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飞升成仙之后》 1. 第 1 章 昭昭又梦到谢兰殊了。 其实昭昭并不常做梦,小时候父母新丧的那一阵子,倒是常常睡不安稳,但随着时间流逝,也很少再夜夜哭醒找爹娘。 成婚后的这两年,昭昭更是睡得安稳踏实。 谢兰殊会在闷热的夏夜给她摇扇,在她被蚊虫咬醒时守在床边给她抓蚊子,也会在滴水成冰的冬日,将她冰凉的脚揣进自己温暖炽热的怀中,给她当暖炉取暖。 他是她十五岁时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夫婿。 没有来处,没有记忆,连姓氏和姓名都是她亲自所赐的夫婿。 昭昭将失忆的他带回家中,请医师为他疗伤,给他添置新衣,还亲自教他识文断句,谢兰殊过目不忘,聪慧非常,学什么都一点即通,甚至连耕地都比旁人体力好。 每回谢兰殊替她出门办事,跟着他的小厮都会来同昭昭告状。 不是张家姑娘故意在他路过时崴脚,就是李家小姐邀他同桌饮茶。 昭昭也常常看他看得发呆,心想这世上怎会有这般招蜂引蝶的男子。 她等啊等,终于等到十六岁及笄那日,那日昭昭特意穿了一身新裙衫,描了半个时辰的眉,到了谢兰殊的院子外却不敢进去。 在外面徘徊许久,木窗吱嘎一声,垂发披衣的青年抬起窗,手中摇曳的烛火照出他隽秀轮廓。 他笑着问,这么晚还不睡,可是有什么心事? 少女扒拉着窗边,小巧的指甲盖轻轻抠着窗棂不平整的木刺,偶尔飞快抬眸朝他看去一眼。 “我是谢家二房的独女,家里小有薄产,大房的叔叔婶婶待我很好,不会让我随随便便嫁出去……这你知道吧?” 月光流转在青年如秋水秀丽的眼眸中,他似已察觉到少女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他的嗓音温润轻柔。 “那你……” 昭昭耳根越来越热,心跳越来越响,几乎要盖过她的声音。 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道: “你愿不愿意,入赘我家,以后跟我过一辈子?” 风过疏竹,被竹叶筛过的月影在窗边柔柔地徘徊。 久久未听到对方的回答,紧闭双眸的昭昭长睫颤动如蝶翼。 待到一只微凉的手指贴住她滚烫的脸颊,昭昭才呆愣愣地睁开眼,看那兰姿玉质的青年眼中漾开温柔情意,如三月清风拂过满山春花。 他答:“好。” 谢家叔婶为昭昭操办了隆重的婚仪。 云梦泽许多人都在背地里笑话谢兰殊,笑话他男子汉大丈夫,入赘到人家姑娘家里做赘婿,这辈子都抬不起头。 还有人给昭昭吹耳边风,说他来路不明,小心他图谋谢家家产。 谢家家产不过几百亩地,也就在云梦泽这样的小地方能算个地主,以谢兰殊的才华,他若考科举一定能青云直上,昭昭并不担心他贪图家产。 事实上,昭昭更希望他贪图些什么。 五岁时,昭昭曾救过一只受伤的白鹤,云梦泽的人都以白鹤为仙灵,认为不是俗世之物,但昭昭甚是喜爱,她父亲便打了条长长的铁链,将白鹤拘在昭昭的院子里。 白鹤伤势渐好,衣食无忧,却日日望着远方,郁郁寡欢。 昭昭不忍心,最终还是放走了它。 有的时候,昭昭觉得她的夫君就像那只不属于人间的白鹤,身在红尘,心向仙乡。 而这种隐隐约约的不安预感,也在半个月前终于得到验证—— 半个月前的一个春夜,谢兰殊不告而别,踪迹全失。 他没有带走谢家给他的一切,只留下一张纸条。 [人间两载尘缘,缘来则聚,缘去则散, 吾已签下和离书,望与卿和离后,勿生执念,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还未等昭昭从夫君不告而别的茫然中回过神来,她忽然开始做起了同一个梦。 梦中仙雾缭绕着三十三重宫观,身着墨白门服的仙门弟子御剑穿行其中。 这便是与世隔绝的昆吾仙境。 而在那至高处的第三十三宫离恨天,住着执掌修界生杀权柄的无情道主,他有一张与她夫君一模一样的脸,那些弟子长老皆恭敬称他为—— 道君天枢。 昭昭这才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谢兰殊,那不过是道君天枢勘破情爱的一道劫数。 不止如此。 梦中的主角其实并非谢兰殊,更不是她,而是一个被入魔后的谢兰殊屠杀满门的女子。 她为报家仇,拜入仙门,一心杀谢兰殊为家人报仇。 而另一位男主角则是魔界圣子,虽为圣子,但那时的魔界鬼界皆臣服于谢兰殊,他不过是谢兰殊手中的傀儡。 两人原本幼时相识,长大后却阴差阳错成了敌人,不得已对彼此刀剑相向。 最后,两人历经千难万险,终于与仙门百家联手,共同围剿天枢道君。 那一剑,穿他胸膛,碎他神魂,诛灭他于九天之上。 这对道侣从此扬名立万,成了修界魁首,救世英雄,故事至此结束。 昭昭反反复复梦到这一幕,就连对谢兰殊的愤怒也被那穿心一剑冲淡。 她的确对谢兰殊不辞而别十分不满,可是,这份不满并没有到要眼睁睁看他去死的地步。 她一次次从梦魇中醒来,只有一个念头。 ——无论如何,她要再见谢兰殊一面。 春雨淅沥,云层后有隐雷涌动。 天色还未明,昭昭已经不太能睡得着,她推开客栈二楼的窗户朝外看去,半山腰是一片看不见远方的晨雾。 她离家千里,风雨兼程半月,这是昆吾仙境外最后一个人间客栈。 只需要在走二十里路,动作快些,赶在第二天一早便能抵达。 想到这里,昭昭再也无法安睡,于是起身洗漱,去楼下结了房钱便要启程。 “姑娘,姑娘,这钱给多了。” 被掌柜叫住的昭昭有些困惑。 掌柜乐呵呵道:“失踪两年的天枢道君回来了,海内十洲同贺七七四十九日,房钱只收挂牌价的一成,这是退给您的,您拿好。” 昭昭有些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天枢道君指的是谁。 谢兰殊,兰姿玉质,红尘殊异。 昭昭在心中反反复复念这个由她赋予的名字,好像要从这名字里汲取一些勇气。 她要去见的,不是众人口中的天枢道君,而是与她同床两载的枕边人。 掌柜的笑意还未收,就见面的少女紧抿着唇,将他递出去的银子又重新塞回了他手里,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雨中。 “白退钱都不收……真是个怪人。” 昭昭不用猜也知道对方在背后会说什么,她紧了紧身上的蓑衣,一边走一边想: 她才不接受这些什么仙府宫观的施舍,说不定,就是他们强行将谢兰殊带回昆吾的,就因为他是昆吾的那什么劳什子道君。 而且,昭昭在梦中寥寥几幕中见到的天枢道君,醉心天下至高秘法,剑指天道,一心成仙,为此不择手段,堕落入魔。 就是个观音面邪魔心的疯子。 这怎么可能是她认识的那个对任何事都无欲无求的谢兰殊呢? 昭昭越想越觉得这其中肯定有古怪。 说不定,他们找错人了。 又说不定,是有人控制了他,要利用他做什么坏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一定要赶紧见到谢兰殊,将她梦中之事告知于他,好避开那残酷可怕的死局。 雨势越来越急,密密麻麻的雨珠大颗砸下。 蓑衣也抵挡不住这样的倾盆大雨,湿透了的衣裳贴在肌肤上,又冷又黏腻。 就快到了。 昭昭安慰自己。 谢兰殊……就在山巅的仙宫里,等着她去救他。 昭昭走了一天一夜,巍峨的金顶仙宫,终于在雨幕中逐渐清晰。 然而还没等昭昭走到仙门外,就被一道结界挡住去路,两名身着墨白色门服的昆吾弟子从天而降挡住她的去路。 “仙宫禁地,凡人何故来此?” 这样的大雨,这两名撑着伞的仙门弟子却纤尘不染,衣着整洁。 反观自己,她爬了一天一夜的山,山路崎岖,她摔了三次,其中有一次还险些从山坡上滚下去,形容可想而知有多狼狈。 但昭昭顾不得这么多。 “我……来找天枢道君。” 许是知道自己这话十分冒昧,昭昭的底气有些不足。 两个弟子听清了她的话,果然露出诧异之色。 见过有想来昆吾仙境拜师的,有想来求仙药的,可一上来就直言要见天枢道君的人,还是头一次遇上。 其中有人道:“敢问阁下,可是认识天枢道君?” 昭昭点头:“你跟谢……天枢道君说,我叫谢檀昭,他会知道是我的。” 两个弟子对视一眼。 昆吾规矩森严,他们若跟上头说有个凡人想要见天枢道君,恐怕不等天枢道君发话,师兄师姐都得揍他们一顿。 正为难之际,雨幕中忽而响起一道不知来处的声音。 “——谢檀昭?是从云梦泽来的吗?” 这声音恍若从云中传来,仿佛天上仙人,身为凡人的昭昭即便在梦中见过不少仙家术法,但亲眼见到还是被震撼了一瞬。 “我……我是!” 那声音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句“竟能找到这里来”,随即对那两个弟子道: “带她来照影天。” 弟子面露诧异,恭敬称是。 峰回路转,原本疲惫至极的昭昭顿时情绪高亢起来。 这人知道她的身份,是谢兰殊告诉他的吗?绛云宫会是谢兰殊住的地方吗?她待会儿就能见到他了吗? 只要这样想着,昭昭连身上的寒意也忘却了,脚步更是轻快起来。 照影天内。 昆吾仙境的其余五名长老耳目众多,几乎在摇光君召见昭昭的同时,就收到了消息,即刻放下手头之事赶往照影天。 摇光君仪态风流地斜倚上首,懒洋洋道: “不过一个凡女,也值得仙境六大长老齐聚一堂接见?” 白须鹤颜的天璇君闭目养神,淡声答: “天枢道君入世历劫的这两年,正是与此女成婚才勘破情劫,稳固道心,她于昆吾有恩,自当迎接。” 摇光君嗤笑:“是迎接,还是怕她死缠烂打,所以来把人赶走?” “摇光君!”天玑君不悦打断,“那你的意思是,将人留下来,与天枢道君朝夕相伴,鹣鲽情深,做一对恩爱道侣?” 和其他几位年长资深的长老们不同,摇光君自幼与天枢道君一同长大,年纪轻,也更口无遮拦。 他咧嘴一笑:“不行吗?” 五位长老齐齐变色。 不为摇光君的态度,摇光君爱看热闹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担心的事,这话不是摇光君的意思,而是他身后天枢道君的意思。 天枢道君只在重回昆吾的第一日在离恨天召见了众人,此后,就只有摇光君得以出入离恨天。 无人知道,天枢道君究竟是怎样看待这一场情劫的。 众人心思各异时,照影天殿外传来了脚步声。 卷着一身泥水的少女在弟子的带领下跨入殿中。 看得出来,她这一路应是颇为艰难,鞋袜几乎泡在污泥中,摘下蓑衣露出的发髻也凌乱濡湿,水珠顺着额发往下滴落。 这样的出场,未免让众人心中生出几分落差。 天枢道君执掌修界千年,修界人间唯他一人独尊,离神祇仅有一步之遥。 这样的权势地位,这样的容貌绝世,修界不知多少仙子神女芳心暗许,却都在一心修道无心情爱的道君面前折戟。 本以为这位能与道君成婚的凡女多少有些过人之处,却不想如此狼狈落魄。 不过,这样也好。 “谢兰殊呢?” 几位长老还未开口,便听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 这绛云宫白玉为砖金为瓦,是人间无法想象的仙阙玉楼,然而这少女从始至终,除了刚踏进来时担心自己的弄脏了地面,余下便再没用或好奇或贪婪的目光打量四周。 她只看着最上首的摇光君。 “谢兰殊在哪里?” 浑身湿透的少女看上去弱质芊芊,肌肤透着湿漉漉的冷白,像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一枝花,实打实是个雪肤花貌的美人。 其实按照摇光君的眼光来看,称她为绝色也不算过誉。 只不过当她开口又问了一次的时候,摇光君才注意到她的眼眸极亮。 像山野间无知无畏的小兽,纯然又勇敢,娇小的身躯里藏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劲。 那样纤弱得一击即碎却又不屈不挠的模样,是凡人独有的姿态。 摇光君笑了笑: “一路劳顿,不如换身衣服再坐下来聊吧,不知姑娘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昭昭警惕地摇摇头。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谢兰殊到底在哪里?你们是不是将谢兰殊藏起来了?” “此处没有谢兰殊。” 天权君冷声开口: “姑娘找的若是那位已经与你签过和离书的夫君,那我可以告诉你,他不是谢兰殊,而是我昆吾仙境的天枢道君,两年前,他与鬼界大战重伤,道心受损,天道于此时降下情劫,封了他的记忆与修为,这才有了与你相见的机缘。” “如今情劫已破,乾坤归位,道君修为大为精进,昆吾仙境上下皆感念姑娘的恩情,但天枢道君执掌修界,不可生出私情,与姑娘的缘分,只能到此为止了。” 摇光君看到那少女的眼圈瞬间红了起来。 但她并没有落泪,仍固执叫那个名字: “这是谢兰殊说的吗?” 几位长老沉默不语。 仿佛从这沉默中汲取到勇气,昭昭打起了精神:“我不信谢兰殊会说这样的话,一定是你们把他囚禁起来,想骗我离开。” “谢姑娘。” 摇光君在心里叹息一声,还是将收在怀中许久的东西拿了出来。 “这是天枢道君让我转交给你的东西,本该由我亲自送去云梦泽,这几日准备登仙台大贺耽搁了,倒是劳烦谢姑娘上门来取。” 昭昭垂眸看了一眼,沾了雨水的长睫颤了颤。 “这是什么?” 摇光君温声答:“是道君让我赠你的礼物。” 昭昭像看见了什么骇人的东西,后退一步,浑身都写满了抗拒。 “道君说,谢姑娘不缺金银,平生所愿,乃游历大好河山,吃遍世间美食,这颗长生丹,可保谢姑娘容颜常驻,寿数绵延五百年,姑娘尽可以肆意挥霍时间。” 视线模糊之中,是谁的声音响在耳畔: ——等家中琐事料理妥当,我们就去四处游历怎么样? ——夫人想去何处? ——唔……春天去看瀛洲玉雨,夏天去游湖采莲子,秋天最宜去宛州看红枫,等到冬天,我们就去青州的草原上吃炙羊肉! ——路途遥远,光靠车马,恐要花费数年。 ——没关系啊!两年,三年,十年,二十年,都没关系!就算走到我们都垂垂老矣,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什么也不怕。 昭昭将下唇咬得发白,眼眶越来越红。 她想让他别再说了。 她千里来此,并不是为了听这个的。 但那似有怜悯的嗓音仍然吐露出一个又一个残酷的字眼。 “道君还说——” 他的声音轻得好似一滴水坠入无尽苦海中。 “从前种种,不过一场劫数,劫数已应,尘缘当斩,今后与姑娘,永生不必再见。” 为您提供大神 松庭 的《夫君飞升成仙之后》最快更新 1. 第 1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第 2 章 几位长老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既然天枢道君的态度明了,那他们就不必再束手束脚了。 “道君所言不错,情爱不过过眼云烟,你俩这事,原就是命运作弄,当断则断。” “谢姑娘可是觉得报酬不够?无妨,谢姑娘只管开口,这是昆吾仙境应给的谢礼。” “但谢姑娘收了谢礼后,还请尽快离开昆吾,非我等不愿留姑娘做客,只是这修界之地,到底不是凡人该来的地方,若与太多人扯上因果,对姑娘也不是一件幸事。” 昭昭只盯着那木盒发呆,对周遭一切皆没有反应。 几位长老在昆吾都是惯于发号施令的老头,并不会安慰人。 见说了好一番软话后昭昭还不吭声,便有些不耐烦起来。 天玑君走上前,夺了摇光君手里的木盒,居高临下地塞给了她,冷声道: “谢姑娘莫不是想装聋作哑拖延时间?恕我直言,七情六欲对修道之人都太淡了,别说装聋作哑,就算姑娘今天在这里哭瞎了眼,也未必能让人感同身受……” 话音还未落。 对凡人毫无防备之心的天玑君怎么也想不到,离他咫尺距离、方才还哭得娇滴滴的柔弱少女会突然飞来一拳,正正好地砸在他左眼之上。 那蓄满浑身力量的一拳,又快,又重,又猝不及防。 没人能想到,一个凡人女子敢向昆吾仙境的长老挥拳动手。 照影天的值守弟子全都瞬间瞪圆了眼珠子。 “痛不痛!感同身受了吗!” 这一句,她喊得几乎破音。 天玑君踉跄后退半步,满脸的不敢置信。 她的手还在因激动和后怕而发颤,但她仍强自镇定,对愕然呆愣的摇光君,一字一顿地道: “让谢兰殊来见我。” “这些话,我要听他亲口对我说。” 即便是穿肠毒药,她也要他亲自端来。 ……何等的不知天高地厚啊。 就连一向放浪不羁的摇光君都忍不住咂舌。 天枢道君的小妻子,可比他有趣多了。 回过神来的天玑君怒不可遏。 自少女进来以后,他其实从未仔细看过她是何模样,现下挨了这一拳,在他眼中那面容模糊的影子才似是有了鼻子眼睛,入了他的眼。 “谢姑娘!我昆吾仙境敬你三分,你就要拿这三分颜色开染坊是吗!” 除了摇光君之外,其他几位长老也变了脸色。 长老们活了上千岁,怎会看不出她动手打人是其次,想弄出动静引起天枢道君注意才是目的。 天璇君悠悠道: “看来,谢姑娘是不打算好聚好散了。” 昭昭还未品出他话中深意,空气的流速忽而变了。 一瞬的凝滞后,一股令她几近窒息的威压如山倾覆、如浪席卷而来,在这股力量面前,任何想要抵抗的念头都是徒劳。 昭昭几乎瞬间跪倒在地,膝盖在石面上砸出沉闷一声。 好痛。 昭昭从未受过这样的皮肉之苦,几乎瞬间泛起泪花。 更令她难以接受的是,她膝上剧痛难忍,而在场众人,却连一步也未跨出。 “天璇君——” 摇光君眯了眯眼。 “是不是有些欺负人了?” “我只是想让谢姑娘明白,并非我们从中作梗,她与天枢此生无缘,实是两人身份悬殊,一点威压便能让她站不起身,她要如何站在天枢道君身边?难道去做个摆件?做个宠物?” 昭昭试图挣扎起身,却像是被随意摆弄的偶人,是跪是站,丝毫由不得自己做主。 这便是身份悬殊。 这便是…… 修士与凡人之间的天堑。 摇光君叹息一声,似乎也知道对方说得有道理,并未反驳。 只不过—— 他侧头瞧了昭昭一眼,只一眼,昭昭便感觉到身上威压如潮水褪去。 她能站起来了。 “道君就在最高处的第三十三宫。” 摇光君笑了笑。 “若想亲自要个结果,就跑着去吧,谢姑娘。” 以这姑娘的倔强,不让她今日见到天枢,她恐怕死也不会甘心。 “——摇光君!” 众长老皆露出怒容,昭昭知道机会稍纵即逝,一刻也不敢停,连一句感谢也来不及说,她忍着膝上疼痛,转身夺门而去,直奔昆吾仙境的至高处。 正值破晓。 云销雨霁,霞光漫天。 昆吾各派上早课的弟子们三三两两朝着学宫而去,却见一个浑身泥水的凡人少女从照影天里冲出,三步并做两步跳上通往离恨天的长阶。 “我眼花了吗?怎会有凡人在此?” “她这是要去哪儿?” “看这势头,该不会是要去离恨天吧?” “她不要命啦?没人拦着她?” 众弟子议论纷纷,有人想拦下她让她别擅闯道君禁地,却被一道无形中的力量隔开。 长阶设下了结界! 是天枢道君! 谁也不知道此女是谁,究竟发生了何事。 昭昭自己更是不知自己已身处结界之中,不知道此刻除了她之外,再无人能踏上这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长阶。 长风呼啸,她的眼中只有长阶尽头的所在。 不知爬了多久。 昭昭跌倒在第三万七千五百四十三级台阶前。 她其实还有那么一点力气,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迟迟没有起身。 “谢兰殊……” 独自翻越万水千山时她没有哭,被昆吾的长老们欺负时她也没有哭。 却在离他只差几级台阶时,昭昭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去见他的这条路上。 “谢兰殊……” 她带着哭腔,匍匐在台阶上,仿佛自言自语。 “我走不动了,谢兰殊,你能不能也努努力来见我,我真的……真的走不动了……” 脚上的绣鞋早已被这一路磨得破破烂烂。 昭昭看着那鞋上花纹,还能记起青年披着外衣坐在窗边给她做鞋的模样。 那只握剑握笔的手,拿起绣花针却有些笨拙,歪歪扭扭绣了好几日,总是温和平静的青年也难得露出几分苦恼神色。 ——原来兰殊也有不擅长的事啊。 少女吃吃笑着扑到他怀里,青年小心翼翼将针线收好。 ——做得不好也没关系,你做的鞋我肯定舍不得穿,你有这份心我就很开心啦。 青年却只是含笑摇摇头。 ——不行。 ——夫人不是想去四方游历吗?我想让夫人穿着我做的鞋,走遍万水千山。 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 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而承载了她无数相思的那个人,端坐于凡人难以企及的至高处的那个人—— “谢兰殊,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看着我?” 就算昭昭再怎么想自欺欺人,想骗自己他有多么不得已。 但那些长老们并未追来,长阶下围观的弟子们也都没有上前阻拦,到了这个地步,她心底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 ——是他自己,不想再见她,他在等她知难而退。 关节处传来刺骨的痛楚,昭昭摇摇晃晃地起身,抬起头望向云雾深处那遥不可及的金顶仙阙。 在胸腔中翻涌的情绪,比起爱或恨,或许称之为——不甘,更加准确。 她,不甘心。 云雾掩映后的金顶宫阙巍然如山,静静俯瞰众生。 一个凡人要用什么才能胁迫一个高高在上的道君呢? 昭昭想,她仅剩的武器,唯性命而已。 “如果我就快死了,你会来见我一面吗?” 十八岁的少女还太过天真,没有人告诉她,将自己的生死交给别人来决定,是一件多么愚不可及的事情。 昭昭看了一眼身后如深渊般的长阶。 “谢兰殊,从这里摔下去的话,你不救我,我就死了。” 略带哽咽的声音很轻,尾音带着微微的颤。 无人回应,唯有凛冽山风回荡。 她没有给自己留任何余地。 像一个莽撞的、孤注一掷的赌徒,仰面朝身后走过的三万七千五百四十三级台阶倒去。 山风凝滞,万籁俱寂。 下一秒,三十三重离恨天金铃响彻,巍然不动的宫阙被一股汹涌灵力冲开门扉。 头骨即将在台阶上摔得四分五裂地那一瞬。 一只指节如玉竹的手,轻轻攥住了她的腕骨。 “这是最后一次。” 极轻、极冷的一声轻叹,融化在她沉沉睡去的意识深处。 - 昭昭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轻。 像被泡进温热的池水中,贴在肌肤上的污泥慢慢剥离,热气从毛孔浸入身体,顺着四肢百骸,抚平了她这一路的精疲力竭。 ——昭昭。 沉缓的嗓音像香炉里飘出的雾。 昏昏欲睡的午后,昭昭最喜欢埋在谢兰殊宽大的袍袖间,嗅着他身上佛手柑混着降真香的味道小憩。 ——你看,我会写你的名字了。 宣纸在书案上堆叠如雪,每一页纸上都写着“谢檀昭”三个字,一笔一划分明写在纸上,却又缓慢地在昭昭心底洇开。 她的脸热得要冒烟,小声地问他为何要写这么多遍。 青年垂眸,执笔蘸墨,点画飞动,一遍又一遍,像是要刻在身体中。 ——我想记得更牢固。 ——这样,应该就不会忘记了。 啪嗒。 清脆的一声,像是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响。 “谢姑娘,你该醒了。” 玉石相击般的嗓音在昭昭耳边响起,霎时间灵台清明,将她脑海中纠缠的回忆一扫而空。 昭昭睁开眼,看着天花板缓了许久,才想起来今夕是何夕。 鼻尖嗅到了熟悉的佛手柑混着降真香的气息,昭昭几乎瞬间红了眼圈,她拥被而起,看向纸门外那道身影—— “兰殊……” 余下的话却忽然堵在了喉咙里。 绝壁悬崖边,银发如霜的白衣青年独自坐在棋盘前,从宽袖中伸出的手戴着半指手套,执着白棋迟迟未落。 他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棋盘,半分也未分给以命相搏的少女。 思忖良久,棋子终于落下,青年这才抬起头来。 “凡人的性命如风中烛火,稍不留心就会被吹灭,谢姑娘,你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那双漆眸似倒映着山川湖海,佁然不动间也透出一种游离于世的圣洁神性,被他注视时,仿佛观音悯世,玉像垂目,让人恍惚置身于浩瀚琼宇,见之忘俗。 但他越是温声细语,便越显出一种非人的残酷无情。 昭昭呆愣愣地问:“你……你不记得我了吗?” 这句话像是一颗石子落入潭中,昭昭看到他神色似泛起几分涟漪,眉目间漾开极浅淡的笑意。 她的心也随之被牵动,忍不出生出几分希冀。 “我并没有失忆,当然记得你,谢姑娘。” 像是一脚踩空,整个心都坠入了未知的深渊,昭昭呆愣愣地看着他,完整的句子在脑海中异化成无法理解的字眼。 ……既然什么都记得,为什么还会叫她谢姑娘? ……为什么用那种无动于衷的眼神看着她? 就好像,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人。 “我不告而别,就是想彻底断绝我们之间的孽缘,却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执著……谢姑娘,你不是蠢人,我留的书信,摇光君替我转达的那些话,你是能听懂的,为何还要执意来见?” 喉咙里像是塞了棉花,昭昭堵得快要无法呼吸。 原来他们做了两年的恩爱夫妻,在他眼中,不过只是一场孽缘。 她哽咽着,有些窘迫地答: “我只是……不甘心。” 天枢道君静静看着她眼泪大颗砸在冷冰冰的地面,指尖不知为何而动了动。 他忽而想起,从前只要她掉一滴眼泪,那个作为谢兰殊的他便会失了章法,他不太会安慰人,于是便只好将她小心翼翼揽入怀中,替她拭泪,吻她湿漉漉的眉眼。 两年的记忆被上千年的岁月冲淡,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真是一场荒唐大梦啊。 他拢起指尖,恍若一切如常,不紧不慢道: “服下那颗长生丹,你会拥有比常人更加漫长的岁月,你可以去看瀛洲玉雨,去赏荷采莲,看红枫红了一遍又一遍,这天下的美味珍馐,你尽可以尝遍。” “蜉蝣方有不甘,在时间面前,你的任何不甘都会被抚平。” 他的嗓音温柔得像冬日细雪簌簌落在伞面。 昭昭却觉得自己被一把刀剜开胸膛,温柔地一刀刀割下血肉。 “我不要!” 她猛地起身,用力地眨了眨水雾弥漫的眼。 “是你答应要和我去四方游历,是你说要亲手给我绣鞋,是你一遍一遍写我的名字要牢牢记住我,我问你愿不愿意一辈子同我在一起,你明明……” 他端坐在那里,看着她为他泣不成声,眸光仍是那样的温和平静。 却也无动于衷。 “抱歉。”过了许久,他柔声道,“谢兰殊给的承诺,我无法完成。” 昭昭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下去。 “可是……你什么都记得,你们本就是同一个人啊。” 她的口吻天真,是真真切切地在疑惑这个问题。 天枢道君微微笑着,像在开解一个无知孩童: “我出生至今,已有千岁,谢兰殊的两年于我而言,便等同于将一滴水放入大海中,即便没有消失,你还能寻到这一滴水的踪迹吗?” 昭昭从没想过,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可以令她如坠无间地狱。 “我明白了。” 昭昭扯动唇角,眼中有泪。 她的夫君不会回来了,而他对她,现在,未来,都不会再有任何情意。 “……那我想要与你一起度过的后半生,分享给其他人,也没关系吗?” 离恨天外,山风急促。 他忽觉自己的心脏在某一瞬似乎被人紧攥。 仿佛身体里,属于谢兰殊的那部分血肉发出的某种悲鸣。 可惜那份情绪被千年的岁月过滤,还能感知到的,只剩下一点余温,如一片落在掌心的雪花,触手即融。 他听见自己温声答: “当然。” 在这一瞬,昭昭恍惚听到了冰碴一层层将整颗炽热心脏封冻的声音。 她想。 无论谢兰殊未来会死得何等惨烈,她都不可能把自己做的梦透露给他一丝一毫了。 为您提供大神 松庭 的《夫君飞升成仙之后》最快更新 2. 第 2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第 3 章 这个时候,昭昭的眼泪奇迹般地止住了。 好像终于明白,那个会替她拭泪,要记住她一辈子的夫君已经不见了,就算哭瞎了眼,也不会再有人心疼。 她擦了擦脸,思绪仍是混乱的,但她仍状似平静地点头称好。 对方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她再哭哭啼啼求他,那该多难看,她不想让谢兰殊最后记得的是自己纠缠不清的嘴脸。 “那,长生丹算你给的和离补偿吗?” 天枢道君答:“你可以认为是。” “既然是补偿,能不能换点别的?” 昭昭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洒脱一点,哪怕是一眼就能看透的强撑,她也不要再表现得那么余情未了。 “唔……换成黄金怎么样?稀世珠宝也可以,比起活得久一点,我更想体验一下富可敌国的感觉。” 他定定瞧着她,似乎有些看不透她此刻想法。 “可以。” “不不不。” 昭昭想了想,又改了主意。 “可以换成做官吗?他们说你是修界道主,执掌四海,那让我在人间当一个女官也很简单吧?” 这其实已经算得上一个无礼的要求,但天枢道君还是耐心道: “可以。” 昭昭有些狐疑:“真的可以吗?” 他笑意如清风明月,温柔到了极致: “总归是我对不住你,这点小事还是能办到的。” 这般无有不应的模样,似乎又与谢兰殊的神情重合起来。 昭昭竟忍不住生出些许恨意,恨他既然无情,为何又偏偏做出这副让人恍惚的多情模样。 她忍不住赌气刁难。 “那要是我说我要当女皇呢?” 他唇畔的笑意愈发深了,捻起一颗棋子,随口道: “当女皇要为国事鞠躬尽瘁,日日不得休,你那么爱赖床,怎么起得来?” 好不容易平静的心绪,又因这句话而泛起波澜。 “……别用谢兰殊的语气同我说话。”她冷下脸,眼圈泛红固执道,“你不是他,以后不要这么跟我说话。” 天枢道君只是望着她,并不做声。 那样淡然温和的眼神仿佛在说—— 他们之间,何来的以后呢。 水光在眼眶里打了个转,昭昭心想,她还是没有他心狠,差点又要不争气地哭了。 隔了好一会儿,剧烈起伏的心情才回归正常。 她闷闷道: “刚才那些要求都只是玩笑之语,我不要金银,也不要当什么女皇,你只要给我一些基础的丹药法器就好,我不要长生丹,我想自己修仙。” 长生丹是专门给没有天赋的凡人,让他们不用苦修便可容颜长驻、延年益寿的秘宝。 论起价值,其实比起修炼所用的丹药还要贵重。 但天枢道君听完昭昭的要求,却微笑着断然拒绝: “不行。” 意料之外的答案,令昭昭瞪大了眼。 从他口中吐露出的字眼轻柔又冷酷,与方才无有不应地温柔模样仿佛两个极端。 他一字一顿,给昭昭的修仙之路判了死刑。 “谢姑娘,你不能修仙。” 好一会儿,昭昭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为什么啊……” 那双冰霜般美丽的眼眸倒映着少女的惶然神色,似能洞悉世间万物。 “你说你想要修仙,所求之道为何?” 昭昭顿时失语。 天枢道君柔声细语,步步紧逼。 “修界虽大,却免不了有相见的机会,谢姑娘扪心自问,能真的做到断情绝爱,与我相见不相识?” “我……” “修界皆知我在凡间有一妻子,你若留在修界,迟早会有人得知你的身份,届时人人都会将你我联系在一起,你真能以平常心应对这些流言蜚语?” 每一句都像是一把刀子戳进心窝。 昭昭无法反驳,却仍不甘心。 “……我不会留在昆吾,我知道修界很大,门派林立,我去其他的小宗门,去你看不到的地方,这样也不可以吗?” 他温声答:“不可以。” “你就这么……避我如蛇蝎?” 日光落在青年的身上,如千年不化的霜雪,他看着泫然欲泣的昭昭,缓缓起身,向前走了一步。 只一步。 天地变色。 山川,云雾,晨晖朝霞,三十三宫离恨天,全都静止在这一刹那。 身为凡人的昭昭何曾见过这样的力量,称之为神迹也不为过。 下一刻,仙人拂袖,时间又肉眼可见的翻涌起来。 在这沧海桑田中,昭昭看到人与人之间忽而生出一根根交错的红线,红线缠绕,断裂,重新聚合,人间一片绯色。 昭昭此刻才知人间为何叫做红尘。 “红线即为人与人之间的‘缘’,”长身玉立的道君缓声解释,“亲情是缘,友情是缘,情爱亦是缘。”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昭昭低下头,看到自己心口生出一根红线,仿佛一根血线,与天枢道君的心口紧紧相连。 “若你与我素昧平生,你不会来昆吾,更不会想修仙。” 覆着漆黑皮质手套的两根手指挑起红线,天枢道君低垂眼眸,嗓音轻若拂雪。 “非我避之不及,而是你只有回到人间,才能拨乱反正,斩断这份因果。” “同样,此后千年万载,无论人间界有何等机缘,我也不会踏入人间界一步,扰了谢姑娘的清净。” 昭昭默然垂眸,她伸出手指,试图触碰那根红线,好像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 她轻声问: “若我……执意要修这个仙呢?” 下一秒,红线如琴弦绷断,周遭景物顷刻轰然碎裂。 昭昭这才发现,这一切都只是天枢道君随手捏的一个幻境。 而幻境碎裂的刹那,她听见那睥睨众生的道君温声道—— “若你执意如此,无论你花费了多少年的心血,修炼到何等境界。” “我都会亲自,废了你的修为。” - 昆吾仙境,第三十三宫外。 “——师尊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离恨天,还请仙子止步。” 天枢道君门下的两名弟子执剑,拦住了师岚烟的去路。 师岚烟早猜到会被拦下,皮笑肉不笑道: “道君久久未至,我只是代表北辰儒门来询问天枢道君何时才赴宴,大家都还在登仙台等着向道君道贺呢。” 大师姐慕灵肃然答:“师尊有言,登仙台筵席大摆三日,诸君可自便。” 大师兄宗斐接着道:“北辰儒门的道贺我会转达给师尊,仙子请回吧。” 见两人如此油盐不进,师岚烟变了脸色。 “少在这里跟我打官腔,宗斐我问你,你们师尊是不是在人间失忆时与一凡女成了婚?那凡女是不是找上门来了?” 修界之中,恋慕天枢道君的人如过江之鲫。 但在这些恋慕者里面,身为北辰儒门掌门之女的师岚烟绝对算是其中翘楚。 她与天枢道君自幼相识,有青梅竹马之谊,从小她就知道天枢道君天赋冠绝修真界,是世间最有可能踏破虚空之人,绝不能谈情说爱。 却没想到,她暗恋千年不敢染指的天上仙,不过是失忆两年,就被一个无名凡女拐了去当夫君。 若输给修界其他女子,她尚且可以理解,可一个走了狗屎运的凡女竟能与天枢道君结为连理,这叫她如何能忍? “此事乃我昆吾仙境的自家事,仙子还是莫要打听了。” “我偏要打听,你们能奈我何!” 师岚烟懒得与他们废话,提裙就要往里面冲,没想到就在此时,离恨天的宫门打开了。 失魂落魄的昭昭从里面如游魂而出。 “你就是那个——” 本想问她是不是天枢的凡人妻子,可“妻子”这个词只是从脑海中掠过,就让师岚烟酸得整颗心都皱皱巴巴,根本说不出口。 事实上,她也不需要说出口。 情敌之间有一种极微妙的感应,昭昭只是抬眸瞧了她一眼,就从她眼中看到了和云梦泽那些暗恋谢兰殊的女子别无二致的眼神。 “我是。”她木然回答,“你有何事?” 经历了如此的大起大落,昭昭能强打精神与人正常对话已是不易,实在不能指望她给师岚烟一个好脸色。 但这副丧眉耷眼的模样落在师岚烟眼中,毫无疑问是一种挑衅。 师岚烟这样的天之骄子,何曾被人甩过脸? 她扯了扯唇角,轻蔑地上下扫视: “无事,只不过听说道君流落人间时,误惹了一段孽缘,我和道君青梅竹马,相伴千年,情谊甚笃,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此事终究是你一个女孩子比较吃亏,我先替道君道一声抱歉。” 相伴千年,情谊甚笃。 昭昭眸光黯然。 是了,天枢道君活了千年,过去的那些漫长岁月,她从未参与过,他有个青梅竹马多正常啊,不是前任她都该偷着笑。 和她作为夫妻的两载时光,不过是道君千年时光中的短暂一瞥罢了。 “……不用抱歉。” 心中正洋洋自得的师岚烟笑意微滞。 对面丧眉耷眼的少女忽而抬起头来,容色殊丽的一张脸未施脂粉,仍漂亮得无可厚非。 她没什么情绪的眼珠子平静地瞧着师岚烟,不紧不慢道: “他是第一次,我也是第一次,这很公平,与他成婚两年,我对他实在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也谈不上吃亏。” 昭昭说完才发现,她这话说得好像有点歧义。 她只是想说他们都是第一次成婚。 “满意”也只是形容他“作为夫君很体贴温柔”这种满意。 但在场皆露出震撼神色的三人,显然不是这么理解的。 天枢道君的两名弟子还好,师岚烟简直被她这番大胆发言震撼得快要晕过去。 ……大庭广众!青天白日!她这是在说什么玷污道君清白的污秽之语! 师岚烟想要骂她不知廉耻,可转念一想,她和天枢道君连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她确实已经玷污了道君清白。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师岚烟气得七窍生烟,一时上头,竟祭出了自己的法器点山颓。 一只玉管笔凌空而出,如蘸银河星光,挥毫洒墨,正是北辰儒门以笔杀人、以词克敌的独门心法。 “刻木为吏,画地为狱,困!” 直到一座牢笼从天而降,昭昭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墨色流转的牢笼越缩越小,被困其中的昭昭无法自然站立,只能将背脊弯得越来越低,蜷缩成一个极难受的姿势。 慕灵皱眉道:“仙子何苦为难一个凡人!” 师岚烟身后的侍女出声: “明明是这凡女先故意挑衅,我们家仙子只不过是回击一二罢了,怎么能叫为难?” “就是就是,我们北辰儒门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师岚烟看着被关在笔墨牢里的少女,这口气刚顺了下去,便听宗斐幽幽开口: “仙子在离恨天门外欺负师尊的妻子,是生怕师尊见不到你跋扈生事的模样吗?” 师岚烟顿时像被掐住七寸的蛇一般没了脾气。 “……我与天枢青梅竹马,他不会因为了一个认识不过两年的女子生我气的。” 嘴上这么说着,但师岚烟已然心虚三分。 天枢道君待她的确是有些情谊,但这点情谊更多的是看在北辰儒门的面子,且不能逾越底线。 谁也不知道,这个与他有夫妻之实的凡女,在不在他的底线之上。 慕灵忽而看向身后宫阙。 “师尊出来了!” 四人齐齐转过头。 视线尽处,如霜雪纯白无垢的身影乘风而行,宽大袍袖上银线泛起粼粼波光,在晴日下光华流离,宛若九天仙鹤扶摇而上,朝着四方来贺的登仙台而去。 师岚烟紧张极了,脑中已闪过无数个天枢道君站出来替这凡女撑腰,让她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的画面。 然而—— 没有。 从始至终,那翩然若仙人的身影,只垂目淡淡撇来一眼,眼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脚步连一丝凝滞也无。 慕灵和宗斐对视一眼。 “师尊……传讯叫我们去登仙台。” 竟真的不管这位差点成了他们师母的女子吗? 两人有些迟疑,但天枢道君的命令是绝对的,两人不敢违背,只能神色复杂地告诫了师岚烟几句便离去了。 昭昭迎着光仰望那人的背影,被灼灼日光刺得眼眶泛酸。 “……哈,看来道君待你,也不过泛泛。” 师岚烟自己也觉得意外。 不过,无论如何,天枢道君没有替这少女撑腰这件事令她顿觉浑身舒畅。 她挥手撤去笔墨牢,昭昭瞬间浑身酸软地跌坐在地。 远处钟鼓铿锵,箫管嘈喝,乐声仿佛从云中传来,响彻长空。 应是登仙台开宴,四方宝地的修士皆来恭贺天枢道君重回昆吾,修界又有了镇守一方的定海神针。 看着少女狼狈模样,师岚烟心底生出几分轻飘飘的怜悯: “我劝你还是算了吧,这修界,本就不是你们这种凡人该待的地方。” 昭昭的心底又浮现出那个名字。 谢兰殊。 谢兰殊。 那是她十五岁时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夫婿。 没有来处,没有记忆,连姓氏和姓名都是她亲自所赐的夫婿。 仿佛一场梦幻泡影,碎裂在这仙雾缭绕的三十三宫外。 她想,别再念啦,不管她再将这个名字念多少次,也不会有人回应了。 昭昭抬起头,苍白的唇动了动: “你喜欢天枢道君?” 师岚烟脸色又青又红,变幻了好一阵才道: “是又如何?你想指责我?别做梦了,我与道君相伴千年,你才是那个趁虚而入的第三……” “我只是有件事想同仙子说。” 少女疲倦苍白的面容上忽而生出几分神采,她微微笑着,柔软脸颊浮现两汪梨涡,别有一番灵动俏丽的风姿。 “我已有身孕。” 短短五个字恍若一道惊雷,将师岚烟从头到尾劈了个结结实实。 昭昭却只是盈盈微笑。 “此事道君尚不知晓,我也不欲纠缠,若仙子能稍予补偿,譬如修炼用的丹药法器之类的,我即刻打掉孩子离开,绝不食言。” 算了? 女子遇事绝不可以说算了。 这个仙,她偏要修。 为您提供大神 松庭 的《夫君飞升成仙之后》最快更新 3. 第 3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第 4 章 登仙台今日格外热闹。 庆贺昆吾仙境的道君天枢重归当然是头等大事,但修界众人私底下议论更多的,还是道君在人间界这两年的八卦。 “天道果真难测,谁能想到天枢道君失踪的这两年,竟是被封了记忆入世历劫。” “如今这位道君历劫圆满,修为精进,恐怕真就是这一代最有希望飞升之人了。” “你这话说的,就算不历这遭劫,他身上流淌的可是钟离一脉的血,又是数千年来的天纵奇才,飞升成仙者舍他其谁?” 众人对修界这位道君的前途皆是又羡慕又嫉妒,唯有一愣头青开口问: “道君如今重归修界,那凡女可也会一同跟来?我们修界,今后是不是要添一位君夫人了?” 此话一出,众人先是一怔,而后轰然大笑。 “这是哪家宗门的小弟子?修道没几年吧?” “恐怕都还未见过道君真容,会这么想也不奇怪。” “咱们这位道君,可是个流水无情、寡欲冷心的神仙人物……” 正说着,一阵清风掠过登仙台,宫粉梅花吹落一地。 拉着昆吾几位面色不虞的长老推杯换盏的摇光君抬头一瞧,远山黛色中,一道身影如白鹤翩然而至。 日光穿过银线般的发丝,落在浓睫上如雪压覆。 这样冰雕玉砌的模样,几乎令人疑心他是否会像冰雪消融,但随着他步步靠近,那属于高阶修士的灵压便如大雪铺天盖地覆压而下。 不发一语,却可令人骨子里生畏。 这便是,昆吾仙境的天枢道君,毋庸置疑的修界第一人。 “我方才来时,正见北辰儒门的岚烟仙子气冲冲朝你那边去了,看那样子,大约是去找你那小妻子麻烦的。” 斜倚着的摇光君有些失望的放下酒盏。 “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没你护着,那小姑娘岂不是任由师岚烟拿捏?” 方才那双闪烁着希冀的杏眸似在眼前。 天枢道君长睫微垂,掩去几分心事。 “师岚烟骄纵,但不会动真格伤她,我若出面,只会适得其反,更何况——” 他顿了顿。 “今后我不在她身边,这些事,总是需要她自己面对的。” 摇光君遗憾地摇摇头: “那你就把她丢着不管了?看她为了你那副义无反顾的模样,你从前应当对她很好,我还以为多少会有些情意……” “——这种蠢话,今后就别再说了。” 天枢道君的脸上仍带着如三月春风般和煦的微笑。 但他一开口,字字皆冷得吓人。 “对人间界的凡人这么感兴趣,改日也封了你的记忆和修为,让你去试试如何?” 摇光君并不怕他,摸了摸下巴,似认真思考: “唔……算了,也不是人人都能像你一样,能被漂亮的小娘子捡回去好吃好喝供着,还给你起了个挺别致的名字……叫谢兰什么来着?” “忘了。” 久别修界,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没时间与摇光君闲扯。 转身欲走时,身后轻轻飘来了一句—— “你一出生便继承了天枢的称号,这个名字或许是你唯一称得上名字的东西,也会忘记吗?” 登仙台花开如云,宫粉梅花飘落如积雪堆叠。 耳边悠悠回响起了少女略带羞怯的嗓音: ——谢兰殊,等下一次梅树结了梅子的时候,我们就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吧。 兰姿玉质,红尘殊异。 是少女情窦初开时,教他一笔一划写在纸上的名字。 柔软的花瓣落在掌心,冷若琉璃的眸子看了一会儿,拢起手指藏在掌中。 “那又如何?” “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意义。” -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 北辰儒门,集灵宝楼内。 带着昭昭回宗门挑选宝物的师岚烟,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我再问你一遍,你说你有身孕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 集灵宝楼是北辰儒门存放各路天材地宝、极品法器的宝库,昭昭甫一入内,就被其中琳琅满目的新鲜物事吸引了注意力。 痴痴瞧了许久,昭昭才回头笑盈盈答: “不管是真是假,总之,仙子只需稍稍破费,今后我就不会再纠缠你的天枢道君了,这难道不划算吗?” 或许是那句“你的天枢道君”,让师岚烟颇觉顺耳,她紧拧的眉心散了散。 她说得没错,师岚烟不缺这些身外之物,若能拿这些东西就将她打发走,的确是一桩划算的交易。 但—— “你真这么想的?” “当然,天枢道君对我已无情意,再纠缠也是无用,还不如得到一些更实际的东西。” 昭昭走到分门别类的木牌下,逐一辨认哪些是她能用得上的东西。 她拿起一个芥子袋,回头问师岚烟: “这个袋子可以送我吗?最小的这个就可以。” 师岚烟半信半疑:“你想要补偿,为何不直接向道君讨要?” 昭昭疑惑歪头: “仙子与道君青梅竹马,都是一家人,向你要和向道君要难道有什么区别?” “……”还挺会说话。 师岚烟抿了抿唇,好让自己的唇角翘得不那么明显。 她随手抓了一个品级最高的芥子袋,轻飘飘扔进昭昭的怀里,眼风傲慢扫过: “那种外门弟子用的东西也值得跟我讨?真是没见识,今日我带你好好开开眼界。” 师岚烟果不食言。 丹药一类,分为入门修炼所需,内伤外伤所需,境界突破所需,被随手拿了几十瓶扔进昭昭的芥子袋。 法器一类,辟邪的镯子、温养的珠子、伏妖的宝瓶,还有水火不侵的法衣等等,林林总总也塞了一堆。 至于功法秘籍,北辰儒门的独门心法自然不能随便给,但修士通用的一些基础功法,师岚烟看也没看,让昭昭喜欢就拿。 昭昭毫不客气地搂了一大堆。 师岚烟表面上是赠送,实则存了几分炫耀之意,见昭昭来者不拒,她笑: “修士也不是什么功法都用得着,得看你拜什么宗门,修什么道。” 昭昭眨了一下眼:“愿闻其详。” “修界虽门派林立,但为首的也就七大宗门。” “昆吾仙境作为正道魁首,主修剑道,我们北辰儒门修儒道,还有修阴阳术的阴阳家、内部分成三大派系的神农宗,擅长机关术的墨偃宗、战阵一绝的鬼兵门,以及远在雪域的佛国。” 简单介绍了这七大宗,师岚烟上下扫视昭昭一眼。 “不过,这七大宗对弟子天赋要求不低,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 昭昭没在意师岚烟话语中的轻蔑,只是稍有疑惑。 那位在梦中一剑诛杀谢兰殊的女侠所在的仙府,似乎也是颇有地位的大宗门,竟不在这七大宗之列吗? 还是说,她来得太早了? 梦中的时间并不明确,昭昭只知道未来大致的走向,却不知道那些事情是何年何时发生。 回过神来,昭昭没想太多,不动脑子地吹捧附和道: “原来仙子所在的北辰儒门竟是七大宗之一,之前我还有些不服,现在看,果然还是仙子与天枢道君更加般配,怪不得出手这么阔绰。” 虽说师岚烟自小听惯了吹捧,但来自情敌的夸赞显然更让她受用。 她面上仍是几分淡淡的轻蔑: “这算什么阔绰,没一个我瞧得上眼的,要说稍微上得了台面的,也就只有那边的业火红莲伞——” “仙子要送我业火红莲伞?” 昭昭掩唇惊呼,一双杏眼忽闪忽闪,惊喜又崇拜。 师岚烟面色一僵:“谁说要送你……” “没想到仙子如此有诚意,仙子放心,拿了这些东西以后我一定会离昆吾远远的,绝不碍你和道君的眼!” “……你若食言,我北辰儒门定不会轻易放过你。” 师岚烟不情不愿地把那件仙品防御法器丢给了昭昭。 少女仿佛屯粮食的仓鼠,将师岚烟和天枢道君给的东西都一股脑塞进芥子袋中,看着肉眼可见的心情好了许多。 整理之时,师岚烟瞥见了一枚硕大如鸡蛋的珠子,不由得怔住。 那是天枢道君的东华珠。 “……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师岚烟咬了咬唇,视线紧盯着那颗珠子,“什么上品法器,灵丹妙药都可以,只要你拿那颗东华珠与我交换。” 昭昭有些诧异。 她将刚收起来的东华珠又取了出来,垂眸端详一会儿,实在看不出和其他宝物有何区别。 天枢道君将此珠赠她时,只说给她太多金银恐会招致祸患。 所以让她带着东华珠回到人间,将它当了,可换金银无数,将它进贡人间君王,那位一心求仙问道的君王自会对她无有不应。 但昭昭没想到,看遍世间宝物的师岚烟竟也对这颗东华珠感兴趣。 触手生温的宝珠在她掌心散发幽幽光华。 昭昭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谢兰殊留给她唯一的东西了。 “……不用交换,”昭昭笑了笑,将这颗东华珠放在了师岚烟的掌中,“仙子今日所赠良多,这颗东华珠,就当是我付给仙子的报酬吧。” 师岚烟始料不及,第一反应不是为得到东华珠而高兴,而是看怪物般看着昭昭: “你……不知道这东华珠是何物?” “何物?”昭昭确实不知,认真道,“能让人修为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吗?要是这样,那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 “……当然不是!” 师岚烟气得跺脚。 “这是钟离氏的传家之物,由历代家主夫人所持,等同印鉴——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没有料到这个答案,昭昭怔愣当场。 师岚烟看到她这副茫然模样,心中更加郁结。 不是连她被自己欺负都不多看一眼吗? 为何又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她? 她都不知道这是何物,回到人间界后,指不定就随手拿去当掉,这样也要给她吗…… 忽然,一个念头划过师岚烟的脑海。 是不是,就算当掉也没关系? 如果今后都不会再有钟离氏的家主夫人,这东华珠,留与不留又有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就更该留给仙子了。” 昭昭敛去眼中复杂心绪,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 “即便心中尘缘一时还无法斩断,这身外之物,却是可以舍弃的。” 掌中东华珠光华流转,师岚烟默然瞧着,却忽觉没趣。 珠子不过是死物。 即便得到了这象征钟离氏家主夫人的东华珠,那个人心中唯一认同的夫人,也永远不会是她。 扫荡结束后,昭昭被师岚烟送到了北辰儒门的山门外。 昆吾登仙台的宴会还在继续,师岚烟得赶回去,她看着因膝盖受伤有些一瘸一拐的少女,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你打算拜入哪个宗门?” 昭昭笑了笑,以为她是不放心自己。 “仙子放心,我已有心仪的宗门,离昆吾仙境很远很远,如无意外,此生与天枢道君都不会再见了。” 少女展开修界地图,标注好的目的地亮起了光点,师岚烟瞥了一眼。 云麓仙府? 闻所未闻的小宗门。 只不过确实离昆吾仙境十万八千里,她没有骗人。 师岚烟本该为此高兴,可不知为何,听着她用轻快的尾音说“此生与天枢道君都不会再见”时,又有些说不出的怅然。 与师岚烟分开的昭昭,心情却恰恰相反。 或许是因为身上沉甸甸的芥子袋带来了安全感,比起刚走出离恨天时那种天都要塌了的模样,此时的昭昭终于打起了些精神。 失去了一个百依百顺的完美夫君,确实挺让人难过。 可再难过,日子也要过下去。 不过是换一种活法。 昭昭从芥子袋中取出一张御风符,迟疑了一会儿,小心翼翼贴在了腿上。 下一秒,昭昭就感觉到自己足下一空,身体轻盈了起来,她按照师岚烟教的那样尝试着迈开步子—— 衣裙哗啦在风中翻飞。 昭昭本以为自己会害怕,但低头一看,远山黛色,云雾缥缈,寻常凡人一生难见的景色,尽在她脚下。 这便是修仙者的世界。 也是谢兰殊的世界。 想到这里,昭昭的心又不自觉地往下一坠。 她也很想像话本里爱恨洒脱的侠女那样,他若无情她便休。 但大约是她心胸太过狭隘,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服自己将这两年当做大梦一场,释怀放下。 与她相爱一场,记忆恢复便留下些许补偿,拂袖归去当他的道君。 这到底是他的情劫,还是她的劫? 御风符换了十张,地图上标注的那把直入云霄的石剑终于隐约可见。 那便是梦中所见的小剑关。 那位手刃谢兰殊的女主角,历经千难万险,甚至牺牲了许多至交好友才建立起来的宗门——云麓仙府,就在眼前。 昭昭抿紧了唇,心潮不免澎湃起来。 不管这个宗门的入门考核有多么严苛,她都一定要拜入云麓仙府门下! 若说在离恨天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所求之道是什么,那么此刻她眼前迷雾终于拨开—— 活到谢兰殊身死那日。 亲眼见证他不惜抛下她也要追寻的东西一一覆灭。 就是她的道。 为您提供大神 松庭 的《夫君飞升成仙之后》最快更新 4. 第 4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5. 第 5 章 山野清风徐来,脚下江水汤汤。 昭昭不太熟练地降落在云麓仙府的山门外,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一抬头,眼前山雾淡淡,斑驳古老的石阶尽头,耸立着一座刻有云麓仙府四个字的山门。 这便是那位曜灵仙子所在的宗门了。 即将真正迈入修仙一途,她的心情不可谓不激动。 据说入宗门,都需先测天赋。 也不知道自己天赋如何,够不够资格成为那位曜灵仙子的同门。 心跳略有些加速,昭昭深呼吸几个来回,给自己好好打气了一番,这才抬脚迈了进去。 踏入山门,周遭忽而静谧起来。 郁郁葱葱的古树筛下柔和阳光,摇曳在稍显陈旧的飞檐青瓦上,依山而建的宫观错落而立,在这群山环抱之中寂寂无声。 如果说没去过昆吾仙境,其实此处倒也算得上一处素雅古朴的宫观。 但刚从昆吾仙境那恍若天上仙境般的三十三宫而来的昭昭,此刻再看到眼前的云麓仙府,很难不生出几分落差。 似乎……和她想象的有些不同? 而且,从她踏入这云麓仙府至今,都没有遇上一个人。 有些不太对劲的感觉。 “——这位姑娘孤身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身后一阵阴风扫过,同时伴随着一道缱绻阴柔的嗓音,几乎像是贴在昭昭的耳边低语。 昭昭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反应极大地跳开几步,警惕回身戒备。 她紧紧攥住了芥子袋,师岚烟给她的业火红莲伞就在其中。 “你是谁?” 站在她身后的男子长发披散,身着玄衣,缀满绿松石红珊瑚装饰的链饰随他行动碰撞,发出叮当轻响,似笑非笑地瞧着昭昭。 他身上衣袍的纹样制式都有些奇异,昭昭不知这是否是宗门特色。 但他的气质与昆吾仙境的弟子截然不同,难免惹人生疑。 男子双手环臂,轻佻开口: “岂有到别人家中,询问别人是谁的道理?这位姑娘,该是你自报家门才对啊。” 昭昭观察了一下四周。 实在是……安静得过分了些。 没有守门的弟子,没有来往行走的修士,风吹叶落,静得像古刹寺庙。 心念微动,她垂眸道:“我乃昆吾仙境的弟子,今日登仙台大庆,昆吾给仙门各家送了回礼同贺。” 说出这番话时,昭昭的心跳得飞快。 对方无声审视她良久,甚至还凑上前,鼻尖耸动,嗅了嗅她身上气味。 “的确是昆吾仙境的降真香味道……” 男子偏头紧盯她的双眼,眼神忽而生出几分暧昧。 “不只,还有修士元阳的气息,虽然已经很淡很淡了,不过这么淡还能被我嗅到,与你双修的这个修士应该绝非常人。” 昭昭眨了一下眼,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元阳和双修的意思。 霎时,像一把火烧过,从脸颊耳根烧到了脖颈,雪白肌肤仿佛被烫熟般泛红。 “昆吾修士众多,但这么厉害,又必须是男修,就屈指可数了。” 他竟真掰着手指头细算起来。 “昆吾以大师兄宗斐为首的几个大弟子,今年宗门大比的后起之秀燕沉舟等人,还有长老堂里的摇光君……啧啧,竟与刚入门没修炼几日的小师妹苟且偷欢,这些名门正派也不过如此嘛。” 昭昭耳根已红得滴血。 但羞耻之中,她并未错过对方话语中那一点蛛丝马迹。 他方才说——“这些名门正派”。 一个名门正派的弟子,会这么形容同为名门正派的昆吾修士吗? 她心脏跳得越来越响,脚也有些发软,但那锐利的视线仍时不时在她周围打转,昭昭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露怯。 现下她进退两难,唯有披紧身上这张昆吾弟子的皮,赌他也不想惹上昆吾,才有一线生机。 “我昆吾弟子之事还轮不到外人置喙!” 狐假虎威的昭昭疾言厉色,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东西我已送到,若仙君无其他事,我便先……” 昭昭从芥子袋中随便抓了几瓶丹药,假装是昆吾送来的回礼要递给眼前男子。 刚要触碰到他指尖的一瞬。 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闷响,似是什么撞击门板的响动。 不是她的错觉,这里还有别的人在。 身体比意识更快,昭昭来不及阻止自己,已猛地收回手,脱口而出: “……你们宗门其他人呢?仙君方才所言……实在无礼……还是让你们宗门寻个更懂礼数的人出来……迎接昆吾的赠礼为好。” 硬着头皮将这段话用七分气恼三分傲慢的语气说完,昭昭心里已然一片惨叫。 她到底在做什么! 只要将礼物递出去,她就有借口可以名正言顺的离开了啊! 那男子准备接礼物的手一滞,瞧着昭昭的眸色渐渐变浓。 默然片刻,他慢悠悠道: “好啊,后面大殿里就有别的弟子,仙子若不嫌麻烦,交给他们也行。” 昭昭看了看不远处门窗紧闭的大殿。 方才的响动,正是从里面传来。 玄衣男子倚着院中槐树,没有丝毫阻拦之意,饶有兴致地等着昭昭接下来的行动。 昭昭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她总觉得,对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可现在再想逃,和找死无异,她已经没有退路。 深吸一口气,昭昭抬起虚浮的脚步,朝着大殿方向走去。 不要害怕。 修仙之路才刚刚开始,你不可以害怕。 往好处想,或许这人真是云麓仙府的弟子,方才她想的那些,都是在和空气斗智斗勇。 就算是往最坏处想,往最坏处—— 昭昭喉间一酸,最坏处想,她运气也太差了,怎么刚准备修仙就撞上了邪门的东西? 这里可是本该最安全的仙门! 一步、两步、三步—— 离大殿越来越近。 昭昭心急如焚,甚至有点万念俱灰,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待会儿身后之人突然袭击,她要如何应对? 如果现下的云麓仙府真的被什么邪祟入侵,她真的没有任何自保方式? 如果…… 如果在这里的是谢兰殊,他会如何应对?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昭昭纷乱的心绪似被一双手温柔拢住,快要沸腾到极点的情绪,霎时平静下来。 她忽然记起,这样的情形,并不是第一次遇见。 …… 那还是在他和谢兰殊成婚的第一年。 人间时节不好,世道颇乱,山匪之祸蔓延至云梦泽,偏偏那时的昭昭想去山上寺庙为来年祈福,结果运气不好,最后一日被山匪围困在了雪山的一处木屋中。 “如果切开脖颈,临死前的痛苦会不会少一点呢?” 寒冷的冬夜,窗外风雪急促,少女蜷缩在佛手柑混着降真香的怀抱中,忽然这样问。 拢住她的双臂忽而紧了几分。 谢兰殊宽厚干燥的手指摩挲着她柔软纤细的脖颈,含笑道: “要是切开了脖颈,今后昭昭还如何戴那些漂亮的项链?” 昭昭枕在他的肩上,奇怪地看着他。 “可是我们不都要死了吗?听说割喉是最快的死法,我怕疼,我不想被人捅好几刀才死掉,那样死得也太丑了。” 山匪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越围越密。 雪满深山,寂静木屋中时不时传来木柴噼啪的燃烧声。 “那就当是为了我,再坚持一下吧。” 眸色如春的青年半蹲在少女面前,手中握着的是周围能寻到的唯一一件算得上武器的斧头,却好似握着一把镇御天地的利剑。 他微凉的手指轻轻贴在昭昭的脸颊上,露出一个柔软得几乎像是恳求般的神色。 “只需要坚持到,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时候就好。” “在那之前,无论多么痛苦,都请不要切开自己的脖颈。” “比起漂亮的尸首,我宁愿看到你不那么漂亮的活着。” 那是一个积雪被血浸透的夜晚。 昭昭数不清围困住他们的山匪究竟有多少人,她只记得,那个在朝阳破晓中逐渐清晰的背影。 地上层层叠叠堆着尸首,猎户留在木屋中的斧头早已卷刃,刺目的金光穿透黑夜,照在谢兰殊那件飞溅血水的衣袍上。 在这个昭昭以为天地都要倾颓的夜晚。 他以凡人之躯站在那里。 始终未曾后退一步。 ……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 昭昭握紧了手中青色的丹药瓶。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谢兰殊,他绝不会示弱露怯;如果是谢兰殊,他必定会拼尽全力,做他能做的事。 如果她可以那么信任谢兰殊—— 那她为何不能这么信任自己一次? 大殿高耸的木门就在眼前,昭昭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是一脚将门踢开! 昭昭踹开门的同时,被长长的绳子吊在大殿中央的其中一个孩子,也终于费力地扯开了封住嘴的布条。 见昭昭破门而入,她立刻朝昭昭扯开嗓子大喊出声: “仙子救命!此人是埋伏在此想杀我师尊的妖邪!!” 怎么会挂着两个孩子!? 昭昭根本来不及思考殿中情形。 听到声音的同时,昭昭咬咬牙将手中瓶子里的丹药一股脑地全吃了下去,又以最快的速度从芥子袋中取出师岚烟所赠的那把业火红莲伞。 槐树下的身影如鬼魅眨眼便至眼前,手中利爪几乎就要戳穿她的眼珠。 千钧一发之际,昭昭手中的伞如莲花绽开,猛地一转,赤红火焰卷着狂风陡然冲向那道袭击昭昭的身影。 对方根本没料到以昭昭这等与凡人无异的存在,竟然有如此厉害的法器,在完全不设防的情况下正面迎上了业火红莲伞的力量—— 一瞬间! 院中几颗槐树接连被撞断,玄衣男子重重飞出了十丈开外! 昭昭愕然怔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 她没死。 她……竟然在一个修士的一击中活下来了! 温热的掌心贴住了胸口,昭昭在这一瞬间有种几乎想要落泪的感觉。 怎么会只是一滴融入大海中的水呢? 谢兰殊存在过的痕迹,一直,一直都在这里。 为您提供大神 松庭 的《夫君飞升成仙之后》最快更新 5. 第 5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6. 第 6 章 不等昭昭帮忙,被吊在大殿梁柱上的那个小女孩已经自行割断了绳索。 从半空中猛地坠地,这小女孩没喊一声痛,拍拍身上的土就跑到了昭昭身旁,张望玄衣男子飞出去的身影。 “他死了吗?” 见院子好几棵树被撞断,断裂处还有业火红莲伞烧灼的痕迹,小女孩崇拜地哇了一声。 她生得瘦弱,头发枯黄,脸颊微凹进去,愈发显得那双眼黑亮且大,望向昭昭时,漆黑眸子里全都是昭昭的身影。 “太厉害了!姐姐师从何门?修为什么境界?可有收徒弟的打算?” 昭昭还未平复情绪,好一会儿才道: “……方才,你说此人是来埋伏杀你师尊的?那你、你师尊呢?” 小女孩嗓音清脆答: “老头子一早就不见人影啦,他有些老人家的痴呆症,记性不好,三天两头地不见人影,不过姐姐不用担心,过几天他就会自己回来啦。” 昭昭脸上血色尽褪。 “……恐怕,等不到他回来了。” 小女孩歪歪头,不解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被砸出一个窟窿的屋舍内,脸色阴沉的玄衣男子跌跌撞撞地起身,隔着空中漂浮的尘埃与昭昭对视。 “竟有如此厉害的法器。” 玄衣男子擦了擦唇角溢出的血迹,眯了眯眼: “但就算法器再厉害,你该不会以为这样的把戏还能玩第二次吧?” 悬殊的实力差距令昭昭浑身血液凝固。 躲在昭昭身后的小女孩探出个头,奶声奶气地挑衅: “你别嚣张!姐姐待会儿就把你的狗头拧下来,也挂在房梁上吊着!” 说完她就用一种极其信任且期待的目光看向昭昭,等着她大显神通,一解心头之恨。 然而—— 昭昭后退了一步。 小女孩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除了抱着她大腿的小女孩,身后还有一个挂在屋梁上晃悠的小男孩。 御风符还有十几张,应该够用。 昭昭深吸一口气,一手抱起身后的小女孩,再一手用锋利伞沿割断绳子,接住掉下来的小男孩,以她平生最快的速度从殿后的窗户翻出去。 “别回头!跑!” 掷出的两张御风符贴在两人背后,虽然事发突然,但被昭昭丢出去的两个孩子都没有乱了方寸,立刻手牵着手朝前奔去。 昭昭也紧随其后,撒腿狂奔。 虽然跑不一定能跑掉,但真打起来他们一定死路一条! 然而,还没等昭昭乘风飞出多远,她就已经听到身后有人追来的动静。 更令她感到大事不妙的是,她的四肢百骸,似乎传来了异样的变化。 ……是她刚才一股脑吃下去的那些丹药! 师岚烟将丹药给昭昭的时候,或许是因为这些本就是修炼初期的基础丹药,所以她压根没有同昭昭过多解释什么。 只说修炼之初,凡人需服下这些丹药涤荡浊体,让大道之气顺畅的在体内流转运行。 但师岚烟没告诉她,这个过程竟然如此痛苦! [——小姑娘,丹药虽好,可也不能当成糖丸乱吃啊。] 老者慈祥的嗓音蓦然响在脑海之中。 疼得几乎要从云端一头栽下的昭昭有些恍惚,几乎以为是自己濒死前出现的幻觉。 但这声音很快又道: [跟着我念——] [真正至元,纯阳一气,太元合体,大道同心。] 老者的声音仿佛冰水注入灵台,令快要沸腾的大脑清醒几分。 痛得浑身骨骼都在吱嘎作响的昭昭,断断续续地跟着念了一遍,一遍不行再念一遍。 光念无用,那就将字句揉碎,一个字一个字的领悟。 在后方追击的离风望着前方少女的身影眯了眯眼,露出有些疑惑的神色。 这深一脚浅一脚,东歪西撞的模样……该不会是连御风符都不会用吧? 太古怪了,昆吾仙境的弟子,还有这么弱的? 但离风并未深究,他的目标是云麓仙府的掌门,可不能让那两个人质跑掉。 眼看御风符的力量快要耗尽,少女的身影越飞越低,不断撞上山林里的树枝,离风终于一鼓作气地逼近。 “哼,这次看你还怎么偷袭……啊!” 做好准备迎战业火红莲伞的离风完全没料到,这一次偷袭他的并非是昭昭,而是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身后的白发老翁。 须发尽白的老者笑意和蔼,下手却黑,一掌便将他重重击落入地。 轰隆! 竹林地面直接被砸出了一个深坑! 离风咬牙切齿:“你果然是决明子……” “呵呵呵。”老者短促地笑了几声,捻了捻胡须俯瞰着地上的离风,“少年可是找错人了?老朽乃云麓仙府的掌门明决道人,可不是什么药草。” “管你承不承认,今天你必须跟我回去救人!否则就别怪我屠了你的宗门!” 明决道人看着地坑里挣扎爬起的离风,转头看向刚刚落地的昭昭。 “小姑娘可缓过劲了?” 这是方才在她脑海中指点她的声音。 浑身仿佛蜕了层皮的昭昭虚弱点头,奇经八脉已经被冲开,所谓大道之气在体内运行的感觉,她也已经体会到了。 这老者,应该就是云麓仙府的掌门。 太好了。 有掌门在,无论如何都安全了…… “嗯,既缓过劲来,就请小姑娘你上吧。” 昭昭:? 对上昭昭无比震撼的目光,明决道人想了想,恍然了悟了什么,上前给昭昭疗伤。 幽绿灵力笼罩周身,方才冲破经脉带来的余痛被一一抚平。 明决道人满意微笑:“好了,现在你可以上了。” 昭昭:??? 昭昭:“我不行!我上不了!我是个凡人啊!” “刚才是凡人,不代表现在也是凡人,”明决道人慈祥地看着昭昭,“能这么快就筑基成功,小姑娘,你天赋不错,不必谦虚。” “……可是您才是一宗掌门!” 昭昭看着那边用吃人视线盯着他们的玄衣男子,头皮都要炸开了。 鹤发白须的明决道人这时候还能呵呵笑出来。 “不好意思,我们云麓仙府修神农道,只擅治疗,不擅打架,一般主打一个以和为贵。” “…………” 这不对! 云麓仙府怎么会是修神农道的呢! 昭昭在这一刻脑子飞速运转,一幕幕画面急速掠过。 但无论她怎么回忆,那位曜灵仙子所在的云麓仙府都应该修剑道的宗门才对! 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小姑娘,我可坚持不了太久呢。” 明决道人催动灵力,地面生出无数藤蔓,如牢笼将离风困在其中。 但如他所说,神农道的修士不善战斗,藤蔓逐渐被撕裂,不消一炷香的时间,里面的男人就能挣脱。 但昭昭此刻已陷入更大的混乱,完全无法冷静应敌。 “先别急……让我捋一捋……捋一捋……” 那个预知梦应该不会有错。 这位掌门应该也是货真价实的掌门。 在诛杀天枢道君前,那位曜灵仙子曾字字泣血,控诉天枢道君屠她满门之仇。 又道她这些年,勤修苦练,为速成功法九死一生深入秘境,在加上同伴的呕心沥血,甚至付出生命为代价,才壮大宗门,有了与他一战之力。 修士容颜常驻,所以昭昭怎么回忆,也辨认不出曜灵在梦中诛杀谢兰殊时到底是何年纪。 “掌门,请问你们云麓仙府……可有一位叫曜灵的女弟子?” 明决道人微笑答: “当然有。” 昭昭眼中亮起几分希冀。 “就是你刚才救的那个小女孩啊。” 昭昭:“……”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昭昭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就要晕过去了。 老天爷,这是在开玩笑吗? 如果那个小女孩真的是命中注定能杀天枢道君的天命之女,那得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了! 百年? 还是千年? 她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小姑娘,他真的马上就要冲出来了,再不帮忙,待会儿咱们都得死。” 昭昭欲哭无泪,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中的业火红莲伞: “我也不想死,可我真的只是一个凡人,我能把他怎么……” 就连昭昭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与方才第一次撑开伞的感觉截然不同,昭昭只是轻轻一挥,瞬间,便感觉自己身体里的灵力顺着经脉,仿佛被吸附一般朝着伞涌去。 与此同时,离风也终于突破最后一道防线。 “区区藤蔓也想困住我妖族,未免也太小瞧——” 砰! 离风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堂堂妖族悍将,竟然被一个刚刚筑基的修士第二次偷袭! 还是被一把伞抡晕的! 简直……不讲……武德…… 剩下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 男子轰然倒地,彻底晕了过去。 确定对方是真晕过去了,明决道人速度极快地用捆仙绳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一直躲藏在林深处的两个孩子也终于探出头来。 小男孩怯怯问:“他死了吗?” 小女孩答:“笨蛋,死了肯定就埋了,捆起来肯定没死。” “那……那他要是醒了怎么办?” “怕什么!这个厉害的姐姐会再把他抡晕的!” 听到两个孩子的话,明决道人笑了笑。 回过头,布满皱纹的一张脸上露出真诚的谢意。 “今日多亏小姑娘你了,否则我们宗门可真是凶多吉少。” 他凝望着还有些发蒙的少女,问: “不知你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昭昭怔怔看着眼前的老者。 她的思绪还未从战斗中镇静下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老者仍用那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目光安静看着她。 过了许久,明决道人噙着几分笑意道: “无处可去的人——” “要来老朽的宗门歇一歇吗?” - 月照金顶。 三十三宫离恨天寂寂无声。 轻纱漫舞的空荡大殿,角落里燃着佛手柑与降真香混合的香料,千枝灯的烛火噼啪燃烧,映出一旁打坐入定之人的清冷轮廓。 眉间拢起沟壑,他似是陷入了梦魇。 黑暗的。 冰冷的。 无法呼吸的。 ——轮到钟离氏的孩子了吗? ——真可怜啊,真可怜啊。 ——好痛啊,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都是骗子!杀了他们! 无法躲避,无休无止。 宛如游魂般的存在不断在他识海深处盘旋,自他出生以来,便如附骨之疽般纠缠着他。 他原本早已习惯了这些层层叠叠的呓语,只是离开修界太久,让他几乎忘记了这每月一次的例行折磨。 声音比以前更吵了。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听到这些声音,习以为常的折磨变得有些难以忍耐。 意识不断向下深潜,想寻找一个清净之地。 ——道君,拿起你的剑。 ——道君,昆吾未来千年万载,都要靠你了。 ——道君!莫要迟疑!切不可优柔寡断! 不是这里,也不是那里。 被放逐的意识沉沦在千年岁月中,终于在黑暗中窥见一线光明。 是这里。 ——谢兰殊! 少女清甜的嗓音划破沉郁黑暗,纷杂的呓语瞬间销声匿迹。 ——谢兰殊,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啊。 那样甜腻的、娇憨的话语。 作为天枢道君的意识,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心态审视着属于谢兰殊的记忆。 ——为什么你看上去总是有这么多心事? ——兰殊,怎样才能让你多笑一笑呢? 染了熏香的袍袖如羽翼将少女笼住,怀中的少女尖尖的下颌抵在他胸口,亲昵地蹭了蹭。 ——这样就可以了吗? ——可是这样不就只是我在单方面占便宜吗? 天枢道君听到自己的胸腔里传来闷闷的低笑。 那样温厚的、发自内心的笑声,竟像是平生头一次般陌生。 ——昭昭。 ——昭昭。 他不断的念着这个名字,涌动着欲念的血液在微微沸腾,又像是沉入了起伏的弱水。 敞开的纸门吹来落花,柔软的花瓣被压得褶皱不堪,混乱得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春夜,交错的呼吸拉长成近乎永恒的一瞬。 ——这样就好。 他低声说。 ——就这样,一直一直,陪着我吧。 空荡荡的躯壳里,被填满的不知是记忆,还是爱意。 意识在此间沉溺,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他竟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门外有人来禀: “道君,灵山来人,说是昨夜扶乩,天有异象,要求见道君。” “知道了。” 纸门被哗地一声拉开,天枢道君眉头微蹙。 弟子见道君面有不虞,不知做错了何事,低声道: “道君可还有别的吩咐……?” “声音小些。”他并未责怪,只是放低了声音,“莫要吵到——” 剩下的话戛然而止。 莫要吵到…… 吵到什么呢? 那弟子悄悄抬眸,只瞧见天枢道君捏着被角,似是一副要给什么人掖被子的动作。 可他身旁,哪里还有别的人呢? 为您提供大神 松庭 的《夫君飞升成仙之后》最快更新 6. 第 6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7. 第 7 章 “——你们道君到底几时才来?” 前殿内,已等候了半个时辰的灵山巫谢脸色阴沉。 然而值守大殿的大弟子宗斐仍然是那句话: “道君稍后便至,请巫谢稍安勿躁。” 巫谢冷冷从鼻腔哼了一声。 “你们道君去人间界一遭,架子倒是愈发的大了。” 他们灵山一族,独立于修界宗门之外,乃神祇在人间的代行者。 修界上至七大宗,下至林立如云的小门派,若见灵山巫族前来拜访,哪个不是诚惶诚恐,敬为上宾? 从前的昆吾仙境对他们倒也还算尊敬,唯独到了这一代的天枢道君…… “渡劫归来,天枢道君修为又有精进,昆吾仙境正如日中天。” 说话的女子挽着高髻,轻纱垂落,恰盖住她小巧琼鼻,露出一点微翘朱唇。 “飞升成仙指日可待,眼看着,是不需要我们灵山的帮助了,自然有不讨好灵山的底气。” 她的目光隔着轻纱打量着这空荡素雅的大殿。 视线转了一遭,落在了殿内唯一的艳色上。 一枝插在白瓷瓶里的宫粉梅花。 看着这不属于冰冷大殿的一点柔软颜色,她心念微动,伸手想要碰触—— 一道浑厚灵力倏然而至,打得她不得不收回手去。 “巫谢,还有……灵山巫女。” 绣有银色流水纹的衣摆从她身旁掠过,天枢道君在大殿上首落座,噙着一点淡笑道: “久等了。” 那道打在手背上的灵力还有淡淡的灼痛感,灵山巫女没有开口,倒是巫谢脸上堆满笑意,连忙道: “哪里的话,登仙台大贺未来得及赴宴,还望道君见……” “不知灵山此来,所为何事?” 清风明月般温润的嗓音,打断了巫谢喋喋不休的客套话。 巫谢微觉尴尬。 这位道君果真一如既往的观音面、寒冰心。 灵山巫女答道: “巫咸大人昨日扶乩,窥得一线天机,这天机与昆吾仙境的命数有关,我等才连夜兼程赶来,欲为道君避祸就福。” 女子声音如玉珠滚落,咬字婉转,听在耳中清凌凌的动人。 天枢道君笑意如常:“不必了。” 灵山巫女和巫谢脸上难掩异色。 巫谢以为他是不知详情,立刻补充: “这并非寻常祸患,道君,巫咸大人扶乩的结果称道君未来将死于一男一女之手,飞升梦陨,就连昆吾仙境也……” “天道有常,若命数如此,避之无用。” 他语气平静,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 灵山巫女定定望着他,眸色愈深。 灵山一族擅卜天机,她不知见过多少看似光风霁月的修士,为预知自身命数而向灵山屈膝讨好。 那些人对自己那乏善可陈的一生都如此重视,可这位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的修界第一人,听到自己未来将会死于非命时,竟如此不为所动。 真是……让人难免心神微漾。 想到临行前,灵山对自己的嘱托,她垂眸,嗓音愈发柔顺: “道君纵然看得开,可道君的性命并非道君一个人的,您的生死也关乎整个昆吾仙境的兴亡,关乎那些一无所知的弟子们,几位昆吾长老都已默许,道君,却要拒绝灵山的帮助吗?” 大殿寂静无声。 杵在殿内的几个近身弟子都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良久,上首的道君含笑问: “灵山此番相助,所图为何?” 巫谢暗暗咂舌,这道君问得可真直白。 灵山巫女唇角弯弯,自下而上地抬起眼眸,即便隔着轻纱瞧不见真容,也能看出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听闻道君入人间界渡劫时,曾与一凡女有过姻缘?” 巫谢下意识瞧了瞧那道君的脸色。 雪衣如画的清雅仙人在听到这一句时淡了笑意,雪睫下那双眼虽还有一点笑,却如冰霜封冻,冷得惊人。 灵山巫女大约是被轻纱蒙眼,看不真切,仍道: “既有过姻缘,从前守元阳而远女色一道,应该也不作数了吧?既然如此,灵山便斗胆,与昆吾仙境缔结婚契……” “扶乩之事,我会亲自前往探查,巫女与巫谢这段时间,可在昆吾落脚小住。” 天枢道君温声徐徐,自殿上起身。 “至于婚契——” 灵山巫女抬眸浅笑,心中似有了几分把握。 “抱歉,昆吾长老的婚事,还请巫女自行去问他们的意见吧。” 灵山巫女脸色霎时惨白。 谁会与昆吾那几个老头子结契! 他竟……竟如此侮辱她…… 巫谢来不及安抚身后的灵山巫女,见天枢道君起身欲走,忙道: “道君!神谕虽未指明那二人身份,但卦象显示应当就在西洲小剑关,昆吾几位长老的意思,若那二人对昆吾仙境真有歹意,为了昆吾,为了道君自己,还请道君莫要犹豫,当杀则杀。” 天枢道君停下脚步。 为了昆吾仙境,为了……他自己。 然而一个承载着他人期望和无尽责任的容器,何来的自己呢? 绣着流水纹的衣摆随他步伐扬起又落下。 良久,从虚空中飘来一道如簌簌雪落的声音。 “——那便,杀之。” - 昭昭在云麓仙府昏睡了整整三日。 这三日她睡得并不安稳,因为她胡乱吃了一堆丹药的缘故,虽以最快速度筑基,但身体却无法适应突然涌入的灵力。 若非旁边有个修神农道的大能在旁边为她护法调理,甚至会损伤经络,有碍修行。 “醒了?” 见床上的少女缓缓睁开眼,明决道人抬手拔去插在她身上穴位的银针。 “现在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 昭昭木然眨眨眼。 窗外的庭院,被捆仙绳捆成粽子的妖族挂在树上晃悠,因受了伤的缘故露出了原型犬类的耳朵和尾巴,两个孩子蹲在底下好奇地拽拽尾巴。 “尾巴到底是从哪里长出来的啊……” 小女孩十分好奇,围着犬妖转来转去。 “把他裤子扒了看看?” 小男孩脸颊通红,结结巴巴:“不、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你扒不扒?不扒他我就扒你裤子!” “!!!” 树上挂着的离风猛地挣扎: “死孩子离我远点!决明子!你给我出来!妖可杀不可辱!” 明决道人听到这动静,也抬头瞧了一眼,捻须笑呵呵对昭昭道: “妖族的确蠢笨,这犬妖,原是来我宗门寻药,却觉得我们修士不会赐药给妖族,便将这两个孩子抓了,想要挟我给药,没想到被你搅局,反被擒获。” 忽而想到什么,明决道人又看向昭昭。 “难得抓到了一个修为不俗的妖族,要不要顺水推舟,与他结个妖使契约?他为了家人的恶疾有求于我,说不准会答应。” 昭昭歪歪头:“妖使契约是什么?” “修界强者为尊,妖可食人,人也可使役妖族,常有修为强大的修士将击败的妖族收为己用,签下妖使契约,便有了言灵束缚,令妖言听计从。” 昭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以后再说吧,我现在有点混乱,还得缓缓。” 昭昭看向窗外还在追着要扒犬妖裤子看尾巴的两个孩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怎么看,这也只是两个天真可爱的小孩子。 梦中那个一剑可与天枢道君对峙的女修,还有一呼百应的魔界圣子,怎么看,都和他们没半点联系。 而且—— 梦中那位女修曜灵说,天枢道君曾屠她满门。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明决道人收好银针,一抬头,就见床上的少女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他。 那眼神怎么说呢,怪凉飕飕的。 明决道人:“小姑娘可有什么想问的?” 昭昭肃然盯着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隐藏的不为人知的身份?” “……咳咳咳咳!” 明决道人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猛然咳嗽了好几声。 “小姑娘可是信了那犬妖的胡说八道?什么决明子,老朽虽修神农道,但也叫什么药材名,你还是先休息吧,老朽先去看看那两个孩子……” 不知是不是昭昭的错觉,总觉得明决道人离开的背影有些许狼狈。 跨出门的时候,他又回头对昭昭道: “你也给家中亲友报个信,昏睡了这些日子,他们该担心了。” 昭昭有些怔愣。 是了。 她离开云梦泽已半月有余,在客栈时她还寄信回家,说自己马上就要找到谢兰殊了。 又过了这些日子,家中恐怕早就翘首以盼。 想到这里,昭昭又掏出她的芥子袋翻找一番,找到了她特意向师岚烟讨要的一面镜子。 此镜名为相思镜。 修士用灵力驱动,可与另一面修士使用过的镜子相连,两面镜子便可相互通讯。 好在镜子背后刻有口诀,昭昭有些生疏地调动体内那一点不多的灵力,注入镜中,闭目默念口诀。 镜中很快浮现出谢家侍女的模样。 昭昭眼前一亮,刚要打招呼,便见侍女一副见鬼了的模样,大喊着跑了出去。 有点意外,又意料之中。 其实昭昭临行前已告诉过家里,这世间有修仙之人,但突然在镜子里看到千里之外的她,家中属实混乱了好一阵,差点以为是闹鬼。 “……昭昭?真是昭昭吗?” 举着桃木剑和朱砂符纸的大伯和婶婶,从七八个家丁侍女身后探出头来,半信半疑地问。 昭昭见大伯大婶这副模样,又想笑,眼中却蓄满眼泪。 “是我。” “大伯婶婶,你们别害怕,我是昭昭。” 受到仙术震撼的两人好一阵才缓过劲来,终于大着胆子靠近梳妆台。 “昭昭,你这是在何处?这些日子没收到你的信,可把我们急坏了,你说你这孩子,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出门也不多带些人……” “现在正是春忙,我把人带走了,家里干活的人不就少了吗?” 昭昭甜甜一笑。 “不用担心,我现在在这里很安全,这里大家都修道修仙,人人都会飞,还有好些活了百岁千岁的修士……” 大伯和婶婶听得入神,连那些家丁侍女都直说二姑娘要成神仙了。 谢家大伯红光满面道: “好好好,那你就在那边,好好修炼,我们云梦泽谢家要是出一个神仙,那可真是光宗耀祖!” 谢家婶婶有些欲言又止。 “那……那兰殊,你找到了吗?” 屋子里静了一瞬。 “……当然找到了呀!” 昭昭忽地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全无半点阴霾。 “婶婶你都不知道,原来兰殊他竟然原本就是一个很厉害的修士呢,他有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仙宫,光是弟子就有成千上万,那些人都尊称他一声道君,比人间的皇帝还要威风。” 婶婶不疑有它,惊喜道: “我就说第一次见他,就觉得这孩子不同常人,果然……那兰殊去哪儿了?在你身边吗?那孩子突然就这么走了,我们还以为他是恢复记忆,嫌弃我们云梦泽这样的小地方呢。” 昭昭喉间一酸,差一点就要忍不住落下眼泪。 但很快,她眨眨眼,眸中光华流转,她低声道: “他怎么会这样想呢。” “他只是,有一点忙,所以不能来见你们。” 大伯笑呵呵地摆摆手: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有什么好见的?只要他能陪着你就好,你们在那边也不用担心我们,有你堂哥帮衬呢。” 婶婶拍了拍他,不赞同道: “那也不能完全不见,平日太忙就算了,逢年过节回来看一眼就行。” 顿了顿,婶婶眼中也噙了泪光。 “昭昭,你在那边要和兰殊好好过,他若是欺负你,你就回家,婶婶养着你。” 有那么一瞬间,昭昭真想大哭一场,将所有的心酸与委屈都说给家人听。 可是。 她不能。 山高水远,她现在回不了家,她不能让他们担心。 于是她只笑了笑,说: “婶婶别担心,你又不是不认识兰殊,这世界上,除了大伯和婶婶,就是他对我最好了。” 昭昭想,她也并没有撒谎。 谢兰殊的确是这世间除了大伯和婶婶以外,待她最好之人。 而高居三十三宫离恨天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谢兰殊。 为您提供大神 松庭 的《夫君飞升成仙之后》最快更新 7. 第 7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8. 第 8 章 和家里报过平安后,昭昭躺在床上颓废了一整天。 来之前一心想拜入的云麓仙府,现在看来,拜入这个宗门并不是问题。 问题是,这个宗门上有修神农道战斗力微弱的老掌门,下有年仅五六岁看起来比她还菜鸡的小弟子。 整个宗门看上去能活着就是勉强,完全无法想象要如何与修界第一宗对抗。 啊…… 不想动弹。 不想思考。 昭昭只想像一只虫子一样,趴在这里看太阳从头顶一点一点沉入西山。 “……姐姐,你还在睡吗?” 曜灵不知何时悄悄走到昭昭的窗边,她个子不够高,努力垫了半天的脚,也只能勉强让昭昭看到她高高举起的手。 两只小爪子都捏了一颗丹药。 “老头子让我们来给你送辟谷丹,你要吃这个鸡腿味儿的,还是烤鸭味儿的?”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昭昭沉默半晌,诚实回答:“我比较想吃真的鸡腿和烤鸭。” 名叫容与的小男孩稍高些,两条胳膊一撑,在窗沿露出半张清秀可爱的脸,笑眼弯弯道: “我也想吃。” 这么一说,谁不想吃香喷喷油乎乎的鸡腿烤鸭呢? 曜灵在窗边跳了跳,自以为小声道: “姐姐,要不然,我们把容与卖了,我们偷偷去吃鸡腿烤鸭吧!” 旁边那张笑得像憨瓜的小脸瞬间失去笑容。 “我不吃了……不要卖我。” 曜灵歪头:“你不吃也得卖你啊。” 容与震撼:“不吃为什么还要卖我??” 眼看着再说下去容与就要被说哭了,昭昭起身有点头疼地打断他们: “你们平日,就吃辟谷丹?” 两个小脑袋用力点了点。 以昭昭所了解到的消息,因为所修功法不同,修界也不是所有宗门都不食五谷。 而且,修界因为有神农宗的存在,所种植的五谷也与人间界的不同,许多食之不仅不会妨碍修行,反而对身体有益。 所以,辟谷丹这种丹药,对修士而言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用来应急之物,很少会长期服用。 昭昭当时去北辰儒门扫荡的时候,师岚烟还让她别拿这种不值钱的东西。 ……早知道,在北辰儒门扛几袋米可能还比较实用。 “姐姐,你没有辟谷丹吗?那你岂不是都饿着肚子?” 曜灵还以为她是买不起,眼神带了几分怜悯。 “那这两颗,都给你,饿肚子可太难受了,我最讨厌饿肚子了。” 她把手里那颗黑漆漆的辟谷丹往前递了递,又期期艾艾道: “姐姐,你吃了辟谷丹,就留在我们宗门当师尊,好不好?” 昭昭拥被而起,看向站在她窗外的两个孩子。 和细皮嫩肉的容与比起来,曜灵看上去要更面黄肌瘦些,虽然容与也自称是孤儿,但他显然不像曜灵这样,一头本该乌黑的头发因为缺乏营养,而枯黄得像稻草。 毕竟是魔族圣子,虽然不知他为何会和曜灵一样流浪至此,但之前肯定是没有吃过什么苦的。 昭昭想起了曾经被她捡回家的小流浪猫,受伤的仙鹤,还有失忆的男人……算了,男人她是不会再捡了。 但是。 她端详着两个还没有她腰高的孩子。 浑然不知自己未来命运的他们,昂着头,有点呆的望着她。 养孩子……应该也和养小动物差不多吧? 昭昭避开了曜灵让她当师尊的问题,只说: “姐姐确实没有辟谷丹……” 昭昭再次在心里感谢了一遍慷慨又怨种的师岚烟。 她在芥子袋中摸了摸,随手抓了一把,狡黠地笑了笑: “但是,我有这个。” 摊开的掌心,是四五颗流光溢彩的灵石。 两个孩子水汪汪的眼瞬间瞪得老大。 - “出了云麓仙府往东走五里,就是小剑关最大的城镇,那里什么东西都有……” 别说那两个小孩子,就连明决道人看到昭昭手里的灵石,都被晃花了眼睛。 半晌他才回过神问: “你们去镇上做什么?” 曜灵高高举起手:“姐姐说买肉!” 容与也有样学样:“姐姐说买粮!” 明决道人点点头,捻须欣慰道: “谢姑娘真是太客气了,人来就行,还要给孩子们买这么多东西……老朽就不要这些了,东市铺子有家炼丹炉还不错,最新款太奢侈了,次新就行……” 昭昭叉着腰,沉着脸拒绝。 “没有掌门你的份哦,作为一宗掌门,竟然让自己的弟子天天吃辟谷丹,你还是留在宗门好好看管那只犬妖,要是能让他顺便扫扫落叶收拾收拾厨房,那就更好了。” 明决道人表情一僵,又故作茫然: “什么天天吃辟谷丹?有这回事?哎呀,老头子年纪大了,记不得咯……” 树上挂着的离风忽然出声。 “我去扫地简直大材小用,小丫头,你放我下来,镇上修士鱼龙混杂,就你那点雕虫小技,出去随便一个修士就能把你撂倒,带着我,我给你护法。” 昭昭无情辩驳: “我雕虫小技也能把你抡晕,你还给我护法?” “……那是你的功劳吗!是你们两个偷袭!还借了那个厉害法器的光!” 明决道人见此情形,想了想,对离风笑道: “老朽可以将你放下来,也可以解开你的捆仙绳,你想要的药方,我也可以一并给你备好——” 离风眼睛一亮,就连头顶的两只犬耳都忍不住动了动。 “不过,你要同谢姑娘缔结妖使契约,这样,老朽才能放心地让你下来。” “你——!” 离风瞠目结舌,怒道: “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们欺人太甚!” 容与好心提醒:“可是可是,你才是犬诶……” “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 无辜被凶的容与可怜兮兮地捏住自己的嘴。 昭昭摸了摸他的脑袋,又抬头对离风伸出五根手指: “五年契约,答应了就放你下来。” 犬妖眯了眯眼,眼神里似有不甘,可又明白这是最好的办法。 他咬牙切齿道:“……五年太长了,两年!” 昭昭毫不留情地比了个七。 犬妖瞪大了眼。 “刚刚不还五年吗!” “那是刚才,”昭昭理直气壮,“答不答应,再不答应就八年了。” 离风哪里还敢讨价还价。 他不是真的人,但这臭丫头是真的狗啊! 得逞的昭昭心情颇为愉快,自从来到这修界,不顺心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但也总还是有些好事发生。 这犬妖虽说愚笨了些,但对于上有老下有小的云麓仙府来说,正是他们所急需的壮丁。 想到这里,昭昭看向明决道人的目光更加怨念。 但凡这位掌门更像个掌门,她也不必如此操心! “待会儿我们出门,掌门你在家不能偷懒哦。” 明决道人笑容僵住: “……到底老朽是掌门,还是你是掌门?” “嗯?炼丹炉不想要了?” “……谢姑娘不必担心,老朽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一定收拾得妥妥当当!” - 缔结妖使契约的过程并不难。 朱砂混着心头血,再以灵力虚空画符,将符箓打入灵台,契约便算正式结成。 缔结契约的妖使与修士之间,会有一些默契的感应,离风独来独去惯了,突然有了点束缚,浑身都不太自在。 昭昭很是体贴:“如果不自在的话,不用考虑我的想法,做你自己就好。” 离风微微挑眉,不太相信这臭丫头能这么善良。 果不其然,下一秒,少女就眨眨眼道: “你要是想变一下原型,我们也不会介意的。” 离风:? “主要也不是我,是这两个孩子想看,”昭昭非常正经且严肃道,“你知道的,他们俩从小没有了爹娘,四处流浪……” “说得好像谁有爹娘一样!不变!他俩爹娘又不是我杀的,凭什么要我哄——” “离风!” 曜灵和容与看着刚才还一脸煞气的犬妖陡然顿住。 还没等离风反应过来,一眨眼的功夫,身体已经自行听从了昭昭的命令,变回了灰银毛色的犬妖原型。 狼族般的威武体型,但却有犬族的憨厚眼神。 身后还有一条如狐狸尾巴般蓬松顺滑的大尾巴。 两个孩子呆了一会儿,随即便猛扑上去一把抱住。 容与:“可爱!抱抱!” 曜灵:“姐姐!我可以骑它背上吗?走路好累哦!” 银灰毛色的犬妖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呲着牙怒喝: “不许把我当马骑……当狗溜也不行!” 两人一犬一路上追追打打,傍晚的田埂稻花翻涌成浪,昭昭放慢步伐走在后面,拂过两侧风中摇曳的荻花。 好像,这样的画面她从前也幻想过。 云梦泽的乡野间,她牵着那个人的手去看夏夜荻花丛中的萤火虫。 回程的路上,有佃户家中的孩子在田埂上嬉笑奔跑,他们的父母跟在不远处,喊着哥哥不许欺负妹妹。 那时的她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看着他宽厚的手指将自己的手紧紧包裹。 昭昭想,沿着这条路一直一直走下去,她和谢兰殊,是不是也会变成那对夫妻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也是很好很好的一生。 然而—— “姐姐!”曜灵笑着回头,对有些掉队的昭昭跳起来大喊,“前面就到镇上啦!快点快点,你快跟上!” 曜灵停下了脚步,因为拽尾巴而被犬妖含住了一只胳膊的容与也停了下来。 像是从一场幻梦中被叫醒,昭昭回过神来,脚步轻快地跟上。 她一巴掌拍在犬妖头顶。 “再咬孩子,我就把你做成狗肉火锅吃掉。” 还没等离风呲牙抗议,前方忽而响起一片喧哗。 “是昆吾仙境的门服!昆吾的仙长来了!” 熙熙攘攘的集市,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小剑关在修界算得上地势偏远,昆吾的修士对小剑关来说,可是稀客。 “那玉冠……领头的仙长,该不会是昆吾的天枢道君吧?” “天枢道君!?他不是失踪了吗?” “你这消息也太落后了,天枢道君前些时日就回来了!” “天枢道君竟会亲自驾临小剑关……可是小剑关出了什么事?” “谁知道……” “咦?他身旁那位仙子,不是昆吾的弟子吧?” 昭昭随着大流,抬头朝天上望去。 天边晚霞烂漫,仙人乘风而行,衣诀纷飞如云,而昭昭在人群之中,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离风听着旁人的八卦,也抬头看向道君身旁的女子。 他阴阳怪气道: “听说天枢那小子入世历劫,破了元阳,现下不用再清心寡欲守着他那离恨天,身边有道侣相伴,也不稀奇……嗷呜。” 心脏忽然传来闷闷的刺痛。 吃瓜正吃得开心的犬妖猝不及防,嗷呜惨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 ……这臭丫头还给他抡出后遗症了? 为您提供大神 松庭 的《夫君飞升成仙之后》最快更新 8. 第 8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9. 第 9 章 昆吾仙境的弟子与灵山巫女率领的几名巫族,在小剑关最大的客舍落脚。 倒也不是昭昭故意打听,实在是她在镇上坊市转了一圈,无论去到何处,都能听见众人在议论天枢道君亲率弟子至此的消息。 人间帝王出巡的排面也不过如此。 “——旧相识重逢,不上前去打个招呼?” 听到离风这一句,昭昭心里突突跳了一下。 她低下头:“……什么意思?” “方才你心痛了对吧?别想骗我,妖使与修士互有感应,那一队的昆吾弟子中肯定有你的情郎!” 犬妖昂着脑袋步伐稳健,以为自己难得聪明一次,褐色瞳孔里露出几分自得。 “初见你时便嗅到你身上特殊的降真香,都快腌入味了,你不是昆吾弟子还能是哪个宗的?” 特殊的降真香? 昭昭忍不住抬手嗅了嗅,什么味道也没有啊。 “唔……除了降真香,还有一缕熏香的味道……咦?好像就在这附近……” “谁家的犬妖不栓捆仙绳!” 听到熟悉的嗓音,昭昭猛然转过身,果不其然看到了一抹胭脂色的身影。 一人一根糖葫芦的曜灵和容与歪歪头,也看向那位被离风惊得差点原地蹦高的女修。 昭昭与她对上视线,怔愣了片刻,她笑道: “好久不见,岚烟仙子。” 尽管师岚烟轻纱覆面,但对于熟悉的人来说,要认出也并不困难。 她看着昭昭压根笑不出来,眼神里满是复杂神色。 “……你果然在这里。” 猜到她大概在为什么而不满,昭昭强调: “我只是说会主动离他远远的,可他如果擅自入侵我的地盘,你总不能也要让我四海为家地流浪吧?” 说道最后一句,昭昭那双本就楚楚可怜的眼故意露出几分委屈,哪怕师岚烟是个女子,竟也不免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我倒是想,”她双手环臂,从鼻子里哼气,“只是怕有些人又狮子大开口,迟早把我宗门搬空。” 昭昭无辜眨眼:“怎么会呢。” 看了一眼昭昭脚边的犬妖,和两个嘎巴嘎巴嚼糖葫芦的孩子,师岚烟道: “几日不见,看来你也经历了不少事,犬妖也就罢了,这两个孩子从哪儿来的?” 昭昭简单说了说自己到云麓仙府后发生的事。 “……我此番是打算在小剑关久居,今日却突然见昆吾的人前来,岚烟仙子可知他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吗?” 提起这个话题,师岚烟的脸色显而易见的变得更差了。 “还能是做什么?也不知道灵山那个装模作样的巫女给天枢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他同意开启小剑关以北的琅嬛福地!” 据师岚烟所言,这修界四海八荒灵气充盈处,存在着许多洞天福地。 万年前修界始开,第一代修士四方游历,每每发现一处无主宝地,便打上自己的封印,留给自己的宗门弟子。 修界的七大宗门,也是这仙门百家中拥有最多洞天福地的宗门,可见这些资源的重要性。 而为了洞天福地能够休养生息,越是地势要紧处,开启封印的时日便会更长,为的就是不能竭泽而渔。 这一代的天枢道君对此更是贯彻得彻底。 因千年前昆吾遭遇危机,曾开启琅嬛福地百日,损耗甚大,所以即便此处是修界数一数二的通天福地,天枢道君上位千年,也完全没有重开琅嬛的打算。 没想到灵山巫女和巫谢在离恨天待了几个时辰,就传出了道君同意开启琅嬛福地的消息。 更重要的是,道君竟还留灵山巫女住在昆吾,甚至前来琅嬛福地都带着她。 师岚烟当时在北辰儒门听了这个消息差点气死。 昭昭听完师岚烟的解释,恍然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 瞧了瞧师岚烟无能狂怒的模样,昭昭眨眨眼。 “所以你跟来这里,是因为吃醋?” “……当然不是!” 师岚烟否决得飞快。 “修界各宗门需得对彼此实力增减有所了解,我来是为了探查昆吾此次入琅嬛的收获,别把我当做那些除了吃醋作恶什么都不会的女子好吧。”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得弄清楚灵山的意图。 灵山十巫独立于修界宗门之外,行事向来神秘,虽并没有做过为祸一方的事,但也不是什么善茬,还是得多提防。 这个,就没必要说给这个凡女听了。 师岚烟这样想,抬头便对上少女大大的笑脸。 “那是自然,岚烟仙子秀外慧中,聪颖能干,怎么会是一心拈酸吃醋的善妒之人?” 这凡女,嘴还是那么甜。 师岚烟毫不心虚地收下这份夸赞,选择性忘记了自己与灵山巫女碰面后,是如何被对方气得寝食难安,发誓有一天一定要杀得她跪地求饶。 “既碰见了,也是缘分,虽说不明白你为何挑了这么一个穷酸破烂的宗门,捡了这两个穷酸破烂的小孩子,但……算了,今日我心情好,送你二人一份见面礼。” 此刻的师岚烟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十分大方地问: “说吧,有什么想要的。” 小孩子能要什么? 不过就是些吃的喝的玩的罢了。 如果是寻常的小孩子的话,的确如此,但师岚烟不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两个孩子,一个是能杀天枢道君的未来正道魁首,另一个是能号令魔界百万魔修的魔族圣子。 曜灵咬掉最后一口山楂,含糊问: “什么都可以吗?” “能用灵石买到的就可以。” “哦……” 曜灵回想了一下这位仙子对昭昭毫不客气的态度,狮子大开口道: “那就谢谢仙子送的仙品无量光明七宝众华璎珞啦!” 师岚烟:?? “阿与你想要什么?” 曜灵将耳朵贴到容与面前,容与兴高采烈地说了个“我想吃大鸡腿”。 曜灵点点头,对师岚烟毫不心虚道: “他说他想要大弥罗罡护身法阵,谢谢仙子。” 师岚烟:“……” 师岚烟:“谢檀昭!这两个弟子都是跟你学的吧!” 最后碍于面子,师岚烟到底还是给买下了他们要的东西,恶狠狠地塞给了昭昭。 “这里面还有一瓶能易容的焕颜丹,虽然天枢是自己来的小剑关,但不许你跟他主动相认,知不知道!” 昭昭本就在犯愁,是不是该准备一些隐瞒身份的丹药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师岚烟就送上门。 昭昭发自内心道:“仙子,你可真是好心的菩萨。” “……少夸我!我不会再上当了!” 目送着怒气冲冲的师岚烟离开,昭昭低头与曜灵对视一眼,忍不住笑出了声。 等一路上笑够了,昭昭还是不忘告诫曜灵: “下次可不许这样了,人家好心要送你礼物,不可如此狮子大开口,多失礼啊。” 曜灵牵着昭昭的手,和容与一人一个大鸡腿,啃得满脸油光。 “我才不会对其他人这样,是那个仙子对姐姐你态度不好,瞧不起人……不过,她好像也不是坏人,我下次不会了。” 昭昭眼里露出几分奇异的光:“你是……为了我?” “对呀。”小姑娘满嘴油光,用稚气的嗓音坚定道,“姐姐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当我师尊,以后等我长大了一定会保护你的。” 容与也举手跳得老高,塞得鼓鼓囊囊的嘴含糊道: “还有我还有我!” 两张稚气脸庞,哪怕努力搜寻,也只能从眉目间窥得他们长大后的一点凛然风姿。 可是。 即便如此。 从握住的两只小手里传来的温度,也一样让人觉得无比可靠。 昭昭感受着胸腔里翻涌的暖意,轻笑道: “那就多吃点饭,早日长大来保护我吧。” 月明星稀,春末夏初的时节,乡野间的小路上已有隐隐蝉鸣。 昭昭正被容与缠着问“为什么月亮会跟着我们走”的时候,以重新化为人形的离风忽然停下了脚步。 “等等。” 嗓音带着几分肃然,昭昭也瞬间警醒几分。 “怎么了?” 犬妖仔细辨认着空气中漂浮的颗粒,抿了抿唇,道: “……有血腥味。” 乌云遮住了月光,不远处的云麓仙府,似也笼罩在一片阴影下。 昭昭愣神了一会儿。 随后,反应过来离风说了什么,逆流的血液瞬间蜂拥而上,挤得她大脑头疼欲裂。 “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邪祟,我们还是小心……谢檀昭!你跑哪儿去!” 昭昭头也不回地喊:“保护好曜灵和容与!” 夜风从耳畔呼啸而过,昭昭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她为什么偏偏挑在今日出门?为什么要带着离风一道?在城中看见了昆吾的人,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立刻赶回宗门…… 是不是因为,她潜意识里,还是对谢兰殊抱有一丝期待,所以从来就没信过他会无故杀人? 风里飘来淡淡的铁锈味。 昭昭在云麓仙府的山门外停下了脚步。 一阵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吹开乌云,皎月如霜,落在了山门内那道长身而立的身影上。 啪嗒。 啪嗒。 锋利无匹的冷铁上,黑红的血液一滴一滴往下坠落。 那人似乎听到了她的脚步声,缓缓转身,银霜月华般的衣袍溅上了鲜血,也溅在了青年冷白如玉的面庞,仿若雪里红梅,于寒冷中绽放出一抹极艳色。 他无神的视线定在了昭昭身上。 这一张脸,昭昭至死都无法忘记。 “竟然……真的是你……” 青年耳尖微动。 从喉间挤出的话语,因巨大的震撼与悲痛而有些失真,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什么。 剑眉轻轻蹙起,雪白衣摆掠过地上血污,他朝昭昭的方向走了一步。 昭昭瞬间祭出业火红莲伞。 她知自己的修为绝不敌谢兰殊,可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逃跑。 临走的时候,明决道人还惦记着他的炼丹炉。 只不过是一个穷酸宗门的掌门,他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才让谢兰殊非杀不可?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归宿,现在,连刚刚得到的,他也要夺走吗? 雪衣道君的眉头蹙起,不知是感应到了什么,手中剑光凛然划破寂寂夜色—— 一眨眼的功夫,那剑光便已至眼前。 沾血的剑风带着纯然杀气,却又如清风明月般举重若轻地扫过。 和之前跟离风交手时的感觉截然不同,昭昭几乎连避闪都来不及,便已被这剑气压制得半点动弹不得。 他这是—— 要杀她吗? 瞳孔深处,倒映着青年没有丝毫波澜的模样。 昭昭从未想过他会杀她的可能性,哪怕他亲口说过要废她修为,她总是心存那一点点的期待,认为他至少不会要她死。 可现在…… 昭昭颤抖着紧闭双眼,已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 噗嗤—— 耳边传来了刺穿血肉的声音。 “呵呵呵……道君也是太不怜香惜玉了些,我们宗门的小姑娘被你吓得脸色都白了。” 昭昭猛然睁开眼。 眼睫还沾着泪花的她,不敢置信地盯着那个从树荫处走出的身影。 如假包换的白须老头笑呵呵的,连片衣角也没伤到,全须全尾地朝天枢道君拱手见礼。 “多谢天枢道君出手,否则今日老朽的命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他没死!? 昭昭惊愕地张了张嘴,对目下的状况有些反应不过来。 对了,方才他那一剑—— 低头摸了摸身上,昭昭发现自己也是全须全尾,没有多出什么血洞。 再回头一看…… “啊——!!!” 昭昭吓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直至撞上身后的胸膛才停下来。 原来不知何时,在她身后竟有一只面目狰狞眼珠凸起的怪物,被一剑刺穿头颅,钉死在了云麓仙府的山门上! 那怪物体型硕大,布满尖刺的口器能吞两个她,行动却能无声无息。 昭昭毛骨悚然,若是这一剑晚了一步—— “妖鬼已死,不必忧心。” 头顶响起沉缓柔和的嗓音,昭昭浑身一僵,这才发现自己竟因恐惧而紧靠着他,姿势暧昧得近乎一个拥抱。 回过神来的昭昭立刻猛地退后好几步,拉开了好一段距离才停下。 昭昭心跳如擂鼓。 完蛋了,被发现了。 他说她不能修仙,今日撞了个正着,这刚得来的一点微薄修为,岂不是都要被他废了…… 明决道人并不知两人之间的恩怨,见昭昭无事,便上前道: “道君被瘴气所伤的眼睛不必太过担心,老朽不才,专修神农一道,这点问题还是能治好的,诶呀,也不知道从哪儿游荡来的妖鬼,出手也太下作了些……” 眼睛? 昭昭呆愣愣地看向雪衣道君。 这才发现,他的双眼虽然在看着她,却毫无焦距。 “嗯,劳烦道人了。” 然而,即便什么也看不见,冷若琉璃的双眸仍然紧紧盯着昭昭的方向,仿佛要将那道模糊的虚影挖开探明。 “这位仙子——” 面上染血的青年温声询问: “方才那句,‘真的是你’,不知是何意?” “仙子与我,可是在何处见过?” 为您提供大神 松庭 的《夫君飞升成仙之后》最快更新 9. 第 9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0. 第 10 章 昭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没听出自己的声音。 她下意识的松了口气,但旋即又意识到什么,心底蓦然升起几分嘲弄。 是她自作多情。 误以为即便他恢复记忆,但好歹相识三载,成婚两年,就算移音换貌,也很容易被认出。 没想到,她就站在他面前,他却见面不识。 她是可以如此轻易的、从记忆中抹去的存在…… 昭昭带着求助的眼神看向明决道人,很轻地摇了摇头。 老人家活了数千年,世事通达,不难从昭昭的反应中看出些端倪。 他出声解围: “这位是老朽的弟子,自幼在云麓仙府长大,怎会见过道君?还请道君移步内室,这瘴气虽无大碍,但还是要尽快处理,才能早日愈合,免得耽误道君的正事……” 失去焦距的双眸遥遥望向少女的方向。 那视线淡若月辉,在昭昭身上定格不过一息的时间,每分每秒却都如烈火灼得她万分煎熬。 终于,离风在身后响起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跑那么快做什么!你那点修为赶来送死吗!” 在途中顺手砍了几只漏网之鱼的离风迟迟才来,生怕昭昭出事。 她死没关系,但两人有妖使契约在,她死了他也得折损修为,那可真是亏大发了。 “我没事……” 夜风送来一句低低的呢喃,天枢道君耳尖动了动。 没再多说什么,他收回视线,跟上了明决道人的步伐。 倒是离风,见昭昭无恙,他环顾四周这一地妖鬼尸首,啧啧惊叹: “死得还挺漂亮。” 还心有余悸的昭昭抬起头,跟看神经病似的看着他。 “我说得有错吗?你看这分开的头颅和脖颈,若不是血流一地,拼在一起都看不出痕迹,可见下手之人剑法精妙绝伦,若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 昭昭没忍住,哇地一声,将晚饭吐了个一干二净。 - 吐完后的昭昭,第一件事就是将曜灵和容与带回她的房间。 之前师岚烟送的礼物又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那个大弥罗罡护身法阵不需要多么高深的修为便可启动,虽不一定能挡住天枢道君,但如若他夜袭,至少可以稍加拖延。 “……今夜遇见的那位仙长,就是传说中的天枢道君?” 在被窝里躺好的曜灵尾音上扬,语带惊喜: “眼睛看不见还能杀掉那么多的邪祟,好厉害啊。” 正在给两个孩子掖被角的昭昭动作一滞。 “……你以后会比他更厉害。” 曜灵看着她认真的眼,抱住她掖被子的胳膊蹭了蹭: “姐姐你真好。” 以前她也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只有这个叫昭昭的姐姐,会用这样认真严肃的眼神来回应她。 就好像……不管她做什么,只要她想,就可以做到。 今夜的突变并未给这两个孩子带来阴影,旁边的容与更是一沾床就已经呼呼大睡。 等他们睡下,昭昭才取出了师岚烟所赠的焕颜丹。 服下此药,面部骨骼会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软如面团,可以随意揉捏改换形状,甚至连声音也会因丹药的效果而改变。 唯一的问题是,夜色太深,虽说要易容,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昭昭可不想给自己捏出一张奇怪的脸。 “……原来与你双修的那位道友,竟是昆吾的天枢道君啊……” 夜色里幽幽飘来这一句,吓得昭昭差点原地跳得老高。 “离、离风!你在这里做什么?” 倚着门扉的犬妖双手环臂,玄色衣袍融入夜色,犹如鬼魅。 再配上他那阴阳怪气的笑容,更是不像个好人。 “契约再减两年,就当封口费。” 被他拆穿的昭昭原本还有些忐忑,但听他拿契约威胁,她反而不怎么慌了。 “……你去告状吧,告吧,大不了我们俩一起死。” 离风半信半疑:“他要杀你?他堂堂修界道君,杀你做什么?” 眼珠子转了一圈,他露出一个了然笑意。 “我知道了,原来你就是个与道君在人间成过婚的凡女啊,难怪你筑基如此顺利,修界道君的元阳,那的确是比上好的炉鼎还灵……诶痛痛痛!” 昭昭摸索了一下,捏了捏识海中的妖契,果然令离风痛得跳脚。 主殿内传来杂乱的响动,昭昭投去视线。 殿内灯火重重,人影倒映在纸门上,交错凌乱,看上去不只两人。 “宗门里又来人了?” 离风松了口气,点头: “就刚刚,那位灵山巫女带着昆吾的两名弟子来的,那巫女一来就去照顾天枢道君,关切得紧呢……” 说到此处,离风才反应过来,连忙摸了摸自己的心脏。 ……有点痛。 但鉴于是他自找的,忍了。 - 殿内。 烛火摇曳,映出坐在明决道人对面那张隔雾看花的美丽面庞。 “……真是让人惋惜,当年神农宗差一步之遥便可飞升的门外长老决明子,竟跑到这样偏远的破落宗门当一个有名无实的掌门,修界可真是痛失一位大能。” 被灵山巫女一语点明身份的明决道人并未露出意外神色。 那双苍老的眼眸里一点烛光闪烁,似回忆起什么久远的记忆。 “飞升?呵呵呵……” 老者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低低笑出了声。 “灵山啊灵山,老朽当年离飞升,真的只差一步之遥吗?” 灵山巫女眸光微闪。 明决道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都是一只脚快踏进棺材的老头子了,谈何当年之勇?不得飞升,寿数将近,老朽只不过为自己寻一处安静的埋骨之地,还望与灵山各退一步,莫要叨扰。” 烛火噼啪,灯花一闪而逝。 灵山巫女轻笑: “老前辈能这样想,自是最好,不过,退一步之前,晚辈还有一事相求。”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写有生辰八字的纸片,洁白如玉的两根手指压在纸上轻轻推了推。 “还请老前辈,能协助灵山和昆吾,一道搜寻与此生辰八字相合的两人。” 云麓仙府再如何没落,也是小剑关唯一的宗门。 修界这些围绕宗门而聚的城镇,大多是些比凡人多些许灵根,但又实在没什么天赋的普通人。 到了婚丧嫁娶这种需要讨个吉利的时候,他们也与凡人一样,拜访仙门让修为高些的仙长算算生辰算算吉日。 整个小剑关修士的生辰八字,唯有一方宗门的掌门最清楚。 明决道人扫了一眼。 那生辰八字其实并不完整,只知何月何日何时出生,并不知年份。 但看清生辰八字后,明决道人的心跳立时漏了一拍。 灵山巫女极其敏锐,唇畔笑意渐深: “来了这么久,还未来得及见见老前辈的弟子,神农宗决明子长老一手栽培的弟子,定然有其过人之处……” “师尊!” 伴随着清脆响亮的一声师尊,昭昭破门而入,打断了灵山巫女与明决道人的对话。 对上昭昭这张刚捏的脸,明决道人属实反应了好一会儿。 视线下移,又看向她怀中的一只大公鸡,明决道人脸上的疑惑不比旁边的灵山巫女少。 大公鸡个头不小,被昭昭拎着翅膀奋力挣扎,一声接一声的咯咯哒吵得内室都能听见。 昭昭看向轻纱覆面,唇色朱红的美丽女子,粲然一笑: “这位就是灵山来的巫女大人吧!贵客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还请巫女大人与道君务必吃一顿便饭,我马上去把这只鸡宰了,给几位仙长炒一桌好菜!” “咯咯哒!咯咯哒!” 灵山巫女被这劈头盖脸地几声咯咯哒叫得当场呆住。 身为修界最神秘、最有格调的灵山一族,自幼作为巫女培养的她衣食住行皆如神仙一般。 何曾见过有人敢将一只又脏又臭的大公鸡端到她面前的? 原本跪坐席间的灵山巫女匆忙起身,后退数步。 “你是何人!” 昭昭眨眨眼:“我是明决道人的弟子,仙子可以叫我……红红。” ……好土的名字! “这真是老前辈的弟子?”灵山巫女半信半疑,“这怎么看都像是个乡野村妇,莫不是老前辈想隐瞒什么,故意寻来演戏给我看的吧?” 明决道人很快接上昭昭的演出,捻须肃然道: “弟子怎会有假?虽不能和昆吾那些弟子相比,但我这位弟子上能收服妖使,下能耕地喂鸡,我这仙府都离不了她,哪来的假?” 灵山巫女还是不太相信,还要追问时,昭昭手底松了松—— “咯咯哒咯咯哒!” 大公鸡振翅一飞,带着一身鸡屎味直冲灵山巫女。 灵山一脉擅扶乩卜卦,却从不擅战斗,今日来此她只带了两名昆吾弟子,此刻两人都在天枢道君身边,一时竟没人替她阻拦,让那只公鸡扑了个正着! 什么生辰八字,灵山预言,都被这只鸡扑得一干二净。 灵山巫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怒急催动灵力,要将这鸡一把掐死—— “不可杀生。” 