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世间》 1. 一 1 姬凤岐自幼被师父裴愈抚养,直至五岁开蒙正式拜入师父门下。师父没急着让背《大医精诚》,就说了两条。 其一,治愈病患乃医者本分。病患却极易混淆感激之情为其它“情”。一概是错觉。 其二,治愈病患乃医者本分。医者不可贪天之功,自以为掌控生死人命。一概是妄念。 错觉妄念,徒增烦恼。 2 万花谷弟子必须在谷中学习医药六艺至成年出谷历练。姬凤岐苦练离经,不善“动粗”。医药之余喜欢画画,尤其画人,甚得谷中画圣林白轩的青眼,日日跑去讨教。林白轩问姬凤岐为什么学习绘画,姬凤岐回答,这是唯一的能把时光勉强留住一瞬的办法。如此时师娘苏雨鸾在一旁弹琴,清音雅乐春日微风,焚香袅袅流水潺潺,他跟在画圣身边学习作画,天地之间竟然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把这真正容身的处所记下来,告诉后来观画者,姬凤岐来过此人世间,甚幸至哉。 苏雨鸾含笑看林白轩,再看小小姬凤岐:“难不成你要画整个人世间?” 姬凤岐脸蛋微红,觉得自己竟然在画圣面前卖弄:“弟子哪里有那个本事。弟子本身只是世间的一小片,能力只够把见到的一小片世间画下来。” 林白轩神情微微一动,摸摸姬凤岐的小脑袋瓜儿:“已经是大志向。” 姬凤岐更加苦练画技。画圣林白轩指点他,要画好画,功夫在观察。他必须观察一切,花鸟鱼虫,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风声雷动,最重要的,观察人。他要看到世间一切,记录世间一切。姬凤岐学医之余开始仔细观察,蹲在花海看小鹿小松鼠小蝴蝶。为了不惊扰生灵,姬凤岐甚至钻研龟息之术,气息接近于无,能把自己当作岩石,融入自然。几乎能骗过他师父裴愈这样的高手,师姐们调笑,小师弟这样不输唐门明教的隐身,也许以后是万花武学新秀。 但姬凤岐并不会如此。他不关心如何伤人,只关心如何救人,如何观察世间。师父裴愈倒是高兴,医道源于天地自然,姬凤岐潜心自然,将来必窥得医道一二。 姬凤岐安静地观察世间,企图画下世间。 哪怕只是一小片。 3 姬凤岐十七岁,一日突然尽数撅断所有画笔,砚台摔碎墨渍滚落一地,已完成的画作全被扯碎,碎屑满屋,仿佛暴雪。大师姐都夷慌慌张张跑来,看他倒在地上,面色惨白,双目无神。都夷从来心软,最心疼这个心思重的小师弟,跪坐在他身边抓他的手腕问脉,伸手试他额头,滚滚烫。姬凤岐一动不动。棕金的夕阳映着他没有丝毫神采的眼睛,似有泪光,转瞬不见。发丝的影子割在脸上,轻微颤动。 都夷看到姬凤岐如此践踏自己的画作,心如刀绞:“你不是要画人间?这又是因为什么?” 姬凤岐终于对师姐有点反应,微微嘲讽一笑:“画什么人间,就是画一个人,都画皮难画骨。笑话罢了。” 都夷说不出话,姬凤岐眼睛艰难转到她身上。师姐都夷是师父裴愈收的第一个徒弟。裴愈的六个徒弟,除了最小的姬凤岐,其他全是捡来的女孩。寻常人家不要女儿,何况都夷天生禀赋不足。师父倾尽医术才拉扯到成人,因此最得师父疼爱。万花谷规定弟子成年必须出谷,医者最宝贵的便是阅历,双手双眼阅尽病痛才算窥得医道一二。师父裴愈和其他师姐们也是常年不在谷中,但师父偏心都夷,从不让她离开万花谷。姬凤岐忽然警觉,若是连累了都夷,岂不是对不起师父?若是那帮人要灭口,灭他一人足以。且他不能死在谷中,死在谷外,无人知晓,无人撞破,谷中一切安好,岂不圆满? 姬凤岐不由分说,赶走了都夷。 在地上躺了一天,姬凤岐悄悄独自离开万花谷。给师父留了封信,感激万花谷和师父多年教养之恩,无以为报,只能牢记师父教诲,专心治病救人,不堕万花与师父的声誉。弟子不肖,不善花间,如此死在谷外也算自得其所,师父不必挂怀。 4 乔慕是被师兄萧阳骗来万花谷的。来的时候没问清要干什么,还特别热心地跟萧阳说:“万花谷里大多数都是生瓜蛋子,学成的大夫都出谷游历了。” 萧阳翻个白眼:“你知道倒清楚。” 乔慕灌口酒:“咱们丐帮,什么打听不到。” 萧阳拎着乔慕坐上一棵有年龄的古树:“闭嘴,等着,师兄请你看美景。” 乔慕眯眼往下看,看到花枝掩映的建筑并排开了两个门,门帘子上分别写“女汤”“男汤”。脑子里登时晴天霹雳:“师兄你有这毛病就算了,你把我也捎上算怎么回事?看人洗澡???” 萧阳捂他嘴:“谁要看人洗澡了!看人洗澡在门口看啊?你师兄我是那种下流的人吗?” 乔慕拼死要对着萧阳来套连招然后落荒而逃,谁知道澡堂子忽然起了声响,似乎一部分沐浴完毕的人正往外走。乔慕吓得眼前发黑,活了十九年,虽然有些混不吝但从来坦坦荡荡磊磊落落,这下给师兄害死,变成下三滥臭流氓,他亲哥乔仰非活吃了他。萧阳发觉乔慕竟然开始抽泣,只能愈发捂紧他的嘴:“来了。” 洗浴完毕的万花谷弟子们鱼贯而出。男女皆衣着整齐,只不过全都披着头发,长长的乌黑晶莹的绸缎随着斯文的走路姿势轻轻颤动,无数青丝汇聚的海涟漪荡漾。万花沐浴不知道泡的什么药材,弟子们身携馨香水汽,微风拂过清心润肺,浸入骨髓。 乔慕看傻了,君山哪有这个,只有酒鬼。萧阳坏笑:“是美景吧。师兄什么时候骗过你。欣赏美景,正得其时。如果此生能得一花姐相伴,立时就死也值了。” 乔慕吞咽一声,满面爆红,但意识清醒:“师兄,人家万花捣鼓诗书画茶的,心里可是瞧不上咱们丐帮。” 萧阳不服气,刚想辩驳,忽然一阵骚乱。乔慕吓得一抽一抽,他们俩丐帮如果在万花汤池前面被逮,一万张嘴也讲不清楚了!结果倒不是他们俩被发现,不知道咋回事但他拽着萧阳趁乱逃跑。 后来才知道,当时万花丢了个小花哥,离家出走的那种。乔慕也没放在心上,小孩子才离家出走。万花谷这样世外桃源的生活其他人还求不来,离家出走,笑话。吃过外面的苦,怕是要哭着回谷。 萧阳对万花谷的一切事都上心:“小花哥叫啥,咱丐帮帮着找找?” 乔慕灌口酒,不在乎:“花哥,又不是花姐师兄你别献殷勤了。好像姓姬,姬什么玩意儿。谁知道。” 5 三年后。 长安是个什么地方。长安是泽被天下的大唐的心与眼。憧憬与崇敬,恐惧与敬畏,沿着四通八达横平竖直的大道血液一般从天下各处涌向长安。繁华盛景是天宫的投影,长安在人间,长安不在人间。 ……所以,长安的特产,当然是纨绔子弟。 大清早鸡飞狗跳,金灿灿的少年纵马在长街上横冲直撞。本也不是新鲜事,官家子弟专爱在人群里赛马。鲜衣怒马踩的就是芸芸众生,马蹄恣意践踏,才有飘飘然的快感。至于是不是踩断了平民下半生的生计,官家子弟可管不着。这次却略有不同,马上的少年显然很不享受,而是惊恐万状地尖叫:“躲开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啊!” 少年越慌就越扯缰绳,越扯缰绳马就越愤怒,局面完全失控。小少年被颠得左右摇晃,粗粗的大马尾和真正的马尾巴一起甩来甩去。小少年声带哭腔:“快跑快跑我控制不住了啊啊啊啊!” 眼看着愤怒的骏马扬蹄要踩进早市,从天而降一个丐帮,拎起小少年的领子往地上一掼,一身蛮力拽着马匹的缰绳在原地打转。高头大马肌肉偾张马蹄激烈蹬踹,尘土狂卷,几乎看不清丐帮和马匹的身影。四周的人都吓傻了,小少爷坐在地上张着嘴流泪,吃一嘴土。 这样僵持一段时间,丐帮似乎把马给遛累了,马匹踉踉跄跄安静下来,四肢直打颤。尘埃落定,那丐帮竟然还稳稳站在地上,手持缰绳,面不改色。大家看清丐帮的长相,非常非常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对赤诚通透的眼睛着火似的精光锃亮。侧戴着布帽,少年人的风流俏皮。一身漂亮肌肉,覆盖着更漂亮的文身。丐帮看着坐在地上发傻的金灿灿的官家少年,懒洋洋一笑:“哭什么。” 官家少年一抹脸,泪水和泥更花:“我我我,谢谢谢……” 丐帮一手牵马一手掐腰,低头研究官家少年:“啊……你是天策府李大将军的小舅子叶逸昭吧。” 天策府。大将军。小舅子。 被吓得够呛的人群立时捕捉到关键信息,惊恐被愤怒代替,七嘴八舌的议论一巴掌抽到叶逸昭俊秀的小脸上。小脸花成这样,还能看出红得滴血。叶逸昭受不了这个,眼泪更刹不住,哗哗淌。 年轻丐帮还是懒洋洋地笑,他伸手到马鞍底下一摸,心下了然。抽出手掌跟周围展示,居然一手的血,手指中间夹着寒光一点,竟然是一枚针。 “小少爷,马具不是你自己的吧。” 叶逸昭看到马鞍底下拔出针,呆住:“不不不是……” 丐帮了然:“老路数了。可惜了这匹好马。马鞍下面大约不止一枚针。你往上一骑,马可不得发疯。小少爷,有人要害你。” 叶逸昭的脸由红转白。 年轻丐帮显然对官家豪门内部密辛不感兴趣。后面追来一群天策府官兵,丐帮懒得跟他们纠缠,于是把缰绳扔给傻呆呆的叶小少爷:“小少爷,别忘了踩坏别人东西要赔。” 说罢,大轻功飞走了。 叶小少爷显然被丐帮掼那一下摔得够呛,一直坐在地上是因为根本站不起来了。人群外面一直站着个背着药篓的万花弟子,本来打算到早市淘点新鲜药材。万花弟子冷漠地看着叶小少爷姿态难看地徒劳挣扎想站起,也没有上前问诊的意思。丐帮飞走,人群渐散,万花弟子逆着叶小少爷纵马驰骋的方向走,看有没有被叶小少爷踩伤的人。 有人认出万花弟子,好事儿地非要上前一问:“姬大夫不给叶小少爷看看。” 姬凤岐一贯板着脸,不回答。 李大将军的小舅子,叶家的小少爷,难道缺医少药。他一个乡野郎中,治好治坏都是他的错,伺候不起。 那人讨个没趣,还嘟囔:“还说万花谷大医精诚呢!” 姬凤岐走人。 逆着方向往前,姬凤岐沿途检查受伤的平民,正撞上李大将军李慎心急火燎地冲向叶小少爷的所在地,跟姬凤岐擦肩而过。李慎一贯谨小慎微从不居功自傲,根本不会在长安的街面上骑马。姬凤岐看到李慎,忽然想到,他见过李慎。 小时候。 幼时姬凤岐跟着师父裴愈在长安客居过一段时间。一天来了个带着孩子的客人。师父让姬凤岐带着那只金灿灿的小崽儿在门外廊下玩,红衣银甲的客人和师父在室内说话。小小的金灿灿其实挺玉雪可爱,但姬凤岐懒得搭理他,偷听师父跟客人聊天。客人声音发抖甚至带了哭音:“先生请直言,可否是因为我?因为我让内子过早怀孕……” 裴愈的声音倒是从来不改,冷静至冷淡:“哦?李将军这么说倒是稀奇。你们大户人家一贯讲法,不是那女孩子‘福薄’嘛。” 一片安静。 裴愈到底是不落忍,长叹一声:“是的。将军如果问我实话,我便答实话。就是将军想的那样。” 更没有声音。 姬凤岐还想听听,忽然感觉到热乎乎的重量。金灿灿的小崽儿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很好奇地扑在姬凤岐身上:“哥哥在干吗呀。” 这几天来师父这里看病候诊的患者都在八卦,天策新秀李慎的夫人孕期见红,孩子没了母亲也没了。留下一个拖油瓶弟弟,大概是要扔回叶家去的,否则李将军怎么续弦。李将军这几年军功卓著升迁极快,续弦也好找。藏剑山庄叶家这下要急死了。叶家自来跟天策交好,生产武器的和订购武器的嘛。当年怕是觉得李将军位份不够随便打发了个旁支失祜孤女,还带个弟弟。这下好了,扒拉扒拉叶家嫡女都有婚约,再想攀李将军攀不上了。 幼年的姬凤岐看着幼年叶逸昭,眼神里带了点慈爱。这可爱的金灿灿小傻子,根本不明白自己将来的人生呢。 成年的姬凤岐在街边和李慎擦肩而过,心思千回百转,恍然大悟。 李大将军,这是亲自把小舅子带大了? 姬凤岐早上进城淘换点药材,走街串巷摇铃行医,下午便出城,从不多呆。开玩笑,长安城的客栈,谁住得起。他这种铃医比坐堂大夫便宜,长安的平民和贫民区医药全靠铃医,听到铃声就仿佛等到救星。姬大夫声誉极佳,长相秀美医术精湛偶尔还力所能及赠送药材,在长安非富人群里知名度相当高。 姬大夫的方子也好认。举起来,对着光,便看到墨色字迹后面用极淡的颜料绘画的花鸟鱼虫。色彩极淡极淡,但栩栩如生。姬大夫似乎极善绘画,自成一派风格。但他从不承认,也不在人前展露。有人开玩笑重金请姬大夫画美人图。 姬大夫淡淡回答:“不会画人。” 这一日在街边问诊伤员加上回访老患者拖得晚了,紧赶慢赶没赶上关城门。城门一关,姬凤岐心里重重一捶:完了。长安城平民区和贫民区宵禁极为严厉,被巡卫逮到不是闹着玩儿的。销金窟那倒是不宵禁,非富即贵有身份的人才进得去那些坊,他一个铃医得在长安城犄角旮旯里躲一晚上。好在万花制服墨紫色的,黑灯瞎火跟夜行服差得也不大。 姬凤岐背着药篓寻找能藏身躲巡卫的地方,忽然嗅到血腥气。他蹙眉循着气味找去,地上倒着人。 凌雪阁。 姬凤岐认出这人的打扮,转身就走。走了两步一握拳,还是退了回来,检查伤势。这一动重伤昏迷的人突然醒来,一摸自己面罩不见了,抽出刀对着自己的脖子就要……自裁。 姬凤岐伸手抓住凌雪阁的手腕一掐筋,心里生气,我等你们来灭口等了三年,今儿撞上一个了,竟然还是要自尽的。我这三年不是白跑了? 凌雪阁的眼睛瞪着姬凤岐。 姬凤岐轻轻道: “明日定是天光晴好。兄台可舍得啊?” 2. 二 二 长安城早上开城门,熹微晨光里,人群熙熙攘攘,像一群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蚂蚁。城里讨论昨天晚上有大臣被抄家,出动禁军抄出来的东西大马车运不完,车轮在冷清街道上如雷声滚滚,滚了整整一晚上。这得多有钱。乐坊早上开嗓,清唱内容大约是哪个忠臣为君为民披肝沥胆肝脑涂地,被冤至死却九死未悔,忠臣后代进京告状,圣上终为忠臣洗刷冤屈——这么个套路。 姬凤岐听着笑出声。朝堂斗败了而已,每个失败了的都说自己是忠臣被佞幸所害。忠臣标准是啥。佞幸标准又是啥。是忠臣不生孩子还是每天街面上踏死人畜的纨绔子弟都没爹啊。 凌雪阁在一旁默默的。昨天要不是碰到姬凤岐,他一身血都放干净了。姬凤岐赶着宵禁熄灯之前愣是把他给缝好了。伤得太重晚上起高热,缩在墙角一面五内俱焚一面被石砖夜露冻得发抖。幸亏万花大夫紧紧搂着他,脱了万花黑紫大外套盖住两人,惊险躲过坊内巡卫。 凌雪阁烧糊涂了,只记得一整夜,鼻端全是清新柔软的特殊香气,不是庸俗的熏香,是常年浸染药材深入呼吸之间的香气。 白野生平第一次做了个好梦,他梦见一片阳光之下繁华璀璨之地,温柔安宁。 一早起来,万花大夫长长的秀发里夹杂了……稻草。 凌雪抬手想把稻草拿出来,一阵清晨的风拂过,万花大夫的发丝轻轻搭上他的手指,他挨了一刀一样,迅猛攥拳收回手。整只手火烧火燎,攥拳没用,背在身后没用。凌雪这一生都在受训如何冷静杀人,现下心烦意乱两耳轰鸣。乐坊的清唱唱的什么他没听进去,万花大夫笑什么他也不知道。 凌雪经年累月打磨的本能告诉他现在这样浑浑噩噩很危险。 但他控制不了。 “昨晚你说你要出城。”万花大夫突然说。 凌雪阁愣一下,回神:“是的。” 万花大夫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麻布衣服:“套上。出城还给我,这是我借的。一会儿跟在我身后,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问。” 出城门意外顺利。昨晚上闹得动静那么大,出城门没受阻——或者说是万花大夫不受阻。城门尉面无表情,似乎一脸不耐烦,轮到万花大夫时挥挥手放人了。万花大夫立刻拉着他就走人。即便转瞬即止,凌雪阁还是看出了两人之间眼神交流。城门尉显然认识万花大夫。 出了城门,凌雪阁稀里糊涂还是跟着万花大夫。万花大夫转身,瞪着秀美的眼睛看他:“怎么了,要灭我的口?” 晨光之中,看这个凌雪阁更清楚。面目甚是冷峻,只是面无血色:“大夫说什么?” 万花大夫冷笑:“你们这样的人,让我看到真容了,可不要灭我的口。难道挖眼挖舌?那你还是杀了我吧。” 凌雪阁脸色更白:“‘我们’是这种人啊。” 万花大夫抱着手臂:“把外面的衣服脱了,我明天进城给人还回去。还有,昨天晚上缝你是用的我自己的头发。你别嫌弃,用头发缝不用拆线其实比桑皮线还要好一点。我想你们这种人应该知道怎么处理外伤,我不多嘴了,再多说你得给钱了。快脱。” 凌雪阁听着万花大夫悦耳斯文的嗓音一口一个“你们这种人”,默不作声,脱了外面的麻布衣物。破破烂烂的,万花大夫叠整齐收好,转身就走。凌雪阁终于叫住他:“大夫……怎么称呼?” “……干什么?真要追杀我?” 凌雪阁向万花大夫伸出手,手指上吊着块腰牌。普通木牌,上面“白野”两个字。 “我叫白野。大夫拿着,以后自当报恩。” 万花大夫笑一声:“你不灭我的口,就当报恩了。就此别过,两不相欠。” 白野的手没有收回去。腰牌松松地挂在他的之间,随风轻摇。万花大夫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稀罕“他们这样的人”的承诺。这个腰牌其实是他的墓碑,凌雪阁人手一个。死了往墓林树上一挂,算是来过人间。本也是不值钱的。“白野”两个字随着冷清晨风飘摇,无依无靠。 无人在意。 姬凤岐披着一身晨露匆匆往回赶。他住在城郊,村中房租便宜些。且这个村数十年前闹过瘟疫,几乎全灭,姓氏都换了一茬,不吉利,房租更便宜。昨天晾晒的药材,在外面搁了一晚上,经过夜露,药效都打折。姬凤岐气得要死,采药可不简单,万花弟子的手指就没有好看的,采药晒药,拇指指甲染色,跟灰指甲一样。 他一直忧心药材,没留神撞了个人,肌肉撞鼻梁,撞得他眼冒金星,对方却没什么感觉。 “哟,抱歉。” 姬凤岐捂着鼻子眼冒泪花,仔细一看,昨天长安城里拽疯马的那个丐帮。不会认错的,赤诚明亮的双眼,侧帽风流的少年。 “咦你是姬大夫。”人高马大英姿勃发的少年丐帮笑起来,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久闻大名,我是乔慕。仰慕的慕。” 朝旭挣破天际,日光炽热辉煌。又一个明媚的白天,果然,天光晴好,令人,不舍。 姬凤岐嘴唇动了一下,忽然听到有人喊:“乔慕!” 乔慕抬头看一眼,笑得俊朗:“姬大夫,你等我。” 姬凤岐鼻子还酸,心想什么就我等你?你怎么认识我的?他跟着乔慕的方向转身,看到另一个高大的丐帮,乔慕喊了对方一声:“萧阳!” 萧阳看到姬凤岐的打扮,调侃笑道:“万花小大夫。” 乔慕回答:“滚。” 姬凤岐一阵恼怒,丐帮都是神经病?拿万花打哈哈?他也不做停留,拔脚就走。乔慕似乎在身后向他说了句什么,姬凤岐懒得分辨,只管闷头赶路。刚进村口,阿撷扛着锄头下地干活,看到姬凤岐很高兴:“岐哥哥!”小小活泼的少女,明媚的眼神亦如天光。农家孩子,十几岁的姑娘也是要下地的。姬凤岐刚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喊姬凤岐“姬大夫”,只有阿撷,脆脆地喊他“岐哥哥”。姬凤岐好像真的就有了个妹妹,有了个亲人。 “这么早?” 阿撷笑:“干活去嘛。”她腰间挂着枚廉价的白石头同心结,甚至不是玉。谁送她的呢。 姑娘心里有人,姬凤岐知道是谁。在长安城的铺子里当学徒工。没有媒妁之言,但两情相悦。不知道怎么哄得阿撷开心,姬凤岐想劝都不知道说什么。 跟阿撷分别,姬凤岐匆匆回家,捣鼓草药。同村的齐婶子急急忙忙跑来:“姬大夫你快去看看,我当家的又犯了!” 姬凤岐背上药箱就走。齐婶子为人热情开朗,姬凤岐刚到这里的时候对亏她的照拂。她男人是齐裁缝,身体很差,常年待在家里不出门。齐婶子什么苦都吃,为了养家干男人的活,也活得像个男人,粗壮粗壮。齐裁缝倒是养得细皮嫩肉,一年也不见得做几件衣服。 等到姬凤岐从齐婶子家出来,已经中午。姬凤岐说什么也不在齐婶子家吃饭,只说家里有。长安城里泼天富贵,长安城外面一点光也沾不到。如今税制一天一个样,今天剥层皮,明天割刀肉,各家都紧吧。据说朝堂里两派在斗,斗得一切制度朝令夕改。讲起来都是“为了天下万民”,但你要问这些“父母官”们齐婶子齐裁缝姬凤岐算不算“民”,嗯…… 那就自取其辱了。 姬凤岐奋力挣扎出齐婶子家,奔回家饿得头晕眼花,才想起来昨天一夜今天半天竟然滴水未进。缸里还有些水,随便烧一点。在万花谷中煮个茶诸多讲究,出谷来还记得喝熟水已经是对得起祖师爷了。他抱着双膝顶着额头等水开等得打瞌睡,朦胧间做了个不是梦的梦。 梦到他师父裴愈了。 他刚入师父门下,前面一堆师姐,围着他稀罕。姬凤岐无父无母,师父慈爱师姐们疼爱,他也不觉得自己缺什么。他小时候个子不高,师姐们说小师弟心思沉,坠得不长个。师父牵着他的小手,让他对偌大世间无畏无惧。 裴愈是个再标准不过的万花弟子。主修离经,治病救人。花间也行,传闻曾经强悍得很。脾性温和,收养一堆徒弟,个个都养得很好。姬凤岐以为这是正常的,后来才知道,即便是徒弟围绕,师父身边还是缺少一个理所应当的人。师父的确一直一个人。 正常的话……师父身边应该是谁呢。 姬凤岐双膝抵着额头,闭着眼睛,大概给那个丐帮撞得,鼻子泛酸,眼角也泛酸。他很想念师父,不知道师父怎么样了。是不是又收了小徒弟。 如果他没私自跑出谷…… 明天得去隔壁村。晚上得早睡。不要想那么多了。 姬凤岐团成一团,晒着太阳。 幸亏太阳光还不收税。 3. 三 三 邻村村口有棵古树。有年头了。全村的人都认它做“祖宗”,它就保佑全村人平安。逢年过节全村人上香祭拜,真的当它是个老阿祖。姬凤岐也喜欢这棵树,它活了许多许多年,似乎真的成了精,树皮沧桑粗粝又亲切。也许大家只是把它当做希望,它从过去而来,接着要到未来而去。 ……不见了。 姬凤岐愣愣地站在村口,空空荡荡。 不,不是不见了,是被伐了。 留下一个硕大的树墩。树根不知道树干已被伐,还在土地里汲水,一圈一圈露天的年轮上枉然泛着水光,看得人不寒而栗。 姬凤岐呆立风中,呼吸之间都是凉意。树墩周围摆了一圈粗糙的白事纸品香炉,村民们能拿出来最好的祭品是一些半青的果子,勉强一条猪肉。几个孩童坐在树墩旁边哭。小孩子,哭起来无拘无束,声嘶力竭,分外凄凉。 旁边走过来个大嫂,满脸愁苦:“姬大夫来得正好,看看老村长吧。” 姬凤岐蠕动嘴唇半天:“树……” 大嫂抹把脸,神情苦到麻木:“嗯……说是什么太府卿的爹准备正在准备寿材。一个纯阳道士算出来我们村这棵树的树芯子掏出来适合当垫棺材的架子。就伐去了。老村长的小儿子气性大,您也知道。把来伐树的官爷给打了。官爷说先伐树,伐完……要收拾村长家的小子。嗨……” 姬凤岐的心似乎也麻了,不敢去看那惨烈的树的尸体:“啊……咋办……” “昨天来了两个丐帮,带着村长的小子走了。走了好。但是他一走,村长就倒了。正好您也来了,去看看吧。” 大嫂知道姬凤岐就是回春神仙也无法了。村长到时候了。姬凤岐木愣愣地跟着大嫂走向村长家,老头子倒在破土炕上,油尽灯枯。睁开眼睛看到姬凤岐,浑浊的眼珠子动一动。 “那位太府卿杨官爷,大家都说是个青天,在朝堂上敢直言劝谏陛下勤俭爱民,不要劳民伤财。杨青天的爹准备寿材,伐我们村的树,是应当的。姬大夫不要听他们胡说。乡野小民的儿子,缺乏管教,赶走了就罢了。都是该的,都是该的……” 姬凤岐实在没忍住,流泪了。 姬凤岐一哭,老村长的婆娘和女儿用围裙堵着嘴跑到窗下灶台边上拼命忍住嚎啕。屋外围着的村民明白了七八分,低声抽泣。姬凤岐吞咽几声,清清嗓子:“村长不急,我开副药。” 他亲自到灶台边上烧水,村长的女儿不让姬大夫干粗活,默默烧锅热水。姬凤岐抽出药箱最底层,小纸包排得得整整齐齐,打开一小包,倒入碗中。村长的婆娘立刻认出来了,红糖。姬凤岐舀出热水浇进碗中,等红糖化开水温适宜,端着碗进屋,坐在破土炕上,让老村长靠在自己怀中,一点一点喂他红糖水。 经年累月见不着一点甜,行将就木的老村长回光返照地笑了:“甜的。” 姬凤岐回答:“甜的药。喝了,以后都不苦。” 从隔壁村出来。姬凤岐像一缕幽魂,游荡在人间,浑浑噩噩,没有情绪。 他偶尔疑惑。 神佛如果能听众生声音。那是笑声大,还是哭声大。 药材打了夜露,没办法用了。有几味急用,得进城买。姬凤岐进家门就倒了,趴在地上,额头滚烫。他恍然间觉得有人试了试他的额头,他嘟囔一句:“渴……” 然后真等来了一碗温水。 姬凤岐喝得急,差点呛到,一只手轻轻拍他。他眼前全是皮影戏一样的光影,他看到有人伐树,有人挨打,有人披枷,他阻止不得。两个丐帮带走了年轻人,时间对得上,就是那天早上,那个笑容。难道就是…… 姬凤岐轻轻叫了一声:“乔慕?” 安抚他的手一顿,长久,长久地安静。 姬凤岐陷入昏睡。 第二天姬凤岐进长安城淘几味药材。早市,便宜点。跟早市一起开的是赌坊,一群纨绔子弟聚在一起斗鸡,呐喊助威,气壮山河。姬凤岐站边上看了会儿,忽然就笑了。 什么“南衙北司”,朝堂朋党。斗起来都是鸡罢了。这两只斗鸡,哪只是贤臣,哪只是佞臣?哪只是青天,哪只是狗官?姬凤岐前仰后合,卷起袖子,跟着一起呐喊助威,大声尖叫,全情投入。斗鸡完了还有斗狗呢!斗,都斗,打起来,两败俱伤,全都去死! “看不出来,姬大夫还有这小赌怡情的雅兴呢。” 姬凤岐身旁的阳光一暗,大高个子遮了光去。他微微侧脸仰头,乔慕。扛着短棒拎壶酒,也是英俊倜傥的风流态度。偏偏笑容又真诚又爽朗,看着舒心。 姬凤岐刚才吼得太大声,清清嗓子:“你也赌?” 乔慕大笑:“我才不赌。傻子才赌。” 他说话声音倒是大,也不怕其他纨绔们听见了恼羞成怒找他茬。 当然看他一身肌肉,估计这些被酒色掏空了的棺材瓤子也不敢。 乔慕拉着姬凤岐走出赌坊:“姬大夫不适合这里。他们哪里配跟姬大夫玩儿。走。” 姬凤岐被他扯得踉踉跄跄,只感觉手……被乔慕紧紧攥着。乔慕的手掌干燥而温暖,略有薄茧,手指长而有力。姬凤岐想到幼年被师父牵着,师父也是这样的手,坚定且温柔。 ……结果乔慕把他扯到了擂台边上。 说白了这不就是斗人吗?跟斗鸡斗狗有区别??? “有区别哦。擂台,可比斗鸡斗狗,解气多了。” 乔慕对着姬凤岐一笑,大轻功翻身上擂台,伸手一比,旁边红纸黑字写着乔慕,十届擂主。 本来擂台冷冷清清,乔慕一上擂,四周涌来人,把姬凤岐玩命往前推。乔慕大笑:“各位英雄们,来玩两把呗?” 姬凤岐不善打斗,好歹是医者。他眼瞧着挑战者们被乔慕捶得满地乱滚拳拳到肉,听声音就知道伤在哪儿到什么程度得养多久,搞得他简直莫名其妙跟着一起痛,又痛又过瘾,乔慕捶人极其疯狂,也果真解气,一套连招,酣畅淋漓。乔慕观察着,捶其他门派姬凤岐一般般。捶凌雪阁和纯阳姬凤岐就特别激动。 凌雪阁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几个能抛头露面的还技不如人。纯阳道长们仙风道骨,滚下擂台的不算。姬凤岐似乎真的厌恶凌雪阁,也不喜欢道士。 乔慕摸下巴,有点儿意思。 擂台时间结束,乔慕是第十一届擂主。在擂台上不觉得,乔慕下来姬凤岐倒是吓一跳,乔慕全身是伤,黑紫淤青,细碎割伤擦伤。有几个对手毕竟真的不白给。 乔慕满不在乎:“姬大夫知道为什么丐帮总是喝酒。” “为什么?” “止痛啊。” 姬凤岐沉默。 “姬大夫心情可好点了?” 姬凤岐还没回答,乔慕笑着说:“我请姬大夫吃东西。” 乔慕领着姬凤岐到了一处酒楼,酒楼就叫“洞庭湖”。菜品一概是岳阳特产,真正洞庭湖的鱼运到长安就不容易。掌柜的看见乔慕很震惊:“你哥托我照顾你,几年了也不见你来一次。今天怎么肯赏光?” 乔慕挠挠鼻尖:“我原是不想麻烦大家,毕竟大家都不易。只是长安这么大,真正岳阳菜品也就咱家的正宗。我要请人尝尝家乡的东西,不来这里还真不好办。多谢掌柜的帮忙。” 掌柜的看乔慕身后的人,一个清瘦俊秀万花小大夫,心下了然:“你尽管放心,咱家的东西,必然都拿得出手。” 乔慕点了一长篇的菜,姬凤岐只是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乔慕点完菜,笑着问:“姬大夫哪里人?” 姬凤岐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姓名?” 乔慕很开朗:“姬大夫在长安行医三年,医术有目共睹,我怎么不能知道?” 姬凤岐恍然大悟:“天底下是没有事情瞒得过丐帮。包括这个酒楼,丐帮的?” 乔慕笑眯眯灌口酒。 姬凤岐打量四周环境,清幽雅致,跟印象里丐帮粗犷风格不大一样。 “姬大夫还没回答,是哪里人?” 姬凤岐叹气:“万花谷边上的村民。有幸被师父捡回万花谷。” 乔慕点头:“我是洞庭湖边上的人。具体位置不记得了。有一年发大水,家里就剩我和兄长,幸亏丐帮收留。” 姬凤岐倒是一直想去洞庭湖看看,他很好奇一片水乡泽国怎么培育出丐帮这群……这群的。 陆续上菜,乔慕很开心,絮絮叨叨跟姬凤岐介绍自己家乡。食物最能引起最基本的欲望,有欲望就有渴求,有渴求就有缝隙,有缝隙就能撬开。姬凤岐默默听。他口腹之欲着实不重,平时吃的也凑合,并不讲究。乔慕似乎倒是很拿他当尊人物,郑重相待。 如此,姬凤岐更要以礼相回,认真微笑倾听。 席间来了俩明教,坐在隔壁桌。讲的什么话一长串弹舌音,姬凤岐好奇瞄一眼。 乔慕闷一口酒,笑道:“他们在骂大唐的狗官。” 姬凤岐惊奇:“真的?你能听懂?” 乔慕乐了:“嗯……我理论上的嫂子,是明教的。” 姬凤岐也没听明白这句话哪里不对,心里陡生羡慕,那俩明教大声把大唐狗官喷个狗血淋头,也没人听得懂。啊乔慕听懂了。但又怎么样?给他俩叫声好么。 这一顿饭吃得倒是无可挑剔,结账时姬凤岐吓一跳。他得不吃不喝不交房租行医两个月。乔慕爽快结了账:“本就是我请,让姬大夫听了半天我炫耀家乡,十一届擂主,这点钱还有。” 姬凤岐有点尴尬,他稀里糊涂被拽来吃洞庭湖特产,结账时又窘迫,谦让两下都做不到,就是没钱。乔慕轻声笑:“下次我受了伤,可否能去找姬大夫看看?” 姬凤岐在餐桌下攥拳:“自是可以。” 两人离开酒楼,姬凤岐终于鼓足勇气:“谢谢你带走老村长的幼子。” 乔慕笑一声。 “还有个问题,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乔慕莫名:“在长安总舵驻地啊,咋啦?” 姬凤岐有些疑惑,难道那碗温水真是他渴急了的幻想。 “……嗯。” 4. 四 四 从长安城回来,给齐裁缝送药。齐婶子没在家,隔壁张寡妇坐在屋里笑。姬凤岐见状也没进屋,大约是来得勤了齐裁缝并不能很拿姬大夫当回事儿,没出屋,在张寡妇对面懒懒应了一声:“大夫把药放在院子里吧。我媳妇儿回来就熬。” 张寡妇倒是露了半脸儿。被齐裁缝逗得笑意没退,眉眼含春,有些羞涩警惕地看姬凤岐一眼。姬凤岐没吭声,拎着药在院子里找了个地方放下,转身出门。 快到家了撞上扛着锄头从田里归来的齐婶子。齐婶子被晒一天,面皮黑红:“姬大夫!我挖到鲜嫩的野菜,正想着给您送过去一些,正好碰上了!” 齐婶子不能不对姬凤岐热情,姬凤岐从阎王手里抢回齐裁缝四五回。这医术寻常人家根本碰不上,也是他们村有福,三年前游医的姬大夫在此住下。他们是付不起多少医药费的,姬大夫还得倒贴他们家药材钱。齐婶子赧然地从背篓里拿出一把野菜,放的时间长了,蔫了。 “只有这一把烂菜……” 姬凤岐双手接过,十分感激:“今天正好想吃。齐婶子会挑,挖来的野菜全都不老,鲜嫩可口。” 齐婶子才有些笑意。她赶着回家做饭,姬凤岐伸手想拦,犹豫一下笑着说:“齐裁缝这副药吃完,可以不用药了。饮食上注意些,别受寒凉,不会再有大问题。婶子你也……轻松点。” 齐婶子喜笑颜开,真的发自内心的喜悦:“谢谢姬大夫,谢谢姬大夫。” 姬凤岐拎着菜回家草草洗了,烧水一焯拌点盐,算是对付一顿饭。他从小几无口腹之欲,师姐们天天吓唬他长不高。师父不让旁人逼他吃东西。姬凤岐父母是被饿死的,他幼时也是饿得狠了。灾民孩童有可能会有两个极端,要么永远饥饿永远吃不饱,要么干脆不饿了,彻底拒绝接受食欲的控制。都是自我保护的方式,姬凤岐是第二种。其实……都是因为恐惧,恐惧再次挨饿,恐惧再次被折磨。 姬凤岐个子到底还行,就是瘦。万花制服大袖子大衣摆,他穿着,风一吹都能被衣服带走。 这一天晚上,姬凤岐对着一碗野菜,破天荒怀念起洞庭湖的鱼。 他头一次“馋”,想要吃什么东西。 ……奇怪。 晚上下起大雨。姬凤岐这才恍然大悟:我说最近忘了件大事儿。忘了修屋顶了!屋顶漏雨啊啊啊!姬凤岐手忙脚乱把药材转移到床上,这地方正好不漏。屋中简陋局促,除了床铺上方,没有干的地方了。屋外大雨如瀑,屋内小雨淋漓,灶头都给淹了。姬凤岐安顿好药材和纸笔,自己只能站在水中,被小雨慢慢淋了个透。 乔慕打着伞敲门,手指一敲破木门自己开了。姬凤岐麻木地站着,雨淋得太久,身体失温,嘴唇都发灰白。乔慕震惊:“姬大夫?” 姬凤岐摇晃两下,直挺挺向前倒。乔慕扑过去接住,姬凤岐的脸正砸在乔慕胸膛。肌肉坚硬,撞得鼻子疼,但……温暖。 屋子里成小水塘了。外面大雨夜幕更无处可去。姬凤岐一身狼狈,冷得直抖。乔慕一只手打着伞,另一只手紧紧搂着他,让他坐在自己怀里。 确实温暖。姬凤岐真的烧迷糊了,缩在乔慕怀里安安静静。乔慕打着伞,听到屋顶有响动。微微皱眉,凌雪阁的步法。这万花小大夫怎么招惹凌雪阁的?乔慕眯着眼静静观察屋顶,显然屋顶那位早发现了他。位置于乔慕不利,可惜丐帮也从没怕过什么皇帝的爪牙。 在温柔的雨声和姬凤岐恬静的呼吸声中,屋里和屋顶的人,杀机四溢地沉默对峙。 第二天姬凤岐万分歉意,这一晚上乔慕怎么熬过来的。好在雨停了,他的高热也下去,他可以帮乔慕清洗衣服晒干。乔慕很爽快脱了上衣:“我给你修修屋顶。不是专门干泥瓦匠的,起码能拖到你下次想起来找人修。” 姬凤岐抱着乔慕的永远大敞四开的大袍子,非常震惊地看着乔慕真的爬上爬下像模像样地开始和泥钉板,他真的似乎什么都会? “丐帮嘛。为了讨生活,可不得什么都会。” 乔慕蹲在屋顶居高临下看姬凤岐吭哧吭哧洗衣服,转脸研究了一下屋顶的脚印。是个高手,身量和他自己差不多。乔慕懒洋洋地笑一声。 “小大夫,你惹过凌雪阁吗?” 接着乔慕看到姬凤岐十分明显地剧烈一抖。乔慕立刻心里明白。姬凤岐故作平静:“是。知道。” 乔慕从屋顶跳下:“有凌雪阁盯着你,你也知道?” 姬凤岐突然抬头,仰脸看乔慕。乔慕看到他瞪大的双眼,和眼中根本压不住的……惧怕。 乔慕搂住姬凤岐的头,拍拍他的背:“不怕不怕。用不着怕什么凌雪阁。” 姬凤岐苍白纤细的手指抓着衣服泡在水里,控制不住地抖动。乔慕那开朗又阳光的声音温和地安慰:“怕什么?大不了咱们去洞庭湖君山玩一玩。谁的爪子都别想伸到君山。姬大夫,谁你都不用怕。” 姬凤岐贪恋乔慕体温,但仍默默抽身,继续闷头洗衣服。 乔慕懒洋洋地摸下巴,觉得有趣。年及弱冠的小大夫,平日活动轨迹只在平民之间,治病救人不咋会打架,这要怎么惹上凌雪阁?看样子还是陈年旧事。姬大夫三年前来的长安,那会儿他也刚到长安总舵。十七岁的年纪,够干什么的?长安城里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长安城外嘛…… “谢谢乔兄的热心肠。但不用。凌雪阁我知道,乔兄也不必挂怀,迟早要了的旧事,与人无尤。乔兄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乔慕给姬凤岐一本正经的话说得一愣,接着暴发仰天大笑,然后半蹲下,肃容盯着姬凤岐的眼睛:“姬大夫,我说的是实话。丐帮什么时候怕过事。我又何时畏过谁。姬大夫,你又何必如此看轻我呢?” 姬凤岐不再争辩。洗好衣服搭在竹竿上。今天晴天且风大,应是要干得快。他身上难受,先忍着招待乔慕,晚上洗个澡。 结果这个丐帮就不走了。修了屋顶修桌椅板凳,甚至连姬凤岐平日背的药箱都检查一番。这样帮了姬凤岐大忙,难道要开口赶人家不成!眼看着乔慕趴在地上帮姬凤岐通灶通得满脸灰,姬凤岐终于出声:“乔兄,你先别忙了。论理我要请你一顿,家徒四壁惹你笑话,我去邻居们家里问一问能不能匀我一些食材,你先歇会儿……” 乔慕转脸看他:“你会做饭?” 无论什么东西姬凤岐都是用水烧熟加点盐。乔慕看他那表情,乐了:“小大夫的手矜贵,治病救人才是大用。做饭这种小事,我来即可。姬大夫不是想沐浴?灶头昨晚淋透了,我通一通,烧水快一点。” 姬凤岐吞咽一声,转身往外走,出门绊一下。 跟邻居们买了些能吃的东西,姬凤岐提着往家走。老远见到家里炊烟袅袅——烧水也是炊烟,热乎乎地等着他。姬凤岐攥一攥拳,他是真的不想连累乔慕,又贪恋被乔慕照顾。这样未免太……姬凤岐唾弃自己。 要洗澡,打水还是个问题。然而姬凤岐走回家,水缸盈满,屋内浴盆也冒着热气。 “快洗澡吧,水要凉了。你洗出来,我大约也做好饭了。” 最后再接受乔慕一点点好意。就一点点。明天开始,就不要了。姬凤岐下定决心,站在浴盆边上脱衣服。乔慕转身拔脚就往外走,忙不迭道:“你洗好了叫我一声。我就在外面。” 乔慕在外面切墩,菜刀当当当剁着鼓点儿。他有点心猿意马,因为听到了姬大夫进入水中的柔软声音。热水蒸腾着散发出馨香,羽毛一样轻轻拂过乔慕的眼前鼻尖。只是普通井水烧开了再兑点井水,怎么可能有气味。然而就是香,非常香,美好的气息令乔慕愉悦。乔慕大笑的时候很多,真正愉悦的时候很少。少时跟兄长走散流浪,饿殍枕藉,他差点被吃掉。字面意思被当做活肉吃掉。死里逃生后下定决心,倾尽全力活着。活下去,然后倾尽全力快意恩仇,倾尽全力对喜欢的人好。既然人如蜉蝣不知明天,今天便不留遗憾。 乔慕看了姬大夫三年。收藏了他的无数药方。他对医术不感兴趣。只是喜欢对着阳光欣赏那些淡淡的花鸟鱼虫。他托人问姬大夫能不能求幅真正的画,被拒绝。意料之中。这样高傲的人,哪里那么容易求真迹。 “姬大夫会不会画画?” 姬凤岐泡澡泡得惬意,情绪不再绷着:“会一点。” “我想求幅画行不行呀?” 姬凤岐沉默良久,轻声问:“你想要画什么?” “画什么都行。” 姬凤岐长长舒了口气,乔慕这是在帮他找个表达感激的不失礼貌的方法。太好了。 “画你?” 乔慕笑出声:“画人都要美人图,姬大夫画我做什么?” 姬凤岐没有回答。 水声柔软一响,应是姬凤岐沐浴完毕起身。乔慕背对着他,切了手。 5. 五 五 乔慕忙里忙外一整天,等到收拾停当,早过了长安城关门时间。乔慕一摊手:“没法进城,我无处可去了姬大夫。您能不能收留我一晚上?” 姬凤岐很认真点头:“这个自然,今天多亏了你,我简直不知道怎么感激你。床有些小,咱们挤一挤,委屈你一晚。” 乔慕洗漱完毕进门栓门,转身看到穿着白色里衣躺在床里侧的姬凤岐。躺下更瘦,一段柔软的白色溪流。乔慕愣了一下,姬凤岐呼吸平稳,似要入睡。乔慕蹑手蹑脚走来,还是惊动了他。他微微翕动睫毛,看到是乔慕,于是面带笑意,安心入睡。 乔慕躺在姬凤岐身边。床是很窄,乔慕肩又宽,怎么躺都不大舒服。只好向里半侧着身子。这样胳膊又占地方。姬凤岐昨晚高热又没睡好,今晚睡得沉,乔慕翻来翻去也没吵醒他,倒是蠕动着找了个舒适的姿势,枕着乔慕胳膊,窝进他怀里。 乔慕全身僵硬,不能动了。姬凤岐沐浴过后发间的香气缭绕着,全无挑逗之意,只是温柔可爱。乔慕努力平复心情,保持姿势,忽然听见房顶轻微的响动。 他修房顶放了个无伤大雅的小机关而已。 乔慕轻轻低唤:“姬大夫?” 姬凤岐没反应,呼吸平稳柔和,已经深眠。 乔慕托着姬凤岐的头缓缓放平,自己轻功翻出窗外飞上房顶潇洒一抛酒坛又接住:“凌雪阁的兄弟,夜夜站在房顶上,有什么意思。有话何不进屋一叙?” 那凌雪阁戴着面罩,手持双链刃,脚腕处插了几枚无伤大雅的铁蒺藜,血汩汩流淌,当然谁都不会在意。凌雪阁狼一样的眼睛盯着乔慕,平静又危险。 “行,不说话。这样,不知道姬凤岐大夫到底哪里惹了凌雪阁。给丐帮个面子,这事算了呗?” 凌雪阁终于有反应了,但是反应却完全出乎乔慕的意料:“什么?” 乔慕叹口气,正式自我介绍:“在下丐帮长安总舵主,乔慕。家兄丐帮长老,乔仰。丐帮素来跟凌雪阁无过节无嫌隙,偶尔在情报消息上还有互助。姬大夫三年前十七岁到长安,期间安分守己行医行善,行为并无不妥。我估摸着,那大概就是姬大夫进长安之前冒犯凌雪阁。十七岁之前能干出什么天大的错事,冒犯凌雪阁以至于夜夜盯梢?你凌雪阁机枢府主人林阁主与我有些交情。不若兄台给带个话,卖乔某个面子,凌雪阁原谅姬大夫年幼无知不懂事?” 对面凌雪阁仿若……没听懂??? 乔慕再好脾气也忍不住:“兄台听得懂官话吗?” 深夜月下房顶上,对视而立的两个人,陷入沉默。 凌雪阁终于开腔,常年不说话的人特有的嘶哑:“你……是姬大夫什么人。” 乔慕微勾嘴角:“恋人。” 凌雪阁猛地攥紧链刃:“你们刚认识。” 乔慕还是那副懒洋洋的笑意:“刚认识如何不能是恋人。我心悦他,等他心悦我。” 凌雪阁转身就走,乔慕收敛笑意,盯着凌雪阁三两下飞跃离去的身影。 该说的都说了。这位看着也不是傻子。带话应该会。丐帮总有两三分面子,皇帝的爪牙也不是随便能欺负人的。 像这种悄无声息盯猎物的法子,寻常折磨手段,但见效。一方面盯着目标收集一切罪证,另一方面被盯目标迟早疑神疑鬼到精神崩溃。 再敢来折磨姬大夫,乔慕不介意亲自找林阁主说道说道。 乔慕屏息回到屋内。小姬大夫依旧睡得踏实。乔慕完全不信任自己,所以干脆不躺了,坐在床沿,借着微弱月光欣赏小姬大夫恬静的睡颜。白日里见到小姬大夫,小脸一直绷得紧紧,神情也紧紧,看见个陌生人就吓一跳。仿佛被凶神恶煞的鬼怪追杀的小松鼠,怀里抱着唯一的栗子,瑟瑟发抖。他终于弄清楚小松鼠到底在怕什么,凌雪阁呗。啥好怕的。笑话一样。 乔慕伸手想摸姬凤岐的脸,悬在半空中,终于还是轻轻握起手掌,只伸出一根手指,点了一下姬凤岐的鼻尖。 第二天姬凤岐醒来,乔慕还坐在床边,很认真地看他。姬凤岐向来对外人敏感,在谷中,除了师父师姐,谁要这么亲近,他一定难受,但他……不反感乔慕。很奇怪,乔慕身上有阳光温暖的感觉,姬凤岐只是想靠近他。 “早饭在桌上。我这得走了。还有……” “还有?” “你放心吧。你会很安全。” 姬凤岐笑了:“谢谢乔大侠。” 乔慕捏姬凤岐鼻子,捏得两人一愣,乔慕嗖地收回手,又不知道收回手干什么,虚虚攥拳笼着嘴咳嗽一声。 姬凤岐躺着,盯着乔慕看,盯得乔慕反而耳朵发烫:“姬大夫看我干什么?” 姬凤岐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乔慕脸上,缓缓描绘:“你不是说想要我画你?那自然要多看你。看你怎么说话,怎么笑,怎么生气。” 眼见着乔慕的脸跟随着手指都开始发红,姬凤岐乐出声。 “你干什么脸红?” 姬凤岐懵懂无知只当是玩乐,乔慕却怕自己忍不住犯错,立刻站起就走。姬凤岐以为他生气了,连忙道歉。乔慕叹气:“没生气,我是赶时间。” 姬大夫,你哪里知道我的龌龊心思。 姬凤岐难得好眠,精神充足,早起还有热乎乎的早饭。吃过早饭洗了碗,姬凤岐背起药箱准备出门。一出院门看到阿撷,犹犹豫豫地站在那里。阿撷是全村第一个接纳他的人,一声一声喊姬凤岐“岐哥哥”,也让姬凤岐接纳了全村。这样活泼可爱的姑娘,把某个男人送她的劣质石头同心结当作珍宝。姬凤岐想过要劝,不知道怎么开口。 “阿撷?” 阿撷攥着腰间的白石头同心结,脸红耳赤。姬凤岐心想今天怎么全都爱脸红,然后发觉阿撷这个脸红,透着绝望。 姬凤岐观察阿撷一番,眉头一皱,伸手按住阿撷手腕尺寸关,渐渐睁大眼睛。 “阿撷你……被欺负了?” 阿撷连忙摇头:“不是的,阿撷愿意的。” 姬凤岐有点生气:“他人呢?最近也没见到他?” “他说他……刚要在铺子里出徒,他当了这么多年学徒工不容易,现在还不能成亲……” 姬凤岐吞咽一声:“得抓紧了,快三个月了是吧……四五月要显怀了……” 阿撷脸上红色褪去,泛了青:“能不能……不要?他说要等几个月才能娶我。” 姬凤岐吓一跳:“这样犯王法的姑娘!” 阿撷茫然地攥着同心结:“啊对不起岐哥哥,我不能害你犯法。” 姬凤岐生气:“阿撷我带你进城找他去。” 阿撷向后退几步:“不用了岐哥哥,不能闹到铺子里。等他回来我跟他讲吧。” 姬凤岐想了很多,要不要劝姑娘跟父母坦白,还是他去跟她父母说。可是他到底是个外人,插手是不是不大好。想来想去难免着急:“他人怎么样?” 提到“他”,阿撷眼中有了点神采:“很好很好的。他对我很好。我很高兴遇到他。” 姬凤岐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问出来:“真不是他欺负你?他负责吗?” 阿撷坚定:“他说要负责的。是我有点害怕,所以才来烦岐哥哥一趟。但这事真是阿撷愿意的,他不会欺负我。” 傻姑娘你哪里分得清!姬凤岐干着急但面上又不能显,只好对她说:“你别害怕,有事岐哥哥护着你。” 阿撷转身似乎抽泣一声,颤声回答:“谢谢岐哥哥。他对我很好,我不后悔。” 姬凤岐看着她匆匆离去的瘦弱的背影,心想,希望如此。 想来想去,心里怅然。 人间啊。 6. 六 六 白野回到凌雪阁长安驻点。脚腕和腿上的铁蒺藜拔掉了,血却止不住。凌雪阁的人为了掩盖踪迹当然务必谨慎,白野不会让血迹暴露他的行踪。所以等裴大夫来看他,他腿上乱七八糟勒着撕成条的衣物,狠狠杀进肉里。 裴大夫忍不住嗔怪:“不要腿了?” 白野没吭声。 裴大夫用小刀划断布条,小心翼翼拆开,惨不忍睹。凌雪阁的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白野有个致命的问题,他很难止血。普通小伤口,凝血的时间是普通人四到五倍。所以白野能在凌雪阁里排名数一数二,付出的代价极为惨烈。裴大夫心疼这些年轻人,白野并不比他的徒弟们大多少。 “给你特配的止血药粉,用完了?” “嗯。” 白野的皮靴被血沾合黏连在伤口上。裴大夫打算用清水润一润,白野自己一用蛮力把皮靴扯掉,伤口轻微一响,扯得更长。白野眉头都不动,面无表情,嗓音嘶哑:“有劳裴大夫。” 裴大夫长叹:“你们这些孩子啊……” 裴大夫三年前来凌雪阁长安驻点“当值”,第一个遇到的伤员就是白野。戴着面罩,一对狼眼睛的年轻人。摘下面罩,面无血色,嘴唇都没有一丝颜色的年轻孩子。裴大夫自己的徒弟里有相同症状难以止血的,处理起来很有经验。医者父母心,又不得不责备两句:“搞成这样……即便是凌雪阁,也不能不拿人当人……” 当时白野忽然激动,那也是白野惟一一次情绪异常,用常年不说话的嘶哑嗓音一字一句清晰道:“我凌雪阁如何?读书人天天读孔夫子的书,孔夫子说‘事父孝,事君忠’,凌雪阁的人无父无母无依无靠,陛下是唯一的君父,凌雪阁侍奉君父忠诚无二,比庙堂上争来夺去的官爷们究竟低贱在哪里?” 当时把裴大夫给说愣了,白野恢复沉默,又不讲话了。只是大约白野知道裴大夫并无轻视之意,之后跟裴大夫也很亲近,允许裴大夫时不时接近自己,用离经内力温养伤口。 例如这次。裴大夫处理了白野脚腕和腿上的伤,裤子靴子已经不能要了,干脆用小刀把裤管全划开,白野也不反对,完全配合。接着裴大夫看到大腿上已经用头发缝合的伤口,直接愣住。缝合的手法精湛独特,与自己的手法……一模一样。 “这又是哪里的伤?谁给处理的?” 白野不吭声。 胸口的伤更深,用青丝缝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那晚他起了高热,被离经内力温养一整晚,硬是把他从鬼门关拽了回来。自此胸口的伤疤一直又疼又痒。白野从不在乎“疼”这种感觉,只不过这次,疼进心里了。 凌雪阁的人,不想回答问题上刑都没用。裴大夫无奈,只好安慰他:“你不要觉得膈应。用头发缝不用拆线,伤口愈合发丝就消失了。” 白野突然出声:“不能留下吗?” “……啊?” 以前有人跟裴大夫调笑,万花谷男女弟子都把头发养那么漂亮那么长,原来是为了随手可用的缝合线。缝合起来倒也有好处,就是看着难受。裴大夫第一次遇到想留着的。 “留不下。” 白野陷入沉默。 姬凤岐一夜好眠。一早上他躺在床上发呆。迅速入睡,一夜无梦,睁眼天亮。他不得不思虑一件事,只要乔慕在身边,便睡得踏实自得,一觉到天亮,给自己下药都不会睡得这么舒服。 他听到窗外人世间的声音。隔壁鸡叫,远处犬吠。门口车轮碾过,挑水的路人打招呼,还有……笑声。 乔慕的笑声! 姬凤岐瞬间清醒,慌忙坐起,探着身子往窗外看。乔慕跟谁聊天,大半个侧影,峻峭雕凿的线条。乔慕跟谁都能聊得好,谁都喜欢他。这也许是丐帮的技能?姬凤岐盯着乔慕的半侧面看,看他那明亮的眼睛。姬凤岐再一次萌生了要把“一小片”人世间画下来的想法,这想法吓他一跳。 乔慕早发现姬凤岐,按兵不动,跟邻居寒暄完,还摆了一小会儿姿势。姬凤岐笑出声。 “早啊。今早一起进城?” “嗯。” 乔慕背着姬凤岐的药箱,进城门才给他:“看不出来这么沉。” 姬凤岐背好:“习惯了。” 两人打算分别,又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偏偏乔慕很认真很期待地盯着姬凤岐看。姬凤岐吞咽一下:“这两天……谢谢你。我会尽早完成你的画像,画完给你送进城。” “……嗯。” 乔慕比姬凤岐高半个头,姬凤岐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再道谢也没意思,可是除了道谢还能说什么?各自忙各自的吧,还能怎么样。 姬凤岐家徒四壁身无长物,乔慕倒是什么都不缺的样子。除了画画,姬凤岐也没什么能赠予的了。 乔慕站在原地,看着姬凤岐慢慢走远。 长安街坊们倒是觉得今天姬大夫心情不错。姬大夫走街串巷摇铃,面部有些笑意。邻居们传,太府卿杨清濯前天挨了申饬。太府卿嘛,管钱粮税负修缮营建一应款项,皇帝的账房。自古账房没有不偷的,账面好看就过去了,这次连账面都过不去了。说是皇宫修缮,稀里糊涂扯到往年军粮上去,再扯到天策府和苍云军。苍云军历来被克扣,都不新鲜了。十年前天策府李慎将军成名一役血守睢阳实际上就是弹尽粮绝破釜沉舟之战。苍云军早跟太府卿撕破脸,这回天策府也卷进来。朝堂上南衙北司文官宦官朝廷皇权本就打得你死我活,再加上文武之争。 够瞧喽。 姬凤岐专心写方子。 ——昨晚上太府卿杨官爷的爹连气带吓走了。陛下盛怒之时不敢搞得铺张,出殡都没有草草埋了。 ——前儿那么大阵仗准备寿材,各路人马孝敬,这下杨府门前都没人了。啧啧啧。 姬凤岐的笔一顿。 他突然想起邻村村口那棵被伐了的老树。太府卿亲爹这下用不上棺椁随便埋了,老树芯子做不成棺床,只能在哪个地方默默烂掉。 接着走街串巷。平民街坊该咋活着还咋活着,忙忙碌碌。姬凤岐遇到个纯阳。仙风道骨,莲冠法服,但……有血腥味。 这么浓烈的味道,不是小伤。 姬凤岐不喜欢道士。 可是…… 他往前走了两步,终究忍不住,转身小跑追上那道士:“道长会算卦吗。” 纯阳道士一惊,冰雕一样的脸甚至看出点表情。 “道长,算一卦,我今天为什么会碰上你。” 纯阳一蹙眉,伸手一推,借力一转圈,优雅和姬凤岐换了个位置,手腕一转,两根手指力道极轻但不容置疑地夹住姬凤岐打算给他号脉的手:“你……” 纯阳是试出姬凤岐功夫不咋地,且内力是纯纯的离经,只能温养他人,毫无攻击力。姬凤岐手被人简单用食指中指钳着,也不生气:“我是个大夫,道长。我可以帮你。” 纯阳已经面无人色,他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侧身掩住口鼻咳嗽一声,一看手套都是血。 姬凤岐比人家矮,但气势不输,一挑眉示意他的手还被钳着:“道长?” 纯阳松开手指,姬凤岐活动活动手腕,三指搭着纯阳的手腕,忽然惊奇,一撸纯阳袖子,三指按住纯阳的肘关节里侧。纯阳好像第一次见到有人如此问脉,稀里糊涂站着。 姬凤岐叹气:“道长命大。我先看看你的皮肉伤,再说内伤吧。” 纯阳却默默松开姬凤岐的手:“多谢大夫美意。不必了。” 姬凤岐也不勉强:“道长信不过我就算了。但早日找个大夫处理伤口。作脓了就坏了。” 纯阳向他行个礼,默默离开。 姬凤岐还挺生气,我不嫌弃你不错了,你嫌弃我。 纯阳走了两步,又转身对姬凤岐深深一揖:“纯阳弟子多谢大夫热心。只是世间有因有果,贫道受伤是该承受的结果,浪费了大夫心意,如有他日,必当报答。” 纯阳道士离开,姬凤岐一抿嘴。 拉倒。 姬凤岐背着药箱继续走街串巷摇铃,走了段时间,叹口气:“跟我一路了,有事?” 一个慌慌张张的年轻姑娘。全身绫罗绸缎珠翠插戴,都不周正,乱七八糟。浓妆,妆花得一塌糊涂。身上有浓烈酒气,但毫无醉酒神态,相反精神高度紧张。一大早,这个打扮,姬凤岐心里了然。 “姑娘不舒服?” 年轻姑娘全身在抖,满头珠翠纷纷战栗,神色哀求,可是一张嘴眼泪先掉下来。 姬凤岐温柔一笑:“姑娘不急。” 姑娘用袖子粗鲁一抹脸,强忍着抽噎:“姬大夫……我终于找到您了……他们说您大医仁厚,从不计较病人……求您……看看我家小姐吧!” 年轻姑娘跪在地上就磕头,吓得姬凤岐侧身避礼:“姑娘这是做什么?” 花楼女子。命如草芥。 胭脂巷里的“大夫”也不过是坑蒙拐骗混吃混喝占女人便宜的老淫丨虫,有什么医术。真正的大夫嫌脏爱惜名声哪里愿意给妓丨女看。年轻侍女从鸡鸣太阳还未出之时就在外游荡,乞求找个真正的大夫。她这样的富贵且乱七八糟的装扮,还在街上游荡,有什么看不明白的,都犹如嫌她如瘟疫,避之不及。 终于有个好心的大妈让她去找姬大夫试试。很好找,标志性万花弟子的特征,年纪轻轻,面容秀美。 侍女不停地给姬大夫磕头,姬大夫上前扶住她,脑门磕得红肿。 “你们小姐……在哪儿?” 侍女呜呜哭:“平康坊……” 姬大夫犯难:“官衙重地,我一个游医,进不去啊……” 侍女眼中有神抓住希望:“我能领大夫进去,求大夫救命,求大夫救命!” 平康坊最正经不过。官衙密布,街市肃整。官贵住所门挤门,科考新秀脚踩脚,普通乡野郎中当然进不去。贴着北坊门溜边的三曲却是全天下最香艳的温柔乡风流地,一旦入夜,便是美人轻轻睁开双眼,呢喃娇吟,承欢妩媚,上迎下接……一旦出了太阳,她们,全都消失。毕竟,话本小曲儿里的狐媚精怪都再识趣不过,只在夜间出没,只满足郎君们需求,白天自个儿就滚了,绝不给郎君添麻烦。 平康坊又恢复正经嘴脸。 姬凤岐第一次进平康坊,眼睛不够用,但也尽量不丢人。侍女拽着他急匆匆赶路,进入三曲里的南曲,上花楼,花团锦簇的房间,芙蓉帷幕里躺着个身影。侍女带着哭腔:“小姐,我找大夫来了。” 那身影吐出悠悠的叹息:“不必了……” 姬凤岐一进屋就闻到血腥味。大夫们对这种味道麻木又敏感。侍女进入帷幕,哭劝:“小姐,真的是大夫,真正的大夫!” 那平静的声音似乎笑了:“哪有真正的大夫肯来。” 姬凤岐终于出声:“在下万花谷姬凤岐。” 温柔斯文的男声显然是吓了帐中身影一跳。声音还是很平静:“大夫既然来了,就劳烦看看吧。别嫌弃。” 姬凤岐目不斜视走入帐中,正坐下来,掀开纱被——还在流血。 一个晚上,人对另一个人的蹂丨躏践踏。 躺着的女子看到姬凤岐,看到那温柔而怜悯的神情,愣了一下,枯木死灰的眸子微微一动,眼圈接着红了起来。她用手捂住双眼,声音发抖:“让大夫看到不堪了。” 姬凤岐很平静,一次普通的出诊而已,没什么不同:“姑娘不要……紧张,让我看一看。总要对症下药,对不对?” 看吧,有什么不能看的,美丽的年轻女子默默流泪:“只是怕污了大夫的眼睛。” “这东西得弄出来,不然不能止血。姑娘,可能已经伤及内脏,过程会有些疼。劳烦这位姑娘去准备干净的布巾和水,要大量烧开晾凉的阳水。” 侍女飞奔去准备,躺着的女子冰冷的四肢感觉到了温柔的暖意。 离经内力,最适合温养不过。 女子不敢看姬凤岐。她怕看到姬凤岐悲悯的表情,也怕姬凤岐让她想起来自己还是个“人”的时候做过的美梦。嫁个温柔体贴,年轻俊美的如意郎君,给他生一群漂亮的孩子。 她唾弃自己。做什么梦,还生孩子。哈,早不能了。 她感觉到温柔的轻拍,她自己倒成了需要被安抚的孩子。年轻大夫安慰她:“不怕。马上就不疼了。” 昨天一晚她一滴泪都没掉。现在,她捂着脸,眼泪奔流。 一切收拾停当,姬凤岐开了方子,叮嘱侍女注意事项。侍女千恩万谢送他出平康坊,随即去置办药物。姬凤岐恍惚地走在街上。长安城内外是两个世界,平康坊内外又是两个世界。已是下午,姬凤岐背着药篓撞进结实而安全的怀中。 “姬大夫出诊啊。” 那春风一样带着笑意的声音,姬凤岐此生都不会认错了。 乔慕手里拎着条大鱼:“我看这鱼新鲜。想借姬大夫家灶台一用,如何?” 姬凤岐回过神,终于,笑了一下。 7. 七 七 针对每次躺在乔慕身边就会睡得异常踏实连梦都不做这个问题,姬凤岐终于思虑出结果:加宽床铺。只要乔慕出城办事赶不上关城门,就歇在他这儿。最近乔慕似乎也是不大爱在长安城里呆着。 “长安城现在就是一口煮粥的锅。底下小火慢炖,锅里早就沸腾翻卷,粥面啥也看不出来。”乔慕熬着粥,感觉眼前就是一锅长安,甚至一锅大唐。 姬凤岐翻捡药材,他也确实听了点。 但跟他有什么关系。官老爷的斗鸡,总会有结果。 乔慕无意道:“天策府李大将军正在找大夫看陈年旧伤呢。” “嗯。” “要不你试试?我看谢礼都不菲。” “不。” 乔慕有点惊奇。 姬凤岐一般不解释,但乔慕这个表情,只好叹气:“这样的大贵人,宫里御医都指使得动,向外面找什么大夫。只怕是找个背锅的罢了。旧伤,还陈年的,神仙也没法弄。治不好就成了罪了,乡野郎中不是自找倒霉。” 乔慕用手指捻捻下巴:“李将军不是这种人……” 姬凤岐立刻打断:“我一个铃医,医术有限,更招惹不起任何贵人。长安城里,大人物碾我就像碾蝼蚁。但我不想当蝼蚁。所以这就是理由。” 乔慕不再说话。 姬凤岐一夜好眠,乔慕盯着房顶一整夜,凌雪阁倒真的没再来找麻烦。第二日一早,两人照旧进城,各自忙各自的。姬凤岐摇着铃,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叫他:“小大夫。” 姬凤岐转身一看,极英武挺拔的男子,面带笑意。虽然穿着粗布短打,但肤色如玉,想来养尊处优惯了。姬凤岐一挑眉:“有事?” 男子忍住一声咳嗽,深吸一口气:“早年当兵受过伤,尽来愈发厉害,想找大夫给看看。” 姬凤岐心里一声冷笑,李慎根本不知道自己小时候就见过他,微服看病。行,我就权当不知道,治死了别赖我,钱一份不能少收。 他翻个白眼儿:“我诊费很贵。” 李慎点头:“大夫放心。” 果然是陈年旧伤。当时应是长箭贯胸,能继续活着本身是奇迹。更幸运的是,箭簇没卡在骨头内脏里。只是医治手段太过粗糙,前胸后背留下的疤仍旧触目惊心,当时应是感染十分厉害,这李将军还真是绝非寻常人。 “病根去不了。随着年纪越大,症状会越厉害。”姬凤岐对待伤病一贯严肃,“但我或可想办法延缓症状,只不过贵在坚持,您可想好了。” 李慎苦笑:“姬大夫真是直言。我有心理准备,看了多少大夫,也都是这个说辞,只是能延缓症状发作,已经是奢求,起码最近几年,我不能倒下。” 姬凤岐爽快:“我写信回万花谷,再由万花谷发函向各地行医同门问诊,总归有更好的办法,这个李……郎君不用担心。” 李慎一直忍着不咳嗽,因为一旦咳嗽开了就停不了。姬凤岐写了个方子拿了诊费,跟李慎道别:“若是我师父在就好了。万花谷裴愈,你应当听过他的名号。实在不行,你试试找他。” 李慎笑笑。 下午关城门之前,姬凤岐背着药篓离开。他不是没想过等乔慕,但想来想去找不到由头。乔慕毕竟不住城外,每次去他家就要忙里忙外做饭修东西,难道真的要把人家当免费劳工不成!姬凤岐自忖不是占便宜没够的人,他下定决心今后不再麻烦乔慕。再说自己身上还有凌雪阁的麻烦……嗨。 牵扯乔慕进来对不起他。 姬凤岐缓缓离开长安城,回到自己的村子。已经入夜,家里没人。姬凤岐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嘟囔一句,“好想吃鱼……” 最近不知道怎么了,突然馋了,突然有了口腹之欲。自从吃过“洞庭湖”之后……其实还是乔慕亲手做的好吃。姬凤岐迷迷瞪瞪睡着又迷迷瞪瞪渴醒,起床趿着鞋子找水喝,听到院中翩翩轻功落地的声音。 他以为乔慕来了,随口轻声道:“来了啊。”几步走到门口抬眼一看,这一瞬间,全身的血都凉了。 院子里站着个凌雪阁。 这个场景姬凤岐想象过无数回,凌雪阁真的找上他怎么办。他必须抬头挺胸从容一点,灭口就灭口,他姬凤岐俯仰无愧于天地自心,绝不讨饶。 可是,他到底高估了自己。 他可以救重伤的凌雪阁。那是横着的,起码确定没有攻击性。森冷月光下竖着的凌雪阁,背着两把链刃,是悄无声息收命的鬼魅阎罗。姬凤岐腿一软,伸手抓住身边的破门板,破门板合页坏了乔慕说找时间修的,被他一拽发出尖锐的哀嚎,大幅度晃悠,支撑不住剧烈抖动的姬凤岐。姬凤岐跟着破木板一起岌岌可危,他命令自己不许腿软,命令自己怒吼那个凌雪阁,全然……做不到。 白野听到小姬大夫温柔的声音,他对他说,“来了啊”。白野这辈子头一次听到有人用这样温软的声音欢迎他,他想应一声,可是长久不说话,嗓子不听使唤。接着他看到小姬大夫走出房门,站在门边一潭清水似的月色里……血色褪尽,摇摇欲坠。 白野立刻警觉,一只手提着食盒另一只手抽出链刃,全力感知四周危险,什么吓到小姬大夫了?但自己什么都感知不到?白野保护小姬大夫心切,向他迈出一步,小姬大夫……坐地上了。 惊恐到万念俱灰的眼睛,盯着白野手上的……链刃。 白野彻底懵了,他看着在地上抱着膝缩成一团剧烈抖动的小姬大夫,嘶哑的嗓音控制不住轻颤:“小姬大夫……在怕我?” 姬凤岐额头抵在双膝上,放弃抵抗,引颈就戮。 白野慌了,怎么了哪里出问题了,他放下手中食盒,连连后退语无伦次:“小姬大夫别怕,我不是……”可是嗓子发不出声音,越着急他越说不出话,姬凤岐的恐惧令白野无比绝望,他只能不停倒退,乞求小姬大夫不要这样。 大轻功破风而来重重落地,接着乔慕愤怒的声音:“干什么的!凌雪阁真要跟丐帮撕破脸吗?” 乔慕看到这个凌雪阁手里还拎着一把链刃,气疯了,凌雪阁至于如此折磨一个游医大夫?没听说凌雪阁那几位最近新添什么平白折辱人的嗜好?乔慕一转燕枝行短棒,橙武辉光映着他狰狞的笑意,舌头一舔牙齿:“玩两把?” 姬凤岐听到乔慕的声音,抬头看到乔慕站在自己身前,伸手抓住他的衣摆,哆哆嗦嗦:“乔,乔,乔慕……” 凌雪阁大轻功飞起,头也不回飞走了。 乔慕把姬凤岐抱回屋内,姬凤岐哭得眼泪鼻涕一塌糊涂,眼睛肿得睁不开:“你,你,你别笑……” 乔慕叹:“我笑你干什么?你不要害怕,天一亮我就去凌雪阁长安驻点问个清楚明白,姬大夫到底怎么他们了。长安驻点讲不清楚,我就去找林阁主当面问。” 姬凤岐顿了一下:“你……认识林阁主?” 乔慕回答:“有些交情,人倒是没见过,林阁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那……我得罪的就是林阁主呢?” 乔慕大笑:“那更好,当面锣对面鼓事情了结了。” 两个人相向侧卧,姬凤岐窝在乔慕怀里抖了半天平静下来:“别去。” “为什么。” “别去。” 乔慕不跟他争:“行。” 过了会儿,姬凤岐鼻息安稳,轻声抱怨:“渴……” 乔慕下床去倒水。他看向屋外,心里冷静下来。轻功落地时他是看到那个凌雪阁脚边有东西的,当时没顾上那许多。他哥天天骂他情绪上头不管不顾,这样是很危险。万一什么机关暗器,怎么办。乔慕走进院中,借着月光看到地面上是个…… 食盒??? 还是那种高级漆器食盒,看着像楼外楼的??? 乔慕一时之间脑子停转,这什么意思,凌雪阁?楼外楼?乔慕拿着燕枝行哨棒犹豫一下,在手中转个花儿,小心挑开食盒盖子。 没有机关暗器。 里面,一盘糖醋鱼。 楼外楼在内城,这样一盘鱼,像模像样装在食盒里,精心呵护着大轻功飞到城外小村,摆盘依旧漂亮,全是心血。 乔慕电光石火恍然大悟,一嘬牙花子:娘的,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姬凤岐在屋内叫了乔慕一声。乔慕扔了食盒,应道:“水来了,马上。” 白野晚归,大家以为是出任务。看他还那样,不死不活的。裴大夫来送药粉,感觉到他情绪有异常:“白野?” 白野垂着头,什么都没说。裴大夫只好离开。白野一个人默默坐着,默默看裴大夫的背影。 裴大夫。 我心悦之人,畏我如恶鬼。 8. 八 八 乔慕和姬凤岐还是相向侧卧。姬凤岐整个比乔慕小两圈,窝在乔慕怀里。他声音有些困意,但心里清楚。今天终于是直面了凌雪阁,让他想清楚一些事情。 “以后,还是别来我这里了。” 乔慕干脆利落拒绝:“不。” 姬凤岐微微吃惊,轻声解释:“你也看到了,凌雪阁,危险……” 乔慕还是拒绝:“不。” 姬凤岐沉默一小会儿:“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你是好心,我知道。好心得有好报,万一跟着我一起倒霉,没天理……” 乔慕笑起来,胸腔震动,声音烫了姬凤岐的耳朵一下,耳朵就红了。 “丐帮何时怕过谁了。” 姬凤岐嘟囔一句:“天下第一大帮。” “是,第一大帮,但并不是我们想的。” 姬凤岐一愣,乔慕不动声色嗅了一下他的头发。姬凤岐瞬间明白过来。丐帮,人数最多的帮派。 “我刚到长安的时候,一个公子哥儿问我丐帮自称天下第一帮,乞讨的帮派,也不知羞。我回答说,丐帮从不这么自称,只不过确实是人数最多的帮派。至于为什么,这问题不该问丐帮,丐帮也确实无须‘羞耻’。应该羞耻的,另有其人。” 姬凤岐脸贴着乔慕的胸膛,发愣。 “我跟你提过吧,我家是洞庭湖边上的渔民。六岁时长江发大水,洞庭湖水灌千里,父母为了救我和我哥全都……去了。成群结队的灾民把我们兄弟俩冲散了。我也不知道去哪儿,浑浑噩噩流浪,被人逮到,差点被做成杀猪菜……你别笑,真的,差点就被吃了。” 姬凤岐难过地缩一缩:“我笑什么。” “我自己流浪了两年多,才遇见我哥。我哥大我九岁,那时候已经进了丐帮,有个着落。我哥总是跟我说,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全身溃烂,没有一处好皮,不停流血脓,怎么都治不好。幸而万花谷的大夫们到君山协同丐帮救助灾民,有个万花大夫把我的病治好了,我哥急昏了头,从头到尾竟然都没问人家叫什么,想感谢都找不到人,后悔到现在。” 讲到万花谷,姬凤岐心情彻底松弛下来,语意带笑:“我们万花哪里在乎这个。”他视线落到乔慕完美的胸肌上,光滑的皮肤,漂亮的文身,心想,感谢这位师伯或者师叔。 “所以……我一直做噩梦,被人追着当猪宰,姬大夫。” 姬凤岐一愣,乔慕握着他的手指,很认真地说:“睡不好。天天做噩梦。但是在姬大夫身边,竟然就不做噩梦了。” 姬凤岐震惊地抬起眼睛看乔慕:“你也……” “嗯?” 姬凤岐耳朵又红了几分。真的这么巧吗?他也是睡不着,躺在乔慕身边却睡得安安稳稳。 乔慕恳求:“所以姬大夫,别赶我,好不好?” 姬凤岐装睡。 “姬大夫有没有想过离开长安,到更远的地方走一走?” 想过。但是当时离开万花谷是逃跑,身上没带钱,最近的地方也就是长安,然而长安也是最吃钱的,三年也没攒下什么钱。 “姬大夫。我六岁时被人捆起来放血,朝廷的赈灾官员救了我。如果他不救我,我也活不下来,遇不到我哥,更遇不到姬大夫。这个恩情我不得不报。报恩的机会快到了,等此间事了,姬大夫随我去看看其他地方的大好河山,如何?” 姬凤岐再无半分戒备,微微点头。乔慕感觉到他的睫毛扫在自己的胸膛上,火烧火燎。 不一时姬凤岐睡着,乔慕侧卧,撑着头看他。姬大夫不喜欢凌雪阁。也不喜欢纯阳。这俩有个通性,官字头的。一个皇帝爪牙,一个国教。其他贵人也够呛,叶小少爷摔在地上姬大夫根本不搭理,也不耐烦天策李大将军。小姬大夫看着温文,性子却是烈火分明。乔慕盯着姬凤岐睡颜,笑起来。这要感谢自己是丐帮,否则,也亲近不得姬大夫了。 第二天一早,二人收拾停当准备出门。姬凤岐看似无意道:“李大将军的旧疾我想到办法了。” 乔慕一顿,清清嗓子:“骗不过冰雪聪明的姬大夫。” 姬凤岐翻翻眼睛:“就当我不知道吧,万一把李大将军治死了呢。” 乔慕赔笑:“那怎么会。姬大夫医术举世无双,所以才要麻烦姬大夫。李将军跟我哥有旧,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姬凤岐仰头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瞪乔慕:“下不为例。” “是是是。” 姬大夫进入长安城。当初来长安,还有一处考量,毕竟长安是天子脚下,似乎要比其他地方安全。十几岁的孩子,也没想过凌雪阁就是皇帝的私兵,长安算凌雪阁“家乡”了。今天仍旧天光晴好,姬大夫心情几乎要飞起来,脚步轻快去早市淘药材。常去的摊子似乎换了个人,姬凤岐笑着打招呼:“薛叔呢?” 年轻人面目平平,让人记不住,有些木讷,好半天才开口:“我叔进药材去了。” 这年轻人似乎不大喜欢姬大夫,姬大夫不在意,还是笑眯眯的:“薛叔有没有交代你什么?” 年轻人提出一个包裹:“小大夫订的药材。” 姬大夫接过包裹,把剩余的钱交给年轻人。 年轻人还是面无表情,目送姬大夫离开,一只手攥着姬大夫给的钱,悄悄背到身后。姬大夫给他钱的时候,手指点在了他的手心。 姬大夫,自己并没有注意到。 姬凤岐遇到个唐门,算旧识,唐锤锤。大名唐佚行,不张嘴说话就特别符合唐门“冷酷杀手”这个形象。毕竟四川口音,麻辣火锅的味道,冷不起来。 初遇是唐锤锤受重伤,人是已经快不行了。失血过多,姬凤岐怎么喊他都不醒。姬凤岐手忙脚乱摘他身上的各种机关小玩意儿,摘完了才能划开衣服查看伤口,结果越摘越多,唐门是怎么在身上挂这么些东西的!姬凤岐气得嘟囔:“挂这么多唐门破烂儿,也没救得了你!” 唐佚行瞬间睁开眼:“懂个锤子!万花天工做的才是破烂儿!” 姬凤岐双手抓住唐佚行的衣服往两边一扯,提高嗓门大骂:“唐门的东西才是破烂儿!垃圾!看着唬人的样子货!” 唐佚行死死瞪着这个小大夫,凭着一口火气,自个儿把命吊住了。为了纪念创造奇迹的一嗓子怒吼,姬大夫心里默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唐锤锤。 当然姬凤岐是承认万花天工杀伤力没有唐门机甲厉害的。唐佚行养伤的时候,嘴里不饶人:“万花天工只会做些小玩意儿,我们唐家堡的技术是传承嗲嗲的。” 当时姬凤岐就笑了:“是呀,的确是。不过,嗲嗲是哪位?” 唐佚行以为姬凤岐生气了,毕竟这算救命恩人,一下又不好意思:“诸葛丞相。嗲嗲是祖宗的意思。”唐家堡一群杀手不信鬼神不信人,但信工匠机关,信真正存在过保佑过蜀中的诸葛丞相,号称一切唐家堡的机关继承自嗲嗲。 “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 姬凤岐乐了:“我没生气。万花天工的东西的确没啥攻击性。工圣这几年闭关做黄道游仪算历法岁差,门下弟子们做能活动的假肢。我大师姐都夷擅长做小玩具,能自己跑的小老虎,小孩子们喜欢。”姬凤岐给唐佚行包扎完毕,“可不都是小玩意儿。” 那之后两人莫名其妙建立友谊。但唐佚行主要在洛阳活动,不怎么来长安。难得来一趟,唐佚行换了身更精良的行头,大概在唐门里升了排名。对着姬大夫得意洋洋展示他改良升级的弩,两侧弓翼开合旋转,搅碎血肉,拎着弩吓唬姬大夫。 姬凤岐笑着骂他:“神搓搓!” 唐佚行收敛深色:“花花,你还是尽快离开长安吧。” 姬凤岐一愣:“什么?” 唐佚行抱着自己的宝贝弩盘腿坐下:“这是我唐门自己的内部机密,但告诉你也无妨。唐门弟子陆续撤离长安,长安的单子唐门也不接了。你猜什么意思。” 连唐门都要避开长安? 唐佚行看看天,明明万里无云。 “山雨欲来,花花。” “官家贵人们斗,与我小民何干。” 唐佚行叹气,行吧,劝不动他。姬凤岐最不耐烦朝堂争斗,讲他也愿意听,跟他一概无关。 “我在洛阳,听到些稀奇事。你要不要听?” “要听。” “有人碰到月亮了。” “……啊?” “月亮变成人,到人间了。” 姬凤岐停下写方子的笔:“这样也行?今晚上我留意着,月亮还在不在天上。” 唐佚行正色:“没开玩笑。说是天上下来的美人,两只眼睛瞳色还不一样,一只瞳仁赤火色,一只瞳仁冰蓝色。肤白胜雪,金发如瀑。” “啊……蓝色绿色眼睛的倒是常见,异色瞳还真是……” 唐佚行严肃:“不讲那些神神怪怪,被美色迷了心智的胡言乱语,据我所知,世上真有一人是生成这样的。只是,这个人已经消失好几年了。” “谁?” “明教的陆泰雅。” 姬凤岐疑惑歪头。 唐佚行捂脸,气氛都烘托到这里了,合着这个小呆子连陆泰雅是谁都不知道!那是杀手界有名的…… “陆泰雅,是大漠之中将死之人,最后一眼留恋的月亮。” “哇啊。” “唐门不接的单子,明教接了。明教不在乎,也不怕得罪中原贵人。最近……明教在往长安聚集,呆花花,你听懂没啊?” 听懂了。长安贵人们互杀,明教在中间当杀手赚钱。如此而已。 长安,内里早乱了。 唐佚行叹口气:“花花,我这几天,可能要回唐门了。” 姬凤岐一愣:“啊……” “跟我回唐门吧。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到。” 姬凤岐笑:“我吃不了辣的。” 唐锤锤急了:“那吃清汤锅噻!” 姬凤岐乐出声,伸手拍拍唐佚行,拍小孩一样。 聚散终有时。 姬凤岐交给唐佚行一瓶药粉和一张方子:“这是我配的止血药粉。一个月用不光就扔掉,药粉变质,不光失效,还有毒。你拿着方子去找药铺,重新配一瓶。” 唐佚行有些拘谨:“方子直接给我?这也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我一个师姐,天生凝血困难,师父为她苦心配比的药方,一般伤不在话下。再说我师父的方子都是放出去随便传抄的,救得了人,才是根本。” 姬凤岐握住唐佚行的肩:“保重,锤锤。” “爬。” 不说还没注意到。街上的明教,是多了。 据说明教和丐帮是有仇的。但乔慕他嫂子又是个明教。朝廷一个破立令,明教被赶出中原,丐帮被重创。这里面似乎还有唐门的事儿,也没落着好。一箭三雕吧。这些年估计丐帮明教唐门都回过味儿来了,全给朝廷耍了。这回明教再来长安,唐门井水不犯河水,丐帮不管。姬凤岐盯着明教弟子看,一对儿蓝眼睛或者一对儿绿眼睛的多,异瞳的是真没。更何况,红色瞳仁?确定不是上火或者挨揍了么。 两个明教被姬凤岐盯得看过来,一个不悦,另一个笑一下。姬凤岐连忙收起目光。 祝你们生意兴隆吧。其他没啥好说的。 下午碰到了李慎。李慎假装自己是个平民,姬凤岐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李慎想要压住咳嗽,几年之内病情不恶化。 “我现在……当护院。主家最近有麻烦,我不能倒下。每次旧伤发作喘不上气,我连马都上不去,也挥不动枪。所以只能到处寻医问药,能不能有法子把病症压一压。” 姬凤岐冒一句:“你可以试试找个五毒。他们邪门法子多,立竿见影。” 李慎尴尬:“姬大夫误会了,在下实在只是想要治病而已,没有嫌弃您的方子效果慢的意思……” 姬凤岐认真摇头:“自古医毒不分家,五毒路子跟万花完全不同,但又一样有效。既然你想要个急方子刹住病症,怎么不试试五毒?” “……谢谢姬大夫的建议。” 和李慎分别,平康坊又传信儿,三曲郑小姐请姬大夫明天回诊。这倒没什么。眼看着快要关城门,姬凤岐心里狂跳。会不会在城门口遇到乔慕?乔慕今天晚上去他家吗?他只是为了能好好睡一觉而已,乔慕也说他安眠嘛。 姬凤岐走向城门口,老远看到一名四处张望的万花女子,顿时全身凝固,掉头就跑,试图把自己藏进人山人海。 大大大大大大师姐!她怎么在这里! 然而还是晚了,都夷早看到姬凤岐。长安城里用不了大轻功,都夷一提裙子,拔足狂奔,愣是一把薅住姬凤岐:“跑哪儿去你!” “……姐。” “你还知道我是谁???” 姬凤岐心急火燎,他超级害怕被凌雪阁发现身边的人。乔慕能打地位好像也不低,他也有私心。都夷是真不行,还不如他能打呢!都夷死死揪住他:“师父让我来看你!你躲什么!” 一提师父,姬凤岐停止挣扎,心里难过:“他老人家还好么?” 都夷生气:“你还知道问候师父,真不容易!三年一点音讯都没有!亏你聪明,长安这么大,找人是不好找!” “……姐,你要出城么?快关城门了。” 都夷叹气:“我在城内客栈开了间房。” 所有徒弟只有都夷还在万花谷。都夷就没出过谷,所以裴愈千叮万嘱,出门就要住大客栈,不要吝惜钱。不要往人少的地方去,给姬凤岐送了东西赶紧回青岩。 都夷拖着姬凤岐走:“师父要我给你带话。你跟我回客栈。” 姬凤岐被都夷连拉带拽进了内城楼外楼,果然是最好的大客栈。灯火通明,护卫巡逻,甚是安全。都夷也是肉疼房费,只开了两天,就是这么巧,第一天就碰上了姬凤岐。 姐弟坐定,都夷先拿出一包钱,推给姬凤岐:“师父让我带给你的。你先收好。快点。” 姬凤岐从小就怕都夷瞪眼睛,在都夷的凝视之下不敢推辞,收好钱。都夷这才松了口气,心疼道:“离家出走就算了,也不知道带点钱。瘦成这样,尖嘴猴腮的!”姬凤岐不敢顶嘴,都夷摸摸他的头:“吃苦了,小师弟。” 姬凤岐仍旧垂着头,攥着袍子边儿。 “谷里还好吗?” “谷里没什么事。大家都那样。” “师父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师父这几年一直有别处的任务,在当值,这也快到期了,等他老人家值满,亲自来找你。你有什么想说的,直接跟他说。” “对不起……” 都夷怅然,甚多事情,跟这个小师弟讲不明白。小师弟从小性子就轴,行事自有逻辑,听不进去劝。师父一贯慈爱,还好没把她们几个纵出问题,就是小师弟这个性格吧。 “小师弟讨厌纯阳,是不是?” 姬凤岐一愣:“师姐做什么说这个?” “去年朝廷不给工圣批钱了。只说做什么黄道游仪是奇技淫巧,‘岁差’算出来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历法何必非得修改,一直不就是这么用的么。” 姬凤岐着急:“星辰演行虚时时观测完善,历法时令即是天和,错失天和便是耽误农时。误了农时天下人吃什么!” 都夷笑一声:“这些肉食者,以为地里长出来的就是大米。春天把大米塞进土,秋天就能收大米。” “那……那真不给钱了吗?” “纯阳宫的李掌教进宫跟皇帝胡扯了一顿什么数术星象紫微星天下大吉盛世逢明君的,批了,还追加了几成银子。” 姬凤岐半天没说话。 都夷还想说什么,看姬凤岐的表情,最终拍拍他:“小师弟,这世界……不一定就只存在你看到的那一面。” 客房外面有人敲门。楼外楼是长安有名的酒楼食肆,也是最好的客栈。大晚上的谁能来敲门?姬凤岐不让都夷出声,故意放粗了嗓音瓮声瓮气质问:“谁啊!大晚上的!” 门外熟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轻轻一吻姬凤岐的耳朵:“姬大夫,在下丐帮乔慕。” 姬凤岐很开心地开门,乔慕搂起他转一圈儿:“你有亲友来长安,也不给我介绍。” 姬凤岐回头跟站起的都夷介绍:“大姐,这是我在长安的好友,刚才他讲了,丐帮乔慕。咦?”姬凤岐突然发现乔慕身后还跟着一个丐帮,也是人高马大的。那丐帮视线直接越过乔慕和姬凤岐,微笑自我介绍: “在下丐帮萧阳。” 他笑着看都夷。 9. 九 九 四个人见过礼,乔慕点了一堆小食果盘,笑着看姬凤岐和都夷说说笑笑。萧阳在一旁坐着,也没一点不耐烦。聊到深夜,乔慕道:“姬大夫,都夷师姐大老远来长安,应是乏了。我在对面开了个房间,不如先让师姐休息,有话明天再说?” 都夷掩口强忍了个哈欠:“乔慕想得周到。” 萧阳对乔慕使个眼色,似笑非笑挑挑眉。只听说小姬大夫和个生脸亲亲热热拉拉扯扯的在楼外楼开房了,乔慕怒火万丈要去杀人。萧阳担心乔慕真把那个生脸捶死一定跟着,一开门俩人心里都一傻。报信儿的该被捶,也没说那个“生脸儿”是名静姝女子,还是小姬大夫的大师姐。 道别之后两人回丐帮驻点,萧阳大笑出声。乔慕冷笑:“你也盯着万花大师姐看了一晚上,笑我什么。” 萧阳正色:“明天小姬大夫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能不能带我一个?” 乔慕捏捏额角:“姬大夫的大师姐,我以前听他讲过。自小身体不好,最得师父疼爱,从来不出万花谷。你得收收性子,不要吓到人家姑娘家。” 萧阳拍肩:“这个你放心。你师兄我,到底不是个烂人。” 第二天一早,都夷跟姬凤岐说,想去看看他住的地方。姬凤岐劝道:“我住在城外小村中。我是男子,怎么都能对付,师姐就不要过去了。不如今天在长安玩一玩,难得出来一趟。” 都夷知道小师弟肯定过得拮据,也没勉强。姬凤岐要去巡诊,尤其平康坊那位,那地方怎么能让师姐跟着。都夷是真不知道平康坊是什么地方,颇有些好奇,既然要逛长安,就跟着小弟逛呗。 “平康坊是衙门府司驻地,若非有些地位的患者来请,我们这样的平常人,哪里进得去。”乔慕声音恰到好处出现,身边跟着萧阳和一个丐帮女弟子。衙门府司驻地,也没说错,只说一半而已。衙门府司驻地才有莺歌燕舞花红柳绿呢。 “今天大师姐在长安逛一逛,我们这位姐妹尹松自小在长安长大,没有她不明白的,让她陪着,一定玩得开心。” 尹松和都夷见礼,两个人说说笑笑逛街去了。萧阳跟在后面不说话,充当保镖。 姬凤岐松了口气,无比感激:“多亏你了。我也是没用,自己的大姐,都应付不周全。” 乔慕微微一笑。 “你怎么去平康坊?” 姬凤岐心情沉重几分:“我到门口,里面人出来接我。现在官衙点卯,里面人也得避让,我慢慢走过去,正好。” “嗯。” 姬凤岐终于是没忍住:“怪了。个个嫌弃花楼女子,个个离不开花楼女子。‘嫌脏’不给治疗,狎昵之时到不嫌弃了。这些姑娘们‘不干净’,那些贵人们跑得了么!” “好了。”乔慕捏捏姬凤岐后脖颈。他们现在就在长安城里,在贵人们的脚下。 乔慕抱着胳膊远远眺望姬凤岐背着药篓走去平康坊的背影,手指轻敲,若有所思。 去平康坊之前还是去了趟早市。薛叔的药材摊子,还是那个面目平平的年轻人。他很显然不待见姬大夫,木木然的,不热情。姬凤岐不在意,薛叔的药材质量上乘,价格实惠,只要这个就够了。姬凤岐笑着跟年轻人打招呼:“早上好啊!你是薛叔侄子,我叫你小薛好不好?” 对方木木地点头。 姬凤岐挑了药材,过秤交钱。足够便宜,也没砍价。 小薛板着脸,没有表情地忙着。 走向平康坊的时候,姬凤岐慢慢整理思绪。他昨晚上一宿没睡。师姐在隔壁,就像还在青岩的日子。他不能说到底为什么要一个人逃出青岩,为什么会害怕凌雪阁,讲出来会有更多的人倒霉。然而凌雪阁信不信他什么都没说过呢。他可以保守任何秘密到死,这三年他过得惶惶不安,跟谁都不亲近。因为害怕连累别人,让凌雪阁误解。先来了乔慕。再来师姐。丐帮固然不怕凌雪阁,师姐怎么办。师父还要来找他。要是连累师父,他万死难辞。 他甚至在想,看到凌雪阁的人的那晚,乔慕没来就好了。他起码在死前跟凌雪阁讲一句,他没有说出任何秘密。 怎么办。怎么办。 姬凤岐浑浑噩噩站在平康坊外,心想,当时怎么就没答应唐佚行,去唐家堡好了。唐家堡离皇帝远,离凌雪阁更远了。 说到底,还是怕给唐佚行找麻烦。 纯阳沾一个官字,凌雪阁岂止沾个官字,它就是“官”的化身,天子的刀和剑。这些年姬凤岐也听到过点凌雪阁的风声。不同于一般私兵死士,凌雪阁认为天子是君与父,他们自己是完美的臣与子。不是说自古忠孝难两全,凌雪阁即是完美的忠孝两全——事君忠,事父孝。这就尤其要命,凌雪阁的精神信仰八成要比明教还虔诚纯粹了。 那,林阁主也是这样想的吗。 平康坊郑姑娘的人终于来接。上次姬凤岐只是来看病,看完就走。之后才知道自己看的是南曲郑姑娘,长安城如雷贯耳。 ……撕裂了。 惨不忍睹。 姬凤岐想发火,但忍住。他知道,由不得她。上次来时那个伤势,就得静养。这才几天,撕裂了。这还拿人当人吗?岂止伤及内脏的问题,这容易失禁啊…… 其实叫师姐来看,医术更适合一点。姬凤岐心里跟郑姑娘忏悔,可是姬凤岐绝不让师姐进这里。就是不行。 侍女在旁边麻木道:“昨晚那位王孙喝多了,兴致上来,推脱不得。” 姬凤岐用准备好的清水清洗伤口,实在是不知道怎么缝合了。他手足无措突然冒了一句:“姑娘你……疼吗?” 郑姑娘躺着,上半身蒙着纱被,双手攥着被子边。一旁的侍女一听,眼泪夺眶而出。 姬凤岐尽最大力量处理了伤口。净手之后告辞,一脚踩着一颗夜明珠差点滑倒。满地金银玉石绫罗软纱,就在地上被人践踏。反正根本花不出去,就跟屋内的女子一样,“放着”。侍女准备丰厚的诊费谢礼,无论如何要姬凤岐收下。 姬凤岐不收,只拿了应得的诊费。郑姑娘在帐中哑着嗓子问:“姬大夫,嫌钱脏啊?” 姬凤岐猛地抬头:“我怎会……” 郑姑娘忍住一声抽噎:“那大夫收下吧。好人要有好报。除了这个,我没有其他报答好人的方法了。” 姬凤岐抱着一只木盒,魂不着家地离开平康坊,走在街边。临走之时他终于跟侍女说了实话,再胡闹下去,郑姑娘一定会失禁,而且……是大小便一起失禁。侍女一直麻麻木木的,听到这个,眼珠子才转一下,惨笑一声,当作知道了。 这一声惨笑,灌在姬凤岐耳中,犹如惊雷,轰得他……对着人间发懵。 姬凤岐不知道走了多久,路边茶馆有人吹牛,吹平康坊温柔乡。其实他们谁都进不去,仍然海吹坊内女子金尊玉贵膏梁锦绣骄奢淫逸祸国殃民。 姬凤岐看着边上看行色匆匆的过客。 当年他说想画人世间。 想证明自己来过,见过,参与过。 然而现在他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证明了,又如何呢?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听有人喊他:“小姬大夫!” 姬凤岐转脸看,街对面站着三个人。萧阳手上拎着些东西,都夷和尹松轻声聊天,都夷站着,温柔得阳光都要在她周身化开。姬凤岐一看师姐,眼圈一红。都夷马上看出姬凤岐不对劲,轻声对萧阳讲了一句,萧阳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到对面去接姬凤岐。 “小姬大夫,你怎么了?呆呆的。” 姬凤岐神魂归位,萧阳看他抱着个木盒子直哆嗦,就接过这个木盒:“好家伙,看着不大,这么沉?” 都夷和尹松穿过大街走过来,都夷摸摸姬凤岐额头,又烫了。她当机立断:“回客栈。” 姬凤岐嘟囔:“今天行医任务没完成……” 都夷回答:“今天到此为止。” 几个人回到客栈,姬凤岐那间房还没退,昏沉沉地躺下了。萧阳好奇:“小姬大夫这症状,着凉了?” 都夷打了凉水手巾敷在姬凤岐额头,一面给他倒了杯水,扶着他给他喂下去:“没着凉。” 姬凤岐躺着,似昏似睡。都夷心里难过:“我这个小师弟,从小心事就沉,想的事情多,还容易想不开,郁结于心,隔三差五就起热,一起热就魂不守舍。今天这是遇见事儿了。他抱回来个什么?” 萧阳疑惑:“一盒子珠宝,一般人不应该高兴么?” 都夷懒得看那盒子,撑着额头情绪低落。萧阳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尹松上前温言细语劝慰,都夷勉强笑了笑:“我没出息。刚离开万花谷,就想家。” 尹松撑着下巴:“听闻万花谷是世外桃源,等闲人进不去。我一直想去看看。可是传闻里,万花先生们个个超凡绝尘,我担心看不上我们要饭的。” 都夷轻嗔:“哪里来的怪话。万花谷无非一群大夫,成年都要离谷行医的,哪里什么看上看不上。只不过我不争气,医术不好身体又不行,到哪里都是个给人添麻烦的累赘,师父才不准我出谷。医者行医只是本分,被人这样一说,反而万花谷成了尖酸刻薄之地,我们冤不冤?” 尹松一拍自己的嘴:“我就不会说个话,瞧瞧我这个嘴。” 萧阳笑一下打岔:“我说个事儿,其实挺重要的。就是这盒珠宝,这么看着是挺贵重,但……花不出去,没法变现钱。如果它们不能变现钱,便是又沉又占地方的破石头。都夷要是信我,我帮你处理一下如何?” 都夷心思就不在这些玩意儿上,只不过觉得如果有现钱能改善一下小师弟的生活:“那……有劳萧阳哥。” 萧阳抱着盒子离开,回到丐帮长安驻点:“处理一下,变现。” 乔慕正好从外面进来:“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一盒子东西?” 萧阳解释盒子的来历,顺便道:“你有没有发现小姬大夫容易起热的毛病?” “是有,我以为他容易着凉。” “还真不是。感谢我吧,给你刺探来重大军情。小姬大夫平日思虑其实很重,遇上事情情绪最脆弱的时候就容易起高热。懂?” “还真是重大军情。谢了。所以他……现在起热了?” “他从平康坊出来遇到我们就这样了。都夷照顾着。我给楼外楼的客栈续了费。这堆东西我帮都夷给变现,不然有啥用?” 乔慕眼尖,二指从一盒子珠宝里夹出个东西。光芒一闪,是枚金锭,背面蝇头铸文让萧阳倒吸一口冷气。 “永泰元太府 左藏东库” 太府寺左藏署负责将税金重铸贮藏,东库为太府寺辖下国库。永泰元年铸造的税金锭,贮存于国之重库,那它是怎么出现在平康坊的??? 萧阳一阵一阵后怕:“要是这对姐弟不明就里拿着这玩意儿出去花,那真是……这不害人吗???幸亏遇上咱丐帮了!” “如果平康妓们都不当回事,那可能,稀松平常了。”乔慕冷淡道。 萧阳烦躁抖腿:“民脂民膏啊我了个大操的。民脂民膏。咋办。” 乔慕微微蹙眉,盯着那枚金锭看。 太府卿杨清濯最近风雨飘摇了。而且吧。 “杨清濯……不就是救你的那个赈灾官员。” “嗯。” 萧阳啧一声:“娘的,难办。” 都夷隔一段时间就去给姬凤岐喂一点水。姬凤岐从小如此,都是师父和都夷照顾。只不过一般起热个一两个时辰就退了,这次时间实在是久。萧阳抱着胳膊歪在门框上看都夷照顾姬凤岐,看得入神。 姬凤岐缓缓睁开眼:“姐?” 都夷回答:“醒了?”她试一试姬凤岐额头,“好了,不热了。” 姬凤岐眼睛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儿,萧阳清清嗓子:“乔慕今天……事儿多。” 姬凤岐又闭上眼。 他这毛病打小就有,治不好,也不严重。这一次犯得最狠,幸亏身边有师姐。他长长吐口气,迷迷糊糊地委屈:“姐……我想回青岩万花谷……” 都夷轻拍着他:“谁也没赶你,你自己逼自己。” 姬凤岐,又陷入睡眠。 黄昏之下,乔慕盯着那枚金锭看。 风一动,树影划过他的脸。 10. 十 十 姬凤岐睡到半夜,听到客栈窗响。以为是进小偷,心想他这儿也没啥好偷的,只是慢悠悠睁开眼,看到乔慕坐在窗框上,长腿翘着,一甩酒坛,灌了一口。 “对不起,今天烦心事儿多。” 姬凤岐迷茫而柔软一笑:“既然事多,大半夜的,怎么不好好休息?” 乔慕也疲惫一笑:“在你身边,才心安。” 姬凤岐往床里边挪一挪,拍拍床铺。 乔慕跳下窗,躺在姬凤岐身边。姬凤岐睡了大半天,退了热,人也精神了。乔慕看着他:“你小时候最好的回忆是什么?” 姬凤岐声音迟缓温吞:“有,很多,分不清哪个最好。” 床到底还是窄。为了舒服点,乔慕让姬凤岐枕着自己的胳膊,搂着他:“我有一个最好的。我跟你提过,六岁流浪,被人抓住要放血的时候,被一个朝廷赈灾官员救了。当时他带着家眷,他的儿子跟我差不多大,我跟他们在一起住了一个多月。那真是……最美好的记忆了。每顿都吃饱。” 乔慕说的话姬凤岐都很往心里去,乔慕说过流浪了两年,六岁到八岁。姬凤岐疑惑:“一个月?” “嗯,一个月,然后他去别的地方协理赈灾事物了。” 姬凤岐完全没听出半点温情,甚至有点生气:“这不就是又把你抛弃了?当你是小猫小狗?” 乔慕笑着安慰他:“怎么还惹你生气了。我当然要感激他。要不是他,我那天就死了。要不是那一个月,我熬不到被我哥找到。我跟他儿子玩得也很开心。这一个月的回忆于我相当珍贵,之后流浪的时间里,挺不住了就拿出来想一想,想一想活着的好处。” “你……心大。” “多亏我能咬牙挺过来啊。是吧姬大夫,要不然,我怎么遇到你?” 姬凤岐在黑夜里忽然睁大眼睛,睡意瞬间消散。乔慕感觉到他瞬间爆起又收敛的情绪,心里一慌:“姬大夫……” 姬凤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乔慕左臂被他枕着,右手轻轻搭在姬凤岐肩上……又缩了回来。 乔慕一夜未眠。 姬凤岐也没睡。乔慕一晚上没动,小心翼翼搂着姬凤岐,生怕打扰他。姬凤岐也没动,除了装睡,他不知道能干什么。他听了一宿乔慕沉稳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平和有力,宽容善意。天不亮乔慕便托着他的头将他轻轻放在枕上,悄悄离去。姬凤岐真不是傻子。这许多天的相处,历历在目。当被呵护成为习惯,习惯了理所当然,不在意,不在乎。姬凤岐觉得自己不止睡了一天,他睡了太久,如梦惊醒。 他听见乔慕坐在床边。乔慕应该是看了很久,他不敢有反应。最终……乔慕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丐帮驻点的人看到总舵主,竟然没有笑模样了,沉着脸,眼下泛黑。乔慕唇角天生上翘,面无表情也像带着三分笑意,意气风发的。这大约是大家头一次看到乔慕这种神情。 总而言之都被吓得也没敢细琢磨。 乔慕忙了一天,站在楼外楼客栈外面,仰头看着灯火通明的高楼。他握一握短棒,拎着酒坛进去,上楼。 房间门开着。两间都是。乔慕跑下楼,掌柜的笑眯眯应承:“郎君莫急。客人退房了。” 乔慕离开楼外楼。城门管不管对他来说其实压根无所谓。形同虚设。他坐在城门楼顶端向外看,长安城的辉煌灯火到了城门外,就戛然而止。万里无垠黑夜一点也沾不到光。黑夜那边的方向,一个破败的小村子,突然成为他想去而不能的地方。 萧阳鹞子似的飞到他身边站着。乔慕坐在这儿,是真的心情不好了。 “下午没找到你。都夷嫌客栈太贵,到咱们驻点的女弟子处所住了。左右还有空房。小姬大夫回村里去了。” 乔慕灌一口酒。 萧阳低头看乔慕,行事再如何老成世故拿捏炎凉,到底是个年轻人。当初他来长安总舵,帮里老人是不服的,也是吃了苦,才把自己磨砺得左右逢源。萧阳就佩服他这一点,天天看不出心思。这下算是破了功,摘了八面玲珑的面具,究竟是个傻小子。 ……我这还说他,我自己都没着落。萧阳唾弃自己一口。今晚月光不好,乔慕大半湮在黑暗中,落寞至极。 萧阳不敢问金锭事件下文,另找了个由头:“我昨天看了都夷一天。想了个问题,想不明白。想问问你的意见。” 乔慕没反应。 “如果都夷拒绝我。怎么办。如果小姬大夫拒绝你,你怎么办。” 沉默很久。 “那就离开吧。不要讨人嫌。” 萧阳一听想争辩,话到嘴边说不出来,知道乔慕现在这幅熊样也没什么能力提供有价值建议,干脆走人。 乔慕对着姬凤岐的小村子出神很久。他终于站起,大轻功一跃,冲入无尽的夜空中。 都夷就着灯火给师父写信。小师弟一切都好,还是老样子。弟子想把小师弟带回万花,只是怕越劝他越轴,反而又要跑,弟子追不上。小师弟严格按照师父订的规矩日日行医记录脉案方案,不曾懈怠,师父放心。 万花天工信鸽装不了很长的信,也飞不太远。只不过给师父传信,足够了。都夷放飞机关鸽子,心事重重坐回床上。小师弟不肯回万花,她也放心不下自己一个人回去。出门在外吃住用都是钱,今天在客栈结账把她心疼坏了。她想跟着小师弟当铃医,身体不争气,万一倒了,岂不是又要连累小师弟。长安也有万花同门,只不过万花讲究君子之交,有病症可以一起讨论会诊,抱团叙情倒是不必,做大夫的每天看到听到的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就够烦的了。 都夷想到这一层,忍不住苦笑,也不怪尹松她们觉得万花大夫冷漠高傲。治病行医,手里过的人命,可能还真不比江洋大盗少。天天面对生离死别,心神都麻了。 尹松敲门进来,笑眯眯地:“倒是有个事儿求你。” 都夷连忙回答:“丐帮愿意借地方给我住,感激不尽。哪里来的求不求?” 尹松随手灌口酒:“这么回事儿。你知道豪门贵女一样吃五谷杂粮一样会生病。但是高门大宅规矩越森严,别说普通医生,御医都不方便,只能盼着万花谷的女大夫们,还得是相熟的,知根知底的,不多嘴的,讲究得狠。前段时间长安一名万花谷女大夫离开长安了,她的老病号们一时之间找不到大夫,这不正好你来了,求你去给看看。” 都夷很感激丐帮如此细致的照顾:“真是谢谢你们了。” 尹松笑:“你先别忙着感激我。前一个万花女大夫就是被气跑的,不伺候了。大家一样都是臭皮囊,这些贵人可真觉得自己金尊玉贵,看病没有不矫情的。你可千万有心理准备。” 都夷点头:“我懂得,放心。” 她心里却惆怅,“伺候”贵女,咋跟小师弟解释呢。小师弟路过大宅朱门,可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乔慕一路飞到小村子,站在村口。远远有犬吠,在夜晚稀薄的空气里惊慌打转。乔慕攥紧哨棒,提着酒坛,心跳如擂鼓。 万花小大夫瞧不上他,他也是有心理准备。到长安第一天就看到姬大夫背着药箱穿街过巷,眉目含笑地看病问诊。什么样不忍直视的病灶,什么血脓污物,多恶劣的境地,从未见小大夫皱过眉。为了治病,跪着趴着,也难怪万花制服是深色。可小大夫就是不像人间凡尘里的,不属于人间疾苦。他似乎只是背着药箱,来人间一趟。 当时乔慕日子不咋好过。他在君山是年轻弟子里最出色的,但长安对于君山来说,一样是山高皇帝远。何况长安总舵地位仅次于君山,总舵的人不服气他实在他正常不过。乔慕懒洋洋靠在房顶上看姬大夫帮卸货苦力治疗抽筋,那人腿抽得不听使唤,一脚蹬得姬大夫坐在地上。乔慕差点笑出声,姬大夫白挨一脚却不在意,也没收钱。乔慕突然想到,抽筋是个不大的问题,然而处置不当,苦力一天的饭钱就没着落了。 他看着姬大夫在明媚日光中,清净自在地融入人群。 当时他在想什么来着。 乔慕站在村口,努力回忆。他当时……伸手,想抓住那抹超脱人间的背影。乔慕低头看自己的手,恶狠恶攥着武器。这次也可以没个答案,要是有个死心的理由,也不错。 乔慕缓慢地一步一步走进村子,走向姬凤岐的小房子。在破败的村子里,姬大夫的住所也很偏。他不喜欢与人来往。房子是黑的,乔慕在门口徘徊两圈,姬大夫卧房的窗忽然亮起。乔慕受惊了似的往后一退,他看到豆大油灯的光暧昧地描绘出姬大夫清隽的影子。乔慕爱恋地看着那影子随着灯光共舞,一同穿过房门,几步走到门口,一转身—— 姬大夫拿着油灯,一手护着火苗。一团暖光笼着他,目光秋水潋潋。他对乔慕笑了。 “回来了啊。” 11. 十一 十一 乔慕余生将永远感激这一晚。 他感激自己活到今天,感激帮助自己活到今天的人。他感激姬大夫接纳了他,感激姬大夫冰凉的手指和温柔的眼泪。 乔慕过于小心翼翼。姬大夫抓他的肩膀,让他快点。乔慕自己也快忍得爆掉了。可是依旧坚持温柔,耐心十足。乔慕坚决捍卫缱绻但持久的缠绵,明天太阳总会升起,那不如把欢欣在有限时间内无限拖长,拖长,慢慢地研磨,精细地雕琢愉悦,珍惜地感知他所恋慕之人身体里的温度,掌控他所爱慕之人的节奏。好香,真的好香。万花弟子难道是饮露长大的吗。乔慕嗅觉强于常人,满足地欣赏姬凤岐周身缭绕的香气。不是贵族常用俗气至极烟熏火燎的熏香,是雨后植物略带苦味在鼻腔里回甘的味道。这种香气发丝最浓,其次……是颈侧。颈侧有血脉跳动,香气更加温热,柔软地包裹住乔慕的嗅觉。修长的颈部优美向后仰,喉咙发出悦耳的,不可自拔的声音。乔慕吻上去,要把这声音吞掉,这是最重要的奖励,不给别人听。乔慕所爱慕之人,将要脱离尘世的人,羞怯又激烈地向乔慕索取,这人世间,这一刻,唯一只有乔慕能给予的快乐。乔慕给他了,他哭着抽搐,毫无防备地盛开。 这一刹那,姬凤岐感觉到喧哗沸腾的人世间,终于安静了。 姬凤岐沉沉睡去,雪白的肤色被月光浸染,莹莹如玉,比得乔慕愈发黑。乔慕今天才震惊发现自己原来这么黑,平时真的不觉得。手放在姬凤岐身上,仿佛一种冒犯。他想来想去,一横心,把人紧紧搂在怀里。这时候,想什么配不配的。 乔慕害怕这是个特别美的梦境,自己只要一入睡,再一睁眼,梦就彻底醒了。所以只能一直睁着眼,看姬凤岐。他握着姬凤岐的手,用嘴唇轻轻地触碰。 “我抓到你了没有?” 第二天太阳升起,乔慕确定,一切都不是梦。他又开始站在门前跟邻居打招呼,大说大笑,神清气足。乔慕对人间满意,他看谁都亲切。 姬凤岐清清爽爽地醒来,院子里晾着衣服,微风一过,轻轻摇摆。乔慕跟人聊天,隔壁邻居养的公鸡鸣啼,远处有犬吠。姬凤岐靠在窗边看乔慕的半侧面,恍然想,乔慕就是他在人间经历过的……证据了。 萧阳再看见乔慕,愣了。这种由内而外发光的样子,上一回还是乔慕在君山捶倒一群人拔得头筹的时候。乔慕只是天生笑模样,并不代表时时都快乐。可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你……昨晚干嘛了?”表白小姬大夫同意了?不至于? 乔慕露出白牙一笑:“嘿。” 萧阳一愣,反应过来,艳羡又嫉妒:“娘的你小子手脚倒是快!” 都夷收拾药箱背着出来:“什么快?” 萧阳正色:“我说今天得快点,毕竟要去贵人们的府上,一个顶一个难伺候。”他伸手接过都夷的新药箱,对乔慕道,“我和尹松送都夷出诊。我送到府门口,尹松跟着进去。到时间我再去接。” 乔慕看都夷那个热切:“姐慢走。” 都夷应道:“嗯,好。” 萧阳一指自己,冷笑比划:姐夫你喊不喊? 乔慕冷静做个口型:滚你大爷。 药材早市,今天人不多。面目平平的年轻人板着脸看着摊子。他看着人群进来的方向,一直看着。每天都会如约而至的人,今天,没有出现。 姬凤岐在家睡着,没进城。早饭乔慕做的,中午来不及,乔慕在楼外楼订了个大食盒送来。姬凤岐迷迷糊糊,乔慕吻醒他:“先起来多少吃一点。渴不渴?我烧了点水,一半晾凉一半在灶上温着。你喝的时候兑一下。晚上我回来做饭。” 姬凤岐笑一笑:“这么大一个食盒我吃不动。晚上你也别忙了,回来熬个粥就行,咱们两个把食盒吃光,不浪费。” “行。” 姬凤岐睡到下午精神好起来。他对自己坦诚,确实贪恋乔慕。因为乔慕起码能让他在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想。只有快乐。 他在窗前画画。用的颜料极淡极淡,在便宜纸张上画一瓣一瓣的花瓣儿。这样省颜料,而且干了之后纸张还能用作开药方记脉案,也省纸。姬凤岐聚精会神愉悦地画着花草植物,画着画着,心里一动。他抽出平日舍不得用的澄心堂的熟宣。当初为了买一刀澄心堂,可是攒了很久零钱下了很大决心。买了来又不知道画什么。庭院杂乱,野草野花,他懒得整理。自己也是根野草罢了,跟它们谁嫌弃谁。然而……他有了想画的人。或者,一个证据。姬凤岐被世间爱护过的证据。 工笔人像,这么多年没画了。不知道技艺生疏了没有。 晚上乔慕回来很早。老远看着姬凤岐的小窗灯亮着,暖融融一团,乔慕紧绷的心松弛下来。进门看见姬大夫趴在书桌上画画,窗前拉着几根线,线上晾着一些裁剪整齐的纸。淡雅的花花草草,晾干了还得用来写方子。这个乔慕熟悉,他收集了可不少。 “此间事了,咱们就动身回洞庭湖。”乔慕从背后搂着姬凤岐,在他颈侧蹭蹭嗅嗅,撒娇一样。姬凤岐笑:“你在长安不是还有职务吗?” “不干了。想来也可笑,我一个要饭的,要什么职务啊。”乔慕用脸蹭得很满足,“洞庭湖是真的美。到时候游湖,我撑竹筏,你坐着喝茶看风景。” “只看风景?” 乔慕一愣,笑了:“姬大夫想做什么都可以。” 姬凤岐红着脸轻声道:“君山有好酒没有?我要喝得大醉,看洞庭湖里天在水,还要……‘清梦压星河’。” 乔慕搂着他,捏他手指:“姬大夫欺负人,明知道这样讲我听不明白。我是个俗人,满脑子只想那事儿。夜间跟姬大夫在洞庭湖把酒泛波,那时候星空映在湖中,船便是穿梭星空,像做梦。梦里我跟姬大夫在船上星空中……缠绵。” 姬凤岐明显感觉到乔慕心里有事情。最近乔慕也不愿意提在忙什么,他只是歪着脖子,由着乔慕啃。姬凤岐伸手抱住乔慕的头,这才发现乔慕不戴帽子了。头发剪掉一大截,随意在脖子后面短短一扎。 “……咦?” 乔慕含糊不清地嘟囔:“你说我戴个帽子显得小。不戴了。” 身体发肤……算了,就只有丐帮敢乱剪头发了。 “我哪有那样说,我说你那打扮少年风流。” “少年就是不靠谱,风流更不得了,我都有主了。” 姬凤岐噗嗤笑出声。 “食盒没怎么动?胃口不好?” “不饿。而且扒拉难看了,你晚上回来怎么吃。” “吃你剩的啊。”乔慕的唇轻蘸一下姬凤岐的嘴角,“味道会更好。” “……你真是……” “我把菜热一热。你也别晚上写写画画的了,伤眼睛。” “嗯。” 吃饭的时候乔慕讲起都夷在丐帮驻点过得挺好,现在给贵妇贵女们看病。姬凤岐神情十分感激:“多亏遇到了丐帮照顾我师姐。” 乔慕心里嘟囔那是萧阳有小九九。算了这个不跟姬凤岐提,萧阳自己的事自己处理。说姬大夫上面还有好几个师姐一个师父呢,一大家子人。萧阳和乔慕都是上门女婿,考验还在后面,他俩谁也别笑话谁。 “你平时别上房顶。我在房顶装了些铁蒺藜。明天我在房外四周布一些。” “铁蒺藜?” “蒺藜这个草,一旦缠上摘都摘不下来。绊腿,还扎肉。丐帮自己做的铁蒺藜,比不得万花天工的暗器精致,但有用。你知道有些宵小,就爱站房顶。” 姬凤岐点头:“这样倒是安全,但是我担心会误伤乡亲们,而且房顶不是还要修?” “房顶我找人弄好了。不会误伤,我布铁蒺藜的地点,寻常乡亲们不会去。如果钻犄角旮旯被铁蒺藜扎腿刺脚了,那就不是寻常人了,更活该。” 姬凤岐被逗笑。 “你养养神,晚饭马上就好。” 萧阳在王府门口等到天黑,尹松才陪着都夷出来。萧阳紧张地观察都夷,这些贵妇人没一个好伺候的,而且真拿女大夫当下女使唤。都夷神色正常,倒是尹松一副忍耐已久要爆发的样子。反正都在长安城里住了,不必考虑关城门的问题,萧阳请都夷和尹松吃饭。都夷推拒,尹松直言快语:“你治疗这些个贱人,面子也是记给丐帮,合该丐帮感激你,请你也是应当应分的。” 萧阳笑问:“尹姐怎么火气这么大。” 尹松冷笑:“王府那位,张嘴贱人来贱人去的,我这不学会了么。” 都夷劝慰:“好了,看完病,不想了。” 萧阳背着都夷到底给问出来,她们在王府里干什么了。 “干什么?都夷号脉问诊望闻问切拟方子拢共两刻钟。剩下的你猜干什么?听王府夫人骂贱女人。一个贱女人,两个贱女人,所有女人都是要勾搭她家那个肥腻秃子的。笑话,就那老胖子,秃得没头发别住发冠,勒着三层下巴勒头上!总算摆脱夫人,出门来碰上,色眯眯盯着都夷。老娘差点就墩碎他全身的贱骨头。哦,夫人生气也算情有可原。老不死嫖一辈子,染了一身脏病传给女眷。笑死,这些年我看到的,这些王侯府邸里脏病的程度,其实没比勾栏青楼好哪里去,总归都是同一群男人来回蹿!” 萧阳吓一跳:“那多谢姐姐护着都夷!” 尹松冷哼:“你谢我?舵主谢我是应该的,给我分了这么个任务。你谢我干什么?你哪棵葱?” 萧阳作揖:“好尹姐,嗓门别那么大。兄弟知道您生气,刚得了几坛好酒,这就给您送去。” 尹松翻个白眼儿,不理他了。 都夷在住所整理药箱。若是王府常见病症是那些个的话,常备的药品得改一改。只是缺几味。她问尹松长安城哪里买药,尹松回答:“有药材铺,不过小姬大夫都是早上去早市摊子淘。” 都夷点头:“可惜今天没能去看看早市。” 早市有个药材摊子,硬是摆到了晚上。薛叔的摊子。这两天薛叔不来,换了他侄子。路过的人好奇,这年轻人干嘛呢?等人?到底好像是没等来。快要关城门了,他再不走,有点奇怪。面目平平的年轻人收拾起摊子,走入夜中。 白野用特制药水清洗脸上的伪装。平平无奇见之即忘的面具在水盆里化掉,镜子里露出他冷峻的真实面容,和一对狼一样的眼睛。 背后的凌雪阁同僚词林无声无息出现:“如何。” 白野回答:“明面上出现在长安的明教基本上摸清底细。的确都是接单子才来长安的。” “只管弄清楚明教接的什么单,不必妨碍他们。一切都由君父定夺。” “是。” “坊间陆泰雅的传闻越演越烈,有他的行踪么?” “没有。” “你对上陆泰雅,有几层胜算。” 白野沉默一会儿。 “没有。” 词林无声无息离去。白野坐着发呆,听见有人轻快的步伐,但没有反应。裴大夫走来,温和地问:“今天受伤没有?” 白野默默摇头。 裴大夫轻轻放下一瓶药粉:“你手上的那瓶不要用了,时间长了。换一瓶。” “没用完。” “没用完也不要用了。失效不说,有毒。” 白野感激地看裴大夫一眼。裴大夫拍拍他的肩:“我即将值满,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见面。这是药粉方子,你自己找药铺配。记住,过月用不完的,结块了的,就不要用了。” 白野半晌没说话。 他看着裴大夫离开。 他总是一个人面对离别。 十二 十二 姬凤岐在乔慕怀里醒来,又是一天。姬凤岐仰头看乔慕面部的线条,不笑的时候,凌厉又桀骜。爱笑的乔慕,不笑的乔慕,全是说话人讲的传奇里的主角,风流落拓,片叶不沾身。 乔慕睁开眼,懒洋洋地笑。 仿佛日子就这样平静但温柔地持续下去。他背着药箱进长安城行医,或者就在村里看看邻居们,再或者自己上山采药。上山采药乔慕一定要陪着,并不能放心他自己一个人进山。姬凤岐笑:“我以前也是自己一个人,也没什么问题。” “以前是以前。” 姬凤岐看着乔慕在阳光里微笑的样子,心里想,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吧。就这样……过下去吧。 早上乔慕似乎有事,提前离家。离家之前千叮万嘱,今天不要一个人进山采药,下回他配着。姬凤岐应着,送走乔慕,房东突然来了。 房东平日住长安城里,一开城门就出来的时候少见。房东开门见山:“得加房租。” 姬凤岐都笑了,他刚来的时候,这房子都没房顶。图个安身立命的场所和用租房契成为客户能进长安城罢了。三年来蚂蚁筑巢一样修修补补,才像个房子,房东来加租? 房东掉钱眼里到底也是个人,面露赧色:“今年突然加了一堆条目的捐和税,你住这,不光收我的税,还得收你的。要我说,长安不易居,不加房租也行,你搬走吧。勾了租房契,我也少交些钱。” 姬凤岐一愣:“怎么又要交税?上个月我在里正那里交过了!” 房东长长一叹,看左右无人,低声道:“税制一年三改,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天交金,明天交银,后天就得交命。我没多昧你一文钱,我自己名下合计要交的捐和税我看着都想死。怎么办。你要有能力去跟太府卿较真,大唐都得谢谢你。” 还能怎么办。多加房租啊,不然姬凤岐去哪里?钱几乎没攒下,被困在长安郊区动弹不得。 姬凤岐心不在焉地收拾药箱进城。 不管怎么说……行医任务得完成。 乔慕到丐帮驻点,大家见过礼:“总舵主。” 乔慕皱眉:“大早上的放隼找我?” 萧阳板着脸:“总舵主。关内道分舵的消息,税法改制,陇西贵族们开始大量收购田地,税却落不到他们头上。税目又增加新花样,流民势必增加。关内道各分舵来问长安总舵,怎么办,收不收。” 尹松冷笑:“原本的税法,平民百姓吃苦。改了税法,平民百姓还吃苦。只不过原来的税法土地不咋方便买卖,改了之后陇西老贵族们都成见着屎的狗了!” 萧阳捂脸:“我的姐姐……” 尹松一甩酒坛:“我得跟着都夷去伺候长安的贵人们了,其他管不了,笑话,官爷们都不管,我们一群要饭的天天忧国忧民。官家早看我们丐帮不顺眼了,上回没跟明教弄个两败俱伤,朝廷还得找其他办法。这下丐帮还琢磨着救助流民了!出头椽子,混得一日是一日吧!” 尹松摔门走人,乔慕仰天长叹:“在座诸位,谁不是流民啊。” 长安总舵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是流民灾民难民,谁进丐帮。尹松更惨,家里是罪民——她爹是个小吏,官儿都算不上。替上面的青天大老爷顶罪被问斩。从小流落街头,就这个性格。 萧阳想到什么,突然抬头看乔慕:“太府卿……是不是他娘的想平什么帐,才搞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税目?” 平账?长安总舵的人疑惑看萧阳,萧阳皱着眉,乔慕却不欲多谈。一个太府卿,怕是也决定不了税法的事。太府卿是被推出来的。至于谁推出来的?谁在嚼噬田地嚼得满嘴肥油就是谁。 “丐帮不似其他大门大派。其他门派弟子个个有来历,丐帮算什么?顶着‘乞丐’的名头了还有什么顾忌。天底下没有丐帮的时候,真正天下大同了,不失为一件大好事。有可能吗?” 乔慕一问,满堂沉默。 “让关内道的兄弟们做好准备。丐帮一群要饭的,谈不着天下,只有尽绵薄之力与天下兄弟们互助。我向君山陈情,无论君山什么答复,长安总舵命令不改。” 丐帮在驻地总堂议事,都夷不好掺和进去,只在外面等。一会儿看尹松摔门出来,一脸怒容。 “阿松?” 尹松一看都夷,整理了一下表情。 “怎么议事能气成这样。” “税法改来改去,官爷们天天吊着嗓子嚎自己是忠信敬上洁身劳谦爱民如子,结果无非是在‘民’身上左割一刀还是右割一刀。如今‘民’被新税法盘剥得无家可归无田可种。没天灾的年景,你猜怎么着,要有大批流民啦!” 姬凤岐在街上走,愣愣地,忘记摇铃。迎面碰见李慎走过来。这回李慎不是一个人,旁边有个小跟屁虫儿,叶家小少爷。姬凤岐原本想转身躲开,但眼见着李慎脸色又白几分。李慎其人着实精彩,不穿披挂一身粗布短打往闹市一站也是渊渟岳峙的大将军。旁边的叶逸昭矮半个头,死死跟着,一步不错:“姐夫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这次别想甩掉我。你想去见谁?打扮成这样,总不至于去见相好的!” 姬凤岐蹙眉看着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你他娘的才是李慎相好的! 李慎抬头看到姬凤岐板着脸站在前面,尴尬一下:“姬大夫,可找着您了,我来……回诊。” 姬凤岐一点没客气:“不是让你找五毒去!” 李慎苦笑:“姬大夫就别这样说了。” 叶逸昭一看见姬凤岐,倒是不聒噪了。姬凤岐本来被钱的事弄得一肚子怒火,叶逸昭要是敢对着自己胡说八道,就一针扎哑他。姬凤岐问脉的时候,两只眼睛盯李慎。那可算不上多友好的眼神,叶逸昭在一旁想说什么,李慎按住他。 这个李将军。他要干什么。他能干什么。这个衣食无忧的叶小少爷。他想干什么。他能干什么。 坐在茶棚中,姬凤岐搦笔写方:“李郎君现在症状有缓,是好事。养旧伤贵在坚持。” 李慎笑道:“当然坚持,就是有点热。” 姬凤岐开的药不是喝的,是闻的。拿水玩命煎,李慎坐在一旁吸那蒸腾的水汽,缓解他咳起来就撕心裂肺的症状。李慎也是头一次见这种法子,一开始挺高兴不用喝药,谁知道身边摆个药锅更难受。 姬凤岐翻个白眼儿:“哦,郎君身娇肉贵,受不得热。” 叶逸昭终于忍不住:“姬大夫,我姐夫这是为了保家卫国受的伤。姬大夫何以态度如此轻蔑,难免让人心寒。” 姬凤岐看叶逸昭瞪自己,冷笑一声,比谁眼睛大是吧。真正保家卫国的普通士兵早死战场上了。这将军那将军,不过是贵族子弟上战场镀个金,藏剑山庄的女婿上战场说不定还带舞姬呢!李大将军八成是倒霉躲得慢了中流矢,吹得好像碧血洒疆场似的。 叶逸昭恼羞成怒:“你看我干什么!不看病吗?” 行,正好不伺候了。方子没开完也不写了,姬凤岐收起纸笔装好药箱背着站起:“不必装了。我知道你是谁。李大将军。我一介平民游医,伺候将军本也是高攀,只不过技不如人,医术实在比不上宫廷御医,将军在我这里受了委屈,我是要愧对天下人的。请将军另寻高明,姬凤岐羞惭,自行避开。” 说完就走。叶逸昭突然跳起,姬凤岐一攥药箱带子——你要想打架还是想用马匹踏死我!老子奉陪! “对不起!” 姬凤岐愣住,叶逸昭抓着他的药箱带子,眼眶发红:“对不起,姬大夫,真的对不起,叶逸昭是混蛋,冒犯了您,叶逸昭跟您赔罪。我姐夫确实没得罪您,请您下医嘱,求您了!” 姬凤岐抓住叶逸昭的手,毫不留情扯开:“我看你,是因为我见过你。那日叶小少爷骑着马在早市纵情踩人,我也在场。幸而未被叶小少爷踩死罢了。说起来,叶小少爷查出来是谁害你了?” 李慎一直没说话,听到这忽然转脸看叶逸昭:“那马怎么了?什么害你?” 叶逸昭一抹脸,低声道:“没什么。你罚我也都罚了,也都去人家家里赔礼道歉了,我也确实闹市纵马了。无话可说。” 李慎勉强站起,对着姬凤岐一揖:“原来如此。舍弟顽劣,让姬大夫受惊。改日去府上赔罪。这便不再叨扰姬大夫,多谢姬大夫连日照顾。告辞。” 李慎拖着叶逸昭走人,姬凤岐气笑了,你们俩纨绔倒是有脾气了!不看拉倒!稀罕伺候你! 叶逸昭脸色发白,以为自己又冲动闯祸:“姐,姐夫,我我我会去跟姬大夫道歉,你不是说找了这么多大夫,只有姬大夫的真管用吗?御医都比不上。我这就去道歉,把姬大夫请回来,行吗?” 李慎压着咳意:“那匹马,到底怎么回事。” 叶逸昭因为闹市纵马挨了军棍,在床上趴了许久。李慎平时对叶逸昭一句重话都没有,这次军棍一点都没让执法的天策军爷留情。打得叶逸昭昏过去,水泼醒了接着打。挨军棍第一晚上最难熬,叶逸昭在房间里趴着啜泣,不敢大声,因为他确实闯祸了。朝中那么多双眼睛恶毒地盯着姐夫,这关头他给姐夫捅娄子。 李慎当时就站在房间外面,站了一宿。 李慎板着脸不说话。叶逸昭垂着头:“你打都打了,问那么多干什么。” 李慎一顿:“解释。” “马鞍……马鞍下面有针。” “当时为何不说?” “你当时气成那样,怎么解释不都是找借口吗?” 李慎捏着额角,喘气渐粗,频繁吞咽:“军中允许申辩,并没有不让你讲话。为何不说?” 叶逸昭一攥拳,他以为老老实实挨顿打这事儿就翻片儿了!管是谁害他呢! “为何不说。” “我担心你嫌我烦!”叶逸昭气道,“我闯祸了,挨罚了,也就完了。