省事,也图直观,争取一眼就抓人眼球,送的不是旁的东西,而是一沓一沓的大团结! 这钱上头可没有名字,常博文要是供出自己,自己可是不认的。 “好了,我就先忙别的去了。” 金万福收回拍于建兵肩膀的手,下一刻,他也不多说话,黑色皮夹包往咯吱窝下一夹,摆了摆手,快步朝前头走去。 于建兵瞧着那有些矮胖的身影,只见他像个皮球一样地朝远处颠去,有些喜感。 莫名地,于建兵挠了挠头,一脸不解。 他刚刚说啥了? 他自己咋不知道? 想了一通,于建兵也没想明白,最后,只摇头感叹道。 莫怪人家是个大老板,他只是个小马仔,这脑袋就是不如他金哥的活络! 正待转身,于建兵的视线落在自己肩头处,只见那儿落了金万福胖手的手印,瞬间,于建兵的崇拜又转为嫌弃了。 金哥聪明是聪明,就是人埋汰了一些! 这手脏的……啧! …… 另一边,金万福不知道自个儿正被小弟吐槽着,这会儿,他站在马路牙子边,等着出租车来。 于建兵说得对,他最近的运道是差了一点,既然运道差,那就得改改运。 前些年破四旧,号召全国人民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些算命看事堪舆的行当,统称迷信。 但他们这些做生意的人心中清楚,有时候,一些事是真的得信,它莫名却又神秘,说不清道不明。 该敬畏的,就得有敬畏。 这一行瞧不清摸不着,全凭心,尤其是运道方面,也因为这样,也有许多人浑水摸鱼,滥竽充数,寻到一个真正通灵的人不容易。 恰巧,金万福就认识一个。 说起来,他会认得这人,那还是听何美娟说的。 何美娟有个小姐妹,原先生得不怎么样,也是寻到了高人处,改了运道,就小半年的时间,那是眼瞅着整个人大变了样。 五官还是那五官,却像是遇到一个巧手的匠人,经过精雕细琢一番,愈发的精致了。 金万福瞧过,那身皮肤白得像是要发光一般,人群中亮眼得很。 之前时候,金万福也见过人,那时还是个小黄妞,他没瞧上眼。 据美娟说,那小姐妹是求了桃花缘。 “嘟嘟。”一声喇叭声起,金万福回过了神。 一辆红皮的出租车慢下了轮子,缓缓停在金万福的身边。 “老板,是你叫的车吗?” “是是。”金万福上了车,“去燕山街道。” 这时候钱大,大家赚钱不容易,坐出租车不便宜,不是谁都舍得花好几块钱坐一趟车的。 是以,开出租车都是一个高级的工作,赚得也不少,服务也周到。 放眼看去,握方向盘的师傅还带了白手套,身上穿着的确良的衬衣,车子上除了挂一道符,还挂了两串茉莉花串。 茉莉花香幽幽又霸道,不知不觉便充盈了整个车厢。 开车师父是个寡言的,也是个爱干净的,金万福开了车门坐了进来,车轮子一下有下陷之感。 他人胖,汗也大,汗味瞬间便压过了茉莉花香。 出租车师傅瞥了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油门一踩,速度比平时都快,只大半个钟头,金万福便到了燕山街道。 下了车,金万福抬头看这一条街。 燕山街道所在的区离市中心比较远,算是郊外,还能瞧到木头的屋子,水泥铺的小路有好几摊污水,蝇虫粘着臭肉残羹飞舞,这一显得有些脏乱。 金万福要寻的人是个婆子,姓仇,别人都叫一声仇婆婆。 “叩叩叩。” 两扇木门上贴了画,有些像神荼郁垒,却又和市面上的神像不大一样,多看两眼还有些别扭。 仔细一看,原来是神像的眼睛有些特别,眼白多,眼仁少,明明是威风又正气的神像,莫名的添几分阴暗。 这时候五点多了,正是太阳西斜时候,橘色的阳光落在这一处小巷子里,光线添几分灰蒙,神像应该贴了有好一段时间了,图纸褪去色彩,微微泛黄,四角还起了卷边。 清风吹来,簌簌而动。 敲了门,一时还没人来应,金万福皱了皱眉,抬起手又拍了拍门,这次力道更大一些。 门吱呀一声打开,冷不丁的,金万福吓了一跳。 “嗬!神神叨叨的。” 他探头瞧了瞧,发现门是自己开的,后头并没有人。 见人之前,整整仪容。 金万福提了提裤子,整了整衣裳,夹着公文包,昂首挺胸,抬脚进了这处院子。 仇婆婆在堂屋,八仙供桌上没有供祖先,倒是供了个神龛,神龛外头用红布遮盖,香火袅袅,倒是让人瞧不清那神像。 …… 金万福才走到院子里,就见一个婆子坐在官帽椅上,知道她就是何美娟说的仇婆婆。 只见她差不多七十多岁,穿一身深蓝色的大襟右衽,下头一条黑布裤,脚踩的也是黑布鞋。 白发稀疏,扎成一团,低低地垂在脑后。 瞧见来人,她不惊不喜,只眼睛撩了一眼,又收了回来。 “文丽,有客人来了,给客人上杯茶。” 金万福看去,这才注意到堂屋里还有个人。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穿一身波点裙,烫着大卷的发,苗条纤细,头发扎了个辫子,倒是靓丽模样。 瞧着自己,她还笑了笑,听了仇婆婆话,转身去了厨房。 准备烧壶水,再泡上两杯热茶。 见金万福的目光还跟着文丽,仇婆婆撩了个眼皮,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年迈的疲惫。 “这是我挂名的弟子,有两分仙缘。” 金万福立刻收回了视线。 弟子啊……那可是招惹不得的人,不定怎么样便阴沟里翻船了。 挂名弟子也是弟子! 仇婆婆往神龛里续了三柱清香。 “这位老板,今日来,是想求什么?” “求财!”金万福急急道。 下一刻,他觉得自己话回得急了些,显得心急,有些不好看了。 金万福轻咳一声,脸上堆了个笑,声音也放缓。 “仇阿婆,我也是听人介绍,知道您手段不凡,这才寻上门。” “最近,我这财运差了一些,做啥啥不顺,麻烦您帮忙瞧瞧,是不是妨碍到了什么?” 仇婆婆看了金万福一眼,又皱着眉,掐指算了好一会儿,这才声音缓缓,开口道。 “你有一笔大财要入。” “对对对,大财!”金万福脸上有兴色,想着自己承包下的那一处桥梁工程,可不就是一个大财么! 仇婆婆继续道,“你财帛官不丰,这笔财却泼天。” “都说钱财如水,它们蜂涌地朝你涌来,如大水潮涨,一时冲击,你承受不住这财,反而会如洪水溃堤。” 说到这里,仇婆婆看着金万福,意味深长道。 “物极必反,你这笔财反倒成了祸。” 金万福瞪大了眼睛,抓着公文包的手都紧了紧。 这老婆子说的,不是和他正遭受的一模一样么。 要是工程过不了,他当真是如洪水冲堤,不单单没搂住新桥的那道财,自身的财都被冲毁了。 金万福好生不甘愿,就差一点点,他那道工程只差一点点,标准放宽一点,也未必不能过。 本身就在及格线边缘徘徊。 金万福郑重:“求仇阿婆相助,回头要是事情顺利,我定有重金酬谢。” 仇婆婆看着金万福,好一会儿,她的声音幽幽,犹如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供桌上,神龛青烟袅袅,为这声音添几分缥缈和不真实。 “财过旺,要么是分一些财予他人,要么,你垒实自己,将不够丰隆的财帛官扩大……” “前者,你自己便能做,只看你愿不愿意了……至于后者嘛,有舍才有得,任何一个运道的增添,都是要付出一些其他的代价,你自己考虑考虑,到底受不受得住。” 金万福神色不定。 分财予他人,这是让自己寻个合作伙伴,想想法子,再耗费人力物力财力,将即将竣工的新桥加固,达到标准。 可是,要不是为了为了这笔富贵,他又何必单干? 分财予他人,不是等于他又要寻大舅哥帮忙了? 金万福不甘心。 那赶小舅子超大舅子的豪言壮语,他才放下不久,言犹在耳,就让他再去寻大舅哥? 做不到做不到。 太跌份了! 他也是要脸的! “添运,要付的又是什么?” 仇婆婆嘴角微微勾起。 只见她面皮发皱,人也枯瘦,这样一笑,嘴巴显得有些发瘪,落日斜斜地照进来,面上的神情半明半寐。 “付出什么?这可不一定,福禄寿皆有可能。” 金万福又有些踟蹰。 仇婆婆:“不过,你的情况却又有些转圜,我倒是有第三个法子。” 金万福看了过去。 不过,这会儿老太太却不再提这一茬了,反倒问起了金万福别的事。 “金老板,你做建筑这一行多久了?” 金万福不解,却还是道。 “有几年了,主要是跟着大舅子,他是个聪明人,是六几年的大学生,自己考的,正好赶上了好时候,还是学建筑这一块。” “改革开放嘛,政府鼓励大家建设经济,公职人员也能停薪留职下海,他便做起了生意,我就跟着他混口饭吃了。” “金老板是个富贵人。” “哪里哪里。” 谦虚客气了一番,金万福脸上还堆着笑,就听老太太声音带着哑意,好似寻常闲聊,内容却不一般。 “金老板可听说过人柱?” 金万福瞪大了眼睛。 仇婆婆无声一笑,“人柱,又叫做人身御供,以人为祭,祈求神灵庇护,只要人柱一下,神灵庇佑,你那桥梁自然牢固。” “如此,何愁财如滔滔江洪?” 你自涌来,我巍峨不动。 …… 金万福有些失魂地走出了仇家这处宅子。 身后,门吱呀一声阖上。 他立在水泥的小路上,前头还有人将脏水泼出,惊得那绕着残羹瘦肉的苍蝇四处乱飞。 苍蝇一只只都很肥大,是绿头蝇,拍着翅膀嗡嗡嗡,嗡嗡嗡地扰人心烦。 金万福回头,就见那泛着黄,卷着边的门神贴纸,莫名地,只觉得那神像嘴角好像还勾着笑,有些像那仇婆婆笑时的模样。 想起仇婆婆,她说的话也在耳边响起。 “人身御供是大事,金老板,你求的是财,这人柱得是你的血缘,如此,那滔滔而来的财你才能受得住……” “呵呵,供神奉鬼,还得烧些金箔银箔和香烛清酒,既然相求,求的还是一场泼天富贵,你这受财人,自然得见见血,出出力,你说是与不是?” 金万福心跳得有些快。 人柱,血缘呐。 一瞬间,他想了自己的老爹老娘,又想了媳妇闺女儿,一张张脸在自己脑海中闪过,和那大捧大捧的钱山作斗争。 不不……不行。 金万福艰难地吞了吞唾沫,和有邪念的自己做斗争。 家里媳妇是河东狮,大舅子有本事又有手段,他要是当真将念头打上闺女儿,大舅子能活吞了他。 想起坐皮质沙发椅的大舅子,金万福到底不敢再想闺女。 至于爹妈,金万福也不敢想。 爹妈生养他一场,三年□□时候,到处都没吃的,是爹妈咬着牙,吃树根树皮,省着一口粮,他这才没饿死,好好地活了下来。 他金万福再差,那也不能做一个畜生。 他抬脚正待往前,突然,脚步顿了顿,面上闪过一道迟疑。 说起血缘,他好像不单单只有个闺女儿。 他还有个儿子嘞! 儿子在哪里? 在美娟肚子里揣着啊! 一时间,金万福心跳得更快了。 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这心跳得这么快,究竟是兴奋还是畏惧害怕,亦或都有。 …… 金万福离开了燕山街道。 仇家堂屋。 许文丽捧着托盘进了堂屋,瞧见老太太正闭着眼,对着神龛默默祷念。 她瞥了一眼,就见神龛上烟雾袅袅,显然,老太太这是又续了三柱清香。 “文丽,给婆婆舀些酒来。” “是。” 许文丽应了一声,走到供桌那头,方才金万福都没注意到,这神龛的后头竟然还搁了一口坛。 只见那坛子约莫人的膝盖那么高,土陶烧制,在口处有两耳,坛面上有复杂的纹路,杂乱无章,却又好像是绘制了什么。 许文丽用竹子酒提沽了一提子的酒。 清酒泠泠入杯,带着分清透的红,酒香醉人,还未喝,便让人精神一振。 “婆婆,给。” 许文丽半跪着将酒递给了老太太。 仇婆婆接过,瘪嘴轻啜了一口。 清酒下肚,她舒坦得眉眼都舒展开了。 那发皱的脸好似都容光焕发了几分,只是她太老了,这酒就如杯水车薪。 舒坦了片刻,仇婆婆撩起眼皮,视线瞥向半跪在自己身边的许文丽,声音沉沉。 “文丽,这一次,我决不允许再出现猫睛那样的意外。” “一定不会!”许文丽连忙抬头,双手搭在老太太那穿了黑裤子,显得格外干瘦的腿上。 再抬眼,她眼神真挚诚恳,带着几分恳求,隐隐有两分惧意。 “这一次,我一定小心,将事情办得妥帖。” “好,最好如此。” 仇婆婆端起杯盏,继续喝那酒。 见老太太不在提,也不再看着自己,许文丽咬了咬唇,暗地里松了口气。 她和仇婆婆名为师徒,其实,她只不过是老太太为了行事方便,随意摆弄的一个棋子罢了。 说起来,也怪自己的嫉妒心,害人害己,入了这老婆子的手心,行事皆不能由心。 …… 许文丽和杜芙彦是同事。 杜芙彦运道格外的好,许文丽作为身边的同事,除了晚上时候归家,那是天天相处。 她在一旁瞧着,对于杜芙彦的运道,自然深有体会。 她也是听人说,仇婆婆这儿算运道算得特别准,还能改运,便来了这儿。 也因此,她听了老太太说猫睛送好运的故事,再联合杜芙彦提过的,她下乡时候,捡着了个漂亮的石头,好像还将它吃了…… 许文丽惊疑。 杜芙彦好运道,是因为那猫睛吗? 打那以后,嫉妒就像是猫爪子,夜深人静时候,白日和杜芙彦搭伴做事时候……几乎是无时无刻,那嫉妒挠着她的心,挠着她的肝,直把她挠得心生了不甘。 怎么能这样? 凭什么她有这样的好运道? 凭什么!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鬼使神差一般,一次吃饭时候,许文丽瞧着杜芙彦的肚子,热忱地说了几句。 “猫肉特别的好,性温,大冷的天吃上一点,对胎儿格外的好呢,你要不要尝一些?” 杜芙彦吃了。 她受了猫的大恩,竟然吃了猫肉! 知道杜芙彦惹了猫祸,许文丽只恨不得哈哈大笑。 也是那时,仇婆婆寻上了门,自己忐忑看她,只觉得老太太那双老迈的眼里有着意味深长的了然。 她……她这是知道自己做的事了? 不能吧。 事与愿违,仇婆婆接下的那句话,打断了她的侥幸。 “你有两分仙缘,拜入我门下,从此富贵如囊中物,唾手可得。” “你那同事吃了猫肉,破了猫恩,猫睛妖力下,那枉死的猫会成猫鬼,到时,定会将那狮负之力收回,如此一来,那猫鬼定然成灵猫,你助我将其抓回。” …… 许文丽想起过年时候的事,还有些懊恼。 怪自己,嫉妒贪心上了老太太这条船,现如今,见识了老太太的手段,诡谲又骇人,她是半点不敢对抗。 …… 那个时候,仇婆婆行功出了点岔子,不能亲自捕这猫鬼,便将事情交给了许文丽,哪里想到,常博文听过乡间偏门,用了斩鸡头的方法,竟然将猫鬼给唬着了。 这一耽搁就是月余时间,猫鬼迟迟没拿回猫睛,等有一日白日时候,再看杜芙彦,许文丽傻眼。 不单单杜芙彦体内的猫睛不见了,猫鬼也不见了。 老太太留下诱猫鬼的饵,全然无用。 许文丽心虚,也不好多问杜芙彦原因。 等仇婆婆闭关出来时,时间已经入夏,再是恨恨,也只得作罢。 只道那猫鬼不愧是猫鬼,机灵得很,定是嗅到不妥,这才没上了钩。 …… 许文丽将视线看向关阖上的木门,想着方才金万福的背影,目光闪了闪,幽幽叹了口气。 这金万福,他就是又一个自己啊。 …… 这日,天光黯淡,天上积云颇厚,何美娟瞧着自己的BB机,精神一振,随即穿好了衣裳鞋子,紧着就朝供销社跑去。 那儿有电话! “美娟,去哪儿啊!”屋子里,瞧见何美娟的陈依玉追了出来,声音很急,有着不放心。 “妈,没事,我去回个电话!” 声音很快便远了,显然,声音的主人脚步很快,人也远了。 陈依玉担心得很,“什么电话这么急,这快下雨了,她身子重,可不好出门。” “不管她!”何富贵气哄哄,“我算是管不住她了,越管越糟心,以后你也不许管她!” 瞧着何富贵生气样子,陈依玉手脚不知道该哪儿摆,无措又抹泪。 “莫说气话了,自己闺女儿呢,莫说气话了……” 另一边,何美娟不知道爸妈又因为自己吵嘴,电话一通,听到电话线对头的声音,她眼睛一亮。 “万福哥!” “什么,你要来寻我啊……好好,我乖乖在家等着,你一定来啊,路上注意安全!” …… 95 第 95 章(捉虫) 何美娟喜上眉梢…… 何美娟喜上眉梢, 淡淡的两道细眉瞅着就像是要飞舞一般。 电话线那头又说了什么,她嘴角噙着笑,手指不自觉地绕着电话线,半倚着供销社的柜台, 脚尖在地上划圈。 “恩恩, 我很好, 宝宝也很好……讨厌!” “行,那我先挂了, 有什么事, 等你来了再说。”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 何美娟这才将话筒搁下。 “江叔,多少钱?” 被唤做江叔的老板看了看通话时长,有些瞧不清楚, 还拿老花镜戴了戴,慢慢吞吞。 “唔,你说了六分钟,一分钟要七毛钱, 总共就是四块二。” 这时候钱大,可不兴抹零头。 何美娟从小包里寻了四块五递过去, 想着自己就要去G市过好日子了, 也不计较这针头线脑的。 “江叔, 这果丹皮给我两个, 我和家里金成一人一个,剩下的, 就不用找钱了。” 江竞友哭笑不得,这果丹皮本就毛两个,说得阔气, 好像自己倒是占便宜了似的。 荒唐! 六里镇地方小,出门一瞧,那都是熟人,江竞友也算是看着何美娟长大的,话在嘴边,下一刻又吞了回去。 他也不和她多计较,只瞥了一眼她的肚子,摆摆手,催促道。 “早点家去吧,瞅着就要下雨了,回头路上湿滑,可就不好走了。” 何美娟一听,连忙抱着肚子,抓着两根果丹皮,抬脚朝家中方向走去。 果丹皮酸酸又开胃,正合了何美娟的胃口,这么一吃,倒是把两根都吃光了。 瞧着何美娟的背影,江竞友理了理桌面的货,摇头不已。 富贵老哥不容易啊。 …… 另一边,G城。 金万福抬手按断了电话,听筒还搁在耳朵边。 他站在公用电话亭里,不知道想着什么,人还有些发怔。 “老哥,好了没,我还等着电话来呢。”后头传来路人焦急的催促声。 金万福回过神,连忙道,“好了好了。” 只听“咯哒”一声,话筒挂上,就好像心里也下定了决心,最后一锤定音。 他没错。 金万福回过头看挂在天畔的明日,日光耀眼得让人忍不住微微眯眼。 他眼底有淡淡的青影,那是煎熬计较得失,又有些良心不安,整整两日不曾好眠留下的。 这会儿,他刮了胡子,发上重新打上摩丝,白衬衫西装裤皮鞋一穿,咯吱窝下夹着黑色皮夹,食指抬了抬那反着光的眼镜,心肝也一点点地冷硬。 最后,就连眼镜后头的眼睛都透着盘算和无情。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本就是逢场作戏,最多就是,最多就是……回头寻个机会,寻个由头,偷偷地贴些钱,给她家里吧。 …… 芭蕉村。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前儿下了场雨,到处湿哒哒的。 天气也有些凉。 一大早时候,赶在出门之前,周爱红便喊住了潘垚,手中搭着一件外衫。 “早上会冷,披一披,不要着凉了。” 潘垚瞧了瞧,衣裳是新买的,土黄色的衣裳,胸前有一只头戴小红帽的大白鸭,只见它撅着嘴在河面上扑腾。 还真别说,怪好看的,土俏土俏。 潘垚喜滋滋,“我喜欢!” “妈就知道你喜欢,上头这图案像咱们家养的大鹅,一瞅就机灵。”周爱红眼底也是笑意。 吃了早饭,潘垚要去学校,潘金去龙舟厂,周爱红准备去城里一趟。 “房子店铺租给人家,得去收收租,还得去瞧瞧,看看别人家有没有好好爱护。” “妈妈,我送你呀。” 怎么送,自然是用甲马符了。 “不用不用,你上学去,我和村子里的婶子一起去,正好还要买些东西,走走逛逛,不累人的。” 进城一趟不容易,又要坐船又要坐车,不过,去城里的感觉也快活。 瞧着闺女儿和潘金,周爱红笑了笑,眼角有细微的皱纹,不见老态,倒是添一些岁月安和的自然。 “好啦,我是去花钱,又不是去赚钱,哪里会受累?你们父女俩就别担心了,忙自己的事儿去。” “好吧。”潘垚肩膀一跨,“唉,今儿要是不上学就好了!” “不上学干嘛!”潘金刮了刮闺女的小鼻子,笑道,“在家做懒鬼啊!” “走喽走喽,今天还早,爸爸送你去镇上。” 潘垚哼哼:“借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要去供销社买东西,顺道才载我的。” “哈哈。”潘金朗笑,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那你坐不坐了?” “坐!” 周爱红瞅着俩人走出院子,潘金去蹬自行车,小姑娘将绿色书包往后头一转,两步助跑,轻巧地跳上车后座,她忍不住又是一笑。 …… 六里镇,小学。 早晨时候要晨读,老师没这么快到班级里,讲台后头坐着班干部,督促大家好好学习,维持纪律。 今儿轮到江宝珠坐讲台的高凳上了。 她是个认真负责的,这会儿正瞪大了眼睛瞅下头。 谁不认真了,当即咳咳两声,再瞪一瞪人,铅笔在本子上唰唰唰几笔,利落地将名字记下。 只等着小江老师来了,她便要告老师! “咳咳,咳咳!” 潘垚注意到视线,有些诧异地抬头。 不是吧,小宝珠,她就稍微走了走神,这都能瞧出来? 不不,不是……她们不是好朋友么?连她也记? 潘垚痛心疾首,将目光控诉地投了过去。 宝珠,你变了! 果真是权利腐蚀人心! 下一刻,潘垚发现,江宝珠虽然也瞪她,不过,她更多时候,瞪的是潘垚前头的何金成。 只见何金成脑袋耷拉,眼神无神,书拿倒了都不知道,一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模样。 潘垚:…… 不怪宝珠,倒拿着书,这样明晃晃的出神,是在挑衅宝珠啊! 细细的手指头伸出,潘垚点了点何金成的后背,声音小声。 “喂,书拿倒了。” 何金成回过神,连忙朝讲台上看去,正好和江宝珠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江宝珠目光恶狠狠,一边盯何金成,一边铅笔往本子上唰唰写名字,无声表示,何金成,你小子又被记了! 何金成:…… 他忍不住嘟囔,“告状精!” “叮铃铃,叮铃铃。”随着下课铃响,大家伙欢呼一声,雀跃地朝外头跑去。 课间门十分钟,能快活好一会儿呢。 跳皮筋,打乒乓球,跳格子……捡一些好看的树叶,再去草丛里扒拉几个蜗牛,将它们偷偷搁在铅笔盒中,上课时候瞧一瞧,就和上班摸鱼一样,别提多快乐了。 江宝珠落座,记账的小本子摊在桌面上。 潘垚探头瞅了瞅,一下就瞅到自己的大名。 只见本子上一长串的名字,其中,潘土土记次,一次写着朗读不够大声,两次写着走神发呆,字眼格外地刺眼。 潘垚:…… 很好,小宝珠,爱意果真会消失,今儿,你是别想拥有我了。 这么多人里,何金成被记的次数最多。 上课发呆是条虫,下课便是一条龙,这话果真不假,就是对有心事的何金成也是受用。 他转过身,瞧着本子上自己的名字,当即瞪圆了眼睛,大声喊道。 “江宝珠,你个告状精!” 他指着本子上记的两个正字,怒火滔滔。 “就二十分钟的早读时间门,你给我记了十次……十次啊!你亏不亏心?啊,你亏不亏心!” 江宝珠理直气壮,“不亏心!我铁面无私!” 瞧着两人又吵了起来,潘垚扶着额头,无奈闭眼。 小学鸡,好生幼稚! “呸,什么铁面无私,你明明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何金成叉腰。 “谁叫你自己走神的?我这是火眼金睛,明察秋毫,以事实说话!” “你!” 吵着吵着,潘垚瞧到何金成眼里竟然有道水雾,当下便唬了一跳,拉了拉江宝珠,劝道。 “好啦好啦,不吵架了,这有什么好吵的。” “是是,江宝珠你最厉害,你会四个字四个字的说,我说不过你。”何金成恨恨丢下一句话,跳下板凳,扭头就朝外头跑去。 想着这可是和小鬼玩洋画儿都不掉泪的主儿,今天被江宝珠这样一记名字,一吵嘴,眼睛里竟然有了水光?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潘垚有些不放心,跟着便出去了。 六里镇小学以前是个尼姑庵,学校倒是没很大,潘垚瞧了瞧,瞧到何金成蹲在花圃那一处。 只见他窝在那儿,背对着人,秋风吹来,一头乱发乱飞,莫名有两分萧瑟,像他家的那条大黑狗。 潘垚抬脚走了过去。 说是花圃,其实,这一处是学校的围墙,围墙根脚再砌几块砖,正好成一长圈。 上头填一些土,再种上一些花草,种得最多的便是兰草和杜鹃。 这时候,缤纷艳丽的杜鹃花凋谢,有几株兰草却还开着花。 绿条纤细又长青,缀几朵白中透黄的兰花,清泠高洁,让人不敢亵玩。 “何金成。” 何金成有些意外,“潘垚?” “你怎么了?”潘垚问道。 “宝珠没坏心思,她就那性子,江老师也知道,咱们被记次还是十次,其实也没差的。” 小江老师还没有这么爱计较,要是真按江宝珠记的违纪行为去计较,小江老师啥都别做,一整天就该只忙着生气了。 “不是宝珠。” 何金成转过头,目光又落在那一丛丛兰草上,眼睛里染了几分黯然。 “我在想我姐姐。” “她走了,昨晚偷偷地走的,也没和爸妈说一声……今天早上,瞧见姐姐留下的信,爸爸妈妈气得不行,妈妈还担心姐姐,让爸爸赶紧去追人,说不定还追得上。” “爸爸很生气,在家里发了好一通的火,说以后再也不管姐姐了,只当没生过她,白养一场,妈妈坐凳子上擦眼泪。” 何金成抬头,有些迷茫。 “潘垚,你说,我姐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她以前不这样的。” 何金成是真心不解,他和何美娟差了十来岁,何富贵宠儿子,闺女也宠,他性子皮,贪耍,瞧着何美娟都不叫姐,以前就爱叫她一声吉祥妞儿。 逗得她跳脚了,这才去牵着她的手,两人揣着几分一角钱的零花钱,去供销社挑好吃的,开开心心…… 姐姐笑起来嗓门很大,两条眉毛很英气,他和小伙伴闹别扭,姐姐还能帮着出头。 她拧人耳朵可疼了,有巧劲儿! 说句公道话,何富贵虽然不够富贵,却也没差着他们什么。 “钱真的这么重要吗?”何金成想着信上的内容,声音都轻了几分,“我不要姐夫拉拔,我好好地读书,以后自己也能有出息。” “我不想她去给人做姨娘娘……” …… 何美娟走了? 听到何金成的话,潘垚有些意外,却又不是太意外。 毕竟,前几天时候,她去他们家看事,正好瞧到一道水管成二水奔的现象。 两条水在家门口处斜斜飞去,这是命犯桃花,要跟随他人而跑,私奔离家的情况。 更何况,何美娟还以偏门术法求了姻缘。 潘垚沉默了下,“钱自然是重要的,不过,有一些东西更重要。” 她视线落在何金成面上,瞧出了他的内疚和不安。 显然,何美娟留下的信,虽然不知到底写了多少,只那只言片语的姐夫拉拔弟弟,已经让何金成心里有了很多的负担。 他在怕,怕真是自己害得何美娟离了家。 “你想的是对的,只有自己赚的钱,咱们才能花得安心,好好读书就是了。” “……是她自己做的决定,便是你们守着她,关着她,她下了决定,犟着性子,定也是要走的。” 清风徐来,学校的兰草随风摆动,送来幽幽香气。 远处,上课的铃铛声响起。 何金成跟着潘垚回了教室。 他还小,很多事也想不明白,他只记得,以前还没有去外头时候,姐姐特别的喜欢兰草。 她说兰草高洁,品性不凡,她也要像兰草一样。 他还记得这话,她却不记得了。 …… 九月初秋时节,在一日寻常的黎明,何家闺女何美娟留了封信,偷偷地离开了六里镇。 镇子上,听到这个消息,大家惊诧又不惊诧,小镇小,一点风吹草动便能传得人尽皆知,这事儿沾了桃粉艳色,更添谈性,很是传了几天。 “糊涂,掉钱眼子里了,姨奶奶怎么可能好当?” “就是,美娟那孩子还是小姑娘呢,到底想得天真了些……她图人财,人图她年轻貌美,可这人哪里能一直年轻?以后该怎么办?” 端人碗受人管,吃人饭看人脸,这以色谋财,怎么可能好过。 听到何美娟事的人,大家无不唏嘘不已。 “也是被人带坏了,去了那什么卡拉KK上班,见了花花世界,唉,被富贵迷了眼啊。” “……” “就是可怜富贵和依玉了,前儿我瞧见他们夫妻两个,头发都愁得白了些,话都少了,以前我富贵哥多爽朗一大哥啊。” 大家伙纷纷摇头。 “可惜了,美娟这丫头可惜了,现在不懂事,以后晓事了,说不得要后悔!” …… 远在G市,不用以后,只这会儿,何美娟的肠子都毁青了。 夜风呼呼吹来,带着几分凉意,催得人心肝巨疼。 何美娟瞪大了眼睛,摇着头,潋滟的眼睛里都是水光。 这会儿,她被束缚了手脚,跌坐在地上,嘴巴被贴了胶带,脸白得吓人,没有一份血色。 半长的发没有扎,风一吹,凌乱潦草。 不过,这并不代表着她不好看。 何美娟生得不错,原先眉毛浓了些,瞧过去有几分英气,拔了眉,眉毛修成细细形状,下头是一双柳叶眼,眼外角微微上挑,瞧人时,媚眼如丝,潋滟水光带着几分楚楚可人的意味。 何美娟也确实在用眼睛祈求金万福,哀哀动人。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待她? 另一边,拿着铁锹的于建兵腿脚有些软,他看着金万福,眼睛里也有惊恐。 今晚,他被金万福喊出来做事,还说是私密事。 一开始,听到私密事,于建兵心里只有高兴。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金哥看重他,想抬举他!自己是他的心间门人! 想到这里,于建兵一口应下,大拍胸膛,连连保证,笑得有几分谄媚。 “金哥,哥,你就是我亲哥,咱们兄弟一体,你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吗?保准嘴巴牢靠!谁来套话都不说,梦话也不能说!你啊,就将心搁肚子里吧。” 表了忠心,大半夜时候,于建兵兴致冲冲地就来了。 他又是开车,又是搬运水泥、沙子、铁锹等这些东西,忙得满头都是汗,衣裳都湿透了,风一吹,拔凉拔凉的,还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可是,他没想,这私密事到竟然是这样的要命事啊! 自己依言来了新桥这地方,左右瞧了瞧,将留下的两个工人支走,就见金哥也开了另一辆小轿车过来。 车子一停,后备厢打开,里头竟然还藏了人! 还是被捆了手脚,胶布封嘴的人! 联想到水泥铁锹,一切不都在明晃晃的表示,这是要杀人藏尸吗? 于建兵哆哆嗦嗦,视线看向跌在一边的何美娟。 他认得她,金哥外头找的小情人,很是宠爱了一段日子,买金买银又买衣裳的,出手阔绰。 自己还暗暗羡慕,嘀咕说,下辈子,他也要做个女人。 借着月色,将来人瞧清的于建兵:…… 心尖人都这样的待遇了,他这心间门人,不做也罢。 这福分,他有些受不住哇! …… 96 第 96 章 周围很安静,今晚天…… 周围很安静, 今晚天上有云,月色朦胧, 放眼看去,江面一片黑黢黢。 几人在桥上,初秋的夜风吹来,带着凄凄之冷,吹得让人心神发瘆发凉。 于建兵没胆,想要下贼船。 他觑了金万福一眼,吞吞吐吐。 “金,金哥……要不, 咱们还是别了吧,这,这杀人藏尸的事儿, 它犯法啊!” “趁着还没出事,就此停手。” 视线一转,目光落在被捆扎着手脚的何美娟身上, 于建兵艰难地睁眼胡说。 “这还是我小嫂子呢,不至于这样,真不至于……” “都说夫妻俩吵架,床头打床尾和的, 我小嫂子性子好,一定也不计较咱们吓她这回事。” 他想将这事儿定性成吓唬,是小两口之间闹别扭,民不举、官不究。 何美娟眼睛里闪过一道光,那是希望之光。 她连连点头。 “唔唔唔……” 对对对,杀人这事儿犯法的,要吃枪子儿! 放了她, 她一定不报警,不乱说,这事儿一定揭过! 说实话,何美娟已经吓破了胆子,要是逃出生天,她根本不想再和金万福纠缠,只想躲得远远的。 何美娟看着金万福,潋滟的眼睛里有惊恐,有哀求,还有希冀。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为何要这样待她? 更何况,她肚子里还有他们老金家的种! 为什么!为什么! 今晚,何美娟简直想破了脑袋,她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金万福?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她不是来享福,来养胎的吗? 何美娟之前都想好了,到时生了孩子,她要抱着孩子逼一逼老金,高低得给她买一处房子!要是个男娃就更好了,还能分大半的家产。 哪里想到,房子没着落,墓地到时被金万福准备妥了。 金万福沉着脸没说话。 只听“咔嚓”一声,金属打火机翻盖,一道火苗蹿起,橘色暖光擦亮了夜色。 他咬着一根烟,凑近这道火苗,火光映衬得他的脸色半明半寐,有冷肃无情之感。 都说相由心生,这话半点不假。 之前时候,金万福虽然好美色,人品也不是多好,人却鲜活有温度,这会儿,下定了决心,要拿何美娟和她肚里的血脉求财,他心硬,面色也发硬。 好一会儿,金万福吐出两口白烟。 他将香烟拿开,手也没搁下,就这样夹着烟,烟头一点猩红,给他的脸色打一点幽光。 金万福叹了口气,道。 “建兵,富贵险中求,你当我想做这恶人吗?”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金哥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要是人柱再不下,咱们这桥过两日验收,它保准过不了关,到时,我不单单白忙活了一场,半生的身家都得陪进去。” 他睨了于建兵一眼,说得意味深长。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是爷爷奶奶带的,想赚很多钱,给他们好日子过。” “这一单生意,我赚钱了,那财是如江浪一样滔滔涌来,我吃肉,还能让你吃糠咽菜?” 金万福皱了皱眉,一脸你小瞧了我的样子。 末了,他拍了拍于建兵的肩膀,手搭在他肩膀处,将头凑近,压低了声音,在于建兵的耳边道。 “放心,哥亏待不了你,你是哥最得用的人。” 这事,也是金万福考验于建兵,心腹心腹,自然得做常人不能做之事,是刀是剑,指哪打哪,只要听他金万福的。 于建兵整个人僵在原地了,喃喃重复,“人,人柱?” 另一边,何美娟也愣住了。 人柱这个词,一听便不吉祥。 不同于何美娟,于建兵做建筑这一行也有两三年了,对于人柱一词,他还是有所听闻。 他们做工程的都知道,有的地方就是邪门! 从工程开始,打地桩就怎么也打不下去,要么就是打了地桩,工程队却一直不太平,人接二连三的出事,且出的都是人命大事。 这时,有经验的便知道,这是下头有东西,得供一些东西下去。 人柱,供的便是人。 于建兵没有想到,何美娟竟然是人柱,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金万福没有再劝他,只目光看向黑暗中。 他咬了咬烟头,大力地将最后一口烟抽尽,烟蒂往地上一丢,鞋底用力地碾了碾,低声说了一句。 “来了。” 来了? 谁来了? 还有谁要来? 于建兵和何美娟都将视线看向桥梁的东边。 夜色黯淡,江面还氤氲起薄雾,两人没瞧见人影,倒是先听到脚步声从黑暗中传来。 声音不急不缓,还伴随着笃笃的声音,像是木头敲击地面,一下又一下。 “金老板,又见面了。”年迈的声音响起,带着哑意。 “仇婆婆,今天就麻烦你了。” 金万福连忙开口,带着两分不自觉地谄媚,倒是中和了他方才的冷肃无情,有了之前的几分影子。 瞧清楚来人,何美娟瞪大了眼睛。 只见她穿一身深蓝色褂子衫,下头是黑布裤,脚踩黑布鞋,花白稀疏的发扎在后头,两只手拄着拐杖,旁边跟着一个年轻一些的女人。 仇,仇婆婆! 何美娟自然认得仇婆婆,她求姻缘的法子和咒语符箓,还是仇婆婆那儿求的。 “唔唔,唔唔——”救我救我。 见到熟人,何美娟又挣扎了起来。 仇婆婆看了何美娟一眼,目露怜惜,哑着声音叹道。 “果然,最是无情身边人……看来,金老板你选了泼天财运,这是连几个月的时间,都等不得了啊。” 金万福露出一个苦笑,“我也想等,可工程不等人。” 那天,将算盘打到何美娟肚子里这条血脉时,金万福还踟蹰了下,倒不是为别的,只是,工程验收的时间快到了,而美娟肚里的孩子,它离瓜熟蒂落还有几个月时间呢。 犹豫苦恼发愁,金万福又去了趟燕山街道。 这次,仇婆婆闭关,他没见着人,只见到仇婆婆那挂名弟子许文丽。 金万福吞吞吐吐将话问了,目光还有些躲闪。 “孩子还在腹内,会不会影响什么?” 莫名地,恶事做得,话却说不得。 也许,这就是人需要遮羞布的原因。 “没事,不影响你的富贵财运。”许文丽笑了笑,给了准话。 母子同身一体,御供母亲,体内有成型的胎儿,同样等同于祭了金万福的血脉。 只等人柱打下,如此一来,定能新桥牢固,不惧财源如洪,滔滔而来。 …… 月上中天,薄云游动。 仇婆婆看了看怀表,哑声道。 “时辰差不多了,金老板,既然准备妥了,那便开始吧。” 金万福顿了顿,“哎!” 他弯腰去拉地上的何美娟,目光盯着何美娟的眼睛,定了定。 “美娟,算我对不住你,之前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 “以后,你爸爸妈妈那儿,我会托人送钱回去,等你弟弟长大了,我也会拉拔他,你就安心去吧。” 何美娟瞪大了眼睛,随即拼命挣扎。 安心屁! 她安心个屁! 金万福抓紧何美娟,急急回身,朝于建兵吼道,“愣着干嘛,过来帮忙啊,别让她伤着孩子了。” 于建兵:“啊?噢噢!” 伤着孩子? 何美娟眼睛瞪大,像是瞧到了希望。 是了是了,她这杀身之祸既然是肚子里孩子引起的,那她就不要了这孽种! 何美娟眼里发狠,扑腾着要将肚子朝地面撞去,争的是个鱼死网破。 她不好过,她也要让金万福不好过! 一时间,何美娟拿出了做姑娘时候又泼又辣的劲头。 折腾了好一通,总算将人制住,金万福擦汗,觑了一旁的于建兵,心中庆幸。 还好自己想得周到,还拉了个帮手。 “建兵,去将水泥活了!” …… A市,芭蕉村。 夜风呼呼地吹来,带着野鬼哭嚎的腔调,风比较大,还下了点秋雨,绵绵密密,像是织了一张细密的网。 这种天气适合待在家里,被子一裹,靠着窗听外头的风声雨声,再暖乎乎地睡上一觉,别提多惬意了。 潘垚夜里玩耍惯了,要是不出去,倒是觉得不自在。 只犹豫了一下,一道莹光便在屋里出现,那是元神出窍。 潘垚瞅着躺在床上睡得憨甜的肉身,还给自己掖了掖被子,让自己更暖和一些。 打量几眼,这才满意地笑了笑。 莹光闪过,潘垚如风似光,只一瞬间便出现在小庙的屋檐下。 半空中,雨水淅沥沥地落下,小庙屋檐斗拱,雨水积聚而下,像是珠帘一样。 “走呀,昨儿不是约好了么,咱们一块去芦苇江采菱角。” 潘垚仰着头招呼屋檐下的燕子。 “啾啾,啾啾。” 燕子探头看了看外头的秋雨,又爱惜地瞅了瞅自己的羽毛,两只翅膀往巢窝里窝了窝,连连摇头。 下雨呢,它才不去! 沾了雨水,到处都潮乎乎的。 哪里有自己的窝舒服? “啾啾!啾啾!”不去,难受! 潘垚听懂了,手一叉腰,眉头一皱,瞧着这玄鸟恨铁不成钢了。 “娇气!” “不经历风雨,怎么能成一方大鸟?这点秋雨就将你打败了?” 玄鸟被潘垚喂了灵炁,近日愈发的聪慧,听着潘垚的话,它也不为所动,啾啾两声,将脑袋往翅膀下一藏。 准备听着雨声,呼呼睡个大觉。 下雨了,就该待在窝巢之中! 见哄不到人,潘垚也不泄气,自己一个人去也不错。 雨中采菱角,听着雨水打在水面,落在绿叶上,也别有乐趣呢。 心随意动,下一刻,潘垚落在芦苇江中。 七月时候的菱角才叫鲜嫩,不过,这时候的也不差,这一处菱角晚熟,是紫皮的,尝起来糯糯的,煲汤滋味尤其好。 今晚没有月色,小庙的屋檐处却氤氲着一团光华,光柔柔的,远远瞧去,就像天上那轮明月落在小庙屋檐一般。 似有所感,一道白影从仙人骑凤的神像中出现。 玉镜府君的目光看向天畔,只见乌云翻滚地压来。 莫名的,他心中沉了沉,只觉得风雨欲来。 玉镜府君没有草率轻忽,像他这样修行的人,六感通达,目能看透真假虚实,耳能闻千里之事,有时自己还未反应过来,六感却先一步的预警。 只是寻常的一场秋雨,却有风雨压来之势。 玉镜府君微微阖目,伸指掐算,片刻后,那雷云纹的宽袖垂下,风来,衣袍簌簌而动。 是他的因果。 因着这风雨之势,玉镜府君有些不放心潘垚。 他视线看向很远,就瞧见潘垚正在芦苇江鸭姆摊那一处玩耍。 只见那儿一片绿意,宽叶的菱角叶连绵不绝,一片片地贴着江面,摊着绿叶去接天上落下的秋水。 也不知道潘垚是从哪儿捡来的一个大盆,这会儿,元神坐在大木盆中,莹莹有光。 只见她手中拿了块木板做划桨,小船灵活地在菱角叶群中穿梭。 一粒粒紫皮的菱角被丢在盆中,盆子一点点吃水,愈发的低矮,稍微一不留神便会盆翻人倾。 小姑娘一点儿也不慌,哼着歌,手中的划桨划得更快了,一派的自在快活! 玉镜府君眼里也浮起了笑意。 方才因为沉沉压来的风雨之势而沉重的心情,随着那颠簸的小船,犹如清风拂过薄云,能见云后的朗月。 芦苇江上,潘垚瞅着这满甸甸一木盆的菱角,心中满足。 手拂过,菱角入了须弥之境。 “好了!再把木盆刷干净,就能回家了!” 潘垚撩了下水花,先洗了洗手,随手摘了片菱角叶,灵炁漾过,绿色的宽叶瞬间成了一把木刷子。 这木盆是潘垚在河道上捡的,估计本来就是采菱人的。 用了别人的盆,自然要洗刷干净再还回去。 秋风愈吹愈烈,带着野鬼哭嚎的腔调,呜呜咽咽。 突然,潘垚刷木盆的动作一顿,目光朝远处看去。 不是风声,是真有野鬼在风里哭嚎。 “呜呜,小仙长救命,小仙长救命……求小仙长救我宝儿一命。”风声将哭声传来。 潘垚意外极了,“姜同志!” “这是怎么了?是谁伤了你?” 哭嚎的是姜桠丫,这会儿,她伤得很重,胸口处有一个大洞,上头有鬼炁溢散,一身乌黑的血,甚至连手指头都被削去了半截。 姜桠丫也是不知道还能求谁相帮了,情急之下,这才寻到了芭蕉村,找到了潘垚。 “宝儿,我的宝儿被人抢了,那老太婆要将宝儿做成人柱,呜呜,我可怜的宝儿,这一世竟然连睁眼的机会都没有。” 人柱? 潘垚瞪大了眼睛。 要当真做成人柱,哪里还有什么这一世下一世,那魂灵是生生世世不得超脱! 突然,潘垚想到一件事。 眼下这时候,离宝儿投胎重新成人,那可是还有一段时日的。既然宝儿要成人柱,那何美娟…… “不好!”潘垚暗道一声不好,心中明白,这是何美娟也要丢了性命! 一道白色的身影落在潘垚旁边。 “府君?”潘垚意外。 紧着,潘垚便指着姜桠丫,开口道,“这是姜同志,她有个儿子叫宝儿。” 玉镜府君点头,这事儿他知道,潘垚同他说过,母子坟之事。 潘垚:“她家宝儿要被做成人柱了,美娟姐也是。” 潘垚那时便劝了,何美娟要是再执迷不悟,轻则颠沛流离,重则没了性命,奈何富贵晃眼,何美娟还是走了。 自己一个外人,到底人微言轻。 潘垚有些出神:“人柱啊……” 美娟姐这烂桃花,它好生凶悍! 救人如救火,到底是两条人命,潘垚打算去看看。 玉镜府君:“我同你一道。” 他的目光看向远处,“也许,今夜便能了我一段因果。” 潘垚振奋:“那咱们就更要去了!” “姜同志,你伤得重,先到里头养养伤。”潘垚翻出一截的槐木,招呼姜桠丫。 那时,陆雪琼便在槐木中待过,槐木有木鬼之说,阴气重,最是能养魂。 姜桠丫这会儿伤得重,胸口还有一处大洞,那伤的其实是魂灵,要是不补好,以后转世投胎,便会反应到肉身上。 胸口有洞,也许心肺能力差,手指被断,也许手部有疾。 要是不好好养养,下一世,凶悍女鬼就得是个捧心蹙眉的病西施了! 姜桠丫感激不已,青烟拢过,没入槐木之中。 只见两道白光闪过,潘垚和玉镜府君如风又似光地往前,无数的景在变化,只一呼一吸,天上淅沥而下的雨水便不见踪迹。 潘垚知道,不是雨停了,而是这会儿,她和玉镜府君出了落雨的A市地界。 …… 风呼呼刮来,带着秋日的凄冷,吹得人肝肠寸断。 感受着宝儿的炁息,到新桥这一处时,潘垚瞧到眼前这一幕都有片刻的惊悚。 只见何美娟奄奄一息地歪着脑袋,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命在,她大半的身体都被砌了水泥,就贴着桥下头的石墩。 不远处,一个年轻男人跌坐在地,惊恐地朝四周看去,嘴里喊着。 “鬼、有鬼,金哥,刚才那是鬼!” “停手吧,有鬼要来杀我们了,肯定是咱们做坏事了。” 金万福牙齿咬得几乎要碎掉,“滚开,碍事的。” 他一把推开于建兵,夺过他手中的铁锹,紧着就去铲地上的水泥。 水泥和好摊在地上,地面本身就是水泥做的,和铁锹相碰时,此地发出“擦擦”的巨响,刺耳又夺命。 “发财,滔滔财,我要发财。”金万福哆嗦着嘴,喃喃不已。 他手中动作不停,一下一下将水泥铲起,朝何美娟身上堆去。 “谁也不能阻止,鬼都不行……来呀,谁怕你。” 金万福如颠似狂。 仇婆婆拄着拐杖在一边,想着刚才的事,眼神有些发狠。 “婆婆,你没事吧。”许文丽有些担心。 “没事,”仇婆婆咳咳了两声,将那翻滚的气血压下,声音里都是阴冷。 “失算了,投何美娟肚的这一胎竟然是子母鬼中的子鬼,可惜可惜,竟然叫她逃了。” 母鬼凶悍,饶是仇婆婆重创母鬼,她自己也受了伤。 仇婆婆正待说什么,突然,她的目光一冷,横眼朝半空中看去。 “何人在此处,鬼鬼祟祟,鬼头鬼脑!” “呸,我看你才是奸人,丧尽天良,谋害人命。”潘垚也不客气。 她不痛快地想,瞧不起谁呢,就你个老太太会说四个字呀,她小学生也会! 骂回去的同时,潘垚食指在半空中速速地写下符文。 只见符文湛湛有光,随着一声疾,符文被潘垚一推,下一刻,如流光一般朝桥下的石墩上袭去。 只一瞬间,移花接木符符成。 何美娟跌在地上,人事不省。 与此同时,只听“铿锵”一声,铁锹落地,金万福到了何美娟原来的位置。 这会儿,他被半砌在水泥里,贴着石墩,脸上还发着懵,等到呼吸不畅时,这才目露惊恐,想动却动不得。 潘垚庆幸,不错不错,这是个胖人,腹肚有点肉,何美娟也有一团肉,移花接木下,这水泥坑还是够塞一朵烂桃花的。 仇婆婆目光一沉,“你是何人!” …… 97 第 97 章(捉虫) 在仇婆婆的视线…… 在仇婆婆的视线里, 就见两道白光落下,一道凝实成小女娃模样,年纪不大, 生得钟灵毓秀模样。 另一道瞧不清楚样子, 只见朦胧的一道白影, 宽袍随风而动,如云似雾, 那衣袖上的雷云纹灵力精纯, 隐隐有神光漾过。 祂落在那小丫头身后, 成庇护姿态。 仇婆婆心里有戒备, 视线看了潘垚一眼, 又扫过玉镜府君, 眼神暗了暗。 真是好生有仙缘,竟然能得仙人庇护。 潘垚不答反问, “你又是谁?” 仇婆婆绷着脸还未说话, 这时,一道微弱的求救声传了过来。 “仇婆婆, 仇婆婆救我。” 被砌在水泥里, 金万福想动却动不得, 呼吸一点点困难,胸口开始疼痛, 像是压了万千巨石一样。 水泥有些发干,黏在皮肤上刺痛刺痛的,更因为缺少氧气, 这会儿,他不受控制地开始翻白眼,像是濒死的大鱼。 嘴巴张合, 微微翕动。 要不是潘垚和仇婆婆都是修道之人,六感灵敏,还真不一定听得到他的这一声呼救。 潘垚拿眼睛瞅这老太太,姓仇呀。 她回头瞥了金万福一眼,万分嫌弃。 这朵烂桃花! “求谁都没用,你就等着水泥干了,好好在里头做人柱吧,到时千人踩万人踏,想变厉鬼都没那运道!” 于建兵和金万福本就被方才突然出现的女鬼吓了好一通,女鬼被仇婆婆打跑,两人都心神未定。 这会儿听着潘垚这话,眼里的惊恐更甚了。 这小丫头好生歹毒,比女鬼还吓人! …… 仇婆婆:“黄毛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也敢在这大放厥词。” 她说完,拐杖重重砸地,一道气劲朝石墩的金万福漾去,眼看着就要裹挟起地上的何美娟,将他们二人互换,继续她还未完成的秘法。 心随意动,潘垚落在何美娟面前,手中凭空出现一根打鬼棒。 随着气劲袭来,打鬼棒上飞出莹光,光成文字,打邪灭巫朱元帅,行刑拷鬼孟元帅,这十四个大字浮在半空,湛湛有光,牢牢地将潘垚和何美娟护着。 玉镜府君落一边,看着潘垚一手横棍,那向来爱笑的眉眼里满是认真。 只见她另一只手速速打了诀,嘴里念念有词。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随着话落,原本半空中只成十四个字的莹光,瞬间化为千千万万的字,细密如箭矢。 长弓拉满,箭矢离弦。 万千诛邪铮然地朝仇婆婆疾驰而去,犹如万千兵马,气势凛然。 仇婆婆:“不好!” 她急急地将手中的凤纹拐杖横在胸前,可这千万字诛邪过于霸道,寸寸紧逼,步步不让。 方才和母子坟的女鬼缠斗,女鬼凶悍,虽然打退了女鬼,仇婆婆却也没有好过,这会儿,诛邪压来,那被仇婆婆压下的气血又在翻滚。 只听“噗的”一声,老太太嘴角流下了一道鲜红的血。 “婆婆!”旁边,许文丽惊呼。 “没事,”仇婆婆脸色沉了沉,盯着潘垚的眼睛像是淬了道毒一般。 “倒是我小瞧你了。” 下一刻,仇婆婆突兀地笑了一声,寂静的夜里,这老太太的笑声,倒是有几分瘆人。 潘垚神情戒备。 与此同时,她手腕间的五帝钱币铮铮而响,只等仇婆婆再有异动,便化作利剑袭去。 许文丽担忧,伸手要去搀仇婆婆。 那些诛邪的字还朝两人袭来,湛湛有光。 许文丽倒是还好,她虽然为虎作伥,时日倒还短,身上沾的孽不深。 诛邪之字对她容了情,只犹如万千兵刃一般朝老太太身上剜去,绵绵不绝,细密如网。 仇婆婆冷哼了一声,随即,五指微敛,朝旁边抓去。 不是冲着潘垚,也不是冲着玉镜府君,反倒是冲着对她毫无防备的许文丽。 “噗!”许文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模样。 她嘴角呕出了大口大口的血,视线落在仇婆婆面上,一寸又一寸的往下,最后落在那只枯瘦的手上。 只见它像是野兽的利爪一样,抓住了自己的心肺,这会儿,注意到自己的视线,腹肚里的手甚至还绞了绞。 许文丽痛得肝肠寸断,呼吸微弱。 “婆婆……为,为什么。” 她带着不甘,带着疑惑,又带着懊恼,却没有等到答案。 只见那双眼睛无神,里头的光一点点寂灭,最后失去了光亮。 下一刻,那张姣好的脸也失去了血色,耷拉的歪垂下脑袋。 在意识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往事如走马观灯一般的浮掠而过,那是她的一生。 瞧着杀了猫,引着杜芙彦吃猫肉的自己,许文丽又悔又恨。 别人的日子过得好与坏,自己操心做什么? 她杜芙彦运道好,自己的日子也不错啊! 有一份工作,又有学历,走到哪都饿不到自己,何必再去嫉恨别人? 许文丽阖上眼,任由自己坠入深渊,被黑暗侵蚀。 要是,要是不去嫉恨,过好自己的日子,是不是,是不是她便遇不到仇婆婆,也便没了今日这杀身之祸? 许文丽遇害这事发生得突然,谁都没预料到。 潘垚瞪大了眼睛,瞧了瞧许文丽,又瞧了瞧仇婆婆,心中不解。 这俩不是一国的吗? 这是老太太年纪大了,脑子犯糊涂了? “小心。” 玉镜府君落在潘垚身边,宽大的袖袍拂过,如云似雾。 两人看着仇婆婆手如兽爪,直接将许文丽开膛剖肚,鲜血和肠子流了一地,血腥中带着恶臭。 与此同时,仇婆婆干瘪如老猫的嘴巴微微翕动,似乎是献祭了什么,有什么东西要从许文丽的腹肚中而来。 通过那本就缔结的契约,献祭人命,从虚空之境而来。 不知何时,天上的云层更加的厚了。 乌云黑层层地压来,这一处却没了风,放眼看去,周围一片的黑黢黢,新桥下的江波平静,犹如暴风雨来临之前,最后的安宁。 空气都凝滞不动,带着粘稠的压抑,叫人忍不住心底发慌。 潘垚将打鬼棒横在前头:“她在做什么?” 玉镜府君:“她以人命献祭,这是要召唤。” 召唤什么?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打鬼棒转了转,潘垚想打断仇婆婆的召唤。 玉镜府君拦住了潘垚的手,摇了摇头,道。 “来不及了,人命已供,贸然打断,那应招之物会流失在虚无之境,不定再出现在何处,如此一来,反倒添波折。” 以人命为供,鲜血为饮,必定是邪物。 潘垚明白玉镜府君的顾虑,要是邪物流失,更是不好寻,而它既然开了荤,饮了人命,必定不会安分。 都说有多少能力,就要承担多少的责任,邪物作祟,寻常人无法抵抗,他们得天地造化,修长生功法,自是要担这份责。 等待时总是忐忑又漫长,其实仔细算来,也只是数息的工夫。 伴随着仇婆婆桀桀而笑的声音,原先平静之地狂风而作,飞砂走砾。 石头砸在脸上,何美娟吃痛,微微转醒。 “唔唔,”她惊恐不已,像蚕蛹一样在地上往后挪,露出的皮肤和地面摩擦,皮肉吃了痛,这才找回了些许心神。 下一刻,何美娟眼里迸出了希冀又狂喜的光。 她没死! 会痛!她还会痛! 她还没死! “救命,救命。”金万福虚弱地喊着。 何美娟回过头,见到眼前一幕,眼睛都瞪得老大。 怎么回事,怎么会是这杀胚被砌在石墩之中了?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何美娟却想哈哈大笑,笑得眼泪落下才痛快。 报应,真是报应! “藏魂坛!” 这时,何美娟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 顺着声音看去,见着那身上隐隐有莹光的小姑娘,何美娟怔了怔。 潘,潘垚? 只一瞬间,大哭大笑的何美娟就安静了下来,微微蜷缩着身子,眼里的泪簌簌落下,无声又伤心。 这是她们六里镇的小大仙,一定是,一定是亲缘同心,爸爸妈妈知道自己遇难,托小大仙来救自己了。 这一刻,对自己抛下爸妈,跟着金万福离家这事,何美娟悔不当初。 她就该听人劝,他金万福就是朵烂桃花,还是会害命的烂桃花! …… 另一边,随着邪物从虚空之境而来,失了气血,许文丽轰然倒地。 只见她的腹腔干瘪,空空如也,取而代之,一口瓮坛悬浮于半空中。 只见它是土陶所制,两边有双耳,陶面沾了许文丽的鲜血,那纹路愈发的清晰。 这时,上头晦暗之炁闪过,紧着,它像是活了过来一样,贪婪地将鲜血允尽。 落在地上的血也不放过,血光悬浮成珠,朝藏魂坛飞去。 仇婆婆桀桀而笑,抬手抚了抚藏魂坛,一瞬间,她那沾了许文丽鲜血的手,重新变得干干净净。 甚至像是得了温养一般,那满是皱纹枯瘦的手都有了些脂肪。 年华倒退,光阴重现。 潘垚瞧到这瓮坛,一下便想起了什么,脱口而出藏魂坛,紧着就朝玉镜府君看去。 “是藏魂坛吗?” 玉镜府君点头,“是。” 藏魂坛是玉镜府君生前的偃骨所制,虽然如今堕成邪物,面目全非,仍有几分因果关联。 一看到此物,玉镜府君便知,这是师兄用自己的偃骨制成的藏魂坛,更甚至坛藏五脏六腑,师兄准备用藏魂坛温养他的五脏六腑,现如今…… 玉镜府君视线往下,落在许文丽干瘪得只剩两层皮肉的腹部,轻轻喟叹了一声。 也不知道师兄到底出了什么岔子,偃骨没有重新塑成,如今,这藏魂坛更是成了邪物,以五脏六腑为供奉。 “是你呀,”潘垚看着仇婆婆,恍然模样,“就是你从三白镇将这藏魂坛拿走,还胡乱给人【鹤情】秘药,耽误了陶大姐大半生!” 股道道乱毛,【鹤情】秘药生桃花,让服了子丸的人,死心塌地钟情于服了母丸的人。 情深不悔,生生世世。 何等歹毒! 三白镇的黄铮龙娶了两个老婆,还是姐妹花,姐姐妹妹皆钟情于黄铮龙,不是黄铮龙魅力大,而是他服了【鹤情】的母丸。 姐姐陶小珍吃了子丸,妹妹陶小怀是蜘蛛精顶躯壳。 这才让平凡无奇的黄铮龙有好桃花运,娶了两姐妹。 想到黄铮龙说过,给他秘药的是个老婆子,潘垚看着仇婆婆,眼里有了讨伐。 怎么能随便给人股道道乱毛的药呢? 都是因为这药,她家老仙儿的眼睛都难受了好久,一副他要瞎眼的模样! 同时,潘垚也明白了,方才来之前,在芭蕉村里,为何玉镜府君会说,今夜,他有一道因果要了结。 藏魂坛是玉镜府君的偃骨所制,自然是一道因果。 仇婆婆有些意外,“哦?你竟然知道藏魂坛?小丫头有几分眼力。” 只见她瘪嘴咧了咧,脸上露出诡谲阴森的笑。 “那我便让你再长长见识,切身切实地感受下这藏魂坛的威力。” 话才落地,只见藏魂坛在半空中抖了抖,有瓮瓮闷闷的动静,声音嘈杂又细微,像无数道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它们或哭或笑,或喁喁细语,最后交错成刺耳又瘆人的鬼音,无数的阴晦从坛中涌出。 鬼炁如烟似岚,黑雾团团。 打鬼棒上莹光不断,无数的诛邪和黑雾缠绕,此地气劲相碰,飞砂走砾,江波涌起巨浪。 天上的乌云翻涌地压来,无数水炁汇聚,那云朵好像是承受不住一般,只听啪啪声响,下一刻,雨水如倾盆一般地倒泄而下。 雨水很大,好似还砸下了冰雹。 何美娟闭了眼睛,她以为自己会痛,会被这落雨浇得浑身狼狈,下一刻,何美娟睁开了眼睛,有些诧异。 不痛,一点都不痛,甚至身上还干干燥燥的。 只见雨水落在自己周边,却落不到自己身上。 好像有一道看不到的屏障倒扣,将自己保护。 何美娟想哭:还是爸爸妈妈好,他们托的人都好生靠谱! 另一边,于建兵和金万福就没那么好运了。 两人都被雨水砸得湿漉漉又狼狈,金万福脸上那道金边的眼镜已经被冲走。 他们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雨水也能将人砸得鼻青眼肿。 见到这一幕,何美娟心中又幸灾乐祸了。 该!报应了吧!倒霉了吧! 何美娟希冀地将目光看向潘垚。 只见她和仇婆婆缠斗着,仇婆婆一把年纪,走起路来一颤一颤,脚步踉跄,让人心忧。 哪里想到,缠斗时,她的腿脚竟这么的利索。 这两人且战且走,就是江面也如履平地,一波一波的江水被炸起,气势恢宏。 最后,何美娟视线朦胧,看不清谁是谁了。 与此同时,藏魂坛簌簌抖抖,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一样。 定睛一看,不是好像,而是真的有东西爬出。 只见先是惨白的手,然后是乌黑的发顶,接着,有一张惨白的脸从瓮坛里出现。 它是女子模样,面容姣好,四肢修长,等到全出了藏魂坛,就瞧见这魂体不全,腹部处破了个大洞。 大洞没有鲜血皮肉,就像两张薄皮,真真正正的应和了一句话,前胸贴后背。 风一吹,肚皮呼呼而响,像是一个破袋子。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鬼影从瓮坛中爬出来。 瞧到这一幕,何美娟和于建兵,连同被砌在石墩里的金万福都吓得魂飞魄散。 “滴沥沥——” 金万福还不禁吓,抖着腿往水泥里屙了一泡尿,只恨自己这会儿动弹不得,不然,他定要往自己的脸上招呼几下,将自己扇晕过去不可! 于建兵也是悔得不行。 他就说这心间人做不得!做不得! 不吉利!给人当小马仔就是不吉利! 要是没听他金哥的招呼,这会儿自己还在家里,被子一裹,听着风声呼呼好眠,岂不是痛快又自在? 哪里还用受这份罪啊! 几人都不自觉地秉住了呼吸,咬着牙关,不敢有太大的动静,就怕自己吸引了女鬼们的注意。 瓮坛里走出来的最后一个鬼影,她踉踉跄跄,眼睛闭阖着,还是新鬼。 瞧那模样,分明和一旁倒地的许文丽一般模样,穿着打扮也一样。 金万福和何美娟惊得厉害。 难道,这些人竟然都是仇婆婆杀的人? 难得地,金万福瞥了一眼脚下的江流,开始有了些许怀疑。 “滔滔财……难道是骗我的?” “不,不会的,发财,我一定会发滔滔财。” 金万福的失神无人关注。 …… 瞧着那藏魂坛里爬出的一道道鬼影,玉镜府君微微叹了一声。 下一刻,只见他宽袍一挥,一道白光漾过,一下便将那半浮于空中的藏魂坛兜住。 灵炁蜂涌地朝藏魂坛涌去,黑与白犹如两条巨龙相互绞杀,朝落雨不停的半空中奔去。 冲天煞气起,黑雾浓烈,所过之处草木枯萎,泥土发焦。 下一刻,白光紧追而过,如万物逢春,瞬间,原先枯萎的草木重新抽出嫩芽。 风雨之中,葳蕤生长。 不知过去了多久,这一处的雨小了一些,与此同时,此地有“咔咔咔”的声音响起。 鬼炁煊赫,如此阴森鬼炁下,金万福三人的眼睛也能瞧到不寻常的动静,宛如开了天眼一样。 他们瞧到瓮坛被一道朦胧的白影缠住,随着咔咔咔的声音响起,坛面上有了裂痕。 原来,那是坛碎的声音。 何美娟盯着瓮坛,喃喃自语。 “我知道这坛子上的图案像什么了,像肚子里的心肝肾肺和肠子……” “砰——”随着一道声响,藏魂坛碎成了一片片,犹如铁树银花绽开。 失去了藏魂坛的约束和操控,那些腹肚空空的女鬼脸上有了迷茫的神色,一个个停了进攻的姿势。 另一边,在江面上和潘垚缠斗的仇婆婆有所感。 她呕的一下,气血翻滚,一口老血从嘴角涌出,满嘴的腥甜。 藏魂坛,她的藏魂坛! 毁了,竟叫人毁了? “竖子尔敢!” 仇婆婆心痛难耐,气息不稳,如此一来,也就露出了破绽。 潘垚知机,当下便抓住这个空档,打鬼棒一敲老太婆的手,直接将那拐杖挑飞。 下一刻,五帝钱币化剑,直指老太太的脖子处。 …… 98 第 98 章 命门被抵,仇婆婆看…… 命门被抵, 仇婆婆看着潘垚,目光幽沉,像是淬了毒汁一样。 她想再动一动, 好歹再拼一把, 说不定能绝境逢生,扭转乾坤。 这样束手就擒, 不是她行事的风格! 只见仇婆婆暗喝一声, 五指微敛,身上有幽光气劲起,深蓝色的褂衣袖袍无风却鼓涨。 只是,还不待她灵炁聚力, 那柄五帝钱币便凛凛刺来, 气势汹汹, 毫不留情。 感受到脖子处的刺痛, 还有血滴下,仇婆婆心惊,这下是不敢再妄动了。 她冷哼一声, “小丫头年纪小小,倒是心狠。” 潘垚笑了笑,“你也说我年纪小了点, 年纪小, 肯定不知天高地厚,下手没个轻重, 行事也没分寸。要不怎么会说,年轻气盛,负气斗狠呢?” 仇婆婆撩起眼皮,“倒是牙尖嘴利。” 潘垚也不和仇婆婆多言, 五帝钱币直直抵着仇婆婆的脖子动脉处,手诀一掐,一道灵炁攀来,如蛇似藤一样灵活,直接将仇婆婆缠绕了个严实。 “走了!”潘垚拉扯了下灵炁的另一头,带着仇婆婆去了新桥之上。 …… 仇婆婆被潘垚一丢,脚下踉跄了一下,似是无力地倒在地上。 只见她瘦骨嶙峋,头发花白,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痛苦之色,如此老弱姿态,让人瞧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悯。 “咳咳,小丫头,你摔着老婆子我了。” 潘垚撇了撇嘴。 这时候倒是来装老弱,刚刚时候干嘛去了?掏人心肝肾肺的动作,那可是威风凛凛又娴熟,她两只眼睛都瞧到了! 她才不上当! 玉镜府君在潘垚身边,同样没有出声。 瞧着这两个人无动于衷的神情,仇婆婆暗暗咬了牙。 真是铁石心肠,竟无一分怜老之心。 既然如此,仇婆婆也不再惺惺作态,微微闭眼,坐在一边,索性收了这示弱祈怜的姿态。 …… 随着藏魂坛的破碎,天上浓密的乌云渐渐退散,泼盆一样的大雨停歇,天空逐渐明净。 秋风徐来,将薄雾般的云朵吹散,露出天上一轮明月。 云动月微移,沁凉的月光落下,远远看去,刚刚落了雨的地面好似着了一层冰霜。 “小大仙……”何美娟有些冷,抱着胳膊,讷讷了下,还是张嘴喊了潘垚一声。 潘垚看了过去。 “小大仙,是我不对,不该不听你的劝诫,竟然跟着金万福私走,伤了爸妈的心,也险些害了自己。” 何美娟说着说着,脑袋都垂了下来。 她咬了咬唇,一副又悔又羞愤模样。 何美娟还记得,当初时候,自己对潘垚的话是怎么个不以为意模样。 那时,潘垚就说了,这金万福不是她何美娟的正缘,要是勉强,轻则颠沛流离,重则丢了性命。 可不是丢了性命么! 何美娟后怕不已,“就只差一点,只差一点,要是小大仙你再迟来五分钟,我就被做成人柱,没了性命了。” “没事,美娟姐,我没放在心上。”潘垚应道。 这一句话倒不是客气,潘垚确实没放在心上。 听得进去,亦或是听不进去,接下来运道如何,皆是他人之事,她已经尽了自己的心意,其他的,自然是随缘。 …… 一阵青烟拢过,姜桠丫从槐木中出现。 她站在一边,一脸担忧地看着何美娟的肚子,喊着小宝。 此时,此处鬼炁和灵炁残存,何美娟几人六感通灵,还能瞧到姜桠丫。 见女鬼盯着自己的腹肚看,何美娟脸色白了白。 她瞧了一眼被砌在石墩里的金万福,想着他为了求财,竟然丝毫不顾往日的情谊,也不顾自己腹肚中,他和她的骨血。 想到这里,何美娟心中的恨意起,倒是冲破了对姜桠丫这女鬼的惧意。 她暗下决心,等到天明,她便去医院,将这孩子拿了,她不要以后的人生,还和这金万福有一丝一毫的牵连。 想到这,何美娟打算先说一声,别到时被这护崽子的女鬼缠住了。 “这孩子……我不打算要了。” 听了何美娟的话,潘垚意外也不意外。 “你确定吗?”胎儿也大了,这时候打胎,对何美娟也是一个伤害。 “确定!”何美娟毫不犹豫地点头。 潘垚也不再多说,只看了一眼姜桠丫。 这会儿,姜桠丫还在殷殷地看着何美娟的肚子,嘴里喊着小宝。她胸口上的洞还是破着,虽然惨烈,但刚才在木鬼之中待了一会儿,还是有所得,起码,那魂灵流失的势头止住了。 见小宝没有应答的动静,姜桠丫面有着急之色。 “小仙长,我家小宝怎么了?” 潘垚: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妈,还是姜同志更靠谱。 投了何美娟的腹肚,于小宝而言,确实是坎坷的命运。 何美娟不想生这一胎,倒是也好。 “姜同志不急,我看看。” 潘垚查看了一翻。 仇婆婆用了秘法,引着小宝提早入了何美娟的腹肚,只等秘术完成,小宝便不再和姜桠丫有母子亲缘。 反倒和何美娟有了牵绊。 再次确定何美娟不想要这一胎,潘垚掐了道手诀,灵炁包裹着小宝的灵魂,将它从何美娟的腹肚中引出。 只见这会儿,它微微蜷曲,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只这小两个钟头,瞧过去年岁好似小了些。 要是不引出,最后必定成婴孩模样。 “小宝!”姜桠丫失而复得,抱着小宝,眼里隐隐有红光。 那是鬼泪欲泣。 “别哭了,”潘垚化了张手帕过去,“你本来就魂灵受伤,要是再哭,魂灵之力该流失得更多。” 姜桠丫瞧着这手帕,视线微微往下,便见潘垚担忧的眉眼。 触及这关切的眼神,她死寂许久的心,好像有道春风吹过,黑黢黢的地底有一道轻微的声响,像种子感受到那温暖的春,它努力颤了颤,破开冰冷的壳。 “小仙长……” 潘垚冲玉镜府君投去讨救的目光。 怎么回事,怎么越劝,这姜同志越要哭! 瞧着小姑娘皱巴脸蛋,一副麻爪模样,玉镜府君眼里染上了笑意。 他心中也一片轻松,摊了摊手,示意他也不知道。 潘垚瞪大了眼睛。 这是袖手旁观? 府君太不够意思了! …… 秋风呼呼吹来,金万福被砌在石墩里,耷拉着脑袋奄奄一息,嘴唇都起了皮,一些水泥渣沾在白胖的脸上,已经有些发干,让他的皮肤又痒又痛。 就是这样了,他还翕动着嘴,两眼无声地看着洒了月光的江面,嘴里喊着。 “滔滔财……滔滔财……我的财如滔滔。” 打鬼棒一转,没入虚空,潘垚侧耳听了听,忍不住重复。 “滔滔财?财滔滔?” “没错,他要杀我,其实就是想拿自己的血骨做祭,求滔滔如江的财。因为孩子还小,还在我腹肚里,他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也搭上我,拿那我做这人柱!”何美娟恨声。 潘垚低头,看了一眼被束缚在一边的仇婆婆。 “哼。”仇婆婆别过脸,冷哼了一声。 潘垚有些不信,“这仇婆婆这么好心?金万福许了什么?她要为他施这样伤人和的法阵?” 何美娟图金万福富贵,潘垚相信。 要是说仇婆婆也贪图金万福的大红包,潘垚是不信的。 像她们这样走上修行路的,求财反倒是最简单的事,何必要替人施这人柱的秘法,平白让天道对自己记上一笔债。 这样想着,潘垚搜了搜仇婆婆身上,还有方才仇婆婆施法到一半的符文符阵。 细细看了看,这一看,潘垚便看出了端倪。 “府君你看,这像不像是在造鬼。” “是,还是厉鬼。”玉镜府君肯定。 潘垚略略想了想,便记起了何美娟的生辰八字,再对比方才金万福将何美娟砌进石墩中的时辰。 衔怨而亡,一体两鬼,逢魔时辰,这不是为金万福求滔滔财,是仇婆婆在造厉鬼。 更甚至,对于这金万福的性命,仇婆婆也没想过要放他一马。 想通了这个,潘垚的视线落在金万福身上,就像在看一个蠢货。 “笨,被卖了还帮着数钱,真是傻瓜!” 金万福本来便有些脑袋发沉,听到潘垚这话,他停了叨叨滔滔财的话,艰难地抬起了头,声音发干发涩。 “这,这是什么意思。” 潘垚掌心簇起一团火,直接将仇婆婆留下的这些符箓烧过,只见青色的火光撩过,黄符朱砂成灰烬,风一吹,杳无痕迹。 “美娟姐要是被你害了,大冤大恨,必定成厉鬼。” “厉鬼寻仇,到时,首祭的就是你的性命。” “别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就是你成了亡魂,仇婆婆也没想放过你,她必定要捏着你的魂,像是捏着一根萝卜,吊在厉鬼前头。” “它听话做事了,做得好了,顺她的心意了,就赏它两口甜头,让它咬你的魂魄几口!” “明白没,你就是甜头!”潘垚手指做爪,朝金万福眦了龇牙,做了个啃咬的动作。 金万福倒抽一口气,随即不肯相信,连连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滔滔财,是巩固新桥,为我纳那滔滔财的秘法。” 见金万福已然入了钱的迷障,潘垚不再浪费唇舌。 …… 不过,人被砌在水泥墙里会呼吸困难,为防金万福没了性命,平白让自己惹上官司,潘垚心里不痛快,还是手诀一掐,让金万福重重跌在地上。 玉镜府君看了眼潘垚。 潘垚哼哼一声,“便宜他了,一会儿就打110报警,让警察叔叔收拾他,居然敢拿活生生的人命做人柱,知法犯法,下半辈子就该牢底坐穿!” 见玉镜府君还瞧着自己,潘垚怕府君以为自己心里不痛快,回头又去教训金万福,连忙拉了拉那宽袍,说得认真。 “莫要管他了,现在是二十世纪,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咱们得遵纪守法。” “好,听土土的。”玉镜府君笑了笑,应下。 于建兵被潘垚扫了个眼角余光,心中知意,立刻屁滚尿流的出现。 他看着潘垚的眼睛都是惧意。 “作证,我一定作证,交代金哥谋害性命的事实,争取宽大处理。” 姜桠丫抱着小宝,另一只手扶了扶额角的碎发,笑得温柔。 “小宝是我儿,我也是苦主,这一事,我一定会好好盯着。” 于建兵看着姜桠丫那温柔的笑脸,瞳孔微缩,心下如擂巨鼓。 盯,盯着吗? 这是要跟着他了? ……鬼,要跟着他了? 天啊!他这是做了什么孽! …… 潘垚寻了个公用电话亭,拨了110,将话筒递给何美娟。 何美娟看了潘垚一眼。 潘垚点了点头,目含鼓励。 何美娟接过话筒,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微微颤抖,“喂,是公安吗?我要报案,有人想要杀我……” 一句杀我,何美娟想起方才濒死的那一刻,鼻子一酸,后怕顿起,当下又掉下了眼泪。 …… 接到报案,还是人命大案,警察来得很快。 很快,公安就将金万福和于建兵,还有何美娟带走了。 金万福身上没有了水泥的痕迹,身上只有雨渍,反倒是何美娟,一身的水泥,还有无数的擦伤,狼狈又可怜。 说什么小大仙和母子鬼,这些话不现实,要是说了,别人肯定怀疑他们的精神状况,平白增添波折。 何美娟和于建兵决定,就说关键时候,于建兵良心不安,又心生反悔,他和金万福起了内讧,这才让何美娟捡了一条性命。 …… 警车滴嘟滴嘟,拉响了警报,声音警示急促,让人心神紧张紧绷。 似乎是有所感,金万福被拷着手铐,透过车窗,朝江面上那新桥看去。 下一刻,他目眦欲裂,“不!” 何美娟和于建兵也看了过去,就见有数道白影从桥上走过。 只见她们腹肚干瘪,风一吹,有如鼓面被捶,有闷闷的咚咚声。 接着,那道新桥上有数道裂痕,直接塌了下去。 “不,不会的……”金万福手都抖了,抓着车窗,指甲盖划过玻璃,吱吱作响,刺耳又瘆人。 警车上众人也是一惊,这桥竟然塌了? 公安连连确定,“这桥上可有人?” 于建兵摇头,“没人,确定没人,金哥想要将小嫂子下人柱,这事自然不能给别人知道,新桥附近的工人,我事先便支开了。” “警察同志,我可以保证,那儿一个人都没有。” 几名公安看着远处滚落大江的断桥,又看看金万福,都不知道该说他是造孽还是积德了。 不过,还是庆幸,幸好这桥是还未投用之前便断了,要是投用了再出事,那该出多大的事故! 最后,一个年轻公安绷着一张脸,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人柱?封建迷信要不得!工程不偷材不偷工,做的时候多用点心,不比求神拜佛好使?你呀,就是心太贪!” 车上到底押着嫌疑犯,这辆车子油门一踩,朝前驶去。 …… 哭丧棒赫赫而响,悲悲切切,让人听了心神恍惚,前尘往事浮掠而过,一点点淡漠。 藏魂坛中那数道亡魂依着哭丧棒的牵引,从新桥上走过。 犹如百鬼夜行,此地阴炁大盛,直接将那不合格的大桥给走塌了。 等最后一块碎桥块落入水中,潘垚冲鬼差彭一耘拱了拱手,道。 “都是些可怜人,还望大人仁慈,引她们走一段路。” 纸马驮着赵来景的生魂奔出九幽,鬼差彭一耘追击,潘垚和他不打不相识,后来,赵家供奉彭一耘,以示歉意,那场供奉的元宝和莲花是潘垚帮忙折的。 一来一往,也算有了交情。 方才,潘垚燃了三柱清香,将鬼差从九幽请来。 “咴律律!”彭一耘还未说话,他身边的大白马先昂首抬蹄,热情又欢快地冲潘垚打招呼。 似在保证,就是彭一耘不仁慈,它大白也顶事,一定将这些亡魂带进九幽。 稳稳妥妥!漂漂亮亮! 瞧见这尾巴微微翘起的大白马,潘垚认出它来。 只一瞬间,那对大大的杏眼弯了弯,潘垚将手掌一翻,摊开手心,笑道。 “瞧,这是什么?” 一团胡萝卜的精炁便在掌心。 “你现在跟着大人做事了呀,辛苦辛苦,我请你吃好吃的。” “咴律律!”大白马又是抬蹄踢踏,又是摇摆脑袋,水汪汪的眼眸瞅了旁边的彭一耘一眼,似在嫌弃,说它也是勉为其难才跟他做搭档。 彭一耘:…… 清风一卷,将潘垚掌心的胡萝卜塞入大白马口中。 彭一耕没好气,“吃你的萝卜,不许多嘴。” 视线转向潘垚,彭一耕将哭丧棒往地上一杵,笑道。 “这大白是颇为机灵,也有点造化,就带在身边了,别的不说,脚程是真的快,神勇非凡。” 潘垚附和。 是神勇! 那时,它还驮着赵来景的生魂,于万千骏马中奔腾逆流,跑出了九幽。 一般纸马可跑不出鬼差的追击。 潘垚悄悄摸了摸大白马,笑眯眯模样。 “不错不错,你这也算是吃上公家饭了,下一次再供奉彭大人的时候,我也给你捎些好吃的。” “咴律律!”大白马欢喜,在说一言为定! “哈哈!”听到要下一回还会供奉自己,彭一耘也笑得畅快。 “潘小道友客气了,今日这一事,说来倒是我得谢你。” 潘垚看了过去,就见彭一耘手中哭丧棒有赫赫之声,他视线看向那些朝九幽方向走去的女子,目光落在她们空荡荡的腹肚,似有叹息。 “这些人的寿数未尽,因此,九幽之下也不知,她们竟已成亡魂,更甚至被炼成恶鬼,要是放任她们在阳间,迟早出现大乱子。” 潘垚了然,算是在逃人员。 “对了,彭大人可识得这位仇婆婆。” 潘垚指着地上的仇婆婆,问鬼差彭一耘。 仇婆婆被灵炁束缚,从方才便抿着唇不再说话,潘垚见彭一耘穿着古时的衣服,想过去也是死了几百年的老鬼,说不得会知道这仇婆婆的来历。 说实话,潘垚好生好奇。 为什么偃骨制成的藏魂坛,藏魂瓶,藏魂鼎,按照玉镜府君说过的话,有度真人将自己的魂藏入这三器之中,其中,瓶藏手足,坛藏五脏六腑,鼎藏头颅,以偃骨之力温养魂魄。 只等时机一到,魂魄吸纳偃骨资质,重塑根骨。 只是如今一看,藏魂瓶和藏魂坛都已经出现,里头确实是藏了手,也藏了五脏六腑,藏的却不是有度道人要蕴养的魂,反倒是成了邪器。 藏魂瓶吃人手足,藏魂坛吞噬五脏六腑。 “仇婆婆?”彭一耘皱了皱眉,顺着潘垚手指的方向,看向地上的老太太。 仇婆婆别过了脸,冷哼一声,“要杀要剐,随你们便,是我技不如人,算我栽了。” 潘垚:“别急,等我问彭大人几句,就为你散了功法。” 仇婆婆猛地抬头,耷拉下来的眼皮撩起,露出下头有些浑浊的眼,里头幽幽暗暗,有凌厉的光闪过,带着浓烈的憎恨。 “咳咳,”她咳了两声,声音沙哑,带着血腥之气,“散功?黄毛丫头好生歹毒!” 潘垚莫名,“歹毒?我怎么就歹毒了?” “哦,你也想跟金万福他们一样去警局啊。”潘垚为难,“这不是怕你手段诡谲,金蝉脱壳又跑了嘛!” “没事,功法散去,还是会送你公安局的,你放心,我都有认真上思想品德课,最是遵纪守法。” “违规违纪违法的事那是一点都没沾的。” 潘垚说得认真,她可是上了两辈子的思想品德课,觉悟必须比别人高。 更何况,思想品德课是江宝珠爷爷,她们学校的校长江铭淇上的,校长也!多少是要多给点面子的!每个娃娃都听得可认真了。 气血翻滚,仇婆婆又呕了点血。 “姓仇?这个姓氏倒是少见。”旁边,彭一耘看着仇婆婆,突然道。 “数百年前,阳间倒是有一脉的缝尸匠就姓仇,一根绣花针修得出神造化,便是成碎肉,都能缝成生前模样,栩栩如生,堪称鬼斧神工。” “安抚亡魂,很是积了一些阴德。” 仇婆婆面皮跳了跳。 这时,又听彭一耘继续道。 “不过,这一派已灭绝失传,还是灭在她们自家人手中。” …… 99 第 99 章 时间流逝,许多往事…… 时间流逝, 许多往事被时光长河的流沙掩埋,后人不知其中的是非曲直。 不过,对于彭一耘这样的鬼差却不一样。 数百年的光阴, 对于他们来说, 这些往事,只需要他多想想,脑袋瓜动上一动, 事情便能想起来,有些许印象。 见潘垚这样的小姑娘瞧着自己,一双杏眼明亮有神,别提多机灵了。 莫名地,彭一耘有说古的兴头。 唔, 这大抵就是凡间爷爷疼爱孙辈的慈爱吧。 彭一耘将哭丧棒往地上杵了杵, 皱了皱眉, 开始回忆, 道。 “缝尸这活阴气重,女子属阴,多接触自然不好。不过,女子心思灵巧,眼明手伶俐, 也比男子坐得住, 天生便比男子擅针, 如此一来,仇家缝尸一脉倒是也不拘,他们的传承是男是女。” “数百年前,仇家一脉之所以被灭绝,据说是姐弟阋墙。” 姐弟阋墙? 潘垚将视线看向一旁的仇婆婆。 只见她从彭一耘提到缝尸匠仇家开始, 面色便沉了些,那被灵炁束缚的手攥紧了些,眼皮耷拉,下颌骨也咬紧。 虽然一声未言,种种迹象却表明,这仇婆婆,她定然和缝尸匠仇家有着莫大的关联。 彭一耘继续回忆。 “仇家祖上与一位道人有过约定,要为道人做一件事,那一次,仇家继承人的考核,便是和道人的那一个约定有关,并以此为判。” 道人? 潘垚瞪大了眼睛。 她和玉镜府君对视一眼,两人皆是想起了有度真人。 潘垚恍然。 是了是了,偃骨制三器,成藏魂瓶,藏魂坛,藏魂鼎,其中,瓶藏手足,坛藏五脏六腑,鼎藏头颅,这样将自己一分就分成好几份,可不是得缝合么。 不然,再是偃骨资质,这零零碎碎的,它也不得用啊! “府君,府君。” 玉镜府君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牵动,低头一瞧,就见小姑娘晃了晃自己的衣袖。 她皱巴着张小脸,一副心有戚戚模样。 “你这师兄是个能忍的,你栽在他手中,倒是也不冤,不是咱们技不如人,是不如他心狠手黑。” 可不是能人么,一般人还真没法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四分五裂,好比五马分尸呢。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这是舍下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主儿! 潘垚总结,“是个疯子!” 同时,潘垚对于这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有度真君更加忌惮了。 遇到坏人不可怕,怕的是遇到那种疯子一样的坏人。 深井冰,可怕! 玉镜府君回忆起有度真人,喟叹一声,不得不感叹一句。 “师兄心性卓绝,确实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 仇家的事,太过细致的,彭一耘一介外人,其中内情倒是也不清楚。 他只知道,自仇家考核过后,仇家的继承人定成弟弟仇景明,由他来完成先辈和道人的约定。 姐姐仇春和很是不甘,最后入了魔障,屠了仇家满门,一个不剩。 最后,仇春和也不见踪迹,仇家的传承自此断绝。 彭一耘想着那时接的仇家亡灵,都忍不住摇了摇头。 “是个心狠的,尤其是她那弟弟仇景明,身上没一点好肉,连魂魄都不全了。” “手足一场,只是为了这家主之位,便如此行事,这仇家大姐心性残忍,到底是将事情做得太绝。” “呵!”这时,一直不言一语的仇婆婆冷笑了一声。 众人朝她看去,就见她一脸的讥诮。 “道听途说也好在这大放厥词,到底是谁心狠,这事还两说,依我看,仇家不是断在姐姐仇春和手里,它是断在弟弟仇景明手中!” 彭一耘皱眉,“你又是从何得知?” 从何得知? 仇婆婆冷笑一声,“我便是你口中的姐姐仇春和,你道我知是不知?” 这话一出,潘垚和彭一耘都朝仇婆婆的脸上看去。 只见她满脸的褶子,虽然老,却也鲜活。 可那仇家之事已有数百年的光阴,这仇婆婆,她竟然活了这么久? 潘垚仔细地回想自己方才和仇婆婆的交手,觉得她这数百年的修行,倒是也没有非常精深。 估计,这仇婆婆就顾着延年益寿了。 仇春和没有理会两人,她眉眼一垂,兀自陷入自己的回忆中。 仇家缝尸,吃的是死人饭,也有几分神通,平时遇到诡异不太平的事,村人也会寻仇家人看看,因此,仇家在乡间的名声也颇好。 更因为他们祖上与一只蜘蛛精有恩,蜘蛛精认了仇家做主人,借助千年蜘蛛精的蛛丝,仇家不但能缝尸,还能缝魂。 这便是仇家和寻常缝尸匠最大的区别。 如此一来,仇家也在阴阳两界有了名声。 那时,仇家家主,也是仇婆婆的爹仇顺禹,他有一对子女,大闺女儿仇春和,小儿子仇景明,取自春和景明之意。 两人同爹不同娘,相差三岁。 仇春和的娘早逝,仇景明是仇顺禹续娶的夫人所生。 仇春和自小没有娘,后娘紧着又有了自己的骨肉,自然是顾着自己的孩子,没有苛责已是有良心。 男人家心都大,又忙活外头的生计,对于仇春和,就是亲爹仇顺禹,对闺女儿的看顾也少。 如此一来,后娘更不会自讨苦吃,去揽着大闺女的教导,只吃穿上用点心。 左右不麻烦,有下人婆子操心,准备着儿子的那一份,顺道就也备着便宜闺女儿的那一份就是了。 小孩子嘛,不缺吃不缺喝,随着年岁流去,自然便长起来了。 没人在乎,大姐是不是羡慕弟弟,是不是也想有个阿娘,是不是瞧着这一家三口和乐,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格格不入的。 …… 不知不觉,月色西斜,月光晕染了薄云些许凉意。 秋风阵阵吹来,新桥这一处很安静,偶尔从草丛中传来几声虫鸣。 那是秋后的蚂蚱,它们趁着生命最后的时光,依恋又不甘地嘶鸣,唱尽虫生最后的繁华。 “咳咳,”仇婆婆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难得起了温情,“我是喜娘带着长大的。” 仇婆婆口中的喜娘,便是和仇家结缘的蜘蛛精。 喜娘是一只千年的蜘蛛精,偶尔能幻化成人形,大多时候,它是变成原型窝在屋里。 它是一只脸盆大小的蜘蛛。 蜘蛛嘛,黑黢黢的,又生了毛茸茸的脚,背上还有好几对的眼睛,虽然同样有毛,却不如猫狗受人待见,尤其是喜娘这样的大蜘蛛,大家瞧着它,不对它跳脚大叫,已经是礼貌和勇气。 平时时候,喜娘住在仇家偏院最里头的那间房间,兢兢业业地为仇家吐丝。 …… 想起旧时的时光,仇婆婆眼里的眼神都温和了。 “我还记得,喜娘喜欢种花花草草,尤其喜欢种一叶兰,院子里干干净净的,风吹来的气息特别好闻。” 那是她孩提时候的时光,她已经许久不再去回想。 一叶兰又叫做蜘蛛抱蛋,叶片碧绿细长,果实像蜘蛛的卵,下头的根茎像八脚蜘蛛。 如此一来,它瞧过去就像一只蜘蛛抱着自己的蛋,因此,它才得了这诨名。 喜娘喜欢这一叶兰,就是因为这蜘蛛抱蛋的诨名。 仇婆婆叹息了一声。 那时不觉,如今想来,处处皆是痕迹,喜娘她,在仇家待得也是孤单的吧。 …… “咳咳。”仇婆婆从那充满温情的小院子回忆中回过神,似是想起了什么,眉眼间又添了郁色。 “我自小由喜娘养大,在我心里,她如母似姐,就是爹、后娘、手足的兄弟,她都更为重要。” 所以,仇家的家主之位,她愁春和势在必得。 “只有夺了家主之位,喜娘才能跟着我。” 听仇婆婆这么一说,潘垚突然想到一事。 那【鹤情】秘药中,最为重要的一味药引便是蜘蛛精的妖丹,那这喜娘…… 果然,才这样想着,还未出言,就见仇婆婆的脸色沉了沉。 她目光看向彭一耘,眼皮耷拉,眼里透着几分阴狠。 “你这鬼差倒是知晓挺多事,不错,我仇家祖上是和一位道君有过约定,只等时机成熟,便为道君做一件事。” 她呵呵笑了下,面有嘲讽之色。 “什么道君,也不过是蝇营狗苟之辈!” “你道他让我们仇家为他做什么?为他缝合魂体!堂堂一道君,本该是风光霁月,犹如仙人一样的存在,他倒是出息,身体和魂体四分五裂,还将自己藏在瓶子,瓮坛,大鼎之中,最后要我仇家这样的缝尸匠为他缝合。” …… 如此藏头露面,尚且年轻的仇春和莫名觉得不安,只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内情,为何道君会成这般模样。 仇春和不安,“爹,这里头当真是道君吗?” 仇家的院子里摆了张供桌,只见上头摆了三器。 玉白色的瓶子,宽口大肚,两边带耳,再往右是一口瓮坛,半人膝高,土陶制式,上头绘着如心肺肝脾一样的图案,最后的位置,摆的是一口三脚圆肚的青鼎。 仇顺禹皱了皱眉,“不许对道君无礼。” 见大女儿攥着荷包,青葱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着,似有不安之色,他心中又觉得自己说话生硬了些,轻咳两声,有些不自在。 “自然是道君!” 仇顺禹朝旁拱了拱手,以示恭敬。 “道君风光霁月,一时不察,为奸人所害,魂藏三器蕴养……他于我们家有恩,咱们自然要知恩图报,为道君尽这绵薄之力。” 说是恩,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人情往来向来如此,雪中送炭难得,锦上添花轻飘。 眼下,有度真君算是在微末时候,只要他仇家尽心,自然算是雪中送炭。 给予一个道君恩德,得他一个承诺,可保仇家数百上千年的繁盛和无忧。 像道君这样修行的人,命数绵长,山中修行不知年月,也许只是一个闭关出关,人间已经百年。 这些话,仇顺禹没有和仇春和说得太明白,只囫囵地说一句有恩。 一些事,他心里清楚就行,说出来反倒不美了。 …… 仇顺禹颇为自得,他的一双子女都是有天分的。 大闺女儿女工虽然不好,不过,她颇有仙缘,小儿子虽然仙缘不如大闺女儿,但那一手绣花针捏得是出神造化,登峰造极,关键是,他的心能安静。 不错,仇春和和仇景明就像生错了性别一样,擅女工的反而是男儿仇景明。 不论是谁更出色,仇家是不愁后继无人了。 一场斗法,仇春和与仇景明都使出了看家本领,将藏魂三器中的身体和魂灵缝合。 最后,于雷鸣电闪之中,两人收了绣花针入荷包,躬身而立,由道君有度真君裁决,谁是仇家继任的家主。 …… 新桥附近安静,下头的江波也平静,浑然没有方才新桥断裂的惊心动魄。 见潘垚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仇婆婆冷笑了一声。 “不错,最后是仇景明得了仇家的家主之位,得了喜娘。” “不是他胜我一筹,是他更得有度真君眼缘,我知道,他缝合的针脚更平整细密,有度真君看上的便是这一点。” 潘垚:…… 她抬头瞅了玉镜府君一眼,悄声道。 “府君,你这师兄,他……”潘垚卡壳了一下,想了想,这才找到话语形容他。 “他还怪臭美的。” “没错,就是臭美!” 玉镜府君失笑,随即也一本正经地点头。 “是,如今想来,师兄是颇为在意他人的目光。” …… 仇家的家主由弟弟继承,此事尘埃落定,有度真君也从藏魂三器中出现,魂魄肉身被缝合,这事本应该告一段落。 仇春和再不甘心,也只能承认,自己没有得到喜娘。 不过,仇春和想了想,自己也开解了自己。 她还是仇家人,喜娘也在仇家,她们在同一个宅子,她还能去偏院寻喜娘,弟弟要的只是喜娘的蛛丝,一切,和之前并没有变化。 很快,仇春和便知,以为没有变化的她是那样的天真。 …… 这偷来的东西,它始终是偷来的,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肉身重塑,得见天日,筹谋成真,有度真君喟叹这偃骨资质的不凡。 他两手撑平,瞧着自己的手脚,万分确信,只要他勤奋修炼,总有一日,他能够登上仙途。 “不愧是每一个登记在仙册上的仙人皆有的资质,这入星骨,好生不凡。” 还不待有度真君哈哈欢喜,好好修炼,倏忽地,他脸色变了变,皱着眉朝自己的手看去,面上的神情惊疑不定。 刚刚,他这手好似有些不听使唤…… …… 潘垚:“这么说,有度真君的身体又出现毛病了?” “不错。”仇婆婆点头,“缝合的毕竟是缝合,不比原本无伤的。” “我仇家缝尸缝魂的手法再是高明,也不能做到没有痕迹,不过几日,那道君便又寻来了。” “他和仇景明聊了许久,探讨数次,最后,仇景明主动说,要用蜘蛛精的精血凝成蛛丝尝试。” 说到这里,仇婆婆后牙槽咬了咬。 “蜘蛛精的精血……”潘垚迟疑,“那喜娘……” “不错。”还不待潘垚将话说完,仇婆婆便接了话头。 “他们要的不是蛛丝,是喜娘的修为和性命!” …… 只是一只蜘蛛精罢了,虽然跟随仇家多年,可喜娘从来只住在仇家最偏僻的院子。 离群索居。 养着一盆又一盆的一叶兰,除了每半月一拿的蛛丝,没人在意着她。 那是个善良又知恩的妖。 她孤独又寂寞,却因为恩情,将自己困在了仇家,为仇家吐他们缝尸缝魂要用的蛛丝。 傍晚落日时分,蜘蛛精幻化成女子模样,素手纤纤,为院子里的一叶兰浇水,除草,剪去枯枝…… 她蹲在地上,拿手指点了点一叶兰的果子,数过那似蜘蛛抱蛋的果子,“一只,两只,三只……瞧瞧,有好多小蜘蛛呢。” 这样自语着,脸上漾起点点笑意。 这时,一道女娃娃压抑的抽泣声传来,稚气又满腹委屈。 声音不大,风声却将它传来。 听到声音,女子诧异了下。 她面上有犹豫的神色,最后,听着那挠人心肝的哭声,还是搁下了浇水的喷壶,提着裙摆,顺着哭声寻到了那在角落里哭泣的小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在这里哭?我叫喜娘……” 见小姑娘埋着头,没有理人,喜娘没有泄气。 她和小姑娘一道蹲在地上,声音柔柔,“这样吧,你莫要伤心了,我给你变戏法怎么样?” 听到戏法,小姑娘抬起了头。 喜娘抿唇一笑,露出浅浅笑涡。 只见她微微撅着嘴,鼓起腮帮子,随着呼气,一道蛛丝荡出。 蛛丝一把将远处树上的一粒黄桃摘了下来,搁在小姑娘手中。 “好了,吃个果子,甜甜的,香香的,然后你就开心了。” “对了,戏法我变了,果子我也送了,这下,你该说说,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仇春和,我叫仇春和……”小姑娘人细细,声音也细细,末了,她冲喜娘露出个带着羞意的笑脸。 …… …新桥岸边。 仇婆婆沉着脸,“后来我尝了,那果子一点也不甜,又酸又涩……” “既然他们动了喜娘,那就别怪我也不留情。” … 100 第 100 章 和话本子里写的不一样…… 和话本子里写的不一样, 那一天的天光没有很晦暗,狂风也没有大作,一切都平平常常, 普普通通。 时值夏日,晴空无云, 碧空如洗, 那轮烈日挂在天上, 阳光明媚,投下炽热的温度,晒得远处桃树的绿叶发蔫, 蝉儿无精打采地鸣叫。 叫一阵, 歇一阵, 叫一阵, 歇一阵, 惫懒模样。 仇春和却冷得厉害,从指尖冷到心里。 她手指颤抖不停, 抬手去抚喜娘的脸。 这会儿,喜娘的模样和以前不一样,失了精血,失了修为, 失了妖丹, 她几乎要维持不住人身。 “春,春和, 别看, 喜娘吓人。” 喜娘扯了个笑,浮了蜘蛛黑毛的脸上依稀能见那浅浅的笑涡。 仇春和摇着头,喉头像是被哽了一把粗砂一样, 她想说什么,眼泪鼻涕却流了下来,声音半句也发不出来。 越出不了声,仇春和越急,最后,她眼睛一狠,直接狠了心肠,抬手就抡了自己两个巴掌。 “啪!啪!”皮肉相碰,发出脆响,只一下,那白皙的脸皮上便浮起了掌印,红红肿肿。 “春,春和……”喜娘着急,她抬手去抓仇春和的手。 两只手相碰,一个年轻,一个却生了蜘蛛的毛,喜娘眼里的光更加黯淡了。 这一刻,她深切地明白,她的时间不多了…… “春和,你要开心,要开开心心的……长大了就好,别哭,长大了就好……” 长大了,能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孩子,不必再去瞧仇家主,也不必再去羡慕弟弟,不必再瞧着别人一家三口,觉得自己好生多余…… 断断续续的声音又轻又缥缈,喜娘有好多话想和仇春和说,最后,那附了蛛毛的手无力支撑,从仇春和手中跌落,那黯淡的眼里满是不舍和遗憾。 “喜娘……”仇春和停了哭泣,心有一瞬间的空荡。 她低头看去,喜娘失了性命,自然没了幻化的人形,地上落了一堆衣物,衣物里有一只脸盆大的大黑蜘蛛。 它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变小,最后成巴掌大小,八脚蜷缩。 仇春和顶着两个巴掌印,跪在地上,手不自觉地抓紧了那落在地上的衣裳。 衣裳是藕荷色的夏衫,是喜娘自己吐丝织的。 她性子好,人温柔,穿着这衣裳也柔柔模样。 仇春和瞧着眼热,缠着也要一件,“要一模一样的,我和喜娘穿一样的。” “好好好,我给你做,咱们穿一样的。” 仇春和满脸泪痕的抬起头,瞧见喜娘屋子的大门还开着,那儿,织机上有一件藕合色的夏衫,透气又好看,只差了一截袖子,它便能完工。 “没了……都没了。”仇春和又哭又笑。 仇顺禹皱了皱眉,“春和,你在干什么?” 视线瞥过那缩了八只脚的蜘蛛,又看了眼失魂落魄的仇春和,仇顺禹眼里有了道怒意。 恨铁不成钢啊。 不过就是一只蜘蛛精,何至于此!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 “走了!”仇顺禹拧着眉喊了一声。 “莫要磨蹭,真君的事要紧。” “只要让真君承了我们的情,以后要什么没有?好了,不要哭哭啼啼的了,你是我们仇家的大小姐,你这副死了爹娘的表情,要是让真君瞧到了,他心里会怎么想?” 仇顺禹越说,火气越大。 以往时候,他倒是没瞧出这大闺女如此不知轻重。 喜娘的命已经舍了,那就要舍得有价值。 要是一直哭丧着脸,面有不忿,有度真君还以为他们不甘不愿,是他们迫于他的赫赫之威,这才舍了仇家的根基。 如此一来,又怎么能谈雪中送炭? 那不是成了心里落疙瘩,隐隐有仇了嘛! 仇顺禹叹了口气,将话掰开了讲,苦口婆心。 “你道我和你弟弟就如此心狠,能舍了喜娘?” 仇春和看了过去,就见仇顺禹手中拿一瓷瓶。 她目光一凝,视线定定地看着那瓷瓶。 这是喜娘的精血。 仇顺禹一手持瓶,一手负手在后,目光看向远处的山峦,沉声道。 “我们仇家之所以能从一众的缝尸匠中脱颖而出,除了我们仇家血脉有仙缘以外,不可否认,其中还有喜娘的一份功劳。” “不过,只是一只蜘蛛精罢了,是只妖……孩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万莫为这妖物投情过深。” “当初,要不是有我们仇家,她如何有命在?这是大恩,今日取她精血,也算是两清。” “至于我们仇家的线,只要有度真君在,没了喜娘,咱们还能有欢娘,悦娘……到时,你弟弟也能拜入真君门下,我们仇家说不得还能更进一层。” 仇顺禹说得踌躇满志,瞥了一眼仇春和,又瞥了一眼桃树下的仇景明,感叹不已。 到底还是小子更顶事,也有大魄力。 向真君献了仇家的基业,咋看之下,他仇家是吃了大亏,可那是真君啊。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仇家得不了道,那也要做真君身边升天的鸡犬! 仇春和挪开视线,将目光看向地上那蜷缩着八条腿的黑蜘蛛上。 她停了哭泣,眼里有明明寐寐的光闪过。 喜娘,你不吓人。 吓人的是他们,是他们仇家人。 …… 想起许久不曾想起的往事,仇婆婆桀桀笑了起来,笑得猖狂,笑得肆意,笑得嘲讽。 数百年的时光,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清风拂过,沙砾飞起,露出下头被埋藏在时光中的记忆,不想依然熠熠生辉。 仇婆婆感叹,“果然,我也是仇家人。” 忘恩负义也有她,心狠手辣也有她。 “既然这一切皆是要为有度真君缝魂而起,那我便要让他、让仇家,让这一场筹谋和交易成空!” 潘垚听着仇婆婆桀桀怪笑,说起那时她自己做的事,她的眼睛很明亮,显然是对自己所做之事,极为畅快自豪。 “那你报仇了吗?”潘垚期待。 “自然!”仇婆婆回得铿锵有力。 …… 缝合的魂体和肉身不稳,有度真君又重新入藏魂坛,藏魂瓶,藏魂鼎之中。 这一次,他思量再三,没有选缝合针脚更为平整的仇景明,而是选了更有仙缘的仇春和。 更甚至,为了让自己的五体缝合得更为巧夺天工,浑然天成,他略略想了想,在重新入藏魂器中之前,还将仇春和收入门下,授她功法。 哪里想到,仇春和因喜娘的事,恨上了仇家,也恨上了有度真君。 “不该恨他吗?要不是有他,喜娘一定会好好的!” 仇婆婆桀桀而笑,笑有度真君也是个蠢的,“他自己将自己放到了我手中,如此好机会,要是错过了,我将此生懊悔。” 潘垚附和,“不错不错,这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是天赐的良机,谁客气谁是缩头乌龟!” “不错,小丫头知我!”仇婆婆赞道。 潘垚侧头,拉了拉玉镜府君的衣袖,道。 “可见,人还是轻易别改了自己的性子,这样不好!府君你说,有度道长要是一直臭美下去,选的还是仇景明工整的针脚,他是不是还能逃过一劫?” 玉镜府君:…… …… 仇春和污了藏魂器,更甚至,为了预防有度真君重新找别人缝合,更是屠了仇家满门,弟弟,父亲,旁支的,只要能捏针,无一不被她送入了九幽。 缝尸匠仇家一脉,自此断绝。 潘垚:…… 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大概也不算,仇婆婆明显对仇家没有多少感情,喜娘没了,她的心也狠了。 不过,潘垚有一件事不解。 “既然你珍爱喜娘,为何还要用她的妖丹制成【鹤情】?” 鹤情秘药,让无情之人有情,情不知从何而起,一往情深,生生世世。 仇婆婆瘪了瘪嘴,“自是为了对付那道人,喜娘爱我惜我怜我,自是不会怪我用了她的妖丹,她只会庆幸,自己的妖丹还能护我一程。” 潘垚想着仇婆婆的话,她和喜娘的情谊如母似姐,情谊深厚。 那确实,喜娘已陨,妖丹成无主之物,要是还能护自己珍爱之人一次,自然在所不惜。 …… “不愧是祸害遗千年,那鳖孙有几分手段,我污了藏魂器,他竟然还活着。” 说起有度真君,仇婆婆浑浊的眼里有忌惮的冷光闪过。 有度真君毕竟是一方道君,术法精深,没了仇家人替他缝合,藏魂器还被污染,从原先蕴养神魂的法器,变成了邪器。 他养出的偃骨被困,在藏魂器中几乎生机灭绝,险象环生。 最后,他实在无法,咬牙舍了百年筹谋,拼着惧毁的决绝,又散了大半的修为,这才从藏魂器中出来了。 只是可惜,那好不容易养出的偃骨皮肉骨血,确实是毁了。 仇婆婆忌惮,“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竟然又重新入了轮回,拥有了自己的肉身,还有之前作为有度真君的记忆。” “隔了十数年,还回来寻我,我一时不察,落了他手中。” 潘垚将目光看向彭一耘。 这九幽的事谁最清楚啊,必定得是鬼差大人呀。 公职人员呢! 查啥都方便!消息也广! 彭一耘也在意外,“嘶,按理来说,这入了轮回,前尘往事理应尽忘。” “也许,他并没有入轮回。”玉镜府君的声音响起。 见潘垚朝自己看来,玉镜府君想着师兄过往的行事,倒是抓得住几分他接下来行事的手法。 “分魂。” 潘垚恍然,是了是了,这都能将自己分成好几部分了,分魂倒是有可能。 将记忆留存,转世后再寻回,这事倒是也有可能。 疯子嘛,做事都是不同寻常的。 …… 藏魂器被毁,有度真君简直是阴沟中翻了船,一朝逃脱藏魂器,瞧着偃骨尽毁,一场筹谋成空,他大怒后反笑。 “好好好,真是好一个徒儿!是我有度的传承,敢想敢做!” 蓦地的,他又沉下了脸,眼神阴狠,嘴里说着徒儿,实际上视仇春和为至仇之人,恨不得将其大卸八块,挫骨扬灰。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是狼狈,对付一个小小的缝尸匠,对于有度道君而言,也是绰绰有余。 很快,他便寻到了仇春和,并要下了狠手诛杀。 …… “哈哈,天无绝人之路,他以为我死了,是喜娘的妖丹救了我一命,我苟延残喘,不但捡了一条命,还有了不寻常的发现。” “谁能想到,蜘蛛精迷情,千年妖丹能成【鹤情】秘药!” 想起那时的事,仇婆婆还笑得畅快。 接着,潘垚听着仇婆婆说,自己将妖丹制成了【鹤情】秘药,鹤情迷情又霸道,服了子丸的人,他对服了母丸的人心生痴迷,情不知从何而起,一往情深。 仇春和寻着有度真君不备时,将子丸给他服下了,至于母丸,她随手给了路边的一个乞丐。 仇婆婆暗恨,“我还道那乞儿是个小子,哪里想到,那人竟然是个姑娘家,真是便宜那道人了,我后来瞧过,他竟还绵延了子嗣,当真可笑!” 潘垚:…… 追求长生仙路,一下成了恋爱脑,仇婆婆这一招颇为攻心啊。 “我杀他一次,他杀我一次,我又给他下了【鹤情】,我们之间的恩怨,倒是不了了之了。” 再后来,仇婆婆倒是没有再见过有度真君,她还爱惜着自己的性命,不想再沉溺于过去之事。 “你说的什么小兰香,这事我不知道,我只送过两次秘药,一次是有度那鼠辈,一次是换这藏魂坛时,我仇春和磊落,不白拿那黄家东西!” 潘垚思忖,那这小兰香的【鹤情】哪里来的? 突然,潘垚想到什么,问道,“仇婆婆,你说有度真君成亲绵延子嗣了,那一世,他姓什么?” “姓徐。”仇婆婆本不想搭理,不过,瞅着这小姑娘好似和有度那斯也有几分过节。 秉着不能给有度添麻烦,也得给他添堵的想法,仇婆婆倒是好脾气的说了。 潘垚心里有了猜测,“小兰香的昶郎也姓徐,府君,你说,会不会是【鹤情】秘药被有度真君逼出,机缘巧合下,那药又被他的后代给服用了?” 玉镜府君颔首,“确有这样的可能。” “【鹤情】秘药霸道,但那是对没有修为的人有极大的作用,对于修行之人,那药如毒,是情毒,师兄便是一开始不察,随着修为慢慢寻回,定也会有所察觉。” 潘垚面有好奇,“真想知道,有度真君回过神,发现自己孩子都生了,心里到底是咋想的?” “生气了?觉得自己清白被玷污了?” “还是破罐子破摔?继续生?” 玉镜府君:…… “咳,小孩子家家的,还是莫要想这生孩子的事。” “好吧,我不想了,”潘垚意犹未尽,“等以后碰到他了,我亲自问问。” 玉镜府君:…… ……… 月色西斜,远处有鸡鸣声响起,想来,再过片刻,天边便要露出鱼肚白了。 彭一耘冲潘垚和玉镜府君拱了拱手,道别道。 “二位,天光将亮,我便先行一步。” 潘垚学着彭一耘的礼节,也拱了拱手,似模似样。 “大人慢行。” 玉镜府君拱了拱手,雷云纹的衣袖随风股荡。 彭一耘跃上大白马,手中勾魂索直接朝仇婆婆勾去,下一刻,只见一道幽魂被勾出。 失了魂体,那年迈的皮囊就像是瘪了气的气球,一下就更加的干瘪了。 最后风一吹,皮囊直接化成了沙土,灰白的一捧落在地上。 彭一耘领着十数个腹肚瘪瘪的女鬼,勾魂索勾着仇婆婆,手中的哭丧棒有悲悲切切哭丧声起。 “大白再见。”潘垚摇手。 大白马蹄子高抬,咴律律一声,随即四蹄犇犇地朝西南方向而去。 很快,新桥这儿便只剩潘垚和玉镜府君了。 注意到潘垚有些寡言,玉镜府君侧头看去,就见小姑娘眉心微蹙,时不时踢几颗石头,一副不是太开心的模样。 “怎么了?” “是在想仇春和的死吗?” 他有些为难,难道是自己方才不让土土说生孩子的事,不开心了? 沉默了一下,玉镜府君有些艰难地开口,率先做出了退让。 “成吧,等再见到师兄,我和你一道问问。” 这话没头没尾的,潘垚有些不解,“嗯?问什么?” 玉镜府君:…… 话还要说这么明白吗? 自然是问师兄关于绵延子嗣的想法了? 究竟是污了清白,还是破罐子破摔,继续生! “哦!那事啊!”难得的,潘垚同玉镜府君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她嘿嘿偷笑两声,“好,到时府君你问。” 玉镜府君:…… 他要是问了,师兄定然知道,自己知道了他的糟糕事,到时,他定要认为自己是嘲讽他。 罢罢,旧仇已有,又何惧再添新仇。 “既然不是师兄的事,土土方才为何闷闷不乐?是仇春和被勾魂之事?” 潘垚摇了下头。 方才,两人也听彭一耘查了说了,仇春和是数百年前的人,她寿数早已经终了,能活到现在,完全是用了邪法。 左右九幽的规矩也是规矩,潘垚倒是没那么迂,一定要按现在的律法行事。 她只是在想,为何会如此呢? “仇婆婆……当初喜娘被害,被仇家人辜负时,她明明也受了伤,心中也痛恨,最后更是毁了仇家,毁了有度真君的筹谋,为何,到了最后,她竟也成了辜负伤害别人的人?” 潘垚不解。 曾经屠龙,为何又成恶龙? 天边泛起了一道鱼肚白,那儿有一颗星特别的明亮,在幽蓝的天幕下泛着神秘的光彩。 玉镜府君的视线落在这颗星上。 许久,风将他的喟叹传远,也吹来了远去虫子不甘又嘶吼的鸣叫。 “我也不知。”玉镜府君的声音有些轻。 不单单是仇春和,就是有度师兄,曾经时候,他也是众人口中嫉恶如仇之人。 扬善抑恶,帮扶弱小。 对外匡扶大义,对内爱护同门手足,是一个让人信赖的师兄。 “我初入山门时,也受过师兄帮扶,外出除妖,一开始也怕,也曾被山鬼撵得满山跑,也是师兄一剑刺了山鬼,救我于水火。” 想起过往的时光,玉镜府君也是久久不言。 潘垚抬头看去,只觉得玉镜府君虽然还是一团白影,莫名地,她却瞧出他身上的落寞之气。 潘垚一把抓起玉镜府君的手,咋呼道。 “呀!府君,你的手指头又没了!快快,咱们快回小庙去修养吧……” 潘垚拉着玉镜府君的手便要往前,一边走,还一边学着妈妈唠叨她的样子,嘴巴嘚嘚,唠叨个不停。 “算了,想那么多作甚,咱们又不是他们,肯定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 “大脑要简单一点,日子才能开心一点,今天将事情想了,明天怎么办?明天不就没事做了?不成不成!” “府君,天还没亮,我带你去划小盆采菱角吧,可好玩了。” 小姑娘歪理一堆,一套又一套,还贪耍,什么都不做,就是在芦苇江里打滚而过,那也是畅快的。 她拉着那道白影往前,还心疼公鸡仙人体虚,化了个藏魂坛,养出来的手又没了。 “那么好看的手!”潘垚痛心疾首,“我都还没多瞧几眼呢。” 玉镜府君:…… 两人的身影没入虚空,很快,这一处便只有江水波光粼粼,草丛里虫儿嘶鸣。 远处有一阵风吹来,风将地上仇婆婆皮囊化成的那捧灰卷起,落在草丛中。 那儿正好有一株一叶兰。 只见叶片碧绿细长,果实像蜘蛛的卵,下头的根茎像八脚蜘蛛。 根茎将果实缠绕,就像大蜘蛛抱着自己的卵蛋,亲亲密密。 风来,叶子摇摇摆摆。 似是曾经浇花的女子瞧着蜷缩在墙角根的小姑娘,她将果子搁在小姑娘手中,柔柔道。 “我叫喜娘,你叫什么名字?” … 101 第 101 章 回到芭蕉村时,天光熹…… 回到芭蕉村时, 天光熹微。 只见天边一道鱼肚白,昨夜下了半宿的雨,这时候雨停歇了, 空气中有股寒凉之气,带着远处山林的气息, 格外好闻。 “看,盆子还在那儿。”潘垚兴致勃勃,“府君坐上去,咱们一道去菱角。” 不不—— 瞧着那小小的木盆,玉镜府君还不待摆手, 下一刻,就觉得有一道风朝自己袭来,那是潘垚,他想拂开,却又怕自己伤着小姑娘, 只这么一迟疑, 人便被拽着落在了木盆之中。 玉镜府君:…… 芦苇江广阔, 江水清澈, 下头鱼虾繁多, 靠近鸭姆滩这一处的水域被人承包下来, 河面上养了菱角,江水浑浊一些,不远处的汀州还盖了好几处的鸭寮。 鸭姆滩这一名字由此而来。 两个木盆在水中微微摇晃,随着移动, 有木盆碰触菱角叶的声音,也有流水潺潺的声音,天空幽幽地泛着深蓝色, 远处那颗启明星很亮。 只一会儿,人的心便平静了下来。 时间好似也是晃悠悠地流淌而过。 不知不觉,远处传来鸡鸣声,鸭寮里也有嘎嘎的声响,村民打着哈欠起床,准备去捡鸭蛋。 江汀是浮在水中的岛地,没有牵电线,点的是煤油灯。 潘垚瞧着那昏黄的煤油灯,意犹未尽。 “好吧,咱们也该回去了。”要是被人瞧到木盆自己在水里移动,指定有闹鬼的传闻传出,潘垚不想吓着人。 “府君,回头这菱角煮好,我带去小庙给你吃呀。” 紫皮的菱角鲜嫩,还带着水炁,潘垚表示,自己亲自动手摘的,保准尝起来更美味。 “好,那就先谢谢土土了。” “客气客气。” …… 回小庙的路上,注意到潘垚的视线时不时瞥向自己的手,一副欲言又止模样,知道她这是担心自己,玉镜府君出言宽慰。 “无妨,灵炁消耗过大,回头多修炼就好。” 潘垚放心了一些。 藏魂三器已被毁去藏魂瓶和藏魂坛,还有一个藏魂鼎不知所踪。 据仇婆婆说,她也不知此物在何处,那时,她污染藏魂三器,遭受仇家阻拦,激斗时候,那三器不知所踪。 藏魂坛是她去三白镇沽酒,机缘巧合下瞧到的。 彼时,藏魂坛里没有了有度真君的神魂,又因为被当做是酿酒的器皿,那黄家酿酒,用的多是糯米。 五谷之中,糯米至阳,最是能辟邪。 因此,那藏魂坛搁在黄家,它也确实只当着普通的酿酒坛。 后来,仇婆婆用【鹤情】同黄铮龙换了藏魂坛,又以年轻女子性命做填,酿那光阴酒,这才又成了阴邪之器。 就是不知那藏魂鼎又在何处。 潘垚思忖了一下,转念又将它丢出脑后。 不管了,就像玉镜府君说的那样,藏魂三器是由他前世的偃骨所制,彼此有一份因果在,只等机缘一到,自会碰见,现在想了也白想。 同玉镜府君分别后,潘垚如一阵风般吹过潘家,屋顶上的戎火草摇了摇,在熹微晨光中碧翠碧翠。 …… G市。 何美娟从警察局出来,抬头看日光,日光耀眼,竟然刺得人眼睛发疼。 她闭了闭眼,疲惫从心底起,就连身体也有了疲惫之感。 想起近来的事,只觉得恍然如梦。 自己怎么就糊涂成这样了? 低头看自己的肚子,腹肚便便,何美娟眼里闪过厌憎的目光。 她是个利索性子的,既然想了,那便去干,几乎是一刻都耽搁不得,耽搁了,简直是夜里难眠。 当下,顾不得自己疲惫的身体,何美娟回了租住的屋子,换洗了衣裳,给自己身上的擦伤稍微上了上药,接着,她抿了抿唇,翻出了这段日子攒下的钱。 只见一张张大团结搁在衣柜的铁盒子里,剩得不多。 前几日,刚刚跟着金万福回G市,何美娟头一件事便是朝金万福讨钱,为了买合身漂亮的衣裳。 她受够了在乡下穿妈妈不合身的衣裳,又土又破。 那时,金万福犹豫了下,不过,却也大方的给了钱。 这时候衣裳贵,别的不说,何美娟买了一件皮衣就花了两千多块,乡间地头,一个家庭一年都不见得能赚这两千多块! 何美娟抬起头,视线从衣柜里扫过,眼里有自嘲。 难怪那时她拿钱买衣裳,一开始时候,金万福欲言又止,后来想了什么,这才又大方起来。 打量着,那钱原来是她的买命钱,衣裳也是等着她死后,烧了给她吧,如此一来,他金万福心中也会好过一些。 算起来,他算事先付过筹码了。 就是这钱他给得也不亏,人柱一下,滔滔财一来,他金万福富贵起来,哪里还会小气这点小钱? 何美娟冷笑,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 剩下的钱没有很多,何美娟瞧着这钱,暗暗估量道,做了手术,再养上一段日子,这钱差不多也花完了。 只这么一想,她心里又是悲凉又是好笑。 笑自己傻,折腾了这么一通,最后竟然是拿着自尊和健康换了这些漂亮衣裳。她啊,怎么就虚荣成这样了? …… 时间过得很快,等何美娟再回六里镇时,随着一场又一场的秋雨,气温越来越低,路边的树叶染上了黄色,时光不缓不急,不知不觉已经从秋日进入了初冬时节。 瞧见何美娟回来,何富贵和陈依玉自然欢喜,只表面上,何富贵还是一副怒气未消模样。 “你还知道回来?” “爸,我错了!”何美娟利落地认错。 一开始,她只是话赶着话,又被妈妈拍了拍背,冲自己使的眼色。 她想着,认了错,爸爸也好快些气消。 话一出口,瞧着何富贵微微有些佝偻的背,又扫过陈依玉凌乱的发,何美娟鼻头酸涩,眼泪一下便出来。 爸爸老了,妈妈也憔悴了,瞧着脸上新添了些皱纹,头发也花白了一些。 “我真的知道错了,是我不对,是我虚荣又贪懒,想着走捷径。” 哪里想到,这捷径不好走,瞧着花团锦簇,下头都是坑洞! “欢欢喜喜地,我一脚踩上去,跌得是头破血流,别人还在边上笑我蠢……” “是我不孝,是我不孝!我给爸妈丢脸了,也让你们操心了。” 何美娟哭得伤心,趴在陈依玉背上,哭出自己受到的惊吓。 “妈,他要害我,他要害我……他要害我的命啊!” 孩子哭得厉害,脸色大白,瞧着就像是要昏过去,这做爸妈的,就是有再大的气闷,瞧着孩子这副样子,心中也只焦灼着心情,顾不上之前的不愉快。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陈依玉着急追问。 “来,喝点水缓缓,不哭了。” 何美娟接过何富贵递来的水,尝到水里的甜味儿,她鼻子一个抽嗒,又落了眼泪在里头。 甜水呢,爸爸没有生自己的气,他还记得自己爱吃甜,要往水里搁点糖呢。 哭哭啼啼,断断续续,何美娟将事情说了遍,何富贵和陈依玉对视一眼,从彼此眼睛瞧到惊怒和后怕。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儿! “那这金万福呢,他判刑了没?公安怎么说?”何富贵急急追问。 “判了判了,”何美娟解气,“杀人未遂,他得蹲二十五年大牢,大桥断了,他之前赚的钱投在里头,算是赔了半身身家进去。” “他老婆也和他离婚了,剩下的一点财在她手中捏着,半点不给他活动打点,这牢啊,他实打实得坐个二十多年。” 说起金万福的下场,何美娟简直是扬眉吐气,她为什么回来迟了?除了打了胎要养养身子,她还等着瞧那金万福的判决。 这判决下来了,她才离开得安心,舒心和开心! 听到这样凶险的一幕,都被砌到水泥之中了,简直是命悬一线,再晚个片刻时间,闺女儿就没了。 在生死面前,什么事都不是事。 眼下,人还在,人也好端端地站在眼前,何富贵和陈依玉只剩庆幸。 “对了,小大仙,我得谢谢人家去。”何富贵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爸,不是你唤小大仙来救我吗?”何美娟不解。 何富贵没好气:“我和你妈怎么会知道?半夜三更的,我们睡得可沉了。” 何美娟讷讷,“我还道咱们是父女情深,母女连心,你们察觉到我有危险,特意请了人过去呢。” 何富贵:…… 还父女情深呢,父女情深那样气他! 略略想了想,何富贵叹了口气,“是小宝他阿妈,定是她瞧着孩子有危险,这才叫了小大仙,你啊,捡回一条命还是托了孩子的福。” “哦,小宝就是本来要投你那儿的那个孩子,他娘和他,那才是母子情深。” 何美娟有些不服气,说到底,她也是受了孩子的拖累……才这样一想,她又沉默了。 到底是谁拖累了谁? 归根究底,是自己虚荣,贪着别人的钱,眼热不劳而获的日子,这才走了错路,累得孩子也名不正言不顺。 “那孩子呢?” “……我打了,才出警局就去医院打了。” 何富贵沉默了下,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 好半晌,他皱着眉,叹了口气,道。 “打了也好,打了也好,跟着那个娘,总比跟着你这个妈来得妥帖。” 何美娟讪笑,也没好意思接话。 “你呀,就在家里待着,我去芭蕉村谢谢人家,顺道也问问,要不要给小宝那孩子烧点什么,供奉供奉……” 何富贵和陈依玉叹了口气,真是前世欠了债了,债主今生来朝他们夫妻俩讨债,给他们当闺女来了。 “走了,我去芭蕉村,依玉,去抓只鸡杀一杀,给美娟炖只鸡吃吃,身子得补补。” “我省得,你路上慢点。” 何富贵摆了摆手,利落地蹬上自行车。 只见自行车的车轱辘转了转,清风扬起衣角,只片刻时间,凤凰牌的自行车便消失在了弄子里。 …… 芭蕉村。 何富贵寻来的时候,潘垚正在家里看电视。 顾菟也在。 这会儿,俩人各自搬了张小杌凳,并排坐着,眼睛盯着那二十一寸的屏幕,瞧着里头上演的八仙过海。 顾菟打了个哈哈,“盘盘,他们是八仙过海精彩,咱们也能玩个一人一仙过芦苇江,保准一样有趣。” “你是仙吗?”潘垚不客气,“你就是个妖!” “谁说不是?我是井仙!” “蟾蜍精!” “井仙!” “……” 一人一精怪,瞧着电视,眼睛挪都不挪,还能斗嘴斗得好好的。 在顾菟又一次打哈哈时候,潘垚转过头,大大的杏眼里有了担心。 “顾菟,你怎么了?你打好多个哈哈了,《八仙过海》这么精彩,你竟然还能打哈哈?” “哦,没事,我就是有点困了。” 潘垚略略想了想,转过头,大眼睛上下打量顾菟,一副抓到你把柄的模样,笑得狡黠。 “还说你不是妖?蟾蜍精才要冬眠,井仙可不要。” 顾菟大大的哈欠打在一半,憋住了。 一时间,它眼睛圆鼓鼓,好似还有层水光,莫名的有几分可怜,潘垚忍不住一笑。 “好啦好啦,你是井灵,也算是个半仙,咱们俩嘛,凑一凑就是一个仙,今晚,咱们一道去芦苇江玩耍,来一个大仙过芦苇江!” “好。”就这么应声的空档,顾菟又打了个哈欠。 潘垚忍不住侧眸看去,“要不,你将生意停了,该睡就去睡,等春天了我叫你起床。” “那不行,赚钱呢!”顾菟想都不想,立马回绝。 潘垚:…… 蟾蜍精是真,金蟾血脉也是真,瞧这贪财的样儿! 香江那边有人盯上了顾菟,还是姓徐,联系仇婆婆说过,有度真君投的那次人胎,他便是姓徐,潘垚和玉镜府君都猜测过,香江徐家的掌舵人,他应该便是有度真君。 便是不是有度真君,也必定和有度真君有关系。 如此一来,潘垚更不许顾菟去香江了。 更多时候,顾菟都是在内地寻工厂进货。 现在倒卖货物的人也多,顾菟的货物不再是香江来的独一份,竞争多,生意倒是比之前难做。 夜里要出摊,白日又要寻货源,冬日将近,一日困顿过一日。 小青蛙都累瘦了。 直教人感叹,生活不易,蛙蛙都得叹气。 在顾菟又打了个哈欠时候,潘垚张了张嘴,正想和顾菟说,不然,她试着做些药膏,她们一道去卖药膏得了。 这生意,保准是独一份! 这时,外头一阵车子的铃铛声响起。 被铃声吸引,潘垚转过头朝外头看去。 就见何富贵脚一撑,再一跨,在院子外头的龙眼树下停了自行车。 “何叔?”潘垚意外,“他怎么来了?” “找你的?走了走了,晚上再来寻你玩耍。” 顾菟眼睛都舍不得离开电视,不过,这冬眠的困顿是蟾蜍的天性,便是有金蟾血脉,那也抵抗不住。 它大大打了个哈欠,满心不舍地再瞄一眼电视,下一刻,只见一道水炁起,堂屋这处不见顾菟的身影,院子里的水井处却有一声落水的声音,“噗通!” “何叔。”潘垚打了声招呼。 紧着,她两步上前,先转了电视的开关,省下电费,这才走到院子处。 潘垚有些好奇何富贵的来意。 难道,他的闺女儿子又闹出啥了? 这样想着,潘垚瞅着何富贵,目光有些许同情,这是个爹生艰难的。 何富贵没有察觉,他一停自行车,紧着就去自行车后头拿谢礼,大步一迈,赶在潘垚推脱之前,直接便往堂屋里头的八仙桌上搁下。 一边搁,一边和潘垚唠嗑道。 “美娟回来了,叔都听她说了,要不是有你,我这辈子是再见不着美娟了,尸骨都没地方找,还以为她跟着别人过有钱日子去了。” 何富贵拍了拍心口,一副后怕模样。 末了,他叹了口气,继续道。 “这当爸妈的就是这样,她跟别人走的时候,我是火冒三丈,火气突突突直冲脑顶,没被气死是叔命大……这会儿,她回来了,听着她遭罪了,叔这心里又不是滋味,只恨不得提刀将那姓金的老畜生砍了。” 潘垚听着何富贵感慨养闺女儿比养儿子还操心,知道何美娟回来,她跟着笑了笑,“回来便好。” 视线瞥过桌上那些糖水罐头,炼乳,麦乳精……潘垚连忙推辞,“不用不用,家里不缺这些的。” “要的要的。”何富贵感激,“活命的事呢,我和依玉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还怕这礼轻了。” 这送礼和收礼的推辞,潘垚输在经验欠缺,最后还是败下了阵来。 “成成,叔莫要再说了,东西我收了。” “其实,我会去G市是受了姜同志的托,她已经谢过我了。” 听到姜同志,何富贵立刻提了精神。 “对了,我今儿便是为了姜同志和小宝来寻你的。” 何富贵将何美娟打了胎的事说了说。 毕竟是条人命,胎儿都大了,那不是孽么,经了这么多事,何富贵小心着呢,半点不肯让自己家在这些礼数上缺了。 “没事。”潘垚摇了摇头,“姜同志没有介意。” 见何富贵着实在意,潘垚想了想,便让何富贵给姜桠丫和小宝化一些元宝下去。 也不用在家中,在靠近河道的十字路口便成。 送走了何富贵,潘垚紧着又将电视开起来。 她遗憾的发现,那八仙过海已经播完了,现在播的是广告。 潘三金和周爱红回来时,瞧到的便是小姑娘坐在小杌凳上,瞧着电视里的广告都是津津有味模样。 两人对视一眼,眼里都有怜爱。 他们家可怜的盘盘,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看电视广告。 “盘盘,怎么不去寻老仙儿啊?” “不去不去,一去就喊我练字,天气冷,不想写。” 说起这事,潘垚还讨伐了下于大仙。 最近天冷了,老仙儿自己烤着小火,再烤上几个花生橘子,悠闲又自在,她想躲躲懒不写字,他还唠叨什么,业精于勤荒于嬉…… 潘垚摇头,“不听不听,今天就只想看电视!” “好好好,今天就只看电视。”周爱红好笑地应了。 小孩子懂事,偶尔也想放肆放肆,试试不听话的样子,那是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有的姿态。 周爱红和潘三金都没在意,家里有孩子的声音,热热闹闹,冬日的阳光都是暖暖。 厨房里,周爱红正在和疙瘩汤的面团,潘三金坐在灶膛口的小杌凳上,一边往里头添柴禾,一边烤手。 “对了,我给盘盘烤几个地瓜,她爱吃我烤的,我烤的香!” 瞧着火光,潘三金突然想起这事,连忙起身去寻了几个番薯。 他洗了上头的泥巴,准备煮好疙瘩汤后,再往那余火里头闷烤着。 这火候啊,只有他这当爸爸的掌握得最好。 瞧着潘三金那骄傲劲儿,周爱红都轻啐了他下,德行! 潘三金:“别说,番薯这东西,我是不爱吃,以前时候少粮食,这东西我都吃伤了,一吃就是一长串的屁,肚子涨得哟!” 潘三金想着那时干活,大家都是吃地瓜填肚子,一声赛一声高,谁也别笑话谁,这会儿想想,还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现在日子是越来越好过了。”周爱红掀了锅,瞧着那大沸的水,紧着便将这疙瘩团一点点地放下。 潘三金:“对了,明儿的事,不然就让盘盘和咱们一道去吧。” 周爱红下疙瘩的手一顿,撩眼看了潘三金一眼,“不是说了嘛,盘盘不去,她去老仙儿那儿凑合一两天,你和我一起去就成。” 潘三金:“没事,你刚刚也瞧着了,孩子多无聊,都守着电视看广告了,明儿正好是周日,你二弟家的小子结婚,那得多热闹,盘盘跟着咱们一起去。” “小孩子都喜欢吃酒席,出去玩玩,保准她特别高兴!” 想了想带闺女儿出门,大家一问,这漂亮闺女是谁家的?潘三金家的!只这么一想,往灶膛里填柴禾的潘三金都将胸膛挺了挺。 自豪啊! 周爱红沉默了下。 她也想带着盘盘一道去,吃席呢,一家人一起去吃席,还能在外头玩一玩,多好一件事。 可是,她的二弟,那也是爱凤的哥哥,明儿结婚的是她大侄子,那也是周爱凤的大侄子,自己和三金去,爱凤和她对象肯定也得去! 这……吃席时候,不就被他们瞧到盘盘了? 周爱红心里有些慌,迟疑道,“真要带盘盘去?” “爱凤和妹夫应该也去的,我们一个做人姑妈,一个做人姑姑,大侄子结婚这大事,不去的话说不过去。” 这样一来,人不就碰上了? 周爱红没有明说,只眼睛看着潘三金,眼里透着担心。 潘三金莫名,“他们去就去呗,管他们的。”现在路都宽了,谁也不耽搁谁走路。 周爱红只得将心里的担心明白地说出来。 “哎,我就是怕他们瞧见孩子,你说,咱们盘盘生得这么好,爱凤和妹夫会不会瞧着眼热,又反悔了?他们要是想将孩子领走怎么办?” “嗬!”潘三金虎目圆瞪,“能的他们了!” “那是我做的胎梦,我自己的孩子,和他们可没半点关系!嗐,我道你是担心啥,就这事儿啊,傻,尽想些有的没的。” “不说了,你看着火,我去问问盘盘去不去,她要是想去耍,咱们就带着一道去。” 周爱红:…… 得,她说了等于白说,这就是对自己那胎梦深信不疑的主儿! “盘盘,盘盘……”潘三金呼唤。 “哎,爸,我在这呢。” “明儿爸爸和妈妈去周家村,你去吗?你表哥结婚,咱们去喝酒吃席。” “吃席?”潘垚一下来了兴致,“去去,我要去!” 喝酒吃席,多热闹啊! 有吃有拿,还能夹酒包,还有新郎新娘瞧! 她要去! …… 102 第 102 章(捉虫) 新郎新娘大喜…… 新郎新娘大喜的日子, 天公都作美,今儿是个大晴天。 阳光暖暖地落在树梢,落在远处的山峦, 到处都是一片亮堂堂。 走亲戚的日子,那穿着打扮必须不能寒酸,走出去可是代表她们老潘家的脸面! 潘垚穿了周爱红前些日子买的新衣裳, 一条淡蓝色格子的连衣秋裙,圆圆的荷叶领, 下头搭个浅灰色的紧身毛线裤,再配个顶顶时髦的小皮鞋。 傍晚冷的时候,穿个外套就行。 “哟,快让我瞧一瞧,这是谁家的姑娘这般俏啊,怎么好像没见过?” 门口,潘三金眼睛亮了亮,嗓门都大了几分。 潘垚也捧场,当下便下巴一昂,自豪模样,捧哏道, “芭蕉村潘三金家的!” “好好好!是我的乖妹儿。”潘三金喜得不行。 周爱红:…… 她一副受不住你们父女俩臭屁模样, 紧着就去收拾今日出门要带的东西。 潘垚从床上跳了下来,直奔周爱红和潘三金房间,目标是衣柜和梳妆台。 “妈, 我也给你挑衣服。” “别别别。”周爱红羞赧得老脸都要红了, “妈都多大年纪了,不兴这样胡里花俏的,自然, 咱们自自然然,大大方方的就成。” 说是这样说,出门时候,周爱红也将自己和潘三金拾掇得像模像样,还戴上了亲亲闺女儿送的金手镯。 一家三口落了院子的锁,潘垚坐自行车的前头杠上,周爱红坐车后座处。 潘三金吆喝:“走喽?” “走喽!” 潘垚和周爱红同时喊了一声,继而,三人都笑了起来。 初冬的风拂面吹来,带着几分凉,又因为头上那轮暖暖的日头,少了一分严寒,多了两分清冽。 这会儿,潘垚穿了厚外套,脖子处围了条红色的毛线围巾,毛线毛茸茸又蓬松松,遮住了小姑娘大半张脸。 只露出大眼睛在外头,瞧过去水汪汪的,愈发眉眼如画。 “冷不冷?”潘三金担心。 “不冷。”潘垚开心,“我喜欢和爸妈一起出来。” “哈哈。”潘三金畅笑了下,“爸爸也喜欢载着你和妈妈出来玩。” 周爱红抿了抿唇,没有言语,嘴角边却挂着轻松的笑意。 …… 周家村离芭蕉村有一段距离,自行车骑到六里镇,还得去码头上坐一坐客船。 芦苇江上,客船突突突地破开水,约莫一个小时左右,三人便到了周家村。 周家村和凤凰洲相邻,因此,潘垚跟着周爱凤和潘三金到周家村时,一些亲戚朋友已经到了,其中便有周爱凤和吴明峰。 今儿喝酒吃席,又是至亲的大侄子成亲,包的礼得厚,不然会被说嘴,索性钱都花了,多吃一份,那也是往回赚一份。 因此,周爱凤和吴明峰也带着大闺女儿招娣来了。 这会儿,周爱凤正抓着一把瓜子磕着,走走停停,和主家唠嗑着。 “大姐,你来啦。” 瞧见周爱红,周爱凤停了磕瓜子的动作,脸上带着笑看了过去。 在瞧到周爱红旁边的潘垚时,她眼睛瞪大了一些,眼里有了惊疑之色。 这,这还是来娣吗? 乡下的水土竟然这般养人,只一年多的时间,小丫头就长成这样出众模样了?她竟认不出这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丫头了。 多瞧潘垚几眼,周爱凤眼里浮起几分眼熟。 多瞧几眼,她恍然想起,自己在凤凰洲的码头还见过小姑娘。 瞧见周爱凤盯着潘垚看,周爱红有些紧张,她牵着潘垚的手紧了紧。 旁边,潘三金却是一惯的大咧。 “是小妹啊。” “哟,妹夫也在呢,这脸色瞧着怎么好像有些差,人也瘦了许多,是生病了吗?要不要紧?” 能不瘦么。 听到潘三金的话,周爱凤面色僵了一下。 那可是动手术,后头还躺在床上养了好一阵子。 莫说明峰了,就是她自己,又要赚钱,又要顾家里,还要照顾明峰,她自己都累憔悴了,走出去,人人都说她老了好几岁。 “还行,现在好多了,劳姐夫挂心了。” 跟在大人后头,吴招娣瞅着潘垚,眼里也有了迷惑。 别人不知道,同住一个屋檐下,她怎么不知道,来娣掉江里没死,她自己从大江里爬回来,结果却被爸爸妈妈称小猪仔一样,称给了大姨和大姨夫,就为了生弟弟。 她讨厌那还不知道踪影在哪里的弟弟……也讨厌求弟弟的爸爸妈妈!她就干不好活,挨打也干不好活!就笨就笨! 可是,来娣是长这个样子吗? 吴招娣看着潘垚,眼里都犯迷糊了。 注意到招娣的目光,潘垚冲她笑了笑,脆生生地喊道,“表姐。” 目光一转,落在周爱凤和吴明峰身上,潘垚也不见外,笑着便打了招呼。 “小姨好,姨夫好,我是潘垚。” 小姑娘声音清脆,穿着一身淡蓝色格子的连衣裙,皮肤白皙,笑一笑还眉眼弯弯,钟灵毓秀模样。 被这样不怕生地喊一声小姨和姨夫,吴明峰和周爱凤脸上又是一僵,心头有些不舒坦。 好半晌,他们才找回说话的舌头,不是滋味的囫囵应了两声。 “哦哦,潘垚啊。” 为了生一个儿子,来娣还活着的事哪个外人也不知道,断亲钱付了,户口也被销了,和吴家彻彻底底没有了关系。 潘三金和周爱红多年没有生孩子,这事,周家村的亲戚朋友自然知道,大家只以为,潘垚是潘三金和周爱红从外头领养回来的。 谁也没往吴家想去。 都是亲戚朋友,谁也没那样没眼色,上前和潘三金唠嗑,说什么你这领养的孩子咋样咋样……那不是寒暄,那是结仇。 大家伙儿寻寻常常模样,乐乐呵呵,只当这小姑娘少出门,由着潘三金和周爱红给潘垚介绍了下亲戚。 小姑娘懂礼数,听着潘三金的话,紧着便开口,甜甜地叫了人。 “哟,老潘,你家这闺女儿真灵。” “那是!”潘三金半点没有谦虚,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今儿结婚的是周爱红一弟周炳聪的儿子周戎晋,周爱红作为姑奶奶,又难得回一趟周家村,到处都有人寻着她说话唠嗑,有小时候一道玩耍的小姐妹,也有邻居,还有一些长辈。 喝酒吃席,那便是亲戚间的聚餐。 一些小孩子还玩在一起,那是表亲之间联系感情呢。 潘垚不认得人,也还不想和小孩子一起玩,便跟着潘三金了,没一会儿,她衣兜兜的口袋里便装了好些糖果和花生。 那都是大人瞧她可爱,特意抓给她的。 “饿了没?”潘三金低头,晃了晃小丫头的手,“爸爸带你去吃点心?” 潘垚还不太饿,不过,来吃席不就是冲着热闹和好吃的么。 亲戚之间打招呼,热闹是热闹,不过,晚辈对长辈一直笑,还得嘴甜喊人,饶是潘垚,一通营业下来,她的肩膀都有些耷拉了。 怎一个累字了得。 “饿了!” 潘三金:“好嘞,爸爸带你吃点心去,新娘子还没这么快来。” 潘垚跟着潘三金,两人一道往点心桌子走去。 只见那儿搁了两个铝皮的大盆子,上头分别是煮好的鱼丸和蛋,两个大娘围着围裙,手中拿着个大铁勺,给每一个来的客人舀两个蛋,两个鱼丸。 意味好事成双,太平压浪。 “是爱红家的三金啊。”瞧见潘三金,打丸子的婶子还认得人,笑着道,“好久没来咱们村了,今天做姑爷爷,一会儿可得包个厚礼!” “一定一定!”潘三金寒暄了两句。 潘垚小声,“爸,你不是新郎官的姑父吗?怎么成姑爷爷了?” 一下子抬了一辈,凭白老了。 潘三金:“你不懂,这喝喜酒,一会儿伴房妈会领着新人来见喜收红包,喊的辈分,依的是新娘以后孩子的辈分喊人的。” “哦。”潘垚算了算,喜滋滋道,“那我今天得是当表姑的。” 潘三金:…… 小小丫头,还想着当表姑呢! …… 这时候村子里要是有红白喜事,亲近的都得帮忙,要帮忙洗菜做小工,帮忙上菜,村子的人家还得帮忙出碗筷桌椅,不然,这酒席东西可不够数了。 知道潘垚爱干净,潘三金特意将桌上的碗筷拿到水龙头边,自己又动手冲了冲。 他抖了抖上头的水渍,才低头,就见潘垚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己。 “爸,你真好。” 潘三金乐乐呵呵,去舀了鱼丸和蛋,怕小姑娘被人说嘴讲究,他还特意对那婶子笑着说,是他自己爱干净。 “呵呵。”舀鱼丸和太平蛋的婶子笑了笑,没有戳破。 她家孙女儿要是这般水灵,自己保准比这潘三金还讲究! …… “爸爸也爱吃葱,爱吃酸的。”潘垚念叨着,点着脚往那舀好的汤碗里搁葱倒醋。 鱼丸子是清晨现打的,鱼又鲜又活,这时候都是手工打鱼丸,是以,鱼丸特别的有筋道。 咬上一口,只听“噗的”一声脆响,微微烫口,既有鱼的鲜香嫩滑,还有里头充满酱香的肉馅。 要是一个不小心,里头的油脂都得滴得到处都是。 这用料,那是一点也没有含糊! “好吃!”潘垚拿着汤匙,觉得这汤也鲜香极了。 潘三金也吃得欢快:“那是自然,用大骨头熬的汤呢。” 吃着好吃的,潘垚不忘在人群中唠嗑的周爱红,“给妈妈也盛一碗。” “没事,等你妈妈唠嗑完了,她自己会过来吃。” 另一边,周爱红碰到了周金花,人群里,大家伙儿瞧着周爱凤和吴明峰,等他们走远了些,三三两两地瞧着他们的背影说着话,感叹不已。 “这时光不饶人啊,才一年没见,不单单明峰瘦了老了,爱凤瞧着也老了不少。” “就是就是,我刚刚都没敢认人,这是怎么了?” “说是生了场病,唉,咱们这小老百姓啊,最要不得的便是生病。” “是啊,一病就去了大半的家底,身子骨是要爱护好。” “……爱凤可怜哟。” 听到这些话,和周爱红站一道的周金花撇了撇嘴,她也不讲究,这周爱凤的大姐在一旁了,她照样吐槽不断。 “切,他们夫妻俩哪里是什么可怜了,分明就是自作孽!” 众人将目光看向周金花。 “怎么说?金花姐,难道这还有什么内情?” 周金花在市场里卖蛋,那是不杵人多的,人越多,她越是兴奋,听到大家伙儿询问,当下便唾沫四飞,将吴明峰在医院捡了病人的钱不还,还生受了病人老娘几个结实磕头的缺德事说了说。 “那钱能捡吗?那可是救命钱!” “丧了良心了!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老祖宗这话半点不假!这不,丢了钱,小钱的病好转了些,只要吃草药便能好,爱凤那对象就遭罪了,紧着就脖子生了瘤子,一模一样的病灶,你们说巧不巧!” “不能吧,”众人听了又惊又疑,“有这么神奇的事?” “嗐,唬你们做什么!”周金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事儿在我们凤凰洲那儿都传遍了,街坊邻居都清楚。” 她暗暗唾了个唾沫,生气自己曾经瞎好心。 “一开始大家不是不知道嘛,我想着,我和爱凤是同村的亲戚,又同样是嫁在凤凰洲,她家明峰身子骨不好,我得尽点做嫂子的心意,这不,我还拎了一篮子的蛋过去。” “呸,真是白瞎了那些个好蛋!” 听着周金花说故事,一时间,大家伙儿的眼睛都瞪大了,觉得就像在听故事一样。 “和电视上演的一样精彩,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有人难以相信的喃喃。 这事儿神异,信的人有,敬畏的人有,怀疑是巧合的也有,一时间,大家伙儿纷纷讲着自己遇到的奇怪事,要么就是听来的奇怪事。 你一言我一语,这儿热热闹闹。 别人当听故事,周爱红不一样啊,她可太知道钱小尘丢了钱,还被潘垚断言病晦游走的事了。 当下,周爱红的眼睛也瞪得老大。 乖乖,来吃席一趟,她竟然还听了个后续,这事儿赶紧给她家三金和盘盘说说。 …… 周爱红寻到潘三金和潘垚时,这父女俩正好吃完一碗的鱼丸和太平蛋,汤汁都喝了小半碗,两人顶着肚子打了个嗝儿。 “要不要再添一个?”潘三金问。 潘垚摇头,“不了,好事成双,今儿是表哥结婚大喜的日子,吃双数比较妥。” “哈哈,”潘三金一点潘垚小脑袋,“小滑头,我瞧你是想留着肚子,一会儿吃好吃的吧。” “嘿嘿,”潘垚挠头笑,“这都给爸爸你知道啦,聪明!” “老潘老潘,”周爱红的声音传来。 潘垚和潘三金将目光看向周爱红。 周爱红三两步地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道。 “我刚刚瞧到金花大姐了,就和爱凤嫁一处的那个大姐,她有时还上咱们那儿进鸭蛋鸡蛋来着,你有印象不?” 潘三金点头。 村子里养鸡养鸭的人更多了些,芭蕉村水好,再加上潘垚画的六畜平安符,这一年养鸡养鸭养牲畜,大家很是赚了一笔钱。 一些市场上卖蛋的,那也会自己来村子里买蛋,比从外头进货便宜。 左右也方便,客船一开一停,便到地儿了。 周爱红:“她说了件事,就那时周老哥带钱小尘找咱们盘盘瞧事,说是钱丢的那事,你道那钱是谁捡着了?” “是明峰啊!” 周爱红一拍大腿,一脸稀奇。 潘三金也不遑多让,兜兜转转,竟然还是熟人? 两人瞧着潘垚,小姑娘倒是对这事不稀奇的模样,小皮鞋哒哒,这会儿跑去点心桌子那处,给周爱红打了一碗点心回来。 “妈妈快吃,这会儿吃正好。” 一会儿还要观礼,等到开席时候,正好将点心消化。 周爱红和潘三金对视一眼,又狐疑地瞧了瞧潘垚。 自己养的孩子,自己知道。 盘盘这是早就知道那捡钱人是妹夫了? 潘三金意外:“盘盘,你知道啊?” 潘垚笑得有些羞赧,“有一次夜里出去外头耍,正好瞧到姨夫在养病,我就知道了。” 那怎么不给我们说? 周爱红和潘三金正想开口,想到什么,顿时啼笑皆非了。 小姑娘这是怕他们叫她相帮,看着那血缘关系的份上,毕竟,那算是她生身的爸妈。 她不想违心出手,索性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周爱红故作唬了脸,点了点潘垚的小脑袋。 “这小脑袋一天天想着什么呢,爸妈就这么是非不分?糊里糊涂的吗?” 潘三金附和:“那是他们自己的缘法,前因必结后果,咱们可帮不上什么忙。” 周爱红总结,“下次有心事,就和爸爸妈妈说,知道没?” 被周爱红搂在怀里,嗅着她身上香香的味道,潘垚心中暖呼呼又踏实。 不过,她又有些为难。 刚刚一打照面,瞧着小姨和小姨夫的面相,她又有了新的发现,就是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潘三金:“说呀。” 这勾起他们的好奇心了,不说的话,心肝就像被猫爪子挠了一样。 潘垚抬头,就见周爱红也瞧着自己,显然也有些好奇。 潘垚:…… 她吞吞吐吐了一下,还是道。 “也没啥,就是小姨夫的面相中无子,只有招娣姐姐一个闺女儿……小姨嘛,她倒是儿女双全的面相。” “而且,两人的夫妻宫明亮,想来感情也还成。”感情还成,那就是没有离婚了,也就不存在她爱凤小姨再一婚头嫁人生子的事了。 “哦,儿女双全啊,那还不错——” 才重复了这样一句话,潘三金陡然一个激灵,瞬间回过了神。 不对—— 既然妹夫不能生了,夫妻感情也不错,老妹这儿女双全的儿,他以后该从哪儿来? 潘三金好似想到了什么,瞳孔震惊了下。 ……不是吧。 周爱凤这么虎的吗? 潘垚目光游移。 以后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要想生活过得下去,头上必须带点绿? 儿女双全……罢罢,小姨夫也算求仁得仁了。 …… …… 103 第 103 章 潘三金和周爱红对视一…… 潘三金和周爱红对视一眼, 两人心有灵犀,一下就都想到了一件事。 早几年时候,因着潘家没有孩子,周爱凤上门和周爱红说话, 打量了周爱红的肚子几眼, 眼睛一转, 一下便计上心头。 她偷偷摸摸地拉着人到角落边, 以方圆五六米都能听到的声音, 密谋道。 “大姐, 我瞧你还是借个种吧, 一个女人,没儿子可不成!” “我认识一大哥,人很高,瞧过去身子骨贼结实, 绝对比姐夫好使。” 就在大门外端着蛋茶,准备招呼客人的姐夫潘金:…… …… “哟呵, 可把我气得不行, 瞧瞧看她说的是人话吗?呸,那就是畜生话!红啊, 你还记得不,当下我就把那碗蛋茶自己给喝了,半点没给她留。” 想起过去的事,因为时光的滤镜,那时不痛快的事,现在想想,倒也多了几分趣味和啼笑皆非。 周爱红想起潘金那时的表情,嘴角还漾起了道笑意, 怀念道。 “记得,怎么不记得了。” “那时,你一双眼睛瞪得和牛眼一样,鼻子哼哧哼哧出气,脸色又青又红,吓人得紧。” “我都唬了一跳,还怕你牛脾气上来,要动手摔碗打人呢。” 还好还好,再是气,潘金也给自己留面子,也护着自己,从没有因为旁人的话怀疑迁怒自己。 要知道,那怂恿她借种的可是她老妹儿,嫡亲亲,一个爹妈生的,甚至,人家连借种的对象都帮着她物色了。 贴心,贼贴心! 想到这里,周爱红还咬牙切齿。 借种?她周爱红又不是牲畜,还玩借种这事! 打这以后,她对小妹周爱凤的心也冷了些。 “摔啥碗啊。”潘金摆手,“凭白糟蹋东西!” 那搪瓷杯可是他和爱红两人辛苦劳作,队里奖励他们的,就说那冲蛋茶的鸡蛋吧,那也是他家爱红一早去鸡舍里摸的,砸了不可惜? 小姨子这样坏的心眼,还上门来恶心人,就没有招待她的道理! 潘垚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当下便伸出大拇哥,夸赞道。 “爸爸大气!” “这事儿做得好,小姨都挑不出理来!” 周爱红笑着朝潘金翻了个大白眼,夫妻这么多年,她可是将金的脾气摸得准准的。 “得了,盘盘莫要往你爸爸脸上贴金了,他哪里是大气,分明是一惯的小气。” 潘金悄声,“那啥,爸爸也没有大气,我那时气得厉害,喝完蛋茶,手中就更有劲了,一下就扯过院子里的扫帚,两下就将她扫出去了。” 啧,那条扫帚还是洗猪舍鸡寮的,特意挑那条破扫帚,主打的就是和小姨子般配! 潘垚偷笑,“是该赶,谁叫她胡说八道了。” “是吧,爸爸也觉得自己赶得对。”潘金心中熨帖,“还是我家盘盘贴心。” 想起这事,潘金还唏嘘不已。 那时,他只道周爱凤这小姨子嘴贱,挑拨他和爱红夫妻俩的感情,今日听盘盘说了说这爱凤和明峰的面相,敢情,她周爱凤是真这样想的啊。 儿子,就这么重要? 别人家的也成? 把自己当畜生一样去配种也行? ……啧,一言难尽。 潘金摇头,不敢再细想。 到时,这儿子真的来了,吴明峰这连襟知不知道事儿的真相?又或者是他们夫妻俩特特商量好的? ……嘶! 奇葩和奇葩是夫妻! “不管了,不管了。”潘金想得脑壳痛,连连摇头。 他不忘和周爱红叮嘱道,“管别人的事儿事长,这就他们夫妻俩的事,咱们还是不要多嘴了,免得讨人嫌。” 周爱红叹了口气,点头应道,“我省得的。” 别人夫妻的事最是插手不得,这边你和她同仇敌忾,过两天,他们夫妻俩和好了,倒是把你给怨着了。 里外不是人,还平白浪费唇舌。 “唉,我就是想管,爱凤也不是个听劝的,算了,就当不知道这事了。” 周爱红大周爱凤几岁,做姐姐的总是吃亏,要照顾下头的弟妹,有的兄弟姐妹有良心,记大姐一份好,也有的却不记恩。 人心也是肉长,吃了几回痛,受了几回话里含话的奚落和攀比,也就心灰意冷了。 从小时候的姐妹亲人,到现在各自成家,渐渐也就是亲戚。 彼此之间门,也只有在亲朋好友的红白喜事上见上一面,寒暄上几句,热热闹闹地吃一顿饭,暗暗瞅一瞅对方过得怎么样。 亲戚嘛,就是这样不远不近的处着,彼此才自在舒服一些。 周爱红没想去同周爱凤说什么。 她不想管,也管不着。 …… 周爱红在点心桌上吃着鱼丸,潘垚坐在一旁等着。 凳子有些高,她个子还不够,这样一坐倒是双脚悬空,这会儿托着腮帮子,声音轻快。 “加醋不?我给妈妈倒醋。” “不用不用,”周爱红手顶着碗口,笑道,“我可不像你们那样爱吃醋。” 说着闲话的时候,远处有炮竹的声音传来,一阵又一阵,院子里的宾客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 热热闹闹的欢呼声传来,潘垚看去,只见喧嚣鞭炮声中,有几辆自行车朝这边过来,车子上还挂了红绸花,新郎一身西装,里头穿着件白衬衫,领口处打一条暗红色的领带。 新娘留着短发,烫了个时髦卷,穿大红色的毛呢大衣,腮帮子打得酡红酡红。 淳朴又喜庆。 “新娘子来了!” 见大家都给新郎新娘让出了路,潘垚也跟着往后退了退,耳朵边,周爱红也和别人说着话,“新娘子标志。” “是啊,瞧瞧那模样,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的。” “嘘——哪里有你这样夸人了,打量谁不是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啊,来来,我来夸,真是个嘴笨的。” “你来你来,我看你能不能夸出一朵花来!” 听着好几个婶子讨伐那不会夸人的婶子,潘垚都忍不住偷偷笑了笑,眉眼弯弯,别提多俊多俏了。 今儿的主家,也就是周爱红的二弟周炳聪,潘垚得喊一声舅舅的,他瞧到人群中的潘垚,眼睛一亮,紧着就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婆娘道。 “等一会不是要喜娃滚床么,我瞧大姐家的盘盘很是不错,啧,这小样子生得可真好啊,以后咱们孙子孙女儿要是沾上这一星半点的福分,那别提多美了。” 二舅娘王梅香顺着周炳聪的视线瞧了过去,一时还真有些迟疑了。 大姑姐也不知道从哪儿抱回来的孩子,这模样果真是标志俊俏极了,她长这么四十来年,还没见过面容这么出色的。 只是—— 王梅香迟疑,她还是想要个男娃娃当喜娃。 都说喜娃滚滚,得喜八方来,求得贵子,光宗耀祖……这滚床的喜娃讨的可是个好意头,求孙子用的,姑娘家再漂亮,不能求个孙子,那又能有什么用? 王梅香撇了撇嘴,“还是别了,我都和隔壁柱子媳妇说好了,让大头来咱们家当滚床喜娃。” 周炳聪:…… 大头大头,听着就大头。 周炳聪还是不死心,“没事,先开花后结果——”也是一样。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旁边的王梅香剜了一眼。 好吧,还是有些不一样。 再瞧一眼潘垚,周炳聪扼腕叹息,自己劝慰自己,虽然生得好,可年纪也差一点,当滚床喜娃的年纪也大了些。 还是大头好,年纪也合适。 锣鼓喧嚣,鞭炮震天,在喜娘吉庆又讨喜的珠语连连中,新娘羞赧一笑,由新郎牵着手进了堂屋。 潘垚跟着人拍掌。 今儿啊,大家都是气氛组,要在喜娘说吉庆话的时候,大声地喊一声好! 见礼请长辈喝茶,长辈给新郎新娘红包。 就是潘金和周爱红,两个推啊推,还是被周家人推上了高堂。 “不用不用,我们在饭桌上见礼就行。”周爱红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推脱。 “大姐坐!”周炳聪二话不容分说,直接将人往高堂座椅上一按。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今儿你们一个是姑爷爷,一个是姑婆,来来,就坐高堂。” 喜娘又是一堆吉庆的话,听的大家都是哈哈笑。 下了高堂,潘金偷偷和潘垚道。 “你二舅贼着呢!” 潘垚也小小声:“怎么啦?” 潘金肉痛:“本来就打算给个十块见面礼,刚刚坐高堂,那么多人瞧着,这不,我和你妈还给了二十呢。” 潘垚 :…… 翻了一倍上去,高堂是不好坐,费钱呢! “没事的爸,一会儿我多吃点,咱们将这钱吃回来。” 这话深得铁公鸡潘金的心,当下腰杆子一挺,四处溜达走动。 “盘盘说得对,我得好好活动活动,让肚子更饿一些。” 潘垚:“……噗嗤。” 一个没忍住,潘垚笑出了声,眼里都是笑意。 …… 热热闹闹中,很快便到了宴席时候。 周家今日办了十几桌,院子屋里打了桌子,还往院子外头打了桌子,满满当当,酒席很丰盛,鸡鸭鱼肉变着法子的做,滋味喷香。 厨师是请了十里八乡有名的朱厨子,他掌厨二十多年了,以前还在国营饭馆做过,现在出来单干,带着两个弟子,专门接红白喜事的宴席。 灶是现垒的,用的是大铁锅,菜色事先切好备好,炆、炖、煎、炸、灼、烧、炊、炒、泡、扣、清、淋……百般武艺都用上,小小的一个乡村宴席,和城里的酒楼比,那也是不差的。 甚至因为少了场地的费用,菜色还能更丰富,东西用料更实在。 空气里都是诱人的香气。 潘垚坐在周爱红和潘金旁边,桌子太大,菜不好夹到,时不时的,潘金还给潘垚夹了菜。 “盘盘吃这个,这个香。” 潘垚仰起了头,眉眼弯弯,“谢谢爸,爸爸你也吃。” 她压低了声音,笑意盈眼地提示只有他们父女俩知道的秘密。 “咱们得吃回来!” 潘金振作,不错,吃得肚皮圆圆地回芭蕉村! 周爱凤和吴招娣也坐在同一桌,对于这和老是和姐姐孩子腻着坐一道的姐夫,她是分外瞧不上的。 男人嘛,还是坐另一桌喝酒比较好,喝饮料算什么事! 吴招娣瞧着潘垚,倒是满眼的羡慕了。 妹妹去大姨家,真的很好呢。 潘金注意到目光,也没去计较什么,他现在算是知道了,这老妹儿是个脑袋瓜拎不清的,和傻瓜有什么好计较的,显得他自己跌价! “吃菜吃菜!” 