剑光利如寒芒,在空中划破铮然一声,打断了灵山巫女的咒术。 “道君!”灵山巫女满脸不甘。 他难道看不出这是云麓仙府故意给她的下马威吗! 斜入地面的剑收回青年手中。 昭昭抬眸望去,从内室走出的青年刚刚上过眼药,用一根长而厚的素白布条覆住双眸,遮去了那双过于清寒的眸子。 他身旁的两名弟子齐齐看着站在门边的昭昭,视线仔细扫过她的五官。 大师兄宗斐侧头在天枢道君耳边低语两句。 “是吗……” 他意味不明地喃喃一声。 昭昭觉得他肯定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只是还不能确定。 果然,他抬脚缓缓朝昭昭走来。 明明双眸被遮,但他却仿佛并未被影响到什么,依然一步步精准地站在了昭昭面前。 “仙子可是叫红红?” 昭昭咽了口口水,低头答是。 袖口还有抱过大公鸡时沾上的一点污渍,应该说,她此刻浑身都是那只鸡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大约很糟糕。 昭昭看着他洁白衣摆,有些莫名的窘迫。 “仙子何时拜入云麓仙府?” “……十日前。” 昭昭不能在此事上说谎,因为这太好拆穿,小剑关并不大,她何日来的云麓仙府,稍加打听便能知道。 “仙子缘何拜入云麓仙府?” 昭昭抬眸偷偷瞧了瞧他。 只露出半张脸的青年,遮去了让她陌生的眼神,更像是昭昭所熟悉的那个谢兰殊。 她想起将谢兰殊捡回谢家的那一日,他也是一身伤痕累累地问: ——姑娘缘何要救我? 那时的昭昭脸颊红红,托着腮笑盈盈答: ——因为你长得好看,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生得像你这般好看呢。 昭昭垂下眼眸,敛去眼底波澜。 “……因为,我夫君亡故,所以想投奔仙门,寻个去处。” 明明宗斐已告诉他,此人生得与谢檀昭毫无相似之处。 耳膜用过药之后,杂音消失,他也能明显听出这不是谢檀昭的声音。 但是—— “夫君亡故,仙子何不改嫁,而要投奔仙门?” 青年嗓音温柔,言辞却步步紧逼。 一旁的灵山巫女心中微愕。 天枢道君看似温和,却实在不是个多言之人。 为什么对这个粗鄙女子的身世如此在意? 默然片刻,昭昭抬起头,似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轻笑一声道: “为何要改嫁?” “嫁人这种蠢事,我不会再做第二次了。” 为您提供大神 松庭 的《夫君飞升成仙之后》最快更新 10. 第 10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1. 第 11 章 明月高悬,昆吾与灵山众人于子时准备离开。 临行前,天枢道君门下的大师姐慕灵将一面令牌交给了昭昭。 “过些时日琅嬛福地开启,道君虽下令,小剑关有登记的修士皆可入内,不过云麓仙府作为东道主,道君想邀贵宗与我们昆吾一道入内,互为照应。” 昭昭看着那枚做工精致的令牌有些出神。 这位师姐话说得体面,但昭昭知道,他们宗门哪里能照应得了人家昆吾? 不过是见他们云麓仙府势弱,或许是作为修界第一宗的责任感,又或许是单纯的怜悯,所以才邀请他们与昆吾结伴。 昭昭知晓他们本是好意,但一想到做出这个决定的,是高高在上、发誓定要废她修为的天枢道君—— 真想将这令牌扔在他头顶,再硬气地告诉他自己不需要他的施舍。 可是昭昭抬头一看这个一穷二白的宗门,再掂了掂自己那养活自己可能足够、但养活两个未来的天之骄子绝对不够的芥子袋。 “真的吗!”昭昭咽下满肚子苦水,带着一脸受宠若惊的笑容接下令牌,“多谢道君!多谢师姐!你放心,我们一定不会给昆吾添麻烦的!” 想到道君的吩咐,慕灵不动声色的观察昭昭的神态动作。 和曾在离恨天有过一面之缘的凡女不同,眼前的女子丹凤眼,眉尾上挑,鼻梁没有那么高,下颌也要更宽一些。 并不丑,只是比起那位凡女,的确是少了几分灵秀动人的艳色。 更重要的是,她并不是身无修为的凡女,虽修为浅薄,刚入修道一途,但寻常人想要修到此等程度,就算天赋过人也得一年半载。 ……可她与师尊成婚两年,等同于双修两年,修为比旁人进益更快,也不是没有可能…… “师姐!” 昭昭蓦然抓住慕灵的手腕,换上了过度热情的笑脸: “这位师姐,生得真是标致,不知年方几何,可有婚配?我老家有一位远方表兄,一表人才,昆吾既然要在此常驻一段时日,不如我这就寄信回家,让表兄来一趟……诶?师姐怎么走了?别急着走啊,就见一面!交个朋友!” 慕灵再也不敢胡乱猜测,拔腿就跑。 太可怕了! 她绝对不是师尊的那位妻子! 看着慕灵落荒而逃的背影,昭昭怪不好意思的,只能在心中默默道歉。 随后又转过身,看向庭中槐树下的一道黑影。 “掌门,笑够了吗?” 槐树后,噙着笑意的明决道人踱步而出。 “怎么能说是笑,老朽这分明是为你精妙绝伦的演技所折服,光是抱着大公鸡攻击灵山巫女,和给昆吾的大师姐相亲这两条,你这乡野村妇演得真是活灵活现,以假乱真。” 昭昭:“……乡野村妇没有钱,买不来最新款的炼丹炉。” 明决道人立马收起脸上促狭笑意,肃然道: “什么乡野村妇,谢姑娘这是为了云麓仙府的未来忍辱负重,老朽拜服。” “呵呵。” - 时隔了不知道到多少年,明决道人终于能换掉烧得漆黑的炼丹炉,格外兴奋的他今夜就准备起炉炼丹。 炽热火舌舔舐着青铜丹炉的内壁,昭昭睡不着,便坐在炼丹房里陪着明决道人炼丹。 “……今日之事,掌门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明决道人正在整理材料,头也不抬道: “什么事?” 昭昭垂下头,无意识地拨着软垫上的线头,那线头冒出不长不短的一截,扯又扯不断,只能用手指缠着,一圈又一圈的把玩。 “易容的事情啊,隐瞒身份的事情啊,还有,和天枢道君有关的事情……” 明决道人呵呵笑道: “老朽都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知道这么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修仙者也会死?” “一日不成仙,一日便会死,只不过或早或晚的问题而已。” 明决道人眸光闪动,忽而看了她一眼。 “你那位天枢道君,也是一样。” 昭昭有些出神。 他确实也会死,只不过,不是死于岁月流逝,而是死于现下正在她房间里呼呼大睡的两个孩子之手。 不过,昭昭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据明决道人所说,若非天枢道君及时赶到,他今夜一定必死无疑。 所以至少现在,他对云麓仙府还是没有敌意的。 那未来的曜灵质问天枢道君时,为何会说出“他屠她满门”这种话? 而且,如果死的只有明决道人,何来“满门”一说? ……想不通。 脑子过载的昭昭真想摇醒隔壁睡觉的小姑娘,让她亲自解惑。 “琅嬛福地开启,你怎么想?” 明决道人的问题打断了昭昭的思绪。 “什么怎么想?”昭昭打了个哈欠,“掌门自去就是,我和离风会守好宗门的。” 明决道人给丹炉添了一把火。 噼啪燃烧的火光照亮他苍老安详的面庞,他转头,眸光安宁地看向昭昭。 “谢姑娘,我希望去的人是你。” 昭昭的瞌睡一下子烟消云散。 “我?掌门你说让我去?”昭昭不敢置信,“可是,我才刚刚筑基,这些时日除了按照您说的吐纳灵力巩固灵核,别的什么也不会啊!” “是拔苗助长了些,不过,为了保护好曜灵和容与,你需得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 他敛了几分笑意,一字一句认真强调: “琅嬛福地,是历练修士的绝佳之地,谢姑娘,机不可失。” 昭昭愕然愣住许久。 “……当然,如果你并不打算收那两个孩子为弟子,倒也不必冒这般大的风险。” 昭昭从明决道人的话中听出几分深意,立刻追问: “为什么?是不是他们有什么危险?” 又转念一想。 “昆吾和灵山他们来这里,是不是就是为了寻找他们?” 昭昭如此敏锐,倒让明决道人有些意外。 但他并未将生辰八字一事挑明,只说: “灵山一族,并不善战,能在修界立身万年,靠的是利用扶乩预知之术,与强大宗门联手,他们与昆吾联手,定然是达成了某种交易,要为昆吾的未来扫清障碍。” “虽不知缘由,但曜灵与容与,似乎的确是他们眼中的障碍。” 昭昭心底一片寒意。 难道说,这才是明决道人未来的死因?这才是曜灵与天枢道君结下血海深仇的原因? 他为了他的飞升大道,为了昆吾的未来。 当真会下这样的毒手? 如果是谢兰殊,昭昭必定不信他会如此心狠,可如果是现在的天枢道君—— “琅嬛福地,我去。” - 洞天福地对修界意义重大,每个宗门都对自家所辖的洞天福地下了极复杂的封印,要解开这些封印,也得花费相当一段时日。 昆吾在小剑关驻扎了小半个月,封印解密完成,终于到了大开之日。 “……道君这眼疾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没痊愈?” 客舍内,正与天枢道君汇报进度的宗斐、慕灵二人回头,见灵山巫女浅笑盈盈的站在门外。 两人想走,但瞥了一眼道君的似笑非笑的唇角,怎会领悟不到道君对灵山巫女的不耐烦,只能硬着头皮假装没看见,继续汇报。 灵山巫女却丝毫不见外,自顾自地插入话题: “许是那位明决道人的医术不够好,还是请我灵山的巫医来为道君诊治……” “不必了。” 天枢道君嗓音温润如常,却打断得并不留情面。 “明决道人医术过人,眼疾早已痊愈,覆着这条带子,只是迷惑他人的手段罢了。” 在场众人都知这个“他人”值得是谁。 开启琅嬛福地,并非是天枢道君的决断,而是昆吾六长□□同的决定。 如果灵山扶乩的结果无误,小剑关真有能杀掉天枢道君的人存在,那么他绝不会放过进入琅嬛福地的这个机会。 秘境多机缘,也多凶险,若是想要下手杀天枢道君,这是最好的暗杀机会。 所以,昆吾长老们决定设下这个局,诱那个深藏暗处的敌人出现。 天枢道君当时听完长老们的计谋,只微笑吐出一个字。 “蠢。” 不过,他也并没有抗拒这个决定。 对于蠢人,不让他们见证自己决策的愚蠢,他们是决计不会醒悟的。 修道岁月漫长,天枢道君不介意用这样的方式来增添一点趣味。 即便这一点趣味,很有可能赌上自己的性命。 这些时日与天枢道君相处下来,灵山巫女也不是第一次被他用软刀子回绝。 与昆吾联姻之事,她已不做它想,但与昆吾交好,是灵山为她下达的任务,灵山巫女无法违背。 因此,即便知道天枢道君厌烦自己,她也得攒出笑脸。 “那便好,此去琅嬛福地,几多凶险,还望道君珍重自身,灵山还要仰仗道君庇护。” 白缎覆目的道君温声答: “自然,慕灵,送一送巫女。” “……” 跨进门还没一炷香时间就被赶,灵山巫女笑容微僵,不等慕灵送客便转身拂袖而去。 好一个昆吾! 如此张狂,难不成以为修界除了他天枢道君,就再无人有潜力飞升了吗! 灵山一脉的强大之处,迟早有一日要让这目中无人的道君见识到! 灵山巫女站在二楼长廊处,莹润修长的指尖深深嵌入木质扶手中。 “巫女殿下。” 门外等候的巫者低垂着头,沉声道: “殿下之前提过的那位云麓仙府的女修,来了。” 面色不虞的灵山巫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客舍的一楼大堂内站着一位身着翠绿长裙的少女。 站在皆是墨白门服的昆吾弟子之中,少女脆生生似一根刚冒出头的春笋,纤细的背脊挺得笔直,墨发如瀑,眸子亮得惊人。 灵山巫女若有所思。 听说慕灵给了这粗鄙女子昆吾令牌,让她跟着昆吾弟子一起入琅嬛福地。 让这些修为不俗的弟子给她保驾护航。 是单纯对云麓仙府替他们办事的奖赏,还是天枢道君对这个女子……? 想到方才天枢道君对自己的态度,和昨日这女子对她大不敬的冒犯,灵山巫女冷然一笑。 “待会儿入琅嬛福地之后,给她一点教训。” 巫者有所忌惮,迟疑道: “可看道君的态度,对云麓仙府颇为礼遇,要是让他发现灵山动了手脚……” “她家掌门巅峰鼎盛时,我们灵山也未曾怕过,更何况她。” 灵山巫女下颌微抬,艳若桃李的面庞露出睥睨神色: “至于天枢道君……区区一粗鄙女修,岂会有人为了她,而与我灵山翻脸?” 为您提供大神 松庭 的《夫君飞升成仙之后》最快更新 11. 第 11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2 章 一楼的昭昭还不知危机逼近。 刚入客舍,她看什么都是新鲜的,身着墨白门服的弟子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有的在清点法器丹药,有的在交换秘境情报。 每个人身上都佩了至少一把剑,剑鞘样式各异,缀着各有特色的剑穗,煞是好看。 昭昭记得,曜灵日后也是剑修。 听明决道人说,洞天福地中除了那些年份久远的仙草灵植,还有不少能拿来铸剑的稀世矿物。 此去琅嬛,若是不能提升多少修为,带几块矿石回来铸剑,也算不枉此行。 “——这位就是云麓仙府的仙子吧?” 一旁观察了昭昭许久的一名女弟子朝她搭话。 昭昭回过神,她身后的三个女弟子也朝她看来,露出了友善的笑意。 为首的那位笑道:“我叫善玉,是昆吾剑宗的弟子,你若不介意,待会儿入秘境时要不要与我们一道?” 善玉刚一说完,昭昭就欣然应允。 “好啊好啊。” 昭昭正觉得她一个人站着这里,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有人能与她结伴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我修为浅薄,可能帮不上什么忙,还望各位仙子莫怪。” “没关系,善玉姐姐可是我们剑宗数一数二的天才,跟着她,我们只需要在后面捡好东西就行了!” 善玉无奈:“这种话可别让大师兄大师姐听见,否则得罚你们去思过崖反省。” “好姐姐,那你可得为我们求求情啊。” 几个女孩子笑闹成一团,昭昭在旁边也忍不住弯起唇角。 她忽而想起来自己在云梦泽的几个朋友。 谢家大伯和婶婶应该早就将自己赴仙山修炼的消息广而告之,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知道以后一定会为她开心。 昭昭只是有些后悔。 她与谢兰殊成婚后,时间被谢兰殊分走了一大半,便不能和以前那样成日和朋友们黏在一起。 就这样,谢兰殊对她偶尔晚归,还会颇为哀怨。 …… ——你不希望我和朋友们在一起吗? 他不说话,只是用温热的手指拂过她浸在水中的长发,躺在藤椅上的昭昭享受着他的手指穿过发间的揉搓,视线穿过院子的天井,寻找天上的天枢星。 ——我只是,想与你多一些时间在一起。 昭昭不解,随口道: ——可是我们已经每天都待在一起了啊。 水声淅沥,他托着那捧乌黑如绸的发,任由发丝纠缠上他的手指。 ——还不够。 ——想要更多更多与你在一起的时间。 昭昭没有听出他话中深意,语调天真道: ——是不是你在家太无聊了?改日让我堂哥带你出门应酬,多认识几个朋友怎么样? 青年拿起一块绢布,包裹住她的长发,因为害怕她着凉,所以耐心地按压掉发中的每一丝水分。 ——不必了。 ——我不需要朋友,如今是,以后也是这样。 …… 二楼紧闭的门终于打开。 昭昭与其他人一样,因这动静而抬头朝上方望去。 洁白如鹤的身影从房门内徐徐而出,流云般的衣袍在日光下华光溢彩,映衬得清贵眉眼恍若九天仙人,不染人间世俗。 两名弟子恭敬随侍在他身侧。 而其余昆吾弟子见他现身,皆恭敬行礼,齐声问好。 成了万人拥簇的修界道君,他好像,还是没有什么朋友的的样子。 昭昭垂眸。 不过,什么亲人朋友妻子,本就是被他弃若敝履的东西,这无上权柄万人敬仰,才是他一心所求。 一道视线落在了昭昭头顶。 几乎是第一眼,天枢道君就看见了人群中那道翠绿色的身影。 怎么会是她来? 覆目缎带后的那双眼微沉。 “此去琅嬛福地,几多凶险,各有机缘,不可同门争夺残杀,也不可结成十人以上小队坐享其成。”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秘境虽有祥和之处,但凶险之地更多,哪怕是七大宗门,年年也有不少折损在秘境中的修士,其中不乏修为深厚之人,一入秘境,生死便只在自己手中,现在想走,还来得及。” 底下的昆吾弟子无人出声,不过听了这话,不少人都面露讶色。 这话虽不假,可是……天枢道君从不是多话之人。 更何况,道君表面看上去温柔和善,但教导弟子最是严苛,平日里谁敢临阵脱逃,不被这位道君亲手废了修为都是仁慈,今日这是怎么了? 唯有宗斐与慕灵二人心中有了些许猜测,两人齐齐看向人群中那道翠绿色的身影。 她昂着头,白净的一张脸上没有任何动摇与惧色。 良久。 客舍内无一人出声。 “……出发吧。” 雪白长袍扬起一道弧线,又翩然落下。 昭昭身旁,有人低声议论: “没人退缩,道君怎么看上去反而不太高兴啊?” “谁知道……” - 不会御剑也没有剑的昭昭,跟着善玉她们一同抵达了琅嬛福地。 昭昭本以为他们来得够早的了,没想到到了才发现,琅嬛福地外早已人山人海,挤满了握有小剑关户籍的修士。 昭昭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修界也有户籍这种东西。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貌似师岚烟的身影。 也不知道她要如何混入其中,打探消息。 “诸位稍安勿躁——” 昆吾大师兄宗斐上前朗声道: “琅嬛福地开启后,诸位可先于昆吾和灵山弟子入内,秘境内地势辽阔,无论先后,皆有所得,诸位莫急——” 秘境中收获多少的确与先后顺序无关,不过听说能先昆吾弟子一步入内,众人还是十分惊讶。 回过神来后,满面红光的修士们连声高呼昆吾大义。 昭昭心中不免有些嫉妒。 明明他们云麓仙府才是镇守小剑关的仙宗,琅嬛福地也是地处小剑关的秘境,没想到,好处和名望都让昆吾给占走了。 她身为云麓仙府的弟子,还要抱昆吾的大腿才能入内一观。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等她两个小弟子长大,到时候就让天枢道君瞧瞧他们云麓仙府的厉害! “仙子可是紧张了?” 善玉察言观色,很是体贴地安慰: “秘境内其实倒也没有那么可怕,只要守住本心,不为其中精怪蛊惑,不贪图宝物而深入险境就是了,往年有人折损于秘境,十有八九是太过贪心。” 昭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善玉的话牢牢记住。 “对了,还没问仙子所修何道?” 昭昭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答: “我魂属木灵,修……神农一道。” 修界的修士在完成筑基之后,会根据不同的神魂五行,确定适合修炼的道法。 比如神魂属金,最适合修剑宗。 神魂属火,适合专注困杀战阵的鬼兵门。 神魂五行俱全,则适合修阴阳家的阴阳术。 若是想要强行修炼不合五行的道法,也并无不可,只是必定比旁人困难一些,且不易发挥自己本身的天赋。 而昭昭神魂属木,没有比神农道更适合她的道法。 但其实。 神农道在修界地位颇为尴尬。 修界以强者实力为尊,而所谓强者,大部分人认同的规则是谁能战无不胜,谁便是那个立于至尊之位的强者。 就像如今的天枢道君。 他便是靠着决无异议的实力,继任后连挑六大仙宗,从他们手中夺回了不少因昆吾仙境衰败而丢掉的洞天福地。 又带领弟子讨伐鬼界魔界,扩大修界疆土,这才成了修界众人眼中决无异议的修界道君。 而修神农道的修士,虽然擅疗愈、修复之术,但真正战斗起来,往往实力不济。 只可辅助同伴,难以独立行动。 “那正好啊,你与我们一道,要是有什么危险,我们冲在前面,等我们受了伤,你还可以给我们治疗。” “刚才还有人说我们带了个累赘,哪里是累赘,简直就是捡到宝了嘛……” 昭昭一怔。 说完这话,那女弟子便被人怼了一下。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她连忙闭嘴,带着歉意地看向昭昭。 “抱歉……” 虽然有点意外,但昭昭仔细一想也不难理解。 这些昆吾弟子都是万里挑一的精英,有些傲气也实属正常,况且他们也并无对她友善的义务。 弱肉强食,本就是修界的法则。 “没关系。” 昭昭摇摇头,反而对有些忐忑的她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进去之后,只要姐姐们给我发挥的机会,我一定会证明我不是累赘的!” 众人见她面色如常,也松了口气,笑道: “好啊!你是不是盼着我们受伤?” “那你可要失望了,我们可是很强的,你没发挥机会啦!” 一贯肃然有序的队伍里隐约传来女孩子清脆的笑声,走在前方的那道雪白身影蓦然止步,朝身后看去。 其实在回头的那一刻,他心中已有猜测,但看到那个被几个女孩子围在中间,笑容灿烂的少女,他还是有一瞬的恍惚。 和那个人一样。 无论走到何处,遇到什么样的境地,她总能很快的交到朋友,振作起来。 好像永远不知孤独是何滋味,脸上的笑容也永远不会消失。 慕灵见他停驻脚步,看了一眼昭昭的方向。 “师尊,云麓仙府的这位仙子,应该真的不是那位谢姑娘,昨夜她甚至还想给我相亲,那位谢姑娘应当不会如此……” “我知道。” 他转过头,缎带覆住那双眸子,教人瞧不出他心中所想。 一旁的宗斐揣摩了一下师尊的心思,试探出声: “师尊若实在担心,要不然我暗中跟着他们,如果真的是谢姑娘,也好护她平安。” “不必。” 淡而平缓的声线,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 “如果真的是她,就更不必救了。” 天枢道君抬手触碰着眼前的结界,指尖轻碰的一瞬,结界如万顷碧波泛起汹涌波澜,轰然碎裂成无数漂浮的光点。 琅嬛福地,开启。 小剑关的修士们鱼贯而入,卷起尘土漫天。 而天枢道君只是看着秘境幽深的入口,嗓音轻缓道: “她生来倔强,不让她见识一下修界残酷之处,她不会罢休。” 慕灵想了想:“那要是,她能坚持下来呢?” 天枢道君有一瞬的恍惚。 他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零星筛落的记忆中,她娇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从枝头吹落的花,一点小伤就会喊痛,钻进他的怀里笑盈盈地要他抱。 这样羸弱的、娇贵的花,只适合开在人间,修界并无她生长的土壤。 可是—— 即便如此,她也曾一人行过千山万水,抵达他的面前。 天枢道君默然片刻,抬脚跨入秘境之中。 “那又如何?” 他仍然重复着那一句: “这里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为您提供大神 松庭 的《夫君飞升成仙之后》最快更新 第 12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3 章 昭昭跟随着昆吾弟子的步伐,进入了琅嬛福地。 越过封印结界,眼前只短暂暗了一会儿,视线便陡然广阔起来。 晴阳覆雪,整个世界苍凉辽远,自苍穹坠落的雪片兀自在空中飞舞,然而远处的连绵山脉却红枫灼灼,俨然一副潇潇秋日的景象。 “……这雪,怎么不冷?” 昭昭抬手接下一片雪花,以为它会被掌心的温度融化,却意外发现这雪花竟然丝毫未融。 善玉笑着解释: “因为这不是雪花,是琅嬛福地中过于浓郁的灵气所凝结而成的冰晶,属水的灵气就是这个样子的,而其他五行的形态又有不同,若是待会儿碰见,我再指给你看。” 第一次来秘境的昭昭见什么都新鲜,听她这么说,昭昭眼睛亮亮地点点头。 见她乖巧模样,善玉心底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明知道接下来的话有些没边界,但她还是迟疑道: “其实……修界弟子改换宗门之事也并不罕见,宗门对弟子未来的发展影响颇大,红红,你真的打算一直待在云麓仙府吗?” 昭昭眨了一下眼:“嗯,当然!” 看她态度坚定,善玉有些不解: “我非对你宗门有意见,只是客观来看,云麓仙府的确……” 余光扫到一截绣有流云纹的雪白衣角,昭昭蓦然绽开一个笑容。 “云麓仙府与我亡夫有千丝万缕的缘分,我,不舍离开。” 从他们身后经过的天枢道君脚步一滞。 这是第二次从她口中听到亡夫二字。 定了一瞬,天枢道君朝昭昭的方向瞥去一眼。 那少女似乎早知道他会看过来,并未躲避,反而大大方方扬起笑脸,没有丝毫心虚躲闪的小动作。 短暂的一瞥,雪衣道君很快便挪开视线,朝人群中央走去。 “红红,你胆子真大。”身旁几个女弟子心有余悸道,“道君的威压那么吓人,你还敢直视他眼睛。” 昭昭只笑了笑,没吭声。 不远处,站在昆吾弟子中心的天枢道君抬起头,灵气凝成的雪花落在他覆目的缎带上,更有一种冰为骨雪为皮的非人之美。 但随后,他抬起手,一股强大的金色灵力从他掌中奔涌而出,仿佛一根直冲云霄的柱石,横亘在天地之间。 所有人皆抬头望着苍穹。 唯有昭昭看着衣袍翻飞的道君,心中感慨。 这般决无异议的强大,也不知道曜灵还要多少年,才能追赶上他。 “各自分散后,如遇危险,可设法来此天枢星下求助。” 整个琅嬛福地的上空,都被天枢道君打下了星宿的烙印。 随着他的行动,头顶的星宿也会随之移动位置,昆吾弟子们看到这颗天枢星,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可在力有不逮时前来求助。 只是—— “往年可没有这种待遇啊。” “是啊,难道这就是和道君一起入秘境的好处?” “我怎么觉得,道君这是知道灵山巫者们不擅战,所以才给他们开的后门啊?” “有道理,最近那位灵山巫女,跟道君可真是形影不离。” “管他为什么,等回去我告诉那些没来的,羡慕死他们!” 昆吾弟子们三两结队而散,善玉也看向还站在原地没动的昭昭。 “我们该走啦!” 昭昭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与天枢道君并肩而立的灵山巫女。 仙姿俊逸的道君。 出尘绝俗的巫女。 这两人并肩而立,当真,是极般配的一对。 “……来啦来啦!” 昭昭收回视线,转身追上了善玉等人。 - 善玉一行人出发前便已经定下了目标。 首要的,便是天照玄铁、昆仑钢这类铸剑的材料。 其次,就是一些只能在琅嬛福地中见到的天材地宝。 善玉还给了昭昭一本昆吾人手必备的《琅嬛图鉴》,此书由当年第一个来到琅嬛福地的修士所著,涵盖了秘境中大部分的宝物。 昭昭没时间细细研读,只能边走边看,卷首便是著书人的一段话: “……吾此行唯一遗憾,便是未能见到仙人藏书,据琅嬛福地内异兽所言,此洞天曾为仙人藏书宝地,内有功法秘籍无数,只得有缘人一窥……” 昭昭又往后翻了翻,里面大多是些天材地宝图鉴。 只是每隔一段,著书人便会满怀遗憾地念叨一句—— 东方异兽具在此,未寻到仙人藏书,憾。 西方灵植具在此,未寻到仙人藏书,憾。 昭昭:…… 看得出来,确实很遗憾了。 昭昭正努力地快速记忆《琅嬛图鉴》中的内容,一时没留意他们已从雪地穿行到了满地青苔的密林。 布满苔藓的山路湿滑,昭昭脚尖踢了一下石头,踉跄着跌了一跤。 走在前面的仙子听到动静,立马回头: “红红!你没事吧?” 前面几人也纷纷停下脚步。 “……没事,我没事……” 昭昭忍下了差点痛呼的一声,心中暗暗有些自责。 进入秘境本该万事小心,不可弄出太大的响动,她这岂不是给大家添了麻烦? 没等旁人来扶,昭昭立刻拍拍衣服,忍着痛起身: “方才是我不小心,大家不用为我停下来,我们继续往前……” “咦?” 善玉目光如炬,一眼就瞧见了绊倒昭昭的那块石头下有片暗红色的叶子。 翻开石头一看,正是《琅嬛图鉴》上有载的灵植。 “是赤尾红参。”见赤尾红参想逃,善玉眼疾手快,一把揪住红参的叶子,“红红,你这可算是因祸得福了。” 年轻的剑修没有介意昭昭摔倒,反而将她发现的赤尾红参递给昭昭。 昭昭眨眨眼,有些意外: “这红参是你发现的,我怎能……” “它绊倒了你,就是与你有缘。” 善玉不由分说塞给她。 “你们神农道修士,医者不可自医,这赤尾红参有提气补血之效,给你再合适不过了。” 善玉说得没错。 神农道分为医道与农道,但无论是哪一道,修士受伤最多只能使用药草之类的外物,不能用所习得的术法来治疗自己。 这也是神农道弟子给外界留下需依附他人的柔弱印象的原因之一。 昭昭刚要接过赤尾红参,却忽觉一阵疾风从眼前掠过—— “小心!” 昭昭被善玉一把推开,其余三人也一并拔剑,剑指那名朝昭昭出手的修士。 “道君有令,昆吾弟子不可同门争斗,尔等可是找死!” 暗中出手的三人从密林深处缓缓现身。 三人身上穿的,正是昆吾弟子的门服。 “——灵山的巫者,便是这样战斗的?” 密林上方。 衣白如雪的道君立在风声猎猎的悬崖处,雪睫下,一双无波无澜的眼映出下方林中的几名女修身影,唇畔的笑意淡得几乎消失。 灵山巫女倒是笑靥如花,心情颇佳地悠悠道: “道君说笑了,灵山以蛊术战斗的方式,你也不是第一次见,倒是昆吾的弟子,这么轻易就被种下灵蛊,为我族巫者操控,实在是让我有些意外。” 说完这番话后,灵山巫女便偏头去看天枢道君的脸色。 说到底,收拾那个粗鄙村妇是其次,这几日天枢道君对灵山的态度,才是令她不满的源头。 灵山一脉不擅战斗,又地处与鬼界魔界交壤之地,因此代代都辅佐修界大宗,以期得到大宗的庇护。 但同样,那些大宗门的修士,也寄希望于得到灵山的占卜,趋利避害,尽早飞升。 本该是互帮互助之情谊,到了这一代的天枢道君,却对灵山毫无尊敬之意。 一味地讨好昆吾收效甚微。 那就让天枢道君明白,他们灵山,没有那么好欺负。 “的确是昆吾弟子,技艺稍逊一筹。” 仙姿俊逸的道君并未露出巫女所期待的神色。 他唇畔仍噙着一点浅笑,云淡风轻得看不出一丝胜负欲。 灵山巫女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中还未畅快多久,便又生出郁结。 她就不信,他真就心如潭水,掀不起一丝波澜。 “……这么巧,云麓仙府的那名弟子也在啊。” 她仿佛是才发现这件事似的,轻飘飘地点了出来。 密林中的两方早已经动起手来,都是修的昆吾剑法,对面的三名男修资历更深,修为也更高,但善玉他们四人,人数上占了点优势。 只不过,多了一个昭昭,得将她护在中间,一时间剑光层层叠叠,双方战况胶着,左支右绌间,善玉还受了一点轻伤。 看着少女为他人疗伤的模样,灵山巫女眉梢微挑: “倒是比想象中的有用些,不过,看起来修为不超过伏天始五境,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处。” 修不同道法,便有不同境界。 修士筑基后正式步入仙途,若修的是神农道,便会经历伏天始、仓庚鸣、天地肃、万物生这四个大境界。 而每个大境界,又有十二个小境界。 昭昭的修为实在不算高,只在伏天始五境。 但以她的修炼时间,称之为天才不为过。 只是,在天枢道君这等君临修界的强者看来,身为神农道弟子本就不堪一击,更别提她才初入道门。 没有强大的修士庇护,与蝼蚁无异。 密林中,与同门交手的善玉已经察觉到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这几人从现身至今,一句话都未曾说,也不听她们的劝告,像是受了什么命令只知进攻的傀儡。 再联想到同在一个秘境中的灵山巫者,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这些弟子可能是被灵山的灵蛊操控了,大家小心,不要伤其性命……红红!外面危险,你去哪儿!” 善玉话还没说完,就见原本紧紧躲在她们身后的少女突然窜了出去。 众人心中微讶。 相处半日,大家都知道云麓仙府的这位仙子不是个会无脑添乱的性子,怎么突然不打一声招呼就这么乱跑? 来不及思考,被灵蛊控制的弟子们已经将注意力放在了昭昭身上。 只余一人牵绊住善玉她们,剩下三人直奔昭昭而去。 ……就在前面。 ……她看见了,《琅嬛图鉴》上标注的东西,就在那前面! 昭昭不敢有丝毫迟疑,贴了御风符的脚下速度提至最快。 再让善玉他们僵持下去,未必就能在不伤到对方的情况下控制住他们,她必须要做她力所能及的事情—— “红红!” 剑光凛冽,直逼昭昭身后,鞭长莫及的善玉只能在后方高声提醒。 也就正在此刻。 昭昭祭出那把业火红莲伞,注入灵力,回身挡住了两人一击! 果然,招数不在多,那两人正如当日的离风一样,始料未及地被暂时逼退。 昭昭知道时间紧迫,不敢有思考迟疑,抓住这点空隙立刻继续朝她的目标奔去。 观战的天枢道君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业火红莲伞。 他记得,那是某一年北辰儒门缴获的法器。 他已收到师岚烟秘密从北辰儒门动身来到小剑关的消息,难道云麓仙府的这名弟子是师岚烟所扮? 不。 他看着下方那道直奔高地上那片灵植而去的身影,立刻否决了这个念头。 她的确是修神农道的弟子。 而且—— 她远比想象中的聪明。 昭昭钻入在那片高地草丛的同时,被她业火红莲伞短暂阻拦的两名修士也追赶了上来。 高地生长着许多比人还高的灵植,在灵蕴深厚的宝地如杂草疯长。 少女藏身其中,的确一时瞧不见身影。 灵山巫女眯了眯眼。 她是蠢材吗? 这又不是小孩子躲猫猫,哪怕这灵植再多再高,只要一剑将这片灵植夷为平地,也必定能将她抓出来。 灵山巫女与身后巫者对视一眼。 后者得她示意,口中喃喃念咒,操控着下方的昆吾弟子握紧手中利剑,一剑横扫草荡—— 碧绿色的草屑如柳絮飞扬而起,随着剑风自下而上,好似要飞往九天云霄。 赤色红伞下,少女微微抬起伞沿。 双方实力悬殊,她已无退路,然而她的脸上却并未露出一丝慌乱神色,反而在有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杏眸亮如小兽。 悬崖上,迎风而立的两人垂眸注视。 密林中,已制服那一名牵制他们的弟子的善玉四人,朝着昭昭匆匆赶来。 “等等。” 走近了的善玉忽而意识到什么,眯着眼看向那已被剑风碾成草屑的灵植。 “那是……” 五根素白如葱的纤细手指,轻轻贴住了地面。 在那一瞬间。 密集如柳絮的草屑凝滞于空,像是被冰雪封冻,灵山巫女的脸色突然变化,想要立刻下令让那两人从里面撤出。 但,已经太晚—— 凝滞于空的草屑如暴雨梨花簌簌落下,被剑风割断的边缘锋利异常。 三名修士立刻回身格挡,然而草屑细小柔软,并非刀剑,越是反击,越是徒劳无功,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被割出了浅而细密的伤口。 当然,没有一处是致命伤。 但这已经足够。 因为—— “那是,酥心草。” 终于辨认出来的灵山巫女,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酥心草。 草如其名,汁液可令人浑身酥麻,动弹不得,剂量过大,还有可能使心脏也一同麻痹,是修界不太常见,但效果惊人的毒草。 而那拥有修复之力的神农道修士,将灵力注入酥心草的根系,催动灵力,使得被剑风斩碎的草屑重新回归原位,在回复的过程中,草屑在空中的轨迹,便是无形的牢笼。 最终,将这两名修为远超于她的修士,困在其中。 似有所感,昭昭于喧闹声中察觉到一道视线,抬头朝着某处望去—— 头顶苍穹辽阔,天枢星高高在上,俯瞰世间。 而悬崖尽处,洁白如雪的衣袍在疾风中猎猎翻飞,朝她望过来的视线被覆目绸缎所挡。 隔着覆目的缎带,那道身影朦朦胧胧,如烟如雾。 如此柔软。 却又,如磐石坚韧,不可摧折。 为您提供大神 松庭 的《夫君飞升成仙之后》最快更新 第 13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4 章 三名被灵山下蛊的昆吾弟子被善玉等人拖入了山洞中。 洞中幽暗潮湿,山石嶙峋,几人借着夜明珠照亮前路,寻到一块硕大平滑的石床,将三人放了上去。 昭昭一直低头在翻找芥子袋中,明决道人给她的木盒,等抬起头来才发现,石床上的三人都被扒得光溜溜的,连一块遮挡的布都没有。 昭昭脸颊瞬间通红,有些无措地挪开眼。 “……怎么连衣服都扒了?” 刚扒完衣服的女修抬起头:“啊?解蛊不脱衣服怎么解?隔着衣服也能找到蛊吗?” “……” 但也不用扒得这么干净吧! 善玉见她脸红得快要冒烟,忍不住取笑: “我们几人中,唯有红红你是成过亲的,怎么比我们还要害羞?” 另一人也笑:“就是,难道你没有看过你夫君不穿衣服的模样?” 昭昭年纪比她们小了不知道多少轮,论脸皮自然是不比不过她们。 她只能说服自己,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又不是没见过这等世面,而且她可是神农道修士,治病救人,只把他们都当成一块肉就行。 想到此处,昭昭的脸颊总算降了降温。 她打开明决道人给的木盒,每个修神农道医道的弟子,都会有一个这样的百宝盒,盒子虽小,却五脏俱全。 众人见昭昭从里面取出一把细小锋利的刀,颇为好奇。 灵蛊已是罕见,解蛊之法就更少见了,也不知这位修神农道的弟子接下来会展示怎样的神乎其神的医术…… “哎呀,扎错了。” 少女嗓音软软地轻呼一声。 与她软糯嗓音不符的,是因切错的那一刀而溅得满脸的血。 昭昭手指贴住对方的肌肤,掌中莹绿灵力流转,刀口眨眼愈合。 她抬头略略有些心虚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第一次解蛊,有些生疏,我再看看书呢。” 众人眼睁睁看着她现场掏出了一本医术,开始一边学,一边解蛊。 一时间,大家不知道该同情昏睡中被割了无数刀的弟子,还是该为昭昭在发现割错的瞬间就能愈合伤口的强悍治愈力而震惊。 但还好。 虽然过程波折,但三人身上米粒大小的蛊虫还是被昭昭挖了出来。 “听说越是强大的蛊虫被毁,蛊主人受到的反噬也越大,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笑容和善的善玉掂了掂手里的石头。 “不如试试看?” 与此同时,悬崖边上,已经准备随巫女一道离开的灵山巫者脚步一顿。 噗嗤—— 大口鲜血从口腔鼻腔中涌出,那人当即栽倒在地,昏迷不行。 灵山巫女立刻道: “快给他服下丹药!” 这是灵山巫女手下最得力的下属,其他巫者不敢懈怠,立马救人。 “天枢道君——”极其护短的灵山巫女压着怒火,“昆吾与灵山已结为联盟,不过是寻常交手切磋,昆吾弟子却伤我灵山巫者至此,是否太过分了?” 天枢道君定定看着她,笑意淡淡: “胜为王,败为寇,修界规矩如此,技不如人,谈何过分?” “你——” 灵山巫女气愤难耐,转头欲走。 “巫女可是打算带着人亲自去找她们算账?” 身后悠悠传来道君若春风拂面的嗓音。 明明语调温和,然而灵山巫女听了却瞬间止住脚步,背后窜上一股凉意。 “方才灵山占上风时,我并未出手助我昆吾弟子,也还请灵山遵守规矩,不要参与弟子的试炼。” 灵山巫女咬咬牙:“若……我非要出这口气呢?” 从他们身侧经过时,冰雕玉砌的道君停下了脚步,含笑道: “言以至此,灵山可以一试。” 分明是极温和的语气。 然而,不会有一个人觉得他真的是在好言劝告。 ——谁敢一试,便是一死。 - “……多谢仙子相助,若非仙子妙手回春,恐怕今日我们就要铸成大错了。” 服下解开酥心草药效的丹药,三名弟子很快便从昏睡中苏醒。 起初看到自己被扒光了衣服还吓了一大跳,不过见了残余的灵蛊,得知灵山巫者操控他们攻击同门之后,三人皆心有余悸。 昭昭哪里好意思应下这句妙手回春,摆摆手道: “过奖了过奖了,主要还是你们身强体壮……” 背在身后的手里握着已经卷刃了的小刀。 昭昭确信这不是她割错太多刀的缘故,绝对是他们锻炼得过于结实了。 “——道君?” 在门口把风的善玉一眼就瞧见了那截银雪般的身影,立刻恭敬见礼。 “道君可是收到了什么消息?纪乾等人是被灵蛊操控才动的手……” “你们都出去吧。” 天枢道君淡声道: “我与云麓仙府的仙子有话要说。” 众人面面相觑,纪乾三人更是心中忐忑,不过谁也不敢违背道君的命令,只得看了昭昭一眼,恭顺地退了下去。 洞窟中余下昭昭与天枢道君两人,昭昭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道君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谢檀昭!你答应过我什么!” 昭昭被这掷地有声的三个字吓得差点心脏停跳。 然而下一秒她就反应过来,这声音虽然是天枢道君的声音,但这语气却绝不是他。 “岚……岚烟仙子?” 昭昭试探着喊了一声。 “天枢道君”大步上前,满面怒容道: “不是说好了不许接近他吗!你怎么还进了琅嬛福地?你竟敢耍我!” 昭昭呆愣愣地眨眨眼。 “果然是岚烟仙子……这焕颜丹捏的脸也太像了吧,连声音和身形居然也这么像……咦,你给我的焕颜丹不是同一种吗?” “少扯开话题!”师岚烟拍开昭昭在她脸上摸来摸去的手,“你来这里做什么?秘境凶险,岂是你这种凡人能来的地方?” 昭昭笑盈盈道:““那还要多亏岚烟仙子给的宝物防身啊。” 师岚烟冷哼了一声。 若不是昭昭祭出了业火红莲伞,她也没那么容易认出昭昭现在这张脸。 “……宝物是打发你离天枢远一点,可不是让你来他面前出风头的。” 见师岚烟已面露不满,昭昭只好又故技重施,以“你知道的,我们宗门那两个小弟子从小就没有了爹妈”开头,表示他们云麓仙府有多么穷困潦倒,多么需要这次入秘境的机会。 “……上次与岚烟仙子分别后,他们回去还念叨了好几天。” 昭昭叹息一声: “说岚烟姐姐真是个人美心善的仙子,天底下的人要都是岚烟姐姐,他们也不必当了那么多年的小乞丐了……” “行了行了,少来这一套。” 师岚烟早就消了气,懒得同她计较。 余光落在石床上的一滩血肉模糊的东西上,师岚烟蹙眉走近了些。 “这是什么?” 昭昭将灵山下蛊之事简单说了一遍。 师岚烟冷哼:“蛮夷小宗,只会这些见不得人的雕虫小技。” 只不过。 这解蛊时从中蛊人身上剜下来的肉,状似蜂窝,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肉为什么会是这个模样?” 昭昭第一次剖人血肉,刚才差点都吐了,此刻也不敢细看,只说: “书上说,那是蛊虫想要逃离宿主留下的痕迹。” 灵山灵蛊操控人于无形,大部分时候都难以被人发现。 更多的情况,是灵蛊完成使命后自行从宿主身体中离开,只会在皮肤上留下一个细小的血洞,又或者—— 宿主死亡之后,蛊虫不再顾忌宿主死活,就像这样,挣扎而出。 “你们云麓仙府前段时间是不是有妖鬼袭击?” 师岚烟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令昭昭有些意外。 “是……为何突然这么问?” 师岚烟抿了抿唇,面色沉了下来。 “那日与你在城中分别后,听说了云麓仙府附近有妖鬼出没的事情,但我去的时候,妖鬼皆已伏诛,所以就只简单查验了一下妖鬼的尸首。” “别的异样,倒也没有,只是有一部分妖鬼,伤口处留下了这样蜂窝状的痕迹。” 师岚烟抬眸,肃然看向昭昭: “你们云麓仙府,是不是与灵山有什么仇怨?” 与灵山……? 昭昭脑子一片空白。 那时候,她还没有见过灵山巫女,更没有冒犯过她。 如果那夜的妖鬼真的与灵山有关系,目标就应该是明决道人,如果天枢道君来得再晚一些,明决道人或许就真的会死在那一晚。 所以—— 曜灵所说的灭门,难道是灵山的栽赃? 可若明决道人死在那一晚,死的也只有一人,怎么会用灭门来形容? 曜灵只是孤儿,何来的满门? ……线索太少,想不通。 昭昭不得不停止思考。 “这件事,只能离开秘境后问我师尊。” 昭昭迷茫地摇摇头。 “你……假扮成天枢道君,可以在这里久留吗?要是被人拆穿怎么办?” “你以为北辰儒门为什么派我来?当然是因为我就算被拆穿,天枢也会顾忌两宗情面,不会对我下死手的。” 师岚烟不介意地摆摆手。 “待会儿你别跟着这几个昆吾弟子了,跟着我。” “为什么啊?” “当然是看着你,万一你趁我不注意就去缠着天枢怎么办!” 师岚烟理所当然,倨傲道: “而且,你不是修了神农道,又能解蛊又能疗伤吗?你跟着我,我更安全一点。” 其实,跟着师岚烟一道也并无不可。 昭昭总有种怀疑,灵山之所以会给那几个弟子下蛊,其中应该也有她那日冒犯了巫女,灵山要为巫女出气的原因。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她给大家添麻烦了。 只不过—— “可是,昆吾的几位仙子对我都挺好,她们答应我,收获了天材地宝,会分给我一半……” “一半算什么?” 师岚烟大手一挥: “我来又不是为了夺宝的,你要想要,遇上的全拿走都行。” 昭昭顿时露出灿烂笑容,似乎就等着她这句话。 “那我去跟她们打个招呼,我们待会儿就出发!” 师岚烟:…… 怎么觉得又上了这个小骗子的当? 在外面候着的善玉等人听昭昭说完有些意外。 道君……竟然要将云麓仙府的这位仙子带在身边吗? 每个人眼中都透露出几分惊异好奇的神色,昭昭想了想,找了个说辞: “道君说,还有人也中了灵山的蛊毒,想让我去帮忙一并解了。” 众人半信半疑,不过谁也不敢质疑道君的话,只能点头表示了解。 临别时,纪乾听说昭昭因为他们还丢了一株赤尾红参,信誓旦旦地说离开之前一定抓十株送她。 昭昭先提前道了声谢。 其实,比起这些天材地宝,昭昭此刻更需要的是剑法秘籍之类的东西。 梦中提过,容与那孩子是天生魔胎,自有修行之法,但曜灵那一身浩然正气、卓然剑意,却没有明说是在何处习得。 但想也知道,她一个孤女,能修炼出那样高深的剑法,必然是吃尽了苦头。 曜灵一直说想要拜她为师,觉得她是一个很厉害的修士。 可昭昭知道,自己在这修界势单力薄,不能像那些厉害的仙尊一样对她言传身教,要说能为她做些什么,也就只有为她多囤点家当,为未来修炼铺路。 目送着善玉一行人离开,昭昭心事重重地转过身。 身后洞窟外,正立着一道雪色身影。 天枢道君望着洞窟深处,慕灵和宗斐二人一路追查到了师岚烟的行踪,终于在此处,将假冒他的师岚烟抓了个现行。 还好抓得及时,未让她将整个琅嬛福地都探查彻底。 就在此处设下结界,安排几人看着她,等秘境关闭时再将她带出去吧。 天枢道君眸色平静地看着朝他小跑来的少女。 剩下的问题就是她了。 师岚烟应该是来找她的,这两人身份地位天差地别,也不知是如何认识的。 不过,也没必要弄清楚,一并打晕了丢入结界中,待回去后再一一清算…… “待会儿我们去西北方向吧!” 天枢道君欲打晕少女的手,被对方猝不及防地一把挽住。 他唇边习惯性挂着的笑意倏然凝冻。 昭昭完全没有发现任何端倪,满脑子都是她的宝贝: “《琅嬛图鉴》上说,西北方多矿石,我想寻几块好铁铸剑,我们能不能先去那边?” 那张明媚的脸毫无戒备地凑了上来,少女身上熟悉又陌生的甜香如轻纱薄雾笼罩周身。 柔软的手指隔着衣料,挽住他的力道并不大,但却不知为何无法挣开。 这世间。 他无法挣开的,唯有一个人。 “……谢檀昭?” “嗯?”毫无戒备的昭昭歪歪头,“怎么啦?” 就在几息之前,她才与易容成天枢道君的师岚烟说过话。 昭昭怎么也不会想到,不过转过身的功夫,身后的假道君就被真道君所替换。 并且,他就任由自己这么挽着,半点拆穿的意思都没有。 天枢道君也对自己的举动有些意外。 但他想了想,自己在琅嬛福地中,除了等待灵山占卜的命定之人前来杀他,也没有旁的事情。 暂时扮演师岚烟这个角色,对他来说并不会妨碍正事。 更何况,他也很想知道,谢檀昭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了如此惊人的蜕变。 思索出了诸多理由,天枢道君终于说服了自己。 僵硬的肢体渐渐和缓下来,他温声道: “……那就去西北方。” 明明是和刚才师岚烟模仿的嗓音一模一样,但此刻的昭昭却有些恍惚。 她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身旁人的侧脸。 ……真的好像。 是不是因为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所以只要她想,就连一些细小的神态语气也可以模仿得如此相似? 昭昭心中有些许复杂,攥着衣袖的手也不自觉紧了几分。 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天枢道君垂眸问: “怎么了?” 昭昭闷闷地答:“……没什么,就是担心,我们两个人找不到什么好矿。” 天枢道君笑了笑: “放心,会找到的。” 大约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昭昭并没有怀疑“师岚烟”在与她私下相处时还要维持天枢道君的状态。 她只是想。 但愿能找到一块好矿吧。 这样,就能为曜灵打一把未来能够削铁如泥、一击绝命的好剑! 为您提供大神 松庭 的《夫君飞升成仙之后》最快更新 第 14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15 章 西北方,烟波缥缈,群山层峦叠嶂。 不知何时,风中飞舞的雪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鼻尖萦绕的草木花香,鸟雀啁鸣声掠过晴日,解冻的泉水冲刷着溪底的嶙峋石块。 越往前走,不知为何,昭昭越觉得浑身舒畅,每一个毛孔都像是吸饱了空气中的水雾,柔润的舒展开。 她这么问身旁的人后,天枢道君解释: “西北方主木灵与金灵之气,对修神农道的修士,是绝佳的修炼之地。” 昭昭了然地点点头。 又奇怪地看了旁边的人一眼。 咦? 她都准备好夸师岚烟的话了,她怎么没像平时那样一边解释一边骂她笨蛋啊? “那一块是符山玉。” 被昭昭用探究意味的视线打量的天枢道君,忽而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乌石。 昭昭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 “哪儿呢哪儿呢?”她顺着天枢道君指的方向小跑过去,“这石头看起来乌漆嘛黑的,跟别的石头也没什么区别啊。” 他微笑道:“你魂属木灵,自然看不出。” 昭昭左右端详了一会儿,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把铁锹准备挖石头。 没想到邦邦敲了两下,铁锹就开始卷边,再铲一下,铁锹头直接飞了出去。 “矿石坚硬,又是存储了金灵的矿石,寻常工具很难撬动。” 昭昭听他这么说有些着急。 怪她没有事先做好功课,现在眼看着天材地宝在面前却带不走,这怎么让人甘心? “那要用什么才能撬动?” 蹲在石头边的少女昂着头,总是舒展的细眉难得拧了起来,神色懊恼得恨不得把地皮都一起铲走。 他笑答:“用含有金灵的矿石铸造的工具,就可以。” “……” 挖金灵矿需要金灵矿铸造的工具,而这种工具又需要金灵矿,这不是个死循环吗? 昭昭苦恼得都要揪头发时,视线忽而在天枢道君的腰间定住。 她眨了眨眼,抬起头,朝他绽开一个格外甜美可爱的笑容。 昭昭:“可不可以……” 天枢道君:“不可以。” 他只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没等她开口说完,就微笑着否决了她那不可理喻的要求。 但昭昭也不是第一次对师岚烟提出无理要求,所以她丝毫没有被对方的坚决态度吓到,而是继续保持着饱满笑容道: “全修界最大方、最美丽的岚烟仙子,我只需要借你腰上这把剑用两个时辰就好,实在不行,一个时辰也可以,我一定会好好使用,绝对不会弄坏的。” 少女一双明亮的眼望着他,柔软的手指攥住他衣角,撒娇般的晃了晃。 面如冷玉的青年不为所动。 ……本该是不为所动的。 然而在某一瞬,他恍惚觉得自己的意识又沉入了记忆长河之中,而清明的神智在其中有一刹那的失重—— 再回过神来,那把陪伴了自己千年的一念剑,已经到了昭昭的手中。 眉眼温润的青年眸色顿时一凝。 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的意识,为何出现了须臾的空白? “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岚烟仙子更大气的修士了!” 拿到一念剑的昭昭欣喜若狂,没有注意到对面青年的神色。 拔剑出鞘,如月辉皎洁的寒芒掠过眼眸,剑身与剑鞘擦过的一瞬,昭昭耳畔似乎还听见了剑灵的一声清鸣。 就算是昭昭对剑再一窍不通,也能感觉出,这应是一把好剑。 ……不过师岚烟能大方的借给她用来挖矿,应该也只是她众多好剑中的一把吧? 昭昭没往深想,握住对她来说有些沉重的长剑,挥剑便对着那块符山玉砍了下去—— 铮! 昭昭几乎没感觉到什么阻力,仿佛切菜般,轻而易举地就将符山玉劈成了两截! 昭昭惊奇地哇了一声,毫不害羞地赞美自己: “第一次用剑就如此利落,我真厉害!” 天枢道君默然垂眸,透过缎带看着剑身上那一个微不可查的豁口。 他数年前去鬼界平乱,斩杀数十万妖鬼时,一念剑的损伤也不过如此了。 虽有些怜惜自己的佩剑,但既然是从自己手里借出去的剑,他断没有反悔的道理。 两人入了洗墨山脉,途遇稀罕矿石,他还会一一为她指明。 “这是月辉石,可做剑鞘。” “那个是龙焱铁,铸剑时加入,挥剑时会有烈火附着剑身。” “还有天极钢,可制成重剑,有劈山断海之力。” 昭昭听着他的逐一介绍,像钻进米缸里的老鼠。 这个听起来很厉害,那个看上去不带走也很可惜,不知道曜灵以后会需要哪种剑,干脆统统都带走好了。 收获颇丰的昭昭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矿石洞窟光线昏暗,唯有上方的缝隙偶尔落下几束光。 少女就踩在那几束光落下的影子上,像在玩什么跳格子的游戏。 一步,又一步,好像永远都不会落入黑暗之中。 “岚烟仙子,你陪我找了这么久的矿石,要不然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去完成你的任务吧。” 拿到的矿石多得昭昭自己都数不清,师岚烟虽没有说什么,但昭昭也不是个得寸进尺的人,也是时候收手了。 然而她身后的“师岚烟”却道: “无妨,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我陪你今日一并都拿了吧。” 毕竟,这应当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天枢道君想到了方才意识失控的须臾片刻。 虽然只有很短的一瞬间,但他感觉到,那是他血肉中属于谢兰殊的部分在蠢蠢欲动。 修道之人,既修身,也修心。 记忆对普通人而言虚无缥缈,但对修士来说,记忆实实在在存在于灵府神识之中。 作为谢兰殊的那三年记忆,与他本体的经历极为割裂,所以,即便是恢复了记忆,也无法与原本的神识融为一体,只能游离在他的灵府之中。 如无意外,这三年的存在本该被更庞大的本体压制,绝无浮出来的可能。 但刚才那一瞬间—— 天枢道君知道,那不是谢兰殊控制了他,而是他自己,与谢兰殊的思维共通了。 他之所思,便是谢兰殊之所思。 ……这太荒谬。 他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昭昭不知他心头所想,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 “你对我真好。” 回过神来,听到了她轻声细语地说出这一句,天枢道君心中一凛。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这不是在说他,而是在说师岚烟。 他想起当初在离恨天外,师岚烟气势汹汹寻她麻烦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不过数月时间,这两人竟能结交成为好友。 “……我记得,当初在离恨天,我还对你动过手,为何还觉得我好?” “当初在离恨天的时候,要不是你给我丹药法器,可能我这辈子都没办法修道,只能灰溜溜地回人间。” 昭昭低垂着头,似在心中纠结许久,才道: “所以,我不想骗你,你替我寻的这些稀世矿石,我会用来铸一把剑。” 覆着白绸的双眸似有所感地颤了颤雪睫。 “你要铸一把怎样的剑?” 幽暗洞窟中,一束光穿过漂浮的尘埃,落在了少女琥珀色的眼底。 她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 “我要铸一把,能杀天枢道君的剑。” 周遭一片寂静。 寒凉湿润的空气中,一滴水从洞窟上方滴落,激起水珠落地的响声,在洞窟中悠然回荡。 “啊……”温润如玉的青年用一种奇异的语调缓声道,“你要杀,天枢道君?” 昭昭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何人,她心中满是忐忑,有那么一点点后悔,怕师岚烟知道自己要杀她的心上人后会与自己绝交。 但她又知道,如果不告诉师岚烟,她没有办法开开心心地带着这些东西回去。 “是,我一定要杀他。” 天枢道君定定看着眼前的少女。 她要杀他。 与他成婚两载的妻子,要杀他。 被谢兰殊近乎疯狂地喜欢着的女子,要杀他! 手中的长剑发出了异样的响动,昭昭低下头,这才发现一念剑剑身竟浮现出淡淡的金色灵力,似被主人所感召,倏然从她手里挣脱,回到了雪衣道君的手中。 昭昭这才意识到不对。 北辰儒门,修儒道,弟子大多神魂属水。 这剑上金光,分明是金灵! 眼前之人不是师岚烟!而是—— 金光如日之升,清气如月之辉。 一念剑伴着铮然剑鸣出鞘,瞬间卷起猎猎狂风,洞中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动静,尘埃与落石簌簌从上方落下,昭昭站稳已是艰难,几乎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剑气不会作伪。 他在生气。 而且是前所未有的怒火。 千年的时光里,想要杀他之人如过江之鲫,有的是天生与他立场敌对,不得不杀,有的却蒙他恩情,却背信弃义,也要杀他。 他被人杀,也杀别人,一念剑剑下亡魂无数,从未因杀人而动怒。 除了这一次。 因为他知道,她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从昆吾离开之后,她拜入仙门,潜心修炼,隐姓埋名来到琅嬛福地,却并不是为了看他几眼,而是借他之地,修炼己身。 只为有朝一日,能够亲手杀他—— “我从未想过要杀你,你,却想要杀我吗?” 握着一念剑的身影陷于黑暗与尘埃之中,朝昭昭的方向缓缓走来。 懊恼自己竟没有早点发现他身份的昭昭站在原地,连逃跑的念头都生不出。 这是全修界的道君,天下第一的强者。 他若想要杀她,甚至都不需要拔剑。 “……你要杀我,现在就杀吧。” 昭昭并未后退,甚至还上前一步,迎上他手中剑刃。 就算没有活路,她也不要在他面前低头。 少女眸光如火,灼灼燃烧,两人实力分明悬殊得根本无法比较,但天枢道君手中的剑尖却始终未进一步。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仍是那一句: “我从未,想过要杀你。” 少女细腻的脖颈几乎能感觉到剑上传来的寒意。 她忽然想到那一年雪夜,于冰天雪地中守在屋外孤身迎敌的身影。 那时她只觉得安心,可没想到,时移世易,她竟也有被他用剑指着的一日。 原来,做他的敌人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她已经是他的敌人。 “那又如何?” 昭昭平和无声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们之间无数甜蜜的回忆。 “现在是我,要杀你。” 为您提供大神 松庭 的《夫君飞升成仙之后》最快更新 第 15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16 章 轰隆隆—— 山洞石壁碰撞,碎石滑落,发出骇人声势,仿佛天地都在为此而震颤。 天枢道君许久未发一语,只是看着她。 少女那如小兽一般纯粹有余、锐利不足的杀意,并不能震慑到他。 但他仍觉得自己的心被灼烫到一瞬。 他方才是在愤怒吗? 为何而愤怒? 只因为她要杀他吗? 她会生出杀他的念头,虽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况且她这番话,就算是被师岚烟听见,大约也只会愣神片刻便大笑出声。 