谁知道谁要害我,叶家的?叶家的嫌我碍事,姐姐死了赖着姐夫,跟前跟后杵在你眼前,一点都没眼力见儿。我在你身边,叶家就不好意思塞人给你。马惊了,我摔死,或者踩死人蹲大牢,不正好不碍你眼了!你身边也正好补个缺,知冷知热美娇娘,比我那死了那么多年的姐姐强……” 李慎再也忍不住,剧烈的咳嗽冲出肺部,一口血喷在手上。 叶逸昭吓坏了,搀住他:“姐夫?” 李慎昏了过去。 姬凤岐气鼓鼓地背着药箱溜达,前边人群围在一起,不知道讨论什么。姬凤岐不感兴趣,路过瞟了一眼,人缝里……一个小少年背起人高马大的成年男人。李慎和叶逸昭出门没带别人,叶逸昭力气倒是大能背动李慎,可是李慎被叶逸昭的背一顶,嘴角呼呼冒血,叶逸昭吓懵了。 姬凤岐仰天一叹:得,这下真得伺候到家了。 “不想送你姐夫归西,你听我的。” 十三 十三 李慎平时就住军营,房间简朴,跟穷苦游医姬凤岐的房间并无甚区别。叶逸昭显然也并没有在天策有什么优待,事事亲力亲为,干起活来手脚麻利。姬凤岐吩咐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丝毫不迟疑。 李慎靠在加高的被子上,半坐着。姬凤岐告诉叶逸昭,下次再有这种情况千万不能让李慎平躺着,否则他会被自己的血呛死。 还有……李慎现在嘴里的血痰得吸出来。李慎牙关咬得紧,必须舔他牙龈让他张开嘴。叶逸昭一听,立刻低头照办。他低头看着李慎的嘴唇,犹豫了一刹那。 接着,义无反顾。 伺候完李大将军,已经到了傍黑天。天策府在长安的驻地原本就不在城内,可是离着姬凤岐的小村却远,正好在长安城外东西两头。 叶逸昭极力挽留姬凤岐住下,晚上不安全。 姬凤岐心里叹气,知道。如果自己一力要回家,天策军少不得分出人来护送他。一来一回大半晚上过去了,平日值守驻扎本来就要累死人,谁有那闲劲儿。姬凤岐嘲笑自己一顿,这麻烦你自己找的,你活该,下回看你还当不当自己是活菩萨了。我看你是泥菩萨。 叶逸昭看姬凤岐神情又不对了,解释道:“姬大夫救了李将军,天策军本是要好好招待,只是李将军现在还未醒,各种慌乱,招待不周,姬大夫别嫌弃。” 姬凤岐乐了,这是要把他扣下来,等着看疗效。姓李的死过去了他得殉葬。他懒洋洋吐口气:“行了知道了。不给天策添麻烦。我老老实实待一晚上,明早就走。” 叶逸昭实在顾不得姬凤岐了,李慎最要紧,转身回去伺候李慎。姬凤岐在自己营房里直笑,这是被扣了?被绑了?被押了? 乔慕回家看不到自己咋办。得传个信儿。用啥传啊天工鸽子都没有。何况天策军那个眼神,看谁都像审犯人,私放鸽子被发现还不被当成细作宰了。姬凤岐一天没吃东西,也没喝水,胃里火烧火燎,天策给碗清水也行。他想出门找找伙房在哪里,房门口站着卫兵,拿着枪头顶他喉咙:“老实点!” 姬凤岐看着银光闪烁的枪头,直笑。 没水没吃的,姬凤岐枯坐在窗前等天明,就是天亮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离开。等到下半夜,营地忽然喧哗。值守大喝:“什么人!干什么!” 来的人朗声大笑,站在苍穹寒夜之下一转光芒耀眼的燕枝行哨棒:“在下丐帮乔慕,接人来了。” 姬凤岐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往窗外看,门外值守的小军爷换了一个,以为他想跑,怒气冲冲一枪横扫把他打下桌子。上峰给的命令就是留下姬凤岐,无论如何不能在他手上逃跑。姬凤岐被一枪杆砸在额头上,直接摔下桌案,眼冒金星,咳嗽两声,头疼得直喘粗气。天策小军爷哼一声,这棉花絮似的身子。 天策驻地的人弓箭齐备对着一个影子。那影子无所谓地转着短棒耍了个花儿。李慎身边最得力的邢副将冲出营帐,黑灯瞎火认人不清,燕枝行可是华彩四射,整个关内道,只此一对哨棒酒坛。 邢副将对着远处虚幻的影子行个礼:“乔总舵主,有失远迎。末将知乔总舵主与我家将军是故交,深夜前来必有要事,不如进营房一叙?” 姬凤岐在营房里也听得一愣,他喊乔慕什么? 乔慕一甩发光的酒坛又接住:“就不客套了。跟你们将军是故交的是我哥乔仰,不是我。这次来的确有要事,来接姬凤岐姬大夫。” 邢副将笑:“姬大夫妙手仁心救了我们李将军,天策上下感激不尽。只是姬大夫劳累一天,现在在营房内休息。乔总舵主您看如何?” “不如何。姬大夫认床,在你这儿没什么好休息的。因着我哥跟你家将军有旧,我才请动姬大夫给你家将军诊治。诊治半天把姬大夫给扣下了。什么意思。” 叶逸昭已经出来,他必须让喧哗立刻马上停止,已经搅扰到李慎了!叶逸昭压低嗓子发火:“都给我小声点!”然后对着乔慕长长一揖,乔慕侧身半避:“不必,救你家将军的是姬大夫,不是我。” “叶逸昭一辈子娇生惯养浑浑噩噩,本就难当大任,原想着在姐夫羽翼下混吃等死也就算了。现在遇到事情,顾前不顾后顾左不顾右,请乔总舵主谅解。留下姬大夫属实是我好心,李将军说过,要感谢姬大夫的药方,所以想着留下姬大夫,等明天将军醒了设宴好好拜谢姬大夫。现在让乔总舵主误会,全是我叶逸昭处事不周,改日上门赔礼道歉。” 你一个叶家少爷如何使得动这群天策府的大头兵。乔慕不想拆穿,叶逸昭想担罪随便。不再说话,冷厉地在营地外面跟天策军对峙。姬凤岐被一队天策卫兵从营房里提溜出来,推推搡搡往外走。走到营门口,又停下。乔慕喊:“姬大夫?我来接你。” 姬凤岐百忙之中想,丐帮打狗棍打天策,正是合适。 卫兵纹丝不动,看邢副将。邢副将无奈点头,卫兵才让开一条路,姬凤岐飞跑冲进乔慕怀里。乔慕搂着姬凤岐,大轻功翩然一跃,直接飞走。 如果技艺精湛,丐帮的大轻功可以接近无限飞跃。姬凤岐轻功一般,不会带人飞,因为恐高,只好闭着眼。乔慕玩心大起,逗他:“睁开眼睛。” 姬凤岐睁开一只眼,乔慕把他抛起,又接住。姬凤岐在空中跌宕起伏,觉得自己就是乔慕手里的大酒坛子,吓得叫不出来,落入乔慕怀抱时只能搂得更紧。 乔慕大笑。 一路飞回小村,乔慕气都不带喘的。稳稳地抱着姬凤岐走回家。姬凤岐吓得心如擂鼓:“你先放我下来。让人看见。” “腿软着呢吧。回家再说。” 回家乔慕把姬凤岐稳稳放在床上,点燃油灯。姬凤岐懊恼:“没带药箱回来!” 乔慕坐在床边安抚他:“明天一早,保管有人送回来。” 姬凤岐靠着床头,似笑非笑:“乔总舵主,嗯?” 乔慕一愣,得意的神情渐渐消散。姬凤岐是知道他在丐帮有个职务,具体的没问。乔慕也就刻意不提。总觉得姬凤岐不会特别喜欢。姬凤岐自己笑了:“小时候问过我师父一个问题。怎么话本里的人物主角朋友一个两个都那么厉害。我就当个大夫老老实实治病救人行不行。师父当时没回答我。现在看来。不行呢。” 今天要不是乔慕,姬凤岐救人还得被扣押,李慎有点差池天策军能把他拖去喂狗。乔慕被他笑得心慌,搂住他:“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不管李慎的事儿了。他爱咋地咋地吧。” “可是天策府知道我住哪儿了呀。明天不是还要给我送药箱。我又没钱搬家。搬家还得换租房契,我在长安郊是客户,客户籍重新登记地址,天晓得又要补交什么税什么租什么捐。” 姬凤岐平静地躺下,平静地闭眼。 他感觉到乔慕上床的动作,并轻轻搂住他。他没有反对。 他实在累透了。 早上,乔慕起床,姬凤岐装睡。乔慕开门看到姬凤岐的药箱,默默捡起,仔细擦干净,放到书桌上。乔慕坐在床边,姬凤岐背对着他,他看到姬凤岐轻颤的睫毛。乔慕忽然看到什么,弯腰看姬凤岐的额头。昨晚上一晚上没发现,一大块淤青。乔慕一攥拳,他拿起姬凤岐的手贴着自己的额头,闭上眼蹭一蹭。 他们都没说话。 直到乔慕出门,姬凤岐才翻过身,盯着破败的帐子发呆。乔慕算得上人中龙凤,可笑他姬凤岐名字里还有个凤字呢,天天疲于奔命,最高理想是当个踏踏实实行医的大夫。 姬凤岐难得放纵,起得晚了。在村中漫无目的地溜达。溜达到齐裁缝家门口,里面女人厮打的声音。张寡妇披头散发冲出门,齐婶子拿着柴刀在后面追。没看见齐裁缝的影子。齐婶子怒吼:“我累死累活攒钱给我们当家的治病,这才有点好转,你凑上来!我就知道你个骚货闲不住你那逼!从小到大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 张寡妇衣衫不整被追得哇哇哭,看见姬凤岐木在原地,转身要往姬凤岐怀里钻。姬凤岐吓得翻身上房顶,几个大轻功甩得前所未有的漂亮,逃命似的跑了。 齐裁缝这才刚停药,就被人捉奸在床。姬凤岐看自己双手,医术确实精湛啊,半死的人都给治成这样了。 他找到村里的篾匠,买了一只简陋的背篓。对付用两天。 姬凤岐背着背篓回家,这种竹篓非常的勒肩,走两步便觉得肩部皮肤缠着两条火辣辣的蜈蚣。回家之后乔慕在灶上温着热粥。姬凤岐倒了粥,把灶火扒拉旺,把那只被天策还回来的药箱整个扔进灶台,灶台里的火苗一窜老高。 不知道扬州怎么样。姬凤岐看着火苗浓烟吞噬整只药箱,心想去扬州看看吧。 他又想跑了。 十四 十四 姬凤岐站在驿站门口,打听长途车马费。 长安去扬州不近。他有些积蓄,能去扬州,但到扬州之后吃住就是个问题。洛阳?洛阳离长安太近了。成都……更远了。 姬凤岐还是后悔,怎么就没答应唐佚行。 车夫很专注地盯着姬凤岐,这眼神让姬凤岐有点似曾相识,看回去的时候车夫挪开了视线。 萧阳站在暗处,看姬凤岐打听车马费打听的那么细致,心里着急:“你就这么看着啊?” 乔慕很平静地看着:“我该的。我没护住他。他昨晚被天策的人打了我都没看出来。” 萧阳着急,姬大夫一走他师姐肯定也不在长安呆了:“所以你还是干看着?” 乔慕轻声问萧阳:“你打算怎么跟都夷证明心迹?” 萧阳一愣:“什么?” “让她相信。让她安心。你打算怎么做。” 萧阳斩钉截铁:“对她好。” 乔慕恋慕的眼神远远遥望姬凤岐:“我哥当年被我嫂子弯刀贯胸。” 萧阳震惊地眨眼。 乔慕凝望的神情很温柔。 怎么跟你证明呢姬大夫。怎么能让你安心下来呢。 你也想看我的心吗。 我给你看啊。 李慎醒来,看到叶逸昭趴在床边。叶逸昭几夜未眠,李慎一动,立刻惊醒:“姐夫!” 李慎嗅到满屋子的药香,几个药炉同时煮药物蒸汽。长安干燥,李慎总是胸疼,呼吸之间有把火锯子来回锯。姬大夫的方法缓解了他的痛苦。叶逸昭眼睛一红:“姐夫,对不起。” 李慎长长一叹,用手摸摸叶逸昭的脸,哄孩子一样。 “多谢。” 叶逸昭又笑。又哭又笑,弄出个鼻涕泡来。李慎乐了。这是他带大的孩子,快成人了。回藏剑也好。回藏剑去,躲开长安这些污糟。过段时日跟他谈。现在…… “姬大夫呢?有没有好好谢谢人家。” “姐夫讲过规矩,大家都明白,请大夫到饭点儿要留饭。本来打算留宿好好招待的,乔慕当晚接走了。” 李慎一想也好,以后正式上门道谢也不迟。 叶逸昭踟蹰:“姐夫,你咋知道姬大夫跟着来的?” 李慎一顿:“我开始……有点知觉。” 叶逸昭紧张:“那,那……那你还记得什么?” 李慎微笑:“就记得你雇车,姬大夫跟着回来。” 叶逸昭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口气:“哦,哦哦。” 李慎还是微笑,与话本里一脸横肉恶鬼一样凶的将军不同,杀神李慎是微笑的。温柔平和的笑,不是强挤的假笑。无论是待上峰,待同僚,全都如沐春风。步卒起家的将军,杀伐果决四个字难道写在脸上。 “下回见到姬大夫,一定要客气,姬大夫那样的人,听他骂两句都是书香气,也受益。明白没有?” 叶逸昭趴在床边,应着。李慎拍拍叶逸昭的头:“小匣子。” 李慎是很北的北方人,北到似乎不在汉地。他自己并不提。跟随父母亲人逃难来的长安,寻求天可汗的庇佑,全家仅他一个人活下来。李慎自己不提,长相可是谁都能看到。好在军中将军士兵胡人也不少,从军也没受到什么不一样待遇。就是李慎晒不黑,同袍们一起三伏三九熬打身体,个个黑得油光锃亮,只有李慎还是那个色儿。便有个外号,“白胡儿”。 有了点功绩职位,家中无妻,被藏剑山庄列为值得打点的人物,但潜力不大。能嫁白胡儿的藏剑山庄小姐,肯定也不是本宗的,旁支末系挑一个。谁知道更糟,父母早死,在藏剑山庄孤苦伶仃,还带个“吊门环”的弟弟。李慎的兄弟们都很生气,不联姻便拉倒,搞得好像叶家把麻烦打发给天策似的。西湖叶家,这么办事? 李慎不在意。 叶逸晴带着弟弟叶逸昭嫁到天策,嫁妆排场倒是一点不差,毕竟叶家还是世家大族。那天李慎的兄弟们挤着看新娘子,叶小姐举着扇子文静娴雅,但兵痞们那张嘴什么时候饶过人:“好么,大户人家小姐还没李将军白。” 叶逸晴表情纹丝不动。这有什么。旁支末系,更难听的话都听过了,还都是亲人嘴里说出来的。天策和她非亲非故,替李慎抱不平罢了——那天叶逸昭踉踉跄跄懵懵懂懂拽着姐姐,生怕在人群里走丢了。他不明白为啥所有人看见他就笑,看见他就笑,不是开心的笑,是看笑话的笑。“可要讨好你姐夫,平白要养你。” 叶逸昭害怕极了,哆哆嗦嗦牙齿咯咯响。忽然被人抱起,有力的双臂箍着他,让他停止战栗。 “乱扯什么!再乱扯明天加练!” 一帮人哀嚎着散去,叶逸昭伏在陌生又安全的怀抱中,一身冰凉披挂硌着疼,可是叶逸昭觉得安全,他用小脸蹭蹭,英俊的年轻人把他抛起又接住,逗得他大笑:“我是你姐夫,叫姐夫。” 姐夫喜欢姐姐。叶逸昭看到姐夫躺在姐姐腿上,姐姐温言软语教李慎转着舌头学藏剑山庄柔软的方言。李慎到底没学会几句,只喜欢叫叶逸昭“小匣子”——小孩子。 就如现在。李慎抚摸叶逸昭的头,叫他,“小匣子”。 叶逸昭,已故姐姐的吊门环拖油瓶弟弟。姐夫的累赘。 永远只是个小孩子。 姬凤岐问完车马费,心里有点底。盘算着在长安还要攒一段时间。额头一蹦一蹦跳着痛,打太狠了连同眼睛一起痛。打人不打脸,小军爷打他一点没留情。可能当兵的从来都只会用最简便实用的方法,比如一棍子把姬凤岐打翻,就比啰嗦两句干脆利落。 姬凤岐捂着额头在长安城走,远远看到师姐和一个丐姐,立刻躲人。师姐看到还要问,讲起来拉拉杂杂一大串。师姐和丐帮看着相处得不错,谁能不喜欢师姐呢。姬凤岐走着走着路猛地一撞,面前根本什么都没有,仿佛见鬼——姬凤岐没好气低声骂:“唐锤锤!你不说你要回唐家堡!” 唐佚行现身,一甩千机匣:“花花我等你半天了。我只能信得过你,求你救命!咦你这脸?” “我被狗打了。” “狗一般不是咬……快走快走。” 唐佚行在长安有数个藏身地。简陋安全干净。姬凤岐被他拖到其中一处,正看到一个倒在地上的明教。丐帮男弟子打扮得豪放,明教同样劲爆,腹肌和大半胸肌都在外面。遍体血污,体温高热。姬凤岐看那血污不像是新鲜的,腹部一道伤口红肿外翻冒血脓。唐佚行低声道:“我撞见他躲着用炉灰止血。好吧刀尖舔血的人都这么干,我以前也这么干。别看我自从你骂过我我就没这么干过了。关键是当时他脸已经白得发青了,站起来又昏倒。没办法,我觉得我得救他……” 姬凤岐在唐佚行絮絮叨叨的讲话里初步清理了一下伤口,幸亏唐佚行准备了干净的水。背篓比不得药箱有点乱,姬凤岐紧忙活翻找瓶瓶罐罐。唐佚行随口道:“我给你做个高级大药箱。” 姬凤岐随口应:“行啊我等着。” 明教弟子是棕金头发,身材能跟乔慕一拼,人高马大小细腰,胸肌腹肌纹理精彩绝伦。姬凤岐唾弃自己一口这时候了瞎想什么呢。比乔慕白是真的,不过姬凤岐并不怎么欣赏西域胡人的长相。 唐佚行在旁边看得很紧张:“怎么样怎么样!” “瞎胡搞把自己搞得发脓了呗,一发脓就起高热呗,还能怎样。跟你当初差不多吧。” 唐佚行挠挠脸。姬凤岐救过他两回,一回是重伤,一回是伤口发脓。所以他极其信赖姬凤岐。长安这个时候谁都不值得信任,任何一个药铺都可能是凌雪阁的据点,任何一个郎中都有可能是凌雪阁假扮的。唯有姬凤岐,他,厌恶凌雪阁。 唐佚行想着想着,鬼使神差去揪姬凤岐脸皮。姬凤岐吓一跳:“干什么!” 真正人的皮肤。 唐佚行笑嘻嘻地:“确定你不是人假扮的。花花啊,你们大夫望闻问切,是不是最懂观察人脸。假扮的人,你能看出来吗?” 姬凤岐忙活这个明教,口头应承:“望闻问切那也是诊病的时候。平时没事谁盯着别人看,流氓啊?” 唐佚行蹲在一旁撑着脸:“花花啊,我教你个辨别江湖中人假扮的法子:泼水。尤其凌雪阁爱用一种面泥做假面。这种面泥比人丨皮面丨具强,没有味道也不闷,可塑性强,特别逼真。问题是不耐水。一碰水就起皮。还有一个问题表情呆板,虽然比面具更灵活,但总归是一层泥。下回你担心谁是凌雪阁假扮的,就泼他水。” “行行行,谢谢你。” 姬凤岐下死劲才把这个明教收拾出个人样来。捅明教的人很有分寸,斜着捅的,并未累及内脏,皮肉伤。姬凤岐一脸凝重看唐佚行:“唐锤锤,你说,是不是看着这副皮囊才路见不平的。” 唐佚行蹲在一旁观赏明教观赏得入神,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啊。啊?” 姬凤岐歪头看他:“唐门不是和明教有仇?” “是吧,有。” “那你……不在乎?” “说到底都是给朝廷耍了。跟朝廷有仇,不见啷个去掀翻皇帝老儿腚锤子下面的凳子。教派们窝里斗,这个有仇那个有仇的。” “……有道理。希望这个明教也是这么想的。” 收拾好明教,姬凤岐跟唐佚行告别:“你最近还离开长安吗?” 唐佚行犹豫。为了安全越早跑越好。然而……放心不下这个明教。 “等他能自理,我就离开长安。” 唐佚行去送姬凤岐,刚起身,被昏迷中的明教一把抓住胳膊。 “行了我自己走。你看着他,按我说的做。” “那……花花,你怎么办?” “我也……” 姬凤岐没说下去。 晚上,姬凤岐在家等乔慕等得犯困。突然一琢磨,等乔慕干啥?他爱来不来!姬凤岐上床,面向墙,不久便沉沉入眠。姬凤岐一睡着,窗外人影一闪,乔慕蹑手轻脚地足尖点地,看到姬凤岐蜷缩着的小背影。姬凤岐本来就瘦,躺着,薄薄一片。姬凤岐没有安全感,也不信任谁。乔慕轻轻上床,轻轻地搂着姬凤岐。他害他挨打,乔慕自己听着这事儿都想笑。他乔慕害自己心悦之人挨打。滑稽。 乔慕侧躺着,两个人严丝合缝,一点距离都没有。乔慕的脸扎进姬凤岐的发丝里,柔软凉滑,微苦的香气。 姬凤岐睁开眼睛。乔慕感知他呼吸一变,知道他醒了。更加用力地贴着姬凤岐的颈窝,略带委屈地嘟囔:“阿岐,我也不想在长安待着了。你等等我好不好。有件事了了,我跟着你离开长安,行不行?” 许久,姬凤岐悠长地吐了一口气,轻轻捏了捏自己腰上乔慕的手指。 几日之后,乔慕早上开门,看到天策府请帖。拆都没拆扔了。 又一日,李慎亲自上门来请。乔慕站在村口的树上面无表情低头看李慎,不让他迈进村口一步:“请姬大夫去天策府干嘛?再给一顿好打?” 李慎微微睁大眼睛:“乔总舵主如何这样说?李某人设宴感激姬大夫救命之恩而已!” 乔慕冷声:“别,承不起。我江湖草莽尙知道打人不打脸,你天策官爷照着姬大夫面门就是一枪杆,还得感谢小军爷当时没打姬大夫的眼睛。再不敢去天策营了,第一次去就挨打,再次去岂不是挨杀!” 李慎真的惊了:“天策怎么可能如此慢待姬大夫?” 乔慕都笑了:“操,笑死人。姬大夫那脸在长安城平民坊间都成笑话了。要不然等姬大夫进城行医李大将军亲自去看,品一品你天策府枪杆打出来的伤!” 李慎攥拳又松开:“李某驭下无能,更要跟姬大夫道歉。” 乔慕早就忍着怒火,这下爆起,用哨棒居高临下指着李慎:“李大将军听好。念着您跟我兄长有旧,我才劝姬大夫帮您养旧伤。养来养去,姬大夫还当街救您一命,就落得被天策营又是扣押又是一顿打的下场。我敬李大将军保境安民,所以姬大夫的事儿到此为止。我不追究,将军亦不必再纠缠。宫中什么太医御医治不好您,姬大夫更不可能了!请吧!” 十五 十五 姬凤岐再去看了那个明教。唐佚行一直在照顾他,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添乱。把明教“照顾”得更惨。难为那个明教一直忍着。姬凤岐听到屋里说话声,生涩的中原官话:“亚丹,我,陆亚丹。”姬凤岐以为唐佚行怎么也得嘲一句“卤鸭蛋?” 但是没有。唐佚行听那声音挺认真的:“啊,这样写啊。是这一个亚?我以为是这个雅。” 明教艰难解释:“这个字,笔画少。这个字,笔画多。” 姬凤岐咳嗽一声,其实也不必,屋里俩早就知道他在门外了。明教很开心,用那蓝得晶莹剔透的眼睛看他:“大夫。” 每次姬凤岐一看明教的眼睛心里就咯噔一下,老想在他眼前晃晃手,试试他是不是瞎子。或者研究研究他的眼球,不知道瞳仁剖出来是否仍然湛蓝如洗。 明教第一次睁眼,姬凤岐不在。唐佚行看蓝眼睛看愣了,问了一句:你知道雨过天晴的颜色么?在你眼睛里。 明教也不知道听懂没,对着唐佚行微笑。 唐佚行就掉进去了。 姬凤岐也看明白了,俩杀手在这儿温情脉脉,忍不住笑一声。亚丹很认真地看着姬凤岐:“大夫,不喜欢我。” 姬凤岐上来兴致逗他:“我干嘛要喜欢你。” 亚丹沉默一会儿,终于在脑子里找到合适的词:“我是说,大夫看不上我。我这样的人。大夫看不起。” 姬凤岐笑意更大:“我一个行医的,看不上你一个杀手,不是天经地义。” 亚丹垂下头,唐佚行皱眉:“花花,我还在呢。我也是杀手啊。” 姬凤岐翻个白眼儿。他一直有个问题。如果有人向唐门买凶杀他,唐佚行接不接单子。唐佚行不接单子的话会不会通知他。但这样就违反了唐家堡铁血门规。保护他?那就是唐门内斗,唐门好像禁止这样做,负责接单子的也不会接到跟同门有冲突的。 而且吧姬凤岐救了俩杀手。这俩杀手手上的人命不计其数。被他俩杀的人,有没有得到救助呢。 还是就这么死了。 唐佚行左右看看怎么都沉默了,立刻岔开话题:“花花,你这脸到底怎么回事,打得也太狠了好几天都这样,你也没想过给自己治一治?” “给天策小军爷打的。再说医者不自医,让该看的人天天看着,也挺好的。” 唐佚行震惊:“花花,天策打你个万花大夫干嘛?你不是还给他们将军治病吗?没治好被医闹了?” 姬凤岐给明教换药完毕,答非所问:“锤锤,我也看明白了。你说长安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一个天策大将军都不信任宫廷御医了呢。” 唐佚行不在长安活动,也不关心朝堂,只关心单子和赏金。 答不上来。 “最近活动的明教少了一个。”白野面无表情,狼一样的眼睛看着自己手下的几个小队。他嗓音依旧嘶哑,难得需要说长句子,喉咙都快要忘了怎么发声。 “回郎君,明教内部并不禁止互斗,能者胜出。有两个明教任务冲突,负责保护的败落,刺杀的胜出。败落的明教本名阿丹,汉名陆亚丹。重伤之后不知所踪。属下当时在旁看到,一刀入腹,怕是凶多吉少。”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看见尸首就割头回来。如果侥幸生存,不必打草惊蛇。” “属下谨记,从不参与各门派之间斗争。” 白野隐隐浮现起笑意,发音也流畅许多:“这就对了。这些个江湖门派,皆在君父掌中。如何处置,自由君父定夺。” 姬凤岐看过明教,出来溜达着。路人看见他的脸,全都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姬大夫也跟着笑起来。这几天不大疼了,但瘀血扩散,额头左眼这一片,没法看。他按一按自己的脸,吐一口气。这脑子给打一打也挺好的。小军爷给他一棍的瞬间,他永远沸腾的脑袋里,一片安宁。 治病救人的时候才不会胡思乱想。后来遇到乔慕,乔慕也能让他得到一瞬间的快乐和安宁。现在发现挨一下也是可以的。当时那小军爷再使点劲,直接把他打过奈何桥,他还要感激小军爷。 心不在焉走路,差点被马车撞到。驾马的不干不净骂着,姬凤岐没在意。何须在意。姬凤岐感慨,声音没法留住。丝竹悠悠和逼丨吊丨粗丨语,都是世间一部分。为何不能被记录,雅俗共赏嘛。姬凤岐摇摇晃晃地走着,又撞到人。他以为又要挨骂,乐呵呵地等着,抬头一看,啊。 这不是薛叔的侄子小薛么。 姬凤岐左右看看,溜达到药材市来了。早市是散了,零零散散有些摊子还没走。小薛扶了他一下,他想起来小薛是不大瞧得上自己的,于是依旧乐呵呵地道谢:“瞧我,今天出门不带眼。刚撞了人挨过了骂,这又撞到了你。别生气,刚才那人的污言秽语极其难听,现在还语音绕耳,算是帮你一起骂了。” 小薛还是那副严肃样子,看姬凤岐,半天用独特的若有若无沙哑的嗓音道:“别难过。” 姬凤岐一愣:“什么?” 小薛重复:“别难过。” 姬凤岐笑出声,用袖子一抹脸:“我没难过呀。” 小薛伸出手,无措地比划,似乎想摸姬凤岐脸上的淤青。可是比划半天,只好一拍姬凤岐的肩。 姬凤岐笑:“小薛这样讨厌我,还特地安慰我,君子之风呀。” 小薛终于有了点惊讶的神情,背后的左手恶狠狠一攥拳。 姬凤岐六神无主地苦笑:“我今天……不买药材。没钱了。前几天挨了打没进城,这两天给朋友看病不收钱,没收入房租又涨了还要补交捐税……对不起啊小薛,我现在身上一文钱都没有。” “谁打的。” 终于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了。姬凤岐简直想狂笑,还是个平时看他不顺眼的年轻人问的。姬凤岐微笑着摇摇头:“我自己找的。不怨别人。谢谢你啊,问我一下。” 几个人过来问草药价格,姬凤岐见状立刻道:“不耽误你买卖了。先告辞。” 小薛突然抓住他的背篓:“你……是不是一天没吃东西?” 姬凤岐担心小薛再问下去他真要失态了,挣脱小薛的手低着头慌慌张张离开。 小薛站在原地看姬凤岐。想买药材问价的人喊了他四五回,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姬凤岐头昏眼花地出城。他想过去找师姐,可是找到师姐说什么。师父给的钱不少,全都被他规划作房租,轻易不动。没办法,房租疯涨,天地之大,无处容身。师姐应该也是没什么钱的,再说她刚来长安,自己这个混了三年的难道要拿她的钱么。姬凤岐扶着路边的树歇了会儿。一天不吃东西倒无所谓,就是得不停地穿街过坊走来走去消耗挺大。 姬凤岐坐在路边,看出城的车马。大户人家的拉车马匹膘肥体壮,毛发像是发光的丝缎,伺候得仔细小心,唯恐哪里不对。老牛拉着破车的,老牛老的瘦骨嶙峋,一样瘦骨嶙峋的老头子在旁边走,像两捆破柴,勉强有个形状,但活着。这竟然也算好的,最差最苦的人,连牛都没有,把自己当牛。 姬凤岐看着看着,面无表情,眼泪潸然。 入夜很久姬凤岐才慢慢一步一步挪回村里。家里没有光,乔慕没回来。姬凤岐终于能把药篓给卸下来,在肩膀上蛰了他一天。药篓在地上一倒,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姬凤岐现在对这个声音非常敏感,他连忙俯身查看,没点灯就用手在地上摸索。铜币!药篓里乱七八糟,姬凤岐干脆一股脑把东西倒出来。一共数出十来枚铜币,不多,完全符合他随手乱塞的性子。难道真的是平日里塞习惯了给忘了,药篓里还有点钱? 姬凤岐点上灯趴在地上找,看有没有遗漏。 没有。 明天进城行医能吃点东西了。姬凤岐握着铜币发呆,不知道是不是该高兴。 鬼使神差想起来小薛安慰他“别难过”了。 姬凤岐笑一声,好吧,不难过,那就高兴吧。 天策在长安驻点的营地换防,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个人。这可是大事,丢兵了主官是要倒霉的。营地里调兵遣将地找人,逃兵也得给抓回来。找了半天有人在辕门外的树上看到个人影,接着大叫一声。 邢副将匆匆赶来:“如何了!” 一个校尉面色有异:“找到的时候吊在树上,救下来了,人没事儿,啥也没少。但是……” “但是什么?” “左半边脸……不能看了……疤得留一辈子了。而且……” 邢副将终于失去耐心:“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校尉压低声音:“这种伤卑职见过。链刃剐的。” 十六 十六 叶逸昭端着熬好的药,犹犹豫豫走进李慎房间。李慎正看书,见他站着不动了,笑道:“怎么不端过来?” 叶逸昭蹙眉:“姐夫你……真喝呀?宫里赐的药物……” 李慎打断:“皇恩浩荡,体恤下臣,赐下金贵药材,当然得喝。” 叶逸昭磨磨蹭蹭走到床边,李慎端起碗,邢副将从外面进来:“将军,检验清楚了。那个伤,的确是链刃所致。” 叶逸昭吃惊地看邢副将,李慎问:“除了会留一片疤,人如何?” “其他倒没事,对方下手很有分寸。只是整个左脸都……军医说得静养很久不能见风,不然面部发脓神仙难救。” 叶逸昭轻声:“链刃……是那个链刃?” 李慎一饮而尽碗中的药。链刃这么特殊的武器,打造艰难折损率高,操控训练时间久,江湖门派谁用得起。只不过链刃造成的伤亡异常恐怖狰狞,极具震慑力。天子之怒,伏尸千里,如此而已。 “吩咐下去,对外只说夜巡时遭到了野物袭击。营中不准再谈这件事。好好安抚伤员情绪按军医说的治疗养伤。一切到此为止,不必再查。” 邢副将领命离开,叶逸昭跪在李慎椅边趴在他膝头:“我在藏剑,隐隐有听说链刃的事。” “链刃也是藏剑铸造的?” “不同门派的武器处理不同。像天策和苍云订的军队武器,露天的大阵仗制作,也不怕谁来看。‘一些’武器,却是大庄主手下亲信全权处理,其他人……心知肚明也不敢多谈。我这几年琢磨着,就是链刃。实话实说,链刃这种武器藏剑山庄独立制作是真的够呛,我甚是怀疑唐门万花霸道也有掺和,估计跟藏剑一样,只有门派主事人清楚。这样才能解释链刃的来历。那么能合江湖门派之力的,是谁呢。” 李慎一只手搭在叶逸昭肩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见到链刃,就是见到索命厉鬼的獠牙。链刃纵然恐怖,手持链刃的人才是幽冥地府真正意义上的阎君。链刃也许不是单独一把刀,是一整个的组织。 一个因忠诚而疯狂的组织。 姬凤岐梦见青岩万花谷。 梦里他还小。又起高热,躺着奄奄一息。五师姐青鸐愁得不行,用手指点着姬凤岐的眉心:“你说你小小的孩子,天天心思那么沉,都琢磨什么呢?七八岁小屁孩郁结于心,这症状不知道孙老神仙遇见过没有!” 二师姐沉燃端着散热的药进来:“来喝了。小师弟这个样子,其实是有点像以前的师父。” 青鸐被收养得晚,不大了解以前的师父。正好大师姐都夷也来看小师弟。都夷最早被收养,师父捡到的第一个孩子,那会儿师父年纪也不大。 “是有点像。在尘世里禹禹独行,只为别人难过。要不然,为什么收养咱们几个。” 姬凤岐昏沉沉地听着师姐们轻声细语地聊天,被师姐扶起喂药又躺下。窗外午后的阳光又暖又厚,绒绒地盖在身上,清风吹来万花谷特有的馨香,慈爱地拥抱姬凤岐小小的心。姬凤岐觉得安全,放心地沉沉睡去,反正晚饭前师姐们还会叫他,那时候他也退了热,还能跟五师姐一起去花海玩。 “师姐……” 姬凤岐睁开眼。深夜中破败的屋子,他一个人。他伸出手,在毫无光亮的夜晚中虚虚一握——什么都没抓住。 乱世最先被抛弃的肯定是女儿。师父捡到大师姐都夷的时候闹饥荒。都夷从小就不讨喜,一出娘胎就体弱多病,一个无底洞,填药填不满。父母把她扔了,没拿她去跟人“换”吃的,仁至义尽。捡二师姐沉燃,皇家令民夫服徭役造园子,无依无靠的野妓给口吃的就能上,晚上一到民夫营放饭,一群女人坐在栅栏外面眼巴巴看。园子修好了,民夫营四周满地死婴。捡三师姐夜舒是在一个莲塘里。没天灾,只是小户人家溺死女婴。三师姐命硬,没睁眼睛就懂得抓住荷叶不下沉。捡四师姐倾离,正闹大疫,父母抱着儿子连夜跑,倾离一觉醒来只剩自己。捡五师姐青鸐时战乱。一个村子逃难,遇上追兵,把年轻女孩全都推下车,希望这些女孩能用身体拖住豺狼一样的男人们。 师父陆陆续续捡了五个女孩,最后才是姬凤岐。姬凤岐比较幸运,他不是被抛弃的,是全家饿死,只剩他一个。当时裴愈领着都夷帮助丐帮救济灾民,看到饿死的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叼着母亲的乳丨房徒劳吮吸,小动物似的发出嘤嘤的声音,惨相看得都夷直哭。裴愈发现裹婴儿的襁褓上绣着“姬凤岐”三个字,不知道是不是婴儿的名字。 这一段姬凤岐不知道。五个师姐也都不提。给小师弟知道了还得了,怕是要高烧活活烧死。姬凤岐幼年没经过什么事,稀里糊涂,无端烦恼罢了。这个性子,有人劝师父要不然送姬凤岐出家算了,也许当个和尚更合适,渡不了别人起码渡他自己。师父当然不舍得,这茬也就没再提。这个事儿姬凤岐倒是一直知道。 姬凤岐回过神,自己的手仍然伸着,仿佛溺水,在求谁拉他一把。姬凤岐想,其实……出家也不是不行。不当大夫了,专心去参禅,不问世事,不看人间悲苦。 姬凤岐的手忽然被握住。温暖有力而干燥的手。 “怎么了?做噩梦了?”乔慕亲亲姬凤岐的手指,“抱歉我回来晚了。跑了一天一身臭汗,洗了个澡才来。” “忙什么呢。” “改税法改的,北边失地流民增加,估计要往长安来。丐帮长安总舵不能不管。” 姬凤岐反握住乔慕的手。乔慕累得半死,打了个哈欠:“你说怪吧。读书人高谈阔论税法改得如何好。怎么咱小老百姓却总是倒霉。” 姬凤岐没吭声。乔慕半睡半迷糊:“嗨,今天碰见几个长歌门的,就为这个事儿对骂,没吵过他们。当时我还想呢,姬大夫在就好了,骂死他们。” 姬凤岐微嗔:“找人骂街想起我来了?” 乔慕带着鼻音笑一声:“骂爹骂娘的,自然不用姬大夫。之乎者也地骂人,我们一群叫花子,连听都听不懂。就听得一串‘咕咕咕咕咕咕’。” 姬凤岐终于有点笑意:“你们都没听懂,就认定对方骂你们,这里面别是有误会。” 乔慕在姬凤岐颈窝里蹭蹭:“长歌门的在那儿‘令顺民心’‘祈进民心’‘仰瞻天文,俯察民心’,民心来民心去,我听了半天凑上去问了一句,‘这民是谁,包括我们叫花子么’,长歌门君子们觉得我找事儿。反正扯着嗓子骂都骂了,打也打了。长歌门的君子们该论策论策,我们庶民黔首该挨饿挨饿。” 姬凤岐想翻个身:“嘶——” 乔慕慌忙起身:“对不起对不起,压到头发了?”他伸手在床上摸,确实压到了。他说怎么一片冰凉柔滑躺着挺舒服的。 姬凤岐翻个身,和乔慕相对侧卧。乔慕搂着他:“明天后天有时间我把床加宽一下。” “嗯。” 第二天乔慕天未亮便离开。姬凤岐醒来,还是一个人。这几天出诊赚了些钱,今天不想进城,想去采药。顺便……去长安城外的寺庙看看。 姬凤岐走走停停,走到中午,走到长安最出名的寺庙。庙宇金碧辉煌,大雄宝殿门口香车宝马,贵人们来进香的,品尝斋菜的,参禅休养的,算命求签的。姬凤岐采药一身土背个破药篓,看到门口那些皮毛如绢缎的宝马不耐烦地刨土,等着忙碌不堪的迎客僧们把它们牵去喂草料。 这寺庙似乎不是姬凤岐这样的人能进的。 他转身就离开。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路过一处破败的小庙。没有和尚,空无一人。非常非常小的庙,像个小院子。姬凤岐推开快掉的破木门,吱嘎一响吓飞屋顶上的鸟。姬凤岐抬腿走进,院子里植物恣意茂盛,乱七八糟,生机勃勃。一间正殿,供奉没有金身的佛像。姬凤岐在园内拔了些杂草做了个简易扫帚开始打扫,心想记一下位置,下次带些真正洒扫的工具。 姬凤岐越干越带劲,把小院初步整治一番。院中的杂草里竟然也有他需要的药草,他一并采了。上下忙碌收拾一番,腰酸背痛。姬凤岐抱着腿坐在正殿门口石阶上,头靠着木漆斑驳的廊柱。这几天太阳好,下午的太阳尤其热,暖烘烘地晒得姬凤岐犯困。好像万花谷当年的阳光。姬凤岐闭着眼心想,连太阳晒出的植物味道也是一模一样的。姬凤岐盹着了,在迷茫中他甚至以为现在才是做梦,做了个冗长乏味莫名其妙的梦,只要他一醒,就还在万花谷,还在那天下午。他一步没有离开,岁月仍在原处。午睡醒来就能跟着师姐去花海,花海里…… “怎么睡在这。不怕遇见歹人。” 姬凤岐被惊醒,他仍然身在破庙。已近夕阳,小薛背着赤霞辉光低头看他,面无表情。姬凤岐总觉得小薛眼神有种……奇特的鄙夷。小薛嗓子似是不大好,总是嘶哑。 姬凤岐懒懒抽鼻子,笑了:“歹人抢我什么?我只有一只破药篓。要拿便拿去吧。” 小薛看一眼他的药篓,姬凤岐发现小薛也背着东西,进山采药?那可真有缘。姬凤岐懒得动,还是抱膝靠着廊柱,歪着头仰视小薛,迷茫地对他笑。 小薛看一眼太阳:“快晚上了。走吧。” 姬凤岐忽然问道:“你知道这庙有主吗?” 小薛皱眉,他一进来就发现姬凤岐把庙给打扫了:“做什么问这个。” 姬凤岐还挺开心的:“如果无主,我能住进来吗?” 小薛瞪着眼睛:“你想干什么?” 姬凤岐腿麻,试图扶着廊柱站起。小薛搀扶,被他礼貌推开。姬凤岐踉跄几步背起药篓,回头望一眼佛像,感谢佛祖保佑他小憩能睡得这么踏实。 他上辈子说不定真的是个小和尚哦。 小薛突然握住姬凤岐的胳膊拖着他往外走,姬凤岐吓一跳:“怎么了怎么了?” 小薛仿佛心烦意乱,就是要拖着姬凤岐离开这个庙:“晚上了。危险。” 姬凤岐挣动两下,没挣开,小薛的手跟钳子似的。一看平常就干粗活,手掌全是茧子。姬凤岐告饶:“好的好的,我跟着你,你别拖我,你走太快了!” 小薛把姬凤岐送到村口。姬凤岐邀请小薛:“进来喝口水?” 小薛摇头。 姬凤岐苦笑,也对,这么晚了小薛也得赶紧回家:“也不知道哪里讨你嫌了。我脑子不大正常,可能是说过得罪你的话。你别跟个疯子较劲。今天谢谢你。” 小薛站在村口,定定看着姬凤岐疲惫得一摇三晃地走进村中。接着大轻功拔地而起,窜上大树,等着姬凤岐家的灯光亮起,倏地消失不见。 我怎么会讨厌你,姬大夫。你误会我了。 是你害怕我。 我不能……再吓到你。 十七 十七 白野洗掉脸上的面泥,脱掉外衣,露出腰上伤口。今天执行任务受了伤,简单包扎一下。原本不值一提,但他怕姬大夫闻到他身上的药味血腥味起疑心,于是没用止血药粉,为了掩盖血腥味还使用了凌雪阁秘药。这种秘药是在危急时刻躲追兵搜查用的,甚至能瞒过一部分犬只的鼻子。但有巨大的副作用——一旦撒上,伤口会像蚂蚁一样千叮万咬。这样的伤痛白野也是不在乎的。要命在于不能用止血药,他止血本就困难,其实已经透了外衣,刚才差点露馅。只不过好在深色外衣,黄昏入夜光线昏暗姬大夫根本看不出来。白野这时候往伤口倒止血药粉,一瓶下去,药粉全都被血液冲散。白野愣愣地看着伤口,血液奔涌。 凌雪阁的人,全都不会哭。最基本的训练罢了。自小入昭明苑,白野幼时遇到熬不下去的情境,并不流泪,只给自己一刀,看着奔流的血液代替眼泪,让他觉得自己尚在人间。裴大夫来之前,他也没多用心给自己止血,奇怪的是也没有因此而死。白野盯着自己的伤口看,裴大夫走进来,吓一跳:“怎么弄成这样的!” 白野抬头,对着裴大夫笑一笑。 裴大夫值满,最不放心白野。白野除了君父,一无所有。不计得失,不问青史,心性坚忍,无牵无挂。裴大夫怀疑白野除了任务根本不在乎任何事任何人,总有一天这个年轻人会坦然地走向自己的终结,一去不回。 “你这样,我就越不放心。原本来接替我的,是我最小的徒弟。二十上下,医术已有我的七八分。他若能来,我还能放心些。但他……”裴大夫叹气。 白野对裴大夫生涩道:“裴大夫请……帮我处理伤口。” 这是三年以来白野第一次“求”裴大夫帮忙。裴大夫一惊:“你今天怎么了?” 白野哑着嗓子:“有个人我……放心不下。” 裴大夫笑了。有牵挂了。有牵挂就好。 裴大夫处理好白野的伤口离开,门口闪过一个人影:“禀郎君,‘云隐风烟’五人,无人幸存。千钟被抓,被抓之时便咬掉舌头,贼人审讯也未能撬开他的口。线人当时无法营救,千钟便托线人将自己的腰牌带出狱交给接头的人,也算把他带回凌雪阁。” 腰牌被血浸泡得完全黑了。“千钟”两个字,模糊不清。千钟算幸运,大把腰牌都没能重回凌雪阁。 白野看那人一眼,那人哽咽:“郎君,据线人所说,千钟是活着被寸磔的,一声未吭。” 白野攥住千钟的腰牌。他和千钟一起进阁,千钟似乎出身很好,只是家道中落,比别的孩子娇气。凌雪阁的人没有眼泪,白野从小也不怎么哭,千钟却不行,受训熬不住了躲起来哭,被发现了挨罚,眼泪还是停不住。 白野进入吴钩台之后和千钟分开。他不知道千钟最后还有没有眼泪。白野手指一比划,那人行礼,悄无声息离开。 等人走后,白野将腰牌对准鎏紫灯,立刻浮现密密麻麻碧凝沙所写秘密字符。千钟最强科目,巴掌大的木牌能上能写本书。白野着手抄写字符翻译,一张完整秘密情报送往枢机府暗所,林阁主近日正在长安。 一切忙完,白野一只手撑住额头。裴大夫说他“有牵挂了”,很欣慰的样子。他白野迟早也是墓林某棵树上挂着的腰牌,这还是最好情况,大多数时候凌雪阁的人尸骨无存,腰牌也回不来,有了牵挂,就是好事么。 今天姬大夫缩成小小一团,坐在佛前打盹的样子,吓他一跳。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会失去姬大夫。再无任何机会的那种失去,姬大夫对滚滚红尘并无留恋,随时抽身。姬大夫问他那间庙有没有主——他心慌得烦透了! 白野捏额角的动作一顿,突然发现一件事。这仿佛是他第一次…… 心烦? 姬凤岐快要睡着,打了个喷嚏把自己打醒。他正生气,乔慕偷偷从窗外翻进来,摸到姬凤岐身边。一身冰凉水汽,洗了澡来的。姬凤岐笑了:“将仲子兮,无逾我墙。” 乔慕捏他鼻子:“今晚月色如此明亮,想优雅美人想得我心慌。” 姬凤岐被他硌着了,轻轻一笑。 乔慕干笑:“我实在……控制不了。这么多天没碰你……” 姬凤岐向乔慕伸出手,乔慕向前一扑,紧紧搂住他。姬凤岐是感激乔慕的。乔慕能让他乱七八糟的思绪停止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他除了快乐,什么都不用想。乔慕乱啃着,姬凤岐搂住他的头:“乔慕,让我安静下来吧。” 乔慕一僵,他显然完全误会,气息又粗又紊乱,忍得快要爆|炸还小心翼翼问:“今天不要吗?” 姬凤岐吻他的眉毛:“除了你,什么都不用想,实在是太美妙了。” 乔慕如蒙大赦,紧紧扣着姬凤岐的腰。姬凤岐觉得乔慕现在已经眼睛血红就要喷火,但就是非要先缠绵。乔慕对温存的步骤有执念,郑重而且虔诚。他磨叽也不是一两回,姬凤岐确定他可能就是这个风格。乔慕的手有恰到好处的薄茧,那样爱怜抚摸,轻重缓急,野火燎原。姬凤岐急得要踹他了,乔慕一把抓住他的脚,一路吻上去,用嘴唇轻抿柔软滑嫩的皮肤,温柔打开他。 姬凤岐攥着床单,无力挣动,觉得自己躺在一艘小船里,摇摇晃晃划过倒映星空的洞庭湖。忐忑期待的巨浪终于到来,一浪把他打进水中,他放任地沉下去,沉下去,四面八方柔软的水,隔绝了他与世界。 好安静。 突然有了月光。乔慕看着自己的爱人躺在月光里,月光爱他,乔慕也爱他。乔慕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流连姬凤岐的柔软和温暖,完全控制不住。扶老携幼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的灾民——乔慕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叫他们“灾民”,没有天灾,改税法改得他们丧失了祖辈耕耘的土地罢了。当了佃户更惨,人头税得自己交,活不下去只有逃跑。都夷害怕流民中间起疫,找了长安城中的几位万花弟子一起过来查看水源和卫生。几个男性流民看到都夷眼睛都直了,变成了嘴,恨不得用目光撕咬都夷。萧阳保护都夷,又不能真的对流民怎样,丐帮的技能全开要打死一片,投鼠忌器萧阳反而受了伤。 这些流民还只是“先锋”,大部队在后面。乔慕先想办法把他们安抚在距离长安几十里的地方。如果硬闯长安,后果会是什么。他偶然看到有人艰难地啃一只白白净净可疑的大骨棒。牛羊猪都没有如此大的骨棒,乔慕命令自己转过头去,不要再看。那只骨棒让乔慕不寒而栗又无法苛责,他知道五脏六腑被饥饿撕咬什么滋味。乔慕脑子里轰隆巨响,捏着太阳穴想念姬凤岐的身体,回忆姬凤岐悦耳动听的声音,失控的温柔的眼泪,搭在自己背上那冰凉的手指。 一想到姬凤岐,乔慕脑子里也……安静了。 乔慕一寸一寸吻姬凤岐雪白的背部。 “谢谢。谢谢。” 姬凤岐趴着,扇合睫毛。天地消失,人间不存,寰宇只有这件破屋,只有他和乔慕,幸福而安稳。他知道这只是短时间的错觉,但他上瘾,不可自拔。他捏住乔慕的手指,用气声笑道:“你是……怎样知道这事的?” 他倒是从小就知道,学医的,研究的就是这副臭皮囊。但全无期待。春宫画得如何好,如同没吃过的点心,旁人再说好吃,有什么用处。乔慕让他知道话本里写的全是真的。他担心自此离不开乔慕,可是,毫无办法。 乔慕在他背后也笑,鼻音浓重:“我嫂子……是个看上去性子很柔和的大美人。” “嗯。” “有时候他哄我睡觉特别早。我正皮的年纪,哪里睡得着。终于有一次,好奇我哥在干嘛,偷着跑去看。嗯……” “嗯?” 乔慕组织一下语言:“前半段我以为嫂子要杀我哥。后半段我以为我哥要杀嫂子。” 姬凤岐噗嗤笑出声,乔慕把脸埋在姬凤岐背上委屈:“别笑,当时真吓坏我了。” “怪不得你……”如此磨叽。 嫂子用弯刀在大哥身上割满鱼鳞伤。细密小伤口,不值一提但有血,血丝四处洇染,大哥身上笼了一层红绡一样,身上肌肉反着烛光。大哥也不躲,伸手拽住嫂子,嫂子雪白的大腿缠在大哥黝黑的腰上,又哭又喊。 当时乔慕太小,这段记忆给他的只有惊恐。 姬凤岐翻个身,安慰似的抱住乔慕的头,拍拍:“这几天累不累?” “累……” “睡吧。” “嗯。” 白野仔细收起千钟的腰牌。等回太白山,挂去墓林。墓林的每棵树上都挂满腰牌,风一吹,像风铃。白野以前每天都喜欢去看一看,这是自己将来的结局,虽然看起来就是满树野鬼,好在四周全是同僚。以前听人说,凌雪阁的腰牌回不来的那些,也不一定就是丢了。其实也有送人的。送给心意中人,就有了真正的归处,死了闭得上眼。 白野看自己的腰牌。没有送出去,对方不稀罕。他按一按胸膛,小大夫用青丝缝合的伤口长得差不多,发丝也都消失。裴大夫说愈合得不错,但那疤痕趴在白野胸口烧灼,又痛又痒,日夜不息。挺好的。这知觉提醒白野,他还是个人,还在人间。 至于这没着落的“白野”腰牌。有一日得挂去墓林,就算是孤魂野鬼,也有用处。比如当作风铃,在风中响给凌雪阁新人听。 窗外狂风大作,树影在月光里惊慌战栗,像是祈求上苍的枯骨的手。 白野闭上眼睛。 有人想要掀翻长安。 君父的刀剑,自然保卫长安。 十八 十八 姬凤岐特意避开师姐几天,养了几天脸。脸上的瘀血扩散得极淡了,师姐问来便说采药摔得。几天未见,姬凤岐想师姐,进城之后特意拐到丐帮驻点去。 他看到萧阳拉着都夷的手。 都夷看到姬凤岐,非常开心。发现姬凤岐愣愣的目光,松开了萧阳,拉着姬凤岐:“小师弟,最近怎么见不着你?你来,师姐有话跟你讲。” 丐帮对都夷够意思,分了间朝向院子的房间,甚至给都夷准备了茶具。都夷优雅煮茶,姬凤岐只是垂头不语。都夷在茶碗里轻轻撒入盐粒,递给姬凤岐。姬凤岐还是垂着头。 都夷叹口气,把茶碗放在桌上,轻轻地说:“在花谷里,姐妹们都说,喜不喜欢什么人,无所谓。关键是不能心疼男人。心疼男人,就要倒大霉了。阿岐……” 姬凤岐抬头看姐姐,都夷似悲似喜地蹙着眉尖对他轻笑:“阿岐,姐姐呀,要倒大霉了。” 姬凤岐离开丐帮驻点,他什么都没问,也没搭理萧阳。乔慕从外面进来,看到姬凤岐很高兴:“你怎么来了?早上不是还说……” 姬凤岐推开他,现在并不想看见他。乔慕一怔:“姬大夫?你生气了?” 萧阳拉住准备追出去的乔慕,低声细语:“北边兄弟来信儿了。流民里可能混有叛军。他们打算顺势把流民赶向长安打头阵。” 乔慕转脸看萧阳:“消息准确?” 萧阳二指之间夹着一枚信物:“凌雪阁也送来同样消息。两番核对,无误。” “能确定目标么。” “凌雪阁的探子只来得及找到几个小头目,大鱼在后面。” 乔慕一捶脑门:“内忧外患。” 姬凤岐照例走街串巷,撞上了空气。 “唐锤锤你这个毛病什么时候改。找我隐什么身?” 唐佚行罕见没回嘴。现身出来,吓姬凤岐一跳。姬凤岐看他青白的脸色和青黑的下眼睑,捉着他的手腕子号脉:“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唐佚行没吭声。 姬凤岐号着脉,微微一眯眼:“那个明教呢。” 唐佚行艰难一笑:“消失了。” 姬凤岐闭上眼,又睁开,不知道怎么问。大约是吃了就跑的滥戏码。他塞给唐佚行一只瓶子,本来消肿消炎的药油,抹哪儿都行:“你……会不会给自己上药?” 唐佚行面无血色,微微点头。 姬凤岐到底还是没忍住,其他人给了药他便不管了,唐锤锤毕竟不一样:“是不是蠢?明教的拔腿离开中原,回大漠去,你上哪儿找?明教消失了也好,你赶紧回唐门,短时间别再离开。” 唐佚行再六神无主,也感觉到姬凤岐今天的异样,满腔愤懑无处发泄的样子。于是迟缓点头:“我只不过是想起来,请你治伤这么多回,都没给你诊金。诊金是要给的,你收下。千机药箱等几天,做好给你送来。做好我就走——” 姬凤岐拍他:“我要什么千机药箱!你要是找借口留在长安,别找我身上!” 唐佚行知道姬凤岐一贯不喜欢异域人,想来想去决定争辩一下:“花花,也不是所有明教都……” 姬凤岐惊奇看他:“遭罪的是你不是我,你倒是教育起我。我是讨厌胡人,这点我从不否认。但是我治疗明教尽心尽力你也看到了,没我那明教早发脓自个儿烂死了。我现在后悔救他,这算不算间接害你?说到底是胡人,胡人嘛,呵。” 唐佚行犟脾气上来:“骂明教就骂明教,你扯所有胡人做啥子。天策大将军李慎你晓得不?‘白胡儿’,血守睢阳一步不退,忠勇无双,你难道连他也瞧不上?” 姬凤岐冷笑:“原来如此,我说我怎么那么烦他。我当街救他,落个差点被天策打死的结果,这事儿你也知道,我能不能讨厌他?‘血守睢阳’,谁的血?反正李大将军好端端的加官进爵了!忠勇,叛将叛主之前都忠诚!” 算了,跟姬凤岐吵这个没用。姬凤岐家乡的镇守是个回鹘人,叛乱导致姬凤岐全家饿死。那姓安的粟特混突厥,姓史的就是突厥。要不是这俩东西一闹,大家还不知道唐军兵将,胡人比例竟已如此之高。 现在皇帝都不相信胡人兵将了何必苛责普通人。 况且姬凤岐为他考量,他感谢姬凤岐:“算了,咱俩为啥子胡人吵架。我吃到教训了。其实只是有点心疼陆亚丹,觉得他在长安举目无亲,身负重伤。心疼着心疼着稀里糊涂就搞成这样了。” 人家搞不好当你是便宜发泄用具,反正中原人都蠢。姬凤岐知道自己刻薄,所以很多话并不说出口。那明教八成觉得自己报仇了,当年枫华谷之仇报在一个救他的小唐门身上,大快人心! 姬凤岐越想越怒火万丈,恨不得替唐佚行将那个明教碎尸万段。唐佚行轻声道:“谢谢。” 姬凤岐抱着他拍拍:“好歹我救你两回,当你两回再生父母了。” “给老子爬。” 姬凤岐还是不放心,知道唐佚行抹不开面子,也不能多问,又给了他一些药酒。药油温和无刺激,可用在私密处,消炎止痛。药酒治疗跌打损伤,涂上把瘀血揉开了。千万不能用反了。 唐锤锤嫌他啰嗦。 姬凤岐捶他一拳:“尽快走。我也尽快。” 陛下对胡人将领失去信心是明面上的事。叛乱之后,军中姓安的全改姓李了。安是粟特大姓,安禄山的安。 李慎本姓,就是安。 只不过改得早,参军报名时就改了。没多少人知道这事儿。就算不知道又如何,外号都叫“白胡儿”了,白色胡人的儿子,一看长相全明白。 李慎旧伤迁延反复,宫里赐的药时好时坏,但李慎全都喝。叶逸昭怀疑皇帝陛下赐鸩酒,李慎也照喝不误。他看着李慎灌完一碗,心里难过得无以复加。李慎发觉军营出现凌雪阁的时候,竟然……很高兴。 就是很高兴。李慎不知道如何向皇帝陛下证明自己的忠贞,如果有凌雪阁出现,也许表明皇帝愿意给他一个自证的机会。叶逸昭端着空碗,心里被钝刀子割:“姐夫……” 李慎全然不知似的,微笑:“嗯?” 叶逸昭气不过,气不过也得压着。可是他就是心疼,实在忍不住:“他们为什么不看看多少胡人将军士兵为大唐而死!” 李慎一愣:“说什么傻话呢?” 叶逸昭咬牙切齿:“是胡人的问题么?胡人是个便宜出气筒罢了,真实因为什么,谁敢讲?罪责不是胡人的就是荔枝的,反正大家心知肚明,不敢明讲罢了!” 李慎难得对叶逸昭勃然大怒:“混账!乱说什么!” 叶逸昭端着空碗就跪下了,绷着嘴,不说话。 李慎盛怒之下一把掰断椅子扶手,吓得叶逸昭脖子一缩。李慎强行吞下怒火,平复心情:“不准再讲任何混账不敬的话。听懂了么。” 叶逸昭就是不应。 李慎闭着眼捏捏鼻梁,对叶逸昭招手:“你来。” 叶逸昭站起,把空碗放在桌案上,伏在李慎膝头。扶手被李慎掰了,倒是可以靠得更紧。 “我几岁跟着父母逃难,一路往长安走。那时候族人都在想,只要到了长安,一切都会好。然而……一大群人,只有几个人走到了长安。我家,只剩我。十二岁报名参军,我说我姓李。你知道为什么吗?” 叶逸昭仰头看李慎。 李慎笑了一下:“当时我想,改了姓,就是天可汗的孩子了。” 叶逸昭眼眶发红,眼睛抵在李慎腿上。李慎抚摸他的头。娶叶逸晴的时候,李慎是真的高兴。和一个真正的中原女子组成家庭,生下孩子,他在大唐也终于有了个归处。 一切……都没有啦。 叶逸昭声音发闷:“姐夫,我以后再也不气你了。都是我,要不然你也不用天天喝这些……药。” 还真不是叶逸昭的错。李慎心想,你只是讲了实话罢了。你姐姐,可不就是我害死的。 谢校尉进来,看到这场景,笑道:“叶少爷,要不要去校场松快松快?这几天您都没来,兄弟们很是想念呀!” 正好一肚子情绪要找个出气口,许久没抡重剑手痒。李慎微笑:“去吧。好好打一场。” 叶逸昭背上重剑,精神抖擞奔着校场去了。藏剑轻重两剑,有弟子抡不起来重剑单修轻剑,叶逸昭难得不怎么用轻剑用重剑更顺手,平时训练只用重剑,抡起来虎虎生风,和天策同袍们在校场上打出了深厚感情。 “到底什么都不如打一架畅快!”叶逸昭看到训练的天策士兵,一重剑砸入人群。 唐佚行和姬凤岐分别后,回到据点小屋上药休息。进门之前发觉异常,有人来过了!地上四五个人的靴子印。唐佚行心凉了半截,根本没进门立刻隐身。几个明教凭空出现又随即隐身,这些明教真的在埋伏唐佚行。 唐佚行默念,冷静,冷静。明教隐身远在唐门之上,唐门隐身不能动,明教隐身可以潜行还能破唐门隐身。这个时候,只有绝对的冷静,才能破局。 寂静之中,两个明教用波斯语轻轻交谈一句。唐佚行懂点波斯语。大唐有不少波斯商人,大多在洛阳,有钱,存在激烈商业竞争,所以波斯老板买凶互杀出手大方。唐佚行最先发现这个商机,学了点波斯语,起码能直接跟波斯老板议价不必担心被舌人坑。这一句的意思,“阿丹去哪里了。” 唐佚行一动不动屏息凝神压制心跳,向诸葛嗲嗲祈祷保佑他躲过此劫。 另一个明教回了一句波斯语。 “他很聪明,利用唐门吸引我们的视线,跑了。” 一个脸上有火焰刺青的明教,突然感觉到失控的情绪导致紊乱的心跳和气息。 “嗯?” 那火焰刺青明教笑了。 唐佚行被明教抓出来的瞬间一甩千机匣,千机匣立刻像攻击状态的毒舌,张开两翼嘶鸣一声吐出火信。 姬凤岐突然看到许多长安守卫列队往一个方向跑,街上的人到处躲。他有不祥的预感,那个方向是……姬凤岐远远坠着守卫跟着跑,就看到熟悉的地方被长安守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唐佚行的小屋!干净整洁小小的地方,被炸得遍地狼藉,还有血迹。姬凤岐心慌不已,围观的人聚上来,人群把姬凤岐往外推。姬凤岐从来不喜欢挤人群,这时他也不得不像快淹死的人拼命挣扎:“有人受伤吗?我是大夫,我是大夫!” 没人搭理他。 唐佚行跌跌撞撞逃命。飞鸢被打坏,从长安城门口上方摔下来。这下不光明教追他,连长安守卫都追他。唐佚行咳一口血,笑起来。这算什么,以前被追杀还是因为赏金,这回是因为什么? 因为一个杀手救另一个杀手吧。滑天下之大稽,且犯贱。唐佚行甚至还在心里称赞陆亚丹,做得好啊,当然是自己的命矜贵,关键时刻就得用别人挡箭,杀手的基本职业素养。 他身中城门弩|箭,踉跄着往山里扎,慌不择路跑了不知道多远,眼前就是个破庙。庙宇又小又破,根本没人,但院子意外收拾得很干净,佛前还放着两个蒲团。 唐佚行蜷缩在佛像后,陷入昏迷之时喃喃道:“借佛祖宝地……躲一下。” 姬凤岐怎么都找不到唐佚行。长安太大了,有些坊市他这样的平民还进不去。找个唐门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只能暗自打听。一天下来毫无收获,关城门了,姬凤岐只能先离开长安城。他背着竹篓跌跌撞撞走回村,心慌意乱,唐佚行你不要出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没了我这三年的意义都没了。他眼花缭乱地刚刚走进村口,被扑上来的大婶死死抓住:“姬大夫!姬大夫你看看我女儿!” 姬凤岐茫然地被涌过来的人群推着。他只能被人群推着,在唐佚行门口,在村门口,随时要被溺毙。他费劲地理解七嘴八舌的噪音:“阿撷。阿撷怎么了?” 阿撷跳井了。 人都泡得苍白肿胀了。姬凤岐跪坐在阿撷湿淋淋的尸体旁边,木愣愣地看着阿撷的脸。依稀能认出阿撷的样貌,就是他一个人流浪进村,第一个对他笑的小姑娘。她说那个男人爱他,所以一切事情她都是愿意的,她没被欺负。那个男人爱她,甜言蜜语,送了个极其劣质的白石头同心结,被她当作珍宝。 那她怎么跳井了。 四周村民远远围观,好奇害怕还想看。包括阿撷的父母。只有姬凤岐一个人跪坐在阿撷身边,发呆。 晚上姬凤岐就起了高热。浑身烫得他要把自己烧死。乔慕照例没回家,姬凤岐在床上紧紧团成一团抱住自己。眼前一会儿是唐佚行,一会儿是阿撷。阿撷的脸肿胀发白,死不瞑目地盯着他。一会儿那又成了他自己的脸,原来是他跳了井,唐佚行和阿撷都没事。姬凤岐牙齿打颤咯咯作响,他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呜咽。 只他一人。 永远只他一人。 十九 十九 这次高热硬是烧了一整晚。第二天姬凤岐上下嘴唇全脱皮。他灌了一碗凉水,进城继续找唐佚行。旁敲侧击从城门尉那里打听到点情况。城门尉昨天不当值,这事儿也是听同僚所说,再说本不好对外人讲,就是看在姬大夫救过他娘亲的份上。 据城门尉说有个唐门妄图从长安城墙上直接飞出去,被城门的天策守军射杀。只是不知道是哪个门。 姬凤岐眼前一花,唐佚行肯定遇到事情了,不然为什么要冒险飞过城墙逃命!姬凤岐立刻动身往城外走,哪怕是绕着长安跑一圈,唐佚行也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背着药篓稀里哗啦往城门跑,路过一处窄巷,被什么东西一绊,摔倒在地。姬凤岐摔得够呛,爬起来捡满地掉落的东西,衣角却被空气死死攥住。 唐门隐身不能动,隐身能动弹的是明教!姬凤岐摸出笔,紧紧攥着:“谁!见不得人么!” 人影闪现,靠着墙坐在巷子口,一只手紧紧攥着姬凤岐衣角,剧烈喘息:“大夫……” 姬凤岐头皮一炸:陆亚丹!他扑上去揪住陆亚丹的领子:“说!是不是你出卖唐佚行!” 陆亚丹似是经过恶斗,嘴角挂血,呼吸间全是铁锈味:“阿行……” “是不是!他的住地是不是你透露的!明教为什么追杀唐佚行!” “阿行呢……” 姬凤岐咬牙切齿:“城里在传有个唐门飞跃城墙被守卫军射杀,你猜是不是阿行?” 陆亚丹眼睛不聚焦,愣愣对着姬凤岐,似乎很久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仰头靠在墙上。 姬凤岐看到窄巷深处还躺着几个明教。死不死不知道,不关心。懒得再纠缠,起身要走,陆亚丹竟然还攥着他的衣角。姬凤岐恶狠恶拽出衣角,陆亚丹一对蓝得透明的眼睛无辜又可怜,搞得姬凤岐遏制不住怒意,恨不得咬死他:“我去给唐佚行收尸!你自便吧!” 陆亚丹的手无力摔在地上,血涌出嘴角。姬凤岐掉头就走,他必须抓紧时间去找唐佚行。姬凤岐拐着弯打听到底是哪个门的守卫射杀唐门的,到底是没打听出来。出了城门姬凤岐惶然无措地原地打转,长安这么大,长安郊区这么大,上哪儿去找。上哪儿去找! 姬凤岐一个人原地打转。 他突然发现,当他想求援的时候。 没有一个人能帮他。 陆亚丹不再隐身,靠着墙坐在破烂窄巷里。他唯一听懂的意思,唐佚行死了。被他连累死的。他面色平静,缓上一口气,挣扎站起。他的背上皮开肉绽,靠过的墙面鲜血淋漓。几步路挪得无比艰难,勉强从一具尸体上拔下自己的弯刀,握住刀身,狠狠插向自己心口。就在这一瞬,巨大的力量击中弯刀,弯刀直接被打飞。陆亚丹同样被震得摔在墙上,顺着墙壁往下滑,墙面被他的血抹得狼藉,他没有感觉。 “这行为是明尊所不允许的。” 陆亚丹垂着头,金棕头发遮住眼睛,一动不动。 温柔的声音用波斯语轻轻说:“这行为,明尊不允许。” 陆亚丹抬起头,看面前带着羃篱的人影。风轻轻撩起羃篱白纱,从下往上看,一红一蓝瑰丽无比的眼眸。 要下雨。雷声劈醒了缩在佛像后面的唐佚行。他睁开眼,勉强找回知觉,发现身上盖着东西。佛像上方的幔帐正好掉在他身上,有土,但暖和。唐佚行靠着佛像咳嗽,满嘴血腥,嘿嘿笑:“佛祖,我杀过那么多人,这下要还了。但还是不公平,我就一条命,如何还那么多人?” 守城门的天策射出的箭头还在伤口里。说来好笑,长安所有守城巨弩都是出自唐门。唐佚行知道那些弩|箭的箭头到底有多恶毒,他自己一人肯定弄不出来。全身还有那个面部刺火焰纹的明教纵横切割得整整齐齐的刀伤,血干了,厚厚糊在身上。失血过多,又渴又冷。 唐佚行蠕动一下,心里只有愤怒。他不怨天策,守城的给他一箭,没话可说。然而明教。他冷笑一声,明教。残忍歹毒又天真的明教。火焰刺青那家伙拿人切着玩儿,只为了取乐,仿佛儿童天真地折磨一只蚂蚱,扯掉蚂蚱的肚子腿和头,高兴得手舞足蹈。原来如此。陆亚丹也是为了“玩儿”,只不过是另一种天真的方式玩唐佚行。 唐佚行想大笑可是发不出声音。他是嘲笑自己,现在愤怒有什么用,还不是只能等死。 还有,这寺庙好像有人常来,烂在这里岂不是吓到人。 “脑壳痛哦……” 姬凤岐茫然失措地在长安郊区游荡,上哪儿找唐佚行。不能用大轻功,可能会错失昏迷的唐佚行。他甚至不能大声喊他,马上就能招来明教。明教……哈,姬凤岐倒是也没那么怕,他一个穷大夫,劫他也没几文钱,要杀便杀。姬凤岐跌跌撞撞,他不知道,后面,真有明教。 两个明教悄悄跟着他。 姬凤岐浑然不知地往到处乱跑,溜得俩明教以为自己被耍了,怒意刚起,抬头看见附近十多棵树上面,全都站着凌雪阁。手持双链刃,下垂的链鞭形态,默默在风中摇曳。 明教轻微啧一声。倒是没怕过凌雪阁,然而这是汉人地盘,凌雪阁人多。 这场虚无的对峙没有引起姬凤岐任何警觉,他靠着一棵树抱膝而坐,嘶嘶喘粗气,心里全是迷茫。 世间太大了。怎么找一个人。唐佚行你死了么。死了会有鬼魂么。你能变成鬼回来告诉我一声尸体在哪儿么,我去给你收尸。 歇够了,姬凤岐扶着树站起。树有些摇晃,簌簌地掉叶子。姬凤岐被药篓勒得两肩剧痛,在长安城里摔了跤狠的,在长安城外东奔西跑,现在整个人要散架,一瘸一拐地走着。唐佚行是个无着无落的杀手,姬凤岐是个贫穷的客居大夫。遇上事情都差不多,举目四望,无人可靠。唐佚行死了,大概也只有姬凤岐会难过。姬凤岐艰难挪动,心里念叨,唐佚行你放心,你死了我会哭的。变成鬼来找我吧。我在长安混了这么久,也就你一个朋友。我不怕。 姬凤岐踉踉跄跄走着,走到破庙门前才反应过来,怎么到这儿了。他最近采药会来这里歇歇脚打扫打扫,跟佛祖聊会天。姬凤岐推门进去,虔诚拜一拜佛像。 然后他听见强忍着的咳嗽声。 姬凤岐吓一跳,手里攥着笔,声音发抖:“谁。” 咳嗽声从佛像后面传来,听到姬凤岐的声音,顿了一下。 “花花……” 姬凤岐窜上供台绕到佛像后面,掀开破旧帷幕,简直热泪盈眶:“唐佚行!” 唐佚行已经开始高烧,他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嘘”,又迷茫低笑:“不是幻听哦……我以为烧糊涂了幻听,怎么可能会听到花花的声音……” 姬凤岐一抹脸:“唐锤锤。算上这一次,我当你三回再生父母了。叫爹。” 唐佚行奋力蹦出一个字:“爬!” 唐佚行全身都是刀伤,还是整整齐齐的,拿唐佚行当鱿鱼花改刀的那种刀伤,砍他的人纯是折磨他取乐。然而比起来身体里的箭头还不算严重。这种箭头有极其歹毒的分槽倒钩,放血搅肉还弄不出来。姬凤岐竭尽全力先收拾皮肉伤,给血葫芦一样的唐佚行止血。先不着急撬箭头,当务之急先想办法烧水让唐佚行补充水分吃点东西。点火容易,用什么烧?姬凤岐找不到合适的工具,翻唐佚行身上,翻出个铁水壶。典型大漠风格,挺好看工艺略有粗糙,用的时间有点久了,手握之地抛光成镜面。 那个死明教送唐佚行的。不然这破玩意儿唐佚行能拿着当个宝,长安满大街有卖。姬凤岐拿着水壶出去找水,灌满了回来直接架火上烧。可能这种西域行商的水壶也就是这么用的,储水烧水,大家一样都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 等水开的时候,姬凤岐抱着唐佚行用离经内力温养他。唐佚行嘴唇皲裂起皮,失血过多导致口渴。姬凤岐哄他:“越是虚弱越不能喝生水。乖,忍一忍。” 水烧开了要放凉,这期间姬凤岐用大轻功飞回家拿了自己的衣物和全部能用得上的药物。他甚至试了试灶台上的大铁锅,不行太沉背着飞不起来。急匆匆赶回破庙,力图把破庙布置得舒适干净一些。接着给唐佚行继续持续不停输送离经内力。 离经内力略微止痛,唐佚行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姬凤岐轻微摇晃,唐佚行更舒服一些。他小时候发烧,师父就是这么轻微摇晃他。水烧开了放凉,姬凤岐一点一点喂唐佚行。唐佚行渴得狠了,又不能一下喝太多,接近昏迷了追着水壶啃。喝了点水,唐佚行昏睡。昏了也好,撬箭头就不疼了。条件简陋,姬凤岐咬牙给唐佚行撬子弹,一面还得持续不停地输送离经内力,精神左支右绌,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他死命咬着下唇,用疼痛强迫自己清醒,咬得血流满嘴。 必须得救活唐佚行。不然的话。这三年漂泊。就真的什么都没落着了。 乔慕回到村里,家里漆黑一片。最近乔慕早出晚归,要么干脆赶不回来,他以为姬凤岐已经睡下。摸到床上,被褥整整齐齐,一片凉。乔慕点灯在家里四处找:“阿岐?” 寂静无人。 乔慕习惯了只要进门,家里总有人在等他。姬凤岐为了等他总是浅眠,他无论怎样轻手轻脚,姬凤岐一听到动静立刻就醒。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属于乔慕,这间小屋子,和屋子里的人。突然一下,屋子里的人,不知去向。乔慕举着油灯到处翻。他惊觉姬大夫真的没有太多东西。桌上整齐地摆着便宜的纸笔,画好的画晾干了还要继续开药方用。乔慕打开装衣服的竹篑,心里一凉。姬大夫两套换洗的贴身衣物,全都没有了。平日一套万花制服,就穿在身上。乔慕发懵,怎么就没发现姬大夫如此节俭。节俭的意思是—— 随时能背着药篓离开。 没有留恋。 乔慕惊醒,拔地而起大轻功直接上房顶,被他自己布的铁蒺藜扎穿小腿。他站在房顶上仔细检查,除了他自己,没人再来过。他认真地俯视,辨别村屋道路,接着远眺。已经深夜,其实什么都看不到,远处雷声隆隆,大雨将至。乔慕跳下屋顶,铁蒺藜扯下他的衣物扯破他的皮肤,他恍若未觉。他回头看一眼寂静的小屋子,他第一次忐忑地来到这个屋子前面,做好了死心的准备。然而窗亮起来,接纳了他。 为什么从来没想过。如果有一天,这屋子里的灯,再也不为他而亮了。怎么办? 乔慕站在家门口,恓惶地想这个问题。 没有答案。 唐佚行昏了醒,醒了昏,折腾数次。最后一次清醒,发现自己伤口已经清理好,贴身衣物换成了干净的,姬凤岐累倒在他身边。破庙外狂风暴雨,唐佚行的高热被离经内力压下去,他翻身看姬凤岐,姬凤岐睡得极沉。唐佚行心想,这家伙还真是当了自己三回再生父母。这么拼命,难不成还真是出于父爱。唐佚行被自己逗乐,吭哧一笑,牵动伤口,飚出泪花。 姬凤岐艰难地撑起眼皮:“醒了。渴不渴?” 唐佚行点头。 姬凤岐从地上爬起,往铁壶的温水里倒了一点红糖,调个味道。唐佚行喝了一口,很开心:“甜的。” “嗯,甜的。” 夜雨漫漫,地面又潮又凉。姬凤岐把幔帐全都铺到唐佚行身下,自己就躺地上。累得狠了,讲究不了。唐佚行喝了水,姬凤岐又躺下:“有没有想吃的?等出太阳,我进城给你买。” 唐佚行长长一叹:“你不怕招惹明教?天亮了你就先离开吧,别回来。” 姬凤岐声音平淡:“不怕。随意。” “如果你出事,就是被我连累的。” “行,提前原谅你。” 唐佚行沉默。 姬凤岐等了半天,没等到唐佚行回呛:“唐锤锤,有件事你得记着。” “讲。” “哪天你变成鬼了,就来找我。未了的事告诉我,尸体在哪儿也告诉我。我不怕你。记住了。” 唐佚行鼻子一酸:“行,我记住了。” “那再睡会儿。”姬凤岐疲惫至极。下大雨就不走夜路了。他现在一闭眼就是阿撷的脸,他需要身边有个活人。就算回家也是一个人倒在黑暗里,现在唐锤锤身边,他感激不尽。 唐佚行身负重伤,暂时的清醒过后又要昏睡。多年捶打历练让陷入昏迷之前的他瞄了一眼房顶。 有人。 一开始没注意,声音被大雨雷声完美掩盖。 可惜精神已是强弩之末,他根本没来得及出声提醒姬凤岐,便再次沉眠。 二十 二十 那时,他用那剔透晶蓝的眼睛看着他。 蓝眼睛在长安并不罕见。但陆亚丹这种澄明莹蓝,雨后晴空的眼睛,只他一人。那样毫无杂质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唐佚行。唐佚行,认栽。 唐佚行轻声问陆亚丹,你知道你要干什么吗? 陆亚丹急得发疯,不得要领。他比唐佚行个头高那么多,年龄却比唐佚行小,手忙脚乱就是进不去。唐佚行叹口气,轻轻把陆亚丹推倒,跨坐上去。 你别动。我教你。 第一次被前所未有的温暖和柔软包裹,紧紧一攥,陆亚丹差点背过去。长了张极致的风流浪子脸,其实什么都不懂。肌肤如玉鼻如椎的胡儿,对中原官话一知半解,表情总是懵懵的。受伤不敢找大夫,胡乱用炉灰差点搞死自己。唐佚行心里泛着疼,温柔接纳他,看着皮肤本就白的陆亚丹,全身红得烧起来。 唐佚行轻轻抚摸他金棕色的头发。 唐佚行惊醒,一甩千机匣挣扎跳起,接着剧烈咳嗽。躺在一边的姬凤岐也醒了:“怎么了怎么了,做噩梦?” 唐佚行满脸汗,用千机匣对着屋顶,瞪着眼睛。他是做梦了。不吓人,没有鬼怪,甜甜的噩梦,害他落得如此境地的噩梦。 “花花,我说你别害怕。屋顶有人。” 姬凤岐瞄着寺庙外面,天光见亮,要出太阳。昨天没感觉,睡了一觉才发现下嘴唇疼,咬太狠了现在还满嘴血腥味。 “现在江湖上大哥大姐们都喜欢站屋顶?”姬凤岐径直往外走,唐佚行压着嗓子都叫不回他。姬凤岐走到院子里,叉着腰抬头往上看,屋顶上停着几只鸟。 “烧糊涂了你。这四周哪有什么人。” 唐佚行一愣。他昏之前听到的声响,那步法奇特,不像是明教的,反而还有点官威。神出鬼没轻易不出手还带点官字头的,谁? 凌雪阁? 这群阎王,没比明教好多少。凌雪阁对各门各派向来冷眼旁观,只要不危及他们的君父江山,乐见江湖草莽互杀。他们昨天来监视什么?打算控制事态?问题是几个明教劫杀一个唐门,犯得着出动凌雪阁??? ……哦对,这里还有个陪绑的万花。 姬凤岐还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活动胳膊腿,最后伸了个懒腰,对危险无知无觉。 初步计划,唐佚行在破庙里养精蓄锐,稍微好一点了,立刻返回洛阳。姬凤岐刚好打听了去洛阳的车马费。到了洛阳就是到了唐佚行自己地盘,从洛阳回唐门。唐佚行身上没钱,姬凤岐决定动用师父给他的钱,帮助唐佚行逃跑。 “你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你先保命重要。唐锤锤,以后别滥好心了。你是杀人的,我才是救人的。你才救了一次人,就惹上这些。” 唐佚行苦笑:“我知道,我记住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画人画皮难画骨。” 姬凤岐心里一动:“你别说,除了皮囊,骸骨其实大同小异。” 唐佚行一愣,姬凤岐拍他的肩:“普通人只会被骷髅吓到,但会被皮囊害死。” 唐佚行仰天长叹:“说到底,我就是个俗人。” 破庙偏僻,等闲没人来。唐佚行是正宗唐门杀手,什么苦没吃过,有片瓦遮雨就算不错。姬凤岐一本正经地安排唐佚行有人来就躲佛像后面隐身,唐佚行听得特别认真。睡一晚上地板,浑身疼。姬凤岐决定回家背点被褥来,被唐佚行制止:“别闹,在破庙里有吃有喝有被褥,那万一有人来我隐身有啥意义?一看就有人长住呢。” 姬凤岐一想也对。他打算直接进城给唐佚行买点东西吃。唐佚行忧愁:“花花啊,你咋不知道害怕啊。” 大概因为没有跟明教直接对峙的经验。姬凤岐心想,毕竟他也并没有很无畏,凌雪阁就能吓死他。 “被胡人搞死的也不差我一个了。” 唐佚行打住话头:“花花我想吃芝麻饼。” 买芝麻饼到不需要进城,他们村里人有做的。姬凤岐背上药篓回村给唐佚行买芝麻饼去了。唐佚行看着姬凤岐的背影叹气,他唯恐连累了这个小大夫。这个破庙也不是什么隐蔽场所,明教找到这里轻而易举。然而可笑的是唐佚行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为啥被明教追杀。毕竟陆亚丹只是拿他挡箭,明教没理由那样追着不放。明教唐门虽然干的都是一个营生,说到底其实没有什么冲突,现在唐门都撤出长安了——对了。 有仇。 枫华谷嘛,差点忘了。 合着陆亚丹是为了枫华谷的事儿报仇来了? 唐佚行终于想到这一层,笑得前仰后合,原来姬凤岐说的是对的,姬凤岐一直都是对的,明教记着仇呢。他抹一把笑出的眼泪:“日。” 可不就是日完他再用他,最直接最残酷的羞辱。 唐佚行缩在佛像后面,一动不动。 姬凤岐背着药篓走回村。破庙和村里离得不近,姬凤岐也没着急,反正家里没人。从来就没人会等姬凤岐回家,乔慕早出晚归隔三差五直接不来,姬凤岐什么时候回家都得面对黑洞洞的门窗。现在唐佚行需要时间,一个人静静捋一捋思绪和情绪,姬凤岐也不能着急回破庙。这下好了,到哪儿都是多余的了。 昨晚下了一夜大雨,短暂洗干净人间。姬凤岐喜欢看这个时候的景色,无论什么颜色都明艳活泼几分,生机勃勃。姬凤岐试图调出这种感觉的颜色,但总是失败,毕竟买不起贵颜料,索性放弃了。姬凤岐流连美景,磨磨蹭蹭溜溜达达往回走,看到站在家门口的乔慕。 乔慕嘴唇都没有血色了。木愣愣地发呆。昨晚丐帮总舵传讯一夜,长安城内外没有见到姬大夫。并不是上次被“掳”到天策营的情况。丐帮找不到的人,多半是……离开了。乔慕反复在想这个问题,姬大夫离开了的话。怎么办。以至于看见姬凤岐,甚至还反应了一会儿,眼珠子才微微一动,缓慢地眨一眨眼。 “……阿岐?” 姬凤岐惊诧:“你站在这儿干什么?等人?脸色怎么这么吓人?” 乔慕面色渐渐恢复生机:“你……回来了啊。” 姬凤岐捏住乔慕的手腕:“当然,我能去哪儿。你这脉象,遇到什么事儿了?怎么这么伤心?” 乔慕微微一笑:“我……没遇到事儿。你回来了。你回来就好。” 姬凤岐回头看:“你等谁?进屋等吧。” 乔慕看到姬凤岐被咬破的下唇。一攥拳,又松开。姬凤岐进门,一边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回来没多久。” “嗯最近你忙。” 乔慕抬起脚,小腿裤管轻微刺啦一响。他站了一夜,大雨混着血把裤子靴子凝固在皮肤上。姬凤岐刚放下药篓,乔慕扑上他背后,紧紧搂住他。 “怎么了?” 乔慕没吭声。 姬凤岐从来不问乔慕忙什么。很自然的也不会解释自己在忙什么。他一个小大夫,除了给人看病还能干别的么。姬凤岐拍拍胸前乔慕的胳膊:“在地上躺了一宿,浑身疼。别搂这么紧。” 乔慕一顿,松开:“好。” 姬凤岐倒一倒药篓,又抖出来几枚铜钱。最近药篓成了聚宝盆了,时不常的能从里面抠出通宝。姬凤岐开心地捡起来数一数。唐佚行说要吃芝麻饼,王婶的饼这个时候刚出锅,去买两个。 “阿岐。” “嗯?” “你能不能……别离开。” 姬凤岐终于发现乔慕今天奇怪:“你一贯心大的人,万事不在乎,今天怎么了?” 我的心……从来就不大啊。阿岐。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万事不在乎呢。 名震天下的明教前右使提恩雅,头一次见识一心求死的人是什么样子。 陆亚丹什么都听不进去。提恩雅捆着他,不让他自残,他就闭着眼,不吃不喝。不吃不喝自然会死。万念俱灰的人用什么要挟都没用,他跟这个世间没有联系了。 “你师父死了。”提恩雅手指缠着师父的圣火链牌悬在陆亚丹面前给他看:“认识么。” 陆亚丹睁开眼,看着执法使的圣火链牌,眼圈慢慢发红。他早被逐出明教,可是他认得师父的项链。 “否则你以为你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被追杀。你师父说阿瑟尔要杀你灭口。” 阿瑟尔,新任光明右使。 陆亚丹终于肯看提恩雅。提恩雅摘了羃篱,肤白胜雪,金发如瀑,所有赞美都成了废话。怪不得连教内都说不清楚当年光明右使提恩雅到底是男是女。言辞难描的美貌之下,性别就是谎言,提恩雅只是月亮,是大漠之中将死之人,最后一眼留恋的月光。 “你师父陆萨罕临死之前求我。我既然已经脱教这么多年,本不想管。但当年我脱教你师父帮过我,我无法拒绝。他死得太快没讲清楚。这个‘阿瑟尔’,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他唯一的徒弟,你应当知道。” 陆亚丹疲惫地闭上眼。许久才开口:“师父在教中掌管刑罚,似乎一直怀疑一个人。但我不清楚他调查的是不是右使阿瑟尔。阿瑟尔在教中威望很高声誉很好,师父为什么要调查他。再往后,我便不知道了。我被师父逐出师门,扔下圣墓山了。” 提恩雅一挑眉:“阿瑟尔什么来历。” “您还在教中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小旗主了。您对他没印象。” 提恩雅笑一声。当年他只管保护教主和执行任务,教务琐事谁敢拿来烦他。 “他幼年便入明教,什么任务都能出色完成,师父为什么怀疑他……” 傻孩子。提恩雅摸摸陆亚丹金棕的头发。问题可能就出在“什么任务都能出色完成”上。无论多厉害的明教弟子,就算是他提恩雅,都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过于的完美,就是疑点。 “你师父给过你什么?” 陆亚丹回答:“没有。” 提恩雅被他气笑了:“孩子,我是谁?” “提……提恩雅……” 这样一双占尽光明与黑夜的眼睛,世界上再无第二人。 “那你以为,你能骗过我吗?” “不能……” “你从一开始就提着戒心跟我绕圈。这点很好。只不过你经验实在不足,不能怪你。老老实实讲实话,我还能给你师父报仇。” 陆亚丹轻轻叹一口气。 提恩雅半蹲下,直视陆亚丹:“我问你个问题。” 陆亚丹微微睁大眼。 “长安,好不好?” 陆亚丹垂下眼。长安好不好,跟他没多大关系了。 “你会回答我的。” 明教光明右使阿瑟尔站在悬崖壁边。他喜欢在这里见人,无论见谁,无论是杀对方还是被对方杀,往下一抛或者一跳,摔得干脆利落。最关键的是,悬崖边上,无法藏人。 “好久不见,等什么呢。” 阿瑟尔官话字正腔圆,在华丽的明教袍子下面,一对蛇蝎的眼睛带着笑意:“白野。” 凌雪阁白野站在阿瑟尔身边沉默。 “东西呢。”白野说。 阿瑟尔大笑,一甩弯刀甩得白野连连后退:“你在跟谁说话?” 白野一顿,缓缓单膝跪地,嗓音嘶哑低沉:“李述……郎君。” 阿瑟尔满意地用弯刀挑起白野的下巴:“我作为阿史那家的人,不能再听到你那种不礼貌的口气,明白了么?” “是……卑职失礼。” 阿瑟尔笑了:“乖。” 二十一 二十一 阿瑟尔随手一扬一封信,白野二指钳住。 “还有一件事。明教前右使提恩雅,汉名陆泰雅,在长安城里出现了。” 白野蹙眉。 “凌雪阁没上报?” “回……李郎君,没上报。” 阿瑟尔,或者李述,嗤笑:“凌雪阁这几年招的什么人,废成这样!就学会看热闹了是吧!” 白野仍是半跪,低头挨骂。 “陆泰雅出现了,你们就小心着吧。我勉强能接他三刀,你能接几刀?哦你压根都不可能近他的身。” 白野不知道说什么,他看过凌雪阁里关于陆泰雅的记录。这是事实。 阿瑟尔讥笑:“陆泰雅一定是在追查陆萨罕的死因。陆萨罕把他唯一的徒弟阿丹赶到中原,以我对他的了解,一定给他徒弟什么东西了。我的人去追查,竟然还被凌雪阁阻拦。我清楚凌雪阁一贯是看戏的,再看下去,你们耗费心血插进明教最大的暗桩,就要被连根拔起了。” 白野涩声回答:“郎君毕竟现在仍是明教右使,长安是君父脚下,明教动作不能做得太过。郎君早些告知凌雪阁,凌雪阁必定保护郎君,并将一切调查清楚。” 阿瑟尔一听“君父”,敛去嘲讽的神色,一声长叹。 “既然你还知道‘君父’,下回就别坏我的事!为了江山黎民,君父要的是天下太平,那俩畜生犯上作乱之事永不再来!作为君父的刀剑,你可要时时警醒,刀剑没有私心,明白没有,白野?” 白野闭上眼:“是,李郎君。” 阿瑟尔对着长安的方向略略出神。 绮殿千寻,阙出浮云的长安,天下之心的长安,恭敬地匍匐在君父脚下。保住长安,天下太平。 “找了提恩雅这么多年,他居然跑长安来了。也对。谁不想念长安?谁不留恋长安?” 阿瑟尔一甩双弯刀,消失不见。 白野站在悬崖边,低头往下看。幽深但见底,怪石嶙峋。摔下去一路烂骨肉渣。在唔号风声中,白野想到一个问题。阿瑟尔,或者李述,虽然本姓阿史那,也不是汉人,但是地地道道长安人,“李”是天可汗赐给他先祖的国姓,是他这一族永远的骄傲。十岁出头的年纪离开长安去往大漠潜入明教,当时他在想什么? 这么多年,他想念长安吗? 陆亚丹哪里是提恩雅的对手,三两句话被提恩雅套个干净。然后继续不吃不喝。 提恩雅气得笑了,他小叔子小时候都没这么难对付。陆亚丹认定自己害死了个完全无关的人,赔命理所应当。 “你……不愧是陆萨罕的徒弟。” 提恩雅戴上羃篱,瞬间消失。 陆亚丹闭上眼,一心在漫长的折磨中迎接死亡。 姬凤岐把师父给的钱从小院中挖出来,分成两份,一份包好塞进药篓,另一份填回去。乔慕默默看着。姬凤岐要帮唐佚行雇车去洛阳,回唐家堡——为什么对让唐佚行逃回唐家堡这件事如此上心?姬凤岐清楚,因为自己回不去万花谷了。 能回就回吧。回家就好。 接着去买芝麻饼。走出家门才发现,乔慕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姬凤岐吃惊:“啊你还在啊。早上看到你不大习惯。你……碰到难题了,方便讲给我听吗?” 乔慕没回答。姬凤岐以为自讨没趣了,只好笑笑:“不说也可以的。我去买两个芝麻饼,带着进城吃。你要芝麻饼吗?” 乔慕没反应,姬凤岐背起药篓往外走。乔慕突然冒一句:“对不起阿岐。以后我每晚都回来。” “嗯?嗯。好。” 姬凤岐买了芝麻饼,直接出村,径直往破庙走。正琢磨着帮唐佚行规划路线呢,风向气流微小的变化忽然引起他的警觉,这几天跟明教打交道太多,已经锻炼出来,明教的隐身只是视觉隐身并不是真的消失,就算看不到,风过的气流仍旧有变化。姬凤岐摸出笔立刻向后一跳,躲过贴面划过的弧形刀光。姬凤岐潇洒一转笔,心里慌得腿软,这明教好强的力量!姬凤岐环顾四周,空空如也,找不到目标的恐惧狠狠给他一拳,他几乎站不住。跟明教对战的压迫感来自于未知,不知道那两把弯刀会从哪个方向砍过来。 姬凤岐自以为沉着潇洒地迎战,其实团团转的傻样逗得对方笑一声。姬凤岐差点被什么绊倒,低头一看,身边正横着一具明教尸体。 未知虚空中有个温柔和煦的嗓音悠悠道:“他跟了你一路,你不知道?” 姬凤岐头皮一炸,这明教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他是不是知道自己住哪儿,还有破庙的唐佚行??? “谢……谢谢……前辈?” 温柔的嗓音低笑:“我对万花有好感。救你一次,算是还了万花裴愈大夫当年救我所爱之人的恩。你去谢他吧。” 一阵风刮过,姬凤岐发现,那嗓音的主人已经离去。 地上这个明教怎么办。 姬凤岐翻开他,当胸一刀,劈断胸骨,两肋崩开。刚才掠过姬凤岐面颊的是刀气,仅凭刀气就能把人砍成这样! 坏了!唐佚行!姬凤岐连滚带爬跑回破庙,唐佚行擅长伪装,破庙现在与平时无异,谁也发现不了佛像后面躲了个人。唐佚行正摩挲那只铁水壶,听见姬凤岐跑进来的声音,立刻收起水壶转出来:“花花?” 姬凤岐面色惨白:“我被一个明教跟上了。然后这个明教又被另一个明教杀了。另一个明教似乎认识我师父但不认识我,说为了我师父帮万花弟子一回。就走了。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被跟上的。破庙你也不能呆了。今天就回洛阳,我雇个好一点的马车。” 唐佚行手里被姬凤岐塞了一包钱。破庙的确从来就不安全,姬凤岐到底只是个大夫,雇车就安全么?路上更容易被明教劫杀。 可是……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全心全意为自己考虑过了。唐佚行握着一包散碎银子,眼睛一热。杀人者人杀之,他师父是执行任务死的。他早晚也有那么一天。游戏人间放浪形骸到今天,竟然还能有一个挚友,这一波也不亏了。 姬凤岐其实最擅长不是药草,是针灸。他师父裴愈的太素九针在万花就数得着,姬凤岐十五岁就很有青出于蓝的架势了。姬凤岐用十几枚针强行封住唐佚行穴位:“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我轻易不用,对习武之人损害极大,容易紊乱经脉阻滞内力。不过现在顾不上那么多,现在得让你动起来不疼。待会儿雇了去洛阳的车,你上车就把针全都拔下来,会感到很痛,越痛越好!说明一切正常,别害怕。” 姬凤岐一路絮絮叨叨叮嘱。唐佚行被针封,使不出大轻功,飞鸢又坏了。唐门并不像其他门派那样依赖内力,但没有内力体能会一落千丈。路过跟踪姬凤岐的明教被杀的那个地方,姬凤岐愣了。 哪里有尸体? 明明就在这里。总不是尸体自己隐身了。唐佚行冷静分析,有人把尸体搬走。谁,为什么?隐藏真相还是帮姬凤岐善后?姬凤岐管不了那么多,拽着唐佚行接着走。 跑到长安城外,雇了一辆车。姬凤岐看着唐佚行上车,马车离去。他们甚至没有道别,姬凤岐只想让唐佚行快走。 直到马车没了影儿,姬凤岐紧绷的双肩一塌,用袖子狠狠一蹭脸。 快走,快回家。不要再来长安。 马车奔出长安郊区范围,唐佚行睁开眼:“你不是车夫。” 驾车的面目平庸的车夫一点反应都没有。 唐佚行无比感谢姬凤岐在他身上施的针,让他的战斗力接近以前的巅峰。他一甩千机匣,弓|弩两翼宛如毒蛇双翼丝滑展开。 马车越跑越快,唐佚行笑起来。 陆亚丹躺着,一动不动。不喝水,不吃东西,跟他说什么都没有反应,一心一意就要赔命。 提恩雅出去观察四周一圈,确定安全,又回来,盘腿在他身边坐下:“你要给什么人赔命。” 没有回答。 “我猜猜。你中意之人?” 毫无生机的陆亚丹,眼球微微一动。 提恩雅柔柔的嗓子带一点点洞庭湖的口音,碧波涟漪的:“教中是如何说我当年脱教的?为了个男人叛教?”他笑一声:“也不算错吧。我所爱之人。曾经被我弯刀贯胸。” 陆亚丹没反应。提恩雅撑着下颌观察他:“我大概明白你此时的想法。你的确是原因。但你想不想知道,到底是谁害你们至此。我问你长安好不好?若是没这个人,你们现在还在长安城里活着,而不是现在这样,生死两隔。你不想见见这个毁掉你人生的人吗?如果真是阿瑟尔,你就这样默默死去,还是要找他当面对峙问个清楚。你心尖的肉,在他眼里,是不是可随手碾死毫不在意的虫子?” 陆亚丹的手指动了一下。 提恩雅凑近陆亚丹的耳朵,轻声细语:“你猜,弯刀捅入你心上人的身体,他是不是很疼?有没有想求救但喊不出来?那时候,你不在。” 陆亚丹突然一攥拳,睁开眼。 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清晨。他有那么一刻以为这将是他和阿行往后幸福岁月的开端。然后,他就听到了胡笳的声音。他以为同门是来杀他的,自己能把他们引走。阿行是个唐门,跟明教毫无瓜葛。 有一点提恩雅说错了。阿行那么厉害,怎么可能坐以待毙是杀出重围逃跑了的。只不过飞跃城墙……被守卫军射杀。这一切的起因,就是陆亚丹。阿行被射杀的时候,摔下城门的时候,在想什么。一定无比憎恨陆亚丹。但提恩雅还有一点说对了。应该去看看这一切的起始,问问那个人。杀他就够了。为什么还要追杀阿行。 阿行你稍微等一下。我去为师父报仇。再为你报仇。 明尊说自尽者永堕火狱。 那么陆亚丹的下场,就应该如此。 姬凤岐失魂落魄走进长安城,他今天行医任务还得完成。人生聚散分别总是常态,他希望唐佚行能在大唐某个地方好好活着,从此再不见面也可以。走到草药早市,最近没来,还是小薛看摊子。 小薛看他一眼。 “怎么了。” 姬凤岐干笑:“送了个朋友离开长安。” 小薛垂下眼。姬凤岐挑拣草药,小薛忽然说:“看样子,你和你朋友的感情很深厚。” 姬凤岐笑:“我在长安浪迹三年,就他一个挚友。” “他很荣幸。” 二十二 二十二 小薛总是板着脸,讲话也总让姬凤岐无法接茬。姬凤岐明显感觉到小薛神情嗓音平直没有起伏,仿佛多跟姬凤岐讲一句都是浪费力气。可是措辞好像还挺友好。姬凤岐琢磨不明白小薛,便不再多想,买了药材,继续在长安城里走。 姬凤岐已经开始爱上长安了。长安是一个小小的“大唐”,整个世间里的完整一小片。三教九流,富贵贫贱,凑在一起。炀帝嫌穷人在外国人面前丢人,于是用丝绸缠树遮住街道两旁。看,我们大隋只有衣冠楚楚知礼识节的富人。大唐反对大隋一切,皇帝陛下不能也这么干,于是干脆在重要节日不让穷人进城。曾经有一次做得太绝,长安城里倒夜香的人都赶走了。第二天,整个长安,臭不可闻。 之后只好增加了城门尉的工作难度,仔细甄别要进城的穷人,穷生奸计,必须提防,尤其是姬凤岐这种长安客户,逢年过节接连几天禁止进城。长安倒夜香的还是长安主户呢。所以姬凤岐得攒钱,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安城就因为嫌弃永远拒绝了姬凤岐,姬凤岐却离不开长安。 也许是了了一桩心事,姬凤岐心情灿烂,背着药篓穿梭在人群中。卸货的苦力看姬大夫过来,讨了几贴膏药,贴在腰上。半月后皇帝的千秋节。为了庆祝皇帝诞辰,万方同奏乐,天下沐皇恩,届时长安全城大庆三天,长安各处钟鼓乐器仪仗华服必须布置妥当,所以眼下到处都是苦力背东西。一旦到了千秋节,苦力和闲杂人等都得被清出城,姬凤岐这种人绝对进不了长安城,沐不着皇恩。姬凤岐掐着指头算这几天平均每天得攒多少钱,才够熬过那没有进项的三天。刚刚还免费赠送膏药,损失一笔。 无所谓,没进项就饿着。饿个一两天,反正也饿不死。 今年千秋节据说有些藩王是要进京贺寿的。所以更加隆重,长安到处封街,愈发拥挤。姬凤岐踩着人脚也被人踩脚,龇牙咧嘴艰难跋涉。大街中央硕大四轮马车川流不息,一只小猫张皇地打转,是被这沸腾喧哗吓坏,飞跑着躲开人群,慌不择路冲到大街中央,瞬间被飞驰的四轮马车碾碎。 姬凤岐远远望着小小的尸体。平民被这样的大马车碾都是白死,何况这只小猫。 他笑一下。 突然想起,平康坊的郑姑娘不知道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姬凤岐被人群推着,浑浑噩噩,随波逐流,走到哪儿算哪儿。长安大街已经是无比宽阔,但人太多了,从各处像鸡群一样被驱散,聚在一起,又被驱散。姬凤岐必须使出全身的劲儿往街边人群里挤,不然容易被推到大马车的马蹄下。一辆奢华大马车擦着姬凤岐飞奔过去,差点带到姬凤岐的药篓,把他拖进车轮。姬凤岐忧虑,这样看来,岂止那三天不能进城,这半个月长安城都得鸡飞狗跳,进来也无法行医赚不到钱。 那辆马车突然停下,姬凤岐以为车夫要骂他不长眼,低头赶紧走。轻纱织锦缠绕的华丽马车厢里突然有女声又惊又喜:“阿岐!” 姬凤岐一愣,抬头一只纤纤玉手撩起纱帘,开心地向下看他:“阿岐!” 师姐? 都夷放下纱帘,在车内不知道说了什么,和尹松一前一后跳下马车。马车倒也没着急走,四周行人川流被马车阻滞,人群看马车,也看姬凤岐,那眼神剐来剐去的。都夷握住姬凤岐的手:“阿岐,最近怎么不见你。你在生姐姐的气吗?” 姬凤岐一愣。他有什么好生气的。不就是萧阳。都夷找到心仪之人,姬凤岐用什么立场生气呢。五个师姐迟早都要成家离开,都夷只是第一个。 “阿岐?” 姬凤岐看那辆马车,都夷一下子明白,脸红了。她误会了姬凤岐的意思,以为姬凤岐是生气她伺候高门大户。 “阿岐……” 尹松看看姬凤岐再看看都夷:“这是钱少尹的马车,都夷去给他夫人看病,钱少尹好意觉得街上太乱,所以用马车送都夷。” 姬凤岐感激点头:“这样就很好,钱少尹有心,也谢谢松姐照顾我姐姐周全。” 都夷到长安这些日子,神采愈发明亮。姬凤岐和都夷从小一起长大,头一次见到她如此意气风发。姬凤岐拉着都夷的胳膊,笑道:“师姐,长安好啊。” 对都夷来说,长安是好。她这样快活地在长安忙碌,结交友人,找到情郎。都夷以为自己的人生将会在花谷中一成不变直到终结,可是她到了长安。 钱少尹家的马车等得不耐烦,姬凤岐连忙道:“师姐快上马车忙吧。我今天游医任务还没完成。” 都夷很不放心:“阿岐上马车来一起回丐帮驻点吧。人太多了。你去哪儿?” 姬凤岐安慰都夷:“我一个男子,怎么都行。再说我在长安混了三年,现在的阵仗,小意思。” 尹松得到姬凤岐的眼神示意,拉着依依不舍的都夷上马车。都夷在车窗上叮嘱:“去丐帮驻点找我!” 姬凤岐微笑点头。 才怪。 他不想看见萧阳。 萧阳打了个喷嚏,两只手搓搓鼻梁。乔慕捏着太阳穴看他哥乔慕给他的回信。乔仰的回信就是君山的意思:针对这些流民,丐帮必不做出头的。赈济之意必须最先出自官衙。道府州,随便哪一级,有赈济的意思了,丐帮再行动。若官方没有赈济意图,长安总舵决不能轻举妄动。 “你哥的考量很对,其实吧……” “我知道。”乔慕钳自己太阳穴,丐帮不能做出头的椽子,得吸去当年枫华谷的教训,再给朝廷利用一次,丐帮就彻底完了。“半个月之后皇帝老儿诞辰。这半个月之内各地都不能出岔子,不然不是给自己仕途添堵。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这些流民正在关内道,凤翔陇右节度使和长安京畿道之间三不管地带,难题能甩给别人就甩给别人。这半个月内这些流民吃什么。流民暴动要往长安来,怎么办。” 萧阳鬼使神差冒一句:“那对于官老爷来说倒容易了。流民变暴民,清理掉。” 安史二人前车之鉴,现在官府风声鹤唳,且这理由绝对正确,只要说是暴民,皇帝问都不问。那些手无寸铁只想活命的流民,怕是永远到不了长安了。 萧阳冷笑:“我给你讲个笑话。关内道的流民往长安跑,关内道的贵族们清算完新吞掉的土地也往长安来了,来长安颂圣祝寿。” 关内道很大。几乎涵盖大唐整个北方,曾经治长安。后来长安及近郊才被单独划为京畿道。老李起家的地方,陇西八柱国的老巢,泾源军驻守。乔慕脑子里一幅画面盘旋不去:从关内道到京畿道,沿途饿殍倒在长安城外,贵族马车碾碎枯骨进城颂圣。 挺好的,挺好的,盛世景隆,天威赫赫,都挺好的。 萧阳一嘬牙花子:“这些人既不能放他们继续往长安走,也不能管,更不能不管。怎么办。难道真的看地方官府?地方官府巴不得他们都死掉干净。” 乔慕一看刻漏计时,转身就走。萧阳正烦着,看乔慕要走人,忙追问:“你干嘛去?” “晚上回家。” 萧阳皱眉:“今天跑了这么远,大轻功从长安到京畿道外飞了好几个来回,我都快散架了你不可能没事。就睡在别馆吧。你哥给你准备的,你都不怎么住。” “你去住吧。我正想说,等你和都夷姑娘完婚,正好住别馆。我得回家了。” 乔慕不再跟萧阳废话,一个大轻功甩出去。长安城内禁止轻功,但丐帮嘛。总能找到点“技巧”。 萧阳挠挠头。不愧是好兄弟,这就想到他以后和都夷的婚房了。 今天没什么进项。姬凤岐愁得要死,还贴出去不少东西。膏药之类的,虽然是他自己做的,但到底是损失。这半个月之内长安城内不用算卦都知道肯定越来越严,说不定不止那三天,提前就不让姬凤岐他们进入了。 姬凤岐背着药篓颓丧地往家走,半路又看见小薛。最近总遇见小薛,姬凤岐看到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就笑。小薛不善言辞,喉咙也不大好,板着个脸,看姬凤岐一眼,僵硬嘶哑地说:“最近休息不好?” 姬凤岐回答干脆:“嗨。长安不是……忙么。最近我这样的可能没办法进长安城了。再说进去了也没饭辙,到处封街,没什么病人找我。”他看一眼小薛,礼貌回问,“你这点儿出城门,晚上在城外过夜?” 小薛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挑眉毛,但很快掩饰过去:“啊。” 姬凤岐想着,小薛这样倒卖药材的,估计这几天也够呛。但小薛很可能是个长安主户,盘查起来肯定没有盘查姬凤岐严格。姬凤岐很轻松:“其实也好,在家歇两天。” 小薛垂下眼,看姬凤岐走路时长长的发尾一荡一荡,像一块上好的绸缎,轻轻挑逗着他的心。他胸膛上被如此青丝缝合过的疤慢条斯理灌上岩浆,一寸一寸,燃烧成灰。 “小薛?” 小薛发现自己走神,默默把目光移向别处。 “我要到家了。就在前面。到我家来喝杯茶吧?” 小薛站定:“不了。”又补一句,“我不喝茶。” 姬凤岐干笑两声,还真是讨好不了小薛。 小薛不再往前走,姬凤岐跟他道别,径自往家走去。小薛……白野,站着,看他走进村庄。 姬凤岐没把被明教追杀的事情告诉“别人”。要么“别人”不在乎姬凤岐被明教追杀。这似乎不可能。 白野双手持链刃飞身站上树巅,看着眼前破败沉寂的村庄。 姬大夫,你为什么不说呢。这样丐帮还能保护你。毕竟你……如此厌恶恐惧凌雪阁。 凌雪阁白野站在苍茫夜色中,俯瞰姬大夫家的方向。不一会儿窗口灯光亮起,软软绒绒明亮的一团—— 不属于白野的。 晚上乔慕从背后搂着姬凤岐。他喜欢这个姿势,两个人严丝合缝。一直说给床加宽,也没真的有时间。乔慕把脸埋在姬凤岐背上,姬凤岐拍他的手:“怎么了?” 乔慕忽然问:“姬大夫设想中的‘天下大同’什么样的?” 姬凤岐睁眼:“怎么突然想这个。” “长安这样的,算天下一小部分‘大同’吗?天子千秋节的时候,那景象的确像天宫掉落人间,算一部分人‘飞升’吗?” 姬凤岐低声笑:“千秋节我不能进城。” 乔慕一愣。 姬凤岐玩乔慕的手指:“我不知道千秋节什么样子的。那三天,长安城不让我进。” 乔慕更加搂紧姬凤岐。 “睡吧。这几天看你脸色不好,很忙吧。明天还得早起,想这些问题……徒增烦恼,折磨自己。” 乔慕鼻端萦绕着若有似无的发苦的香气。他对这个味道始终没有疲沓,随时都能闻到,算是微小的幸运,起码在这样的天地之间,能有始终有一小缕只属于他的温柔。 只属于他……的吧。 “姬大夫,有人跟你提过,你身上很香吗?” “没有。” 乔慕又开心了。他深吸一口气,沉沉入睡。 二十三 二十三 “君父召见那些拿灯的了。” “是。” 白野背着手板着脸,听武宴给词林汇报。词林皱眉:“一帮装神弄鬼的。跟君父进什么谗言了?” 武宴清清嗓子,一字不差背出一长篇关于玄机命数的废话,难为他一遍就记住。这帮家伙看着像倭人,却是西北来的,要命的是跟明教还挨着。凌雪阁在明教的暗桩光明右使阿瑟尔借职务之便探查过一番,将其宗门内部署调查清楚交给了白野。野心不小,大概是奔着取代纯阳成为“国教”去的。选了一行高手到长安贺寿,在长安城里故弄玄虚表演各种戏法,进宫之后在大殿上当着群臣的面让小纸人跑来跑去。 “君父什么表示。” “当着众人什么都没说。毕竟这帮神棍在长安造势许久,天天一入夜就神神叨叨提着灯游街,说‘长安将有鬼侵扰’,跟北衙禁军差点打起来。凌雪阁监控他们已久,在长安城里突然冒出来,西北至长安沿途观察哨一个都没看到。去跟各州府驻军兄弟们核实过,他们也完全没有关于这帮人路过的记录。” 词林长叹:“更糟糕,这特么是在各处州府路都有内应,变换身份了,泾源军也没反应,一帮吃干饭的!” 武宴回答:“是,林阁主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老人家亲自坐镇长安,必须保证千秋节万无一失。千秋节过后,再算账。” 白野嘶哑着冒一句:“君父很信他们吗?” 武宴神情有异:“后来单独面圣的时候,君父让他们……别扯淡了。”白野词林同时看武宴,武宴竖起两只手:“君父原话,‘别扯淡了’。” 白野万年罕见吭哧笑出声。 最近君父痛风发作,这帮拍马屁的神棍着实没挑好时机。 词林叹气:“君父向来不信怪力乱神,然而……信的人可多,信的多了,就是民心。就怕被‘有心人’利用。” 就比如现在所谓的“国教”纯阳,曾经拥护废帝。笑死人了国教拥护废帝。得亏君父天恩浩荡没作计较,纯阳宫现在不怎么敢跳。白野抚摸自己双链刃的刀柄,纯阳宫是不跳了,这不新神棍又冒出来。这些神棍诉求都是一样的。势微时讨好贵人,势大时……就不知道要什么了。也许,从龙之功? 可是说“长安将有鬼侵扰”?太大胆了,不治他们个妖言惑众的罪? 武宴心里一动:“像孙策杀于吉。杀了个老骗子而已,各样牵强附会的却全都砸来,砸得人心惶惶军心不稳。给‘有心人’一煽动,治下形势风雨飘摇,孙策自己还受伤,可不气死了。” 词林对武宴刮目相看:“行啊,你还知道个孙策杀于吉?” 武宴谦虚:“台首说了,没事儿要多读书。我最近正好抓了个纯阳道长,得空就到牢里跟他探讨探讨。” “咱跟纯阳不对付你知道吧。” “知道。台首说纯阳除了‘那位’,没有一个好东西。所以那道长在牢里。” 白野忍不住:“别跑题。” 词林哦一声:“对,君父有明确旨意吗?” “还没有,让这帮神棍在宫里住下了,看意思是方便凌雪阁就近‘保卫’。” 词林点头,看白野。白野也点头。 心照不宣。 既然这帮提灯的神棍已经势起,临近千秋节,杀又杀不得,还得凌雪阁监控,查出他们到底什么意图。说到底铲除这些鬼蜮伎俩并不在凌雪阁的权责,真要杀干净,驻守关内道的泾源军最合适,其次天策府也行。 君父不信怪力乱神,但得用怪力乱神。给万花谷拨的钱款都能被人叽歪,要不是纯阳李掌教给个堵嘴理由,万花谷的历法怕是修不得了。这么说君父留着纯阳也是有用,关键时刻讲一些民心爱听的。再者如果纯阳真废了,各种神棍群魔乱舞,难道就好看么! 短暂讨论过后,武宴灵光又一现:“你说当年始皇帝真的相信有啥长生不老药么。他真的是为了成仙还是为了别的?” 词林不耐烦:“去牢里问你的道长去。炼丹这事儿纯阳专业,一群道士天天围着丹炉吃水银。” “哦。” 武宴挠着后脑勺。词林特意一拍白野的肩:“白野。” “是。” “你有了要保护之人,我不反对。只一条,别忘了,咱们是君父手里的刀剑,保卫的是江山社稷。你……是不是违反昭明之训,向什么人暴露了身份?” 白野站定看词林,词林摸摸下巴:“好了,我多事。”说罢径自向前走。 “词林。你的腰牌,有人拿吗。” 武宴这会儿笑了,插话:“总归是要挂进墓林的。给人干什么?死人的腰牌,不是给人添晦气。” 词林背对着白野,并未回头:“我只是担心你。刀剑有心之日,便是折断之时。白野。” 姬凤岐在长安逛了一天,今天有进项,几个年轻武师护院什么的来找他治疗跌打损伤。习武之人的常见伤,但几乎都是旧伤叠新伤,姬凤岐忍不住:“你们不知道疼哦?” 那年轻护院笑:“疼。但忍得住。为主家看家护院。” 姬凤岐叹气。 年轻护院趴着,享受姬凤岐的按摩扩散瘀血。姬凤岐让他忍一忍,揉散瘀血会很痛。这有什么,他从小被训练的早就对痛感麻木。 “还是要……多顾着自己。”姬凤岐尽量委婉提醒这个护院,他还年轻,往后日子还长,何必为了个“主家”豁出去这么多。 年轻护院回答:“大夫不知道。我们护住主家,山匪强盗轻易不敢来生事,那么方圆几十里的人全都受益,做不到路不拾遗,好歹没有欺男霸女之事。大夫说,我们算不算也帮了附近的平民人家?” 最近王爷们陆陆续续进长安,这可能是哪个王爷的亲随?姬凤岐沉默,有点道理。 连着治了好几个,这帮护院给钱痛快,还买了不少药酒药油,连着几天的进项都填平了。还问姬凤岐:“大夫每天都在长安吗?以后能找大夫按一按旧伤吗?” 姬凤岐笑:“除了长安,我无处可去,平时在平民坊市活动,有伤尽管来找我。” 既然有了进项,姬凤岐开心,吃了一碗羊汤配泡饼,算是犒劳自己。他其实并没有很欢吃的东西——“洞庭湖”的鱼除外,但那个着实吃不起。只是看了看水牌,似乎羊汤泡饼算是最贵的。吃完了背着药篓继续摇着铃溜达,摊主过来收碗,又来个年轻男子坐着。长安城的吃食摊子,眼力见儿可是顶天的,一见这年轻男子官气甚重,摊主立刻明白这是哪位官爷微服与民同乐了,立刻惶惶然擦桌子:“这桌客人刚走,郎君要不然换张干净桌子?郎君要点什么?” 年轻郎君板着脸,看他手上姬凤岐用过的碗,嗓音嘶哑:“就用那个碗,羊汤泡饼。” 摊主一愣:“这是用过的碗,还没洗,给您换个干干净净的新碗?” 年轻郎君看摊主一眼,仿佛讲话对他而言是件不值得浪费力气的闲事:“我知道。用那个碗。听明白没有。” 摊主立刻照办,不再多话。上菜的时候难免多看年轻郎君几眼,看不出什么来,面目平平,没有表情。郎君用着别人用过的碗,仔仔细细吃完一餐羊汤泡饼。放下钱,一转眼就不见。 武宴真的去跟道长探讨始皇帝到底是求长生还是在造舆论去了。道长闭目打坐,武宴席地而坐,两人隔着监狱栏杆。武宴问了半天,道长并不理他。武宴看着看着就笑了:“道长,你这样天天打坐,是想飞升当神仙?纯阳道士都想当神仙?” 道长终于开口:“不是。修道人,当然求道。” 武宴大笑:“我知道道长看不上我,所以不理我。这下道长终于开了金口,我倒要问问,纯阳修的什么道呀?” 道长绷着嘴。 “比如,扶持废帝勾结异族犯上谋反,导致生灵涂炭?” 道长一睁眼,眼睛都红了。武宴惊吓:“道长别这样瞪我,好害怕呀!难道不是?纯阳想自己拥立个皇帝出来,屁股坐稳国教位置万万年,要钱直接拿国库,岂不爽快!至于这一过程中多少人因战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谁知道呢,也不妨碍纯阳宫继续好吃好喝修道当神仙!” 道长怒视武宴,突然站起。武宴似笑非笑,看着道长。道长低头隔着栏杆看武宴,一口血喷了他一头一脸。 武宴顶着满脸血怒气冲冲离开牢房,碰上词林。词林抱着胳膊冷笑:“早说了,凌雪阁跟纯阳不对付。” 今天收获颇丰,姬凤岐回家还带了点桃花酥。晚些时候乔慕也回家,难得没跳窗子,走门。这几天乔慕看着愈发憔悴,没有初遇时那样弦歌意气的神采扬扬。今天乔慕岂止憔悴,整个人都木了,坐在床边发愣。姬凤岐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研磨什么粉末,睡前翻出了许久没用的小香炉。两人相拥而睡,乔慕搂着姬凤岐,非常用力。姬凤岐拍他的背,轻轻安慰他。 乔慕迷迷糊糊,发觉自己是做梦了。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他变小了,回到六岁的个头,跟着饥饿的人群漫无目的地游荡。走着走着,他被人倒着提起来,刀片一抹脖子,扔到地上看他捂着脖子挣扎,等血放干,吃肉。然而他的血还没流净,剧烈的马蹄声踏碎大地,尖叫四蹿的人们到处跑,他那样躺着,看着人影乱晃,被人踩,被马踏。饥饿的人跑不快,更多的人倒下,被官兵马蹄千踏万践。乔慕感觉到自己的一腔热血终于全部涌入大地,身体和心,渐渐凉透。 乔慕惊得坐起来。眼前一层黑幕,什么都看不清。他吓得抓自己的脖子,检查那里有没有皮肉翻卷的开口——被一只散发清新苦香的柔软的手轻轻拦住。 “乔慕?” 天籁之音唤醒乔慕,告诉他尚在人间。眼前黑幕褪去,乔慕愣愣地看着月光里的姬凤岐,又冷又温柔的眼神怜悯地看着他,坚定地拽着乔慕神智,不让他沉沦。乔慕就那么木然地看姬凤岐,睁大双眼,眼泪涌出,潸然滑落。 姬凤岐抱住乔慕的头,不动声色地摁了一下他的脉搏。哭了就好。郁结于心的梦魇,被眼泪带走。姬凤岐下床,乔慕惊慌:“你别走!” “大晚上,我走什么。我去点上安神香。” 乔慕执拗地跟着姬凤岐下床,在他背后搂着他的腰,箍着他,不让他跑。姬凤岐点燃晚上准备的香炉,悠然似有似无的味道氤氲弥漫。并不是呛人的熏香,没什么味道,只觉得胸中一片柔软。两人回到床上,姬凤岐跪坐着搂住乔慕的头,哄孩子似的拍他的背,摸摸他的头发。 “摸摸毛,吓不着。乔慕吓不着。” 乔慕躺在姬凤岐腿上,搂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肚子里,哽咽一声。乔慕把自己的头发剪得太狠,只在脑后短短扎着,这一折腾散了,姬凤岐用手指帮他梳理。 月亮在窗外,乔慕搂着月光。 月色如此。又冷,又怜悯。 二十四 二十四 白野一身冷汗坐起,他梦到自己第一次出任务。 在凌雪阁里最普通不过的任务。过程乏善可陈。那人瞳仁扩散,嘴一张一合喘息,身体激烈痉挛,拼命站起证明自己不会死,像一条在陆地上垂死挣扎的鱼。尤其是眼睛,凹陷泛白,就是一对鱼眼睛。当时他没什么感觉。晚上就做了噩梦。梦见那人四肢并拢,仿佛被无形绳索捆成一条人形的鱼,僵硬地扑腾,泛白的眼睛对着他,嘴一张一合。 第二天午饭是鱼。他吐了一地。 自此就不再吃鱼了。看到鱼眼睛就难受。 这个噩梦一直跟着他。梦里杀了一条眼睛全白凹陷的鱼,这条鱼骤然变得硕大无比,追着他到处跑,鱼嘴一张一合。 白野重新躺下,嘲笑自己一番,梦见一条鱼都能吓醒。今夜月色不知为何相当好,冷而清亮,像姬大夫的眼睛。月亮是所有失意者恋慕之人的眼睛,皎洁而无动于衷,美而冷酷。它看着世间万物,却从单独注视一草一木。可在它的恩泽里穿过黑夜。但它永恒不属于谁。 白野对月伸手,却是唯恐亵渎,默默收回胳膊,手背落在自己额头上。 若有那么一日。 月亮看着芸芸众生,便是看着他了。 姬凤岐垂眸看着乔慕,用手轻轻捋着他耳后的安眠穴,乔慕沉沉睡去。乔慕曾经说他睡在姬凤岐身边就不做噩梦,看来这回也是不管用了。熏香袅袅,乔慕睡得像个孩子,但离不开人。姬凤岐按一按他脉搏,平稳有力。这个噩梦乔慕大概做了很久,独自忍下来。明天早上还有的闹,乔慕肯定要为今晚流泪尴尬,尤其是对着姬凤岐流泪,毁了他自以为在姬凤岐眼中的形象。明早大约是要以头抢地,必须不着痕迹地把这事儿糊弄过去。 姬凤岐对自己的事一无所知,也几乎不做噩梦,毕竟从小被师父疼爱姐姐们呵护,确实没经历过什么,天天自寻烦恼。姬凤岐拍着乔慕,看着窗外的月亮,想起他小时候在万花谷半夜溜出卧房爬树赏月。不一定是中秋才赏月,可惜大家好像只有在中秋在记起来看看月亮,还有跟月亮许愿的。月亮也不生气,千年万年,如此伴人眠。 师父站在树下仰头看他,他理直气壮,邀请师父一起上树赏月。师父大轻功上树,问他为什么大半夜想起来赏月。姬凤岐回答,师父,如果一千年前的人和我在同一地点看过同样的月亮,但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一千年以后的人也是如此,他不知道,我不知道。想一想,真是惆怅得睡不着。 师父呼噜姬凤岐小脑袋瓜儿,你这个孩子啊。那就把你见过的月亮画下来,给后来的人看,告诉他,别难过,你们看过一样的月亮。 姬凤岐记得师父当时就是这样轻捋他耳后的安眠穴。他靠着师父睡着,被师父抱回卧房,一夜好眠。姬凤岐轻捋乔慕耳后,月亮的光影描绘乔慕面部精彩的轮廓,姬凤岐目光一路描绘。月光不好画。画你。 乔慕似乎做了美梦,笑起来,嘟嘟囔囔讲梦话。姬凤岐俯身仔细听,乔慕在叫一个人。 “休羽别跑,等等我……” 休羽?修雨?哪两个字呢。 姬凤岐手上的动作没停,温柔地照顾着乔慕。 第二天如姬凤岐所料,乔慕神色赧然,干什么都别别扭扭。姬凤岐仰脸敲他一下额头,乔慕嘿嘿傻笑。 “如果实在忙,就不要着急赶回来了。” 乔慕捉住姬凤岐的手,轻轻放到唇边:“不,一定得回来。这里是我家。你不承认,我也要进门。” 姬凤岐噗嗤笑出声:“反正我又打不过你。” 乔慕也笑:“你哪里需要打过我。你需要什么,即便是我的命,讲出来就好了。” 姬凤岐抿嘴微笑看乔慕,什么都没说。乔慕搂住姬凤岐,用脸在他颈窝蹭。姬凤岐拍他的背:“喜不喜欢安眠香?我今晚再做一点。” “很麻烦就不要做了。你在我身边就行了。比什么香都管用。” “好。” 乔慕先出门,姬凤岐在家收拾药篓补充了一些药膏药油,背起。他现在已经很适应竹篓的背绳,勒在两肩刚开始很痛,但一会儿就麻木。走到长安城门,在雄伟的城墙下……看到流民。 只有十几个。瘦骨嶙峋,苟延残喘,饿到在城墙下,像轻轻依偎着长安,依偎着大唐的心脏。 有几个倒在一起,似乎是一家人。妇人抱着个男孩儿,男孩儿还有精神啼哭。脚边躺着个小女孩,奄奄一息。姬凤岐觉得自己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走向城墙下那一家人。流民们看到来了个小大夫,向他伸出手,抢他身上的药篓,倒在地上,疯狂翻找能吃的。姬凤岐没有反抗,跪坐着抱起地上的小女孩,摸她的颈动脉。 没有了。 姬凤岐怀里还有个芝麻饼,他今天的午饭。他从怀里摸出来,递给一直奶孩子的妇人,她已经没有羞耻,就那样敞着怀,抱着的男孩儿徒劳吮吸。妇人干涸的眼珠子艰涩地转向姬凤岐,伸手拿过芝麻饼。其他流民在药篓里找不到吃的,装药油药粉的瓷瓶砸了一地,见到姬凤岐给妇人一个面饼,四面八方的手来扯姬凤岐的衣服。万花制服大摆大袖子,姬凤岐听到布料被扯碎的清脆的声音。 姬凤岐怀里抱着死去的女孩,木愣愣地看着试图奶孩子却没有奶水的妇人,再看着那一个芝麻饼被妇人的丈夫夺走大口咀嚼。 姬凤岐抱着小女孩起身,踉踉跄跄离开人群,大轻功一甩飞向更远的郊区。他得好好安葬小女孩,要不然……要不然。 她会被吃掉。 王府的马车来接都夷,倒并不是去看病。千秋节在即,各处贵族带着女眷进京,昨天关内道的赵国公携女眷到达,今儿几个驻京亲王的王妃张罗了接待游园会,特地来请都夷和尹松。尹松笑:“能参加王妃们的游园会,沾了都夷的光,多谢都夷提携。” 都夷很好奇:“前儿来了那么多王爷王妃,今天赵国公到了,才举行游园会,原来是在等赵国公?” 尹松挠挠头:“这赵国公独孤家可比什么王爷厉害。经营关内道几百年了,八柱国之一。这次千秋节进京颂圣,说是此次税法改革深得民心,天下皆富足,海内无饥馑。” 都夷一听很开心:“真的吗?” 尹松梗了一下:“啊……真的吧,大概。这次去王府就别背药箱,那东西太沉,萧阳想办法用软皮做背带,背带外面缠棉布,都还是勒得你肩膀破皮。” 都夷不好意思:“是我太娇惯,已经很舒服了。我师弟背的可是个竹篾编的篓子,那个更……天啊阿岐!” 尹松被都夷的神情吓一跳,连忙转身,看到姬凤岐头发凌乱衣衫破损步履踉跄失魂落魄地走着,难为城门尉放他进长安城!都夷叫姬凤岐,姬凤岐也恍然没听到,跌跌撞撞地走。都夷一提裙子跑上前拉住他:“阿岐!阿岐你醒醒!”说着伸手摸姬凤岐额头,果然,热的。 “阿岐?” 姬凤岐脸上有土,手上全是泥。看到都夷,咧嘴一笑:“姐,我把她埋起来了。后来我不放心,回去看,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她被人刨走了。她刚断气。刨走干什么呢。” 都夷架不住摇摇欲坠的姬凤岐,急得喊:“萧阳!萧阳!” 萧阳从里面冲出来:“不是去王府?还没走?啊姬大夫?” 尹松看了一圈,对王府的司车道歉:“都夷姑娘乡下弟弟来看她了。今天去不成游园会,代都夷姑娘向王妃道歉。” 萧阳背起姬凤岐往丐帮在长安的驻点走,尹松问:“早上我就想问了,乔慕呢?” 萧阳叹气:“他直接去‘那里’。流民大部队在后面快到了,已经拦不住,断断续续往长安跑,现在准备千秋节呢,乔慕就怕拦不住流民激怒朝廷派兵清剿,那就完了。可是流民等在原地干嘛?没吃没喝,等死吗?地方官府谁都不管,乔慕在……在想办法。” 萧阳把姬凤岐背到都夷卧房,都夷心疼得掉泪。姬凤岐睁开眼看到都夷,清醒几分,爬起来就要走:“又给师姐添麻烦。” 都夷生气:“有事当然就要找姐姐。姐姐照顾你,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姬凤岐头晕眼花。他痛恨自己这个毛病,动不动起高热,一起高热几乎动弹不得。萧阳帮都夷把姬凤岐破破烂烂的万花制服脱下来,看看还能补。都夷拧了个凉手巾盖在姬凤岐额头上,坐在他身边给他补袍子,什么都不问。姬凤岐沉沉睡去,一室安静。 萧阳左右看看没什么可帮忙的了:“你要热水叫一声就行了。我得去帮乔慕。他……唉。” 都夷轻轻点头:“你也悠着些。我给你的药粉,定期往水源里撒。” “知道了。” 萧阳刚要走,都夷轻道:“唉。” “嗯?” 都夷微微垂眸,面颊微红:“嗯。” 萧阳笑一声:“唉。” 城外开始聚集流民,在城外驻扎的天策营往城内报告。天策营是为了千秋节才奉命驻扎,每年皆是如此,千秋节一过,就要回天策去。现在流民渐多,这个差事可能会有变。这个流民,天策到底是管还是不管? 邢副将站在李慎身边,李慎捏着鼻梁沉默不语。校场那边一阵哈哈大笑,李慎抬起头,面色稍稍纾解:“什么这么热闹?” “叶小少爷在校场呢。” 