又一个大鸡腿落入潘垚的碗中。 这时候的鸡吃的饲料少,养的时间门也长一些,鸡肉硬实,煮起来也鲜香,最好吃的便是那两条腿了,每天在院子里跑,哒哒哒的,这腿啊,它有嚼劲! 人人都想吃好吃的,吃席时候也不客气,菜一上桌,大家就盯着好肉了。 潘金眼疾手快,轻易不出手,一出手就是好东西,这不,他又挨了别人几下瞪眼,尤其是坐他对头的小姨子。 潘金才不在乎,他家盘盘吃到才是要紧的。 潘垚咬了口大鸡腿,快活地眯了眯眼睛。 …… 吃席到一半的时候,主家人带着新娘和新郎来见酒,长辈还要给新人红包。 当然,潘垚这新郎新娘未来孩子他表姑,这红包是不用给的。 不过,她扔了两毛钱到喜娘的托盘中,给了她红包,换了杯甜茶回来。 别说,这茶甜津津的,带着温热,还怪好喝的。 敬酒很快便敬了一圈,新郎新娘又重新入席,今儿菜色好,大家都吃着菜,等到最后一道八宝芋泥上桌,慢慢地,大家才慢了筷子。 周爱红偷偷摸了摸潘垚的肚子,小姑娘肚子鼓鼓,明显有些撑了,顿时,她不赞成了。 瞧着潘垚看八宝芋泥,周爱红剜了潘金一眼,拦下他的动作,只舀了一小勺给潘垚。 “不敢再吃了,今天吃的东西杂,回头肚子得疼了。” 潘垚:…… 恨自己还小,肚子也还小,装不下太多东西。 八宝芋泥喷香又甜腻,下头是猪油煮的芋泥,上头搁了莲子花生,再淋上糖浆,吃上一口便甜蜜蜜。 喜宴以这道菜做结束,也有祝福新人的日子甜甜美美的好意头。 陆陆续续的散了宴席,周爱红作为姑奶奶,是新郎家尤其亲近的人,倒是还没这么快回去。 院子里有收拾锅碗瓢盆的声音,剩的东西很少,大家伙儿节俭,吃不下就都打包走了,这便是夹酒包。 饭桌上,也就留了一些不好带的汤汤水水下来。 “恭喜恭喜啊,这新娘进门,家里添丁添福,下一回,我得和你讨娃娃的满月酒喝喽。” “哈哈,多谢多谢,借你吉言了。” 潘垚听到二舅将客人送到门口,和人笑着寒暄,听到满月酒,那是一下就戳到心窝窝痒痒处,笑得是嘴巴都合不上了。 当爷爷呢! 这事儿谁不想! 到时一个胖娃娃跑过来,喊着爷爷爷爷我来了,搁谁谁不迷糊? 周炳聪在送客。 这时,二舅娘王梅香走了过去,一把拉着周炳聪到一边,不是太痛快模样。 周炳聪瞅了瞅周围,见人走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剩下的人都是亲近的亲戚,要不便是交好的邻居,现在正忙着帮忙收拾。 见无人注意,他这才放心,微微皱了皱眉,问道。 “怎么了?” “我和你说啊,今儿是儿子大喜的日子,你给我注意了,不许甩脸子。” 王梅香叫屈,“哪里是我甩脸子了,分明是他翁家不厚道,做事不妥帖。” “胡闹!”才听这话,周炳聪立马斥责了一声。 翁家是谁,那是今日进门的儿媳妇娘家,再是不妥,那也没有儿媳妇刚进门,婆婆就挑理的事。 王梅香不服气:“哪里是我挑她家的理,就是她家做事不妥帖,今天送嫁的人里,那骑轮的是谁?是翁志仙。” 听到王梅香这话,周炳聪也怔楞了下。 “翁老弟来了?” 王梅香:“可不是!真是晦气,大喜的日子,她翁家挑谁送嫁不好,挑了翁志仙!” 一时间门,周炳聪都不说话了,自皱着眉,又从裤兜里掏了根香烟点上。 翁志仙这人嘛,名字不错,不过,大家不觉得他仙,倒是觉得他有些瘟。 …… 104 第 104 章 瘟,从疒,昷声,有倒…… 瘟, 从疒,昷声,有倒霉的意思。 翁志仙之所以被周家村附近村子的村民叫为瘟志仙, 就是因为他这个人的运道有些不好。 不, 应该是说,格外的不好! 送嫁这种事讲究的是吉利, 讨个好彩头,不说人人得是六角俱全的全福人,起码, 那也不能是大家都说瘟的翁志仙啊。 抽着香烟, 周炳聪眉头深深皱着。 可见, 翁家来人有翁志仙, 就算只是个蹬轮儿的, 他心里也是不痛快。 王梅香上手去夺烟,“抽抽抽!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抽这玩意儿!我这都快给愁死了。” 周炳聪躲了躲。 今天做摆酒的主人家, 不好太过寒酸, 周炳聪用的是好烟, 一包便要小几块钱,分摊下来, 那一根得两毛, 贵着呢,他舍不得早早掐了。 这不,猩红的火点烧到了烟嘴处, 这才舍得丢了,用脚碾了碾。 “人来都来了,我能有什么好办法?总不能将人赶了吧, 那样多难看!” “算了算了,”周炳聪也是烦闷的摆手,“今儿是咱们家大喜的日子,来者都是客,你啊,肚量就放大一点,索性也没多久的事,再过一会儿,他人也就回去了。” 周炳聪宽慰着王梅香,也宽慰着自己。 这翁志仙虽然有瘟志仙的名头,不过,他向来是自己倒霉,倒是没听说过染得周围人也跟着倒霉的事,今天是周炳聪家摆宴席,要是赶了客,那事情可就不好看了。 而且,不管怎么说,这翁志仙还是儿媳妇的娘家人,听说是嫡亲亲的叔来着。 周炳聪想揭过这事。 王梅香心里不痛快,不过,她却也知道,周炳聪说的在理,今儿是她家办喜事的日子,闹开了不好看,有什么事,那也得忍过今天再说,眼下只能发发牢骚罢了。 劝是这样劝自己,王梅香越想,心里越是憋得慌,当下将手往腰上一叉,哼声道。 “不成,我得给彩凤说一说去,下回可不兴这样的。” 彩凤便是今日的新娘,周家新进门的儿媳妇。 听到这话,周炳聪也没说话。 翁家找了翁志仙送亲,这事他也不高兴,给儿媳妇说一说,提醒一两句也好。 王梅香一扭身子,转身朝穿一身红嫁衣,烫着时髦短发的翁彩凤走去。 翁彩凤也正跟着新郎送客人,她还不大认得这边的亲戚,只脸上挂着笑,客气地寒暄几句,送别客人。 听了王梅香带着埋怨和数落的话,当场,她脸上的笑容要挂不住了。 “妈,那是我叔。” 王梅香张了张嘴,正待说翁志仙瘟的事。 “妈,妈——”周戎晋瞧着有些不妥,连忙拉住人,打着圆场,道。 “好啦好啦,不说了不说了,翁叔来送东西这事儿我事先就知道,什么瘟不瘟的,那都是大家的闲话,是些迷信!” “再往前搁几年,这都是要破四旧的。” 真是个憨的! 她这样斤斤计较,为的是谁? 为的不还是他们老周家! 王梅香瞪了自家儿子一眼,暗暗咬牙。 真是媳妇进门,老娘就撂一边了。 “成成,不说不说,我不说成了吧。” …… 刚刚婆婆和新儿媳两人的嗓门都提了提,这个角落有了动静。 家长里短的热闹,人人都爱凑。 难免的,大家的视线往这边瞧了瞧。 就见新娘子绷着一张俏脸,手也揪着大衣的衣角,婆婆和新郎官在说着什么,这会儿声音也小了下去,瞧着就像是火苗在要蹿起来时,被人一制止了。 眼下倒是也没什么大碍。 客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亲近的,见现在婆媳闹不起来,大家忙着做事,视线相对,揶揄一笑,也就低头各干各的的,打算事后再好好地问一问。 “就我多事!就我多事!”王梅香憋着不痛快往堂屋方向走去,一路走还一路神情恨恨。 堂屋里,周爱红正在和亲近的老姐妹唠嗑,瞧见憋着气的弟媳,面上浮起了诧异。 “怎么了这是?” 被人一问,王梅香就跟找到主持公道的人一样。 她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地将话给说了个底朝天,末了,长长吁了口气。 要说啊,这气千万不能憋,憋来憋去成王八! 现在,把话都说出来了,人也就可痛快多了! 周爱红也会宽慰人,“大吉利是,今天是戎晋大喜的日子,不要紧的。” “来者都是客,哪里有什么瘟不瘟的,你呀,就不要忧心了,现在媳妇进门了,家里又要添丁添福,喜事还在后头呢。” 被这么一宽慰,王梅香心里也舒服多了。 “大姐——” 王梅香瞧着周爱红,眼里都是亲切。 以前还不觉得,这大姑姐性子是真的好啊,说话也好听。 仔细一看,哟呵!这衣裳穿着可真精神,袖子那下头,她要是没瞧错,那是个金手镯吧…… 乖乖,好大好瓷实的大金镯子啊,搁以前,也就地主家有这东西吧。 大姑姐这是往哪里发财了? 瞬间,王梅香说话的声音更热情了。 …… A市是南方,这边气候潮湿多雨,就是冬天也是湿冷的气候,放眼看去,青山依旧,有许多树木常绿,除了添一分肃冷,倒是不怎么见萧条。 晚上还有酒席,不过,晚上的宴席倒是不比白天的丰盛,只下午的剩菜热一热,再煮几碗家常便菜,最后再来一道豆腐汤。 这道汤,按照这边风俗习惯,那必须得由新嫁娘亲手做。 寓意着成立小家,从此洗手做羹,要操劳家庭里里外外的意头。 新娘子抿着嘴笑了笑,手中拿一个大铁勺,在那砌的灶台铁锅里翻了几下,等汤沸腾了,再撒了葱花,舀到汤碗中端到桌上。 晚上吃的是炊饭,饭很香,还带着木头的香气,配上一碗热腾腾的汤,初冬的夜里吃上一碗,别提多舒服了。 “梅香嫂子现在是要享福了啊,新娘子厨艺很不错呢。” “香!我再舀一碗。” 一碗豆腐羹,大家是夸了又夸,不知情的还道新娘子煮的是什么山珍海味。 今晚摆桌不多,只亲近的人摆了桌,听到夸奖的声音,新娘子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潘垚凑近潘金,偷偷在他耳边小声道。 “爸,我以后就不嫁人了,亏,太亏了!” “好好,咱们不嫁,盘盘一直陪着爸爸妈妈。” 潘金侧头,好笑不已,小丫头片子的,还知道什么是嫁人呢。 想着小姑娘去别人家,潘金莫名地也心里发酸,只道时光慢慢些走,他和爱红能陪着盘盘慢慢长大。 潘垚又看了眼新娘子,她是打心眼里觉得新娘子吃亏了。 都是一个小家,为什么得是新娘子洗手做羹?新郎就不用吗? 大家夸得那么用力,不就是先给新娘子戴高帽么,捧着她以后洗手做羹,一日餐。 哼哼,新娘子嫁人嫁亏了! 她都听一舅妈说了,新娘子也有工作,钱一道赚,这洗手做羹,它自然也得新郎新娘一道! …… “大姐,你们今儿留下来睡觉吧,在家耍两天,热闹热闹,回头再回村子里去,难得回来一趟,我都舍不得大姐回去,想和大姐再亲香亲香。” 王梅香热情留人。 听到周爱红说太麻烦,家里没有地方住,当即就道。 “不怕,挤一挤就有地儿睡了。” “不用,”周爱红笑着摆手,“真不用,我们就先回去了,回头空了再来玩,你要是得空了,也去我那儿做做客。” “这时间点回去……”王梅香看了看天色,担忧道,“这时候还有船回去吗?” 周爱红低头瞧了潘垚一眼。 潘垚冲她笑了笑,眉眼弯弯。 周爱红眼里也盈着笑意,“有,有船。” “是得回去了,明儿盘盘还得上课,我们也没给她请假。”潘金在一旁出言帮腔。 “是哦,明儿周一,孩子得上学了。”王梅香冲潘垚笑眯眯一下,伸手要朝头摸来。 潘垚往周爱红身边一躲,冲着她笑,被这样漂亮的小姑娘一笑,王梅香也没计较,倒是呵呵笑了两声,道小孩子还皮薄害羞呢。 读书这事,在大人眼里都是重要的,自然没有因为吃席走亲戚就请假不去的道理,如此一来,王梅香也不多留人了。 “成,你们回去路上慢一些,回头空了再来玩。” 王梅香将人送到院子门口。 这时候天冷,盖的被子厚,还得打地铺,周家已经有几个客人留下了,再多个潘家,周家的被子只怕真不够数。 又寒暄了几句话,潘垚坐着车子前头的杠子上,将围巾围好,顺道还帮潘金将手电筒打好。 周爱红坐在自行车座后头。 “坐好喽?” “坐好了!” “好嘞,回家喽!” 车头一开始有些摇晃,随着车轱辘滚动,车子骑得快了一些,车头也更稳当了起来。 周爱红:“慢点儿,仔细骑到坑里去了!” 潘金:“那不能!我技术好着呢。” 潘垚也给她爸声援,“妈,别怕,我打着手电筒照着,肯定不会去坑里。” 这个时间是没有客船了,潘垚准备了甲马符,等再走出这一段路,他们便用甲马符回芭蕉村。 路上,周爱红想着今天的事,还感叹道。 “一弟妹瞧着我都热情了,我都瞅着了,她是瞧见我手上的金镯子,这才态度更亲近了一些。” “要搁以前,她哪里和我这般要好了?” “爹妈还在的时候,我回去的时候,她迎了迎我,看着我手上带没带礼,东西给爸妈,结果都是到了弟弟弟媳那儿,我走的时候,她也会送我,那眼睛就跟巡逻队的大队长一样,在我的手上包里瞧个不停,就怕我带了他们老周家的东西走!” 周爱红摇头,感慨这女人难,嫁人了,回娘家真成了亲戚。 潘金:“咱们是享闺女福了。” 对于周爱红口中王梅香和以前不一样的态度,潘垚只道人之常情。 俗话都说了嘛,先敬罗裳后敬人,自家穿得体面了,自己舒心,旁人也高看一眼。 王梅香倒不一定要从周爱红那儿获得什么,只是瞧着大姑姐富了宽裕了,事先将笑脸摆上,以后有什么事了,不定也能帮忙。 所以说,这日子就一定得过好,过好了,遇到的糟心事就少!亲朋好友也友善。 潘金想起一件事,紧着又闲聊道。 “爱红啊,我怎么瞧着,弟媳今天好像和新娘子有些不痛快?才进门就吵嘴了?” “没什么大事。”周爱红将自己的手往潘金大衣的口袋里头塞,“就今日翁家送嫁的里头,有一个人运道不好,名字还取得怪好听的,叫什么翁志仙。” 周爱红记性好,虽然只过耳听了听名字,不过,她想了一下,还是将翁志仙的名字记了起来。 “这不是刚好姓翁嘛,他运道不好,大家便叫他瘟志仙,年轻时候还得了个诨名叫做瘟生,今天,他蹬着轮车帮忙送嫁妆,梅香他们觉得不吉利!心里就有些不痛快。” 潘垚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听周爱红讲她听来的翁志仙倒霉事。 一些事,旁人听起来还能乐呵一笑,多听几下,带入翁志仙这当事人的处境,潘垚都心生怜惜了。 这老倒霉蛋的,是有些瘟。 听听都是什么事,小到吃鱼卡骨头,走路被树枝绊到,一个扑地,脸挨着地,要是再往前十厘米,就得被一截树枝戳到眼睛……大到走国道被大车碰,结果也没事,人从车子底座的缝隙擦过,只落了些擦伤,倒是那凤凰牌的自行车被大车碰瘪成了废铁。 磕磕绊绊,当真是小灾不停,大灾偶尔来。 潘垚:…… 这运道,说坏嘛,他倒是还捡着一条命。 说好嘛,他又连连遭罪。 真是难以评论! 周爱红自己说着,都觉得这叫做翁志仙的人运道差了一些,是有些瘟,不怪一弟媳妇生气。 毕竟是娘家大侄子,周爱红也怕有什么不妥,连忙问道。 “盘盘,今儿婚礼有没什么不妥?” 潘垚仔细回忆了下,宴席摆得好,上头的菜色也丰富,喜娘的那盏喜茶更是好喝……新郎俊,新娘俏,没什么不妥呢。 办喜事时候,就迎亲的路上得注意些,忌讳“凶冲喜”。 所谓凶冲喜,那就是迎亲的队伍碰到送葬的队伍,丧事对喜事有冲,遇到这样的事,一般来说,喜事得退让,谓之不抢孝,手中扬一把五谷,也就没事了。 当然,大凶的丧事又例外。 没有听到迎亲路上有什么波折,潘垚便摇了摇头,道。 “挺好的。” “那就好,”周爱红放下心来。 出了周家村的村子,少了家家户户拉的灯,外头有些黑,冬风呼呼地吹来,似鬼哭又似野猫乱叫,这一片种了不少的树,树干被摇晃,枝叶哗哗作响,为这夜色添一份幽谧。 虽然有手电筒,不过,这点光对于黑夜来说,也犹如萤火之光。 周爱红和潘金心里都有些发毛,自打知道这世界真有鬼后,他们的胆子都小了几分。 “盘盘——”正待和潘垚说,可以把那甲马符拿出来了。 这时,远处传来细弱的声音,声音夹杂在风声中,断断续续,幽幽回肠,像个可怜鬼在哭。 只一下,周爱红的胳膊上便爬了一层鸡皮疙瘩。 潘垚侧耳听了听,紧着,她戴着半截毛线手套的手便拍了拍老爹那结实的胳膊,道。 “爸,爸,那儿有人在喊救命。” 哦,是人啊—— 周爱红悄悄搁了那提起的心。 “哪呢?”潘金一惊,四处张望了下。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别不是天太黑,人给跌坑里去了! “那,在那!”潘垚手电筒的光指了过去。 “走,过去瞧瞧。”潘金连忙停了自行车。 潘垚和周爱红也跳下了自行车,人打着手电筒,脚步急急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随着走动,手电筒射出的光圈摇摇晃晃。 “啊,真有人掉在下头了!”瞧见下头的人,潘金嗓门都大了一些。 他脚下踩着一处浮土,土还往下头滚了滚,其中一个小石头正好砸在下头那人的头上。 不轻不重,正好一声闷哼。 潘垚:…… “对不住对不住,你没事吧。”潘金探着头,手电筒往下头照了照。 潘垚扒拉着爸爸大衣的衣摆,坠着也往前探头瞧。 只见下头摔了个人,还有一辆轮车,轮车正好砸在那人的腿上,将他压了个瓷实。 估计伤得不轻,他一头的冷汗,脸色也白,也不知掉下去多久了,嘴巴都被冬风吹得起了干皮。 这会儿,头上还有个包,那是刚刚才砸的。 “没事,麻烦大哥大嫂帮个忙,拉我上去。”翁志仙撑着手动了动,随即咧嘴苦笑下。 他经验丰富地判断,“估计是腿脱臼了,腰还有些扭伤。” 翁志仙抬头看了一眼,来人是一家口,小姑娘还坠着自己阿爸的腰间,这会儿探头瞧自己,唇红齿白,稚气又可爱。 拉自己上来,主力只有两个,自己伤到腰,使不上劲儿,这两口子估计是够呛。 “要是实在不成,大哥帮我去周家村一趟,寻那周炳聪家,让他帮忙叫人,他家新进门的儿媳妇是我的侄女儿,我叫翁志仙。” “翁志仙!” 潘金和周爱红对视一眼,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刚刚才谈及的人,这会儿竟然以这样的情况见面了。 潘垚也瞪圆了眼睛。 这……这大概也算是另类的,说曹操,曹操到吧。 “下头冷,我先把你带上来吧。”潘金开口。 潘垚跟着探头瞅了下,确实是冷,这翁志仙跌下的位置也巧了些,那儿正好有水,他一身簇新的棉袄被水浸润,吸了水,沉甸甸又湿透透。 风一吹,那是透心地凉。 潘垚目露同情。 果真是个倒霉的! …… 105 第 105 章 冬风吹着薄云跑,…… 冬风吹着薄云跑, 天上露出一轮明月,月光沁凉,照得这处小沟渠也颇为明亮。 三轮车是脚蹬的, 不是太重,就是块头大了一些, 潘三金平日里做龙舟, 要扛着大木头, 还要锯木劈木, 很是有一把力气。 他主力,周爱红搭了一把手, 三两下便将三轮车从翁志仙身上抬了起来。 “你这袄子都湿了, 可不敢穿在身上。”潘三金瞧着翁志仙身上的袄子, 又瞧了下他头上的那个红包, 也是摇头感叹这人倒霉。 怕这么个大汉子, 她爸爸不好搀扶上来,何况这人还伤着腰和腿, 别到时又二次伤害了。 潘垚摊开掌心,只见上头一张黄纸裁成的小纸人。 她朝着小纸人吹了口气,下一刻, 就见纸人飘飘,随风而长。 青烟拢过, 那儿站了个面容普通的青年。 潘垚招手,附在阿大耳边小声道,“阿大, 你帮爸爸妈妈一起,把下头的叔叔抬上来下,他伤到腰了。” “好。”阿大冲潘垚笑了笑, 有些憨,随着这一笑,它的面容也灵活了些。 下一刻,阿大朝小沟渠走去。 听到脚步声,翁志仙仰些头往上瞧,有些意外自己今儿的好运道。 这来了一家三口,眼下又来了一个帮忙的? 他还以为自己得在小沟里躺到明天呢! 这大冷的天,要真是那样,半条命都得被冻了去! 翁志仙苦中作乐,感叹他这次的霉运算是小灾了。 潘三金和周爱红自然认得阿大,他们家盘盘剪的小纸人,有时还被顾菟那蟾蜍精拉壮丁,进货时得帮忙去看摊子。 有阿大帮忙,周爱红往旁挪了挪位置。 阿大冲潘三金笑了下,下一刻,他弯下了腰,直接便将翁志仙打横抱了起来。 轻轻松松,不像抱一个160斤的大汉子,倒是像抱16斤的小娃娃。 猝不及防,被抱起的翁志仙嘴巴都张大了些,呆愣愣地瞧着阿大。 阿大皱眉,“别乱动!搂住我的脖子。” 潘垚:“噗——” 是公主抱呢!正宗的!哈哈! 翁志仙眨了几下老眼:“噢噢——” “嘶,老弟儿,你这力气真是大!” 翁志仙回过神来,伸出大拇哥就夸赞阿大。 “这边这边。” 潘垚敛了笑意,拿着手电筒,引着阿大往一棵大榕树下走。 榕树四季常绿,初冬的季节仍然叶如华盖,树干很粗,三人抱柱宽,那儿正好能挡着风。 阿大从善如流,抱着人往大榕树那儿走去。 潘垚瞧了瞧,满意地点头。 她家阿大怪贴心的,她方才说了这个叔叔伤着腰,阿大便将人的腰托得很稳妥。 榕树下,翁志仙脱了身上的湿袄子,穿上潘垚递来的干净袄子。 袄子带着晒过太阳的棉花香味,衣服一穿,干干燥燥,那凉飕飕冷到心里的冷意一下就被驱散。 也许是因为太暖和了,翁志仙不争气地竟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连忙抽了抽鼻子,将脑袋往上仰,不让那两滴猫尿掉下来。 都这么大的人了,要是真哭鼻子了,那也忒丢脸! 想着过往那一件件倒霉事,翁志仙心底的心酸难抑。 可是,他真的好想哭啊! 他的人生怎么这么倒霉,回回如此! 那些小灾就没有停过! “叔叔,擦把脸吧。” 翁志仙正感怀人生坎坷,活着处处不容易时,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 他转头看去,就见小姑娘递来一块帕子,这会儿,她正蹲在一边瞧自己,大大的眼睛里流淌的都是关心。 “谢谢阿妹。”翁志仙倔强,“不用不用,叔没哭。” 潘垚通情达理地点头,跟着说瞎话,“我知道,水溅在上头了,擦擦,这里有些脏了。” 翁志仙接过帕子,往脸上一擦,趁着小姑娘不懂,又默默伤心了一会儿。 潘垚也不出声。 这倒霉的,是得哭哭。 另一边,阿大也不用潘三金帮忙,手一拎,直接便将跌到小沟渠的三轮车拎上了石头路,一翻一掰,歪的车摆头也给整好。 人搁在树下也不是个事儿,潘三金往回瞅了瞅,估摸着那边宴席也差不多了,转身就要去蹬自行车。 “盘盘,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回周家去喊个人,让人送翁同志回去。” 他们走的时候瞧见了,翁家送亲的人还有好些人没走,正和新郎官在那儿玩扑克呢。 听到潘三金这话,翁志仙欲言又止,眼里有着迟疑。 潘垚注意到了,赶忙拉了拉潘三金的衣摆,暗暗使了个眼色。 潘三金侧头看去,这才注意到翁志仙脸上为难的神情。 翁志仙知道这样有些不好意思,还有厚脸皮,不过,想着那嫁入周家的侄女儿翁彩凤,为了不让她难做,他抹了一把脸,尴尬地扯了个笑容,道。 “这位大哥大嫂子,还有这位同志,我知道这请求有些冒昧,不过,我这也实在没法子了,能不能麻烦你们一事不劳二主,看看谁更方便些,就送佛送上西,直接将我送回小元村吧。” 话落,翁志仙又是忐忑一笑,笑容里有着苦涩,也有着不自觉地讨好,让人瞧了便心口发酸。 “就不麻烦周家的亲家了。” 周爱红是周家村人,潘三金是周家村的女婿,附近的村子倒是也清楚,这小元村说远也不是太远,十来里的路。 走路是远,蹬着车子倒是还能接受。 潘三金爽快,“这有什么,就这点路的事,哪用得着说麻烦,走走,我们送你回去!” “阿大。”潘垚回头,冲站在前头空地处的阿大招手。 阿大有些木楞,哒哒着脚步便过来了。 “阿大,你骑这三轮车吧。”潘垚拍了拍三轮车,脆生生地交代阿大,“叔叔坐你后头。” 阿大点头,弯腰将地上的翁志仙又横腰抱了起来,动作又轻又小心。 翁志仙:…… 他这辈子,除了当小娃娃时候,还是头一次有这种被珍视的错觉。 三轮车今天运的是嫁妆,这会儿东西都搁在了周家,现在倒是空车一辆。 翁志仙正好半靠在三轮车后座上,他平时靠蹬三轮营生,都是他拉别人,倒是头一回被别人拉。 瞧着自己的伤腿,一时间还真是百感交集。 …… 一轮明月挂天畔,偶尔几朵浮云掠过。 云遮着月亮时,大地黯淡,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云朵跑开,地上有沁凉如霜的月色。 潘三金的自行车跟在三轮车旁边,潘垚手中的手电筒照亮前头的路,引着人往前。 手电筒的光很明亮,那是潘垚特意掐了道灵光,就怕一不留神,她爸也将车子开到沟沟里去了。 没瞧到前车之鉴还在隔壁的三轮车里半躺着吗? 阿大卖力地蹬三轮。 潘三金瞧到了,夸赞道,“阿大厉害了啊,三轮的都能蹬!” 阿大嘿嘿一笑,有些羞赧模样,只脚下的速度更快了一些。 潘垚眼里也盈着笑意,颇为自豪模样。 “那是,我们家阿大聪明着呢!” 翁志仙有些意外,“你们是一道的啊。” “是呀。”潘垚脆生生地应下了,“我们家今天来二舅家吃席,爸爸是姑爷爷,妈妈是姑婆,我是表姑。” “小滑头,什么表姑,那娃娃还没影儿呢!”潘三金笑得不行,还腾了骑自行车的手,朝潘垚头上那毛线帽的毛线球上揪了揪。 随着一揪,毛线帽往下坠了坠,挡着了视线,潘垚连忙将帽子往后拽了一下,露出两只大眼睛,连连讨伐,道。 “妈,你瞧爸爸,他骑车还胡来。” 周爱红忍俊不禁,声援道,“就是,孩子还打着灯呢,仔细一个没瞧着,把你引到坑里去了!” 潘三金乐呵呵:“好好好,是我不对。” 转过头,他冲三轮车里的翁志仙笑了笑,介绍自己道。 “我姓潘,叫潘三金,后头这是我爱人周爱红,这我闺女儿潘垚,蹬车的是我们家阿大,我们是六里镇的,我闺女儿说的没错,今儿是上周家村来吃席,结婚的新郎喊我一声姑丈公。” 周爱红也笑道,“对,戎晋是我大侄子。” 翁志仙也一脸喜色,“巧了不是,新娘是我大侄女儿,我是她三叔,嫡亲亲的。” 潘垚暗暗点头,这事他们都知道啦! 刚刚还在说呢! 亲戚一认,无形中关系便近了一些,彼此说话都热络了些,也少了几分拘谨。 这年头,就是老乡都能更亲近,何况这姻亲! 潘三金寒暄,“翁老弟,怎么就自己先回去了?我刚才走的时候,瞧着好几个都还没回去,这会儿正打着扑克,热闹着呢。” “对了,大冷的天掉沟里可含糊不得,回去后,你记得要煮碗姜汤喝喝。” “会的,多谢老哥关心。” “唉,刚刚是我自己要走,不好意思多待。”翁志仙挪了挪位置,腰疼得龇了龇牙。 “这事儿你们不知道,我啊,运道实在是差了一点,本来今天都不用我送嫁,三轮车借出去就是做三叔的心意,也是怕人说嘴,就因为我瘟啊!” “哪里想到,村子里会蹬三轮的翁堃那小子,他关键时候竟然掉链子了,也不知道吃了啥,捂着肚子就往厕所里跑,拉得两条腿都软了,连连摆手,喊着他不成了。” 翁志仙恨铁不成钢,道这小年轻做事就是没把门,不牢靠! “这不,一时叫不到人,接亲的人又来了,不好耽误了彩凤那孩子的吉时,老娘一喊,我咬着牙就蹬三轮了。” 他们家都想了,他这三叔蹬三轮,也不算啥送亲的,就当做从外头花钱叫的人力。 为了这,他老娘还煞有介事的给了他五角钱,道一声麻烦翁同志了,算做是蹬三轮人力的红包,请的司机。 哪里想到,到了亲家这里,他还是被人嫌弃了。 翁志仙苦笑了一下,“也不怪亲家心里不舒服,是我这瘟生的名头太响亮了,声名在外,声名在外。” 潘垚小声,“爸,二舅娘和二舅不高兴,人家知道呢。” 潘三金:…… 不用多说,他这下也知道了。 嫌弃别人,当事人还知道,这事儿有些尴尬,看来,那会儿新娘和婆婆吵嘴的动静,做三叔的也听着了。 果然,下一刻就见翁志仙垂头,颇为丧气模样。 “这不,我就先走了一步,哪里想到,竟然还将自己摔到土沟里去了!” “翁生,瘟生——”翁志仙都郁气了,“啊----我咋就这么瘟啊!” 这声感慨又悲又凄,随着他哀嚎,远处山林还传来了几声鸟鸣,那是老鸹的叫声,“呱——嘎嘎,呱——嘎嘎!” 树枝跳动,树影摇晃。 翁志仙:…… “呜——” 控制不住自己,他淌下了眼泪。 这么瘟的吗? 自行车上,潘垚瞅着三轮车里的翁志仙,嘴巴都喔圆乎了。 她小小地惊诧了下。 这倒霉的……好家伙,就连乌鸦都在说他瘟呢! 此情此景,真是又可怜又莫名的带了几分喜感,潘三金和周爱红都不敢多说啥了,只埋头用力蹬自行车。 翁志仙越想越是悲从中来。 “我就没消停过,右腿断过,左手骨折过,右手手掌被尖刺扎穿过,今天这左腿,我瞧着应该就是被压骨折了,合着这五体就没有全乎的!” “你道我为什么清楚这是骨折?别人都说久病成良医,我啊,那是瘟出心得了。” 潘垚听得都目露同情了。 “叔,一会儿我给你瞧瞧吧,说不定是沾上啥了,或者是运道被人偷了,就像布袋破了个口,它漏缝了,这才霉运连连。” 潘三金:“对对,让盘盘给你瞧瞧。” 怕翁志仙讳疾忌医,潘三金紧着就道。 “你这事儿听着就邪乎,我今儿也听人说了你的名头,说是还在国道上被大车撞过,啧,这事险,一个错着,那就是要命的事,你找没找人瞧过?” “不是我这当爸的自夸,我家盘盘厉害着呢,那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老仙儿还厉害,在我们那里,十里八乡顶顶有名!” “啊!”翁志仙有些傻眼。 他刚刚要是没听错,说帮他瞧瞧的是这小姑娘吧,听她爸爸的意思,这瞧事,它应该是他理解的那个,也就是找大仙看事,俗称迷信。 似乎是察觉到翁志仙对潘垚的不够信任,前头蹬着三轮的阿大闷闷开口。 “不许你这样瞧主人,阿大不开心,主人厉害着,阿大就是主人剪出来的。” 说着话,为了取信人,阿大特意将纸人的特质露出来。 只一错眼的功夫,它整个人变成扁扁的一张。 冬风一吹,纸张跟着起伏不平,摇摆摇摆,呼呼作响。 翁志仙倒抽一口凉气。 他咬紧了牙,仍然控制不住自己,咯吱咯吱地上下牙打着架,目光看着蹬三轮儿的阿大,眼里惊恐连连。 完了完了!他这是撞鬼了! 瞧着像是一张人皮鬼! 他就说嘛,今儿怎么运道这么好,遇到的竟然是小灾,还有人救他,合着是在这儿等他呢,这分明是要命的大灾! 翁志仙闭眼,娘啊,他好害怕! ……… 106 第 106 章 阿大冷不丁的来这…… 阿大冷不丁的来这一出, 不说翁志仙了,就连潘三金和周爱红都吓了一跳,就见潘三金脚下打了个滑, 自行车的车摆头都跟着拐了拐。 潘垚:…… 又是一阵冬风吹来,呼呼作响,直把纸皮的阿大吹得簌簌而响, 蹬着三轮的动作好似都绵软了。 阿大浑然不觉,继续朝翁志仙展示自己纸人的特质,力证主人特别的好!人可爱又漂亮, 道法精深,手还巧, 是最好的主人! “阿大——”潘垚都感动了。 多好一小纸人啊, 就是有点缺心眼。 “翁叔叔知道了, 快快, 阿大快变回去,他胆子小, 咱们吓到他了。” 潘垚攀着潘三斤的胳膊,探头觑了三轮车里紧紧闭眼的翁志仙一眼。 她家阿大要是再力证下去,她都怕这翁志仙情急之下乱动, 非得再把自己的另一条腿给跌伤了不可! “哦, 好的,主人。”阿大听话。 只见好似有一阵烟雾笼过, 只眨眼的功夫,干瘪的阿大又重新丰盈, 瞧过去是面容普通的青年。 四肢修长,遒劲有力。 蹬起三轮车,格外有劲儿! 睁了半只眼, 正好又瞧到这一幕的翁志仙:…… 他快快又闭了眼,手揪着心口的衣裳,嘴里抖抖动动,叨叨有词。 潘垚耳朵灵,她听了听,都是年节里拜的神仙,五方五土龙神,前后地主财神,庇护一方土地的土地神,上天言好事的灶神,救危救难的观世音娘娘…… 最后,他甚至还喊了几声祖宗。 潘垚:…… “叔,别怕,我们真的是人,阿大是我剪的纸人,它是灵不是鬼,气息清正着呢,你别怕。” 小姑娘声音脆生生的,还带着分笑意和歉意,声音不急不缓,明朗如冬日下的白雪,干净剔透。 莫名地便让人心头跟着放松。 翁志仙放松了些许心神,听小姑娘说自己是修行中人,跟着村子老庙里的老仙儿学习,能够看事,也就是俗称的迷信。 翁志仙挪了挪腰,又是疼得龇牙,刚刚吓到那会儿,他一动不敢动,这会儿人都麻了。 潘垚认真,“我真是小娃娃的表姑,咱们是姻亲,姻亲不骗姻亲。” 小姑娘说得认真,潘三金又是哈哈一笑。 “人小鬼大,就爱给自己抬辈分。” 潘垚嘿嘿一笑。 这当小娃娃的表姑,那肯定比当新郎的表妹来得威风啊! …… 一路说一路走,时间过得很快,周家村到小元村的那点距离在悄然地缩短。 远远地瞧到村口的那棵柿子树,翁志仙又舒了口气。 人便是这样,在自己熟悉的地方,瞧到熟悉的东西,心里踏实,心情便也跟着轻松。 更何况—— 翁志仙瞧了一眼隔壁那辆自行车,这时候天上的薄云被冬风吹跑,明月又圆又亮,月色下,地上赫然有影子。 三个人一辆自行车的影子,一个都没落下。 翁志仙心里更放松了。 有影子,应该就是人了吧。 哎,就算不是人,他也没法子,这倒霉催的,也不是他想不倒霉,它便能不倒霉。 遭灾太多,翁志仙心都宽了,只想躺着任凭风吹雨打,要不是那纸皮太吓人,他都不说话。 …… 翁家在小元村的村子里头,靠近祠堂方向,沿着村路一路往里骑去,倒是好寻。 按照A市这边的习俗,明儿一早,新郎和新娘得回小元村再办一场酒,主家是翁家,到时宴请的是翁家这边的亲朋好友。 因此,翁家今夜的灯还亮着,大家都在忙活,准备明天办酒席的事。 洗洗擦擦,还得将借来的桌子凳子打好,碗筷也得洗出来,新鲜的活羊活猪鸡鸭杀好,再烫一烫,过过水,明儿大厨师来做菜。 顺着动静,潘垚一行人来到了翁家。 “老三回来了。” 远远瞧见三轮车,翁志仙的大嫂许元英,也就是新娘子翁彩凤她阿妈嚷了一声。 今天出嫁的是亲闺女,当妈的都操心小孩,瞧着送嫁的老三,许元英迫不及待地就小跑了过来。 她面上带着笑,又带着几分着急。 “老三呐,彩凤那儿怎么样?婚礼还顺当吧,亲家公亲家母是不是— —”好相处? 话还没说完,许元英走近三轮车,就着月光,她将蹬三轮的人瞧了个正着。 不是她家那瘟老三,是个不认识的小年轻。 “你是——”还未问完,许元英似心有所感,探头朝三轮车后头瞧去。 果然,就见老三窝在那儿,呲着牙咧着嘴,一副受疼模样。 想都不用想,这铁定是又瘟了! “妈,妈— —”许元英扭过头,扯着嗓子就喊道,“你快来瞧瞧,老三受伤了。” “什么!他又发瘟了!真是一天天的就没个消停!究竟是惹哪路瘟神了也不知道!” 一道老妇人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担忧少,中气足。 潘垚探头瞧去,就见随着声音传出,翁家厨房方向走出一位老太太,她头发花白,齐耳长,两边都用了黑夹子夹着,利落模样。 这时候,她手中还拿着个竹漏勺,朝三轮车这边瞪了一眼,身量矮小,气势却足。 翁志仙缩了缩脖子,讨好地喊了一声,“妈— —” 潘垚也往她爸爸的咯吱窝里躲了躲,老太太一瞧就凶。 果不其然,就见老太太气势汹汹地过来,眼睛上下瞅着窝在三轮车里的翁志仙,想扭他耳朵,又怕下手太重,让人伤上加伤。 最后,又花钱又得搭把手的还得是自己,亏!不划算! 打量了好几眼,又剜了剜,老太没好气,手随意在围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道 “说吧,这回又伤着哪儿了?” 翁志仙尴尬地笑了笑,“腿和腰,应该是骨折了,车子翻到吉娃坡那儿的小沟渠,就把腿压到了,幸好遇到潘大哥一家。” “车翻了?”老太皱了皱眉,才重复了一句,还不待继续说什么,旁边,听到这话的许元英就着急了。 她忙不迭的追问。 “那彩凤的那些嫁妆——” “没事没事。”翁志仙连忙道,“空车翻的,肯定不能是去的路上,就回来时候天黑,空车翻的。” “还好还好——”许元英庆幸地拍了拍胸脯,才拍到一半,她就察觉到不妥。 视线一转,就见好几人瞧着自己,婆母不吭声,老三耷拉着脑袋,就连送老三回来的一家人里,那坐自行车前杠上的小姑娘都瞧着自己。 只见她唇红齿白,眼睛格外的清澈明亮,像是一汪清泉,好像将自己方才庆幸的没良心与凉薄映射得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许元英尴尬了下,搁下了拍胸脯的手。 “妈,我没别的意思,就,就担心彩凤了,那些嫁妆可不便宜。” 许元英还想说什么,老太太撩眼看了过去,许元英的声音便戛然停了。 对着媳妇,老太太也一样嫌弃:“成了成了,老三这里不用你,你忙着去吧。” “哎!”许元英应下,赶忙往厨房方向走去。 潘垚瞧了瞧,这婶儿就像被人追撵了一样。 …… “多谢你们了,留着吃个点心吧,明天家里摆宴席,今晚就熬大骨汤了,我给你们泡份线面,再搁两个蛋压压瘟……” 老太太招呼潘垚一家,转过头,又对车上的翁志仙叹了口气,对三儿这瘟神附体也是服气了。 出门一趟,保准添一点伤,运道好一点就是小伤,运道差一点,就得休养久一点。 她这慈母的心肠,在一回回的瘟中,那都变冷变铁石心肠了。 左右死不了! “老三你等一下,我喊人抬你进去。” 这时候大家都忙,老太太回过头,一时还真不知道喊谁。 她家老三瘟,不单单小元村的人知道,声名在外,外村的也知道。 瘟这东西不好说,瞧不到摸不着,偏偏运道差,翁志仙究竟是如何遭罪,大家在旁边都瞧了个清楚,同情归同情,那沾惹,大家也是真不爱沾惹。 因此,翁志仙的人缘,不单单在周家差,就是在翁家,那也是没有好到哪里去。 “阿大。”瞧出了老太的难处,潘垚朝阿大喊了一声。 阿大知意,下了三轮车就朝后头走去,一个弯腰,动作利落又灵巧地将翁志仙抱了起来。 稳稳妥妥,轻轻松松,托着腰和腚,伤腿也没磕着。 翁志仙瞳孔紧缩了下。 来了来了,他又来了。 这熟悉的被当小娃娃一样珍视的错觉。 注意到翁志仙瞧着自己,阿大蹙了蹙眉,低头朝怀里的翁志仙瞧去。 想着主人刚才说的,自己吓到这人了,阿大想了想,冲翁志仙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翁志仙:…… 他好不容易不抖的身子,一下子又抖了起来。 跳下自行车,回头正好瞧到这一幕的潘垚:…… 她家阿大是缺心眼,这翁叔就是心眼太多,脑补太多,想得也太多! 这不,自己又吓自己了吧! …… 阿大帮着将翁志仙抱到他自己的屋子,西边二楼靠后的一间。 木梯走上来,咚咚地作响。 阿大细心,动作轻轻地将翁志仙搁到床上,这才走到潘垚身后。 潘垚四处看了看,房间不是很大,约莫十来平,有一个木头的小窗户,上头的栅栏都是木棍立着,起着防贼人的作用。 屋子里摆着两张床,一张原木色的床,一个是砖头砌下的。 “那床平时没人睡,就搁稻谷的,我平时睡这张。”翁志仙拍了身下那原木色的床板,指着砖头砌的那一张,笑着道,“偶尔客人来,铺个垫子将就将就。” 这个时候砖砌的床铺中间空心,老百姓往里头屯粮,到了丰年时候,又屯新粮,旧粮卖掉。 不管如何,粮仓里肯定得有余粮剩着,无他,以前饥荒年时饿怕了。 屋子里瞧了一通,潘垚没瞧出什么不妥,昏黄的电灯泡下,她认真地瞧了下翁志仙的面相,还不待瞧清,突然,耳朵里有细微的动静声起。 还不待多想,潘垚手中的动作比心里所想更快,手诀一掐,一道莹光闪过,护着床上的翁志仙。 “滋——啦啦。”只听一声电光声响,翁志仙床头的电灯泡破了,正好砸在半靠在床头的翁志仙头上。 眼睁睁瞅着灯泡掉下,翁志仙急促地叫了一声。 完了完了,这下伤着脸了。 待反应过来自己没事时,翁志仙的视线一转,嗖地一下看向了潘垚,就见小姑娘掐着手诀的姿势还未收。 手一扬,那些玻璃渣被罡风笼罩,轻轻落在一边。 没了灯泡,只有前屋的灯透进来,屋子里有些暗,潘垚手一翻,手中捏一柄龙形灯笼。 龙口衔珠,晕开一道光亮,旖旎又奇丽。 翁志仙瞪圆了眼睛。 他是头一次觉得,原来穿着格子裙,踩着顶顶时髦小皮鞋的小姑娘,也能是如此的仙风道骨。 潘垚皱巴了下脸,莹白的手捏着灯柄,瞅着翁志仙,面露同情。 “叔,你这霉运真是绝了。” 要是刚刚那灯泡落在脸上,瞧那电闪火花的,这张脸绝对是毁了。 本来就因为太瘟而讨不到媳妇,要是脸一毁,那媳妇就更别想了。 翁志仙也在庆幸,他手摸了摸脸的左边,又摸了摸右边,爱惜模样。 最后竟然是两手捧脸,瞪大着眼睛朝潘垚瞅来。 潘垚乐了下。 紧着,她收了眼里的笑意,使了望气术,朝翁志仙看去,只一瞬间,龙形灯照亮的这一处氤氲起了气场,如雾似岚。 半靠床上,翁志仙瞧着潘垚的眼睛,不敢出言打扰。 无数的气机交缠,犹如抽丝剥茧,在那如雾如岚的气场中,潘垚注意到,翁志仙竟然有道死炁,他代表生命的那一条气机曾经断过。 这会儿,上头缠着些许绿意,断断续续,又有原本死炁的晦涩。 如此,晦气惹晦,绿意代表生机,两相交杂,这才有了翁志仙格外瘟的命格。 处处坎坷,处处绝境,却又处处逢生。 望气术淡去,无数的气机犹如潮水般的消退,潘垚睁开了眼睛,视线落在翁志仙身上,道。 “叔,你这命本该死了,是有人为你逆天改命,以自身机缘续了你这条命。” …… 107 第 107 章 “啊--我本该死了吗…… “啊--我本该死了吗?”听到潘垚的这句话, 翁志仙一脸懵地重复了一句。 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不知道? 不过,这事也确实有可能,好几回他就离死亡只差一点点的距离。 别的不说, 就说在国道上被大车卷进车底的那一回, 车子卡着自行车又开出了好几十米, 刹车急刹, 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划痕, 声音尖锐刺耳,隔大老远都能听到。 那开车的大兄弟吓得一脸白, 腿软得不行, 踉踉跄跄地便下来了,瞧着自己没事,当场就把眼泪淌了下来,擦着鼻涕眼泪, 哭嚎道。 “哥, 你没死,太好了太好了!真是祖宗保佑。” 可不是好么,本来要赔一条人命的钱,最后只要赔一辆自行车的钱, 再买点黄桃罐头压压惊,花销省老多了。 那一回, 要是再多半个指头的距离, 他皮肉都得磨烂了, 真真是死亡擦肩而过,确实是祖宗保佑,不单单他翁家祖宗, 那开车小伙子的祖宗也出了一份力。 翁志仙有些不解。 不过-- 机缘,谁会拿机缘为他续命? 待他这般好? 不是他看轻自己,是他务实,说句公道话,就连他老娘都没这样看重他呢! 机缘这东西,一听便重要,没瞧见乡野志怪里流传下来的故事么,妖精得机缘才能开智,化形,便是一个寻常人,他的机缘也是有大造化,能得大富贵的。 “是谁?”翁志仙连忙追问,“我得去谢谢他,救我好几条命,说是再生父母也成。” 一着急,翁志仙的腿动了动,还有些抽痛。 不过,他这会儿并没有在意。 救命的恩人呢,以前不知道也就算了,如今,他知道是别人拿机缘为自己续了命,自然要知道这恩人是谁。 他翁志仙运道瘟归瘟,做人可不瘟! 对于翁志仙这样的命格,潘垚也没有见过,想着气机中的绿意,她心里有了几分猜想。 “还不确定。”潘垚摇了摇头,下一刻,她掌心翻了翻,上头悬浮一点绿意。 当真是只有一点,小小的,犹如夏日夜里,飞舞在溪畔和河边青草堆中的流萤,莹光细微,却又似天畔最亮的那颗星,于幽蓝夜幕下忽闪忽闪,令人着迷。 潘垚看着掌心的这点绿意,呼吸都放轻了些。 “这绿光是--”翁志仙也瞧到了。 “这是救你之人留下的炁息,跟着它,我们便能寻到为你改命之人。” 潘垚的话才落地,就见她掌心的那点绿意飞跃了下。 它犹如春日清风中的蒲公英一般,轻盈又翩跹地朝外头飞去,穿过半开阖的窗户,绕过木窗上那似栅栏的木棍,朝黑暗中一跃而去。 “哎,它跑了。”翁志仙着急。 潘垚:“不急,我们跟上它。” 翁志仙有些为难。 他也想动,可自己这腿伤和腰伤还没好,如何能走? 下一刻,翁志仙朝阿大看去,咧嘴笑了笑,“小兄弟,都说叫生不如叫熟,还是再麻烦下你吧,不不——不用抱不用抱,你背着我就成。” 翁志仙讪笑了下,摆手拒绝了阿大要抱的手,他总觉得被抱着,有些怪怪的,又说不出是哪里怪。 因着好奇是谁待自己这般好,竟还舍了机缘,逆天改命地救了自己,翁志仙心中焦急又感动,瞧着阿大都不怕了。 …… 夜色微凉,天上一轮明月,映衬得那天幕都成了幽蓝之色。 翁志仙趴在阿大背上,看着前头提着灯的小姑娘,只见清风吹来,裙子微微摇摆,拂动灯光摇曳。 她行进间不急不缓,自有怡然自得的气度。 一抬脚,只小小的几步,身边的景就在不断地后退。趴在阿大背上,翁志仙还瞧到了村子口的那棵大柿子树。 冬日的柿子树落了叶,树枝疏朗,上头挂着橘色的柿子果,清风吹来,树枝摇摆,在地上投下属于月夜的影子,清幽又静谧。 这一处除了月光,便只有潘垚手中的龙形灯泛着暖光,龙口衔珠,光晕灼灼。 那抹如流萤的绿意一直在前头飞舞着,时不时地,它还绕着潘垚转了转,似在好奇。 小姑娘笑了笑,大大的杏眼潋滟着水光,像是天上的繁星坠在其中。 “走呀,带我去找它。” 绿意知意,它高高跃起,如光似风。 约莫过了十分钟,潘垚捏着灯柄,脚步停了下来,道。 “到了。” 到了? 翁志仙从阿大的肩膀处探出头,左右瞧了瞧。 周围黯得很,冬风呼呼吹来,好似还带着深山里的狼嚎和野猪叫声。 这地儿……是深山里头? A市这边是南方,种的多是四季常绿的树,便是初冬的季节,山林里也是郁郁葱葱,松针簌簌作响。 潘垚提着灯,脚踩着地上的枯叶,抬脚朝前。 很快便来到一株古树前。 她抬头瞧这棵古树,只见其枝繁叶茂,树枝虬结,枝干朝四面八方生长而去。 主干很粗,约莫要四五个人才能抱住。 粗糙的树皮,上头还有无数的气根垂下。 这是棵大榕树。 瞧它生得这么大,该有数百上千年的树龄了。 一直在半空中的那点绿意绕着潘垚跳了跳,最后跃进大榕树中。 翁志仙也瞧到了这绿意没入褐色树干中的一幕。 他瞪大了眼睛,“这么说,是这棵树救了我。” 潘垚点头,她眸光扫了扫,视线落在一处,下一刻,手中的灯一提,往大榕树的一处枝干位置照去,示意翁志仙瞧这。 “翁叔你瞧它像什么?” 翁志仙一看,冷不丁地还吓了一跳。 只见那光亮照耀下,可以清晰地瞧到,这一处的树干好似生着一张脸,微微凸起的地方还像手和脚。 瞧过去就像有个人要从树里走出来一样。 只是,此时它的眼睛是闭合着的。 潘垚好生可惜,只差一点,只差一点这榕树便修炼成精,从树身中走出来了。 机缘予了翁志仙续命,成精之事,功归一篑。 “我记起来了!” 潘垚侧头看去,就见翁志仙一拍手,面露恍然之色。 他看了眼大榕树,又朝周围看了看,最后,目光急急地朝潘垚这边看来。 “我听我老娘说过,我小的时候,有一次跑丢了,还在外头过了夜,后来还是自己找回来的,那一回,我就是丢在山里头了。” 那时他几岁来着? 六岁还是七岁? 都要记不清了,反正没人寻来! 那时,他丢在了外头,一夜没回家,后来是自己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地又寻了回来。 到家时,还是瞧着他衣服上被刮了几道口子,老娘心疼衣裳,拎着胳膊一番问,这才知道他晚上丢山里了。 翁志仙想想还有些心酸。 他排行老三,上头还有大哥二哥,下头有四弟五妹六妹和七弟,还有一个老八。 老八早早就没了,就喝了一碗米汤,人就莫名其妙的没了,也不知是不是噎着呛着,又或是本来就病着。 “唉,也怪不着我老爹老娘,那时候家里孩子多,命就贱,看顾不过来。” 冬风吹来,大榕树沙沙作响。 翁志仙瞧着这树,又抬头瞧了瞧周围。 “原先都不大记得了,这会儿一瞧,倒是有了几分印象。” “这个地方,我们都叫它月亮湾,在这处瞧月亮,月亮格外的大,尤其是那儿。” 潘垚顺着翁志仙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这棵大榕树冠如华盖,覆盖的范围竟然有百米之大,他手指的地方是这棵榕树的一根气根,榕树生长得靠近崖边,这根气根更是生得颇巧,它从这个山头探向另一边,正好落在另一座山头上。 这样一看,倒像一座桥一样,它将原本分开的两座山头相连了。 翁志仙指的便是这一根气根处。 只见中间悬空,下头是缥缈的云雾,那一处视线没有被挡,从那儿看景,自然美得动人心魄。 只是这地儿也险,只一根气根探出,下头是百丈悬崖,要是一不留神跌了下去,保准尸骨无存,是以,漂亮归漂亮,还真没什么人上山来瞧月亮。 每天忙着赚钱还来不及! 翁志仙迟疑:“我好像在这儿瞧过月亮。” 潘垚转头看去,就见翁志仙拍了拍脑袋,一副记得不是太清晰模样。 翁志仙皱着眉,视线盯着古树,没有再继续说话。 依稀之中,他好像瞧见一个又瘦又黑的小孩,爬上了这条气根,天很黑,风呼呼地吹来,背篓里的菌子早已经跌在山路上,怕得想哭的时候,一轮明月升起,美得让人心惊…… 翁志仙搀着阿大的手,一瘸一瘸地走到大榕树下,绕着那需要好几人抱柱宽的树干走了一圈。 最后,他指着那树洞,一脸惊喜道。 “对对,记起来了,我从那边山头爬了过来,有些累,也有点冷,直接便在这坑洞里睡了,那时候天冷,蛇都在冬眠,正好也在树坑里,我扰着蛇了,就被它咬了……” “疼啊,疼得我晕过去了,我记得,那蛇的蛇头还是三角的。” 三角,那便是毒蛇。 翁志仙觉得奇怪极了,这么走一遭,他竟然将小时候的事记起来了。 被咬后晕了,等再醒来时,手上没瞧到咬痕,小孩子只以为是做了个梦,丢了竹筐,也丢了捡的菇子和木耳,只得再捡些木头,心中忐忑,跌跌撞撞地摸回了村子里。 要不是衣裳被刮破了,家里人还发现不了,小孩子竟然在山里睡了一夜。 翁志仙稀奇。 他抬手瞧自己的手,对着手腕位置摸了又摸,那儿平整光滑,没有留一丝半点的疤痕。 “这么说,那时候我被蛇咬死了?” “那这树爷爷为啥要救我?” 难道是瞧他生得俊俏可爱。 翁志仙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一丢手。 嗐,人得有自知之明,他翁志仙这辈子就没和俊俏沾过边,成年没有,小时候也没有,那时候生得又黑又瘦,就跟皮猴一样。 “翁志仙翁志仙,都说人如其名,我嘛,沾了个瘟字,倒是和志仙没啥关系。” 翁志仙哈哈苦笑了下,这几年,他光顾着倒霉了,什么志气和仙气,那是半点没顾上。 听他这样吐槽自己,潘垚都绷了绷脸,总觉得自己这会儿要是笑了,翁叔保准哀怨地瞧自己。 “翁叔敞亮,看得开。” “看不开不成啊。”翁志仙摊了摊手,“日子本来就过得苦了,心里要是还苦,我就要被浸出苦味儿了。” 潘垚笑了笑。 她跟着抬头瞧这一处的老树,只见冬风吹来,树枝摇摆,沙沙作响,树干上的木脸五官朦胧,还能见到双眼闭合。 这大榕树为何舍了自己的机缘救翁志仙,这会儿,树灵闭口沉寂,谁也不知道。 说不得是精怪心善单纯,见不得人间小娃娃死在它腹肚之中,又或许是不忍见小蛇背了杀孽…… 潘垚眼里盈着好奇,浮想联翩。 “现在想想,我好像确实是从那时开始便大灾不停,小灾不断的,瘟仙的名头也打出去了。” 翁志仙仔细地想了想,虽然不知它救自己的缘由是什么,心中却感念这棵大榕树。 这几年虽然瘟,人也遭了好些皮肉罪,时常上演惊魂一刻,名声也不好听,大家都嫌他瘟,家里的老爹老娘也不例外。 不过,他还活着啊,活着便有万般可能,没瞧到这几年日子好过多了,有衣穿,有饭吃,蹬着三轮儿,卖把力气也能赚好一些的钱。 空的时候听听录音带,还有看看好看的电视电影,再下个管子,左右一人不饿,全家不愁,搁以前,哪里有这些东西? “我相信,以后的日子一定会更自在,更畅快。”翁志仙握了握拳,“能活着,还是得好好的活着。” 潘垚听了后,笑道,“叔是个知足的。”知足便长乐。 翁志仙摆了摆手,“哎,不知足不行啊,要是不知足,想得再多,那苦的也还是我自己。” …… 翁志仙这霉运究根到底,是因为他的死劫,是大榕树以自己成灵的机缘逆天改命,这才留了他一条命。 如此一来,这霉运便轻易不好改。 处处坎坷,处处绝境,却又处处逢生,虽然事有转机,却不免遭罪,一个不慎,晦占生机上风,那便是掉命的事,就是不掉命,回回如此,也着实磨人。 没瞧大家都不爱和他亲近,就怕沾了瘟的模样么。 就是至亲之人也是如此。 好在,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任何事都有一线生机。 潘垚:“翁叔,只等你过了七七四十九难后,这死命的晦就会散去,到时一定会否极泰来,福禄安康。” 在周易数理之中,一二三四五为生数,六七八九十为成数,平时常说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其中,太极便是一。 太极、两仪、四象、八卦,这些便是生数,也就是产生万物之数。而成数则是成就万数之数。生数和成数相加,则是五十五,如此一来,五十五便是天地总数。 五为小衍之数,天地总数去了小衍之数,则成五十大衍之数,遁去其一,则成四九。 潘垚掐指算了算,万物循环,七为极数,七七则伊始,过了七七四九难,那死命之晦必定散去,如此,生机长存,自然否极泰来。 潘垚好奇翁志仙还剩几个灾难。 既然是从小便开始遭灾,这七七四十九难,应该也差不多了吧。 翁志仙也在掰指头数,当然,他数的是那些大的灾。 “秋日割稻谷,莫名就划伤大腿了,算四十……今天翻车,四十五,”掰着手指头,翁志仙瞧了瞧潘垚,眼睛都兴奋了。 这算什么?这是泼猴快取到真经了啊! 很快,他就能摆脱瘟字这个大帽子,从此是自由身了! “今晚灯泡破还算一个,那就是四十六了!”潘垚也跟着欢喜。 如此一算,就只剩下3道坎了,潘垚想了想,为防万一,给翁志仙画了三道灵符。 “翁叔拿着吧,要是坎太深,也能护一护你。” “多谢多谢。”翁志仙接过黄符,紧着就往衣兜里揣上,准备回去就拿个银链子坠着,回头挂脖子上。 要跟小娃娃挂护身符一样。 “就是我欠了树爷爷一份恩情,不知该如何报答。”离开之前,翁志仙还瞧了瞧这古榕树,感叹又唏嘘。 榕树好养,就是连捉虫施肥都不用,翁志仙想尽心意都无从下手。 潘垚提着灯,也往榕树瞧去,视线落在那枝干上的木脸上,她也好生惋惜。 只差一点就成灵了。 …… 108 第 108 章 夜色幽幽,冬风阵阵。…… 夜色幽幽, 冬风阵阵。 下山之前,潘垚又回头瞧了一眼这山林,只见夜幕下,遮天蔽日的大榕树泛着绿幽幽的光, 清风徐来, 如华盖的绿叶摇摆, 像一团绿色的云海。 潘垚提着灯走在前头,没有说话。 阿大背着翁志仙。 它本就沉默,小主人不出声时, 它便默默地跟在小主人身后,像一道影子, 无声无息。 再加上面容普通, 别人更容易忽视它。 这也是剪纸成兵中,小兵的一个特质。 想着大榕树, 连话多的翁志仙都沉默了。 心里沉甸甸的,像那柔软的棉花吸了水一般。 无数的景在往后退,走过山脚,山风摇摆, 小山坳那儿,灰白的落帚草一丛丛, 小元村村口, 高大的柿子树舒展枝丫…… 只片刻时间, 一行人便回到了翁家。 翁家还是热闹忙碌模样, 潘三金和周爱红被翁老太招待, 正在吃待客的太平线面。 “盘盘,来,阿婆也给你泡了一碗, 快尝尝,老番鸭的汤做汤底,香着呢。” 才听到木梯咚咚作响,潘三金便迎了过去,站在楼梯处,冲走下楼梯的潘垚招手。 “泡线面啊……”潘垚皱巴了下脸,腮帮子鼓了鼓,不是太想吃。 潘三金一瞧,当下便哈哈笑了起来。 线面这东西,刚刚泡的时候好吃,要是吃得慢了一些,那能吸了汤汁,坨成一大坨,当真是越吃越多,小姑娘能吃哭了去。 “就吃一点,多的给爸爸。” 潘三金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往上走了几步,抬手和靠在床上的翁志仙挥别。 “翁老弟,我们吃完就先回去了,你伤着身子,早点休息。” “叔,我就先走了。”潘垚也站在楼梯上,抬手冲翁志仙告别。 翁家这二楼做得简单,房间和楼梯也没个围栏,木头的地板,下来便是楼梯了。 “有什么不妥就去芭蕉村寻我,在六里镇那边,坐船过去也挺方便的。”怕有什么变故,潘垚还报了家门。 “哎。”翁志仙心生感激,“今儿真是谢谢你们了,回头等我好了,我再上门叨扰。” 他撑了撑手,支起半边身子,冲着潘家父女摇了摇手。 “阿大,走了。”潘垚招呼了一声。 下一刻,就见好似一阵烟雾起,原先立在屋里的阿大不见踪迹,一个巴掌大的小纸人飘呀飘,轻飘飘地落在潘垚斜背的针织毛线小包上。 小纸人四肢短短,扒拉得可紧了。 潘垚笑眯眯,手中氤氲一道灵炁朝小纸人点了点。 “今晚辛苦阿大啦,出大力气了,要是没有你,翁叔还在小沟里受罪呢,这样,我和爸爸吃面条,阿大你也吃宵夜呀。” 小纸人捧着那道灵光,有些不好意思的将脸埋进这灵光中,小小一个,格外可爱,吃着那道灵光也香甜。 潘垚眼眸又弯了弯。 等到潘垚和潘三金下了楼,脚步声也远了,翁志仙靠着正枕头,舒展了下发酸的背,想着今晚的遭遇,尤其是被小纸人吓到的自己,还呵呵笑了两声。 怎么就被吓着了? 明明还怪可爱的。 摩挲着那三道黄符,翁志仙眼里有了光亮。 真好,只待三道坎过了,他便不瘟了。 人生头一次,翁志仙期盼着倒霉事的到来。 …… 在翁家吃了宵夜,本就不是太饿的肚子更饱了,潘垚收了甲马符,提议道。 “爸,妈,咱们划小船回去吧。” 船,哪儿有船? 还不待周爱红开口,就见潘垚折了河边的落帚草,枯了的枝条在潘垚手中好像被赋予了生机,几下翻折就成了小小的一艘船。 潘垚将草船往江面上一丢,只见灵光一闪而过,江波微澜的江面上多了一艘船。 坐在船上,周爱红还颇为稀罕地左右瞧了瞧。 “三金,这船就和真的一样。” “那是,也不瞧瞧是谁家闺女!”潘三金自豪。 “嘿嘿。”潘垚笑了笑。 江风吹着小船朝芭蕉村方向飘去,天上一轮月,江面上月光粼粼,小船缓缓。 这时候天空明净,能瞧见漫天繁星,它们离江水很近,水天相连处,分不清何处是天,何处是江。 瞧着瞧着,心情跟着疏朗,潘垚闭了眼睛,打起了瞌睡。 潘三金和周爱红对视一眼,眼里都是笑意。 上了岸,两人动作轻轻。 左右路程也不远,两人索性也就不叫醒潘垚了。 “孩子小,困觉在长个子呢,你背着她,我来牵车。” “手电筒给我,我拿得来。” 周爱红牵着自行车,潘三金背着潘垚,打着手电筒,冬风呼呼吹来,手电筒中的光晕一晃一晃,两人步履稳稳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潘垚睡得迷糊,也不是太沉,不过,有爸爸背的感觉真好,她搂了下爸爸的脖子,小脸蛋蹭了蹭,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了过去。 潘三金只觉得心中一片柔软。 周爱红眼里也盈着笑意,她落后一步,抬手整了整小姑娘的围巾,不让那毛线扎着脸蛋。 同一时刻,夫妻两人默契,都浮起了同一个想法。 爱凤/小姨子还怪好的嘞! ……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冬风呼呼吹来,大家的衣裳也越穿越厚,除了要上班的,地里的活少了,大家也懒散了许多,顾菟打的哈哈也愈发地频繁。 到最后,金蟾血脉中,冬眠的天性甚至压过了爱财的天性,夜里时候,它摊子也不摆了,钱也不赚了,咕噜噜几下泡泡,沉入井水中。 声音带着困倦和不放心,像贪耍的小孩子,到了上眼皮打下眼皮,这才不甘不愿地闭眼。 “盘盘,我要去睡了,等春天来了,你一定要叫我,一来就叫我起来,别忘了。” 潘垚趴在井的边沿,探头瞧水井下头,就见小蟾蜍变成玉质模样,脚下还踩着金银元宝和铜板,井水冒着泡,下一刻归于沉静。 她瞅了一会儿,井沿边沁着夜露,冰凉凉的,微微结成冰霜,有一些凉手,心口靠着这井沿,就连心口都有些凉凉的。 潘垚好生不舍,却还是摇了摇手。 “好,等春日来了,我就来叫你。” …… 挥别了顾菟,潘垚似一阵风般掠过芭蕉村,最后落在小庙的屋檐处。 玉镜府君的身影从仙人骑凤神像中出现,落在屋檐上。 他看了一眼坐在屋檐处,双脚悬空,托着腮帮子瞧月亮的小姑娘。 顺着她的视线,就见到天畔那轮明月。 十五已过,满月渐渐缺了一角,薄云拂过,月光温柔地晕染了那缕遮了它流光的云。 “怎么了?” 察觉到潘垚有心事,那道朦胧的白影也落在小姑娘身边坐下,雷云纹的宽袍随风而动,如云似雾。 两人一道看天上的云和月。 “冬天了,顾菟要睡觉,玄鸟也去了更温暖的地方过冬。” 玉镜府君侧头,就见小姑娘手中拿着根芦苇,百无聊赖地吹了吹,瞬间,芦絮纷飞。 这是小伙伴走了,没人作伴,孤单了? 与人浅交的玉镜府君没有体会过潘垚这样的低落,他没有说话,只在小姑娘手中那根芦絮吹完时,又递了一根过去。 芦絮漫天而飞,在小庙这处飞扬,慢慢地,潘垚眼里盈着笑意。 轻快的,活泼的,自在的。 玉镜府君眼里也染着笑意,他将又一根芦苇棒推了过去,“还要吗?” 潘垚摇了摇头,笑道,“就跟月有阴晴圆缺一样,哪能时时圆满,来年春天,它们就回来了,府君不要担心,我不难过了。” 花不能常开,不过,一年皆有花开,她可不能因为顾菟它们离开,就耷拉着脸,那会变丑的! 潘垚准备自己玩去,说不得还有别的小伙伴。 “给,请你吃。”她翻了掌心,朝玉镜府君推去。 玉镜府君低头瞧去,只见小姑娘手中两颗亮晶晶的糖,一颗是浅蓝色透明糖纸的,一颗是桃粉色糖纸,上头都缀着点点雪花白,月光下,两颗糖好似漾着光一样。 玉镜府君轻轻一笑,捻过一颗,剥开尝了尝。 “唔,凉凉的,像夜息草的香味。” “你那是薄荷的,”潘垚凑近嗅了嗅,也剥了自己的那一颗,丢到口中,一下便眉开眼笑了。 “我这是水蜜桃味的,我最喜欢这个味道了。” 玉镜府君愣了愣,随即失笑。 浅蓝色的糖纸被玉镜府君折了只纸鹤,潘垚托着腮瞧着,觉得那糖纸清透好看,折纸鹤的手也好看。 “如三春之桃,又清如九秋之菊,美哉美哉。” 还好这手养回来了,潘垚以自己贫瘠的语文修养,搜肠刮肚,想了这么个文雅词。 “顽皮!”玉镜府君弹了弹糖纸,就见那纸鹤振着翅,落下蓝光点点,尖着嘴就要朝潘垚的脑门啄去。 “嘿嘿,追不到我。” 潘垚哈哈直乐,如一阵风又似一道光,跑在纸鹤前头,绕着小庙屋檐这一处转了几圈。 一刹那间,寒风起,拂动宽袍如云。 闹了片刻,潘垚重新落在玉镜府君旁边,掌心托着这糖纸折的小纸鹤,将前些日子吃席的事说了说。 “那大榕树好可怜,只差一点,当真只差一点点,它便能脱离树身,成为树灵了。” 玉镜府君侧头看去,就见小姑娘一副扼腕模样,急大榕树所急。 “是可惜,精怪修行不易,其中又以草木为尤。” 潘垚听着玉镜府君说草木修行不易,便是他,见过虎精穿山甲精,甚至野猪精都有,动物精怪繁多,见过的草木精怪却少。 那时天地灵炁丰沛,不但人间道门昌盛,就连精怪也多,一个山头便有一个大王,妖物似人,也有贪嗔痴的痴念,甚至,因为它们是动物修成人身,更多几分肆意和无拘。 无规矩不成方圆,随性肆意固然畅快,却也惹下不少祸端。 妖物横行人间,这样,道门弟子享天地造化,自是要担一份责。 斩妖除魔,还人间清朗。 见潘垚听得认真,玉镜府君笑了笑,仔细回忆过往的时光,将自己游历时碰到的妖物,说得更详实了。 “大王手下还有小妖,得在山间巡山,寻大王的一份庇护……小妖法力低微,很多化形不是太成功,很是好认。狐妖留着大尾巴,黄鼠狼鼻子处一团黑白,有些像唱戏的丑角。” “我记得,我见过一头虎妖,生得八尺高,行进间自有腥风阵阵,额头处落个王字,我见过的草木精,便是它养的一株蔷薇花。” “初见之时,它也只是开了智,还未化形。” 那蔷薇花种在一个盆子里,由那虎妖抱着,花朵会说话,他就多瞧了几眼。 潘垚听得眼睛都亮了,她掰着手指头,数道,“一尺是33.3厘米,八尺得多高?” 数学老师没白教,只一刻,潘垚便算出来了。 “两米六!”乖乖,巨人啊,果真是猛虎嗅蔷薇。 “后来呢,后来呢?”潘垚好奇,“那蔷薇花化形了吗?” 要是蔷薇花化形了,有了经验,她说不得还能帮一帮那大榕树。 那样大的一棵树,只差一步成灵,她一个外人瞧了都可惜。 “帝流浆。” 玉镜府君想着自己再次瞧到虎妖时,那虎妖手中拿着的便是帝流浆。 “那株蔷薇花是以帝流浆月华化形。” 听到帝流浆这个词,潘垚泄气地叹了口气。 帝流浆是月之精华,每一甲子年七月十五这日夜里的月光,其中才会含有帝流浆。 可遇不可得之物,草木精怪得其一口,便抵千年修行。 上一次帝流浆,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潘垚又仔细地想了想,倒是想到了一件事。 自从少了香江的货源,顾菟的生意没有以前好做,好的货源不是那么好寻,她一直想炼那生发膏,和顾菟一起去卖狗皮膏药,保准独一份。 呸呸呸! 潘垚连连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子。 “说错说错,才不是狗皮膏药,府君,我给燕妮姐姐炼过,这药效可好了,前些时候,燕妮姐还愁自己头发多了些,在学校里,洗发水都用得比别人快,还被她奶奶念叨了。” 这时候钱不好赚,尤其是乡下地方,洗发膏这些东西贵,有的人家家里,那都是用洗衣粉和肥皂洗头的。 这东西去污强,又利又涩,十分伤头发。 潘燕妮难得有一头好头发,宝贝着呢,自然不肯用洗衣粉埋汰她自个儿的头发。 曾几何时,潘燕妮是露着大脑门,头发又细又薄的主,如今,她豪得都愁自己头发多了。 潘垚一击手,越想越觉得可以。 “那个时候,我就是向榕树的气须借发,绘了生发的符纹。我是这样想的啊,这两日,我就去月亮湾寻那株大榕树,朝它借发,再制成生发符纹液。” “然后,我将生发符纹液拿到市里去卖,卖得优惠一些,就算是替大榕树行了功德。” 有了功德,机缘自然再来。 至于生发是不是功德,潘垚一点也没有怀疑。 秃头生发,犹如枯树逢春,这可是再生父母! 谁说不是功德事一桩,她捶谁! 这可是拯救了美丽,拯救了人生的大好事。 潘垚越想,越觉得自己好生聪明。 这脑袋瓜到底是怎么生的,竟然这样灵活? 她美滋滋道,“府君,我觉得这事儿妥!” “我随你一道去看看。” 听到玉镜府君说要一道去月亮湾瞧那大榕树,潘垚眼睛一转,随即笑弯了眼睛。 “对,生发这事,府君可是有经验的,我还能向府君再讨教讨教。” 玉镜府君愣了下。 他什么时候有的经验? 潘垚嘿嘿一笑,“你忘啦,你在札记里写了,赶考的时候,你感念同窗夫妻情深,就帮同一个院子的书生绘了【梦中相见符】,结果那同窗变心,他娘子从老家杀来,闹得院子里是鸡飞狗也跳……” “你去劝架,还被薅了两撮发,晚上时候,就着黄豆大的烛光,瞅着两缕断发,你还偷偷掉眼泪了呢,就怕自己斑秃了。” “这事儿你不记得了?” 说到这里,小姑娘又是哈哈一笑,她瞅着白影的眼里带着揶揄。 玉镜府君:…… “潘土土!” …… 109 第 109 章 “哈哈哈。” …… “哈哈哈。” 被叫潘土土, 潘垚一点也不怵,笑得愈发欢快了。 片刻后,她绷着笑脸,故作正经模样, “府君唤我?” 才说完这话, 潘垚自己先忍不住了, 噗嗤一声又笑了。 玉镜府君瞧着在小庙屋檐处笑得打跌的小姑娘,头一次懊恼,他就不该写啥札记,还如此碎碎念。 修行之人神识强, 修身先修元神, 不单单博学广记, 学东西比别人快, 更显聪慧, 就是以前发生的事,再久远之前的记忆, 只要他想,记忆便如河底的卵石, 清水一涤,瞬间门剔透明净。 玉镜府君稍稍想了想,便记起了自己在手札中写了什么, 分毫不差,清晰明了。 当下, 那雷云纹的衣袖便拂过了眼睛。 玉镜府君以手抵额, 瞧了一眼潘垚,无奈长叹一声。 “那手札呢?” “干嘛!”潘垚往后退了一步,警惕不已, 双手虽然没有那手札,却还是背到了身后。 “那手札是老仙儿传给我的,长者所赐,不可轻忽,它是老仙儿对徒弟的一片心意,我和府君再要好,那也是不能给你的。” 玉镜府君:…… 潘垚振振有词,末了,她眼里盈着笑意,不忘揶揄,道。 “再说了,你就是和我讨手札也没用,我都瞧完了,也记在这里了。”她点了点了脑袋,颇为自豪道,“我记性可好啦。” 玉镜府君:…… 这好记性的事,他还能不知吗? 毕竟自己刚刚才体会到。 “走吧,咱们去月亮湾。” 白影从小庙屋檐上落下,清风徐来,宽袖盈风。 潘垚跟上。 “府君,你真掉眼泪了?那这生发符纹液炼好,我送府君一些。” 潘垚走在玉镜府君前头,手中揪着那纸鹤,还笑吟吟道。 “……没有。” “有——”小姑娘拉长声音,还在逗人,“手札里都写了。” 微叹一声,玉镜府君再次感慨。 人呐,还是别轻易写啥手札,正经记录道术便记录道术,莫要碎碎言,隔个几年再瞧,自己都不忍心看,要是被别人瞧到了,那就更糟! 瞧,哪里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被小姑娘揶揄了。 “吃不,春日的桃子。” 想着潘垚刚才说最喜欢吃桃子味的糖果,玉镜府君手一翻,上头出现一颗桃子。 潘垚瞧了瞧,只见桃子颇大,像一个倒转的心,桃尖微微翘起,外皮桃粉,上头有细细的绒毛,隔了老远便有桃子的芳香飘来,一瞧便是丰盈多汁的,和以后那些只有桃子模样,没有桃子滋味的大桃子不一样。 潘垚拿眼觑玉镜府君,哼哼他倒是狡猾,居然知道拿东西出来,这是在岔开话题呢。 她是这么容易被哄骗的吗? 不过……这桃子瞧过去是真的香。 罢了罢了,府君皮薄,要是再逗下去,真该恼羞成怒了。 给自己找足了借口,潘垚接过桃子,尝了尝。 只一瞬间门,那大大的杏眼眯了眯,满眼的满足。 果真是想的那样好吃! 走在一旁,那道白影不落痕迹地吁了口气。 …… 夜风卷着枯叶吹来,月亮湾这一处很是静谧,只有那如华盖的树叶随着清风摇晃,如一团漂浮半空的绿云。 每一次瞧,潘垚都觉得很美,这样大的一棵树,当真是美得让人心醉。 这么美的树,怎么能不成为树灵? 别说大榕树自己了,就是旁人瞧了,都得跟着遗憾! 玉镜府君瞧了瞧树上的脸,也在惋惜,“是只差一步之遥,可惜了。” 潘垚:“是啊,好生可惜。” 就跟她们考试一样,要是考了99.5,任是谁,那绝对都得懊恼丢掉的0.5分,懊恼自己不认真,粗心马虎了。 怎么就那么不小心,丢了那点点分数,要是再认真一点,那就满分了! 倘若考了五六十,七八十,那就不多想了。 就跟何金成一样,卷子往书包里一塞,手指头顶一顶鼻头,从课桌肚子里掏出牛皮筋扎好的洋画儿,气势汹汹冲进小娃娃堆里,来个决战三天三夜! 卷子?那是啥东西,阿爸的笔迹,他都会临摹了! 就是因为只差这么一点点的距离,功亏一篑,这才让人扼腕。 …… 借发行功德一事,玉镜府君想了想,微微点头,“就是土土你得辛苦些了。” 绘了符纹,炼成符纹液,这还未完事,还得去市里贩卖 只有旁人受了这份生发恩,功德才积下。 玉镜府君想起,他曾经收过的一位门徒便是皮行,所谓皮行,那是江湖上卖狗皮膏药的。 他记得,自己收那门徒进山门时,他便是卖了膏药和客人有了纠纷,还差点惹上了人命官司,百口莫辩,后来无事了,有些心灰意冷,干脆跟着自己入了山门,不再做这皮行的生意。 世间门规矩就是如此,不一定是东西不好,而是东西没有冠以世俗承认的身份,如此,它便少了一份正统。 也就是俗称的,三无产品不好卖。 潘垚眼睛一亮,“府君还记得那皮行?老仙儿说了,那是我们的师祖。” “没事,我不怕辛苦,顾菟冬眠去了,还有阿大帮着我。” 潘垚满不在意,辛苦算啥,只要不心酸就成!她的东西好,保准不会被人砸摊子。 瞧着潘垚干劲十足的样子,玉镜府君眼里也染着笑意。 …… 潘垚掐了手诀,此处寒风骤起,风如飓风,愈来愈烈,绕着大榕树刮个不停,犹如绿海的华盖摇摆,一片片椭圆的树叶从枝头落下。 它们卷在寒风之中,如绿绸一般朝潘垚涌来。 玉镜府君立在一旁,宽袍簌簌而动,他没有插手,只目光落在于绿意中掐着手诀的潘垚身上。 只见她眉眼微沉,满是认真,指尖萦绕一点灵气,下一刻,速速绘了灵符,掌心一推,符纹落在那汪洋的绿意中。 一片片绿叶沾了符纹,化作绿色的液体,随着手诀指引,落入早备在一旁的一口瓮坛中。 “成了。”潘垚欢喜。 她转过头,就见玉镜府君也在瞧着自己,当下,潘垚毫不吝啬地露了大笑脸,眉眼弯弯。 玉镜府君也笑了笑。 再瞧大榕树,只见它依旧绿叶繁茂,气须低垂,于风中就像一团绿云漂浮。 显然,这般繁茂的大榕树,就算被借了发,它也还剩许多,不必担心它自己被借秃了。 这一次,再看树干上那微微凸起的木脸,潘垚倒是没有那惋惜的惆怅了。 只要有努力的方向就成。 无需多想,去做就是了。 …… 不知不觉,天空出现一道鱼肚白,东边的云都被染了光彩。 “天要亮了。” 潘垚指着东边的云,回头看玉镜府君,道,“府君,咱们就看了日出再下山吧。” 玉镜府君顺着潘垚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日头还未出现,浮云却先一步预告了天明。 装着绿意的瓮坛在灵炁的作用下,一点点变小,最后成了小酒坛大小,抱在怀中恰恰好。 潘垚将这坛子的绿意抱在怀中,低头一瞧,嘟囔了一句。 果然,以前瞧的虽然脱离了现实,却也有以事实为依据,这不,她都打算做洗发膏和肥皂卖了。 肥皂,那可是许多里的第一桶金呢。 潘垚越想越觉得乐呵。 “什么事这么开心?” “没,就想到了点好玩的事。”视线瞥过,潘垚指了指东边,语气里有着雀跃,“快看,太阳出来了。” 话才落地,下一刻就见一缕霞光冲破黑暗,太阳从山的另一头跃出,晨昏线奔袭而来,自东向西,铺向整个大地。 只片刻的时间门,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真好看,这儿不单单看月亮好看,就是看太阳也好看。” 潘垚和玉镜府君这会儿坐的正是榕树气根探向另一座山头的那根气根。 只见它微微拱起,约莫十五六公分的粗细,下头是悬崖万丈,清晨时候,云雾缭绕,就好似在云海中看日月一般。 “走吧,该回家啦。” 潘垚一跃而下,元神如风似光,只片刻时间门,两人便到了小庙这处,和玉镜府君挥别后,瞧着那道白影没入仙人骑凤的神像中,潘垚这才抱着一瓮的坛子,朝家的方向跑去。 …… 接下来几天,潘垚忙活着将这生发液包装成洗发膏和香皂,让那生发的速度没那么吓人,为了让大家挑选,她还贴心的做了好些种香味的。 梅花,山茶,水仙,玉兰……还有一种便是草木原本的味道,清冽中带分苦涩。 别人她是不知道,潘垚自己最喜欢的便是这草木香味的。 第一个客人,潘垚给了老爸先用,潘三金虽然没有谢顶,不过,这发际线有往后推的迹象。 …… 冬日时候,太阳都落山比较早,堂屋里的钟才走过六点钟,村子外头的天光已经有些黯淡,家家户户拉起了灯。 灯光昏黄,却也暖心。 冬风呼呼吹来,家里烧了火盆,暖呼呼的,再搁几个橘子在架子上烤一烤,满屋子的橘子香气,别提多舒服了。 多数人都喜欢冬夜,有一种安心的静谧。 简单的吃过饭,潘垚便准备去市里。 “你们慢慢吃,我先走啦,不用等我,有阿大陪着我,没事的。” “这么快就吃好了?” 潘三金和于大仙还没吃菜吃饭,两人正在喝酒,三白酒煨得暖暖的,喝上一口,烫口中带两份辛辣,回味无常,一整日的疲惫都消乏了。 潘三金卤肉夹在筷子中,瞧到潘垚下桌,那口肉都吃得不香了。 “今儿风大,天又冷,要不今晚就不去了,明儿再去?” 话才说完,潘三金就挨了闺女儿一眼瞪。 “那怎么行,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做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一气呵成,不能拖,我走啦。” …… 110 第 110 章 “土土,回来时候,记…… “土土, 回来时候,记得再带一份炒肝,要陈记的。” 饭桌上, 于大仙好似没有瞧见潘家父女俩的机锋, 乐呵呵模样, 趁着谁也没注意, 他拎过搪瓷杯, 往自己那杯子中又倒了一杯三白酒。 咂上一口,老眼一眯, 这滋味别提多美滋滋了。 这样的好酒下肚,馋虫起, 于大仙瞬间又想起了昨儿时候, 潘垚带回来的炒肝, 赶着潘垚出门前, 特特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好嘞!”潘垚应道。 冬夜天冷,小姑娘也知道爸妈担心,穿了袄子, 头上戴一顶红帽子,粉雕玉砌模样,像一团小雪球。 只片刻的时间, 甲马符的符文微微一亮,和遥遥天上的北斗七星相互映和。 真武大帝发令, 六丁六甲听令,甲马神行千里。 很快,潘家院子外头只有冬风阵阵,吹得院子里的枇杷树哗哗作响,不见人影。 潘三金这才不舍地转过头。 只一下, 他就见到老仙儿的手竟然还朝装着三白酒的搪瓷杯伸来。 当下,潘三金虎眼一瞪,搂过桌上的搪瓷杯就护在自己的面前。 “嗬,你自己说,几杯了?” 于大仙:…… “小气!” 潘三金没好气,“哪是我小气,盘盘都说了,你前几日贪杯,吃多了酒闹酒疯,大冷的天还开着窗户,吹着冷风不够,还得张嘴喊痛快,结果呢,头疼肚子也疼了吧。” “最后,你在床上躺了两日,你自己说说看,有没有这回事?” 于大仙讪讪。 潘三金不客气,挪了于大仙面前的酒杯子,又拉过一碗菜到于大仙面前。 “喏,可不是我小气,我都改了这性子了。” “盘盘让我盯着你,小酌怡情可以,贪杯不成,你要是不听话,回头她知道了,耳朵遭唠叨的保准是我,别喝酒,来来,吃菜吃菜!” 于大仙:…… 悔恨当初那张嘴吃风的自己啊! “成成,吃菜吃菜,我吃菜行了吧,别盯着瞧了,那两眼睛瞪圆了吓人!”于大仙唠叨。 这时,院子外头的木门有动静传来,伴随着开门声,还有一道响亮的声音响起。 “哟,都在吃饭呢,我这是来得巧了啊。” 陈头头摘了雷锋帽,露出冻得有些发红的耳朵,眼睛四处扫了一圈,没瞧到潘垚的身影。 “小大仙呢?在屋里写作业?” “哪呢,出门去了。”潘三金起身,去碗柜里拿了一副新的碗筷杯子,给陈头头倒了杯三杯酒。 “尝尝,喝了暖和。” 陈头头也不客气,喝了一杯后,眼睛一亮,赞了几句酒好,拿着筷子夹了菜就吃,到后来索性装了一碗饭,就在潘家吃起了饭。 “今儿怎么来了?”潘三金问。 “没事我就不能来啊。”陈头头瞪了一眼。 “能能能,”潘三金一副受不住的模样。 他又往陈头头的杯盏中斟了一杯酒,还给满上,当做自己失言的赔罪。 于大仙在一旁瞧得心都酸了。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空杯,摇着头,又给自己夹了一块卤肉和花生米。 罢罢,聊胜于无吧,就当自己配酒了。 …… 待知道潘垚去市里摆摊,卖的是自己做的洗发膏和洗发香皂,陈头头好奇,道。 “生发效果当真好?” “还还用说!”潘三金护闺女儿,容不得别人有一丁半点的怀疑。 就是随口的一句反问也不成。 当下,他就将自己的发往后薅了薅,凑近陈头头,让他仔细认真地瞧。 “你看我,有没有哪里不一样?” “别别,我瞧的清楚,别挨这么近。”陈头头梗着脖子往后仰了仰,视线落在潘三金的脸上,迟疑了下。 “胖了?还是额头上又爬皱纹了?” “就没一句好话!”潘三金脸一下就黑了。 “队长,不是我说你,你这眼神真不好使,头发,我是给你瞧我的头发!” 潘三金放下薅起的发,甩了甩脑袋,一瞬间,头发撑起,瞬间蓬松。 陈头头这才留意到了,潘三金的头发确实丰茂了,只是他头发原先便挺多,这才不打眼。 不单单丰茂,这头发还乌黑乌黑的,瞧过去便是生机勃勃模样。 陈头头:“哎,还真的是,人瞧着都年轻精神了。” “那是!”潘三金自豪。 “喏,我就是用了盘盘做的洗发膏,你回去的时候带两个回去,我瞧你这头发也有点稀,啧,丑!” “队长,可别说什么男人不打紧,你是咱们芭蕉村的大队长,走出去是咱们村子的颜面,回头大家叫不出你的名字,指着手想老半天,说啥啥啥,就那头头上没头发的队长,啧……” 潘三金一副我真不忍心瞧你这样的表情。 于大仙又夹了粒花生米,嚼了嚼。 三金哪里是改了小气的性子啊,他分明是多了个毒舌的性子! 陈头头:…… 陈头头一下便去摸自己的头。 人到中年,最痛的便是这发,年轻时候,谁也没在意它,甚至还嫌洗发麻烦费水,还得捣皂角,就一麻烦事! 要不是为了好看,能直接刮个杨梅头。 都得到了失去了它,才知道它的宝贝。 陈头头心痛难抑,这发,它就是他们逝去的青春吶。 听到潘三金操心潘垚,说小姑娘又要制作洗发膏,又要做香皂,末了还得去市里的夜市摆摊儿,大冷的天,他一个老父亲听着呼呼风声,饭都要吃得不香了。 陈头头眼睛一亮,心里有了思索。 “三金啊,你说,咱们村子里要是办个香皂厂,这事怎么样,有没有搞头?” “啊?”潘三金愣了愣。 不单单潘三金愣住了,就连于大仙都将视线看向了陈头头。 陈头头越想越觉得这事可行。 现在经济开放,讲究的是先富带动后富,各地因地制宜,发展经济,有的人会木工,就做了家具厂,专门做桌椅沙发床榻,赚到了钱,带着亲朋好友也做了家具。 也有做竹艺铁艺,出口到国外,赚的是外汇,带得一整个村子都做竹艺和铁艺的加工作坊,靠着大公司出口,村民在加工坊里上班,也多了条生计。 像他们芭蕉村,地方偏僻,祖上也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大地主都没出过几个,就是动荡的那几年,他们村子也太太平平的。 小富即安,说的便是他们村子了。 其实也因为穷乡僻壤的,根本没什么好斗!混饱肚子还来不及。 今年一年,得了小庙的六畜平安符,再听听于大仙和小大仙说的天公作美,这可不,大家养了鸡鸭,太太平平,没有闹啥鸡瘟鸭病,畜生下的蛋也多,很是赚了一笔。 岁后八日,一日鸡、二日犬、三日猪、四日羊……那几日天气都明媚,对应的鸡猪犬羊也繁衍昌盛。 现在已经走到年尾,大家兜里的钱袋子证明,他们村子里的两位大仙,甭管是老的还是少的,哪个瞧得都准! 只是,这老话都说了,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他们芭蕉村要是能有别的赚钱路子,那自然更好。 “瞧瞧,我再瞧瞧。”陈头头不见外,又去薅潘三金的头发瞧,这一瞧,嘴里的夸赞便停不下来了。 “不错不错,真的是不错。” 潘三金:…… …… “等小大仙回来了,一定记得给她说这事啊。”临走之时,陈头头打着手电筒,还不住回头交代潘三金。 “知道知道,”潘三金摆手,“快回去吧你,路上慢点啊,用不用我送你?” “去,瞧不起谁呢,就这几杯酒的事,我还能醉了去?我千杯不醉!” “是是,队长厉害!” 等送走了陈头头,潘三金回屋,他作势挠了挠耳朵,一副受不了的模样,“这陈头头,平时也没见他这样啰嗦,叨叨得我耳朵疼。” 周爱红笑了笑,“还真别说,我觉得他说的这事不错,靠谱。别的不说,就东西搁在店里卖这事,那肯定比盘盘一个人出门摆摊儿来得快。” 人多力量大嘛。 还能借供销社的东风。 …… 夜里时候,冬风阵阵,潘垚带着几分寒意回到了家。 才到院子门口,就瞧到了那昏黄的灯泡,她心中一暖,进门时的脚步都特意放轻了些。 瞧见堂屋里的三人,潘垚有些诧异,也有些心疼。 “爸妈,你们还没睡呀。” “师父你也还没回去?”才说完,潘垚恍然,“对了,师父你是在等炒肝吧,带了带了,收摊时候才买的,正热乎着呢,这会儿吃正好。” 紧着,潘垚伸手从虚空中一探,再往回时,手中拎着一保温桶的炒肝。 她动作麻利,拿了个大碗,将保温桶里头的炒肝倒出,又拿了几个小碗,就要给三人各舀一碗的炒肝。 “不了,妈妈肚子还饱着。”周爱红笑着推拒,“你们吃吧。” 潘三金有陈头头作陪,今晚三白酒还多喝了些,这会儿正腹肚圆圆。 虽然也馋闺女儿带回来的炒肝,无奈,肚子却不给面子,只能遗憾作罢了。 潘垚觑了一眼于大仙,老仙儿该不会也吃不下吧。 于大仙乐呵呵,“来来,他们没口福,咱俩一道吃,老仙儿我特意留着肚子了。” 潘垚抿嘴一笑。 炒肝确实美味,潘垚有时会去平乐坊瞧顾菟摆摊,搭把手。 她亲眼见证着卖炒肝的摊主从一开始的小摊子,到现在,他都已经在街尾租下了一间铺面,有自己的小店。 片瓦挡风遮雨,铺面再小,冬日也能给人一份安心。 “香!”于大仙赞不绝口,咬下一口肥肠,再喝一口汤,辛香辣口。 冬日吃一碗,一下就从头暖到脚。 “对了,陈头头队长来过。”潘三金道。 潘垚笑,“爸,得叫村长。” “都一样,就一个称呼。”潘三金不以为意,他们这一辈人,那是习惯了叫队长的。 当下,他便将陈头头的话说了说了说。 潘垚眼睛一亮,这叫啥,打瞌睡有人送枕头了? “成啊,怎么不成!这可太妥帖了!” 潘垚盘算,那大厂子肯定是别想了,倒是可以做个小作坊,招一些村民帮忙包装制作,她没那么忙,乡亲还能赚一笔钱。 到时,陈头头这个村长再帮忙,东西搁到附近乡镇的供销社中售卖,东西正规了,买的人自然也多,如此一来,大榕树的功德也更多。 不止生发的功德,为村民提供一项生计,这也是一件功德。 潘垚想想今晚自己卖出的零星几包洗发膏和肥皂,心酸泪还起。 这皮行,它还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别以为她不知道,买东西的那几个人都是好心人,那是瞧着她年纪小,秉持着怜老惜弱的想法,特意照顾她生意的。 想要生意好起来,口口相传,估计还得再等等。 潘垚决定好风凭借力,就借一借这供销社的力! “我明儿去大队里寻他。” 潘三金摆手,“不用不用,明儿他自己会来。” 在潘三金老实的人生里,遇到潘垚的事,他也会狡猾一些。 俗话都说了,上赶着不是买卖。 还是得让陈头头自个儿来寻他家盘盘,这就是他小小的狡猾。 “行。”潘垚都成。 不过,在东西搁供销社之前,潘垚还打算去平乐坊摆摊。 一手出货一手收钱,东西虽然卖得不多,不过,拿到钱时是真的开心呀。 买卖这东西果真会上瘾,难怪顾菟爱赚钱。 …… 陈头头是个利索性子的,得了潘垚的准话,他便忙活开了,自行车蹬得飞起,在方圆几十里的大小供销社里来回跑。 香皂可不比洗衣皂包装寒酸,它得有个纸包装,在说到标志时,潘垚想着月亮湾的那棵大榕树,提议用一棵榕树。 “成,就用这。”想着芭蕉村就要在自己任职村长的时候,一步步走向小康,陈头头喜得不行。 再看潘垚,他暗道自己没眼光,怎么没早来寻潘垚。 “阿妹,你是这个。”陈头头伸出手指头,冲潘垚比了个大拇指。 随即,就见他又痛心疾首模样。 “都怪我,脑袋瓜不够灵活,上头的领导早就说了,发展经济要因地制宜,要根据当地特色,我到今天才来寻你,迟了迟了,还是迟了一些。” “要是早一点,咱们还能早几日为村民再寻一份活计。你呀,就是咱们这儿的特色,伯伯这也算是灯下黑了!” 再次被夸为当地特色的潘垚:…… …… 冬天天冷,地里的活儿少,外出讨生活也不大可能。 毕竟,出门在外处处不便,吃住花销,各个都得费钱,兜里要是没几张钱,那是连口热水都没地方喝! 而且,再过个月余时间,就又是春节这阖家团圆的日子了。 春节,自古以来便是大节,讲究的是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到时,别出去没几天又得回来过年,钱没赚着,还白白浪费了车马费。 小娃儿喜欢过年,因为有红包拿,有好吃的东西,还不用读书,兜里揣上几分钱,三三两两在一起,几颗糖,几个鞭炮,一兜的弹珠,那便能快活一整天。 大人不行。 大人最怕过年。 过年时候要走礼,媳妇要去老丈人家报年,得带红包,亲朋好友也得走亲戚。 这走礼嘛,手肯定不能空啊! 空着不体面! 都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说的便是这脸面的重要。 出门走亲戚,那都得把补丁最少的衣裳穿在外头。 是以,冬日腊月时候,大家家里都闹起了钱荒,要买的东西多,赚钱的地方却少,陈头头帮忙牵的小作坊,倒是真给好些个村民提供了个赚钱的地方。 因为冬日而惫懒的芭蕉村又热闹了起来。 …… “这洗发膏是真的好,你瞧我,生完我家二妮,身子骨大不如以前,大病没有,小病不断,之前是一薅一把发,看着梳子上那头发,我心里那个堵啊……唉,不瞒你说,我都不好意思露脑袋了。” 供销社里,一位年轻的女同志不留余力,每一回买东西,瞧到熟人都得推一推这印着大榕树的洗发膏和香皂。 “这不,才洗了几回,哎,它真不掉了,你瞧你瞧,我这发是不是还长出来了。” “我瞧瞧……对,瞅着像是炸了毛的大黄狗。” “你才大黄狗。”女同志笑骂。 “哎,我说认真的,真可以带几包,价格也公道,味道还香,有好几种味道呢。” “那我就带一个,正好我家老徐有点秃。” “这个毛病随他老爹,没法子的事。早几年还愁,天天瞅那镜子,拿摩丝抹那几根毛发,养儿子都没那么精心……现在上了年纪,秃得更厉害!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他也都看开了,眼不见就心不烦,索性都刮那大卤蛋头了……” 和女同志搭话的是年纪大一些的女同志,约莫三十好几,说起自己的另一半,她还摇了摇头,吐槽声不断,一副没眼瞧的嫌弃样。 最后,她也将手伸向货架,拿了印着大榕树的洗发膏。 “你说的这样好,我就给他带一个,反正家里都要用。” “对对,带一个,我喜欢这兰花香的,这草木香味儿的也不错,才闻苦了点,多闻几下,反倒有点耐闻,男人用这个味道好,内敛。” 大一些年纪的女同志闻了闻,摇头,“不了,我还是喜欢这梅花的,我拿梅花的……算了算了,还是拿草木香味儿的,你也说了,男子用这个好,内敛!” 太香了不好,太香了招蜂引蝶。 …… A市好多处的供销社里,有着掉发苦恼的,都发现了大榕树洗发膏的妙处,纷纷热情地推荐给了亲近的朋友。 好东西可是要一起分享的! 随着生发,人们那晦涩的心境重新明亮,就像蒙了灰尘的玻璃被人用清水擦净。 人都是爱漂亮的,以往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是没有法子之下对自己的自嘲,自己表现得不在乎了,好似别人调侃的伤害便不存在了。 可是,谁又能真的不在乎自己丑呢? 就连一条狗,那毛发掉得厉害了,都能躲着缩着不见人,尾巴一夹,嗷呜声都少了几分气势。 随着供销社里的洗发膏售出,真心实意的感激和欢喜腾起,寻常人瞧不到的金光如星星点点,漂浮半空,于虚空中朝月亮湾的大榕树飞去。 …… A市,钟鼓楼。 这一处靠近市区中心,只见高楼林立,最高的那一栋楼还装了一轮大钟,钟表的分针走过十二,瞬间,下头的钟摆缓缓动起。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厚重又曲调婉转的钟声响起,告诉别人,这是傍晚五点钟了。 街头上,一位身穿黑红连衣裙,留一头乌发及腰,面容姣好的女子面无表情地从街道走过。 突然,她脚步停了停,回头看和自己擦肩而过的一家三口。 “别挠头发了,再怎么挠它也还短着。真是爱臭美,还和以前一个样,这才长多少头发啊,就嘚瑟上了?大冷的天也不戴个帽子,仔细把你的耳朵都冻掉!” 一家三口中,女同志牵着儿子,瞅着傻乐的另一半,受不住一般地翻了个白眼,没眼瞧了。 老徐嘿嘿傻乐,“帽子?以后我都不戴帽子!” “瞧到没,我长头发了,再不用刮卤蛋,现在是杨梅头!” 杨梅头都有了,板寸还会远吗? 再过几个月,说不得他都能梳大背头了! 不是说不得,是一定!摩丝摩丝,他还能买摩丝! 老徐捏紧了拳头,眼里是对未来的希冀。 女同志:……至于么。 老徐目含幽怨,“媳妇,你不懂,这只有痛过的人才懂。” 女同志:…… “成成,我明儿再给你多买些,以后洗发都用它!” 渐行渐远,风将夫妻二人的谈话吹得破碎,偶尔还夹着小孩子童真的声音,闹着要妈妈去供销社时,要顺道给他带糖果,要喔喔奶糖! 黑红连衣裙的女子停住脚步,看了那三人的背影许久,她的眼睛不自觉地变成竖瞳,嘴巴微张,里头有分叉的舌头探出,嗅着空气中那缕极淡的味道。 “赤练,怎么了。”这时,一道娇柔的声音响起,询问这一身黑红连衣裙的女子。 女子收回目光,转回头,就见冬风卷着枯叶中,街的另一头走来两道人影。 只见一个是极高极粗犷的男子,瞧过去竟有两米出头,长手长脚,虎背蜂腰。 他不但个子生得高,眉眼也凶,只淡淡扫一眼,便有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 如此一来,和他一道的女子被映衬得格外娇小,她生得浓丽,只脚步轻轻走来,便有一种阳光明媚,春日来临,百花盛开的感觉。 “没什么。”被唤做赤练的女子垂了垂眼,敛下了眼中的竖瞳。 再抬眼,那又是人的眼睛,黑白分明,只眼神偏冷。 她只是嗅到了大榕树的味道。 遮天蔽日的,像天边的一团绿云。 …… 111 第 111 章 腊月天冷,夜里寒潮来…… 腊月天冷, 夜里寒潮来袭,悄无声息。 潘垚一早起来,推开窗户, 只见外头一片的白, 树梢, 屋顶,半黄半绿的青草堆上……处处都结了一层冰晶, 清晨阳光下折射着剔透的光。 “啊, 落霜了!” 空气里有好闻的味道, 冰凌凌的,深吸一口,能从鼻子冻到肺里。 潘垚喜欢这种味道。 周爱红正在院子里忙, 转过头就见潘垚推着窗户, 小鼻子冻得红红的还在那儿吸气,当下是又好气又好笑。 “好了,再吸下去就得流鼻涕了!” 潘垚嘿嘿一笑,穿了毛衣和袄子, 从房间跑到院子里, 挨着周爱红,亲昵道,“妈,我帮你啊。” “不用, 回头衣裳弄脏了。”周爱红瞧了一眼,又道。 “今天不是考试吗?快去吃饭, 让你爸爸早点送你去学校,咱们还能再背背课文,抱抱佛脚。” “对了, 铅笔削了没,记得多削两个,书包也再检查下,东西别忘了带,考试时候认真地写……” “恩恩,都准备妥了,铅笔是爸爸昨晚帮我削的。” 潘垚笑吟吟,坐着院子的小杌凳上,还一晃一晃的。 凳子是潘三金拿边角木料做的,和一般的小凳子不一样,下头多了一块翘板。 潘垚特别喜欢这个,磨着潘三金答应,说是过两天得空了,再给她做个小马的造型。 到时,小木马摇摇,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消磨冬日懒懒的时光。 今儿是期末考,像寻常的爸妈一样,周爱红一边拿着锄头刮着锅灰,一边唠叨着,两人说着家常话。 偶尔几道寒风卷着枯叶吹来,伴随着锄头刮锅灰的咯吱声,潘垚抬头瞧天上,只觉得今儿的天气真好。 太阳暖呼呼的,晒得人的心都软软的。 周爱红将刮好的锅拎起,地上留下一圈的黑锅灰。 进厨房之前,她不忘交代潘垚,“这锅灰不能跨,就搁那儿让风吹没,知道吧。” “哎。”潘垚应下。 在芭蕉村里,有锅灰不能跨的说法,尤其是小孩子,说是跨了会脸黑,潘垚不信这个,不过,既然妈妈交代了,她就当个听话的小孩呗。 …… 今儿是潘三金送潘垚去学校。 冬风呼呼吹来,压得路上半黄的草木都弯了腰,潘垚戴着帽子手套,脖子上围着一条厚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头。 坐在潘三金自行车的后座上,她不忘将脚丫子翘高。 潘三金一边蹬车轮,一边道。 “盘盘,今儿认真考试,明天爸爸带你去市里玩,咱们就去瞧你阿妈说的那什么,马戏团!” “真的?”潘垚张大眼睛,“咱们一起去?妈妈呢?她去不去?” “也去也去。”潘三金乐呵呵,“老仙儿要是想去,就也一起去。” “爸爸买了相机,咱们一起去瞧马戏,还要去公园,多拍一些照片,以后啊,爸爸还要和你一道去坐绿皮火车。” “您还记得绿皮火车呀。”潘垚欢快地笑了一声。 “记得,那铁定不能忘。”潘三金乐呵呵道。 耳畔是冬风阵阵,车后座上载着欢快的小姑娘。 前些日子吃席,一家三口一道出门,不单单潘垚高兴,潘三金和周爱红也高兴,两人瞧着潘垚,突然惊觉,短短一年多时间,小姑娘便变了许多。 他们日日和小孩子在一起,变化都瞧不出来,冷不丁察觉时,只叹光阴似箭。 也许只是不经意间,时间就偷偷地溜走了,在每一个日出日落间。 都道韶光易逝,光阴一去不复返。 等孩子大了,他们也老了。 这时候多陪陪孩子,留一些照片,等孩子长大了,他们拿出相册瞧一瞧,还能记得那快乐的时光。 那样多美,好像能将时光定格。 因此,前些日子去城里收租的时候,在百货商场里,潘三金咬了咬牙,买了个相机,还买了好几个胶卷和相册,打算空了闲了,也得带着潘垚去耍一耍。 到了学校门口,跳下车的时候,潘垚还转过了身来。 她调皮地敬了个礼,眉眼盈着笑意,道,“组织放心,保准好好考!” “哈哈,”潘三金被逗得一乐,摆手道,“成了,快进去吧,今晚自己回去,爸爸没那么快下班。” “好。”潘垚冲潘三金又是一笑,这才随着人流进了校园。 …… 冬日天冷,A市靠近南方,很少有雪,这时候比较早,空气中还有雾。 薄雾拢在学校门口的白玉兰树上,只见叶子枯黄,叶片稀疏地点缀在挺拔朝天的枝丫上,自有一股疏朗的气度。 虽然还早,小卖部却热闹。 从一年级到六年级,身高不等的小萝卜头扒拉着那玻璃面的柜子,瞧里头的东西,末了,还吞了吞唾沫,从兜里掏出几个钢镚,囔囔着,“老板,给我来俩果丹皮。” 人不大,气势却足。 “好好,给你们拿。”小卖部老板笑呵呵,带着眼镜,接了钢镚就去拿东西。 他记性好,每个人要啥,他都记得分毫不差。 唯一可惜的是,家里的儿子是个傻的,脚还有点跛,这会儿就在柜台后头,拿着个果丹皮吃着。 …… “土土,等等我,哎,等我一下。”江宝珠才算完钱,转头就见潘垚背着书包走过。 她攥着买的东西,急急地朝潘垚唤去。 “宝珠?”潘垚停住了脚步。 “喏,请你吃。”江宝珠大方,左挑右挑,从自己买的东西里挑了一根糖递给潘垚。 潘垚也不客气,当下便剥了外头长长的糖衣。 江宝珠兴奋,也拿了一根一样的,剥了塑料壳便往嘴巴里塞,还含糊道,“我们比赛。” “好啊。”潘垚笑。 这是根像铅笔一样的糖,长长的一条棍儿,小朋友间吃糖时候还会比赛,看谁更厉害,会把糖头吃成尖尖模样。 这也算是有吃又有玩了,是孩子间纯粹的快乐。 虽然应了江宝珠,潘垚的好胜心却不重,任由旁边的江宝珠啵啵啵地吃糖,还偷偷一笑。 只要不是要和自己一道分享酸梅茶,那一切都好说。 倒不是酸梅茶不好吃,相反,酸梅茶还怪好吃的。 小小一包,上头包装得色彩斑斓,里头配一个小勺子,里头是粉末,酸甜酸甜,可以舀着吃。 小朋友爱分享,你一勺,我一勺,黏黏糊糊,吃得心急了,那还会倒在掌心上舔一舔。 宝珠便是吃得急的那一个,潘垚啥好吃的都能分享,就这酸梅茶不能和宝珠分享。 忒黏糊! “土土,我听雪桃姐她们说,市里来了个马戏团,里头有老虎,有猴子,还有大蛇……可厉害了,它们好乖,都能听的懂我们说话,还会跳舞,可好玩了!” 潘垚侧头看去,就见宝珠的眼睛里都是渴望。 只见她踢了个小石子到草堆里,嘟囔道,“真想去,肯定好玩。” 潘垚有些意外,“今儿我爸爸也给我说了这马戏团。” 竟然这么有名的吗? 潘垚更期待了。 听到潘垚明儿要去瞧马戏,还是和爸爸妈妈一起,江宝珠羡慕嫉妒得眼睛都要红了。 “马戏肯定不是一两天的表演,你好好考,过两天也和你爸妈一起去。”潘垚宽慰。 江宝珠的爸爸妈妈在市里工作,两人一道开了家裁缝店,这时候机器化程度还没那么高,衣服大多数是去裁缝店做的,因此,这种裁缝店铺还是能赚钱。 不像以后,大家都买成衣,很多裁缝铺子都倒了,只有上了年纪的阿婆守着个缝纫机,接一些缝补的散活,一次三块五块的,也就赚个零花。 六里镇去市区远,还得乘船,夫妻俩比较少回来,江宝珠跟着爷爷奶奶和姑姑,放假时候,她倒是会被送到市里团聚,在店里住上几天。 潘垚听她说过,店里有小阁楼,梯子一架就爬上去了,矮矮的,可好玩了。 “对,我过两天去。”江宝珠重新又快活了起来,一握拳,眼睛明亮,语气铿锵,“今天好好考试!” 考好了,啥要求都能被满足,考得不好提要求,那是想吃竹笋炒肉片! “呀!”江宝珠发出懊恼的声音。 “怎么了?”潘垚看去,就见江宝珠将糖棒从口中拿了出来,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说话太用劲,糖断了……” “哈哈,”潘垚不客气,“那比赛就是我赢了?” “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江宝珠不服气。 “怎么会?”潘垚叫屈,“我才没有坏心眼。” “你有你有!” 江宝珠追着潘垚跑,两人嘻嘻哈哈笑着朝班级跑去。 …… 日头从东边走到西边,好似慢吞吞一般,在人们不觉之间,它便悄悄走完了一日。 浓雾渐起,夜幕降临,寒风吹着枯枝簌簌发响。 转眼,又是一日天明。 能和爸爸妈妈一道去市里瞧马戏,潘垚乐得不行,唯一可惜的是,老仙儿躲懒,说大冷的天,他哪都不要去,就要在院子里烤橘子晒太阳,时不时还有人寻他唠嗑,这日子真是神仙都不换。 潘垚打了个哈欠。 知道要出游,昨晚太开心,在芦苇江耍了好一会儿。 夜里时候,潘垚像一阵风又像一道光,缠着芦苇丛里躲着寒风的野鸭子,在它耳边嘻嘻笑,叽里咕噜地说她要去瞧马戏了,被野鸭子不耐地拍了下翅膀。 下一刻,她摸了摸小猪圆滚滚的肚子,将它从美梦中闹醒,小猪哼唧哼唧,拱着鼻子可没好脾气,当下,潘垚就挨了一脚踢,笑骂一句没良心,她又去大江里赶了鱼。 在每只鱼的耳朵旁都骚扰过去,这才消停,回家呼呼而睡。 …… 不过,江里的鱼儿好肥了…… 坐上船,潘垚扒拉着窗口,脖子上围着小鸡黄的围巾,瞅着江面,还在暗暗盘算着捞鱼的事。 周爱红笑了笑,伸手将潘垚的围巾拢了拢,不让寒风吹来。 …… 马戏在A市钟鼓楼附近的一块大空地上。 只见那块地被圈了起来,拉了蓝红黄的尖顶帐篷,四面有铁栅栏。 公告上写了,傍晚时分,这马戏才开始表演。 潘垚瞧了瞧周围。 来看马戏的人很多,一般都是父母带着孩子,再有便是处对象的小年轻。 这处热热闹闹,人声鼎沸。 人多的地方,便有精明的生意人,只见小摊贩很多,卖吃的和卖玩的,绞绞糖,糖画,热腾腾的小丸子,炒板栗,爆米花……夜里会亮的棒子,头尾串在一起便成了手环。 还有一些人往地上铺一块布,上头摆些小件的生活用品,还有套圈,小石膏像…… 各个商品琳琅满目,这处俨然成了个小市集。 马戏还没开始,潘垚闲逛了这小市集,花了好几块钱,买了些没啥用的东西,还分外满足。 潘三金:“我去买票,你们等着我,别挤丢了。” “恩,去吧。”周爱红牵着潘垚的手。 …… “唉,又要上班了,烦!” 这时,人群中有一道瓮沉的声音传来。 声音是男子的声音,音色浑厚有气势,莫名却带着分颓,还有分可怜兮兮。 两者反差有些大,便显得有些抓耳。 潘垚咬着个板栗,回头看去。 只一看,眼睛便瞪圆了。 好高呀! 而且,这人身上怎么好像有股味儿。 ……像是妖炁。 “不想上班你想干嘛?”后头走来一位娇俏的女子,她哼了一声,道,“低头!” 下一刻,高高大大的男子苦着一张脸,乖乖低头。 怕女子不够凑手,他还弯了腰,自觉地把耳朵送到女子手中。 “好你个大老虎,竟然还想偷懒!” 女子揪了揪男子的耳朵,纤纤手指还用粉嫩的指甲盖掐了掐,哼声嗔怪,一声大老虎,声音很轻。 “不想上班……你不想上班,哪里会有钱?没有钱,咱们怎么买东西?” “笨死了,这么多年了,这算盘怎么打都还打不清。” “轻点轻点,”男子龇牙,“小蔷薇,你是带刺的么,手这么重,我耳朵都要被拧掉了。” “你才知道啊,我就是带刺的。”被叫做小蔷薇的女子又哼了哼,眼波一横,如夭桃秾李,美得好似春风拂来,百花盛开。 她丢了手,手指头点着男子鼓囊囊的胳膊,犹恨铁不成钢。 “你瞧瞧人家赤练,她就喜欢上班,多学学人家。” “让让。”被叫做赤练的女子被提到名字也没啥反应,她面无表情的走过,推开了这两人。 一袭黑红色连衣裙,一头乌发及腰,赤练在人群中走过,还和潘垚擦肩。 生得太过漂亮时,五官出众,气质不凡,人群中便打眼,自有一种气场,一行三人都面容出众,她们走过时,旁人不知不觉便让了路。 潘垚倒是没动。 赤练瞥了一眼,不以为意。 潘垚手捧着一纸袋的炒板栗,瞧着三人的背影,又拿了个板栗。 今儿是什么日子? 为啥平时都瞧不到一只妖怪,今天一瞧就瞧到三? 还有,他们说的上班是怎么回事。 潘垚不解。 …… 很快,潘垚便知道上班是啥意思了。 看台上,潘垚坐在长板凳上,一边是潘三金,一边是周爱红,三人都眼睛瞅着台上,聚精会神。 只听周围有阵阵抽气和喝彩的声音。 台上,一头大老虎威猛有气势,虎跃间犹如一张飞起的大毯子,腥风阵阵。 果真是额头一吊睛,又凶又悍。 不过,它却在一娇俏女子拿着一根花枝的指挥下,或跳或跃,还得跳火圈。 火燎过虎毛,好生惊险没烧着,稳稳落地。 众人又是一阵倒抽气的惊呼。 拿花枝的女子笑得明媚又漂亮,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变的戏法,手往后一背,再拿出来时,一条花枝便由一花争春,变成了两花并蒂。 “哇,花变多了,是不是偷偷黏上的?好神奇好神奇!” 大家纷纷惊叹,交头接耳,小朋友掌心都拍红了,直喊好棒好棒,妈妈我也要学! 妈妈在一旁无奈叹气,学学学,今晚已经喊了第五个要学了,正经的语文数学又不学好,养儿真愁人! 潘垚目不转睛,盯着那虎跃火圈,火圈一个个增加,掌声也如潮水般起伏。 她又咬下一个板栗,嘎嘣一声脆响。 恩,大老虎这班上的……确实比小蔷薇辛苦! 难怪喊烦想罢工。 可以理解。 …… 112 第 112 章 冬天日短夜长,太阳一…… 冬天日短夜长, 太阳一落山,天色就黑得很快。 一开始是幽蓝色的天空,这会儿, 才六点多钟的时间, 明月还未升空,天空像一顶没有刮过锅底灰的黑锅, 黑黢黢的。 马戏团这边热闹着, 四周拉了大灯泡, 看台上还有一圈一圈的带火跳圈。 圈子很大,火光明亮,冬风一吹,火苗还随着风飞扬。 吊睛大老虎威风凛凛,虎睛聚神,后肢一个跃力,当真是龙腾虎啸,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那凶悍强健的虎躯便越过了火圈。 它每越过一次,台上娇艳的女子便笑吟吟地变一次戏法。 到最后时候, 那一条花枝便成了花串。 只见琼花灿烂,桃粉色的花瓣重重叠叠,花枝上零星缀一些椭圆的绿叶。夜风徐来,花枝簌簌而动,有幽香阵阵。 “好好!” 大家纷纷喝彩, 卖力地叫好,既为大老虎,又为女子的戏法。 “这一手素手点春果真厉害,我都瞧不出来, 她到底是怎么让这花一朵朵开出来的?粘上的?原本一朵朵花藏哪了?” 看客稀奇不已,啧啧称奇,道这素手点春的戏法,又是好看,又是厉害。 也有人有不同的看法。 “要我说,还是大老虎厉害,没瞧到刚刚那一下多惊险吗?火圈子搁那么高,还那么小,风还吹着火星子跑,我都怕它被火燎了。” “就是就是,我刚刚瞧了都不敢大喘气。” 听到这话,有人附和,还一脸憋气后舒心喘气的模样。 他是真的担心,和一般马戏团和动物园里那蔫耷耷的老虎不一样,这马戏团的老虎生得威风,那一身虎皮…… 看客摇了摇头,看着台上的大老虎,眼里都是喜爱。 啧啧,他敢说,就是在大山里吃肉的猛虎都养不出这身皮毛! 瞧瞧,这皮毛油光水滑的,一动一静皆蕴含着蓬勃的力道,飞起来就像一张上好的毯子,搁古代啊,那保准价值千金! 这样的毛发别说是烧了,就是火燎一点,那都好像是白玉有暇,让人心痛不已。 “这马戏团不错,叫什么来着?” “蔷薇,蔷薇马戏团,这票根上有写。” “怎么叫了这名儿?”有人嘀咕,“倒是不够威风,有这样一个大老虎在,倒是能叫猛虎马戏团。” 夜风徐徐,将三三两两交谈的声音传来,潘垚拧了瓶橘子汽水,吸管一插,吸了一口。 瞬间,橘子清甜的香气伴着气泡儿滑入口中,冰得让人忍不住哈气,却又贪这一份冰凉。 这名儿哪里不威风了?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寓意着忙碌而远大的雄心也能被温柔和美丽折服,安然感受美好。 柔能克刚。 蔷薇马戏团可比猛虎马戏团威风呢! 潘垚悄悄在心中反驳了下,继续瞧台上的表演。 随着大老虎跃过最后一个火圈,掌声如雷鸣一般响起,与此同时,指挥大老虎的女子笑吟吟地谢了幕,接着,她将那一条盛开十数朵的花枝朝天上一扔。 瞬间,百花落下。 看台上好多人手中都落了一枝盛开的蔷薇花。 周爱红手中也有一根。 “啊啊,盘盘快瞧,妈手上也有一根。”周爱红喜得不行,脸上漾开惊喜的笑意,眼睛明亮得像个小姑娘,同时也在道稀奇。 “好厉害,这到底是怎么变的戏法,我一点也没瞧清楚。” 看台里,收到花的每个人都高兴,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蔷薇花都是落在女同胞手中,小姑娘,大姐姐,还有成了家的,奔波于养家的阿姨,就连带着孙儿孙女的阿婆也没落下。 瞬间,老太太那满是褶子的脸上舒展开了笑意。 潘垚瞧到,那被自己臭儿子吵着学学学的妈妈,她手中也有一根蔷薇花,此时,她拿着一根蔷薇花枝,眉眼柔和,好似想起了自己以前当小姑娘时的日子,明媚又无拘无束。 潘垚拉了拉旁边潘三金的袖子,笑弯了一双杏眼。 “爸,妈妈喜欢花呢,回头咱们也送她花儿。” 潘三金乐呵呵,“好好,冬天的山茶和梅花,春天的海棠和迎春,夏天的茉莉和水仙……等以后啊,爸爸都给你妈妈采!” 他们芭蕉村背山靠水,树多果子也多,花还怕没有?就是没有,他去供销社买些种子种下,来年便开花了。 周爱红笑着嗔了一眼,“惯会说好听的。” 潘垚积极,“妈,不怕,我监督爸爸,他要是没有采,咱们就罚他……唔,就罚他不许喝酒!” 周爱红搂着潘垚笑,潘三金故作瞪眼,道这小棉袄今天漏风了。 台上,大老虎踩着脚步走了一圈,它十分的威猛,毛发浅黄,黑色横纹,约莫3米长,就是那条长尾巴都能有一米的长度,力道很足,像一条长鞭,扬起落下便能震破胸腔。 兽眼无情,似王者一般睥睨众人。 虽然隔着栅栏,大家伙都忍不住噤声了,也是这时,心里才有些怕。 是猛虎啊,还不是饿得皮毛包骨头的虎,这是真真正正的巨虎,这栅栏,它到底拦不拦得住啊。 一时间,大家伙都拿眼睛去瞅分隔看客和看台的栅栏,觉得这栅栏好像矮了些,也潦草了些,众人一双手忍不住搂紧了孩子,护着妻儿了。 还不待人惊惶,扔蔷薇花的女子好像瞧出了什么,她瞪了瞪眼,上前拍了拍虎头,“瞧什么呢,有什么好瞧的,快回去!” 她压低了声音,咬牙道,“再瞧就扣工资了!” 耳朵灵,将这道声音听清的潘垚:…… 不单单社畜怕扣工资,这妖畜也怕,虎眼盯着女子的唇,痛心疾首,这么好看的嘴巴,怎么能说这么恶毒的话? 小蔷薇,你变了…… 巨虎头一低,虎啸从喉间咕噜而出,低沉又气势十足。 女子一点也不怵,她又用力瞪了一眼,“还不回去?” 猛虎一甩尾巴,四肢交错,一步一步踏入一旁的铁笼子里,只见虎睛深沉,虎脸上都是心不甘情不愿,动作缓缓地蹲了下去,趴伏而卧。 铁链哗啦啦一阵响,女子往笼子里上了锁头,下一刻,笑容明媚,轻轻拍了拍虎头,夸赞道。 “这才对嘛。” 见猛虎入笼,看马戏的众人无形中松了口气,他们再看女子,眼里的钦佩之情更厉害了。 这魔术师厉害呀,驯兽很有一手啊! 女子转过身,手中拿着一个话筒,面朝众人,笑吟吟道。 “欢迎大家来到蔷薇马戏团,我是团长蔷薇,欣赏完大老虎矫健灵活的身姿,接下来,我们再表演一个魔术,魔术的名字叫做美女头!” 她眨了眨眼睛,有些俏皮,道。 “有害怕的小朋友,抓紧爸爸妈妈的手,瞪大了眼睛瞧哦。” 美女头这个词一出,大家觉得又惊悚又期待。 首先,它是美女,其次,它只是一个头,两者反差,出奇的有种猎奇之感。 “好了,接下来有请我们马戏团的大美人,赤练!” 蔷薇笑了笑,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看客给力,掌声响起,潘垚也跟着拍掌。 一袭红黑衣裳的女子从后台走出,只见她一头乌发及腰,面若白玉,唇如点朱,下巴尖尖,眼睛明亮。 蔷薇马戏团的团长没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确实是个美人! 一时间,掌声更响亮了。 只是,这美人的神情冷了些。 大家都瞧着台上,想看这美人头的戏法是如何变的。 潘垚也瞧着台上。 她的视线落在这叫赤练的女子身上,眼里有好奇。 赤练……嗅着这妖炁,有些像是蛇妖。 是赤链蛇吗? 唔,赤链蛇的蛇身是红黑交错,倒是有些映衬这一身的黑红衣裳。 赤练和蔷薇不知道台下有小姑娘将她们的真身都瞧出来了,这会儿,赤练转过头,对上蔷薇的视线,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蔷薇脸上笑吟吟,心里却嘟了嘟嘴。 小蛇啥都好,就这张脸太冷了。 罢罢,上班积极就好。 想到这里,蔷薇趁着去拿道具的时候,还瞪了瞪笼子里的大老虎一眼。 大老虎:…… 它怎么了? 它不是怕吓到客人,乖乖进笼子了么! 想到自己又进了笼子里,大老虎还抬起前肢捂住虎脸,心中悲愤。 它可太讨厌上班了! 要是让以前山头上的小弟瞧到了,它老脸都要丢没了! 难怪以前住山下茅草屋的穷酸书生,勒紧裤腰带,喝着不见米粒的稀粥,不肯从了老地主家那胖闺女儿时,每次喝粥,都得花着眼睛,嘴巴抖抖索索,给自己鼓劲儿,“不为五斗米折腰,不为五斗米折腰……” 敢情,这五斗米真的能折腰啊。 穷酸书生没抗住,它雷虎,堂堂一山头大妖,它也没能抗住! 铁笼子里,大虎妖冷着一双无情兽瞳,心酸顿起。 …… 美女头确实是个颇为惊悚的戏法,只见那马戏团团长蔷手中拿着一块布,布遮住了赤练的身子,只露出一颗脑袋,这颗脑袋格外的灵活,它就在布的边缘,随着布的晃动,滚过去,滚过来…… 拎布的蔷薇做出浮夸的惊诧表情,时不时的还移动脚步,那头就好似黏在布的边缘上一样,跟着她一起移动。 好多小朋友都捂住了眼睛,偏偏又爱瞧,露出个指缝偷偷去瞧,嘴里哇哇哇地叫个不停。 “好吓人好吓人!” “妈妈,妈妈,我要学,好厉害好厉害!这个阿姨好厉害!” 学学学!又要学! 抓着根蔷薇花枝,做妈妈的都无语了。 她叹了口气,“儿啊,乖,咱先把数学和语文先学好,其他的先不急,贪多嚼不烂。” “哼,妈妈扫兴!” 声音挺大声,潘垚都瞧了过去,是一对母子,妈妈还很年轻,约莫二十八九年纪,带着黄色的发箍,宽松毛衣搭一条格子厚呢子裙,温婉又有气质。 小男孩和自己差不多大,浓眉大眼,喝彩时除了拍掌还跳起来挥拳舞手,活泼模样,比其他孩子的胆子都大,大家喊着吓人,他还能哈哈笑得厉害,只一个人便闹腾出了三百只鸭子的热闹。 瞧着戏法,周爱红也稀奇了。 “真是神奇了哎,这脑袋真是灵活,说是摘了头下来,在上头滚着,我都能信。” 才说完这话,她自己先僵住了身子。 偏偏潘三金还没察觉,他眼睛盯着台上那美人头的戏法,一边还附和,道。 “是啊是啊,忒灵活了,确实是像摘了脑袋下来……乖乖,今儿这票买得值了!” 他赶紧去翻自己的相机,想要拍一拍照片留念,相机里一瞧,台上光线暗了些,拍了估计也是糊了。 潘三金一脸可惜的收了相机。 科达胶卷可不便宜,张张都得花在刀刃上,不能糊了。 “盘盘,等一会儿散场了,你去台上寻她们合影,爸爸给你拍照。”他悄声,“记得给自己添点光。” 潘垚:…… 这算是自带补光吗? “好。” 周爱红没有心思听潘三金嘀咕相机拍照的事,这会儿,她一双眼睛都盯着台上。 越看,心里越是瘆得慌! 刚才还觉得这叫赤练的女同志漂亮,眼睛好看,脸蛋好看,皮肤白得像玉,下巴尖尖,虽然不像这个时候大家的审美,觉得鹅蛋脸和圆脸盘才好看,毕竟圆脸有肉,有福! 不过,美是共通的,赤练的五官好,尖尖的下巴颌,眼睛莹莹有光,自有一股弱质纤瘦的美,她不爱笑,气质还偏清冷,就像书里写的闭月羞花。 现在,周爱红眼里,一切都变了。 脸太白了,嘴唇太红了,面无表情的没个笑模样,有些瘆…… 想着这世上是真的有鬼,周爱红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她拉了拉潘垚的手,凑近了小声道,“盘盘啊,你和妈妈说实话,妈妈不怕,这女同志……她该不会是真的摘下自己的头了吧。” 胡说! 潘三金正想瞪眼。 谁能把头给摘下啊。 下一刻,他倒抽一口气。 还真别说,这世界上还真有能把自己头摘下的东西。 一时间,潘三金也瞪大了眼睛,好看的戏法也不瞧了,跟着媳妇去瞧他们家盘盘。 潘垚:…… 被这四只眼睛一盯,还真有些受不住。 “那倒没有把头摘了。” 潘三金才要松了口气,就听潘垚又说了一声但是。 但是一起,心紧着也跟着提起。 潘三金紧张又不紧张。 还真有啥不妥啊。 来了来了,和盘盘一道出门,瞧到不寻常的事来了。 真是虽迟但到! 潘垚也不卖关子,小声道,“爸,妈,我刚刚瞧了,这马戏团里的都不是人,都是妖,刚才跳火圈的是虎妖,团长是花妖,表演美人头这个是蛇妖。” 就是还没上场的小猴子,瞅着好像也有点开智。 “这会儿啊,她不是将头摘了,她是只幻化了个人头出来,下头是蛇身,白布挡的是蛇身,蛇身会游,所以才灵活。” 周爱红和潘三金都将视线看向台上,瞪目咋舌。 这…… 这年头的妖,也得这么努力工作的吗? …… 113 第 113 章 台上的表演还在继续,…… 台上的表演还在继续, 白布边缘,美人头灵活又面无表情地滚动,铁笼子里, 大白虎前肢捂着脸, 时不时还张一张虎嘴,露出锋利的兽齿和猩红的舌。 本该是吓人又有些惊悚的戏法,周爱红和潘三金却生生瞧出了几分憨。 妖, 其实也怪不容易的。 台上有一阵白烟笼过, 这本该是用舞台干冰,营造出飘缈的意境。 潘垚发现这几只妖不单单会开源, 她们还会节流,这舞台上的白烟不是用干冰,用的都是她们自己吹的妖气,不用钱! 一时间,还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戏法变到了尾声,团长蔷薇盈着笑意,抖了抖手中的白布。 下一步, 只见一双纤长的手从白布下头伸了出来,它们扶着脸颊滚动, 就像身躯去挪那偷跑的脑袋,要将脑袋给重新安回去一样。 只一下,看台下头的喧闹声更甚了,到处都是大家倒抽冷气的声音。 像, 真的像是脑袋被摘了下来! 蔷薇面上笑吟吟, 暗地里却咬了咬牙,探头凑近那颗头颅,气音道。 “表情, 表情——” “我今儿才说了,赤练你得有点表情,要惊讶的,还要有些开心,就像是追蜻蜓的小姑娘,她终于扑到了蜻蜓,心情是雀跃的,表情自然得是开心又明媚。” 赤练面无表情,“我不会扑蜻蜓。” 蔷薇一窒,“比喻,比喻懂不懂!” 赤练:“不懂!” 她就山里出来的,也没读过书,怎么可能会懂? “噗嗤!”潘垚忍不住笑出了声。 台上的妖还不知道自己说话的声音被听到了,蔷薇花气得大喘气,瞪了赤练一眼还不够,还抽空剜了大老虎一眼。 一个个的,都让她这么不省心。 她这团长当得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大老虎:…… 小蔷薇怎的又生气了? 她可真爱生气。 伙伴不听话怎么办?只能继续叨叨,耳提面命了。 最后,不知是蔷薇花的唠叨有用,亦或是蛇妖自己想到了什么,她依着蔷薇花的话,嘴角抽动了下,好歹算是勾了个笑脸。 蔷薇扶额,这笑容……还不如不笑呢。 美人怎么着都是漂亮的,就是冷笑都美。 随着勾唇,那张芙蓉脸像是一张水墨画展开,婉转动人,当然,再是漂亮的脸,它要是只有个头,没有身子,它也只剩瘆人了。 在看客道抽气声中,从白布下伸出的那双手好像终于抓了脑袋,满足不已的笑着,清艳绝伦。 白色的布甩了甩搁下,蔷薇团长手中有一捧盛开的蔷薇花,站台上,美人赤练好端端的站着,没有缺头,也没有少了四肢。 “好好!”大家喝彩连连,掌声如雷鸣。 “谢谢我们的赤练带来精彩的表演。”蔷薇团长笑盈盈,将蔷薇花送到赤练手中,“大家说,刚才的表演精不精彩?” “精彩!”潘垚都跟着大家一道喊,马戏团这处热热闹闹。 一身黑红色连衣裙的美人手捧一捧粉色蔷薇花,说不清是人美,还是花美。 接下来,台上还表演了几个节目,像小猴子骑自行车,壮汉赤着胳膊喷火,黑红色的赤链蛇闻笛起舞,美人素手点花墙,瞬间草长莺飞,百花齐放…… 节目一个比一个精彩,台下的看客激动得不行,手都拍红了,散场时候,潘垚还听到好几个小朋友兴奋的嚷嚷,说明儿还要来瞧。 “还来呀,那不是瞧腻了?” “不会不会,马戏好玩,再瞧一百遍我都不会腻!妈,我好想学呀,你送我去马戏团学艺吧。” 少林寺能学艺,这马戏团应该也能,在小娃娃心里,只要肯学,他们除了能当大侠,也能变戏法,就是这么的聪明! “傻瓜!”不论是当爸爸的,还是当妈妈的,亦或是带着孩子的爷爷奶奶,听到这话都笑眯了眼睛。 因为年少,有万般可能,所以无所畏惧。 童言稚语总是逗人。 “走吧,”当爸爸的刮了刮小孩子的鼻子尖,“能不能学不知道,不过,咱们可以和她们合一张影。” 潘三金也积极:“快快,盘盘,咱们也去合张照。” 潘三金赶紧拉起潘垚,脖子上还挂着一架傻瓜照相机。 为什么叫傻瓜照相机,因为它操作简单,人影在取像框框里,按个快门就成,傻瓜也能操作。 潘垚跟着潘三金一道来到台上,那儿已经排了好几户人家,都是要拍照留念的。 潘垚瞅了瞅,台上就站着蔷薇团长和赤练,笼子里一只吊睛大老虎,这会儿黑布又被扯开了,方便大家远远拍照,一通看下来,倒是少了那喷火的壮汉。 有几个小男孩尤其喜欢壮汉口中喷火的节目,就想和他合影,没瞧到人,这会儿都缠着团长,问那壮汉哪儿去了。 “他呀,肚子疼上厕所去了。”蔷薇笑着搪塞了过去。 潘垚忍不住一笑,暼了一眼没精打采摆尾的大老虎。 喏,刚刚那大叔在那儿趴着呢。 别瞧方才好像表演了挺多个节目的,其实来来回回就这三个妖,还有一只初初通了智的猴子。 妖身、人身,那是轮流着上! 马甲一披,谁也不知道! …… 这时候不比以后,受制于经济,大家娱乐的方式也少,就是想宠爱孩子,时间和金钱也有限,来一次马戏团,对于许多人家来说,已是难得的消遣开支。 一张票十来块钱,都够买好几斤的肉了,不过,今天没人说可惜这钱,各个都对方才的马戏赞不绝口。 蔷薇团长听了,眼睛很亮,脸颊微红,像那一花墙的蔷薇一样。 “承蒙大家喜爱,我们年前都在这儿表演,喜欢的话再来,可以和亲朋好友说说呀。” 团长尽责,还做着广告。 “好好,一定一定。” …… 很快,前头合影的人都拍得差不多了,马上便要轮到潘垚。 潘三金凑近潘垚耳朵边,不忘再次交代大事。 “记得补点光呀,那样好看!” 相机买回来,他也琢磨了一通,夜里得有光亮,那照出来的脸蛋才好看,胶卷贵,每一张都不能浪费。 潘垚:…… 她觑了一眼这几只妖,蔷薇花妖笑盈盈,和小朋友拍照还会脸贴着脸,是可亲的大姐姐模样,赤链蛇妖清清冷冷,不过,刚刚有个小姑娘差点跌了,还是她手疾眼快,出手搀扶的,拍照也算配合,最不积极营业的便是大老虎,全程趴在笼子中,一动不动。 不动也好,动了还吓人。 补光的时候,灵气会有些波动,会不会被发现了? 不知不觉,天上一轮弯月,月光熹微,时不时有薄雾遮月。 潘垚瞧了瞧月亮,心里有了盘算。 拍照了,潘三金瞧着站在两个漂亮妖精中,也丝毫不逊色的闺女儿,笑得见牙不见眼。 “盘盘,笑一个,爸爸要按快门喽!” 潘垚笑得灿烂! 冬风吹拂开薄云,月色沁凉照下,一缕月华明亮,照在看台这处,像一道银光,又似那冷霜,映衬得这处好像都多了几分明亮。 “好好,刚刚那张拍得好,咱们再去和大老虎拍一张。” 潘三金喜得不行,招呼了下潘垚,两人又朝笼子那处走去。 别人不知道这是开了智化了形的妖,虽然喜欢老虎威猛,却也心惧,瞧着那如长棍的尾巴,猩红的虎嘴,只敢在笼子前头好几米的地方,微微侧身,让这大老虎入个背影。 潘垚和潘三金知道这老虎是虎妖呀,还是得赚钱的虎妖,这下,两人都不怕,离笼子可近了,潘垚笑得眉眼弯弯,快门一按,潘三金还捕捉到大老虎好奇瞧小姑娘的视线。 “爸,你也照一张,妈——妈,你快来呀,我给你和爸爸合照!” 潘垚一通快门按,给潘三金和周爱红合影,还拍了他们的单人照,都离大老虎很近。 笼子里的大老虎:…… 它支起身子,四肢健壮地在笼子里走了一圈。 是它百兽之威离开森林太久了吗?这人间的大娃娃小娃娃,这是一点都不怕它了? 周三金心疼胶卷:“好了好了,盘盘别拍了。” 潘垚意犹未尽,“爸,我找人给咱们一家三口合照一张,你等等啊。” “哎!” 潘垚眼睛搜寻了一番,人陆陆续续退场,已经走了好一些了,蓝红黄的尖顶布帏下,蔷薇团长和赤练两人正站在那里,这会儿没有人寻她们合照了。 “姐姐,”潘垚走到蔷薇面前,笑着道,“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帮我给爸爸妈妈拍一张照片。” 蔷薇笑盈盈,“好呀。” 她接过潘垚手中的相机,在潘垚还未说时,摆了摆手,颇为自豪道。 “我会,人都在框框里就成,放心,保准帮你们拍得和和乐乐的。” “谢谢姐姐。”潘垚道谢。 紧着,她赶紧跑到潘三金和周爱红中间,依偎着周爱红,露出甜甜的笑意。 “咔嚓”一声,快门按下,将这开心的冬夜定格。 …… 散了场,人走得差不多了,马戏团也要收场,别的不说,这猛虎便不能搁在闹市中。 她们自己知道自己是妖,可别人不知道呀。 黑布盖过笼子,推着轮子往改装的卡车车厢里推。 蔷薇累得喘气,一丢手,敲了敲铁栅栏,没好气道。 “还不偷偷出来?你重死了,自己推笼子上去!” 黑布微微动,笼子里出来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 雷虎力气大,三两下便将铁笼子推到了车厢里。 他正想说,小蔷薇,你别这么凶,就见蔷薇花妖横了自己一眼,哼哼道。 “眼里没活!哼!” 雷虎摸了摸鼻子,咧嘴笑了笑,露出白得晃眼的牙。 “这不是有你吗?我听你的就成,你也知道,我脑子不够好使。” “原谅你了。”蔷薇花妖伸出纤纤手指,一点大老虎的胳膊,眼里盈着笑意,偏偏傲慢又娇气模样。 两人亲亲密密,像还未化形时候一样,那时,大老虎顶着一株蔷薇花,漫山遍野地跑,后来,虎妖化形,蔷薇花便从头顶挪到了盆子中。 日日夜夜捧着,从不离手。 …… 蔷薇转过头,就见赤练仰着头瞧月色,她的神情有些怔怔。 “赤练,怎么了?” “蔷薇,你说,什么时候会再有帝流浆?” 黑红色的衣裙随风而动,赤练低下头,清冷的脸上有几分落寞,还有几分懊恼。 怪她,都怪她,那时迷迷糊糊地咬了个小娃娃。 …… 114 第 114 章 想起以前的事,赤练还…… 想起以前的事, 赤练还满心的自责和耿耿于怀,她抬头看天上那轮月。 时光流逝,世间事变化良多, 现在,放眼看去, 就连那小村子都不一样了, 而天上的那轮月却不曾改变, 还是那样的皎洁漂亮, 遥遥挂于天畔, 给人无限遐思, 奇幻的,旖旎的,浪漫的。 从小到大,它最喜欢做的事,便是缠着大榕树的气根, 于悬崖万丈中瞧月亮,吞吐月华, 听大榕树在风声中絮絮沙沙。 “月亮湾上瞧它, 它更好看。” 蔷薇花妖瞧着一脸落寞的赤练, 心中叹了口气。 “你也不是故意的,因缘际会嘛,那时在大榕树洞里冬眠,那小娃娃踩着你了, 你吃了痛咬了他, 哪里想到会把他给毒死。” 赤链蛇是有毒的蛇,不过毒性却不强,一般是咬不死人的。 哪里想到, 事情就这么寸,那小孩对赤链蛇毒敏感,只是咬破了皮,等赤链蛇迷迷糊糊地睡醒,发现自己咬人了,小孩脸都青了,心脏也停了。 一直和赤练一道修行的大榕树,不吭不言,竟舍了离化形只临门一脚的修为,救了那孩子,断了赤练伤人命的孽。 最后,赤链蛇化人形,大榕树沉寂无言,只树干上一张似人的脸让人瞧了便惋惜。 蔷薇也停了手中的动作,跟着抬头看天上的那轮月。 “帝流浆啊……” 这东西可遇不可求,一甲子一次的月之精华,于草木妖修而言,是一场泼天的机缘,就是她,要不是有大老虎护着,当初那盏帝流浆,也落不到她的身上。 何时再有,又在何处落下,这事谁能知道。 “也许快了,”虎妖心大,这会儿赤练心中惆怅,他却没多少察觉,兀自干着活,随口应上一句。 其实多少能察觉赤练心情的低落,这可是A市,老家呢,蛇妖肯定是又想家了,尤其是那株大榕树。 只是他的心思都在蔷薇身上,对赤练有同事的友爱,却不多,两人看着月亮时,大老虎手中动作不停,搬了箱子又搬花墙,还不忘行使自己副团长的权限,指着手,使唤那初通灵智的猴子。 “小鬼,喊你呢,自己扛了自行车去车厢里,别指望我帮忙,别弄丢了啊,这车子定制的,贵着呢!你讨饭吃得靠它。”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可见,这猴子的胆子也是颇大的,许是平时瞧惯了大老虎的犯蠢,小猴子对虎妖的畏惧倒是小。 听到吆喝,它还翻了翻白眼,长手长脚着扛了自行车就走,给大老虎留了个红红的猴屁股。 大老虎瞪眼,“欸——你刚刚是翻白眼了吧,绝对是翻白眼了。” 蔷薇花妖:“雷虎,雷虎——” “小蔷薇,你瞧到没,小鬼它刚刚朝我翻白眼了,还拿那丑屁股对着我。”大老虎告状,“扣工资,扣它工资,以下犯上,胆儿肥了它!” 蔷薇花妖一把拉过大老虎,也翻了个白眼。 都这时候了,她哪里还有心思扣人工资啊! “大老虎,别忙活了,你刚刚说的也许快了,这是什么意思?” 雷虎被迫搁了手中搬着的木箱子,心中埋怨。 小蔷薇真是不好伺候,一会儿说他眼里没活,他干活嘛,又要拉着他闲聊。 “就刚刚那那小孩拍照时候,月华有些浓郁,所以我才说也许快了。” 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是以,虽然蔷薇花妖也得过一次帝流浆,可不管是大老虎,亦或是蔷薇花妖,他们俩谁也推算不了,上次的帝流浆是何时。 “当真?”赤练睁大了眼睛,“刚才月华当真格外浓郁?” 雷虎眼睛一瞪,瓮声瓮气,“骗你作甚?你们刚才都没有察觉吗?就胆子特别大的那一家子大娃娃小娃娃,他们在我前头拍照,拍个不停的那个。” 雷虎想了想,“小娃娃生得可爱,脖子上还围了个小鸡黄的围巾,有印象了吧。” 蔷薇花妖记得,“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还是我拍的。” “就是他们。”雷虎点头。 “那一会儿的月华绝对浓郁,月光都亮了许多,瞧着像是打了光一样,我绝对没有嗅错。” 赤链蛇妖双目莹亮。 蔷薇花妖也跟着激动,“对,大老虎脑子是直了些,不过,它的鼻子特别灵。赤练,也许真的要有帝流浆了,就像水缸里的水一样,多了它就溢出来,这月华肯定也这样!错不了!” 数百上千年前,虎妖护着一盆会说话的蔷薇花,四处寻帝流浆,为蔷薇花寻一次化形的机缘。 后来,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帝流浆,它落下之处被虎妖寻到了。 追寻上百年,对于月华的炁息,虎妖很是熟悉。 赤练定了定神,“我要回月亮湾去。” 蔷薇还想说什么,雷虎拦住了她,“是该回去,帝流浆的机缘难得,那时,小蔷薇侥幸得了一捧,我们便被追得厉害,要不是有一位好心的道长镇着,那时受伤的我,绝对是护不住小蔷薇,也护不住帝流浆。” 雷虎想起往事,还心生庆幸和感激,庆幸感激自己和小蔷薇遇到了贵人。 他还记得,得了帝流浆那日,天空落了雨,雨水泼盆似地落下,砸得人皮肉都生疼。 机缘难得,谁都想要,一场混战之后,便是山中霸王的他,都于那场战斗中受了伤,腹部伤了一道大口子。 花盆中,小蔷薇着急得不行,它摇摆着花枝,叽叽喳喳,吵得人脑壳疼,拼命地催着自己去疗伤,还呜哇呜哇地大哭了,一边哭,一边骂自己傻瓜。 和现在凶巴巴的样子一模一样! 漫山都是雨水,冲刷着那郁郁葱葱的山林,也将他流血的炁息冲淡,不过,那样的大雨,有利也有弊,敌人暂时寻不到他,他也追踪不到旁人的气息。 这是很危险的事,要是有人趁着雨幕摸来,偷袭他,已经负伤的他绝对逃不了。 大雨之中,一位年轻道长走来了。 自己见过那位道长,道法精深,庇护山下的村民,还有人给他立长生碑,唤一声玉镜府君。 隔壁山头那老是去坟里乱翻,剥了人皮披上,下山去吃人的山鬼,便是被他给收了。 自己没有沾人命,这道长瞧到了,也没有和自己动手。 只见他一身白衣,清俊不凡,行进间宽袖盈风,雷云纹的衣袍簌簌而动,于泼盆雨水中滴水不侵。 崎岖的青山在他脚下如履平地,瞧到自己时,他的视线扫过自己怀中护着的蔷薇花盆,多看了几眼。 那清透的眼眸幽深又平静,仿佛深山中被岁月斑驳的井。 他没有言语,却在接下来的两日里,远远地护着自己。 直到小蔷薇将帝流浆炼化,自己的伤也有所好转,这才离去。 来时无声,走时亦是无言。 雷虎心生感慨。 那是他见过的,最不一样的道长了,好似在他眼中,自己这妖修,小蔷薇这花妖,他们和山下的凡人一样。 众生平等,那才是大爱。 …… “我们和你一起去吧,收摊收摊,不干活了。”蔷薇花妖想了想,咬牙道。 “说不得还能帮上点什么。” 不赚钱了,她有些肉痛,生意正好着呢,刚刚还好几个人答应,要帮她蔷薇马戏团做宣传的。 只是现在人修少了,妖修也少,不过事无绝对,多个人帮忙,多一份力嘛。 万一有个什么,比如有人要抢帝流浆,她和大老虎还能搭把手。 “小蔷薇,你不赚钱了吗?”雷虎诧异。 “钱钱钱,你掉钱眼里啦?”蔷薇花妖没好气。 她嗔了大老虎一眼,眼波流转,不见凶意,倒满是亲昵。 雷虎老实,“不是我,是小蔷薇你掉钱眼里了,你瞧小鬼和小蛇,她们也是我这样想的。” 蔷薇花妖看去,就见小猴子听了自己一句不干活,这时候呆愣愣地瞧着自己,猴脸红红,长睫毛大眼睛,里头流露出的吃惊神情,就和人一样,贼有灵气! 要是能开口说话,保准也能来一句,团长,你不赚钱了吗? 蔷薇花妖:…… 她又拿眼睛去瞧赤练,赤练连忙移开视线,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 蔷薇花妖咬了咬牙。 这一个个的,她这样努力赚钱,还带着几只妖街头卖艺,为的都是谁?还不是为的她们! 果然,这头头就是不好当,背负太多! 蔷薇哼哼了两声,眼睛里扫过周围,指着地上的瓮罐,道。 “赤练,把你自己的瓮罐带了。” 赤练不敢惹明显不痛快的团长,这会儿听话得紧,她两步走了过去,捧着瓮罐去车上。 这是蛇妖披着蛇身时,表演闻笛起舞戏法,蛇身待的瓮罐,算自己的窝。 回老家了,窝确实也要带上! …… 车子得开到郊区,因为在明面上,蔷薇马戏团有猛虎,夜里在闹市怕会出乱子。 一切收拾妥当,车子油门一踩,方向盘一转,很快便驶出了一段路。 路上,雷虎一边开车,一边感叹凡人真是厉害,短短百年,人间竟是大变了模样。 人修虽然少见踪迹,人类的手段却更多,车子,飞机,火车,大哥大,BB机……便是他这样的大妖瞧了都心惊不已。 凡人渺小,万万千千,蚍蜉却也能撼大树。 …… 车子朝小元村的月亮湾驶去。 “哎,这不是刚刚在咱们马戏团瞧马戏的客人吗?”雷虎双手搁着方向盘,他身量两米多,却开出了战战兢兢、认认真真地姿态。 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就没有操控好这大家伙。 这会儿,车前的大灯亮起,照亮前头的土路。 …… 最近天气寒冷,地面都被冻得夯实,路两边是高大的树,有绿叶葱郁,也有树叶落尽,枝丫疏朗朝天,一轮明月卡在枝丫间,清风拂过薄云,推着明月逃生。 大灯照耀下,能瞧到前头路边停了一辆三轮车。 三个大人站在地上,一个小孩被其中一个汉子抱着,女同志脸上有着急和惊慌的表情,还落了泪。 三人七手八脚,又是拍小孩的背,又是捏着小孩的下颌骨,要去抠他的嘴巴。 “小良,小良,你别吓妈啊。” “抠出来,一定可以抠出来!” 翁志仙也急得不行,“不行不行,咱们大人手大,抠不到东西不说,反而会把东西往下头卡,不能抠不能抠!” 说着,他咬了咬牙,又要去蹬三轮车,想送孩子去医院。 只是,他也知道希望渺茫,小孩吃糖卡在喉咙里了,就短短几分钟时间,这会儿已经背过了气,脸色都有些青了,身子也软了。 医院离这儿还远着,他就是蹬得再快,赶到医院也来不及了! 这是远水救不得近火! 突然,翁志仙摸到了自己脖子上的符。 被他用银链子挂着,像个小娃娃挂护身符一样的符! 为了配得上这符,他特意去金店打的银链子,挂了一段时间,银链子变白了,他老娘瞧了都一脸诧异,直说想不到啊,他个老瘟神还是个会疼银子的。 在乡下地头有种说法,有的人疼银子,银子便会变白,这是惜财。 惜财之人,财自然会来。 所以,瞧见翁志仙带了银项链,项链还越带越白,翁老太才诧异。 眼下,项链上的三道黄符只剩一个了。 他翁志仙的坎坷多灾的人生,只剩一个坑了。 …… 三轮车子旁,翁志仙一手握着车把手,一手握紧身上的黄符,他回头瞧那被爸爸抱在怀中的小孩。 七八岁的年纪,浓眉大眼,脸颊丰盈有肉,头发理得整齐,衣裳穿得也好,可见平时是被爸妈宠着爱着。 这会儿,女同志慌得手都抖了,两眼茫茫,淌着泪,软着腿喊小良,也喊另一半对象,找不着主心骨。 “老徐,怎么办怎么办啊。” “小良不会出事了吧,不不,他不能出事……这叫我怎么活,这叫我怎么活!” 被叫做老徐的男人绷着脸,将孩子在手上倒着拍着,久久不见孩子有动静,一个大汉子,终于也镇定不住了,急得是跺脚又薅杨梅头。 他颓败又焦急地抓发,紧着又不泄气的去捣腾孩子。 “不会不会,小良吉人有天象,肯定不会出事,再试试,我再拍拍,用力点,糖马上就出来了!” 他嘴里说着会出来,眼里却也流了泪,喉头哽塞不已。 …… 翁志仙有些怔,孩子要是没了,这当爸当妈的,心该被剜了块去吧。 想到这,他咬了咬牙,解下脖子上的银项链,往孩子的身上搁。 “信我,这是一位高人给我的,能挡大灾,你们上车,我蹬三轮车送你们去医院,咱们找医生。” “大哥你在路上再捣腾捣腾孩子。” “老徐,老徐,咱们去医院,对,送良子去医院找医生。” 女同志慌得不行,就像是落河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手臂一抬,囫囵擦了泪,振作起精神,就要去送孩子上医院。 …… “怎么了这是?要不要帮忙。”汽车的大灯照来,卡车车突突突地响,机器轰鸣中,雷虎从车窗探出头,声如洪钟地喊道。 车子在三轮车旁边停下。 翁志仙大喜:“太好了,咱们有车了,快快,抱孩子上卡车,去医院。” “这位大哥,孩子嗓子被糖卡了,这会儿背过气了,十万火急啊。” “是刚刚那马戏团,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帮忙载一程吧,我和老徐给你们磕头了。” 卡车对比三轮车,这四轮的可比三轮的快,而且一个是靠人脚蹬,一个是机器吃汽油,见到大卡车,女同志和老徐一下便迸出了希望的光。 赤练注意到,这三人她见过,被叫做老徐的人身上有大榕树的气味,尤其是那杨梅头上。 其实不止这个人,这几天,她陆陆续续见过好几个人,他们头上都有大榕树的炁息。 各个都是杨梅头,发茬细细密密,浓郁发黑。 她困惑又不解,想了好几天了。 为什么杨梅头会和大榕树有关系? …… 115 第 115 章 因着这,赤练还多瞧了…… 因着这, 赤练还多瞧了几眼这叫做老徐的人。 听到小孩被糖卡着喉咙了,三只披着人样的妖视线一挪,紧着就去看那小孩。 应该卡了好一会儿了, 脸都青了,软哒哒地摊在他爸爸手中, 四肢下垂, 对周围动静毫无反应。 “咦。”雷虎发出一声惊讶的声音。 “你们看他脖子那道符。”雷虎放轻了声音,示意其他两人看小孩的脖子处。 只见那儿一道护身符,银链挂着, 下头坠一红袋子。 蔷薇和赤练一看,眼里也有了意外。 竟然是人修画的符箓, 瞧上头的灵炁波动, 这人修的修为还颇为精深, 起码, 在虎妖和蔷薇花妖眼中, 修行之人渐少的现世, 已经许久不见这样有灵气的黄符了。 画符不知窍,反惹鬼神笑, 人间动乱百年, 传承断代,黄符多是江湖骗子所画,不说指鬼役灵, 呼神唤真了, 当真有鬼, 绘了黄符还会惹得鬼神捉弄。 雷虎蔷薇和赤练是妖,自然能瞧到寻常人瞧不到的一幕,知道这孩子算是半脚入了鬼门关。 道家有一句话, 叫做天地二魂常在外,唯有命魂独往身。这小娃娃的命魂已经半浮于肉身之外,黄符漾着莹光,灵炁护着这半离体的命魂,生生拽住了它。 如若没有这黄符,这小娃娃命魂离体,那就不是半脚入鬼门关,而是夭折。 当务之急,得先把喉咙里卡的糖拿出来,糖要是再不出来,再有灵光护着都没用。 就算侥幸不死,憋气时间久了,脑袋瓜也变糊涂了。 雷虎成妖多年,见过这样憋死的人。 动物也有! 特别是以前闹饥荒的时候,饿得太久,乍然见到食物,吃得又急又囫囵,最容易把自己噎死了。 “赤练!”蔷薇花妖喊了一声蛇妖。 不用蔷薇多说话,赤练已经开了车门,从上头跳了下来。 她两步走到老徐面前,伸手朝孩子抱去。 “给我吧。” 老徐抱着孩子,和媳妇一道,着急忙慌地想上车。 翁志仙也丢了自己的三轮车,准备一起去医院。 他是骑三轮载客的,路熟,还知道很多近道,大卡车的车厢上挂着条幅,上头写着蔷薇马戏团。 这马戏团他知道啊,最近很是火热,生意老好了,不单单小娃娃喜欢看,大人们也喜欢。 今天这被噎着的小孩,他就是瞧了马戏,特别地兴奋,上了自己的三轮车,路上嘴馋,吃着新买的糖果,坐在爸妈中间扭着小屁股,小嘴还叭叭叭地说着马戏的精彩,闹着明儿还要来看。 一个不留神,喉咙里就卡了糖,喘不上气来。 翁志仙想着,马戏团是外头来的,路肯定没他这走街串巷的载客人清楚,他得上车去指路! …… 赤练见这夫妻俩没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多说,直接抱过了小孩。 在孩子爸妈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只见她食指和大拇指扣住小孩的脸颊,让他嘴巴张大,另一只手朝他的后背拍去。 众人瞧不到的地方,妖炁如长蛇一般,没入小孩的口中。 只一勾一拉,那沾了唾液的糖果便掉到了地上,粘了一团的灰尘。 蔷薇和雷虎对视一眼,笑了一下。 要她说,赤练想积功德,去学医保准比在马戏团表演节目来得快。 在医院里,医生救死扶伤,多的是救人的机会,在马戏团里,她赚着钱,再用钱行好事,这样绕了一圈,多了一手,哪里有在医院直接。 可惜啊,她们做妖的,修出了人的模样,却没有修出人聪明的脑袋,就像,唔,就像那句乡间哩语,它怎么说的来着? 蔷薇支着聪明的面孔,手撑在车窗上,冥思苦想,最后,她眼睛一亮,一拍脑门。 对了对了! 驴粪蛋子表面光,内里都是包糠! 话就是这样讲的! 蔷薇花妖笑得娇艳。 雷虎:“怎么了?” 待听明白蔷薇花妖心里想的,大老虎:…… 这……小蔷薇老是说自己脑子不好使,他瞧着,她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嘛。 哪里有人说自己像驴粪蛋蛋的,埋汰! 大老虎啧啧了两声,聪明的不搭话。 …… “出来了出来了。”见到落在地上的糖,女同志如大劫过后狂喜,脚下一软,抓着自家老徐的胳膊,这才没跌到地上。 “老徐,老徐,咱们家小良怎么还没声音啊。” 心才揪起,还不待夫妻俩人继续惊惶,上天垂怜一般,下一刻,两人就听到小孩细弱的咳嗽声。 声音虽小,在徐大宇这当爸爸的耳朵里,无异于是天籁之音。 他激动得要落泪,喉头哽塞,一把抓住旁边媳妇的手,劫后重生般道。 “咳嗽了,嘉美,你听到了吗?小良他咳嗽了,没事了,他没事了!” 赵嘉美也捂着嘴巴。 这会儿,她只想坐到地上,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将今天晚上的担心和后怕都哭出去,接下来便否极泰来,太太平平。 “好了。”赤练将孩子还了过去。 夫妻俩接过,又是想打娃娃屁股,又舍不得。 孩子咳嗽了,有了呼吸,却还有些迷糊,含含糊糊地喊了声妈,自己也吓到了,哇地一声大哭,“妈,我怕——” “怕?这下知道怕了?”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吃着东西说话!”不轻不重,徐大宇拍了孩子的屁股。 他又想哭,又想生气,最后唬着脸,道。 “要不是有这阿姨,你这小命都得交代在一颗糖上了,你要是没了,这叫爸爸妈妈怎么活?” “快谢谢阿姨!” “谢谢阿姨。”徐良抽抽嗒嗒,小手抹着泪,稚声稚气。 赤练有些不习惯,还一贯冷着一张脸,“不客气。” 赵美嘉和徐大宇半点没介意,这哪里是冷脸啊,人这是面冷心热,心里头热乎着呢。 “谢谢,谢谢大妹子!”赵嘉美一把抓起赤练的手,用力地摇了摇,又是激动又是后怕,“真不知道怎么谢你,谢谢,太谢谢了。” 情绪大起大落,赵美嘉头脑发懵,除了一句谢谢,都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她心中暗暗盘算,回头便做个锦旗给马戏团送去,要好看又鲜艳的,还得发动亲朋好友去瞧马戏。 想到蔷薇团长说的,年关前都在钟鼓楼这处表演马戏,还有时间能感激对方,赵美嘉心里也好受了些,不再懊恼自己这时的嘴笨。 赤练看了一眼挂在小娃娃脖子间的黄符。 如果没有这张符,就是拍出了糖,时间耽搁这么久,命魂离体,大罗金仙也难救。 她出了一份力,这符箓同样出了一份力。 赤练从不占便宜,有一便说一:“你谢给这符箓的人吧,这护身符替他挡灾了。” 这…… 徐大宇和赵嘉美对视一眼,都瞪大了眼睛。 两人将信将疑,探手朝小孩脖子上的黄符探去,哪里想到,这符箓入手竟然有温温的烫。 打开红色的符袋一看,叠成三角形状的黄符无火化作了灰烬,冬风一吹,灰烬无踪。 这一下,徐大宇和赵美嘉是彻底惊住了,两人急急地朝翁志仙看去。 “同志,这,这——” 翁志仙探头,见符箓成灰,像前两道挡灾的黄符一样,这会儿只有空空的红袋了。 他面露可惜,“挡灾了啊——没事没事,孩子不要紧就成。” 徐大宇和赵美嘉都有些恍神,“这符真有用?” 不是他们没良心的怀疑,而是运道这东西着实缥缈,瞧不清摸不着,再加上,前几年破四旧,连寺庙道观都萧条了,祭拜祖宗的事都少,仪式一减再减,尤其是城里。 徐大宇和赵美嘉是A市市区的人,对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本就不怎么信奉。 哪里想到,今儿竟然亲眼见到符箓护身,最后还化成了灰烬,这简直是颠覆了他们之前的想法。 “当然有用!”翁志仙大声,容不得旁人怀疑小大仙给的黄符,“高人给的呢!” 他也就剩最后一道了,小大仙一共给了三道,前两道都将他护得妥妥的!半点没遭罪! 想着最后一道坎未过,翁志仙庆幸,幸好他知道小大仙住在哪里,等天亮了,他就再去求一道符。 可能是最后几道坎了,这霉运一次比一次凶。 最后一次,总不能在求到符之前就来了吧,他不会这么点背吧…… 呸呸呸! 翁志仙在心里连忙呸了几声。 大吉利是,大吉利是,他开始要转运了,才不会这样倒霉! 心里是这样想着,翁志仙到底有些担心,准备早点家去,今晚就不做生意了。 徐大宇和赵嘉美对翁志仙感激不停。 翁志仙摆了摆手,“刚刚那样,谁瞧了都会把符拿出来,娃娃要紧,要真出事了,我心里也过不去这疙瘩。” 他话说得朴实,瞧了一眼被抱着,这会儿趴在爸爸宽阔背上的小孩,不放心道。 “要不要再去医院瞧瞧?” 雷虎热情,“坐我们车吗?” “会不会太麻烦?”徐大宇和赵嘉美对视一眼,这会儿缓了情绪,有些不好意思。 “麻烦什么!”雷虎豪爽,“就多踩几下油门的事儿,不累!” “谢谢,真的是谢谢。”徐大宇抱着孩子,赵嘉美帮着托了托,三人一道上了卡车。 蔷薇靠着车门,瞧着还未上车的赤练,探出头招手,“赤练,上来呀。” 赤练看了一眼蔷薇,摇了摇头,又回头看翁志仙。 这会儿,翁志仙已经骑上了自己的三轮。 他蹬着三轮往前,冬风如刀子般吹来,吹得衣服鼓鼓,腊月的天冷得厉害,他蹬三轮车的劲儿却大,隐隐还能听到哼曲儿的声音,是个乐呵又快活的。 蔷薇花妖恍然,“你是担心他口中的高人?” “莫怕,咱们凭本事吃饭,不偷又不抢,赚的也都是辛苦钱……白天背太阳,晚上背月亮的,那高人要是想来收咱们,他也没理儿!” 蔷薇花妖想着马戏团赚的钱,可不是既背太阳又背月亮么? 都到了这个点儿了,她们才收摊子! 她们当妖精也是不容易,风里来雨里去的,就为了那几张大团结,这钱,她们算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艺,这才辛苦得来的,赚得不亏心! 要当真有人要来收她们,她,她就放大老虎咬人! 蔷薇花妖咬牙。 “不是这。”赤练摇头。 她又回头看翁志仙,这会儿,车子已经越来越远了,月色茫茫,几乎是瞧不到那三轮车。 好些年了,那曾经的小娃娃都长这么大了。 “他是当年被我咬的那个小孩,大榕树救了他。” 蔷薇花妖瞪大了眼睛,“是他?” 赤练点头,人是被她咬死的,也是被大榕树救的,身上自然有这因果牵绊,刚刚她便有所感。 赤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上,可心底就是有一道声音这样催着她。 说是兽类的直觉也好,是修行的第六感也罢,因果牵绊,她想跟过去。 “去吧。”蔷薇花妖摇手,“回头月亮湾再见。” …… 116 第 116 章 赤练点了点头,视线瞥…… 赤练点了点头, 视线瞥过徐大宇,落在他那杨梅头上,欲言又止。 她想问, 不过却不知道怎么问。 任是赤练想破了脑袋,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这些凡人身上为什么会有大榕树的炁息? 这杨梅头又是怎么一回事? 末了,只听汽车发动声起, 雷虎稍稍踩了踩油门, 又沉又大的卡车启动, 轮子轧过硬实的土地,只片刻的功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赤练冷淡着一张脸,收回目光,内心里有万般的愁绪,只想盘着蛇身叹气。 算了, 还是正事要紧。 赤练将视线看向翁志仙离开的方向,只见一阵黑红浓雾起, 此地不见一身黑红裙的女子。 冬风吹来,卷着浓雾朝前,斑驳夜色中, 隐约能见一条大蛇的身影游弋在半空中, 蛇身蜿蜒而行, 蛇头高昂。 …… 城市繁华, 处处有灯光, 远远看去像是繁星点缀着人间。 周围的房子盖得也高,红灯闪着【四化建设,振兴中华】的招牌,十分气派。 这一片多是水泥的路面, 晚上九点多了仍然热闹,电车和骑着自行车的行人相互交错,四楼高的百货楼里,门庭若市。 改革开放,大家对美的追求又起,就连冬衣都是靓丽的色彩。 