立于顶端的猛兽,是不会惧怕来自小猫的利爪的。 ……那他究竟在因何而愤怒? 天枢道君在心底反复咀嚼着这陌生的情绪,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山洞上方一掠而过的影子。 他低下头,琉璃般的眼眸漾着奇异的光。 “树根?是你引来的?” 昭昭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发现自己的小动作,惊得往后退了退。 她不是坐等着受死的傻子。 她不明白天枢道君为何不杀她,或许是轻蔑,或许是别的,她不想探究,但既然有一线生机,她就得搏一搏。 洗墨山脉,木灵之气氤氲。 在此方地界,即便昭昭只是一个伏天始五境的修士,也能因为可以大量吸取天地间的木灵,而得到远超自身修为的力量。 山洞顶上的岩壁轰然坍塌,刺目的阳光瞬间照入昏暗矿洞中。 千丝万缕的树根肆意朝下蔓延,这些原本柔软的根系在木灵浸养中疯狂生长,即便是坚硬的石头也能刺穿。 然而,即便是能劈山斩石的东西,当这些如银蛇飞舞的树根逼至天枢道君面前,他身形几乎未动,仿佛在庭院散步般从容步行,便已在剑影中劈出一条路。 不过到底迟了一步。 天光大亮处,一片翠绿色的衣角眨眼便消失在了矿洞上方。 他默默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看着满地被他斩断的树根,它们失去木灵的滋养,这些根系又变回了柔软而脆弱的树根。 以至柔之物,行至刚之举。 倒是很适合她的道。 - 昭昭耗空了御风符,在洗墨山脉不知疾驰了多久,才终于在一片林中止步。 修神农道之后,树林便成了她最有安全感的藏身之地。 浑身脱力的昭昭爬上了一颗巨树,调动所剩不多的灵力,用葱茏树冠遮挡自己的身形和气息,这才放松了下来。 ……要是被他追上,她真的会被杀掉吗? 后怕的心情终于涌了上来。 昭昭抱住膝盖,将自己蜷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 他说,他从未想过要杀她。 可他怎么敢这么说呢? 他否定了他们在云梦泽的那些年,将她从修界驱逐,永不许她修仙,这如何不算一种残杀? 日光穿透树叶间隙,有光斑在她脸上徘徊。 操控树根消耗了她太多体力,昭昭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偏偏在此刻,怀里那面相思镜微微震颤。 昭昭取出镜子,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掐诀令镜子显影。 “姐姐——!” 小姑娘清脆的声音在识海中炸开,明明只过去了半日,但昭昭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姐姐你在秘境里历练得怎么样?是不是都在拳打妖怪脚踢异兽?老头子要我等你回来之后再问,可是我好想看看那个什么琅嬛福地长什么样子啊!” 小小的相思镜中又挤进了一个脑袋。 “秘境里面很危险的,姐姐你要保护好自己。”容与嗓音软软,认真地嘱咐昭昭,“受了伤要记得吃掌门给的丹药,饿了要吃辟谷丹,还有……还有……” “什么受伤!姐姐很厉害的!你不要诅咒姐姐!” 被揪耳朵的容与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委屈地望着昭昭,好像在等她给自己出头。 昭昭却有些说不出话。 即便只是在识海中对话,她也担心自己一个没忍住,就没出息地哭出声来。 好在明决道人很快赶走了两个孩子,相思镜也一并从他们手里没收。 “两个孩子不知危险,你怎么也不知,秘境何等凶险,怎能在这时候接通相思镜?” 一贯笑呵呵的明决道人难得如此严肃地告诫她,昭昭忍了忍,没忍住还是开口道: “对不起。” “是我搞砸了,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明决道人露出微微意外的神色。 “出了什么事?” 昭昭将今日在琅嬛福地中发生的事简述了一遍。 一开始她还能冷静描述,说到最后,她越说越难过,越说越自责,说到最后已忍不住哽咽起来。 “……原来如此。” 明决道人没想到短短半日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消化了半晌才道: “为什么觉得自己搞砸了?老朽觉得,你做得远比我想象中的好。” 抱膝埋首的昭昭抬起头,看向被她放在一旁的镜子。 “师尊不必安慰我。” “呵呵呵……这可不是安慰。” 明决道人见她似乎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便耐心同她解释: “你想想,你修道至今,不过两月有余,入琅嬛福地历练半日,已掌握了神农道的疗愈与修复之力,以此制服了两名昆吾剑修;面对天枢道君,你在局势不利的情况下,也能想到应变的办法,并且成功逃脱,已经完美达到了当初我希望你入秘境的目的——即提升修为。” 昭昭的眼睫还挂着泪珠,听完这番话后她想了想: “其实还有额外的收获,我拿到了好多矿石,其中有许多价值连城的,铸剑剩余的部分,我们可以拿去卖掉,今后云麓仙府就不缺钱了。” 明决道人笑眯眯道:“你看,这不是远远超出预期吗?” 仿佛被这乐观的态度感染,昭昭沉郁的心情也好转一瞬,但很快又想到了什么,瞬间垮下脸来。 “可是我没认出他的身份,让天枢道君知道我要杀他了!他会不会对云麓仙府不利——” 说起这个,昭昭就忍不住懊恼起来。 “我就不该同师岚烟坦白,如果我没有坦白,天枢道君也不会知道,事情就不会到这种不可挽回的境况……” “啥?你要杀天枢道君?” 不知从哪段开始偷听的离风钻了出来,一拍大腿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简直不自量力!我若是天枢道君,我没当场笑死你都是我体面,还对云麓仙府不利,他要真动了手,我都瞧不起他!” 没等昭昭教训他,曜灵蹭地一下就窜上了他的肩膀,骑在他头顶敲他脑袋。 曜灵:“不许你笑话姐姐!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怂蛋!” 离风:“诶你这小姑娘从哪儿学来的骂人话?太恶毒了,谢檀昭你真得好好管管她!” 容与:“不许欺负灵灵!我不许你欺负她!” 相思镜里闹成一片。 明决道人好不容易才挤到镜子前,对昭昭道: “离风话糙理不糙,更何况,天枢道君若真想杀你,何必与你周旋,还假扮师岚烟陪着你在洞中寻矿石,若非你如此惧怕他杀了你,老朽都觉得,天枢道君对你还余情未了呢。” “……这真是我听过最荒谬的话了。” 天底下,谁余情未了是天枢道君那个鬼样子? 昭昭宁愿相信,天枢道君不杀她是因为他好歹还是个修界道君,正道魁首。 就算她说想要杀他,他也不可能因为这样一句话就儿戏般的杀了她。 只不过—— 出了这种事,待她离开琅嬛福地之后,云麓仙府万不能再留在小剑关了。 正当昭昭关闭相思镜,打起精神开始思考未来对策时,一只手忽而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 “嘘——别出声。”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在识海中,是身后之人用了传音入密。 “谢檀昭你居然将我一个人留在那个山洞里被昆吾的人瓮中捉鳖!白给你那么多东西了,你给我以死谢罪!!” 此时此刻听到这熟悉的语气,昭昭竟还有些感动。 “你怎么逃出来的?” 已改换回自己原本样貌的师岚烟冷哼一声: “我北辰儒门的法器多如牛毛,他们以为抓住了我,其实抓的是我的傀儡,可能现在大约已经发现不对了吧,不过有什么用呢?我早就跑出来了!” 昭昭抿唇笑了笑。 “不过,岚烟仙子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啊?” 师岚烟道:“我哪里是来找你的,我是……他们来了,快把你那树叶子分我一点!” 昭昭悄无声息地催动灵力,将师岚烟的气息也一并掩盖。 林中,脚步声由远及近。 逶迤的裙摆在地上拖行,扫过地上落叶。 整个秘境,人人皆衣着利落,唯一能如此雍容出行的,也就是只有那位灵山巫女了。 “巫咸大人。” 相思镜悬浮于空,映出了一位戴着漆红色发冠的女子。 她生得与灵山巫女有七八分相似,然而气质却天差地别,她仪态端庄地坐在镜前,不怒而自有威仪,让人望而生畏。 “如何?” 灵山巫女蹙眉答:“扶乩占卜之人至今并未有动作,或许是他们还在暗处潜伏……” “当初我便说过,天道有常,即便能预知命运,也未必能改变命运。” 听了这话,极不甘心的灵山巫女忿忿不平道: “若如巫咸大人所言,那我们灵山的灭族命运,岂不是也已经注定,无法更改?” 躲在暗处的昭昭有些吃惊。 灵山灭族? 她在师岚烟的眼中也看到了同样的惊讶。 灵山可是与修界最早的宗门同时代出现的一族,虽不如修士善战,但万余年的历史,也靠着占卜之力绵延至今。 他们灵山,居然卜出了灭族之卦吗? “呵呵……” 镜中的灵山巫咸垂下眸子,手中草梗在桌上排出卦象。 她轻声而笑,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 “莫谈改变灵山的灭族命运,宓瑶,有人躲在你的背后偷听,你都未曾发觉吗?” 灵山巫女猛然回头: “谁——!” 护卫她的灵山巫者眨眼便纷纷上树,发现了躲藏在树冠下的两人。 “糟了 !” 师岚烟毫不犹豫,拉住昭昭。 “快跑!” 昭昭反应不及,问:“不是说灵山巫者不善战吗?你打不过他们?” “哪里是打不过他们,你看看他们身后!” 疾驰逃跑的昭昭回头看了一眼。 在灵山巫女的身后,除了那些巫者,缓缓朝她们追来的,还有难以计数的散修—— 全都被灵山巫者下蛊了。 灵山巫女看着两人的背影,淡声下令: “此事绝不能泄露,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杀了她们。” 为您提供大神 松庭 的《夫君飞升成仙之后》最快更新 第 16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17 章 刚从天枢道君的手底下逃出生天,还没喘匀气,就又被师岚烟拽着逃命。 昭昭觉得自己浑身都要散架了。 “……她为何……派这些人来追我们……就因为我们听到了……灵山未来会被灭族的命运吗……” 师岚烟身为北辰儒门掌门之女,何时这么狼狈过,语调里带着气恼: “我哪知道为什么!反正知道灵山一肚子坏水就对了!” 昭昭想了想,也有同感。 其实不想被旁人知道,怕被趁火打劫,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连她们两人的身份都没弄明白,就要下死手,这绝非一个正道会有的做派。 灵山被灭族这件事,定有不可告人的隐秘。 昭昭还在思索之时,师岚烟已凝神召出法器点山颓。 灵力为墨,挥毫成字,随着她笔下那句“仰飞鸟兮乌鸢,凌玄虚兮号翩翩”写到了最后一字,洒脱飞扬的草书活了过来,幻化成一只只乌鸢飞上苍穹。 “哇……”昭昭情不自禁地感叹了一声。 儒道修士分为识文境、君子境、贤德境、圣心境四大境界。 昭昭观师岚烟这提笔化物的速度,猜测她至少已入君子境后期。 “别哇了,”师岚烟没好气道,“我已送信给天枢,不过现在这情形瞬息万变,他没那么快赶来,你快点给我们找一个靠谱的地方藏身……” 话还没说完,就听嗖嗖几声箭鸣划破长空。 伴随着乌鸢嘶鸣声,刚才飞出去传讯的一批乌鸢中已有三五只从空中坠落。 师岚烟见乌鸢被底下弓手射杀,火气上头,当即就要转身杀回去。 “敢射我的鸟,哪个射的?我把他皮扒了——” 昭昭一边拦着师岚烟,一边取出传讯玉简试图与外界联系。 然而传讯玉简却毫无反应。 “没用,灵山打架不行,但灵蛊啊结界啊之类的东西倒是玩得溜,传讯玉简早就已经被结界屏蔽,只能寄希望那批乌鸢能有一两只侥幸飞出去传话了。” 师岚烟说完心凉了几分。 她低头看着脚下辽阔无际的琅嬛福地。 修士们分散在各处历练,就算偶尔遇上一两队,不被顺势灭口就已是幸运,更别提出手施救。 被灵山所控的散修们也越来越近。 师岚烟握紧手中的点山颓,掌心微微出汗。 虽说修界弱肉强食,可这些人只是受人所控,并不是本意要杀他们,难道真要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动手杀出一条血路? 要是真的做出此举,就算她脱困,未来又要如何在修界立足? “岚烟仙子……” “别烦我,正想事情呢!” 师岚烟进退两难,焦急万分,语气也急了些。 然而她身后的少女并未恼怒,只是拽了拽她袖子,清甜嗓音毫无焦躁之气。 “没有烦你,我只是想问,你觉得招魂林这个地方适合我们躲藏吗?” 师岚烟回过头,见少女手中举着一本《琅嬛图鉴》。 书中所画,琅嬛福地东南方有一片柳树林,名招魂林,书中称其中的柳树为钉魂柳。 据说柳树成林时盗窃了四名葬在琅嬛福地中的大能的尸首,四人成阵,阴气不散,从此入此林中之人,都会被柳树吸入其中。 书中也提到了脱困之法。 说,柳树在吸食人魂魄之前,会历数人生前所有记忆,寻找最薄弱处困住修士,令其失去反抗意志。 若修士本人意识坚定,不为所惑,不仅不会被柳树吞噬,还能反过来吸取柳树的灵气。 师岚烟十目一行扫完,拍板道: “就这个了!” 昭昭谨慎提醒:“此处也有风险,万一我们没我们想的意志坚定……” “问心定心是修士的必修课,每提升一个大境界都会经历一遭,我都习惯了,无非是些童年阴影心中不甘之类的罢了。” 寻到一个既不必杀人,又可以安全躲藏的地方,师岚烟看起来心情好了许多。 她忍不住回头瞧了昭昭一眼。 区区一个凡女,是无知者无畏,还是临危不乱心境过人,竟比她还要沉稳些。 “再找不到藏身处,我们要么被这些散修杀了,要么杀了这些散修声名狼藉,你还犹豫什么?” 师岚烟弹了弹昭昭心事重重的脑袋。 “我都能猜到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怕困住你的,是你和天枢的回忆?” 被说中心事的昭昭看上去更忧愁了。 师岚烟觉得,她若是有兔子耳朵,现在肯定都耷拉了下来。 被自己的想象逗笑,师岚烟一边御物朝招魂林飞行,一边道: “既然知道,这不就是开卷考试了吗?岂不是更简单?” 昭昭知道自己在忐忑什么。 或许是她冥冥之中能猜到。 恨意从不独行,无爱何生恨,她对他生出的恨意,无非是不肯爱她。 她怕自己那一点隐秘的、还盘踞在她心底不肯散去的心意被挖出来,在她的面前被摊开,让她自己审判自己。 昭昭又低头看向那些中了灵蛊,蜂拥而上的散修们。 不过。 生死面前,也没有给她矫情迟疑的余地。 “谢檀昭。” 前面的师岚烟忽然开口。 “你喜欢天枢什么啊?”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昭昭毫无准备地啊了一声。 “你既没有见过他一剑挑遍修界天才,也没见过他率修士迎战异族妖邪,逼退三千里,令妖界鬼界五百年不敢擅动,更没见过他三百岁突破太初道十二境,继任昆吾仙境之主,百宗归顺称他为道君。” 师岚烟一口气数完这些功勋,终于微微偏头看她一眼,眼中似有疑惑: “只不过与他成婚两年,还是他记忆全失,最落魄的两年,也如此刻骨铭心吗?” 昭昭愣了一下才笑道: “你说的那些,我虽未见过,但即便见过,也不会是我喜欢上他的理由。” 师岚烟看起来更加震撼了。 “那你喜欢他什么?” 喜欢他什么呢? 昭昭想了想,大约是他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时,于血污中露出的那张脸,他在窗边一笔一划写她名字的眼神,还有冬夜时他拥住她冰冷双脚时传递来的温度…… “可能,我就喜欢落魄的男人吧。” 昭昭这样回答。 师岚烟觉得她是个傻子。 反正能够配得上她的,只有最强、最帅、地位最高的男人! 闲谈几句间,招魂林已在眼前。 “殿下,他们藏入招魂林了!” 灵山巫女听完巫者来禀,细眉拧成了结。 方才才有人打探回消息,说昆吾的大师兄和大师姐正在寻人,据说是北辰儒门派来探查琅嬛福地的奸细,是北辰儒门掌门之女师岚烟。 再加上巫者所见,她挥毫化物的儒道之术,偷听到她们对话的人,应该就是师岚烟了。 现下师岚烟与那名女修藏身招魂林,要是让他们拖延时间成功,人没杀到,灵蛊也来不及撤回,那她和灵山,就全完了。 灵山巫女看着苍穹上方,越来越近的天枢星,心中一凛。 灭族之事,绝不能让天枢道君知晓。 离开灵山前,巫咸并未交代旁的事,唯有这件事,她耳提面命,与她肃然交代了许久。 “……来人。” 十名操控灵蛊的巫者上前,静候巫女下令。 灵山巫女抬起头,望着那颗天枢星的方向道: “舍去这些散修的性命,以赤金灵火,烧光那片招魂林。” 就算他能赶到,他见到的,也只能是两具尸首。 - “师尊!招魂林着火了!” 慕灵远远瞧见火光,惊愕出声。 隔着云端,那一点火光并不明显,但整片招魂林占地甚广,若火势烧起来,无异于人间炼狱。 更何况,这不是普通的火,这是—— “赤金灵火。” 天枢道君缓缓念出这四个字。 赤金灵火乃十大火种之一,可用来炼化法器,如昭昭手中那把业火红莲伞,也可单独保存火种,必要时作为杀招释出。 宗斐道:“方才那两只乌鸢,一只说‘灵山杀我’,另一只说‘招魂林见’,这赤金灵火,该不会是灵山……诶,师尊!” 话还没说完,就见身前的师尊如一道白影倏然消失,眨眼便已入招魂林。 宗斐感慨:“这么急,师尊当真是担心岚烟仙子。” “恐怕不只是岚烟仙子吧。” 慕灵和他对视一眼,宗斐恍然颔首。 还有那个,差点成了他们的师娘、如今改头换面拜入云麓仙府的……谢姑娘。 识海中响起天枢道君的声音。 【林中有百余散修被困其中,你二人莫入林中,召集附近弟子寻到招魂林四个阵眼,开阵救人】 两人得令,立刻行动了起来。 招魂林中阴风阵阵,柔软的柳条在风中飞舞,赤金灵火还未烧到此处,柳条如招魂幡幽幽飘荡,试探着朝天枢道君靠近。 一根柳条缠住了他的手腕。 他视线未动,只盯着这周围的几株柳树。 方才他在上空时,瞧见了师岚烟和谢檀昭的身影,她们两人的魂魄,应该就是被这几颗柳树中的一颗吸走了。 如果不是这场大火,她们或许不需要旁人相助,也能全身而退。 但赤金灵火不知何时会烧到此地,她们不可在此久留。 就将这几棵树一并连根挖起带走吧。 天枢道君手中的一念剑怎么也没想到,本该斩妖除魔的修界第一剑,今日不是被拿来砍石头,就是用来挖树。 “——谢兰殊。” 身后传来的一声,令天枢道君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昭昭从树后探出个头,浓睫沾着泪珠,鼻尖红红的,俨然一副怕极了的模样。 “你终于来了,方才那些人追着我杀我,我好害怕……” 身量纤纤的少女泫然欲泣,说着就朝他扑了过来。 然而,还未触及天枢道君的一片衣角,她的动作就不得不停了下来。 噗嗤—— “昭昭”低下头,胸膛处被人一剑洞穿,执剑之人下手毫无迟疑,噙着浅笑的眼底,是一片冰天雪地的漠然。 “这般劣质的仿造品,也想用来骗我吗?” 她绝不会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天枢道君正欲抽剑,却陡然发现触感不对。 柔软的血肉渐渐僵硬,他剑下的少女幻化成一颗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他站在树下,看着被他刺伤的地方,涌出了一滴又一滴的鲜血。 招魂林中风声更急,柳叶婆娑,仿佛是谁在笑。 笑他自以为目光如炬,却看不穿那幻影化作的躯壳之下,正是吸取了那少女魂魄的柳树本体。 ——假作真时真亦假,道君,你心中有隙,可否入内一观? 女人魅惑的嗓音忽远忽近,响在耳畔。 天枢道君看着那道剑痕,神色虽无动摇,但他心中知晓,方才那一瞬他已露出破绽,被林中阴气侵入。 想要驱逐这股阴气,他必须入树魂,吸取树魂之力来涤清它。 天枢道君面上笑意浅浅,如三月春风和煦,开口却道: “待林中众人脱困,我会亲自,劈了你这招魂林。” 招魂林中的风声仿佛静止了一瞬。 没等招魂林中的树魂吸取他的魂魄,天枢道君看着眼前这颗柳树,心念微动,竟自行投身其中—— 一树双魂,他身为玄同道九境强者,柳树没有理由不优先吸取他的魂魄。 而他修炼千年,心智几经淬炼,招魂林的这些树魂再怎么能蛊惑人心,也比不过破境时的问心之劫。 只要破除心劫,便可吸取树魂之力,在招魂林中畅行无阻,与慕灵宗斐里应外合救人。 ……也能够救下被他所伤的谢檀昭。 一念剑感应到剑主心境的起伏,发出了微微剑鸣声。 - 昭昭看着自己胸口多出来的血窟窿,有些一头雾水。 怎么莫名其妙,就中了一剑? 好在这血窟窿伤的是她的魂魄,只是会让她魂魄变得虚弱,要是戳到的真身,按这个位置来说,她恐怕已经死了。 只不过,伴随着这莫名其妙的血窟窿,她也终于从那淬毒的美丽梦境中醒了过来。 师岚烟根本就是骗人的! 什么无非就是童年阴影心中不甘,把破心劫说得像破纸窗户一样容易,真正置身其中,她根本意识不到这一切都是假的,差一点就要失去自我意识了! 后怕地拍了拍自己虚弱的魂魄,昭昭昂起头看着周遭变换的天地,不知这又是什么新花样。 纷乱的画面,最终停在了昆吾仙境的三十三宫前。 霜寒九天,雪满昆吾,断崖边,几名小小的孩童正在雪中练剑。 昭昭一愣,落在了最中间的那个孩子身上。 这孩子……眉目生得有些眼熟。 像那个人。 “钟离甲、钟离丙,你们二人明日不必再来。” 两个孩子脸颊被冻得通红,闻言停下了动作,一双双黑漆漆的眼瞬间灰败无光。 “钟离壬。” 那个生得与谢兰殊眉目相似的小男孩恍若未闻,仍挥舞着那一把比他人还要高的长剑,以远超一个孩童的灵巧身形,舞出了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 他衣衫褴褛,赤足披发,不说话时与乞丐无异。 可一握住剑,便仿佛神之子一般,一招一式似有神明在冥冥之中指点于他,那样的天赋,简直不像是人类可以拥有的。 昆吾的掌门率领六名长老齐聚断崖边。 掌门走向他。 “壬,可以停下了。” 一身圣洁之气的小男孩挥到了这套剑法的最后一式,这才收剑。 他抬起头,略显脏污的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冰凉凉的雪落在他长睫上,他连眼也未眨一下。 “从今以后,你便是下一任的天枢君,是昆吾仙境的主人。” 掌门取来一把剑,递给他。 “把你手里那把丢掉吧,此后,这把一念剑便是你的佩剑。” 小男孩冷若琉璃的眼眸转了转,落在那银白如雪的剑上。 “天枢君,需要做什么?” 身后的长老们七嘴八舌: “当然是壮大昆吾,成为修界第一宗!” “杀退那些欺我昆吾之人,让那些宗门将侵占的洞天福地双手归还于我昆吾!” “飞升成仙,扬我昆吾威名!” 掌门却笑了笑,道: “天枢君,只是一个称呼,昆吾仙境主人的称呼,而你要做什么,能做什么,皆在你的一念之间。” 小男孩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把一念剑。 “一念,昆吾兴盛,一念,昆吾衰亡,兴盛还是衰亡,这是你一生要思索的事。” “不需要思索。” 他抬起头,眼中已有几分未来的道君模样。 “我会带领昆吾仙境,成为修界第一宗门。” 昭昭看着眼前情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是天枢道君的记忆,是本该困住他的东西。 但她为何会看见天枢道君的过往,难道他现在也在这里?在同一颗柳树之中? 昭昭想找出去的办法,但她在这其中只是虚幻的影子,无法以意志来左右眼前幻梦的走向。 记忆在不断向前。 天枢道君活了千年,昭昭知道,如果无人来救她,她大约要在其中待很久,但至少在记忆走到最终之前,她暂无性命之忧。 昭昭干脆坐了下来,当做看话本般观赏师岚烟心目中辉煌无比的天枢道君。 然而,昭昭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如果是个话本,那一定是个相当枯燥的、且毫无卖相的话本。 ——他的生命里,除了练剑,似乎再没有第二件事。 从剑修最初的朝闻道境界,到开始初露锋芒的太初道,再到横扫修界大宗掌门的妙本道,最后境界至玄同道时,天枢道君在修界已再无敌手。 而在千年的记忆中,除了每一次修为的突破,其余红尘中事,于他而言都如浮光掠影,水过无痕。 昭昭就这样围观了他刻苦修炼的一千年。 因为太过无聊,她甚至还幻化了一根树枝,模仿着他的一招一式。 有时独自练剑时,他还会自言自语。 “速度太快,失了准头,下次不可再犯。” 昭昭学得手忙脚乱,连速度也没有,更别提准头。 但多学几遍,他进一丈,她不贪心,只进一寸,竟也学到了几分皮毛。 得好好将他的剑招记住,日后若能活着回到云麓仙府,便可为曜灵开蒙,不至于耽误她的道途。 离恨天四季更迭,冬去春来,夏去秋至。 一年又一年。 终于,昭昭见到了她熟悉的场景。 与鬼界血战百日,斩杀鬼蜮尊主,在交界处划线树碑,千年内不得来犯。 天枢道君孤身入鬼蜮拿到新任尊主签下的降书,已是强弩之末,他算到自己大劫将至,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遣乌鸦将降书送回昆吾。 而后,在一场仿佛天神降下的雷雨中,他的记忆被清空,修为被收回。 仿佛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人世间。 最后,倒在了云梦泽的大雪之中。 细雪落在伞面上,发出簌簌声响,天寒地冻,呵气成雾,和之前那些浮光掠影中的过往不同,这里清晰真实得几乎让昭昭有些恍惚。 并且。 她低下头,抬手看了看自己身上这身熟悉的冬装。 她有了实体,不再是这场幻梦的旁观者了。 “小姐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昭昭抬眸望去。 银装素裹的天地中,一个身影倒在雪地里,鲜血涔涔浸入雪堆,艳如梅花。 撑着伞的昭昭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 雪地里,原本该昏迷不醒的青年指尖动了动。 是刚刚从昭昭的幻梦里跨越而来的天枢道君。 幻梦中的痛觉清晰无比,他用尽全力,只能转了转眼珠,望向不远处那株梅树下,撑伞而立的碧衣少女。 冰天雪地中,她像是唯一的春景。 “好像是有什么人。” 昭昭对上那双冷若琉璃的眼眸,很轻地说了一句。 “不过,还是不要随便捡路上的男人,阿楹,我们回家吧。” 昭昭摸了摸自己魂魄上的血窟窿。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再也,不会救他了。 为您提供大神 松庭 的《夫君飞升成仙之后》最快更新 第 17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18. 第 18 章 错救(第一更) 在雪地中漫无目的行走的昭昭停下了脚步。 大约是背离了原本记忆中的发展,行到此处,跟在她身边的侍女阿楹如烟雾般消失无踪。 入目处只剩下漫天风雪飘摇。 像是要将这个世界掩埋。 昭昭在一株梅树下坐了下来,幻梦是虚假的,但冷却是真的,她抱膝团成小小一团,等待着天枢道君破除他自己的心结,打碎这个幻梦。 刚才与雪地中的谢兰殊对视一眼,昭昭就知道,这不是她的心结。 而是谢兰殊——也就是天枢道君的心结。 既是他心有不甘之处,她便插不上手,所能做的,最多也就是像现在这样,离他远远的。 ……说不定这里之所以成为他的心结,就是因为她当年在这里将他捡了回去,让他在记忆全失的情况下成婚,坏了他的道途。 想到这里,昭昭的心更是往下沉了沉。 诶…… 为什么偏偏是这里呢? 方才她陷入幻梦中,见到的是幼年时与父母在除夕夜一起包饺子的画面,父亲和母亲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脸颊的面粉,衣袖间门的馨香,处处几可乱真。 这幻梦投射的尽是人心脆弱之处。 需得是怎样的千锤百炼,才可以像师岚烟说的那样,干脆利落地勘破幻梦,守住道心? 不知师岚烟此刻有没有顺利走出幻梦,她虽然修为高,但脾气实在不算稳定,昭昭有点担心她那番话多少有些逞强。 想到师岚烟,昭昭忽然醒悟。 ……是师岚烟的乌鸢唤他来的,他是来救师岚烟的。 心底某个隐秘之地,刚萌生出的一点点微妙的情绪,骤然被一盆冷水浇灭。 也对。 如此以身犯险,若不是为了青梅竹马的师岚烟,又能是为了谁? 就是似乎运气不好,没找到师岚烟,反倒找到她这个一心想要杀了他的人,此刻他大约也在后悔吧。 昭昭扯了扯唇角,想笑一笑,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好想回云麓仙府。 也不知道明决道人他们此刻在做什么,想回去睡一个饱饱的觉,醒来时曜灵和容与会在院子里爬树,离风会敲她窗户,催她什么时候开饭。 或许天枢道君说得也没错,血雨腥风的修界并不是个适合她的地方…… 情绪像是被粘稠黑暗的东西裹挟。 意识被拖拽着一点点下滑,并不痛苦,反而有种只要放纵自己,就能去往一个平和之地的感觉。 “小姑娘,别被招魂柳所惑。” 不知何处而来的声音响彻灵台,昭昭骤然睁大双目。 是谁? 谁在说话? - 少女的脚步声早已消逝在风雪之中,四周除了风声呼啸,偶有一声雪压断松枝的脆响,积雪砸在地上,沉闷的一声。 人间门风雪漫天。 浑身血污的青年动了动僵硬的手指。 幻梦与现实中的走向不再相同,令他的思绪也清明了许多。 修界这些迷惑人心的术法都逃不过一个原理,只要他不与幻梦共情,不做出同样的选择,便不会身陷幻梦,不可自拔。 并未被招魂柳抽走的灵力逐渐回笼,天枢道君强撑着这具破烂的身体,缓缓站了起来。 可还没跨出一步,就因这身体实在受伤过重,而踉跄栽倒在雪地中。 好重。 四肢酸软,浑身重得如灌了铅。 天枢道君的脑中忽而生出疑问。 当年她一个柔弱的小姑娘,是如何将自己带回谢家的? 他于雪中抬头,望着向山下而去的那条山路。 那时他处在昏迷中,但也能想到,她与侍女两人想要带一个受了重伤、搭不上一丝力气的成年男子回家,在这场大雪中该是何等艰难。 而现在,她不会再来带他回家了。 其实就算谢檀昭朝他走来,他也会阻止对方,因为他知道,想要从幻梦中挣脱,谢檀昭就是他最大的阻碍。 可是。 当她真的走得头也不回时,满身血污的他躺在雪地之中,却仿佛被一根根细密的丝线缠绕住了心脏,丝线越收越紧,几乎盖过身体上的一切痛楚。 他想,这又是谢兰殊的回忆在作祟。 这便是尘缘未断的下场。 这些早该扫除一空的过往,如不彻底清除,就会像这样,如附骨之疽般蚕食他的道心,就连招魂柳这样的东西都能动摇他的心智。 身为昆吾仙境之主,修界的道君,他不该有这样的软肋。 天枢道君重新站了起来。 随着他心念愈坚,他周身萦绕的灵力也越来越充盈,当剑心压过招魂柳的力量时,眼前的雪景寸寸瓦解,一草一木皆如齑粉散去。 幻梦已破……吗? 天枢道君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那只本该召唤出一念剑的手,此刻握住的却是一只笔。 抬起头,眼前风雪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温暖安详的内室,熏炉中燃着淡淡香气,盆中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他坐在书案前,面前摆着一叠洁白如雪的宣纸。 不知为何,他冥冥中有种感觉,这一幕幻梦的关键,是要他写下什么。 ——道君,汝唤何名? 又是招魂柳的声音。 天枢道君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意识清明,他既然不再动摇,招魂柳的力量便会逐渐耗空,这一幕说不定就是它最后能维持的幻梦了。 师岚烟还未寻到踪迹,招魂柳的大火也不知有没有扑灭。 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他去救,不可再在此等无聊的幻梦中耽误时间门。 他抬眸,对虚空之中的某一个点道: “这就是你最后的手段了?” 招魂柳沉默了一会儿,盆中炭火接连炸开噼啪几声。 ——手段不多,够用即可,只要你能回答出我的问题,便可安然无恙的离开此地。 ——再问一次,道君,汝唤何名? 招魂柳招人魂魄,窥探人心,天枢道君不知道它窥探出了什么,竟会想出如此诡异的方式来困住他。 但他到底还是提笔蘸墨,在宣纸上书: 【天枢道君】 四个字浓墨饱蘸,如行云流水。 炭盆静静燃烧,熏炉中的烟雾在室内幽幽弥散。 ——道君,汝唤何名? 这一遍,招魂柳的声音更愉悦了几分。 天枢道君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幻梦的构筑似乎变得更加稳定,这说明招魂柳的力量增强了。 他垂眸看着宣纸上的这四个字。 挪开最上方的一张纸,他提笔迟疑一瞬,又写下三个字: 【钟离壬】 这其实不算什么名字。 他出身钟离氏,但败落千年的钟离氏早已成了各家宗门收养的孤儿,他们像血统高贵的宠物被买回去,只待稍稍长大后,根据品相天赋决定是否继续培养。 他作为那一辈钟离氏的孩子,在被昆吾买回去时,按照天干地支,随意排了一个“壬”,作为他的代号。 直到后来,他执掌修界权柄,重修钟离氏宗庙,才再无被这样命名的钟离氏后裔。 招魂柳想要让他写下的,是这个名字吗? 阴恻恻的轻笑声打断了他的出神。 窗外原本模糊不清的远方景色,越发清晰起来,招魂柳的力量从被他压制,到如今,已隐隐有了压过他的势头。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招魂柳所窥探到的是什么了。 幻梦虽为招魂柳构筑,但决定其内容的,却是本人最大的心结。 他的心中也很清楚,招魂柳想要他写下的,是什么样的名字。 他的心结,竟无关剑心,无关昆吾,无关钟离氏。 而是那个以他的自尊与道心,绝不肯承认、绝不可直面的——那个名字。 招魂柳不是让他简简单单写出自己的姓名,而是在逼迫他承认。 承认他内心深处,所认可的、向往的、想要成为的自己,究竟是谁。 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无声无息的洇开。 - 昭昭至今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痛好痛好痛——” “要被扯断了,扯断了——” “钟离氏的孩子在干什么?要被搅碎了,好痛啊——” 周遭一片黑暗,唯有这些混乱的惨叫声、呻.吟声层层叠叠的回荡。 这些声音像是从最深的炼狱中溢出的哀鸣,若非刚才有一道稍微正常些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唤醒,昭昭几乎都要以为这些是什么邪魔了。 可她此刻是在天枢道君的幻梦中,哪里来的邪魔呢? 昭昭试探着问: “你们……到底是谁?” 混乱嘈杂的哀鸣声静了一瞬。 “她问我们是谁?” “是谁呢?是谁呢?” “钟离氏的孩子也问过,在他几岁来着?” 哀鸣声齐声答“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简直就像是一群神神叨叨的疯子。 但昭昭捕捉到他们话语里提及的“钟离氏的孩子”。 她第一次听见钟离氏这个姓氏,还是在师岚烟跟她解释东华珠的来历时,所以他们口中的钟离氏的孩子,指的应该就是天枢道君。 这些游魂般的存在,从小就寄居在他的意识中吗? 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姑娘,你得行动起来。” 又是那一道唤醒她神智的声音,昭昭立刻追问: “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声音却不作答,只说: “招魂林被赤金灵火点燃,再不离开招魂柳,你和他就要一起葬身火海了。” 赤金灵火? 昭昭完全没料到外面发生了这样的惊变。 为了将她们灭口,灵山巫女他们不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吗? “天枢道君呢?这是他的心结构筑的幻梦,理应由他自己打破,以他的修为应该很快就能出去了吧?” 那女声很轻地笑: “幻梦何时打破,与修为无关,他暂时还未勘破,你却有可做的事。” 昭昭闻言眼睛亮了亮。 “我可以做的事?” 莹绿如萤火的一点影子飘向昭昭。 与那些胡乱冲撞嘶吼的游魂不同,黑暗中,她的光芒稳定而清晰,像一盏微弱却不熄的灯火。 “你与我同样都魂属木灵,能感应到吗?即便这是在幻梦中,只要你静下心来,也能感受到吧。” 昭昭半信半疑地闭上眼,调动神识,去感受这周遭天地。 ……是木灵之力。 因为过于纯粹浓郁,她反而没有第一时间门察觉到。 这样的纯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正常的天地清气,更像是经过了某种提炼…… 昭昭想到了明决道人的炼丹炉。 赤金灵火烧了这不知道吸取了多少人魂魄的招魂林,未尝不是另一种炼丹。 “……你要我如何做?” 那声音温柔道:“我要你将招魂林中所有的木灵之力吸收,灭掉这一场滔天大火。” 昭昭猛然睁开双眼。 多少? 所有!???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昭昭立刻否决,“我只是一个伏天始五境的修士,纯度如此之高的灵力就算进了我的身体,我也无法消化。” “没错,你会爆体而亡。” 昭昭被她的诚实噎了一下。 “但是,我只是让你吸收这些木灵之力,却不是让你将它们吸收至体内。” 随着她这一句解释,昭昭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圆阵。 莹绿色的圆阵花纹繁杂,精密有序,似一种古老的法阵——就是看上去太小,没有震撼力,反而有种奇异的可爱。 “此为阴阳炼神阵,乃阴阳家的秘术,无论五行属性是什么,皆可习此阵法,你只需要借助此阵,便可将此方的木灵之气尽数吸纳,灭了这场火。” 昭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中又生出疑惑。 “这位前辈……既然有这样的方法,为何不教给天枢道君?由他实施,岂不是更稳妥?而且,前辈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在这里?” 那女声笑了笑,仍没有直面昭昭的问题,只说: “这天地间门,有些事,只有他能够做到,也有些事,只有你才能够做到。”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远处隐隐传来的嘶吼哀嚎声中。 莹绿的一点光芒,贴住了昭昭的额心。 “去救他们吧。” 耳边温柔如水的声音,很快便被涌入脑海中的阵法口诀所吞没。 因此昭昭也没有听到她那最后一句—— 今后,也请救救他。 - 不可再耽误下去了。 天枢道君看着眼前的宣纸,即使心中千百种不甘、不服、不愿,此等危急关头,不容他在此处慢悠悠地叩问道心。 不过只是一个名字。 即便写在纸上,也不能代表什么。 然而,正当他想要提笔再写下第三个名字时,手中的墨笔却忽而碎裂。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 不只是笔,周遭的一切景物都在消失、坍塌,幻梦逐渐崩溃,与招魂柳一直在暗中对抗的那一半力量也逐渐回归了他的身体。 如梦似幻的瘴气退散,他又回到了那片招魂林中。 这一株招魂柳,已死。 ……可谢檀昭人呢? 似有所感应,天枢道君忽地猛然抬头,朝林中火势最大的方向看去。 在看清那道身影的一瞬,他的瞳孔骤然缩紧。 赤金灵火将整个苍穹烧灼成瑰丽的橙红色,而在这残忍的美景中,那抹翠绿色的身影竟直奔灵火最盛处而去。 眨眼之间门,就被飞舞的火舌所吞没! 好烫好烫好烫——! 昭昭跃入大火之中,第一反应就是好烫! 五行有相克,赤金灵火属金属火,专克木灵,即便昭昭有阴阳炼神阵护体,也仍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般痛苦。 “仙子!仙子!” 被赤金灵火困住的散修们无处可逃,只能越聚越紧,正绝望时,见有人竟然敢一头扎入这大火中,瞬间门燃起了希望。 “仙子快救救我们!” “这仙子似乎不是昆吾的弟子……” “管她是哪家的弟子,只要能救命,那就是神仙菩萨!” 这些被灵山巫者下了灵蛊的散修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灵山巫女早已在放火时就将他们身上的灵蛊召回,只要他们与昭昭等人在招魂林中一起被烧死,灵山巫女大可说是这些散修打伤灵山巫者,盗走了赤金灵火的火种。 反正到时候人全死了,即便众人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也找不到能将她定罪的证据。 不过只是一些无宗无派的散修,他们死了,谁会在意? 昭昭看着底下这群散修,心中满是歉意。 因灵山巫女想要杀她和师岚烟,这些无辜之人才会被牵连进来,成为给她们陪葬的牺牲品。 如果她没有能力倒也罢了,现在她有那位前辈教授的阴阳家阵法,有了救人之力,无论如何,她能多救一个也是好的。 昭昭忍耐住快要将她躯壳焚烧成灰的炽热。 按照前辈所传授的方法,定心凝神,操控着足下法阵吸取周围的木灵之力。 被她吸尽灵力的柳树一碰便碎成一地灰烬,只要她能以超过火势的速度吸取木灵,没有了依凭的招魂柳,这些灵火便会停止扩张,可以被控制住。 “谢檀昭你发什么疯呢!” 烈烈燃烧的火墙外,已经脱困的师岚烟在火墙后冲着昭昭大喊。 她比昭昭早一些脱身,出来后便四处寻她,没想到在地面找了一圈没找到,抬头一看,竟见到她一个猛子往火坑里扎的愚蠢模样。 “赤金灵火是你能灭的吗!别发癫,快点想办法自己逃出来!” 面色苍白的昭昭勉强睁开眼。 汗水连视线都模糊了,但只听声音她就能认出来,除了师岚烟以外,没有人会如此跋扈。 “你没事啊,”昭昭笑了笑,“没事就好。” 师岚烟万万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一句话,愣神片刻继而更加暴怒: “你还有空担心我!我需要你担心吗!” 师岚烟左看右看,急得剁脚。 人呢! 那些昆吾的弟子们呢! 平日一个个耀武扬威自称修界第一宗,怎么到了关键时刻,竟一个也没见到。 还有天枢道君—— 招魂林这么大的火,他也不来管管吗! “师尊——!” 终于进入招魂林中的慕灵宗斐二人,满头大汗地寻到了天枢道君,连忙禀告: “招魂林的柳树不知为何逐渐在枯死,火势渐小,已经安排一部分弟子入内救人,另一部分的弟子用水魂琉璃塔收火。” 这赤金灵火借了招魂柳的势,原本烧得越来越旺,即便有收火的法宝,也来不及灭火。 却不知怎的,突然一时间门柳树全部枯死,才令他们得以入内。 一语不发的青年穿行与密林之中,开口问: “灵山众人在何处?” 宗斐一怔。 他似乎是头一次听到师尊这样冷的声音。 “……暂时没去寻。” “你亲自去找,”天枢道君冷静下令,“救人虽紧要,但需得提防灵山暗中行动。” 宗斐有些迟疑:“师尊,真是灵山所为吗?灵山好歹也是辅佐了历代飞升大能的一族,会不会有什么误……” 未等他说完,便迎上了天枢道君难得森冷的视线。 宗斐哪里还敢再为灵山说话,马不停蹄地御剑离开。 余下的慕灵忽然指向远处: “师尊!那边的火也要灭了,里面那个是师……是谢姑娘吗?” 差一点,私底下他们暗暗称呼的一声师娘就要脱口而出,慕灵连忙看向天枢道君的脸色。 他似乎根本没在意她的口误,视线越过那团即将熄灭的火。 没有了山火的阻拦,之前被困的那些散修们拔剑的拔剑,召符的召符,都在以最快的速度跨过那些残余的火苗逃命。 唯有与人群逆向而行的师岚烟,一心全扑在了从半空中脱力坠落的昭昭身上。 昭昭身上的法衣已经被赤金灵火灼烧得破破烂烂,修神农道的修士哪里惊得起这般炙烤,裸露在外的肌肤全都是的大片大片的灼伤痕迹。 师岚烟哆哆嗦嗦地取出丹药,要给昭昭服下,全然未曾注意到,身旁断崖处一直潜伏着一道黑影。 是操控灵蛊的巫者! 天枢道君眸光一凛,毫不犹豫地拔剑逼近,周围人几乎未曾看清他的动作,那巫者眨眼间门便已人头落地。 临死前,映在天枢道君的视线中的,是一张诡异的笑脸。 天枢道君意识到了什么,转身猛然朝师岚烟和昭昭的方向飞驰而去—— 然而—— 太晚了! 迟一步赶到的慕灵,撞见的便是师岚烟抱着怀中的少女毫不犹豫跃入断崖的场景。 风吹动师岚烟的长发,隐约露出的后颈上,有一点如朱砂般赤红的痕迹。 是灵山巫者的灵蛊! “师尊——!!” 慕灵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前去,还是没来得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她师尊紧随那两人跃入崖下,身影眨眼便淹没在了无边黑暗之中。 崖底瘴气浓郁,一丝光都无法透入。 慕灵瘫坐在崖边,一时间门脑子一片空白。 这不是寻常的断崖。 碎魂深渊,琅嬛禁地,从未有人能活着从这里面出来。 就算天枢道君是修界第一强者,他自己或许有能全身而退的能力,可是—— 岚烟仙子和谢姑娘呢? - 瘴气从眼耳口鼻不断侵入五脏六腑,体内轮转的灵力也似有阻滞。 在不断下坠的失重感中,天枢道君早已双目不能视,双耳不能闻,但他面上仍保持着镇定,静下心来探查师岚烟和昭昭所处的位置。 操纵灵蛊的蛊主已死,师岚烟的神智应该已经清醒。 或许此刻她就在呼唤他的名字,只是他听不见。 而随她一起坠崖的谢檀昭…… 她操控着那远超过她修为的古阵法,又被与她相克的赤金灵火灼伤,如不及时治疗,恐怕生死不过一线。 再快一点。 心再静几分。 他调动着所有的灵力与感官,将感知的领域无限放大,终于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应该就在此处。 因喊叫声而震动的空气,还有……那颗东华珠的共鸣。 他没有再扩展感知领域,碎魂深渊的瘴气对灵力的影响太大,如不控制,恐怕没有带她们回去的余力。 如不以最快的速度救人,再迅速返回,再耽误下去,等瘴气彻底入侵灵脉,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天枢道君决心速战速决,凝聚起所有的灵力,朝着东华珠的方向如闪电疾驰而去—— 然而。 竟只有一个人。 他听不见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漆黑无光的世界中,唯有手中的东华珠是确定的。 没时间门犹豫了。 他的灵脉已经有一半阻滞,若不在此刻折返,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 决定只在顷刻之间门。 天枢道君迟疑了不到一息,立刻召来一念剑,带着他们冲破瘴气,借着体内最后的灵力一鼓作气地冲回大地—— “师尊!!” 慕灵眼里的眼泪都还没酝酿好,连一炷香的时间门都不到,就见天枢道君带着人恍若神迹般从有去无回的深渊中冲出。 两人重重倒地。 胸腔中气血翻涌,强行催动灵力冲破瘴气的反噬发作,天枢道君只觉浑身经络仿佛寸寸碎裂般痛苦。 但他没有吭一声,拭去唇角鲜血,他干涩的嗓音道: “给……北辰儒门传讯,未能救回师岚烟……是我之过,北辰儒门若有恨,尽管来寻我。” 慕灵怔了怔,抬头看向师尊带回来的女子。 “师尊……你……你在说什么啊……” 瘴气未消,他眼中耳中皆有鲜血流出。 但双目已模模糊糊能看清东西,他看着慕灵扶着他,有些哆哆嗦嗦地嘴唇颤动着,似乎在说什么。 日光刺目。 他的视线落在她开合的口型上,依稀能辨认出她所说的话,却又似乎无法理解这些字眼。 她说的是—— “师尊,您救回来的就是岚烟仙子啊!”:,,. 19. 第 19 章 她死了(第二更)…… 五感随着瘴气消散而恢复,然而天地却仿佛在此刻静默。 在这死寂中,又仿佛有一只蝉伏在他的耳畔,突然声嘶力竭地鸣叫了一声,尖锐得似要刺穿他的颅骨。 ……师岚烟。 他救上来的,是师岚烟。 将这句话反复在心中咀嚼了两遍,他似乎才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在他身后,呕出一口污血的师岚烟也终于缓过劲来。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 “谢檀昭呢?” 无人应答。 逐渐朝这边赶来的昆吾弟子,正将余下的赤金灵火一一收入水魂琉璃塔中封存,瞥见一贯骄傲的师岚烟露出惶然神色,皆面面相觑,惊疑不解。 师岚烟看了看旁边深不见底的碎魂深渊,又看了看眼前已经被夷为平地的招魂林。 一切变故只发生在几息之间,师岚烟呆坐在原地,将纷乱的记忆重新整理了一遍,终于抓住了其中几个闪过的碎片。 是她。 她中了蛊,抱着谢檀昭从崖边跳了下去。 坠落深渊时,她看见了天枢道君的身影,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是谢檀昭强撑着睁开眼,用木灵之力治好了她的嗓子,才使得她能开口发出声音求救。 可现在。 谢檀昭呢? 她去哪儿了? “东华珠——” 如石雕泥像般的身影终于动了动。 “这颗珠子,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师岚烟茫然的视线往下挪了挪,落在了他手中那一刻莹白如玉的珠子上。 她不知天枢道君为何要在此时问起这个,喃喃答: “这个……这是谢檀昭给我的啊……” “你难道不知这是何物?” 背对她的雪衣道君忽而转过身来,师岚烟这才看清,他竟面白如纸,一双如琉璃剔透清冷的眼眸,此刻有鲜血溢出,宛如两道血泪。 “我知道……她也知道啊,我跟她说了,这是钟离氏家主夫人的传家之物,可是她说——” 师岚烟见他的脸色愈发苍白,语调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她说,‘即便心中尘缘一时还无法斩断,这身外之物,却是可以舍弃的’。” 周遭的空气仿佛在此刻凝滞了一瞬。 师岚烟忽而上前,抓住了天枢道君的衣摆: “谢檀昭人呢?为什么我没有看见她?是因为她受伤太重,所以你们将她送去疗伤了吗?她……” “她死了。” 冰雕雪砌的一张脸带着几分非人的淡漠。 天枢道君用平静得堪称冷漠的语调宣判了她的死亡。 “你二人一个中蛊,一个意识模糊,我迟了一步,灵力受深渊下的瘴气影响,不足矣追上你们两人,只能救最近的那个。” “她落崖已有一炷香的时间,已是回天乏术,无人能救。” 师岚烟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天枢道君霍然起身。 “慕灵,传令下去,琅嬛福地提前关闭,所有人即刻撤离,半日后我会封印秘境,通知神农宗,调人来小剑关医治受伤修士……” “就这样吗?” 师岚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做出一个个理智决断,好像死掉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握住自己的手腕时,仿佛还能感觉到少女为她疗伤时,轻轻覆在上面的指腹温度。 “她落入了碎魂深渊,她是为了救人才会受那么重的伤!这些人都得救了,你……你要将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就这么走了吗?” 师岚烟看了一眼身后那黑漆漆的深渊,语调近乎哀求: “天枢,你能不能去救救她,如果连你都救不了她,还有谁能救她呢?” “——需要我同你解释,什么是碎魂深渊,什么是琅嬛禁地吗?” 他转过身来,圣洁平静的一张观音面上无悲无喜,淡若九天上的皑皑云雾。 “只是第一层的瘴气,便可令修士体内灵力无法运转,你觉得以她的修为,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少?” 师岚烟被他这番话震了震。 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师岚烟的神色有些恍惚。 “那也不能……” “这世间事,不是只要你想,就能做到。” 雪衣道君的嗓音如玉碎冰裂,从他口中而出的字眼,每一个音节,都没有丝毫情绪,像是一潭永远不会泛起波澜的死水。 她忽然想起了在途中她与谢檀昭的对话。 她见过他一剑挑遍修界天才。 见过他率修士迎战异族妖邪,逼退千里。 也见过他百岁突破太初道十二境,百宗归顺称他为道君。 却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见到他眼睁睁看着与自己有过一段姻缘的妻子,就在他眼前死去。 而他却说—— 这世间事,不是他想,就能做到。 ……就这样平静的,无动于衷的,放弃了那个会笑着说喜欢他落魄模样的笨蛋。 身后传来了啜泣声。 雪衣道君脚步顿了一下,而后没有迟疑地,朝前方走去。 他看向不远处御剑而来的宗斐,一片冷寂的眼眸动了动。 宗斐刚一落地,就看见形容狼狈、跌坐在地的师岚烟,还有陪在她身边,也是一脸复杂神色的慕灵。 一头雾水的他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开口问: “师尊,这是怎么……” “交代给你的事呢。” 他出声打断了宗斐的问题。 宗斐收回视线,正欲向师尊禀报伤亡状况,和神农宗弟子的调派情况,便忽然瞧见了眼前师尊的异样。 他的神色一如往常,眉目如玉像垂眸,神明悯世,总是带了几分游离于世的超然平静。 只不过。 这样的一张脸上,却沾了色泽浓丽的鲜血,宛如神像溅血,将圣洁平静的容貌衬出了一种诡异的不详之气。 他望着宗斐,温声细语地问: “我不是要问那些,我是问你,灵山众人,此刻身在何处?” - 昆吾仙境,善法堂。 乘翼鸟一路飞驰千里的灵山巫女带着灵山巫者,赶在了第二日天明之前从琅嬛福地离开,抵达了昆吾。 善法堂内,昆吾六长老齐聚,听灵山巫女解释琅嬛福地中发生的事。 “……按照巫女所言,你们灵山巫者之所以火烧招魂林,是因为灵山预言的那两个未来将会杀掉天枢道君的命定之人,其中之一,就是那个云麓仙府的弟子?” 六长老左右分列而坐,上首空空荡荡。 为首的天璇君总结完她的意思,善法堂内一片静默,无人开口。 过了一会儿,响起摇光君漫不经心的声音: “你们这番解释是不是太牵强了些?你们若是能精准地占卜出未来到底是谁杀了天枢,何苦还开启琅嬛福地,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他摇了摇手中折扇,一副轻佻模样,言辞却犀利: “现在突然推出一个无名弟子,就说他是命定之人,焉知你不是为了自己的私欲杀了人,倒拿我们昆吾当靶子。” 灵山巫女将这位摇光君在心中暗骂了一番,面上却仍笑盈盈的。 “无名弟子?这位仙子,身份可大有来头呢。” 摇光君眯了眯眼。 “之前天枢道君失踪数年,曾在人间界,有过一段姻缘,对吗?” 听她提起这个话题,原本半信半疑的几名长老忽而坐直了几分。 摇光君笑意微敛,心往下沉了沉。 灵山巫女微笑道: “不巧,我的人曾在暗中偷听道,那位北辰儒门的掌门之女,似乎称她为——谢檀昭。” 这个名字,在她入住昆吾后,就旁敲侧击的从长老们口中打听到了。 当初只是简单的好奇,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个名字能派上这样的用场。 谢檀昭是什么人? 是天枢道君的妻子。 是这几个昆吾长老最忌惮的人。 只要她给谢檀昭一个将会杀死天枢道君的身份,这些昆吾长老即便嘴上不说,也会站在她这一方。 就算天枢道君回到昆吾,拿出证据与她对峙,这些疑心病甚重的长老,也会怀疑天枢道君对她的维护到底是不是出于余情未了。 至于真相如何,又有什么要紧的。 比真相更重要的是利益。 灵山与昆吾相互扶持的利益,才是她此刻的救命稻草。 灵山巫女就这样一遍遍的说服自己,安抚住自己并不宁静的情绪。 ……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长老们窃窃商讨着,一语不发的摇光君却并未参与,直到听见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他抬起头道: “天枢——!” 所有人皆朝门外的方向看去。 夜色未明,整个昆吾尚笼罩在一片朦胧夜色中。 云层后时而有紫电闪烁,隐雷滚滚,空气里蔓延着潮湿燥热的气息,似有一场暴雨将至。 众人看到那道雪色,从善法堂的台阶尽头缓缓走来。 他的左手,握着已经出鞘的一念剑。 天璇君立刻起身,挡在了灵山巫女的身前: “道君!灵山与昆吾情谊深厚,纵然灵山巫女行事有激进之处,道君也莫要凭一时意气,而置昆吾利益于不顾!” 天玑君也开口劝: “如今昆吾弟子无恙,北辰儒门的师岚烟也无恙,那些散修只是受了伤,医治一番也就好了,实在犯不着拔剑啊!” “道君携剑而来,究竟是为灵山巫女擅用赤金灵火,还是为她害死了谢檀昭?道君是否对那位凡女仍然念念不忘?” 天枢道君站在那里,听几位长老七嘴八舌地抢白,便知灵山巫女早已先他一步,将几位长老都拉到了她的阵营。 他也不欲辩解什么,甚至唇畔还扬起了几分弧度。 “既然诸位都如此说了,收剑便是。” 寒气四溢的一念剑被重新收回了剑鞘。 众人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灵山巫女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方才与他对视一眼,她当真以为,自己活不过今夜…… 摇光君却了解这位与从小一起长大的道君,他嗅了嗅,道: “什么味道?” 轰隆一声——! 漆黑长夜被一道闪电划破,众人似有所感,不知是被雷鸣吓到,还是被空气中渐渐浓郁的血腥气惊吓到,竟都齐齐不寒而栗。 视线再度落在了那道雪衣身影上。 可直到他缓缓踱步而来,众人才惊觉,血腥味并不是从旁的地方而来,正是从他的身上——他这一身被血染红的衣袍上而来。 咚咚咚—— 接连数声,他似是从芥子袋中取出了什么,随手一掷,便扔在了灵山巫女的脚边。 她定睛一看,霎时间浑身震颤,双手捂住了嘴才令自己没有惊叫出声。 那是—— 那是—— 那是随她一道去过琅嬛福地的十五名灵山巫者的头颅!! “灵山与昆吾,情谊深厚。” 殿外雷鸣闪电,暴雨如注,恍惚间像是上天降下神罚般惊天动地。 而随手掷下十五颗头颅的道君,嗓音却如玉石相击,清冽温和,若月的和煦春风。 他苍白的脸色鲜血未干,笑意浅浅道: “拿好昆吾给灵山的赠礼,记得回去时,替我问候你们的巫咸。” “告诉她,有朝一日,我会亲自登上灵山,拜访你们。”:,,. 20. 第 20 章 断情 昭昭感觉自己在不停的下坠。 急速涌动的风从周身擦过,她想要抓住什么,但周围空无一物。 视线中,似乎有个隐约的光点。 “天枢——!” “天枢——!!” “她还在下面!谢檀昭还在下面!!” 像是隔着一层水,声音闷闷地、遥远地传来。 昭昭勉力睁开眼,想要努力伸手靠近那个身影,然而一念剑剑光一闪而逝,她什么也没能抓住。 头顶明灭可见的……是天枢星吗? 印在昭昭双眼中最后的画面,是一念剑越来越远的剑光,和高悬于空的天枢星。 …… “呦——呦——” 恢复意识的同时,昭昭的第一反应是觉得浑身好冷,第二反应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舔她的脸。 似是天光大亮,眼皮却像是黏在了一起。 昭昭废了好一番力气,才将双眼睁开,看清了这个将自己舔来舔去的东西是什么。 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鹿。 人间有传说,鹿生千年为仙鹿,这只鹿看起来,的确不像是人界会有的物种。 昭昭能感觉到自己正像一条死鱼,搁浅在一条小溪边,葱茏繁茂的树晒下疏疏光斑,摇曳落在她身上。 抵在背后的碎石硌得有些生疼,清澈但冰凉凉的溪水从身下淌过,寒意似浸入了骨髓里。 