李慎听出了叶逸昭的笑声,不知不觉,跟着微笑起来。笑着笑着忍不住咳嗽一声,立刻攥着拳把咳意压下去。 邢副将暗暗一叹。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千秋节到底他娘的什么时候过完。 二十五 二十五 师父裴愈捡到大师姐都夷的时候,十七岁。自己都是个孩子。师父跟大师姐情同父女,但年龄差更像兄妹。尽管都夷的父母没拿她换东西,只是把她扔了,她一个几岁大的小姑娘,在流民里能是什么下场。十七岁的师父开着花间游在流民群里乱杀抢出都夷,抱着都夷就跑。 那时候师父在想什么呢。 只知道那之后,师父再不用花间游。 “能当人,谁想这样。”师父抚摸姬凤岐小小的脑袋,低声说,“阿岐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天道世事,你哪里能想得明白?” 那谁能想得明白?那群修道的纯阳道士?纯阳道士想得明白天道还拥立废帝勾结外邦异族差点搞出另一个安史叛乱啊??? 姬凤岐一睁眼,看到宁谧日光下织补长袍的都夷。圆润柔和的面颊可亲可爱,神情被太阳晒得有些倦,浓密的睫毛轻轻扇合。姬凤岐一腔愤怒须臾化为乌有,怒火烧过的胸膛被温柔钝钝地填满。都夷几乎凝聚了师父所有的心血,再后面的师姐和姬凤岐自己一样得到师父的慈爱,只是……第一个孩子,毕竟不同。 都夷正打瞌睡,看到姬凤岐醒了,上来试他额头。热度下去了。都夷低声问:“阿岐。姐姐一直没问,是觉得你自己一向主意正,姐姐不好多干涉。但……你和乔慕,是不是在一起?” 姬凤岐被问得一愣,他和乔慕是不是在一起了?要怎么回答呢。乔的确和他住在一起。心在哪儿,谁知道。 都夷看姬凤岐的表情,立刻全明白。这个小师弟是她照顾长大的,什么心思都瞒不了她。她是生气,因为看起来好像乔慕就……没啥作用?小师弟起热在她面前起码就两回,两回看不见乔慕人在哪。萧阳笨得要死稀里糊涂,她一不舒服立刻能看出来,还知道让她喝热的。乔慕把小师弟放在心上吗? 千言万语,最后都夷只能问一句:“昨晚上,没睡好是不是?” 姬凤岐笑一笑:“没睡。” “你先歇会儿。姐姐补好衣服给你做顿饭。瘦成这样。你平时都吃什么?” 姬凤岐还是笑,没回答。都夷心疼,摸他的脸:“傻孩子。你得照顾自己啊,傻孩子。” 姬凤岐真的没胃口。为了不让都夷担心,把都夷夹给他的菜全吞了。天色见暗,城门得关。都夷拉着他的手:“今天住下吧。” 姬凤岐傻笑:“姐,我到底是个男子,住你卧房里像什么话。今天多亏姐姐给我补衣服了,不然我针线活真的不行。” 都夷拍他一下。 送他离开丐帮驻点,都夷突然冒一句:“傻弟弟,你有没有遇到过那种,一开始治病千恩万谢,后来习惯你的照顾,拿你当下人使唤的病患?” 姬凤岐一愣,想起齐裁缝:“啊……” 都夷柔荑帮助姬凤岐整理衣衫:“姐姐呢,总不出谷,大事一无所知,帮不了你。但人心方面,姐姐知道一点。什么感情都是双方的。亲厚的,遇到同样亲厚的,才长久。亲厚的遇上淡薄的,只有一头热,时间久了也就凉了。凉就罢了,不是谁的错。遇到拿热情当本分,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那种人,不必争论,伺候不起,离开即可。小师弟你一贯待人用心,姐姐是知道的。只是如果用心换不来用心,小师弟你要懂得保护自己。明白吗?” 姬凤岐拥抱都夷:“我遇到的好人多。姐姐放心。” 都夷轻叹。 姐弟俩惜别,萧阳一脑门子汗来了。甩大轻功甩的,但怕自己一身汗味熏到都夷,特地站下风向。都夷蹙眉:“就你自己?” 萧阳没反应过来:“啊,我回来看看你,没事儿吧?” 都夷有点生气,但又不是气萧阳:“我能有什么事?” 萧阳点头:“行,我得再去,那边一锅粥了。” 都夷问他:“不喝点水?” 萧阳一蹭脸:“不了,来不及。”说罢一甩大轻功,走了。 都夷轻轻呸一声:“愣子!” 姬凤岐挺高兴:“萧阳待姐姐上心,我也就放心了。” 都夷想说什么,终究是没说出来。 姬凤岐出城,城墙下没人了。大概是被驱赶了。今天没进项,还损失了竹篓和药物。姬凤岐终于是忍不住,找了个僻静之地,张嘴把吞掉的食物吐了个干净。他很久没吃过都夷做的菜,他很爱吃的,可是他真的难受。 姬凤岐吐得眼前发黑,忽然看到一只硕大的装水的葫芦。小薛站他身旁:“漱漱口。” 姬凤岐道谢接过。刚吐,用过的葫芦也不好意思还给人家:“我明天买个新的给你。” 小薛板着脸:“不用。”他看姬凤岐身后:“你药篓呢?” 姬凤岐笑一笑。 小薛沙哑的嗓音无意道:“最近城里来了很多贵人,护院护卫来得也多。我家成药铺子听说他们爱找姬大夫按一按,就是你吧。” 姬凤岐点头。 “哦。” 薛叔有早市摊子,也有成药铺子,不过姬凤岐很少去。“现在薛叔主要在铺子里了啊。”姬凤岐没话找话,小薛突然冒一句:“不要往流民堆里扎。” 姬凤岐笑出声:“当年要是你跟我师父这么说,我就活不到今天了。” 小薛显然不觉得哪里可笑,板着脸。 姬凤岐振作精神:“谢谢。好像每次我倒霉的时候都能遇到你。” 小薛眼睛微微睁大,姬凤岐也突然觉得这句话特别不合适:“我不是说你扫把星的意思,我是说每次我需要帮助,都能遇到你,谢谢。” 小薛皱眉。姬凤岐心想完蛋,越描越黑,这话怎么说的。以前八成也是这么得罪小薛的,虽然他不记得什么时候。这也是莫名其妙,小薛明明不待见他,姬凤岐每次遇上小薛都会突然没心没肺。 “那群护卫今天打听你在哪儿。”小薛说。 姬凤岐抱着大葫芦:“我今天……我今天在我师姐那儿睡了一觉。昨晚没睡,今天没精神。明天我一定准点进城。” 小薛没吭声。姬凤岐突然乐出声:“好像有一帮朋友了。每天约着见面。” 小薛看他一眼。姬凤岐一看日暮西山,时间确实不早了。 “明天我不失约。”姬凤岐抱着大葫芦跟小薛道别,“明天买个新葫芦给你。” 小薛看着姬凤岐的背影,目送他渐渐没进暮色之中。月亮在他离去的方向缓缓升起。 遥不可及。 姬凤岐抱着葫芦,敛了笑容。他悄悄返回长安城附近,找到一个土坑。他把小女孩埋葬,走了没多远不放心回来看,她就被人挖走了。地面一个坑,像一张声嘶力竭向天呐喊的嘴。姬凤岐站着看,看着看着,突然想跳进去,这像是他自己帮自己挖的——帮那个没有遇到师父裴愈的年幼的姬凤岐,举行一个不必被吃掉的葬礼。姬凤岐当真跳进去,蜷着腿躺在小小的空坟中,抱着一只葫芦。 小姑娘是在姬凤岐怀里咽的气,姬凤岐知道,他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四肢一硬。师父捡到他们六个,姬凤岐却一个都救不了。 闭上眼,全是那试图喂奶的妇人,徒劳吮吸大声啼哭的婴儿,抢夺面饼大口咀嚼的妇人丈夫。 这是人世间。怎么没人画。怎么没人画饥民,画饿死的孩子,画饥民聚在一次疯狂吃饿死的孩子。 怎么没人画。 姬凤岐越缩越紧,抱着唯一的葫芦。 一双手把他从土坑中抱出:“我等不到你回家。一路找来。你这是想要我的命?” 姬凤岐一身土,乔慕抱着他,用脸蹭他。 “那天晚上你问我什么叫天下大同。没人饿死算不算。” “算。” 乔慕抱着姬凤岐回家,姬凤岐靠着乔慕的胸膛,想起他说小时候差点被流民吃掉。六岁,那时候的乔慕跟小女孩差不多大,六岁的小小流民,长成现在这样顶天立地。姬凤岐贴着乔慕结实的胸肌听他平稳深沉的心跳,听着听着,自己的心里泛起柔软地疼。 姬凤岐突然一惊,完了。 他开始心疼乔慕了。 姬凤岐立刻打消自己脑子里的想法,问乔慕:“会打起来吗?守长安的军队那么多,会不会真的去清剿?” 乔慕抚摸他,半天回一句:“看左右龙武卫这样的贵族世家子多的军队,有没有调职之类的事。世家子们不跑,说明长安军队还没有出城清剿的计划。” 姬凤岐一愣:“啊?” 乔慕笑一声。 白野洗了面泥,恢复本来冷傲的面目。词林抱着胳膊靠他门边儿上:“小姬大夫医术很神啊。” 白野回头看他,狼一样的眼神。 词林微微一笑:“你手底下几个组都去了。评价还不错,旧伤痛能得到缓解。我都想去让姬大夫给看看了。” 白野皱眉:“咱们不是上下级。” 词林改枕着双臂靠在门框上:“当然不是,但我当过你的上级。长得像只狼崽子,最容易感情用事。我看你那腰牌还在?压根没给出去,在这儿一头热什么呢?” 白野沉默半晌,嗓音嘶哑:“知觉。” 词林一挑眉:“什么?” “你有没有发现,知觉迟钝了。” “咱们受训挨打就是为了对痛感麻木。” “但不止对痛觉麻木。所有感觉都麻木。”白野讲话费劲,词林完全明白他的意思。痛觉迟钝只是一个开始,所有感觉迟早都会出问题。一个活死人,对人世间都失去留恋。坏消息是,失去清醒认知的人将会变成嗜杀成性的怪物。好消息是,凌雪阁根本活不到那时候。 “看到姬大夫,我能确定我还活着。” 词林叹气:“我懂。武宴天天去找那个道长的麻烦,天天气冲冲回来。他难道是犯贱——好吧,可能有点。他是靠这个保持情绪知觉。” “那你呢。” 词林笑了:“我从来没这个问题。你知道的。” 词林当初是被亲生父母卖进宫,准备阉割当内侍的。被君父赦免,送进凌雪阁。词林真正意义上无父无母只有君父,他对执行任务从无任何不适。 “我年长你几岁,因此死得肯定比你早。只是不放心你。生死有命,该来的总会来,凌雪阁的人比别人看得清。我是怕你伤心。” “不会。” 词林点头:“行,最后一次劝你。你有点分寸不要太破坏凌雪阁的规矩。毕竟还要为了君父执行任务。我来是提醒你,可能要有新任务了。” 白野抬头看他。 “关内道那些人什么鬼心思,君父岂能不知道。”词林微笑,露出森森白牙。 乔慕斡旋几天,终于看到点希望,关内道和京畿道或许能给流民一些赈济。乔慕劝说各方长官,正值圣上千秋节,万一流民闹起来,清剿事情还小,搅扰惊动到圣上,毕竟不好看。不如先给点赈济,熬过千秋节再说。 眼看着是要说动了,他哥乔仰第二封信从君山追了来: 官府的赈济,除非实物运到,否则决不可透露一点风声,尤其决不可对流民透露。 乔慕焦头烂额,但记住了他哥这句话。 各州府路的意思是,把流民全都原路赶回。赶回去也没生计,没土地了咋办,他们很执着地往长安走。也许到了长安,口耳相传的大唐盛世的心脏,他们就能活下去。 有个流民问乔慕,长安好啊? 乔慕半天回答,长安好。 苍老的流民很疑惑,长安的官爷从来不出现,他们知道我们被那些黄榜搞成这样了吗? 黄榜就是“政令”,新的税制,黄色大榜一贴,前面站个嗓门大的跟不识字农夫解释:新政令来了,你们滚吧。 苍老的流民口音浓重地在嗓子里咕嘟:他们不知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来看我们,我们去看看他们。 乔慕很久很久,没有说出话。 二十六 二十六 都夷送姬凤岐离开,讲好明天让姬凤岐再来一趟。看着小师弟离去的背影,满心惆怅。尹松在她身边灌口酒:“嗯……咱小师弟心事沉。” 都夷叹气:“心病不好治,我师父都没办法。从小就这样,几岁的孩子就郁结于心,说出去谁信。原本还有个画画的爱好,我们都挺高兴的,除了学医再找个事儿做,平平安安一辈子就过去了。小师弟学画画能吃苦,为了能更好地观察小动物小昆虫,苦练龟息之术,把自己当石雕。他若不想,谁都找不着他。那时候我们姐妹还开玩笑,小师弟这能耐不知道能不能和唐门明教的隐身一较高下。谁知道……” 尹松眨眼:“怎么了?不画了?” 都夷摇头,不画了。 尹松以为是姬凤岐没长性,都夷苦笑:“真不是。” 晚上萧阳难得没回来,都夷有点担心,站在门口等。她不是感觉不到气氛异样,只不过……她宁可相信那是自己多心。尹松宽慰:“这几天他们反而不在流民那里,辗转各处官爷府邸呢。虽然看人脸色,可是比荒郊野岭舒服不是。” “他们……要干嘛。” 尹松挠挠头:“嗨,还能干嘛,劝这些官爷赶紧弄点东西出来赈济流民呗。你也知道这些流民正处在三不管地带,官爷们谁都不想沾上这种麻烦。流民,什么流民,没天灾哪儿来的流民?千秋节就在眼前了,天子福泽四方九州颂圣,这就是事实,哪里来的流民?谁敢说?” 都夷无意识抓住自己领口:“啊……那哪里来的……” 尹松又灌一口酒,她可什么都不怕:“新税制改出来的。” 都夷攥自己领口的衣服更紧:“可是我听长歌门的女先生们论策,这是好事啊?” 尹松冷笑:“长歌门有名有姓的弟子,哪个不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对她们来说,的确是好事。土地田产都是好东西,一改税制能买卖了,世家大族分地皮就像分蒸饼,好事!” 都夷冷汗涔涔:“可是买卖是有条件的,我听她们说,特别严格,而且,可以不卖呀?” 尹松拉着都夷回卧房:“我的好都夷,那些条件是对你我严格,官爷贵人一合伙,世上无难事。而且官爷让你卖,你卖不卖啊?” 都夷猛然被一颗小石子一绊,差点摔倒。 姬凤岐睡到半夜,床边轻轻一沉。他迷茫地伸手摸,被乔慕攥住手。 “乔慕?怎么不躺下?” 乔慕尴尬:“别碰……一身汗。没来得及洗澡。” 姬凤岐听出乔慕呼吸中一丝丝紊乱,睁开眼瞧他:“怎么这么累?” 乔慕大轻功飞得筋疲力竭。丐帮理论上无限飞的大轻功架不住他这么用,萧阳都不行了,乔慕硬是顶着夜空飞了回来。没法跳窗子只能走门,刚进门眼前发黑差点运晕倒,勉强扶着门框才没弄出动静。然而姬凤岐为了等他一贯浅眠,这一下也睁开眼睛。 “吵到你了?” 姬凤岐迷茫温柔地笑笑,对乔慕张开双臂:“累成这样。过来。” 乔慕有点躲:“没洗澡……” 姬凤岐笑了:“嗯。我不嫌。” 乔慕俯身轻轻一吻:“可我怕讨你嫌。” 姬凤岐长长一叹,这下真的完全醒了。这样一醒,后半夜再也睡不着:“你为何总觉得我会嫌弃你呢?我何时有过这样的表现让你误会?” 乔慕一顿:“没……” 姬凤岐起身,一只手抱住乔慕的头,另一只手轻轻切住乔慕的脉:“你看你累得……脉象装不得呢。” 乔慕扎在姬凤岐怀里,蹭脸。 姬凤岐轻轻拍乔慕的背:“睡吧。明天咱们一起进城,师姐说有话跟我讲。” 乔慕深吸一口姬凤岐怀里香气。 “嗯。” 自从上次去万花谷,白野今日才再见林阁主。林阁主在作画,画得聚精会神。见白野落地:“你来看,我画得如何?” 白野一看,画的是长安街市,平民坊市,普通而热闹。画得挺好看,白野看来看去,憋了句:“好看……” 林阁主温文一笑:“不难为你了。最近还好?” 白野点头:“托福,都很好。” 同一届进凌雪阁昭明苑受训的新人,掌管情报的机枢府的林阁主第一眼便看中白野。一只正在玩命磨砺牙齿和爪子的小狼崽子,为了习武吞血吞泪,坚韧耐力超出常人,即便是凌雪阁标准的“常人”。然而可惜的是,白野天生凝血困难。对于凌雪阁来说,致命问题。白野情报工作尤其出众,更让林阁主爱才。林阁主甚至想过一个办法,给白野配一名专属大夫。考虑到凌雪阁的隐蔽性,这名大夫必须跟白野无间信任合作默契,最好是能干脆组个二人队,队友之间生死托付。 林阁主看上了当时万花谷最出色的少年医者。 可惜…… 白野完全不知道林阁主心思千回百转,默默站在一边。林阁主递给白野密函,白野心里一震:“任务密函?” 林白轩笑:“是。只你一人。你……可接?” 白野丝毫没有迟疑,半跪在林白轩面前,高举双手接过密函。 完成任务交接,白野起身就走。林阁主叫住他:“你来给我的画作提个名?” 白野面色肃整深沉,再看一眼画上熙攘人群,人间烟火,沉默良久:“林阁主,一定要我取名,那就叫‘守’吧。” 林阁主微笑看他:“为什么?” 白野也终于笑了,嗓音嘶哑而郑重:“这样人间安乐的画面,君父所愿,凌雪阁所守,我……所守。” 林阁主没有讲话,白野行礼,一闪消失。林阁主闭眼长叹,白野身体问题不是最佳人选,只是目前没有任务的高手,只有白野从未在关内道活动过,身份上万无一失。安排白野去,只有不得已。 许久,林阁主睁眼,在自己的画作上提一字: 守。 姬凤岐一早进城,师姐有些羞怯,让他先去忙,中午来她这儿吃午饭,她有事要讲。姬凤岐有些莫名,但没放在心上,背着药箱摇着铃去走街串巷。中午萧阳却回来了,正在用灶台的都夷吓一跳:“咦,你怎么回来了?” 萧阳看着都夷系着围裙忙碌的小模样,难免有点酸:“你弟弟吃得,我吃不得?” 都夷还是有些羞,颔首低笑:“不是。” 萧阳没看出来,只问:“今天是小姬大夫生辰?” 都夷面颊绯红,眼睛发亮,手上忙着,只是微笑摇头。萧阳看得呆了,觉得都夷在发光,搂着她的腰。都夷一巴掌拍开他:“别闹!” 萧阳嘿嘿傻笑。 中午姬凤岐依照师姐吩咐来带丐帮驻点,哪知道前脚刚进来,乔慕也回来了。乔慕看到姬凤岐很开心:“你怎么来了?” 姬凤岐摇头:“不知道,师姐叫我来的,让我来吃午饭。你也来吧,我师姐手艺可好了。” 乔慕跑一上午,本来受了一肚子气不饿的,香味飘出厨房,肚子咕叽一响。姬凤岐噗嗤笑出声,乔慕挠挠头。 姬凤岐和萧阳不尴不尬地对坐着,姬凤岐懒得理他。乔慕靠在走廊门边框上,看看姬凤岐,再看看萧阳,笑一声。萧阳瞪他一眼,乔慕翻个白眼。都夷进进出出忙着上菜,姬凤岐实在坐不住,起身进厨房帮助都夷端菜。灶台在窗边,姬凤岐站在都夷身边,看都夷一眼。亲人看得习惯了,总是会忽略掉一些东西。姬凤岐很久没对着光看都夷,就这么一眼,他突然拽住都夷,微微左右偏脸,疑惑而仔细地观察她。都夷一愣,姬凤岐面色勃然一变,伸手捏住都夷手腕尺寸关,全身僵硬。 “师姐?” 都夷有一点慌乱,她本来打算吃过这一顿饭和姬凤岐好好说的,毕竟也挺羞。可是看着姬凤岐脸色越来越白,她也更慌:“师弟……” 姬凤岐声音发抖:“师姐,谁欺负你了?谁?萧阳?” 都夷马上明白姬凤岐误会,死死攥住姬凤岐衣袖不让他暴起:“阿岐阿岐你听我说,我们,我们两情相悦,真的,没人欺负我……” 姬凤岐眼前一黑,差点昏倒。都夷吓得不轻,只是连声解释:“阿岐,你怎么了?师姐心悦萧阳,你是知道的,所以……” 姬凤岐咽了嘴里血腥,对都夷强笑:“我知道了师姐,我先回去等你上菜。” 都夷本来就忐忑,姬凤岐这个反应吓着她,手脚都凉了。姬凤岐扶着墙慢慢一步一步挪回客室,拉开门,门边乔慕一抬头,被姬凤岐脸色唬住:“姬大夫?” 姬凤岐死死盯着萧阳,眼睛血红。衣袖滑落花间游的笔攥住,几乎同时萧阳周身突然缭绕墨色,内劲铺天盖地打中他全身筋脉,萧阳抬头一看,自己头顶一朵美丽狰狞的紫花正在盛开,心跳一滞大叫一声跳起。乔慕惊得上前一扑拦腰锁住姬凤岐,不让他爆玉石俱焚,他要杀萧阳! 姬凤岐疯了,他不愿伤人不代表他不擅长花间游!他充血的眼睛狠狠盯着萧阳,嗓音带血仿佛野兽咆哮:“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什么!你不过是看我师姐孤苦伶仃,在长安只有个不济事的师弟,她的便宜好占罢了!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们是没有双亲!但我们有师父!我们师父若在长安!你敢吗?你敢吗!我问你,你敢吗!” 乔慕双臂箍住姬凤岐,在他背后高声对萧阳吼:“萧阳你不准还手!还手就没余地了!跑!” 萧阳头顶又浮现一朵诡丽紫花,两朵紫色的花朵的光不怀好意地转着,萧阳转身就要跳窗,体内内力顷刻一空,扶着窗框跪地。乔慕箍着姬凤岐有什么用?他本来就要站在原地催动内力! 乔慕安抚姬凤岐:“阿岐你别生气,你师姐为了准备一桌好宴,昨天晚上就开始忙。你不能坏了她的心血,阿岐你先冷静,你先冷静……” 姬凤岐听不见,他玩命甩笔,萧阳遍身墨色沸腾,海浪嘶吼嚼碎萧阳,姬凤岐就是要跟萧阳玉石俱焚! “阿岐。”都夷站在姬凤岐面前,伸开双臂挡住坐在地上的萧阳,“阿岐,你要玉石俱焚,就把我也捎上吧。” 姬凤岐找回几分理智,拿着笔愣愣地看都夷,眼泪突然涌出。 “师姐……是我没用,保护不了师姐……” 都夷轻叹:“傻孩子,这是师姐的决定,怎么说你没保护好我?” 姬凤岐握拳顶着自己额头,站不住蹲下了。乔慕半跪在一旁搂着他,心有余悸:“你,你怎么样?” 姬凤岐没怎么样。但他知道师姐会怎么样。师姐久不出谷,不知道世间的嘴有多锋利的牙。这些牙会撕了师姐。姬凤岐见过。勇敢奉献一切的姑娘,没有好下场。阿撷苍白肿胀的尸体在姬凤岐眼前晃来晃去,她在嘲笑他,他什么都护不住。阿撷如此,师姐也如此。阿撷跳井了。师姐…… 乔慕亲吻姬凤岐,上下捋他的后脖颈,用额头抵着姬凤岐额头:“阿岐,阿岐,听到我说话吗?冷静下来好不好?” 萧阳咳嗽一声,吐口血。他全身筋脉被花间游内劲打得剧痛剧麻,连说话都张不开嘴。都夷为了做饭没拿武器,见他这样慌慌张张要回去拿笔,被萧阳一把抓住。他咧开嘴笑,嘴角挂血:“都夷你别走。我没事。” 萧阳从头到尾没还手,被姬凤岐用内劲追着打,且姬凤岐是真想杀他,一丁点没留手。都夷眼眶一红,萧阳咳嗽一声,对姬凤岐道:“小姬大夫,我也没有双亲。” 姬凤岐蹲着,撑着额头,牙齿咬得咯咯响。萧阳坚定地对姬凤岐一字一句道:“小姬大夫,我不是要占谁便宜。我想娶你师姐。最近我和你师姐商量着,先告诉你,然后过几个月你师父事情处理完,我再正式去万花谷提亲。” 过几个月??? 姬凤岐慢慢抬起头,凝视萧阳,笑了:“你还要‘等几个月’。哈哈,你也是要等几个月。等几个月啊?” 萧阳被姬凤岐这笑容吓得后退一步,满脸疑惑。都夷闭上眼,面上褪去血色,只有苍白:“萧阳,我有身子了。不到两个月。” 乔慕一怔,原来如此怪不得阿岐发狂,萧阳你可……他也瞪萧阳,萧阳脑子停转:“什么?” 都夷眼眶也红了:“我说我有身子了!不到两个月!” 萧阳终于反应过来,面部表情似悲似喜完全失控:“我们要有孩子了?”他嘟囔几句,热泪盈眶:“我也要有家了,都夷,我也要有家了。”他紧紧搂着都夷,反复念叨着,他要有家了。他有妻有子,他有家了。 姬凤岐站起,踉踉跄跄走出客室,走出丐帮驻点。乔慕背上姬凤岐新买的药篓,追出去之前对屋内两人道:“既然如此萧阳你就和都夷搬去别院吧,毕竟驻点人多嘴杂。” 姬凤岐眼前全是阿撷。 站在清晨风中羞涩笑着念“他”的阿撷,究竟知不知道,那是个谎言。 二十七 二十七 姬凤岐在前面走,乔慕在后面小心翼翼跟着。姬凤岐步履趔趄,差点摔倒,乔慕上去扶,被姬凤岐推开。接连几次乔慕终于忍不住:“我是我,萧阳是萧阳,你恶心萧阳连着把我也恶心了?你让我心疼心疼你行不行?” 什么爱不爱的。萧阳觉得都夷“方便”罢了。无父无母师父不在跟前,没有媒妁之言没有三书六聘,无依无靠无凭仗,师门下就师弟一个男人还是个废物。方便,腻了走人即可,和离都不用。这下有了孩子也是私生子,将来萧阳另婚,找上门去都没用。乔慕找他姬凤岐何尝不是为了方便。咦,说不定,他姬凤岐找乔慕也是因为方便——这要断关系那更干脆了,在外人面前都说不出口。 姬凤岐自省为什么发疯,因为他知道萧阳是怎么想的,乔慕是怎么想的,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都夷是照顾他长大的姐姐,却因为“方便”被萧阳祸害了。萧阳毫无顾忌,因为也真的没把姬凤岐放在眼里。要怎么跟师父交代,他没半点本事,没有守好师姐。 姬凤岐一路走一路哭,他顾不上脸面了,反正也没脸了。来往的行人看他哭成这样都多瞄两眼,被跟在后面的丐帮弟子怒视,立刻胆怯,挪开目光。姬凤岐突然抡圆了手臂抽自己一个大耳光: 别他娘的再起热了!争点气吧你! 乔慕第一次背姬凤岐这个简单的竹编背筐,以前那个药箱被姬凤岐烧了。他第一次知道这种药篓的两条背带像两条毒蜈蚣,蛰在肩上。他天天看姬凤岐背着,从来没想过背着这么难受。他看着姬凤岐的背影,忍住想扑上去抱起他甩大轻功飞回家的冲动。姬凤岐现在是恨屋及乌的状态,他被萧阳连累了。忽然眼见着姬凤岐发狠抡圆胳膊抽自己,乔慕究竟一伸手抓住姬凤岐手腕子:“你要打,打我不行吗?我在这儿给你打,你打你自己是不是傻!” 姬凤岐强迫自己冷静,深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晃晃手腕子,示意乔慕松手。乔慕松开手,姬凤岐整理情绪。 事已至此,没办法了。必须要可靠起来,起码师姐挨欺负了,还有个去处。 乔慕低声道:“你先别生气。萧阳真的跟我聊过好多次跟都夷的婚事。他平时为人抠搜,不怎么花钱,也从不请客,遇上花钱的事儿就推说要攒老婆本。我以为是个借口,还真是让他攒下来了,都放在都夷那里。他们的婚房也准备好了,我哥有在长安有处别院,他们住过去正好,一切都准备着,丐帮尽快去万花谷提亲,你说呢?” 姬凤岐一下听到重点:“萧阳把钱‘放’到我师姐那儿?那大可不必,还没成亲,我师姐拿着别人辛苦钱,出点什么事情说不清楚了。有账目吗?” 乔慕万万没想到姬凤岐顾虑的是这个,一抚额长叹:“天啊,你呀……” 姬凤岐面无表情,奋力扼杀声音中颤抖的余震:“我是小人之心,我知道。但我的经验告诉我,目前我没碰到过君子。”他搓搓脸,证明自己现在恢复正常:“你今天下午不忙?” 乔慕低声道:“我哪里放心你?我送你回家吧!” 姬凤岐摇头,接过自己的背篓:“我自己回去了。你去忙吧。” 乔慕低声辩解:“我今天其实……” 姬凤岐背着药篓,头也不回走了。 乔慕心里预感不妙,他看着姬凤岐正在一步一步离开他,可是他想不出怎么挽留。今天听姬凤岐怒骂萧阳是个什么东西,乔慕一直也很想问,在姬凤岐心里,他是个什么。 可能……什么也不是吧。 乔慕下定决心追上去这次一定要问个清楚说个清楚,天上一声隼鸣,他抬头一看,隼正在盘旋。乔慕看看隼,再看看姬凤岐几乎看不到的身影。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姬凤岐恍惚地往家走,遇到小薛。小薛背着背篓,拿着铲子,似乎是采药的偶遇。姬凤岐勉强笑:“小薛。” 小薛默默地看着姬凤岐红肿的双眼,然而什么都没问,只有一句:“我……去过一次万花谷。” 摆弄药材的人,不少是去过万花谷的。这也不稀奇,姬凤岐鼻音浓重地干笑:“什么时候去的?” “一个夏天。很晴朗的午后。我去了一趟万花谷。就那一回。” 姬凤岐轻轻说:“可惜咱们那时候没见过。” 小薛看着姬凤岐,说了最后一句话: “万花谷,很美。很美很美。” 但我,再也去不了了。 姬凤岐并未解其意,只跟小薛道别:“再见。”此时红霞满天,白日将尽,明天太阳照样升起,姬凤岐仍然要进长安城行医,也许早市去一趟薛家药材摊子,小薛依旧在那里,板着脸,不说话,不讲价。姬凤岐走得干脆,一次普通的,与普通认识之人的道别。 小薛站在原地,凝望着姬凤岐的身影,渐渐没入天边霞光,再也不见。 然而姬凤岐也无处可去。他背着药篓,恍然想,好久没去看阿撷了。 阿撷死后,没有什么像样的葬礼坟墓。本就是自戕,父母尚在,又闹出那些事,男方家咬死了不承认。更重要的,她一投井,废了家里唯一的水源。家里随便一埋了事,纸品香烛是姬凤岐偷着买的,他还不会用,跟寿材店老板请教半天。姬凤岐不信这些,只觉得别人有阿撷不能没有。 走到阿撷坟前才发觉没带什么供品,姬凤岐只能帮她略微收拾收拾。是个野地里的孤坟,一开始连墓碑牌子都没有,姬凤岐攒钱给做了个最便宜的石碑。他跪坐在阿撷坟前,低声道:“你缺东西了,托梦给岐哥哥。岐哥哥不怕你,你也不要怕。” 再往下不知道说什么,姬凤岐突然笑了:“岐哥哥如果出家了,每天专门给你念一遍经。你说好不好。” 坟前穿过一阵风。姬凤岐当是阿撷答应了。 “下回再来看你,会带点吃的。我觉得你够呛能吃到,但是小动物在你坟前吃东西,你这里能热闹点。” 姬凤岐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他姐姐现在遇到和阿撷一样的问题了么。 最终,姬凤岐只说:“你……好好的。” 姬凤岐嘲笑自己。人都死了。这是说给谁听?说给自己听? 自我安慰罢了。 姬凤岐在阿撷坟前,倒是真的彻底冷静下来。事已如此,只能不让师姐重蹈覆辙。万花谷向来恣意洒脱不拘繁文缛节,可姬凤岐这几年在长安,人间疾苦看得够够的。聘礼可以没有,师父不在谷中,提亲也能延后,只是丐帮必须找媒人,还得找官媒。媒人其实就是“证人”,证明丐帮萧阳求娶万花谷都夷,是丐帮求娶!这个实在是太重要,姐姐从不出谷不理俗务,那只能姬凤岐来较真。反正他跟萧阳关系恶劣也没什么,难道萧阳要跟他过日子不成!以后萧阳如果以都夷生育日期不对当借口休妻,想跟阿撷男人一样一甩袖子拂掉都夷,门儿也没有,闹上官府也得撕了萧阳。反正萧阳江湖儿郎嘛,想必也是不在乎官府官司的。 姬凤岐越盘算越愤怒,仿佛萧阳已经对都夷始乱终弃。他要是在跟前,姬凤岐能立刻玉石俱焚。 告别阿撷,姬凤岐斗志昂扬地在夜风里行走。走了两步,感觉到气流的变动。 明教。 姬凤岐大笑,他不想躲,也不害怕,随便吧,什么明教,凌雪阁,谁爱来谁来。他伸开双臂:“谁要杀我?来吧。不反抗。” 根据气流判断,那明教就站在他身旁。可是不现身,也没动作。姬凤岐大声道:“你不出现,我得回家睡觉了。再见,还有,晚安。” 姬凤岐就走了。 他其实很希望那明教给他一刀,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动。懒得探究那明教到底想干什么。 他今天真的没劲儿跟什么斗了。 白野对着镜子看“小薛”,看了许久。过了今天,世界不再有这个人。本也不存在,只是为一个人而生。他能不能记得小薛,就像……小薛真的活过,在他的人生中存在过一小段时间。白野伸出手指摸镜子里小薛的脸。平淡无奇,没有特点,但是可以接近他,他允许小薛肢体接触,不会远远一见面就吓得站不住,不会如畏恶鬼,甚至会跟小薛调笑。 白野的手离开镜子,用水洗掉了面泥。再抬头,“小薛”永远消失,镜子里的人,有一对狼一样的眼睛。 乔慕回家,没进门。靠着门坐在门槛上。一切寂静,只有鸣虫轻响。乔慕不敢进门,就坐着发愣。君山给他回话了,这回不是他哥,比他哥等级还高的,亲自下令,丐帮不能当出头椽子。天下到处都有丐帮帮众,朝廷早看丐帮是眼中钉肉中刺。 可是乔慕当年就是被丐帮救的。现在丐帮也开始有“顾虑”了。 乔慕头痛欲裂,撑膝抱着头,冷不防背后门打开,乔慕向后一仰摔进去。 “怎么坐在门外?” 姬凤岐穿着里衣,最粗糙的白布,穿在他身上像一片月光。神情温柔而疲惫,今天一腔愤懑全砸给萧阳。乔慕始终没问姬凤岐少的一套贴身衣物去哪儿了,也没问那天晚上姬凤岐是不是真的动了离开的心思,他只要问了姬凤岐肯定回答,但他惧怕答案。 “我怕……你看见我厌烦。”乔慕笑一笑,眼睛里映着月光,清澈又敞亮。 姬凤岐惊觉自己好像在折磨乔慕。他这个性格,小时候折磨亲人,长大折磨爱人。他原是不明白为什么乔慕总是害怕讨他嫌,原来在这里。他拉着乔慕进门,乔慕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阿岐我……说个事儿。” “嗯。” “你哪天……厌烦我了,一定直接告诉我。隐晦曲折的法子,我看不出来。只要我觉得有希望,就总是会跟着你,不会自己离开。” 姬凤岐抱着乔慕的头,看向窗外。月光试图越过星云亲吻他的脸,窗棂正好挡了眼睛。 乔慕狠狠箍着姬凤岐的腰,脸埋进姬凤岐怀中,无声地乞求。 第二天一早,姬凤岐醒来看到乔慕用布条缠竹篓的背带。 “我没想到这东西这么勒人。缠一下,总归舒服点。今天进城去看看有没有会做药箱的。” 姬凤岐手撑着膝盖,温柔地看着乔慕灵巧地缠布条:“多谢,这样就很好了。” 乔慕缠布条缠出花儿来,更像是“编”。 “你先洗漱,把早饭吃了。我们一起进城。” 姬凤岐很难得早上看到乔慕,不免问:“你不忙了?” 乔慕手指一顿,抬脸微笑:“没什么可忙的了。地方官府不答应赈济。” 姬凤岐震惊,乔慕低头继续缠。流民们没吃没喝又要往长安跑,京畿道肯定不干,于是得剿。谁剿呢?天策呗现成的。 “我小时候,见过官兵剿灾民。上报时说的是剿灭了流寇。” 乔慕神情平和温柔,手上越缠越快。 姬凤岐把手放在乔慕背上。他不是“见过”,他是差点被剿。 “现在没什么可忙的了。” 乔慕自言自语。 他谁也救不了了。 长安城外天策营大将军李慎接到探报,流民正在往长安来。可能要进京畿道。千秋节在即,决不能允许发生这种事情。李慎嗓子里泛血腥味,极有可能让天策去剿流民。天策去不去。难道要抗旨。 叶逸昭看姐夫攥拳,呼吸急促,就知道姐夫又在忍咳嗽。就算是让天策府去剿“流寇”,也肯定是李慎去。 不为什么,谁让李慎是胡人,胡人干这个不是刚好,若是事发,处理李慎也方便。 叶逸昭又疑惑又惶恐。曾经的大唐,李慎这样又是胡人又是流民又是孤儿的出身,能当将军。 现在的大唐。 容不下胡人了。 叶逸昭毛骨悚然,不是单单是因为胡人的境遇,还有……他不敢细想,大唐为什么容不下胡人了。仅仅因为那两个犯上作乱的反贼么。不是啊。当年战乱,胡人兵将为国而死不计其数,那俩反贼麾下倒是大把汉将汉兵。 到底为什么。 叶逸昭惊恐的发觉曾经的大唐好像正在消散,再也回不来。 邢副将压根就没敢问要是接到朝廷军令咋办,真去剿“流寇”么。那他娘的是流寇么。 “只知道流民动向么,还有什么具体的情报?”李慎手肘撑着桌案,手背抵着额头,咳嗽就快压不住。 “凌雪阁林阁主捎信来,只说天策千万稍安勿躁,这帮流民鱼龙混杂,大部分真的就是流离失所来长安寻求庇佑,但有些老鼠,混在里面。具体情况凌雪阁请示陛下之后已经有办法,但得等。” 李慎皱着剑眉,闭着眼没说话。必须得找出“老鼠”是哪里的,是不是这些老鼠特意把流民往长安引。驱赶平民打头阵,战场上其实不鲜见。千秋节在即,这帮人要干嘛。 “凌雪阁得快点。千秋节在眼前了。”李慎终于说了一句。 章逸趁夜色悄悄放飞一只信鸽。他万万没想到混入流民之中最艰难的事情居然是不能让随身信鸽被这帮饿死鬼看到!他们就差吃人了,信鸽当然也吃。必须向使君通报,再拖延不得。这帮无赖流民不好指挥,倒不是说他们心眼多,是他们蠢!都跟牲口一样,听不懂人话,智力低下。章逸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这帮子东西还有用,该剿就剿,杀光了干净。放飞了信鸽,章逸听到动静。大晚上的,他被跟踪了?不由得起了一身白毛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一回头—— 他看到了自己。 另一个章逸,对着章逸笑。 章逸一声惊叫尚在喉中,立时迎面气流呼啸横扫,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又掉下去。那一瞬间他终于发现真相。飞起来的,只有他的头颅。 另一个章逸收起链刃,表情纹丝不动。 二十八 二十八 姬凤岐是被吵醒的。有人疯狂地砸门,乔慕从床上跳起一个大轻功掠到大门边压低嗓子怒斥:“谁啊!” 捶门还在继续,一拳一拳特别用力。乔慕怒从心起,姬凤岐只要半夜一醒就睡不着了!乔慕一转短棍打开院门,一个正在全力捶门的矮墩子直直撞向他,乔慕侧身一闪伸手一拽矮墩子的领子一手把他提起来:“大晚上的干什么!” 没有月亮但乔慕武器辉光熠熠,一照矮墩子正脸把乔慕吓一跳,头是尖的,俩眼睛斜向上,眼珠子全向外瞥。乔慕不是没见过这种长相,大晚上的正面对正面,搞得他全身一紧。矮墩子好像不会说话,但胖得结实力气大,一脚踢到乔慕,乔慕甩手把他摔到门外。矮墩子嘶叫着爬起往家门里冲,乔慕又一脚把他蹬出去,彻底急眼:“别吵!你干什么的!” “他是刘嫂子家的,来找我的。仅生,我起来了。” 矮墩子一看正在系衣带的姬凤岐,叫一声朝他扑去。乔慕忍无可忍把他扔门外:“滚外面等着!”矮墩子对着乔慕踢打,乔慕一转短棒,一棒点在矮墩子前额,没有表情地看他。矮墩子再蠢也知道生死危机,盯着乔慕深黑不见底的眼睛,吓得尿了裤子。 姬凤岐叹气:“仅生,带我去找你娘。” 乔慕背上药篓扶姬凤岐,姬凤岐打灯笼。仅生跑在前面,不停地返回催促,咿呀怪叫,看不见路摔倒就爬起,不知道疼。 乔慕皱眉:“这个……” 姬凤岐低声道:“天生痴愚。几岁上被父母扔了。刘嫂子捡到,就养着,取个名叫‘仅生’,仅仅生下来,仅仅生存着。” 村中夜路实在不好走,姬凤岐拐了一下。乔慕干脆打横把他抱起,让他专打灯笼。乔慕步履稳健,姬凤岐靠着乔慕结实的胸膛,忽然笑了:“我被半夜砸起来这么多次,这是第一回有人陪着走夜路。” 乔慕也笑,抱着姬凤岐在崎岖的村中小道上健步如飞气息如常:“以后都有我了,你不用一个人走夜路。” 姬凤岐在乔慕胸肌上蹭蹭脸,轻轻打个哈欠:“告诉你个秘密。” “嗯。” “其实我怕黑。” 怪不得,晚上睡觉直往乔慕怀里钻。乔慕抱紧他,声音在凄清夜色中温暖而可靠:“我也告诉你个秘密。” “嗯。” “我倒是不怕黑,但是讨厌蛇。” 姬凤岐在乔慕怀中埋着脸笑:“你一定没有五毒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终于走到刘嫂子家。正好村子两头,乔慕放下姬凤岐,姬凤岐跟着仅生走进屋。刘嫂子瘦瘦的一个人,在光秃秃的榻上紧紧团成一团。她听见声音,吃力抬头,看到姬凤岐和他身后一个高大的陌生男人,再看看急得拍床的仅生,叹口气:“我不让他去打扰姬大夫,他听不懂。对不住了。” 屋里只有一盏煤油灯,刘嫂子特意为了姬凤岐点的,光只有一小团。乔慕还得在一旁打着灯笼帮姬凤岐照明,看姬凤岐按刘嫂子手腕,过了会儿按她肘窝。根据乔慕经验,姬凤岐按肘窝,那就是事情比较严重了。 姬凤岐语气轻快:“还是老毛病。刘嫂子没坚持用药,再煎两服就好了。我想办法教仅生煎药。” 刘嫂子笑:“姬大夫,你就跟我说实话吧。是不是犯得厉害,你也没办法了。” 姬凤岐语意温柔:“哪儿的话。不过几服药的事情,这回只要坚持用药,问题不大。” 刘嫂子艰难一笑:“谢谢姬大夫。过两天把诊金给您送去。” 姬凤岐笑着摇头:“这个不急。仅生学煎药可能有点问题。这么多年了,刘嫂子不再找个人?” 刘嫂子脸朝里,好一会儿:“不了。就这样了。年纪轻轻的没找,现在老成这个样子,找什么。” 姬凤岐宽慰她:“嫂子对得起刘大哥了,他在天之灵,也是希望能有个人能照顾你。” 刘嫂子突然笑出声:“我死守寒窑,一开始是存了为他守节的心。等着等着,都忘了他什么样子。他在战场失踪这么多年,我其实疑心,他可能没死。” 乔慕眨眨眼,和姬凤岐一对视,姬凤岐用针灸帮刘嫂子缓解疼痛,乔慕站旁边随时根据需要调整灯笼高度。 “刘嫂子怎么这样想?刘大哥还活着,肯定回来了。” 刘嫂子苍凉悠长地叹口气:“就算他没死,也是另娶成家了。我这么多年等下来,等的也不是他了,等个结果罢了。” 姬凤岐觉得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嫂子难受我知道,人一难受就容易多心。我在药方子里加几味安神的,刘嫂子歇两天。” 仅生感觉到刘嫂子的心酸,可是他不会安慰,焦急地跑来跑去,跑到刘嫂子身边,抬手对着她的后背一捶。惊得乔慕按住他:“你干嘛?” 刘嫂子被一拳捶得咳嗽。姬凤岐赶紧问:“嫂子还有哪里不舒服?刚才砸到了没?” 刘嫂子蜷缩着,哽咽一声:“没有。他是要安慰我。” 仅生被乔慕控制着,吱哇怪叫。他本也不是个正常孩子,他没法正常表达关心。 刘嫂子声音似有哭音,无奈地咽回去,好一会儿轻声道:“没事儿,我习惯了。这位……这位郎君,把仅生放开吧。他没恶意。” 乔慕松开手,仅生还知道踹他一脚赶紧跑。乔慕没法跟他生气,只能继续帮姬凤岐挑灯笼。破旧的房子四面漏,乔慕担心姬凤岐穿得不多,被夜风惊着。姬凤岐的脸凑在温暖的灯笼光下,眼神波光涟涟。乔慕这才明白为什么要灯下观美人,美人的温柔悦目,抵抗黑暗和绝望。 在刘嫂子家忙前忙后,实在是没有药材,只能先止痛,等到天亮再想办法。刘嫂子脸总是冲里,不肯看姬凤岐。姬凤岐轻声叮嘱,乔慕抱着姬凤岐离开刘嫂子家,仅生在院子里自顾自打转,叫着各种听不懂又毛骨悚然的音节。 乔慕抱着姬凤岐加快脚步,刘嫂子家让他特别不舒服,说不清楚哪里不对劲。姬凤岐习惯了夜里出诊,现在安稳地窝在乔慕怀里,竟然打了个哈欠。 “这个刘嫂子,我听着,似乎是早年死了丈夫?” “是,刚成亲丈夫就被征兵征走了。说是在战场上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安史叛乱了那么多年……她一个人流浪到村子里,平日进城给大户人家洗衣服做杂工为生。捡了个孩子,就是仅生。那个样子……她也养下来了。” 乔慕没再说话。 奄奄一息的女人,说她这么多年,等的早不是人了,只是个结果。 可能所有人其实等的都是结果。 乔慕抱着姬凤岐,姬凤岐挑着灯笼,两人再没说话,在安静得窒息的无边黑夜中寂寂前行。 天未明将明之时,村子里忽然喧哗。姬凤岐半夜被惊醒原本睡不着,在乔慕怀里窝着听他心跳才有点盹着的意思,这下又吵,吵得乔慕喉咙里一口火:今天这破村里闹鬼么! 姬凤岐在他怀里不安地哼唧一声。乔慕吻他额角:“我去看看,时间还早你睡着。” 姬凤岐微微点头。 晨光熹微之时,一切都是薄而脆的。乔慕走在晨雾弥漫潮湿的小路上,看见薄薄的人影在远处晃荡,薄薄的锋利的声音在耳边割来割去。他觉得这方向很熟,走到近前才发现,这不就是刘嫂子家? 刘嫂子死了。 她原本要在今天一开城门就去主家做工的,所以才要日出之前和另一个进城当帮佣的张大嫂结伴而行。张大嫂等来等去等不到她,以为她犯懒,到她家来看,破门大敞四开,刘嫂子蜷在炕上,早没声息了。张大嫂的尖叫惊动了村里的人,大家又惊又怕又想看新奇,死人诶。连年战乱,死人居然都没看够。张大嫂突然成了人群关注的焦点,站在刘嫂子门口神采奕奕眉飞色舞讲述她怎么发现刘嫂子咽了气。平时根本无人在意她们这样女人的死活,可是一个每日与她结伴的女人死了,带给她了关注,她脚下都轻了。 乔慕心惊,昨天晚上不是还活着?姬凤岐走了之后死的?那个武疯子仅生呢?乔慕轻而易举穿过密匝匝的人群挤进空荡荡的黑屋,刘嫂子还是昨晚的姿势,蜷缩着躺在光秃秃的炕上,脸朝里。昨天乔慕压根没看清她的长相,弯腰低头看她,却一抽鼻子,味道不对。 这不是刚死不久的人。 乔慕见过死人,见过许多死人,他六岁就在死人堆里穿行,那种味道恐怖而熟悉。乔慕观察刘嫂子的青白的脸—— 死了两天以上了。 这个认知让乔慕后退一步,昨晚上影影绰绰的,姬凤岐诊治的,到底是什么? 姬凤岐迷迷糊糊听见乔慕进门,有水声。他微微睁开眼,勉强支起身透过窗看到乔慕站在院中脱光直接往头上倒水。他清醒了些:“大早上的,你不用点热水?” 乔慕笑:“你先躺着。我这就洗完了。” 姬凤岐想乔慕出趟门怎么回来冲澡,又实在困得不行。他只要晚上被惊醒,第二天早上都会非常难受,睡不着,又醒不了。 不一时乔慕洗完擦净,换了套干净衣服上床,靠在床头让姬凤岐舒服地窝在他怀里。姬凤岐感觉到乔慕身上冰凉的水汽,和冰凉潮湿的发丝,用气声嘟囔:“以后……别用冷水洗头……” “好。” 等到太阳完全出来,阳光盛大灿烂,暖融融笼在身上,澄明光亮足够驱散一切妖邪,姬凤岐在乔慕怀里睡醒,迷茫地仰脸对着他笑。乔慕低头看姬凤岐,爱得不行。 “刚刚村里闹什么?” 乔慕淡然道:“啊,刘嫂子走了。” 姬凤岐一顿。他其实有心理准备,昨晚上脉象里都是死气。 “仅生呢。” “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嗯。” “早上还进城吗?” “进,在家也无事可做。你呢?” “我陪你,今天只跟在你身后,帮你背药篓子。” 姬凤岐噗嗤乐出声:“丐帮长安总舵主走街串巷啊。” 乔慕用手指捋着姬凤岐柔滑的长长的头发:“我一个要饭的,走街串巷不是很正常。” 姬凤岐蹭蹭他。 乔慕搂着姬凤岐,用手指一圈一圈绕他的发丝,紧紧缠着。刘嫂子有句话说得对,人都是等个结果。她等到她的结果了没有。 二十九 二十九 萧阳和都夷搬进了乔慕的曲江池别院。这别院说起来是乔慕哥哥乔仰的,乔慕来长安,乔仰把别院送给了乔慕。乔慕本来坚决不要,甚至还有点无法理解。他一个丐帮,要饭的,在长安曲江池有个别院。这不搞笑么。但乔慕是不敢直接违逆乔仰的,干脆就一天都没去过别院。曲江池在长安东南角,一片碧蓝湖水,幽静雅致远离市井,达官贵人都沿湖置别院,以备闲暇养性或者消暑避世。乔仰这宅子庭堂院落疏阔大气,房屋布置轻巧雅致,可是几年没人住,荒得可以。萧阳收拾出个干净房间让都夷歇着,自己忙进忙出打扫清理。 都夷闲不住,去灶上生火烧水。几年没生过火,灶台是彻底冷透了,忙了一上午才烧了一壶水。萧阳要直接喝井水,被都夷制止,硬是渴着等那壶热水凉透。都夷看萧阳咣咣灌水,轻嗔:“慢点。” 萧阳灌酒一样灌完水,豪爽一擦嘴。 都夷四周看看,房间多,惆怅:“让师弟也进城来住就好了。” 萧阳笑:“他正恶心我,定然请不来。” 上回姬凤岐把萧阳打了个够呛,多亏都夷用离经内力温养。想到这个,都夷有些争辩:“小弟并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下回让他来给你赔罪。” 萧阳笑声更大:“可千万别,你让他给我赔罪,他不会对你怎样,但转头怕是真要我狗命了。”他在衣服上蹭蹭手,用手指轻轻抹去都夷脸上的灶灰:“本就是我高攀。” 都夷一愣:“怎么你也拿话刺我,两情相悦这又成了‘高攀’?” 萧阳搂住都夷,轻拍她的背:“别急,这是我的心里话。姬大夫看不上我是正常的,我从小流浪,从没正经读过书,大字只认识常用的那几个。不像乔慕,他是真念过书。他跟那些官爷打官腔打机锋,文绉绉的,我都听不明白。可即便如此,我也没灰过心,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还立誓要娶天下最好的女子。谁知道竟然真让我娶到了,你说我是不是高攀?” 都夷面颊飞红,靠着萧阳胸膛,轻轻呸一声:“谁要你恭维。” “实话实说罢了。 忙了一天,休息一晚,第二天起床接着干。都夷总算把灶给暖透了,烧水没那么久,煮了茶,等萧阳休息了给他解渴。宅内有精致茶具,都夷使用习惯了的,小碗小杯小筷子小勺,搞得萧阳捏着小茶杯很不好意思大口喝,干活干得满头大汗还得“品”茶。都夷干脆换了大海碗,一面心里笑,师父看到要骂的,一面招呼萧阳:“来喝点茶,今天日头毒,不要干太久了。” 萧阳捧着大海碗灌茶,都夷突然听到乐曲声:“咦?曲江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音乐?” 萧阳瞥了一眼:“曲江池临着启夏门,声音是那边传来的。今年千秋圣节江湖门派都要进京颂圣,这是七秀进京了。” 姬凤岐和乔慕准备进城,远远看见城门外的人挑担推车扶老携幼站在路两旁。乔慕皱眉,挡在姬凤岐身前,他忘了今天起就要有江湖门派进京朝觐颂圣,只开了启夏门,可不都堵在这儿了。七秀坊十辆巨大花车上钟鸣鼓瑟,琴弦丝竹,花车下锦衣姑娘们罗衫重重云鬓丛丛,轻盈曼妙地踏着节拍亦舞蹈亦向前行。姬凤岐看到她们近二百人位置变换似有规律,站在花车上的小女孩们齐声稚气背诵:“圣超千古——” 跳舞的姑娘们灵活变换阵型,小轻功踏花踩叶跳跃落地,衣袂飘扬香风迎面。 小女孩们接着喊:“泰道百王——” 花车下姑娘们踩着鼓点节奏飞跃腾挪,翩翩回旋。 城门楼上站着个面沉似水的官员,低头审视这些姑娘跳舞,似乎就要逮出个不敬的罪过来。秀坊姑娘们经受过的严苛训练帮了她们,有条不紊,丝毫没有出错。路两旁的人群惊得发不出声音,谁见过这样的音乐歌舞阵仗。花车女童们接着喊:“皇帝万年——” 姬凤岐这才明白这些姑娘在干什么,跳舞的同时摆队形,正是稚童们嘴里念的每组四个字啊! 稚童们最后齐喊:“宝座弥昌——!!!” 姬凤岐都看呆了,城门楼上的官员冷哼一声放行:“沿着朱雀街,跳到朱雀门。” 七秀姑娘们不能违背,她们绝对不能停。花车女童一声一声喊,她们跟随花车音乐不停地跳舞,跳这“圣超千古泰道百王皇帝万年宝座弥昌”十六个字。站在平地看只能看出来点杂耍的热闹,这舞本来也不是跳给平民看的,是给高处的人看,给可以俯视众生的人看的。用人摆字,好聪明的法子。 “《圣寿乐》,武皇时期就有了。”乔慕说。 可是即便平视,圣寿舞蹈也足够精彩绝伦。姬凤岐震惊完毕,也没有很开心,落寞叹一句:“都不容易。”忽而又想起,万花进京颂圣么?万花颂圣表演什么?站在街上给人画画? 乔慕看姬凤岐表情阴晴不定,清清嗓子:“我们丐帮不知道颂圣要出什么洋相,可能是喝完一缸酒然后拿头顶大缸吧。” 姬凤岐笑出声,乔慕拍拍姬凤岐的背:“走吧。” 七秀坊进城的阵仗惊动大内,后妃想要看,姑娘们也没在外城多做停留,直接进大明宫给皇后妃子们表演去了。姬凤岐平时只在长安城西南活动,都是穷人,吃饭成问题看不看歌舞无所谓,大部分人压根不知道有七秀坊进京颂圣了。别看进了长安城,西南角最荒凉的地方还能种地。乔慕背着药篓看姬凤岐跪坐在菜畦田垄上给人看诊施针开药下医嘱,碰到劳工外伤还得处理各种伤口。怪不得姬凤岐每天背着这么死沉的药篓,只怕这些东西还不够。 当然赚不了什么,姬凤岐还经常白送膏药,只能一文钱一文钱珍惜地收起。大概看到今天多了个人高马大的乔慕,一些病人没敢揩油揩太狠。乔慕找到给姬凤岐当保镖的感觉,一路板着脸,就看谁不要脸。 姬凤岐背着他当然不知道,就觉得今天行医特别顺利。临近中午姬凤岐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着,手帕包着面饼干啃起来。啃了好几口突然想起来今天身后还有个人,抬头看站着的乔慕:“啊呀,没带你的。” 乔慕皱眉:“你每天中午都是吃这个?” 的确如此,姬凤岐并不背水进城,因为水太沉了,挤占药物的地方。有时候路过便宜的茶棚,可能买一碗没有颜色的茶水。姬凤岐被面饼噎着,轻轻捶胸口,乔慕就帮他拍后背。乔慕看他那面饼。甚至不是芝麻饼。乔慕又惊又疑惑:“你跟我之前,就是这样过的,跟我之后,还是这样?” 姬凤岐很不解地看乔慕,什么“跟”不“跟”你?乔慕怎么那个表情? 这是没有变化。认不认识乔慕,什么都没变。有一天乔慕消失,姬凤岐还是可以这样安然地啃白面饼,生活没有一丝涟漪。乔慕想到姬凤岐消失的那天晚上,他发现姬凤岐全部家当,打个包,就背走了。如果姬凤岐打定主意要走,谁能留住他?亏待他的长安还是亏待他的人? 姬凤岐察觉乔慕脸色发白,神情很空。他伸手在乔慕眼前晃晃:“乔慕?” 乔慕眨眨眼,仿佛神魂绕着北天极地转了一圈儿才归位,这表情逗笑了姬凤岐:“想什么呢?”乔慕很想跟着笑,只能咧开嘴。他能逗笑姬凤岐也挺好,看起来起码有点作用。 姬凤岐干脆按乔慕的尺寸关,他以为乔慕不舒服,然后他抬头看乔慕:“你心慌什么?” 乔慕温和平静:“我没心慌。” 姬凤岐略有骄傲:“脉象总体大同小异,但每个人总是各有小特点。我没事儿就听你的心跳按你的脉,你的表情能骗我,脉象可骗不了我。” 乔慕点头:“原来我在心慌。” 姬凤岐握着乔慕的手:“你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方便跟我讲。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毕竟我也不是你们丐帮内部的人。回家我给你煎点安神的花草汤。” 乔慕强笑:“我也从来没帮过你什么。” 姬凤岐微笑:“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怕黑啊。头一次夜间出诊有人陪着。”他仰脸看着乔慕,晃一晃手,“你在就很好。” 乔慕微笑点头:“好。” 下午纯阳进城。没有七秀的阵仗,一群白衣黑衣的道士垂眸寂静行走,不愧是常年走山路的,走平地飘飘然,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纯阳不得不低调,毕竟作为国教闹了个大笑话,圣上没责怪没迁怒算皇恩浩荡了。都没让进朱雀门,站在皇城门外听宣。一行道士恭敬肃立,颔首垂眸,腰背笔直,风姿鹤仪,周身炁息沸腾,衣摆无风自动。他们不交谈,不张望,眉宇神情安宁清冷。四面八方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并不能入他们的耳,修道者只问自心。 姬凤岐要出城,正好看见纯阳,嗤笑一声:“倒是会演。”乔慕知道姬凤岐讨厌纯阳,只没想到原来是如此程度。 乔慕咳嗽一声:“阿岐,不要这样。” 围着那群道士看的人群窃窃私语。纯阳道士罚站一下午了,说是听宣,皇帝就当他们不存在。就快关城门,姬凤岐转身往外走,乔慕追上去,迎面来了一群白衣僧人。 夜色中佛光辉煌庄严,吹拂长安滚滚红尘的风只能怯怯拉一下僧人们的衣角。少林僧人们根本就没等,执事官出皇城和领队僧人见礼,引着僧人们安静有序进入皇城。纯阳们依旧站着。大理寺有种专门羞辱犯人的刑罚,让犯人披枷站在街边,大声不停重复自己的罪责。前几天还有被抄家的罪臣一家老小披枷站在朱雀街边上机械地声嘶力竭地重复自己犯的罪,讲述自己如何对不起皇恩浩荡,一天下来肩膀都被木枷压塌了。 纯阳道士只是安静地等待,不辩解,也没披枷带锁。 但已经有年轻的道长经不起骄傲和尊严被如此磋磨,肩背不再板正,微微下塌,只能紧紧一攥拳。 武宴抱着胳膊在城楼暗处值守,他和词林必须居高临下仔细辨认甄选这些进京颂圣的江湖门派。纯阳道士候旨到现在,武宴在心里都给他们每个人起好外号了。词林啧一声:“国教罚站呢。” 武宴翻个白眼:“也可以不来,不来就不罚站,顶多不当国教呗。” 正聊着一群提着灯笼的人乐呵呵兴高采烈地路过纯阳。与僧人们真的只是路过不同,这群提灯神棍是故意的。城楼暗处戒备的凌雪阁立刻打起精神严阵以待,提灯的神棍们并不跟纯阳有任何交流,只是笑眯眯地看着。 即将要关城门关坊门,姬凤岐大笑着转身往城门走。乔慕追了上去:“阿岐你笑什么?” 皇帝老儿用神棍敲打神棍,“侠客”敲打“侠客”,他老人家玩儿得开心,平民偶尔得窥,看得也开心。 笑什么,天下共乐呗。 三十 三十 一大早乔慕甩着大轻功冲进丐帮驻点,奔向度支职事:“前算时间交给你的,变现的那一箱子珠宝,怎么样了?” 萧阳恰到好处出现:“怎么了?” 乔慕很少过问度支之事,度支职事也很少直接跟总舵主讲话,看见萧阳跟在后面,就没吭声。乔慕转身看萧阳:“姬大夫抱回来的那一箱子珠宝。” 萧阳似乎恍然大悟:“柜上检查了一番,再有没有纰漏,一些名贵玉石镯子簪子挂着耗了一段时间才清出去。这就耽误了。” 乔慕点头:“这是说已经差不多了。我不问,你也不给我个信。” 萧阳眨眨眼:“你这话说的!我这是想着,小姬大夫毕竟住在城外不安全。你知道那一箱子珠宝变了多少?我没读过多少书,知道个‘怀璧其罪’,还是放在都夷这边安全点。” 乔慕盯着萧阳看,看着看着笑了:“我现在就住姬大夫家,每天回去,我身边,哪有不安全的。” 度支职事埋着头,当自己不存在。萧阳似乎生了被误解的气,语调提高一些:“大清早你兴师问罪呢?问就问呗,这两天我跟着你天天拼命甩大轻功东奔西跑看人脸色,你不理俗务什么都不问,难道我是你管家婆面面俱到?你何时缺钱了?” 乔慕回答:“的确缺。以前一个人怎么都行,现在两个人,钱还真是大问题。你说的有点道理,那就把现钱对半分,一半‘放’在都夷那里,一半放在阿岐那里。” 萧阳脸色才缓和一点,乔慕也没再多说什么。 这一大箱子金银乔慕拿了一半,就凭他的膂力扛着都费劲,但照例甩大轻功离开。萧阳看着空了一半的箱子,嘲笑一声:“瞧瞧他现在,倒是悭吝了。” 度支职事假装自己不在人间。 萧阳雇了个车,终于正大光明连箱子带金银拖回曲江池。都夷正在院子里晒草药,看到萧阳让两人抬着一只不大的箱子进门,她这么看着,萧阳付了车费打发走人,关上院门,打开箱子,满目金银,光芒晃眼。都夷震惊:“怎么这么多钱?” 萧阳面目带笑:“上回你那一箱子珠宝的变现。” 都夷思索半天,终于想起来:“什么我的珠宝?那是阿岐的啊?这不给阿岐送去?” 萧阳安抚她:“乔慕拿了一半走了。他的意思,小姬大夫毕竟住城外,这么一大箱子太惹人眼,分一半放你这里,安全。” 都夷皱眉:“你俩问过阿岐了?” 萧阳一愣,随即笑道:“实在找不到姬大夫在哪儿。再说你就在这儿,姬大夫难道不来看你?拿钱还不方便。” 都夷沉默地看着半箱子金银,忽而抬头看萧阳:“萧阳,我们已经住了乔慕的房子了。还是这样好的别院。” “这是乔慕大哥乔仰的。” 都夷罕见有怒意:“那也不是你大哥!” 萧阳冷笑:“对,我无依无靠无父无母无兄无弟。” 都夷长叹:“谁说你没兄弟,乔慕是你兄弟。情面这东西是越用越薄的,你无父无母,我也无父无母,这一点谁也别再说。乔慕是你兄弟,阿岐是我兄弟,如果兄弟再没有了,咱俩孤零零在人间,你对着我,我对着你,这样什么意思。” 乔慕扛着金银飞回小村,埋在姬凤岐埋他师父给的钱旁边。不知道怎么跟姬凤岐说只拿回来一半,他拿回来的东西,从头到尾也没问过他。等姬凤岐自己挖开发现了再说吧。姬凤岐不在家,这时候已经进了长安城。乔慕坐在地上很认真地想姬凤岐什么时候会来挖钱。他想起姬凤岐打听车马费的样子,应该是……要走的时候。 乔慕小时候听“杞人忧天”的故事,故事当然实在嘲杞人傻,没人觉得杞人可怜。乔慕却到现在都同情杞人,这一生都在惊忧天会塌,直到死亡,或者天真的塌下来。 以后要攒钱了。乔慕下定决心,攒一些钱就埋在这里。这样姬凤岐如果要离开他,起码能带走足够的钱。 姬凤岐几天背着药篓一路从长安城西南角往北上,一路走到延平门和金光门之间的一些小坊,故意摇铃摇得很大声。一开始这些乱遭的坊还没动静,后来渐渐有小脑袋小心翼翼探出来,小动物一样。姬凤岐摇一摇铃铛,掏出随身携带的冰糖。小小的孩子熬不住嘴馋,颠颠跑出来。姬凤岐半跪着,小孩子两只小手撑着他的大腿,他往小孩子嘴里填一颗冰糖。 洁净如冰的甜甜的糖。穿过大漠运更往西的地方,价格和是同等重量的金子。呼啦一群小孩子涌出来,姬凤岐给每人分一颗。有个小男孩舍不得吃,攥在手里。姬凤岐用非常缓慢的语速问他们:“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完全不是中原长相的小孩子们怯生生地摇头。 “你们~家里人~有没有~不舒服?” 小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了一个汉话还算溜的叫布罗的小孩子出来:“阿鲁恒爬竿,摔了。” 姬凤岐起身,示意孩子们领他去看看。小孩子领着他进入坊门,穿行在乱七八糟的坊中。一脚踏进来,已经不像是大唐的长安,这里就是这些聚居胡人的领地。姬凤岐听到异域的音乐,坊内盘腿而坐的人凶狠地盯着他这个外来人。他穿过竹竿支撑的层层叠嶂的布幔,看到地上躺着一个小少年,一条腿角度不正常地蜷曲着,面色发白,一声不吭。姬凤岐一看就知道,摔断了。 胡人在长安要么倒卖货物要么表演歌舞杂耍,大多数根本不会说官话,有伤有病自己忍了,不敢看大夫,或者根本听不懂大夫说什么就自己乱搞,大不了挺不过去两眼一闭,例如那个差点害死唐佚行的明教。胡人对于姬凤岐这样的“外来者”高度防备,姬凤岐只能每隔一段时间过来看一看。小孩子们最好收买,几个糖就买通,领着姬凤岐进来。有小孩子跟着,胡人们的态度就没那么硬。今天姬凤岐来的正是时候,这个阿鲁恒昨天摔的,如此剧痛仍然打算忍过去,然而就算他忍过去,这腿怕是终身都要畸形。 姬凤岐轻轻地用手试阿鲁恒的额头,阿鲁恒惊得一睁眼,看见姬凤岐,立刻往墙角缩,十来岁的少年,野生动物一样机警,两只绿松石一样的眼睛,瞪着姬凤岐。皮肤颜色很深,五官青涩但英气。姬凤岐摊开两手给他看,示意自己没有攻击性,然后指指他的腿。布罗一直跟在姬凤岐身后,很热心地用本族语叽叽喳喳地向阿鲁恒解释。 阿鲁恒眨着眼睛看姬凤岐,姬凤岐慢慢跪坐下来,用膝盖和小腿慢慢往他的伤腿边上挪,一边微笑着哄他。布罗很热心地劝他,因为布罗很喜欢姬凤岐,温柔白净给糖吃的美人,谁不喜欢。姬凤岐拿出一颗纯净的冰糖,出其不意塞进阿鲁恒嘴里,阿鲁恒吓一跳,刚想吐,甜味突然在口腔里回荡。 没人能拒绝大唐的糖。 很多年后阿鲁恒汉字写得很溜。他赞成“糖”的造字。大唐之精,就是糖。大唐帝国是天上之国,创造出难以描绘的胜景,人间够不着。但是糖,只有糖,甜蜜柔软愉悦的滋味,无声地保护了所有平凡的心灵,赐予普通卑微的灵魂幸福记忆。他永远怀念那个剧痛的下午,受伤没什么,他不在乎。他遇到了一个美好得像荒漠唯一绿洲中的泉水一样的人,对方塞给他一块小小的冰糖。 阿鲁恒是真的能忍,腿肿得摸不出来骨骼情况了。姬凤岐用离经内力温养,试试能不能消消肿。手刚一放上去,阿鲁恒哆嗦一下。 姬凤岐轻声安慰:“不要怕。不要怕。忍一下。” 布罗在旁边,热心翻译。 姬凤岐看着猫咪一样可爱的布罗,忍不住捏捏小脸。 胡人坊里,文弱的姬凤岐能走进去,乔慕这样的肯定不受欢迎,在门口就能打起来。长安府尹是不咋管这些胡人坊内部的,坊门一关乱七八糟自己折腾去,不出坊有碍观瞻就行。胡人们在异国他乡的大唐寄居,形成了自己的小社会,有严密的内部运行逻辑。乔慕担心如果自己引起什么不必要的纠纷会给姬凤岐添麻烦,毕竟姬凤岐以后还是会来的。他就拎着辉光四射的燕枝行在坊门外等,坊门口晒太阳的胡人看看他的武器,再看看他。 乔慕面沉似水。 在这帮人面前,姬凤岐表现出足够的友善,那他就得黑着脸,表现出足够的攻击力。 姬凤岐终于收拾好阿鲁恒。人说家徒四壁,阿鲁恒是四壁都没有,布幔竹竿围起来一个范围,算他的家。他这个条件,连烧热水都没办法,自然不要想煎药。姬凤岐只能叮嘱他不要乱动,静养。阿鲁恒垂首不语。动是肯定动不了的,都这样了。“养”是没法养的,他从昨天开始就没吃过东西。布罗很为难地看着他,姬凤岐安慰地拉住阿鲁恒的手:“挺过去,总会有办法的。” 布罗尽力翻译,但阿鲁恒惊讶地盯着姬凤岐,根本没在听布罗叽叽喳喳。姬凤岐拉住他的手,不着痕迹地往他手里塞了只荷包,周围小孩子全都没发现。荷包里是姬凤岐今天一天的收入,除此之外姬凤岐也帮不上其他的忙。 阿鲁恒想要拒绝,但是被饥饿撕咬的肚子警告他,必须舍弃没用的自尊。阿鲁恒头埋得更低,姬凤岐拍拍他的肩膀:“会好的。” 布罗完全不知道咋回事,看着就像阿鲁恒不正眼看姬大夫不感恩,于是就很生气。小小肉肉的孩子,有自己的正义评判标准,因此推了阿鲁很一把。阿鲁恒握着拳,很艰难地说:“谢……谢。” 姬凤岐笑一下。 小孩子们簇拥着姬凤岐一起往坊门走,姬凤岐给他们每人再发一颗糖。大家都很高兴,直到姬凤岐被一个突然窜出来的半大小子撞一下。这情境姬凤岐太熟了,他刚到长安时身上为数不多的钱就是被这么偷的。姬凤岐荷包给阿鲁恒了身上没钱,半大小子大概也是没拽到荷包,特别生气回头恶狠狠瞪姬凤岐,也是绿色眼睛,也是皮肤黝黑。布罗人矮全看见了,登时气血上涌,脸蛋通红,大声对着半大小子尖叫,大概是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半大小子拎起布罗的领子冷笑,甩他一嘴巴,清脆一巴掌甩得姬凤岐懵了,看布罗圆脸蛋上一个红色大巴掌印,劈手就把布罗抢下来。姬凤岐长得再文弱到底自幼习武,那野生野长的半大小子哪是他的对手,被他一推直接摔倒在地向后一滚。姬凤岐身边的小孩子见状四散逃跑,半大小子疯狂对着姬凤岐怒吼,但就是不上前。他这一吼坊内胡人全看过来,看抱着孩子的姬凤岐,全都走向他,把他四周团团堵住。 布罗被打一嘴巴,就是不哭,倔强地一抽泣。姬凤岐听不懂那半大小子吼什么,那些怒视他聚集过来的胡人又在说什么,布罗在他怀里为什么生气又大声反驳什么。 姬凤岐安抚布罗:“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吵?” 布罗气得要死:“那只狗说你是偷孩子卖的!” 姬凤岐一愣,他抱着布罗,确实像偷孩子被抓现行。布罗再怎么争辩毕竟是小孩子,声音太小而且没有说服力,且谁说人贩子没有清秀文弱的。胡人越堵越多,姬凤岐倒是不怕平民,但他是真的不想伤人。布罗很难过:“对不起……” 姬凤岐安抚布罗。最近江南大户人家时兴养小胡奴,是真的有人贩子在长安偷胡人孩子往南方卖。围堵姬凤岐的人群里走出个大胡子男人,一指布罗,嘴里蹦出几个音节。姬凤岐明显感觉到布罗瑟缩一下,连忙看他。布罗带着哭音:“我爹来了,让我过去……” 姬凤岐一想也对,放下布罗,一拍他的屁股:“去吧。” 毕竟待会儿要是大混战,布罗容易被误伤。布罗一步三回头地走向他爹,嘴里还要争辩,他爹也抽他一耳光,布罗立刻安静。甩耳光大概是天下对付小孩子通用的做法,效果立竿见影。 姬凤岐被团团围住,又走出来个中年汉子,眼神上下剐姬凤岐,要撕了他衣服似的,用生涩的官话一字一顿:“你要去见我们长老。”姬凤岐看看他手指着坊内深处,又看了看远处坊门。外街巡视的一队天策目不斜视路过,只当不知道坊内的热闹,绝不多管闲事。 乔慕一直等在坊门口,又不能太接近。等了很久很久,等得他愣神,突然听见坊内吵起来。一队天策不紧不慢从他身前走过,乔慕左右躲闪往坊里看,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聚起了一群人。在一堆噪音里乔慕精准听到姬凤岐悠悠的嗓音,立时头皮一炸,姬凤岐挨欺负了?这个认知让乔慕有点慌。但更棘手的是,这些胡人全是平民,虽然一群平民一起上不够乔慕一套连招,可是乔慕总觉得这样姬凤岐也不会特别高兴,姬凤岐不爱伤人,当然萧阳不是人。乔慕急中生智拿出他买了很久想点给姬凤岐看的烟花,用火石一点精准往人群边上一扔,顷刻炸裂喷薄的烟花激起疯狂的惊叫,乔慕趁乱大轻功冲进坊内一搂姬凤岐的腰打横抱起,再瞬间大轻功掠出胡人坊,整个过程不过几息之间。胡人坊内本就阴暗,烟花一炸流光溢彩,火星还点着了几处布幔,一帮人着急帮忙扑火根本没人追姬凤岐。姬凤岐在乔慕怀里惊得目瞪口呆,随即放声大笑。乔慕趁热打铁再甩大轻功带着姬凤岐直接拔上半空——长安城里禁止用大轻功,但乔慕是丐帮,丐帮什么时候都不会很听话的。各坊外街的十字交汇处都有警楼,立刻有警楼发现有人使用大轻功,大声鸣锣,唐门特制巨型机关弩咔咔咔调转准心对象乔慕。 原来居高临下看到的是这样的。 姬凤岐第一次以这种高度俯瞰长安,他脑子里转瞬有七秀买命跳舞和纯阳集体罚站的景象,上位者低头看他们,看芸芸众生,哈哈大笑。 一枝弩|箭擦着乔慕身边过去,姬凤岐又惊叫又笑。乔慕抱着姬凤岐,也微微一笑:“玩玩吧?” 还不等回答,直接大轻功飞跃长安城。四面八方弩|箭破风而来,姬凤岐突然想到差点被这种机关弩射死的唐佚行,大叫:“当心!” 他只觉得一时被乔慕紧紧护在怀中,一时被乔慕高高抛弃,极速坠落时又被乔慕用个巧劲转个圈拽进怀中。姬凤岐懵了,乔慕和他像是在亡命天涯,追杀的弩|箭越来越多,铺天盖地破风呼啸,他分不清天地,分不清方向,他连自己都感觉不到,他只有乔慕。 乔慕抱着姬凤岐安然飞出城墙,凌空踩住守城的天策军,天策军的弩也没打中乔慕。姬凤岐有种替唐佚行报仇的爽快,笑声随着乔慕的身影漂亮地没入葱茏树林之中,消失不见。 警楼离得太远,根本没看清到底是谁,只看见两个人用大轻功。然而看不清装束打扮就是罪,胡乱凑了两个人的长相,禁军追兵追出城,更找不到人。天策守军一口咬定其中一人被射中了,要求他们沿着血迹找。 有个鸡毛血迹,禁军搜了半天什么都没搜到。看上去每一个环节的人都尽忠职守,所以最后只有追击的禁军倒霉挨了严罚。 乔慕抱着姬凤岐稳稳落在草木之中。姬凤岐笑得太厉害,靠着乔慕的胸膛咳嗽。乔慕的心跳难得很快,他也不是什么时候都稳如磐石呢。极度的刺激让姬凤岐全身的血沸腾,无法冷静,他想到一个办法,对着乔慕的喉结轻轻一咬。乔慕轻微哆嗦一下,姬凤岐伸出舌尖,一舔。 乔慕把姬凤岐放在柔软的绿茵之上,手指一路往下。姬凤岐的衣服滑落,像是被乔慕捉住的洁白的鸟儿,轻轻地扑腾着双翼,柔软缠绵。 三十一 三十一 姬凤岐迷迷糊糊被乔慕抱回家时还有点意识,进了门就睡死了过去。乔慕亲他一口,夕阳西沉,醉金的光泼在姬凤岐身上,他几乎要化在光里。乔慕连忙拉上窗帘,转头看姬凤岐还在不在。姬凤岐睡得沉,乔慕趴在床边看他。脖子胸口惨不忍睹,乔慕有点后悔,但他真的控制不住。姬凤岐似乎皮特别薄,亲得使劲点都有印子。乔慕把视线惬意地放在姬凤岐脸上,思维却飞到长安的上方。 他没想过长安的守备如此松懈。 从当时他身后的弩|箭数量及方向判断,并不是所有警楼都有用。城门守军,巡街禁军,形同虚设。如果在夜间,长驱直入飞进大明宫似乎都不是不可能。 乔慕停止这个危险的想法,他没什么非要去大明宫做的事。只是他深信,就算闹过这一次,这稀松的布防也是不会换的。换了,就等于承认临近千秋节却放走长安失仪冒犯天颜图谋不轨的人真的是个失误,那么这个失误,是谁的呢。 肯定不能是任何人的。巡街禁军最底层最倒霉,挨了严罚,这事儿就算了。 乔慕冷笑一声。 姬凤岐小睡了一会儿,靠着枕头坐在床头,乔慕让他醒醒神准备吃晚饭,自己在灶上忙着。姬凤岐发愣,就这一小会儿,他梦见了唐佚行。 他说过唐佚行有什么未了之事就托梦给他,可是梦里唐佚行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他笑。难道真的出事了。算时间他这会儿都快到唐门了才对。能出什么事?姬凤岐翻个身,枕着手,心烦意乱。 几个明教寂寂潜行,围到垂死的努伊兹身边。 努伊兹半跪着,当胸一枝弩箭穿透了他。他面目平静,迅猛的失血让他皮肤灰白,脸上火焰纹的刺青却更加明显,烈火燃烧起来。几个明教不知所措,发出信号,在阴冷的夜空中微微星芒。瞬息之间人影掠过,阿瑟尔顷刻便站到了将死之人努伊兹身前。他负着手,低头看他。努伊兹弥留之际知道阿瑟尔到来,几乎泛白的瞳仁挣扎着动了一下。阿瑟尔同样半跪下看他,努伊兹已经发不出声音,他的嘴唇轻微颤动,阿瑟尔看明白了他的口型。 就剩你了一人了…… 你怎么办啊…… 阿瑟尔双手按住努伊兹后脖颈,额头顶着努伊兹额头,用极低的,只能让灵魂听到的声音轻轻道: “走吧,兄长。我们回头见。” 直到努伊兹完全停止了心跳呼吸,缓缓闭上眼睛,面上火焰纹刺青终于完整,烈焰焚魂,阿瑟尔才放开他。努伊兹一直半跪,左手拿着一个面具。唐门的面具。其他明教面面相觑,到底什么人能刺杀努伊兹?阿瑟尔忽然笑了。正愁找不着你,你自己来了。 唐佚行。 唐佚行冷静迅速地给自己缝合伤口。他在姬凤岐那里偷师了些,缝合必须快准狠,随时擦净血液,不然针打滑。针刺绳穿,唐佚行一点表情都没有。他原本就是个杀手,杀人和被杀,全都天经地义。 但他不接受戏耍。 尤其是像猫玩弄老鼠那样的戏耍。 那个脸上有火焰纹刺青的明教,微笑着把他从隐身中抓出来,微笑着玩他。字面意思的“玩”,用弯刀追着他砍,把他砍得满地乱爬,却刀刀都不致命,雕花似的切割他的皮肉,被他受重伤挣扎逃跑又跑不掉的狼狈姿态逗得哈哈大笑。明教玩得很愉快,把唐佚行当成一只无所谓的迟早要死的小老鼠。 ——是小老鼠么。 唐佚行的弩瞄准那将死之人的额头,弩|箭已经穿透了他的肺,他活不久了,面上嚣张跋扈的火焰纹刺青却在夜色中像真的燃烧起来。这明教是很厉害,他抓住了唐佚行的面具,无所谓,不要了。唐佚行弯腰盯着明教,盯着他的眼睛,让自己的身影印进那琉璃似的瞳仁:“记住我。唐门郎,唐佚行杀你。” 那明教的眼睛很漂亮,真的像琉璃。唐佚行就那么看着它们一点点晦暗浑浊,不再清莹通透。 唐佚行直起腰,转身离去。他是险胜,身上的旧伤崩开几处,又被明教砍伤几处。但他不在乎,也感觉不到疼痛,唐佚行快准狠地处理自己的伤口。 那天追杀他的明教还剩几个。 至于原因,他更不在乎了。 既然招惹唐门郎,那就承担后果。 寒夜中传来更鼓之声。 没错,唐佚行现在就在长安城中。 坊外有马车的车轮碾过的声音,已经宵禁,还能上坊外街的,非富即贵。唐佚行冷笑一声,总不可能是军情吧。 大马车长驱直入平康坊,递给守卫的天策一枚军令牌,天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放行,大马车连查都没查。按规定一旦宵禁,各坊大门关闭,坊中各自营生。或者宵禁或者灯火通宵,看坊中是否繁华。但各坊外交错的外街,那是绝对不准行人的,更何况大马车。只是达官贵人半夜兴致上来拉着温香软玉去曲江别院,或者在曲江别院淡出鸟儿了返回平康坊三曲声色犬马,用的都是“紧急军令”的令牌。不仅上街,进平康坊都畅通无阻,平康坊照样开坊门,天策什么都不会问。 大马车进入平康坊,倒是向三曲奔去,直直往太府卿杨清濯的宅院而去。马车在宅院后门停下,从马车上跳下个高大丐帮,搀扶下一位弱质纤纤的万花女大夫。 萧阳心里还是有火的,大半夜来砸门,不能是玩太花玩出人命了吧!都夷倒是没什么,提着药箱就上马车了。萧阳一看立刻跟着上马车:“我家娘子有身孕,我不放心。大晚上的,你们又不说明到底什么问题,再不让我跟着,我是万万不能同意我家娘子出诊的。” 马车上是位年龄很大的女史,见萧阳如此,不得不答应。一路无话,女史又不肯多谈到底为了啥。都夷偷偷看马车外,夜色中街道冷清安静,肃整威严,还小小感叹一声:“这就是平康坊呀。”驾车畅行无阻到达杨府后门,进了后门就是杨府后宅,全是女眷,萧阳是肯定不能进去了,只能在外面等。都夷握一握萧阳的手,跟着女史进入后门。 萧阳抱着胳膊,烦躁地一踢石子。杨府离三曲不近,那笙歌管弦的动静千里迢迢顺风灌耳,似有时无。萧阳一看三曲方向烛火燎天的阵仗,愣了一下。这样的火焰啃食着黑沉沉的天,大唐的天,无休无止,贪得无厌。 女史把都夷引到一间屋中,对都夷道:“不要让她死在杨府,所以现在不敢搬动她,得把她活着送回南曲,有劳都夷大夫。都夷大夫人品贵重,夫人知道大夫不是爱嚼舌的,所以才信任。改日夫人宴请,今晚都夷大夫务必帮这个忙。” 都夷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南曲,什么要活到回南曲? 女史撩起床帐,都夷立刻嗅到浓郁的……腥味。各种腥味。她探身子往里一看,整个人僵住。 那姑娘只有眼珠子还能动,竭尽全力一转,看到都夷,干涸的眼眶泛起血泪。 都夷冷静地说:“我需要干净的水,布巾,还有把烛火都给我点上我需要明亮,把她抬出来,我给她清理伤口。” 女史干巴巴拒绝:“不行。” 都夷惊了:“不让我处理伤口,你们叫我来做什么?” 女史面无表情:“让你吊命,她不能死在杨府。夫人平素与你交好,日日游艺也对你多有照顾,希望你能明白夫人的意思。” 都夷眼前一黑,右手轻轻一按小腹,努力平复情绪:“那也得先给她清理一下,你说的南曲是什么地方?那地方有大夫你们也犯不着大半夜去曲江池找我,就这样把人送回去?” 女史寸步不让:“夫人知道你们万花都有什么‘历经’内力,你用内力把她一口气吊着,南曲来接人,你跟着走,活着送进南曲,自有人收拾她。”她扫一眼床榻,“她快没气息了。” 都夷毫不犹豫爬上床榻掀起锦被,一塌糊涂的狼藉味道迎面扑来。都夷害喜相当严重,她硬是强忍下去,搂着那姑娘,用离经内力温和地滋养她。 好小的孩子。都夷终于看清那姑娘的脸,震惊了,年纪这样小!这样小的年龄糟此……报官吗?杨清濯就是官啊?她头皮一阵接一阵发麻,心如擂鼓,忐忑猜测那些什么什么“曲”是什么地方。她隐隐有点想法,但着实不敢确认。 小女孩可能很少被这样温柔对待,奄奄一息一口气缓上来,睁着眼睛定定看都夷。都夷有孕,神情温柔面部略显圆润,小女孩只是依恋地看她。过了一会儿,离经内力撑起小女孩接近干枯的经脉,她嘶哑着声音拼命对都夷蹦出一个字:“疼……” 都夷哽咽,她拍着小女孩:“不怕,不怕,一会儿我施针,施针就不疼了。” 女史看小女孩能说话了,立刻叫来几个五大三粗的杂役婆子,连拖带拽把都夷和小女孩往屋外抬。都夷简直尖叫了:“别动我我有身子,别拽我求你们了!” 女史皱着眉只想趁着小女孩还有口气直接扔出杨府,管得着都夷怎么了。平日府里够拿都夷当回事,那么她该得用的时候就要得用,都夷忍无可忍漫天暴起沸腾树叶,几个杂役婆子瞬间被击倒在地。都夷一只手搂着小女孩,一只手拿着笔,面无表情:“早叫你们别动我。” 那天都夷是真的记不清怎么离开杨府的。她只记得被人簇拥着半推半拽出房门走向后院门。小女孩被人背着走在她前面,她一只手按着小女孩的尺寸关,时时给她输送内力,内力折损让她眼前一直有层黑翳。前后左右的人气势汹汹,打起来都夷未必怕她们,可是小女孩怎么办,万一闹起来萧阳闯进来怎么办。萧阳。都夷昏沉沉的头脑瞬间清醒,她走出后门,看到等在原地的萧阳,顷刻落泪。萧阳看者阵仗一愣:“怎么回事,都夷?你去哪儿?” 又来一辆马车,小女孩先被扔上马车,仆妇婆子推推搡搡让都夷赶紧上马车。萧阳真觉得不对劲了,上前挡在都夷身前:“你们干嘛,让我娘子去哪儿?” 那些仆妇婆子显然怔住,没听说都夷大夫有夫君,而且就等在后门外!女史早不见踪影,马车车厢里有个男声极其不耐烦:“快点!” 我——操!大晚上的,把都夷推上一个有陌生男人的马车???萧阳断喝:“你们到底想他娘的干什么!让我娘子去哪儿!” 马车上的男人也被吼愣了,打帘子出来惊恐看萧阳。萧阳一转短棒面目狰狞,都夷真怕他在杨府后门打起来,扒着他的肩膀脸埋在他后心口:“他们让我去南曲……” 萧阳一听,全身的怒火几乎爆沸,拉车的马匹吓得不停跺蹄子要跑,车夫死命拉住。马车里又有个女声:“她好像没气儿了。” 都夷连忙要上车,萧阳拳头捏得咔咔作响,但竭尽全部温柔对都夷道:“走,回家。” 围过来一群婆子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吵吵嚷嚷,萧阳绷不住,一掌直劈拽都夷最凶狠的婆子面门。都夷惊叫一声从后面一搂萧阳的腰,这一掌眼看收不回去,萧阳硬生生避开那婆子顺势一挥,一圈掌风正好挥开所有人。 马车里的女声提高嗓音:“她没气儿了,快走!” 都夷大叫:“等等!”她就要跳上马车,被萧阳抱住。都夷是真着急了,萧阳叹气:“我跟你一起去。” 都夷在马车上继续搂着小姑娘给她输送内力。一辆马车里挤了五个人,除了都夷萧阳和昏迷的小女孩,还有一男一女,打扮得五颜六色,脸上敷着厚厚白色的粉,夜里一看,像地府里爬出来的小鬼。女的看都夷,冷笑一声想刻薄几句,但萧阳沉着脸坐着,她也没敢。都夷给小女孩施针,没光线根本看不清,全凭她烂熟于心的针法。止痛的针不是长久之计,可是现在只能靠这个救命。 马车疾驶,车帘微微撩起,都夷看着外面的景色,心里突突跳。平康坊不是威严整肃的衙门有司驻地么。混在一起的丝竹管弦一堆繁盛的噪音在夜风里卷着呛人的香气扑来,那炫丽陆离的烧透半边天的灯火连着都夷的理智一起烧了。 她知道平康坊里的什么“三曲”“南曲”到底是什么地方了。 萧阳坐在她身边,结实的臂膀搂着她,看她不停地用离经内力温养小女孩。萧阳的丐帮内力至刚至猛,都夷怀着孕,着实不敢轻易给她用内力,只能这样无奈地搂着她。都夷却感激萧阳至极,感激萧阳此时此刻在她身边,让她不恐惧,不害怕。 马车仿佛一头要扎进酆都,却在鬼门关停下。那一男一女率先跳下车,几个壮汉上车拖着小女孩就往下拽,都夷跟着跳下车:“我给她清理清理,你们找个地方我给她清理清理……” 小女孩还活着,甚至有了理智,她知道“回到”南曲等着她的是什么,她乞求地发出小动物的声音,一只手死死攥住都夷的胳膊,求她救救她。都夷无力地追在后面,那满脸厚厚□□的女人一转脸看她,吓她一跳。那女人冷笑:“你一个良家女子,要跟我们进去?” 都夷愣住。那女人接着说:“杨府马车能在宵禁时送你们回家。要不然,你们要整整一晚躲避巡街守卫,或者被捉住,要么判罪要么等人用金子来赎。你要哪样?” 小女孩发出整完的一声惨叫,她死死拽住都夷,都夷却停住脚步,小女孩鲜红锋利的长指甲瞬间划开都夷的皮肤。都夷的手僵在空中,伤口中的血滴答进茫茫如渊的夜,她眼看着那一群人,粗暴地扛着一个还没成人的奄奄一息小女孩,幽幽走进声光鼎沸的……鬼门关。 都夷直挺挺往后一倒。 她感觉到自己倒入了一个结实可靠的胸膛,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三十二 三十二 阿瑟尔站在悬崖边,凌雪阁的人出现在他身后。这次来的不是白野,阿瑟尔也没心情分辨到底是哪个,反正凌雪阁的,死了都是一块牌子。于是就把手中的腰牌甩了过去:“李叙死了。” 凌雪阁伸手接住腰牌,腰牌上铭刻的却是“移星”。 阿瑟尔突然发怒:“李叙,努伊兹,移星,一个人!阿史那家的人,我的族兄,后于我潜入明教,听懂了没!死了!腰牌挂回墓林去!” 凌雪阁默默收起腰牌,一言不发。阿瑟尔情绪难得失控:“你不问我他怎么死的?” 凌雪阁冷静地看他一眼,等他同样冷静下来。阿瑟尔长长吸一口气再吐出,忽然笑了,看着悬崖底:“我真想跳下去啊。要不然帮我一把?” 没有回答,凌雪阁的人离开了。阿瑟尔闭上眼又睁开,他迟早跳,但得把唐佚行一起带下去。不然见到李叙,说什么。 李叙临死前瞳孔完全扩散,已经失去视力,艰难缓慢地对他做口型。 “就剩你一个了。你怎么办呀……” 都夷略微有意识,已经到家。萧阳吓得面无血色:“我还想着要不要出长安去敲小姬大夫的门。” 都夷握住他的手:“不用,抱着我睡一会儿,天亮叫我,好不好?” 萧阳坐在床头搂着都夷,呼吸舒缓心跳沉稳,都夷昏昏沉沉又睡过去。 第二天乔慕到长安驻点看一看,没什么事儿他就接着陪姬凤岐走街串巷去。萧阳逮着他:“找你真不容易。都夷不大舒服,想小姬大夫了。看看小姬大夫方便么?” 乔慕警觉:“都夷哪里不舒服?你弄的?找阿岐那不是找死?” 萧阳不知道咋解释,眼睛瞟到乔慕喉结上的牙齿印,心里哼一声:“嗨……还真不赖我。小姬大夫去给都夷宽宽心,本来有身子的人就容易胡思乱想。” 乔慕同意,出门去找姬凤岐。乔慕前脚刚走,后脚有人来报信:长安畿县同意赈济流民,要运一批粮去,邀请丐帮协助分发。萧阳突然想到乔慕的吩咐,立刻道:“不声张,等乔慕回来再说。咱们先当作不知道。” 乔慕找到姬凤岐,姬凤岐一听今天也不游医了。乔慕送姬凤岐去曲江别院,见他进了院门才走。姬凤岐第一次来曲江池,也顾不上感叹景色,敲门有些急促。半天里面应了一句:“谁呀?” 姬凤岐一听都夷的声音,眼睛一热:“姐。” 都夷起来开门,院子太大还走了一会儿。她打开门看见姬凤岐,长长一叹:“我当是,你自此不认我了。” 姬凤岐透着委屈:“我哪有……” 都夷领着姬凤岐:“来,进来。” 都夷是真的不舒服,萧阳在南边窗下摆了张榻,让她晒着太阳小憩。姬凤岐一看,萧阳还算有心。都夷躺在榻上,姬凤岐坐在她身边,按她的尺寸关。身上问题不大,多半是心事。都夷懒洋洋地半瞑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姬凤岐讲话。她这时候需要边上坐个亲人,亲人身上熟悉安稳的味道帮她冲散昨晚上塞满鼻腔的呛人的脂粉味。 “阿岐,你知不知道那个杨清濯?” “知道。太府卿么。” “他……民间名声怎样?” 姬凤岐沉默一会儿:“名声……还挺好的,‘杨青天’么。嫡子还是长歌门数得着的弟子,不是说他……治家有方。” 都夷长长叹口气。 “师姐不是和杨夫人交好?” 都夷笑了:“哪里能跟什么公卿夫人交好,平日游艺让我去凑趣罢了。” 姬凤岐也没追问,都夷盹着,心里却把杨府能行人事的男人全都过了一遍。杨清濯是一个,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嫡出两个庶出,也都到年纪了。她蹙起眉尖,心里一炸:谁说当晚上只一个姓杨的男人了!都夷被自己惊得睁眼,那小女孩全身都被开发了。她掀开被子差点昏过去,有洞的地方全都无法闭合。 姬凤岐原本打算就这么坐着安安静静陪师姐,看见都夷惊醒,面色发白,双手轻颤,姬凤岐握住都夷的手,冰凉凉:“姐?” 都夷冒虚汗,目光费劲聚在姬凤岐脸上。姬凤岐安慰她:“做噩梦了?没事儿,太阳晒着,什么噩梦都不怕。” 都夷强笑:“对,不怕。” 她无意识攥着自己的衣服领子,彻底明白前一个万花同门到底为什么要跑。都夷还有个萧阳,她有谁?一个人的话,怕吗? 姬凤岐正想着快中午了,要不然去做顿午饭,忽而听见都夷问他:“阿岐,你觉得长安怎么样啊?” 姬凤岐回答:“……很好啊。” 长安当然好,不好能怎样,滚出长安嘛。 乔慕把姬凤岐送去曲江池,直接大轻功甩去关内道,长安京畿道的交汇处流民营。这里其实不能称作“营”,只是个落脚的地方,方圆几十里只在此处有干净的水源。四周几乎被流民吃干挖净,他们打算这几天继续上路往长安走。乔慕用大轻功在半路便看到仿佛运粮的马车车队,眉头一皱。落地流民营地正看到萧阳,乔慕低声问:“有赈济的事儿你说了?” 萧阳摇头:“没有,只有几个人知道。” 乔慕一拍他肩膀:“做得好。” 萧阳却不理解:“为什么呢?” 乔慕冷笑:“怕是不简单。这次赈济是从长安畿县运出来的。” 萧阳更不解:“那不是正好?” 乔慕低声解释:“长安所属县为赤县,虽然是虚设,官秩是在的。长安外郊为畿县,官秩同赤县。既有官秩,那更有官帐,由太府寺直治。咱们打个赌,这些粮有问题。” 萧阳摇头:“我不跟你赌,我不明白,但你八成是对的。” 乔慕一愣:“你不是每次都不服我一定要打赌吗?” 萧阳老实:“都夷夸你来着,说你是‘知世故但不世故’,这玩意儿多半靠天生,让我遇事多听你的不吃亏。” 乔慕点头:“那你跟我来。” 两人在马车车队进入流民营之前拦住。押运粮草的执事官对乔慕作揖:“乔总舵主。” 乔慕打量他身姿优雅,忽而一笑:“长歌门?” 执事官一愣,随即道:“不敢自称长歌门弟子,只是在长歌进学数年,乔总舵主好眼力。” 乔慕点头:“行,既然如此,便不绕弯子。我来告诉执事一件趣事。” 执事官不解:“什么话不能等卸了粮草再说?” 乔慕一指五辆大马车:“这里面,没有一粒粮。你们,是来找我的。” 执事官反而平静:“哦?乔总舵主何出此言?” “这五辆大马车是给人看的,但不是给流民看的。这些空粮是运给丐帮的,但不是运给我的。待会儿签字讫货的单子抬头是丐帮的,其实是给我的。” 执事面带微笑:“乔总舵主是明白人,如此更好,不费劲。丐帮总舵主帮忙分发粮草为圣上分忧,为国为民,侠之表率,杨太府必然长安设宴道辛苦。” 乔慕笑:“有趣。” 执事官笑:“是有趣。” 乔慕冷下脸来,笑容消失无踪:“有趣吗?不,一点不有趣。这些马车怎么拉来的怎么回去。丐帮可以当做没看见,明天拉真的粮过来,不管你上峰怎么凑,总能凑得齐。” 执事官整个人僵住,他以为乔慕如此明白游戏规则,总该是上道的!乔慕一转短棒:“听懂了?” 随车队押韵的军官剑拔弩张,乔慕看他们一眼:“不要虚张声势了,要不一起上?” 执事官冷汗下来,这帮野狗江湖人就是难缠,顺着游戏规则下去,你好我好大家都好!非得找不自在!乔慕的短棒酒坛辉光万千,执事官知道动手沾不到便宜,拿官场那套也压不了丐帮。萧阳站在乔慕身后,对着执事官冷笑。 执事官吞咽一声:“敝人职责所在,请桥舵主让开,这几辆马车是必须得进流民营的。至于往下如何,那是流民们自己的事,乔总舵主未免手伸太长!” 乔慕大笑,大轻功原地拔起凌空挽个棍花,漫天四散竹枝棍影,大马车上的苫布篷顷刻碎裂,苫布下只有杂草。 “你们就这么进吧。流民好久没吃肉了。” 执事官面皮赤红,咬牙切齿:“乔总舵主何必如此,都在长安,天子脚下,闹成这样不愉快?令兄乔仰跟杨太府有些交情,这样不顾情面,究竟是为何?” 乔慕懒洋洋:“跟乔仰有交情的我数不过来,也伺候不过来。你们太府卿如果够能耐就请旨废掉我,要么使用他跟乔仰的‘交情’让君山废掉我。就这两个建议,回吧。” 轰走马车队,萧阳云里雾里,回头看乔慕愤怒已极。萧阳是真的没弄明白,乔慕低声解释:“这五辆空马车是个试探。太府卿急得找方法平账。我说了,赤县畿县官秩官帐由太府寺直领,畿县来的,更容易做账。只要丐帮同意收了这五辆马车,后面的便不做样子了。只要把帐平了,便有我的好处。” 萧阳震惊:“那流民吃什么?” 乔慕看他一眼:“没流民吃的。从头到尾,没有粮。” 萧阳是真的有点生气:“这杨清濯也太不是东西了!” 乔慕面无表情:“他也是被推出来的罢了。” 章逸听见流民中在传,朝廷派了五辆大马车的赈济,但被丐帮那两个人拦了回去。传得有模有样,他注意到有人在人群中讲话。传话那人看到章逸,眼球还动了一下,荫蔽地跟章逸打招呼。这个人,和“章逸”是同一种人。“章逸”——现在的白野,微微一眯眼。 已经开始吃土的流民震惊地不信:“那几位丐爷怎么不让大马车进来?” 那人低声道:“功劳都揽给丐帮,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要的就是扶危救难的名声。人活着就是个脸,帮派也一样。所以不让把朝廷派来赈济的大马车都赶走啦!” 几个瘦骨嶙峋的人傻愣愣:“我不信……” 那人冷哼:“你们去前面两山夹道看看,全是车辙印儿,转了个圈儿就返回去了。” 瘦得仿佛一捆柴缠着破布的人形愣在原地,缓慢地眨眨眼。 但是赈济的事情不能再拖了。乔慕知道那些“玄机”,但不代表他心甘情愿地照做。已经不能再拖,可是怎么运粮来。想要赈济,银钱居然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名义,用什么名义买那么多粮食!民间粮食交易禁止超过一石,大规模购粮只会招来禁军和天策军。如果只能买一点,后面流民大部队就要到了,分给谁! 乔慕嘲笑自己,他是为了让流民吃饱么?他是为了让流民别往长安去。接着再往前一步,他们立刻就会变成“流寇”被剿灭。但是不被剿灭他们就能活下来吗?他们能去哪儿?君山明确回复他,丐帮暂时不能接收,因为丐帮得进京颂圣,这节骨眼不想惹是非。 一群要饭的,怕是非! 乔慕急得喉咙冒火,萧阳神来一句:“你认不认识藏剑的人啊。” 乔慕看他:“什么?” 萧阳挠挠脸:“我就是一问,像这种大门派日常采购难道都不超过一石?藏剑的人可矜贵,这几天进京颂圣,人吃马嚼的,总不能都带齐备了一路从西湖运到长安?肯定要在当地采买嘛。藏剑在账上做做章,匀出一点。你再找找其他门派有没有信得过的,尤其那种离得远的,千里迢迢的,一个门派匀出一点,这不就凑齐了?” 乔慕豁然开朗:“占便宜还是得看你呀萧阳!” 萧阳瞪眼:“你这是夸我?” 是个办法。总之先挺过千秋节,万一这个生日皇帝老儿被哄高兴了,能想办法把这些流民安置了……能吧? 姬凤岐忙里忙外整治出顿像样的饭菜。都夷害喜特别严重,喝水都能吐,别人又帮不上忙。都夷没胃口,姬凤岐就只能把凉了的饭菜热一热,等着都夷什么时候有胃口。热来热去就到了暮色四合,饭菜都不好看了,姬凤岐想着重做,这些没动过的难道要扔?恰在这时乔慕和萧阳赶回来,姬凤岐一拍手:“太棒了你们俩把这一桌子的都吃了,别浪费,我给大姐做点新鲜的。” 乔慕和萧阳也好打发,风卷残云吃得干干净净。饭后俩人洗碗,都夷扶着墙走出来,姬凤岐问:“可是饿了?” 都夷摇头,对着萧阳:“我说,今晚咱们去丐帮驻点睡吧。” 萧阳不解:“怎么了?” 都夷说:“这几天曲江池边开了种花,我最讨厌那味道,等过几天花期过去再回来?” 萧阳忽然大悟:“怪不得你害喜这么严重呢!那咱现在就收拾细软去驻点。” 眼看着要关城门,乔慕和姬凤岐先告辞,萧阳抱着都夷后离开,顺便锁上了院门。 当天夜杨夫人又打发人来砸门,砸得震天响,硬是捶烂了铜锁破了门。杨太府这回吃了个大憋一肚子火就没轻没重,死府里不吉利,要用都夷。可是都夷没在,倒是把其他别院管事的给砸了出来,领着护院一脸不悦:“你们是谁?为何如此嘈杂扰人清静?” 那管事满身宰相门房七品官的气势,不知道是伺候哪位贵人的。杨府的人不敢得罪,驾马车离去。 曲江池畔恢复清幽寂静。 三十三 三十三 藏剑不日进京贺寿颂圣。 叶逸昭知道这消息的时候没什么表情。他很怀疑叶家是当他死了。反正之前也没什么联系,以后八成更不会有。李慎倒是很高兴,让叶逸昭准备迎接藏剑。叶逸昭半垂着眼,哼唧。 他和眼睛形状和他姐姐叶逸晴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叶逸昭是男子,眼神更硬罢了。李慎笑着伸手揉揉叶逸昭的脑袋:“小匣子。不要任性。” 叶逸昭还是哼唧。从小如此,如果让他去做不想做的事,就哼哼唧唧的。李慎凿他脑门个爆栗:“那是你的亲人,你们都姓叶,同宗同族,懂么?” 自从李慎在街上吐血晕倒,一直气息不稳,嘴唇发白,面无血色。叶逸昭不敢顶嘴,只能应下来。今天天气好,李慎一挥长|枪:“打两把?” 叶逸昭又高兴了:“打就打。” 寻常切磋,叶逸昭在武学上很有天赋,不枉李慎重金从藏剑聘来的师父。叶逸昭小时候是想着跟天策学枪的,只不过李慎坚持叶逸昭必须是藏剑武学,叶逸昭又深感一个鹤归孤山砸下去刀锋龙卷实在太过瘾,所以也没异议。打了两把活动开筋骨,第三把叶逸昭兴致盎然精力专注于输赢,此时几乎是心扉全开,问他什么答什么。 “叶家来了你不高兴?” “我干什么要高兴!” “恨他们把你姐弟踢到天策来?” “那倒不是,这点是要感激他们的,要不然姐姐怎么能嫁给姐夫。” “没想念过西湖山水么?” “有……”叶逸昭忽然愣住,直接收招,李慎长|枪枪尖星芒一点他咽喉,他却毫不闪躲,直直瞪着李慎:“姐夫,你是什么意思?这次让我跟着回藏剑是吧?” 李慎叹气,收枪挽了个枪花,往地上一戳:“你这个孩子,既然不恨叶家,怎么连见都不愿意见呢?” 叶逸昭眼睛越瞪越大:“我姐姐走之后,叶家关心过我么?既然当我是陌生人了,懒得跟他们装亲人!” 姑苏叶家,仅存在于姐姐的故事里,姐姐走了连故事也没了。每年李慎倒是以叶逸昭的名义跟藏剑有来往,叶逸昭的打扮武器也一直是藏剑内门弟子规格——李慎花钱买来的。 李慎忽然道:“小匣子,我是很羡慕你的。” 叶逸昭眨眼:“啊?” 李慎身高傲人,比叶逸昭高半个头,看他始终是最容易让人误解的垂眸,误以为目光里有温柔和爱怜:“姐夫出生在极度贫水的地方,沐浴都是奢侈,小匣子出生在水乡泽国,能不羡慕?想跟你姐姐回门儿看看西湖是什么样子的,可惜一直没能成行。当时我没着急,总想等我解甲归田,便要和你姐姐天天坐在西湖边上,对着一大片水发呆,什么都不做。可是后来你姐姐走了……我更没理由去藏剑了。你就不能代我回藏剑,去西湖边上看看?” 那西湖又不是叶家的,还不让别人看了么……叶逸昭忍住,默念不能顶嘴,忽而那边传令兵过来:“将军,宫里面来人,陛下召将军进宫。” 李慎点头:“安排中官茶水,我去换衣服。” 武将进宫叙话得脱铠甲,也不能带武器。叶逸昭帮李慎一件一件解下铠甲,心里一动,不知道怎么想到刚才李慎说“以后解甲”。有一天,李慎解甲归田,想要在西湖边看一看,难道真的只有“坐着看”么。真要“归田”,哪里有田?西湖边上良田千顷,猜猜都是谁的。 藏剑,叶家的。 以前这些田地大多有个“托请”的名头。叶家为国铸剑世受皇恩,有免税的恩典。附近农户把田地托请给叶家,可以少交税。只要托请个几年,田地实际上也就归了叶家了。但是毕竟还得绕一道,这次税制一改,这个累赘名头也给去了,清清爽爽,就是叶家的田产,免税。这么一说,西湖还真就是叶家的。 姐夫若想在西湖边安身,可能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了。 叶逸昭在这一刻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他蠢透了,他得帮姐夫找个后路啊!满朝文武几个像姐夫这样没有根基空有战功的?何况还是个胡人。姐夫现在很受排挤,这事儿也不是秘密。原本叶家可以作为姐夫的后盾,可惜……可惜什么?叶逸昭冷笑,姐夫身边不是还有个姓叶的么,他叶逸昭呀! 叶家。啧。叶逸昭目送换上常服跟内侍进宫的背影,笑起来。 亲人们啊,这么多年缺失的亲情,我给你们补上。 藏剑过几天进京,长安挺轰动的。西湖边上的听起来就高级,更何况是叶家,除了叶家还有哪个江湖门派敢用金黄色。这回叶家进京颂圣据说搞得也隆重,领头的是叶镜池,藏剑大庄主叶英的亲传弟子,二庄主叶晖的过继养子,这一回领队进京颂圣,看着是下一代话事人了。叶家本来跟皇宫联系就密切,叶晖被皇帝宣召殿前问话也不止一两回。这次进京颂圣唯一的作用可能就是展示展示叶镜池,让皇帝陛下过过目。 可是长安姑娘们更想过过目。见不到叶英,那看看叶镜池,到底俊不俊,到底是不是“逍遥君子意”的气度。 乔慕听着姑娘们叽叽喳喳议论叶镜池长什么样,有说面如白玉的,有说可惜很黑的,心里也犯嘀咕。他虽然不像他哥乔仰跟半个江湖都有情面,也算交游甚广,偏偏就跟藏剑,没啥来往。若是平常事也罢了,到底是要做账的事儿,没交情就很够呛。哪怕认识个藏剑内门弟子,有引荐也行。乔慕琢磨来琢磨去,琢磨自己在长安到底认识哪些藏剑,突然脑子里蹦出一个人,叶逸昭。 乔慕一捂脸,行吧,早知道多结交几个藏剑了。叶逸昭更不靠谱,自幼在天策长大,乔慕怀疑他晓不晓得叶镜池是谁。乔慕躺在房顶上冥思苦想,听到有人跟他打招呼:“乔总舵主,多日未见呀。” 乔慕起身往下一看,李慎?没穿披挂一身常服,表情温和还带笑意。乔慕跳下房顶,略有尴尬:“李大将军。” 仿佛之前的龃龉完全不存在,李慎一贯的谦逊:“乔总舵主。” 乔慕随口道:“李将军这打扮,是有公务?” 李慎笑:“乔总舵主有所不知,我刚在宫中挨了骂出来。为着千秋节,陛下很是忧心长安城中布防,但我天策又不驻扎城内,实在是答不上有用的,惹恼了陛下。” 长安城布防……那问题是挺大的。乔慕灌一口酒,什么都没说。 李慎倒是很认真:“最近乔总舵主也忙。” 乔慕挠挠脸:“啊,忙。”忽而觉语气略有生硬,“关内道的流民……接近长安了。李将军应当知道。” 李慎长长一叹:“当然知道,我就是道谢的,多谢乔总舵主仁义,不然……” 不然什么,直奔长安来了天策就得去剿“流寇”了。 乔慕叹气:“仅凭丐帮,能力有限,忙来忙去,其实什么都没做成。临近千秋节,也不怨陛下为这事分心,能为陛下分担一点是一点吧。” 李慎握住乔慕的手:“乔总舵主,有任何天策能帮忙的,李某一定尽力。乔总舵主请直说,毕竟乔总舵主安置流民也是千真万确帮了天策。” 乔慕微微挑眉。李慎身居高位,待人真诚坦荡,大将军心有山川,光风霁月。至于真正出身微末草芥脚踏尸山骨塔的大将军真实应该是个什么性格……嗨,值得介怀么。 于是乔慕也坦荡了:“没吃的。快要拦不住流民了。” 李慎点头:“这个我思虑再三,想出个法子。天策平日不驻扎长安,为着千秋节临时在长安城外扎营,期间军粮可自行采买。那么如果有盈余的军粮,天策贴补流民一些,乔总舵主您看合适?” 李大将军是真的在想办法了。乔慕甚至有点被他感动到:“多谢天策能帮着解燃眉之急。实不相瞒,我有事要求叶小公子,这是这几天见不着他人,见着了也不好开口。” 李慎了然:“乔总舵主是希望藏剑也匀一点余粮?需要小昭帮忙向叶镜池引荐?这几天小昭正好在准备迎接藏剑,大概能帮上这个忙。” 乔慕提出明日在“洞庭湖”请李慎和叶逸昭一顿便饭,权当之前的事翻篇儿,顺便敲定如何引荐乔慕拜会藏剑的叶镜池。李慎问:“小姬大夫也来吗?”乔慕笑着点头。 两厢作揖告辞,乔慕心里一石头总算落了地。问题还没咋解决,总算看到光亮了。江湖门派划拉来划拉去,只有藏剑最合适。第一身处诗礼王化之地,与官府走得近。走得不近的例如明教,让他们出钱救汉人流民,想得美。第二是同姓同宗的“世家”,利益捆一起,用点私下手段不容易走漏风声。有些同一个姓不一定同一个宗,比如唐门,都姓唐,内外门就不是一回事,八成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平时也都是各干各的各杀各的。第三藏剑虽然是王化之内但有自主财权,没有自主财权做鸡毛帐啊,比如纯阳万花,就指望朝廷拨款呢。钱倒是未必缺,但也不能随便使。 这一长串蝇营狗苟,乔慕是不敢跟姬凤岐细讲的,生怕讲烦了阿岐不让他进门。也不用跟李慎细说,李慎何等人物马上明白过来,他居然跟李慎很有默契。乔慕忍不住大笑,好在李慎已经告辞,他笑得路上行人眼神异样,但他顾不得了。这里是平民坊,李慎从宫里出来回天策营怎么绕路也走不到平民坊,但他就出现了,巧不巧。 乔慕和李慎,一种人。 没想到啊没想到。 姬凤岐从小院里面出来看他:“你怎么了?” 乔慕闭上嘴:“啊你出来了。” 这户人家紧随其后,对姬凤岐千恩万谢。家里小儿子身娇体弱,每次都得找姬凤岐来看。十几岁的人了天天躺着,只说自己不舒服。姬凤岐就顺着他的话说,反正他家里人也信他的鬼话,心疼得不得了。开点不贵不贱的补药,没毛病的吃了也吃不死。终于离开他们的道谢,乔慕背起姬凤岐的药篓,跟着姬凤岐离开。姬凤岐很奇怪:“你怎么突然开心了?” 乔慕眨眨眼:“什么?” 姬凤岐按他的尺寸关:“这几天你一直有心事,但刚才,你心里堵的那口气消了。” 乔慕挠挠头:“啊,刚才碰到李慎了。我们找到了个帮流民募集粮食的办法,虽然得低调,但……我们可以试试。” 姬凤岐倒是震惊:“李慎?那个天策将军?和你一起想办法赈济流民?” 乔慕解释:“不然天策就得把流民当流寇……那什么了。” “不想剿流民,那也行了……”姬凤岐垂首沉思,忽而抬头问乔慕:“我是不是以前对李慎态度不大好?” 乔慕笑了:“毕竟天策军对你也没多客气,你们算扯平。” 现在提起天策姬凤岐左眼还疼,那一棍子打得是真狠,差点把他打昏。姬凤岐啧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继续摇铃铛。乔慕背着药篓跟在身后,谁也没再提李慎。 晚上回家,姬凤岐又冒出一句:“不是都说天策是勋贵之后么,看来也不全是目下无尘的。” 乔慕才知道姬凤岐一直琢磨这事儿呢。他笑着摸摸姬凤岐的脸:“这几支有名号的军队,苍云军是最惨的,想必你也清楚。天策军这个‘勋贵之后’的意思是,假设当年李慎血守睢阳战死,他得个封号,如果他有儿子就能进天策。老子都死了,空有封号而已,谁搭理儿子。真正世家大族子弟都在北衙禁军和皇帝身边的左右龙武卫。” 姬凤岐睁大眼:“那……怎么铺天盖地全是吹天策如何世沐皇恩如何朱紫之裔如何显勋之后?” 乔慕捏捏姬凤岐的腮:“是呀,为啥呢。” 姬凤岐皱眉思索,越想越生气。嘟囔一句:“好像是误会李慎了。” 乔慕笑:“误会谈不上。你素不喜官字头的人,两口两面,李慎也大差不差吧。” 姬凤岐还是皱眉:“不管怎么说,他能帮助赈济流民那是最好的,说说谁不会,眼见才为实。” 乔慕点头:“那你愿不愿意见证一下李慎到底是个张嘴空谈的小人还是胸怀黎民的真将军?” “啊?能吗?” “能。明天我约了李将军在洞庭湖吃一顿便饭,你不如自己再去仔细瞧瞧他是个什么人。” 若是直接说让姬凤岐跟李慎吃顿饭,他直接要把乔慕赶出门。然而这是让姬凤岐自己去评判李慎是个什么人,值不值得结交——那还是很有必要的。 “行啊,去就去。要有鱼。” “好,有鱼。” 流民营地躁动不安。人群茫然而无措,惶恐而愤怒。关内道更多的人长在往长安来,过两天就到这儿。然而这里就差吃人了,再来那么多人要怎么办。关内道沿途并不阻止,流民一心要到长安。 章逸仔细地观察着人群,观察着人群里说的话,观察着人群里说话最大声的人。 他又看见了那人。 那人明显认识章逸,也接到了他的目光。 等到入了夜,那人找到章逸,劈头一句:“最近看你怎么都不动,使君交代的全忘了?” 章逸按兵不动:“当然不会。” 那人生气:“那还不快点!必须得往长安走,这帮贱民又听不懂,万一就在这儿乱起来,那可走不到长安去了!全饿死球的了!” 章逸点头:“行。” 白天听那群人叫那人“阿穆”,不像是他们组织内部真实代号。为了不露馅,章逸只能一直保持沉默。 阿穆终于觉得不对劲:“你这几天怎么话少?” 章逸看他一眼:“一直吃野草根,剌得嗓子发炎。” 阿穆一拍大腿:“我嘴里也净是小口子!这个遭罪!必须尽快完成任务回去,使君在长安也着急。” 章逸情绪完全没波动:“说得对。” 三十四 三十四 姬凤岐和叶逸昭对面坐着,互瞪。 昨天晚上,李慎夸乔慕磊落,值得一交。叶逸昭想到那天晚上乔慕差点为了姬凤岐打进天策营,啧一声。李慎是希望藏剑帮天策一个忙,起码得把流民拖过千秋节。叶逸昭自己都没见过叶镜池。叶镜池虽然是过继给二庄主的,好赖是本宗嫡系,大庄主亲传弟子,叶逸昭跟他一比,着实没啥底气。李慎捏他后脖颈子:“你迎藏剑,见一次叶镜池,不就认识了。按族谱,你俩是平辈的,什么底气不底气?” 叶逸昭头顶着李慎的肩膀,大马尾垂在一边,又开始哼唧。李慎不着急,叶逸昭哼唧完了,也想通了:“行。” 李慎哄孩子似的拍他:“他们是你的亲人,小匣子,不要拒绝他们,嗯?” 叶逸昭同意,第二天跟着李慎到洞庭湖赴约。 然后他看见姬凤岐也在。 叶逸昭从小对别人的恶意异常敏感,姬凤岐第一眼就厌恶李慎,叶逸昭立刻感觉到。叶逸昭害怕这种不知从何而起的恶意,没有缘由通常意味着没有结束,无休无止。他自小就熟悉,作为一个拖油瓶,他只能活得小心翼翼,时刻检讨自己到底哪里讨人嫌。直到某天某个叶家本宗的孩子嘲笑他:你杵在这儿就够讨人嫌的了。 李慎仅仅站在姬凤岐面前,就已经讨了姬凤岐的嫌。 这个认知让叶逸昭全身炸毛,姐夫为国死战血守睢阳你凭什么厌恶,你凭什么!叶逸昭不是被人娇惯长大的,他知道轻重深浅,他生忍着等这个小姬大夫给姐夫看病。姐夫不信任宫里御医,也不信任那些辗转在达官贵人之间的名医。很简单,这些御医名医大多数只看养尊处优的贵人,哪个贵人被巨型弩射穿过!手被割破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可是姬大夫嫌恶。 姬大夫讨厌李慎,也讨厌自己。 叶逸昭攥拳又松开,攥拳又松开。他控制不住地开始反思到底哪里讨了姬大夫的嫌,越控制不住反思他越愤怒,姐夫差点战死的回忆在脑子里翻滚叫嚣。当时姐姐怀着孕,兵部司来了个令使报丧,姐姐一听就昏过去。叶逸昭太小了,他什么都不懂,全家乱成一团,侍女有哭的,叶逸昭慌得非要找姐姐,在门口被人拦住,接着看到一盆一盆的血水。 那个惨烈的景象让叶逸昭做噩梦到现在。他总是梦见自己被血水淹没,下沉,下沉,无法挣扎,睁着眼等待死亡。后来才知道李慎血守睢阳死战不退,被长长弩|箭射穿,大量失血回天乏术。迟来的援军“军医”参军前是个屠户,最擅长截肢。 当兵的,跟牲口也没啥区别了。 姐姐最终也没能看到夫君最后一眼。叶逸昭被人换上粗布白衣,他只记得到处是人,晃来晃去,烛火昏昏,墙上的人影子群魔乱舞。他见不到姐夫,也没有姐姐,他大声尖叫地哭,没人来哄他,仆人把他放在姐姐灵前,任着他哭,哭了一个晚上。 废墟寒夜垂压四野,几乎已经没有声息的李慎手指一动,收拾李慎遗容的“军医”吓得僵住,去了幽冥地府的人重返阳间,这个认知激得军医狂奔出停尸的帐篷,被他扔下的李慎,艰难缓慢睁开眼睛。 李慎在万籁沉沦的寂静中,听到小孩子的哭声。 他拖着极重的伤咬牙回长安,被抬进家门,一进家门漫天白绫。李慎愣愣盯着叶逸晴的灵主,不知道盯了多久,直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怯怯出现。长时间没有被照顾的叶逸昭穿着早发黑的孝衣,小脸都是花的。李慎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哀恸又温和地看向叶逸昭,叶逸昭小手抓着衣角,无措又惶恐地回望李慎。他听人说,姐姐走了他就跟李慎没关系了,李慎从此不是他姐夫。藏剑如果不要他,他得去要饭。 李慎用带血的气音轻轻叫他:“小匣子。” 叶逸昭瞬间嚎啕。 就是这个贯穿伤,折磨得姐夫生不如死,有些时候晚上睡觉都不能躺着,必须坐着。姐夫血守睢阳保卫长安,姬凤岐一点都看不出感激。虽然姬凤岐问诊时态度完全没问题,可是叶逸昭就是觉得了姬凤岐心里那压不住的厌恶——他终于是忍不住,替李慎争辩,这是当年李慎上战场杀敌卫国受的伤。姬凤岐反而讲话夹枪带棒,叶逸昭差点失去理智,愤怒质问姬凤岐干什么一直看他。 然后他就知道为什么了。他被人陷害长安纵马那次,差点踩死姬凤岐。 原来那厌恶竟然还是对着自己来的!不是对着姐夫!叶逸昭立刻道歉,立刻乞求姬凤岐原谅,叶逸昭是混蛋,从小就混蛋,多余天地间,李慎不是,李慎是货真价实大英雄。姐姐走后藏剑从头到尾都没打算把他接回去,李慎瞒着他,他就当不知道。就这么一个多出来的人,甚至不值得姬大夫分心厌恶,为了请姬大夫原谅,可以做任何事。姐夫却拉着他就走。他当时急得发疯,明明看来看去只有姬大夫的方子有用,起码姐夫晚上能躺下睡个好觉。可是姐夫头也不回,也不再求姬大夫。 然后……他就把姐夫气得吐血当街昏倒,最后还是多亏姬大夫。 想到这儿,叶逸昭一晃神。他瞪姬大夫做什么。从头到尾,姬大夫真的救了李慎,把李慎气得旧伤发作的是叶逸昭。姬大夫还在天策营莫名其妙挨了打,还真是天策营招待不周,是叶逸昭不经事。 天啊。叶逸昭低头扶额,他瞪姬大夫干什么啊。 叶逸昭,你是真活该讨人嫌。 李慎把手放在叶逸昭背上,对姬凤岐笑:“小姬大夫,上次在天策营闹得不愉快,着实是李某对不起你。本该上门专程道歉,只不过临近千秋节,日日都有公务,小姬大夫怪罪也是应当的,这顿饭还是我请,这样我踏实些。” 姬凤岐回答:“洞庭湖的鱼是一绝,我要这个。” 李慎大笑,笑得一切夙嫌消失如烟:“好,就要鱼,今天吃全鱼宴。” 一顿饭吃下来,一切商议妥当。李慎结账完毕,两边告辞。姬凤岐又到柜上点了几样点心,要打包带走。掌柜的一看:“这几样点心都是要现做的,郎君得等一等了。” 姬凤岐点头:“我知道,你只管做,就是图你家现做的,新鲜。多少钱?” 乔慕站在姬凤岐身后,使了个颜色,掌柜的笑:“郎君说笑了,这些点心蔽店赠送。” 姬凤岐明白,这一餐让李慎可花了不少,餐后附赠点心,这下占李慎便宜占到底了。都夷害喜,偶尔想吃点又甜又松软的,虽然最后还是得吐吧,起码有个想吃的东西。这玩意儿姬凤岐是真不会做,只能买。等到热腾腾的点心打包装好,乔慕拎着跟姬凤岐回到丐帮驻点,门口停了辆车,好像是哪个王府的。 姬凤岐走进都夷房间,都夷回绝王府来的人:“我这害喜厉害,肯定要搅大家的兴。多谢王妃盛情,都夷只能推辞。” 等到王府的人告辞,都夷怏怏躺回去。姬凤岐放下点心打开,一股温热的香甜气息。都夷嗅到了,转头来看:“什么这么香?” 姬凤岐将点心摆在盘子里捧给都夷:“快尝尝,洞庭湖现做刚出炉的。” 都夷很震惊:“你能买到洞庭湖现做点心?” 姬凤岐也惊奇:“这有什么不能买的?” 都夷有了点食欲,拈起一只咀嚼:“洞庭湖的点心得预订,还不一定能订到。难为你买到现做的……” 姬凤岐一向对于这种噱头嗤之以鼻,无非是利用越得不到越想要的心理炒身价罢了。都夷好像不知道洞庭湖酒楼是丐帮的产业。这也稀奇,要饭的在长安开食肆。不过姬凤岐到底什么都没说,他可受着要饭的恩惠呢。 不一时有人通报有藏剑客人找姬凤岐。都夷也睡着了,姬凤岐蹑手蹑脚离开房间,出门看见正堂候着的叶逸昭。板着小脸儿,非常严肃。他向姬凤岐行礼:“姬大夫,我是来求你的。” 姬凤岐还礼:“求字不敢。您说。” 叶逸昭叹气:“我是说,您能不能接着帮我姐夫诊治。不瞒您说,您施针之后再用您的方子,我姐夫晚上才能躺下睡觉。之前靠您的方子拖了一段时间,现在也不管用了。我姐夫连着将近十天坐着睡觉,外面看不出来,其实已经熬得不行了。若是您膈应天策营,我们俩隔段时间就上丐帮这里来问诊。” 姬凤岐叹气:“吃人嘴短,吃了你姐夫全鱼宴,有什么不可以的。李大将军总跑丐帮也不合适,只要天策营让进,我进去问诊也没什么不可以。” 叶逸昭感激:“姬大夫摒弃芥蒂一心赴救,凄怜忧恤之意令叶逸昭感激不尽!” 姬凤岐挠挠脸:“啊……那个,也不至于如此。” 乔慕在廊下路过,听着叶逸昭生硬的马屁,没忍住噗一声。叶逸昭的脸腾地熟红,表情硬挺着纹丝不变。 商定每旬首日便叫人请姬大夫去天策营,正好明天是个旬首,天策营恭候姬凤岐去问诊。叶逸昭似乎待会儿还有要紧事,匆匆告辞。天色已暗,快要关城门。都夷仍然安睡,不去打扰她,姬凤岐和乔慕离开驻点,在街边听到人群沸腾。他回头仰脸看乔慕,乔慕淡然:“藏剑,叶家来了。” 姑娘们在街边汹涌地围着,一定要看到叶镜池长什么样,有没有传说中叶英的一两分神韵。实际上她们不知道叶英什么样子的,不过自己的梦中情郎缺个脸,平常也见不到什么像样的男人。乔慕护着姬凤岐,姬凤岐被迫在路边跟着迎接藏剑,金灿灿的队伍远远地从启夏门进来了。人声鼎沸,姬凤岐被乔慕从后面搂着,突然想到,这时候也没个卖水果的,生意肯定好,姑娘们能用水果砸死叶镜池。叶家的队伍被允许骑马进入长安,黄衣黑靴白马的叶镜池甫一进长安,姑娘们差点就把姬凤岐吼聋了,甚至有晕倒的! 姬凤岐看清叶镜池的脸,俊朗少年倒是真的,和叶逸昭同等水准。大概因为同性,他着实没参透单凭长相叶镜池怎么就能招得全长安女子掷帕如飞雪,漫天香花满地绣帕,全垫了叶镜池的马蹄子。等叶镜池的白马飞奔而去,姬凤岐一捶掌心,终于明白。长相算什么,总归是皮囊。能在全长安围观下,得皇帝恩典特许,打马朱雀街的世家公子继承人,天下除了叶镜池,还有谁?还有谁? 这个才是魅力啊! 叶逸昭那些纨绔那叫“纵马”,平民是不能拿他们怎样,但他们也甭想要这全长安女子的绣帕香花。 姬凤岐想通了这一层,一直笑,笑得在沸腾人群中乔慕都听见了。他低头看怀中人:“怎么了?笑什么?” 姬凤岐没解释,乐不可支。 叶家也不全是骑马的,大部分弟子还是步行,齐声吟诵“颂圣诗”。这种诗一般非常长,难为他们都背下来。本来是无聊的马屁而已,姬凤岐却听出点文采,甚至听出点熟悉感。乔慕看他又安静下来,低声问:“我的祖宗,你又怎么了?” 姬凤岐认真:“这诗风格特别像我一个师叔,平时写个传奇本子,收钱帮人代写各种文体,铭赋骈祭信手拈来,该不会真是他写的吧……” 乔慕都笑了:“那八成,可能是。” 长安永远记住这一天的西湖藏剑,君子叶家。 打马朱雀街的意气风发少年郎,一路奔进长安姑娘们余生的梦中。 当夜,长安城中的人全部听见地动山摇的隆隆声。似乎在坊外大街上,但坊门关闭无法查看。第二天一大早,朱雀大街两旁多了十几尊铜铁雕像,是巨大无比蹲伏在地的龙。这些古朴又令人心生敬畏的巨大铜像一夜之间出现,用什么运进长安城的?马车?马拉得动这种蹲着还有两人高的巨龙? 最近……怪事太多了。 三十五 三十五 晚上就寝,姬凤岐在灯下仔细端详乔慕。人自天地而生,长相无外乎自然造化。有人得天独厚,借得几分星宿日月钟灵,几分山川雄峰毓秀,面部山水有章,五官得法,于是赏心悦目。乔慕就是如此,他是妥当切题的人间胜景。 乔慕对姬凤岐笑:“你盯我一晚上了,什么结论?” “一幅精妙绝伦的山水。” “啊?” 姬凤岐蹭蹭他,轻轻咬他的颈侧。乔慕啊一声。姬凤岐越来越爱咬他,净咬他脖子喉结,看得萧阳冒火,毕竟都夷现在还是危险月份。萧阳还问下次能不能让姬凤岐咬乔慕屁股,乔慕咧开嘴:“你怎么知道没有啊。” 当场气得萧阳摔门走人。 姬凤岐咬完还要双唇噙着皮肤,舌尖婉转一舔。他不满乔慕分心,拍他。乔慕捉住他的手,亲吻。 乔慕心里想着明天如何应对叶镜池。藏剑叶家自然不可能做有损自身利益的事,怎么与藏剑虚与委蛇是个问题。姬凤岐又拍他,他立刻专心,再走神要被姬凤岐踢下床了——床本来就窄。总说是要加宽,一直没落实。挤着睡也挺好。 乔慕把叶镜池从脑子里赶走,往姬凤岐身上一扑。 第二天乔慕先送姬凤岐去天策营。天策营在长安城外,叶逸昭等在辕门外,和乔慕姬凤岐见礼,先让一位天策的小军爷送姬凤岐去找李慎,然后跟乔慕进城会叶镜池。一早出门前姬凤岐便有言在先,他敬佩乔慕为国为民所做的一切,但这些官字经营,不要跟他讲。 赶上早训,姬凤岐背着药篓看一群光着脊梁的军爷晨跑。领他的小军爷十六七,和打他那位年龄相仿,倒是更和善一点。小军爷姓曹,看姬凤岐一挑眉,笑道:“的确跟曹雪阳将军沾亲,先父也算跟曹将军同宗,但不同支。” 姬凤岐看小曹军爷铠甲等级不低:“小军爷年龄不大,当真年轻有为。” 小曹军爷非常爽快:“不敢当大夫的‘军爷’。先父牺牲于十五年前的坚城苦战,被追授三转飞骑尉。感谢天恩,让我袭承飞骑尉,得以进天策。我这等级是不低,让姬大夫见笑,其实天策士兵不少如我这般,受父亲荫蔽而已。” 大唐武将等级按战功授予勋官,论“转”。最贵十二转上柱国,正二品。最低一转武骑尉,从七品上。就算是一转武骑尉,评定标准也足够严苛。是以多胜少还是以少胜多还是均势获胜,以多胜少杀敌多少,以少胜多杀敌多少,均势获胜杀敌多少,区分得残酷又明确。按时间算这位小军爷八成是刚会走路就丧父,袭承“飞骑尉”但划掉“三转”,只有个称号没有品级,他死去的父亲挤不进活人的煊赫武功里。 这情况倒是跟乔慕讲得差不多,小曹军爷这说勋贵之后也行,但是那些北衙禁军左右龙武卫的真勋贵们认识他么。 李慎正在帐中议事,姬凤岐还等了一会儿。小曹军爷站在一旁帮着背药篓,直到李慎亲自出来迎接,看到小曹军爷,小曹军爷对李慎行礼,把药篓还给姬凤岐,自去忙了。 姬凤岐进军帐开始给李慎问诊,情况不咋乐观,但也不是完全没救。开了方子让人去抓,不用喝所以量特别大,抓来立刻开始煎。等药的间隙姬凤岐给李慎施针,布帘一滚里面插满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粗的细的银针,看得邢副将头皮发麻。姬凤岐拈针往李慎身上扎,手法快准狠,邢副将差点脚软,那景象跟上刑没啥差别。