城市和乡村,就像隔了数十年的时光。 …… 钟鼓楼离小元村有一段距离,翁志仙蹬着轮车,路上也不是没有人拦车,他都笑着将生意推了。 “得回去喽,劳烦您拦下一辆。” 赤练不远不近地坠着,约莫过了快一个小时,周围的灯少了,水泥路少见了,脚下成了泥土夯实的土路,路两边也少了气派的砖房,倒是多了青葱的树木。 冬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 这会儿已经出城了。 赤练抬起头,夜色浓郁,远处一颗星很亮,她记得,那处不单单是小元村的方向,也是月亮湾的方向。 赤链蛇喜爱夜伏,瞳孔竖起,天生冷冰冰模样。 想着月亮湾,脑海里便浮起那遮天蔽日的大榕树,蛇冰冷的眼里,好似也多了几分温度。 随着轮车入了城郊,翁志仙哼着小曲儿的声音顿了顿,渐渐小声下去。 四周很暗,只车头一个手电筒的光亮,那是他自己加装的。 黄色的光圈照亮尺长的前路,射程不远,却足以让人看清脚下的路。 翁志仙摸了摸脖子,那儿还挂着银链子,就是少了装着黄符的红袋子。 他心里有些不安,喃喃自语。 “不会这么寸吧,今晚就要倒霉了?” 嘀咕嘀咕着,脸还垮了下来,脚下的轮车却蹬得更快了。 翁志仙嘴里念念叨叨,求着祖宗保佑,小大仙保佑,要是有过路的神仙,能搭把手就搭把手。 日行一善,功满千啊! 突然,手电筒的光闪了闪,还不待人反应,下一刻就黯了去。 “不是吧!”翁志仙蹬车的脚步一停,拉了拉刹车,紧着就去拍灯,眉头一皱。 “没电池了?不该啊,今早刚换的!” “还好我有多带。”翁志仙又重新洋洋得意。 这么多年倒霉,翁志仙发都倒霉出心得了。 出门在外,东西都备得齐全,宁可麻烦一点,钱多花一点。 翁志仙侧过身,从车后头挂着的布袋里,摸出了个手电筒,转而又去翻电池。 这时候手电筒的电池用的是2号电池,一个个块头大,一个手电筒里能装节。 在车灯再一次亮起的时候,翁志仙耳朵里除了风声,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一开始只是些许,这会儿却越来越大,好像是侧上方传来的。 “什么声音……”翁志仙侧头看去,手中的手电筒也跟着移了过去。 “小心!”赤练着急! 这是一条山道,斗折蛇行,蜿蜒连绵,右边是千岩竞秀,壁立千仞。 许是树木被伐得厉害,山土失了抓土的根系,一块半人高的山石从斜坡上滚了下来,与此同时,还有小块的泥土塌下。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便是山裂的声音。 山崩只是刹那间的事,山石落下,如轰雷巨响,翁志仙就着手电筒的光,看到那如巨兽一样奔来的巨石,瞬间,他瞳孔也地震了,手中的手电筒抓不住,丢到地上。 完了完了,这最后一个坎,它哪里是坎啊,这分明是个巨坑! 吾命休矣! 这样的情况要是还能活,他得烧高香! 翁志仙不忍心见自己惨死的一幕,紧紧地闭上了眼。 就在这危如累卵,千钧一发时,这处山道上腾起黑红色的浓雾,只见一条巨大的蛇尾犹如巨龙摆尾一般甩来,瞬间罡风纵横,卷起飞沙走石。 只听砰的一声,有巨石砸肉的声音,翁志仙静默了一刻,哆嗦着睁开眼睛。 ……他,没死? 下一刻,就着丢在地上的手电筒灯光,以及朦胧月光,翁志仙瞧到将自己蜷在中间的大蛇,简直是两眼发直了。 这是哪来的? 难道自己算错了?这劫不是只剩一道,而是剩两道? 自己是才逃虎口,又落狼窝? 不怪翁志仙害怕,这蛇真的十分巨大。 只见蛇身足足有铁皮桶的桶口粗细,黑红交错,蛇鳞泛着冷冷的光,这会儿,它一圈一圈地将翁志仙盘起,盘在中间,蛇头支棱而起,还是角形的。 此时,蛇头支在半空中,朝翁志仙看来,蛇眼竖瞳,冰冷无情,蛇信子在黑暗中探出,嘶嘶作响。 赤练关切:嘶嘶。 你没事吧。 翁志仙:…… 他吓得几乎要两眼翻白。 呜呜,他老娘就不该给他取名字叫志仙,该叫志怪,志异……这么大条的蛇,应该都成精成妖了吧。 赤练叹气,这是被山石吓着了? 人类真是胆小。 …… 山石落下的声音十分响,伴随着泥土滑流,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滑流的泥土并不是太多,只淹了一小节的路,那崩溃的山势便止住了。 这处是城郊,荒郊野外的,住的人也少,落石的声音虽大,却没什么人听到。 不过,也不能说没有人。 潘垚一家口便听到了。 声响传来时,潘垚坐在潘金自行车的横杠上,正在往回赶。 本来这个时候,他们该到家了,一家人出来玩,只瞧马戏哪里够?肯定得有吃有玩,那才圆满。 人还去夜市里吃了点心。 生煎包子,炭烤猪蹄儿,热腾腾的炒肝…… 最近天儿冷,炒肝店的老板又出了新菜,叫做了苏灶肉。 这肉汤浓味鲜,不单单有酥烂可口的肉香,还有心肝肚肺以及打成结子的小肠,咬下一口,喷香又有嚼劲,配着店里的烧饼火烧,那味道是绝了。 唇齿留香,叫人吃了还想再吃! 潘垚给老仙儿也带了一份,烧饼火烧也没落下,装了满满一纸袋,只等明儿天亮了,在小院子里坐在红泥炉旁,炭火煨一煨,满院子的飘香。 “这,刚刚那是啥动静?”听到声音,潘金抓了刹车,脚往地上一踩,支住了自行车,颇为诧异地瞧了瞧天空。 “是打雷了吗?” 没瞧到闪电啊。 “不是雷。”潘垚瞧着远处的山,神情严肃,“是落石的声音,那儿的山崩了一角。” 万物皆有灵,便是山石也不例外,虽然轻微,潘垚还是听到了一声喟叹,就像是疲惫的人劳作久了,身子骨有些闷痛,它伸了伸懒腰,骨头咯吱咯吱地响。 声音幽幽,似虚空处传来。 潘垚不放心:“爸,妈,我过去瞧瞧。” 潘金和周爱红也不放心,声音这么大声,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人。山崩这东西,他们也知道,一个不小心就是大灾。 芭蕉村背山靠水,后头也有一处连绵的大山。 有一些人家烧煤,干净没那么多灰,还方便,不要上山砍柴禾,省老多事了。 不过,乡下地头赚钱的地方少,开源不成便节流,一分钱掰成两半用,大多数人家的家里还是烧柴禾的。 十来岁的小孩子就算半个劳动力,夏天时候上山砍柴,晒一晒,再扎成一捆捆的带回来。 山里的柴也好用,尤其是山里头的松树多,松针晒得干干的,引火时候用它,火烧得特别旺! 松木还香,柴火灶烧菜都比煤炭的好吃。 是以,早几年时候,靠山脚的树木也少。 村里人贪方便,为了少走一些路,就在山脚那处砍柴,这样一来,大半个山脚都被砍秃了。 有一年,夏日雷雨大,山洪倾泻而下,少了树木,山石滚落,泥土如洪的流下。 那样的一幕,当真是骇人,瞧过一次便心生了畏惧。 人就像蝼蚁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山洪泄下,无力抗拒,逃得慢了,还被卷到土里,没了性命。 自打闹了一次灾,不论是芭蕉村还是白鹭湾,山脚的树便不让砍。 不单单不让砍,每年还得种树,只一些繁茂的绿树让砍一些枝丫,那一段时候,柴火不够烧了,好几个娃娃还追着老牛跑,就为了捡一坨牛粪。 无他,牛粪能烧火! 潘金和周爱红想起那时,还感叹道,现在的日子,真是越来越好了。 …… 人到崩塌的山脚时,瞧到眼前一幕,潘金和周爱红倒抽一口凉气,面露惊骇。 “乖乖!”好大一条蛇啊! “盘盘,快跑--” 潘金吓得两腿打摆子。 他和周爱红平时也不是怕蛇的人,在乡下,蛇这东西常见,园子里,竹林里,就是家里都能爬进蛇。 家里进蛇,那还不能打,得将它请出去。蛇也不叫蛇,叫做小龙,进了家门便是保家仙,是青龙入宅,吉祥又富贵。 潘金脸都白了,周爱红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们不怕的是小蛇啊,这样大的蛇,一张嘴,吐出的风都是歪风,他们家盘盘小胳膊小腿儿的,一口下去,保准丝滑还不噎人! 潘金喊着潘垚和周爱红先走,左瞧右瞧,没瞧到顺手的棍子,一咬牙,扛着大横杆的自行车,打横在前头,只等这蛇要是探头来,就把这铁疙瘩塞它嘴里去! 瞧着挡在自己前头的潘金,潘垚两眼水汪汪。 有爸爸的孩子是块宝啊! 黄莹莹的打鬼棒出现,握在手心,突然,潘垚瞪大了眼睛。 这蛇…… 刚才才瞧过马戏,从瓮罐里闻笛起舞的赤链蛇,那灵活妖娆的舞姿还让人印象深刻。 仔细看看,那蛇的纹路,分明和现在这条的纹路一模一样,只大坨了一些。 只见它受了伤,落石砸落一旁,红黑相见的蛇身上,鳞片掉了好一些,血肉糊糊的,被它盘在中间的人也有些眼熟。 潘垚:“爸爸,不怕,是赤练姐姐,刚刚蔷薇团的赤练姐姐!” 会自己赚钱的妖,怎么会是坏妖? 潘垚看着这一幕,心下便知,定是赤链蛇将人护住了,不然山石落下,人都得被砸成了肉饼。 潘垚的声音清脆,冬风呼呼中也能清晰听到,翁志仙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了,扭过头就去瞧潘垚。 果然,他是个有好运道的! 刚刚还念叨着小大仙,这会儿人就给念叨来了! “小大仙!” “是我啊,翁志仙啊!” 话还未落,蛇头也扭了个方向,它也朝潘垚看去。 蛇身隐隐而动时,有鳞片摩挲的声音,窸窸窣窣的,翁志仙窒了窒,半点不敢再出声了。 蛇这么大,真的好吓人。 “嘶嘶。”你认得我。 赤练张嘴,蛇信子探出,发出的是蛇语,这时,她才发觉自己说话没人能懂,蛇头顿了顿,腹腔处有女子清越的声音响起。 “你知道我是蛇妖?” “知道。”潘垚点头。 她不单单知道她是蛇妖,还知道这蔷薇马戏团里,另外个成员,一个是虎妖,一个是蔷薇花妖,还有一个是初初通了灵智,还没有化形的猴子妖。 赤练沉默了下。 蛇头瞧了眼翁志仙,又瞧了瞧潘垚,她想着,这人叫这小姑娘小大仙,还这么激动的样子,瞅着就像是遇到了救星。 ……这么说,那画符的人修便是她? 那她们方才表演的马戏,这小姑娘不就瞧了个分明? 莫名地,赤练有些害臊。 仗着别人不知道妖身,她们几人表演得卖力,这叫人知道了,怎地让人这般羞赧?刚才跳舞的时候,自己会不会扭得太欢快了? 赤练冷着一张脸,沉思这个问题。 …… 117 第 117 章 薄云拢过天上月,夜色…… 薄云拢过天上月, 夜色又黯淡了几分,巨蛇梗着个蛇头,蛇眼冷肃, 粗如铁桶的蛇身还不自觉地微动。 鳞片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像夏日深草中有长虫潜伏而过,危机四伏,却瞧不清危在何处,让人暗暗心惊,只觉得风声鹤唳。 翁志仙僵得更厉害了,眼睛眨巴眨巴地瞧着潘垚,无声呼唤着小大仙救命。 潘垚:“叔别怕,是赤练姐姐救了你。” 翁志仙顺着潘垚手指的方向看去, 就见落石砸在一边, 夯实的泥土路都被砸出了个坑洞,而黑红色的蛇身上有了鲜血淋漓。 地上还有细碎的落石,巨石改了轨迹。 翁志仙愣了愣, “这……” 这巨蛇还真是救了他?不是才逃虎口, 又进狼窝? 翁志仙十分不解, 他想不明白,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这巨蛇要来救他? 难不成, 自己前生大有来头? 翁志仙胡思乱想, 决定回去后, 一定得好好地问问老娘。 当年,为啥要给他取名叫翁志仙,是不是生他的时候梦到了什么,他是有什么有来头的大人物投胎而来吗? 不然, 怎么会大榕树救了他,大蛇也来救他。 翁志仙这样一想,乐呵呵地便笑了。 很快,他便知道,这事纯粹是做梦看戏,自己想得太美了! 黑红的妖炁拢过,隐隐能见巨蛇的蛇头幻化成美人头,长着芙蓉面,柳叶眉,唇红齿白。 还不待翁志仙毛骨悚然,铁桶粗的巨蛇不见,取而代之,地上站着一位穿黑红色连衣裙的女子,只见她长发及腰,面容清冷。 翁志仙瞪大了眼睛,认出了赤练。 是刚刚救娃娃的女同志! “赤练姐姐,不要紧吧。” 潘垚瞧着赤练的手臂,关切地问道。 落石掉下的力道不轻,就是蛇妖都吃不消,冬裙厚实,鲜血却洇开,赤练捂着手,眉头微皱。 听到潘垚关心的话,赤练有些不自在,她微微侧了侧身,躲避潘垚的目光。 “没,没事。” “一会儿我去医院瞧瞧,上个药就好。” 不愧是会自己赚钱的妖,还知道上医院呢! 新社会,新风貌!潘垚欣慰不已,是新社会下的妖没错了! …… 虽然知道赤练是蛇妖,不过,对着人形和妖形,人的感官是不一样的。 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妖恋的话本流传而下? 人本来便是爱看皮相,不爱看内里的。 瞧着人模人样的赤练,再瞧瞧小大仙,翁志仙因大蛇带来的惧意消弭了许多。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太不该了,太不该了,这位妖,妖女同志,是我以貌取人了。” 听着一句妖女,潘垚:…… 好在蛇妖没有计较。 翁志仙不知自己说秃噜嘴了,继续检讨自己。 “是我不该,看问题肤浅,您真是个热心肠的,刚刚救了那小娃娃不说,这会儿还救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赶明儿,我给你们杂戏团送一面锦旗!”翁志仙还想到个法子,急急又道,“我再挂个横幅拉在车上,好好的在市里推荐推荐你们蔷薇马戏团。” “刚刚在车上,那小娃儿都说了,你们马戏可精彩了!就刚刚噎糖的小娃儿。” 翁志仙越想越觉得挂横幅的主意好,他蹬三轮拉客,一整天都在外头跑,跑的地方也多,到时,这横幅一拉,跑过的地方,谁能不知道蔷薇马戏团? 腊月了,小孩子放假,大人手中也有余钱,正是需要消遣玩耍,好好犒劳辛苦一年的自己,再陪伴陪伴孩子的时候。 横幅一拉,广告一打,这蔷薇马戏保准是高朋满座,财源滚滚来! …… 听到锦旗,赤练先僵了僵,再听到拉横幅,瞥了一眼潘垚,想着又是滚头,又是扭腰甩头的自己,赤练只觉得一股热气从下往上冒,两只耳朵都要烧起来了。 当真是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多大都成,她一定变小变小,直接钻进去不可! 只是蛇类冷血,再是烧,那脸蛋也是冷白的色泽,瞅过去就像臭着一张脸一样。 翁志仙的声音小声了些,拿眼睛去看潘垚。 他说错什么了吗? 潘垚投去宽慰的一笑,示意不要紧。 “翁叔,刚刚这儿还有其他人吗?” “没了吧,黑黢黢的,路上就只瞧见我的手电筒光亮了。” 听翁志仙这么说,潘垚还是有些不放心,她想了想,还是使了望气术。 半阖未阖着眼看了看这一处山峦,很快,万物氤氲着如雾似岚的气场,绿的青山,黄的泥土,蓝的水炁,金的石头…… 没有生命被埋,人没有,小动物也没有。 潘垚松了口气。 突然,她眼角的余光瞄过一处,停顿了下来。 那块石头…… 就在这时,就听赤练开口,道,“你不必谢我,是我欠你一份因果,今日这一遭,算是了结了你我之间的因果。” 潘垚和翁志仙都朝赤练看去,穿黑红连衣裙的女子停顿了下,目光落在翁志仙身上,神情有些复杂,还是道。 “当年在月亮湾,是我咬了你,当时蛇毒入体,害你没了性命。” 时间真快,当年那小小的孩子,如今也长这么大了? 翁志仙瞪大了眼睛。 是那条小蛇? 乖乖! 这是吃了什么?瘦肉精吗? 只二十多年的时间,小蛇就能长成这么一大坨? 翁志仙想着方才瞧见的蛇身,那都不能说是蛇,得说蟒了吧。 诡异的,一人一妖都在感叹年月可怕,直让记忆中的人和妖改头换面,全然不一样,也是俗称的杀猪刀。 潘垚也意外,赤练竟然是咬了翁志仙的那条小蛇。 …… 另一边,赤练想着,那时大榕树用自己的机缘换了翁志仙的生机,小孩醒后,摸着手,没有瞧到伤口,还以为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又捡了些柴禾,跌跌撞撞地下了山。 那时,自己满心懊恼,瞧着树干上微浮的人脸,是又悔又恨,悔恨自己迷糊,竟然咬了人,也气那小娃娃不顶事,皮脆成这样,只这样咬一口,破了点皮,竟然就中毒死了? 明明她就不是什么剧毒的蛇! 可她也知道,归根究底,和小孩没半点关系,咬人的是她,决定救人的大榕树,由始至终,小孩只是被动的承受。 下山时候,她送了小孩下山,心里难过得厉害,也迷茫得厉害。 大榕树没了化形的机缘,以往清幽又漂亮的月亮湾,那条自己打小爬到大的气根,最喜欢的窝,每瞧一眼,莫名地就难过一次。 吞吐起月华都不得劲儿了。 后来,她蜕了蛇皮,化了形,山里来了个蔷薇花妖和虎妖,瞧着大榕树那浮着木脸的枝干惋惜不已,问她要不要一道下山,她想了想,便同意了。 “你应该不记得,”赤练解释,“有一回冬夜,你爬了树洞,我就在洞里,把你给咬了……” “我记得!”话还未说完,翁志仙便打断了,“小大仙帮我瞧了,我也都记起来了,小大仙告诉我了,是大榕树将机缘给予了我,我这才活了命。” 潘垚点头,“对,他之前很是倒霉,生活中大灾小灾不断,我恰巧碰上了,就帮他瞧了瞧。” “是生机和死炁交缠,有人用自身机缘续了他的生机,顺着那炁息,我们寻到了月亮湾,瞧到了大榕树。” “对不住,”赤练面上有着歉意,“是我那时睡迷糊了。” 她才知道,翁志仙续了生机,竟然还要倒霉过日子。 翁志仙是个心大的,没办法,心要是不大,这二十多年大灾不断,小灾不停的,他没给折腾死,自己也得怄死了。 听到蛇妖这话,翁志仙挠了挠头,笑得有些憨。 “嗐,也有我自己的原因,大冷的天爬树洞里睡了,也不知道先瞧瞧有没有蛇,说来也庆幸遇到你们,要是普通的蛇,我被咬死就是咬死了,哪里还有命倒霉。” “小大仙,”翁志仙朝潘垚看去,“我的劫算是过去了吧。” 潘垚替他瞧了瞧,肯定地点头,“时来运转,否极泰来,以后的日子,一定顺顺当当。” “好好!”翁志仙喜得不行,他总算是摘了瘟生的名头了。 “以后啊,我努力赚钱,攒了钱,回头也去老庙街那儿相个对象。” 老婆孩子热炕头,以后啊,他翁志仙的日子也能过得美滋滋! 因为瘟,旁的还好说,就翁志仙的人生大事被耽搁了,大侄女儿都送嫁了,他自己还没个对象,在村子里都剩成了老光棍,明明他还挺勤快的。 潘垚:“叔,我送你的符呢?” 要不是有蛇妖,翁志仙这最后一道坎可不好过,潘垚是画符人,此处却没感知到自己画的符的符力残存炁息,一时也有些好奇。 翁志仙:“刚刚路上载了个一家三口,都是去瞧马戏的,小娃娃贪耍,吃着糖还念叨马戏好玩,闹着还要再去,这不,糖卡喉咙了,差点丢了命,这不,我就把护身符先给他用了。” 赤练言简意赅,“那小孩命魂差点离体,是黄符护了一程。” 潘垚对翁志仙肃然起敬了。 别人不知道,可她清楚,翁志仙给出的不单单是一道符,简直是他自己的一条命。 她知道,而他也知道。 可他还是给了,没有过多的犹豫。 潘三金也佩服,伸出个大拇指,“翁老弟好样的!” 翁志仙有些羞赧,“没,没你们夸的这么好,我也没想太多,总不能见着小孩没命吧。” “我还想着,事情应该不会这么寸,明儿就去芭蕉村寻小大仙,请你再帮我画一道黄符。” 哪里想到,他就还这么寸了! 还好遇到蛇妖了! 翁志仙牵了三轮车,准备回去了。 他颇为庆幸,三轮车这吃饭的家伙也被蛇妖护着,没有磕到石头,就连手电筒也没坏,今夜算是虚惊一场。 大吉利是! “翁叔,”潘垚唤住翁志仙,指着地上那块砸在地上成坑的石头,道。 “大灾即大财,这块石头你带回去,空的时候拿去城东的奇石市场,让人帮忙解了,里头有芙蓉石。” 方才的望气术下,潘垚正好瞧到,这块落石周围氤氲着藕尖白的岚雾,粗糙的石头面里是芙蓉石。 质地通灵细嫩,是芙蓉石中的极品。 芙蓉石,它是石中珍品,遇到工艺好的,小小一块便能价值千金。 潘垚忍不住感叹,翁叔这些年遭的罪,也不是白受的。 翁志仙惊讶这石头里有东西,也惊讶潘垚叫住了他,叫他将这石头带回去。 他有些懵,还有些惶恐,连连摆手,“不不不——这怎么能是我的?你不说我都不知道。” 潘垚唤出阿大,阿大力气大,两手一用力,搬着石头便往翁志仙的车子上搁。 二十多公斤的石头搁上去,对于平常能拉三个客人的三轮车来说,半点不费劲儿。 潘垚笑了笑,“叔,别推了,这财就是你的。” “都说大财靠命,中财靠德,小财靠勤,横财靠福,您这是命、德、勤、福都有,该你发这笔财!” 翁志仙被潘垚劝着运走石头,还有些懵,远远地,后头传来小姑娘轻快的声音,“叔,多打听打听价格,里头是上好的芙蓉石,贵着呢,别卖便宜喽!” “哎!” 夜色茫茫,很快,掌着一把手电筒的三轮车便远了,光越来越小。 赤练收回目光,“你别担心,我会看着他,护他一程,一定不让别人占了他的便宜。” 说完,赤练露出尖牙。 虽然赤链蛇一般无毒,就是有毒的赤链蛇也毒性较小,不过,赤链蛇却是非常凶悍的蛇,是食蛇性很强的蛇。 别瞧蛇妖这会儿冷冷淡淡,她打小便打遍深山无敌手。 潘垚好奇,“姐姐,你们马戏团不走了吗?” “不走了。”赤练冰冷的脸上漾过柔和的笑意,“我们不耍马戏了,我要回月亮湾,也许,帝流浆就要来了。” 潘垚诧异,“帝流浆?” “嗯。”赤练点头,“帝流浆对我们妖修很重要,尤其是草木精怪,一口便抵千年修行。” “我要去守着大榕树,为它寻帝流浆,助它化形,就像它舍去机缘,为我断去伤人的罪孽,助我修行圆满一样。” 因为潘垚年纪小,瞧过去又玉雪可爱,脾气好,因为那两道黄符护着翁志仙,今天,自己才能赶上翁志仙的最后一道坎。 事由她起,也由她终了。 刚刚那一落石,断去了一人一妖间的因果。 虽然这会儿还有些不好意思,别扭自己乱扭甩头的模样被人瞧了个正着,赤练还是对潘垚心生好感。 她压抑住欢喜,“你还记得刚才马戏散去时候吗?你们一家在雷虎前头拍照,那时,月华浓郁了些,笼子里,雷虎嗅了个正着,就像水满则溢,这月华浓郁,定是帝流浆要落下了。” 这…… 潘垚迟疑。 她瞧着因为期盼而眼睛变成亮晶晶的蛇妖,一时也为难了。 有句话,也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那时月华浓郁,就是她给自己一家三口拍照时,特意补的光啊。 没别的意思,就为了拍照上相而已。 不是帝流浆,它是反光板。 潘垚摸着鼻子,偷偷地瞪了眼潘三金。 哼,怪爸爸,瞎臭美,这会儿让妖误会了吧。 明明她不补光也是美美哒! …… 118 第 118 章 冬风中,潘三金早搁下…… 冬风中, 潘三金早搁下了扛起的自行车,这会儿正牵着车把,站在风口给周爱红挡着寒风。 瞅到闺女儿瞧过来,他还呵呵直乐, 半点也不知道, 自己贴心的小棉袄瞪了他,还暗暗甩了个大锅过来。 潘垚想了想, 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别到时帝流浆没来, 马戏团也不开张, 钱财还没赚到, 都要过年了,赚钱是顶顶重要的事。 老话都说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她可不要做这杀人凶手! “姐姐, 对不住,这事就是个误会,刚才时候, 我们不是在拍照嘛, 我就想让照片好看一些, 就……就补了一点光。” 看着蛇妖懵懵又单纯的眼睛, 潘垚艰难地将话说完,“那光, 就是月光。” 赤练怔了怔, “……没有帝流浆吗?” 只一瞬间,潘垚便从赤练脸上瞧到了茫然和无措,那是欢喜下被浇了桶凉水, 毫不留情地,透心凉的大冰水,一大桶,泼盆地浇下! 冷白的芙蓉面好似更白了,剔透明亮的眼一下就黯淡了下去,瞬间失去了方才那压抑欢喜的喜悦。 罪过罪过,真是大罪过! “姐姐,莫要忧心。”潘垚挨了过去,伸手拉着赤练的手。 入手是冷冰冰的手,就连指梢都是冷的。 赤练低下头,就瞧见小姑娘抬起的头,那双杏眼里盈着担心,还有些歉意,比天畔那颗最亮的星还要明亮。 她摇了摇头,不知该说什么。 她想说不要紧,可是,她真的好难过…… 还是没有帝流浆吗? 赤练垂了垂眸,眼里酸酸涩涩,还有些发烫。 潘垚麻爪,怎么还哭了? 怨她怨她,这事儿确实怨她,拍照补啥光啊,纯天然的就是最美的! …… 大榕树借发予人,积攒功德,从而再塑机缘,这事潘垚本没想提,事情还未确定,提了未免有邀功的嫌疑。 这会儿,瞅着蛇妖落泪,潘垚决定带她去瞧一瞧。 也不知道着功德攒得怎么样了? 潘垚也好奇,最近事多,她还未再去月亮湾,也未见大榕树,她只知道,这洗发膏和洗发香皂倒是卖得不错。 东西好,见效快,又是在供销社这样正规的地方售卖,远比自己当初去平乐坊摆摊子强。 潘垚再次感叹皮行的不容易。 …… 灵炁点亮符文,只见天畔的北斗七星亮了亮,下一刻,真武大帝发令,六丁六甲听令,神行千里。 无数的景在往后退,赤练看着笼罩在自己身上的符力,瞳孔竖起。 人间修士,竟如此厉害? 再瞧潘垚,蛇妖在心底庆幸。 万幸她们蔷薇马戏团奉公守法,赚的每一分钱都是踏踏实实的,按团长的话来说,那是背太阳又背月亮,每一分都饱含着血汗,人修要是想收她们,没理儿! 这样一想,赤练倒是坦荡了许多。 大抵,这便是凡间说的那句话,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她们这些妖守规矩,什么时候都不惧人间修士寻上门! 很快,一行人便到了芭蕉村。 …… 瞧着周爱红和潘三金回了家,潘垚挥手,“爸,妈,我和赤练姐姐出门一趟,你们先睡。” “早点回来啊。”周爱红不放心。 “哎!”远远地传来小姑娘应和的声音,轻快又清灵。 “洗手擦脸,咱们先去睡。”潘三金宽慰,“盘盘都放假了,明儿又不要上学,也不要做活的,偶尔玩迟一点也不打紧。” 他将自行车牵进堂屋,爱惜的捣鼓了下相机,这才往屋里的斗柜里收去,还上了个小锁头。 相机这东西贵,算是家里的大件了。 …… 于大仙贴心,知道潘家今天出游,回来的肯定迟,傍晚时候,他生火烧了一锅水,这会儿,灶里还埋了炭火,将那一铁锅的水煨得热热的。 潘三金和周爱红俩人打了水,热毛巾一敷脸,舒坦得让人直喟叹。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幸福很难,却也很简单,这大冷的天里,有这样一锅的热水,就让人觉得幸福万分。 “明儿啊,我就去镇上的美华照相馆,让人把相片洗出来。” “水还烫不烫?我再给你掺点热的,烫脚要热一点。” 潘三金往周爱红的脚盆里添了一勺热水,还计划着明天去照相馆洗照片的事。 今天,向来铁公鸡的潘三金阔气了一把,一拍就拍了四十来张照片,要知道,这时候的一卷胶卷可不便宜,供销社里卖22元,公园里更贵,得26一卷。 而一卷胶卷也只能拍36张相片。 今天这样一玩耍,不说吃啊玩的,就拍照,那就拍去了大半个月劳动的钞票。 不过,这花钱咋这么开心呢? 潘三金一点也不吝啬,只要想了想今天的事,嘴角还不受控制地扬起。 “我闺女儿的照片,保准张张都好看!” 瞧着潘三金那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不值钱样,周爱红好笑不已。 “明儿船厂不还有事?你抽得出时间去镇上?” “是啊,明天是脱不开身,今天的活还积着,要是再歇着,在龙该不痛快了。”潘三金懊恼了下,紧着又道,“不要紧,相馆也得到年底再关门,我忙完事情再去镇上,正好还能再拍几张,把手头这个胶卷再用了。” 村子里拍照也好看啊,高高的柿子树下,小河旁的石头坡上,干枯的芦苇汀州……处处是景,他家闺女生得这么灵,就是捧着个土疙瘩都是好看的! 潘三金决定这事不急,再嚯嚯掉一卷胶卷,然后去镇上洗照片,还能买个新胶卷。 往年时候,美华相馆可都是开到年三十下午的,老板娘是个勤快人! “随你,你自己安排。”周爱红探头朝窗户外头看,就见一轮月亮挂树梢头,“盘盘这是去哪里了?” 养娃儿就是这样,就算知道孩子手段不凡,还是止不住地操心。 潘三金:“应该是去月亮湾瞧大榕树了,咱们先睡,一会儿自己就回来了。” 简单收拾后,潘三金和周爱红回了屋歇下,堂屋的灯却还拉着,15瓦的灯泡昏昏黄黄,夜风中自有一股温暖的韵致。 …… 月亮湾。 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在月亮湾这处看天空,不单单月儿更亮,就连星空也美得好似不染纤尘,这时候是腊月,北斗七星的斗柄都指向了北边。 冬风吹来,拂动树叶沙沙作响,遮天蔽日的华盖犹如一片的绿云。 路上时候,潘垚已经将榕树借发的事说了,她抬头看这一处,只见望气术下,无数的功德像夜风下的火星子,它们细细密密,轻盈地朝大榕树飞舞而去。 一人一妖都知道树灵的脸在何处,直接便往那一处走去了。 瞧到树干上凸起的木脸,赤练怔了怔,随即眼里有水花点点。 潘垚:“有用呢,姐姐莫要忧心了,就算没有帝流浆,咱们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涓涓细流也能汇成大河。” 她又打量了几眼这木脸,上头的眼睛好似正要撩开。 “只等借发的功德积攒,大榕树也能重塑机缘,姐姐不急。” “嗯!”赤练重重地点头。 赤练环顾这一处,许是有了希望,心境也大不一样,这一次,她看月亮湾这一处,不再处处伤心,每一个地方,都是她熟悉的,想念的…… “以前时候,我最喜欢缠着这气根修炼了……我长在那座山头,那边就只有石头,我就窝在巢穴里,听风吹树叶,簌簌沙沙的响,好像也就没有那么寂寞。” 潘垚侧头看去,就见赤练脸上柔和了许多。 修行的岁月是孤独的,尤其是开了智的动物,突然有一天,它瞧着天上的月亮,小小的脑仁里有了疑惑,为什么昨天的月亮好似更圆更亮一些? 它学会了吞吐月华,脑子想得更多,也更加的聪明……活得也更久,生活中不再只有进食填肚子这件事,它学会了思考,也学会了孤独和寂寞。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对面山头有一根气根探了过来,它扎入山石,落地生根,长成了一根强壮的枝干,连接了两座山头。 风吹来的声音沙沙作响,隐隐有一道温和好听的声音,“小蛇?我是大树,你瞧到我了吗?” 大树? 能和它说话的大树? 黑红纹路交错的赤链蛇也好奇。 它颤颤巍巍地攀着气根,罡风阵阵吹来,下头是悬崖万丈,蛇咬了咬牙,闭着眼睛缠绕而来,到后来,它夜夜缠在气根上吞吐月华。 无他,那儿瞧月亮好看,月华也浓郁。 风呼呼吹来,将树叶摇晃,隐隐能听大榕树许多好奇的声音。 “小蛇,你生得好生艳丽,是毒蛇吗?” “小蛇,山下是什么样子?唔,有很多人……人又是什么东西?” “小蛇,你去的地方多,你给我讲讲故事吧……不想讲?那没事,我给你讲吧……” “昨儿,我这儿来了个人,是个书生,他很穷,还说想要在咱们这儿结庐而居,又在那儿抓头发,念叨着要不就从了地主家那小娘子……啧,真是苦恼样子,我听他读书,我也能讲故事了。” “小蛇,那书生去嫁人了,什么是嫁人?以后我也嫁给你好不好?” “小蛇……” “小蛇……” 月亮湾上,小蛇将自己吊在树上摇晃。 笨,男人是娶不是嫁,这都不明白,还给它讲故事! …… 月亮湾下,赤练一跃落在山间那长长又微微拱起的气根上,拍了拍,入手是粗粝的树皮。 她朝潘垚一笑,邀请道,“过来吗?” 潘垚瞅了瞅下头,黑黢黢的,罡风阵阵呼啸而来,如刀似箭,气势骇人,一不小心跌下去,保准尸骨无存。 不过,潘垚会怕吗?那必须不会! 这会儿不是元神,却也灵活,她三两下便来到赤练身边,坐了下去。 “这大榕树还是个话多的呀。” “不是话多,”赤练维护大榕树,“是好奇!” “它就是没有长手长脚,又一直待在山里头,这才什么都好奇。” 潘垚笑了笑,跟着蛇妖一道瞧月亮。 “再等几个月,等到了夏日时候,月亮湾这儿更好看,漫天的流萤飞舞,特别漂亮。” 赤练和潘垚推荐,邀请她空了再来玩。 “好,我到时一定来瞧。”潘垚应下。 她回头看去,能见功德金光飞舞而来,和流萤也没差多少,潘垚心里想着,冬天也是漂亮的。 这时,就见冬风拂动大榕树,沙沙声响中,隐隐传来一声小蛇。 赤练抓着树干的手一紧,粗粝的树皮摩擦得手心发疼,却也不敢回过头。 她就怕回过头,没有瞧到想见的人,会让自己失望。 近乡情怯,不外如是。 潘垚这个事外人可没有这包袱,她转过头,好奇地看去。 就见如一团绿云摇曳的树下站着个青衣男子。 他穿一身电视里才有的古时书生袍,长身而立,玉白色的面庞因沁凉的月色多了一份苍白,好似添一分的病弱。 睫毛纤细而浓密,一双瑞凤眼眼尾微微翘起,眼有眼光流而不动。 他的目光落在赤练身上,带着温柔的重逢。 是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像月亮湾这处如绿云的大榕树。 潘垚第一反应不是他俊俏,她第一眼先去瞧他的头发,见那乌发高束,盘在一块四方平定巾之内,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这头发瞅着,应该还算浓密。 瞧着漫天的功德,潘垚别的都不怕,就心中暗暗有隐忧。 虽说家大业大,但这敞开了借,它也可能被败光啊,她就怕大榕树化形后,会和她哭丧着脸来一句,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还好,眼下瞅着,应该算是烂船还能有三千钉,大榕树血厚,一时还是有很多余粮的! 潘垚拉了拉蛇妖的手,笑盈盈道。 “去吧,别怕,我帮你瞧了,是大榕树,赤练姐姐,好迟了,我先家去了!” 说完,潘垚指尖氤氲一道灵炁,符纹一亮,小姑娘打着一盏威风凛凛的龙形灯,抬脚往前,于罡风阵阵中不见了踪迹。 赤练回过头,冬风将黑红色的裙子吹的簌簌而动,及腰的黑发随风而摆。 为什么? 当初为什么要为她舍了化形的机缘? 不是一直很想去山下瞧瞧么?去市集,去店肆,去闹市看杂耍,吃好吃的,买好玩的……再看看那些,不同于月亮湾这处的风景。 机缘一舍,这些想望皆成空。 赤练看着树下的人影,不知不觉红了眼睛。 一声喟叹传来,于万千树叶摩挲中,轻轻又幽幽。 青衣的书生落在百尺悬崖上的气根上,和小蛇一道看天边的那轮明月和漫天繁星。 “傻瓜,我喜欢的,从来都是你说予我的风景。” …… 119 第 119 章 接近年尾,学校里的娃…… 接近年尾, 学校里的娃娃放了假,外出做工的也陆陆续续归乡,火车站和客运站人挤着人, 就连渡口都热闹了几分。 客人多, 船儿吃水深, 周建章和婆娘瞧着心惊, 都不敢多载客了。 差不多客人了, 周建章就拦着人,不让客人上船。 “下一趟, 等下一趟哈!满客了。” “老周老周, 让我再上一个,我和小芸带的行李不多, 人也不胖, 耽误不了事儿的。” 江沛林扛着行李挤到前头,仗着都是六里镇的老熟人,冲周建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的大白牙。 周建章:…… 他瞅了一眼扛在江沛林肩膀上的大布袋, 又瞅了一眼他口中的小芸, 人是都瘦, 不过,这行李可没有不多。 “不成不成,”周建章唬着一张脸, “等下一趟, 满客了。” “通融通融,家里宝珠正踮着脚盼着呢,就多我们夫妻俩个,不妨事的。” 江沛林要给周建章塞烟, 周建章烟接了,人却还是拦着。 “糊涂!”他两眼严肃,不忘进行安全教育,“越是年节时候,咱们越是要小心。” “好了,你等下一趟船,不久,也就个把小时的事,下一回要赶船就早点出门,孩子也不会盼红了眼。” “唔,这烟不错,老弟,谢了哈。” 周建章嗅了嗅香烟,随手往耳朵上一别,解了栓船墩上的缆绳,跳上甲板,朝船头方向走去。 只见扳手摇了几下,船儿突突突地响,下一刻,客船破开冰冷的江水,朝六里镇方向开去。 河岸边,江沛林和曹小芸俩人面面相觑,最后,江沛林将行李往石头墩边一搁,一屁股坐上了石头墩,招呼媳妇道。 “算了,赶不上这趟了,咱们等下一趟吧。” “坐啊小芸,应该还要等好一会儿,别傻站着瞧,瞧了船也不会这么快来。” “回家一趟真不容易。”曹小芸也坐了下来,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咱们家宝珠等急了没。” …… 被江沛林和曹小芸担忧的江宝珠确实等急了。 她拿了张杌凳坐家门口,一大早,天刚亮就盼着,从两眼亮晶晶,盼到到了两眼雾蒙蒙,傍晚时分,瞧到小道上远远走来的两人时,她瘪瘪嘴,鼻头一酸,“哇”地一声便哭了。 一边哭,一边还扭头往屋里跑。 “砰”地一声响,门被关上了。 李燕芳数落,“怎么这么迟才回来,孩子一上午就在那儿等着,谁来喊也喊不走,玩都不玩,见谁都兴高采烈说一声爸爸妈妈要回来了,她得在家门口等着。” 这话说得曹小芸和江沛林这当爹妈的心里酸酸又涩涩。 “妈,我们也不想这么迟,这不是人多嘛,挤不上船。”江沛林抹了把脸,“老周不够意思,都是乡里乡亲的,收了我的烟,还让我等下一趟船。” 李燕芳:“人也是小心谨慎,越到年底,行船越是要小心。” 大江美得波澜壮阔,可它也凶险万分,水火无情。 这些年,被大江带走的性命可不少,别的不说,就拿前年来说事,那一年的中元节前十来天,就有小孩下水玩,结果一气儿被带走了好几个,都溺亡了! 周建章这样小心谨慎,宁可少赚钱,也要安全行船,这事在李燕芳眼里,那就是老船家,踏实!可靠!有良心! “愣着干嘛,哄你闺女儿去啊。”李燕芳打发人,“现在脾气大了,不哄,仔细过年都闹着你们。” “妈,她关着门。”曹小芸站在门口,朝老太太看来时,眼睛里还有求救的意味。 李燕芳叹了口气,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她机灵着呢,门没锁,就等着你们主动进去哄呢。” 小丫头心眼多,要是关上门,一会儿被哄了,她是开门还是不开? 开了门嘛,心里不痛快,觉得没有亲亲香香,不轻不重地,自己就被哄好了,那是被哄都不得劲儿。 不开门嘛,心里也还是不痛快,关门的时间门久了,还会惹得大人烦,说不得还得吃一顿打,那就得不偿失了。 还不如一开始就不锁门,半推半就地,被哄几声,到时提提要求,占地赔款一番,就着梯子就下来了。 说小孩子不懂,小孩子可懂了! 听到这话,曹小芸和江沛林松了口气。 两人伸手推了推门,果然,里头没有落栓,只搁了个小板凳挡挡,意思意思。 顿时,江沛林和曹小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好了,宝珠不生气了,爸爸妈妈路上耽搁了,这才回来迟了……瞧,我们给宝珠带了什么?铛铛铛,是新衣裳哦,好看吗?” “我不要新衣裳,我要去市里看马戏,”江宝珠从被子里露出脸蛋,头还蒙着,瞧着曹小芸和江沛林脸上的歉意,一下就拿捏住了。 “土土都去瞧了,昨天拿成绩单,她都和我说了,马戏表演得好精彩!我也要去瞧,明儿就去,好不好?” 想到什么,江宝珠扔了头上的被子,从床头的暗柜里将成绩单翻出来,捋得平平的,不无得意,道。 “瞧到没?这次我考了第一名,就差土土两分,得奖励!” “好好好,带你去,明儿就带你去!”曹小芸应下。 夫妻俩对视一眼,皆是苦哈哈一笑。 这才回家门,屁股还没坐热,热茶也还没有喝上一口,明儿的行程就又定下了。 想着那难挤的船,还没坐上船,头就先发了晕。 可这能怎么办呢? 为了要赚钱,孩子只能丢在老家由老人带着,对于孩子,他们这当爸妈的,心里总觉得愧疚,娃儿想去市里看马戏,这有什么错?必须没有! 过年放假就是要陪孩子,还得和亲朋好友走动走动。 去市里瞧马戏,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 这样的一幕在许多户人家家里发生,蔷薇马戏团的节目精彩,俨然是今年腊月最热闹的存在。 月亮湾的大榕树化了形,因本体还未炼化,暂时只能在百里范围内行走。不过,这也不差了。 小元村的月亮湾到市里,还不用百里距离。 不用守着大树等帝流浆,蔷薇花妖会打算盘,立马决定,这蔷薇马戏团还是要办! 不单单办,还得添人手的大办! “那啥,树妖你就接了吹笛子的活,配合赤练,你们一文一舞,正正好。” “唔,我另外再给你想个节目,这事先不急,咱们慢慢编排,编排个精彩的!” “对了,笛子你会吧?” 大榕树摇了摇头。 “不会?没道理啊,一阵风吹来,你们树叶沙沙沙地响,那就是韵律,怎么能不会?”蔷薇花妖苦着一张脸发愁,末了摆摆手,利落地搁了这些细枝末节。 “没事,不会也不要紧,你就随便地吹,咱们妖都是有点天分在身上的,你瞧赤练,她以前也说不会跳舞,这下,不是跳得挺好么!” “每次表演完,那掌声可响亮了。” “赤练,你说对不对?”蔷薇花妖笑盈盈地问道。 一身黑红色连衣裙的蛇妖面色更冷了。 她别过眼,不想瞧这糟心的团长。 “对了,这次树妖能顺顺利利地化形,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小仙长。” 蔷薇花妖是个长袖善舞的,她做惯了团长,要操心里里外外的事,还养成了大包大揽的性子,待知道蛇妖和树妖还没上门谢过人,立马往包里塞了一沓的蔷薇马戏团门票,拿出大团结,准备再去供销社里买些东西。 糖水罐头,麦乳精,小孩子爱吃的零食……再搭几包给家里大人的烟和酒,满满当当。 空手不上门,上门不空手,一只花妖,将人情世故了解得明明白白。 瞅着挂在大老虎身上的礼,蔷薇花妖的眼波瞅了瞅小蛇和大树,还不忘谆谆教诲。 “瞧到没,钱这东西好着呢,咱们得好好赚钱!” 大榕树郑重点头,“放心,我一定好好表演。” 赤链蛇妖:…… 她不想好好表演啊。 …… 芭蕉村。 几只妖往芭蕉村方向走来时,潘垚正在帮忙做大扫除。 于大仙往小院子的泥炉铁盘上搁了几颗红枣,炭火一烤,红枣焦香,里头的瓤肉色泽似蜜,金丝粘连,还未尝,便有甜腻的香气传来,飘香连绵。 “一十五扫尘土,一十六炖炖肉,一十七宰公鸡,一十八把面发……” 潘垚控制着一条水龙,将老仙儿这处打扫得锃锃亮,耳朵里听到于大仙念叨过年的歌谣,听到这炖炖肉,她还馋了馋。 “师父,甭等一十六了,咱们今儿就做炖炖肉吃吧。” 说是炖炖肉,其实也能叫做罐罐肉,土陶制成的罐罐,里头搁了牛筋牛腩,再搁上山里采的菌菇竹荪,整个土陶罐罐搁在灶膛之中,小火慢煨三四个小时。 打开时候,那味道又鲜又香,冬日吃上一碗,别提多幸福了。 只听于大仙一句一十六炖炖肉,潘垚便馋了。 “好好,咱们就吃炖炖肉。”于大仙乐乐呵呵,也馋了。 “咱们啊,今天就不麻烦你妈妈了,咱们自己动手做。” “恩!”潘垚笑眯了杏眼儿。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想着要自己做罐罐肉,潘垚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只见一条水龙昂了昂头,下一刻,水成百川,只片刻时间门,老仙儿这处的屋子容光焕发,就连种在院子外头做篱笆的栀子花叶都清凌凌模样。 小的时候,许是还未体会过生活的重担,就连做饭都带着乐趣,像是过家家一样。 等长大了,一日三餐不得不为时,便失去了那乐趣。 老仙儿这处也是盖了厨房的,还垒了灶,因为是通了自来水后新建的房子,建房子时,想着老仙儿年纪大,万事得方便着来,让陶一锋帮忙砌灶时,潘垚还用了心思。 灶上通了自来水,热水烧滚后,也能拧一拧水龙头,轻轻松松地落在接水的保温瓶中。 “师父,只有罐罐肉可不够,正好灶上再蒸一笼米饭,罐罐肉配米饭,肉香米饭也香,贼好吃!” 想着那颗粒分明,又带着木桶清香的饭,潘垚自己都说馋了。 “行,土土你瞧着做。” 松针引火,簌簌而响,灶膛里有松木的清香传来,待火旺了,潘垚搁了两块大块的木头到灶膛中,火钳子夹着木头,让里头的木头间门有空隙。 空气涌入,瞬间门,膛火更旺。 “咦。”潘垚瞅着灶火,诧异了一声。 “怎么了?” “有客要来。”潘垚探头朝窗户外头看去,这一会儿,乡间门小路还没有瞧到人影,她又坐了回去,暗暗盘算,要是客人来了,这一坛的罐罐肉可不够吃。 她和老仙儿俩人吃,那是丰盛又解馋,待客嘛,这就寒酸了。 “有客人来?”于大仙剥了个烤橘子,递了一小半给辛勤的小徒儿,还探头瞧了瞧外头,“没啊,怎么瞧出来的?” 潘垚一指灶膛,“喏,灶火笑,有客到,是这灶火告诉我的。” 末了,她摊出手,不要老仙儿递来的这一块橘子,要另一半。 于大仙想把手往后头背去,犟嘴道,“干啥,都一样都一样,我手里这块和你那块一样。” “哪一样了?”潘垚一瞪眼,“你那块多,咱们换一换!” 于大仙不情愿,“不孝顺的徒儿。” 潘垚拿着那一半更多的橘子,掰了一块往嘴里丢去,瞬间门,唇齿生香。 “胡说,我就是太孝顺了,这才要吃大块的!” “孙医生都说了,年纪大的人不能吃太多甜的,老仙儿你年纪大了,得听医生的。” 潘垚又吃了一块,含糊道,“我年纪小,还不用忌口,就帮你多吃一点。” 于大仙啧了一声,“这嘴皮子利索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了。孙医生也说了,小孩子也不能吃太多甜的,会坏牙。” 潘垚眦了眦牙,展示自己的牙齿还好着呢。 两人斗嘴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老少老少,既然这一老一少的词儿,经常搁一道被提起,两人还是公平一些,听那下乡给乡亲们免费问诊的孙医生的话,一人分一半的橘子,公公平平。 …… 120 第 120 章 “好了,橘子分你了,…… “好了, 橘子分你了,东西吃了,老仙儿你也得帮忙。” 俗话说了, 打破碗时运转, 灶火笑有客到, 财运来时有先兆,瞧着灶膛里的火苗, 潘垚确信一会儿就会有客人到来。 瞧那一簇簇欢跃的火苗, 来的客人还不少。 估摸着时间,客人来时,这煨在灶膛火中的罐罐肉也差不多了。 客人来,自己吃独食可不好看, 东西少了也显得寒酸,不单单潘垚重视, 于大仙乡下好客大爷的包袱也重, 都不用潘垚念叨, 他将最后一瓣橘子吃到肚子里, 溜达溜达到洗手盆处,拧了水龙头洗了手,准备炒几个好菜。 “今儿啊, 师父就给你露一手!” “叫我这孝顺徒儿也尝尝为师的手艺,保准馋得你啊,这个寒假都缠着师父做好吃的。” 于大仙自信。 潘垚听着, 老仙儿特意在孝顺徒儿这四个大字上咬重了音,显然,这是在埋汰自己不孝呢,她只当没听出来。 当下, 潘垚睁大了眼睛,怀疑道。 “老仙儿你还有这手艺?” “我不信,你这是麻雀子在下鹅蛋,和我讲大话呢。” 于大仙气得想要仰倒,说什么话,他怎么会是麻雀子?还是会下鹅蛋的。 这徒弟不能要了,尽会埋汰他老仙儿! “等着!”于大仙不多言,搁下两字,眼睛在灶房里瞧了瞧,捡着现有的东西,准备做几道好吃的,必须技艺超群。 于大仙用了点夸大的手法,倒也不是说大话。 以前还没收徒弟时候,他坑蒙拐骗,糊弄着算一算,说一些云里雾里,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抚抚山羊须,故作高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是闹饥荒时候都能把肚子糊弄好。 其中,最好的生意就是去红白喜事上算吉时,再写写礼单。 办宴席的事不简单,费钱还费票据,不论是喜事还是白事,要是有办,那肯定得办得有面子,自己煮,那是对那辛苦搜罗来的食材的糟蹋!大钱都花了,也就不介意那一点点找厨子的钱。 “那时候苦啊,赚钱都不敢明着赚,也就给点肉,添一些边角料,这不,老仙儿我写大字,回回和那厨子碰着,一来二去,我们也熟了,这不,我给他家儿子取富贵名字,他也教我几手做菜的窍门,呵呵,也算是老搭档了。” 潘垚往灶膛里添了根柴,抬头瞅了于大仙一眼,只见说起往事,老仙儿脸上有着怀念,时不时还乐呵地笑出声。 时光就是有神奇的魔力,它能将曾经苦难的岁月沉淀,再次回忆,苦涩褪去,只余绵长的怀念,像一盏窖在瓮坛中的老酒,只嗅一嗅,便满是酒香。 “大火。” “好嘞,大厨师!”潘垚拿着火钳子,依着于大仙的口令,做那称职的烧火丫头。 火大夹出木柴,火小再添柴,甭管老仙儿的手艺成不成,瞧着这讲究样,倒是真有几分大厨的派头,就是麻烦,做个菜得配个专职的烧火丫头。 在一片菜香中,屋舍外头的小路上走来蔷薇花妖几人。 “乖乖,这块头真是大。”瞧着雷虎,于大仙眼睛都瞪大了些。 可不是块头大么,雷虎走进堂屋,挡着门口泄进来的光,这处宽敞的屋子好似都逼仄了两分,抬手好似都能够到那鸭梨形的灯泡。 潘垚悄声,“这是虎妖,他的原型更大,我在马戏团瞧过,有米长呢,尾巴都老长了,像根长棍,一瞧就威风凛凛。” 于大仙啧啧称奇,虎妖欸,想不到,他老仙儿有生之年,还能瞧到妖精。 不单单瞧到,很快,于大仙还要招呼妖精,人和妖吃一桌的香喷喷菜肴。 “坐坐坐,都别客气,就跟自己家一样。” 于大仙热情地招呼这四只妖,瞧着雷虎搁在桌上的礼,还皱了皱眉,一副不赞同模样。 “来就来了,还带什么礼啊。” “生分了不是?” “要的,”蔷薇花妖也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蔷薇花,将东西推了过去,“礼多人不怪,这次大榕树能顺利化形,得亏了小仙长,我还怕这礼薄了。” “我们都山里出来的人家,礼节上做不到位的,还请小仙长和大仙见谅。” 于大仙:“嗐,我们也就乡下人家,没那么多的讲究。” 潘垚瞅了瞅于大仙,又去瞅了瞅蔷薇花妖,这一人一妖便撑起一桌的热闹,你来我往,一个客气,一个周到,末了还一道举起酒杯,又说了些祝酒令,亲昵热闹得像那久别重逢的兄弟姐妹。 浑然瞧不出,这一人一妖分明是刚刚才认识。 潘垚连忙低下头,夹菜吃饭,默默无言。 她在心里念叨着,别叫她,别叫她,千万别叫她。 另一边,赤链蛇妖手拿着筷子,也低着头吃碗里的米饭,那埋头的姿态,简直和小姑娘一模一样,如出一辙。 就像阿崩叫阿狗,狗儿越叫越走一样,事与愿违,于大仙和潘垚的师徒默契,那是半分没有,越念叨,事儿越来。 “土土。”于大仙叫了潘垚一声。 “赤练。”蔷薇花妖也唤了赤链蛇妖一声。 “刚刚在路上,你不还念叨着要好好谢谢小仙长?这会儿怎么不说话了,来,以茶代酒,敬小仙长一杯。” 蔷薇花妖眼里盈着笑意,伸手捣了捣蛇妖,还往赤练面前的杯盏里添了添茶水,眼波流转,偷偷瞪了瞪赤链蛇妖。 大榕树就算了,人好歹才化形,于人情世故上,那算是蹒跚走路的稚儿,这赤练怎么回事?跟了她这么久了,就没学个一星半点的? “远来是客,该是我们敬一杯。”于大仙唤了潘垚一声,也往茶杯里斟满潘垚喜欢的橘子味儿汽水。 潘垚举起酒杯,瞅着赤练,忍不住便笑了起来。 原来,这酒桌文化,不单单在凡间有,妖精之间也有,她和赤练姐姐这副模样,算不算是去吃席,被家长拍一拍肩膀,数落不会来事的闷嘴葫芦? 赤练瞧着小姑娘眉眼弯弯模样,心头的紧张放松,那清冷的眼里也染上了笑意。 …… 罐罐肉出灶膛时,上头的顶盖一掀开,陶罐罐还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肉的香气混着菌菇的香气,霸道鲜香,只见热气腾腾,里头的肉被炖得酥软,牛筋盈着好看又诱人的色泽。 还未品尝,唇齿便生了津唾,勾起肚里的馋虫咕噜噜叫。 “这味道鲜!”雷虎率先夸赞。 “呵呵,喜欢就多尝尝,刚刚土土瞧出你们要来,特意多做了一份炖炖肉,还在灶膛里煨着。” 听到他们还未来,潘垚便能通过灶火得知,几只妖更是在心中感叹。 谁说战火纷乱中,人族传承断绝,人才凋零的?这分明是隐于闹市。 还好还好,它们个个都是遵纪守法的妖。 临走之前,蔷薇花妖热情邀请道。 “小仙长,晚上去市里瞧我们的马戏呀,要是觉得有趣了,也能上台玩一玩嘛。” 方才听了潘垚说的大榕树借发一事,蔷薇花妖一下就想到了树妖表演的节目了,可以让树妖表演一个变脸,变个大胡子嘛。 听到邀请,潘垚愣了愣,随即笑眯眯地应下。 “好啊,我琢磨琢磨个节目,空了就去寻你们玩。” “成,一定来,我们等你。”蔷薇花妖盈着笑意,同潘垚和于大仙挥别。 ……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四只妖走后,于大仙这处的宅子一下便冷清了许多,桌上搁着已经泛凉的残羹剩饭,只见杯盘狼藉,倒是应和这冷清的景。 潘垚和于大仙一道收拾,又是擦又是洗碗,两人直道平日里,周爱红的忙碌不容易。 “吃一顿好的,我这老腰都要受不住了。” 于大仙坐了下来,给自己和潘垚斟了杯热茶。 潘垚直点头,可不是么,家里活就是这样,繁琐得厉害,以为只洗几个碗嘛,它还得收拾灶台台面,再顺手理一理刚才用的东西,还得再打扫打扫地板。 一通忙活下来,时间就去了大半个钟头了。 于大仙瞧了瞧雷虎搁在桌上的礼,不由夸赞,“东西送得有心了。” “土土,真去马戏团表演?”他拿着那一沓的蔷薇马戏团的表演门票,问道。 “去呀,多好玩。” “你表演啥?可不能把人马戏团的招牌演砸了!” “小瞧人!”潘垚不服气,“她们的戏法我也会。” 至于她能表演的戏法……只一下,潘垚就出了好几个,“可多了,像什么督促大老虎迎宾打坐,小猴子跳绳我计数……这些打杂的活我都能干,一个人自己撑场子的我也行,就来个帽子戏法吧。” 说着说着,潘垚一整个期待住了。 去马戏团看戏,这事儿近来火,可以想见,在物质贫瘠,娱乐也匮乏的年代,去瞧一次马戏团表演,这事儿会被无数个小朋友记在脑海中,从此成为他们记忆中的瑰宝。 说不得还会写成好几篇的作文,题目就叫做难忘的一天,难忘的一件事。 以后的时光,瞧着那泛黄的照片,还能想起那时的心情,说一句真好玩,马戏可精彩了。 可这瞧马戏,哪里有亲自上台表演来得威风啊! “嘿嘿,老仙儿你去不去?”潘垚邀请,“正好票多,爸爸的胶卷也还剩大半卷,今晚我们一起去,今天你做好吃的给我吃,我就给你表演个精彩的!” “咱们啊,这叫做礼尚往来!” 于大仙:…… …… 冬日夜晚的天色黑得快,冬风呼呼吹来,才过五点半时间,天便黑了下来。 钟鼓楼这处停了大卡车,只见蓝红黄的尖顶帐篷被拉起,周围打了大灯,还有好一些火圈。 灯光火光明亮,照得这处亮亮堂堂。 江宝珠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穿着爸爸新做的红呢子连衣裙,一蹦一跳地入了场。 曹小芸瞧瞧活泼的闺女儿,心中软软。 “哟,这是谁家的小向日葵呀,花开得这么灿烂。”江沛林一刮江宝珠鼻子,逗趣道,“嗨呀,瞧错了瞧错了,不是向日葵,是我们家小宝珠啊,笑得这么甜,爸爸还以为是向日葵呢。” 江宝珠皱了皱鼻子,眼睛一亮,顾不上和爸爸斗嘴,瞧着前头的马戏,紧着就去扯自家爸妈的手,摇晃着催促道。 “开始了开始了!咱们快过去。” 可不是开始了么,只见蔷薇拉了笼子上的黑布,露出里头威风凛凛的大老虎,下一刻,铁栓落下,猛虎出笼。 而令人惊诧的是,猛虎背上竟还驮着个小女孩。 瞬间,大家都惊了惊。 也有的是回头客,是第二次来瞧了,这会儿个个眼睛瞪大,直说乖乖,这马戏团厉害,这才几天啊,难度是又加深了? 只见猛虎像个巨大的飞毯,龙腾虎跃地朝火圈跃去,背上还驮着个小女孩,让人忍不住为之心揪屏息。 一个火圈,两个火圈,个火圈……九个火圈。 猛虎安然无恙落下,众人见它背上的小姑娘也无恙,整场寂静了一刻,随即雷鸣掌声响起。 “啊啊啊,是潘垚,”江宝珠兴奋得尖叫,“爸妈,是潘垚啊,老虎背上的人是潘垚!” 江沛林和曹小芸一惊,这潘垚他们知道啊,自家宝珠的同桌,好朋友,从他们回家开始,宝珠说起学校的事,念叨最多的就是她了。 潘金也兴奋得不行,手上相机的快门按个不停。 周爱红松了揪在心口的手,“吓死我了,小孩子就是胆大。” 于大仙:“她哪知道怕啊,这会儿玩得正开心。” “瞧着吧,在没玩腻之前,保准回回来!” 接下来,江宝珠嘴中的尖叫就没停过,从一开始的啊啊啊,到后头的嗷嗷嗷,最后,她更是跳了起来,瞧着潘垚从空荡荡的帽子里放出好多只的鸽子。 江宝珠两眼亮晶晶,“这里这里!潘垚,我在这里。 ” 台上,潘垚瞧到江宝珠,笑了笑,从帽子里又放出一只鸽子,这一只鸽子口中衔着一朵花,扑棱着翅膀朝江宝珠飞去。 “送给我的?”江宝珠惊喜地看着落在手中的鸽子,接过花枝,喜得不行。 她笑眯了眼睛,只觉得这辈子的作文妥了。 “我最喜欢潘垚了。”江宝珠满足地喟叹。 江沛林和曹小芸面面相觑了一眼。 两人特意多瞧了台上的潘垚一眼,心中暗中庆幸。 还好还好,这也是个小姑娘,要是个小子,那可了不得,凭着这个送花的手段,保准哄一个走一个! …… 121 第 121 章 江宝珠手中捏着花枝,…… 此为防盗章, 作者写书不容易,希望小天使支持正版,防盗比例70 就在一个月前的一个中午, A市凤凰洲的小姑娘吴来娣掉了水, 亲爸就在不远处,不知他怎么就愣神了片刻。 就这么一迟疑, 等回过神来时, 再想跳水已经来不及了。 小姑娘被水的暗流带走, 正好被卷到了暗河河道中。 过了暗河,再往外就是大江了。 暗河里瞧不到天日,崎岖又绵长,别说是不会水,就是会水的人, 在暗河中也憋不了那么长时间的气。 瞧到的人都说, 吴家的二闺女吴来娣可惜了, 运道不好, 落水时赶上水退,就这么巧的被带走了命。 然而,这世间就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 有时也能称为奇迹。 在吴来娣落水的那一刻, 2020年, 十八岁的潘垚也落了水。 在潘垚失去意识的那一刻, 在水里瞧到了一道看不清模样的影子, 它就这样凭空的出现在自己身边。 她瞪大了眼睛, 只瞧到那道影子脖子处有一道红,像疤,又像枝蔓, 像曾经被歪扭又崎岖不平的缝过。 就如一个稚儿的手笔。 它轻叹一声,化作一道白色的暖光,光团轻柔的环抱住她。 就在潘垚要被光团送回水面时,河底异动突起,只见水底突然起了个旋涡。 到处黑黢黢的,瞧不清旋涡中心,只能感觉到飞沙走石,伴随着“哗啦啦”又呼啸的水声,一片狼藉。 也许是过了很久,也许仅仅是片刻,裹着潘垚的光团相形见绌,只听一声叹息,它护紧潘垚,不甘又无奈的卷入了旋涡之中。 瞬间,斗转星移。 等潘垚再醒来时,已经从十八岁的潘垚,变成了凤凰洲七岁的吴来娣,时间也从2020年回到了1984年。 潘垚闹心极了。 更闹心的是,她在小姑娘的身体里瞧到了来娣的魂,潘垚不想鸠占鹊巢,她还是想找回自己身体的。 毕竟,她都长到十八岁了,这么些年,吃那多东西,长这么个大个子也不容易。 丢了自己的身体,那不是浪费了那些年吃的菜和肉嘛!浪费粮食可耻,向来节俭的潘垚自然不干。 再说了,俗话都说了,七岁八岁,猫嫌狗憎讨人嫌,而十八岁就不一样了,十八的姑娘是一朵花啊。 她哪能搁着一朵花不当,要去被猫嫌狗憎。 上了岸,还了身体,潘垚给小姑娘鼓着劲,和小姑娘磕磕绊绊,你走一会儿,我走一会儿,就像唐三藏取经,历经千辛万苦,可算是走回了吴家。 哪里想到,回到吴家,瞧见活生生的吴来娣,吴家人只有惊,没有喜。 来娣到家时又恰好是夜里,邻里都没有瞧见,吴家人惊过吓过后,确定小姑娘是人不是鬼,视线一对视,好似通了默契,一把拉了小姑娘上了楼,安置在了小阁楼中。 接下来,他们不仅不澄清小姑娘没死,还不让人出门,前几日更是给亲戚去了信,说是要偷偷将小姑娘送到乡下。 自打知道爸妈的打算,本来就是撑着一口气的来娣小姑娘眼神黯淡了。 这下,任凭潘垚怎么叫她哄她,她都不肯再出来了,只蜷缩在身体的深处,一动不动。 瞧过去怪可怜的。 …… 潘垚托着腮帮子,瞧了瞧这间屋子,觉得自己也挺可怜的。 此时正是艳阳高照时候,都处都亮堂堂的,吴家的这处阁楼却暗得很,房子不大,也就四五平方米,平时是堆杂物的,是以,空气里有一股粉尘的味道。 也亏得是天热,不然还得添几分霉味。 天热有好,也有不好,屋子狭小,窗户被钉了木板,只能开指头那么大的缝隙,屋子闷的就像那蒸笼,潘垚热得烦躁,只觉得更闹心了。 她就是蒸笼中那包子! 片刻后,潘垚摊开手瞧了瞧这身体,叹了叹气,瞧这胳膊腿儿细骨伶仃的,就这样,她哪里敢自称包子哦。 那不是埋汰了包子嘛! …… 这时,楼下有娃儿唱歌的动静传来。 刚过七月,日子迈入八月,热风一阵阵的吹来,小娃儿不知热,一个个撒丫子的跑过一条条小胡同。 呼朋唤友,招猫逗狗,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跑跑跑,都是谁家的?大中午的闹什么?”伴随着窗子“砰”的一声,老太太探出头叱骂,“再闹,再闹告诉你们爸妈去。” “快跑,老妖婆又骂人了。” “说谁老妖婆呢,哎,你谁家的,让阿婆我瞧清楚!” “……” 娃娃嗷嗷叫的跑,胡同里瞬间热热闹闹的。 听到动静,潘垚拖过角落里的杌凳,踩在上头,扒拉着窗沿,透过缝隙往下头看。 是八九个小娃儿,各个肩上扛着兜知了的网兜,头上戴一顶草帽,瞧那神气模样,好像是仗剑走天涯的剑客。 “走走,咱们抓知了去。” “好哦,抓知了喽!” “……” 小娃儿嘻嘻哈哈的从吴家前的胡同走过。 跑在前头的赵胜利脚步慢了慢,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回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 “嘘~”其他小孩有样学样,跟着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胜利哥,为什么要嘘啊。” 小孩子安静不了两秒,很快就有人开口说话了。 问这话的是二竿子,他年纪小,生的又黑又瘦,细嫩的发一缕一缕的耷拉在黑脑门上。 他歪了歪头,吸溜了下两管大鼻涕,真是三分懵懂,七分埋汰,十分不可爱。 赵胜利压低了声音,“我阿妈说了,吴婶儿家的来娣没了,咱们小点儿声音,回头她瞧到咱们,该不开心了。” “为什么不开心?” “唔……”赵胜利想了想,摇头又晃脑,“这,大概就是语文老师说的触景生情吧。” 见大家伙儿还瞧着他,一副不懂的模样,他一拍几个人的脑袋,“笨笨笨!” “我的意思是,瞧到咱们,她就会想起来娣,但是来娣已经死了,这当娘的死了儿,多难过啊,咱们可是好孩子,不能做让大人难过的事儿。” 赵胜利挺了挺并不昂扬的小胸膛。 “嘘~”大家伙儿嘘他。 都是一块儿玩耍的,谁还不知道谁呀,他们招猫逗狗,最喜欢瞧大人难过了。 “不过,吴婶儿又不喜欢来娣,来娣没了,她会难过吗?”二竿子困惑的问道。 别以为小娃儿不懂事,孩子的心思最明,谁对谁好,谁对谁不好,那心里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 另外,大人向来对小孩不设防,说话时也不避着小孩,家长里短听多了,每个孩子心里都有自己的一个小本本。 吴家不看重来娣,不,应该是吴家不看重闺女,这事儿,大家伙儿都知道! 二竿子:“我阿爸说了,来娣死了她家还高兴,因为可以再生个儿子了。” 赵胜利窒了窒。 好一会儿,他磕绊了下嘴,“应,应该不会吧,那不是她的亲闺女儿吗?哪里有这么狠心的阿妈。” 他抓的蝉死了,都得伤心一个下午呢,来娣之于吴婶儿,总不至于还不如一只虫吧? 会!她就是会。 就是有这么狠心的阿妈和阿爸! 吴家阁楼上,不能和大家伙儿一道耍,潘垚也要有参与感,瞧着下头的热闹,听着赵胜利的话,不住的点头应和。 看来,吴家是真的不打算澄清这事了。 潘垚嘲讽的笑了笑。 也该庆幸这家人没有丧良心到极点,不然就不是打算送走小姑娘,而是做实这死讯了。 …… 楼下的几个小娃儿嘀嘀咕咕完,扛着网兜,瞧着就要走出胡同,这时,娃娃军中的二竿子抬头瞧向了吴家的窗户。 这一瞧,正好对上了窗户缝隙中潘垚的眼睛。 黑黢黢的,静静的。 二竿子僵住了。 潘垚也愣了愣。 “妈呀,有鬼啊。”二竿子嘶叫哀嚎,脚下像是踩着炭烤过的跳豆,手脚乱挥的往前跑。 原先吸溜回去的两管鼻涕,这下是又迎风招摇了。 潘垚:…… 其他几个娃娃也吓了一跳。 赵胜利摸了摸脑袋,困惑不解,“二竿子这是怎么了。” 几人的视线看了看胡同口,二竿子的背影已经不见了。 “我还没见二竿子跑这么快的。” “就是就是,平时玩的时候还赖皮,要不是瞧他小,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讨伐着二竿子,几人的视线一转,也看向窗户,这一看不得了啊,下一秒,胡同里响起了层起彼伏的哀嚎。 “妈呀妈呀,鬼呀。” “窗户后有眼睛,是鬼呀。” “……来娣,是来娣回魂了!” 几人一边跑,一边懊恼。 阿妈/奶奶说的对,七月半前后一个月不能到处瞎玩,他们小孩眼睛明,那是会瞧到脏东西的。 潘*脏东西*垚:…… 吓到小娃儿了,真是作孽。 潘垚不是太认真的想着,一跃跳下小杌凳,拍了拍手,走到角落的小方桌旁,捧起上头的大白碗就要喝水。 这时,房间外头传来一声又急又怒的声音,偏生,因为心里有鬼,她又做贼心虚的压着嗓门,不想让人听到。 因此,这女子的声音虽然酥软好听,却给人阴森怖人的压迫之感。 “来娣,来娣……怎么回事,我听到胜利那几个小子喊你的名字了,还喊着什么有鬼,你,你推开窗户了?” 周爱凤又气又急,推开门进来,直奔木窗处。 她仔细的检查了下窗户,见上头钉住的木板还好好的,确定只能开一点小缝隙,这才松了口气。 “阿妈和你说几次了?你现在不能被人瞧见……”周爱凤回过头,瞧见捧着大白碗喝水的潘垚,又是泄气,又是无奈。 小小的人儿,湿濡着一头细发,细骨伶仃的手捧着大海碗喝水,那碗都有她的脑袋大了。 就像只小兽一般。 真是可怜又可爱。 周爱凤心里又起了点怜爱,伸手要去拉潘垚。 潘垚借着搁碗的动作,侧身躲了躲。 周爱凤看着空劳劳的手,再看潘垚时,眼里有雾气弥漫,“来娣,你是怨阿妈了吗?” 潘垚抬眼瞧了她一眼,也不吭声。 来娣来娣……听到这个名字就闹心! 就冲她给小姑娘取名叫来娣,那就不是什么好妈?真这么想要儿子,干嘛不自己改名字啊。 这当妈的这么盼儿子,就不要给闺女儿取名叫来娣,就该给自己改个名字,才够诚意。 她就不该叫什么周爱凤,真是白瞎了这好名字!她就应该叫周爱儿,周招儿,周来儿,周引儿,周盼儿…… 想到这,潘垚抬眼看了周爱凤一眼。 瞧,这不个个都挺好听的? 还是儿化音呢,多可爱。 周爱凤不知道潘垚在心里疯狂的吐槽她,瞧着冷淡的潘垚,她只觉得心中一阵痛,这一痛,她抬手抚过胸口,触到腹部时,神情又柔和了几分。 扶着离显怀还早的肚子,周爱凤轻声细语,将话揉开了掰碎了,恨不得一股脑塞到潘垚的脑中。 “来娣,我知道你怨恨阿妈,也怨恨你爸,怨我们不让你出门,怨我们要把你舍给你大姨家,你觉得我们不要你了,天地良心,你是阿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谁能又不爱自己的肉?” “妈是爱你的啊!” 潘垚瞧着周爱凤说着说着,还抬袖擦了擦自己眼睛里沁出的泪花,一副感动不已的模样。 怕被这可怕的毛病沾上了,潘垚在心里疯狂的摇头。 不听不听,王八在念经。 …… 这一打开,探头一看,面上一下就失望了。 “嗐,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这不就是一堆灰么,建飞这孩子也真是的,藏得跟宝贝一样,害我白欢喜一场。” 盒子里堆着半盒子的灰,灰白灰白的,看过去倒也细腻干净,里头还搁了一把汤匙。 翠婶动作大,灰撒了好一些出来,呛得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揉了又揉鼻子,这才止住。 见不是值钱的东西,翠婶也不以为意了,随手就盒子搁在一边,连盖子也没盖上,宝瓶也放在一起。 另一边,她拿了墙角的扫帚,要去扫滚到床铺下头的酒瓶子。 酒瓶子里还有点酒,洒得床铺下头肮脏潮湿,翠婶爱干净,少不得拿抹布擦擦。 她没有注意到,盒子里的灰洒出来时,大宝瓶的瓶口里有幽幽黑气冒出,它们软烂无形,像一滩水一样,歪歪扭扭的贴着地面,将地上的白灰缠食,最后,它缠上了盒子里的灰。 过了好一会儿,盒子里的灰被缠食得差不多,只剩下浅浅的一层。 盒子的角落有一块白灰比较大块,瞧过去有些像指骨的形状,尖尖的,白白的。 闷闷瓮瓮的鬼音在瓶子的大肚里叹息。 “饿——好饿,还是好饿。” …… 堂屋里。 潘垚执笔的动作一顿,笔上的墨一下就在红纸上晕开了。 老仙儿瞧了,直摇头道可惜。 潘垚没有理会,侧着耳朵认真去听,见于大仙还要说话,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是有情况了? 于大仙摇蒲扇的动作停了,面容严肃,有些干瘦的手抓紧了搁在桌上的桃木剑。 又听了一会儿,潘垚冲于大仙道,“师父,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说饿。” “说起饿,我也有点饿了。”旁边,李耀祖摸了摸肚子,里头瘪瘪的。 “都快一点了,饭点都要过了,这样吧,我回家杀只鹅,给大家伙儿烧鹅肉吃,怎么样?” 李耀祖问潘垚几人,发出热情的邀请。 大公鸡一家今晚还得陪他睡觉,那是万万杀不得的。 舍不得鸡,万幸家里还有大白鹅。 潘垚摇了摇头。 那声音不对,不像是人发出来的,闷闷瓮瓮的,还夹杂着像老旧电视被干扰了信号的声音,擦啦擦啦的。 “哪用着你了。”这时,堂屋外头传来翠婶高亢的嗔声。 “大仙几人饿了吧,我找到宝瓶了,大仙快给瞧瞧妥不妥,要是妥的话,咱们就用它,我去厨房给你们烧饭去。” 翠婶抱着大宝瓶走来。 想着五只鬼就要被解决,她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几分,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一进来,她就热情的追问。 “大仙要吃什么?正好今早摘了几个茄子,水灵灵的,我炒个茄子,再从缸里翻一扎的豆角,炒个辣椒豆角小肉,保准香得很。” “这么素,哪里有我家烧鹅好。”李耀祖埋汰。 翠婶瞪眼,“你个小年轻懂什么,这么热的天,烧鹅有什么好吃的,吃了上火!” 于大仙在旁边为难,他不怕上火,真的。 那边,潘垚在翠婶进来时,一双眼睛就盯着她怀中揣着的双耳玉瓶上,目光里都是戒备。 于大仙见状,也去看那宝瓶。 “瞧我,差点忘记了正事。”见大家都在看她手中的瓶子,翠婶回过了神。 她连忙将手中的大宝瓶往于大仙面前一杵,眉眼里都是期待,“大仙儿,你快给看看,这瓶子能化那什么,那什么五只鬼了吧。” “是五鬼宅。”李耀祖机灵。 “对对对,五鬼宅。”翠婶应和。 “师父小心。” 在翠婶将宝瓶往于大仙面前杵的时候,还不待于大仙反应,潘垚一手扯过于大仙的天仙洞衣,另一只手动作也不慢,抓起桌上的打鬼棒,用力的挥下。 翠婶只觉得手中的宝瓶好像突然变成了冰块,凉飕飕的,再加上潘垚出人意料的动作,她手中一个不稳,啪的一下,宝瓶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嗯,没破,结实! 翠婶提着的心一下坠下了,接着,怒火轰的拱起,她劈头就要朝潘垚骂去。 “你个小丫头——”差点摔坏了我家宝贝。 话在口中,突然截住了。 “这,这棒子怎么亮了?”翠婶看着潘垚横在前头的打鬼棒,结巴了。 接着,她打量了两眼打鬼棒,又狐疑了。 “你们往棒子里塞灯了?” 这不是装神弄鬼的手段吗? 只见打鬼棒被潘垚横在胸前,光滑的棍面上,打邪灭巫朱元帅,行刑拷鬼孟元帅,这几个字如龙飞凤舞,莹莹有光。 李耀祖激动,“翠婶别瞎说,这是打鬼棒,上次附在我身上的戏子鬼,就是被这打出来的,半仙可厉害了。” 翠婶狐疑。 这一个小徒弟,还是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厉害的。 下一刻,情况就容不得翠婶怀疑是不是潘垚往打鬼棒里塞灯了。 只见那双耳玉瓶掉在地上,没有碎,咕噜噜的滚动两下,接着停在了原地,不过,在打鬼棒驱邪的威势下,它又动了动。 翠婶眼睛瞪得老大,“动,动了。” 她结结巴巴,指着宝瓶,急急的寻求潘垚几人的认可,“你们瞧到了没,它,它又动了,自个儿又动了。” “恩。”潘垚应了一声。 她眉眼里都是认真严肃。 “师父,这瓶子不对,我瞧见上头有黑雾笼罩,和我刚刚在院子里见到的,那被太阳晒化的黑气同出一源。” 于大仙抓着桃木剑的手紧了紧。 李耀祖一下就跳到潘三金旁边,脸吓得发白,伸手就去抱潘三金。 半仙这会儿正忙,他和半仙他爸抱在一处,回头要是打起来了,别人就不说了,这老子总要护着点吧。 这样一想,李耀祖将潘三金抱得更紧了。 这三金,这会儿就是他的大公鸡啊! 潘三金:…… …… 宝瓶在地上咕噜噜的滚动,隐隐约约中,众人听到怪笑声,夹杂里着利物划过玻璃的声音,鸡皮疙瘩一下就起了。 122 第 122 章(捉虫) 只一下,陈照…… 此为防盗章, 作者写书不容易,希望小天使支持正版,防盗比例70  “小声点儿。”周爱红拉了拉潘三金的衣角, 在潘三金耳边小声道, “还不是咱们家盘盘。” 不过,想着这么热的天,小妹居然将孩子藏在阁楼, 周爱红谴责又失望的剜了周爱凤一眼。 是个狠心的妈! “来娣, 我说的是来娣,你怎么把来娣关阁楼里了?这不得闷坏孩子了?” 潘三金忍着心痛,喊了自家盘盘一声来娣。 “唉, 我这不是也没办法嘛。”周爱凤愁着一张脸, “楼下走动的人多, 要是谁听见了点动静, 又或者是瞧见了什么,给大家伙儿知道来娣没死, 我的儿又该怎么办?” 说这话, 她抬手抚上了腹部。 周爱红瞥了一眼, “怀上了?” “还不确定, 兴许是有了。”周爱凤低了低头,神情有着羞涩和期待,“我和明峰问了街道干部, 以后, 我家只有招娣一个, 随时都可以再生儿子。” 说完,她意味不明的看了潘三金一眼。 她家丈夫明峰可不是姐夫这样中看不中用的,她也不是她这不抱窝的大姐。 不就生儿子嘛, 简单! 潘三金和周爱红没有理会周爱凤眼里的机锋,知道小孩被搁在阁楼,天这么热,两人怕孩子出事,心下一急,大步的朝楼上走去。 木头的楼梯被踩得咚咚响。 阁楼处,潘三金瞧着木门上的锁,眼里又是一阵气怒闪过。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关的是牢犯呢。” 他嘲讽了一句,也不多说,一把夺过后头周爱凤手中的钥匙,三两下就将锁头打开。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光一下就撒进了吴家这逼仄的小阁楼。 潘垚回过头。 除了这几天熟悉的爱儿妈,门口还站着一男一女,此时背着光瞧不清楚模样。 周爱凤脸上挂上笑,几步走到潘垚身边。 她用力拍了下潘垚,“你这孩子,这么木作甚,喊姨妈姨爸。” “妈刚才和你怎么说的,嘴巴要甜一点儿,要有眼力见,回头才能过好日子。” 叫潘垚人不动,嘴也不动,周爱凤心中生闷气,手在暗处偷偷掐了掐潘垚,后面那句几乎是在她耳边耳语。 下一刻,周爱凤抬起头,脸上重新带上热情的笑。 “姐,姐夫,这就是我家来娣。” 那边,潘三金的心都快痛碎了。 他家盘盘,他家盘盘……他家盘盘受罪了! 瞧这巴掌大的小脸蛋,瘦的下巴都冒尖了,这胳膊腿儿……潘三金都不忍心瞧了。 还有,还有,还有这一头潮乎乎的细发! 注意到潘垚的头发,潘三金更生气了。 他刚刚都瞧到了,他们进来时,小丫头背着人坐着,屋里昏暗昏暗,只有木窗缝隙里透点风进来。 那背影怎么瞧怎么像他们村子里的土狗大黄! 自打没了喂饭的王大爷,它那是日日在村口吐拉着舌头,蹲在黑泥地上看远方。 那模样瞧了就让人心酸。 这下子,小丫头也不说话,就巴巴着一双大眼睛看人,眼尾还有点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偷偷哭过好几场。 潘三金心里发酸,眼里也想发大水。 潘垚被潘三金这复杂情感,又包含父爱的眼神唬了一跳。 她瞅了潘三金一眼,又瞅了一眼,低头看脚丫子,还是不吭声也不喊人。 这姨爸,怎么瞧过去怪怪的。 周爱红拉过潘垚,不赞同的剜了周爱凤一眼,“孩子怕生,不喊人就不喊人,你掐她作甚。” 说完,周爱红低头瞧了一眼小丫头,又环视了这不大的阁楼,角落的方桌里搁着大白碗,上头的水已经喝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浅浅的一层。 真是造孽啊。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侧头和潘三金对视一眼,潘三金点了点头,周爱红心里有底,这是确定要带孩子走的意思。 接着,潘垚听着这姨妈姨爸和爱儿妈交涉。 “孩子我们就给领走了,不过,咱们也说好了,以后,她就是我老潘家的孩子,和你吴家没有分毫干系。” “她喊我和爱红爸妈,年节什么的,咱们也少走动,就是连信件,没事的话,你也别给孩子寄来,孩子不需要,至于我们之间的亲戚情分,你也知道的,早几年咱们就闹掰不走动了。” “这……”周爱凤迟疑了下。 潘三金眉头一皱,带出一分凶相。 “怎么,合着你们还打算养大了再认回去?瞧我和你大姐是冤大头不成?”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周爱凤连忙摆手。 她讪笑了下,“毕竟是自己的孩子,我还想着,要不有时我也给孩子寄点什么,招娣不是比来娣大2岁么,家里虽然不是太宽裕,不过,别的不说,旧的衣裳还是能给孩子寄去的。” “不用你假好心。”潘三金将人撅回去,“娃不稀罕你这几身破衣,以后,娃不是你家来娣,她是我潘家的小月亮,小名我都想好了,就叫盘盘。” 说到来娣这个名字,潘三金有诸多的牢骚,那是不吐不快。 “小妹,不是姐夫说你,你想要生一胎带把的,这叫招娣来娣有什么用?你还记得你老家的邻居老陈吧。” “记得,怎么了?”周爱凤迟疑的点了点头,“他家孩子,我们打小一起耍的。” “记得就好。”潘三金点头。 “我听你大姐都说了,他家一生生了七朵金花,家里的丫头来娣盼娣引娣喊了一圈,到最后,生儿子了吗?没有!”他摊了摊手,“可见,给闺女儿取这名不管用。” “老话都说了,求人不如求己,与其想着丫头带来弟弟,你不如从自己和妹夫身上想想办法。” 周爱凤期待,“姐夫,你知道什么方子?要是真生个带把子的,我和明峰一定有重谢。” 吴明峰,周爱凤的对象。 “嗐,客气了。”潘三金一摆手,“你啊,以后改了名儿吧,别叫爱凤,就叫招儿来儿,至于明峰,他就叫盼子吧。” 旁边,潘垚听了偷笑不已。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除了爱儿妈的名字好听,爱儿爸的名字也不赖。 吴盼子,嘿,还真别说,这名字就是比吴明峰多一股仙风道骨之气。 这下,再瞧潘三金,潘垚不觉得他怪了。 “你!”周爱凤咬牙,“消遣我们呢。” 潘三金耸肩,“方子都告诉你了,爱信不信。” 一些运道不好的老是找于大仙改名儿,可见,这名字不一样,命也不一样,他说这话是有道理的。 周爱凤气得心口闷痛。 算了算了,是她糊涂了,居然还想问潘三金,他自己都没个娃,她居然还找他求经,那不是病急乱求医,破落户找乞儿问财路了么? 呸呸呸,她才不是破落户! …… 这时候的猪肉一斤八毛二分,七岁的潘垚很瘦,下了班的吴明峰找养鸭邻居借了称鸭蛋的大秤,添一个二十斤的砝码,又添了个十斤的砝码,给潘垚秤了个三十五斤。 秤的尾巴压得低低的,潘三金和周爱红谁也没计较。 最后,潘三金交付了28.7的毛票子,从吴家手中拿到了按了手印的断亲书。 从此,吴家再没有吴来娣。 潘垚抱着个小包,里头装了几件夏日的薄衫。 暮色已深,陆陆续续有人拉了电灯线,灯昏黄的亮起。 小弄子里,偶尔能听到阿妈招呼娃儿吃饭的声音,路上没什么人,潘三金和周爱红趁着夜色,带着潘垚离开。 石头铺就的窄路上,潘垚回头瞧了一眼木窗。 夏风从指头宽的缝隙里吹进,随着她的离开,周爱凤和吴明峰拿着羊角锤,正用扁平的那一头撬着木窗上的钉子。 只听“噗砰”一声,多余的木板被卸下,木窗打开,夏风徐徐的吹进,驱散了屋里的闷热和粉尘。 潘垚回过身,转身离开。 …… 凤凰洲靠近A市的市区,交通比芭蕉村通达,夜里还有电车,潘垚瞧着电车脑袋上吊着的“大辫子”,颇为稀奇。 这玩意在以后可瞧不到了。 潘三金瞧到潘垚眼里的好奇,一把牵过小丫头的手,“走,咱们盘盘也去坐坐。” 周爱红嗔了他一眼,她低头瞧见小丫头眼睛亮晶晶,也不好说什么坐车浪费了。 算了算了,这可是他们这个月来心心念念的小月亮,再说了,小孩子腿短,确实不如她和三金能走。 一角钱可以坐一趟的电车,上了车,潘垚坐在靠窗的位置。 随着叮叮叮的声音,车子在大辫子的牵引下往前。 窗户开得大大的,夏风轻轻吹来,潘垚瞧着外头。 行人和自行车在电车的左右后退,偶尔瞧见小摊贩在街边来回吆喝,胸前挂个木板,上头是瓜子糖果等小食。 清风吹来,有茉莉花的香味。 定睛一看,那是老婆婆为了补贴家用,自己串了茉莉花串。 好香。 潘垚喜欢这味道,瞧着那手串,车子开远了,还扭过头去看。 周爱红轻笑了下。 是个小丫头,就喜欢花儿串串这样的东西。 她抬手摸了摸潘垚的小辫子,哄道,“咱们村也有,等回家了,姨……”顿了顿,她又改了口,“等回家了,阿妈带你去摘。” 潘垚回头瞧她。 周爱红冲她笑了笑。 潘三金凑话,“不用你妈,爸给你采!” “于大仙那庙附近就有种茉莉,正好,爸带你去于大仙那儿问问,瞧瞧给你取什么名,得要有好运道的,那老仙儿虽然有时不靠谱,不过,他的学问倒是还成,那一手字写得极好,十里八乡都知道的。” 潘垚迟疑了下,“改名?” “是啊。”潘三金眉眼里有笑意,“一个人的名字很重要,关乎运道的,马虎不得。” 潘垚瞧了一眼潘三金,又瞧了一眼周爱红。 这两人的年纪虽然大了些,还不见外,现在都一口一个爸爸,一口一个阿妈了。 不过,这两人倒是瞧着和善。 周爱红是高挑的个子,五官大气,瞧过去便是性子爽利的人。潘三金个子稍微矮一些,这年月很少有胖的,他虽然个子不是很高,面相却生得不丑。 浓眉挺鼻,眼睛清亮有神。 潘垚已经知道自己以后也是姓潘了,她试探的问一句,“我能叫潘垚吗?” “潘瑶?”潘三金意外,“瑶池娘娘的瑶吗?” “不错不错,怪好听的,和我们取的小名盘盘也相称,回头我问问于大仙,他说不妨碍就成。” “不是这个瑶。”潘垚摇头,“是这个垚。” 说完,在潘三金摊开的手上,潘垚伸出食指,仔细的写下了三土垚。 潘三金愣了愣,“这……” 潘垚抬头,想着既然已经是一家人了,扭扭捏捏不是她的性子。 不自在了下,下一刻便脆生生道,“行吗,阿爸。” 这一喊,潘三金本就酸楚的心,一下就被戳了。 只见那圆眼睛突然落了泪,唬得潘垚吓了一跳。 潘三金讨伐,“媳妇,都是你小妹不好,是她亏待了孩子!” 要不是吴家亏待了孩子,孩子怎么会养成了这样小心的性子? 又怎么会想着把自己的名字取做潘三土,就是为了和他潘三金看上去是一家人? 苦了孩子,真是苦了孩子啊。 潘三金眼含热泪:“孩子,就是你不叫潘三土,那也是我潘三金的孩子。” 潘垚:…… 她艰难的解释,“……它真的念ya,不叫三土。” …… 潘垚将打鬼棒杵在地上,绛宫处修行的灵炁空空,手抖脚也抖。 要是这玉瓶还不破,就该轮到她被抽了,好险好险! “盘盘,你没事吧。” 见潘垚额上有大粒的汗珠掉下,面色也白,潘三金一下就有了力气,掰扯开挂在身上的李耀祖,两步就走到潘垚身边。 “爸,我没事,就是腿有点软。” “我给你搬凳子,快坐快坐。”潘三金拖了张凳子过来,往潘垚的咯吱窝下一掐,提起就搁下。 潘垚一屁股坐在官帽儿椅上,还有些发懵。 半点没有刚刚那半仙的威风。 不过,这不妨碍李耀祖对半仙的尊重。 123 第 123 章 那时,卫美华只道庆幸…… 那时, 卫美华只道庆幸,双手合十,软着手脚, 直道祖宗保佑。 惊怕过后是万丈的怒意,这叫惊怒,也叫后怕。 她又拎着陈照荣的耳朵, 疾言厉色,道,“你要吓死我了, 水火无情,这事不容玩笑, 以后再不许你下江玩了,知道没!” “淹死会水的,醉倒会喝的!”卫美华看着哭得哭天抢地的几个邻居, 想着自己差一点就是其中的一个, 顿时惊怕着一张脸。 “你看看, 你看看, 阿添他们的水性, 哪个比你差了?你们几个叫自己什么来着?浪里小白龙?衰仔, 都要七月半了还下水,你们真是阎王桌子上抓供果, 自己送上门了!” 卫美华拍打着陈照荣,往后头走了几步, 扯到没人听到的地方, 这才说了后头那一句。 她声音还有些抖,手脚也打哆嗦。 “这是横死,七月半被鬼抓脚, 抓替了。”一气儿带走六个,好生狠毒的鬼。 陈照荣脸白得厉害,视线看向河滩边那躺着的六个孩子,嘴唇抖了抖,目光像被烫着一样,猛地往回缩。 他想说什么,却囫囵地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卫美华也没多疑,只道几个孩子平日玩耍在一处,亲近的人死去,自然和陌生的人不一样,那冲击的力度,让人除了可惜,还有种后怕,更何况,他也是下水的一个。 等于和死亡擦肩而过。 …… 如今,铜锣巷卫家的二楼上,卫美华目光紧紧盯着陈照荣,瞧着他那吓得发白的脸色,想着他刚才说的话。 他们回来了,回来找他了…… 都说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照荣这样害怕,难道…… “你振作一点。”卫美华一把抓住陈照荣的胳膊,声色俱厉,“照荣,你老实和妈妈说,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这时候的人,结婚的年龄都早,过了年,陈照荣都十九岁了,卫美华也不过才三十有八,早年时候,要忙碌种地,日头晒得人面皮发黑,做姑娘时再好看的皮囊也经不住风吹雨打。 前些年,老太太马兰花见闺女这样,心中心疼,出钱又出力,托人找了关系,送了礼,这才让卫美华来城里的照相馆,和人学了拍照洗照片。 学成后,又出了钱买相机等物,后来,在六里镇上开了个照相馆。 照相馆是镇上独一份的,虽然六里镇是偏僻的小镇,不过,凭着手艺,卫美华很是赚了一些。 女人自己有手艺能赚钱,娘家也给力,腰杆子自然直。 这几年时间,卫美华人养了过来,穿着虽然不是顶顶时髦,却也拾掇得齐整,有精神! 这会儿,她目光紧紧盯着陈照荣,一家之主的眼睛很锋利,不放过丁点儿的蛛丝马迹。 刚刚杀鸡宰鸭褪鸭毛,没有给她增添狼狈,反而为她添一份的杀气。 “我,”陈照荣嗫嚅了下,欲言又止。 “我是你妈,我还会害你不成!”卫美华一拍陈照荣,厉声道,“说!阿添阿国他们溺水这事,和你有关系?” “没有!”陈照荣大声应道,下一刻,他又泄了劲儿,用力地薅了薅那一头的半长中分发,痛苦不已。 “妈,你别问了。” 想起前年的事,陈照荣还觉得像一场噩梦,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 六里镇靠着江,再往南走,里头还有山,有一些人家依着江畔建房子,便是内里,处处也能见大小湖泊,夏日天热时候,大人也会带着孩子去水里玩,是以,六里镇的小孩都有一身不错的水性。 “我就想吓他们一下,妈,我真的就只是想吓他们一下,没有坏心眼的。”陈照荣急急道。 一急,他还半跪在床铺上,反手去抓卫美华的手臂,一米七几的大个子瘦削,脸上带着惊慌和懊恼,钳着卫美华的手臂,失了平常心,力道很大。 听了陈照荣的话,卫美华的脸色很白。 她没有想到,前年中元前的那一场骇人溺亡,竟然真和她家小子陈照荣有关。 阿国,阿添,义华,祉明,小涛,小超,还有陈照荣,几个男孩子时常玩在一处,其中,阿国,阿添,义华,祉明,他们四个和陈照荣一般大,就月份有大有小,前年时候,都是才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 小涛和小超年纪小,才十二三岁,一个是阿添的弟弟,一个是祉明的弟弟。 乡下地方,爸妈忙着种地赚钱,从来都是大的带小的,小小时候,小孩子往背上一裹,奶娃娃带起,到后头跟在屁股后面打转的尾巴。 大哥大姐一词,重逾千金,比拟父母,也是这样的原因。 大江水流不明,时常有暗流和旋涡,就是水性极好,也不敢打包票地说,自己一定能平平安安。 前几年破四旧,很多迷信的事都在被打破,不过,在乡下地头,大家还是有很多忌讳,尤其是中元节前后。 据说,中元节前后十来天,那是鬼门大开的日子。 鬼门大开,幽都的鬼都会出来,这些鬼还凶悍,据老一辈的说法,未满五十而亡,那便是横死的鬼,中元节出来的鬼,就多是横死的鬼,它们不像寿数终了的鬼能做保家公,平日家里煮菜吃饭,祖宗牌位供在堂屋,能享一份烟火,保佑儿女子孙,还有几分人情。 横死的鬼,被拘在幽都,按功过受罚奖赏,只有中元时才入人间,是以,中元节也是大凶的日子。 那日天热,阿国、阿添几人虽然下了水,带着小涛和小超这两更小的,却也有分寸,没有去大江外头玩耍,只在江边划水。 因着阿添说了,中元节前后,还是要忌讳一些,没有太往外头游,其他几个更听他的话,陈照荣心中有些不痛快。 他想去江的外头,那儿有大鱼,水流也更快。 强者的世界,就该迎难而上,什么中元节,什么横死的鬼找替,那都是糟粕!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这几个小伙伴里,虽然大家几个都玩得不错,不过,私底下,几人也是有暗暗较劲儿的。 其中,阿添稳重,又有个小萝卜弟弟凑数,弟弟再带着小超这小萝卜头,等于又多占了两票票,就是阿国,他憨憨模样,好像却也和阿添更要好一些。 隐隐好似拥趸着阿添,以他为首。 陈照荣便是这一众伙伴中的二虎。 小时候,大家都穷,陈照荣的外家在城里,虽然也只是城里的小村子,不过,到底占了地利的便捷,日子比乡下小镇过得好太多了。 每回来瞧女儿和外孙孙,他们都会带些好东西,放假时候,陈照荣也能乘着客船,再坐五十五路的公交车去城里。 这个年头,大家出门都少,陈照荣能去市里,那是顶顶有见识的人了。 因为这进城的经历,在一众小伙伴中,他的威信也高。 再加上改革开放后,陈照荣家还在镇上开了照相馆。 照相哎,一个咔嚓,就能把人像照到照片里,那必须是顶顶时髦的!陈照荣的妈妈卫美华利索又干练,还能引着人摆姿势,手中掌着黑黑的相机,拍彩色的照片,背景一张又一张。 有鸟语花香,有桃红流绿,有草长莺飞……还有流水淙淙铮铮。 以后,陈照荣子承母业,也当照相的大师傅。 别说小孩不懂,小孩很多事都懂,他们也有慕强的想法,陈照荣家庭条件好,瞅着以后也有出路,大家羡慕的同时,他说的话,大家也愿意听。 小超和小涛年纪小一些,陈照荣给他们塞了果丹皮和饼干,阿添哥给他们烤了鱼和地瓜,这两票便在左右摇摆。 今天喊阿添哥,明天喊照荣哥,活脱脱俩墙头草。 几个人的小团体里,大哥二哥在陈照荣和阿添之间,轮流着来。 阿添几个人都缩在江边玩水,陈照荣一个人划到了江中央,回过头,瞅着江岸上那几个,眼里就有不痛快。 都听阿添的话?不听他的了? 这不行! 待他想个法子,将人引出来,这大热的天,就得在大江里才舒服嘛!再说了,今天水没有很大,水流也不是很急,怕啥! 阿添就是胆子太小! …… 铜锣巷,卫家。 陈照荣悔不当初,涕泪四下,“我没想到会出事,真的,我就吓唬吓唬阿添,装着脚抻着了,引义华和阿国他们过来,哪里想到,事情就这么寸,河里竟然有网,他们的脚被缠着了。” 大江广阔,下头的鱼虾也多,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水里能讨生活,自然有人往河里下渔网。 河域大,一些鱼的个头也大,都说鱼死网破,被渔网兜住了,蒙昧的鱼虾也会拼死挣扎,是以,河里什么都有,破渔网也有,还不少。 被河流一冲,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 阿国和义明还有小涛,三人被渔网缠了脚,另外三人瞅着不对,也钻到水底想去解。 只一瞬间,陈照荣浮着水面,看着这六人时而浮出水面,时而被拉扯下,就像下饺子一样,只一会儿,那处就只余茫茫大江,江波滚滚了。 陈照荣愣住了,也吓住了,划着水浮着身子不敢往那边去。 明亮到刺眼的日头落在身上,明明是酷热的八月,他却如坠冰窟。 …… “妈,他们都回头看我。”陈照荣揪着头发,痛苦模样,“我知道,在水上的时候,他们都回头看我了,想叫我救他们,他们的眼睛瞪得很大,就像梦里一样。” “……是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寻我了……他们还想要拉我一起走……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想着梦里那长长如隧道的路,想着那眼睛,想着那在搪瓷杯水中的眼睛,陈照荣心悸起,丢了卫美华的手,往床头方向缩了缩,恍神呓语。 卫美华看着这好像惊弓之鸟的儿子,脚也软了,心中一阵阵的发紧。 怎么也没想到,前年那场惊得十里八乡都拘着孩子不下水的祸事,这缘头竟然是她家照荣。 祸头子!祸头子!祸头子! 哪处开玩笑不好开,要在水里开玩笑? “走,我们回去,我带你去芭蕉村找人看看事。” 芭蕉村的小大仙有真本事,能看事,能镇灾解厄,这事儿,十里八乡的人都清楚。 就连他们芭蕉村的村长陈头头,那都特特说过了,这不是迷信,这是他们芭蕉村的特色。 六里镇就那么大,之前何家的何金成魂丢了,就是芭蕉村的小大仙给找回来的,这事儿谁不知道? 卫美华在六里镇也算是个人物,晚上时候,也有人上门一道唠嗑,消息很灵通。 当下,她顾不上想和老太太说拆迁的事了,只想立刻回六里镇,紧着便去芭蕉村寻潘垚。 好歹得瞧瞧,她家陈照荣是不是真的被鬼缠上了。 “不,我不去!”陈照荣立马往后缩了缩,一脸的抗拒,紧着就抬起头,央求卫美华道。 “妈,不能说,说了后,大家会说嘴,他们会说,阿添几个都是我害的。”陈照荣只要想想,就觉得窒息。 这两年,大家谈起这事,惋惜的同时,不乏也有人怨阿添,都知道几个小的都听他的,如果不下水,或者下了水不去大江江心,那这祸事也就发生不了。 如果、如果他们知道,是自己装溺水将阿国几人引来,这才这么寸,被渔网缠上了,阿添几个去搭救,反而也搭了自己,那么,被说嘴的就该是他了。 陈照荣摇头,“不不,不能说。” 这事,他本是要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说的。 卫美华立在那儿不言。 她眉头微微有些皱,暗暗思忖。 这事确实不能说,事儿一说,照荣非得被唾沫淹死不可,特别是阿添他们妈妈,她性子犟,人又较真,还一折就折了两个孩子,要是知道这事,激愤之下,说不定会来伤害照荣。 卫美华绷着一张脸,将心比心,可以不避讳地说,要是出事的是她家照荣,别说是两年后知道了,就是五年,十年,时间过得再久,她也得打上门去!为丧命的孩子讨一个说法! 可是,鬼神一事又确实让人心惊,卫美华心中揪得厉害。 去寻了潘垚,卫美华和陈照荣又不敢不说实话。 就是他们不说,他们也知道,以小大仙的手段,她自个儿就能瞧出来,镇上的人都说了,她能通鬼神,只一碗米三根清香,就能请鬼上人间。 一张黄符,驱鬼役灵。 还能瞧人心,知前因,算后果,就跟西游记里的猴大圣一样,生了一双厉害的火眼金睛。 真是的,一个小姑娘家家的,生得这么厉害作甚! 卫美华又急又无奈,左右为难,怨自家照荣不懂事,闯了这样的大祸,自己立身不正,屁股先歪了。 又迁怒地忿忿芭蕉村的小大仙太过厉害,十分的本事,有个五分,那不是更妥帖? …… 芭蕉村里,潘垚不知道自己被说是生了双厉害的眼睛,她眨巴眨巴那双漂亮的杏儿眼,背着手往仙人骑凤的神像里头瞧去。 冬风呼呼吹来,吹得小姑娘的头发蓬蓬飞,天空黑黢黢的,月底的月亮只剩一点儿的月牙,再等明日年三十,那就更瞧不见月光了。 没有了月光,星星很亮,一眼便能瞧见北斗七星。 它们真的像一柄勺子。 “府君?府君?”小姑娘鸟悄着声音,轻轻试探,看看是不是有人回应。 一道白影从仙人骑凤的神像中浮出,落在小庙屋檐处。 冬风吹来,带着冷肃的气息,玉镜府君抬头,就见满天的繁星。 时间真快,又到庆岁时候。 潘垚如风般卷了一圈,顽皮地将玉镜府君的白袍撩动,像天边翻滚的棉团。 她落在玉镜府君旁边坐下,双脚悬空,手一翻,将一串糖葫芦递了过去,自己手中也有一串。 咬下一口,糖葫芦冻得硬硬的,糖霜脆口,里头的山楂酸得令人眼睛紧闭,偏却又唇齿生津。 “我这几天去打零工了,蔷薇姐姐很是大方,还给我包了个大红包,明儿三十,爸爸妈妈要祭天地,拜祖宗,我也想给府君你煮一桌好吃的,唔,就用我赚的工资。” 潘垚转过头,笑盈盈模样,“我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 想到什么,小姑娘手肘捣鼓了下玉镜府君,揶揄道。 “不错呀,府君,这祭拜能点餐的,咱们也算是头一份呢。” 玉镜府君:…… “就不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潘垚又咬了个糖葫芦,自己吃还不够,还催玉镜府君也吃,囫囵道,“老仙儿也会帮忙,他都说了,这么多年,没给府君你一份供奉,是他含糊了。” “我和你说,前两天老仙儿下厨了,哎,还真是不赖,他自己都说了,师从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厨师呢。” 想着飘香的罐罐肉,潘垚还馋了馋,这次,她得用更好的食材,鲍鱼,海参,鱼唇,蹄筋,花菇,鸡骨架番鸭肉,再添几块二师兄的肉,做一道更正式的。 “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老仙儿说了,保准府君你吃了,也得跳起来。” 玉镜府君:…… 他可真是太难想象,自己跳起来的样子了。 …… 124 第 124 章 瞧着玉镜府君的模样,…… 瞧着玉镜府君的模样, 潘垚又哈哈笑了笑。没两下,她自己便收敛了笑声,只眼里还盈着欢快的笑意。 马上又到过年时候了, 她可不能太闹,会把压祟红包闹没,闹薄的! “我不挑,你看着做就成。”玉镜府君表示,就是不供奉都不要紧。 他抬头看天畔的繁星,“时间过得真快, 转眼又是一年。” “是啊,”少年不知愁滋味, 一年又一年,时间是快得让人心生感慨,潘垚倒是高兴自己又长了一岁。 “府君你知道么, 我见到你说的虎妖和蔷薇花妖了。”潘垚将这几天的事情说了说,最后道, “我就是在蔷薇姐姐的马戏团里打的零工。” “闲聊时, 雷虎大哥说了, 当初, 蔷薇姐姐能顺利将帝流浆炼化, 是一个年轻道长庇护了他们,他说了名字,乖乖,可把我唬了一下, 玉镜府君,他说的是你哎!” “竟是他们。”玉镜府君也是意外。 “恩,他们心里好生感谢你, 一直念叨,要不是我拦着,说府君你多数是在闭关修炼,他们定要上门,再亲自上柱清香。” 听到潘垚这话,想着两只妖上香的情景,玉镜府君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上香就不用了,当初不过是举手之劳。” 会说话的蔷薇花,还是由山里一方大妖虎王所养。 虎妖凶猛,在那捧蔷薇花面前却处处小心,挨训也挠头嘿嘿直笑,他难免就多留意了几眼。 再相见时,虎妖受了巨伤,四面楚歌,危机四伏,却护着蔷薇花的帝流浆,不肯撒手。 大雨中,蔷薇花被滂沱而下的雨水打弯了花枝,哭得好几朵花儿乱舞,一边哭,还一边叭叭叭地开口骂人,嚎着自己就喜欢当花,自己就懒惰,压根就不想要有脚走路…… 末了,于大雨之中,它声音转低,小声哭泣,说着大老虎,它怕,它不想大老虎有事…… 如果有可以走遍千山万水的双足,代价是小伙伴的生命,它宁可只扎根在小小的陶盆中,瞧这方小小的天地。 不想听了这话,虎妖却将花盆搂得更紧,警惕着四周的目光也更坚毅。 …… 生灵开了智,有了情,便是原来是畜生和花卉又何妨? 与人别无二样。 所以,他便跟了一路,护了一程。 …… 知道虎妖和蔷薇花妖还在,饶是玉镜府君的心境,都有些许的波动,虽然只几面之缘,却也有故友犹在的感慨和欣喜。 “他们现在如何?” “可好了,”潘垚将马戏团的趣事说了说,“这几天生意好,蔷薇姐姐赚了个满盆钵,晚上还在那儿数钞票,说钱特别的香,不要吃只要瞧一瞧就饱了,还说要给雷虎大哥加餐……” “赤练姐姐跳舞时候,刚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我给她鼓劲儿拍手,她就扭得可欢快了。” “哈哈,这大概就叫做破罐子破摔吧,哈哈。” 潘垚乐得不行。 “府君,空了也一道去马戏团玩呀,我还表演了帽子戏法,特别精彩!大家找我合影,还要和我做笔友。” 年后,蔷薇马戏团还会再在A市待一段时间,就是以后去了别的城市,根也还是在A市。 玉镜府君转过头,就见小姑娘眼睛很亮,漫天的星星好似落了影子在其中。 “好。” 潘垚将这几天赚的红包拿来出来,细细盘算,每一个人的礼物都要买一个。 玉镜府君拿着潘垚给的糖葫芦尝了尝,咬到山楂果,也酸得眼睛眯起。 听到潘垚说送礼,面面周到,就连马戏团里开了智,还未化形的小猴子也有,一有还有俩,不禁好奇道。 “送它这东西作甚?” 一瓶面霜,一个小垫子,小垫子还另说,面霜这东西,虽然名字不一样,大抵的功效他还是明白,就是面脂,用来润面的,那猴儿还未化形,长着一张毛脸,哪里用得上? “哪用不上了?”潘垚瞪大了眼睛,为自己送的礼正名。 “府君,你是知道的,以前时候,我长在孤儿院,像什么动物园,马戏团,那都是从书上瞧来的。” 她攒了钱,背着公鸡仙人的石像在背包里,还来不及去看外头有趣的风景,就出了意外,来到了这里,当然,来这里是件特别开心幸福的事。 这就叫柳暗花明又一村。 潘垚继续,“像写作文,因为没有瞧过,我只能依着别人的文章,捡着它们好看的句子词语,打小做好词好句摘抄,模仿着去写。” 玉镜府君还不待怜惜小姑娘上辈子小小年纪伶仃一人,囫囵长大,下一刻,就见小姑娘微微眯了杏眼儿,一副稀奇又狡黠模样,像是要分享什么不得了的发现。 “这次去马戏团,真的瞧了小猴子,我才发现,原来大家写作文的时候,经常写的比喻句,就那句脸蛋红得像猴屁股,它一点都不夸张哎,这猴子的屁股,它还真的是红的!很红,特别的红!” 潘垚连连点头,表示强调。 “好可怜,没有裤子穿,毛都被自己蹭没了,皮也蹭得那样红,我给它送个面霜,再送个小垫子,它也能好受一点。” 潘垚觉得自己真是第一贴心人,非常的有同事爱,不错不错! 玉镜府君:…… 他十分怀疑,这猴子妖收到礼物,会不会想挠人? 大抵,它还会又羞又愤,脸蛋红得像猴屁股? …… 不知不觉,东方有一颗星特别的亮,那是启明星,傍晚时候,在西边出现的长庚星也是它。 它出现了,就代表着天快亮了。 想着过年事儿多,潘垚不好再贪玩,冲玉镜府君挥了挥手。 “我回去睡觉啦,等我和老仙儿的供奉,保准特别香!” 身子往前一跃,如风似光,小庙这处刮起了风,不远处的大榕树摇了摇,绿叶沙沙作响。 玉镜府君眼里盈着笑意,摇了摇头。 想着潘垚给猴子妖送的礼,老实说,这一桌的供奉,他都不敢期待了。 清风起,只见那道白色影子宽袖盈风,朝虚空之境踏去。 …… 大年三十早上,家家户户都忙,切菜煮肉,三两的小儿在外头玩耍,炊烟从烟囱腾空,时不时有爆竹声起,一派热闹模样。 外出打工的,都赶着回来了,各个扛着大包,背着小包,包里带的不是行李,是他们常年在外,对家人的想念和愧疚。 时新的衣裳裤子,好吃的零食……还有拿藏在暗袋里,辛苦了一整年赚来的钞票,这一路回来,怕钱丢了,坐着十数个小时的火车,眼睛都不敢多闭,就怕钱丢了。 那是来年家里的种子钱,化肥钱……还有小孩子的学费。 小娃娃守在村子口,踮脚翘首地看那回村的路。 村口,柿子树枝丫疏朗,上头挂一粒粒红红的柿子,为这年节的热闹添几分喜庆。 “妈妈--” “爸爸--” 远远地瞅见人影,小孩子眼睛利,爸妈还未走近,下一刻就撒开了脚丫子,像乳燕归林一样飞奔而去。 “哎!”妈妈丢了行李,将孩子小小的身子搂在怀里,深吸一口气,咧着嘴,将盈在眼睫的泪意憋回。 手不停地摸小孩的身子,拿脸蛋去贴脸蛋,嘴里哽咽,说着高了高了。 小娃娃嘿嘿直笑,雀跃地回头,大声地冲小伙伴喊道,“我爸我妈回来了。” 年纪大一些的小孩子除了想念,还多了几分生疏和埋怨。 瞅着久别归乡的爸妈,脚步停住,不敢上前,只低着头,脚尖踢着土路上的小碎石,要不就是拿脚尖划着圈圈,看天看地,就是不想看爸妈。 因为多看几眼,他怕自己会不争气的流了泪,还忘了那憋着一股气的怨。 “别踢,糟蹋鞋子!”做爷爷奶奶的推一推小孩后背,笑道,“去呀,是爸爸妈妈呢,认不得喽?憨娃!” 一句认不得,说得久未归家的爸妈又是一阵心酸。 “妈给你买了新书包和笔盒,城里最新的款式,瞧瞧喜不喜欢?” 哄了几句,血脉羁绊,孩子又冲父母展开了笑颜。 “妈,我不要新书包也成,明年不出去了呗,我想你们都在家里。” “……傻瓜。”男人女人叹了口气,对视无奈一笑,摸了摸小孩的脑袋瓜。 入手是娃娃细细的发,年前离开时还矮着,才大半年一年时间,竟然长高这么多。 孩子变化快,他没有不认识爸妈,爸妈却有些不认得小孩子的模样了。 “好不好嘛,你们也在家里养鸡养鸭,像村子里其他人一样,去小庙请符。” “对对,小庙的符灵!” “再说,过完年再说……好了,过年不要想这些,瞧瞧爸爸妈妈还带了什么回来,新衣裳哦。” “好了,别忙活这衣裳了,等傍晚娃娃洗了澡再穿,这会儿穿,外头跑几圈,衣服就埋汰了。快来帮忙,一会儿还要去小庙拜拜,保平安,灵着呢。” 老人催促,还不忘使唤。 “去,拿了箩筐来,我煮了菜搁里头,儿,你力气大,担着扁担去。” “哎。” …… 新春佳节,家人团圆,最开心的便是那些被留在家里的孩子和老人。 潘垚今天没有出去玩耍,和老仙儿两个在灶膛边忙碌,老仙儿一句小火,灶膛里的火便小,老仙儿一句大火,灶膛里的火便大。 一通忙碌下来,潘垚的控火技术是炉火纯青,老仙儿都比了个大拇指过去,潘垚嘿嘿直乐。 小庙方向时不时的有爆竹声音传来,潘垚被吸引了目光。 就见三三两两便有人家担着扁担过去,在供桌上摆了摆盘子。 三牲五果,清酒香烛。 今年赚钱多的,还会在院子里点根大柱的香条,热热闹闹,香火缭绕中,小庙屋檐处那尊仙人骑凤的玉像都模糊了面容,多了几分缥缈。 “小庙的香火好了许多。”于大仙也走到潘垚旁边,两人一道瞧向小庙方向。 “你们煮好了吗?”周爱红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过来。 她几步走了过来,瞧了瞧桌上已经做好的菜,嫌老仙儿磨蹭。 她都忙完家里的活了,他这还没煮好,要知道,她在家里可不是只拜一处,今天得祭天地,拜祖宗,还有地主财神。 “我来我来。”周爱红性子利索,接过了切切细细的活,一边做,一边还传授自己的经验,“别炒一碗准备一碗材料,材料要早点备好,然后就只要煮。” 潘垚和于大仙受教地点头。 “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潘垚吹捧了两句。 周爱红嗔笑。 她一边忙,一边和两人唠嗑。 于大仙想着这两天回村的青壮,芭蕉村都热闹了许多,顺道便问周爱红。 “梅子和有才也回来了吧。” “没呢,”周爱红手中的勺子不停,“托人寄了信,说今年不回来过年。” “不回来?”于大仙诧异。 “是啊,”想着老姐妹,周爱红还叹了口气,“回来一趟不容易,路费也贵,估计是想再多赚赚,也少花点钱。” 于大仙摇了摇头,这过年的不回家,攒再多钱又有什么意思。 “别的没什么,就是孩子得伤心了,盼了一年,中秋没回来,想着过年回来,哪想到,夫妻俩过年也没回来。” 瞅着村子里别家的爸妈都回来了,对比之下,心里也苦。 潘垚插了一句:“聪聪哥和他奶奶去他姑姑家了,今年不在芭蕉村过年。” 梅子和陈有才是芭蕉村的,因着梅子和周爱红交好,潘垚还叫一声梅子婶婶。 今年过完春分,梅子和陈有才去了外地投奔亲戚,亲戚来信说了,会带着他们发财。 陈聪聪是他们的儿子,在老家和爷爷奶奶过。 他同潘垚一个学校,是五年级的大孩子,放学上学,芭蕉村的小孩子都一道走,潘垚也会喊一声聪聪哥。 因着儿子儿媳过年也不回来,陈家老太太埋怨了几句,老头子又辩护了两句,两人加起来都一百二十岁的老太太老头子了,和乐了大半辈子,临近年关,竟然闹起了脾气。 赌气之下,老太太走着路,去隔壁村子的闺女儿家过年,孙子也拎了去。 留老头子一个人孤家寡人。 “啊,去姑姑家过年了?”周爱红意外,“盘盘你怎么知道。” 于大仙一句大火,潘垚继续添柴。 “我瞧到的,婆婆还从篮子里抓了把花生给我。” 旁人家的事,周爱红也不再多问,只和于大仙两人说,陈有才和梅子是有些不该,赚钱重要,家里的老爹老娘,还有小子,那也是一样重要! 时间过得快,小孩一年一年长,老人一年一年老,还不回来多看几眼,以后孩子大了不亲人,老人年纪也渐渐老,说句不中听的,那等于是看一眼少一眼。 最后,周爱红也无奈的叹了口气。 “也没办法,都是钱闹的。”要是可以,谁愿意背井离乡,生活啊,就是有万般的无奈。 “那就陈叔一人在家?也不知道煮没煮菜。”周爱红不放心。 “这样吧,一会儿盘盘你去喊他,让他今天来咱家吃饭,就添双筷子的事,他要是实在不肯,也不打紧,咱们给他装几碗菜去。” 大过年的,冷冷清清,冷锅冷灶,那可不成! 还得余点菜,那叫做年年有余。 “哎。”潘垚应下,不忘给她妈妈送去赞美,“妈你真好,人美又心善,我最爱妈妈了。” 周爱红老脸一红,“去去,油嘴滑舌!” 哪里想到,还不待潘垚去陈家,陈家老太太踩着小脚,从隔壁村的闺女儿家又回到了芭蕉村。 她瞅着那冲自己直哼哼的老头子,一拍大腿儿,急道。 “别哼哼拱拱了,咱闺女儿家闹鬼了!” 老头子正不高兴,哼哼拱拱,那不是说他猪嘛,这不修口德的老太太。 下一刻,听到闹鬼,他当即傻眼了。 “哈!” “别哈!”老太太着急忙慌又嫌弃,“不顶事儿,走走,咱们去寻小大仙,我细细说!” …… 125第 125 章 “小大仙, 小大仙——” 小庙这处,潘垚正和老仙儿一道摆了桌,五牲十二果, 清酒香烛。 为了漂亮, 潘垚还拿萝卜刻了尊小小的仙人骑凤, 只见下头的凤凰羽翼振翅, 既小巧旖旎,又别有气势。 欣赏了自己的好手艺, 再次赞许这次的大凤凰绝对是凤凰,不是大公鸡后, 潘垚将它搁在罐罐肉旁。 罐罐肉氤氲着菇香和肉香, 蹄筋润泽,一瞧就是有嚼劲模样, 汤鲜色清, 让人垂涎三尺。 潘垚嘿嘿一笑,就不信府君不馋。 …… 听到声音,潘垚转过身,瞧见来人, 眼睛弯了弯。 “婆婆。” 周爱红也在一旁帮忙, 瞧见老太太和老爷子走在一道, 心中欣慰。 这就对了嘛,大过年的,有什么好吵的? 家和才能万事兴, 要吵架,那也得等到初五破五之后再吵! “婶,什么时候回来的?”周爱红拎过一杯清酒,往化宝炉中一泼, 寒暄道,“过年的东西准备妥了吗?要不要我帮忙?梅子和有才不在家,有用得着力气的,你只管来叫我和三金,我和梅子要好呢!” “哎哟,多谢多谢,爱红你好心咧。” 老太太高玉姣是建国前出生的,当初还被家里压着缠了小脚。 她性子犟,闹个不停,镇日镇日地哭,爹妈到底怜她,小脚虽然好找亲事,不过,和好亲事相比,还是活命更重要。 那时战火纷乱,外贼入侵,心狠手辣,遇到危险,有一双好好的脚,跑得也更快些。 后来,高玉姣的脚便被放了。 虽然被放脚,曾经的伤害却不能被消弭,老太太的脚就是比寻常人小,跑起来也不够快。 这会儿,她还和老伴儿怄着气,也不用他搀扶,丢开老头子陈成华伸来的手,颠颠着脚步,吁吁喘气来到潘垚面前。 她冲周爱红摆了摆手,皱着眉,苦恼模样。 “我大妮儿家有些不妥,像是来了外鬼,今年过年,就含糊着过了。” 听说是闹鬼,周爱红惊了惊,“啊,这大过年的——是是,这事儿要紧,盘盘,你和婆婆说说话,这儿妈给你收拾。” 拜神已经到了尾声,酒水斟到化宝炉中,只等化宝炉里的灰烬燃烧殆尽,再放个鞭炮,就能将这些菜搁到箩筐里再往回担。 然后,下午就是准备晚上的年夜饭,小孩子再洗个澡,换身新衣裳,晚上等着吃好吃的,再拿个压祟的红包。 周爱红做惯了家里活,今天潘三金也没上班,有他帮忙,她倒是忙得过来。 潘垚三两步走到老太太面前,搀扶住她的手,往小庙里头走去。 “阿婆不急,你和我说说,时间还有,一会儿我和你走一趟姑姑家,保准让大家都过个安心年。” 都是芭蕉村的乡亲,陈家和潘家虽然没有亲戚关系,不过,同住芭蕉村,共饮芦苇江的江水,对于老太太出嫁的闺女儿,潘垚虽未见过,却也跟着陈聪聪喊一声姑姑。 小庙自打老仙儿搬走后,里头空了许多,只摆了个神龛和八仙供桌以及两张长凳,今日云厚,偶尔有熹微的日光透过窗棂的雕花落进小庙,空气中有尘埃的光影。 高玉姣都要坐不住喽,她拿出帕子擦了擦汗,也不多寒暄,紧着就道。 “这不是和老头子吵架了么,我就去了闺女儿家。” “左右儿子儿媳妇都不回来,家里冷冷清清的,去大妮儿家,外孙女,孙孙,还有女婿闺女儿都在,人多起来也有人气,我心里也好受。” 潘垚恩恩地时不时应两句,从老太太口中知道,她家女婿闺女儿勤快能干,今年刚起了屋子,老太太去闺女儿家过年,一方面是和老伴儿怄气,一方面嘛,也有给自家闺女儿暖房的意思。 新建的房子人气多,以后人丁也兴旺。 哪里想到,老太太才住下,夜里就听到了动静。 “哒哒哒,哒哒哒的,”高玉姣面上有些惊怕,特特压低了嗓门,“像有人在屋子外头走路,来回地往窗户里瞧,不安好心吶!” 老人家眼睛浑浊,面庞有着皱纹,她很瘦,这样一来,皮肤就像挂了张皮子在脸上一样。 五分的恐怖,生生被老太太唬成了七八分。 “我一下就想起小大仙你了,”高玉姣一拍大腿儿,“这不,天亮吃了饭,越想越觉得这屋子凶险,我紧着就往咱们村子来,都不和臭老头子计较了。” 旁边,被老太太嫌弃的臭老头子疼孬了一张脸。 这老太婆,鸡贼!真他娘的贼! 她拍的是他的大腿儿咧! 潘垚瞅着这两老伴儿,噗嗤一声便笑了,下一刻,她连忙正容。 “婆婆,我和你一道去瞧瞧吧,你们也放心。” “好好,大妮儿就嫁在谢厝,不远的。” 虽然心情还担心,见潘垚这样干脆地应下,高玉姣还是笑瘪了嘴,微微抖着手,去口袋里翻了一把花生给潘垚。 “阿妹吃。” “哎,”潘垚接过,笑盈盈地便往兜里揣,“您家的花生好,昨儿我给爸爸尝,他还想多喝几杯酒,一直囔囔着这花生烀得香,还和我抢呢。” “这有啥,我这儿还有。”老太太高兴,又要去翻口袋。 这时候的老人家会穿好几件衣服,很多件都是单薄的单衣,她撩了衣摆,又去翻里头的花生,像阿奶的模样。 潘垚笑着又接了几个,紧着就道,“够了够了,咱们先去姑姑那儿瞧瞧。” 老太太还想走路过去,潘垚瞅了瞅她的脚,都佩服这时候的人。 在交通靠走,治安靠狗的年代,老太太是半路放的脚都特别能走。 生命在于运动,这话半点不假,走路走得多了,身子板也比以后的人结实,别的不说,这时候的人能担起两三百斤的粮食,以后坐办公室的可不成。 “走什么,我载你。”老大爷陈成华留了下话,转而就去借了辆三轮。 他催着老太太上车。“好了好了,是我的错,咱们就不吵嘴了,大妮儿的事要紧。” “瞧着大妮儿的面子,给你个机会。”老太太得了好,嘀嘀咕咕几句,也就顺坡下了驴。 她爬上了三轮车的车斗里,眯了眯眼,瘪瘪嘴儿,冲潘垚招手。 “小大仙,你也上来啊。” 三轮车是军绿色的,没以后的大辆,主人家爱惜,还在四周用藤子编了草席样的边,将车斗那漏风的地方都围上。 要过年了,什么东西都得洗刷干净,力求新年新气象,就连这三轮车都不例外。 只见车斗干干净净,铃铛都擦得锃亮。 潘垚坐过二八大杠的自行车,还没坐过这露天敞篷的小三轮呢。 “哎,就来。”她当即应了一声,也跟着上了这三轮车。 不好坐侧边,怕重心不稳翻车,一老一少往车斗里点垫了个纸皮,也不拘着,直接便坐了下来。 三轮车的车轮子在土路上压过,留下车辙子。 陈成华惊奇:“哎,今儿这车,骑起来不费劲儿啊。” “不费劲儿你就骑快些,大妮儿和聪聪还等着呢。” 老太太催促,还拍了拍老头子被风吹得鼓囊囊的外衣,潘垚瞧到,不远处,放牛归来的水伯也扬了扬鞭,虚虚挥了挥,催着牛儿快走。 两边的景颇为应和,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潘垚笑了笑,手中掐着的手诀变了变。 瞬间,本来就快的三轮车更快了。 前头蹬车的陈老伯瞪大了眼睛,惊诧到吃风,“老太婆,我这腿脚今天好生利索,蹬得简直要飞起喽!” 可不是飞起么,水伯瞧到三轮车,注意到车斗里的潘垚,正想唤她一声阿妹。 刚才去给牛儿吃草时候,他正好采了些拐枣,还想问问阿妹尝不尝。 话还没说出口,就见三轮车颠颠,一路朝西颠去,留了一尾巴的泥巴土给他。 牛背上,水伯回头瞅三轮,眼睛都瞧圆了。 “嘿,这陈老头——吃啥补的了,腿脚竟利索成这样!还是打鸡血了?” “走喽走喽,”水伯啧啧两声,收回目光,又虚虚打了记鞭子,催促牛儿,“你可是青壮牛,没道理连陈老头那老寒腿都比不过,是不是?快快,咱们也快点。” “哞~”牛儿轻啼,似在委屈。 …… 谢厝离芭蕉村倒是没有太远,打了鸡血的三轮车颠了十几分钟,在村子口写着村名的大石头处慢了下来。 今天年三十,家家户户都有鞭炮的声响。红灯笼,红对联,门上贴着崭新的神荼郁垒图像,到处热热闹闹,吉祥又喜庆。 在村东的谢国粱家却不一样,只见夫妻两人愁着眉,踮脚翘首着看着外面,时不时还来回踱步。 “嗐!就该我去叫人,腿脚也利索些,不然让聪聪这孩子去叫人也成啊。”谢国梁着急,老太太那可是小脚。 陈明花也着急,“我能不知道嘛,这不是老太太说了,你是男人,有阳气,得在家里镇着,聪聪是男娃娃,也得在在家里待着,她和小大仙熟,上门也好请人一点。” 夫妻两人拌嘴了两声,陈明花手探了探搪瓷杯,眼睛一亮,催促一旁的大侄子。 “聪聪来,水不烫了,快再喝喝,咱们多喝点水,再多尿几趟--” “你奶奶特特交代了,这童子尿最顶事!驱邪呢。”这一句驱邪,陈明花压低了嗓门,就怕惊着什么存在了。 末了,她眼睛瞅着陈聪聪,见陈聪聪瞧着水杯打嗝,打退堂鼓模样,咬了咬牙,又狠心道。 “大侄儿,咱们一家好几口人,可就指着你了,唉,怨姑姑,只给你生了个表妹,没给你个助力。” 表妹偷偷往旁挪了挪,瞅着表哥,眼里都露出同情的光了。 她好庆幸自己是表妹哦。 陈聪聪:…… 他能怎么办? 继续喝,继续去屙尿呗。 这个年,真是过得太糟心了! 在家糟心,来姑姑家,还是糟心! 哎! 等三轮车来时,陈明花见到人,眼睛一亮,大声喊道。 “爸,你也来了?这就是小大仙吧,模样生得真好,瞧过去就像仙人座下的小仙童。” “姑姑新年好。”潘垚打了声招呼。 潘垚注意到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饱含期待哀怨,情感格外强烈,顺着视线看去,就见陈聪聪那双像牛眸一样的大眼睛盯着自己。 “聪聪哥。” “潘垚,你可算是来了。”陈聪聪心酸,“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要爆炸了。” 潘垚:“啊?” 陈聪聪摆手,不想多说什么,下一刻,他捂着肚子,夹着小腿,不敢走太快,哐当哐当着膀胱,又往厕所方向小步踱去了。 糟心,今年过年实在糟心! …… 既然小大仙请来了,陈明花和老太太自然不会再押着陈聪聪喝水了,两人跟在潘垚背后,心急又不好意思出言,就怕打扰了潘垚,回头一个不备,让这只鬼跑喽! 谢家这处屋子确实是新建的,处处簇新,小两层的宅子,青砖瓦片,干净又敞亮。 潘垚走了一圈,没有感知到不好的气息。 不过,这屋子的坐向有些不妥,她推开一扇窗户瞧了瞧,就见外头一条小土路,路虽然僻静了些,也小了些,却有人走过的痕迹。 “怎么样了,小大仙,这东西凶不凶?”老太太没忍住,还是问道。 “不要紧,”潘垚指着窗户下头的那条小路,道,“家里炁息清正,瞧着不像闹鬼,婆婆,你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是人走过小路的脚步声。” “没鬼?”高玉姣不相信,“不能啊,我真听到动静了,他们几个也听到了,女婿特特打了手电筒,壮着胆子往外头走了一圈,没瞧见人,连个影儿都没有。” 潘垚思忖,又瞧了瞧这处的小路,目光看向谢国梁,想着措辞。 “姑爹,你家这房子位置有些不妥,咱们乡下盖房子,讲究的是面南背北,背后有靠,你家前头一条路,后头还有条小路,这背后便没了靠。” “在风水里,有一句话叫做【宁叫门前闹嚷嚷,不叫屋后脚板响】。” “我瞧着,这像闹小人的风水,倒不是闹鬼。” 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命二运三风水,阳宅的风水和人息息相关,屋子背后无靠,暗箭袭来,这是有人在装鬼呢。 为的便是让人疑心生暗鬼,自己吓自己,心惶惶心不宁,自然遭病灾。 “好啊!”老太太一拍大腿儿,听懂了潘垚的话。 这是有人晚上故意装鬼,吓唬他们呢。 “谁,哪个王八羔子这样恶毒,叫我逮着了,我非得啐他一脸唾沫不可,再拉出去遛遛,敲锣打鼓,让大家瞧瞧这烂心肝烂肺的臭东西,大过年的,给大家添一折子戏!” 高玉姣气坏了。 …… 126第 126 章 不单单老太太气着了, 谢国梁和陈明花也被气得不轻,新房子呢,还大过年的, 这不是存心找他们晦气嘛。 半大小子陈聪聪也气得牙痒痒。 谁?是谁? 究竟哪个混蛋, 害得他一早就灌了一肚子的水, 就为了多屙那辟邪的童子尿, 走起路来都哐当哐当地夹着小脚,扭扭捏捏, 遭老大罪了! 还在潘垚面前丢大脸了! 陈聪聪瞅了潘垚一眼,别开眼, 都不好意思多瞧。 潘垚生得好看, 好多小伙伴都喜欢她,男娃女娃都有, 是六里小学从一年级到五年级, 响当当的人物。 陈聪聪倒不是有什么想法,只单纯地觉得,在这么漂亮的人面前丢脸,这脸就丢得格外的羞耻。 “不成, 得找出这人是谁。”高玉姣越想越不得劲儿, 眉毛往下垂, 一双浑浊的老眼瞪得很大,瘪瘪的嘴巴抿着,没了笑模样。 “昨儿就是吓唬我们, 以后呢,见我们没吓着,又或者见我们吓着了,心里会不会更得意痛快, 恶事做上瘾,不定还会出什么暗招!” “就是,”陈明花附和,“有这样一个人在背后偷偷摸摸盯着,我这心里啊,像是那癞蛤嫲爬了脚背,甭管咬不咬人,它都恶心人!” 潘垚也若有所思。 人作恶,从来都是从小恶开始,老太太这话有道理。 乡下地头说它淳朴,它也确实淳朴,乡亲左邻右舍的住着,几辈下来都是邻居,有一些往上数,那还是同一个祖宗的。 有什么事,喊上一声,乡亲便出人出力,没瞧到乡下办喜宴都不用找小工么。 婶婶婆婆喊几个,热热闹闹地便将碗筷汤锅洗好,饭菜备好,做事利索又麻利,都当自家事来操持的。 不过,就像有光的地方必定有阴影一样,乡下地方也有许多恶事。 争田争地,碎嘴巴,东家长西家短,相处间没有分寸……有个一星半点的动静,风言风语便闹得人不安宁,有时传着传着,话还传偏了。 南辕北辙,偏偏人还只听自己想听的。 什么想听,什么愿意听,那必须足够狗血,耸动和八卦。 有一些两家间有几十年世仇的,也许当初的事端,仅仅只是一棵葱掰扯起。 但大家闹归闹,吵归吵,多是明着来,叉着腰互骂,喷得对方满脸口水,再扯扯头花,说些指桑骂槐的话,背后偷摸着装鬼吓人,这事不够坦荡! “小大仙,能不能瞧出这人是谁?” “我试试。” 潘垚掐了道手诀,众人就见小路这处的小草上有冷露浮起,滴滴冷露飞来,凝聚在潘垚掌心,成一只纸鹤模样。 “去吧。”潘垚轻声。 下一刻,水炁凝结成的纸鹤翅膀一振,在众人的目光中往前飞去,最后,它落在谢家不远处的一栋屋子处。 纸鹤翅膀振了振,重新又化作水炁,没了踪迹。 屋子比较旧,外墙有青砖也有红砖,上半部分是木头,有岁月留下的斑驳印记。 “是这儿?竟然是这儿?” 潘垚瞧见,谢国梁和陈明花面上既有意外,又有不意外。 显然,人对自己和谁交好,又和谁交恶,那还是心里有数的。 “好啊国梁,老婆子我要是没有记错,这是你大哥家吧,他隔屋的那间旧屋,以前还你和明花住的呢。”高玉姣气得不行。 老太太薅了袖子,捡了根柴火棍在手中,紧着就要去亲家大伯家讨说法。 “妈,妈,咱别冲动。”陈明花赶紧将人拦住。 谢国梁抹了把脸,也道,“妈,都说捉贼捉赃,咱们这样闹腾腾地上门,还是大过年的,我大哥大嫂要是不认,没理的反成我们了。” 他看了一眼潘垚,犹豫了下,到底不好意思将人卷进这风波。 潘垚也不想听人扯皮,一娘胎的兄弟,一个有本事盖了新房,一个还在旧屋待着,左右不过是讲些你多占了多少地盖新房,旧宅子又该谁,爹妈怎地偏袒…… 诸如这类,我觉得你占便宜了,你觉得自己吃亏了的事。 家里事嘛,那就是掰扯不清楚的! 老太太给拦住了,她也朝潘垚看了一眼,想了想,也觉得这会儿寻上门不妥。 人家要是不认,说一句谁说是他们做的了,你没凭没据的,他们应一句小大仙,这不是平白的给潘垚找事么。 …… 瞧了不是家里闹鬼,谢家人心里便安心了。 屋后有小路的风水,潘垚也给了建议化解。 后门十尺的范围内,可以种一些低矮的灌木,像是刺柏,栀子,茉莉……都成,花开之季还能有花香漂来。 知道是哪家心怀恶意,谢国梁和陈明花也不急了,接下来,他们只要小心一些,再发生什么动静时,知道结果,反过来推,那是立马能够来个人赃并获。 “老头儿,你送送人小大仙。”高玉姣使唤老伴儿。 “爸,人来都来了,今儿也在我家过年吧,热闹!”陈明花三两步走到陈成华面前,挽起他的胳膊,亲昵地留人,“我让国梁送小大仙回去。” 陈成华被挽得不自在,“都这么大年纪了,挽着像啥样儿。” “大年纪了,你就不是我爹了?”陈明花呛了一句,嘟嘟囔囔,“难怪妈大过年的和你急,你这性子是挺让人急的。” “什么?”老大爷耳背。 “没什么!”陈明花不敢嘟囔太大声,紧着又劝自己老爹在家过年,“小大仙就让国梁送,家里啥都没有准备,这大过年的,你一个人在家里,我们怎么能安心?” 陈成华又拿眼睛去瞅老伴儿。 他能留不? “瞧我作甚,”老太太皱眉,“腿长你自己身上,我还能拦着不让你留不成,你个糟老头子,恁地把我瞅小气了。” 潘垚跟着几人瞧了瞧老大爷,又瞧了瞧老太太,俱是好笑。 “我自己回去就成,不用送。” “那怎么成,”陈明花包了个红封,又给潘垚拎了一大块蹄髈,沉甸甸的,拎在手中会晃悠肥肉的蹄膀。 “家里过年杀的猪,自家养了一年的膘,肉香着呢,拿回去,不拘是红烧还是炖汤,今晚添道菜。” 陈明花又在絮叨,怕自己礼薄了。 潘垚笑着将红包推了回去,只拎了这蹄髈,“就虚惊一场,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就这就够了。” 两人推了一会儿,潘垚坐上三轮车,还是由老大爷陈成华载回去。 老太太瘪着嘴,脸上又没了笑模样。 潘垚伸手拉了拉陈成华,喊了一声叔公。 陈成华顺着潘垚的视线看去,在潘垚又拉扯了一下,他恍然模样,接着,老眼一眯,冲老太太笑了下。 “姣啊,今晚烧个咸鱼菜闷饭,我爱吃那味儿。” 三轮车的轮子滚动,轧过冬日被冻得硬实的泥土地,不知不觉,日头突破了厚厚的云层,短暂又贪婪地倾泻而下,拉长了众人的影子。 远远地,老大爷的声音传来,“我一会儿再来,家里的门窗得落锁。” 高玉姣心情好了些,却不服输一样的犟嘴,“谁管你爱吃咸鱼菜焖饭了……算了,聪聪爱吃,花哎,家里有咸鱼不,给聪聪焖一锅。” 陈明花噗嗤一声笑了,“哎,应该有,我找找。” 陈聪聪:…… 他不爱吃哎! …… 和陈大爷分别后,潘垚挥了挥手,朝家的方向走去,周爱红和潘三金已经将东西收好,留了几道炸肉炸丸子这些耐放的在于大仙那屋,剩余的都带去潘家,年三十添几道菜。 过年时候,讲究年年有余。 虽然家里有菜,不过,今晚于大仙还是在潘家过年。 人多热闹! 潘垚到家时,他正拿着盘甘蔗,又拿了张小马扎,也没啥大仙包袱,就这样坐在马扎上啃甘蔗。 牙口不好,甘蔗还切成小段小段,一截一截的蔗节垒在另一个盘子中,搁在院子的石桌上,就等着潘垚回来吃。 美曰其名,师父留了最甜的。 潘垚:…… 能怎么办,自个儿的师父,自个儿宠着呗。 潘垚拿了蔗节,张嘴咬了咬,唔,虽然硬实了些,不过确实甜,下一刻,只听咯嘣一声,潘垚眼里闪过一道懵,她往手心里吐了吐,只见蔗渣中还有两颗牙。 于大仙睨了一眼,刚开始还有两分急,待瞧清楚是什么后,老脸上浮起笑意,皱纹舒展。 “哟,咱们盘盘长大了,开始换牙了。” 听到动静,在厨房忙活的周爱红都出来了,待明白是掉牙后,也跟着一笑,对身后的潘三金道。 “再不掉牙,我都想带盘盘去瞧瞧医生了,我记得燕妮像盘盘这个年纪,早就换了牙吧。” 潘三金肯定地点头。 两人瞧着潘垚发懵的样子,见她正想说话,想到嘴巴会漏风,连忙抬手捂住的模样,忍不住都是一笑。 “好了好了,换牙多正常呀,”周爱红放轻了声音,把潘垚当小朋友哄了几声,又叫潘三金带潘垚去丢牙。 “上面的牙得丢在地里,下头的牙得丢在屋檐上,这样,以后的牙才能长得整齐……让妈妈瞧瞧,啊——恩,是下头的。”周爱红转头,“三金,就领着盘盘去咱们屋后丢,丢好喽,一定得丢在屋檐上头。” 潘垚被潘三金牵着,走过老仙儿面前,她偷偷瞪了瞪。 怪老仙儿,留了这样硬的蔗节给她,这下牙都被啃崩掉了! 于大仙乐乐呵呵。 …… “我丢了哦。”屋檐下,潘垚往后退了两步,仰着头瞅屋檐,力求寻到最妥帖的位置,待瞧到了,这才一个发力,将掌心的两颗牙丢了上去。 屋瓦发出“嘣-嘣”的脆响。 潘三金念叨,“丢了牙,丢了牙,长好牙。” 低下头,瞧见潘垚抿着嘴不露牙的模样,又是呵呵一笑。 大手用力揉了揉小姑娘的脑门,笑呵呵道,“没事,很快便长好了。” 吃了年夜饭,便是守夜,村子里都点了灯,鸭梨灯泡亮着暖人的暖光,外头有冬风吹过,呼呼作响。 家里搁了炭盆,倒是也不冷,潘三金催潘垚先去歇着,他和周爱红守夜就可。 潘垚:“我不困,晚会好看呢。” 八三年就已经有春节联欢晚会了,这会儿,一家人坐在堂屋的藤凳上,长凳铺了毯子,倒是温暖模样,旁边搁了个炭盆,炭盆上铺个铁网格,上头烤着橘子花生板栗,潘三金和老仙儿酒虫还在馋,各自还煨了一小搪瓷杯的三白酒,屋子里又暖又香。 电视里,主持人和观众激动地在倒计时,“十、九、八、七……二、一,虎虎生威,虎年大吉!” 潘垚笑眯眯的伸手,“新年快乐!” 潘三金乐呵呵,“难怪不肯去睡,在这儿等着呢。” 于大仙和周爱红都是一笑,拿出早就备好的红包。 潘三金也已经将红包备好,偏还要逗逗潘垚,拿着鞭炮和燃着的香条,招呼道,“走,咱先把这开年的第一挂鞭炮放了,鞭炮放响亮了,爸才给红包。” “又逗孩子。”周爱红嗔道,转而就和潘垚泄密,“红包搁他左边口袋。” 潘垚嘿嘿一笑,“妈,我早瞧见啦!” 过了十二点,外头响起一阵阵的鞭炮声,热闹喧嚣,还有小孩还没睡下,个个手上点着眦花。 只见火星子跳跃在铁棒顶端,像天上的小碎星星在跳舞。 鞭炮响了大半个钟头,这才停歇,冷冷的空气里都是硫磺的烟气,为新年添一份烟火气息。 “盘盘睡了?” 待事情忙完,潘三金瞧了瞧堂屋,没瞧到潘垚,有些意外。 周爱红好笑,“睡了,说要去找府君讨压祟的红包。” “那我们也早点睡,天亮了还得去庙里上香。” 过年忙,潘三金和周爱红都累得不轻,很快便睡了。 于大仙倒是不怎么忙,不过,今晚是过年,潘垚大发善心,特特允他多喝半杯的三白酒,这会儿,清酒助眠,在潘家的屋里睡得正香。 …… “这么饿,今晚没吃饱吗?”玉镜府君瞧着潘垚将说是供奉给自己的食物精炁,吃了一团又一团。 他挥了挥手,周围又出现了几团莹光,为餐桌添菜。 潘垚尝了尝,还尝出了是谁的手艺。 “唔,这烙饼是惠婶烙的饼,咱们村子里,就数她烙饼最好吃了。”潘垚又咬了咬,又香又有嚼劲。 这东西呀,只有失去了才知道它的宝贝。 这会儿是元神,潘垚能幻化出自己有牙齿的模样,吃饼吃得热泪盈眶。 呜呜,可得珍惜着点儿吃,多吃一点。 待知道小姑娘是掉了牙,今天年夜饭都吃不香的时候,玉镜府君愣了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 听着这畅快的笑声,潘垚:…… “府君,罐罐肉香不香?” “不错。” “那你跳了吗?” “……没有。” “真没?” “真没。” “我不信。” “……” 风呼呼吹来,喧嚣的鞭炮响过后,村民安睡,芭蕉村一如往常的宁静,小庙的屋檐处氤氲月华,没有月光的夜里,这处也灼灼如华。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时间,寒假的日子就要过完。 清晨时分,远处的山间起了雾,如海潮一般氤氲而开,如纱似岚的雾将山景衬得像仙境一般,美得幽宁,美得旖旎。 潘垚跟着小伙伴一道去上学,路边的草地上都凝聚着夜露,脚踩过,一不小心便湿了鞋面。 早春时候,鞋子湿了可是很烦人的,冻脚,一不留神就生了冻疮,一得这东西,以后年年都来。 又疼又痒,断不了根。 是苦难岁月的印记。 班级后头的炉子可以烤鞋子,但大家还是能少点事便少点事,各个穿了橡胶的雨鞋,包里再背个布鞋。 路上,潘垚便从陈聪聪那儿听到了谢家的后续。 “就房子的事儿闹的,”陈聪聪随手折了根草,“装鬼的是姑丈的嫂子,姑丈家不是盖新房了嘛,旧房子就搁着没人住,姑丈的大哥和大嫂想搬进去,姑丈拦着不肯,说是家早就分好了,那旧房子他可以放些旧家什,不能让给大哥。” 潘垚表示理解,“既然是一开始就分好的,确实东西是谁家的,就得是谁家的。” 祖上传下来的房子,这要是让大哥住进去,以后怎么掰扯? 住着住着,会不会就成大哥家的了?、 要知道,就连是有证的地,被别人种着种着,那都能成为别人家的地,十张嘴都说不清楚。 现在不肯大哥借用,大哥家是生气,以后朝大哥家讨要,大哥也是生气,左右都是生气了,谢国梁和陈明花决定,用自己少操心,少生气的方式,干脆一开始便拒了。 哪里想到,这大嫂子眼睛一转,倒起了吓唬人的想法。 说句公道话,她倒也没想作甚,就想着吓唬吓唬谢国梁一家,让他们惊怕,让他们不好过,膈应膈应人。 要是被吓出病,那也是他们自己胆子小,要不心虚,这才疑心生了暗鬼。 陈聪聪:“她不讲规矩,初一晚上就又来吓人,被姑丈他们抓个正着,我奶奶气死了,说她没等初五再和人吵架,这初一一吵,她这虎年一年都得和人在吵架!” “我爷爷苦瓜着脸,说和我奶奶吵架的,保准得是他,今年的日子,想想都艰难。” 潘垚哈哈一笑,怎么能又悲惨又好笑呢。 陈聪聪:“潘垚,你道我姑丈那大嫂怎么会想到这么损的法子吧。” “她呀,说是去买年货时,在咱们镇上和一个人碰着了,正好听她一直念叨着疑心生暗鬼,疑心生暗鬼,骂咧了两句后,见那人心不在焉地走了,她拍了拍衣裳,眼睛一转,思维发散,也琢磨着这疑心生暗鬼这个词儿。” “回来后,又见我和奶奶来姑姑这儿过年暖房,家里热闹喜庆,她想着,姑姑姑丈不够意思,老丈母娘和侄子都能来过年和小住,那屋给她怎么就不成?” “咽不下这口气,这才想着在我姑丈屋后装闹鬼。” 潘垚没有太在意,学着陈聪聪的样子,折了根草根在手中编着东西,随口应道,“这样啊。” 陈聪聪说得起劲儿,也不在乎听众的反响,义愤填膺又道。 “可不是,那心肠坏的,和我奶我姑对骂时,还说要不是屋里小,搁不下,她还得买个纸扎的童女,晚上顶着童女去我姑丈家吓唬人呢。” 潘垚:…… 这混不吝的。 …… 127第 127 章 家里放个纸扎的童女, 最先吓的不是自己么,陈聪聪也不能理解。 潘垚也好奇,“后来呢, 婆婆真敲锣打鼓了?” “敲了, ”陈聪聪点头, “你还不知道我奶奶么, 她就不是个吃亏的性子,掰扯了一通后, 当即跳脚,拎着家里端午时用的大锣, 锣捶一敲, 整个村子咚——的一声响。” “最后,锣鼓越敲越急, 初一那天, 谢家厝热闹着呢。” “我听乡亲们说,好多年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年了。” 潘垚瞅着陈聪聪苦瓜的脸,好笑不已。 果然,老太太的战斗力都是卓绝的, 尤其是乡下阿太, 惹谁都别轻易惹阿太。 最后, 这场兄弟阋墙的事,以村子里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讨伐谢国梁大哥大嫂做结。 除此之外, 村民对谢家的大哥和大嫂也是心有芥蒂和忌惮。 就因为一间祖屋,还是分好的祖屋,见着兄弟出息了,有本事了, 起得了新房子,竟然想出装鬼这样阴损的手段。 还挑着大过年的时候做这事。 这哪里是兄弟亲戚啊? 上辈子的冤家还差不多! 大家嘴上不漏,心里却暗暗盘算,以后要远着这一家一些,不定什么时候闹别扭了,惹得人心里不痛快了,他们也想阴招害人。 乡下地头,要是下手害人,手段多着呢,往菜地里偷偷喷些农药,菜地主人不知,摘了菜回去吃,不死也去大半条命。 说大哥没掺和,这事谁信,都是一个被窝里睡的,还能不知道媳妇使阴招? 指不定还是当丈夫的出的主意! 大家心里都有把秤砣,许多时候,是男人心里琢磨着事,婆娘再打头,这事儿常见着呢。 到时,说都是婆娘不懂事,爷们间还是纯粹的感情。 潘垚只想到一个典故,为虎作伥。 …… “呸!”草汁儿有些涩口,陈聪聪将口里的草根吐了出来。 “姑父的大哥还想说他不知情,姑父没有理他,从斗柜里翻出了个大锁头,咔哒一声,又将老屋的宅子落了锁,就连柴房都划拉出道道了。” 那锁头一落,大哥的脸都绿了。 这是将他家当贼防上了。 潘垚听得也乐呵呵,“是该这样,亲兄弟也得明算账。” 没道理人都欺上头了,自己还得念着兄弟情谊,那不是重情义,那是窝囊了自己和婆娘孩子! 好儿不吃分家饭,好女不争嫁时衣,老话早就说了,谢家这事,委实是谢国梁的大哥家没理。 说了几句后,潘垚和陈聪聪也不再提谢家这事。 脚踩过泥地,青草和枯草夹杂,偶尔能见枯草下头有新绿冒头,早春时节,空气清凌凌,带着泥土青草馥郁的香气,格外清新好闻。 几个小伙伴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偶尔薅几根草根子折小玩意儿,抓抓蜻蜓。 亲热些的,再分一分自己手中的零食,别提多快活自在了。 东西都自己家做的,像什么地瓜干,酸枣糕,地瓜薄脆……个个都好吃。 潘垚喜欢尝了尝陈聪聪递来的酸枣糕,当下就被酸得眼睛眯起,却又有甜味儿。 浓郁的枣糕味儿充盈口腔,让人口齿生津,一口一个,停不下来。 “好吃!” “好吃吧,我奶奶自己做的,她晒这个的手艺特别好。” “那等今年秋天了,酸枣熟了,我去山里采两筐,叫婆婆帮我晒。” “好啊,”陈聪聪爽快应下,“我也去采,我知道哪个地方的枣子多。”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条上学路便印进了脑海。 往后的时光,只要想一想,时间淡去路途的辛苦,只有那快活又无拘无束的童年留在记忆里熠熠生辉,让人怀念又怅惘。 …… 时间晃了晃,转眼便过去月余时间。 早春料峭,大家还穿着厚衣裳,只中午时间,太阳高高挂,将那冬装脱去,让闷了一冬的双手和肩膀松快松快。 只觉得整个人轻了几斤,舒坦极了。 课间十分钟,大家伙儿都在操场上跑着,三三两两玩跳绳,跳格子,摸鱼摸虾,玉兰树树荫底下的乒乓球,还有教室里的丢沙包,翻绳子……处处热热闹闹。 长大后觉得十分钟很短,它能干嘛,刷个电视,刷个视频,时间眨眼就没,在这个时候,它却能带给我们许多的快乐。 “垚垚,”江宝珠降低了声调,声音甜腻得像是沾了蜜糖一样。 潘垚正在看一封信,眉头微微有些皱,听到如此甜腻的一声垚垚,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身。 她戒备地朝江宝珠看去。 “干嘛?” 无事不登三宝殿,叫得这么好听,不喊三土,绝对有诈。 “陪我去厕所呗。”江宝珠一挽潘垚的手腕,亲亲热热。 潘垚:…… 检验小学鸡的感情好不好,重要的标准就是,瞧瞧两人是不是一道上厕所。 “你自个儿去。”潘垚冷血无情,“我还要瞧信。” “你和我不好了。”江宝珠目光哀怨。 自打三土在马戏团里骑了大老虎,又留了学校的地址,今年开学,那信件就没有断过,大家都想和她做笔友。 江宝珠吃醋,“哼,我决定了,今儿放学,我就要去供销社里买信纸和信封,还有邮票,我也要和你做笔友!” 潘垚眼睛明亮,也跟着凑趣,“咱们这么近,可以不用贴邮票,你塞我抽屉里就好,我保准第一时间就回信。” 江宝珠倒是性子板正,“那不成,寄信就要有寄信的样子。” 才说完,她自己也笑了,没了那一本正经的模样。 江宝珠凑近潘垚手中的信件,颇为好奇。 “谁的信呀,刚刚就见你瞧着皱眉头了,怎么了这是?” 江宝珠年岁比潘垚大一岁半,个子也高一些,这会儿,她将脑袋搁在潘垚肩上,亲昵模样。 入目是红色横条的信纸,上头还写着A市报社几个大字。 显然,这是家里有人在报社工作,薅了办公室的用品呢。 字写得颇为工整,江宝珠的目光落在最尾巴处,那儿写着祝身体健康,天天快乐,你的好朋友卫博风。 “是他呀。”江宝珠在潘垚耳朵边说话,引得潘垚发笑,反手咯吱了下江宝珠,惹得她也是哈哈笑,“不成不成,我不能笑了,快尿裤子了。” 江宝珠一边往外头跑,一边不忘撂下豪情壮语,“等我回来,我还能和你再战三百个回合。” “来呀。”潘垚也笑嘻嘻,眉毛一挑,一点也不认输,“谁怕痒痒了,谁就是小狗。” 嘻嘻哈哈,等江宝珠跑远了些,潘垚还待着笑意的眼睛落在信件上时,那眼里的笑意便消失。 取而代之,里头有了些许的困惑。 卫博风是个爱热闹性子的男孩,瞧了两场马戏,特别的喜欢那大老虎,瞧着潘垚能去马戏团表演,既会变帽子戏法,又不怕那满口利齿的山中猛兽,还能骑着它一道跃火圈。 在卫博风眼里,这六里镇小学的潘垚,那是顶顶厉害的人,电视里的明星都比不上。 毕竟,明星他接触不到!不能和他写信。 过了年,初八才上班,信就被邮差搁在了门卫处。 过年时候,姑姑一家也在他家过年,人多了些,卫博风是老小,就讨着便宜了,得了不少压岁钱。 当然,这主要是来自自个儿的爸妈。 另外,他爸妈宠他,压岁钱都让他自己把着,是以,他压根不愁那邮票费钱,自打潘垚给他回了信,他就更兴奋了,两天便来一封信,不单单给潘垚写,也给江宝珠写。 信件雪花一样一封封来,每一封写得满满当当,热情又活泼,生生把潘垚和江宝珠都磨熟悉了。 在信里,他一口一个大老虎,还一口一个马戏团,一直缠着潘垚,让她传授点秘诀,怎么样能让马戏团的团长收下他做学徒。 【妈妈去问了,人家说,我资质不在马戏上,让我好好读书,以后考个好大学……】 【潘垚,我不想考大学,我想喂大老虎,你说,怎样才能让我的资质变好呢?负重跑步?唔,我爸说的,他说我要是跑得快一点,给大老虎喂肉的时候,它要是张嘴想咬我,我就不会变成过儿一样的独臂侠。】 【不过,就是成了过儿,我也不怕,以后肯定还会有雕兄做兄弟。】 这时候武侠流行,书籍都装订得古香古色,卫博风的爸爸是报社的,家里的书多,卫博风最喜欢瞧武侠和连环画。 没瞧马戏之前,他日日做梦着高人收他为徒,去少林寺也很不错,要当个小光头,来个轻功水上漂。 潘垚:…… 她心里好笑,瞧着信纸上画了威风凛凛的大老虎,想着雷虎的样子,暗道,负重跑步倒是不用,如果学着烧肉,做得好吃了,估计大老虎还会让他摸一摸。 …… 六里镇小学。 这会儿,潘垚瞅着新的这一封信,眉头微蹙,总觉得,这次卫博风给她写信的字有些不一样。 别的不说,以前卫博风最喜欢的大老虎他都没有画了,整张信纸只铺满了用铅笔写的字,少了橡皮擦擦过的痕迹,也没了小男孩喜欢的涂鸦,显得干净了几分。 …… 江宝珠回来后,听了潘垚的话,不以为意。 “写多信了,字练熟了呗,又或者,他终于知道要先打个草稿,再誊写一遍了。” “之前那样太脏乱了,哼哼,他要是咱们学校的,小江老师阅卷,肯定要扣他卷面分!” 潘垚瞧见,江宝珠用手比了个刀子的动作,目露凶光,朝自己脖子处割了割,以示小江老师的凶残。 江宝珠悄声,“书上还说,当妈妈的会有母性的光辉,会温柔……乱讲,我瞧着生了表弟,姑姑更凶了!” 潘垚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什么嘛,我说的都是真的,她在学校凶,在家里更凶!天天晚上问我作业写好没,我是在家也当学生,日子过得水深火热啊~” “呀,这么可怜呀,那我呼呼你。” “走开,你这是咯吱我!” “哈哈哈——” 两个小姑娘嘻嘻闹闹,课间十分钟过去,外头响起铃铛声,过道里有小江老师小皮鞋的哒哒声。 积威甚重,大家赶紧收了沙包、五颗石头子,翻绳等玩闹的东西,笔盒摆正,课本搁好,右手臂覆在左手臂上,坐得板正。 小江老师走上讲台桌,瞧着下头一个个讲规矩的娃娃,满意地点头。 “好,上课!” “起立!” “同学们好!” “老师好——” …… 课桌里,那封字迹有些许变化的纸,它被重新收入信封,搁在了抽屉中。 …… A市,铜锣巷。 四月的天,阴暗多雨,铜锣巷的人最厌烦的便是四月天了,天气潮湿多雨,连墙壁都会沁出水珠,铜锣巷又是老街,房屋盖得密,晾晒衣物也不方便。 而且,一下雨,巷子里便有多处的积水,泥路湿泞,青石路年久失修,有很多石板都松动了。 脚一踩,说不定就中弹,脏了一裤脚的泥巴水。 马兰花拿了个盆子和杌凳,坐屋檐下刷鞋,瞧着天气,又看看远处的积水,嘟嘟囔囔。 “不是说拆迁么,又没了动静,唉!” 一边说话,手中的刷子却不停,大力的刷着鞋面。 下雨天刷鞋,爱做洗洗刷刷的活,一则是宁静,听着雨声磨日子,另一则嘛,也是下雨天不好出门,正好将积攒的东西刷个干净。 瞧着家里整洁干净,莫名地,心里因拆迁久久又没有消息的郁气,好像随着那脏东西被刷去一样,重新又通透豁然。 马兰花抻了抻腰,视线落在刷鞋子的脚盆里,笑着骂了句。 “博风这娃娃,最近倒是爱干净了些,鞋子没穿得那样埋汰了。” 话才落,就见有一道身量颇高,却瘦的小伙子撑着把黑伞,踩着青石板过来了。 这路他好像是常走,走熟了的,知道哪个板块下头松动,每一次都精准的避开。 马兰花眯了眯眼睛,下一刻,她脸上有了笑模样,急急地冲了冲手上的肥皂泡,随手往围裙上一擦。 “照荣,今儿怎么有空又来了。” “瞧这雨下的,淋着了吧——哟哟,小脸都冻白冻青了,快快,进屋去,外婆给你煮碗姜汤,咱们暖暖身子,别冻病了。” 陈照荣收了伞,眼睛很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带着几分冻骨的阴凉。 下一刻,他笑了笑,那阴凉敛去,好像只是错觉。 “外婆,没事,我不冷,表弟呢?” 他扬了扬手中的布袋,笑道,“我给他带了几本连环画。” …… 128第 128 章 马兰花的视线往陈照荣手中拎着的布袋看去。 蓝色的土布, 上头一个收口的袋子,布袋被里头的东西顶着,有棱有角, 瞧过去是小人书模样。 “嗐, 又给他买这书啊, 你们这些大的就爱宠着他, 照荣你是不知道,他呀, 被他爸妈宠得不像样,家里的连环画能堆半个木头箱子, 薄薄一本就要五块, 五块钱呢!” 有这五块钱,买肉吃还不好? “看了小人书, 也不见学好, 整天净嚷嚷着要去学武功。” “什么什么南少林北武当,一佛一道相得益彰……嗐,我也不懂!现在还要去马戏团学马戏,一出又一出的。” 马兰花说着埋怨唠叨话, 脸上却难掩笑容。 显然, 这宠卫博风, 她也是其中一份子。 一张张五块,她也没少给,就一个孙孙, 不疼他疼谁? 就莫要二哥说大哥了。 陈照荣轻笑一声,“小风还小。” 听陈照荣这话,马兰花心中欣慰。 她就一儿一女,大闺女和小儿子家里也只有一个小子, 本该感情好,亲昵得和亲兄弟一样才好,奈何,这两个小子的年纪差得多了些。 闺女儿嫁得也远了些,去一趟不方便,又要坐车,又要坐船的。 两个表兄弟就不够亲近! 不怨孩子,人的感情,那都得相处出来! 以前,小的倒是爱绕着大的玩耍,照荣嫌弃表弟小,不爱搭理,久而久之,博风那头吃多了热脸贴冷屁股的罪,也撇了撇嘴,不爱和表哥玩耍了。 谁还没个自己的小伙伴呀! 作甚要体贴着别人,自己开心才要紧! 现在好了,过了个年,照荣这孩子一下就懂事了起来,来铜锣巷的次数多了些,也疼表弟了。 这不,回回来还都给表弟带一本小人书呢! “他在楼上呢,瞅着你又给他带小人书,一定高兴。” 马兰花接过那把湿漉漉的黑伞,雨水顺着伞柄哗啦啦地流下,留下蜿蜒的水渍,水泥地被水洇湿,像一条斑斓的长蛇。 陈照荣要往楼上走,马兰花连忙叫住人,丢了块毛巾到他头上,絮叨道。 “擦擦,别冻病了,现在正倒春寒,天还凉着呢。” “我去煮姜茶,一会儿给你端上楼去。” “没事,外婆,你喊我下来喝就好。” 马兰花心中熨帖,眉眼一笑,白胖的脸上舒展开笑纹,“哎哟,照荣这是心疼外婆呢。” 