昭昭瘫在那里,缓了好一阵都动不了一根手指。 要不是还有呼吸和体温,她几乎以为自己是死了。 ……可她怎么能活下来呢? 《琅嬛图鉴》上有记载,天地有衡,既有天生自然的灵气充盈之地,也就有瘴气萦绕不绝之地。 修士的修为再高,一不可自造通天福地,二不可杀绝瘴毒诡境,非修为不足,而是人力不及。 以她的修为,落入这人力不及的碎魂深渊,应该不等落地,就被瘴毒融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吧。 可现在—— 昭昭动了动手指。 虽然浑身没什么力气,不过性命无虞,修为尚在。 难不成她才是那个被上天眷顾的天选之女? 昭昭想到什么,催动灵力召出在幻梦中习得的古法阵。 方才在招魂林中,她将木灵吸取一空时,这法阵最大有数十丈,而现在,竟只有掌心大小。 原来如此。 木灵有涤荡污浊的力量,而经过赤金灵火淬炼的木灵更是被提炼到了极致。 正是依靠这份至纯的灵力,她才能从碎魂深渊那足矣毒杀任何一个高阶修士的瘴气中,平安无事地活下来。 如果不是亲眼见识到,昭昭自己也不会相信还有这种事。 她抬头看了一眼一碧如洗的苍穹,忽而想起了昏迷前所看到的一幕幕场景。 就连她自己也没料到自己能活下来。 那琅嬛福地的那些人呢? 直到被瘴气冲散之前,师岚烟都一直拉着她的手,她能猜到,那时师岚烟拉着她一起跳崖,多半是灵山那些巫者在暗中作怪。 只是…… 在三人落入崖中的那一刻,她到底还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昭昭觉得,喜欢一个人真是常理无法形容的矛盾。 明明恨他恨得想要杀了他,可是,当发现他真的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抛下自己,昭昭还是难过得整颗心都像是被人剜了出来,只余下一个空荡荡的豁口。 和谢兰殊经历的过往,都在这一刻化作刺骨的寒风,从她的心口洞穿而过。 吧嗒。 昭昭正哭得伤心时,身旁走远了的仙鹿将什么东西甩在了她身上。 低头一看,是一株灵气四溢的灵芝。 昭昭眼睫还挂着累,反应了半天才受宠若惊地抬头问: “这是……是给我的?” 仙鹿呦呦又叫了几声。 心中那些酸涩的情绪褪去几分,昭昭看着那株灵芝,低落的情绪缓缓回升几分。 她还以为自己要在这里一直躺到体力恢复,没想到竟会有仙鹿相助。 昭昭没有第一时间去拿那灵芝,而是抬起手,想摸了摸仙鹿以示感谢。 只不过手有些短,够不着那么高大的仙鹿,但那仙鹿似能通人性,知道她要做什么,竟主动弯下腿将它的脑袋递到了她掌心。 是温暖柔顺的触感。 “谢谢你。”昭昭擦掉了眼泪,忍不住摸了又摸。 吃下那株灵芝后,昭昭又在原地躺了一炷香的时间,静心调动身体去消化这株灵芝。 被赤金灵火灼伤的痕迹渐渐消失。 为了驾驭阴阳炼神阵而损伤的经脉也在慢慢修复。 穿过深渊时残余在体内的瘴毒和浊气也被排出。 浸泡在溪水中的昭昭身体里刚有污浊浮现,就被清澈的溪水冲走。 再睁开眼时,只觉耳聪目明,心境开阔,身体轻盈欲飞。 这灵芝一定不是普通的灵植。 昭昭跨出溪水,这才有空打量周围的环境。 原来碎魂深渊的底下,并非世人所想象的那样,堆骨如山,恶魂游荡。 瘴气将此处天然隔绝,清浊两分,竟是一个春暖花开,灵气盎然的神仙地方。 正欲四处转转时,那仙鹿围着她转了几圈,又在原地踏了几步,黑漆漆的眸子圆似宝珠,就这么直直望着昭昭,像是有话要说。 昭昭虽然觉得有可能是她理解错了,但还是试探着问: “你是想,让我坐在你背上?” 仙鹿动了动耳朵,前腿微曲,正是让她上来的意思。 昭昭再一次的受宠若惊,在原地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跨坐了上去。 没想到还没等她坐稳,情绪十分亢奋的仙鹿就已经撒腿狂奔了出去,昭昭差一点就被颠下来。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仙鹿跑了一段距离之后,足下竟轻点一支犹带露水的绿叶,就这么离开地面,在半空中如履平地地疾驰。 昭昭连忙抱紧仙鹿的脖子。 她不会御物飞行,御风符也用完了,就连那个阴阳炼神阵都变成巴掌大的玩具,这要是掉下去她就死定了! 而仙鹿显然玩得相当开心。 它偶尔也停下来,在有灵果灵树的地方吃两口,昭昭趁机翻了翻怀里的《琅嬛图鉴》,发现它吃的全都是稀世罕见的天材地宝。 在守住道德和直面欲望之间,昭昭只犹豫了一小会儿。 “诶,鹿鹿,你看那边那个是什么?” 天真懵懂的仙鹿老老实实地扭头,朝昭昭指的方向看去。 而昭昭眼疾手快,蹭蹭蹭就将树上剩的三个果子塞进了自己的芥子袋。 等仙鹿再转过头来,这才发现果子没了。 还不知道人族卑鄙之处的仙鹿将脑袋转开转去,始终没想通剩下的三个果子去哪儿了。 “咳咳,”心虚的昭昭摸了摸仙鹿的脑袋,“这地方这么大,你要是还没吃饱,我们去别的地方再转转?” 仙鹿没有丝毫怀疑,乐呵呵地带着昭昭去它其他的进食地点。 等仙鹿吃完一圈,它的肚子抱了,昭昭的芥子袋也更鼓了。 她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袋子。 能有这样的奇遇,也不枉她又是被火烤,又是被人抛弃,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话说得真有道理。 等回去之后,有用的就留着,没用的就拿去卖掉,卖掉的钱可以给两个孩子多买几身漂亮法衣,也可以翻新一下云麓仙府…… 后知后觉的昭昭,此刻才想到一个极关键的问题。 她进是进来了,可要怎么出去呢? 没有了招魂柳灵力的庇护,她不可能再从碎魂深渊那条路原路返回,而这个地方看上去与世隔绝,既然与世隔绝,就说明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昭昭看向旁边正在吃草的仙鹿。 此刻她才明白,这只仙鹿到底在兴奋什么。 ……这是在高兴从此以后多了一个人永远留在这里陪它玩! 意识到这一点的昭昭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仙鹿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有些不开心,歪头用鹿角戳了戳她,一双漆黑圆眼澄澈干净,好像在问她有什么烦恼。 昭昭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被困在这里再也出不去,再可爱的仙鹿和再多的天材地宝,一下子都变得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鹿鹿,你知道怎么从这里离开吗?” 仙鹿的眼睛里满是清澈的愚蠢。 “……” 她就知道。 昭昭跌坐在柔软草地上,看着眼前这空山幽谷,一想到自己余生都要在这里度过,心情沉重得连欣赏风景的念头都生不出。 “辟谷丹撑不了多少天,光吃这里的果子能活多久啊?” “就算能活很久,可是没有人陪我说话,人会不会疯掉?” “鹿鹿你能说话吗?” “看起来好像不能,那你能为我学一学吗?” 眼神清澈且愚蠢的仙鹿不太能理解她的烦恼,不过听到昭昭提起说话,它忽而叫了几声,催促着昭昭起身。 昭昭没什么动力再去偷宝贝,但见它如此积极,还是勉强爬起来跨坐上去。 仙鹿带着她一路飞驰,越过一道方才路过但却没有入内的瀑布。 昭昭这才发现这里面竟然别有洞天。 与外面野蛮生长的景象不同,这瀑布内显然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入目所及,皆是高耸如楼的书架,其中藏书无数。 走近打眼一扫,便是一些诸如《平纹灵录》《无妄妙法》之类的功法。 昭昭取出《琅嬛图鉴》,扉页便是著书人的那段话: 此洞天曾为仙人藏书宝地。 著书人在书中无处不感叹自己无缘寻到藏书之地,却没想到,这藏书地是在有去无回的绝命深渊。 如果不是她机缘巧合有木灵护身,恐怕在进入这藏书地的同时也已经死了。 昭昭看着这纷繁如云的藏书,想要随手拿起一本翻阅,却发现被自己抓住的那本书却无论如何都取不出。 “书中有灵,自择其主,切莫强求。” 沉郁如钟的声音响彻山洞,昭昭被吓了一跳,连忙松开了手。 等回过神来,她又道: “您是这洞中之主?” 对方嗯了一声,以肯定她的问题。 昭昭顿时来了精神:“那您可知离开此处的办法?” “自然知道。” 谢天谢地! 天无绝人之路! 昭昭大喜过望,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想起这位洞中老者所说的“书中有灵,自择其主”。 意思是,这里的书,只要愿意选她为主,就可以带走吗? “请问……本人没来的话,有没有办法让书中之灵隔空择一下主呢?” 洞中老者似乎从未听过如此离谱的要求,沉默了许久。 “……既无法亲自前来,便是无缘,有何资格择主?”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昭昭据理力争: “你们这个地方,应该成百上千年都没有人进来过了吧?我今日能来,就说明我有大机缘,这么大的机缘,捎带几个人,也不过分啊。” “此地与我有缘,其他人也与我有缘,就等于他们与你也有缘。” “有缘千里来相会,来都来了,就真的不能通融一下?” 昭昭在家中时虽说从不沾家中事务,但好歹也耳濡目染,讨价还价的功夫还是略有一点的。 洞中老者听完她这一番话,不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只道: “自行取书吧。” 昭昭也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但又怕再逼下去,人家翻脸,一本书也不让她带走了,便也不再多言,阖目催动灵力,逐一感应博物架上面的藏书。 感应之余,还不忘偷偷将云麓仙府众人经手过的零碎物件取出。 不管对方给不给,总是要尽力而为嘛。 漫长的筛选后,待昭昭睁开双眼,面前竟有五本藏书悬浮于空! 昭昭都来不及细看,连忙将几本书都揣进怀中。 “多谢仙人割爱!晚辈与同门必将好好修炼,勤勉克己,为天下除魔卫道!” 昭昭说完这番话,洞中老者的声音低低笑了笑。 “为天下除魔卫道,说得不错。” 他又语调一转。 “这琅嬛书楼,的确是给修界正道之人准备的,所以,想要带走这些功法秘籍,吾需确定,汝不会带着这些功法,为天下苍生带来祸患。” 昭昭一怔。 “您……要如何确定?” “且上前来。” 昭昭有些迟疑地回头看了仙鹿一眼。 仙鹿正趴在凉爽石壁上小憩,悠闲地打了个哈欠。 应该没有危险吧。 昭昭跨步上前,走到了洞顶一束光的笼罩下。 “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洞中老者念出这两句南辕北辙的诗句,嗓音中带着洞悉万物的智慧。 “你道途之阻,在情之一字,你情丝太多,难免有几根缠乱心神,极易走偏路。” 被他说中了心思,昭昭忽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忍不住为自己辩驳: “多情又如何?人若无情,何谈爱人,若不爱人,如何爱天下万物,若连天下万物都不爱,迟早有一日会误入歧途,就算修为再高,那也是世间祸患。” “汝之所言,深得吾心。” 洞中老者赞赏道。 “所以,吾并不是让汝斩断一切情丝,只不过是要裁剪一二。” “……裁剪?” “情丝有亲情、友情,这些情丝,都不会妨碍汝的道途,唯有一根——” 他顿了顿,似将昭昭这一生都看穿。 “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斩断相思,汝之道途,必一片光明。” 最后这一句,像是宫阙金铃,悠悠响在她耳畔。 昭昭有些恍惚。 她想起云梦泽的谢家,想起昆吾仙境的离恨天,想起碎魂深渊瘴气弥漫的风。 那颗天枢星在头顶明明灭灭,带着与他青梅竹马的少女越来越远。 她轻声道: “情丝若是断了,是不是就再也无法重续?” 洞中老者意味深长道: “也不是。” “只要汝情丝所系之人身死魂消,情丝便能重续,不过,人都死了,续不续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倒也是。 昭昭闭了闭眼,再睁开双眼时,眼中迷茫之色渐渐散去。 “那就断吧。” 恨得太深,爱得太深,都是负累,还不如让一切都成空。 至于他未来是生是死,上天自有定数,而她只需要做好她该做的事—— 昭昭抱紧了怀中的藏书。 斩断情丝,再睁开眼,或许又是另一个新的世界。:,,. 21. 第 21 章 身孕 寒月凄凄,照着云麓仙府半新不旧的山门。 今日有许多人出入云麓仙府,但明决道人并没有让曜灵和容与出去见人,两个孩子躲在屋顶上,掀开一片瓦头碰头地听着下面的大人们说话。 “……还请掌门节哀,红红仙子是为救人而牺牲,我们所有人绝不会忘记她的大恩。” “云麓仙府有此等大义凛然的修士,实在是修界楷模。” “能教导出这样的弟子,明决掌门此生应也无憾。” 这一波人走后,又有身着昆吾弟子门服的修士前来吊唁。 “……琅嬛福地中,多亏红红仙子妙手回春,解了我身上灵蛊,才不至于让我铸成大错。” 说话的,正是之前在林中被灵蛊操控,袭击昭昭和善玉等人的纪乾。 纪乾与两名同伴与昭昭分开后,又与善玉几人结队,在琅嬛福地中收获颇丰,匀了不少东西,准备结束之后当做谢礼赠给昭昭。 却没想到,招魂林起火,他们随其他昆吾弟子一同收火,待再听到这位红红仙子的消息时,已是她的死讯。 “这些东西本是要交给她的,如今她已经牺牲,那这些东西,还是交给掌门您,红红仙子生前若有感情好的师弟师妹之类的,便转赠给他们吧。” 一旁的善玉也是一脸戚戚然的模样,不敢相信只不过分别半日,那少女便已化作碎魂深渊的一捧灰烬。 容与听着他们的对话,偏头看向曜灵,问: “牺牲是什么意思啊?” 趴在瓦片上的曜灵想了想:“就是……死了的意思吧。” 容与很轻的啊了一声。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许许多多尸体的模样。 自他父亲去世,魔界被父亲昔日的副将把持,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容与就能在魔宫内看到刺杀者的尸首。 死掉的人,会变得很不好看。 有时没了半张脸,有时肚破肠流,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永远不会再醒来,永远不会再跟他说话了。 容与默不作声,吧嗒吧嗒掉了好几颗眼泪。 曜灵与他同岁,却不太理解死亡的意义,她歪头看着又哭鼻子了的小男孩,很是熟练地掏出手绢给他擦擦眼泪。 “哭什么哭!他们说,人死之后就是去一个特别漂亮的地方生活,什么烦恼都没有,唯一的烦恼就是没有钱,所以我们要年年给他们上香烧纸钱。” 容与半信半疑,魔界之人,生死都是常事,没有人族的这些礼仪。 “真的吗?什么叫烧纸钱?” “就是那种一种黄黄的纸,用火烧,他们就能收到啦。” 容与恍然大悟,任由曜灵给她擦掉眼泪,十分崇拜道: “你好厉害,怎么什么都知道。” 曜灵得意地哼哼两声,两个孩子手牵着手,走过陡峭不平的屋檐,从明决道人的房间里薅了一堆符纸。 这不就是现成的黄纸吗? 而刚刚回到云麓仙府的昭昭,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两个孩子在后院给她烧纸的模样。 这两人还不知从哪儿找来几根草梗,有模有样地捻在一起点燃。 “……你们做什么呢?” 曜灵和容与闻声抬头。 只见圆月高悬下,一道骑鹿而来的身影立在铺满皎白月色的屋檐上。 之前那一身碧绿裙衫早就被烧得不成样子,少女换上了一身浅月白的法衣,清风吹拂,更似天宫仙人,踏月而来。 昭昭从两个孩子的眼神中满意地看到了震撼。 不错,说明她这个改头换面应该相当成功。 然而下一秒,这两个孩子便举着手里的三根草梗,齐刷刷地朝她拜了三下,磕头嗑得干脆利落。 拜完曜灵还得意道: “你看!我就说吧!像姐姐这种财迷,要是有人给她烧钱,她就算死掉也会亲自来收的!” 昭昭:“……” 我可真是谢谢你们了。 “姐姐,这些黄纸,老头子的房间里还有好多好多。” 曜灵起身上前两步,昂着头一脸天真道: “你要是想要,我天天都去偷来给你烧,虽然你死了,但是你能不能不走啊。” 不知生死为何物的小姑娘以为只要有足够的钱,就能将死后的人也留在身边,完全不明白人死如灯灭,只会和一缕青烟一样消失。 昭昭看着她,忽然回想起很多年前,父母新丧时的那个自己。 那时候的她也会趁着夜色偷偷去父母的墓前烧纸,五六岁的小孩子,听见打雷都会害怕,却不知为何一点也不害怕墓地和鬼怪。 她只是想。 不要丢下她一个人。 哪怕是鬼魂也好,能不能不要只剩她自己在那个屋子里睡觉。 直到与谢兰殊成亲,她才终于能踏踏实实地安详入睡。 谢兰殊…… 心中咀嚼着这个名字,昭昭竟真的发现,不再有那种闷痛酸涩之感。 对于现在的她而言,谢兰殊这个名字纵使仍然值得珍惜,却再也不是需要放在台面上,日日取来把玩,一遍一遍拭去灰尘的存在。 耳边传来泪眼汪汪的容与的哭腔: “姐姐,我悄悄告诉你,我家里还有很多很多的金子,你要是想要,我也可以回去给你偷……” 曜灵听完猛地回头。 “什么家?什么金子?好啊!你怎么从来都没告诉我,臭容与,我要和你绝交!” “诶——” 两个小孩子又开始吵吵闹闹起来,昭昭从屋檐上一跃而下,缓步走到他们面前蹲了下来,一手摸住一个小脑袋。 “好啦,都好好说话,不要吵架。” 容与眨巴着眼睛: “姐姐,你是不是没死啊,死人的手都凉凉的,可你的手好暖和。” 昭昭笑盈盈地问他: “如果我没死,你和曜灵会开心吗?” “开心!” “当然开心!” 昭昭张开双臂,两个小孩子也扔掉手里的草梗与符纸,用小小的手臂拥住了她。 “那我就不死。” “方才你们嗑的那三个头,就当做是拜师礼啦,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我的徒弟,虽然我没有别的师尊那么有本事,不过我也会努力的。” 曜灵是最开心的那个,当即就大喊: “谁说的!姐姐……师尊就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师尊!反正比老头子厉害多啦!” “——当初你这孩子抱着老朽的腿,让老朽收你为徒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从正殿缓缓走出的老者轻笑着将昭昭上下打量一遍,又看了看她带回来的仙鹿,气定神闲道: “果然不出老朽所料,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就折在里面。” 跟在他身后的犬妖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见他这模样翻了个白眼。 “得了吧,老头子装什么装,还不是见我什么事都没有才放心的,刚见到昆吾来人的时候说你死了的时候,他差点没厥过去。” 妖使与主人之间有契约相连。 若是昭昭身死,契约强行解除,妖使也会受到反噬。 但见离风不仅什么事都没有,当晚还吃了三碗饭,明决道人就知道,昭昭还有一线生机。 明决道人听完离风的话胡子一抖,瞪着眼睛开始装傻。 “我什么时候厥过去了?年轻人,这话可不要瞎说啊……” 昭昭平安归来,还捎回一只仙鹿,云麓仙府的众人都大大松了口气。 在昭昭的提议下,云麓仙府以心爱弟子亡故、宗门上下悲伤难抑的理由闭门谢客。 然后全宗门聚在一起,门窗紧闭,设下结界,开始细数昭昭这几日的经历。 故事从灵山给昆吾弟子下蛊,被她用酥心草设陷迷晕开始,说到师岚烟假扮天枢道君,天枢道君又假扮师岚烟,再到招魂林幻梦,灵山纵火,她落下碎魂深渊。 最后在深渊底下的琅嬛书楼,她斩断情丝拿到秘籍功法,被书楼主人用传送阵将她送了出来。 回头一看,那只仙鹿竟不知何时跟在她后面,也一同被传送了出来,还十分欢喜地一个劲蹭她的手。 “它倒是愿意跟着我,” 昭昭看着被曜灵和容与摸了小半个时辰的仙鹿。 “不过,它在那仙境吃的都不是寻常食物,估计养起来不会便宜,日后得想法子多赚些钱了。” 明决道人倒是不担心: “你方才说,当时天枢道君与你在洗墨山脉时挖到了不少矿石吗?都有哪些矿?” 昭昭从几乎已经装得塞无可塞的芥子袋里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压在下面的矿石。 放进去时还未发觉,待取出来时才发现,数量还挺不容小觑。 明决道人惊讶地眨眨眼,掏出一把算盘扒拉了一下,抬头朝昭昭比了个数字。 “……一万灵石?” 昭昭保守地猜了猜。 明决道人和离风都极震撼地看了看她。 昭昭茫然:“多、多了?” “是一百万上品灵石!” 昭昭眨眨眼,一时间竟对这个数字没了概念。 见昭昭呆头呆脑一脸茫然,离风看不下去,给她细细解释—— 灵石按照品质,分为上品、中品、下品。 在修界,灵石既是以供修炼的灵气储备,也是通行的货币。 一颗上品灵石,可换十颗中品灵石,一颗中品灵石,又可换十颗下品灵石。 若以购买力来衡量,曜灵和容与爱吃的糖葫芦,基本只值一颗下品灵石。 若以寻常修士的开销衡量,他们一年的开销通常也就一千颗上品灵石,当然,要是算上购买名贵法器,那就上不封顶了。 而昭昭所带回来的这些矿石,要是全部卖出去,粗粗一算就是一百万上品灵石。 他们宗门这五个人就算坐吃山空,至少也能逍遥个一百多年。 离风看着那些名贵矿石,满心疑惑: “这其中许多矿石都是极难开采之物,你赤手空拳,天枢道君也不像是会专门准备工具的,你们拿什么挖的?都快把山都搬空了吧!” 昭昭回忆了一下,不太好意思道: “就……他那把剑……还挺好使的。” 离风:? 剑? 谁的剑? 该不会是天枢道君的那把用昆吾铁铸成的一念剑吧??? “……昆吾铁是世上至坚之物,只在昆吾仙境有,数量还极稀少,这铁昆吾只会拿来给历任掌门铸剑,你居然拿它来挖矿!是天枢道君疯了还是你疯了——” 离风虽不是剑修,但好武之人,对剑这种兵之君子,都有种独特的喜爱。 谢檀昭拿一念剑去挖矿,这和让自己天下第一美人的老婆去挖粪有什么区别!! 被离风气愤瞪着的昭昭不疾不徐,从芥子袋中翻出几本秘籍。 她眨眨眼,故作疑惑道: “诶呀,这里怎么会有一本《神意摧魂指》呢?我们这里,是不是好像、大概、或许有那么一个人,修的就是拳脚利爪上的功夫……” “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 离风跳上桌子就要来抢,昭昭早知道他要来抢,立刻后撤一步: “不许动!” 手已经挥出去一半,犬妖的爪子都已经兴奋的伸了出来,却被昭昭这标准的命令式语气叫住,妖契瞬间发挥作用,将他定在原地,如一座雕像般硬邦邦地栽倒在地。 “谢檀昭你——!” 一旁的仙鹿趁机凑上来,吸溜吸溜地舔了他两口。 这好像就是它跟人打招呼的方式。 昭昭将他晾在一旁,又将一本秘籍交给了明决道人。 明决道人对这秘籍倒并不感兴趣,连看都没看一眼,笑道: “老朽已活了数千年,修为已至这一生的极限,到了极限,无论是寿命还是修为都会逐渐衰退,再好的秘籍也是回天乏术……” 听了这话,昭昭神色有些复杂。 “您不如先看看这是什么秘籍?” 明决道人见她神色,还是接过来瞧了瞧。 秘籍上写—— 《福寿延年拳》 一套拳法十八式,无实战之力,但每日晨起时练上一遍,可延缓老年修士的寿数,比丹药更健康无害。 明决道人:“……” 别说,还怪实用的。 至于曜灵和容与,琅嬛书楼也给出了适合两人修炼的秘籍。 入睡之前,昭昭和两个孩子整齐地横爬在床上,翻开了其中的一本。 琅嬛书楼不愧是仙人藏书之地。 和寻常的秘籍功法不同,刚一翻开,便见书上所绘的剑招幻化成银色灵光,竟活灵活现地在眼前演练起来,曜灵看得近乎痴迷。 “师尊,”小姑娘扭过头来,昭昭还以为她要问这秘籍,没想到开口却是,“天枢道君是谁啊?” 昭昭愣了一下。 明决道人和离风早已知晓和她天枢道君的关系,两个孩子的注意力又全在仙鹿身上,因此今日谈话时,他们并没有避讳。 然而曜灵早慧,已经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是……曾经与师尊成过婚的人,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 昭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要替我保密,不可以和别人说哦。” 两个小脑袋都用力的点点。 容与疑惑:“可是,为什么不能说啊,师娘对师尊不好吗?” 猛地听到师娘这个称呼,昭昭还有些震撼。 “他不是师娘……总之,你们今后若是见到他,记得避开就行。” 她不知灵山的预言还有没有别的提示。 但总之,在他们能与天枢道君有一较高下的能力之前,最好还是不要相见。 两人不明原因,但出于对昭昭的信任,还是很快答应了下来,记在心里。 时间太晚,聊至此处,两个孩子都已经有了困意。 曜灵在左边抱住昭昭的脖子,容与在右边抱着昭昭的胳膊,五六岁的小孩子手掌小小的,紧紧地贴着她,像依靠着大树的幼苗。 昭昭忽而问:“如果,我们要离开现在的云麓仙府,你们会舍不得吗?” 灵山的预言就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剑,不知何时就会坠落下来。 小剑关已经不再安全,他们资金充足,何不离开这里,再另寻一个安全的地方栖身? 容与已经打起了小呼噜,只剩下睁不开眼的曜灵软声问: “老头子,和大狗狗……也一起吗?” “当然。” “只要一起,都好。” 小姑娘的脸贴住她,睡意朦胧道: “只要,别剩下我一个人就好。” 昭昭笑了笑,嗓音轻若羽毛,不知是在对谁说。 “不会的,你不会是一个人了。” - 这一夜,昆吾仙境三十三宫皆灯火通明。 底下的弟子听到了些风声,但看见长老们派人以最快速度将灵山巫女送回灵山时,全都十分讶异,议论纷纷。 更甚嚣尘上的是,据说灵山巫女临走时还带走了十五个盒子。 每一个盒子,都是一颗由天枢道君亲手斩下的头颅。 至第二日天明,天枢道君斩杀十五名灵山巫者的消息,已经在修界传开。 与之一并传开的,还有天枢道君即将闭关的消息。 师岚烟一大早便抵达了昆吾,让人传话给离恨天,她要见道君。 原以为会和以前一样被拦下来,不料这次,她竟没有丝毫阻碍,畅通无阻地就被人迎了进去。 大殿清冷一如既往。 书案前,雪衣白发的道君洗净了身上血污和尘埃,又变回了仙姿俊逸的模样。 从前师岚烟见他如此,只觉得赏心悦目,此刻见了,却只觉得无比刺眼。 “你要闭关?” “嗯。” “是因为谢檀昭的死?” 执笔批阅文书的道君长睫微颤,缓缓抬眸: “自我从人间界回来后,历劫突破,修为增长,本就该寻时机闭关巩固,之前被宗门琐事缠身,如今只是终于得空,与任何人都无关。” 师岚烟怔怔看着他,眼中有不敢置信的神色。 “谢檀昭的死,你当真连一点动容都没有?” 他提笔继续批阅,眉目温然,没有丝毫异样。 “我已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天命如此,非人力可以扭转。” “问心无愧。” 师岚烟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她冷然道: “你于人间界时将她作为垫脚石,才有如今的历劫突破,在琅嬛福地,你身为道君本该庇护散修,却是她先你一步救下了所有人,天枢,你如何问心无愧?” 说到此处,她已有几分哽咽。 其实她与谢檀昭相识时日并不长,虽有难过,却并不至于如此。 更让她心寒的是天枢道君。 她从小到大,心目中修界的至强之人,无所不能的道君,竟然真的能对一个与他结发两载的妻子如此无情。 谢檀昭是如此下场。 她又如何能相信,自己在他心中会是例外? 所谓千年的青梅竹马的情谊,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盲目崇拜罢了。 “那你呢?” 凛然端坐的道君面含淡笑,视线却锐利如锋。 “你身为儒道贤德境三境的修士,却没有及时发现灵蛊近身,才令谢檀昭坠崖,你之所以现在在为她喊冤,不过也是因为自己问心有愧,想消解自己的愧疚而已。” 师岚烟猛地被他戳穿心中隐秘的想法,不禁哑然半晌。 “……那也总比你无动于衷得好!” 天枢道君不欲再与她纠缠下去,起身离开。 师岚烟越看他这副模样越来气。 她生来就不是个有气自己憋着的性子,即便是天枢道君,她不高兴,他也别想好过。 “谢檀昭怀有身孕你知不知道!” 师岚烟这一句话脱口而出,落在离恨天这空荡寂寥的冰冷大殿中,像是玉石砸落,回响声久久不绝。 猝不及防地,天枢道君停下了脚步。 不过是这样的一个小小动作,却让师岚烟心中颇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方才脱口而出时,她还有几分犹豫挣扎,可此刻见到他终于有了动容,师岚烟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谢檀昭都化成灰了,现在死无对证,她想怎么编都可以。 天枢道君缓缓回神,方才的笑意在他脸上荡然无存。 他转过身,理智地否决: “这不可能,她若有身孕,如何承受得了筑基时的痛楚?在琅嬛福地中几经摔打逃亡,以她的身体……” “昆吾的雪鸽都是你的耳目,我不信那日在离恨天外,没有一只雪鸽在场,你大可以去查,看看那一天谢檀昭是不是亲口告诉我,她已有身孕。” 理智告诉他,这绝不可能。 然而—— 当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从师岚烟脸上找到一丝心虚之色时。 他站在原地,仿佛又有能刺穿颅骨般的尖锐蝉鸣,声嘶力竭地响起。 在他耳畔,绵延成久久不绝的一线。:,,. 22 第 22 章 难抑 慕灵觉得最近的师尊不太对劲。 早课结束的间隙, 她将这个猜测告诉宗斐时,粗枝大叶的师兄并未对她的猜测报以同感。 “你想多了吧。” 宗斐擦了擦满头的大汗,手掌滑得有些握不住剑柄, 他一边擦手一边道: “我觉得挺正常啊, 师尊今天还抽空亲自来指点我们练剑,你指的是哪方面不对劲?” 慕灵看了看宗斐活脱脱从水里捞出来的模样,再想到方才试剑台上,他被师尊一语不发吊着打的惨烈场面。 “……你觉得,师尊像不像因为你没有及时掌控灵山巫者的行踪, 让灵山巫者下蛊成功这件事在迁怒你?” “没有吧。”宗斐并没有如此细腻的观察力,只是大手一挥, “师尊向来秉公执法, 冷静理智,方才那只是在提点教导我, 你怎能如此揣测师尊!” 慕灵:“……” 算她对牛弹琴。 离天枢道君闭关的日子越来越近。 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 昆吾仙境的普通弟子平日离道君太遥远,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若说唯一的感受, 就是他们见到道君的次数似乎比往日多了许多。 学宫内的弟子月考,他亲自督考。 戒律堂的有弟子犯事,他亲自调查判决。 往常由长老堂全权处理的外门杂务, 他也都亲自一一经手。 只要认真找,这世上总有做不完的事可以做, 天枢道君沉浸在这些繁杂无趣的事务中, 就连睡觉的时间也一并省掉。 慕灵默不作声地观察着。 有时她觉得师尊看着很正常,但偶尔,她又觉得这种过分平静的正常非常诡异。 就像正在酝酿着什么恐怖的突变一般。 不过, 除摇光君以外的五名长老都对此十分欣慰。 他们一致认为这都要归功于谢檀昭死了。 她一死,道君最后的软肋彻底消失,天枢道君不仅重新变回原样,甚至还更加沉稳,更加勤勉,未来定会带领昆吾蒸蒸日上。 “……道君明后日便要正式闭关,这些杂事,交由我们来处理即可,无需亲力亲为。” 见天枢道君又至长老堂,命人带走一堆需要审阅的外宗情报,天璇君不禁挂上几分笑意。 他看上去四五十岁,极英朗肃然的模样,是昆吾长老中资历最深的一位,从上任掌门带回钟离氏的孩子时就已经在昆吾,对天枢道君的情感如师如父。 站在他眼前的青年眉目温然: “正因快要闭关,左右无事,顺手便看了,我闭关的时日,还要劳烦长老们多多操心。” “什么话,这是应该的。” 多年前栽种在昆吾的树苗,如今在他们的修剪下,已然成了一株能为昆吾遮风避雨的参天大树,天璇君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欣慰。 想到前几天与其他几位长老们商议之事,他不由得试探问: “你此次闭关后,可有为将来考虑?” 青年眉梢微动,谦虚问: “长老指的将来何事?” “你此番闭关,若能突破瓶颈,自然是好事,可若不能,我和其他长老以为,或许可以考虑寻一位适合的道侣与之双修——” 从前没提过这事,是因为天枢道君修的是寡欲清心之道。 如今他的元阳已经被那个凡女所窃,道途只得改上一改,与人结契双修,也不失为另一种提升修为的方式。 天枢道君微微勾唇,看上去并未有什么明显的反对之色。 “长老们可有人选?” 原本选定的自然是灵山巫女——但天枢道君上次发的那一场疯,众人至今不敢忘怀。 恐怕那位灵山巫女自己也吓得半死,今后多年都不一定敢再踏上昆吾仙境的山。 天璇君道:“我与众长老以为,北辰儒门掌门之女师岚烟,与道君极为般配,道君或可考虑……” “无需考虑。” 这个结果也算意料之中,天璇君正欲放弃,却听对方道: “长老们若是满意,可自行去北辰儒门提亲,我没有异议。” 峰回路转。 天璇君猛然抬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道君此话当真?” 雪衣道君冷若琉璃的眼眸中,浸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他轻声道: “啊,当真,去吧。” 从来无心情爱的天枢道君此番答应得如此果断,昆吾的几位长老皆不敢相信。 他们都做好了长期备战,循循善诱,必要时搬出道君责任之类的种种说辞来达成目的的准备,却没想到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会不会有什么诈? 但道君说话向来一言九鼎,他们虽心中怀疑,却仍抱着一点侥幸,遂命人马不停蹄地去准备结契典仪,第二日就直奔北辰儒门而去。 北辰儒门的掌门也是同样惊讶非常,反复问: “这真是天枢道君亲口答应的?” 天璇君春风满面: “自然,今后昆吾仙境与北辰儒门结为友盟,昆吾仙境必不吝资源,与北辰儒门互通有无。” 掌门知晓,这是天璇君在点他之前派师岚烟去打探消息之事。 “如此就先谢过天璇君了,我北辰儒门也定当坦诚以待——” 两大宗门的话事人聊得其乐融融,进度已经到了结契大典时要摆几天的流水席,邀请多少宗门。 然而—— “做你们的春秋大梦!” “让我与天枢道君结契和要我死有什么区别!爹你要是还想看我活着就把他们都赶出去!” 北辰儒门的人全都傻眼了。 修界谁不知道,他们北辰儒门这位大小姐与天枢道君青梅竹马,自幼爱慕,所有人都以为,只要天枢道君点头,这桩婚事便是铁板钉钉。 谁也想不到,到最后竟然是师岚烟不肯与天枢道君结契成婚。 北辰儒门的掌门敲了敲女儿的窗户: “乖女,你吃错什么药了?跟天枢结契做道侣,不是你从小的梦想吗?你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回应他的,是又一个砸到窗边的花瓶。 “什么梦想!我没有那么没出息的梦想!从今天开始我要好好修炼,男人只会阻碍我修炼的速度!” 掌门:“……” 他女儿好像真的不太正常了。 眼看着师岚烟大有“敢逼我成婚我就去死”的架势,掌门虽满腹疑惑,也只能作罢。 天璇君在大殿正等着迎接昆吾的新任道君夫人,等来等去,却只等来北辰儒门满含歉意的一句: “结契成婚之事,恐怕是不成了,岚烟修为浅薄,自认非是道君良配,谢昆吾错爱。” 愕然良久,天璇君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才是天枢道君答应让他们去提亲的原因! 虽然不知为何,但他显然是很清楚地知道师岚烟不会答应这桩婚事,这才如此顺从地同意他们的提议。 为的就是让他们今日大张旗鼓地来,又灰溜溜地回去,从此以后再不敢替结契之事! 天璇君面色又青又白,胸中怒火翻腾,也没再与北辰儒门多言,带着一身低气压离开了北辰儒门。 待昆吾的人走后,师岚烟才打开房门,情绪平稳了下来。 她的脑海中又涌现出那一日,在离恨天时的回忆。 在她说完谢檀昭怀有身孕的那番话后,雪衣道君只是片刻的怔松,回过神来之后,就像是落入一粒石子的潭水一样恢复了平静。 “繁衍后代乃是寿命短暂的凡人才会有的愿望,既修长生久视之道,又怎会在乎血脉绵延?” “你似是想以此让我怜悯谢檀昭之死,但若是我真因此而动容,我所怜惜的,到底是她,还是那个带着我血脉的孩子?” “修道先修心,岚烟,你修道千年,修的难道是一颗凡人之心吗?” 当世之人,几乎都有一个共识。 那就是天枢道君乃这一代修士中,最有可能飞升成仙之人。 不仅是因为他修为绝世,还因为他生来一副悲天悯人菩萨相,双眸剔透若琉璃,似宫观寺庙中的圣洁神像,注定不会被红尘纷扰牵绊。 可今日师岚烟听了天枢道君这番话才清醒的意识到—— 木雕泥塑的神像尚有悲容。 但天枢道君他,是没有心的。 在师岚烟胸腔中燃烧了千年的那颗恋慕之心,被这几句话彻底浇灭。 她又想起了那个曾经以凡人之躯跋涉千里,一步一步走到凡人难以企及的仙境宫阙前的少女。 多情总被无情恼。 师岚烟想,今后她或许依然会仰望天枢道君那世人难以企及的修为,与睥睨众生的道君威仪。 却绝对绝对,不会像谢檀昭那个傻瓜一样,真心实意地喜欢他了。 师岚烟站在窗边,看着昆吾提亲的队伍渐渐消失在云的那头。 良久,师岚烟垂眸看着手中杯盏,微微倾斜,将杯中酒酿尽数倾倒在地。 - 夜幕如墨,乌云蔽月,提着一盏琉璃灯的摇光君穿行于漆黑竹林中。 被浓稠夜色包裹的琉璃灯只能照亮脚边,但他的步伐却并无犹疑,似乎这条路早已走过许多遍。 风过疏竹,灯火摇曳了一下。 摇光君的脚步蓦然止住,再垂眸一看,手中琉璃灯毫无征兆地断了线,在一旁青石上砸了个粉碎。 “好险。” 摇光君不咸不淡地感叹。 “差点被切断的就是我的脚了,天枢,被师岚烟那丫头退了婚就如此生气?” 他自然知道天枢道君不会为此事生气,不过只是说来阴阳怪气一番。 但当他身形灵活的绕过林中剑气,朝着不远处的身影走去时—— 一阵晚风吹散乌云。 月色皎洁,照亮林中端坐石台的身影。 摇光君敛去笑意,有些错愕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你这是……” 淡金色的剑影纷乱如簌簌落下的竹叶,无规律地在雪衣道君的周身以极其危险的速度纠缠,几度有失控的剑影分.身刺破他衣襟,在他身上留下细密血痕。 摇光君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念剑。 一念剑。 一念剑。 剑如其名,在于心念归一,登峰造极。 被世人仰望的一念剑,每次现世,都只见执剑人如抽刀断水,白虹一掠,出剑从无花招,一剑可定乾坤。 那是剑意的极致,是剑道第一人淬炼千年的剑心。 可如今他看到的是什么? 摇光君走神片刻,一道剑意带着铮然剑鸣霎时便削掉他几缕头发,紧接着又有数道白虹划破夜色,劈面而来。 “天枢!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做什么!” 摇光君没有察觉到杀气,说明这几剑这不是天枢道君的本意。 但这却更加可怕。 因为这意味着剑心动摇,剑意失控,一个剑修若连自己的剑都无法控制,甚至会反过来噬主,修为再高,于修界也不是好事,而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此事若传出去,修界众人会如何看待道君? 他还有资格被天下称作一声道君吗? 就在摇光君拔剑咬牙抵挡时,被失控的一念剑搅乱的风声稍止。 紧接着,在夜色中缭乱飞舞的剑影也终于平稳下来,仿佛一场洪水海啸褪去,留下千疮百孔的残局。 “天枢——!” 见石台上的身影摇晃,如玉山倾颓般重重跌了下来。 摇光君踏过一地碎竹落叶,连忙快步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你没事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摇光君聪慧,很快就联想到了什么。 “是谢檀昭死后才这样的对不对?” 天枢道君一语不发地将他推开。 一贯如春风化雨般温润的面庞,此刻神色也淡了下来,显得愈发寡冷无情。 一念剑的剑主,却被自己手中的剑所伤。 这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只是残余在身体里,属于谢兰殊的那部分记忆在作怪。” 他冷声道: “很快便能解决。” “解决?”摇光君见他这副独断专行的模样,不由得冷冷嗤笑,“别说得好像你和谢兰殊是两个人一样,他就是你,你就是他,一体两面,你要如何解决他?” 他的掌心贴上胸口位置。 原本平寂如潭水的心,等回过神来时,不知为何填满了粘稠的情绪。 堆积着,越来越多,无论用多少繁杂的事务填进去,也只会被那股浓烈的情绪吞噬、焚烧,最终如野草燎原般,蚕食他的所有思绪。 ……无法消失。 心脏被攥紧的痛楚,无论如何也无法消失。 “现在不就已经解决了吗。” 他面色冷淡地起身,准备将这个话题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这是位于昆吾藏剑楼外的一处竹林,地势颇高,前面有戍守藏剑楼的弟子隔开闲杂人等,使得竹林自然而然成了一处清净之地。 这还是摇光君幼时为了偷懒寻到的藏身处。 他拿这里当做逃学偷懒之地,而天枢道君却将此处当做精心修炼的静室。 摇光君从小就明白,天枢道君会是他们这一辈最优秀的修士。 因为,他能忍常人之不能忍,灭常人难灭之欲,若连这样的人都不能成功,天底下就没有能成功的人了。 摇光君敛去平日的戏谑神色,难得肃然道: “你明日不可去闭关。” 如果是从前的他,摇光君自然相信,他可以只靠自己就能解决剑意失控的问题。 但现在—— “此时我已有决断,不需再议。” “可以闭关的地方那么多,选择去琅嬛福地闭关就是你的决断吗?” 竹林万籁俱寂,月辉洒在被剑气斩断的伤痕上。 天枢道君眼睫低垂,并未说话。 摇光君见他这不温不火的模样却生出一股无名火: “别装了天枢,你修的是成仙之道,可你大道未成,不过肉.体凡胎,还真把自己当神仙了吗?谢檀昭死了你难受可以直说,你我二人相交千年,难道还怕我笑话你不成?” 冷若琉璃的眸子遥遥落在不远处,藏剑楼外那一株小小的、凋零的梅树上。 已不再是开梅花的季节。 这株梅树,也不会结出什么梅子。 他想起尚在云梦泽时,谢檀昭便很受小孩子喜欢,有时两人手牵着手去田间巡查秋收,刚至田坎上,就能被一群小孩子团团围住。 ——要昭昭姐姐举高高! 少女对这些孩子的要求无有不应,还会随身带一些蜜饯分给他们,于是愈发有孩子缘。 但谢兰殊却对那些可爱的孩子无动于衷。 ——兰殊,你不喜欢孩子吗? 床笫之间,少女问起这个问题,他却并未作答,只是如水蛇般无声的、紧紧地缠绕着她。 他不喜欢孩子。 不喜欢一切能分走她心神的东西。 ——可是我好喜欢小孩子。 少女脸颊娇艳如红梅,眼中波光潋滟。 ——谢兰殊,等下一次梅树结了梅子的时候,我们就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吧。 记忆如潮水褪去,他的眸光静若深潭。 “我只是觉得可怕。” 摇光君听了这话有些困惑。 只不过是伤情一场,有什么可怕的? “师岚烟说,她死的时候怀有身孕,这几日午夜梦回,我总会想起此事。” 摇光君万没有想到这个回答,恍然片刻,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谢檀昭怀有身孕而死,觉得遗憾或是痛心都正常,他为何会说——觉得可怕? 摇光君这样问出了口。 “因为我竟然生出一个念头——” 垂眸拭去剑上血痕的道君顿了顿,刻意纠正道: “是谢兰殊,他竟生出一个念头。” 他的嗓音轻得仿佛一声叹息。 “若是这个孩子已经生下来了,那该有多好。” 摇光君蹙了蹙眉。 什么叫孩子生下来了该有多好,修仙者向来不重血脉延续,天枢做了几年凡人,竟生出了如此世俗的念头吗? 似乎察觉到摇光君心中所想,天枢道君唇边漾开一抹雾里看花般的浅淡笑意。 “不是因为那种原因。” “只是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种古老秘术,名为子母召归咒——” “他想,如果他和谢檀昭有一个孩子,那么,就能以子为祭品,启动秘咒,换谢檀昭复生了。” 月色溶溶,整个昆吾仙境,都在寂寂月夜中沉睡。 除了摇光君以外,再无第二个人见证这位世人眼中平心持正的道君,以如此平静的神色说出灭绝人伦的疯话。 摇光君曾经觉得。 天枢道君若能沾染几分谢兰殊的凡人气息,肩上的负担才能减轻几分。 现在他想—— 昆吾其他长老阻止他耽于情爱,或许也不失为一种先见之明。 - “——师尊!师尊!天亮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啊——!!” 破晓未至,整个小剑关都还尚未从夜色中苏醒时,云麓仙府两个仿佛打了鸡血的孩子便已经收拾妥当,整装待发地催促起来。 云麓仙府搬迁的日子定在了今天。 明决道人年纪大了,难免还有几分恋旧,两个孩子对云麓仙府这些死物却并没有什么留恋,反而将举宗搬迁当成了郊游踏青,从定下的那一天开始就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了。 “不急不急……让师尊再睡一会儿……” 昭昭困倦地翻了个身。 昨夜她做了一个被蛇缠住的噩梦,被梦魇搅得睡不踏实,天蒙蒙亮才刚睡一会儿。 但曜灵和容与两人盼着这一天盼了那么久,心都已经飞了,那有那么容易放过她。 于是两人对视一眼。 昭昭只听两个孩子离开房间的脚步声,还以为他们已经放弃了,没想到没过多久,就又听到两人折返的动静。 “师尊师尊,太阳都晒屁股啦。”容与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原来师尊也会赖床,羞羞。” “没关系!今天就由我们来伺候师尊起床吧!” 两人分工明确,容与端来了一盆温水,曜灵把毛巾浸到水里泡湿,再拧干抖了抖,爬上了昭昭的床。 半梦半醒的昭昭察觉到这是有人在给她洗脸,眼睛睁开一条缝道: “……今天怎么这么乖?” 容与趴在床边:“乖的话,师尊可以现在起床吗?” 昭昭想了想,诚实回答: “被热乎乎的毛巾一贴,感觉更不想起床了呢。” 曜灵和容与大惊失色,连忙丢掉毛巾,一人抱住昭昭的一只手将她从床上拖了起来。 非常可耻地享受了一下两个小徒弟帮忙洗漱穿衣的感觉,昭昭也终于打起几分精神,起床收拾昨夜未收拾完的行李。 今日之后,他们便要启程前往即墨海。 移居即墨海暂居是离风的提议。 据说那地方与修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并无宗门镇守,而是世家林立,修士以血脉为连接同族而居。 因此即墨海修士对修界宗门了解不多,可方便他们隐姓埋名。 还有一点原因是,即墨海地处修界边境,与离风所属的妖界距离不远,也算是他熟悉的地盘,云麓仙府等人在即墨海若遇意外,可向妖界寻求帮助,不至于孤立无援。 唯一的缺点就是—— 离灵山很近,离昆吾仙境也不算太远。 关于这一点,昭昭看得很开。 小剑关与昆吾仙境离得十万八千里,灵山一个扶乩他们也能找来,说明距离对这些修士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阻碍。 既然如此,即墨海作为暂居之处,进退皆宜。 实在逼急了,还可以绑架容与躲进魔界,反正如今的天枢道君还是修界道君,魔界应该还不至于听他的。 正在给昭昭叠被子的容与动作一顿,似有所察地眨了眨眼。 怎么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呢? “太磨蹭了!东西往芥子袋里一塞不就好了吗?收拾这么久,饿得都想吃小孩儿了。” 站在山门处的犬妖叼着根狗尾巴草,剑眉紧皱,满脸不耐。 容与被这话吓得一哆嗦,直往曜灵身后躲,曜灵昂着小脑袋气势汹汹: “还不是你做饭难吃,比老头子做的饭还难吃!” “我做的能有你师尊做的饭难吃?她的厨艺,狗都闻了都摇头!” 昭昭和明决道人落后几步,将云麓仙府的大门落锁后加了封印才跟上来。 “人身攻击就过分啦。” 昭昭瞪了一眼出言不逊的妖使: “不会做饭怎么了?有人生来就会做饭?” “你不是成过婚吗,就没有一个拿手的菜?” 离风脱口而出,说完才见明决道人冲他挤眉弄眼,暗示他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然而还没等他找补,就听从他身旁擦身而过的少女随口道: “我成婚的时候也都是我夫君下厨做给我吃啊,哪有招赘的女子还要给夫君做饭的道理?” 说完她便牵起两个小徒弟。 “朝食想吃什么?” “肉包子!” “糖饼饼!” 人脚步轻盈地走在前面,离风有些意外,回头跟明决道人感慨: “这情丝断得还挺利落,童叟无欺啊。” 明决道人笑而不语。 云麓仙府一行人至小剑关城中时,天色已经明朗,坊市间有众多修士往来。 自从昆吾开琅嬛福地之后,来小剑关的修士便愈发多了起来,即便进不去琅嬛福地,也想来此试试机会。 离风还在追问情丝的话题: “……你这情丝是单单斩那个天枢道君一个人的,还是把跟其他人的情丝也都斩了啊?我跟你说,要是后者那可太可惜了。” “即墨海那地方风俗与修界可不同,不守一夫一妻的规矩,有能耐的女修在那儿不养七八个夫侍你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交际……” 昭昭懒得听他这些乌七八糟的话,见前面有卖小吃的铺子,快步上前道: “老板,来十个包子,两个糖饼,还有这个葱油饼也要一份。” 等老板装好的功夫,昭昭无意中听到了旁边面摊传来的对话。 “……听说了吗?昨日一早,昆吾的天璇君便带着礼物去北辰儒门提亲了!” 从老板手中接过油纸包的手顿了一下。 “这是替天枢道君向岚烟仙子提亲?” “废话,除了他们俩还能有谁?” “不过我怎么听有人说,北辰儒门态度模糊,没收聘礼啊……” “不可能不可能,天璇君亲自来提,那必然是天枢道君点了头的,谁不知道师岚烟仰慕道君多年,北辰儒门怎会拒绝?” “说得也对,看来昆吾与北辰儒门这是要强强联手咯……” 没听完他们剩下的话,昭昭低头点了点怀里的餐食,抱着东西很快折返回曜灵等人身边。 “那边的面摊聊什么呢?”离风拿起包子咬了一口,随口问,“聊得那么眉飞色舞,什么八卦那么有意思?” 昭昭咬了一口糖饼,舌尖的甜味有些淡,她道: “没什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罢了。” 23. 第 23 章 钟离 七月炎夏,烈日炙烤大地。 一路停停走走,云麓仙府一行人终于在月末抵达了修界边城——即墨海。 若是在气候潮热的小剑关,还未出门便会热得人汗流浃背。 可是在即墨海,清爽咸涩的海风拂过日光下泛着碎金的海面,穿过修仙者聚集的城池,冬暖夏凉的地界,就连蝉鸣声都不那么惹人生厌。 “是大——海——!” 曜灵一见到大海,就如风一般朝海浪扑去。 鞋子早就已经不知道被她甩到哪里去,小姑娘赤足踩着柔软的砂子,踏进凉凉的海水,欣喜得只会重复一句话。 “是海诶!海!” 容与显然比曜灵见过的世面多一些,他没有撒腿乱跑,而是从他的芥子袋里找出一把和他人一样高的伞撑开。 “师尊师尊!您弯一下腰呢,我要给你撑伞。” 昭昭闻言弯下腰笑: “你要给我撑伞?” “嗯,海边的日头毒,晒久了脸会变痛,要撑伞。” 容与肉乎乎的脸上满是认真严肃。 “可是……”昭昭抬头看了一眼,“阿与的个子不够高,要是给师尊撑伞,师尊都没法走路了诶。” 容与看了一眼被伞扣住脑袋的师尊,大惊失色,一脸的“怎会如此”。 昭昭笑了笑,将容与一把抱起。 “好啦,这样我们两个人就都不用晒太阳了耶。” “耶——” 离风在一旁翻了个白眼。 要不是冲着明决老头赠了丹药给他寄回家,又有这妖使契约束缚,他才懒得陪谢檀昭在这儿跟小孩子过家家。 “谢檀昭,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昭昭头也不回道: “快了快了,等鹿鹿吃饱就走。” 他们之所以到了即墨海就直奔此处,并不是来游玩看海的,而是因为—— 仙鹿饿了。 昭昭这些时日与仙鹿相处发现,正常情况下,这只仙鹿看似乖顺可爱,平日不管是谁,都可以随便摸它的鹿角,它绝不会发怒伤人。 但假如它饿了,就会进入一种闷声不吭的狂暴状态。 第一次见证仙鹿的狂暴状态时,受害者容与小朋友的脑袋都被仙鹿含了进去。 所以,为了云麓仙府两个小朋友的生命安全,路程再赶,还是得将这仙鹿喂饱了再说。 “不过……鹿鹿呢?” 离风:“不是就在后面——嗯?去哪儿了?” 原本在阴凉处吃草的雪白仙鹿,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连带着一同不见的,还有明决道人。 与此同时。 离海岸不远的山洞内。 “——带着一只这么稀罕的仙鹿,还以为是什么不世出的大能,没想到就是个穷酸老道。” 几个魔族将抢来的芥子袋翻了个底朝天,里面大多是些丹药和仙草灵植之类的东西,他们一边洗劫一空,一边骂骂咧咧。 被他们捆成粽子的明决道人安然坐在一旁,神色看上去倒也并不慌乱。 事情还要从那只挑食的笨蛋仙鹿说起。 昭昭带回来的这只仙鹿,的确是能日行千里,貌美非常,但也有个巨大的缺点,就是吃东西极其挑食。 在海边的时候,昭昭取出准备好的灵果仙草,这仙鹿吃了几口,却嫌不够新鲜,不声不吭地就跑去自己觅食。 原本想去海岸边钓鱼的他,见状只得跟了上去。 没想到这仙鹿一路闻闻嗅嗅,还走得挺远,最后停在了一处生长着紫龙血草的山洞内,大约是这价值千金的紫龙血草总算配得上它,它这才纡尊降贵,开口进食。 ——然后没吃两口,这馋嘴的仙鹿就被山洞内的几个魔族抓了个正着。 明决道人不擅打架,对上魔族这种天生嗜杀的种族,没几招就被撂倒,一并捆了起来。 也不知道昭昭他们能不能找过来。 “老前辈……” 明决道人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自己身后的小男孩。 “何事?” 那小男孩虽衣着不凡,但鼻青脸肿,浑身伤痕,俨然一副被绑架的贵公子模样。 他吸了吸鼻子,看上去想哭又为了面子不肯哭,小声道: “对不起,这些人其实是想来杀我的,只是恰好您经过,没想到连您也一起……” 明决道人轻笑: “因缘际会罢了,你又未做错事,何须向我道歉?” 见这老前辈身陷囹圄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小男孩好奇打量许久,试探着问: “老前辈如此冷静,是已经想到脱困的办法了?” “那倒没有,”明决道人很是坦诚,“不过,我的徒弟有几分本事,待她找到我们,会有办法救我们出去的。” 小男孩刚刚生出的希望瞬间被浇灭。 他对这位老前辈并无不敬之心,只是平心而论,方才见他那以藤为武器的手法,作为辅助拖延敌人倒还有些用处,可真要与这些穷凶极恶的魔族硬碰硬,实在是不够看。 师尊都如此,徒弟还能比师尊更强? ……彻底没救了。 小男孩一脸灰败地坐了回去,缩在角落里不吭声。 对面的几个魔族洗劫完明决道人身上的财产后,又将主意打到了仙鹿的身上。 “鹿生千年为仙鹿,据说鹿角可做炼丹材料,鹿肉可滋补养生,就连鹿血喝了,也对修行大有裨益。” “不止呢,还有那个鹿鞭……嘿嘿嘿。” 几个魔族说到此处,挤眉弄眼一番,随即便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师尊,他们在笑什么呢?” 漆黑山洞中蓦然响起小女孩稚气的嗓音,几个魔族的笑声戛然而止。 躲在明决道人身后的小男孩探出头来,好奇地朝洞口望去。 “鹿鞭是什么?我们家鹿鹿有鞭子吗?” 容与不懂就问,语气里满是求知的好奇。 昭昭:“……好问题,我们家鹿鹿是只母鹿,她确实没有。” 仙鹿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见到主人突然出现,还是高兴地呦呦叫了起来。 洞中的几个魔族被突然出现的几人惊了惊。 但戒备起来后仔细一瞧,他们发现闯入洞中的只有三人。 一个弱质女流,以及两个幼童,不像是来救人的,倒像是上门赶着来送死。 “你们跟这个老头是一伙的?” 为首的青面魔族上下将昭昭打量了一番,轻蔑笑道: “木灵气息,是修神农道的修士?” 一听这话,其余几人本就不高的警惕性又卸下几分。 众所周知,修神农道的修士顶多治治病种种地,再了不得一些,就和里面那个白胡子老头一样,能使一些藤杀的雕虫小技。 除非修到第四大境界,否则威胁力对他们来说可忽略不计。 昭昭并未被他们的轻蔑态度影响,扫了一眼后方的明决道人,发现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孩子。 这个孩子,应该就是此地会出现魔族的原因了。 她收回视线,笑道: “正是,我携弟子与我师尊初来此地,并无恶意,我观诸位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定是有什么误会,不如大家坐下来谈谈,凡事都可以商量嘛。” 曜灵和容与皆不敢相信地看向自家师尊。 师尊是不是眼瞎了! 这些人从头到脚都写着不讲理啊! 对方愣了片刻,也很不敢相信。 活这么久,还头一次有人说他们看上去讲理,她人还怪好的嘞! “你这女子还挺会说话,”青面魔族咧嘴一笑,“不错,待会儿就给你留个全尸好了。” 躲在明决道人身后的小男孩有些哽住,眼神愈发绝望。 他望着那边带着两个小弟子的女修,心中不禁泛起丝丝缕缕的愧疚。 都是因为他,才会害了这么多的无辜之人。 要是他能更强大,能彻底击败族兄,或许就不至于引来这样的杀身之祸。 一想到自己可能马上就要死了,小男孩看着那青面魔族向女修缓缓走去的身影,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突然大喊一声—— “你要杀就杀我一个人!放过她们!来杀我啊!” 他蓦然爆发出的这一声响彻山洞,别说魔族,就连昭昭也被吓了一跳。 ——要是别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那就更勇气可嘉了。 青面魔族冷哼一声: “放心好了,跑不了你,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你们这几人今天一个都别想——” 话音未落。 那边的小男孩只见女修身形一动,拔剑便朝着那青面魔族冲了上去! 对方似也十分惊讶,实力悬殊至此,还有人上赶着送死的? 他凝气为盾,挡下了昭昭的一剑。 修士过招,往往一招便可估算对方实力,而他甚至不需要估算什么,对方魂属木灵,强修剑道根本没有前途。 他的同伴也察觉了这一点,连上来帮忙的意思都没有,只当是看热闹一般,还在旁边喝彩。 “老大加油!” “老大三招之内杀了她!” 曜灵哪里见得了这种事,立马用盖过对方百倍的音量大喊—— “师尊加油!杀杀杀!把这只大青蛙打来做麻辣蛙蛙!!” 只是肤色绿了一点的魔族:? “好无礼的小姑娘,你这做师尊就是这么教导徒弟的吗?如此泼辣今后谁敢娶她!” 这话落下的同时,青面魔族蓄力一掌朝昭昭的方向拍打而去。 昭昭几乎是以一个既危险的距离险险避开,掌风轰然砸在石壁上,霎时将山洞打出一个一丈深的大洞。 难以想象,这一掌若是落在人的身上会是何等惨烈。 昭昭将手中长剑握得更紧。 今后要面对的敌人,或许会比这强大百倍,要冷静下来,不可以退缩。 更何况,这些时日她在明决道人的帮助下,潜心修炼琅嬛书楼中取得的秘籍,已小有成果,此刻正是检验之时。 昭昭收回视线,掩住眼底惧色,轻笑道: “这就不必你来操心了,我徒弟不会嫁人,她只会杀人。” 死到临头,还有这般大的口气。 青面魔族冷笑一声,不欲再与她周旋,直接借魔气直冲她面前,那股压迫性极强的魔气带着杀伐血腥的气息,是想这一击就让她毙命。 