李慎看邢副将脸色苍白,皱眉:“我挨扎的都没如何,你这是做什么?” 邢副将摇摇欲坠,也不敢争辩。姬凤岐瞥他一眼:“有些人就是晕针,控制不住,倒不是胆小懦弱,将军莫要生气,影响疗效。” 收拾完李慎,姬凤岐告辞,天策派人专门把他送到城门外。姬凤岐进城摇铃,开始一天的行医。心里还是惦记乔慕和叶逸昭跟叶镜池的“会面”的,一面觉得这是好事一面又觉得厌烦。总而言之世界上还是多亏有乔慕李慎这类人的,足够端正,也足够圆滑。要全是姬凤岐,大唐完了。 中午走到茶棚买了一碗没有颜色的茶水,喝完了姬凤岐接着溜达。今天看的都是小毛病,姬凤岐甚觉欣慰。他余光无意瞥到一个……唐门?姬凤岐立刻转身寻找,刚才真的过去个唐门,半侧面怎么看怎么像唐佚行。不对,唐佚行明明已经回蜀中唐门,他不可能还在长安。姬凤岐张皇地在人群中四望,不对,看错了,肯定不是唐佚行,却不停地找。 姬凤岐的理智也许知道答案,只不过,他的心就是不承认。 唐佚行站在街角,看着姬凤岐傻乎乎打转。在唐门看来,姬凤岐的武学顶多是凑合,能打个流氓防身。万花注重内功,唐门并不信任内力,更看不上外功,唐门只信任自己的弓|弩和机关。天理报应虚无缥缈,千机匣两翼一转,生死簿上判官落笔。只要给足钱,唐门郎可以成为任何人的现世报。 唐门就是这种地方。天字榜第一的独狼杀手,唐佚行自己都没想到能有姬凤岐这个朋友。友谊和情爱可能差别的确不大,自然而然就会发生。唐佚行为天字榜第一自傲很久,他站在红尘中,看别人的爱恨情仇,射出最干脆利落的一箭,拿钱走人,不问缘由,不沾片叶。这让他误以为自己足够聪明冷静,以至于最后在红尘里摔了个半死。友谊救他数次,情爱差点弄死他,一次就够了。 得吸取教训啊唐佚行。 唐佚行低头看着长安,自言自语。 姬凤岐整个下午都懵,关城门之前看到乔慕在等他。姬凤岐观察乔慕,神情轻松愉快。很显然和叶镜池相谈甚欢。 “藏剑答应帮忙了?” 乔慕笑笑:“明天叶镜池宴请李慎。” 姬凤岐点头,不再多问。乔慕心里想着叶逸昭,这回代天策把乔慕引荐给藏剑,绕着一圈,本也就是李慎故意的。提醒提醒藏剑,你家这儿还一个人呢。 叶逸昭真是多亏了有这么个姐夫,乔慕看他也还算机灵。李慎着急把叶逸昭送回藏剑,恐怕不是因为叶逸昭碍事。某些事情,估计不乐观。 姬凤岐状似无意:“今年千秋节特别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是说,千秋节的前夕不一样。以前也到处封街到处赶人,糟心但热闹,一窝蜂弄完了交差拉倒。今年……”姬凤岐压低嗓音,“暴风雨之前,蚂蚁筑堤。” 姬凤岐问乔慕见没见过暴风雨之前蚂蚁筑堤。密密麻麻的蚂蚁,杂乱无章好像又有点规则,慌不择路看着又勠力同心。幼年的姬凤岐蹲在蚂蚁窝旁观看,他没有去踩一脚,也没有帮它们。暴风骤起山雨欲来,师父把他抱回房间,第二天雨停他再去看,蚂蚁窝彻底消失。可能是被水灌透然后塌了。 幼年的姬凤岐就喜爱观察。他那时就控制不住地想,他蹲在蚂蚁窝旁边观察蚂蚁,那谁蹲在人群旁边观察世间。“他”是不是也这样看着人间营营碌碌艰难竭蹶惶然无措地筑墙,立寨,建堤,然后抵不过一场暴风雨。 他问师父,蚂蚁筑堤时,恐不恐惧? 师父回答,蚂蚁不知道。不知道未来,所以不知道恐惧。 乔慕一看姬凤岐的表情,不对劲了,立刻抱起他转了一圈儿:“阿岐?” 姬凤岐迷茫:“啊?”。 乔慕真怕他又起热,抱着他轻轻晃,把他的头发拨到一边,在他后脖颈上快准狠一掐一拔,姬凤岐如梦初醒:“啊!” “好了好了。”乔慕拍他,“别胡思乱想了。” 姬凤岐嘟囔一句:“蚂蚁不害怕。” 月光艰难穿过树枝映在墙上,乔慕紧紧搂着姬凤岐,姬凤岐蜷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睡着了好,睡着了明天一睁眼就是大太阳。 乔慕必须箍着姬凤岐,这样姬凤岐才不会发抖。乔慕却觉得自己要拽不住姬凤岐了。在他们相识之前,乔慕就已经躺在房顶看姬凤岐背着药篓穿梭汹涌人潮之中行医。姬凤岐走在俗世中,凡尘在他脚下滚,他只是来人间……看一看。 迟早要离开。 乔慕闭上眼,月光垂怜他,描绘他的精彩的影子和灵魂。 于事无补。 月光流涟,透过牢房的窗。大半牢房都在地下,却有小半窗高出地面,能看见天。牢房里的纯阳道长在月色中打坐,清净自在。 牢门打开,气流卷入那种只有万花身上才有的,植物的馥郁香气。纯阳道长睁开眼,看到走进一个拎着药箱紫黑衣衫的万花大夫,也没有惊奇。 万花大夫站在栅栏前,身形修长,看不出年纪,一对温柔含笑的眼眸。 “在下万花裴愈。道长可有不适?” 纯阳道长很安静地看裴愈。道长看着倒是年轻,面目神情尚存凌厉。被关凌雪阁这么久,不见畏惧,只是打坐,心神自成世界。他被抓进来那天,外伤内伤新伤叠旧伤,不过他不在乎。 “他们没告诉你,我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的?” 裴愈微笑点头:“说了,谋反。” “那还治什么。” “道长不舒服,那当然是要治的。” “反贼什么好治的。” 裴愈笑意更大:“道长是修道人,却说这样赌气的话。道长请移几步,到栅栏这边来,递出手。” 纯阳还是打坐,干脆闭上眼。 裴愈轻声道:“道长这性子,倒像是我的小徒弟,人不大,脾气不小,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道长就算不搭理凌雪阁,也不愿意跟万花说说话么。” 没回应。 裴愈忽然问:“道长,修道人修的到底是什么呀?” 没回应。 “那好吧。我自言自语。我那小徒弟从小就喜欢观察,看世间万物。有一次暴雨将至,他非要蹲着看蚂蚁窝里的蚂蚁筑堤。我只好站在旁边陪着,接着他问我,‘蚂蚁怕不怕’。大暴风雨之下,蚂蚁微末之力筑的堤能有什么用,他问我蚂蚁怕不怕。道长,蚂蚁怕不怕呢?” 纯阳的嘴微微一动。 “我回答,‘蚂蚁不知道’。蚂蚁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不害怕。然而,如果这成千上万的蚂蚁里有一只蚂蚁,知道了呢。” 裴愈轻叹:“道长,那只蚂蚁害怕吗?” 吕自牧第一次下山历练,求师父给算一卦。师父一拍他脑门,言简意赅:滚。仙风道骨白飘飘背着剑的年轻道长,一脚踏进长安。 ……很无聊。 吕自牧觉得长安着实死气沉沉,人头攒动,但莫名没有人气。这别说历练求道了,多待两天感觉自己也快没有生气,抬脚就走。刚到城门口,就看到一辆大马车拖着一条长长的死气狂奔而去。吕自牧天生方向感极佳,到长安第一天就把长安地界认了个七七八八。马车是从曲江池奔往平康坊,从豪奢别院奔向主宅,这么浓重的死气,还真少见。吕自牧揣着手默默听各种闲聊,有人感叹杨官爷够孝顺,给亲爹治病什么办法都用。 吕自牧抬眼看马车消失的方向,一挑眉。这也不是病啊?就是寿数到了而已。 生死如昼夜,自然而必然,不用着急也不用恐惧。吕自牧不能理解这些贵人们的想法。他不打算往东回华山,不若往南去终南山拜会道友。他一路向南,走出长安城门,走出长安地界,进入山陵之中,听见了哭声。 下山之前,师父告诉他,真正属于他的“劫”到来时,他立刻就会明了。天道将会把一切引导去该有的结果,他渡过这一劫,或者不能,都如昼夜,如风雨,如常。 当吕自牧听到这哭声。 他果然一下明白,“劫”,到了。 三十六 三十六 吕自牧循着哭声进入山林,几个扛着锄头衣衫褴褛的人看见吕自牧,马上尖叫:“道士来了!道士来了!” 那凄厉惊恐的嗓音吓得吕自牧呆愣原地,这些人畏道士如恶鬼,仿佛吕自牧是头青面獠牙吃人肉的恶畜。吕自牧从未想过此等情境,竟然也慌了,追着人问:“道士怎么了?道士怎么了?” 吕自牧越追那人跑得越狠,吕自牧直接上梯云纵,那人瘦骨嶙峋体力不支倒在路边,一对鼓鼓的眼睛吧嗒吧嗒眨着,看吕自牧优雅降落自己面前,宛如天人。 “在下纯阳吕自牧,初到贵宝地,为何大家如此憎恶于我?” 那人摔太狠了,爬不起来,只能躺着,仰脸看吕自牧:“道……道爷,不是来选坟啊?” 坟……选坟??? 那哭声还在耳边缭绕,吕自牧低头问道:“你听见哭声了么。” 那人躺着:“没……” 吕自牧一指哭声来源:“那是什么方向?” 柴一样堆在地上的人吭哧两下:“我们村……” 吕自牧点头,一只手扛起那人,另一只手拿着锄头:“那我们去看看。” 说罢踢风蹬云,纵身入空。 那人在吕自牧肩上发出短促地尖叫,昏过去了。 接近傍晚,依稀在树林中看到炊烟。另一方向的大约收工的人,扛着农具往炊烟走。准备晚饭的女人们抬头看见白衣天人单手扛个农夫飘然落地,全傻了。吕自牧轻轻放下农夫和出头,非常尴尬:“他没死,恐高吓昏了。” 在露天灶台上做饭的女人们张着嘴愣愣看吕自牧,目光被他好似发光一样的长相死死吸住,拔不下来。吕自牧一说话,声音悠然,清澈入耳,如静水檀响。她们好像也没听懂,只是张着嘴点头。 吕自牧正在皱眉辨听哭声来源,哭声却戛然而止。农夫幽幽转醒,嗷唠一嗓子爬起就跑,跑到一半跑回来捡起锄头,一转头再接再厉逃命。吕自牧被他一惊一乍吓到了,他自诩长得还行,也不至于如此吓人。 农夫跺脚:“上回那道士来圈坟地,都忘啦!” 一个拎着大木勺的女人冷静指出:“上回的道士没这个好看。不是一个人。上回那个黢黑黑,也不穿白。” 吕自牧突然捕捉到一点有趣的信息:农夫和这个女人的口音,差着天南海北。他长长一揖:“在下纯阳吕自牧,初来乍到,叨扰。纯阳向来专心修道,无意帮人点穴寻阴宅,我想大家是误会了。” 于是所有人的脸上又流露出迷茫的神情,吕自牧清清嗓子:“我是说,道士分很多门派,我们纯阳道士不帮人……选坟。” 气氛于是一松。这些人很轻易地相信了吕自牧的话。 毕竟,上次的道士前呼后拥,这次只有吕自牧一人。 吕自牧到底找不到哭声来源:“你们……有谁听到哭声了?” 女人们面面相觑,然后摇头。 吕自牧眼睛一扫,村落一览无余。这甚至不能叫个“村”,只是“住在一起”。所有房子用泥和草垒起,又低又矮没有窗不透光,所以白天所有人都尽可能待在屋外。灶台也在屋外,极简陋的土坑灶。加上吕自牧居然听出七八种全大唐东南西北的口音——逃户。 这些人,全是逃户。逃避高昂徭役赋税,或者在原籍失地,或者因为战乱逃难,尤其安史叛乱才过去也没几年,这些人跋山涉水来到长安,但没有户籍无法进入城门,于是转身投入长安外终南山下密林中艰难开垦。他们甚至比现在长安城墙外的流民要好得多,他们有存身之地也有耕种之地,不必担心蜷在城墙下一入夜就要被“清理”掉。 这里其实原本也是个村子,荒废掉了。村里的人不知所踪,山中耕地也荒得不成样子。他们开垦种植,尽量自给自足,反正是饿不死,也不用交赋税服徭役。以为就能这样躲着活下去,有一天,长安城里的杨官爷要给自己亲爹选坟地,一个道士,领着禁军,找了过来。 硬说他们的耕地是风水宝地适宜修个大坟,禁军过几天就要来清理庄稼。他们只能接着跑,被发现是逃户更加惨。然而今年没收成,继续往山里进依旧得饿死。 夕阳西沉,下田的人陆陆续续回来,围在一起。没有老人,只有能干活的年纪的男女和几个小孩子。男女外貌几乎没有差异,一捆一捆有大有小,人形的柴,随便缠着布料,吧嗒吧嗒眨着因为常年饥饿而眼球过于突出的眼睛。吕自牧以为他们会哭,但只是在发呆。哭只会浪费体力,谁在乎他们的哭声。 “你们知不知道杨官爷叫什么?” “就是长安城里杨青天,叫……” 杨清濯。 吕自牧眼前立刻浮现那辆拖着长长死气的马车。杨官爷的爹快死了。他要选个福泽子孙的风水宝地埋亲爹。于是这些逃户可能活不过今年。吕自牧沉思片刻,起身一跃,没入夜空。村里的人吓得够呛,以为真的遇上仙人,在地上拜:“求仙人保佑,求仙人保佑,求仙人保佑……” 吕自牧三两下登上附近山林最高古树的树巅。以他的目力,借助些许月光便可仔细远眺。他认认真真地观察了一炷香,甚至看到了不远处修葺整齐的一块一块田垄。 他又听到了哭声。 那真实的,夹杂在风中在四面八方翻滚哀嚎的哭声,冲击他的听觉。吕自牧双手握阴阳鱼对苍天深深一揖:“纯阳弟子吕自牧,听见了。” 吕自牧连夜潜进太府卿杨清濯在平康坊的家。纯阳没有唐门明教的隐身之术,只是这些森严护卫在纯阳眼中皆不过小打小闹。吕自牧如入无人之境,并不会有人以为那飘过去的一阵清风是一个人在瞬息之间闲庭信步。吕自牧找到杨老爷子的房间。与坊间大孝子说法有点出入,并没有很多人伺候杨老爷子。房间空空荡荡,杨老爷子仰面躺着,死气沸腾。他是千真万确时日无多,吕自牧甚至进房间按了按脉。寿数到了,没有办法。 传说中的杨青天下眼睑青黑,异常烦躁,在书房里发脾气,来回踱步。寻常人不会觉得杨官爷有什么异样,但吕自牧一看杨官爷的右脚踝就知道了。他有点跛。 “户部一帮连麦子跟白面之间是什么关系都搞不清楚的弄臣,年年下达租赋之数,然而年年数字都达不到,完全收不上来,太仓的粮要入,天策苍云的军粮要出,户部条陈章程写得漂漂亮亮讨陛下青睐,可是真实的米面我上哪儿变?陛下又要迁怒于我!我看户部该去编戏文,还比梨园强点!” 书房里还站着个人,吕自牧一看,心里疑惑,长歌门的人?看服色是等级不低的大弟子。然而这位长歌门武学不大好,完全发现不了吕自牧。他只是安抚杨青天:“父亲莫急,司农寺和太仓署执事官大多曾在长歌求学,司农寺六个司农丞,四个得叫我一声‘师兄’,司农卿不好打交道,司农丞们可未必。” 司农卿是从三品上,掌管仓储委积之事。皇帝账房太府卿杨青天是从三品,比司农卿还矮一点。听这意思,司农卿和太府卿不对付。然而司农卿未必知道仓库里到底有多少东西,掌判司农寺的是六个司农丞,只有六品。掌印录事点钞仓库的是两个主簿,七品。再往下听司农丞和主簿使唤专门干活的没有品级的司史掌故亭长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一个司农寺,寺丞主簿加起来八个执事官,四个是“长歌门师弟”。 那大唐其他职署呢。 吕自牧抱着胳膊靠着墙,垂眸沉默。 吕自牧这样在杨府潜行接近一天,直到又入夜,杨官爷根本一句都没提过什么阴宅。难道杨青天处心积虑搞一块山里的荒田?杨青天可能只说了一句要个风水好点的阴宅,所以一切都理所当然地运行下去。这个发现甚至让吕自牧更绝望,他坐在房顶对着月亮发呆,不知道愣了多久,圆月之下出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凌雪阁! 吕自牧一跃而起,持剑对峙。凌雪阁在太白山,跟华山离得不算远。然而两家关系着实不怎么样,祁师叔和他们姬台首搞得满城风雨,纯阳又出过……那么一档子事。那凌雪阁双手垂着链鞭,锋利蜿蜒的链鞭在风中蛇信般恶毒地摆动,不易察觉的悦耳的“叮铃”声,猛地一舔吕自牧的耳朵,惊得他控制不住一缩肩。 “纯阳不是说凌雪阁鸡鸣狗盗听窗户根儿么!道长如今也来听墙角扒窗户根儿了?凌雪阁是鸡鸣狗盗,纯阳宫是鸡狗不如。” 吕自牧怒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会骂人。他以为凌雪阁通常沉默寡言?啊对了,姬台首可当真一点不少言,身负刀伤站在纯阳宫门口骂街还能声传十里。对面凌雪阁还在拿着纯阳宫嚼着玩儿,吕自牧怒从心头起挥剑上前,跟凌雪阁在杨家房顶上打起来。凌雪阁似乎就是逗他而已,没想过真开打,左躲右闪把吕自牧引开杨清濯的家。吕自牧一剑刺去,凌雪阁被皮带扎得结结实实的细腰贴着剑身漂亮一转,腰牌却被吕自牧的剑给挑了下来。吕自牧一振剑身腰牌在半空中悬线摇摆,借着月光看清牌子上两个字:武宴。 凌雪阁链鞭破风而来撞开吕自牧的剑,带走腰牌迅速收回缩成链刃。武宴拿着自己的腰牌翻个白眼儿:“这腰牌是凌雪阁的墓碑,道长不嫌不吉利我改日给道长刻个墓碑,随身带着。道长叫啥。” 吕自牧转身蹬风飞走。 武宴啧一声:“我还想帮你呢。” 吕自牧离开平康坊,才发现一个问题。凌雪阁为什么会出现在杨清濯房顶上?凌雪阁监视杨清濯?那杨清濯知道吗? 月色下,逃户方向的山林里,哭号声无休无止。吕自牧劫数在此,无法可想。 他幼时缠着下山历练的师兄师姐们问历劫是什么样的。没人愿意回答,甚至不是所有的师兄师姐下山后安全归来。 现在,他知道了。 杨夫人一直睡不好,虚空之中有双眼睛一直盯着她看,吓得她回头,却什么都没有。杨府的马车这几天一直往长安城外的金阁寺跑,寺里高僧说话玄之又玄,似乎能安抚她的精神,然而一出寺,那双眼睛又来了。 她感觉到那视线轻轻地,一寸一寸地,剖她的脊柱。 今天在金阁寺里,听高僧讲经,讲完回城,杨夫人吩咐马车不必太快,她靠在马车里打盹,在这样人来人往喧腾的大道上,她反而才能睡一会儿。马车慢悠悠地晃,车帘子被风轻轻撩起,杨夫人鬼使神差在窗帘抖动的缝隙中看到了白色身影。她撩起车帘,探头望去,天人之姿的白衣道士对她微微一笑。 “夫人,你身后跟着个姑娘。” 杨夫人命令马车停下,白衣道长站在车下,半仰着脸看她,和煦阳光让他微微眯眼。 “蓝色裙子的。” 杨夫人大叫一声惊醒,旁边的侍女跟着吓一跳:“夫人?” 杨夫人一边捯气儿一边跺脚:“停车,停车!” 侍女连忙吩咐马夫:“快停车!” 杨夫人撩帘子探头在大道上寻找,侍女被这不斯文的姿势惊得说不出话。杨夫人顾不上许多,只看见马车后面方向,真的从容踱步走来一个白衣道士。杨夫人奋力探身子出去看,那道士安然自得的步伐丝毫未变,直至杨夫人看清他的脸。+ 梦里天人似的道长,在梦醒后对杨夫人微微一笑: “夫人,您身后跟着个姑娘。” “蓝色裙子的。” 杨夫人不是没找过阴阳生来看。后宅闹鬼,肯定是女鬼。但衣服颜色不好猜。反正要么白色要么红色。一群神棍,一个说对的都没有。杨夫人就看着他们像模像样地胡乱摆弄,一次都不管用。知道的人不多,当天晚上除了杨家男人也没什么下人见过那个南曲的小姐。说来可笑,男人做的孽,女鬼要跟着她。鬼也欺软怕硬。 可是这个陌生的道长说,蓝色裙子的女人,跟着她。 杨夫人几乎扑出马车给道长跪下:“仙长可有解?仙长可有解?” 侍女跟着下马车扶着杨夫人,白衣道士向后退一步,优雅行礼:“仙长不敢当,在下纯阳吕自牧,或可帮夫人。” 杨夫人命令女史先让后宅回避,领着吕道长进入那间房。奢靡绮丽的房间,熏香点得犹如雾霾,遮不住满室诡异的血腥气。一进房间杨夫人都忍不住呛了一下。厚重的香雾在空中流转,凝结,四散,吕自牧盯着那个方向看,杨夫人甚至都看出不对劲:“道,道,道长……” 吕自牧伸手把杨夫人拦在身后,还是平静地看着。满地熏香的香炉突然烟雾暴起,更加浓重的白烟汇聚,几乎成为一个人形,杨夫人吓得夺门而逃,侍女们跟着尖叫,女史眼疾手快关上房门,只把吕自牧一个人关了进去。 杨夫人全身如筛糠,抱着膝大哭。女史和侍女们跟着瑟缩,不寻常的尖叫引来了刚进府门的杨家大公子。他皱着眉进入后宅,喝道:“不成样子!” 随即对杨夫人行礼:“母亲,您又引江湖术士进门了!这些怪力乱神不可信,您只是缺乏休息,去曲江池那里休养一段时间即可。” 说着伸手要拉开门把房中江湖术士赶走。侍女们不敢拦,杨夫人抓着他不让他给道长捣乱,杨大公子非要开门不可:“朗朗乾坤,我倒要看他弄什么鬼把戏!”杨夫人手伸一嘴巴打得在场所有人都愣住。杨夫人苍白着脸,盯着杨大公子冷笑。这是她自己生出来的男人,男人是不害怕的。老的小的皆以为是理所当然,所有的恐惧全都砸在她头上,只有她害怕,只有她疑神疑鬼,只有她上当受骗。 “杨休羽。你要么滚蛋,要么在这里等着。” 杨大公子也被母亲打懵了。接近疯狂每夜都睡不着的母亲瞪着血红的双眼看着他,吓得他后退几步,甚至迸发出一个念头:后宅的女鬼,说不定就是母亲。 房门爆开,房中呛人缭绕的熏香全都消失。吕自牧根本没开窗,因为窗户全都从外面钉死,这间房没有第二个出口。可是烟雾全都不见了,清清爽爽。 白衣道士站在房中央,表情平静,目光扫一眼人群,又仿佛谁都没看:“宅中已经太平。只是……不要再出横死之人了。” 吕自牧不知道这帮人听不懂得动,又理解到哪里。他背着剑径自离开,什么都没要,什么要求都没提。杨夫人突然拉住他:“道长留步,道长在哪里驻锡?” 吕自牧目不斜视,拂袖而去。 越是这样,杨夫人就越是找他,甚至惊动了杨府卿。杨府卿对杨夫人说:“你疯了。” 杨夫人是快疯了。她偶尔分不清自己和三曲里的鸨母到底有何区别。三曲是窑丨子,杨府后宅难道不是?杨夫人对杨府卿笑了:“夫君这是说得什么话。我还想把道长引荐给夫君,让他帮夫君看看腿。” 杨府卿突然暴怒,一把掀翻桌案,疾走出房门。杨夫人盯着夫君的背影,他在干嘛?在努力展示自己正常的行走么。可他就是跛脚呀,从小就跛,睡觉都穿袜子,说是脚腕子不能受凉。本来跛脚是不能参加科考走仕途的,所以这是个秘密。杨夫人笑一声。 杨夫人决不放弃。她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个浮木,双手指甲扎进浮木里也不会松手。第二天她就找到了那个道长,样貌出众的道长正在炉饼摊前排队,杨家家丁扑向他,就像扑亲爹,热泪盈眶。 杨夫人过于胡闹,杨太府决定整治家风把她送去曲江池好生疗养。平日里对杨夫人毕恭毕敬的女史仆妇们架住杨夫人拖着就往马车上送,杨夫人披头散发,动弹不得。杨太府只是重复:“你疯了!”于是所有人都相信,杨夫人疯了。 家丁拥着吕自牧走到后门口,正撞上这一幕。杨夫人看吕自牧,吕自牧看杨太府,稍微一歪头,拔剑瞬息之间用剑尖一敲杨太府的右脚踝。 一切发生太快,护院们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杨太府的脸色红白不定,似是想发怒又是很疑惑。白衣道长收剑,对杨太府一行礼:“太府家里忙,敝人告辞。” 说罢,梯云纵蹬风入空,消失不见。 这一出闹剧的参与者全都看杨太府,杨太府终于发了官威:“看什么!不成体统!收拾了!” 杨夫人挣脱那些大力婆子,拢了拢头发,一甩袖子,昂首挺胸走回杨府。 谁疯了? 到底谁疯了! 这天晚上,杨太府脱了袜子,低头看自己的右脚踝,看了许久。 杨夫人并不跟杨太府同寝,他们夫妻十六七年没同寝过了。她只是路过,瞥一眼。 杨清濯私下和吕自牧见面。吕自牧感觉到凌雪阁的眼睛,显然杨太府没感觉到。凌雪阁并不管宅门阴私甚至行贿受贿,那是大理寺与三院御史的事情。他们只盯有异心的人——真有意思,凌雪阁在盯谁?总不可能真的盯吕自牧。纯阳已经够倒霉的了。 吕自牧上下打量杨清濯,盯他? 杨清濯清清嗓子,问:“道长昨天为什么要敲我脚踝?” 吕自牧笑了:“不痛了吧。” 杨清濯微微睁大眼。折磨他几十年的疼痛,消失了。 “那黑色的印记,是不是也没了?” 杨清濯皱眉,吕自牧微笑:“他走了。不会再想拖你入冥府了。” 杨清濯又要动气,生生忍住:“道长知道什么?” 吕自牧摇头:“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正常了,是吧。” 这件事没人知道。 因为只有杨清濯一个活了下来。 杨清濯出身不高,七岁时和小伙伴下河玩儿,小伙伴溺水,他一口咬定是水鬼把小伙伴抓了下去。大家都信水鬼的说法,沿河人家严厉禁止小孩下河,抓住就打。小伙伴的父母都不见了。说是疯了还是搬走了。他心安理得地继续活着,一年后他做了个梦。梦见那个下午,他泡在河里,脚下一滑,溺了水。岸边的小伙伴马上跳下水救他,他死命抓着对方,两人全都筋疲力竭。杨清濯一脚蹬在小伙伴身上游上岸,小伙伴被他一脚踹入水中,无力挣扎,直直沉没。 是的这就是真相,旁观的杨清濯就那么看着,看着梦里的杨清濯上了岸头也不回往家跑。哪有水鬼。可是他突然感觉到右脚腕一紧,脚下泥土流动沸腾,土中伸出小孩的手,狠狠一把抓住杨清濯的右脚腕,势要把他拖入幽冥深渊。八岁的杨清濯尖叫惊醒,自此右脚腕上出现黑色小孩手印。这个印记伴随着碎骨疼痛,持续数十年。杨清濯为了不跛脚刻苦锻炼,进入仕途,攀上太原杨氏之女,春风得意。只是他右脚腕上的手印,从来未变,甚至越攥越紧,越来越黑。 杨清濯不得不穿着袜子上床,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没有人任何人知道这事,甚至他的父母,跟他睡过的所有女人。 然而这个白衣的道长,用剑尖一敲,折磨他几十年的疼痛,消失了。 吕自牧回到自己的住处,人来人往长安客流量相当大的客栈,人声鼎沸,却不见人气。他抱头坐在地上,强压着颤抖,冤魂凄厉的嘶吼仍在他耳边打转,腐骨蚀心的恨意厉声质问他:凭什么啊? 凭什么啊! 天道是如此吗? 天道是如此吗! 柜子上好好摆放的花瓶突然摔碎在地,一地利刃齐齐一指吕自牧。吕自牧闭上眼睛。 他沾上了因果。报应因缘,如影随行。 因果要寻他来了。 三十七 三十七 杨清濯睡了个好觉。他差点忘记没有疼痛是什么感觉,现在疼痛消失了。他不必再忍着剧痛每天假装正常,他在第二天难得对杨夫人笑了笑。 杨夫人没表情。 杨清濯当天就去找了吕自牧,问他老父亲寿数。 吕自牧平静回答:“我知道杨官爷孝心,但老太爷是寿数将近,神仙也无法。” 杨清濯问:“就在这几天?” 吕自牧被他的急切问愣了:“是。” 杨清濯点头:“我想为父亲置办个宝穴,不知道长有没有见解?” 吕自牧背在身后的手攥紧又松开:“如果杨官爷信得过,我倒是可以帮忙看个地方。” 吕自牧出杨府便被前一个看风水的道士找上。是挺黑的。吕自牧想。道士冷笑:“道友,你这是什么意思?” 吕自牧干巴巴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难道说是想救几十个逃户?他信吗? 道士拔剑就刺,速度慢得让吕自牧愣了一下,原地没动,只用手指一弹剑身,对方手里的剑就飞了出去。道士勃然大怒,吕自牧没明白他怒什么。那道士怒吼:“纯阳便可如此羞辱同道么?枉为国教!还说修道,不过也是阿谀逢迎鬼话连篇目中无人的蝇营狗苟之辈!” 吕自牧是真的不会吵架,师父没教过。那道士跑出去数丈,转身指着吕自牧接着破口大骂。吕自牧向他的方向一抬脚,那道士尖叫着“自会去纯阳理论!”飞也似地跑了。 吕自牧一捂脸。 还是一个道士领着禁军威风凛凛浩浩荡荡到处“找坟”。只不过换了个英俊道士罢了。 吕自牧板着脸,从头到尾不吭声。禁军知道贵人们都敬着神棍,他们也犯不着得罪,也板着脸,跟着溜达。先前的道士定了好几处备选,这位吕道爷好像都不同意。 路过一处小山村,村口一株遒劲古树。活得太久了,已经像个老祖宗。树冠巨大,遮蔽日光,一群小孩子围着树嬉戏,叽叽喳喳。 吕自牧看着笑了,旁边跟着的队长冒了一句:“这个村子,是上一位道爷首选,说风水最好。” 吕自牧一惊:“他就这样说了?” 队长点头:“是啊。” 吕自牧背着手踏云蹬风,直直飘逸飞入长空。禁军们站在地上仰头惊叹,只看见白色如仙的人影衣摆飘飞,仿佛马上要羽化而去。 禁军们互相使个颜色,这回的可能真是个仙长,不是神棍。 前面那位道友没说错。这小村子风水是真的好。然而风水好就得埋死掉的贵人么。没有要死的杨老太爷,还有什么王太爷李老太爷,小村子一旦被选中,里面的人得迁走大半。背井离乡,迁去哪儿? 更何况……用耕地修大墓? 吕自牧飘然落地,背着手问:“那位道友的结论,多少人知道?” 队长回答:“那位道爷点了几个宝穴,和杨官爷交好的几个贵人都想要呢。”那队长心里还嘟囔,三品往上的大员,站着跟陛下聊天的贵人,个个生前要舒服,死后也得舒服。风水这事儿咱不懂,可是吧,谁埋土里不都得……烂掉么。 吕自牧盯着那棵大树,和大树庇佑下嬉戏的孩童。 “不。这个村没什么风水,唯一好点的是这棵树。有些灵气,尚可给杨老太爷做个棺床。” 禁军互相看看:“道长的意思是?” “只有这棵树可用。余下谈不上什么风水了。” 禁军们互相看看,那就……砍树呗? 孩童们惊叫着四散跑走,白天村中只有没下田的老弱妇孺,在远处瑟缩着,绝望地看禁军们伐走那棵仿佛家里老人一样的树。那树看着他们祖辈长大,看着他们长大,护着一代又一代的小兔崽子们嬉戏玩耍。 可是,它要被伐走了。 他要被杀了。 吕自牧攥着拳,闭上眼,不去看那些村民的眼神,那些看他如恶畜的眼神—— “你们干什么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惊了吕自牧,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半大小子,狂奔向吕自牧,迎面就是一拳。吕自牧垂下双手,放弃防御和抵抗,心甘情愿等这竭尽怒火的一拳。禁军们看着仙人似的道爷被个半大小子打得吐血,按照禁军的惯例擒住他,然后看仙长的意思。 吕自牧被打得眼前漆黑一片,全是金星。他咳嗽一声,用手背抹掉嘴角血渍:“算了。不要紧。你们快点伐树,伐了走人。” 那半大的小子被压跪在地上,脖子就是挺着,瞪着眼看老树被刀劈斧凿,双目血红,看向吕自牧,沙哑嘶吼:“我们不过只有这棵树!你也要伐走!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吕自牧面无血色,只当没听到。队长怕再骂下去真激怒这位道爷就麻烦了。要是这位道爷让禁军们给他出气咋办,真去揍这些老弱妇孺还是把他们押解进长安哦。于是吓唬那半大小子:“你闭嘴!不然抓你坐大牢!进去出不来!” 接着一个苍老的老头扑上前给那小子一脚,接着对吕自牧磕头:“仙人大人大量,不要跟他什么都不懂的混账小子计较,仙人饶命,仙人饶命!” 吕自牧吓得躲开,这老者年纪比他师父还大。老者换个方向继续磕头:“乡野小子少教,都是我的错,仙长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不要抓他坐牢……” 吕自牧摇摇欲坠。队长让两个禁军上前把那老者硬搀起来,自己上前扶着吕自牧:“道长?您还好么?” 吕自牧一只手一推队长,一只手捂住嘴,弯下腰,手指缝中血滴淋漓。 纯阳吕自牧给达官贵人“找坟”。其他门派觉得有趣,纯阳不是不屑干这活么。吕自牧不在乎,听不见,完全麻木。他得把这些死贵人好好地安排,不然其他懂行的立刻就发现端倪。也必须躲着活平民,注意避开村民,耕地,和逃户。 吕自牧不眠不休地在长安外飞来飞去,观察地形。越来越多的贵人找他,他甚至不去想最近怎么要死那么多贵人。 不光活人圈田地,死人也要圈坟地。活得舒服不想死,不得不死也要福泽子孙,更要家财绵绵,要家族兴旺,要门楣永光。吕自牧漠然地听着这些贵人们高谈阔论,心里在盘算怎样让他们的坟不去侵扰农田村庄。 他悄悄去了趟伐树的那个村。没有达官贵人惦记埋他们那里了。他们不必被驱赶了。 老村长去世了。 吕自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招惹凌雪阁的。先是太府卿杨官爷挨了陛下申饬,杨老太爷直接吓死,风水宝穴没用上也没有葬礼,草草埋了拉倒。吕自牧听到这事儿简直仰天大笑,这位老太爷,迫使他一切钻营算计的缘由,到底没用上他找到的坟。一个找他看过坟的叫王沅什么的官爷——他压根记不住官衔——结党营私还是怎么回事儿被抓了。他也被追捕。凌雪阁追捕吕自牧,吕自牧特别茫然地看这群人:“我的罪名是什么?” “谋反。” “啊。谋反。” 吕自牧拔出长剑,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肆意挥剑,他神叨叨地给人找坟找太久了,他都忘了当初为什么要下华山为什么要历练…… “你们陪我打一架吧。我很久没痛快地打架了。” 三个凌雪阁,硬是没制住一个纯阳。 重伤的道长在长安街道上困惑乱走。他碰到一个万花小大夫,万花小大夫拽住他,想帮他。他木愣愣的神情似乎吓到了万花小大夫,他道谢,但拒绝了小大夫的心意。他参不透天机,求不得道,心生妄想,身陷迷涂。天时人事,因缘交缠,漫天罗网,挣脱不得。 吕自牧对万花小大夫长长一揖,一切都是他自该受着的,无怨无尤。 武宴亲自出马逮住重伤的吕自牧。他觉得这个道士压根没想跑,就是在长安城里打转,着了魔似的打转。链刃造成的伤不容易愈合,伤口断面都搅烂了。白衣道长不再是月下飘飘飞仙的样子,他只是狼狈地站在滚滚烟尘之中,神情好似不在人间。 “道长,又见面了啊?你没事儿谋什么反?你们纯阳都有这爱好?” 吕自牧不辩解,不求情,没反应。他就被抓了,关在地牢里,日日打坐。除了被武宴气得吐他一脸血,其余时候不搭理武宴。 武宴偶尔听裴愈提起,道士们似乎都要“历劫”,吕自牧估计觉得自己正在历劫,什么事都心安理得承受着,认罪,认罚,什么都认。武宴告诉裴大夫,吕道长好像在求死。 裴愈站在栅栏外面,轻轻问吕自牧:“道长,修道到底是修什么呢?成为蚁窝里唯一知道害怕的蚂蚁,还是成为旁观蚂蚁窝被淹的人?” 吕自牧睁开眼,直视裴愈,泪落潸然。 他站在月色中,妄图月色洗尽身上的罪孽。 大晚上什么王府打发人来请都夷。说什么都要请到,不能推辞。都夷勉强爬起,尹松帮她理容更衣,都夷准备药箱,尹松出来看萧阳马车是否准备好。萧阳怒不可遏:“这些王妃夫人的,日日那么闲吗?深更半夜游艺宴饮非得拉上都夷?” 尹松摸下巴:“我这几日跟都夷混迹于后宅,看出点门道。夫人们,八成只是给官爷们传舌的。” 萧阳一愣,尹松解释:“官爷们平时可不敢聚在一起,容易招来凌雪阁。但是夫人们不同,女子游艺皇帝都管不着呢。官爷们说的话,只能通过夫人们了。” 萧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尹松冷笑:“要不说‘走后门’,走的什么后门?后宅的后门呗,夫人们进进出出,谁会怀疑闺中交好之事?” 萧阳咬牙切齿:“那干什么拉上都夷!都夷她夫君我难道要跟大员们有私交!” 尹松这回真笑了:“都夷混得开跟你啥关系。都夷是个技艺高超的万花女大夫,多难得!后宅女人们脏病堕胎接生,可不得靠她。尤其是杨府那种,有个算命的跟杨夫人说杨府里不能再有横死之人,这不正好都夷进长安了。所以那晚上叫都夷给三曲小姐续命,不让她死在杨府。就那么回事儿。不过最近听说杨夫人疯了,被送进曲江池别院疗养去了。说不定跟你们别院是邻居,你们隔壁就是个疯子……” 萧阳紧张:“我的姐姐!你可别跟都夷面前瞎说!” 尹松正色:“除了夫人们,其实还有聚在一起的办法。” “什么办法。” “葬礼啊。婚礼啊。寿宴啊。官爷们,就亲自出马,直接交流了。” 萧阳到底是琢磨明白了:“怪不得……杨青天他爹死了没敢办丧礼……” 都夷收拾东西出来,拎着大药箱。萧阳赶紧上去接,帮忙放进马车。尹松搀着都夷上马车,贵女游艺萧阳没法跟着,只能拜托尹松:“松姐,千万跟紧都夷。” “放心吧。” 萧阳目送马车离去。 马车一走,月光汪在原地,一潭清水。然而马车直没暗夜,消失不见。 三十八 三十八 姬凤岐一睁眼,满室明澄澄阳光。 没有魑魅魍魉,没有幽暗角落里徘徊不去的癫狂心绪,清清爽爽。 乔慕在灶上忙着:“我早上要提前出门,流民那里不能等下去了。你吃过早饭再进城。” 姬凤岐在床上翻个身,惬意地看着乔慕进进出出,然后向他伸出手。乔慕走过去俯下身,姬凤岐吊着他的脖子在他怀里蹭脸。 “猫一样。”乔慕说。 姬凤岐站在门口送乔慕出门。乔慕一愣:“今天这么隆重?” 姬凤岐笑笑,只是看着乔慕。乔慕简直要受宠若惊了,姬凤岐以前从来没用这种接近依恋的眼神看他。忽而他又觉得不对:“阿岐,你……打算干嘛?” 旖旎气氛瞬间消散,姬凤岐气笑了:“什么我打算干嘛?” 乔慕预感不大好:“你干嘛那么看着我?有什么话晚上回来咱再说,你千万等我,晚上我回来咱冤有头债有主。” 姬凤岐总算猜出来乔慕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奇怪:“行啊我不跑。这是我家我跑什么,哪天我翻脸了也是把你打出去。” 乔慕心情松弛下来:“好,我先走了。” 姬凤岐目送乔慕甩大轻功飞走。乔慕应该很高兴,藏剑帮了大忙。姬凤岐眼神依旧恋着乔慕飞走的方向,心里却在想,一早看乔慕下眼睑都是黑的,昨晚自己又犯魔怔。 初遇时当街制住疯马的风流少年,眼神都像火,睛光明亮。现在的乔慕满脸掩不住的疲惫,神情总有恍惚。二十四岁的丐帮长安总舵主,身边如果有个更得力的人,他该多从容,起码不用整宿整宿没法睡觉。可惜那个人,不可能是姬凤岐,一个只会走街串巷的铃医。 所有的“情”,都是奢侈,都会消耗殆尽。姬凤岐对着自己的手沉思,是否过于贪恋乔慕。到乔慕对他的情用光的那一天,他的境地会不会很难堪。他出谷不过三年就旁观那么多离合悲欢,一点教训也没有汲取,轻易地一头扎了进来。还对师姐发脾气,他比师姐好到哪里去。 能过一天是一天。到了那个时限,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萧阳震惊地看着乔慕:“一大早的你咋了,怎么这么高兴?” 乔慕整个人通亮,三魂七魄被喜悦烧成熊熊烈焰。萧阳皱着眉看他:“我只道你心系流民,没成想到如此地步?藏剑支援几车粮把你高兴成这样?” 乔慕咧着嘴看他:“我感觉,我终于把石头焐热了。我以为我得用一辈子才能等到那种眼神,今早阿岐站在门口送我出门,就用那种眼神看我。头一次,他看我,跟看别人,不一样。” 萧阳上下打量他:“前算时间小姬大夫不是还去打听长途车马费么?他不走了?” 乔慕一攥拳:“他不走。我不让他走。” 萧阳点头:“行……吧。” 上次见过叶镜池,给萧阳留下深刻印象。这人年纪轻轻,完全具备下一代话事人说一不二的气质和礼貌适宜的亲和力。叶镜池和叶逸昭见面的时候自然而然的是亲人之间叙话,仿佛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亲厚之情。叶镜池目的是叶逸昭背后的李慎,叶家很重视天策府,这一次叶家是为了帮天策,帮李慎,天策订购武器也不会缺了叶家好处,根本上是互惠互利。叶逸昭当然也知道,就是招架不住,气势被叶镜池压到地上,惨不忍睹,哪怕叶镜池压根不是存心的。 李慎下朝才来,一脚踏进门时,杀敌无数飘着血腥的气场镇压所有人,包括只是“旁观者”的丐帮乔慕和萧阳。 叶镜池微微一挑眉。 李慎点头微笑,一只手放在叶逸昭背上。 萧阳正胡思乱想回忆,藏剑十几辆四轮大马车隆隆地碾着路面,向他而来。萧阳惊了:“藏剑阔气!” 乔慕回答:“这里面有天策的。” 两队藏剑弟子护送马车到乔慕跟前,干脆利落一行礼,然后一挥手,大马车的车棚同时掀开,大大方方邀请乔慕和同行的天策军爷验收,然后再一行礼,全部大轻功飞走。 整个过程,多一句话都没有。 萧阳赞叹,叶镜池真是御下有方,乔慕在长安总舵要做到如此令行禁止,下辈子吧。不过这么比也不公平,丐帮也不是一个姓的,长安总舵毕竟不姓乔。 天策军爷也告辞,回去复命。乔慕指挥几个丐帮弟子拉着马车往流民营地行进。藏剑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这些马车能上官道。这些大马车能解燃眉之急,起码能帮流民挺过千秋节。千秋节过后……乔慕也无法可想了。 马车进流民营地之前,乔慕必须规划一下如何分粮。乔慕差不多摸清流民人数年龄。分成人儿童两种,每份的分量刚刚够一天。 萧阳不解:“干脆都发下去算了,不然每天发不麻烦么,还得找地方贮存这些粮,还得找人看守。” 乔慕摇头:“不行。这样发每个人都能吃上东西,全发下去流民里要死人的。” 萧阳是流浪过,但没有跟着成群结队流民的经验。他挠挠头,心想这下麻烦了,得抽调人手。 乔慕看他:“天策和丐帮轮值,今夜天策来人看守。先找个合适的地方卸下粮,把今天的发下去。” 萧阳看乔慕忙忙碌碌殚精竭虑,蠕动嘴唇。他想问等这拨粮吃完呢?过完千秋节藏剑就回西湖,天策也是,李慎精着呢,让他剿流民门儿也没有,千秋节一过他就跑。然而这些流民咋办? 乔慕无法可想,谁有法可想? 总之,第一天的分发,还算顺利。勉强果腹的量,对流民来说已经是天赐的恩惠。迅速吃掉,流民营地又恢复平静。 大部分流民吃完东西都只是目光发直地坐着,或者走来走去。他们也知道自己是没有希望的,得过且过。想太多只会更恐惧,当自己是只动物,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害怕。 有一个人特别不一样,叫阿穆。他讲话有意思,大家爱围着他听他讲长安。他几年前进长安当过苦力,知道长安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他讲得天花乱坠,围着他听的人灵魂都跟着他一起飞进了天下锦绣之地。 可是他们饿得奄奄一息。就算走到长安城墙外,他们进不去。有几家流民执意去长安,再也没有音信。 阿穆说,总会有办法的,哪怕只是进去看一看呢。看一看也算没白来人间一趟。 另一个似乎跟阿穆认识的,叫章逸。平时不太说话,但阿穆讲得绘声绘色的时候,会帮腔。长安已然是个人间仙境,只要进长安,再无悲苦。 第一天勉强能吃饱,还挺开心。第二天还只有那几口,第三天……还是这么些。 阿穆低声道:“那几个丐帮就是不让咱们吃饱有劲往长安走。” 有人疑问:“丐帮为什么一定要把咱们圈在这里?为什么不让咱们进长安?” 因为你们接近长安就会死。章逸坐在旁边看阿穆带着诡秘的神情解释:“丐帮现在听官府的,官府不让陛下看见咱们。” 瘦如枯柴的人眼睛一亮:“皇帝不知道我们变成这样了吗?” 阿穆微笑:“不知道哦,圣人被奸臣佞幸蒙在鼓里,所以咱们得去长安呀。” 大家陡生虚妄的希望,原来这一切圣人都不知道,只要告诉圣人,他们就有救了,他们就能回家了! 章逸这一次,从头到尾没说话。 阿穆看他一眼,本来也没指望。章逸勉强算是个读书人,志大才疏,屡试不第才到使君门下讨口饭吃,跟他一起混进流民还愤愤不平,觉得屈才。阿穆翻个白眼,你哪里有才?讲个话都讲不明白,读书读进狗肚子。 不知道谁愣愣地冒一句:“那……谁是好官?” 阿穆笑意更大:“哪位官爷帮咱们,就是好官呀。” 太府卿的麻烦已经迫在眉睫。 户部度支司郎中王沅结党营私下了狱,被拖出大殿的时候盯着杨清濯看,看得杨清濯腿一软。户部理论上掌管天下钱粮租赋,实际上并无执事权,开元之后租赋钱粮出纳皆由太府寺兼领。杨清濯是太府卿,兼判度支使,才是一把抓了大唐的钱袋子。杨清濯荣宠至盛也每日战战兢兢。他出身不高,旧勋贵惹不起,更不敢负皇恩,就夹在中间。 关内道上缴的租税已经连着好几年不正常。无论如何计算蠲免损益都不对,连续数年都少缴三成以上。关内道挤了一堆开国的勋贵,什么“八柱国”,八个大姓魏晋时期就经营陇右。比如赵国公独孤家,盘根错节树枝蔓延,在关内道掘地三尺都挖不尽独孤家的根须。更要命的是,泾源军的军费。太原杨家跟独孤家一比,简直就是蚍蜉与大树。最近独孤家的女儿在跟杨大公子议亲,赵国公独孤及是有意交好太府寺卿杨清濯的,毕竟账房一把算盘骗得过天地。既然议亲,那两家走动理所当然近一些,杨夫人却越来越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几乎不能成事。独孤家淡淡表示,议亲事体重大,还是希望杨家能重视。 于是杨夫人去曲江池别院休养,消失不见。杨太府的一位如夫人顶上,代管中匮。这位薛姓如夫人相貌不如何出众,心算是一绝,口齿伶俐心思缜密,一切事情交割立刻顺利。 今天薛夫人带回来的消息:独孤家需要杨府卿把事情摆平,亲事可成。杨府卿所询之事,无可奉告。 杨清濯挨过皇帝申饬之后整日精神忽而紧张忽而烦躁。他右脚踝已经不痛了,可惜长达数十年的疼痛磋磨他的本性,无法更改。君心难测,难道皇帝是留时间让杨府卿自己收拾麻烦?同僚个个避他不及,不是往日凑他身边的时候了!他下了朝,又在书房里亢奋地走来走去,甚至控制不住地跛脚。 杨清濯被什么独孤家什么李家什么八柱国用绳索勒住了脖子,顶在了前面,等待挨皇帝的刀剑。杨清濯不中用了,八柱国再换别的,一样用。先不说关内道贵人们攒那么些钱粮,是不是有异心,如何摆平账目?那些堵在长安门口的流民——流寇!陛下问起,如何解释?丐帮不肯合作,苍云不日进京告状来了!泾源军如果再闹起来,怎么对账!怎么对账! 杨休羽看着杨清濯,心里一叹。父亲真的老了。年纪越大,竟然越沉不住气。 “父亲,时值千秋节,四海升平,观荣共乐,不若奏请陛下恢复京畿道荒废田产,使民共沐皇恩?” 战乱导致岂止京畿道到处荒田,全大唐的田地都出问题,要不然怎么租税处处难收。杨清濯更生气:“我早就上奏厘清田产,有司个个推脱,能有什么办法?” 杨休羽暗忖,毕竟是荒田没有油水可捞还白担骂名,捉住逃户要怎么办也没个章程,武皇时的酷吏骂名令人心有余悸,谁要再被扣个如此名声? “父亲,逃户问题谁说必须是官府解决。” 那怎么解决!杨清濯皱眉,这帮刁民大多数都在山中,看见官兵就跑,官兵总不能只逮着他们满山追,只等着官兵一走他们再回去耕种。杨清濯想出个烧田的法子逼逃户们出来,禁军坚决不同意。这些逃户老老实实在山里种田不闹事罢了,要是烧田激起民愤罪名全是禁军的,却要禁军收拾残局,最关键的是抓住无田的逃户塞牢里还得禁军养着!陛下没明示的事儿,谁愿意吃力不讨好。 杨休羽笑了:“父亲,民之事,可用民之法。” 杨清濯还是不明白,逃户怎么用平民解决? “父亲,京畿道战乱过后田产划分不清,但仍有战乱之前的鱼鳞册。厘出近年没有缴税的田产,重新归为圣人恩田,再下拨耕种。如此即是体恤民情不负皇天,亦是呵护耕田不负厚土。” 杨清濯突然愣了,盯着大儿子看:“那么……分拨给谁?” 杨休羽笑了:“京畿道外,那么多关内道的流民。皇帝陛下隆恩编入京畿户籍,分发田产,有何不可。虽然是圣人隆恩,倒也不必圣人亲自丈量,几个执事官,便可成的事情。只是这样一来,垅亩核算还是需要一点时间,账目总会清清楚楚。逃户耕种天子之田却不肯缴税为天子分忧,那便换成真正天子之民。民之事,用民之法。” 杨清濯终于反应过来。他端详大儿子半天,最终道:“很好。青出于蓝。我这就拟本上奏,也许赶得及在苍云告状之前厘清账目。” 杨休羽含笑看着杨清濯:“父亲,苍云军今年赶不及按时在千秋节前进京颂圣。” 杨清濯写字的笔一顿,杨休羽慢条斯理:“父亲,苍云军驻军东北苦寒遥远之地,抽调人手进京颂圣本就花费时日。戍边军队进京不比寻常,各处通关文书必须一丝不苟核验检查,长歌师弟们必将尽职尽责。” 姬凤岐背着药篓走到长安城外,才知道今年提前七天便不让客籍进城。启夏门外面重兵把守挥着长|枪赶人,门内也正在把长安城里干活的苦力劳工往外轰。姬凤岐背着药篓看了半天,转身回家。幸亏前段时间攒下一些。今天他原本打算跟师姐说请官媒的事情,他已经准备好钱,但现在进不去城,那等千秋节以后再说吧。姬凤岐走回家,想着先去小庙收拾一下,再回家收拾药草——对了。 好几天没看见小薛了。 姬凤岐挠挠头,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小薛,薛家铺子也关了。可能不做了吧。还是有点可惜的,他家药材特别实在。这世界,果然聚散终有时。 他小庙里打扫卫生,惊奇地发现已经有人打扫过,供桌上甚至摆着一瓶新鲜的清水插花。姬凤岐恭恭敬敬地礼佛,跪在蒲团上认真地看着那瓶花,恬静平和。他想过佛祖如果听闻人间的话,哭声大还是笑声大这个问题。可能,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吧。 千秋节前三天下午,关内道方向涌来一大批流民。在流民营地维持秩序的丐帮弟子都懵了,怎么这么大一批流民沿途驻军全都没通知?乔慕和萧阳大轻功飞过来,萧阳冷汗如瀑:“天啊粮不够了!” 然而今天流民营的粮已经发放。本来要没有全都没有,可是原先的已经发放,新来的风尘满面腹鸣如鼓只能看着那些人吃,有些原先的流民突然开始大声吧唧嘴。 乔慕即刻放飞黑隼,黑隼一声唳啸拔入空中振翅飞向长安城,萧阳去查看存粮处。 流民营地霎时喧哗沸腾。 三十九 三十九 流民毕竟不是犯人,官府都不管,难道丐帮能“看管”他们。乔慕知道流民心里想什么,平时丐帮人多了更刺激他们。乔慕对营地哗变有准备,他已经放飞黑隼通知丐帮和天策。天策将按计划派一队精英士兵脱甲前来,帮助丐帮稳住流民。按理说一直半饱状态的流民反而不容易闹事,问题出在哪儿。 流民出营地必经两山夹道,人潮汹涌冲向那狭隘的山口,嘶吼着冲出牢笼。 原本只是新来的流民和已经发粮的流民之间的矛盾。 但只要一句挑拨,一声争吵,一拳头,矛盾全部暴发。 流民突然想起来,自己被关了太久了。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一夜之间一无所有。这一路什么都吃,草根,土,尸体,当不成人。终于发赈济粮,每天就那一点,就只有那么一点。那个每天都来的丐帮,他们曾经对他很有好感,他们曾经很信他的话,他说在这里等一等,很快有赈济,他们就等着,什么都没有。阿穆看到他甚至把官府来送粮的大马车给赶走了! 他们说他是丐帮的什么总舵主,他很了不得,他叫,叫,叫…… “乔慕!你出来!你这个骗子你出来!” 流民们撕咬着乔慕的名字,满腔怒火把嗓音烧成诅咒,他们嚎叫乔慕的名字:“你说再等一等,等到什么时候!哪天是个头啊!乔慕!哪天是个头啊!” 不发粮他们都忘了,一发粮他们突然想起来,自己是人。 两手空空,每日等待施舍,还能不能叫“人”? 要去长安。到长安告诉皇帝他们被新税制搞得活不下去,他们已经从关内道走到这里,几乎已经能看到长安。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长安就在前面!长安就在前面!” 进长安! 原本的流民丐帮默默观察很久,没什么问题,除了叫阿穆的那个,乔慕想过要不要干脆除掉他,只是下不去手。新来的流民身强力壮目露精光训练有素,甚至压根没想掩饰,混在流民中,带领流民往前跑。阿穆一直讲长安,一直讲长安,长安是人间的仙境,不是说民贵君轻,天子脚下的长安,民能不能进啊? 丐帮长安总舵的人全都飞到,拦在两山夹道,灌一口酒一转短棒齐声一喝:“站住!”流民们看见他们,迟疑一下,突然一个精壮流民整个身体撞向丐帮弟子,一个年轻的丐帮弟子吓得一掌拍上对方胸口,乔慕冲上前大喝“别!”已然晚了,那人被打得昏死过去,女人凄厉的惨叫贯彻长空:“杀人啦!杀人啦!快跑啊杀人啦!” 流民营地,彻底炸营。 四面八方,男人女人在吼,快跑,跑啊!跑啊! 挡在两山夹道之前的丐帮弟子奋力阻拦,别去长安!你们半路上就会被剿啊!丐帮疯狂的嘶吼被四面八方哀嚎淹没,有丐帮弟子被人群踩在脚下,乔慕冲进人的洪水中抓住那个丐帮弟子往外一甩,那弟子腿已经被踩断了。 存放藏剑天策支援粮食的山洞方向黑烟腾起,乔慕回头一看,头发直立,萧阳大轻功飞回,满脸黑灰:“有人纵火!” 乔慕差点站不住:“抓住纵火的人了么?谁在看守!” 萧阳咬着牙压低嗓子:“今天是天策值守,我到那里就已经起火,本来能马上扑灭,谁知道风向突然换了!火势一下就起来!整山洞的粮啊!” 流民群已经冲出两山夹道,迎面策马奔来不知哪军的白衣士兵,两骑为一组,一骑抛出长长绳索,另一骑接住,飞奔之中瞬间拉开距离,拽紧手中绳索的同时翻身下马鞍,整个人躲在战马一侧,绷紧的绳索接近地面—— 绊马索! 数组绊马索冲进人群,割草刈麦般绊倒人群,躲闪不及的流民直接被踏在马蹄下。乔慕拎着燕枝行瞪着天策士兵快刀斩乱麻,把人当“麻”,横扫一片。白衣骑兵冲过流民营地,一收绳索翻身上马,头也不回仍然向前飞奔,直至消失。 留下满地挣扎蠕动的人。 乔慕听见有小孩子哭,有女人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天啊——!”有人被马蹄踩穿了肚子,在地上徒劳扑腾,远处粮食燃烧腾起黑烟,风一吹,大米燃烧的飞灰像是无尽冤屈召来的雪,默默飘洒,森然地在哭号声中盘旋。 乔慕看着眼前景象,迟缓地眨眼,麻木地站着,一动不动。 萧阳六神无主,没发觉自己在流泪:“乔慕?怎么办?” 乔慕没有回答。 他本也……不知道,即便拖过千秋节,要怎么办。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满耳朵都是哭声,灵魂被四面八方的哭声千刀万剐,剐得他喉咙里全是血腥味,恨不得就此死过去。 然而此时,飘然而至清越悠长琴声,一把拽住乔慕的神智,乔慕惊慌一抬头,青白相间服色的人抱琴而来,轻盈落地。清雅斯文的人站在人间炼狱之中,白色衣角拂过地上烂泥血渍。乔慕愣愣地看着他,他对着乔慕抱琴而笑:“在下长歌门,杨休羽。家父杨清濯,前日奏请核准长安京畿抛荒田地为恩田并复耕,陛下一向重视耕耨,珍惜田地,体恤万民,怜悯老弱,由是准奏,并特准将恩田赏赐给关内道诸位。” 在地上躺着的人挣扎坐起,眨着过度饥饿而鼓突的眼睛,傻乎乎地问:“什么意思啊?” 杨休羽笑意温柔,低头看他:“皇帝陛下将恩田颁赐诸位,并将诸位编入京畿户籍。诸位,在长安京畿将要有家了。” 所有人都被天上掉下来的好消息砸傻了。这难道不是个梦?过于惊喜,完全不真实,肯定是假的,肯定是假的,他们一群快要饿死的流民,怎么突然就要有京畿的田地了? 杨休羽轻轻拨弄琴弦,乐如药,镇静心神,收敛思绪,忘记痛苦,修复伤口。缓和清贵的琴音飘荡在凄惨人间之上,盘旋着告诉人间一个像梦的好消息。 “陛下旨意,我区区长歌门弟子,岂敢信口胡诌?只是核准需要点时间,本该早些来,还是迟了一步……” 不能怪流民们不信。乔慕都傻了。他张着嘴看杨休羽,看他用修长纤细的手指随心揉弄琴弦,柔柔的琴音安抚他的心,仿佛母亲拍哄婴儿,舒适得即将沉眠。忽然杨休羽重重一抓弦,裂石之音一炸,惊得半梦半醒的人彻底清醒。 杨休羽清澈的嗓音伴随着袅袅琴音不紧不慢:“陛下爱民如子,千秋节在即,九州同沐皇恩。” 流民伏地嚎泣叩首,山呼陛下万岁,多谢杨官爷,多谢长歌门。乔慕站不住,一下跌坐在地,拳头撑着额头,哭得发抖。他是真的不知道将来这些流民会怎样,他做噩梦听见山川湖海的冤魂对他冷笑:你那是帮助流民?你那是心善?你那是让流民死到别的地方去!反正只要不死在你眼前,你就心安理得了! 可是现在,京畿道接纳这些流民了。 日日煎熬他的问题,突然消散。 萧阳这会儿反而是缓过劲儿,半跪下扶乔慕,听那堆人对皇帝杨清濯长歌门杨休羽感激涕零,心里不是味儿。合着丐帮忙前忙后藏剑天策捐钱捐粮就什么都不是了呗,就剩遭这些人记恨了呗,刚还要生吃了乔慕似的,长歌门是白捡一好名声?天下全靠长歌门推行仁政而解倒悬? 算了,萧阳只当是自己小人,最终什么都没说。 杨休羽君子当风,款款谢绝流民的叩谢,朗声教诲:“全是大唐天子圣明。陛下洞察万里,怜惜民力民生,京畿才能接纳关内道父老乡亲,长歌门岂敢贪天之功?折煞了!” 好一阵民爱民睦,杨休羽风度翩翩安抚了流民情绪,让他们安心等待,随即转头看向乔慕。乔慕一抹脸,默默站起,略有尴尬。 杨休羽只看着乔慕笑:“丐帮乔舵主做个见证,长歌门杨休羽今日所言字字为真,今明两天太府寺将会有执事官来统计人数,各家各户先做着准备。不日发放田产。只有言在先,是真的抛荒之地,诸位到时千万不要怨我了。” 流民被编入京籍户籍还能发放田产,哪里还有许多要求,千恩万谢。 乔慕看着杨休羽的笑,突然心里一紧。 太府寺仓库税金外流这个事儿,是他捅上去的。杨府卿挨申饬也是因为这个事。杨府卿老父亲都没办葬礼,还是因为这个。 这事本身问心无愧,可是乔慕自己问心有愧,杨府卿甚至在他小时候救过他,他对杨休羽愧疚。杨休羽肯定不记得乔慕是谁,那一个月算是乔慕儿时最珍贵的记忆,离别之后乔慕继续流浪,那能吃饱的一个月时光支撑着他硬挺着等到乔仰。 杨休羽含笑看着乔慕,抱着琴,用手指轻轻拨弄琴弦,合着乔慕熟悉的轻快小调顽皮道:“马马嘟嘟骑呀。” 那是洞庭湖边上的儿歌,小时候乔慕教杨休羽唱过! 乔慕震惊:“休羽……” 杨休羽笑意更大:“你还记得我呀?” 乔慕眼睛还是肿的,又哭又笑表情崩溃,杨休羽被他逗得前仰后合:“你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 萧阳在一边看得呆愣,怎么个意思这是?青梅竹马相认?乔慕用袖子胡乱一擦脸,尴尬又开心地咳嗽一声。 微风撩起抱琴美人的衣袖,他轻轻唤乔慕:“细鱼仔。” 乔慕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这样叫他。 那神仙一样的公子没骗人。第二天流民分批领到恩田租契,几个执事官让他们按上手印,他们就真的在京畿有了存身之地。还能动的人顾不得其他,拿着地契去找,大多数很偏僻,一些在山里,然而……不是荒地。垅亩齐整,庄稼在长。 逃户们那天目送仙人道长飞走,好像就真的得到了保佑,禁军不来了,没人找坟了,不会再被驱赶捉拿了。他们没有开心几天,忽然另一群跟他们一样骨瘦如柴眼睛鼓突的人拿着地契说,这些田,是他们的。 逃户当然不认。可是硬闯来的人不是官府的人,不是军队的人,是跟他们一样的农夫,曾经是流民,蒙圣恩入籍京畿,真正有恩田租契。 他们全都攥紧手里的农具。 谁离开,谁活不过今年冬天。 长安欢庆千秋节,满城钟鼓宫乐,吕自牧在喧哗沸腾的喜悦中听到了哭声。他茫然地在牢房里打转,竭尽全力地辨别,哪儿来的哭声?更剧烈,更悲苦,对着苍天嘶号尖叫的哭声。吕自牧瞬间跌入刺骨深渊,他顷刻参透从第一次听到哭声起,其实根本从来没停。到头来,吕自牧什么都没做到,谁都没保护好。 皇帝陛下千秋诞节,九州共庆,君民同乐,烟花轰击夜空,璀璨星雨,流光如昼,照彻长安此刻人间胜景。吕自牧陷在光怪陆离明暗闪烁的光影中,一切诸念,皆归寂灭。 四十 四十 都夷害着喜被拖来参加千秋节宫宴。男人在殿前,女人在殿后,盛世帝国,只有喜乐。都夷闻到肉味就想吐,硬是忍了。只一样,坚决不喝酒,怎么劝都不喝,一个什么王妃冷了脸,都夷当作没看见。 她知道这些贵女们觉得她是给脸不要脸,但她无所谓。她们以前有事要求她,以后有更多的事求她。都夷以前不出万花谷,不代表她不知道人心是个怎么回事。 她听见殿前男人臭吹皇帝老儿,先吹新税制民心所向是陛下体察民情,后吹京畿荒田复垦是陛下怜惜天物重视耕耨。都夷庆幸她不用去殿前,不然她还真吹不出来。 都夷只惦记一件事,这回所有江湖门派都来颂圣了,七秀在大明宫跳舞她也有幸参观,到现在没看到万花怎么颂。据说门派表演最精彩的是一群提灯的,戏法玩出花,指挥一群小纸人跳舞,或者在地上画个圈,一个人站在圈上,然后又出现在别的地方什么的。当然也不是所有门派都有表演,纯阳就没有。当初进城就在朱雀门外罚站,全长安都看见了。再说这帮道士表演什么,耍把戏不如提灯的神棍,难道让纯阳现场算命么。皇帝陛下召见僧人讲经,也召见提灯神棍,目前好像没搭理纯阳。再一个唐门也没什么节目。听说唐门要操控机甲人进京贺寿,直接被禁止。说到底大家心里都门儿清,唐门不服中原,皇帝也不信唐门有什么忠诚。更诡异的是苍云,压根没出现。贵人都对苍云讳莫如深,不愿意聊,仿佛嫌晦气。都夷听哪个贵妇神秘兮兮告诫过她,不要在喜庆场合提苍云,苍云吃人。 贵女们窃窃私语:“明教也来了。” 接着就有脸红的:“一群白胡儿,也值得你高兴!” 另一个嗤笑:“你也脸红!” “你们说白胡儿……这可是天策李大将军的外号哦!” 贵女们突然想起李慎。明教们相貌不错,有别于中原,能尝个新鲜。可惜也是有别于中原,怎么看怎么像化外之人,过于狷狂,着实不好迈过心里那道坎。李慎将军虽然是白胡儿,但在长安长大,从小便是王土之上的王臣,简直是两全其美。 “李将军的夫人走了这么多年,仍是没续弦,算重情义了。” 几个女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各自论在座谁家女儿到了说亲的年纪。一人说了句什么,暴发一阵大笑,惹得另一个娇嗔着捶她。 都夷会点唇语,大概看明白那句话的意思:母女共用一个,又不是不行。 那倒也是,武皇和太平公主,韦后和安乐公主,也不是没先例。 殿后正笑着,内侍们兴高采烈来通知:“天策和丐帮打马球,陛下恩准诸位去前殿观看!” 贵夫人们大笑:“说李大将军,李大将军就来了!” 殿前广场被布置成马球场,丐帮和天策两军对垒打马球,都是年轻精壮汉子,丐帮露着胸肌腹肌,天策一身严严实实威武铠甲,两边高头骏马亦是肌肉遒劲,看得贵女们满面霞光。都夷在殿前只能站在人群后,她一天没吃东西还得人挤人,男女都熏香乱七八糟的味道在她胃里搅动。殿前打马球的热闹她一点都没看进去,她也不敢看这些达官贵人们—— 一脸死气。 明明花团锦簇言笑晏晏共襄盛举,可是每个人都一脸死气。 都夷站着打晃儿,硬挺着。一直低着头更难受,只好瞧瞧来颂圣的江湖门派,各个门派的标识差不多都能看到,就是没万花,也没万花弟子。她倒是看到了明教,明教比较尴尬,好像是唯一在长安没驻点的门派,上次过于狂妄被朝廷轰出中原,这回颂圣也算能屈能伸,抓住机会回长安。毕竟谁能不留恋长安。只是谁说明教都很白的,好几个比萧阳都黑。眼睛五颜六色宝石一样,确实好看。明教旁边大概就是传说中把戏耍得好的新晋神棍,穿戴打扮像倭人,制服上下两截五五分,站着像坐着,被明教短上衣长靴子衬得一溜儿小短腿儿。提个灯,端着世外高人的范儿,气势比纯阳足,越这样都夷看着他们越想乐,他们的确比纯阳心思活络。炼丹吃水银算什么,用杂技戏法装神弄鬼才是精髓。都夷把在场所有门派都刻薄一遍,心情舒畅了些。 那堆贵妇贵女里混了个万花,其实江湖门派们马上就发现了。万花女弟子那眼睛跟针似的,挨个在他们脸上扎,过于放肆。能来颂圣的个个在本门派里都不是凡品,头一回被一个小辈如此审视,心里压着不快。这时候谁敢发作,天下最大的在上首坐着呢。明教挨扎最多,明教领队叫撒米讷,绷着脸不吭声。本来应该是光明右使阿瑟尔领队,阿瑟尔有任务,只能撒米讷来。被区区中原女子用眼睛上下扫,扫得撒米讷心里突突冒火。其他中原贵女都只敢面目含春地柔柔“瞥”他们,这个万花女人直接当明教男弟子是卖的了!岂有此理! 撒米讷实在忍不住要拍案的档口,万花女的视线挪开,看旁边的神棍去了。那表情更精彩,似笑非笑戏谑至极,显然被神棍们逗得心情愉快。撒米讷差点跟着笑,也没去观察旁边神棍们的表情。撒米讷身后的明教弟子弯腰用波斯语低声,萨米讷表情渐渐消失。 提恩雅在在长安,又出现了。 明教前光明右使,为了个中原男人叛教,现在明教重返中原的节骨眼上,他出来,干什么? 丐帮那边马球领队摔下马,换了一个上场。新换的领队一上场贵妇们齐齐一阵压抑着吃惊又愉悦的赞许。都夷抬头一看,萧阳?萧阳大笑着操控缰绳跟天策领队李慎斗马,都夷真没想到萧阳能跟李慎斗得不分伯仲。 出色的雄性之间本就该斗个死活。万花养了不少鹿,雄鹿挥动漂亮的角厮杀,雌鹿站在旁边看,决胜者才配有后代。人和鹿什么区别?现在两群年轻力壮英俊狂傲的雄鹿们骑马挥舞马球杆子厮杀,就差直接照脸打。周围的雌鹿看着,呼吸急促,心情激动,面部潮红,眼睛发亮。都夷心想,她也是雌鹿,马球场上最威风的雄鹿之一早是她的,雄鹿的孩子在她身体里。她依旧害喜害得眼前发花,可是控制不住地开心,跟着喝彩,她跟别人喊的可不一样,她开心地尖叫:“孩子,爹爹在打马球,爹爹赢了一球!” 丐帮天策打得难舍难分,围观的贵人们跟着惊呼喝彩。年轻雄性们手里的那根马球杆子,比喻性地捅得朱紫贵人们□□。双方进球数正焦灼着,李慎一竿子把马球打到半空,一粒小小的马球直击一面铜锣中心,激越的一声惊醒沉溺快感的人群,居然已经天黑了?马球场上天策丐帮散去,内侍们鱼贯引导贵人们离开席位登上大明宫墙。贵人们不解,只能满脸疑惑跟着内侍有序地走。都夷又不是贵人没人引导她,她乐得跟在人群后面慢慢走。等殿前人群散得差不多,都夷落入一双臂膀。结实有力,呼吸急促,沉沉的心跳一下一下亲都夷的耳朵。 “小娘子一个人呀?” “不是一个人呢,肚子里带着一个,来看孩子爹打马球。” “那孩子爹打得如何呀?” “贵女们渴求与他春风一度而不得。” “孩子娘吃不吃醋呀?” “孩子娘前所未有骄傲。” 萧阳抱起都夷:“上宫墙去咯!” 都夷又惊又笑又羞:“这在宫里,到处是人……” 萧阳仰头看她,咧开一嘴大白牙:“人多才好,广而告之,本人有主。” 丐帮颂圣的领队是君山来的人。君山来的人等级可比乔慕高,乔慕干脆就没出现。打马球时技术太烂被李慎一杆子捶马下。李慎都愣了,功夫这样差还是君山来的丐帮?就是君山来的功夫才差,江湖门派差别不大,越是内门越用不着“功夫”。临时换萧阳,萧阳知道都夷在看,可是好好表现一把。 不过君山那家伙吃了个瘪,在皇帝面前出了个丑,估计要找乔慕麻烦。 嗨,想那么多呢。 萧阳高高兴兴抱着都夷上城墙,引得宫女内侍们侧目,江湖儿女,孟浪管了,不在乎。都夷面部绯红,缩在萧阳怀里。 “据说最重头的好戏这才开场,咱们占个好地方。” 大明宫的宫墙能眺望朱雀街,此时朱雀街净街完毕,空无一人。一个司令官用弩朝天射出鸣镝箭,滴溜溜的清越声划破长空。朱雀门上亦发射鸣镝箭,一模一样滴溜溜的声音,大明宫这边又回一个。三枝鸣镝箭,震得附近贵人耳鸣,这是干什么?然后一切归于寂静,朱雀街上没有灯,已经入夜,黑胧胧的街道,完全寂静。 大家正疑惑不解,朱雀街两侧,瞬间亮起十数对圆灯。大明宫墙上的贵人们尚未惊叹,隆隆巨响震动地面,直达大明宫,向上蔓延,大明宫墙上的旗杆跟着颤抖。平静的夜色仿佛海面,海啸即将袭来。有贵人吓得想下宫墙,这时有人叫:“快看!灯!” 朱雀街两侧的“圆灯”整齐如一,突然全部升起,第一对圆灯在黑夜中,动了起来。 萧阳都看傻了,他还担心都夷害怕,都夷却激动起来,她知道那是什么了!万花来了! 圆灯越来越近,伴随沉重的,敲击大地如鼓的巨响,第一对圆灯出现在大明宫灯火光亮之中,几乎所有贵人一起大叫起来—— “龙啊!” 万花谷机甲龙! 原来那些蹲在朱雀街两侧的铁龙是……活的?“圆灯”就是龙的眼睛,“升起”是龙站了起来。朱雀街两侧的机甲龙陆续醒来,沉重的步伐踏碎夜空,一步一步走向大明宫。第一条机甲龙突然一仰头,那一对圆眼睛“看”向大明宫墙,有贵人昏了过去。 铜铁的龙,一把撕开虚幻的神的呓语,从黑色渊薮中一步一步走向徒有血肉之躯的人。人造的神看向神造的人,恐惧到达极限。 接近大明宫墙三分之一高的巨兽绕着大明宫缓缓漫步,一共十八条机甲龙,龙行绕城墙。巨大的步伐似要踏穿地面,脚下的震动不怀好意地让贵人们产生将要堕入地狱的错觉。机甲巨兽不像在欢庆,更像是,围猎。 宫墙上贵族们吓得忘了如何发声。 正在漫步的十八条巨兽齐齐仰头,对天张开龙嘴,龙嘴中不停喷射火点,火点悠悠升空,绚丽暴发盛开,漫天烟火燃烧苍穹。 十八条巨兽仍在漫步,像是把地狱烈焰汲取到人间,喷发上天,星火如雨,淋向贵人们。 贵人们什么心思都失去。甚至忘了要害怕。宫墙下机甲龙漫步,天空之上火雨横飞,宫墙之上…… 寂静无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烟花放完,机甲龙终于停止漫步,整整齐齐一转,面向大明宫,机甲轮轴摩擦着嘶嘶声,贵人们听见这些龙“活着”的证据。接着,机甲龙全部对着大明宫跪伏。每条机甲龙上跳下一名万花弟子,黑紫袍子在灯火辉煌的大明宫前像飘着十八个剪影,轻盈甩大轻功飞上宫墙,领队的是个戴着单片镜的万花女弟子,朗声道:“青岩万花颂吾皇万年:祯祥乾象,威伏万邦。彝伦攸叙,皇基永昌。风调雨顺,民乐雍熙。河清海晏,龙舞于庭。颂吾圣皇,寿与天长!” 一堆马屁都夷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盯着万花女弟子看,激动得红了眼圈。 提恩雅问阿丹想不想过千秋节。阿丹平时根本不说话,没有表情,提恩雅让他干嘛他干嘛,像个唐门机甲人。阿丹压根不知道千秋节是干嘛的,也没兴趣,只是垂头沉默。提恩雅笑着戴上羃篱:“我请你吃鱼,全长安最好的鱼,顺便请你看烟火。最佳的观赏位置,可是提前两个月都订出去了。” 也不管阿丹是不是愿意,提恩雅拉着阿丹进了洞庭湖。洞庭湖的全鱼宴平日就难订,千秋节更千金难求,毕竟要从洞庭湖运到长安,听着就难如登天。提恩雅不仅订到全鱼宴,还订到雅间。今年据说要放盛大烟火,全长安登不了大明宫墙的显贵疯狂找高处。提恩雅领着阿丹进入洞庭湖直接上最高楼,仿若自己家。位置最好的雅间,能看到大明宫。提恩雅要了葡萄酒,正宗大漠来的。葡萄酒装在夜光杯里,仿佛血液燃烧。提恩雅没摘羃篱,让阿丹坐在他对面,将葡萄酒递给阿丹:“你尝尝,是不是家乡的味道。” 阿丹双手接过,只是放在桌上。他不高兴,不难过,不生气,不忤逆,没情绪。两个眼珠子蓝得堪比琉璃,现在毫无生气,更像假的。 提恩雅叹口气,摘下羃篱,露出一红一蓝,一对日月的眸子,用波斯语轻轻说:“我还想介绍我男人的弟弟给你认识,你们年龄相仿,想必也谈得来,可惜他今天不进城。今年颂圣贺寿的明教领队不是阿瑟尔,找了这么些日子,就是找不着他。只好换个方法了。” 阿丹一听“阿瑟尔”,琉璃眼珠子终于动一下,盯着提恩雅看。 “等阿瑟尔找咱们啊。”提恩雅笑了。 阿丹一听,立刻站起,拉开雅间全部窗帘,又去升起门外廊下珠帘。 阿瑟尔你不是要杀我么!我在这儿!你来! 提恩雅溜达着出来,惊艳得路过之人频频回顾。提恩雅抱着胳膊站在阿丹身后,啧,性急的孩子。他伸手按住阿丹的背:“这么着急?先把全鱼宴吃了呀。” 天上突然爆起五光十色飞火的花卉,烧透整个长安的夜空,彻亮的光铺天盖地,在电光石火之间被剪出一个人影。阿丹双手一抓走廊围栏,浑身血流一滞,这个身影他一辈子都不会认错,阿丹一甩锁链挂着房檐飞荡而去,提恩雅不得不吼一句:“长安不让用大轻功!” 漫天爆裂声盖住了他这句话,炸碎苍穹的声音成了另一种寂静,漫天银河飞溅,风吹星雨。阿丹,陆亚丹,已经看不到一切,他只能看到前面的身影。他虔诚地向明尊祈祷,乞求眼前的希望不要消失,他只要他活着。 提恩雅目送陆亚丹消失,嘟囔一句,傻孩子,非得招惹唐门郎。 唐门飞鸢不靠内力,纯粹的机甲,远胜血肉之躯。眼看距离越拉越远,陆亚丹急了眼,一甩锁链直接缠住飞鸢,那唐门身形一顿,直直往下摔。陆亚丹跟着往下跳,狠狠抱住唐门,另一只手甩出锁链挂在树上,两人的重量一条锁链抓不住,一路向下滑,砸向地面。陆亚丹在空中强行转换位置,垫在唐门下方,撞上地面,顷刻撞出一口血。 唐门站起就走,一抬脚,腿被锁链缠住。陆亚丹扶着树咳嗽两声,用手背一抹嘴角:“阿行。” 唐门没回头。 陆亚丹走向他,唐门一回头,千机匣的弩翼张开飞速旋转,双弩|箭上膛,两颗毒蛇的牙,正待击发,瞄准陆亚丹琉璃蓝的眼睛。 陆亚丹没管弩|箭。他直直看着唐门,唐门戴着斗笠,他不会认错就是阿行。陆亚丹高兴得眼泪上涌,漫天烟花在他的蓝眼睛里,水光潋滟:“阿行!阿行你没死!”他一定要走到他身边,弩|箭仿佛不存在。 唐门终于出声:“不准过来!” 陆亚丹吃惊:“阿行你的声音?” 唐门摘下斗笠,露出唐佚行的脸。唐佚行嗓子的确坏了。当初姬凤岐用十三针强行封住他的痛感让他回洛阳,叮嘱他一到时间就得除针。但是那辆马车的马夫,就是明教。唐佚行带着一身重伤杀出重围,过了三天才有机会除掉身上的封针——刚除针时没有感觉,片刻之后痛觉在他四肢百骸全部暴发。唐佚行痛得吼出声,仿佛野兽的咆哮。那一嗓子之后,唐佚行嗓子彻底坏掉,声音如锯铁板。 “后退。” 陆亚丹看着唐佚行,缓缓后退。他像猫一样的眼神无辜又可怜,他什么都不知道。 “阿行,你怎么了?” 唐佚行笑了,原本这样还是带感的,恶人自有恶人磨,互为报应,天造地设。可惜是陆亚丹非得摆出这种无辜神情,这就没意思了。他大方承认当时用唐佚行引开追兵就是个好选择,唐佚行还能夸他一句有杀手决断。翻来覆去这样一无所知的样子,惹得唐佚行深深厌烦。 “无聊。” 陆亚丹懵了,他努力理解了好一会:“什么意思?” 唐佚行用不大标准但足够清晰的波斯语回答:“你我到此为止,两不相欠。你再纠缠,我就杀你。” 这回陆亚丹真听懂了,他咳嗽两声面无血色,一只手抓住树干,手指深陷,指甲劈断,恍若未觉:“我官话不好,哪句话让阿行误会了?阿行能告诉我吗?我立刻改。” 唐佚行干脆利落:“我不喜欢你。别跟着我。” 天上烟花明灭交替,陆亚丹的脸一时青白一时陷入黑暗。他松开树干,伸手握住唐佚行的千机匣,像握住情人的手:“阿行你那天晚上不是这样说的。” 唐佚行用那破损到极致的嗓子笑了,这声音他自己听着都难受:“你……真傻还是装傻?露水一夜罢了,床上的话,你也信?” 陆亚丹抓着千机匣,千机匣两个弩翼开合旋转他也不放手。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笨拙地抓着,徒劳地想留下唐佚行。唐佚行立刻扣动机关,两枝弩|箭顶着陆亚丹射出,陆亚丹压根没想要躲,一柄弯刀打着转破风飞来打偏弩|箭又回到提恩雅手中,刀风还是划开了陆亚丹的脸。 唐佚行向前蛮力一推千机匣把陆亚丹推在地上,再顺势拽回千机匣。飞鸢还缠着明教锁链,唐佚行一头扎进树林隐身不见。 刚才若不是提恩雅无与伦比的控刀能力,唐佚行就要了陆亚丹的命。提恩雅气急:“你不知道要躲?他厌了你了傻小子!” 陆亚丹茫然地看提恩雅,脸上一道口子,汹涌淌血,仿佛流泪:“阿行是骗我的?” “……嗯。” 陆亚丹自言自语:“他为什么骗我呢。我是个异乡人,官话不好,什么都没有,任务失败差点死掉,是他救了我的命。我有什么值得他骗呢?” 提恩雅看陆亚丹的精神要崩,握着他的肩低声道:“别忘了咱们的处境,跟阿瑟尔不死不休。你忍心连累那个小唐门?这样分开也好,解决了阿瑟尔,你再追他到天涯海角。明教还不会缠人么!” 漫长的千秋节完满落幕。关内道赵国公突然发现自己无法站起。也许不止他一人无法站立,更不止他一人想,这些龙嘴里的东西不喷上天,而是喷向他们,会如何? 一直以来万花机甲被唐门机甲压得不显,然而万花的确是有机甲的。这些巨大的不会痛不会疲惫的怪物走入人群,走入军阵,会如何。唐门没多服朝廷,万花却是朝廷一力拨款的。唐门机甲名声上天,却让万花在千秋节搞了这么一出……龙行漫步绕宫城。 赵国公独孤及按着脑门喘气。 人群散去,下宫墙离开大明宫。都夷等在门外,站在跪伏的机甲龙旁边。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萧阳近距离看这些机甲龙,心里都咯噔。他不知道这些恐惧出自哪里,或许是恐惧山川河流的神,竟然被人给做出来了。 都夷握紧拳头又松开,又握紧,直到万花弟子的队伍出门,都夷提起裙子冲去,吓得萧阳一路护着她,那万花女弟子对着都夷伸开手,都夷扑了上去。 “沉燃!我猜得是你领队!” 沉燃抱着都夷:“姐,很久没见了。” 都夷哽咽:“快五年了,你跟着工圣闭关,快五年了。” 沉燃安慰地拍着都夷,抬眼看到都夷后面跟着个丐帮,皱眉:“您有事?” 萧阳点头:“有事。” 沉燃更皱眉,单片镜反着冷光。萧阳等不到都夷介绍,只好自我介绍:“我是你姐夫。” 沉燃一愣:“啊?” 四十一 四十一 千秋节前三天,乔慕晚上回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姬凤岐望闻问切,这要看不出来是狠哭过,不必自称大夫。 终于姬凤岐还是问了:“怎么了?” 乔慕回答:“没什么……”过了一会儿,补了一句:“那些流民被……编入京畿了。” 姬凤岐都愣了:“真的?真是好事呀?你都为这事儿难过多久了。” 乔慕强笑:“是呀,好事。” 睡下之后,乔慕从背后搂着姬凤岐,忽然问了一句:“阿岐,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姬凤岐认真:“光明磊落。” 乔慕全身一僵。 从来都是乔慕求姬凤岐,这一次姬凤岐下定决心安慰乔慕。他翻身坐在乔慕身上,身上白色的里衣轻轻滑落,发丝流淌到乔慕大腿上。乔慕呆了,姬凤岐在他耳边轻声道:“乔大侠为民竭尽全力,奖励乔大侠。” 然后姬凤岐也一愣——没反应。 乔慕没反应。 没有月光,乔慕整个人仰躺着,脸完全在黑暗里。姬凤岐笨拙的挑逗压根不起作用,他不知所措,乔慕艰难道:“抱……抱歉。” 他满脑子都是那个被马蹄踩穿肚子的流民,在地上打滚,徒劳地捡回自己的肠子抱住。最后并不知道那流民怎么样了,下场显而易见,只不过痛苦的过程是长是短的区别。乔慕当时是想过要不要给流民一个痛快的,最终没有动手,他是个伪善的人,他承担不了这种罪恶。 他也没法告诉姬凤岐。 姬凤岐默默穿上里衣,平静地躺下,脸对着墙。乔慕从背后搂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接下来直到今天千秋节,乔慕全都心不在焉。姬凤岐说个什么,乔慕总是反应不过来。姬凤岐笑一声,这是笑自己。乔慕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 姬凤岐微笑回答:“想起个病人,是心病,我没法治。” 晚上依旧睡得很早。长安城里热闹喧天,城外小村都能听到。姬凤岐脸朝里,乔慕在他背后搂着他。本来都该是好事。千秋节,九州沐皇恩。流民入京畿,分了恩田。 谁都高兴不起来。 乔慕轻轻道:“阿岐。” “嗯?” “我要是干了件不那么磊落的事情,你会怎么想我?” 姬凤岐拍拍自己腹部乔慕的手:“如果是你做的,那就说明很有必要。必须要做的事情,有什么磊落不磊落的。” 乔慕把脸埋在姬凤岐头发里:“谢谢。” 千秋节过后姬凤岐能进城了。明天大概还是要进城行医的。这几天没进项,姬凤岐过得很省。乔慕偷偷把埋在地里的钱挖开看看,一分没少。姬凤岐没发现?还是没动?这些钱原本就是他的啊。乔慕时不时还往里添一些。他只希望姬凤岐需要用到钱的时候就能用上。 窗外依旧有烟花盛开的声音。乔慕想说要不然我带你飞上高处看一看烟花?姬凤岐呼吸平静,似乎毫不感兴趣。 乔慕只好闭上眼。 千秋节在长安比过年还隆重,不过跟凌雪阁没什么关系。值守牢狱的凌雪阁发现吕自牧异样,原本打坐,现在向前趴在地上,呼吸微弱心跳几无。武宴听到牢狱里在闹,过来问:“干什么呢?” “回郎君,这个纯阳道士好像……要断气?” 武宴慌忙上前查看,没有外伤,不是中毒,生息却渐渐衰弱。武宴着急:“快去请裴大夫!” 裴愈过来号了半天脉,五脏六腑全都没啥问题,内伤控制得挺好,怎么突然搞成这样的?裴愈突然抬头问:“道长今天有何异常?” 负责看管的凌雪阁仔细回忆:“没有,跟平常一样,打坐诵经。晚上的时候突然开始绕着牢房打转,念念有词说‘怎么还有哭声’,接着就这样了。” 武宴皱眉:“你们听见什么哭声了?” “放烟花的时候,震耳欲聋的,道长非说有哭声,我们真的全都没听到哭声。” 裴愈叹气,抱着纯阳道长拍一拍:“心病。” 武宴一愣:“虽然关着他,也没短了他吃喝,空间不小,还有半扇窗能看到天光,不至于搞出心病来?” 裴愈哭笑不得。武宴盘腿坐下:“我暴露过,被关黑牢。比棺材大点的房间,完全黑色,完全没声音。通常关个七天人就会疯,我被关了半个月。” 配以看武宴,武宴一摊手:“你看我有什么心病么?” “也许因为你足够出色?” 武宴冷笑:“因为我把囚禁我的人全屠了。” 裴愈哭笑不得:“你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快意恩仇。”而且最重要的是,没人能比凌雪阁坚定。凌雪阁所做一切皆为君父,只讲对社稷是否有益,并不计较是非对错。这种信念的力量最容易被忽略却通常力定千钧。 武宴咬着牙凑到吕自牧耳边低声道:“告诉你个秘密,我就是想关你才把你逮来的。谋反的罪名是我瞎编的。你恨不恨我?想不想杀我?” 裴愈震惊看武宴,真的假的? 武宴微笑:“真的。他一个算命看风水的道士,谋个屁的反。怎么,还有另一个废帝给纯阳用?” 吕自牧什么反应都没有,气息更衰弱。武宴震惊了,这要是换了他,他得跳起来活扒对方的皮。裴愈道:“道长根本不在乎这个。” 武宴特别认真:“大夫,到底什么症结才能形成心病?” 裴愈回答:“大凡倾注心血而落空,生息不存,都会如此。” 武宴看吕自牧。凌雪阁盯杨清濯,这道士也盯杨清濯。但似乎跟个人恩怨没关系,这木头被抓冤狱都不在乎。那到底是为什么。他在什么上倾注心血了?这木头跟杨家渊源似乎是从给杨老头看风水宝穴开始的,后面稀里糊涂帮着杨家的“至交好友”开始看风水宝地,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融入了杨家的圈子,一并进入凌雪阁的视线——再跟这帮人纠缠下去,吕自牧三个字就要进枢机府了。理顺吕自牧一切信息对凌雪阁来说压根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武宴忽然站起,裴愈问:“你干嘛去?” 武宴对裴愈一行礼:“劳驾裴大夫拖一会儿这道士的小命儿,我去看看地图。” 地图?裴愈低头沉思,忽见武宴的腰牌松松地挂在吕自牧缠手的云珠串上。据传说武宴的腰牌被送回墓林一次,谁知道武宴拎着两把链刃杀了回来。可能就是刚才武宴说的“黑牢”。腰牌上有陈旧的血渍,浸染发黑,估计是刚才武宴蹲这儿挂上的。裴愈也没动,等武宴回来让他自己拿回去。而且,武宴乱抓人,着实不该,必须劝他把道长放了。 武宴一叠声让人找来京畿地图,把吕自牧给人看的宝穴圈出来,再把他来之前那些有钱吃饱了撑的人选的墓地圈出来。地图上一看,清晰明了。 武宴不懂什么风水,但长安周边地形他烂熟于心,他知道哪些地方有活人。这些达官贵人,原本死了要跟活人争地。吕自牧把他们全都改到别的地方,殚精竭虑耗费心血,改的地方八成也不错,毕竟这些活得舒服怕死的人身边养的阴阳生可不少,瞧得出端倪。这道士做得好,必须先保护活人再说死人。可是想到此处武宴又糊涂,君父令京畿收下流民明明是大好事,这道士反而吐血昏迷,这是什么道理? 裴愈抱着吕自牧,轻轻摇晃身体,这种哄孩子的方法几乎成了他的本能,毕竟他捡过六个。他用讲故事一样的语气轻轻道:“道长,我那小徒弟的问题,你是不是知道答案了?蚂蚁害怕吗?修道是成为害怕的蚂蚁,还是蹲在蚂蚁窝外面看水淹蚂蚁?” 裴愈没看吕自牧,喃喃自语:“我小徒弟敏感多思,二徒弟真正相反,除了天工机甲一概不感兴趣。她说世间万物运行皆有规律,增益减损,盈亏平衡,不过是天地不仁万物运转的法则。参透法则,如水永恒向下流,火焰永恒向上飞,亦可拿来用,让机甲铁木如同活物。蚂蚁窝的问题我问过她,你猜她怎么说?” 裴愈笑一下,窗外天光渐明,千秋节前后十几天的群魔乱舞终于停止,又是新的一天:“你肯定想不到。她回答,蚂蚁窝被淹,水却被更顺利引下土壤,更好灌溉植物。盯着蚂蚁窝难过,不若想想来年植物丰美草长莺飞,仍有蚂蚁勠力同心地活着。这是万物运转的道理,天地不仁,但慈悲。” “道长是真正的修道人,怎么比我那格物致知格得魔怔的徒弟还能钻牛角尖呢。” 天将明,姬凤岐窗外飞来一只圆滚滚的胖鸟儿,灵动可爱,左眼瞄一下窗内,右眼再瞄一下窗内,如果不看它全身的木制结构,那它简直就是一只最正常不过的小鸟。姬凤岐披衣坐起,看着小胖鸟微笑,对着小胖鸟伸出食指。小胖鸟扑棱棱飞起,站在他的食指上。 乔慕不在,早已离开。姬凤岐一看那小胖鸟,就知道是他二姐沉燃。这小小胖胖的天工鸟当年是姬凤岐给画的外观,沉燃照着做的。姬凤岐打开天工鸟的背,里面一张纸条,龙飞凤舞几个字:滚来长安万花驻点。 姬凤岐看着字条沉默。 ……万花在长安有驻点??? 有,倒是有。长安最好的医馆,妙应千金堂。姬凤岐背着药篓站在医馆前面发呆,这算长安除了平康坊以外最好的地段儿,建筑比丐帮还阔气。姬凤岐在长安呆了三年就没来过这儿,而且这个医馆外观和里面的大夫无论如何看不出来像万花谷的。 沉燃走出来,单片镜反着白光,面无表情上下扫姬凤岐,扫得姬凤岐发毛。扫了几个来回,一点头:“长高了。” 姬凤岐从小就怕沉燃,总觉得她就是个机甲人。两人相对无言,姬凤岐肚子叫了一声。 沉燃一挑眉毛,拉着姬凤岐去后面吃东西。 姬凤岐还是很难接受:“这个医馆是万花的?看着不像啊?” 沉燃回答:“理论上属于万花,实际又不大是。没办法门派必须要有驻点。” 姬凤岐一手拿一个包子:“坐堂大夫好像不是万花弟子……” “能避免麻烦。” 万花弟子出谷必须游医,坐堂都少有。弄这么个医馆,游医万花弟子遇到麻烦能来求援。洛阳苏州几个地方也有,只是姬凤岐跑之前,根本不知道。师父也没提过,大概觉得都夷很快回谷,不算什么麻烦。 沉燃专心致志看姬凤岐吃东西。她看什么都这个眼神,无比专注。 “昨天你不在城里?” “客户千秋节前七天就不能进城了。” 沉燃点头:“那可惜了。” 姬凤岐填饱肚子,挠挠脸:“大姐的事儿,你知道了?” “她找了个男人。” 姬凤岐清清嗓子:“你没意见?” 沉燃反问:“我干嘛要有意见?” “……好吧。” “吃饱了?咱们去丐帮驻点看看大姐。昨天晚上太晚了,她又有孕,没讲几句话。我明天就回万花去了。” “这么快?” “天工坊还有事。” “嗯。” 姬凤岐每次看见沉燃都不知道说什么。沉燃给他倒了杯茶,让他顺一顺。姬凤岐刚上嘴,沉燃用手指敲桌面:“大姐说你也找了个男人。” 姬凤岐呛一地。 沉燃绝对是故意的! 不过沉燃只是问:“我看大姐男人还行,很照顾大姐。你男人行吗?照顾你吗?对你好吗?” “他……他挺好的。很照顾我。” 沉燃点头:“行啊。我闭关五年,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离家出走。什么原因跟师父解释吧。他老人家也快回谷了。” 姬凤岐一想到师父,很难过:“很久没见他了。” 沉燃叹气:“是啊。我也想他。” 姬凤岐吃饱喝足两人才离开妙应千金堂,往丐帮驻点走。街上忙忙碌碌,到处在拆千秋节的装饰物。沉燃倒是没说,大姐其实并不满意乔慕。女人的直觉吧,每次姬凤岐起热乔慕都恰恰好不在身边。一次两次三次,怎么那么巧。乔慕怕是贪阿岐美貌但嫌阿岐麻烦。都夷背着萧阳跟沉燃讲,阿岐和乔慕有点悬。都太年轻,乔慕看着不靠谱,阿岐还是那个撞南墙不回头的脾气。到时候散伙就散伙,只是担心阿岐。都夷一切为姬凤岐考虑,师父值满还有点时间,姐妹们除了沉燃其他都修离经,不知道都在哪儿游医,想办法通知她们多来长安走动走动,有事情也好应付。不然都夷月份越大,越是顾不上阿岐。沉燃单修花间,对离经一无所知,除了机甲也不咋跟活人打交道,所以对感情一事费解。 快到丐帮驻点沉燃冒一句:“阿岐,世上没什么人和事值得你伤心。” 姬凤岐不明白沉燃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句,沉燃用手指一扶眼镜片:“昨天你没看机甲龙绕宫墙是真的挺可惜的。看了起码你能知道,机甲可以帮你解决所有问题,一爪子的事儿。” 姬凤岐笑出声:“我知道了,谢谢二姐。” 丐帮驻点外面一大早来了个抱琴美人。青玉服色,衬得人也如玉。丐帮跟长歌门没什么往来,早上洒扫的小弟子看着长歌门发愣。长歌门对着小弟子一笑,小弟子魂儿都飞了。 “乔慕乔总舵主,在不在呀?” 乔慕从里面飞跑出来,一看长歌门,笑着握住他一只手:“休羽!你怎么来了?” 四十二 四十二 杨休羽微笑:“来看看细鱼仔。” 乔慕无比急切:“怎么样?恩田分得如何?” 杨休羽大笑:“怪不得你看见我高兴。一切都在按章程进行,同僚们齐心协力,分发是很快的,大部分流民都去了各自户籍编地,乔总舵主费心了。” 沉燃和姬凤岐走向丐帮驻点,老远看着一个丐帮拉着一个长歌门,亲亲热热说说笑笑。沉燃没当回事儿,想直接去找都夷。长歌门背对着他们,丐帮倒是抬脸看见她和姬凤岐,愣了一下,放开长歌门的手,看着姬凤岐:“阿岐?” 沉燃回头看姬凤岐,姬凤岐微笑:“乔慕。” 沉燃这才正眼看这个丐帮,原来这是乔慕啊。高大端正年轻英俊,看着还行,没大姐形容那么糟。乔慕看沉燃:“这位是?” “这是我二姐,沉燃。” 乔慕没说什么,抬起手捶一下自己的头。长歌门特别惊喜地对沉燃行礼:“原来昨天晚上‘龙行绕宫墙’的万花领队,失敬失敬,我是长歌门杨休羽。昨天晚上看完我一晚上都没睡着,国之神器,国之神器!” 沉燃还礼:“杨公子客气了,机甲龙是万花上下全门心血,沉燃不敢贪天之功,只不过有幸领队进京为陛下祝寿。一切神技皆是万花天工造就,于我个人关系不大。” 萧阳被都夷催着出来看姬凤岐怎么还没到,一眼瞧见这几个人不尴不尬地站着,咳嗽一声:“既然大家都投缘,就别在外面站着了,来来来请进请进。” 杨大公子似乎对万花天工机甲特别感兴趣。说起机甲一般人只记得唐门,甚少有人对万花机甲如此欣赏。杨休羽幽默风趣知识广博,还照顾沉燃不善交际,沉燃被他恰到好处地捧得心情不错。 “我昨晚看机甲龙,突然有个想法,这样的巨物如果用来戍卫长安,戍卫大唐,岂不是保境安民四海升平?” “不可能。” 杨休羽一愣:“为什么?毕竟机甲可修,人受伤难救呀。” 沉燃毫无防备之心,竖起一根手指:“不说机甲龙的造价,从万花运到长安的花费。单说昨天晚上机甲龙绕宫城,每迈一步,花费便是这个数。” “一……什么?” “一步,一斤黄金。” 杨休羽被震撼:“仅仅绕宫墙的花费?” “是的,仅仅昨晚绕宫墙那段路的花费。十八条机甲龙,一步一斤黄金,杨公子算吧。” 说到此处,沉燃长叹:“万花机甲龙确实和唐门机甲人没什么好比较的。唐门自己有杀人越货的营生养机甲。万花谷说白了一群大夫,难道靠行医养机甲?都是靠朝廷拨款。朝廷拨款就是民脂民膏,别说旁人嫌弃奇技淫巧劳民伤财,我有时都疑惑,这样昂贵的东西造出来,到底有什么用。一步一斤黄金的东西,用来干什么呢?” 杨休羽安慰:“总有办法降低造价的。” “没有。平时并没有特别需要机甲龙的地方,造出来放着不动折损都是耗费,更何况修缮。杨大公子说的很好,机甲可修人难救,可是如果机甲修一下便黄金如流水,贫民士兵死伤能随便打发呢?” 杨休羽感叹:“养机甲龙,便是燃烧民财。陛下爱惜民力不忍征敛。可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兵戎一起若没有机甲龙,伤亡仍是士兵百姓。难,难,难。” 聊了半天,沉燃觉得不对劲。她是懒得对人情世故多花心思,不是说她不懂。现在这场面,怎么感觉这个长歌门杨休羽成了主,其他人全是客,阿岐干脆从头到尾没说话。这不丐帮的地儿么?乔总舵主倒是很开心,手指撑着太阳穴笑眯眯看杨休羽高谈阔论,还帮着倒茶。 杨休羽敏锐捕捉到沉燃的疑惑,略有羞愧:“万花师姐见笑,从未见过那样震撼的机甲,是我忘形了。也是多亏丐帮不计较,大早上的,让我跑到这里来聒噪。” 沉燃刚觉得杨休羽挺真诚,杨休羽对乔慕道:“细鱼仔,昨天晚上你没看到,真的是太可惜了,言辞不能描述万一。” 细……细什么?沉燃挑眉看乔慕,都夷终于忍不住,对姬凤岐道:“阿岐,你来扶我一下。” 姬凤岐起身扶着都夷站起,都夷一只手撑着后腰一只手捂着腹部,对着众人笑一笑:“见谅,我实在不舒服,得去躺一会儿。” 杨休羽瞧都夷不施脂粉面部浮肿动作小心翼翼,便知是有孕,连忙站起,微笑目送都夷离席。姬凤岐搀扶都夷回房躺下,萧阳跟在后面。都夷翻白眼:“那长歌门是个大人物,大唐钱袋子三品大员的嫡长子,你一粒鱼籽不好好伺候,跟随我干什么。” 萧阳疑惑:“我为什么成了鱼籽?” 都夷冷笑:“你们总舵主是‘细鱼仔’,你可不就是鱼籽了。” 萧阳拍前额:“你非得带上我!我冤不冤!” 都夷恹恹的:“你快去吧。我们姐弟说会儿话。” 萧阳走出房间之前,看了一眼都夷。他知道都夷是怕杨休羽,看见杨休羽就毛骨悚然,想起那天的“夜诊”。要不是有萧阳跟着,都夷现在在哪儿不好说。杨家算贵人里还行的那一拨了,更不堪的都夷没见过,也不必见,丐帮挡了。萧阳看着都夷躺在阳光里,温暖自在,轻轻关上门。 打发走萧阳,都夷躺在榻上,捂着小腹对姬凤岐笑:“都是这小东西害得,我情绪不受控制,苦了你姐夫。” 姬凤岐从来不叫萧阳姐夫,但萧阳的确是有好处的。都夷住在丐帮这里,姬凤岐放心。莫名其妙的凌雪阁最近也不找他麻烦,更不会招惹丐帮。姬凤岐看都夷面色惨白,知道都夷难受。都夷从小身体就差,不适合婚育,师父有意留她在谷中,她还是着了萧阳的道。姬凤岐也是想着,要不要通知所有师姐们来长安,以后都夷月份越来越大肯定越来越不舒服。 师姐干嘛非得遭这份儿罪啊。 都夷看姬凤岐的表情,知道他在想什么,就笑了。蠢呗。你不也是,为了个人,留在长安遭的这份儿罪。 阳光炽盛,在身上暖洋洋地烘着。都夷倦倦小憩,姬凤岐随手拿了本书看,一室静谧。 萧阳被打发出房门,不进客室了,靠着门站着。沉燃平时就板着脸,反而看不出什么情绪,如常和杨休羽聊着天。乔慕坐在旁边陪聊,尽职尽责,也不知道他讨好的是谁,是姬凤岐的二姐还是杨休羽。 沉燃对杨休羽没什么意见,只是默默观察乔慕,得出结论大姐是对的。也许事情都要早做准备。 乔慕很开心地跟沉燃讲,他小时候被杨休羽救过一次。杨休羽笑:“难为你记到现在。” 沉燃观察乔慕,他是真的挺高兴,不像作假。又闲聊到洞庭湖风物,杨休羽用乔慕家乡的方言说了句什么,乔慕大笑着用方言回。沉燃纯纯北方人一个字儿都没听明白,萧阳站在门口清清嗓子:“沉燃师妹,杨大公子,中午留下一起吃吧?” 杨休羽吃惊:“聊着聊着忘记时间了!得是时候告辞了。今日得见沉燃师姐,深感机甲技术博大精深,对万花天工憧憬不已。真希望哪天能去万花瞧瞧。” 沉燃点头:“杨大公子博闻多识,名不虚传,和杨大公子聊天甚是愉快。万花离长安不远,随时欢迎杨大公子去万花探讨机甲技术。” 各自起身行礼道别,沉燃去看望大姐,乔慕和萧阳送杨大公子。乔慕看了一眼都夷房间的方向,杨休羽笑着看他,他回头对杨休羽笑,萧阳倒是从头到尾没表情。 沉燃进门,反而是姬凤岐靠在案前盹着了,手里的书掉地上。沉燃轻轻捡起书,坐在都夷身边,和都夷一起看姬凤岐。街面拆千秋节装饰,铁管子掉在地上咣啷啷一响,惊醒姬凤岐:“坏了,今天的游医任务还没完成呢!” 姬凤岐一定要走,不留饭,背着药篓就走。沉燃送姬凤岐离开丐帮驻点,再回来时给都夷端了一碗温水。都夷喝了水又躺下:“怎么样。” “不怎么样。”沉燃回答,“大姐是对的。不靠谱。他故意的,想看阿岐为他吃醋。”顿一顿,“当然,我猜的。” 都夷笑一声:“可能吧。” 她握住沉燃满是老茧的手,捏着玩儿:“想想,是没意思。师父在这儿就好了。他拿个主意,咱们还有个主心骨。” “嗯。” 阳光太热烈,都夷戴上萧阳的云遮幕:“我再睡会儿。” 丐帮云遮幕就是缠在眼睛上的黑布条,沉燃好奇凑近看,不透光的话,那些戴着云遮幕的丐帮真的什么都不看么? 都夷笑:“这玩意儿不知道什么材料做的,很遮光但是不阻碍视线。萧阳说丐帮要饭的时候戴着这玩意儿睡觉。” 这边杨休羽告辞,乔慕和萧阳送出去。 萧阳看着杨休羽抱琴离开,转身一拍乔慕的肩:“你作死随意,不要连累我。” 裴愈抱着吕自牧一晚上,吕自牧手中紧紧攥着武宴的腰牌。昨天吕自牧在裴愈怀里突然有了反应,猛地一攥本来松松勾在手上的腰牌。武宴发现腰牌掉了回来拿,抠都抠不出来。天光放亮,吕自牧睁开眼睛,裴愈疲惫地对他笑。 “醒了就好。” 吕自牧发觉自己手里有东西,抬起手一看,一块浸染黑血的木头腰牌,上面“武宴”两个字。吕自牧皱着眉辨认两个字,武宴抱着胳膊倚着门特别不悦:“那是什么表情?你把我腰牌拽下来攥着,醒了还嫌弃?” 吕自牧闭上眼,手掌托着腰牌,意思还给武宴。 武宴半蹲下,拿走自己的腰牌,研究吕自牧的脸,低笑:“这腰牌挂进过墓林,只不过是我侥幸了一回。下次进墓林,大概就是真进去了。所以哪天道长帮我算算,墓林哪棵树比较吉利。” 吕自牧还是闭着眼。 裴愈轻轻放平吕自牧,暗自活动双手。 武宴用手指挠挠脸,他是真的想问吕道长到底为啥把自己弄成这样,于是就问了:“纯阳还真是奇怪,我总拿你们开涮,倒并不是真觉得你们全都有反心。现在你一个下山历练的小道士听闻陛下安置流民这样的恩典反而寻死?闹半天你们纯阳上下还真的对君父有怨怼???” 裴愈眉头一跳,恨不得捂住武宴的嘴。吕自牧睁开眼一腔怒火盯着武宴,武宴冷笑:“瞪个屁。瞪个眼能把我咋样。要我说你们纯阳道士个个有异心,还不如那些半倭不倭的提灯神棍,起码那些神棍为了踩纯阳可劲讨好君父,你们纯阳连个戏法都变不了,只会添堵!” 吕自牧直接坐起,脖颈青筋暴涨,一口血喷武宴一腰牌。裴愈赶紧按脉,被武宴一气,生息澎湃了。只是他也不明白,吕道长这到底是为什么? 接近中午,杨府大公子杨休羽背着琴,衣带扶风地走进杨清濯的书房。看到杨清濯,杨休羽优雅行礼:“父亲。” 杨清濯嗯一声,杨休羽微笑:“机甲龙并不能用于行军作战,守城怕是都费劲。制作维护的费用是天价,只在千秋节凑个趣还是可以的。那万花领队倒是好问话,问什么答什么,大致能估算出这些年朝廷拨款在万花的花用。我那几个长歌同门执事官回话,事情办得顺利,入籍流民已经全部分发恩田。至于恩田上的麻烦,他们自行解决。” 杨清濯没什么表情,看儿子一眼。的确是个好办法,逃户不听话不纳粮,就换上听话纳粮的。官府只是照章办事签发地契而已,其余……什么都不知道。 倒是账面,好处理多了。 “很好。” 杨清濯回答。 裴愈拉着武宴走出牢房,表情非常严肃:“这事儿本来不该我过问。但是林阁主既然委托我照看你们,我只好托大,问你一句,你到底是为什么抓吕道长?” 林阁主跟万花关系匪浅在凌雪阁也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凌雪阁很敬重万花大夫。武宴正色:“裴大夫,我说抓吕道长是为了救他,你信么。” 裴愈挑眉,武宴一摊手:“我就知道,没人相信凌雪阁是好人,连裴大夫也不信。” 那你这个当好人的方式实在是别致。 武宴转身,伸手摇一摇,当作跟裴愈道别:“我还有任务。裴大夫医者父母心,定然不会让那木头脑袋道长完蛋。至于我说的是不是真话,裴大夫你以后会知道的。” 裴愈目送武宴的背影。他特别害怕看凌雪阁的背影,每次都有可能是目送他们去死。不敢问白野的下落,若是执行任务还好,万一……裴愈害怕听到白野回了墓林的消息。 裴愈总是觉得白野也许能和阿岐成为很好的朋友。一样敏感而内向,他们能理解对方在想什么。然而当年林阁主相中阿岐跟白野组队培养的时候,裴愈不愿意。裴愈敬佩凌雪阁无惧史书刀笔豁出一切的气魄,但让小徒弟进凌雪阁,他不愿意。虽然之后他终于见到了白野,对白野关爱有加,听闻小徒弟离谷出走,裴愈还是松了口气,阿岐不必来接他的值了。 裴愈坦荡承认自己的私心。裴大夫医者仁心名满天下,裴愈却是一介凡人。大医精诚烂熟于心,他可以为所有伤患付出一切,只是他带大的孩子就是与别人的孩子不能一样。 都夷有孕,沉燃进京颂圣,阿岐在长安游医,其他三个在别处游医。裴愈被困在凌雪阁,一个都见不到。他看着凌雪阁的年轻人们,想念自己的徒弟们。尤其是阿岐,吕道长自断生息的脾性跟阿岐一模一样。唉…… 姬凤岐背着药篓在长安溜达。终于不封街了,苦力们又被放进长安城收拾狂欢残局。到处拆装饰物,稍不注意就会被砸。天光晴好,人间圆满。 四十三 四十三 武宴离开之前,瞥了一眼吕自牧。纯阳道士全都令人火大,武宴看见吕自牧那无欲无求的脸就生气。凌雪阁旁观欲求,利用欲求,想要得到什么的心,就是世间最大破绽。偏偏纯阳道士们,自己都可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求“道”,道是什么?他们自己都弄不清楚, 凌雪阁永远跟纯阳对付不了。 至于为什么救这么一根木头,武宴是想看他的结局。一个道士,能不能找到自己的所欲所求。如果这个死道士发现自己所求的根本不是天道,那时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武宴快速离开牢狱,来到词林的房间,词林正用鎏紫灯映照白野送回来的密信。通常照出来还得译读密文,但有些时候是不用的。 比如现在。 明码密信,四个数字:二二一 三 武宴一愣,词林马上起身,长安驻点只有词林有权限直接去找机枢府主人而不必等待传唤。武宴攥起拳头:“白野是不是有暴露风险了!” 词林没回答:“你值守,我马上禀明林阁主。” 就算词林不正面回答,武宴心里也有数了。 白野那边出问题了。当初武宴就想要替白野去,但是武宴暴露过!词林早就从暗线转为明线,更不合适。他们三个只有白野胜任,问题是白野那个天生的止不住血的毛病,太危险了。武宴盯着词林的背影,凌雪阁不信鬼神,这时候也不知道能向谁祈祷。 为了君父……白野你悠着点! 直到下午,都夷和沉燃都没有聊够。可是沉燃得回去做准备,明早启程回万花。幸而万花离长安不远,以后再见不难。沉燃问都夷以后就要在长安住下了?都夷沉默良久:“可能吧。” 沉燃不通俗务,不知道婚嫁都要干嘛,以为都夷已经都已经弄齐备,所以根本没深究过。这会儿听都夷这个回答,冒了一句:“大姐,你对于萧阳,是不是也没底啊?” 都夷一愣,没回答。 临别沉燃还想去看看姬凤岐的地方,都夷拦住她:“阿岐过得清苦,他也不让我去的。” 沉燃就没往这里想,连忙全身摸钱,摸出一只荷包给都夷:“那你把钱给他。” 都夷笑了:“阿岐能要么?你有这份心就好了。” 沉燃答应回万花谷之后想办法通知其他师妹来长安看都夷,随后告辞。都夷站在门口张望很久,直到萧阳拿着件衣服给她披上。 都夷向后靠在萧阳怀里,萧阳嗓音很沉:“你对我是没底的。你压根也没信任过我。” 都夷微微吃惊,萧阳听见了? 萧阳搂着都夷,忽然笑了一声:“乔慕那傻子,那天兴高采烈跑来跟我说,他把石头焐热了。其实我也是傻子,因为当时我心里得意还笑他。” 都夷没回答,萧阳就低头看她的半侧脸,最后认命地长长一叹:“你们万花呀。” 乔慕送走杨休羽,被叫走接收他哥乔仰的信函,措辞严厉。乔慕在长安三年人情世故从未长进,丐帮驻点和藏剑商铺压根不远,竟然也没有结交。要不是叶镜池致信丐帮,乔仰都不知道这事。若是乔慕真是个呆头呆脑的木头,乔仰还不生气。乔慕明明是个面面俱到的人,怎么到了长安三年,人际交往反而毫无建树。希望乔慕能从这次侥幸得到藏剑帮助的事情中得到教训,收起那些矫情心思,妥善经营丐帮在长安的总舵,不然遇到事情,孤立无援。 叶镜池致信君山是公文,长歌门杨休羽写信给乔仰就是私信了。乔仰非常震动,知道当年救了弟弟一命的赈灾官员就是现在的太府卿杨清濯,他儿子杨休羽是长歌门内门弟子里数得着的。于是乔仰在信中指点乔慕:交好长歌门,并无不可。 乔慕知道乔仰着急,正苦于无法揣度朝廷幽暗的心思。当年但凡丐帮得到点有用的朝廷消息,明白朝廷巴不得丐帮跟明教唐门同归于尽,何至于在枫华谷损伤惨重。丐帮跟长歌门素无交集,要是乔慕能打开个突破口,也算给丐帮立功。 丐帮,天下第一大帮,要揣度朝廷。乔仰,名震四海的丐帮顶级高手,要研究钻营。乔慕看着信,不知道说什么。 他揉揉太阳穴,他早起就头痛,一根凿子在脑子里搅。休羽为什么要给乔仰写信?什么时候写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一晃神的功夫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拆装饰的声音咣啷啷吓他一跳,他起身往窗外张望,萧阳搂着都夷站在大门口。阿岐呢? 乔慕走到门口:“都夷师姐,阿岐呢?” 气氛有些怪,萧阳和都夷都没有笑模样。都夷看乔慕一眼,幽幽道:“晌午就走了,行医去了。” 接着又是什么装饰物的铁管子被扔下房顶,嘡啷啷打雷一般。姬凤岐行医的有时候像梦游,一边愣神一边走,现在街上这么乱到处扔东西,他是要被砸到的。乔慕压着轻功奔跑,飞速去找姬凤岐。 都夷站了半天,又倦了。萧阳打横抱她回房。 两人都没说话。 姬凤岐在街上溜达,心里计算连着八天没进项,刨了之前给护院们治旧伤所赚,剩余部分还能支撑几天。街面上各门派弟子闲逛,大多数在各自驻点搬运回门派的补给,也有三五成群逛街的。一群大白天挑个灯笼的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姬凤岐突然记起大姐给他们起了个外号“五五分”,上下等长。姬凤岐扫一眼,还真是……站着像坐着。 江湖门派来得齐全,今年就没见着苍云军。苍云军不来也好,中原传闻苍云都不是人,是一群全身燃着复仇烈焰的活鬼,吃人的。这群鬼老老实实驻守边疆就行了,别来长安吓人。 搞得姬凤岐都好奇,他可不信什么“活鬼”。苍云当年被安禄山背叛遭到屠军,仓皇逃窜的朝廷都以为苍云军彻底覆灭。然而某一天没有支援没有粮草的苍云却在雁门关重振旗鼓,宛如从炼狱中爬回的军队——恐惧被贯彻苍云血髓,它的对手恐惧,它所保护的人也恐惧。 可惜了,没看到传说中见识过炼狱的活鬼军队。 他路过了曾经的薛家药铺,已经换了名字,变成了酒坊。姬凤岐站在门外看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进去打听薛叔去哪儿了。小薛是他认识的一个人,大概不能算朋友,看自己的眼神永远那么嫌弃。姬凤岐肯定是得罪过他,想不起来。就觉得小薛那个眼神特别有意思,板着脸,耷拉着眼皮,丝毫没有客气,眨一下眼就像翻一下白眼。姬凤岐到底也没问到底哪里得罪了小薛,因为不在意。可是习惯有这么个人,消失不见了,怅然若失。 姬凤岐想着小薛那个平板板的脸,想得发笑。街对面正在拆什么东西,往下一扔——姬凤岐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乔慕揽着他的腰使了个巧劲跳出去一丈多远,姬凤岐站过的地方砸下来个硕大的金色铁球。 乔慕惊魂未定:“你怎么样?” 姬凤岐眨眨眼,在他怀里鼓掌:“好轻功。” 乔慕放下他,姬凤岐弯腰捡药篓中掉出来的东西。乔慕问:“你……刚才笑什么?” 姬凤岐一边捡东西一边回答:“啊,想起个有趣的人。” 乔慕抱着胳膊实在忍不住:“你怎么能连走路都心不在焉?” 姬凤岐一愣,一手拎着背篓一手拿着几只瓶子,直起腰回头看乔慕,眼睛瞪得很大。倒不是生气乔慕这种语气,而是略带惊奇观察乔慕。接着一辆马车飞奔过去,姬凤岐迎风回浪跳开,马车轮子碾碎了姬凤岐还没来得及捡的瓷瓶。姬凤岐又愣愣地看着被碾成一地渣的药粉,轻轻叹口气。费时费料,细论起来又没多少钱。平常没什么特殊作用,生死之际吊命。 甚至装药粉的瓶子还得要钱。 乔慕看着姬凤岐对着一只小瓶子露出难过的表情。如果被马车轮子碾的是他,姬凤岐能不能露出这种表情?姬凤岐面对乔慕的时候,几乎都是平静温和地微笑,和面对所有病患一个样。心绪没有起伏,表情变化几乎没有。不生气,不难过,……不上心。 对啦,姬凤岐是在观察人间,乔慕是人间的一部分,姬凤岐观察他,例如姬凤岐观察病人,观察花草,观察鱼虫,亦如月亮观察人间。尘世凡人怎么折腾,激不起月光一丝涟漪。 月亮无需在意。 乔慕脑子里的剧痛一下一下凿他的理智,仅仅几息的时间里他甚至已经琢磨着要不要真的钻马车轮子,姬凤岐能不能对着他难过,或者表情有一丝变化。 乔慕忽然就笑了,他疯了他,钻什么马车轮子,到时候溅阿岐一身,脏不脏。乔慕微笑着看姬凤岐走向他,他折腾一白天了,阿岐给点反应嘛,哪怕给他一嘴巴。 姬凤岐温柔地拉起他的手,按住他的尺寸关,轻轻道:“你今天是不是一早就头疼了。” 乔慕愣住,姬凤岐身上缭绕的清凉苦香救回他被焦躁烦闷剧烈疼痛捶打的神智。 “杨休羽对你来说好像很重要。不好打断你们交谈,也没得出空问你。是不是头疼?” 很久,乔慕回答:“是……疼。” 姬凤岐安慰地拍他的背:“好了,今天回家之前抓副药,晚上我给你施针。” 乔慕垂下眼睛,没说话。 四十四 四十四 苍云军在千秋节后四天到达长安。 陛下不悦。 当天并未召见领队将军。 姬凤岐一早进长安,在城门口看到一名玄甲军人。高高的个子,一身玄铁连缀披挂,整个人乌沉沉的,吞光。头盔上的白色羽翎是黑色人影最后一笔精彩留白,苍劲向下一皴。四周的行人躲着苍云走,心惊胆战吓得够呛,一面还要疑心苍云不是活鬼么,怎么敢站在今天这么大的日头下。 姬凤岐走近了看,发现玄铁甲面斑驳坎坷,全是刮伤。那军人回头,脸上一道疤,看姬凤岐。苍云的将军,一身斗天斗地砥砺风雪的气概。 “啊……” 姬凤岐惊叹,是比天策精彩。 那苍云微微蹙眉,姬凤岐发觉自己的目光是不大礼貌,于是笑一笑:“将军腿上有旧伤,最近发作很厉害。” 苍云有些疑惑,怎么这个小大夫不怕自己:“你……怎么知道。” 姬凤岐噗嗤一乐:“我是大夫呀,我当然知道。”他低头绕着苍云转一圈,硬把苍云吓一跳。小大夫伸手去摸他右膝的时候他忍无可忍一把抓了小大夫手腕子:“嘿!” 姬凤岐很认真:“将军,你的右脚靴子现在必须穿大两码的对吧。膝盖以下已经肿得相当厉害了。如果不及时处理,老了可麻烦得很。” “我活不到那时候。” 姬凤岐吃惊:“啊?” 苍云放开姬凤岐手腕子,径自向前走了两步,回头对姬凤岐抱拳:“在下关山。《度关山》的那个关山。我活不到那时候。多谢大夫。”说罢转身就走。 姬凤岐瞧着关山的背影,不知道谁说了句“苍云”,摩肩接踵的大街硬是闪出一条道,一群人挤在一起惊恐地看着关山穿过人群,渐渐走远。 戍边军队不得传召不能离开,更不能踏进中原一步。这次进京颂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直接进宫跟太府卿对峙这些年克扣军费的帐,然而苍云紧赶慢赶还是晚了。批准苍云抽调人手进京的敕书很迟才送达,苍云的人紧赶慢赶每个城关的执事官都像审犯人似的防备他们,一道一道手续一丝不苟一条一条复核。 哪怕苍云吃惯了餐风露宿的苦,一路甚至没有怎么住宿,仍然迟了三四天。一进长安城,所有人都像看见鬼。 关山攥着拳,默默穿行于惶恐惊惧的眼神中。 我明明是保护你们的。 为何那样看我。 姬凤岐行医一上午,中午走向茶摊打算买一碗茶水就面饼吃,结果在茶摊看到了……关山。 茶摊只有一个关山默默坐着,其他人都不敢上前,茶摊老板欲哭无泪。 姬凤岐轻轻坐到关山身边,打趣道:“原来你也没钱。” 关山觉得姬凤岐飘落到他身边,清清瘦瘦的没有重量,迎面一阵清新带苦的香气,浇灭了他即将暴发的怒火。关山没说话,姬凤岐笑眯眯摸出通宝跟茶棚要了碗茶水,轻快道:“既然有缘,就问将军一句话,万一将军你还没死呢,腿就先废了,举不起刀盾上不了马,将军要如何?” 关山瞪着眼睛看姬凤岐,姬凤岐伸出细白的手指敲一敲关山一身铁壳:“将军这一身披挂重量就不轻。加上挥舞刀盾征战训练,您的膝盖已经很不容易,受伤还无法得到医治,没天理啊。” 关山冒一句:“区区押营,当不得一声‘将军’。” 姬凤岐笑眯眯喝一口没颜色的茶水:“那您是六品,我是白身,按理我还得给您行大礼。需要吗?”说罢作势起身,关山突然就慌了,按住姬凤岐的手扯出一长串:“不必不必不必不必!” 姬凤岐大笑,关山的手弹回去,垂头不语,只能看到耳朵红得滴血。姬凤岐正色:“让我看看你的旧伤。” 关山默默摇头:“大夫心意领了。即是旧伤,我心中早已有数。大夫看了左不过让我好好将养,我哪里能‘养’伤?能用就用,不能用……也有别的用处。” “也许我能让你痛得不那么剧烈,消一消肿。” 关山转头看姬凤岐,姬凤岐对他微微地笑:“这人世间,能做到‘不痛’就已经很好了,对吧将军。” 姬凤岐找了个平整地方席地跪坐,示意关山脱腿甲和靴子。关山吞咽一下,看着清清净净的万花小大夫,突然转身就跑。姬凤岐用内劲轻巧巧往关山麻筋上一弹,关山趔趄一下。 “还真是少见将军这样讳疾忌医的。将军怕针扎还是怕药苦?听闻苍云军吞尽苦寒卫国戍边,怎么将军看着不像苍云的,倒像左右龙武卫的世家子弟?” 关山非常生气:“我就是苍云。” 姬凤岐拍拍身前地面:“行,将军请坐,卸腿甲。” 关山皱着眉:“大夫开个止痛的方子我照方抓药不行么!” 姬凤岐惊奇:“血脉不通才痛,不看病灶怎么开药?将军怎么这么磨叽!难道当年狼牙军是被苍云将军们围在一起念叨死的?” 关山大高个子,窘迫得满脸通红。苍云为了赶到长安一路就没卸过甲。他是习惯铠甲的折磨,但…… “我知道将军一路风尘仆仆没有休息好,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大夫什么没见过?将军快些吧。” 关山突然一立盾壁,赤血色的火墙惊得姬凤岐往后一仰,关山扛着盾壁落荒而逃。 姬凤岐生平第一次脸迎盾壁,吓蒙了,如何看个病还能把苍云的盾壁给激出来? 苍云的事情,姬凤岐是略有耳闻。孤立无援绝境之处,能吃的还有什么。姬凤岐丝毫没觉得这样有问题,滔天的罪责为什么不砸给支援不力的那些人,和克扣苍云军费的那些人!真吃人不吐骨头的在庙堂里,江湖之地却要苛责含着碧血丹心挣扎戍边的军队。 再说过去这些年……当年活下来的人还在不在都不一定。 苍云这次进京就是为了军费要跟人对峙,但到现在都没被宣召。姬凤岐心里难过,对着关山逃跑的方向出神。直到一个婆婆过来问他是不是大夫,他才收敛心思,接着给人看病。 关山跑出长安城门,找了个河疯狂洗澡。在附近饮马的天策被吓一跳,牵着马往上游挪。关山洗得旁若无人,苍云什么罪没遭过。那天策暗自咧嘴,这水洗澡可凉。马喝够了水,天策给马梳毛,梳着梳着想起来下游还有人洗澡呢,他转脸一看,那苍云显然毫不介意。 天策咳嗽一声:“兄弟不怕凉啊。” 关山看一眼天策的火红铠甲:“在雁门关我们直接用雪洗澡。” 天策哦一声:“苍云的兄弟怎么称呼?” “关山。” “曹秋前。” 打过招呼,两人再无话。天策被克扣得也惨,只是有幸天策大将军李慎离陛下近,左右逢源,力保天策兵不吃太大亏。天策血守睢阳差点全军覆没,幸而李将军当时没死。哪天李将军不在了,天策也完了。苍云还有个倒霉点,主帅战死而继任者姓长孙,李家显然不喜欢这个姓氏,又找不到比长孙将军更合适的人选。 关山洗完了上岸,曹秋前一看关山的右腿吓一跳,从膝盖到脚踝……关山居然还能站起来,还能穿这一身铠甲。关山跟着曹秋前的视线低头看自己的腿,确实难看。曹秋前深思:“你这光洗澡,也没换洗衣服。染了风寒更不让苍云上殿了。” 关山冒一句:“那么天策能上殿吗。” 曹秋前没接话,他上马:“你等等。我回天策营地给你们拿几套换洗里衣。”说罢策马就走。关山着实没想到天策营地就在附近,甚至不远。曹秋前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个大包袱:“我量那群执事官不会告诉你们,上殿不准带武器,必须卸甲,估计你们也没有旁的衣物。里面一些里衣,你换上和其他同袍们进城想办法置办些衣物,不然到时候就算传召你们,你们这身盔甲连朱雀门都进不去。” 关山还真不知道上殿得换衣服,他拿着大包袱抬头看马上的曹秋前:“谢谢。” 曹秋前叹气:“天策和苍云是友军,不言谢。” 不,苍云没有友军。关山板着脸看曹秋前驱马离开。苍云哪里有友军。自从被安禄山背叛,苍云一直孤军奋战。面对狼牙军和傒人如此,千里进京要军费还是如此。 这天地间,也只有自己最可靠了。 姬凤岐下午继续摇铃行医,转角看到四个苍云聚在成衣店门口,里面正有关山。长安够大够乱,一天遇三次这是什么缘分。姬凤岐的笑声惊动苍云们,关山看到姬凤岐,脸瞬间红得冒烟。姬凤岐摇着铃走过去,扫一眼,知道成衣店老板被突然而至的几个玄甲苍云吓得不轻,仿佛苍云能当街活吃人。除了关山,其他仨攥着拳,绷着嘴,愤怒又难过。姬凤岐身上的苦香被微风吹进成衣店,他笑着站在苍云身后:“怎么不进去?” 成衣店老板一看是姬凤岐,极度紧张的时刻见到了救命稻草,差点喜极而泣:“姬大夫!” 姬凤岐背着药篓伸手一推门口的关山:“站着干什么?进去呀。几位将军买衣服?打算买穿着干活还是训练的?” 关山终于冒出一句:“殿前奏对那种。” 成衣店老板差点昏过去,关山浓重的雁门关乡巴佬口音终于让他明白这几位气势汹汹的爷是真的第一次进京啊! 姬凤岐一愣:“殿前奏对你得穿公服,起码常服,都是要定做的……这种平民坊市成衣店做不了这种的……” 苍云军人们还是黑着脸,关山面上更难堪:“苍云没有。” 成衣店老板缓上一口气:“小姬大夫,地方官员入京述职通常都去平康坊专门的旧货店铺置办行头,实惠一点的还有租的。” 姬凤岐一拍手:“那正好,各位将军去平康坊淘一淘吧。” 苍云们沉默。 姬凤岐一拍脑门:“将军们初来乍到的是我考虑不周,将军们请跟我来。” 四个全副武装的高高大大的玄甲苍云默默跟着清清瘦瘦的万花小大夫,一路穿过长安繁华的街巷。长安人民觉得这画面又惊悚又……好笑。 没听说万花大夫还会收鬼啊? 姬凤岐完全不在乎,仿佛还有些雀跃。苍云们本就少言讷语,只好板着脸不吭声。 关山低头看比自己矮了快一个头的小大夫,他甚至可以一只手连人带筐把小大夫提起来。姬凤岐回头笑着问关山:“将军,我一直想问,你说的《度关山》是哪篇乐府。‘天地间,人为贵’还是‘陇树寒色落,塞云朝欲开’,或者‘锐气且横行,凯歌还旧里’?” 关山回答:“丈夫意气本自然,来时辞第已闻天。但令此身与命在,不持烽火照甘泉。” 姬凤岐倒着走,眼睛闪闪仰脸看关山:“将军不在乎‘功名身后事’,大唐要感谢诸位将军。“ 苍云领队看关山,又看姬凤岐,进长安之后,居然有一个人,跟他们道谢。 关山只认真看姬凤岐。 姬凤岐领着苍云们走到平康坊门口:“我是白身,进不去。