陈照荣笑了笑。 马兰花:“好好,一会儿外婆叫你。” “还没吃吧,外婆顺便煮碗面疙瘩,加个白菜和蛋,热乎乎地吃一碗,保准舒坦!” 老太太说完,见外孙听话擦发,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去了厨房。 陈照荣看了一眼老太太的背影,眼眸闪了闪,似有些犹豫。 目光触及屋子外头,只见雨幕中,这一条街巷老旧又衰败,隐隐能见远处有高楼重重,时不时还有电车喇叭嘟嘟的声音,自行车的铃铛叮铃铃,嘈杂又热闹。 这会儿,钟鼓大楼上的大钟分针走过十二,钟摆摇晃,幽幽又绵长的钟声从远处传来,敲响下午五点钟的钟声。 铜锣巷虽破,实际离那繁华的市中心并不远,是闹中取静的地方。 和马兰花这老太太烦恼拆迁又没了下文的忧心忐忑不同,陈照荣相信,这地儿,它拆迁是早晚的事儿。 闹市,就不该有这样的老街。 影响市里的形象! 且它的地段真的好。 只一刻,那黑黢黢的眼睛又重新泛凉,下定了决心。 像山中的古井,阴寒又深不见底。 “咚—咚—咚……” 木头做成的楼梯老旧,脚踩在上头,除了细微的咯吱声,便是脚步撞击木块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像擂动的鼓。 鼓声悠长,让人听了,莫名地揪心。 “叩叩叩——”门被敲了三下,陈照荣倚着门口朝里头看去,笑道,“表弟。” “表哥。”卫博风一骨碌地从凳子上下来了,瞅着陈照荣手中的袋子,一下就露出了笑模样。 “又是给我带连环画吗?我瞧瞧,正好前头的都看完了,嘿嘿,爸爸说,这个月要我考90分才能再买,小气!还是表哥好。” “欸,”陈照荣将手举高,躲开了小孩扑来的动作,又神秘地一笑,“这不急,一会儿再看,这次不单单只有小人书,还有更好玩的。” “是什么是什么,”卫博风更好奇了。 他绕着陈照荣前后走,又蹦又跳,眼睛大大又乌黑,像巷子里汪阿婆养的一条京巴,有些可爱。 小孩子就是好哄,过年前,卫博风和陈照荣还没有很要好,瞅着陈照荣和自己不亲,他哼哼气,也傲上了。 你不搭理我,我还不吝得理你呢! 过了年后,陈照荣不知怎地,许是十八了,成年了,是个大人了,突然就懂得谦让疼爱弟弟。 他买了些连环画,又买了些好吃的零嘴,还买了个足球,外头踢了几次,一下就哄得小男孩忘了芥蒂,表哥前表哥后地喊。 哥俩别提多亲昵了! 就连卫博风的妈妈孔心婧都揉着小孩的脑袋,笑嗔道,“真是记吃不记打,憨!” “嘿嘿,表哥真挺好。”卫博风挠头。 “好了,他们兄弟俩好好处着还不好?”卫博风的爸爸卫劲松正在案桌上写稿子,闻言头也没抬。 “老话怎么说来着,兄弟一条心,黄土变黄金!” “咱们小风没正经兄弟,照荣是大姐的孩子,俩孩子是嫡亲亲的姑表亲,亲近些多好,以后互相也有个照应。” “是是,大记者说得有道理。”孔心婧带笑应下,转而又教育卫博风,“你呀,也不能老收你表哥的东西,费钱,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不要紧,表哥上班了,有钱。” “他上班了?作甚?没听你奶奶说过。”孔心婧诧异。 “恩,在姑妈店里洗照片,可厉害了。”卫博风自豪,“表哥还说,有机会要给我拍照,给我看他洗的照片。” …… 铜锣巷,卫家。 卫博风见陈照荣将布袋举高,扑腾了几次没有扑到,眼睛一转,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就去翻抽屉。 “我妈说我了,虽然表哥你赚钱了,我也不能老花你的钱,喏,这个给你,我用我的压岁钱买的,送你了。” 陈照荣低头一看,是一根钢笔,英雄牌的,深蓝色的笔身,银色的笔盖,整体有冷冷的质感。 这个时候,胸前的口袋别一根两根的钢笔,那是文化人的表现,贼有面儿!走出去,大家都当人是干部! 陈照荣停顿了下。 卫博风不解,“拿着呀,表哥你不喜欢吗?妈妈说红色好看,我觉得咱们男孩子得用蓝色的,爸爸也赞同,说像大海,也有祝福表哥前程似海的寓意。” “喜欢。”陈照荣接过,笑了笑,“那我也给你瞧瞧,我送你的礼物。” “好耶!”卫博风期待,绕着陈照荣咋呼不停。 “是什么?《江南七怪》?《龙争虎斗》?还是《少林小子》?” 深蓝色的土布被打开,露出里头四角的书籍,卫博风眼睛一亮,一脸惊喜,“啊,是《惩奸除恶》!表哥,我也喜欢这个。” “咦,这是什么——” 才打开连环画,卫博风便瞧到了夹在连环画里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彩色的相片,拍摄的地点在河滩边,只见绿柳垂荫,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江面,隐约能见汀州上绿草茵茵,六个年纪不一的男孩子赤着身子,只穿着裤头。 他们好似听到了声音,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镜头。 眼睛明亮,或吃惊,或发懵,或咧嘴笑……年纪小的有两个,一个捧着瓜在吃,一个光着屁股,蹲地拧裤子上的水,见是拍照,知道自己没穿衣裳,眼睛瞪得特别大! 随着咔嚓一声,相机将那一年的夏日定格。 “这是谁的相片——”卫博风还未说完话,目光好奇地落在照片上,下一刻,他的身子一僵,眼神有了迷糊,好似和那个蹲地光腚的小孩目光对上了。 这张照片好似活了起来,六个人都齐刷刷地看着卫博风。 江风吹动,垂柳微拂,撩起江水点点,水面上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水波,好似还有夏蝉在树上嘶鸣。 陈照荣白着一张脸,往后退了两步。 饶是瞧过几回,每一回瞧这照片活过来,他都还是心生畏惧。 心口剧烈的跳动,紧张和慌乱揪得让他反胃,好似打一个嗝儿,下一刻就能将心呕出来。 要成功,要成功……这一次一定要成功! 陈照荣揪着心,目光死死地盯着卫博风,又去看那张照片。 迷迷蒙蒙中,四周好像在扭曲,在旋转,蝉鸣声中有流水潺潺的声音,水炁越来越多。 它们如雾似岚,迷住人的眼睛。 这时,照片里的几个男孩子都盯着拿着照片的卫博风了。 水滴滴答答,粘稠又无形,带着一股腥味,像久未见过太阳的河泥腥气。 他们朝卫博风伸出了手。 “来呀——” “到我们这儿来——” 不知过了多久,陈照荣如大梦初醒。 他猛地大喘气,目光急急地朝卫博风看去。 就见卫博风冲他勾唇笑了笑,乌黑又圆润的眼睛更黑了,他伸手摩挲了下照片,叫了一声照荣哥。 “蹬蹬蹬!”陈照荣连连后退三步,脸色煞白。 脚步太慌太急,还绊倒了屋子里的一张小圆凳,凳子倒地,木头地板发出刺耳的咚咚声,叫本就精神紧绷的人听了,瞬间心惊肉跳。 “照荣哥——”小涛略带腼腆的声音。 “照荣哥——”小超嬉皮笑脸。 “照荣——照荣——照荣——照荣——” 阿国、阿添、义华、祉明,四个年岁差不多的大男孩,声线不一,最后汇成了一个音,他们朝陈照荣喊来。 不不,他不去,他不要走。 不关他的事,不是他害他们溺水的。 陈照荣看着卫博风,目光惶惶,连连摇头。 “照荣,下来喝姜汤了,”楼下传来马兰花拉长的声音。 老太太人矮胖,中气却足,“喊小风也一道下来,外婆还煮了疙瘩面,两个都吃一碗。” 老太太的嗓门大,一下就将人拉回了现实,陈照荣惊疑不定地看着卫博风,不确定刚那是自己的幻想,还是真让阿添他们寻了表弟了。 视线一转,目光落在照片上,倏地一凝。 只见照片上空荡荡的,六个人影不见了踪迹,五寸大小的相片里只有一片河滩。 绿柳江波,倒是宁静。 陈照荣瞪大了眼睛,惊喜又惶惶。 这是——成了? “表哥,走了,奶奶喊我们吃面疙瘩喽。”卫博风眨了眨眼睛,说着雀跃的话,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整个人显得有些僵。 视线瞥过照片,他视若无睹,好似压根就没有察觉这照片的不妥,对那心爱的《惩奸除恶》连环画,也没了兴致。 他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渐渐熟悉了这躯壳一样,走路的动作越来越流畅。 陈照荣瞧着他的背影,心口惶惶又激动,再瞧向桌上的照片,只见柳树的后头,隐隐有个小孩的影子。 小孩还有些发懵,仰着头四处张望的模样被定格。 仔细看那模糊的侧脸,分明有几分像卫博风的模样。 过了片刻,陈照荣定了定神,将照片收了起来。 阿国,阿添……小超,小涛,我给你们找了身体了,以前,你们时常问我进城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样,屋子是不是很高,东西是不是很美味……我知道,你们也想当城里的孩子…… 你们耍几天,再带小风走,我亏你们的,应该能消弭,两不相欠了吧。 …… 疙瘩汤好吃,鸡蛋炒得香香嫩嫩的,马兰花还小炒了五花肉,肥肉被铁锅煎得发酥,就连上头的猪皮都酥香弹牙。 面疙瘩有嚼劲,汤汁咸香,小白菜爽口,猪肉酥香。 潮湿的早春时节,吃上一碗,那能从头暖和到脚。 “多吃点,不够外婆去盛。” 马兰花拿着抹布擦灶台,笑眯眯地对外孙陈照荣说道。 接着,她又转头对卫博风也道。 “小风也多吃,正在长身体呢。” 过了一会儿,马兰花瞧着卫博风又要去添一碗,老眼瞪圆,拿过卫博风手中的勺子,连连拍了他胳膊几下,皱眉唬道。 “叫你多吃,那不是憨吃!” “你瞧瞧自己那肚子,鼓得像球一样了,怎么还要再去装?” “不许再吃了!去走一走消消食,不要跑跳,回头肚子喊痛,你妈回来又要怪我。” 数落了几句,马兰花将勺子重新搁好,收了碗到洗碗盆,转过头就见卫博风还站在那儿,心里有些不放心。 “你这孩子,今儿是怎么了,我怎么看你有点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外婆,我先回去了。”陈照荣去角落里拿了那把黑伞,这会儿雨停了,倒是不用再撑。 “哦哦,好的,路上注意安全。”马兰花被分了心神,跟着陈照荣往外走,送了几步,还替他整了整有些不平的外套,不放心道,“这时候还有船回去吗?不然住一晚,明早再走?” “不用,妈还在家等着,还有船。” “好,那外婆就不送了,下次再来玩。” “嗯。” 远处吹来一阵风,不知从哪儿卷起了一块塑料布,风吹得塑料布鼓涨,呼呼,呼呼地响。 在有些昏暗的夜色里,声音有些大,似野鬼哭嚎的调子。 …… 客船突突突地响,等陈照荣回到六里镇时,天光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月亮爬上了天空,星星很亮,小镇上大家都拉了灯泡,鸭梨灯泡昏黄,映射出院子,将人的影子拉长,影影绰绰。 美华照相馆还没有完全关门,留了四块板没搁,卫美华焦急地等在那儿,她先瞧到的是青石板上被拉长的人影,视线往上,这才是自家陈照荣。 只见他低着头,里头衣裳的帽子耷拉在脑袋瓜上,整个人显得没什么精气神。 左手边,提着的蓝色布袋干瘪瘪。 卫美华眉头皱了皱,三两下走了过去,接过蓝色布袋,提了提,轻飘飘。 “今儿怎么没有带一副碗筷回来?妈不是和你说了,偷名偷命,得拿一副碗筷回来。” “不用了,以后都不用带了。”陈照荣声音闷闷。 不用了。 卫美华咀嚼这句话,突然眼睛一亮,一把钳住陈照荣的手腕,“是成功了吗?” 陈照荣点头。 卫美华大喜,“祖宗保佑,真是祖宗保佑。” 下一刻,她又收敛了笑意,叹了口气,忧心模样。 毕竟博风这孩子唤她一声姑妈,是她的娘家侄子,想想也是怪不落忍。 一时间,又意兴阑珊了。 …… 129第 129 章 卫美华泄了劲儿, 再瞧陈照荣,很是不得劲儿。 她伸出食指点了点陈照荣的脑袋,又恨又气。 “你说你, 当初咋这么欠, 哪儿不好开玩笑, 偏偏要在水里开, 祸头子,祸头子, 祸头子!” 心里烦闷,一气儿数落了三个祸头子, 这才抒了胸口那道郁气, 好受一些。 “别只知道说我!”陈照荣一把拨开卫美华的手,神情不耐烦。 “我知道, 你就是觉得对不住表弟, 对不住舅舅舅妈和外婆,既然觉得对不住,良心不安,当初就别找来这偷名偷命的法子!” “都到这时候了, 再说这些作甚?” 陈照荣嗤笑一声, 连衣帽下的脸上是嘲讽。 既做了吃人的虎, 又何必再挂念珠?慈悲给谁看呢! 卫美华瞪大了眼睛,瞅着闷着一张脸,犟着别过头, 一副油盐不进模样的陈照荣,心中翻滚起难以置信。 她是气得心颤手也抖了。 “好啊好啊,我这一腔苦心为的是谁,还不是为了你?你翅膀长硬了?竟然和我这样说话!谁教你的!谁教你的!啊?你说啊!” 真是不识好心肝的浑小子! 卫美华大口喘气, 母子两人都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瞪了对方几眼,末了,又不约而同的别开了头。 两人就站在店门口,任由倒春寒的春风吹来,吹得人面皮发僵,全身冷冰冰。 卫美华的声音大了些,小镇地方和村里也差不离,有点风吹草动,大家都爱听。 就这么一会儿,只见鸭梨形灯泡拉长的人影影影绰绰。 这是有人起身,探头朝这边看来了。 卫美华瞥了一眼,到底忌惮。 她让了个身子,声音硬邦邦。 “杵在门口做什么?还不进来?” “怎么,你还想着给人听到什么不成?” 陈照荣沉默了下,头上的帽兜拢好,这才微微弯了弯肩头,进了照片馆。 卫美华绷着脸,从鼻孔里大出气两声,看着和自己擦肩过的小子,心中又念了一次讨债的冤亲,紧着才将角落里剩下的四块木板搁进门。 鸭梨形的灯泡挂在半空,投下昏黄的光线,透过木板门的缝隙,落在外头那黑黢黢的石板路上。 听不到什么动静了,大家也回了屋。 “怎么了?” “没事,刚刚美华和她家照荣吵嘴了。” “嗐,这有啥好听的,娘骂几声儿,常有的事儿,我不也整天骂咱们家丫头小子么——瞧什么,还不吃饭,冷了还得我热,一个个讨债来的,快吃!” “呵呵,是哦,娘骂儿,寻常,贼寻常。” 瞧着媳妇以身示教,男人讪笑两声,对两娃儿偷去自求多福的眼神,耸了耸肩,自个儿埋头吃饭了。 …… 屋里,陈照荣和卫美华没有多说话。 西南方向的角落里搁了个小木箱,陈照荣从卫美华手中拿过那个蓝色土布的袋子,走到木箱子旁蹲下。 停顿了片刻,这才打开。 只见里头搁着三副碗筷,摆的整整齐齐,筷子还搁在碗口上。 要是马兰花在这,瞅到这碗筷一定会惊呼,好啊,她可算是抓着偷她家碗筷的人了! 怪道怎么会回回丢碗,锁橱柜也没用,原来是家贼难防! 陈照荣从布袋里将相片拿出,看了看。 依旧是绿柳垂江,江波浩渺,是六里镇小河滩宁静的江景,那棵柳树后头,卫博风那惊讶张望的小脸好似清晰了些。 “砰!”木头重重阖上。 陈照荣不敢多看。 卫美华惊跳了下,“别磕坏了——” 磕坏什么,自然是木箱里的碗筷了,偷名偷命,其中顶顶重要的一步便是去偷名偷命的人家里偷一副碗筷,然后由当妈的在门口接着,最后再供起来。 从过年到现在,一个半月的时间,他们偷了3次,这才偷了个成功。 这叫卫美华怎能不宝贝,怎能不珍惜? 她知道对不住弟弟弟媳一家,也对不住老娘,可谁的儿子谁疼,要是不偷,埋这事儿的,就得是她家照荣了。 再数落冤亲,再数落祸头子,他陈照荣也是她卫美华十月怀胎生下的,辛辛苦苦养大十八,瞅着就能娶亲生孩子了,他要是没了,她还有什么活头。 “磕坏什么了?”厨房那屋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是陈照荣的爸爸陈海洋。 他端着一碗汤出来,脚步急急,待汤碗稳妥地搁到桌上,这才憨憨一笑,拿手指头去捏耳垂子。 烫手了捏耳垂子,容易褪去烫度。 “都杵着作甚,来吃饭了。”陈海洋瞅了瞅卫美华,又瞅了瞅陈照荣,眯眼一笑,招呼道。 “来,我做了美华你爱喝的鱼汤,又做了照荣你爱吃的糖醋肉,快来吃,冷了就不香了。” 卫美华瞥眼看去,就见陈海洋乐呵呵样。 他眼睛小,嘴唇厚,瞧过去便是憨厚模样。 当初,就是瞅着他憨厚老实,经媒人介绍,她这才嫁来六里镇。 等结了婚才知道,憨厚老实一点用也没有,处处都得自己张罗,事事得自己掐尖,生生从家里娇养的姑娘,磨成了一只老母鸡样的战斗机。 后来,也是娘家帮衬,去市里学了拍照洗照片的手艺,日子才过了起来。 所以,卫美华并不是很瞧得上丈夫,眼睛横了个眼风过去,“没磕着什么,我和照荣说话,你别插嘴。” “对了,角落里那木箱你别动。” 卫美华也没解释为什么不能动,就连陈照荣因开玩笑,引得阿国几人出了意外,最近被鬼讨债的事,还有朝娘家侄儿偷名偷命的事,她也一个字没漏,瞒陈海洋瞒得死死的。 知道了干嘛,啥事都不会干,干饭倒是积极! 眼睛一瞪,手一插腰,像个茶壶,“要是让我瞧你动那木箱了,仔细你的皮,听到没!” “哎哟喂,我的祖宗。”陈海洋一言三叹,三两下走到卫美华身边,搭着她的肩,将人往饭桌方向推去。 “我哪回没听你话了?你呀,就放一百个心吧,你说不动,我绝对不动。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的性子嘛,你喊我去东,我不敢去西,咱们家你是这个。” 他比了个大拇指的动作,示意她是老大。 卫美华嘴皮子抽动了下,想要露出笑意,紧着又连忙压下去。 “哟,笑了笑了,”陈海洋给拿了副新的碗筷,还拿勺子舀了一碗汤,冲陈照荣努努嘴。 “你就是不信我,也信咱儿子啊,箱子的钥匙都在他脖子上挂着呢,我能动啥!” “也不知道藏了什么宝贝——好好,我不说我不说,我一句都不说,吃饭吃饭。” 春风从木板门以及窗户的缝隙吹了进来,吹动鸭梨形灯泡摇了摇,屋子里有汤匙碰动汤碗的动静,陈照荣闷头吃饭,卫美华瞧着瞧着,心里叹了口气,夹了块糖醋肉到他碗里。 “快吃,吃了早点休息,明儿还得开店。” 事已做下,就不需要多想,想亦无用。 以后,她多补偿补偿弟弟和弟媳,左右弟媳还年轻,以后再有孩子了,自己咬咬牙,受受罪,帮她坐月子。 坐满40天,保准将她身子骨养得好好的! 早春的风也冻人,吹得树影摇晃,卫美华和陈照荣都在吃着饭,陈海洋从外头往家里搂钱的能力差了些,不过,家里活倒是做得还成。 菜香汤鲜,白花花的米饭一粒粒的在碗里冒尖儿。 想通了后,两人倒是吃得香甜。 在两人没有注意的时候,陈海洋好似不经意,又似特意,他的眼光扫过西南角落的木头箱子,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笑。 乐呵呵又憨厚老实。 …… 芭蕉村。 春日的清晨,露水挂在草尖欲坠未坠,阳光下折射着晶莹剔透的光,树梢的鸟儿在叽叽喳喳,草丛里的虫儿也不甘示弱,你一阵我一阵地叫着,村子里生机勃勃。 潘垚站在堂屋的大门下,叉着腰,中气十足地喊了声笨。 “盘盘,你刚刚说谁笨了?” 周爱红有些诧异,她将一盆还泛着油花和菜渣的洗碗水倒到小沟渠里,听到潘垚的一声笨,侧头问去。 就见小姑娘今儿穿着一件圆领子的白衬衫,下头是军绿色的裤子,还背了军用水壶。 唇红齿白模样,阳光下能瞧到那细细的绒毛,让人看了心里又爱又软,只恨不得搂着她喊声心肝和乖乖。 周爱红眼里有笑意,拿毛巾擦了擦手,“妈就知道你穿这一身好看,瞧我家丫头,多俊呐。” “那是妈妈眼光好,挑的衣裳好看。”潘垚笑眯眯,仰着头也夸了周爱红。 “对了,你刚刚在和谁说话?还说人笨。”周爱红眼睛四处瞧了瞧,没瞧到人影。 虽有盘盘和护身符护身,心里也毛毛。 “是大鱼。”潘垚蹲地,伸手摸了摸,紧着,一道鱼骨纹的虎斑猫便在潘垚手中显形。 猫儿耳朵动了动,黄莹莹的眼睛瞥了周爱红一眼,漫不经心模样。 “喵呜~” 周爱红喜得不行,“是大鱼呀,好久没回家了,姨给你烧鱼汤去?” “喵呜~”猫叫声愉快,后头的长尾巴还摆摆,像是在说,成吧,我勉勉强强就接受啦。 潘垚捏了捏大猫的耳朵,笑道。 “你呀,这脾气就跟蒸锅里的腊鸭一样。” “喵呜~”大猫不解,啥腊鸭? 周爱红笑着解释,“盘盘这是说你身子都烂了,就嘴巴还硬。” 猫猫的文化不够,连话里音都听不出来。 好啊,竟然说它嘴硬! “喵呜喵呜——喵呜喵呜——”一连串的猫叫又凶又急,与此同来,还有大猫那两只灵活的猫爪子。 “挠不着,嘿嘿。”潘垚一把抓住它的手,视线往下一瞥,顿时眉开眼笑了。 她亲昵地捏了捏大猫爪子,将它往大猫面前杵,“喏,这是啥?” “还说不是嘴巴硬,你瞧,叫得这么凶,爪子都没露,就露了这软乎乎的梅花垫,这是给姐姐捶背呢,真乖真乖。” 逗了大猫一会儿,潘垚搂着它,在它的下巴处挠了挠。瞬间,这段时间在山里,将自己养得肉乎乎的大猫舒坦地闭了眼睛,喉头有咕噜噜的声音,就像在撒娇一样。 潘垚笑得杏眼弯弯。 “妈,不忙着煮鱼汤,我今天和宝珠一起去山里玩,大鱼也去,晚上再回来吃饭。” “成,”听到江宝珠要来,周爱红打算一会儿打发潘三金去一趟镇上,去供销社买点零嘴,再割两刀肉回来。 等她们从山里回来,正好吃顿热乎的。 “什么时候来?” “不急,我吃了饭去接她。” 今儿周日,比周六好,周日不用上早上的课,一整天都能在家里玩,不用去学校,是上学的小孩最喜欢的一个日子。 江宝珠听潘垚讲过大山深处,尤其是春日的大山,只见绿树葱郁,生机勃勃,草长莺飞,简直处处皆景,每一个地儿都美。 还有许多野果子。 江宝珠听了录音机,最近正迷着采蘑菇的小姑娘,当然,学校里大家都喜欢这歌儿。 歌曲的曲调朗朗上口,歌词轻松可爱,唱着歌,好像自己便成了那背着背篓采菇的小姑娘。 白云青山为伴,远处山雾岚岚,还有小松鼠大白兔蹦跳,小鸟儿在山林啼唱…… 当下,江宝珠就心动了。 这不,前两天她就缠着潘垚,想在周日时候,让潘垚带她一道去山里玩。 背个竹篓子,山悠悠,天郎朗,水清清,用江宝珠捧着自己脸蛋的话来说,这样耍一遭,她觉得她都美了几分哩。 潘垚:…… 她能阻拦人变美的追求么? 必须不能! 两人便约好周日早八点时候,潘垚去六里镇的江家寻她。 …… 用过早饭,潘垚便往六里镇走去,甲马符下,只须臾的时间,潘垚便到了六里镇江家。 到的时候,江宝珠正在吃蛋羹,在石板路旁。 不单单她一个,小江老师的宝宝也在。 江家前头便是一条石板路,这时候的马路是安全的,别说小汽车了,就是摩托车都不常见,街上偶尔骑过几辆自行车,车铃叮铃铃地响,应和远处挂在墙檐下的铃铛。 小镇的生活,悠闲又缓缓,夹杂其中,是阿婆阿公带着乡音的唠叨声。 今儿是大晴天,空气里有好闻的肥皂味道。 “宝珠。” 江宝珠回头,一脸蛋的碎蛋花。 她开心地冲潘垚挥了挥勺子,“潘垚,你来啦,等等哦,我马上就好。” 潘垚摆手:“不急不急,是我来早了。” “快去洗脸,牛牛我自己喂。”李燕芳接过江宝珠手中的汤碗,瞧了一眼潘垚,又瞧了瞧自己的孙女儿,连连摇头。 一个俏生生的,简简单单的白衬衫,太阳下就像会发光一般。 自己家宝珠,一脸的蛋花,埋汰小猫儿样! 不能瞧不能瞧。 老话说得对,这娃娃啊,真的是别人家的好! “说好了我喂牛牛的。”江宝珠撅了撅嘴,捏着汤匙,还不开心模样。 小江老师的孩子去年出生,生肖牛,小名干脆就叫了牛牛,希望他像小牛犊一样,身体壮壮。 “哼哼,哼哼。”头发微微卷的奶娃娃坐在婴儿凳里,小手小脚蹬个不停。 江宝珠:“奶,你瞧,牛牛也喜欢我喂,是不是呀。” “牛牛,来,啊——你一口我一口,香香的,真乖真乖。” 潘垚瞧到,江宝珠拖长了声音,不嫌弃地拿脸去贴奶娃娃,还蹭了蹭,蹭了一脸蛋花回来。 难怪,她就说宝珠没这样埋汰! 江宝珠进了屋,再出来时,斜背着书包,脚踩小白鞋,穿一身他爸妈在市里捎回来最时髦的衣裳,荷叶形衣领的红衬衫,领子是白色的,上头有一颗颗鲜嫩的小草莓。 “走吧。” “宝珠奶奶再见。”潘垚摇手。 “哎,好好玩,宝珠就劳你看着了。”李燕芳也笑着喊了声。 瞧着两个小孩手拉着手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脑袋还时不时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晨光从东面铺来,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清新又朝气。 隐隐约约间,好像还有声猫叫,猫尾摇摆而过,带着残影。 李燕芳莫名心中暖暖。 “潘垚,潘垚。”江宝珠摇着潘垚的手,声音喳喳。 “恩?”潘垚眯眼笑了笑,也不觉得吵,春天嘛,鸟儿吵,虫儿叫,再多一个宝珠,一点儿也不打紧。 “我和你说哦,咱们镇上有件事特别奇怪,你知道美华照相馆吧,她儿子不是叫陈照荣么,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和他妈妈偷偷地将名字改了,现在叫陈博风呢。” “陈博风?”潘垚脚步停了停。 “嗯,就叫陈博风,好巧哦,和咱们写信的卫博风也叫这个名儿,我一听就想和你说这事呢。” “嘘——你不能和别人说哈,美华伯娘特别塞了红包给我小翠叔,叮嘱他别说的。” “当然,我小翠叔没收。”江宝珠大大打了个叉,为她公正廉洁的小翠叔正名。 “我奶说了,别提这事儿,美华伯娘不让说,说不定,海洋伯伯也不知道,回头传出去了,夫妻两人得吵架。”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大嘴巴可要不得。 江宝珠小声,“不要紧,我就和你一个人大嘴巴。” 潘垚也学着江宝珠,在她耳边悄咪咪地讲话,“宝珠,咱俩怪好的嘞。” 江宝珠的消息,潘垚一点也不怀疑真假。 别瞧宝珠不显山不露水的,她可是她们学校校长的孙女儿!搁以前,那多少得是个小衙内?不不,小千金! 潘垚拉着江宝珠,晨光好好,她舍不得用甲马符,两人一道往前,正好经过美华照相馆。 突然,潘垚停住了脚步。 不对—— 大鱼也停了脚步,黄莹莹的眼睛看着美华照相馆,嘴巴一张,露出獠牙,“喵呜——” …… 130第 130 章 “潘垚, 怎么了?”江宝摇了摇潘垚的手,有些不解。 顺着潘垚的视线看去,就见美华照相馆的招牌, 白底黑字, 按她奶的说法, 她美华伯娘是个勤快人, 海洋伯伯人憨了些,也不懒, 有这样一个店,还是手艺店, 日子癞不到哪儿去。 还说她海洋伯伯运道好, 娶的媳妇是城里的,娘家是厚道的, 也肯出钱出力地帮衬, 结的是顶顶好的一门亲。 当然,小镇上也有人瞅着陈家生意好,日子张罗起来,就说一些酸话, 说陈海洋好命, 是吃妻家软饭的主儿, 半点儿不用操心生计。 江宝珠不知道啥是软饭,只知道每回听人这么说,她奶一定将人撅回去, 说人臭嘴,背后嚼舌头根子,不地道! “夫妻夫妻,结的是两姓之好, 一方差一点,娘家怜惜闺女,多帮衬一点,怎么就成女婿吃软饭了?” “打量谁听不出来,你们说这话,那是嫉妒,是挑拨人海洋和美华的夫妻感情!” “是是,可不敢这样讲。”众人笑着打圆场,末了,还扯扯说酸话的人,压低了声音,道。 “你在燕芳大嫂子面前说这话作甚?谁不知道她最疼闺女儿,生娃娃坐月子,还有养娃娃都是她一手操办的。” “小江老师那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都是疼爱闺女的,它卫家对女婿家出钱,江家对女婿出力,都是瞧着闺女儿的份上!” “你刚刚酸唧唧地说人陈海洋吃软饭,这不等于暗戳戳地也说,她李燕芳的女婿许家聪也吃软饭,人老丈母娘能乐意?” 丈母娘看女婿,那是越看越满意。 听客手指头一点那说酸话的人的脑袋,恨铁不成钢。 “该!说话不过脑,活该被人撅了。” 说酸话的人悻悻。 “海洋和燕芳嫂子的女婿都是好命的。”说这话的人嘴酸酸,心也酸酸。 能不酸么,这年头,嫁出去的闺女儿泼出去的水,想争都没地儿争,爹妈不扯着兄弟来扒拉,那都是好命的了。 “盼着两女婿知福惜福,以后也多孝顺丈人丈母娘家些。” “我瞧燕芳大嫂子的女婿许家聪就不错,回回来都带着大包裹小包裹,在G市发财呢,赚的钱也都搁小江老师那儿,小夫妻俩感情也好……海洋嘛,这事就难说。” “这话怎么说,他不挺憨的?” “憨怎么了,憨又不是傻,还能没个弯弯绕绕的肠子啊。” “就是,要我说,这憨人有心眼更可怕,一个露在外头,一个藏在肚里,谁也瞧不到,有事谁会去猜憨人?” 精明露在外头,那不是真精明,真正精明的是那种憨人,面皮憨厚,心里就似那池塘的莲藕,剖开一瞧,里头全是心眼儿! …… 江宝珠:“那些伯娘婶婶和阿婆都说了,海洋伯伯其实不怎么喜欢他的岳家。” 潘垚回了神,闻言上下打量江宝珠,笑道。 “行呀宝珠,啥事儿你都知道。” “那是!”江宝珠自豪,跟爷奶长大的娃,能知道小镇好多事呢! 见潘垚瞧着自己,江宝珠倒豆子一样地将小镇的小道消息说了个底朝天。 “……海洋伯伯每次去市里,拎着一大包的东西去,再拎一大包东西回来,手就没空过。” 潘垚不解,这不是挺好的,有来也有往,这是人情往来。 江宝珠小声,“那带去的一大包的东西,回回都是地瓜干,带回来的就不一样,我照荣哥谁不羡慕呀,城里有个好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也和气!” 潘垚喔了一声,了然了。 她们这地儿的地瓜干一般是地瓜薄脆,将地瓜切成一片一片,再被火烘干,成薄脆一样的零嘴。 这东西特别的膨,一大袋根本就不值钱,就几大块番薯的事儿! 都说钱在哪,爱在哪,大家也能瞧出来,陈海洋要真有心,总得带些山珍菌菇去吧,六里镇有山,雨后的山林长很多菌子,这山珍也只是废些功夫。 只是山珍能卖钱,地瓜薄脆却卖不了什么钱。 可山珍菌菇好啊,炖汤滋补,地瓜薄脆吃多了还上火放屁呢! 这样一来,隐隐就有人说,他陈海洋心里也是有自己小道道的。 这会儿,美华照相馆的木板门拆开了,陈海洋正拿着抹布水桶,给店铺擦着台面,瞅着太阳好,还准备将那些拍照用的衣服拎出来晒晒。 “哟,是宝珠啊。”陈海洋注意到江宝珠,笑着打了声招呼,“这是和同学去玩?” “恩!”江宝珠利落应下。 江宝珠的爷爷是学校校长,小姑是学校老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这些做家属的也沾光,走出去,不说小镇上了,就是十里八乡的,报个爷爷名头,大家也都认得。 潘垚又侧耳听了听那若有似无的泣声,沉思了下,侧身拉了拉江宝珠的手。 “宝珠,你不是想和我一道拍照嘛,赶早不如赶巧,就今儿呗。” “现在?”江宝珠瞪圆了眼睛。 “恩。”潘垚点头,“你今天穿这身好看。” 潘垚一声好看,江宝珠喜得不行,要是有尾巴,那是能当场翘到天上去的。 她也不扭捏,将挎包往旁边一背,整了整衣裳,小白鞋一踩,率先便往照相馆里走去。 “伯伯,伯娘在吧,我和同学来拍照。”她拍了拍挎包,示意自己有钱,得拍个漂亮的,要上妆的那种。 想着猴屁股,血盆大口,糊得像腻子一样厚白的脸蛋,中间再来个小红点的妆容。 潘垚:…… 不不,她不用上妆! 潘垚连忙拉了拉江宝珠,“宝珠宝珠,咱们就这样拍就成,我喜欢你现在这模样。” 见江宝珠还要开口再说什么,潘垚斩钉截铁,“听我的准没错,咱这叫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好看着呢!” 江宝珠眼睛亮晶晶地瞧着潘垚,想要捧着脸蛋笑。 她说自己是芙蓉,漂亮的芙蓉花哎! 怎么办,她好会说话,自己好欢喜! 今天又是喜欢潘土土的一天! 潘垚:“……咳。” 她移了视线,有些承受不住江宝珠这水汪汪的眼睛。 “在的,你伯娘在后头,我去喊她。”陈海洋憨厚一笑,搁了手中的抹布,走到后头去喊卫美华。 “美华,美华,有生意了,宝珠要和同学拍个照。” “催魂啊,”卫美华的声音不耐,“我洗个脸,实在急就叫照荣先拍。”拍个小娃娃的照片,这活儿简单。 孩子嘛,那就没有丑的,还能给照荣练练手。 “嗐,照荣还在睡呢。” “睡睡睡,这么个大伙子了,还这样懒,”卫美华加快了洗脸擦脸的动作,抹了珍珠霜,还往手上也涂了些,嘀咕她家照荣真是个讨债的,她这当妈的,就是操劳的老牛命。 才走出去,瞧见红衣裳的江宝珠,卫美华脸上还挂着笑,“宝珠,今儿这么早就来——”光顾伯娘的生意啦? 话还未说完,就见江宝珠身边另一个小姑娘侧过头。 光从木板门处铺了进来,她背着光,远山眉杏眼儿,整个人好似氤氲着日光。 明明是漂亮模样,卫美华却心惊肉跳,瞧出了凶神恶煞的意头。 “啪叽——”还拿在手中的珍珠霜摔在了地上。 地上铺了水泥,玻璃瓶的珍珠霜摔了个瓷实,当下便裂开,里头的白霜和着玻璃渣,溅得四处都是,地上狼藉一片。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陈海洋去角落寻扫把和畚斗,“是不是手太滑了,别心疼了,明儿再买个新的,左右也用大半瓶了,不值当心疼……别别,你别动,别用手,都是玻璃渣,小心割。” 陈海洋絮叨,还转个头,冲潘垚和江宝珠笑了笑,让她俩也避着一些走。 卫美华看着潘垚惊疑不定,脸色白了两个度,却不好露端倪。 她暗暗吸了口气,脸上堆上了生意人的笑意,手不自觉地左右擦擦。 “刚刚擦了珍珠霜,这不,手太滑了,一个没拿好,东西摔地上了。是不是吓到你们了?” “不要紧。”潘垚和江宝珠都摇了摇头。 “那就好,那就好……”顿了下,卫美华提起气来招呼,“走走,宝珠,你带着同学去二楼,伯娘给你们拍照,上头的景是新到的,特别好看。” “对了宝珠,你这小同学生得真好,怎么称呼?” “潘垚。”江宝珠挺了挺胸膛,与之荣焉,“她是我同桌,可厉害了,伯娘你不认得呀。” 卫美华勉强一笑。 认得! 她怎么能不认得! 芭蕉村的小大仙,照荣惹了事,她第一想的便是寻她瞧事,在学校门口守了好一会儿,瞧着小姑娘和同村的小孩一道回村,模样生得顶顶好,听宝珠她奶奶,还有何富贵都说,那心肠也顶顶好。 顶顶好啊…… 一句顶顶好,卫美华踟蹰不前了。 那她、那她知道了照荣的事,一定不会帮忙瞒着吧。 回头要是给阿国阿添他们的家里知道了,那可了不得! 她家照荣,说不得还得吃官司! 最后,左思右想下,卫美华到底没有上前。 刚刚人一来,她就将人认出来了,虽然只见过一面真人模样,但这样漂亮的小丫头,瞧一眼,那能搁心里许久。 当下,心就怦怦地乱跳。 跟着那瓶珍珠霜落地,她的心也好像坠到冰窟,拔凉拔凉的。 这是——瞧出什么了? 特意寻上门了? 要是被发现了,她该怎么说? 说她不信这,对,现在讲究科学,她不信这! 卫美华心虚又惊疑,心里想了一连串的事儿。 “老板娘好。”潘垚笑了笑,一双杏眼弯了弯,眼睛明亮,里头好似璀璨着星光点点。 “呵呵,你也好。”卫美华稍稍放下心。 这样和气,应该瞧不出来吧,哪有这么厉害的? 对对,啥都没有说,应该瞧不出来什么的。 人都有侥幸心理,也愿意着将自己的心思往好的一面想去,这是侥幸,也是逃避,盖因承受那坏的一面。 卫美华不想承担,也不敢承担。 …… 陈家有二楼,楼上的靠街的那一间也是照相用的,木梯走上去咚咚作响。 楼上没了木板门,只扇小窗,光线不是太好。 卫美华拉了摄影灯,一下子,屋子就亮堂了许多。 她倒是没有说大话,照相馆是新来了几张布景,除了花鸟瀑布,还多了小洋房的背景。 窗明几净,后头是蓝天白云,透过小洋房的拱形窗户,还能瞧到大风车,整个背景清新又漂亮,和小镇是全然不同的风光。 “这布景不错,新进的,大家也都挺喜欢,宝珠,要不要就拍这?” 卫美华不敢和潘垚多说话,就和江宝珠搭着话。 索性,她本来就和江宝珠更熟,这样行事说话,倒也不扎眼。 “成,就这了。”江宝珠瞧了潘垚一眼,见她点头,就应下了。 她不忘和卫美华撒娇,道,“伯娘,要把我和潘垚拍好看些哦。” “成!保准都好看!” …… 随着“咔嚓”的声响,两小姑娘手拉着手,眼睛明亮,笑得欢快。 潘垚早就习惯了豁牙,特特拍了一张龇牙的照片,逗得江宝珠笑得成眯眯眼,眼睛都快瞧不到缝了。 …… 楼下。 “老板娘,可以早点洗照片吗?”潘垚没让江宝珠动用她的小荷包。 宝珠那点钱,都是压岁钱,攒着才开心,她可是会赚钱了的,和小伙伴出来玩,得大方一点。 这事啊,出门之前,就连一贯小气的潘金都特意交代。 卫美华瞅了瞅潘垚,就见两小姑娘扒拉在桌子边,脑袋凑着脑袋,饶有兴致的瞧着她之前拍的那些照片。 好看的照片,她都有多洗一张,给自己做揽客的样本。 “成,一会儿就给你们洗。”卫美华满口应下,“下午时候,宝珠来拿就有了。” 洗照片是快,个把钟头的事,不过,为了节约成本,节约人力,照片馆一般会攒几个客人的胶卷,然后一道洗,小镇地方,没个竞争力的照相馆服务意识差,给拖个十天半个月的都有。 卫美华现在心惊肉跳,就想将这大佛送走,自然满口应下,来个特事特办,加急处理。 “那我们下午就来拿。”潘垚笑了笑,拉着江宝珠往店铺外头走去。 江宝珠颇为得意,“我面儿大吧,伯娘都瞧我的面子。” 潘垚笑了笑,没有说话。 两人继续往前走,很快便拐了个弯,潘垚的脚步慢了下来,江宝珠没有察觉,叽叽喳喳,一会儿在懊恼刚才的照片是不是没拍好,姿势摆得不够新奇,一会又在操心,自己的眼睛眨了没眨。 “伯娘第一眼瞧着你的时候,我觉得呀,她好像有些心虚,眼睛瞪老大了。”江宝珠嘀咕,“就像我做了坏事,碰着奶奶了,她盯着我,还没说啥,我心就慌了。” 不然怎么会摔了东西? 珍珠面霜呢,这东西贵,大家都爱惜,务必要用到底部刮不出一星半点的面霜了,那才能买新的。 潘垚点头,附和了江宝珠的说法。 “她是心中有鬼,不是手滑。” “啊——心中有鬼?为什么?”江宝珠瞪大了眼睛。 下一刻,她就见潘垚蹲下了身,手中好像摸着什么,接着,一只鱼骨纹的虎斑猫就出现在潘垚手心底下。 江宝珠瞪眼。 “喵呜——” 江宝珠再瞪眼,片刻后,她伸手指着大猫,结结巴巴地冲潘垚喊道,“有,有猫!” “喵呜——”少见多怪。 大猫瞥了一眼江宝珠,明明只是普通一声猫叫,奇异地,江宝珠却从它那黄莹莹的眼睛里,还有叫声中,听出了几分嫌弃。 什么嘛! 江宝珠想叉腰骂猫了。 可是,瞧着它那蓬松的毛,江宝珠又有些舍不得骂。 这大猫,瞧着有些像马戏团的大老虎哎! 潘垚又摸了摸那鱼骨纹的猫毛,介绍道。 “这是大鱼,是一只猫弟弟。” “喵呜——”大猫嫌弃猫弟弟这个词,没的把它十分威风喊丢了七分。 “怎么叫大鱼了。”江宝珠也蹲在一边瞧,多瞧几眼,还拿着手指头隔空虚虚点了点,“嗯,我知道了,肯定是你特别馋嘴,爱吃鱼!” 猫儿狗儿,不熟的不能乱碰,江宝珠听她奶奶念叨过,讲规矩着呢。 潘垚:“也有这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喏,你瞧它的皮毛,是鱼骨纹的。” 说完,潘垚伸出手掌搁在猫嘴前,催促道。 “拿到了吧,我瞧瞧。” 只见大猫张了张嘴,江宝珠都没瞧清楚是从哪儿来的,下一刻,就见潘垚手上多了张照片。 “这是什么?” 潘垚看着照片,目光沉了沉。 “这就是老板娘心中的鬼了。” …… 131第 131 章 晨光照耀, 四处都亮晃晃的,不知道是潘垚这一声比平时低的声音,亦或是小巷子的穿堂风, 江宝珠莫名地觉得有些冷。 她连忙往潘垚身边挤了挤。 “咦。”顺着潘垚的视线, 江宝珠也跟着去瞧照片,这一瞧, 当下便发出诧异的声音。 “潘垚, 这照片里的脸, 我怎么瞧着,觉得有几分眼熟呢。” 怪哉, 她哪儿见过这小子。 潘垚:“这是卫博风,瞧马戏那天他哭闹,你和他说过话。” “对对, ”江宝珠一副她可算想起来的样子,学着她奶的模样拍大腿儿根。 “就是卫博风那小子,他可真爱哭,瞧马戏时哭, 拍照了也哭, 啧,爱哭包, 我就不这样。” 小孩子都喜欢听别人夸自己, 江宝珠也不例外, 她不单单喜欢听别人夸她,她还臭美, 瞅着机会就得抬一抬自己,尤其是在潘垚面前。 自己这样喜欢潘垚,可得让潘垚也多喜欢点自己。 嘻嘻, 她可太聪明了。 潘垚察觉江宝珠的小心思,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视线落在照片上,这地方潘垚见过,就六里镇的一处河边,那儿还砌了大石头的坡道下江水,平时也有人在这石头坡道上洗衣服。 岸边有绿柳垂江,卫博风的影子就在一棵绿树后头,这会儿,他张着嘴,眼睛惶惶,牛儿样的眼里积蓄着泪水泡泡,怎么瞧怎么可怜。 潘垚伸手点了点照片,指尖氤氲一道灵炁,就像一粒石子落入平静的江面一样,那一点灵在照片的世界氤氲漾开。 只见波纹阵阵,也将她的声音传了进去。 “卫博风,你别怕,我一会儿就送你回去。” “谁——”卫博风瞪大了眼睛。 他瞅着这世界,觉得自己一直很僵的身体能灵活地动了,那阵清风拂过,犹如生了锈的机器上了机油,哪哪都得劲儿。 卫博风左右瞧了瞧,抻抻手脚,从柳树后头跑了出来。 河滩上瞧了,江面瞧了,柳树爬了,就连树下头的蚂蚁洞都不想放过,就是没瞧到说话的人。 “潘垚潘垚,他动了,”小巷子里,江宝珠指着照片,小眼睛瞪得老大,又怕又惊奇,“会跑,他居然会跑哎!” “卫博风是生魂被拘在里头,自然能跑。”见卫博风撅着屁股朝树洞里喂喂喂地喊,声音嘹亮,眼泪也没抹了,潘垚放心了一些。 嗯,还能调皮折腾,说明问题还不大。 “别翻了,我不在树洞里,”潘垚又送了道声音进去,“我是潘垚,你别急,你这是生魂出窍,等会儿回了自己的身体里,就没事了。” “潘、潘垚!”卫博风满脑瓜子的疑问,左右瞅着,这一片地方好安静,阳光落在江面上波光粼粼的,柳树微微低垂,却也不动。 世界就像被静止了一样,除了他。 不,在这道声音进来前,他也动不了,好费劲地才动了一点点位置,像他们铜锣巷以前的一户老人家,他瘫在床上,嘴巴张着啊啊啊了好一会儿,只眼睛能转转,别的都动不了。 那时,卫博风吓坏了,以为自己也瘫了。 扯着嗓子哭,哭到后头,嗓子都哑了,生魂也黯淡了。 万幸,这里面有声音进来,随着声音传来,他就像被按下了播放键,瞬间能动了! 潘垚…… 卫博风蹲地思忖。 好巧哦,那会骑大老虎,和他写信做笔友的也叫潘垚。 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 “是我,”潘垚又宽慰了几分,问他家的地址。 她和卫博风通信,留的都是学校的地址,这会儿,她得寻他家去,肉身肯定在家里。 问明了卫博风家里的地址,瞧着照片中他可怜巴巴瞅着外头的模样,想了想他在信中,一直心心念念着骑大老虎的事,潘垚蹲身摸了摸脚边甩尾巴的大鱼,哄道。 “大鱼乖,进去陪陪小朋友呗?他一个人怪可怜的。” “喵呜——”大猫有些嫌弃,黄莹莹的眼睛瞥了一眼照片,尾巴一甩,又一甩。 罢罢,它就日行一善,陪小娃娃玩了。 一阵青烟起,六里镇的小巷子里不见大猫,照片中的杨柳树上却盘着一只鱼骨纹的虎斑猫。 阳光斑斓落下,在它身上投下点点光圈,只听它喵呜一声叫,引得卫博风抬头去看。 顿时,眼睛一亮。 “小猫咪!” 黄莹莹的眼里闪过不痛快,鼻孔出气,哼哼了两声。 它哪里小了?明明壮着呢! 鱼骨纹的虎斑猫终身一跃,身随风渐长,如龙腾虎跃,毛发蓬松,像一张大飞毯,转眼时间,它就变成了半人高的小塔模样。 “喵呜——”大猫!它是大猫! “哇!”卫博风惊叹,“厉害,太厉害了!真的太厉害了!” “你是神仙吗?” “猫神仙?” “咱们一起玩吧!” “……” 听着里头雀跃不已,叽叽喳喳不断的男童声音,潘垚杏眼弯了弯,也笑得满意。 这样就不怕了吧。 以后想起来这事,除了惊惧害怕和泪水,后头还有圆梦的快乐呀。 大猫可不比大老虎差啥!没听故事里都说了么,大猫是大老虎的老师,还揣着个爬树的绝技没教呢! …… 潘垚将照片收了起来,转头和江宝珠说道。 “宝珠,咱们这会儿不能去山里采蘑菇了,我得送卫博风的生魂回肉身里去,时间久了,他就回不去了。” 江宝珠咋都没想到,和自己,还有和潘垚写信的卫博风竟然会生魂离体了,魂还搁在照片中,这会儿还会动。 就像在瞧电视一样! 她心神恍惚地哦哦两声,紧着眼睛一亮,举手高高。 “我也去!” “咱们送完他,然后再去山里玩。” 时间还早,等潘垚做完事情也来得及! 再说了,她今天穿的衣裳漂亮,去城里都不带露怯的。 “好呀,咱们一道去。” 潘垚招呼江宝珠,两个小姑娘手拉着手,只见甲马符的符文亮了亮,天上,北斗星的勺柄微微倾了倾,星力落下,包裹着日华。 真武大帝发令,六丁六甲听令,神行千里。 周围的景在不断的往后退。 白日时候使用甲马符,瞧到的景和夜里格外的不同。 多数是人,热闹赶集的,骑着自行车出行的,马路上都是叮铃铃的车铃声。 早春的风冷,骑车时候,大家还围着围巾,大红色的最多,热情洋溢,像现在美好又红火的生活。 日子贼有奔头! “哇!好热闹。”江宝珠眼睛都不够用了,觉得自己这会儿像只燕子,扑棱一下翅膀,一下便飞出了老远。 “真好玩,真好玩!”江宝珠眼睛亮晶晶,瞅着潘垚,里头都是哀怨。 “土土,你要是男孩子就好了,你要是男孩,我长大后就嫁给你。” 这样,她就能天天和潘垚一道玩了,难怪她奶奶和潘垚去过一趟G市,每回说起那神行千里的甲马符,老花眼晶亮,神情就跟小姑娘一样,原来,这是这么好玩的事啊! “哈哈!”潘垚笑得欢快,“就是,都怪天公不作美,不然我就娶了宝珠了。” “那我可就福气满满!” 江宝珠本来是图好玩,瞅着潘垚莹白的笑脸,小脸蛋一红,羞羞答答,这下是有点图潘垚这个人了。 可恶! 果真是天公不作美! 潘垚偷笑,拉着江宝珠的手紧了紧。 符光愈发亮,走过大江,踏出虚空时,正好听到钟鼓楼的大钟摇动钟摆,敲响晨时九点钟的报时。 “在哪儿呀。”看着电车和自行车,还有时不时地商贩叫卖声,江宝珠有些局促,还怕自己被拐了,贴着潘垚走,眼睛朝四周看去。 “没事,问问人就知道了。”潘垚拉着江宝珠,寻个面容亲切的,问了路,一路往铜锣巷走去。 越走,入眼瞧到的建筑越旧式,和六里镇的屋子还有些像,甚至也有青石板的路。 潘垚:这她熟,城中村嘛。 江宝珠心中踏实,重新挺起胸膛了,这和她们小镇也差不多嘛! 潘垚寻上门时,卫博风的爸妈都在家,一来今天是周日,不单单孩子放假,他们也休息,二来,卫博风有些不对劲,他们准备再带他去医院瞧瞧。 “叩叩叩。”木门被敲响。 “你们找谁。”开门的是卫劲松,只两天时间,他忧心卫博风,胡子邋遢,眼睛下有了青影,疲惫又倦怠。 见门口是两面生的小姑娘,卫劲松眼里有困惑。 “是卫叔叔吗?我们是卫博风的好朋友,我叫潘垚,她是江宝珠,我们是来找卫博风的。” 江宝珠用力地点头,没错,笔友也是好朋友! “你们找博风啊,”卫劲松脸上有一分为难,“他有些不舒服,等他——” “劲松,是谁呀。”后头走来卫博风的妈妈孔心婧。 “是你。”孔心婧瞧到潘垚,一下就认出了潘垚,虽然那时是在舞台上,但那骑大老虎的姿态十分英姿飒爽,让人印象深刻。 博风又一直吵着要像这个小妹妹一样,要去马戏团学艺,她就多瞧了潘垚几眼。 大抵容貌出色的人都让人印象深刻,时隔月余,孔心婧一下就认出了,面前这个小姑娘,就是蔷薇马戏团特别会耍马戏的那个小姑娘。 “小婧,你认得啊。”卫劲松问。 “就咱们小风老吵着要去马戏团学艺的那个,还给人家写信,叫什么来着——”孔心婧略略想了想,一拍脑门,“潘垚,叫潘垚对吧。” 当初自己家傻小子,还傻傻以为那字念土,天天潘土潘土的叫人家,没得逗笑了她和劲松。 想起卫博风那时的闹腾样,再想想现在,孔心婧的眼神都黯淡了几分。 养孩子还是闹腾点好,身体健康,没病!就耳朵遭罪点。这病了,大人是心累身体也累!荷包还遭罪,哎! “对,阿姨好。”潘垚打了声招呼。 和上次那穿毛衣,下头搭配毛呢长裙,一头乌发用发箍箍住的温雅又知性模样相比,孔心婧憔悴了许多。 这会儿,她穿着条暗红纹的土布裤子,一件长袖衣,外披一件针织开衫,衣裳皱巴巴的,乌发随意的用牛皮筋扎着,零散落下几缕。 “小风不舒服,我们要带他去医院瞧瞧,”饶是焦心,孔心婧的声音仍然温柔,“这样好不好,等他好了,我让他去寻你们玩耍。” “我知道卫博风不舒服,”潘垚将照片翻了出来,朝孔心婧和卫劲松递去,直接道,“他不是病了,他是魂丢了。” 魂丢了?! 卫劲松和孔心婧只以为自己听错了,卫劲松正想说,这都是迷信的事,小姑娘年纪不大,可不敢迷信,要相信科学。 话还未说出口,夫妻二人的视线难免顺着潘垚递出的动作,落在了那张照片上。 这一看,两人都瞪大了眼睛,急促地啊了一声。 照片,照片上的人会动! 仔细一看,那和一只很大的猫一起玩,一起摊在河滩边的石头上,末了坦着小肚皮,瞧着天空哈哈傻笑的小子,他分明就是自己家的博风! 这这—— 卫劲松和孔心婧难以置信,齐刷刷地将视线看向潘垚。 潘垚点头,“没错,这是卫博风的生魂,我今儿去镇上,听到他被困在照片里哭,就把他送来了。” 世界观破碎,卫劲松震惊得搁在鼻梁上的眼镜都跌了跌,下一刻,他着急忙慌,转头就朝屋里喊妈。 “妈,妈——” “你快来瞧瞧。” 孔心婧就像被点了救星一样,对对,这事儿婆婆一定有经验。 “妈,妈——” “出事了,大事儿!你快来哎!” 潘垚:…… 果然,遇事不决,大家都爱寻妈,有妈在,家里的主心骨就在,别管多大年纪,这都一个样儿! 江宝珠也嘀咕,“大人也没啥嘛,就跟我喊我奶一样。” “怎么了怎么了!”听到这热切又着急忙慌的声音,马兰花吓了一跳,忙不迭地便过来了。 一过来,她就被儿子儿媳围着。 那两双眼睛热切啊,就像是瞅到了救星一样。 自打儿子上班赚钱,成了家里新的顶梁柱,她就没见儿子这样瞧她过,儿媳妇也是,在这眼神里,她好像就是顶顶重要的一家之主一样。 马兰花膨胀了下,像个胖胖的老母鸡,扑棱着翅膀将两崽子护下,“没事,妈在这,妈在这呢,有啥事好好说!” “妈,这小同学说了,咱们博风不是病,是魂丢了。” 一句魂丢了,卫劲松说得艰难。 这哪是一张会动的照片,分明是一把大锤子,直把他过往的认知捶了个碎。 马兰花唬了一跳,待看清照片里又爬上大猫的小子,一拍大腿儿,大嗓门道。 “我就说咱小风有些不对,得找个人瞧瞧嘛,你们偏说我老封建老迷信老糊涂!” 卫劲松讪讪,“老糊涂我们没说……” 被马兰花一瞪,他不好多说了。 潘垚和江宝珠被马兰花迎了进去,听了潘垚说自己是芭蕉村的人后,马兰花想了想,这名儿有些熟悉啊。 片刻后,她一拍大腿儿,“我记起来了,您是芭蕉村的小大仙!师从于大仙,于大仙和桥里洞的张天师还是师兄弟来着!对不对?” 潘垚:…… 那师兄弟是张天师自己扯的亲罢了。 “都是道门,按辈分,我是得尊称,唤他一声师叔。”潘垚委婉。 卫劲松和孔心婧意外于马兰花会认得潘垚,马兰花摆手,前些年虽然破四旧,她们这些大爷大妈,这思想可不是那么好变的,世间就是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像她小时候,她记得她奶奶过世了,过了头七后,打开奶奶那屋,屋子里有香灰的味道,明明那屋就没有烧过香。 大家都说,那是奶奶回来瞧大家了。 那一日,屋里进了只大蛾子。 那香灰的味道,是奶奶带回来的。 是以,她平时敬畏心都有,去寺庙道观里上香,天桥下算卦,这些事都有做过。 “你还记得去年一个新闻吧,咱们市一户赵姓的有钱人,大家都以为他掉河里死了,侄子歹心,想害人独苗,后来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牵扯出往事,这大伯也是侄子害的,只大伯命大,丢了记忆在外头,给家人寻了回来。” 卫劲松点头。 家人夺财,死而复生,失忆流浪外头又挣下一片家业……这样的新闻要素多,还抓眼,当初他同事特特跑了这新闻。 最后,恶人侄子锒铛入狱,苦主家人团聚,可是狠狠的赚了大家一声好! 销量很是不错呢! 马兰花抿了抿唇,压低了声音。 “别瞧年纪小,这是个真大仙。” “我找那张天师算卦,那时正好新闻出来,他指着报纸,摇着扇子,与之荣焉地和我们这些上门算卦瞧吉利的说了,新闻里不好说,那富豪家能团聚,得多亏了他的师侄,芭蕉村的小大仙,纸马送生魂,本事是这个,”她比了个大拇指,“真真的!” 卫劲松和孔心婧面面相觑,眼下,他们就是不信,那也说不过去,会动的照片谁见过? …… 潘垚瞧了卫博风的情况,才走到门口,她便止住了步伐,眉头皱了皱,都有些惊叹了。 六个…… 卫博风这身体里竟然有六只鬼! 她还是头一次瞧到这么拥挤的身体。 “就这两天的事,博风有些不认人,有时呆呆的,有时又像是和谁在说话,都不理人,就自己说着话……东西吃得也多,憨吃!像不知道饱一样。” 马兰花在旁边,絮絮叨叨地将卫博风这两日的不妥说出。 “对对,昨天还吃吐了,伤了肠胃,我还带他去挂了水,”孔心婧也是心揪。 孩子这两天闷了点,不过还会冲她笑,也会坐那儿看书,去医院时,眼睛也好奇地往周围瞧,就是没精神了一些,又会自己嘀嘀咕咕。 她哪里会往丢魂撞鬼方向想去。 潘垚点头,“没事,里头有客,等我将它们请出。” 它、它们! 还不待几人惊悚,就见潘垚手中多了一个碗,碗里有水,六条灵炁化成的红线朝卫博风袭去。 线的一头盘在碗口的边缘,另一头对准卫博风,在半空中虚浮,犹如昂头的冷蛇。 卫博风僵了僵,扭头朝潘垚看来。 “你们是自己出来,还是我请你们出来?”潘垚的手在碗口上拂过,就见平静的水面有水泡滚动,像是沸水一样。 这术法是红线捉鬼,在六只鬼的眼里,那碗里的水不是水,是一锅的热油,威慑力十足。 沉默片刻,红绳飘动,卫博风的眼睛突然像是会翻动一样,只见他眼皮眨都未眨,可里头的眼珠眼白却换了一个又一个,像市面上的一种娃娃。 “我不走——” “我不走——” “……” “陈照荣欠我们的!” “我不走——” “我们不走!” 一声又一声鬼叫声尖利,刺耳,幽幽又空灵,冷气嗖嗖的。 马兰花、卫劲松以及孔心婧吓得都要傻住了。 卫博风变得不像卫博风,他站了起来,眼睛变幻不停,眼白少瞳孔大,面色又青又白,阴郁诡谲,像死人睁开了眼。 周围好像一下子就冷了好几度,潮湿阴冷,带着江水冰冷的滴答声,还有河泥久不见天日的腥臭。 鬼炁煊赫中,四周在扭曲,卫博风身上若隐若现着数道影子。 或高或矮,没有确切的模样,只一个个如灰雾、如尘烟一样的鬼影。 马兰花三人几欲昏厥。 六个,儿子/孙孙神身上竟然有六个鬼影! 这是成鬼窝了么! 一句陈照荣,心中的猜测得了证实,潘垚叹了口气,想着大鱼和她说的,它瞧到搁照片的木箱子里时,里头除了照片,还搁了三副碗筷。 这是偷名偷命的术法。 陈照荣偷了卫博风的命,将罪孽引到卫博风的身上了。 “你们睁眼看看,这是陈照荣吗?” 一道轻叱响起,犹如一道光劈开了迷雾,笼罩在六鬼面前的迷障被勘破,一瞬间,卫博风僵住了,眼睛急骤地翻动,鬼影拼命地挤着身体查看,鬼炁涌动,尖声阵阵。 “不是他,不是他——” “他骗了我们,他骗了我们——” “他又骗了我们——” 不可饶恕! 一个又,道出了多少心酸,道出多少怨恨,鲜血淋漓,饱含恨意,又有几分委屈。 鬼炁熏腾得卫博风的眼翳下浮出了厚重的黑,再让他们折腾下去,这身体就要漏筛了,以后可容易撞鬼了。 “清醒!”潘垚喝了一声,六根红绳如冷蛇一般的飞出,周身灵炁放开,直接将那些幽幢的鬼影牵住,一个用力,从卫博风的身体里拽出。 躯壳是舍,灵魂是精气神,失了支撑,卫博风的身体一软,脑袋一耷拉,瞧着就要跌在地上。 门口,孔心婧瞪大了眼睛,“小风。” 这要是摔在地上可不得了,脑袋那儿正好对着木头的床沿,孔心婧惊跳,想也不想便要跑过去。 一阵风比她的速度更快。 只见风化作一双手掌,轻柔地托起卫博风,正好将他搁在床铺上。 孔心婧放下心,一家三口都跑了过去,在床边看着闭着眼睛,眼下有着青翳的卫博风。 心慌又担心,几人都拿眼睛去瞅潘垚。 见了这么一招驱鬼,年轻的夫妻二人不再怀疑。 这世上就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神棍神棍,只因为浑水摸鱼的人多了,这才让老祖宗传下的玄学,多了几分招摇撞骗的轻佻。 由术士一词,成了神棍儿。 红线掐着小鬼,越缚越小,因着另一头缠绕着碗口,在鬼物眼中,那一碗的水是滚烫的油水,滚油谁不怕,十八层地狱中,吓人的用刑可是有一法,名为下油锅。 瞬间,六鬼安静了。 潘垚收了提着的心,不胡来乱动就好,这碗油锅只是威震,她可不想炸鬼,要知道,她最喜欢的早餐就是油炸鬼配锅边糊啦! 当然,这油炸鬼不是真的油炸鬼,只是她们这儿的方言。 其实就是粉面炸的油条啦! 香喷喷又酥脆,沾个酱油,配一碗豆浆,潘垚也能元气满满一整天! 更重要的是,这几只鬼瞧着年纪都小。 潘垚看了看几只小鬼,叹了口气。 都没有长大——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瞧了都心痛。 “小大仙,我家小风要紧吗?”卫劲松急忙问道。 “没事,这就将他的生魂送回。” 潘垚取出照片,手拂过,在河滩上正同大猫一道撒欢,扑着猫尾巴跑,岸边玩够了,还踮脚眺望河面,跃跃欲试的卫博风只觉得一阵清风朝自己吹来。 风吹得他像个气球一样朝天空飞去。 卫博风瞪大了眼睛,手脚乱刨动,欢快又惊奇。 “大猫,大猫,我飞起来啦!” 啦字还拉得长长的时候,卫博风惊叫了一声,只觉得自己四肢在半空中旋转,越转越快,卷得他眼晕,忍不住要闭过眼睛去,他觉得自己像上天的一根毛。 下一刻,卫博风感觉沉甸甸的,还有种疲惫的沉重。 “嗖的”一下,卫博风睁开了眼睛。 “大猫,大猫呢!?” “小风,小风你醒啦!”孔心婧一把将孩子搂紧怀里,喜极而泣。 卫劲松摘了眼睛,擦了擦流出的眼泪,一拍卫博风的肩膀,“臭小子,快给你吓死了。” 马兰花双手合十,“多谢小大仙,多谢多谢。” “客气了。”潘垚瞅了一眼照片,听着卫博风找它,大鱼甩了甩尾巴,猫嘴一瞥,下一刻,它落在了潘垚的脚边,四肢交错,步调优雅又慵懒地走了走。 “喵呜——”带人间小娃娃真是累,还是这潘土土省心一点。 潘垚指尖氤氲一团灵炁,灵炁像一团的豆糕,轻飘飘地落下,正好搁到了大鱼的猫爪子中。 她捏了捏那猫垫子,笑眯眯道,“喏,辛苦费。” “喵呜——”这才差不多。 大猫叼着灵炁,身形变小,三两下便跳到了潘垚的肩上,尾巴一甩一甩,悠然自得,吃得香甜。 “这鬼好生凶,竟还有六只!小大仙,你可知道,博风是哪儿惹到这鬼了?” 要不是小大仙心善,特特寻上门,这后果……马兰花后怕不已,开口问道。 孔心婧和卫劲松抱着孩子的动作顿了顿,对视一眼。 鬼音幽幽,鬼影幢幢,虽然怕,不过,他们也听清了,那几只鬼,他们分明叫的是照荣,不是他们家博风。 马兰花也有些迟疑,“我好像又听到了他们喊照荣的名字,这是怎么回事?” 孔心婧心里一松,婆婆问了,到底没有和稀泥。 卫劲松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急。 博风是他们的孩子,他这当爸的,自然护崽,再是娘亲舅大,往日看重照荣,看重姐姐,和自家比起来,当然是自个儿的孩子更重要。 何况,听那鬼音,这恶事本该寻的是照荣,他家博风就是无妄之灾。 潘垚也干脆,“六里镇的美华照相馆,你们认得?” 马兰花心里有些不安,“我闺女儿的店。” “……我听到哭声,就将照片拿了出来,那时,木头箱子里除了搁照片,还搁了三副碗筷。” “碗筷?”卫家三人不解。 “恩,有一个术法名为偷名,偷名偷命,需要施术的人去想要偷命的人家中偷一副碗筷,再由母亲在门口守着接名接命,接的时候应下一声,要是偷碗被发现时,也不要紧,说一声“不到”就行。” 孔心婧和卫劲松还不大反应过来。 马兰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声音却发不出来,嘴唇颤抖,垂在一边的手也在颤抖不停。 她用力地捏住拳头,这才止住这一阵阵的寒意。 家里丢了碗,还是3副,这事儿她这操持家务的老太太怎么不知道?她可太清楚了!原来,是丢到六里镇,丢到美华那儿么? 潘垚瞅了下楼梯,方才,怕宝珠年纪小小被吓着,潘垚没让她瞧这驱鬼一幕。 这会儿,她正坐在楼梯上等着,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书包袋。 “我听说一件事,你们去六里镇的公安局查查就知道,陈照荣已经由卫美华带着,改了名字叫陈博风。” “畜生!” 这一下,卫劲松和孔心婧听明白了,当下红了眼睛,青筋暴起,暴喝道。 马兰花只觉得一阵阵的发晕,不知不觉,脸上一片凉,心中也一片凉。 畜生啊! 她生养了个大畜生,大畜生也生养了小畜生,净扒拉着家里人嚯嚯了。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 132第 132 章 马兰花心痛得不行。 她究竟是哪儿对不住闺女儿和外孙了? 知道他们在镇上日子不好过, 得种地,指望着老天和四季过日子,不比城里, 找工作的地方多,特特花钱又托关系, 这才让美华学了门拍照的手艺。 这时候学手艺可不简单, 天地尊亲师, 师父排第五个。 教一门讨生活的手艺,和爹妈也没差啥, 年节得走礼,师父家里有事, 那都得当自己家的事去处理。 一些师父收了徒弟,没使唤几年, 哪里会教什么真正的本事。 卫美华能那么快地出师,再在镇上开好照相馆, 卫家绝对是出大力, 又出了大钱的。 “她怎么能下得去手?”马兰花喃喃。 真正的心灰意冷不是嚎啕, 是怔楞着眼睛, 不知不觉, 泪水便淌了一脸。 “博风是她的亲侄子, 亲亲的侄子啊。” 姑侄, 亲近的人家,做姑姑的都是将侄子当自家儿子来看待的, 毕竟血溶于水, 血脉亲缘在那儿摆着。 卫劲松和孔心婧愤怒得不行,谁也没有怀疑潘垚的话,人没有挑拨的必要, 而且,这偷名偷命的术法是真的,不是么! 这六只鬼,它们说得清楚,寻的是陈照荣,不是卫博风。 可是,因为陈照荣偷了卫博风的名,鬼物被蒙昧,错寻上了他们家小风,这事,他们都亲眼瞧着了。 要不是小大仙恰巧听到了小风的哭声,他们简直难以想象,孩子在他们瞧不到的地方,生魂被拘在照片中,丁点儿动弹不得,满心惊恐又凄惶。 哭个几天,生魂成了死魂,再不能回肉身。 好一个偷名偷命,美华和照荣,他们偷的不是运道,是一条生生的人命! 三人不寒而栗。 孔心婧只一想,就后怕不已,气血上涌,耳膜一鼓一鼓,几欲听不清周围人的声音。 “小风!”孔心婧紧紧地抱住卫博风。 卫博风还不知道发生了啥事,还瞪圆了眼睛四处找大猫。 难道,刚刚那是自己做梦了? 他仔细地想了想那梦,还抬手捂了捂嘴巴,嘿嘿偷乐。 除了一开始有些吓人,后头真是好玩,猫神仙还陪他玩了,遍地撒欢,真快活呀。 …… “为何,”伤心过后是茫然,马兰花不解,“我自问对美华和照荣不差,他们怎么就坏了心肝,还扒拉着小风嚯嚯,我到底是哪儿对不住她们了?” “妈,你别说了,”卫劲松皱着眉生气,“她俩就是心坏!” 人心里怎么想,潘垚不清楚,不过,从专业的角度上,她倒是能给出个解释。 “卫博风和陈照荣是表亲,他们有亲缘关系,所以,借运偷命的术法容易混淆视听,得以成功。” 门有门神,井有井灵,灶有灶君,地有土地,庇护一方家宅……一般人家,堂屋里还有供奉先人,寿终正寝的先人遗泽后代,享后人供奉,做屋子的保家公。 “一些恶事不入门,是因为有先人和神灵的庇佑,卫美华和陈照荣是你们亲近的家人,气息同根,先人和神灵对他们是不设防的。” 是以,借运偷命这样的事,时常发生在亲缘之间,不单单是恶事,还是人伦恶事。 潘垚叹了口气,也有些不是滋味了。 …… 马兰花捏着拳头,没有再继续说话。 潘垚视线一转,落在被拘在一旁的六鬼,清心符一画,六鬼蒙昧的心眼更加的清明。 这会儿,它们或淌泪,或沉默,或瞪着卫家人,想迁怒陈照荣的外家。 下一刻,又恨恨地别过头。 潘垚沉默了下。 都不需要问,只见它们如今的情况便知,六鬼寻陈照荣,定是生死大仇。 “潘垚——”楼梯处传来轻轻的走动声,江宝珠刚刚听到马兰花一叠声的追问,心有不安,踮着脚踩着木梯上来,探头喊了潘垚一声。 几鬼被红线拘着,虽然变小,却也因为红线的灵炁而有形。 江宝珠胆子颇大,心中惊跳,双手搭在胸口,准备瞧到可怕的一幕,立马闭眼嚎叫。 待瞧到成小人样子的六鬼后,眼睛一瞪,那小眼睛里流露出的意思,谁都能瞧明白。 就这? 这鬼一点儿也不可怕嘛! 小小巧巧,还被红线缠着,有几分可爱呢。 江宝珠凑近潘垚,在潘垚耳朵边贴着,小小声地道。 “像咱们前段时间瞧的故事,安徒生童话里的《拇指姑娘》。” 潘垚:…… 众鬼瞪江宝珠。 它们哪儿是姑娘了! 这一对眼儿,江宝珠将六鬼的五官瞧了个清楚,一开始有些困惑,越瞧,眼里的震惊越清晰。 这脸蛋放大些,不就是阿添哥他们么! 潘垚侧头,“宝珠也认识他们?” “恩。”江宝珠大力点头,“咱们六里镇,现在夏天都不敢让小孩去水边游泳,就因为前前年时候,河里一气儿带走了六个。” 她手指头比了个六的手势,脸蛋严肃,强调这事情在当时是多么骇人的事。 “我听婶婆她们都说了,是遇到河里的大鬼了,凶得很,胃口也大!” “潘垚,”江宝珠转头去瞧潘垚,“你应该也听说过呀,大家都说阿添哥不懂事,都快七月半了,还带着小超哥几个往江心游。” “那天就邪门,河里飘着一张不知从哪儿来的破网,几人都被缠着了,捞上来时,人就不成了。” 记忆中死掉的人脸重新出现,心大的江宝珠总算反应过来,这真的是鬼,不是啥拇指姑娘。 瞧着六鬼,她缩了缩脖子,鸡皮疙瘩一阵起,恨不得扒拉在潘垚身上了。 “不怕。” 潘垚拍了拍江宝珠的肩,拍去晦涩,只一下,江宝珠的三盏阳火旺盛。 江宝珠挺了挺胸膛,莫名又无所畏惧了。 “不是我!”听到江宝珠的话,阿添眼里几欲泣下血泪。 映和着他眼角处的那颗泪痣,整张脸上有着惊心动魄的恨。 “不是阿添哥,不是阿添哥!”众鬼激动,齐声而喝,鬼炁煊赫,引得铜锣巷外头有好几户人家家里养的大狗吠叫,又凶又悍。 “是陈照荣,是他,是他!” “我们本来都在河边玩,是他想去江心,又不甘心我们听阿添哥的话,心里起了坏水,装作脚抽筋骗我们,引得我们去了江心。” “这才,这才——”这才丢了性命。 众鬼眼神黯淡,想起家中阿妈阿爸那滚烫的落泪,泪水一滴滴落入幽都,落在它们的心间,痛得它们心中痛苦又懊悔,半分无法安心。 小超嚎啕,“就该让他自己死了,骗我们,我瞧到了,他根本就没有抽筋溺水,他在水里瞧着我们淹下去不敢过来……以前骗我们,现在还在骗我们!” 悲伤会传染,其他五鬼也悲从中来,或咬牙,或咒骂,或默默垂泪,或心有不甘,恨不得生啖了陈照荣。 鬼炁煊赫,听着外头的犬吠,潘垚知道,在那些大狗眼里,卫家这处的宅子定然黑雾熏腾,空间扭曲。 “静心!”潘垚又打了一道清心符过去。 鬼泣声小了些,潘垚的手拂过,汤碗里的水消失,灵炁束缚的红绳也尽数断裂。 众鬼愣了愣,俱是看向潘垚。 潘垚将那张照片拿出来,轻声道,“莫哭了,你们不知道么,鬼掉的血泪,伤的是魂体,魂体伤了,来世投胎会有弱症。” 顿了顿,潘垚继续,声音不大声,却很坚定。 “该哭的,该是陈照荣才对,不该是你们。” 马兰花听到这话,心中一揪,张嘴想说什么。 她半开阖的嘴巴张在那儿,僵了僵,片刻后,一脸垂败地闭了嘴,心中茫然。 怎么也没想到,照荣那孩子竟然还造了这样的孽,她想说话,都没脸再说话。 …… 只见青烟起,六个身量不一,年纪不一的鬼影晃了晃,成面容模糊的灰影,下一刻,此处没了鬼炁,半浮于空中的照片轻飘落下,正好落在潘垚摊开的掌心。 放眼看去,就见绿柳垂波,江面波光粼粼,六个小子赤着上身,或在拧衣服,或蹲地吃着青皮西瓜,似乎察觉到镜头,光屁股的那个小子瞪大了眼睛,张嘴的口型,瞧着像是在急急地喊,“别!” “漏白屁股的这个是小超哥。”江宝珠凑近,指着照片里的人像,和潘垚一个个介绍过去,“高个的这个是阿添哥,他生得最好看,眼睛这儿还有个痣。” 潘垚噗嗤一声笑了。 屁股就屁股,偏偏宝珠不自觉地促狭,还添了个白字。 潘垚多瞧了两眼,唔,是挺白的,是裤衩的形状。 笑过后,她眼里的笑意又敛去,手指轻轻抚过照片。 这是多么明媚的一个午后夏日呀,吃着瓜,吹着风,瞧日头亮堂堂……可惜,这一切都没了。 就因为一句玩笑的欺骗,而那玩笑的欺骗,追究缘头,它仅仅是孩子团间,有一个人不服气,想要证明自己是对的,更适合当老大一些。 他们的时间,就像这照片一样,永远定格在了那年的夏日。 …… 一道灵炁落入照片,整个世界像是有了道光,瞬间便活了起来。 清风吹得江边的水草弯腰,被清凌凌的江水一冲,绿得耀眼。 阿添几人发现自己在照片里能动了,仰头瞧这日头,日光不再炙热得灼烧他们的皮肤,小超听到江宝珠的一句白屁股,嗷呜一声跳起来,察觉不对,连忙又蹲下。 他紧紧夹着腿儿,羞愤得耳朵尖尖红红,像是要冒火。 江校长家这孙女儿,嘴巴大个,婶婶阿婆还乐呵,说啥大嘴吃四方,好事!明明就是大嘴巴,啥话都胡咧咧! 他屁股才不白呢! 柳树一阵摇,落下叶片,幻化成一件件衣裳和裤子。 小超眼睛一亮,想跳起来又蹲下,紧着,他仰着头,扯着嗓子嚎,“阿添哥,阿国哥……你们倒先给我扔一条裤衩来啊。” 几人瞅着弟弟的窘态,乐得不行,哈哈大笑。 照片的世界,开始生动。 …… 潘垚瞧了卫博风,孔心婧不放心,“小大仙,他眼睛下头还有些发青发黑,要不要紧。” “这倒不要紧,受了些阴气,阳气有些亏损,最近多晒晒太阳,青翳自然会淡去。” 雁过留痕,风过留声,潘垚仔细地替卫博风瞧了瞧。 这一下子招了六个鬼,就像一件衣裳被鬼穿了,留了鬼物的气息,别的鬼也会眼馋,路过时总贪心,心痒痒地想也穿穿看。 看看是不是特别的好穿。 不然,前头咋这么多前辈喜欢呢? 定是这衣裳有啥过人之处! 不是漂亮,就是舒适! 潘垚瞅着卫博风,目露同情,“就是以后比较容易撞客。” 卫家人大惊,撞客? 他们现在知道了,撞客便是撞鬼,碰到鬼邪,被死魂上身! “那怎么办啊!”三人着急。 潘垚翻出黄纸朱砂,在卫家窗户边的桌子上摊开,摒气凝神,提笔。 众人只见她笔走龙蛇,只片刻时间,繁复却不冗杂的符文在她手下绘制,随着最后的收笔,灵炁漾过符窍,瞬间,符纹闪了闪,似有气韵漾开。 众人因鬼炁冲撞而有些昏沉的大脑一下便清醒。 潘垚将黄符折成了三角形,递了过去。 “让他随身带着这符,符要是发烫,行事便避一避,比如说,他想走这条路,那就别去,换一条路走。” “其实,要是能买个玉,在玉上刻一道符文,佩戴的效果会更好。” 黄纸承载的灵炁和符力,自然不如自石中而生的玉。 “成成,我们今儿就去买。”马兰花接过黄符,紧着便要找块红布,缝一个布袋装符,听到这话,连忙就应下。 “小大仙,回头玉买了,我们还找你,成不?” 孔心婧和卫劲松也点头,目光期盼着看着潘垚。 他们夫妻俩都有工作,也只一个孩子,玉石还是能买的。 潘垚自然满口应下,“成呀,我家住在芭蕉村,六里镇的芭蕉村,到了村子里,你们问个老乡就知道路了。” …… “哎哎!今天的事可真是太谢谢你了。”马兰花和卫劲松将潘垚还和江宝珠送出了卫家。 马兰花经常算命,知道规矩,还给潘垚包了个大红包。 他们还想再送,潘垚笑着婉拒,“就送到这,我和宝珠知道路,卫博风那儿只阿姨一个,你们快回去吧。” 卫劲松和马兰花回去的时候,卫博风被孔心婧搀扶着坐到窗户那儿,那儿有太阳照到。 他精神头差了点,却还是兴致高昂,手脚并用,将自己的照片历险记说得飞起。 只一个人便舞出了几十只鸭子的热闹。 “猫神仙,你知道吧,特别的厉害,比大老虎还厉害,膨的一下,眨眼就从这么一点点大,变成了这么大……哇,好威风的!” “是是……好好,妈妈瞧到了,很厉害。”孔心婧搂着卫博风,笑了笑,一脸的珍惜。 经了这么一遭,她是半点也不嫌弃儿子闹腾了。 马兰花和卫劲松在那儿瞧了瞧,欣慰的同时,想到陈照荣和卫美华,心里像是堵了一团的棉花。 棉花还糊了水,又潮又涩,沉甸甸极了。 “劲松啊,我想去找你姐问问。”马兰花眼里有泪水,目光看向远方。 “我就想当面问问,我到底是哪儿对不住她了,她要这样嚯嚯小风,嚯嚯咱们家……” 卫劲松也捏紧了拳头,他也想问大姐一句,心肝被狗吃了不成! “不成不成,咱们家的碗筷还搁她那儿,得拿回来。” 老太太突然想起这事,有些圆润矮胖的身体着急忙慌地转圈,探头往门口瞅了瞅,那儿早就不见潘垚和江宝珠的身影。 “哎,刚刚忘记问了,也不知道要紧不!” …… 潘垚不知道马兰花和卫劲松心急,瞧着孔心婧能瞧得过来卫博风,母子两人坐了公交车,立马便要去码头边坐船,赶来六里镇。 准备和闺女儿外孙讨个明白的同时,还得把自家的碗拿回来。 她要知道,一定宽慰一声不急。 偷名偷命,主打的便是一个偷字,主人家察觉并拒绝,这碗筷自然没了作用。 …… 133第 133 章 钟楼处传来大钟的声音, 潘垚抬头看去,只见时针指着十,街道上的自行车流少了些, 不过,今儿是周日,小孩子不上学, 大家三三两两地结着伴, 在外头的马路上走过。 壹角两分的车票,坐着电车, 能将整个城市逛个遍, 再买些零嘴, 嘻嘻闹闹,你尝尝我的,我也吃吃你的, 只三五角钱,小孩子便能快活许久。 城里还有书店,波浪大卷, 摩登高跟,音乐声从喇叭里放出来,到处都是热闹模样, 眼睛瞧都瞧不过来。 江宝珠有些好奇地探头,潘垚拉着她的手,两人一道来到路边的小摊。 面食被滚油烫过, 空气里有香喷喷又甜津津的味道, 让人只闻了闻,便觉得今日幸福又满足。 “老板,麻圆来一些, 猫耳朵再来两斤……对对,这糖环也要。” “好嘞!来,阿妹先尝一个,香着呢。”摊主热情,夹了个糖环给潘垚。 “谢谢叔叔。”潘垚接过,掰了一半给江宝珠。 她在摊子上点了好一些东西,江宝珠瞧着她大手大脚花钱的模样,有些惊着,连连摆手。 “不成不成,我奶要是知道我吃了你这么多的东西,非得给我吃竹笋炒肉条不可!” “吃着吃着,不许说扫兴话!”潘垚直接塞了糖环到江宝珠嘴巴里,歪着脑袋,笑问,“香吧!” “香!”江宝珠嚼了嚼,口腔里都是甜津津的滋味,还有鸡蛋的香气,她重重点头。 是不能扫兴,吃了这个,回去再吃奶奶的竹笋炒肉条,那也是值得的! “嘿嘿!”潘垚偷笑,在江宝珠耳朵边咬耳朵,“这就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不怕,古人讲的话有道理,咱偷偷吃就好,不和你奶奶说。” “恩!”江宝珠点头,谁爱挨打呀,她也不喜欢,“潘垚,你懂好多啊。” “那当然,我每天都有看电视的!” 江宝珠:…… 看电视?她咋看了就没用? 潘垚抱着个大纸袋,拉着江宝珠又跑到了另一个摊位。 摊子卖玻璃瓶的豆奶和汽水儿,还有塑料袋装的鲜奶,除了原味的,还有可可味儿的,天儿还冷,东西还耐放,不过店家讲究,还用了泡沫箱装着。 上头盖了袄子,镇得冰冰的。 潘垚一气儿买了好几样,在江宝珠还要说什么时,她凑近宝珠耳朵边,悄声道,“我请小超和阿国哥他们吃。” “喔——”江宝珠恍然,“他们能吃东西吗?” “能。”潘垚点头,“有人供奉就成,得喊名字。” 所以做鬼可怜便可怜在这,要是人间没了供奉,那就得挨饿受冻,孤身飘零,成孤魂野鬼。 …… 因着六鬼不好见太阳,潘垚特意寻了个树荫的地方。 两个小姑娘坐在马路牙子边,在众人瞧不到的地方,六个大小不一的小子也坐在潘垚旁边。 大家一道喝着汽水和豆奶,配着热量满满的油炸果子。 “真香!” “就是,阿妈老爱供清明粿给我,我都腻了,要是供这个,我保准不腻。”小超嘟囔。 潘垚交流心得,“萝卜丝儿馅的,还有咸肉饭馅口味的清明粿,味道都还挺好吃的。” “不过,我也不喜欢吃豆沙和花生的,多吃两个就腻。” 江宝珠听潘垚和几个同乡哥哥鬼聊天,聊得还挺热乎,一开始有些怕,后来,她脸都木了,重重咬了一口猫耳朵,在嘴巴里嘎嘣脆地响。 不可怕的! 刚刚涛子小超还在那儿惊诧咋呼,说啥城里不愧是城里,马路牙子都比他们乡下干净,都不用拍灰,直接坐下都成。 就是当鬼了,也还是她们乡下的土包子鬼!不怕不怕! 自己也是小土包子,这样一想,江宝珠顿时心生亲切。 …… 几人吃饱了,站起了身,摸了摸浑圆的肚子,打了个大大的嗝儿,七嘴八舌地感谢潘垚的款待。 “客气客气。” 潘垚捡了个报纸,将供奉过的食物包好,化去上头沾染的阴气,丢进垃圾桶中。 江宝珠踮脚探头,颇为奇异。 真是神奇,明明东西还是那模样,一分没动没咬,莫名的,上头的颜色却好像黯淡了些。 潘垚解释道。 “精气都被吃了,别瞧外头还好看,里头没半分滋味,你记得咱们前几天学的成语吧,味同嚼蜡,你要咬一口,就知道这成语是啥意思了。” “不不,”江宝珠将头摇成拨浪鼓,“我不吃。” 不敢吃—— 江宝珠跟在潘垚身边,还摇着她的手,“土土,我奶奶也供奉啊,供奉了后,我们还要吃,那为什么家里的菜不会味同嚼蜡?” “笨,”潘垚一拍江宝珠脑袋瓜,乐得杏眼眯起,“这都想不明白,那是你家祖宗怜惜你们,舍不得多吃,特意给你们留了些呗。” 一道菜夹两筷子,精气自然还有。 江宝珠窒了窒。 她想了想,觉得潘垚这话还真有道理。 她奶奶爷爷就这样,可爱给自己留好吃的了。 这么说来,祖宗还怪好的,死了都疼家里人! …… 马路牙子对面摆了个茶水摊,就一张桌子,一长嘴大肚的铝皮茶壶,一个自己用油桶改造的煤炉灶,三五块的茶碗。 就这样几个简陋的家什,支起了个小摊,给路过的人卖碗茶水。 摊主是一位齐肩发的妇人,带着个小姑娘在身边。 可以看出她颇为爱干净,桌子擦得锃亮,茶壶没有茶垢,忙碌起来时,能瞧到衣袖袖脚被洗得单薄,有细细的毛边。 “两小姑娘真能吃,打眼一看,瓶瓶罐罐没有八个,也有六个。” 妇人拿布擦了擦桌子,瞧了一眼潘垚一行人离开的背影,笑着和身边的闺女儿闲聊。 只见小姑娘生得颇好,巴掌大的小脸,鼻子挺俏,嘴巴小小,唇色浅浅,唯一让人遗憾的是,那双荔枝形的大眼睛灰蒙蒙的,眼睛里头没有光泽。 这样漂亮的小丫头有这样一双眼睛…… 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这小姑娘瞧不到东西。 正因为闺女瞧不到,摆茶的妇人习惯了将生活中见到的东西说给闺女儿听。 絮絮叨叨,仔仔细细。 “和咱们小萤不一样,你呀,要和小姐姐学习,别只吃一点点东西就喊饱,小鸟胃!妈妈瞅着都着急。” “两个小姐姐?”被喊做小萤的小姑娘一直很安静,听到这儿,她抬起了头。 闺女儿应人,妇人心里高兴,谈兴更浓。 “是呀,就两个小姑娘,刚就坐咱们对头的马路牙子边,吃一口猫耳朵,再喝一口豆奶,开心着呢……这会儿人走了,小萤要是喜欢,下次再瞧到了,妈妈请她们喝茶,小萤也和她们交朋友呀。” “两个……”小萤困惑地绞了绞手。 她觉得那儿热闹着呢。 除了两小姐姐,影影绰绰的,好像还有好些人。 明明不止两个呀。 …… 吃饱喝足,见宝珠和阿添他们都好奇,潘垚索性也不用甲马符,反而往花了两毛四的钱,坐了电车去码头边,一行人看了城里的高楼,这才用甲马符回了六里镇。 到六里镇时,经过一通耍,时间都已经到了下午两点多,这时候再进山,今晚就得住在山里了。 潘垚是不介意在山里过夜,就怕宝珠不成。 江宝珠很是心动,又怕奶奶念叨她。 再说了,她也想自己的小表弟了。 “贼粘人,睡觉的时候要是没瞧到我,手手脚脚一直踢,嘴巴瘪瘪,身子一抽一抽的,瞧过去就是委屈巴巴模样。” 江宝珠摊了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算了,今天去市里玩也很开心。” “是是,家里没了你就不成!”潘垚好笑,“那…咱们下个礼拜再去山里吧。” 潘垚抬头看了看天光。 只见天空蓝蓝,在天边有一大片的鱼鳞云,云块薄薄像方块,由远及近地铺来,光透过云片的缝隙落下,旖旎又明媚。 天上鱼鳞云,地上雨淋淋。 转过头,潘垚便对江宝珠笑道,“空气里有水炁的味道,这两日会下雨,等到周日时候,天光晴朗,咱们再去山里,肯定有许多蘑菇采。” 春雨是上天对山林的赠与,雨水过后,山里到处可见蘑菇和木耳,就连空气都更加的清新。 听潘垚一说,江宝珠整个就期待住了。 小江老师要是瞧了,保准点她脑袋,恨铁不成钢。 还没周一呢,就想着下周周日的放假了!出息! “对了,咱们还有照片没拿!” 江宝珠想去美华照相馆拿照片,潘垚也跟着一道。 那相片她可是花了钱的,凭啥不拿? 人有罪,照片可没有。 一句美华照相馆,已经重新入照片中的六鬼停了嬉闹,目光齐刷刷地往外看。 瞳仁幽幽黑黑,失了温度。 潘垚安抚:快了快了,定要让他陈照荣亲口说出,他到底做了什么。 到了美华照相馆时,那儿,马兰花和卫劲松早就到了。 …… 卫劲松夺了木箱子,木箱子上挂了大锁,他朝卫美华伸手,大姐也不喊了,绷着一张脸,声音硬邦邦,直接就道了一声“拿来。” “什么?” “钥匙!别让我再说第二次。” 卫美华又慌又急,转了个视线,转而就去瞧自己的老娘,“妈——” 她声音委屈,指着卫劲松,先发制人。 “你瞧瞧小松这样,一上门就在我们家四处瞧,翻箱又倒柜,横着一张凶脸,像是要吃了我一样,他哪里是弟弟了,是强盗还差不多!” “妈,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姐了!” 马兰花咬着后牙槽,压抑着怒火,也朝卫美华伸手,“你到底是拿不拿!” 卫美华瞧着老妈眼里的痛和恨,脚步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知道了? 是谁?是谁说的? 是芭蕉村那小大仙吗? 不!不可能不可能!人走后,她特特上了楼,去照荣那儿拿了钥匙,胆战心惊地打开木箱瞧了瞧,那儿,照片还好好的搁着,碗筷也好好的。 那小大仙,她就是和宝珠那丫头来拍照的,不可能知道偷名偷命这事! …… 卫美华揪心,瞧着来势汹汹的卫劲松和马兰花,还摇了摇头,眼神慌乱,不相信娘家妈和弟弟是得了消息。 因着这个摇头,马劲松误会了。 好啊,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给了脸面,她还不要接是吧! 那就别怪他这个做弟弟的,将事情闹得难看了! 马兰花和卫劲松来的时候是中午,这个时间,大家都有在家里小歇一会儿的习惯,毕竟这个年代,大家起得都早,中午不歇歇,下午做活该没精神了。 听到动静,街坊邻居都探着头往这边瞧来。 “这是谁?” “美华她娘家妈,另一个比较少来,模样也变了些,瞧着像是她弟弟。” “他们怎么来了?还一副要干架的样子,这是发生什么了?” “……” 大家议论纷纷,十分的诧异,印象中,卫美华的娘家对她不错,不扒拉着闺女儿要钱做事,还多有帮扶。 没瞧大家都说了么,人陈海洋讨了卫美华,只遇到这样明事理又疼闺女儿的丈母娘和老丈人,那就是掉福窝,娶得是福了。 下一刻,大家惊呼,就见卫美华这明事理的娘家弟弟捡了个大石头,用力挥下,直接将木箱子给砸了。 卫美华脸白得吓人,大家伙儿瞧了瞧这个,又瞧了瞧那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同时,也好奇了,这木箱里装的是啥呀?还值得闹这么一通! 等木箱子一打开,瞧着那碗筷,街坊邻居失望了。 “我以为是啥呢,不就三个碗嘛。” “……不是,你们刚刚没瞧见吗?” “瞧见啥?” “箱子的碗上,一开始搁了张照片,这会儿我再眨眼去瞧,这照片又变成一片叶子了。”说话的人不自信了,揉了揉眼睛,“我瞧错了不成?” 不该啊,他眼睛好着呢,牛尾巴上的苍蝇腿儿瘸了,他都能瞧清楚,没道理瞧花眼啊。 “你没瞧错,我也瞧见了。” “嗐,我就说嘛,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呢!” 三三两两的议论声传来,卫美华瞧着木箱,那照片可以说是在她面前变成一片绿莹莹的叶子,鲜嫩得好似在嘲讽她。 仙家手段,仙家手段! 这时,卫美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芭蕉村那潘垚,她来拍照是假,救博风那小子是真! 照片不在这里,那博风在哪里? 卫美华瞧了一眼暴怒的弟弟,还有阴着一张脸的老娘,还能不清楚博风去哪里了? 他定然是被送回家了。 不好—— 卫美华一下就反应过来,扭头就要去喊照荣。 陈照荣也白着一张脸,目光惶惶,“妈,他们不找博风了,会不会再回来寻我?” “不会不会,你戴好护身符,不会有事的。”卫美华宽慰。 瞧着两人害怕又故作镇定的模样,卫劲松更恨毒了大姐和外甥。 “你们也知道怕?也知道鬼凶?就这样还拿我家小风顶替?” 卫美华嗫嚅了下,最后叹了口气,目光哀苦,小声道。 “劲松啊,大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就像你为着小风,因为他是你儿子,我为着照荣,那也是因为他是我儿子,是我怀胎十月,一点点养大成这样。” 卫劲松大声:“呸!我才不会像你这样没心肝,自己儿子害了六条人命不够,还朝亲侄子偷名偷命!” “没有的事!”卫美华慌乱,“咱们进去说。” “谁和你进去!”卫劲松一下就丢了卫美华的手,“我坦坦荡荡,不怕人听!” 四周听八卦的街坊邻居哗然,照荣害了六条人命?是谁啊,还有偷名偷命,这又是咋回事? 有人消息灵通一些,这时若有所思。 “我好像听小翠哥说了一嘴,美华好端端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照荣改名儿,改成什么陈博风了…对了,刚刚美华这弟弟和娘家妈,说他们家小子叫什么来着?” 博风—— 众人脑海一下回想起这名字,顿时哗然瞪眼。 不是吧,这偷名偷命,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吗? 小镇前有金成小子丢魂,被鬼迷去拍洋画儿,这事大伙儿都知道。自那以后,供祖宗都麻利了,香烛店生意还旺了一家。 对这种迷信事儿,他们信着呢。 这样一来,大家难得地沉思,偷名偷命事有,那照荣害的六个人,又是谁? 本事了哈!年纪轻轻的,竟然还害了六个? 众人拿眼睛去瞧陈照荣。 “六个…难道是阿添他们?”六这个数字好认,前前年溺水死了六个孩子,这事大家都还记得。 一人说起,众人悚然。 “不关我事,”陈照荣承受不住这怀疑的目光,脚步踉跄往后,惶惶地否认,“是阿添带着他们游过去的,江里有破渔网,这事儿是凑巧,是他们运道不好,命不好!不关我事!” 话才落,陈照荣的脸又白了白。 只见一阵阴风起,小镇小街这一处的天光一下便暗了几分,飞砂走砾,风吹得人心底发寒,手上有鸡皮疙瘩一阵阵地起。 幽幽幢幢地声音传来,像是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 “骗人——” “骗人——” “照荣你又在骗人——” 众人“嗬”的一声,倒退了几步,抱着身边的人惊惶。 真,真有恶鬼爬出来啊。 只见一只只鬼手特别的白,带着溺水死掉的那种冷白,它们一双一双的从地底下冒出来,扒拉着陈照荣的脚和裤子。 陈照荣害怕得崩溃,摔在地上拼命往外头爬,狼狈又失态。 就连卫美华都吓得心悸,半点不敢再上前。 “不不——” “别抓我,别抓我——” “我不是照荣,我是博风,陈博风——” 鬼音阵阵,气势煊赫,泣说着他们的委屈和愤怒,众人听着听着,愤怒惋惜起,一开始有些怕,瞧到江宝珠旁边的潘垚,心一下就安定了。 就说嘛,他们这儿有小大仙,怎么会闹恶鬼? 这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寻照荣说理来了。 看着数只手从底下伸出,牢牢扒拉住陈照荣的样子,潘垚满意地点头,不错,刚才的唠嗑有用,就是这样才有氛围和气势。 不过—— 潘垚看着陈照荣,感受了下他身上那若有似无的一道香,眉头皱了皱。 原先,她以为六鬼来寻陈照荣是心有不甘,这才从幽都寻来了,如今闻到这抹香气,潘垚恍然惊觉。 不是六鬼自个儿寻来,是疑心生暗鬼,有人特特吓着陈照荣,引着他心生了暗鬼。 心有所牵,鬼物有知,这才重入人间。 …… 134第 134 章 嗅着那道若有似无的香气, 潘垚思忖。 是谁呢? 吓着陈照荣,引得他疑心生暗鬼,这人究竟是谁? 这人又为何这样做? 潘垚的视线扫过众人。 所谓雁过留痕, 风过留声,做过的事,定然会有痕迹留下。 疑心生暗鬼…既然是疑心, 那么, 这人定然事先就知道,陈照荣和阿添小超他们的死有关系, 如此一来, 燃香人得是镇上的人, 还和陈照荣有过接触。 …… 六里镇小街这处混乱,陈照荣被鬼手抓得哭爹喊娘,从一开始嘴硬喊着自己是博风, 到后来,知道偷名偷命的术法失了效果,心中怕得不行, 这才嚎啕大哭。 他哭着自己的不该,哭自己坏心眼,哭自己胆小……以及, 到了事后,为了推卸责任,更是让阿添替他顶了锅。 “是我不对, 我想着你死都死了, 也就不在乎这点名声,要是镇上大家知道,这事是我引起的, 他们会责备我,唾骂我……你们爸爸妈妈也会寻来和我们拼命……是我不对,是我不对,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 “呜呜……瞧着咱们从小一起玩的份上。” “好啊,是你这个杀胚,是你这个王八羔子害了我儿。” 人群里传来几声嚎叫,紧着,里头冲出了四个大婶子,神情憔悴,身形瘦削。 她们半点不惧那些惨白的鬼手,拎着陈照荣便是一阵摔脸挠头。 乡下人做惯了农活,妇人的力道也不容小觑,只片刻时间,陈照荣就被揍成了猪头,血痕斑斑。 没人上前劝。 揍了陈照荣后,几个妇人抱着头嚎啕大哭,“儿啊,我可怜的儿……” 这些是阿国阿添他们的妈,听到消息,她们搁了事跑来,有两个鞋子都趿拉掉了一只。 丧子之痛就像是老天在她们的人生中下了一场泼盆大雨,眼前无望。 时隔两年多,雨水停歇,却也潮湿斑驳了她们的下半生。 哭声太痛,街坊邻居都不忍心地别过头。眼窝子浅的阿婆和婶子眼里也沁出了泪花,抬着袖子擦泪,嘴里不断地嘟囔。 “造孽,真是造孽啊。” “就为了这点小事开玩笑……嗐,陈家照荣心眼子歪了。” 一开始,潘垚还在想,让陈照荣疑心生暗鬼的,会不会是阿添他们的家里人,他们心有怀疑,却又没有证据,无奈之下做出的试探? 如今一瞧,倒是不像。 末了,潘垚的视线扫过一人,目光停顿了下,眼睛都瞪大了几分。 不能吧。 心里有了怀疑,而且对象又是这么一个人,要是不知道个清楚,潘垚的心肝就像被猫爪子挠了一样,不弄个明白不罢休。 一道灵炁自潘垚指尖浮起,化作一只翩跹振翅的灵鹤。 灵鹤仅巴掌大,绕着陈照荣飞了片刻,最后,它振翅飞舞,落在了在卫美华身边的陈海洋身上。 只见灵鹤翅膀动了两下,归于沉寂,原先莹亮的身子有了一道浅浅的灰。 那是让人疑心生暗鬼的香,这人身上也有沾染。 “那是什么?” “我瞧着了,是小大仙掐了个灵鹤,怎么落在海洋身上了?” “这啥意思?” “不知道哇——” 大家伙瞧了瞧陈海洋,又瞧了瞧潘垚,不知道这灵光一样,像小纸鹤一样的东西是做啥用的,为啥又落在陈海洋身上了? 陈海洋注意到大家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侧过头,就见自己的肩上落了个东西,顿时,眼睛瞪得老大。 不同于阿添他们的妈,自己儿子的鬼手也不惧,直接冲进去打了陈照荣,陈海洋和卫美华畏惧。 再是疼爱儿子,再是心疼这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看到鬼手从地下探出,扒拉着陈照荣的一幕,两人都被吓得僵在了原地。 毕竟,卫美华和陈海洋也是寻常人, 卫美华眼睛发怔地喃喃,“怎么就没用了?偷名偷命,明明都要偷成功了。” 陈海洋也在着急,对呀,怎么就又不成了? 除了着急,他的神情还有几分懊恼和悔恨,眉头紧皱,暗暗掐了自己的掌心。 他瞧着受罪的陈照荣时,眼里除了心疼,还有几分对不住,似在悔不当初。 就是这分不合时宜的对不住情绪,让潘垚瞅着了,这才掐了道法诀。 如今,灵鹤落在陈海洋肩上,还染上了暗鬼香的气息,成了灰蒙之色,还有什么让人不知道。 这让陈照荣疑心生暗鬼的人,竟然真是陈海洋,是卫美华的丈夫,陈照荣的爸爸,六里镇乡亲口中老实又有福气的陈海洋! 潘垚都瞪圆了眼睛。 乖乖,这样坑儿子的爸啊,图啥呢! “照荣,我们会瞧着你的。” “对…别想再骗人。” 幽幢的鬼音响起,冰冰冷冷,没有半分温度。 下一刻,陈照荣身上的鬼手不见了,在众人瞧不到的地方,六个身量不一的小子白着脸,脸上有悲伤的表情。 它们的视线落在那几个嚎啕的妇人,还有宽慰着她们的汉子身上。 “阿爸,阿妈——” 它们想过去抱抱爸爸妈妈,可是不成,人鬼有别,它们身上的阴气会伤着爸妈,哪怕只是丁点儿,它们也舍不得。 “照荣!”卫美华哆嗦着腿,小步地挪了过去,目光看周围,还惊疑不定。 陈照荣失了神,嘴里说着胡话,“他们还会回来,妈,阿添他们一直看着我,好多双眼睛,好多双眼睛……我怕。” 一句我怕,卫美华几欲肝肠寸断。 陈海洋僵僵地立在一旁,卫美华瞧到他这样,又恨他木讷,两下过去便拽着他的衣袖又打又踢。 “你怎么当爸的,瞧着儿子受罪,也不护着点……你怎么当人家爸的!” “我命苦哟,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做啥啥不行,心里没半点想法和章程,事事都要我这个女人冲在前头,家里事窝囊,儿子的事也窝囊,要和你有什么用!” 卫美华越说越气,瞧着地上的陈照荣心痛,手中的动作也愈发地大。 陈海洋一声不吭,挨打认罚。 “海洋老实啊。” “是啊,美华就是性子强了些,这样数落人,也不留点面子,刚刚多吓人呀,就会说海洋,她自己也没敢上去。” “就是就是。” “去去,你们护着海洋做啥!要我说,就是他们夫妻俩没教好孩子,半斤对八两,平时太宠着孩子了,这才让照荣犯了错,惹下大事……阿添几个才可怜,阿添爹妈几个更可怜!” “还有啊,你瞧美华和海洋,知道阿添几个的事了,他们夫妻想着弥补没?” “就先不说弥补了,道歉了吗?美华还心怀,和照荣将坏心眼打到自己娘家侄子身上,偷名偷命,名字还是派出所上班的小翠经手改的呢,板钉钉的事,赖不掉。” “对哦,还有这事,闹了一通,险些都忘了。”刚才帮忙说话的人懊恼。 “海洋也不知道这事…不过,子不教父之过,海洋也有错。” “他知道的呀,”听到街坊邻居的议论,潘垚插话。 众人愣了下,啥,海洋也知道? “是呀,”潘垚点了下头,手指着陈海洋身上那染了灰的灵鹤,道。 “我在手札上见过,有一种香能引魂,和一般的引魂香不一样,这香只有在亡者和嗅香者有孽缘羁绊的情况下,才能引得亡者魂灵入人间,所以,这香又被叫做疑心生暗鬼。” “陈照荣是嗅了这香,心中有隙,夜夜发梦,疑心生暗鬼,这才引来阿添哥和小超几人寻来。” “而点香的人,就是这位海洋大叔。” 众人震惊了。 是海洋燃了香,引了鬼上来寻儿子讨公道? 为啥?大义灭亲吗? 平时没瞧出来,海洋还有这样的觉悟? 卫美华脸一下就白了,难以置信地看向陈海洋,“是你?” 陈海洋面皮跳了跳,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 他眼睛小,嘴唇厚,本就生了副老实人的模样,这会儿着急忙慌地摆手,愁眉耷脸,自有种老实人受冤枉的可怜样。 大家心软了下,随即醒神,警惕不已。 小大仙能错吗? 那必须不能! 没瞧到那小仙鹤都落在他肩上了么! 嗬…这狡猾的老实人! 陈海洋面皮又是一抽。 “真是海洋啊,他图啥呀?照荣不是他亲儿子么?” 大家脑洞大开,猜测着,难道陈照荣不是他亲儿子? 家里绿云罩顶了? 才这样一说,猜这话的人立马摇头,自个儿先把这话否认了。 就陈照荣那小眼睛,一瞧就是他陈海洋的种。 这样一来,大家更不解了。 一时间,这儿又热闹了几分。 哪里想到,一开始只以为是丈母娘和妻弟来寻麻烦的热闹事,这么一听,扯出了偷名偷命的邪事,再来便是他们六里镇六个孩子溺水的真相。 热闹事都要听完了,如今竟还有一个热闹,点这引魂香,勾得陈照荣疑心生暗鬼的,竟然是照荣他爹! 一个壳儿套一个壳儿,眼睛都要瞧不过来了。 热闹,顶顶热闹。 “乖乖,就跟我家乖囡那玩具一样,你们见过吧,她叔叔给她带来的俄罗斯套娃,拿起一个,里头还有一个,还真别说,就一木头做的,还怪好玩的。” “行了,听正经事,就别显摆你那在外头做大生意的弟弟了。” “哎!怎么就显摆了?我没有!”那人喊冤。 “对对,没有没有,咱专心瞧热闹,你别多嘴!” …… 卫美华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呢,照荣哪里惹着他爹了,他要这样坑儿子? 陈照荣还被吓得两眼迷瞪瞪。 潘垚:“老板娘,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这偷名偷命的法术,你们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 就…一老太婆那儿! 卫美华嘴一张,正想说什么,突然,她收了话头,狐疑地看向一旁的陈海洋。 陈海洋肩膀忍不住收了收。 卫美华是谁呀,她可是和陈海洋结婚二十年,共同生活二十年的人了,还能不知道他一些小动作的含义。 这是心虚了啊。 “好啊,那老太婆是你找来的?” “不——我没有,你别胡说,”陈海洋不承认,“什么老太婆,我都不知道这事。” 卫美华气得不行,“好啊,你说不知道,我就再去找她来,正好,那天她遇到熟人了,有人喊她名字了,我再去清河街那儿打听打听,我就不信了,一个人有名有姓,还能寻不着不成!” 村里有村委,街上有街道办,这年头讲究的是从群众中来,再到群众中去,大家都是干实事的。 打听个人,知道名字,又知道大致位置,那不是顶顶简单的事? 陈海洋沉默了,低着头不吭声。 卫美华气得不行,“还真是你,说,你说,你害照荣作甚?害我娘家侄儿作甚?” “够了!”陈海洋一把摔开卫美华的手,向来老实的脸上有着烦躁和嫌恶。 “我没想害照荣,害你娘家侄儿的也不是我,是你!” 卫美华再次指人:“你!” 陈海洋一把拍下卫美华指着他的手指头。 “我说得不对吗?还有,我想说很久了,我最厌烦的就是你拿着手指头指人了!” “会赚两个钱了不起啊,哈!家里事和地里的活儿,里里外外,我哪个没忙了?你吃的大米还是我种的!你看不起谁!” 老实人发起火,还是很吓人的,这会儿,周围都不吵吵了。 陈海洋瞥了马兰花和卫劲松一眼,眼里有恨。 “都是你们,送她去学照相,能赚点大团结,这娘们翻天了,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 “恩情恩情,学东西的是卫美华,赚的钱也没搁我口袋,凭啥要我感恩戴德,你们是不知道她什么臭德行,这几年腰杆子硬了,丁点事儿就耍威风,那是拿我当畜生骂!” 陈海洋一顿输出狂吠,马兰花气得手指都哆嗦了。 好啊,她瞧女儿女婿家日子不好过,反倒帮出仇来了! 卫劲松搀着老娘,脸色铁青。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因着孔心婧生卫博风的时候,怀相不是很好,生得时候走了遭鬼门关,再加上现在计划生育,他怕孔心婧意外怀上了,就去了医院咨询避孕的事。 医生都说了,女性上环容易得病,其实男性结扎更稳妥些,只是国人思想一时不好转变,所以,上环的人更多。 卫劲松是个记者,受过教育,思想也开放些,他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自己去医院结扎。 这事,他瞒着老娘和老爹了。 不过,那一回在医院,出院时,他瞧见姐夫陈海洋,姐夫惊了下,拉着他问了医生,知道后,叹气说了他两句糊涂。 再想想最近他们那儿闹得沸沸扬扬的拆迁事情,还有,姐姐姐夫特意带了照荣回娘家过年,话里话外地问着到时拿钱拿房的章程。 这样一想,卫劲松心里有了猜测。 “呸!说得好似受了大委屈一样!你就是算计大姐,算计照荣,算准了他们会拿博风做顶!” “不为别的,就因为你知道,我卫劲松结扎而来,这辈子只会有一个独苗卫博风!” “博风要是没了,家里的东西就得是你家照荣,你陈海洋的!” “啥,儿子你结扎了?”马兰花瞪眼。 “妈,这事儿现在不重要!” 马兰花气死了。 好吧,外敌当前,这会儿这事确实是不太重要! 她剜了马劲松一眼,示意回去算账。 众人哗然。 什么?美华这妻弟都结扎了? 果然是城里人,思想就是比他们乡下地头的进步,他们乡下老爷们就还做不到。 偏了偏了,感叹的地儿偏了。 大家伙儿拉回思绪,视线落在陈家人身上。 坏种,一家子坏种。 这是个面憨心奸的,老祖宗说得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 这内里奸的就是狡猾,心也狠,还有盘算和手段,要不是小大仙火眼金睛,瞧出了是他点了疑神暗鬼的引魂香,大家还叹他老实可怜呢。 潘垚都拉着宝珠悄悄往后挪了挪。 啧,老实人,委实可怕。 …… 135第 135 章 卫劲松的话落地, 像是一块石头被砸入水中,“噗通”一声,水花起, 水波一层层漾开,众人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是啊。 要是事情顺当的话,还真是这样的发展。 卫博风被偷名偷命, 顶替陈照荣没了性命, 六鬼以为自己得偿所愿,化去仇怨, 重入幽都。 便是入了幽都后, 偷名偷命的蒙昧破去, 发现带走的不是陈照荣,是不认识的卫博风,那时, 木已成舟,六鬼害了无辜的阳世人,幽都自有惩戒, 自然不能再上阳世寻陈照荣。 而卫博风,那只能叹一句命不好了。 接着,卫家所在的铜锣巷拆迁, 赔钱赔房,卫家只陈照荣一个孙辈,失了卫博风这孙子, 老两口心痛, 到时,女儿和外孙时常来家里宽慰陪伴,亲人间走动走动, 感情愈发深厚。 这老屋子拆迁换来的房子和钱,还真是会到陈照荣手中! 有人想得更深。 “乖乖,海洋这妻弟结扎了,没了孩子,老了后摔盆不还得是大姐家的孩子?他们被蒙在鼓里,将照荣看作亲人,后半辈子操劳的工资,积累的钱财,那不也给照荣了?” 大半辈子的忙活给仇人,知道真相,怄都得怄死! “海洋好算盘。” “就是就是,平时是半点没瞧出来!” “……” 听着周围零零散散的议论声,马兰花和卫劲松这母子两个,心中愤怒又惊怕,差点咬碎了后牙槽。 说得半分不差,要不是芭蕉村的小大仙带着博风的生魂寻来,事情还真是会这样! 毕竟都是嫡亲亲的亲人,他们怎么也没想过,美华和照荣竟会这样坑害他们。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潘垚也是感慨连连。 为了财而害人的事,她可瞅太多次了。 卫劲松盯着卫美华,直把卫美华盯得不自在,微微别开视线,不敢多看小弟。 “大姐,”卫劲松的声音有些闷沉和沙哑,和之前的激动相比,他平静了许多。 平静有时不是原谅,而是看开看破,将这一段情感舍弃,因为做了决断,所以平静。 “你和照荣偷名偷命时,也有想着家里拆迁的事吧。” 我—— 卫美华不自在地皱眉,“没,没有的事。” 一旁,陈照荣眼里迷瞪瞪,听到拆迁一词,竟然还喃喃道,“我的,是我的……” “凭什么博风什么都不用做,他就啥都有,我就要自己努力去争,不公平,这不公平……” “照荣!”卫美华着急,一把去捂陈照荣的嘴,目光急急朝弟弟和老娘看去,“照荣被鬼迷了心窍,这话不是他的本意。” 见不得阿添哥几个再被冤枉,潘垚在一旁探出头,拆台道。 “没有哦,阿添哥他们就抓了抓陈照荣,没有迷他的心窍,所以,陈照荣说的都是真心话。” 卫美华用力地瞪了潘垚一眼,眼神很凶,里头就像是淬了毒一样。 她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咬牙切齿。 “我家和你无冤无仇,小大仙何至于逼我至此。” 潘垚一点儿也不怕她瞧人的眼神,挠了挠鼻子,笑得有些腼腆。 没办法,她是小孩子嘛,小孩子可不就是这么爱管事儿么? 天性如此,包涵包涵!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事儿电视上都演着呢,别的不说,陈照荣也喜欢这呀,他送给卫博风的连环画都还是《惩奸除恶》的。” 《惩奸除恶》四个大字,潘垚咬字清晰,特特说得大声一些。 “好!”人群中,街坊邻居不知道是谁在捧场,喝彩了一声,“小大仙好样的!就是要惩奸除恶!” 一声起,落后的其他人连忙跟上,一时间,小大仙好样的,这话伴随着掌声,层起彼伏。 这时候的主流就这样,电视都不爱演情情爱爱,大家就爱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惩奸除恶,弘扬正道,《济公传》风靡大街小巷。 潘垚笑弯了双杏眼,还拱手抱拳,朝众人看去。 “客气客气。” 见小姑娘还颇为自豪的模样,卫美华心梗得要命,她想说些什么恶语酸话,想想潘垚的手段,心中怯弱起,只得恨恨地别过了头,生生将愤懑吞进肚里。 视线瞥到一旁的陈海洋,卫美华胸口大起伏。 是他,就是他! 要不是他燃了什么引魂香,照荣怎么会疑心生暗鬼? 事情怎么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现在小镇上,街坊邻居都知道这事,小地方没秘密,有点谈资不容易,以后十里八乡的,大家肯定都知道这事儿了。 她怎么做生意? 照荣怎么娶老婆? 娘家,娘家瞅着就要断亲了! 卫美华眼前一阵阵发黑,视线转了转,抓起角落里的扫帚条,追着陈海洋的面上招呼去。 “祸秧子,我瞧你就是个祸秧子!” …… “爸,你是没瞧着,那场面可混乱了,老板娘拎着扫帚条,追着老板从街头跑到码头那处。” “那扫帚平时扫大街的,还扫家门口那条小渠子,别提多脏,大家热闹都不敢多瞧,乌泱泱地躲着两人。” 潘垚扒拉着饭,想想下午瞧到的热闹,还摇了摇头。 “那挠到了没。”潘三金也好奇,就连在一旁往碗里装汤的周爱红都瞧了过去,面上不显,耳朵尖也是竖着的。 “挠到了几下,一条条的血痕,有些惨。” 这时候的扫帚一般都自己扎的,赶集时候,乡下汉子也会扎一些卖,和扫里屋用的柔软棕扫把不一样,扫院子,扫沟渠,那得用扫帚条。 扫帚条是细竹条扎的,晒得干干的,中间插一根沉手的木头棍,扫起落叶来,那是格外的有力道。 这一条条细竹条挠在陈海洋脸上,别提多疼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潘三金唏嘘不已,“哪里想到,这美华照相馆的一家子竟然是这样的人。” 一切皆因拆迁起,财之一字,着实动人。 “那陈照荣呢?扭着他送派出所没?”周爱红也是个当妈的,听着六个孩子都因为他的玩笑没了,心都揪住了。 潘垚夹菜的动作顿了顿。 潘三金和周爱红也是一叹。 两人都想起来,两年多前,这陈照荣也还没十八岁,而且,他是装着脚抽筋,引得阿添小涛几人去江心,最后阿添几人被破渔网兜到脚溺水。 事由他起,可这事,法律上定不了他的罪。 潘三金可惜,“哎,盘盘这事闹得对,就得让大家都知道,没的让阿添几人死了,还替他背着锅,起码大家知道他做了什么恶事。” “恩,我瞧阿添哥几个身上还有怨,就没送他们回幽都。”盯着陈照荣,吓吓他也好。 亡者最不放心的便是留下的亲人,陈照荣要是有心,真心赎罪,诚心道歉,善待阿添他们的家人,潘垚知道,阿添几人定会释怀。 毕竟,从一开始,要不是疑心生暗鬼的引魂香,阿添几人都没想过寻陈照荣。 他们要是想寻,早两年的七月十五鬼门大开日,陈照荣都没那么好过。 待知道马兰花卫劲松和卫美华都要断了亲,潘三金和周爱红更是感慨。 “何必做这事?以前谁不羡慕美华照相馆的老板娘,娘家爸妈疼惜,也看重她,寻的学照相的生意,还帮忙把照相馆开起来,一门手艺在手,日子比镇上大多数人都强。” 说到底还是太贪心。 现在好了,娘家断亲,夫妻两人也闹僵了,儿子还欠了阴债,一道引魂香,引出了一连串的事。 “生意估计都得遭。” “肯定糟糕!”潘垚肯定地点头,“爸,妈,你们猜那陈海洋哪里来的引魂香,还有,他又怎么会的偷名偷命术法?” “猜不出。”潘三金和周爱红摇头。 “莫要卖关子。”于大仙吃完了饭,他喝了点酒,这会儿有些发热,正拿着把蒲扇慢悠悠地摇着,瞅着这一幕,蒲扇朝潘垚拍来,不轻不重。 潘垚嘿嘿一笑,这下是不好卖关子了。 “陈海洋不还种地么,我问他了,大概是半年前,他去开垦了一片荒地,就在上洲那一处,一锄子下去,锄头掘到了一个硬物。” …… 日头有些晒,陈海洋才被卫美华数落了一顿,闷头闷脑地去了地里做活。 满肚子的牢骚愤懑都使在锄头上,咬牙切齿,小声骂着臭婆娘威风。 这用力一掘下去,才打磨好的锄头都磕缺了一角。 还不待心疼锄头,想起报纸上时常有人在地里挖出大黄鱼小黄鱼的消息,陈海洋心噗通噗通地乱跳。 难道,上天瞧他在婆娘手下讨生活,怜惜他,给他送财来了? 百年的战争动乱,再加上之前十年的不太平,有钱人出逃的出逃,东西带不走,那都是到处挖坑埋,狡兔三窟,鸡蛋都不搁在一个篮子里。 还真是有人在地里挖出过东西。 大黄鱼小黄鱼,袁大头,搁在瓦罐木箱里,往土里一埋,神不知鬼不觉。 陈海洋激动着一颗心,颤抖着手将匣子挖出来。 匣子不大,四四方方,约莫十七八厘米的宽度,六七厘米的高度,被土埋着有一股土腥和泥腐的味道,瞧不清楚是什么材料的。 不过,只凭锄头都能被磕了个角,这匣子就是个好东西,硬实! …… “匣子里有啥?”于大仙三人都被吸引了。 潘三金屏息,“真是大黄鱼?” 民国时候,十两的金子融成条,叫做大黄鱼,一个得有300多克,现在金子87元一克。 乖乖,只要有一条大黄鱼,一下子就能成万元户了! “肯定没有!”周爱红白了潘三金一眼。 潘三金恍然,也是,要真挖到大黄鱼小黄鱼和袁大头,也就不贪老丈人家的拆迁了。 “对,没有大黄鱼。” “里头什么也没有,就搁了张照片,老旧的黑白照,照片上有一个女人。” 正待陈海洋失望时,手抖了抖。 他瞧见了,照片上的女人笑了。 …… 136第 136 章 女人穿一身清朝的衣裳, 老旧臃肿。 因着是黑白照片,是以瞧不清是什么色泽的衣裳,只能瞧出, 她脖子处围了一条白色围巾,上头用针线勾勒出了山峰山峦的形态。 女人面容清秀,眉眼的眼距稍微有些宽, 这让她瞧过去多了两分的冷。 笑起来时, 嘴唇两边却有两粒小小的酒窝。 …… 芭蕉村,潘家。 “我用望气术瞧了, 那照片还怪好看的, 没笑时严肃, 笑起来后眼睛大大,嘴角弯弯,一下就生动了。” “她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头, 手搁在膝盖间,上头有指套和手帕,端庄贤淑模样。” “从背景上看, 那宅子瞧过去可阔气了,像以前大官员,大地主家的宅子, 木头都雕着花,一瞅就值钱。” 就是宅子堂屋的背景有些吓人,那儿立着好多个灵牌, 还点了白蜡烛。 以前的照片像素不好, 潘垚只瞧到了灵牌密密,却瞧不清上头写的是谁家的姓名。 不然,她说不定还能有个线索。 潘垚一边说, 一边大口地咬下卤煮的鸡腿。 本来按照计划去山里玩耍的话,今儿傍晚,江宝珠也会在潘家用饭。周爱红很是煮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准备招待招待宝珠,让她们家盘盘有面儿。 别以为小朋友小,小朋友也是有社交的。 这会儿宝珠没来,一桌好吃的都便宜了潘垚,鸡腿吃了一个,还有一个。 这时候的家禽都吃杂粮,也不打激素,实打实地一天天成长,还满院子撒欢。 所以,这肉特别的紧实,也特别的香! 潘垚吃得可欢快了。 于大仙、潘三金、周爱红:…… 谁关心那照片的人好不好看了,想想都瘆人。 照片瘆人,女人会笑也瘆人。 潘三金:“那什么偷名偷命,就是照片中的人告诉陈海洋的?” “不是人,是鬼。”于大仙有经验,纠正潘三金的措辞不当。 他想得更多,这匣子被埋在地下,质地还如此坚硬,想来,不是匣子坚硬,是那鬼物被封印在其中,因着符力的原因,这才坚固。 清朝的服装,算来也有百年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凶之鬼。 “不错,就是她和陈海洋说的,疑心生暗鬼的引魂香也是那女鬼给陈海洋的。”潘垚点头。 …… 咋见照片里的人影会动,陈海洋吓了一跳,手一个哆嗦,直接就要将木匣子丢出去。 不过,丢出去的木匣子没有按照常理那样,掉在了地上。 只见它悬浮于半空,一阵青烟拢过,木匣子簌簌抖抖,落下潮湿腐臭的泥土,露出它原本的面目。 是暗红色的木匣,封面雕刻了连绵的青山,山峦层起彼伏,山林摇摆,似有清风徐来。 老旧的照片飘飘落落地坠在地上,落在那黄泥之中,染了几分湿泥,有脏污的惋惜,下一刻,照片像是蜡化一样的化去,女人的面容逐渐清晰。 黑白的衣裳也有了色彩。 最后,陈海洋面前站了个穿月白锦色琵琶襟大褂,脖间围素白围巾,宽大衣袖都用线绣着山峦暗纹的女子。 她梳着两把头,玉质的吊坠像一粒粒石榴,琳琅地坠着两把头边。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女鬼盈盈一拜,面容虽清秀,抬起眉眼一笑,却也妩媚婀娜。 陈海洋吓得脸色发青,脚步后退,青天白日的,冷汗流个不停。 是鬼啊。 地里挖出的照片,照片又走出一个女子,不是鬼是什么? 再漂亮也没用,不定什么时候笑着笑着,扯了身上的皮就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 以前的故事都说了,越漂亮的鬼越凶,顶顶喜欢做的事,那就是掏人的心肝来吃! 陈海洋捂紧了心肝。 女鬼似是瞧出了陈海洋的想法,噗嗤一声笑了。 再起身,她打量了陈海洋几眼,手往旁边一摊,接着,就见那半浮于半空的木匣子落在了她那戴着指套的手上。 纤纤素手,柔若无骨。 “你想发财?”声音冷幽,却也好听,“我能帮你。” 哆嗦着腿,畏惧着往后退的陈海洋僵了僵。 他莫名地停住了脚步。 “咯咯咯~”女鬼一阵笑,似有肆意,却又似有嘲讽。 …… 芭蕉村,潘家。 “鬼也没钱,有的也只有人烧的大金大银,陈海洋用不上,后来,铜锣巷不是一直传着要拆迁么,他就把算盘打到要拆迁的丈母娘家。” 卫美华忙于店里的事,家里地里的活,还有照顾小孩,陈海洋做的比较多。 陈照荣因一个玩笑害了阿添几人,一开始,心中是有不安的,夜里做过几次梦,晚上起夜想给孩子搭被子的陈海洋听着了。 几番思量盘算,这才有了疑心生暗鬼,偷名偷命的事。 “喏,现在大家都不敢去美华照相馆拍照了,怕拍出来的照片有鬼。” 宁愿骑车到隔壁镇,费点事费点时间也不要紧。 其实,听了这么个事,六里镇上的乡亲是能不拍照,就都不想拍了。 仔细想想,要是拍了照片,结果照片里的人影冲自己笑,那多吓人啊。 潘垚总结,“生意保准受影响。” “原来是这样。”于大仙三人感叹,“这陈海洋的胆子也真是大,求鬼行事,这和与虎谋皮有什么区别,也不怕中间出了什么岔子,真把他自己儿子送走了。” 潘垚附和,现在和送走也差不多了。 只能说,他是真的了解自家儿子和媳妇,对他们接下来会做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 就是没想到,中间潘垚路过了照相馆,察觉了端倪,还爱管事儿的插手了。 “就是可惜那鬼早没了踪迹,不再咱们镇上了,也不知道她是谁?” “哎,都是钱闹的,人贪心了!”潘三金又要给自己倒一杯三白酒。 下工后,喝酒吃花生,再和家里人唠嗑唠嗑,这小日子过得,当真是金不换哟。 周爱红瞪了一眼,还喝! 潘三金手一顿,悻悻了下,他朝周爱红瞥去讨饶的目光,还不待周爱红再瞪人,旁边啃第二个鸡腿儿的潘垚也瞪眼了。 她瞪眼还不够,还得大声的咳咳。 潘三金:…… 他这才收了杯盏,转而装饭吃菜。 好嘛好嘛,媳妇铁石心肠,闺女儿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管起他这个老爸,那是丝毫不留情! …… “对了,说起拆迁的事,咱们盘盘在解放路那边的店面要拆迁了。”周爱红想起这事,连忙开口道。 “啊,要拆迁了吗?”潘垚意外,“消息确定吗?” 这时候城市到处都在发展,时常有拆迁的消息传出,有时传了许久,却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耽搁,迟迟谈不拢,后来也就搁置了。 别的不说,就拿卫家所在的铜锣巷来说,那地方靠近钟楼,是市里的中心位置,周围是高楼大厦。 一家邮电大楼六七楼,高高地矗立,将周边的瓦房木楼衬得更加的低矮破败。 按理来说,那样地段的铜锣巷该拆迁了,可消息传了半年,却也还没有定下。 潘垚在想,解放路那边的店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说不得也只是拆迁的风声。 “定了,”周爱红肯定的点头,“我接到电话了,按规划,盘盘你那间店面是在拆迁的范围,听说条件给得不成,大家都还没签字,咱们也再等等?” “恩,再等等,不急。”潘垚应下。 房屋店面换置和拆迁是大事,事大自然得缓着来,不能急。 解放路这店面是潘垚给赵家看事镇灾时,赵家给的谢礼,一直出租着收租金,因为地段不错,每个月也能收个三五十块。 潘垚将今日卫家给的红包递给周爱红,让她帮忙存着。 “妈,咱们不拿钱,拿房子和店面,要是要贴钱,你从我那儿拿。” 周爱红:“成,都你自己的,咱们盘盘心里也有主意,听你的。” …… 美华照相馆闹了一通鬼事,镇上热热闹闹,大家伙儿吃饭时候,端着碗筷去别人家吃饭唠嗑,打招呼第一句话,那必须得是,“嘿,海洋和美华那事儿,你听说了吗?” “什么,你不知道?”来客眼睛发亮,“来来,我给你说个清楚,我最明白了,从头看到尾的……嗐,厉害着呢,只一下子,只见阴风起,冤魂来讨公道,飞砂走砾,天唰一下就暗了,就跟瞧电视一样!” “……” “怕?我怕啥?我又没做亏心事!不怕!” “该,他们家这几天是闹闹轰轰,生意也冷清,这呀,也叫做恶人相磨,要是早教好孩子,不贪别人的钱财,日子不过得挺好嘛!这就是贪心惹祸!” …… 小镇热闹,学校也热闹,潘垚上学时,被好几个别的年级小朋友手拉手,悄悄在窗户那儿偷瞧。 “喏,那就是小大仙了,我阿奶和阿妈都说了,她特别的厉害!” “哇,她长得真好看。” 大家推推搡搡,喜欢潘垚的颜,想和她说话,不过想着阿奶她们说的,小大仙能瞧到鬼,小孩子心里又怕又好奇,犹犹豫豫,磨蹭了一会儿,上课的打铃声便响了。 只能扼腕回去。 江宝珠倒是心大,鬼有啥可怕的?在潘垚手下,那瞅着都跟拇指姑娘一样了,就算是变大个了,那也是她们乡下的土包子鬼。 这会儿,她摊着自己和潘垚的合照,得意洋洋地给后头的何金成瞧。 “好看吧,周日时候,我和潘垚一起拍的。” 何金成:“潘垚好看,你不好看!” “你!”江宝珠气死了。 “好了好了,不吵架,宝珠也很好看。”潘垚在一旁托着腮,笑眯眯地指着照片,“瞧,多可爱。” 江宝珠满足了,她听潘垚的,才不听何金成的。 “哼!我知道,你这是嫉妒!” 江宝珠爱惜地将照片收妥。 照片一共洗了两份,今儿带学校来的是她的那一份。 想到潘垚事先就让老板娘将照片洗好,江宝珠又是一阵佩服,“潘垚,你去市里前就知道照相馆会闹啊。” 潘垚:“就有种预感。” 一种要是不洗出来,估计要打水漂的预感。 旁边,何金成听到江宝珠的一句嫉妒,当下就更用力地哼哧了一声。 “嫉妒?笑话,我嫉妒你啥呀。” 江宝珠叉腰,“你嫉妒我和潘垚要好,能一道拍照片呗。” 何金成酸溜溜,“就这?我不嫉妒,班上谁也不会嫉妒,等我们读五年级了,大家都能和潘垚一道拍照!” “毕——业——照!” 江宝珠:…… “就这?”她学着何金成的模样。 潘垚:“哈哈哈!” 她忍不住笑了下,小朋友斗嘴真有趣。 江宝珠一把挽过潘垚的胳膊,再次炫耀。 “明儿周日,我和潘垚还要一道去山里采蘑菇呢,略略略,这你也没有,嫉妒了吧。” 何金成瞅着潘垚,小男孩眼里都是哀怨。 他没份么? 就只和宝珠要好么? 好歹,他的魂还是潘垚从小宝鬼那儿拉回来的,这是过命的交情。 “搁现在电视武侠片里演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还得以身相许呢!”何金成嘟囔。 潘垚:…… 不,她年纪轻轻,还不需要啦! …… 137第 137 章 春日的山林美得让人心颤, 只见薄雾如岚般的笼罩在半山腰,如潮水一般的晕开。 清风阵阵,带来山林好闻的气息。 时不时还有鸟鸣虫鸣声起, 鸟儿叽叽喳喳,这声音本该有些吵人,却因为山林的静谧而添了几分清幽。 潘垚走在前头, 只见她头发束高, 穿了一身便捷的衣裳裤子,为了防止虫子, 袖口和裤脚处还扎了绳子。 此时, 脚踩防滑的解放鞋, 手中一根竹杖,背上背一个背篓,拾阶而上, 自有一翻潇洒的气度。 潘垚环顾了下周围,山石嶙峋,树木葱郁, 光透过缝隙落下,形成一道道的光芒,山林旖旎又梦幻。 顿时, 心中豪情万丈起。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大诗人诚不欺人! 这白日上山,山景都不一样了。 “走呀。”潘垚回头, 热情地冲落在后头的两个小学生招呼道。 昨天还争先恐后, 今天就推三阻四,啧,年轻娃娃的定力不行啊。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不成不成, 潘垚你就让我们歇一歇。” 何金成大喘着气,满头是汗地和潘垚摆手。 江宝珠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这会儿,她叉着腰呼气,舌头都吐出来了,不在乎形象,像村子里的大黄狗,方才兴致勃勃背在背上的背篓也早就被她解下。 “哐当”一声,背篓丢在了旁边。 江宝珠眼睛四处搜寻,找了个大石头,哎哟喂地扶着腰,瘫坐而下。 “我这腿,我这腰——”她苦瓜着一张脸,冲潘垚撒娇道,“不成了不成了,走不动了,土土,不不,垚垚,好垚垚,你就再给我贴个甲马符呗,嗖的一下,咱们就又到山顶了。” “不成。”潘垚拒绝,“那不成牛嚼牡丹了么!爬山就要慢慢爬,走一程,看一程的景,山上景美,山下也不错,怎么能偷懒?” “这地儿就不错,这样吧,你们先歇歇,没这么累了,咱们就去采菌子。” 潘垚四处瞧了瞧,这儿山林茂密,泥土潮湿,再加上前几日的一场春雨,树干下能见木耳丛和蘑菇,石壁上还有野生的铁皮石斛,是个物产丰饶的地方。 “采的时候喊我瞧一瞧,别采到有毒的。” 蘑菇有能吃的,也有不能吃的,潘垚让何金成和江宝珠别采那些漂亮的。 自然界里,越漂亮的东西越危险,人也一样。 “不过,这种的可以。”潘垚指着一种红菇,看向蹲在一边的何金成和江宝珠,“认清楚了没?” “嗯!”何金成和江宝珠都用力地点头,神情有着兴奋。 “这红菇我知道,晒干了熬汤好喝!” 别瞧两人年纪也小,认得的菌菇也有几种,毕竟六里镇上也有山,只是不像芭蕉村后头的岷涯山这样,连绵数百里。 要是再往深山里走,说不得还能瞧到老虎等猛禽。 …… 风吹来,树木沙沙作响,三人在山里快活得像只小鸟儿。 蘑菇,木耳,野果子,漂亮的野花……就连树叶都漂亮,可以采了做书签。 江宝珠和何金成还在潘垚的带领下,挖了些铁皮石斛,几朵灵芝,甚至还寻到了一处野蜂蜜。 蜂巢做在一处岩石的穴口,周围是嗡嗡嗡的蜜蜂,潘垚让江宝珠和何金成离得远一些,自己鸟悄地过去,割了三大块蜂巢回来。 走的时候,潘垚还留了一小团的灵炁,算是交换了。 “好吃!”江宝珠捧着潘垚给的蜂蜜,莹黄的蜂蜡中淌出蜂蜜,将盛放的绿叶氤氲,瞧过去便是诱人模样。 何金成也连连点头。 两人吃了一些后便停了,用树叶叠了小篮子,小心的放进背篓,准备带回去给家里人也尝尝。 …… 日头从东边升起,一路偏西,在人不知不觉地时候,它便已经染上了暮色。 林子里的光束也有了昏黄的质感。 几人的背篓都装了半背篓的山货,瞅着可怜巴巴瞧自己的江宝珠,潘垚投降地拿出了符箓,正待往他们身上拍去,捎带两人下山。 这时,就听山林里有鸟儿惊起而飞的动静,扑棱扑棱的。 “咦,鸟儿怎么都飞了?”江宝珠转过身,跳到一块大石头上,探头朝下头的山瞧去。 只见葱郁的山林中,有一处飞鸟飞出,树枝摇晃得厉害,在晚风徐徐的山林中有些扎眼,就像满是翠碧的江波中有了大浪。 何金成也挤了过来,眼睛很亮,“哇,动静这样大,会不会是野猪?” 才说完,两个小孩不约而同地朝潘垚看来。 看着潘垚的眼睛里有着浓浓的期待。 抓鬼这么厉害,打一只野猪,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我吃过野猪肉,”何金成嘶溜了下口水,“香!” 江宝珠咽了咽唾沫,用力点头,不错,她也吃过,做成腊肉都好吃。 潘垚:…… 她打量了下自己的身板,一脸困惑。 这两个人,他们对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瞧着像是能打野猪的人么! 隐隐约约,潘垚听到了一声惊呼,灵符一拍,只转眼时间门,一行三人便到了惊鸟之处。 “聪聪哥,这是怎么了?” 瞧见跌坐在地的陈聪聪,潘垚有些意外。 她三两下地过去,将陈聪聪扶起,又将地上的背篓捡起,洒落在一旁的菌菇山货也一并捡到背篓里。 “聪聪哥。” 江宝珠也认得陈聪聪,潘垚的同乡,平时都一道上下学,比她们高三个年纪的大孩子,跟着打了声招呼。 “你也进山呀。” “恩,我来采些菌子,没,没事——刚刚跌了一跤。” 陈聪聪惊魂未定,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好意思了,就连耳朵尖都有些红了。 潘垚狐疑了下。 她顺着陈聪聪游移的视线看去,抬脚往前。 陈聪聪喊住潘垚,“潘垚,真没什么大事,那儿有蛇,我就冷不丁地吓了一跳。” 潘垚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 前头是一个土坑,周围有绿树遮蔽,太阳常年落不到底下,是以,那一处的土地十分的潮湿,才走近便有落叶的腐败味儿。 夹杂其中的,还有一股浓郁的腥气。 脚踩过腐木,靠近土坑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些像蛇鳞擦地的声音,探头一看,饶是潘垚不怕蛇,身上也被激得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下头竟然是个蛇坑,只见数十条蛇交盘在一道,细细密密,或黑或红,还有棕色和绿色。 蛇身交缠,蛇头昂起,鳞片摩擦,因为风吹树叶的声音,这声音被遮掩,倒是不是很大声。 潘垚往后退了一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让何金成和江宝珠过来。 她抬头看了看天,知道陈聪聪为啥耳朵尖红了。 春天,是万物繁衍的季节呀。 潘垚没有打扰蛇蛇进行敦伦大事,打扰这事不厚道!她领着几人下山了。 这是山林,是山间门万物的主场,人们进山,本就是人类扰了山林的生物。 “聪聪哥,你今儿在家还是去你姑姑那儿啊。” 陈聪聪:“在家呢。” “那我一会儿去你家寻你。” 潘垚送了何金成和江宝珠回了六里镇,再回芭蕉村时,已经是落日西沉时候。 只见云蒸霞蔚,天边的云彩染上了一层艳丽的橘色。 陈家离潘家倒是不远,走一条小路,再饶过一条小河便到了。 陈家落座在小河边,那儿还有一座古桥,桥有数百上千年的历史了,是石头砌的,不长,也就二十来米的距离。 正好将小河两边连接,石桥的中间门拱起,带乌蓬的小船都能从桥下的大圆洞过去,江水悠悠,石桥经历了风吹雨打,石头面润滑斑驳,有着岁月的痕迹。 “潘垚,你找我啥事啊。” 潘垚过来的时候,陈聪聪早就等在了院子里了。 爹妈不在家,爷爷奶奶年纪大了,陈聪聪虽然是半大小子,却也承担家里很多活,这会儿,他手上还拿着把砍刀,趁着天光还亮,正将晒在院子里的枯树枝砍了。 砍完了树枝,还得用干枯的稻草条捆扎,这样的柴火好烧,一通忙下来,手指头都粗糙了。 潘垚手中两个布袋,招呼陈聪聪和她一道去村子里乞米。 “乞米?”陈聪聪不解。 “恩,”潘垚点头,“今儿瞧到那么多条蛇,这是凶兆,家中或许有祸事。” 潘垚说得委婉,其实不是多条蛇,是瞧到蛇在万物复苏的季节里繁衍,这事它有凶。 当然,蛇蛇进行敦伦大事,这话潘垚也有点不好意思明说。 昨日时候,何金成都会和她说以身相许了,潘垚突然惊觉,翻了年,她就又长了一岁,是个大姑娘了。 咳,还是得注意点自己的形象,不可以像以前那样生猛! “不过也不要紧,我听老仙儿说了,这也有祈禳之法,咱们去婶婶婆婆家讨两三勺的大米,再去石头那处熬成粥吃了,这祸事便避了。” “啊?”陈聪聪愣了下,随即拍了下身上的木渣,三两下走到潘垚身边,接过她手中的另一个布袋,急道。 “那等啥,咱们快去吧。” 同为芭蕉村人,陈聪聪对小大仙可是很信任的。 过年时候,他奶奶以为姑姑家新房闹鬼,特特找了小大仙。 也是她帮忙瞧出屋子风水有些不妥,什么【宁叫门前闹嚷嚷,不愿屋后脚板响】,他们家这才知道,不是闹鬼,是人祸,是他姑父的大嫂子装鬼吓人呢。 …… “谢谢婶儿。”潘垚甜甜笑了下,冲舍米的婶子道谢。 “哈哈,谢啥,两勺子米的事。”婶子豪爽。 告别了乡亲,潘垚招呼陈聪聪,两人一道去了陈家附近的石头坡处,拆了鸡寮的几块破砖,垒了个简易的灶,潘垚再从家里拿了个陶罐和陶瓷大勺子,煮了一锅的白粥。 “咕噜噜,咕噜噜——”陶罐里的水煮沸,大米慢慢变软,绽开米花,汤汁逐渐粘稠,有一股淡淡的米香飘出。 “谢谢你啊潘垚。”陈聪聪小声,头上还戴着顶破斗笠,这也是祈禳中的一步。 他知道,潘垚是修行中人,不沾因果,自然是不怕那大凶之兆,这是在陪他破凶呢。 “不客气。”潘垚也戴着顶斗笠,听到这话偷笑了下。 嘿嘿,还真别说,这祈禳之法还怪好玩的,像是玩了一次过家家游戏。 是煮了真饭,不是用破叶子,要是宝珠在,保准能玩好一会儿。 …… 时间门转眼过两日。 清晨时候,潘垚咬着个酥油饼,喝了口豆浆,屋子外头,潘三金在树荫底下给自行车的链子上油。 他一边忙,一边朝厨房里的潘垚喊道。 “慢点吃,不急,爸爸等你。” “哎!”潘垚应下,手中的动作却加快。 酥油饼好吃,里头搁了肉和紫菜,是周爱红自个儿做的,潘垚拿油纸包了几个,准备一会儿带去学校,给宝珠她们也尝尝。 “哎,婶儿,怎么着急忙慌的样子。”屋子外头传来潘三金诧异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潘垚从窗户探出头,就见陈家老太太高玉姣颠颠着小脚,面上急得不行,手都有些抖了。 她一下就抓住了潘三金的手,急道。 “三金吶,你家盘盘上学没?我家聪聪瞅着有些不妥,一副发噩梦醒不来的样子,我和他爷爷也不敢多推搡,可以叫盘盘给他瞧瞧么?” …… 138第 138 章 “在在, ”潘三金连忙扶住老太太,就怕她着急忙慌之下,一个不小心就摔了。 老人摔跤可不得了, 骨头脆得很,稍微磕碰下,那都是伤筋动骨一百天的事。 “盘盘, 你陈家阿婆找。”潘三金喊道。 才喊着人, 潘垚已经从厨房窗户那头探出头,手里还举着咬了一大半的油饼。 “婆婆, 聪聪哥怎么了?” 瞅着潘垚, 高玉姣如遇救星, “哎哎,小大仙在呢。” “你聪聪哥不大好啦!昨儿睡觉还好好的,早上就不对劲了。我就觉得奇怪, 他爸妈不在家,他自己也自觉,平时时候, 一早就起来,还会帮我烧水。” “我还想着是不是贪睡,过去一瞅, 嗬,不得了了!一直发噩梦,怎么喊都不醒!” 上了年纪就唠叨, 高玉姣也一样, 这会儿皱着眉,苦着脸,将事情说了说。 “我瞧着便不妥, 我和他爷爷都不敢多推搡,你说,这要喊醒了,魂还搁了一个半个的在外头,那可怎么办啊。” 潘垚囫囵地将最后一点油饼吞进肚里,灶膛里抓一把灰,清水一冲,油污便洗净。 “婆婆不急,我和你一道去瞧瞧。” 潘垚宽慰了高玉姣两句。 潘金也扶着老太太,一叠声的说保准没事。 “聪聪请假了没?”潘金想起这事,顺口问了下。 “没呢,我出门就往这儿来了,就怕小大仙已经上学去了。” “那成,盘盘你和婆婆去陈家,学校那边不急,等车链子的油上好了,爸给你们俩去学校请个假。” “谢谢爸。” …… 潘垚也不耽搁,和潘金挥了挥手,搀着老太太便往陈家走。 高玉姣虽然是个小脚的老太太,可她放脚早,性子犟不服输,后头又勤加练习,脚速倒是快。 再加上这关乎到她的孙孙,土路上,小脚颠颠,拉着潘垚走得飞快。 索性陈家离得也不远,潘垚就任由老太太拉着走。 很快,两人走过了小桥。 …… 视线落在陈家不远处的那块大石头,想着前两日和陈聪聪一道乞了米,在那儿熬粥吃粥的情景,潘垚困惑着眼,心中暗暗嘟囔。 难道这祈禳之法无用? 不应该啊—— 是斗笠不够破吗? 见蛇敦伦,属有大凶之兆,可乞乡邻两勺大米,相合一处,寻一处礁石,头戴破斗笠,煮粥吃粥,即可破去。 潘垚暗暗想着于大仙讲过的话,对着自己的步骤。 没错呀,那斗笠还是挺破的。 粥的话,她特特瞧着聪聪哥吃了,还吃得怪香的。 不香不成,那都是秋日的新米。 潘垚复盘着祈禳之法,进了陈家,就见于大仙也在。 “师父。” “土土你来啦,快给聪聪这孩子瞧瞧,他阿爷都快急死喽。” 于大仙现在的日子过得痛快,有徒弟在,那是万事不操心,早早过上了退休的日子。 是以,他每天就戴着一副蛤嫲镜,拎着录音机,摇着蒲扇在村子里溜达,就像城里穿喇叭裤的时髦青年一样。 按他的话来讲,这是贼有范儿。 只人家听的是港台那边传来的时髦音乐,他不一样,他听的是包公断案,这两天听的便是《铡美案》,讲的是包公铡负心薄幸之人的故事。 陈聪聪的爷爷陈成华便是于大仙听戏的伴儿。 一早,于大仙就溜达到陈家。 老太太出门找潘垚,陈成华在屋里镇着。 “哎,我说我去,她偏不要,偏说我阳气壮一些,壮啥哟,都老头子一个了。” 陈成华苦瓜着一张脸,瞧着老太太颠颠着脚,身上也没磕着碰着的痕迹,这才放下心来。 高玉姣这会儿说了老实话。 “你个糟老头子,瞅着一脸的褶子,丑得很!我还能不知道你阳气不壮了么!我就是想着啊,以前咱们乡里祖宗也说了,鬼也怕丑的人,你阳气不壮不要紧,够丑就成,这才留了你在家瞧孙孙。” 老大爷气了个仰倒。 瞧着这两人又斗着嘴,潘垚和于大仙对视一眼,俱是无奈地摇头。 高玉姣和陈成华拌了一句就不好多说,两人都看向床榻上的陈聪聪,目露担忧地看向潘垚。 “小大仙,快给瞧瞧,聪聪是不是沾什么东西了?” “魂丢没丢?” “去去,一说就不吉利——” “你就吉利了,你就吉利了!” 两人推搡了两下。 潘垚看去,陈家的床不大,一米五左右,就山里常见的杉木,周围有围板围着,四周还有木棍立着。 乡下蚊虫多,一年四季都挂着帐子。 陈聪聪躺在床上,眉头紧皱,一脑门子的汗,时不时还有呓语出现。 令人不安的是他的眼睛,本该是闭紧的双眼,这会儿是半阖状态,仔细瞧,还能瞧到那动来动去的眼珠。 于大仙皱眉,“这两日有没有冲撞什么了?” “没呀,这孩子也没说过。” “前两日在山里,聪聪哥瞧到好多蛇了。” 潘垚和老太太的声音同时响起。 “很多蛇?”于大仙人拿眼睛去瞧潘垚。 “我和聪聪哥乞了米,行了祈禳之法。” 听了祈禳之法,于大仙反应过来。 哦,是瞧到蛇行敦伦之礼啊。 此事不吉,人见了大凶,近日家中必定有祸。 …… 潘垚仔细瞧了陈聪聪,确定他只是在做噩梦,并没有丢魂,也没有沾了脏东西。 只是,这噩梦确实是古怪了一些,潘垚嗅了嗅,鼻尖隐隐有前两日行祈禳之法的烟火之炁。 瞧着陈聪聪满脑门的汗,潘垚到底有些不放心。 她眼睛半阖,使了望气术。 只一瞬间,陈聪聪在潘垚眼里便氤氲着气场,如雾似岚。 在他的身体上方有一个影团,那是梦境。 一丝神识注入,潘垚只瞧到一片的黑。 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像乌云遮天的夜晚,不见星光也不见月光,夜色浓郁得让人害怕。 突然,前头有了一声呜咽的哭声飘来。 哭声很浅,那人又急又谨慎,只一下便捂住了嘴。 那一丝的声音被风一吹就散开了,浅得让人怀疑,刚刚那道声音,会不会仅是风声而已。 潘垚脚步一顿,下一刻,她如风似雾,缥缈无形,顺着那一道浅浅的哭声,落在了陈聪聪身边。 也是这个噩梦的梦主。 “聪聪哥。” 陈聪聪躲在一块大石头后头,他紧紧捂着嘴巴,眼里还积蓄着大大的泪水,听到这一声细细又浅浅的聪聪哥,他愣了愣,小心地转着脑袋,左右瞧了瞧。 潘—潘垚? 瞧到身边那道浅浅的人影,陈聪聪搁了手,又惊又喜,却也只敢做了个口型唤潘垚。 是我。 潘垚点头。 陈聪聪做的梦颇为奇特,潘垚左右瞧了瞧,发现陈聪聪藏身的大石头和前两日时候,她和陈聪聪行祈禳之法,一道煮粥时的大石头一模一样。 甚至,这会儿他头上还戴着一顶破斗笠。 注意到潘垚的视线,陈聪聪捂住自己的斗笠,有些不好意思。 这东西,他做梦时就戴着了。 潘垚点了点头,示意她知道。 潘垚环看了下四周。 原先以为只是噩梦,如今,在梦中见陈聪聪头戴斗笠,藏身石头之后,甚至,他的周身还有白米煮粥的烟气将他的人气遮掩,想来,这梦不简单。 石头这一处和潘垚甫一入梦境时的地方不一样,只见石头下方的山地燃了火把,映衬得这儿也有了光亮。 山地平坦,影影绰绰有许多人影。 不,不能说是人影,只见这些身影有着人的头,牲畜的四肢,像驴像马又像骡子…… 他们惨白着一张脸,神情麻木,中间走着五六个四米高的细长人形,它们或是骷髅模样,或是耷拉着一块像大衣裳一样的人皮。 个个咧嘴扬鞭,吆喝着长着人头的畜生。 只见青眼里冒着喜悦的精光,像地主在瞧努力给自己赚钱做活的牲畜和奴隶。 不论是人形,抑或是骷髅,和细长的四肢相比,它们都有着大大的肚皮。 瞧着这诡异的一幕,潘垚惊诧地感叹。 聪聪哥的语文一定不错,这梦境的场景真是荒诞又诡谲。 想象力充沛啊! …… 人头牲畜背上都驮着货物,步履蹒跚,神情麻木中透着疲惫。 这时,有一个脚下一个打绊,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起来起来,干活了!”像套着人皮的瘦高个扬了扬皮鞭,皮鞭的利刃抽过半空,有肃肃之声,“不许偷懒!” “痛,痛啊。”地上的人脸痛苦,四个蹄子微微抽动,无力又疲惫,几番尝试,还是起不来身。 “咦。”潘垚诧异。 她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人,只见它长着一张女性的脸,仔细看,那张脸还有些眼熟。 要是再爽朗一些,丰盈一些,不那么憔悴一些,那不是聪聪哥他妈妈高娟梅么。 同一个村子的,高娟梅和周爱红颇为投契,平时也爱一道做活,择菜洗衣都爱凑一处。 潘垚还得喊一声梅子婶婶。 潘垚看了陈聪聪一眼,果然是梅子婶婶,陈聪聪也认出了她,这会儿眼睛瞪圆,里头又蓄起泪泡,捂着嘴巴,无声地喊着妈妈。 “救救妈妈,”陈聪聪拿眼睛恳求,颤抖着手指向一处,爸爸,那儿还有爸爸。 潘垚顺着陈聪聪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乱糟糟板寸头的男子,胡子邋遢,人的脑袋,是棕色瘦马的身形。 皮毛黯淡又脏污,马身瘦得能瞧见马肋骨,瘦骨嶙峋,马肚子的皮都耷拉的下垂了。 仔细看五官,确实是陈聪聪的爸爸。 去年春分时候,陈聪聪的爸妈便去了外地赚钱,八月十五没回来,过年也没回来,只捎了信回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是陈聪聪想爸妈了? 一只手探了过来,抓住潘垚的衣角。 潘垚低头看去,是陈聪聪的手。 他含着泪,手都抖了,动作轻轻,不敢惊动下头的妖魔鬼怪,眼里都是恳求。 潘垚为难,这是个梦呀。 是陈聪聪的梦,救了也无用。 大石头边有一个破砖头垒的灶,灶里燃着的木材,火舌舔邸着黑色的陶罐,只听里头有咕噜噜的冒泡声。 大米变软,绽开米花,汤汁逐渐开始粘稠。 米香阵阵,烟气氤氲着大石头这处。 就在这时,烟气陡然转盛,转而散去,潘垚看去,这是粥好了,火熄灭了? 再从石头处往下方看,那儿氤氲一片朦胧的雾,不论是四米高的怪人怪骷髅,还是那数十上百的人头牲畜,这会儿像被定格的照片。 风一吹,飘飘渺渺,转瞬便不见了踪迹。 “潘垚!”陈聪聪急急回头,破斗笠下眼睛很亮。 这一处天旋地转,地面崩塌,山石滚落,所有的一切像是裂开了一样,空间也一样,空气都裂开。 梦境塌了。 …… 潘垚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床榻上的陈聪聪也猛地坐了起来,嘴里大声地喊了一声,“潘垚!” “醒了醒了!”老太太和老大爷大喜。 瞧着陈聪聪满头的汗,还有那一脸的苍白惊惶,高玉姣心疼得不行。 “没事了,是做噩梦了,瞧你一身汗的,抱着被子别动啊,奶奶去打点热水给你擦擦,再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时值春日,正是容易感冒的日子,可马虎不得。 “是梦吗?”陈聪聪有些发怔,喃喃了一声,继而重重叹了口气,“太好了,是梦。” 可莫名地,他的心口还是沉甸甸的。 潘垚心里也颇为沉重,她觑了陈聪聪一眼,还瞧了一眼欢喜忙碌的老太太高玉姣和陈成华,想着该怎么说呢。 “怎么了土土,有什么不妥?” 于大仙人老,眼睛不花,一下就瞧出了潘垚的沉默。 潘垚:“他家是有凶,那斗笠够破,祈禳之法也确实破了凶。” “可以说,聪聪哥今日这噩梦,便是祈禳之法给出的警示,是一线生机。” 玉镜府君在手札里写的,世间事皆有迹可循,有时瞧着大凶之兆,并不是因为瞧了恶事而有凶兆,而是本就命中有一劫,有此凶事,因着气场相合,便能瞧到不吉的一面。 就好比喜鹊叫,喜事到,乌鸦叫,凶兆来。 可也可以是,喜事来,是以喜鹊叫。 凶兆来,是以乌鸦成片地压来。 陈家本就有祸,是以陈聪聪遇着数蛇敦伦,而祈禳之法破了凶,便让陈聪聪发了噩梦,有所警醒。 陈聪聪猛地抬头,脸色唰的一下又白了。 “是我爸爸妈妈出事了!” …… 139第 139 章(捉虫) 今日是个好天气, 明媚的日光从大门倾泻而进,徐徐铺开。 光很亮,有春日的味道, 还带着几分春寒。 想起梦中的场景,陈聪聪如坠冰窟。 “啥?”高玉姣拧着毛巾过来,听到这话还有些不明白, “梅子和大荣, 他们怎么了?” “是啊,”老大爷陈成华也不放心, 心揪了揪, 有些花白的眉都皱到一处, 下头是不像年轻人那样清亮的眼睛。 几分浑浊,眼珠子带了点灰白。 他看向潘垚,有一些忐忑。 “小大仙, 咱们不是在说聪聪的事么,怎么扯到梅子和大荣了?” 潘垚看了陈聪聪一眼。 都一个村子的,村子里的事潘垚也都知道, 过年时候,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陈聪聪的爸爸陈大荣和妈妈高娟梅都没有回来。 只捎了信, 电话都没一个。 别瞧芭蕉村偏僻,大队那儿也是有电话的。 一般打个电话回来,让里头上班的乡亲喊一声, 约好下次再打的时间, 家里人等在那儿就成。 只是这时候打电话很贵,赚钱辛苦又难赚,每一分都是血汗钱, 大家都舍不得乱花。 一分钱掰成两半来用,那不是夸张的说法。 毕竟,汗水砸在地上,那还能成八瓣呢! 大家都很珍惜,就是打了电话,说话也跟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几下,一股脑地将话都倒出来。 不给自己,也不给电话线另一头的人喘气的机会,最好是赶在五十九秒处挂断,不多不少刚刚好,还不浪费。 “聪聪哥做的梦,它不单纯是噩梦,我在里头嗅到了祈禳之法的烟气。” 潘垚将陈聪聪的梦说了说。 陈成华和高玉姣两人听了后,一下就慌了。 “人变成畜生,要不停地做活,还有像鬼一样的大个子抽鞭子?这这——”高玉姣一拍大腿,心痛不已,声音带出两分哭腔。 “天爷啊,大荣和梅子,他们不会是被当猪仔卖了吧!” 之前没往那方面想,如今一想,简直处处都不对劲。 “肯定是出事了。”老太太抖着手,颠颠着小脚在屋里来回转圈,自己喃喃叨叨个不停。 “大荣老实,梅子对我们也孝顺,以前在家里时候,见我年纪大,手脚不够利索,梅子二话不说,都帮着家里做活——聪聪也在家,这老的老,小的小,他们怎么就舍得过年不回来瞧瞧呢?” 高玉姣恍神地喃喃。 她懊恼自己没早些时候想到这一茬,只以为儿媳儿子为了省钱,为了几张大团结,走远了,见了外头的世界,老爹老娘老骨头丢在家里,过年也舍不得回来。 那时候,她还和老伴儿吵嘴,最后一家还去闺女儿家过年了。 “哎哟喂!”她又一拍大腿儿,憋不住心慌,眼泪淌下来,“梦里变成畜生了……我的天爷,指不定我们过年,他们还得被人控制着干活啊!” 陈家人着急又心慌。 潘垚知道什么是猪仔,以前时候,国家处在战火中,一些人被骗着出国做工,其实是被卖到外头做苦力。 人命如草芥,似畜生一般没有自由和尊严。 想着陈聪聪的梦,潘垚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说不得还真是被骗在某一处,卖力地做工! “先别急!”于大仙声音沉沉,语调平又稳,莫名地让人没那么着慌。 “当务之急得把人寻回来,我听爱红说过,梅子和大荣是跟着亲戚去外头做活的,这亲戚是哪个?梅子和大荣又跟着人去了哪里,做的是什么活?” 对对,现在不是慌的时候。 高玉姣和陈成华看了一眼小脸白惨惨的陈聪聪,右手重重一捏左手,振作精神,让它们别这样不争气地抖。 儿子儿媳不在家,他们俩老家伙得顶事,没得让小孩子着急又害怕。 …… 亲戚是高娟梅远房的一个表亲,她和老太太一个村子出来的,同姓高,祖上数几代也有亲缘在,这表亲,他也算是老太太高玉姣的一个侄子。 和夫妻俩都有亲,所以,陈家谁也没有设防。 见蛇敦伦大凶,陈聪聪的梦境里,他妈妈倒在了地上,潘垚也跟着忧心,陈聪聪的爸妈情况怕是不大好了。 甲马符一贴,潘垚带着老太太去了她娘家的村子,湖头村。 打听了一通,那亲戚过年也没回来,电话倒是留了一个,打过去是个小卖部,细问,却说没有这个人。 …… 芭蕉村,陈家。 “怎么样?那亲戚有没有什么消息?”见到潘垚搀着老太太,潘三金一下就迎了过去,立马问道。 一旁,周爱红也着急。 潘三金替潘垚和陈聪聪请了假,不放心陈聪聪,两人就来看看,这一看,发现孩子没事,有事的竟然是孩子他爸妈! 外出打工的人丢了,还很可能是被卖了猪仔,这是大事,周爱红和高娟梅是朋友,高娟梅和陈大荣外出做活,周爱红平时也没少关照陈家。 杀了鸡炖蘑菇,炒一盘新鲜的菌子炒肉,那都会装一碗过来给陈聪聪。 爹妈不在身边,即使是外出赚钱这样的正事,对于留在村子里的小孩来说,那也格外的可怜。 是以,潘三金和周爱红也着急。 潘垚摇了摇头,“那人过年也没回来,电话和寄件来的地址也不一样。” 桌子上摆了个饼干盒子,里头装了八封信,潘垚拆了信,看了里头的时间,开始是一个月一封,后来是一个半月一封,再后来则是两个月一封。 时间在悄悄地拉长。 潘垚听说过,一些被困着打黑工的,一开始都会故意让人给家里报讯,怕的就是家里人察觉不对,报了警。 在这中间再慢慢拉长联系的时间,减少频率,营造出是人自己和家里生疏的情况。 后头再寻人,那就没那么好寻了。 尤其一些姑娘被卖去不好的地方,就是这样。 爸妈也只骂骂咧咧自家闺女翅膀硬了,不帮衬家里了,却不会怜惜担心,是不是孩子出了什么事。 陈成华拿着一封信捏在手中,“我、我去闺女儿家,找女婿和我一道去信上的这个地址瞧瞧,好好问问周围的人,说不定会问出大荣和梅子的消息。” “这地址还不知道是真是假,你就别瞎忙活,回头把自己也跑丢了。” 于大仙叹了口气,他刚刚就听潘垚说了,电话打了,也问了那儿是哪里,和信的地址不一样。 人还茫茫,人掉到人堆里,就和石头掉到大海里一样,没个地址怎么寻! 潘垚倒是有一个法子,想要试一试。 之前时候,帮赵来景寻找失了记忆丢在外头的赵父,潘垚根据炁息,只是指了个大概的方向。 后来,赵来景又是着人打听,又是刊登报纸的,寻了几日,这才寻到了赵父。 如今,潘垚修为精进了一些,倒是能画出寻亲符,范围要是没那么远,兴许能寻成。 “只是,这寻亲符依托的是血缘羁绊,得用亲人的鲜血做引。” “用我的用我的。”陈成华和高玉姣激动。 老太太更是利索,直接进了厨房,再出来时,手中拿着一个白底蓝纹的大海碗,另一只手拿着家里剁鸡的砍刀。 砍刀是新磨的,黑背白刀锋,沉手极了,一瞧就知道,剁骨头肯定特别好使。 “装一碗够不够,不够我再去拿个海碗。” 潘垚:…… 可怜天下父母心哟! 她讪笑了下。 “倒不用这么大的刀子和碗。” 这大砍刀吓人,潘垚没用上,灵炁化作一根细针,扎了扎老太太和老大爷一针,血缘做引,符纹一闪,虚空中有一道红光指引,指向南方。 甲马符一拍,潘垚冲几人点头示意,也不多说,脚步一抬,直接步入虚空。 她顺着红光往前走。 