窸窸窣窣—— 只差几寸,青面魔族的手停顿在了半空中。 他抬头一看,青铜色的面庞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狞笑。 又是这些树藤。 不愧是师徒,真是一脉相传的废物。 “你们师徒是只会这一招吗?真可惜,见你拔剑,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别的花样……” 青面魔族屏气凝神,身上凛冽魔气猛然释出,便将这些缠绕住他的树藤统统震碎。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下一秒,便如野兽般猛扑上前! “下辈子投胎,祈祷自己能换副有用的根骨吧!” 轰隆——!!! 石壁炸开,尘土飞扬,几名魔族为老大的胜利提前高声喝彩。 被捆住的小男孩下意识地往前冲了几步,但听到这等惨烈的动静,想也知道肯定没救了,只得眸光绝望地杵在原地。 “倒也不用投胎。” 落石滚滚声中,忽而响起少女含着笑意的嗓音。 在魔族与那小男孩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她握着紧紧缠绕住她手臂的藤蔓,从尘土上方一跃而出,轻巧地落在曜灵和容与身前。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石壁方向笑道: “我对我的木灵之身,其实还挺满意的。” “……老大!!” 那几个魔族终于察觉到大事不好,连忙朝着石壁扑了过去,然而尘土散去,哪里还有那青面魔族的身影? “你把我们老大弄到哪儿去了!!” 昭昭对上几双既震撼又畏惧的目光,心情还有些微妙。 自入修界之后,不知多少人用轻蔑的、悲悯的视线看她,好像这还是头一次,她能清楚的意识到敌人的惧意。 映在他们眼中的身影,不再是低人一等的凡女,而是他们眼中能威胁自身性命的修士。 昭昭慢慢品味着这其中的差距,顿了一会儿才道: “不是就在你们面前吗?” 明决道人身后的小男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被复原得完好无损的石壁。 他的心中忽而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想。 “诶呀你们真笨,” 曜灵清脆稚气的声音响起: “都说了我师尊是神农道修士,神农道修士修的就是疗愈复原之术,你们的老大不就在已经复原的石壁里头吗!” 这是昭昭在途中修炼时,与明决道人一同钻研出的战术。 方才她诱使对方炸裂石壁,再故意引他靠近。 然后在一瞬间同时修复石壁与震碎的树藤,将他直接嵌入石壁之中。 她修为尚浅,又是神农道修士,在遇上实力远超过她的修士时,便可采取这种借力打力的方式一招制敌。 魔族满面惊恐的看着眼前色若春晓的少女。 ……神农道是你这么修的吗!!! 众人不敢想象此刻石壁里的老大是个什么模样。 这石壁在他打碎之前必定是没有一丝缝隙的,如今塞了个人进去,还能恢复原样,恐怕里面的人早已经…… “我要替我老大报仇!!!” 一个金角黄脸的魔族双眼通红,直冲昭昭而来。 面对这沸腾的杀意,昭昭后退一步。 同样的伎俩,用一次还管用,第二次就不一定了,毕竟这些魔族也不是吃素的。 眼看那一掌就要拍到昭昭的天灵盖上,一直紧攥着昭昭衣摆的容与忽而从她身后探出头来。 向来温吞呆萌的小男孩,头一次于无人处露出了几分怒容。 那双漆黑圆润的眸子在黑暗中似有赤色流转,视线紧盯在那道魔气缠绕的身影上。 金角魔族动作一滞。 ……体内流转的魔气似乎在某个瞬间凝固了。 昭昭微微讶异地瞥了容与一眼,没多说什么,立刻道: “曜灵,你还在等什么?” 明决道人身后的小男孩惊愕地伸长了脖子,不敢置信地看着迎上去的身影。 竟是那女修身边的五六岁模样的小姑娘! 剑影纷乱中,小巧剑光如灵蛇游走,她虽无成人的千钧力道,却也有大人无法企及的灵巧轻盈。 她握着手中那把明显比成人小了许多的短剑,剑锋之利却不逊色与任何一个成年剑修。 交战中,她且进且退,趁对方不备时偷袭一剑,待对方回击时又灵巧避开,竟也战得平分秋色,未让对方占一点便宜、 对面的魔族惊讶之后,回过神来,便是无比的震怒。 “区区黄毛丫头,竟敢拿我试剑!” 曜灵口齿利落,当场回击: “你个黄脸妖怪,怎么好意思说我黄毛丫头?” ……欺人太甚! 曜灵虽天赋异禀,但到底只是个五岁孩童,光是体力就差了一大截,对方要动起真格来,曜灵绝不能敌。 眼看着对方凌空一掌就要拍到曜灵身上,昭昭立刻大喊: “离风——!” “来了来了!” 声音从山洞顶上传来,不知何时就潜伏在那里的犬妖翻身而下,一把将还不肯认输的小姑娘拎到自己身后。 被甩到后面的曜灵猝不及防地摔了个屁股墩,委屈地控诉: “师尊!他摔我!这是公报私仇!” 离风冲她使了个鬼脸,再转过头,他周身气息骤变。 昭昭等人对付这几个魔族,或许要颇费一番功夫,但他可不需要。 没等对方反应过来,离风眨眼便是飞身一爪上前,破开他护住周身的魔气,如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地将他打落地面,再起不能。 他低头看了一眼掌心。 从琅嬛书楼带回来的那个什么《神意摧魂指》,还挺好使。 “多此一举。” 离风睥睨俯视地上的手下败将,衣襟上的绿松石链饰随他动作碰撞作响,他回头道: “直接叫我上场不就得了,几个杂碎还费这么大功夫。” “怎么能说是杂碎?”昭昭义正言辞道,“这是强大的、危险的、可怕的敌人,我不许你说他们是杂碎!” 他们要是杂碎,那打不过杂碎的她们岂不是连杂碎都不如了? 离风翻了个白眼,走到一边给明决道人还有他身后的小男孩解开绳索。 小男孩还未从这一连串的惊变中回过神来。 他的视线挪了挪,僵硬地落在剩下的三个魔族身上。 那三个魔族看起来也很尴尬。 现在这个气氛……打,好像打不过,不打,又有点丢人。 三人对视一眼,决定当机立断—— “各位仙长饶命!我们也只是受人之托办事!实在不是穷凶极恶的大恶人啊!” 明决道人含笑问: “哦?那你们捆了这孩子,是打算办什么事?” 魔族诚实道:“把他杀了,尸体喂狗。” “……” 明决道人扭头拍了拍离风的肩: “宰了他们。” 离风:“好嘞!” 终于可以自由活动的小男孩见他们面不改色喊打喊杀,连连后退好几步,直至撞上人才停下脚步回过头。 他昂起脑袋,看向站在石壁前发呆的少女。 昭昭察觉到他的视线,垂眸笑道: “你家住何处,要我们送你回去吗?” 小男孩余光瞥见旁边的石壁,想到里面嵌了个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昭昭猜到他在害怕什么。 其实,她之所以站在这里有些出神,也是心情略微有些复杂。 她知道,修界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你不杀人人就杀你,心慈手软的人不适合在这里生存。 只不过几个月前,她还是杀只鸡都不敢的普通凡人。 这个心态转变,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 “你若是害怕与我们同行,也可以自己回家,我只是有些担心……” “我不怕!” 那小男孩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立刻嘴硬否认: “我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怕什么!我不怕!” 一旁的曜灵正无比珍惜地将自己的新剑收好,闻言撇撇嘴: “谁说男子汉就顶天立地了?我们女孩子也顶天立地好不好!” 曜灵看上去比他小四五岁,可的确顶天立地,面对比她大不知道多少岁的魔族也没有退缩。 反而是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就哭得满脸眼泪鼻涕。 小男孩涨红了脸,不知是生气还是窘迫。 经历了这一遭变故,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几分。 昭昭与众人商议了一下,决定收拾一下山洞,留住一晚,明日再入城中。 好在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仙鹿嗅着味道找到的紫龙血草是罕见的治伤良药,明决道人将他们采摘收好,剩下一点便做成敷料,给那鼻青脸肿的小男孩敷上。 “原来你们是外地来的修士,难怪从未听说过你们的名号……” 篝火噼啪,小男孩顶着一脸捣碎的草药,一边抱着糖饼小口小口地啃,一边有点警惕地瞧着他们。 外地的宗门修士,千里迢迢来他们即墨海做什么? “初来乍到,还未找到落脚的地方。” 昭昭想了想,偏头问: “你知道城中何处有卖宅子卖地的地方吗?” 如今已决定要在即墨海暂时定居,虽不知道要住多久,但一处灵气充裕的修炼之地是必须的。 他们好歹救了自己,小男孩虽心中有疑虑,却也没有藏私: “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样的宅院,我可以帮你们找。” 怎样的宅院? 昭昭还没有细细想过这个问题。 思考了一下,她道: “我想先买地,最好灵气充裕,适合修士修炼,有没有屋舍,或者屋舍大小新旧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地方要大,外面还可以种些瓜果蔬菜,自给自足——你们有什么要求?” 明决道人:“最好靠水,可以钓鱼。” 离风:“附近吃喝玩乐的地方多些,别整个深山老林,无聊死了。” 曜灵:“我只要能和师尊睡一个房间就好啦。” 容与:“我也一样!” 昭昭听完四人的要求,朝明决道人和离风投去鄙夷目光。 “听听小孩子的要求多么单纯可爱,再看看你们这些贪图享乐的大人嘴脸!” 一老一少对昭昭的谴责不以为意。 篝火旁的小男孩默不作声地听着看着。 这个宗门,掌门不像掌门,妖使不像妖使,丝毫没有寻常宗门的尊卑秩序。 可是……他的心中却忍不住生出羡慕之情。 他所出生的家族中,何曾有过如此和乐融融的氛围? 那两个小弟子,不过五六岁的模样,便已经开蒙修炼。 叫曜灵的那个小姑娘,不仅有一把按照她身高量身定做的佩剑,她小小年纪,师尊就会带着她,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与魔族交手试剑,积攒经验。 他看着少女为曜灵和容与烤饼,看着她嘱咐他们小心烫伤。 既像师尊,又像姐姐。 隔着明灭的火光,小男孩出神地想,要是这位仙子是他们家族的族长,那该有多好。 至少,他不会再夜夜提心吊胆,担心又会像今日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我知道有一个能满足你们要求的地方。” 小男孩似乎下定了决定,忽然开口道: “但是,我有一个请求。” 昭昭回过头来,见这小男孩郑重其事地朝她俯身一拜。 “恳请仙子收我为徒,授我无上大道!” 山洞里回响着他铿锵有力的嗓音。 昭昭有些意外。 看这孩子的衣着打扮,不像是寻常的市井人家,至少是个修仙世家的子弟。 既然出身世家,怎么又突然提出要拜入她门下? 这事情太突然了,以她的能力,目前教导曜灵和容与尚可凑合,再来一个,说不定不仅教不了对方什么,反而会耽误他的前途。 “你先起来,这件事不是小事,得好好考虑……” 那小男孩听出了昭昭的推辞之意,愈发急切。 即墨海世家林立,都是以血脉维系,以他的身份,绝不可能跑去别的世家修炼。 眼前这个人丁稀少的古怪宗门,说不定就是他唯一的希望。 “仙子!我已经认真考虑过了!只要您愿意收我为徒,我必以我族天枢道君为目标,勤勉修炼,若有一日我能继承即墨海钟离氏一脉,必带领全族纳入仙子门下!” 以……谁为目标? 洞中众人听到那个有些敏感的名字,皆不自觉地闭嘴收声,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出身钟离氏的小男孩似也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不明所以地抬起了头。 明决道人赶紧冲地上跪着的倒霉孩子挤眉弄眼。 孩子,拜师就拜师,提什么天枢道君,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半晌,昭昭终于开口问: “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将天枢道君当做目标?” “我叫钟离舜,” 他直起身,稚气的面庞带着几分无知的骄傲。 “天枢道君乃当世第一的剑修,这天下修道之人,没有人不仰慕他,我以天枢道君为目标,很奇怪吗?” 说完这番话的钟离舜还觉得挺热血沸腾。 没有哪个师尊不想收一个有志向,有雄心壮志的徒弟,他此番态度,必定能得眼前这位仙子另眼相看! 周围四人齐刷刷看向昭昭。 容色出众的女修抬手摸了摸眼前这个与天枢道君有着相同血脉的孩子,白皙柔软的脸颊浮现出两个极具亲和力的梨涡。 她道: “哦,那你就去拜你仰慕的天枢道君为师吧。”:,m..,. 24. 第 24 章 争宠 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一场面试,钟离舜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踩了雷。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仙子是觉得我好高骛远?还是觉得,我的拜师之心不诚?” 钟离舜活到八九岁,虽不能算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少爷,却也几乎没有求过人。 见昭昭笑意微敛,似有不悦之色,他不明原因,急得只能将自己能想到的优点全都一股脑地倒出来。 “我是真心实意想要拜仙子为师的,要怎么做,仙子才能明白我不是在说好听话?” “钟离氏的族学中,我各项考核皆是前十。” “族学的演武场上,每日我去得最早,走得最晚,风吹日晒,大病小灾,从未有一日偷过懒。” “假如仙子愿意收我为徒,我一定乖乖听话,绝无二心!” 众人听到这番话,多少都为他求学的拳拳之心动容一二。 唯有离风嗤笑一声。 “都这么努力了,怎么还是前十不是第一?那看来天赋也不算高嘛。” 这个年纪的小男孩自尊心正强,被离风冷嘲热讽一番——虽然是实话,但到底也有些刺耳,既难堪又愤怒地瞪了离风一眼。 他转头看向昭昭,似乎是想要为自己辩白几句,但张了张嘴,紧皱的小眉头又倔强地把话咽了回去。 此时若他说自己之所以不是第一,只是因为族中从未在他身上用什么资源,听上去像是无能者在为自己找借口。 如果会被对方这么误会的话,那他还不如闭嘴。 山洞光线晦暗,此刻燃着篝火细细辨认,昭昭的确在他脸上寻到了几分天枢道君的影子。 准确的说,是小时候那个天枢道君的影子。 只不过,和小小年纪就已经一副冷寂寡欲模样的天枢道君不同,眼前的小男孩如春日勃发的嫩芽,似是铆足了劲想要在世人面前证明自己。 ……越是这样,昭昭心中越是愁闷。 这小男孩看起来像是把她当成救命稻草一般。 可他偏偏又姓钟离,还将天枢道君视为目标,仰慕有加。 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天枢道君,现在又要弄一个小号的他天天在眼皮底下晃悠吗? 昭昭被钟离舜那双恳切又期待的目光看得心情复杂。 没直接答应,也没有立刻拒绝,昭昭只说今天太晚,大家都累了,先休息一下,明日醒来之后再做决定。 “如果你还想拜她为师,老朽劝你今后不要再提什么天枢道君。” 趁昭昭给几个孩子铺床的间门隙,明决道人意味深长地告诫他这么一句。 钟离舜更茫然了。 难不成这位仙子,与天枢道君有仇? 可她看上去亲切温柔,与世无争,能与天枢道君结什么仇呢? 钟离舜满腹疑惑,总觉得自己似乎机缘巧合间门,结识了一个相当神秘的宗门。 篝火吹灭,山洞内暗了下来。 在昭昭铺好的柔软床褥中,钟离舜翻来翻去好一阵子,终于生出几分困意,正要入睡时,却忽然被人戳了戳后背。 是睡在他右边的容与。 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钟离舜的手轻手轻脚地带他走出山洞。 不明所以的钟离舜在看到门口的曜灵时,终于恍然几分。 “——钟离舜,你不能拜入我们宗门。” 比他矮足足一个头的小姑娘气势却足,劈头盖脸便是这样一句,听得钟离舜当场愣了一下。 这样的场面太过熟悉,瞬间门就牵动起他在族学中被人欺凌的回忆。 原本血脉至亲的家人,一旦与壁垒重重的世家构筑在一起,也会变成阶层分明的牢狱,钟离舜长在这样高压的环境中,只要嗅到类似的气息,便会下意识地竖起高墙防御。 “……我为何不能?” 他抬起下颌,倔强孤傲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敌意。 “你们只是弟子,收不收我做徒弟,是师尊说了算。” 曜灵瞪圆了眼。 “师尊还没说要收你为徒,那是我们的师尊,不是你的!” 钟离舜被这话刺伤,露出了一瞬间门的委屈神色。 钟离氏不容他。 连刚刚认识的他们,也不容他。 是他的问题吗?是他太糟糕,所以总是惹人讨厌吗? 钟离舜琉璃般通透的眸子泛起波澜,但在蓄成水雾之前,就被他用袖子用力擦掉。 “我比你们更有天赋,只要师尊愿意教导我,让我和你们一样专心修炼,我会更快长大,更能保护师尊,我不会输给你们!!” 比曜灵高一个头的小男孩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漂亮的眸子里噼啪燃烧的是不屈的觉悟。 一贯斗志昂扬的曜灵也愣住了。 她明白钟离舜此刻的眼神。 那是被逼到绝路时的小兽,是再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所以绝不可以退,绝不会让的强硬。 而她之所以能够理解,是因为—— 她曾经也是这样。 她被人丢弃在修界的一处破庙内,是附近的乞丐们一口米粥一口剩饭的将她养活。 三四岁的小姑娘无父无母,没有任何生存能力,唯一能活下的方式就是像沟渠里的小老鼠一样偷东西吃。 好在她年纪太小,就算偷些剩饭剩菜,也无人往死里揍她,只是像驱赶苍蝇一样,挥挥手将她丢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好在流浪的时日并没有太长。 她遇见了容与,有了同行的伙伴,又遇见了明决道人,虽然老头子不太靠谱,但好歹有了遮雨的屋瓦。 到如今,她有了师尊,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师尊会给她准备干净好吃的饭菜,会给她铺香喷喷的被窝。 那头枯黄打结的头发被师尊的手一点一点梳顺,挽成简单又漂亮的发髻。 她想修炼,师尊便给她寻剑诀功法,她想练剑,师尊便用价值连城的矿石给她铸剑。 午夜梦回间门,曜灵有时也会害怕。 怕这一切只是她饿死前的一个梦,其实根本没有人愿意收她为徒弟,没有人教她习字练剑。 越是珍惜,越是害怕失去。 在见到钟离舜的那一刻,曜灵心底就油然而生几分危机感。 这个人比她更高,比她年纪更长,还是修仙世家的孩子,似乎天赋也不错。 如果他也成了师尊的徒弟,他会不会更受师尊宠爱? 她和容与所拥有的一切,会不会从此以后都变成他的? 曜灵努力想找到自己比他更有优势的地方,可是想来想去,想到的尽是缺点。 她是女孩子,许多宗门都更愿意收男弟子。 她牙尖嘴利,不爱撒娇,不如他舌灿莲花会讨好人。 她还没有任何背景,而眼前这人却是钟离氏的公子,能以钟离氏为筹码向师尊投诚。 曜灵越想越觉得自己毫无优势。 平日斗志昂扬的她顿时一下子被抽干了底气,整个人都像霜打了的花一样蔫巴巴地耷拉了下来。 钟离舜放完狠话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那牙尖嘴利的小姑娘反击,心里有些忐忑。 “……她是不是哭了?” 钟离舜弯下腰,歪头看了一眼,方才的豪气万丈瞬间门烟消云散。 她真哭了。 “你欺负她!” 面团子一样没脾气的容与见曜灵眼眶通红,顿时沉下脸来。 那玉雪可爱的小脸攒出怒容,竟也有几分威慑力,看得钟离舜有些心慌。 “我不是……她刚刚不是还那么凶……诶不对啊,明明是你们先把我拉出来要欺负我的!” “才没有!曜灵从来不欺负人!” “胡说八道,她连魔族都能欺负呢!” 两人开始推卸责任,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嚷起来。 曜灵却一把将他们俩都推开,小跑冲回了山洞里,像只小虫子般闷头钻进了昭昭的被子里。 几个孩子跑出去的时候,昭昭和其他人其实就已经醒了。 不过小孩子自己的事,她通常并不掺和,也不让其他人管。 等曜灵独自一人跑回来的时候,跟八爪鱼似的把她缠住时,昭昭才问: “怎么了?” 曜灵没吭声。 昭昭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这几个月的调养下,她那头枯黄的头发终于黑顺了许多,手感也更舒服了。 曜灵自己不说,她也就没问,这孩子和容与不同,虽然平时牙尖嘴利,可心思敏感又要强,她不想说,自然有她的道理。 昭昭给她掖了掖被子,轻笑道: “那就早点睡吧,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夜色寂寂,山洞中水滴石台,悠悠回响。 过了一会儿,另外两个孩子也蹑手蹑脚回来,不远处的离风听到动静翻了个身,这才准备睡下。 睡意朦胧间门,不知是梦还是什么,昭昭似乎听到小姑娘嘟嘟囔囔的一句—— “我一定会比所有人都厉害。” “所以师尊,你一定要最最喜欢我才行哦。” - 翌日一早,云麓仙府一行人终于踏入了即墨海的城池。 与小剑关的乡野雅趣不同,即墨海显然更加繁华,坊市间门人潮涌动,行走其中的除了修士,还有许多一看就是妖族和魔族的异族。 昭昭看什么都新鲜,一路走走逛逛。 他们虽不宜露财,但买些小东西倒也无妨。 “……旁边就是成衣铺,”昭昭上下打量钟离舜一眼,“你穿着这一身也不好回家,给你买一套新衣服吧。” 抱着小风车草蚂蚱等等一堆玩具的曜灵瞬间门扁了扁嘴。 钟离舜有些意外,想了想,又极警惕地问: “买了新衣服,仙子就会与我分道扬镳吗?” 昭昭愣了一下,失笑:“怎么会,我们还要拜托你替我们寻一处宝地落脚呢。” 钟离舜立刻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 仙子要给他买新衣服,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不讨厌自己,收他为徒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 “不用买新衣服,我穿什么都可以,我们还是先去买地吧!” 曜灵听了这话在心中大呼卑鄙。 什么不用买新衣服,肯定是想要装懂事,来博取师尊的怜爱! 卑鄙的偷师贼,真是好深的心机! 曜灵不动声色地朝昭昭身旁蹭了蹭,摇摇她的衣摆道: “师尊你渴不渴?旁边有卖紫苏熟水的,我给师尊买一盏吧。” 昭昭有些受宠若惊。 “你要给我买?今日怎么这么懂事……” “师尊说什么呢,我不是一直都这么懂事吗?” 小姑娘绕到另一边,把钟离舜挤开,冲着昭昭笑得乖巧可爱。 “还有这个樱桃煎,我知道师尊最爱吃了,师尊张嘴,我喂你吃。” 平日鲜少撒娇的小姑娘突然如此体贴,就像高冷的小猫咪突然便成粘人精,反差感不可谓不大。 昭昭颇为受用,只觉得吃进嘴里的樱桃煎甜得掉牙。 钟离舜冷哼一声,不与她计较。 樱桃煎算什么,他对师尊的用处可比这个大多了! 若是师尊能够收他入门下,待他勤学苦练,修为精进,一定将整个钟离氏都收入囊中,让所有人都对师尊俯首称臣! 钟离氏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的牌匾道: “就是这里。” 一行人踏入了即墨海的买卖牙行内。 “——原来是钟离氏的公子。” 虽然身上衣衫破破烂烂,但眼尖的牙行老板还是认出了钟离舜的身份,顿时笑盈盈问: “不知今日公子来我这牙行,是又要卖哪处风水宝地?” 又要卖? 昭昭从只言片语中听出了不少信息。 她瞧了一眼略有些窘迫的钟离舜,并未多问,而是对牙行老板解释了一下他们的来意。 听说他们是来买地的,牙行老板顿时眉开眼笑: “原来如此,怪我眼拙,各位先请坐——小二,来给几位仙长看茶。” 待云麓仙府几人落座,老板命人取出了一叠地契和即墨海的地图。 “即墨海地势辽阔,灵蕴深厚,风水宝地倒也有好多处,只不过价格上,不知诸位可有预算?” 离风刚想说他们有的是钱,赶紧把这儿最好的地摆出来看看。 昭昭摁住了他,笑盈盈道: “我们预算有限,不过也要看老板给出的是什么地,如果真是风水宝地,我们咬咬牙,再加一点也无妨。” 这还是当初跟着谢兰殊一起巡视家中生意时学到的谈判手段。 不可表现得太过阔气,容易被人抬价讹诈。 也不可太寒酸,若是被对方瞧不起,就连谈判桌也上不了。 在洞察人心上,谢兰殊无师自通,比她这个正经谢家人还要游刃有余,昭昭耳濡目染,也学到了不少。 老板一听这话,心中就有了数。 虽说这几人是从外地而来,却也不是好糊弄的主,便收起了几分狮子大开口的心,抽出底下几份货真价实的好地,细细为众人讲解起来。 “……此处名为离火山,位于岩谷西畔,冬日温暖如春,花开四季,缺点是夏季炽热,更适宜火灵修士修炼。” “此处名为明烛山,位于即墨海以南,依山靠海,气候冬暖夏凉,地处地脉之上,灵气极为充盈,落籽发芽,草木繁茂,缺点是屋舍简陋,价格还不算便宜……” 昭昭对明烛山这处地皮倒挺满意。 屋舍简陋不是问题,正好可以推平了按照他们的需求重新搭建。 主要是位处地脉,灵气充盈,放在人间门,大约就和住在皇城根下是一个含金量吧。 昭昭心中满意,却没有直言,视线一边扫过地契上的落款。 十之八九,写的都是钟离氏的姓名。 昭昭有些奇怪地问: “为何都是钟离氏的地契?” 老板愣了一下,不过想到他们是外地人,不了解即墨海的事情,便也就不意外了。 他看向旁边的钟离舜。 “既有钟离氏的公子在此,仙子何不问问他?” 钟离舜有些意外于她对钟离氏的事情感兴趣。 “仙子想知道钟离氏的事?” 昭昭托着腮点了点头,这好歹也是天枢道君出身的家族。 如今他贵为道君,又是钟离氏的族长,本该扶持自家宗室,结果这一族竟然频频卖地卖田,似有败落之相,多少有些引人好奇。 若是情丝未断,她或许还没有这等好奇心呢。 钟离舜想了想,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不过既然是他的未来师尊想知道,便也不再隐瞒,挑着重点细细讲来。 钟离氏的血脉在修界,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据说上古之时,钟离氏便为天上神族,统辖一方神域,后因过于注重力量,而不悯凡人,故而被剥夺仙籍,成为谪仙一族。 随着岁月变迁,所谓的神族传说已不可考。 但显而易见的是,钟离氏的后裔在修行上都极有天赋,无论是修剑道还是修儒道等等,几乎都是势如破竹,远超常人。 然而,本可以靠着血脉之力成为名门正派的钟离氏,却在某一代出了一位入魔的族长。 正道各宗集结,铲除魔头,钟离氏四分五裂,钟离氏的后裔失去宗族庇护,流离失所,被怜悯其稚子无辜的各宗收养。 此举本是善举。 但这一代钟离氏后裔长成,无不成为各宗的中流砥柱,令其宗门实力大增。 由此之后,许多宗门就开始动起了歪脑筋。 收养钟离氏后裔不再是体恤孤儿,而成为一种为宗门选拔工具人的手段,有用的,加以培养,无用的,自生自灭。 天枢道君便是因此而成为昆吾弟子。 所以,在他成为道君之后,颁布的一系列法条之中,赫然就有对修界钟离氏后裔的处置。 他选拔族老,在即墨海安置钟离氏后人,规定每收养一位钟离氏的孩子,他便赐予族中土地,用以培养这个孩子。 如果是他人送还,天枢道君也会赐予金银,作为回报。 有了即墨海钟离氏的存在,各宗也就失去了收罗钟离氏孩子收养的借口,只得将这些孩子送归即墨海。 听到这里,昭昭更是不解: “既然如此,钟离氏理应更加兴盛,为何会落到大量卖地卖田的地步?” 钟离舜攥紧了拳头,少年人稚气面庞满是愤懑。 “还不是那些族老!” 钟离氏有天枢道君的支持,在即墨海盘踞多年,渐渐发展成了世家大族。 一开始倒也兴盛了一段时日,但后来,世家的弊端显现,族中争权夺利,孩子仍然成了上面族老们牟利的工具。 他们收养钟离氏的孩子,却不加以培养,而是任人唯亲,纵情享乐,直至将钟离氏变成了被蛀虫蛀空的朽木。 而为了维系这块朽木最后的体面,卖地卖田就成了饮鸩止渴的出路。 钟离舜小小年纪,偶尔会被派去替族中跑腿,其中就有不少次来替族人卖地。 眼看着天枢道君所赐的宝地被那些纨绔子弟挥霍一空,他却无能为力。 他只是被当做索要土地的工具捡回来的孩子,而非族老们的血亲,纵然也姓钟离,但姓钟离的孩子那么多,若非近亲,谁会花资源来培养他呢? 说完这些,钟离舜小心翼翼地观察昭昭的神色。 他说的全部都是真的,但也存着几分私心。 这位仙子看着心肠就软,如果能因为这个,而对他产生几分怜悯,说不定会更愿意收他入门下。 昭昭的确被他说中,心软了一大截。 按照他所描述的时间门,钟离氏败落,其实也就是这几年的光景。 而这几年,也正是天枢道君因为莫名其妙的天谴失去记忆,入人间门界历劫的时间门。 在钟离氏的孩子们受苦的这段时间门,谢兰殊却陪着她,替谢家的产业奔波忙碌,令谢家成了云梦泽第一的富户。 两厢对照,理智上昭昭知道这与她没关系,可情感上却很难不生出恻隐之心。 明决道人思考了一番,忽而道: “钟离氏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天枢道君此前就没有发现端倪吗?” 钟离舜对天枢道君倒是没有丝毫怨怼,甚至还替他辩驳: “道君掌管修界大小事务,还时不时就要出征与魔界鬼界交战,哪有功夫事必躬亲,肯定是被族中的那些族老蒙蔽,所以才忽略了这些小事!这肯定不是天枢道君的本意!” 总而言之,错都是其他人的,怎可怪在天枢道君的身上! 昭昭:“……” 明决道人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脑门。 你小子,拜不上师尊多少有点活该了。:,m..,. 25 第 25 章 夫侍 “——仙子!仙子!” 走出牙行之后, 落在后面的钟离舜一路小跑着追了上来。 气喘吁吁的小男孩乌发凌乱,俊朗稚气的眉眼染上几分不安。 “是……是我又惹仙子不高兴了吗?” 方才在牙行内提起钟离氏的话题,少女虽未责怪他什么, 可是当他说起天枢道君时,还是敏锐地感受到气氛的变化。 钟离舜这才想起来,天枢道君对他的未来师尊来说, 似乎是个不可多提的话题。 待到他们确定了几处山头,准备去实地瞧瞧时, 钟离舜也没有等到少女提起到底要不要收他为徒的话题。 一直强装镇定的他终于慌了神, 昭昭还未开口,终于抓住钟离舜小尾巴的曜灵得意道: “你想加入我们宗门,就必须大喊三声‘天枢道君是大坏蛋’, 你就说你喊不喊吧!” “……” 钟离舜被堵得说不出话。 他确实很想拜师, 可却不明白,到底为何与他崇拜天枢道君有冲突。 耿直倔强的小男孩站在原地,两难之下,连眼眶都有些发红。 昭昭只得握住他的手蹲下,耐心跟他解释: “你与曜灵他们不同, 你有宗族,有亲人, 拜师这件事, 不是你我同意就可以决定的。” 钟离舜顿时丧气地垮下肩。 “不过……” 昭昭还是有些不忍心,扬起一个笑脸哄他: “你若是想来我们宗门,随时都可以来, 我保证一定欢迎。” 虽然这话有安抚的意味,不过有了这句承诺,钟离舜的心情也稍稍好转。 他拉着昭昭的衣袖, 还是不舍得放开: “那……那仙子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抿了抿唇,钟离舜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开口: “仙子您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能给昆吾仙境送信吧?我想将钟离氏如今的情形告知道君,可我听族中说,道君如今在琅嬛福地闭关修炼,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来,仙子可有办法?” 琅嬛福地……闭关修炼? 尽管昭昭已斩断情丝,但到底并非失去了与天枢道君之间门的记忆,骤然听到故人的消息,她还是有些出神。 他为何会选择琅嬛福地闭关?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离风悄无声息凑到她耳边,嘿嘿一笑: “你说这道君,偏偏挑在琅嬛福地闭关,是不是因为你死了,他觉得愧疚……” “别胡说八道。” 在昆吾眼中,她早已死在琅嬛福地内。 即便他有愧疚,但这份愧疚对一个死人来说毫无意义,不过是生者对自己的开解罢了。 更何况…… “这种自作多情的想法,我不会再有了。” 昭昭看向紧绷着一张脸,生怕被她拒绝的小男孩,叹了口气。 既然天枢道君已经闭关,那么就算信送到昆吾,来解决这件事的也应该不是他本人吧? 昭昭思忖片刻,摸了摸他的头: “好,我答应你。” - 三日后,一只送信的信鸦从即墨海抵达了昆吾仙境。 “……摇光君,这是今日您需要处理的上书。” 约了墨偃宗大师兄去喝酒的摇光君刚要出门,就迎上了来送文书的侍书弟子,暗叹自己不该赖床耽误了那点功夫。 “就放我案上吧,”摇光君折扇掩唇,一本正经道,“我今日要去玉清崖修炼,晚些再看。” 侍书弟子瞧了一眼案上堆积成山的文书,语调平淡地强调: “摇光君,其他长老的文书都是半日便批阅好了,只有送来您这里的四五天也批不完,您是否该多多费些心处理一下呢?” 摇光君也不装了,倚在门边道: “都是些各宗门鸡毛蒜皮的小事,看不看有什么要紧的?而且天枢现在闭关去了,谁还能管我?” 侍书弟子:“……” 侍书弟子:“别的倒没什么要紧的,不过这里有一份,是云麓仙府明决道人送来的,弟子想着您或许应该看一看。” 摇光君一贯只对玩乐之事感兴趣,鲜少关注其他宗门的事务。 唯有云麓仙府之前从小剑关搬走时,摇光君倒还遣人打听了一下缘由,因此这弟子才有这么一说。 果然,摇光君敛了几分闲散,直起身道: “给我瞧瞧。” 一目十行地扫过信上内容,摇光君面色愈发凝重。 身居高位,底下的事的确不能事事都明察秋毫,不过钟离氏突然败落成这番光景,也着实让人大跌眼镜。 “你去跟墨偃宗的大师兄打招呼,今日我就不去他那边了……” 摇光君握着信刚要朝长老堂那边走去,脚步忽而一顿。 侍书弟子刚应下,一抬头,却见摇光君御剑而飞,去的却不是长老堂的方向,而是直奔西方,朝着西洲方向而去。 西洲…… 摇光君去的正是西洲小剑关。 天枢道君闭关已有三月。 这三个月,音讯全无,虽说大家闭关都是如此,但摇光君想到他闭关前的状态,心中多少有些不安。 若是这封与钟离氏有关的信,能让他放弃闭关,也算不虚此行了。 云雾重重之下,琅嬛福地近在眼前。 摇光君抬手结印,阖目冥思,以他的年纪能做到昆吾长老之位,靠的并非是勤修苦练,而是日进千里的天赋。 需要数十名弟子才能解开的封印,与他而言只需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浩渺繁复的三才之法尽数破解。 摇光君踏入琅嬛福地,想也不想,直奔碎魂深渊,果真就在那里发现了天枢道君的身影。 从崖下吹来的风阴冷污浊,对闭关修行没有丝毫好处,但那道仙姿俊逸的身影,仍然坐在崖边,坐在当日谢檀昭与师岚烟坠崖的那个位置。 银雪流云的长袍,被剑气割成一条条碎布。 衣上的血迹有新有旧,落在衣袍上,似殷红梅花埋在雪堆之中。 即便是与魔界鬼界开战时,摇光君也从未见过他这副狼狈模样,更可笑的是,将他伤成这样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摇光君冷笑一声。 “天枢,事情已发展到这等地步,你还是执意留在这里整日自残?” 从摇光君踏入琅嬛福地时,天枢道君便已经有所感应。 刚刚才压过一波体内失控的剑意,雪睫微掀,苍白如纸的唇动了动。 “你手里拿着什么?” 见他没有直面回答他的问题,摇光君恨不得劈头盖脸骂他一句倔驴。 话到嘴边还是忍了下来,他挥手用灵力将信朝天枢道君递了过去。 “今日送到的即墨海来信,钟离氏出了些问题。” 天枢道君接过信却没看信,盯着隔他十万八千里的摇光君看了一会儿。 摇光君阴阳怪气: “能来给你送信就不错了,毕竟以你现在的状态,连自己都能砍,我也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你发疯砍死呢。” “……” 天枢道君不欲与他多费唇舌。 身上伤口太多,他的动作幅度很小,薄薄的一个信封都拆了许久。 而当他抽出信笺时,还未打开,先看到的便是里面“钟离舜”的落款。 他的动作蓦然僵住。 见他神态有异,摇光君问:“怎么?那个钟离舜你认识?” 他当然不认识什么钟离舜。 但他抚摸着这张折法特殊的信纸,心中却不由自主泛起熟悉感。 普通人叠信纸,通常的折法是三等分折法,放入信封内刚好。 可谢檀昭却喜欢将收信人的名字折在外面。 ——为什么要这样折? 记忆中,他曾问过这样的问题。 少女认认真真地将那张写了“吾夫兰殊”的信纸折好放入信封,随即又抽出来笑盈盈地演示给他看。 ——因为这样折的话,你一抽出信纸,就能看到你的名字呀。 ——我怕只是一封信,几行话,你感觉不到我有多想你,这样折的话,你打开就能看见我在唤你名字,会不会更能感觉到我在想你? 他听见回忆中的自己在笑。 那样温柔的、轻盈的笑意,填满整个胸腔,抑制不住地从喉咙里涌出。 ——小骗子,你明明给所有人写信都这样折。 少女撒娇地钻入自己怀中,望向他的双眼亮晶晶的。 ——没骗你,反正你出门在外,要天天想我,时时刻刻都要想,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的。 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用力。 从碎魂深渊底下飘来的风吹动信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你再说一遍——这信从何而来?” “即墨海啊。”摇光君走进了些,从他手中抽出信纸又看了一遍,“内容也没什么问题,还是笔迹?这笔迹看着就是个孩子写的,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是信纸。” 天枢道君垂眸望着眼前的无底深渊道: “这是谢檀昭习惯的折法。” 摇光君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思路,沿着折痕叠上后才发现确实与寻常折法不太一样。 可是—— “好兄弟,你骗骗自己也就算了,我又没为爱发癫,谢檀昭已经死了,就从你面前掉下去的,连你都无法在瘴气里来去自如,你觉得她有可能活下来,还千里迢迢跑去即墨海吗?” 天枢道君不为所动地抬眸,问: “你一贯疏于批阅文书,即墨海今日才送到的信,你却第一时间门就能拿来给我,这信绝不是以这个钟离舜的名义送来的——到底是何人所送?” 摇光君被他算准,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行,算你聪明……是云麓仙府的明决道人让人送来的。” 风声似乎静止了一瞬。 身体里缓缓流动的血液在这一瞬间门忽然沸腾起来,有什么东西在神识中叫嚣着、冲撞着,想要破开他的身体肆虐而出。 空气中的灵力在震荡。 摇光君敏锐地感知到什么,正要向他灌注灵力助他控制体内暴走的剑意,却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他体内荡开的灵力震飞。 天枢道君阖上双目。 没关系,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只需要屏气凝神,守元抱一,将意识沉入灵台之中。 将那些甜蜜的、陈旧的记忆,从自己的本体中剥离,那些丝丝缕缕缠绕着他的情绪,也一并抽出。 仅仅是一点折痕,算得了什么呢? 明决道人是她的师尊,会有相似之处再正常不过。 她已经死了。 就死在这里,死在他面前,死在他若是修为再高几分就能够触及的地方。 ……你还在不甘什么?想要寻找什么?证明什么呢? 他如此诘问自己。 正如他每一次失控之时,一遍又一遍的叩问。 然而。 这一次。 灵台之中,有一个声音从他灵台识海的最深之处,悠悠回响—— 我想见她。 他猛地回身,骤然发现—— 在与他理智相悖的角落,那些被他剥离的情感与回忆,已不知何时,堆满了他的世界。 - 即墨海,明烛山。 云山雾海之中,绿衣如翠竹的少女端坐山巅,于日出朝霞中完成了今日的晨课。 这是明决道人给她安排的修炼日程。 修神农道之修士,需采朝晖以照五脏,食晨露以滋八脉,不可操之过急拔苗助长,也不可疏于修炼失去养分。 简单来说,就是要活得像一株植物。 所以日出之后,昭昭今日上午的修炼便算完成,差不多也到了该用朝食的时间门,昭昭便带着周围几盆与她一起沐浴朝晖的幼苗,一同朝下方屋舍走去。 穿过这片桃花林,便是云麓仙府在即墨海如今的落脚地。 牙行老板那日带他们去即墨海几处宝地都看了一遍,唯有这座明烛山最合昭昭心意。 昭昭当即就让离风带着其他人去一边坐着,她撸起袖子与老板砍价三百回合,最终以一个让牙行老板再也不想做她生意的价格买下了座山头。 还附带介绍给他们一个即墨海水平最高的匠师,又花了三个月的时间门,新的云麓仙府才终于落成。 虽比不上昆吾仙境的金顶宫阙,但比起小剑关的云麓仙府,如今的明烛山也算紫翠丹房无数。 因为人少,所以用地也更阔绰。 光是明决道人的青铜炼丹炉就有三个,丹房更是有十二扇门,大得可以在里面跑马。 而离风所居之地名为洞庭波,就在昭昭房间门的下方瀑布内,虽说进出瀑布可以用灵力隔绝流水,但离风极爱玩水,无事便在瀑布里打滚,对这个房间门很是喜欢。 至于曜灵和容与,本也为他们准备了宽敞舒适的房间门。 但在他们的强烈要求下,昭昭最终还是在自己的卧房内为他们收拾了两间门碧纱橱,待他们长大一些再搬出去自己住。 像是膳房、试剑台、庭院、客舍之类的一应设施,围绕着主殿都已经修好。 但其实匠师给的图纸上,还设计了能容纳更多弟子的偏殿,或是储存法宝的剑阁等等。 不过,因为如今的宗门人数太少,用不上这些,昭昭便让他在设计时把地方空出来,待以后需要时再修建。 昭昭正欲顺路去山门处取山下送来的朝食,却见门外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舜?” 来人正是数月前在牙行外分别的钟离舜。 他知昭昭他们选在了明烛山落脚,又要修建数月,所以一直未来打扰。 今日在山下听闻明烛山的新宗门落成的消息,他才带了些在族中灵圃采摘的灵果,前来拜访。 眼前的宗门,比他想象中的要漂亮许多。 阔气奢华倒还是其次,放眼望去,山上夏花灿烂,山明水秀,紫翠丹房错落伫立在云雾缭绕的山间门。 既有仙宫缥缈之灵气,又有山花烂漫之野趣。 比起钟离氏围成四方的高耸宫阙,此地到处都漂浮着令人向往的空气。 “是来找曜灵和容与玩的吗?正好朝食也送来了,与我们一起吃吧。” 一旁的农妇递来热腾腾的朝食,昭昭付了钱谢过后,便邀请钟离舜进去。 小男孩虽竭力表现得淡定,但听了昭昭的话还是难掩开心。 不过他并没有忘记正事。 “我不是来找他们玩的,是有件正事要与仙子说。” 钟离舜从怀里取出一张请柬。 “是即墨海涂山氏一族,他们不知从何处知晓我们认识,让我替他们将这请柬送给你们。” 即墨海涂山氏? 他们初来乍到,这几个月都在忙于修建新宗门,对即墨海的这些世家了解不多,昭昭并不明白为何这个涂山氏会给他们递请柬。 到了内殿,众人皆在,昭昭将请柬放在桌上,简单说明了这件事。 明决道人看了看那请柬,沉吟半晌道: “我们一行人虽竭力低调,但毕竟买地建屋,动静不小,即墨海的世家想要来探探虚实并不奇怪。” 离风看向一旁直勾勾望着肉包子的钟离舜。 “这个涂山氏,在即墨海势力如何?” 钟离舜回过神来道: “除了钟离氏,便是涂山氏势力最广,这些年,即墨海许多世家都对涂山氏俯首称臣,很是厉害。” 离风摸了摸下颌: “涂山一族源于青丘,与我一样都是妖族,青丘的涂山氏实力倒是不容小觑,就是不知道即墨海的这一脉强不强了。” 在云梦泽,若有新商户入驻城中,也会去他们谢家拜码头。 昭昭想了想,涂山氏的宴会他们肯定得去一趟。 “那就师尊——” “老朽觉得,既然是如此正式的场合,还是得掌门亲去更为妥帖。” 明决道人这时候反应极快,摁住昭昭道: “上次不是都说好了,这掌门之位由你接任,老朽年纪大了,还是更适合做一个客卿长老颐养天年。” 昭昭在心中哼哼了几声。 这时候知道说自己年纪大,钓鱼竿抡得虎虎生风的时候没见他年纪大? 明决道人无心应酬,昭昭也只好放弃。 倒是曜灵听说要去赴宴,格外积极,上蹿下跳地举手: “师尊带上我!我要去保护师尊!” 左右只是一个寻常宴会,带上曜灵他们倒也无妨,只不过还未等昭昭开口,曜灵便被离风弹了个脑瓜崩。 “我们大人的宴会,小孩儿上不了桌,在家待着吧你。” 赴宴之日,昭昭才明白离风口中的“大人的宴会”,具体是个什么意思。 浸在无边夜色中的涂山氏宫殿,华灯如昼,笙歌阵阵从殿内传来。 昭昭与离风两人在两排侍女的引路下,踏上长长的阶梯,还未至门口,就已闻见了香粉的味道。 嗅觉灵敏的离风接连打了七八个喷嚏。 昭昭正欲问他要不要塞住鼻子,忽见殿门敞开,丝竹管弦声骤然清晰,从殿内飘出一个妩媚多姿的女声: “明烛山之主姗姗来迟,真是让我们好等啊。” 夜风一吹,离风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 而昭昭却被灯火通明的殿内吸引了目光。 入目所及,是大殿之上红衣如朱砂的女子。 她面含春色,笑靥如花,衣着华贵如九天神女,应该就是来之前他们打听过的,那位涂山氏的族长——涂山珑。 而坐在下首的,也皆是各具风情的美人,不过细观她们的衣袍,都绣着各自家族的族徽,大概都是即墨海出身世家的女修。 但更吸引昭昭注意力的—— 是这些美人周遭,比她们更加风情绰约的男子。 昭昭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离风之前好像说过,即墨海风俗与修界其他地方不同,有本事的女修身边都会有七八个夫侍随同,否则在旁人眼中就没什么排面。 殿上一手托腮的涂山氏族长微微笑道: “宴会马上便要开始,还请明烛山之主带着你身旁这位夫侍,一同入席吧。” 突然变成夫侍的离风:? 昭昭拽着一脸想要与涂山氏族长打一架的离风朝席间门走去。 落座之后昭昭才提起酒盏,对上首的女子笑道: “赴宴来迟,实在抱歉,我先自罚三盏,不过您误会了,离风并非是夫侍,而是我的妖使。” 涂山珑意味深长地将离风上下扫了几眼。 “这般姿容,只做妖使,岂不可惜?我夫侍众多,却独独没有犬族夫侍,不知明烛山之主可有兴趣与我交换一二?” 涂山珑仿佛挑白菜的眼神已经令离风颇有不满,一开口又打算要他去做夫侍。 要不是昭昭第一时间门下令让他不许动还不许说话,此刻的离风早就扑上去抓烂她那张笑靥如花的脸。 没听到昭昭第一时间门决绝,离风眼珠子转了转,落在昭昭身上。 妖可杀不可辱! 敢让他去做夫侍,他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想到刚才离风差点跟疯狗一样扑出去,昭昭就心有余悸。 涂山氏在即墨海势力不小,离风要是轻举妄动得罪了人家,把他卖了都赔不了罪! 昭昭面上未露出异色,仍是和风细雨的笑意: “多谢涂山仙子的美意,不过这妖使已经用顺了手,离了他多有不便,只能婉拒涂山仙子的抬爱了。” 涂山珑红唇微弯,眼波潋滟,漂亮得连昭昭一个女孩子也会为之晃神。 “无妨,既是你心爱之物,我也不便夺爱,今日邀明烛山之主来此,反而是我要割爱给你,来人——” 此话落下,珠纱帷幔后走出一排容貌秀丽的男子,看样子早已准备多时。 昭昭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来时的路上她就在心中反复思考一个问题。 涂山氏为何要让钟离舜来送这个请柬? 多费这么一番功夫,是否有什么言外之意? “明烛山有了新主,我们涂山氏便送上几位夫侍,还请仙子莫要推辞,随意挑选。” 昭昭看着这排姿容秀美的白狐,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与钟离氏分庭抗礼的涂山氏,说不定就是在借钟离舜警告她—— 不要插手钟离氏的事。 今日,涂山氏尚可以礼相待。 来日,若有冲突,涂山氏也可成为她们的敌人。 殿内乐声悠扬,熏香甜腻,昭昭坐在席间门,却感觉到无形中的压迫感。 良久,昭昭抬起头笑了笑。 “好啊。” 离风跟见了鬼一样瞪着她。 “只不过,这几位涂山白狐,不太合我眼缘,并没有我中意的……” 昭昭假意为难,正要顺水推舟地推辞,却不想涂山珑微微一笑: “你们谁人上前,为明烛山之主演示一下涂山白狐的本事?” 眼前的一排白狐中,中间门那位上前走了一步。 这位男狐狸精生得阴柔婉转,望向昭昭时,狭长的桃花眼由棕变红。 白狐笑盈盈地朝昭昭缓步走进,像是要从她的双眼,看到她心底最深之处。 “涂山白狐,修媚术者,可随主人喜好,幻化出各种形貌。” “明烛山之主,您喜欢什么模样,奴都可变幻。” 白狐在她眼中纷乱身影中捕捉到了一瞬的波动。 啊,原来是这一张脸。 雾气缭绕,众人视线皆落在白狐身上,上首的涂山珑翘首以待,等着白狐按照对方的喜好幻化出一张脸。 涂山狐族的媚术,没有人能拒绝。 只要这白狐合了对方的心意,她便可顺势将人安插进明烛山,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不消一会儿,雾气散去,变换了模样的白狐露出真容。 然而—— 涂山珑的笑意微微凝固。 大殿内其余众人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昭昭回过神来,看着白狐变化出的那一张脸,心情平和地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 看清白狐面容的涂山珑瞬间门背脊僵硬的坐直了些。 此人—— 此人喜好的类型,怎么与昆吾道君长得一模一样! 26 第 26 章 吞没 满座寂然中, 第一个有动作的是离风。 ——他立刻摸了摸自己的心脏,确认有没有被昭昭牵连,又开始刺痛无比。 但是没有。 离风摸了一圈,也没感觉自己身上有什么异样。 他抬头看向昭昭, 被众人用或震撼或茫然的视线环绕的少女, 面上并没有露出任何异样, 反而相当平静地注视着自己眼前的这张脸。 平心而论,那真是相当好看的一张脸。 涂山氏的狐族无论男女皆以美貌闻名,但再漂亮的皮囊, 也只不过是一双眼睛一张嘴, 若无气度支撑,都只不过徒有其表。 而眼前的狐族不知是如何做到的,只需一眼,不仅连容貌完美复制,就连气质也模仿了个七八成。 面含春色的青年黑发如绸, 浓睫垂落, 半掩着笑意潋滟的眸光。 烛火摇曳, 他端坐在那里, 如玉石温润内敛, 似散发着莹润皎洁的光。 在座诸多女修, 有的久居即墨海, 从未见过天枢道君真容, 也有的如涂山珑, 多年前天枢道君来即墨海处理族务, 曾打眼瞧见过一次。 长成他那副模样,但凡见过一次,哪怕时隔百年也记得清楚。 昭昭微微俯身靠近, 抬手碰了碰他的脸,眨眨眼感慨一声: “涂山氏的术法当真厉害,的确模仿得很相似呢。” 她转过头,如获至宝般看向涂山珑。 “难怪涂山仙子为之骄傲,既然如此,那我便收下涂山仙子的这份厚礼,来日涂山仙子若得闲,还请务必来明烛山做客。” 离风不可思议地瞪着面前笑意如常的少女。 她没事儿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涂山珑敢送她也真敢收啊。 “……自然。” 涂山珑微微有些僵硬的面色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然而她视线不断在白狐脸上打转,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白狐幻化的模样几乎能以假乱真,就证明这位明烛山之主对天枢道君绝非惊鸿一瞥。 要多熟悉他的人,才能分毫毕现,一丝不差的重现出他的样貌? 反正在涂山珑看来,除了发色和气质有些微出入,她看到的一瞬间几乎都要误以为是天枢道君本尊在此。 “如果没认错的话,明烛山之主所喜的容貌,似乎是昆吾仙境的天枢道君?” 席间,有人试探着问出声。 昭昭歪歪头,反过来问: “有何不可吗?难道诸位觉得这张脸不好看?” “……” 好看是好看。 但这样的好看,配上天枢道君这般的身份地位,显然不是拿来给人喜欢,而是拿来给世间众人瞻仰的。 就连他化作黑发模样,披着一身轻纱柔缎坐在这里,也与周遭那些以色侍人的夫侍不同。 看着就教人只想远观,不想亲近。 涂山珑忽然开口:“这么说,仙子与天枢道君相识?” “曾有过一面之缘,不熟。” 昭昭笑眼弯弯,似不将这事放在心上。 若她此刻与天枢道君大攀关系,倒还不足为惧,可她偏偏如此轻描淡写地带过,倒让涂山珑心生忌惮。 她插手钟离氏的事,会不会有天枢道君的示意? 涂山珑眼睑微垂,掩去心中诸多猜测,再抬起头时,她又恢复了风情动人的笑容: “今日筵席,只为庆贺明烛山迎来新主,即墨海再添一宗,不瞒仙子说,即墨海地势特殊,与魔界鬼界接壤,实在是需要大能坐镇——仙子既认识天枢道君,不知今后即墨海有动乱,可否走仙子的门路,邀天枢道君前来相助?” 话中试探的意思,就连一贯不爱动脑子的离风也听出了几分。 涂山珑这是在试探谢檀昭与天枢道君的关系,究竟是何程度,会不会听她一声号令便前来助阵。 “钟离氏在此,他作为钟离氏的族长,若遇危险,总是要来的。” 昭昭四两拨千斤地带过这个话题,又道: “不过天枢道君如今正在闭关,即便相助,也要等他出关后再议了。” 涂山珑听到此处,面色一凝。 她连道君闭关的事情都知道,果然与道君是熟人! 涂山珑哪里能猜到,这消息根本就是钟离舜那小子趴在族中族老的墙根下偷听来的。 这一场暗中交锋不断的筵席终于到了尾声。 “……你居然会借天枢道君的名头来给自己壮声势,啧啧啧,这不像你啊谢檀昭。” 回程路上,离风饶有深意地说道。 “怎么不像我?” 离风想了想: “就你之前一提起天枢道君那三分哀愁七分委屈的模样,嘴上说要与他老死不相往来,背地里心痛得要死——现在居然能心平气和地借他的势,这变化确实挺大的。” 虽说离风这番说辞有夸张意味,但昭昭想了想,他说得也没错。 “这可能就是断情丝的好处吧。” 昭昭掌心抚在心脏的位置。 “若是未斩断情丝,以我那点矫情的自尊心,大约宁死都不肯在外提他一句,可现在想想,道君可以借一个凡女渡他的情劫,我又为何不可利用他来渡我的劫?” 太过在意,太过想要与他分割干净,未尝不是另一种念念不忘。 “况且,这本就是钟离氏引来的麻烦。” 昭昭回过头,看向御风跟在他们后面的白狐。 那白狐还顶着谢兰殊的样貌,淡笑着望过来,满眼都是绵绵情意。 昭昭眸色平静,未有一丝动摇。 至明烛山时,昭昭老远就在山门外见到了靠着柱子打瞌睡的明决道人。 “……不是都说了我们今日晚归吗?师尊怎么又在这儿等着。” 昭昭上前轻声叫醒了他。 明决道人睡眼惺忪,见昭昭和离风二人平安归来,这才放下心中重担。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那老朽也回……咦?” 他看清离风身后的身影,顿时惊得瞌睡都没了,瞪大了眼指着白狐道: “那不是——” “是涂山狐族。” 昭昭将今日筵席发生之事简单说了一遍。 虽听说了前因后果,知道当时情形下,昭昭没有办法推辞,但别说她了,明决道人看着那张脸都觉得心惊肉跳。 “那你准备如何安置他?” 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奸细,不好杀,也不好真的收在身边,简直就是个烫手山芋。 白狐挤开离风,缓步朝昭昭走来。 狐族的步伐仪态也别具风情,摇曳之间,既不显过于阴柔,又好似每一步都精心设计,走得勾人心魄。 “夜已经深了。” 白狐风姿翩翩,手指勾住昭昭的衣服链饰,眨了下眼。 “仙子想要如何安置奴,奴都听仙子的。” 离风在旁边都看傻了。 不是。 一个有人性的男人能做出他这种表情? 昭昭也笑盈盈地回望: “好啊,当初他怎么做,你也就怎么做好了。” 白狐眸光又嗔又喜,他理解的做和昭昭说的做,显然不是一个东西。 这一点,直到他被领到一片荒地上,被昭昭塞了一把锄头时,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来,干吧。” 白狐:“……” 他是很想听到这句话,但并不是想在这种情况下听到这句话。 “这一片灵圃,我准备用来种一些仙草灵果之类的,苗都备好了,可惜这片地实在太大,没人肯干,还好你来了,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白狐又露出了一副经过精心设计的哀容: “可……可奴是来伺候仙子的,这双手从未做过农活,若是受了伤生了茧,还如何伺候仙子……” “你三天内把这片地翻好,就是伺候我了。” 昭昭笑盈盈拍了拍他的肩。 “而且实不相瞒,我就喜欢看男子在田里挥汗如雨的模样,有种别样的魅力呢。” “……” 白狐觉得她是在胡说八道。 “不想干?”昭昭歪歪头,“既然这样,我也不好强求,你是涂山仙子送来的礼物,那便只好将你原封不动地送还——” “仙子的命令,奴自然无有不从。” 白狐咬咬牙,决定忍了这口气。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还是族长交代的任务比较重要。 昭昭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月夜清辉,一声又一声的锄头落地声响起。 白狐脱掉了那一身累赘复杂的纱袍,挽起衣袖,露出他青筋微凸的手臂。 这样的体魄,看上去倒是与他的外表颇有反差。 坐在树上的昭昭盯着他的脸瞧了一会儿,道: “还是变回你自己的模样吧。” 白狐抬起头,有些奇怪:“奴这张脸是按照仙子的喜好幻化的,是仙子觉得不够像吗?” “……很像。” 尤其又是这样相似的场景。 可越是相似,她越能看出他们之间细微的不同。 每一点不同都好像在强调,谢兰殊的独一无二。 “我还是更喜欢你原本的样子,”昭昭从树上摘下一颗果子扔给他,“不必模仿别人,你原本的模样就很好看。” 白狐微微一怔。 涂山修媚术的狐狸,皆以能完美复制他人模样为荣。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夸赞他原本的容貌。 ……她还说了喜欢。 修媚术的白狐,只听过别人心脏乱跳的声音,何曾有过自己心跳加速的时刻。 白雾聚而又散,白狐褪去伪装,露出一双潋滟勾人的桃花眼。 他期期艾艾地抬眸,试探着问: “仙子觉得,我与他的模样,你更喜欢谁的?” 昭昭脸不红心不跳地骗人: “你,肯定是你,你要是今晚能将这片地都犁好,就更招人喜欢了。” 白狐也心知她是在哄他。 不过少女容色秀美,瞳色清亮,就算是说骗人的假话,也是那副真挚动人的模样,叫人听得心里舒坦。 白狐掩唇轻笑: “仙子若是只涂山狐狸,定然天赋异禀,叫天下男子都拜倒在仙子的裙摆之下。” “是吗?” 昭昭将摘来的果子在身上擦了擦,一口咬下,带着淡淡酸涩的果子在唇齿中蔓延。 “也有人曾与我说,要与我长诀,永生不再见呢。” 白狐不以为意:“天下男子何其多,总有那么几个不识抬举的,仙子何苦拘泥于那一颗歪脖子树?” 坐在树上的昭昭晃荡了一下腿。 她笑了笑: “你说得对……奖励你今晚只用犁一半的地。” 白狐:“……” 那也还是很多啊!! - 摇光君离开后的琅嬛福地,又恢复了往日的静寂。 杳无人烟的秘境内,云随风翻涌,鸟鸣于林深之中,泉水淌过微微动荡的溪底,天地间似在酝酿什么异变。 端坐崖边的雪衣道君如冰雕玉像般巍然不动。 