各位将军进去打听打听即可,每日进京的地方官也不少,我想旧货店铺是不难找。” 接着伸手拉住关山:“将军,这次能让我看看你的腿了吧。” 关山一愣,其他三个苍云军互相看看,一拍关山的肩,意思是让他看腿,他们先进去置办行头,反正他们身量大差不差。 姬凤岐吭哧一乐,怎么苍云个个都跟万花聋哑村出来的似的。关山目送几个同僚在平康坊门口递交印信然后进去,又转头看姬凤岐。姬凤岐笑眯眯:“将军,我嗅到你身上有水汽。这回能让我看了是不是。” 关山耳朵发红,清清嗓子。 姬凤岐就在平康坊门口找了个地儿让关山卸腿甲脱靴子。苍云的铁甲卸下来往地上一扔都暴起尘土,太沉了,咚一声,咚一声,有人就好奇张望这是在干什么。关山卸了腿甲,腿上还缠着一圈一圈紧紧的绑腿,这样紧紧勒着,能减轻痛苦。关山解开绑腿,姬凤岐终于看到了他的右腿—— “我的天……” 姬凤岐也算见多识广,这下也是一惊,围观人群跟着倒吸一口凉气,关山也吓一跳,什么时候围观过来的!姬凤岐垂头盯着关山的右腿看,睫毛一扇一扇:“将军这是怎么伤的?” “被傒人用锤子砸的。” 姬凤岐细白手指轻轻检查,捏捏掐掐,问关山疼不疼,麻不麻。关山想了想:“只有疼。” 真的只有疼痛,他已经被这种痛感折磨得麻木。解开绑腿,整个腿都在跳。 姬凤岐检查,心里感觉不乐观。受伤时若是他在场,绝对不会收拾得如此潦草,导致后续长成这样,难为关山走路姿势还与常人无异,这得多艰辛。关山还有个致命问题,他不能在长安呆太久,皇帝老儿让他回雁门关他马上就得走。姬凤岐微微一忖,拿出针帘施针。又粗又长大针扎下去一拔,飚出血溅老远,人群吓得一躲。 关山突然觉得腿上肿胀的痛感一轻。 “有用?” “有。” 姬凤岐接着施针治疗,关山抬头看到对面远处房顶上躺着个丐帮,一边灌一口酒一边还对他挥挥手。关山不明就里略微颔首当作回礼。 “将军听实话吗。” “嗯。” “治是不好治了。我也知道将军枕戈待旦更没法养伤。所以我可以像个办法帮将军减轻疼痛,详细写下来,等将军回雁门关,可以找大夫照做。” 关山点头:“谢谢姬大夫。” 姬凤岐转脸看围观人群。有什么好围观的呢。好奇“鬼”为了戍边为国被异族锤子砸到残疾还是“鬼”竟然会流血。 关山怔怔看姬凤岐,姬凤岐只是仔细给他打上绑腿,又帮他穿戴腿甲。收拾完姬凤岐低头写方子,写写改改,最后誊抄一张交给关山:“还是我医术不争气。只能肤浅止个痛。” 关山双手接过方子,忽然就对着姬凤岐笑了,荒原铁松上的积雪消融:“姬大夫说过,这世间,能止痛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关山手中的药方墨汁未干,他拿着看,纸张上似乎绘制着淡淡的花鸟,轻盈灵动春天的一角。关山刚想说什么,平康坊里出来辆马车,车里的姑娘看见姬凤岐,撩开窗帘露出开心的神色:“姬大夫。” 这不是郑姑娘家的侍女?那侍女的打扮已然比之前更上一档次,珠光宝气。她要下马车,姬凤岐拦住她:“不费事不费事了。我这要走了。郑姑娘还好啊?” 侍女微微一愣,艰难一笑:“好,一切都好,难为姬大夫惦记她。” 车夫不耐烦催促,侍女依依的眼神看姬凤岐,苦涩一笑,放下窗帘。 姬凤岐心里明了,双肩一塌,目送马车扬长而去。关山低头观察姬凤岐,皱眉问:“姬大夫认识她?” “认识,算吧。” 关山一眼就看出来这姑娘是什么人,姬大夫居然还和她很熟识?姬凤岐背上药篓看到关山的表情,一抿嘴然后解释:“她家主人找我看过病。” 关山一皱眉,姬凤岐大约知道他在想什么,怅然若失:“在我眼中,将军与她并无区别,全是病人。将军若是心有芥蒂,那……就此别过。” 关山拿着药方愣在原地,脑子里思绪一团乱,眼睁睁看着小大夫为他忙前忙后又离开。关山不敢抓姬凤岐,一把抓住姬凤岐的药篓:“小大夫别生气!我并非那个意思……” 姬凤岐笑着摇摇头,拂开关山的手:“将军苦守边境,我能为将军做些事情已是荣幸,但这是我全部的本事,再多也力不能及。我祝将军建功立业,功成奉昌。” 关山懵了,他刚进长安,只觉得此处风雪比雁门关还像刀剑,刀劈斧砍地杀他们。忽而一缕清新苦香的春风无私地欢迎他们,感谢他们,温暖柔软地治愈他身上惨烈的伤痛,最后毫无一丝迟疑抽身离去。关山发现残酷的事实,他眷恋犹如天降之幸的春风,但他留不住。 春风莅临人间,只是吹拂过他身边,随即没入人群,了无踪迹。 关山彷徨地发呆,被从平康坊里出来寻他的同僚一拍肩膀都没反应。房顶的丐帮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笑得前仰后合,随手擦把眼泪。 对啊。 你没什么特别的幸运,你哪里抓得住春风。 没人有这个幸运。 别着急,大家都一样。 大家都一样…… 四十五 四十五 眼看到了傍晚,姬凤岐赶着关城门之前去看了看都夷,按一按脉没什么问题,不多做停留就出城门。一出城门,乔慕正在夕阳里等他。 夕阳在天边割一道血腥的伤口,乔慕站在浓烈的光里对他微笑。 今天一天没看见乔慕在哪儿,可能又在忙,毕竟丐帮是个大帮,他哥乔仰对他寄予厚望。乔慕不大提他哥,只言片语拼凑起来,乔仰比乔慕大九岁,没孩子,以后也不会有,长兄如父拿乔慕当儿子了。姬凤岐有时候疑心自己是不是会拖累乔慕,毕竟是真的帮不上忙。他这几天给乔慕施针治头痛,也不知道真有用还是假有用,总之乔慕只说他舒服了,不头疼了。 “愣什么神?”乔慕问。 姬凤岐观察乔慕的面色,还好,好像比前几天正常,又恢复初识时那个洒脱又赤诚的丐帮少侠。身上有些酒味儿,姬凤岐在乔慕身边呆久了都有些闻不出来,反正丐帮喝不醉。乔慕接过姬凤岐的背篓,姬凤岐活动活动肩膀,两个人往家走去。最后还是乔慕问的:“今天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 “有,遇见苍云军的人了。”姬凤岐没多想,“有个将军的腿伤基本上已经不行了。我师父来都没办法。走运的话就这么拖着,如果突然恶化,要截肢保命。” “你不讨厌苍云?” “我敬重苍云。” 乔慕懂姬凤岐敬佩英雄,爱苍云这样被友军背叛又绝地重生,丹心热血不改抵抗胡夷的悲壮与惨烈。 “大家总是忌讳提起苍云,今天总算遇到了真苍云。” 乔慕心里一动:“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害怕忌讳苍云吗?” “大概猜得到。” “你……不厌恶?” 姬凤岐不以为意:“为什么厌恶?为什么不憎恨克扣军费粮草和救援不力的人?” 乔慕似是被姬凤岐惊了,脚步迟滞。姬凤岐回头仰脸看他:“怎么了?” 乔慕笑着摇头:“还是姬大夫通透,醍醐灌顶。” 姬凤岐问乔慕:“你知不知道苍云的其他故事?苍云统帅你知道吗?” 乔慕捏他的脸:“要不改天你去天策回诊的时候问问李大将军?” 提起李大将军,姬凤岐笑一声,没在意。他自己这些年听到点风言风语,关于苍云一个叫宋森雪的统领,算朝廷“安插”在苍云里的眼线。姬凤岐挺好奇的:“你说苍云上下知道这事儿吗?” “肯定啊。” 姬凤岐惊奇:“不是说苍云极端排外么?那宋森雪处境不是很尴尬?” “尴尬什么。苍云有这么个人是好事情,宋森雪是朝廷的眼睛和耳朵,也是苍云的嘴。没这么个人才麻烦呢。苍云上下很爱戴宋将军。” 姬凤岐很是震动地思考一会儿:“那……丐帮有吗?这样的人?” 乔慕很淡然:“有。” 姬凤岐没问是谁……还是不问的好。 两个人慢慢地在暮色薄光里慢慢溜达,聊的是别人家的事儿,可是世间此时此刻就剩他俩。 快到家门口,乔慕冒一句:“有说宋森雪是废帝私生子。” 姬凤岐惊讶:“啊?!” 乔慕推开院门:“是这么传的。” 意料之中,姬凤岐面上钦佩之情慢慢褪去。乔慕甚至能看到他心里对苍云的热情跟着往下褪。私不私生子完全无所谓,沾上勾结倭寇的“废帝”俩字,嗯…… 姬凤岐没说什么,跟着乔慕进屋。乔慕放下背篓点上灯,一团橘火融融地亮着:“你先歇会儿。我收拾收拾准备晚饭。” 过了会儿没声音。乔慕往床的方向瞥一眼,姬凤岐趴在床边书案上,纤瘦的背影,没入深海之中。乔慕在围裙上擦擦手,走过去,弯腰搂住,制止姬凤岐继续往下沉:“至于么。” 姬凤岐半晌嘟囔:“饿死了。” “洗手吧,这就好了。” “嗯。” 就寝之后乔慕抚摸姬凤岐,姬凤岐没有拒绝。姬凤岐没有拒绝过乔慕。乔慕低头看他,用醇厚的嗓音在他耳边乞求:“阿岐叫我啊。” 姬凤岐咬着嘴唇发不出声音,抓得乔慕背上鲜血淋漓。乔慕用手指指背轻轻碰姬凤岐的脸:“阿岐,你叫我。”姬凤岐上气不接下气带着哭音叫他:“乔慕。” 乔慕俯首埋进姬凤岐的颈窝,嗓音发抖:“再叫我。” “乔慕……” 姬凤岐仰起修长的脖颈,乔慕嗅到他皮肤上清新的苦香。 记得你此时此刻叫的人是我。 乔慕从未对姬凤岐用过如此蛮力,声音瞬间堵在姬凤岐的喉咙,三魂七魄爆裂,理智思维沸腾,姬凤岐失神地睁着眼,眼泪流淌。乔慕吻掉眼泪,他想永远呆在姬凤岐身体里,温暖羞怯地纵容他放肆。不然天天在他脑袋里狂躁叫嚣的精力还能放置在哪里,大概直接击碎天灵盖冲向天空,喷个酣畅淋漓血染大地一片狼藉。 姬凤岐哭着咬牙忍回一声尖叫,抽搐着抓乔慕。乔慕想也就这时候能让姬凤岐能因为他而失态,他是有些作用的。姬凤岐痉挛得几乎濒死,乔慕根本不放过他,双手握着他的肩,咬牙压底嗓音,像野兽垂死的喉鸣:“阿岐,叫我,快点。” 姬凤岐上半身反弓弹起又落下,头发凌乱地缠着两人,真实地结发。乔慕在发疯,姬凤岐搂着他的脖子咬他:“乔慕!” 乔慕看着自己的血滴在姬凤岐雪白的皮肤上,像雪原中盛开一片桃花。 他脑海里近乎狂暴的情绪跟着神智,一起消散。 等乔慕清醒过来,他有些茫然。姬凤岐温柔地搂着他,他把脸埋进姬凤岐的颈窝。 “细鱼仔……是我小名。” “嗯。” “很多年没人这么叫过我了。我都忘了。” “好。” 乔慕声音带点委屈:“这么多天了……你也没问我。” 姬凤岐轻轻拍他:“你这不就跟我解释了么。” 乔慕自嘲一笑,不再说话。 苍云夜间不能留在城里,在平康坊预定好租借的全套行头得在城外过夜。几个人围着篝火默默无言,没有交谈。雁门关天风怒号本来讲话也费劲,再者大家戍边大眼瞪小眼这么多年,也无甚可聊。关山拿出姬凤岐写的方子对着火光看,秀气的字迹下面是淡淡的彩色春景。其他苍云好奇凑过来看,领队看他,是今天下午的小大夫? 关山点头。 大家终于找到事做,围在一起看纸面上一页春天。 领队终于开口:“你能随身带着春风……也不错。” 另一个苍云难得微笑:“明天进城看到那个小大夫,我也要讨一张方子。旧伤……谁没有。” 然而明天能不能被传唤进宫呢。苍云这次是一定要到军费的,不然便把心剖出来给陛下看看,是不是赤红色的。 大家恢复沉默。在寒夜之下,等待黎明。 早上姬凤岐起不来,乔慕喂了他一碗厚厚的米汁,独自进城。出门之前回头看一眼,姬凤岐薄薄地陷进被褥里。昨晚失控了,乔慕却没后悔。 “今天实在太累就不进城了。歇一天。我下午带个食盒回来。” 姬凤岐勉强挥挥手,表示他听见了。 乔慕刚到驻点,萧阳满脸心事地凑过来:“关内道兄弟们发消息回来,现在路上拦人,不让流民往长安来了。” 乔慕坐下,没吭声。 萧阳嘀咕:“怎么一会儿往长安赶人一会儿拦住的。上面斗法,下面什么都看不清。” 都夷在院子里溜达,看到乔慕,笑着打招呼:“细鱼仔。” 萧阳咳嗽一声:“都夷!” 乔慕笑笑:“啊都夷师姐。” 这几天都夷害喜不大严重,萧阳也高兴,语气轻快:“你别介意,都夷最近害喜太厉害了,整夜整夜睡不好,脾气也控制不住。”他跟乔慕说话,但眼睛一直跟着都夷动,神情温柔又专注。都夷站在院子里对着萧阳笑,一只手捂着腹部。 “你们什么时候完婚?”乔慕问。 “我想尽快,但是都夷非要等她师父。” 都夷在花草芊芊的院子里小步走着,身披阳光温婉动人,萧阳看她的表情,仿佛心都要跟着化了。乔慕有种奇怪的感觉,都夷对萧阳没有指望,也没有期待,只是顺其自然。接着乔慕想起另一个问题: 姬凤岐是不是也一样? 萧阳看乔慕一大早神情恍惚,一会儿脸上血色都褪了,不得已只好叫他:“乔慕,乔慕!乔长老有信来。” 乔慕起身,萧阳随口道:“最近乔长老的信多。” “是,我跟他讲我爱上一个人了。” 萧阳一惊,转念一想乔仰应该不会阻止乔慕喜欢姬凤岐,毕竟乔仰自己也……那什么不是。 乔慕给乔仰写信,他找到了愿意共度余生的人。乔仰的信追着问对方什么人师承是谁平时干什么营生人品如何。乔慕就回仨字:我爱他。 要不是乔仰在君山实在脱不开身,能甩大轻功从君山飞来长安。乔慕就不信乔仰查不到姬凤岐和他师父裴愈的底细,丐帮情报还真不比凌雪阁弱。若是再逼迫他交代姬凤岐什么,他一个字不回。 这回乔仰吩咐乔慕,跟长歌门搞好关系。以及,苍云进京告状,丐帮绝不掺和,特别是乔慕,闭嘴。 也就是说,苍云的事,丐帮从头到尾全知道。乔慕拿着信,一个字一个字反复阅读。丐帮都知道。 忽而天空一声唳啸,乔慕仰头一看,鹰隼扇合着翅膀,锋利的轮廓遮住了阳光。 “你个没良心的,野够了?” 接着又一声,另一只鹰隼尖啸着盘旋,两只隼同时下落。乔慕抬起右臂,通体黑中带红油光发亮的隼收翼抓臂带一气呵成。乔慕惊奇:“你还知道回来?” 黑隼严肃咔哒一下鸟嘴。 另一只棕赤羽翼的隼落到萧阳手臂上,看看萧阳,又看看都夷。都夷捂着嘴震惊,好漂亮的隼!萧阳看到都夷如此惊艳,笑道:“丐帮都有这么一只隼。我的这只经常被乔慕那只勾搭着一起出去浪,浪够了才回家。这也没介绍你们认识。来捉雾,这是你的女主人。” 威武又严肃的鹰隼捉雾看看都夷,咔哒一下鸟嘴。萧阳对都夷笑:“要不要摸摸它?” 都夷看看捉雾锋利如刀的鹰喙和紧紧抓着肩臂皮带的利爪,心虚:“啊……还是算了,我这样看着就好。” 萧阳被都夷的小模样逗笑,捉雾干脆在萧阳手臂上小憩。过一会儿尹松来找萧阳,看到捉雾很惊奇:“哟,我以为丢了呢。” 萧阳笑:“松姐的隼呢?” 尹松抱着胳膊:“被打猎的什么王爷射死了。” 萧阳一滞,尹松没什么表情:“我来看看都夷,乔慕找你。” 萧阳微微一抬胳膊,捉雾扬翼拔地飞天。都夷眼睛跟着捉雾在天上盘旋,直到消失不见。 尹松笑:“乔慕的隼拿云和萧阳的隼捉雾感情特别好,经常一起不着家,跟他们兄弟俩似的。” 都夷好奇地看尹松,萧阳一直没怎么跟她提起小时候的事情。尹松挠挠头:“他们俩好得像亲兄弟,你也知道,都一起去长歌门读书了,算过命的交情了。” 都夷震惊:“他俩一起去长歌门念过书?” “萧阳没说?乔慕十五岁的时候,被乔长老送去长歌门,萧阳是跟着过去陪读,待了两年。乔慕也算正经读过书,虽然我知道你看不出来。想想也搞笑,要饭的去长歌门。” 那怎么无论萧阳还是乔慕都看不出来对长歌门有感情的样子……哦对了,也是有的,杨休羽么。都夷冷笑一声,尹松好奇:“怎么了?” “各门派高层的兄弟子女去长歌门‘读书’,跟贵女们游艺,是不是一个道理?” 尹松也笑一声:“对,差不多。” 晚上都夷掐着萧阳脖子逼问他长歌门的那两年。萧阳奋力自证清白:“我绝对跟长歌门没有勾连,我特么看见那帮人就烦,去陪读那两年一般没事儿我都不进长歌门。当年乔仰还不是长老,长歌门说要搞个什么‘子弟游学’,乔仰全力帮乔慕争取了个名额,让我跟着去就是当保镖的,人长歌门的等闲也懒得搭理我。” 都夷总不能直接说你怎么就不跟着。按时间算当时她跟在师父身边窝在谷中研习医术,可从未听说过什么“子弟游学”的事儿。 “乔慕在长歌门认识杨休羽的?” “这个还真不是,乔慕在长歌门待得很不开心,熬了两年乔仰一鸣惊人成为丐帮数一数二的高手,乔慕找了个说辞拉着我回君山。那个时候,没听见乔慕提过什么杨休羽。” 都夷刚觉得还行,后面萧阳补了一句:“他俩认识要更早,乔慕六岁的时候被杨休羽和他爹救过命。你知道杨休羽他爹是谁,杨清濯,太府卿。” 都夷气得捶萧阳:“你有话不能一起说了!” 萧阳被粉拳捶得哈哈笑,都夷可真的挺生气。什么玩意儿,这又出来个救命恩人,那招惹阿岐干什么!萧阳看出来不对:“好都夷,你生乔慕的气?到底为什么,跟我讲嘛。” 都夷问萧阳:“你没发现乔慕看杨休羽是什么眼神儿么。” 萧阳一咧嘴:“啊?他啥眼神儿?他能有啥眼神儿?” 都夷板着脸:“你看我的眼神儿。” 萧阳的笑干在脸上:“不……不能吧?” 能,乔慕自己不知道罢了。都夷自幼身体不好,学习医术望闻问切之外最爱研究人的“脸”。人的脸上总会有各种有趣的表情,更有趣的是人经常被自己的脸出卖而不自知。人用“脸”面对别人,却不能直接看到自己的脸。人用眼睛去“看”,却控制不住观看时的眼神。 都夷稍微整理思绪:“阿岐的感情,旁人不得置喙,你我犯不着管闲事,他自己能处理好。多谢你肯实话相告,我能有个准备。我师父就快值满,等他老人家来了,我们姐弟也就有个依靠了。” 萧阳皱眉:“我不是你的依靠吗?” 都夷起身写信,她带出谷的天工鸟飞去师父那里,还没回,还好老二沉燃给了她另一只天工鸟。昨天沉燃来信,联系到了老三夜舒在五毒,老四倾离在东海,老五青鸐在阴山。这几个都各自游医研究医术制药,各有所成。等手头上的事情告一段落,立刻启程往长安来。 萧阳看都夷端坐写信的背影,心里突然有点慌:“如果……我是说如果,小姬大夫遇到点什么麻烦,那要怎么办?” 都夷知道萧阳问的什么。回答得毫不迟疑。 “回万花。” 四十六 四十六 傍晚时分,暮色千里。乔慕拎着食盒回家,在屋外看到姬凤岐聚精会神对着窗画画。乔慕推门的声音惊到了他,慌手慌脚藏什么。乔慕笑一声:“我又不是查功课的先生。”他站在门口不进来,依旧对姬凤岐笑:“我给你介绍个兄弟。” 姬凤岐披着外袍好奇出门,乔慕站在院中一吹口哨,天空一声鹰隼唳啸回应,吓姬凤岐一跳。他抬头寻找,夕阳余晖中黑色的剪影沉默地盘旋,俯冲,伸爪,收翼,落在乔慕手臂缠着的皮带上,一气呵成。通体黝黑身披红色辉光的隼用锋利的眼神扫过姬凤岐。 姬凤岐震惊不已:“天啊!” 乔慕略微一抬胳膊:“介绍一下,我的好兄弟,拿云。拿云,这是我此生最爱的人,姬凤岐。” 姬凤岐完全被拿云睥睨的小眼神折服,他居然从一只隼的脸上看出来“风流倜傥”,注意力牢牢吸住:“它叫什么?” 乔慕一愣:“拿……拿云。” 姬凤岐抬手想摸拿云,拿云一偏身子。姬凤岐心有惋惜:“鹰隼有灵性,是该有如此傲气。我该怎么招待它?” 乔慕失落:“不用招待,拿云不吃人给的食物,它自己觅食。” “最近拿云别往京畿飞了。来了那么多王公贵族闲不住,到处打猎。” “……嗯。” 乔慕拣出食盒的菜来,两个人无言地吃完晚饭,乔慕把水缸挑满,两个人安静地准备洗漱。乔慕脱了上衣,露出一身伤,昨晚被姬凤岐抓得特别惨。姬凤岐看他的背,走上前轻轻亲吻。乔慕感觉到姬凤岐轻轻的鼻息,喷在他的皮肤上却犹如岩浆,烫得他心里一疼。乔慕一捂脸:“你先休息,我去解决一下。” 姬凤岐手向下,被乔慕一把抓住:“别闹。昨晚是我孟浪,没有收住劲,搞得你起不来床。今天你可别考验我了。” 乔慕夺门而出,姬凤岐站在门边。拿云栖息在附近的树上,除非乔慕召唤,否则绝不靠近。姬凤岐认为拿云是不大喜欢他的,不然为什么要拒绝跟他亲近呢。 姬凤岐就那么抬着头竭尽全力找漆黑夜中上的一直黑隼。怎么可能找得到,他只是感觉到拿云在远处冷静地观察他。不亲近,不靠近,那要怎么算亲密。如果连亲近都要克制,那大概……的确是不算喜欢。 “怎么一直站在这里?”乔慕回来,在院子里直接用水冲凉。姬凤岐抬着头微笑:“我在找拿云。拿云跟我不投缘,一点办法都没有。” “除了我以外,拿云跟哪个人都不亲近,萧阳都不行。” “自然,我知道。我喜欢拿云,拿云不必喜欢我。” 乔慕冲凉完毕擦干净,抱着姬凤岐拍一拍:“别胡思乱想了,早点睡。” 一早,难得今天乔慕跟姬凤岐一起出门,乔慕帮姬凤岐背着药篓。姬凤岐有了些笑容,乔慕垂着眼睛看他,也有笑意。 远处突然传来成群的马蹄声,乔慕拦在姬凤岐身前,姬凤岐眼看着一群高头大马卷着尘土奔来。 “别慌,最近进京贺寿的王公贵族有些没离开的就在京畿打猎。让他们过去就行。” 姬凤岐安静地站在乔慕身后,然后听见一声喜悦地呼唤:“乔慕!” 杨休羽轻裘胡装,背箭持弓,单手操绳,白马四蹄飞扬冲到乔慕身前潇洒停顿。他略微喘气,面色微红,双目盈盈而动:“乔慕!” 天上一声唳啸,黑隼拿云盘旋两圈,径直俯冲,停在杨休羽皮质腕带上。乔慕都愣了:“拿云认识你?” 杨休羽大笑:“我就说,这只黑隼有主,不能当猎物!竟然是你的!这是什么缘分?” 黑隼停在杨休羽手腕上,状态放松,抬起一只脚……挖鼻孔。鸟类竟然也是挖鼻孔的?杨休羽被拿云逗得前仰后合,无意间看到乔慕身后的姬凤岐:“姬大夫,刚才没看到你。进城问诊呀?” 姬凤岐微笑点头:“嗯,进城游医。” 杨休羽手肘撑着腿俯下身看姬凤岐:“难得遇见,姬大夫一起玩两把?万花的六艺跟长歌门可是齐名,不若让我们开开眼界?” 姬凤岐微笑摇头:“万花六艺精彩,偏偏我是个不争气的,勉强会骑个马,拉弓引弦就难了,更遑论打猎,贻笑大方。万一打不着猎物伤着人,就更辜负杨大公子美意了。” 乔慕面无表情对着拿云抬起胳膊,口中一声鹰哨。拿云很眷恋地在杨休羽手腕上转一圈儿,才扑腾着翅膀挪到乔慕手臂上。狩猎队伍已经跑远,前面有人招呼杨休羽。杨休羽轻快地拨转马头,绕着乔慕转,姬凤岐向后退数步。杨休羽驭马术高超,白色骏马服服帖帖,驯良地绕乔慕。杨休羽对乔慕笑:“那么乔总舵主呢?来吗?乔总舵主可是在长歌门学的六艺哦。” 乔慕仰脸看他:“说来惭愧,在长歌门混了两年日子。总觉得骑马也没丐帮轻功快,跟马也没好好相处过。” “乔总舵主的语气,在长歌门读书的日子似乎不太愉快?长歌门的美景竟然也没取悦乔总舵主?” 乔慕似乎是想起有趣的过往,神情更温和:“那时候……经常去怀仁斋偷酒喝。” 杨休羽暴发出大笑:“像你干的事情!可惜当时我不在长歌门,不然也算同窗过。缘分这事,还真是强求不得。不过干喝酒有什么意思。我那时候躲懒是去傍山村,有个农家院的酒席特别好,下次回长歌门,我请你。一言为定?” 乔慕看着杨休羽,半天:“一言为定。” 狩猎队伍有人返回叫杨休羽,杨休羽对姬凤岐点头示意,纵马离去。姬凤岐目送杨休羽的背影,还是有点羡慕的。他在万花的时候,只是醉心画画,对骑射一点不感兴趣,师父就纵着他。现在看来,杨休羽骑马飞驰的身姿何止风流翩翩。姬凤岐回神,发现乔慕也遥望杨休羽离去的方向,拿云站在他手臂上,和乔慕一样,对杨休羽恋恋不舍。 “你们之间如果还有话要说,就赶紧追,当面讲清楚。” 乔慕瞬间惊醒,慌张观察姬凤岐。姬凤岐只是很认真地建议,表情也没什么异常。乔慕解释:“我和杨休羽之间还能有什么话?” 说出来倒不像个解释,像诘问,姬凤岐被逗乐:“我哪里知道?” 如往常一般,进城,姬凤岐和乔慕道别,继续游医。没走多久,远处隐隐约约站着那四位苍云。他钦佩苍云坚韧心性,大约也快被皇帝传召了,因为有人得到了保证,不再从中作梗。只是苍云这一次告状,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姬凤岐慢慢地走着,摇着铃。 关山早就看见了姬凤岐。他站在那里,攥着拳,恨不得冲上前去解释,他并不是因为姬凤岐给烟花女子看病就轻视姬凤岐,天地可鉴他绝无此意。他要跟姬凤岐道歉,请求原谅。雁门关冰雪酷烈,无望而苍凉,幸得春风拂过,关山恨不得徒手抓住——可是谁能抓住春风。每个苍云为了御敌,绷紧全身的精神持久对抗旧伤和天气的痛苦,一旦松懈,前功尽弃,分崩离析。伸手迎接带来生机的春风已经是逾越,哪有心力徒劳挽留。 关山闭上眼。令人憎恨的经年累月杀敌征战历练出来的几乎成为第三只眼的感知察觉到那一抹柔柔的春风,在大街的另一端,隔着人群,轻盈漫步,吹拂,湮入人海。 姬凤岐走着走着,看到简陋的小戏台上正在演滑稽戏。一男一女两个角色,女的娇羞状:“我姐妹要比我美上许多,你为什么看上我?” 男的憨憨地回答:“你姐妹不同意。” 围观的人暴发大笑,姬凤岐也跟着笑,笑得前仰后合。关关雎鸠,你最好上手。不好上手的放在远方,时时遥望。轻易上手了的扔在身后,需要时拿来用。 姬凤岐着实贫穷,仍然还是往戏台上扔了通宝。他正笑得开心,余光又瞥到一个唐门——唐佚行?姬凤岐立刻转头去找,又消失不见。 第二次了。 姬凤岐基本上算单修离经专研治病。这三年花间游荒废得不成样子,顶多也就对付几个流氓自保。他武学不精有自知之明,但不可能两次眼花看错。他心里一凉,唐佚行在长安。唐佚行根本没回唐门。他最了解自己这个唯一的朋友,他潜意识早明白事情的必然走向,只是不愿意承认。唐门郎,哪个不是睚眦必报。 唐佚行,要报仇。 姬凤岐慌慌张张寻找,就是找不到。人声鼎沸的长安,空空荡荡。 唐锤锤,如果你一定要单枪匹马追杀那些明教,千万记得我说过的话。受伤就来找我,我不怕。死了变成鬼更要来找我,我更不怕。 姬凤岐蹲在沸反盈天的街边,孤零零一个人。 唐佚行当然知道姬凤岐在找他。长安就这点不好,人太多了。就算是经年累月杀人历练出来的直觉,在这样尘土飞扬嘈杂的一小块人间里也会失灵。躲别人没什么问题,躲姬凤岐就好像格外费劲。姬凤岐自己是不知道的,他对于真正关心的人直觉特别准。唐佚行甚至想,如果哪天姬凤岐追杀他,他一定跑不掉。 他看着姬凤岐蹲在街边,小小一团,人来人往恶狠狠的脚步想要踩死他。多遗憾。他想。多遗憾,如果没有明教陆亚丹这一茬,他跟明教还是井水不犯河水,他还能偶尔从洛阳来看阿岐,在街边打打闹闹。他看到姬凤岐身边的丐帮,姬凤岐没怎么提过,但希望阿岐别落得跟他一个下场。 唐佚行转身离开。 抱歉,阿岐。 唐佚行穿街过巷,来到他一处秘密居所。很对不起姬凤岐,这个居所他从未跟被人讲过,因此到现在为止还是安全的。他仔细养护千机匣,一丝不苟。弓|弩是唐门的命,马虎不得。养护完毕,他开始整理最近的情报:明教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团结。 与丐帮凌雪阁不同,唐门之间的情报并不互通。为了做任务九死一生获得的情报,为什么要告诉别人,一切都得靠自己。唐佚行还以为只有唐门这样各自为战,白费同一个“唐”姓。可惜,明教没有差很多。明教执法使陆萨罕死得不明不白,右使阿瑟尔来中原,追杀陆萨罕唯一的徒弟,就是陆亚丹。整件事看起来就是唐佚行倒霉误打误撞卷进明教内斗。唐佚行对明教内部的事情不感兴趣,只一个目标:把当初随意拿他当虫子碾的明教一个一个解决掉。 唐门郎的帐,从来清楚。 当时埋伏在他房间里的一共五个人。阿瑟尔并不在内,但如果他碍事,可以算进来。脸上有火焰纹的已经清账。那么还剩三个——再除了现在自己房间里的这个。 唐佚行起身,转脸对地上困得像个粽子口含铁蒺藜的明教微笑。 “只要你痛快一点,我也会给你个痛快。” 四十七 四十七 夜色渐浓,四个苍云在城外对着篝火出神。关山胸甲中揣着姬凤岐给的方子,一片柔软的春风被他护在心口。 终于有个苍云问:“若是陛下一直不传唤我们,怎么办?” 另一个冷硬地回答:“等。咱苍云怕等吗。” 每个人都没表情,眼神跟着火光晦暗明灭。 关山闭上眼,又睁开:“兄台跟了这么久,到底有什么想说的?” 苍云们很平静,还是没什么反应。倒是听到虚空中有人轻声笑:“都说苍云大开大合的路数适合正面冲锋,倒是没说苍云背后也生眼睛。” 关山冷淡回答:“苍云是军队,路数自然与刺客不同。不过被偷袭背叛多了,后脑勺也就练出眼睛了。” 弧形刀光划破夜空,轻盈落地的人解除隐身,戴着羃篱,白色的面纱和衣角在风中随着月光荡漾。 明教?几个苍云平静地看他,苍云和明教素无交集,毕竟苍云是真的……不喜欢胡人。 戴羃篱的明教口音奇特,轻轻柔柔波斯口音加上点南方口音,混杂得动听怡人。苍云们坐着压根没动窝,冷静地看着明教,判断他没什么恶意。明教自己笑了:“你们这样冷静,为什么搞得我很尴尬?有人花钱,想保你们平安。” 苍云们这下倒是震惊了,谁花这个冤枉钱,找明教保护苍云???关山站起,身上的铠甲沉闷一响。 “为什么?” 明教大笑:“自然是因为有人买凶要杀你们呀。” 这个倒是意料之中。苍云一路上解决了四五茬。 “多谢。不必。” “这话不必跟我说,我拿人钱财,□□,接了任务,自然就来保护你们。” 苍云们皱眉,用得着你保护? “将军们,打仗和刺杀,完全两码事儿。” 关山突然脖子一凉,另一个明教横刀在他颈上。虽然苍云有颈甲而且这个明教反向持刀用的是刀背,但本能让关山的脖颈虚拟性地发寒。几乎同时关山的盾腾空而起向后一砸,明教隐身飞速远离,再出现时站在戴羃篱的明教身后,恭敬垂头不语。 “只是打个比方,将军们不要生气。”戴羃篱的明教摘下羃篱,饶是几个被雁门关冰雪给冻透了心的苍云都被他的美貌震动。一蓝一红双眸异色的明教接着用奇异的口音轻声道:“我叫提恩雅,或者你们可以叫我陆泰雅。这个是陆亚丹。有人花钱保你们平安,我们明教收钱办事。” 苍云几乎只驻守雁门关,更没去过西域,他们根本不知道陆泰雅是谁。他们甚至不奇怪有人想除掉他们,但是有人要保护他们就很蹊跷了。 苍云领队看其余人一眼,其余人心领神会。关山道过谢,不再交谈。 两个明教倏地隐身。 关山一直闭着眼。 其实明教隐身也不过是一个把戏。人怎么可能真的凭空消失,总归是有个“人”挡着气流的。用听觉和触觉感受风的动向,马上就能锁定明教。 雁门关苦寒,终年只有风声。苍云们跟风有感情,风里带着天地万物的消息。 看上去几个苍云围着篝火打盹。 实际上,他们正在分析气流,锁定明教。 提恩雅知道自己被苍云锁定了。捕捉风向的技能,并不常见,非常精彩。这些苍云大概是以为追杀他们的和保护他们的根本就是一伙人,红脸白脸地套消息罢了。不愧是朝乾夕惕一人成军的苍云,提恩雅欣赏。目标这样有实力,任务会轻松很多。 平安把他们送出长安,也算完成任务。 提恩雅拄着刀,沉默静立。 月夜之下,只有树影叶声,婆娑作响。 姬凤岐睡不着,对着夜色眨眼。身后乔慕呼吸匀畅,似乎已经深眠。他一直在想唐佚行,他没回唐门,还在长安城里。为什么不来找姬凤岐?那一身伤没人帮忙他自己怎么生存。特别是被城门弩洞穿的大伤,肯定要有后遗症的,等老了…… 姬凤岐脑子里又蹦出关山,面无表情地说,我活不到那天。 姬凤岐枕着自己的手掌,忽然乔慕在他身后轻声问:“睡不着?” “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也以为你睡着了。” 姬凤岐笑出声:“所以咱俩就这么挺了半宿,结果谁也没睡着。” 乔慕轻轻拍姬凤岐。床太窄,一直说加宽,也没真的动手加宽。两个人紧紧挤在一起,汲取对方的体温。姬凤岐始终背对着乔慕,他轻声问:“怎么睡不着?” “嗨,谁知道。” 总归是想事,或者想人吧。 乔慕收紧手臂,很认真地箍着姬凤岐,生怕他跑了。姬凤岐宽慰地拍拍他的手。他刚想说什么,桌上的茶杯突然倾落,撞在地面,迸起锋利碎渣。 金戈之声石破天惊,关山大喝一声:“列阵!” 即便只有四个苍云,仍是久经战阵的,三个苍云冷静手持刀盾围住领队。对面整齐的马蹄声踏碎寂静黑夜,关山用刀一敲盾牌:“来者报上名!” 长长一队士兵举着厚重盾牌连成一面墙,不容置疑碾向四个苍云。对方也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关山借着篝火的光,竭尽全力分辨对方的盔甲制式,禁军?十二卫?神策?天策? 对方的盾墙四面合围,包围圈越缩越小,把四个苍云和一堆篝火困在中间。忽然盾墙后面的士兵口中呼喝:“苍云未奉召,擅闯长安城,吾等恪尽职守,拿下苍云!” 关山攥紧刀盾,咬牙切齿。他们到达长安数日,一直太平,怎么今天才要被对付?今□□堂上发生什么了? “到底是哪路的兄弟,说到底跟苍云也是同袍,何必如此!” 没人应他们,关山突然莫名其妙喊了一句:“你们别动!”来路不明的士兵们一愣,但包围圈已完成,陌生士兵们在盾墙后将绳索一头凌空抛给对面盾墙后的士兵,就从苍云头上飞过。包围盾墙是个圆,四个苍云是圆心,盾墙后士兵拽紧的数条绳索是直径。拽绳子的士兵开始奔跑,数条绳索交错横扫正中央的苍云,关山一惊,这是要绞死他们! 四个苍云同时开盾舞,锋利的盾牌化作飞火流星,在苍凉夜色中绕着主人极速飞舞,切割绳索时金属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呲呲声。绳索里编入大量铁丝,一旦被缠上,极有可能被活活勒死。关山红了眼,苍云决不能在长安城外伤害友军,否则等待他们的无论是什么,肯定最终结果就是无法上殿对峙,无法申辩这么些年来雁门关忍饥耐苦马革裹尸同僚们的冤屈。可是不能攻击包围他们的士兵,绳索却无穷无尽地在他们头上飞过,绷直,旋转,绞杀,不停地切割绳索,只能无休无止地消耗他们的体力。 被围在中间的领队看向关山:“破阵吧!” 包围苍云的士兵真的起了杀心,加速转动,铁丝绳索数次险险缠上关山的脖颈,一旦被勒住颈甲,苍云反而更容易被勒死。这些人不用武器只用绳子,是很了解苍云反伤的招式盾立,绳子几乎不算武器怎么反伤? 四个苍云的血怒不断攀升,盾舞在他们身边不停切割金属绳子,摩擦出来的火星飞溅喷洒仿佛烟花盛放。关山没来得及说什么,突然听到盾墙后面有人大喝一声:“缴械!” 关山仍然从盾舞狂卷的旋风中捕捉到气流一变——明教! 一旦被明教近身贴上魂锁缴械,关山他们四个便再无明日,高速旋转的绷直的绳索立刻绞杀他们。唯一的办法只有破阵,无差别攻击,同归于尽!关山即将下令的须臾,耳边出现提恩雅那奇特的口音: “将军不要急。” 极致辉煌灿烂的盾舞火光中闪烁出弯刀冷锋,彻底搅乱气流,关山听见提恩雅的笑声,柔软却杀伐果决地说着波斯语,他听不懂,苍夜茫茫下两军对垒技能光芒野火燎原,数个明教的气流完全消失。没有完成缴械,包围圈外指挥的人似乎一怔,没有后顾之忧的关山适时下令:“盾壁!” 四座冲天火焰的血色墙壁切割黑暗,高速旋转的数条绳索被盾壁绊住,绳索两端拽着跑的士兵站不稳人踩人摔倒一片,一圈盾墙噼里啪啦全倒,露出巨大盾牌后面指挥的人。四个苍云在血色盾壁后面,睁开血红的眼睛。 指挥的军官□□的马匹哀鸣一声,吓得跪伏在地,军官滚下马鞍掉头就跑。关山撼地冲去,一脚踏住这个脑满肠肥胖成球的军官,武器换盾成刀,双手握住刀柄,刀尖向下抵着军官肥腻的胖脸:“说。谁让你这么干的。” 关山血红的眼睛在夜色中仿佛地狱爬来复仇的恶鬼,他低头看着肥腻胖子惊恐已极的神情,暴发出声嘶力竭的大笑,对,苍云本来就是别人口中吃人的活鬼,苍云就不是人!苍云本就是腹背受敌的军队,蛮夷入侵,自己人背叛,被蛮夷杀,被自己人捅刀。苍云一无所有,只有一腔热血和怒火。关山咧开嘴,舔舔牙,刀尖缓慢扎进肥胖的皮肤,流出的竟然是血,不是油脂。军官尖叫,手下士兵全都被其余三个开血怒的苍云吓得不敢动,缩在地上,成了温顺的待宰羔羊,引颈等待屠戮。满地断索,一节一节,像毒蛇的尸体。三个苍云踩着断索,手持刀盾,走向他们。 “将军,我要是你,就不杀他。” 提恩雅又在关山耳边悠悠讲话,关山暴发出怒吼,提恩雅完全无惧,没有他的身影,却有风吹拂过他的气流,他就站在关山身边,用只有关山听得到的声音:“将军。为了你们雁门关刀山上踏血蹈火的同袍,你先冷静下来。你要杀的这个人,是禁军左翊卫中郎将。向明尊发誓,我没认错。你觉得,谁能大晚上指使得动四品禁军中郎将亲自带军队出城?” 关山睁大眼。 “是的。皇帝。” 陛下要……杀他们? 关山瞬间攥紧刀柄。提恩雅用那奇异的,最能安抚人心的嗓音轻声道:“我觉得皇帝没想杀你们。是想试探你们的忠诚。不然皇帝要杀你们,何必在长安城外?所以赶紧放了中郎将,你们好好商量一下,苍云是否忠诚。” 关山动作停止,身经百战的默契让其他三个苍云也停止动作,等待命令。四双血红的眼睛在夜色中,盯着吓得魂飞魄散瘫软一地的禁军。恐惧是最好的武器,苍云要的就是敌人的恐惧。 肥胖的左翊卫中郎将吓得失禁,他压根没上过战场,更遑论这样被刀尖扎穿喉咙皮肤。他吓得发不出声音,满脸涕泪,耳边突然听到温柔却奇怪的声音:“郎君,今夜的试探是皇帝的意思。可是呢,郎君也是有私心的,企图借此机会把苍云杀干净了事。不管这是谁撺掇郎君的,现在是没戏了。将军是想让皇帝知道你麾下军队被四个苍云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还是和和气气,跟四个苍云将军对对词儿,研究研究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中郎将喉咙发出“呃呃呃”的声音,慌忙点头,甚至顾不上喉咙顶着刀尖。 “好啦,大家好好商量,要友好哟!” 关山恢复神智,长长吐一口气,收回盾刀,一脚把中郎将踢一边儿去,对着虚空沉声问:“为什么帮我们。” 柔柔的嗓音笑起来:“因为有人花钱了呀。将军不信,我也没办法。再说,我很仰慕贵军宋森雪将军,只恨不能一见。任务完成,就此别过。” 陆亚丹默默看着提恩雅几句话终结中原军队内斗,然后一手拎着一个明教弟子飞入长安城树林。这应该不在他们找阿瑟尔复仇的计划里,提恩雅管什么闲事? 提恩雅把两个明教弟子扔在地上,取下羃篱,两个明教弟子看到那举世无双蓝红异色生而为日月的眸子,大叫一声。 “很好,你们知道我是谁。那么我要告诉你们,就算明教在中原活动的宗旨是拿钱办事,也不要卷进司衙文武之争。达官贵人为着后宅阴私互杀就杀了,官员之间政斗互杀也可。一旦涉及文臣武将之争,南衙北司之争,明教只要还想东归中原,就不能选边,不能卷入,明白了么?” 陆亚丹愣愣地听着,提恩雅讲的是波斯语,可是他怎么好像又听不懂了。提恩雅微笑着看那两个明教弟子跳起隐身,消失无踪。 “您还是心系明教……” “这个自然。毕竟明教有恩于我,若不是明教,我当年就被卖作娈童了。”提恩雅很坦诚,“当年立誓为明教卖命二十年。后来二十年满侥幸未死,那么接下来就是我自己的人生了。” 所以你才跟着一个丐帮跑到中原—— “您怎么知道中原官人们这些……事情?” 提恩雅大笑:“自然是有人教呀。我学得还不错,嗯?”他敛了笑容,平静地看陆亚丹,“那俩跑了,阿瑟尔就要找来了。你准备好了?” 陆亚丹坚定点头:“是。” “行,这趟任务,就交差了。” 关山垂首站立,左翊卫中郎将团在一旁不敢动。他闯了大祸,不是企图杀苍云,而是想杀苍云没杀成。现在必须在皇帝面前弥补,他等着这四个铁塔一样的苍云给答复。 许久寂静。 关山仔细辨听长安的风,跟雁门关的风,有何区别。长安的风里,夹杂着脂粉的甜腻和血腥气。长安不是战场,风里反而有血味。雁门关的风声,是战死沙场英魂回望乡关最后一声呜咽。苍云世代用骨骼和血肉驻守雁门关,仍然要向皇帝自证忠诚。关山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左翊卫中郎将瑟瑟发抖。关山抹把仿佛是笑出来的眼泪,低头看他:“你……真的以为苍云就来了我们四个?” 左翊卫中郎将一愣,关山点头:“好。起码证明苍云和大明宫之间的消息渠道还没有问题。陛下甚至没有告诉你苍云到底来了多少人就让你出城来‘验证’苍云的忠诚。好。” 左翊卫中郎将这次真的懵了。 “我建议你回去照实说。就说跟苍云切磋了一下军中技法。苍云绝无二心,中郎将也没有失败。”关山微笑着一仰下巴颌儿,“凌雪阁早就看着了。” 凌,凌凌雪阁? 在哪儿在哪儿??? 左翊卫中郎将又想尿裤子。关山有气无力地苦笑。禁军久不经战阵,就这个样子。保得了长安还是大明宫……还是保护陛下往四川逃跑。 关山生平第一次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木愣愣地又抹了一把脸。 第二天乔慕到达丐帮驻点,在他自己的房门上发现一枚刚画的小小的明教标志,意为任务完成。 乔慕顶多就是花钱买心安,也真没指望明教“保护”苍云,看着力量对比都不对。没想到接任务的明教还完成任务了。真保护苍云了啊? 算了明教说是就是吧。乔慕用拇指抹掉明教标记,表示认同,尾款将按规矩结清。 窗后隐身的提恩雅温柔地看着乔慕一举一动。 “傻孩子。” 四十八 四十八 皇帝陛下传召苍云进大明宫。 这天姬凤岐进城,就听见长安城里传遍了。皇帝召苍云宋森雪将军觐见,苍云一腔愤怒和委屈,得让人君知道。 关山一起上殿吗? 姬凤岐站在街边听人讨论宋森雪。原来废帝私生子那事儿居然不咋是秘密。年龄出生地长相生母据说都对得上。谁说凌雪阁是最好的情报机构的。这不还有长安百姓么。 宋森雪还没进大明宫呢,长安人凑一起就预言了他各种结局。最慷慨激昂的是手撕太府寺,彻查户部,脚踢禁军统领。次一等是和天策大将军李慎一起手撕。再次一等是只办了太府寺。 姬凤岐听到此处便转身离开。如果真那么样倒是挺好的,只是他估计很可能所有的事情都不了了之,天策也不会掺和,宋森雪心里八成也知道,只不过必须走这一趟,不然苍云的郁愤压不住了。 他长长一叹,轻轻摇铃,默默穿街过巷。 武宴昨晚看了一夜好戏,连夜写呈文,写到早上才写完,给词林过目。词林看了没什么问题,还啧一声:“精彩。” 武宴写完困得要死,打个哈欠:“我去补个觉。还有,白野传回消息没有?” 词林将呈文收起准备上交,闻言一顿:“没有。” 武宴忽而给自己一嘴巴。词林皱眉:“你干嘛?” 武宴咬着牙笑:“要不是上回我骄矜轻敌导致暴露,这次去执行任务的最佳人选应该是我。说来说去,还是我害了白野。” “你这是什么想法?我们凌雪阁不分彼此,一样有为君父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林阁主选白野必然有原因,什么本该是谁的想法,不要再有。” 可是白野他有那该死的止不住血的毛病!武宴没争辩,面上嬉笑:“我去逗逗木头道长。” 词林没阻止,看着武宴的背影,什么都没说。 武宴坐在栅栏前面,脸靠着栅栏,看吕自牧手捻云珠,兀自打坐无声念经。 “木头诶,你这两天都嘀咕什么呢,出出声让我也听听呗。” 吕自牧睁开眼,用清清静静的眼神看武宴。往常这时候武宴一定要嘴贱一下的,这会儿却什么都没说,坐在地上脑门顶着木头栅栏俩眼睛看吕自牧。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木头诶,昨晚上君父逼苍云自证忠诚。你说君父会怀疑凌雪阁的忠诚吗?”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木头,你说凌雪阁在君父心里有点分量么。他应该是很信任凌雪阁的吧。不然我们吃苦遭罪是为了啥?” “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凌雪阁是君父观看人间的耳目,是君父守护江山的刀剑。自然是重要的。我们唯恐自己做得不够好,令君父怀疑我们的能力。可是万一我们到了极限,却没到达君父的期望,怎么办?” “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 武宴眼皮越来越沉,嘴里嘟囔:“空空什么空空……” “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 武宴脑门抵着牢狱栅栏睡了过去。 吕自牧缓缓诵经,武宴沉沉入眠,各有所得,各自清静。 姬凤岐诊完一个病人,走到茶棚买茶水就白面饼,抬头看到乔慕和杨休羽走过去。杨休羽心情很好,乔慕含笑说了句话,杨休羽爽朗大笑。姬凤岐慢条斯理咀嚼面饼,这俩人再走两步一拐弯,就瞧不着的关头,杨休羽心有灵犀似的一回头,看到简陋茶摊上的姬凤岐,对他挥手,遥遥打招呼:“姬大夫!” 姬凤岐嘴里有东西,只能微笑点头。乔慕一看姬凤岐,笑意瞬间消失,表情愣愣的,直接冲着姬凤岐走去。一辆马车瞬间擦过他,多亏杨休羽扯一把。姬凤岐看着两人越走越近,加快咀嚼,咽掉嘴里的东西。 杨休羽看着像是第一次来这种茶摊,他实在不想坐下,只好站着,看到有缺口的碗里装着清汤的快没有颜色的茶水,惊得一挑眉,随后移开目光。 乔慕看姬凤岐又在这里啃面饼,心疼不已脱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说完自己都愣了,这是什么语气,慌得要解释,姬凤岐很平静地解释:“这里便宜,你知道我一天赚不了多少。” 杨休羽打圆场:“姬大夫不辞劳苦不分贫贱一心救护,值得吾等尊敬。” 姬凤岐看到杨休羽抱的琴,“天下士人”,当年长歌门主杨逸飞首次将兄长杨青月所作《逸飞》演奏得酣畅淋漓,据传就是在这把琴上。白天仍能看到“天下士人”散发的珍稀武器特有的莹莹之光,和乔慕腰间的“燕枝行”一样。 杨休羽一直站着,姬凤岐总是仰着头看他,有点累,于是放下视线,不巧落在自己万花长袍上,上面还有大姐缝的补丁。姬凤岐没忍住自己都乐了,他们仨在一起的画面想必很诡异,街面上来来往往的人一直瞄他们。 杨休羽对姬凤岐抱歉:“长歌门在京师的同门举办茶会,品茶游园,我们本来就有些迟了,这下得加紧,先告个罪,改日单独请姬大夫。” 姬凤岐有些羡慕:“长歌门能搞起同门茶会真是不错,万花本就人少,全大唐游医,在长安的都不多。” 乔慕拽姬凤岐:“阿岐也来。” 姬凤岐笑了:“长歌门的同门茶会,我是万花呀。” “万花不也是风雅之地么。” 杨休羽催促乔慕:“我那师兄性子古怪,迟到是不给进门的。这几年仕途得意位高权重,更不好伺候了!得快点。” 姬凤岐从乔慕手中慢慢拽出自己的手:“快去吧,不要耽误事。” 杨休羽向远处一挥手,街角停着的四轮金毂绸篷大马车就走了过来,杨休羽率先上车,乔慕跟着上车,姬凤岐微笑着摆摆手,眼看着杨家的大马车绝尘而去。 杨休羽靠着车窗,不漏痕迹瞥一眼逐渐变小的姬凤岐,转头对乔慕笑:“我那师兄现任江南道观察使,在长歌门中也是难得一见的人物,要不是回京述职,我都见不着他。巧不巧,他代天巡牧的官曹,正是江南西道岳州!我记得丐帮君山,似乎就属岳州?” 乔慕笑道:“是的,君山在岳州下。” 杨休羽一拍手:“那正好,你们可要好好聊一聊。不会饮茶不要紧,告诉你个秘密,我那师兄,六艺精绝,唯独不会品茶,喝茶跟树叶子水一个味儿,端着架子装相罢了!” 乔慕被逗得大笑:“你师兄知道你这样编排他么。” “你不告诉他,不就行了!” 姬凤岐走到丐帮驻点,看到都夷在院子溜达。最近都夷发现只要餐前多溜达,就能多吃点东西,毕竟孩子需要。她看见姬凤岐来了,很开心:“阿岐。” 姬凤岐按按她的脉,总之脉象上看一切正常。按了脉,姬凤岐没如往常着急走,都夷去给他倒茶,又被他一连声制止:“不忙不忙。”不走,不喝茶,只是看着都夷局促地笑。都夷伸手摸摸他的脸:“我是你姐。什么事至于这样难向我开口?” 姬凤岐赧然:“我想……借点钱。” 都夷回答:“好的,你等下。”她也没问借多少,拿着一只塞得紧紧的荷包放进姬凤岐手中,握住他的手:“你看看够不够。不够曲江池那边还有,让你姐夫去拿。” 姬凤岐被荷包的重量吓一跳:“不用不用,姐,我是想借点钱配安神熏香。” 都夷心里钝痛,这些东西又不贵,阿岐怎么连这个钱都没有? 姬凤岐腼腆:“让姐笑话了。” 都夷本来孕期就多愁善感,这一下不知道想到哪里去,眼圈一红声音哽咽:“阿岐,那个乔慕待你还好?” 姬凤岐神色温和平静:“姐,我贪恋他。过得一日是一日。” 都夷直接掉泪:“我的傻阿岐。” 姬凤岐没要荷包,坚持只拿了买药材的钱。他告辞,都夷一定要抱抱他。一抱都夷才发现这个最小的师弟居然比自己高这么多!姬凤岐笑:“我得赶紧走了,来一趟就招你哭,姐夫要厌死我了。” 都夷强行恢复平静,淡淡道:“他厌你,我们便回万花谷。” 姬凤岐一愣,这些日子过得,他差点都要忘了当初到底是为什么逃离师门,这么多年不敢回去。他怕给师门招惹麻烦,现在能大大方方来看都夷,千真万确是托了丐帮的福,丐帮,乔慕,萧阳,着实没欠着他什么。 “姐我……得快去买药材。快关城门了。” 都夷把姬凤岐送到门口,恋恋不舍看着姬凤岐越来越小的身影,仿佛姬凤岐重新变回了小小的孩子,能被她一把搂在怀里。 姬凤岐买了安神香药材,赶着关城门前夕狂奔出城。迎着夕阳往家走,姬凤岐上气不接下气,咳嗽两声,咳完又忍不住嘲笑自己。很久没去那个小庙,还是不够虔诚。明天去一趟。他感觉自己似乎不大像自己了。明天去佛祖面前仔细想想,今天先回家做安神熏香。到家连口水也没顾上喝,得赶在乔慕回家之前做好。 乔慕一点茶都不能喝。喝了晚上就睡不着。 姬凤岐回家很认真地研磨,借着油灯看小戥子配比。原先做了些,全都点了。乔慕那时候还说晚上睡得踏实。他做的安神熏香没什么味道,无甚特殊。毕竟乔慕嗅觉异常敏感,又不喜欢什么香气。每次一点安神香,乔慕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反正闻着不难受,就不过问。 姬凤岐精心地调制着分量。 乔慕到家非常晚。姬凤岐已经就寝,躺在床上,呼吸清浅。乔慕尽量放轻手脚,洗漱还是惊醒了他。姬凤岐起床点上安神香,乔慕洗漱完毕,上床拥着姬凤岐。今天打一下午官腔,打得他觉得自己舌头滴油。不能讲给姬凤岐听,怕污了他耳朵。 乔慕叹了口气。 两人无言。 第二天乔慕倒是很惊奇自己晚上居然睡着了。他以为得瞪眼一晚上呢。姬凤岐问了他一句:“睡得如何?” 乔慕无意道:“睡着了。杨休羽昨天烹的茶,说是他的茶是什么什么地方来的,不伤精神。这倒是真的,杨休羽的茶还真是好茶。” 四十九 四十九 皇帝召见苍云宋森雪,之后无事发生。 姬凤岐早上进城,发现没人再聊这事儿了。长安依旧平静,安安静静嵌在人世之间。姬凤岐慢慢地路过大街小巷,人群熙熙攘攘,大家一样,奋力讨生活。 那这么说,天策也没帮苍云。姬凤岐听着嘈杂的市井之声,看着人来人往,心想关山那句“但令此身与命在,不持烽火照甘泉”。 姬凤岐没去过雁门关,他被困在长安动弹不得。他一见关山,刹那心思畅达,参悟雁门关的朔风悲来,霜月徘徊,寒笳夜鹊相挽乱声哀。关山的眼里有悲壮的风声,这样的风悲壮浩瀚,只是进不了长安。 长安被万丈红尘堵住了。 苍云上殿议事完毕,令下午出长安。 姬凤岐中午就知道苍云今天将要被连夜轰出长安。过夜都不准,赶紧走人。皇帝如何寡恩至此,多待一夜都不许。苍云就没进长安住过,驻扎在城外,等了数天,终于上殿,当天就滚。 皇帝不相信军队。安史这俩蛮夷害的何止是胡兵胡将,所有军镇事实上都被剥夺了信任。天策李慎人尽皆知是个“白胡儿”,他帮苍云,只会是帮到忙。姬凤岐也不是不懂,心里就是难过。他漫无目的地闲逛,今天没有遇到特别的事情,平常又普通。下午他提前离开长安城,站在苍云返回雁门关必经道路边上,默默等待。 几乎已经入夜,苍云的队伍才离开城门,慢慢地行进。 姬凤岐看不出他们的情绪。一人成军的苍云没有那么喜形于色,可是这次到底是胜利还是失败?他们自己心里知道吗? 苍云在夜色中寂寂行军。路边远远地站着一个万花小大夫,苍云一出城门就看见了。万花小大夫似乎在等人,又像是在送行。他在等谁,又在送谁?谁能有幸在长安有个温柔的牵挂呢。 苍云就那么一直向前走,永不后退。姬凤岐远远眺望他们的背影,打定主意要送他们完全走远。苍茫夜色中一往无前的军队永远只能有个模糊不清的剪影,直到走向命定的终局。 等待他们的,并不一定是胜利。 姬凤岐一动不动眺望着,等待苍云军旗翻卷,马踏深山,走向命运。 那些沉默的影子,看得姬凤岐心里哀恸。 苍云们的心被那清秀单薄的影子坠着,拉扯着,钝钝地疼,背后吹来的风似乎都温柔了。那是谁的牵挂?那突然成了苍云们的一丝牵挂。他们来过长安,上过殿,能做的全做了。被迫自证忠诚,被迫连夜离开长安。他们就当那温柔的影子是送别他们的,给自己留个关于长安,虚假的念想。 春风什么时候才能到达雁门关? 关山终于冲出队伍向后跑去,一个撼地奔向那抹让他心疼的影子——管他是来送谁的! 姬凤岐背着药篓看着关山,晚风撩起他的衣袖发丝打在关山冰凉的铁甲上:“我来送将军。” 关山低头看他,脱了手甲,用指背轻轻一蹭姬凤岐的眼角:“姬大夫……不若随我去雁门关?” 姬凤岐笑了:“雁门关好么?” “苦寒且凶险。可是,自在。天大,地也大。” 姬凤岐微笑着摇头:“不能去。” “因为长安?” “因为长安里的人。” 关山动作一僵,他竟然感觉到姬凤岐衣角发丝随风拍打他胸甲力若千钧。他用力握了一下姬凤岐的手腕,另一只手按住胸甲,胸甲里面有一张姬凤岐开的方子,笔迹后面是一片他能带回雁门关的春风。 “姬大夫。我等着。” 姬凤岐耳边全是师父裴愈的声音: 其一,治愈病患乃医者本分。病患却极易混淆感激之情为其它“情”。一概是错觉。 其二,治愈病患乃医者本分。医者不可贪天之功,自以为掌控生死人命。一概是妄念。 “关将军,你……误会你自己了。你只是感激我。” 关山笑起来,他弯腰在姬凤岐耳边低声道:“我等着,有朝一日,春花犯雪开。” 苍云,最不怕等。 姬凤岐背着药篓走在夜色中,像游弋在深海之中。身后传来马蹄声,交集的嗓音一叠声叫着:“太好了姬大夫,我本来是要去你家请你,这下遇上,求你去看看我姐夫!” 姬凤岐一愣,回头看到骑着高头大马的叶逸昭,就算在夜中也是金灿灿的。 “明天才是旬首,我明日就去天策营。” 说起来,千秋节都过了你们怎么还没返回天策。 “姬大夫,等不到明日了,我姐夫突然严重了!” 叶逸昭把姬凤岐拉上马:“抱紧我姬大夫!” “啊我药篓里的东西都颠出去了!” “我赔!加倍赔!” 李慎下朝回来脸色就不对。叶逸昭感觉他好像上不来气,邢副将也这么觉得,两个人一对视,又不敢提。李慎是不愿意轻易示弱的。可是挺了一下午之后,一入夜,李慎一头栽倒,彻底昏死。 姬凤岐到了天策营,背着空药篓拄着膝盖捯气,捯完气儿咬着牙:“麻烦叶少爷去我家通知一下家里人,今晚晚些回去。” 叶逸昭点头:“好的好的,马上。秋前,你跑一趟。” 曹秋前一抱拳,就去了。 姬凤岐跟着叶逸昭小跑去李慎营帐,李慎靠着卷起的被褥坐在床上,喘不上气,憋得的脸色发红,全身发抖。姬凤岐一看,立刻吩咐:“把能点的蜡烛都给我找来,不要油灯,油灯烟太大!准备干净铜盆,烧开水,我要净收,帐中留两个人帮我,其余人都退出去,放下帐帘,帐中决不可进风!” 叶逸昭全都照办,和邢副将一起帮姬凤岐脱了李慎的外衣,姬凤岐摊开针帘,取出又长又粗带放血槽的大针,吓得邢副将腿一软。 “不想李将军活活憋死,就照我说得做!” 围在帐外挡风的天策士兵就看见邢副将端着一盆一盆血水出来,值守的齐副将伸手抓住邢副将:“干嘛呢!” “姬大夫给将军放血,说是瘀血堵了肺管子还是什么……我没听懂可是救将军就得这么干,你别挡道!” 邢副将来回跑了五六趟,进帐看到姬凤岐一拔大针,一股血飚他一脸,邢副将吓呆了,叶逸昭跪坐在床上搂着李慎,眼看着李慎一口气终于抽了进去,接着咳出一口黑血。 姬凤岐直接坐地上了。叶逸昭看姬凤岐的反应,这才想起来后怕。刚刚姬凤岐沉着冷静的他还没想起来要慌张,这下腿肚子转筋了:“姬大夫……刚刚很凶险?” 姬凤岐两手血淋淋的垂着,坐在地上筋疲力竭:“非常凶险,我刚才心里还想着,要是救不回来李将军,你们天策得杀我喂狗了。” 叶逸昭顾不上姬凤岐夹枪带棒的刻薄:“多谢姬大夫大恩!叶逸昭铭感五内!” “别别别,用不着。李将军今天是不是被谁气着了。这可不是一般的盛怒,怎么回事。” 叶逸昭一愣:“没啊,姐夫下朝回来一个人坐着看书,都没怎么讲话谁能气……” 他突然想到什么。回来没事儿,那上朝的时候呢? 姬凤岐看叶逸昭,叶逸昭看姬凤岐,难不成,因为苍云? 姬凤岐长叹:“李将军,不能再生气了。旧伤再复发,不必找我,否则我也得逃命了。” 叶逸昭眼圈发红,尽力让李慎靠着自己靠得舒服点。姬凤岐再次净手继续给李慎施针,李慎呼吸逐渐平稳。姬凤岐一仰下巴:“叫醒他。得确定他神智在不在。” 叶逸昭一愣:“怎么叫?” “拍脸。” “拍脸???” 姬凤岐翻个白眼儿,所以他就不爱伺候这帮显贵,常规的做法而已,这不能动那不能动。一般人这会儿着急救命呢一点毛病没有,只有贵人们吃得太饱想得多。 “实际上得我拍,但我觉得我不能拍,你姐夫你自己拍吧。拍醒。当然你不拍也行。” 叶逸昭不得已,轻轻拍李慎的脸:“姐夫?姐夫?” 一直叫不醒,叶逸昭抬头看姬凤岐,姬凤岐洗了手给自己寻摸了一杯茶,喝茶呢。叶逸昭把心一横,使劲一拍,清脆一响:“姐夫!” 你那是抽他……姬凤岐硬是吞掉笑意。让他来拍绝对几下就行而且没这么响最重要的,脸上不会留巴掌印儿!姬凤岐板着脸看李慎脸上的巴掌印儿,心里狂笑。感谢天策,感谢李大将军及其小舅子,姬凤岐本来心情郁愤至极,哈哈哈哈。 李慎轻微睁开眼,看到叶逸昭,笑了一下,用带血的气音喊了一声:“小匣子。” 叶逸昭突然回到那一天,漫天白幡,招不回他姐姐的魂。下人把他扔在姐姐灵前哭得声嘶力竭,还要嫌他吵,嫌他烦人,嫌他是个拖油瓶。姐夫被人抬着回府,奄奄一息面无血色对他笑,轻轻叫他,小匣子。 小匣子,别哭。 叶逸昭狠狠抹一把脸,控制不住讲话颤抖吞声:“姐夫。” 李慎眼皮渐渐往下沉,奋尽全力只是为了看一眼叶逸昭,又昏昏睡去。 叶逸昭叫不醒他,连忙问姬凤岐。姬凤岐平静:“他能睁眼就没事儿了。让他好好休息,等明天安慰他万事想开点,生闷气只能伤自己。” 叶逸昭连忙点头:“多谢姬大夫医嘱。” 姬凤岐背上药篓往外走,叶逸昭出声:“天晚了,姬大夫不若在天策营住一晚?” 我就知道。姬凤岐忍着暴怒,转身看叶逸昭:“叶少爷,李将军的病,我最大本事也就这样了,还是得找宫里的御医正经看看,正经制定个养病的章程。总叫我一个江湖郎中来看病,不是个办法。” 叶逸昭不明白姬凤岐怎么就不能在天策营待一晚了,他这样的野郎中在哪儿不是待?天策营的条件比乡野村舍难道不好? 姬凤岐歪头看叶逸昭,再看他怀里半死的李慎,突然明白这些贵人一时半会儿不能滚离长安,那么该滚蛋的是他。他又后悔没跟着关山去雁门关了——怎么总是这样!上回后悔没跟着唐佚行去唐门。天策为啥非姬凤岐不行,因为他的医术?不是,因为他一条小命捏在李慎手里,不敢不倾尽全力。宫里御医只管伺候皇家,知道你李慎是哪个。御医来一趟瞧一瞧,李慎生死有命。武将本就已失帝心,死于旧伤复发谁会计较。姬凤岐就不信李慎翘辫子了天策敢闯大明宫用棍子打御医。 应该感谢皇帝让苍云麻溜滚蛋的。时间短,关山在姬凤岐心里形象就完美。否则姬凤岐傻乎乎撞上去非得给他治伤,治得不如人意,关押营拿捏他一个乡野郎中也是有法子的。 姬凤岐越想心里越凉,感觉一口气吸进去再吐出来都是凉的。行吧。等会儿乔慕找来还得把他劝回去。 这一等,等到后半夜。 没人找姬凤岐。 曹秋前后半夜回来了,铠甲上一身夜露,皱着眉:“我在姬大夫家一直等着,根本没人。等到现在,实在等不及,早上还得出操,所以我留了张字条。姬大夫家里人也忙啊。” 叶逸昭担心烛火太亮打扰李慎休息,熄灭了大部分,看不清姬凤岐表情。曹秋前回来这一顿说,叶逸昭打发他回去休息,亲自下厨煮了两碗汤圆当宵夜,端上来和姬凤岐一人一碗,热热地吃了,抵御漫漫寒夜。 五十 五十 到明年,江南道观察使要升格成为江南道节度使,领江南西道军镇。丐帮把持长江漕运有年头,资助江南道团练,关系匪浅。这下观察使升格节度使,新任节度使张吾诚不但是长歌门的“师兄”,更和张九龄沾亲带故,九龄公亲生女儿张大姑娘还得叫他一声哥哥。长歌门里张家这种世家大族可不止一两宗,同气连枝一荣俱荣。 乔慕个人情感问题无关紧要,乔仰现在顾不上。君山内部现在意见不统一,大混战,乔仰坚定和现任帮主一派,丐帮老人明显向着前任丐帮帮主的血脉。不然乔慕千里迢迢从君山来长安。乔仰耳提面命乔慕一定要在这节骨眼上好好经营,君山和长安实际上,近在咫尺。 于是乔慕陪一晚上酒。众人一致捧着张吾诚,有个长歌门急赤白脸不得法,突然来一句:“张师兄皎皎如月,公孙登哪里能比。” 结果氛围突然就冷了,张吾诚一摔筷子。还是杨休羽出来打圆场,说几句俏皮话,气氛才热络起来。那个嘴欠的长歌门,面红耳赤,没人搭理他了。 酒酣耳热,张吾诚一定展示地道的长歌门式书生意气,“人生天地间,斗酒相娱乐”,于是逼迫乔慕喝酒,非要看丐帮到底喝不喝得醉。乔慕干笑解释:“使君有所不知,丐帮武学路数就是靠酒激发,喝醉很难。” 张吾诚一拍桌子:“叫我什么?” 乔慕一舔嘴唇:“师……兄。” 张吾诚大笑:“咱们长歌门李门主说喝醉,‘玉山自倒非人推’,我到要看乔兄一表人才,喝醉了是不是也是玉山倾倒!” 酒桌上的人起哄:“玉山倒!玉山倒!” 乔慕面上跟着笑,心里想,把这一屋子人全打死需要几套连招。 丐帮是给长歌门拿捏着,张吾诚不搓弄白不搓弄,平日里乔慕能多看他一眼都够呛。最后乔慕装醉,醉得打醉拳,逗得一屋子长歌门哈哈大笑,进入斗酒诗三千的阶段,诗兴大发写顺口溜讥笑乔慕醉态。 等长歌门的文思都尿干净,后半夜了。 还是杨休羽温柔解意,劝住大家:“今日兴致到此不是恰好?来日方长。” 乔慕装着醉,趴着不抬头,等着杨休羽把他架进杨府的马车。一进车乔慕睁开眼,杨休羽抿着嘴笑:“我就知道。” 乔慕坐起:“我得回家了。家里有人等。” 杨休羽嗔怪:“这个点儿了,你怎么出城?被逮到可坏了。还不如老老实实等开城门。” 乔慕脑子里的凿子又开始钻他的骨头血肉,痛得他咬着后槽牙说不出话。杨家马车不由分说走向平康坊,乔慕嗅觉本就比常人敏感,这一下油腻腻的脂粉味儿堵在他心口,他一边剧烈头痛,一边还想吐。杨休羽命人把他架下马车,架进杨府,一路架进自己的房间。路上遇到杨清濯,杨清濯看着昏昏沉沉的乔慕没说什么,只是皱着眉。等到乔慕进杨休羽房间躺着,杨休羽跟着杨清濯到书房,杨清濯才问:“丐帮?” 杨休羽回答:“是的,丐帮。父亲,当时丐帮要是答应帮忙,尤其是乔慕帮忙,咱们的帐在流民营就清了,何至于赶到千秋节后苍云进京前。” 杨清濯提起丐帮就不快:“你自己考量好了。” 杨休羽点头:“丐帮居于洞庭湖君山,把持长江漕运,不可小觑。” 单看账面,漕运是官运。真到长江上绕一圈儿,漕运是丐帮的。 杨清濯不再多说。 姬凤岐趴在桌上熬了一宿,醒来身上披着一件藏剑华丽丽的外袍。他把外袍叠整齐放在桌上,伸了个懒腰。李慎已经醒了,正在要喝水。姬凤岐仔细观察他,脸上巴掌印儿已消。按过一次脉,脉象不错。 感激的话姬凤岐懒得听,叶逸昭把诊金放进姬凤岐的药篓,李慎命曹秋前驾车送姬凤岐回家。天策马车统统没棚,姬凤岐抱着自己沉甸甸的大药篓坐在车上,感觉晨曦微风清凉凉地拂过他的脸。 “姬大夫是真讨厌天策呀。”曹秋前背对姬凤岐,驾着马车,突然冒出一句。 姬凤岐没接话。 “为什么呢。姬大夫为什么讨厌天策呢?” “我没有讨厌天策。” 曹秋前笑了:“姬大夫不诚恳。姬大夫这样一心救护的仁医,大概不能因为一棍子气到现在。天策哪里不讨姬大夫喜欢,我今早出操的时候,突然想明白了。姬大夫,天策胡兵特别多是吧。” 姬凤岐靠在车上,闭着眼小憩。 “大概因为主帅李大将军是胡人,所以很多胡兵希望进天策得到李大将军的庇佑。姬大夫担心李大将军是下一个安禄山。” 姬凤岐睁开眼,看曹秋前年轻的背影。 曹秋前笑一声:“也难怪。李将军连姬大夫的信任都挣不到,也难怪。” 姬凤岐皱眉:“我的信任值什么?我一个乡野郎中,没那么重要。” “大家都是那样想的,姬大夫是其中一个。” 姬凤岐说不出话。 曹秋前嗓音很有少年感,他本身年龄不大:“姬大夫知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天策都非姬大夫不可?” 姬凤岐垂着眼睛。 “因为李大将军知道姬大夫就算厌恶,面上显露,也会尽全力救治。比面上不显,手里敷衍的强多啦。” 姬凤岐无力申辩:“我没有……” “李大将军都知道。他说盖棺定论,反正总有那天,马革裹尸之时,他就最终自证忠诚了。” 曹秋前送姬凤岐到门口,门还是曹秋前离开时栓的。姬凤岐谢过曹秋前,曹秋前犹豫一下:“姬大夫,要说胡人,靺鞨算不算胡人呢?” 姬凤岐不解地看曹秋前。 “哈哈家母是靺鞨人。准确说,现在应该算渤海国的人。她跟着家人一路长途跋涉跑到长安,他们在渤海国就一直听人讲,他们都是天可汗的子民。进了中原才知道原来自己其实属于夷人。因何忠诚,因何叛乱。姬大夫何不亲自去问问依靠大唐活着的小国的人们?” 送别曹秋前,天总算彻底放亮,姬凤岐推门进去,放下药篓。叶逸昭给的诊金谢礼是真的大方,正好今天就还师姐的钱,进城再配一点安神香。 姬凤岐一夜没睡好,简单洗漱之后愈发倦怠。他刚刚在想要不要上床躺一会儿再进城,门口还来马蹄和车轮声。 姬凤岐站起在窗边,看到门口停了辆煌煌奢靡四轮大马车,有小孩子在远处怯怯地看。 ……杨家的? 有人斯文有礼地敲门,姬凤岐一看自己那破木板,值当敲一下的。他应一声,出门开院门,一开门,门口站了个总管事模样的人,温和礼貌:“府上可是乔府?” 姬凤岐回头看一眼自己的破院子:“不是乔府,是姬府。” 管事一愣,接着训练有素地笑:“见笑,乔总舵主说是这里。” 姬凤岐看他身后的大马车,车里杨休羽带着笑意的声音:“杨叔,就是这里,你来帮我一把。乔慕这样趴着,我弄不了。” 姬凤岐一挑眉毛,“杨叔”连忙回头,打气车门帘子,乔慕趴在杨休羽膝头,杨休羽拍着他安抚着,一面小声道:“细鱼仔?到地方了。” 姬凤岐看着乔慕趴着的半侧面,杨叔上车帮着杨休羽把乔慕架下车,姬凤岐打开院门,杨休羽一看简陋的院子,愣一下。姬凤岐打开屋门,杨休羽刚屋就被正对着门的木桌子震撼了。四条木棍,架个木板。四周似乎是同样四根棍架个破木板的,叫凳子。 杨休羽这辈子头一次踏足这样的泥淖似的贫家房门,表情着实精彩,姬凤岐觉得他头上每一根发丝都在尖叫。杨休羽和杨树把乔慕架进大屋东侧放床的姑且叫卧室的地方,乔慕躺在床上,杨休羽哪里都不想碰,又不得不照顾乔慕。乔慕睁开眼,眼珠子转,杨休羽看这环境,再看乔慕,眼神里多了几丝心疼。 “阿岐……” 姬凤岐被杨休羽和杨树当了个严实,又没有这俩人高,于是举起手:“在。” 乔慕眼睛往外看,姬凤岐从杨休羽和杨叔中间挤到乔慕床边,给他按脉。这时候姬凤岐就只是个郎中了,杨休羽殷切道:“昨夜开始疼的。酒没喝多少,也没醉,只在一侧疼,我用相知琴弹了一宿,才有缓解,今早又加重。” 姬凤岐很认真地点头,一如寻常看病。 杨休羽心疼不已:“早上闹着非要出城,在家养着也不会加重。” 乔慕揪着自己的头发,终于冒出一句:“这里才是我家。” 杨休羽气笑了:“我家难道不能当你家?当年白救你了!跟我还是如此生分!” 乔慕头痛犯得厉害,不能见光,只能用手捂着眼。杨休羽放心不下,握着姬凤岐的手反复交代,例如当年他救细鱼仔的时候,细鱼仔其实是被人打得半昏的状态,头上有伤,就是他现在总是犯头疼的地方。他怀疑是旧伤复发,有劳姬大夫日常多注意。 这个乔慕倒是没说过。姬凤岐送千叮万嘱的杨休羽出门,杨休羽是真的心疼乔慕身陷如此……地方。 目送杨家四轮马车在乡野土路上颠哒颠哒,一路颠哒走远。一转身乔慕慌慌张张跑出来了,姬凤岐一愣:“啊杨休羽刚走……” 乔慕一只手撑着门框,一只手恶狠恶捶了一下自己的头,面无血色地看姬凤岐,阳光刺激着他的左眼,左眼后面一根筋跟着突突跳着疼。他频繁地吞咽,放开门框狠狠搂住姬凤岐,姬凤岐给他箍得够呛,还要架住他,不让他倒下。 乔慕结结巴巴解释:“我昨晚……” 给人当猴去了。 “我昨晚陪他们喝酒。” 因为丐帮有求长歌门。 “一不小心就晚了,出不了城门,所以……” 我那完全无用的可笑自尊被踩成了渣。 阿岐。 我的头要炸了。 姬凤岐轻轻捋他的耳后:“我施针给你止痛,你去躺着。” 乔慕脸埋在姬凤岐颈窝:“阿岐你……刚刚是不是想走?” “我今天可以晚点进城。” “不是进城,是离开。你是不是想离开?” 姬凤岐轻轻拍他:“这是我家。我能去哪里?我说了,哪天我翻脸,也是把你赶走。” 乔慕笑起来:“好阿岐。别赶我走。你只要开口,我一定会走。但是求你别赶我。” 施过针,再吃了一副药,乔慕把头扎进被子,双手拽着被子睡着了。姬凤岐收拾收拾进城,要还都夷的钱。都夷问他是不是早上没吃饭,姬凤岐肚子一响,于是被她留下吃东西。她新烙的酥皮饼,让姬凤岐尝尝,好吃就带走几个。 姬凤岐忽然道:“姐,最近戍边军队到处招军医。” 都夷眨眼:“阿岐想去?” 姬凤岐叹气:“姐,戍边战士苦。能有个屠户充军医截肢都是好的。最近一直看旧伤,若是他们受伤我在场,必不能让他们痛苦余生。” 都夷沉默一会儿:“好男儿志在四方,姐懂。只是姐终究不希望阿岐去苦寒之地,阿岐再想想。要不然……等姐的孩子生出来再说?” 姬凤岐轻轻点头:“我也不放心姐。师父快来了,我怎么也要跟师父道个别。” 都夷难过:“你本来就是跑出谷的,谁的招呼都没打。刚找到你,你又要跑。这次再跑,得先给个准信儿,有目的地么?” “往北走。比雁门关还北。想去安东都护府看看。” “天啊那得多远……” “到渤海国了。” 都夷想不出来那样遥远的北边什么样。她干脆让姬凤岐站起,量他身上的尺寸,姬凤岐问为什么,都夷不回答,只问:“何必跑到夷人那里去?” “我有疑问,想找到答案。” 姬凤岐一直在观察。观察天地,观察花鸟,观察人。人间的事纷乱繁杂,长安里没有答案,也永远不可能有答案。也许天高地远之处能让他看清人间的全貌。 因何忠诚,因何叛乱? 因何相爱?因何憎恨? 因何炽烈?因何漠然? 因何成为人世间? 五十一 五十一 姬凤岐揣着都夷给的饼在长安城里游医,路过一个代笔摊子。代写信,代画小影。摊子上挂着各式人形画影,路过的小孩子问他爹:“这些人都在看哪儿啊?” 孩子他爹回答:“看画画的人呗还能看哪儿。” 姬凤岐听到那父子的对话,看这黑白极简的小影,风一吹,那么多人脸突然沸沸扬扬。 绘画的人不在画中。 画中人的目光指向绘画的人。 游到下午走不动了,找了个茶棚歇脚,摸出面饼来吃。今天游医没怎么有收入,好在叶逸昭给得多。他吃完面饼索性出了城,慢慢走向那间破庙。 最近懈怠,都没来。一推门,小院里干干净净。供桌上甚至有新鲜的花和水果。 姬凤岐猜,一定是唐佚行。他把包好的伤药放在供桌上,等下次唐佚行来带走。姬凤岐坐在佛祖对面,终于承认,他无力改变任何事。 从头折腾到尾,他谁都没帮到。他甚至没帮到自己。 姬凤岐不会念经,也不怎么懂佛教。坐在佛祖面前,像是跟佛祖聊天。聊他的迷茫。他想把世间画下来,他看见许多片“世间”。他知道这些碎片凑起来就是真正的人世间。可是……他在哪儿呢? 他观察,他画下来,他在哪儿? 他曾经以为找了自己来过人间的证据。 他爱慕的一个人,正好也爱慕他。这就是他来人间一趟的证据。心悦之人站在三千世界中,看向他的目光,指向他存在的地方。 问题是……如果这个人看的不再是他呢? 当这个人,看向别人呢? 姬凤岐,就消失了。 总归,姬凤岐是个无甚特别平凡乏味的人。于人无利,于己无利。消失也就消失,红尘不起涟漪。 姬凤岐很认真地想这些问题,接近入定。如果在长安找不到答案,那也许走远一点。长安……困住他了。等到师父来长安,他就跟师父磕头赔罪。但他不回万花了。他要继续北上,看真正肃杀万物的风雪。在那里,说不定还能找到万花同门。然后问问他们,为什么来这里? 乔慕睡到下午,头还是疼,但是精神好很多。日暮西沉,姬凤岐还没回来。乔慕在床上辗转反侧,心口隐隐地疼。他攥着心口的衣服一只手拿铁锹挖开姬凤岐藏钱的地方,没动。姬凤岐师父给的钱,还有姬凤岐宝箱兑的一半钱,加上乔慕陆陆续续往里埋的钱。都没动。乔慕全身上下摸了一遍,摸出来所有的钱添进去,埋起来。 他动作很迟缓,异常艰难。埋好之后,坐在门口靠着门框,抱着双膝埋着脸。 阿岐你走的时候,千万要带足够的钱。把钱全都带上。不管是什么理由让你离开。 又认为这些钱不够。真的不够。乔慕思绪错乱,头疼的毛病很久没发作得如此剧烈,小时候犯过几回,一犯就颠三倒四。那时候不光别人闲言碎语,乔慕自己都觉得将来八成不是傻就是疯。毕竟当时那些流民为了逮住他放血吃肉一棍子打得结结实实,就是打猪的方法。 乔慕脑子里一锅沸腾,一时以为自己还是六岁,一时以为姬凤岐已经离开他很多年,一时清醒过来认真琢磨这些钱不够,姬凤岐要带走的钱当然是越多越好。他自己以前是不存钱的,但是……他眼光落在燕枝行上,昏昏暮霭中,燕枝行一棍一酒坛,全都散发着稀世武器莹莹的光。这个值钱。乔慕很认真地想,这个值钱。他拿起燕枝行往外走,推开门不知道撞到什么,昏了过去。 傻孩子。 提恩雅隐身抱着他,难为乔慕高大的身量提恩雅抱得动他。提恩雅抱他上床,把燕枝行放在他身边,怜爱地捏捏他的脸。 傻孩子。原谅你哥哥,他现在处境艰难,需要你的齐心协力。你们兄弟俩……还真是一模一样。 你是你年轻的哥哥。你哥哥是年长的你。 提恩雅观察乔慕。乔慕的武学天分跟乔仰同出一脉,乔慕有要超过乔仰的架势。这是乔慕头疼发作顾不上,如果是平时,乔慕都不可能让明教近身。多少年没发作这么狠了,怎么回事儿?亏那个姬凤岐是个万花! 左右等不来姬凤岐,提恩雅烧了些热水,以备乔慕口渴。仔细照看着,直到再不能留。提恩雅舍不得乔慕,但被阿瑟尔发现乔慕和他的关系,还是有点麻烦的。陆亚丹站在门口,默默等提恩雅出来。不问,也不好奇。什么都不在乎,也没反应,像是唐门的机甲人,等待提恩雅的指令。 这也是个傻孩子…… 提恩雅带着陆亚丹离开。陆亚丹一直在想唐佚行,不停地想,这样他才有继续下去的理由。 “你师父把你教傻了。陆萨罕就是这么个一根筋的德行,你也是!” 陆亚丹只是沉默。 陆萨罕不是一根筋,也当不成执法使。提恩雅出走之后光明右使位置空悬多年,才由同样出色的阿瑟尔出任。陆萨罕不知道为什么对阿瑟尔起疑,暗地里追着查。当时陆亚丹刚拜陆萨罕为师,教中之人看不出陆亚丹资质何处特别能入执法使门下,陆萨罕欣赏他执着沉默能吃苦的本性。陆萨罕是少言寡语冷峻之人,跟陆亚丹之间的感情交流并不丰沛,陆亚丹大多数时候,只能看到师父的背影。陆亚丹刻苦性格使得武学进步迅速,他很快就成为执法使的左右手,他可以为了抓捕妄图逃离惩戒的教众独自在沙漠中潜行十几天。因为这是师父的命令。 师父把他赶出明教那天,他仍然是什么都没问。陆萨罕说他违反教规把他逐出明教,陆亚丹连争辩都没有,默默自己走向惩戒室,被教鞭打得皮开肉绽,扔出圣墓山。执法使的弟子平日抓捕上刑,无比遭人记恨。陆亚丹奄奄一息倒在圣墓山下,无人靠近,无人关心,身上只有一只水壶。他自己踉跄着走进沙漠,靠着一壶水拖着一身伤硬是挺到在沙漠中遇到商队,跟着来了长安。 从少年时陆亚丹便从不置疑。明尊的话,教主的话,师父的话,他从不置疑,等待命令。他执行命令,或者被执行命令,不动摇,不退缩,也不犹豫。 可是在长安,没人命令他。 他遇见唐佚行,他第一次遵从内心。 陆亚丹的心和灵魂迫切渴望唐佚行,这是陆亚丹给陆亚丹的命令,无法违背,必须执行。 提恩雅看陆亚丹总是戴着兜帽垂着头,轻声道:“你师父临死前,最挂念的就是你。” 陆亚丹没回应。 话语太苍白,转述的关心更可笑。提恩雅一捂脸,这样的说辞提恩雅自己都不能信服。他只好说:“唐佚行还活着,就是一切都有希望。只是他已经进入阿瑟尔的视线,你我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等解决阿瑟尔这个危险,唐佚行安全,你安全,长安也安全。到时候唐佚行和你,在长安,总会有个好结局。” 陆亚丹在兜帽下轻微地点头。 “到时候你要回答我那个问题。长安,好不好?” 乔慕稀里糊涂睡到入夜,一个人在床上醒来。他盯着光秃秃墙壁上窗子的月影,看了半天才发现头没那么痛了。他吃力地爬起,在深海中梦游着走向门口。非常安静,连风声都没有。他懵懵地站在门口,往院子里眺望。家里还有一个人。是姬凤岐。姬凤岐一定会回来的。但是晚上路危险。所以一定得去找他。 要找他回来。要保护他。要用尽全力爱他。 乔慕脑子里的声音一句一句往外蹦,他跟着低声嘟囔。得找他回来,乔慕拿起燕枝行,走出房门,走进院落,打开院门。一开院门,远处土路上一点灯笼的光幽幽地飘着。苍天寒夜中只有那一点星火,引着乔慕的魂魄。乔慕定定地看着,等待审判似的。这点灯光,要么把乔慕的魂引回来,要么拽走他的生息。他一直看着灯笼靠近,姬凤岐背着药篓跳着灯笼,轻声问他:“怎么站在这儿?等谁?” 乔慕笑着看他:“阿岐觉得我等谁?我除了等你,还能等谁?” 杨休羽啊。姬凤岐没有讲出来,太不大方了。他在乔慕心中的形象应该不是那种狭隘的性格。多少还是要体面的。姬凤岐打开院门,进屋点燃油灯,收起灯笼。他在庙里不小心睡着,醒来身边放着灯笼。大概是唐佚行,唐锤锤知道姬凤岐怕黑。明天把灯笼还回庙里。唐佚行也真是的,非得跟姬凤岐如此,都这样了不如见一面,这样弄得,跟他俩暗通款曲似的。 姬凤岐一转身,发现乔慕眼神发直,傻愣愣站着。他上前握住乔慕的手腕,把他领进门,顺便按了他的脉。他原本也是打算等乔慕睡醒,恢复精神,就给他看看旧伤的。现在天色已晚,还得等明天接着天光正经望闻。姬凤岐手指插进乔慕厚厚的头发,轻轻摩挲乔慕旧伤的位置按一按:“疼不疼?” 乔慕低头看姬凤岐,然后点点头。 乔慕太高了,姬凤岐干脆把乔慕按在床上坐着,仔细用手指摸他旧伤地方的骨疤愈合情况。有整齐的切口,姬凤岐一皱眉,被治疗过? 乔慕很高兴被姬凤岐这样仔细地诊治,几乎有点享受。姬凤岐轻声问他:“是不是有人治疗过?” 乔慕回答:“是。” “也是万花?” “是万花……” “是治疗你全身溃烂那位?” “不是,那之后,有一回头疼发作得特别厉害,另一个大夫说伤口野长了两年情况不乐观,治疗归治疗,再发作就不妙了。” 野长了两年?不是说被杨休羽父子救了么,当时没收拾伤口?那这样说怪不得收留一个月就把乔慕扔了,难不成是害怕乔慕死跟前晦气? 姬凤岐瞬间被自己惊了,天啊姬凤岐你还真是个小人啊,这样想别人。 乔慕语调低下去。他本就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一会儿以为自己六岁一会儿以为自己行将就木。他感觉到有人在查看他的伤口,时光回到他六岁,被人从火堆上救下,粉雕玉琢的孩子瞪着两只圆滚滚的清澈的眼睛看他。 “没事儿,休羽,别担心,我不疼。” 姬凤岐愣了一下,乔慕笑呵呵地看他,捉着他的手亲吻。姬凤岐眼前全是纷乱的黑白人像,铺天盖地漫天如雪,一对父子路过,小男孩好奇:“这些画像看谁?”当爹的回答:“看画师。” 接着黑白人像们被一阵风吹走,拉开了幕布似的,两个人站在小戏台上表演滑稽戏:“那谁谁谁比我更好,你怎么看上我了?” 另一个笑呵呵回答:“那谁谁谁不同意,但你好上手呀!” 看戏的人群哄笑:“只你下贱呀!” 姬凤岐闭上眼,再睁开,眼前是茫然无措的乔慕。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溺水之人挣扎着破出水面,得以苟延残喘。他观察乔慕眼珠子,他动一动,乔慕的眼珠子就动一动。姬凤岐不得不好奇,乔慕平时看的都是谁?如果真是杨休羽,那还真是闹了个大乌龙,姬凤岐拿了别人万丈红尘里的因缘。 乔慕一晃神,看姬凤岐在他面前左晃右晃,以为姬凤岐在跟他撒娇,笑出声:“阿岐,你怎么了。” 姬凤岐也笑:“你叫我什么?” 乔慕一愣:“阿岐?” 姬凤岐摸摸乔慕的脸,真好看,五官又英武又精致,布局又得当。仔细想想,乔慕真不欠姬凤岐的。丐帮把都夷照顾得那样好,对姬凤岐来说就是大恩了。如果没有丐帮,都夷来长安找姬凤岐,姬凤岐让姐姐住哪儿呢?跟他住在这样家徒四壁的泥淖中么。姬凤岐连钱都没有,更何况身上还有凌雪阁的麻烦。姬凤岐知道自己的性子古怪,不招人待见,三年在长安只有一个当杀手的朋友。大概因为唐佚行性子更古怪,他俩算投缘。能跟乔慕这样的意气风流的人物……相识,很好了。算来算去都是姬凤岐占便宜,很好了。 依着乔慕的性子,必不是特意戏耍姬凤岐,“退而求其次”其实只是个人之常情。毕竟丐帮长安总舵主闲得没事戏耍一个乡野穷郎中也太扯淡。再毕竟,这段时间跟乔慕在一起,乔慕真没亏待他,情人当得尽职尽责。 很好了。 师父您再三告诫病患有可能把感激当□□意,可是您没说不是病患也能搞出误会来啊。 姬凤岐站起,走到脸盆架前用冰凉的水洗脸,心里默念,姬凤岐你不准起热,这不是万花谷,也没有师父师姐,你起热作妖没人看。求你了。别起热。 姬凤岐牙齿已经开始打颤,完了他真要起热了。这个做作的破毛病,姬凤岐恨不得抽自己,他扬起手掌,被乔慕握住。姬凤岐回头看乔慕,乔慕眼神清明许多:“阿岐,你怎么又打自己。我给你打不行么?” 姬凤岐吞咽一下,在心里怒吼自己体面一点,面上终于强笑:“我刚刚看到个虫子。” 还有个最好的好处。 姬凤岐跟乔慕这关系,说断就断,比男女干脆。 等到大姐把孩子生出来,师父也来给大姐做主嫁娶之事,长安便再无需要姬凤岐的地方。姬凤岐去看看长安以外的世界。 他要画一幅人世间的图,图中没有姬凤岐,但要有姬凤岐来过人间的证据。 人世间,总有双眼睛,能心无旁骛,看向画外的姬凤岐。 五十二 五十二 姬凤岐点了安神香,乔慕睡得很踏实。姬凤岐躺在一边,高烧一夜。 第二天和平常一样,起床洗漱。姬凤岐借着天光好好给乔慕一番诊治。之前乔慕没提过头上受过伤,晚上睡不踏实可能跟旧伤有关。乔慕眼神彻底清醒,笑着看姬凤岐为他忙来忙去。 姬凤岐在他头上施针,聚精会神。乔慕看他板着小脸儿,想逗他:“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姬凤岐很认真:“头部穴位必须谨慎。”他用冰凉的手指点点乔慕的脖子,“知道这是哪儿么?” “呃,脖子?” “人迎,扶突,天鼎,三个十分要紧的穴位,我师父如此高手,治病时能不动都不动。用发丝细针同时深扎其二,只要稍微出点岔子,便能迅速致人心竭昏迷继而死亡。仵作却是万不能验出死因。” 乔慕惊讶:“还真是不能得罪大夫呀!” 姬凤岐凶他:“所以你敢变心,我就这么收拾你!” 乔慕笑一声:“哪里用那么麻烦,要我的命,你用嘴说就行了。” 姬凤岐没有接话。乔慕也反应过来,这样的话姬凤岐怎么可能信,听着只有轻浮。 乔慕忽而问道:“心非木石岂无感?” 姬凤岐冷淡回答:“人生亦有命,各自东西南北流。” 乔慕沉默下去。 直到早上进城,两人再无话。 乔慕一进丐帮驻点,听见萧阳的声音:“哪有夫人去啊?” 乔慕问怎么回事,萧阳给他一张请柬:“长歌门的张吾诚老婆宴请乔总舵主夫人。你有夫人么?” 乔慕一看请柬,上面咬文嚼字说的是“女眷”。既然是女眷未必是夫人,女的就行呗。乔慕叫尹松“好姐姐”,让尹松去了。反正肯定不是去吃席的,能把“正事”办了说尹松是乔慕干娘都行。亏得尹松跟都夷混了段时间的贵妇人圈子,游刃有余。 尹松参宴去,萧阳回头来问乔慕:“张吾诚现在是什么态度?” 还能是什么态度,“一心奉公”呗。 萧阳低声道:“君山现在很……焦灼。你哥升得太快,三十出头就成了十长老中的一个,不服的人多着呢。” 乔慕能不知道,他看萧阳一眼:“帮主都挺好的吧。” “现帮主挺好,前帮主的孽缘挺热闹的。前妻旧情人和未亡人,都说自己孩子是前帮主的骨血。我看着比话本精彩,不愧是咱前帮主,愣让别的男人替他养老婆孩子。要不说前帮主魅力大。不过……我猜,猜的啊,本来前帮主的前妻和未亡人都快达成协议了,旧情人一脚插进来,又开始打。这旧情人……该不会压根就是现帮主找来吧!” 乔慕没吭声。八成不是现帮主找来的,是他哥乔仰找来的。 萧阳一劲儿吭哧:“我都着急回君山看大戏了。三个女人领着孩子闹,支持前帮主血脉的丐帮老人又细分成三派,互相怀疑血统不正,更热闹。这节骨眼上倒没人操心漕运。口口声声为了丐帮着想,你说男女□□那点事儿,与漕运,哪个比较影响丐帮的未来?” 乔慕低头,认真缠皮带,缠完了还得缝。萧阳一看:“你怎么也开始缠皮带了?发现姬大夫那药箱勒人了是吧。” 乔慕用背筐和石头模拟姬凤岐平日背的重量,以往觉得背带越软越好,没想到越软越杀肉,反而硬一点宽一点舒服。乔慕总共制作十多条皮带,都不尽如人意。他只能再换。萧阳倒是很有经验:“你得量姬大夫的肩膀,大概是天髎穴和巨骨穴之间的宽度,这是最舒服的。” “你还知道个穴位?” “都夷说的啊。我给她做的皮带就这尺寸。你问姬大夫去,量一量,否则自己这么胡搞没用,总是不舒服。” 乔慕没说话,低头用缝马鞍子的针缝皮带,扎得两手血。 尹松去一趟,毫无收获。还真就是贵妇贵女们吃喝玩乐。一桌子谁谁谁夫人谁谁谁女儿,只有尹松是个有罪小吏的女儿。好在尹松脸皮不是一般厚,要饭的要什么脸,怡然自得左右逢源。倒是遇着杨清濯的如夫人。乔慕和杨休羽是长歌门“同门”里唯二没婚配的,尹松顶着乔慕干姐姐的名义来,薛夫人就是杨休羽小妈。也行,女眷嘛。这几天传闲话杨清濯的元配杨夫人疯了。反正杨清濯说她精神有恙,天天找人驱鬼,搞得家里乌烟瘴气。薛夫人不咋好看,贵在伶俐,讲话有趣。来贺寿的王公贵族有一部分留下,比如独孤家,独孤夫人和薛夫人似乎谈得来。那意思,有意婚娶。独孤夫人的女儿和薛夫人的“儿子”……大少爷不就是杨休羽? 嚯那我们乔慕要伤心了。 嗨不过这有什么要紧,贵人后宅哪个不是半掩门,成婚又如何,晚上大轻功过后门,什么难事。这些官爷们不会轻功,也没耽误什么呀。男女男男,一样玩儿。 尹松脑子里转了几千里,眼前贵妇们还在讨论香粉衣料簪子。 其中一个王妃,是什么梁王妃。哦梁王就是把尹松的隼射死的胖子。小笋从小就贪嘴,尹松在树下捡到它,悉心养起来,饿死鬼一样。尹松好奇鸟类会不会对母亲产生依赖,反正她没怎么见过自己生母,小笋会和她一样引以为憾么?梁王打猎,下人们满树挂肉条,小笋站着吃得放不开嘴,被一箭对穿了眼睛,摔到树下扑腾,挣扎许久,梁王不耐烦,纵马去踩死它。尹松看着小笋被踩烂,一袋猪油一样的梁王在马上颠哒,哈哈大笑。 梁王妃尖声尖气问尹松:“你说是不是?” 尹松微笑回答:“是。” 乔慕一天啥也没干,做了两条背带,弄得两手口子,还是不满意。尹松回来,表示没弄到什么有用信息,乔慕料得到,张吾诚升迁在即,这时候不拿捏各方什么时候拿捏。 尹松跟萧阳汇报着,转头瞧乔慕坐在窗边一声不吭地疯狂拆皮带的线,线拉过伤口,染成血黑色。尹松又看萧阳,萧阳摇头,意思是别问。尹松震惊,难道乔慕知道杨休羽根关内道独孤家议亲的事儿了?看着还是重情义的嘛虽然大不了婚后去爬墙。可是尹松转念想到萧阳,就联想都夷,这才记起都夷的那个总是阴郁郁的师弟。其实长得挺好的少年郎,听都夷说还没过二十的生日,只是很少笑,总是不知在想什么,魂不在他身上,在九十九重天外。总舵主貌似跟这个姬凤岐也暧昧来着?尹松见杨休羽多,见姬凤岐少。两个人比较,杨休羽好多了,办事说话都周全,亲爹是太府卿,自己在长歌里是内门师兄,很明显能襄助乔慕和丐帮,以后常来往也舒服。 姬凤岐……魂不在人间,打招呼都不知道怎么说。 萧阳不知道尹松在嫌弃姬凤岐,只是感叹乔慕最近愈发不像他了,之前多恣意张扬的人。自己那小舅子不知道咋形容,人也不坏就好像不会讨人喜欢。 乔慕做了一天背带,没有成果,全拆了。赶着关城门出去,萧阳在后面叮嘱他:“你得先量尺寸!” 等到乔慕到家,发现姬凤岐正在忙着加宽床。 乔慕震惊:“阿岐?” 或者不如说,姬凤岐正在用木板和砖头新垒一个床,只不过和原来的床拼起来。 “为什么要加宽床?” “太挤了。可能这也是你晚上睡不好的原因。” 姬凤岐的这个“家”,他刚租下连屋顶都没有。四四方方一间半塌不塌的建筑,正经家徒四壁,只有四壁。他一点一点,蚂蚁筑堤似的筑起一个挡风避雨的地方,捡来富人拆房子丢弃的木头栅栏罩格,像模像样把一间破房分割成卧房和客厅,再用石砖和木板垒一个书案。自己勉强缝起一个床帐,窗前拉一根线,一头接着吊床帐的钩子晾他随手画的小花朵,随风摇曳,晾干了还能当带花纹的信笺写方子。 乔慕和姬凤岐偶尔对着灯看绘制着淡淡春天的信笺在光影夜风中飞扬,风仿佛从姬凤岐笔触中来。姬凤岐看得高兴了起身伏案新画一张带蝴蝶的信笺,蝴蝶扑簌簌在灯火中起舞。姬凤岐明亮的眸子里映着灯火,神采万千。乔慕故意俯上去,在那清凌凌的眼神里找自己,两个人笑作一团。 书案是姬凤岐捡到的一扇门板,上好的木头,可惜烂了一半,所以他借了锯子亲自把完好的部分分割出来。姬凤岐跟乔慕炫耀,只是打磨一下擦擦干净,就是很漂亮的桌面。乔慕称赞木头纹理果然漂亮,像流云和水。 现在书案拆了,扔在一边。随手涂抹的春风散落满地都是,被姬凤岐践踏。姬凤岐用石砖垒床脚,架上在木匠那里新买的木板,这就顶到分割卧室和客厅的木头栅栏了。铺上新买的弹软被褥,回头看见乔慕默默捡满地他画过的纸笺。 “我还有些东西要清理掉。一会儿一起扔了。” 乔慕沉默一会儿:“这样你写过画过的纸,要……化掉。” 姬凤岐笑了:“敬字纸,谁教你的?长歌门?” 乔慕似乎挨了扎。 姬凤岐不在乎:“那是大家做派。我是个乡野郎中,天天给人开方子,讲究不上。踩脏的放那儿吧。我一起收拾了。你惯常来的晚,外侧新床就归你,新的被褥,应该很舒服。今天忙一天,要不你先休息。” 乔慕坐在宽敞的床上,看姬凤岐把书案板子拿去客厅靠墙立着,一大叠纸张,连同乔慕捡的一小叠,随手一捆扔在院里。今天太晚,明天路过垃圾场扔了即可。乔慕总觉得那捆纸张不能就那么扔了,那些其实全是姬凤岐的心血。 “非得扔吗?收起来多好。” 姬凤岐冷漠地瞥一眼院子:“不要了。” 夜里大风。乔慕和姬凤岐躺在床上。姬凤岐背对乔慕,脸对墙,缩成小小一团。乔慕盯着对面墙上的月影,听着呼啸的风声。床一加宽,乔慕跟姬凤岐中间突然很遥远。理直气壮紧紧相拥的理由,全没有了。乔慕闭着眼睛,敏锐的听觉无限放大,恼人的风声单调回旋。忽然纸页翻飞的声音刮醒了乔慕,乔慕一跃而起,一开门,纸张纷纷洒洒。姬凤岐扔在院中的一捆纸页被吹散了开,满院子巨大无比白色蝴蝶随风打转,乔慕冲进院中,他甚至看到了那张画着蝴蝶的纸笺,伸手抓都抓不住。蝴蝶打旋儿,擦着他的指尖,倏地飞去了。姬凤岐亲笔绘制的调皮的,可怜可爱的,菁芜蔓蔓的春景化作漫天大雪,绕着乔慕恋恋盘旋,最终彻底飞远,没入夜空。 乔慕无能为力。 长安城郊,仍有挑灯苦读备考的学子。出身平凡,无法结识达官贵人引荐,只能用考试成绩拼运气。今夜风大,关着窗仍然几次吹熄油灯,气得检查窗棂到底哪里漏风。一开窗,几张纸被风按在在窗外树干上。一人读书清苦,他心里笑道,这难道是天降的因缘际会。出于好奇,他披衣出去看到底是什么纸。若是有字,还是化了的好。风还是太大,飞了两张没抓住,只剩一张被他捏住一角。一捏便知,澄心堂,上等的纸。背面灰迹尘土,翻过来,是张未完成的工笔半身肖像。即便月光不甚明朗,学子仍被画工惊艳。 拿回家对着灯欣赏,半身人像是个英俊落拓的年轻男子,双目温柔含情,微笑着看向画外。或许只是因为绘图之人一笔一笔皆是爱意,用情给画中人画了双眼睛。难道是女子所绘?学子对绘画有些理解,笔触力道又仿佛不是女子。自来“心悦君兮君不知”难以宣之于口的爱意,渔人也只能唱给公子听。一张没完成的画随风飞到他这里,是事情没有结局。 可是…… 学子越看画越怅然。如此浓烈的爱意—— 画中之人,真的不知道吗? 五十三 五十三 姬凤岐似乎做了个很长,很长的美梦。可惜美梦还是得醒。他睁开眼,还是个早上。身边没有人。被褥也是凉的。乔慕走得挺早的。 姬凤岐平静愉悦地起床,洗漱,准备药篓,出门进城。这三年他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今天还要提早回家,在客厅把书案垒起来。其实乔慕如果不再来,是最好不过的。撤掉新拼的床,书案挪回卧室,简陋但是被姬凤岐一砖一砖筑起的能遮风避雨的巢就能恢复原样了。 姬凤岐小时候观察暴雨前蚂蚁徒劳筑堤,问师父蚂蚁害不害怕。现在想来,蚂蚁为什么要害怕,蚂蚁也许挺骄傲的。竭尽所能筑了堤,用得着一个姬凤岐蹲边上唏嘘。 至于暴雨…… 总会来的。 姬凤岐平静地走进长安纷乱嘈杂的街巷。 乔仰来信追问江南道节度使的事情,一面又叮嘱乔慕拿捏好尺度,要不卑不亢。乔慕一大早被丐帮的隼叫醒,急迫地在窗口上方盘旋,唳啸得乔慕头皮发麻。他怕吵到姬凤岐,一跃翻窗子出去,心里憋着火,甩大轻功引送信的隼返回长安城,结果等来这么一篇废话。乔慕记得他小时候,乔仰不这样。意气风发的丐帮新秀,钟饮北海,箕踞南山的气度。现在的乔仰,像万花那个铁颅爆弹,眼睛鼻子嘴焦虑得往外喷火。嫂子没在旁边劝慰着? 乔慕正想着怎么回信,尹松敲敲门:“杨大公子来了。” 乔慕回头,尹松笑道:“杨大公子带了不少东西来,你快去看,要不然都被那些猢狲抢了。” 前院正热闹,杨大公子说上回没帮乔慕挡酒,招得乔慕酒醉头痛发作,这下来道歉。拉了一车好酒,长安驻点的丐帮闻着味儿全出来了。杨休羽看乔慕走出来,朗朗地笑:“还生气呢?我比你更不能喝,咱俩一起醉倒,谁背谁回家?” 乔慕干干地笑,也不知道说什么。他还想着长歌门那他开涮的顺口溜,这会儿难道跟杨休羽争辩这个。 尹松打趣:“我们舵主的酒量能把你们长歌门上下都喝趴……好吧就算他醉了,最后杨大公子背他?杨大公子背得动?” 杨休羽噗嗤一乐:“我倒是想背,你们舵主面子硬,抹不开,自己上的我家马车。既然如此,只好委屈你们舵主在我家休息一晚。” 围观的起哄:“舵主想必是装醉了!舵主千杯不醉!” 杨休羽爽快一拍马车:“这一车‘碧海生波’,直接从作坊拉来的。丐帮兄弟们验一验醇香不醇香,若是还成,帮我跟你们总舵主说说情!” 碧海生波,在长安酒坊千金求不到,得排号。到底是太府卿大公子,直接从作坊拉来一马车酒坛子!围观的丐帮眼巴巴看乔慕,乔慕被那些目光架起来拎到半空,最后不得不叹气,一挥手,猢狲们一拥而上抢酒坛。性急的拍开封泥,瞬间满院子熏人醉的香气。 大家兴高采烈:“真不愧是碧海生波啊!” 都夷刚起,听到前院一阵热闹。萧阳拎着热水进来给她洗漱,她问怎么那么热闹。 “杨休羽拉了一车矜贵酒来……当心烫。丐帮听不得一个‘酒’字,这不都高兴疯了。” 都夷点点头,反应淡然。萧阳惊奇,以往这情况都夷可都是连着萧阳一起刻薄的,这会儿好像不关她事了。的确是不关她事,姬凤岐打定主意要往北走,现在在长安不过是等着师父顺便等着她的孩子出生。都夷心疼归心疼,天宽地广,男儿出去闯闯总归不是坏事。姬凤岐这性子,先是万花谷困住了他,后是长安困住了他。好在大唐足够大,往远处走走,心境自在脚下。心胸开阔,阿岐还找不着个对他一心一意的人么。 既然如此,乔慕只是对萧阳和都夷有恩的丐帮长安总舵主,跟萧阳还是好兄弟,都夷没事儿刻薄他干什么,捧着还来不及。 “乔总舵主能结交杨大公子,也是为了丐帮,我这里不用你,你去帮衬着,跟杨大公子也熟悉熟悉,以后都是朋友。” 萧阳更震惊了,是不是哪里不对? 都夷含笑给他整理衣领:“你还关心别人。我算着日子,我师父值期眼下就满了。你想好跟他说什么了么?” 萧阳腿一软,都夷被他逗得咯咯直乐:“我师父医者仁心,我没见他跟谁红过脸。你干嘛吓成这样,再说你丐帮,害怕万花么。” 怕,怎么不怕。 萧阳想象的裴愈,青面獠牙血盆大口,张嘴能把他嚼碎。只求留他一命跟都夷过完下半生,不然太遗憾。都夷一说裴大夫,萧阳把觉察的那点不对劲全给忘得一干二净,听都夷吩咐,去前院了。都夷送萧阳出房门,计划今天开始,给阿岐置办御寒衣物。 丐帮人手坛酒,一口一个杨大公子,萧阳从后面过来笑道:“咦好香啊,干什么呢?” 尹松回他:“杨大公子来送酒。” 萧阳笑骂:“瞧瞧你们这没见过好酒的熊样!给杨大公子笑话!”萧阳平日里没架子跟大家混得极好,他这么半呵斥半开玩笑的比乔慕合适,也不会让人觉得骂到杨休羽脸上。 尹松一拍手:“好了好了,拿了酒就谢谢杨大公子,散了散了。” 杨休羽只看乔慕:“嗯?你怎么不谢我?” 乔慕戏谑:“谢你什么?没酒了。” 杨休羽转头一看,马车早空了,顽皮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一只酒壶:“喏,可是专门为乔总舵主留的。” 乔慕虽然一直笑,萧阳觉得不对头。他跟着乔慕一起长大的,乔慕这笑不大像因为杨大公子狡黠可爱,怎么更像脸上要挂不住了? 萧阳从杨休羽手中接过酒壶,深深一嗅:“天啊真是碧海生波!这个香气!还是杨大公子大手笔。我找遍大小酒坊都排不上号。” 杨休羽表情一点不见松动,笑眯眯地看乔慕:“乔舵主,你为什么不谢我呀?你看我这从头忙活到尾,连声谢都没有哦?” 杨休羽不如乔慕高,乔慕温柔微笑垂眸看着杨休羽,杨休羽抬着脸欺身靠近:“嗯?细鱼仔?” 乔慕笑意更大:“谢谢,杨大公子。” 杨休羽微微一瞪眼,乔慕改口:“休羽。” 杨休羽一甩袖子:“这还差不多!” 萧阳站在一边,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当自己不存在。 都夷在窗后从头到尾看得一清二楚。行吧。她无比想念师父,师父到底什么时候来? 裴愈终于熬到还剩一个月就值满。他在凌雪阁驻点呆得太久了,他实在是想回人间。词林满腹心事地找他:“裴大夫。” 裴愈看见词林就觉得不妙:“管带有事?” 词林摆手:“千万别这么叫我。裴大夫有恩于我,叫我词林就好。我是说,接替您的北天药宗的人被挡在路上了。” “嗯?” “安东都护府,有战事。靺鞨一直不老实,您知道。” “可是北天药宗来长安贺寿了不是?” 词林清清嗓子:“这个……门派来贺寿的和真有本事的,通常不是一波人……”词林突然想起万花也来贺寿了,这样讲不是把裴大夫的宗门一起嘲进去了。凌雪阁上下一样祈盼北天药宗的人,毕竟万花医术见效总是慢,还各种讲究,为了“干净”这个事儿天天较劲,缝个伤口不能见水不能见风按时换药这个那个。药宗医术见效迅速也没万花事多,出门打架还能跟得上凌雪阁的速度,在空中辅助,比裴大夫有用多了。 但现在……药宗被堵在半道上,凌雪阁信得过的大夫不多,只能强留裴愈一段时间。 裴愈捏额角:“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词林干笑:“得等战事有缓了。” 怪不得在长安的北天药宗不着急回去呢,词林这样说裴愈难道回绝?他自己是无法离开这里的。 裴愈平静温和:“行。你们谁方便出去帮我买最新的传奇本子。不要秦云英的,那是我师弟,只会写滥桥段。” 秦云英是裴愈亲师弟,花间平平,离经还行,但是笔墨锋利,尤其擅长写传奇,比如两大族纷争,双方血海深仇就必须有一男一女看对眼。什么仇啊怨啊家族啊亲人啊,不如爱人。有篇故事里一对儿男女,一方父母把另一方父母杀了,就这最后还喜结连理,看得裴愈炸毛,抄起棍子冲到秦云英房间追着打。那会儿都夷还小,不记事,就以为她师父自来温柔从不发脾气。秦云英前边跑,裴愈在后面追,万花大袍子又宽又大样式华丽,迎风两朵黑色的大花飘过去。裴愈骂秦云英教唆向恶放纵歹念不计廉耻,秦云英争辩感情无罪被裴愈打得更狠,只好说实话,大叫“这样故事容易编也好卖”。秦云英自己还生气呢,这样的故事大家爱看,你专打我?《道德经》好是好,卖不动! 裴愈从此不看秦云英的玩意儿。多少年过去了,还是躲不过,最近凌雪阁弟子从外面带回来的传奇故事全特么是秦云英的,还说长安卖得最好。秦云英学艺不精,医学上毫无建树,这也算找到营生了,谁说编故事受欢迎不是才能。 裴愈想念万花谷了。 姬凤岐背着要药篓游医,看街边讲话人正在讲新出的传奇。不是秦云英师叔的,也就不存在背离家族为爱亡命天涯的鸳鸯,这回的颇有新意,说是一个在长安科举失败回乡的书生,传信救了被公婆夫婿虐待的洞庭龙公主。姬凤岐一听“洞庭”俩字停下脚步。洞庭龙君反而没啥戏份,主要是钱塘龙君比较帅,“电目血舌,朱鳞火鬣,千雷万霆,激绕其身”,一怒杀人三十万伤稼八百里,吃了欺负侄女的恶人之后恢复人形, “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姬凤岐莫名其妙想到乔慕了,钱塘君一定有乔慕的脸,否则哪算得上形貌拔尖神采飞扬。 不过……传奇故事必然皆大欢喜,只有姬凤岐不合时宜想到死伤的人畜和毁坏的八百里庄稼,幸存的人咋活。他都嫌弃自己煞风景。不死不伤的爱情怎么算激烈,踩着一片废墟的男女,世界都得屈服在他们的爱情之下。 反正故事是假的,关内道真的跑来流民,也没见得如何。 姬凤岐又想起小时候看秦师叔一边嚼干果一边写传奇,问秦师叔为什么总写被人反对的男女之情。秦师叔往嘴里丢了个胡桃仁,很自然地回答,两方家族都反对的婚姻,流血漂橹的爱情,才能把这一对一对“挤”在一起。 姬凤岐又问,那他们在一起了呢?之后会怎样?师叔为什么从来不写?秦师叔用笔杆子挠挠头,被姬凤岐缠得十分苦恼,只好回答,俩人一起太太平平过日子,只剩下鸡毛蒜皮。只两个人,脸对脸,一起放屁打嗝,纠结一两文钱,情爱能维持多久? 来时激烈。 去时淡然。 总会消失的。 姬凤岐默默投钱给讲话人身前的罐子,没多少,他着实也没钱,只是感谢讲话人了。 五十四 五十四 唐佚行喘息着坐在佛前缝伤口。多亏姬凤岐一直往供桌上放伤药,他不至于活活流干血。 这次比较严重,阿瑟尔不愧是光明右使,警惕性和武力都是唐佚行目标里最好的。原本阿瑟尔并不是目标,但是唐佚行杀的那个脸上有火焰纹刺青的是阿瑟尔得力下属,阿瑟尔当然也要报仇。 很好很好,冤冤相报何时了,不能了,无冤无仇唐门赚什么! 唐佚行往伤口上倒药粉,一边拿起铁壶喝了口烈酒镇痛。这个是姬凤岐最反对的,喝酒并不利于伤口恢复。万花事就是多。那么多医学门派只有万花最麻烦,也难怪式微。唐佚行心想这话要在姬凤岐面前讲,姬凤岐要翻脸的。他有点忘了跟姬凤岐初遇起因是什么了,左不过是做任务遇到麻烦。总之当时倒在荒郊野岭等死时被采药的姬凤岐遇到,姬凤岐拍着他的脸一定叫醒他,吵得唐佚行火大,他都要睡着了哪儿来只家雀儿聒噪。他微微睁开一丝眼睛,看到了万花黑紫的衣服。 要说走运,他也确实走运。要不然就万花那几个人,全大唐游医,就能让他碰到一个。万花是医门里的呆子,背大医精诚背傻了,瘟疫横行的地方总能看到万花弟子。唐佚行手里原本握着机关打算用“图穷匕见”跟来人同归于尽的,这下悄悄松了手。小万花摘唐佚行身上的暗器,摘得无穷无尽,骂唐门全身挂零碎儿装腔作势,现在还不是快死了。这一句话把唐佚行给激得醒过来,这小万花懂个锤子! 小万花故意气他,让他保持清醒,唐佚行一开始就明白。可惜当时唐佚行正愉悦地迎接死亡,一觉睡死过去,一切都拉倒,小万花非要救他。要说唐门能有个万花至交就好笑,表面看上去杀手和大夫肯定不是一类人,他跟姬凤岐的友情到底产生自哪里,是个谜。总之姬凤岐又救了垂死的唐佚行几次。唐佚行不愿意承认,姬凤岐的确是他的再生父母。 友情虽然跟爱情一样莫名其妙,友情好赖救他数回。 唐佚行勉强把自己收拾好。这还是多亏了长安天子脚下,明教不敢太放肆,毕竟不想再被轰到大沙漠第二次。唐佚行咳嗽两声,靠着没有漆的木柱子闭目小憩。最近所有的目标就是报仇,反正他就一个人,来去无牵挂,死了拉倒。 唐佚行接近睡着,突然听到庙门外数十步他放置的细小竹片颤动。 来人了! 唐佚行立刻爬起收拾,窜到佛像后面。佛像后面的屋顶被他特意开了个洞,以备不时之需。他握紧千机匣,听着前门的动静,眼看着屋顶的洞,随时准备逃跑。 “佛教的寺庙。打扰了。我们歇歇就走。” 唐佚行皱眉,这奇特的中原不中原西域不西域的口音。好像在哪儿听过。他是真的疲惫至极,但此刻只能强打精神全身紧张,在哪儿呢。 “你应我两句嘛。” 唐佚行是唐门最优秀的杀手,瞬时一激灵想起,千秋节夜里洞庭湖楼上站立之人吼的那句“长安不让大轻功”。明教,跟陆亚丹在一起那个明教! 进来两个人,难道另一个是陆亚丹! 唐佚行暗暗咬牙,看着屋顶那个洞。打开飞鸢会有声音,鸟翔碧空足够跳出去。 “年纪轻轻,跟个活死人一样。” 有人用波斯语轻轻回一句。还真是陆亚丹,只是说波斯语的陆亚丹听起来更加果决,没有说官话的犹疑。 “说官话,你不能总不跟人交流,就算你以后自己在长安接单子,也得用官话吧!期期艾艾的,以后姑娘跟你表白你都听不懂。” 又一阵沉默,唐佚行认识的那个陆亚丹的声音终于出现。年轻清朗的音质,知道自己音调有问题,节奏轻而迟疑,举棋不定:“我不必听懂。” 口音混点南方特点的明教一愣:“啊?” “姑娘表白,我不必听懂。” 冷场一下,另一个明教忍不住大笑:“抱歉,忘了,你有主了。” 陆亚丹坚定清晰地重复两个音节:“有主。” 唐佚行一攥千机匣。 “人家又不要你。” 陆亚丹干脆不吭声了。 提恩雅异色的眸子轻轻瞄一眼佛像后面。陆亚丹低头收拾东西,仿佛没发现。 “你这叫吃了秤砣铁了心。秤砣变成你的心,你的心跟秤砣一样坚硬顽固,沉重不变。那你就继续秤砣下去吧。” “阿瑟尔,被袭击了。”陆亚丹说。 “是,我打听到被一个唐门袭击了。” “唐门,怎么样?” 提恩雅手指轻敲腮边:“跑了。受伤。唐门情报出现失误,他大概想杀的不是阿瑟尔,没想到阿瑟尔在场。掉那么多明教里,能活着逃跑算有能耐了。” 陆亚丹攥着拳:“是不是阿行。” 提恩雅反问:“你知道为什么中原都怕唐门吗?” 陆亚丹垂下眼睛,浓密漂亮的睫毛像两把扇子。 “因为唐门有仇必报。得罪唐门,逃到天和海的尽头也没用。” 陆亚丹忽然冒一句:“那阿行为什么不来追杀我。是我害他。” 提恩雅没法回答。 “他觉得我不值得追杀。”陆亚丹很冷静地自言自语,“他不喜欢我了。所以我无关紧要。” 提恩雅一愣:“你知道?” 一阵沉默,陆亚丹转脸看着佛像,一字一句: “提恩雅。我被扔下圣墓山的时候,身上只有一壶水。” 提恩雅微微睁大眼,你知道! 陆亚丹眼神温柔地看着唐佚行的方向,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唯一耳鬓厮磨的人,气息烙在他的骨髓上。他闭上眼,听着自由的鸟儿飞出屋顶的声音。他知道已经失去阿行的爱意,只是控制不住继续追逐。 大漠中快要渴死的人,突然看见绿洲和泉水。他知道那是幻境,他仍然会走去。 他必须去。 陆亚丹开始专心致志背诵明教教义。 到底还是走了。提恩雅当然也听到唐佚行飞走的声音,等待陆亚丹背诵完毕,问他:“我们一直在找什么?阿行一个人都能找到阿瑟尔。” “我们在找证据。要证明阿瑟尔背后的人到底是谁。我有个怀疑,阿瑟尔……他本来就是中原官家人。” 陆亚丹震惊:“可是他长得不像中原人?” 提恩雅笑了:“是啊,谁说‘胡人’不能当大唐的官家人呢。” 唐佚行用门派轻功跳出破庙,才敢接大轻功的打开飞鸢冲入天际再缓缓落下。他在佛像后面,听见陆亚丹平静地说被扔出明教时,身上只有一只水壶。他拿出那只铁水壶,手握部分被抛光成了镜面。他记得陆亚丹把这个送给他时说,“这是我的命”。他只当陆亚丹官话太差,原来,这玩意儿真是陆亚丹的命。 唐佚行打开铁水壶,喝了一口里面装的酒。 身上还在剧痛。 唐佚行很想念姬凤岐。 “花花,这人间,真够麻烦的。” 姬凤岐游医的时候,找到那个给人画小影的摊子,要求画张黑白人像。摊主正闲着,看小大夫清秀,笑道:“寄回家相亲?” 姬凤岐笑一笑。 摊主画人像还是挺有功夫的,起码神态抓得准。耗时不长,收费也不贵。摊主有点话痨,大概是摆摊半天没人理,逮着姬凤岐猛说:“小哥长得这样好,多笑笑。” 不知道回什么,姬凤岐只能笑。 姬凤岐坐了会儿,拿到自己的小影。画上黑白的姬凤岐微微侧脸,没看画师,视线在别处,不知道在想什么。姬凤岐尴尬笑了半天,以为画师也得画他微笑,但画上的姬凤岐一丝笑意也无。原来自己在别人看来是这样的。姬凤岐拿起小影,对着阳光看,想知道阳光把黑白墨迹投映到他脸上,纹路会不会重叠。 正对着自己的画像发呆,姬凤岐突然听到一阵琴音,全身一僵,霎时四肢不受控制原地一转圈,一步蹑云逐月冲向路边。就在同一时刻,一辆马车蹭着他的药篓飞奔而去。琴音一停,姬凤岐全身的僵硬一缓,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抬头看到街对面站着抱琴的杨休羽,杨休羽微笑点头。姬凤岐刚刚是被杨休羽救了,可惜没拿紧画像。他摔得狠,狼狈爬起,走到路中央捡自己被马车践踏的画像。所幸没烂,一道车辙正正碾过画上姬凤岐的脸。姬凤岐平静拿着画穿过大街走向杨休羽,向他道谢。 杨休羽好奇地看他手上的垃圾,微微一挑眉。画工粗糙,墨色纸张廉价,还有大片的污渍。 “姬大夫给自己画像?” “路过画像摊,觉得新奇,求了一张。” 杨休羽微笑:“街边的画师,画谁都像衙门捉拿犯人的通缉令。姬大夫若是想,不如我介绍个正经画人像的画师,给姬大夫留一幅。” 姬凤岐是真笑了,自己这画像别说是真像被通缉的。别说画像了,他本人都像被通缉的。天天惶惶不可终日,随时要逃跑。就这么张画像都是他好几天的收入,“正经画师”的润笔费他哪里给得起。于是笑着摇头:“不必了,就这样挺好,被车轮碾过,也算加了点意趣。” 他小心翼翼折叠画像,收进怀里。杨休羽随手拨弄琴弦:“天天听乔慕说姬大夫忙,也甚少见到,今日难得有缘,请姬大夫一杯茶吧?” 姬凤岐怕杨休羽请他去茗坊,尤其是顶级的茗坊,他无论如何回不起礼。只好推让:“杨大公子心意心领了,几日前乔慕头痛还是杨大公子送回家的,不好意思让杨大公子破费。” 杨休羽细白的手指叮叮当当悦耳地拨弄琴弦:“不破费不破费,姬大夫为什么总是跟我这么客气?一杯茶而已啊。去乔慕以前最常去的茗坊‘饮香’,怎么样?那里的毕罗是一绝,用牛乳和面牛油起酥,裹着甜酪和各色干果子,配茶绝佳,只是乔慕以前都随便当早点,暴殄天物。正好遇到姬大夫,一起去试试呗?” 饮香……姬凤岐曾经路过,没进去,看门脸儿就不是姬凤岐能消费的地方。饮香的毕罗姬凤岐也只是听说过,每天除了给贵人预定的,就只在早市卖一点……原来乔慕以前也是“贵人”里的!姬凤岐惊觉,对啊,丐帮长安总舵主,管着关内道京畿道河东道山南东道的丐帮分舵,他为啥不是贵人? 姬凤岐有点愣神,杨休羽还是在拨弄琴弦,轻快的简单小曲,很加重杨休羽讲话的说服力。姬凤岐立刻回神,祝由术。长歌门研究医学也是真的,他还奇怪琴声怎么医人。万花谷里有祝由术的书籍,师父说姬凤岐医学基础不牢看祝由术容易把自己绕进去。姬凤岐是听话的人么?偷看了不少。一些特定的声音,音调,节奏,能操控人的思绪心情。当时姬凤岐是不信的,现在看来,确有其事。如果大唐绝大多数执事官都在长歌门研习过,又基本会这一手,那就挺有意思的了。 杨休羽看姬凤岐死死盯着自己的琴,突然一勾弦:“姬大夫?” 姬凤岐被琴音吓一跳,转过神来看杨休羽:“啊……杨大公子。我想起来我还有病人,真得走了。改日再吃毕罗,谢谢杨公子盛情。” 祝不祝由术,其实不重要。什么声音曲调都不重要。真正力如千钧的永远是“真实”。杨休羽说了真话,乔慕在认识姬凤岐之前,用饮香的毕罗随意当早点。认识姬凤岐之后,跟着他跑到穷乡僻壤落魄小山村的废墟泥淖中蜗居。 这就是个事实。 跟祝由术,有什么关系。 五十五 五十五 姬凤岐走路过饮香门口,看了一会儿。但也就看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了。 乔慕忽然一愣,莫名其妙来了一句:“阿岐?” 萧阳四处张望:“姬大夫来了?” 乔慕看萧阳:“你没听见?刚才阿岐叫我。” 萧阳翻白眼:“神经了,姬大夫又没在。快点吧君山等着呢。” 一大早核查账目,核查到现在,萧阳只当乔慕累出幻觉。君山突然大规模查账,尤其查长安总舵的帐。这就是奔着乔慕来的,萧阳心里暗惊,得亏乔慕没一时冲动走账去救长安郊区的流民,就算之后平了账,总能让稽查的抓到蛛丝马迹,做做文章就要连累乔仰。前段时间乔仰隔三差五明令乔慕不准多管闲事,是不是早就觉察风声。 好在乔慕是真的敬重大哥,照做。 乔慕治下的分舵账本陆续送达,萧阳看着小山似的账册,长长一叹,这得核查到什么时候。 尹松抱着胳膊看他们忙,冷笑冒一句:“我爹,就是管账的。” 乔慕和萧阳对视一眼,看尹松。尹松看自己的指甲:“你们也知道,他是被人用来顶罪了。所以这个账面呢,能看出来的东西不多,哪怕做得再漂亮,有些地方就是容易被人捉把柄。或者说数字是没问题,数字下面就是坑。查账的也不会每个数字对,那得对到猴年马月,查的就是那几处罢了。” 乔慕和萧阳同时站起,对着尹松半跪抱拳整整齐齐:“好姐姐!” 尹松啧一声:“叫姐姐就让我白出苦力?” 乔慕萧阳依旧半跪抱拳目光炯炯诚恳看尹松:“好姐姐尽管吩咐!” “长安总舵的酒库,我要随便出入。” 乔慕萧阳一齐道:“都听好姐姐的!” 尹松哼一声:“起来吧,耍猴戏似的。” 姬凤岐坐在街边茶棚,买了一碗没有颜色的茶水,就着啃白面饼。他细细咀嚼,下定了决心。吃完面饼,站起来扑扑长袍,背着药篓走出长安城门,一路甩大轻功飞回小村,挖开藏钱的地方。一挖开他一愣,怎么多了这么多,一共三只匣子。师父给他的最小,还有两只更大的。乔慕也要存钱?姬凤岐拿出师父给他的匣子。里面的钱给了唐佚行一半,现在把剩下的一半倒出来,揣在身上,最后把乔慕的钱埋好,大轻功赶回长安。这两天给乔慕诊治,心里已经拟好了治疗章程。到了长安找到最好的药铺,很是采购了一番名贵药材。药铺的老板看这个身上还有补丁的小万花挺惊奇:“小郎君买这么多?”大夫只管开药就行了啊? “为了报恩。” 姬凤岐等着柜上伙计称重包装,很淡然地解释:“给恩人治病。治病报了恩,不欠帐,心里才舒服。” 药铺老板只好点头:“嗯,嗯。” 买了可不少,药铺老板甚至相帮姬凤岐雇个车。姬凤岐摇头,大包小包塞满药篓,硬是弯腰背着离开。 药铺老板心想,这得是欠了多大的恩。 就这么走到家。姬凤岐两肩上的背带是两条毒蜈蚣,凶残蛰他的血肉骨骼,姬凤岐很高兴地忍受着。只要只好乔慕,他不欠丐帮什么了。 乔慕弄了一天账本,萧阳担心他头疼要犯。多少年没犯过,怎么这段时间犯得这么频繁。萧阳仔细观察着乔慕,突然大叫:“卧槽你眼睛怎么了!” 乔慕抬头看萧阳,萧阳吓得不轻:“左眼,全红了。” 尹松拿着笔从账目上抬起头也看乔慕:“我去你这左眼血红血红的啊?” 乔慕莫名其妙:“我没感觉啊。” 尹松给乔慕一面镜子:“你看看!” 乔慕一照,还真是,左眼成了颗血珠子。他又确实没感觉:“等我回家给阿岐看看。” 尹松担忧:“去妙应千金堂请个正经大夫吧!” 乔慕盯着尹松看,一只眼睛几乎要淌血,吓得尹松往后一仰:“阿岐就是正经大夫。” 尹松投降:“好的好的总舵主,小的失言。” 萧阳暗暗对尹松摇头,乔慕现在是个病人,别跟病人计较,一面安慰乔慕:“你快去给姬大夫瞧瞧到底咋了,别耽误,这里有我和尹松。快去。” 乔慕被萧阳推着往外走,只好叮嘱:“千万弄好账目。” “是是是,乔总舵主快点。” 萧阳看着乔慕离开,尹松在后面问:“那个姬凤岐医术真的靠谱么?在长安混了三年都没有混出什么样子,还不如让都夷看看,都夷来长安才多久都有名望了。” 萧阳叹气,转身对尹松郑重道:“这样的话,别再说了。” 尹松何时打嘴仗输过,吵架就得说最后一句的人,不服非要顶回来,萧阳彻底打断:“听我一回。”不等她接着犟嘴,直接坐回去低头翻账本。 尹松讨个没趣,摔摔打打半天没人理,只得作罢。 乔慕回到小村,心想万一阿岐还没到家,他就先睡会儿。进门闻到一阵药材香,姬凤岐正在拆各种药材,抬头看到乔慕的眼睛,很冷静:“去床上躺着,我这就来。” 有几味药材乔慕认识,可不便宜。他躺在床上,看姬凤岐净手过来,随口问道:“这么多贵重药材?” “给你买的。我尽量把你这旧伤收拾收拾。彻底治愈不大好办,可以做到降低疼痛。” 乔慕心里一喜:“谢谢姬大夫。” “客气。” 乔慕美滋滋地躺着,回答姬凤岐各种疼不疼麻不麻的问题。他心里有个猜测,美得不行,但是得等晚上姬凤岐睡着了去验证。姬凤岐奇怪:“什么那么高兴?” 乔慕乐呵呵:“今天就是挺高兴的。” 开心了好。姬凤岐没再追问,开心了有助于治病。 直到太阳西下,房间里天光不足,姬凤岐撤掉最后一枚银针。乔慕是感觉脑袋清明了不少,不那么昏昏沉沉。左眼没什么感觉,姬凤岐没提,他也就没问。 “明天开始给你散瘀血,大针得扎进你的头部,你别害怕。” “嗯。”乔慕回答干脆利落。 姬凤岐觉得还是得解释:“扎皮肉会疼一下,穿刺颅骨之后反而不会疼了。” 乔慕点头:“好。” “你一点不担心?” 乔慕笑了:“我担心什么?我对姬大夫的医术有着绝对的信心。” 姬凤岐也笑了:“奉承!” 实在是死在你手里也没什么。算是个最好的归宿。可是说出来你又不信。 就寝之后,乔慕一直睁着眼睛,等待姬凤岐轻轻入睡,立刻翻窗子悄无声息跳入院中。接着月光挖开院中地面,姬凤岐师父给的那只匣子,果然空了!姬凤岐的性格,如果离开长安,肯定要带走他师父给的钱。可是现在都花在乔慕身上了——白天那些药材。 乔慕忍不住欣喜若狂,姬凤岐这样做,是不是表明他以后不离开了? 他终于把他留下了! 乔慕一面开心地把坑填回去,一面发誓以后还是要攒钱,阿岐喜欢攒钱,钱越多阿岐越有安全感。 他大轻功飞远一点,口哨叫来拿云,给萧阳送信:明天请假一天,勉励他跟尹松奋力查账,他得在家给脑袋放血。 乔慕大轻功在半空手舞足蹈,天上月亮依旧板着脸,乔慕看一眼,心里笑道:我开心极了,你开不开心,我的小月亮! 姬凤岐郑重其事取出从万花谷里带出来的天工银针。他平日行医都是普通针,这套天工针是二姐沉燃求着天工门下倾力为姬凤岐打造的,姬凤岐平日舍不得用,专门应付疑难杂症。乔慕好奇,有些针看着像钉子,有些赶上匕首,这都是针?最细的针看上去比头发丝还细,而且好软,怎么扎人? “那是‘蚊叮’。意思是像蚊子叮人的嘴一样细。只有万花谷的大夫能用,得配合离经的内力,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人迎扶突天鼎三穴么?用蚊叮同时扎其二,稍微用点巧劲儿,查不出死因。” 乔慕满脸敬畏地把蚊叮放回针帘,正好三枚呢。 