周围的景色不断地往后,像是打了马赛克的背景,这是甲马符运行到极致,空间似有种扭曲之感。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红光没入之处一片的黑,明明是青天白日时候,周围却黑得厉害。 甲马符闪了闪,似有骏马仰身,抬蹄咴律律,潘垚的速度慢了下来。 她环顾周围。 空气里有臭鸡蛋的味道,手一碰周围,立马染上了一层的黑。 潘垚多瞧了两眼,认出了手上沾的是煤。 她恍然,天光一下这么黑,不是像在地里,而是自己确实是在地底。 这一处是煤矿! 陈聪聪的梦里,她妈妈驮着东西跌在地上,背上的麻袋散开,掉出了许多东西,一块一块黑糊糊的,想来,那就是黑煤。 煤矿弯弯绕绕,地面不平又崎岖,越往下走,空气越浑浊,臭鸡蛋的味道也愈发地浓郁。 …… 地底深处。 陈大荣无力地坐在地上,背靠着矿壁,石头硌得让人发疼,他却没太多的反应。 和他一道被困在下头的还有三个人,前天时候,一截的矿道坍塌,堵住了出口,不上不下,没个生路。 最小的根子绝望地哭了。 几人都有带手电筒,这会儿也不敢多用,就怕等电池用尽了,大家提着的那道心气也会散掉。 “呜呜呜——”根子蹲坐在角落里埋头哭,泪水冲刷得那张黑糊糊的脸上有两道浅浅印记,瞧过去可怜又可笑。 “别哭了,留点力气。”陈大荣有气无力。 “老板会救我们吧,应该会救我们吧。”有人喃喃。 陈大荣苦笑了下,会救吗?一个他也值30张大团结。 去年春分过后,他满怀希冀,带着媳妇和远房的表兄一道出门发财,哪里想到,他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也会被卖掉,和媳妇一道卖到这煤矿。 两人被困在这边,想要有吃的,那就得挖煤。 表哥牵拉一个男人进来是三百块,女人力气不够,不下矿,在矿场里做些洗洗刷刷煮饭的活,或是在地面背煤,介绍费少一些,只两百块。 “该死!”陈大荣想起那点钞票,对着管事点头哈腰的表哥,一砸地面,恨得牙痒痒,啐了声该死! 要是人在面前,他死都要拉着一道垫背。 空气越来越稀薄,陈大荣从希望盼到了绝望,抖着手将揣在怀里的饭团拿出,狼吞虎咽,准备做个饱死鬼。 不吃快一些也不成,地下煤灰大,不吃快一点,吃的就是煤渣。 手电筒也不吝啬的留着了,按钮一推,昏黄的光圈打在甬道上。 光晕中,陈大荣瘫坐地上,眼角有泪。 他记得自己给儿子买了个故事书,上头写了,外国一个小姑娘冻死前划蜡烛,光亮中见到自己喜爱的亲人,这会儿,他的情景也差不多吧。 “聪聪啊——”大汉子脸上淌下泪,哭的压抑又悲伤,四肢都在抽动。 …… “大荣叔?”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道声音,是女娃娃的声音,清脆极了。 几人一僵,以为自己听错。 根子慌乱,“是阴差来勾魂了?” 潘垚往前一踏,步出虚空,依着血缘羁绊的那道红光,视线落在陈大荣面上,又喊了一声。 “大荣叔?” 说实话,几个人都是黑糊糊模样,她还真认不出哪个是陈大荣。 “小大仙!”陈大荣被惊喜砸中,“你这是从哪里来的?” 潘垚往回瞧了瞧,甲马符的符光淡去,虚空之境掩去,这会儿又是黑黢黢的矿道。 “哦,也能说是阴路吧,我从阴路过来的,这样快一些。” 阴阳相背,阳间有路,阴间自然也有路。 那儿上不见日月星辰,下不见土地尘埃,瞧过去虚无缥缈,还没什么障碍物,就像抄近道一样。 她方才心急,干脆就走了阴路。 一句阴路,不明所以的根子几人又吓坏了。 他们瞧着这手中提灯的潘垚,上牙打下牙,咯咯咯地说不出话来。 是阴差勾魂来了。 还、还拎着一盏张牙舞爪的灯。 “阴差,真的是阴差,我们要死了……呜呜,我上有老,下有小,还不能死,呜呜。” 成年人,活着难,死亡也是奢侈。 潘垚:…… 她瞅了瞅自己,连忙宽慰几人道。 “不是啦,我是人,不是阴差,你们别哭了。” “别哭别哭,真不是阴差——不信你们多瞅瞅我,有我这样年纪小的阴差吗?要真有,地府算是用童工行公职,犯法的!” …… 140第 140 章 潘垚的话才落地, 根子几人愣了愣神,显然是没想到潘垚会说这话。 不过,还真别说, 地府应该是不会找这样的小姑娘做活吧。 一番节省,有两个手电筒还有电,就着昏黄的光圈, 几人拿眼睛去瞅潘垚。 除了根子年纪小一些, 才二十出头,出门做活时, 家里媳妇的肚子里才揣着孩子, 其他两个和陈大荣的年纪差不多大, 家里也都有小孩。 仔细瞧瞧潘垚,只见她穿军绿色的裤子,上头穿海军衫, 乌黑的发扎两个小辫子,明眸皓齿,钟灵毓秀模样。 在他们乡下要有这样一个女娃娃, 后头得追一村子的小男娃! 要是再添个红领巾,那便是现在孩子中顶顶时髦的打扮了。 绿军帽,斜挎包, 敬个礼,朝气又蓬勃。 莫名地,几人心中平静了下来。 瞧瞧这身打扮, 真亲切呀, 这般接地气儿,应该不是阴差。 根子偷偷又看了眼潘垚,也将她手中的灯瞧清楚了, 是龙头戏珠,只见一团光亮在龙嘴处衔着,不见鬼魅,倒是有几分威风。 潘垚冲几人又笑了笑。 …… 矿道下不见阳光,空气也浑浊,只一会儿,潘垚便有种胸口发闷的感觉,再看陈大荣几个,她由衷地庆幸自己来得及时。 这真是半脚进了鬼门关了! 陈大荣有好多想问想说的,根子几人也满肚子的好奇。 潘垚左右看了看,还伸手拍了拍矿壁,“大荣叔,咱们先出去再说吧,这儿的空气憋闷。” “从哪儿走?”根子年轻,体力最好,刚刚还哭了一场,听到潘垚这话,抬袖擦了下脸,还垂头丧气模样。 “前头坍塌了一截,咱们出不去。” 另外两个都沉默了下。 煤矿坍塌了一截,他们也想过自救,索性工具都在手边,挖了一截便不行了。 空气憋闷,他们多动几下便发晕,没了力气,只能在墙角坐着,节省一些力气。 而且,回想坍塌时的那段动静,时间闹得挺久,想来,坍塌的那一截还不小。 地下弯弯绕绕的,又暗,就是熟工都不敢打包票地说,自己挖的方向是对的。 另外,他们也担心,自己几个越挖,矿道坍塌得越厉害。 进不得退不得,等着老板良心发现来营救,时间滴答滴答走,漫长又磨人得很,几人越等心越凉。 老板这是不打算救他们了? 也是,骗一个进来也就300块,他们又何止给老板赚了300块?早就回本赚大钱了! 煤炭,这是地里长的金疙瘩啊! …… 走哪条路?自然是她来时的路了。 潘垚:“没事,咱们走阴路。” 根子人面面相觑了下。 阴路?还说不是勾他们魂的阴差? 陈大荣支撑着墙壁站了起来,吃剩一半的干粮也没落下,重新又揣进了怀里。 “走吧,你们别担心,这是我们那儿的大仙,镇灾解厄,手段灵通着呢。” 上天不绝命,小大仙来救他们了! 其他人看了看,默默无言,也跟着站了起来。 再糟糕的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不是吗? …… 几人就见潘垚的手一翻,指尖夹着四张符箓,还不待几人反应,黄符化作黄光,猛地朝几人袭来。 再踏出脚步,原先崎岖不平的路变得不一样。 下头氤氲着瞧不清的雾气,不见土地尘埃,天光一片的灰蒙,几人只能瞧到前方一道光亮,那是小姑娘提着一盏龙形灯,龙口衔珠,光彩耀耀。 这一处煤矿坍塌的地方不小,不止陈大荣被困住了,慢慢地,走阴路的队伍变长了,有一些人运道不好,被埋的地方逼仄,氧气少,这会儿半失了神志,昏昏沉沉模样。 潘垚也不多说话。 只见她手心一翻,上头多了几张纸马。 朝着掌心的纸马吹了吹,纸马遇灵而长,虚空中出现数匹四蹄犇犇的大马。 长鬃飞扬,仰天长啸,四蹄是饱含力道的线条,行进间似会翻浪一般,气势足得很。 马儿驮起了被煤炭沾染得黑糊糊的工人,踢踢踏踏地跟上了队伍。 陈大荣和根子几人都瞧呆了。 这一段路走的,还有神志的几人都记忆深刻。 天光灰蒙,不见日月,不见土地尘埃,周围有影影幢幢的鬼影,贴得近了,它们好似嗅到了人味。 鬼好捉弄人,贪恋又嫉妒还有阳气的人。 不知不觉,它们越凑越近,想要吸一口那久违又温暖的阳气。 龙口衔珠的光又亮了亮,暖光拢过众人,大家似乎听到远远有龙吟声荡开,如水波一般,鬼影被推开,轻柔却不失坚决。 鬼物无法,到底心惧提灯的小姑娘,飘忽几下,顺势便离开了。 众人心中的阴寒也被驱散。 “大荣哥,你瞧那儿。” 根子年轻,也好奇,瞧着走在前头的潘垚,胆子大一些的同时,还往四处看了看。 这一看,就看到了一处地方有光亮。 陈大荣也跟着看了过去。 远远地,就见那儿冒着青光,这光亮在灰蒙天光的地方有些扎眼,好些瞧不清面容,如影子般幽幽的鬼灵也朝那边走去。 一个接一个。 乖乖,还怪有秩序的。 “那是望乡台。”潘垚也看了一眼。 阴间十站,先入城隍,后走黄泉,再过望乡台。 “过了望乡,石台上再看一眼故乡和亲人,故乡不再,亲人辞别,那便真的是入鬼门了。” 陈大荣几人心下一凛,果然,那儿的石台冒着幽幽青光,隐隐还有几缕红光,仔细一看,分明写着望乡台个大字。 鬼灵上了高台,回头看阳世,亲人泪涟涟,鬼灵亦是呜咽哭鸣。 自此,阴阳两相隔,缘分散尽。 …… 潘垚想了想,直接将人送到了公安局。 拐卖人口,还禁锢人身,让人没有自由的打黑工,这是犯法的事,恶劣,没有人道! 打击犯罪,那必须寻公安! “大荣叔,你们自己进去吧,我就不进去了,我去瞧瞧梅子婶婶,我怕她那儿也不好。” 潘垚简略地将为何寻来的事情说了说,说了陈聪聪的担心,俩老口子的挂念,让陈大荣了了这边的事,也回去瞧一瞧。 外头千好万好,还是故乡最好。 潘垚看了一眼几人,只见他们都是黑乎乎的模样,身上也穿着破破的衣服裤子,脸上都蒙着几层煤灰。 耳朵,鼻孔,指甲里都是灰。 甚至有几个手指头都秃了,上头没了指甲。 个个瘦骨嶙峋模样。 瞧了便让人心酸,这是遭大罪了。 陈大荣对卖了自己和媳妇的表哥恨得不行,对煤矿主也恨。 那些不是人啊,是披着人皮的鬼,恶鬼! “叔说一句不夸张的,这一年多,我和你婶子那是被当做畜生一样使唤!” 这话一出,根子几个也垂头抹泪,心中心酸起。 潘垚叹了口气,她自然知道了,聪聪哥的梦里都梦到了,人变成马驴骡子,恶鬼披人皮,个个米多高,手拿鞭子,对他们有绝对的压制。 “所以咱们才更要报警,讨回公道!” “对,报警!”几人捏拳! 陈大荣再看潘垚,庆幸自己命大。 要不是有小大仙,要不是自家儿子做了噩梦,父母子女连心,他这个命,那是板钉钉丢在外头了。 他老爹老娘,他家聪聪——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们就是一个老年丧子,一个少年失怙,家里没有了顶梁柱,这叫他怎么不恨。 想到这里,陈大荣也咬着牙说报警,恨得想掉泪,牙齿咯吱咯吱地响。 仇人要是在这里,那能生嚼了他! 其他几人也是这样。 好几个也是被骗着当苦力的。 准备朝公安大门走去时,陈大荣又想起一事,有些担心地问道。 “阿妹,你说公安要是问咱们怎么出来的,那该怎么说?” 说他们走阴路出来的? 别人没经历过,这话让人怎么信? 他们要不是亲身走过,骤然听了,那也哈哈笑,只当人家在侃大牛。 潘垚一想,这倒也是。 “没事,我再送大家一程,一会儿照实说就好。” …… C市公安局一早发生了件奇异的事,只眨眼的时间,前厅便出现了乌泱泱的一群人。 真是乌泱泱的,各个身上沾着煤灰,黑着一张脸,只眼珠子是白的,有神情萎靡的,也有激动的,见到警察便喊冤报警,说有人非法买卖人口,拘禁人身自由,让人挖煤炭做苦力工。 “岂有此理!”啪地一声,桌子被一名年纪轻的公安拍响,只见他义愤填膺。 “现在是新社会,这一个个的,是想吃枪子儿不成!” “头儿,他们说的是真的假的啊?” 也有人心里发毛的同时,还有几分怀疑。 什么矿道坍塌了,有个提着龙形灯笼的小姑娘带他们走了阴路出来,还瞧了望乡台,力气不够的,还坐了纸马过来,纸马威风,只尾巴是下垂的。 听听,听听! 这些话,听起来就像是在说故事嘛! 有人怀疑,也有人反驳。 “可刚刚怎么说,人好像突然就出现的,你瞧到他们走大门了?没瞧到吧?我也没瞧到。” 这话一说,几个公职人员都沉默了下。 好像,还真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甚至,他们还真听到了马儿的声音。 蹄子踢踏,还有咴律律地嘶鸣。 纸人不点睛,纸马不扬鬃,一时间,故事书上,以及老一辈会讲的话,一下子便浮上了大家的脑海。 被叫做头儿的人沉着脸,国字脸一脸的威严。 他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子,声音严肃。 “现在不是追究人家怎么来的时候,走,出警去矿场!这是大案!” 孙广民是个老公安了,其实,他们做公安的,走在一线,时不时还瞧到命案,有时还真会遇到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关于这一群人走阴路出了坍塌的煤矿,这事,瞧到他们凭空出现,他还真是信。 当然,心中信,那和嘴里说是有区别的。 为了不惹事端,孙广民干脆跳过了这一茬,准备直接出警去矿上,那儿,还有一些人还被禁锢着人身。 “是!” 众人警戒,很快,警车鸣着笛声朝外头驶去。 …… 潘垚去矿场瞧了高娟梅,她情况不大好,矿场坍塌了一截,陈大荣被困在下头,她急得不行,几人甚至去老板那儿哭求了一通,却被赶回了做工的地方。 人又急又恨,却被压迫着还要做活,在手推煤炭的时候,太阳一个晃眼,急火攻心,人一下便倒了下去。 都是可怜人,工友便搬着她回了住处躺着。 潘垚瞧了瞧这住的地方,说是房间,其实更像棚子一样的建筑,墙体单薄还漏风,里头有大通铺。 不大的屋子里住了十几二十人,满满当当的都是东西。 走进屋子,因为人多,屋子难免有股怪味。 “大荣,大荣——”大通铺上,高娟梅白着脸发冷汗,嘴唇白得厉害,甚至起了皮子,不断地呓语。 潘垚一看,身上还能瞧到被打的痕迹,顿时气得不行。 细细又看了看高娟梅,怕她撑不到公安来,潘垚翻出符纸和朱砂,秉气凝神,只见笔走龙蛇,很快,黄符上便铺满了朱砂符文。 火光撩过,符灰落入一盏春分雨水中。 只见符水如泛着莹光的水流,一点点地没入高娟梅的口中,她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许血色,冷汗褪去,人也不再不受控制地打摆了。 见符水有用,潘垚松了口气。 《太平经》中有云,“天符还精以丹书,书以入腹,当见腹中之文,大吉,百邪去矣。 她知道,不是符灰有用,灵之所以灵,是符文中蕴含的灵炁起了作用。 潘垚拖了个小凳子坐下,瞧着床上躺着的高娟梅。 她梅子婶婶也是受害的人,这会儿要是带回去,补偿不就不好说了? 她掰着指头数,从去年春分算起,到如今四月天,那都有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了。 可不能做白工,得让老板补工钱! 落网了也得把钱补上。 这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呢! 七七八八,还得有营养费,精神补偿费…… 对了,年节那会儿也得算上,那是加班费,得按倍的来计算! 一通算下来,这钱老不少了,可不能这会儿就这样回去! …… 141第 141 章 一通盘算, 潘垚瞅着床上的高娟梅,决定暂时不带她回去。 “大荣,大荣——”声音由弱及大, 猛地一下,高娟梅睁开了眼睛。 因着梦中的惊惧,她的心跳得厉害, 几乎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一般, 如擂巨鼓,耳朵发懵。 “没事了没事了, 梅子婶婶别担心。”一只细小的手拍了过来, 声音轻柔, 带着安抚。 高娟梅顺着这只手看去,就见坐在自己床榻边的小姑娘,今日天晴, 阳光从窗户和大门铺进,小姑娘背着光坐着,打眼一看, 她整个人似在发光一样。 高娟梅瞪大了眼睛,“潘——潘垚?” 一年不见,小姑娘长高了些许, 出落得更好了,不过,高娟梅一下就将人认了出来。 这不是爱红家的宝贝闺女儿, 她们芭蕉村的小大仙吗? 这这—— 小大仙怎么在这里? 她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高娟梅有些发怔。 “恩, 是我。”潘垚笑着应下。 她左右瞧了瞧,屋子住的人多,东西也比较乱, 角落里搁了四个保温壶,蓝红塑料壳的,显然,是这个宿舍公用的东西。 潘垚寻了个干净的搪瓷杯,保温水壶摇了摇,见里头还有热水,这才倒了一杯。 潘垚搀着高娟梅坐起,要给她喂水。 入手是没多少肉的肩胛骨,她捏了捏,有些心疼心酸。 这要是让聪聪哥他们瞧着了,该多心痛呀。 “婶子,喝点水润润喉咙。” “哎。”高娟梅双手捧着搪瓷杯,水温热还有些烫口,她小口小口地喝着,还有些神游四方。 潘垚怕她担心,直接将陈大荣几个的情况说了说,最后道。 “婶子您别担心,我送他们去公安局了,很快里头便能出警,将这些恶人都抓了。” 高娟梅欲言又止,最后,她捧着搪瓷杯,视线落在水杯中平静又清澈见底的水,几缕发垂下,添几分疲惫和憔悴。 “没用的……”高娟梅喃喃,无助又绝望。 “报警也没用,他们都是一伙儿的……有人,他们在公安里有人。” “我都听人说了,以前也有人侥幸跑了出去,他直接去了公安局报警,结果被蒙着头打了一通,还给送了回来。” 高娟梅眼里有惧怕,捧着搪瓷杯的手都打起了颤抖,引得里头水波阵阵。 后来,后来那人被打瘸了腿,老板和管事还不罢休。 他们一边将人吊起来抽着打,一边叫嚣着他不怕,眼睛冒着绿光一样地扫过众人,将鞭子挥得猎猎而响。 语气不善且有嘲讽。 “跑?我看你们往哪里跑!” “不怕实话和你们说,我上头有人,每年是捧着一麻袋一麻袋的钱去里头打通关系,你这烂命能值多少?啊!” “我叫你再跑,我叫你再跑!”鞭子又抽了几下,累得气喘吁吁,活动活动手腕,啐了口唾沫,这才搁下。 吊着的人垂着脑袋,脚尖虚虚着地,瞧着像是没什么声息。 “还敢去告你老子,胆儿肥了你!” “我告诉你们,跑一次,老子打一次!” “……” 围观的众人兔死狐悲,噤若寒蝉。 …… “不能报警!”高娟梅打翻了搪瓷杯,一把拉住潘垚的手,眼里似是燃着一把火,又惊又亮,“咱们逃吧,自己逃吧,他们在上头有人。” 潘垚反手握住高娟梅的手,安抚道。 “不怕,我送他们去的是市里的公安局,不是这地方的警局。” 潘垚一早就想着了,能这样冠冕堂皇地压着人打黑工,上头必定有一把伞。 她以前在电视里都瞧了,尤其是人口拐卖这方面。 都一个村子,一个镇上的,多少都沾点亲戚关系,可能是姑表亲,也可能是往上数几代的那点细微血缘,公安局里的人,都沾亲带故着。 当然,不是这点血缘就能让人肝胆相助,两肋插刀,但钱可以呀。 钱这东西,它能让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没吃过猪肉,那也见过猪跑!潘垚都在故事和电视上瞧了,逃生的人以为到了安全的地方,放松心神,都临门一脚了,却在自己以为最安全的地方翻车。 她可不能这样! 潘垚:“不怕,那是市里的公安局,我还特意瞧了炁息,那大队长是个公道人。” 高娟梅听了这话,紧张的情绪好了一些。 不过,事情未落幕,她难免还有些许的忐忑。 潘垚见状,打算留下来陪陪梅子婶婶。 …… 高娟梅拿着潘垚递来的干布,搓成条,一点点地去汲倒在床褥上的水,眼睛朝潘垚看去。 只见小姑娘手心一转,上头出现一只巴掌大的小鸟,她点了点小鸟的脑袋,亲昵模样。 “去吧,和师父他们说一声,我寻到大荣叔和梅子婶婶了,迟一些再回去,不用担心。” 话落地,鸟儿振翅朝虚空飞去,尾羽带着旖旎的灵光。 …… 芭蕉村。 陈家人等得着急,在屋子里来回地走,于大仙瞧着眼晕,拉住陈成华的手。 “好了,土土都去寻人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哎!”陈成华叹气,“小大仙的本事我们自然是相信的,理是这个理,可我们这做爹妈的,难免忧心。” 几人叹了口气,不再多说话。 周爱红瞧了瞧陈家人,“叔,婶儿,你们和聪聪还没用饭吧。” 老太太和老大爷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一早就慌到现在,开始是聪聪,哪里想到,劫是应在外头做工的儿子儿媳身上。 心慌还来不及,哪顾得上饭哟。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可不成,我家里有多煮的,这样吧,我去拿一些过来,你们没胃口也要吃,好歹囫囵地对付对付肚子。” 周爱红是个利索又风风火火的性子,话才落地便要去做,等她从家里端来装着饭的陶罐和油饼等小菜时,就见陈家的堂屋落了只小鸟。 鸟儿似水炁般剔透,还不待人惊奇,张嘴便是潘垚的声音。 “爸妈,师父……你们别担心,找到大荣叔和梅子婶婶了……” 传了话后,灵炁散去,鸟儿在晨光中消失。 众人放下心来,双手合十,直道万幸万幸,还好小大仙去得及时。 “天杀的高小飞!”高玉姣气得不行,两手都颤抖了。 她胸口大喘气,“畜生!畜生!大荣和梅子,他们还喊他一声表哥呢,怎么就下得去手了?畜生啊!” 于大仙叹了口气,就是这亲近的人才不设防,才容易被他骗到手。 “会有报应的。” 老太太愤怒又伤心,还不解。 “小飞怎么成这样的人了?他以前不这样啊,瞧着我回村,还热情招呼我上门,煮了蛋茶待客,喊一声姑姑……怎么就这样了?” …… 这边,陈家人在感叹人心易变,潘垚也见到了高小飞。 煤矿场才经历了坍塌,埋了一些人在下头,侥幸没有下矿的人,他们庆幸的同时,也在后怕,各个人心浮动。 相互对视时,大家都有些犹豫,想着,要不,不做这一行了? 这一处的煤矿除了黑工,也有本地来讨生活的。 是,挖煤是危险,可一家老小要吃要喝要穿,处处费钱,这世界,人命值钱,有的时候,人命却也最贱。 人心不稳,矿主难免在矿上镇着。 他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身量不高不矮,穿着皮夹克,脚踩皮鞋,腰间还别着大哥大。 肚大膀圆。 这会儿,那浓眉正拢在一起,盯着下矿口没说话。 高小飞微微躬着身跟在一旁。 “小飞啊。”尤传勇皮鞋用力踩了踩地,碾灭了那还剩半茬的香烟,呼出一口绵长的烟气,沉声道。 “接下来,可能又得辛苦你们哥几个走一趟了。” 他放眼看了看矿洞,已经安排了人在挖掘,可忙活了好半天,才通了一段的矿道,偏生还不敢贪快,怕下头又得坍塌。 挖通道倒不是为了救人上来,而是为了挖煤,黑黑的煤炭,那不是煤炭,是金疙瘩。 少挖一天,他就损失一大笔钱财。 人已经被埋了两日,眼瞅着还没怎么救出,为了不断工,他得再买一些人回来。 这金疙瘩埋在地里一日,那就一日没变成钱财到他兜里。 他不踏实啊! “不辛苦不辛苦!”高小飞点头哈腰表忠心,还殷勤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蹲在地上,小心地为尤传勇的皮鞋擦了擦灰。 再抬头,他笑眯了一双有些浮肿的豆豆眼,谄媚道。 “为老板做事,这是我们哥几个的福气!” “好好,是我的左臂右膀。”尤传勇哈哈笑得爽朗,抬手拍了拍高小飞的脑袋,“放心,跟着我有福气,我吃肉,肯定留一口热汤给大家。” 一时间,矿场这处合乐融融。 …… 窗户口,潘垚和高娟梅都瞧到了这一幕。 高娟梅气得不轻,“呸,这高小飞,他指定是又要回去骗人来了。” “他以前也是挖矿的,做了两年,能说会来事,给老板带了几回人,脚跟就站稳了……拐人来,丧了良心了!” 望气术下,隐隐能见尤传勇高小飞几人有黑气笼来,尤其是穿皮夹裳的尤传勇。 印堂、鼻尖、两颧皆有黑气。 啧,这是诉讼缠身,命不久矣的面相。 该! 远处有车子轮胎刹车时摩擦的声音,潘垚侧耳听去,不止一辆的车子来,很快,一行公安举着枪将这处矿场围住了。 尤传勇怒瞪周围,一脚踢开旁边的凳子,声音很大,吓得众人打了个激灵,噤若寒蝉。 “谁!” “究竟是谁报的警!” “怎么回事!你们出人也不和我说一声,你这几个意思?”他拿起大哥大拨号,才说两句话便被扣押了。 “放开我,放开我!” “你们知道我谁吗?老子上头有人!” “放开我……我警告你们,都给我客气点!” “……” “别管这狗吠,将人带到车上去严加看管。”一身警服的大队长孙广民拿过尤传勇的大哥大,皱着眉看了一会儿。 随后,他将大哥大递给身边年轻一些的警员,声音肃冷。 “去查一查,他上头的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不落地查!” “别怕得罪人,有什么事我兜着!” 孙广民环顾过周围,饶是他是个老公安了,见到矿场里还这么多人被禁锢自由,沦为挖煤赚钱的工具,都忍不住骂咧了几句。 “是!” …… “得救了,我们得救了是不是?” “公安来救我们了,来救我们了,呜呜——” 矿场这处响起了喜极而泣的声音。 见公安来了,潘垚这才准备回去,走前不忘交代高娟梅,道。 “婶婶,该咱们的工资,咱们就得拿,别不好意思开口,总不能真给他们做白工,对吧。” “对对。”高娟梅脸色还有些白,眼里却盈着笑意了。 也因为这笑意,那抹疲惫和憔悴被清扫,虽然还瘦削着,却已经有几分在芭蕉村时的梅子婶婶模样。 潘垚挥别,“我走啦。” 脚步往前一踏,步入虚空,周围的景致在往后退。 …… 日升月落,犹如跳丸。 转眼时间,日子从早春走到了暮春初夏。 芭蕉村这几日雨水不停歇,细细密密,泥土都湿泞得厉害。 这时候的路不比以后,没有沥青路,也很少水泥路,乡下镇上,好一些的路是青石板路,路是老老一辈传下来的,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月,石头面都被踩得润泽光滑,角落里有苔藓丛生。 放眼看去便是历史的韵致。 还有一些是石子路,要不便是土路,雨一下大,路面打滑,泥土融化进雨水里,坑大得能养鱼。 一脚踩下去,鞋子都拔不出来。 傍晚时分,下了学,潘垚回到家便去洗了头发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裳。 潘家是以前传下来的宅子,堂屋亮堂高挑,青砖木头瓦片,房间也不少。 潘垚就曾和潘三金戏说过,咱老潘家祖上也算阔过,惹得潘三金哈哈大笑。 潘三金和周爱红都是会过日子的,专门收拾了间屋子做洗澡房,前些日子,潘垚拉着他们去市里的百货大楼买了洗衣机,东芝牌的,有两个桶,左边洗衣服,右边甩干。 虽然没有以后单筒的方便,不过,它已经很便捷了,简直是解放了周爱红的双手。 “今天你大荣叔和梅子婶婶回来了。” 下了雨,天气有些湿冷,周爱红又去陈家说了好一会儿话,回来得迟了,也不多煮饭,准备将馒头炊一炊,再煮一碗榨菜肉丝汤来作配。 “将就着吃一吃,明儿妈再做好吃的给你尝尝。” “这就很好吃呀。”潘垚坐在饭桌旁的长板凳上,脚丫子一晃一晃,闻着馒头的香气,微微眯眼。 她可不是说好听的,真的好吃,大馒头松软,还没有咬下,便能嗅到粮食的香气。 五谷杂粮,最能抚慰人心。 咬下一口,馒头虽然没什么味道,却能越吃越香,到后头有一股沁甜。 和榨菜肉丝汤一搭配,就更美味了! 斜桥牌的榨菜,半包就能煮一碗汤,肉汤咸香,再放几朵新鲜的菌菇,肉丝嫩滑,汤汁鲜美,她能一气儿地喝一碗! “婶婶叔叔没事吧。”潘垚咬下一口大馒头,特别关心那工资,“钱拿回来了没?” “拿回来了,拿回来了。”周爱红满眼是笑意,虚虚点了点潘垚脑袋,“你个小财迷。” “不是财迷。”潘垚护短,“咱村子里的,吃啥都不能吃亏,给人做白工,这事儿没门!” “是是。”周爱红好笑。 那煤矿主做挖煤这门生意,买卖人口,视人命如草芥,已经不是头一次了。 说来,他的矿上以前也出过意外。 之所以会走上买卖人口,那也是因为出了事,被家属闹上门,他要赔一笔钱,觉得不划算,这才盘算起了人口买卖。 等干上几年,拿一笔小钱将人打发了,也算安抚人心。 要是出了事,人往地下一埋,谁知道是他这儿出事的? “被判了枪毙,吃枪子儿呢。”周爱红小声,“那高小飞也没好过,听说被判了二十年,今儿早上,高家那边还来了人来说情,哭着喊着跪着,叫你梅子婶婶他们留情。” 潘垚瞪大了眼睛看去,不放心了,“没留情吧。” “没!人老太太拎着扁担,三下五除二,就这样挥挥几下,把人都给赶跑了。” “威风!”潘垚咬着大馒头,伸出大拇指夸赞,“老太太威风!” 可不是威风么。 周爱红想起那情景,还由衷地佩服老太太。 明明是小脚老太,拎着根扁担,横眉冷竖,脚步颠颠,口中喊着呔,吃她老太一棍,生生耍出了大圣的气势! 贼威风了! …… 142第 142 章 被周爱红说将一根扁担舞得贼威风的高玉姣, 赶了那糟心的亲戚,不用客气,不用做面子, 该骂骂,该撒泼撒泼,该咒咒, 顿时神清气爽, 精神抖擞。 因儿子和儿媳妇被自家亲戚坑害的郁气都散了一大半。 她喟叹一声,心满意足, 怎一个舒坦了得! 果然, 这世界上, 只要自己肯发疯,不痛快的就得是旁人! 到了第二日,高玉姣找了村子里杀猪的力柱大叔, 操刀将家里养到两百斤的大猪给宰了。 杀猪褪毛,剜猪心猪肺,清洗猪下水…… 猪血也不能浪费, 大大的搪瓷盆装一盆,回头再搁一些盐巴和醋,冷水里一煮, 就能成血旺。 因为杀猪,陈家小院忙活得热闹。 老太太捻了捻大肥猪,满意地点头。 她使唤儿子过来, 将肉往箩筐里装好, 殷殷交代,“这猪大头,还有这两蹄髈, 再割一排的猪扇排……都给小大仙家送去,晓得不!” “人可是救了你和梅子,没点表示怎么成?” 陈大荣挠了挠脑袋,“我和梅子给了她红包,她不收,说乡里乡亲的,梅子还和爱红要好,还说自己得喊一声婶婶,没有收红包的道理。” 推来推去不好看,见潘垚坚持,陈大荣和高娟梅也就作罢。 他们瞧出来了,潘垚是真心的,不是客气。 憨! 难怪被人拐着卖了!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剜了自家儿子一眼,没好气道。 “她喊你们一声叔叔婶婶,不收是她厚道,人好,咱还能啥都不表示了?这像什么样了!” “就半头多的猪,不值当什么,古话都说了,礼轻情谊重嘛,只管送过去,要是还不收,你就说,就说——说是你们这做叔叔婶婶的,疼爱侄女儿的!” “……放心,给你们也留着一些了。” “啧啧,瞧你们这瘦的哟。”高玉姣看着陈大荣,又回头看在井边洗猪下水的媳妇,第一遍用草木灰,第二趟用淀粉和油,一遍遍搓,直到没有了脏污。 她老眼里闪过心疼,鼻子一酸涩,险些又要掉下泪来。 高玉姣吸吸鼻子,不想让自己这样不争气。 哭啥,哭了掉福气! 人小大仙说啥来着?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经了这么一遭大难,一定否极泰来,只盼以后的日子啊,太太平平的。 “剩下的肉我拿去烧一烧,好好地给你们做一份线面,再搁两个大鸭蛋,压压浪。” 鸭蛋在A市可是好东西,谐音压浪,出远门或是久归的人都得来一碗猪脚线面,上头再搁两个剥得光光滑滑,不带一点磕巴的大鸭蛋。 压浪压浪,从此人生无浪。 顺顺遂遂,平平安安。 “哎!”陈大荣一个矮身,扁担搁肩,一个起身,前后两个箩筐晃悠。 他手一抓箩筐的尼龙绳,找了找重心,扁担立马便稳住了。 虽然陈大荣担得稳当,高玉姣瞧了几眼,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一个摆手,小脚颠颠跟上。 “算了算了,你嘴笨,我还是跟着你一道去瞧瞧。” “娘,你就是太操心。”陈大荣一边走,一边笑道。 “有娘操心还不好?这是福!” 陈大荣沉默了,随即裂开嘴,笑得露出一口牙,“对,有娘操心是福气,以后啊,劳烦娘要一直操心,操心到儿也成大爷,牙齿稀疏了。” “美得你!”老太太顿了顿脚步,侧头看去,“不去外头闯了?” “不去了,”陈大荣脚步不停,“就是去,那也就在咱们市里,经了这么一遭啊,我算是明白了一个理儿。” 陈大荣的声音低沉了一些,“人离乡贱吶。” 在外头时候,春日了,他抬头瞧着燕子往南飞,而自己和媳妇还被困在那一地,再低下头,瞧着自己那一身的煤渣,指甲缝里洗都洗不干净,心里别提多心酸了。 人离乡贱,真正出门的人才懂这份苦。 …… 天空难得的放晴,今儿周六,只上半天的课,日头虽然出来了,地上的泥土仍然湿泞,更甚至因为这明媚的日头一晒,水炁蒸腾,处处黏黏糊糊的。 潘垚拿着铁锹,脚一蹬,铁锹和地面摩擦,有一声刺耳的“刺啦”声。 煤渣被铲起,堆进外头坑坑洼洼的地面。 “想吃小笼包了。”潘垚嘟囔。 这会儿啊,她就跟蒸笼里的小笼包一样,水炁蒸一蒸,热乎乎又胖乎乎。 “什么?”周爱红只听到些许声音,侧过头瞧潘垚。 “我想吃小笼包了。”潘垚哼哼重复。 周爱红好笑,还真是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做着活都能想着好吃的。 “好好好,忙完了妈妈就给你做。” “要什么馅儿的?唔,我想想……家里还有些红烧的五花肉,回头妈妈把它们切丁了,做成笋包成不成?对了,还有些炼油的油渣,做包子也好吃。” 听到这话,潘垚又高兴起来了。 果然,画饼就是能充饥,这会儿,她手中可有劲儿了。 “成!” “就笋肉馅的。” “红烧肉和油渣的都要!” “贪心!”周爱红又是一笑,虚虚刮了刮潘垚的鼻子。 “嘿嘿。”潘垚皱了皱鼻子,笑得可爱。 周爱红手中也拿着一把铁锹,她将铁锹插进地里,回头瞧院子,院子有水坑的地方,她都和潘垚都一道用煤渣和碎石头填了。 这会儿倒是工整又干爽。 只是A市夏日多雨,回回夯土,倒也烦人。 “盘盘,你说,咱们要不要用水泥铺一层薄薄的地面?起码下雨时没这么湿泞肮脏,我瞧队长家就这样做,看过去是敞亮了些。” “不能都用水泥。”潘垚可舍不得。 整片的水泥地,那就和院子里的枇杷树,还有水井不搭配了。 “咱们用石头,再用一些青石板吧……妈,你别忙活,这两天我空了,就去河里捞石头,不费钱。” “成,那妈去订青石板!既然翻新,刚好再找个人拣拣瓦。” 潘垚:“哎!” 乡下的老房子都是瓦片做顶,一片片堆垒,雨水便从高而下,最后从屋檐处流下。 滴滴答答,下雨时特别美,伸手接雨,看天色泛着淡淡的青,听雨声落在瓦片上,声音清脆,不知不觉,心便静了。 瓦片每隔两三年便要捡一次,不然会漏雨。 要是漏雨,那就不美了,大盆小盆,就连锅碗都得搬出来接雨,也就小娃娃觉得好玩,哈哈拍手,晚上还睡得香香。 拣瓦这工程大,一片片的瓦片都要捡过去,破的捡出,好的放一边,都拣完了后,还得再一片片地叠回去,不够的数量再添上。 旧瓦也不会丢掉,破得厉害的,小朋友会拿去扔水漂。 碎瓦片贴过水面,打起水花,厉害地能一打就打十几个水花呢! …… 听到一句周爱红的拣瓦,潘垚准备一会儿就去瞧瞧日历,选一个黄道吉日。 两人吭哧吭哧继续忙活起来时,就见乡道上走来陈家母子。 “妈,是婆婆和大荣叔。” “哟,婶儿和大荣怎么来了。” 周爱红两下迎了过去,瞅到陈大荣担在箩筐里的猪肉,还挑了挑眉,露出不赞成的模样,“这是——” 高玉姣也不客气,两下搀过周爱红的胳膊,拉着人往潘家院子里走。 一边走,一边还招呼陈大荣将事情做妥帖。 “东西搁厨房里放好,知道没。” 转过头,高玉姣拍了拍周爱红的手,眉眼疏朗,对她和潘垚嗔道。 “嗐,你们恁客气,都不收礼,这不,家里给大荣和梅子接风洗尘,宰了一头猪做太平面,我就给你们也送一些来了。” “千万收下!就一点点心意。” 潘垚探头瞅着箩筐里那闭着眼睛,被料理得干净,显得有些安详的猪头。 老太太口中的一些,真是好大一坨呀。 是个实诚的老太太了! “这手艺,必须是力柱大叔了。”周爱红也看了一眼大猪头,感叹道。 “那可不。”老太太笑得眯了眼睛,“都自己一手养大的,又给煮饭吃,又给洗澡的,还得给它洗猪圈……伺候祖宗也就这样了,送走的时候,就得找力柱。” “他的手艺是这个。”老太太伸出大拇指,夸赞了一声。 “手起刀落,猪走得利索,不遭罪,你瞧瞧这猪头脸,都不吓人嘞!” 潘垚悄悄点头,不错不错,有一股安详的意头。 猪宰都宰了,高玉姣也将话说到份上,又说了猪是自家养的,本该年节里就宰,因着高娟梅和陈大荣不在家,这才没杀。 他们不在家的日子,承蒙潘三金和周爱红多照料,这猪啊,真就一点小小意思。 “再推!”老太太故作皱巴着脸,唬道,“再推就是和婶儿生分了!” “好好,我们收。”周爱红笑道。 她瞅了一眼小姑娘,“正好盘盘想吃包子,拿着这肉,还能多做些包子。” …… 猪头肉是好东西,卤煮再红烧,下酒配饭都贼香。 潘垚也不怕,去厨房拿了猪毛夹,小杌凳一坐,就在厨房门口就着明亮的日头,给猪头拔起了毛毛。 耳朵边,老太太和周爱红还在唠叨。 “不出去了,经了这么一遭,不单单我们怕,大蓉和梅子怕,聪聪那孩子也怕。” “我都瞅着了,小小的人儿,蜷在被子里一拱一拱地抽泣,夜里偷偷哭了好几回,可怜哟——老婆子我瞧了心都碎了。” 聪聪哥哭了? 潘垚手中的动作停了停,继而继续,耳朵拉长,还听着大人们絮叨拉呱。 “不出去了?”周爱红意外却也不意外,“那也成,外头千好万好,哪有家里好,不出去也成。” “回头找个营生,要是咱们村子不好做事,去市里也行,做点小生意什么的,都不错!” 这话,周爱红可太有经验了,潘垚有店面在市里,收租和检查店面,这些杂事都周爱红帮忙在做。 每一回去,她都能瞧到,租店面做生意的老板那红红火火的劲儿。 赚不赚钱,日子过得好不好,那从精神面貌就能瞧出来。 会赚钱,就等于找到了方向,别的不要犹豫,不要多想,就鼓着一口气,俩夫妻一道,用力地朝前跑就成! “爱红你说得对,现在做生意好呀,只要脑袋灵,手脚勤快,不怕没饭吃。” 老太太吧砸两下扁扁的嘴巴,眼里不知是激动,抑或只是年迈而常盈着水光,阳光下亮亮的,想起过往,那是感慨万千。 潘垚想着越来越豪气的顾菟,不由得暗暗地点头。 不错,做自己的老板,那绝对比让别人做自己的老板,来得强! 陈大荣搓了搓手,有些局促。 “我打算在村口开家食杂店,也能照顾照顾家里,生意上手了,让梅子守店,我跟着妹婿去市里,再瞧瞧能做点啥……” “煤矿那事是吓人,我和梅子都还没缓过劲儿来,可我想了,也不能因噎废食,遭了一次劫,人就趴下了。” 听着陈大荣和高玉姣计划未来,潘垚抬头瞧了瞧天光,还伸出手,半遮着眼,大大的杏眼儿微眯,不让阳光刺眼。 真好呀。 就是该这样嘛,日子不需要波浪壮阔,平平淡淡就是幸福的滋味。 …… 夜风吹拂,天空幽蓝,一轮圆月高挂天空。 初夏时节,乡下热闹着呢,草丛里都是蛐蛐等虫儿鸣叫的声音,池塘河边流萤飞舞,时不时有呱呱鼓了鼓腮帮子,一个用力,脆生生的“呱”便跳了出来。 深绿色的小身影在荷叶上,后肢一个跳跃,跳进水中,只听“噗咚”一声。 荷叶微摇,水波漾开大大的波纹。 下一刻,只听水声“哗啦”一声,荷叶下钻出了个小姑娘。 水湿哒哒地将长发浸润,月夜下,那本就白皙的脸蛋如玉白一般,水珠都附着不住,滴滴滚落。 她眼睛明亮,头顶一顶大大又鲜翠的荷叶,微微噘嘴,带点嗔意,却更添了水灵。 “都是你,刚刚乱呱什么,把小弟都给惊跑了。” 潘垚数落顾菟。 顾菟讪讪,“刚刚吹来一阵冷风,我没忍住,就打了个喷嚏,我也不想的。” “好吧,那你说,是不是我找的这个小兄弟嘴巴大?” 潘垚说这话,手心一摊,只见上头有一只绿色的树蛙。 它全身碧绿,腹肚白白,眼睛棕色中带着黑仁,瞧过去冰冷冷的,趴在掌心也是冰冷冷的触觉。 这是潘垚从别的地方找来的,嘴巴一鼓,能鼓得嘴巴和肚皮特别的大。 偏生顾菟不服气,说它的小弟也不差,吵闹争辩了一通,一人一妖这才藏在荷叶下,做贼一样地盯着池塘里的呱呱唱呱呱。 准备攀比攀比,比个高低! 顾菟不服气,“刚刚那胆子小,吓跑了,不成,待我回族里吆喝几声,来一场大比赛,选出一个嘴巴最大的,一定不输你这树蛙!” 蟾蜍精抱肚子,睥睨潘垚手中的树蛙,还哼哼两声,嫌弃潘垚没眼光。 这外来的和尚就是好念经! 等着,它本地的弟兄也不差!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蟾蜍精也是有胜负心的,丢了这话,还不待潘垚说什么,“噗通”一声,顾菟就跃到了水里。 “哎!”潘垚叉腰看去,“怎么就跑了?” 就见水面咕噜噜地响,没一会儿,那动静便没了,江面重新平静,月光的影子落在上头,水波随风微动,光影似也在动。 “来~” 正待潘垚也要跳进水里,追着顾菟比个高低时,远处传来一道声音。 像山涧间门流过的清泉,不急不缓,带着温柔的笑意。 “府君?”潘垚回头朝小庙方向看去,果然,就见那儿的月华格外的浓郁,一道白影盈着风,宽袍簌簌,月亮在他身后升空。 下一刻,江面起了一阵风,风卷着荷叶一道朝小庙方向掠去。 “府君。”潘垚打了声招呼。 玉镜府君看着小姑娘落在屋檐檐角,一片荷叶随着风炁落下,正好盖在小姑娘脑袋上。 她从荷叶下瞧来,杏眼微微眯起,快活又狡黠。 玉镜府君忍不住一笑,伸手揪了揪那荷叶。 “在做什么呢。” “别动,这是伪装,有了它,这树蛙能和我更亲近一些。” 玉镜府君低头看去,就见潘垚双手摊开,似捧着个什么宝贝。 上头趴着一只绿青蛙,特别的绿,他在这一片都没见过这种蛙。 潘垚也是个话多爱凑热闹的,当下便将树蛙的来历说了说。 “……我从很远的林子里带来的,真的好远!府君你瞧,它是不是特别的有趣,脚上有蹼,能抓树干,不能下水,嘴巴一鼓,肚子是透明的,鼓鼓囊囊,好可爱!” 玉镜府君:…… 他悄悄往旁边挪了挪。 潘垚没有察觉,径自点了点树蛙的背,语带鼓励。 “喏,鼓鼓气给府君瞧瞧你的肚子……哎哎,对喽,真给我长脸,一会儿给你吃好吃的。” “府君——”才转过头,潘垚就瞪大了眼睛,瞧着离自己远了些的玉镜府君。 她愣了愣,随即“噗嗤”一声地笑出了声。 “府君,你怕这树蛙呀。” “没——”玉镜府君才想否认,瞧着小姑娘笑得水光潋滟的大眼睛,轻笑一声,宽袍一拂,也跟着坐了下来。 侧头看着树蛙,声音有些轻。 “倒不是怕,就是不喜欢这样冷冰冰的触感。” 潘垚偷笑,这还不是怕? 算了算了,她才不吓唬人! 手诀一掐,清风托着树蛙到小庙外头的一颗柳树上。 绿柳低垂,撩动水波,小小树蛙扒拉着树干,那儿水炁潮湿,正适合它进食和生活。 只见它时不时的鼓气,肚子大大的鼓起,像个吹过了头的气球,眼睛张合,特别机灵,一只飞虫飞过,长舌一卷,直接将虫子吃到肚子里。 堪称是眼疾舌快! “真可爱。”潘垚笑盈盈地瞧着,脚丫子悬空,还晃悠了几下。 “就是一会儿得送它回去了,家远着呢,也没个伴,顾菟还说它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我才喜欢它。” “才不是这样,它真的长得可爱呀。” 玉镜府君瞧了瞧潘垚,又瞧了瞧树蛙,跟着她瞧了一会儿,竟然也真就瞧出了树蛙的可爱。 他拍了拍脑门,宽袖垂下,凉风吹来,微微拂动。 为着自己这一下可爱的念头,不免有些失笑。 这冷冰冰的青蛙,究竟可爱在哪里了? 心里这样想着,玉镜府君却跟着潘垚瞧了这树蛙好一会儿。 夜很静,风很凉,吹拂得潘垚的长发微卷。 这一处静谧,没有说话声,气氛却舒适又自在。 过了片刻,潘垚突然想起什么,手心一翻,上头出现一个小蒸笼,蒸笼盖着盖子,掀开来还有热气腾出。 “我和妈妈一起做的肉包子,一起吃呀。” 玉镜府君低头看去,还未说话,潘垚就先瞪眼了,“我手不脏,刚抓了青蛙后掐水炁洗手了——” “再说了,这还有蒸笼隔着呢。” 玉镜府君:…… “我没说这个。” “我知道,我得先说嘛!” 包子很香,皮上有几层褶子,圆圆胖胖,一股米面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隐隐还带着道鲜香。 玉镜府君尝了尝,“是笋肉的?好吃!” “好吃吧!”潘垚颇为自己手艺自豪,虽然她只捏了捏褶子,可这褶子捏得多可爱呀,简直是锦上添花的存在! “我一下就吃了三个!”潘垚比了个三的动作,表示刚刚出锅时,那滋味才真的好,“聪聪哥家养的猪,肥瘦相间门,怎么做都好吃!” 一边说,潘垚又拿出了好几个小蒸笼,包子的馅料各不相同,有菌菇肉馅,粉条馅,梅菜扣肉馅……末了,她还端出一海碗。 是热腾腾的小肠花生汤,里头搁了草药熬煮,小肠打结,又香又Q弹,花生软糯,更添一分特殊的滋味。 “喝上一口,有种特别养生的感觉,妈妈不会做,是梅子婶婶做的,这汤里搁的草药就只有她们那边的人会配,特别正宗。” “你喜欢?” “喜欢呀,我都喝了好多了。” 玉镜府君轻笑了下,尝了尝,在心里记下这滋味,暗暗感受着其中搁的是哪些药材。 “对了,府君,你今儿怎么醒了?还特意唤我来。”潘垚好奇。 玉镜府君宽袖一拂,收了这漂浮在四周的小小蒸笼。 他抬手指向天边,“今夜有盛景,唤你一道来看。” 潘垚顺着玉镜府君手指的方向看去,只下一刻,就见幽蓝的天边擦过一道亮光,接着,亮光愈发的多,一道接着一道。 星光照亮半边天迹。 最后,星陨如雨。 …… 144第 144 章(捉虫) A市, 解放路。 夏日的光明媚,透过树梢,落在地上。 清风徐来, 摇曳了一地的光影。 树荫下有三三两两的老人在纳凉,摇着蒲扇,穿着白背心, 外头再搭一件短袖薄裳, 下头一条宽松的黑裤子。 晨时无事,抻抻老胳膊老腿儿, 动动腰, 亦或是手中提着个鸟笼子, 里头是学舌的八哥。 三两街坊凑在一处,说着家长里短。 “你家签字了吗?” “还没呢,”被问话的是个老太, 勤快,出门唠嗑时候,手中还挂了个布袋, 里头搁着要勾线的鞋帮子。 一边拉呱,一边还能动动手,快活又不耽误做活。 这不, 听到这问话,她眼皮都不撩,手中一个用力, 针戳进鞋帮子里, 手指上的顶针一个用力,那粗针咯吱咯吱地响,发出让人磨牙的声音, 扭扭几下,绳子便跟着针过去了。 一下又一下,穿针引线,多瞧几眼,莫名的解压。 现在解放路这边,街坊邻居口中眼里,顶顶关心的便是拆迁这事。 走出家门,大家也不问吃了没,最先问的,那一定是你家签字了没。 “不签不签!”老太太耷拉下脸,轻啐了一声,想起了什么,还叉了叉腰,手指着前头,愤慨而言。 只见她瘦骨伶仃,跟个瘦高的麻竹竿一样,还得是根晒成黄黄颜色的竹竿。 “那条件差的哟!我和你说,和咱们就差十来里地儿的村子,就和平路那边,你知道吧,我大妹就嫁那地儿。” “去年时候,人家也拆迁,当初开给他们的是什么条件,现在开给咱们的又是什么条件?” “就隔了个一年半载的,怎能就差这么多?不行不行!” “什么?你说不是同一个人负责的?那我不管,我就认死理,一样的是拆迁,一样的是以后盖大房子,起码不能差了别人的!” 说起这其中的差别,老太太气愤难当,一脸愤愤,火气蹭蹭地起,索性也不勤快了,鞋帮子往布袋里一丢,盘着手往后背,老布鞋达拉达拉,在这片地上来回地走。 “不签不签!这冤大头爱谁当谁当,反正我是不当!” “就是,”周围有附和的声音起,“咱们住得舒舒服服,去哪里都方便,不说别的,起码上医院方便啊。” “老大哥这话说得在理!打眼瞧着啊,咱们是一年年上了年纪,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现在住得近一些,上医院自己走一段路,或者是做个公交,再不济就花些钱,路边拦一拦,坐个人力车,那都是稳妥的,还不麻烦子孙。” “你瞧见那管拆迁这事那小伙儿说的没,要是拿房,安排在哪儿?得把咱们安排到坪山那一片了!” “那儿有啥?啥都没有!” 应和得最大声的是个大爷,脖子上还贴着风湿膏药,说起这事也激动,一叠儿的右手手背打左手手掌,直把自己的手掌拍得啪啪响。 他跺跺脚,眉头愁着皱着。 显然,平时是个身子骨不够康健的。 这话一出,顿时又得到了许多个街坊邻居的应和。 “是啊,坪山是远了些。” “……条件也差了些,再考虑考虑。” “是得考虑,我家那老伴儿也在犹豫,哎,老话都说了,破家万贯,拆迁这事儿,大着呢……” “那可不,嗐,就我那两儿子,都想着签字,急得不行,也不想想那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那当然了,小年轻知道个啥,崽卖爷田不心疼嘛!” “……” 人多的地方,摆摊子的也多,潘垚瞧了瞧,树荫这处就像她们芭蕉村的村子口,热热闹闹的,不过,人城里人多,房子也密,可比她们乡下地方热闹。 这会儿啊,几个大爷大妈在说话,就跟她耀祖叔家的养鸡场一样,人不多,生生闹腾出了数百只鸭子的热闹。 除了溜达锻炼拉呱的人,这儿还有好一些做生意的摊贩。 生意人都鼻子灵,嗅到人炁,那自动便聚来了。 这哪里是人炁,分明是财炁嘛。 箩筐倒扣一个,卖的东西摆在上头,年轻一些的,自行车推一辆,前前后后,车把头、车杠子、车后座……通通不放过。 香酥的炸炒米,卷米条,小铁桶装的麦芽糖……甚至有人在卖小鸡崽小鸭仔,黄绒绒的凑一窝,倒是可爱。 拆迁是大事,潘三金和潘垚也得了解情况。 他们是从外头来,消息没当地的灵通,这不,潘垚蹲在地上,瞧着竹编笼子里的小黄鸭,一边瞅小鸭子,一边还竖着耳朵听大爷大娘们唠嗑拆迁的事。 摊主是个和气的大叔,笑眯眯模样。 他戴着草帽,从车把头坠着的布兜里拿了一小捧的谷粒出来,递了过去,让潘垚喂着玩玩。 “喏,好玩着呢,买一只回去养不?小的时候有趣,养大了还能吃肉。” “呵呵,我家小子闺女就养了两只,啧,那叫一个精心,阿奶杀了做菜,哭得哟,鼻子都红了!” 摊主想起自家小孩哭鼻子的样,乐呵呵一笑,又抓了把玉米粒给潘垚。 “吃肉的时候,啃着那鸡腿,一口又一口,也贼香。” 潘垚:…… 倒是心大的俩憨娃。 “不用不用,叔,我家住乡下,家里也有呢,还有大白鹅。” “大白鹅啊——哟!那东西厉害,嘴里子利,贼能叨,咬住就跟一把剪刀夹住一样,是看家的一把好手。” 潘三金买了一玻璃瓶的麦芽糖,转过头就见自家闺女蹲在一旁,戴着个草帽,喂起了笼子里的鸭仔子,还和摊主唠嗑起来了,半点不怕生。 两人都戴着草帽,别说,还怪投缘的。 “盘盘,我瞧着好些人还不想签。” 潘垚点头,“是呀。” 解放路这边位置好,算是中心地方,从古代时候,这里居住的人便多,人多的地方自然热闹,交通便捷,有菜市场,有各种店铺,离医院近,百货商店也近。 生活起来很是方便。 潘垚和潘三金方才也去了解了,这次拆迁拿房子的话,不是原拆原建,是要被安置到坪山那边。 坪山虽然也是市里,可那边人少,还没那么热闹。 像她们这样将店面出租的,倒是没有太大的感慨,收租金哪里不是收? 而且,潘垚还知道,随着经济发展,莫说坪山了,以后啊,搭桥造路,四通八达,国家以众人想都不敢想的速度,快速地崛起了,就是连镇上都会是好地方。 几乎家家有私家车,油门一踩,哪里去不得? 甚至,住乡下地方还更好一点,人们还追求乡村生活。 空气好,不憋闷,地方宽敞,还有自个儿的小院子,种点花花草草,再种点小菜,日子不急不缓,能听到风吹过田野的声音,脚踩泥地接地气,连心都静了。 没有大志向的,住乡下地方,那还更舒心呢。 可这时候,大家伙儿自然心有不舍,拆迁拆迁,拆的是熟悉的住处,是家呀。 未来还未明朗,未曾熟悉,自然心生抗拒和惧意。 尤其是这些上了年纪的阿太阿公,破家虽破,却也是祖上传下来,亦或是他们辛苦建起来的,自然满心不舍和犹豫。 …… “真喜欢呀?”潘三金瞅着笼子里的小鸡小鸭,侧头问潘垚,“爸给你买两只?” “不用。”潘垚摇头,笑得眼睛弯弯,“咱自己也能抱窝。” 潘三金:“好好,回去让你陈家阿婆瞧瞧,她特别会瞧种蛋,咱们自己也养一窝。” 鸭子公鸡这些畜生,小时候是真的可爱,大了嘛,那就只剩下实用了。肉香! 临行之前,潘三金拿了两根干净的竹棍子,在玻璃瓶里缠呀缠,缠出了一团的麦芽糖,递给了自行车后座上的潘垚。 “尝尝,香着呢,吃了润肺,比糖好。” “谢谢爸。” 潘垚尝了尝,当下便眯了眼睛。 甜丝丝的,充满了麦芽的香气,绵软如糖浆,却又带几分硬实,麦芽糖一点点在口中化开,清风徐来,带着解放路老街的滋味。 “好吃!” “呵呵,好吃吧,我刚才一瞅那老太搁麦芽糖的铁桶,瞧那颜色就知道,这味道铁定不差。” 乡下自给自足,他们自己也会熬糖,就麻烦了一些,潘三金眼力好,瞧着那麦芽糖黄中带白,就知道它品质不差。 “回去后啊,爸爸搁碗里化水,咱们化水也好吃。” “恩恩,你和妈妈也喝。” “走喽,回去喽。”潘三金吆喝,不忘问道,“坐好没?” “坐好啦。”潘垚连忙将脚丫子翘起。 听到潘垚这脆生生的应话,潘三金将买的麦芽糖玻璃瓶搁在网兜中,车把子上一挂,一蹬自行车,这才朝前骑去。 车轮子滚过水泥路,掠起阵阵尘埃。 身后,几个老太太和老大爷还在说着拆迁的事。 一样米养百样人,有人不想拆迁,自然也有人盼着拆迁。 “住新房子多好啊,是楼梯房呢,还能装马桶……我可不要再洗痰盂了,我家臭小子邋遢,说了也不听,回回都得在夜里屙屎,闷了一夜,那味儿啊——啧啧。” 说话的人回味了下那滋味,当下就皱巴了脸,一副受不住的模样。 秉住鼻息,嘴皮子一掀,只落了个字。 “臭!” “哈哈。”周围的街坊发出善意的哄笑,“是臭是臭。” “舒华大妹子,你家小子鸿平今年也有十四了吧,是大小伙子了,怎么还这样邋遢!仔细以后媳妇不进门!” 亲妈能埋汰,听着别人埋汰,那怎么就有点儿不那么得劲儿呢? 这大概就叫护短。 天性! 被叫做舒华大妹子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在一众老太里,瞧着还年轻,齐肩发,身子微胖,有些矮,城里没有种地,瞧过去面皮白。 所谓一白遮三丑。 这不,她瞧过去就更年轻了。 鲁鸿平是魏舒华三十大几时候生的,算老来子,难免偏宠了一点。 听到这,魏舒华讪笑了一声,挥了挥手,为自己小孩说了两句。 “嗐,小孩子嘛,不都这样,要耐心教,多叨叨几趟就会了。至于媳妇嘛,嗐,还小呢,现在不比咱们以前,哪个这么早结婚,法律都不肯的。” 旁人不惯着,“要我说啊,你也真是的,就宠他!让他自己倒几回痰盂,闻闻那臭味儿,自然就知道去厕所那儿了,你呀,都小伙子了,还养得这样娇!这样不行!” 城里的平房没有修下水管道,不过,一般几个胡同弄子里会配一个厕所。 这厕所还是个收费的,还有人专门承包,清理收钱,五谷轮回还能卖去做肥料,再搭着卖一些纸巾。 瞧着大家上厕所,一次收个一毛两毛的。 别小瞧这一毛两毛,它也能发家。 毕竟人有三急,在外头也得讲究些脸面,总不能和畜生一样胡来,随地大小便吧。 所以,老话说得对,京城居,大不易,这城里居,那也是大不易的。 吃喝拉撒,处处费钱,这里头,没有一字是夸张的。 这时候的纸巾也和以后的不一样,是被裁成一刀刀的粗纸,粉紫色的,垒得高高的一堆,去买的时候,那也是称斤的买。 纸面颇为粗糙,用之前还得揉揉,将它揉软了,粉末还簌簌掉下。 反正,这时候住城里的,甭管有钱没钱,有单位没单位,只要是住平房的人,白天清晨时候,第一件事,紧着就是去厕所里排队倒痰盂。 要不然,那家里得臭喽。 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人人平等了。 …… 145第 145 章 夏日天热, 树荫下最是舒坦,风吹来的时候,带着绿荫的味道。 魏舒华被人又说了几句, 都劝着她不要太宠孩子。 这当妈的多是这样,自己能说孩子,别人附和了, 心里就不是滋味。 这不, 她抿了抿唇,脸上没了笑模样, 耳朵听声不过心, 随意嗯嗯附和了两声。到了最后, 甚至还别过头。 抻抻腿儿抻抻胳膊,装作听不到。 心里还有些懊恼。 自己起这话头作甚! 凭白让人说嘴! 老话都说了,人老成精, 都是大爷大娘了,谁还瞧不出魏舒华的不痛快? 老伙计几个笑着摇了摇头,有个促狭的老大姐, 那还眉眼朝天,手脚挥舞,添油又加醋, 紧着又说了魏舒华家的小子鲁鸿平几句。 “好啦好啦!没瞧着舒华大妹儿的样子么,嘴皮子都快被抿得秃噜皮了,仔细惹急了, 她啐你一口!” “哈哈, 还真是。” “好啊!你们一个个的,这是在消遣我呢。” 魏舒华反应过来,身子猛地一转, 一口大气好悬差点没喘上来。 手叉腰,倒竖眉毛,指着人讨伐。 这是急眼了。 几个老太太老大爷哈哈笑几声,声音疏朗,闹得不远处榕树上飞出几只惊鸟,鸟儿翅膀扑棱扑棱,树枝哗哗而动,树梢间掉下一些紫红色的小豆子。 …… “那拆迁的事,咱们几个老家伙可说好喽,谁都不签。” “对,先不签。” “条件得再谈谈,都别急,老话都说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拆迁是大事,急不来!” 解放路的榕树下,几个老人家你一言我一语,暗暗约好先不签字。 都是街坊邻居,这时候更是要抱团,不能让人从里头击破,众志成城,拆迁也一样! 人多才能好提条件。 单打独斗的,谁理人呀。 …… 虽然是初夏时候,太阳升起来后,那天也热了起来。 明晃晃的日头在头顶上,晒得人眼晕,活动开了手脚,瞧着时间差不多了,几个老大爷老太太一拍大腿,懊恼时间溜得飞快。 “就唠嗑几句,怎么就都这个点了?不说了,家里还一堆活儿要忙嘞。” “老姐姐慢点儿走,回头空了再聊。” 还有不放心的,走出好几步了,还不忘扭过头再喊道,“千万记得啊,咱们几个都说好了,先不签字!” “……啰嗦!知道啦,快走快走!” …… 魏舒华抬袖擦了擦头上的汗,也准备回去,她走近刚刚故意促狭她的老大姐面前,下巴一抬,脖子一扭,侧头看旁边,还用力地“哼”了一声。 老大姐偷笑,颠颠着脚步,两下跟上。 只见她老腰一扭,特意撞了下魏舒华,揶揄道。 “生气了?有啥好气的,小气!” 屁股被这么一撞,魏舒华也绷不住了,噗嗤一下笑了。 “笑了笑了,就是这样嘛,你还年轻,这时候得多笑笑,等像我这么大年纪了,想笑都不好意思喽。” 老大姐咧了咧嘴,露出自己豁口了的牙,示意自己这豁牙丑。 “还有我这脸蛋,一笑就跟一朵老菊花似的,蚊子要是叮在上头,我都不带用手拍的,只这样动一动,非得把它夹死了不可!” 说完,老大姐皮笑肉不笑地做了个笑模样,只见老脸一堆褶子,果真是深得能夹蚊子。 “哈哈。”魏舒华被逗得又是一阵畅笑。 她睨了旁边的老大姐一眼,这下心里是半点没疙瘩了。 这毛老大姐,为人幽默,惯爱促狭人。不单单爱促狭别人,促狭起自己,那也是半点不留情的。 “毛大姐,咱们真不签字啊。”魏舒华心里有些没底。 “是啊,不是都说好了?先不签,瞧瞧情况再说,说不得还能再提点条件,比如说啊,这搬家要不要贴补点咱们?大钱要,小钱也不能丢。” 老大娘毛桂珍挎着个篮子,不单单促狭,算盘也打得精,半点便宜不想被人占去。 说话时候,瞧着路边的喇叭花开得好,她还摘了几朵搁篮子里。 喇叭花早晨开花,傍晚蔫耷,这时候开得正是精神时候。 紫的粉的白的,只见一朵朵喇叭花花口朝天,攀着树枝,清风吹来,花枝摇摆,像是挂了一树丛的铃铛。 怎么看,怎么让人心中欢喜。 “这花精神,你也知道,我那侄女儿带着闺女投奔我,我个老太婆,也没个东西给小娃娃,摘几朵花哄哄娃,娃娃也高兴。” 毛桂珍见魏舒华瞧着自己,老眼笑了笑,豁了牙的嘴巴皱巴地砸吧两下,乐乐呵呵时,眉眼之间还能见年轻时的几分好模样。 “小萤啊,那小丫头是乖,就是可惜了。”魏舒华叹了一声。 都一条街上住的,魏舒华自然知道毛小萤的情况。 小姑娘生的不错,就眼睛瞧不到。 魏舒华看了一眼手腕上挎着篮子毛桂珍,心中暗道,毛大姐家也不知道是不是风水不好,这女娃子的日子都不好过。 这不,毛桂珍年轻时候守寡,以前还住了好一段时间的庵堂,破四旧时候,庵堂没了,这才回了家。去年时候,堂亲的侄女毛水萍无处能归,带着闺女毛小莹来了解放路,投奔了孤寡的老太毛桂珍。 这毛水萍的丈夫倒是还健在,就是离婚了。 这时候离婚可是大新闻,大家伙都竖着耳朵听了,待知道离婚的缘由,叹息了一声,说当爸的心狠,爷奶狠心,也不再继续讲什么。 毛水萍离婚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为了闺女毛小萤。 毛小萤生来眼睛瞧不到,是个残疾,这个年头,丫头片子就像田野间的稗草,不值钱,不被看重,更何况是这样眼睛有问题的。 孩子一生下来,瞧着那灰蒙蒙的眼睛,孩子爸爸暗道晦气,手在孩子面前挥了挥,都快杵到眼睛了,孩子也没个反应。 当下,那盼男娃娃那颗火热热的心,泛凉的同时,还冻成了冰垛子。 “这是个睁眼瞎的,不能要。” 毛小萤爸爸想丢了毛小萤,也狠心做了。 毛水萍舍不得,谁身上掉下的肉谁心疼,她拖着还没好利索的身子,将孩子又捡了回去。 因着捡回了病孩子,男人公婆见天的吵,这也不对,那也不妥,样样瞧不顺眼,找着茬子骂人,家里天天都是锅碗瓢盆摔打的声音,冷言讥语再来几句。 钝刀子割肉,死不了人,但生疼。 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毛水英就带着孩子走了,进城投奔了孤寡的姑姑,给人做保姆,拎着个铁桶,夏天卖绿豆沙,冬天卖丸子……哪个方便做哪个。 一番折腾,攒出了家当摆茶水摊,现在做早市卖早点,日子算是过起来了。 “都不容易。”魏舒华叹了口气,末了,她又道。 “拆迁的事,毛大姐你也多上些心,咱也不能一口咬着就不拆,我和你说啊,咱们解放路的拆迁公司,那和上次和平路那边的,那就两个公司!” 老板不一样,自然赔偿的情况也不一样! 魏舒华左右瞧了瞧,见没什么人注意这边,这才压低了声音,凑近毛老太,小声道。 “我大姑姐家那小子,老姐姐知道吧。” “知道,怎么了?”毛老太斜睨了眼,“我听人说了,好像有些浑。” “嗐,什么浑不浑的,那都瞎传的!”魏舒华连忙摆手否认,“我那外甥啊,他就是讲义气,喜欢交朋友,谁都能说上几句。” “这不,他看重朋友,道上认识的人多一些,按以前的话来说,那就是走江湖的,所以啊,这消息也比别人来得灵通。” 毛老太撇了撇嘴。 什么走江湖!一听就不正经! 前两年严打,小年轻要是胡来,那是会被抓起来吃枪子儿的。 心里这样想着,毛老太却没有说出口,她不是没眼力见的,说这话讨人嫌作甚,更何况,这魏老妹儿说这些神神叨叨,这是有内幕消息。 她恩恩几声,一手挽篮子,另一只手往身后背,耳朵竖起,听得可认真了。 果然,毛老太就听了些消息。 据魏舒华这外甥说了,这次承包解放路工程的这个地产公司,水有些深,老板是个胆子大且心狠的,手上专门养着一些做事的人。 做什么事,自然是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了! 毛老太一惊,“这——打手?” “可不是打手么!”魏舒华压低了声音,“他们之前在C市,那儿也拆迁,我那外甥说了,有一段时间,C市不是很太平,时不时的,夜里就得闹场火灾,可吓人了。” 刚开始时候,大家也不想签,觉得条件还能再谈谈,等夜里着了几次不大不小的火后,签字工作就顺当了很多。 毛老太眼睛都瞪大了,为这话里的意思心惊。 “不——不能吧。” 怎么不能了? 魏舒华正想反驳,鸟为食亡,人为财死,更何况是这大财,丧了良心的,那啥做不出来? 话都到嘴边了,她想到啥,轻咳两声,也不说得那么直白了。 “嗐,谁知道真假,黑灯瞎火的,火一烧,啥都瞧不到了,鬼知道是谁做的,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反正,我是打算条件差不多了,还是将字签了。” “早一日签,咱也早一天住楼房不是?”魏舒华嘟囔。 她呀,是真的想在屋里装马桶的,按钮一按,家里干干净净,多清爽呀。 早一点尘埃落定,也就早一天享福。 魏舒华瞧了眼毛老太,被自己这么一说,老大姐眉头皱着,手不背着了,捏着菜篮子的手不安地攥紧。 她年纪老了,人瘦削得厉害,手背长了褐色的斑,干枯得像披着一层皮。 魏舒华心里软了软。 时光不饶人啊,再过几年,自己也这样老了。 她心中惆怅,不放心地又道。 “毛大姐,我说的这话,你别在外头说,又没个证据的,回头人家说我空口白牙地乱讲,我可讨不了好。” 要不是瞧着这毛家老的少的,一家又都是女人,还带着个瞧不到东西的小姑娘,魏舒华都不打算说这话。 “老妹儿,你放心,我也不是个话多的。”毛老太摆摆手,“你也好心,我知道。” 很快,两人便走到了小巷子处,魏舒华家先到,两人说了两句话,魏舒华便先回了家。 巷子铺了石头,倒是整洁,黑色的布鞋踩在石头上,大半天过去了,鞋面都还是干净的。 毛老太抬起头朝巷子看去。 这一片多数是木头建筑,黑褐色的木头做墙体,楼顶是瓦片。 临街的堂屋门大,有为了多赚一份钱,将墙面再扩大,做了个木板门的,堂屋当店面租出去了,每个月也能赚个买菜钱。 “这要是着火了——” 老太嘟囔了两句,没敢把话讲完,摇了摇头,朝家的方向走去。 …… 146第 146 章(捉虫) 早晨撕万年历的时候, 潘垚动作顿了顿,视线落在日历的小字上。 “怎么了?”潘三金从外头进来,手中还拿着一个海碗, 里头是一碗的荔枝,剪了枝叶,一粒粒搁在海碗中, 红彤彤冒着刺。 还未尝, 好似就有一道酸甜的滋味浮上,唇齿生津。 “好快呀, 今儿都旧历七月十三了。”撕下来的挂历纸也不能浪费, 折了折, 潘垚将它搁在灶头放碎木的竹篮子里。 挂历纸轻薄,用来引火正好。 七月十三—— 潘垚又看了眼挂历。 那么,过两日便是旧历的七月十五, 鬼门大开时候,也就是俗称七月半的鬼节了。 “快十五了?”潘三金也瞧了一眼,端着海碗, 脖子还不自觉地缩了缩。 这时候大白天,夏日雨少晴天多,外头明晃晃的, 还有一片的蝉儿在叫,直把树梢头的荔枝叫红,潘三金却觉得好似有一股凉风吹来, 阴嗖嗖的。 现在他知道了, 七月半,那是真有鬼。 “明儿爸爸就去镇上,买点香烛纸钱, 请祖宗吃一顿好的,再杀只鸡。” 潘垚为鸡寮里不知是哪只要遭殃的公鸡鞠了把鳄鱼眼泪。 “鸡腿我要吃红烧的,香!” “……知道了。” …… 六里镇上,阿国、阿添、还有小超几个,当年出事时候,恰好是七月半前后,六鬼寻来,镇上的人都知道了当年溺水的真相,还见了阿添几人的魂。 不知道有魂灵时候,年节的供奉都没少,这确定了人死后当真有魂灵,生者只会更加的惦念和慎重。 潘垚去了趟镇上,为阿国阿添家里的供奉做了一回顾问。 是夜,天上一轮圆月。 圆月投下沁凉的月光,放眼看去,有种幽冷的明亮。 今夜有风,风吹过树梢头,有沙沙地声音,虫儿鸣叫的声音好似都弱了几分。 潘垚能听到,除了风声,树叶声,虫鸣声,虚空处还有另一种声音,侧耳听去,咔嚓咔嚓又哗哗作响,像是什么拖拽在地上。 一步一步,又一步—— 缓缓前进。 “这是恶鬼,声音是铁链,恶鬼罪孽缠身,上了阳间脚上也带着脚镣,有阴间的束缚,行事也能多一份谨慎。” 玉镜府君的声音有些轻,风一吹,声音好似都散开了。 他侧头看去,正想问潘垚怕不怕,就见潘垚一脸兴色。 “恶鬼?” “走走,咱们去瞧瞧。” 阴历十五是地宫圣节,这一日,鬼门大开,对于阴间的众鬼来说,这一日是狂欢的盛宴日。 重返阳间,享人间香火供奉。 潘垚拉了拉玉镜府君的袖袍,想去瞧瞧恶鬼,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寻常的鬼不一样。 青面獠牙? 身长数丈? 行走间会不会阴风阵阵? 潘垚可好奇了。 玉镜府君笑了笑,抬脚跟上。 空气里有香烛的香气,在十字路口这样的地方,一阵风吹来,灰烬旋转飞天,潘垚瞧去,能看到别人瞧不到的。 只见数个幽魂挤在十字路口,飞天的不是灰烬,是漾着金光银光的金银元宝,还有一些食物精炁。 这是人们在十字路口布施孤魂野鬼,毕竟,人吃饱了就不闹,鬼也一样。 积阴德,保平安。 七月十五这日阴气重,街上的行人少,一些心里讲究这些的,早早就关了门回家,也有没那么信的,想着一家老小,再想着店面租金,皱了皱眉,还是同以往一样,开着店铺到天黑。 “嘿!”一道声音从后头传了过来,声音才落下,一件外套也跟着声音飞了过来,正好落在鲁鸿平的脑袋上。 “干什么,臭死了!” 鲁鸿平气急败坏,一把扯下盖在头上的外套,鼻子嗅了嗅,嫌弃得不行。 一股子的汗酸味儿,埋汰! 鲁鸿平将外套丢了回去,“这么脏,自己拿着!” “哟!你还有脸说别人埋汰呀。”从后头大步上前的是鲁红平的同学张巧峰。 两人不但是同学,还是同一条街上住的,打小一块玩,一块去煤渣堆里捡煤核,一块上下学,比亲兄弟还要亲。 “我可都听说了,你小子才埋汰人,都这么大的人了,天天夜里在家屙屎,也不去公厕,啧啧,还要我姆姆给你倒痰盂!” 张巧峰箍住鲁鸿平的脖子,笑笑闹闹,月光下咧嘴,露出一口的大白牙。 “羞不羞呀。” A市这地方,亲近的人家喊伯母,那不喊伯母,得叠声喊一声姆姆。 十四五岁的大男孩,手长脚长,因为抽条,个子瘦削颀长,不用怎么捯饬,那都是带着意气风发的少年气和帅气。 一声姆姆,尾音微微上扬,爽朗中带两分小孩的娇憨,大婶子听了,那能乐呵得塞个苹果过去。 “起开起开!你沉死了。”鲁鸿平半点不觉得张巧峰讨巧,扭了两下,将人箍在脖子上的手甩了下去。 脸垮了垮,眉眼一耷拉,薅薅发,又烦又憋闷。 老妈真是的,怎么啥事都往外头讲啊! 这都第几回了?第几回被人打趣了? 鲁鸿平心里又气又憋闷,显然,自打他妈妈在外头说了他的糗事后,他不是头一回被人揶揄。 两个小子一道往前走。 “哎,不过说真的,你为什么不去公厕上厕所啊,咱也大了,老用痰盂不成,你自己说说,像不像话?”张巧峰自问自答,嘴里还啧啧发声,“要是我,羞都羞死了。” 鲁鸿平也快羞死了,气血上涌,脸上“腾的”一下发红了。 他又羞又恼。 “你以为我想啊,它肚子就要晚上疼,我有啥办法。” “晚上也不耽误去公厕啊,咱们解放路的茅子胡同虽然老旧了些,不过,这路灯还是有的嘛。” 鲁鸿平支吾了两声,末了肩膀一耷拉。 好吧,他承认了,他怕鬼。 “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咱们八岁那一年,我都见鬼了,我才不要半夜三更的去公共厕所,现在都我自己刷马桶了,真的!” 他之前是马大哈的性子,没想这么多,要早知道他老妈会把自己屙屎这种私事在外头说,他早就自己刷马桶了!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想想大家都知道,他就难受得要脚趾扣地。 “嗐,那就是个巧合,偏你胆子小,一直还想着这事。” 张巧峰毫不在意。 鲁鸿平说的遇鬼这事,它就像是个无头公案一样,事情又过了几年,大家觉得呀,就鲁鸿平那时年纪小,想得太多,自己吓自己,眼睛瞧花了。 那时天刚刚擦黑,也不知道是哪个孩子头喊了一声,“不好,得回家吃饭了!”这话一出,胡同里的小孩像鸟兽散状,纷纷朝家跑去。 得自个儿回去吃饭,迟了不单单要挨妈妈骂,家里还该没菜了。 大哥大姐那几个个子高的,不友爱弟弟妹妹,胃口还大,那就是个大牲口! 市里不种地,爸妈多是上班,下班后骑着自行车回来,冬天日头落得快,到家都天黑了,到时再煮饭煮菜。 和别家相比,上班人家的家里,吃饭时间也迟一些。 为了方便,爸妈会上菜市场买一些熟菜。 咸香的卤猪脚,酸甜的荔枝肉,卤煮的毛豆藕子……再加上早上出门后,煨在煤炭炉子上的一碗靓汤,小炒两个青菜,打一碗米饭。 一日三餐,晚餐最丰盛,只想一想,就馋得让人滴口水,期待不已。 回去路上,各个小娃娃脚程都快。 他们一道玩的里头有个女孩子叫宝妹,那天,她扎发的牛皮筋断了,一头长发披散着往前走。 “我真的瞧到了,宝妹没有扎发,快到厕所那儿有灯,灯泡昏黄昏黄的,突然,我瞧到她身边还有个影儿,那影子也穿着白白的衣服,披着头发,脚好像还不着地……” “那就是鬼,老吓人了。” 张巧峰翻了个大白眼,“你眼花了。” 鲁鸿平不吭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那公厕的灯泡时亮时不亮的,那会儿啊,它就刺啦刺啦地亮,跳了两下,有一颗鸭梨灯泡还断丝了。 等他揉了揉眼睛,再瞪眼看去,前头又只有宝妹一个人了。只见她蹦蹦跳跳,披散的发也跟着跳了跳,活泼又伶俐。 “别管是不是眼花,反正我是不要晚上自己去公厕,吓人!” “我看你就是胆小!”张巧峰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嘲笑,又把自己手中的脏外套丢到了鲁鸿平手中。 “哎,说谁胆小呢!” “说你呢!略略略!” “你等等,咱们掰扯掰扯,你停下来好好地把话说清楚,到底谁胆小了,换你你也怕的好不好!” 两个半大小子在路上笑闹了起来,张巧峰跑在前头,时不时地,他冲鲁鸿平摆头吐舌做鬼脸,引着鲁鸿平追他。 手中没了衣服,空闲了许多,正好,这会儿他手中拿着个饭盒,张巧峰就拿着筷子敲了敲饭盒。 “噜噜噜,跟来呀。” 鲁鸿平气得不成,筷子敲饭盒,这是拿他当小狗来招惹喂食了? “你最好给我跑快点!”鲁鸿平咬牙切齿。 “哈哈,那肯定比你快。”张巧峰哈哈笑,手中的饭盒敲得更起劲儿了。 饭盒是铝皮的,胡瓜丝刷得很干净,还没什么刮痕,只是这时候都爱惜东西,小学里都有食堂,自己带了米去蒸,饭盒是张巧峰读一年级时候买的,如今上了初二,算下来,它算是个老物件了,用了六年多时间。 时间这样久,一些地方难免凸起,一些地方也有凹陷。 夜色幽暗,路上的行人比平时少,两个半大小子闹腾出人烟的热闹,伴随着哈哈的笑声,还有筷子敲击饭碗的声音。 一下,一下,又一下。 “略略略,追不到我!” 鲁鸿平奋起直追。 十字路口,此时无风,却有一道又一道的烟灰飞旋升空,灰烬黑中透着一道蒙蒙的灰。 张巧峰跑过十字路口。 飞灰扬起。 …… 家家拉了灯,昏黄的鸭梨灯透过窗户,透过木头的缝隙露出外头,为幽暗的胡同小路驱一分黑。 毛家做的是早市生意,早上忙,下午时候倒是不忙,傍晚时候,毛家早早吃了饭,这会儿,毛水萍正在准备明儿一早的东西。 泡豆子磨豆浆煮豆浆,炸糕的面糊准备起来,油饼里头要用的萝卜丝青菜丝擦了剁了……做生意就是这样,瞅着好像只要卖卖东西,实际上,背后要准备的事儿多了去了。 尤其是做吃食这样的生意。 “姑,你说我要是晚上也支个摊子,卖些炸丸子,你说中不中?” 毛水萍想这事儿有几天了,她做的油饼,大家都说好吃,过年时候,大家也会炸一道素丸子当菜,她瞧着城里面大家都忙着工作,喜欢买便菜。 卤料鲜货能卖,这素丸子怎么就不是个好菜了? 反正油都得用。 “中!”毛老太没好气,“就是你这身子得不中了!” 做早市的,半夜一两点就得忙活,中午得睡觉,要是再支个傍晚的摊子,啥时候睡觉了?成仙了不成? “别到时候钱是赚了,结果都丢医院里头去了。” 可不得丢医院么? 毛水萍看了一眼闺女儿,心中暗暗叹气。 她这样勤快地赚钱,就是想着带小萤去瞧瞧眼睛,去省城,省城不成,就去京市瞧瞧。 孩子这样小,总得试一试,不然,这辈子多可惜啊。 那边,毛老太还在絮叨,“钱这东西,它永远赚不完,住的地方你别急,小萤的事你也别太担心,我准备签字了,一部分拿钱,一部分拿房,你呀,还是和我一道住,钱嘛,也先拿去给小萤看病,孩子的事儿要紧。” 解放路拆迁的事,从夏初僵持到如今的阴历七月,接近两个月时间,毛老太左思右想,虽然条件还不够好,算了算了,她老了,吃不了多少,有个地方住就成,也不想什么大富大贵。 签也就签了。 一直搁着这件事儿啊,每天都不痛快。 快烦心死了,车轱辘话说来说去的,都在说拆迁! 毛水萍嗫嚅了下,眼里有水光,好半晌才说了句话。 “哪能要你出钱啊。” “我也不白出,以后你得还我,还有,你和我一道住,咱们也是说好了的,我老了后,你得给我养老送终,那什么,水萍啊,你可不能丧了良心,等我老骨头了就把我丢大街上!” “我不会!谁做这事,谁是畜生!”毛水萍暗暗擦了擦眼里的水光,吸了吸鼻子,“姑,我给你签欠条,每天还,一点点还。” 这一下,她有些庆幸自己做的是小生意,每天来来往往,赚的都是现钱。 生意也还成,说起还钱的事,心里也不虚。 毛老太摆了摆手,示意都一家人,莫说这两家话。 “小萤,在干嘛呀,给姑婆说声谢谢。” “嗐,让孩子说这做什么,没的把我和小丫头谢生分了。”毛老太走了过去,摸了摸毛小萤的脑袋,笑眯了眼睛,灯光下,她的眼里满是慈爱。 “小萤,和姑婆说说,你在干嘛呀。” 毛小萤抱着一只小狗,站在窗户边,她灰蒙蒙的眼睛看向外头,蓦地说了一声。 “外头好热闹呀。” 毛老太和毛水萍侧头看去,正好见到鲁鸿平和张巧峰两个小子一前一后,闹闹走走,一个喊着你站住,一个敲着饭盒做鬼脸逗人。 恩,是挺热闹的。 “小孩子腿脚真利索。”毛老太眼里含笑。 毛水萍也点头,这精力是真的好。 …… 什么声音? 既然来了市里,潘垚自然要带玉镜府君来解放路瞧一瞧,这可是她有产业的地方。 恩,小店面也是产业! 还是要拆迁的小店面! 要知道,在以后的网络上,可是有一个字真的能价值千金呢,那就是破房子上写下一个【拆】字,红红的,再画个圈儿。 房子摇摇欲坠才更好,说明有证儿!年限久!说不定能一赔二,一赔三。 新房子倒是不好,辛苦大半辈子盖了个房,结果没证,一平方赔个百儿千儿的,还得再去买商品房住,再重新装修,亏,大亏! 这样一笔大财,要是不给玉镜府君知道,潘垚有一种锦衣夜行的错觉。 才到解放路,听到动静,再瞧着跑在下头的两个半大小子,潘垚都瞪圆了眼睛。 好半晌,她才道。 “好热闹啊——” 当真是热闹,鲁鸿平和张巧峰跑在前头,后头跟着一长串的鬼,只见这些鬼各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 青面、面有劳苦的麻木和贪婪。 “饿——” “饿啊——” 鬼音幽幽又瘆人,伸着手,渴望地朝前头的两个追去。 脚步踉跄,却又倔强。 这是饿死鬼。 …… 147第 147 章 饿死鬼, 顾名思义,它是受饿而死成的冤魂,各个瘦骨嶙峋, 潘垚瞧了,这些鬼穿的衣服制式是古时的,粗布褴褛,有几个腹肚还鼓鼓的。 这是饿得狠了, 吃了观音土和草根, 东西排不出来, 饿着涨死了。 “怎么这么多的饿死鬼。”潘垚喃喃。 “他们招来的。”玉镜府君示意潘垚看跑在前头那人手中的东西。 潘垚看去,正好瞧到张巧峰又敲了下饭盒, 筷子敲在空空的铝盒上, 安静的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的清晰。 “哐哐哐, 哐哐哐——”一下又一下,速度不慢, 像是在敲鼓。 “来呀, 追我呀。”张巧峰又逗跟在后头的鲁鸿平, 回过头时, 还不忘哈哈笑两声。 潘垚:…… 她看了看张巧峰手上敲着的饭盒,又往回瞧了瞧, 小巷交错, 远处有好几个路口,多数是十字路口。 猛人, 这真的是猛人。 十字路口敲碗,这是招饿死鬼啊! 今天中元节,鬼门大开, 百鬼出行,饿死鬼也格外的多,这样一敲,招来的饿死鬼能不多嘛。 潘垚敬佩,这哥哥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个汉子啊,真的勇士! 她探头又看了看,瞅着这长长的队伍,估摸着,这附近的饿死鬼应该是听着声音,都跟了来了。 …… 毛家这处的位置不是太好,再往里走一段路就是公共厕所。 厕所处,鸭梨形的灯泡漾着昏黄的光,两个半大小子追闹了一段路,身上冒了汗,夏风一吹,后背凉飕飕的。 怎么好像有些冷? 鲁鸿平脚步慢了下来,摸了摸脖子间的汗,微微喘着气往前头看去。这一看,他的神情怔了怔。 许是也有些累,张巧峰的脚步也慢了下来,路边的灯光投下,将他的身影拉长。 一个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正在长个子,长手长脚,身量瘦长,一个是披散头发的小姑娘,明明没有半分的相似,莫名地,瞧着张巧峰的背影,鲁鸿平又想起了宝妹。 那时候,他才八岁,宝妹走在前头,也是差不多这个位置,也是这样昏黄的灯光,宝妹身边莫名多了个影子,和宝妹一样披散着头发,身影却飘忽,只一错眼,那影子就瞧不见了。 像鬼,也像是他眼花了。 从这以后,他就落下了个怕鬼的毛病,夜里不敢来公厕这边。 “滋拉拉,滋拉拉——”突然,灯泡闪了闪,还有细微的电流声音。 “怎么了?灯要坏了?”张巧峰抬起头看了一眼灯,又朝鲁鸿平看去,道。 “一会儿咱们去达叔家,和他说一声,把灯泡换一个吧,好歹也赚这么多了,不能总这样抠,跟个貔貅一样,只进不出的。” 张巧峰口中的达叔便是承包解放路公厕的人,念着都是街坊,再加上这几年赚得钱也不老少,他平时没有都在公厕这边。 白天收费值班,晚上在家里睡觉。 过了九点,这厕所没人看着,算是免费。 茅子胡同的路是石板路,有好多年历史了,石头面不平,晚上天黑,要是没有灯,一不留神,说不定就摔了。 张巧峰爱闹,却也是个爱操心的小子,顺道的事,就想拐过去说一声。 “怎么了?”回头对上鲁鸿平的目光,张巧峰有些莫名,“你、你这样看我作甚?” 鲁鸿平的眼睛瞪得有些大,细看,里头还有些惊恐,古古怪怪。 有些情绪会传染,张巧峰停了敲碗的动作,挠了挠头,被鲁鸿平这目光瞧得有些不得劲儿,心里毛毛的。 一阵风吹来,挂在路边的灯摇了摇。 昏黄的灯又闪了闪,投在地上的灯光摇曳,连带着,鲁鸿平和张巧峰的影子也都晃了晃,变长又变短。 就像影子有了自己的想法,张牙又舞爪。 “今晚好像有点凉,衣服给我,我套上。”张巧峰打了个激灵,摸了摸脖子,手朝鲁鸿平伸去,想把外套拿回去。 鲁鸿平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 “什么嘛!”张巧峰瞪眼,“你一副见鬼的表情是干嘛?吓唬我呢!” 铁定是装见鬼吓唬他!这小把戏,竟然还敢在他面前耍,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张巧峰眦了眦牙,做了个自己超凶的表情。 没、没—— 鲁鸿平几乎是抖着两条腿了,他想跑,却又不敢有大动作,只颤着脖子摇了摇头,头上有豆大的冷汗滴下。 不、不是吓唬—— 真、真的有鬼! 鲁鸿平眼里,张巧峰身后出现了影子,就像他八岁那时,瞧到宝妹身边多了个人一样。 只见这人瘦瘦的,头发花白。 真的瘦得好生厉害,和他们这些个子在抽条的瘦不一样,那瘦是皮包骨的瘦,骨挝脸,就像骷髅架上披一张人皮。 乱糟糟头发下,脸色是青色的。 这会儿,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巧峰手中的饭盒,一瞬不动。 渴望的,贪婪的…… 不不,好像不止一个鬼,还有一些,它们没那么清晰,像影子,又像凝聚的雾气,没有规则的形状,却也不会散开,这部分瞧着像手,那部分像头…… 鲁鸿平脚一软,又往后退了一步。 张巧峰莫名倒抽了一口气,又打了个激灵。 他忍不住又揉了揉脖子,看了看胡同弄子,嘟囔道。 “今晚这穿堂风有些强啊。” 倏忽地,张巧峰也僵住了手,他视线一低,看向自己手中的饭盒。 怎么回事? 怎么觉得,刚刚、刚刚有人摸自己的手了? 凉凉的,冰冰的,冻得人的骨头缝都有些疼。 “刺啦刺啦,刺啦刺啦——”路边的灯又闪了闪,啪的一下,灯彻底暗了下去。 “啊—”张巧峰短促地叫了一声,手一抖,瞅着就要将那饭盒丢出去。 不是错觉,真的有东西朝他摸来! “小心,可不能丢了这碗。”这时,一道声音在耳旁响起,清脆的,还带着一分惊奇和感叹。 潘垚出言提醒。 这招饿死鬼的碗可不能停,停了后,鬼发现没有供奉,没有香烛,没有金银布施,再发现是个空饭盒,它们的目光便会从碗上看向敲碗的人。 如此一来,众鬼只觉得自己被戏耍,那是会大怒的。 瞅着这么多饿死鬼,饶是潘垚都缩了缩脖子。 中元节的鬼也,超凶的好不好! 还这么一长串! 张巧峰手一抖,好悬才稳住了,没有把手中的饭盒丢出去。 这可是他中午吃饭的饭盒,磕坏了得买,老妈小气又节俭,从她口袋拿钱,那就跟掏肉一样,会吼人的! “谁?” “是谁?” “谁在装神弄鬼?” 张巧峰色厉内荏,白着一张脸四处张望。 不知为何,路灯都坏了,只远处的屋子漏出一些灯光,透着窗户,投下些许光亮。月光幽冷洒下,一轮圆月挂在天上。 特别的圆。 像十五的月亮。 等等—— 圆月? 今儿是阴历多少来着? 鲁鸿平和张巧峰同时愣了愣。 现在讲的都是新历,除了老人,一般来说,大家都只关心新历,没瞧到万年历里,新历的数字印得又大又显眼,阴历只小小的一行么。 鲁鸿平是家里的幺子,他爸妈都上了年纪,平时有进香的习惯,这几年开放了,他们家甚至还请了神位在家。 他恍惚记起,今天早上出门时候,好像还闻到了香的味道。 初一十五时候,家里都要给神位进香。 月亮这么圆…… 今天是十五?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大开日啊。 “嗝——”惊怕之下,鲁鸿平打起了嗝儿。 两人转着头看了看,很快,就瞧到十几步远处,那儿的屋檐下站了个小姑娘。 只见她手中提着一盏灯,龙口衔珠,光彩耀耀。 “是你?” 都是解放街的,又因为商量拆迁的事,鲁鸿平见过潘垚两回,每回潘垚都跟着潘金来的。 这谁? 张巧峰以眼示意鲁鸿平。 都一块长大的,鲁鸿平一下就会意了。 “街、街头常农食杂店的屋主家小孩,见过两回。” 磕巴了下,鲁鸿平瞧着潘垚手中的光亮,莫名一暖,找回了说话的舌头。 长得好看的,人群中都显眼,漂亮的小姑娘也是漂亮,鲁鸿平瞧过潘垚两回,没有说过话,却也印象深刻。 毕竟,不是谁都能将小碎花的衣衫穿得这样好看。 潘垚鼓了鼓气,啥屋主家小孩呀,那屋主就是她,爸爸是陪她来的! 财迷样! 玉镜府君轻笑了一声。 潘垚瞪了瞪眼,啥财迷呀,她只是想了下实情。 “知道了,不是财迷。”玉镜府君笑了笑,“先引这些饿死鬼去路口,布施送走吧。” 在鲁鸿平和瞧不到的地方,广袖随风拂了拂,雷云纹漾过,似揽下一片的云,云卷云舒,自由逍遥。 …… “你装神弄鬼吓人作甚?”张巧峰被吓了一通,语气有些不客气。 潘垚:…… 这哥哥的胆儿真的肥,竟然还在说鬼。 随着又一声的装神弄鬼,一长串的饿死鬼微微抬了抬头,微微闭目,青脸左右而动,鼻尖抽动,做了个嗅东西的动作。 各个蓬头垢面,衣裳褴褛,有的手中还拄着根竹棍。 要不是那发青的鬼脸,这一行人啊,还真有几分丐帮的气势。 “敲碗别停,继续敲,然后跟我走。”潘垚准备将这些饿死鬼引到路口,依着玉镜府君的话,布施送走。 中元节呢,百鬼出行,和气生财比较适宜。 “你叫我敲就敲啊。”张巧峰莫名,还嘟囔地顶了一句。 潘垚:…… 她颇为无奈地看了张巧峰一眼,视线落在他颧骨处。 张巧峰微微别了头,潘垚正好从他的耳后看去,能瞧到面颊骨,只见他颧骨高高,下颌如刀削。 年纪不大,却棱角分明,瘦高瘦高的,有几分帅气。 难怪了,这是面有反骨,性子犟着呢,尤其爱唱反调。 “喏,你自己瞧瞧吧,刚刚你在路口敲碗,引了这么多东西在身后,你确定要带他们回家?” “这东西进了屋,屋子气运有损,容易得穷命的。” 潘垚下巴微微昂了昂,示意张巧峰往回看。 这世界上,除了身体上的病痛,还有一种病可怕,那就是穷病! 饿死鬼进宅,家宅气运有损,古时可是会让屋主沾上衰运,忍饥挨饿,重则也落个饿死鬼的命运。 现在,华夏幸得老先生,一粒稻穗种,福泽众生,惹饥挨饿肯定是不会再有了。 不过嘛,运道不好的,钱财亏损,穷困也是很糟糕的,这一串的饿死鬼带回家,泼天的富贵都得穷得哐当响了。 潘垚看了眼张巧峰,眉眼飞扬,暗暗板直了腰。 她可真好,这是救回了这哥哥家的拆迁款了呢! …… 148第 148 章 玉镜府君瞧着小姑娘这自豪模样, 忍不住又是一笑。 笑啥? 潘垚又要瞪来。 玉镜府君只得表态,夸赞道,“善, 大善。” 潘垚哼哼两声,这才满意了。 …… 另一边,张巧峰和鲁鸿平瞧不到玉镜府君,听着潘垚的话, 下意识的, 张巧峰就转过头, 往回看了去。 第一眼,他只觉得巷子这处好像起了雾, 白蒙蒙的, 就连远处人家家里的灯光都有些恍惚,接着, 雾蒙蒙中出现了许多影子。 脚步蹒跚,伸着手, 蓬松着乱发, 各个嘴巴哆嗦地张合, 似乎在喃喃着什么。 他们——不不, 应该说是它们。 它们都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 只一眼,张巧峰只觉得一股凉气冲到脑门处, 心跳到了嗓子眼, 耳朵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砰砰砰,砰砰砰——” 心跳快得像是有大鼓在耳边敲响。 妈呀, 这都什么啊这是! …… 鲁鸿平刚才瞧到了人影,和他八岁时看到宝妹身边多出来的影子一样,心里有些底。 可再有底, 待真的清晰看清了,心胆都要被吓破了。 他两腿哆嗦,想跑却不敢跑,就怕跑了,原本这些还蹒跚走来的鬼大变速度,一个飞奔地就要扑来,那就更吓人了。 “啥啊这是!”张巧峰倒抽一口气,手哆嗦,想大叫着跑掉。 “端好碗继续敲,”潘垚的声音又响起,“碗要是摔了,就该都追你了。” 摔人饭碗,这事儿多遭人恨,还是饿死鬼的饭碗,人生前饿死,心心念念惦记地就一口吃的,这饭碗要是砸了,本来还能接受吃素,生气起来,那能吃荤呢! 当然,这荤还不是普通的荤。 潘垚上下瞅了瞅这两个哥哥。 恩,瘦了一点儿,都是瘦肉,肉柴了。 虽然第一次见潘垚,莫名地,张巧峰瞧明白了潘垚眼里的意思,他两腿一哆嗦,吓得更厉害了。 “我敲,我继续敲——” 呜呜,妈妈,他好怕呀。 …… “哐哐哐,哐哐哐——” 筷子敲饭盒的声音在小巷子里响起,还是刚才的节奏,因为手抖,声音传达出的情感都不一样了。 刚刚追逐笑闹那会儿,像春日里撒欢的小狗狗,这会儿听着声音像瑟瑟秋风中呜呜叫的狗儿。 枯叶卷来,颇有几分萧瑟。 …… 潘垚打着灯走在张巧峰旁边,引着人继续往前走,路上的行人很少,有几家店铺还开着门,听到敲东西的声音,店家眉头都皱了。 “乖乖,这是谁家的孩子,中元节还在外头敲碗,真是老太公上吊,嫌命长。” “敲碗怎么了?”有顾客在店里吃饭,人还年轻,倒是不知道忌讳,随口问了一句。 店老板没说话,擦了擦手,快步走到大门口,搬了木板门,紧着就将门关了大半,最后,只留了两块板没有插上。 做完这事,他这才松了口气。 “路口敲碗,这事儿招饿死鬼。中元节百鬼出行,这样一通敲,还不知道会被招几个饿死鬼来。”店老板压低了声音道。 他们做生意开店的,平时也比较信这些。 平时一柱清香供财神,祈求财运亨通,店里太平。 初一十五,或者是初二十六,这两个日子会更隆重些,祭祀烧些纸钱,五方五土龙神,前后地主财神,关圣帝君关羽,玄坛元帅赵公明,文财神比干……各家请的神不同,拜的神也不同。 一些忌讳的事,那比别人知道的都多! 路口敲碗,这事绝对做不得的! 不说在外头做不得了,在家里敲碗,要是给老人家瞧了,那也得唬着脸,骂一句“胡闹。” 顾客被这么一说,信倒是没信,只听着这哐哐哐的敲盆声有些烦闷,他皱眉道。 “那我喊一声,让这小子别敲碗了?” 说着话,他就要起身。 “那不行那不行。”店老板连忙将人拦住,“敲了就不能断,得布施送走。” 断了敲碗,饿死鬼就该瞧到敲碗人了。 店老板不想惹事,回头饿死鬼瞧到自己的店铺,来店里了怎么办? 两人嘀咕了几声,又瞧了瞧外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路上的灯都有些不一样,鸭梨形的灯泡还是那样挂着,只那投下的灯光本该是昏黄的颜色,这会儿瞧过去,灯光有些冷。 店老板心里不踏实。 “快吃快吃,我今晚早点关门,不做生意了……嗐,我也是财迷,刚才早点收摊就好,今儿是中元呢。” 店老板记性好,见过顾客几回,自认有几分交情,都当做是熟客,说话也不拘谨。 见顾客一头板寸,眉眼锋利,眼角有个小疤,手上还有些刺青,一副走社会的模样,心里也不杵,还出言催了催。 “哎——你开门做生意的,还赶客了?”顾客瞪眼。 “见谅见谅,喏,这样吧,这瓶汽水送你,算赔礼,不收你钱。” “要啥汽水,瞧不起谁?我一大老爷们能喝这玩意儿?小孩女人才喝这。” 顾客瞧都不瞧,鼻子出气,冷哼了一声,将那橘子味的汽水推了回去。 只见他眉骨高耸,说话的时候,眼角的疤痕跟着一动,夏日的衣服轻薄,里头穿了件紧身的白背心,外头套一件短袖花衬衫,映衬着手臂上的纹身,花里胡哨,却也有些吓唬人。 “成成成,是我考虑不周,大哥你得喝这个。”店老板心紧了紧,下一刻,他笑得和气,利索地将汽水换下,拿了个绿瓶子的燕京啤酒。 “喏,京市那边来的酒,味道好着呢,最近卖得不错,你也尝尝?” “来来,我给你开瓶子。” …… 这边,店老板郁闷自己嘴里没个把门,想着顾客来了几回,自己就当做是熟人了,还没了分寸,一通催促,现在好了,赔了一瓶酒出去,客人还越吃越慢了。 他就是知道会这样,这才不给酒,想给个汽水就好。 喝酒就是这样,一叠花生米配着酒都能吃老半天,简直是一粒一粒,慢慢地嚼! 哎,失策失策,就不该多嘴。 店老板看了眼吃菜喝酒的客人,心里又长长叹了口气。 看来,今晚是别想太早关店喽。 …… 另一边,潘垚引着张巧峰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人少一些,也偏僻一些的十字路口。 她左右瞧了瞧,不见人来车来,这才满意。 潘垚让张巧峰手中敲着的碗别停,灯笼往旁边的榕树下一搁,龙口衔珠,光彩耀耀,光亮照得这一处很亮堂,地上有树影被拉长。 “真的多。”潘垚瞧了瞧张巧峰后头,饿死鬼着实的多,一长串的跟来。 也是,吃饱饭也就这几年的事,以前粮种亩产不高,农人就指着地里的出息过日子,靠天吃饭,还得交各种税。 一个天灾人祸,对于百姓而言,那便是灭顶之灾。 逃荒逃荒,几代的拼搏,转瞬都能成空。 饿殍遍地,易子而食,古书上浅浅的几个字,搁现实里,那是残酷又沉甸甸的一幕。 再看这些蹒跚而来的饿死鬼,青面蓬松乱发,瘦骨嶙峋,眼里饿得好似发着绿光,一个又一个,络绎不绝,莫名地,潘垚却没了先前瞧这一幕的惧意。 别瞧她有术法护身,瞧着这么多鬼,心里也是怕的。 这些饿死鬼还一个个地跟来,打眼一瞧,像丧尸围城一样,搁谁那儿,谁心里不慌呀。 玉镜府君一下便察觉出了小姑娘心境的变化。 视线落在她的面庞上,瞧到那杏眼里的情感,满满的,沉甸甸的,龙形灯耀耀光亮下,好似漾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那是悲悯哀怜。 虽已白骨皑皑,却也怜它们生前受过的苦难。 玉镜府君喟叹一声,抬手摸了摸潘垚的脑袋,声音里有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布施吧。” “恩。”潘垚应下,鼻音稍稍浓郁。 饿死鬼实在多,潘垚想了想,没有像之前想的那样,只烧纸钱,口袋里翻了翻,找出了几张大团结。 “府君,你在这儿瞧着下。”潘垚不放心这两人。 “放心,去吧。”玉镜府君微微颔首。 …… “我去买个东西,很快的,你继续敲碗,别停。”转过头,潘垚就对张巧峰说道。 拳头一捏,还在他面前晃了晃,认真又严肃。 “真不开玩笑哦,你要是不等我就自己跑了,它们真就跟你回家了。” 张巧峰都想哭了,“那你快点啊。” “很快。”潘垚丢下一句话。 只一错眼,十字路口这处就不见潘垚的身影了。 “人、人去哪儿了?”张巧峰脸又白了白,右脚往后退了一步,左右张皇地看着。 怎么只一下,这人就不见了? “不知道。”鲁鸿平也慌。 榕树下,那盏威风的龙形灯还亮着,灯光暖暖又明亮,驱散黑暗晦涩,好歹让他们的心没那么慌乱,维持住基本的理智。 “鸿平,刚刚那阿妹是人吗?” “应该是吧。”鲁鸿平也迟疑。 说是人嘛,怎么一个错眼,人就不见了? 说不是人嘛,那也不对,之前他瞧着人的时候,都是在白天,那时,她跟着她爸爸来解放街这边,了解拆迁的情况。 坐着自行车,穿着土布的小碎花衣裳,还扎两个小辫子。 太阳底下,那小脸蛋白得要反光,让人真说不出口,说她那小碎花的衣裳土,只觉得特别好看!像山里的野花一样。 小姑娘还热情,每回来,还用网兜兜着一个西瓜,青皮红沙瓤,又香又甜,夏天吃一块,沁凉沁凉的,他妈妈都想托潘家买几个送人呢。 “都是你,敲什么碗!”鲁鸿平埋怨。 “怪我,是怪我,”张巧峰也悔得不行,“是我手欠!” 视线往下,落在手中,那是恨不得拍自己的手几下,这会儿不成,这会儿得继续敲碗。 谁也不想得穷病,十四五岁的张巧峰也知道,穷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 潘垚回来的很快,再回来时,她手中多了一口锅,地上也多了一大袋的米。 烟火燃起,火舌舔邸着铁锅,锅里有米香传出。 嗅到香气,蹒跚而来的饿死鬼脚步都顿了顿,抬头朝前头看去。 路口支了口大铁锅,随着明亮的火光将热气传递,锅里冒了冒气泡,白米绽开了米花,米汤一点点地变得浓稠。 米香浓郁,最是抚慰人心。 恍惚间,瞧着烟气,被饥饿缠绕的饿死鬼想起了以往安居乐业的日子。 炊烟袅袅,披星戴月,荷锄而归,辛苦却安稳踏实。 …… 正好这招了饿死鬼的哥哥有两个,潘垚留了一个敲碗,另一个也不能空闲,拿着她给的纸钱在一旁焚烧。 火舌舔过金箔银纸,此处明明没风,灰烬却盘旋而起。 潘垚拿着柄大勺搅着锅,突然,火蓦地旺了旺,似有月华莹莹。 潘垚侧头看去,正好瞧到那广袖动了动,似揽下天上的一片云。 玉镜府君笑了笑,提醒道,“莫开小差,粥好了。” 绿叶落下,在潘垚手中幻化成一个个木碗汤匙,白粥盛在碗中,氤氲着烟气。 最先拿过碗的是个佝偻的老者,花白的发蓬松遭乱,衣衫褴褛又灰扑扑,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是、是热的,还不烫口。” 鬼音幽幽,老者颤抖着手,一口白粥下肚,几乎是热泪盈眶。 纠缠了生前死后,那股怎么也填不满,好像有着沟壑一样的肚子,它终于有了种踏实感。 饱的,是饱的。 潘垚瞧到,老者眼里面上的青在褪去,它身上有了白光,光亮灼华绽绽,再抬头时,它虽然仍然瘦削,脸上眼里却褪去了蒙昧,有了清明。 下一瞬,捧粥的老者身影淡去。 “多谢——”余音袅袅。 …… 这是迷障褪去,因果解开,因饿死不甘而成饿死鬼的结解去,渡化己身,要准备投胎去了。 潘垚回头瞧玉镜府君。 鬼吃不了热食,这粥虽然新煮,供奉的精炁却本该是冷粥,因着这煮粥的火里头有玉镜府君炼化的月华,这才有了温度。 也因为这,渡化了这饿死鬼。 “谢谢府君。”潘垚笑得眉眼弯弯。 “谢啥,傻瓜。”广袖拂过,微微泛凉的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很轻。 …… 一个又一个饿死鬼走来,吃了粥,身影淡去,仍有执着、抑或是时辰未到的,它们搂了金银纸钱飘忽离去时,也颇为轻快。 很快,这一铁锅粥的精炁被布施完,瞧着空荡荡的十字路口,潘垚让张巧峰停了敲盆,“好了,都送走了。” 布施后,冷饭残羹得收拾,潘垚翻出了个饲料袋,将锅里没了滋味的粥倒进去,又掐了水炁在一旁洗锅。 锅底粘了层锅巴,用力刷了刷,这才刷去。 张巧峰捧着饭盒,和鲁鸿平对视一眼,眨眨眼睛,还有些发懵。 虽然没有瞧很清楚,只模糊的影子,真的招来好多鬼啊,还是饿死鬼。 张巧峰缩缩脖子,后怕得不行。 视线落在手中的饭盒,手忙脚乱,连忙把它搁到了书包里头。 见潘垚要走了,张巧峰连忙道,“谢、谢谢您。” 潘垚回头,见着他手脚无措,还鞠了躬的模样,这模样有些逗,她笑得弯了弯眼睛。 “不客气,哥哥下次别敲碗了,早点回家吧,今天中元节呢。” 一听中元节,两人只觉得背后凉嗖嗖的。 “阿妹等一下。”鲁鸿平叫住潘垚,结结巴巴,将自己印象中宝妹的事说了说,有些不放心。 “那时我八岁,算下来都六年多了,也不知道要不要紧,那鬼会不会害了宝妹?” 鲁鸿平说着说着,有些懊恼。 宝妹的爸爸因为工作的原因,调到了隔壁市,两地分隔,感情都要生疏了,后来,前年时候,为了家里安定,宝妹和她妈妈也跟着去了隔壁市,一家团圆,已经好久没回解放路这边了。 也不知道宝妹现在怎么样。 鲁鸿平懊恼自己那时不够确定,没有将这事咬定是见鬼,不然,宝妹家里重视起来,也能找个人瞧瞧。 经历了今晚这一遭,他现在是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鬼!还不是一个两个鬼! 中元节时候,这路上的鬼好多啊! 潘垚想了想,“我没瞧到她,也不知道现在那鬼跟着没有。” “那怎么办啊。” 见鲁鸿平一副不安心的忐忑样,潘垚宽慰,道。 “没事,也可能就只是那时跟了一段路,你不是说她那时散着头发嘛。” “鬼的眼神都不够好使,有时候,瞧着披头散发,穿着白衣,亦或是打扮成鬼样的,它们还以为碰到同类,就会飘过去想一道走。” “装神弄鬼,最易撞鬼,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潘垚劝了几句,又道,“不要紧,要是宝妹回来了,你还不放心,到时去芭蕉村寻我,对了,芭蕉村在六里镇上,我叫潘垚。” “我、我叫鲁鸿平。” 潘垚一听就笑了,眉眼弯弯,很是可爱,“我知道哥哥。” “你咋知道的呀。”鲁鸿平意外。 “嘿嘿。”潘垚笑而不语,转而看向张巧峰,张巧峰连忙道,“我叫张巧峰。” 鲁鸿平想起了什么,蹭的一下,脸一下红了,热烫烫的,耳朵尖都红了,他觉得自己能冒烟。 自己最近是颇为出名。 怎么出名的?全赖他老妈一张嘴,街坊邻居关系紧密,谁家要是打孩子了,第二天,整条街都能知道! 他晚上不敢上厕所,偏偏夜里肚痛,劳累妈妈白日刷痰盂,这事谁不知道呀。 鲁鸿平想哭。 悔不当初,真是悔不当初! …… 分别后,想着潘垚说的今日是七月十五,张巧峰和鲁鸿平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很快,埋头苦走,大气都不敢多喘,眼睛也不敢乱瞧。 远远地瞧到公共厕所那边,方才灭掉的灯,这会儿又重新亮起了。 也不知道是达叔换了,还是鬼过了境,影响散去,灯泡重新明亮。 …… 潘垚将铁锅和勺子收妥,装在麻袋里的剩饭拿去肥了地,拉了拉玉镜府君的袖子。 “走,咱们去瞧瞧我那小店铺,等签字了,这店面就没了。” 玉镜府君从善如流地跟上。 瞧了店面,还没两眼,潘垚又被别的事分了心神,今夜百鬼夜行,鬼的种类特别多,还是不同时代的,她就见到了,竟然还有古时穿铠甲的将军,骑着马得哒得哒,颇有气势,好生有趣。 街上空荡荡,却又拥挤。 潘垚爱凑热闹,瞧着一个队伍长,拉着玉镜府君就去瞧。 …… 另一边,临街的小饭店里,赵大飞食指叩了叩桌面,朝里头喊了一声,“老板,结账。” “哎,就来。” 店老板搁了擦桌收拾的抹布,水龙头一冲手,胡乱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几下,紧着来到饭桌前。 他眼睛看了看桌面,快速地算出了价钱。 “这酒是我请你喝的,不算在内,炒卤煮猪耳三块二,豆芽五毛,香酥小炸肉两块八……算下来一共十块八毛。” 一顿饭吃了一张大团结不止,这是个阔的。 赵大飞也干脆,没有吃霸王餐,也没有讲什么抹掉零头的话,十一块钱搁在桌上,拎起酒瓶子,仰着脖子将最后两三口喝掉。 咕噜、咕噜、咕噜。 喉头拱动,手上有力道,青筋肌肉,还有纹身,映衬得他更像个硬汉子。 “不用找了。” “哎,下次再来啊!” 人走后,店老板紧着就收拾,准备将最后两块木板门搁上,关门回家。 中元节就该早些归家,万事明儿再说。 …… 赵大飞出了门,抽抽鼻子,觉得外头空气颇为凉爽,还带着烧纸和香的烟气味道。 不愧是京市来的啤酒,好地方的酒就是不一样,爽口! 一瓶燕京啤酒下肚,肚子有些撑,赵大飞松了松裤头,再回头瞧小饭馆,笑了笑,手中拿出一个打火机转了转,把玩一番。 今晚要是顺利,这解放街,他下次是不会再来了。 只听“咔嚓”一声,打火机有火光蹿起,徐徐夏风中,火光跳跃,照亮了赵大飞的侧脸。 只见他眼睛半垂,没什么表情,下颌骨清晰,腮骨鼓起,颇为无情,眼角一道增生的疤痕,更为他添了几分冷酷。 …… 149第 149 章 马儿得哒得哒走在前头, 将军手持长枪,身穿红缨盔甲,高坐马上, 打长街上走过。 月色沁凉,明明无云,抬头看去,却觉得月亮的光晕迷蒙, 像是生了毛一样。 潘垚拉着玉镜府君走了好一段了路。 当真是百鬼夜行, 吊死鬼, 水鬼,受了刀剑伤而死的刀鬼, 身上淌着血, 伤口出皮肉外翻,狰狞吓人, 而这骑着高马的将军便是一个刀鬼。 胸口处的盔甲破了个大洞,鲜血洇出, 染红了内里的白衣。 “呀, 他看咱们了!” 盔甲是全遮面的, 只露出个眼睛, 脸颊两边有枝蔓的纹路,只见枝蔓缠绕蜿蜒, 相聚之处拱起, 像长龙昂首,颇有气势。 见这将军朝自己这边看来, 潘垚小声地检讨自己,有些懊恼。 “是我失礼了,一直盯着他瞧, 不礼貌。” 盯着人瞧不礼貌,盯着鬼瞧,那自然也是不礼貌的! 玉镜府君拱了拱手,冲这骑高马的红缨将军作揖,“乍见将军风姿不凡,我们难免贪瞧几眼,唐突将军,还请将军见谅。” 潘垚在一旁点头,是好威风呢,马儿威风,马上的将军也威风,虽未下马,瞧过去却是长手长脚,绝对身高八尺高昂,周身缠绕着黑气和红光,这是血煞。 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将军生前定然身经百战。 便是死后成了刀鬼,也不是寻常的鬼,起码得是鬼将。 “人间修士?”鬼音从盔甲下头传出,幽幽中带几分威严。 秦牧瞧了瞧前头两人,月色下,两人也无影子,却也无鬼炁,和生魂离体却又不一样,这让他想起了道门昌盛时,修为到一定程度的修行中人,能够脱壳离魂,神游四方。 “是。” “今日中元,百鬼出行,未免滋扰人间,幽都也有举措,命我等兄弟巡逻,有胡作非为的,缚了重入幽都。” 秦牧走来,也见了好些路口布施,香烛清酒,金箔银纸……烟灰徐徐盘空,这是人间在安抚亡魂。 见到潘垚和玉镜府君,知道这是修行中人,以为他们两个不放心百鬼夜行,特意灵体出窍梭巡,这才解释了一句。 潘垚摸摸鼻子,有些羞赧。 梭巡什么的,那倒没有啦。 她天天夜里出来玩,今晚来市里,主要是锦衣不夜行,趁着府君难得醒来,带他来瞧自己的小店面的。 秦牧要执行公务,转头邀请潘垚和玉镜府君,“众鬼齐出,城隍那处有鬼市,小友要不要去瞧瞧?” 市里的城隍庙在城东的城隍街,潘垚见过,路口有一块白石,上头刻着【城隍庙官地碑】,庙是两层的结构,朱墙绿瓦,飞檐斗拱,古色古香的韵致。 城隍是幽都地方官,护一城安康,平时香火兴旺,潘垚见过市集,还未见过鬼市,听到秦将军这么一邀请,转头拉了拉玉镜府君的袖袍。 玉镜府君低头看去,就见小姑娘眼睛晶亮,眼里写着想去二字。 正想应下之时,两人同时有感,抬头朝远处看去。 只见城里数处有了火光,火势起,烟雾被风吹了来,夹杂其中还有黑色的灰烬。 “着火了——” “着火了——” 睡梦中的人被烟雾熏起,消防车的车鸣声拉响,划破了寂静的黑夜。 这是着火了。 还不止一处。 回头朝东面看去,能瞧到解放路,就连解放路也着火了。 “咳咳,咳咳——” 烟熏得人眼睛睁不开,肺部憋闷,忍不住地剧烈咳嗽。 “着火了,快跑,快跑。” 鲁鸿平和张巧峰今夜撞了鬼,回了家吃了饭,洗簌后躺在床上,心神激动,久久睡不着。 这世间竟然真的有鬼,一瞧还瞧了好些个,更幸运的是,引了鬼后,路上遇到了贵人高人,他们两个竟然没出事,平平安安回家了。 真是万幸! 火烧起来的时候,两人都躺在自家竹床上,透过窗户瞧外头,能瞧到那轮沁凉,却也比平时更幽冷的明月。 少年人胆子大,心也宽,刚才还吓得两腿哆嗦,这会儿枕着手背在脑后,嘿嘿笑两声,想想这事,还颇为稀奇。 鼻子抽动几下,“什么味儿这是?又有人在路口烧纸了?” 探头一看,瞪大了眼睛,当即将窗户推得老大,探出头,扯着嗓子嚎起来。 “着火啦!” “着火啦!” 半大小子的声音嚎起来,破了嗓子,一骨碌滚下床,怕大家睡得沉,拿起脸盆和铁盆,准备两个相撞,来个哐哐作响。 手一顿,迟疑了一下,心中暗道,这会不会再惹饿死鬼来? “不管了!”两个小子咬了咬牙,“敲了再说!” 这时候可顾不上什么鬼不鬼的了,解放路这一片都是木头房,路又小,消防车不好进来,火势不等人,要是烧起来,等火势起来了,一烧就是一大片,人要是还在里头—— 想到这,处在各自家里,鲁鸿平和张巧峰像是心有灵犀一样,同时打了个冷颤。 “哐哐哐,哐哐哐!”脸盆和铁盆撞击,被大力地敲响。 “着火了,快起来!着火了,着火了——” “着火了?”这时候,大家睡得早,此时十二点多,正是睡意正浓时候,听到动静,街坊邻居揉着惺忪的眼睛,打着哈欠推开了窗户。 一看,立刻也嚎了起来。 “妈呀,真的着火了!天杀的,哪个又烧热水忘记拔插头了?抓着非得揍一顿不可!” “孩他妈,快快,值钱的东西收一收,看好娃娃,我去帮忙灭火。” “……” 火灾这事,城里不少见,别的不说,前段时间,解放路附近就起了几次火,听说是外头来打工的,租的小单间,晚上时候用电热棒烧水,人太累了,睡了过去,没有注意到水烧开了。 电热棒一根电线,下头一根铁棍,电能将水烧热,它却不会自己断电,还一直烧着,一个保温瓶的水很快便烧光,可不就着了火么。 不过,这事也稀奇,每一次烧起了火,火势却没有漫开,自己莫名便熄了。 明明屋子是木头的,里头还有被子等可燃物,结果,大家就是瞅着火越烧越小,消防车还没有来,只大家泼了几趟水,火就灭了去。 天佑福地。 面上有黑灰的街坊邻居庆幸。 这一回又着火,火势还不止一处,大家不敢掉以轻心,人先撤出,电话打了,水龙头开了,牵水管的牵水管,实在不够的,脸盆铁桶齐上,以接龙的方式朝冒火的地方浇去。 “怎么着了这么多个地方?” “是啊,这是闹哪样?” “啊,我知道了,今天十五,烧纸烧香的比较多,明火比较多。” 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大家一听,纷纷暗暗点头。 是有这个可能,今天不单单是十五,还是七月十五,回来时候,他们都瞧到了,布施积阴德的人多,火舔过纸钱,灰烬盘旋着升空,是有火星子在里头。 “哪个王八羔子,烧纸都烧不清楚。” 大好的晚上,甜梦都被搅没了,瞧着火光,大家都一肚子的火气和担忧。 水火无情,这话半分不夸张,火星子一撩过,只消片刻,它便又是一处火点。 “起——起风了。”众人抬头,手中拿盆的动作都停了几分,朝不远处的榕树看去,只见华盖摇晃,树枝沙沙做响。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完蛋! 空气中有了火星子,脸上有汗珠和灰烬的人心凉了下。 下一刻,有个尖利的女声喊起,泼辣又利索,直戳人心窝。 “愣着做啥,接水灭火啊!” 对对,接水灭火! 不要想太多,当下先做就好。 做了,结果不好,起码不懊悔。 不做,事后面对着恶果时,只有无尽的后悔,悔自己不够努力。 有一句话说了,你只管努力,剩下的交给老天。 一时间,众人递水的速度更快了。 一处屋宅的阴影处,一道“咔嚓”的声音响起,赵大飞咬着一根香烟,烟头凑近打火机。 只见烟头被点燃,打火机的火灭去,黑暗中只猩红一点。 “呼~”一口浓烟被吐出。 要是此处有光亮,一定能瞧出,张大飞这口烟吐得好,吐得自在。 只见他薄薄的唇微微撅起,缓吐出的烟有一层又一层的烟圈。 “大飞哥,你是这个!”旁边,微微缩着背的小马仔瞧了瞧四处而起的火光,一脸兴色和疯狂,冲赵大飞比了个大拇指。 只听他声音颤颤,满满地是压抑不住的崇拜和激动。 能不激动么? 这一夜的火一烧,整个A市的拆迁这事,想来会顺当许多,就像他们在C市时候一样。 到时,上头的老板吃肉,他们这些小弟也能喝口热汤,运道好的,那还能吃几口碎肉,像他大飞哥,保准就是吃碎肉的。 大团结,房子,漂亮小妹……跟着老大,好好做活,哪个没有? 小马仔看着火光,在他眼里,这不是火,是熊熊而旺的财运啊。 赵大飞勾唇笑了笑,眉眼的疤痕跟着一动。 “起风了,也是老天偏疼咱们。” 他手中夹一根烟,倚靠着墙面,半只腿支起,只一条腿受力,吊儿郎当又闲适,显然,对于小弟的夸赞,他心里也是自得的。 目光看向急着救火的众人,赵大飞嗤笑了下。 起风了,这火可不好灭。 要是烧没了,他瞧谁还不签字? “你们啊,平日里就是那滋补的猪油汤喝多了,吃得太好,肥油饱肚,就连心眼也被堵上了!” 赵大飞抬起手,凑近小弟,巴掌在他脸上轻拍了几下,嘴皮一番,落下一个字,“憨!” “这一处火点不起来,咱们多点几处不就好了?” 被人怀疑? 笑话! 他赵大飞做事,那能没成算吗? 拆迁签字的事一拖再拖,他等的便是这中元节,今日到处烧纸,明火多,城里多几处地方着火,这事儿哪里惹眼了?这不是稀松平常的事嘛! “咱们老板有鸿鹄之志,咱们做人小弟的,眼光也要看得远一些。”赵大飞收回手,又吸了口大眼,嘴角翘起,说得意味深长。 “到处都在发展,签字的可不是只一个解放路。” 小马仔跟着桀桀笑了笑。 “大飞哥就是大飞哥,那话怎么说来着?就——高瞻远瞩,对,高瞻远瞩!” 小马仔直起了腰,打开了一直微缩的胸膛,努力学着现在大方。 以后啊,跟着大飞哥多干几年,发财了,走出去,谁不说他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呵呵,那日子美呀。 “猴子,好好干。” “好嘞,哥!” 两人一道看火光,听着城里消防车鸣笛的声音,都露出了笑意。 以后啊,夜里有他们忙的地方了呢。 对不住,对不住喽。 …… “起风了。”起火的地方多,风一吹来,火星子漫天,潘垚掐着落雨诀,救了这处,见着另一个屋子屋顶又燃了起来,心里着急。 “不急,你瞧这个。” 玉镜府君手一翻,潘垚探头瞧了瞧,就见他手上有一个种子,月光下,种子破壳,绿意一点点延伸,最后,一道绿意半悬于空中。 只见它是青碧的叶子,椭圆形的叶片。 叶肉中带着些许的肥,清风徐来,叶片颤颤,月夜下有莹莹之光。 “戎火草!”潘垚惊讶。 “是,戎火草。”玉镜府君手中动作不慢,随着一个推手,长成的戎火草落在屋子的屋檐处。 扎根,微摇,挡住那飞舞在半空中的火星子。 戎火草是去年春分时候,潘垚从山里找到。 见它生得好看,又见玉镜府君再手札中写的,在他的故乡,讲究一些的人家会在屋檐处种一盆的戎火草,戎火草又名慎火草,可辟火,因此,潘垚特特从深山移来,送给了玉镜府君。 原先戎火草只是吉祥的寓意,潘垚送玉镜府君的这一盆戎火草,它在深山之处,那片戎火草本就有所造化,再加上,它被搁在小庙屋顶,在玉镜府君修行时,近水楼台先得月,戎火草沾染了月华,真有辟火之效。 它结的种子颇多,月夜下,只见每一粒种子落在屋顶之处,月华如水氤氲而过,抽芽,生根,随风摇摆。 它们每一下的摇摆,都好似带着韵律,温柔又坚决地将飞扬而来的火星子拂远。 心神一动,两人如风似光,所过之处,屋顶上冒出一道绿意,地上的水管爆开,流水从半空落下,犹如一场泼盆之雨。 很快,两人便到了解放街。 …… “咦,火好像小了?” “不是好像,是真的小了!你瞧,那边火光都灭了!” 人群中,大家瞪大了眼睛,又激动又难以置信,议论纷纷。 不过,大家手中的动作却没敢停,毕竟有一个词叫做死灰复燃,得把火灭得透透的才行。 赵大飞和被叫做猴子的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幕。 赵大飞难以置信,瞪着眼将还剩大半根的烟头丢在地上,脚一踩,用力地碾了碾。 “嘿,这还真邪门了!” 猴子结巴,“大、大飞哥,火、火又灭了,没烧起来。” “我有眼睛,自己瞧到到!”赵大飞一巴掌盖了猴子的脑袋,绷着脸,眼角的疤痕看过去很凶。 怎么就灭了? 赵大飞气闷又不解。 …… 怎么就着火了? 潘垚也不解。 “那是什么?”潘垚拉了拉玉镜府君的手,指向解放街的一处屋舍。 只见那屋子上头有一道影子,似狗又非狗,红红的眼睛,狗的嘴巴,蓬松的尾巴瞧过去像有好几条。 这时候,它正大张着嘴巴,努力将火吞进肚子里。 小汪觉得自己今晚吃得太饱了,有些想窜稀的感觉,想着家里主人,小主人和老主人慌忙要逃火灾的情景,小主人眼睛瞧不到,还磕青了膝盖,它就好生气,也好心疼哦。 狗鼻子一嗅,嗅到熟悉的味道。 又是这家伙,上次着火,还有上上次着火,都有这陌生的味道。 外头来的,陌生的,又不怀好意的味道。 “汪呜!” 狗眼睛一转,小汪有了主意。 太饱了,它先去缓缓。 只见蓬松大尾一个摇摆,四肢交错,小汪寻着那熟悉的味道,在小巷子里几下飞奔,来到了赵大飞和猴子的面前。 “这是什么啊?” “狗吗?” “哪里来的狗?走开!拿石头丢你了!” “哐哐——” “……妈呀,这狗会喷火,妖怪啊——” 赵大飞和猴子跌坐在地上。 小汪四肢落在地上,稳稳当当,狗头左右看了看,打嗝儿的时候,嘴里有火星子冒出,它连忙闭紧了嘴巴。 有两个呢,是哪个来着? 算了,一道来的,肯定就是一伙儿的! “汪!”小汪大声的汪了一声,声音稚嫩,咧了咧嘴,牙还是钝的,龇牙咧嘴,气势超凶。 末了,它扭了个身子,屁股对准两人,大大地放了个长屁。 “噗~~”伴随着要销魂的声音,一长串的火撩出,潘垚都瞪圆了眼睛,直道稀罕。 她拉着玉镜府君的手摇了摇,眼睛盯着那放屁火的小狗,一瞬不动,就怕错过了这稀奇的一幕。 “乖乖,这小家伙是谁啊?” “府君府君,你快瞧,这火好旺,我在马戏团时候,雷虎大哥表演喷火节目,里头用了燃料,火都没这么旺呢。” “蘑菇云,这屁火像蘑菇云。” 玉镜府君:…… …… 150第 150 章 蘑菇云的火撩过, 带着非凡的气势,还有股特殊的气味,有闷闷的臭。 确实是吃多窜稀了, 小狗闭眼,舒坦地喟叹。 赵大飞和猴子跌在地上,痛苦地闭眼屏住呼吸。 过了片刻,噗噗的声音小了去, 火势也随即变小。 潘垚探头一看, 看到两人的惨状, 她都不忍心地别过了头。 惨,真是惨! 末了, 潘垚牵起玉镜府君宽大的袖袍, 半遮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 眨巴眨巴。 不愧是蘑菇云的大火,这气势—— 活脱脱就一个炸弹嘛! 威力杠杠的! “啧——像爸爸料理猪头前, 得用一把火烧一烧, 这样子去毛干净!” 仗着两人听不到也瞧不到自己, 潘垚凑近, 蹲地瞅了瞅。 她摩挲着下巴,想起了过年供奉的那个大猪头。 “府君你还记得不?给您供奉的时候, 爸爸料理得格外干净, 就,特别安详的那个猪头。” 玉镜府君:…… 以后供奉的时候, 可以不用猪头了。 …… “咳咳,咳咳——” “咳、咳咳,大、大飞哥, 你没事吧。” 猴子个头小了些,刚才跌的位置靠后一些,大火撩来时,他往赵大飞身边躲了躲,因此,他的情况比赵大飞好一些,虽然也没好到哪里去。 难怪老话说了,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 他不就这样嘛,有事大哥走前头。 咳咳声中,浓烟漫漫,夹杂其中有烧焦羽毛和皮肉的焦香,猴子呛着声音挥了挥浓烟,眯着肿起水泡的眼睛,急急忙忙地朝赵大飞看去。 赵大飞烧成了光头,脸上蒙着黑雾,透出下头被撩得发红的皮肤,长手长脚都不顶事了,瘫坐在地上,想碰脸又不敢碰,一碰就嘶嘶叫,生疼生疼。 “什、什么鬼东西!”赵大飞鬼叫了两声。 他盯着前头的小狗,眼里有忌惮,细看,里头还有着浓烈的惊恐。 “哐当——”又一声响,两人又是狼狈地摔地。 原来,赵大飞扒拉在猴子身上,想要站起来,猴子急促又痛苦的啊了一声,肩膀一个泄力,两个人都重新跌回了地上,摔成一团,狼狈又慌乱。 “痛、痛!”猴子喊痛。 能不痛么,衣裳下头的皮肤也被撩去了一层皮。 明明只一层皮,好似却比刀伤还让人难以忍受。 …… “啧,现在的小辈,那是真不如我们那时候。” 小巷子里传来马儿得哒的声音,红缨盔甲的将军手持长枪走了进来。 他居高临下,看着地上因一点皮肉痛就呼呼叫的赵大飞和猴子,摇了摇头,格外的瞧不上眼。 这两人,和他们那时比差远了,这血都还没掉一滴呢,喊啥痛? 窝囊! 要是他手下的兵,听着这样的大吼大叫,他非得先打几个板子不可。 没有血性! 潘垚起了身,“府君,是秦将军呢。” 解放路不太平,想来,秦牧将军职责所在,也过来这边梭巡了。 玉镜府君回过头,冲秦牧微微颔首,转过头,他的视线落在这尾部蓬松,好似有好条尾巴,长着狗嘴,通身火焰如火浆流淌的小汪身上。 如云的宽袖微微而动,玉镜府君冲潘垚笑了笑,回答她刚才的问话。 “这是祸斗。” “祸斗?”潘垚意外,她也将视线看向前头的小狗。 这会儿,小汪泄了火,肚子畅快,就像打通了全身筋脉一样,它通人性一般的蹲坐,右后肢探到后背挠了又挠,狗嘴甩甩,身后蓬松的尾巴也跟着摆动。 通体发黑,像天上一团的乌云,里头有火光阵阵。 紧接着,在淡淡烟雾中,它的身子褪去了火焰的红光,蓬松的尾巴不见了,身子也变小了一些,到最后,小小一团“呜汪”的叫了一声。 稚嫩的,小小的,声音好似在喉头咕噜噜滚动。 竟然是一只小奶狗! “汪呜!”小汪瞅了潘垚和玉镜府君一眼,末了,眼睛一转,对着骑马而来的秦牧汪了一声,前肢伏地,身子微微拱起,这是戒备的姿态。 在它眼里,潘垚和玉镜府君的气息平和,瞧着它时,目光没有逼迫感,像傍晚时候,小巷里吹来的一阵风,凉爽的,又像清晨时候,从老旧窗棂中透进的一束光,柔柔又明亮。 而骑着高马的秦牧则不同。 他一身的鬼炁,还夹杂着血煞之炁,虽然周身的气息有所收敛,却仍有溢散。 只氤氲而出的一丝半点血煞,也叫汪心惊肉跳。 “汪呜!汪呜——汪!” 听着小狗凶了几声,一通熟练后,抑或是突破自己的极限,它终于将尾音去掉,喉头滚动,利索地落了个【汪】出来,潘垚偷笑,眉眼间门都是笑意。 “流星雨,前段时间门的流星雨。”潘垚侧头瞧玉镜府君,笑得颇为得意。 “府君,我猜得对不对?” 祸斗,吃火又拉火,是火神的助手,传说中,怀了小狗的母狗误食天外之星,那么,它生下的小狗便不再是小狗,而是专司火职的祸斗。 通体发黑,隐有火浆流转。 潘垚看了看小汪,它还是只小奶狗模样,前段时间门的流星雨,她还和府君一道瞧过呢。 一听祸斗一词,她立刻想起了这事。 玉镜府君也想起了那场如天盛宴的流星雨。 漫天的星划过天际,一颗接一颗,擦亮漆黑的夜,极美。 “不错,”他颔首,“想来,应该是有一只狗吞食了星陨,而腹中又恰好有孕,这才得了造化,诞下祸斗。” 祸斗一物,就是身为幽都的鬼将秦牧,他也有所耳闻。 都说阴阳相克,阴间门之物,对着那至阳之物有着天然的排斥,简称气场不和。 高马上,秦牧手持长枪,勒了勒缰绳,引得马儿原地踢踏了两步,离那祸斗远了一些。 他左右环看,此时周遭的火已经灭去,只余黑烟袅袅。 喧嚣声仍有,那是不放心的人们拎着脸盆,提着铁桶,打了水继续往灰烬里浇去,以防死灰复燃。 人人面上有着黑灰和汗水,衣裳不整,形容狼狈,面上却欢喜。 “嘿,真是奇了,这一次也没烧起来!我还以为要糟糕了呢!” “就是就是,刚刚起风的时候,我腿都要吓软了,这要是烧了,咱们住哪儿啊,一大家子的人呢。” “……怪哉,这火是怎么灭的?刚刚我瞧了,火星子都掉过去了,拐了个弯,又落下了,半点没烧着旁边的房子。” “管他是这么灭的!这是咱们这条街有福!这个城市有福!” “对对,有福有福!” 人群忙碌,后怕也庆幸,话便多了一些。 紧张时候,要是不多说话排遣排遣,能将自己憋坏喽! 动静太大,在路上徘徊寻走的鬼物也有所察觉,各个聚了过来。 潘垚瞧到,有一道白影就停了脚步,两脚离地,脚尖垂着,幽幽的目光盯着人群中的一个年轻姑娘。 清风徐来,黑直的发披散。 “不好!”潘垚暗道。 今夜大火,众人惊惧起,人心浮动,身上的阳火便黯淡了几分。 这便有了罅隙。 鬼物诡谲,伺机蠢蠢而动,瞅着便要扑了过去,趁着人心不稳,附在人身上,留在阳间门,不入幽都。 潘垚手中掐了道灵符,还不待黄符击出,秦牧也瞧到了,高马上长枪一挽,怒喝一声。 “放肆!” 与此同时,长枪顶端出现一道铁链,链条匍匐在地上往前去,哗哗作响,像一条灵活又昂首的长蛇,一钩,直接拉住了那想要趁机作乱的白影脚踝处。 一拉一拽,白影被拉到了几人面前。 手一转,潘垚收了黄符。 “大人饶命!”白影认罪干脆,鬼音幽幽,“奴只是瞧那衣裳鲜亮,一时贪心起,这才做了迷糊事。”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莫要拘了奴。” 一年一次的地宫盛宴,倘若早早退场,怎能不遗憾?鬼市那处好吃的摊子还没尝过呢。 白影泣声,恨自己方才贪心,贪心也就罢了,还没眼睛,不知道这鬼将大人就在附近。 将军头戴盔甲,面冷心冷,对那鬼物的泣音半点不怜惜。 他冷哼一声,“阴阳有别,出地宫之前,大人们早已有所交代,想继续耍?等明年吧。” 在白影喊着不要时,一阵青烟拢过,鬼物变小,被秦牧抓着丢到了腰间门别着的布袋之中。 布袋鼓了鼓,打开的一瞬间门有嘈杂声音传出,野鬼哭嚎,凄厉哀哀。 显然,这被抓的鬼还不止一个。 秦将军重新别回腰间门的布袋,地上的锁链哗哗作响,也重新收妥。 “府君,这东西好用。”潘垚瞅着布袋,还羡慕得不行。 这抓鬼的一幕,好生威风。 下一回,她也要整一个这样的布袋,嗖嗖两下,不听话的都关在布袋里。 玉镜府君轻笑一声。 …… “祸斗?”盔甲下,秦牧皱了皱眉,“这么说,今晚这动静是这祸斗惹出来的了?” “汪!”胡说八道! 因为鬼抓鬼,小汪还歪着头,放松了戒备,面上迷糊,颇为不解模样。 小主人都背书了,那话怎么说来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大鬼,它怎么自己就抓鬼了? 听到秦牧这话,小汪愣了愣,从迷惑中回神,待想明白了秦牧话里的意思,它大怒,冲秦牧汪个不停。 “不是不是,”潘垚瞅了瞅小汪,只见它龇牙咧嘴,一副气怒得不行的模样,连忙替它说话。 “不是它,刚刚我们来的时候,它在吞火。” 是吞火,虽然后来也放了个屁火。 潘垚视线一转,目光落在地上的赵大飞和猴子身上。 这会儿,两人狼狈地扑腾在地上,捂着脸还喊痛,此处有鬼将停留,自然阴气重,他们受了伤,运道低迷,隐隐能见高马和穿着红缨盔甲,手持长枪的将军。 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人会穿盔甲啊。 鬼—— 是鬼。 一瞬间门,这个念头击进两人的脑袋,让他们心中惶惶,神情凄凄。 这什么运道,才遇到个会放火的狗,转眼又来一个鬼? …… 潘垚指着赵大飞和猴子,“放火的,应该是这两个大叔。” 说着应该,潘垚的语气却是肯定。 所谓杀人放火,能和杀人这恶事搁在一处形成一个词,这说明说,放火的罪孽是很大的。 刚刚才到巷子口,潘垚便瞧到了赵大飞和猴子两人身上有着丝丝的孽。 孽纠缠缠绕,带着火光,从四面八方涌来。 显然,今晚A市的这场火灾,同两人脱不了干系。 玉镜府君也瞧到了。 是以,祸斗拉火的时候,两人谁也没阻止,在一旁瞧了一回蘑菇云,还是颇为盛大的蘑菇云。 “汪!”好人呐—— 听到潘垚的话,小汪瞧着潘垚,狗眼晶亮,尾巴还用力地摇了又摇。 这可爱又可怜的小模样惹得潘垚爱怜不已。 她蹲下身,冲这小狗招了招手,“过来。” 小狗也乖巧,颠颠着脚步跑到潘垚面前,让她揉自己身上的毛。 “真乖真乖。”潘垚笑眯眯,颇为稀罕,“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祸斗,我还以为你身上也是滚烫滚烫的呢。” 哪里想到,滚烫滚烫倒没有,只温温的热,暖暖的,皮毛下的肉还在微微跳动,里头的是血液,鲜活的,炽热的,小小模样的时候,和一般狗狗别无二样。 “汪汪!汪汪!” 我也是头一次瞧到亮晶晶的人呢。 …… 一人一狗你来我去,潘垚只听到汪汪声,没有听懂它话里的意思,待用了通灵术后,这才沟通无碍。 “汪汪汪!汪汪汪!” 小巷子里,小汪越说越激动,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它颠颠脚步,几下跑到赵大飞和猴子面前,右前肢一抬,踩在赵大飞的脸上,狗脸严肃。 它瞧着潘垚,微微点头。 “汪!” 就是他,烧火好几次了! 之前几次,要不是它趁着火小,呼噜噜地将火都吃到肚子里,小巷子都得被烧了。 今儿这人烧得太大,它吃得太撑了,有些忙活不过来。 潘垚越听,脸上的神情就越严肃,最后,她盯着地上的赵大飞和猴子,磨了磨牙,神情不善。 好啊,原来不单单是破坏了她和府君去鬼市瞧瞧的游兴,竟然还盘算着烧她的小店铺?简直是新仇加旧恨,不可饶恕! 不不—— 不是盘算,是烧好几回了! “杀人点把火,回头进派出所!”潘垚咬牙,“进派出所之前,你得把话给我说清楚了!” “说!”潘垚喝了一声,“你还有哪些同伙?背后又是谁在指使你!” …… 152第 152 章 小巷子有穿堂风, 带着飞灰的味道,小汪汪汪叫的时候,不长的尾巴还摆个不停。 显然,说起它喜爱的小主人, 它心里是那么的快活。 “眼睛?”潘垚好奇, “你小主人的眼睛怎么了?” “汪呜——” 像被戳到了伤心事一样, 随着一声拉长尾音又稚嫩的汪呜声,小黑狗耷拉下了那两只毛茸茸的耳朵。 尾巴也没精打采地垂在地上, 擦地一样的动了两下。 瞧不到,小主人的眼睛瞧不到。 不过没关系,有它在呢! 以后, 它会一直是小主人的眼睛。 潘垚意外:瞧不到? 是生病了吗? 还是受伤了? …… 因为火灾,解放路这边断了电,路上的灯都熄了, 不过,这个时候因为电压不稳定,供电不足,经常会夜里停电。 城里好一些,乡下地方尤其。 特别是夏日时候,断电更是寻常的事。 解放路断了电, 大家伙倒是没有太在意,打着手电筒忙碌, 家家户户也常备着蜡烛, 这会儿蜡烛点上, 还有几个热心的大爷大娘拿着脸盆拍了拍,嘴里喊道。 “早点睡了,蜡烛也要灭干净, 仔细明火!” “知道嘞!叔儿婶儿,你们也早点歇着!” 都一条街的街坊邻居,经历了一道救火,大家的心贴得更近了,一团的和乐融融。 …… 毛家。 “还好还好,真是老天爷保佑,火灭得快,这一回啊,又是有惊无险。” “姑,你在干啥?放着放着,我做就成。嗐!哪就要你了?” 毛水萍将搬出的东西重新放回去,转了个眼,就见毛老太弯着腰去提藤箱,怕老太太闪着腰了,她嗔了一句,连忙上前夺过她手中的藤箱。 紧着,毛水萍推着老太走到八仙桌旁,拉出长条凳让她坐下。 “刚刚那是没法子,急着救东西呢,现在不急,您啊,就在一旁歇着吧,喝点热水,今晚烟大,喉咙都被熏干了吧。” 毛老太上了年纪,今晚这么一折腾,也确实是累了。 她坐在长条凳,瘦削的手捶了捶老腰和老腿儿,瞧着侄女儿忙里忙出,又絮叨地关心自己,心里甭提多舒坦了。 别说,老了有这样的小辈作伴,也算是值了。 …… 都说破家值万贯,刚刚起火,毛家搬出去的东西也不老少,没一会儿,毛水萍就又忙出了满头的汗。 她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趁着这擦汗的动作,稍稍歇了歇。 “姑,说来也真是怪,最近这段时间,说咱们这条街太平嘛,附近还着了几次火,今天都烧到咱们街来了,说不太平嘛,每一次又都是有惊无险。” “嘿!还真别说,这火啊,还真的是回回灭得奇怪,说老天保佑,那是一点不夸张,您说——这和今晚是中元节,保家公都回家过节了,有没有什么干系?” 后头那句,毛水萍左右瞧了瞧,做贼一样地压低了声音。 保家公那是谁,说白了就是鬼呀。 说鬼可得小声一点,回头给鬼听到了,那可不得了。 “别乱讲。”毛老太嘘了一声,耷拉的眼皮还跳了跳。 白天不说人,夜里不说鬼,更何况今天还是中元节。 毛老太以前住过庵堂,知道一些事,虽然瞧不到,不过,那神神鬼鬼的事,它还真是不好说。 不同于毛水萍,毛老太倒是没有纠结着这火究竟是怎么灭的,左右它灭了不是? 老太一下又一下捶着腿,只皱眉想着一件事。 这火,它怎么又烧了起来? 前些日子,街道上才宣传过用电用火安全的。 一个又字,莫名的,毛老太想起了之前时候,街坊邻居魏舒华说的话。 她说,负责解放街拆迁的地产公司,老板不是个厚道人,像是走过江湖,手下很是养了一堆三教九流的闲人,专门干一些不入流、见不得人的事。 念头起,毛老太敲腿的动作停了停。 难道—— 好半晌,她颤颤叹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今晚的烟灰熏的,那双老花眼睛里的水光更盛了。 哀哀的,透着暮气和无力。 有了猜想又怎么样?她们老的老,弱的弱,平头百姓的,怎么和别人争? 地产公司啊!人家后头有人又有钱的! 毛老太心中悲凉。 罢罢,本就准备签字的。 …… 毛水萍不知道自家姑姑心里还搁着这样的一件事,她收拾了家里,瞅了瞅挂在堂屋的那一面圆钟,顾不上喝两口水,紧着就要准备第二天做生意要用到的东西。 穷的时候就是这样,连休息一天都是奢侈,是罪过。 磨豆子,煮豆浆,和炸三角糕要用到的面团…… 灶房隔壁是个小杂物间,里头搁了煤炭和木柴,还有好一些的黑疙瘩块,也不知道小汪哪里捡回来的,那黑块格外的耐烧,火还旺。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烧起来隐隐有股味道。 毛水萍做的是吃食生意,烧了一个就不敢用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呀,那一回烧这黑块,她嘀咕了声怎么有味儿,角落里,小汪的狗眼睛水汪汪的,瞧过去有些可怜兮兮,像是委屈又伤心,还有分羞赧。 ……错觉错觉! 一只小奶狗,还知道啥是伤心了? 情感这么丰沛? …… 毛家楼上。 小孩子贪觉,这会儿,毛小萤睡得正沉。 小汪颠颠着脚步,跑到角落里,在那儿搁地上的一块破布上踩了踩,用力滑几下,将脚垫子上的脏东西擦了个干净。 接着,它后肢一个用力,这才跳上了床。 尾巴甩甩,拂过毛小萤的脸蛋。 “汪!”小萤小萤,醒醒。 小汪叫了一声,轻轻的,声音在喉头呼噜噜。 “府君,你瞧到没,它还知道擦了脚脚再爬床上,真乖真乖,又乖又爱干净。” 潘垚对小祸斗更喜欢了,爱屋及乌,瞧了瞧床铺上的毛小萤,潘垚也喜欢这小祸斗的主人了。 瞧她,将它教得多好呀。 小汪汪呜了一声,末了,它还昂了昂首,显然,它对潘垚的夸赞颇为受用。 玉镜府君拍了下潘垚的脑袋,好笑道,“回去后别在大鱼面前夸,仔细它闹你。” 潘垚连忙噤声。 猫狗不和,这猫妖和祸斗自然也不和,回去后自然得注意,不然,知道她在外头一直夸别人家的狗狗,她家大猫该醋了。 …… “小汪?”感觉到毛茸茸的触感,毛小萤从睡梦中醒来,揉着惺忪的眼睛坐了起来。 才睁眼,瞅着那灰蒙蒙的眼睛,潘垚和玉镜府君俱是道一声惋惜。 地眼通。 毛小萤这是天生的地眼通。 何为地眼通?民间说的阴阳眼,那便是地眼通。 因着前缘,亦或是五行失衡,一些人从娘胎出来便眼部有疾,瞧不到东西,感知却敏锐,当瞧到带灵性,亦或是阴间之物,脑子中那倒映着视觉的地方便会补上一道朦胧的影子。 有时,朦胧中便瞧到了鬼,这就是地眼通。 通灵的人,有一些便有眼疾,时常戴着一副墨镜,为的便是不想露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眼睛。 “小汪,家里来客人了?这是谁呀。”毛小萤搁了揉眼睛的手,头微微转动,搂着小汪的身子,灰蒙的视线落在前头。 模模糊糊中,她能瞧到两道影子。 一大一小,特别的亮,从她出生到现在,她还没有体会到什么叫做亮。 这便是光了吗? 和小汪那热乎乎的火又不一样。 像妈妈和姑婆说的白天。 毛小萤盯着前头,贪恋这莹白的亮光,舍不得移开。 潘垚瞧了几眼,恍然,难怪小汪会说它是小主人的眼睛。 地眼通虽然是天生的阴阳眼,无须牛泪,也无须柳条,更无须用埋尸的泥土开天眼,天生便能瞧到阴间之物,不过,它却不是稳定的。 只朦朦胧胧,时而能感知,有时又无知无觉。 因着小汪,毛小萤的感知变得更敏锐了。 “你好,我是小汪的朋友,我叫潘垚。”潘垚笑着打了声招呼。 毛小萤搂着小汪,有些好奇,瞧了瞧潘垚,又瞧了瞧潘垚旁边的玉镜府君。 两人在她眼中都是一团的光亮,这感觉稀奇极了。 “小萤,我叫毛小萤。” …… 从毛小萤那儿,潘垚知道,小汪是一个下雨的清晨被她捡回来的,那时,天才擦擦亮,毛水萍出摊子早,毛老太身子骨不适,毛水萍早早便带着毛小萤出摊子了。 雨下得很大,落在雨棚上哗啦啦地响,才出生的小奶狗声音含糊又细小,莫名的,毛小萤听到了。 她回头盯着巷子深处,只觉得那儿有道光,红红的光。 在哗啦啦的雨声中,那道光越来越弱,越来越小,呜呜的声音也小了去。 “我拉着妈妈的手走了过去,妈妈还说我听错了,我才没有听错,真的有小汪呢!” 可怜兮兮的一只小奶狗,刚刚才生出来,狗妈妈不知跑哪儿去了,小奶狗被雨浇得稀里哗啦,毛湿哒哒的粘在身上,小鼻子都凉凉的,四肢站都站不稳,可怜可爱极了。 …… 毛家二楼。 毛小萤脸贴着小汪,小汪也呜呜叫,拿那毛脸蛋回蹭,两人格外亲昵。 “后来,我就把小汪带回家啦!” …… 虽然惋惜毛小萤的眼睛,不过,这地眼通是她的命数。 告别了小汪和毛小萤,潘垚和玉镜府君走在城市的路上。 喧嚣褪去,周围很是安静,月色沁凉的落下,拉长了两人的影子,走过低矮的古街,脚下的路由青石板变成了水泥,旁边也多了高楼。 夜已深,百货的霓虹灯还亮着。 玉镜府君侧过头,就见各色的光落在潘垚脸上,斑驳,有光亮,也有些许的阴影。 “怎么了?” “小萤的眼睛——”潘垚闭上眼睛走了一段,视野里是一片的漆黑,片刻后,她睁开了眼睛。 瞧不见,真是件难过的事。 视线所及都是黑夜,漫长的,醒不过来的黑夜。 “府君,我瞧她抱着小汪的时候,借着祸斗,她都能瞧到咱们。” 玉镜府君的目光落在潘垚身上,停留了片刻,有无数的气机纷沓而过。 他若有所思,“刚刚那小姑娘,她有一道师徒的机缘落在盘盘你身上。” “我?”潘垚诧异地指了指自己,“难道,她是我的小徒弟?” 才说完,潘垚就摇了摇头。 “不对不对,要是我和她有师徒机缘,我不可能没有感觉的。” 在风水一行里,有一句话叫做算人莫算己,算己死无疑,潘垚虽然算不来自己的运道,不过,这师徒的缘分,在相遇那一刻,理应有所感觉。 对于毛小萤,潘垚惋惜她瞧不到,却没有这道感觉。 “府君,这是怎么回事?”潘垚扯了扯玉镜府君的袖袍,十分好奇。 气机一闪而过,朦胧能见一团窝窝的黑,隐约像是一口锅,里头搁了个大饭勺。 玉镜府君想了想,想起了今夜初来解放路时,潘垚布施饿死鬼的那口大锅。 心神一动,心中有了猜想。 他笑了笑,抬脚继续往前走,清风徐来,宽袖盈风,隐隐能见上头的雷云纹有绽绽光华。 “这件事啊,等你遇到了,自然便知晓,不急。” 竟然和她卖起了关子! 潘垚气闷地鼓了鼓气。 果然是石头做的公鸡仙人,小气死啦! 玉镜府君回头,“你刚刚是不是在嘀咕我?” “才没有。” “真没有?” “没有!你听着我说话了?没有没有,我就没动嘴呢。” 玉镜府君瞥了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潘垚一眼。 啧,瞧这心虚模样,铁定是在心里说了! “小鬼头!” …… 夜渐深,虚空有马儿奔跑的声音,只听马蹄得哒,白马神骏,鬃毛飞扬。 潘垚高坐马上,腰间别着一素色荷包。 白马不知疲倦,跑了A市和C市的许多条街,所过之处,拘了好几个年轻小伙子,好一些都是理着板寸头,胳膊上纹着青龙白虎,一副悍匪打手的模样。 符光一闪,也不管他们瞧见凭空出现的白马而惊惧的神情,个个变小,紧着被丢到荷包之中。 渐渐地,再打开荷包时,里头有哭嚎的声音传出。 高马上,潘垚满意地点头。 不错不错,她和秦将军有一样的气势呢! 最后,依着赵大飞给的情报,潘垚去了那地产公司老板小老婆的小舅子家,不远,就在A市祁山山脚下的一座别墅里。 别墅被收拾得舒适又不失气派,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人家,这是被派着来开拓市场,准备常驻A市了。 去的时候,人只穿着一条大裤衩睡觉,潘垚骂了声不害臊,搜罗了屋子里的证据,翻出了大铁锅,在这还发懵,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的小舅子面前,表演了一长串的小人下油锅戏码。 油锅的威力十足,最下头的赵大飞和猴子叫得最大声,最凄惨。 潘垚:…… 叫这么大声做啥呀,明明都不烫。 这是潘垚在马戏团学的戏码,喷火火都不烫,瞧过去是油锅沸腾,那沸点只三十多度,是适合入口的温开水温度。 她是文明人,知法懂法,还守法。 私刑要不得。 顶多、顶多算吓唬人! 绝对绝对不是犯罪! …… 153第 153 章 “啊啊啊!”赵大飞和猴子叫得凄惨无比, 伴随其中,还有倒抽气的嘶哈声。 潘垚拎着小人串的动作一顿,探头多瞧了几下。 入目是最下头那两个小人, 他们较之其他人更为红彤彤的皮肤。 潘垚恍然了。 对哦, 赵大飞和猴子被小汪烧了一层皮去, 这下油锅, 对这两家伙来讲,甭管油锅是滚油还是温水,沾在皮上, 那都是酷刑。 她都给忘记了。 潘垚皱巴了下脸。 良心, 有一点点痛。 不过, 这点痛算什么?不要紧!她还能承受! “咳, ”潘垚清了清嗓子,声音放沉,将小人串继续往油锅里搁了搁。 “刺啦刺啦, 刺啦刺啦——” 油锅像是入了一粒水花,油花沸腾, 咕噜噜又刺啦啦地冒着绵密的大泡。 “瞧清楚了没?这都你派出去烧街的, 要还不老实交代了你姐夫的地址,再将你们做的恶事交代, 你也是这个下场。” 丁胜利震惊着眼睛, 脚步往后退了一步。 “啪!”他重重地摔了自己一巴掌, 末了,手抚着那立马浮起巴掌印的脸颊, 怔楞发傻了。 丁胜利不禁喃喃自语。 “不是梦,会痛,我不是在做噩梦。” 既然不是在做噩梦, 那这又是什么? 丁胜利看着屋里凭空的油锅,一个个变成小人样的小弟,只见他们个个手串脚,脚串手,一长串的被搁到滚油中,下锅油炸,提起,再下锅……哀嚎不停,层起彼伏。 “救命,救命啊——” “胜利哥,救救我,胜利哥——” “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胜利哥救我。” 除了赵大飞和猴子,其它人叫得也凄惨大声。 倒不是疼的,这会儿,他们都没察觉到,烫着自己的油锅虽然刺啦刺啦的响,却一点也不烫。 被人变小,手脚被捆扎在一起,人为刀殂,我为鱼肉,命运被他人左右,而他们只能绝望地哭嚎,生死身家系在他人身上。 这种感觉—— 真是糟糕透了! 这一刻,他们的面容和被他们烧了房子,望着火光,在远处的街道上跪下,绝望又无助哭嚎的脸重合。 抑或是引着沾赌、沾赌,最后抖着手,闭上眼睛囫囵签字,最后笔一丢,瘫坐在地的影子重合。 不论是绝望,还是悔不当初,油锅里的小人串中都有。 丁胜利踉跄地往后退,摔在了西洋凳上,和凳子一起摔到了地上,他的目光盯着那团瞧不到面容的光亮,惊恐又慌张。 这是什么? 下、下油锅? ……报应! 这是报应啊! “鬼差饶命,鬼差饶命。”丁胜利翻了个身,连连叩头祈命,“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不消片刻,潘垚得了方姓大老板的住宅地址。 “方在坤。”潘垚重复了一声。 “对对,是我表姐夫。”丁胜利满头的冷汗,跪着,眼睛瞧着地板,不敢多看那铁锅,身子抖个不停。 “鬼差大人,让我将功折罪,我是他小舅子,是他自己人,我知道的事情多,作证,我能作证。” 丁胜利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的用处,争取宽大处理,就怕自己也被下了油锅。 潘垚没有表态,将一长串明显泡得脸蛋白皙又晕红的小人串提拉起来,打开腰间的素荷包,一股脑地丢了进去。 可不敢再泡了,手指头都要泡出褶子了。 赵大飞和猴子被折腾得不轻,怕出了人命,灵炁漾过,稍稍给治了治。 潘垚:哼,真是占她大便宜了! 视线一转,潘垚目光落在丁胜利身上。 丁胜利惊恐摇头,不不——不! 一道符光袭过,丁胜利只觉得一切在放大,天旋地转,下一刻,周围一片的漆黑,他脚踩在地上绵软不平。 那是荷包里的世界。 …… “好了,再抓一个大老板,这事就大功告成了。”潘垚扎了扎荷包,重新挂回腰间。 大铁锅也不能丢,这可是她今晚花了三张大团结买的,宝贝着呢。 里头的水倒了,刷上两遍,确定干净了,这才手拂过,收到了芥子空间。 …… 很快,虚空处又有马蹄声,只见四蹄犇犇,鬃毛飞扬,只马尾巴处是微微下垂的。 马背上,一身白裙的小姑娘拉着缰绳,乌发扎了一条辫子,随着马儿跳跃奔驰,白色的衣袍迎风猎猎。 风吹拂过她鬓角的碎发,天边有一道鱼肚白,晨光由远及近,徐徐铺开,最后落在那身白裙上。 只见她眉眼发梢间有一层淡淡的金。 极耀眼。 …… “你是方在坤?” “谁?”不愧是走东闯北,风里雨里走过,心狠手辣做大老板的,听到屋子里多了道声音,本就睡得不沉的方在坤睁眼。 如鹰似虎,锐利凶悍。 一边喝问,另一边,他手边的动作也不慢,紧着就向枕头底下探去。 “出来!” 潘垚瞧了瞧。 嗬! 好家伙,居然还有手、枪! 也是,现在还没有进行全面又严格的禁枪,本就游走在灰暗地带,养着好一些打手,烧街、涉赌、涉黄……啥坏事都干,手中有一把枪,好像也没什么好惊奇的。 潘垚数落自己少见多怪,还是见识太少! 人这大老板,他可是瞧着寿衣都想穿的贪心鬼呢! …… 方在坤赤脚踩在地上,手持枪支,目光如鹰地警戒着四周。 不是错觉。 他方才分明听到有人说话了。 倏忽的,方在坤的目光不经意地瞄过手中的枪,瞳孔紧缩。 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是何人,又是如何做到的。 这枪的枪口,它竟然扭了个方向,这会儿正指着自己。 “怎、怎么会?” 饶是和生死擦肩过数次的方在坤,他的手都控制不住地抖了抖,拿不稳这变了形的枪支。 “这枪、这枪怎么变形了?” “不单单是枪变形了,接着啊,你也得变形呢。”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还带着笑意,细听,里头还带着几分促狭。 谁—— 声音还没从喉咙里出来,方在坤见到了一道光,接着,他的脖子好似被什么掐起,天旋地转,落入了大张口的黑暗中。 耳朵边是哭嚎哀叫声,个个都是男子,扯着嗓子破音像鸭子。 “救命啊,救命啊——”丁胜利哭叫,拼命地去拍不平又绵软的地面,“放我出去,我什么都说了,放我出去——” “胜利?”方在坤皱眉,“是胜利?” 丁胜利僵了一下,“姐、姐夫?” 方在坤积威甚重,丁胜利都结巴了。 听到这一声姐夫,其他哀嚎惨叫的几个男子也俱是一静。 老板? 是大老板? 方在坤急怒,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丁胜利结结巴巴,该怎么说呢? 说自己没顶住鬼差烧油锅的压力,将姐夫供出来了? 这么快就把姐夫抓来了吗?不愧是鬼差。 “发愣做什么?你倒是快说!”暴喝声起,方在坤怒喝,带着上位者的气势。 这时,漆黑的空间里有一道声音传来,方在坤仰头四处看,“是谁?你到底是谁?” 方在坤认出来了,这是方才抓他进来的那道声音。 潘垚笑道:“小丁哥,多谢你啦,要不是你告诉我方老板在哪里,我还没这么快找着他呢。” “是你背叛我!”方在坤一下就想起来了,刚刚进来时,丁胜利嘴里就喊着他什么都说了。 顺着方才丁胜利声音的方向,方在坤扑了过去,直接上手掐住丁胜利,眼睛发红。 “你都说了什么?兔崽子!你都说了什么?” “蠢货!蠢货!” …… 听着里头这便宜姐夫和便宜小舅子也闹了起来,潘垚这才满意。 不枉她捏着鼻子喊一声小丁哥呢。 电视里都演了,富贵人家家里都有修暗柜,里头搁着一些见不得人的记录,受贿收贿,雇人行凶…… 别瞧都是一条船上亲亲热热的,要是没留个后手把柄,半路上被丢下船都不知道。 潘垚寻了证据,正要离开将这些都送去警察局和报社时,听到脚步声。 她回过头,就见门口处站了个年轻的女子。 女子生得极好,蓬松卷曲的发,远山眉下一双含情眸,瑶鼻粉腮,唇不点而朱,小巧精致。 只见她穿着简单的宽松长裤,黑色小吊带,外披薄薄的白色针织衣,亭亭袅袅,眉头微蹙,带着一股弱质女子的风流。 …… 芭蕉村。 乡下的清晨极美,空气清凌凌的,还带着昨夜落下的水汽,露珠凝聚在树梢和草丛叶间,一个滚动,落入泥土。 放眼看去,绿意更甚。 晨起的农人忙碌,老牛慢悠悠地在田埂上走过,只见炊烟袅袅,叫了一晚上的蝉有些累,这会儿正歇着,给鸟儿腾出欢唱的舞台。 处处宁静,就连妈妈埋怨小孩吃饭慢吞吞的声音,都带着几分亲昵和祥和。 