时间流逝变得虚无缥缈,对外界的感知降到了最低,所知所感,唯有奇经八脉中游走的灵力,和灵府识海中即将冲破壁垒的精神力。 他已经在玄同道九境僵持了百年,离飞升大成只差三个小境界。 到了这等修为境界,每进一寸便是数百年乃至数千年的积累,甚至有时候,仅仅努力不够,还需要天赐机缘才有希望。 云梦泽是天谴劫难,也是上天赐予他的机缘。 只要抓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缘,他便可再上一个小境界,离飞升大成更近一步! 苍穹之上,隐雷在云中酝酿,一场雷劫很快便要落下。 然而本该将全部灵力都用来护住己身的天枢道君,却将灵力集中,竟将碎魂深渊的瘴气全部吸入体内—— 轰隆隆!! 雷声带着天崩地裂之势炸开。 一道紫色闪电在天与地间劈出一条道,万钧雷电仿佛天罚般降落人间,直直朝着那道雪色身影而去! 噗嗤——! 即便早已做好了准备,但当那劫雷真正落在身上时,天枢道君仍觉得整个人都像要粉身碎骨般剧痛。 喷涌而出的血染红了衣襟,他并未看上一眼。 视线尽头,是碎魂深渊下狰狞扭曲的瘴气。 似乎察觉到有人想借劫雷伴随的天地清气净化它们,瘴气如猛兽嘶吼般翻涌,一浪接一浪地冲击崖壁,像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族吞没。 他漠然垂眸,没有丝毫退却之意。 本该淬炼剑心的天地清气,一点一点地被碎魂深渊的瘴气吞噬。 它吞噬一分,他便再渡一分。 他渡一分,这助他破境的清气便又少了一分。 若是昆吾的长老们知道他来琅嬛福地闭关,是为了将千载难逢的破境机会浪费在区区一个碎魂深渊身上,只怕舍了这条命不要,也会阻止他来此。 但在这里,无人阻拦,那双冷若琉璃的眸子也从始至终,未有一分不舍。 当真毫无不舍吗? 他扪心自问,倒也未必如此清白。 离开琅嬛福地之后,他反复思忖着谢檀昭活下来的可能性。 她虽修为浅薄,但当日,她以阵法吸收了招魂柳的木灵,木灵有净化之力,如果她能驾驭这份力量,保护自己不受瘴气侵蚀不是没可能。 只不过,一切都只是猜测。 或许她在坠落时完全失去了意识,或许她驾驭不了那么强大的力量,又或许那力量不够多,不足矣支撑她穿越瘴气。 谢檀昭活下的机会如此渺茫。 但他仍然决意来此。 破境机缘或可再得,但若能有一丝救出谢檀昭的可能,了却他们之间的这段孽缘,也是值得的。 谢兰殊的亡魂盘踞在他的身体之中。 无休无止的叫嚣着,不知何时便要吞没他引以为傲的理智。 为了救谢檀昭,谢兰殊甚至可以操控他的思维,冒出子母召归咒这种灭绝伦理人性的念头。 如果他再继续放任下去,他又会为了谢檀昭做出何等匪夷所思之事? 昆吾之主决不可失控。 修界众人仰仗的道君,决不可为了一个女子随时做出不计后果的决策。 所以—— 一次破境的机缘何足惜? 只要他能救回谢檀昭,就能重新控制好剑意。 她若是想留在修界,那就让她留。 若是想修炼,那便让她修。 只要她活着,谢兰殊的亡魂就会平息,继续沉没在他的识海深处,永远不会再搅乱他的道心—— 最后的天地清气,尽数灌注进碎魂深渊之中。 破境劫雷,也在此刻停止。 深渊之下,清气从中间荡开,霎时冲破了这深渊千年不变的毒烟瘴气,露出了崖底真容。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刚刚挨过数道劫雷的天枢道君直奔深渊底部而去。 他穿过曾经阻拦他的瘴气,穿过救下师岚烟的位置,也穿过当初只差一点便可感知到她存在的那个距离。 体内狂乱游走的剑意在这一刻终于平息,识海中躁动不息的情绪,在他都未曾发觉的情况下,渐渐与他的本体融为一体。 这些时日一寸寸折磨着他的那些情绪,在这一瞬间翻涌上心头,又同时被眼前那一束微光抚平。 就在那里。 谢檀昭就在那里等着他。 ——天光大盛。 遍体鳞伤的天枢道君重重跌落在草地上。 劫雷留下的伤痕击碎了他的骨骼,伤势已不是几颗丹药能够修复。 如当日的昭昭那般,他躺在地上久久未能动弹。 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仙鹿,没有疗愈,他独自一人躺了一炷香的时间,稍稍恢复了些力气,便又重新站了起来。 崖底的小天地范围不小。 他环顾周遭,视线因伤势有些模糊,定了定神,他放出神识,朝四面八方散去。 此地在《琅嬛图鉴》上并无记载,说明从来没有人进来过。 如果这里只有碎魂深渊一个出口,那么谢檀昭就应该还在这里,数月过去,肯定会留下她的痕迹。 他盘膝坐下,等待神识探寻的结果。 没有。 没有。 没有。 到处都没有她的气息。 那股粘稠晦暗的情绪,似又在身体里沸腾起来。 直到最后一缕神识收束,天枢道君终于睁开了眼。 瀑布后。 似乎有什么东西存在。 琅嬛书楼没想到短短数月时间,这座沉寂千年的书楼还能迎来第二位来客。 “书中有灵,自择其主,切莫……” 这段固定台词还未说完,就见来者手中长剑一凛,一道温润沉稳的嗓音开口: “数月前,是否有一名女子来过此地?” 书楼主人沉默了一会儿。 “原来是你。” 天枢道君淡淡抬眸,朝声音来源的虚空中望去。 “你见过她,她在何处?” 书楼主人却笑了笑: “年轻人,你已是强弩之末,何必如此杀气腾腾?” “这天地间,情爱如尘埃,一拂即逝,唯有你手中之剑,才是这天地间永恒不朽的存在……” 博古架上灵光流转,似有许多秘籍蠢蠢欲动。 然而他看着那些秘籍剑诀,眼神却如古井深潭般毫无波澜。 “她在何处。” 他又问了一遍。 博古架上的秘籍似被他震慑,又安静地回归原位。 书楼主人的声音带着几分遗憾: “算我看走了眼,枉我以为你是个世间罕见的可塑之才,却不料只会问一句‘她在何处’,如此格局,还不如那位小姑娘呢。” 天枢道君的耐心彻底耗空,剑光如白虹一掠,石洞中一声轰然,左边的石墙竟被剑痕劈了个粉碎。 苍白着一张脸的青年笑意淡淡: “这是最后一遍,她到底在何处。” 他嗓音清雅,可言辞间的杀意却浓得惊心动魄,好像只要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满意,下一个粉身碎骨的就是这座书楼了。 “……她已经出去了,我怎么知道她在何处!!” 书楼主人没想到自己存在上万年,竟然被一个不过千岁的毛头小子威胁,气得说话都没好气。 他的耳边却不断回响着这句话。 她已经出去了。 谢檀昭还活着。 沸腾的血液平息下来。 天枢道君不欲多言,转身便要离开。 那书楼主人的声音却悠悠在他身后响起: “情逝如流水,莫要再追,她已斩断情丝,你与她今生注定陌路,何苦来哉——” 长身玉立的背影蓦然停住。 许是他的确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书楼主人竟看到那杀意凛冽的剑主,身形竟晃了晃。 “斩断……情丝?” 这几个字在他口中缓慢咀嚼,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汁,苦得令他舌尖发麻。 书楼主人一如当日对昭昭那样,一字一句地对他道: “没错,除非你身死魂消——” “否则,你二人今生的红线再不能续。” 在那一瞬。 凝固的血液定格在身体中,识海中那团浓稠黑暗的意识骤然暴涨。 ——瞬间,吞没了他的全部知觉。 27 第 27 章 拔剑 昭昭从床上猛然坐起。 窗外细雨霏霏, 天色还未明朗,蓝花楹树下的仙鹿枕着一地花瓣,酣梦正甜。 躺在大床上的曜灵和容与也尚在梦中,曜灵一如既往地爱抢被子, 容与可怜兮兮地只抱住被子一脚, 昭昭按了按额角, 替他轻轻盖好。 她方才好像做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噩梦。 梦中,银发雪衣的道君提着滴血长剑,四周零落着无数身首异处的尸体, 鲜血将泥土浸泡成黑色, 山间呼啸而过的风声中,飘来一个小姑娘哽咽无助的哭声。 好像是曜灵的哭声。 天枢道君杀了谁? 她又在为谁而哭? 一切都是模糊混乱的,无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直到噩梦醒来,昭昭呆坐在床上,还能想起天枢道君隔着尸山血海望过来的那个眼神。 ——森冷阴郁之下, 是近乎癫狂的疯魔。 梦里那些围剿天枢道君的人都说, 他是醉心剑道, 急于飞升, 才会走火入魔酿成大祸。 昭昭想起自己第一次做梦, 梦见他入魔屠杀时, 还无论如何都不相信, 谢兰殊会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道途走火入魔。 现在回头再想想, 这个念头多么的愚蠢。 昭昭的视线落在床上两个睡得正香的孩子身上。 天枢道君为自己所求之物走火入魔, 那是他自己的苦果。 可是若要因此而波及她们, 昭昭绝不答应。 “……都别睡了。” 昭昭一改方才掖被角的温柔模样,将两个孩子从温暖的被窝里薅了出来。 “时辰差不多,去擦把脸, 该起来练功了。” 曜灵迷迷瞪瞪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倒是没问为何今日提前叫醒他们,顶着一头鸟窝似的脑袋就乖乖下床洗漱。 容与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从小养尊处优的缘故,简直起床第一困难户。 昭昭刚把他被子一掀,小男孩就扁了扁嘴,咿咿呀呀地哼唧起来,像借着自己那张可爱的脸撒娇,让昭昭容他再赖会儿床。 “那你睡吧。” 昭昭把被子丢回去,却又在被子外幽幽低语: “阿与睡觉的时候曜灵在练功,阿与练功的时候,曜灵还在练功,等以后曜灵被坏人欺负,阿与也在一边睡大觉好啦。” 被子动了动,一个小脑袋从里面蠕动冒了出来。 容与可怜巴巴瞧着昭昭: “师尊你是不是在骗我,有你在,曜灵不会被人欺负的。” “那可不一定,”昭昭做出骇人模样,“说不定是个很坏很坏的坏人,先把师尊的师尊杀掉,再师尊,然后就杀小曜灵——” “不许他杀曜灵!更不许杀师尊和师尊的师尊!” 容与一脚踢开被子,圆润的小脸上满是肃然之色。 原本只是想激他起床而已,昭昭见他这副当真了模样刚想笑,却见他那原本漆黑水亮的眸子忽而闪过几分殷红。 昭昭笑意忽敛。 差点忘了,虽然不知为何容与会流浪至此,但他的的确确是血脉极纯的魔族圣子。 她记得,梦中闪过的画面里,十几岁少年模样的容与总是郁郁不快。 在黑压压的宫阙中,他被修为高强的魔族簇拥着,那些人却不像是在保护他,更像是在监视一个名贵物件。 昭昭摸了摸他的头: “这世间许多事,不是你不许,别人就不能做,就像你不许离风偷吃你的蜜饯,但他一样趁你不注意就偷吃了好多。” 容与愣了一下,立马要去扒拉自己装蜜饯的小盒子。 昭昭将他拎了回来。 “所以——”她认真地瞧着容与那双纯然无辜的眼睛,“你明白我说的话了吗?” “不太明白。” 容与眨了眨眼,诚实地回答: “但是——如果我以后乖乖起床,乖乖修炼的话,您能不能帮我一起保护我的蜜饯啊。” 他攒了好久想跟曜灵一起吃的蜜饯,居然被离风偷吃了一半呢! 昭昭瞧了他一会儿,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推开半支的窗,外面层层叠叠的蓝花楹中,一个蓝衣男子的声音枕着双手正在树上呼呼大睡。 昭昭:“离风,下来。” 被不可抗力猛地一拽,树上的犬妖猝不及防地摔在一地落花中,旁边惊醒的仙鹿吓了一跳,茫然地转着脑袋东瞧西看。 离风抬头看了看尚未大亮的天,怒骂: “谢檀昭你是不是发疯!这才什么时辰!!” 容与抱着蜜饯盒子捂嘴偷偷嘲笑了几声、 “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昭昭一本正经道,“别睡了,跟我去看看白狐种地种得如何。” 自那只白狐来明烛山后,连着一个月,都被昭昭安排在地里埋头苦干。 先是松土翻地,再是改良土质,最后种上灵苗,每日采朝露灌溉。 一个月过去,原本乱石林立的荒地,已有不少灵苗开花结果,仙草也生得肥美丰茂。‘ ’再过些时日,这些仙草便可交由明决道人拿来炼成价格不菲的仙丹,送往山下丹药铺售卖。 从前没有这些名贵的仙草灵植作为原料,明决道人都只用最寻常便宜的材料炼丹,但昭昭觉得炼出来的丹药品质也不错。 现下有了更稀罕的材料,就算随便炼炼,应该也能卖一个不错的价钱吧? 要知道,之前在琅嬛福地中那些矿石虽价值连城,但最名贵的那些,将来都要留着给曜灵和容与铸剑。 他们手头上能挥霍的资金,其实也并不算特别阔绰,还是要早日找到开源的办法…… 昭昭一边走一边在心中盘算,再抬起头时,已经到了灵圃附近。 白狐正在给灵圃浇水。 随昭昭一路来此的离风,在看清白狐模样的同时便忍不住大大翻了个白眼。 又来了,这男的又来了。 只见那桃花眼的涂山白狐身着一身淡青色布衣,宽袖用襻膊挽起,露出微微透着青筋的白皙手臂。 那双修长得仿佛天生应该执笔翻书的手握着木勺,正姿态优雅地给灵苗浇水。 随着他俯身的动作,肩头乌黑垂顺的长发滑落,似上好的绸缎泛着莹润光华,衬得肤如凝脂,似铃兰姣美。 不得不说,画面还挺赏心悦目的。 要是他能不刻意模仿谢兰殊的衣着和气质,还会更赏心悦目几分。 离风伸长一根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涂山白狐: “……太做作了,这狐狸也太做作了!谁大早上去采摘晨露还能捯饬得这么体面?那头发,肯定才洗的,桂花头油的味道我老远就闻见了!还有衣服,居然还熏了香——啊嚏!” 狐狸的脂粉气浓得离风又忍不住开始疯狂打喷嚏。 昭昭回头看他: “做作吗?我觉得还好吧,不是我说,你也该学学人家,下次晨起练完功至少洗个澡再上桌吃朝食,对我们大家都好,你觉得呢?” 离风大惊:“你嫌我!” 昭昭无辜上瞥:“没有哦,师尊背地里也偷偷这么说呢。” “……” 他明明吃完朝食就会去沐浴更何况他就算练完功也根本不臭,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被犬妖恶狠狠注视的白狐甩了甩长发,很是骄傲的直起身。 虽然他们按种族来说都是犬族,但犬和犬还是不一样的。 像这种不注重自己外表的犬妖,凭什么能近身留在主人身边,怎么看都是他这种仪容精致性情温顺的白狐带出去更有排面吧? 离风磨牙霍霍,恨不得扑过去咬断他的脖子。 昭昭只得指挥他去摘一些已经长成的仙草。 又忍不住想起昔日在云梦泽时,谢兰殊也时常招惹云梦泽各家小姐觊觎,两人尚未成亲时,那些小姐成日在谢家附近转悠,脂粉香都能从墙外飘进墙内。 那时的谢兰殊虽不理会她们,却也从不会议论那些心仪于他的女孩子。 昭昭那时年少慕艾,总觉自卑,从不会与别的女孩比较的她也会偷偷装扮自己,问他,自己与张家小姐比起来谁更漂亮。 她也不是真想比个高低,就是希望心上人能够给她一点肯定。 但谢兰殊只会用那双如春水柔软的眼眸凝望着她,说: ——张家小姐是何模样我从未注意过,但谢姑娘你,已足够漂亮,无需与任何人相较。 那时两人尚未成婚,昭昭患得患失,总骗不到他一句笃定的称赞。 现在一想,张家小姐那么漂亮,只要长了眼睛谁瞧不见? 说什么她足够漂亮,其实都是哄她而已,被美人围绕的感觉一定很好——就像她现在这样,谢兰殊肯定也舍不得说昧着良心说人家不好看,才说自己从来没注意过对方长什么样。 昭昭从芥子袋中取了什么东西,递给白狐: “这些时日辛苦你了,这是上好的月见霜凝脂,你的手很漂亮,要是因为种地生出茧来,就太可惜了。” 白狐受宠若惊地接过那一罐月见霜凝脂。 月见霜是一种极名贵的仙草,用它制成的凝脂,涂之可祛除一切疤痕,还能使皮肤更加细腻白皙。 这样价值近千灵石的东西,在即墨海涂山氏中,恐怕也只有族长能用,这位女宗主竟然随手就赐给了他。 白狐捧着那个小盒子,心中甜丝丝的。 等昭昭带着采摘的仙草灵植走了,白狐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你他妈。 真心疼我就别让我继续种地了啊! - “还别说,这白狐种出来的灵果倒也不赖,看来这一个月没偷懒。” 没走多远,刚还被气得磨牙的离风就忘了方才白狐的挑衅,开始一口一个灵果地吃了起来。 昭昭翻看了一下这些灵植,有点头疼地感慨道: “别的事情也没偷懒,这一个月的功夫,我们明烛山有几块砖他都能背出来了。” 虽说他们也没有刻意拦着吧,但这白狐的精力确实是有些过于充沛了。 白天在灵圃里兢兢业业种地。 晚上满山乱窜,恨不得连地都刨开,调查得一丝一毫的死角都不留。 而且昭昭随时随地去见他,他都能保持一副从头发丝到鞋尖都一尘不染的美丽姿容。 据某次撞见他沐浴的离风说,白狐那头长发还是自然卷,天知道他每天要折腾多久才能让头发顺滑得像绸缎一样。 光这份精力,昭昭已经肃然起敬。 离风:“不过今日我们去钟离氏的事情,不能让他知道吧?” 昭昭颔首:“我让师尊在那盒月见霜里面放了点东西,他只要用了,就会昏睡一日,等我们回来再给他替换一盒正常的就好。” 涂山氏在即墨海就是地头蛇,他们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听了昭昭的话,离风上下打量昭昭一眼,给她比了个拇指: “坐怀不乱,您可真是女中豪杰。” 虽说离风不太想承认,不过平心而论,那白狐本就生得不错,又刻意模仿了那位道君的气质举止,的确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昭昭若是对他动心,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不过从始至终,她好像都是一副道似有情却无情的模样。 “也不完全是吧,”昭昭眨眨眼,“不忍心看他那双手生茧,这个我可是真心的呢。” 离风:呵呵。 听说昭昭他们午后要去钟离氏看望钟离舜,曜灵和容与都吵着要去。 容与是曜灵的跟屁虫,她去哪儿他就去哪儿,但曜灵可是目标坚定—— 绝不能让钟离舜背着她偷偷亲近师尊! 昭昭无法,只能带着他们两人一起。 一路上,小姑娘眼睛瞪得溜圆,小小的身板也挺得笔直,大有昭昭和钟离舜太过亲近,她就要拔剑和钟离舜打个你死我活的意思。 昭昭见她如此模样,在心里叹了口气。 没想到她一个从未生育过,今后也不打算生育的人,竟然能在某种程度上体会到长女与二胎水火不容的矛盾。 但事实上,她这次带着仙草灵植去钟离氏,并不是为了收钟离舜为徒。 而是为了彻底回绝他。 他们来到明烛山也算有一段时日了,从上次涂山氏设宴邀请,又送来白狐监视就能明白,即墨海的涂山氏对钟离氏有吞并之心。 恐怕钟离氏散架得如此迅速,也有涂山氏的暗中推动。 如今钟离氏离四分五裂只差最后一点时间,涂山氏眼看就要坐收渔利,正式将即墨海的统治权从钟离氏手中夺过来。 现在去插手钟离氏的事,显然是找死。 她已经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替钟离舜向昆吾仙境送过一次信。 要是再收钟离舜为徒,涂山氏很难相信她对钟离氏没有贪图之心。 恐怕前脚收徒,后脚涂山氏的人就会杀上明烛山,把他们这个隐患清除。 曜灵容与,和钟离舜之间,昭昭只能二择其一。 钟离氏的宅邸到了。 晴日当空,天气正是炎热,宅邸外守门的修士听说他们是来寻钟离舜的,掏出一本厚厚的手册翻了老半天,才在钟离氏众多子弟中翻到了钟离舜的名字,确定族中有这个人。 遣去宅邸里的修士许久才来回报: “他不在主宅,应该在学宫那边,你们去那边找他吧。” 离风顶着烈日在外等了快半个时辰,就等来这么一句,暴躁脾气一点就燃: “那不早说?这么大的世家,问个自家公子的位置能问半个时辰,养着这么多的奴仆都是死的吗?” 昭昭往后退了半步,生怕他被人揍时连累了自己。 然而钟离氏的修士将离风上下打量几眼,却很客气地道了歉,又说自家管理不利,又派了个管家模样的修士亲自送他们去学宫,态度极为友好。 昭昭在一旁默默看着,只觉得钟离氏败落的征兆已昭然欲揭。 离风若是在涂山氏的宅邸外这样说话,早被人乱棍打出去。 在执掌钟离氏的门外如此无礼,对方却不敢发作,必然是察觉离风修为不低,他们在心中权衡之下,不敢招惹。 这么大的世家门第,连离风都不敢得罪,可想而知有多落魄。 “这里便是学宫了。” 那修士引他们一路向内。 昭昭环顾四周,这学宫修建得其实颇为气派,入内便可见连成一排的两层楼阁,像是练功室的模样。 还有如宝塔般的剑阁,巍峨耸立的试剑台,硕大的莲池—— 昭昭走进一看,莲池里的莲花全都枯死了,如今正值盛夏还能枯死,也不知是多久无人打理。 “方才问过,舜公子就在前面的试剑台……” 他话音刚落,就听前面试剑台传来争执吵闹的声音。 面红耳赤的钟离舜领着几个与他同龄的孩子,对着对面一群人据理力争: “这试剑台,按规矩需向师长提前登记方可使用,前日你们未登记,昨日也没有,我们都让给你们了,你们却只练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走得七七八八,就这样也不许我们用,钟离爻,你未免欺人太甚!” “什么规矩?在钟离氏我们才是规矩。” 被称作钟离尧的少年比钟离舜高一个头,衣着华贵,比钟离舜和他身后的孩子们名贵了不只一点。 “我们想什么时候用试剑台,就什么时候用,就算我们不用,你们也不能上,更何况——你们连剑都没有,上试剑台做什么?玩泥巴吗?” 钟离爻身后的孩子们哄笑起来。 昭昭这才注意到,钟离舜和他的小伙伴,腰间所佩的剑竟然全都是木剑。 难怪他只能在族学中考进前五,木剑对上精钢所制的真剑,他能有这个成绩,已然非比寻常。 容与拽了拽昭昭的袖子: “师尊,他们的宗门不发剑的吗?” 他的师尊刚从秘境回来后没多久,就带着他们去铸剑师那里,每人铸了把漂亮的长剑呢。 “笨蛋,”曜灵盯着试剑台上的身影,脸色沉沉地道,“你以为全天下的师尊,都像我们师尊这么好吗?也有老头子那样穷得响叮当的师尊的!” 昭昭:“……这话可别在你们师祖面前说,他听了会伤心的。” 曜灵不觉得他会伤心,她觉得老头子只会开心他刚收了徒弟,就可以享受徒弟养他的快乐,是这个世界上最躺赢的师尊。 曜灵看着试剑台上钟离舜受气的模样,不知怎么,也觉得心中憋气。 “谁说他没剑!” 曜灵大喊一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只见剑光一现,方才还在她腰间的那把小巧佩剑,眨眼便被她甩到了试剑台上。 钟离舜猝不及防,还以为是曜灵要砍他,吓得他后退一步。 那剑正好斜插在他脚边。 钟离舜眨了眨眼,反应过来。 个子小小气势却足的小姑娘双手叉腰,盯着他道: “拔剑!” 昭昭偏头笑盈盈地瞧她: “怎么突然愿意帮他?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曜灵:“……讨厌归讨厌,可他好歹与我们宗门沾了一点边,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也不能这么窝囊,给我们宗门丢人!” 昭昭心知肚明,没拆穿她。 “原来是这样啊。” 试剑台上的钟离爻这才注意到学宫内来了外人,他们不悦的视线落在昭昭等人身上,问管家: “他们是何人?为什么放他们进学宫?” “回爻公子,他们是来找舜公子的。” 钟离爻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难怪最近越来越嚣张,原来是找了外援来撑腰啊——你们是哪家修士,报上名来。” 离风:“报你爹爹个腿,我们是——” “你祖宗”这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昭昭封了那张没有遮拦的嘴,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现在这情形,真是远远超出了昭昭的预料。 虽说她表面上看起来还很镇定,但心里已经开始打起鼓来。 钟离氏这个大家族,眼看是日薄西山了,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钟离爻这几个孩子的气势,应该还是几分家底。 如果帮钟离舜,好像既得罪了钟离氏的人,又不利于示好于涂山。 如果不帮钟离舜—— 昭昭觉得,这个仙未免修得也太昧良心。 她的这两个一身正气的小徒弟,应该也会大失所望。 似乎从昭昭不让离风说话的举动中看出了她的迟疑,钟离爻轻哼一声,对她的识趣颇为满意。 他看向钟离舜: “区区一个无父无母的偏支,也敢与我作对,今日学宫还有贵客,懒得与你计较,我们走。” 钟离爻瞥了一眼握紧木剑沉默不语的小男孩,心情颇佳。 再有天赋又如何? 同姓钟离氏,还真以为自己和他能平起平坐了? “就他这模样,还敢以天枢道君为目标。” “不自量力,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这么有脾气,今后等爻你成为钟离氏族长,就赏他一个提鞋的职位好了。” 少年们稚气的哄笑声响彻试剑台。 钟离舜身后的小伙伴推了推他,神色急切,似是想让他拔剑与钟离爻较量一番。 可钟离舜并未动弹。 他知道,自己若是拔剑,必会给昭昭他们带来麻烦。 所以,即便曜灵都愿意将自己的佩剑给他,他也不能接住。 游廊处。 无人注意的位置,一个手持折扇的身影默默倚在廊下,似途径此处,便停下来看看热闹。 哎呀,多年不回钟离氏,钟离氏还是这般弱肉强食的氛围。 不过已经比他们当年强上许多了。 至少那手握木剑的小子还活蹦乱跳,说明天枢当年定的一些规矩,还算有些效果。 他刚要转身当做没瞧见,忽听一个少女清亮如泉水的声音响起。 “钟离舜,你不是想做我的徒弟吗?” 他的脚步蓦然顿住,不敢相信地回过头,快步绕过游廊,终于瞧见了那少女的真容。 那是—— 昭昭望着试剑台上的钟离舜,微笑道: “若想做我的徒弟,那便拔剑吧。” 28 第 28 章 问心(小修) 听到这句话的钟离舜久久未回过神。 是他出现幻觉了吗? 她方才说的是……做她的徒弟? 钟离舜似感到一阵巨大的欣喜填满胸腔, 但很快又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住。 “可是……” “别可是了!”嫉恶如仇的曜灵气得半死,“给我揍回去,否则今后别说是我, 就连容与也不许你再上明烛山!” 突然被点名的容与呆了一下, 一扭头, 对上曜灵略带威胁的视线, 他也只好老实巴交地跟着点头。 “揍他!” 钟离舜看着眼前那把小巧佩剑,身后是他同族朋友们期待的目光。 迟疑良久,他终于抬手, 试探着朝剑柄探去。 “想找死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台上欲走的钟离爻见势不对,立刻先发制人,钟离舜也很快反应过来。 他握住剑柄的同时反身借力避开偷袭, 待凌空一跃落地时才拔出长剑,飞身便朝钟离爻面门刺去。 钟离爻被他的反应速度惊了一下。 往日学宫切磋,钟离舜向来都以防守为主,从未如此煞气凌人地主动出击过。 但钟离爻毕竟是钟离氏族中许多族老手把手教出来的,纵然天资不行, 但八九岁的小孩子,还远没到靠天赋就能吊打后天培养的程度。 因此钟离爻接下他几招后, 调整呼吸和姿态, 很快又迎上了他的剑。 试剑台上其余闲杂人等避开, 只剩下这二人剑光纷乱交错。 离风双手环臂,在一旁一边瞧一边点评: “钟离舜这小子有点危险啊。” 昭昭也看出来了。 这大约是他第一次用真剑与人交手,故而不知该如何驾驭剑锋。 不过,并不是她真的对剑道了如指掌,而是因为这两人所修都是钟离氏的心法。 试剑台上,剑意凛冽却过于急迫的钟离舜, 与招魂柳中看到的回忆重叠。 曜灵专心看了一会儿,回头对昭昭道: “师尊,他的剑招和您陪我练剑时的剑招好像啊。” 她想了想,又道: “不过他们都没有师尊练得好。” 旁边的钟离氏管家听了,忍不住瞥来两眼。 不说钟离舜这个无人点拨的,钟离爻可是钟离氏族老亲力亲为教导出来的弟子,而钟离氏族老,又是与天枢道君血脉极近的同族亲人。 她们几个外姓人,还能比他们钟离氏更懂钟离氏的心法? “不好。” 离风敛了看戏的悠闲姿态,神态微凛。 钟离舜从未用过剑,纵然对剑招烂熟于心,却左支右绌,根本不知何时该收何时该放,不过几十招,便隐隐有落了下风的意思。 “下一招剑走离火,再转兑泽,乘虚蹈隙,避青入红。” 昭昭忽而开口的这一声,瞬间吸引了庭中不少钟离氏人的注意力。 试剑台上的钟离舜在这方面倒很是机灵,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在指点他的剑法。 也不疑她一个神农道修士为何通晓剑道,钟离舜立刻按照她所说的那样调整方位,引对方来械。 钟离爻原本也不屑与昭昭的那几句指点,她一个外姓人,身边连一把剑也没有,哪里像懂剑道的样子。 谁料下一秒,从他手中刺出的剑招瞬间被拆解。 钟离舜似被昭昭那后八个字开了窍,悟性极高地将急促凌乱的剑法收敛于一剑,还未等钟离爻再蓄力反击—— 铮! 一声剑啸,钟离爻手中佩剑已被一剑挑开。 若是他再心狠些,被挑开的就不是剑,而是他的皮肉。 比起钟离舜打败他的这件事,钟离爻更为惊骇地是台下那位笑意浅浅的女修。 “你是何人!为何懂我钟离氏心法!从何处偷学的!” 她只点拨了几句,就精准点出了钟离舜所习得心法错漏之处,那还是他之前故意买通老师教他的错招。 她一个外人,怎么能看出来的! 昭昭只笑了笑: “小公子误会了,剑道难习,我修道不到一年,并不会钟离氏的心法。” “你说谎!你刚才明明——” “只不过曾见过钟离氏的剑术,发现舜公子与我印象中的剑招有不同之处,提出了一点疑惑而已。” 昭昭故作犹疑: “这里是钟离氏的学宫,按说应该是世间最精通钟离氏心法之处,为何竟连剑招都会学错呢?” 钟离爻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钟离氏以修道心法立足,他篡改剑招让老师胡乱传授之事,若是让族內族老知晓,饶是他再受宠也会引得族老们大为震怒。 “谁……谁允许你在钟离学宫大放厥词的!来人,给我把她轰出去!” 昭昭本也不欲在这个乌七八糟的地方久留,对着试剑台上的钟离舜示意一眼,正要带着他离开此处,却听游廊下传来一个有几分熟悉的调笑声。 “话还未说完,怎么就要轰人走了?” 昭昭循声回头。 金墨折扇轻摇,执扇的摇光君踱步而出,面上仍是那副风流倜傥的笑意。 “我也想知道,钟离氏的心法,怎么在钟离氏的学宫还能学到假的呢?” 众人看清摇光君的面孔,霎时一阵冷汗,皆战战兢兢地见礼。 “恭迎摇光君大驾——” 摇光君却不看他们,视线只落在昭昭身上来回打量。 见她全须全尾,连一点油皮都没擦破的模样,摇光君心中惊异,却不知该是喜是哀。 “谢姑娘,好久不见,见你如今模样,想必一切都还安好?” 昭昭有些晃神。 的确是好久不见了。 她与这位摇光君上一次相见,还是在昆吾仙境。 那时的她还是个凡人,千里迢迢赴仙境寻夫,却连门都进不去,好不容易被这位摇光君放进去,却被告知她的夫君与她恩断义绝。 现在想来,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摇光君同样心中唏嘘。 上一次见到这位谢姑娘,印象中只有痴情与莽撞。 为见天枢可以不要命地给天权君一拳,也执著得要用双腿攀上离恨天看不见尽头的长阶,去见已经舍弃她的夫君。 那般痴情模样真是见者生怜。 但也只有怜惜罢了。 而如今再见,她却已然不再是那个需要人怜惜的凡女,而是一个妖使随身,徒弟在侧,已经正式步入道途的女修。 她真能从碎魂深渊活着出来就已经让人吃惊了。 但更让他吃惊的,还是这脱胎换骨的变化。 昭昭对摇光君并不像对昆吾仙境其他人那般有敌意,当初若非摇光君出手替她挡住其他长老,光是她那不管不顾的一拳,恐怕就难逃一劫。 “多谢摇光君关怀,我一切都很好。” 摇光君听了她这话,不自觉苦笑。 她看上去确实一切都好,但天枢就…… 本只是故人再见,随便寒暄几句,但在周围其余人看来,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离风凑到昭昭耳边,很是八卦道: “怎么?你除了前夫还有其他旧情郎?” 昭昭:? 昭昭:“别在这里发癫。” 但显然,这么想的不只是离风一人,其他人的视线在两人身上几经打转,想到这女修对钟离氏心法的熟悉,再想到摇光君突然现身的维护与苦笑。 “……原来是摇光君的朋友,还请恕老夫眼拙……” 钟离氏的管家立刻变了一副脸色,极为殷勤,连带着看试剑台上走下来的钟离舜也讨好起来。 钟离舜却只好奇地看着昭昭和摇光君。 摇光君也是出身钟离氏的族人,更重要的是,他与天枢道君是好友。 所以—— 她师尊与天枢道君,真的有什么难解的恩怨吗? “无需跟着,我与谢姑娘有话要单独谈。” 摇光君瞧了一眼试剑台上脸色惨白的钟离爻等人。 “至于他们……就听谢姑娘的发落吧。” 管家愕然抬头:“这……这恐怕不妥吧,族老那边……” 钟离爻可是族老的亲孙子呢! “有什么不妥,有不妥让他来找我说。” 摇光君心道,族老算什么东西,这位可是连东华珠都不要的族长夫人呢。 两人穿过试剑台,日光倾斜,落下疏疏树影,有钟离氏的孩子在阴凉处练剑,小小的人还不到她腰间,已经将手中长剑使得利落无比。 昭昭转过头,发现身旁的摇光君正盯着她的小腹若有所思。 “怎么?” 摇光君有些尴尬地挪开视线。 修界修士众多越是修为高,便越难以繁衍子嗣,故而北辰儒门的掌门才会对师岚烟视若珍宝,极为溺爱。 但像北辰儒门掌门这种修为又高,还有了孩子的,实属罕见。 摇光君身处高位,周围熟识的全都是没有子嗣的大能,早就记不得女子怀孕是个什么光景。 女子怀孕几个月显怀?要怀多久?十二个月?还是十二年啊? 他对风花雪月之事了如指掌,可这些东西,实在是他的盲区,摇光君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个答案。 “……没怎么。” 反正就算有孩子,这孩子也是个被亲爹惦记过杀了拿来换它亲妈的倒霉蛋,还不如这辈子都藏好了别被发现。 摇光君换了个话题。 “当日昆吾弟子回报,说亲眼看着你落入碎魂深渊,你是如何活着回来的?” 昭昭并不准备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也早料到会有和旧识相遇的一天,所以摇光君问起,他也并未隐瞒,如实将一切相告。 摇光君听完感慨:“这也算是,好人有好报了。” 若非她为了救人,也不会炼化招魂林的力量,若不是因为这股力量,灵山有心杀她,迟早也会找到别的办法杀她。 现在因祸得福,还得到了秘籍功法,难怪修为突飞猛进,已入伏天始第十境。 “不过……”摇光君又思索,“招魂林之力非常人能够炼化,就算是到神农宗第三大境界天地肃的修士,也很难有把握吸收,你是如何做到的?” 其实这也是昭昭不解的问题。 在招魂柳体内时,她在天枢道君的幻梦中听到了许多疯癫的声音,唯有一个清醒的女子。 而她却并不与天枢道君对话,而是将阴阳炼神阵传授给了她,让她去救人。 若非与天枢道君势同水火,昭昭其实还挺想解开这个疑惑。 “你来这里,应该是为了解决钟离氏的问题吧?” 昭昭没有直接回答摇光君的问题,她笑了笑: “我修为浅薄,并不打算参与你们的纷争,只是有一点,不知能否请摇光君帮忙。” “请说。” 昭昭望着他,敛了笑意道: “可否请摇光君下令,逐钟离舜出钟离氏,让他拜入我宗门门下,我与师尊,皆会尽我们所能教养这个孩子。” 摇光君眸色微闪,看她的神色有些变化。 “他……与你无亲无故,你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帮他?钟离舜寄来昆吾的信,也是你帮忙送的吧?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我知道。” 摇光君定定看她:“那为何还敢?” 眼前眉眼温软的女修忽而绽开一个笑容。 “我身为凡人时,都敢为了一个负我的男子对昆吾长老挥拳,如今我修仙入道,若是在生死无虞的情况下不敢对一个受尽折磨的小孩子伸出援手,这苦苦修来的修为,又有何用处?” 良久的沉寂。 摇光君忽而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难怪。” 难怪天枢会喜欢她。 昭昭不解:“什么?” “你似乎,很喜欢在外面捡东西回去?而且,还尤其喜欢捡钟离氏的东西。” 现在是这个钟离舜。 以前是失忆的天枢道君。 昭昭明白过来他所指是什么,摇光君又道: “不过这孩子哪里受尽折磨了?我这半日都调查过了,钟离氏这些最外层的孩子,虽说过得拮据了些,衣食住行次一点,偶尔受点小欺负,不过比起我们当年,日子过得可好多了。” 他摇了摇手中折扇,目光落在远处树枝上的飞鸟身上。 “要是没有天枢将这一盘散沙的钟离氏捏起来,这些孩子如今都会像小猫小狗一样,被关在笼子里,这家送几只,那家又送几只,每日与同族相残,余下赢的那个才能给点吃喝,像个人样——” “也只是像个人样而已,说到底,不过都是一个承载着他人贪欲的容器,不能有任何喜好,不能有自己私心,越是被看重,越是要灭绝一切私欲。” 昭昭微怔,脑海中又浮现出招魂柳中看到的幻梦。 幻梦只从昆吾山巅开始,在那之前,他过着怎样的生活,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回忆,所以连幻梦都未曾投影。 她回过神来:“你想说什么?”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摇光君绝不会是与她闲聊。 他回过头,望向少女道是有情却无情的眸子。 “天枢失踪了。” “就在一个月前,本该在琅嬛福地闭关的他下落不明,昆吾暗中寻找了一个月,仍不见他的踪迹,我去过琅嬛福地,碎魂深渊瘴气尽散,我怀疑他将瘴气全都吸入了体内,神智受损,所以才下落不明。” 这个消息猛然在昭昭脑海中炸开,她一时间思绪一片空白,缓了一会儿才道: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为何这么做……”摇光君笑着摇了摇头,“谢姑娘,当真不知吗?” - 夜深,南洲神农宗。 山门外守山的修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长夜无趣,平淡得叫人昏昏欲睡,他正要靠着山门偷懒小憩时,忽而听到一声风动。 “——什么人!” 一声重物坠地的响动。 守山弟子对视几眼,立刻做好随时启动最外层护山阵法的准备,缓步朝地面那个漆黑的身影走近。 离他尚有一段距离,只见那身影动了动,气若游丝地起身。 他身上的法衣倒是名贵,不过银发下,那张脸被尘土和血污笼罩,不像个仙君,倒像是个落魄乞丐。 弟子上前问:“深夜来我神农宗,所为何事?” 那人呼吸轻缓,眸色冷凝,听了这话并不言语,只丢了个锦囊到他们脚步。 弟子捡来一看,是一袋子上品灵石。 “原来是看病的。” 弟子们松了口气。 不怪他们警惕,实在是这人虽然满身血迹伤痕,但气势却全然不像一个重伤之人,反而像是来杀人似的。 “道友请随我入内,”弟子召出一个简易担架,示意他躺上去,“时辰太晚,道友稍等片刻,会有神农修士为您疗伤……” 他瞥了一眼担架,身形摇晃地径直朝前走去。 “让你们掌门来见我。” 那弟子始料不及:“诶你这人,大半夜好心救你,还挑起来了,真以为我们神农宗缺你这点灵……” 他身后弟子忙拽了拽他衣袖。 “一念剑,他腰间那个,是一念剑。” 在修界,一念剑之名几乎比道君本人还要令人闻风丧胆,那弟子脸色一白,连忙撒腿就往掌门的主峰而去。 一炷香后,天枢道君被战战兢兢的神农宗弟子送至主峰。 “呵呵呵……不愧是一念剑,剑主都已经这般模样了,也能替剑主威慑四方,将我那几个胆小的小弟子吓得够呛啊。” 神农宗掌门解蠡抬眸打量着眼前的银发道君。 半晌,他道:“竟退了整整一个大境界,怎会如此?” 一身鲜血淋漓的青年缓步走向解蠡,尽管浑身经络如碎裂般痛楚,但他面上仍平静无波,极慢地行至他面前,坐下。 “可有办法医治?” 解蠡拧紧眉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抬手以灵力为丝,缠住他腕间脉息,另一只手以指点在他眉心,探入他体内经络。 这一探,却让他极为意外。 “你经络无碍,内丹稳固——不是交战中受的伤?” 苍白的唇动了动,答:“不是。” 解蠡想问他那是怎么回事,但见这位道君虽神色平和,眼神却带着几分警告威慑,便歇了刨根问底的心思。 撤回悬丝,他叫来小弟子取寒冰银针。 神农宗的寒冰银针乃一种极为高深难控的神器,历代几乎只有掌门才能掌握。 银针如冰晶,解蠡盘膝阖目,操控银针倏然刺入他头颅之中。 灵力顺着银针走向,在天枢道君的识海灵台中聚而又散,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解蠡额间渐渐冒出汗珠。 隔了许久,他复而睁开双眼,这一次,解蠡的神色比天枢道君刚进来时还要凝重得多。 棘手。 这还不如交战受伤呢。 “如何?” 冷若琉璃的眸子平静地望了过来。 解蠡冷然一笑:“如何?神识一分为二,势均力敌,两相博弈,一念剑变成三心二意剑,你不跌修为谁跌?” 神识对于修士来说何等重要。 寻常用来探查外物,放出一丝一缕,若是被人截获都会遭受反噬。 他可倒好,自己把自己劈成了两半。 要说只从主体中抽离一部分神识,倒也不会妨碍什么,只是他分得太过完美,竟正好导致两方势均力敌。 这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结果。 但他堂堂修界第一人,明知此举危险,还偏要强行剥离神识,也不知道他那神识是生出了什么让他生厌的东西,才宁可冒此等风险也要把自己搞得四分五裂。 他好似没有听到,语调淡然地问: “我问你如何解决。” 解蠡不语,眼看两方僵持,解蠡的弟子忍不住在中间打圆场。 “道君也不必担心,这毕竟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外伤,只是神识分裂,想要剑心归一,修为恢复,其实关键还是在道君自己……” 他垂眸看向那弟子,忽明忽灭的眸光中,闪烁着某种晦暗情绪。 “是要我毁掉那部分神识?” 解蠡听了差点没厥过去。 他怎么不说砍掉自己半边脑瓜子呢! “不不不,”那弟子忙道,“神识何等重要,怎可轻易毁去,道君莫要开玩笑。” “那要怎么做。” 弟子抬眸瞧了他一眼。 “斗胆一问,道君为何要剥离那部分神识?” 天枢道君唇畔淡笑微凝,问: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自然重要,如今道君修为大减,皆因心中所念南辕北辙,水火不容,道君若不坦然面对自己心中所求,而执意以剥离神识这种方式饮鸩止渴,迟早会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南辕北辙,水火不容。 他默默在心中咀嚼着这几个字,良久才道: “我从神识剥离出的,是对一个女子的情意,它本不属于我,我将它从我本体中剔除,又有何不妥?” 解蠡也听闻道君失踪三年,曾与一凡女成婚之事。 他意味深长道: “一时的情意或许不属于你,可若它从你神魂中源源不断,生发而出,这一份情意,又该归于谁呢?” 脑海中,不期然地浮现出少女一步步走过离恨天长阶的模样。 她与灵山巫女对峙时的模样,还有在琅嬛福地中,她以神农道修士之身战斗时的姿态。 少女那灼热的、莫名其妙的爱慕,那无论如何摧折,也仍能野蛮生长的生命力。 空荡荡的容器中,充盈着什么,又有什么要呼之欲出。 “承认吧,道君,道心之所以坚不可摧,在于心念合一,你心有杂念,不肯承认,别说恢复修为,迟早退步回一个筑基修士。” 解蠡看着缓缓掀起眼睑的青年,那总是显得寡冷无情的雪睫微颤,似有动容。 银发道君顿了几秒,轻笑道: “庸医。” 解蠡:? 夜色如晦,遍体鳞伤的天枢道君走出了神农宗。 神农宗无法解决他的问题,没关系,他如今修为在妙本道十二境,仍是这修界数一数二的强者。 明月高悬,他抬头看向南方。 昆吾仙境就在北边,朝着那边,天明时便能回去。 他会回到昆吾仙境,服下忘却前尘的丹药,只要将一切归零重来,他便可彻底抹去谢兰殊的影响,回到心念合一的状态。 此后,他只会是昆吾的天枢道君,执掌修界,一心飞升,绝无半点杂念。 这便是他一心所求的未来。 腰间的一念剑微微颤动。 山间一阵疾风卷过,竹海涛涛声中,他视线忽而涣散。 这真的是……他一心所求吗? 灵台识海中,有无数纷乱的片段一一闪过。 他只是朝昆吾的方向迈出一步,纷至迭来的回忆如云海翻涌、浪潮涌动,一层接一层地将他生出的念头吞没。 他转头,望向南边的大海。 不是昆吾。 不是飞升。 在那个答案清晰地在脑中浮现时,一念剑已经从划破夜色,落在他的脚边。 他垂眸看着一念剑。 一念剑不会欺骗他的剑主。 他不想回到昆吾,他想去的地方是……有她在的即墨海。 29. 第 29 章 卜卦 天色将明,即将从黑暗中苏醒的城镇,笼罩在淡金色的朝阳里。 越过即墨城的城门,街道上已有了寥寥人影。 雪色身影如幽灵般游荡。 皮肉之伤尚可忍耐,但左右互搏的神识在他体内拉扯,每行走一步,就消耗他一分精力。 “娘,那个人浑身都是血,他是不是要死——” 路过的小女孩刚说了几句,就被她身旁的男子捂住嘴抱走了。 “嘘,囡囡声音小一点,让人家听见会惹麻烦的。” “可是真的流了好多血,娘亲,我们不能帮帮他吗?” “我们囡囡心肠真好,但这里是即墨城,什么人都有,受了伤的人可不能胡乱救,搞不好就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呢。” 意识麻木的道君微微抬起眼睑,瞧着那渐渐远去的一家人的背影。 忽而又想到了师岚烟的话。 自他从云梦泽离开,到如今,也已有近一年的时间。 如果她真的怀有身孕,孩子应该也已经呱呱坠地。 她是会告诉孩子,她当年如何与它的父亲相识,还是会像这个母亲一样,告诫孩子,莫要随便去救路边受伤的人? 心口处有细密的痛楚泛开。 明明身上任何一处都要比这份痛楚更强烈,但他仍然能够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它不容忽视的存在。 砰! 一声清脆的敲碗声打破了他的出神。 “劳驾稍稍,这地儿是我开工的地儿。” 衣衫褴褛的乞丐从暗巷光与暗的分界线里走出来,身上披了一件油腻肮脏的旧道袍,乱蓬蓬的头发还夹着几根稻草。 他一屁股在天枢道君刚刚站的位置坐下,没骨头似的倚在墙根边,敲了敲的手里破烂瓷碗。 清了清嗓子,他拖声懒气地唱起了怪异的打油诗: “日打坐,晚打坐,驾鹤飞天自得乐,生则离,死则合,今生憎会前生错,你说南天门里法力无边,我说人间逍遥我怕什么,灵丹妙药全是假,修仙修来一场空,一场空——” 颠乱不通的语句配上他嘻嘻哈哈的笑声,不像是乞丐,倒像是修仙修疯了的道士。 修界之大,这样的疯道人哪里都有。 他本该视若无睹地经过,却忽而又停下脚步。 他想起了那每月都会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那些声音。 据说疯癫者有时会比常人更清醒,更能连通鬼神,聆听常人无法听见的神谕。 噼里啪啦。 一把上品灵石被扔进了疯道人的破瓷碗里。 嘻嘻哈哈的疯道人抬起头来,逆着光的身影能看出身上血痕累累,不似善茬。 “会卜卦吗?” 温润沉缓的嗓音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压迫感,疯道人看着他顿了一会儿,裂开嘴笑: “会!道人我什么卦都会算!仙君老爷想算什么?道人我上窥国运,下卜生死,只要您开口……” “算我与一人的缘分。” 袖袍一挥,浮空中出现一对生辰八字。 他不做解释,只温声道:“算吧。” 疯道人浑浊的眼落在眼前这位看似无欲无求的仙君身上,咯咯笑了几声,他从油腻的头发里薅出几根蓍草,又从脚底薅出几根。 浑身上下摸遍,这才凑足了五十根起卦。 “——你与她不仅此生无缘,还生生相克,有血光之兆,此人是仙君的仇人吧?” 哐当哐当—— 又有一把上品灵石和龟壳扔到了他面前。 “用这个,重卜。” 疯道人直勾勾盯着那把灵石,眼中满是对钱财的贪念。 “好嘞好嘞!” 用以卜卦的龟甲是名贵之物,这疯道人大约是第一次见,沾满泥土污垢的手在龟甲上摸了又摸,稀罕得紧。 因为从没见过,所以流程也有些生疏,他面前的道君却始终一语不发。 烈火炙烤龟甲发出噼啪声响,裂痕一寸寸蔓延,像是未知的命数,每一道都指向不同的方向。 “仙君——” 疯道人嘿嘿一笑。 “你二人今生缘分已断呐!” 温润如玉的眉眼笑意如霜渐渐封冻,一道汹涌灵力从他周身荡开,吹翻了疯道人眼前装得满满当当的一碗灵石。 疯道人连忙将灵石扒拉进自己怀中。 却不料这人并非是要反悔收走灵石,而是又取了一枚铜钱。 倨傲的仙君缓缓蹲下,修长如竹的指节将铜钱放入他手中。 他眉眼含笑,可那笑意不达眼底,倒有几分走火入魔的疯狂执念,就连自己都疯疯癫癫的疯道人都觉得背脊发寒。 “用铜钱再卜一次吧。” 他的嗓音如春风吹皱湖面,柔和得不可思议。 疯道人:“仙君……想如何卜?” “铜钱两面,一面刻字,一面纹样,纹样朝上即为有缘,你来抛。” 他用最理智的语气,说着最难以理解的无稽之谈。 ……这算什么占卜? 但疯道人想了想,仍按照他所说的做了。 铜钱落于掌心之时他便感觉到,是刻字的那一面朝上。 疯道人冷汗涔涔,二分之一的机会都不能换个好结果,看来老天爷是铁了心不给机会啊。 他在心中认真掂量了一下,如果这次卜的结果再不满意,这比他更疯的仙君会不会把他当场宰了。 大着胆子,疯道人在这个修为远比他高出千百倍的仙君面前,耍了个小小的花招。 “恭喜仙君。” 他摊开手掌,纹样朝上。 “有缘,老天爷说有缘,天赐良缘,百年好合嘞。” 像是春风拂过冻雪,日出晒化了坚冰,眼前仙君周围那骇人的气场终于碎裂了一瞬,露出了几分真实的情绪。 “嗯,多谢。” 他随手一抛,又落下一把灵石,将方才倒了的破碗再度填满。 哗啦啦的灵石像不值钱的石头般被他随手掷出,只为了一个明知是假的结果。 疯道人看着那握住铜钱,摇摇晃晃转身离去的背影,污浊的目光似乎短暂清醒了一下,而后又归于疯癫的嬉笑声中。 “……生则离,死则合,今生憎会前生错……修仙修来一场空,一场空……” - 摇光君虽早料到自己会在即墨海见到天枢道君,却没想到,再见他会是这副模样。 “你——” 他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 法衣全是破洞,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 永远泛着如月华般光泽的银发,乱得像干枯的稻草。 更别提他身上那些伤,根本就没有好好医治,这一路上不知剑意又暴走了几次,浑身新伤叠旧伤,怎一个狼狈了得。 “无妨。” 和摇光君又是震撼又欲言又止的复杂模样不同,天枢道君自己神色平静。 他如今精力有限,无暇分出注意力来收拾自己的皮囊。 “先说钟离氏的事。” 没有多寒暄什么,他的视线扫过案上那堆文书,缓声道: “这一次,钟离氏是从里面开始腐朽的,我身为族长,监管不利,当从我开始革职,至于下面,谁中饱私囊,谁阳奉阴违,你应该查出些眉目了,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 摇光君叹息一声,愁得用折扇敲了敲脑袋: “谈何容易,当初钟离氏是如何重建起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幼时受了不知多少苦的可怜人,你我应该最能理解,就是因为幼时受苦太多,未曾受过什么正经教养,又想弥补自己受过的苦,这才做出这些蠢事……” 摇光君没有明说的是,这其中还有不少天枢道君直系亲眷,包括他母亲那一脉。 真按族规,那些死的、流放的,都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法令如山。” 他面上没有丝毫动容之色,垂眸道: “我未能明察秋毫,按族规,也要受鞭刑,择日可一同处置。” 摇光君一向知道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今日对他的狠又有了新的认识。 他无奈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试图最后挣扎: “那新任族长呢?谁来补那些缺?涂山氏虎视眈眈,处置了钟离氏上面那些人,整个钟离氏的运作就停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家族,你要谁来维持?” 天枢道君抬眸瞧他。 摇光君立刻拒绝:“我可干不了!再说了,这些人抬举我几分,不过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把我丢在这里,没几个人真心实意服我,局面肯定更乱。” 说完这番话,摇光君觉得自己从那双琉璃般的眼眸里,看到了明晃晃的“废物”两个字。 “我会留在这里,直至挑选出能执掌钟离氏的人。” 总算是说到正题,摇光君捡了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 “你为何突然从琅嬛福地消失?这一个月你都跑哪儿去了?” “昆吾那边不敢声张,暗地里找你都找疯了,倒是神农宗那边有风声说你去过,可你要是去了神农宗,这一身伤怎么半点没好?” “还有——” 摇光君凝眸注视着他的胸口,像是穿过血肉,注视着他那颗金丹。 “你这一身修为,是怎么回事?” 摇光君早就猜到,他这次闭关修炼很可能毫无进益。 却怎么也没料到这不仅没有进益,甚至还倒退了整整一个大境界! 这一个大境界,他当年花了七百年的时间才跨越,七百年光阴!何其宝贵! 摇光君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对面的人忽而起身,走向了二楼窗边。 这是钟离氏的家宅。 永远寂静、肃穆、只有剑啸声回荡的古宅。 然而,当他轻轻推开窗,一阵阵孩童的笑声便涌入他耳中,他的视线越过霜华浸染的枫林,几乎一眼就寻到了那个被一群小孩子所包围的身影。 “——谢檀昭我再最后警告你一次!妖可杀不可辱!你再告诉这些死孩子能骑在我背上玩,我就趁你不注意把这些死孩子全吃了!” 钟离氏的孩子实在太多,只要认识一个,那么剩下的孩子就会像挖土豆似的,一串串地冒出来。 昭昭只不过是在宅子里撞见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在哭,想让离风变成原型哄一哄她。 没想到刚刚哄好,这孩子就跑回去领来了一大帮孩子,都说想摸大狗狗。 昭昭本来也想拒绝,但还没开口,就听旁边的钟离舜幽幽开口: “没关系师尊,要是为难就算了,这些弟弟妹妹只是因为从小被关在宅子里,没有去过外面,没有见过小狗,反正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这种不能有喜欢的东西的日子……” 昭昭哪里听得了这种话,立马道: “摸!都可以摸!每天把那么贵的灵果当水果吃,养得油光水果的犬妖,就是用来给人摸的!” 离风呲着大牙被昭昭打回原形,只能无能狂怒。 一旁的白狐掩唇轻笑: “主人的名讳也敢直呼,这样一身反骨的犬妖,真是没有一点妖德——主人,下次你们若是再有外出,就别带他了,就算奴睡着了,主人也可以叫醒奴呀。” 昭昭已经做好了收留钟离舜的准备,涂山氏迟早会知道,也就没有再避讳带着白狐。 离风听不得这白狐又开始捏着嗓子做作撒娇,磨着后槽牙道: “是,我们犬族,哪有你们狐族有妖德?” “狐狐!” 听到关键词的小朋友突然双眼放光,转身便冲向白狐。 “你是狐狐?可以摸摸你的大尾巴吗?” 白狐满脸惊恐,连忙冲向在树下荡秋千的昭昭。 “奴的尾巴只给主人摸!” 坐在秋千上的昭昭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她笑盈盈地摸了摸白狐的头,又转而露出几分戚戚然的神情: “小白,你知道的,他们从小就没有了爹爹娘亲,连门都出不去……” “又不是我把他们关起来的!” 被昭昭叫做小白的白狐气得炸毛。 他的毛皮日日都要保养,被这些小孩子摸坏了摸脏了可怎么办! 怀中的小女孩抬起头,欣喜地问: “狐狐也有名字吗?他的名字叫小白?” 昭昭握着小女孩的手,摸了摸白狐被气出来的狐狸耳朵。 秋日温柔的日光下,少女琥珀色的瞳孔倒映着暖阳,发丝随着轻轻摇晃的秋千在风中微微飘散,似蛛丝般一层层地缠绕住了什么。 站在小楼上的天枢道君听见她说—— “狐狐没有名字,只是我给他起了名字。” “以后,你叫他小白就好啦。” 枫叶簌簌而落,微凉的秋风里,有什么记忆被翻动。 那是他在谢家伤势痊愈的第一日。 少女小心翼翼地替他拆下纱布,明明那些可怖的伤痕已经愈合,但她不知为何,手指拂过他的肌肤,仍谨慎得有些微微发颤。 她将替他新做好的衣服放在屏风后,安安静静地等着他换好衣服。 从屏风后走出时,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惊艳神色。 少女慌乱地错开视线。 跨过自家门槛时,明明是走熟了的路,她却差点被绊得一头栽倒在地。 他几乎是立刻握住了她的手臂,扶她站稳后才松开。 屋内的谢家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两人。 少女不动声色地挡在他身前,微微笑着,又带着几分郑重地向家里人介绍: ——他就是我捡回来的那个人。 ——他失去记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但是我给他起了名字。 ——从此以后,他就叫谢兰殊。 原本以为早已被千年岁月冲散的记忆,不知为何,回忆起来竟清晰得分毫毕现。 他记得握住她手臂的温度,她绯红如霞的脸颊。 记得个子只到他胸膛,却仍挡在他身前,想让他心安的背影。 人间有传说,据说人的姓名里藏着人的魂魄,若是轻易将姓名透露给游魂野鬼,便会被俘获吞噬,从此消失在人间。 可却没有人知道,被赐予名字的人,也会从此成为对方的傀儡。 永生永世,被禁锢在这个名字之下,不得解脱。 “……你来这里,不是为了处理钟离氏的事情,是为了她吧。” 摇光君走到窗边,与他一道望向窗外的景象。 “她似乎因为一些因缘巧合,认识了钟离氏的一个孩子,那孩子有些天赋,但在族內无父无母,时常受人欺凌,谢姑娘心肠软,就想要将他从钟离氏带出去。” “不过,钟离氏想跟她走的孩子似乎不止一个,全都眼巴巴瞧着,我暂时也没想好该如何处置,便卖了些旧情,让她先在宅子里住几天,替我安抚一下他们。” 天枢道君偏过头,视线落在他脸上,冷若琉璃的眼眸似凝着霜雪。 摇光君见他这副模样,生出几分逗弄之心,故意意味深长道: “没错,确实是有几分旧情……” 桌上茶盏毫无征兆的炸开,摇光君吓了一跳。 “好好好,我说的旧情是她当初来昆吾的时候,天璇那几个老头拦着她不让她见你,她就气得揍了天权一拳。” 摇光君悠悠道: “那几个老头的脾气你也知道,修仙修得太久,凡人在他们眼里与蝼蚁无异,我呢,就替她拦了一下,大约是因为这个,她对我印象挺好,就答应下来了。” 天枢道君缓缓收回视线: “我没有问你这个。” “行,你没问,都是我嘴碎行了吧。” 摇光君懒得拆穿他,看着底下那些孩子道: “其实,让她把这些孩子带走也挺好的,我这些日子在即墨城打听了一下,她在明烛山买了山头,建了宗门,她那位师尊还向丹药铺提供上等丹药,价格不菲,钟离氏想要恢复元气,没个几十年是不行的,这些孩子留在这里也是耽误了……” 窗外,枫树下的少女从秋千上一跃而下。 她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趴在地上被小孩子投喂的犬妖也终于被她变回了人形。 犬妖生得高大英俊,身上蓝袍垂挂着妖族特有的坠饰,从他不情不愿的神色看,应是与少女结了妖契才会对她言听计从。 “谢檀昭我跟你说,你今天这么对我,没有一顿炙羊肉说不过去。” “炙羊肉要冬天吃才好吃。” “骗人!上次曜灵说想吃你就带她去吃了!” 被昭昭摸过狐狸耳朵的白狐,露出耳朵后便再没收回去,亦步亦趋地跟在昭昭身后,温声细语地问: “什么是炙羊肉,奴从未见过,主人下次可否带我一起?” 昭昭被他们俩缠得头疼,只得敷衍: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今天先去赏红枫!” 