点上安神香,姬凤岐让乔慕喝一碗药,接着在乔慕旧伤处剃出拇指指肚大小的区域。乔慕躺床上看姬凤岐忙来忙去,冒一句:“我可以讲话吗?” “可以,最好一直讲。” 乔慕感觉到头皮一扎,嘶了一声,再后来倒没什么感觉。所以跟姬凤岐讲他小时候的事儿,讲在洞庭湖边怎么捕鱼,什么鱼好吃怎么做。他最会做鱼,他爹说学一两道拿手菜,以后讨女人更容易。他也不知道姬凤岐听没听,絮絮叨叨跟姬凤岐讲如何清蒸红烧煎炸一条鱼。 姬凤岐没有回应,乔慕就不停地说。 讲到最后,乔慕听到类似拔木塞的声音,姬凤岐轻笑着:“等你好了,给我做条鱼吧。” 萧阳昏头涨脑查账,不得不竭尽全力。乔仰让萧阳从小跟着乔慕,就是为了给乔慕培养左右手。乔慕以后肯定要回君山的,前途无量。萧阳现在有妻有子,乔慕更不能出一丝差错。中间都夷让他去曲江池那边拿钱。他填了几口馒头飞回曲江池取钱,下午接着查账。 翻一天账本,手指头都是墨色。 多亏了尹松得力,深谙账本那点事儿,不然就一个一个对数字吧,对死他拉倒。 查一天帐之后,第二天抬眼看到乔慕优哉游哉地走来,顿时一肚子火。先对着阳光观察乔慕的左眼。很好还有些血丝但没前天吓人。于是萧阳开始咆哮。 乔慕拍拍他的肩:“好啦好啦。” 萧阳泄完怒火,左右瞧瞧乔慕,看不出有什么异样。那天晚上半夜被拿云惊醒,萧阳一看小字条,好么要在家给脑袋放血。这怎么放的? “不是说放血……” “是啊放了。没看出来我眼睛都好不少么。” “那姬大夫医术的确……高超……” “那是。” 乔慕心情异常地好,萧阳是多久没看到这么开朗的乔慕了,十分惊奇:“你好高兴啊?” 乔慕得意,笑而不语。 俩人正说着,听见有人笑着打招呼。萧阳一回头,看到杨休羽,挠挠脸,跟杨休羽打过招呼,便借故离开。倒是乔慕看到杨休羽都热情几分,好像什么心结终于不在乎了。 萧阳累得半死,进屋看到尹松趴着睡着了,给她披一件外套。一起帮忙的几个丐帮弟子东倒西歪,萧阳去厨房煮醒神汤,给查账的每人分一碗。顺便看着灶上煨的鸡汤差不多可以,立刻盛出来。都夷最近就爱喝鸡汤,比之前喝口水都吐的光景强多了。总之都夷爱吃什么萧阳就弄什么,只求能吃进去。端着汤给都夷送去,进门看到都夷在裁剪各种御寒织物,还都不便宜,这是昨天要钱的原因? 就是这个尺寸,比萧阳小多了。萧阳警觉:“这是给谁的?” “给阿岐的。” “哦,阿岐真幸福。” “少来,你也有,你的在那边。” 萧阳抬头去看,他那些织物还好好叠着,压根没有开裁的意思。而且,薄多了! 都夷敲他:“孩子一样。” 萧阳闹一闹,都夷就笑一笑。都夷放下针线活,倚窗而坐,晒着太阳喝着鸡汤,萧阳越看都夷给姬凤岐做的御寒衣物越不对劲。用料真够舍得的,这么扎实的御寒衣物,在长安用?长安用得上? 萧阳严肃看都夷:“阿岐要去哪儿?” 都夷笑,没回答。 萧阳半蹲在都夷面前,面容更加严肃:“都夷,你老实跟我说,姬凤岐是不是要走?” 都夷从来没见过萧阳这种表情,只好回答:“这都是阿岐自己的意思。我听到阿岐的打算,也只能想着帮他准备衣物。不然呢?还能做什么?” 萧阳沉默半天,嘟囔一句:“乔慕会疯。” 这时候窗外传来杨休羽慢条斯理的说话声,还有乔慕爽朗大笑。萧阳往外看,乔慕不知道在说什么,杨休羽抱着琴在他面前转一圈儿。萧阳忙活半天了他俩还在门口,不进来坐也不出去,站着聊,说说笑笑,整个驻点的人出来进去全看着了。 都夷反问萧阳:“乔慕为什么要疯?” 萧阳语塞。 乔慕再一次邀请杨休羽进去坐着说话,杨休羽还是拒绝:“今天正襟危坐听张师兄训话,脚都麻了!就没他那么絮叨的!” 乔慕倒是称赞张吾诚人品:“张师兄为人端正。” 杨休羽苦着脸:“你不问问张师兄为什么训话?” “哦?为什么?” “看到那天晚上我们写的诗了呗。骂死我们了。” 乔慕立刻反应过来,长歌门奚落乔慕醉态做的打油诗。笑话,就是张吾诚起的头。只不过口头做顺口溜拉倒了,怎么这帮长歌门还写下来? “另一个师兄在编长歌门《抱琴集》,专门收集长歌门醉中诗。大家觉得那天诗酒都正当时,打算编进去,谁知道给张师兄看到,这一顿呵斥。” 长歌门的门主倒是真说过“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所以叫抱琴集?可是那天晚上谁都没放过乔慕,张吾诚是非要看到乔慕醉态不可的。 乔慕就只好笑起来。 聊了半天萧阳似乎是听着乔慕内心的呼唤了,慢吞吞走出来:“这都快中午了,杨大公子不如尝尝丐帮的菜?今天正好有叫花鸡。” 杨休羽笑出声:“不了不了,哦对了!”他从马车上取下一盒点心,萧阳一看,饮香的毕罗。 “饮香改进了配方,没以前那么甜了。我看着还行,送来给你们尝尝。” 杨休羽笑眯眯看乔慕:“孙师兄得了幅好画,明日举宴同赏,张师兄也要去,明天我来接你。” 乔慕微笑点头。 送走杨休羽,萧阳清清嗓子:“那个小姬大夫好啊?” 乔慕的微笑真心实意起来:“好得很。” 萧阳还想说什么,乔慕忽然道:“你吃饭没?吃过饭着手查查中书舍人公孙登。” 萧阳一愣:“为啥?” 那晚酒局,乔慕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当晚不知谁提了,似乎很扫兴。公孙登,在六个中书舍人里不出挑,不是长歌门的人,出身不高,长歌门的人全都不喜欢他,就很有意思。当晚乔慕头痛得炸裂,后来一直没顾上。昨天给姬凤岐一针扎清明了,是得查查这个人。反正丐帮情报系统,不输凌雪阁。 萧阳领命去,乔慕捏捏鼻梁。公孙登。 下午萧阳不在,都夷困顿顿地做针线,突然有人来拜访。说是钱少尹夫人,都夷立刻头痛。房门扑进来黑胖子,一叠声扎穿耳朵热情洋溢的大叫:“都夷都夷!我来看看你!” 钱少尹微时娶的夫人,据说当年干农活供钱少尹科考。钱少尹有良心,官运亨通也没休妻,只是美婢娇妾养了几处外室。长安贵妇圈子很不喜欢钱夫人,嫌她又粗俗又鲁钝,钱少尹有事也是如夫人出席。都夷刚来长安对谁都客气,自然对钱夫人也是一样,难得有这样看得上自己的,加上都夷上回给她唯一的儿子看过病,对都夷掏心掏肺。 钱夫人上来就钳都夷的手,都夷躲都躲不开。嗓门太大了,都夷感觉到窗外都在回荡。都夷手腕子给钱夫人几乎捏碎,这时候萧阳不在,都夷欲哭无泪。钱夫人非要摸都夷的肚子:“嗨呀,一摸就是男孩!” 都夷坚定抓起她的手:“也许是女孩。” “呸呸呸!就是男孩!说多了那个字就真的来你家投胎!来跟我说,男孩!儿子!” 都夷起身想走,被钱夫人按着肩,一顿教习怎样生儿子,她是怎么生儿子以至于现在地位稳固的。 都夷握紧手里的针即将绷不住,得亏尹松进来,跟钱夫人虚与委蛇一顿客套半推半赶把她轰走。尹松弄走她,回来满脸嫌恶:“我可知道为什么那堆贵妇不愿意跟她玩儿了。太讨人嫌了些。你也犯不着跟她客气,钱少尹一年都回不了几趟家,跟她客气有个屁用。” 钱夫人生了五个女儿才生了个儿子,黑胖黑胖的,不知道喂了多少好东西,小小年纪消渴症,还管不住嘴,不让吃零嘴就哭闹。跟钱夫人聊天,永远只有她炫耀如何生了个儿子所以地位稳固,她只有这个可说,她只有这份骄傲。长安贵妇人不待见她,她也自有瞧不起她们的法子。上回去钱少尹家给钱夫人的胖儿子看消渴症,钱夫人拉着都夷嘲笑谁谁谁生不出儿子。 刚才钱夫人做惯农活粗粝得养不回来的手紧紧扣着都夷的肚子,都夷差点就切花间打她出门。钱夫人太过寂寞,搞不清分寸,稍微一点客气就能换来她无休止的热情。都夷很是受惊吓,她手腕子被钱夫人掐得一圈青,尹松笑出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萧阳弄得呢。” 都夷却摸着肚子沉思。钱夫人的聒噪像个诅咒,提醒都夷一个问题:如果是个女孩,怎么办。 这是个被都夷竭尽全力忽略的事实。 师父门下六个徒弟,只有阿岐不是被父母主动遗弃的。只有他是个男孩。 五十六 五十六 下午姬凤岐来丐帮驻点看都夷,难得乔慕在,很开心地拉着他进正堂。桌上有盒点心,包装得漂漂亮亮。乔慕压根忘了有这盒东西在,一个劲儿让姬凤岐喝茶。 姬凤岐只等着尹松再进去看看都夷方不方便看诊,不一会儿尹松出来,表情有点奇怪:“啊都夷睡了。这几天都夷晚上睡不好,倒是下午能眯一会儿。” 姬凤岐立刻道:“以后我上午来。” 尹松挠挠鼻翼:“都夷的意思是,这几天姬大夫……可以不用来。” 姬凤岐愣了,半天回答:“哦我……我我不打扰师姐休息了。” 尹松不落忍的,她左右看看,堆账本的桌子上随手撂着一盒饮香的点心,姬凤岐手里只有一杯茶。她有点震惊地看乔慕:“舵主,你是真的不会心疼人啊。这都下午了,姬大夫走一天,你灌他茶水什么意思?得有东西垫垫啊?” 乔慕给尹松说得,无措地看看尹松又看看姬凤岐。尹松拿起饮香的点心,拆开一看:“嚯毕罗。”她把盒子递给姬凤岐,姬凤岐拿着茶杯沉默,于是尹松笑道:“乔总舵主,小的算一天帐了,吃你个毕罗?”她拿起一个毕罗咬一口,把盒子更往姬凤岐眼前递一递。姬凤岐拿起饮香的毕罗,轻轻咬一口,面上浮现愉悦。 乔慕争辩似的脱口而出:“一盒饮香的毕罗罢了,寻常点心又不怎样。” 这一句一出来,尹松都愣了,她有点惊悚地看乔慕,这是她那长袖善舞的乔总舵主么?这说的什么话啊!乔慕给人夺舍了是怎么? 姬凤岐小口小口仔细嚼完一只毕罗,心里赞叹,真不是寻常点心,果然和杨休羽说得一样,配茶是一绝。 尹松又递一次毕罗盒子,想让姬凤岐再拿一只。姬凤岐喝完最后一口茶,对尹松笑一笑:“大姐这几天疲惫,多谢尹松姐姐照顾。我……这几天就不来打扰了。” 他背起药篓往外走,尹松低头看见他袍子下摆还有个大补丁。心里想笑,丐帮衣服还没补丁呢,乔慕身上什么时候出现过补丁。 乔慕追上前,姬凤岐温柔地劝他:“你先忙,今天钱没挣够,我还要在城里转一转。” “我不忙……” “桌上那么多账本呐。每次我一来你就跟着走,多不好。” 尹松笑出声,对,账本,总舵主你快来看账本。 姬凤岐让乔慕回来忙,乔慕只得回来“忙”。他茫然地看尹松,又皱着眉看一眼那盒毕罗。 尹松大笑:“你待姬大夫看着还不如待萧阳呢,萧阳给你跑腿你还知道问他吃饭了没。”她正好喜欢饮香的毕罗,平时她可买不起,于是举起毕罗盒子晃晃:“我都吃了啊。” 她买不起的点心,想必姬大夫更买不起。乔慕却以为不过是不值一提的点心。 哈,这俩。 姬凤岐漫无目的地在长安走来走去。今天没挣够钱是真的,只是他着急大姐就先去看看。大姐那边似乎短时间内用不到他,他站在热闹的长安城里,只好愣神。 “姬大夫。” 姬凤岐回神,看见叶逸昭,噗嗤笑出声。行吧,自己跟个丧家之犬似的,搭理自己的居然是叶逸昭。 “李大将军还好?” “还好,多得姬大夫医术。” 他跟叶逸昭之间也没啥好聊的了。 叶逸昭眼睛一转:“姬大夫心情不好,不如随我回天策营地的靶场射箭。” 姬凤岐叹气,他确实没地方去了。天策这算“收留”他。 “我六艺不甚好。” 叶逸昭大笑:“姬大夫误会了,君子骑射跟沙场骑射没啥关系。沙场骑射只要求射中,没有礼节,野蛮得很。姬大夫有兴趣么。” 姬凤岐对着叶逸昭伸手,叶逸昭拉姬凤岐上马,直奔城门出去。 萧阳正在打听“公孙登”这个人。中书舍人,单论品级,就是五品,看着不高。然而是天下士人倾慕的清要职位。中书舍人一共六人,是中书省真正的执事官。执掌机要,初批进奏,参议拟诏,上下联通,就靠这六个人,六枝笔。 中书舍人可以在各省各部上报皇帝的政务军事奏状上直接批初步意见,叫“五花判事”。皇帝批阅奏状大多数时候根本看不过来,只看中书舍人的初批,大差不差勾个同意。中书舍人资格最老那位根据上边皇帝的意思,和下边各省各部的意思,草拟制敕。这位专门拟制敕的中书舍人,叫“知制诰”。宰相的知政堂有专门通往中书舍官寮的门,每天亲自去向中书舍人问政。 就是这么厉害的五品执事官。读书人的终极梦想可能都不是考个状元郎,是当中书舍人,成为知制诰就登天了。这状元那探花都得外放,中书舍人可是天天在皇帝面前晃! 这六个中书舍人里,没有一个长歌门的人。长歌门的弟子大多数是中低等级地方执事官,当年长歌门高层是想拼一把,拱长歌门师兄张吾诚进中书舍。谁知道公孙登踩着张吾诚进了中书舍,毕竟公孙登科考名次压张吾诚一头。这之后,长歌门往朝堂高层渗透的计划停滞很久。当然长歌门官方意思是读书人所学必当为陛下所用,于天下万民有益,中低层的渗透一直都没停。 怪不得张吾诚听不得“公孙登”三个字。萧阳摸下巴,公孙登可把长歌门上下都得罪死了。小道消息,公孙登要外放。中书舍人外放的例子不是没有,一旦外放,便是历练几年为跃入台阁做准备,往上数数,可不少阁老都是外放过的中书舍人。萧阳发现两件事。第一公孙登外放去哪儿。第二公孙登外放,空出来的中书舍人位置谁顶上。 怪不得这两天长歌门跟疯了似的呢。萧阳根据所有线索整理出来的信息,认为长歌门在做两手准备。其一最重要的,等公孙登一挪窝,把杨休羽拱进中书舍。 最后的机会了。 那么另一手准备…… “张吾诚的江南道节度使不是十拿九稳。”萧阳低声跟乔慕汇报,“公孙登很可能就是他最大的竞争者。” 乔慕灌一口酒。 “丐帮是不是也得做两手准备,之前君山从未经营过公孙登,宝都压在张吾诚身上,是不是风险太大。” 乔慕微微点头。 “长歌门也不能得罪死了。杨休羽万一进入中书舍,那可比张吾诚厉害呢。” 怪不得。酒桌上杨休羽的话,张吾诚一般也不反驳。张吾诚只是个前浪,杨休羽能拍死他。张吾诚也在搏。这回他再不成事,长歌门可不会继续往他身上下本,他真得成为“蓬蒿人”。 杨休羽。张吾诚。公孙登。 乔慕捏着太阳穴,若有所思。 “公孙登的事,暂不用汇报君山。我来就行。” “啊那交际往来不走公账你上哪儿弄钱?” 尹松笑着打岔:“收买这些自命清高的文人,可不能上来就用钱,只会适得其反。” 萧阳吓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尹松下巴对着乔慕一仰:“刚刚你分析得正过瘾,总舵主让我保持安静。” 萧阳犯愁:“那可怎么办。” 尹松点头:“是啊那可怎么办。” 姬凤岐一箭,射中靶心。叶逸昭喝彩:“姬大夫说自己不善骑射,客气了。” 姬凤岐骑在马上,看着靶心的箭簇。立射他全中,骑射也中了一箭。他面色红润骑在马上微微喘气。叶逸昭驱马前来,笑道:“姬大夫,天策军要离开长安了。” 姬凤岐一愣:“去哪儿?” “自然是返回天策府。” 他们骑马相望,夕阳火色的光同样爱怜两人。 “姬大夫,这一番折腾,咱们算个朋友了吧。” 姬凤岐笑起来。 “姬大夫,你应该看一看天策府的夕阳,比长安的夕阳更壮阔。” 长安哪有夕阳。都被楼宇吞掉了。 “好。有机会一定去。” 后来公孙登就认识尹松了。传奇里的故事,文弱书生路遇打劫,幸得女侠出手相救。女侠手劲也不比劫匪更轻,救书生的同时差点把他搓弄死。女侠嫌弃“读书读得身体芯子都糠了”,气得书生据理力争读书如何重要如何上承天子恩下抚黎民心。女侠干脆回答:听不懂。 读书人气得仰倒,看女侠一口一口灌酒,哼着小曲转身要走。读书人终于还是出声,大晚上的他不认识路。 女侠抄起他丐帮双人轻功。读书人活到如今头一次在半空中被人扔来扔去,着陆之后摊在地上起不来。女侠俯身看他,胸前波涛一涌,读书人本来就捯不上气,这下差点噎死。女侠低头看自己,又看读书人,眼神全是鄙视。 读书人又差点气死过去。 女侠直起腰:我救你,大恩不言谢,言钱,明儿到丐帮给我送钱。记住了,我叫尹松,松树的松,不是你这怂货的怂。 读书人指着女侠颤抖,说不出话,女侠翻个白眼儿走人。 第二天丐帮在长安的驻点门口果然来人。管事儿的模样,带着几个家仆,也不报家门,一叠声找尹松女侠,“尹松”俩字咬得极重。尹松慢慢悠悠半天溜达出来,管事儿的身后小厮端着托盘,上面一只大荷包一封信。尹松拿起荷包掂一掂,重量还行,揣了转身就走。管事儿的终于出声:“女侠,还有我家主人一封信!” 尹松不耐烦:“不认字儿!” 说罢转身就进屋。 门口丐帮起哄,哈哈大笑,管事儿的面红耳赤转身离去。 尹松进门,萧阳和乔慕对视,那好歹是公孙登,尹松这么磋磨是不是过了。尹松讥笑着把荷包一扔,这么磋磨公孙登才上套呢。男人可不就是贱。 转天来,丐帮驻点门口来了个大嗓门儿的念信,一边一边念着感谢丐帮尹松女侠为钱助人的英勇事迹。尹松抄起棍子打出门,被其他丐帮弟子死命拦着。尹松一个巧劲儿挣脱,踩着念信大嗓门的肩膀飞扑进人群,一手拎着个人的领子小轻功飞走。人群一惊呼,萧阳乔慕在后面看懵。尹松逮了个啥出去? 尹松一路小轻功飞到无人地方一松手,读书人坐地上,尹松转脸就走。读书人特生气:“你也不问我是谁?” 尹松懒洋洋问:“你谁啊?” 读书人瞪着眼,半天没说出话来。 尹松一挥手就走,读书人终于忍不住:“下回我家人去丐帮那里,你要让他们进去。” 尹松心里一声冷笑,彻底上钩了。她没回头,一甩酒坛再接住,潇洒离去。 当然知道你是谁。 公孙登嘛。 家里妻妾成群,外室好几个,是不是没见过我这样的。 尹松眼睛往后一瞥,舌头一舔虎牙。 我就和你个贱货,耍耍。 五十七 五十七 一早姬凤岐起床打算继续给乔慕施针,乔慕不在。姬凤岐默默洗漱收拾床铺,却看到乔慕抱着个东西兴冲冲跑进院子。姬凤岐站在正堂门口,看朝晖中的年轻郎君笑得亦如晨阳。 “跑哪儿去了?”姬凤岐以为乔慕身上是汗,仔细一看竟然是露。他是天没亮就出门了? 乔慕从怀中取出一只点心盒子。新鲜出炉,他怕凉,一直揣怀里,胸口一片红。 “饮香的毕罗。”乔慕乐呵呵地把点心盒子放在桌上打开,“刚出锅的毕罗,酸酪都没凝固。你趁热吃。” 姬凤岐拿起一只还热乎的毕罗,咬一口,慢条斯理咀嚼。杨休羽说得对,用牛乳和面牛油起酥,裹上酸酪和各色干果子,真舍得下料。乔慕看着姬凤岐面上浮现起那轻微的,愉悦的涟漪。姬凤岐在吃洞庭湖的鱼的时候,也有这种表情,难得开心的小样子。 姬凤岐拿起一只毕罗,递给乔慕,乔慕笑着摇头:“我竟然不知道你爱吃,以后早上我飞进城买,正好给你当早点。” 姬凤岐忍不住乐了,咽下嘴里的东西:“这么贵的东西,哪里能天天吃。” 乔慕说了句什么,姬凤岐却在想,可惜了,杨休羽说得对,还是配茶汤好。他这里一贫如洗,哪里有什么茶汤。 “阿岐?你在想什么?” “以后不要再花这样的冤枉钱了。太贵了。” 姬凤岐起身,净手:“去床上躺着,我来施针。” 萧阳还在研究公孙登,消息满天飞。天上人斗法,噼里啪啦炸满苍穹,人间向上看,只能看到烟花散尽的烟痕。 除了公孙登,还获得几条其他门派的消息。比如明教现在仿佛内讧,前右使和现右使有开撕的嫌疑。前右使是谁来着?提恩雅或者陆泰雅。多少年没出来了!还以为死了呢。之前躲在哪儿?现右使是阿瑟尔,性格阴险也算数一数二的高手。丐帮跟明教关系不尴不尬的,再加个唐门,一起给朝廷涮了个透。所以明教爱咋地咋地吧丐帮不插手。最近街面上明教数量渐增,上面是允许明教弟子来长安了——贵人们需要杀手,语言不通只要钱的杀手,比唐门更利索。 现在萧阳心里开了个赌场。公孙登,张吾诚,这俩人的胜率,赔率。张吾诚在江南西道观察使的任上,丐帮可没少打点他,打点到他居然认为丐帮低他一头了。这要是升任江南道节度使,恐怕丐帮将无法喂饱他。萧阳挠着头琢磨,脑子里霹雳一劈,突然贯通清明:他想到个事情! 萧阳顾不得许多奔回驻点,一连声问:“舵主呢?舵主在不在?” 乔慕正看着闲书监督尹松领人查账,抬头皱眉:“怎么了。” 萧阳拽着乔慕绕到后院,低声道:“我才反应过来。丐帮里负责经营张吾诚的人是谁?是不是沈亭?沈亭这小子叔叔沈良是长老之一,曾经支持前帮主闺女继位。” 乔慕没反应:“嗯,是,所以你大惊小怪什么?现任帮主不是上位了么。”笑话,前任帮主闺女到现在才特么八岁,继位个屁。 “所以啊,乔仰长老一切都以丐帮大局为重还是想着不能失了张吾诚,可是张吾诚更亲近沈良,怪不得张吾诚磋磨你肆无忌惮。当初沈良想让沈亭来长安,就被你占了先机,君山这会儿又查账又这又那,是不是沈良想把你赶走让沈亭来长安?” 乔慕还是没反应:“啊。可能吧。” “这些你都清楚?都清楚还不着急?” 乔慕面无表情冷哼一声。 萧阳咬牙切齿:“君山那拨老不死的欺人太甚,你也得为你哥想想。” 乔慕慢条斯理:“所以我让你去查公孙登。” 萧阳瞪大眼睛,乔慕微微歪脸观察他:“行啊师兄,咱俩是又想到一起去了。我还琢磨怎么跟你解释。只是公孙登到现在都没明确是外放到哪儿,明面跟谁撕破脸都有风险,张吾诚身后可是整个长歌门。再说,丐帮又不掺和朝堂争斗。” “扶一个人不容易,毁一个人还不容易。”尹松的声音一出,吓萧阳乔慕一跳。尹松抱着胳膊靠着墙:“你俩商量什么都背着我。也不想想,万一我能帮上忙呢。” 乔慕和萧阳看她,等她继续说。尹松看自己指甲:“公孙登外放目标确定就是江南道节度使了。” 萧阳惊了:“朝廷公布了?” “当然没有。公孙登和张吾诚竞争。丐帮不能掺和朝堂争斗,不能直接帮公孙登,适当捶一捶张吾诚还不是轻轻松松。笑话,真以为丐帮低长歌门一头,一帮刀笔吏罢了。” 萧阳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都没查到有用信息,尹松这就…… “你……拿下公孙登了?” 尹松笑了:“拿下什么意思。” 萧阳挠脸。 尹松翻个白眼儿,比了个提着吊线耍木偶的姿势:“吊着玩儿么。正好姐姐这几天也无聊。” 乔慕一拍尹松的肩:“好姐姐。” 都夷已经显怀,尹松忙不开,萧阳又找了个机灵的丐帮女弟子,叫兰束的来给都夷帮忙。也没什么忙可帮,天天窝在房中缝寒衣。偶尔还有贵人的马车来接都夷,兰束陪着都夷出诊。现在都夷不怎么害喜,也愿意活动活动。 这天丐帮驻点外来了个万花女大夫,背着药箱,站在门外犹豫。丐帮弟子出门询问可否需要帮忙,万花女大夫手里拿着信,有些迟疑:“请问万花都夷住在这里么?” 院子里一声惊呼,都夷挺着肚子急匆匆出门,兰束在旁边搀着一路念叨“别跑别跑”,都夷奔到门口,看着陌生的万花女大夫,眼圈一红:“夜舒!” 老三夜舒,也是眼圈一红:“姐。” 都夷和夜舒抱头痛哭,兰束在一旁直打转。都夷一抹泪跟夜舒介绍兰束,三人互相见过礼,回到都夷房间。夜舒坐正,轻轻抚都夷的肚子。都夷笑道:“五个月了。肚子要大些,但是只有一胎,估计是羊水多。” 夜舒温柔寡言,只是点头,看过都夷脸色,沉默地摁着尺寸关。这时候兰束也不敢出声,屏息看着。 裴愈门下六个徒弟,各有所长。比如都夷擅长儿科,姬凤岐擅长针石外伤,夜舒贵在全面,判断问题更周全。她这几年在五毒探寻毒蛊的医药疗效,原本是离长安最远的,收到师父的信立刻动身,反而第一个到长安。裴愈更相信夜舒一些,因此亲自写信,把都夷从小的症状写得一清二楚。总的来说,都夷这次生育十分凶险。裴愈告诫过都夷最好不要生育,夜舒不能确定是不是都夷不听话。按理说,大姐是他们几个最贴心的,不能故意气师父。 萧阳听闻又有万花找来,头痛不已,万花没一个省油的灯,一帮小姨子小舅子,这他娘的谁受得了!他不得不去应付应付,跟夜舒打招呼。 夜舒没起来的意思,正襟危坐仰脸看萧阳,表情淡淡的:“你就是萧阳。” 师父给她的信措辞极其愤怒,恨不得吃了萧阳。夜舒大约也猜到师父为什么愤怒。给人看病就是看人间悲苦,萧阳的小心思,无非是用孩子绑着都夷。可是都夷根本不适合生育。 萧阳讪讪的。 夜舒不再搭理萧阳,都夷赶紧让萧阳去忙。兰束还是有点奇怪的,萧阳在丐帮里可是青年才俊,怎么万花谷出来的人一个两个都看不上他。万花谷的人眼睛高。 夜舒问起阿岐。都夷叹气:“阿岐过得清苦,住在长安外面的小村子,他不让我去看,也不让沉燃去看。我想着他是要面子的。” 夜舒笑一声:“大姐二姐也太纵着他了。他要什么面子,五个姐姐都给他换过尿布。” 都夷知道夜舒这就是来陪产伺候月子,操心她住哪儿,要不要也住丐帮驻点?夜舒淡淡道:“万花都跑丐帮来,可不是讨人厌。二姐回万花谷之后给长安妙应千金堂写了信,给我和老四老五找了位置,当坐堂大夫。算日子老四老五也快到到长安了。”她轻轻抚摸都夷的肚子,“我们三个伺候你生产,到时候二姐和师父都要来。” 都夷揶揄:“老二来干什么?她又不会医人。” “但她会杀人啊。” 都夷一愣,夜舒只是笑笑,都夷没出过谷,都夷是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她只知道产妇生子的医理药理,可不知道产房外的残酷。都夷腹中胎儿动一动,夜舒微笑安抚。 姬凤岐站在丐帮驻点外面叹气,这两天大姐好像不想见到他,但他还是得来一趟。进不进去呢。 “怎么站在门口?” 姬凤岐被吓一跳,一抬头:“三姐!你也来长安了?” 夜舒敲他额角:“行啊真厉害,会离家出走了。” 姬凤岐理亏,垂头不语。 “几年没音信。奇了怪了,你觉得谁都跟你一样铁石心肠?” “三姐……我不是……” “也行,老四老五都得来长安,师父二姐再来,人齐了。你不是跑么,跑到长安,那我们一家到长安看着你。” 姬凤岐眼圈发红,抽一下鼻子。 “走吧。大姐睡下了,明天再来。” “三姐你不住这里?” 夜舒很惊奇:“万花就是式微也没落魄到非要寄人篱下。住丐帮这里像什么话?咱们去妙应千金堂,到大姐生产的这段时间,我和你四姐五姐在妙应千金堂当坐堂大夫。” 姬凤岐倒是真愣住了,怎么理所当然认为万花出来的就应该住丐帮这里了呢。占便宜没够了你姬凤岐。 “阿岐?” “嗯?啊?我是想,四姐五姐什么时候来?” “快了,就在这段时间。” “大姐……是不是会很危险?” “你懂什么。别乱说,没有的事。” 姐弟走了一段路,夜舒突然郑重问姬凤岐:“阿岐,那个乔慕待你如何?” 姬凤岐回答:“很好。” 夜舒叹一口气,没说什么。 乔慕今儿和杨休羽在院子里拉拉扯扯没完没了。寻常男子间比比划划倒是没什么。既然知道阿岐跟他的事儿,就怎么看怎么别扭。大姐给阿岐准备寒衣,无意中说到阿岐想北上当军医。这个姓乔的如果对阿岐好,阿岐跑什么? 帮不上忙,阿岐自己愿意就行了。 送到妙应千金堂前,夜舒捏捏姬凤岐的脸——怎么小兔崽子长这么高了!最终夜舒还是说:“不行就回家。嗯?” 姬凤岐这回真是眼睛发热了,立刻着急转身就走。夜舒眺望姬凤岐的背影,心想,师父还是快点来长安吧。 长安的一切都很,无力。 五十八 五十八 第二天都夷叫姬凤岐去她那里试衣服。姬凤岐开心得很,比乔慕到得还早。乔慕在后面追,看着姬凤岐蹦蹦跳跳开开心心,像个小孩子。 阿岐在他面前,从未如此开心。 乔慕看着姬凤岐进都夷房间,房间里还有三个女人的笑声。萧阳跟在乔慕身后,犹豫再三,冒一句:“都夷给我做的寒衣,比给姬大夫的薄。姬大夫的要厚很多。” 乔慕看他一眼:“你是来找我告状?还是让我给你缝一件厚寒衣?没睡醒吧你。” 萧阳挠挠脸,不吭声了。 夜舒在姬凤岐离谷出走之前就已经正式离谷游医,她印象里姬凤岐还是个子小小的样子。谁知道姬凤岐如今窜得比她还高,日子真是不经过。 “转眼就这么大了。”都夷帮姬凤岐套上寒衣,大致量一量,细节处还得改。兰束惆怅:“我家就我一个,没有兄弟姐妹。” 都夷来了兴致,姬凤岐是家里的老六,最小的弟弟。她乐呵呵地说:“阿岐呀——” 夜舒笑着接过话茬:“从小就聪明。也喜欢观察。虽然整天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师父说他长得小小,心思却大。谁知道什么意思。” 姬凤岐惊讶:“师父这么说过?” 夜舒疼爱地拍他的胳膊:“以前师父还担心你长不高呢。看看,这可不矮。” 姬凤岐不算矮,就是周围稀里糊涂凑了一群乔慕萧阳尹松大高个儿。夜舒笑着对都夷说:“所以天天都担心什么?以前师父天天发愁阿岐,你看现在的阿岐,多好的大小伙子。” 都夷伸手摸摸姬凤岐的脑袋,姬凤岐躲,都夷笑出声。夜舒看得感慨,这小祖宗,能活到成年,全靠师父和大师姐了。从小是都夷照顾姬凤岐多,长姐如母,姬凤岐待都夷和别的姐姐自然有些不同。 姬凤岐试完衣服,照常告辞去游医。走着走着被人拽住,一个仆妇问他是不是大夫。姬凤岐回答说是。那仆妇于是道:“大夫请跟我来。” 姬凤岐跟着仆妇进入中等人家的院子,往侧边拐,拐进个小院子,胖妇人倒在一进门的门口,一个丫鬟给她顺气。姬凤岐走过去,发现是个二套的房间,里间静悄悄的,突然刺出一声虚弱的惨叫。姬凤岐闻着血腥味,马上明白这是生产遇到问题了,背着药篓就要进,激起一群女人尖叫,吓他一跳。 “大夫看看亲家就行。”外间紧里头上首坐着个妇人,是当家主母,画着一对锋利耸峙朝天子的蛾眉,打扮雍容,面无表情,眼神冷得像锥子。倒门口的是产妇亲娘,穿得寒酸,婆家也没想应付,由着她在门口,只有个小丫头给她揉胸口。姬凤岐半蹲着按尺寸关,胖妇人有些急火,但脉象其实平稳,连药都不用开。姬凤岐安静按着脉,竖着耳朵听里间产妇的呼吸,浑浊迟缓,吐纳如丝,时断时无。 姬凤岐突然冒一句:“产妇是不是没劲儿了?用不用让我看看?” 产妇婆婆眉毛一立:“大夫看看亲家即可,不必操心我家儿媳,里面自有稳婆!” 产妇阵痛又上来,垂死的猫一样嘶哑哀叫“娘,娘”。产妇亲娘只是按着太阳穴抽泣。产妇一声一声喊娘,喊得姬凤岐心里凄寒。门口又来个佣人,脸色不好。拢共没几个帮佣,生个孩子把人指使得团团转,全长安也不止这一户人家需要帮佣!女佣扯着嗓子赖赖地:“夫人,郎君说了,太吵了,他才落衙回来,想小憩一会儿。” 亲娘一听,比婆婆还着急,向着产房怒道:“别叫了!女人都得来这一遭儿!省点力气!” 婆婆一听吵到儿子休息,心里一紧:“炉子上煨着汤,给他送去。” 女佣又赖赖地走了。 产妇声音低下去。姬凤岐越听越不对劲,血腥味更加浓重。产妇婆婆盯着他看:“大夫,亲家如何?” 姬凤岐一手放飞天工鸽子,在场人就看着似乎有只鸟儿飞出院子,一面照实回答:“无碍。” 婆婆似乎就等这两个字,冷笑一声看亲娘。亲娘底气不足,头更垂。婆婆慢条斯理:“媳妇儿平时养得娇滴滴,这会儿又舍不得力气罢了,看着还有些时间,亲家不如回去歇歇。”婆婆最后几个字咬了重音,“令郎谋的差事,吾儿自然尽量。” 亲娘就是不走,挨在门口,揉着自己胸口,“哎哟哎哟”。稳婆举着两只血滴滴的手奔出来:“打井水,冷冷的井水!” 姬凤岐吓一跳:“你们用冷井水做什么?井水打上来干净么?” 稳婆一见是个漂亮小郎君,吓一跳,怎么还有外男!姬凤岐不依不饶:“请问冷井水是干什么的?孩子到底入盆没有?宫口开多少?” 稳婆等着井水:“你好好一个男儿,站在产妇门口探头探脑,好不害臊!你懂什么入盆宫口,呸呸呸!” 井水到底是打来,稳婆血红双手提着井水就往里走,招呼产房里的人:“用井水给娘子洗头!快点!” 姬凤岐一听懵了,健康人都遭不住冷井水洗头,这是干什么?脱口大叫:“不行!千万不行!” 产妇婆婆一拍桌子:“大夫看了病,请!诊金一分不少!送客!” 姬凤岐纹丝不动,几个中老年仆妇哪里动得了他,他抓着门框,门框被他捏得咔嚓一响,吓几个女人一跳。产妇婆婆使了个眼色,让一个仆妇出门找巡街禁军。 “夫人,稍等。我没有恶意,我是万花谷弟子姬凤岐,夫人不放心我是男子,那找个万花谷女大夫来您看行吗?先别用冷水,千万别用冷水!” 稳婆气坏了:“得止血呀!你个男人你生过么?你懂什么?” 产妇婆婆听“万花谷”这三个字,突然想起来,万花女大夫,不是专门伺候长安上流贵妇的?还是个丐帮话事人的夫人。她狐疑看姬凤岐衣摆的补丁,怎么都是万花的,姬凤岐混成这样,走街串巷的?骗子?姬凤岐钳制稳婆不让她杀人,急急忙忙跟产妇婆婆解释:“一样米养百样人,一个先生教出来的有状元有落第。我是不出息,但有出息的。我姐姐自然比我厉害,总之让万花谷的大夫来看看,我们不是骗子,我们不要诊金!” 产妇婆婆突然想到什么,不再反对。稳婆跳脚:“可是夫人,得止血呀!孩子下不来,全身血都下来了!” 产妇婆婆慢条斯理喝口茶,产妇亲娘也不敢吭声。姬凤岐放下背篓翻出个小瓶子递给仆妇:“先止血,一颗就够,用温水调服了,只是止血,其他得等我姐来看!” 产妇在产房里有一声没一声,稳婆气得骂姬凤岐:“你听见了?我自己都生养过,你生养过?” 姬凤岐想昏,但抓着门框,产妇亲娘暗地里用指甲玩命掐他,他不吭声,也不走,逮着稳婆就不让她用冷井水给产妇洗头。姬凤岐已经开始发抖,他在害怕。他擅长外伤,残肢断臂尸体见得多了,完全没有感觉。可是一个陌生女人生孩子,吓得姬凤岐将近魂飞魄散。他甚至不明为什么恐惧,他就是这样被生出来的,差点夺走母亲的命,全身血腥来到人间。姬凤岐就要昏倒的时刻,天空传来万花天工鸽子的声音。姬凤岐抬头一看喜极而泣:“我三姐来了!就在门口!让她进来!” 夜舒背着箱子进来,左右瞧瞧,瞬间就明白。主母上下一扫夜舒:“你是丐帮话事人的夫人?” 夜舒一愣,反应过来:“不,那是家里大姐。” 长安中等人家,住得起几进院子,用得起几个仆妇丫鬟,比别地阔气,在长安也只是小康。主母原本也没指望真能让伺候贵族的女大夫来,看夜舒不像作假,可是全无贵气。稳婆惊慌道:“娘子没气儿了!” 夜舒立刻进去看,姬凤岐还是捏着门框。他隐隐看这意思,这家男人,就是主母的儿子,在衙门当差。儿媳妇的娘家兄弟谋差事求姐夫,所以娘家母亲才对婆婆低声下气。姬凤岐隐隐头痛,却觉得当家主母盯着自己打量。他皱着眉强装不知,当家主母却也不急,微微一笑:“大夫看着真有万花谷的气派。” 姬凤岐忍不住:“我本就是万花谷出来的。” 主母微笑:“是,是我们肉眼凡胎不识真人。只是小大夫看着太年轻了,又跟姐姐不大像?” 姬凤岐只好应付着:“我们是师父门下的师姐弟,是不像。” 主母点头:“想必尊师是医道高人了。” 姬凤岐看主母一眼:“这倒不敢替家师谦虚,在万花谷家师医术的确数得上。大师姐继承了师父医术,在长安还有些名声。” 那看来是那个专门伺候王公贵妇的万花女大夫。主母心里有成算,对姬凤岐和颜悦色。姬凤岐心急如焚,产妇在产房里啜泣,还有夜舒安慰她的声音。姬凤岐不得不应付主母盘问,有一句没一句,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在产妇漫长的挣扎中迎来一声啼哭。 产妇亲娘一骨碌爬起,嘴里嘟嘟囔囔絮絮叨叨,不知道念叨什么,夜舒出来,淡淡道:“母女平安。” 姬凤岐感觉到屋里的氛围一僵,产妇亲娘站在产房向里哭:“你兄弟前程捏在你夫君手里呢!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啊!” 主母神态冷下来,表情还是微笑,对夜舒和姬凤岐客气:“多亏两位万花大夫。还有个不情之请,小儿最近很是睡不安稳,四处求医问药,晚上还是睡不着,反而白天能盹一盹。既然两位高人在此,不如给小儿也看看?” 产房里有婴儿哭,产妇悄无声息。产房外有亲家哭,婆婆完全不理会。夜舒回答:“行啊,天光还好,这就看一看吧。令郎在哪儿?” 主母笑吟吟:“这得等一会儿,小儿难得睡着了,不好叫起。” 夜舒一看天光,干脆回绝:“那便不行了。眼看太阳下山,没了天光,望闻问切头一项便做不成。改日令郎去妙应千金堂,我在那里当坐诊大夫,借着天光好好给令郎诊治。这就告辞了。” 夜舒递上自己的名刺,拉着姬凤岐就走。主母肉痛,看来这对姐弟真的万花大夫,这次也是真的不要钱。可是去妙应千金堂,那诊金可不知道多少!眼看着两个大夫转身就走,产妇亲娘还在产房门口干嚎,顿时头发眉毛眼睛都竖起来:“哭不出来别哭了!我儿这会儿还在休息!再吵让你家那没出息的小子滚蛋!别来烦人!” 夜舒和姬凤岐冲出这家人的院子,仿佛溺水之人挣破水面。长安灌耳欲聋的市井之声这次却救了姬凤岐,让他回到人间。两人结伴而行走了很久,姬凤岐白着脸,问夜舒:“大姐生产,也得来这么一回么?” 夜舒看习惯了,毫无波澜:“大姐有咱们几个,恰好还都是大夫。幸运一点。” 姬凤岐过了会儿,又问夜舒:“是不是那个产妇的娘家兄弟,害她了。” 夜舒没回答。 五十九 五十九 姬凤岐最近顾忌都夷身边总是有女子,自己到底在萧阳眼里是个外男,实在是不方便,自夜舒来,就不很爱上丐帮的门。都夷拿着试尺寸的由头,才能把姬凤岐叫来。今天中午夜舒正好也在,给都夷按脉,姬凤岐一进门,都夷扬下巴示意姬凤岐看她整治的一茶案点心:“你走了一上午,吃一点垫垫。” 丐帮女弟子兰束坐在一旁,看着姬凤岐笑。 兰束知道姬凤岐跟乔总舵主的事儿,可是丐帮驻点又觉得乔总舵主跟杨大公子也有点什么事儿。男的和男的总是更方便,反正弄不出来孩子,分分合合,潇洒随意。乔总舵主年少俊杰,风流人才,身边若只有一个美人,才不正常。姬凤岐和杨休羽加一起,都不算多。不过这么多天观察着,万花谷来的人其实都不喜欢乔慕,更不喜欢萧阳,面上绷着,不显罢了。想想也有趣,江湖上都快绝迹的门派,看不上江湖第一大门派。好在都夷是真的爱萧阳,且不算难应付。这个姬凤岐和这些师妹师姐,眼高于顶自命风流文雅,看不上丐帮沾个“丐”字,不难理解。可是一面看不上丐帮,一面缠着乔总舵主不放天天往这里跑,吃吃喝喝。 夜舒看兰束一眼,假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姬凤岐被都夷逼迫着勉强吞了些东西,都夷嗔怪:“你也是个大夫,不知道早上不吃东西多伤胃!” 兰束还是对着姬凤岐笑,笑得他如坐针毡。 已到中午不知道哪儿飘来一股香气,兰束笑道:“叫花鸡。” 都夷要留饭,夜舒和姬凤岐都推辞,直说还有患者等着,这就得走。都夷挺着肚子劝不住,兰束不吭声。夜舒安抚都夷:“饭就不吃了,反正我们得天天都来,难道天天麻烦丐帮?我们想大姐就里看大姐,但不给丐帮添麻烦,这样大家都开心。” 都夷噎住了似的,说不出话,只好送夜舒和姬凤岐离开。 乔慕在小灶忙了一上午,昨天晚上,姬凤岐无意中提到叫花鸡。叫花鸡当然是丐帮长安总舵主亲自做的最正宗,正好今天都夷说要留午饭,乔慕一早来收拾,萧阳有事都得进小灶汇报,乔慕一边跪在地上扒拉炭火一边听着,一抬头,左脸泥土右脸炭灰。萧阳吭哧一声:“脸花了。” 乔慕小心翼翼蹲着看守炭火温度,毫不在乎一蹭脸。 萧阳清清嗓子,一脸正色:“你下定决心了。转向公孙登。搞不好两边都没落着,你可想清楚了。要是把漕运丢了,你就是罪人。” 乔慕又抬头看萧阳,双眼中灶火熊熊跳动。 “丐帮,只要漕运么。” 萧阳吓一跳:“你……” “你再翻翻,江南西道升为江南道,哪些东西会改。” 明明是乔慕仰头看萧阳,萧阳却觉得乔慕在俯视他。 “现在不能得罪张吾诚主要是因为不能跟长歌门翻脸。杨休羽进不进中书舍没谱。可是外放的江南道节度使,绝对不会是长歌门的人。” 萧阳心里有句话藏了好几天:“我以为,你不爱搞这些蝇营狗苟钻营算计。” “是不爱。” 萧阳默默看乔慕忙碌,乔慕一拍手,惊得萧阳一耸肩:“好了,终于到火候了!”他扒拉出来两个泥球,顾不上烫端到灶台上,用菜刀背一敲,砸开泥壳,撕开荷叶,热气蒸腾,香味激烈翻涌,霎时整个丐帮驻地全都是叫花鸡的味道,不时有丐帮弟子在小灶门口探头探脑。乔慕仔仔细细洗干净手指,忍着烫撕扯鸡肉,力求鸡肉条漂漂亮亮宽窄均匀地码在白瓷盘中。萧阳肚子咕叽一响,乔慕看他一眼。萧阳问:“你这是做什么?” 乔慕弯着腰认真撕,嘴里烫得斯哈斯哈:“装盘啊。阿岐是斯文人,只用筷子夹东西吃,绝对不会‘啃’。” “那用刀切不就行了。” “叫花鸡不能碰铁器,用刀切会返腥……你还站这儿干嘛?忙去啊。” 萧阳满脑门子官司出来一看,怎么兰束和都夷站在院子里?姬凤岐和夜舒呢? 兰束连忙解释:“都夷留饭,但是姬大夫和夜舒大夫都推辞了。” 萧阳睁大眼:“这都饭点了让人走干嘛?这是丐帮待客之道么?”后厨小灶还有个傻子在忙呢!萧阳连忙回小灶:“姬大夫走了!” 乔慕刚刚把酱汁碟子调好摆在鸡肉条旁边,想让姬凤岐中午能趁热吃上。他忙一上午脸上还有炭灰:“都夷不是说要留饭?” “那谁知道姬大夫要走谁劝得动。” 两人离开丐帮驻地,姬凤岐冒一句:“丐帮是不是觉得一直被咱们万花占便宜呢?” 夜舒看姬凤岐一眼,微笑着问:“怎么这么想?” “我又不是不会看脸色。以前只当是我自己多心。丐帮当我们是长安总舵主副手的夫人贪得无厌的娘家亲戚,没完没了地揩丐帮的油。” 夜舒也没反驳,只道:“你我不吃丐帮的也不住丐帮的,问心无愧。” 姬凤岐悚然,他知道自己性子古怪,人情世故很大欠缺,幸而以前并没有占丐帮太多便宜,去丐帮驻点也只是去看都夷。他惶恐反思吃过拿过丐帮什么,除了最近的毕罗,今天吃了大姐做的点心,兰束一直笑。大姐有次烙酥饼,让他拿了不少。他拿着酥饼往外走,丐帮弟子看他的眼神有没有不对劲?肯定是有的。奚落他到底无所谓,会让大姐难堪。三姐这样说,以后丐帮的一口水都不能喝了。 姬凤岐越想越慌,浑身起粟,他想起那个在产房里喊娘的产妇,突然成了大姐,大姐痛得凄厉着一声声喊娘,他姬凤岐成了等着吃大姐血肉的“娘家兄弟”,丐帮的“小舅子”。他自诩凭本事理直气壮活着,清贫但矜持。兜头一盆冷水浇得他面色苍白,的确是穷,但哪里有矜持,连吃带拿揩油的穷酸亲戚,他是不是在害大姐?他害大姐了! 夜舒抓着他的胳膊:“阿岐?” 姬凤岐强笑:“我没事,三姐,你别担心,我现在不起热了。” 忽然听到一声“阿岐”,两人同时回头,看到乔慕追了上来。乔慕脸上有炭灰身上系着围裙,热切地抓住姬凤岐的手:“阿岐,你怎么走了?不是说要一起用午饭?我做了你说想吃的,你快来……” 姬凤岐挨了扎似的往外一抽手,乔慕一愣:“阿岐?” 姬凤岐干咽一声,看夜舒又看乔慕,急急忙忙跟夜舒解释:“三姐我没乱占丐帮便宜,我没要丐帮的东西,真的!” 乔慕懵了:“阿岐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占丐帮便宜?” 姬凤岐脸色发白,攥着夜舒的袖子。夜舒一看,坏了,伸手捋姬凤岐耳后:“阿岐,阿岐三姐相信你。” 乔慕伸手想扶姬凤岐,姬凤岐吓得往后退。乔慕好高,他永远得仰脸看乔慕。他在丐帮,在乔慕面前吃过一只饮香的毕罗,可是要赔他都没钱。自尊和矜持这些东西怎会如此可笑,能被一只毕罗碾得粉粉碎。 夜舒额头靠着姬凤岐的肩膀轻声细语:“我们阿岐最端方尊重,来跟着姐姐走,咱们去妙应千金堂。” 乔慕按住姬凤岐的肩,他必须知道到底为什么,什么话让姬凤岐听见了?他一把搂住姬凤岐,两条胳膊铁铸的一般,姬凤岐挣扎不开。乔慕的声音低低贴着姬凤岐的耳朵:“阿岐,我不管你听到什么话,我说的话才作数,不是我说的,一概不认。什么叫占便宜,你占谁便宜了?” 夜舒静静地看着两人,乔慕放开姬凤岐,姬凤岐看乔慕的表情,语无伦次道歉:“你你你别生气。我我其实一直觉得,丐帮于我有恩,我欠丐帮人情,可是我一个游医我又还不了,我没想凭仗大姐占丐帮任何便宜,对不起你别生气,你千万别生气……” 夜舒上前拉住姬凤岐的手:“阿岐咱们走。乔总舵主,今天实在是失仪,明天我会登门道歉解释缘由。今天实在不能奉陪了,告辞。” 这个“乔总舵主”脸上有炭灰身上系个围裙,站在街边,一动不动。夜舒牵着高她半头的姬凤岐,引着他往前走。走了半天夜舒忍不住一回头,乔慕还在那里站着,木愣愣的。 一路艰难走到妙应千金堂,夜舒领着姬凤岐走到她的宿处。安排着她和老四老五同宿,现在老四老五还没到,正好有床能让姬凤岐睡一觉。夜舒脱了姬凤岐外袍和鞋子,姬凤岐牙齿咯咯打颤,夜舒一摸额头,起热了。 阿岐小时候虽然容易起热,过了十一岁起热次数就降低,一年两三回。听大姐说从她到长安就有三回,拢共几个月,第四回。师父在阿岐身上费尽心血,前功尽弃。说来,阿岐有事闷在心里,闷多了绷不住了就起热,这性子神仙来了也没辙。 师父曾经担心阿岐夭折。这不也活到二十了。夜舒拍着姬凤岐,好好睡一觉,醒了没烦恼,小祖宗。 姬凤岐恍恍惚惚小憩,睁眼已经过午。房间内没人,他穿上鞋套上外袍,站在房间中央发呆。他依稀记得好像看见乔慕,然后跟三姐走,一直走,走到个什么地方睡过去。没出息,起热了。 姬凤岐呆呆地绝望,他想这个破毛病什么时候能过去。到他死为止? 他似乎梦见乔慕对着他流泪。这就可笑了。乔慕是什么身份性格,为什么要难过。姬凤岐摸到屋外,夜舒当班,在当坐堂大夫,看见姬凤岐醒了,笑着微微一点头。姬凤岐也一点头,背起药篓,悄悄走了。 趁着还没关城门,游医一段时间。荒废了大半天,下午又没什么病人。姬凤岐背着药篓往城外走,远远路过丐帮驻地,心里一叹。以后要保持距离,以前是太不注意了。 姬凤岐背着药篓出城,慢吞吞走向家徒四壁的那个家。家中没点灯,应该是没人。走近了,灶台方向却有点亮光。姬凤岐伸手推门,黑暗中有沉默的剪影。 乔慕不知道坐了多久。那冷峻的剪影一直没动,姬凤岐等着他的反应,也许是发火。很久之后,乔慕终于问了一句:“饿了吧。” 乔慕想了一下午,他想问姬凤岐,到底什么是占丐帮便宜,什么是丐帮有恩于他,什么是想要还人情。 还什么人情。接纳乔慕算报恩还是算还人情。 姬凤岐推开门的一刹那,碾压乔慕一下午的情绪几乎冲出肺腑,可是乔慕终究只问了一个问题:“饿了吧。” 灶上温着鸡丝粥。姬凤岐点燃油灯,乔慕盛上一碗温热的粥。姬凤岐小勺轻轻搅动,他觉得还是到此为止的好,所以他说:“乔慕……” 要不你还是走吧。 “别,别讲出来。”乔慕在油灯的影子里,表情看不清,似乎是在笑:“好阿岐,别说出来。你不吃丐帮的东西,我想了一下,那我带回家行么?我做的,只是我做的。别拒绝,行吗?” 姬凤岐低头默默看着鸡丝粥,最终舀了一勺,送进嘴里。乔慕坐在对面,攥着拳,笑着说:“好阿岐。” 萧阳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把都夷翻醒了。 “怎么了?中午你出去追乔慕之后就怪怪的。乔慕怎为什突然慌慌张张冲出门?” 还能为什么,追你师弟我小舅子去了。 “没事,我白天为查账喝太多茶。吵到你?我去榻上睡?” “不用。” 萧阳追乔慕出门,看到乔慕一个人站在街边。他走上去一拍乔慕的肩,问乔慕干嘛呢。 乔慕问他,都夷觉得欠你人情吗?需要还你人情吗?她觉得占你便宜吗?她觉得你对她好是有恩于她吗? 萧阳被问得笑出声,你神经了,都夷为什么要这么觉得。 乔慕呆呆地问,为什么不会? 萧阳都快咆哮了,我们是夫妻,她是我内人,你不会不知道啊? 都夷半梦半醒地问:“那乔慕怎样了?” “没怎样。” 还能怎样。难道告诉都夷,乔慕对着萧阳流泪了么。 六十 六十 夜舒一早真的到丐帮驻点登门道歉。都夷还没起,夜舒正坐着等乔慕。丐帮弟子来来回回看着这个万花女大夫,瘦削还有点黑,一本正经板着脸。等到乔慕,夜舒开口第一句:“乔总舵主,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谢谢你照顾我们阿岐。” 乔慕一宿没睡,面无血色正坐在夜舒对面。过了一会儿,哑着嗓子回答:“夜舒师姐客气了,叫我乔慕吧,不要那么生分。” 夜舒点头:“我们六个人,都是被师父捡到的。阿岐是最后一个,一家都被饿死,只活了阿岐一个婴儿。当时是大姐都夷跟着师父,那惨相一直折磨大姐,提起这事儿就哭。实际上,‘姬凤岐’这三个字也不一定就是小六的真名字,只是他身上裹着的破襁褓绣着这三个字。师父抱回阿岐,都没指望能养活,小猫崽子一样,都没劲儿哭。谁知道给他挺了过来,长到几岁上师父发现他起热的这个毛病,又害怕他夭折。当时有人劝师父送他出家算了,念念经渡不了别人还能救自己。他这个性子,也许有佛缘。” 乔慕一听惊得看夜舒,夜舒安抚他摇头:“你别紧张,当然没答应。我们师门是一家人,自然对阿岐不会有怨言,只是我们也知道阿岐折磨人。大姐说她到长安的几个月,阿岐起热四回了。” 乔慕一愣,这么多次数? 夜舒点头:“嗯你不知道。实际次数可能更多。不知道也好,其实阿岐起热自己睡一觉就行,他的家人不能不着急罢了。” 乔慕想争辩他不是不在乎姬凤岐,夜舒礼貌地等着乔慕。乔慕张着嘴,说什么? “那我继续。乔总舵主知道阿岐为什么起热?阿岐想问题一贯偏激,平时看不出来罢了,积攒在心里,攒到受不了就炸,一高烧思绪就成了一团麻,控制不住。这个性格和谁都处不来,所以其实我们也没想到能有人愿意包容阿岐。这一点是真的感激你。但我们也是真的知道阿岐折磨人。乔总舵主,我和即将到的老四老五,这次来长安,除了为大姐生产做准备,还有就是为阿岐做准备。面对阿岐的性子,支撑不下去很正常,乔总舵主年少英才身份矜贵,值得更好的良配。只是能不能等着过几日老四老五也到长安,阿岐到时候可能不止起热犯糊涂,我们三个好应对。” 乔慕看着夜舒讲话,没表情,也没反应,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夜舒一贯不赞同对患者本人隐瞒病症,不讲清楚,患者反而胡思乱想更添心病。大姐不愿意跟乔慕挑明,二姐完全不通人情,那只好她来。夜舒安静地等乔慕的反应,大概会是先反驳,然后默认的套路。 乔慕迷茫地看夜舒,缓缓地问:“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是我要甩掉阿岐?” 夜舒蹙眉,乔慕忽然笑了:“夜舒师姐。阿岐是我求来的。” 为什么你们全都认定我会是负心薄幸那个。 夜舒微微挑眉,乔慕缓缓站起,声音很轻:“多谢夜舒师姐愿意告知那么多阿岐的事情。不送了。” 也好。事已至此,大家心中有数,多说无益。夜舒起身背上药箱告辞,下午来看大姐便不再叨扰乔总舵主。萧阳看夜舒在客室跟乔慕讲了半天,然后离开,乔慕倒没出来。萧阳进客室看到乔慕靠墙垂头站着。 “站这儿发什么呆?” 乔慕没吭声,频繁吞咽,萧阳觉得不对劲,低头瞄乔慕,乔慕脸色煞白,嘴唇紧绷,唇间一线血光。 “……乔慕,你冷静。怎么了?” 乔慕抬头看萧阳,左眼又泛红。萧阳吓得往后一仰,那个女大夫看着瘦瘦弱弱的,怎么把乔慕弄成这样的!乔慕用手背一抹嘴唇,笑一声:“我看着就不像好东西,对吧。” 萧阳立起眉毛:“那个万花的跟你说什么了?” “说让我等等再甩阿岐,还要再来两个师姐,三个姐姐好照顾阿岐。” 萧阳给噎住了,乔慕咳嗽两声,扶着墙往外走,出门绊一下,萧阳去扶他,乔慕推开他:“查出来节度使和观察使什么区别了没。” 萧阳犯难:“你要问官秩品级,那是有区别。实际上管辖范围又没啥区别,军政都管的。但是节度使有皇帝钦赐的旌节,观察使没有。” “差的就是这个旌节。你猜皇帝会不会赐旌节给长歌门。” 萧阳震惊:“旌节还很重要?” “对读书走科举仕途的人来说,无比重要。长歌门要那个旌节。孔老夫子说师出有名,旌节就是一切的‘名’,一旦持节,在江南道做什么都名正言顺。我想过皇帝有没有可能打算让长歌门钳制丐帮。问题在于丐帮和长歌门完全没有利益冲突,一个不走仕途一个走仕途,根本没竞争,甚至还算得上互补。就今上的那个性格,更害怕俩门派在江南道彻底‘沆瀣一气’。” “那……帮公孙登?” “不着急。火候不到。现在张吾诚正风光,等公孙登求上门。而且必须做得漂亮,不能让长歌门发现丐帮在捶张吾诚。” 萧阳点头:“放心。但……要汇报君山么?” 乔慕抬起脚,跨出门槛:“君山打成一锅粥了,谁也顾不上。咱们是将在外,军令自己决定。” 整一天丐帮看见乔慕的人都愣一下。乔慕左眼珠子泛血红,虽然没有第一次那么严重。眼睛倒是没什么感觉,手发麻。他不停地攥拳又张开,拿水杯子摔了。下午夜舒又来一趟,谁都没麻烦,给都夷按过脉,茶都没喝就走。走之前直言,以后是要天天来看都夷的,不想给丐帮找麻烦,不必费事招待她,当她是个定期上门问诊的大夫。到底是为了萧阳的孩子,丐帮的人也没说什么。 都夷给姬凤岐缝制的冬季即将完成,厚厚实实,暖暖和和,还要在里子上绣姬凤岐的名字。 兰束不善针线,在一旁帮不上忙,只好看着。都夷问:“尹松最近忙什么?” 兰束回答:“尹松姐最近忙里忙外的,乔总舵主很栽培她。”她看都夷被阳光晒得倦倦的,突然想到个稀奇事儿:“都夷,告诉你个事情,你可不要害怕。” 都夷惺忪地看她:“嗯?” 兰束低声道:“昨晚在长安城里发现了个明教尸体。身上插着唐门弩|箭,死得怒目圆睁的。惊动禁军半夜来收尸,把事情给压下来。” 都夷惊醒:“既然这样丐帮都知道?” 兰束得意:“那是。想想多吓人,专门搞暗杀的刺客被暗杀了。多可怕,谁干的?这得多神出鬼没。”她看都夷的表情,笑出声,“跟紧萧阳,晚上萧阳保护你,唐门可不敢动丐帮。” 都夷捶兰束,两个人笑成一团。都夷又惊叫:“我的针呢?都怪你!快点找出来,不然扎人。” 两个人又开始找针,笑笑闹闹。 又解决一个。 唐佚行没有表情地缝自己。这个明教是当初假扮车夫截杀自己那个。找出来不容易。唐佚行极其耐心地潜行一个多月,才等来机会。 还剩一个。 唐佚行缝完伤口,洗净双手戴上鹿皮手套,开始给弩|箭淬毒。 一个有趣的发现。 这个明教阿瑟尔,身份似乎不简单。唐佚行之前被灭口,完全是冤枉。既然都被追杀了,那么干脆让自己不那么冤。 这个阿瑟尔,逗留长安,到底要干啥。 唐佚行淬完毒,小心翼翼捏着弩|箭插进鹿皮袋。摘下鹿皮手套扔进火盆,他随手抄起铁水壶,拧开壶嘴灌一口酒,止住身上的剧痛。喝了两口觉得壶嘴不对劲,对着灯仔细观察,大约是外壳和内胆焊接的地方松动了。这种波斯式简陋水壶通常有两层铁皮套一起,壶底加一层,便于直接架火上烧水。唐佚行小心翼翼拆开,打算把铁壶重新焊接一遍,突然看到内胆上有花纹。不,不是花纹,是文字。薄薄的内胆上有人用锋利锐器刻了文字,唐佚行眯着眼睛阅读,波斯文,像是一封信。太潦草了,唐佚行看半天只看出来开头“吾徒阿丹”,落款“陆萨罕”。 中间的句子,唐佚行勉强读着,波斯文比汉文不同,前置太长,中间靠后一个词儿甚至能把整句话的意思给拧到对面,一个词看不清一个句子都完。唯一唐佚行唯一确定两点。第一,陆萨罕对陆亚丹感到抱歉。第二,明教内有凌雪阁。这个凌雪阁,职位不低。 明教高层都有凌雪阁?唐佚行突然毛骨悚然,那唐门呢?唐门里有凌雪阁吗? 可是……明教里的凌雪阁是谁呢。行云流水的狂草,除此之外,唐佚行再也看不明白一个词。 这个信,给不给陆亚丹。 啧。 麻烦。 唐佚行攥着铁壶内胆往床上一躺,后悔当初跟陆亚丹讲明白了就该直接把这个粗制滥造的壶给扔了。找这么个麻烦。唐佚行伤口还痛,一只手拿着铁壶,另一手横在眼睛上,想着陆亚丹躺在床上呆呆看着自己的样子。被这小子极品风流的脸给唬住了,他是真的什么都不会,全靠唐佚行教。被唐佚行包裹住的一瞬间还差点背过气,也不是全无优点,天赋异禀,半昏了都没倒,更不软,身上伤口崩开血透纱布照样行。 可怜可爱的英俊的年轻男孩。 唐佚行是真爱明教的打扮。若是没这些事,唐佚行可舍不得杀明教的小伙子们。他从陆亚丹想到阿瑟尔,阿瑟尔那双既美又歹毒的眼睛。这个明教里的凌雪阁…… 该不会是阿瑟尔吧? 姬凤岐送天策军离开长安。 说起来也不算“送”,他拢共也没认识天策军几个人。他站在路边,目送苍云那样目送天策离去。长长的队伍,看不到头。 临走之前,叶逸昭握住姬凤岐的手:“姬大夫,天策和你有诸多不愉快,全是我叶逸昭年轻莽撞处事不周。此别山高水长,天策铭记姬大夫救我们李大将军于垂危的大恩。珍重。” 姬凤岐说不出话,只觉得叶逸昭愈发有叶镜池的气度,正好低声道:“珍重。” 天策军银甲红袍长长的队伍,仿佛一线火焰,一路烧到天边,化为血色浸染的夕阳云霞。 苍云融入夜色,天策焚于天际,义无反顾,奔向命运。 送别天策,姬凤岐失魂落魄在长安城里走。一时觉得长安城里这样吵,一时觉得长安城里这样空。 总是只有他一个人,穿街过巷。 忽而姬凤岐听见三姐喊他。他一回头,看到夜舒背着箱子似乎是出诊回来。正巧遇到,姐弟顺道一起走。 “三姐给大姐按脉了?” “还没有,这就去。” 再无话。 姬凤岐跟在夜舒身后,很久,又冒一句:“三姐,师父什么时候来啊。” 夜舒微微叹气:“按理说,早该来了。许是有事情绊住了。不过毕竟是凌雪阁,有画圣林阁主在,咱们师父不会受委屈。” 夜舒走了两步,发现身后姬凤岐完全没了声音,回头看他,姬凤岐愣在原地,面无血色:“三姐……你刚刚说什么?” 六十一 六十一 姬凤岐自幼喜欢画画,甚至得到了万花谷画圣林白轩的赏识,亲自教导他如何绘画:观察。仔仔细细地观察天地山川星河日月花鸟鱼虫,观察到它们本来的样子。为了观察到一切生灵最自然的形态,姬凤岐甚至苦练龟息,万花谷中的小松鼠能拿他当石头。几个姐姐开玩笑,阿岐龟息的功夫愈发炉火纯青,能把师父骗过去,不吭声谁都发现不了他,不知道是不是比明教隐身还厉害。 有一日姬凤岐在画圣院中观察一只蟋蟀,观察得入了迷,所有人都没发现他。画圣并不以功夫见长,更不会知道他就在院中。就在那个时候,一个少年凌雪阁,潜行进入画圣的书房。书房的窗就在姬凤岐脑袋上,他听见那个凌雪阁叫万花谷的画圣,林白轩,“阁主”。 十七岁的姬凤岐吓懵了。 他以为自己撞破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万花谷的画圣为什么会是凌雪阁的林阁主,万花谷怎么可能会跟凌雪阁扯上关系,画圣是不是骗了所有人!姬凤岐捂着嘴,绝不发出一丝声响,耳边却是自己轰鸣的心跳。 姬凤岐不记得到底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他把房间里一切关于绘画的东西全砸碎,画作全扯碎。 可笑,可笑。 画人画皮难画骨。 万花谷超凡脱俗才惊绝艳的画圣,是朝廷鹰犬爪牙之辈。 姬凤岐发疯的声音惊动了大姐都夷,自小身体不好师父没让她出谷历练。她来安慰姬凤岐,姬凤岐看到她,神思清明。师父离谷当值,和其他师姐一样都不在谷中,姬凤岐却撞破画圣的秘密,万花谷还有谁知道?会不会连累大姐?会不会连累万花谷??? 万花谷惹得起凌雪阁吗??? 罪魁祸首就是姬凤岐,凌雪阁要灭口就灭口,但是灭在谷外,无人知道,无人追究,无人受连累,最好的结局。 姬凤岐跑出谷,身无分文,颠沛流离,几乎是流浪到长安郊外的小村—— 一个叫阿撷的女孩第一个对他表示欢迎,脆脆地叫了他一声,“阿岐哥哥”。 姬凤岐神魂出窍地站在热闹无比沸反盈天的大街上。 他在想他的这三年。 夜舒试了试他的额头,并没有起热。姬凤岐轻轻问:“师父……当初就是去那里……当值?” 这样嘈杂的大街,最能掩盖一切秘密。谁也不会引起谁的注意,全是人,都是人。 夜舒微微点头。 “谷里……还谁知道画圣的事……” 夜舒迟疑:“谷主他们,还有师父这样的高手,多少有点数。” “师姐你怎么知道?” “你跑了以后,师父大概猜出是为什么。你自小厌恶带官字头的,师父本来打算等你二十出谷历练,他正好值满回来,好好跟你谈谈,再放你走。谁知道你跑了……” 姬凤岐笑出声。 夜舒吓一跳:“阿岐?” 姬凤岐越笑声音越大,抹血似的抹掉笑出的眼泪。 飘萍浪迹,惶惶不可终日的三年。 他被自己给耍了三年。 夜舒牵着姬凤岐的手:“阿岐,阿岐?” 姬凤岐没发抖,也没发热,神情清醒,眼睛亮得吓人。姬凤岐微微摇头,微微地笑:“三姐,快关城门了。我得回家了。” 夜舒担忧:“阿岐你……没事吧?” 姬凤岐笑出声:“没事,能有什么事,吓我的是我自己,害我的还是我自己,我没事。” 夜舒决定跟着姬凤岐一起出城,姬凤岐很温和地说:“三姐,我家情况,你也知道。俩男人,你晚上睡哪儿?再说今天还没给大姐按脉吧?别惊动大姐。三姐,我这三年自己一个人,活得也挺好的。” 夜舒仰头看姬凤岐,动动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说。 已经入夜很久,长安城早关门,姬凤岐还是没到家。乔慕左等右等,心口突然一疼,立刻冲出家门。丐帮弟子翻山搜岭地找,乔慕手还在发麻,握拳又松开。早上施针时姬凤岐还问他眼睛怎么回事,怎么又严重了。他回答有点伤心,搞成这样了。 姬凤岐也没问他为什么伤心。只是默默施针。 不问就不问吧。当时乔慕躺着心想,你也不用知道。 现在乔慕用麻了的左手揉揉左眼,心里无数遍地做最坏打算,他控制不住开始想姬凤岐是否真的是他强求来的。因为强求的,得还。 乔慕越来越频繁地揉眼睛,直到丐帮弟子来报:“找到了!” 乔慕攥紧拳头。 丐帮弟子是在一间山间小庙找到姬凤岐的。大轻功直接飞直线的话其实并不远,只是山林掩映,不好找。乔慕让众人散去,自己一个人站在小庙门口,鼓足勇气,伸手一推门。月色洗练,照得小庙干净悠然。不大的院子没杂草。时常有人来打扫。抬眼正殿佛前跪着一个人,乔慕永远认不错那背影,心跳几乎停了一下。他吞咽一声,咬着牙竭尽全力悄无声息走过去,轻轻跪在姬凤岐身边,发现他只是垂头睡着了。 阿岐应该是经常来的。 乔慕竟然不知道。 夜舒说过的话在乔慕心里轰然作响,他正正经经给佛祖重重磕了个头。 请别带走他。求您。 乔慕背上姬凤岐的背篓,轻轻抱起他,大轻功飞出小庙,直接回家。 姬凤岐跪在佛祖面前,心里絮絮叨叨一晚上,毕竟目前看起来只有佛祖愿意听他絮叨了。他讲他怎么无意间发现万花谷画圣居然是凌雪阁阁主,讲他当时多害怕,讲他为了不连累别人连夜跑出万花谷,这样凌雪阁要灭口可以在万花谷外灭他,而万花谷内的同门永远不会知道,一切都能结束。 今天,他发现,这些全是他自己可笑的想象。他用这个无聊的想象折磨自己吓唬自己三年。没有什么凌雪阁来追杀他。凌雪阁都不一定知道他是谁,费那个劲杀他一个摇铃走街串巷的游医。好可笑。真的好可笑。 姬凤岐在佛祖面前笑得前仰后合,但佛祖的佛像没笑。 他继续跟佛祖在心里絮叨,他想一走了之,到最北的北天,冰天雪地,死在北边,被雪一埋。苍茫大地一片白,是最好的画人世间的一张纸,不用添一笔。可是现在不能走。他是师门弟子里唯一的男人,大姐生产的时候必须在,毕竟师父……师父到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还被事情绊着。姬凤岐满耳朵都是那个产妇喊娘的声音,一声一声喊得他毛骨悚然,还有那个从头到尾没出现的丈夫。他绝不对能让大姐受这种欺负。最重要的,大姐的婚事,师父不能来就由他主持。可以一切从简但必须有官媒的媒书聘书,官府给做个证。如果萧阳敢反悔,他就跟萧阳同归于尽。他要全力弄好这两件事。 再往后……长安没有需要他的人了。 他也没有需要长安的地方了。 既然凌雪阁的追杀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臆想的笑话。 那他就也该离开长安了。 后来稀里糊涂睡过去。姬凤岐总是很容易在这个小庙里睡着,他其实不太容易入眠,有点声音就醒。小庙里小动物多,叽叽喳喳什么动静都有,偏偏姬凤岐就睡着了。 他竟然根本没起热。 再一睁眼,他自己家。他疑惑,什么时候回来的?一回头乔慕也在,盘腿坐在地上,背对着他,给他的背篓换背带。 “醒了?” “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你自己走回来的。说很困,直接上床睡觉了。我闻到你身上怎么有香火味道,你去哪儿了?” 姬凤岐微微一笑:“没去哪里。” 乔慕绑皮带的手一顿,接着若无其事继续。他终于做了满意的两条宽背带,给姬凤岐换上。这个药篓也不好,太简陋,只是他不会编筐做不了,最近浑浑噩噩做事不周全,只弄个皮带有啥用,明天去长安城问问药箱定做。 姬凤岐默默坐起,忽然问一句:“我昨晚,起热了吗?没有吧?” 乔慕垂头绑背带,绑了一次不满意,拆了重来,两只手的手指上密密的小划痕:“阿岐你……是不是经常晚上起热而我不知道?” 姬凤岐浑身疼,慢慢挪动着下床准备洗漱:“没有。” 乔慕动作停滞,停了半天,继续绑皮带,两只手上都有薄血。 姬凤岐慢慢挪下床,他自己心里疑惑,怎么就没起热。他应该烧得不省人事,因为这可笑的被蹉跎的三年。 也许他在佛祖面前絮叨太久,忘了要发烧了。 乔慕一直背对着姬凤岐,他再一次拆了背带,吞咽一下,声音尽量平稳:“阿岐。是不是我伤过你的心,可是我不知道?” 姬凤岐微笑着回答:“没有。” 很久的寂静,姬凤岐洗漱完毕,乔慕还没绑好背带。姬凤岐要背着背篓进城,只好坐在床上,看着乔慕的背影安静等待。乔慕手上没动作,轻声道:“阿岐,其实我认识你比你认识我早三年。” 姬凤岐一愣,乔慕微微垂头,压住嗓音里的颤抖:“我那时候刚来长安。被挤兑得够呛,天天不想回驻点,就躺在长安房顶喝酒。有一回我看到一个摇铃的小大夫免费给长安苦力治伤,给苦力揉腿,却被苦力的腿一抽筋踹到地上。我当时笑出声,小大夫听到我的笑声很迷惑,抬脸找。但是他是迎着光而我背着光,他没看到我,我看到他的脸。” 我当天晚上做梦,就梦到他。” 后来我发现他写的方子都很特别,纸面之上笔迹之下有一层彩绘,非常淡,花鸟鱼虫,精致典雅。我开始收集他写的方子,每一张。后来我托人去问能不能买他一张画,他生气了,回复他只是个大夫。” 再后来,有天早上,长安城早市里突然来了一匹惊马。我控制住惊马。其实我就没打算救那个藏剑小少爷,只不过想在小大夫面前露一露脸,想让他记住我,知道我,认识我。” 我想办法跟小大夫偶遇。不然世间哪有那么巧的事。” 最后你猜这么着,我走大运了。小大夫居然接受我了。” 姬凤岐听得微微睁大眼。 乔慕再次收拾了自己的嗓音,平静道:“阿岐,我大哥曾经被我嫂子弯刀贯胸。我不清楚那到底是个误会还是什么。我嫂子要看我大哥的心,我大哥就让他看。当时我大哥确实不行了。他赞美我嫂子是‘大漠临死之人最后一眼看到的月亮’,因为那就是他最后一眼的景象。幸亏遇到了个万花大夫,生生把我哥拉回阳间。阿岐,你要看吗?” 乔慕转过身,几乎要淌血的左眼看着姬凤岐,慢慢起身,半跪在床上,一只手撑在姬凤岐身后,一手把做皮具的刀塞进姬凤岐手中:“阿岐,你看不看我的心呀?” 姬凤岐吓得仰在床上,扔了皮具刀,失声道:“我不看!” 除了皮囊骨骼人的心脏不都一个样! 乔慕就笑了:“阿岐连看都不屑看。” 他用手指背轻轻抚摸姬凤岐的脸,眼睛,嘴唇,发丝。他一只眼睛接近淌血,眼神里只有柔软的爱意。 阿岐。 我怎么就捂不热你呢? 我到底是怎么失去你的呢? 姬凤岐伸出双手,轻轻揽住乔慕的脖子,缓缓地紧紧搂住。乔慕埋进他的颈窝,姬凤岐歪脸,平静看着窗外。 乔慕在他颈窝里轻笑:“我强求的,我决不还。” 六十二 六十二 都夷肚子越来越大,她缝姬凤岐的寒衣,也缝小孩子的衣服,小孩子的衣服更花一些。萧阳发现都夷还会做玩具,小猫小狗上几下弦,能走能跑。 “我不如老二。老二做的东西能颂圣能杀人,我只会做小玩具。”满桌子跑的木头小动物,看得萧阳连连点头:“这也够惊奇的了。再说小孩子看了喜欢,二妹做的虽然是国之重器,可是小孩子看了害怕。谁说小孩子的喜欢不重要呢?” 都夷凿他个爆栗:“就长了张嘴!” 萧阳蹭蹭她微微水肿的脸。都夷随口问:“乔总舵主今天没来?” 乔慕又一天没来,萧阳习惯了。乔慕那个眼睛着实吓人,动不动就血红成那样,也不知道姬大夫怎么给他治的,好像越治越严重。 当然萧阳不敢当着都夷的面这么说。他长长一叹:“都夷,你就不能帮忙劝着姬大夫留下么。他对乔慕哪里不满意,讲出来,我跟乔慕说,让他以后注意,这样你看行吗?” 都夷看萧阳,萧阳懊悔,就知道不能随便聊姬大夫的事。都夷没生气只是很惊奇:“这也不是乔慕哪里不好啊,是乔慕心里有别人啊。这种事要怎么注意?” 萧阳决定替乔慕辩解:“为什么万花的人都不喜欢乔慕呢?都认为乔慕心里有……有别人呢?” 都夷很平静:“其实乔慕和阿岐的事,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插手。你看,我也就只能替阿岐准备寒衣罢了。他在长安穿,在北边穿,都行。你要非得跟我讲乔慕心里没别人,咱们夫妻之间有话都能讲,不光我看到乔慕跟‘别人’拉拉扯扯,二妹三妹都见到了。” 萧阳震惊:“啊?” “我们姐妹对谁都没讲,阿岐自己发现的。我不插手阿岐的事,你也别插手乔慕的事。他俩总会自己解决。” 总的来说萧阳和乔慕感情真的好,但是萧阳也不至于豁出自己的妻子孩子,而且都夷讲得对,插手别人的感情容易里外不是人。 萧阳劝自己别管乔慕,可是又实在忍不住心疼,乔慕是真的会疯的。就算他心里有别人,那肯定也有姬凤岐啊,有俩不行么? 都夷问他发什么呆。萧阳稀里糊涂冒一句:“就算有别人,也未必没有姬凤岐?”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一愣。都夷脸色都变了,萧阳吓得道歉:“今天讲话不过脑子,你别生气。” 都夷伸手摸萧阳脖子,纤细的手指揉揉地搭在萧阳颈部,漫不经心道:“你心里觉得这样也行啊。” 萧阳伸着脖子辩解:“我就是脑子一抽,怎么可能觉得这样也行?我心里反正只有你一个,再没有别人。” 都夷温柔的手指在萧阳脖子一侧轻轻点了三下:“这里有三个穴位,人迎穴,扶突穴,天鼎穴。” 萧阳不解:“嗯,怎么了?” 都夷微微一笑:“没怎么。” 姬凤岐轻轻抚摸乔慕的脸。额头。鼻梁。嘴唇。乔慕躺在姬凤岐腿上,呼吸匀称安稳,表情恬静,似乎酣眠。旁边安神香已经燃尽,姬凤岐这样抱着乔慕一宿,认真地看着他,从月光隐没到日光初升,一直认真看乔慕。 姬凤岐曾经很认真地描画乔慕,画中的乔慕一双眼睛只看着他,只有他。姬凤岐笑起来,所以他不爱画人像,容易控制不住,容易误解,画中人看谁全凭他的笔,私心暴露一览无余。幸亏没给乔慕看,那样自己的愚蠢和一厢情愿全穿帮,岂不是输得一塌糊涂。姬凤岐活到现在全凭莫须有的自尊和骄傲,就只靠这一口气吊着命,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所以姬凤岐坚决不会是被撇弃的一方,即便他很感激乔慕这样尽职尽责的情人。姬凤岐想了一夜,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流浪三年,碰上乔慕是真的三生有幸。乔慕旧伤这样反反复复不是办法,姬凤岐决定,要感激他,要把他当成恩人,要好好照顾他,要彻底治愈他。治好乔慕之前,不再惹他烦他。平复乔慕旧伤,便再也问心无愧。 姬凤岐的手指轻轻停在乔慕的颈侧,乔慕闭着眼轻声问:“怎么不使劲儿。” 姬凤岐动作一顿,乔慕睁开眼,把姬凤岐的手指按在自己颈侧:“这里不是有三个什么穴。怎么不使劲儿。”姬凤岐低头仔细看乔慕带着笑意的眼睛,两个幽深的古井,遥遥的水面似乎有自己的倒影,不知死活的人被迷了心窍,不停地探头往下看,往下看,要证实那水面就是自己的影子,直到失去平衡,一头栽进去,摔得尸骨无存。 姬凤岐黑亮的发丝四垂如瀑,笼着乔慕的脸,乔慕微笑着看姬凤岐越来越接近的嘴唇,姬凤岐却停下了。 “乔慕,你有想过……你值得更好的吗?” 乔慕僵住,连笑意都僵在脸上,姬凤岐手指搭在乔慕颈侧,默默感受他脉搏的跳动,看着乔慕左眼渐渐充血。乔慕握住自己颈侧姬凤岐的手指:“阿岐,要么你给我这里来一下,要么你别想摆脱我。” 姬凤岐一只手搂着乔慕,顺势按着他的颈侧,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肘。万花离经内力由清冷渊穴温和地进入乔慕经脉,跟着他的血液一起奔流。乔慕放任万花离经内力游走全身,只认真看着姬凤岐,古井深渊里有情,召唤着姬凤岐往下跳,往下跳。姬凤岐移开眼睛。他能感觉得到乔慕的完全信任,毫不抵抗自己的离经内力。姬凤岐极少这么给人检查,尤其武林人士,内力会相互抵抗,趋利避害的本能,就算是两个万花弟子都很难做到。乔慕能完全由着姬凤岐的内力四处游荡,毫不疑心。 乔慕用手指指背轻轻摩挲姬凤岐的嘴唇,食指和中指力道逐渐加重,逼迫姬凤岐移回目光。姬凤岐另一只手瞬间将内力放进乔慕人迎扶突天鼎三穴,乔慕的命顷刻成为姬凤岐手指上的悬丝,乔慕挑衅地扬起脖子看姬凤岐,对姬凤岐更无保留,姬凤岐随意可毁乔慕全身筋脉。无所谓,虽然姬凤岐不信,但一切只要他高兴。 满室静谧,只有布料轻微摩擦,缱绻依依的声音。 “阿岐。” “嗯。” “你能施舍一点信任给我么。” 姬凤岐一愣,乔慕用力摁住自己颈侧姬凤岐的手:“姬大夫。乔慕此生原本从不执着也不妄念,只在遇到姬大夫之后才有许多求不得。不敢贪,乞求姬大夫施舍一点信任,此生便再无憾了。” 窗外有鸟儿叫,古灵精怪滴溜溜欢快地飞走了。 那危险的深渊依旧深情召唤着姬凤岐,快来,赌一把,跳下来。姬凤岐突然吻住乔慕的额头,这样他就不必再看乔慕的眼睛。 姬凤岐是真的害怕了。 他怕摔进去那一刹那,发现倒影根本不是自己。 是“别人”。 他是可以接受自己成为“退而求其次”里的“其次”,也可以接受暂时的露水姻缘,毕竟姬凤岐并不特别也不出众,命运原本就不需要垂青。能跟乔慕这样的人有一段回忆,已是幸运。他绝对不能接受自己犯蠢,自以为是,白日做梦被打醒之后的无地自容。 乔慕等不到回答,等不到施舍。他用手指卷姬凤岐长长的发丝,然后放开:“阿岐,在你心里,我是个什么人?” 姬凤岐抬起脸,看向窗外,轻轻回答:“恺悌君子,磊磊落落。” 乔慕微笑:“好。” 姬凤岐用离经内力理顺乔慕内息,细致仔细又小心翼翼地探查伤势。漫长的治疗完毕,姬凤岐已经完全有数胸有成竹。乔慕感觉到离经内力无可挽留地从他经脉中撤离,他仰头认真看姬凤岐:“阿岐,刚才那样什么值不值得的话不要再说了。那会让我怀疑是你想离开我。我受不了。” 姬凤岐轻微点头,刚想收回乔慕颈侧的手,被乔慕又死死攥住,摁回去,温柔又绝望地笑着说:“阿岐,咱俩之间要分开,只有我刚才说的那个办法。你在这里给我来一下,一了百了。或者你永远别想摆脱我。” 姬凤岐抽出自己的手:“这样的话,你也不要再说了。” 姬凤岐连夜拟定乔慕的治病疗程。桌案随便垒在堂屋一角,乔慕趴在一旁看。方子拟了三四张,要考虑的因素很多,尤其乔慕不得不喝酒。最后才完成最满意的一张。乔慕看了一眼:“啊,这么复杂?” “这还只是药物。仍要配以施针。旧伤时间太长,不大可能彻底治愈,但我有十足把握让你的病症十年之内不再犯。以后你不会头疼,也不会失眠,一切都正常。” 乔慕好像挺开心:“好啊。” 明早起,每日清晨醒来姬凤岐给乔慕施针,晚上睡前服药。乔慕完全没异议:“方子给我,明天我进城抓药。” 姬凤岐笑道:“你忘了,药材我都买好了。” 乔慕想到姬凤岐埋的钱,那只空了的匣子,还有那天姬凤岐奋力整理药材,了却最后一桩心事的模样。乔慕笑起来,不认命不行,阿岐就是捂不热的。怎么办呢。他想,怎么办呢。不让阿岐如意啊。 第二天,姬凤岐给乔慕施针,两人进城,各自分开。姬凤岐照例游医,乔慕照例去丐帮驻点。他一到丐帮驻点,一字一字把姬凤岐给他开的方子默写下来,让尹松去外面请了个“只认钱”的大夫。对方以为是来出诊的,乔慕给他看一张方子:“如何?” 那大夫仔细一看,赞叹:“精妙。” “能不能添点东西,让它失效,或者起反效果。” 那大夫一惊:“什么?” 这是要害人? 乔慕把足够的诊金塞给大夫:“您不用写什么。只要告诉我,能不能添一两味药,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坏这张方子,或者让疗效反过来,或者不反也行,总之让方子有害。” 那大夫拿着诊金手有点抖,斟酌再三,乔慕又添一倍诊金,那大夫终于下定决心:“您是要……彻底解决,还是……” “无所谓,不过还是最好别死,能拖则拖。” 那大夫看着乔慕琅琅如朝晖的器宇,顿时说不出话。想来想去,那大夫冒出一句:“您如此风姿的人,这是何苦?我若没料错,疗程应配以施针,是不是?破坏药方后遗症不可估量,长期服用,可能会致残……” 乔慕再添一倍诊金。三倍丰厚诊金摆着,大夫咬牙斟酌再三,冒出几味药材的名字用量:“煎药的时候掺进去。可能见效没那么快,但是不留痕迹。”他颤巍巍把钱悉数退还乔慕,“郎君今天就当我没来过,告辞。” 乔慕笑着让大夫收起:“大夫不要挂怀。这个方子是我的。” 那大夫更震惊,乔慕大方伸手让大夫按脉:“是,就是给我的。所以我并没有打算害别人,毁也是毁我自己。大夫无须不安。一切都是我自己所求,大夫是帮了我的忙,亦是积德行善。” “可是……” 乔慕微笑摇头:“大夫,也无需知道原因。” 大夫临走之前,跟乔慕详细讲了有可能会出现的症状。他请求乔慕还是不要这么做,乔慕微笑着点头:“好,好。” 送走大夫,萧阳实在忍不住:“你疯了你!” “你偷听。”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情谊,萧阳攥着拳恨不得打死乔慕:“你有毛病?啊?你有毛病?你毁自己的药方要干什么?” 萧阳吼得太大声,都夷挺着肚子过来:“怎么了?” 乔慕难得见到都夷,跟都夷见礼:“嫂子,我有事求你。这事儿本也不该麻烦你,但是丐帮实在没合适人选了。” 萧阳满肚子火发作不出来,只能咬牙忍着。都夷扶着腰:“啊,能帮我就帮。怎么了?” “待会儿梁王府大概要送拜帖来,明天梁王妃举办香茗会,嫂子去帮我打听一件事,散布两件事。” 都夷笑了:“行,这两天我正好想活动活动。” 萧阳忍到都夷离开,挥手就给乔慕一拳:“你清醒清醒!你想毁你自己拖住姬大夫,是不是!你疯了!” 乔慕一抹嘴角:“嗯,我是疯了。” 萧阳气得打转,压低嗓子骂:“不就一个姬凤岐,自从你遇到姬凤岐,到现在,你还是你么?留不住就留不住呗!你看你疯疯癫癫的!再说,又不止他一个!不还有个更好的——” 乔慕平静看萧阳:“只有他一个。没什么更好不更好。” 萧阳被他的眼神镇住,乔慕笑了:“阿岐昨天说,他心里的我是‘恺悌君子,磊磊落落’。这几个字,哪个和我有关系。” 被乔慕问住,萧阳心里嘀咕,恺是平和喜悦,悌是顺从兄长,磊磊落落的恺悌君子,有,来长安之前的乔慕。三年时间收拾了长安的千年老妖精们,君山乔慕蜕变为长安乔总舵主。 梁王府的拜帖送到,乔慕把拜帖递给萧阳,让萧阳给都夷:“现在,磊落君子要害人了。” 姬凤岐正在街上走,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他回头一看,竟然是天策曹秋前。姬凤岐看着天策都有些亲切了,曹秋前跑到近前,姬凤岐笑着打招呼:“小曹军爷。” “我与姬大夫也算故人了,还叫什么军爷,让人伤心。我这次是来长安公干,本来想去姬大夫家里寻你,没想到就在长安碰上了。碰上了也好,把这个给你,我任务完成。” 姬凤岐奇怪,曹秋前既是公干,找他干什么。曹秋前递给姬凤岐一封信:“雁门关来的信,千里迢迢,关山重重。” 姬凤岐一愣,接过信,口中只道:“你们李大将军还好?” “还好,坚持用姬大夫的法子,夜间甚少被憋醒。”曹秋前一抱拳,“李大将军说有缘请姬大夫去天策府一叙,叶小少爷也盼着姬大夫莅临。我还有事,这就告辞。” “军爷稍等,我有个问题,请问哪里能打听到戍边军队征召军医的消息?” 曹秋前一愣,只有军队招不上军医的,头一次听到大夫自己打听这事儿,还是戍边的,自己发配自己? “姬大夫想要从军?来天策吧?” “我其实想要去安东都护府。” “那地儿比苍云的雁门关还苦,不是说笑的。” “我知道,所以更需要医生。” 曹秋前上下打量姬凤岐,这体格这性格,去了安东都护府肯定要哭着回来。 “姬大夫,安东都护府可不比长安,到了那边,想回来可不容易了。” “我知道。其实原本我也不打算麻烦军爷。只是最近几天才打听到,我一个人去边关从军并不容易,首先开路引都是个问题,也没法验证身份。” 曹秋前沉吟一会儿:“这个倒是不难,以往姬大夫若有报国之心,等各都护府到关内征召即可。现在安东都护府正打仗,估计来不了。按理说这个手续我就能给姬大夫办了,让姬大夫用天策军医的身份去安东都护府,能省不少麻烦。可是打仗,不是游戏。不若等几年,等安东都护府太平了再说?” “打仗才需要医生,军爷比我更清楚。” “姬大夫何苦一定以身犯险?” 姬凤岐笑了:“还是小曹军爷给指点的迷津,我要去边关看一看,因何忠诚,因何反叛。” 曹秋前定定看姬凤岐,半晌回答:“好的,明白了,姬大夫。我回去就帮你弄路引关凭。” 曹秋前告辞,姬凤岐拿着雁门关来的信,站在街边拆开来一看,刀劈斧凿的一行字迹: 何日春花犯雪开? 六十三 六十三 姬凤岐其实并未为关山做什么。他只是尽了个医者的本分,给他收拾了腿伤。连治愈都谈不上,顶多是缓解。这也能闹出误会。也许连误会都不是,只是姬凤岐成为了关山对长安念想的化身,长安对苍云仅存的善意。 那姬凤岐对乔慕的情愫是不是也如此。姬凤岐站在路边想,乔慕是长安对姬凤岐的善意,让人舍不得放手,像个永远驻留在一切有关长安记忆里的美梦,不愿意醒。 他把信塞进药篓,街边有人清唱卓文君的《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姬凤岐听了半天,把身上的钱全给了出去。 唐佚行听见窗外卖唱的,唱什么不好唱白头吟。说到底不过是个始乱终弃的故事,只不过大部分人就听见“白首不相离”那一句了。唐佚行笑出声,对着看到白首还不腻味,那是挺难的。他整理细细打磨每一发弩|箭的箭头,力求完美,一击必中。 还剩最后一个。唐佚行校准一枝箭杆,和箭头拼在一起。 阿瑟尔周围的人,可不都是他的人。唐佚行听得懂波斯语,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有趣。唐佚行复盘他报仇杀的第一个,脸上有火焰纹的那个,根据他们后来的对话,火焰纹叫努伊兹。唐佚行偷袭努伊兹,努伊兹踩到唐佚行的陷阱时,立刻发射焰火求援,那会儿唐佚行还以这次脱不了身了。结果并没有人来救努伊兹。努伊兹非常强悍,弩|箭透胸仍然差点弄死唐佚行,死前一把扯了唐佚行的面罩。 那几个明教终于赶到,唐佚行都没来得及跑远,屏息凝神隐身在附近山林中。阿瑟尔方寸大乱肝胆俱裂,硬是没发现唐佚行就在附近。 当时唐佚行就非常奇怪。阿瑟尔身边这些明教进长安之后都是团队活动,为什么努伊兹会落单,为什么努伊兹求救没人及时来。 为什么阿瑟尔在此之后仿佛是……放任唐佚行报仇。除了上次唐佚行情报失误撞到他面前。 唐佚行笑起来。明教跟唐家堡,还真是没差多少。 阿瑟尔借唐佚行的手除掉跟在身边的那几个明教弟子,左右不过那几个人是教主安在阿瑟尔身边的眼线。唐佚行没猜错的话,阿瑟尔是等唐佚行报完仇,再出手除掉他,一切事宜,干干净净。无所谓,唐佚行不在乎,他只想报仇,只想弄死最后一个折辱他的明教。他跟明教的仇完结,阿瑟尔再来杀他,给努伊兹报仇。奉陪。唐门干的就是杀来杀去的营生,杀或者被杀,冤冤相报,同样是因缘际会。 如果技不如人,唐佚行欣然接受。他已然身处炼狱,再无甚可怕,也许被杀就是解脱,永恒终止昼夜不停歇奔流腐蚀他理智的剧痛。 他瞥一眼身边放着的酒壶。到底还是重新焊接好了,随身装着酒,用于镇痛。被明教追杀导致拖了两天才拔姬凤岐那镇痛十三针,唐佚行现在对疼痛异常敏感,不得不喝酒镇痛。这对于唐门来说是大忌,酒喝多了手就会抖,弩|箭会失准。何况,酒味容易被人发现。所以只在万不得已时喝一口,唐佚行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世间他现在只相信姬凤岐,可是不能给姬凤岐带去麻烦。 唐佚行曾经问姬凤岐有没有单纯用于止痛的药,姬凤岐如临大敌,死活不同意给,只说唐佚行哪里痛可以给他诊治,依据症状下药疏导治疗,单纯止痛,就是自己骗自己。这个小呆子,岂不知自己能骗过自己,都已是幸运。看他天天拜佛,不是真想出家吧。那多可惜。 窗外终于不唱“愿得一心人”了,换成《凤求凰》:“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唐佚行差点笑出声,这存心的吧。 陆亚丹几不可闻地问提恩雅,唱歌的人唱的什么。提恩雅同样几不可闻回答,中原王朝近千年前的诗。意思是“世间有一位美人,见到之后忘不了,只要一日不见,就想得发狂。” 陆亚丹甚至忘了自己在隐身状态,想给唱歌的人钱,被提恩雅一把拦住,直接拖走。陆亚丹绝佳的听力一直在听,唱歌的人幽幽咏唱:“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陆亚丹几乎听不懂意思,却听到千年前写诗人的悲怆和惶恐。 他一定要提恩雅解释。提恩雅和他在僻静处解开隐身,若无其事走在喧嚣的大街上:“你什么时候答应我的请求,才能安慰我无休无止的爱恋。愿我的品格能力配得上你,与你手牵着手永远相爱。如果不能与你比翼双飞,我只能死亡。” 陆亚丹终于不再纠缠,兀自沉默。歌者已经十分遥远,陆亚丹却觉得那歌声就在耳边,就在近前。 提恩雅看陆亚丹,笑了一下。他也喜欢这诗,偏乔仰不爱。当初缠着乔仰教他,乔仰只得教。乔仰知道提恩雅的小心思,只是想让乔仰不停地对自己念一首千年前的表白。乔仰照做,还告诉他这诗作者后来如何:最终凤求到凰,只不过后来嫌凰衰老,生了二心。 就不跟这个傻小子说实话了。提恩雅走在前面,陆亚丹追上去:“讲好的圣药。” 提恩雅看陆亚丹:“你要圣药干什么?” 陆亚丹很执着:“明教的圣药,你知道怎么配,你有。” 提恩雅叹气:“你以为是我舍不得给你?天竺来的药,教主赏赐都抠着给,你知道为什么?” “知道。这药只是止痛而已,自欺欺人,而且会成心魔,愈发依赖,无法驱散。” “那你还要!” “阿行痛得发抖。” 提恩雅一愣,陆亚丹轻声解释:“千秋节晚上,还有那天庙里佛像后,阿行痛得呼吸都发颤。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只是想缓解他的痛苦。”陆亚丹轻轻乞求,“提恩雅,只要三颗,应急就够了。我完成了你所有的要求,你答应我的。” “你要怎么给他。” “放在那间小庙的供桌上。” 提恩雅伸手弹了一下陆亚丹的额头。 姬凤岐游医一天,背着药篓回家,着手根据昨晚拟定的方子分包药材,一面对乔慕笑道:“今天开始你就要每天喝药了。怕不怕苦。” 乔慕蹲在姬凤岐身边:“怕。” 姬凤岐笑出声:“出息。我今天买了糖果,在背篓里,你去找出来。每天晚上喝完药吃一颗。不能多吃,不然虫子钻你牙。” 乔慕也笑:“好。” 他去翻姬凤岐的药篓,翻出来一封雁门关的信。陌生笔迹,寥寥数字,乔慕愣愣地看着,仿佛每个字他都认识,又都不认得,一句话他来回看,来回看,直到最后无法自己骗自己。 “何日春花犯雪开?” 乔慕小心翼翼叠好信,重新塞回药篓,姬凤岐问:“找不到吗?是有点乱。” “找到了。”乔慕听着自己平静的声音回答,“怎么只有一小包。” 姬凤岐嗔道:“每天只许一颗,吃完再买。” 乔慕把那包糖放在桌上,站着发呆。姬凤岐终于发现他不对劲,出声叫他:“乔慕?” 乔慕清醒:“啊……啊?阿岐你叫我?” 姬凤岐干劲十足:“怎么魂不守舍的?先吃晚饭再煎药,我一定要让你十年内太太平平,不然就自砸招牌。” 乔慕微笑:“药我自己煎吧。” “也行,我要把今天问诊的脉案总结总结。” 唐佚行照例去小庙拿姬凤岐留的药,突然发现多了一只木盒。唐佚行立刻隐身开千机匣,千机匣两翼扇合,蓄势待发。等了许久并没有异常,小庙里只有唐佚行。唐佚行观察木盒许久,木盒下面压着一张纸。没有折叠,一整张铺着,折叠的纸唐佚行绝对不会碰。他用一根弩|箭挑开木盒,洁白的纸张上,有人用削尖的木棍蘸墨汁横平竖直力透纸背地写了几个很大的汉字: 阿行人间万幸不痛 下面是一行行云流水的波斯文,很认真地告诉唐佚行,这是明教圣药,止痛有奇效,三颗,应急用,千万不要多吃,否则会产生心魔。 唐佚行鬼使神差地捡起木盒,轻轻打开盒盖,里面三颗珍珠大小的药丸。止痛。这两个字就是魔力,杀手的本能告诉他不能吃,他已经上过当。可是止痛,人间万幸的确是不痛。 唐佚行想起白天听见临街卖唱人的歌声,他唱凤求凰,可是这世上并无凤,更无凰。 那歌声阴魂不散:“不得於飞兮——” 乔慕煎着自己的药,姬凤岐伏案奋笔疾书,完全没往这里看。灶火映着乔慕的脸,明暗晦灭,光影纠缠。乔慕将药倒出,碗里水汽蒸腾。乔慕转头看姬凤岐的侧影,瘦而单薄,是一阵掠过长安污浊红尘的春风,一去便不回头。 乔慕看了许久,看不够似的看。姬凤岐沉思着,完全没发现。乔慕转头端起碗,一饮而尽。 唐佚行取出药丸,放入口中,决定再信陆亚丹一次。 “——使我沦亡。” 六十四 六十四 姬凤岐睡前嗅到乔慕煎的药味道不大对。这里面几味药材非常昂贵,他很少用,大概是不熟悉味道的缘故,所以也没在意。乔慕扔了药渣子,回来和姬凤岐相拥而眠。 第二天一早,姬凤岐给乔慕施针,两人进城。姬凤岐心情是真的好,走路忍不住雀跃。乔慕笑着问:“怎么那么高兴?” 姬凤岐难得乐呵呵:“不知道,可能今天天气好吧。” 乔慕微笑着垂眼看他,这真是姬凤岐为数不多的开心。春花可犯雪而开,春花可为雁门关的风展颜。乔慕保持微笑,表情一点不变。 丐帮驻点门口停了辆奢华大马车,姬凤岐一看便知,杨家的。他对乔慕道:“那我先进去找大姐了。”说罢继续高高兴兴往里走。杨休羽撩开车帘子叫住他:“姬大夫。” 姬凤岐转身:“杨大公子,你和乔总舵主有正经事要谈,我不打扰。” 杨休羽笑得眼波流转轻轻一瞥乔慕:“倒没有正经事,这几天没聚,便来找他。” 姬凤岐点头:“原来如此。实不相瞒,万花谷给送来了新制服,师姐给做了几套冬衣,我着急去试。杨大公子和乔总舵主忙吧,我这就进去了。” 杨休羽低头看姬凤岐转身高高兴兴往里走。万花的制服,一走路袖带当风衣摆飞扬,可惜补丁就更明显。再看车边的乔慕:“乔总舵主,你忙吗?” 乔慕笑道:“杨大公子不如下马车进屋喝杯茶?” 杨休羽一扬下巴颌儿:“上车。” 姬凤岐走进都夷房间,都夷正在窗边看乔慕上了杨休羽马车离去。兰束和尹松都在,最近倒是难得看到尹松,跟姬凤岐见礼。尹松也看到乔慕上杨休羽马车,和兰束换了个眼神。她们都觉得杨休羽更好,但什么都没说。姬凤岐有些腼腆地看兰束和尹松,他得脱了外袍试衣服。尹松大笑:“我比你大姐年龄还大,你在我们眼里都是亲弟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姬凤岐红着脸脱了最外面的外袍,试都夷给做的寒衣。棉胖胖圆滚滚,衬得姬凤岐脸愈发的小。都夷心疼:“瘦成这样子。” 姬凤岐嘿嘿笑:“但是我结实呀。” 现在穿冬衣还是热,姬凤岐脱了冬衣,换上万花的新制服。大差不差都是黑紫色调,大袖子大衣摆,腰线修得严丝合缝,显得姬凤岐的腰不盈一握。都夷跪坐在姬凤岐身后,拿梳子轻轻帮他理顺头发。大约是做娘了,都夷更加怀想小时候的姬凤岐。小小的,领在手里,像个小姑娘。 尹松发现姬凤岐不吃点心也不喝茶,以为姬凤岐没看见:“阿岐不如吃点垫垫?” 兰束笑道:“万花的君子看不上丐帮粗陋茶点。” 都夷梳头发的手一顿,姬凤岐笑眯眯地回答:“看不上不至于,丐帮长安总舵驻地茶点也不至于粗陋,不合胃口罢了。” 兰束皱眉道:“哪儿是茶点不合胃口,人不合胃口吧!” 尹松都愣了,看兰束,姬凤岐痛快承认:“是,人不合胃口。” 兰束起身,尹松连忙喝止:“兰束!”兰束径自离开房间。尹松不解,她环顾四周,怎么了这是?都夷慢条斯理梳好姬凤岐的头发,漂亮漆黑,丝缎一样的瀑布。 姬凤岐起身转一圈给都夷展示新制服:“大姐如何。” 都夷笑着点头:“完美的万花小郎君。” 不过姬凤岐还是脱了新制服,换上带补丁的旧制度。都夷不解,姬凤岐叠好新制服:“挑个新开始的日子穿。带补丁这件旧的穿出感情了,陪我这么久。” 都夷收起针线,姬凤岐问:“师父到底什么时候来,有明确说的日子吗?” “没有,大概还有事。” 姬凤岐背上药篓:“我得去游医了。大姐,松姐,不用送了。” 尹松目送姬凤岐离开:“今天小姬大夫怎么了。” 都夷收起木梳,笑吟吟:“丐帮诸位一直就不喜欢阿岐,倒是问阿岐怎么了。” 尹松一愣:“这话怎么说的?” 都夷还是笑眯眯的,也看不出生气。月份渐大,情绪不受控制的那阵儿终于给她熬过去,她又恢复之前温婉的性子,始终面带三分笑。她看一眼尹松,尹松人不坏,就是无论何时一定要说最后一句,尤其争辩吵架。都夷没兴趣和她使劲,更没兴趣跟兰束较真。丐帮诸位不喜欢阿岐,更喜欢杨休羽,都夷当然看出来。 阿岐现在不在乎。 只是都夷还是心疼。阿岐性子是有点偏激,偶尔起热,又不是什么大麻烦。医术高超的琬琰君子,凭什么不能找个待他一心一意的。想到乔慕,以前只知道男人对女人,是做梦娥皇女英左拥右抱的。现在看来,男人对男人居然也是如此,都夷想象了一下,乔慕一手搂着姬凤岐一手搂着杨休羽,没收住笑出声。 想得美! 这一笑吓尹松一跳:“都夷?” 都夷正色:“乔总舵主交代我的任务,完成得如何?” 尹松浮现笑容:“相当好,这还用说。” 昨天公孙登央着尹松给他引荐,他想拜访丐帮的乔舵主。乔慕却说火候不到,还得等。今天公孙登还提出想拜访乔舵主,烦得尹松只能躲来丐帮驻点。 乔慕让人琢磨不透。尹松承认他刚从君山到长安的时候,她也是有点看不上的。年及弱冠的小子,够俊够年轻,据说是罕见的武学奇才,君山年轻一辈里最会打架的——有屁用哦,混江湖难道真靠会打架?天下三十个道,全有丐帮分舵,几个分舵合一个总舵,拢共八个总舵,直接授命于君山。长安总舵管辖关内道京畿道河东道山南东道的分舵,正是天下富贵的中心。能在长安总舵混的人,都是人尖儿,精得成妖怪。尹松当时就觉得乔慕蠢,就算靠哥哥也别来长安总舵这种地方,应该去次一点但好混好捞的分舵。一开始乔慕确实给拿乔的老油条们整治得够惨,天天人不在,跑到长安哪个地方喝酒。尹松数着日子看乔慕能忍多少天去跟他哥哭诉回君山——乔慕没回君山,当然。尹松都没发觉怎么回事,这三年倏忽一过,稀里糊涂,长安总舵被乔慕收拾得井井有条。每当想到这里,尹松心里都发寒,幸亏没脑子一热跟着那些自以为是的“老人”胡闹,没得罪乔慕。乔慕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尹松很确定君山压根没出手,乔慕半句抱怨都没有,就这么润物细无声,从君山乔慕蜕变为长安总舵主。乔慕是个天生的笑模样,可是只有君山乔慕是真的心性疏放,乔总舵主……那就是乔总舵主。 这样一说,丐帮乔总舵主,长歌门杨大公子,难道不是更般配?身份相当,今后怕是还有更多互相提携的地方。杨大公子的为人能力,想是能帮丐帮良多,尤其能帮乔慕。尹松不得不奇怪,乔慕看上姬凤岐哪里。想来想去突然灵光一现,姬凤岐远远站着不笑的样子,的确有那么一两分超然红尘的清冷感,杨大公子抱琴而立……不正好也这感觉? 乔慕上了马车,杨休羽就笑着看他。乔慕笑着看回去,两人温情脉脉地对视,最后杨休羽绷不住笑出声,乔慕也笑。 “最近没来请你,你尊驾大,便也不去找我们。同门一起聚一聚,还得是我来请你。乔总舵主,你怎么那么威风?嗯?” 乔慕也笑:“还不是长歌门门槛高,我这又不会诗词又不会歌赋,顶多酒量还行,难不成拎个酒坛子去找你们拼酒?” 杨休羽撑着下巴眼神微微向上地看他,乔慕接着他的目光,一挑眉。杨休羽忽然拔出琴中剑直刺乔慕,乔慕伸手握住剑刃,指间瞬间血色弥漫,剑尖直抵乔慕心口。马车正在疾驰,长安繁乱的市声试图探进车厢,却被甩得一闪而过,车厢里暂时和人间失去联系,只有乔慕看着杨休羽,杨休羽看着乔慕。 乔慕攥着剑身,杨休羽似笑非笑,剑尖更往前扎。乔慕食指轻轻摩挲剑尖:“我是怎么得罪杨大公子了?” “乔总舵主的心令人好奇,忍不住想看看。” “只怕挖出来一看,也只不过一团稀松平常的血肉罢了。” “或许压根是铁铸石雕的,无知无觉,无动于衷。” “冤枉,我何以让杨大公子如此形容,本就没念过多少书,求杨大公子示下。” “啊我错了,挖你心干什么,你压根没心,也没肝。血倒是有,可是……”杨休羽纤细手指覆上乔慕攥剑的手,染上乔慕的血红:“冷得很。” “我在杨大公子眼里竟然是这个形象,着实令人伤心啊。” 杨休羽优雅晃动染血的修长手指,漫不经心观察:“要不然,乔总舵主希望在我心里是个什么形象……”杨休羽的脸靠近乔慕,目光直盯乔慕的眼睛,“嗯?细鱼仔?” 马车依然在飞奔,车窗帘随风起伏,世俗凡间的天光在杨休羽的野心勃勃的眸子里明暗交融。他直直盯着乔慕,坦诚自己的贪得无厌。乔慕只是带着笑意看他,仿佛他仍是六岁时玉雪可爱的模样,一声惊叫救下即将被人放血吃肉的六岁乔慕。当时乔慕被打得昏昏欲死,倒吊着,身上的血涌进眼睛,看什么都是血色的,看什么都是颠倒的,只看到一双精致的小靴子。被人放在地上后,杨休羽弯腰俯视,乔慕才看到一双圆而澄澈的眼睛。 “休羽,我第一次见你,是倒着的。你第一次见我,也是倒着的。” 杨休羽一愣,他没听懂,他根本不记得。乔慕亦微微靠近他,松开攥剑的手,琴中剑直刺入短外套扎透皮肉,短外套顷刻洇透一团血,火云鳞文身淌下血珠,流火成真。反倒是杨休羽迟疑,往后一躲。 “丐帮对杨大公子还是有用,起码短时间内我仍然对杨大公子有用,是不是?”乔慕还往前倾,杨休羽几乎仰在座位上,“所以,杨大公子消消气,嗯?” 杨休羽笑起来,乔慕也笑起来。 杨家的马车飞奔过长安的街道,踏碎一地尘土。 尹松还有事,只是来看看都夷,这就要告辞。兰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都夷身边没了人。正好夜舒来按脉,板着脸左右看看:“丐帮那几个盯你的呢?” 都夷轻轻一嗔:“说的什么话?我身子重,平时多得她们照料。” 夜舒点头:“巧了,正好有要紧事跟你讲。师父给你的信。” 都夷微微一愣。自从告知师父自己有孕,师父就没再回过信。师父生气也是应当的,岂止私定终身,未曾婚嫁连孩子都有了。这下师父终于来信,都夷一时之间不敢接。夜舒看都夷手指发抖,笑一声:“你现在这么大月份,师父要骂你也不可能在这时候。放心。还有个事儿。这是房契。” 都夷更惊,什么房契?她是拜托夜舒帮她留心租房的消息,怎么房契都来了? 都夷早就想搬出去住,不愿意声张尽量多欠丐帮人情,只是都夷一个长安客户,还是个女人,租个理想的宅子谈何容易。平时和贵妇宴饮交游,多有观察,可是真不好找,最关键没钱。这段时间都夷终于攒够了钱,肚子眼见着显怀。孕妇租房更艰难,房东不愿意租客把孩子生在房子里,嫌不吉利。怪哉,人都是这么被母亲生出来的,倒不嫌自己不吉利? 夜舒这下直接把房契带来:“师父的积蓄。还有我和二姐老四老五也贴了点。直接给你钱,你必然不要的。你都没出过谷,租房子得找到什么时候。师父在长安行医数年,有些朋友,办手续快一点。” 都夷突然掉泪,夜舒吓一跳,随即反应过来:“你别多想。既然你决定跟萧阳过一辈子,师门当然都高兴,所求不过是你平安喜乐就行。” 都夷一擦眼泪:“宅子不能在我名下,要在师父名下。” 夜舒不解:“为什么?” 都夷坚持:“就当师父在长安置办了房产,我和萧阳能住,你们几个贴钱了的当然也能住。难不成我去住几进几出的宅子,你们几个散落在外面?尤其是阿岐,凭什么一定得那么苦,凭什么?” 夜舒叹气:“好吧,还得找中人改,你明天到妙应千金堂来。” 都夷哽咽:“虽然我是大姐,却处处依赖你们……” 夜舒惊奇:“从小师父偏心你,倒也没见你这么感性,贴钱贴得值啊。不如你先别哭,攒着泪,等二姐老四老五到长安,你再一起哭?” 都夷给气得一笑,没泪了。 夜舒按脉,商量好明日妙应千金堂见,便告辞。都夷看出来了,夜舒一口茶都不喝丐帮的,自从她来,阿岐也如此了。夜舒经历的多,想的也多。都夷不能说什么。她只是叹气,目送夜舒走远,平复心情,哆哆嗦嗦拆开师父给她的信…… 裴愈在信中叮嘱都夷照顾好自己。她没出过谷,遇事不要慌,更不要害怕,师门都往长安赶。有事不愿意跟师父讲,跟姐妹们讲是一样的,不要积郁在心里。到日子师父一定会在,都夷不必紧张。 都夷看得潸然泪下。 她是学医的,知道人事只是医学的一部分。师父也直白告诫过她,不适合婚育。都夷原也以为可以照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直到那天在楼外楼,遇上萧阳。 都夷唾弃自己,可是哪怕深渊悬崖,也还是跳了。 生也好,死也罢,就……如此了。 晚上乔慕回到小村,遥望简陋的屋中一团暖光,心里被柔软地包围。此生期待只有如此,远望一团等候的灯火,进门挚爱的灯下美人,再无他求。 姬凤岐看着乔慕手上乱七八糟地缠着,并不问,只是小心翼翼地解开被血凝固得又黑又硬的布条,重新处理伤口,凑在灯下用羊肠线缝合。 乔慕恍若无觉。他只看姬凤岐垂着睫毛,为自己温柔细致地忙碌。只要直到生命尽头姬凤岐都这样在他身边,做什么都值得。都值得。 姬凤岐掀开乔慕透血的短上衣,露出胸前左右对称的大片青麟火云文绣,心口处有扎伤。姬凤岐突然凑得很近,冰凉发丝泼在乔慕身上,苦香的气息缭绕,乔慕忍不住开心:“阿岐,不要紧,不是什么大伤,已经止血了。” 姬凤岐嗅到衣物上鸊鹈膏的味道。这是一种昂贵的养剑的油膏,长歌门尤其喜欢用。左手上的伤也有鸊鹈膏微妙的香气。乔慕虽然不用剑,显然已经闻习惯这个味道,麻木到忽略了。姬凤岐无意识用自己的左手比划了一下,左手握剑身,剑尖扎心口——又是挖心表白? 乔慕是不是跟谁都用这招…… 乔慕只看着姬凤岐轻轻一叹,从自己胸前离开,那苦香气息的垂怜并未持续多久,乔慕下意识伸手抓住,姬凤岐被他捏着手腕子,轻声道:“你自己煎药好不好?我今天跑了太多地方,想早点睡。” 乔慕一愣:“不吃晚饭了吗?我准备了……” 姬凤岐摇摇头,微笑着道谢:“谢谢你呀,浪费你的心意了。” 乔慕不明白阿岐的关心怎么突然就没有了。他看着姬凤岐默默洗漱上床,然后他自己一个人煎药。屋中只有灶火的光映着他的脸,他决定加大剂量。单独买的药材,一把放进阿岐给配好的分量中。 他把药汁倒进碗中,略凉一凉,一饮而尽。 生也可以,死也可以。 都认。 六十五 六十五 乔慕洗漱上床,照例要搂着姬凤岐。姬凤岐闭着眼,一翻身离开乔慕的怀抱,背对乔慕,靠墙缩着。 鸊鹈膏的味道在姬凤岐的鼻腔里生了根,灌进喉咙,冲进胃里,叫嚣嬉闹,让他几欲呕吐。 对谁都挖心,乔慕你一颗心够么。 姬凤岐是很爱听乔慕的心跳的,以前听到那沉稳的脉搏才能睡着。现在心跳听着都像嘲笑——嘲笑姬凤岐愚蠢的依赖。是姬凤岐自己决定可以当退而求其次的“其次”的,可是这样未免太羞辱人。 乔慕轻声道:“阿岐……” 姬凤岐不得不想,乔慕以后跟人喝酒吹牛,如何嘲弄一个叫姬凤岐的蠢人。因为贪恋,所以可笑。 乔慕用手指轻轻一点姬凤岐的肩膀,鸊鹈膏的味道汹汹涌来,姬凤岐突然坐起,越过乔慕冲出房间,在院子里狂吐。 止痛药是真的。唐佚行已经很久没有“不痛”的感觉。他打开飞鸢在夜空中自由自在盘旋,他哑着嗓子大笑,仿佛找回遇见陆亚丹之前恣意狂放的自己,最巅峰的自己。唐门已经无人记得唐佚行这个人,榜单上没他这号人。每个唐门杀手都不会一直待在巅峰状态,死亡伤痛总会来。唐佚行却是被生生拽下来,甚至不是因为任务失败或者被人仇杀,而是莫名其妙因为一个男人,还就是给他止痛药的这个男人,陆亚丹。 唐佚行扯着彻底废掉的嗓子大笑,路亚丹,你要我感谢你吗??? 你要吗??? 唐佚行没控制好飞鸢,摔在地上。他低声嘲笑自己,为什么要怪罪陆亚丹。这不他活该吗?姬凤岐这小呆子都提醒过他,可是他没听。他站起身,一瘸一拐走着,飞鸢被树枝挂走,唐佚行不在乎,跌跌撞撞在厉鬼讨债似的枝杈中穿行,斗笠也被挂走,回弹的树杈恶狠狠在他脸上抽出一个血痕。 唐佚行一抹脸上的血,拎着千机匣往前走,耳旁掠过一阵风。唐佚行冷笑,还以为他不来了。魂锁缴械,唐佚行手里的千机匣摔在地上。他不在乎地微笑:“哟,别扮鬼了。出来见一面。” 双刀光影一闪,一个明教冷冷地瞪着他。他爱死明教的制服了,华丽闪烁还露着胸肌腹肌,比唐门更劲爆,十足西域风情。唐佚行吹了个口哨:“伊恩萨,你果然是这五个死鬼里身材最好的。” 伊恩萨板着脸看他,唐佚行笑嘻嘻:“你干嘛站那么远?你想杀我也够不着啊。再说让我死前看看你的脸嘛,不是说明教内部目前排名最帅的是阿瑟尔接下来就是你么?来让我过过西域大漠的瘾。” 伊恩萨带着帽兜,盯着唐佚行,微微侧脸。 “还是你们明教排名跟中原这些大家族一样,就是互相臭吹的?这公子那公子互吹互捧,个个芝兰玉树,我当了真,偷偷过去瞧,龟儿子个个矬胖弱丑,各有特色了!明教虽然被人吹得神乎其神,出门要么扮鬼隐身,要么戴兜帽,该不会你们也是徒有其名?” 伊恩萨似乎终于受不了唐佚行极度难听的铁条锯破锣的嗓音,幻光步一闪冲到他面前一甩弯刀半轮蓝光月弧。唐佚行咧开嘴露出尖尖的虎牙,抬脚就要一踏地面机关,谁知道伊恩萨的弯刀却被半空架住。唐佚行微微一扬眉毛,哟?陆亚丹解除隐身,弯刀架住伊恩萨的刀,伊恩萨一眯眼,用波斯语问:“怎么是你?” 陆亚丹用官话坚定地讲了两个字:“是我。” 半空中瞬间绽开弧形刀光,火色日炎,蓝色月影,光波四面爆裂沸腾,剁碎黑夜。唐佚行仍然被魂锁,目光跟着刀光到处转,大笑:“明教和明教打架,看不到人啊!” 刀光连缀,成波成浪,浪涌激荡成海,唐佚行被明教绝顶高手之间的对决惊艳,他从未想过陆亚丹战斗力居然强悍到恐怖,两只地狱爬出来潜入黑夜的恶鬼用看不见的杀戮互相吞噬,一定要彻底抹杀对方,不死不休。 唐佚行魂锁消失,立刻捡起地上的千机匣,千机匣两翼张开,口中嘶嘶冒着蛇信一样齿轮准备上膛的声音。唐佚行视力严重衰弱,只能加上听力,哪个是陆亚丹,哪个是伊恩萨——分不开就不分了!就在那两人隐身技能同时失效的须臾之间,陆亚丹的刀在夜空中破开巨大的蓝色弯月,凌厉地冒犯着真正天边的月,转瞬即逝人为的光却照亮了唐佚行的视野,瞄准,扣动扳机。弩|箭拖着击发火舌恶狠狠穿透伊恩萨,陆亚丹侥幸瞬息躲开,要不然被穿成一串。 穿透肺部是最痛苦的死法,伊恩萨到底不是努伊兹,被淬毒的弩|箭射穿,在地上像是垂死挣扎的鱼。陆亚丹横刀一抹他的脖子,结束他的痛苦。 陆亚丹背刀而立,直视唐佚行。 唐佚行似笑非笑,月色下看不到陆亚丹湛蓝的眼睛,真可惜。陆亚丹站着看他,他等着陆亚丹开口。能说什么?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陆亚丹接着就问了他一句: “我好看么。” 唐佚行愣半天,决定说实话:“非常好看。” “你喜欢好看的。” “……是。” “所以我还能吸引你,对吗?” 这段时间陆亚丹官话进步神速,音调还是有点怪,但没了之前的唯唯诺诺和举棋不定,像他说波斯语,果决干脆。唐佚行不知道如何回答,地上还倒着个明教,这是最后一个,唐佚行那天被人戏耍羞辱的仇,报完了。 “你来干什么?” 陆亚丹异常执着:“我还能吸引你,对不对。” 唐佚行沉默良久:“是。” 陆亚丹走近唐佚行,逼得唐佚行不得不仰脸看他,他从未在唐佚行面前展露过如此惊悚的压迫力。他是执法使的大弟子,“惊悸”的具象,令人不寒而栗才是常态。陆亚丹捏着唐佚行的下巴逼迫他仰脸看着自己,唐佚行的千机匣立刻顶在他的腰腹上。他不在乎,就那么盯着唐佚行看,如同看他每次奉命捉拿抓捕的猎物。 止痛药开始失效,唐佚行咬牙切齿:“你想干什么?想用止痛药控制我?抱着你的先人板板做梦去吧!” “所以你这次是要跟他同归于尽?” 唐佚行皱眉:“你怎么知道?”随即一惊,“你跟踪我?我不可能发现不了!” “阿行。你为什么要这想我。” “不然为什么给我止痛药?” “因为阿行很痛。” 唐佚行说不出话,陆亚丹很平静一指自己:“阿行,你还没有报完仇,把你害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是这个。” 唐佚行叹口气,一挥手转身就要走:“跟你没关系,只是我被美色弄昏了头,自找的,活该。就这么着吧,告辞。” “阿行,你去哪里。” “回唐门。” “阿行,你离不开长安了。”陆亚丹看着唐佚行背影,“阿瑟尔必定要开始报复你,他是不能让你离开长安的。” 这小明教是真的不蠢啊。唐佚行冷笑:“不关你事。你走吧。” 陆亚丹看看地上的伊恩萨:“阿行,你要跟他死在一起?” 唐佚行拖着伊恩萨的尸体向刚才他站立的地方走去。按计划是的,唐佚行现在的战斗力几乎只剩六成,已经完全无法和一个明教高手单打独斗。同归于尽是个好法子,还能结束一切。陆亚丹跟在他后面,不阻止,但也不走。 唐佚行忍无可忍,用难听至极刺耳的嗓音怒吼:“你还不滚!我看到你烦!跟你有什么关系!” 陆亚丹表情一丝不变:“阿行,你要跟我死在一起。” 止痛药瞬间失效,唐佚行毫无准备,跪在地上。陆亚丹的铁链缠上他的腰,把他往高处一拉,再拎起伊恩萨的尸体,三人同时上升,最后把伊恩萨的尸体抛向唐佚行刚开始站立的位置,紧接着,冲天爆|炸,烟尘翻滚如地狱之海,树枝树根漫天飞扬。 气浪重击陆亚丹的背部,震出一口血。陆亚丹若无其事,继续抱着唐佚行飞,挂着树枝迅速飞出爆|炸范围,落地时陆亚丹死死护着唐佚行翻滚,唐佚行躺在陆亚丹胸口直发抖。陆亚丹慌忙起身查看,唐佚行的痛根本不是摔一下这种皮肉伤,是痛觉完全错乱。镇痛十三针压根不能超过两个时辰,唐佚行硬是带着熬了两天,为了躲避那些明教的追杀。他现在已经分不清身上到底哪里痛,他只能通过“痛”来感知自己还活在人间。 尤其是使用过止痛药,让他想起“不痛”的感觉,他几乎发狂。 陆亚丹紧紧抱住唐佚行,竭尽所能箍住他,亲吻他,低声安慰他:“阿行,阿行你痛得受不了就哭吧,没有别人,只有我。阿行……” 唐佚行埋在陆亚丹怀里,发出一声垂死野兽的哀嚎。远处森林剧烈燃烧的火光映着晃晃无措的两人,陆亚丹抱着唐佚行,唐佚行痛得嘶吼,但天地不应。 长安城外剧烈爆|炸火光映天,丐帮马上就知道了。萧阳两只眼睛盯着灶台正在烧水,丐帮弟子慌慌张张进来禀报,萧阳淡淡道:“总舵主不在城内,救火自然有皇帝老儿的人去,其他明天再说。” 现在大事儿是都夷要洗澡。 热水置备齐,都夷在蒸腾的水汽中轻轻解开裙带,看着大腹便便的自己,不由得微微惊恐。都夷不是丰腴的体型,以前窈窕得仿佛楚宫里的幽魂。可是现在是个敦敦实实的……大袋子。都夷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高耸的腹部,开始有纹路。都夷把手放在腹部上,微微叹气,接着解开头发,哗啦一下发丝泼满全身。转头一看萧阳站在旁边等着帮忙,伸手让他帮自己进入浴盆。萧阳轻柔地帮都夷洗头,都夷弯不下腰只能靠着浴盆边向后仰,无意间碰到什么坚硬的…… 天啊。都夷都惊了,她这副模样,自己都嫌弃自己。 萧阳误会了都夷的意思,尴尬:“我控制不住……一碰你就……我都觉得自己跟牲口似的……” 都夷笑起来。萧阳咳嗽两声,继续洗都夷洗长长的头发,一室宁静,只有水声。 姬凤岐一天压根没怎么吃东西,吐不出什么。乔慕手里端着水,茫然地看着他:“阿岐……” 不要表现出来你嫉妒。你要磊落大方,不要给以后的乔慕留下过多的吹逼谈资。你要云淡风轻,你要矜持,你还很骄傲。 是你选择继续跟乔慕在一起,因为你贪恋他,你愿意当那个“其次”。这都不要紧。但只要你表现出想跟谁争风吃醋,姬凤岐,那你就贱如尘土了。 只要稳定乔慕的伤情。你就再也没有借口留下,你就解脱。 姬凤岐双手撑着膝盖,喘息一会儿,抬头微笑着看乔慕:“没事,你先睡好不好?我想自己坐一会儿。” 乔慕端着水往院中走一步,姬凤岐往后退一步。乔慕惊讶地看姬凤岐,姬凤岐还是温柔微笑:“我想自己待会儿,你去睡,好不好?” 乔慕左手又开始发麻,他暗地里握拳又松开,也微笑:“好。” 六十六 六十六 突然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火光冲天。乔慕冲到姬凤岐身边护着他,姬凤岐站着不动。乔慕大轻功飞上村外树冠,确定爆|炸地并不近,又飞回来,看到夜风中茕茕孑立的姬凤岐,心里一疼,伸手搂着他进屋,却被姬凤岐礼貌推开:“你不是说爆|炸地不近?没事的。去休息吧。” 乔慕忍不住:“阿岐你……” 姬凤岐微笑着拒绝乔慕一切碰触。 早上萧阳红光满面春风得意地看乔慕走进驻点。他大声跟乔慕打招呼,乔慕有点愣,看着萧阳反应了一会儿:“啊萧阳。” 萧阳皱着眉看乔慕的左眼:“我怎么觉得你左眼不见好?” 乔慕反问:“真的吗?你看出来了?” 萧阳一时不知道怎么答:“呃,我觉得是。”他歪着头看乔慕半天,突然一挡乔慕的右眼,在乔慕左眼前竖起一根手指:“乔慕,这几?” 乔慕打掉他的手:“滚。” 萧阳正色:“昨晚城郊爆|炸,你听到了?” 乔慕回答:“听到了。” “昨晚上出动禁军了,炸了个大坑,没查出来谁炸的。据说陛下生气了,今早开始要清查长安所有武林人士,尤其是客户,咱这样在驻点的还好点……” 乔慕一听,坏了,阿岐是客户!他转身往外走,正撞见尹松进来:“总舵主真是料事如神,公孙登的火候到了。求上门了。” 乔慕急道:“让萧阳去应付他!” 萧阳一听:“干嘛让我去?公孙登一看是我肯定要生气,觉得自己被慢待轻视,之前的运作就白费了,你冷静点!干嘛去!” 尹松和萧阳一坐一右架着乔慕:“总舵主,你可想好了,机遇稍纵即逝,之前的心血可是已经下了,不能血本无归。公孙登只能您应付!” 萧阳压低声音:“可想想你大哥吧。” 全长安清查武林人士,姬凤岐这样“武林人士”极为尴尬。说起来是个江湖门派,但总归是一帮大夫,大部分靠诊金过活,和传统意义上的江湖侠客又有不同。姬凤岐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属于“侠士”了。尤其是长安客户,禁军逮到就搜查,仔细喝问姓甚名谁住哪儿什么营生,必须大声一字一字报出来,任你武功再高也得乖乖被士兵用长矛比着,敢反抗下半辈子就不要在长安混了。大门口逮了一群武林人士,没有唐门明教,这俩能隐身。也没有长歌门,这个士兵不敢查,直接放行。 姬凤岐也被抓了,背着大药篓和五颜六色的武林人士站一起,旁边甚至站了个浑身金灿灿的藏剑,这关头,使钱都没用。一个一个挨着盘问,姬凤岐站得眼前发昏,他之前还有一长串人。昨晚他坐在桌前实在不想上床,迷迷糊糊趴着睡着了。上午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乔慕已经出门。早上没来得及给乔慕施针,紧赶慢赶,又碰上禁军查武林人士。 姬凤岐懊悔,早知道早点起早点进城。 没办法,只能等着。 乔慕和公孙登在室内谈话,萧阳和尹松门神一样在最外面的庭院站着。尹松虽然一力操办,但是还是觉得惊奇。堂堂中书舍人,仍然要来求见丐帮总舵主。萧阳冷笑:“咱们乔总舵主的手段,你只是没见识。他是生错地方了,要生在长歌门,不知道怎么在朝廷里兴风作浪,别人还得夸他一句为国为民肝脑涂地。” 尹松简直难以置信,根本看不出来乔慕朗朗如晴的人,怎么个“兴风作浪”。转念一想:“长歌门……你说咱总舵主跟长歌门的渊源以后能用上么?” 萧阳没听明白:“什么渊源?在长歌门混了几天日子而已。” 尹松翻白眼:“少装傻!” 萧阳恍然大悟:“你说……” 尹松一摊手,你说的要是真的,那不跟杨大公子珠联璧合么,这以后杨大公子要是进入中书舍了,那岂止上达天听呢。怎么看,都合适。 萧阳摸下巴,其实这么一想,乔慕和杨休羽,的确挺配的。可是姬凤岐毕竟是他小舅子,性子那么烈估计没兴趣“二男共事一夫”,这念头一蹦出来萧阳被自己给呛得咳嗽,一劲儿捶胸口。 运作铺垫那么久,乔慕和公孙登却说几句话。萧阳只看着公孙登起身对乔慕长揖和乔慕起身避开的影子,心想,成了。 终于快要轮到姬凤岐,是姬凤岐认识的城门尉检查。他正觉得应该很顺利,禁军换班了。另一个城门尉一换班,开始更加严厉的盘查。刚换的城门尉面部浮肿猪肝脸色,一脸酒色伤身的面相,对衣着华贵的武林门派尤其不客气。看到个亭亭如孤松的纯阳道长,喝令道长当众给他舞剑。道长只得舞剑,猪肝脸色的城门尉看烦了,让道长停下,伸手拿着道长寒光似的剑随意耍弄,耍弄够了随手一扔,闶阆一响,吓姬凤岐一跳。纯阳道长低头看着自己的剑,最后弯腰去捡,城门尉故意在道长雪色道袍上踢个脚印,踢得道长一踉跄。姬凤岐远远看着那道长羞愤得脖子红到脸。莲冠法衣,在纯阳等级着实不算低,可能来长安办事,被城门尉如此折辱。道长一剑足够卸了他颟顸的脑袋,在场几乎所有武林人士都可以,但……没人敢。 送走公孙登,萧阳紧张:“怎么样?” 乔慕平淡点头:“成了。” 萧阳震惊:“乔总舵主,我服你了。这可是大事!” 乔慕并无半点喜色:“上下逢迎见风使舵,有何可佩服。”他看向尹松,“我向我哥推荐了你,乔仰专门给你的命令应该很快就就来了。以后公孙登事宜,你全权负责。” 尹松心里一喜,面上不显:“我尽力。” 乔慕突然想起来阿岐还在城外,心里一凉,拔脚往外冲,跑到城门口,才发现禁军几乎在“围猎”,所有武林人士,都必须排队被查,除非身上带着长安主户籍,可直接放行。乔慕这时候要出城,也得排着长长的队伍等着被查,他的主户籍都不知道塞哪儿了。乔慕急得发疯,甚至想着要不要当众飞过城墙。他往后倒退两步,真的要甩大轻功往外飞,一阵琴音让他僵在原地。杨休羽似笑非笑:“我看你半天,你急着出城?大白天当中飞跃城墙,你打算当众被射穿么?” 乔慕是真的急了,阿岐那个性子,万一遇上刁难的怎么办。杨休羽笑意更深:“乔总舵主还不谢谢我,我能带你出城门,不用排队。” 乔慕急切:“多谢杨大公子!” 杨休羽抱着琴,信手拨了几次琴弦:“好吧,我接受。” 猪肝脸色的城门尉,看到姬凤岐,喉咙里滚着痰音大笑两声:“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姬凤岐都被问愣了,城门尉的母猪眼儿上下扫他,扫得他全身起粟。城门尉一仰下巴:“你背着什么?” 姬凤岐卸下药篓,被迫把药篓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在地上。城门尉盯着姬凤岐雪白的颈侧,用舌尖在嘴里剔牙,啧啧有声。姬凤岐跪坐着,尽量把东西在地上摆好,城门尉走来走去,有意无意,踢得尘土飞扬。