元神归位,潘垚略略歇了歇,只觉得自己好像才闭眼,就又睁开眼睛,开始新的一天了。 身体不累,心里有些累。 熬夜要不得。 今天吃粥,只白米煮的,米粒绽开花,汤汁浓稠,米香浓郁,还带着一股柴火的清香。 只一碗,清清淡淡,添上妈妈酱的小菜瓜,别提多暖胃多舒坦了。 再又听到潘垚打哈哈的时候,周爱红嗔了一眼,没好气地数落。 “就爱玩!疯玩!也不知道瞧瞧时间,好歹回来睡一会儿!” “我不困。”潘垚嘴硬,身体睡了,那就不算熬夜。 “你呀,不困就别打哈哈。” 周爱红踩了板凳,解了厨房吊得高高的竹篮子,从里头拿了肉松。 这时候鼠患严重,尤其是乡下地方,老鼠的鼻子灵得很,贼能偷家,因此,家家户户都会将吃的东西吊起来,防止老鼠偷咬。 周爱红装了大半碗的肉松出来,推到潘垚面前。 “快吃,吃饱后再去睡一会儿,左右放假不上学,家里也没你要忙的事。” “妈妈最好了。”潘垚嘿嘿一笑。 今天白天,她还不能睡,警察局还没去呢,好几口的人都在她荷包里关着,这会儿正挨着饿。 “本来一早就要送去警察局的,这件事也就了了。” 杀人放火,自然是进派出所,她才不会越俎代庖。 不过—— “那时,离开方家的时候,我瞧到了方在坤的小老婆……不不,其实,她就不是他小老婆,人玉如姐姐就不是自愿的。” 受害者,那是受害者! 周爱红诧异,“不是说,那啥叫丁胜利的,在咱们市坐镇的那个,他是大老板的小舅子吗?” 一旁,潘三金也听得入神,饭都扒完了,还舍不得踩着自行车去龙舟厂上班。 什么,这不是自愿的? 那兄弟还不得打上门去? 还真给人当小舅子啊,一路提拔,住了大别墅,现在还在他们市里坐镇,主持着大项目。 烧解放街的大项目! 想到解放街差点被烧,他们家盘盘的小店也差点被烧没了,潘三金也是一阵气恼。 一会儿得给盘盘说一声,关着就关着,饿肚子一两天也不要紧,还能清清肠。 这一个个心怀鬼胎的恶人,那肚子脏着呢。 潘垚点头,“恩,玉如姐和丁胜利也不是姐弟,两人只是同乡,她跟着出来打工,被丁胜利送给了方在坤。” 说到这里,潘垚眼里有同情之色。 那时,方在坤几人见了她,都以为自己是鬼差,是罗刹,只丁玉如愣了愣,随即那双含情中有泪光莹莹,跪下求潘垚救她。 能得自由,便是恶鬼又如何。 看着朦朦胧胧只一道影子的潘垚,正好又是中元百鬼夜游刚过时候,丁玉如心中不惧,甚至有道悲凉。 要是—— 要是被鬼收了,那倒也好。 这样的日子她受够了,只是怕疼,不敢自己轻贱。 “我都瞧到了,她脚上箍着铁环,好大两个,又重又沉,腿上都磨破皮了。” 简直是结痂了又破皮,然后又结痂……反反复复地伤。 没长出蛆虫,是因为好歹上了药。 周爱红和潘三金两人听了,心中都泛凉。 “无法无天,真是无法无天了。” 放火烧街不够,竟然还有拐了自己村子里的姑娘! 周爱红看着潘垚,眼里都是心疼,“是不是吓着了?” 潘三金也担心,可不是得吓着了,他家盘盘还这样小,晚上只是出去玩,就碰到了这些糟心的事。又是放火烧街,又是拐卖人禁锢的。 他们听了这恶事,心都是揪着的。 是,他知道他家盘盘跟着府君修行,是有大造化,大本事的人。 可也正因为这样,她见到的恶事也多。 潘三金想了想过往的那些事,还叹了口气,人啊,真是奇怪,明明一日三餐便能饱肚,只住一间房,睡一张床,偏偏要贪心。 为财,为权,什么都能舍,祖孙情,母女亲缘,朋友,良心……通通能抛了。 潘三金看着潘垚,心疼得不行。 他家盘盘瞅着了,会不会心里落下阴影啊。 潘垚心中一阵感动,“妈妈爸爸,我没事,真没事,你们别担心我呀。” 这个时候是真的混乱,像丁玉如那样长得漂亮的姑娘出门打工,结果丢了,这样的事有很多,多数还是老乡和亲人干的。 回来时候,玉镜府君也担心,问了潘垚一声怕不怕,失不失望。 人性是这样的复杂。 潘垚:失望自然是有,可希望也还有。 起码,这些事以后在慢慢的变少。 从冠冕堂皇,转为了暗地。 不曾杜绝,但我们都在努力的杜绝。 …… 154第 154 章 因着一场火, 解放街的街坊邻居都没有睡好觉,就是下半夜了,火灭了, 大家睡得也不踏实, 就怕哪个地方死灰复燃,亦或是夜里停电,点了蜡烛,一个不小心又烧了起来。 睡不好, 第二日索性起得便早一些。 人都不是傻的, 不单单毛老太想到了拆迁的事,其他人家家里, 一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也沉默。 “唉,夜长梦多, 我看还是把字签了吧。”大爷叹了口气,眼睛瞅过自己这住了几十年的家,眼里是显而易见的不舍。 屋子里还遭乱乱,那是昨夜抢火抢灾时搬动的东西。 “是啊,早签早了。”大娘附和,她盛了一碗粥,心思不在上头,盛得多了, 搁碗边沿的手还给烫了一下。 “为啥?”做儿子儿媳的暗喜。 要住新房住高楼了,谁不高兴呀。 “爸、妈, 你们之前不是说再等等吗?” 当然, 家里老人之前反对太甚,他们也不好露出太明显的笑模样,不太好看! 饭桌下, 小夫妻两个你掐掐我的手,我扭扭你的腿儿,疼了两下,这才压抑住要住新房子的快活。 大爷、大娘:…… 两人同时摇头。 小年轻哟,没经过事,真是啥都表现在脸上,看事情也只瞧了表面。 真是让人瞧了就想道一声憨憨,蠢着啊—— “不签不行,只怕啊,昨天这场火只是开始,接下来这段日子,咱们这儿的火灾不会少。” 儿子儿媳待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后,瞪圆了眼睛,扒饭的筷子也不动了。 “不——不会吧。” 严打才过去几年啊? 这就有人胆子这样大,逼着人拆迁了? “不会?”大爷哼气了一声,“你瞧着吧,借口都有着,天气热,哪个地方电线线路漏电,又或是谁家用火用电不小心。” 可能会抓到放火的人,但是,人家的借口只会是不小心,事情只会在小弟那儿便停住。 人大老板有钱。有钱,多的是有人想将命卖过去,顶个罪,坐个牢,过几年再出来,背靠着有钱的老板,何愁生计难寻。 那些打手不怕自己进去,只怕没个机会向老板表忠心。 …… 这样的对话在解放街好几家的饭桌上发生。 用过饭后,择日不如撞日,几户人家的户主都朝着平江路走去,地产公司在A市的办事处在那儿。 路上,几个老人瞧着对方的面孔,俱是叹了口气,也没多寒暄。 平江路不远,和解放路也就隔了两条街,抄个近道,走个半个小时也就到了。 这时候的人都特别能走,五六十岁的大爷大娘也一样。 才走近,就发现这办事处的门竟然关着。 “奇怪,今天周几来着?出门太急,挂历都忘瞧了。” “周三,今天周三,就是周日这儿也开门的。” “……” 几人在大门口走了几圈,又敲了敲门,确定里头真没人了,这才死心地离开。 “成吧,好事多磨,我就明儿再来。”一个颇为硬朗的大爷苦笑了下,还给自己讨了个口彩。 三三两两的人散了。 大家只想着回头再来,哪里想到,第二日来,门关着,第三日来,门还关着…… 皱着眉头等啊等,竟然等来了个报纸。 “瞧瞧瞧瞧,这说的是咱解放路这边的拆迁吧。” 有看报纸习惯的大爷抓着报纸便来到榕树下,那儿有好一些的老街坊,抻手抻脚的,提着鸟笼子遛鸟的,打毛线择菜的……都有。 “虽然上面用了化名,不过我一瞧,心里就知道,这保准是咱们这条街的事儿!” “我瞧瞧,我瞧瞧。”三三两两的人聚了过去,眯着老花眼瞧报纸上的小字。 待瞧清楚后,一拍大腿儿,“嘿!还真是咱解放街的事。” “说的啥,说的啥?”旁边的人着急。 “龟孙子,那火真是那地产公司老板放的,报纸上头说了,老板姓方,被抓起来了,现在负责拆迁的公司得换一个!” 一张报纸被好些人传阅,上过扫盲班,老人家也是识字的,一通看下来,各个骂这方老板不做人。 瞧瞧,在C市时候,除了放火,竟然还会引着人赌博,最后,有的人家欠了赌债,拆迁款都赌没了。 这是逼着人家破人亡啊。 “各位老哥哥老姐姐在说啥,这么热闹。”这时,一道男子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是三金来了。”众人回头,认出来人。 潘三金来过解放路几回,说了几次话,大家吃了几个他家的西瓜,那就都是熟人。 大爷大娘热情地招呼,指着报纸将事情和潘三金说了说。 “心坏着呢,赌博这东西沾上了,那是一辈子的事。”一位姓白的大爷颇为感慨,“别瞧那会儿将拆迁款输进去了,心里难受痛苦想找死,等以后有钱了,照样还会再赌!” “这是心瘾,剁手剁脚都戒不掉。” 潘三金点头:“是这个理儿。” 旁人也心有戚戚,互相瞧了瞧,心中暗下决定,回头新公司来拆迁了,条件可以,他们就把字签了。 不过,宅子和拆迁款还是落在自己身上为好,这样比较稳妥。 “崽卖爷田不心疼,我家那大儿子,前两天还盘算着,说是要拿钱去做大生意。大生意那么好做的?”魏舒华啐了一声。 “不管不管,我还是都拿房子,稳妥!别到时大生意没做成,把家也捣鼓没了。” 都还是小年轻,做事还不牢靠呢。 视线一转,瞅着在树荫下头的小姑娘,魏舒华眼睛有些意外。 “三金,你家闺女儿也来啦?” 潘三金:“对,正好放暑假,来城里就带了她,对了,魏大姐,我今儿带了一些瓜,你瞅着看看,要不要买几个?” “要的要的。”魏舒华连忙应下,“你给我挑两个,上次你给我挑的就特别甜,又甜又沙,吃下去老消暑了。” 潘垚戴了顶草帽,这会儿正站在树荫底下,她面前一板车的西瓜。 芭蕉村水土好,种出来的瓜特别甜,今年夏天热,西瓜得了个大丰收,村子里有几户人家都有种了瓜,各个家里的孩子都敞开了肚皮吃。 上一次时候,潘三金分了几个瓜给解放街的街坊邻居,还被追着问卖不卖。 这不,这次进城,他就特意多带了一些。 左右有潘垚在,带着这些瓜也不累,快到地儿了,找个隐蔽没人的地方,放出板车和西瓜,推着车走一段路,就来到了解放街。 解放街的榕树这一处人多,城里人还不差钱,只要东西新鲜,大家都愿意捧场,个个提着网兜,买了一个两个回去。 瓜没开就不容易坏,放得住。 瞧着潘垚利索地称秤,利索地报价钱,抹零找散票,大爷大娘稀罕得不行。 “这丫头灵,算钱真快。” “长得也好,三金啊,你这是好福分啊。” 潘垚笑得腼腆。 潘三金乐呵得见牙不见眼,“是是,享闺女儿福气了,您慢走,好吃下次再来买。” 又送走了个大娘,潘垚摸了摸口袋,婆婆阿公就是实在,买了瓜还送东西给她,这不,她收获了一口袋的零食,有糖果也有果干杏脯。 “爸,说啥下次再来买呀,咱们家的瓜都快卖完了。” 潘垚急眼,还得留一些自己吃呢,别的不说,顾菟那也是个贪嘴的呱。 潘三金:“不急不急,咱们家的瓜不多,村子里的瓜不少啊。” 经了今儿这一遭,潘三金一下就悟了生意经,就跟收蛋卖蛋一样,他也可以收了村子里的西瓜,紧着来城里贩卖。 这样,村子里的乡亲赚到钱,城里的街坊也吃到瓜,他还能赚一笔,岂不三全其美? “盘盘,你可得跟着爸一起卖瓜。”潘三金瞅着潘垚,可怜兮兮模样,“你要是不来,爸可整不了这么多瓜。” 潘垚欣然应下,“好呀,我喜欢和爸爸出来卖西瓜。” “好闺女儿!” “爸爸才好。” 两人互捧了几句,潘垚拿出个网兜,央着潘三金挑出一个甜的装上。 潘三金拿食指在板车上的西瓜上扣扣了几下,拍了其中一个。 “这个甜。”他教潘垚挑瓜,“喏,得挑瓜脐小的,条纹清晰,声音也要脆的,这样的瓜保准甜,熟得正正好!” “好嘞!我记住了。”潘垚兜了个西瓜。 “这是去哪儿?”潘三金问。 “我去瞧瞧小汪,也请小萤尝尝咱们家的西瓜。” 潘三金知道小萤这名字,他家盘盘说了,天生阴阳眼的那小姑娘,也因为这个,眼睛瞧不到东西。 “去吧去吧,多耍耍,不急着回来,爸爸在这儿再卖一会儿瓜。” 挥别了潘三金,潘垚踩着石板路往胡同里头走去。 …… “小萤在吗?” 叩叩叩三下,木门被敲响,潘垚站在门外朝里头探头看去。 “是谁——”毛老太正拿着鸡毛掸子扫灰尘,听到动静走了过来,瞧到来人,老花眼睛眯了眯,“欸,你是三金家那丫头,叫什么来着?” “潘垚,婆婆好,我叫潘垚。”潘垚笑着打了声招呼,“我来找小萤玩。” 毛老太颇为意外,她家小萤因着眼睛瞧不到,天天不是跟着水萍就是跟着她,她怎么没听水萍提过,小萤交新朋友了? “汪汪汪!”这时,楼道上传来一阵狗叫声,尤其兴奋。 潘垚也兴奋:“小汪!” “汪汪!” 小主人,是潘垚,快点快点——不不,还是慢一点儿。 潘垚听着好笑,瞧着楼道处那条小黑狗急得绕着自己尾巴转,末了,想起毛小萤的眼睛,急急又汪汪的叫她慢一些。 它不再绕圈,只黑黝黝的眼睛盯着潘垚,短短细细的尾巴摇个不停。 毛小萤摸着楼梯下来,侧着耳朵听去。 “姑婆,是谁呀,小汪叫得好大声。” “潘垚,小萤认得不?街头常农食杂店的屋主就是她家的。” “潘垚姐姐!”毛小萤也开心,“你来瞧我啦?” “对呀,我跟着爸爸来的,给你带个瓜吃。”潘垚将抱在怀里的大西瓜拍了拍,西瓜发出砰砰脆响。 毛老太笑得眯了眼睛:“欸欸,人来玩就好了,这么客气作甚,还带了西瓜。” 潘垚:“不打紧,我们自己家种的,一个藤上长好几个呢,不费钱。” 听着潘垚这么说,毛老太也不多推辞,想着等小姑娘走的时候,自家也让她带点什么走。 礼尚往来嘛,也不用多贵重,就一个心意。 …… 西瓜被切开,露出里头鲜红的瓜瓤,一粒粒西瓜子嵌在其中,瓜瓤是沙沙的,瓜皮薄脆,还未尝,就闻到一股沁甜的滋味。 和以后被催熟的瓜不一样,这西瓜有着西瓜的味道,甜却不腻,清凌凌的,消暑生津。 毛老太识货,“这瓜好种的好!” “我们村子的地适合种瓜,我爸爸自己种的,饲养的也精细,都不怎么打药的!” 潘垚卖瓜,自卖自夸。 …… 外面蝉儿鸣叫,几人吃着瓜,就连小汪面前都有一大块。 “妈妈也要吃。”毛小萤细声细气。 “留着了留着了。”毛老太摸了摸毛小萤细细软软的发,老花眼柔和,“给妈妈留了一半了,这一半咱们先吃,你也不敢吃太多,西瓜凉,仔细吃多了肚子不舒服。” “知道了。” 家里有客人,毛老太去厨房,准备冲一份蛋茶待客,留潘垚、毛小萤和小汪在堂屋。 潘垚瞅了瞅吃瓜吃得正欢的小汪,又瞅了瞅毛小萤,手托着腮帮子,沉思道。 师徒机缘—— 她该怎么给小萤找个师父呢? 又是什么样子的师父? 另一边,又呼噜噜地吃了两块瓜的小汪,突然,它动作一顿,毛脸痛苦地皱巴了下,“汪呜——” 紧着,四肢颠颠,尾巴夹着往隔壁杂物小间跑去。 “小汪——”毛小萤有些不放心,“小汪的声音有些不对。” “没事没事,我去瞧瞧。”潘垚安抚下毛小萤,让她继续坐下,抬脚跟上了小汪。 确实好像是有些不妥。 为什么要夹着尾巴跑呢?细看,后两条腿好像还有些别扭,跑起来还像麻花一样扭捏。 才到门口,潘垚就定住了脚步。 只听里头长长地“噗”了一声,小汪舒坦又轻快地汪了一小下,干脆利落。 在它身子下,那儿有好几块的黑疙瘩。 潘垚:…… 小汪咬着一块细木头,将黑疙瘩扒拉到一边,凑成一堆,那儿堆着好一些的黑疙瘩。 “小汪,你又哪里捡这些黑疙瘩回来了?”毛水萍收摊回来,才到家就见小汪又咬着木头扒拉黑疙瘩,瞅着好像又多了个小堆的黑疙瘩,她都没脾气了。 “不能烧,上次都和你说了,这东西烧起来有味儿,咱们不烧。乖,下回不捡了。” 小汪委屈,“汪汪汪,汪汪汪!” 它不窜稀才能拉这黑疙瘩,是火,它们都是火!好烧的,不能浪费。 而且、而且、不、不臭的呀! 只潘垚一人听明白了汪汪话里的意思。 潘垚:…… 小汪,它在她眼里再也不是上床会擦脚脚的小狗狗了。 它、它是会玩便便的小狗! …… 155第 155 章 毛水萍搁了推车, 将上头的家什搬下来,视线一转,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潘垚。 她有些眼生, 迟疑了一下,多瞧几眼, 还是觉得自己不认得这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好, 之前要是见过, 她一定记得。 “阿妹,你是——” 潘垚回过神,连忙打了声招呼,“阿姨好,我叫潘垚, 是小汪和小萤的好朋友。” 本来还在垂头丧气的小黑狗听到这话, 当即眼睛一亮。 只见它毛脸蛋一昂,欢快地摇着尾巴, 振作起了精神, 超大声地应了一声。 “汪!” 对, 好朋友! “是呀, 咱们是好朋友呢。”潘垚蹲地摸了摸昂头的小汪,笑着应道。 她悄咪咪地将小汪拨动黑疙瘩的细木头踢远。 虽然是玩便便的小狗, 可它还会咬木头拨动呀,勉勉强强的, 也、也算爱干净啦! 她们是好朋友, 好朋友就不能相互嫌弃, 得包容! 潘垚拉着小汪的手手脚脚检查了一通,见是干净的,这才用力地薅了薅它蓬松的黑毛, 好气又好笑。 “小家伙!” …… “是小萤的朋友啊,快快,到屋子里去玩,这儿太阳晒。”毛水萍笑着招呼。 她转身进了厨房,再出来时手中拿着个大海碗,里头搁着早上没有卖完的早食,有三角糕,酥炸麻团,酥油饼,炸素丸…… 油炸的面食就是香,便是放凉了也好吃,潘垚吃了几个,尤其喜欢那炸素丸。 咬下一口,外酥里嫩,面团有筋道,带着鸡蛋的香气,萝卜丝和土豆丝的香气夹杂其中,添一分清香,咸香中还带两分微微的焦甜。 “好吃!”潘垚赞不绝口,“阿姨的手艺真好。” 小孩子的夸赞是这么真实,毛水萍被逗乐,还有手艺被肯定的熨帖。 “好吃就多吃一些,阿姨这还有,你不嫌弃是卖剩下的就好。” 潘垚笑了笑,“怎么会!” …… 又在毛家玩了一会儿,潘垚抓着小汪的两只前肢,脸蛋对毛脸蛋。 “小汪,姐姐回去了,走的时候,姐姐再和你说两句话。”她语重心长,“乖,咱都是三个月的狗宝宝了,是大毛孩,要爱干净讲卫生,嗯?” “汪!” 真不臭。 ——好吧好吧。 小汪勉勉强强应了潘垚。 …… 拎着一袋毛水萍给的酥炸素丸子,肚子吃的圆乎乎,潘垚告别小汪和毛家人,走出巷子,准备去榕树下寻潘三金。 夏日的太阳明媚,照得毛家这一处老屋都没那么破旧了。 毛水萍在洗洗刷刷,一边忙,还一边和毛老太唠嗑。 “小萤这小朋友不错,长得好看,性子也好,和咱们家小萤能玩到一块去,我刚刚都瞧到了,人小姑娘很照顾咱们家小萤呢。” 毛小萤眼睛瞧不到,和小孩子玩起来时容易吃亏,别的孩子也不爱和她玩,毕竟小孩都爱跑跑跳跳,心没那么细。 每一回,和别的小孩一起玩,毛小萤都得受点伤,让人瞧了就又心酸又心疼。 毛水萍知道,这怨不得旁人,要怨,那只能怨她这个妈妈不好,没把小萤生好。 久了,她也就不让孩子离开大人的视线了。 没伴就没伴儿吧,总得平平安安长大的才成。 “姑,这小姑娘和咱们小萤怎么认识的啊。” 毛老太不解,“不是你带着小萤的时候,人和咱小萤认识的吗?” 毛水萍手中的动作一停,诧异不已。 “不是我啊。” “潘垚姐姐是小汪的好朋友,是小汪带姐姐来咱们家的。”这时,坐在小杌凳上玩魔方的小萤细声细气地应道。 魔方是潘垚送的,她自己做的,每一面本该是不同的颜色,潘垚刻了小圆点在上头,从一个点到六个点,毛小萤就是瞧不到也不要紧,摸着上头的小圆点就能感知。 这不,刚才潘垚教了她玩法,她就坐在那儿,手摩挲着魔方上的小圆点,唇角微弯,勾一道浅浅的笑意。 “小汪?”毛水萍诧异,瞥了一眼小汪,这会儿,它正绕着毛小萤脚边,时不时挠挠自己,又或是瘫在地上,露出肚皮呜呜汪汪地叫,想让毛小萤给它挠肚子。 皮实得紧,没个安静时候。 “还真是小汪的好朋友?刚刚就听潘垚说了这话,我还道这小姑娘说话有趣呢。” 哪有人煞有介事的表示小狗是朋友的?只有小孩才这样。 毛水萍好笑。 “小汪也是我的好朋友。”毛小萤声音细细,语气却坚定。 毛老太和毛水萍一听,又是相视一笑。 得,这也是个小朋友。 这时,屋子外头传来一声颇为响亮的女子声音。 “毛大姐,潘家那姑娘在你这儿么?” 毛老太和毛水萍看去,就见门口站着魏舒华,大热的中午,她应该是跑着来的,喘着气,出了一脑门的汗。 “这是怎么了?”毛老太唬了一跳。 毛水萍也紧着将人迎了进来,倒了杯温水过去,“歇一歇,喝口水再说——人走了一会儿了,说是去榕树下找她爸爸,准备回去了。” “嗐,那儿我去了,没人!看来是家去了。”魏舒华一拍大腿,有些懊恼自己脚程慢了一步。 毛水萍和毛老太颇为好奇,“舒华老妹儿,你找她作甚?还这般急。” “还不是我家那臭小子,刚刚买了瓜回去,我家小子听到是潘家的西瓜,一下就激动了,站起来又坐下,吭吭哧哧模样,一瞧就不对。” “这不,我一问,这才知道,他和巧峰那浑小子做了混蛋事,中元节那天在路口敲碗,引了饿死鬼!” 魏舒华干脆利落,一碗温水下肚,滋润了嘴皮子,三两下就将自己从儿子鲁鸿平那儿问出的话说了说。 “真是叭儿狗咬月亮,不知天高地厚!” 中元节引饿死鬼啊,这一招惹不得是一大串么! “我家鸿平说了,幸好遇到了潘家那小姑娘,那是个懂行的,帮着布施送走了——不成,我再去瞧瞧,这样的大事现在才说,我得谢谢人家去!” 救命救家的大恩呢,没点表示,不用别人戳脊梁骨,她自己都得弯了腰去喽! “走了走了,老姐姐,咱回头再唠嗑。”魏舒华坐不住了,微胖的身子灵活地站起,摇了摇手,不让人送。 紧着,人风风火火地又往外头跑去。 …… 等胡同里没了人影,毛老太和毛水萍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懂行的人——这说的是潘垚那小姑娘?” 一口一个素丸子,吃得两腮帮子鼓鼓,特别欢特别香的那个? 舒华老妹儿/婶儿是不是弄错啥了? 同一时间,这个念头浮上了两人的脑海。 “是着火那天。”毛小萤喜欢潘垚,听到魏舒华提到潘垚,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 这会儿,她手中转着木头做的魔方,木与木相碰,嘎哒嘎哒响。 “小汪也是那天带着潘垚姐姐来咱们家的,很亮。” 毛小萤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那天夜里的潘垚是亮的,今天却又不亮? 可能就和故事里的萤火虫一样,只黑黑的夜里特别亮吧。 毛小萤只想了一下便不想了。 “妈妈,姑婆,我不去瞧医生了,姐姐说我是地眼通。” “是什么?” 地眼通? 这是什么? 毛老太和毛水萍都不解,待毛小萤想了想,说出阴阳眼三字后,两人这才明白。 “你瞧到鬼影子了?”两人失声问道。 毛小萤点头。 毛水萍急得不行,“你这丫头,怎么不早说?你是要急死妈妈了。” 眼睛瞧不到是一回事,瞧到鬼又是另一回事。 见鬼,这事多吓人啊,小娃儿魂还没稳,一个惊吓,说不定还得丢魂呢。 毛小萤委屈,“我说了呀,那天鸿平哥哥和巧峰哥哥跑了过去,后头跟着好几个影子,瞧不清楚样子,我就说了。” 毛水萍只想了想,就想起那天的事。 小丫头,说什么热闹,谁知道是这个热闹啊! 她们还以为是说鸿平和巧峰那两小子闹腾呢! …… 潘垚不知道毛小萤将地眼通的事儿和家里人说了,她还想着,等明白毛小萤的师父是谁后,她再上毛家牵线,到时再好好说说这事儿。 接下来几日,潘垚跟着潘三金去市里卖西瓜,一边卖瓜,一边还想着这师徒缘分的事。 “哼!府君真是小气。”就石头做的公鸡仙人,小气到家了。 爬在高高的树枝上,潘垚挑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坐下,脚丫子晃呀晃。 阳光斑驳的从树梢落下,落在小草帽儿上,帽檐处一朵黄色的小娟花,风一吹,绸带飘飘。 “咦,爸,那儿卖的是啥,好热闹呀。” 树梢下头,潘三金也躺在一块石头上,草帽扣着脸,这会儿正眯眼打盹儿。 “哪呢?”潘三金坐了起来,顺着潘垚手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前头一阵的热闹。 只见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开着一辆烧柴油的三轮车,车上好几口的大锅,还有一些刀具砧板,锅碗瓢盆这些东西。 “赊锅喽,不要钱的锅,不要钱的刀,咱们江家兄弟送春风给乡亲父老……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喽!” “只一家,别错过喽!” 年纪稍微大一些的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年纪小的那个跟一句,只两个人的摊子,愣是拉扯出一台子人的热闹。 “不要钱的?” “真不要钱?” “真!我两耳朵可没有背,听得真真的!” “那还等啥,没听到不要钱么,走走,咱们瞧瞧去!” “……” 大家都爱凑热闹,听到一句不要钱,你推我涌,几下便将那一处的摊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 “爸,是卖锅卖刀的,不要钱,赊给大家的。” 潘垚站得高,很快便瞧明白了那一处的热闹。 她稀奇极了,“爸,这做生意还有赊账的呀,一口锅可不便宜。” 她前几天才买过一口,花了三张大团结呢。 潘垚跟着潘三金来卖瓜,今天倒是没有去市里,只坐了渡船,到了凤凰洲这一片就不再坐公交车了。 正好,凤凰洲今日是赶集日,忠关街这一处来了好些个摊贩,卖啥的都有,吃的用的,自家扎的簸箕扫帚也有。 潘三金的西瓜卖了大半车,日头渐大,人少了些,就在树荫下贪阴凉,也歇一歇嘴儿。 这做生意啊,也老大不容易呢。 原先逐渐萧条的市集,因为这突突开来的三轮车,一句赊锅喽,不要钱喽,就像热锅里掉了粒冷水一样,一下便炸锅了。 …… 潘三金:“不要钱?那不能吧,谁做这亏本买卖,又不是傻。” 做了几日卖瓜生意,潘三金现在是一肚子的生意经。 买卖买卖,总得有赚头,还得是颇多的赚头,不然这样辛苦地折腾一通,风里来雨里去,白天背太阳,晚上扛着月亮的,谁要遭这个罪啊。 潘垚探头看去,这会儿,人群里也有人提出和她一样的问题。 “小哥,这锅真不要钱?” “现在不要钱,算我赊给大家的。”被拉扯住衣袖的老板小哥脾气不错,乐呵呵又耐心。 他左右瞧了瞧,见人引的差不多了,冲自己一起来的另一个兄弟点了点头。 下一刻,只见这稍微年轻一些的小哥跳到了旁边的长条凳上,手中拿着个梆子铜锣。 “梆——”的一下,铜锣被敲响。 “各位父老乡亲,叔叔伯伯婶婶大姐儿,大家听我说,今儿我小江跟着大江哥一道,送春风送便利给大家,所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没有一口好锅可怎么能行?” 下头围着的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潘垚也差不离,换了根树梢,特意挑树叶少,不挡眼睛的。 小江哥这话一出,潘垚跟着点头。 是极是极,努力赚钱,努力种田,那不都是为了吃吃吃么! “可一口锅贵呀!”小江哥拍了拍大腿儿,再摊开手,皱巴着脸,再连连叫苦。 大家伙儿一听,更是情不自禁地点头。 可不是贵么!搁几年前,买口锅买把刀不容易,还得用工业券,老爹老妈给分家,锅还是重要资产! 见挑动情绪差不多了,小江哥满意,这才又道。 “今天!”他环顾众人,声音铿锵有力道,“我大江哥说了,带来的锅都能赊给大家,这锅一口二十八块五毛钱,你们要买也成,要赊也成!” “赊给大家,能赊几年?” 他抛出问题,自问自答。 “等猪过千,牛过万,番薯一斤一块钱,到时,我们再上门拿锅钱,也不多要,这番薯涨了十倍,我们这锅涨个五倍就成,到时,抹个零头,收大家一个一百四,没有做亏心生意吧。” 人群中哗然。 猪过千,牛过万,番薯一斤能卖一块钱? 会有这种时候? 在猪肉一斤一块二,牛肉一斤两块五,番薯一斤一毛,丰收时候贱卖,只得个七八分一斤时候,这话就像天方夜谭一样。 “一百四——”人群中,有人抽冷气,有人倒嘬牙花。 偏偏人还不能说他贵,人白赊的,赊期也不定,要真番薯一斤一块,这一百四——哎,洒洒雨的事啦,小意思! 小江哥气沉丹田,声音自带喇叭效果,远远的,潘三金都听了个正着。 他颇为意动,“盘盘,你说,这番薯真能卖一斤一块?” 要当真这样,那是怎样的一场富贵啊。 地里冒金疙瘩喽! 潘垚:…… “哪才一块钱,一斤打底3块起。” 什么烟薯蜜薯紫薯,那还得更贵! …… 156第 156 章 因为白赊的锅, 白赊的刀具,凤凰洲忠关街这一处热闹极了。 人都爱凑热闹,这是天性。 很快, 人越聚越多。 “赊刀人啊,倒是好久不见了。”这时, 人群中有一道颇为老迈的声音传来。 在一群怀疑真假, 犹豫赊不赊的交谈声中,这一道声音不是很扎耳, 莫名的,潘垚却注意到了。 她拂了拂面前的一簇绿叶,探头看去。 只见说话的是个耄耋老太,她花白稀疏的发用黑夹子往后别了别,穿一身土蓝色的老式布衣, 黑色裤子,踩着黑面的布鞋。 这会儿, 她正背着手瞧这自称姓江的两兄弟。 好一会儿, 老太老花的眼睛闪了闪,摇了摇头, 带着股怅惘遗憾, 又隐隐有着几分的自嘲。 “时易世变, 赊刀一脉竟真做起了生意。” “大江哥。”不单单潘垚瞧到了老太, 站得高,看得也远, 还看得细,小江哥也注意到了这老太。 他低声唤了一声大江哥,冲他使了个眼神。 大江看了过去,微微皱了皱眉, 下一刻,他热情地招呼道。 “婆婆,要不要赊一把剪子?好用着嘞,我们哥俩自个儿磨的,每一把都锋利,杀鸡杀鸭,都好使!” “是朱阿婆,今儿怎么有空逛市集了?”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老太,有些意外。 …… “今儿的市集真是热闹,朱阿婆竟然也出来了。”树荫底下,有人来到潘三金的板车前挑西瓜,见老板探头瞧那边,跟着也瞧了一眼,笑着道。 “朱阿婆怎么了?”潘三金不解,人出来逛市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竟然还用了【竟然】一词。 来人推着自行车,头上也带着顶草帽,是个小伙子,长手长脚,一笑就露出两排大白牙。 “老哥不是咱们凤凰洲的吧,瞅着有些面生。” “是,小镇来的,这不,这瓜还是村子里自己种的嘞。”潘三金乐呵呵,拍了一个大西瓜,不忘夸道,“甜着呢,我给你挑一个?”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成。”来人笑道。 他颇为健谈,一边挑瓜,一边还和潘三金闲聊。 “我和你说,我包从文眼睛利着呢,这附近就没有我不认识的,朱阿婆啊,她是我们凤凰洲颇为出名的老太。” 瞅着潘三金好奇的样子,他还压低了声音,头往前一探。 “出了名的古怪。” “古怪?”潘三金重复了下。 “对,就是古怪!”包从文肯定地点头。 “她啊,白天都不爱出门,只晚上支个摊子,在东街那儿卖馄饨,有一个锅里的馄饨从来都不卖给别人,每天清晨都往河里倒,浪费又古里古怪!” 潘垚在树梢上听着,视线看向人群中的朱阿婆。 这会儿,朱阿婆被大家围着问了几句,颇为稀罕模样,显然,她确实是深居简出,街坊邻居都知道,她白日不爱出门,也不爱凑热闹。 被人问了几句,朱阿婆也不嫌别人多事,神情淡淡,却也有问有答。 “还能干嘛,我摆摊的两口锅破了,来了卖锅的摊子面前,自然是为了买锅。” 生意上门,大江哥精神一振,更热情了。 “阿婆是瞧锅啊,那看看。您要买多大的?我这儿个个都是好锅,耐烧、好烧、不拘是炒菜还是做汤,都热得快。” 他转过身,从车上拿了几口锅下来,让客人亲自挑一挑,看一看。 “喏,您好好看,我这是好货不怕比,和店里的比质量不差,价钱还更实惠,您看,您是要赊还是要买?” “自然是买。”朱阿婆瞥了大江哥一眼,似笑非笑,眼神颇为意味深长。 “你们赊刀人的东西,我可不敢赊。” 大江脸上的笑模样僵了僵,片刻后,他带着分讨饶的笑意,双手合十,将人拉到一边,小声道。 “是小辈眼拙,看来阿婆是个懂行的人,不过,你应该也能瞧出来了,我和小弟虽然还说着赊的生意,却、却也只是讨个饭吃,糊糊口……” “嗐,我就实话和您说了吧,我和小弟都不信老家的东西,那就是迷信,得破四旧!我们就是老实的生意人。” “说一句赊,不过是噱头,引着人好奇,聚着来买东西的。” 都说人炁便是财炁,人多了,瞅着他们兄弟车子上的商品多,挑挑拣拣,不买这个,总会买那个吧。 朱阿婆耷拉着眼皮,老态龙钟地哼了一声,带着沉沉暮气。 “老婆子我知道,小年轻身上没有老家伙的气,要当真是做赊字道生意的,老婆子我可没这么好说话。” 大江哥听出了里头的未尽之意,心里松了口气。 看来,这是不打算讲究他们了。 “来来,阿婆,你家用多大的锅,我给你挑个好的!要是不急着要锅,您一会儿再来拿,我还能帮忙开锅,不多收钱,添个五角八角的都成,您凭着心意给。” 大江哥乐呵呵,生意经做得不错,开个锅还能赚笔小费。 这时候,铁锅得开了锅才好使,锅身擦洗干净,用一块生肥猪肉,中小火控制着,将肥猪肉当布一样,筷子夹着,一点点将锅的内里和外头擦过,肥油浸润。 一趟又一趟,直到肥猪肉不再发黑才成。 这是个耐心活,五角八角的,倒也是良心价了。 “不用,我的锅,自然得我自己开。”朱阿婆丢了这一句,神情依旧冷淡,拿出一个深蓝色的钱夹子,卡扣一扭,钱夹子打开,不多不少,从里头数了一十八块五出来。 大江哥振奋。 这开门红的生意做成了,没有讨价还价,还是买的,这代表着啥? 代表着今儿的生意都能顺顺当当的呀! “好嘞!收阿婆一十八块五,给您拿一口大锅。” “您家在哪儿,我给您送去吧。”见朱阿婆花白的发,大江还颇为不放心。 朱阿婆摆了摆手,拎着铁锅就要走。 “老姐姐,怎么才买一口锅?”旁边有街坊邻居搭话,“刚刚不是说了,摊子上的锅坏了两口么?” 其实,忠关街这一处的人都知道,朱阿婆做生意有些怪,她做的是晚市,熬了两锅的汤底,一左一右,但她从来只卖右边的那一锅。 就是右边的卖完了,再有客人来,她眼皮一撩,也只说了一声没货了,赶明儿早些来。 甭管熟客还是生客,都是这句话。 朱阿婆脚步停了停,微微侧头,视线瞥过柴油三轮车上那叠在一起的好几口大锅,呼了一口气,声音里有叹息和苦恼。 “另一口锅啊——” “另一口可不好寻,这儿没有。” 说完,老太太踩着黑布鞋,背上背一口黑锅,脚步虽慢却稳,抬脚朝东面走去。 西面这处,大榕树上,潘垚瞅着这背着黑锅走远的老太太,神情若有所思。 “想啥呢,盘盘。”潘三金擦了把汗,抬头就见自己姑娘抓着条树枝,眼睛瞅着一处,一副想事出神的样子。 “爸,我可能给小萤找到师父了。” “哪个哪个?”潘三金也好奇。 他听到这话,连忙跳到石头墩上,踮着脚朝左右看去。 老太太走出了一段路,远远的,潘三金只瞧到了一口锅。 “刚刚包打听说的朱阿婆?” “不是包打听!”潘垚朝下头瞪了瞪眼,嚷嚷道,“那叔叔刚刚说了,他叫从文,包从文,爸怎么能随随便便给人取外号?” “哈哈,说溜嘴了,爸爸的错,爸爸的错!” 潘三金认错也快,不怪他,刚刚那客人就像他说的一样眼睛利,嘴巴还利索,就买个西瓜的功夫,和他唠嗑的呀,连他家养不养猪,公猪还是母猪,那都想知道。 可不是叫包打听么! “真是这老太太?”潘三金可是知道,他家盘盘这几天有多操心小萤师父这事。 还闹了玉镜府君几回,每天夜里,不是拿好吃的上去哄人,就是耍赖,软的硬的都使了,只得了玉镜府君笑言,机缘一到,自然知道,不急。 …… 潘垚也想起了这事,瞅着老太离开的方向,颇为稀奇道。 “府君说的竟是对的,碰到了,我自然就会知道。” “那你还不跟上去?” “不急,等夜里时候,我再去瞧瞧。” 潘垚说了不急,潘三金自然便不再管这事。 日头一步步往上爬,晒得绿油油的树叶都打了蔫,蝉儿有气无力地嘶鸣,叫一阵,歇一阵,惫懒模样。 潘垚跳了下来,依着潘三金教她的挑瓜方法,左敲一个,右敲一个,又瞅了瞅西瓜的大屁股。 “这个好,爸爸,咱们切这个瓜吃。” 西瓜切开,露出红红的瓜瓤,一股甜沁的滋味扑鼻而来,咬下一口,汁水丰沛,瓜的清香盈满整个口腔,闷热的暑气一下便被带走了大半。 “舒坦~”潘三金喟叹了一声,瞧着旁边潘垚拿着蒲扇给自己扇风,乐呵呵又满足,“我闺女儿孝顺哟。” “爸,那儿真热闹,人是一茬又一茬的来买东西。” 潘垚摇着蒲扇,眼睛还盯着前头,只见烧柴油的三轮车前围着好些人,朱老太买了一口锅后,生意来了个开门红,接下来,好一些人都凑着热闹,买了东西。 不一定是铁锅和剪刀砍刀,车上有其他的生活用品,脸盆、保温瓶、碗筷……就连指甲剪都有。 原先听着一句白赊的铁锅不要钱,只是凑热闹的,上前一瞅,嘿,自己能用上的东西还真不少! 关键东西真不错,价钱也比店里的实惠。 买刀具和铁锅的也有,但不多,毕竟,铁锅和刀具这东西耐放,不容易坏,就是有想买的,听到赊一字,犹豫了一番,还是决定自己花钱买。 “不敢赊哩,欠着人东西,总觉得心里怪难受的。” “是啊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用起来都不得劲儿。” 都是淳朴的人,胆子还小,一个赊字,想到的便是欠,便是人家说了,要猪过千,牛过万,红薯卖到一斤一块钱了,人家才回来要债。 到时,要真能这样,一百四的钱也不算贵。 可大家胆子小呀,只想着,自己这是欠了一百四?心里搁着事儿,夜里都睡不好呢! 家里真要换锅的,咬了咬牙,不要赊,在江家兄弟的摊子前买了。 “别说,这质量还真不差店里卖的,还便宜了两块钱……走走,回去叫我大嫂子也来瞧瞧,前儿啊,我还听她在那儿念叨,说是家里缺一把好剪子。” 人群中,大家挑着东西,都颇为高兴,还热络地交谈准备将妯娌邻居也喊来。 钱花出去了,东西却买回来了,家里添个家什,到底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 “我算是瞧出来了,”潘三金也有一肚子的生意经,“这兄弟俩啊,说的是赊,其实就是个引子,这就跟那卖狗皮膏药的一样,卖膏药之前表演个节目,将人都引来了,这才好做生意。” “是这个理儿,还是爸爸聪明,火眼金睛,一眼就瞧出了其中的关键。” 潘垚瞧着那一处,也跟着点头附和。 老话都说了,山主人丁水主财,这财炁呀,它就像是流水一样,汇聚在一起时,水势就大。 这不,这个人买了,那个人买了,原先没想买,只想瞅瞅热闹的人,瞧了心中也颇为意动,不知不觉地,他也跟着挑了起来。 三轮车那一处氤氲着如水的财炁。 潘三金都颇为意动,不过,他是个嘴硬又小气的。 “不去不去,说啥赊啊,我都瞧出来了,这是哄着我上去买东西呢。” 他都瞧出窍门了,再上去,那不是显得有些蠢蠢的?瞅着大家热热闹闹买东西,潘三金心动,却还得咽了最后一口瓜,嘟囔着别过头。 潘垚好笑,“爸,想去瞧就去呗,刚刚我瞧了,东西确实不错,赊刀赊锅虽然是个引子,但做生意嘛,为的就是赚钱,都是奔着过好日子去的,只要不犯法,怎样都不寒碜。” 潘三金:“那咱们瞧瞧去?” 在摊子上挑了一番后,潘三金挑了个新的保温瓶,潘垚一眼就瞧中了摊子上的碗。 “爸,买这个买这个,我喜欢这个。” 潘垚瞅着陶瓷碗上绘着的大公鸡图案,笑眯了那双杏儿眼。 她呀,准备买了搁在家里,年节祭拜的时候,尤其是给玉镜府君捎好吃的时候,就用这个。 公鸡仙人用鸡公碗,多应景儿呀。 潘三金:…… 他侧头瞧了瞧脆生生和老板喊着,来五对儿的闺女儿,呵呵笑着摇头。 “你呀,促狭。” 小丫头这是记着玉镜府君这几日的卖关子呢。 俗话说好事成双,买碗筷的时候,潘垚都挑着一对儿一对儿的买,在潘三金付钱的时候,终于有人喊了一声,说他要赊口锅。 潘垚看了过去,喊这话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 喊了一声后,见大家都在看他,他犹豫了下,目光落在大江小江兄弟身上,皱着眉问道。 “赊吗?” “赊!”大江小江对视一眼,紧着便拿出一个本子,要去记来人的信息。 “大哥,你叫什么名字?住的又是哪里?你说说,我给记上,等猪过千,牛过万,番薯一斤过一块了,我再去寻你拿锅钱。” 来人迟疑了下,想着家里的破锅,想着可以省一十多块钱,白得一口锅,虽然说以后可能付一百四,不过,这也只是可能,微乎其微的可能。 他咬了咬牙,说了地址名字,又沾了红泥,按了手印。 在手印按下的一刻,人群中捧着一碟子鸡公碗的潘垚似是感知到了什么。 她倏忽地瞪大了眼睛,转头朝两方看去。 契,两人之间竟然定契了? 不是书面的契约,是以灵炁而定下的契。 缥缈虚无,却又存在。 他赊一口锅,留一道箴言,借一道运。 下一刻,似是灵性不足,亦或是借的运道无处去,两人定下的那道契又断了开,只留白纸黑字。 …… 157第 157 章 契断开了, 像丝絮一般,轻盈又脆弱。 不消片刻,这契约就不见踪迹, 快得让潘垚觉得,方才那道契只是她的错觉。 白纸上的赊条一式两份,红印按下了, 小江哥连忙收了红泥, 动作利索。 大江吹了吹白纸,拿了其中一份给来人, 笑着道。 “喏, 你一份我一份,这锅啊, 你就拿回去用吧。” “给我用?”来人接过白纸,另一手接过锅,犹难以置信模样,吭哧了两下, 脸有些红。 “真、真给我用了?” 真白给一口锅?按个手印就成? 这可是一口锅啊,值三张大团结的大黑锅。 普通人,那也得用大半月的工资去买的! 提着锅柄,来人觉得,他今儿好像是走大运了, 简直是白捡几张钱。 “对对。”大江笑得爽快,“我们生意人可不吹大牛, 一口唾沫一口钉, 说给你就是给你。” “喏,拿着吧!” “放心,我这也不是白给, 等猪过千,牛过万,地瓜一斤一块了,我就带着这赊条寻来,到时,大哥你可得给我一百四,白纸黑字,可不兴赖账啊。” 一百四这个词,大江加重语气,咬了咬重音。 买东西的人听了,都不禁咋舌。 一百四呢! 好贵好贵! “成成,到时保准还你。”来人也肉痛了下。 不过,到底眼下困难,想着还债还不知道是多久后的事情,他又放松了些。 “大哥,还要买些别的吗?”大江热情,招呼来人挑东西,“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们江氏兄弟的东西好着嘞,便宜又实用,东西还齐全,您瞧瞧,您瞧瞧,有需要的就带两个?” “还给赊?”来人瞪大了眼睛。 “哈哈,”大江笑得豪爽,“那不能够,我们兄弟也得吃饭的,对不?” 他微微侧了个身,将挑东西的位置让出来。 “就砍刀剪子和大锅可以赊,别的都是卖的。” “我就说嘛!”听到这话,来人松了口气。 要都是赊的,他心里还莫名犯嘀咕,操心别人怎么赚钱,有些不安心。 视线一转,看着三轮车上挂着的东西,来人颇为心动。 大东西买不起,零散的小东西买一买,花个几毛一块的,他倒是能承受。 像那头花就不错,红艳艳的,边沿再有些碎金色,他家丫头戴了,一准儿好看! 三轮车这处热热闹闹,财炁如水势,越涌越多。 不过,潘垚瞧了,赊锅赊剪子的人还是少。 “不敢哩。” “就是,人老祖宗都说了,天上不掉馅饼,掉下来的都是陷阱,我胆子小,咱们还是自己花点钱,心里也舒坦。” “对,有多大碗就吃多少饭,别跟老刘头一样,还去赊,不踏实!” 细细碎碎的声音响起。 老刘头,说的便是赊了锅的汉子,他是头一个赊锅,目前为止也是唯一一个赊锅的客人。 这会儿,老刘头拿着锅和一张赊条,带着给孩子买的一朵头花,往家的方向走去了。 见人不在了,大家伙儿便说了老刘头两句。 都是踏实过日子的,老刘头这样,在大家眼里,他就像是借了利子钱一样。不单单是利子钱,它还像赌!赌以后会不会猪过千,牛过万,地瓜一斤一块钱。 “唉,他家也不容易。”有知情的乡亲帮着说了一句。 “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婆娘还是个脚跛的,一家生计都在他身上,顾着现在的日子都不容易了,还考虑以后作甚?眼下能省一点就是一点了。”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话一出,潘垚瞧到,买东西的人叹了口气,不再说老刘头,只埋头挑自己要买的东西。 …… 小江一直站在长条凳上,除了招揽客人,站得高,看得也清,他得瞧着有没有别人浑水摸鱼。 大江在收钱拿货,时不时还得拍拍手掌,支着脚抖一抖,添一份招揽客人的热闹。 …… 因为人多,榕树下,潘三金的西瓜生意都被带得好卖,毕竟这天儿是真的热,大汗淋漓时候,吃上一口沁凉又甜爽的瓜,绝对是快活赛神仙。 日头一点点往上爬,晒得地面都飘起了浮土。 市集的人少了,摊主也准备回去。 江家兄弟收拾着摊子,油门踩了踩,车子突突突的响起,这是准备走了。 “盘盘,咱们也得家去喽。”潘三金招呼了一声,将东西整了整,尤其是潘垚新买的鸡公碗,这东西脆得很,得装好,不然,路上的路不平,多磕绊几下,非得把碗磕成几瓣不可。 没听到应声,潘三金抬起头,就见潘垚还坐在树干上。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正好瞧到柴油三轮车颠簸了下,沿着路开远。 “怎么了?”潘三金问,“刚刚就看你一直看江家兄弟那边,想买啥呀,下次市集,爸爸再带你来这儿买。” “不买啥呢,家里都有。”潘垚摇了摇头。 “爸,我帮你呀。”她跳下树枝,跟着潘三金一起,将摊子收拾妥了,推着板车往偏僻的胡同里走去。 再出来时,轻车简行。 …… 路上,潘垚和潘三金说起了赊锅时,两方定了契的事。 潘三金惊了惊,“借运?那刚刚那个老大哥——” “没事,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大江哥修行不行,契才立下就断了,被借走的运寻不到落处,又还回去了。” 要不是这样,刚刚这大江哥小江哥哪里有这么好做生意,摊子都得被潘垚闹翻了。 “那就好,那就好。”潘三金庆幸。 会去赊锅,除了贪便宜的,还有的便是日子实在难过。 这种时候要是再被借运,那就是雪上添霜,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潘三金方才瞧了好一会儿热闹,知道赊锅的不多,就一个老大哥。 “看来,老祖宗实在明智,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贪小便宜就是容易吃大亏!” “是呀,还好咱们刚才都没有贪便宜。” 日光晒得江面一片银灿灿的,客船行驶在江面,船行破水,发出突突的声音,潘垚拿着爸爸给的零花钱,买了两瓶橘子味的汽水,喝上一口,被汽泡激得眯了眯眼睛。 回头时候,她得再去瞅瞅。 赊刀、赊锅做生意可以,借运可不成! …… 夏日天气疏朗,夜空都格外的明亮,漫天的繁星点缀,天幕幽蓝,一轮明月高挂树梢头。 忠关街的一处老宅子后门处,一辆三轮车停在门口,上头的货物都被拿到了院子里。 小江是个勤快的小伙子,这会儿拿着笔和本子,蹲在地上清点剩下的货物。 末了,再比对今日营收的钱票。 “唔——咱们被赊了一口锅,钱一下子就少了二十八块五,这么多,要卖多少东西才能填回这窟窿啊。” 小江咬了咬笔,薅了薅一头乱糟糟的发,有些焦灼,又有些肉痛。 石榴树下,大江坐在摇椅上,一边摇蒲扇,一边翘着二郎腿。 他晃悠晃悠,直把摇椅晃得吱吱响。 那悠闲模样别提多舒坦了。 听到弟弟这话,大江瞥了一眼过去,蒲扇一指人,脚踩石榴树的枝干,刹住了摇晃的躺椅。 “打住打住!可没二十八块五,咱们进货就二十三,这得算成本价。” “二十三也多!”小江还是心疼。 潘垚似一阵风吹来,绕了两圈,最后落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上,摇得石榴树沙沙作响。 她瞧了瞧这江家兄弟,心中也是诧异。 原来,被赊锅了,这兄弟俩也是会肉痛的呀。 …… 岂止是肉痛,想着被赊走的那口锅,小江心痛得今晚都没吃晚饭了。 “哥,要我说,咱们下次就别喊赊锅,赊刀了。咱又不做老家那门生意,喊这做啥?真被人赊了,我这心里啊——” 小江捧了捧心口,想了想,末了铿锵落声。 “贼不得劲儿!” 天知道,听到有人问一句赊不赊时,他一颗心提得多紧,多想替大哥响亮地应一句,不赊! 末了,却只能听着大哥豪气地应,赊! 他在一旁咬了咬牙关子,憋着一股气,打肿脸充胖子,笑得爽朗大气,好像赊出一口锅,只是赊出了一根火柴,洒洒水的事儿。 “怕啥,这钱收得回来。”大江不已为意,“我们签欠条的时候,上头写的是什么?” 大江脚踩地,坐直了身子,椅子的末端高高翘起。 他一脸严肃,随着说话,蒲扇一下一下的点过半空。 “猪过千,牛过万,地瓜一斤卖过一块!” “这是啥?别人不知道,小江你还能不知道?这是咱们赊刀一族最有天分的云舟叔公给出的箴言,准着呢!” “放心放心,钱保准收得回来,迟早的事儿,那欠条给我留好喽,一张一百四呢,说啥咱也不亏!我就不信了,一百四的钱,十四张大团结,到时还能不值钱?” 大江重新又躺回了摇椅上,脚一蹬,摇椅又咯吱咯吱的摇晃了起来。 瞥了一眼铁盒子里的钱票子,大江摇着蒲扇,神情快活极了。 “干嘛不喊赊锅,多好的揽客由头,没瞧见咱们今日的生意多好嘛!啧…那客人就没停过,你哥我啊,那说得是嘴皮子都干了。” 小江嘀咕,“箴言,什么箴言,那都是迷信……还天才呢,你瞧叔公现在过得什么样了。” “再说了,欠条哪里有真钱好使,真等箴言实现了,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赊刀赊锅,赊出去不心疼,那是因为有人找他们做生意,是人家出的钱。” 小江嘀嘀咕咕,大江被嘀咕烦了,一摆手,颇为不耐又妥协。 “成吧成吧,等生意打开了,咱们就不喊赊锅赊刀的由头了,咱们凭好货说话。” …… 石榴树上,潘垚听了着哥俩的话后,有些明白了今日那契为什么立起,又为什么断开。 明明着大小江兄弟身上并没有灵炁的波动。 契约立得起来,除了因为江氏兄弟赊刀一族的血脉,再有的便是那句箴言,那确确实实是一道箴言,还是极为准确的箴言,再过几年便会实现。 这是他们修行的方式,赊一口锅或一把刀,留一道箴言,借一道运。 至于转眼契又断开,则是因为在这场契约中,少了布施人,且那道箴言不是江家兄弟自己断言的。 赊刀一族收人钱财,与人消灾。 一些想要借运或消灾的人,他们会拿着钱财寻到赊刀人。 钱财拿去买了锅和刀,再由赊刀人赊出。 赊刀人留下一道箴言,旁人赊锅时,好似平白得了个好处,其实不然,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的一道运被抵押了。 等到箴言真的实现时,布施人要是还在,赊刀人上门讨债,被抵押走的运也得还回去。 潘垚若有所思。 今日这契约没成,老刘头那道运没处去,这是布施人不存在。 看来,江家兄弟确实是生意人。 确定了这件事后,院子里又起了一阵风,风卷着潘垚往前,江家兄弟交谈的声音若有似无传来。 “……好啦,别苦着一张脸了,哥和你说了,这钱收得回来,你不信我,还能不信咱云舟叔公?一百四呢,到时能拿一百四回来,咱们稳赚不赔。” “谁知道那时一百四能买多少东西?” “……好了,别不开心了,走走,今儿赚钱了,哥请你吃宵夜去!” 出了这胡同,潘垚落地,身子慢慢凝实。 她回头瞅了瞅江家兄弟落脚的屋舍。 要她说呀,做生意人还得是小江老板有眼光,等箴言实现时,那一百四顶啥用呀? 啥都没用! 来回一趟,车费都不够呢! 盘盘算算,说不定就懒得上门收了。 潘垚摇了摇头,为大江哥今日做亏的这单生意惋惜了片刻,抬脚继续往前。 …… 天上一轮明月,照得地上的泥土路一片月白,小路旁边屋舍的墙面上爬了一墙的三角梅。 枝叶繁茂,花团锦簇。 清风徐来,摇晃得三角梅像一个个小铃铛,月夜下有幽幽的美。 东街那处里飘来一阵肉汤的香气,顺着汤香飘来的方向,潘垚远远地便瞧到了马路牙子边支着的摊子。 只见几根粗竹竿支撑而起,上头铺一条红白蓝的防水塑料布,棚子下头有两口大锅,一左一右,锅里都搁着大骨头,汤汁熬得浓白鲜香。 只见炭火舔邸着锅底,有火星子撩出,锅里头,汤汁咕噜噜地冒着泡。 宁静的夜晚,听着这道声音,自有一股宁神的静谧。 摊子旁,朱阿婆围着围裙。 …… “汪汪!”后头传来两声犬吠。 潘垚侧头看去,顿时眼睛一亮,惊喜道。 “小汪,你怎么来了?” 潘垚张开手,小汪知意,四肢颠颠跑来,只见它从高高的围墙边缘跑过,一个飞扑,扑倒了潘垚的怀里。 “真乖真乖。”潘垚搂着小狗,揉了揉肚子,又捏了捏耳朵,突然想起什么,抓着四肢看了一下。 确定没事了,这才放下心来,小声地交代道。 “乖,下次别在围墙上跑,小心有玻璃渣。” 这时候防盗防贼的手段不高,怕小偷进门,围墙上都会埋一些碎玻璃片。 “汪汪!汪汪!” 小汪接连汪了几声,潘垚听了听,这才知道,小萤给她妈妈和姑婆说了地眼通的事。 这两日,毛水萍还想去寻潘垚问问,打听了一通,知道她家在芭蕉村。 芭蕉村偏僻,得坐车坐船,到了镇上还得再走一段路,毛水萍忙着做生意,又不放心毛老太一个老太太出门走这一遭,准备过两日食材用得差不多了,歇一天去寻潘垚。 小汪听了,趁着小萤睡下了,寻着气息就跑来了。 “嘘,眼睛的事不急了,我知道小萤的师父是哪个了。”潘垚捏了捏狗嘴巴,不让它汪得太大声。 “汪呜——”哪个哪个? 小汪激动,奈何被捏着嘴巴,只小小声地呜呜叫。 潘垚瞧得好笑,眼睛弯了弯。 “喏,瞧到那个阿婆了吗?”她也不卖关子,伸手指了指街角那处的摊棚,“小萤要是能拜她为师,跟着她修行,一定能修得功德。” 如此一来,毛小萤便能掌控自己的眼睛,不再是时而瞧到阴物,时而又瞧不到的情况。 更甚至,在功德修到一定程度时,眼虽未明,心却明,到时,灰蒙的地眼通也能和寻常人一样,生活无碍。 小汪看了过去,激动得不行。 “汪汪,汪汪!”拜师父,拜师父! 这一会儿,摊子上有客,朱阿婆正往左边的那个锅里烫面条和丸子,要烫的东西有些多,明明右边还有一口冒着咕噜噜烟气的锅,她却不用。 “不急不急。”潘垚顺了顺小汪的狗毛,眼睛落在这一左一右的两口锅上。 只见左边的锅簇新,显然是新买的。 右边的锅很旧了,边沿处还裂了道指长的口子,这让朱阿婆只能烧半锅的浓汤。 忙碌的时候,看着锅上的破痕,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哟,您这锅新买的,怎么不连着右边这口锅也一道买了?” 食客是个老客,怕朱阿婆不好端碗,还自己上手了。 这不,注意到朱阿婆的视线,随口问了句。 “买不得,这锅可不好买。”朱阿婆嘟囔,“得寻,用心地寻。” 可不得寻么。 潘垚也跟着看锅。 左为阳,右为阴,朱阿婆不是古怪,她不将右边这锅里的东西卖给人,那是因为,这锅的顾客,它就不是人! 这时,街上有雾气起,汤锅冒出的烟气混杂在其中,两者相互交错,徐徐漫开,街道氤氲着一片白色雾气。 …… 158第 158 章 白雾中有人影出现, 若隐若现,脚尖踮起,微微悬空。 “来啦。”朱阿婆看了过去, 神情平淡,半点没被惊着,神色如常地扔了几个馄饨到锅中。 只见她枯瘦的手在锅上拂过,末了做了个请的动作,来客手上便多了一碗的馄饨。 “多谢。”白雾之中传来鬼音幽幽。 一张纸钱飘忽而来, 突兀地出现在朱阿婆的钱盒子里。 朱阿婆撩了眼皮, 也不多说, 摇了摇钱盒子, 只片刻,零散的钞票便将那张黄色的纸钱盖了过去。 “汪呜——”小汪警惕白雾中的鬼影,小小声地叫了一声。 “不错。”潘垚点了点头, 和小汪解释, “这朱阿婆夜里还做阴间生意呢。” 潘垚抱着小汪走了过去。 摊子前, 朱阿婆听到了动静,抬起头就见抱着小狗的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好,唇红齿白, 眼睛明亮,瞧着人时, 不笑似也带着分的笑意。 是个面生的客人。 朱阿婆:“小丫头,要点个什么?” 年迈略带哑意的声音响起,许是因为小姑娘可爱,抱着湿漉漉眼睛小狗的小姑娘更惹人怜,朱阿婆的声音比平时多了几分温度, 话也比平时多了几分。 难得的,她介绍道。 “婆婆这里有馄饨,丸子,面条,细粉和粗粉……还能烫个菜,拌个夹骨肉。” 话才落,朱阿婆自己先皱了眉,拿着漏勺的手顿在了半空。 不对—— 她又打量了几眼面前这小姑娘,越看,心中越是惊疑。、 她竟然瞧不出来,她该做哪锅的生意。 左为阳,右为阴,她朱老婆子做了四十多年的阴阳生意了,哪里想到有一天,她竟然不知道客人是人是鬼。 说是人,却没有人炁。 说是鬼,却没有鬼炁,甚至可以说,那一身的炁息清冽干净极了。 钟灵毓秀! 这是—— 朱阿婆瞧着潘垚,刹那间,老花眼里睁大,似有光华绽放出。 “老婆子我曾经听闻,人为炁舍,修为到一定程度时,性光和命光交融,元神出窍,佛子出游,如风似光,亦可有万般姿态,从此,人间自在逍遥。” “想来,这位小友便是修得了这身外身吧。” “婆婆好见识。”潘垚笑眯眯地夸了一声。 她也不多寒暄,手一拂,地上出现一口铁锅和大勺子,直接将毛小萤的情况说了说,最后道。 “阿婆可以去瞧瞧,小萤颇有天资,要是合眼缘,您怜她不容易,就收她做徒弟。便是不合眼缘,这锅也留给阿婆,我也不多言,就当做是牵一道缘了。” 朱阿婆看向地上的黑锅,神情有了动容。 “布施过饿鬼的锅啊,更难得的是,竟还渡化了饿死鬼,这阴气和功德……” 她抬头问道,“不止一个两个吧。” 潘垚回想了中元十五那日,解放路的盛况,点了点头,应道。 “一整条街呢,从街头排到了街尾,我熬了两大锅的粥才堪堪够吃,是挺多饿死鬼的。” “好。”朱阿婆本没有收徒弟的打算,冲着这口好锅,她也得去瞧瞧。 毕竟这锅着实是难寻,这一口还格外的好,布施渡化了饿死鬼,阴气中混着金光,尤其适合她接引布施亡魂。 “那小姑娘叫什么来着?” “毛小萤。”潘垚摸了摸小汪的脑袋,“喏,这是她家养的小狗,叫做小汪。” “阿婆莫要担心,解放路就要拆迁了,到时,她们的新家被安排在坪山那一片,那地方离凤凰洲不远,婆婆要是收了她做弟子,也不用担心脚程。” 潘垚想了想,紧着又为毛小萤添一个被收为徒弟的筹码。 “对了,小萤妈妈也是做吃食生意的,卖的是早市,手艺也特别好。” 朱阿婆做啥的?说到底,这也是做吃食生意的。 小萤这叫做啥呀? 叫做家学渊源呢! 朱阿婆瞥了一眼,“你这丫头倒是积极。” “没法子,谁让我和小汪小萤是好朋友呢。”潘垚又捏了捏小汪的耳朵。 “汪!”小汪也激动。 收了小主人,收了小主人! 以后呀,卖东西要烧的火它都包圆乎喽。 别瞧小汪只是只小奶狗,它可不傻。 都听主人念叨好几回了,说柴米油盐酱醋茶,处处费钱,做吃食费煤炭,那黑炭块虽然不是很贵,可烧多了,一个月就得好些张钱票子。 开源节流,既要开源,又要节流,这才是发财的不二法门。 潘垚僵了僵。 她低头瞅这汪汪叫着包圆乎碳火的小狗,就见它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头的两口锅,锅下头烧的是煤,风吹来,里头有火星子撩出。 包圆乎? 用啥包圆乎? 它的屁屁神功吗? 鬼也是有鬼权的好吧! 小汪汪汪直叫,引得朱阿婆多瞧了几眼,潘垚抱着它的手紧了紧,不自觉地露出一道笑,带着几分尴尬。 正好一道火星子迸出,比较大的一颗,朝潘垚手中抱着的小汪的方向蹦去,朱阿婆还不待喊小心,就见这小狗嘴一张,直接将那黄豆大的火粒子吞了。 “这是——”朱阿婆惊讶。 “小汪是祸斗,不过性子特别好,前段时间解放路被黑心地产商纵火烧街,小汪就救过几次火。” 祸斗脾气多暴躁,自古以来出现便有祸端的说法,潘垚连忙为小汪说句公道话。 “解放路这事我听食客说过,都说火灭得奇,似有神灵庇护,原来是祸斗吞火。” 朱阿婆对毛小萤更添了分好感,她是修功德的,都说福人居福地,福地福人居,这小姑娘是地眼通,天生的眼睛瞧不到,生活多有不便,是个坎坷的命格。 不过,她又养了只救街的祸斗,更有人为她拜师奔波,显然,这又是有福的,能逢凶化吉,命中有贵。 要是这样,倒真适合她这一脉。 见朱阿婆的神色,知道她心中颇为意动,潘垚更开心了。 她当下便掐了道水诀,将一段时日未用的铁锅和勺子洗净。 “阿婆,既然有了新锅,旧锅便换下吧。” 旧锅边缘破了个口子,只能烧半锅的汤,锅底也被烧薄,在岌岌可危的状态,朱阿婆也不多推辞,当即就换下了旧锅。 她一边忙,一边觑了潘垚一眼,故作板脸,道。 “我可都记着了,你刚才说了,就是不收徒弟,这锅也不还你了。” “说了说了。”潘垚对毛小萤有信心,也对自己的六感有信心,府君都说了,遇到了,她自然知道小萤的师徒缘在哪儿。 自己感知得真真的,这朱阿婆和毛小萤有师徒缘分,而她嘛,得用一口锅牵起这道缘分。 “这锅我拿了也没用,还是搁在阿婆你手中,那才是物尽其用。” 潘垚不是说客气话,换下锅后,街上白雾浓郁,又飘了几道影子过来,有老鬼,也有新鬼。 瞧着新鬼,朱阿婆叹息了一声,化了一碗馄饨过去,年迈的声音带一道暗哑。 “吃吧吃吧,吃了便有力气往前走,莫回头。” 新鬼怔了怔,片刻后才恍然自己已经死了,吃了馄饨,顺着朱阿婆指路的方向,沉默地往前。 一道稀薄的功德便落在了朱阿婆身上。 她在修功德,接引新亡还陷在混沌迷糊之中的鬼灵。 这口黑锅,在朱阿婆手中确实更有意义。 …… 和朱阿婆约好了,明日她会带着毛小萤上门,潘垚抱着小汪准备离开。 这时,迷雾中传来两声大声的吵嚷。 “都是你,天这样黑,走路也不打个手电筒,黑布隆冬的,猛地一蹿出来,你想吓唬谁啊!” “嗬!你一个开轮的,和我碰了个正着,竟然还敢倒打一耙地怪我?你那是铁疙瘩,我纯纯就是一块肉给你碰着了!到底是谁的错更大?” 另一个人也不是好脾气的,听到前头那人的说话声,紧着就骂了回去,嗓门更大声,气势更足。 “好了好了,都别吵吵了,还好没出什么事,咱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小弟,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别生气了啊。” 白雾中走出个年轻男子,两人走在一道,另一个离得远一些,大约步远,还抱着手冷哼了一声。 潘垚停住了脚步,面带几分古怪。 这哪里没出啥事啊,魂都飘出来了! 而且,这人潘垚还都认得,白日市集上才见过。赊刀赊锅的江家兄弟,来她家西瓜摊上买了个西瓜的叔叔,特别健谈,名叫包从文,她爸给叫了个诨名,包打听! “阿婆,给我来碗鲜捞面,加醋加葱,里头再加一份馄饨。” 包从文哼了一声,又瞪了江家兄弟两人一眼,直接坐了靠外头的那张桌子,那儿有风,位置更好。 小江听到那声哼还想理论,大江拉住了,“算了算了,他说的倒也有道理,咱们是铁疙瘩,他就一个肉包骨头,撞到刮到了,都是疼!” “哥!”小江喊了一声,眼睛簇着火,就差直白地喊一声,你到底是哪边的! “阿婆,我来两份丸子,再来一份拌面,要大份的,我小弟今晚没吃晚饭呢。” 大江喊了一声,瞧着朱阿婆还乐呵。 是白天买他家锅,给生意来了个开门红的阿婆呢。 “呵呵,缘分。” 小江板着脸不说话,这会儿不用做生意,他表露出自己原本的性子,爱生气! 听到自家大哥给自己点大份的面,小江嘀咕了两句,“气都气饱了,晚饭吃不下,宵夜也没胃口。” 大江好笑地摇头,要去拿桌上的汤匙和筷子,准备给两人先摆一副。 朱阿婆定定瞧了瞧这人,颇为沉默。末了,她的声音绷得有些紧。 “我不做你们生意,回去吧,趁着还有点时间。” “为啥不做?”包打听一下便瞪圆了眼睛,“阿婆,我没惹着你吧。” 才说这话,他就迟疑了下。 还真别说,他今天才跟别人唠嗑了朱阿婆古怪,别是老太太耳朵灵,给听到了吧。 “那啥,”包从文支吾了下,“朱阿婆别见怪,你也知道,我这人就是嘴皮子爱叨叨,心眼不坏的。” 那边,大江僵在了原地,手还保持着要去拿筷子和汤匙的动作。 “哥,怎么了?” “摸、摸不着了。”大江盯着桌上搁筷子的筷筒,声音艰难。 啥? 啥叫摸不着了? 小江诧异,伸手去拿,毫无意外的,他也捞了个空。 那边,包从文还不知道隔壁桌江家兄弟的震惊茫然,他瞧到什么,突然颇为稀罕地道。 “哎!朱阿婆你这右边的锅,它能烧东西卖了?我尝尝我尝尝。” 稀罕! 这凤凰洲的老客谁不知道,朱阿婆从来只做左边那锅的生意!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做右边那锅的生意了? 瞅瞅刚刚长头发的姑娘,她接过的碗就是右边锅里煮出来的东西,也不知道香不香。 心里馋了一下,包从文瞅着摊子上右边的锅,只觉得它特别的香,深深吸一口气,唔,好像越来越香了。 朱阿婆皱眉,声音很凶。 “快走快走,我不做你们生意。” …… 159第 159 章 怎么能不做自己的生意呢? 被一而再, 再而的赶客,包从文心里也不痛快了, 更何况,他真的觉得好香啊。 再看右边的那口锅,包从文咽了咽唾沫,央着道。 “阿婆,你就给我打一份尝尝吧,你瞧,咱也算是老街坊老客了, 没道理别人吃得,我就吃不得——” 不知是不是夜深,天气泛凉, 空气中的白雾好似更浓了。 浓雾中有人影过来,朱阿婆煮了几碗馄饨过去, 就是不搭理一旁的包从文。一旁,包从文眼睛都发怔了,视线盯着朱阿婆的手, 又落到食客的手中, 最后定格在摊子右边的那口锅。 心里空劳劳的, 没别的念头, 就想也吃一碗。 朱阿婆定定地瞧了包从文一眼,老迈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有些飘忽,许是街道幽长,莫名的, 声音也添几分诡谲。 “真的要吃?” “不后悔?” “再和你说一句,吃了后,你就走不了回头路了。” 悔啥? 这么香的馄饨丸子, 他不吃才后悔。 能吃是福呢! 包从文张嘴想应什么,这时,一只手拉住了他。 顺着胳膊往上,包从文瞧见大江卡着自己的手,小江站在一旁,瞧过去心不在焉的模样。 冤家路窄,瞧着这俩冤家兄弟,包从文怒从心火起,一下就忘记刚才的发馋了,嚷嚷起来。 “嘿,扯着我作甚!” “我告诉你,还好我今儿没事,要不然你就等着我报警,抓你们进局子!” 他嘟嘟囔囔,“撞了人可没那么容易私了,你得赔我医药费,还得赔我误工费…七七八八,老不少了。” “你说说你们兄弟俩,大晚上还开什么轮摩托!这有钱玩意儿开给谁瞧呀。” 这时候有一辆摩托车可不容易,还是摩托轮的!万元户也不好这样嚯嚯,包从文心里酸得脸上都要冒泡泡了。 “走!”昏黄的路灯下,大江的脸白得吓人,“跟我走。” “哎哎!你怎么扯着人呢!”包从文嚷嚷。 只见大江不说二话,拉着包从文要往外走,小江失魂落魄,又有些紧张。 只见他像个小媳妇一样,“蹿”的一下,贴着大江的身边,不安地盯着朱阿婆,挪着脚步往摊子外头走。 包从文眼睛一瞪,正想喊什么,突然,他的眼睛瞪圆了。 “多谢,很好吃。”食客给了朱阿婆付了饭钱,不是大团结,是一张黄色的纸。 这纸张包从文见过,逢年过节拜祖宗时得烧,八人抬棺上山时得扬,是买路钱,黄纸上凿个钱印子,或是贴个金箔银箔。 一阵风吹来,将朱阿婆装钱的纸盒子吹动,里头的钱簌簌而动,纸钞扬起,露出好些张的黄纸。 妈呀!为啥收的是纸钱。 包从文惊恐得不行,两腿软耷耷的,走不动路,差点还摔了。 被大江连拖带拽的,这才拉离了馄饨摊子。 走出一段路了,包从文没忍住,回头瞧了朱阿婆一眼。 昏黄的路灯下,只见耄耋老太本就年老的脸被照得更苍老,银白的发透着无情的光,她板着脸没吭声,手中拿一铁勺子,这会儿也看着这边。 眼皮耷拉,更添几分阴深。 “妈呀——”包从文鬼叫。 “别喊了,快走快走。”大江连连催促。 他脸白得像一张纸,两只眼睛惊恐,黑黝黝的,像是在纸上戳了两个窟窿。 走出一段路了,回头不见朱阿婆的摊子,人还觉得心悸得厉害。 “哥,咱们这下该去哪里?”小江环顾四周,茫然不安。 被小江这么一问,大江都愣住了,他拉着包从文胳膊的手不自觉地松开。 是啊,他们该去哪里? “不是!”包从文反手便拉住了大江,又是困惑,又是害怕,“刚刚那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为什么朱阿婆的客人给的是纸钱。” 包从文出走的脑袋回来了,这时,他才察觉到好像有些不对。 朱阿婆收的是纸钱,那些客人的脸色白得厉害,僵僵又木木。 “脚!” “那些客人的的脚好像都是飘着的。” 是鬼! 朱阿婆右边那口锅,做的是鬼客的生意! 突然,包从文盯着大江,一脸的惊恐,“你你你!我我我——” 大江和小江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一看。 完了,他们的脚也飘了! …… 此时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叶子,空气好像突然凝滞,此处静得让人心惊肉跳。 “鬼——”包从文眼睛不受控制地滚动,吞了吞唾沫,瞅了大江,又去瞅小江,最后瞅自己的脚,艰难不已地发声。 “咱们、咱们也是鬼了?” 大江小江沉默。 是啊,他们明明是开着柴油轮出门的,怎么这会儿不见轮车了?吃饭时还捞不到筷子。 …… “你们还不是鬼,不过,再耽搁下去,就真得去婆婆那儿吃馄饨了。” 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 “谁?是谁?” 人转头寻人,就见前头的白雾渐渐淡开,前头有一道光。 只见一个小姑娘站在龙眼树下,手中掌一盏龙形灯,身边还跟一条小黑狗。 “走吧,我带你们回去。” 潘垚瞅了瞅这个人,最后目光落在包打听身上。 这个伤得最严重,要是再不送回肉身去,身体就该凉了。 回头他再去朱阿婆那儿,朱阿婆想不卖他馄饨都不行! “走吧,你们该回去了。”人还想说什么,就见小姑娘手中多了一个清铃。 只见她轻轻一摇,空中有叮铃铃的声音传来,幽幽又静谧,凝神安神。 不自觉地,人便停了心慌,抬脚往前走了。 …… 白雾中有其他鬼影掠过,嗅到生魂的炁息,它们起了捉弄之意,听到铃声,瞅着龙形灯绽出的光亮,又心生俱意地避开。 “桀桀桀——” “呼呼——” 远处有野鬼哭嚎嬉闹的调子。 很快,一行人来到了一处小路,这儿靠近大江,修了堤坝,没有装路灯,只见远处有江波微漾,月光落在上头,偶尔闪过几道银色的光亮,江边树影微动,落在地上似鬼爪张牙舞爪。 “摔在这儿了啊。” 潘垚探头瞅了瞅,就见柴油轮车摔下了堤坝,下头还摔着个血糊糊的人。 “呜呜,我想起来了,我这是死了啊。” 包从文看着脸趴地的自己,一开始难以置信,仔细比对身上的衣服,身形,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是死了。 大江小江也恍神。 对了,突然见着人,来不及刹车,他将车把子扭了个方向。 哪里想到,堤坝上这路这么窄,一不留神就冲出去了,最后,要撞的那个人也没有避开,带着一起被摔了下去。 “还没死,不怕,我送你们去医院。” 潘垚宽慰了一声,手中的清铃又重重一摇。 紧着,人只觉得自己沉沉地往下坠,见不到底一般,周围一片的黑。慢慢的,身体变沉了,也感受到了痛处,脑壳疼,浑身都疼,动都动不得。 人精神不济,想睁眼却没法子,最后脑子一黑,人都失去了意识。 …… 市一医院。 “医生,这儿有个病人!说是车祸,还翻滚着摔下堤坝,是路过的老乡送来的。” 身穿白褂子的医生瞥了一眼,就见医院大厅那儿站着个汉子,他手上拿着个草帽,四十多岁模样,见人瞧过来还陪了个笑,有些憨。 “恩,先看病。”医生收回目光,将病人的眼皮翻了翻,又拿灯照了照瞳孔,声音沉稳。 “剧烈撞击,应该有内出血,安排个CT,手术室准备好。” “好。” 很快,市一医院里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护士推着病床,只见床上躺着大江小江,还有包从文,各个眼睛紧闭,脸色苍白。 见人进手术室了,大厅里送病人来的老乡这才离开。 只见他往树的背后一走,再出来时,不见手拿草帽的老乡汉子,倒是有个穿小花裙的小姑娘,脚步轻盈。 元神出窍,佛子出游,如风似光,亦可有万般姿态。 要是朱阿婆在这里瞧了,定要拍手叹一声妙。 “小汪,等急了吧。” “汪!”不急不急。 不远处,小黑狗摇着尾巴,黑眼睛咕噜噜,一瞧就是机灵模样。 “真乖。”潘垚招呼了小汪一声,“走,咱们去和朱阿婆说说,她也担心着呢。” …… 凤凰洲,忠关街。 “人送医院了?”朱阿婆眼皮都未撩起,问了一句,手中还忙活着下馄饨。 见潘垚点头,她紧着又嘟囔道,“还过来和我说一声作甚,这个和我又没亲没故的。” “我知道婆婆你担心他们呢。”潘垚道。 “我可不担心,生老病死,人间百态,这事啊,我活到这岁数了,也是见惯了。” 朱阿婆哂笑了下,尤其是她,多少新亡的魂都是她指路引渡的,其中也不乏是认识的亲友街坊。 潘垚见朱阿婆还在嘴硬,笑了笑不再辩解。 不担心的话,那时就不会提醒他们回去了。尤其是包从文,他越来越馋,那是生魂即将成为亡魂,说吃,那也是能吃的。 要是朱阿婆图省事,真给了一碗,包从文就该回不去了。 “赊刀人真是没落了。”朱阿婆颇为惆怅,感叹以前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那是越来越少了。 “两个赊刀人的后人,竟然毫无知觉地离魂来我摊子上,还要点一份吃的,荒谬。” “婆婆也知道赊刀人?”潘垚好奇。 “知道,以前时候,江湖称之为卜卖。” 朱阿婆说起赊刀人,脸上并没有好脸色。 赊刀人修行谶言,留一道谶言,赊一把刀或一口锅,为布施人收一道抵押的运,他们的谶言越是荒谬,越是过了许久时间实现,修为就越为精湛。 这样精湛的修为,布施人也爱寻。 无他,这样一来,等到谶言实现的时候,时隔许久,布施人亡故,亦或是布施人年迈,那些被抵押的运,它们的益处和红利,布施人早已经享够了,自然不惧归还。 “都穷啊,不穷谁愿意欠着人,哪里想到,越欠越穷。” “人呐,别想着别人帮自己,能帮自己的,从来只有自己。” 朱阿婆长长叹了口气,上了年纪的眼睛不浑浊,反倒有些清透的明亮,像是透光的玻璃珠。 在她看来,赊刀人修行谶言,布施人舍一些钱财,收一些运归来,而赊了刀或锅的百姓,很多都是不知情,亦或是知情了,却也没法子。 饮鸩解渴,不外如是。 潘垚听着,也沉默地点头。 有一句话怎么讲来着?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赊刀人,他们让这麻绳更细了。 “我今儿夜里去了江家兄弟的院子,听了他们谈话,两人只是生意人,赊刀赊锅,这话只是引客的由头。” “我知道。”朱阿婆笑了一声,“你还小,没见过真正的赊刀人,要是见了你就知道,他们身上的炁息和别人不一样。” “好了好了,老太我也要回去歇着了,你也早些回去,明儿要是带毛家那小姑娘来寻我,挑着下午来。” 朱阿婆瞅了潘垚一眼,没甚好气。 “我啊,不像你这是身外身,划算得很,还搁了个肉身在床上睡觉,夜里可着劲儿折腾都不累,也不困。” 一边说着,朱阿婆还一边捶着老腰。 “老婆子我白天得睡觉,回去了回去了。” “哈哈。”被人赶了,潘垚也不恼,觉得朱阿婆还是颇懂她的。 可不是可着劲儿折腾么。 瞅着天光还暗淡,还能去别的地方再玩一趟呢。 …… 160第 160 章 又是一个艳阳日。 用了午饭, 潘垚便去了解放街的毛家。 “叩叩叩。”木门被敲响。 “哪位?”毛水萍搁了手中忙碌的活,清水洗了洗手便往外走,一边走, 一边还纳闷, 小汪这小家伙, 怎么叫得这样大声。 走到门口,就见小姑娘等在外头。 “潘垚!”毛水萍激动,“快快, 进来说话,外头太阳大,别晒坏喽。” “阿姨好。”潘垚打了个招呼, 跟着进了毛家, 还冲楼梯那儿挥了挥手,那儿,小汪在楼梯上大声地叫着,还兴奋地追着自己的尾巴。 潘垚笑得杏眼儿弯弯。 小家伙真热情,明明今早才分别的。 “潘垚你来得正好,阿姨还想着忙完这两日, 就去芭蕉村寻你。” 毛水萍迎着人进来,瞅着日头大,还切了个小甜瓜。 “阿姨不忙。”潘垚推了两声,也不多寒暄, 紧着就将毛水萍和毛老太想问的地眼通说了说,最后道。 “今儿来,我是想带小萤去凤凰洲的忠关街见个人,要是她愿意收小萤做弟子,小萤跟着她学习积功德, 以后便能控制自己的眼睛……” “随着功德积累,便是眼未明,心也能明。有小汪陪着,就算是地眼通,小萤的生活也是无碍的。” “要去要去。” 听了潘垚这话,毛水萍和毛老太对视一眼,都表示要跟着潘垚一道去凤凰街拜师。 毛小萤坐在一旁,颇为腼腆地点了点头,“谢谢潘垚姐姐。” 潘垚也跟着一笑,“客气了,小汪是我好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 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驱散了久不见阳光的阴凉,有明媚爽朗之感。 …… 时针指向四点时,潘垚带着毛小萤去了朱阿婆那儿。 “婆婆好。”毛小萤跟着潘垚喊了一声。 “恩。”朱阿婆应了一声。 她也不多说,只上下看了看毛小萤,又摸了摸她的根骨,尤其是在她灰蒙蒙的眼睛处多瞧了一会儿。 末了,朱阿婆转过头,对着潘垚笑了下。 “老婆子我要谢你啊,给了我一口锅,还给我送来了个好徒弟,不错不错。” 潘垚一听,当即便笑了。 “我就知道,阿婆你和小萤有缘分。” “这——这是答应收下咱们小萤了?”毛水萍和毛老太对视一眼,惊喜中皆还有些发懵,还没回过神来呢。 “对,这丫头和我有缘。” …… 江湖人拜师仪式繁琐,盖因为一句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天地尊亲师,师者排在第五位,自有其重要一面。 “一切从简吧,不用三叩九跪,磕三个头就成。” 朱阿婆想着自己幼时入师门的样子,还微微叹了口气,感慨时移境迁,老祖宗传下的东西,一点点湮灭在时间的长洪之中。 朱阿婆说一切从简,毛家却还是尽了心。 问了潘垚后,请潘垚帮忙,写了一封拜师贴,又请了潘垚做见证人,呈上的时候,附上了压贴礼。 “钱不多,就一个心意。”毛水萍说得有些忐忑,怕朱阿婆讲究礼薄了。 朱阿婆没有说什么,只是接过毛小萤递来的拜师茶时,颇为冷肃的面上线条柔和了些。 再看毛水萍和毛老太,她的声音也温和了些。 “都是一家人,莫说两家话。” “好好好,以后都一家人,阿婆有什么事,只管叫我。”毛水萍笑得见牙不见眼。 潘垚瞅着这合乐融融的一幕,冷不丁地想起了自己拜师时候的场景。 唔,爸爸提了半个瓜就拜了师,她还牵了根打鬼棒回家。 压贴礼,就是那半块的西瓜。 好像——是有些对不住老仙儿呢。 潘垚连忙摇了摇头,将那场景摇出了脑袋。 不能细想,想了就有几分心虚来着。 …… 芭蕉村。 “师父,你在哪儿,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才回村子里,潘垚便往老仙儿那住处跑去,寻了一通,倒是没瞧见人。 “人呢?” “是土土啊。”院子外头传来老仙儿的声音,带着笑意,年老却中气十足。 “这是去哪儿了?” 潘垚看去,只见于大仙又戴着自己的宝贝蛤嫲镜,从外头走进来,手中还提着个水桶。 “嗐,还不是你清水伯,非拉着我一块耍,这不,跟着他一起去钓鱼了。” “鱼呢?”潘垚接过水桶瞧了瞧,里头搁了几串的荔枝,清凌凌的,红壳带刺,倒是不见一条鱼。 “没钓着。”于大仙乐呵呵,说着没钓着,半点不觉得丢脸,还颇为大声,“喏,这荔枝拿回去吃,麻烦你清水伯摘的,村尾那棵荔枝树,甜着呢。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A市的夏日可少不了红彤彤的荔枝,滋味香甜,白嫩的果肉多汁。 果皮一剥,只瞧着果肉便觉得诱人,其中,又以百年老树结的果子滋味为最。 芭蕉村村尾便有一棵,是陈清水祖上种的,滋味尤其不错,甜中带一分酸,正好中和了那道甜腻,里头的黑核还小,果肉丰满。 潘垚也不和老仙儿客气,洗了手便坐在台阶上吃荔枝,还招呼老仙儿一道坐。 “桌上搁了袋炒板栗,师父,你也和我坐一道呀。” 老仙儿摇着蒲扇,揣了糖炒板栗的纸袋子,蒲扇一扇,稍稍吹了吹灰,坐在了潘垚旁边。 他拿出一个板栗,牙齿一咬,嘎嘣一声响。 嚼了嚼,还点评道。 “唔…甜少了些,这家老板的手艺不到家啊,土土,下回别买他家的。” 潘垚眼睛一瞪,“哪呢!是我特意让人少搁糖的,你多大的人了,心里没点儿数?还敢吃那么甜的呀。” “啰嗦!”老仙儿塞了一个到潘垚口中,“也不知道三金怎么养的,这是一日唠叨过一日了。” 潘垚嚼了嚼,圆鼓鼓着眼睛瞪于大仙。 她就白瞎今儿这心虚,老仙儿就不受用她的好! …… 夏日的傍晚极美,只见天边氤氲着橘色的暖光,偶尔有几丝云飘过,边缘也被染上了淡淡的金。 云随着风动,不时变幻这形态。 有像唐僧师徒四人取经的,也有将军骑骏马射箭的,还有像天边长着一棵树,上头枝叶繁茂,花儿朵朵。 “这荔枝是真的好吃,回头瞧到清水伯了,我给他说声谢谢去。” 荔枝吃剩的核,潘垚也没有丢,收拢在一处,准备找个小盆子,到时都种下去,能长好些棵出来。 到时,盆子里长着荔枝树的小苗,枝干挺直,叶子嫩红,密密簇簇,就像小盆栽一样。 “还是不用了。”于大仙收了板栗袋子,手上沾了些果仁,有些粘,他懒得动弹,乐呵呵地伸了手过去,“乖徒儿,给师父也舀一瓢水洗洗。” “懒惰!”潘垚埋汰了句,动作却利索,蹬蹬蹬几下跑到井边洗了个手,又用葫芦瓢舀了一勺过来。 她一边帮于大仙冲手,一边问道,“怎么就不用了?” “嗐,你清水伯这会儿正心闷着呢。” 于大仙声音低了两分,“你道今儿师父怎么就一条鱼没钓着?” “空军还能是啥,你菜呗!”潘垚埋汰老仙儿,半分不留情。 “嗬!你这小丫头怎么说话的!”于大仙刮了刮潘垚的小鼻子,不承认是他自己菜。 “我和你清水伯才钓了一会儿,白鹭湾那边就来人了,说是香江外头有消息传回来,他那堂妹,人没了。” 人没了? 潘垚瞪大了眼睛。 “清水伯的堂妹?那不是莳树哥的妈妈吗?” “是。”于大仙叹了口气,“我记得她年纪还不大,年纪轻轻的就没了,着实是可惜。” 潘垚听了也惋惜得不行。 她还记得徐莳树的妈妈,叫做陈玉梨,前两年过小年的时候,还来清水伯家借钱。 当然,这钱清水伯没借,毕竟,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陈清水买了个船做运沙的生意,赚钱是赚钱,却也是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一点点地辛苦赚来。 而徐莳树的爸妈性子懒,靠着香江的富亲戚养着,那时,富贵亲戚不知怎么地断了寄钱,他们日子过不下去,不思量干活,反倒想着借债过日子。 说是借,其实是接济,根本不会还债。 清水伯要是借了,保准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还。 “人怎么没的?”潘垚问。 “不知道。”于大仙随口应了一声,“我瞧着你清水伯脸色不对,不好多问什么,拿着他给的荔枝便回来了。” “也不知道莳树哥怎么样。”潘垚担心了下。 妈妈这一个词,对每个人都有着特殊的含义,只嘴巴轻轻一碰,便叫出了妈妈,声音轻轻,莫名带一股温暖,让人想到摇篮。 轻轻地摇摇,妈妈好似还哼着歌儿。 在白鹭湾的时候,徐平和陈玉梨待徐莳树并不是太好,大冬天的,徐莳树的裤腿儿都少了一截,露出下头被自行车剜掉一块皮肉的旧疤,狰狞深刻。 不过,没的毕竟是亲妈,心中总归是不好受。 潘垚担心片刻,也就将这事搁了,毕竟,徐莳树去了香江,远隔千里之外,两人也没有再联系,担心也是白操心。 …… 这边,潘垚和于大仙不再谈这事,另一边,陈清水家里却不一样。 陈玉梨亡故这一个消息传来,陈家人颇为低迷,这会儿,陈清水抽着大前门,一根接着一根,脚下还有还几个烟屁股。 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死了呢? “爸,玉梨姑姑怎么就没了?”陈清水的儿子陈学龙蹲在门槛边上,挠了挠头,也是一脸的苦闷,还难以置信。 过年时候,陈玉梨还捎了信回来,说现在自己日子过得可好了,儿子得了好大一笔财产,连过世老祖宗身边的管家都是儿子的人。 虽然徐家还不够太平,可眼瞅着啊,她就是以前古时候的太后,儿子是幼帝一般的存在,好日子正在享受着,泼天富贵也慢慢靠近。 这才多久,人就死了? …… 161第 161 章 陈清水没有应话, 只见他眉头紧锁,被风吹得黝黑的面容上都是愁苦,狠狠地将最后一口烟吸到肺里, 搁了许久, 这才长长呼出。 脚一碾,烟头冒出最后一缕白烟。 “咳咳——咳咳——”大门外传来一阵被烟呛咳的声音, 陈清水的媳妇林芳莲挎着个菜盆子从外头走来。 她瞅着屋里这两人,一边拿手在鼻尖扇烟, 一边皱眉嫌弃。 “这是怎么了?” “就是死了爹妈都没见你们副模样。” “妈!玉梨姑姑没了。”陈学龙抬起头,哭丧着脸道。 林芳莲拿着菜盆子的动作一顿,紧着将它搁在桌上,屁股一歪,坐了下来。 她一边择菜,一边回道。 “这事我知道,刚刚路上遇到白鹭湾报丧来的丁伯了。” 妇人亡故了,一定得向娘家报丧, 最好是病重时就告知,让娘家人知晓并奔丧,不然便不吉利。 都说亡者新亡时, 有的时候,这魂还留在身体里, 要是不报丧, 娘家人不知,亡者牵挂,尸身会有动静,有时耳鼻中会流血,眼中会淌血泪。 是以, 白鹭湾的人一得了消息,紧着就来了芭蕉村。 陈玉梨爹妈不在了,最亲近的血脉也就是陈清水这一个堂亲。 “妈,你怎么这么平静啊!”陈学龙见林芳莲神情淡淡,瞪大了眼睛,嗓门都大了几分。 “不然能怎么样?像你们这样像没了爹妈一样哭丧着脸?” 林芳莲白了个眼睛,手中择菜的动作都不停。 “人都没了,现在想再多都白想,紧着问问后头的事要紧——人有没有落叶归根,是在外头办丧事,那家里办不办席?要是办席的话,咱们送一份帛金过去就是了。” “我还不知道你们俩这是闹哪一出!”林芳莲又白了一眼这两人,将手中择的菜丢到盆中,对这两人像死了爹妈一样愁苦的表情嫌弃不已。 嗤!假得要命。 都惺惺作态呢。 “你们呀,这是想着玉梨没了,咱们这一门富贵的亲戚也没了,这才心里这样难受的吧。” 徐平一家为什么富贵了? 那不是因着徐平是富贵人家流落在外头的血脉么! 陈玉梨嫁与徐平时,正好是他也贫困普通的时候。 老祖宗都说了,贵易交,富易妻。 男人多现实呀,徐平富贵了,瞧了外头的花花世界,说不得早就有了二心,如今倒好,陈玉梨正值年轻早早便没了,徐平哪里能守得住? 说不得还没百日呢,就要带个新媳妇回来。 这样一来,他们陈家这前媳妇家的亲戚,那又算哪门亲戚? 走着走着,说不得就断了亲! 白事红事的酒都不一定有人记得请! 这一门富贵亲戚啊,有算是没有了。 “你们啊,也就别这副样子了,都吃一锅饭的,我还能不知道你和你家妹子好不好,你孝顺不孝顺你家玉梨姑姑?” “好了好了,消停一点,都别抽烟了,一包大前门两块三,就这么一会儿,你们俩就给我抽了两包去,这是抽烟还是吃钱啊!” 林芳莲不客气,说话也直白,直接丢了菜盆子,几步上前,将两人手中的烟夺了过来。 她低头一瞅从陈学龙那儿拿来的那一包,丹凤眼还瞪了瞪。 “好啊,居然还是阿诗玛的,你个小崽子阔了哈。” 只见香烟的壳子是白色的,上头印着个彝族少女,婀娜漂亮,因着白色的烟壳,更添几分清纯韵致。 一瞧就是个好东西。 心思被戳破,陈清水和陈学龙被说了个面红耳赤。 陈清水也是苦日子过过来的,现在家里是宽裕了些,可他还是特别的节俭,瞅了一眼那阿诗玛烟壳,也瞪了儿子一眼。 “混账小子!” 陈学龙缩了缩脖子,嘀咕道,“也不常买,偶尔买一两包——” 见爸妈还瞪着自己,他不好再继续说这个,吭哧了两声,将话题转移到了原来的玉梨姑姑身上。 “妈,你也不能这么说我和爸,显得我们多无情啊,好像没有半分亲戚情谊……” “我、我——”陈学龙声音拉拔高了一些,想说自己敬重玉梨姑姑,在林芳莲抱着手肘,那双好似什么都瞧明白的丹凤眼下,声音又小了下去。 怂了。 玉梨姑姑的为人,那是没啥好敬重的。 “好吧,我也就想想,他们徐家发达了,有着玉梨姑姑在,家里有个什么事,咱们也有个靠背的不是?” 一旁,陈清水也在点头。 可不是,都说衣是人的脸,钱是人的胆,这富贵亲戚妹子,她也能给自己壮胆啊。 眼下人突然没了,瞅着亲戚情分就要越来越淡薄,怎么不让人惆怅。 “蠢!”林芳莲半点不给面子,当下便骂了两人一声蠢。 “靠背?老娘跟你们说,人这一辈子,就只有自己是自己的靠背,谁都指望不上谁!” “她是穷亲戚还是富贵亲戚,和咱们的日子有啥关系?咱们吃她家大米粮食了?别的都不说,当初她来借债过日子,咱们没借,人心里也记着呢。” “你道她写信回来说自己过富贵日子了,是想着拉拔亲戚一把?天真!” “老话怎么说来着?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人这是朝咱们炫耀来着!” 陈清水和陈学龙被说得一愣一愣。 林芳莲还意犹未尽,“有这愁的功夫啊,你们不如去沙场多拉一船的沙,还能多赚个几块,不比在这又抽烟又叹气的好?” 真是费钱又伤身! “过日子这事,只有自己立起来,谁都别去指望,爹妈也甭指望!” 最后一句,林芳莲板着脸,冲着陈学龙说的。 陈学龙摸了摸鼻子,颇为悻悻。 父子俩对视一眼,苦哈哈一笑,这会儿倒是没了愁苦。 两人依然可惜心痛陈玉梨人没了,毕竟沾亲带故,是个亲戚,可那惶惶然却没了。 也是,过日子得靠自己,他们本也没指着这富贵亲戚过日子,是没啥好愁的。 “是是是,是我想岔了。”陈清水站起了身子,弯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回头我问问,在不在咱们这儿办席修墓,要是办,回头送一份帛金,咱们送玉梨一程。” 林芳莲见屋里没了那乌烟瘴气,哼了一声,转身继续择菜,不忘使唤道。 “地上的烟头自己扫干净啊,没得一个个在家和大爷一样,惯得你们!” …… 白鹭湾。 徐家人也在谈论,这陈玉梨没了,尸身有没有送回白鹭湾。 世人都讲究落叶归根,就是古时因着战火动乱,抑或是天灾人祸而远走他乡的人,有着机会,后人都会依着祖上传下的话,寻故乡宗祠。 “不知道呢,徐平和莳树也没说,就捎了个信回来,说人没了,让给娘家报个信。不过啊,香江那么远,我估摸着,他们是不回来了。” “是啊,得坐大轮船坐飞机才能到的地儿,还得办一堆的手续,人都凉得发僵了,还怎么回来?玉梨福薄,好日子才过多久,人就这样没了?” “怎么没的?” “……听说是病,啥病咱也没问,徐平哭着呢。” “病了?我记得…她还不到四十吧。” “三十有六,和我媳妇同年,我记得。” “真是黄泉路上无老少。” “……” 众人议论了几声,天黑了,摇着头便也散了。 …… 香江,某一处殡仪馆里。 只见前来吊唁的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庄严肃穆,手中拿一朵白色菊花。 灵堂中挂着女子的照片。 大波浪的头发,笑得灿烂,那是陈玉梨的照片,时髦又妩媚俏丽,半分没有以前在白鹭湾时的影子,要是家乡来人了,瞧着照片都要恍惚认不出来人了。 灵堂中间门一口红棺,里头躺着闭眼的陈玉梨。 她画了妆,压身的放着一些菊花,靠近有丝丝冷气,那是天气热,旁边特特搁了些冰块。 翁玉萍上了一柱清香,又拜了拜,这才往一旁退去,站在了自己儿子徐清的身边。 她目光落在前头的徐莳树和徐平身上,又看了一眼棺木,没什么表情地感叹。 “是个福薄的。” 一场感冒,人就瘦了这么多,在香江这一两年养出的好容貌,一下就没了,像那衰败干枯的花,这尸身让人瞅了还心惊,不禁诧异一句,竟瘦到了这种程度? 要不是花了大钱寻人装扮了一番,都不敢让人瞻仰遗容了! 翁玉萍是徐清的妈妈,和陈玉梨算是妯娌关系,因着都带一个玉字,两人颇有些瞧不顺眼对方。 如今,人死如灯灭,过往的嫌隙在生死面前,不值一提。 徐莳树沉默着一张脸,给每个前来吊唁的人鞠了个躬,回了礼,声音轻又平稳。 “有心了。” 来人瞅着这身量颀长又清俊的少年,无不心生感慨,拍了拍人,道一声节哀。 “啧…真是鸡窝里飞出了凤凰,我怎么瞧莳树这孩子,那都没有半分像他爹妈的。” 翁玉萍侧了侧身,瞅着徐莳树和他老子徐平,分外瞧不上徐平这个老太爷外头带回来的血脉,还老是自诩是沧海遗珠的老男人。 对着徐莳树,倒是眼里有忌惮。 徐清眼里有同样的忌惮。 谁能想到,如今徐家的大半身家,它竟然在这毛头小子身上!管家也只听着他的话,祖上传下的一些旧物,也在他手中。 似是注意到目光,徐莳树抬起了头,目光冷又幽。 冷不丁地和这目光对上,徐清连忙移开,待反应过来自己的退缩,他面上又带上了几分狼狈和莫名。 怕啥! 就一小孩! “我的乖乖,”旁边,待徐莳树的目光移开了,翁玉萍松了口气一样地大喘气。 她一手扶着胸口,一手掐着徐清的胳膊,这才站稳。 “儿啊,你有没有觉得,莳树这孩子,他近来越来越有你太爷的气势了。” 不但生得像,气势也越来越像。 只一看人,目光黑压压的,让人心慌得很,好像什么都瞒不过去一样。 这样的徐莳树,香江生意场上的人见了,谁不说一声徐衍老太爷那是后继有人。 外头带回来的血脉又怎么样,打眼一瞧,就这相似的皮囊,那也绝对是嫡亲的血脉。 “算了,回头和你大哥也说一声,让他别老和徐莳树作对,老太爷没了,你大哥才从乡下那穷乡僻壤的地方回来,别到时候上蹿下跳,又叫堂弟给送乡下去了,那才丢脸!” 之前徐昶日日喊着小兰香,说是有戏子鬼缠着他,周围的人听了也觉得瘆得慌,当妈的翁玉萍也一样。 这不,这会儿还埋汰了徐昶一句。 徐清:…… 他妈这是又长隔房气势,灭自己威风了! …… 吊唁的客人陆陆续续离开了,徐家人没有送,毕竟是白事,别人也不爱主家相送,不吉利。 搁下帛金,带上吉仪。 吉仪是一个白色的信封,上头贴了个方正的红条,用蓝色的笔写着吉仪二字。 里头搁一块毛巾,一颗糖和一块钱。 毛巾有宾客吊唁落泪,主家奉上毛巾一块,用以擦泪的说法,糖是今日悲伤落泪了,吃上一颗,让其心情平复转好。 至于那一块钱,这代表着丧事仅此一次,讨个吉祥的意头。 毕竟,谁家也不愿意自己家的丧事多。 徐平哭得双眼泛红,这会儿还抽了抽鼻涕,转头抱住了徐莳树。 “儿啊,爸爸只有你了。” “你放心,爸爸会照顾好你,连着妈妈的那一份。” 徐莳树垂下眼,手还搁在口袋中,里头捏着两枚的硬币钢镚,相互摩擦时,咔嚓作响,有细细的动静。 他的声音很轻,“谢谢爸。” 徐平又抽了抽鼻子,“别和爸说谢谢,爸特意问了,今日在殡仪馆不好说谢谢,这是白事,说这不吉利,像刚才你和吊唁的客人说有心了,这就是妥当的。” “知道了,爸爸。” 两人父慈子孝模样,徐平瞅了徐莳树一眼,期期艾艾,吸溜着鼻涕,颇为懊恼自己方才的真情流露。 谢谢爸—— 听着咋这么像歇歇吧? ……不吉利不吉利! 有钱的世界这么美好,人人都巴着讨好他,说话客气又好听。 美酒美食美人……处处都是美丽,他还不想歇呢! …… 162第 162 章 “就是你妈——”想到陈玉梨, 徐平眼睛又红了片刻,毕竟是少年夫妻,再是有争吵, 如今人死了, 留下的便都是好。 “她去得早啊,没享着福了。” 殡仪馆里,吊唁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留下的便是亲近的人, 准备一会儿送陈玉梨进墓园。 香江这一处墓葬自由, 不拘是土葬还是火葬,都行。只要土葬能买得起私人墓地便成。 徐家豪富,自然不是差这点钱的主儿。 徐莳树递了个帕子过去,“爸, 节哀。” 徐平接过,擦了擦泪, 目光落在面前这少年郎身上,只见他眸光清湛,面容冷淡平静, 虽还稚幼, 是少年郎模样, 却周身气质出众,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家里养出的骄儿。 所谓养移气, 居移体,气度这东西,它得用真金白银来养。 这是他的儿子! 亲儿! 徐平自豪。 徐莳树看了过来,“爸?” 两厢目光对上,徐莳树的目光很静, 像未明深山里的老井,幽幽的,冷冷的,风吹过,带来山谷低低的呜咽声,冷寂得让人心生战战。 莫名地,徐平的心惊跳了下。 “没、没事,爸就是想着啊,我要不要回白鹭湾看看,你妈年纪轻轻就没了,舅家那边也只叫丁伯他们知会一声,我这心里啊,有些不是滋味。” 徐平叹了一声,转头看搁在中央的棺椁。 时间真是快,转眼时间,他们来到香江也快两年了,离开时候,怎么也没想过,故乡这一别,玉梨便再没有回去过。 只一场感冒,她就病败如山倒,病程来得又快又急,没给人半点准备时间,人便去了。 都说物伤其类,和陈玉梨差不多年纪,又是夫妻,即便贪恋香江的花花世界,不喜故乡,只道生活在白鹭湾的日子是上辈子的事儿,徐平倒也有些思乡了。 徐莳树:“您要是想回去看看,我让德叔给您准备手续。” 徐平看着徐莳树,心中熨帖。 “好,我儿孝顺,那就麻烦阿德管家了。” …… 人死如灯灭,陈玉梨被葬在了香江的一处墓园。 这一处墓园背倚高山,前有流水,流水蜿蜒。 都说直则冲,曲则顺,这一处的墓园风水极好,山势蜿蜒相汇,有乘龙之炁。再加上环境清幽,服务周到,有专门的守墓人,这一出墓园不单单墓地贵,每年的维护费用更是花销不菲。 徐平一家从内陆来香江,还保留着内地的墓葬习惯。 夫妻,那必是同葬一墓的。 陈玉梨先亡,虚左位以待男,左边的位置留的是徐平的。 化宝时候,徐平听到身后,自家儿子突然地开口,道。 “爸,你喜欢这地儿吗?” “啊?”徐平回头,面露诧异。 徐莳树站在一棵青松下,抬眼朝徐平看去。 只见阳光从树梢的缝隙落下,照在他面上有半明半寐的影子,也因为这,让人瞧不清他的表情。 就在徐平愣住又莫名的时候,就听徐莳树又道。 “梦柔阿姨。” 一句梦柔阿姨,徐平老脸一红。 梦柔,那是他近来交往亲密的女伴。 两人你侬我侬,情意深厚。 女伴年轻又热情,对外娇俏,在内妩媚,将徐平迷得鬼迷日眼的。 陈玉梨在世的时候,因着这女伴,夫妻俩便有颇多的争吵,到后来,漂亮女子一个又一个,赶了这个又来那个,就像臭肉烂肉就是招苍蝇,天性! 陈玉梨烦了厌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自己买买买的开心,不再管徐平在外头的糟心事。 左右不管徐平怎么胡来,她都是徐莳树的妈,徐家的太太,外头的狐狸精影响不到她的荣华富贵,这是顶顶重要的。 徐平一个老男人,仔细想想,倒也没啥好稀罕的。 徐平和陈玉梨,两人的婚姻已是貌合神离。 这下,徐平可算知道徐莳树问自己喜不喜欢这墓地的原因了。 儿子这是怕自己还年轻,说不得以后会再找一个! “嗐,儿子你还小,你不知道!”徐平摆了摆手,不以为意模样,回过头就继续化宝。 “甭管爸爸在外头有几个阿姨,爸这结发的夫妻,那只有你妈一个。” 他又化了个元宝,半空中有飞灰悬空。 徐平手中动作不停,颇为感慨。 “咱们老家有一句话,那叫做半路的夫妻硬如铁,从小的夫妻软如棉。说的就是啊,这半道的夫妻都各有算盘,心诚不到哪儿去,凑合着过日子成,心贴心是别想了。” “我啊,百年后还是在你妈旁边躺着好。” 徐莳树:“我知道了。” 一时间,父子二人没有再说话,只静静地化着元宝。 日头西斜,酒水洒过灰烬,热气蒸腾,空气中除了香灰的味道,还有一道酒香。 徐平起身,抬手抚摸了下黑色花岗石的墓碑,叹了口气。 “儿啊,你想和妈妈再说说话,就再待一会儿,爸爸去外头等你。” 徐平拍了拍徐莳树的肩膀,捏了捏,入手是颇为瘦削的身子骨,他心酸了下,到底是少年便没了妈,苦命哦。 和他这中年丧妻,那是一样的心酸。 他落下这话,这才转身离开。 徐莳树看着徐平的背影,又回头看花岗石的墓碑。 墓碑上,陈玉梨头发微卷,笑得洋气又肆意,那是金钱给出的支撑。 这时,半空中突兀的有一张照片飘下,悬浮于半空。 只见这是一张黑白的照片,女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搁膝盖间,纤纤玉指上带着尖细的指套,兰花指捏一方素帕,瞧过去端庄又贤淑。 她的身后是一处木质大宅子,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宅子宽阔疏朗,太师椅搁在堂屋外头,正好将堂屋方向的灵牌一并照了进去。 只见灵牌一个又一个,细细密密,有白烛晃晃。 青烟拢过,照片似水墨一般晕染开,好似活了过来一般。 接着,徐莳树面前落下一人。 “衍郎。”女子含情脉脉,弯身道了个万福。 只见她身着月白锦色琵琶襟大褂,脖间围素白围巾,袅袅行礼时,宽袍微动,隐约能见山峦暗纹。 她梳着两把头,上头有玉质的簪子,流苏似一粒粒红石榴,琳琅地坠在两把头上。 再抬头时,琳琅珠翠叮叮作响。 听到一声衍郎,难得的,徐莳树一贯平静的眼里有了波澜,他带几分厌弃和郁色,还有分晦暗,皱眉道。 “我说了,我是徐莳树。” “不论你是谁,在我眼里,你就是我的衍郎。” 永永远远,她的衍郎。 女子有些激动,再对上徐莳树的眼睛时,她的肩膀垂了垂,笑模样收了。 “好吧,依你,都依你,莳树就莳树。” 女子眼距稍宽,笑时婀娜妩媚,不笑时又显得有几分冷漠的艳色。 她飘在一旁,不再和徐莳树争论他到底是谁。 徐莳树看着墓碑,有一会儿没有说话,过了片刻,他从口袋中掏出两枚硬币,细看了一会儿,将其中的一枚硬币往化宝的灰烬中一丢。 钢镚落地,一阵脆响。 似是尘埃落地。 末了,徐莳树将另一枚硬币递给了旁边的女子,声音很轻,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什么时候动手,你自己看着办就成,不用特意知会我。” “是。”女子接过硬币,道了个万福,再看徐莳树时,眼里都是脉脉深情。 青烟拢过,墓园这处不见着月白锦色琵琶襟大褂清装,梳着两把头的女子,只一张黑白照片半浮空中。 “德叔。”徐莳树侧过身,往后唤了一声。 “少爷。”这时,徐常德的身影从树影的阴暗处出现,也不知道他候了多久。 听到徐莳树的一声德叔,徐常德半点不敢怠慢,微微躬身。 “收妥了。”徐莳树下颌微抬,示意那浮于半空中的照片。 “是。”徐常德连忙上前,捧过半空中的黑白照片,低声告罪,“夫人,小的失礼了。” 说着,他手中出现一个匣子,紧着要将照片往匣子里收。 照片上,女人的唇角微微弯了弯,露出两颊边的两粒小酒窝。 听着这一声夫人,徐莳树皱了皱眉,瞥了徐常德一眼。 徐常德立刻噤声,不好再叫照片里的女子为夫人。 …… 墓碑前,徐莳树也化了一杯水酒在灰烬中,抬脚往前。 “心狠啊,”徐常德看着照片,心中喟叹,再是否认自己是徐衍,坚持自己是徐莳树,那又有何意思? 少爷和徐衍老爷,那是同出一辙的心狠。 到底是一脉的灵魂。 只见照片中,女子身后那一排的灵牌有白烛晃晃,许是相素不成,亦或是年代久远,远远地,人瞧不清灵牌上写着何人的姓氏名字。 在最靠右边的那个位置,有一个灵牌的名字颇为清晰,前头供奉了一束的白菊。 只见菊花绽妍,似欺霜傲雪,竞相开放,和陈玉梨坟前的那一束颇为相似。 白菊后头,隐约能见,黑木灵牌上用金字写着,【先妣徐母孺人闺名玉梨之牌位】。 太师椅上,女子手中拿一枚钢镚把玩。 下一刻,钢镚化作了一块无字的灵牌。 她微微一笑,低头敛眉,想到了什么,似有无尽的甜密之意,戴着指套的手微微支起兰花指,手中出现一管紫竹兼毫,提笔而起,落笔而下。 【先考徐公讳平府君之牌位】 许是徐平人未亡,这一行字倒是不易在灵牌上着墨,忽淡忽浓模样。 “徐平,呵呵。”女子笑了笑,鬼音幽幽,有几分诡谲。 “夫人好字。”见徐莳树走远了,听不到了,徐常德乐呵了一声,这才敢夸一道好。 谁能想到,当初那丐女,竟然也能有如此的柳絮才高时。 就是可惜了,曾经千娇百宠的人,主人一遭将【鹤情】秘药凝练而出,那情谊便不再了。 瞧着夫人,想着自己曾经的心动,只有被愚弄的怒气。 缝尸匠仇家,果真有其不凡之道。主人心思缜密,心狠面冷,竟在缝尸匠仇家的一个丫头手中吃了亏,不但合魂不成,藏魂三器遗失,更被下了【鹤情】秘药,钟情于街头一个肮脏的丐女。 而如今,长生偃骨没有修成,倒要分魂苟延残喘,磋磨自己,寻长生之路。 何必呢。 身为鳖精,没什么本事,就是命长的徐常德不能理解徐衍对长生的执着。 …… 163第 163 章(捉虫) 徐常德捧着匣子, 侧了个身,抬头看向远处。 小路用鹅卵石铺就,黑的白的石头相互交错, 形成未明的图案,绿草茵茵, 坟茔累累,这一处天光明亮,却也难掩幽寂。 少年人身姿挺拔, 黑色的西服裁剪合身, 迎着落日走去。 暮色落在身上, 拉长了影子,自有股清俊风流的韵致。 少爷啊。 徐常德暗暗叹了口气。 “管家客气了。”照片里, 女子鬼音幽幽,“能帮上衍郎, 我心中甚慰。” 徐常德回过了神, 面带客气恭敬的笑, 又夸了夸夫人蕙质兰心, 对主人情深一片。 可不是情深一片么。 都说人为善, 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 这道理,本就是修行中人,主人比谁都清楚。因此,有许多的事,他不好出面,都是由着手下人出手。 而夫人—— 徐常德低头看了匣子中的照片, 只见照片中,女子微微低头,露出单薄的脖颈,线条柔美,她手中拿着一管笔,垂眸含笑,细细描绘。 要不是那黑木的灵牌,定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夫人,她是最好使的一把刀。 徐常德不能理解,夫人为什么会寻着来了香江,情之一字,竟真如此可怕,千里奔赴香江的寻来,跨越时间,漂洋过海,只为寻一个没有心的人。 “阿德,阿德——”徐平的声音由远及近,片刻后,他走了过来,左右看了看,不见徐莳树,“莳树呢?” “少爷离开了。” “这孩子,我不是说了,让他去前头找我么——”徐平抱怨了两句。 “对了,”徐平一拍徐常德的肩膀,“莳树和你说了没,我想让你寻个合适的日子,给我办个手续,再定个机票,我要回白鹭湾一趟。” “还有还有,特产买一些,钱也给我多换一些,都走莳树的账。”见徐常德睨了过来,徐平哈哈笑了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以为意道。 “嗐,这有啥,莳树是我儿子,我俩亲父子,他的是我的,我的也是他的,没差没差!” “难得回乡,咱可不能小气,我走这一趟啊,代表的也是咱香江徐家的面子!小家子气了,丢脸的可是你家少爷!” 陈玉梨已经入土为安,伤心过了这一阵,徐平的心绪好转,难怪老听人说,难过了就得哭出来,这不,他这下都好受多了。 徐平揉了揉心口,跟着睨了眼徐常德。 “阿德,我怎么觉得,你对我没往常恭敬了?” “您说笑了。” “喏喏——”徐平手指着人,笑着讨伐,“还说我说笑,以前时候,你可是叫我一声平老爷的。” “回平老爷话,回平老爷话——”他啧啧俩声,学着徐常德平日里恭敬说话模样,“老实说,我刚来的时候,都很不习惯你这样,就跟老古董一样。” 两人一路走,徐平没事做,话都多了几分。 徐常德微微弯着背,手中捧着个匣子,并没有怎么应话。 徐平也没太在意。 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随着太阳最后一跃,奋力的跳下了山的另一头,天光黯淡了几分,只余光漫漫。 晚风吹来,撩动墓园松涛阵阵,一并将地上两人的影子卷动。 在徐平不知道的地方,随着女子落笔,木匣子里有丝丝黑光漫出,由背探及,一点点地缠住了徐平。 晚风中,黑光如飞絮张牙舞爪,漾出不详的红光。 木匣子中,女子手中的兼毫一停,视线落在黑木的灵牌上,下一刻,红唇微勾,露出唇边两粒甜甜的小酒窝。 很好,终于已经落墨。 只见黑木上,【先考徐公讳平府君之牌位】,这几个字终于不再黯淡,字迹越发的清晰。 不远处,搁着白菊的那一尊灵牌前的白烛晃了晃,烛灯下,白菊绽妍,鲜艳娇嫩,花瓣上似沾上了晚露,如泪泣诉。 晚风徐起,黄昏时候,正是逢魔时刻。 …… A市。 为毛小萤和朱阿婆牵了师徒缘分后,投桃报李,朱阿婆也给潘垚介绍了几桩生意。 这不,这次上门的主家姓管,做的是木头生意。 早年时候,机缘巧合下,他知道了朱阿婆是个有真本事的,近来头疼了好一段日子了,去医院看病了,检查也做了好一些,处处都显示他没事。 就血压血脂有些高,医生叮嘱,平时别吃得太好,虽说能吃是福,可吃多了,它也伤! 大老板拍拍肚皮,表示不打紧,肚有千金肥油,这是腰缠万贯。 医生:…… 他摇摇头,颇为嫌弃地摆手。 “下一个!” 这不,正道寻不到解决的办法,大老板就想找找偏门的法子。 馄饨摊上,朱阿婆往热锅里下馄饨,瞥了来人一眼。 “老婆子我就一做饭的,没别的手艺,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个大仙,年纪虽小,本事却不小。” “要真是冲撞到哪了,寻她倒是能解决。” 管中马扶着脑袋,唉哟了两声,晃了晃脑袋,又拍了拍。 “我这又疼了,一阵阵儿的,真是要人命的疼。” “婶儿,你就甭卖关子了,只要能将我这头疼瞧好,我保管跪下叫人大哥大姐,管人年纪大还是小,我前儿才瞧电视了,现在流行那什么,少年英雄!对对,就少年英雄!” 朱阿婆将潘垚的地址给了管中马,管中马寻上了芭蕉村,找到了正在和小伙伴玩跳绳的潘垚。 瞅着小姑娘玩得红扑扑的脸蛋,衬得眼睛愈发水汪汪模样,管中马还迟疑了下。 虽说少年英雄,可这小姑娘的年纪,也着实是小了些。 踟蹰了下,秉着来都来了,不能白走这一遭,管中马将自己的情况说了说。 潘垚瞅了他片刻,“医生瞧了吗?” “瞧了!”管中马还没说话,和他一道来的媳妇云晓霞一下就接过了话头,“检查都做了,没什么问题,就是胖了点!” 她反手一拍管中马的肚子,嗔了一眼,发牢骚一样的抱怨。 “也不知道爱惜点自己的身体,镇日在外头吃吃吃,还喝酒,这才多久,肚皮就鼓成这样了?丑死了!” 管中马苦哈哈一笑,“也没法子,就为了多赚一点嘛,要不,咱家里哪来的钱买电视,买洗衣机,还有买摩托车……” “我还想着再努力努力,回头再买个小轿车呢,正好咱们家新买的屋子,那院子大,够放!” 云晓霞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却不忘捏了捏管中马的肚子。 “你呀,再赚钱也得爱惜身体,听医生的话,别再说什么这肥肉是腰缠万贯金了!我可都瞧到了,医生都冲你翻白眼了。” 潘垚:…… 瞅着这夫妻两人这一来一去,潘垚也想翻白眼了。 她这是被塞狗粮了么? 明明她还小! 许是潘垚瞪人瞧时的目光太过灼灼,云晓霞和管中马连忙搁了手,颇有些不好意思。 “小大仙见笑了。” “是叫小大仙吧,我方才听着了,村里好几个乡民都这样喊你。” “都行。”潘垚没有太介意。 她仔细地又看了看管中马,道,“这样吧,你先带我去你父亲的坟地瞧瞧。” 潘垚这话一出,管中马和云晓霞都瞪圆了眼睛,颇为吃惊模样。 “不对吗?”潘垚转头。 “对对。”管中马连忙应声。 这下,他是不敢再想什么来都来了,瞧瞧也不耽误事儿的想法。 这小大仙,好像真如朱阿婆说的那样,年纪虽然小,本事却颇大。 “您是怎么瞧出来,我们家老管的父亲没了啊。”云晓霞稀奇,不自觉地,称呼潘垚时,由你变成了您。 在她眼里,面前这不再是刚刚那和好几个小娃娃在院子里疯跑,玩跳绳和摸鱼摸虾的小姑娘了。 无端的,她有几分深藏不露的高人气质。 还真别说,这模样是真的生得好,大眼睛小鼻子的,就连发梢都透着鲜活劲儿! “雁过留痕,风过留声,一个人经历过什么,面相上同样也有痕迹。”潘垚瞥了管中马一眼,指了指父母宫的位置。 “管先生的面相告诉我的,你额骨左边偏高,这是左额日角缺陷晦涩,父先走的经历。” “月角莹润有光泽,管先生的母亲康健。” “至于为什么先去阴宅瞧瞧,而不是阳宅。”潘垚思忖了下,组织了下措辞,继续道。 “按理说,你们刚才说了,你们是新住的屋宅,我得上阳宅先瞧瞧,可是,管先生说了,他时常感到头疼,而同住一处,管太太你却没什么妨碍,想来,这阳宅的问题应该不大。” “倒是阴宅——” 潘垚顿了顿。 《葬书》里说了,人受体于父母,本骸得气,遗体受荫。世界万物皆由生气所生,人也是如此,而人的身体发肤由父母所孕育给予,生气和父母同出一辙,这样一来便息息相关,相互间能够有所感应。 能福荫庇护,也能牵缠带累。 因此,管中马一说他头疼,瞧着他日角缺损,是父亡的面相,潘垚便想去管家的阴宅瞧瞧。 “成成,小大仙,劳烦你走一遭,我们去我老爹的阴宅瞧瞧——对了,我要不要备上点什么香烛纸钱香条的?” 潘垚看去,就见管中马搓了搓手,笑得有些憨。 “都说空手上门不好,我这去瞧老爹,空着手上坟,应该也不妥吧。礼多人不怪,这礼多,它鬼也不怪!” 潘垚:…… 真不愧是个生意人! “都成,你看着办吧,没准备也不要紧,今天只是先看看,要真有什么不妥再说。” “就是,都自家老爹了,你瞎客气啥呀!”云晓霞掐了管中马一把。 “哎哎!那咱们就先去坟头瞧瞧。”管中马吃痛,龇牙咧嘴了下,揉着手走在前头带路。 …… 坐了船,乘了车,潘垚跟着管家夫妻俩到了管老爹的坟头。 一看到坟头,潘垚瞥了管中马的脑袋,就道。 “难怪了。” “是阴宅出现什么问题了吗?”管中马着急。 “对。”潘垚点头。 她指着坟头后边的那条路,说道,“在我们风水行里,有一句话叫做【不怕坟前千条路,就怕坟后路一条】,管先生知道这是为啥吗?” “为啥?”管中马问得有几分忐忑。 “人死下葬,脚朝墓碑头朝后,这坟后多了一条路,有人走过的时候,就等于脚踩着管老先生的脑袋了。” “父子生气同宗,阴宅福荫庇护后人,却也瓜葛带累后人,他疼一下,自然您的脑壳子也得疼一下了。” 管家这墓是在村子的平地里,路嘛,自然有人走。 这时,恰巧有村民又走过,他扛着一把锄头,瞅了瞅管中马,又瞅了瞅云晓霞和潘垚,虽然不认得潘垚,却还是热情地招呼。 “老管啊,带着媳妇回来了?最近哪里发财,有一段日子没见你回来了。” “这阿妹是你媳妇家亲戚呀,哟,长得是真水灵。” 来人脚踩过路,嘴上夸着还不够,锄头重重往地上一搁,笑呵呵地冲潘垚伸出了大拇指。 正好,他落脚的就是管家坟墓后头的这块路上。 锄头一着地,管中马立马捂住了脑门。 哎哟喂! 这疼的哟,真是正中靶心! …… 164第 164 章 这下, 管中马是真的服气了。 他一手捂着脑袋,一手冲潘垚伸出大拇指,龇牙呼痛, 面上却难掩惊奇,道。 “小大仙, 您真是这个,神了哎!” “客气客气。”潘垚笑了笑,杏眼儿弯弯。 说话的时候,她的手掐了道手诀,下一刻,好似有一道清风吹来, 凉凉的, 带着不远处草木的清香,管中马只觉得脑袋瓜一凉。 “哎, 不疼了!”手还搁在脑门, 管中马惊奇,瞅瞅媳妇云晓霞, 又瞅瞅潘垚, 快活得不行。 这段时间应酬多,吃得便多, 肉就不知不觉地吃了出来, 偏生管中马不觉得,只道自己还是个年轻精神的小伙子。 这会儿他快活得呀, 跳着脚哒哒哒, 肚皮还跟着颠了颠,颇有些逗趣儿。 “哈哈哈,我不疼了。”管中马兴奋, “媳妇,这小大仙真是神了。” “太好了太好了!”云晓霞也兴奋。 被两人的笑意晕染,潘垚没有说话,眼角却也染上了笑意。 “这是怎么了?”路过的村民不明所以,瞅了瞅三人,还丈一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是,老管,我咋觉得一段时间不见,你好像又胖了些。” “嗐,什么长胖,三旺哥你这话说的——”管中马摆了摆手,声音铿锵有力,“这明明是福!” “哈哈哈,对对对!”被叫做三旺哥的人被逗乐了,下巴倚着锄头,笑得满脸褶子开出了一朵花,见牙不见眼的。 这时候的人都瘦,一些地方还吃不饱肚子,能长肉,它确实是福气。 在又一次被问了一声这是怎地了,管中马没好气,瞪了来人一眼,下巴一昂。 “喏,还不是你这根锄头惹的祸!你刚刚往下一杵,这不是杵着地面了,那是往我脑门子里戳,疼得我哟!” 管中马摸了摸脑门,对那股痛意还心有余悸。 三旺听了来龙去脉后,再看潘垚,也是一脸的稀罕。 “小姑娘厉害!” 潘垚谦虚,“两位叔叔谬赞了,我这不是吃这碗饭么,那就得把碗端好。” 客气了两句,潘垚指着坟墓后头这条路,问这怎么留了条路。 她方才瞧了墓碑,立碑的时间也就在四年多前,那时已经开放了,许多事都不再拘着,家里有白事红事,大家伙都爱寻懂行的人瞧瞧。 都说死后哀荣,阴宅是顶顶重要的事儿,按理来说,没有哪个阴阳先生会在坟后留一条路。 【不怕坟前千条路,就怕坟后路一条】,踩着死人脑袋瓜过去,这事儿着实是缺德。 阴宅留了这条路,那阴阳先生点的这穴就不吉。 “嘶——”管中马背着手,也跟着转了几圈,左瞧右瞧,“我怎么记得,之前没这路来着。” “之前是没有,就这段时间走出来的,老管你说说你,都多久没回来了,你能知道个啥子哟!” 三旺和管中马不一样,他都住在村子里,村子里的事儿,那自然是门儿清。 听着三旺说话,潘垚往四处看了看。 这地儿叫做三泽村,天泽,地泽,水泽,是一块好地方,尤其适合种甘蔗。 甘蔗这东西好啊,性甘,丰沛多汁,年节时候好卖不说,就是大丰收了,它的价钱也跌不到哪儿去。 不管是什么时候,老百姓都是难,尤其是种地的老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背太阳又背月亮的,辛苦侍弄地里的庄稼,还得靠天吃饭。 就是丰收了,谷多粮就贱,它也是伤农。 甘蔗这东西能制糖,欠收丰收,都有赚头。 只是卖甘蔗给别人,还不如自己也制糖。 “我们都瞧着报纸里说了,科学是第一生产力嘛,这不,村子里就办了个制糖厂,地里的甘蔗有地儿去,除了种地,咱们这些老少爷们,老妹大姐儿,那也有个上班的地方,不错不错。” 甘蔗丰收在冬季,那时正好不是农忙时候,大家伙儿也有空,临着过年还能赚一笔,可不是好么。 “都村干部牵头的,新来的村干部,大学生回来建设家乡呢,是这个,”三旺伸了个大拇哥,赞不绝口,“干实在事的!” 潘垚了然。 空气中是有甜腻腻的香气。 制糖厂办了,人来人往的运着甘蔗,有些贪图近途的,便走了坟地。 乡下地头,一些坟也就在地里,大家打小就瞧到大,和街坊邻居也没差,心里倒是也不怵。 走着走着,路就被走了出来。 管中马瞪着眼睛,呼哧呼哧大出气。 对比着三旺说的时间,他老爹坟后头出现这条路,可不就是他开始头疼的日子么! “我遭老大罪了,经常头疼!” 三旺面上有悻悻之色,还真别说,这条路近,他也没少走呢。 这头疼,有他添砖盖瓦的一份功劳。 “那我们也不知道,要知道了,保准不走这儿。” 他急急道,“要不,我们改着走前头吧,坟前头走过也成。” 话锋一转,三旺的目光看向潘垚。 “刚刚这小大仙不是说了么,【不怕坟前千万条路,就怕坟后路一条】,以后,我们都走前面。” 对于这犯了忌讳的事,三旺啧啧两声,也颇为稀奇和无奈。 墓碑在前头,他们想着走墓后头避开,哪里想到,这反而是犯了忌讳。 管中马也将目光看向潘垚。 潘垚想了想,“成倒是成,不过,路也不能太靠坟墓,太靠近了,那叫做割脚水,也就是割脚煞,损财运的。” 这话一出,还不待潘垚继续往下说,管中马就坐不住了。 损财运的? 那怎么能忍受? 这不是剜他心肝嘛! 别到时候头疼治好了,他反而落下了个心疼的毛病! “不不不,前头也不让你们走!”管中马绕着他爹的坟茔走了两圈,特特圈子迈得大一些。 潘垚瞧了,不禁好笑,“管先生,只这么几步路,财运损不了。” 管中马苦哈哈一笑,“让小大仙见笑了,家里的钱都我辛苦搂回来的,要是这样不明不白的丢了,我这心啊。” 他捧着心口,蹙着眉头做西施捧心的模样,潘垚到底没忍住,哈哈笑出了声。 “理解理解。” 管中马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乡民。 他平时不在村子里,要是这个人贪个方便,那个人贪个路短,他爹这坟头,估计坟前坟后都得热闹不断了。 “迁坟,我还是给我老爹寻个安静些的阴宅吧,村子这地儿,实在是太过热闹了。” “也成。”潘垚应和。 按她看来,阴宅落在村子里是不好,毕竟阴阳有别,村子里热闹,人来人往的都是人。小孩无畏,便是坟地这种地方都有人来玩耍。 阴宅被扰,父母子女生气同宗,福荫庇护后人,祸福与共,自然也能牵连瓜葛后人。 …… 这一次,管中马决定在市里的墓园买个给他老爹买个墓地,左右最近是赚了不少。 之前时候,他送老爹回村子落葬,一方面是想着落叶归根,另一反面嘛,也是因着城里墓园里的墓地太贵了! 他肉痛心痛,舍不得掏,道这钱冤枉。 “哎,有些钱,它真就得花!”管中马摸着脑门,想着这两月来遭的罪,不无感慨。 “叫你小气!”云晓霞伸出食指,一点管中马的脑袋,恨铁不成钢。 潘垚走在一边,特特落后了两步,别过脑袋不去瞧别人家的打是亲骂是爱。 “对了,小大仙,一事不劳一主,这墓地,你帮着我们瞧瞧吧,这样我也安心。” “成。”潘垚应下。 …… 都说分金差一线,富贵不相见,对着这朱阿婆介绍来的大老板客户,潘垚颇为尽心,一道瞧了墓园,选好新坟的墓址,又选了个良辰吉日迁坟。 捡骨的人是于大仙介绍的,是一个老阿婆,带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说是弟子。两人戴着红手套,棺椁上方撑着一把黑伞。 随着捡骨,老婆婆口中哼唱着古老又神秘的腔调,潘垚瞧到,捡骨人先捡的是手,就像是牵引一般,有魂灵被牵着起来。 先是头骨,然后脖颈,由上至下的捡出,清水洗净,再由下至上的收殓,先是脚骨,然后是腿骨……最后才是头骨。 白骨被一一放入金斗瓮之中。 就像先人坐坛中。 迁完坟,已经是日头西斜时候,落日的余辉洒下,落在树梢,落在屋檐处,放眼看去,大地好像披了一层橘色的锦衣,美得艳丽。 潘垚瞧到,捡骨的阿婆将红手套都收了过来,连着捧金斗瓮的管中马那儿的,也一并收了,这会儿拿出个火柴盒,颤颤巍巍划了一下。 风一吹,细微的火苗便熄灭了。 “阿婆,我来吧。”潘垚出声。 “好。”带着褐色老人斑的手将火柴盒递了过去。 火柴头“咔嚓”一声,轻轻划过火柴盒的边缘,有明亮的火光簇起,潘垚护着火,往红手套中一丢,瞬间,火苗簇起,熊熊燃烧,烧了红手套,也将上头沾染的阴炁焚尽。 “老婆子我姓石。”石阿婆盯着火苗,突然开口,“早就听人说过,于仲远收了个天资卓绝的徒弟,今日一瞧,果真是不凡。” “好福气啊,那老家伙好福气。” 于仲远,老仙儿的大名。 平时只唤着大仙大仙,乍一听老仙儿的大名,潘垚还愣了愣,听着石阿婆夸赞,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人都夸自己了,礼尚往来,她可也得夸回去。 “阿婆也好福气,婶儿就很细心呢。” 石阿婆带着的徒弟都四十来岁了,为人沉默,潘垚自然得唤一声婶子。 “阿娟是不错。”石阿婆点了点头。 “做我们这一行,顶顶重要的便是细心,不细心不成,要是给人落了块骨头,积阴德不成,反倒造了孽,惹得阴物缠身。” …… 管中马还带着家人孩子祭奠先人,新坟的第一场祭拜,那自然是顶顶重要的。 他早就寻潘垚问了,祭品备好,五牲十一果、酒、包子点个红,纸钱也备了不同的,有寿金、四方金和莲花金。 先拜后土,再拜地藏王,拜神得用寿金,最后才是被叨扰的老爹。 四方金和莲花金一沓又一沓,烧得那一处烟熏火燎。 “咳咳,老爹啊,都是儿子不孝,之前图着省一点儿小钱,这不,扰得你都不安宁了……儿给补上,都补上!今儿钱烧得多多的,您搂着走!甭跟我这做儿子的客气!” 管中马絮絮叨叨,赔着小心,手中烧纸的动作不停。 潘垚瞧到,坟茔后头有个老先生,杵着根拐杖,听着管中马不着调的话,拐杖敲了敲地,脸上有着虚张声势的怒。 最后,他还是舍不得自家儿,哼哼两声,收了敲儿子的棍棒,鬼音幽幽。 “都是当老板的人了,还这样不着调!叫我搂着走,也不知道烧个麻袋下来,马虎!” 潘垚失笑。 这纸钱…是颇多的样子! 瞅着老先生为难的样子,潘垚捡了张四方金,手指几下翻飞,折了个空袋过去。 火一撩,老先生手中出现了袋子,漫天的飞灰盘旋升空,朝大敞的袋子口涌去,似秋风卷落叶,片片不落。 老先生愣了愣,转过头就见树影下的小姑娘正冲自己笑。 他也笑了笑,“多谢多谢。” “咳咳——”纸钱烧得有些多,时间耽搁了一会儿,管中马怕潘垚和石阿婆先走了,将东西给了媳妇,自己起身,几步小跑了过来。 “小大仙,石阿婆,你们先别走,一会儿去我那儿用个便饭。” “刚刚真多谢小大仙了。”管中马面有喜意。 能不喜么,刚刚他老爹新棺落下时,小大仙体贴他是个生意人,特特在下头添了四枚的古钱。 这呀,叫做添风水,旺他呢! 再看潘垚,管中马越瞧越欢喜。 怎么有这么灵巧的小姑娘呢,真招人稀罕! “我都成,石阿婆呢。”潘垚问。 “那老婆子我就叨扰了。”石阿婆想了想,也就应下了。 像她们捡骨人,因着和尸骨打交道,还是沉积在地底多年,化作白骨,亦或是还有皮肉粘连的白骨,一般人多有避讳,就像古时的仵作一行一样,虽然重要,暗里却被人嫌弃忌讳。 她们也不爱和人交往。 不过—— 石阿婆瞧了潘垚一眼。 如此资质,她倒是要和人熟络起来,倒不是为了别的什么,风水这一行鱼龙混杂,真本事的有,更多的却是鱼目混珠的。 认识一个有真本事的人,要是真遇上什么事,那便是救命的事! 她是老了,生死也看淡,可她还有徒弟徒孙呢。 …… 165第 165 章 “好好, 都上我家用饭。”得了肯定回复,管中马喜得不行。 火光明亮,舔邸过莲花金,只片刻的时间, 黄纸便染上了红光, 只见光芒耀眼, 盛极转败, 转眼便是飞灰盘旋。 众人瞧不到的地方, 杵着拐杖的老爷子搂了一袋的大金大银,又瞧了眼家里人, 冲潘垚微微颔首,这才转身步入虚空。 待火燃尽,管中马将一杯黄酒浇向飞灰。 潘垚嗅了嗅, 空气里有香火的烟气, 也有酒水的香气,这味道莫名地让人有些安心。 不知不觉, 夜色初降。 管中马招待潘垚几人颇为用心, 地点就定在管家的新宅子里。 宅子落座在凤凰洲的西山那一片,离市中心有一段的距离。 不过,这地方有一点好,路平,宽敞,是去年新修的水泥路, 公交也便利,附近还有个市场,生活倒也方便。 “我呀,最喜欢就是去市场买烤羊了, 他家的烤羊腿是一绝,皮酥肉香,酱料调得也好,那味道真是绝了,别的地方也有人来买,特特就为了这一口。” 管中马赞不绝口。 “保准你们吃了一次,还想吃第二次。” 潘垚笑眯眯,“管先生这话我相信。” 瞧管中马这身板,这模样,那就是一个会吃的呀。 浑脱脱就一老饕。 菜色才上桌,就有霸道的香气飘来,只见羊腿用了葱姜盐等调料,刷了糖色,炙火烤过,肉质酥香,皮上一层焦糖色,内里是又鲜又香的羊腿肉。 还未尝过,便让人口齿生香。 一个羊腿肉被片成了小块,摆在白瓷盘子里,旁边搁一盏的蘸酱。骨头也不浪费,熬了锅汤,里头搁一些萝卜菌子等素菜,就又是一道好菜。 “唔,好吃!”潘垚夹了一筷子的炙羊肉尝了尝,当即眼睛一亮。 入口酥脆焦香,细嚼自有一股羊肉的鲜香,不腥不膻,极为的鲜美。 “哈哈,好吃吧,我特特多买了两份,一会儿小大仙和婶子回去的时候,也带一份回去,给家里人都尝尝。” 管中马是个生意人,平时应酬颇多,人情往来应酬起来,那是自然又熨帖。 饭桌上,他的声音就没怎么停过,时不时再笑起来,气氛都没有冷场过,潘垚瞧到了,就连石阿婆的徒弟,被叫阿娟的婶子,她都扯了扯嘴角,笑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酒酣饭饱,宾主尽欢。 头疾尽消,管中马也不小气,给潘垚和石阿婆都包了个谢礼红包,待到月上柳梢头了,一行人这才分别。 路两边是路灯,鸭梨形的灯泡投下暖光,夏夜有清风徐徐吹来,灯泡摇晃,温柔了一地的光影。 潘垚拎着新鲜的烤羊腿,只想早一些回去,好拿给爸爸妈妈和老仙儿都尝尝,回头迟了,吃了该积食了。 “石阿婆,那我就先走了。” “好。” 两人挥别后,石阿婆脚步慢了下来。 只见小姑娘提着油纸袋,身影迎着昏黄的灯光跑去。 清风拂动她的衣裙,扎成一条麻花的发尾扬起,自有钟灵毓秀的灵动,只片刻的时间,路还未走到尽头,却不见小姑娘的身影。 阿娟瞪大的眼睛,“这——” 人呢? 怎么跑了几步就不见了? 石阿婆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 “这是有真本事的,缩地成寸,神行千里…这些神通,我也只听师父说过,于仲远那老家伙老了老了,还享这徒弟福,真是个有福气的。” 石阿婆喟叹了一声,对于大仙也有了佩服。 “他倒是不吹牛,年轻时候就总说自己唇边有美痣,食仓满满,不惧年老伶仃,这不,面相便应在这儿了。” 阿娟笑了笑,有些羞赧,“我也待师父好。” 许是平日沉默少言,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还有分粗涩,让人听了有些磨耳朵,只想给她斟一碗的茶水润润喉。 石阿婆瞪了一眼,“这不是天经地义么,净说废话——喏,拿去,老婆子我年纪大了,牙口不好,不爱吃这些荤腥的,你拿回去给小山和小川吃。” 小山小川,那是阿娟的一双儿子。 阿娟笑了笑,正想推辞,石阿婆似是知道自家徒弟要说啥,二话不说,直接将一纸袋的烤羊腿塞到了阿娟的手中。 烤羊腿酥香,油还大,沁得油纸上都有几块的油斑,只是沾手,石娟手上便有香酥霸道的羊肉香气。 “老婆子我先说好了,这是给小山和小川吃的,他们那老爹可没份,你一块都别给他吃!” “要是给了,就别指着师父下次还疼你!” 石娟重新将油纸袋提好,挂在了自行车的车把上,听到这话,她沉默的面上露出一分苦涩的笑意,也不多说,只点了点头,轻声应一声是。 路灯照在身上,有昏黄晦暗的光感。 石阿婆的目光落在推着车子的石娟身上,幽幽叹了口气。 石娟和她同宗同姓,按血缘来算,那也算是她的远房侄女儿。 捡骨人这一行同死人打交道,还是死了许久的死人,开棺之时,尸首久不见天日,里头气味不好闻,甚至还有蛇虫蜈蚣蛆虫等物……除了捡骨,还得洗骨,不是真的没了路子,一般人是不愿做这一行的。 埋汰,也不吉。 会做这一行,都是苦命的人。 阿娟也不例外。 “都说嫁人是女子的第二次投胎,要我老婆子说,你当初就不该嫁陈柏升那小子!你呀,也不知道图啥,那小子究竟哪里好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瞧瞧现在,家里家外,哪个不要你操心?” 石娟推着自行车,低头不吭声,听自家师父数落自家汉子。 ……什么懒惰,撑不起家,爱喝酒侃大牛,一双眼睛也不正经,瞅着漂亮的,那眼睛就像苍蝇瞅着肉一样盯上,一瞧就不是踏实过日子的人。 老太太年纪大,身子瘦削,微微有些佝偻,嗓门却不小。 “也就年轻的时候,面皮好看一点。”石阿婆声音发沉,“可好看又不能当饭吃,胡里花哨的!” 石娟听得心里直叹息。 当时年轻,可不就是图了人家好样貌吗? “师父,坐我车后头,我载你回去?” 石娟不想再听这话了,都自己犯下的蠢,一个蠢得几十年去赔。 话被打断,石阿婆说话的兴致也就断了,她摆摆手,继续抬脚往前。 “不了不了,今儿这主家热情,我吃得多了些,走走正好消消食。” “对了,今儿认得的这潘垚,平时空了也走动走动。” “我和你说,咱们捡骨的,开的是死人棺,积的是阴德,这棺木一开,也瞧过一些不太平的动静,平时熟络了,真有事了,寻上门也好说话。” 路上,石阿婆又絮叨了几句,石娟一一都应下。 …… 月色蔓延,一轮清冷的明月挂在高空,偶尔几朵薄云掠过,薄云晕染了几分月色,似绸缎般光彩晕晕。 石阿婆坐着石娟的自行车后头,回到石家村的时候,已是夜深人静时候。 石娟先送了石阿婆回家,这才往家的方向走去。 各家的灯都已经熄了,周围一片的黯淡。 A市气候宜人,路边和屋宅都有许多树木,一些是人们特意种的,一些则是天生地养。 月色投下,树影朦胧地落在地上,夏风吹来,树影张牙舞爪,伴着呼呼风声,颇有几分气势。 石娟推开院门,落了锁,牵了车子进堂屋。 她听到里屋有动静,走近一看,就见被师父数落了半路没用的汉子正坐在床头,也不拉灯,就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着啥。 “还没有睡?”石娟有些诧异。 陈柏升低着头没有说话,石娟也不介意,人到中年,夫妻也只是搭个伴罢了。 她拿了干净的衣服,准备去冲个澡。 本想和陈柏升说一声,她带了烤羊腿回来,就搁在厨房。 话到嘴边,想起方才时候,石阿婆一路的絮叨和数落,石娟又闭了嘴,有些沉默。 算了。 还是留着给小山和小川吃吧。 年轻时候,她贪图这男人好看,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好的皮囊都看厌了,更何况,这皮囊也不好看了。 屋子里窸窸窣窣的动静,等石娟忙碌完了,床头的灯一拉,里屋瞬间亮堂。 视线瞥过,瞧着陈柏升手中拿着的东西时,石娟的脸色一变。 她一把将东西夺了过来,“你拿着这做啥!” 只见这东西只巴掌大,圆口三脚,两边各有一个挂耳,是青铜的材质,像古时候的酒樽。 可那形状要是再大一些,却又像庙里宗祠里的鼎。 石娟夺过东西,将东西捏在手上的时候,仍然有种心悸的感觉。 她低头看这小东西,有些恼,也有些悔。 这东西—— 它是前段时间一场捡骨葬中,她从棺椁里捡回来的。 说是捡,其实是藏,是偷,是瞒着师父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瞧着这东西便挪不开视线。 那段时间,小山要读高中,学费不少,小川又病了一场,家里这要钱,那也要钱,孩子爸爸又是个好吃懒做的,是只花钱不赚钱的主儿,还得和她讨零花钱! 家里的重担压得她心里沉甸甸。 替那家捡骨时,瞧着这东西是个古物,颇为值钱的样子,她、她的心就坏了。 …… 屋子里。 石娟捏紧这青铜小鼎,来回踱步,心慌得不行。 性子老实就是这样,做了一回亏心的事,这事便日日搁在心头。她抖着手藏了回来,偏生胆气又不足,过了那劲儿,卖又不敢卖。 至于缺钱的事,石娟咬了咬牙,又被石阿婆接济了一番,也就撑了过去。 这样一来,这从坟里拿出来的东西就成了烫手山芋。 丢也不是,卖也不是,还回去也不是。 石娟将它随手丢在堂屋供祖先牌位的斗柜抽屉里了,哪里想到,今儿竟被家里的汉子翻出来了。 “这是什么?”陈柏升问。 “你别管。”石娟声音沙哑,低声时候有些粗粝,声音不客气,像是在吼人。 “别管就别管。”陈柏升被唬了一下。 随即,他脸上也有了不痛快的神色。 视线跟随着石娟,见她趿拉着拖鞋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又心烦意燥地将东西重新丢回供桌下的抽屉里,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模样。 石娟迟疑地想着,要不,还是和师父说一声,将东西还回去? 她惴惴不安,心里懊悔得不行。 人啊,就是不能行差踏错,这一走错路,想要回头还真没那个勇气。 石娟想要和石阿婆说一声,将东西还回去,多想了一会儿,却又迟疑。 不说因果,只说现实,捡骨这一行最为重要的便是名声。 阴宅阳宅,一是死人宅,一是活人屋,捡骨时候不问而藏,这和入室行窃又有何区别? 名声一旦蒙灰,就是捡得再好,也无人再寻来捡骨。 陈柏升倚着门框看这一幕,啧啧两声。 他这媳妇心思浅,瞧着这心慌模样,这东西应该是墓里来的。 虽然吃的穿的都是找媳妇拿钱,知道媳妇是做捡骨这一行,陈柏升还是搓了搓手,嫌弃地啐了声晦气。 “没钱了,给点零花用用。”陈柏升吊儿郎当。 “没有!”石娟咬牙切齿。 又讨了几声钱,还是没讨着,陈柏升也是生气,脚踢了踢木头凳子,摔摔门,把屋子弄得砰砰作响。 他倒是不敢摔碗摔锅,毕竟破了得费钱买。 穷就是这样,就连生气都得收着点劲儿。 寒酸! …… 238.第 238 章(捉虫) 听到一句丐婆, 潘垚一下子便想到了陶花子,仇春和仇婆婆为了报复有度真君,炼制了【鹤情】秘药, 心怀恶意, 特特投母丸于街头的一个肮脏乞丐身上。 哪里想到, 乞丐不是乞丐, 而是一丐婆。 【鹤情】霸道,便是有度真君也是花了一段时日才摆脱了这情之一字的迷障,又因着耻辱自己恋慕的人竟然是一肮脏的乞丐婆,他冷淡着人不说,人死执念不消,化作厉鬼后, 他还将人镇在了照片之中。 潘垚想着陶花子的模样, 比对着方才在小狐鬼记忆里瞧到的钰灵小姐。 仔细想来,两人的眉眼是有些相似,都是稍宽的眼距, 不笑时有几分清冷, 一笑,那便是如出一辙的颠婆! “不是吧,这般灵的吗?”潘垚捂了捂嘴巴, 杏眼眨巴了两下,想起了后世的一句话, 轻易别立flag,要糟! 世人不知,天地有势,言语也是有灵的。 所以,人千万不能头铁嘴硬, 不该说的话就别说! …… 钰灵是不是陶花子的前世,潘垚还不能确定,不过,这会儿,她倒是有一件事能够确定。 她要去七星宫。 府君还在七星宫里! 想到这里,潘垚垂了垂头,唇抿了抿,眼里有黯淡一闪而过。 她心下有了预感,从灌湖村的湖底入了五星连珠天象异相,时空乱流,很可能只有她一人来了这千年之前。 玉镜府君—— 他还在湖水和妙清道人对峙着。 潘垚要去七星宫寻玉镜府君,寻的是千年前的谢予安。 如果说有度真君求的是偃骨,那么,妙清道人便是笃定了谢予安能有功德圆满一日,他求的是施恩。 不是锦上添花,是雪中送炭。 而在那之前,霜雪必须下得更盛一些。 伶仃孤苦,坎坷曲折,九回肠断……人间万般凄苦,他必定得经受一遭。 人生最暖,是悬崖深处落下的一道光,是以,妙清道人定会和钰灵折辱小狐鬼的阿爹狐妖一样,百般折辱于谢予安,前面受的罪愈痛,才能愈发衬托出后来援手的温暖。 “无耻!” “虚伪!” “臭不要脸!” 潘垚骂了好几声。 要不是妙清道人修为深不可测,她这会儿定要扎一个稻草人,拿上一把的尖针扎他,尤其是脸和心肝。 怎么会有人这样做人师父的? 便是蛇蝎心肠,都不似这般恶毒。 …… 小狐鬼卧在长条凳上,这会儿,它还闭着眼睛,狐狸嘴尖尖,搁在毛茸茸的前肢上,那疼痛而亡的记忆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又像是被封存于匣中,束之高阁。 它知道自己死了,却不再似先前那般痛苦。 梦里,它在皑皑白雪的山林间奔跑,咬着雪地冰凌凌的白雪,拽出树洞里露出大尾巴的松鼠,捂着嘴巴咯咯笑,闹着它一起耍,快活自在得不行,狐狸眼里都是小星星。 梦里的快活传递而出,长条凳上,小狐鬼甩了甩尾巴,也一派的和乐安宁。 潘垚瞧了一眼,掌心拢过,小狐鬼入了搁置在一旁的圆灯里。 瞬间,灯面多了个酣眠的小狐狸图像。 潘垚看向赵大宝,“大宝仙,我要去七星宫寻谢仙长了。” 赵大宝惊疑不定,“谢仙长?阿妹你认得谢仙长?” 潘垚点了点头,想起玉镜府君陪她护她、授她功法的种种往事……每每她元神出窍,佛子出游,快活又自在地在外头玩耍时,回过头瞧去,他都在身后。 不论她去了多久多远,从不需要担心自己出事。 因为她知道,府君一直都在。 而这一次,她得护着府君。 赵大宝的视线瞥过圆灯灯面上的小狐鬼。 他年轻时是做药丸子走街串巷售卖的皮行,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又有一些慧根入山门,习得皮毛道法修为,如今做的是巾行,更是能言善道,善观气色。 别的不说,这吃饭的幡布上写的便是【童叟无欺,善观气色】这八个大字。 年纪虽大,心思却仍然灵巧。 赵大宝惊疑地看了潘垚一眼。 方才,这小姑娘瞧的是小狐鬼死前的记忆,而小狐鬼说了,自己的死和钰灵小姐有关……如今,这小姑娘要去七星宫寻谢仙长,莫不是谢仙长出事,除了有度真君外,后头还有钰灵小姐的影子? 不不,钰灵小姐背后是何人?那是妙清道人,七星宫的宫主! 难道—— “哐当”一声,惊疑之下,赵大宝一个不小心,竟是将葛老根家的黑瓷碗砸破了。 尤剩小半碗的黄酒洒在地上,和赵大宝方才斟酒祭奠谢仙长的酒融到了一处。 看着破碗和酒渍,赵大宝惊得回了神,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 他只觉得这样一想,心底便是恶寒阵阵起,惊怕得不行。 谁是恶?谁是善?只以为是可亲的师兄,慈祥的师父,转头瞧不到的地方,一人成巨蛇虚影阵阵,一人成吊睛的大白虎,血口大张…… “阿妹,你寻不到谢仙长了,他——” “我知道!” 赵大宝的话还未说完,潘垚便截停了。 她知道,如今的玉镜府君身陨,在七星宫妙清道人手中的,应该是他的魂。 “这是发生什么了?”葛老根颇为好奇。 赵大宝瞧了瞧两人,长叹一声,去角落里拿了扫帚将碎瓷片往簸箕中一扫,说起了七星宫的旧事。 “带我入仙门的是谢予安谢仙长,为人最是和善,五年前,谢仙长身陨,他的师兄有度真君亦是不见了踪迹……后来,宫主妙清道人出面,寻到了一处秘地,那是谢仙长身陨之地……” “他震怒又悲痛,亲口说了,有度真君胆大妄为,不再是七星宫子弟。” 赵大宝眼皮撩了撩,眼里有悲痛,“怀璧其罪,人心难测,谢仙长身具偃骨,是有大造化的人,他师兄便是为了这这偃骨。” 他指了指心口处,“惨烈啊,听说是生剖了,谢仙长不在山门了,我亦是觉得这修长生啊,无趣又无甚意思,前年时候,索性便也出了山门,做个市井老儿,算算卦,喝喝酒,倒也自在快活。” 葛老根也惊得不行,喃喃道,“不是修长生的道人吗?怎能做这样的事?” 赵大宝也想不明白,“是啊,怎么能做这样的事?”畜生都不如。 五年前—— 潘垚想着赵大宝说的时间,视线瞥过,目光落在灯笼面里仍然酣睡的小狐狸身上。 它身死时是去岁的冬日,身体湮灭,因着半人半妖的血脉,虽然修为浅薄,却也成了狐鬼之态,阴阳相克,再入不得七星宫门,浑浑噩噩地在市井之处晃悠了一年。 神识中瞧到的,是去岁发生的事。 去七星宫寻府君,此事迫在眉睫。 …… 潘垚和赵大宝、葛老根挥别。 葛老根忙了一夜,稍稍收拾了下,又说了几句话便落栓回屋歇下了。 倒是赵大宝,他手中扛着幡布架子,跟着潘垚走了好一段的路。 冬风呼呼吹来,布巾被翻动,月色沁凉,偶有几处屋宅高耸,四角垂下红色的灯笼串。月色烛火相辉相映,青石路上有霜色,隐约能见幡布上【童叟无欺,善观气色】这几个字。 “得了谢仙长的消息,还望和我说一声。”虽然今夜才见潘垚,赵大宝却对她有着莫名的亲近之意,像是瞧着亲近的后辈一样。 他又道,“有什么我能做的,只管寻来,赵某定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这一次,他直了直腰板,浑浊的眼好似都清透了几分,再不说什么神老无灵,剑老无刚,人老无能的话了。 潘垚弯眼笑了笑,“好!” 舍下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不就是道法精湛的妙清道人嘛,不怕,虽然不知道是因何原因,可往后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在灌湖村的湖底镇着的呀。 潘垚琢磨了下,想着头一次见到妙清道人时,他瞧着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妥。 合着,他还真是见过自己,在旧时光里。 潘垚更有信心了。 再说了,她可是被扫晴娘点了面靥祝福过的。 此时天有阴霾,可必定有天晴的一日! …… 青石路很长,两边是细密的屋宅,幽幽夜色中像是落地的巨兽,赵大宝瞧着提灯走远的小姑娘,只见她脚步轻快,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是个小丫头了,不知愁滋味呢。 …… 摇山,七星宫。 依着小狐鬼的记忆,在第二日落日之前,潘垚寻到了摇山地界。 就如诗文中说的一样,岁岁年年花相似,走过雪地,潘垚瞧到,摇山的雪景和去岁时候相比,并没有太多的不同。 手中的灯笼动了动,潘垚低头瞧去,就见小狐鬼扒拉着灯笼往外瞧,顺着它的视线看去,潘垚瞧到了一棵老树,只见树落了绿叶,只剩枝丫朝天。 大树干上有个洞,长尾的松鼠前肢捏着个板栗,这会儿正用大板牙珍惜又小心地啃啮。 落日的余光将它的影子拉长,雪地上有蓬松的长尾影子一晃、又一晃。 小狐鬼眼里有艳羡。 以前时候,它也能和小松鼠一样,在阳光下的雪地里打滚撒泼嬉闹,如今,它只能藏在灯笼里,瞅着那落日余晖,还有些心惧这烈日的灼热。 它死了呢。 小狐鬼满心惆怅。 潘垚摸了摸小狐狸,没有说什么,继续抬脚往前。 很快,她来到了那处悬崖之处,低头便见下头云雾如波涛翻滚,不见底,有阵阵罡风吹来,风将厚袄子鼓涨,瞧着便像个肚圆的大灯笼。 小狐鬼说了,它阿娘以前是摇山山脚下一户穷苦人家的闺女儿,排行老二,没有正经的名字,就唤做二丫。 十三岁那一年,家里要拿她换亲,给他大哥换一房媳妇回来,她要嫁的那一个对象比她足足大了十四岁,前头也有过两个媳妇了,都没了。 据说是得病没的,不过,小狐鬼它阿娘听村子里爱说道的婶子们说了,不是得病,是她那换亲对象脾气怪,性子暴烈,几句话不如意的功夫,就生生将人打没的。 穷苦人家,莫说家里的鸡鸭大鹅了,便是媳妇闺女儿,那都只是个值钱的两脚牲畜,关键时候,能换救命的大钱。 媳妇生生打没了两个,这不是糟践人,是糟践家里的钱财啊! 要换亲的对象阿爹气怒,追着人打了几棍子,见人吃痛了,有些心疼,最后一丢棍子,指着人恨恨道。 “要不是老子就得了你这么一个带种的,老子也给你换出去!” “你就庆幸你阿娘给你生了三个妹儿吧!糟践,你再糟践!我看你再糟践了这个,以后拿什么讨媳妇!” “爹,我不敢了。”男子嬉皮笑脸讨饶。 角落里,妇人抱着瘦骨嶙峋的小丫落泪,面上淌下泪水,眼里失了神,低声在小丫头耳朵边喃喃。 “换出去也好,换出去也好…遇到个好的人家,说不得、说不得……” 后面的话,她哽咽了,说不下去了,抬眸看着远处的天空,天光很亮,她眼里却没有光。 这几十年里,她自己都没落得个好,又怎么能哄得闺女儿信自己会遇到好人家? 难啊!这世道日子过得难。 女子的日子,更是过得艰难。 她活得和那下蛋的母鸡,下崽子的母猪,耕地的老牛……又有什么区别? 只恨此生生作女儿身,一身皆由不得己身! …… 小狐鬼指着悬崖,“我阿娘性子犟,想着都是死,与其被人打死欺负死,还不如跳下去死个痛快!眼睛一闭,下辈子又是一条好汉!她说了,就是喂野狗喂秃鹫,这一身皮肉也不能便宜到自家兄弟,跳下去划算!” 潘垚对冬风心生佩服,“你阿娘有骨气!” 小狐鬼挺了挺腰板,与之荣焉,“对!我阿娘厉害。” 潘垚瞧着悬崖,小狐鬼的阿娘就是这样跳下去,侥幸不死入了山门,后来又被收在了钰灵的宫殿,因着容貌不错,她甚至被提拔了做抬轿的婢女。 潘垚摊开手,往掌心吹了一口气,只见青烟拢过,半空中出现一道雾蒙蒙的岚雾,像绸布,飘无定形,它落在了潘垚的身上,将她一身元神的绽绽光华遮掩。 只要潘垚自个儿不轻易动法诀,便是妙清道人也难以察觉,她只是一道元神。 潘垚摊手瞧了瞧,灯笼化作盘龙镯子,龙首咬龙尾地盘在她手腕间,这会儿,她特特又让自己长了两岁,个子瘦高瘦高的,添几分蜡黄,头发也干枯了去,一瞅便是被家里苛待没有活路的闺女儿。 像当初跳崖自尽的二丫,后来的冬风。 “很好,棒极了。”潘垚满意极了,也觉得自己特别的聪明。 硬碰硬可不成,她呀,得迂回着来!先潜伏到钰灵身边,再细细打探府君的消息。 来的路上,潘垚就已经细细盘算好了,这钰灵小姐是最好的人选。 一来,她修为不精深,发现不了自己的异样。二来,钰灵是妙清道人的闺女儿,她知道的事情指定多! 旁的不说,她都能赶在妙清道人发话前,事先捉了狐妖,给妙清道人排上一出戏,就为了说自己的决绝,说自己的爱情观,说明她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潘垚纵身一跃,特特还在脸上挂上凄凄惨惨的淤痕和泪痕,瘦尖的脸蛋,眼睛水汪汪,任谁瞧了都得道一声可怜。 风呼呼地耳边刮,潘垚闭眼。 这是她两辈子第一份的工作,必须得好好表现!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39.第 239 章 下一刻就见妙清道人的手拂过桌面, 如时光回溯一般,只瞬间的功夫,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瓶重新成了先前模样, 他替自己斟了一杯, 又推了一杯到钰灵身边。 手牵着宽袖,做了个请的动作。 钰灵依着妙清道人的手重新落座,瞅着妙清道人从容有把握的神情,她的神情也渐渐舒缓。 “邪神?爹这是——”她只略略想了想,就心中有了底。 稍宽的眼距下, 那一双桃花眼微微睁大, 手一捂嘴巴,眼波流转, 有几分难掩的兴奋。 往前探了探身子, 许是知此事不光彩, 有违天和, 她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声音。 “功德?” “不错。”妙清道人目露赞许, “不愧是我儿,心思当真灵透。” 妙清道人拿起了杯盏, 捏在手心,微微摇了摇。 只见那杯盏圆底、敛口、阔腹、下头还搁了个小碟装饰, 杯沿边一道金线勾勒, 端的是清雅不俗, 无一不彰显着其七星宫如仙宫一般的阔气。 潘垚一边修着心窍,勉强将那蹭蹭蹭涨的怒火压下,犹如平静的江面下是旋涡和波涛一般,另一边,她竖起了耳朵听着妙清道人的话。 辛苦入这戏台, 又做低伏小,为的便是今儿这一朝,可不敢马前失蹄,船漏人淹。 潘垚眼角的余光扫了妙清道人一眼,这会儿不能硬碰硬,可不妨碍她在心中吐槽个不停,也算是精神上的胜利法了。 吃茶吃得再优雅,还不是刚才掉地上刷地的水?也不嫌自个儿埋汰! …… 随着五明扇的摇动,有清风拂来,风将重重帷幔拂动。 妙清道人和钰灵都知道,此时,清平宫里还有好一些的人,所谓人多眼杂,耳也杂,可他们站在高处久了,自有属于自己的骄傲。 对于旁人,自是不在意。 就像人类不曾在意蝼蚁的行迹一般,掌扇的阿垚,奉茶的白檀,捧妆的般若……此时,在清平宫的每一个人,在妙清道人和钰灵眼中都是死物,是摆件。 是以,说起了秘事,两人都没有想着挥退众人。 这是他们的骄傲,也是他们的底气。 挥退了旁人,那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妙清道人摩挲了下杯沿上的金线,瞅了片刻,似是回忆了什么,这才放缓了声音,道。 “钰灵聪慧,你说得不错,五年前,在我的推波助澜下,有度谋了予安的偃骨,自那一日起,我便筹谋着唱一出雪中送炭,绝渡逢舟的戏。” “为的是什么,为的便是江云稷给出的谶言。” 妙清道人转而看向钰灵,神情认真。 “你可知道,予安这孩子胸有偃骨,更难得的是,他身怀大造化,云稷为他落了谶言——” “我知道。”钰灵轻笑一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事,我和江云稷打听过,他什么都和我说了。” 她有几分自得,她是七星宫宫主的掌上明珠,又生得貌美,她问话了,便是秘事,赊刀一族最具天赋的江云稷,他为难片刻,也还是为她写了他写给阿爹的谶言。 瞧着那一句【一人得到,鸡犬升天】,她沉吟数日,心思百转,这才下笔定下了冬风和狐妖的一段孽缘。 如此,才有去岁的一出断孽明志戏码。 “不错。”妙清道人颔首,瞧着钰灵有几分惋惜,“当真不愿?予安也算我瞧大的,他天资卓绝,年少成名,在凡俗时更是探花郎出身,打马走街,一日看尽长安花,未入山门时便自己琢磨出修行之路……不得不说,便是不入我七星宫,他也是有大造化之人。” “爹!”话未说尽,便被钰灵喊了停。 她没好气地嗔了妙清道人一眼,“女儿明志了,女儿要的感情,不是别人提线的木偶。” “他谢予安再好,现如今在阿爹手中,生死情爱皆由阿爹,在我眼中,他和戏台上唱戏的又有何差?” 是,她是喜欢排戏! 可她只喜欢排戏!瞧着一出出好戏在她面前上演,她就是这戏后面的手,是这戏后头的神,翻手云覆手雨,她让人哭便是哭,让人笑便是笑,这是何等的畅快。 入了戏台,那可就无趣了。 钰灵眼里有嫌恶闪过。 “我要的感情,是要天定的真情。”女儿家怀情总是诗,说起自己的感情观,饶是钰灵都放缓了表情,有几许柔和漫上眼角。 清风轻轻吹来,将她雾鬓风鬟的乌发吹拂,有几许温柔和温婉。 她的眼睛很明亮,也很坚定。 “这天定的缘分和良人,是无论我是何人,便是街头的丐婆,他也只钟情于我。”她一指指自己心口,强调道。 “只中意我这个人,无关身份,遇到了这样的人,我钰灵便不会再放手,情之一字是苦是甜都甘之如饴。” “钰灵!”妙清道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喝了一声,有几分威严。 只见他皱着眉,眉眼里都是不赞成。 “阿爹和你说过了,天地有势,言语有灵,这样的话不可再说。” 莫名的,他听不得丐婆这一句话。看 钰灵撇了撇嘴,纤纤玉手漫不经心地撑起了下巴。 纱裙下,她的脚晃了晃,鞋面上有一粒大宝珠,只见光华晕晕,有珍珠内敛却奢华的光彩。 寻常人得了这样一颗明珠,定然是珍之爱之,收藏在木匣之中珍藏,哪里是她这样,旁人珍贵的东西,于她眼中只道寻常,也因此,对于妙清道人的这一句天地有势,言语有灵,她是半分都不介意,更不曾敬畏。 “爹!怎么可能,我是谁啊?我是你的闺女儿,有你在,我怎么可能会落到这种境界?”见妙清道人皱着眉还要开口,她嗤笑了一声,颇为不奈地摇了摇手。 “好了好了,我不说便是了。” “您呀,真是唠叨!”她不忘埋怨,带几分亲昵和依赖。 妙清道人只觉得那一句乞丐分外让他介怀,转念一想,倒觉得钰灵的话也在理。 有他在,谁敢动他宝贝闺女儿? 便是连天都不成! 妙清道人横眉冷竖,自有其争天逆命的气势。 …… 潘垚打着扇,视线落在白玉砖上,那儿有钰灵方才剜肉的武器,如今,它重新成了一柄紫竹狼毫,只见红缨沾了血,狼毫也吸了血,犹如舔了墨一般,在地上划出一道狼狈的笔触。 潘垚想起了白鹭湾徐家祖宅送有度真君入地府时,厉鬼的陶花子,她手中便有一笔。 笔写灵牌,谋人性命。 难道—— 一时间,潘垚都不好说什么了。 嗐!嘴硬头铁最是要不得! …… 另一边,听得有人轻叹一声,潘垚收回心神,只听妙清道人又将话题转回,重新落在了诛邪神一事上。 只见那立领双襟的道袍一拂而过,半空中有一水幕,上头有许多场景浮掠而过。 潘垚捏着五明扇的手紧了紧,无他,水幕之中那人身上有血迹斑斑,半阖双目,可她仍然瞧出了,这是玉镜府君。 妙清道人面上也有些不忍,好歹也是师徒一场。 钰灵倒是浮起了几分新奇,她早便知了,她阿爹修行的一道法宝名为浮生若梦,在那一片地界之中,可上演人世悲欢离合。 显然,这谢予安是残魂入了这浮生若梦的法宝,走了一遭人世伶仃孤苦,千般万般的坎坷,方才瞧的那一幕,前一日还是发上簪花,一日看尽长安花,端的是少年意气风发,转瞬便是蒙冤锒铛入狱…… 从天之骄子,转瞬便沦为了阶下囚。 啧啧,这差距和落差可真大,一般人还真是遭受不住。 妙清道人抚了抚须,语气里有几分惋惜和惆怅。 “钰灵啊,阿爹和你说一句实话,便是没有你去岁时排的那一出戏,阿爹也得改了那主意。” “哦?”钰灵诧异。 妙清道人将杯盏重重往桌上一搁,眼里有怒意一闪而过。 “他谢予安就跟一顽石一般,无论我施了何种计谋,是钝刀软磨也好,利刃扎心也罢,他通通油盐不进!” 他话里有了几分叹息。 “果然,人言缘分天定,想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做他谢予安的身边人,心底人……此事难啊。”难如登天,“他的心,可不是那般容易打开的。” 便是五年前有度谋的偃骨一事,要不是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又行便利之事,他二人又是他谢予安如兄似父的存在,这事,恐怕还成不了。 “阿爹——”钰灵唤了一声,语气里有几分担忧。 “阿爹没事。”妙清道人抬手拍了拍她的手,宽慰,下一刻,只见青色道袍拂过,水幕上又换了一幕。 “这、这是——”钰灵都惊住了。 潘垚瞧去,这一刻,她也惊得忘了扇手中的五明扇了。 这是一处晦暗的地底深处,石壁嶙峋,潮湿阴暗,分不清是流水还是血滴落的声音,一滴又一滴,只见一身白衣的谢予安身上有血迹斑斑,他被无形的灵炁束缚,低垂着头,乌发都沾了血迹一般。 石壁顶上有一丝丝的东西探下,像菌丝,细细密密,它们从上而下地扎进了谢予安的背部,有血红的腥炁透过这菌丝一般的东西朝他涌来。 渐渐地,那一身白袍染上了黑,周身有血煞阴炁环绕。 “不错,这便是阿爹给你的答复,”瞧着自己的作品,妙清道人有几分自得,“非是阿爹气怒于你去岁排的哪一出戏,这一年里,阿爹便是在忙于这事,这才无暇入你清平宫。” 妙清道人瞧着水幕,冷哼了一声。 既然他谢予安不吃软的招,雪中送炭,绝处逢舟都讨不得他信任,那么,就休怪他妙清将事做绝了。 他谢予安胸有偃骨,仙册有名,他妙清便助他名落仙籍。 只是仙籍过后—— 呵呵。 “我焚骨化尸,再以梧桐木做躯,刻做二人之形,一作白袍、一作黑衣赤帽,再以一城万人血脉和尸气为引,尽数吸纳这梧桐木之中,塑其形……只等功成那一日,白袍尽染阴晦,邪神降世。” 妙清道人扬了扬手中的拂尘,“届时,我再一剑斩杀邪物,功德加身,定能修得圆满。” 再看钰灵,妙清道人眼里有慈爱,目光落在她不利于行的腿处,温声道。 “阿爹一定让你恢复如初,从此,天下人间,畅行无阻。” “还有你阿弟,”顿了顿,他语气里有几多的伤怀。 “他是个可怜的孩儿,未曾见过这世间的一花一草,又因着阿爹的私心,拘着他的魂,不让他重入轮回,而是温养在你这同胞的胞姐体中,只盼有一日,阿爹能亲手再带他降世,看人间欢喜,如此一来,也不枉我和你阿娘情深一场。” 说起了因为影鬼而亡故的旧人,妙清道人声音都低了几分去。 钰灵对同胞的弟弟没有喜爱,甚至有几分嫌恶,可是,诛杀邪神的功德,她只想想便知这是何其的大,到时,她就不单单是七星宫宫主的千金了,说不得,她阿爹还能一举晋人仙。 想到这,她也欢喜得不行,眉眼里染了笑意,驱散了眉间的清冷。 “阿爹,我就知道,您才是我和阿弟的依靠,别人通通不行。” 妙清道人笑了笑,有几分慈爱,“你呀你,净说些好听的哄着你阿爹。” “好了,阿爹也要回去准备闭关的事了,诛邪的那一道灵剑还需淬炼,这些日子你自己乖乖的,别到处瞎跑,也别惹事。” 他沉吟地算了算,指尖飞速地一掐,拂尘指了指清平宫外那一株玉兰,透了个底。 “不会拘着你太久,只等这玉兰花开花谢之时,便是阿爹斩得邪神之时。” 钰灵高兴得不行,眉飞色舞。 有了痊愈的希望,她不再介意自己的伤腿,手肘勾着妙清道人的手,亲自送着人出去。 “阿爹,我送送你,下一次再见阿爹,就又得几日了,女儿舍不得。” …… 潘垚将五明扇搁下,抬头瞧向清平宫外,只见重重纱幔朦胧,仍见玉兰树高大繁茂,此时天色昏黑,月光沁凉地透过树梢缝隙落下,地上有如霜的光影。 风一吹,白玉为砖的地上如有星动。 时间剩得不多了。 潘垚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坠了个吸水的海绵。 抬眼瞧去,玉兰树上花苞粒粒藏于宽叶中,芭蕉村也有玉兰树,潘垚知道,它的花期也极短,从花开到话落,约莫也只七日时间。 而它,随时会开花。 这时,只听妙清道人靠近钰灵,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潘垚侧头,耳朵动了动,一瞬间,外头有夜风起,风拂过玉兰树叶沙沙作响,吹动纱幔飘飘,也将妙清道人的声音传来。 “刀刃锋利,可伤人也可伤己,邪神一事也是如此……此事关系重大,成败在此一举,阿爹须全力闭关,不得为杂事所扰。” “爹,女儿知轻重。” “好好,阿爹知道,钰灵在大事上向来立得住,拎得清。”妙清道人心中慰藉,“鬼影山崖底,还请我乖女分一份心神,多注意着些,万莫出了岔子。” 钰灵神情认真了,“爹,女儿省得。” …… 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妙清道人一踏往前,宽袍摇摇,不见了踪迹。 清平宫里,潘垚垂了下眼。 鬼影山?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40.第 240 章 下一刻就见妙清道人的手拂过桌面, 如时光回溯一般,只瞬间的功夫,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瓶重新成了先前模样, 他替自己斟了一杯, 又推了一杯到钰灵身边。 手牵着宽袖,做了个请的动作。 钰灵依着妙清道人的手重新落座,瞅着妙清道人从容有把握的神情,她的神情也渐渐舒缓。 “邪神?爹这是——”她只略略想了想,就心中有了底。 稍宽的眼距下, 那一双桃花眼微微睁大, 手一捂嘴巴,眼波流转, 有几分难掩的兴奋。 往前探了探身子, 许是知此事不光彩, 有违天和, 她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声音。 “功德?” “不错。”妙清道人目露赞许, “不愧是我儿,心思当真灵透。” 妙清道人拿起了杯盏, 捏在手心,微微摇了摇。 只见那杯盏圆底、敛口、阔腹、下头还搁了个小碟装饰, 杯沿边一道金线勾勒, 端的是清雅不俗, 无一不彰显着其七星宫如仙宫一般的阔气。 潘垚一边修着心窍,勉强将那蹭蹭蹭涨的怒火压下,犹如平静的江面下是旋涡和波涛一般,另一边,她竖起了耳朵听着妙清道人的话。 辛苦入这戏台, 又做低伏小,为的便是今儿这一朝,可不敢马前失蹄,船漏人淹。 潘垚眼角的余光扫了妙清道人一眼,这会儿不能硬碰硬,可不妨碍她在心中吐槽个不停,也算是精神上的胜利法了。 吃茶吃得再优雅,还不是刚才掉地上刷地的水?也不嫌自个儿埋汰! …… 随着五明扇的摇动,有清风拂来,风将重重帷幔拂动。 妙清道人和钰灵都知道,此时,清平宫里还有好一些的人,所谓人多眼杂,耳也杂,可他们站在高处久了,自有属于自己的骄傲。 对于旁人,自是不在意。 就像人类不曾在意蝼蚁的行迹一般,掌扇的阿垚,奉茶的白檀,捧妆的般若……此时,在清平宫的每一个人,在妙清道人和钰灵眼中都是死物,是摆件。 是以,说起了秘事,两人都没有想着挥退众人。 这是他们的骄傲,也是他们的底气。 挥退了旁人,那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妙清道人摩挲了下杯沿上的金线,瞅了片刻,似是回忆了什么,这才放缓了声音,道。 “钰灵聪慧,你说得不错,五年前,在我的推波助澜下,有度谋了予安的偃骨,自那一日起,我便筹谋着唱一出雪中送炭,绝渡逢舟的戏。” “为的是什么,为的便是江云稷给出的谶言。” 妙清道人转而看向钰灵,神情认真。 “你可知道,予安这孩子胸有偃骨,更难得的是,他身怀大造化,云稷为他落了谶言——” “我知道。”钰灵轻笑一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事,我和江云稷打听过,他什么都和我说了。” 她有几分自得,她是七星宫宫主的掌上明珠,又生得貌美,她问话了,便是秘事,赊刀一族最具天赋的江云稷,他为难片刻,也还是为她写了他写给阿爹的谶言。 瞧着那一句【一人得到,鸡犬升天】,她沉吟数日,心思百转,这才下笔定下了冬风和狐妖的一段孽缘。 如此,才有去岁的一出断孽明志戏码。 “不错。”妙清道人颔首,瞧着钰灵有几分惋惜,“当真不愿?予安也算我瞧大的,他天资卓绝,年少成名,在凡俗时更是探花郎出身,打马走街,一日看尽长安花,未入山门时便自己琢磨出修行之路……不得不说,便是不入我七星宫,他也是有大造化之人。” “爹!”话未说尽,便被钰灵喊了停。 她没好气地嗔了妙清道人一眼,“女儿明志了,女儿要的感情,不是别人提线的木偶。” “他谢予安再好,现如今在阿爹手中,生死情爱皆由阿爹,在我眼中,他和戏台上唱戏的又有何差?” 是,她是喜欢排戏! 可她只喜欢排戏!瞧着一出出好戏在她面前上演,她就是这戏后面的手,是这戏后头的神,翻手云覆手雨,她让人哭便是哭,让人笑便是笑,这是何等的畅快。 入了戏台,那可就无趣了。 钰灵眼里有嫌恶闪过。 “我要的感情,是要天定的真情。”女儿家怀情总是诗,说起自己的感情观,饶是钰灵都放缓了表情,有几许柔和漫上眼角。 清风轻轻吹来,将她雾鬓风鬟的乌发吹拂,有几许温柔和温婉。 她的眼睛很明亮,也很坚定。 “这天定的缘分和良人,是无论我是何人,便是街头的丐婆,他也只钟情于我。”她一指指自己心口,强调道。 “只中意我这个人,无关身份,遇到了这样的人,我钰灵便不会再放手,情之一字是苦是甜都甘之如饴。” “钰灵!”妙清道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喝了一声,有几分威严。 只见他皱着眉,眉眼里都是不赞成。 “阿爹和你说过了,天地有势,言语有灵,这样的话不可再说。” 莫名的,他听不得丐婆这一句话。看 钰灵撇了撇嘴,纤纤玉手漫不经心地撑起了下巴。 纱裙下,她的脚晃了晃,鞋面上有一粒大宝珠,只见光华晕晕,有珍珠内敛却奢华的光彩。 寻常人得了这样一颗明珠,定然是珍之爱之,收藏在木匣之中珍藏,哪里是她这样,旁人珍贵的东西,于她眼中只道寻常,也因此,对于妙清道人的这一句天地有势,言语有灵,她是半分都不介意,更不曾敬畏。 “爹!怎么可能,我是谁啊?我是你的闺女儿,有你在,我怎么可能会落到这种境界?”见妙清道人皱着眉还要开口,她嗤笑了一声,颇为不奈地摇了摇手。 “好了好了,我不说便是了。” “您呀,真是唠叨!”她不忘埋怨,带几分亲昵和依赖。 妙清道人只觉得那一句乞丐分外让他介怀,转念一想,倒觉得钰灵的话也在理。 有他在,谁敢动他宝贝闺女儿? 便是连天都不成! 妙清道人横眉冷竖,自有其争天逆命的气势。 …… 潘垚打着扇,视线落在白玉砖上,那儿有钰灵方才剜肉的武器,如今,它重新成了一柄紫竹狼毫,只见红缨沾了血,狼毫也吸了血,犹如舔了墨一般,在地上划出一道狼狈的笔触。 潘垚想起了白鹭湾徐家祖宅送有度真君入地府时,厉鬼的陶花子,她手中便有一笔。 笔写灵牌,谋人性命。 难道—— 一时间,潘垚都不好说什么了。 嗐!嘴硬头铁最是要不得! …… 另一边,听得有人轻叹一声,潘垚收回心神,只听妙清道人又将话题转回,重新落在了诛邪神一事上。 只见那立领双襟的道袍一拂而过,半空中有一水幕,上头有许多场景浮掠而过。 潘垚捏着五明扇的手紧了紧,无他,水幕之中那人身上有血迹斑斑,半阖双目,可她仍然瞧出了,这是玉镜府君。 妙清道人面上也有些不忍,好歹也是师徒一场。 钰灵倒是浮起了几分新奇,她早便知了,她阿爹修行的一道法宝名为浮生若梦,在那一片地界之中,可上演人世悲欢离合。 显然,这谢予安是残魂入了这浮生若梦的法宝,走了一遭人世伶仃孤苦,千般万般的坎坷,方才瞧的那一幕,前一日还是发上簪花,一日看尽长安花,端的是少年意气风发,转瞬便是蒙冤锒铛入狱…… 从天之骄子,转瞬便沦为了阶下囚。 啧啧,这差距和落差可真大,一般人还真是遭受不住。 妙清道人抚了抚须,语气里有几分惋惜和惆怅。 “钰灵啊,阿爹和你说一句实话,便是没有你去岁时排的那一出戏,阿爹也得改了那主意。” “哦?”钰灵诧异。 妙清道人将杯盏重重往桌上一搁,眼里有怒意一闪而过。 “他谢予安就跟一顽石一般,无论我施了何种计谋,是钝刀软磨也好,利刃扎心也罢,他通通油盐不进!” 他话里有了几分叹息。 “果然,人言缘分天定,想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做他谢予安的身边人,心底人……此事难啊。”难如登天,“他的心,可不是那般容易打开的。” 便是五年前有度谋的偃骨一事,要不是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又行便利之事,他二人又是他谢予安如兄似父的存在,这事,恐怕还成不了。 “阿爹——”钰灵唤了一声,语气里有几分担忧。 “阿爹没事。”妙清道人抬手拍了拍她的手,宽慰,下一刻,只见青色道袍拂过,水幕上又换了一幕。 “这、这是——”钰灵都惊住了。 潘垚瞧去,这一刻,她也惊得忘了扇手中的五明扇了。 这是一处晦暗的地底深处,石壁嶙峋,潮湿阴暗,分不清是流水还是血滴落的声音,一滴又一滴,只见一身白衣的谢予安身上有血迹斑斑,他被无形的灵炁束缚,低垂着头,乌发都沾了血迹一般。 石壁顶上有一丝丝的东西探下,像菌丝,细细密密,它们从上而下地扎进了谢予安的背部,有血红的腥炁透过这菌丝一般的东西朝他涌来。 渐渐地,那一身白袍染上了黑,周身有血煞阴炁环绕。 “不错,这便是阿爹给你的答复,”瞧着自己的作品,妙清道人有几分自得,“非是阿爹气怒于你去岁排的哪一出戏,这一年里,阿爹便是在忙于这事,这才无暇入你清平宫。” 妙清道人瞧着水幕,冷哼了一声。 既然他谢予安不吃软的招,雪中送炭,绝处逢舟都讨不得他信任,那么,就休怪他妙清将事做绝了。 他谢予安胸有偃骨,仙册有名,他妙清便助他名落仙籍。 只是仙籍过后—— 呵呵。 “我焚骨化尸,再以梧桐木做躯,刻做二人之形,一作白袍、一作黑衣赤帽,再以一城万人血脉和尸气为引,尽数吸纳这梧桐木之中,塑其形……只等功成那一日,白袍尽染阴晦,邪神降世。” 妙清道人扬了扬手中的拂尘,“届时,我再一剑斩杀邪物,功德加身,定能修得圆满。” 再看钰灵,妙清道人眼里有慈爱,目光落在她不利于行的腿处,温声道。 “阿爹一定让你恢复如初,从此,天下人间,畅行无阻。” “还有你阿弟,”顿了顿,他语气里有几多的伤怀。 “他是个可怜的孩儿,未曾见过这世间的一花一草,又因着阿爹的私心,拘着他的魂,不让他重入轮回,而是温养在你这同胞的胞姐体中,只盼有一日,阿爹能亲手再带他降世,看人间欢喜,如此一来,也不枉我和你阿娘情深一场。” 说起了因为影鬼而亡故的旧人,妙清道人声音都低了几分去。 钰灵对同胞的弟弟没有喜爱,甚至有几分嫌恶,可是,诛杀邪神的功德,她只想想便知这是何其的大,到时,她就不单单是七星宫宫主的千金了,说不得,她阿爹还能一举晋人仙。 想到这,她也欢喜得不行,眉眼里染了笑意,驱散了眉间的清冷。 “阿爹,我就知道,您才是我和阿弟的依靠,别人通通不行。” 妙清道人笑了笑,有几分慈爱,“你呀你,净说些好听的哄着你阿爹。” “好了,阿爹也要回去准备闭关的事了,诛邪的那一道灵剑还需淬炼,这些日子你自己乖乖的,别到处瞎跑,也别惹事。” 他沉吟地算了算,指尖飞速地一掐,拂尘指了指清平宫外那一株玉兰,透了个底。 “不会拘着你太久,只等这玉兰花开花谢之时,便是阿爹斩得邪神之时。” 钰灵高兴得不行,眉飞色舞。 有了痊愈的希望,她不再介意自己的伤腿,手肘勾着妙清道人的手,亲自送着人出去。 “阿爹,我送送你,下一次再见阿爹,就又得几日了,女儿舍不得。” …… 潘垚将五明扇搁下,抬头瞧向清平宫外,只见重重纱幔朦胧,仍见玉兰树高大繁茂,此时天色昏黑,月光沁凉地透过树梢缝隙落下,地上有如霜的光影。 风一吹,白玉为砖的地上如有星动。 时间剩得不多了。 潘垚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坠了个吸水的海绵。 抬眼瞧去,玉兰树上花苞粒粒藏于宽叶中,芭蕉村也有玉兰树,潘垚知道,它的花期也极短,从花开到话落,约莫也只七日时间。 而它,随时会开花。 这时,只听妙清道人靠近钰灵,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潘垚侧头,耳朵动了动,一瞬间,外头有夜风起,风拂过玉兰树叶沙沙作响,吹动纱幔飘飘,也将妙清道人的声音传来。 “刀刃锋利,可伤人也可伤己,邪神一事也是如此……此事关系重大,成败在此一举,阿爹须全力闭关,不得为杂事所扰。” “爹,女儿知轻重。” “好好,阿爹知道,钰灵在大事上向来立得住,拎得清。”妙清道人心中慰藉,“鬼影山崖底,还请我乖女分一份心神,多注意着些,万莫出了岔子。” 钰灵神情认真了,“爹,女儿省得。” …… 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妙清道人一踏往前,宽袍摇摇,不见了踪迹。 清平宫里,潘垚垂了下眼。 鬼影山?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41.第 241 章 入七星宫的时间不长, 可潘垚也知道,鬼影山是七星宫的禁地。 那一处常有迷雾茫茫,寻常人靠近不得, 有如瘴气一般。 和她住一屋,才入七星宫门就有诸多照顾的苍耳便特特交代过, 七星宫里,旁的地方能走,就这一处, 那是万万走不得。 “吓人得很呢,一到夜里便是鬼影幢幢, 山谷深处还有野鬼在叫, 你道那是什么?那是真的鬼!不是骗小孩儿的!” 说起鬼影山, 苍耳的面上有惊惶苍白之色,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潘垚回忆起苍耳的话, 据说,鬼影山是七星宫拘了各地的妖鬼在下头, 可以说,那一处是禁地,也是牢狱。 小狐鬼的阿爹,一只三百年的狐妖, 它曾经也被拘在那一处。 潘垚垂了垂眉眼, 府君是否也是在这一处? …… “夏荷, 秋蕊, 伺候我更衣沐浴。” 清平宫里传来钰灵有几分愉快的声音,吴侬软语,自带娇憨,只见她雾鬓风鬟, 一身红色的纱裙轻飘地拂过白玉为砖的地面,行进间有香风阵阵。 她走得不快,右腿仍然可以瞧出有几分缺陷。 这会儿,清平宫众人都能瞧出,钰灵的心情着实不错,可越是这样,众人越是不敢大意,大气都不喘一个,各个眉眼低垂,足底轻轻又井然有序地忙碌着自己的活。 潘垚收回心神,握紧手中的五明扇,以均匀的频率扇着这比她人还高的大扇子,尽职的做一个鼓风机。 风拂过,吹动纱幔飘忽,清平宫这一处好似有仙乐阵阵一般。 内室里有流水的声音,倏忽的,潘垚的目光一凝,视线落在了那将地上缀着红缨的紫竹狼毫捡起的手上。 这是个年轻女子的手,纤细又白皙,手指细长。 唯一可惜的是,这手瘦削了些,不,不能说是瘦削了些,可以说是十分的瘦削。 几乎是皮耷着骨头,薄薄的覆盖了一层,能见下头有青筋和血管,薄薄又脆弱。指尖有些白,就连指甲盖都透着白,只瞧手,便能瞧出了弱柳扶风的气质。 顺着手往上,瞧到的便是面上没什么表情的脸。 这是冬风。 小狐鬼的阿娘。 潘垚在小狐鬼的梦里见到过。 只是和那时相比,她清瘦了几分,面上的神情也少了。 与那时惊惶无措和绝望相比,她平静了,也显得麻木了,更像是伺奉在清平宫的其他人,大家收敛了自己的性子,如流水磨平了卵石。 与其说是人,更不如说是会动、会呼吸的摆件,依着钰灵的心意做着她吩咐的事。 冬风捡起地上那一管笔,收在托盘之中,眉眼低垂,捧着托盘又退下了。 潘垚目送着她的背影。 …… 才来清平宫时,瞧到冬风时,潘垚也心生意外。 一道做活的般若说了,小狐狸死后,冬风也是低沉了好一段的日子。 戏剧落幕,钰灵不在意冬风,对于她是留在清平宫,亦或是离开七星宫,她全然无话。 犹如唱戏的陶偶,戏剧落幕时,排戏的主人家将陶偶往匣子一收,随手搁置在一处,时光流淌而去,木匣子蒙尘,主人家的视线偶尔瞥过,分不出半分心神。 冬风于钰灵而言,就是那匣子中的陶偶。 一出戏唱完,自然得物色那唱新戏的,用旧陶偶,那是失了七星宫宫主千金的身份! 般若:“冬风不愿意走。” 说起这事,这梳着垂鬟分肖髻的姑娘眼睛里有水光闪了闪,似怜惜,似不忍……又似自伤。 细瞅,里头还有几分对冬风决绝的不赞同,却又不知说什么的无奈。 “她是个无情、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的人,冬风她不愿意离开七星宫……在宫门里,我们活得像摆件,可出了宫门,我们连摆件还不如。”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往事,般若也不例外,说起这些,她抿了抿唇,显得有几分冷漠。 在阿爹阿娘眼里,女儿是赔钱的丫头。 一碗稀粥养到十几岁,中间得做一家子的活,年纪小小背上便背着个弟弟做事,哪怕她也只比弟弟早来这世间几年……弟弟哭了尿了,都是她忙活,人们常说,阿姐便是阿娘。 可阿姐,她一点也不想做阿娘。 山里捡柴,河边洗衣……丫头片子什么活都得做。 等到年纪到了,再换到别人家去,给阿爹阿娘和兄弟换几两碎银,亦或是给阿弟和阿兄再换个嫂子回来。 去了旁人家,生儿育女,洗衣做饭,几十年重复着这压抑又见不到光的日子。 “呵呵,有时我想,我们这些做人闺女儿的,真是活得还不如做家里养的鸡鸭鹅这些畜生,起码,畜生不用做活,也不会伤心。” 般若吸了吸鼻子,将伤心往肚子里藏。 “左右,我们和畜生都一样,都得用一身骨肉去还那些吃的米和粮,又何必选择做这会伤心的丫头片子?做畜生就好了。” 潘垚一时无言,心中更是难过得不行。 “会好的,以后慢慢便会好起来。”潘垚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风一吹,声音便被吹得飘忽。 是会好…… 可即便是千年后,这样的事仍然是存在。 般若冲潘垚笑了笑,垂鬟分肖髻晃了晃,有几分可爱。 “许是以前的日子过得怕了,太怕了……冬风她想留在七星宫,她去了一趟鬼影山,那狐妖一直在半山腰,那儿有一座草屋,狐妖性子睚眦必报,小狐死了,它怎可罢休……” “冬风她、她——”般若一咬牙,眼里有惊惧和忌惮一闪而过,说起这事还心口扑通扑通乱跳。 这是震惊的。 “她趁着狐妖不备,亲手杀了狐妖,尸骨抛下了鬼影山的山谷……” “那天后,她回了清平宫,又在宫门前的玉兰树下跪了许久,求小姐怜惜她孤苦,过往种种,是她冬风糊涂,人妖殊途,小狐更是孽障……” “小姐在梳妆台上梳着发,握着玉梳的手都顿了顿,面上有惊讶的神情……我们谁也没想到,冬风竟然舍得和那狐妖断了,更是决绝到这般地步。”般若喟叹了一声。 “后来,小姐轻笑了声,道她倒是个知情知趣的。” …… 就这样,冬风还留在了清平宫,虽然不再做抬轿的四婢之一,可扫洒伺花,洗衣奉茶……她仍然是清平宫中的一人,甚至是亲近的宫婢。 有时出行的人不凑手了,她也会轮值抬轿。 “她当真心如止水,尽心尽责。” 说到这话,般若面上有世事愚人的无奈。 …… 钰灵稀奇了一段时日,注意了一段日子,见她本本分分,撇了撇嘴,将玉梳往匣子中一丢,嗤声道,“无趣!” 自那后,钰灵都不在意冬风。 …… 清平宫。 潘垚瞧着冬风的背影,只见她穿着一身青衣,黑发梳成了朝云近香髻,捧着那沾了血的笔往前去了。 因为低头,她露出细细的脖颈,背影脆弱,也有一股萧瑟的沉默,死寂死寂。 白玉为砖的地上,那一抹血迹也已经被冬风擦净。 潘垚瞧着那一处,手抚过腕间成盘龙木镯子的灯笼。 在里头,小狐鬼和蓬头鬼娃娃在另一方天地,一狐鬼一上床鬼,两鬼皆闹着要骑那只大公鸡,直把花羽的大公鸡闹得到处乱飞,油光水亮的细毛都掉了好一些。 这会儿,大公鸡气急反怒,正反过来追着两鬼啄,咯咯咯乱叫,气势凶悍异常。 蝴蝶震了震翅膀,于高处落叶上停靠,不理睬这两鬼一公鸡。 瞅着这玩得不知愁滋味的小狐鬼,潘垚心道,这样也好。 如今她隐了身份,倒是不好寻上冬风,也不好和她说小狐鬼的事。 特别是听了般若的话后,潘垚也担心,要是冬风和钰灵透了口风,那她可怎么办? 她还得寻府君呢! 可不敢露出马脚! 潘垚瞧着那已经远去的背影,心中暗道。 等她寻到了府君,将府君带出了这七星宫,她一准儿给小狐阿娘捎信。 要是小狐的阿娘愿意,她也能让小狐鬼和它阿娘见一见,了了小狐鬼的心愿。 …… 潘垚又瞧了瞧那清平宫外的那一株白玉兰,瞧着那一树的花苞,她的眼里有焦急之色。 “好饭不怕晚,不急不急,这事儿急不来。” 呼气吸气,潘垚修着心窍,嘀嘀咕咕地宽慰自己,按捺住了这一份着急。 如此又过了两日,确定妙清道人闭了关,潘垚这才寻到了鬼影山。 …… 夜黑风高时,正是杀人放火天。 潘垚到鬼影山的时候,正是月上中天,夜深人静之时。 悬崖往下,一路有迷雾重重,等入了崖底,此处豁然开朗。 潘垚往周围瞧去,目露诧异。 鬼影山的周围竟是一处湖泊? 只见岸边有树影重重,月色倒影湖中,因为那水色,就像是一弯碧绿纯净的月牙静卧在这水中。 湖光水色,湖面氤氲着如雾如岚的水炁。 还不待潘垚诧异这一处禁忌之地有这般好景色,只听山谷深处有一阵怪风席卷而来。 刹那之间,犹如天地变色一般,只听风呼啸着野鬼妖邪哭嚎的调子,吹皱了湖面,两岸边的树影被摇晃,犹如万千鬼手在招摇。 那一轮月色破碎了去,湖面翻动。 一刹那间,潘垚瞧到水面上浮起了一张张脸,苍白、死寂、诡谲……水下有鬼影游动,他们大张着嘴,有血雾血煞一般的烟气吐出。 万千血煞血雾被牵引,犹如一团团铁线虫一样朝湖底深处扎去,细细密密,绵延不绝。 潘垚惊得不行。 在湖底! 府君在湖底! 只须臾的功夫,潘垚联想起了妙清道人在清平宫拂手而现的水幕,当下便知,他口中的以一城血气和尸气做引是何意了。 “疯子!真是疯子!” 潘垚喃喃,有些失神地踩着河边的碎石和沙砾。 她走近了这一处的湖泊。 山峦的倒影映在水面上,风摇着树,影子在水面上肆掠地挥动,而水下,数以千计万计的尸体掩藏在其中。 他们张开了眼睛,白白的瞳孔遍布整个眼眶,骇人可怖…… 足尖触及湖泊水炁,有阴深死气缠上。 这一刻,潘垚心中没有惧,只有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伤怀。 这便是千年后,灌湖村底下那一湖的死尸么? 原来,他们竟是如此来的…… 只因妙清道人为了自己的一个私欲,为了闺女能如常人一样走路不瘸腿,余骸骨的儿子能重塑肉胎,他就生生要将府君造成邪神,筹谋那诛杀邪神的一份功德? 他害了谢予安,更害了一城无辜的百姓。 他们、他们也同样有儿有女,有父有母啊。 和他妙清一样! 同样是有血有肉,有亲有眷,凭什么他们便是蝼蚁? “我该怎么做?”潘垚蹲地,和湖底一睁眼的尸体对上眼。 她没有怕,只是难受。 她该怎么做才能救府君? 才能镇了这妙清道人,替这一城的人报仇? 潘垚心乱得很。 她很怕自己做不到。 毕竟,此时的她一丁半点儿的头绪也没有。 …… 这时,远处的风声有些许不同,潘垚警觉,身形一晃,如风似光地落入鬼影山的湖泊之中,藏于这遍布尸体的水中。 她于水中朝这血雾瞧去,将它们的轨迹瞧得更清晰了。 果然,这水雾是通往水底深处,想来,那儿另有一处秘地,所以水幕之中才能瞧到那崖壁湿润,有水炁氤氲凝聚。 …… 于水中往外瞧,潘垚瞧到,来这一处的正是钰灵。 只听风吹得轿子的珠帘叮叮脆响,有香风阵阵袭来,钰灵坐在那火红鎏金的轿子里。 月色和红光辉映,将她柔美清冷的脸照亮,伴着着鲜花仙乐,她有如天上仙落。 钰灵半撑手于下巴处,视线随意一瞥湖面,语气有几分慵懒。 “阿爹就是太过小心,在我七星宫内,还能有什么异动不成。” 话才落地,就有一股风炁起。 只见风绕着火红鎏金的轿子卷了一圈,一刹那间,抬轿的四人昏厥了过去,于半空之中往下坠去。 失去了抬轿人,轿子也急速地坠地。 “不好!”钰灵急急道了一声,手重重往火红鎏金的轿子轿厢边一撑。 一刹那间,火红鎏金的轿子在半空中旋转,轿子顶上那一颗大宝石迸出强光,犹如屏障和护盾一般,护着这轿子落地。 “什么人!”钰灵气急,一扯身后的披帛,从轿子中走出。 因为方才这一场的意外,她风鬟雾鬓的发散了一些,碎发垂于有几分丰腴的肩部,眼睛簇着被挑衅的火。 因此,那一声什么人,声音格外的冷。 她往前走了两步,半分没有在意倒在地上的抬轿子四婢,眼睛环看了下周围。 冷喝,“何方宵小作祟?敢做不敢当,是何君子所为!” …… 湖底,潘垚也懵了懵,视线对上瞅着她的大眼白兄弟,还有些楞楞地摇了摇头。 不是她呀。 兄弟能作证吧。 她还在瞅着湖下秘地在何处,还没顾上惹这钰灵呢。 大眼白的兄弟眼睛一睁一闭,瞅着像是在翻白眼,并不给潘垚作证。 潘垚:…… 小气! …… 钰灵又往前一步。 脚边便是抬轿的四婢,各个跌在地上昏了过去,摔了一身的泥沙土砾,眼睛紧闭,月色下脸色有些苍白。 她没有分心神和心力到这几人身上。 左右是抬轿的,亲近的身边人又怎样?没了这个,清平宫里还有许多个,等她阿爹斩杀邪神,功德加身,她又何须再出行有轿? 那时,她自己就能走。 款款而行,婀娜多姿,要多有风情,就有多风情。 …… 异变突起,只见一股妖风卷着沙砾起,原先倒在地上的一宫婢猛地起身。 月色漾起锋芒,她猛地朝钰灵抓去。 不好! 钰灵急急后退,却慢了一步,胸口被挠了一处。 她低头瞧着自己胸前血肉模糊的模样,仍有些吃惊讶异。 她这是…受伤了吗? 痛感后知后觉地传来,她一捂住胸口,嘴角沁出腥甜的血,脸色苍白了些许。 钰灵抬眼,借着月色瞧清了眼前的人,还有几分恍惚。 “是你?” “冬风!” “不错,是我。”冬风勾唇冷冷一笑,抬起挠了钰灵的那一只手到嘴边,伸手舔了舔,眼里有兴奋和快慰,还有几欲疯狂的压抑。 “我早就想尝一尝了,原来小姐的血,堂堂的七星宫宫主千金,你和我们这些凡人、还有你和你阿爹口中的妖邪狐七,我们大家的血并没有什么分别嘛。”冬风脸色倏忽一冷,“尝起来一样的腥,一样的是恶心!” 狐七? 潘垚的脑袋微微探出水面。 小狐鬼说了,它阿爹便是唤做狐七,人称一声七郎。 这一看,潘垚都被此时的冬风惊到了。 只见她一身的妖炁,脸上有狐毛,那只沾了血的手更是成了利爪模样。 这是—— 化妖了? 潘垚心口紧了紧,想起了般若的话,再看手中的木镯子,摩挲了上头的纹路。 对于般若说的冬风杀狐妖的故事,潘垚有了几分推测。 小狐鬼的阿爹阿娘…他们都是爱它的。 爱逾生命。 …… 钰灵捂着心口往后退了一步,眼波流转,口中不忘嗤笑。 “哦,我道是谁呢,难怪方才有一股狐狸的骚臭味,我早该想到的,冬风啊冬风,你真是出息了啊。” 那稍宽的眼距下,狭长的眼打量着冬风,轻啧两声,有嗤笑也有不以为然,还有几分兴致盎然,最后,想通了什么,钰灵竟然不顾自己胸口处受了伤的伤处,一拍双手,目露几许赞许。 “有趣,有趣——” “冬风你这是给我唱了一出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啊。” “当真有趣!”她笑得不行,花枝乱颤。 最后,钰灵倏忽地收拢了笑容,脸色一沉。 “你们夫妻二人倒是情真,一人忍辱负重,另一个妖狐也不差,甘愿舍出妖丹,为的便是今日这样吧……好计谋,当真好计谋,趁我不备,以人身幻妖身,谋我性命,这一招想得很是不错,我都被骗过去了。” “只是——” 话语一转,钰灵又道,“你未免也太小瞧我钰灵,小瞧我七星宫了!” 话落,她一拂拂过胸口,瞬间,那破损的皮肉复原如初,只犹有几分苍白的脸色表明了她方才是受了伤的。 钰灵脸一沉,稍宽眼距下,那狭长的眼珠子很黑,黑得有几分邪性。 “我钰灵生平爱排戏,最恨的什么,你知道吗?” “那便是唱我戏的人胡乱地加戏改戏,生生将我一出好戏毁得乱七八糟!” “冬风,你该死!” “你才该死!你和你爹都该死!”冬风瞧着钰灵的眼睛透着深刻的恨。 下一刻,她两手都成了利爪,如走到了末途的兽类一般哀鸣一声,身影疾如风,快如电,猛地朝钰灵撕缠而上。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42.第 242 章是我…… “小狐, 小狐……是我的孩儿。”冬风喃喃。 潘垚探出手,朝她的腹部处伸去,不待冬风诧异戒备, 潘垚便开口解释道。 “小狐瞧到你这个样子, 它会难过的。” “对对,不能让小狐难过。”冬风有些慌,盈盈剪眸朝潘垚瞧去,里头有着祈求,也有着无措,“该怎么办?阿垚, 我该怎么办?” 这会儿认真瞧了,她才瞧清楚,这叫做阿垚的姑娘生得十分好,是她见过生得最好的人,只是,原先她一副瘦削又腼腆的模样,这才遮掩了那份好颜色。 透过那双杏眼, 她瞧到了自己的倒影。 冬风抬手抚上自己的眼角,那儿有白色的狐毛, 蔓延了大半张的脸,甚至连眼睛都成了兽瞳, 瞳孔有绿幽幽的光,冷冷又无情。 为了小狐和七郎报仇, 她不悔。 可她不想让小狐瞧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它该担心, 该难过,该自责得哇哇大哭了。 冬风探及灯笼面的手在半空中一停,想要收回, 下一刻,她的手被潘垚攥住。 “阿垚?”冬风跌在地上,怔了怔,抬头朝这提灯又不知来历的姑娘瞧去。 “别怕,我带着小狐来七星宫,便是应了它见你们一面。”潘垚冲冬风笑了笑。 夜风从山林深处吹来,带着几分潮湿的水炁,也将她的声音染上了几许温柔。 话落,潘垚运行功法,探及冬风腹部的手处犹如有了一个旋涡一般,妖炁如丝线一般被抽出、凝聚……最后,妖炁带着清幽之光,一点一滴,一丝一线,点滴汇聚,在潘垚手中重新成了妖丹模样。 莹莹如珠。 瞧着那珠子,冬风眉眼染上了温柔,声音都轻了去。 “七郎。” 潘垚瞧到,冬风面上那化妖的模样已经褪去,脸上没了狐毛,利爪成人手,那双手瘦得微微有些脱形,手背上的青筋和血管清晰可见,眼睛也重新黑白分明。 只是,她的内里早已经被妖炁侵蚀,骨血碎了又重塑,重塑了又碎去……如此波折重复,此时狼狈又虚弱。 这是命数当绝的征兆。 亦是人力所不能及之处。 眼下抽离了那妖丹,能够支撑冬风清明又有些许精神的,是潘垚渡了几分灵力在冬风体内。 潘垚只觉得这风吹得她眼睛有些疼,鼻子也有些发酸,她吸了吸气,声音有些闷闷,将冬风的情况的说了说。 “我活不久了,对吗?”冬风问。 如此直白…… 潘垚迟疑了下,还是点了下头,坦诚道,“对。” 她也有几分愧疚,“是我不好,我应该早些时候告诉你,小狐它是半人半妖,身死后成狐鬼,要是好好修行,未必没有成鬼仙的一日。” 顿了顿,潘垚又道,“是我说得迟了。” “傻姑娘,这事怎么能怪你?”冬风反握了下潘垚的手,抬眸瞧上潘垚的眼,里头是满足和无憾,“从小狐阿爹剜出狐珠那一天,我早就知道会如此。” “大仇得报,知道小姐下一世也不能过得好,我心里只有畅快。” 冬风的目光看着不远处躺着的钰灵,潘垚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听旁边,冬风的声音又响起,有些低,也有着敬畏的虔诚。 “应当的,这是应当的……” “我小的时候和阿奶去瞧大戏,戏文里都唱了,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做每一件事,都应该有代价……有今日,是小姐的代价,亦是我的代价。” 听了冬风这一句话,潘垚沉思了片刻。 …… 灵炁漾过,从灯笼里跌出了一只小狐狸。 小狐还有些懵,不知此处是何处,爪子挠了挠耳朵,往四周探了探头,正想转头唤潘垚一声姐姐。 突然,它眼睛一亮,四肢齐动,如一个雪团子一般朝冬风的怀抱飞扑而去。 “阿娘,阿娘!”小狐拿脑袋拱着人,亲昵又欢喜,还有几分委屈,“阿娘,我好想你,好想好想你……” “哎,阿娘在,阿娘在。”抱着那一团的雪团子,冬风就如抱住了她的所有。 听到那一声带着哭腔的阿娘,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淋漓地洒下。 她拿脸蛋去贴那小狐狸,和以前热乎乎的小狐狸相比,如今的小狐鬼冷冰冰的,凑近了还有阴风环绕,可她不在乎。 感谢神明,感谢上天,感谢—— 冬风将视线看向潘垚,有清泪滑落,泣不成声,“谢谢,谢谢你阿垚。” 潘垚摇头,不敢居功,“我没做什么,是小狐想着见你,你也心中牵挂着它,这才有今日的重逢。” “姐姐带我吃饹饹面了。”小狐从冬风的怀中探出,从小狐狸的模样又成了小娃儿的样子。 只见它身量不高,一身白色的长裳,衣裳边缘有狐毛点缀,映衬得黑发中的那对白毛狐狸耳愈发的机灵逗趣。 “饹饹面?”冬风不解。 “恩,饹饹面!”小狐鬼满足得不行,眼睛微微眯起,“阿爹以前和我说了妲己娘娘的故事,饹饹面,活了面——吃了饹饹面便能活……我想活着回七星宫见阿娘,见阿爹。所以,我就去找饹饹面了。” 如今虽然没有活过来,可它还是见着阿娘了呀! 小狐亲昵地将手搂过冬风的脖子,依恋又娇憨,如流浪颠簸在外的小儿寻到了家,满心的安心。 “阿爹没有骗我,饸饹面是好面条,吃了它会有好事发生。我就遇到了姐姐,姐姐带着我找到阿娘了,小狐好开心好开心,真的好开心呀!” 小狐鬼接连说了好几句开心,还冲潘垚笑了笑,狐耳动动,可爱又天真。 潘垚弯眼,也冲它笑了笑。 “娘,阿爹呢?”小狐骨碌了下,又探头四处瞧,瞧到倒在血泊中的钰灵,它惊呼了一声,还拿手捂了捂眼睛,又心生好奇,指头一翘开,透过指间的缝隙偷偷瞧。 是钰灵小姐啊。 …… 没有瞧到狐七,小狐鬼的眼睛闪了闪,莫名地有些心慌,它又转头催促道。 “娘,我阿爹呢?” 听到小狐一句阿爹,冬风的眼眸暗了暗,有神伤一闪而过。 七郎—— 七郎早便没了。 潘垚低头瞧着掌心,那儿一粒莹莹如珠的妖丹。 想了想,她几步走了过去,单膝蹲地,将这颗妖丹搁到了冬风的掌心,低声道。 “物归原主。” 冬风瞧着掌心的那一颗狐珠,想起了狐七剜出狐珠的那一日。 那时,这颗狐珠也是这样被交到了自己的手中。一时间,她心中痛极,有血炁上涌,腥甜腥甜。 感受到自己内里的虚弱,虚弱一阵阵地涌来,犹如破了洞的布,稍稍扯了扯,那洞便破得更大了些。 又像滑了土的山坡,簌簌流土落下时,倾覆的危险迫在眉睫。 开始只是些许,转眼便是山倒。 冬风捏紧了手中的狐珠,转头看向潘垚,有几分哀求,又知自己托孤,对于这只有几面之缘的人来说有几分为难。 一时间,她迟疑了下。 最后,到底是为母的心肠占了上风。 “阿垚,我知道这事为难你了,可我也别无他法,小狐它、小狐它……”冬风摸了摸依赖着自己的小狐鬼,视线落在方才它戏耍时待着的灯笼面,狠了狠心,咬牙继续道。 “等我走后,还请你再多看顾看顾它,免它漂泊,免它无依无靠……” 潘垚也将视线看向灯笼,正想应承下。 在她在这个时代之时,她会带着它,要是寻到了回家的路子,能带上它,她也会带上。 便是不能,自己也会将它妥善安排! 话还未出口,一旁,好似母子连心一般,小狐鬼“哇的”一声哭了,好生伤心难过模样。 “小狐不要别人,小狐要跟着阿娘,阿娘去哪里,小狐也要去哪里。” 它哭得厉害,手攥着冬风的衣襟,抽抽搭搭,因着是狐鬼,它落的是血泪,血泪落下,魂体虚弱,便是这样,它尤不安地哭着、喊着不要抛下它。 那双盈着血泪的狐狸眼瞅过周围,小狐鬼心中有所感。 是为了它—— 阿爹阿娘为它讨了公道,所以,阿爹走了,阿娘也要走了。 “不要、小狐不要一个人……阿娘,小狐要和阿爹阿娘在一起,一直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嘛,求求阿娘了,小狐不想被丢下,好难过,心里好难过。” 冬风也泣不成声,是,被丢下的人才是最难过的。 最后,她下定了决心,一捏手中的狐珠,哽着声音应承道,“好,小狐和阿爹阿娘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我们一家人一起走,谁也不害怕,谁也不难过。” 她拢它在怀中,瞬间,狐珠大放光彩。 潘垚瞧到了狐珠中出现了道虚影,是一只三尾的大狐狸,狐尾在虚空中摇摆,有莹光落下,光笼着冬风和小狐鬼。 那是狐七。 小狐鬼的阿爹,冬风的夫婿。 “谢谢。”一声谢谢很轻,也很重,男子的声音温文,只见大狐狸温柔地瞧过冬风和小狐鬼,狐尾将其包裹,似拢着它此生最为珍贵的存在。 转瞬的功夫,鬼影山湖泊旁的土砾地上没有了小狐鬼,也没有了冬风和大狐狸。 潘垚提着灯,心下空落落的。 到了最后,小狐鬼还是不想修鬼仙了。 也是,不论是饸饹面还是鬼仙,它们都不是它真正想要的。它想要的,从来只有阿爹和阿娘,是一家人永远的在一处。 “再见了小狐鬼。” …… 风从悬崖深处吹来,卷过山洞,穿过涯壁,带着几分呜咽幽鸣,像潘垚此时的心情。 最后,夜风晃动着远处的鬼影山群树招摇,如有鬼影万千,声势赫赫。 潘垚提着灯站在这一处,感受到有一道疾光朝这边疾驰而来。 人未至,风声先将他的动静传来。 潘垚握着灯的手紧了紧,回身瞧去,这一次,她没有躲避。 “钰灵啊!”一声难以置信的声音传来,妙清道人落在地上。 瞧着眼前的一幕,饶是他一身不凡的修为,心下剧痛之下,脚步都踉跄了几下。 他探出手,想要碰触却又不敢,瞪着一双铜铃眼,视线扫过钰灵紧闭的眼,破了心的胸口,视线往下,右腿处都是斑驳模糊的血肉。 血迹仍然新鲜,滴滴答答地落着,好似还有余温一般。 可人却再也醒不来,魂都散了去。 甚至、甚至他的儿—— 他蕴养在钰灵体中的儿,那胎身胎的残骸也没了踪迹。 “不,不可能。”再抬眼,妙清道人的眼都怒红了,“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一甩拂尘,此地有疾风起,风卷着沙砾如江面翻腾而来的巨浪,猛地朝潘垚袭去,最后,它停在潘垚面门之前只一指长的地方,化作了一柄悬空的利刃,威势赫赫。 “说!是不是你?”妙清道人的脸阴了下来。 风袭来时将潘垚的发吹拂起,露出光洁的眉眼,沁凉月夜下,她提着一盏圆面的灯笼,灯炳上,一只蝴蝶在凛冽的风中震了震翅膀,意外地没有被吹飞。 “不是我。”如蝶翼的睫羽动了动,潘垚抬眼瞧妙清道人,应得坦荡。 “那是谁?”妙清道人怒喝。 他的神情和模样无不说明他此时的怒意恨意,只等问出了人,他定是要千刀万剐,以消他心头之恨, 不,千刀万剐还不够,他定得将其挫骨扬灰,便是灵魂也不放过,定要丢到他修行的浮生一梦之中,过世间最苦,历人世最难……让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此,方消他心头些许伤痛。 “我的儿,我的钰灵……”妙清道人瞧一眼躺在土砾地上的人,看一眼,痛一眼,“是谁,究竟是谁,你快从实招来!我妙清饶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剑直指潘垚,有凛凛剑光。 潘垚不答反问,“知道了是谁,你待怎样,就像对待府君一样吗?” “府君?”妙清道人皱了皱眉,“这是谁?” “谢予安。”潘垚手一扬,手中出现一道打鬼棒。 只见打鬼棒往前一扬,将指在她面前那一柄灵炁化成的利剑抽散,身形往后一退,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谢予安? 妙清道人面上有几分惊疑,不知此人为何提起谢予安,还唤他一声府君。 更甚至,说起谢予安,她瞧着自己的眼里簇着几分火,一瞧便是个性子犟的,又倔又犟。 “你认得吾徒?”妙清道人再看潘垚手中的那根打鬼棒。 只见棍面光滑,【打邪灭巫朱元帅,行刑拷鬼孟元帅】,这几个字龙飞凤舞,隐隐有功德之光。 可见此人年纪虽小,天资却不错,且修的是正派功法,行的是惩强扶弱之道,这才修得这一法器如此有灵。 …… 钰灵心口的那一个【丐】字,妙清道人自然瞧到了,如今再瞧这一个打鬼棒,他心中明白,钰灵不是面前人所杀。 这般行事的人,做不出这般折辱之事。 有折辱之意的人,定是和钰灵有旧怨。 可他还是恨,还是迁怒,恨这人眼睁睁地瞧着他的钰灵身死,眼睁睁地瞧着人在钰灵心口落下一个【丐】字。 这便是错,是过,是罪! 认得谢予安又如何,如今,便是谢予安都尽在他手中,只等着他心剑修成,一举斩杀邪神,功德加身,修得人仙之位。 潘垚呸了他一声,“你才不配做府君的师父!” 妙清道人也阴着脸,“小丫头,我没空和你闲话家常,如今是我在问你话,你再不将事情一一道来,就休怪老道我手下不留情,外人道我以大欺小了!” 潘垚没有理他,手中的灯笼重新化作了盘龙镯子,龙首咬着龙尾,那一只蝴蝶却没有再入灯笼,她握着打鬼棒的手朝蝴蝶探去。 蝶翼颤颤,落在了潘垚指尖之上。 潘垚抬起头,目光看向了远方,“原来,一开始您便告诉了我如何做,是我愚笨了,这时才想明白。” 蝴蝶又震了震翅膀,似在附和欣慰。 妙清道人心下有不安,也看向了远处。 只见除了如鬼影摇晃的山峦,再有便是笼着夜色的一片天,天幕是幽蓝之色,蜿蜒了山峦的形状。 夜色将去,日间将来,天边有些许明亮之色。 谁? 这是和谁在说话。 潘垚看向妙清道人,神情认真,“没有人害了钰灵小姐,是她自己害了自己,道长你也一样。” 随着话落,潘垚打鬼棒一扬,朝鬼影山的湖面扬去。瞬间,打鬼棒上的诛邪诸字如莹光落下,切断了蒙昧着水下诸尸的障眼之法,它们停了血雾和尸气朝水下秘地涌去的轨迹,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白眼仁的眼中有了眼珠,先是缝大,再如豆大……最后,黑得如墨的瞳孔遍布眼睛,他们仰贴着水面,各个朝妙清道人瞧来。 妙清道人惊得往后退了一步,“这、这是——不可能,不可能。” 鬼影山上的树如鬼影一般,数以万千的朝妙清道人卷去,与此同时,湖泊中起了大浪,尸山裹挟着滔天的怨怒之意朝妙清道人压来,以人力无法抗拒的姿态。 只瞬间的功夫,掐着法诀的妙清道人便被这鬼影缠上,湖水倾覆。 潘垚瞧着湖水之中,妙清道人甩着拂尘,莹光道法一道一道打出,可那光亮却只如凄冷夜晚上零星的一点星光,照不亮黑夜,驱不散寒冷。 他也如坠入泥潭之中一样,越挣扎,越往下沉。 最后,潘垚的目光落在那微微振翅的蝴蝶身上。 不记得谁说过这样一句话,风能吹起一张大纸,卷着枯叶枯枝往前,簌簌而响,可它却卷不走一只振翅的蝴蝶。 因为,生命的力量在于不屈从。① 不屈从…… 冬风是这样。 湖底无辜死去的人亦是如此。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43.第 243 章 六月的天气候多变, 早晨时还是一片的碧空如洗,临了午时,狂风大作, 能见天边有云翻滚而来, 转瞬的功夫,豆大的雨水便落了下来。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雨水砸在水面上起了层层涟漪,砸在黄泥上,只片刻的功夫,地上便有了水洼坑坑。 “这天儿变得可真快, 好悬我们这一行人跑得够快,不然便成落汤鸡了。” 茶寮里,跑商的商人拍了拍身上的浮水,又抓过桌上的蒲扇,一下又一下地给自己扇着风。 他眯眼瞧着雨水一粒粒砸下,在茶寮的木头檐下凝聚,继而成细密的珠帘, 又忍不住喟叹,道。 “落了一趟的雨倒是也好, 凉快!之前可闷都厉害,你瞧我, ”一扯领口,露出脖子下头, “长了一圈儿的痱疮, 可痒死我喽!” “哎哟!这是有点严重!” 卖茶的是个老婆子,花白的发,穿一身蓝色的土布, 脚下踩着黑布鞋,腰间别着洗得泛白的围巾。 她探头瞅了跑商的汉子一眼,都被他脖子上那细细密密的痱疮吓了一跳,目光往下,视线落在跑商汉子脚上那穿得几乎要磨破的黑鞋子上,不无同情地道。 “唉,你们这些做大生意的也不容易,我瞧你这痱疮都要磨烂了,脸晒得也黑,这脖子和脸蛋都成两个色了。” 卖茶阿婆感叹一句,又拿酒提子舀了几碗酸梅汤,往跑商汉子们的面前一搁,笑道。 “喏,吃吧,算陈婆子我请你们的,往回走时,再来光顾我们摊子就成。” “哈哈,老婶婶客气了,都是做点小买小卖的生意糊糊口,怎么能贪你这份便宜?不用你请,回来顺道了,我们一准儿再来,一会儿一道算上啊!” “就是就是!”同行的人附和,不忘再点个单,“方才这凉糕的滋味好,婶儿,再给我们上两盘……对了,你这儿有耐放的粮食不?回头给我们带三天的份,我们雨停了我们带上,再往下可不好找食宿的地儿了。” 出门在外没啥讲究,有口吃的就行,挨饿的滋味可不好受,冷饭冷汤都好吃。 “有有有,你们先吃着,我给你们准备去。”陈阿婆忙不迭应下,乐呵呵地又忙活开来,转过头,就见里头那一桌里,小姑娘朝这边瞅来。 哎哟个乖乖。 陈婆子稀罕得不行。 她老婆子就没瞧过这样水灵的小丫头,一双水汪汪的杏儿眼,叫人瞧了便欢喜,像夏日生了荷叶的小池塘,秋日挂着累累硕果的柿子树,冬日躲在家中瞧窗外的一场雪落…… 只瞧一眼,便是满心的舒服和欢喜。 怎么有这般讨喜的小丫头呢! 陈婆子眯了眯眼,瞅着小姑娘瞧着跑商的汉子那一桌,想道,是不是也馋这酸梅汤了?夏日里吃一碗,冰溜溜又酸酸甜甜的,可解暑了。 阿婆大方,也送一碗? 视线一转,瞧到小姑娘身边跟着的人时,陈婆子的脸色僵了僵,瞬间,她像是被掐了脖子的大鸭子,一嘴的嘎嘎嘎都叫不出来了。 瞧着这样一个人,她老婆子算是知道了戏文里唱的,人有势是何意了。 罢罢,她有心想送,奈何人兄长生得太凶,她一个老婆子胆儿小,还是好生做生意不拉呱了。 那边,跑商的汉子热热闹闹,大嗓门的说着话,陈婆子只觉得自己的胆子也大了一些。 她一边收拾灶台做吃食,一边瞅着那一桌两人的桌子。 只见小姑娘托着腮,听得认真。 她旁边坐着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帽檐下露出下颌骨,清俊瘦削,虽然瞧不清生得是什么模样,只看这一身气质便知也不差,可就是有些怪,这炎炎六月天,他穿着一身黑衣赤凤服,那帽子也是赤色的。 那露在外头的脸色还白得吓人,自进了茶寮,她就没听他说过话,甚至呼吸声好似都没听到。 要不是人还坐在那儿,她老婆子都要以为这是个死人喽! …… 陈婆子瞧了两眼,便有些不敢多瞧,只觉得这人冷冷的,莫名还有些凶,多瞧几眼,她的心口就开始发慌。 她这茶寮呀,这会儿凉快着,她怀疑不止是这场雨的原因,还有坐了这么尊大佛的缘故! 陈婆子继续忙活,催着烧火的老伴儿添把火,灶里炊饭的火得再旺一些。 “没眼力见的老货,自己也不知道看着点。”老婆子嘀咕数落。 老伴儿好脾气地笑笑,示意他知道了。 …… 潘垚竖着耳朵听跑商的汉子说话,察觉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转头看去,对上的便是帽檐下谢予安微微有些剔透,还笼着一层薄薄血光的眼。 她弯眼笑了笑,“府君是不是想问我,为何一直瞧着他们?” 谢予安没有应声,只目光静静地瞧着潘垚。 潘垚不介意,也不在乎如此情况下的玉镜府君是否能听到她说的话,她拉了拉小板凳,往谢予安旁边一凑,瞧着前头跑商的那些人,还有些激动。 “府君,你知道不,他们是咱们家乡的人!我都听出来了,那大叔说话的腔调和老仙儿他们一模一样。” 俗话说乡音难改,原来,时间再往前百年千年,故乡的人还是说着故乡的话。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潘垚没有两眼泪汪汪,却也难掩激动,偷偷多瞧了这一些跑商的汉子。 爸爸,妈妈,老仙儿…… 还有那有着小庙和公鸡仙人的芭蕉村。 “以前常听老仙儿说俚语,说丢了故乡口,不如守家的狗……”潘垚吸了吸鼻子,有难过弥漫上了眼睛。 她往前一趴,下巴搁在木头的茶桌上,眼里都是惆怅。 “我呀,这会儿就是条小狗,可怜的小狗。” 这场雨下得也应景,泼盆而下的雨,找不到家的小狗,毛发被淋得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潘垚吹了口凉气,只觉得自己的鼻子也是凉的,泛着微微的酸涩。 片刻后,旁边有布料摩擦的声音,很轻,接着,桌面上出现一只指骨分明却苍白的手,黑衣赤凤的袖袍将那手半遮掩,也将下头如红线缝补的纹路遮掩。 那手停顿了片刻,随即摊开。 是一颗荔枝,修长的指节中是一颗半染了绯红的荔枝,只见上头有刺,一半是红,一半还是青。 只一瞬间,潘垚的眼里便积蓄了泪水。 她急急低下头,将眼泪一擦干净,接过了那一颗的荔枝。 荔枝鲜嫩,上头还有刺,青刺扎得潘垚掌心微微发疼,心口也微微的痛,酸酸涩涩的。 “是给我的吗?” 谢予安没有应声,不知他从何处摘了荔枝,许是前些日子路过的那一片荔枝园,也不知道他摘了多少,这会儿又推了几颗到潘垚面前。 “谢谢府君,”潘垚破涕为笑,剥开尝了尝,果子还未熟,是酸酸涩涩的,可她却觉得很甜,她抬眼冲谢予安便是一笑,眉眼弯弯,“唔,好吃,是甜的。” “不过最好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摘,等知了叫着叫着,它才更好吃。”潘垚教着谢予安,嘴里还哼起了周爱红给她唱过的乡间俚曲。 “知了叫,荔枝红,客鹊叫,提火笼,燕来三月三,燕去七月半……年年辛苦缘何事,明年世界又一番。”①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唱起乡间俚曲吴侬软语,好似能瞧见那清幽的夏日,阳光明媚的洒下,天空蔚蓝,偶尔几朵云朵从小庙的屋顶上飘过,不远处的树上有蝉儿嘶鸣地叫着,叫一阵,歇一阵,不知不觉,那一树的荔枝便红了。 旁边,一身黑衣赤凤服的谢予安没有出声,只静静的听着,不知是否有在想着什么,那剔透又笼着一层血雾的眼里是一如既往的默然。 潘垚也不在意,她都习惯了。 自打冬末春初时候,在鬼影山的湖泊下,她寻到了秘地将玉镜府君带出时,他便是这般模样。 和水幕里瞧到的一般模样,他被妙清道人施以秘法,桐木刻为两尊小小的躯壳,一是黑衣赤凤服,一是白衣长裳,随着尸气和血雾的侵蚀和污浊,魂灵由白衣长裳转为黑衣赤凤。 周身有血煞凶唳之炁缠绕。 要是再过些时候,还真是能成一邪神。 就是不知到了那个时候,妙清道人那一剑能否斩杀他亲手造出的邪神。 潘垚觑了一眼谢予安,如今已是六月,半年的时间过去了,他这一身凶煞之炁仍然骇人,这还是未成邪神,要是当真成了邪神,只怕这凶煞之炁更甚。 只怕妙清道人最终是养虎为患,却无杀虎之力,这才出了自己这一个变数。 …… 吃了几个酸得不行的半青半红的荔枝,潘垚心情好得不行,就像这将停的雨,隐隐能见日光破开云层,有明媚的天色。 今儿府君会分她一些青荔枝,明儿便能说话,再往后,他一定能成她记忆中的模样,一身凶煞之炁尽数褪去,炁息重新清朗。 潘垚越想,心里越是美滋滋,只觉得希望就在不远之处。 “这呀,也不能丢,咱们拿去种荔枝树吧,好几颗种在一起,小苗笔直笔直,一开始是红色的叶子,等长大了又是绿色的,可好看了。” 吃了青荔枝,潘垚宝贝得不行,连核都不想丢,盘算着去搂一捧的土,要最肥沃的那种,再用竹条编个小盆子将这荔枝核种下。 等个半月一个月,它便能长成小苗苗。 这可不只是树,是希望呢! 这边,潘垚冲谢予安一笑,嘀嘀咕咕着自己种果树的经验,谢予安静静听着,眉眼微垂。 他手边一盏的茶水,只见茶叶在水中上下沉浮,他瞧得认真,听得也认真。 …… 另一边,雨还未停歇,左右无事也赶不得路,跑商的几个汉子偷得浮生半日闲一般,茶水喝了,凉糕也尝了,又呼噜噜地吃了一碗凉面,瘫坐在凳子上打着饱嗝儿。 这会儿和茶摊煮茶的陈婆子俩老夫妇说着闲话。 “……对,我们老家远着呢,没法子,那地儿不如你们这儿好,八分山一分水一分田,田少着呢,只种地养不了家里人,这不,就出来跑商闯荡了。” “不错不错,”同行的人附和,“我们那儿的汉子都这样,抱做一团的往外讨生活,好歹给婆娘孩子买裙钗,家里出息不够,不往外跑不成啊……这个啊,叫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哈哈,对对!”大家伙苦中作乐,将背井离乡说得是仙气飘飘又斗志昂扬。 陈婆子也坐了下来,解了围在腰间的围巾,拍了拍灶灰,给自己也倒了一碗的酸梅汤。 砸吧一口,酸酸甜甜又消暑气,舒坦儿! “你们也不容易啊。” 潘垚也瞧了过去。 可不是不容易么,以前瞧着电视和小说,只以为商人都穿着绫罗绸缎,一派的富贵,可这些跑商的也只是穿着棉布的衣裳,或深灰、或黑、或深蓝的颜色,耐脏耐磨,袖口磨得起了毛线,脚下也是千层纳底的黑布鞋,图一个好穿好走,能行千里路。 便是大商人,也曾经是小商人这样拼搏而起,积少成多,这才攒下一片的家业。 “你们这样走南闯北的,就没瞧到点稀奇古怪的事儿?”陈婆子好奇,“给老婆子我说说?我啊,就爱听你们这些过路的说外头的故事了,就像说书一样。” “听得多了,就像老婆子我也走了千山万水一样,潇洒着呢。” 说着闲话时,她满是褶子的脸上都舒展开了,屋檐外,雨滴里哒啦地落下,为这镇日忙碌的人们圈出一片偷闲的日子,夏风微微刮来,拂动了茶摊上沾了水的幡布,有簌簌的水珠被撩动。 “有!怎么没有!”跑商的人里,有一个年轻些的、留着络腮胡子、个头生得壮,像个黑熊一样的汉子当即接了话。 他自称姓魏,家里行三,大家唤一声老三,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嗓门大极了。 “远的不说,前儿我们才遇到了个稀奇的事!嗐,离你们这儿不远,也就三十多里的地儿。” “你们绝对想不到怎么了,可太稀奇,太邪门了!”他眼睛朝周围一瞅而过,特特压低了声音,“那儿啊,闹鬼!凶得很呢。” “听说还是个漂亮的女鬼,死的时候穿着一身红衣裳,我们老家那儿说了,这红衣的女鬼最凶,衣裳都是血染红的。” “轰隆隆!” 随着魏老三话落,一刹那间有惊雷落下,就在不远的地方。 伴随着雷落,又有一阵夏风吹来,带着远处湖泊里的水炁,凉凉的,阴阴的,风有些大,吹斜了这豆大的雨,屋檐下的雨珠朝茶摊里泼了进来,凉了众人的脊背。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44.第 244 章 “老三, 说什么呢!” 跑商队伍里,为首的汉子瘦削,个儿也不高, 留着个山羊胡, 因为风吹雨打,面上都有了黑褶子, 瞧过去比原本的年纪大一些。 听到这里,他当即喝了魏老三一声,眉头一皱, 再看陈婆子和茶摊老汉, 视线扫过最里桌的潘垚和谢予安,面上挂上商人惯有的和气又好性子的笑容。 “得罪得罪,我这三弟年纪还小,口无遮拦的,吓着大家了吧。来, 我给大家说一声抱歉,以茶代酒, 敬大家一杯。” 说罢, 山羊胡汉子端起面前的黑瓷碗,朝几人示意了下,一饮而尽。 魏老三耷拉着脑袋,瓮声瓮气, “有什么嘛,这大白天的, 怎么就说不得了?” 虽然下着雨,刚刚又落了雷,可这天光还亮着呢! 魏老三有些不服气, 白日莫说人,夜里莫说鬼,他可没犯什么忌讳。 “闭嘴。”山羊胡汉子瞪了一眼,拎起搁在桌子边的大蒲扇,对着魏老三的胸膛处就是一拍。 没瞧见这老的老,小的小么,这会儿说这鬼事,不是吓唬人是啥? 魏老三顺着大哥的视线瞧了瞧。 嘿,还真的是! 这儿除了他们跑商的,剩下的便是茶摊摊主,里头那一桌还有个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模样,一头乌黑的发梳成了两条葫芦辫子,似是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她也瞧了过来,弯眼笑了笑,端的是可爱可亲。 这样的时候,说那鬼事,确实是有几分欠妥了。 “不妨碍不妨碍,老婆子我爱听这些事儿。”陈婆子被勾起了好奇心,拎了茶壶给山羊胡汉子又斟了一黑瓷碗的茶汤,热络地要听下文。 “小兄弟说得对,青天白日的怕啥,你只管说,老婆子我吓不着,再说了,老婆子我活了这么长的日子,啥稀罕的事儿没见过?别的不说,早几年时候,我们这儿也有妖邪闹过事儿,厉害着呢,野外时常有新坟被刨了出来,你道这是为何?” 陈婆子的声音也压了压,老眼昏花的眼睛眯了眯,莫名地让人提起了心,都不敢看她的眼睛了。 “为、为何?”魏老三结巴了下。 陈婆子沙哑着嗓子:“是个成了精的骷髅,自己没了皮囊,这不,它就特特瞅着那才埋的坟,挖出了尸体,将人的脸和皮夺了,又咔哒咔哒地往我们这儿走了,吓人得很呢。” 众人听着陈婆子的话,跟着一想,一下汗毛就起了。 是怪吓人的,明明都瞧着咽气了,隔了几日,那生得一般模样的人又回来了,甚至皮囊没有套好,松松垮垮,亦或是紧了一些,它咧嘴一笑,面上的皮还烂了一些。 冬日皮囊耐放,夏日时候天热,这皮囊不耐放,遭殃的便是山上的新坟,大家伙儿愁得很,怕自己被这妖邪吓死,也怕死了还不安生,被这骷髅怪给刨出了身子。 陈婆子想起了那时,自己也瘆得慌,搓了搓手臂,“人心惶惶的,大家都不敢死了,豪不夸张的说,那一年里,我们这儿一度是千里无鸡鸣,跑了好些的人。” 潘垚好奇,插了一句话,“阿婆,后来呢?” 陈婆子稀罕这梳着葫芦辫儿的丫头,见是她问话,也不卖关子,蒲扇摇了摇,瞧着那落了雨珠的屋檐,只见不远处的芭蕉叶都被打得乱摇。 “后来啊——”她眼里有了怀念之色。 “后来来了个年轻的道人,倒是没瞧清是什么模样,只听人说了,那天夜里的月亮很大很明亮,那白衣的道人只手往前捻了捻,那披了皮囊的骷髅怪便被抓了出来。” 魏老三几人感叹了句甚好,要是没人管着,难保这掘人坟墓的骷髅怪哪一日嫌弃死人的皮囊不够新鲜,特特剥了活人的来穿。 那就糟糕了! 他们走南闯北的,最怕的便是这一个,荒郊野外的破庙,最怕的便是不熟悉的人一块投宿着,人瞅着对方,都觉得彼此不是人! 陈婆子睨了一眼,有几分自得。 “说罢,闹鬼又是咋回事?老婆子我经事,不怕听这稀奇事,再说了,哪里有人说事儿,说得一半半了就截住的?这不是诚心让老婆子我今儿夜里抓心挠肝地睡不下么!” “不厚道!” 另一旁,茶摊的老汉呵呵一笑,露出了豁了口的牙,自觉地又往桌上添了一盘的炒南瓜子儿。 “自己家炒的,给几位客官尝尝,咱们也唠嗑唠嗑。” 山羊胡子汉子瞥了一眼,别的不说,他以为胆子小的小姑娘这会儿也瞧着这边,托着脸蛋竖着耳朵,显然也在听事儿呢,就那黑衣赤凤服的郎君没甚变化,手握着杯盏,眉眼低垂地瞧着面前的茶汤。 他们走南闯北,瞧到的人多着呢,知道有人确实不爱和人打交道,倒是没甚稀奇。 “成吧,是没有话说一半不说的道理,”山羊胡汉子朝魏老三下巴一昂,示意他继续。 “得嘞!”魏老三兴奋。 才听到时他心里慌得不行,可这鬼事就是这样,人越多越爱说,吓着别人了,心里也有着满足感,好似自己曾经被吓到的胆小也不稀奇了。 瞧,大家都是怕的。 他大刀阔斧地坐下,夺过大哥手中的蒲扇,往桌上一拍,权当是说书人的惊堂木了。 “那倒是没有老婶儿你说的剥皮骷髅吓人,就一寻常的鬼。” “那地儿啊,是个种桑养蚕的好地儿,家家户户至少都有一台纺织机,家里的小娘子利索着呢,育蚕、制茧、缫丝、制造、染色……各个环节都操心着,所以啊,这地儿的人都看重小娘子。” 陈婆子附和地点头,“是这个理儿,姑娘家也要能赚钱,这腰板子才能直。” 说完,她睨了烧柴火的老伴儿一眼,“老婆子我便是这样,这老货要是敢和我大声嚷嚷,我能将他赶出茶摊去。” 老汉乐呵呵地笑着。 魏三一行人都被逗乐了,“老婶儿威风!” 笑闹了两句,魏老三继续回归了正题。 …… 潘垚认真地听魏老三说这鬼事,他们这些小跑商脑子灵活,没那么条条框框,瞧着什么货好,便捎带什么货,不拘是哪一地产出,又销往哪一地。 只要能低价买进,高价卖出,赚得那银子在兜里就成。 只一个词,奇货可居!这便是生意的精髓。 可有一句话叫做熟能生巧,生意做久了,在外头走过的地方多了,自己也有了个小本子,哪个地儿有能卖钱的东西,哪个地儿的人又缺些什么,他们的心里头也门清儿。 每年时候跑一趟,旁的新生意先不说,这些旧路子便能保他们这一趟出门不空手而归。 这一处便是这样,那地儿的丝绸出了名的好。 前儿日子,他们依着去年的旧俗去了这一地,哪里想着,青天白日的,那城里却萧条得紧,路上没多少的行人,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 日头明晃晃地落地,却照得人心头瘆得慌。 静!着实是太静了。 “我们心里一个咯噔,当下便道不好,”魏三心有余悸,“我还道是不是出了什么瘟疫,这才路上没有人,寻到一个老客的家里,用力拍了拍门,好一会儿人家才给开了门,好说歹说,这才让进了屋…… “说不是瘟疫,不过和瘟疫也没差,是他们城里闹了鬼!” “每到落日之后,城里的巷子、墙里、古井、老树……这些人少的地方便能瞧见一个女鬼,穿着一身红衣,凄凄惨惨地笑着哭着,要是瞧着可心的汉子,一准儿舌头变长,勾着人拖到阴暗的地儿,青面獠牙,张了嘴就要吃了!” “嗬!青面獠牙?”陈婆子吓了一跳,眼里又怀疑之色,“真的假的?莫不是吓唬我老婆子的?” “真!自然是真!”魏老三叫屈,“我编这闲话骗你作甚!” 陈婆子:“你亲眼瞧着了?瞧着鬼吃人了?” 魏老三窒了窒,蒲扇的把手捅了捅自己的发,有些憨的承认,“那倒是没有。” 转瞬,他立即又道。 “可我们瞧到城里的萧条了,老客也说了,今年他们的蚕损得厉害,给我们捎的蚕丝还是去岁的货。” 因为是旧货,价格都往下压了压,他们不好赚,老客更是少了收入。 谁能和钱过不去啊,要不是真的闹鬼了,影响了五月的蚕月,何至于今年的出息这样少? 他们的生意也受到了影响,接下来还得寻个奇货卖一卖,贴补贴补。 “听老客说了,这鬼是他们那儿薛家的一个姑娘,薛家也是大姓了,家里单单是种桑的地便有几十亩,有属于自己的蚕庄,算是大户人家,也不知道这内里是出了什么事,那薛家姑娘新婚之夜便死了,还化作了鬼,搅得城里人心惶惶。” 魏老三转头寻求其他几个大哥的附和,“我没瞎说吧。” 山羊胡子汉子几个点了点头,示意事情是这样,有一个汉子还往胸口抱了抱,一副被吓到的模样。 “你们都没瞧到,不过,我感觉到了。” “我老娘以前找人给我算过,说我八字轻,能瞧到不好的东西,一进那城,我就觉得有些不妥,城门走进去,那甬道长长的,落不到日头,还有阴嗖嗖的风吹来,我心里就发麻……你们那时还不听我的,直说我胆小!” 汉子没好气,又觉得被说了胆小的自己有些冤枉。 山羊胡子嫌弃,“老二你别说话,你一说话,大家就瞅着你了。” 老二不服气,“瞅着我怎么了,我见不得人啊。” 山羊胡子无可奈何,视线往下,一瞥瞥过那魏二腰间,像是被烫到眼睛一样,脑袋一别,捂着眼睛处,无奈又嫌弃地嘀咕。 “你呀,真是心中没半点数,我有你这么个堂弟,是觉得有些丢分!也不瞅瞅自己,这穿的都是啥!” 潘垚好奇,顺着声音瞅了过去。 只见那叫做魏二的人腰间别着一块红花布,红艳艳又鲜亮。 偏生他自个儿穿着灰衣黑裤,这样腰间别一圈,瞅着像陈婆子的做活防脏衣的围巾,又像半条裙子,无端的多了几分好笑。 魏二嗤鼻,一抖腰间,那红布跟着晃了晃,上头的好色泽跟着漾了漾,“大哥你知道啥,都说了我八字轻,这红布既能给我老子娘裁一身好看的衣裳,这会儿还能给我辟辟邪,好用着呢。” 山羊胡子更是扶额,他家老婶子穿这么俏么? 魏二喜滋滋,“这呀,叫做老来俏。” 甭管多大年纪,他阿娘搁在他眼里,也是个能戴花穿艳衣的老姑娘!他娘喜欢,他这个儿子也乐意,谁能说句难看?他给他好瞧! 便是大哥也不成! 想到这,他还瞪了瞪山羊胡子的汉子。 山羊胡汉子:…… 他摆了摆手,无奈,“随意,你随意。” …… 说起了家里人,跑商的小商贩又乐乐呵呵,这个说可不能只想着媳妇忘了老娘,那个说婶儿做的润饼菜好吃,等回去了,他一定要厚着脸皮上门讨一口好吃的! 出行在外,不谈还好,说起了故乡人,那便是止都止不住的思念。 不知不觉,茶汤见底了,南瓜子儿磕了半桌子的壳,外头噼里啪啦的雨也小了去。 “老婶儿,我们就先走了,等回程了,要是顺道,我们还来你这儿吃茶买饭。” “哎哎,慢点儿啊,出门发大财,路上行好运。”陈婆子说了句几句吉祥话。 跑商的汉子哈哈笑了笑,付了碎银,整了整货物,又往前途赶去。 路还湿泞着又怎样,不往前走,永远不知道前头的路是怎样,也许也是一片的湿泞崎岖,却也可能那一处没有落雨,是一片的平坦又好走的路。 前路,永远只在脚下。 …… 目送着这说着乡音的老乡走远,潘垚在屋檐下伸出了手,屋檐上仍有雨滴滴答落下,再往外却是一片的干燥。 “府君,雨停了,咱们也可以走了。”潘垚回过身,冲谢予安一笑。 一身黑衣赤凤服的谢予安分了心神,视线从那上下沉浮的茶叶中抬起,朝声音响起的那一个方向瞧去。 视线很是模糊,像是隔了一层什么,有淡淡的红光,可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却很明亮。 日头破开了云雾落下,水炁的折射,光好似也有了斑斓的色彩。 有人在冲着他笑,言笑晏晏,眉眼弯弯。 雨珠沿着青灰色的瓦片汇聚,最后滴答滴答落地,砸在地上的水坑里,瞬间有了涟漪起,那蒙昧又被血雾和尸气污浊而翻滚如波涛的心,一下便静了。 滴答—— 是雨落的声音。 滴答—— 是心静和心安。 夏日落了雨的午后,阳光有了色泽,远处歇了一阵子的蝉儿又开始鸣叫,吵闹着这难得的宁静,风吹来远处湖泊的水炁,有荷花香气。 那双笼着薄薄血雾的眼睛瞧着,便不再移开视线了。 …… “阿婆,我们也走了,茶汤很好吃。”潘垚搁了碎银,见谢予安瞧着自己这个方向,却没有起身,她也不以为意。 他不过来,她便过去。 都是一样的。 潘垚回身拉了拉谢予安,入手是冰凉如寒冰的手,带着些许的阴煞之炁。 潘垚的手顿了顿。 谢予安也低了头,下一刻,黑衣赤凤服的袖袍动了动,收敛了那一身的血煞。 潘垚诧异,“府君——” “小姑娘这是去哪儿?”茶摊陈阿婆找了些铜板到潘垚手中,打断了潘垚的思绪,她转过身,朝茶摊的阿婆瞧去。 陈婆子絮叨,“可不敢往临建府去了,刚刚那些阿叔都说了,那地儿闹鬼。” 茶摊里人来北往的,消息最是灵通,陈婆子叹了口气,瞅着潘垚稚弱,旁边跟着的阿兄又是寡言冷漠的性子,尤有些不放心。 人老话多,难免便多说了几句。 “小姑娘知道摇山吗?” “摇山?” “对,你们从远处来的可能不知道,我们这儿世世代代流传下来,说摇山那一处有仙宫,唤做七星宫……前几个月时,有一些人来了我们茶摊,瞧着气度不凡,和我们这些讨生活的不大一样。” 陈婆子叹息了一声,“听说啊,那儿的山摇得不行,有水一直在漫上,原先的山地也成了湖泊,宫门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我方才说的道长,听说也出自七星宫,据说姓谢……” 陈婆子眼里有担忧,既然宫门都出了事,老话都说了,自顾不暇,只怕临建那一处的鬼事没人来相帮,这些日子,她还是早些时候收摊为好,银子什么时候都能赚,老命可得看重。 潘垚有些意外,回头瞧了瞧谢予安。 难不成,早些年时候,收了那掘坟骷髅骨的是府君? 潘垚:“阿婆我知道了,会小心的。” “好好好,不嫌弃我老婆子多嘴就成。” 潘垚冲她笑了笑,示意自己明白她的心意,抬手拢过桌面上,瞬间,那好些个的铜板便落入了掌心。 辞别了茶摊上的陈婆子和老汉,潘垚走在前头,后头跟着一身黑衣赤凤的谢予安,大雨停歇,路上有许多的水坑,两人抬脚走过,却不沾分毫的泥泞。 在一处水塘边,荷叶上还积聚了雨露,阳光落在上头折射出七彩的光芒,风一拂,露珠滚落,浇得藏在叶子下头的野鸭子嘎嘎乱叫,翅膀一拍,落荒一般地逃开。 潘垚瞧得哈哈笑,转头一瞧,旁边的人在瞧着自己。 “瞧我作甚?”潘垚一扯谢予安,闹着他去瞧那嘎嘎乱飞的野鸭子,“府君,是不是很有趣?这鸭子就和咱们去茶寮避雨一样,它刚才也是在避雨呢。” 难得的好时光,潘垚也不赶路了,起了逗弄之意,她寻了一处大树爬上,坐在枝干上,晃一晃树枝,瞬间,树叶上凝聚的水珠又落下,像是又下了一阵的雨,浇得下头的谢予安一身的湿。 谢予安抬头瞧树干高处的人。 潘垚乐得不行,给他支招,“笨,要像刚才的野鸭子一样跑开呀,这样傻乎乎的可不行。” 逗了谢予安片刻后,潘垚都不忍心再欺负如今六感蒙蔽的玉镜府君了,拉着人坐在了树干上,就在她的旁边,“天气可正好呀。” 明媚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落下,斑斓成一地的光影,潘垚晃了晃悬空的脚,从怀中掏出了那桐木雕刻的人像。 只见它一体两人,相互靠着,一样的五官眉眼,是玉镜府君的样子,只一个是黑衣赤凤,兜帽都是赤色的。 另一面则是她熟悉的白衣宽袍。 “唉——”潘垚摩挲了下这桐木人像,发愁如何散去这血煞之炁,才落地这一时空时,一粒碎金换回的大公鸡也试过了,不拘是鸡冠血,还是至阳的鸡鸣声,都不能将这血煞之炁消退。 “再耽搁下去,这大公鸡都要寿终正寝了。”潘垚嘀咕。 她没有注意到,在自己抱着那桐木的雕像嘀嘀咕咕时,旁边,谢予安抬起了手,瞧着那落在手心之中的光斑,轻轻将其合拢,再摊开…… “都怪妙清道人那贼子。”潘垚对妙清道人日行一骂。 陈婆子说的摇山动荡,这事儿她知道,那一日,鬼影山里的尸气弥漫而上,拖着妙清道人往下沉沦,妙清道人道法一道道打出,毕竟是有数百年的修行在身,他一身修为精湛,道法和尸炁血煞交缠,如有阴阳相缠,那一地有混沌之炁起,这才山摇地动,沧海成桑田。 两方相缠胶着了大半个月,妙清道人力竭,这才入了湖泊深处。 在这时间里,不止七星宫人的瞧着不妥,纷纷出了宫门,潘垚寻到了秘地,也寻到了尸骸化骨、桐木炼制的刻像,那是至善转至邪的阵法,受骨血禁锢,残魂的谢予安已经染上了一身凶煞唳炁。 骂够了妙清道人,想着他如今也在湖底里遭罪,最后自己也成了邪物,潘垚这才心中稍平。 果然,心有妄念的才是魔,要不是他为了一己之私,害了一城的人,如今还在摇山做着七星宫的宫主呢,多逍遥自在呀。 不惜福,福自然远离。 …… 阳光明媚,风吹来带着湖水的凉气,潘垚都有些困了,靠着玉镜府君打了个盹儿,等到了日落时分,这才睁开了眼睛,一跃跳到了地上,朝着据说闹鬼的临建府城方向走去。 自听了跑商大叔的话,潘垚便将这事儿搁在心里了。 养蚕种桑—— 又是姓薛的红衣厉鬼—— 这让她想起了一个故人。 薛宁! H市旅馆里,那撑一把黑伞,元月十五时以一碗肉粥敬着五谷神,也就是大老鼠,引它们破筑京观阵法的艳鬼。 臂似莲藕,洁白细腻,无一处不美,想当初,自己可是瞧呆了的!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45.第 245 章(捉虫) 临建府城。 夏日日长, 等日头落到了山的那一头的时候,霞光漫天,天色还未暗了去, 府城的大门口,守城的兵士便推起了厚重的城门, 准备落锁。 “哎,等等, 我瞅着还有人往这儿走来了, 咱们再等等。” 守城兵中, 个高的那一个瞧得远, 眼睛也利, 瞧到远处朝这边走来的人,手中的动作停了停, 当即转头招呼了同伴一声。 “等什么等, ”同伴惫懒又不耐, 眼皮抬了下, 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仁。 “自己不早点估摸着进城,赶着这恰好的时间怨谁这会儿还要我们等就你毛三这大耳贼心肠好,惯会做好人推了推了, 明儿赶早, 咱们也早点回家。” 站了一日的城门岗,虽然近些日子人少,可这时间是一样的消磨, 守城的兵士烦闷得不行。 眉眼一竖, 眼角处那颗长了毛的大痦子跟着一动,瞧过去有些凶。 “你还没成家,你不知道, 这要是回去迟了,我那媳妇该叉着腰唬着脸盘问了,叨叨叨地说个不停,烦人” “嫂子也是关心你,这是爱重才看重。” “呸分明是怕我去外头胡来,关了关了,赶明儿趁早。”同伴嚷嚷着,推着那门继续关阖。 又不是他不通情达理,落日了,本就该落锁。 “又不耽搁多少的时间,就再等等吧。” 被叫做毛三的人嘿嘿笑了笑,他生得个高却瘦,盔甲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耳朵处却生了一双的招风大耳,瞧过去有些逗趣。 “这要是进不了城,荒郊野岭的,叫人往哪里去咱们就慢一步,给人行个便利,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 “进城了就能好”同伴嗤了一声,“城里正闹鬼呢” “嘘嘘”毛三赶紧嘘了两声,眼睛神经兮兮地瞅过周围,又双手合十地拜了拜,嘀嘀咕咕,“小子言语无状,要是冲撞了,还请莫要见怪。” 说完,毛三无奈地瞥了同伴一眼,不赞成地摇头,“虎子哥,这事儿咱们心里知道就成,嚷嚷这么大声,仔细招了东西过来。” “怕甚,”被唤做虎子哥的大痦子一点也不怕,“我可没做亏心事,寻谁都寻不到我” “话不能这么说” “官爷,我和大哥要进城。”两人正说话时,一声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 毛三和同伴停了拌嘴,转过身瞧着来人,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惊诧。 这、这脚程这般快的吗 刚刚好似还在远处,堪堪才走过城门口千米远的香樟树下,怎么转瞬的功夫,人就到了跟前了 他们兄弟俩还没掰扯两句呢 潘垚不知两人的眉眼官司,既然还未落锁,那她就得按规矩行事。 潘垚从身上背的布兜里拿出了路引和铜板,做了进城门的登记。 当然,这路引是假,只捡了两片落叶使了个障眼法,可她不坑人,这铜板儿是真的 潘垚做了登记,抬头就见守城兵胸口处的护心镜,一时间,她多瞧了两眼,目露迟疑。 这是护心镜 八卦镜还差不多 毛三也注意到了潘垚的视线,目光转下,瞧着自己胸口处和同伴不一样的护心镜,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城里不是很太平,戌时的梆子敲响后,城里点了灯烛,要是没什么事,姑娘就莫要出门了,有什么事儿,等鸡鸣了,天亮了再说。” 毛三瞧了瞧潘垚,又瞧了瞧她身边的谢予安。 一般而言,出门在外男子间交流沟通比较常见,他也不显得孟浪,可莫名的,瞧着这一身黑衣赤凤服赤帽的男子,他有些不敢吭声。 只觉得心有些慌慌的,像小时候同一条街的人办丧事了,他胆子小,不敢出门瞧,只躲在屋子阁楼的窗棂下头偷瞧,天光好似都泛了凉,他心里惴惴地发慌,一下又一下,心跳又闷又快。 潘垚将那假路引收好,知道他为何有这样的说法,抬眼便是一笑。 “好的,谢谢大哥了。” 入了城门是长长的甬道,巨石垒砌,才走进便有一阵凉风吹来,如穿心煞一般。 潘垚微微阖眼,从中感受了一丝鬼炁。 果真是如茶摊里跑商的大叔说的那样,八字轻的便能感受到这分压迫,鬼炁森森地来,如丝在空气中飘荡。 好似有不知名的存在,它在暗处暗暗窥视,冰冷又无情,似乎是漠然,却又也可能突然的暴起发难,喜怒全没个定数。 “是不是薛宁姐姐呢”潘垚回身问一旁的玉镜府君。 自然,一身黑衣的谢予安没有应声。 潘垚也不泄气,自顾自地说着话,像春日树梢头的鸟雀,一个人便能撑起一个戏台子,将薛宁请五谷神的事情说了说。 很快,两人便过了城门,进了这临建府城。 临建府城种桑养蚕,是一处富庶之地,只见街边店肆临立,三角形的幡布招牌随着夏风轻轻拂动。 午时时候,此处也落了雨,雨水冲刷得屋子和青石板的路面格外的干净,下午时候又出了日头,日头一晒,这一处的水炁消散,如此一来,街道和屋舍便更显明净。 只是人少 潘垚朝街道看去,确实是静,人也少得很。 店肆倒是还开了好一些,毕竟银子不好赚,要是关了店铺,日日的赁钱都不够,那不是成赔本生意了 潘垚心有戚戚然,鬼是可怕,可这做穷鬼,它更可怕 只上街的人少得可怜,店肆里的掌柜和打杂的小一哥都惫懒地打着哈欠,有零星的行人从青石地板上走过,也是低着头,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 大家伙儿瞧着夜色,面上浮上了些许焦灼和惊恐之色,相互催促。 “走走,得快点儿回去,天色就要暗了。” “梆梆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夜色愈发的黯淡,夜风起,撩动树影微晃,有梆子的声音敲响,伴随其中,还有老更夫带着几分哑意和轻咳的声音。 他穿一双黑布鞋踩在青石板上,提着竹灯,灯炳后挂一个铜锣,腰间串着一节的竹梆子。 脚步不快也不慢。 夜很静,除了梆子声便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不知什么时候,那双黑布鞋的后头又出现了一双的鞋子。 那是一双红色的绣花鞋,小巧玲珑,艳红色的底色,鞋面有丝线勾勒出并蒂莲的花色。 只见花瓣嫩白,上头晕染开鲜嫩的粉色,端的是旖旎多情,鞋子的两边是绿色的花枝缠绕。 老更夫黑色的布鞋停住时,他身后那一双绣花鞋也停住。 左右两只的鞋子靠在一处,并蒂莲的花儿也挨在一处,像是并蒂花开一样,瞧过去有几分巧思,可见绣鞋子花样的时候,主人家是费了心思的。 奇怪 怎么好似多了一道声音 老更夫察觉了不妥,面上有了惊疑之色,却不敢回头。 他颤巍巍着手又往下敲了下梆子,只听“哐当”一声,锣面震动,有闷沉的铜锣声传远,刺透了夜的寂静。 “天、天干物燥,小、小心火烛”这声音喊得不威风,倒是添了两分哭腔,听过去有些可怜。 “曲伯,你这是怎么了”这时,一道年轻的男子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被唤做曲伯的老更夫眯了眯眼,手中的竹灯抬了抬,待瞧清楚了来人的模样,顿时,他就像是见到了家人一样,朝人伸出了手。 “是三儿啊,快、快快,快扶老伯我一把。”说完,他腿就软了,腿肚子都打着磕绊。 来人是守城的毛三,黑夜之中,他那一双招风耳格外的显眼。 “曲伯,这是怎么了”他一把就扶住了曲伯,接过他手中的竹灯,不让那灯掉在地上熄了去。 “还能怎么了”曲伯惊魂未定,借着身边这会儿有个年轻的壮年男子,方才蔫耷成豆儿大的胆子又大了一些。 他半眯着眼睛往后瞅了瞅。 还好还好,没瞧到有啥。 可能是走了吧。 曲伯轻吁一口气,抬眼见毛三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拎着竹灯,还瞧自己看来,显然,这是在等自己继续说话。 嗐这肯定是打小吃多了憨红薯的娃儿,只吹了膘,不长心的主儿话还要他说得这么透么 曲伯只敢做了个口型。 刚才有东西跟着我,我瞧了瞧,像像是薛家那姑娘 “什么”毛三大声,瞳孔都紧缩了下,薛家的姑娘,这词儿最近可不敢提,吓人的嘞 “嘘嘘”曲伯紧张,“你小点儿声” 毛三捏着胸口处那一方的八卦镜,紧张兮兮地瞧着周围,就怕曲伯那薛家姑娘又窜出来。 曲伯低声自语,“应该是她,方才我听到我身后多了个脚步声,我不敢回头瞧,只眼睛余光瞄了瞄” “是一双红色的绣花鞋,针脚细密又精致,瞧着像新嫁娘穿的。” 新嫁娘,那可不就是薛家那姑娘么。 以前可是听说了,那姑娘人生得好,又勤快又能干,不拘是养蚕还是纺丝绸,都比寻常人做得好,尤其擅长养蚕,就是针线功夫也没落下。 大家都说,薛家抱养这一个姑娘回来,抱养得值了 要出嫁的时候,大家伙儿都说,薛家这是将会下蛋的金鸡送别人家去了,可惜。 哪里想到,还没成婚,这姑娘穿着一身嫁衣便没了,更甚至,最近府城里还不太平,处处都有见鬼的传闻,听说就是穿着红衣的影子。 曲伯“我还道是个瞎传的话,今儿我亲眼瞧着了,才知道是有些事儿不大对头。” 可是为甚跟着他 曲伯不解,他可没做这害人的事儿。 “三儿啊,幸好路上遇到你了,不然”话还未说完,就听这寂静的夜里又有了动静。 “哒哒哒” “哒哒哒” 夜色浓郁了去,好似有烟气在夜色之中流淌。 就在这时,青石板的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 毛三和曲伯两人同时停了动作,僵着身子,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都瞧出了惊骇。 好半晌,两人鼓着胆子,僵着脖子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不得了,青石板的路上竟果真出现了一双绣花鞋。 “娘呀” “鬼呀” 两人吓得青脸翻白眼,曲伯拼命地敲梆子,毛三也不落下,一拽拽起胸口处那八卦镜,猛地就朝前胡乱地照去。 不拘是梆子还是八卦镜,都只一个想法,只想将这吓人的红绣鞋逼退。 “哒哒哒”那鞋子还在往前走,一步一挪,就像是上头有人穿着它们一样,只是肉眼凡胎的,一时他们还瞧不到这鬼物。 曲伯、毛三 他们从来不知道,一双鞋子竟然如此的吓人,那红艳艳的是血么还有还有,鞋底和边缘那一圈又是什么,是染了泥么 什么时候能染泥必须是下葬了,埋在土里了才能染了泥。 “娘呀。” “鬼呀。” “怎么没用”曲伯焦急,不该啊,按理来说,这打更的梆子最是能吓退鬼了。 “我这也没用”毛三也面如考妣,只恨自家老子馋嘴,竟然使唤了他上街沽酒。 两人抱做一团地倒退,想跑却腿软。 就在两人目露绝望,瞧着这鞋子一步一步走近时,只见那鞋子停了停,似是瞧到了什么让它忌惮的,主人家迟疑了下,倏忽一阵风来,风过,地上已不见那一双的绣花红鞋子。 毛三和曲伯跌坐在了地上,“吃、吃咱们了吗” “还、还没有”曲伯也磕巴,“大概是你太瘦,硌牙,我又太老,肉柴吧。” 毛三 “呀,你是傍晚时候守城门的大哥。”这时,一道声音响起。 毛三有些耳熟,顺着声音瞧去,便见两人身后那一处斜桥的柳树下有两个人站着。 一个是提灯的小姑娘,灯很明亮,照得她的眉眼如画,另一个一身黑衣赤凤服,赤色的帽子将眉眼笼罩,看不清神情和面容,只朦胧能瞧见下颌骨的轮廓。 是个清俊的郎君。 他站在阴暗的地方,好似要被那晦涩的夜色吞噬去,却又好似,他本就是那晦暗的夜色。 说话的是那提着灯的姑娘。 “是你”毛三恍然,想起了今日最后入城门便是这一人。 “叫什么来着,”毛三皱眉回忆,“潘、潘”他迟疑了下,倒是想起了路引上写的字,不过,后头那都是土的字念啥 潘垚抿嘴一笑,瞧出了他的发懵,率先介绍了自己,“潘垚,我叫潘垚,垚是高山之意。” “对对,潘垚”毛三挠着头,扯着腿软的曲伯,没有拉扯动。 “我姓毛,毛良瑞,家族里行三,大家都喜欢叫我一身毛三,亲切,这是曲伯。” 潘垚笑着打了个招呼,“毛三哥,曲伯。” “哎”曲伯也冲潘垚点头示意了下,转头冲毛三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这会儿吓得厉害,起不来。 要不,他还是就这样算了 坐地上踏实 毛三“姑娘,你怎么出来了,傍晚时候才和你说的” 话未说完,瞧到这站在街上的自己,总觉得自己傍晚的话没什么说服力,叹了口气,没有再往下多说。 “我和大哥出来走走。”潘垚瞧着毛三,眼里是揶揄,“毛三哥咋也出来了” 毛三像是被泄了气一样,转头瞧着那夜色。 只见月色沁凉,青石板路幽幽,夜深了,石板上好似都凝了些许的水露,想着方才吓得他们一人差点破了胆的一双绣花鞋,毛三都喃喃了。 是啊,他咋也出来了 说来,都怪自己太孝顺了,老爹喊着要喝酒,要搭着百味楼的卤煮下酒,说那样才是好滋味他便出来了。 仗着自己胸前挂一个八卦镜,就大意的以为没事了。 哪里想到这鬼这么凶 瞧着八卦镜了都不怕,还往自己这边走来 可吓死他喽 曲伯脸色也白得很,像套了一张的纸,浮浮夸夸,都不像真人了。 “不行不行,再这样让这薛家丫头闹下去,咱们也别过日子了。” 原先只以为是众人以讹传讹,今日亲眼瞧了那双鞋,这才知道,这城里竟是真闹了鬼半分头铁不得得信自己眼睛瞧到的 毛三期待,“伯,你有啥法子” 潘垚也瞧了过去。 曲伯没好气,“我能有啥法子,我要有法子,我就不做这穷打更的了。” 毛三撇了撇嘴,上前两步将人扶了起来,肩膀给人靠着力,“您老可不穷,您要是穷了,咱们临建府城可就没有富贵的人了。” 潘垚好奇。 她转头瞧着曲伯,这一瞧,也在他面相上瞧出了些许的事儿。 相面一术中,先观八格,次看三庭,眼横五配,口约三匀。 “老伯额大面方,到老吉昌这是早年积福,晚年享福之相,虽然无儿无女无子息,却因曾是别人的贵人而积了福。” 顿了顿,潘垚又仔细地瞧了瞧这曲伯,瞧出了什么,颇为稀罕地继续道。 “而那人也知恩,一朝得运,便是涌泉相报。” 因着这相报,竟生生改了这曲伯的面相,依着他年轻时的模样,定不是现在这样的额大面方。 “那时,老伯的脑袋没这么大,瞧过去有些头小面窄。” 毛三好奇,目光朝曲伯看去,还不见外地推搡了下曲伯。 “伯,是这阿妹说的那样吗你在大人府里肉吃多了,长胖了” “去去去”曲伯没好气,“怎么和你长辈说话的。” 什么叫做肉吃多了他就没吃多就只是适量的吃 大人瞧得紧,说上了年纪可不敢胖,容易得富贵病,自己瓜果蔬菜也是得吃的 再瞧潘垚,曲伯面露稀奇了。 “小姑娘这一双眼睛利啊,我年轻时候确实是个脑袋小又面窄的,被大人认了干亲后,许是生活得惬意安适,这才长了些肉,前些日子,我有些旧识来府城,相见后,瞧着我,他们都说认不出来,像变了个模样一样。 曲伯摸了摸脸,“变化这么大的吗” “干亲”潘垚恍然,“头小面窄,到老孤厄,额大面方,到老昌吉难怪老伯你那子女宫和旁人的不一样,原来是干亲。” 想来,这干亲是极为孝顺的。 只有真心实意地将人奉养亲近,这才能改了面相,由原先的无子无息成了老而昌吉。 毛三“我这曲伯可不一般,别瞧他是个打更的,可他住在府衙里,府衙里的知府大人便是他干亲的儿子,孝顺贴心着呢。” 潘垚有些意外,竟然是知府大人 这搁现代,那不就是市长 乖乖,是个大人物,她小大仙可只认得个村长陈头头,输了输了。 曲伯也有些与之荣焉,笑得脸色都红润了两分,瞧过去没那么吓人了。 “大人那是心眼实,他待我好,我自然也待他情真,我老了,夜里觉少,正好给他巡巡街,敲一敲梆子,震一震那些贼子小人,还能领一份的月俸,让我闲着我可不干” 潘垚配合地夸赞了两声 这不就是扫地僧或者和以后网络上段子常说的,公司里的保洁惹不得,大老板都得好好地说话,因为呀,人家是是一整栋楼的房东 瞧着不起眼,实则大有来头 毛三每每谈及曲伯的事,都觉得稀奇又有些传奇,这会儿被吓着了,他有些亢奋,话难免便多了些,当即,他便叨叨地将曲伯的事儿说了说。 家贫,不好娶媳妇。 并不是每一个女婴都会被养大,是以,男多女少,贫困人家是真的有娶不上媳妇的事。 曲伯年轻时候便是穷的,是村子里出了名儿的光棍。 曲伯“也没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日子也挺好。” 毛三“有一次,曲伯在河边救了个落水的小男孩,你道是谁,竟是幼时的知府大人后来,知府大人赶考时跌冰窟窿里了,被路过的曲伯瞧到了,一话不说又下水救了救” 救上来后,家里的老太太知恩,备了重礼上门答谢,这一谢,瞧着恩公有些面善,两厢一对,发现缘分啊,竟然是孩子幼时的救命恩人。 “还不止这,”毛三补充,“知府大人的娘瞧了曲伯后,发现当初她在外头遭灾,怀着肚里孩子又和家里人失散的时候,好心舍了她铜板和几块干粮归家的,就是曲伯。” “可以说,这一救还救了还在娘胎里的大人。” “这不,老太君那时便发话了,让还年轻的知府大人认了曲伯做干爹,说这定是前世的缘分,今生才这样相救。” 曲伯谦虚,“巧合,都是巧合,是大人一家厚道,瞧着我孤苦伶仃一人,这才认了干亲,又一路待我如自家人。” “竟然是这样的缘分”潘垚也觉得奇特,听到他说一句巧合,正了正面容,道,“救一命是巧,两命是缘,这三命便是命定了。” “老太君说得不错,曲伯您和知府大人两人是前世的缘分。” 说不得真是父子,今生瞧着儿子命途多舛,放不下心来,特特来相护了。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临建府城。 夏日日长, 等日头落到了山的那一头的时候,霞光漫天,天色还未暗了去, 府城的大门口,守城的兵士便推起了厚重的城门, 准备落锁。 “哎,等等, 我瞅着还有人往这儿走来了, 咱们再等等。” 守城兵中, 个高的那一个瞧得远, 眼睛也利, 瞧到远处朝这边走来的人,手中的动作停了停, 当即转头招呼了同伴一声。 “等什么等, ”同伴惫懒又不耐, 眼皮抬了下, 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仁。 “自己不早点估摸着进城,赶着这恰好的时间怨谁这会儿还要我们等就你毛三这大耳贼心肠好,惯会做好人推了推了, 明儿赶早, 咱们也早点回家。” 站了一日的城门岗,虽然近些日子人少,可这时间是一样的消磨, 守城的兵士烦闷得不行。 眉眼一竖, 眼角处那颗长了毛的大痦子跟着一动,瞧过去有些凶。 “你还没成家,你不知道, 这要是回去迟了,我那媳妇该叉着腰唬着脸盘问了,叨叨叨地说个不停,烦人” “嫂子也是关心你,这是爱重才看重。” “呸分明是怕我去外头胡来,关了关了,赶明儿趁早。”同伴嚷嚷着,推着那门继续关阖。 又不是他不通情达理,落日了,本就该落锁。 “又不耽搁多少的时间,就再等等吧。” 被叫做毛三的人嘿嘿笑了笑,他生得个高却瘦,盔甲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耳朵处却生了一双的招风大耳,瞧过去有些逗趣。 “这要是进不了城,荒郊野岭的,叫人往哪里去咱们就慢一步,给人行个便利,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 “进城了就能好”同伴嗤了一声,“城里正闹鬼呢” “嘘嘘”毛三赶紧嘘了两声,眼睛神经兮兮地瞅过周围,又双手合十地拜了拜,嘀嘀咕咕,“小子言语无状,要是冲撞了,还请莫要见怪。” 说完,毛三无奈地瞥了同伴一眼,不赞成地摇头,“虎子哥,这事儿咱们心里知道就成,嚷嚷这么大声,仔细招了东西过来。” “怕甚,”被唤做虎子哥的大痦子一点也不怕,“我可没做亏心事,寻谁都寻不到我” “话不能这么说” “官爷,我和大哥要进城。”两人正说话时,一声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 毛三和同伴停了拌嘴,转过身瞧着来人,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惊诧。 这、这脚程这般快的吗 刚刚好似还在远处,堪堪才走过城门口千米远的香樟树下,怎么转瞬的功夫,人就到了跟前了 他们兄弟俩还没掰扯两句呢 潘垚不知两人的眉眼官司,既然还未落锁,那她就得按规矩行事。 潘垚从身上背的布兜里拿出了路引和铜板,做了进城门的登记。 当然,这路引是假,只捡了两片落叶使了个障眼法,可她不坑人,这铜板儿是真的 潘垚做了登记,抬头就见守城兵胸口处的护心镜,一时间,她多瞧了两眼,目露迟疑。 这是护心镜 八卦镜还差不多 毛三也注意到了潘垚的视线,目光转下,瞧着自己胸口处和同伴不一样的护心镜,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城里不是很太平,戌时的梆子敲响后,城里点了灯烛,要是没什么事,姑娘就莫要出门了,有什么事儿,等鸡鸣了,天亮了再说。” 毛三瞧了瞧潘垚,又瞧了瞧她身边的谢予安。 一般而言,出门在外男子间交流沟通比较常见,他也不显得孟浪,可莫名的,瞧着这一身黑衣赤凤服赤帽的男子,他有些不敢吭声。 只觉得心有些慌慌的,像小时候同一条街的人办丧事了,他胆子小,不敢出门瞧,只躲在屋子阁楼的窗棂下头偷瞧,天光好似都泛了凉,他心里惴惴地发慌,一下又一下,心跳又闷又快。 潘垚将那假路引收好,知道他为何有这样的说法,抬眼便是一笑。 “好的,谢谢大哥了。” 入了城门是长长的甬道,巨石垒砌,才走进便有一阵凉风吹来,如穿心煞一般。 潘垚微微阖眼,从中感受了一丝鬼炁。 果真是如茶摊里跑商的大叔说的那样,八字轻的便能感受到这分压迫,鬼炁森森地来,如丝在空气中飘荡。 好似有不知名的存在,它在暗处暗暗窥视,冰冷又无情,似乎是漠然,却又也可能突然的暴起发难,喜怒全没个定数。 “是不是薛宁姐姐呢”潘垚回身问一旁的玉镜府君。 自然,一身黑衣的谢予安没有应声。 潘垚也不泄气,自顾自地说着话,像春日树梢头的鸟雀,一个人便能撑起一个戏台子,将薛宁请五谷神的事情说了说。 很快,两人便过了城门,进了这临建府城。 临建府城种桑养蚕,是一处富庶之地,只见街边店肆临立,三角形的幡布招牌随着夏风轻轻拂动。 午时时候,此处也落了雨,雨水冲刷得屋子和青石板的路面格外的干净,下午时候又出了日头,日头一晒,这一处的水炁消散,如此一来,街道和屋舍便更显明净。 只是人少 潘垚朝街道看去,确实是静,人也少得很。 店肆倒是还开了好一些,毕竟银子不好赚,要是关了店铺,日日的赁钱都不够,那不是成赔本生意了 潘垚心有戚戚然,鬼是可怕,可这做穷鬼,它更可怕 只上街的人少得可怜,店肆里的掌柜和打杂的小一哥都惫懒地打着哈欠,有零星的行人从青石地板上走过,也是低着头,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 大家伙儿瞧着夜色,面上浮上了些许焦灼和惊恐之色,相互催促。 “走走,得快点儿回去,天色就要暗了。” “梆梆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夜色愈发的黯淡,夜风起,撩动树影微晃,有梆子的声音敲响,伴随其中,还有老更夫带着几分哑意和轻咳的声音。 他穿一双黑布鞋踩在青石板上,提着竹灯,灯炳后挂一个铜锣,腰间串着一节的竹梆子。 脚步不快也不慢。 夜很静,除了梆子声便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不知什么时候,那双黑布鞋的后头又出现了一双的鞋子。 那是一双红色的绣花鞋,小巧玲珑,艳红色的底色,鞋面有丝线勾勒出并蒂莲的花色。 只见花瓣嫩白,上头晕染开鲜嫩的粉色,端的是旖旎多情,鞋子的两边是绿色的花枝缠绕。 老更夫黑色的布鞋停住时,他身后那一双绣花鞋也停住。 左右两只的鞋子靠在一处,并蒂莲的花儿也挨在一处,像是并蒂花开一样,瞧过去有几分巧思,可见绣鞋子花样的时候,主人家是费了心思的。 奇怪 怎么好似多了一道声音 老更夫察觉了不妥,面上有了惊疑之色,却不敢回头。 他颤巍巍着手又往下敲了下梆子,只听“哐当”一声,锣面震动,有闷沉的铜锣声传远,刺透了夜的寂静。 “天、天干物燥,小、小心火烛”这声音喊得不威风,倒是添了两分哭腔,听过去有些可怜。 “曲伯,你这是怎么了”这时,一道年轻的男子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被唤做曲伯的老更夫眯了眯眼,手中的竹灯抬了抬,待瞧清楚了来人的模样,顿时,他就像是见到了家人一样,朝人伸出了手。 “是三儿啊,快、快快,快扶老伯我一把。”说完,他腿就软了,腿肚子都打着磕绊。 来人是守城的毛三,黑夜之中,他那一双招风耳格外的显眼。 “曲伯,这是怎么了”他一把就扶住了曲伯,接过他手中的竹灯,不让那灯掉在地上熄了去。 “还能怎么了”曲伯惊魂未定,借着身边这会儿有个年轻的壮年男子,方才蔫耷成豆儿大的胆子又大了一些。 他半眯着眼睛往后瞅了瞅。 还好还好,没瞧到有啥。 可能是走了吧。 曲伯轻吁一口气,抬眼见毛三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拎着竹灯,还瞧自己看来,显然,这是在等自己继续说话。 嗐这肯定是打小吃多了憨红薯的娃儿,只吹了膘,不长心的主儿话还要他说得这么透么 曲伯只敢做了个口型。 刚才有东西跟着我,我瞧了瞧,像像是薛家那姑娘 “什么”毛三大声,瞳孔都紧缩了下,薛家的姑娘,这词儿最近可不敢提,吓人的嘞 “嘘嘘”曲伯紧张,“你小点儿声” 毛三捏着胸口处那一方的八卦镜,紧张兮兮地瞧着周围,就怕曲伯那薛家姑娘又窜出来。 曲伯低声自语,“应该是她,方才我听到我身后多了个脚步声,我不敢回头瞧,只眼睛余光瞄了瞄” “是一双红色的绣花鞋,针脚细密又精致,瞧着像新嫁娘穿的。” 新嫁娘,那可不就是薛家那姑娘么。 以前可是听说了,那姑娘人生得好,又勤快又能干,不拘是养蚕还是纺丝绸,都比寻常人做得好,尤其擅长养蚕,就是针线功夫也没落下。 大家都说,薛家抱养这一个姑娘回来,抱养得值了 要出嫁的时候,大家伙儿都说,薛家这是将会下蛋的金鸡送别人家去了,可惜。 哪里想到,还没成婚,这姑娘穿着一身嫁衣便没了,更甚至,最近府城里还不太平,处处都有见鬼的传闻,听说就是穿着红衣的影子。 曲伯“我还道是个瞎传的话,今儿我亲眼瞧着了,才知道是有些事儿不大对头。” 可是为甚跟着他 曲伯不解,他可没做这害人的事儿。 “三儿啊,幸好路上遇到你了,不然”话还未说完,就听这寂静的夜里又有了动静。 “哒哒哒” “哒哒哒” 夜色浓郁了去,好似有烟气在夜色之中流淌。 就在这时,青石板的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 毛三和曲伯两人同时停了动作,僵着身子,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都瞧出了惊骇。 好半晌,两人鼓着胆子,僵着脖子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不得了,青石板的路上竟果真出现了一双绣花鞋。 “娘呀” “鬼呀” 两人吓得青脸翻白眼,曲伯拼命地敲梆子,毛三也不落下,一拽拽起胸口处那八卦镜,猛地就朝前胡乱地照去。 不拘是梆子还是八卦镜,都只一个想法,只想将这吓人的红绣鞋逼退。 “哒哒哒”那鞋子还在往前走,一步一挪,就像是上头有人穿着它们一样,只是肉眼凡胎的,一时他们还瞧不到这鬼物。 曲伯、毛三 他们从来不知道,一双鞋子竟然如此的吓人,那红艳艳的是血么还有还有,鞋底和边缘那一圈又是什么,是染了泥么 什么时候能染泥必须是下葬了,埋在土里了才能染了泥。 “娘呀。” “鬼呀。” “怎么没用”曲伯焦急,不该啊,按理来说,这打更的梆子最是能吓退鬼了。 “我这也没用”毛三也面如考妣,只恨自家老子馋嘴,竟然使唤了他上街沽酒。 两人抱做一团地倒退,想跑却腿软。 就在两人目露绝望,瞧着这鞋子一步一步走近时,只见那鞋子停了停,似是瞧到了什么让它忌惮的,主人家迟疑了下,倏忽一阵风来,风过,地上已不见那一双的绣花红鞋子。 毛三和曲伯跌坐在了地上,“吃、吃咱们了吗” “还、还没有”曲伯也磕巴,“大概是你太瘦,硌牙,我又太老,肉柴吧。” 毛三 “呀,你是傍晚时候守城门的大哥。”这时,一道声音响起。 毛三有些耳熟,顺着声音瞧去,便见两人身后那一处斜桥的柳树下有两个人站着。 一个是提灯的小姑娘,灯很明亮,照得她的眉眼如画,另一个一身黑衣赤凤服,赤色的帽子将眉眼笼罩,看不清神情和面容,只朦胧能瞧见下颌骨的轮廓。 是个清俊的郎君。 他站在阴暗的地方,好似要被那晦涩的夜色吞噬去,却又好似,他本就是那晦暗的夜色。 说话的是那提着灯的姑娘。 “是你”毛三恍然,想起了今日最后入城门便是这一人。 “叫什么来着,”毛三皱眉回忆,“潘、潘”他迟疑了下,倒是想起了路引上写的字,不过,后头那都是土的字念啥 潘垚抿嘴一笑,瞧出了他的发懵,率先介绍了自己,“潘垚,我叫潘垚,垚是高山之意。” “对对,潘垚”毛三挠着头,扯着腿软的曲伯,没有拉扯动。 “我姓毛,毛良瑞,家族里行三,大家都喜欢叫我一身毛三,亲切,这是曲伯。” 潘垚笑着打了个招呼,“毛三哥,曲伯。” “哎”曲伯也冲潘垚点头示意了下,转头冲毛三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这会儿吓得厉害,起不来。 要不,他还是就这样算了 坐地上踏实 毛三“姑娘,你怎么出来了,傍晚时候才和你说的” 话未说完,瞧到这站在街上的自己,总觉得自己傍晚的话没什么说服力,叹了口气,没有再往下多说。 “我和大哥出来走走。”潘垚瞧着毛三,眼里是揶揄,“毛三哥咋也出来了” 毛三像是被泄了气一样,转头瞧着那夜色。 只见月色沁凉,青石板路幽幽,夜深了,石板上好似都凝了些许的水露,想着方才吓得他们一人差点破了胆的一双绣花鞋,毛三都喃喃了。 是啊,他咋也出来了 说来,都怪自己太孝顺了,老爹喊着要喝酒,要搭着百味楼的卤煮下酒,说那样才是好滋味他便出来了。 仗着自己胸前挂一个八卦镜,就大意的以为没事了。 哪里想到这鬼这么凶 瞧着八卦镜了都不怕,还往自己这边走来 可吓死他喽 曲伯脸色也白得很,像套了一张的纸,浮浮夸夸,都不像真人了。 “不行不行,再这样让这薛家丫头闹下去,咱们也别过日子了。” 原先只以为是众人以讹传讹,今日亲眼瞧了那双鞋,这才知道,这城里竟是真闹了鬼半分头铁不得得信自己眼睛瞧到的 毛三期待,“伯,你有啥法子” 潘垚也瞧了过去。 曲伯没好气,“我能有啥法子,我要有法子,我就不做这穷打更的了。” 毛三撇了撇嘴,上前两步将人扶了起来,肩膀给人靠着力,“您老可不穷,您要是穷了,咱们临建府城可就没有富贵的人了。” 潘垚好奇。 她转头瞧着曲伯,这一瞧,也在他面相上瞧出了些许的事儿。 相面一术中,先观八格,次看三庭,眼横五配,口约三匀。 “老伯额大面方,到老吉昌这是早年积福,晚年享福之相,虽然无儿无女无子息,却因曾是别人的贵人而积了福。” 顿了顿,潘垚又仔细地瞧了瞧这曲伯,瞧出了什么,颇为稀罕地继续道。 “而那人也知恩,一朝得运,便是涌泉相报。” 因着这相报,竟生生改了这曲伯的面相,依着他年轻时的模样,定不是现在这样的额大面方。 “那时,老伯的脑袋没这么大,瞧过去有些头小面窄。” 毛三好奇,目光朝曲伯看去,还不见外地推搡了下曲伯。 “伯,是这阿妹说的那样吗你在大人府里肉吃多了,长胖了” “去去去”曲伯没好气,“怎么和你长辈说话的。” 什么叫做肉吃多了他就没吃多就只是适量的吃 大人瞧得紧,说上了年纪可不敢胖,容易得富贵病,自己瓜果蔬菜也是得吃的 再瞧潘垚,曲伯面露稀奇了。 “小姑娘这一双眼睛利啊,我年轻时候确实是个脑袋小又面窄的,被大人认了干亲后,许是生活得惬意安适,这才长了些肉,前些日子,我有些旧识来府城,相见后,瞧着我,他们都说认不出来,像变了个模样一样。 曲伯摸了摸脸,“变化这么大的吗” “干亲”潘垚恍然,“头小面窄,到老孤厄,额大面方,到老昌吉难怪老伯你那子女宫和旁人的不一样,原来是干亲。” 想来,这干亲是极为孝顺的。 只有真心实意地将人奉养亲近,这才能改了面相,由原先的无子无息成了老而昌吉。 毛三“我这曲伯可不一般,别瞧他是个打更的,可他住在府衙里,府衙里的知府大人便是他干亲的儿子,孝顺贴心着呢。” 潘垚有些意外,竟然是知府大人 这搁现代,那不就是市长 乖乖,是个大人物,她小大仙可只认得个村长陈头头,输了输了。 曲伯也有些与之荣焉,笑得脸色都红润了两分,瞧过去没那么吓人了。 “大人那是心眼实,他待我好,我自然也待他情真,我老了,夜里觉少,正好给他巡巡街,敲一敲梆子,震一震那些贼子小人,还能领一份的月俸,让我闲着我可不干” 潘垚配合地夸赞了两声 这不就是扫地僧或者和以后网络上段子常说的,公司里的保洁惹不得,大老板都得好好地说话,因为呀,人家是是一整栋楼的房东 瞧着不起眼,实则大有来头 毛三每每谈及曲伯的事,都觉得稀奇又有些传奇,这会儿被吓着了,他有些亢奋,话难免便多了些,当即,他便叨叨地将曲伯的事儿说了说。 家贫,不好娶媳妇。 并不是每一个女婴都会被养大,是以,男多女少,贫困人家是真的有娶不上媳妇的事。 曲伯年轻时候便是穷的,是村子里出了名儿的光棍。 曲伯“也没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日子也挺好。” 毛三“有一次,曲伯在河边救了个落水的小男孩,你道是谁,竟是幼时的知府大人后来,知府大人赶考时跌冰窟窿里了,被路过的曲伯瞧到了,一话不说又下水救了救” 救上来后,家里的老太太知恩,备了重礼上门答谢,这一谢,瞧着恩公有些面善,两厢一对,发现缘分啊,竟然是孩子幼时的救命恩人。 “还不止这,”毛三补充,“知府大人的娘瞧了曲伯后,发现当初她在外头遭灾,怀着肚里孩子又和家里人失散的时候,好心舍了她铜板和几块干粮归家的,就是曲伯。” “可以说,这一救还救了还在娘胎里的大人。” “这不,老太君那时便发话了,让还年轻的知府大人认了曲伯做干爹,说这定是前世的缘分,今生才这样相救。” 曲伯谦虚,“巧合,都是巧合,是大人一家厚道,瞧着我孤苦伶仃一人,这才认了干亲,又一路待我如自家人。” “竟然是这样的缘分”潘垚也觉得奇特,听到他说一句巧合,正了正面容,道,“救一命是巧,两命是缘,这三命便是命定了。” “老太君说得不错,曲伯您和知府大人两人是前世的缘分。” 说不得真是父子,今生瞧着儿子命途多舛,放不下心来,特特来相护了。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46.第 246 章 临建府城。 夏日日长, 等日头落到了山的那一头的时候,霞光漫天,天色还未暗了去, 府城的大门口,守城的兵士便推起了厚重的城门, 准备落锁。 “哎,等等, 我瞅着还有人往这儿走来了, 咱们再等等。” 守城兵中, 个高的那一个瞧得远, 眼睛也利, 瞧到远处朝这边走来的人,手中的动作停了停, 当即转头招呼了同伴一声。 “等什么等, ”同伴惫懒又不耐, 眼皮抬了下, 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仁。 “自己不早点估摸着进城,赶着这恰好的时间怨谁?这会儿还要我们等?就你毛三这大耳贼心肠好,惯会做好人!推了推了, 明儿赶早, 咱们也早点回家。” 站了一日的城门岗,虽然近些日子人少,可这时间是一样的消磨, 守城的兵士烦闷得不行。 眉眼一竖, 眼角处那颗长了毛的大痦子跟着一动,瞧过去有些凶。 “你还没成家,你不知道, 这要是回去迟了,我那媳妇该叉着腰唬着脸盘问了,叨叨叨地说个不停,烦人!” “嫂子也是关心你,这是爱重才看重。” “呸!分明是怕我去外头胡来,关了关了,赶明儿趁早。”同伴嚷嚷着,推着那门继续关阖。 又不是他不通情达理,落日了,本就该落锁。 “又不耽搁多少的时间,就再等等吧。” 被叫做毛三的人嘿嘿笑了笑,他生得个高却瘦,盔甲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耳朵处却生了一双的招风大耳,瞧过去有些逗趣。 “这要是进不了城,荒郊野岭的,叫人往哪里去?咱们就慢一步,给人行个便利,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 “进城了就能好?”同伴嗤了一声,“城里正闹鬼呢!” “嘘嘘!”毛三赶紧嘘了两声,眼睛神经兮兮地瞅过周围,又双手合十地拜了拜,嘀嘀咕咕,“小子言语无状,要是冲撞了,还请莫要见怪。” 说完,毛三无奈地瞥了同伴一眼,不赞成地摇头,“虎子哥,这事儿咱们心里知道就成,嚷嚷这么大声,仔细招了东西过来。” “怕甚,”被唤做虎子哥的大痦子一点也不怕,“我可没做亏心事,寻谁都寻不到我!” “话不能这么说——” “官爷,我和大哥要进城。”两人正说话时,一声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 毛三和同伴停了拌嘴,转过身瞧着来人,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惊诧。 这、这脚程这般快的吗? 刚刚好似还在远处,堪堪才走过城门口千米远的香樟树下,怎么转瞬的功夫,人就到了跟前了? 他们兄弟俩还没掰扯两句呢! 潘垚不知两人的眉眼官司,既然还未落锁,那她就得按规矩行事。 潘垚从身上背的布兜里拿出了路引和铜板,做了进城门的登记。 当然,这路引是假,只捡了两片落叶使了个障眼法,可她不坑人,这铜板儿是真的! 潘垚做了登记,抬头就见守城兵胸口处的护心镜,一时间,她多瞧了两眼,目露迟疑。 这是护心镜? 八卦镜还差不多! 毛三也注意到了潘垚的视线,目光转下,瞧着自己胸口处和同伴不一样的护心镜,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城里不是很太平,戌时的梆子敲响后,城里点了灯烛,要是没什么事,姑娘就莫要出门了,有什么事儿,等鸡鸣了,天亮了再说。” 毛三瞧了瞧潘垚,又瞧了瞧她身边的谢予安。 一般而言,出门在外男子间交流沟通比较常见,他也不显得孟浪,可莫名的,瞧着这一身黑衣赤凤服赤帽的男子,他有些不敢吭声。 只觉得心有些慌慌的,像小时候同一条街的人办丧事了,他胆子小,不敢出门瞧,只躲在屋子阁楼的窗棂下头偷瞧,天光好似都泛了凉,他心里惴惴地发慌,一下又一下,心跳又闷又快。 潘垚将那假路引收好,知道他为何有这样的说法,抬眼便是一笑。 “好的,谢谢大哥了。” …… 入了城门是长长的甬道,巨石垒砌,才走进便有一阵凉风吹来,如穿心煞一般。 潘垚微微阖眼,从中感受了一丝鬼炁。 果真是如茶摊里跑商的大叔说的那样,八字轻的便能感受到这分压迫,鬼炁森森地来,如丝在空气中飘荡。 好似有不知名的存在,它在暗处暗暗窥视,冰冷又无情,似乎是漠然,却又也可能突然的暴起发难,喜怒全没个定数。 “是不是薛宁姐姐呢?”潘垚回身问一旁的玉镜府君。 自然,一身黑衣的谢予安没有应声。 潘垚也不泄气,自顾自地说着话,像春日树梢头的鸟雀,一个人便能撑起一个戏台子,将薛宁请五谷神的事情说了说。 很快,两人便过了城门,进了这临建府城。 临建府城种桑养蚕,是一处富庶之地,只见街边店肆临立,三角形的幡布招牌随着夏风轻轻拂动。 午时时候,此处也落了雨,雨水冲刷得屋子和青石板的路面格外的干净,下午时候又出了日头,日头一晒,这一处的水炁消散,如此一来,街道和屋舍便更显明净。 只是人少! 潘垚朝街道看去,确实是静,人也少得很。 店肆倒是还开了好一些,毕竟银子不好赚,要是关了店铺,日日的赁钱都不够,那不是成赔本生意了? 潘垚心有戚戚然,鬼是可怕,可这做穷鬼,它更可怕! 只上街的人少得可怜,店肆里的掌柜和打杂的小一哥都惫懒地打着哈欠,有零星的行人从青石地板上走过,也是低着头,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 大家伙儿瞧着夜色,面上浮上了些许焦灼和惊恐之色,相互催促。 “走走,得快点儿回去,天色就要暗了。” …… “梆——梆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夜色愈发的黯淡,夜风起,撩动树影微晃,有梆子的声音敲响,伴随其中,还有老更夫带着几分哑意和轻咳的声音。 他穿一双黑布鞋踩在青石板上,提着竹灯,灯炳后挂一个铜锣,腰间串着一节的竹梆子。 脚步不快也不慢。 夜很静,除了梆子声便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不知什么时候,那双黑布鞋的后头又出现了一双的鞋子。 那是一双红色的绣花鞋,小巧玲珑,艳红色的底色,鞋面有丝线勾勒出并蒂莲的花色。 只见花瓣嫩白,上头晕染开鲜嫩的粉色,端的是旖旎多情,鞋子的两边是绿色的花枝缠绕。 老更夫黑色的布鞋停住时,他身后那一双绣花鞋也停住。 左右两只的鞋子靠在一处,并蒂莲的花儿也挨在一处,像是并蒂花开一样,瞧过去有几分巧思,可见绣鞋子花样的时候,主人家是费了心思的。 奇怪—— 怎么好似多了一道声音? 老更夫察觉了不妥,面上有了惊疑之色,却不敢回头。 他颤巍巍着手又往下敲了下梆子,只听“哐当”一声,锣面震动,有闷沉的铜锣声传远,刺透了夜的寂静。 “天、天干物燥,小、小心火烛——”这声音喊得不威风,倒是添了两分哭腔,听过去有些可怜。 “曲伯,你这是怎么了?”这时,一道年轻的男子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被唤做曲伯的老更夫眯了眯眼,手中的竹灯抬了抬,待瞧清楚了来人的模样,顿时,他就像是见到了家人一样,朝人伸出了手。 “是三儿啊,快、快快,快扶老伯我一把。”说完,他腿就软了,腿肚子都打着磕绊。 来人是守城的毛三,黑夜之中,他那一双招风耳格外的显眼。 “曲伯,这是怎么了?”他一把就扶住了曲伯,接过他手中的竹灯,不让那灯掉在地上熄了去。 “还能怎么了?”曲伯惊魂未定,借着身边这会儿有个年轻的壮年男子,方才蔫耷成豆儿大的胆子又大了一些。 他半眯着眼睛往后瞅了瞅。 还好还好,没瞧到有啥。 可能是走了吧。 曲伯轻吁一口气,抬眼见毛三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拎着竹灯,还瞧自己看来,显然,这是在等自己继续说话。 嗐!这肯定是打小吃多了憨红薯的娃儿,只吹了膘,不长心的主儿!话还要他说得这么透么? 曲伯只敢做了个口型。 刚才有东西跟着我,我瞧了瞧,像!像是薛家那姑娘! “什么!”毛三大声,瞳孔都紧缩了下,薛家的姑娘,这词儿最近可不敢提,吓人的嘞! “嘘嘘!”曲伯紧张,“你小点儿声!” 毛三捏着胸口处那一方的八卦镜,紧张兮兮地瞧着周围,就怕曲伯那薛家姑娘又窜出来。 曲伯低声自语,“应该是她,方才我听到我身后多了个脚步声,我不敢回头瞧,只眼睛余光瞄了瞄——” “是一双红色的绣花鞋,针脚细密又精致,瞧着像新嫁娘穿的。” 新嫁娘,那可不就是薛家那姑娘么。 以前可是听说了,那姑娘人生得好,又勤快又能干,不拘是养蚕还是纺丝绸,都比寻常人做得好,尤其擅长养蚕,就是针线功夫也没落下。 大家都说,薛家抱养这一个姑娘回来,抱养得值了! 要出嫁的时候,大家伙儿都说,薛家这是将会下蛋的金鸡送别人家去了,可惜。 哪里想到,还没成婚,这姑娘穿着一身嫁衣便没了,更甚至,最近府城里还不太平,处处都有见鬼的传闻,听说就是穿着红衣的影子。 曲伯:“我还道是个瞎传的话,今儿我亲眼瞧着了,才知道是有些事儿不大对头。” 可是为甚跟着他? 曲伯不解,他可没做这害人的事儿。 “三儿啊,幸好路上遇到你了,不然——”话还未说完,就听这寂静的夜里又有了动静。 “哒—哒—哒—” “哒—哒—哒—” 夜色浓郁了去,好似有烟气在夜色之中流淌。 就在这时,青石板的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 毛三和曲伯两人同时停了动作,僵着身子,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都瞧出了惊骇。 好半晌,两人鼓着胆子,僵着脖子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不得了,青石板的路上竟果真出现了一双绣花鞋。 “娘呀!” “鬼呀!” 两人吓得青脸翻白眼,曲伯拼命地敲梆子,毛三也不落下,一拽拽起胸口处那八卦镜,猛地就朝前胡乱地照去。 不拘是梆子还是八卦镜,都只一个想法,只想将这吓人的红绣鞋逼退。 “哒—哒—哒—”那鞋子还在往前走,一步一挪,就像是上头有人穿着它们一样,只是肉眼凡胎的,一时他们还瞧不到这鬼物。 曲伯、毛三:…… 他们从来不知道,一双鞋子竟然如此的吓人,那红艳艳的是血么?还有还有,鞋底和边缘那一圈又是什么,是染了泥么? 什么时候能染泥?必须是下葬了,埋在土里了才能染了泥。 “娘呀。” “鬼呀。” “怎么没用?”曲伯焦急,不该啊,按理来说,这打更的梆子最是能吓退鬼了。 “我这也没用!”毛三也面如考妣,只恨自家老子馋嘴,竟然使唤了他上街沽酒。 两人抱做一团地倒退,想跑却腿软。 就在两人目露绝望,瞧着这鞋子一步一步走近时,只见那鞋子停了停,似是瞧到了什么让它忌惮的,主人家迟疑了下,倏忽一阵风来,风过,地上已不见那一双的绣花红鞋子。 毛三和曲伯跌坐在了地上,“吃、吃咱们了吗?” “还、还没有……”曲伯也磕巴,“大概是你太瘦,硌牙,我又太老,肉柴吧。” 毛三:…… “呀,你是傍晚时候守城门的大哥。”这时,一道声音响起。 毛三有些耳熟,顺着声音瞧去,便见两人身后那一处斜桥的柳树下有两个人站着。 一个是提灯的小姑娘,灯很明亮,照得她的眉眼如画,另一个一身黑衣赤凤服,赤色的帽子将眉眼笼罩,看不清神情和面容,只朦胧能瞧见下颌骨的轮廓。 是个清俊的郎君。 他站在阴暗的地方,好似要被那晦涩的夜色吞噬去,却又好似,他本就是那晦暗的夜色。 说话的是那提着灯的姑娘。 “是你!”毛三恍然,想起了今日最后入城门便是这一人。 “叫什么来着,”毛三皱眉回忆,“潘、潘——”他迟疑了下,倒是想起了路引上写的字,不过,后头那都是土的字念啥? 潘垚抿嘴一笑,瞧出了他的发懵,率先介绍了自己,“潘垚,我叫潘垚,垚是高山之意。” “对对,潘垚!”毛三挠着头,扯着腿软的曲伯,没有拉扯动。 “我姓毛,毛良瑞,家族里行三,大家都喜欢叫我一身毛三,亲切,这是曲伯。” 潘垚笑着打了个招呼,“毛三哥,曲伯。” “哎!”曲伯也冲潘垚点头示意了下,转头冲毛三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这会儿吓得厉害,起不来。 要不,他还是就这样算了? 坐地上踏实! 毛三:“姑娘,你怎么出来了,傍晚时候才和你说的——” 话未说完,瞧到这站在街上的自己,总觉得自己傍晚的话没什么说服力,叹了口气,没有再往下多说。 “我和大哥出来走走。”潘垚瞧着毛三,眼里是揶揄,“毛三哥咋也出来了?” 毛三像是被泄了气一样,转头瞧着那夜色。 只见月色沁凉,青石板路幽幽,夜深了,石板上好似都凝了些许的水露,想着方才吓得他们一人差点破了胆的一双绣花鞋,毛三都喃喃了。 是啊,他咋也出来了? 说来,都怪自己太孝顺了,老爹喊着要喝酒,要搭着百味楼的卤煮下酒,说那样才是好滋味……他便出来了。 仗着自己胸前挂一个八卦镜,就大意的以为没事了。 哪里想到这鬼这么凶! 瞧着八卦镜了都不怕,还往自己这边走来! 可吓死他喽! 曲伯脸色也白得很,像套了一张的纸,浮浮夸夸,都不像真人了。 “不行不行,再这样让这薛家丫头闹下去,咱们也别过日子了。” 原先只以为是众人以讹传讹,今日亲眼瞧了那双鞋,这才知道,这城里竟是真闹了鬼!半分头铁不得!得信自己眼睛瞧到的! 毛三期待,“伯,你有啥法子?” 潘垚也瞧了过去。 曲伯没好气,“我能有啥法子,我要有法子,我就不做这穷打更的了。” 毛三撇了撇嘴,上前两步将人扶了起来,肩膀给人靠着力,“您老可不穷,您要是穷了,咱们临建府城可就没有富贵的人了。” 潘垚好奇。 她转头瞧着曲伯,这一瞧,也在他面相上瞧出了些许的事儿。 相面一术中,先观八格,次看三庭,眼横五配,口约三匀。 “老伯额大面方,到老吉昌……这是早年积福,晚年享福之相,虽然无儿无女无子息,却因曾是别人的贵人而积了福。” 顿了顿,潘垚又仔细地瞧了瞧这曲伯,瞧出了什么,颇为稀罕地继续道。 “而那人也知恩,一朝得运,便是涌泉相报。” 因着这相报,竟生生改了这曲伯的面相,依着他年轻时的模样,定不是现在这样的额大面方。 “那时,老伯的脑袋没这么大,瞧过去有些头小面窄。” 毛三好奇,目光朝曲伯看去,还不见外地推搡了下曲伯。 “伯,是这阿妹说的那样吗?你在大人府里肉吃多了,长胖了?” “去去去!”曲伯没好气,“怎么和你长辈说话的。” 什么叫做肉吃多了?他就没吃多!就只是适量的吃! 大人瞧得紧,说上了年纪可不敢胖,容易得富贵病,自己瓜果蔬菜也是得吃的! 再瞧潘垚,曲伯面露稀奇了。 “小姑娘这一双眼睛利啊,我年轻时候确实是个脑袋小又面窄的,被大人认了干亲后,许是生活得惬意安适,这才长了些肉,前些日子,我有些旧识来府城,相见后,瞧着我,他们都说认不出来,像变了个模样一样。 曲伯摸了摸脸,“变化这么大的吗?” “干亲?”潘垚恍然,“头小面窄,到老孤厄,额大面方,到老昌吉……难怪老伯你那子女宫和旁人的不一样,原来是干亲。” 想来,这干亲是极为孝顺的。 只有真心实意地将人奉养亲近,这才能改了面相,由原先的无子无息成了老而昌吉。 毛三:“我这曲伯可不一般,别瞧他是个打更的,可他住在府衙里,府衙里的知府大人便是他干亲的儿子,孝顺贴心着呢。” 潘垚有些意外,竟然是知府大人? 这搁现代,那不就是市长? 乖乖,是个大人物,她小大仙可只认得个村长陈头头,输了输了。 曲伯也有些与之荣焉,笑得脸色都红润了两分,瞧过去没那么吓人了。 “大人那是心眼实,他待我好,我自然也待他情真,我老了,夜里觉少,正好给他巡巡街,敲一敲梆子,震一震那些贼子小人,还能领一份的月俸,让我闲着我可不干!” 潘垚配合地夸赞了两声. 这不就是扫地僧?或者和以后网络上段子常说的,公司里的保洁惹不得,大老板都得好好地说话,因为呀,人家是是一整栋楼的房东! 瞧着不起眼,实则大有来头! 毛三每每谈及曲伯的事,都觉得稀奇又有些传奇,这会儿被吓着了,他有些亢奋,话难免便多了些,当即,他便叨叨地将曲伯的事儿说了说。 家贫,不好娶媳妇。 并不是每一个女婴都会被养大,是以,男多女少,贫困人家是真的有娶不上媳妇的事。 曲伯年轻时候便是穷的,是村子里出了名儿的光棍。 曲伯:“也没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日子也挺好。” 毛三:“有一次,曲伯在河边救了个落水的小男孩,你道是谁,竟是幼时的知府大人!后来,知府大人赶考时跌冰窟窿里了,被路过的曲伯瞧到了,一话不说又下水救了救!” 救上来后,家里的老太太知恩,备了重礼上门答谢,这一谢,瞧着恩公有些面善,两厢一对,发现缘分啊,竟然是孩子幼时的救命恩人。 “还不止这,”毛三补充,“知府大人的娘瞧了曲伯后,发现当初她在外头遭灾,怀着肚里孩子又和家里人失散的时候,好心舍了她铜板和几块干粮归家的,就是曲伯。” “可以说,这一救还救了还在娘胎里的大人。” “这不,老太君那时便发话了,让还年轻的知府大人认了曲伯做干爹,说这定是前世的缘分,今生才这样相救。” 曲伯谦虚,“巧合,都是巧合,是大人一家厚道,瞧着我孤苦伶仃一人,这才认了干亲,又一路待我如自家人。” “竟然是这样的缘分!”潘垚也觉得奇特,听到他说一句巧合,正了正面容,道,“救一命是巧,两命是缘,这三命便是命定了。” “老太君说得不错,曲伯您和知府大人两人是前世的缘分。” 说不得真是父子,今生瞧着儿子命途多舛,放不下心来,特特来相护了。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47.第 247 章 生死相隔, 却断不去那前一世的缘分。 潘垚瞧着这临建府夜里的街道,只见夏风徐徐,不知何时, 那一轮月爬上了树梢头,笼着轻薄的云炁妆点着稍显冰凉的月色。 青石板幽幽,路两旁有高大的榆树, 夜风中枝丫婆娑。 “真好呀, 府君你说是不是?”潘垚侧头朝谢予安瞧去, 拉着他垂坠的黑袍晃了晃, 杏眼都眯了眯。 听了曲伯和知府大人这三救成恩的缘分,潘垚就像喝了一杯甜甜的酒酿, 微微的暖,还有点儿熏熏然, 自入了这一时空后,瞅着都是乌七八糟的糟心事, 那低落的心情都好上了许多。 果然, 人还是喜欢听有趣又暖心的事儿。 “也不知道爸爸妈妈还有老仙儿, 这时是不是也有他们?”潘垚好奇。 不过,潘垚提了一嘴,却也没有想着去寻,事情了了,她得回去。 那儿才是等着她的人。 爸爸、妈妈、老仙儿……还有府君! 夜风吹来,一身赤凤黑衣的谢予安瞧着身旁这一道模糊的影子,赤色兜帽下,那蒙着一层血雾红光的眼垂了垂,视线落在了袖袍处那攥着自己的手上。 小姑娘的手不大,暖暖的, 指甲盖是粉色的。 莫名的,谢予安懂得了怅然。 这是他留不住的人。 在相遇的那一刻,他和她就注定了分离。 而重逢—— 于她是须臾的时光,于他,却是漫长又瞧不到尽头的光阴。 …… 曲伯人老成精,这会儿捶了捶发酸发软的腿,老眼瞧了潘垚一眼,道。 “小姑娘懂得颇多,难不成是玄门中人?” 毛三惊奇,连忙朝潘垚瞅去。 他看了看潘垚,又看那一直笼着一身赤凤黑袍的谢予安,想起了什么,面有恍然之色。 “难怪!难怪!” 他一连说了两个难怪,曲伯都被吸引了注意力,问这是怎么了。 毛三解释,“傍晚时候,我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了,我瞧着人的时候,明明还在远处,只片刻的功夫,我和虎子哥的话还没说完,这阿妹和大哥便到了城门口。” 毛三一副他可算想明白的模样。 不是错觉,也不是他估量错误,人姑娘本就不一般,只瞧了瞧曲伯的脸便能将他半生的情况说出,这一点路又算什么!话本子里可是说了,什么缩地成寸,咫尺天涯……都不在话下! 便是这衣裳—— 毛三觑了觑一身黑衣的谢予安。 仔细瞧瞧,便是这衣裳都不似寻常的料子,黑得纯粹,上头的赤凤赤帽也红得吓人,细看,那赤凤的纹路好似会流淌一般,似有凤唳声起。 毛三只想到一个词,浴血凤凰。 倒是他老草鸡抱鸭子,瞎操心了,便是不等那么片刻时间,这两人也能入得这临建府城,自己倒是让这阿妹花了几个入城的铜板,罪过罪过。 似是瞧出了自己的心思,毛三就见这叫做潘垚的小姑弯眼笑了笑,明媚的杏眼中透着灵动。 “多谢毛三哥那时给我们说话,予我们方便。” “嘿嘿,没有没有,就随口的事儿。”毛三挠了挠头,两边的招风耳也不知道是不是吹了夜风,这会儿有些红。 “这么说,你们是听了临建府城闹鬼之事,为了这事儿来的吗?”毛三好奇。 潘垚点头,“对!” 她朝两人看去,“毛三哥,曲伯,我方才听了,城里都道这闹鬼的是薛家姑娘,她是个什么情况?” 曲伯和毛三对视了一眼,皆是想起了方才那绣花鞋走来的一幕。 明明没有人,那一双鞋子却像有人穿着一样,诡谲地一步步逼近。 瞬间,两人又打了寒颤。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曲伯整了整自己腰间盘着的竹梆子,“阿妹你不来问我,等我回了府衙,定也要禀了大人,让他彻查一番。” 曲伯叹了口气。 人死如烟散,这不甘地化作厉鬼,只怕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冤屈,这才口衔怨气,不盼来世,只愿报了今世的仇恨。 “薛宁,这姑娘叫薛宁。”曲伯只想了想,便想起了薛家这姑娘的名字,一来,他夜里要巡街打更,走过的路多,各家各户的情况也得知道一些。 二来,最近临建府城闹鬼的说法喧嚣,府衙里的大人都有所耳闻,白日里,他才听大人问了手下的人一声,知道薛家那姑娘叫薛宁。 “薛宁?”潘垚的眼睛微微睁大,有诧异,却又不诧异。 就像另一只悬着的靴子,它终于落了地,有尘埃落定之感。 “不错,”曲伯点了点头,“阿妹认得这薛家姑娘?” 潘垚迟疑了下,还是摇了摇头。 她可不算撒谎,这时候的薛宁,她的的确确是不认得的。 “也是个可怜的姑娘,”曲伯叹了口气,“我们临建这一处适合养蚕种桑,纺丝绸做针线,这些精细的活儿,显然是姑娘家做得更好。” “薛家没有姑娘,只生了个小子,十八年前,薛家当家的去外地做生意,从别的地方抱了个姑娘回来,当做亲生的闺女来养。” “媳妇也没说什么,就多双筷子的事,姑娘懂事又利索,只要不是个性子懒又奸憨的,在我们这一地,能做的活多,吃的饭都能算是自己赚来的……” “那姑娘就是薛宁。” 一行人寻了一处地儿说话,就在一处茶馆的外头。 茶馆的四周有红色的长灯笼串坠下,风一吹,灯笼串微微的晃动,此时夜深人静,只夜风徐徐,朗月沁凉,茶馆外头搁了露天的藤凳藤桌。 虽然无人招待,却也能歇脚。 潘垚也寻了个长凳坐下,转头招呼谢予安一道,见他立于茶楼小路前的榆树下,这会儿好似瞧着月色湖光,便也作罢,自个儿认真地听着曲伯说事。 …… 薛家的当家人薛贤礼和媳妇丁惠娘只得一子,唤做薛佑允,家中人丁稀少。 得了一女薛宁后,虽不曾待之如珠似宝,却也不差。 寻常人家小娘子有的,她也有。 尤其是薛佑允,更是宠爱这妹妹。 他只大了薛宁三岁,薛宁自小便能瞧出是个美人胚子,小娃儿也是能知道美丑的,薛佑允瞧着这妹妹便欢喜,旁人想欺负妹妹,必须先欺负了他去才成。 曲伯:“所以说,当初虽然听闻这薛家女在新婚之日时,穿着一身红衣没了,大人却也没有多想。” 因为,十八年的名声上,薛家就没有苛待养女的传闻。 “薛家不曾报官,只说薛宁那时生着病,喉头不大说得出话,因着这新婚的吉日吉时是一早便定下的,不好做更改,家里长辈哪个都没有想过多,只以为不过是一场婚事,操劳一些也无妨,等婚事成了,再好好养养就好。” 说到这里,曲伯也有些唏嘘。 “哪里想着,吉日这一日病症却重了,一口气没提上来,人就没了。” 花儿一样的年华,没了性命着实惋惜。 潘垚怀疑,“当真是病?” 曲伯点了点头,“是有听了大夫说,这薛家姑娘确实那段时间是病着的。” 都说病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医案里也有过这样的记载,只以为是伤寒喉头沙哑,夜里时候却发了急症,一口气提不上来,抓挠着心肝便背气过去了。 所以,生病就没有小事儿! 薛家没有报官,以病亡葬了,这时候的人命不值钱,民不举官不究,此时自然了结。 要不是近日府城里有闹鬼的传言,人心惶惶,只怕,此事还无人问及! 曲伯想着他家干儿子,“我可得给大人说一声,是真闹鬼了,不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他可不骗大人,大人也信他,定能重视此事。 再看潘垚,曲伯眼里更添和气了。 这可是能帮自家大人的人,神神鬼鬼的,他家大人可不擅长,今日遇着这阿妹,那叫什么?叫打着瞌睡有人送枕头,巧了不是! 潘垚又问了问曲伯几句,“还有什么特别的事吗?也不定得是现在的,旁的都行,还有,薛家人待薛宁——真的好吗?” “特别的啊——”曲伯想了想,“唔,你这么一问,我倒是想了一件事。” “有人说薛宁带福,自打她被抱着来了薛家,薛家的生意便一日好过一日,养的蚕也比别人好,吐丝多,蚕宝活得也多,便是地里种的桑树,它长的叶子都比别家好,特能肥蚕……养蚕种桑的便说了,这薛宁是得蚕娘娘看中的女娃儿!” 曲伯迟疑,“这算特别吗?” “算!”潘垚点头。 在H市的旅馆里,薛宁说了,那时她已成厉鬼,蒙昧没有神志,是有人以山河之势去了她一身的阴煞鬼唳,光阴流逝,沧海桑田,她这才寻回了清明。 虽是艳鬼,却也清明不贪血炁,只取街头那些让人厌恶的混混的血炁,让人脚软体弱一段日子,不沾惹性命。 方才时候,潘垚也瞧到了那一双绣花鞋,和曲伯以及毛三以为的,那鞋子上头必定是薛宁的鬼身,只是他们肉眼凡胎瞧不到的事儿不一样,事实是,那鞋子上没有鬼影,也没有身为厉鬼的薛宁,只两道轻微的鬼炁。 似是瞧到了自己,亦或是被此时同为凶煞的谢予安所震慑,这才转眼的功夫,风吹起,绣花鞋杳无踪迹。 潘垚也在府城寻了一遍,没有瞧到薛宁。 这时候多问一些,就多知道一些线索。知道薛宁是如何亡故,因何内情而心有不甘,最后衔着一口怨气成了厉鬼…… 曲伯又捶了捶自己的老腿。 “所以说,大家那时都说薛家当家人薛贤礼有些憨傻,既然得蚕娘娘看中,就得在自家留着,左右不是亲兄妹,家里又有个差不多年岁的小子,当闺女儿养,还不若当儿媳妇养来得好!” 潘垚不爱听这话,却也知道这时候的世俗就是如此。 家里有儿子的,怕儿子以后不好娶亲,就捡了个丫头,亦或是拿几袋的大米去别人家换个姑娘回来,当媳妇养大。 这唤做童养媳。 所以,那时冬风和般若她们才恨声,只恨此生为女儿身,生死皆由不得自己。 …… 夜渐渐深,毛三提着自己买的卤煮要回去。 曲伯有心继续巡夜,却吓得不轻,想想那一双绣花鞋便怕,可夜里不巡街却不成,夏日天热,得防着火灾。 “拿着这个吧。”潘垚递了两张符箓过去。 “这是——”曲伯和毛三接过,低头一瞧,只见符箓叠成三角的形状,才入手就有暖暖的感觉,心莫名就安了。 “这是五雷镇邪符,”潘垚解释,“我自个儿画的,带在身上能辟邪驱厄,要是觉得符烫得厉害,就赶紧家去,也莫要和人搭话,便是瞧着是熟人也不要放松心神……” 顿了顿,她又道。 “鬼有千面。” “省得省得!”曲伯连连应道。 他瞧着潘垚,那双老花的眼睛都微微眯了眯,“多谢了,有了这,我今儿就敢提灯再走夜路了。” 毛三也赶紧搭话,“曲伯,我给我老爹送了这卤煮就来找你,今夜我陪着你一道。” “去去去,我还用你陪啊,真再遇到了那东西,咱俩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两个还不定能凑成一个秤砣!要你做什么?都不顶事儿!” “早点回去歇着,明儿还得早起守城门呢。” 曲伯笑骂着赶人,瞧出了毛三的鬼心眼。 这是要拿自己在大人那儿讨一道好呢,哼!他可不要让他家大人欠这份情。 毛三讪讪笑了下。 瞧出了这两人的眉眼官司,潘垚也偷偷笑了声。 还能闹,还能有心眼儿,可见,今夜这一场吓不要紧了,都还皮实着呢。 瞧着那提灯的小姑娘和一身黑衣裳的年轻人走进了黑夜,渐渐地,那提着的光亮远了,朦胧了,就连人的影子好似也被黑夜吞噬。 毛三好奇,“这黑衣服的是什么情况,总觉得不大像人。” 曲伯皱眉,“不可乱说。” 他也瞧两人远去的方向瞧去,于夜色中叹了口气。 其实,他也瞧出来了,这笼着一身黑衣服的,只怕确实不是人! 他们一行人好半天的说着话,他却悄无声息,好似连呼吸都没有。 只怕—— 唉!说来定又是一桩伤心事。 可不管是不是人,曲伯都瞧出来了。 这黑衣人,他是刚才那阿妹重要的人。 既然如此,那他们便莫要妄言了。别的不说,人小姑娘走的时候,还给他们送了道灵符呢,做人得领情! …… 临建府城城外,薛家的一处桑蚕庄。 风吹来,拂动桑树叶沙沙作响,只见叶子很大,月色下有幽幽的绿意,在叶子和叶子之间,还有或青色或成熟了些、染上了紫色的桑葚果。 果子一串又一串,细细密密。 只瞧了瞧,就好像尝到了酸酸的滋味,又带着几分甜,唾液一下子就分泌了整个口腔,叫人想爬上树摘下一把又一把,好好地吃个痛快。 是馋人的小果子! 院子角落里有一道火光,仔细看去,那是有人拿了一个化宝炉正在烧着纸钱。 火撩过大金大银的纸钱,蹿起一簇簇火苗。 “阿宁莫要闹了,是在下头缺了什么吗?你给大哥捎梦来,或是回家瞧一瞧,给大哥说说,大哥给你捎……别怕吓着大哥,大哥胆儿大着呢。” 薛佑允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好像便要散去。 “……他们说在府城里吓人的是你,不是你对不对?” 一张一张的大金大银化去,薛佑允的声音都哽咽了。 如果是吓人的是阿宁,那为何阿宁要去吓人?是有什么冤屈不成?倘若当真有冤有怨,为何不愿意回来寻一寻他? 他是大哥啊,自小就会护着她的人。 便是、便是家里的阿爹阿娘要让阿宁嫁了,他心痛她要成旁人家的媳妇,却也依然会护着她。 这份心意,永远不会改变。 “你在做什么!”这时,一声尖利的声音响起。 屋门被打开了,薛贤礼和丁惠娘穿着一身的寝衣出来了,喊话的是丁慧娘。 只见她气急败坏地过来了,瞧了一眼化宝炉,对上那撩过大金大银的火光,脸色白了白,气怒攻心起,转而就朝薛佑允打去。 大力,毫不留情面。 “三更半夜的你在烧纸,你知不知忌讳!啊!你还是小孩子吗?孽障孽障!我这是养了个孽障啊!” 薛贤礼板着一张脸,有些肉和有些岁月的方脸上也是不赞成,他压抑着怒气,沉声喊了一声。 “够了!” “还有佑允,这事是你胡闹了!把火熄了,和你阿娘保证你再不会如此!” “我胡闹?”薛佑允一直不避开他娘打人的手,听到他爹的一句胡闹,当即绷不住了。 他抬眼瞧来,眼眶泛红,因为激动,脸颊两边都有些许的膛红。 “我哪里胡闹了?我烧纸钱给谁,是给阿宁!不是别人,是阿宁啊?你们怎么说是我胡闹?” 恨声到最后,他往后退了两步,眼睛看过爹,看过娘,里头有伤痛和水光,火光映衬下,莫名有一种飞蛾扑火的脆弱伤情。 他一指指向府城方向,声音小了去,却多了几分力道。 “爹、娘,他们都说是阿宁在闹鬼……不是别人啊,是阿宁,咱们家的薛宁!你们这样的忌讳,真让我怀疑阿宁的死,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这话一出,薛贤礼和丁慧娘同时脸皮一跳,脸色变了变。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48.第 248 章 夜色好像一下便浓郁了去, 明明都是黑色,这夜色却也分了深浅。只见幽蓝天幕上,那一轮月色也好似生了毛, 晕染着朦朦胧胧的光, 有几分消沉之色。 瞧着一步步走近的颜恒, 薛家夫妇就像见了鬼一样。 视线落在他的脚上,夫妻两人白着脸、两条腿发软又打着摆子,竟是连逃都不知道逃了。 “阿宁、阿宁, 你别这样……”丁惠娘抖着唇, 砰的一声跪了下来, 瞧着那双熟悉的绣花鞋,她眼睛里都是惊恐之色。 女儿家皆是爱俏, 薛宁也不例外, 难得的是, 她生了个好颜色, 心思却灵巧,手上功夫也不差。 这一双鞋…… 这一双鞋丁惠娘记得很清楚,备嫁时候, 薛宁那一身的嫁衣和绣鞋, 不假借他人之手, 都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她说了, 这是心意,女儿家的心意。 