姬凤岐闭上眼,再睁开,远远看到乔慕和杨休羽,一前一后有说有笑走出城门,查都没被查。姬凤岐连忙低下头。城门尉半蹲,信手拿起一只瓷瓶,问姬凤岐:“这是做什么的?” 姬凤岐平静回答:“金疮药。” 城门尉还在啧啧试图剔牙,口水几乎喷到姬凤岐脸上,笑嘻嘻回答:“哦,金疮药。怎么这么香?” 城门处乔慕和杨休羽仍在交谈。城门尉又问:“你是哪个门派?” “万花。” “哦,万花。你们万花这衣服,很容易藏东西嘛。” 姬凤岐一愣,城门尉一面“啧啧”一面笑嘻嘻:“把外衣脱了。” 姬凤岐都懵了。 虽然现在甚少提及,万花真的是读书的门派。当众脱衣,这种折辱……城门尉终于把牙缝里的东西“啧”出来,吐地上一口浓痰,继续滚着痰音笑:“你该不会真是个小娘子吧?不是就脱!” 姬凤岐闭上眼,吞咽一下,睁开眼,平静地站起,平静地解开腰带。被羞辱到这个地步,姬凤岐…… 没感觉了。 乔慕一面应付杨休羽,感激他肯帮自己出城,一面在人群里找姬凤岐,心里还祈祷姬凤岐看人多就回去了。杨休羽和他聊着,有一句没一句,忽然道:“咦,那不是姬大夫?” 乔慕终于找到姬凤岐,他看着原本跪坐在地上的姬凤岐平静站起,前面药篓倒着,满地狼藉的药物,那是阿岐每晚睡前精心准备的。乔慕心里被小刀割,分开人群奋力跋涉向姬凤岐,突然就看见……阿岐开始解腰带。 乔慕傻了,万花制服大袖子大衣摆把人包得严严实实,就算有补丁阿岐也是穿戴得端端正正。阿岐解开腰带,解开制服衣襟,露出同样缝补过的白色中衣。乔慕眼前一黑,直接要甩大轻功冲过去,冲到阿岐身边去,护着他,让他别害怕。轻柔的琴音再一次让他原地僵立,混乱的人群中杨休羽的声音钻入他的耳朵:“你冲过去,跟禁军打吗?细鱼仔,你仔细看看周围多少高手,他们可都没反抗。为什么呢?” 乔慕脖子上青筋爆起,全力挣脱杨休羽的技能束缚。他不跟禁军打,他只想到阿岐身边。乔慕左眼一热,杨休羽惊道:“你左眼怎么了?” 乔慕左眼,涌出血来。 城门尉上下扫姬凤岐,看他中衣都有补丁,把万花长袍扔给他,查下一个,一脚踢飞了背篓。姬凤岐去追自己的背篓,满地的药材被后面的禁军践踏成烂草。姬凤岐狼狈地抓住药篓,那一瞬间他甚至还想,药篓没什么,“背带是乔慕做的”。 他在人群里慌张狼狈地穿上外袍,抖着手系上腰带,拎着空药篓,踉踉跄跄跟着已经被盘查过的人进城。他准备的药物,钱,还有当午饭的白面饼,全都没有了。大姐养胎轻易不出门,姬凤岐害怕三姐也会被这么盘查。他六神无主熬不住看向乔慕,乔慕和杨休羽肩靠着肩,姬凤岐慌忙转回目光。他这样被人流推搡着,不可违逆地进城,往前走,往前走,停不下来,没有方向。 乔慕左眼流泪一样流血,头痛欲裂。杨休羽架着乔慕进城门,城门尉根本不敢多看杨休羽。进了城门上杨家马车,马车驰骋狂奔,跑回了杨府,请平日里来看病的名医诊治,名医非常生气,问上一个治疗的大夫是谁,简直胡闹。乔慕疼得喘不上气,杨休羽面无表情回答:“一个万花弟子。” “万花也有此等庸医!” 乔慕跳下床要去找阿岐,半边脸全是血,根本没人拉动他。杨休羽也不争辩,抱着琴一拨弦,乔慕不受控制地自己走回了床上。 杨休羽叹气:“你啊,除了说谢谢我,你还能干什么?我救你多少回了。” 姬凤岐失魂落魄衣冠不整地走向妙应千金堂,在门口看到夜舒,夜舒看到姬凤岐吓一跳:“阿岐?” 姬凤岐立刻问:“三姐,城里盘查武林人士,你没事吧?” 夜舒回答:“这几天我就在妙应千金堂不出去,没事。”她拉着姬凤岐进妙应千金堂,“阿岐你被盘查了?” 姬凤岐点点头。 夜舒帮姬凤岐整理衣物,看一眼他手上拎着的空药篓,低声道:“师父在长安置了宅子,叫我们都去住。阿岐,你不要再住城外了。旁人的房子你都不住,师父的房子你嫌吗?” 姬凤岐想到城门外被盘查的人群。想到那个道长。想到自己。想到乔慕和杨休羽。 “我能住吗?” “废话!你为什么不能住?”夜舒一拍他,“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师门谁待你不好?谁嫌弃过你?你自己离家出走自己把自己赶出家门,不要算在我们头上!” 中午夜舒总算打听到准确消息,大规模查七天,剩下六天姬凤岐就不进城了。姬凤岐背着空药篓这就回去,夜舒叮嘱他:“过了这几天,就搬进城。那里你退租。不住了。算日子大姐快要七个月,大家都在,她安心些。” “嗯。” “阿岐,你知道师父为了养活你花了多少心血么。大姐从小就照顾你。师门如珠如宝捧着你,不是给人踩的。嗯?” 姬凤岐眼圈一红:“三姐……” “等这一阵儿过去,我们就去宅子那里。不要再出城了。等你四姐五姐也来,我们总是要在一起的。” 姬凤岐终于忍不住眼泪滑落。 “傻孩子。” 夜舒说。 姬凤岐提前回家,谁知道杨府的马车也来了。这次不是一辆,是一个车队。杨休羽没多废话,命人把乔慕架进房间安置在床上,径自坐在床边对姬凤岐道:“乔慕头疼又犯了。最近犯得频繁,我请了个名医诊治,名医很不赞成姬大夫的治疗,姬大夫是不是看看哪里有问题。这是名医开的方子,我抓了五服带来,姬大夫劳驾煎一煎。若是姬大夫看着好,不如直接用名医的方子,也省得乔慕头痛天天发作?” 姬凤岐几乎插不上话,等杨休羽讲完被塞了一张方子和几服药材。杨休羽似是生气,教训姬凤岐:“术业有专攻,姬大夫也许擅长包扎个外伤,治不得头疼这样的大病。我说话直,姬大夫别介意,今天要不是我,乔慕满脸血晕在街上都没人知道。这都送乔慕第二回了,姬大夫,再一再二不再三。” 杨休羽说的从来是实话,姬凤岐还要感谢他没把“庸医”两个字说出来。乔慕是半边脸的血,像是左眼的血泪。为何突然如此恶化?姬凤岐平静又面无血色地点头:“我想也是,我的治疗毫无起色,是时候换个高明的大夫,不然耽误治疗。” 杨休羽怒气似乎平复一些,心疼地看乔慕一眼:“他非要来这儿,怎么劝都不听,我是没办法。名医把疗程都写下来,姬大夫照做即可。” 姬凤岐双手捧着杨休羽塞来的几页纸,目送杨家车队再一次离去。 乔慕昏昏沉沉睡着,姬凤岐仰望破破烂烂堂屋门外的天发呆。医术算他最后一点骄傲。 今天这一天,他被人踩在脚底,什么都没了。 也许杨休羽说对了,他就是个走街串巷的游医,医术低劣,只会包扎个伤口。姬凤岐惊奇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起热的迹象,以往按理说他是要开始高烧了,可是他现在如此平静,平静到麻木。 姬凤岐总是不可救药地高估自己。 一是画什么人世间,找什么自己存在的证据。 二是自诩医术,仿佛谁都能治。 姬凤岐,你真是个笑话。 乔慕迷迷糊糊醒来,看到姬凤岐在收拾东西。他一激灵清醒,立刻想着冲到姬凤岐身边问他还好不好,可是这样问了有什么意义,当时他都没有冲过去,关键时刻他没有护着他。乔慕扶着墙忍着头痛走过去,轻声问:“阿岐?你在干什么?” “这些药材,不要了。” 姬凤岐为乔慕配好的药材,全部扔进一只破柳筐。这些药材花光了姬凤岐的钱,但没用。乔慕一只手摁着柳条筐:“阿岐,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扔?” “配的有问题。不,我的医术不行,药全都配错了。对不起。我害了你了。” 乔慕脸色煞白,看姬凤岐:“谁说你害我?” 姬凤岐轻叹:“你今天发作成这样,还用得着谁说。我原以为……抱歉,我总是高估我自己。我没那个本事。乔慕,你走吧。” 六十七 六十七 乔慕站在姬凤岐身后,一只手搂着姬凤岐的腰,一只手捂着嘴。他亲吻姬凤岐的头发和耳朵,轻轻道:“嘘,嘘,阿岐,不要这么说,求你别对我这么说。我家在这里,我去哪儿?” 姬凤岐平静得自己都奇怪,他既没有发抖,牙齿也没打颤,完全没有起热的迹象,他就是很……平静。乔慕捂着他的嘴,额头靠在他的肩颈处,他感觉到皮肤上一滴一滴的湿热,他不清楚那是血还是眼泪。他看着逼仄小院外面灰沉沉的天,不反抗,也不挣扎,他打不过乔慕。 许久,乔慕放开姬凤岐的嘴,在姬凤岐身后努力平稳声音,轻声道:“阿岐,你想说什么?” “乔慕,我最骄傲的是我的医术,你知道吗。” “姬大夫就是最好的医生。” “不,我不是。我高估自己,我总是高估自己。我治不好你。乔慕,你待在我身边完全没有意义了,我是个庸医,我只会害你。乔总舵主,你说过,任何我的要求,你都会照做。离开这里,换个高明的大夫吧,不要耽误了。” 很漫长的沉默,乔慕轻声笑:“阿岐,你还没治好我。” 姬凤岐很冷静:“乔总舵主,治病不是赌气,治不了就是治不了,我的医术平庸,就不能害人。你一定要换个名医好好看看,你还有大好年华,不能葬送在我这样一个庸医手里。” 乔慕贴着姬凤岐的耳朵,嗅着他头发上缭绕的清新苦香,带着笑意道:“阿岐,你原本打算治好我就走,是不是。你厌恶我,不想我碰你,你甚至会觉得被我碰触很恶心。我们刚认识时你并不这样,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失去你的,因为你压根懒得指责我。你连一点信任都不肯施舍,我什么都证明不了。一旦我离开这里,只怕以后我死在你眼前,你都不肯看我一眼。阿岐你的心真硬啊。怎么办呢阿岐。我想到一个办法,只要让你无法治愈我,这样就能拖住你,对不对?” 姬凤岐睁大眼睛,乔慕对着他的耳朵报出几个药材的名字。姬凤岐终于明白过来,猛地挣脱乔慕的桎梏,揪着他的领子,看着他半脸的血怒不可遏:“你疯了,你这么干,你会残啊你知道吗?” 乔慕左眼睁不开了,他用手一抹脸,看自己一手血,笑出声:“阿岐,你可怜我吗?你不爱我,那你能可怜我吗?” “你……你到底在干什么?” 乔慕左眼闭着,血流代替眼泪,沥沥滴落,笑嘻嘻地说:“没人信我的真心,就不证明了。只要你在我身边,其他我就不求了。” 求不到,就不求了。 乔慕忽然失去支撑,向下一跪,姬凤岐只觉得身上一沉,被乔慕压在地上,乔慕彻底失去知觉。 姬凤岐脑子里一锅沸水,乔慕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乱加药材的,从一开始?加了多少?他把乔慕拖回床上,乔慕不省人事仍然死死钳着他的手腕子,姬凤岐挣都挣不脱。他观察乔慕英俊的脸,用手指轻轻抚摸勾勒。这样好的,山川一样的轮廓,姬凤岐担心自己会想要独占想到丑态百出。他和乔慕的差距,大约在于他在城门口当众脱外袍被盘查,而乔慕和杨休羽随意进出城门。 他们之间隔着人山人海。 “乔慕,我们之间差太远了。”姬凤岐喃喃自语,“可能不合适。” 乔慕脸上的血一直不停,一直不停,流淌到脖子,浸染枕巾衣领。姬凤岐被他抓着手,坐在地上,额头顶着床沿。这都不能□□,是几块石头架起的木板。乔慕本不应出现在这样的陋室之中,这像个惊悚的笑话。姬凤岐振作精神,乔慕不能再这样涌血,一个人身上的血量有限。他得救他,他不能让他死在自己眼前。 姬凤岐怎么都挣不开乔慕的手,他攥得太紧了,几乎要捏碎姬凤岐腕骨。姬凤岐在他耳边低声道:“乔慕,松开手,我得救你,你还要不要你的眼睛了。” 乔慕沉沉昏迷,姬凤岐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只能继续低语:“乔慕,你不要命了,放开我!” 乔慕的手丝毫不见松劲。姬凤岐长长一叹,下定决心轻声道:“乔慕。我信你。我明白你的心意。松开我,你捏得我太疼了。” 姬凤岐明显感觉乔慕的手一松,立刻抽出自己的手腕子。乔慕根本没醒,他只有左眼不停流出的血,猩红色恶狠狠蛰姬凤岐的心。 陆亚丹醒来,篝火熄灭,唐佚行已经走了。他抓不住唐佚行,他知道。提恩雅没在附近,不打扰他们。陆亚丹凝望着篝火余烬的烟,一动不动。 许久提恩雅轻巧落地:“就你一个?” “嗯。” “阿瑟尔真的开始追杀唐佚行了。” “我知道。”阿行也知道。但阿行绝对不会跟我求助。陆亚丹默默地盘腿坐着。 提恩雅很耐心地看着他:“都到现在了,你还是不信任我么?” 陆亚丹没有回答。 “你早些信任我,说不定能早些和唐佚行一起离开长安,天高水远,自由自在。”提恩雅用他摄魂夺魄的日月双眸看陆亚丹,“我也着急早点把长安的事了结,我不喜欢长安。” “那你喜欢哪儿?” “洞庭湖呀。跟大漠不一样,大片大片的水,碧波连天。湖水是有浪的,跟海一样,但比海浪小。长安空气对我来说太干燥了。待久了浑身痒。” 陆亚丹,顽固地沉默以对。 提恩雅长长叹口气,有的熬了。希望回去后乔仰别发太大火。 乔慕恍恍惚惚地走在一片雾中。一时是他第一次到君山岛的场景。小舟横渡,码头不大,穿过山峡,才是丐帮真正的入门——门口一首诗,当时乔慕不识字,被乔仰领在手里,一直想看懂那首诗。 成年的乔慕在雾中看到门口雕诗的巨石。 乞儿击鼓笑传声,万古忠义铸胸膺。 醉饮浩荡英雄气,餐尽九州快哉风。 乔慕下意识想进入丐帮的山门,却一脚踏进滚滚红尘中的喧嚣长安。他一愣,他怎么来长安的?他不想来的,他转身,却没有来时的路。乔慕慌了,他要回君山!他不待在长安!浓雾中只听得市井繁芜嘈杂的声音,人走到乔慕身边,又没入浓雾。乔慕慌地打转,他想起六岁时跟乔仰走丢,他就这么一个人被扔下。他疯跑,疯叫,有人吗,有人认识我吗?有人能回应一声吗?陌生人群走出浓雾,没入浓雾。没人搭理乔慕。忽然一只温柔纤弱的手轻轻牵住他,柔和的嗓音轻轻问他:“乔慕,你怎么在这里?” 乔慕眼圈一热:“阿岐……” 清秀的万花小大夫背着药篓,比乔慕矮多了,硬是撑起乔慕眼前一片天。乔慕跟着阿岐走,他只认识阿岐,除了阿岐他找不到方向。 忽然阿岐对他笑:“乔慕,我要离开你了。再见啦。” 乔慕攥住阿岐细瘦的手腕子,左眼不停地流出热泪,不停地流,停不住。阿岐笑着跟乔慕说:“我不爱你呀。我只有感激你。但是我报过恩了,我得走了。” 阿岐变成了白色优雅的鹤,倏忽从乔慕手中飞走,乔慕怎么追都追不上,怎么追都追不上。 四面八方的声音回荡:如此美丽优雅的鹤,值得被好好爱护。 乔慕。 关键时刻,你从来不在他身边。 他为什么还要留下? 他哪里也不准去! “阿岐!” 乔慕一声把自己喊醒,睁开眼猛地坐起,头痛欲裂摔回床上。姬凤岐端着一盆水进来:“怎么了?怎么了?”床太简陋了,没有床头。姬凤岐放下水盆,坐在床边,让乔慕靠在自己怀里,舒服一点。 乔慕在姬凤岐怀里蹭脸:“阿岐。” “嗯?” “你哪里都别去。” “嗯。” 姬凤岐轻轻拍他,让他抬起脸,再捂住右眼,伸出手指:“乔慕,这是几?” 乔慕左眼扫了一下:“三。” 初步看很乐观。 过了一会儿,灶上水烧开,姬凤岐轻轻拍他:“你昏了两天,渴不渴?水烧开了,我兑点温水给你。” 乔慕攥着姬凤岐的衣服,紧紧箍着他:“不渴。” 水滚得厉害,姬凤岐必须去提水,乔慕就是不放他。 “乔总舵主,怎么跟个孩子一样。” 乔慕不吭声。 “先喝水吃点东西,我再给你检查检查。” 乔慕哑着嗓子对姬凤岐笑:“阿岐,我真想现在就带着你离开长安。咱们这就走吧,再不来长安了。”姬凤岐一愣,乔慕真的起床开始收拾东西。他脸上的血被姬凤岐清理干净,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可是左眼还是红的,也不能完全睁开。姬凤岐拦住他:“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离开?你伤成这样,去哪儿?” “阿岐想去哪儿?咱们去南方吧,我领阿岐去看洞庭湖。此生再不来长安,好不好?” “你走了,丐帮在长安,在关内道京畿道河东道山南东道的事儿,怎么办?” 乔慕笑眯眯:“管不了啦。阿岐不想去丐帮,我们一直往南走,走到最温暖的地方。我们不要长安了。” 乔慕看见他脱衣服接受盘查了。姬凤岐心想,乔慕肯定是看见了。这样难堪的场景,偏偏和杨休羽一起撞见,乔慕觉得丢人,想避一避杨休羽。 姬凤岐也笑了:“不必离开长安,以后咱俩也不必一起进城一起走,这样更不会同时碰上杨休羽。” 乔慕睁大眼睛,回头看姬凤岐。姬凤岐轻快地解释:“我师父在长安城里置宅子了。等过了这阵儿,姐姐们让我搬去一起住。这里,就退租了。这样你不必非得每天跟着我一起进进出出的,咱俩也不会同时碰上杨休羽。” 跟杨休羽什么关系……乔慕脸上没有血色:“可是这里是咱家呀阿岐?” 姬凤岐顿一下,他对这里是有留恋。他自己一砖一瓦攒下来的屋子,就算简陋得像牛棚马厩,这里真是他落脚的家。可是乔慕跑来跟他遭罪是图什么。 姬凤岐很温柔地摸乔慕的脸:“你的旧伤需要好的将养。长安城郊的破村真的不行。我没有赶你离开,你看,我也要搬进长安城里了。我姐姐多,你不方便一起住。也不是没好处,等你不忙了,咱们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聚一聚。” “不。”乔慕握住姬凤岐抚在自己脸上的手,珍惜地闭上眼享受姬凤岐手指的触感,“阿岐我们有家,为什么要住别人家。以前我为咱家做得太少了,求你原谅我这一回,行么。我们就住自己家,哪里也不去,嗯?” 姬凤岐对着乔慕睁不开的左眼,无法拒绝他:“进城还是挺麻烦的。” “我和你一起进城。每天都一起进城,一起出城。”乔慕把脸埋进姬凤岐手心,“阿岐你生我的气是应该的。上回我就说要和你一起进城,但是也没持续几天。一天天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忙别人的事。不要赶我走,阿岐。你要留在长安,我天天跟着你。你厌了长安,咱们就往南走,找最温暖的地方。阿岐,我还是挺有用的,真的。” “你……要跟着我游医?” 乔慕舒适得闭着眼,姬凤岐柔软的手指让他忽略了剧烈的头痛:“是的,我一步不落地跟着你,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止我了。” 姬凤岐冲口而出:“那碰到杨休羽怎么办?” 这句话出来姬凤岐立刻后悔,完了,提什么杨休羽,老天他现在的嘴脸一定很难看,姬凤岐你怎么了你!乔慕很迷茫,杨休羽怎么了?在姬凤岐手心里抬起脸,看到姬凤岐抡圆手臂抽自己一嘴巴。乔慕愣愣地看着姬凤岐雪白的脸颊上浮现手指印:“阿岐……你为什么要打自己?” 姬凤岐微笑着摇头:“没事,打一巴掌清醒一点。” 等乔慕旧伤缓和一点再说吧。还是让乔慕打消跟着他的念头。他俩以后一起上街,势必要碰上杨休羽,那多尴尬,自己刚让乔慕失了面子,再跟自己一起,岂不是让乔慕更低杨休羽一截—— 退而求其次,也找了个太次的。 六十八 六十八 剩下几天,乔慕顶着剧烈头痛和模糊的左眼在家里忙进忙出,修所有能修的。他甚至自己做了扇门,把堂屋那聊胜于无的破门给换了。姬凤岐悉心治疗照顾他,亲自熬药,不再让他碰药材。 乔慕很开心,觉得要是一直都这样也挺好的。 第七天,姬凤岐对着阳光观察乔慕的左眼,状况好很多。乔慕握着姬凤岐细白的手指,放在自己的颈侧。最近他特别喜欢这样做,只要姬凤岐抚摸他的颈侧,尤其是抚摸他人迎扶突天鼎三个穴位的时候,就会开心。 姬凤岐到处找杨休羽请的那个名医开的方子,就是找不着。乔慕继续敲敲打打,说没看到,不用找,反正他除了阿岐的医术谁都不信。 萧阳在长安城里接到乔慕的隼拿云传来的信。两张纸。一张仿佛是个脉案还是什么,很陌生苍老的笔迹,蝇头小楷详细描述乔慕头上的旧伤不容乐观。第二张是乔慕亲笔信,请求萧阳帮他把医生的医嘱收好。如果他哪天死去,就是因为头上的旧伤,他已经有心理准备。到时萧阳把两封信同时交给乔仰,不要闹出什么乱子,是他的时候到了,怨不得任何人。 萧阳看得发懵,乔慕在交待后事?他把陌生医生写的脉案给都夷看,都夷看了两眼,很震惊:“乔总舵主的伤这么严重?” “随时会死?” “那倒……不至于。他应该经常头疼,平时倒是看不出来,真能忍。” “那他……”萧阳惊觉,乔慕说的“怨不得任何人”的意思,是不是“怨不得姬凤岐”啊! 都夷没理解:“什么?” 萧阳摇摇头:“没什么。” 他把乔慕送来的信收好,只求老天保佑别真的用上。都夷很奇怪:“你怎么会有乔慕就诊的脉案?” “乔慕给我的……让我帮着保存。” 都夷挑眉,萧阳低声道:“乔慕怕自己出个什么事,乔仰来找姬凤岐麻烦。” 都夷一听,没再说什么。 等大盘查过去,夜舒来给都夷按脉,快要七个月,一切看起来都正常。都夷突然着急宅子的事:“什么时候可以搬?” 夜舒回答:“这一两天就行。大姐急着住?” 都夷叹气:“不是我着急,是阿岐。不要让阿岐再跟乔慕搅合了,把他叫进城,和咱们一起住。” 夜舒虽然也没多喜欢乔慕:“可是大姐,乔慕看着也还行啊。没讨人厌到这份儿上吧?” 都夷是真的着急:“我看了乔慕的脉案。他有旧伤,在头部,非常严重。他哥乔仰是丐帮大长老,这是真的惹不起,我听萧阳那意思,乔慕稍微有点差池,乔仰不会对阿岐善罢甘休。老三,医者治病不治命,你还记得咱谷中徐师伯是……怎么走的么?” 夜舒沉默一下,回答:“大姐,我自己都遇到过。” 都夷大惊:“你怎么了?” 夜舒对着都夷解开衣领子,一条大疤从胸口斜着劈向腹部。 都夷差点昏倒:“你……你……” “幸亏被一个五毒弟子救了。我自己是被毒蛊救的,所以对五毒医学感兴趣,这才去的五毒。” 都夷哭得停不下来,夜舒叹口气,搂着都夷哄着拍着:“所以我就不愿意说,受伤的是我,最后还得我哄你们。行明白了。咱花谷是真的谁都惹不起,伺候不好丐帮大长老的弟弟,阿岐也得跟我一样。今天不回妙应千金堂了,加把劲把宅子都弄好。算日子老四老五到长安就在这两天,幸亏大盘查过去了。” 都夷抽泣着要爬起来,夜舒扶着她:“怎么了?” 都夷也不回答,打开竹篑,搬出一只小藤箱,这是她在长安所有的积蓄,一把推给夜舒:“这几天苦了你,多置备一点吃穿用的东西,贮存在宅子里。咱们住进去,一关门,自己过自己的,不管旁的了。” 夜舒点头:“行,大姐放心,我也有此意。” 离开丐帮驻点,夜舒立刻着手完成大姐的吩咐。街上突然多了明教,夜舒难免多瞄几眼。明教一般很少在大白天如此三五成群地聚集,这样是在做什么?明教们低声用波斯语交谈,夜舒并不喜欢西域胡人,跟明教从无交集,便没在意,走过去了。 明教伊恩萨失踪,找了很多天,结论是被唐门所杀。明教光明右使阿瑟尔据说仍在长安,下令追查那个唐门。凌雪阁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阿瑟尔在长安待太久了。 悬崖旁边,阿瑟尔在兜帽下瞄一眼凌雪阁的词林,词林一抱拳:“李述郎君。” 阿瑟尔一听这个称呼,态度缓和一点:“你比上次那个机灵。” 上次是白野。词林一想到白野,神情一顿。 “我在明教内部发展经营的凌雪小组回报,吐蕃在陇右道有动向。”阿瑟尔将秘闻一甩,词林轻轻接住,收起。 “明教接连死亡失踪,可是郎君所谓?” “我容忍那几个姓陆的插在我身边的监视眼线到现在了,自己动手岂不功亏一篑。一个趁手的唐门做的,说起来还真是实打实私人恩怨,那几个人得罪了一个小唐门,包括移星。”阿瑟尔面色一冷,“姓陆的很快要往我身边派眼线了。这段时间必须把该做的都做了。” “现在担心郎君在长安盘桓过久,引起疑心。” “君父明面上一日不召见明教光明右使,我便一日不能离开长安。姓陆的当年被打出中原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儿出不来,这次非要讨个蒙恩受召的名分,不然死不瞑目。 ” “是,卑职记下。” “接下来,我要给移星报仇了。完全私人恩怨。阁内不要插手。” “是。卑职一概照实回禀。林阁主叮嘱郎君‘一切大局为重’。” 阿瑟尔冷笑一声。 陆亚丹是执法使的大弟子,为了抓捕一切猎物,可以潜行大漠十几天。他绝伦的忍耐力和出神入化的隐身追踪,整个明教找不出第二个,甚至他的师父,都不如他。 他是不期而至的恐惧,是替炼狱送信的死神。 没有人能逃过陆亚丹的追踪抓捕。 提恩雅默默蛰伏等待如此漫长的时间,阿瑟尔埋在明教的内线终于有行动,往长安送情报。陆亚丹轻而易举地摸清楚情报传递的方式和人物。提恩雅根据明教往长安送情报所需的人力物力财力估算,阿瑟尔在明教经营的暗桩规模小不了。 提恩雅笑道:“比我当年强。在教主眼皮子底下硬是经营出了个组织,太强了。不愧是官家的人。是吧。” 陆亚丹沉默不语。大多数时候,谁都不需要他发表意见,他只是个抓捕的工具。 “有件事,你一定要老实回答。明教,现在跟吐蕃回鹘有来往么?” “没有。跟吐蕃回鹘都没有往来。教主一心一意要回中原,并不会有不必要的牵扯。” “跟陇右道的贵人呢?” 陆亚丹沉默。 提恩雅自嘲:“问这个干什么,当然有来往,不然明教喝风吃沙。” 当年他是不理俗务的,甚至汉话都不会,但仔细想想,乔仰当年去明教,就是代官行事。朝廷跟中原外的江湖门派往来,多半找中原的江湖门派代为对接,通常是丐帮。 “教主他老人家还是英明。没有就好。”提恩雅自言自语。发觉陆亚丹看着自己,笑道,“等到现在了,不在乎多等一段时间。摸清楚了阿瑟尔那一整条线,才算筹码。” 陆亚丹垂下眼睛,嘴角也下垂。提恩雅大笑:“我跟我自己的爱人也分着呢,小兔崽子。大半年没见他,我也想他想得发疯。但是我们不能功亏一篑。等事情完成,大唐的广阔你想不到,跟你的阿行天南地北看一看,也不枉来人间一遭。” 阿行…… 提恩雅捏捏陆亚丹的脸,陆亚丹比他高不少,可是躲不开。 “相爱的人肯定要在一起。一定要在一起。不然活着什么劲。” 夜舒是师门弟子里最可靠的。几天弄完宅子,地段不错房间也多。当天下午雇了马车,都夷甚至都没告知萧阳,收拾东西就走。萧阳吓傻了一路追着都夷声音都变调:“都夷?” 都夷笑着说:“我师父在长安置办了宅子,我要去住。你去不去?” 萧阳慌慌张张:“怎么了丐帮驻点不住了吗?” 尹松和兰束也出来,很震惊地看着门口马车。都夷笑着拉着她们的手:“在丐帮驻点叨扰如此久,实在是羞惭。多得几位不计较,各处照顾,感激不尽。等我们那边收拾得能见人了,请诸位去温锅,一定不要嫌弃。” 尹松愣愣的:“怎么这么突然……” 兰束和都夷处出感情,震惊过后眼圈都红了:“都夷你怎么说走就走?” 都夷扶着腰,笑道:“师父催得急,他老人家生气我给丐帮添这些麻烦。不管怎么说,情分总是在的,都在长安,以后大家要走动。” 夜舒过来搀着都夷上马车,都夷上了马车,在车窗里看萧阳:“上来看看咱们住的地方,你再回来忙?” 萧阳什么都顾不得,他以为都夷要离开他,全身的汗毛都战栗。都夷一发话,他立刻跳上马车。万花谷的马车离开丐帮驻点,萧阳才反应过来:“我到底是总舵主的副手,你是我夫人,什么就给丐帮添麻烦了?”他突然想起那天嘈杂街上,围着围裙的乔慕问他都夷是不是觉得他的爱是“恩情”。萧阳想到几乎神魂粉碎的乔慕,头发竖立:“都夷,你有把我当成一家人吗?” 都夷微笑:“你是我夫君呀。” 萧阳的理智告诉他,不要继续追问了。 马车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停下。一处低调的宅院门口,挑着两只灯笼。萧阳把都夷抱下马车,夜舒一推门,一处落落大方的庭院,干净清幽,雅致温馨。 都夷问夜舒:“告诉阿岐了吗?” “飞鸽传书了。他这几天没进长安。” “今晚就不让他走了。” “嗯都住下。大姐,来看看房间?” “好我也溜达溜达。” 萧阳茫然地扶着都夷跟着逛,这里不是丐帮的地盘,也不是乔慕给他们住的别院,实打实都夷师父的宅院,双脚站在这里的,只有萧阳是外人。 忽而门口传来怯怯的询问:“大姐?三姐?” 都夷一喜,提高嗓音:“阿岐?” 她快步走着,萧阳怕她摔着,她不管,接连小轻功飞到大门口,清瘦的姬凤岐站在门槛外,双手攥着大袖子,轻声问:“大姐,我能进吗?” 都夷眼泪下来:“傻孩子,这是你家,说什么傻话。” 姬凤岐抬脚迈过门槛,都夷抱着他哭道:“回家就好,回家就好。师父和老二老四老五就要到了,你也回家了,师门一家人总算又在一起。今天开始不准走了,我们一家人,管不了旁的了。” 姬凤岐的神情里带着惊奇。他在破败的小村子里蜗居太久,甫一进这样的庭院,甚至手足无措。都夷越看越难受,凭什么阿岐要过得那么苦。师门如珠如宝捧着,凭什么要给人当泥踩。 夜舒道:“阿岐去看看你自己的房间。看看位置朝向满不满意。” 姬凤岐眼中茫然的神情缓缓被点燃,眼睛亮亮地看夜舒:“有我的房间?” “当然有,为什么没有。” 姬凤岐小孩子似的雀跃着跑向自己的房间。萧阳还是在震惊中,不知道说什么。都夷笑着看他:“咱们俩去看看房间?你愿意住这里吗?” 萧阳忙不迭点头:“愿意,愿意,当然。” 夜舒烧热水煮茶,等大家逛完,回来聚在庭院中赏景喝茶。 “我没动园景,我又不懂这个。二姐懂,等她来了一并收拾。” 姬凤岐神采奕奕,他突然在长安有了理直气壮“落脚”的地方,这是他师父的地盘,他就这样坐在这里喝茶,谁也不能驱赶他。 “现在院子里欣欣向荣的也挺好,杂草不过分就不动了。有小鸟来吃草籽,叽叽喳喳的,热闹。”都夷说。 “嗯阿岐画下来,反正他从小就喜欢蹲在草丛里观察花鸟。”夜舒和都夷说说笑笑,姬凤岐变成了小孩子,趴在桌上看着两个姐姐聊天,无忧无虑等着夕阳西下,夜幕降临。 “不知道今晚月色如何。阿岐爱赏月。等师父和她们几个来了,一定要——” 大门想起敲门声,姬凤岐作为最小的,一溜小跑去开门,难道是哪个姐姐来了?他没多想一开门,正看见门口面无血色的乔慕。 姬凤岐怔住,乔慕微微一笑:“阿岐,快关城门了。我来接你回家。” 都夷在里面问了一句:“谁呀?” 夜舒走过来,平静回一句:“乔总舵主。” 萧阳迎出去也不是不迎出去也不是,都夷走向大门口,萧阳叹气,认命搀着都夷一起走,看到大门口外站着的乔慕。乔慕根本没看萧阳,谁都没看,就低头看姬凤岐。 “阿岐,天晚了,咱回家吧。” 都夷高声道:“这里就是阿岐的家!他还回哪儿去!” 乔慕看都夷:“大姐,我们家在城外。” 夜舒皱眉:“乔总舵主,天色不早了,我们今天刚搬来,恕不能招待,改日请您喝茶?” 乔慕看夜舒:“三姐,我接了阿岐就走。” 夜舒实在忍不住:“谁是你大姐!谁是你三姐!阿岐过来!乔总舵主,不送了!” 乔慕拉着姬凤岐手腕子,低声几乎哀求:“阿岐,咱回家吧。” 夜舒才来长安多久,在街上撞见好几次乔慕跟杨休羽眉来眼去说说笑笑。夜舒不想多事谁都没告诉,当没看见。杨大公子和乔总舵主,白日里宴饮游艺身份是相当的。既然如此还跑来扯着阿岐不放算什么? 都夷毕竟真的受了丐帮的恩惠,她没法跟乔慕不客气,于是上前两步:“乔总舵主,原本是今天刚搬家,家里乱,怕乔总舵主笑话,后来一想我和阿岐受乔总舵主恩惠如此之多,大家早不是外人,不如乔总舵主进来喝杯茶,等我们把家里收拾好了,正式宴请乔总舵主?” 乔慕眼神直直看都夷:“大姐,我叫乔慕。你是阿岐大姐,也就是我的大姐,照顾你是应该的,什么恩惠不恩惠,太见外。今天来得匆忙,没带恭贺乔迁之喜的红包,下次和阿岐一起补上。天色已晚,先和阿岐告辞了。” 姬凤岐看着乔慕血色尽褪的脸,轻轻一叹,转身看着两个姐姐站在庭院里,像个美梦一样的场景,笑一笑:“大姐,三姐,城门快关了,我得走了。” 夜舒上前抓住姬凤岐另一只手:“你住的那地方,都不愿意让我看一看,我猜得到你过得多苦。还回去干什么?你师父的宅子,你待不得么?” 乔慕对夜舒道歉:“阿岐过得不好全是我的错。三姐不要生气,我一定改。” 丐帮的长安总舵主什么时候对人如此低声下气。夜舒比姬凤岐还矮,乔慕低着头,跟夜舒认错,希望得到夜舒的原谅,夜舒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姬凤岐被两个人架着,转头看夜舒:“三姐,我这就回去了。明早我一早就来,你别嫌我烦。” 夜舒真的要发火,被都夷拦住。在场的人,包括萧阳,没有一个是乔慕的对手。都夷见过丐帮弟子平时练武,乔慕的战斗力全开的话院子里的人全上都白给。姬凤岐看都夷和夜舒,抬腿走出门槛,跟着乔慕离开。 夜舒气得冒眼泪:“阿岐卖给丐帮了是怎么!” 萧阳垂着头不敢吭声,都夷捏捏夜舒的胳膊安慰她:“不要紧,等我把孩子生出来,阿岐就自由了。是我拖累了大家。” 夜舒回头看都夷,都夷吸一口凉气,再缓缓吐出。她本意是安抚阿岐让他怎么也得见师父一面,给师父磕个头,为离家出走的事认错。师父被事绊住,迟迟不来长安。看阿岐这个境况,还有乔慕岌岌可危的旧伤,遑论乔慕的亲哥是丐帮大长老,阿岐伺候不好了,她们这些没用的姐姐谁都惹不起丐帮。都夷后悔的要死,早知道阿岐想走,直接让他离开不就行了! 萧阳苦笑,虽然这宅子里没他说话的份儿,但是他讲过,离开姬凤岐,乔慕一定会疯。从小到大乔慕从来没有动过一定要得到什么的心,这就动在姬大夫身上了……当然可能同时也动在杨大公子身上。杨休羽和姬凤岐到底咋回事,萧阳也糊涂,所以只好沉默。 乔慕握着姬凤岐的手,领着他离开长安城,抱起他往天空一抛,甩起大轻功带着他往家飞。丐帮的大轻功带人飞,抛起又接住,急速下坠又被拯救。姬凤岐的头发像是一面黑色的旌旗,在夜空中飞扬。乔慕飞回小村,抱着姬凤岐落在院中,转身进入新换的木门,仍不放手,抱着姬凤岐上床,紧紧箍在怀里。 乔慕没有理由带着姬凤岐离开长安了。 早该走的,早该走的。乔慕低声嘟囔,早该走的。早该往南去,寻找温暖的地方,永远停留,再不回来。他发现姬凤岐一直没说话,用嘴唇蹭怀里的姬凤岐:“阿岐?” 怀里的人似乎是轻轻一叹:“嗯?” 乔慕忽然词穷,不知道说什么。 姬凤岐伸手摸摸乔慕的脸。今晚月色的确好,原以为赏不成了,现在就在乔慕脸上。 是贪恋。 可是贪恋…… 是会淡去的。 六十九 六十九 两个人相拥而眠,半夜听见激烈的吵架声。 乔慕和姬凤岐同时睁开眼,整个村的夜空中回荡着一个女人的哭骂怒吼,姬凤岐听着,是齐婶子。齐裁缝和张寡妇又干嘛了,齐婶子捉奸在床。 乔慕很不满:“吵醒你了?” 姬凤岐迷茫地笑:“嗯。” 乔慕低声道:“吵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大部分是脏话,极其下流。乔慕在丐帮厮混这么多年也没一气儿听到这么多,这女人真够可以的。姬凤岐缓缓闭上眼:“齐婶子付出一切治好齐裁缝,但齐裁缝的心从来只在张寡妇身上。就这么个事儿。” 乔慕双手捂住姬凤岐的耳朵,姬凤岐窝在乔慕怀里。齐婶子在发疯,整个村子知道齐婶子发疯,姬凤岐听着一个女人绝望地哀嚎。姬凤岐是没什么资格觉得她很难堪的,他离她不远。乔慕身上鸊鹈膏的味道散掉,却缭绕在姬凤岐鼻腔,阴魂不散。他被迫靠在乔慕怀中听着心跳,乔慕的心跳像笑声,一下一下嘲笑姬凤岐。 他和乔慕各取所需,互相没法埋怨。 齐婶子哭号了太久,嗓子像个男人,从乔慕的手中漏进姬凤岐耳朵里,姬凤岐吓得以为是自己的声音。 他在乔慕的怀里,睁眼等到日出。 第二天一早,姬凤岐进城。乔慕背着他的药篓,姬凤岐很温和地说:“我要去……我大姐那里。你要去吗?” 乔慕把他送到院门口,很认真道:“我下午来接你。” 姬凤岐默默点头。乔慕把药篓还给姬凤岐,看姬凤岐进门,心想今天要去问问,定做的药箱如何了。 家里就都夷在,萧阳夜舒都各自去忙。姬凤岐环顾四周:“萧阳放心你一个人在家?” “你姐夫中午回来一趟。一个人好,清静。” 姬凤岐还是帮都夷干了些活,都夷烧水煮茶:“别忙了,来喝茶。”姬凤岐擦了手老老实实坐在都夷面前喝茶,都夷轻声问他:“乔慕旧伤的事儿,你知道?” 姬凤岐默默点头。 “那我有话直说了,你还记得咱谷中徐师伯怎么走得么。” 姬凤岐睁大眼睛。 “被人说是庸医,砍掉手。师父救回谷中,就不行了。对方是哪个大人物来着。” 姬凤岐攥紧茶杯。当时他很小,只记得大人们纷乱身影,还有……那么多的血。徐师伯的手找不到了,被对方扔去喂狗了。因为没救回对方一根独苗。 “你……三姐也遇到了。” 姬凤岐终于抬眼看都夷,都夷很平静地告诉姬凤岐:“要拉你三姐殉葬。幸亏被五毒弟子救了,不然你三姐几年前就死了。” 都夷看着姬凤岐惊惶无措的眼神,在阳光下像一只被吓坏的小动物。情爱的事她管不着,可是…… “阿岐,如果乔慕在你手上出了差池,丐帮会对你客气吗?” 姬凤岐稀里糊涂想起天策来了。不会客气。丐帮是另一个天策,要打要杀姬凤岐都无法还手,谁让他武学不行,他活该。 都夷握住姬凤岐的手:“阿岐,是姐姐不对,耽误你的行程。你想走便走吧,离开长安,自由自在。阿岐,你一定要记着,救谁都要先保护自己,明白吗?” 很久很久的沉默,姬凤岐轻声回答:“我知道了大姐。谢谢大姐点醒我,不然我还做着白日梦呢。我是想师父,想见见他老人家,等他老人家值满,我给他磕个头,就走。长安都是大人物,哪个我都得罪不起。是我糊涂了。” 师父反复告诫,病患可能会把感激当□□慕,爱上大夫。但那不是真的爱情。 师父还有个事情没发现。 大夫有可能会爱上病患,把医者仁心错当爱意。 着相了。姬凤岐恍惚地想,真的着相了。 他提前告辞,跟师姐说想在街上走走,自己想一想。他站在街边看马车卷起的飞扬尘土,穿梭尘土的行人。为啥要叫人世间是红尘呢,明明是灰尘。一个白衣的纯阳道士同样神情恍惚地站在街对面,和姬凤岐遥远地脸对脸。他们看着对方,像看到另一个自己。 吕自牧今天突然被放出了凌雪阁的牢房。武宴抱着胳膊靠着墙,等在门口。牢房大锁一开门一推,吕自牧都愣了。他被关了大半年,乍然看见开门,居然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意思。守卫让他赶紧走,他抬腿走出牢房,穿过长长昏暗的走廊,尽头是几步台阶,窄小的通往外界的门,开着。吕自牧微微眯眼,抬脚走上台阶,穿过石拱门,看到门后抱着胳膊战栗的武宴。武宴递给他佩剑:“道长,别忘了剑。” 吕自牧接过自己的佩剑,这半年被人精心保养过,有膏脂的味道。 “我不是……谋反?” 武宴笑出声:“木头,我一开始就说了,是为了救你,说你谋反,因为凌雪阁只管这个罪。这半年多相处下来,觉得你人还不错。走吧,你自由了。” 吕自牧不知道用哪个情绪,他甚至想不起生气,他跟武宴吵了半年多的架,武宴隔三差五跑牢房来气他。今天总算玩腻了,高抬贵手放过他了。 他默默接过自己的佩剑,挂在腰上,倏地寒光一闪拔出佩剑照着武宴的脖子一抹,武宴的链刃蛇一样缠上他的手掌剑身:“别动,道长。我只要一使劲,你连胳膊带剑全都会被绞成泥。” 吕自牧的愤怒终于蓬勃狂燃,他一拳头砸到武宴耳边石壁,拳风嗡一声震得武宴片刻耳聋。 武宴叹口气。 “随意。你要再不走,就得被重新关回去。选吧。” 拱门前后都没人,但吕自牧分明感觉到五六个凌雪阁的气息。这是凌雪阁的地盘,被愿望又如何。武宴天真残忍地当他是个宠物抓起来玩,玩够了就扔。 吕自牧的手颓然收回,手指关节鲜血淋淋。武宴收起链刃,吕自牧怅惘地走着,想着阔别已久的太阳和长风的方向走,武宴看着仙气飘飘的道长离去,头也不回。 没有哭声了。 吕自牧在风中慢慢地走,慢慢地走,不是没有哭声,是他,听不到了。 修的什么道?他站在大街边上,看到宽阔的大道上,人群来往,步履匆匆,擦肩而过。 修的什么道? 姬凤岐背着药篓在长安城里乱走,不知道走到哪里。街边上戴重枷的犯人跪在高台上示众,大声一遍一遍念自己的罪行。人群越来越多,姬凤岐无意识被人群簇拥着挤在高台前,等他反应过来,几乎动弹不得。跪了十几个犯人,犯了什么罪。是什么逃兵,还是什么奸细,姬凤岐漠不关心。他只是抬头看着那几个被打得不成人形犯人,几乎架不住重枷。其中一个,血透高台木板,几乎无法停止。 正午时分日头正是毒辣,已经有犯人跪不住,倒地不起。一个半边脸都是骇人大疤的天策小军爷上去几脚,没把人踢醒……死了。 死了就那么放着。高台上只有犯人苟延残喘的声音。在寂静的风声中,一个僧人提着一桶水,穿过人群,慢慢走向高台。守卫的小兵看到僧人愣了一下,僧人放下水桶,对小兵双手合十,然后提着桶,登上高台。僧人跪坐在每个犯人身边,小心地喂水。姬凤岐背着药篓默默地跟在僧人后面,僧人给喂水,姬凤岐在后面按脉。 大约是看守的卫兵实在没见过,不知道什么反应。半边脸都是疤的天策军爷官靴跺着模板噔噔两步上来怒道:“干什么的你们!” 一个僧人,给犯人喂水,在死去的犯人身边低声念经。 一个大夫,给犯人止血,仔细缝合包扎。 一大群人,站在高台下,默默看着。 半边脸不能看的天策迟疑一瞬,沙场搏杀的人,僧人大夫,全都不敢得罪。姬凤岐抬头看着军爷,军爷一见他倏然眼睛睁大,你不是那个…… 僧人超度死去的犯人,医者手脚利落地医治。到那个几乎不能止血的犯人,姬凤岐平静地看到对方破烂的衣衫下,胸口被缝合过的疤。 那是他的缝合术。用头发缝的,头发已经消失。他想起那个在长安流落街头的夜晚,他碰到了一个止不住血的凌雪阁,他问凌雪阁,明日定是天光晴好,兄台可舍得啊。 那犯人怔怔地看姬凤岐。姬凤岐细白的手指轻轻按着他的手腕。每个人的脉象,都有特征,几乎不会改。姬凤岐认得出来,他早该认得出来这双眼睛。那个凌雪阁,那个再未出现过的小薛。脸上的面泥千变万化,这双眼睛,从未改变。 姬凤岐喂他止血的药,他想说想念小薛质量上乘的药材,他想明白了最困难那段时间为什么药篓里总是零星蹦出通宝,那些来治旧伤的“护院”全是内息强悍的高手,手上的茧亦不是练普通刀剑的。 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却全然没发现。 姬凤岐实际上没多做停留,起身去给下一个犯人包扎,头皮一痛,转头发现对方手指缝中夹着他的一缕头发。那“犯人”垂下头,却攥起拳,紧紧攥住姬凤岐的发丝。 姬凤岐走向下一个犯人,衣角轻轻拂过,卷起若有似无的苦香。 该叫你什么呢。 小薛? 还是…… 白野? 僧人和大夫,其实没耽搁多长时间,便离开。寂静无声的烈日炙烤,高台上的天策和犯人,还有高台下围观的人群。僧人提着桶离开,大夫却一直跟着,一直跟着,跟到僧人停下步伐,转身看大夫。 僧人在桶中舀一瓢水,递给姬凤岐。所有的犯人都用过这个瓢,姬凤岐接过来,一饮而尽。 “多谢大师一瓢水。” 僧人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行礼,提桶离开。 姬凤岐回头看一眼示众的高台。 武宴目送吕自牧离开,靠墙上笑了两声,垂下头去。他担心白野熬不过去,那该死的无法止血的毛病。词林走来,面无表情:“就差这临门一脚。不然,之前的罪都白受了。” 武宴离开墙壁,声音疲倦:“行啊。反正暴风雨终于要来了。阴了这么久,还是得暴风暴雨一阵,才能晴天。” 词林低叹:“是啊。终于要来了。” 不多时过来一个凌雪阁,对着词林耳语几句,词林皱眉:“什么和尚大夫的?” 凌雪阁弟子低声解释,词林啧一声:“已经付出如此多代价,不能出纰漏。哪儿冒出这两个滥好心的,收拾干净。决不能让对方怀疑。” 这一□□廷正式下达命,中书舍人公孙登外放江南道节度使,兼任中书舍人,中书舍不再纳新。 长歌门,张吾诚升任节度使得赐旌节的计划,杨休羽进入中书舍的计划,全部落空。 七十 七十 姬凤岐被抓捕。他没有拒捕,禁军甩了他的药篓,用绳子捆着他的脖子和双手,牵狗一样拖着就走。看病的老大娘吓得说不出话,等着看病的破衣烂衫的人群一哄而散。 被抓捕的原因是昨天他给那些示众的犯人医治包扎,而昨晚那些犯人逃跑了。姬凤岐被当成了同伙往大牢里一扔。肮脏破败的禁军大牢里关着一群枯瘦如柴的人,其中一个素净的和尚,默默打坐念经。 是昨天的僧人。 大牢地面污秽四溢,姬凤岐轻轻走到僧人身边,轻轻坐下。 他俩现在是“同伙”,被拿来问罪,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姬凤岐轻轻问僧人:“大师,我们会挨打吗。” 僧人只是平静地念经。 姬凤岐轻叹:“他们把我的药篓扔了,我的针帘在里面。我跟他们说我的笔是离经,没有攻击力,但笔还是被他们撅了。我没法治疗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没法治疗了。” 下午夜舒慌慌张张拎着个破损的空药篓回家,进门白着脸跟都夷道:“大姐,阿岐被捉拿下狱了。” 都夷一听,一只手按了一下肚子,夜舒扶着她:“大姐你哪里不舒服?” 都夷摇头:“没事。阿岐为什么被捉拿?” 夜舒攥紧药篓的背带:“昨天阿岐给披枷示众的犯人止血,昨天晚上有犯人逃跑,今天一早就把阿岐抓去了。刚刚一直找阿岐看病的老大娘让儿子把药篓送去妙应千金堂,我才知道!” 被践踏破烂的药篓里还有一只被撅断的笔。阿岐的离经笔。都夷眼前一黑,吞咽一声强行振作:“只有你?”她向后看,夜舒回头:“大姐你找谁?” 都夷尖叫:“还能找谁啊?乔慕乔大舵主啊?他不是说今后都要保护阿岐跟着阿岐行医吗?怎么阿岐一大早被抓你下午被阿岐的病患找到,乔慕死哪儿去了???” 夜舒顺都夷胸口:“大姐你别生气,我们都有心里准备乔慕根本靠不住,这时候也不指望他。我去衙门打听了阿岐被关押在禁军大牢,可大可小的罪名。” 都夷深呼吸几下:“来老三帮我换衣服,准备马车,我给那帮贵妇,什么王妃夫人鞍前马后那么久,这人情这会儿该用了。” 夜舒这才想起来环顾:“萧阳也没在?” “萧阳一早就出门了,说是朝政有大变动,丐帮和长歌门关系紧张……谁知道他那些狗屁!” 夜舒帮都夷打扮完毕,出门雇马车。两个女人出门上马车,直奔平康坊。即将天黑,太阳一旦落山,长安便进入宵禁,长安各坊之间严禁走动。 可是都夷和夜舒顾不上了。 太阳即将下山,禁军和天策仍在长安郊区大规模搜捕。白野咬着牙躲藏。他早有心理准备,这是真刀真枪的捉拿,来搜捕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是凌雪阁。不如此,无法取信。白野按一按怀里,他没想过那样一缕月光的人真的向他走来,月亮看到他了,虽然是他最不堪的样子。皎洁的光巨细无遗地爱他,没有嫌弃他,爱怜地给他包扎,给他止血。他过去几个月几乎熬不下去的苦瞬间烟消云散,凌雪阁的人没有眼泪,白野早忘了怎么流泪了,他只是愣愣地看着那细白圣洁的手指,轻轻地落在他身上。君父和月亮,这两个信念撑着他嚼碎痛苦,吞掉。他甚至亵渎月亮,悄悄用手指夹住一缕头发,发丝轻轻掉落在他手背上。白野把发丝珍藏在胸口,他与月亮初遇,月亮救他为他缝合伤口的地方。本来应该用白野自己的头发轻轻缠住那长长的蚕丝一样的发丝。 可是白野不敢。 白野只是诚惶诚恐,仰望月亮。 禁军差人来问,抓的俩可疑家伙什么时候交割给凌雪阁。词林正忙着:“告诉你们将军,‘看着办,但要干净’,懂?” 禁军将军好赖是个三品,但是武职,矮凌雪阁一头。凌雪阁要杀掉那一僧一医倒是容易,凭什么非得禁军来办?禁军是凌雪阁的狗么?这发号施令颐指气使的死德行,跟蛊惑皇帝的阉竖还真是一模一样。禁军将军气得要死,掀了桌案:不管了!今晚爱咋地咋地! 禁军大牢一直有人痛苦地低声哀嚎。可是姬凤岐无能为力。早被抓来活死人一样的囚犯告诉姬凤岐,禁军只要黄金,赎人要黄金。 姬凤岐问僧人是哪里来的。僧人只回答,游方,无定处。姬凤岐就听着僧人念经,听着听着,靠着僧人,睡了过去。 一晚上禁军收到几个“口信儿”,全是什么王妃侯夫人,给那个小大夫求情的。禁军将军不由得生疑,这小大夫可以啊,看着就是根草,没着没落的,怎么这么多达官贵人给他求情?禁军将军突然反应过来,娘的,不是被凌雪阁当枪使了吧。凌雪阁那个叫词林的,一贯阴险狡诈,不知道在暗处杀了多少人才做到凌雪阁明面主事的位置。凌雪阁要清理什么人,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自己动手,让禁军杀一个能牵动这么多贵人的医生,在这暴风雨将至的关口,操他祖宗的他想干什么! 夜间词林出去一趟,回来身上中了一刀。他撑着墙一步一步艰难移动,眼前一黑跪倒在地。裴愈放下手中的书开门查看,看到词林,立刻着手救治。词林微微清醒,看到是裴大夫,安下心来。裴大夫心里惆怅,词林算是目前凌雪阁长安驻点里资历最老的,也不过二十五。暗地里的任务得做到多出色,才能升到现在明面主事跟外界交接事物。都说苍云排外,凌雪阁是绝大部分不跟外界有交流,出任务结任务,如此而已。裴愈心疼白野,看词林决绝的性子却像看阿岐,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太想徒弟们了。 可是词林现在已经在明面主事,大晚上干什么去了?裴愈知道规矩,从来不问。词林咳嗽两声,笑道:“裴大夫就要离开我们了。” “是,药宗的快到了。” 词林也没问过裴大夫的徒弟们都是谁,凌雪阁没事不能查万花,林阁主心照不宣的规矩。他是有点羡慕裴大夫的徒弟的。他们心里一定有个亦师亦父的精神支柱,是个活着的人。凌雪阁心里都是君父,君父只是神。 半昏的词林笑道:“裴大夫见到你的徒弟们,一定要告诉他们,凌雪阁词林羡慕他们。” 姬凤岐本该害怕的,却靠着僧人睡了一晚,连梦都没做。僧人兀自念经,姬凤岐睁开眼,看着满地伏尸似的活人,低声对僧人道:“我不懂念经,可是喜欢跟佛祖聊天。佛祖会不会嫌我烦。” 僧人一贯不回答姬凤岐的话,但也并没有嫌他烦的意思。没人来捞僧人,因为他是个游方的和尚。也没人捞姬凤岐,因为他是个走街串巷的铃医。姬凤岐很小心翼翼地问:“大师,我以后能不能就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僧人终于回应姬凤岐:“施主,你最割舍不断的尘缘来寻了。” 姬凤岐没反应过来,牢门轰然打开,几个禁军进来看一圈,抓着姬凤岐往外拖。姬凤岐吓得回头看僧人,僧人面目含笑,双手合十。 姬凤岐被拖出禁军大牢,身后木门轰然关闭。他衣衫不整形容狼狈,看着熹微晨光中一辆马车和马车前面相互扶持站立的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还挺着大肚子。姬凤岐眼泪瞬间汹涌,尘缘当然也包括亲缘,他跟尘世的关联还有斩不断的亲情,很好很好了。 都夷夜舒一宿没睡,都夷哽咽:“阿岐,快过来。” 姬凤岐自惭形秽地垂头站着,他似乎只是一直给姐姐们惹祸,师父不在,他作为师门弟子里唯一的男人,什么都不成。夜舒没办法只好过去拽他,姬凤岐吓得躲:“脏……” 都夷一抹脸:“回家洗个澡,睡一觉,就没事了。” 马车到家,夜舒立刻准备让姬凤岐洗澡。都夷准备烧水,姬凤岐连忙蹲着自己烧。他都不敢问姐姐们为了赎他花了多少黄金。烧了水洗澡,夜舒狠命洗姬凤岐脱下来的衣服,洗了四五遍才算洗干净。洗了澡的姬凤岐穿着萧阳的衣服缩在被子里,都夷扶着肚子过来看他。他吞咽一声,羞愧难当:“姐……” 都夷摸摸他的脸和湿漉漉的头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脸色发白,笑得虚弱,“姐去躺一会儿,今天就别去行医了。” 姬凤岐跳下床,扶着都夷回她的房间躺下。夜舒也是一宿没睡,洗了姬凤岐的衣服趴在桌子上打盹。姬凤岐背着夜舒回自己房间,趁着灶还热,整治一顿简单的早饭。夜舒小憩一会儿醒来,还得去妙应千金堂。她跟做梦似的看姬凤岐在灶上忙活,对昨晚的确是一晚上噩梦。于是她去拎姬凤岐的耳朵:“吃一堑了没?” “吃了……” 姬凤岐带着哭音,夜舒又不忍心,放下他的耳朵,拍他的背:“都过去了。什么都别想。睡一觉。好好休息。” “嗯。” 夜舒吃了姬凤岐做的早饭,背起药箱出门。姬凤岐发现自己被踏烂的药篓,和被撅断的笔,破破烂烂堆在一角,只有两条皮肩带,还完好无损。 姬凤岐对着两条肩带发愣。 乔慕做的。 朝廷任免不光震惊长歌门,连丐帮也震惊了。毕竟乔慕只想助公孙登,没打算拽杨休羽出局,斗来斗去的结果是公孙登兼任江南道节度使和中书舍人,前所未有。张吾诚升任期望落空,杨休羽也完了。丐帮并不打算跟长歌门撕破脸皮,丐帮长安驻点连轴忙,萧阳大半夜就被叫去,一整天只喝了几口水。兹事体大,处理不好又得牵连乔仰。乔慕最终目标是帮乔仰,但不能让乔仰有任何的牵连。尹松去稳住公孙登,以后仍然是合作伙伴。乔慕一面得稳住长歌门,这帮文人阴狠起来可不比江洋大盗差,一面又得拟定跟公孙登日后行事的章程,头疼的撞墙,被萧阳拦住。乔慕坐在地上抬头问萧阳:“给我家送信了没?” 萧阳点头:“送了送了。” 据丐帮弟子回禀,信是送到了,塞门缝里,但家里没人。唉现在顾不上。 姬凤岐对着药篓和笔发呆,突然听见大姐房中有动静。他连忙跑过去,萧阳的衣服他穿太大,一跑步晃晃荡荡。都夷不大舒服,按着肚子捯气。姬凤岐吓得跪在窗边,大姐忙了一宿,是不是动了胎气!都夷笑着安慰他:“不慌。家里备着安胎药,你去煎一副来。” 姬凤岐里里外外照顾都夷,忙了一上午,才算稳住都夷的胎气。就要七个月,不能出岔子。都夷半昏半醒,嘟囔想吃点水果。姬凤岐立刻出门买,听见有人唱小曲儿。辞藻粗鄙,说一个女人,幽怨男人床上满嘴蜜语甜言,起床翻脸不认人,都是骗人的。 姬凤岐笑出声。 明教是在追杀唐佚行。唐佚行一身血,靠在墙上,笑嘻嘻地看围过来的明教,吹了个口哨:“诸位身材都很好,要不然把兜帽掀开让爷看看,要是美人,爷死了也甘愿了。” 那几个明教没废话,挥刀抹向唐佚行脖子,从天而降另一道刀光,寒光连片席卷,骇浪汇聚成旋涡,顷刻卷走在场所有明教的性命。 陆亚丹收刀转身,沉默地看唐佚行。唐佚行准备离开,陆亚丹湛蓝如雨过天晴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他。他终于忍不住,怒目瞪陆亚丹:“以后别管闲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说想跟我过完下半辈子。” 唐佚行大笑出声:“再说一遍,那些床上说的话,骗——你——的!” 陆亚丹拉住唐佚行的手。垂着脸,头发挡着眼睛,看不清楚表情。他不让唐佚行走,唐佚行闭上眼,并不会回头看他。看他就会心软,何必。 陆亚丹的声音在唐佚行身后响起: “阿行。那你能不能接着骗我?” 七十一 七十一 关城门之前,夜舒回家。姬凤岐换上自己的万花衣服,拎着破烂竹篓,拿着撅断的笔,准备出门。夜舒皱眉:“干嘛去?” “我回去……” “回哪儿去?”夜舒震惊,“你还能去哪儿?” 姬凤岐笑一笑:“三姐,我回村里看看。村里还有些病患,约好今天看看的,结果今天没回去。” “村里的事尽量办妥。进城来住,以后就不要回村了。你那笔不要着急,我写信给二姐,让她想想办法。” 姬凤岐去赶城门,夜舒特别生气可是又没法说什么。所以她就特别烦这些男男女女的心思!吃饱了撑的没正事干! 都夷听见声音,叫夜舒进卧房,安抚她:“阿岐二十了,是个男人了,你得给他些面子。” 夜舒沉着脸。 “这段时间过得。一直也没问,救你的五毒弟子在不在长安?咱们得郑重谢谢人家。” 夜舒倒是无所谓:“这么多年了。再说我报答过他了。” 都夷一挑眉毛:“……是个五毒的郎君。” 夜舒点头:“是的。” 夜舒的确报答他了。两不相欠。别的她没有。大约是少见中原女人,觉得新奇罢了,唱山歌的时候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夜舒很直白地当众告诉他,不必,他们两不相欠,她对男女之情从来就没有兴趣,一切都只为报答,让他不要多想。在那之后,他就消失了。 想起来这些事,夜舒都乐了:“也太可笑了。不过就是热血上头,互相骗一骗哄一哄,到最后抵不过一拍两散,浪费时间。以前只以为男女是这样,现在看,男的和男的,没差多少。” 都夷岔开话题:“你在五毒这几年,研究蛊医有进展吗?” 说到这个夜舒开心起来:“当然有,五毒虽然跟万花医道不同,但自成理论,中原医者自大多时,自以为窥得医道,瞧不起其他医法,非常不可取。当然五毒的毒蛊有些也是中原以讹传讹过分夸大。比如神乎其神的‘生死蛊’,怎么可能有这种代人去死的毒蛊,理论是什么?我真去五毒研究,五毒自己都说这蛊失传已久,就是没有呗。” 都夷笑:“蛊医理论我是不懂,但人心略通。真有代人去死的蛊,哪可能给别人用啊。” 姬凤岐伸手推开家门。没有人。床铺和桌上茶杯,都是他昨天早上离开的模样。风把什么东西刮走了,刷拉一声,姬凤岐实在没劲儿去找。 他把破背篓和两截的笔放在墙角,合衣躺在床上。衣服上还有夜舒洗过的香气,姬凤岐眨着眼看向虚空。 乔慕说过两次,要跟着自己游医,寸步不离。 两次都没做到。 杨大公子进中书舍彻底无望,太府卿杨清濯在朝上被皇帝严厉斥责,据说用词前所未有。朝臣被呵斥并不奇怪,当天晚上,杨府的房顶上,出现凌雪阁。 沉默的黑白无常,寂静无声地站在权倾一时的大唐“钱相”宅顶,月色下的鬼魅,等待索命。 杨府附近的达官贵人,吓得噤若寒蝉。杨府大门紧闭,不知道里面如何。 很多年没有数个凌雪阁同时站在某个官员宅顶的骇人景象,平康坊陷入死寂,三曲焚天的灯火全部熄灭。忘乎所以的玩乐让他们忘了,这里是皇帝脚下。凌雪阁站在房顶,无声地向下看,无论多豪奢的官邸宅院,画地成为牢房。 这件事立刻震动丐帮,萧阳潜到附近侦查,回来仍然惊魂未定:“太瘆人了。太瘆人了。杨府的人被那么多凌雪阁俯视,得是个什么情况!凌雪阁是在搜集罪证,杨家这回真的完了!” 乔慕沉默不语。 这天还是来了。大厦倾覆,只需瞬间。将近三更,街上已经完全宵禁。乔慕闭上眼,又睁开:“这事儿跟丐帮没关系。只我去看看。” 萧阳拉住他:“你干什么去你!” 乔慕平静:“该我报恩。这件事了结,我和长安便再无瓜葛。” 萧阳急眼:“这黑灯瞎火的,你能做什么?跟那么多凌雪阁硬碰,你找死?” 乔慕放下自己的短棒酒坛,就在萧阳面前,倏忽不见。 “□□忘了你嫂子……” 杨府已成死地。早上杨官爷杨青天,大唐金钱的“宰相”还照常上朝,下午回来,荣华富贵东流水。房顶上站着凌雪阁,那一对一对的眼睛,注视着。他们在等天上的旨意,天上的旨意劈下来,杨府尸骨无存。杨府上下甚至连哭都不敢哭,杨家三个儿子跪在杨清濯书房,杨清濯坐着,一言不发。 书房外面有声音,杨清濯宦海沉浮那么多年,尚能沉得住气,他眼看着书房门打开,有人利落打昏跪着的杨家三子,解除隐身。来人蒙着面,杨清濯还是睁大眼睛:“你……” “杨官爷,我是来报恩的。我只能带走杨休羽。” “你……” 来人背起杨休羽,倏地不见。房顶有凌雪阁几乎同时追了出去。 杨清濯愣在原地。 他突然感觉到脚踝剧痛,夜影中地面成了深渊,当年小伙伴的手,重新恶狠狠抓上他的脚踝,把他拖入地狱。 长安城中各处警楼还能动的守城机关弩全部启动,铺天盖地的弩|箭,仿佛那场终于砸向蚂蚁窝的暴雨。 姬凤岐睡着,轻轻翻了个身。突然门外响起动静,姬凤岐起身查看,乔慕背着杨休羽,跌跌撞撞跑进来,不由分说把杨休羽放在床上。杨休羽惊醒,乔慕紧紧搂着他,不让他出声,在他耳边低声细语安慰。乔慕身上还有上,被类似弩|箭豁出来的长长的伤口,皮肉翻卷。乔慕紧紧搂着杨休羽,房顶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一滴血渗透泥瓦,滴在姬凤岐脸上。 乔慕在房顶安装的铁蒺藜! 姬凤岐被震惊得无法动弹,他听见房顶铁蒺藜被拆除的声音,更多的脚步声,在整个村子的房顶上回荡。破败的院门似乎在响,那聊胜于无的破木板甚至根本经不起一脚,但仍然被人静悄悄地……打开了。 这才是凌雪阁的恐怖。 一切,没有声音。 姬凤岐看看满身浴血的乔慕,看看乔慕怀里失控的杨休羽,他转身走入院中,赤手空拳地妄图挡住入侵的鬼魅。夜空中房顶树顶的凌雪阁,低头观察清瘦的万花弟子站在院中,黑紫衣摆随着夜风飞扬。 万花。 而且是白野的姬凤岐。 凌雪阁在村中搜查,寂静地进屋又出来,几乎没有惊动熟水的村民。没有武器万花弟子仍然站在院中,几乎要被风吹倒。 姬凤岐在这场无声的哑剧中战战兢兢,他对凌雪阁的恐惧让他抖得愈发剧烈,可是他仍然站得笔直。那些凌雪阁,低头看着他,他咬着牙含着一口气迎着他们的目光。他看见一个凌雪阁从天边过来,轻巧落在似乎是领队的旁边,低声耳语,接着所有凌雪阁倏地不见。 姬凤岐仿佛溺水之人终于破出水面,一口气吐出来,颤抖着剧烈呼吸。他猜不出来为什么凌雪阁会走,他瘫坐在院中,冷厉的夜风钻进他的骨头缝,在他的灵魂里尖叫呼号。不知道瘫了多久,姬凤岐爬起,跌跌撞撞走回屋,乔慕抱着杨休羽,轻微晃动身体,温柔地哄着杨休羽进入沉眠。 姬凤岐给自己倒了碗冷水,全喝了。 乔慕半搂着杨休羽半禁锢着他,不让他挣扎也不让他出声,别特么发疯。他不知道最后杨休羽是不是让他勒昏的,但是他顾不上,他很少用明教的心法,现在脑子里轰然作响。回头看到姬凤岐在灌水,他笑起来。他可不敢告诉姬凤岐,杨家倒霉了他却高兴。这是最后与长安的牵连,他说的“此间事了”,就是这个。他报恩了,推公孙登上位了,江南道节度使跟丐帮捆一起了,君山乔仰凭着这个大获全胜了,辅佐现任丐帮帮主坐稳位置了。乔慕简直想要大笑,又怕把杨休羽笑醒了。 姬凤岐坐在桌边,没有月光,黑紫的衣袍浸在影子中,垂着头,只露个尖尖的瓷白的下巴。 乔慕想起身到他身边,杨休羽死死扣住他的胳膊。 杨休羽没睡,也没昏。 他清醒了。 乔慕低头看怀里,杨休羽那对眼睛扎着乔慕,用口型对乔慕无声道: 乔总舵主,你好手段。 乔慕一愣,不是,他想分辨真的不是,可是说什么。 杨休羽伸手摸乔慕的脸,无声地笑: 乔总舵主,我杨家,家破人亡了。当初,为什么要救你。 一夜寂静。 天边一丝阳光接近破晓,凌雪阁明灭的身影立在附近所有的树冠上,唐佚行打开飞鸢,冲天一飞,被凌雪链刃缠住脚踝,刀片扎入皮肉,抠住骨骼,恶狠狠往下一拽。唐佚行摔在地上吐一口血出来:“娘的,最讨厌凌雪阁。还不如全是明教呢。奇怪,我跟明教怎么打生打死,都没到出动凌雪阁的份儿上吧。” 一群凌雪阁陪葬,亏了。 现在距离标记地还有距离,必须尽可能炸死更多的凌雪阁,不然更亏。千机匣一转,弩|箭上膛,漫天飞散孔雀翎。 唐佚行竭尽全力飞向标记地点,凌雪阁链刃活蛇一般追着他撕咬,飞鸢一侧翅膀被打得稀碎,只剩半边飞翼让唐佚行打着转儿在枝杈丛林中翻滚。他卸了飞鸢,连滚带爬咬着牙扑向标记地。突然肩上一凉,低头一看,右臂齐肩断裂,飞出去的时候甚至端着千机匣。 凌雪阁追捕任何人都不需要理由,一个唐门杀手而已,杀了也就杀了。他们围猎一只可怜的小猎物,先要卸掉他的爪牙。 唐佚行笑了,丢一只胳膊不会更疼,哪怕只剩腿,不,只剩一个能动的头,他能炸死所有凌雪阁!他摔在标记地上,大笑起来。作为一个杀手,生命在他面前毫无尊严,他的生命当然也毫无尊严,他理应如此去死! 连天刀光斩断数把链刃,从天而降的明教站在唐佚行身前,仰天怒吼:“李述!” 追杀而来的凌雪阁忽然怔住,这个胆大妄为的明教站在凌雪阁的包围圈中,无视居高临下的凌雪阁:“李述!还是叫你逐月!我知道你在!” 凌雪阁全部停止攻击,面面相觑。 陆亚丹嘶哑地笑:“李述,你在听,很好。我是来传话的,我们达成一个心照不宣的小默契,如何。” 风声呜号,陆亚丹掀开自己的帽兜,露出金色的长长的卷发和一对摄人心魄的蓝眼睛。他仰着头,谁都没看,大笑:“李述,你的身份可以永远是秘密。你的腰牌被我师父陆萨罕拿走,不要着急,它在一个可靠的人手中保管。你可以当朝廷在明教的眼睛,也可以当明教在朝廷的嘴巴。李述,这是个命令。你可以不照着做,你的底细会被彻底公布,你的腰牌永远都挂不上凌雪阁的墓林,你永生永世只能当既不是明教也不是凌雪阁的孤魂野鬼!!!” 唐佚行挣扎着站起,他似乎终于弄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被追杀得这么惨。但不重要,该杀的他全杀了,该报的仇他全报了,不遗憾。就是这个陆亚丹,他到底想干什么! 凌雪阁们大怒,怒喝:“抓住这个明教!抓活的!” 陆亚丹扔了双刀,转身搂住唐佚行:“阿行,动手。别一个人走,我陪你。” 冲天烈焰勃然爆起,比上次更强悍的爆|炸气浪山呼海啸,滚烫的热气几乎烫熟了最近的一圈凌雪阁,熊熊火海烧得长安郊外一片赤地。 提恩雅手里攥着阿瑟尔,或者凌雪阁李述的腰牌,远眺着爆|炸燃气的火云。横飞的泥土扑面而来,提恩雅泪如雨下。 陆亚丹终于肯把阿瑟尔的腰牌给提恩雅,他信任了他。 “你不是要给我师父报仇。你也从来没想杀阿瑟尔。你只是想在明教里也弄个宋森雪。明教想要返回中原,不能在朝廷里没人。李述心高气傲从没当自己是明教的人,只能这样拿着他,他才会为明教着想。光明右使,我说得对吗。” 陆亚丹用他那琉璃的天蓝眼睛看着提恩雅,他告诉提恩雅,他会出色地完成给阿瑟尔的传话,并且一切看起来就到他为止。谁也休想从他这里撬开一丝纰漏,他永远不会透漏任何秘密。就让这个默契的小游戏在默契中进行下去,阿瑟尔会明白。 提恩雅只能看着那火云。 傻孩子。 天还没亮,姬凤岐失魂落魄地走向那间小庙。小庙被打扫过,干干净净,供桌上还有新鲜的花朵。供桌下放着一只千机药箱,蓝色的唐家堡风格。千机药箱下面压着一叠纸,姬凤岐拿起来一看,大部分是药箱机关的说明,一张纸上写着唐佚行给他的信: 阿行,我要去给自己的事情收个尾。对不起我没听你的话,仍然在长安。此生唯一幸事便是有你这个朋友,不亏。阿行,我变不成鬼,杀手没有灵魂,所以以后并不能来看你。如果你看到天边的爆|炸,请你对我笑一笑。 永别。 姬凤岐愣愣地看完,地动山摇的爆|炸震得小庙哗哗淋土,姬凤岐跌跌撞撞跑出去一看,暮色垂野之际,腾起挑衅初升日轮的瑰丽烈焰。 无与伦比。 姬凤岐站在佛前,尖叫哀嚎。 七十二 七十二 杨休羽频繁地惊醒,乔慕不能让他出声,只能一直搂着他。杨休羽盯着乔慕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神像燃烧的冷光。盯着盯着,在乔慕怀里无声痛哭,皇恩不再,他从云端摔下来,谁都怪不着,他现在只有乔慕。 姬凤岐背着千机药箱,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回来。他要给千机药箱里面装上药材,然后背着千机药箱进长安行医。进门看到乔慕抱着杨休羽,听着杨休羽絮絮低语。 杨休羽在哭他的父亲,他的荣华富贵,哭皇帝陛下被奸人蒙蔽,误信佞臣,残害忠良。 姬凤岐默默往千机药箱里整整齐齐码药材,小瓶子,和备用的针帘。也不怪戏本子乏味,每次“忠臣”哭诉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因为“忠良之后”也真就这么几句话。 姬凤岐听着杨青天的儿子泪如雨下六月飞雪,满脑子都是隔壁村村口那棵被伐走的老树,要掏芯子给杨青天的爹做棺材架子。还有死去的老村长。接着是长安城里斗鸡——两只公鸡打得羽毛乱飞缺喙少眼,哪只是忠臣,哪只是佞臣。 姬凤岐低头码东西。唐门蓝的千机药箱,他以为唐佚行是说说的,但唐佚行履行诺言了。他没跟唐佚行说过,他这样古怪的性格,能有唐锤锤做朋友,此生也甚幸。唐锤锤说他变不成鬼,没法找姬凤岐。姬凤岐眼泪砸在千机药箱上,慌忙用袖子擦干净,背着便出门。 长安城里,杨家全家下狱。杨大公子不知所踪,全城抓捕。姬凤岐看着张榜公布杨青天的罪责,挪用税金结党营私什么什么,朝廷剪除其党羽,牵连甚广,一堆看起来似乎根本无关的人。姬凤岐想的是另一桩事,话本子要更新,杨青天被迫害含冤入狱,而且杨大公子是出名的俊美,话本里要有女侠来救,随后以身相许—— 实际上是个男侠救的。 可能也以身相许。 姬凤岐站在讨论纷纷的人群里,差点笑出声。 人群里还有个白衣道士,看了一眼差点忍不住笑的万花弟子。 党羽名单,有之前那个看风水的□□友。要不是这半年多被凌雪阁逮进大牢彻底跟“杨党”没了联系,吕自牧三个字也得上榜。他在杨清濯的圈子里陷得太深。吕自牧死不足惜,极有可能带累纯阳,纯阳出了个勾结异族扶持废帝的已经够敏感,万一陷入党争,吕自牧万死难赎。 武宴在回忆中懒洋洋地笑: 死木头,我是为了救你。 昨晚凌雪阁出任务,遇上一个机关术极其强悍的唐门,被炸得死伤惨重。裴愈看到被烫到全身皮肉接近熟透眼睛还在动的人,以为必须大干一场,又得拖延值满日期。没想到词林过来,摘了对方腰牌,一刀抹了对方脖子,送了个痛快。 所有重伤凌雪阁都如此处理,裴愈反而不须要医治任何人。 词林跟裴愈告别:“裴大夫,你已经值满,药宗的人进城了。我这就送你离开。” 跟来时一样,裴愈蒙着双眼,上了一辆马车。马车行驶很久,才在某处停下。有人引着裴愈下车,裴愈站在原地,等马车离去,才摘下蒙眼布。 凌雪阁杳无踪迹。 裴愈站在长安城外。 姬凤岐在长安城里漫无目的地溜达。新换的千机药箱,反而没人找他看病。他总觉得唐佚行在街边什么地方对着他笑,和以前一样,一身伤,等着姬凤岐收拾。 爆|炸地点附近围满了官兵,他无法接近,只能远远地看。他想也许会像那些无聊的传奇话本,跳崖不会死,爆|炸不会死,都不会死,很多年之后他可以看到完好无损的唐佚行,用唐家堡的口音问他,吃火锅儿咩。 长安街上行人,看到一个万花小大夫独自面对着街角,哭得精神崩溃。 君山的命令雪花一样砸向长安驻点,萧阳仍然无论如何抽身回家一趟:“我老婆怀孕七个月,她最重要。” 夜舒不在,都夷面色苍白躺在床上。萧阳立刻烧水煎安胎药,听着大门响,匆匆出去,娘的都夷刚睡着你敲什么门!萧阳气势汹汹一开门,门外站着个似乎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 万花。 年龄看着不大,气质很成熟温和。眼角天生带笑意,眼神清明,一眼洞彻人心。萧阳被万花看得愣住,心想这是谁,都夷同门?不就姬大夫一个男人? 都夷问了句“谁呀”,没人应,自己爬起来查看,一看到大门外的人,懵了,眼眶一瞬通红,手足无措,徒劳地拽住衣服遮住高耸的腹部。萧阳回头看都夷这个反应,心里一凉,转头看门外万花,门外万花微微一笑。 都夷张口,声音带着哭腔:“师父……” 萧阳眼前一黑。 都夷像个做错事的小姑娘,低着头跪坐在裴愈面前。她自作主张,未婚先孕,全是不孝的行为。萧阳呆立在一旁,都夷的师父年逾不惑,怎么看着这样年轻?裴愈进门起就没搭理萧阳,只是按了按都夷的脉。 “我跟你说过……” 都夷惊慌抬头,看萧阳又看师父:“萧阳不知道。” 裴愈微微蹙眉,都夷又低下头去。萧阳震惊,不知道什么?裴愈缓缓转脸看萧阳。阅尽病痛看透人心的医者的眼,萧阳瞬间觉得自己被扒皮剜肉掏出心脏,无所遁形。 “裴……师父,我不知道什么?” 裴愈盯着萧阳看,看了许久:“都夷不适合婚育。” 萧阳微微睁大眼睛。 都夷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裴愈还是看萧阳,萧阳甚至知道裴愈在想什么——萧阳是故意的,用孩子绑着都夷。 萧阳吞咽一下,对都夷道:“你先去休息。嗯?其他交给我。” 裴愈冷淡地看着萧阳把都夷抱紧卧房,接着出来,跪在地上,给裴愈磕了个头。 “求师父帮帮都夷。” “我自己的徒弟,用得着你来求情?” “她不止是你徒弟,还是我娘子。” 裴愈起身避开:“你们没有婚约。她是你哪门子娘子。” 萧阳跪着,回答:“我想尽早办,但都夷一定得要您在场。我没有父母,要是您不在场,婚礼上……没有高堂。” 裴愈一听,心里一动。萧阳自顾自:“师父,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有幸沾了都夷的光,忽然有了一群亲人,做梦一样。师门看我不顺眼,理所应当,即将为人父,没有一点担当,连婚礼都没置办。我也存了私心,想着婚礼无论如何高堂不能空着,拜天拜地拜高堂,您来了,该有的我也都有了。” 裴愈都笑了。丐帮。名不虚传。他转身走向都夷房间:“我没答应。我花谷虽不曾超脱凡间,风气也向来不迂腐,都夷未婚先孕,也是我的徒弟,将来带着孩子返回花谷,未尝不可。你想跪便跪,只是不跪我,你自己想清楚,今后如何待都夷,如何待子女。我便不过问了。” 都夷提心吊胆躺着,隐隐听见外面师父和萧阳的说话声,又不敢真的去听。听着师父轻轻敲门:“都夷?”心跳到嗓子眼儿:“请进。” 裴愈走进房间,坐在都夷床边,又按了一次脉。都夷心狂跳,脉象紊乱,裴愈只是按着她的脉,平和地问:“和萧阳在一起,是你愿意的?” 都夷立刻明白,师父在看她是否说谎。她吞咽一声:“是的……” “萧阳有没有半点强迫你?” “没强迫。” “萧阳待你好么?可有不耐烦?” “一直都很好,没有不耐烦,师父,他……很好。” 裴愈的手指离开都夷手腕子。长长一叹。都夷是不适合婚育,总觉得她还是个孩子。仔细一想,都夷到底是个妙龄女子,学医这些年,人体什么事情不知道,竟然还能忽略这件事。 裴愈微笑着安慰她:“那就好。” 都夷冒泪花,裴愈问:“你的师弟师妹们呢?” “老二在万花谷,千秋节来颂圣大出风头。老三在妙应千金堂,平时就住家里。老四老五这几天就到。阿岐……阿岐住在城外村子里。他……他……” 裴愈温柔耐心:“嗯?” 都夷把心一横,跟师父没什么不能说的了:“他跟丐帮的乔总舵主在一起了。” “……嗯。” 姬凤岐犹豫,现在这个状况要不要去看看大姐。现在三姐应该是没在家,丐帮据说忙成一团,萧阳也不在家的话,大姐一个人。姬凤岐吹了半天风,等眼睛微微消肿,背着药箱站在家门口看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看看大姐。他敲敲门,庭院里有脚步声,有人给他开了门,光影一变,姬凤岐瞬间睁大眼睛,呆愣原地。 师父。 姬凤岐在门外瞬间跪下,重重磕头,门槛磕得眉弓出血,他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过于剧烈的颤抖震得背上的药箱里面的东西轻轻响。 裴愈低头看他,他咬着自己的手背,把哭声挡在自己嘴里。裴愈伸手拉起他:“我当你不认我了。” 姬凤岐垂着头,抖得更厉害,眼泪根本停不住。 都夷看裴愈牵着姬凤岐进院子,靠着窗攥紧手指。姬凤岐被师父乖乖领在手里,跟小时候一样。她平复情绪,悄悄挑起帘子往正堂看。姬凤岐跪在师父脚边,师父轻轻摸他的头。都夷眼睛一热放下帘子,坐回床上。夜舒回来看见师父肯定也掉眼泪,她们到底谁都没长大。 “丐帮的总舵主,对你好不好?” 姬凤岐靠在师父腿边:“……好。” 裴愈都不用按他的脉。 萧阳进来,看到姬凤岐,又看到裴愈。裴愈对萧阳微微一笑:“我的两个徒弟,真是一丁点丐帮的光都没沾到啊。” 萧阳一愣,复又惊悚:他还想乔慕把杨休羽藏在哪儿,该不会是藏姬大夫乡下的家里了吧!他浑身起粟,乔慕爱干嘛干嘛,但是别拖累他!萧阳不知道如何争辩,他没什么可说的。 裴愈轻轻对姬凤岐道:“就住下吧。不要出城了。” 姬凤岐沉默。 他总是不死心,想回去看看。 裴愈只得把自己的笔给了姬凤岐:“总得有个傍身的武器。” 乔慕安抚杨休羽彻底平静下来。他们打算等风声过去,送杨休羽回长歌门,只要他回长歌门,总会有翻盘的机会。 只是杨休羽身边离不开人,乔慕必须在一旁。姬凤岐给杨休羽按了脉,惊吓过度,只能养着。杨休羽靠在乔慕怀里,虚弱地对姬凤岐微笑。姬凤岐为他煎一副安神药,乔慕感激地对姬凤岐冒了一句:“多谢阿岐。” 姬凤岐坐在灶前,转脸看床上两个人。乔慕在感谢他,因为他给杨休羽煎药。姬凤岐转过头只盯灶火,火苗在他的眼睛里明暗跳跃。 乔慕真的感激姬凤岐,能收留杨休羽。过几天就把杨休羽送回长歌门,他便不在欠杨家的,丐帮的,任何情分。他要辞掉长安总舵主的职务,笑话,他一个要饭的,在官场打滚。只不过现在当着杨休羽不好跟姬凤岐讲。找个机会跟他解释一下,阿岐一贯心性豁达,想来不会计较。 乔慕自嘲地想,阿岐怎么可能会“计较”。顶多是嫌家里多个人烦。 晚上幸而床够宽,乔慕让姬凤岐躺在里面,凑合一下。姬凤岐躺在里面,转脸就能看到乔慕搂着杨休羽。 所以在桌上趴了一宿。 七十三 七十三 一连几天,杨休羽气色见好,他给自己找了个支柱:回长歌门。只要回到长歌门,便有机会救出父亲向皇帝陛下陈情,为家族洗刷冤屈。他絮絮叨叨那些忠良佞幸的话,姬凤岐一句话没听进去。杨休羽现在十分依赖乔慕,毕竟家里生了巨大变故,可以理解。谁能不喜欢乔慕呢。和乔慕谈起治世理想,乔慕说“天下大同”。杨休羽仿佛才发现房子里还有第三个人,笑着问姬凤岐:“姬大夫,你觉得天下大同是什么样子?” 姬凤岐在忙着给他煎药,平静道:“可能是长安不会隔三差五不让我进吧。” 一句话噎住杨休羽,杨休羽看乔慕,乔慕望着姬凤岐,轻轻一叹。 他们蜗居在姬凤岐家里,凌雪阁再没来查过。长安城里的搜捕也只有几天,毕竟首恶是杨清濯,杨休羽实在是不值得浪费那么多精力。只是名义上的抓捕还在继续,姬凤岐白天背着药箱进长安城望风,观察对杨休羽的通缉是否有松动。 长安城里的百姓一开始还议论杨青天下大狱,后来话题也换了。传奇话本也终于如姬凤岐所料,出了故事,蒙冤忠良之后和女侠。 姬凤岐站着听说话人说了全本,结局是皆大欢喜,女侠和忠良之后排除万难喜结良缘。姬凤岐总觉得那个恶毒男二仿佛在骂他,阻止女侠和公子的爱情。听完了,还是给了钱。 今天有些进项。 中午他抱着千机药箱啃白面饼,仿佛老友仍在身边。识货的都奇怪,为什么万花要背个唐门箱子,姬凤岐笑一笑,不解释。 中午过后,天色阴沉。姬凤岐最近都特别着急回家,既然天色不好,那就回家。他背着药箱离开城门,走在城郊,天色墨如夜空。他正懊悔没拿伞,千机箱要淋雨,忽然闻到了…… 血腥味。 大夫对血腥味再敏感不过,大风骤起,他在澎湃翻涌的杂草中轻轻翻找,心想也许是什么被野兽咬了的小动物。接着看到了人腿。 姬凤岐立刻上前查看,草丛里躺着个年轻男子。他应该很高,肌肉结实而匀称,内息是个高手,胸口中一刀,血流不止。姬凤岐上前试鼻息,却顿住——那天示众的囚犯。 小薛。 白野。 姬凤岐立刻帮白野止血,白野睁开眼,看到姬凤岐,一脸难以置信,姬凤岐轻声叫他:“白野。” 白野定定地看着姬凤岐。月亮知道了,月亮看到了他胸口的疤。他们的初遇,姬凤岐就在救他。现在,姬凤岐还在救他。 姬凤岐使出浑身解数,用的还是师父的笔,竟然无法给白野止血。白野受伤太重。他一张嘴,喷出血沫。杂草是滔滔海浪,将他们完全淹没。 姬凤岐听到马蹄声,还不止一匹马,冲这边来了。白野贪恋地看着姬凤岐,眼泪冲开面泥。姬凤岐慌了,无法止血,怎么会无法止血。对了青鸐师姐也是这个毛病,但是我没带那种药。姬凤岐准备冲回城请师父,却被白野死死拉住。 白野塞给姬凤岐一枚一乍长手指粗的信筒,费力地一字一句:“交给……凌雪阁词林。” 又塞给姬凤岐他的腰牌,姬凤岐细白的手指终于轻轻握住了他的腰牌:“万花……” 万花是个美好的梦境。 白野只在三年前去过万花。林阁主少见在万花召见凌雪阁。那是个卉木萋萋的暖日午后,他潜入林阁主的书房,轻声叫:“林阁主。” 林阁主当时正在画画,不知怎么看了一眼窗外。 就那么一个午后,林阁主有意要给他介绍一个新的队友,可是没有了下文。 他永恒记得那个午后。 如果有幸,腰牌能跟随姬凤岐,回到万花。白野的魂魄终于找到安息地,在姬大夫身边,在万花谷,永恒无忧,永恒无怖,永恒……无遗憾。 马蹄声愈近,白野推着姬凤岐快走,眼泪更加汹涌,冲刷着着脸上的面泥,他无知无觉。大雨终降,彻底冲刷掉白野脸上的面泥,那是他们第一次在长安宵禁的夜晚遇到的真实面容,一对漂亮的狼一样的眼睛,一心一意,只看着遥不可及的月亮。 姬凤岐在大雨中转身就跑,追兵的猎犬找到白野所在地,姬凤岐只能在杂芜漫漫的植物间顶着大雨竭尽全力地跑,他不敢想白野的下场,雷声隆隆,迫在近前,姬凤岐仓皇地跑,用尽全力地跑。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雨势渐小。大雨帮了他,冲刷掉了所有他的痕迹,猎犬也找不到他。他在山间翻滚摔落,师父帮他缝合的眉弓上的伤口摔崩开,半脸的血。他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茫然四顾,才发现跑到隔壁村。村口被伐的树墩前依旧摆着祭品,旁边办草市。村子之间以物易物,刚刚大家去躲雨,现在又都回来。熙熙攘攘,姬凤岐跑回了人间。 他狼狈地站在人群里发呆,不远处,乔慕背着杨休羽……走过去。杨休羽戴着面罩,举着雨伞,全身清清爽爽。姬凤岐的眼睛跟着两人移动,杨休羽手里的伞一歪,彻底挡住了乔慕的脸。 “哟这不是小姬大夫?我的亲娘怎么摔成这样?采药去了?来来来跟齐婶子走,这么淋雨要生病的!” 姬凤岐僵硬向下挪眼睛,看到笑容满面的齐婶子。 “草市要散了。姬大夫快跟婶子走。” 杨休羽没见过草市,想看看。乔慕知道他被关了这么些天,很抑郁,让他戴着面罩打着伞,雨天也不突兀。杨休羽不爱踩泥水,乔慕背着他。像他们小时候,杨休羽趴在乔慕背上,轻声道:“细鱼仔。” 乔慕一顿,没回应。 姬凤岐口腹之欲不强,也没什么特别爱吃的。乔慕想给他带点东西,都不知道带什么。最后买了两个芝麻饼,要多加糖的。包好之后揣进怀里。杨休羽低声笑道:“不知道你爱吃芝麻饼?” 乔慕跟着笑。 姬凤岐被絮絮叨叨的齐婶子拉着回到村中,强笑:“谢谢婶子,我就不去你家了,我回家换个衣服。” 齐婶子唠唠叨叨叮嘱他,姬凤岐微笑听着。好不容易送走她,她转身还想补充什么,姬凤岐甩大轻功飞回自己院子。 白野交给他的东西要怎么办。给凌雪阁。上哪儿找凌雪阁。姬凤岐昏昏沉沉地想,白野还躺在那里。一时脑子里又是乔慕背着杨休羽走过去。突然惊醒,坏了,要是把凌雪阁引回家,杨休羽被发现可怎么办!姬凤岐全身战栗,怒骂自己怎么如此糊涂,立刻大轻功飞离院子。乔慕正抬头看到姬凤岐飞走,姬凤岐很少用大轻功飞,他的眼睛追随姬凤岐消失无踪。 “小姬大夫有自己的事儿。”杨休羽说。 姬凤岐发现自己无处可去,漫无目的游荡进那间小庙。供桌上轻轻落了灰尘。除了姬凤岐,再没有第二个人来打扫。姬凤岐全身湿透,直接倒在地上。他想凌雪阁神通广大,应该能找来。 姬凤岐躺着跟佛祖聊天。他说他给师父磕过头了。现在就等大姐孩子出生。反正师父来了,大姐之后的婚事终于有了主心骨,整个长安都不再需要姬凤岐。 姬凤岐听到房顶有动静,依旧躺着:“白野有东西要送到。你们下来。” 院中落下数个凌雪阁,领头的那个,对姬凤岐微微一笑。 姬凤岐没起来,依旧看着房顶:“怎么证明你们真是凌雪阁。” “凌雪阁从来无需向什么人证明这个。” 姬凤岐爬起,看着领头的凌雪阁:“你是哪个。” 对方似乎震惊,很久没听人这么跟他讲话了:“也许,你可以叫我词林。” “嗯。”姬凤岐把信筒和白野的腰牌递给他。姬凤岐无力查证,他一个铃医,他什么也不是,听天由命。 词林只拿了信筒,却看着白野的腰牌。 “你们去找白野了么?他……还在吗?” 词林闭上眼,又睁开:“凌雪阁从不在乎尸首。不重要。只要腰牌挂回墓林,便魂归故里。” “那……带白野回家吧。”白野的腰牌上,还有未彻底干透的血。姬凤岐托着它,沁骨冰凉。 词林缓缓收回腰牌:“也好。” 凌雪阁一走,姬凤岐又倒下了。他得确定凌雪阁不会跟踪他。他想唐佚行,也想白野。他想着小薛爱答不理的表情,可能真的是因为面泥,做不出大表情。可是既然能用面泥伪装,那想必还是白野当时嫌他烦。白野当时在执行任务,又不得不顾着姬凤岐,姬凤岐躺着,抹把泪。 他已经感觉不到刺骨的寒冷。 所有人都会有结局。 他的结局在哪儿。 老四倾离和老五青鸐到达长安,先去妙应千金堂找老三夜舒。夜舒板着脸:“我不瞒着你们了。大姐不乐观。” 倾离和青鸐沉默地看着夜舒,夜舒叹口气:“师父也知道。只是咱们都没说。最近大姐可能要发动,你们来得及时,七个月足够孩子活着,大姐也早生早好。只是过程肯定凶险,师父等会儿来妙应千金堂,咱们会诊。” 青鸐左右看看:“老六呢?” 夜舒皱眉:“阿岐不擅长妇科,喜怒都上脸瞒不住事,他是不知道的。” 倾离皱眉:“大姐那个夫君呢?总该让他知道大姐为了他以身犯险?” 夜舒冷笑:“知道又如何,存着心思用孩子绑大姐,大姐九死一生他也不痛不痒。这话我当着大姐的面不好说,但是你俩记住了,别吃这种亏!” 青鸐苦笑:“三姐放心吧,行医这些年,人间疾苦看够了,并不想亲身实践。” 萧阳回家,看到门口停着辆奇特的马车。两匹马不是活马,是机关马。应该是二姐沉燃到了。他对着马匹惆怅,家里越来越热闹,万花谷的娘家人,他一个都惹不起,最近也确实靠他们照顾都夷,萧阳忙得停不下来。总算和长歌门的事情有缓和迹象,萧阳下决心开始心无旁骛伺候都夷。 中午下了大暴雨,到晚上还阴沉沉。萧阳打开门,家中没什么人,他轻轻叫了一声:“都夷?” 都夷倦倦地回应:“嗯。” 萧阳进门洗手准备晚饭:“都夷晚上想吃什么?” 没回答。 萧阳去卧房看她:“都夷?” 都夷面色苍白,就那么躺着。眼睛微微动,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萧阳惊慌:“都夷?” 他摸到了满手血。 七十四 七十四 姬凤岐惊慌失措赶着关城门之前进入长安城,一路狂奔跑到师父宅院。门口停着天工马车,庭院里站了一群丐帮。他上气不接下气,一身狼狈半边脸上有干涸的血。丐帮弟子一胳膊当胸拦他一下,撞得他咳嗽。他也不敢高声惊扰都夷,为首的丐帮弟子认出姬凤岐,是萧阳小舅子,才一偏下巴不耐烦放他进院门。姬凤岐恍然走进门。家里回不去,他是多出来的。进自己师父的宅院,还得看人开不开恩。 世间是不是就多他一个人啊。 沉燃坐在产房门口,面对一堆丐帮,沉着脸一言不发。她肩颈手腕手指和腿部都有天工甲,丐帮不知道她什么路数,仍然嚷嚷着张罗请稳婆还是干嘛干嘛的,沉燃抬头漠然:“我们就是万花谷大夫。” 廊下两条机甲蛟一动,一群鸭子立刻安静。 萧阳吓傻了,丐帮来了一堆人,男男女女,平时跟着都夷进进出出的兰束抱着萧阳胳膊安慰,尹松倒是真着急,蹲在房门口探头探脑听里面动静。 “人。”沉燃说。 尹松回头:“什么?” “人,太多了。” 廊下的两条小型机甲蛟仿佛真的是活物,听到了沉燃的指令,开始伸爪摇头,松快关节。说是小型,拉直了也有三丈多长。走路时只有齿轮柔润磨合的声音,爪尖獠牙和鹿角龙鳞全是利刃,锋芒荧光。 “出去。” 两条机甲蛟似活非活的机甲眼睛“看”向屋里,看得屋里丐帮们心里一寒。先不说打起来丐帮掌法能不能抵挡机甲蛟披满全身的刀锋,这玩意儿可不知道疼啊,坏了大不了修,这大爪子一踩人,半边身子都没了。 堂屋里丐帮又出去了些,只剩两个跟萧阳感情真的好的男弟子,还有兰束尹松两个女弟子。兰束坚持拉着萧阳胳膊安慰他,沉燃觉得屋中人数尚可,其他便不管,闭目养神。接着姬凤岐跑进来,不知道被什么一绊摔在沉燃面前,背上的千机箱哗啦一响。沉燃睁开眼,皱眉:“冒失。” 姬凤岐就怕二姐,连忙爬起:“大姐,大姐怎样了?要不要我进去看看?” 沉燃上下打量他:“你……去浴室收拾收拾自己。师父和老三老四老五都在里面。你帮不上忙。” 总归需要大量的热水和晾凉的熟水,姬凤岐卸下千机药箱放在沉燃面前:“二姐帮我看着,我这就去。” 沉燃仿佛终于找到点事做,她惊艳地看着唐门的工艺,心想阿岐怎么会有如此精湛技艺的药箱。制作这个箱子的人想必于天工机甲术方面是个奇才,假以时日难保不成宗师级别人物。长安事了,得让阿岐介绍认识。 尹松心急如焚,怎么听别人生孩子叫死叫活的,都夷房间静悄悄?她真的在生?沉燃闭着眼:“我师父专门跟阎王抢人。” 尹松干笑:“不是信不过万花谷的艺术,想哪儿去了!” 天已经完全黑透,乔慕发现姬凤岐根本没回家。他站在门口看着,整个人浸在阴影中。杨休羽身边离不开人,他缩在床上,抱着头,没反应。乔慕已经给长歌门送信,但长歌门迟迟没有回复,杨休羽强自镇定的心气儿几乎消耗殆尽。他始终不能面对自己很有可能被长歌门放弃,乔慕必须看着他,不让他想不开。只是现在乔慕心急如焚,姬凤岐遇到什么了?怎么现在还不回家? 终于忍不住:“太晚了,我得找找阿岐去。你……先睡一觉?” 杨休羽沉默半天,忽然道:“他下午回来了一趟拿东西,说他大姐生孩子。” 乔慕只能站在门口。脚在门框内,身子探出门去,却也一步都没有迈出。 姬凤岐收拾了自己,奋力烧水,晾凉,备用。期间有丐帮弟子进厨房问了句“有茶没有”,姬凤岐没吭声。丐帮弟子啧一声离开,姬凤岐疑心他是啧牙缝里的东西吐掉,只能把他路过的一大盆凉好的温水全倒掉,刷刷铜盆重新打水重新烧。 丐帮等得不耐烦,男弟子碍于萧阳是主事的不好表现,女弟子里,兰束靠着萧阳睡着,尹松不安地来回走,回头看到兰束,皱眉道:“干嘛呢!想睡回去睡!” 兰束抱着萧阳胳膊,垂着脸揉眼睛。萧阳是没什么反应,傻愣愣地等。夜舒跑出来去问姬凤岐要干净的水,姬凤岐拎着两桶水送进产房,再出去到院中打水继续烧。路过花园,正撞一个丐帮男弟子对着花圃撒尿。 姬凤岐顾不上计较,两条机甲蛟无声地走进庭院,“眼睛”盯着每一个丐帮弟子,一步一步驱散人群,直把人往院外撵。尹松终于注意到,不耐烦怒道:“该滚的滚蛋!别在别人家丢人现眼!” 满院子院子乌泱乌泱的人终于都走了,只剩堂屋里两个丐帮男弟子和两个丐帮女弟子陪着萧阳。毕竟万花师门齐了,人还不少,丐帮不能只有萧阳一个。 没有声嘶力竭,没有尖叫哀嚎,几个万花大夫伺候着都夷,想来问题不大? 姬凤岐默默在灶上烧水,夜舒来了两趟要水,姬凤岐端着盆提着桶来回跑着送。可是水烧开不是马上就凉,急得姬凤岐团团转。 夜舒再来一趟,姬凤岐看到夜舒红肿的眼圈。 心跳忽然停了一下。 “大姐怎么了?孩子出不来吗?” 夜舒用肩膀一蹭脸,没回答。 姬凤岐扶着灶台,手脚发软。 “师父说无论如何得救大姐。孩子大概没缘分。大姐不干。”夜舒哽咽一声,“娘的,萧阳倒是不疼不痒!” 二姐沉燃闭目养神,坐在房门口,堂屋外廊下两条蓄势待发机甲蛟,准备好了堂屋里谁敢叽歪一句就给谁一爪子。姬凤岐跟着夜舒过来送水,青鸐出来泼水,一桶一桶的血水。姬凤岐眼圈也红了,听见房中师父吩咐师姐们的声音,又觉得,师父在,天塌不下来。 姬凤岐蜷缩在灶前烧着水,昏昏欲睡,忽然前院产房里都夷一声惨叫,姬凤岐立刻清醒,跌跌撞撞跑向前院。他刚冲进堂屋,夜舒从产房里出来,面无表情:“恭喜得千金。” 堂屋里一瞬间安静,连尹松都愣了,转脸才想起来安慰……祝贺萧阳。难为丐帮,如果是个儿子他们倒也不必这么搜肠刮肚“祝贺”。姬凤岐喘着粗气:“大姐呢?” 夜舒颤抖着,长长地吐了口气:“阿岐,你来。” 姬凤岐脚一软,扶着墙进入产房。沉燃起身跟着,两条机甲蛟其中一条踱步进入堂屋,一爪子扣进堂屋地面,耀武扬威横在产房门口。 姬凤岐一看都夷身下白色垫布上大片的血迹,和换下的成堆的猩红垫布,立即兜头一盆冷水。 都夷,不行了。 都夷躺在裴愈膝上睁开眼,看一眼裴愈,又看一眼围在自己四周的师妹师弟。青鸐抱着婴儿,都夷瞬间眼泪便下来,只是仰头看裴愈:“弟子从未报答师父养育教化恩情,却又要乞求师父了。她既然是个女孩儿,这天下这么大,除了万花谷,哪里有她的容身处。何况她的母亲未婚生她,将来要害苦她的。弟子求师父收留弟子的孩子,弟子结草衔环……” 裴愈长长一叹:“傻姑娘啊……” 姬凤岐麻木地想,师姐,你知道萧阳靠不住,你知道他靠不住,你还要给他生孩子,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几个师妹默默垂泪,都夷轻轻道:“我做大姐的,反而没你们经历的多,稀里糊涂,什么都不懂,如今这个境地,未婚生育,女儿还是得忝颜投靠师门。我是自作自受,只求妹妹们帮衬着点,让她长大,姐姐九泉之下能闭眼……” 沉燃板着脸流泪,夜舒哭得咳嗽。倾离和青鸐垂着头,双肩抖动。只有姬凤岐,傻愣愣的,没哭,没表情,事情超出他的理解。都夷冰凉的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道:“阿岐,大姐最不放心你。世间这么大,无论何事都不值得挂怀。都随它去吧。你要保护好自己,你只要保护好自己,听懂了吗?” 姬凤岐机械地点头,他神魂不在身体里,在半空,俯视着一切,他看到自己跪在都夷床边,神魂说你哭啊!你怎么不哭?姬凤岐……哭不出来。 都夷最后抬眼看裴愈,对着裴愈不停地流泪,委屈地像个小女孩:“师父,我想回家……” 裴愈吞掉哽咽,平静道:“好。回万花谷。” 姬凤岐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都夷的手越来越凉。小时候都夷就爱牵着他去花海散步,那时候姐姐手就凉。都夷说手凉的人心软,姬凤岐马上说二姐手就热。都夷敲他额头:促狭! 花海里的姐姐。手越来越凉。越来越凉。 她再也不能回应姬凤岐的呼唤。 天一亮,万花谷裴愈师徒立刻离开长安。两条机甲蛟留在长安守宅,机甲马车飞奔回万花谷。都夷被妹妹们仔细梳妆打扮过,靠在师父怀里,像是睡着。师姐们全都哭得睁不开眼,姬凤岐只发呆。他看着长安城门离自己越来越远,很平静地对裴愈说:“师父,我还有些事要做。我会尽快回到万花谷。” 裴愈轻轻点头,机甲马车车棚顶打开,姬凤岐大轻功飞了出去。 姬凤岐想办法弄了点熟食,去看了阿撷。阿撷坟前没人照料,杂草丛生。姬凤岐除了草,很冷静地对她讲:“阿岐哥哥再也不来长安了。这是最后一次来看你。阿岐哥哥的确是个于人无益于己无益的人,因此死了也并不可惜。阿撷你……好好地。” 睡着吧。 尘世不再扰你。 姬凤岐徒步走回小村。他站在自己破败的小院前,看了许久。破败的房屋,是他一砖一瓦垒起来的。这里是他的家,但不属于他。姬凤岐轻轻推开屋门,门是乔慕新做的,合页柔润,没有丝毫声音。天光破晦,熹微的光亮里,只有乔慕靠在床头搂着杨休羽睡去的影子。姬凤岐悄悄点燃最后一点安神香,在袅袅熏香中,静静地书写。 不多时写完,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两个人。 默默起身,无声无息离开。 杨休羽微微睁开眼,又闭上。 姬凤岐路过齐婶子家,看到院中一片狼藉。姬凤岐进入屋中,齐婶子愣愣坐着,很安静。 “齐叔呢?” 齐婶子流不出泪的模样,眼眶是干的。她看着虚空一点,哑着嗓子:“和张寡妇走了。不回来了。” 姬凤岐转身离开。 上午阴天。雷声滚滚,似乎又要下大雨。齐裁缝卷了家里所有的钱,拉着张寡妇私奔。两个人计划离开长安郊县,回到张寡妇老家。张寡妇在驿站里歇息,齐裁缝自己出来跟车夫谈路费。在家被齐婶子养得身娇肉贵,受不得苦,又想省钱。眼看着马车夫都没理他,各自接了活离开驿站,齐裁缝气得追出去大骂。他现在身体好,精气足。天黑如墨染,大雨倾盆而下,几步开外看不清。齐裁缝模糊看到路口站着个人,身形仿佛是姬大夫。荒野上只有个驿站,雨幕中的姬大夫轻轻开口:“齐婶子,为了治疗你,豁出一切。我可怜她,费尽心血,跟阎王抢你三回。你还给我吧。” 齐裁缝看着雨幕中模糊的身影,吓得转身就跑,只觉得自己颈侧似乎被轻轻一拍。 顷刻,以头抢地,一动不动。 人迎,扶突,天鼎。 姬凤岐放下手掌,手指间夹着三根蚊嘴一样细得几不可见的银针。 其一,治愈病患乃医者本分。病患却极易混淆感激之情为其它“情”。一概是错觉。 其二,治愈病患乃医者本分。医者不可贪天之功,自以为掌控生死人命。一概是妄念。 姬凤岐在暴雨中踽踽独行。他恍惚间走到那间小庙,唐佚行不在,他离开以后,怕是没人打扫。进门看到那天一同被抓的僧人,正在打坐,于是笑起来。他全身都在滴水,脸上也往下滴。他笑着看僧人,以后这间小庙也有人照料了。 他在僧人身边坐下,靠着僧人,听僧人念经。 “大师,暴雨冲刷蚂蚁窝的时候,蚂蚁根本来不及想什么。大师,我想跟着你,但怕是不成了,以后寺庙都不能进了。我杀人啦。大师,你怕不怕?” 僧人一直诵经,并不停顿。 姬凤岐沉默地听着。 雨没有下很久。来得快,去得也快。姬凤岐起身,跟僧人道别。 僧人没有跟姬凤岐道别,垂着眼睛,并不看他。 姬凤岐背着千机药箱,走入细微的雨中。 乔慕被一声鹰啸惊醒,他坐起,又惊又疑,怎么睡得这样沉?阿岐,阿岐呢?乔慕跳下床,打开门,天光大亮,似乎下过雨,空气潮湿。阿岐昨晚没回来?昨晚他怎么睡着的?还有怎么晌午才醒?他的隼拿云送来丐帮长安驻点的信,他看了彻底惊醒:都夷分娩出事,所有万花谷弟子返回万花。 乔慕疯了一样在家里喊:“阿岐?阿岐你在不在?” 这蜗居总共就这么大,乔慕转头看到墙角石砖搭起的矮桌案上字迹秀气的几张纸,他喘着粗气拿起来看。姬凤岐详细地写了乔慕旧伤的脉案疗程医嘱,杨休羽安神的方子,还有……房租交到了三个月后,这期间房东不会来问。 没有落款。没有再会。什么都没有。 乔慕看着看着发现血滴滴在纸上,哪儿来的血。血滴越来越多,砸在纸上,劈啪作响,几乎洇透了质量不大好的信笺。乔慕放下信笺,跑到院中狂挖姬凤岐藏钱的地方。只有两只匣子,姬凤岐师父给他的那只早就空了的匣子,他拿走了。其他两只匣子,分文未动。 杨休羽不愿意踩泥水,站在屋中扶着门框看乔慕发疯。乔慕惶恐地抬头看他,左眼汹涌地往外冒血,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嘟囔。 “怎么办。怎么办。阿岐钱没带够。这原本就是他的钱。经过我的手,他就要嫌弃么。” 乔慕左眼,彻底失明。 他站在院中,自言自语。 “阿岐没带够钱。” 七十五 七十五 乔慕开始戴云遮幕,黑色的布条绑着眼睛。他左眼什么都看不见了。长歌门终于回信,不日便来接杨休羽。乔慕收拾房间,仔细叠好姬凤岐没有带走的换洗衣物。只有一套,但乔慕叠得整整齐齐。 杨休羽想笑。这样做,姬凤岐又看不见。 他拉住乔慕的手:“细鱼仔,跟我回长歌门吧。” 乔慕一声没吭。 他终究以丐帮长安总舵主的名义传信给长歌门,并写信让拿云送去驻点问情况。还好有个尹松能主事,回信:没事,就是没任何事发生。万花谷把都夷遗体和孩子都带走了。萧阳本来就和都夷没婚约,于他而言,无事发生。那丐帮也该忙什么忙什么。萧阳睡两天就行了。 那阿岐也回万花谷了。乔慕心想,阿岐回万花谷也好,清清静静不沾长安的是非。到时候他去万花谷磕头赔罪,反正罪该万死的罪他也只有一条命。他总要去找阿岐的。 阿岐稍微等一等。 接下来几日,乔慕沉默着。他依旧认真地照顾着杨休羽,杨休羽谈起他们小时候,那也只有一个月的光景,大多数杨休羽还不记得,很快也聊不出什么。杨休羽握着乔慕的手,眼眶含泪:“你怎么就不想长歌门呢。” 乔慕回答:“我……是个丐帮。” 长安城里根据话本出了新戏,忠直诤臣被佞幸所害下大牢,俊美的忠良之后为家族洗清冤屈。尹松看了半天这个戏,编排这个戏的人,他是想让杨清濯死还是不想让杨清濯死? 戏难看她也不想回驻点。太压抑了。萧阳睡了好几天,兰束殷勤着端茶送水,萧阳只是睡。昨天尹松看着萧阳坐在床上,发呆。尹松过去问他好些了没,萧阳突然问她,你是谁。 尹松都惊了,问萧阳你傻了? 萧阳又昏睡过去。他这样浑浑噩噩,乔慕又不在,只剩她一个能主事。开头还有些慌乱,现在渐渐上手,一上手她发觉自己祈盼这个压抑的状况能持续下去—— 疯了。 尹松没想到自己会有这种想法,她有点被自己吓到,烦得只能站在草台班子前面接着看乱七八糟的戏。一个丐帮弟子慌慌张张跑来,告诉她,萧阳不见了。 萧阳上午还在房间里,兰束进房间送水,碰到个什么机甲玩具,机甲玩具动起来,吓兰束一跳。萧阳攥着机甲玩具,谁都不让碰,下午就不见了。 尹松烦躁:“过两天写信去万花谷问一下,他是不是去万花谷吊唁都夷了。他一个男人,一身武学,吃不了亏!” 乔慕干嘛呢!失踪半个多月了!这一个两个的! 丐帮长安总舵主的信一出,长歌门终于对杨休羽有了回复。杨休羽并不知内情,收到回复泪流满面,以为师门自有正气,并不会舍弃文人风骨。他激动地跟乔慕讲:“将来必能为家族昭雪,洗刷冤屈。” 乔慕沉默。 几天后长歌门的马车停在村口。就是驿站雇来的普通车,杨休羽上了马车,拽着乔慕的手:“细鱼仔,跟我一起回长歌门吧。长安……你没待够么?” 丐帮长安总舵主随行倒的确是个巨大的加码,能让长歌门重新考虑杨家。可是…… “休羽,我不是什么总舵主了。我只是个普通丐帮弟子。” 杨休羽一愣,乔慕放下车帘。车夫立刻行驶,乔慕目送杨休羽离去。 两清了,他跟杨家终于两清了。 再跟丐帮两清。这三年他为丐帮竭尽全力,能做的全做了。 乔慕在去就杨休羽的那天晚上,便写信回君山请辞。他推荐尹松接任,加上萧阳辅助,完全可以。送走杨休羽,乔慕进长安城,站在裴愈的宅院外面沉默。庭院里两条机甲蛟防着他,他是陌生的外来者。 乔慕回到丐帮驻点,尹松看见他一愣,他之前从未戴过云遮幕。乔慕按了按左眼,左眼的剧痛引发了旧伤的头痛,疼痛一刻不停歇地折磨他,他特别开心,似乎这样能替阿岐出气。 “萧阳是不是去万花谷了?” “写信去万花谷问,万花谷还没回信。但是君山来信,来好几天,给你的命令你不在也没人敢看。” 乔慕以为是君山的任免命令,拆开一看是乔仰的亲笔信。乔仰大骂乔慕,让他老老实实待在长安,非常时期丐帮总舵主无论如何必须在长安,这段时间很重要。 乔慕平静地放下信。 回到家里,乔慕开始拆洗被褥,里里外外打扫。给裴愈磕头也得把阿岐求回来,他把一切都告诉阿岐。他做了什么好事,怎么弄垮了张吾诚顺带拽杨清濯下马,怎么顶公孙登上位,怎么汲汲钻营这些蝇营狗苟,都是他干的。他是为了天下万民吗?不是,是为了丐帮,为了他亲哥,为了私利。他对杨休羽有愧,杨休羽救过他的命,他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他不敢在阿岐面前透露半个字,怕污了阿岐耳朵,怕阿岐认清他的真面目。他觉得自己在阿岐心中的形象不是这个,可是他就是这么个东西。他写信给万花谷,乞求阿岐等一等,他能解释一切。 院子里晾满院子床单衣物,飞飞扬扬。 到晚上还没干,乔慕躺在床板上,将姬凤岐的里衣放在自己胸口。阿岐挺喜欢听他的心跳,他知道。把阿岐接回家,再筹划去哪儿。要南下,一直南下,找到温暖的地方。也不去君山了,洞庭湖不够温暖。乔慕胡思乱想,疼痛插进左眼搅动他的头颅,右眼视野也开始不对劲。他的右眼迷糊中看到阿岐推门进屋——他摔下床,喊了声阿岐。 没有人。 门也没开。 痛得好。乔慕吐出一口气,他活该。 数天之后,万花谷回信:萧阳并未到过万花谷。 乔慕已经不管事,尹松这才想起来要找萧阳,丐帮长安驻点副主事走丢了,天大的笑话!尹松到处询问那天下午碰到萧阳的人,那天下午萧阳身上什么都没带,只在手里攥着个机甲玩具。尹松条理清晰地一边安排驻点事物一边找萧阳,期间去姬凤岐村里的家,乔慕要么是在修家具要么是在洗衣服,动作迟缓步履踉跄,尹松说什么都好像听不懂。 最后终于被尹松连珠炮一样聒噪的嗓音吼出来一句话。 “他当时为什么不阻止。” 万花谷的人离开长安的时候为什么不阻止。裴愈带着都夷和女婴离开的时候为什么不阻止。 尹松瞠目,只好解释:“当时他傻了,要不是兰束扶着他,他都站不起来……” 乔慕跪在地上修姬凤岐的矮案。大户人家不要的破门板,姬凤岐自己把腐烂的部分切割掉,很骄傲地跟乔慕炫耀,多漂亮的流云纹。乔慕想把它钉成真正的木案,而不是石砖垒起的木板。乔慕连着几天洗衣服修家具,两只手上布满细微破口,血丝仿佛蛛网。尹松觉得他看东西的时候姿势也很有问题,为什么总是微微偏脸。 “总舵主,你眼睛还好么?” 好,好得很。 萧阳活该,他也活该。萧阳跑了,他跑不了。 “帮里的事务交给你了。” 尹松忍不住:“那总舵主你……” “我很快就不是总舵主了。我只是个要饭的。” 尹松走的时候,听见乔慕低声嘟嘟囔囔。幸亏她仔细听了一耳朵,她以为是乔慕在自言自语,哪知道是在跟她说话!乔慕跟尹松说几年前,萧阳拉着他跑到万花谷,坐在树杈上看万花谷弟子洗浴出来,空气中荡漾着清香。萧阳说有幸能找个万花姐姐度过余生,死也无憾。乔慕当时回嘴,万花谷精精致致读书人,怎么看得上丐帮。 事实上,丐帮也的确没留住万花大夫们。 尹松看乔慕的状态,惊得冷汗透背。怎么了这是,一个两个的,都怎么了。 当日,关内道方向突然一大批流民涌向长安。 萧阳失踪,乔慕垮了,尹松加急跟君山汇报,第一次收到乔仰直接对她的命令。大长老亲自给尹松的指令,起码君山是知道在长安有尹松这号人了。尹松激动得手抖,她那死去的亲爹的血脉似乎终于起了点作用:无权无势无出身,要怎么给自己挣个出路? 尹松得到指令,第一不要管流民,丐帮驻点全面进入蛰伏状态。第二看好乔慕,绝不让他乱跑,必须让他在该出现的时机露脸。乔仰没说到底是什么时机,尹松也不会问,只会坚决执行他的命令。 返回万花谷后,安葬都夷。姬凤岐离家将近四年,一切似乎都没变。还是那天那个下午,姬凤岐在画圣窗下观察蛐蛐,观察得入了迷,恍然一醒,已经入了夜。明早仍是晴天,惠木芳草,天清云淡,叫人不舍。 姬凤岐站在夜风中,静静地发呆。 大姐的女儿由师门共同抚养,师父取名“闾茹”。也好,破秽杀毒,拔脓除腐。师父和姬凤岐谈了一夜。一些事情,姬凤岐早该知道,只是师父知道他不喜欢,一直也没提。林阁主同时兼任万花凌雪阁,于万花谷有大好处。万花谷说白了是群大夫,谷主甚至不是中原人,从东海而来。平日多受纯阳宫和凌雪阁照拂,谷中方能太平。 姬凤岐跪伏在地听师父慢慢地□□。他一直坚信万花的遗世独立,却从没想过为什么青岩万花谷比所有门派都离长安更近。谷主经常进宫,负责皇帝的健康。皇帝要长生不老药,万花谷就得有。谷主和纯阳宫主一唱一和糊弄得皇帝开心,所以纯阳出了那么大的事情,皇帝到底也没舍得把纯阳怎么样。凌雪阁因为万花谷,跟纯阳也有心照不宣的默契。若是哪个别的门派出现尊扶持废帝谋反的人物,早被凌雪阁夷为平地。万花明面上不是官字头,但是被两个官字头护着。 世间的真相,就是如此。 然而姬凤岐不喜欢官字头,也有理由。裴愈忽然笑了,他也不喜欢。姬凤岐抬头看师父,师父不让他跪了,扶他起来:“所以说真是报应。我当年离家出走,也是十七岁。你师祖,发了好大的火,我那会儿还不服气。” 姬凤岐正襟危坐,垂着头。他感激师父没问乔慕,这个从头到尾没在师父面前出现的人。 “师父,我想参军。”姬凤岐轻声道,“往北走,苦寒之地更需要大夫。” “都夷那些寒衣,是为你准备的。” 姬凤岐眼圈一红:“是。” 裴愈温柔地看着姬凤岐:“你想好了,便去做吧。记住都夷叮嘱你的话。嗯?” 天策曹秋前早就帮姬凤岐办好了一应文牒手续。姬凤岐不再耽搁,带着都夷给准备的寒衣和平时攒下来的一点散碎盘缠,离开万花谷。 离谷那天很平常,师门来送他,看着他上了马车。师父抱着闾茹领着师姐们看着他的马车离开,姬凤岐缩在车厢中,连探出头道别的胆量都没有。他离家出走这么些年,反而不敢离别。 源源不断的流民涌向长安,长安禁军奉命拦截,企图冲向长安者杀无赦。 七十六 七十六 凌雪阁上下沸腾忙碌。 词林检测从姬凤岐手上拿来的信筒,完好无损没被人动过。暗标也在,和阁内预存图案完全对得上,没被人换过。打开之后捻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白纱,用鎏紫灯映出密符,逐个翻译。译信完毕,呈送枢机府主人。 武宴靠在门口,垂着头。词林平淡地问:“白野挂去墓林了?” “嗯。” 漫长地沉默之后,武宴终于忍不住:“我们都知道泾源军有问题,我们都知道!为什么要豁出一个白野,为什么要牺牲一个白野!” “是否有问题要有证据,否则凌雪阁岂不是成了诬陷忠良。” “几个月前那拨流民就是泾源军放来的!我们都知道那里面掺着泾源军探马,打头阵刺探长安布防的!” “武宴。” “凌雪阁几天就能把他们都搜罗出来,偏偏不让凌雪阁动!君父为何不信凌雪阁!” “武宴!”词林一拳打翻武宴,武宴坐在地上喘粗气。 “不准对君父不敬。去黑房思过。” “……是。” 乔慕往万花谷写信,无论怎么道歉怎么请求原谅都没有回信。他默默修葺庭院,用石头摆小路,这样以后下雨阿岐不必踩泥水。尹松来看了两回,站在院门外不知道说什么。 这一次终于有点要说的了:“有没有发现周围流民变多了。” 乔慕没吭声。 “乔长老让我看着你,你别恨我。我总觉得君山是知道什么,而且最近几天就出结果。我不明白,可是只能照做。” 乔慕默默地干活。 “乔长老打算来长安。” 乔慕手上的活停顿。 “都是你的功劳,君山胜负已决,乔长老终于能分出精力亲自来长安一趟。他老人家来了,你也就自由了。这几天千万别想不开,好赖吃了三年多的苦,不差这几天……” “我不自杀。”乔慕回头对着尹松冒一句,尹松一愣,乔慕又恢复自言自语,“我还要把阿岐接回来。我还要和他一路往南走。你放心。” 尹松摸摸鼻子,这是杨家倒了,总舵主琢磨过来虽然姬大夫出身不咋样,对丐帮没助力,贵在清白简单。尹松这两天也心惊肉跳,生怕朝廷清算杨家牵连丐帮,毕竟杨大公子跟乔总舵主走得太近了些。后来发现丐帮根本轮不上,还有个和杨大公子议亲的关内道独孤家呢。 关内道。尹松想起这三个字,心里一紧。流民怎么又从关内道来。据说已经在京畿跟禁军对峙,不断想往长安跑。又来一拨,怎么就又来一拨?大约是几个月前安抚的那些流民的事情终于传了回去,更多的失地农民想来长安碰碰运气,可是上回给流民分地的“杨青天”倒了啊。 乔慕是指望不上了,她打算亲自飞去探查,到底怎么回事,长安现在为什么反而什么都不知道,关内道分舵的兄弟已经无法传消息给丐帮。 乔慕漠然地看尹松:“不要去掺和流民的事儿。你会被吓到。” 尹松好奇:“为什么?” 乔慕笑了:“我当过流民。” 尹松不是听劝的人。她甩着大轻功往京畿飞,还得注意不要被沿途唐门的巨弩误伤。她心惊,这些巨弩什么时候布上的?她一路向西,直到血漫原野。 大量的血渗入荒土,马蹄一踩往下陷。禁军下马跟源源不断的流民厮杀,手无寸铁或者拿着锄头木棍的骨瘦如柴的流民,杀不完。头两天流民是被任意践踏的虫子,禁军砍瓜切菜——接下来,禁军的防线却在后退。 已经什么都没有的人,实际上已经变成了鬼。飘飘荡荡,无根无牵挂。已经没有活路,所以要拖人一起下地狱。禁军身着重甲,在泥泞的血肉中一旦绊倒,便再也无法爬起,蜂拥而至的流民会扑上来,不停地用木棒击打头盔,用锋利的碎瓷片碎铁片从盔甲任何的缝隙中扎,扎,不停地扎,禁军哀嚎着在重甲的桎梏中被活活凌迟碎剐。禁军曾经抢回一个伍长,解开盔甲一看,眼睛鼻子被捣烂,手脚只有筋还连着,一脱裤子,鸡丨巴掉了下来。 可是,人还活着。 禁军还在后退,监军的内侍大发雷霆命人砍杀后退的禁军士兵,京畿,流民和禁军士兵死在一起,不分彼此。 尹松根本没处藏,她是个女人,流民看见她两眼放光,扑向她。她开暴发乱杀才逃出生天,身上的衣服几乎被扒光,胸部被抓的血肉翻卷。 尹松狼狈地回到丐帮驻点,躺在房中几天,一言不发。 乔慕的笑容烙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乔慕笑着说,他当过流民。 砍杀后退禁军士兵根本没用,流民越杀越多,京畿告急,请求左右龙武卫支援。何止左右龙武卫,九成长安军队只有一个职责,守卫皇帝,轻易不会动。更何况都是世家子弟,哪里能轻易上战场。派出来的禁军全是平民子,死了就死了,最低的军阶,死了都没多少抚恤。长安禁军,多煊赫的威名,士气却一泻千里。世家们开始活动要把自己的子侄调出军职,长安城内人心惶惶。 枢密院下令,调泾源军南下肃清流民。 词林听到这个命令,眼前一黑。 他不能跟武宴一样发疯,不能质疑君父,不知道问谁“白野用命换来的情报难道一文不值”。长安军队一点都不能动,他知道,那为什么不调天策?为什么?武宴厉声的诘问在他脑子里炸响:君父不信任凌雪阁!君父为什么不信任凌雪阁! 武宴在黑房里反省,黑房中无光无声,凌雪阁常用的惩罚手段。词林抱着胳膊站在黑房外面靠着墙一动不动。看守黑房的人看词林的反应,到底是不是提前放武宴出来。词林沉默许久,仍是离开。 泾源军在关内道驻守多年,名义上受关内道观察使节制,实际上军粮多赖赵国公独孤家。接到兵部命令没有立即开拔,拖着。京城贵族乱作一团,世家子开始想办法调出军队,离皇帝最近的左右龙武卫都人心涣散,惶惶不安,安史叛乱惨相在前,全都吓坏了。已经有朝臣劝说皇帝离京避一避—— 这他娘的是一群流民!还没突破京畿禁军呐! 词林莫名感觉到长安在塌陷,轰隆隆无法可挡地塌,他几乎站不住,突然又想起来那群提灯的有点像倭人的神棍,神叨叨说长安要被鬼侵扰,心里一紧,坏了! 凌雪阁几乎全部出动在城中搜查散布流言之人,那些神棍的流言在城中已经几乎不可察觉地散布了几个月,如野草的种子,随风飘荡,在人心中落地生根。怎么会绕开凌雪阁的耳目?词林骨血发寒,凌雪阁…… 有内鬼? 丐帮一向注重民风,那么丐帮知不知道呢? 尹松最近察觉不对劲,从哪儿冒出来“有鬼侵扰长安”的说法。之前一直都没有,毕竟民风这种事瞒不了丐帮。一夜之间冒出来,暗地里说得有鼻子有眼,什么提灯的神仙在颂圣时劝谏皇帝陛下,长安要闹鬼,早做准备。尹松也开始查这些言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却像无根的水。她小时候见过捕鸟的网,地面撒上吃食诱导小鸟落地,小鸟落地捕鸟人一拽,土里埋着的毫无痕迹的网突然上升网住小鸟。这些言语怕是早就埋下了,只是长安自己斗得自顾不暇,没有人注意。 平时埋得深,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有心人一拽,流言蜚语的天罗地网,腾空而起。 尹松刚上手一应事物,心里慌得不行,还得去问乔慕。她看着没完没了默默浆洗的乔慕,哪里还是当年她迎来的朗如晴昼的君山少年郎。 “世家子确实要脱离左右龙武卫了,总舵主。我看不明白,难道又是文武之争?” 乔慕仔细呵护地晾晒姬凤岐的衣服,尹松只能在旁边等着。 “南衙北司,不是文武之争。”乔慕戴着云遮幕基本没有表情,声音也没有起伏。尹松急得半死,她知道怎么查账,也知道怎么做假账,可是她不知道真正看账本的人需要什么答案。她顾不得礼貌:“不是文武之争,那是什么?南衙就是朝廷各衙门各青天大老爷,北司就是什么这天策军那神策军,不是文臣武将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还是什么!” “北司各军实际领头的都是宦官充任的监军使。宦官听谁的。” 尹松倒抽一口冷气,传奇小说里都这么说的,宦官不是好玩意儿,各位青天大老爷智斗宦官,斗倒了宦官就盛世清明。宦官坏,怎么个坏法,陷害忠良。什么是忠良,朝廷认证的忠良那就是忠良。文臣和武将争不出来什么。“青天”们和宦官们,才真的有利益冲突。 那么实际上青天们斗的到底是谁。 谁能真正危害朝臣利益就是谁。 还能是谁!天下最大的那个! 尹松眼前发花,她从没想过长安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大唐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尹松哆哆嗦嗦问怎么办,乔慕没回答。尹松越想越害怕,她听公孙登隐隐透露过,朝臣想要废除宦官掌兵的枢密院,重新夺兵权回兵部。 怪不得这次流民问题乔仰严厉禁止丐帮行动。她还以为不能卷入文武之争,完全错了。万一夹在皇帝和朝廷之间,丐帮灰飞烟灭。 泾源军不听枢密院调遣,皇帝亲自下旨命令泾源军开拔。泾源军慢慢地挪动,反而驱动更大批的流民蜂拥向长安。禁军察觉出不对,向上报告,军报中途被拦下,消失无踪。泾源军像是一大群猎食者,流民是被猎食者吓得更加疯狂逃窜的飞禽走兽,无处可去无路可逃,只知道有个长安,只能往长安去。无穷无尽的流民压向长安,禁军中经历过安史叛乱的老军忽然大叫起来。监军内侍预感禁军要发生营啸,声泪俱下回禀大明宫,泾源军故意驱赶流民冲向长安,朝堂之上大哗,痛责内侍战阵之前搬弄是非扰乱军心,决不能听此人一派胡言以免寒了泾源军将士的碧血丹心。 词林当值,护卫君父。他只能看到君父的背影,他只能这么听着忠直诤臣们尖利的声音,闭着眼睛,不发一声。 最后只得把这个如实上报的内侍调回宫中处置,枢密院另换监军。 几日后,谁都没想到,禁军一溃千里。流民冲破京畿防线,沿途唐门巨弩全部张翼旋转怒吼着喷出漫天火雨,一箭串两三个人。这样也没能拦住已经不拿自己当人的流民,饥饿折磨得他们只有一个念想,去长安!不知道是谁告诉他们的,或者就是他们自己想的,只要到了长安,一切都会好,一切都会好! 尹松抓着最后的机会冲出长安城跑到乔慕所在的村中,流民不可怕,泾源军在后面呐!泾源军要来了,长安郊县都得被洗劫!村中已经扶老携幼地往山里跑,尹松大轻功飞过人群头顶,到山村尽头最偏的位置找到乔慕家,看到乔慕正坐在门槛上,头靠着门框,缠着云遮幕,似乎在发愣。尹松大叫:“总舵主快跟我进长安!泾源军要来了!” 乔慕没有反应,云遮幕下的左眼,缓慢流淌蜿蜒的血迹。 他到底没阻止。 他什么都没阻止。 他谁都救不了。 七十七 七十七 泾源军气势汹汹合围长安城,禁军全线崩溃。朝臣愤怒声讨枢密院调遣无方,泾源军如何与禁军几乎短兵相接!皇帝下诏安抚泾原节度使,泾原节度使祝兹上书:臣奉召清剿流寇,护卫陛下清静,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长安城大门紧闭,泾源军在城墙下清剿“流寇”,残肢四散,人头用泥垒起京观,数座小山一样的京观耀武扬威堆在长安贵人们的鼻子底下。每个京观人头数相等,计战功用的,展示给皇帝老儿看!浓浓的腥风灌进长安,熏得人夜不能寐。 很快“流寇”被清剿干净,泾原节度使祝兹上书请赏。