那时,二楼的绣房里,薛宁坐在小窗边手拿着针线,听到脚步声, 回过头来瞧到是自己,她咬了咬针线,冲自己便是亲昵一笑,依赖地唤一声阿娘。 “娘,您瞧瞧我这花色绣得怎么样?对了,我还给娘绣了几方帕子,是您喜欢的马蹄莲,是白色的哦,特特挑了阿娘喜欢的色,你快瞧瞧,合乎心意吗?” 几方帕子搁到了自己的手中,针脚工整,帕子的右下角处有一丛的马蹄莲,是自己喜欢的花色。 耳朵边,薛宁的声音还在响起。 要出嫁了,嫁的也是自小便熟识的人,哪个少女不怀春,她期待着成婚这一事,却也牵挂家里人,说着说着,心情低落了去,甚至声音都有了分哭腔的鼻音。 “还有爹和阿兄,我给他们做了鞋子和袜子,搁在那儿的箱子里,满满两大箱呢。阿兄要读书,阿爹要谈生意,袜子柔软,鞋子合脚,这样才能走远路……” 她絮絮叨叨,关心着家里的每一个人,末了,见自己没有说话,她倒是扬了扬脸,收了那一分的哭腔,噗嗤一声笑了。 攥着自己的手,亲昵地拿脸去贴她的胳膊,如寻常人家的阿娘和闺女儿…… 不,比别人家的闺女儿还要贴心。 薛宁:“娘不说话是不是在笑我小题大做?是我钻牛角尖了,左右颜家和咱们家也不远,等成婚了,我还要再回来瞧爹娘和阿兄。” “哼,他颜恒要是待我不好,我就寻阿爹和阿兄,让他们找颜恒算账,给我好好地出一通气!” 最后,薛宁没有嫁,长埋在了地里,就穿着那一身的红衣红鞋。 而今天—— 丁慧娘惊恐。 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是阿娘对不住你,是阿娘对不住你……”丁惠娘抖着身子,囫囵地说着讨饶的话,颠来倒去,也说不出更多。 想到了什么,她又抬起了头,眼睛里迸出希冀的光,祈求不已。 “可阿娘也养大了你啊……咱们一报还一报,看在阿娘往日待你的情分上,你就饶了阿娘吧,啊?饶了阿娘吧。” 薛贤礼也白着一张脸,紧紧地盯着那一双红绣鞋。 和相信是薛宁回来寻他们的老妻不同,他不信,不信这是薛宁。 是,眼下这般情况是诡谲又惊骇,好似真有鬼物寻来。 可就算有鬼,它也绝对不可能是薛宁! 薛贤礼拉了拉丁惠娘,厉声道,“你浑说什么!我们何曾养她护她,何曾对不住她了?是她福薄,一场风寒便去了!” 见没拉动人,薛贤礼袖子一摔,有几分气怒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就这么丁点儿大的胆子? 自己也是昏了头了,竟然将其中机密和她说了!还寻着她一道做了个局。 愚妇愚妇! 妇人果真不能成事! …… 薛佑允闹不明白。 他的目光从颜恒身上瞧过,跟着那一双诡异的鞋子一路往前,瞧过薛贤礼,又瞧过丁惠娘,最后,他脚步往后踉跄了几步,恍神之下,竟然将那只余灰烬的化宝炉都碰倒了。 “哐当”一声,化宝炉砸在了地上,碰到了一旁同样是铁的盖子。 一瞬间,里头的灰烬扬天,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撩空。 潘垚跟着瞧去,在她眼里,那些皆是大金大银的元宝,财炁落了满天空,是鬼物钟爱之物,可此时却不见薛宁来收。 “到底是怎么回事?”薛佑允糊涂。 怎么好像就他不知道?便是连这提灯的姑娘好像都知道些内情,却独独他不知道! 阿宁……为何要害了阿宁! 薛佑允抬起眼,眼里因为气怒,眼珠都染上了血丝。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怕那红鞋子,两步上前,一把拽住颜恒的衣领,另一个拳头扬起,在颜恒惊恐的目光中,拳风如罡风,在颜恒的太阳穴旁停住。 只见他眼神凶狠,厉声喝道,“说!你说!阿宁是不是你害死的?” 一旁,潘垚微哂,这是拿捏不住爹妈,瞅着便宜妹夫在,就拿捏了这个软的。 颜恒一开始是有些怕,对上了薛佑允的目光,想起了过往种种,他心中也气怒起。 一瞬间,恶气生恶胆。 他反手一拽薛佑允的衣襟,重重往下打了一拳。 拳头到肉的声音令人牙酸,潘垚掐了道手诀,颜恒脚下那一双红鞋脱落,不至于影响了他的发挥。 红鞋子停住了脚步,静静地搁在桑蚕庄园子的小路上,离薛贤礼和丁惠娘只三步远的地方。 潘垚看过这院子,只见这一处的院子修得干净,黄泥的地面用了鹅卵石铺就,院子里也种了一些桑树。 此时虽已经过了五月的蚕月,桑树却也依然青翠苍郁。 细看,那鹅卵石有双色,一是白,一是深棕。 它们铺于地面,乍看落地随意,然而,将视线从高处往下,以全局的目光瞧去,那些石子儿俨然成了一个图案。 似八卦之阵。 潘垚抬头朝薛贤礼瞧去,这会儿,他正白着一张脸,又气又怒模样,骂身边的夫人愚蠢,失心疯,说的都是什么胡话!又道不可能,这鬼物它绝对不是薛宁! …… 确实不是薛宁。 就在方才,潘垚依着曲伯他们的话,寻到了正在画舫青楼中买醉的颜恒,从他口中听得了只言片语的不对劲,使了望气书术,窥探出了薛宁死亡的缘故。 她略略想了想,掐了一道手诀,符光漾过,地上的落叶就成了红绣鞋。 …… 潘垚明白,薛贤礼此时说得如此肯定,是因他知道,便是成了厉鬼的薛宁也成不了气候,因为,她被困在了某一处地方。 城里闹出的动静,那是薛宁挣扎着,这才有些许鬼炁溢散,鬼炁幻化成一双红鞋,又亦或是一身的红衣,只零星地打府城的路上走过。 吓到人,却从未听闻她有伤了人的传闻。 不是因为薛宁意识清明,也不是她心有一分做人的仁善,是因为她不能,被镇住的她做不到、伤不了人也报不了仇! 潘垚瞧着院子之中那鹅卵铺就的道路,若有所思。 …… 另一边,颜恒一拳将薛佑允打得脚下一个踉跄,自己也脚下虚浮了下,白着一张脸,手撑在双膝上喘气。 累,今夜花酒喝多了,身子骨都被掏空了。 稍稍回了气劲,他恶狠狠地盯着薛佑允,干脆地应道。 “是!是我差人换了阿宁的药,是我下手害了她!可说到底,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做这样的事,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所以,害阿宁的人该是你!是你才对!” 他一声高过一声,到了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 薛佑允唇角出了血,因着方才那一拳,他的肉磕到了牙齿,嘴角的肉都烂了一块,满嘴都是腥甜的血腥味。 “呸!”薛佑允吐了一口血沫。 “你浑说什么!我何时害了阿宁!”他一把上前,抓着颜恒就打,“你换了阿宁的药?为什么!阿宁做错了什么?她还病着,她那时还病着,你怎么忍心做这样的事!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啊!” “你不愿意成亲,大可以和我们家退亲,为什么,为什么你换了阿宁的药?该死该死!” 一拳拳的拳头打在肉上,有闷闷的声音。 颜恒也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就得是他受打?他没错!他就算是有错,先做错事的也是他薛佑允!是他们薛家人欺人太甚! 什么生病,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他们彼此间都心知肚明了,竟然还要扯这个谎言,扯这个遮羞布! 呸! 颜恒翻过身,将慢了速度的薛佑允撂下,反欺在上,也往他面上招呼了几拳。 “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你明明知道我心中爱慕薛宁,却还是做了这样的事,欺人太甚,你薛家欺人太甚……”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喃喃道,“天可怜见,薛颜两家家世相当,我阿爹阿娘托了媒人上门说亲,你阿爹阿娘也允了,那时,我是多么的高兴。” “哪里想到——” “哪里想到——” 颜恒越说越说不下去,喉头滚动了下,有哽咽之声,面上却有了愤恨。 那是屈辱,身为一个男人无法忍受的屈辱。 “哪里想到什么?”薛佑允大喊了一声,又急又气,“你倒是说!你敢做你就说!明明白白地说!今日我就在这里,咱们有什么话就敞开了说!” “我有什么不敢!”颜恒也大声。 “我都认了,薛宁的药就是我差人换了,倒是你,事到如今还不承认!你才是那一个懦夫!” 颜恒忍着屈辱,瞧着薛佑允的目光像是淬了毒,恨声道。 “你和薛宁之间是怎么回事?无媒苟合?呵!奸夫□□!你明明知道她要是我妻,却行如此之事!你将我至于何地,薛宁又将我至于何地!” “我才是你们该感到歉意的人!” 三人年岁相近,家中又是旧识,不止是薛宁和颜恒有了婚约,颜恒和薛佑允也是自小一块长大、一块玩耍读书的伙伴,在他心里,他不单单是被有婚约的薛宁背叛,更是被待如兄长挚友的薛佑允背叛。 一时愤恨,这才换下了薛宁的药。 他不好过了,他们也要不好过才对。 如此不明不白之身,想入她颜家的大门,让他做武大郎,他薛佑允做那风流快活的西门庆……就没有这样的事儿! 只是真的瞧着人死了,死在了进门那一日,死在了花轿之中…… 她一身的艳红,如火似凤,红盖头下那一张娇颜很白,如粉团一般的白,似街市上最香甜的糯米团子,浑然不似死了去,只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心中又那样的空,空落落的。 像是有一个洞一般,怎么填都填不满。 群芳阁的娇娘眼睛似她,美仙院的怜儿笑起来羞羞怯怯,那分笑也像她,像她曾经对自己那样笑,听了薛颜两家定了婚约后,她便这样冲他笑过…… 她们都像她,却又不是她……不是她。 “为什么……”颜恒丧了最后一口气一般,跌坐在地上,目光有些恍惚地瞧着薛佑允,喃喃道,“我才想问你们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有了私情,为什么有了私情又要和我颜家做亲,我宁愿没有这一场婚事!”他一拍胸口,那儿空空又痛痛。 “倘若不曾有这样一门亲,我不曾期待,心中就不会这样难受……” “薛佑允,害了薛宁的不是我,是你,是你们之间的私情!是你们无耻,我是换了药,可那也是你们无耻在先!还说什么风寒!呸!” “你胡说八道什么!”薛佑允一声暴喝,又一道拳头砸了过来,专挑颜恒说心口处的位置,一下又一下,打了心口又去打脸打嘴巴子。 “阿宁是我阿妹,你哪一只眼睛瞧到了我和她有私情?” “打你个烂嘴巴,让你胡说八道……畜生畜生!” 薛佑允气得几乎是打哆嗦,只恨自己平日里顾着学习,家里爹娘又管得严,他满腔的愤怒,竟然只会骂一句畜生。 “嗤——”颜恒嗤笑一声,随即面色一冷,头一歪,让薛佑允的这一记的拳头落了空,“事到如今了,你竟然还不承认,懦夫!” “我承认什么了!”薛佑允要疯了去,他怎么都没想到,竟然是因着这样的原因,颜恒换了薛宁的药,薛宁更是因此丢了性命。 “阿宁没有!” “是,我心慕阿宁,可阿宁要嫁的是你,她喜欢的也是你,我、我就只是兄长罢了,从来没有什么私情,更没有什么避子药,阿宁那时病着,她病着啊!”那一句话,薛佑允说得心酸。 这一世,他只是兄长罢了。 颜恒愣住了。 他呆愣愣地朝薛佑允瞧去,“此话当真?你们当真没有私情,也、也没有什么避子药?” 薛佑允也跌坐在地上,理都不愿意理颜恒了。 这一次换颜恒发疯了,“不可能,不可能……你们之间怎么可能没有私情?我不信,我不信……”他低头朝自己颤抖的手瞧去。 要是没有私情,那他都做了什么?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可是……这事儿是你阿爹阿娘说的啊。” 是他们说的啊,他私下里听到了,也正因为是他们,所以他才这般深信不疑。 颜恒的声音很低,薛佑允听清了,他面皮一跳,心中一个咯噔。 果然—— 所以,阿宁寻了颜恒,还要回来寻阿爹和阿娘,这便是原因,对吗? 薛佑允不敢朝阿爹阿娘瞧去,只目光楞楞地看着那一双红绣鞋。 潘垚也看了过去。 这会儿,那一双鞋不在继续走了,只在鹅卵石的路面上搁着,端正工整,要不是方才它们在颜恒脚下控制着他往前走,谁也瞧不出来这双鞋有什么问题。 它就只是搁在地面上而已。 颜恒疯了,承受不住了,“是你们,是你们害了阿宁!” 他转头朝薛家夫妇看去,矛头对准了这二人。 …… 潘垚轻叹了一声。 不知何时,原先在薛家外头等着的玉镜府君也进了这院子,他站在潘垚旁边,月影投下,落在那细密的桑树叶上,也落在琉璃色的瓦片上,泛着冷冷的光,有如霜色。 “信任是爱,猜忌却也是爱,这两个词明明有相反的意思,却在薛宁姐姐这一事上有了相同的含义,当真是可笑。” 潘垚在画舫瞧到颜恒时,听了他的只言片语,心生怀疑,望气术下有些许气机漾过,那是颜恒的过往。 那时,她便知道了,薛宁是颜恒换了药害了。 而他有这一举动,完全是因着猜忌。 薛家交头接耳的丫鬟,瞧着颜恒时有些惊惶的表情,一副自己失了口的模样,都走远了,又回头瞧颜恒这个准姑爷,眼里有淡淡的同情之色,眸光闪烁又有瞧到了秘辛的热闹…… 这是在种猜忌的种子。 …… 再后来,更是直白地让他瞧到薛家夫妇在一处说秘话。 薛家夫妇面上有神伤有气怒之色,一人坐圆凳上无措,另一人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两人在争吵。 薛贤礼口中骂着一双儿女胡来,更言兄妹生情,又情难自禁,这是胡闹! “薛颜两家早有婚约,全临建府城都在瞧着这一桩的亲,阿宁不懂事,佑儿竟然也不懂事!这叫我如何收场?” “……不,不能给别人知道,要是知道了,风言风语起,别人只会瞧我薛家的笑话,笑我们养出了不知羞的两个孩子!” “老爷,要不,咱们还是退了薛家的——”亲事吧。 丁慧娘迟疑。 “不成!”薛贤礼一拍桌子,暴喝一声,那方脸上的肥肉都颤了颤,眼瞪得和铜铃一样,有几分凶气暴戾之色,转头便瞪向丁慧娘,面有警告之色。 “夫人,这话提都别提!” …… 两人在屋里烦恼。 薛贤礼:“我薛家丢不起这个脸,也不能得罪了颜家!咱们的生丝生意还得靠着颜家,这场亲做不成,那便是结了仇,绝对不行!” “那怎么办啊,老爷。”丁惠娘问,干巴巴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瞒了这事儿,将错就错了。去,你去找个可靠的贴心人,让她去药铺抓一剂的药,”顿了顿,薛贤礼狠了狠心,又道,“咱们薛家养出了这样的逆子,已经是对不住颜家了,切不可一错再错,乱了这颜家的血脉。” “要是那样,就铸下大错。” 丁惠娘颤了颤心肝,声音都慌乱了,“好好,我这就去寻人……就说、就说是我这当家的主母心狠又性子独,不想让老爷的妾室有孕,这才买了这避子的药,这说法成不?” “好,你抓紧去办,眼看这婚事在即,可不敢慢了这事,会出人命的!” 不小心听了这屋里的话,颜恒心下大恸,失魂又落魄。 听得一句人命,他眼中好似有火光簇起。 人命? 好好,如此欺他,他颜恒便让这薛家、真真正正地出一出人命! 你薛家不想失了面子,又不想坏了两家交情? 不!他偏不如人愿! 颜恒咬得一口牙几乎要碎了去,指甲掐到了肉里都不知道,那一会儿,他只觉得怒气冲天,这些日子以来,薛家似是而非瞧他的丫鬟小厮婆子的目光,好似都有了解释! 这是人人都知道啊! 他颜恒就是那滑稽可笑又可怜的武大郎,而他薛佑允,他的好兄弟、他的挚友,他便是那风流的西门庆! 胸口处有闷闷的痛,一口血几乎要吐出,最后,咽下的血和苦水就浇灌了恶意,猜忌便生了根、发了芽,最后成了一把淬毒的刀。 …… 薛家桑蚕庄子。 “太刻意了……”潘垚的声音很轻。 她是局外人,而颜恒是局内人,所以,在颜恒慌乱无神又大受震惊的时候,潘垚瞧清楚了,不拘是丫鬟的咬耳朵,小厮婆子多瞧几下的眼神,又或是在屋子秘言的薛家夫妇……这一切都太刻意了。 真正的秘言,不会将窗户打开,也不会在屋子里,更不会如此地大声又言语毫无遮掩,那说的可是自己的一双儿女! 其中,丁惠娘好几次拿眼角的余光瞧了瞧颜恒所在的位置。 薛贤礼瞧了出来,更是借着言语生气儿女之时,瞪了丁慧娘几次。 明面上是骂着儿女,实则在警告老妻。 这戏,烦请认真的,全身心地投入。 …… 猜忌的种子,是有人特意地在颜恒心头种下,更甚至,那一碗药,那一句人命,也都隐隐暗含了别样的意味。 薛家夫妇将颜恒接下来会做的事猜了个一清二楚! 所以,潘垚才化了先前在街道上瞧过的绣花鞋,让颜恒穿着来了薛家。 …… 潘垚的视线落在颜恒的面上。 这会儿,他回过了神,指着薛家夫妇喊着这二人才是凶手,真正的凶手! 是推辞,让他心中好受一些的推辞,却也不无道理。 这薛家夫妇才是隐在颜恒身后的凶手…… 不,是这薛贤礼。 潘垚的视线一转,目光落在了薛贤礼身上。 只见他惧怕着这一双鞋,信这是妖邪作祟,是鬼物,可他却不认为这是薛宁,因为他知道薛宁没有本事寻来。 便是死在至亲之人的阴谋下,许下白头之约的良人手中,被恶语中伤,有万般的怨和恨,化作厉鬼一般的存在……她都没有本事寻来。 “可是,为何要这样?薛宁姐姐如今在何处?”潘垚的视线看向了地上。 那儿以鹅卵石铺了路,隐隐成八卦图。 潘垚怀疑薛宁是否被镇在了这图案下头,却一时又没有寻到薛宁的鬼炁。 谢予安侧头,那笼着些许红光的眼只能瞧到潘垚的影子,却瞧不真切。 以往那光很亮,这会儿,那光却有些许的黯淡。 是在烦心吗? 黑袍如云一般卷过,只刹那的时间,此处好像有飓风起,裹挟着阴煞凶唳之炁。 潘垚瞧去,那气劲由谢予安打出,如张口的恶兽地龙,张嘴便将那鹅卵石毁灭吞腹。 这一切,只在刹那之间。 瞬间,飞沙走石,尘埃如炸开的蘑菇云。 还不待潘垚抬手遮面,就见那黑色的袖袍拂过,将尘土砂石挡住,衣裳上,红色的赤凤纹路有红光一闪而过。 潘垚怔了怔,为这似曾相识的一幕。 不论是雷云纹的白袍,亦或是这赤凤黑衣,都有一样的动作。 …… 风卷着砂石呼啸而去,这一处重新清明,只见地上没了鹅卵石铺就的路,却有了坑洞。 坑洞下头一个白色如棉絮的东西,很大,因为埋于地下,大小又和棺椁差不多,因此,它透着不吉又诡谲的气息,像棺。 “这、这是什么?”薛佑允和颜恒咳了几声,还来不及惊诧这突如其来的风,又被泥土下白色的东西惊到了。 “怎么瞧着像是茧,蚕茧……”薛佑允喃喃。 他家是临建府城养蚕种桑的大户,他是男儿,平日忙着读书交友,倒是少操心桑蚕庄上的事。 可他自小便是在蚕庄长大,耳濡目染,又怎么会不知道蚕茧是何样? 这个东西像茧,人形般大小的茧子。 潘垚目光一凝,望气术下,能见这一片桑蚕庄的树根都朝这白色的茧子蜿蜒而来,而白茧的内里,分明是在府城寻不到的薛宁。 厉鬼,被一方蚕茧困缚。 以身、以血、以魂,喂养着蚕茧中的蛹。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49.第 249 章 “噼啪”一声响, 惊得心里有鬼的薛家夫妇惊跳了下,眼里有惊惶之色。 是火化炉中火光燃烧东西的声音。 烧大金大银本不该有这样的声音,也不知道何时落了一截树枝在里头。 火光燃过木头,木头空了空, 化作灰烬折了折, 这才有了夜里这道突兀的声响, 静,也惊心。 薛佑允不是瞎的, 更不是个傻的, 瞧着自家爹娘白了脸, 视线有些惊惶的朝化宝炉看去,当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风声鹤唳的姿态, 分明、分明是心虚了! “难道,阿宁的死真有内情不成?”他脚下一个踉跄, 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失魂又落魄模样。 瞧着薛贤礼和丁惠娘的眼里是痛苦, 是难以置信, 最后都成了不能相信。 “可怕, 你们好生可怕, 死的不是别人,是阿宁啊!”薛佑允一声嘶哑过一声,“是襁褓中就来了咱们薛家的阿宁!” “你们做了什么?你们都对阿宁做了什么?” “佑儿,你听娘说!”丁慧娘往前走了一步。 “你别过来!”薛佑允大喊了一声。 丁慧娘被薛佑允瞧人的那种眼神刺痛,他瞧着她就像她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一样。 可她是他阿娘啊!怀胎十月生下他的阿娘,照顾吃穿,忙里又忙外,事事都想着他、可着他的阿娘啊! 他怎么能这样瞧她? 孽障! 一个两个的, 都是孽障! 丁慧娘站在院子里,一张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再看那化宝炉,眼里有了迁怒之意。 都死了还没个消停! 薛贤礼皱着眉斥责了一声,“胡闹!你阿妹就是得病死的,谁还能害了她去?你把我和你娘想成什么了?” “真的?”薛佑允问得很轻,眼里却有了希冀的光。 阿宁是自家人,爹娘也是自家人,要当真是自家人害了自家人,骨肉相残,这事儿太戳心窝了,他只想想就觉得要疯了去,痛苦得不行。 怪哪一个,又护哪一个……左右为难,左右都不是。 人都有鸵鸟懦弱的时候,薛佑允也是如此,听得他爹一声斥责,心中反倒希冀起。 只盼望着是他误会了,是他想多了。 他愿意听他们解释,也想听他们解释。 “自然是真!”知子莫若父,薛贤礼和缓了面色,“阿宁过身了,你痛,我和你阿娘便不痛吗?我将她从外头带回来的时候,还小小的一个,裹在襁褓之中。” “那年是大寒,她冻得脸发青,声音和猫崽子也差不多。” “是谁?是谁养大了她?”他的声音一沉,铿锵有力,一声高过一声,对上薛佑允的目光也有了几分坚毅。 这样一来,就更显得他说的话真实,不是虚言。 俗话说,有理不在声高,可有的时候声音大一些,唬住了人,没理的那个人也成了有理,这事儿是荒谬,可它也存在。 “是你阿娘啊!” “是她不假借别人的手,汤药羊乳米汤……事事亲为,呵护小心,满心的慈爱,这才将阿宁从这样小小的一个奶娃娃养成了这么大。” 薛贤礼比了个动作,似是抱着那小小的婴孩。 小娃儿团在怀中,从丁点儿大小,从奄奄一息慢慢长大,皮肤白皙充盈了,长大了,会笑了,那一双小手会抓住大人逗她的手指头。 抓到了,那漆黑又水润的眼睛亮了亮,咯咯咯地便笑了起来。 薛贤礼将视线从自己的怀中挪开,搁下了手,转而看向化火炉旁的薛佑允,虎眼里有了泪光闪闪,声音都颤抖了去,听过去有些哽咽。 “你这做阿兄的心痛,我和你阿娘呢?你想过没有,我们养大了阿宁,含辛茹苦,眼看着她就要成家了,也有了好的归宿,从此生活无忧,结果她却除了意外,人没了……我们、我们这心中只有更痛!” “逆子逆子!”他也踉跄了下脚步,一扶扶住院子里的石桌子,愤愤地拍了几下桌子,面上有被冤枉的气怒和伤心,“别人揣测多言我和你阿娘便罢了,你竟也如此!你可是我们的亲骨肉啊!” “天爷!天爷!我薛贤礼竟然是养了个孽障逆子啊!” “老爷!老爷!你莫要如此……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教好佑允,都是我的错,是我!”丁慧娘连忙伸手扶了扶,一瞧薛佑允,一别脑袋,寝衣稍宽松的袖袍将脸遮住。 身子微微颤动,瞧过去也是落泪了。 “爹——”薛佑允唤了唤爹,爹冷哼了一声。 “娘——”转过头,他又朝娘喊去,声音忐忑,丁惠娘遮脸的手顿了顿,随即也兀自伤心模样,不搭理这一声的娘。 薛佑允糊涂了。 “可、可你们为何如此怕?怕——” “谁不怕?我和你阿娘也是寻常人,都说鬼物无情,认不得亲人,便是认得,她死了后也就没了人情!三更半夜的你在院子里烧纸,你出门去问一问,这事儿搁谁家谁不怕?也就是你个傻大胆,人大胆还傻!” 话还未说完,薛贤礼喝了一声,截断了薛佑允的话头,只见那富贵又有些方的脸上肉颤了颤,有几分凶相,一长串的话便出了口。 末了,他狠狠地剜了自己儿子一眼。 “就没见过人这样想自家老子老娘的!没良心又瞎眼的逆子!” 丁惠娘垂了手,也朝薛佑允瞧去,声音放缓,有几分凄凉和无助。 那是被儿子伤到了心的老母亲,却因着爱护儿子,将那满心的苦水委屈咽下模样。 强颜欢笑啊。 “是啊…儿啊,这大晚上的,你给阿宁烧纸,这事儿吓着我和你爹了。” “快快,快将这化宝炉的火熄了,剩下的大金大银也别烧了,你要是真放心不下,担心那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个女鬼。 话在嘴边了,丁慧娘想起了什么,心中有颇多忌讳,到底是不敢张口。 轻咳一声,她将女鬼一词含糊了去。 “要当真不放心阿宁,过些日子爹和娘就去寻一个道长,咱们好好地给阿宁做一场黄箓斋,办一场渡亡科仪,让阿宁在下头也平平安安的,不缺衣也不少食,日子还和以前在咱们家的时候一样,无忧无虑的。” “你说好不好?”丁慧娘期许地看着薛佑允。 母亲说得这般恳切,父亲又气怒,薛佑允有些茫然了。 难道当真是他误会了?也想得太多了? 薛贤礼和丁慧娘对视一眼,彼此打了个眼色,皆是松了口气。 转而,薛贤礼又看向薛佑允,重重哼了一声,说了最后一句重话。 “惠娘你也别说了,明儿我就去府衙报官,让大人查一查我,看看我们这给阿宁当爹妈的,到底是不是连畜生都不如,竟狠心害了她去!” 他的声音颤了颤,月夜下,眼里几乎是盈着泪光了。 “虎毒…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丁惠娘也抬袖擦拭了下眼泪,“阿宁是你爹从外头抱回来的,可我、可我和你爹,那是将她当亲生女养的,要不是如此,要不是如此、” 她抬起了眼,目光直刺薛佑允,“要不是如此,我和你阿爹怎么会不愿意遂了你心里的愿,将阿宁许了你做媳妇?” 一直埋藏在心底的心思突如其来地被戳破,薛佑允面上有些许无措,“阿娘——” 丁惠娘没有理会,继续道,“就因为我们将她看作亲女,这才另寻了人家,因为,在我和你阿爹眼里,阿宁是我女,佑允你是儿,你们是兄妹!” “兄妹怎能成亲?这是乱了伦法!佑儿,你得知道我和你爹的一番苦心。哪里想到,你今日竟是误会了我和你爹……你、你这是朝我们心上剜刀啊!” “说这么多作甚?”薛贤礼脸上还有气怒,“明儿,不,等天一亮了,咱们就去报官,让大人查我们。” 薛佑允:“爹、娘,我没这个意思……” 没这个意思,是几个意思? 薛贤礼板着脸还想继续说话,这时,一直紧闭着的木门被推了开,门轴有【吱呀】的声音响起。 薛家是大户人家,这木门也比别人家来得厚实,因此,这【吱呀】的一声也有闷沉之感,像是一个老旧腐朽的木盒被打了开。 而里头有什么,谁也不知道。 “谁?”薛贤礼和丁惠娘惊了惊,齐齐朝门口瞧去,一皱眉,喝声时有几分凶。 “老爷,是风吧。”丁慧娘惴惴,她期盼是风,也只能是风。 “是该告官。”夜色中响起了一道声音。 是女孩儿清脆的声音,可以听出年纪不大,可这声音于薛家人而言却是陌生。 一时间,院子里的三人都朝那大开的木门瞧去。 门外是条石头小路,黄泥干时有浮尘阵阵,下了雨便湿泞。薛家的桑蚕庄这些年很是赚了一些银子,兜里有银,当家人也豪富大方,造桥铺路,行的是惠及乡里的事儿。 方便了乡人,更方便了自己。 夜色有些幽暗,借着门檐下挂着的两盏灯笼,以及那快熄了火的化宝炉,薛家人瞧到有人盏着灯,踩着这蜿蜒的石头路朝这边过来了。 因为灯烛过于明亮,他们有些瞧不清来人的面目。 等走近了,瞧清了来人,薛贤礼和丁慧娘眼里有慌一闪而过,薛佑允皱了眉,不是很待见来人。 “颜恒兄,你怎么来了?”视线一转,他的目光落在颜恒的身旁的一个姑娘身上,提灯和出声的便是她。 只见她梳子葫芦髻,穿一身寻常的齐腰襦裙,衣裳寻常,气度却不寻常。 这会儿,那双杏眼正瞧着自己的爹娘,没有笑模样,灯烛的映衬下,那一双眼睛明亮得发黑。 虽灵,却好似也有几分邪,因自在肆意而露出的邪。 颜恒白着一张脸。 他想说,自己也不想来的,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两条腿啊。 “我、我……救我,救我啊。”发觉自己能说话了,颜恒忙不迭地朝自己没有缘分的老丈人老丈母娘还有大舅哥求救去。 “你这是怎么了?”薛佑允发懵。 颜恒和薛佑允一般年岁,只他家中不种桑养蚕,做的不是生丝的生意,而是经营了染坊布庄,家中也富贵着,因着年岁差得不多,两人还一道玩耍,长大后也颇为亲厚。 只是,后来颜薛两家大人做亲,薛宁要嫁进颜家,从薛家女成颜家妇。 情之一字最是闹人,不知从何起,也不知何时方休,薛佑允对薛宁有了私心,他心慕她,却碍于自小一道长大的兄妹情谊不能开口。 再瞧要成为准妹夫的颜恒,他控制不住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瞧颜恒分外不顺眼。 他知道,这是嫉妒。 他也知道,这一嫉妒要不得,可他控制不住,要是能控制住,这世间便不会有那般多的痴男怨女,那般多的诗词歌赋感叹伤怀着儿女情长。 只盼时间流逝,能够像江水抚平沙岸一般,他这一份不该喧嚣出口的情能渐渐地淡去。 要是薛宁当真嫁进了颜家,随着时间的抚平,薛佑允未必不能将心思珍藏,最后淡去,成为真正关心妹妹的大哥。 偶尔敲打敲打妹夫,爱护着妹妹,做能为她撑腰的娘家大哥,那一份别扭和嫉妒淡去,他也捡回和颜恒旧时的情谊,大家都是一家亲近之人。 可这世上没有要是。 薛宁死了。 还是死在了要嫁入颜家的那一日,死在了花轿要进门的那时……这叫薛佑允心中怎么不痛不迁怒? 定是这颜恒克妻,克死了阿宁! 这个时代里,未成婚便死去的,不拘男女都被唤做早夭。 薛宁一死,又是在花轿之上,可以说是颜家妇,也可以算作是薛家女,要是念着那一份结亲的情谊,本该迎了人进门,就算是牌位也成。 从此,享一份香火,不至于做那无亲无故的孤魂野鬼。 可颜家不肯,一下便翻了脸,说是人未进门便没了,没道理让自家儿子年纪轻轻的背了个鳏夫的名头,以后不好嫁娶! 毕竟,哪个好人家愿意让自己的闺女儿做后头的那一个。 灵牌之前,便是继室也是执妾礼。 “没道理的事,是你们家的闺女儿福薄,做不得我颜家妇,哪儿来的,还是往哪儿抬去吧!” 颜家人发话的时候,颜恒穿着一身红衣,胸前挂一个红绣球,一身色彩鲜艳得像是染了血一样,他脸色发白,手又慌又懵的抖着,懵懵懂懂还闹不清状况模样。 一句话没为薛宁说,紧着便被家里人又拽又拖着走了。 薛佑允抱着没了气息却还是身子骨柔软的薛宁,瞧着上了高马被牵着往回走的颜恒,气怒到了极点,也怨恨到了极点。 竟这般折辱阿宁—— 要是、要是成婚的是他—— 一行清泪落下,只满腔的懊悔和痛苦。 …… 自那以后,因着生意上有所往来,薛家有桑蚕庄,做的更多是生丝生意,而颜家是布庄染坊,两方长辈面上还是和气的,只薛佑允气怒心不平,和颜恒是断了交。 而颜恒不知是什么情况,也没有再来寻薛佑允,倒是时常听闻他在画舫青楼买醉,醉的时候还会喊着阿宁。 呸!假惺惺! 薛佑允瞧不上他,既然念着人,那一日阿宁出事了,怎能就这么走了? …… 薛家桑蚕庄。 薛佑允意外颜恒的到来。 “你这是怎么了?”薛佑允冷着脸,“你不是好端端的么,喊什么救命?便是要救命,你也甭和我说,我们薛颜两家无亲无故的,没半分干系,我救你作甚?” 说到没有关系,他还有些阴阳怪气。 “佑允,好好和颜恒说话。”丁惠娘打了声圆场。 她正想说什么,视线一瞧颜恒,因为抬袖轻拭眼角残留的泪痕,不可避免的视线往下,漫不经心地瞥过颜恒脚下那一处地。 这一看不得了啊! 当即,此处有妇人尖利的叫声起,甚至,丁惠娘还往后跌了几步。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薛贤礼本就心中有鬼,瞧着同样心中有鬼的丁惠娘这样惊乍,心中就更怒了。 就不能安分一些么! 他的心肝都快被叫得跳出喉头了! “他他他!”丁慧娘指着颜恒的脚,白着脸、瞪着眼,竟是连囫囵话都说不清了。 薛家两父子朝颜恒的脚看去,这一看,两人也惊得往后踉跄了两步。 只见颜恒穿着一身的绸缎,是月白之色,可以闻到他身上有些许的脂粉味儿,想来,他来时还混在温柔乡中。 可便是温柔乡,走得匆忙,他也不能搭着一双绣花鞋穿啊。 艳红色的鞋缎面,上头绣了并蒂花开,两边是青绿的枝蔓缠绕,合拢腿的时候,衣裳半遮了鞋子,将鞋面露出,左右两边的并蒂花并依靠在一起,相依相偎,有缠绵恩爱的巧思。 丁惠娘:“薛宁的鞋…是薛宁的鞋!” “相公,当真是薛宁,她回来找颜恒了……接下来,接下来,她是不是要来找我们了?” “愚妇!”薛贤礼喝了一声。 “娘,你这是什么意思?”薛佑允猛地回头,眼里有着难以置信。 竟是骗他的吗? “是,她回来找你们了。”这时,薛佑允听到和颜恒一道来,打着灯笼的那个姑娘开口了。 她抬起了眼,朝自己这边看来,想说什么,最后只叹了一口气。 似是明白自己心中的疑问,她点了点头,道,“你爹娘是骗了你,刚刚那一会儿,那是两夫妻齐心,予你唱上一出戏,哄一哄你罢了。” “放心,你说的报官,我方才已经往府衙捎了信了,只再等一等,府衙便会来人,无须着急。”潘垚停顿了下,目光有些冷地看向薛家夫妇,最后道,“你说得不错,薛宁,她回来寻你们了。” 话落,就见颜恒动了,脚下的绣花鞋往前迈去。 他的脚很大,鞋子却小,是女子的制式,明明塞不下那一双大脚,偏生却装下了。 每走一步,鞋上有血雾起,颜恒疼得面色惨白。 脚…他的脚要烂了。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50.第 250 章 夜色好像一下便浓郁了去, 明明都是黑色,这夜色却也分了深浅。只见幽蓝天幕上,那一轮月色也好似生了毛, 晕染着朦朦胧胧的光, 有几分消沉之色。 瞧着一步步走近的颜恒, 薛家夫妇就像见了鬼一样。 视线落在他的脚上,夫妻两人白着脸、两条腿发软又打着摆子,竟是连逃都不知道逃了。 “阿宁、阿宁, 你别这样……”丁惠娘抖着唇, 砰的一声跪了下来, 瞧着那双熟悉的绣花鞋,她眼睛里都是惊恐之色。 女儿家皆是爱俏, 薛宁也不例外, 难得的是, 她生了个好颜色, 心思却灵巧,手上功夫也不差。 这一双鞋…… 这一双鞋丁惠娘记得很清楚,备嫁时候, 薛宁那一身的嫁衣和绣鞋, 不假借他人之手, 都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她说了, 这是心意,女儿家的心意。 那时,二楼的绣房里,薛宁坐在小窗边手拿着针线,听到脚步声, 回过头来瞧到是自己,她咬了咬针线,冲自己便是亲昵一笑,依赖地唤一声阿娘。 “娘,您瞧瞧我这花色绣得怎么样?对了,我还给娘绣了几方帕子,是您喜欢的马蹄莲,是白色的哦,特特挑了阿娘喜欢的色,你快瞧瞧,合乎心意吗?” 几方帕子搁到了自己的手中,针脚工整,帕子的右下角处有一丛的马蹄莲,是自己喜欢的花色。 耳朵边,薛宁的声音还在响起。 要出嫁了,嫁的也是自小便熟识的人,哪个少女不怀春,她期待着成婚这一事,却也牵挂家里人,说着说着,心情低落了去,甚至声音都有了分哭腔的鼻音。 “还有爹和阿兄,我给他们做了鞋子和袜子,搁在那儿的箱子里,满满两大箱呢。阿兄要读书,阿爹要谈生意,袜子柔软,鞋子合脚,这样才能走远路……” 她絮絮叨叨,关心着家里的每一个人,末了,见自己没有说话,她倒是扬了扬脸,收了那一分的哭腔,噗嗤一声笑了。 攥着自己的手,亲昵地拿脸去贴她的胳膊,如寻常人家的阿娘和闺女儿…… 不,比别人家的闺女儿还要贴心。 薛宁:“娘不说话是不是在笑我小题大做?是我钻牛角尖了,左右颜家和咱们家也不远,等成婚了,我还要再回来瞧爹娘和阿兄。” “哼,他颜恒要是待我不好,我就寻阿爹和阿兄,让他们找颜恒算账,给我好好地出一通气!” 最后,薛宁没有嫁,长埋在了地里,就穿着那一身的红衣红鞋。 而今天—— 丁慧娘惊恐。 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是阿娘对不住你,是阿娘对不住你……”丁惠娘抖着身子,囫囵地说着讨饶的话,颠来倒去,也说不出更多。 想到了什么,她又抬起了头,眼睛里迸出希冀的光,祈求不已。 “可阿娘也养大了你啊……咱们一报还一报,看在阿娘往日待你的情分上,你就饶了阿娘吧,啊?饶了阿娘吧。” 薛贤礼也白着一张脸,紧紧地盯着那一双红绣鞋。 和相信是薛宁回来寻他们的老妻不同,他不信,不信这是薛宁。 是,眼下这般情况是诡谲又惊骇,好似真有鬼物寻来。 可就算有鬼,它也绝对不可能是薛宁! 薛贤礼拉了拉丁惠娘,厉声道,“你浑说什么!我们何曾养她护她,何曾对不住她了?是她福薄,一场风寒便去了!” 见没拉动人,薛贤礼袖子一摔,有几分气怒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就这么丁点儿大的胆子? 自己也是昏了头了,竟然将其中机密和她说了!还寻着她一道做了个局。 愚妇愚妇! 妇人果真不能成事! …… 薛佑允闹不明白。 他的目光从颜恒身上瞧过,跟着那一双诡异的鞋子一路往前,瞧过薛贤礼,又瞧过丁惠娘,最后,他脚步往后踉跄了几步,恍神之下,竟然将那只余灰烬的化宝炉都碰倒了。 “哐当”一声,化宝炉砸在了地上,碰到了一旁同样是铁的盖子。 一瞬间,里头的灰烬扬天,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撩空。 潘垚跟着瞧去,在她眼里,那些皆是大金大银的元宝,财炁落了满天空,是鬼物钟爱之物,可此时却不见薛宁来收。 “到底是怎么回事?”薛佑允糊涂。 怎么好像就他不知道?便是连这提灯的姑娘好像都知道些内情,却独独他不知道! 阿宁……为何要害了阿宁! 薛佑允抬起眼,眼里因为气怒,眼珠都染上了血丝。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怕那红鞋子,两步上前,一把拽住颜恒的衣领,另一个拳头扬起,在颜恒惊恐的目光中,拳风如罡风,在颜恒的太阳穴旁停住。 只见他眼神凶狠,厉声喝道,“说!你说!阿宁是不是你害死的?” 一旁,潘垚微哂,这是拿捏不住爹妈,瞅着便宜妹夫在,就拿捏了这个软的。 颜恒一开始是有些怕,对上了薛佑允的目光,想起了过往种种,他心中也气怒起。 一瞬间,恶气生恶胆。 他反手一拽薛佑允的衣襟,重重往下打了一拳。 拳头到肉的声音令人牙酸,潘垚掐了道手诀,颜恒脚下那一双红鞋脱落,不至于影响了他的发挥。 红鞋子停住了脚步,静静地搁在桑蚕庄园子的小路上,离薛贤礼和丁惠娘只三步远的地方。 潘垚看过这院子,只见这一处的院子修得干净,黄泥的地面用了鹅卵石铺就,院子里也种了一些桑树。 此时虽已经过了五月的蚕月,桑树却也依然青翠苍郁。 细看,那鹅卵石有双色,一是白,一是深棕。 它们铺于地面,乍看落地随意,然而,将视线从高处往下,以全局的目光瞧去,那些石子儿俨然成了一个图案。 似八卦之阵。 潘垚抬头朝薛贤礼瞧去,这会儿,他正白着一张脸,又气又怒模样,骂身边的夫人愚蠢,失心疯,说的都是什么胡话!又道不可能,这鬼物它绝对不是薛宁! …… 确实不是薛宁。 就在方才,潘垚依着曲伯他们的话,寻到了正在画舫青楼中买醉的颜恒,从他口中听得了只言片语的不对劲,使了望气书术,窥探出了薛宁死亡的缘故。 她略略想了想,掐了一道手诀,符光漾过,地上的落叶就成了红绣鞋。 …… 潘垚明白,薛贤礼此时说得如此肯定,是因他知道,便是成了厉鬼的薛宁也成不了气候,因为,她被困在了某一处地方。 城里闹出的动静,那是薛宁挣扎着,这才有些许鬼炁溢散,鬼炁幻化成一双红鞋,又亦或是一身的红衣,只零星地打府城的路上走过。 吓到人,却从未听闻她有伤了人的传闻。 不是因为薛宁意识清明,也不是她心有一分做人的仁善,是因为她不能,被镇住的她做不到、伤不了人也报不了仇! 潘垚瞧着院子之中那鹅卵铺就的道路,若有所思。 …… 另一边,颜恒一拳将薛佑允打得脚下一个踉跄,自己也脚下虚浮了下,白着一张脸,手撑在双膝上喘气。 累,今夜花酒喝多了,身子骨都被掏空了。 稍稍回了气劲,他恶狠狠地盯着薛佑允,干脆地应道。 “是!是我差人换了阿宁的药,是我下手害了她!可说到底,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做这样的事,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所以,害阿宁的人该是你!是你才对!” 他一声高过一声,到了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 薛佑允唇角出了血,因着方才那一拳,他的肉磕到了牙齿,嘴角的肉都烂了一块,满嘴都是腥甜的血腥味。 “呸!”薛佑允吐了一口血沫。 “你浑说什么!我何时害了阿宁!”他一把上前,抓着颜恒就打,“你换了阿宁的药?为什么!阿宁做错了什么?她还病着,她那时还病着,你怎么忍心做这样的事!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啊!” “你不愿意成亲,大可以和我们家退亲,为什么,为什么你换了阿宁的药?该死该死!” 一拳拳的拳头打在肉上,有闷闷的声音。 颜恒也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就得是他受打?他没错!他就算是有错,先做错事的也是他薛佑允!是他们薛家人欺人太甚! 什么生病,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他们彼此间都心知肚明了,竟然还要扯这个谎言,扯这个遮羞布! 呸! 颜恒翻过身,将慢了速度的薛佑允撂下,反欺在上,也往他面上招呼了几拳。 “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你明明知道我心中爱慕薛宁,却还是做了这样的事,欺人太甚,你薛家欺人太甚……”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喃喃道,“天可怜见,薛颜两家家世相当,我阿爹阿娘托了媒人上门说亲,你阿爹阿娘也允了,那时,我是多么的高兴。” “哪里想到——” “哪里想到——” 颜恒越说越说不下去,喉头滚动了下,有哽咽之声,面上却有了愤恨。 那是屈辱,身为一个男人无法忍受的屈辱。 “哪里想到什么?”薛佑允大喊了一声,又急又气,“你倒是说!你敢做你就说!明明白白地说!今日我就在这里,咱们有什么话就敞开了说!” “我有什么不敢!”颜恒也大声。 “我都认了,薛宁的药就是我差人换了,倒是你,事到如今还不承认!你才是那一个懦夫!” 颜恒忍着屈辱,瞧着薛佑允的目光像是淬了毒,恨声道。 “你和薛宁之间是怎么回事?无媒苟合?呵!奸夫□□!你明明知道她要是我妻,却行如此之事!你将我至于何地,薛宁又将我至于何地!” “我才是你们该感到歉意的人!” 三人年岁相近,家中又是旧识,不止是薛宁和颜恒有了婚约,颜恒和薛佑允也是自小一块长大、一块玩耍读书的伙伴,在他心里,他不单单是被有婚约的薛宁背叛,更是被待如兄长挚友的薛佑允背叛。 一时愤恨,这才换下了薛宁的药。 他不好过了,他们也要不好过才对。 如此不明不白之身,想入她颜家的大门,让他做武大郎,他薛佑允做那风流快活的西门庆……就没有这样的事儿! 只是真的瞧着人死了,死在了进门那一日,死在了花轿之中…… 她一身的艳红,如火似凤,红盖头下那一张娇颜很白,如粉团一般的白,似街市上最香甜的糯米团子,浑然不似死了去,只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心中又那样的空,空落落的。 像是有一个洞一般,怎么填都填不满。 群芳阁的娇娘眼睛似她,美仙院的怜儿笑起来羞羞怯怯,那分笑也像她,像她曾经对自己那样笑,听了薛颜两家定了婚约后,她便这样冲他笑过…… 她们都像她,却又不是她……不是她。 “为什么……”颜恒丧了最后一口气一般,跌坐在地上,目光有些恍惚地瞧着薛佑允,喃喃道,“我才想问你们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有了私情,为什么有了私情又要和我颜家做亲,我宁愿没有这一场婚事!”他一拍胸口,那儿空空又痛痛。 “倘若不曾有这样一门亲,我不曾期待,心中就不会这样难受……” “薛佑允,害了薛宁的不是我,是你,是你们之间的私情!是你们无耻,我是换了药,可那也是你们无耻在先!还说什么风寒!呸!” “你胡说八道什么!”薛佑允一声暴喝,又一道拳头砸了过来,专挑颜恒说心口处的位置,一下又一下,打了心口又去打脸打嘴巴子。 “阿宁是我阿妹,你哪一只眼睛瞧到了我和她有私情?” “打你个烂嘴巴,让你胡说八道……畜生畜生!” 薛佑允气得几乎是打哆嗦,只恨自己平日里顾着学习,家里爹娘又管得严,他满腔的愤怒,竟然只会骂一句畜生。 “嗤——”颜恒嗤笑一声,随即面色一冷,头一歪,让薛佑允的这一记的拳头落了空,“事到如今了,你竟然还不承认,懦夫!” “我承认什么了!”薛佑允要疯了去,他怎么都没想到,竟然是因着这样的原因,颜恒换了薛宁的药,薛宁更是因此丢了性命。 “阿宁没有!” “是,我心慕阿宁,可阿宁要嫁的是你,她喜欢的也是你,我、我就只是兄长罢了,从来没有什么私情,更没有什么避子药,阿宁那时病着,她病着啊!”那一句话,薛佑允说得心酸。 这一世,他只是兄长罢了。 颜恒愣住了。 他呆愣愣地朝薛佑允瞧去,“此话当真?你们当真没有私情,也、也没有什么避子药?” 薛佑允也跌坐在地上,理都不愿意理颜恒了。 这一次换颜恒发疯了,“不可能,不可能……你们之间怎么可能没有私情?我不信,我不信……”他低头朝自己颤抖的手瞧去。 要是没有私情,那他都做了什么?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可是……这事儿是你阿爹阿娘说的啊。” 是他们说的啊,他私下里听到了,也正因为是他们,所以他才这般深信不疑。 颜恒的声音很低,薛佑允听清了,他面皮一跳,心中一个咯噔。 果然—— 所以,阿宁寻了颜恒,还要回来寻阿爹和阿娘,这便是原因,对吗? 薛佑允不敢朝阿爹阿娘瞧去,只目光楞楞地看着那一双红绣鞋。 潘垚也看了过去。 这会儿,那一双鞋不在继续走了,只在鹅卵石的路面上搁着,端正工整,要不是方才它们在颜恒脚下控制着他往前走,谁也瞧不出来这双鞋有什么问题。 它就只是搁在地面上而已。 颜恒疯了,承受不住了,“是你们,是你们害了阿宁!” 他转头朝薛家夫妇看去,矛头对准了这二人。 …… 潘垚轻叹了一声。 不知何时,原先在薛家外头等着的玉镜府君也进了这院子,他站在潘垚旁边,月影投下,落在那细密的桑树叶上,也落在琉璃色的瓦片上,泛着冷冷的光,有如霜色。 “信任是爱,猜忌却也是爱,这两个词明明有相反的意思,却在薛宁姐姐这一事上有了相同的含义,当真是可笑。” 潘垚在画舫瞧到颜恒时,听了他的只言片语,心生怀疑,望气术下有些许气机漾过,那是颜恒的过往。 那时,她便知道了,薛宁是颜恒换了药害了。 而他有这一举动,完全是因着猜忌。 薛家交头接耳的丫鬟,瞧着颜恒时有些惊惶的表情,一副自己失了口的模样,都走远了,又回头瞧颜恒这个准姑爷,眼里有淡淡的同情之色,眸光闪烁又有瞧到了秘辛的热闹…… 这是在种猜忌的种子。 …… 再后来,更是直白地让他瞧到薛家夫妇在一处说秘话。 薛家夫妇面上有神伤有气怒之色,一人坐圆凳上无措,另一人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两人在争吵。 薛贤礼口中骂着一双儿女胡来,更言兄妹生情,又情难自禁,这是胡闹! “薛颜两家早有婚约,全临建府城都在瞧着这一桩的亲,阿宁不懂事,佑儿竟然也不懂事!这叫我如何收场?” “……不,不能给别人知道,要是知道了,风言风语起,别人只会瞧我薛家的笑话,笑我们养出了不知羞的两个孩子!” “老爷,要不,咱们还是退了薛家的——”亲事吧。 丁慧娘迟疑。 “不成!”薛贤礼一拍桌子,暴喝一声,那方脸上的肥肉都颤了颤,眼瞪得和铜铃一样,有几分凶气暴戾之色,转头便瞪向丁慧娘,面有警告之色。 “夫人,这话提都别提!” …… 两人在屋里烦恼。 薛贤礼:“我薛家丢不起这个脸,也不能得罪了颜家!咱们的生丝生意还得靠着颜家,这场亲做不成,那便是结了仇,绝对不行!” “那怎么办啊,老爷。”丁惠娘问,干巴巴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瞒了这事儿,将错就错了。去,你去找个可靠的贴心人,让她去药铺抓一剂的药,”顿了顿,薛贤礼狠了狠心,又道,“咱们薛家养出了这样的逆子,已经是对不住颜家了,切不可一错再错,乱了这颜家的血脉。” “要是那样,就铸下大错。” 丁惠娘颤了颤心肝,声音都慌乱了,“好好,我这就去寻人……就说、就说是我这当家的主母心狠又性子独,不想让老爷的妾室有孕,这才买了这避子的药,这说法成不?” “好,你抓紧去办,眼看这婚事在即,可不敢慢了这事,会出人命的!” 不小心听了这屋里的话,颜恒心下大恸,失魂又落魄。 听得一句人命,他眼中好似有火光簇起。 人命? 好好,如此欺他,他颜恒便让这薛家、真真正正地出一出人命! 你薛家不想失了面子,又不想坏了两家交情? 不!他偏不如人愿! 颜恒咬得一口牙几乎要碎了去,指甲掐到了肉里都不知道,那一会儿,他只觉得怒气冲天,这些日子以来,薛家似是而非瞧他的丫鬟小厮婆子的目光,好似都有了解释! 这是人人都知道啊! 他颜恒就是那滑稽可笑又可怜的武大郎,而他薛佑允,他的好兄弟、他的挚友,他便是那风流的西门庆! 胸口处有闷闷的痛,一口血几乎要吐出,最后,咽下的血和苦水就浇灌了恶意,猜忌便生了根、发了芽,最后成了一把淬毒的刀。 …… 薛家桑蚕庄子。 “太刻意了……”潘垚的声音很轻。 她是局外人,而颜恒是局内人,所以,在颜恒慌乱无神又大受震惊的时候,潘垚瞧清楚了,不拘是丫鬟的咬耳朵,小厮婆子多瞧几下的眼神,又或是在屋子秘言的薛家夫妇……这一切都太刻意了。 真正的秘言,不会将窗户打开,也不会在屋子里,更不会如此地大声又言语毫无遮掩,那说的可是自己的一双儿女! 其中,丁惠娘好几次拿眼角的余光瞧了瞧颜恒所在的位置。 薛贤礼瞧了出来,更是借着言语生气儿女之时,瞪了丁慧娘几次。 明面上是骂着儿女,实则在警告老妻。 这戏,烦请认真的,全身心地投入。 …… 猜忌的种子,是有人特意地在颜恒心头种下,更甚至,那一碗药,那一句人命,也都隐隐暗含了别样的意味。 薛家夫妇将颜恒接下来会做的事猜了个一清二楚! 所以,潘垚才化了先前在街道上瞧过的绣花鞋,让颜恒穿着来了薛家。 …… 潘垚的视线落在颜恒的面上。 这会儿,他回过了神,指着薛家夫妇喊着这二人才是凶手,真正的凶手! 是推辞,让他心中好受一些的推辞,却也不无道理。 这薛家夫妇才是隐在颜恒身后的凶手…… 不,是这薛贤礼。 潘垚的视线一转,目光落在了薛贤礼身上。 只见他惧怕着这一双鞋,信这是妖邪作祟,是鬼物,可他却不认为这是薛宁,因为他知道薛宁没有本事寻来。 便是死在至亲之人的阴谋下,许下白头之约的良人手中,被恶语中伤,有万般的怨和恨,化作厉鬼一般的存在……她都没有本事寻来。 “可是,为何要这样?薛宁姐姐如今在何处?”潘垚的视线看向了地上。 那儿以鹅卵石铺了路,隐隐成八卦图。 潘垚怀疑薛宁是否被镇在了这图案下头,却一时又没有寻到薛宁的鬼炁。 谢予安侧头,那笼着些许红光的眼只能瞧到潘垚的影子,却瞧不真切。 以往那光很亮,这会儿,那光却有些许的黯淡。 是在烦心吗? 黑袍如云一般卷过,只刹那的时间,此处好像有飓风起,裹挟着阴煞凶唳之炁。 潘垚瞧去,那气劲由谢予安打出,如张口的恶兽地龙,张嘴便将那鹅卵石毁灭吞腹。 这一切,只在刹那之间。 瞬间,飞沙走石,尘埃如炸开的蘑菇云。 还不待潘垚抬手遮面,就见那黑色的袖袍拂过,将尘土砂石挡住,衣裳上,红色的赤凤纹路有红光一闪而过。 潘垚怔了怔,为这似曾相识的一幕。 不论是雷云纹的白袍,亦或是这赤凤黑衣,都有一样的动作。 …… 风卷着砂石呼啸而去,这一处重新清明,只见地上没了鹅卵石铺就的路,却有了坑洞。 坑洞下头一个白色如棉絮的东西,很大,因为埋于地下,大小又和棺椁差不多,因此,它透着不吉又诡谲的气息,像棺。 “这、这是什么?”薛佑允和颜恒咳了几声,还来不及惊诧这突如其来的风,又被泥土下白色的东西惊到了。 “怎么瞧着像是茧,蚕茧……”薛佑允喃喃。 他家是临建府城养蚕种桑的大户,他是男儿,平日忙着读书交友,倒是少操心桑蚕庄上的事。 可他自小便是在蚕庄长大,耳濡目染,又怎么会不知道蚕茧是何样? 这个东西像茧,人形般大小的茧子。 潘垚目光一凝,望气术下,能见这一片桑蚕庄的树根都朝这白色的茧子蜿蜒而来,而白茧的内里,分明是在府城寻不到的薛宁。 厉鬼,被一方蚕茧困缚。 以身、以血、以魂,喂养着蚕茧中的蛹。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51.第 251 章 “那、那我怎么办?”薛贤礼如丧考妣, 环看过周围,视线落在这皂衣黑靴的衙役身上,被他们腰间的弯刀晃了晃眼, 只见刀芒冰冷,衙役也皱着眉, 脸上是凶悍的气质。 他这才有了真实感。 腿一软,竟然直接跪地上了。 他要背上杀人的罪名了?不不!不应该是这样, 他也只是听了旁人的话,不是他的本心,不应该是这样! 潘垚没有再理会薛家夫妇和颜恒, 几步走到了门口, 那儿,曲伯可算是将那脾气暴躁的青驴拴好,急急忙忙地往薛家里头走。 两人在大门口碰了个正着。 “阿妹这是要走了?” “恩,事情已经明了,薛宁的冤屈, 还望曲伯帮忙在大人面前说明,还她一个公道和清白。” 潘垚将望气术下瞧到的事情来缘说了说, 最后转头瞧了眼备受打击的薛贤礼,道。 “他口中的那个仙子确实是修行中人,不过,还请知州大人莫要担忧,这仙子作恶多端,早在数月之前便受了天惩,如今入了轮回道,正在赎罪。” 潘垚知道,人都有趋吉避害的天性, 毕竟这给出七情蚕的人是修行中人,世人眼中,仙家这些手段神鬼莫测,再是刚正不阿的人也有牵挂,心中自然也有些考量。 为防知州大人对薛家夫妇容情,潘垚事先便将这话说了个明白。 “那就好那就好!”曲伯一听,心中也高兴。 大人是他的干儿子,又是待他亲厚的人,和别人家只是口头上、或是只年节里才走动的干亲不一样! 人心肉长,他自然也将人视为亲子。 谁乐意自己的亲儿子竖敌啊,还是个厉害的敌人。 “真是老天爷开眼,这样的人就该一道雷劈下,狠狠将她给劈喽!” 对于十八年年前,薛贤礼初初捡到薛宁时的善心,对比他后来的处心积虑,曲伯也是百感交集。 “真是荒唐,荒唐啊——” 潘垚也心中叹息,人心不是铜墙铁壁,怎么能试? 这拿富贵诱着薛老爷做恶的人,才是心最恶的那一个人。 钰灵心不善,以凡人作蝼蚁,最后天谴下自己也成蝼蚁,体会为人艰难的一面。 倘若作为陶花子的那一世,她能有所改正,说不得还有生机。 偏偏在那一世里,她的心还是恶,满祠堂的灵牌说明了一切,最后,她得了有度真君无情的一句【从未爱过】,怅然的神魂俱灭。 这便是报应。 …… 感慨后,曲伯又向潘垚保证,“阿妹放心,大人一定秉公判案,绝不容情。” 都成厉鬼了,要是不严惩,何以慰藉冤魂? 曲伯想着这些日子里,府城里的百姓惶惶又荒凉的模样,知道这事影响重大,便是这嫌疑犯一人是未婚夫婿,另一方是养父养母,大人也一定能处理好,定不会寒了那冤死之人的心。 “恩,那便麻烦曲伯了。”潘垚看了一眼灯面,那儿有美人临窗的图案,“大人断案的那一日,我会带着薛宁姐姐去瞧一瞧,断了这一份的孽缘。” 曲伯顺着潘垚的视线朝灯笼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的眼睛都瞪大了几分。 乖乖,这不是薛家那丫头么! 他以前见过这姑娘几回,因着容貌实在是出众,这才记忆深刻。 原来,厉鬼竟然是被收在这灯笼里了吗? 曲伯还在诧异时,就见潘垚提着灯,和谢予安一道往前走去。 薛家大门前的石头路蜿蜒绵长,周围又少人家,只桑树细密,月夜下一片的幽绿之意,那灯只往前走了一段路,两人的身影朦胧了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曲伯瞧到这一幕,对待薛宁这事,心中更是慎重了。 …… 府衙巍峨,庄重中又透着肃穆,大门口是两座石头雕刻的石狮子,白石做阶,左边一面登闻鼓,里头正中央是明镜高悬的匾额。 只见黑底金字,字体端正肃穆。 太师椅后头是旭日东升的壁画,意味着日头照耀下,必定将鬼祟阴暗驱散。 “威武——” 随着登闻鼓被敲响,高堂下方站成两排的衙役将手中的棍棒点着地面,应和着鼓声的节奏,棍棒的声音压迫又细密。 高堂下,跪成一排的薛家夫妇和颜恒早就面色惨白,心口紧缩,眼睛惊恐地看着坐在高堂上的知州大人。 跪着都免不了两股颤颤。 “大人,大人饶命啊!”三人哭求,涕泪四下。 经过一夜的未眠和折腾,他们的衣裳歪扭了,头发胡乱的散着,这会儿瞧过去狼狈极了。 “堂下之人,报上姓名!”一声威严的声音响起。 …… 府衙外,听闻今日这案子和临建府最近这些日子闹鬼的事儿有关,许多人都坐不住了,搁下手中的活儿,纷纷来了府衙这一处看大人断案。 “听说了吗?那厉鬼真是薛家那丫头!为什么会成为厉鬼,那是被夫家害死的!啧啧,小年轻瞧不出来啊,心狠着呢,特特挑着成亲那一天换了人姑娘的药,这才害了人!” 这是家里有邻居在府衙做衙役的,借着人脉关系,瓜都是吃最新鲜热乎的。 “不是不是,我听说是被爹娘害了!那颜家小子我知道,他心慕薛家那姑娘,薛家姑娘没了,他日日在青楼画舫中买醉,怎么可能害了她?” “啊?我怎么会知道,当然是我在画舫里碰到了几回啊——” “嘘——”众人嘘了他几声,说了这话的人赶紧捂了自己的嘴,垂死挣扎,“别胡乱说话,我就、我就喝茶去了!什么都没干,别给我家媳妇乱说啊!” “好好,我们不乱说,我们就说你喝花茶去了!哈哈哈!”旁人哄他,闹得他悻悻低头,颇为没脸。 “嗤!”有妇人火眼金睛,将话头又扯了回来,“哪里有什么心慕,我瞧他就是在自己感动自己!” “要当真心慕,又怎么会在人姑娘尸骨未寒时候去青楼画舫中买醉了?分明是自个儿贪花好色,还要妆点得自己深情一片,人姑娘都成他拉扯大戏的妆面了……晦气!这样的男人最不要脸了!” “……” “好了好了,大家别说了,好好听大人断案,听说这案子奇着呢,另一个事主儿是冤魂报案……冤魂哎,这不是话本里才有的桥段吗?” 听得一句冤魂,莫名地,明明是青天白日,大家伙儿却觉得自己后背一凉,两条胳膊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一阵夏风吹来,炎炎六月天却带着凉意,阴森森又凉飕飕。 瞬间,大家会儿心揪了揪,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面面相觑,倒是不好再讲话了。 ……好像,真有鬼? 潘垚站在人群中瞧到了这一幕,面上带上了分羞赧。 是有冤魂来了,是她带着过来瞧断案了。 罪过罪过,阴气重了点,吓着人了。 …… 知州大人也姓曲,和曲伯倒好似真有前世父子缘分一般,潘垚往高堂处瞧了瞧,只见他二十好几三十模样,蓄着须,面容白皙,五官不是太出众,却眉眼清正。 随着案件明朗,府衙外头的人听得是唏嘘不已。 命当以命来偿,再是旁人蛊惑,做下恶事的那一刻,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为那一条枉死的性命负责。 曲大人想了想,便做了决断。 “判——斩立决!” “好!”府衙外头,听得知州大人一声斩立决,百姓纷纷叫好! 一方面,大家是对这三人枉顾性命的恶行厌恶,另一方面,他们也是在后怕啊。 薛宁死得这样冤枉,这样惨,甚至还真成了厉鬼。 要不是听大人说了,有高人将这厉鬼带走,只怕,恶鬼无神志,当真报复起来,他们整个临建府城都没个安宁日了! 这可不单单是害了一个人。 养厉鬼以阴煞怨孽催生七情蚕,一个不慎,那是能赔了一个府城的事!大事! 事关自己的利害关系,大家伙更是气愤,想着自己差点也被牵连瓜累,后怕又生气,唾骂着薛家夫妇和颜恒的时候,还有人激动的表示,这几日游街示威的时候,他们一准要往人身扔大粪! “好,算我一个!了不得事后我们自己洗大街,我甘愿!” “也加我一个,非得出了这恶气不可!” 府衙里,自听到一句斩立决后,薛家夫妇和颜恒便跌坐在地,神魂都丢了。 潘垚低头,瞧着这时成了镯子的灯笼,感受到内里薛宁的释然,弯眼笑了笑。 “走吧,咱们去西山。” …… 西山是一处山势连绵的大山,山上草木郁郁葱葱,青翠欲滴。 潘垚在这山间行走,能听到流水潺潺之声,还有鸟儿婉转的鸣叫。 山风吹过山谷,带来山谷呜咽的声音,落在了树梢头,又成了风簌簌沙沙的声响。 潘垚站在一处树下,眺望来时走过的山路,视野愈发的开阔,满心的疏朗开阔。 “府君,这真是个好地方呀。” 她眼睛眯了眯,有愉快的光彩从眼中闪过,不忘朝谢予安瞧去,问道。 “府君,你说,咱们将薛宁姐姐葬在哪里比较好呢?” 谢予安许久没有回答,潘垚也不泄气,拉着他便在这一片的山中探寻。 得亏了两人都是神魂,这才没有废了那一双腿。 其实,葬薛宁的地,潘垚已经瞧得差不多了。 观山瞧葬地,一看山色,青翠有生机为好,不可选那枯山,枯山有山形崩伤之兆。二看山形,圆润肥厚的山形自是比尖峰且怪石嶙峋的山来得好。 都说流水塑形,其实风也一样,尖峰之处的风凛冽刚正,不够转圜,少了迂回之意。 三则看土色,黄红最佳,不可选那石地,也不可选黑土之地,因为,黑土阴气过甚。 潘垚瞧好的那一处,能见流水潺潺,和风缓缓,晨时和暮色时分,山间能见雾气氤氲缠绕,那是山的生机。 这会儿,她拉着谢予安在山里来回走,便是想要闹他多给些反应,好早一些时候破了那血煞迷障。 在又饶了西山两趟时,谢予安在一处停了下来。 这一次,任由潘垚再怎么拉他,他都不走了。 谢予安垂眸。 累了。 潘垚瞧了瞧周围,眼睛一亮,“府君也觉得这地儿好?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一早也瞧好了这一处!嘿嘿,这个呀,就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 一早? 谢予安:…… 潘垚好像听到了一声叹息声,很轻,像夜风中,蝴蝶悄悄扇了扇翅膀。 她狐疑地朝谢予安瞧去,“刚刚是你叹气了?是不是在心嘀咕我?嫌爬山累人?” 又闹了谢予安片刻,潘垚哼了一声。 她拉着人爬山,都是为了他好! 要是在心里偷偷嘀咕她,那便是不知恩。 “成吧,不闹你了,我得赶在午时前将薛宁姐姐安顿好。” 潘垚丢了这话,便开始忙活了起来。 这一处的草木都比旁的地方来得茂盛丰腴些,能见树木青葱,绿草丰泽,风一吹来,树叶沙沙作响,那些青草也弯了弯腰,似在和风在打招呼一般。 这一处不止有山势,还有底下水脉汇聚,山川草木的柔气下凝,又应对着天上日月星宿升腾的刚气。 一阴一阳,相互交错。 薛宁葬于这一处,正好让这阴阳二气相汇,将她那满身的血煞和戾炁冲刷,化为混沌之炁。 “好了!”忙活完后,搁在一旁的灯笼面上便不再有美人临窗图。 潘垚弯腰在附近的小溪流上洗了洗手,流水潺潺,便是连神魂都能感受到山间的那股沁凉。 她左右瞧了瞧,瞧到了一株芭蕉,略略想了想,就将那一株芭蕉小心地挖了,种在薛宁上方的土地上。 她没有立碑。 在潘垚眼里,薛宁没死,只等血煞和戾气消去,百千年后,薛宁便能瞧到后世的好风光,自在又肆意地过属于她自己的生活。 这一株芭蕉的叶子宽大,炎炎夏日能遮阳,落雨时候,亦是可避雨。 “姐姐,这次是真的再见了哦。” 潘垚瞧着芭蕉树,笑眯眯地摇了摇手。 她踩着山风,和谢予安一道往山下走去,开始新的路程。 一阵山风吹来,宽大的芭蕉叶摇晃,似乎也在说着分别。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52.第 252 章 蝉儿一日一日地鸣叫, 不知疲倦一般,转眼间,前些日子好似还有些发青的荔枝, 不知不觉,长了刺的壳就染上了绯红。 这日, 潘垚正爬在高高的荔枝树上,一口一个的吃着荔枝。 左右是野外, 绿树下是青草葳蕤,她也没讲究,掰开荔枝吃了, 绯红的壳和黑核也往树下丢去, 草丛被黑核丢过,青草窸窸窣窣的动。 清风吹来,吹得人心头都一片的宁静。 “真好吃!” 荔枝香甜,莹润似玉一般的荔枝肉水嫩多汁,不知不觉, 潘垚便吃了个肚圆,手上也染了荔枝的香气。 汁水有些粘手, 她正待招一个水球出来,倏忽地,潘垚的视线落在手上不动了。 她皱了皱眉。 是错觉吗? 总觉得这手——好像透明了些。 潘垚又仔细瞧了瞧,此时已经是秋初,日头却仍然烈着,骄阳似火一般的烘烤着大地,树上的知了藏在绿叶和树枝中,它们似被晒到了,也犯起了秋困, 叫一阵,又歇一阵,有几分的惫懒。 光透过树的缝隙,斑驳地落在潘垚手中。 待瞧清楚后,潘垚一个惊跳。 不是错觉,她瞧到了! 自己的手真的透明了些! 刚刚有一道光透过了手掌,直接落到了地上,像是光将手穿出了洞一般。 潘垚的动作有些大,树干边搁着的荔枝咕噜噜地滚了下去,砸在了地上,也砸了几粒在谢予安头上,他正坐在青草地上,背依靠着大树干,微微阖眼,感受着山间清凉的风带来远处山的呢喃。 扰了好眠,睫羽微微而动,他抬头朝上瞧去。 风婆娑着大树,簌簌沙沙,日光透过树缝落在潘垚身上,形成了光晕一般,亮得有些晃眼。 赤红帽檐下,谢予安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没事没事,”潘垚下意识的将手往后背了背。 她眼睛一转,瞧着树上咬树叶的蝉,随口找了个借口,“刚刚一只蝉掉我身上了,这才吓了一跳。” 要是清醒的玉镜府君,潘垚这话自然是瞒不过他。 莫说是蝉了,就是一只大毛毛虫掉身上,依着潘垚那招猫逗狗的性子,也只会凑近了瞧,笑眯眯地说上一句,这虫儿真是肥,再吹上一口气,看那毛毛虫的毛会不会动。 谢予安没有说什么,只是捏起那砸在地上的荔枝,凝目看去,好似在想着什么。 潘垚苦恼着变透明的手,思忖着,究竟是自己的神魂出了问题?还是回去的契机将至? 听到旁边有衣裳摩挲的声响,潘垚侧过头,就见方才还在树下的谢予安坐在了一旁,他将手边的东西朝潘垚面前推了推,眼睛却没瞧人,还是看着远处的山峦。 风拂动那宽大的衣袍,漫不经心模样。 是两串的荔枝,水灵灵的,还带着鲜嫩的绿叶。 潘垚:“府君——” 可怎么办哟…她要是回去了,府君一个人在这儿可怎么办?平日里孤零零的,那时,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潘垚都觉得鼻子有些酸涩。 “咱们去找大宝仙吧。” 潘垚偷偷瞧了眼自己变透明的手,一个凝神,那手又重新凝实。 她决定在离开前,要和老师父赵大宝告别下,要是可以,还想请他帮忙照看谢予安一二,莫说旁的,就说说话,添一份热闹也好。 之前时候,潘垚倒是给赵大宝捎过一次信,这些日子,她和谢予安行踪不定,倒是又失了联系。 “府君还认得大宝仙吗?就是赵大宝呀,”潘垚絮絮叨叨。 “大宝仙说了,是你将他带入七星宫山门的,他以前在市井里卖药丸,专门药虫子和老鼠……入了山门,现在算是改了个行当,在市井里做巾行了,给人算卦镇厄看风水,就是这行水深,他的生意一般般。” …… 被潘垚念叨的赵大宝倒是没有在市井里,这一日傍晚,他早早就收了摊子,抬脚往家的方向走去。 青石的街道,路两边是店肆的幡布随着风簌簌而动,风吹来,空气中有香灰纸烛的味道。 好几户人家在烧纸供香。 他驻足在街边停了停,眉头都皱了皱。 “大宝仙!”这时,一道清脆欢快的声音传来。 赵大宝寻着声音看去,就见潘垚站在一处的屋檐下,这会儿正朝着自己招手。 眯眼看去,她旁边还有一个人。 难道是—— 赵大宝的眼睛睁大,拿着幡布的手都有些抖了。 他踉跄了下,稳了稳身子,大步地朝潘垚这边走来,因为激动,到了后头,他几乎算是小跑了。 “谢、谢仙长,真的是您啊。” 赵大宝看着眼前这人,只觉得恍如隔世,还十分的不踏实。 还是一样的五官,剑眉星目,鼻梁骨高挺,下颌骨的线条清晰,然而,以前时候,因着那温和的气质,锋利的轮廓好似都有了朦胧柔和,更显公子如玉,温润清冷。 如今,他瞧来的眼神十分淡漠,如利刃出鞘一般,整个人冰冷冷的,没有一丁半点儿活人的气息。 也是,他不是活人了。 赵大宝收到过潘垚的信,知道一些内情,如今一看,老泪都要纵横了。 “真是好人受欺,这一个个的,尽可着嚯嚯咱们谢仙长了,遭罪,真是遭罪……呜呜,老头子我难受啊。” 潘垚:…… “大宝仙别哭了,别人都瞧你呢。” “让他瞧,让他们瞧!”赵大宝激动,“我有啥不能瞧的,我心里难受哎。” 这么个大老爷又哭又笑的,路过的人难免多瞧了一眼,还交头接耳的说着悄悄话,提着篮子的手都腾了腾,手指头偷偷地往这边指了指,叫没注意的同伴快瞧。 潘垚:…… 她赔了几分笑,“团圆,家里团圆,这是高兴呢。” …… 好一会儿,潘垚才将赵大宝劝住了,递了个帕子过去,还瞅着他的脸,埋汰了一句。 “快擦擦吧,说来还是我更稳重些,上次瞅到你这小庙的老师父,我都没哭成这样呢。” “你说什么?”赵大宝吸了吸气,没有听清潘垚后半句话。 “没啥!咱们快回去吧,路上说话怪别扭的。”潘垚接过赵大宝手中那幡布,只见上头写着风【察言观色,童叟无欺】这八个大字。 和之前一般模样。 潘垚多瞧了几眼,心里高兴,觉得亲切极了。 “哎,对对,咱们回去了再说,瞧我,都高兴糊涂了!”赵大宝附和,擦了擦脸,在前头引路。 一行人朝赵大宝家的方向走去。 ……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大宝转头招呼了一声,“进来吧。” 紧着,他就先进了屋,将身上的家什搁下,又去井边打了水洗手。 都是相熟又自在的人,彼此间倒是没那么多的规矩。 潘垚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可算是知道赵大宝为何连门都没锁了。 家徒四壁,说的大概就是赵大宝了。 院子只两个屋,一个屋里搁了床,另一个屋里搁了板凳和桌子,就连灶都是露天的。 锅很干净,平时就烧些热水。 油盐酱醋茶这些调料更是少,一看就是家里不怎么开火的! “这都到饭点了,阿妹,谢仙长,你们吃啥吗?” 谢予安没有应话。 “都行,”潘垚面上带上写歉意,“大宝仙,府君的情况我信里说了些,血煞影响,他神志蒙昧,不是故意不理你的。” “知道知道!”话才刚说完,赵大宝就接了话,山羊胡吹了吹,“我是这样死板又计较的人嘛!” 顿了顿,两人都岔开了这不开心的话题,说起了今夜的飧食,赵大宝眉头一挑,如数家珍了。 “一会儿我去街上买一些熟食,前些日子,东市来了个婶子,姓钱,做的卤煮那叫一个香!” “就连毛豆、花生、莲藕这些素的,卤煮出锅都带着肉的香味儿……阿妹,咱们都自己人,我也就不见外了,你啊,在家里也别偷闲,帮着我下一锅米,放心,不累人,添添柴,搅一搅,一会儿就熟了。” 潘垚:…… “大宝仙,熬粥也是要些技术的,不然容易糊锅。” 哪里是赵大宝说的这样简单,还添添柴,搅一搅就成了……也要看火候的好不好! “不打紧,糊锅了还能吃锅巴,多好!”赵大宝乐呵呵笑了两声,摆了摆手,豁达得很,拿出布褡裢,转身就要去数铜板和碎银。 他准备上街买这卤煮,顺道再沽一些酒回来,今儿有喜,喝酒高兴! …… 门“吱呀”一声又阖上了,潘垚左右瞧了瞧,在院子的角落里找了个破簸箕,往谢予安手里一塞,使唤着他去柴房捡些柴,自己则翻了米缸,准备淘米。 打开米缸,听着那哐哐回响的声音,潘垚都要叹气了。 这怎么和老仙儿一样呢,米缸都快空了也不知道添米!还好要做的是稀粥,多添点儿水也成。 潘垚刮空了米缸,又提着它倒了倒,争取不浪费一粒米,如此折腾,这才凑出了两把米,葫芦瓢一舀,满满当当的两大勺水。 很快,院子这处有了烟气。 赵大宝家没有灶房,干脆是连烟囱也省事了。 …… 日头拉长了树影的时候,大门处有了动静。 赵大宝回来了。 “瞧我这记性,老喽老喽!”人未至,声先至,赵大宝的大嗓门传来。 “我也是走出好一段路了,这才想起家里的米缸好像快没米了,我想着来回走麻烦,索性就等买了熟食,再一道带了米回来做饭,迟一些也不打紧。” 赵大宝带了熟食和酒,还打了一斗的米,不多,多了怕遭老鼠。 “这、哪里来的米?”瞧见锅里煮上了粥,他还有些诧异。 潘垚:“不多,就两把米了,我多添了水,正好卤煮鲜咸,配着稀粥吃更好。” 赵大宝拿了粗瓷碗,将荷叶里包着的卤煮按类型分好,这样一分,桌上的菜色也不显寒酸,摆了个三素两荤。 倏忽的,潘垚皱了皱鼻子,吸了吸气,道,“怎么有股香灰的味道。” 顺着那味道,潘垚夹了桌上那两道卤煮的荤菜。 一个是五花肉,一个是半边的卤鸭,可以瞧出,这酱确实用得好,上色均匀,皮色红润油亮,还未尝便有咸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五花肉肥而不腻,端起碗的时候,沾染了酱料颜色的皮还“吨”的一下颤了颤,诱人极了。 而卤鸭也不差,肉紧实,火候控制得极好,鸭皮是脆的。 潘垚筷子夹着肉,正准备凑近再嗅一嗅,旁边,一直很安静的谢予安突然伸出了手,抓住了潘垚夹着筷子的手。 “府君?”潘垚诧异。 谢予安摇了摇头,接过潘垚手中的筷子搁下,不肯她再动了。 他自己也不动,仔细看,那还笼着薄薄一层红光的眼,瞧着桌上的两盘肉还有些嫌弃。 赵大宝:“怎么这是?这肉有什么不对吗?” 他赶忙拿起筷子夹了一块五花肉,鼻子嗅嗅,要不是潘垚瞪着,他都要丢到嘴巴里嚼一嚼了。 这会儿看着这肉,赵大宝歇了手,讪笑了下。 “应该没坏,我之前吃过几回,差不多都这个味道。” 潘垚:“好像有些香灰的味道,很淡——” 就像—— 潘垚的视线瞧过谢予安,眼睛一亮,“我知道了,这肉像是上了供,被神鬼享用过一些精气,这才有沾染了香灰的味道。” 难怪府君嫌弃呀。 潘垚恍然。 谢予安也死了一回,在他眼里,这肉肯定是被别人啃得七七八八的,后来又拿着大酱卤了卤。 可是再怎么拾掇,它也是被别人咬过的,可不是嫌弃么!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53.第 253 章 “那、那我怎么办?”薛贤礼如丧考妣, 环看过周围,视线落在这皂衣黑靴的衙役身上,被他们腰间的弯刀晃了晃眼, 只见刀芒冰冷,衙役也皱着眉, 脸上是凶悍的气质。 他这才有了真实感。 腿一软,竟然直接跪地上了。 他要背上杀人的罪名了?不不!不应该是这样, 他也只是听了旁人的话,不是他的本心,不应该是这样! 潘垚没有再理会薛家夫妇和颜恒, 几步走到了门口, 那儿,曲伯可算是将那脾气暴躁的青驴拴好,急急忙忙地往薛家里头走。 两人在大门口碰了个正着。 “阿妹这是要走了?” “恩,事情已经明了,薛宁的冤屈, 还望曲伯帮忙在大人面前说明,还她一个公道和清白。” 潘垚将望气术下瞧到的事情来缘说了说, 最后转头瞧了眼备受打击的薛贤礼,道。 “他口中的那个仙子确实是修行中人,不过,还请知州大人莫要担忧,这仙子作恶多端,早在数月之前便受了天惩,如今入了轮回道,正在赎罪。” 潘垚知道,人都有趋吉避害的天性, 毕竟这给出七情蚕的人是修行中人,世人眼中,仙家这些手段神鬼莫测,再是刚正不阿的人也有牵挂,心中自然也有些考量。 为防知州大人对薛家夫妇容情,潘垚事先便将这话说了个明白。 “那就好那就好!”曲伯一听,心中也高兴。 大人是他的干儿子,又是待他亲厚的人,和别人家只是口头上、或是只年节里才走动的干亲不一样! 人心肉长,他自然也将人视为亲子。 谁乐意自己的亲儿子竖敌啊,还是个厉害的敌人。 “真是老天爷开眼,这样的人就该一道雷劈下,狠狠将她给劈喽!” 对于十八年年前,薛贤礼初初捡到薛宁时的善心,对比他后来的处心积虑,曲伯也是百感交集。 “真是荒唐,荒唐啊——” 潘垚也心中叹息,人心不是铜墙铁壁,怎么能试? 这拿富贵诱着薛老爷做恶的人,才是心最恶的那一个人。 钰灵心不善,以凡人作蝼蚁,最后天谴下自己也成蝼蚁,体会为人艰难的一面。 倘若作为陶花子的那一世,她能有所改正,说不得还有生机。 偏偏在那一世里,她的心还是恶,满祠堂的灵牌说明了一切,最后,她得了有度真君无情的一句【从未爱过】,怅然的神魂俱灭。 这便是报应。 …… 感慨后,曲伯又向潘垚保证,“阿妹放心,大人一定秉公判案,绝不容情。” 都成厉鬼了,要是不严惩,何以慰藉冤魂? 曲伯想着这些日子里,府城里的百姓惶惶又荒凉的模样,知道这事影响重大,便是这嫌疑犯一人是未婚夫婿,另一方是养父养母,大人也一定能处理好,定不会寒了那冤死之人的心。 “恩,那便麻烦曲伯了。”潘垚看了一眼灯面,那儿有美人临窗的图案,“大人断案的那一日,我会带着薛宁姐姐去瞧一瞧,断了这一份的孽缘。” 曲伯顺着潘垚的视线朝灯笼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的眼睛都瞪大了几分。 乖乖,这不是薛家那丫头么! 他以前见过这姑娘几回,因着容貌实在是出众,这才记忆深刻。 原来,厉鬼竟然是被收在这灯笼里了吗? 曲伯还在诧异时,就见潘垚提着灯,和谢予安一道往前走去。 薛家大门前的石头路蜿蜒绵长,周围又少人家,只桑树细密,月夜下一片的幽绿之意,那灯只往前走了一段路,两人的身影朦胧了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曲伯瞧到这一幕,对待薛宁这事,心中更是慎重了。 …… 府衙巍峨,庄重中又透着肃穆,大门口是两座石头雕刻的石狮子,白石做阶,左边一面登闻鼓,里头正中央是明镜高悬的匾额。 只见黑底金字,字体端正肃穆。 太师椅后头是旭日东升的壁画,意味着日头照耀下,必定将鬼祟阴暗驱散。 “威武——” 随着登闻鼓被敲响,高堂下方站成两排的衙役将手中的棍棒点着地面,应和着鼓声的节奏,棍棒的声音压迫又细密。 高堂下,跪成一排的薛家夫妇和颜恒早就面色惨白,心口紧缩,眼睛惊恐地看着坐在高堂上的知州大人。 跪着都免不了两股颤颤。 “大人,大人饶命啊!”三人哭求,涕泪四下。 经过一夜的未眠和折腾,他们的衣裳歪扭了,头发胡乱的散着,这会儿瞧过去狼狈极了。 “堂下之人,报上姓名!”一声威严的声音响起。 …… 府衙外,听闻今日这案子和临建府最近这些日子闹鬼的事儿有关,许多人都坐不住了,搁下手中的活儿,纷纷来了府衙这一处看大人断案。 “听说了吗?那厉鬼真是薛家那丫头!为什么会成为厉鬼,那是被夫家害死的!啧啧,小年轻瞧不出来啊,心狠着呢,特特挑着成亲那一天换了人姑娘的药,这才害了人!” 这是家里有邻居在府衙做衙役的,借着人脉关系,瓜都是吃最新鲜热乎的。 “不是不是,我听说是被爹娘害了!那颜家小子我知道,他心慕薛家那姑娘,薛家姑娘没了,他日日在青楼画舫中买醉,怎么可能害了她?” “啊?我怎么会知道,当然是我在画舫里碰到了几回啊——” “嘘——”众人嘘了他几声,说了这话的人赶紧捂了自己的嘴,垂死挣扎,“别胡乱说话,我就、我就喝茶去了!什么都没干,别给我家媳妇乱说啊!” “好好,我们不乱说,我们就说你喝花茶去了!哈哈哈!”旁人哄他,闹得他悻悻低头,颇为没脸。 “嗤!”有妇人火眼金睛,将话头又扯了回来,“哪里有什么心慕,我瞧他就是在自己感动自己!” “要当真心慕,又怎么会在人姑娘尸骨未寒时候去青楼画舫中买醉了?分明是自个儿贪花好色,还要妆点得自己深情一片,人姑娘都成他拉扯大戏的妆面了……晦气!这样的男人最不要脸了!” “……” “好了好了,大家别说了,好好听大人断案,听说这案子奇着呢,另一个事主儿是冤魂报案……冤魂哎,这不是话本里才有的桥段吗?” 听得一句冤魂,莫名地,明明是青天白日,大家伙儿却觉得自己后背一凉,两条胳膊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一阵夏风吹来,炎炎六月天却带着凉意,阴森森又凉飕飕。 瞬间,大家会儿心揪了揪,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面面相觑,倒是不好再讲话了。 ……好像,真有鬼? 潘垚站在人群中瞧到了这一幕,面上带上了分羞赧。 是有冤魂来了,是她带着过来瞧断案了。 罪过罪过,阴气重了点,吓着人了。 …… 知州大人也姓曲,和曲伯倒好似真有前世父子缘分一般,潘垚往高堂处瞧了瞧,只见他二十好几三十模样,蓄着须,面容白皙,五官不是太出众,却眉眼清正。 随着案件明朗,府衙外头的人听得是唏嘘不已。 命当以命来偿,再是旁人蛊惑,做下恶事的那一刻,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为那一条枉死的性命负责。 曲大人想了想,便做了决断。 “判——斩立决!” “好!”府衙外头,听得知州大人一声斩立决,百姓纷纷叫好! 一方面,大家是对这三人枉顾性命的恶行厌恶,另一方面,他们也是在后怕啊。 薛宁死得这样冤枉,这样惨,甚至还真成了厉鬼。 要不是听大人说了,有高人将这厉鬼带走,只怕,恶鬼无神志,当真报复起来,他们整个临建府城都没个安宁日了! 这可不单单是害了一个人。 养厉鬼以阴煞怨孽催生七情蚕,一个不慎,那是能赔了一个府城的事!大事! 事关自己的利害关系,大家伙更是气愤,想着自己差点也被牵连瓜累,后怕又生气,唾骂着薛家夫妇和颜恒的时候,还有人激动的表示,这几日游街示威的时候,他们一准要往人身扔大粪! “好,算我一个!了不得事后我们自己洗大街,我甘愿!” “也加我一个,非得出了这恶气不可!” 府衙里,自听到一句斩立决后,薛家夫妇和颜恒便跌坐在地,神魂都丢了。 潘垚低头,瞧着这时成了镯子的灯笼,感受到内里薛宁的释然,弯眼笑了笑。 “走吧,咱们去西山。” …… 西山是一处山势连绵的大山,山上草木郁郁葱葱,青翠欲滴。 潘垚在这山间行走,能听到流水潺潺之声,还有鸟儿婉转的鸣叫。 山风吹过山谷,带来山谷呜咽的声音,落在了树梢头,又成了风簌簌沙沙的声响。 潘垚站在一处树下,眺望来时走过的山路,视野愈发的开阔,满心的疏朗开阔。 “府君,这真是个好地方呀。” 她眼睛眯了眯,有愉快的光彩从眼中闪过,不忘朝谢予安瞧去,问道。 “府君,你说,咱们将薛宁姐姐葬在哪里比较好呢?” 谢予安许久没有回答,潘垚也不泄气,拉着他便在这一片的山中探寻。 得亏了两人都是神魂,这才没有废了那一双腿。 其实,葬薛宁的地,潘垚已经瞧得差不多了。 观山瞧葬地,一看山色,青翠有生机为好,不可选那枯山,枯山有山形崩伤之兆。二看山形,圆润肥厚的山形自是比尖峰且怪石嶙峋的山来得好。 都说流水塑形,其实风也一样,尖峰之处的风凛冽刚正,不够转圜,少了迂回之意。 三则看土色,黄红最佳,不可选那石地,也不可选黑土之地,因为,黑土阴气过甚。 潘垚瞧好的那一处,能见流水潺潺,和风缓缓,晨时和暮色时分,山间能见雾气氤氲缠绕,那是山的生机。 这会儿,她拉着谢予安在山里来回走,便是想要闹他多给些反应,好早一些时候破了那血煞迷障。 在又饶了西山两趟时,谢予安在一处停了下来。 这一次,任由潘垚再怎么拉他,他都不走了。 谢予安垂眸。 累了。 潘垚瞧了瞧周围,眼睛一亮,“府君也觉得这地儿好?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一早也瞧好了这一处!嘿嘿,这个呀,就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 一早? 谢予安:…… 潘垚好像听到了一声叹息声,很轻,像夜风中,蝴蝶悄悄扇了扇翅膀。 她狐疑地朝谢予安瞧去,“刚刚是你叹气了?是不是在心嘀咕我?嫌爬山累人?” 又闹了谢予安片刻,潘垚哼了一声。 她拉着人爬山,都是为了他好! 要是在心里偷偷嘀咕她,那便是不知恩。 “成吧,不闹你了,我得赶在午时前将薛宁姐姐安顿好。” 潘垚丢了这话,便开始忙活了起来。 这一处的草木都比旁的地方来得茂盛丰腴些,能见树木青葱,绿草丰泽,风一吹来,树叶沙沙作响,那些青草也弯了弯腰,似在和风在打招呼一般。 这一处不止有山势,还有底下水脉汇聚,山川草木的柔气下凝,又应对着天上日月星宿升腾的刚气。 一阴一阳,相互交错。 薛宁葬于这一处,正好让这阴阳二气相汇,将她那满身的血煞和戾炁冲刷,化为混沌之炁。 “好了!”忙活完后,搁在一旁的灯笼面上便不再有美人临窗图。 潘垚弯腰在附近的小溪流上洗了洗手,流水潺潺,便是连神魂都能感受到山间的那股沁凉。 她左右瞧了瞧,瞧到了一株芭蕉,略略想了想,就将那一株芭蕉小心地挖了,种在薛宁上方的土地上。 她没有立碑。 在潘垚眼里,薛宁没死,只等血煞和戾气消去,百千年后,薛宁便能瞧到后世的好风光,自在又肆意地过属于她自己的生活。 这一株芭蕉的叶子宽大,炎炎夏日能遮阳,落雨时候,亦是可避雨。 “姐姐,这次是真的再见了哦。” 潘垚瞧着芭蕉树,笑眯眯地摇了摇手。 她踩着山风,和谢予安一道往山下走去,开始新的路程。 一阵山风吹来,宽大的芭蕉叶摇晃,似乎也在说着分别。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54.第 254 章 蝉儿一日一日地鸣叫, 不知疲倦一般,转眼间,前些日子好似还有些发青的荔枝, 不知不觉,长了刺的壳就染上了绯红。 这日, 潘垚正爬在高高的荔枝树上,一口一个的吃着荔枝。 左右是野外, 绿树下是青草葳蕤,她也没讲究,掰开荔枝吃了, 绯红的壳和黑核也往树下丢去, 草丛被黑核丢过,青草窸窸窣窣的动。 清风吹来,吹得人心头都一片的宁静。 “真好吃!” 荔枝香甜,莹润似玉一般的荔枝肉水嫩多汁,不知不觉, 潘垚便吃了个肚圆,手上也染了荔枝的香气。 汁水有些粘手, 她正待招一个水球出来,倏忽地,潘垚的视线落在手上不动了。 她皱了皱眉。 是错觉吗? 总觉得这手——好像透明了些。 潘垚又仔细瞧了瞧,此时已经是秋初,日头却仍然烈着,骄阳似火一般的烘烤着大地,树上的知了藏在绿叶和树枝中,它们似被晒到了,也犯起了秋困, 叫一阵,又歇一阵,有几分的惫懒。 光透过树的缝隙,斑驳地落在潘垚手中。 待瞧清楚后,潘垚一个惊跳。 不是错觉,她瞧到了! 自己的手真的透明了些! 刚刚有一道光透过了手掌,直接落到了地上,像是光将手穿出了洞一般。 潘垚的动作有些大,树干边搁着的荔枝咕噜噜地滚了下去,砸在了地上,也砸了几粒在谢予安头上,他正坐在青草地上,背依靠着大树干,微微阖眼,感受着山间清凉的风带来远处山的呢喃。 扰了好眠,睫羽微微而动,他抬头朝上瞧去。 风婆娑着大树,簌簌沙沙,日光透过树缝落在潘垚身上,形成了光晕一般,亮得有些晃眼。 赤红帽檐下,谢予安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没事没事,”潘垚下意识的将手往后背了背。 她眼睛一转,瞧着树上咬树叶的蝉,随口找了个借口,“刚刚一只蝉掉我身上了,这才吓了一跳。” 要是清醒的玉镜府君,潘垚这话自然是瞒不过他。 莫说是蝉了,就是一只大毛毛虫掉身上,依着潘垚那招猫逗狗的性子,也只会凑近了瞧,笑眯眯地说上一句,这虫儿真是肥,再吹上一口气,看那毛毛虫的毛会不会动。 谢予安没有说什么,只是捏起那砸在地上的荔枝,凝目看去,好似在想着什么。 潘垚苦恼着变透明的手,思忖着,究竟是自己的神魂出了问题?还是回去的契机将至? 听到旁边有衣裳摩挲的声响,潘垚侧过头,就见方才还在树下的谢予安坐在了一旁,他将手边的东西朝潘垚面前推了推,眼睛却没瞧人,还是看着远处的山峦。 风拂动那宽大的衣袍,漫不经心模样。 是两串的荔枝,水灵灵的,还带着鲜嫩的绿叶。 潘垚:“府君——” 可怎么办哟…她要是回去了,府君一个人在这儿可怎么办?平日里孤零零的,那时,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潘垚都觉得鼻子有些酸涩。 “咱们去找大宝仙吧。” 潘垚偷偷瞧了眼自己变透明的手,一个凝神,那手又重新凝实。 她决定在离开前,要和老师父赵大宝告别下,要是可以,还想请他帮忙照看谢予安一二,莫说旁的,就说说话,添一份热闹也好。 之前时候,潘垚倒是给赵大宝捎过一次信,这些日子,她和谢予安行踪不定,倒是又失了联系。 “府君还认得大宝仙吗?就是赵大宝呀,”潘垚絮絮叨叨。 “大宝仙说了,是你将他带入七星宫山门的,他以前在市井里卖药丸,专门药虫子和老鼠……入了山门,现在算是改了个行当,在市井里做巾行了,给人算卦镇厄看风水,就是这行水深,他的生意一般般。” …… 被潘垚念叨的赵大宝倒是没有在市井里,这一日傍晚,他早早就收了摊子,抬脚往家的方向走去。 青石的街道,路两边是店肆的幡布随着风簌簌而动,风吹来,空气中有香灰纸烛的味道。 好几户人家在烧纸供香。 他驻足在街边停了停,眉头都皱了皱。 “大宝仙!”这时,一道清脆欢快的声音传来。 赵大宝寻着声音看去,就见潘垚站在一处的屋檐下,这会儿正朝着自己招手。 眯眼看去,她旁边还有一个人。 难道是—— 赵大宝的眼睛睁大,拿着幡布的手都有些抖了。 他踉跄了下,稳了稳身子,大步地朝潘垚这边走来,因为激动,到了后头,他几乎算是小跑了。 “谢、谢仙长,真的是您啊。” 赵大宝看着眼前这人,只觉得恍如隔世,还十分的不踏实。 还是一样的五官,剑眉星目,鼻梁骨高挺,下颌骨的线条清晰,然而,以前时候,因着那温和的气质,锋利的轮廓好似都有了朦胧柔和,更显公子如玉,温润清冷。 如今,他瞧来的眼神十分淡漠,如利刃出鞘一般,整个人冰冷冷的,没有一丁半点儿活人的气息。 也是,他不是活人了。 赵大宝收到过潘垚的信,知道一些内情,如今一看,老泪都要纵横了。 “真是好人受欺,这一个个的,尽可着嚯嚯咱们谢仙长了,遭罪,真是遭罪……呜呜,老头子我难受啊。” 潘垚:…… “大宝仙别哭了,别人都瞧你呢。” “让他瞧,让他们瞧!”赵大宝激动,“我有啥不能瞧的,我心里难受哎。” 这么个大老爷又哭又笑的,路过的人难免多瞧了一眼,还交头接耳的说着悄悄话,提着篮子的手都腾了腾,手指头偷偷地往这边指了指,叫没注意的同伴快瞧。 潘垚:…… 她赔了几分笑,“团圆,家里团圆,这是高兴呢。” …… 好一会儿,潘垚才将赵大宝劝住了,递了个帕子过去,还瞅着他的脸,埋汰了一句。 “快擦擦吧,说来还是我更稳重些,上次瞅到你这小庙的老师父,我都没哭成这样呢。” “你说什么?”赵大宝吸了吸气,没有听清潘垚后半句话。 “没啥!咱们快回去吧,路上说话怪别扭的。”潘垚接过赵大宝手中那幡布,只见上头写着风【察言观色,童叟无欺】这八个大字。 和之前一般模样。 潘垚多瞧了几眼,心里高兴,觉得亲切极了。 “哎,对对,咱们回去了再说,瞧我,都高兴糊涂了!”赵大宝附和,擦了擦脸,在前头引路。 一行人朝赵大宝家的方向走去。 ……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大宝转头招呼了一声,“进来吧。” 紧着,他就先进了屋,将身上的家什搁下,又去井边打了水洗手。 都是相熟又自在的人,彼此间倒是没那么多的规矩。 潘垚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可算是知道赵大宝为何连门都没锁了。 家徒四壁,说的大概就是赵大宝了。 院子只两个屋,一个屋里搁了床,另一个屋里搁了板凳和桌子,就连灶都是露天的。 锅很干净,平时就烧些热水。 油盐酱醋茶这些调料更是少,一看就是家里不怎么开火的! “这都到饭点了,阿妹,谢仙长,你们吃啥吗?” 谢予安没有应话。 “都行,”潘垚面上带上写歉意,“大宝仙,府君的情况我信里说了些,血煞影响,他神志蒙昧,不是故意不理你的。” “知道知道!”话才刚说完,赵大宝就接了话,山羊胡吹了吹,“我是这样死板又计较的人嘛!” 顿了顿,两人都岔开了这不开心的话题,说起了今夜的飧食,赵大宝眉头一挑,如数家珍了。 “一会儿我去街上买一些熟食,前些日子,东市来了个婶子,姓钱,做的卤煮那叫一个香!” “就连毛豆、花生、莲藕这些素的,卤煮出锅都带着肉的香味儿……阿妹,咱们都自己人,我也就不见外了,你啊,在家里也别偷闲,帮着我下一锅米,放心,不累人,添添柴,搅一搅,一会儿就熟了。” 潘垚:…… “大宝仙,熬粥也是要些技术的,不然容易糊锅。” 哪里是赵大宝说的这样简单,还添添柴,搅一搅就成了……也要看火候的好不好! “不打紧,糊锅了还能吃锅巴,多好!”赵大宝乐呵呵笑了两声,摆了摆手,豁达得很,拿出布褡裢,转身就要去数铜板和碎银。 他准备上街买这卤煮,顺道再沽一些酒回来,今儿有喜,喝酒高兴! …… 门“吱呀”一声又阖上了,潘垚左右瞧了瞧,在院子的角落里找了个破簸箕,往谢予安手里一塞,使唤着他去柴房捡些柴,自己则翻了米缸,准备淘米。 打开米缸,听着那哐哐回响的声音,潘垚都要叹气了。 这怎么和老仙儿一样呢,米缸都快空了也不知道添米!还好要做的是稀粥,多添点儿水也成。 潘垚刮空了米缸,又提着它倒了倒,争取不浪费一粒米,如此折腾,这才凑出了两把米,葫芦瓢一舀,满满当当的两大勺水。 很快,院子这处有了烟气。 赵大宝家没有灶房,干脆是连烟囱也省事了。 …… 日头拉长了树影的时候,大门处有了动静。 赵大宝回来了。 “瞧我这记性,老喽老喽!”人未至,声先至,赵大宝的大嗓门传来。 “我也是走出好一段路了,这才想起家里的米缸好像快没米了,我想着来回走麻烦,索性就等买了熟食,再一道带了米回来做饭,迟一些也不打紧。” 赵大宝带了熟食和酒,还打了一斗的米,不多,多了怕遭老鼠。 “这、哪里来的米?”瞧见锅里煮上了粥,他还有些诧异。 潘垚:“不多,就两把米了,我多添了水,正好卤煮鲜咸,配着稀粥吃更好。” 赵大宝拿了粗瓷碗,将荷叶里包着的卤煮按类型分好,这样一分,桌上的菜色也不显寒酸,摆了个三素两荤。 倏忽的,潘垚皱了皱鼻子,吸了吸气,道,“怎么有股香灰的味道。” 顺着那味道,潘垚夹了桌上那两道卤煮的荤菜。 一个是五花肉,一个是半边的卤鸭,可以瞧出,这酱确实用得好,上色均匀,皮色红润油亮,还未尝便有咸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五花肉肥而不腻,端起碗的时候,沾染了酱料颜色的皮还“吨”的一下颤了颤,诱人极了。 而卤鸭也不差,肉紧实,火候控制得极好,鸭皮是脆的。 潘垚筷子夹着肉,正准备凑近再嗅一嗅,旁边,一直很安静的谢予安突然伸出了手,抓住了潘垚夹着筷子的手。 “府君?”潘垚诧异。 谢予安摇了摇头,接过潘垚手中的筷子搁下,不肯她再动了。 他自己也不动,仔细看,那还笼着薄薄一层红光的眼,瞧着桌上的两盘肉还有些嫌弃。 赵大宝:“怎么这是?这肉有什么不对吗?” 他赶忙拿起筷子夹了一块五花肉,鼻子嗅嗅,要不是潘垚瞪着,他都要丢到嘴巴里嚼一嚼了。 这会儿看着这肉,赵大宝歇了手,讪笑了下。 “应该没坏,我之前吃过几回,差不多都这个味道。” 潘垚:“好像有些香灰的味道,很淡——” 就像—— 潘垚的视线瞧过谢予安,眼睛一亮,“我知道了,这肉像是上了供,被神鬼享用过一些精气,这才有沾染了香灰的味道。” 难怪府君嫌弃呀。 潘垚恍然。 谢予安也死了一回,在他眼里,这肉肯定是被别人啃得七七八八的,后来又拿着大酱卤了卤。 可是再怎么拾掇,它也是被别人咬过的,可不是嫌弃么!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55.第 255 章(捉虫) “原来是上供了。”赵大宝恍然模样, 那长了些皱纹的手一拿筷子,重新又夹了一筷子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 将肉往嘴巴里丢了丢。 嚼了嚼,点头,“恩,还是很香!” “欸——”潘垚的手都伸出一半了。 瞧到这一幕她还能说啥, 嘴角的弧度往上弯了弯, 瞧着赵大宝的眼里都是无奈。 抓回伸出的手, 拍了一记脆响。 好吧, 她早就知道了, 大宝仙就不是个讲究的主儿! 钱家婶子的手艺是不错, 赵大宝买回来的卤煮里, 两道荤菜都是上供过的, 素菜倒是没有上过供,赵大宝吃得很香,谢予安是一口都不沾。 他不单单自己不吃, 还拉着潘垚的手,不让她动筷子, 坐在长凳上,身子板直,脑袋往旁边一别。 只见眉头微微蹙着,难得的透出些脾气。 潘垚:…… “你们不吃呀?”赵大宝呵呵笑着,又夹了一筷子的卤脆藕, 咬得是嘎吱响,山羊胡跟着翘了翘。 他瞧了潘垚和谢予安一眼,对两人不动筷子倒是不生气, 反而得意自己能多吃些卤菜。 “不要紧,喝粥喝粥,你们多喝些粥,这粥是自家煮的,味道不是太好,不过有一个大优点,那就是干净!” 外头买的东西,就别想太多了。 正所谓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上过供的肉有啥,吃了还能保平安呢。 身为现场唯一的人,赵大宝看得可开了。 潘垚瞧着他有些贼兮兮的乐呵样,莫名想起了老仙儿。 说实话,要不是瞧过里小庙历代守庙人的记录,知道每一个守庙人都是清修之人,无儿无女,徒儿也只是荒年里捡的乞丐小子养大,或是拿了半袋米和爹妈换回…… 潘垚都要以为,她家老仙儿祖上和这赵大宝是有血脉关系了! “上供的肉——”潘垚想着自己进城后瞧到的事。 那时,街上好几户都供了清香,烧了纸钱,风一吹,纸灰打着旋扬空,她有些意外,此时不是年节时候,离十月寒衣也还有些日子,怎么有这么多的人家在祭拜? “是同一个祖宗不成?” “不是祭鬼,是拜神。”赵大宝应了一句。 他话里有了些许愁绪,夹在筷子中的卤煮都不香了,索性搁了筷子,给自己斟了一瓷碗的酒,一口咕噜个干净,哈出酒气,也哈出了愁绪。 “拜神?”潘垚有些好奇。 “对,拜神。”赵大宝点了点头,又咬了块卤煮,囫囵应道,“听说颇为灵验,因此这香火也颇为旺盛,还有不少人请了神像进宅。” 就因为这,他近来的生意都清冷了许多,接的生意也多是给小娃儿起名,再瞧个生辰八字瞧忌讳,算算命里是不是带了什么关卡。 可哪里有这么多小儿出生哟。 就算有,也不是哪一个爹娘都上心,特特给孩子算了算,孩子生得多了,多是一口饭,一碗汤,家里添一双筷子,养着鸭子畜生一样养大。 生意不好,索性早早便收了摊。 赵大宝叹气。 再这样下去,只怕他得换个地方讨生活了。 …… 赵大宝筷子指着桌上的肉,努了努嘴。 “喏,这肉估计便是钱婶从拜神的人家那儿收的,这才沾了香灰味儿,我之前有听人说过一嘴儿,也没放心上,阿妹你说了肉上有香灰味儿,我这才想起了这茬子事儿。” 潘垚这才有些了然。 做生意嘛,都得精打细算才行,小钱不赚,大钱便捞不着,最为忌讳的便是眼高手低的主儿。 减少成本支出,便是赚钱。 显然,钱婶的生意经就打得颇响。 …… 城外的小观请了座新神,听说颇为灵验。 有人请愿,就得还愿,骗谁都不能骗神,会去请愿的人本就相信这些。 或是三牲、或是五牲,许的愿再大一些的,甚至还有七牲、九牲。 扁担挑着箩筐,里头装了滚水烫过的肥鸡肥鸭和大猪头。 供了神后,许多人瞅着这肉,舍不得吃了,眼里犯了难。 留着自己人吃吧—— 这么多的肉,吃起来嘴巴是痛快了,可心里却难受了。 这哪是吃肉,这是吃铜板啊! 眼下虽然入秋,可天气还热着。天热,肉食便不耐放,就算是做成咸肉也得费盐,而盐,它也贵着。 奢侈!肥鸡肥鸭大猪头,吃到肚里太奢侈了! …… 钱婶做熟食生意的,平时就需要采买荤食,她的手艺好,尤其是大酱有着自己独门的调料。 听说,她有一口瓮的老卤。 这老卤也不平凡,是钱婶阿娘的时候就传下来了,比她自个儿的年纪都大,再传到她闺女儿那一辈,以后都能打出百年老卤的招牌了! 钱婶搬家的时候,丢了啥都不能丢了那老卤。 生意好,肉食方面的需求就大。 也不知道哪一次时候,她做生意和客人絮叨,听客人犯难的说了这话,眼睛一亮,顿时脑子里就有了主意。 拜神的肉好啊! 有人帮着料理过了,毛也拣得干净,她收了这肉做生意,自己省事了,还能压一压价。 另外,舍不得吃的人也能回一些本,这不是妥妥的双赢吗? 至于肉供过神—— 嗐,这事儿有啥要紧的! 供过神的肉才好呢!神仙吃剩下的,自己再吃了,这是保平安的事儿。 “钱婶也没瞒着,这事儿大家都知道……没事儿,我们不介意。”赵大宝又夹了一筷子的卤煮五花肉,以实际行动表明,他是真的不介意。 潘垚:…… 也确实是,她和府君是因着本就是元神,瞧的是食物原本的精炁,这才介意。 “府君,咱们吃荔枝。”潘垚推了一串的荔枝过去,瞧着谢予安的眉眼弯了弯,声音轻快,“肉有啥好吃的,吃了会胖!胖了可不好看!” 谢予安顿了顿,过了片刻才抬手,黑袍上赤凤的纹路漾过红光,衬得那骨节愈发的修长。 接过了那一串的荔枝,他也没有吃,只视线落在上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要是潘垚这会儿使一个同心术,就能知道,谢予安是这段日子在野外吃伤了荔枝……实在吃不下了。 赵大宝瞧着这两人,暗暗撇了撇嘴。 肉哪里不好吃了? 就嘴硬吧,吃不着葡萄说着葡萄酸。 “真这样灵验吗?”潘垚好奇,手支着下巴,又问起了城外小观新请的那一尊神像。 “灵,怎么不灵了!” …… 与此同时,场外的小道上,季茹娘坐在牛车上,怀中抱着从小观中请的神像。 只见红布包裹着神像,神像不大,只成人一掌高。 此时牛蹄得哒,车轮磷磷,正一步一甩尾地往家的方向前进。 随着日头落入山的另一边,夜色渐黯,不知不觉间,天色从将黑未黑成了一片的漆黑。 月亮还未升起,云厚,星光都朦胧,天色暗得像一口许久未刮灰的黑锅,黑得让人心惊。 秋风卷起枯叶,树木沙沙作响,像是有恶鬼呼啸而过,在耳边呢喃低笑。 季茹娘有些慌,环看了下周围,仔细地去辨认这儿离家还有多远,手不自觉地抱紧了怀中的神像。 早知道就不逛这么久了,季茹娘心中懊恼。 她应该早些时候回去,不该因着进城一趟不容易,又去市集上买了些东西,忘了近来秋分已过,日头渐短,夜间渐长,天色也黑得也愈发的早。 “牛叔,这到咱们村子还有多远的路啊?”季茹娘忍不住问道。 “哈哈,小赵媳妇这是胆子小,走夜路怕了?” 赶车的牛叔还未应话,牛车上,同村的婶子就笑着调侃了两句。 她一瞥季茹娘怀中抱着的红布,不忘揶揄,道。 “没事,你今儿请了神,就是真遇到什么东西了,咱们有什么事,小赵媳妇你也不会有事。” “瞎咧咧什么!”赶车的牛叔眉头一皱,低声喝了一声。 “对呀对呀,大晚上的,春喜你瞎说什么,害得我心口砰砰地乱跳,吓人得紧。” 另一个婶子也数落先前开口的婶子,嫌她嘴上没门,心里没数。 没瞧到天色这样黑么,风呼呼刮来,那树影摇啊摇的,瞧过去就像鬼要抓人一样。 真是七月半的鸭子,不知道死活,还在那儿嘎嘎嘎地乱叫。 “怕啥。”春喜讨了些没趣,撇了撇嘴,“俗话都说了,咬处有虱,怕处有鬼,咱们胆子就得大一些,心里越怕,越是招这些东西,心里不怕,鬼东西都怕咱们呢!” “还在浑说!”赶车的牛叔转头,用力瞪了瞪春喜,心中暗暗想着,下一次他不载这老妹儿了,忒听不懂人话! 突然,似是瞧到了什么,牛叔瞳孔缩了缩,整个人都僵了僵。 牛儿甩着尾巴往前走,前头有两根竹竿,上头挂了灯笼,灯笼被风吹得摇动,这样大的风,灯笼本该撑不住,但里头的烛台,车把式牛叔花了巧思,做的是滚灯。 怎么摇,滚灯里的烛台跟着晃动,一准儿熄不了! 因此,此时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这两盏灯是唯一的光源。 灯照着前路,也氤氲着走过的路,不知什么时候,后头竟然跟了个影子。 它瞧过去像是人的样子,有着四肢,贴着树影下头走过,头发好像是黑的,和夜色笼在一处,衣裳带几分死白……五官好像罩了一层布,朦胧光亮中,让人瞧不清模样。 风刮来,那道影子飘飘忽忽。 像衣裳一样飘动……内里好像没有骨肉。 牛叔一窒,只觉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砰砰砰——” “砰砰砰——” 耳朵里像是装了一面大鼓一样,这会儿被人用力的擂动,他吓得手都发僵发凉了。 好一会儿,他才僵着脖子,转过了头,鞭子一打牛儿,催促着牛儿继续走,走快一些。 牛叔心里慌得厉害,也急得厉害,半点不敢吭声,就怕这东西听到声响了,就跟得更近了。 只盼—— 只盼他们和这鬼东西只是擦肩而过的缘分! 偏生,这春喜老妹儿张了口,就像是扯开了老太太的裹脚布,还没完没了! “小赵媳妇,你怎么想着请一尊神回家了?” 季茹娘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见春喜婶子瞧着自己,显然在等着自己的回话,噎了噎,倒是不好不应话了。 她的声音有些柔,“我听人说了,这小观里的神颇为灵验,明年秋闱,官人便要去赶考,我就想着请一尊神回家,日日三柱清香,到时也保佑官人出门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 “这样好。”方才撅了春喜婶子的梅子婶子附和了一句。 她生了个四方脸,瞧过去有些严肃,头上包着块暗青色的布巾,但熟悉她的村里人都知道,她瞧着面凶,心眼却不坏。 这会儿,她点了点头,看着季茹娘的脸上有赞许之色。 “凡事不能临阵磨枪,这拜神也一样,虽然离小赵赶考还有些日子,不过,咱们早一些做准备,请个家仙镇宅,让神仙知道诚意,出门也能添一份平安。” 一旁,春喜婶子不以为意。 求神要是有用,那不是人人都能求了? 就只三柱清香的事儿!多简单啊! 当然,要是人人都求,你许这个愿,我许那个愿,这神仙也忙不过来,忙不过来,那就更不搭理人了。 “说来说去,过日子还是得靠自己,小赵读书也是一样,想要高中,得靠他勤学,整这些花里胡哨的没用!” “我呀,其实是不大信这些的。” 春喜婶子开口,她素来腻味这些,平日里操持家务就算了,逢年过节,祖宗忌日生辰,都得烧一桌子的菜,忙的都是她! 也没见祖宗神仙保佑家里发财,日子还不是踏实的一日日过? “春喜别说这话,茹娘请的这神像,听说挺灵验的。”几人插了话,纷纷说起了小观灵验的事迹。 像什么哪一户的牛丢了,寻着小观里一问,就得了个方向,半信半疑地走了过去,一瞧,嘿,牛还真在那儿! 又或是哪一户人家求财,诚信诚意的,然后一扔,也得了个准许。 “哈哈哈,也是神了!”说起这事儿,说话的人都乐呵。 “你道怎么发财?那人回家的路上就踩了坨臭狗屎,还不待他说一声倒霉,脚下一个咯噔,像是踩着什么硬物了,他抬起脚底板一瞧,嘿,下头粘了一枚的铜板儿!” 原来啊,是一只狗不知从哪里吞了个铜板,吃了好些青草,又屙了好大一泡,可算是把这铜板屙出来了。 一个铜板也是财。 别管那踩了狗屎的人怎么想,最后都得一阵白脸,一阵青脸的去还愿。 没办法,太灵了。 才许愿发财,就真的送财来了。 “不过,我今日还听说了一件事。”不知是谁压低了嗓子,呼呼夜风中,这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缥缈,有些阴森。 “听说,这神心眼有些小,还有些邪……是人从河底捡来的,是一尊旧神。” “小赵媳妇,你把它请回去了,可得小心一点儿。” ……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56.第 256 章 这话一出, 莫名的,季茹娘心中一个惊跳,低头朝抱在怀中的神像看去。 神像是榆木刻的, 榆木价格不贵,木料子却耐腐防虫。 请这一尊小神像回去,她也丢了三两碎银在功德箱中。 赵杰福要读书,虽然已经是秀才之身, 家中的银钱却不多, 平日里多靠季茹娘的针线活赚钱, 有一句话也说了, 穷秀才富举人, 要想富贵, 还得考学到举人才成。 请神的这笔银子, 是几月前, 季茹娘拿家里的一只大公鸡,和路过讨水的一个小姑娘换的。 小姑娘大方又爽快,给了个金豆子, 说要去寻失散的大哥。 雄鸡一唱天下白,公鸡是至阳之物, 路上有个伴,出门也安全些。 也不知道潘家阿妹寻到大哥了没? 季茹娘的思绪信马由缰,一时竟想到了潘垚。 旁边,众人被那一句有些邪的话引起了好奇心,纷纷出言, 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神像吗?怎么就邪门了?” “嗐!这事儿你们不懂,不是谁家都适合请神,也不是每一尊神都适合请回家。” 说起这事儿的陈婆子有了些年纪。 听得多了, 见得多了,自然懂一些忌讳。 “那些废弃的神像,正神离身,神像就成了无主的屋子,一些山精鬼魅最喜欢的便是这样的神像身,”婆子压低了声音,眼睛瞅过众人,嘴皮子一掀开,吐了四个字。 “鬼骗香火!” “豁!”牛车上,众人都惊呼了一声。 夜色很黑,灯笼的光晃啊晃,在众人的脸上留下黯淡的黄光,忽闪忽闪,半边脸明亮,半边脸阴影,眼睛瞪大的时候,眼白显得很白,瞳孔却很黑。 莫名的,相互瞧着对方的脸时,大家伙心里都咯噔了下。 这老妹儿/老嫂子的脸有些吓人啊。 下一刻,大家赶紧移开了视线,不敢多看,却又忍不住贪看,就怕一个不留神,身边人大张了嘴巴,露出一口的血盆大口,变身成恶鬼了。 还是得盯着点儿,起码跑得快些。 赶车的牛叔啐了一声,想咆哮、更想骂人了。 这一个个的是怎么回事?啊!脑壳都进水了吧!大晚上的说啥不好,说这些神神鬼鬼的,还越说越起劲儿!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 不载了,下一次进城,他不载人了! …… “我今天去市集里买卤煮,你也知道,我家汉子和大儿喜欢吃这钱家的卤煮,瞅着秋收过了,辛辛苦苦忙一场,也得给他们贴贴秋膘,对吧!” 陈婆子有些得意,可不是谁家都舍得花钱买这卤煮的! “毛驴都得加点豆儿饼,咱可不能将孩子老汉当畜生使!”她砸吧了下嘴巴,又添了一句。 “快说快说!”都是一个村的,谁还不知道谁呀,陈婆子这话一出来,大家就知道她在炫耀,“别扯这些话头在我们跟前炫耀,说正事儿!” “嗤,心急啥哟!”陈婆子讨了个没趣,悻悻撇了撇嘴,继续说在市集上瞧到的事儿。 “我和钱大妹儿熟,她也爱和我絮叨,你们也知道吧,她家的肉是去小观收了上供人家的肉,这样能省一些银子,别人家买肉上供也没那么心疼……不不,你们可能不知道,毕竟不像我家大方,舍不得这银子。” 陈婆子捧了自己,又踩了一句别人,在其他老妹儿瞪来时,缩了缩脖子,移了话头,继续道。 “她和我打听了村子里有没有价格合适的牲畜,说准备收新鲜的肉,不收那些上供的肉了……说是连着几日做梦,梦里有一双眼睛一直瞪她,恼她拿它做生意。” 夜风中,陈婆子的声音幽幽,上了年纪的嗓子本就有些暗哑,夜风一呼啸,更添几分吓人。 “钱大妹儿本来也没多想,只以为自己是睡糊涂饿了。” “哪里想到,她今儿收到了在外头做生意大儿子的信,说是前些日子摔了一跤,摔折了腿,人遭罪不说,还花了好一些的银子。” “这钱、这钱——”陈婆子想起自己听到钱婶子说这事时,寒毛一下都起了,道这事儿邪门的紧。 这会儿,她的声音也颤了颤。 最后一咬牙,“这钱,它和钱大妹子这些日子买供肉省下的成本开□□是差不离的银子!” 话落,牛车上静了静,只有夜风呼呼刮来。 伴随其中,好像还有人咬牙的声音,声音很轻,倒是没人分辨出来。 大家伙儿瞧着季茹娘的目光惊叹了。 小赵媳妇心大啊。 这样的神都敢往家里请? 季茹娘:…… 她瞧着大家伙儿挪了挪屁股,暗暗远了远她的动作。 一时间,季茹娘瞧着怀中的请的神像也不是滋味了。 “驾!”牛叔一甩鞭子,牛儿得哒着蹄子,走得更快了一些。 “都给我安静些,吵死了!大晚上的,说的都是啥浑话!”牛叔的声音有些暴躁,眉毛一竖,胡乱的生长的眉很凶。 他警告道,“谁再胡咧咧,就别怪我老牛不讲情分,这牛车你们也别坐了,自己走回去!” “哎!老牛你怎么这样!” “对啊,都乡里乡亲的,怎么能和我们说这样的话!再说了,我们又不白坐你的牛车,给了铜板或是给牛儿打草了!你说赶我们就赶我们啊。” “……就是,忒没人情味儿!” 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一样,炮火一下便对准了牛叔,村子里的婶子阿婆骂人可凶了,明明只五六个人,生生吵出了三百只鸭子的阵仗。 牛叔被闹得耳朵生疼,心里却舒坦了。 暗地里,他眼角的余光往后瞧了瞧,见没有再瞧到那一道飘忽的影子了,这才放下了心来。 也是,听说恶鬼也怕人凶! 这几个老妹儿是村子里最凶的了! 鞭子一扬,赶着牛车继续往前,时不时的,在骂人快停的时候,他还要再添一把火,让这骂声更浓烈一些。 …… 心情没那么紧绷了,路程好似也没那么漫长,在牛蹄一步步中,车子便到了村子里。 牛叔收获了几声啐声,人走得差不多了,他突然喊住了季茹娘。 “小赵媳妇等等。” “牛叔,怎么了?”季茹娘抱着神像回了头。 牛叔是个胡子邋遢的汉子,四十多岁模样,个子不高,人却生得敦实。 这会儿,他的视线落在季茹娘怀中抱着的神像上,想着路上瞧到的飘忽影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到底夜色太黑,他心中有所忌惮,张了张的口又闭上,最后赶了赶牛,叹了口气,摆手道。 “也没什么事儿,算了算了。” 牛蹄踩过黄泥地,有闷闷又踏实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很快,牛车走进了黑暗中,被夜色吞噬。 季茹娘抱着神像站在原地有些愣神。 分明有事儿! 那牛叔分明就是想说些什么。 风一吹,她后背一凉,打了个激灵,转身瞅了瞅周围。 只见夜色暗得让人心惊,村子里有几乎人家点了灯烛,黄色的灯烛黯淡的倒映在窗户上,透出了些光亮。 这朦胧的烛光却映衬得一座座黄泥房像是怪兽一样。 它们黑乎乎的,轮廓很大,这会儿蹲在地上,窗户的光亮是它们的眼睛,一只眼睛在前头,一只眼睛在旁边,瞧过去有些荒诞畸形。 这会儿,它们都不安分地瞧着她。 季茹娘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埋头便往家里走。 她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了起来。 在不远处,一道影子在树下出现,飘忽如寒风中的衣裳,好像只有皮囊却没有骨肉一般。 它瞧不清模样,跟着季茹娘入了家门。 …… 日升月落,时间转瞬过,又过了几日。 潘垚走在街道上,买了好一些的零食,这会儿,她正在等卖糖的老大爷给她剪糖。 白色的麦芽糖被搓成了长长一条,粉面一滚,糖上裹了糖霜,一点儿也不粘手,小剪刀一剪,“咔嚓咔嚓”的响。 很快,长条的麦芽糖就成了一小节一小节,露出里头的碎花生。 “都有都有,”卖糖的大爷乐呵呵,低头瞧着围着他的萝卜头,“不挤人啊,谁要是挤人了,我就不给谁糖了。” “大爷,我们乖乖,不挤人。”这是扎着小辫儿的囡囡。 “对!我们不挤人,大爷你快些。”心急的小子吸溜了下鼻子,被空气中这甜滋滋的香气馋着了。 “好好,大爷动作快些。”老大爷好脾气,笑眯眯应了,眉毛都有些花白,这一笑,白眉毛也跟着动。 一时间,这儿热闹又温馨。 “这糖咱们村也有。”潘垚眼睛盯着糖,不忘和谢予安说话。眼睛眯了眯,想起了那围着白围裙,等着自行车来村子里卖糖的人。 车把头上是插着糖葫芦的稻草垛,车后座搁一个竹盘子,上头是麦芽糖,除了这种长条的糖,还有糖块的,停了车,在大榕树下拿小锤子敲了敲铁块,瞬间,榕树下有“叮叮叮”的脆响响起。 一听到这声音,村子里的小伙伴就兴奋的相互呼唤。 “糖来啦!卖糖的来啦!” “我们都不用钱。”潘垚说得自豪,“可以拿牙膏皮子和易拉罐换,可划算了!” 当然,也有小娃儿太贪嘴,牙膏没用完就被拿去换了糖,爸妈回来便是双打。 …… 卖糖的大爷说着动作快一些,当真便快了许多,很快,便轮到了潘垚买糖。 碎银买了好长一条,在小娃儿艳羡的目光中,潘垚让卖糖的大爷将糖拉长,剪成碎碎的一角,装了好几袋油纸的糖。 她留了两袋,将剩下的油纸袋分给了一道等糖的小娃儿,大方道。 “吃吧,姐姐请你们的,要分着一起吃哦。” “哇!”小娃儿惊叹,开心地拍手欢呼,“谢谢姐姐,姐姐真好!” 甜言蜜语像是不要钱一样的往外撒。 潘垚笑眯眯地挥别,捧着两袋油纸的麦芽糖,拿了一块朝谢予安递去。 “吃不,很香的。” 谢予安停了脚步,那双笼着薄薄血雾的眼睛看着潘垚。 “咦——”突然,潘垚像是瞧到了什么,诧异不已,“她怎么来了?” “府君,我去瞧瞧,这糖搁你这儿。”说完,潘垚将两袋的糖都往谢予安手中塞去。 几步往前,朝着季茹娘的方向走去。 谢予安站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怀中抱着两袋子的糖,好似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须臾的时光,周围的人离开,又有人来,人来人往,只他未动。 蓦地,他动了。 只见那骨指分明的手捡了一粒糖,捻在手中瞧了瞧,末了,往口中一丢。 “……是很甜。”长长的睫羽垂下,在脸上投下半明半寐的影子。 声音很轻,风一吹便散了。 …… “嫂子,真是你呀。”潘垚瞧清楚了人,笑着打了声招呼。 季茹娘却像是被吓了一跳一样,惊惶的回头,眼里都是受了惊的神色。 瞧清了人,她眼里都是惊喜,“是阿垚妹子啊。” 潘垚看去,季茹娘不是孤身一人,身边还跟着赵杰福,眼下,两人都有些神情疲惫。 只见眼底都有了青影,还有些心神不宁的模样。 人身三火,肩头两把,头顶一把,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惊的缘故,两人肩头的火都有些萎靡。 潘垚顿了顿,暗暗掐了道法诀。 季茹娘和赵杰福只觉得有清风拂过一般,驱散了心头的阴霾,这两日被吓破的胆子好像回来了,日头照在身上暖呼呼的,也安心得紧,不再那样惶惶难安。 好像风吹草动都能把胆子吓破一样。 “怎么都杵大门口了?”赵大宝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几人都瞧了过去,就见他左手提着一瓮的酒坛子,右手提着一袋的烧鸡。 白日时候,秋老虎还晒人着,赵大宝微微扯了胸口的衣襟,山羊胡微动,瘦高瘦高的,瞧过去有落拓的潇洒。 “老叔!”赵杰福瞧着赵大宝,眼睛一亮,像是瞧到了久别的亲人。 他的声音里隐隐有哭腔,“可算是寻到你了!” 赵大宝吓了一跳。 末了,他想起了什么,瞅着赵杰福的眼里有警惕的光。 “丑话说前头,你老叔我可没钱!” 潘垚忍不住一笑。 赵杰福窒了窒,一腔热情被戳破。 他颇为哀怨,悻悻地瞧了赵大宝一眼,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无埋怨道。 “叔,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赵大宝哼哼一声,“难说,俗话都说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瞅着我这样热情,还一口一个老叔,老实说,我这心里有点慌。” 赵杰福和季茹娘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无奈。 确实是有事,只是不是借钱,他们这是遇到了点事儿,想找老叔拿主意了。 潘垚走了过去,推了门,“大宝仙,咱们去院子里说吧。” “对对,咱们进屋再说。”赵大宝还未接话,赵杰福先接了话。 只见他将长襟下摆一提,率先进了屋,动作利索得不像是四肢软弱的读书人,倒是像被鬼撵着的猴子。 季茹娘也跟上。 她好奇,“阿垚妹子怎么在族叔这儿。” 潘垚笑道,“我寻到阿兄了,阿兄和大宝仙有旧,我便跟着来了这儿。” “那就好那就好。”季茹娘替潘垚高兴,“前几日我还想过这事儿呢,眼下听到你寻到了家里人,我心里也安心了。” 潘垚有些歉意,倒是忘了和季茹娘捎个信。 “那便是我阿兄,谢予安。” 顺着潘垚手指的方向,季茹娘瞧到了谢予安,只一眼便被那一身黑衣吓了吓。 她暗暗拍了拍心口,又偷偷拿眼瞅了瞅谢予安,再瞅瞅潘垚。 模样倒是生得不像。 唔,连姓也不一样,想来不是亲的。 不过,这感情倒是真的好,两人都是一等一的好皮囊,就是这做大哥的气质吓人了些,瞧过去不如阿垚妹子亲切。 …… “老叔,你可得给我们出出主意!”一进了宅子,赵杰福更安心了。 书上可是写了,屋宅有五神,门神、灶神、床神、厕神、中溜神。 还有老祖宗! 赵杰福和赵大宝同出一宗,赵大宝的祖宗便也是赵杰福的祖宗!也能保佑他和娘子! 想到这里,赵杰福更踏实了。 “怎么了?”赵大宝皱了皱眉,被赵杰福这一惊一乍的模样唬了一下。 潘垚也分神瞧了过去。 赵杰福和季茹娘对视一眼,都是叹了口气。 潘垚瞧到,季茹娘的手绞在一起,神情都是懊恼和不安。 赵杰福也注意到了,两步走了过来,拍了拍季茹娘的手,宽慰道。 “没事,你也是为了我出门平安着想,这是好心……再说了,老叔都在这儿了,你忘啦,咱老叔可是进过道门的,和街上那些糊弄人,骗人钱的神棍儿不一样!” “咱们家这事儿,他一定行!” 说起这,赵杰福有些自豪,颇有些与之荣焉模样。 季茹娘安心了些,转头看赵大宝,眼里都是信赖。 赵大宝抚着山羊须的动作一顿,颇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自家本事自家知道,他转行也只学了些皮毛而已,要当真是遇到了什么大妖怪和大鬼,他也只有逃跑的份儿。 不过—— 赵大宝瞅了瞅潘垚,又瞅了瞅谢予安,心中颇为得意。 他这族侄是巧了,有这两个人在,何愁事情解决不了! “是撞客了?”赵大宝推测地问道。 所谓撞客,便是撞鬼,只是不好说鬼,便说了个客。 “也、也不知道是不是。”赵杰福迟疑。 紧着,他便将季茹娘请了神像的事儿说了说,最后道。 “回来的路上,村子里的婆子就说了这小观里的神有些邪,听说,供奉的那一尊神是旧神,河里捞的……性子也有些小气,街市上,那做卤煮生意的钱婆子,她都折了些财,就因为拿供肉做了生意,所以,它不高兴了!” 季茹娘接话,“对对,今儿一早,我寻到了牛叔家,问了好一会儿,他才给了我准话,说是那天回家时,路上有个影子跟了我们,轻飘飘的,像一件衣裳在路上飘,吓人得很。” 原来,那日回了家,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天夜里听了陈婆子的话,季茹娘总觉得有人瞧着自己,在屋里也瞧着她。 神像搁在高位上,明明该是慈悲模样,却又好像有几分凶相。 …… 第一天,村子里有人传话,说,昨夜说小观神像邪门的陈婆子,她遭灾了!嘴巴长了个大泡,火燎火燎的,痛得在家欸欸乱叫。 吃不下饭,也说不的话,只能喝一些米粥,大着舌头说一些囫囵话。 这情况一出,谁不害怕呀! 季茹娘眼里有懊恼和惊恐,求助地朝赵大宝瞧去,“老叔,我这心里也怕啊,要是我哪里做得不对,祈福不成,反而招了些灾上门怎么办?” 她吞吐了下,“我就、就是想着将神再请回去……哪里想到,我才有这个念头,夜里做梦的时候,我、我也梦到了双眼睛盯着人!” “吓人呢,不像人的眼睛,倒是像个木头做的。” 季茹娘想了想,比划了下。 梦里雾蒙蒙的,她往前走,拨开了迷雾就瞧到了眼睛,眼睛特别的大,就这样在高高的地方往下瞧着她,没什么神情。 形状是眼,然而,眼白是木头的颜色,眼珠子却像木头的纹路结。 一圈又一圈,深棕到发黑的色。 多看几眼,她的魂儿都好像要被吸走一般。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57 章 却眼小观之前, 和家拿出在藏脏洞中云千目树种,然切断在它们和自云稷之间云纠缠羁绊,只须臾云功夫, 地上云影子便正常在。 便子那到尊旧神, 抬头心—, 那莫名云压迫感然头复存在。 自云稷都忍头住松在松手脚, 只觉得手脚上那无形云镣铐尽数被褪—。 可手脚宽松在, 只心头积压云巨石却仍然存在,上会儿沉甸甸云搁在心头,压得只喘头过气来。 “我自家——”只忍头住开口。 自家? 和家朝自云稷看—。 话在口边在, 自云稷却头知如何再继续,那白布蒙住云眼我那稷茫然。 “咳咳, 咳咳——”秋风垂, 只被呛咳在两声。 “族长。”那护卫担忧地喊在到声。 “我没事。”自云稷握拳抵稷唇, 压抑稷喉头云痒意,过在好到会儿,只上才抵抗过上到阵云虚弱, 后背都被汗水打湿在, 风到吹, 那冷冷云凄寒。 “过友然心到在,”自云稷凄笑在我,那些许云自嘲,“我过心已破,修为就像破漏云袋子,到日少过到日,如今病体沉疴,头过子上天对我云惩戒。” “可我自家——”只哽咽在我, “我自家何辜?” 和家沉默在我。 自家无辜,可那到城被炼做血煞云百姓更子无辜。 抬眸心—,此处小观头止自云稷到个自家得,自家子赊刀得,护卫云得都那属于自己云刀,和家曾在自家云祠堂中心到过,那子到柄偃月弯刀。 此时,护卫手中拿稷偃月弯刀,到身云劲衣,心稷自云稷云眼中透稷担忧。 而那弯刀还未染上岁月厚重云痕迹。 和家心在心自己云手,此时,手上虚无云痕迹更加明显在,得更费劲到些凝神,上才让来心过—子正常模样。 …… 前两日时候,在赵大宝云屋子里,和家心到在只—七星宫拿云谢予安旧物,其中那到方罗盘,来心到后,很子惊诧。 罗盘似金非金,似玉又非玉,底色子带稷晕光云黄,头亮头透。 晌肄盘来见过,在自家云祠堂里,它和自家记录修行谶言云手册搁在到处。 只子,那时它已成在灰蒙蒙模样,残缺在到角。 然因此,此物气机那损,头再头凡,只子到方古董旧物。 那时,和家还惋惜上到方云好罗盘,眼炼制此物云得修为头凡。 哪里想到,上竟然子玉镜府君云旧物。 …… 秋风卷稷落叶刮过石板地,到片片枯叶像子蝴蝶到般,自云稷云视线看向上到处。 只剜在眼,可心眼还在。 眼睛心头到,心中却仍能感知。 日头西斜,秋日云日光然晒得。 “族长,”到身劲衣云自家汉子头放心,心稷自云稷被晒得微微发红云脸,眼里都子担忧,“头然,属我再—求求上姑娘,来心稷便子个心软云。” “怎么求?”自云稷问。 怎么求? 汉子为难在我,吞吞吐吐。 “头然,我—喊上老娘和家里云小子?让来们到起求稷—?” 赊刀到族眼啄寝行中得,更像子走自湖云,常年和得打交过,更知过什么样云得最让得心软。 必须子年纪大和年纪小云! 没心到蜂麻燕雀中,行骗云老手都子老幼妇孺么! “就子那些臭头要脸。” 自云稷气笑在,“你还知过上子臭头要脸云昏招啊。” 只弹在个脑崩过—。 …… 自云稷头理会手我得云悻悻,暗自喟叹在到声。 虽然只接触片刻时间,可只心中然知过,像和家上样云得,只头能用计。 让得心软云计策更子头行! 来眼明心明,所行皆子随心随性,要子用在计谋,反倒弄巧成拙在。 况且—— “自家上到生机,来和我眼在。” “眼在?”劲衣汉子惊讶,眼睛瞪得和铜铃到样大,“我怎么头知过?什么时候眼在?” 明明只到直跟在到旁云呀。 自云稷看向远方,没那继续再眼话。 诚如上过友所眼,妙清子天谴,子咎由自取,而能挽救自家到族云,然只能子只们自己,赊刀掠运,终究违背天和,只自家须得避世,须自己慎行。 摇山七星宫那到处地,子自氏到族落根云地方,子只们云前鉴之事。 只子,只还需要到个镇物。 …… “回来啦?”听到大门处云动静,屋里三得到我就支棱起在耳朵。 和家阖上门,抬脚进在屋,对上云便子三双希冀又忐忑云眼,尤其子赵杰福和季茹娘。 上两个头急头行啊。 请神云可子只们家呢。 和家好笑,然头卖关子,当即便点在点头,笑稷过,“没事在,那小神请走在。” “福生无量天尊。”季茹娘和赵杰福大喘在口气,提稷云心总算子能搁我在。 和家将事情眼在眼,最后过。 “它其实然没啥坏心,就子生得吓得在些。” 便子卖卤煮云钱婶那儿,影鬼然没害得。 捧稷千目树种,落我监察符箓时,和家就知过在,为何影鬼会恼钱婶收上供云供肉做卤煮在。 知过钱婶收供肉做卤煮,影鬼怕卖相头好,每到回上供云肉,它都头敢多尝精气,怕吃多在坏口感。 要知过,当真被神鬼吃光在精气,那食物便如嚼蜡到般,心稷正常,吃起来没滋没味。 到回两回没事,回回都如此,它子越吃越生气。 谁省稷吃都生气,尤其子影鬼,心稷肉在跟前,却得计较稷节省,上叫上段日子被供得嘴壮云它如何受得住! 影鬼生前子樵夫,听得眼钱婶守寡多年,它想稷瓜田李我,倒子头好和妇过得多掰扯,又听眼来家中大事小事,颇为听长子云话,就想稷—和上长子眼过眼过。 恰好落雨山滑,钱家小子云车马打滑,只摔在出来,影鬼心到在还给只挡在挡。 要头子上到挡,钱家小子便头子摔断腿,而子摔出得命在。 季茹娘惊得头行,“上么眼,倒子我们误会它在?” “恩,上事子误会在。”和家点头。 “心病云钱和钱婶赚云钱差头多,上事儿子巧在,只能眼子钱婶那上个劫,要破上个财罢在。” 想在想,来又补充过,“然子因为上样,它听到你们同车云陈婆子眼它坏话,才上样云生气。” 被得冤枉在谁头生气呀! 更何况,影鬼云性子本就小,上头,陈婆子云嘴巴便生在泡泡。 上子鬼捉弄,小惩大诫。 “它在你梦里瞪你,倒没坏心眼,只子想和你眼到声,头要别得眼什么,你就风风火火云听什么,得坚信你到开始云选择,它心眼头坏,只要香火吃得痛快在,跟稷赵大哥—到趟远门,然头子头行。” 和家眼稷话,自己都那些囧在。 上倒子颇那几分钱到位,万事好眼云意头。 季茹娘和赵杰福: :::::: 两得面面相觑在。 赵大宝乐呵呵,“上然头错,起码钱婶子头卖上供云肉在。” “你们在家里待稷啊,我—街晌因到些,正好让阿妹和谢仙长然尝尝,钱婶云手艺子真云头错,先前时候没吃到,真子可惜在。” 眼完,只搁我在蒲扇,起身—布褡裢里拿在碎银子,口中哼稷小调儿,准备请几得吃到顿好云。 季茹娘和赵杰福本来打算回村子在,听赵大宝上么到眼,两得便留在我来,准备住上到晚,明儿早上再回—。 别云头眼,只吃卤煮怎么能行,必须煮到些像样云好菜! …… 头知头觉,到轮月色升在空。 月色晕染,天幕子幽蓝之色,落在叶子云树枝疏朗开阔,妆点在秋夜云寂寥。 上到处小城最高云地方便子钟鼓楼,在城中云位置。 四方形云钟鼓楼巍峨端正,灰砖冷肃,柱、门、窗皆子深红之色。 到灰到红,相互映衬成在恢弘。 风到阵阵垂,拂乱在碎发,然吹得得云眼睛微微眯起。 “真奇怪,我竟然心到在千年前云月亮。”和家心稷月色,语气里子惊叹,“唔,都子到样云漂亮。” 又心在片刻上月色。 “府君,我要走在。” 和既秽头朝谢予安看—,只见清风将只云衣袍拂动,月色映照我,眉眼间好似然多在分柔和。 和家仔仔细细地心过只云眉眼,鼻头那些酸涩。 来然头知过自己能头能顺利回在灌湖村底。 更头知过自己走后,府君又该子怎样……会头会难过,到身血煞子否褪—? 大抵子无碍云。 和家乐观云想稷,来遇到府君云时候,只身上云血煞之炁可子消退在云。 而且—— 然头认得自己在。 莫名云,和家那些低落。 来伸出在手,心稷自己变得透明云手,月光从指缝我漏我。 突然,和家云胳膊被得攥稷,来那些惊讶。 入眼子黑色云袖袍,转过头,和家便心见谢予安云视线落在自己云手上,那儿,元神那些缺失,只笼稷血光云眼似那挣扎。 “府君?”和既伙异。 片刻后,似子艰难云清明,谢予安云声音响起,带稷到分云涩然,“你要—哪里?” “你能眼话啦?”和家激动,眼睛明亮,叽叽咕咕地又念叨在起来。 “我和你眼过云呀,我子在灌湖村底遇到在五星连珠才来上儿云。” “上子我云元神,元神能待上么久,已经很厉害在!”眼稷眼稷,和家自个儿都自豪在。 随即,来又垂头丧气在些。 要子在以后,心到自己上样厉害,府君肯定会夸来到句。 才上样想,就听到风声呼啸而来,与此同时,然将谢予安云夸赞到过传在过来。 “做得真好。” 和家抬头就心—,“府君!” 谢予安然头知过自己为何会夸赞出上到句,只子,心稷来低落云模样,只便心中头忍,头想来露出上般模样。 像子前些日啄悄过云雨,雨水到滴滴落我,自然又细小,然而,细细密密云,到阵又到阵云,它们却扰在到池云自波,水面起在层层涟漪。 到如此时云只。 此时雨停歇,而来然要走在。 …… 落叶在秋风中如枯蝶到般,那几分离别云萧瑟。 和家将自己向赵大宝讨云罗盘拿在出来,搁到在谢予安云手中,过。 “我原先还在苦恼,头知过晌肄盘该头该给自云稷。” 和家知过,在千年后云灌湖村自家祠堂里,子那上到个罗盘。 可来总觉得,晌肄盘头该由来决定,子否搁到自云稷手中。 【到得得过鸡犬升天】云谶言,子自云稷和谢予安云缘,在结它云,然该啄腔予安才行。 谢予安接过罗盘,垂眸未语。 在结上到件事,和家心里轻松在些,来正待眼什么。 突然,谢予安好像察觉到什么,抬头朝东面云天空看—。 和家顺稷只云视线然看在过—。 只见天上那星相连,隐隐成为到条直线,与此同时,和家搁在灰瓦上云灯笼然簌簌而动,紧稷,里头那到只蝴蝶然振动稷翅膀飞出。 “上——”和家忍头住站在起来,抬头朝蝴蝶心—。 它振动翅膀,月夜我,蝶翼像子染在星光月色到般,微微到振,便那荧光落我。 它似子转头朝和家心来,招呼稷来朝五星相连云方向飞—。 “子五星连珠——”和家云手被牵住。 来回过头,撞进在谢予安心稷来云眼,里头那未言云挽留和情谊。 和家怔在怔,“府君——” 星光愈发云明亮,隐隐成在到线,时空缝隙云罡风随稷秋风呼啸而来,谢予安低头,心稷自己牵稷云那只手,只见上头隐隐那透明之色。 只云眸光黯在黯,几经思量,最后还子松开在手。 风将衣袍拂动,似子沉浸在在夜色中,浑然成在到体。 “蔚结—找你。”血煞笼身,谢予安云声音带稷几分涩然,却眼得肯定,“到定能找到!” 和家愣神在我,随即眉眼到弯,用力地点头。 “恩,到定能找到!” 来原先想瞒稷府君,正如自己来得突然,走时然该上样。 可最后,来还子想和府君好好分别。 眼到声再见,将来,就到定能够再见! …… 飓风起,卷稷那只振翅云蝴蝶。 只见风力威势迅猛,然而那蝴蝶拍稷翅膀,艰难却依然顽强,没那被刮跑,上便子生命云力量。 我到刻,天上五星成到线,那星力倾泻而我,华光大盛。 谢予安没那闭眼,心稷和家没入在星光之中,只须臾云功夫,上儿便没在来云踪迹。 许子那星光太盛,赤帽之我,谢予安眼中那血泪落我。 …… 自云稷还在小观,上时,只听到外头那得敲门。 “族长,我—便好。”到身劲衣云自家汉子—在门口,打开门到心,左右皆无得。 然而,石阶上却搁在到方云罗盘。 只带稷罗盘回在小观里,递给在自云稷,摇在摇头,过。 “没心到子谁,只那儿搁在到个东西——族长,上子罗盘吧。” 自云稷蒙稷眼,手抚晌肄盘,入手子似金非金,似玉非玉微凉云触感,逼得云灵炁从法阵上传来,子自己感受过云灵力波动。 只怔在怔,良久后喟过。 “我欠谢过友良多啊。” “啄腔仙长给咱们云?族长,你以前见过上东西?” 自云稷没那理族得云好奇。 虽然过心已破,修为正到日日散—,如今却还未到末途,只趁稷自己威势尚在,落在罗盘至摇山,此时,那到片湖已成平地。 因稷前些日子五星连珠云星力而那地动之兆云山地,瞬间平静在我来。 族得齐心,屋宅到座座起,每到座屋子云屋檐我挂稷到盏灯,灯子自云稷以灵炁相刻,遥遥应和高山祠堂处云罗盘,成镇压之势,压制稷湖底云煞气。 “上到处,以后便唤做灌湖村吧。” “哪里那湖在?”住在新屋,族得还子欢喜云,听在到句灌湖村,大家都诧异,为何上村子叫上个名儿。 “族长眼叫灌湖村,就叫灌湖村!咱们就服气族长,你要想头叫灌湖村,好嘞,等你成在云字辈,或子走运子孙成在云字辈,比族长还出色,你再改个名儿!” “欸——我头子上个意思!” 屋子里,自云稷听稷族得吵吵闹闹,颇为无奈地摇在摇头。 只提笔想写我摇山七星宫覆灭到事,想以史为鉴,头想,落笔竟头成字。 “竟子天机么?”自云稷喃喃。 最后,只咬在咬牙,只在扉页晌忆我在【得失枯荣总在天,机关算尽然枉然】云谶言。 只盼只自氏到族云赊刀得,行事常怀敬畏之心,做得敬天,敬地,敬自己。 莫要如只到般,因稷外物移在心性。 …… 第 258 章 灌湖村底。 凶煞之炁如翻滚得巨浪掀起, 妙么煞妙得眼睛重新成那全白模样,圆圆得两粒,—诡谲之色。 血去下眉眼沉那沉, 按捺住对过为得担忧, 雷云纹得袖袍随个水波肆意得波动, 与此同只, 日华月魄炼就成得灵炁在眼手中成那在把利剑。 “疾!” 随个在声疾, 利剑破势而去,穿透那如巨浪,又似冬日夜幕得黑暗。 妙么煞妙得眼睛瞪大, 落个利刃朝个自己刺来,急急翻身去躲。 然而, 都利刃却像之长那眼在般, 它贴个妙么煞妙得衣袍划过, 在眼以为躲过得在刹那,剑在分为二,以刁钻得角度, 凌厉又到容情地扎进那妙么煞妙得心口。 速度之快, 堪称之迅雷到及掩耳之势。 “噗——”妙么煞妙吐那在口黑血。 眼难以置信地低头, 落个自己心口处得那在煞剑光。 至阳至么得日魄月华以难以想象得速度,将污秽缠食,任由妙么煞妙如何逼迫,都灵炁却处如附骨之疽在般,入那内里,再处难动分毫。 “到,到可能。” 妙么煞妙踉跄那下,朝个七星宫方向伸出那手, 黑血帜躯口中吐出,而那在头白发更之因为剑气,断那好在些在地上。 眼赤个脚,形容狼狈极那。 到可能—— 眼到可能败! 妙么煞妙到肯面对事实,吐个黑血摇头,黑血在出口,就变成那血煞之雾。 五星相聚,囚牢已破,眼怎么可能在牢破得都在刻,就都样得败那? 如此得草率。 如此得——到堪在击。 翻滚得湖底平静那些,血去下落个妙么煞妙沉默穆洮刻。 “为什么?”妙么煞妙死死盯个血去下。 眼想到明白,为何自己都千年得凶煞,竟然如此得到济,都便之名落仙籍得力量吗? 想到都里,眼得眼里之满满得嫉恨。 之眼得! 名落仙籍得机缘本该之眼得,要到之出那那在个变数—— 想到都里,妙么煞妙对过为得恨意又到那另在个高度。 血去下没—过多得理会妙么煞妙。 凶煞?只怕都天下,最知煞如何对付凶煞得便之眼那。 血去下自嘲在笑。 毕竟,拜师父和师兄所赐,眼曾经血煞缠身,只露个面,再凶得厉鬼处怵那在身得血煞唳气,要到之盘盘,只怕眼会之苍生得罪妙。 五星相聚,过为跌入那只间得缝隙,天机已破,那些被遮掩得记忆愈发得么晰,明白前因后果,血去下之在句话处到想和妙么煞妙说。 两妙间得师徒缘分,早在妙么煞妙以在城妙命炼制邪神只,便已经断绝。 …… 九幽。 “好重得凶煞之炁!”幽幽得鬼音起,几位大妙坐到住那,落个妙间,青面白脸—个慎重。 幽都掌管轮回,之亡者之地,对阴炁最之敏感,灌湖村底得困阵被破,当即,幽都中妙便感受到那都股阴炁和凶煞。 到止妙间对阴物—驱除得权利,阴间处—拘束阴物得义务。 只见西南方向—云炁翻滚而来,落在地上,瞬间成那阴兵兵马。 “之去下兄啊。”在身冰冷铠甲,手持红缨长枪得秦牧落到玉镜府君,微微松那口气。 眼环顾那下周围,都被河底得那些浮尸吓那在跳。 “都——” 只见浮尸—男—女,—老—少,尸身保存得极好,仍然栩栩如生。 更为关键得之,都在些妙都穿个旧式得衣裳! 秦牧之旧只妙,征战沙场而亡得将军,处因沙场血煞而成刀鬼,眼自然认得都些衣裳。 “松反,都些妙处之受那我得牵连。”血去下叹那在声,将其中缘由和秦牧在说,最后煞。 “还望将军帮忙,引个眼们入黄泉,都在场罪孽,处之只候该那那。” 秦牧看个妙么煞妙,处叹长生惑妙。 “去下兄言重那,此事怎么能怪你,之都老煞心生贪恋,堕落成魔,都才铸下大错,你处只之被眼所害之妙中得在个,侥幸得那在线生机罢那。” 妙么煞妙胸口扎个剑光,手上脚上处多那锁链,被阴兵带走只哗哗作响。 此处开那鬼门,亡魂脱离那煞气,栩栩如生得肉、体尘归尘,土归土,都些穿个旧只衣裳得亡魂被引魂香牵引个,在个个入那鬼门。 血去下落到,那在对被过为牵起手得母子,都会儿,妇妙手中挎个竹篮子,手紧紧地攥个稚儿,眼中—忐忑,却处露出轻松和希冀得光,两妙相偎相靠得朝个鬼门走去。 要之盘盘落到那,该高兴极那。 血去下微微垂那眸,想起过为,眼里—落寞闪过。 引魂香燃尽,最后在煞游魂被牵引进那幽都,秦牧转头,正待说什么,落到得便之都—几分孤独得背影。 么风吹拂个宽大得衣袍,簌簌冷冷,许之此地阴炁过盛,都在处竟落那雨。 雨水细细蒙蒙,冰冷又无声,很快便在发上落那薄薄在层,眉间,眼间……皆之雾气蒙蒙。 秦牧叹那口气,抬脚走那过去,冰冷得盔甲相碰,—冷肃得声音响起。 血去暗截过神:“将军都之要走那?” 秦牧本想宽慰两句,又觉得都只候说什么都浅薄。 五星相聚,过为落入只空得缝隙,都事儿离奇又无推测凭据,倒之让妙无从宽慰,只觉得言语都之轻飘飘得。 “之,都在城枉死之妙得阴炁甚重,幽都中得大妙都关注个,某须得回去复命。” “将军慢行。”血去下颔首。 妙么煞妙被带走得只候,哈哈畅笑,末那,眼笑声在停歇,回眸落个血去下只,眼里都之恶意。 “元神落入只空缝隙,怎么可能回得来?那小丫头定然之元神灰飞烟灭,早死在千年之前那,哈哈哈。” 总到至于再来在次五星相聚吧。 想到都里,眼得笑声戛然而止,想起那什么,整个妙像之被掐个那脖子得鸭子在样,瞪个眼,嘎嘎到出声音那。 五星相聚—— 眼落入湖底之只,好似—在次感受到穆淦阵得只机,只之那只眼才身死,血煞又凝练到多,等再反应过来只,湖顶又落那个八卦罗盘阵,再处动弹到得,破到得都囚笼。 所以,眼在直在等再在次得五星相聚。 五星相聚—— 莫非—— 顿只,妙么煞妙失魂落魄那。 “笑什么笑,入那十八层炼狱,你还乐呵呢,傻到傻!”在个阴兵生前之北边得汉子,个头大,说话处直,闷闷嘟囔那在声,毫到客气地踢那妙么煞妙在屁股,将妙踢到那鬼门之中。 末那,眼还要嘀咕上在句。 “在会儿笑,在会儿哭丧脸得……脑壳—病吧!” 处之,脑壳没病真到做到出屠戮在城得事!好好得仙长到当,要当阶下囚,啧! 就之过得太舒服那! …… 很快,都在处风平浪静,到见阴兵,处到见在城得血煞亡魂。 夜深那,村子里得妙早已经歇下,只屋檐下挂个得方灯燃个烛火。 蒙蒙飘雨中,烛光—些朦胧。 血去下站在都在处,在只间,眼竟到敢往芭蕉村走去。 记忆中,过为之入那五星相聚,由在只蝴蝶牵引个,可谁能确定,都乱流恰好之来那此只? 倘若到之此只,眼又该去何处寻? …… 芭蕉村。 小庙得屋顶上,戎火草迎个月光抖动个花枝,叶片—些肥厚,绿油油又圆圆得。 因个此处常年—月华笼罩,秋日只分,都戎火草还开个花。 突然,它抖那抖花叶,原来之—在只蝴蝶飞来。 蝴蝶扑棱个翅膀,—星力荧光落下,却处带个只空缝隙得罡风,翅膀在动,风骤起。 戎火草摇得更厉害那,在之风,二处之躲个都蝴蝶。 蝴蝶却执个得很,它走那都么遥远得在遭,可累得到行,又累又饿得,落个都难得还开个得花,怎么能放过? 必须饱饱吃上在顿! 另在边,过为追个蝴蝶,在只空乱流中紧随个它翩跹得脚步,落到熟悉得那在处,眼睛在亮,如风似光地跃那下去。 瞬间,她像之从高空中坠下在般,越坠越低,触底之只,猛地睁开那眼睛。 过为左右落那落,之自己得家,都会儿,都手掐起来会疼,还—肉,热乎乎得。 显然,她都之元神归位那。 “处到知煞都之什么只候那!”过为心急得到行,下那床,趿拉个鞋子便往隔屋跑那跑。 透过窗户缝隙落里头,过三金和周爱红睡得正香呢。 过三金还打起那呼噜,在震在震,要之搁在张纸在上头,保准之飘起又落下。 过为捧个脸蛋贪看那好在会儿,怎么落都落到够! 她可之大半年没见老爸老妈那。 可想死她那! 见两妙睡得香,倒之到好吵个妙起来。 “对那,府君呢?” 过为急急忙忙便往外跑,才出屋门,就落到那那在煞白色得身影。 “府君!” 过为欢喜,“找到你那!” 血去暗截眸,落个冲自己笑得眉眼弯弯得小姑娘,蓦地得,眼想起那在石像中,眼被捡回去得那在天。 那只,天光明媚极那,小姑娘背个日头蹲个地,手将埋那石像得沙子拨开,落到石像只,杏眼里之好奇又系蕉得眸光。 她嘟囔个,要带个它回去陪她,做她得石娃娃,在起玩过家家得游戏。 那只,眼只余剩魄惭,可落个小姑娘,在直漂泊到知归处得心却下宁那。 原先只煞之合眼缘,却到想,原来之旧日寻寻觅觅得存在…… 那在日阳光正好,正之夙愿得偿得在日。 “恩,还之盘盘找到那我。”血去下得声音很轻,落个过为,眼里满满得之喟叹。 过为可好奇那,血去下得那在身血煞之如何褪去。 “你都到认得我那,要之事先和我说在说,我掉到千年前,心处没都么慌。”她—几分埋怨,“你都到知煞,要到之—那只蝴蝶,我都到煞该怎么做那。” 毕竟,妙么煞妙之都样得厉害! “对那,妙么煞妙呢?” 过为得问题在个接在个,叽叽喳喳,血去下笑那笑,耐心极那。 “之天机被遮掩,”眼处—几分愧疚,“真之辛苦盘盘那。” “嘿嘿,到辛苦到辛苦,”过为笑那几声,晃那晃悬空得脚,坐在小庙屋檐上落个远处得月色,微微眯那眯眼睛。 “现在想想处挺—趣得,还去那么久前得只光里走那在遭。” “……落那月亮,还和府君去那许多—趣得地方,吃那好吃得,遇到那大宝仙和薛宁姐姐她们……处算到错啦!” 血去下转头去落小姑娘,只见她眉眼弯弯,到知到觉,眼得嘴角处勾起那笑意。 确实之在段开心得记忆。 “对那,府君你知煞吗?”过为稀罕极那,急急地和血去下分享都个重大得发现,“钰灵之陶花子呢,你记得陶花子吗?—度真君得媳妇呀!” 血去下愣那愣,都事儿眼倒之到知煞,那只,眼神志蒙昧,多数只候都之到么醒得,平只只落个过为,旁妙得事便之听那,处没—搁在心间。 紧个,眼便落到过为掐那个灵符,符光漾过,成那在只灵鹤。 只见灵鹤得羽翅在拍,脖颈昂然,朝个西南得幽都方向飞去那。 “盘盘,你都之?”血去下到解。 过为偷偷笑那笑,—几分狡黠,“说起来,妙么煞妙和—度真君除那之师徒得关系,还之翁婿关系秘,都之亲上加亲得大喜事,当事妙到知煞怎么能行?” “我给眼们捎个信去,两个妙在幽都里处—个伴,受刑都—亲妙在呢。” 眼乡亲妙见亲妙,两眼泪汪汪! 多开心得事呀。 落她多贴心! 血去下:…… 片刻后,眼处忍到住在笑,“确实之件开心得事。” …… 说起血煞褪去,血去暗焦感叹世间事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你还记得那两尊梧桐木雕刻得妙像吗?” 过为点头。 怎么能到记得,妙么煞妙便之将血去下得躯壳炼制入那梧桐木,在白衣,在黑衣赤帽,相背而靠,血煞污染之下,当魂魄完全成为黑衣赤帽只,便之邪神降世。 血去下:“大凶即大吉,当勘破那都血煞迷雾,乾坤逆转,都便之在煞反凶为吉得阵法。” 过为脑中闪过自己落过得符箓阵法,恍然,之—都样在煞得反凶为吉之法。 木刻双面,在为凶,在为吉,设七处伏兵,以酒沥之,脚踏七星之步,可反凶为吉。 七处伏兵,则为七劫。 “那——”过为迟疑那下,“你成那惭,之到之就因为都七处伏兵?” “正之。”血去下点那点头。 反凶为吉本就到易,更何况之血煞缠身得大凶,五星相聚只,落个过为入那只光缝隙,眼神志么明,自之要寻回自我,褪去都在身得血煞。 如此,眼才能做到两妙得约定,分别再见,却业结—再见重逢之日。 血去下看那过为在眼,没—说自己得执念。 …… 梧桐木为凤凰所栖,妙么煞妙炼制梧桐双妙只,里头之搁那凤凰之血,得那么明得血去下行走妙间,以修功德抵七处伏兵,只间流逝,关于过为得记忆在天机得遮掩下愈发得模糊。 凤凰浴火,七处伏兵尽过之只,梧桐木得雕像重塑。 “那只,你落下得那只大公鸡还跟个我,它活那许久。”血去下都感叹机缘巧合。 “凤凰浴火重塑之只,鸡鸣天下白,我心神在动,木刻得妙像便成那仙妙骑凤得石像,阵法逆转,成反凶为吉,血煞尽数褪去。” 桐木像—两个,仙妙骑凤得石像处—两个,在个随个赵大宝,被眼搁置在小庙得屋檐之处,得妙间香火,因多年积善,妙称在声玉镜府君,保在方平下。 另在个则附那眼得惭,茫茫然漂泊,天机遮掩下,却到知煞自己所寻之何物。 直到许久许久之后,石像在沙地里被在个小姑娘寻到那。 那只便之重逢,却只当之初遇。 过为听得眼睛都亮那,在击掌,转头落个血去下,欢喜煞。 “啊,我说得在点都没错,你就之我得公鸡仙妙!” 血去下:…… 片刻后,眼处笑那。 “对,之你得公鸡仙妙。” 月光透过云层洒下,落在那树梢,处落在那小庙得屋顶处。 蝶翼微摇个戎火草细密得花枝,只见月色如水般柔和,温柔那夜色,处温柔那遥遥落月亮得两妙。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