调泾源军清剿流寇时枢密院说有厚赏,泾源军一路南下长途奔袭伤亡惨重,请陛下和朝廷体恤众将士不易。 朝廷迟迟不给回复,泾源军“就地自取军粮”。所有村子全被洗劫一空,什么都没剩下。民怨沸腾且泾源军几乎已经算围困长安,长安城人吓得白天亦是一片死寂。枢密院调兵根本没许什么丰厚奖赏,否则需要皇帝亲自下旨?枢密院否认也没用,朝臣群起攻之,历数枢密院掌兵以来的罪孽。久疏训练的左右龙武卫唯恐被派出城,嚎泣誓死保卫陛下,保卫大明宫。大唐天子也不是没被打出过长安,逃跑需要携带的女眷珍奇,确实需要大量军队转运看护。长安城寂静肃杀,大明宫喧哗沸腾。没人知道,天子可能又要逃跑。 自从黑房出来,武宴越来越沉默。他反复想一个问题,君父为什么不信凌雪阁。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词林并不劝他,他得自己想清楚。 词林自己也想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样。 长安城里忽然出现提灯的神棍。他们要么是一直都没走,要么是刚进来。不可能一直都没走,这一点凌雪阁绝对确认。那么,泾源军围城,他们怎么进来的。他们数月前颂圣时提灯夜游,上殿“直谏”,制造舆论。此时提灯夜游的神棍,整齐划一吟诵:陛下圣威,鬼神难违,受命于天,长安万年。也算安抚了惶惶不可终日的长安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信奉他们。 武宴拎着两把链刃,看那一队一队鬼火似的灯笼出现在长安的大街小巷,恨不得一把乱天狼全给扫了。他怒火中烧:还“长安被鬼侵扰”,我看鬼就是他们!内鬼!君父居然由着这些可疑的神棍信口开河,还不如纯阳那堆道士呢!道士还顺眼些!词林按着他的肩膀不让他乱来,他忍着火:“我知道,孙策杀于吉的典故,我知道!” 很快,凌雪阁接到任务,除了词林和他手下小组继续秘密护卫君父,所有凌雪阁全部想办法出城送密信。武宴带上密信,此一去生死难料,武宴只一句:“若我腰牌回来了,千万给我在墓林里挑个最高的树杈。” 说罢闪身不见。 泾源军在城外等待进京勤王的厚赏,几座京观已经开始往外冒尸水,摇摇欲坠。长安城里有民怨,城门一关物资完全断绝。城外不敢有民怨,被泾源军清剿得一干二净。泾源军怨气更大,有些中低级将领,为了厚赏,带着家眷来长安,却迟迟不开城门。朝廷吵成一团,南衙众臣死谏,北司枢密院不通兵事欺上瞒下,兵将多有不服。由兵部重新掌兵,以策兵将调遣,令行禁止。当务之急安抚泾源军,兵部愿为陛下前驱,派遣兵部司范郎中和长安府钱少尹出城安抚。 范郎中和钱少尹终于带着抚恤出城,范郎中给了泾源军节度使祝兹兵部照会,祝兹根本没看,放到一边,盯着范郎中和钱少尹笑:“敝部兵将,大多带着眷属,前来长安瞻仰天子圣容,沐浴陛下皇恩。那么朝廷打算厚赐什么?” 钱少尹心一沉,这和那帮一品二品大员们跟他讲得不一样,泾源军竟然真是奔着厚赐来的??? 祝兹咬着牙继续笑:“军费连年拖欠,粮饷从来不足。这次接陛下旨意前来讨贼护驾,总不能什么都不给,不然我都没法交代。” 钱少尹唯唯诺诺地一指照会:“都在……照会上。” 祝兹打开一看,兵部许的好处,一字不再提,只说泾源军每兵一吊钱,即刻离京,返回关内道驻地。 泾源军上下怒不可遏,皇帝老儿以为他们是只会忍气吞声的苍云军还是胆小怕事的天策军!爷爷长途奔袭来长安,禁军都给他杀退了!范郎中尸骨无存,钱少尹被当场扒光衣服砍掉头颅用投石车扔进长安城,当晚,泾源军开始攻城。 兄弟们,好东西都在长安城里,贵人们践踏咱们如草芥,咱们自己的东西自己拿! 泾源军哗变吓傻了朝臣,这下也不用争执,长安城都要破城了!皇帝陛下震怒,左右龙武卫上城墙守城,飞火流矢吓得身娇肉贵世家子哭爹喊娘。喊爹娘也没辙,这是皇帝的命令。攻城守城的拉锯战持续数天,各处情报和带血的腰牌回到了长安。词林没看到武宴的腰牌,平静地汇总情报上报林阁主。 泾源军极有可能叛乱,在白野拿到证据之前,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白野拿到证据,还是这个结果。 词林想,他的确改变不了任何事。 凌雪阁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姬凤岐一路向东北进发,路况越来越糟,颠簸得他几乎要散了。他以为自己很能吃苦,到底还是“行路难”。他比那些行商走运,他有官文,能住官驿。路途越来越艰难,有时不能走马车,只能步行。姬凤岐背着千机药箱和寒衣包袱跋涉在风雪中,到了官驿躺一天。原先舍不得穿寒衣,这下必须得套上,只好打开包袱。一打开包袱,寒衣的袖口,衣兜,领口,甚至腋下,全都塞了装钱的荷包。看风格,简单一只蓝黑袋子的是师父的。暗花纹的是二姐的。带点苗疆风的是三姐的。花红柳绿花里胡哨的是四姐的。绣的不知道啥玩意儿的是五姐的。师门好像并不知道其他人也塞了钱,否则不会塞得如此分散。姬凤岐眼睛一热,慌忙收拾好荷包,套上都夷一针一线做的寒衣,暖暖和和躺着,睡一宿,便有了无穷的力量。 官驿的老军看姬凤岐细瘦伶仃的,背着硕大千机药箱拿着官文非要往北走:“小大夫,竟然去北边参军?” “是的。” “越北越苦寒,小大夫打扮也不想要去挣命的,何必?” “越是苦寒越需要大夫。” “行啊,小大夫高义。” 姬凤岐继续背着千机药箱和寒衣包袱北上。这天,他到了雁门关。 姬凤岐被雁门关的雄浑壮阔震撼。关山不近月,林海长云暗雪山。来之前上个官驿的人好心提醒姬凤岐和同行要出雁门关的人:苍云军极度排外,等闲不要招惹他们。最近没有战事,若各位铁了心要出关,递交文书就赶紧走,不要耽搁。 姬凤岐看雁门关白雪挂红绸,似乎有什么喜事,忍不住问。雁门关值守的军士核实他的身份,知道他是要去安东都护府当军医的大夫,对他有些好感,竟解释:“我们有个押营要拜堂。” 姬凤岐心里一动:“是哪位押营?” 军士看他一眼,还是回答:“关山关押营。” 姬凤岐很开心:“我随礼一份,蹭蹭喜气。” 军士一愣:“你……认识关押营?” 姬凤岐微笑摇头:“不认识,不能随礼么。” 那军士看着小大夫俯身写贺帖,也不知道怎么就冒一句:“关押营的娘子,是药宗的女大夫。救了关押营。” 姬凤岐点头:“这样多好。”写完贺帖包上钱,递给军士:“军爷帮个忙,随了我的心愿。” 军士看一眼姬凤岐,又看一眼贺帖:“姬大夫怎么不落款。” 姬凤岐大笑:“我不认识关押营,只是此去路途遥远,难得碰上喜事。劳烦军爷转交,感激不尽。” 当天,姬凤岐和同行之人便穿过雁门关。双脚走过雁门关的那一刻,姬凤岐彻底明白,他,离开中原了。 姬凤岐继续往北跋涉,所见景物与中原像又不像。星垂原野,千里疏阔。在长安待久了心都被挤得狭小。过了雁门关才发现,世间是足够大的,大到总有姬凤岐立足的地方。 总能找到一心一意只看姬凤岐的眼睛。 同行人过了雁门关就要跟姬凤岐分别,姬凤岐铁了心要去安东都护府,独自顶着朔风在原野上跋涉。铅云压心,姬凤岐总疑心自己听到了狼叫。安东都护府下辖几个都督府,穿过范阳节度使下辖渔阳的长城门,到达饶乐都督府,算是进入安东都护府境内。姬凤岐双脚已经踩上安东都护府,更不能半途而废。他坚定地往饶乐都督府跋涉,他坚定地认为军士们都需要他,总算此生能于人有益。狂风吹透了寒衣,姬凤岐耳朵中只有风声,风声劈开了他的脑子。长久的低温和饥饿让他失去感知,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成了孤魂野鬼,飘荡在人间。由远及近有马蹄声,姬凤岐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喊了一声,接着昏了过去。 铁御城领队巡视,听见一声嚎,还以为遇到了狼。铁御城命人按兵不动,自己亲自查看,只看到地上倒着个人,铁御城用长矛的底部翻动那人,头发太长在空中飘摇,只看到个瓷白的尖下巴。下马搜查循例搜查,一翻动,铁御城忽然嗅到一阵香气,植物的带着苦味的气息。他颇为惊奇,这样荒凉苦寒地界,哪里来的香气?那人身上两枝笔,比一般笔要大很多,似乎是武器。一只大箱子,布满小抽屉,一个都打不开。身上有一叠通关文书,到安东都护府参军成为军医。铁御城轻轻翻动时,苦香气在他鼻端柔软缭绕,是这人身上的?看地上的人身上黑紫衣物,大袖子大衣摆随风飘动,像一朵盛开的花,若有若无的香气在凛冽如刀的寒风中像一缕提醒春天终将到来的善意。铁御城心想你不能是个花妖吧。我在这荒原上,捡到个花妖? 后面起马跟上的别将很惊奇:“都尉,不是狼啊?” 铁御城把人抱在怀里,翻身上马:“这是个人。” “这打扮……不像咱这儿的人?” 铁御城究竟是手底下管着八百来号人的折冲都尉:“这是中原的万花大夫。回营。” 七十八 七十八 武宴自离开长安,就一路被追杀。凌雪阁暗杀调查无人能比,面对正经军队完全没有优势。他必须在信送到之前确保自己活着,只是能昼夜不停地逃跑,体能已经接近极限。他翻身一甩链刃缠住两个泾源军士兵的腰瞬间拽倒,两人脊椎喀嚓一声同时断裂,两条鞭形链刃利刺全开,抡起两个士兵交错横扫,追兵仿佛被刈倒的麦子,成片倒下。武宴并不恋战,转身就跑。不能让军队近身,只能如此拉开距离,但泾源军的追兵从不见少。 武宴身上已经中了数枚弩|箭。唐门制式的弩|箭,竟然已经装备到地方节度使了。唐门弩|箭的倒钩阴险恶毒,入肉钻骨,根本无法徒手拔出,更无法止血。武宴千里狂奔,渐渐感觉不到四肢。他心里一凉,咬牙撑到天策! 他的内力终于撑不起大轻功,他狠狠摔在地上翻滚两圈,和被他用链刃抡摔的敌人一样狼狈。武宴咳出血,泾源军的追兵马蹄声隆隆而来,不急不慢,仿佛围猎。这种战术凌雪阁常用,慢慢地驱赶,慢慢地合围,被捕猎的对象会提前崩溃,抓着审讯也容易。 方法不错,可惜你爷爷我就是凌雪阁。 武宴冲进一片衰败的树林中,枯枝乱杈能暂时性阻滞骑兵。但是不能待太久,必须赶紧离开树林,否则—— 烈焰火势飞速席卷,果然放火了!箭头燃烧的唐门弩|箭飞起漫天火雨,落地便连缀成一片火海。 武宴脚步虚浮,身体失去平衡,狠狠一摔再几滚,身体里的唐门箭簇插得更深。武宴冷静地摸了摸中箭的地方。裴大夫特地培训过几天,让凌雪阁认一认全身大血脉,打架的时候一定要保护好,万一伤到要如何止血。唐门的弩|箭箭头又是倒钩又是放血槽,唯一的目的就是杀人,务必保证一旦射中目标,立刻在对方体内搅烂筋脉血脉,接都没法接。武宴又咳一口血,冷静地判断,他撑不到天策府了。第二轮火雨扑面而来,武宴怒血翻涌,这就是他人生的终结,没有完成君父的任务颓然死去。忽然一把漂亮的君子长剑插在他脚边,纯洁如晨风映雪的蓝白道炁四面延伸,阴阳太极缓缓转动,火雨穿入道炁,顷刻化为虚无。举天维而悬日月,横地角而载山河,上元开辟,护佑众生。武宴抬头看到足尖一点枝杈立于树冠,万法归清静的道士。武宴笑了,大笑,带着血气:“木头!” 吕自牧低头看他,双眼无喜无悲。又看逼近的火焰热浪,纵身飞下打算救走武宴,算还了恩。武宴坐在地上,一把抓住吕自牧,往他手里一塞密函盒子:“道长,镇山河只能救我几息,出家人有大慈悲,应当救大唐山河。” 吕自牧皱眉,拒不接受,武宴低声哀求:“道长,长安城薄待你,只是长安城里人无辜。安史叛乱,便是自长安沦陷始。道长,可能听闻天下苍生的痛哭?” 吕自牧眼神微微一滞,慌忙四处张望——哭声,那震耳欲聋的哭声!顷刻重临,他又听见哭声了! 武宴把密函塞给吕自牧,吞咽道:“道长,送去天策。我走不了了,可以在此拖住追兵,只是拖不久。道长若是仍有时间,请道长把我的腰牌送回凌雪阁。凌雪阁自当感谢道长。道长……快走!” 吕自牧挥剑划风甩起纯阳轻功,登仙似的一跃飞起,武宴拎着链刃,一甩变成鞭形,吐一口血痰,看着滚滚浓烟中影影绰绰的追兵,大笑:“好!” 链刃腾空飞起,穿过烟障,扑向火海。 泾源军攻长安数日,城破。所有天子卫率全部涌入大明宫,保护皇帝和官员家产家眷,准备撤离长安。泾源军进城劫掠,挨个破除各坊大门,长安城内哭声震天。多日不发一言的乔慕慢慢走出丐帮驻点的房门,抬头看着被浓烟遮掩的天光,尹松吓得六神无主,她没经历过安史叛乱,但知道长安沦陷时是什么人间地狱,她看着乔慕,是保卫驻点,还是保卫本坊百姓,还是干脆撤出长安? “都不是。”乔慕面无表情,“等。” 尹松吓得不轻,乔慕云遮幕下的眼睛看不到眼神:“我必须留在长安不能走的原因。丐帮长老的弟弟,该出现了。” 泾源军冲向大明宫,皇帝后宫皇亲国戚还些什么贵族官人带的财物家资多娇美姬妾也多,被泾源军堵个正着,平日耀武扬威养尊处优的皇帝卫率溃败如决堤,崩泄千里。凌雪阁所有人打算拼死护住君父出城,然而人数有限,更何况凌雪阁所接受的训练只有单打独斗根本不会结团作战,间谍再多碰上军队有什么用!凌雪阁围着皇帝的座驾,双手持刃,打算以身殉死,成全自己对君父的信仰。杀到近前的泾源军忽然人体乱飞,拳拳到肉的声音听得牙根发酸。丐帮武学路数霸道,敞开了捶人下死手,泾源军骨折如折甘蔗,四面八方拳风如龙吼,朝拜天子座驾中的真龙。 有人朗声道:“丐帮乔慕,护驾来迟,天子恕罪。” 丐帮弟子飞向大明宫落地杀入泾源军重围,长安城其他门派驻点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藏剑,本来打算武装守卫到底,一看丐帮飞向大明宫,突然清醒:什么鸡零狗碎的破烂,能用钱买的都不要了!全去大明宫! 藏剑跟着丐帮跑,其他门派也跑,全都豁出去家底,什么都不要了,护驾去! 江湖门派能在长安驻点的本来也不多,各驻点里的人又没多少,只好结团而战,仍然损伤惨重。围着天子座驾苦战一天一夜,地面血滑不可立,有人大喊:“天策来了!天策杀进来了!” 天策杀进北门趟开一条血路,让万花能进来,总算有治疗,草木香气冲散了浓郁的血臭,离经内力扑向所有的江湖门派。乔慕拎着滴血的燕枝行,麻木的四肢经脉涌入温柔治愈的力量,他在云遮幕下转动眼球,找回神智——万花。 万花??? 乔慕偏着脸,看着紫黑长袍飞来的方向,阿岐来了?阿岐来救他?阿岐能不能让我看看你? 一声炮响,乔慕什么都不知道了。 天策血红大纛在长安城外竖起,天策大将军李慎率领天策骑兵杀进城门,如狮如虎的马匹扬起前蹄踩得一地碎肢烂骨,尽可能冲向大明宫,为后面的重铠武卒杀出一条血路。泾源军进长安城只为劫掠,根本没人守城门,重铠武卒骑兵后全面清剿犹如山匪强盗已经完全没有组织的泾源军。生死搏杀之际,天策身上全部泛起温柔草木之光,润物细无声的治愈内力如月下清风拂过初春山岗。万花弟子跟着天策飞进长安,离经的治愈能力倾泻在天策身上,天策仿佛杀神降临。 万花此行倾尽全力,裴愈带着沉燃和夜舒一同到长安。沉燃一进城门立刻要大轻功飞去宅院调那两条护院的机甲蛟出来参战,裴愈抬头看着长安各坊警楼,唐门巨弩正在向下清扫泾源军,然而年久失修,准头相当差:“你千万小心,绕着警楼,大轻功容易被瞄!” 沉燃一拍身上的机甲外骨架:“放心。”说罢转身就走。夜舒跟着裴愈四处施救,全力保证天策的战斗力,同时还要躲着警楼的弩|箭,身边须臾落下巨型弩|箭,直接射穿地面,溅起血泥。夜舒怒骂:“这些蠢货到底会不会用唐门守城弩!” 裴愈和夜舒躲躲闪闪,一路跟着天策往北去,冲向大明宫。刚到大明宫城外,炮火顷刻轰成火海。泾源军攻城舍不得用炮,天策进城救驾之后却爆裂四起,和泾源军缠斗的天策万花被成片误伤。李慎大怒,亲自领人上大明宫城墙夺取炮台。守炮台的龙武卫吓傻了,大喊“天策也反了!天策也反了!”临近炮台跟着尖叫,一阵风过去,一边尿裤子一边乱喊的龙武卫沉重如铅肥头大耳的脑袋纷纷坠落城墙。李慎毫不迟疑,指挥天策们迅速占据炮台,对着空气一抱拳:“谢明教兄弟!” 无形无相的空中传来一声轻笑:“不谢。” 叶逸昭跟着骑兵冲进大明宫,找到藏剑寻求支援。藏剑分出人手跟着叶逸昭飞下大明宫墙风来吴山,金色的巨刃旋风所到之处爆起漫天肉块烂骨。李慎曾经跟叶逸晴调侃过,西湖边的君子,却有最残忍最震撼的绝招。叶逸晴微笑回答,君子自守,但以直报怨。不残忍,做不成君子。 西湖边最温柔的风,卷起永不停歇的血肉风暴。 炮火四起时,夜舒挡在裴愈身前,胸口被崩裂的碎石打了个对穿,躺在裴愈怀里,瞪着眼睛喉咙咯咯作响。她不行了,裴愈竭尽全力用所剩无几的内力贯通她的血脉,但无济于事。一个洞,血和气全都往外漏,肺部会自行缩成一团,甚至比儿童拳头都要小,人会被自己憋死。裴愈知道,他全知道,他无能为力。他见过太多生死,他知道死亡的每一步细节,他只能抱着徒弟等她必然经历然后彻底死亡。夜舒剧烈地抽动挣扎之后,睁大双眼,瞳孔涣散,裴愈明确感知她身体一沉,生命完全离开了她。 悠扬的笛声打断了裴愈即将暴发的疯狂,夜舒胸口的洞里霎时涌出紫色的蝴蝶,裴愈傻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漂亮的紫色蝴蝶飞出伤口,笼着夜舒,在完全不同于中原曲调的动人笛声中飞舞,盘旋,消散。笛声是最深情的呼唤,蝴蝶群心甘情愿地弭散。裴愈见证着夜舒胸前的伤口居然缓慢愈合,一句话说不出来。蝴蝶终于全部消散,笛声用最后一丝留恋唤醒夜舒,跟随蝴蝶,永远消失。 裴愈已经彻底不能理解,夜舒睁开眼,看到裴愈,眼泪涌出。裴愈立刻醒悟,他可以先不理解,但要马上检查夜舒的伤势。最基础的血脉骨骼血肉全部修复,虽然伤势仍在,裴愈完全可以缝合。夜舒眼泪越涌越急,她在想一个问题:她离开苗疆那天,曲那迦干什么了。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相遇,自从她当众说对他不感兴趣。那迦救了夜舒,带她回苗疆。他对她好奇,对她好,吹笛子招蝴蝶逗她开心。夜舒知道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那迦一定图她点什么的。她有什么?一个游医,除了医术没有别的。哦,有,她是个中原女人,对那迦来说肯定很新鲜。救命之恩一定得报答,报答完毕就两清。那迦好像跟她想得不一样,对她唱山歌求婚。她当众说对他不感兴趣,对男女之情不感兴趣。 那之后,那迦就在她身边消失了。她潜心研究蛊医几年,结交了几个五毒教……五圣教好友。那几个五圣教蛊医说其实年轻一代里,医术最好的蛊医就是曲那迦。但她再也没见过他。 之后接到师父书信让她去长安看大姐。她接到师命立刻动身,走的那天五圣教好友都来送行。此去山高水远,怕是很难再见。曲那迦也来送她,默不作声。她觉得尴尬,没怎么看他,只觉得他好像有几次离自己很近。 他干什么了。 “师父,我要尽快返回五圣教。” 裴愈心念一转,心里冒出三个字,最荒诞最合理的解释,苗疆完全不承认存在又解释不清的蛊,他觉得不可能但……不然怎么解释夜舒。没有真正的起死回生,说到底,有人替她了。裴愈抱着失而复得的徒弟找隐蔽,感激着遥远未知的人,接着城墙上颟顸的人头沉重笨拙地砸下,四分五裂,闹僵崩碎,像一串尴尬的哑炮。 两条机甲蛟大踏步奔来。它们不如机甲龙庞大,体积只是机甲龙的六分之一,但更为灵活,全身利刃,不怕弩|箭,也不怎么畏惧炮火溅起的碎石,冲进泾源军中大杀四方,又踩又咬,大爪子一下一个人半边身子没有皮肉,天策都直叫“什么东西!”两条机甲蛟肆意撒欢,铜铁做成的“活物”,居然能在那黑洞洞的眼睛里感觉到它们正在享受杀戮,更让人不寒而栗。泾源军吓得崩溃,大叫“怪物”,四散奔逃。 沉燃冷笑一声,蠢货才会怕机甲。机甲比人忠诚可靠多了。她跟着机甲蛟找到裴愈,机甲外骨架足够令她轻松抱起夜舒:“师父我护着老三,你快进大明宫!” 大明宫城墙炮台已经被天策完全掌握,裴愈甩起大轻功飞进大明宫,大明宫内厮杀更惨烈,只看哪方意志力熬到最后不崩溃。裴愈运起离经内力,飞进斗兽场。 乔慕被一炮炸晕,醒来没有看到万花,只有一个泾源军士兵拿着长矛要捅穿他。他躺在碎石中,动弹不得。弯刀光痕直接抹断那士兵的脖子。乔慕脸上的云遮幕不知所踪,左眼珠被炸得脱出眼眶,半边脸血流汹涌。他转动仅剩的右眼,看到月亮下站着几乎要随风飞走的轻纱美人,一对红蓝日月眸子慑人心魄。提恩雅,或者陆泰雅,再或者…… 乔慕看到旁边飞来的身影。高大伟岸深沉如岳的兄长,数年未见,终于赶到长安的丐帮大长老乔仰。 乔慕看见乔仰,脸上的血更急。他嘶哑着嗓子问:“哥。挖心自证都不行的话,怎么办啊。” 提恩雅轻轻一叹,目光转向别处,乔仰领子里隐约的大疤在清澈月光下更为狰狞。他低头看弟弟,面无表情:“不稀罕的话,你挖心还是挖肝,都没用。” 铁御城抱着人回营,已经是晚上。月色清亮,铁御城把人带回自己营帐,脱了外衣和靴子放在床上。弟弟鱼云一脸震惊跑来掀起营帐探个头问:“听说你捡到个花妖???” 铁御城怕人着风:“要么滚进来要么滚出去,放下帐帘!” 鱼云犹犹豫豫走进来:“到底是不是妖?” 铁御城惜字如金:“中原万花谷的大夫,谁给传成花妖。” 鱼云失望:“咱这苦寒之地,杂草都没几根,真要有花妖,真该敲锣打鼓了。不是妖,也不是药宗的大夫。万花谷大夫,听都没听说过,医术好么。” 白狼营地左果尉摸下巴:“万花谷在长安边上,听说专门伺候长安贵人尤其是皇帝的。能坏么。” 鱼云警惕:“那他不在长安待着跑咱这儿来干什么?” 铁御城回答:“观察几天。” 别将来报,实在匀不出别的营帐,白狼营上下八百号人,本来也住得紧张。那还是得放铁御城营帐里,毕竟是个大夫,也不好真扔进马厩里,得罪人。 鱼云惆怅:“长安啊,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去那人间仙境看一看。这要真是个大夫,就算没有坏心眼,想必也是个缺心眼,不待长安,跑咱们这儿来。” 七十九 七十九 姬凤岐迷茫中,感受到了巨大的暖意。他糊里糊涂以为自己还在长安郊村,那厚厚的温暖是乔慕终于上床来,他钻进温暖中,一刻也不想离开。 铁御城是隶属安东都护府饶乐都督辖下的白狼折冲都尉,折冲府说白了就是分驻军营。他这个折冲府常驻白狼山,人数不多,八百来个人,属于下府。今天照例巡山,莫名其妙捡个万花大夫。长史查阅姬凤岐的随身文书,文书倒不像假的,说他要去安东都护府当军医,安东都护府大了去了整个东北都是,他要去哪儿?白狼山极苦之地,连多余的营帐都没有,只能让这个小大夫睡铁御城帐中。小大夫倒是不起热,就是缩在被褥中使劲打哆嗦。铁御城忙一天军务疲惫至极,卸甲刚躺下,小大夫立刻钻进他怀里。铁御城一惊,拍他也拍不醒,睡得深沉,倒是不怎么发抖。铁御城僵硬地躺着,怀里缭绕香气。 第二天铁御城起床整装洗漱早训完毕,小大夫竟然还没醒。他觉得不大对劲,用冰冷刺骨的雪一抹小大夫的脸,小大夫睁开眼睛,目光不聚焦的一瞬,嘴唇蠕动了几下。 姬凤岐的眼睛跟着陌生人一动,陌生人半背着半开的帐帘,凛冽英俊的高大军人披着阳光低头看他。 “怎么称呼?” “姬凤岐……” “嗯听你这口音,长安的?” 姬凤岐躺着,声音虚弱。高大的军人取下取暖用炉子上的一把铁壶,倒一杯热水,热气蒸腾。姬凤岐眼睛转动,环顾四周,完全不同中原的风格。 “不是……长安旁边,万花谷……” “哦那你是大夫?” “是……” “既然在长安边上,怎么不去长安,跑我们这里,多苦。” 军人把略凉的水递给姬凤岐,姬凤岐蠕动着坐起,双手抱着微烫的水杯:“我……擅长外伤,到这儿来,能帮人,也能积累更多经验。” 军人面无表情:“是,有道理。”转一想,“敝职白狼都尉铁御城,正是安东都护府辖下。” 姬凤岐看这个铁御城心里有点发憷。他仿佛是雁门关外一切冷酷与残忍的美景的具象,不苟言笑,声音没有情绪,神情看不出深浅。铁御城说他这里是安东都护府辖下什么意思?姬凤岐小心翼翼问:“军爷这里缺大夫?” 铁御城沉默,姬凤岐察言观色:“如果能帮到都尉,甚幸。” 铁御城面上似乎有一点微笑,但仿若涟漪,再难察觉。 天策驱逐泾源军,幸存还能动的江湖门派在城中搜捕流寇。尹松倒是在一堆碎瓦下看到了梁王。硕大肥胖的身躯埋着,露出肥头大耳双下巴。尹松想到自己的隼小笋,没什么不好就是贪嘴,被挂在树上的肉条吸引,梁王几箭不中发怒,最后一箭射穿,小笋在地上挣扎,梁王骑马上去把小笋踏烂。 怎么这些皇子皇孙跟小笋一样狼狈了呢。 梁王睁眼看到尹松,张着嘴嗬嗬地叫,尹松觉得肯定不是哀求,是命令,命令尹松救他,尹松救得不好还得治尹松的罪。尹松看一眼梁王肥腻的脸上汗水口水横流和成泥,觉得恶心,捡了片瓦盖在梁王脸上,站上去。 有人过来跟尹松打了声招呼,尹松站得笔直,双腿往下运行内力,面上微笑点头。打过招呼那人也就走了。尹松脚下咔嚓一响,红的白的稀的稠的在瓦片下四散喷溅。 尹松轻巧地走开。 丐帮长安总舵主乔慕为护驾得了嘉奖,回驻点养伤。几个万花大夫会诊,他左眼是保不住了,必须尽快摘除,否则累及右眼。乔仰闭上眼又睁开:“多劳大夫们。” 乔慕昏了两天,刚醒就听见门外有说话声,是尹松跟乔仰汇报:“这一叠信是万花谷一个弟子给我的。总舵主写给姬大夫的信,姬大夫早不在谷中,所以退回来。” 乔慕缓缓地眨眼,猛地坐起,疼得躺回去。乔仰进来,手上一叠退信,随意一放:“乱动什么。” 乔慕缓两口气,咬着牙坐起,捂着左眼就要下床。提恩雅上前轻轻按住他:“无论做什么,都先养好伤。不然你能去哪儿?” 乔慕白着脸:“我去万花,问问清楚。” 提恩雅叹气:“人家不在万花谷,你问谁?” 乔仰皱眉:“你老老实实养伤,其他再说。” 乔慕坐在床边,捂着左眼,那里已经凹了下去,缠着绷带。右眼前乱冒金星,也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提恩雅看见乔慕左眼绷带正在浸红,慌忙出去喊万花大夫。万花孙大夫进来看,当着乔慕没说什么,出门跟乔仰和提恩雅说:“千万别让他情绪太激动。不利于伤口。我正好要换药,会很疼,你们帮我摁着点。” 换药要掀开耷拉的眼皮清理里面的脓液,乔仰和提恩雅差点没摁住乔慕。乔慕脖子青筋几乎炸开,他硬咬着牙一声没吭,可全身肌肉却脱离他的控制,乔仰和提恩雅又不敢真使劲,提恩雅用魂锁锁着乔慕,最后不得已往乔慕嘴里摁了一颗圣药。孙大夫眼看着乔慕吞了个什么东西就昏睡过去,肌肉也逐步松弛。疼痛不是最困难的问题,疼痛造成肌肉痉挛才是外伤治疗的最大问题,剧烈的痉挛能让肌肉自我扯碎伤口,跟意志力完全无关。 清理换药完毕,孙大夫终于忍不住:“如此神物可否见赐一粒?” 提恩雅给了孙大夫一粒:“其实,给您也没用。主料是从天竺来的。这玩意儿名字叫圣药,能止痛,可是不能多服,极容易产生心魔,致人疯癫,根本……和神圣一点关系都没有。” 孙大夫心念一转突然想明白药丸是什么东西做的了。他长叹:“自麻沸散失传,便再无两全之法。” 提恩雅送走孙大夫,明天还得换药,还是折磨,但圣药是不能给了,明天开始得靠乔慕自己熬。乔仰看着全无血色的乔慕,想起六岁的弟弟。跟他走散了,他被人群裹挟在前面,弟弟在人群后面哭着追不上。两年之后再找到他,瘦骨嶙峋,浑身溃烂,小脸上就剩一对大眼睛,不认识他了,怯生生地看他……乔仰坐在床边手肘撑着膝盖捂住脸。 提恩雅送孙大夫,问裴大夫和他徒弟姬大夫的事情。万花谷说大不大说小也真不小,大多数同门一到年纪就外出游医,可能都没见过。裴愈在万花中声明显赫,但他的徒弟,孙大夫知之甚少。提恩雅送走孙大夫,看着乔仰捂着脸一言不发,长长一叹,走上前用手摩挲他的背:“你不是说过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许久,乔仰声音嘶哑:“我把他扔到长安来,以为会很安全。” “但是他确实很出色啊。帮了你大忙,你说你都没想到。” 乔仰下定决心:“他写信求我好几回,不想在长安待着。不待就不待,我带他回君山。我就不信,在君山还护不住他。” 提恩雅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天策大将军李慎找到凌雪阁词林,交还凌雪阁密符。两厢验证,收符归档。词林最终还是忍不住问李慎:“李大将军,给你送信的凌雪阁呢?” 李慎回答:“给我送信的是个纯阳道长。” 词林握拳:“纯阳道长提没提凌雪阁?” “他说是一个凌雪阁死前让他来送信,为了救长安。道长跟着天策一同杀进长安城们,再之后就没见到了。” 词林强自镇定:“多谢李大将军。” 白野走了。武宴最终也走了。上一次武宴的腰牌回了墓林,武宴拎着两把链刃杀出重围重回凌雪阁,这一次武宴的腰牌都失踪。长安城满地血肉模糊尸体,他们一时全是武宴,一时又全都陌生。又是一天,又要日落,还没来得及清理的长安一下子整个没入深渊,往下落,往下落,掉入十八层地狱,唯一还有光亮的大明宫,剪影像是阎罗殿。词林站在碎砖烂瓦和尸体上发呆,在沉寂肃杀的暮色中,飘来暖光的灯笼。词林这时候才听到哭声,四面八方的哭声,活人的哭声。长安里的平民默默地死去,默默地幸存,甚至词林都忘了,长安有百多万的人口!长安所有照明全部损坏,一旦入夜完全陷入绝望的黑暗。那些漂亮的灯笼,温柔地划开黑夜,温柔地照亮幸存平民的视野。 各坊间更大的哭声传来,人完全成了动物,只能跟着灯笼,跟着光亮,游弋在阎罗殿前。 保卫长安的人也砸烂了长安。人们只能看到在废墟中给他们一丝光亮的人。 词林看着那些提灯的神棍悠然地走在坊间街边,人们哭着拜伏祈祷——孙策杀于吉。词林耳边突然就想起来武宴的声音,孙策杀于吉,孙策被气死了,于吉“成仙”了。词林大笑着转身离去。 姬凤岐在铁御城的帐中住了几日,体力恢复很快,不好意思地说:“铁都尉,我不能总是打扰你。” “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们这儿没别的地方了。” 姬凤岐轻轻下床轻轻洗漱,铁御城眼睛跟着他动。姬凤岐收拾完了要去四周转转,看铁御城一直观察他的千机药箱,十分大方地打开所有机关给铁御城看:“都是装着药材工具而已。” 铁御城只用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神看着。鱼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惊艳不已:“好厉害啊!” 姬凤岐吓一跳:“是我一个去世的友人给我做的。唐门,听说过么?” 鱼云心里舒口气,幸亏没强行砸开看这个箱子:“巴蜀,那可远。” “是呀。” 姬凤岐打算在周围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利用的药材。鱼云陪着他,高大少年蹲在一旁看他尝百草:“你真不是花妖呀。” 姬凤岐笑出声:“让你失望了。” 鱼云所幸盘腿坐下。安东都护府的军服和苍云军的有几分像,古朴简练,没那么多花哨。鱼云个子不矮,但是动作着实活泼,思维也跳脱,姬凤岐问他:“你多大?” “十五,马上十六。” “小将军年少有为啊。听铁都尉说,你是他亲弟弟?” 鱼云皱着眉问:“你们为啥就非得拆开我哥的名字喊呢。” 这话把姬凤岐给问愣了,什么拆开?鱼云解释:“我哥就叫铁御城。” 姬凤岐瞬间明白过来:“你哥不姓铁啊……” “我们一族都没姓这个东西,上报朝廷的文书麻烦得要死,非得有姓,只好拿部落名当姓。连着写老长一串,更麻烦!” 姬凤岐暗自道,疏忽了,他五个姐姐都没姓呢。拆开名字念确实不礼貌。姬凤岐背着药箱站起,想往更深处走走,鱼云看他那大药箱子:“姬大夫,我给你背着吧。” 姬凤岐笑着摇头:“比这更难背的我都背了。没事。” 两人说说笑笑,在白狼山上探索。 连着几天,姬凤岐大致转转白狼山,在营帐里准备器具药材,却始终没人来找他。鱼云特别直爽:“大家还是相信药宗。” “大家信不过万花呀。” “也有点,毕竟之前都没见过。” 鱼云特别喜欢听姬凤岐讲长安,物华天宝,千顷宫阙,好像传奇里的“天庭”也不过是仿造长安。姬凤岐跟他讲长安的美食,逗得鱼云犯馋,眼睛亮晶晶,看着可爱。鱼云说长安有西边来的“毕罗”,那是什么味儿。姬凤岐一顿,笑着回答,太贵了,他也没吃过。 鱼云问姬凤岐:“长安好不好?” 姬凤岐回答:“长安好不好跟长安的人有关。有惦念的人,长安就好。” 鱼云托着下巴看姬凤岐忙来忙去:“那姬大夫你在长安有相好么。” 姬凤岐平静回答:“没有。” 鱼云很震惊:“为啥没有?长安人都瞎啊?” 姬凤岐很不高兴,不轻不重拍鱼云的肩:“不准这样说。” 鱼云显然发现这么讲话不合适。可是他们这样生在苦寒之地的人,从出生就战天斗地,有话就得说有屁就得放,不然下一瞬说不定就死,全憋肚子里。鱼云挠挠头:“我是说,姬大夫这样的,我们这里早被抢着定亲了。” “那你哥定亲了?” “定了,这不是前段时间跟傒兵有战事么,我哥把亲退了,免得耽误人家姑娘。”鱼云打眼一看姬凤岐面露忧伤,大笑:“姬大夫你难过什么?我哥都没见过那姑娘,小时候家里给定的,连年打仗我家就剩我们兄弟俩,我哥说他哪天就马革裹尸,不害人了。” 鱼云很轻松地讲连年征战,讲他们家就剩他们兄弟俩,讲他哥为了不害姑娘去退亲。白狼山兵营里的兄弟们都一样,比他们惨的更多,早麻木了。 姬凤岐什么都没说。铁御城不苟言笑天天板着脸,为了陌生姑娘去退亲,救了姬凤岐还收留他。姬凤岐运气一直不大好,但他总能撞上好人。 铁御城从外面进来,皱眉看鱼云。 鱼云笑嘻嘻:“我喜欢听姬大夫讲长安。” 铁御城低头看姬凤岐整理药箱的侧影,心里冒一句,长安人肯定不都瞎,但长安里肯定有人瞎。 八十 八十 铁御城以为长安旁边来的人,大概不好糊弄,谁知道姬大夫倒不像没吃过苦的。白狼山上的营地大多数用石砖木板和帐篷就地取材凑合着混合搭建,谈不上好看,十分寒酸。铁御城的营帐并没有比别人好哪儿去,胜在是个单人的,他亲弟弟鱼云都得去挤大通铺。这地界,大通铺还暖和点。铁御城帐中,除了摆个书案摆个用木头垫起来的又像床又像塌的玩意儿,再搭个取暖烧水炉子,就什么都放不下,“要不然转身就烫腚”,鱼云说。 姬凤岐总是很羞愧挤占铁御城的地方,鱼云很大方:“你也不用羞愧,该羞愧的是我们,难得来了个正经医生不是什么屠夫猎户,理应给你单独搭建一个营帐。但是最近和傒人战事紧张,现在天寒地冻白狼山土都冻硬了,我们是真的没精力也没力气挖,委屈大夫跟我哥挤一挤,天寒地冻还暖和。” 铁御城于姬凤岐有救命之恩,现在又毫无保留地收留他,三姐说了,有恩就要报答,拖久了无法两清更还不起。一日铁御城巡山完毕回帐,进门看见姬凤岐帮着襻膊系着围裙忙里忘买洗洗晒晒收拾铁御城几百年没整理过的营帐。铁御城懵了,鱼云远远看着老哥这里热闹,过来一敲,姬凤岐双手被凉水泡得又红又肿,惊道:“姬大夫,你那手治病救人的!干什么呢!” 姬凤岐干得勤勤恳恳:“收拾收拾,舒服。”收拾细软然后拿个小锤敲敲打打把铁御城那个随便用木板垫起来的“床”休整一番。好在着实不窄,姬凤岐和铁御城挤一挤也还躺得下。铁御城看姬凤岐玉雕一样的人,进进出出破烂堆起来似的营帐,突然想,他要是能有更好的条件,也不至于现在这样窘迫。 姬凤岐很开心:“多好的地方呀,四面结结实实,又不漏风。” 铁御城手下的兵远远凑着看稀奇,铁御城抄起长矛一挥,大家大笑着一哄而散。鱼云深恐再多待一刻也得干活,跟着跑了。 “听鱼云说山下过几天有集市,我想去看看,有没有得用的,让鱼云陪我去吧。” “他故意告诉你的,想下山玩。” 姬凤岐噗嗤笑出声,铁御城问他笑什么。 “长兄如父。我不是存心调笑,我是感动。” 姬凤岐忙一天,铁御城跟着帮忙,到入夜才全部收拾停当。姬凤岐凑在唯一的箱柜上,用小小的白瓷盘点熏香。铁御城一嗅:“长安的香气。” 姬凤岐笑道:“我自己配的,哪里是长安的味道。都尉不嫌呛,就好了。” 道是有情却无情的……香气。铁御城心想,仿佛缭绕四周,当真去找,消失无踪。 乔慕嗅到一缕香气。他缓缓睁开眼,问提恩雅点的什么熏香。哪里有什么熏香,刚刚孙大夫来换药,乔慕疼得昏过去,满屋子血腥味。提恩雅当他糊涂了,乔慕茫然地嘟囔,好久没闻到这香气。以前每个晚上阿岐都点,闻多了就不在意了。他捂着左眼,起身到处找。孙大夫说眼睛受伤很容易出幻觉,乔慕出幻觉千万不能拧着他的意思,要顺着说。提恩雅倒是耐心,陪着一起翻找,乔仰站门口,一叹气,两肩下塌,看了半天,进来一起寻找,跟提恩雅一左一右正好夹着乔慕,时时防着摔倒磕碰。 “找”了半天,乔慕跪坐在地上突然笑了。乔仰问他笑什么,乔慕乐呵呵:“阿岐都走了,哪里还有什么熏香,我糊涂了。”他抬头看乔仰,刚换过的纱布又透红:“哥,我没出息,没什么能帮你的了。长安总舵主让尹松接手挺好的,她在贵人女眷中混得如鱼得水,也能拿捏公孙登,还会管账。况且她是个有罪小吏之女,除了丐帮无处可去,忠诚问题无须担心。这么一看尹松比我都合适。哥,我得去找阿岐。” 乔仰一听就火了:“不行!你不想在长安干了,就跟我回君山!” 提恩雅一看兄弟俩又要吵,赶紧把乔仰拉出房间:“他伤成那样,你跟他着什么急?皇帝嘉奖护驾的江湖门派,点名要召见丐帮,你还不准备准备?” 乔仰站门口往里看。乔慕跪在床边,头顶着床沿止痛。 “那个姬凤岐你见过么。” “见过。” “怎么样。” “挺好的……心思有点偏激。” 乔慕不再说话。 一连半个月的折磨,孙大夫终于说伤势恢复得很好,最危险的时间过去了。乔慕右眼很幸运没有被波及,但有些畏光,只能一直戴着云遮幕。不幸中的万幸,乔慕旧伤居然有恢复。孙大夫反复叮嘱不要让乔慕情绪激动,不利于伤口。乔慕半睡半醒地问长安现在怎么样了。尹松回答:正在全力清理。又问尹松驻点的事务,尹松答得头头是道,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乔慕脸上刚消肿,满脸爆皮,尹松都不忍心看,多英俊的少年郎,给折磨成这样。乔慕点点头,不动了。尹松估摸他是又昏睡了,退了出来。等尹松一走,乔慕慢慢坐起,什么都没拿,扶着墙往外走。门口光影一暗,乔仰平静问:“干什么去。” 乔仰拿绳捆着乔慕扔床上。乔慕靠在床头往窗外看,不吃不喝也不出声,云遮幕下蜿蜒淌血。乔仰站在廊下气得攥着拳。提恩雅站在他身后,轻声说:“你放他走吧。乔仰,你还想要一个活着的弟弟么。” 一人抱不住的廊柱被乔仰抓了五个深深指印。 提恩雅从乔仰背后搂住他的腰:“我知道,我知道。你拿小慕当继承人培养。小慕也的确出色。你放小慕离开长安到处走走,这样好的年纪,干点随心所欲的事情。你当年……可是无法无天。” 乔慕挣脱绳索,扶着墙不屈不挠往外走。他都不要了,什么长安,什么总舵主,统统不要了。乔仰看着乔慕背对着他越走越远,提恩雅在背后搂着乔仰的腰不撒手,额头顶着乔仰的肩,直到乔慕彻底离开乔仰的视线,再也不见。 乔仰垂下头,一动不动。提恩雅心里默默念着,我不看,你尽情难过吧。 白狼营地破晓就开始早训,早训完了吃点东西巡山,每天都如此。通常是混杂着木屑砂石的玉米捏成的窝窝,蒸一蒸,能吃就行。铁御城担心姬大夫根本嚼不动,姬凤岐吃得也挺好,无甚不习惯。大家确实也不觉得吃这些有多苦,因为全都一样,除了纯白面,大家也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食物。等到山下村落有集市,能去换点糖。 关于集市,鱼云告诉姬凤岐,基本用不到钱,主要靠以物换物。一面担心姬凤岐没见过如此粗鄙的集市,看轻他们。姬凤岐很开心地准备到时候要换什么,他千机匣里带了不少药食同用的药材,还能当个调味品。鱼云震惊:“姬大夫,你有胡椒啊?” 姬凤岐问:“胡椒能换东西吗?” 鱼云点头:“当然能啊!好东西呢!” 姬凤岐就很高兴。 两个人凑一起开开心心计划去集市上换什么,兴奋不已。铁御城路过,默默看一眼。 到早市那天,姬凤岐早早准备妥当,背着千机药箱,站在营帐门口左右等不来鱼云。半天铁御城过来了,牵着匹马,板着脸:“鱼云有任务。我和你去山下。” 姬凤岐一愣,铁御城大高个子站他面前,就是没表情。姬凤岐笑了:“谢谢都尉,劳动都尉大驾了。” 军队一贯心疼马,难走的山路是不骑马的。姬凤岐知道这个,因此铁御城让他上马,他微笑摇头,跟着铁御城一起走。下山前遇到溪涧,铁御城让姬凤岐别动,牵着马匹先过河,然后蹚水走回来,在姬凤岐面前半蹲下:“姬大夫上来,我背你过去。鞋子不要沾水。” 姬凤岐一愣,赶紧说沾水没事他哪里就这么矜贵了。铁御城坚持:“姬大夫上来,水凉。”姬凤岐伏在铁御城背上,铁御城背着姬凤岐,蹚水走过溪涧。水底石子圆滑,铁御城如履平地。 山下好几个村落的集市,简陋但热闹。除了汉话,还有不同的语言,甚至有傒人打扮的人!姬凤岐看到一愣,看铁御城。铁御城看姬凤岐一眼:“咱现在就在傒人村,白狼山下最大的村子。” 姬凤岐还在震惊,铁御城轻轻一叹,又像自言自语:“都得活着。” 姬凤岐什么都没说。也许现在这样所有人混在一起活在天可汗羽翼下才是真正的一小片“大唐”。白狼山上的军营庇佑白狼山下的村寨,如此而已。 姬凤岐想换东西,听不懂对方说什么,还是铁御城给翻译。姬凤岐发现铁御城竟然会砍价,将军气势砍价稳准狠,姬凤岐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又很快乐地发现这地方竟然有人做酸酪,铁御城说这不是奶豆腐么。姬凤岐很开心,换到了一点奶豆腐,一点白面和糖,甚至桑葚干和松子。松子可以用钱买,而且真的贵。姬凤岐一定要买,铁御城没怎么砍价。姬凤岐只是有点奇怪,铁御城平淡解释:“收松子得爬上松树顶,每年都有摔死的。”他不明白姬凤岐置办这些东西做什么,姬凤岐仰脸对他笑:“你吃过毕罗么。” “没有。” 姬凤岐乐呵呵:“那正好,我做失败了你也不知道。” 除了换东西,姬凤岐特别留村中的屠户。并不卖肉,只是跟屠户套近乎,打听什么时候宰羊。屠户经过铁御城翻译问姬凤岐要羊肉么,姬凤岐笑眯眯地回答,想要羊肠子。屠户极力推销已经做好的灌肠,姬凤岐只是笑。 返回的路,还是铁御城背姬凤岐过溪涧。姬凤岐趴在铁御城背上心想,这身铠甲真硌人,又冷又硬,却也不知道庇护了白狼山多久。 回到营地,鱼云正在生气。姬凤岐对他说:“我做毕罗,你吃不吃。” 鱼云立刻消气:“吃。” 姬凤岐生起铁御城帐中的炉子,融化奶豆腐,让鱼云拿着一只碗和一双筷子狂搅拌。铁御城看了一会儿,嫌鱼云没劲儿,夺过碗筷咣咣搅,姬凤岐担心:“你别把碗给敲碎了。”鱼云快乐地蹲着看姬凤岐一阵忙,和面捣松子,企图帮忙但失败。铁御城把奶豆腐搅到极限,跟长安的犹如牛脂的酥酪肯定没法比,但也顺滑均匀。铁御城不动声色地按自己的胳膊,和鱼云一起盯着姬凤岐拌桑葚干和松子碎进打发的奶豆腐里,加多多的糖包进一片一片洁白的白面皮中。六只白白胖胖圆乎乎的小东西,鱼云看得发呆:“这就是毕罗哦……真不愧是姬大夫做的,真……可爱。” 姬凤岐去火头军那里借了个圆底大铁锅,锅底倒一点水,倒扣个碗,放在铁御城营帐的火炉上预热,在内壁刷一点油,整整齐齐地摆上毕罗,盖上锅盖,一脸严肃:“现在,求老天保佑吧。” 铁御城看着姬凤岐脸上一道白面,终于忍不住,抬手用拇指一抹。 鱼云盯着火炉上热气蒸腾的锅:“好香啊……” 万花谷外面,添了两条巨大的机甲蛟守门。看着恐怖,倒其实并不攻击人。来万花谷求医问药的,顶多被吓一跳,绕着走即可。唯独,不准丐帮弟子进。 乔慕站在万花谷口,两条仿佛栖息的机甲蛟瞬间睁开眼,全身鳞片转动,缓缓站起,两人多高。身体里发出机甲齿轮运转的柔润磨合声,十数丈的身躯伸直弯曲,绕着乔慕转圈,低头看乔慕,锋利的爪子不停地烦躁地抓地,一抓三道沟壑。乔慕无法进入万花,就站在万花谷口,连着站了几天,硬是熬到两条机甲蛟需要添加火油。沉燃实在没想到乔慕这么能熬,她以为就这样赶走他拉倒,实在不知道要跟乔慕说什么。师妹们跟乔慕更没话说,还得照顾闾茹。沉燃站在第三条机甲蛟上慢慢踱步出万花谷,看到乔慕站在原地垂着头,几天都没动。巨大的机甲蛟步伐震动都没有让乔慕抬起头,沉燃不善医理,也觉得,这个乔慕……怎么像昏了。 良久,乔慕缓缓抬头,面无血色。云遮幕似乎是在“看”沉燃。沉燃叹气:“像是我要折磨你。信都退给你,言明阿岐早离谷。你只管离开,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阿岐……真的不在谷中么?” 沉燃皱眉:“自然,骗你干什么。” 乔慕声音很哑:“阿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沉燃居高临下看他:“回谷不久就走了。你也走吧,不要再来了。” 乔慕微微偏脸,在想什么。沉燃给两条守卫机甲蛟添加火油,踩在第三条蛟转身要走,乔慕终于又问:“沉燃师姐,我到哪里去找他?” 沉燃突然就想起拖着重伤咬牙去五毒的夜舒了。她只是很疑惑,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非得等人走了才想起来要深情?” 乔慕一愣,还是那个姿势,云遮幕下的左眼血珠蜿蜒滴淌。沉燃也愣住,乔慕机械抹脸,笑了:“沉燃师姐,总要听到阿岐亲口让我滚蛋,才能死心。他说什么我都会照做。” 沉燃搞不清楚情爱,并不说明她喜欢伤害人。她看着乔慕半边脸越抹越多的血,终于忍不住:“阿岐……往北去了。说是参军当军医。你……” 何日春花犯雪开? 乔慕一捂左眼,大笑:“好,好,好。谢谢沉燃师姐,我去找他。” 沉燃看着乔慕笑得癫狂,转身离开。她看着乔慕,想着夜舒,都在发疯,都无济于事。沉燃站在机甲蛟身上,缓缓漫步,退回山谷中。 鱼云千辛万苦千呼万唤地等到了毕罗被简易地烤熟,顾不得烫,斯哈斯哈吃了一只。油润酸甜,有奶香也有松果香,绵软弹牙。姬凤岐很紧张地看鱼云:“行吗?” 鱼云开心:“我还要!” 姬凤岐继续很紧张地看铁御城。铁御城拿着毕罗,尝一口,微微一挑眉毛,面上仿佛冰山被春风一撞,一个暖意的涟漪。 姬凤岐自己尝了一口,惆怅:“照饮香的差远了。” 鱼云嚼嚼嚼:“姬大夫你不是说你没吃过?” 姬凤岐干笑:“还是吃过一只的。别人的点心,长安最好的茗坊,饮香,一只抵我半个月的诊金。” 鱼云震惊:“那么贵?谁能买得起?” “傻鱼云,贵是因为我穷呀。贵人喜欢拿来当早点。” 鱼云很生气:“贵人说好便是好么?姬大夫做的天下第一好!”他很生气地一咬毕罗,融化的酥酪凌空一飚,直接喷到铁御城脸上。铁御城被烫得向后一仰,姬凤岐慌得站起来看,直接用袖子把铁御城脸上的酥酪擦掉,左脸烫了一道颇宽的红痕,所幸没喷到眼睛。鱼云吓坏了:“哥你没事吧!” 铁御城没理鱼云,认真看着手忙脚乱翻烫伤膏药给他上药的小大夫,冒一句:“别难过。” 霜天寒夜中,唯有帐内一团炉火的光。有人对姬凤岐说,别难过。 鱼云莫名其妙,不是说点心么,姬大夫哪里难过? 八十一 八十一 军营中没人找姬凤岐看病。越是老军越是不爱看病,不舒服忍一忍就过去了,越看越出大毛病。姬凤岐天天看士兵出操,演练,出去巡山又回来。 还真是很难得到大家的信任,姬凤岐心想。雁门关外比较认绿衣服的大夫。黑紫衣服的看着不像大夫,弄不清楚底细。姬凤岐坐在马厩栏杆上跟马讲话,马不停地嚼草。铁御城还是对他有疑虑,不然不能一直放在身边看着。想想也对,莫名其妙出现一个人,就算有文书,那玩意儿能作假。如果不是今年安东都护府没征召军医,姬凤岐也犯不着自己一个人往这儿跑,证明身份都困难。铁御城不信任他,又不放他走。如果姬凤岐提出离开或者自行离开,八成会被真的当成细作探子逃兵当场格杀。所以只能尽量“懂事儿”,没人有空跟着他的时候,他不出营地不乱跑,老老实实待着。 跟马聊了半天,姬凤岐猛然发现马嚼草料的碎渣全洒他头发上了。姬凤岐跳下马厩围栏,大马仍然一脸淡定地嚼马草,一切都不干它事。姬凤岐摸摸大马脸:“学习了,马兄,我得跟你一样,万事与你无关,万事也于我无关,过一天,算一天。” 铁御城巡山回来,急匆匆赶回营帐。他是不知道着什么急的,以前那不过是睡一觉的地方,甚至不在那里睡在其他地方随便对付一晚也行。抬头正撞上姬凤岐在营帐门口洗头,水中拖起长长的乌亮的头发,吓得铁御城慌慌张张转开眼睛。姬凤岐用大布巾擦头发,看到铁御城,笑着打招呼:“都尉,今天回来得早呀。有没有什么需要效劳的?” 清凉的水汽蒸腾着透着苦的香气,一把勾魂的大钩子,在铁御城头顶上挑衅地晃来晃去,晃来晃去。铁御城咳嗽一声,没吭声。 姬凤岐知道铁御城不怎么爱讲话,并不等回答,擦干头发晾着,开始收拾千机箱。收拾来收拾去,并没有人找他看病,难免失落。铁御城只担心姬凤岐大冷天的洗头着凉,往炉子里添了些柴。柴的数量每日有定量,毕竟白狼山上荒得很。铁御城亲自下山去弄柴,确保姬凤岐每日都暖暖和和地待在营帐里。 姬凤岐对着阳光检查太素九针,微微前倾,湿润的发丝中探出白色的脖子,像雪破乌云。 铁御城转身走了。 忻州最近闹流寇,人心惶惶。总有不得不出门的理由,朔风寒夜,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被人打翻在地按着搜身,心里惨叫着后悔今天出门。他的脸被踩着,被人被人扯下裤子检查藏没藏钱,心里羞愤已极,恨不得立时就死。忽而有个声音从天而降,问他们:“干什么呢。” 书生挣扎着呼救,一阵拳风击打骨骼的闷响,接着身上一轻。他勉强爬起,看到四散摔在地上的流寇,唯一站着的人,是个表情漠然的丐帮。隆冬黑夜中只能看到丐帮戴着云遮幕,一只手拎着个质量不怎样的酒坛,另一只手拿着根……树枝。丐帮看他还能站起,转身就走。书生被裤子绊了个踉跄,扑上去握住丐帮的手,泪如雨下:“大侠!大侠别走!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求大侠让我表表心意!” 丐帮转过身,很冷淡:“你需要人护着继续摸黑走夜路,是吧。” 被人说中心思,书生也不羞赧:“实不相瞒,确实需要大侠和我一起回家,但必有重谢!” 丐帮灌一口酒,一仰下巴,意思让他穿好裤子。书生收拾衣冠拿回自己被劫掠去的钱,趴一地的流寇装死,谁都不敢动。书生背着丐帮把钱收好,丐帮什么都没说,一路不远不近跟着书生,跟他没有话讲。到了地方还是要走,书生却说:“我觉得大侠面善,这天寒地冻,求大侠赏个脸,让我整治些粗茶淡饭以表谢意。” “这里还不是你家。”丐帮说。 书生理直气壮:“不是,请大侠稍一等我,我马上出来。” 虽然戴着云遮幕,书生感觉丐帮翻白眼。无所谓,不在乎,顾不上。书生进门又慌张出来,看丐帮抱着胳膊靠墙,还真在等,长出一口气。丐帮冷淡道:“你那顿‘粗茶淡饭’,得准备得丰盛点。” 书生大喜:“一定一定!” 丐帮就陪着书生转了大半夜,濒临暴发,书生连连说:“都处理完了,都处理完了!” 两人冒着冰碴细雨走,书生横下一条心,决定真的好好请这个丐帮一顿。丐帮灌一口酒,一路无话。书生笑:“丐帮的大侠,还没请教尊称?学生梁哲,单字圜。” 丐帮冷笑一声:“乔慕。” 书生一愣:“跟那个长安总舵主重名呢!” 乔慕“看”他一眼。梁哲乐呵呵:“实不相瞒,我在长安待过半年备考,那时候街头讲话人最爱讲丐帮的故事。” 乔慕漠然。梁哲硬是没话找话:“大侠有落脚处?学生家里开了个书画铺勉强度日。若是大侠想在忻州落脚,学生愿意替大侠作保。” “不用。我要去雁门关。” “哦哦哦,大侠要去襄助苍云军?” “不,找人。” 好在眼前就是梁哲家的书画铺,前面门脸儿后院是住宅,总算终止尴尬的聊天。梁哲打开书画铺请乔慕参观:“乔大侠稍等,我知会一下内人准备酒菜。” 乔慕站在书画铺子里看墙上的挂轴,梁哲立刻掌灯递给乔慕。乔慕无事可做,只得看画。他不过是想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并未真想要什么“酒菜”,何况这个读书人一开始处处失礼处处轻视。倒是这家伙的眼力品味是不错,这些挂轴里竟然有真迹,仿品也算有名的仿家。看着看着,乔慕举着灯的手一抖,灯中火苗剧烈颤动。他看到一副根本没有完成的工笔肖像,被书画铺老板精心装裱,挂在墙上。画中神采飞扬剑眉星目的英俊郎君,含情带笑,看向画外。 梁哲跑到前堂来,看乔慕呆呆地看那副未完成的画作,笑道:“乔大侠喜欢这幅画?” 乔慕只是看着,一动不动。 “可惜是没画完的。我在长安大风天里捡到的,这般画工,实在是少见,因此只好带回来,装裱一番。大家看到这幅画,总是要问‘没画完你装裱什么’,大侠倒是识货。” 乔慕轻轻一笑:“你没发现。” 梁哲一愣:“发现什么?” 乔慕手指轻轻一点画中男子的脸:“这画里的,就是我。” 梁哲吓一跳:“啊?” 乔慕伸手摘了云遮幕。左眼皮垂着,在灯火光影交错中分外狰狞。右眼仍是画中的模样,只是早没有画中人神情生辉。梁哲半天说不出话来,乔慕轻轻抚摸画面。阿岐原来真的给他画像了。什么时候画的,又什么时候扔的?是那天晚上漫天的白色书稿么?描绘时的一笔一笔都是深情,默默开始,默默停止,默默地被丢弃,从头到尾,乔慕不知道。 乔慕卷起小小的挂轴,按在心口,对梁哲道:“不需要你的酒菜了。把它还给我吧。我还要谢谢你,你救我了的命。” 鱼云小队巡山,晚上才回来。一行人马慌慌张张抬着鱼云,手臂和腿部全都缠着布条。别将赶紧找铁御城:”都尉,鱼云摔进猎户陷阱中,伤口深得很,止不住血!” 鱼云倒是没吭声,铁御城举着火把上前查看,十分冷静:“白狼山上什么时候有猎户陷阱了,查过没有?” “我留了人,估计这里面有诈。” 别将接过铁御城的火把,铁御城就着光看鱼云胳膊大腿上的伤,捆得乱七八糟的布条全透了,还在往外涌血。铁御城不着急是假的,一时之间竟然在想“怎么办谁能处理”。身后温温柔柔的声音提醒自己的存在:“都尉,让我看看吧。” 铁御城者才想起来姬凤岐!他连忙让开地方,姬凤岐大略一看:“劳烦军爷把鱼云抬进都尉帐中,我要处理伤口缝合。都尉,尽可能把油灯蜡烛之类的东西搜集在一起,我需要光亮,越亮越好。” 还要干净的水……不指望了。火头军别说那俩大铁锅了,就是小灶锅,上回姬凤岐去借来烤毕罗,先刷了半个时辰。姬凤岐急中生智:“有酒么,封泥都还在的酒,别开封泥都给我搬来!” 三个大酒坛子搬来,姬凤岐愣是弄不开封泥。铁御城帮姬凤岐拍开封泥,姬凤岐让铁御城扶着酒坛倾斜,他用酒净手,再用酒冲洗鱼云的伤口。没有干净的水用酒只是下策,因为酒会带来剧烈的疼痛。他轻轻安抚鱼云:“有点疼,但是你伤口里的污泥得冲出来。忍一忍。” 铁御城对准伤口一倒酒,鱼云一嗓子惨叫,吓得围在帐外的军士探头探脑:“怎么了怎么了!” 铁御城横着心倒酒,鱼云再怎么喊都不停,直到姬凤岐观察冲到铜盆里的酒血色清亮才停止。腿这么办,接着是胳膊。鱼云奄奄一息,姬凤岐搂着鱼云上半身,温柔润泽的离经内力源源不断涌进鱼云体内,鱼云缓过一口气,终于没彻底过去。 铁御城行军这么多年才知道缝合还得缝好几层,最外一层可以用桑皮线或者干脆缝衣线。 姬凤岐温柔安抚他:“羊肠线还没做好,我用头发给你缝伤口,你别嫌弃。头发缝伤口最里层,不用拆线,自己会消失,你不受二茬罪。” 鱼云劫后余生看姬凤岐,突然用手背蹭一下他的头发:“像绸子一样漂亮,为啥嫌弃。” 铁御城默默看着,移开眼睛。 鱼云昏睡,姬凤岐拉着铁御城到帐外低声道:“鱼云受的伤很凶险,擦着大腿上最大的血管。这根血管断了,等到鱼云回营地,我师父都救不回来。明天你想办法让全白狼府的兄弟们聚在一起,我来教你们身上哪些血管重要,打架的时候必须保护好。只要气血不损伤过多,还有一口气,我都能救回来。鱼云伤成这样晚上势必起热,我要看顾他整晚,明早烧退即表明平安。委屈都尉去鱼云铺上挤挤。” 铁御城晚上当然也没睡。他站在帐外,看姬凤岐在灯下照顾鱼云的影子。擦汗,喂水,换里衣,纤丽的影子温婉地笼在光中,铁御城伸手一够,扑了个空。 第二天鱼云烧退,姬凤岐松口气。鱼云尚需休息,姬凤岐还有要紧事干。铁御城把八百人分成两组,一组四百人照常巡山值岗劳动,一组四百人听姬凤岐讲什么血管。姬凤岐罕见脱了万花大袍子,穿了件短打,整个人在寒风中薄薄一片。他瑟缩着跟四百个人讲什么血管,声音上不去,全都听不清。铁御城解下自己皮毛毛的大披风给他裹上,姬凤岐煞白的脸才有点气色。他清清嗓子,提高声音问大家:“血是怎么来的呢?” 士兵面面相觑:“肉里的……吧?” 姬凤岐晃晃双手:“大家看看自己的手背。虽然大家都叫这些青蓝的条带叫青筋,其实它们是血管。血脉所行之路,脏腑互相连属,其形如纩缕,如丝网,自脏腑入三焦,而外达于遍体,枝干交错,络绎不绝……意思是,所谓气血,我们全身都是这种脂膜管子,血液在里面运行,遍布全身,给脏腑送‘气’。所以这种管子叫脉络,隧道,统称血脉,或者血管血络,像蜘蛛网,又像大树。树枝有粗有细,有干有枝。血管就是我们身体里的树。大家想一想,一棵树,树枝弄断一些无伤大雅,粗树杈弄断一根,大树就仿佛断一臂。要是树干断了,整棵树全完。我们身体里拢共好几个这样的地方,一旦损伤,就是斩断树干,无法止血,必死无疑,神仙都救不了。” 不知道谁恍然大悟:“对啊,杀鸡么不是。” 一众大笑,铁御城刚要瞪眼,姬凤岐也笑:“对对对,你看我这一篇废话!就是如此,杀鸡。一只鸡,只割一处,全身的血一刻便放干净。那便是砍断了那只鸡最重要的大血管。如果是人呢?大家想到哪里?” 终于又有人回答:“脖子跳的那里?” “对,这个最重要。实际上还有几处,指给大家看,大家一定要记住!”姬凤岐解下铁御城的披风递给他,抬起胳膊指给大家看:“腋下此处,一定要特别注意。我师父说过,一些蛮……咳一些地方性传统剑技,腋下是重点攻击目标。因为此处血脉深,气血丰沛,一旦伤到,气血一泻千里,止血非常困难。像上臂内侧这里的大血管,虽然一样气血丰沛,但是好止血啊,用布条一勒就行了。大家想想,杀鸡那刀捅到腋下,隔着肋骨,怎么止血。” 姬凤岐看到有人龇牙咧嘴了,效果不错:“还有一个,搏斗中最容易伤到的地方,大腿后侧。根据我师父的经验,大腿后侧通常不是‘砍伤’,是搏斗中摔打,踩踏造成的。战场上兵刃多,摔倒时向后一坐,或者摔进陷阱,例如鱼云,伤到大腿后侧的大血管。我教大家如何止血,大家记住了。” ……记不住,什么近心远心的。一帮士兵知道怎么写自己名字的都没几个。铁御城听懂了,快刀斩乱麻:“出血特别狠的时候,先摁伤口,然后在伤口上边勒一勒,上边不管用再换下边,上下上下,先上后下。” 铁御城后怕。他听明白了,鱼云昨晚只是万幸没伤到大腿后侧的血管。万一鱼云伤到那根血管,就昨天晚上那乱七八糟的捆扎,鱼云是要死半路上。如果鱼云伤了大腿后侧血管,为了止血,得捆伤口上方,距离心脏近的位置。 姬凤岐叮嘱大家止血也不能一口气只是勒,容易把胳膊腿给勒得坏死。要数数,数三百下,放三十下。只要坚持等到他,一切就都好了。 上午四百人,下午四百人。姬凤岐讲得兢兢业业,铁御城站在旁边默默听。这帮鬼见愁记得住才奇怪。只是铁御城听了两遍,融会贯通了,明早早训单独留下左右果毅都尉,别将,兵曹还有六个校尉,让他们几个搞明白了,各自回去教手下旅帅火长。 不过下午的讲解就比上午顺利多了,小姬大夫上来就讲杀鸡,然后教大家如何避免被人当鸡放血。大家笑,姬大夫就笑,心情爽朗。一个校尉看铁御城面上居然也有笑意,心惊肉跳假装没看见。 后来大头兵们给刺腋下和大腿后侧之类,意想不到又放血效果绝佳的招式起了个外号,叫“杀鸡招”。姬大夫本意是想让他们保护自己,他们却搞明白如何更高效地搏杀。 不过这时这地,还没有想的那么远。铁御城专注地看着姬凤岐薄薄一片,穿着短打在寒风中坚持给大家比划搏斗中要保护哪里,受伤后如何止血。 于是面露笑意。 讲完血脉,晚上给鱼云换药。鱼云退了烧就彻底闲不住,东摸摸西摸摸。见姬凤岐记录他伤势的纸笺很奇特,拿起来对着灯瞧,淡淡色彩的花鸟鱼虫。鱼云惊叹问:“阿岐哥,这是你画的?” 姬凤岐淡淡回答:“不是。我不会画画。” 鱼云还是对着灯看:“真好看啊,谁画的?” “我一个……已故的友人。就剩这几张了。你喜欢,送给你。” 鱼云心想阿岐哥死掉的朋友还挺多。但拿着几张纸笺还是很开心的,仿佛拿着几片永恒的春天。在白狼山上,足以慰藉心灵。 八十二 八十二 因着“杀鸡招”,姬凤岐和白狼山营地的关系融洽起来,虽然八百来个人一大半压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起码全知道地有了个大夫,万花的,姬凤岐走在路上,终于有人跟他打个招呼。姬凤岐发现营地不少士兵就是傒人,还有父母双方一个汉人一个傒人的。他有些受冲击,躺着一宿没睡。他醒着,躺旁边的铁御城也知道。铁御城和鱼云兄弟俩都不是汉人,也不是傒人,是深末怛室韦部人。他们没有“姓”这个东西,要想给天可汗干活必须有姓,只能用部落名当姓,连起来得写“白狼折冲府都尉深末怛室韦铁御城”,第一次递交军报的时候安东都护府长史那眼神铁御城今生难忘:“这一共几个人?” 两人睁眼到天亮,谁都没说话。 天一亮,无事发生。 早训回来铁御城看见姬凤岐蹲着和一个傒人士兵聊天套近乎,似乎是在请教怎么用当地语言讲“羊肠子”。姬凤岐学了几个词信心满满,问铁御城他能不能下山。鱼云养伤,铁御城问姬凤岐能不能自己一个人下山,姬凤岐很高兴地说可以。溪涧结了冰,铁御城叮嘱姬凤岐过冰面要小心,山里突然有陷阱,虽然清理过一遍难免有遗漏,按照上次他们的原路走。难得铁御城一口气讲这么多话,姬凤岐噗嗤乐出声,拍拍铁御城的胳膊,背着千机药箱高高兴兴下山。 下山容易,姬凤岐方向感不错,走了大半天下山进村,找到屠户。问题出在跟屠户的交流。姬凤岐要新鲜羊肠子,屠户非得塞灌肠给他。两边比比划划鸡同鸭讲,后面还有等着要买肉的村民,不耐烦地交谈。姬凤岐急得三魂七魄要飞出天灵盖,背着千机药箱原地转圈儿,一抬眼看到门口光亮一暗,站着个高大的身影。姬凤岐差点喜极而泣:“铁御城!” 铁御城手里握着鞭子,身上还带寒气。他一路跟着姬凤岐下山,看他走进村里,半天不出来,料想是交流不畅。铁御城的都尉打扮让等得不耐烦的街坊们瞬间寂静,姬凤岐拽着他的臂甲急得很:“我真的需要今天刚杀的新鲜羊肠子!再放不新鲜了!” 铁御城跟屠户交谈几句,终于让姬凤岐得到所有的羊小肠。得到羊小肠姬凤岐立刻要回营地,铁御城跟着他小跑出村。出村了姬凤岐才想起来,转身跟铁御城道谢:“多亏了你,不然今天白跑一趟,毕竟不是每天都有新鲜羊肠子。” 铁御城看着他:“我一直叫人陪着你,是担心你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但……你好像多心了。” 姬凤岐眨眨眼:“没有呀,你才多心了。” 铁御城摇摇头,不再跟他争辩。 什么天气都阻挡不了远行客。出远门总有理由,大多数还是命苦。跑商混饭吃,出了雁门关生死由天。天寒地冻的,仍然有人排队等着出关,也有人排队等进关。每日名额有限,守关苍云军极其苛刻。关内说苍云军“活鬼”,大概也不是说他们吃过人肉,八成还是行商回中原之后骂,见苍云犹如活见鬼。 雁门关下面的小村倒是由此很热闹,行商路人不得不借宿。村中百姓跟苍云军关系倒是不错,跟村民打好关系,下次再过关总算能有个照应。小酒馆日日人声鼎沸,天南海北的行商坐一起吹牛,五湖四海的口音聊女人。一个丐帮连着几天坐在墙角不吭声,垂着脸只喝酒。丐帮怎么喝酒都不会醉,可能算另一种悲惨。酒鬼们吹自己相好过的美人,甭管真的假的,他们口中的美人在想象中,虚假地安慰着他们孤独苦闷的心。 吹着吹着牛,忽然变成所有醉汉们一起编造心目中的美人。要发如乌云,要肤白胜雪,要高挑纤细,要温柔沉静,要聪慧善良,要心性坚强,要能自己处理所有事情不烦他们,要心甘情愿跟着他们吃苦但又不要他们的钱。越编越神奇,编得某个醉汉受不了大叫:“喝多了想屁吃呢你们!” 一直喝酒的丐帮猛地暴发出狂笑,他戴着云遮幕,乍一看像个瞎子,声嘶力竭的狂笑把一个酒馆的醉汉都给笑懵了,接着在这样的笑声中所有人恼羞成怒地清醒过来。有个人面红耳赤冲过去对着丐帮挥拳,丐帮赶蚊子似的右手拿住那人的拳头,左手抬起来擦了一下仿佛是笑出来的眼泪:“别生气。我是在笑我自己。因为我曾经真的得到了这样一个美人的垂青,可是呢,现在失去了。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他只是不再爱我。” 那人怎么挣动,丐帮仿佛拈着根草,钢浇铁铸的胳膊一动不动。那人吓坏了,撒酒疯碰上硬茬,今天要在雁门关挨顿揍。丐帮垂下脸,松开手。那人一屁股坐地上,立刻跑走。大家被这个丐帮一打岔,意兴阑珊,继续低头抱着杯子苦闷自己的,只有门外风雪呼啸,是拉长的哭音。 门外总算又进来个人,掌柜的一看,笑道:“关押营,好久没见了。嫂夫人好?” 关山点头:“都好。” 一听“嫂夫人”,那丐帮突然抬起头。关押营显然心情也不好,没注意到灯影里的丐帮。买了酒,就走。丐帮旁边的酒客笑着起哄:“关押营,嫂夫人不让你喝酒!” 关山打帘子出去了。 丐帮问那酒客:“关山成亲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那酒客看一眼直呼关押营姓名的丐帮,思量也犯不着得罪他:“早成亲了,大半年了。夫人是药宗的大夫,医术很是了得。” 不是要等春花犯雪开???丐帮突然捏了手里的酒碗,酒和着血流淌一地,旁边酒客被丐帮蓬勃的怒意吓得够呛。为什么连你都不靠谱。那阿岐现在在哪里。他现在能在哪里。 谁能照顾他。 姬凤岐买羊肠子,就是为了外面一层膜。回到营地完全不嫌弃,直接下手洗肠子剥肠子,剥出一层膜来,用各种药粉炮制。剩下的肠肉全都丢给营地养的狼狗。原本营地是养了几条狗放哨的,一天夜里狼嚎狗吠的,士兵大部队彻夜巡逻担心狼饿极了咬马,但就那一晚上,马匹也都没事。营地里的母狗后来生了几只毛色驳杂的小崽子,刚开始没在意,后来越长越大越像狼。倒是比一般的狗凶悍守家,附近狼也不再过来。 姬凤岐多少有点怕这几只狼狗,用肠肉顺便讨好它们。铁御城看他脓肠子双手冻得又红又肿,实在忍不住:“你告诉我怎么弄,我来。” 姬凤岐看着他笑:“为了不让你多心,我直截了当吧,谁来我都不放心,你也不行。” 铁御城眉头一动,姬凤岐小心翼翼地螺旋剪肠衣,竭尽所能使得肠衣更长更纤细:“这是伤口缝合线,缝最里面的那一层,做得越好伤患越不受苦,自然消失不用拆线。不然就跟伤口里塞沙子没区别。以前我做得不多,城里看病主要是看内科。现如今在军队,外伤多,就得开始存羊肠线。附近好几个村落都得勤着去问,谁家杀羊卖,就得奔过去买羊小肠。都尉老爷,能不能帮个忙?” 于是白狼营全营上下发动起来帮姬凤岐收集新鲜羊肠子。姬凤岐很愉快,整个营地的人都是他的友人。放哨的几只狼狗也很愉快,皮毛吃得溜光水滑。 收集肠衣是个艰难且漫长,每个疡科大夫都得面对的问题。八百多个人帮姬凤岐,也都不是问题了。一段时间之内姬凤岐身上总是一股羊的味道,他自己早闻不出来,晚上躺旁边的铁御城闻得一清二楚。比那种清凉的苦香要好多了,那苦香让姬凤岐仿佛在天边。现在姬凤岐就躺在他身旁——这样就很好了。 很好了。 然而羊肠线没有收集够,傒兵来犯。主战场不在此处,白狼山地处交战前沿,铁御城奉命率兵出营接应主力军队,营地除了少数守营的士兵和民夫,只剩姬凤岐和动不了的鱼云。鱼云拖着腿往外追:“你们不能丢下我,不能丢下我!”铁御城骑在马上一回头,他没看鱼云,只深深地看一眼搀扶鱼云的姬凤岐,然后离去。 姬凤岐架着鱼云回营帐:“你哥不会有事,都不会有事。” 鱼云哭得一塌糊涂,他其实刚刚参军,他根本什么都没经历过。姬凤岐搂着他,轻微摇晃,轻轻拍他:“不害怕,不害怕。” 安抚了鱼云,姬凤岐冲回铁御城的营帐疯狂准备各种外伤药物。他听见远处有炸响,他的心跳如擂鼓,捶着他的胸腔和耳朵。姬凤岐冷静迅速地准备药物,八百个人,还是太仓促了,连羊肠线都不够! 陆续有人回营地休整,抬着伤员。休整半天还得去,却迟迟不见铁御城。换防回来的人满脸硝烟尘土血泥,沉默着用手抓着吃东西,像牲口。不知道是不是小姬大夫的话起了作用,白狼营死亡减员比以往少,大多数能撑到被弄回白狼营地——可是伤员多需要的药材和缝合线就更多。 铁御城奉命率军撤换回营修整,回到白狼山看到一处通铺大营帐已经被改成专门照顾伤员的地方,姬凤岐一刀一刀剪自己的头发。剪得太狠了,铁御城在大营帐外站着,听声音像剪他的心。 万花丰润的内力涌进伤员经脉,姬凤岐缝合伤口,止血上药。白狼山一年四季衰败,一个伤员在高热中嘟囔,春风来了。 连番苦战,铁御城回营休整又率兵上前数次,才打退傒兵。今年苦冬,傒兵得抢东西过冬,反正抢不到也是个死。白狼山一个营几乎都是伤兵,铁御城身负数伤,他没找姬凤岐,他担心姬凤岐实在没有东西可以救人,就要割自己的肉了。皮肉伤,止了血便罢了。战后清点,除了战场上直接阵亡的,凡是救回营地的,一个都没死。甚至都是囫囵个的,没缺胳膊少腿。 小姬大夫组织轻伤的照顾重伤的,雷厉风行。大家有点怕他,更怕营帐外默默站着的铁御城的身影。姬凤岐几宿没合眼,自己给自己鼓劲儿,你师父名满天下,不要让他名誉受损,手里不要漏掉一命。最后实在熬不住,趴在伤员的炕边睡着。那伤员高烧时以为春风终于不在吝啬肯吹拂白狼山,醒来才知道是春风化成了人。伤员的手碰到了姬凤岐颈部的皮肤,铁御城进来,抱走了春风。 姬凤岐睡了一觉,第二天精神抖擞照看伤员,组织民夫清洗晾晒。铁御城参军早,打仗这些年,其实完全没有“伤员需要被照顾”这个概念。伤到不能动就扔着等死,因为照顾是件耗时费钱的事。伤员被照顾当然会增强战斗力,可是谁来做这件事呢。一个营地里能有个屠夫兼任军医官都是奢侈,毕竟这些军医官根本没有饷银。不给钱正经大夫为什么要来边关苦寒之地。倒是挨着药宗的地方,一些药宗弟子出门历练会来戍边军队。所以雁门关外军队普遍很希望能见到药宗大夫。铁御城心想,这帮鬼见愁,这下总算信任姬大夫了。 这样过了几天,伤员陆续好转能下地。个别极重的,还躺着。铁御城听姬凤岐安慰一个谁别多想,一定会好。然后那个谁说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惊得姬大夫一愣,帐外站着的铁御城也一愣。 姬大夫没有嘲笑,也没有轻蔑,他只是很轻柔地说:“你只是被自己给涮了。你不是心悦我,你只是感激我。你是我的伤员,被我救治,所以心存感激,你误以为是情意,这是个错觉。我以前……也遇见过。你安心休养,只要等你好了能下地了,一切都过去了。” 铁御城面无表情地听着,悄无声息地离开。 八十三 八十三 半个月的时间,白狼营似乎回到过往。除了已经不在的人,其他人照常早训,巡山,搜查探子陷阱。姬凤岐吃了教训,不顾一切竭尽所能地收集羊肠线,甚至自己去村里买羊。他只要小肠脂膜,剩下羊肉羊杂请全营开了顿荤。虽然全营每人分不了多少,气氛却像过年,大家都很开心。 铁御城想劝阻姬凤岐:“不至于。”生死是一件只能听天由命的事情,强求不得。姬凤岐以为铁御城劝他不要花钱,只好苦笑:“没办法,不这样,怎么搜集羊肠线?傒人再来犯,我连替代用的头发都没有了。” 铁御城抬手用手背轻轻碰触姬凤岐的发茬,没说话。 过几日,白狼营地突然沸腾。铁御城皱着眉出营帐查看,营地站着个墨绿衣服的人——药宗弟子?!铁御城一怔,鱼云特别高兴地一瘸一拐跑来通知:“哥!咱这儿来了个药宗弟子!轮值到咱这儿来的!” 铁御城还是皱眉,白狼山军粮都不够,怎么想起来要分个药宗弟子的?那药宗弟子看到铁御城,连忙过来,跟铁御城互相见礼:“陈因,药宗弟子,依据安东都护府轮值章程,今日开始,得在贵营值一年。” 铁御城不冷不热:“嗯,陈大夫可有文书?” 陈因连忙递上文书:“都尉过目。” 姬凤岐等他们交接验证清楚身份,跟陈因见礼:“万花谷姬凤岐。” 陈因一看姬凤岐的头发,愣了一下,连忙还礼:“久闻万花谷医术高绝,今后请姬师兄不吝赐教。” “不敢,北天药宗药理精妙,应是我向陈师兄讨教,只盼陈师兄赐教。” 鱼云特别没心没肺地大笑:“太好了终于来了个军医了!”喊完这句突然看到姬凤岐,瞬间感到不妙,他讲话从来不过脑子,但姬凤岐好赖救了他救了白狼山,鱼云这下真成白眼狼了。他慌慌张张解释:“阿岐哥,我是说,之前安东都护府从来没让轮值军医过来,陈大夫是第一个,我不是……” 铁御城说:“你,滚蛋。” 陈因很好奇:“姬大夫不是安东都护府轮值的?” 姬凤岐被问住:“啊我从万花谷穿过雁门关自己来的,准备不足差点冻死在路边,被铁御城都尉救了一命所以留下当军医……” 陈因直爽:“你得先去安东都护府报到,等轮值安排,才算军医官。” 姬凤岐彻底傻了,他……竟然还不算军医? 铁御城眼前一黑,他强笑:“陈大夫,还得给你安排住处。你先跟别将去看看收拾收拾,我马上到。” 送走陈因,铁御城感觉自己全身血都凉了,他强令自己转身面对姬凤岐,姬凤岐却很羞赧:“我竟然不知道还得去安东都护府报道,在你这里当了这么久西贝货。” 铁御城攥拳又张开,来回数下,模拟心跳,命令全身的血在“血管”里动起来:“阿岐……” “嗯?” “阿岐就是白狼山的军医,阿岐救了那么多人,你不要听鱼云那个小畜生胡言乱语,我马上就教训这个白眼狼,阿岐你别走行么?” 姬凤岐为难:“可是我是不是得先去安东都护府报到……” “阿岐你去报到,就不一定被安排在白狼山营地当值了。白狼山营地还没报答阿岐。” 姬凤岐从没听过铁御城一口气讲这么多话,慌慌张张语无伦次,像个小孩子,于是笑起来:“你怎么了?” 我问心有愧啊。 铁御城意识到自己失态,他垂着头平静一会儿,抬头道:“我去把陈因赶走。” 姬凤岐拽住铁御城:“你今天怎么了?昨晚没睡好魇着了?赶陈因做什么,营地有正经军医不好吗?” 我有预感,阿岐。陈因来了,你就要走了。 总算安排了陈因的住处,陈因很好奇:“那位姬大夫是什么来头?” 别将回答:“都尉救回来的,他又救了我们全营。” “哦,哦。” 姬凤岐专心制作羊肠线,忽然觉得身边光线一暗。鱼云垂着头,鼻音浓重:“阿岐哥,我不是嫌弃你的意思,也没有不知恩。” 姬凤岐站起身,鱼云十五岁比他高大,他手上沾着,只好用肩一撞鱼云:“怎么了?” 鱼云还是垂着头:“我们白狼营一直被忽略,我哥为了军粮马草差点就违反军纪,擅自离开驻守地去安东都护府理论。去年冬天,我们营地,杀过马,我们吃了自己的兄弟。”鱼云垂着头,看不清表情,泪珠吧嗒吧嗒掉,“我是想着,如果有军医轮值过来,是不是说明这回我们挣命打仗有效果了,安东都护府肯看我们一眼,我哥不用那么艰难。一时得意忘形,胡说八道,姬大夫别往心里去。” 姬凤岐笑着说:“我在家中排最小,一直想要个弟弟。我惹姐姐们生气,姐姐们从不往心里去,你是我弟弟一样的,我怎么会跟你计较?” 鱼云抹抹脸,转身跑走了。 陈因性子活泼开朗,比姬凤岐讨喜,说起来也是雁门关外的“自己人”,很快就和白狼营地打成一片。姬凤岐不是很能聊的性子,听陈因用傒人的语言跟士兵大说大笑,只能陪着干笑。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傒兵没再来,或者说没再来白狼山这个方向。姬凤岐终于把最后一个伤员照顾得能下地之后,开始没命攒羊肠线。陈因觉得有趣,不免问他攒这么多线干什么。姬凤岐回答,以防以后再有危急。陈因调侃:“铁御城一个人,用得到这么多线的时候,嗯……那是挺危急了。” 姬凤岐惊奇:“为什么都给铁御城?” 陈因惊奇:“为什么?咱们这样的军医官,只负责主官啊?” 姬凤岐震惊:“只负责主官吗?” “对啊,不然呢?折冲府,上府一千二百个人,下府也有八个人,平均一个折冲府也就一个军医官,把咱们拆零了也伺候不过来呀?” 姬凤岐半晌没说话,低头继续做羊肠线。 陈因忍不住:“姬大夫,你身上的羊膻味可太重了。” 姬凤岐当真嗅嗅自己:“咦真的么?” 那真是委屈铁御城了,天天晚上躺他身边——姬凤岐想到这个问题,为什么陈因可以自己单独住处,他就必须跟铁御城挤在一处?在白狼山待久了心都大了,铁御城一向沉默寡言,加上姬凤岐算帮了他一个大忙,难道是不好意思开口,等姬凤岐醒过味儿来自己提? 可是姬凤岐住哪儿?他梦中惊醒一般,忍不住自责,他总是把自己置于这样尴尬的境地。当时忙着伺候伤员,等他发现陈因的营帐已经建好,更不好意思开口让兄弟们再开工。土冻上了是真的难挖,大家身上都有伤。姬凤岐恍然发现,怎么好像又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不对,有的。前段时间阵亡不少人,兵源尚未补充,大通铺都空着呢。姬凤岐自认不是养尊处优的人,怎么就想不起来要去住大通铺呢。 做一天羊肠线,两只手的手指全都磨破皮。姬凤岐实在是太累,收拾不动,他想着今晚先再住一晚,明早搬去大通铺。姬凤岐睡得早,躺在里侧。铁御城回来得晚,一掀帐子,月光泼到床榻上,温柔起伏的线条仿佛远处天边的山峦,清浅的呼吸起落中,要升起一轮月亮。铁御城一捶自己的脑袋,禁止自己乱想。他硬着头皮轻轻卸甲上床,睁着眼睛瞪着帐顶。他今晚不对劲,他觉得自己不对劲。他身上的被子成了汹涌澎湃的海,流淌狂奔,不顾一切涌向姬凤岐,涌向温柔恬静的山峦,风涛席卷,呼啸着撕碎那轮月亮。铁御城跳起来没穿靴子光脚奔出营帐,他怕自己失控一切都不能挽回,他需要冷静,完全彻底的冷静。 姬凤岐觉浅,铁御城进帐卸甲的时候他就醒了。他听着铁御城摔帐子离去的声音,心里难过。他嗅嗅自己,这么多天奋战,实在闻不到羊膻味。也许不止味道,还有对于姬凤岐的不耐烦。他早就该自觉提出搬离营帐,毕竟当时铁御城收留姬凤岐只是权宜之计。姬凤岐默默用被子蒙住头,心里对铁御城抱歉,他明天就搬。 姬凤岐再一醒,已经是早上。铁御城照例领人巡山,每日不辍。姬凤岐起床洗漱,整理自己的东西。除了营地给他配发的被褥,就只有千机药箱和他自己的衣服。好在东西不多。姬凤岐把被褥抱到大通铺营帐,去铁御城营帐里里外外一顿打扫,干干净净抹掉自己的痕迹,这样铁御城的营帐又恢复到真真正正白狼都尉的营帐。 大通铺的士兵倒是欢迎姬凤岐,毕竟都受过他的照料。不去巡山不当值的士兵帮姬凤岐打扫阵亡士兵的铺位,姬凤岐认真地收拾遗物装在一起。找不到尸体,遗物也没人领。大家都很稀松平常,觉得姬凤岐这样倒是奇怪。姬凤岐轻轻回答:“这是他存在过的证据。” 一时之间,大家都很安静。 一个士兵挠挠脸:“大夫我最近晚上总睡不好做噩梦,你给看看呗?” 另一个冷笑:“你可拉倒吧就你打呼噜响。” 不知道谁大笑:“姬大夫这样的人物和咱们一起住了,以后放屁都得收着放。” “收着放容易更响,跟吹哨一个道理。” “滚你个上下不分的!” 姬凤岐跟着大笑,突然听见铁御城大叫一声“阿岐!”大通铺的士兵都惊了,姬凤岐跳下炕趿着鞋往外跑:“怎么了怎么了?受伤了?” 铁御城木愣愣地看着姬凤岐从大通铺营帐跑出来,喃喃自语:“阿岐你没走啊?” 姬凤岐单腿跳着套上鞋:“你受伤了?谁受伤了?” 铁御城只是巡山回来,进帐发现姬凤岐的一切都消失了。干干净净,仿佛姬凤岐只是个美梦。再往下铁御城不知道了,他只看到姬凤岐对他跑来。他专注地盯着姬凤岐,一直盯着,低声问:“阿岐,你去哪儿了?” 姬凤岐笑着解释:“我想着不该再打扰你,大通铺也有空位,我就搬去了。” 没有打扰我。铁御城木然地看着姬凤岐说了什么,然后离开他,走向大通铺营帐。他只能看着姬凤岐,一句话说不出来,铁御城从来没求过什么人,只为了粮草差点以下犯上。 他终究只能站着,看着姬凤岐离开。 大通铺营帐里的士兵们心有余悸:“都尉为什么发火?姬大夫你没事儿吧?” 姬凤岐摇头:“都尉不是乱发火的人。他可能是误以为我当逃兵逃跑了。” “我听陈大夫说姬大夫你现在不是军医官?” 姬凤岐赧然:“不是,我从雁门关内来,不知道还得先去安东都护府报到。” “那姬大夫你离开都尉也生不着气,你都不在军籍呢。” 姬凤岐点头:“是啊,不在军籍……” 这日姬凤岐正做着羊肠线听兵痞子扯淡,营门口一阵忙乱。姬凤岐好奇往外看,正看到铁御城被人抬回来。他吓得冲出营帐跟上去,鱼云满脸血:“阿岐哥,遇上傒人残兵。幸亏我哥警觉,但还是受伤了。” 姬凤岐跟着人群跑进铁御城营帐,分开人群:“都出去!让我看看!” 半昏的铁御城听到姬凤岐的声音,微微睁开眼,发现姬凤岐正弯腰检查他的伤势,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只手撑着床一只手一把推开姬凤岐。剧痛之下控制不住力道,差点栽下床。鱼云和其他人连忙去扶,姬凤岐冷不丁被直接推到地上。姬凤岐坐在地上懵了,转脸看到陈因站在帐外挤不进来,立刻爬起往外退,连连道:“你别生气,药宗大夫来了,药宗大夫来了!” 姬凤岐退出营帐,陈因才进去给铁御城治伤。 铁御城痛得说不出话,他只能支起身子不停地往外看姬凤岐,他看着姬凤岐离开人群离开他的视线,昏了过去。 姬凤岐一溜小跑回大通铺营帐,拿出他攒的所有羊肠线,又小跑回都尉营帐,全都交给陈因,然后立刻转身离开,害怕铁御城看到他再发脾气。他总是这样,招人讨厌但不自知。他甚至不知道哪里得罪铁御城,愤怒到不想看见自己。姬凤岐只能坐着反省,不停地反省,除了住都尉营帐太久,还有其他的吗?认真治伤,认真对待病患,一心救护,竭尽所能,他没对不起医术和医道。 姬凤岐完全反省不出自己哪里讨人嫌,他真的尽力了,毫无保留,完全失败。这一次得罪的还是折冲府主官。同营的士兵看姬凤岐六神无主地坐着,不知道怎么安慰。姬凤岐抠手上做羊肠线的冻伤磨伤和药粉腐蚀的干裂,抠得两手鲜血淋淋。平时看不出来铁御城那么烦自己。关键时刻见人心,铁御城都不让自己看伤。到底是不信任万花更信任药宗,而且姬凤岐其实……算来历不明。 那既然如此,不惹人嫌了。总算知趣一点,走人吧。 铁御城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再醒来,看到鱼云。鱼云熬了几宿面容憔悴正打盹,被铁御城惊醒,很欣喜,奔出去喊:“大夫大夫!我哥醒了!” 进来的是陈因。铁御城转着眼睛到处找,哑着嗓子问:“阿岐呢?” 燕云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犹豫一下回答:“哥你不是不信任姬大夫么。姬大夫走了。” 铁御城猛然坐起,瞪着燕云问:“阿岐呢?” 燕云被吓得往后一仰,立刻心里也有火:“哥你自己不让姬大夫给你看伤把他推到地上,姬大夫又没报到过不是军籍,不招你待见就走了啊!” 铁御城站起身就往外追,咔嚓什么地方一响,摔趴在地。燕云急得大叫:“哥你不要你的腿了!你到底想干啥啊!嫌弃姬大夫,又要去追,人家是平民不归你管!” 铁御城趴着擂地面,擂得右手全是血。 陈因终于看明白怎么回事,他什么也不能说。 在白狼营地倾尽所有的小姬大夫,彻底消失。 八十四 八十四 白狼山上不知道还有多少流寇,白狼营的折冲都尉铁御城都糟暗算。左右骁果都尉组织过几次搜山,到山下村落排查,清剿出一些流寇。 左右骁果都尉站在铁御城床前汇报几轮搜查的战果,最后说:“没找到姬大夫。傒人村里的小饭馆掌柜说见过姬大夫,身上的钱有些局促,只喝了碗粥走的。” 铁御城靠着床头坐着,闭着眼。左右骁果都尉汇报完毕离帐,鱼云进来,低声道:“营里配发的被褥姬大夫没带走,基本上……姬大夫怎么来的,就怎么走的。我是担心,姬大夫为了羊肠线买了那么多羊,身上不知道还有没有钱,又没有多余的东西交换,这天寒地冻荒无人烟的,他甚至都没带被褥,他……他一个人要咋办?”鱼云眼圈一红,实在忍不住:“哥,你到底为啥呀?姬大夫在咱营这段时间,对不起谁了?你到底为啥那样对他呀?” 铁御城闭着眼,没反应,脸上愈加没有血色,嘴唇完全消失。陈因进来拉走鱼云,鱼云回头只看着铁御城坐着,一动不动。 陈因劝鱼云:“以后不要在你哥面前提姬大夫,你哥伤口再崩开就缝不住了。” 鱼云被一股愤怒顶得几乎一踮脚,他原地转一圈,努力吞下这口怒火:“姬大夫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下场是什么?怎么来的,怎么走,还贴了身上的钱。这是什么道理呢,这是什么道理呢?我哥为什么要赶走人家?用人就朝前,不用人就朝后吗?为什么呀?冰天雪地的,阿岐哥一个人要怎么活呀!”鱼云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吼出来,他就要让铁御城每个字都听清楚! 陈因拖着鱼云远离铁御城的营帐:“小祖宗你别喊了!你哥没赶姬大夫! 陈因担心铁御城的伤口又崩。铁御城是骑马踩到机关,爱马替铁御城挡了大部分火力,但一条腿还是被炸得一塌糊涂。陈因能保住这条腿,但也得铁御城配合。伤口崩开两回,再崩第三回,这腿真的不保。可是陈因现在真的不敢进铁御城的营帐……他走向大通铺营,看到姬凤岐曾经的铺位。收拾得整整齐齐,同营的士兵都没动。姬凤岐旁边铺位的士兵看到陈因,冒了一句:“姬大夫还回来么?” 陈因没吭声,将被褥叠好,抱着离开。同营士兵看着空荡荡的铺位,笑着教他们“杀鸡招”的小大夫,再也不回来了。新来的军医官挺好的,只不过不在乎他们这些大头兵。 陈因抱着被褥站在铁御城营帐外,轻声道:“都尉,我收拾了姬大夫的被褥,本来应该归库,但我觉得您需要加被褥靠着,所以干脆抱来了。您看……“ 铁御城冒出嘶哑的两个字:“进来。” 陈因低着头不看铁御城的脸,卷起薄被塞在铁御城背后,然后低头查看铁御城的腿。果不其然又要崩的迹象。陈因的目光只在铁御城腿上:“给都尉缝合的羊肠线全是姬大夫做的,都尉不知道,我们大夫特别害怕做羊肠线,不仅味道大,药粉特别烧手。姬大夫漂漂亮亮两只手,被烧得惨不忍睹。都尉当是好好养伤,不然浪费姬大夫的心意。这些羊肠线做得好,不用拆除,会全部融入都尉的血肉,再不分开了。” 陈因退出营帐,长长一叹。 乔慕离开雁门关,往安东都护府去。如果是轮值军医,应该去安东都护府报到。乔慕觉得很快就能找到阿岐,他想知道阿岐过得好不好。出雁门关之前,他是想要找阿岐问个清楚明白,他要亲耳听到阿岐让他滚蛋,就彻底死心。出雁门关,乔慕冷静下来。他只要看看姬凤岐活得好不好,他才能放心。 路过叫白狼山的地界,似乎驻扎着军营。乔慕想着顺便打听打听这个营地有没有军医官,在山脚下的小村落脚。小饭馆兼着卖酒,寒风吹透了,一口酒就能缓过来。快到饭点,但人不多。乔慕在柜上要了坛酒,捡了个最墙角的位置坐定。饭馆掌柜的老看他,最后走来赔笑:“官人,要不要换个座位?” 乔慕一挑眉,看看空荡荡的店面:“怎么,又不是雅座又不靠窗,还不让坐了?” 掌柜苦笑:“不是,今天白狼营休沐,都尉是要下山来这里坐一坐的,每次都是这个位置,您看靠窗的位置多好,今天又有太阳!” 乔慕上下打量掌柜:“折冲府的都尉能对掌柜的饭菜情有独钟,那我得试试,他老人家点的什么?” 掌柜知道乔慕不好相与,还是苦笑:“一碗粥,就……白粥。” 乔慕倒是上来兴致:“为什么?” 掌柜的叹气:“您别问了。我是好心劝您,何必非得跟白狼都尉起争执。要不……要不您还是坐着吧,等他老人家来。” 乔慕要了坛酒,想了想,坐到桌对面,慢慢等人。 饭点到了,人渐多。打帘子进来的人看乔慕坐那儿都要一愣,乔慕怡然自得地喝酒,直到那高大的身影在门外一打帘子,遮了大半的光。都尉径直走进店,脚步却很怪异,轻重轻重,瘸的。乔慕眼角一瞥,可惜对方这么好的禀赋却是个瘸的。对方看到乔慕也是一愣,但还是在乔慕对面的老位置坐下。 乔慕打招呼:“都尉,实在没地方了,咱们拼个桌。” 白狼都尉沉默寡言的样子,并没有反对。掌柜上一碗白粥给都尉,又默默退走。乔慕觉得都尉倒不至于说只买得起一碗白粥,对方也只是对着白粥沉默,然后开始喝。 乔慕灌一碗酒:“都尉不要点配菜?” 白狼都尉看他一眼:“长安口音?” 乔慕笑:“不是,在长安待过几年。” “长安好地方啊,怎么出雁门关来这里了。” “寻人。” “仇人?” 乔慕笑了:“爱人。” 白狼都尉也笑了:“爱人怎么还能丢?” 乔慕被问得一愣,白狼都尉打量他:“打算待多久?” 乔慕黯然:“明天一早就走。” “有找她的方向吗?” 这倒是颠倒盘问对象了。乔慕笑一笑:“没有,只知道他在雁门关外,我一直找,总能找到。” “那你比我强。我没法找他,因为我不能擅离职守。” 乔慕一愣,白狼都尉声音低下去:“你一定得找到她,不要跟我一样。我这辈子,见不到他了。” 掌柜的跟窗外路过的人打招呼:“陈医官。下山来淘药材啊。” 乔慕看一眼窗外,墨绿衣服的人影过去。药宗的人。 “是,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白狼都尉喝完了白粥,起身便走。他瘸得确实厉害,乔慕忍不住替他惋惜,看着他离开。随后乔慕跟掌柜的打听白狼营几个医官。掌柜的笑了:“能有几个?有一个都不错了。” 乔慕离开白狼山下的村子,前往安东都护府。他想办法去查安东都护府挂名的医官,但根本没查到姬凤岐三个字。乔慕想起来,阿岐讨厌官字头,也许根本不会去安东都护府挂名。最有可能是军营附近的村中行医,村民能找他,士兵也能找他。 乔慕想,一个营地一个营地找过去。总要找到阿岐,亲眼看看阿岐。 他找了六年。 八十五 八十五 小满背着弟弟跑到姬大夫家,敲敲门。不一时姬大夫开门,小满努力把一大布兜馒头递给姬大夫:“我娘说感谢姬大夫上回救我弟弟!” 眉眼温柔的姬大夫请小满进屋坐吃点心。姬大夫特别会做一种叫“毕罗”的点心,酥酪干果白糖,小满送来的馒头都让她给吃回了本。小满喜欢姬大夫,温文清秀,说话和和气气轻声细语,在铁力这个地方,千顷荒野里长了一株铁骨兰。六年前姬大夫流浪到部落里,差点没命。部落里的大巫救了他,但是冻掉了几个脚趾。语言不通,看着像是个汉人。大巫去找附近都督府的驻军,才知道是个万花谷大夫,身上有文书。当时小满刚出生没多久,只是听父母说,猎户的狼狗在雪中发现的姬大夫,以为是猎物。刚捡到姬大夫时是真的惨,谁知道养好了这么俊秀。后来有人冒险进山被熊瞎子打了一巴掌,硬是被姬大夫给救回来。大巫请个神算个命处理个冻伤还行,真有人受伤了心有余力不足。村里能来个正经大夫,总之是个好事。 当时村里姑娘没有适龄的,这几年陆续有姑娘到了年龄,就动了给姬大夫保媒的心思,只要成了家,就算把姬大夫留下了。姬大夫没有答应,小满也挺生气,特别拽着姬大夫的袖子说:“姬大夫你等等我,等我到了年龄嫁给你。” 姬大夫被她逗乐了:“小姑娘家,这种话不准乱说。” 小满不在乎,凭什么不能说。 姬大夫在村中开了间小小的门诊。拢共是一间房屋,隔成两间。一间日程起居,一间接待病人。偶尔附近军营的大头兵也来,毕竟军医官只管主官,姬大夫医术高超,诊金不贵,没钱带一点东西也可。诊室里现在有人,小满背着的弟弟闹起来,大概是饿了。小满讨厌他,但又不得不背着他,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诊室里趴着个老军,正在熏艾,听部落里的野孩子一顿叽呱,笑着说:“姬大夫对孩子也耐心,怎么不成家自己生儿育女?” 姬大夫走路姿势很奇特,像在飘,飘着来飘着去。他飘来看老军背上的艾条,没有回应。姬大夫从不谈嫁娶一事,老军一想也是,姬大夫据说是长安边上的人,迟早要回去的,娶个穷乡僻壤的边陲村姑,根本不相衬。但是部落里到年龄的姑娘们是动心思了。除了刚才这个牙都没换齐的,老军趴着熏艾这时间,来了四五个送东西的年轻姑娘。部落里结婚早,十三四能婚嫁,一群十三四的小姑娘凑一起,叽叽喳喳吵翻天。姬大夫就是拒绝,除了诊金,绝不要小女孩的东西。 老军怂恿姬大夫:“实在不行挑一个嘛,回长安也能带着走,有个暖被窝的。” 姬大夫难得回应这件事:“我大姐生的女儿,也就是我外甥女,今年也有六岁了。这些小姑娘也就比我外甥女大一点而已,您说笑了。” 想把姬大夫招做女婿的心思还是有,毕竟这般模样还是个大夫更是长安来的人,又担心搞烦了姬大夫要搬走,不能逼得太过。姬大夫看着不喜欢小姑娘,村里的寡妇就动了心思。小满的弟弟是遗腹子,父亲进山打猎没回来,姬大夫怜悯领着女儿挺着肚子给丈夫办丧事的寡妇,帮了许多忙。不久遗腹子出生多亏了姬大夫,小满的母亲对姬大夫格外上心。 她倒不是“误会”,是需要个依靠。姬凤岐心想,她的孩子都小,儿子体弱多病,她需要有人帮。姬凤岐甚至想如果她用得着,没什么不行。他希望自己于人有益,虽然从十七岁离家出走算,近十年他都在流浪,一直被人救,该他救别人了。他异想天开,要不要在村子里安顿下来,置办房产,就这样活下去。 不,姬凤岐你疯了。你这人见人嫌的性子,她若也厌了你,怎么办。 姬大夫便总是如此,跟谁都淡淡的。似乎对谁都很好,治病救人温柔照顾。又似乎对谁都冷漠,都是病患,都一样。 送走老军,来了个附近部落的人,不是汉人,拖家带口一路冒着风雪星夜兼程来看病。这种通常是全家的病攒着一起看,老的小的,眼巴巴地看姬凤岐。姬凤岐这六年学了四五门土著语言,应对自如。他不再胡思乱想,专心问诊治病。 一家人得挨个问诊,几岁大的孩子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姬凤岐,饿得直咬嘴皮。姬凤岐推一推桌上的一碟毕罗,用土著语言告诉她,吃东西。小孩子伸手去拿,被父母一巴掌拍掉。这种突然的“家教”总是连姬凤岐也吓一跳,而且除了打哭孩子没有任何作用。孩子一哭姬凤岐总会心烦意乱,家长觉得丢面子更要打,孩子更哭。 姬凤岐丢下笔,抱起小孩子哄着她,哄得不哭了往她的小手里塞一只毕罗。姬凤岐回头一看,一家人看他,突然醒悟,这就是他不讨人喜欢的地方了。这一瞬间姬凤岐终于释然,原来如此,但无所谓了。 写方子得写汉字,土著语言大多数没有文字,而且进城抓药只认汉字。姬凤岐跟男主人解释怎么抓药怎么服用,男主人不耐烦记不住,让女主人记。女主人很快记住。姬凤岐把剩下的所有毕罗装进小孩子的兜里,这家人留下一块皮子,道谢离开。 姬凤岐净手趴在桌案上。给老太太揉腰揉了半天,他自己都要直不起腰了。他那么趴着,看窗外倦倦的阳光。冬天阳光不精神,和姬凤岐一样颓唐。 明天要进城置办点生活用品。姬凤岐本来就不爱用大轻功,脚趾缺失导致他更不爱用,落地站不住。但没办法,雇骡车还得要钱。姬凤岐一辈子都得跟钱搏斗,而且基本攒不下来。更重要的是……他明天得去寄信,寄信是大花销。六年前在铁力获救后,姬凤岐决定就是这里了。几乎是安东都护府最东北端,村庄挨着驻军,符合姬凤岐的要求。决定留下,便给万花谷的师父写了信。这里是大唐的极限,气候严酷物资匮乏,缺医少药,所以很合适他。问师父师妹们好,只是不要回信,他收不到。姬凤岐隔段时间就给花谷去封信,表示自己活得还行,大家别担心。 又到了寄信的时间,姬凤岐提笔不知道写什么。笔墨纸张都极度珍贵,姬凤岐一点都不能浪费。想来想去只是小心翼翼地写:一切都好。 便写不下去。 忽而门外有动静,姬凤岐以为又来病人,起身查看,见是个小小的胖墩儿,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片破窗纸。姬凤岐半蹲下问他,你干什么呀。胖墩儿乐呵呵地把手中的窗纸塞给姬凤岐,是一幅画,用木炭画的长头发的大大笑容的小人,张开双臂,双臂下面分别站着两群更小的小人。姬凤岐愣住,看了许久,问小胖墩:“这是画的我呀?” 小胖墩一直点头,古灵精怪又干干净净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姬凤岐。小小的画师甚至不会汉语,只能用木炭在破窗户纸上画画,只是固执觉得姬凤岐保护所有人,对着画外的红尘大笑。姬凤岐真的笑起来,小胖墩儿来送了画,高高兴兴跑走。姬凤岐低头看那幅简陋的画,他想找到的存在的证据,他想要的一心一意看他的眼睛。看着看着,眼泪汹涌。 总算有一份小小的善意,是惦记他的。 乔慕找姬凤岐六年。刚开始找的时候,他觉得是给自己找个死心的理由。六年之后,变成给自己找个瞑目的理由。他确定阿岐就在安东都护府,万花谷裴愈每年都会收到安东都护府的一封信,一定是阿岐。查不到寄信地,大概是最边关苦寒的地方,反正裴愈也寄不到回信,所以没登记。乔慕每年都回长安郊村的小家里,打扫收拾。他用姬凤岐的名义买下了那个地方,重新修整,甚至加高一层。阿岐没带走的东西,比如被褥里衣,每年都要拆洗晾晒,就像他在家里,一切都利利索索干干净净。乔慕着手打家具,断断续续,六年才打了一套。按照双人的标准来,阿岐和他的意中人回来可以直接住。乔慕只当房间里没他的位置,这里不是他的家,他随时可以走。 旧伤不再发作。但左眼总是痛。没有眼球,伤口总是不愈合,稍不控制情绪便崩裂,血液代替眼泪。万花谷孙大夫曾经担忧乔慕这样会感染,颅骨里发脓神仙难救。乔慕挺开心,那样也很好,他可以停止绝望的寻找。 他怕找不到阿岐,又怕找到阿岐,身边还有人。 乔慕拎着粗糙的酒坛灌一口,靠在柜台上。药铺掌柜知道乔慕他得罪不起,低头算账。乔慕跟他打听“人美心善医术好”的大夫。药铺掌柜想损他看病还要美貌大夫,实在不敢,只好老实回答:“我认识的医术高明的大夫都是老头子,没有美貌的。” 小伙计倒是想起来个年轻美貌医术好的大夫,只是挺穷,每次来都看半天不买,掌柜的看不上他。平时不怎么进城,只住在乡野部落里。可是小伙计又不敢插话,只能低头干活。 这时一家人来买药,不会汉话,只能比划,把药方子递给掌柜的。一张绘满淡淡花鸟鱼虫的美丽纸笺,平静地路过乔慕视线。 一小片春天。一小片遥不可及,恍若梦境的春天。 乔慕听到自己声音发抖:“这纸笺……是从哪里来的?” 一大早,姬凤岐难得进城来寄信。余光无意间瞥到似乎是丐帮的大轻功瞬间飞走,他一愣,再一找了无踪迹。可能是看错了。他没在意,走到驿站寄信,却看到了驿站告示牌上硕大的紫色万花标志。姬凤岐精神一凛,万花的传召令,只发生重大事件时传召天南海北游医的弟子立刻回谷,全国官府衙门军营会帮着张贴。姬凤岐凑上去看,只有四个字:大疫,速归。 姬凤岐立刻雇车就走。他身无长物无甚可收拾,钱基本带在身上。飘萍当得习惯了,没有留恋。先去渤海都督府,再去松漠都督府到饶乐都督府,过了范阳再去雁门关。这条路无比漫长,姬凤岐别无选择。 一辆马车迎着朝阳,离开铁力城。 乔慕几乎失态,那一家人不会汉语,被他吓得半死,其他人也吓坏了。小伙计挺身而出帮那家人翻译,在铁力城外的一处部落里,有个很有名的大夫,是,人美心善医术好。 叫姬凤岐。 “姬凤岐”三个字的发音极不标准,乔慕几乎站不住,他确定那就是阿岐。他冲出药铺大轻功一甩飞向城外,周围的人发出惊呼。乔慕冲向那个部落,偏远而安静,睡在雪中的小小村落。乔慕根据指路,在安静的清晨中,找到一处安静的房屋。他几乎一眼就确定是阿岐,肯定是阿岐,他趴在门上,嗅到门缝透过来的气息中带苦的清香。 门是锁的。乔慕绕到屋侧的窗户往里看,一半是诊室,另一半是起居。简陋贫寒,干净整洁。他看到床上搭着一件缝缝补补正准备还要再补的万花制服,是当年阿岐一直穿的那件,补丁摞补丁。阿岐跟着他的时候,就是这样穿着。乔慕站在窗外贪恋地看那件几乎不能再补的万花袍子,仿佛又嗅到上面熟悉温柔的味道。 “你是谁呀!” 口音奇特的汉语。乔慕转身,看到一个背着弟弟的小女孩。小女孩被乔慕左半边脸滴滴答答的血吓得后退一步,仍固执地问:“你是谁呀!” 乔慕伸手一抹脸,笑着说:“请问这里是姬大夫家吗?” 小女孩以为乔慕是求医的:“姬大夫如果不在,应该是进城里买东西了。” 乔慕一愣,错过了?不要紧,他等他回来。他坐在门前石阶上,语速放缓,跟小女孩聊天:“姬大夫是个很好的人。” 乔慕一夸姬凤岐,让小女孩觉得他是个好人:“是,我们都喜欢他。” “姬大夫……是一个人吗?” 小女孩皱眉:“你也要做媒吗?” 乔慕大笑起来:“看来很多人做媒。是呀,姬大夫那么好,自然的。” 小女孩的母亲喊走她,乔慕靠在门前,等着姬凤岐。从清晨等到日落。 没有等到。 他再一次失去他。 八十六 八十六 闾茹今年六岁。她没有父母,只知道母亲都夷生前是师祖裴愈的大徒弟,她的师父夜舒在师门行三。二师伯沉燃平时钻研机甲难得一见,四师叔倾离五师叔青鸐常年不在谷内。她还有个小师叔,据说是师祖门下唯一男弟子,但她从未见过。闾茹被师祖和师父夜舒精心抚养,师祖和蔼,师父严厉,都很疼爱她。 闾茹已经开始学习医术,她脑袋里的问题控制不住喷涌。一些刁钻的问题比如“太阳明明是金色的,白天天空为啥却是蓝的”,二师伯能跟她解释。那一些普通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师父是万花却有支五毒笛子,谁都不能碰”,连二师伯都不能回答。 闾茹只能独自苦闷。 无忧无虑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很久。幼小的孩子察觉危险的本能胜于成人。闾茹感觉到了事情不对劲,常年幽闭的“谷中谷”绝情谷大门居然打开,万花谷内所有十二岁以下弟子全部准备进入绝情谷。晴昼海花海开始搭帐篷,准备收治谷外涌入的病人。谷主和孙爷爷面色凝重,所有万花弟子行色匆匆。闾茹不吵不闹等着轮到她进入绝情谷,师祖舍不得,抱着她安慰:“进去之后听话,不要给绝情谷主惹事。好好地待着,等到事情过去,我们就去接你。” 闾茹搂着师祖脖子。 之后闾茹就进入绝情谷。年幼的万花谷弟子被护在绝情谷中,不吵不闹,大的搂住小的。不知道谁在抽泣,不害怕是不可能的。然后抽泣声传染开,巨大的惊慌攥住他们小小的心。闾茹倒是没哭。她总觉这个难关一定会过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后绝情谷都要开始收治病人了,是染疫倒下的师哥师姐们。 绝情谷分成前后两部分,上风向住年幼弟子们,下风向照顾染疫的成年大夫。 绝情谷中既要照顾年幼的万花谷弟子又要照顾倒下的成年万花弟子,每日都有人倒下,每日都人手不够。只能让万花谷征召的帮佣进绝情谷帮忙,都是一些江湖人士和一些周边村民。闾茹听说天下所有游医的万花谷弟子都在往回赶,只要等等他们,他们全都会回来。 可是目前,只能靠帮佣。闾茹远远看到一个很亲切的陌生男人。大家都蒙着口鼻,只露双眼睛,闾茹却觉得她应该是见过这双眼睛的。丐帮打扮,高大而沉默。附近村民的丈夫,姓萧,人不错干活不惜力气,就是脑子不大好反应很慢。阿萧第一次撞见闾茹,愣愣地盯着看了很久。几个村民抬着东西路过,没看到他,稀里糊涂一撞,他愣是一个人托起几个人合抬的架子。 绝情谷里已经到了拥挤的地步,物资的堆放不断往年幼弟子居住区蔓延,否则没地方放。坛坛罐罐垒得太高,轻晃几下轰然而倒,山崩似的倒向闾茹,阿萧扑上来抱着闾茹死死护住,自己被砸得头破血流。闾茹吓坏了,阿萧紧紧搂着她,轻轻拍她的后背:“没伤到,没伤到。”阿萧的面罩被砸掉,闾茹终于看到他的模样。又英俊又可亲,她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呢。 闾茹被阿萧一护,近距离接触了外人,已经不能跟其他年幼万花谷弟子一起生活,必须被带离。闾茹吓得直哭,所有人都在舍生忘死,已经没有人能顾及一个小女孩恐惧的心情。闾茹跟着一个陌生女帮佣一起生活,女帮佣负责洗菜做饭。她自己的女儿四五岁就要干农活,自然对闾茹不客气,闾茹开始负责洗菜,尽可能洗所有的菜。这些菜是给病倒的师哥师姐吃的,闾茹干得非常卖力。阿萧看到闾茹小小一个人蹲着洗菜,心疼不已,抱起她安慰,然后帮她把活都干完。 闾茹觉得很稀奇,这种亲近的意味不同于跟师祖和师父。可这个阿萧是个陌生人。到底为什么呢。 阿萧每日都来看她,看她之前都会拼命洗手,两只手洗得起皮。只要阿萧能来,闾茹也不觉得日子难熬。阿萧握住闾茹小小的手,闾茹仿佛什么都不怕了。 万花谷弟子日夜兼程返回谷中,夜空中的火把仿佛星斗垂入人间。门口简单登记,年轻大夫举着火把,火光在他双眼中跳跃:“裴愈门下姬凤岐。接到召令,返回谷中。” 归谷弟子马上开始治病救人,万花谷塞满病人,日常饮食清理排泄物,全都要人手。还有各种来帮忙的江湖人士和应招帮佣。这些人也不断倒下,还有被吓跑的。有个丐帮这几天才到,天天戴着云遮幕,低着头,手脚麻利勤奋刻苦,在姬大夫负责的帐篷附近,让干什么干什么。平时并不碍姬大夫的事,躲着姬大夫。 只在帐外,贪恋地看着帐篷上烛火映出的身影。 仿佛记忆里最平常的长安的每晚,他回家,遥远地看到窗口温软的灯火轻轻描绘屋中人的影子,正在等他。 最普通的记忆,忽然成了遥不可及的美梦。 绝情谷中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甚至照顾闾茹的厨娘都倒下了。阿萧开始负责做饭,什么都不需要闾茹做,只需要她乖乖地待着,跟谁都不要接触。闾茹不知道为什么连厨娘都倒了怎么她没事,阿萧也没事。她记得以前听说过,有些人的确是不容易染疫的禀赋,可遇不可求。阿萧轻声安慰她:“别怕。” 闾茹轻声回答:“不怕。” 闾茹跟阿萧相依为命,数着日子。 每日都有万花大夫倒下,乔慕一日比一日绝望。他很害怕阿岐也倒下,他甚至想这个事情能替代就好了。阿岐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一点都没变,性子也没变,一心救护从不推诿。他第一眼见到十七岁的阿岐,给长安的苦力治腿,捏到麻筋被踢得坐在地上。乔慕遥遥看着姬凤岐在各个帐篷间不眠不休地穿梭,早已打听好绝情谷治疗染疫大夫的地点。阿岐如果倒下被送进去,乔慕一定得跟进去照顾。 疫情几乎不可收拾,人仿佛成了杂草,被成片地刈倒。就在要彻底大爆发的时刻,万花谷孙思邈老神仙离去,疫情忽然得到控制,乔慕听到帐篷里的病人窃窃私语,老神仙带走了疫病。 乔慕担心阿岐,他看到姬凤岐低着头慢条斯理洗手,洗着洗着,泪如雨下。可他根本不敢靠近。 最艰难的时候高烧的师兄师姐都没地方躺,症状轻一点的爬起来照顾症状重的。帮人倒水,倒着倒着一头抢地再也醒不来。不知道是哪天起,情况突然开始好转。闾茹没有很开心,只觉得莫名其妙不寒而栗。绝情谷外传进消息,老神仙孙爷爷走了。师兄师姐只是沉默,可能成年人的哀恸没有声音。闾茹是小孩子,坐在阿萧身边放声嚎啕。 阿萧搂着她,轻轻拍她。 再往后,染疫的师兄师姐人数下降,人数减少,直到没人。闾茹被通知离开绝情谷,她要和阿萧分别。阿萧半跪着跟她说:“我就在万花谷外的村子。” 闾茹很舍不得他:“我去找你玩。” “好。” 万花谷一塌糊涂,桃源仙境的景致不再,满地秽物,草皮掀翻树木砍倒,收治病人区域之外的花草也全都被人为拔起,谷中的动物都很亲人,见人不知道跑,大半梅花鹿被人捉住砍杀,一部分吃掉一部分烂掉。小松鼠被拴住尾巴和后肢活活吊,挂满一树。 闾茹回到自己的小屋,被砸得一塌糊涂。闾茹开始自己睡以后,便有个自己的房间。师祖和师父把她的房间布置得非常温馨,五师叔喜欢做手工,给她缝了许多布偶。房间被砸,布偶全被拆开,肚子里的棉花掏出来扔得满地都是。 闾茹只能发呆。 接着,闾茹见到了她未曾谋面的小师叔。 裴愈门下的弟子这几个月全都为了病人忙碌,却都没见上一面。事态逐渐平稳,徒弟们正坐在裴愈面前,裴愈一个一个数,万幸一个都没少。姬凤岐在边关六年,人更清瘦,也更成熟稳重。师门不强求他以后留下来,知道他就是要自讨苦吃。艰苦的生存环境才能平衡他心里几乎控制不住的凄怆。 姬凤岐垂着头,裴愈看他半天,只问了句:“这六年,还起热吗?” 姬凤岐轻轻摇头:“再没有过。” 师父是严肃,闾茹尚且敢跟她撒娇耍赖。小师叔是冷清,疏离漠然,有一种发苦的清香气息,闾茹不敢靠近他。小师叔低头看她,很温和地问:“你是闾茹?” 闾茹怯怯地点头:“小师叔。” 小师叔终于笑了。他摸摸她的脑袋:“我是你母亲的弟弟,你可以叫我舅父。” 闾茹需要一个娘家舅舅,尤其长大以后婚嫁。虽然师门上下基本都认为婚姻俗事其实并不必要,当年也没阻拦得了都夷。好在闾茹健康活泼,以后的事情,谁知道。等到闾茹为了个什么男人忤逆师门的时候,大家都上了年纪,不一定管得动了。 万花谷和朝廷的事大夫们不清楚,据说疫情最凶狠时确实出动了凌雪阁进万花谷维持秩序,可是谁又都没见过。只说万花谷恢复以前四季如春的景致,至少需要几年甚至更久。万花谷倾尽财力购买药材和食物,时时有失窃。谷主组织天工门下作为巡逻队,日夜巡逻,抓出不愿意离谷的人。失窃的混乱要持续一段时间。加上谷中仍有志愿帮忙的江湖人士,不能让他们寒心,沉燃天天焦头烂额。闾茹大胆趁乱混出谷去,找阿萧。她就是想亲近他。六岁的小女孩跑出谷,也不害怕,自己找准谷外村子的方向,坚定地走向阿萧的家。 阿萧早在村口等着,看到闾茹高兴得要命,抱起闾茹用脸蹭闾茹的小脸,逗得闾茹咯咯直笑。阿萧抱着闾茹进村,回到家中,简陋干净的小屋中,出来一个抱着小男孩的女人。闾茹看到陌生女人一愣,陌生女人对她小心翼翼地笑,强迫怀里的男孩叫闾茹姐姐。男孩没睡醒,皱着眉一脸烦气,不想搭理闾茹,挣动两下。那女人还是对着闾茹笑,直把跟闾茹差不多大的男孩往闾茹怀里塞,吓坏闾茹,女人嘴里还一直念叨:“他是你弟弟,你是他姐姐,你以后领着他进万花谷念书,当大夫,你们互相扶持着!” 闾茹跑向谷外的时候,姬凤岐就跟上她了。姬凤岐无声无息的功夫不输明教,只是了解的人很少。他默默看着小姑娘一蹦一跳开心地跑向谷外的村落,然后看到了村口的萧阳。 他看着闾茹大笑着扑进萧阳怀里,看着另一个女人抱着个四五岁的男孩迎出来—— 四五岁。 闾茹才六岁。 姬凤岐眼前一黑,攥着拳忍着蓬勃的怒意和口中的血腥。他恨不得生吞活剥萧阳,你那根东西还真是耐不住寂寞啊,大姐刚死去你就续上了。丐帮。哈,丐帮。 姬凤岐努力吞咽,等着闾茹情绪低落跟萧阳告辞,离开小院。那抱孩子的女人追出来还想说什么,被萧阳制止。萧阳脑子不好了,习武的本能还在,凶狠的杀意吓得他四处张望,但没找到人。 破落的小院,四处空荡荡。 闾茹很难过,又不知道难过什么。垂头丧气回到万花谷,听到舅父找她。她立刻知道不好,看来偷跑出谷的事情被舅父发现了。她哆哆嗦嗦跪坐在舅父书房,垂着头等着挨罚。 舅父神色平静翻看书页,语气温和:“你不能叫他‘阿萧’。他是你亲生父亲。” 闾茹猛地抬头看舅父,张着嘴瞪着眼。舅父不看她,语气毫无波澜:“有些事情,你知道了也好。你的母亲并没有和你的父亲成婚。你母亲为了你去世,你父亲便正式成家生了儿子。那个女人是你的继母,仍然是你的母亲,你要尊敬她。那个男孩是你的亲弟弟,与你年龄差不多,你仍然要疼爱他。如果你选择去跟你的父亲生活,那么你的师祖和师父并不强留。” 闾茹只有六岁。她吓得泣不成声,伏在地上对舅父哭:“闾茹知道错了,舅父原谅闾茹,闾茹知道错了!闾茹再不跑出谷了!”闾茹剧烈地颤抖,那个“家”,哪里有她的位置?丈夫妻子儿子,完完整整,哪里需要一个女孩? 舅父只是看书,什么都不说。闾茹哭到喘不上气,舅父冷冷淡淡。师祖循着哭声走来,姬凤岐起身对裴愈行礼:“师父。” 裴愈抱起闾茹:“怎么了这是?” 我当坏人了。姬凤岐垂着眼睛:“闾茹也大了,有些事情得告诉她,让她自己有个抉择。” 裴愈轻叹,抱着闾茹走开,轻轻哄她。 姬凤岐翻书页。 他其实什么都没看进去。 他想亲自撕咬萧阳一块肉下来。 八十七 八十七 闾茹再不出谷,萧阳每日站在村口等着,望眼欲穿。 姬凤岐留下帮忙收拾谷内事务,收拾完毕大约还是要回安东都护府去的。闾茹相当害怕这个文文弱弱的舅父,不敢亲近他。姬凤岐只是沉默。 他就是个离间骨肉的坏人,无话可说。 裴愈叫姬凤岐到书房,姬凤岐正坐着,垂着头,等着裴愈的训示。裴愈轻声细语问他,到底是不会留恋还是不敢留恋。 姬凤岐怔住。 “难道你要一辈子当飘萍么。” 若是以前,姬凤岐只会沉默到底。到底经历六年风雪,所以轻轻回答:“师父,是弟子想被需要。世间的人情世故,弟子此生大概难以搞懂,总是不知怎的,就得罪了人,惹得人翻脸。病人总是需要弟子的,治病救人时,弟子于人有益。除此之外,并无值得费心之事了。” 很久的沉静,只闻窗外鸟鸣。 “你想到要如何画世间了么?” 姬凤岐想到破窗纸上的自己。寥寥稚嫩数笔,伸开双臂保护所有人,对着画面外的人笑。 “弟子高估自己,永远只能看到一片世间而已……幸而弟子被人画进了世间。只要弟子不懈地治病救人,有益于人,弟子便甚幸来世间一回。” 裴愈笑了:“甚好。” 终究没有迈不过去坎。于人是,于万花谷也是。闾茹很快忘掉什么“阿萧”,万花谷恢复井井秩序,江湖人士渐渐离开,万花弟子也陆续离开万花谷继续游医。姬凤岐离别的日子也近了。 他只能像苦修一样活着,这样沸腾心绪才能因疲惫痛苦而安宁。天下之大,无人留恋他,他也无人留恋,倒也……自由。 姬凤岐独自看望大姐。万花弟子到处游医,能归葬万花谷的倒是不多。万花大夫本就阅尽生死,生死如昼夜,一切不强求,又不是凌雪阁。 十七岁仍是少年时,离谷出走,最后见的一个人是大姐。这次离谷前,还是来见大姐。或许此生都不会再回来,特地来跟大姐告别。 姬凤岐站着沉默良久,转身离去。 房门前放了一条做好的鱼。甚至还有热气,色香味俱全。托盘里整整齐齐摆着筷子和布巾,有人很希望姬凤岐吃掉这条鱼。姬凤岐皱眉,谁乱放东西,端起连盘带鱼全扔了。 第二天仍然出现。 难道谷中仍有歹人,毒杀他抢劫?就算是想下毒,这手法也太拙劣了。再说他到底有什么可抢的? 爱放放着吧。姬凤岐抬脚路过,开门进入书房,关上门。 姬凤岐记录疫中心得,明日即将离开,颠簸一个多月才能回到铁力,这一个多月必不能安静书写,只能抓紧时间奋笔疾书。今日天光晴好,廊下朗风微拂,叫人不舍。姬凤岐写着写着,廊下光影一暗,一人坐在门外,轻声说:“姬大夫,不要嫌弃我做的鱼,行不行?” 姬凤岐瞬间攥紧手中的笔。 那人靠着门外,只闻声音。六年不见,嗓音没改,温厚和煦,带着笑意,如同叫人不舍的天光。 “姬大夫,别着急赶我。我有话等了六年,只要讲完,我就走。行么。” 乔慕听到房中清浅的呼吸声。他靠着门,平静和缓地讲:“先说萧阳。我知道姬大夫恨他。萧阳是我师兄,没有什么当长老的大哥当右使的嫂子,真正的孤儿。从小的梦想是成个家,这样他有自己的亲人。一旦让他抓住希望,他是绝对不会放手的。然后他遇到都夷。都夷去世,万花带走都夷抱走孩子,根本……没问萧阳。甚至丐帮都以为萧阳难过两天就算了。结果是萧阳脑子坏了,自己走出长安,到处流浪,不会说话,没什么反应,不知道怎么走到扬州。扬州在给皇帝修园子,土工力工的营地外面围着女人,那种……等着工人饭点放饭,工人给口吃的就……什么都可以的。萧阳救了一个差点被折磨虐打致死的女人,他毕竟会武,对就是现在那个女人,他们就是这么相遇的。姬大夫,不论你是如何想他的,如何想我的,我们兄弟都没有那么……不堪。” 云遮幕下凹陷的左眼蜿蜒淌血,血珠滴落碎裂。 “还有……就是我。我找了你六年,想跟你坦白,我当初到底都干什么了,我是个什么人。” 乔慕顾不上听书房里到底还有没有人,他只能全都讲出来:阿岐,我对你不再隐瞒,我就是这么个人。 天清云淡,风和日暖。一切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两个少年丐帮弟子胡闹,第一次来万花谷,在树上等着美人出浴。同样少年的小大夫没有离开万花谷,借着天光画画。刚刚开始的年纪,未来尚且可期。年少总是自大,妄图参透命运玄机。如果没有相遇,没有故事,是不是遗憾。 乔慕坐在廊下,靠着门,讲完所有他想讲的话。他听不到屋中的呼吸声,人早就不在里面了。阿岐到底不想听他讲话。其实没有误会,只有疲惫和厌倦。乔慕扶着门站起,他用六年竭尽全力给自己找了个瞑目的理由。左眼迁延不愈的伤血流奔涌,完全止不住。乔慕闭上眼,再睁开,慢慢走下石阶,却在房屋的拐角,看到了神魂牵挂的人。 风轻轻撩起万花制服的衣角,阿岐站在阳光中,仍旧是梦里的样子。乔慕终于能这样直视阿岐,他只能不眨眼地看,他知道自己左半边脸淋漓滴淌,一塌糊涂。他早不是阿岐画里的丰神俊朗的样子,只能这样狼狈地面对阿岐。他索性摘下云遮幕,狰狞的左眼和俊美的右眼,坦荡荡一起对着姬凤岐微笑。 姬凤岐走向他,伸出右手,轻轻放在乔慕左侧面颊。乔慕低头,更加用力埋进姬凤岐的手心。姬凤岐细白的手指渐渐染上血迹,乔慕的血顺着手掌的纹路浸染皮肤,疯狂地想要钻进阿岐的皮肉,再也不分开。 姬凤岐看到乔慕眼皮耷拉的左眼,嘴唇蠕动。乔慕笑了:“不打紧,你走那天,这个眼睛就废了。接着长安出事,眼球被火炮震出眼眶,就这样了。” 风吹起姬凤岐的发丝,泼向乔慕,柔软地撩拨。 “阿岐,我还来得及吗。” 姬凤岐没有回答,手指轻轻抚摸。乔慕闭上眼,贪恋这小小的温柔。 “阿岐,我想跟着你游医。这次说到做到,只跟着你,只看着你。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姬凤岐放下手,乔慕慌张睁眼,无措地看着他。姬凤岐转身走向书房,乔慕忽然笑了。阿岐没有反对,乔慕坚定地跟了上去。阿岐,你怎么能摆脱得了我。 故事总归发生了。缘分的起点,一个风暖日丽的午后,一个少年偷着来到万花谷,一个少年偷着离开万花谷。他们起始于错过,终究相逢,纠纠缠缠,后半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