昨日问过摇光君,说钟离氏的宅邸后方有一片镜湖,晴日湖上赏枫最是风雅,昭昭心驰神往,今日便想着带这些没出过门的小孩子去游玩一番。 只是可惜,钟离氏的厨子手艺也不怎么好,要是他们有人会做饭就好了。 不期然地,昭昭又想起了谢兰殊。 他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学得很快,就连厨艺也是一等一的好,不管昭昭想吃什么天南地北的菜,只要他尝过一次,都能做得八九不离十。 “麻烦你。” 昭昭停在钟离氏的侍女旁边,笑着递给她一袋子灵石。 “能否替我们跑个腿,去附近的食舍买些吃的,送去镜湖的船上。” 侍女垂眸应下。 昭昭又付给她一些跑腿钱,这才与众人一道启程。 甩开那些追逐上来的回忆,昭昭想,那些吃惯了的口味其实也不是不可替代。 这天下美食如过江之鲫,岁月漫长,还有许多美味等着她尝遍。 秋水汤汤,惠风和畅,昭昭出钱寻了两位船夫,载他们划船赏景,小白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根竹笛,见昭昭望过来,他眨了眨眼。 笛声悠扬而起,船身拨开湖面,两岸枫叶经过几夜风霜,红如烈火,灼灼耀眼。 昭昭有些出神。 岸边,雪色衣袍扫过一地红枫,迟迟而来的身影望向湖水之上的船影。 回忆里的少女笑靥如花,眼里明亮如晨星。 ——等家中琐事料理妥当,我们就去四处游历怎么样? ——夫人想去何处? ——唔……春天去看瀛洲玉雨,夏天去游湖采莲子,秋天最宜去宛州看红枫,等到冬天,我们就去青州的草原上吃炙羊肉! 雀跃的嗓音忽而沉寂下来,伴随着离恨天呼啸而过的风。 ——那我想要与你一起度过的后半生,分享给其他人,也没关系吗? 她果真说到做到。 默然伫立许久,他转身离去。 赏枫半日,船舶靠岸,侍女提着食盒等候在侧。 早就饿肚子的孩子们期待地看着食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道道精致鲜香的菜肴。 只是端出最后一样时,昭昭的脸色忽而一变。 “怎么还有阳春面?” 离风有些奇怪。 “这么多大鱼大肉,一碗阳春面有什么可吃的?” 昭昭垂眸瞧着那碗阳春面看了许久。 从前在云梦泽时,谢兰殊虽然会做许多菜式,但昭昭最喜欢的,还是他第一次学会下厨时,半夜偷偷给她下的那碗阳春面。 还未等她开口,一旁的小白突然伸手从她面前端走了阳春面,昭昭抬头望去,貌美白狐无辜地眨眨眼: “奴需克制饮食,这些大鱼大肉奴吃不惯,可以吃这个吗?” 昭昭哑然良久。 “没关系,你吃吧,”她笑了笑,“只是一碗阳春面而已。”:,,. 30 第 30 章 下厨(一更) 昭昭在钟离氏的宅邸中住了三日。 据说是因为从前天枢道君定下的规矩, 钟离氏的族人不可分家,不可拜入其他宗门,所以即便是摇光君亲临, 也无法让昭昭就这么将钟离舜随意带走。 好在摇光君这三日,肃清钟离氏内部的行动已经有了成果。 从昭昭所住的二层小楼望出去, 就能看到枫林掩映后的审判台。 几乎每天傍晚, 都有人头落地的声音传来。 “……摇光君不是带人去学宫那边调查了吗?你们这些送进递出的文书是……?” 早睡晚醒的昭昭昨日就注意到了。 二楼尽头的那个房间里, 从早到晚都有仆役捧着厚重文书进出, 昨晚夜深风大,昭昭起来关窗, 也见那个房间烛火明亮,似是通宵未眠。 侍女答:“是昆吾来的弟子,正在撰写新族规, 族中犯事者的案卷资料, 也都由这位审阅。” 昭昭了然颔首。 她就说摇光君看起来不像是那么勤于政务的人,也不知哪个小弟子肩负如此重担,竟要一个人处理这么多的事务。 “师尊——!” 还未见其人,先听到钟离舜的声音。 八九岁的小男孩三步并做两步的跑上楼来,带着身后四五个与他同岁的伙伴。 众人皆换上了昭昭给他们新制的法衣,虽不及曜灵容与他们的那么名贵华丽,但作为修士的练功服来说完全足够。 原本因穿着不合身衣服的小少年们, 换上新衣服全都如春日的新笋,笔挺又朝气蓬勃。 “新衣服还喜欢吗?” 钟离舜带头大声喊: “喜欢——!谢谢师尊!” “谢谢师尊!” 昭昭身后, 长廊尽头的那个房间似乎微微敞开了一条缝隙。 其他人也跟着喊师尊,昭昭有些头疼: “你们若也叫我师尊,你们族中的族老长辈会不高兴的。” 这三日,昭昭在宅邸中有幸见过了几位钟离氏族老。 每一个见了她都没什么好脸色, 仿佛昭昭是溜进他们家里抢走聚宝盆的盗贼,却又碍于摇光君的吩咐不得不允许她的存在。 听昭昭这么说,钟离舜身后那几个孩子丧气地垂下脑袋。 “不过——” 昭昭弯下腰,冲他们眨眨眼: “你们今日若乖乖练剑,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们准备。” 几个孩子瞬间眼睛亮了起来。 钟离舜望着昭昭的侧脸道: “师尊,你是天上来的女菩萨吗?练剑也能有奖励吗?” 钟离氏从未有什么乖乖练剑能奖励好吃的规矩,像钟离氏这样修炼成痴的血脉,练剑如呼吸一样,是不需要奖励的存在。 练得好,并无赏赐,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练得不好,需得狠狠惩罚,因为侮辱了钟离氏的血脉。 在这个家族长大的每一个人,受的都是同样的教育,根本不会生出她这样奇怪的念头。 “也没有那么女菩萨啦,”昭昭冲她眨了眨眼,“摇光君说了,照顾这些孩子的钱,他会全权负责的。” 钟离舜心头泛起甜滋滋的愉悦。 这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他的师尊真是天下第一好的师尊。 钟离舜瞄了几眼昭昭垂在身侧的手。 平日里,那双手总会很自然地牵起曜灵和容与,这一次那两人被送回了明烛山,便再没有人会自然地伸出手去让她牵。 其实他早已过了曜灵和容与那种需要大人牵手的年纪。 只是偶尔,很偶尔的时候,他也会想要知道,有人牵着他的手走路是什么样的感觉—— “嘶!!” 钟离舜的手伸出去一半,还未碰触到昭昭的手,就觉得手背好像被什么一闪而过的东西打了一下,烫得缩回了手。 什么东西!? 昭昭听到钟离舜的声音,回头问: “怎么了?” “有东西打我的手!”钟离舜委屈控诉。 昭昭握住他的手翻来覆去瞧了瞧,倒也没瞧见什么伤痕。 “许是天气干燥,衣料摩擦时常有的事,”昭昭没放在心上,日课的时间到了,他们得去练剑,“走吧,待会儿我让小白分你一点擦手的脂霜。” 很自然的,昭昭牵起他的手,朝楼梯走去。 钟离舜的注意力瞬间转移,他握紧师尊的手,脚步雀跃地跟了上去。 只是在下楼时,隐约听见长廊尽头的门重重关上的声音。 应该是风吹的吧? - 上次的月见霜凝脂只有两罐,一罐用来放迷药,一罐没放的也给了小白。 昭昭正准备找他蹭一点,却发现离风找遍了钟离氏的宅邸,也没找到小白的身影。 离风:“那只臭狐狸肯定是去给涂山氏的人通风报信了,等他回来,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干掉他吧!” 昭昭摇摇头。 “他探明消息回去禀报也好,至少让涂山氏知道,妨碍他们吞并钟离氏的人不是我们,而是摇光君,这样,他们应该会转移一下注意力了。” 昭昭想得没错,小白将这个消息带回给涂山珑后,涂山珑沉思良久,最后不得不叹息道: “既然昆吾都已经插手,想要吞并钟离氏,看来无望。” 只是可惜,谋划了几十年,原本以为能十拿九稳地吞并钟离氏,再杀回去与她青丘的那位王兄夺权。 看来这个计划得再推迟些时日了。 钟离氏后方的枫林中,涂山珑看着小白乖顺跪地聆训的背影: “你的美人计施展得如何?明烛山的那位仙子,可对你有几分看重?” 小白听了这话,顿时冷汗涔涔。 如果他说实话,估计这位涂山氏族长能当场催动他体内的蛊虫,让他生不如死地痛上一场,说假话吧…… “回族长,明烛山之主对我……委以重任,操持……明烛山的诸多事务,应该也算……有几分信任。” 明烛山如今最大的收入便是明决道人的丹药,而这些丹药,有一半都是用他开垦的灵圃里的仙草灵植炼制。 ……这怎么不算一种委以重任呢? 涂山珑微微颔首,显然对涂山氏的媚术有几分信心。 “既然这样,这件事就由你去办。” 她将一个木匣交给他。 小白瞥了一眼那木匣上的花纹图腾,都不需要打开,便已经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 那是灵山的图腾,里面装的,多半是灵山的灵蛊。 小白有些紧张:“族长,这灵蛊该不会……” “明烛山之主修神农道,灵力专克蛊虫,这灵蛊不是下给她的。” 涂了赤色丹蔻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木匣,涂山珑慢条斯理道: “灵山允诺,下一次扶乩问天的时机一到,就为青丘在千万狐族中卜算出下一代最有天赋之人,只需要我们替他们做这一件事——” “将这灵蛊下到那两个名叫曜灵和容与的弟子身上,接下来的事,你就不必管了。” - 离风传讯给昭昭,说小白回来了的时候,已是傍晚。 “出去了这么久才会来,肯定是跟那个涂山珑有什么肮脏的交易,还撒谎说自己是去逛集市,涂山珑身上的脂粉味都快冲我脑仁里了!” 虽然同时犬族,但离风似乎一直记恨上次宴会的事,对涂山珑尤为不满。 这次终于让他抓到合情合理的借口,离风兴致勃勃地问: “要不,我今晚就去拧断那个男狐狸精的脖子吧?”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那么急。” 昭昭一直没有伤害小白也是原因的。 涂山珑不是第一次给即墨海的世家宗门送狐狸,大部分人都忍了,就当家里供了个花瓶,也有人不太想忍,如离风这般直接了当就把人杀了。 然后,涂山珑就找到了交战的借口,背靠青丘涂山氏的他们,消灭几个小世家并不难。 这是最理智的理由。 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她直觉觉得,小白虽然来得不久,来了也都在做苦力,但对他们宗门并不厌恶,甚至有了几分归属感。 如果有能让他归顺的可能性,昭昭还是愿意以和为贵,不与涂山氏结仇。 “你这些时日,多盯着他一点就行。” 没能得到拧狐狸脖子的允许,离风很是失望,连他最爱的吃饭时间都显得没那么愉快了。 在自己房间扒饭的离风,对着传讯玉简跟昭昭抱怨: “这钟离氏的厨子怎么回事儿?昆吾那几个人整顿了这么些日子,怎么连个厨房都没整顿明白?这菜做得也太难吃了吧!” 刚刚打开食盒的昭昭往里瞧了一眼。 三菜一汤,都是她爱吃的,闻起来就香。 “不会吧……我觉得看起来挺不错啊。” 离风问了一下她今晚的菜式,没过一会儿,昭昭的窗边就传来了动静。 是闻着味儿的小狗来找她蹭饭了。 端着碗来的离风一看她桌上的菜,差点悲愤得要哭出来。 “摇光君是不是暗恋你?这他妈的,跟我的菜完全不是一回事!” 说完便抓起筷子坐下,如风卷残云般开始扫荡,没过一会儿就添了四碗饭。 吃完才反应过来,客气了一句: “别愣着,你也吃啊。” 昭昭:“……你吃吧,我怕我多吃一口你得饿死。” 离风也不跟她客气,继续以三天没吃饭的架势扫荡盘子里的食物。 昭昭夹起一块笋片放进嘴里,缓缓咀嚼。 她原本以为是自己想太多了,可离风今日这一番话,却忽然点醒了她。 这笋片的味道……有些熟悉。 不只是笋片,还有中午的鱼,早上的糖糕,还有昨日的那一碗阳春面—— 全都是她的口味,她的喜好。 就连味道,也有相似之处。 会是巧合吗? 这个问题盘桓在昭昭的脑海中,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辗转反侧到深夜,昭昭终于还是忍不住叫醒了门外守夜的侍女。 “我好像肚子有点饿了……可以麻烦你让厨房准备一点宵夜吗?” 侍女惶然垂首:“仙子不必客气,我这就命人去准备,仙子可有什么想吃的吗?” 昭昭默然片刻。 “就阳春面吧。” 门扉合上的几息之后,昭昭似乎隐隐听到了长廊尽头,那间夜夜常明的房间里,传出了有人进出的动静。 阳春面的做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麻烦。 在云梦泽时,谢兰殊曾跟一位老厨子学了和面的手艺,他做出来的阳春面,面要比寻常的面更劲道。 昭昭站在厨房外,已闻到了面粉的香气,和油锅里炸葱油的味道。 会是他吗? 昭昭不觉得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钟离氏的厨子刚好知道她爱吃什么,送来她房间的饭菜与别人的还不同。 可是—— 如果真的是他,那他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首先,排除余情未了这个可能。 但除了这个原因,昭昭一时间竟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她的手指搭在食舍的门外,迟疑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推开门,即便是什么人故意设下的陷阱,她今日也得踩进去,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昏暗的灶台被月色照亮。 昭昭的视线直勾勾落在灶台前的身影上。 然而,与她之前料想的结果全都不同。 不是天枢道君,不是像小白一样模仿谢兰殊的妖怪,更不是故意作怪的摇光君。 而是—— 一个如霜魂雪魄般、穿着昆吾门服的,女孩子。 她似乎听见了昭昭推门而入的动静,极缓慢的抬起了头。 那张漂亮得不似人类的脸色几乎没什么表情,使得她就算站在灶台的烟火气里,也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与她对视的一瞬间,一股熟悉的感觉缓缓攀上背脊,好像有什么名字已经要从喉咙里跃出。 可是—— 这是个女孩子啊! 昭昭愕然呆在原地,许久没能找回自己的声音。 身着昆吾门服的女子——同时也就是易容换型的天枢道君本人,平静地迎上昭昭无比震撼的视线。 自从他发现给她做饭能够平息神识的水火不容后,天枢道君就已经料到了会有今日的场面。 所以他事先便已与摇光君商量,他留在即墨海的时日,都会以天枢道君弟子的身份,代替他来处理钟离氏的事宜。 他无法违抗自己的心。 但是,他绝不会让谢檀昭知道这一点。 “你……是昆吾的弟子?” 昭昭过了许久才挤出这么一句。 天枢道君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做饭?” “事务烦闷,庖厨可以静心。” 昭昭还是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忙得觉都不睡,却还能抽出时间做饭来静心? 她思绪有些混乱,既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又一时间说不上来。 天枢道君见她一脸纠结困惑,忽而道: “上次的阳春面,味道如何?” 上千年的岁月里,那原本应该是他第一次下厨。 但当他循着谢兰殊的记忆,尝试着自己动手时,却发现每一个步骤,都像是刻在他的身体里似的熟悉。 “……不知道。” 昭昭诚实地摇摇头。 “都让小白吃了——今晚的那些饭菜也是离风吃的。” 厨房内,空气似乎在这一瞬凝固。 31 第 31 章 赠珠(二更) 烟火缭绕, 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摆在了厨房的矮桌上。 因为心事重重,昭昭晚上并没有吃太多东西,飘着葱花与喷香猪油的阳春面一端上桌, 昭昭的肚子立刻叫了起来。 然后第一口下肚,昭昭立刻皱起眉头。 “水!好咸!” 白皙如玉的手指将一杯水推到她面前。 昭昭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 又将剩下半杯温水倒进去, 味道这才正常几分。 “可能是方才手抖。” 清冷如玉珠的声音响在厨房里, 墨白门服的昆吾女修在她面前缓缓坐下。 “若仙子不想吃, 给你那两位妖使吃就行。” 那还是算了,只是有点咸, 又不难吃,离风今天吃得盘子锃亮,再抢她的饭实在说不过去。 昭昭默不作声地低头吃面。 虽然面有些咸, 不如从前吃过的味道好, 可昭昭还是吃出了几分熟悉。 她一边吃面,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坐在她对面的女修。 那当真是雪肤花貌,如云中月,天上仙的一张脸,与她相较起来,对方个子要高出许多,却并不魁梧, 骨架只比寻常女子稍宽些许,愈发显得高挑秀丽, 神清玉骨。 单从外貌,昭昭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天枢道君的影子。 可是—— 还是觉得很熟悉。 “昨日和今日,送到我这里的饭菜,都是你做的?” 女修淡淡嗯了一声, 给自己倒了杯茶: “做得稍多,正好多出一份,听说仙子是摇光君请来的贵客,便自作主张匀了一份——仙子觉得不合胃口的话,下次就不做了。” “……那倒也不是,”昭昭连忙打断,比起钟离氏的厨子,她还是更想吃正常的饭菜,“只不过,好巧,你做的正好都是我爱吃的饭菜。” 女修笑意很淡,对视的一眼中含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暗刺。 “是吗?我还以为仙子是因为不合胃口,才都赏给了别人吃。” 有点尴尬。 昭昭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打圆场,便见那女修挪开视线。 “既然合胃口,那下次送去,仙子自己一个人吃就好。” 说到“一个人吃”的时候,她的咬字似乎加重了几分,听在耳中,有种难言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也怪熟悉的。 昭昭的视线在她脸上徘徊,又问: “既然摇光君将钟离氏的事务交给你一半,那我带钟离舜回明烛山这件事,何时能够通过?” 豆大的烛光在烛台里摇曳,天枢道君静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钟离舜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要救他?是因为他在这一辈中是天赋出众,所以你也想将他培养成你们宗门的柱石?” 昭昭咀嚼着嘴里的面,咽下去后才道: “这个问题,摇光君也问过,你们昆吾的人,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么感兴趣?” 天枢道君垂眸不语。 “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 昭昭放下筷子,认认真真地望着他的眼睛。 “不救一个人,或许需要很多权衡利弊的理由,可是,在有能力的情况下救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喜欢我们宗门,不觉得我修为低不够资格做他的师尊,他还有天赋,能和我其他徒弟做练剑的对手——我没有理由不救他,这样说,你明白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她对钟离舜伸出援手,与当年救谢兰殊,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因为,她就是这样容易心软,善心泛滥的人而已。 像是有一只蚂蚁从心脏的豁口爬了进去,缓慢地啃噬着血肉。 在她的字句中,天枢道君平静地、无声地感知着这种细密的痛苦,钟离氏的人生来擅长忍耐痛苦,可这种痛苦与身体外部的疼痛似乎并不相同。 “我明白了。” 他抬起眸子,眼底一片黑寂寂的沉静: “但你不能带走他。” 昭昭猝不及防,愕然质问:“为什么?摇光君不是这么说的!” “钟离氏不听他的,”他淡声推翻了摇光君的承诺,“钟离氏的孩子拜入其他宗门的口子不能开,你或许是好心,但是这个例子一开,钟离氏就会再次重蹈覆辙。” 昭昭霍然起身。 亏她还在心里反复夸了这位女修的美貌,却不想这哪里是清冷美人,这根本就是个不讲道理铁面无情的冷血人! 原来熟悉的感觉是这个! 昭昭转身就要走,却听身后之人忽而开口。 “但是——” “如果你能执掌钟离氏,选一位钟离氏的孩子成为你的亲传弟子,未来宗门的长老之一,那么,他们就不算离开钟离氏,而是钟离氏,并入你们明烛山门下。” 昭昭猛地回过神,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钟离氏——并入明烛山门下? 她是听错了吗? 昭昭的第一反应是—— “天枢道君不会同意的,昆吾和摇光君没有告诉你,我是谁吗?” 据摇光君所说,天枢道君如今不在闭关,也没回昆吾,处于下落不明的状态。 昭昭虽不知缘由,但预知梦中的未来历历在目,她确信他肯定不会死。 眸色冷寂的女修定定瞧着她: “我知道你是谁。” “既然知道,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昭昭很是不解,“他只会想废掉我的修为,将我送返人间,怎么可能答应将钟离氏并入明烛山门下?” 这位女修该不会是自作主张吧? 听到“废掉修为”,他眼睫微颤,回忆起最初在离恨天见到她时说过的话。 他不否认,那时他说禁止她修仙,无人逼迫,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 在千年的岁月面前,三年的时光着实渺小,恢复记忆的那一刹那,无数尘封的回忆瞬间吞没了身为谢兰殊的记忆。 天枢道君的一生,为剑生,为昆吾仙境生,醉心至臻剑法,除却飞升别无他念。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与谁相伴,又与谁过上世俗的夫妻生活。 作为钟离氏的后裔、修界的道君,他生存千年的信条,便是铲除一切有碍于他道途的杂念。 他的情感、他的所思所想,根本无足轻重。 漫长的岁月里,他以此作为执行一切行动的准则。 ——直到一念剑剑意失控,那些被他刻意剥离的情绪,报复似的将他吞没。 执行千年的准则彻底摧毁。 他尝试过一切曾经有效的办法,最后发现,如果不直面他内心的欲望,他甚至无法前进一步。 “……假如他答应呢?” 他其实有诸多借口用来搪塞。 比如钟离氏必须与天枢道君彻底断绝关联,失去这个仰仗,钟离氏才能斩断腐烂的根基,重新焕发升级。 又比如,以钟离舜为首的那些孩子,对她心悦臣服,比起那些心怀叵测、将孩子当做摇钱树的族老们,她是唯一不带任何利益交换目的,愿意收留这些孩子的人。 但最后,说出口的都不是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泛白,他抬起手,摊开掌心的东华珠,仿佛将自己那颗扭曲的、不肯言明的心,也一并摊开。 “这颗东华珠,已认可你为新主。” 昭昭诧异地看着那颗本该早就送给师岚烟的东华珠。 在他掌心,东华珠如月辉皎洁,无声流转着清冷空灵的光华,灵气缭绕,似呼吸般明明灭灭。 上一次见到这东华珠,还不是这个模样。 “它为何……会认可我为新主?” 明灭的光华落在昭昭眼中,她却怎么也不明白。 师岚烟当初所说,东华珠是钟离氏历代家主夫人的传家之物,等同印鉴。 这么重要的东西,她怎会什么也没做,就被认可成为新主? 夜色中,耳畔飘来女修低低的一句: “是啊,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 昭昭最后还是收下了那颗东华珠。 因为那位昆吾的女修告诉她,东华珠只要认了新主,这珠子到她死的那一刻都会是她的东西,所以她接不接受结果都一样。 唯一的好处是,有了东华珠,她便可名正言顺地带走钟离舜,无人能够阻拦。 明烛山的温泉中,挽起长发的昭昭泡在温热池水中,仍有些疑惑地端详着她手中那枚灵气缭绕的珠子。 临行前,她带着东华珠去见摇光君,知会他带走钟离舜的事情。 摇光君见了东华珠,先是惊讶,后又露出了几分玩味神色。 “……据说历代东华珠的主人身亡后,若未能飞升,魂魄便会留在东华珠内,或许,是东华珠内的魂魄认可了你?” 见昭昭半信半疑,他一甩折扇,含笑道: “那就只能是钟离氏的家主对你情深不可自抑,所以连带着东华珠也认同你了呗。” 昭昭:“……” 两相比较之下,昭昭觉得还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正思索着,温泉池岸边传来脚步声。 “谁?” 警觉地昭昭蓦然回头。 此处温泉池在她的房间后方,设下了禁制,唯有曜灵和容与两人能够进出,但此刻这两个孩子应该都已经睡下了。 闯入此地的身影从树叶的阴影下走出。 “师尊,是我和阿与。” 曜灵看上去困意正浓,说完便打了个哈欠。 昭昭一见是他们,顿时松懈几分。 “怎么还没睡?” 曜灵揉揉眼睛:“是阿与,他说他想等师尊回来一起睡……” 昭昭离开明烛山好几日,容与最爱撒娇,这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昭昭用灵力召来旁边的衣袍,在假山石头后换好衣服,刚要跨出水面时,忽而间一阵刀锋闪过—— 噗嗤一声。 毫无防备的昭昭只听到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 映在她视线中的,是瞳光失焦的容与,以及他手中那把,刺入她肩头的匕首。 32 第 32 章 暗藏 悬月当空, 东洲的玉山山脉在月色中沉寂。 越过玉山山脉,是飞鸟不渡的盐泉弱水,盐泉之畔为灵山, 日升于此,月归于此。 人人皆知,居住在这里的灵山巫者能与神祇沟通, 是神祇在世间的代行者。 而此刻, 灵山之上,玉埙排箫奏响,钟鼓萧瑟以和。 “……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 身披黑袍的两名巫者在乐声中静静与灵蛊感知,这是灵山巫术中至高秘术之一,名曰离魂蛊。 离魂蛊并非简单地将蛊虫种入人的体内,将人如傀儡般操控。 还可令被中下灵蛊之人, 魂魄离体, 控蛊之人取而代之,借他的眼耳口鼻来感知周遭天地。 但此蛊带来的反噬也相当可怖。 如若操控不当,灵蛊被人截获, 控蛊之人则会当场魂飞魄散。 要不是因为巫咸大人卜卦, 再次问天, 得知命中注定要诛杀天枢道君的一男一女又转而出现在即墨海, 他们也不会轻易让离魂蛊出世。 祭台下, 短时间内连续卜卦问天两次的巫咸倚着扶手,眉眼间似有几分疲惫。 站在她身侧的灵山巫女紧盯着祭台上的两道身影,秀眉微蹙。 “……巫咸大人, 灵蛊好像出了一点问题。” 他们送出去的灵蛊一共两只,应该是分别下在谢檀昭那两个徒弟身上的。 一个去杀谢檀昭,一个去杀谢檀昭身边的妖使。 这两个人,应该就是预言中会杀天枢道君的命定之人了,否则无法解释为何他们离开小剑关之后,再次问卦,卦象便指向即墨海。 不过,现在情况似乎与预计的不同。 本该操控两人的灵蛊,竟只有一只灵蛊起效。 灵山巫咸看着祭台上倒映出的画面。 容与从床上缓缓起身,在他身旁,那个同样被种下灵蛊的小姑娘却毫发无损,睡眼惺忪地问他要去哪儿。 灵山巫女揣测:“是涂山氏的狐狸失手了?”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毕竟不是他们灵山巫者亲自种蛊,或许是涂山氏的人不会使用,所以未能漏掉了一个。 但无妨,就算只能除掉谢檀昭,也算完成目标。 祭台上的画面来到了明烛山的温泉池旁。 被容与刺了一刀的昭昭,直到被曜灵的一声尖叫唤醒,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捅了一刀。 鲜血飞溅,溅落在小男孩白净柔软的脸颊上。 他似是被温热的血烫到一下,涣散的瞳孔短暂清醒了一瞬,他看着自己握住刀柄的手,看着昭昭因痛楚而苍白的脸色。 神农道修士可生死人肉白骨,唯一的弱点就是,不可自医。 “……师……尊……?” 豆大的一滴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涌出。 平日只会软软糯糯唤她师尊的小男孩,眼中满是恐惧与自责。 昭昭忍着皮开肉绽的剧痛,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她捧起容与的脸,一遍遍道: “阿与别怕,师尊没事,师尊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然而容与却并没有被昭昭安慰到,他的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她的伤口处,鲜血还在往外淌,他从小见惯了尸首与血,这一次却感觉到了久违的恐怖。 他伤害了师尊?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是因为他体内的血脉吗? 因为他是魔族圣子,流淌着嗜杀好斗的血液,所以才会这样发狂吗? 容与不知缘由,惊恐地要从昭昭的怀抱中挣脱出去,怕自己再伤到她。 可昭昭哪里敢放手,容与会这么做肯定有原因,不是与他魔族身份有关,就是被什么人控制了。 ……控制? 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开。 是灵山! 昭昭脸上瞬间血色褪尽。 难道灵山已经发现了曜灵和容与的身份? 不,不对,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应该用蛊虫来控制她,去杀这两个孩子。 也就是说,他们的目标是自己,灵山要杀她,只会有一个原因。 就是误以为她才是那个,未来会诛杀天枢道君的命定之人。 意识到这一点,昭昭高悬起来的心稍稍回落,至少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危险已经越来越近,如果她死了,灵山再次卜卦,发现天枢道君的必死命数仍然没有消除,他们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被他们忽视的两个孩子。 所以—— 她绝不能出事。 远在东洲的灵山祭台上,古老玄妙的吟唱仍在继续。 在昭昭怀中挣扎的小男孩蓦然顿住,而后抬手握住插在昭昭肩头的那把匕首,猛地拔出,还要再往心口处刺—— “容与你在做什么!!” 剑鸣倏然而至,将容与手中的匕首打飞。 曜灵纵身一跃,踏过温泉池旁的假石,从上而下地压坐在容与身上,如平日玩闹般将他制服。 “不许再动!你要是再敢去捡匕首刺师尊,我就把你的手剁……啊啊啊啊师尊他咬我!!!” 曜灵虽然察觉到容与似乎被什么人操控,但一时间对他的戒备心远不够那么高。 以为把匕首踢开就安全了,却没想到容与牙尖嘴利,被她压倒在地也能扭头朝着她的胳膊狠狠咬上一口。 这一口绝非寻常玩闹的一口,曜灵的胳膊瞬间淤血一片,还浸出血珠。 曜灵疼得泪花都飙出来了。 他咬她! 他竟敢咬她!! “曜灵躲开!” 昭昭眼看着容与趁曜灵不备,将她掀翻去夺那把匕首,顾不得自己伤势血流如注,立刻操控树藤,一边将曜灵拖到她身后,一边将容与捆起来。 却不料,被树藤捆得结结实实的容与并没有消停,而是龇牙咧嘴地朝外挣扎。 树藤收得越紧,他挣扎得越厉害。 粗糙的树藤摩擦着他的皮肤,在挣扎间擦出大量伤痕。 曜灵眼看着树藤上的一处钝刺将他的皮肉都割开,原本因为被咬而怒火冲冲的她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 “师尊……”曜灵的手指紧紧抓住昭昭的袖子,“他怎么回事?他不怕疼吗?他再挣扎下去,会不会连手都被扯断啊……” 控藤的手指僵在原地。 松一点,容与便又会来杀她,紧一点,这孩子被人操控,无知无觉,只知道执行命令,迟早会把自己弄伤。 “曜灵,找个石头砸他。” 曜灵唰地一下转过头,对视的一瞬明白了昭昭的意思。 砸晕了是不是就没事了? 曜灵毫不犹豫,立马在地上逡巡一周,找了个拳头大的石块猛地朝容与砸去—— 砰! 石块精准地砸中容与的脑门,昭昭有那么一瞬间都担心这石头把他砸死。 在两人的注视中,狂躁挣扎的容与垂下脑袋,似乎晕了过去。 曜灵大大松了一口气:“终于消停了,要是砸晕了也不行,那可真是……” 话还未说完,便见树藤困住的身影又猛然睁开双眼。 祭台下观看着这一幕的巫者们轻笑。 如果被人砸晕就能摆脱离魂蛊,未免也太小瞧他们灵山了。 “师尊!他又醒了!” 曜灵惊恐得头皮发麻,慌乱道: “怎么办?这怎么办?他再往外挣,胳膊都要断了!” 曜灵说得没错,灵山的人不把容与当人,不会在意他的死活,即便成了一具尸体,也照样可以操控。 迟疑良久,昭昭还是咬牙松开了容与,然后立刻握住曜灵的手道: “跑!” 总而言之,先去找离风和明决道人汇合! 另一头。 早就得知曜灵容与中蛊消息的离风,正朝着明决道人所在的住所狂奔。 一边御风而行,他一边对身后的白狐骂骂咧咧: “你这野狐狸还挺有种,下了蛊竟然还敢跑过来通知我,你是真不怕我当场就宰了你啊!” 被他杀气腾腾的视线一瞪,不得不说,小白还是有几分惧意的。 “……不下蛊是死,下了蛊也是死,总之我这条路都走到了死局,我还怕你区区一只狗吗?” “既然都是死!你怎么就不能安安静静不作妖自己去死!” 小白缩了缩脖子,抬手掩住半张脸,小声道: “菩萨可以这么死,我又不是菩萨……” 离风懒得与他争辩,他看出来了,这人就是只为自己求条生路的墙头草,否则也不会刚一下了蛊,就跑来把他叫醒,告诉他灵山和涂山氏做了交易,要杀他们。 时间紧迫,他没功夫管这墙头草。 肩头的位置还隐隐作痛,说明那边的谢檀昭应该受了伤,但伤在肩头,并不致命。 这么久了都没添新伤,说明她自己正在想办法解决。 谢檀昭头脑灵活,实战上并不弱,更何况只是对付她两个中了蛊的徒弟,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别的,而在于解蛊—— “老头!老头!快点出来,再不出来你家都要被人炸了!” 睡梦正酣的明决道人都没来得及睁开眼,就被强闯进来的离风一把拎起,直接朝着他感应到的方位而去。 “是昭昭!” 刚从离风和小白那里听说了事情始末的明决道人,一眼就看见了半空中被容与追逐的两个人影。 小白的视线也捕捉到了他们。 不过…… 为何会是容与一个人在追逐昭昭和曜灵? 他明明给两个人都种下灵蛊了啊。 “主人!小心!我给曜灵也种了灵蛊,你离她远一点……” 话还没说完,抱着曜灵一路飞驰而来的昭昭抬脚就将他从半空中踹到了地面上。 轰隆一声。 满脸愕然的小白完全没料到他一句话都还未说完,就被一贯温柔和善的昭昭一脚踹飞。 直至身影被满地尘埃遮住前,他的脸上都带着完全不敢置信的表情。 离风和明决道人的神色也有几分意外。 实在是平日里昭昭总是一副笑盈盈好说话的模样,像这般二话不说就踹人,还是头一次见。 昭昭岂止是想踹他,她简直想踹死他。 要是容与今天出了什么事,她一定让离风扒了他的狐狸皮做脚垫! 气喘吁吁的昭昭收回腿,将抱着的曜灵往离风怀里一塞。 “路上我已探过,她体内的确有灵蛊,但不知为何灵蛊并未起效……不管会不会起效,你记得保护好她。” 离风听完瞪大了眼,抱着曜灵的手都往外挪了一点,像是抱了个不知何时就会炸的雷。 曜灵察觉到他的嫌弃,顿时怒目而视。 昭昭嘱咐完离风,又转头看向明决道人。 一对上明决道人安抚的视线,她眼中立刻便蒙上一层水雾: “师尊……这次的灵蛊和之前在琅嬛福地中遇见的不同,就算砸晕容与,他们也一样能控制他,这要怎么办?” 她一路上绞尽脑汁,也没想到一个能救容与的办法。 她甚至觉得,会不会是因为她插手了曜灵和容与原本的命运,才会引发这一系列与预知梦中不同的走向。 如果容与今夜真的有什么闪失,未来那个魔族圣子不复存在。 曜灵又要与谁联手一起对抗入魔的天枢道君,那时的修界又会变成何等局面? 一想到这一点,昭昭便觉得无比惶然。 “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 明决道人看着朝他们奔来的容与,苍老的嗓音里带着几分平和安详。 “莫要慌张,老朽姑且一试,你们退至我身后吧。” 昭昭一怔,虽然不明白明决道人想做什么,但还是如他所说的朝后退去。 骑在离风肩膀上的曜灵也满怀好奇地望向明决道人。 曜灵忽然记起,自己初见明决道人时,其实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是什么神隐此地的大能,还一心想要拜他为师。 但后来,在云麓仙府时日久了,发现明决道人既无钱财,也无追求,压根不修炼,就连她偷偷藏起他束发的簪子,他找了三天也没找到。 看上去,和村子里那些年迈无成的老道士毫无区别。 昭昭也突然想起一件自己从来没有追问过的事。 “我来云麓仙府的那天,你总追着我师尊喊什么决明子——那是什么意思?” 离风朝她看了一眼,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 “你不知道?你都当了他这么久的徒弟,竟不知道你自己的师尊是何人?” 昭昭望着立在他们前方的身影。 满鬓银霜、垂垂老矣的修士,看上去就似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 然而—— 当被灵蛊操纵的容与,握着手中匕首朝他而来的那一瞬间。 总是微微佝偻的老人忽而挺直了背脊,半空中飓风骤起,吹得他那身陈旧的、总不肯丢掉的旧袍在空中翻飞。 下一刻,他抬起的手刺穿了容与的心脏。 周遭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昭昭大脑一片空白,就连离风也心跳停拍,震惊地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被明决道人徒手破开的胸膛血肉模糊,被攥住心脏的容与瞬间面色灰败,了无生机。 就在昭昭都快以为明决道人也被下蛊了的时候—— 布满皱纹的那只手猛地收回,指尖离开他胸腔的同时,注入一股极为醇厚的木灵之力。 被刺穿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愈合,表皮下凝固的血液重新流淌,已经灰败如死人的面庞上,血色渐渐恢复,就连额头被曜灵砸出的伤,眨眼就已恢复如初。 而明决道人撤回的手指间,正捏着一只米粒大小的蛊虫。 ……要何等的目力才能穿透皮肉,捕捉到蛊虫的位置? 又是何等强大的修为,才能在刺穿心脏的下一秒,又令人起死回生? 昭昭愕然望着明决道人的侧影,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这位师尊。 “师尊……您怎么突然这么厉害?” 明决道人捻了捻胡须,自己其实也是有些意外的。 他飞升失败,寿数耗尽,已经一只脚踏入地府了,却没想到今日出手,竟恢复了几分飞升失败前的风采。 想了想,他道: “应是你从琅嬛福地带回的秘籍的确有效。” ……什么秘籍?那个听起来像是笑话一样的《福寿延年拳》吗? 昭昭满头雾水。 “蛊虫已死,容与在生死间走了一遭,需要好好修养些时日。” 明决道人擦净手里的血,仿佛又变回了平日那个乐呵呵的小老头。 “剩下就是曜灵体内的那只蛊虫了,昭昭,你要不要试试?” 曜灵:“……我不要!我没事!就算是师尊也不能挖我的心啊!!” 经过了方才惊心动魄的一遭,曜灵哭唧唧的这一声让昭昭紧绷的心神稍稍平复几分。 虽说现在又添了不少困惑,不过大家都平安无事,实在值得庆祝。 与之相反的,是另一边的阴云遍布的灵山。 祭台上,操控容与那只灵蛊的巫者已经断气,魂魄消散无踪。 剩下那一名巫者,知晓自己也命不久矣,惶然跌坐在地。 灵山一片凝重死寂。 “上次我去云麓仙府见到决明子的时候,他明明已经老得快死了,怎么还能回光返照……” 灵山巫女无法理解。 她亲眼所见,那时的明决道人修为早已跌出了第四大境界,没几年活头了啊! 她咬了咬唇,还欲为自己辩驳,却被灵山巫咸打断。 “事情既已发生,追悔无用。” 巫咸看着祭台上的巫者,起身以灵山之礼向他们致敬。 再起身时,这位执掌灵山的灵山巫咸,眸色清明地道: “更何况,我们也不是全无收获。” “什么收获?” “方才那白狐所说你没注意到吗?如果他没有疏漏,两个孩子都种了灵蛊,但那个叫曜灵的小女孩却未被控制,只有一个可能——” 巫咸很淡地弯了弯红唇。 “她身上,流淌着灵山的血。” - 明烛山更深露重,山野间雾气弥漫,树冠如盖,窥不见一丝光亮。 被昭昭一脚踹下山的白狐浑身泥土,蓬头垢面,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精致优雅。 他失魂落魄地在明烛山徘徊,不知自己还能去哪里。 回明烛山上? 他给明烛山之主最受宠爱的两个徒弟下蛊,现在也不知他们情况如何,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他回去和送死无异。 回涂山氏吗? 他完成了任务,族长应该不会杀他,只不过是又让他重操旧业,继续当一个被摆弄的棋子。 白狐摸了摸自己方才被踹的位置。 其实他身强体壮,被踹一脚也不怎么疼,疼的是心口的位置。 那样好的一个人,虽然让他整日种地确实很累,但与此同时,她又并没有将他当做低贱的奴仆欺辱践踏。 会送他价值千金的月见霜,让他与他们同桌而食,知道他喜欢打扮,还送了他一身质地上好的法衣。 她甚至还给他取了名字。 今后,就算他再被送往其他世家做棋子,也不会遇到比她更好的主人了。 白狐望了一眼明烛山顶的方向,垂头丧气地朝山下走去。 然后走了没两步,忽而觉察到一丝诡异气息。 ——有魔族妖邪的气息! 白狐顿时化回原型,想要从上方离开此地,却在跃起的同时被一只手拽住尾巴,重重摔倒在地。 暗中窥伺已久的邪魔一拥而上,白狐虽然也有千年修为,但邪魔众多,他又毫无防备,一旦交手非死即伤。 正当白狐心中一片惨然时,一道汹涌灵力冲开了压在他身上邪魔。 白狐又惊又喜,一声主人都在嗓子眼了,翻身起来一看,却发现哪里是昭昭,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修。 ……等一下。 白狐眯了眯眼。 他所修媚术,最擅变换容貌,别人或许瞧不出来,但对于他们涂山狐族来说,此人的幻形术修得再好,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你是……天枢道君?” 话音落下的同时,白狐的狐狸脖子就被对方紧紧攥住。 救命! 他才说了一句话怎么就要死了!他那么温柔的主人为什么会喜欢这种疯子!! 虽然一身骇人杀气,但若是修为稍高些的人在场,便能看出他已经是强弩之末。 自剑意失控后,他便再不能用一念剑,旧伤未愈,又要在不用剑的情况下与这么多邪魔交手,即便是他也稍显勉强。 “你是她身边的白狐?” 女修嗓音冷然,手指不仅没有松开,反而又收拢几分。 “山上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会有邪魔聚集?” 即墨海虽与魔族接壤,但城中有阵法庇护,邪魔只会零散藏匿,如果不是它们察觉了什么,嗅到了什么东西,是不会这样大肆聚集的。 白狐哪里知道这些邪魔是被容与的血吸引而来,他呼吸艰难,挣扎道: “道君……饶命……山上……山上有灵山巫者操控蛊虫,控制了两个孩子要杀主人,您快去救……” 白狐又没说完话,就被天枢道君拖着朝山上而去。 明烛山上,昭昭刚从钟离舜的房间里出来。 今日刚到明烛山的钟离舜睡得很早,待到昭昭他们带着晕过去的容与回来,才察觉到山中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昭昭将今夜之事告诉了钟离舜,他听得惊愕又后怕。 “……我今后一定会好好修炼!” 被昭昭摁回被窝里的小少年眸光坚定,恨不得现在就出去练剑。 “等我长大,我一定会保护我们宗门,保护师弟师妹!” 昭昭愣了愣,轻笑:“那师尊就等你长大,不过……虽然你比他们大,但是曜灵是不会让你当师兄的。” 仿佛晴天霹雳,直到昭昭离开他的房间,钟离舜还沉浸在他是师弟的打击中。 “……小白?” 正欲回房的昭昭转身便撞见了灰头土脸的小白,还有他身旁的昆吾女修。 昭昭皱起眉头:“你回来做什么?不要命了吗?” 小白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辩解,偏头看了看带他回来的天枢道君。 他问:“方才在山中遇见,他说有灵山操控灵蛊伤人?” “哦,这件事已经解决了。” 昭昭下意识地朝曜灵他们的方向挪了挪,挡住了这位昆吾女修的去路。 经过这一遭,昭昭对两个孩子的安危警惕了不少。 虽然对方只是一个普通的昆吾女修,但昭昭也绝不能让任何人轻易靠近曜灵和容与。 天枢道君的视线落在她的肩头。 “你受伤了?” 昭昭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肩头。 “一点小伤而已,我师尊今日消耗过多,等他歇一歇再让他给我治疗。” 昭昭没有将这点事放在心上,又问: “你怎么会来这里?” 天枢道君的视线仍落在她肩上,淡声解释:“城中邪魔有异,朝明烛山聚集,我察觉之后就赶了过来,正好——” 昭昭眨了眨眼。 正好怎么? 他却看向一旁的白狐。 顿了几秒,白狐只觉那视线有那么一瞬间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阴沉。 但最后,对方只是将他推向昭昭的身边。 “正好见到他与邪魔交战的场景。” 小白:??? 昭昭偏头疑惑问:“你有这么厉害?” “或许……大概……有吧……” 一头雾水的小白看向天枢道君,企图从这位道君的脸上看出些端倪。 但他只是望着昭昭,唇畔有些嘲弄地弯了弯,温声道: “涂山狐族不擅战斗,他却为了阻止邪魔上山,拼死战斗,差点被掐死,这样的妖使得来不易,不留在身边重用,岂不浪费?” 藏在法衣下的伤口,泛起了细密难耐的痛痒。 但一如他从前受过的所有伤。 他绝不会宣之于口,绝不会。 33 第 33 章 爱慕(一更) 33. 这两人的气氛似乎有些古怪。 昭昭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门逡巡, 按道理说应该是初次见面的两人,视线交错间门却像是有什么心知肚明的秘密。 昭昭半信半疑,决定眼见为实, 亲自去山中看看。 跟在后面的小白瞥了一眼前面的昭昭,与身旁的道君小声低语: “道君这是何意?” “涂山氏以灵蛊来操控派出去的间门人,你体内的灵蛊, 她的师尊可解。” 答非所问的一句话让白狐的双眸亮了起来, 但很快,他有想到什么,迟疑道: “谢道君好意点拨,只不过这也不只是灵蛊的问题……” “涂山氏那边我会去交涉,你不必担心被他们处死。” 小白万万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天降美事,含着雀跃笑意的桃花眼微微上扬,色若春晓的白狐笑得满面春风。 “多谢道君大义相救,今后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定当万死不辞……” “不用万死, ”他淡声道, “你只需留在她身边,明烛山有任何异动,你及时回禀即可。” “……” 怎么又让他做奸细! 他就知道, 天上不会随便掉馅饼, 把他从涂山氏赎身, 又变成天枢道君的暗探, 这有什么区别? 至少涂山氏跟他还是同一族的呢! “道君, 我天资不足,又已经暴露过一次,恐怕难以完成道君的嘱托……” “你是在回绝我?” 身旁的雪衣女修微微偏过头, 冷白的面庞浮现出一点嘲弄轻笑: “你似乎没有弄清自己的处境,如果没有我,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喘气?就算你回到涂山氏,灵山这次折损两名大巫,追究起来,就没有你办事不力的罪责?” 说到后半句,白狐如梦初醒,脸色顿时血色尽褪。 明烛山众人这次能安然无恙,很难说有没有他下完蛊就立刻通风报信的因素在,如果被灵山知道了,必定不会放过他。 像他们这种最底层的执行者,不就是给上面的人拿来出气的吗? 小白立刻掉转风向,朝天枢道君露出一个乖顺笑容: “多谢道君赐教,小白明白了,只是——在答应下来之前,可否问道君一个问题?” “说。” 小白抬头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少女背影。 几人已至林中,遍地尸首横陈,不只有最低等的邪魔,还有些有灵智的魔族。 几个月前的昭昭看到尸体还会呕吐,如今的她却已经可以蹲在这些死状可怖的尸体边,仔细查看他们的伤痕。 小白收回视线,笑盈盈道: “实不相瞒,我对谢仙子心有爱慕,虽为自保而害过她一次,却不愿再害第二次,道君与涂山氏和灵山不同,遣我在谢仙子身边,应该不是为了要她性命吧?” 说到“心有爱慕”四个字的时候,小白明显感觉到,头顶的视线锐利得似要刺穿他的头骨。 野兽的直觉敏锐,若是化作原型,只怕这一瞬间门,他的尾巴毛都要全部炸起来。 头顶传来女修沉缓温和的嗓音: “我取不取她性命没必要知会你,你只需知道,我取你性命很容易。” 小白笑意凝固。 他没猜错,这位高高在上的天枢道君,果然对他家主人有情。 “你们说什么呢?” 不远处的昭昭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方才她就感觉这两人在嘀嘀咕咕什么,这两人就这么一见如故吗? “主人——” 小白立刻扑到昭昭身边,个子比昭昭还要高出一个头的白狐,撒起娇却极为自然。 他握住昭昭的手,将手指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方才被一只邪魔掐得脖子好痛,主人你看看,是不是全都紫了?会不会留疤啊?” 昭昭已经查过地上这些尸首。 不是刀戟所伤,而是用灵力拍碎了他们的骨骼经络,昆吾修士一贯用剑,所以,应该不是这位女修出手吧? 抬头看向小白脖颈上的淤痕,昭昭最后问他: “真是你挡住了这些邪魔?为什么?你不是涂山氏的人,还要给那两个孩子下蛊吗?” 白狐满脸郁容,长睫微微垂下。 “奴实在是不得已之举,涂山氏给我下了蛊,如果奴不听命行事,就是死路一条,奴贱命一条死了倒也无妨,可一想到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主人……” 眼看着再说下去,小白就要抱着她哭起来,昭昭伸出一根手指戳住他额头,阻止他的拥抱。 “好了,闭嘴吧,我看看你的伤。” 小白身上有好几处与邪魔交手时留下的伤痕,像他这样的白狐,修为虽高,但很少正面迎战,千年修为都用在了维持美貌上,稍微受一点伤便疼得难以忍耐。 他正要闭眼享受昭昭为他疗伤时—— 忽然,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抓住了昭昭的手腕。 小白与昭昭皆抬头,看向身着昆吾门服的女修。 他手上并未太过用力,但藏在衣袖下的手臂,却积蓄着骇人的力量,像是如果不加以克制,汹涌的欲望便会忍不住失控,将她从那令人作呕的白狐身旁夺走。 手腕上传来的温度炽热,昭昭有些疑惑地看他: “怎么了?” 天枢道君闭了闭眼,将识海中叫嚣的占有欲一点一点束缚。 “……你自己的伤势还未好,为他疗伤做什么?” 昭昭眨眨眼。 她原本觉得这个女修面热心冷,是个不太好相处的高冷美人,却没想到她还挺体贴的,似乎只是不善言辞罢了。 她抬手覆住他的手背,安抚地拍了拍,踮起脚在他耳边小声道: “没事的,只是一点小伤,明天我就会去找我师尊替我治好,小白怕疼,不给他治好他能叫好几天呢。” 天枢道君哑然怔住。 那只千年白狐怕疼,她一个修道不过一载的凡人就不怕疼了吗? 从前在云梦泽时,她明明也只是一个怕疼的小姑娘。 被针刺过手指后就再也不肯绣花,下厨切到手后就再也不踏入厨房,日头毒了怕晒,冬天冷了怕冻,谢家虽不算富可敌国,但她也是从小养尊处优,未受过什么皮肉之苦。 然而现在。 肩头还裹着厚厚纱布,血腥味隐隐飘出,那些外用的灵丹妙药都不能完全治好,可想见那刺入肩头的一刀有多深。 她却半点没有喊疼,若不是脸上血色太苍白,甚至都看不出她受过伤。 “他的那点伤,不必劳烦神农道的术法疗伤。” 天枢道君取出一瓶丹药递给昭昭,剩下一瓶扔给小白。 “这是神农宗的白玉修髓丹,专治内伤。” 是大名鼎鼎的白玉修髓丹诶。 小白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一瓶丹药,这丹药是神农宗十大名药之一,药如其名,一切内伤皆可医治,就算是神髓受损,濒死之伤,服下它也可续上一续。 不过因为能制白玉修髓丹的材料可遇不可求,所以这丹药在市面上几乎有价无市。 昭昭也在明决道人给她的书上见过此种丹药,有些惊讶。 但想到眼前的女修是能替天枢道君来处理钟离氏事务的人,应该与天枢道君关系密切,所以她想也没想,摇头道: “仙子慷慨,但如此贵重的东西,我不能平白无故收下……” 他的手指微微收拢。 换了个身份后,她虽然再没有用那种冷漠的眼神看他,可噙着笑意的眼底,却仍然是一片陌生的疏离。 她不会肆意妄为地使唤他,也不会理直气壮地向他提要求。 就连这一瓶小小的丹药,她第一反应也是客套的拒绝。 “那师岚烟给你的,你为何肯收?” 这个话题来得有点突兀,昭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师岚烟与天枢道君青梅竹马,与昆吾的弟子来往密切也很正常,昭昭误以为他是师岚烟的朋友,试探问: “你认识师岚烟?你们关系很好?否则你怎么会知道她送过我东西?” “……认识。” 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不可能再说自己不认识。 许久未见到那位明媚张扬的仙子,昭昭心中颇为怀念,忍不住询问起她的近况。 天枢道君面含浅笑,但那笑意不达眼底,反倒令人望而生畏: “她在闭关修炼,短则几年,长则十几年,你就算去北辰儒门也见不到她。” 昭昭瞥了他几眼。 她也没说要去北辰儒门找师岚烟啊。 琢磨了一下,昭昭觉得这大概就是好朋友之间门的占有欲,方才那句话,可能也是在吃师岚烟的醋。 “没关系,我如今也有许多事要忙,没有多余的时间门去找她玩。” 昭昭扬唇笑道: “只是听说她与天枢道君要成婚,想着她对我们宗门有恩,她若是成婚,我们宗门怎么也得为她准备一份大礼庆贺的。” “师岚烟……是北辰儒门那位掌门之女吗?” 即墨海地势偏远,许多消息传进来都不够及时,小白好奇地问: “那岂不是昆吾仙境与北辰儒门联姻,修界两大宗门强强联手,那婚宴得多奢华气派啊。” 昭昭点点头:“应该会遍邀修界宗门,一定很热闹。” 只不过,他们宗门肯定是不会受邀了,否则也挺给这对道侣添堵的。 夜色已深,昭昭正要问身后的女修今晚要不要在明烛山留宿一晚,回过头,却见那面上总是带着几分浅淡笑意的女修脸上一丝笑意也无。 他站在那里,站在幽幽月色中,不知为何,面色比月光更惨白。 34 第 34 章 梦醒(二更) 秋末冬初, 明烛山的清晨一日冷过一日。 一夜未眠的钟离舜却早早便离开了温暖的被窝。 趁着天边一点将明未明的晨辉,他起床规规矩矩地叠好了自己的被子,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 生怕惊动隔壁的昭昭,去了院子里取了冰冷井水洗脸。 木盆里倒映出小男孩稚嫩坚毅的脸。 八九岁的小男孩已有了几分少年的影子,他回想着昨晚师尊所说的那些事,成才之心更急迫几分。 虽然不知灵山与他们宗门有什么恩怨,但如今敌人都打上门来了, 他身为明烛山的弟子,一定要快快长大, 才能保护宗门, 保护师尊。 一声剑鸣划破寂寂清晨。 烟雾缭绕的厨房内, 天枢道君从半开的窗户望去,正好能瞧见在练功台上练剑的钟离舜。 见到他的第一眼, 血脉相近带来的熟悉感便使得他认出,这个就是谢檀昭所收的那个钟离氏的徒弟。 也是那日在走廊上, 因为想去牵谢檀昭的手而被他打了一下的小男孩。 当然,这天下除了他自己以外,绝无第二个人知晓他曾做出过如此幼稚的举动。 天枢道君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的剑招。 钟离氏的血脉之所以闻名修真界, 便是因为其与生俱来的独特心法,仿佛这具身躯便是为了修炼而造就, 修行起来比旁人要容易许多。 但光是心法,只能占一个天赋, 能否于修道一途有成就, 还要看修的什么道,够不够勤奋。 眼前的钟离舜显然二者兼具。 与昆吾的剑法不同,甚至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个剑宗的招式, 却自有其轻盈灵活、势如破竹之意。 钟离舜手执一把簇新长剑,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昨日看过的剑谱上,那些剑谱化作的小人所挥舞的每一个动作。 剑过处,落叶纷纷。 然而大约是因为他的心境不稳,原本应该虚实相接、变化千般的剑招,在他过于强烈的好胜心驱使下越来越急,眼看就要伤到自己—— 砰!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根筷子击飞了那把即将脱手的剑。 寒光一闪,剑尖埋入枫叶堆中。 钟离舜被那筷子击落长剑的力道震了震手腕,有些发愣地看了眼刺入一旁树干的筷子,顺着它飞来的轨迹望去。 “你是何人?” 钟离舜走近一看,竟是一名穿着昆吾门服的女修。 “你是昆吾的人?” 他眼前一亮,立刻联想到了与摇光君一道来处理钟离氏之事的昆吾弟子。 钟离氏趴在厨房窗边,神色雀跃地问: “方才是你一筷子打落我的剑?你好厉害,道门弟子先入朝闻道,后是太初道,你的修为肯定在太初道以上吧!昆吾的弟子都这么厉害吗?你修炼了多久才这么厉害啊……” 没等他问完,天枢道君便揭开锅盖。 滚烫的热气瞬间涌了出来,钟离舜被冲得后退一步,被迫停下了叽叽喳喳的嘴。 “你心不静,就是再练一千年,也不会变厉害。” 听着女修温和却又冷酷的话语,钟离舜的脸色顿时惶恐起来。 “什么叫心不静?我、我的心不静吗?那要怎么办?还有得治吗?” 钟离舜的语气仿佛是一个被诊断为绝症的病人。 但某种程度上,被昆吾这种剑道大宗的弟子这么评价,也确实与绝症无异。 “你很想知道?” 天枢道君慢悠悠地用勺子搅了搅锅里的粥。 加了人参茯苓的白粥在锅里翻滚,秋日滋补正得时宜,旁边的虾饺包了一半,灶上还有糖糕和葱椒鸡羹,天色已快大亮,他动作需得再快一些。 钟离舜看他用襻膊挽起衣袖,竖起长发的模样,总觉得这女修的气质有点像一个人。 但他急于得到关于他修炼的答案,因此并没有深思,只说: “当然!快说快说!” 天枢道君平静地扫了一眼旁边的案板。 “那就进来,我教你做饭。” 钟离舜万万没料到这个答案,诧异地重复了一遍: “做……做饭?为什么是做饭?师尊说每日山下都会有食舍送吃的上来,不用我们做饭,而且做饭和修炼有什么关系?” “修炼先修心。” 修长手指握住薄薄面皮,捏成一个个晶莹剔透的虾饺。 那双布满剑茧的手,出乎意料的适合下厨,抚摸过这些柔软面粉,想到吃他做的饭的人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好像那颗挣扎的、快要失控的心,也能平定下来。 “急功近利只会适得其反,顺应自然,无为即是为,你尚且年幼,便想一步登天,不是修道正途。” 钟离舜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女修语速不疾不徐,说出的话却很有力量。 他召回佩剑,挽起袖子朝厨房内走去。 “好,那我今后要做些什么菜才能修心呢……” “做你师尊爱吃的菜。” 钟离舜:? 他有些不解地抬头,对上一双平淡的眼。 “你身为她的弟子,不做她爱吃的,难道做你自己爱吃的?” 也……有些道理。 钟离舜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看着他的侧脸想了一会儿,钟离舜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你认识天枢道君吗?” 正在包虾饺的手顿了顿。 “认识。” “真的认识啊!”钟离舜眼睛亮了起来,洗了洗手,他一边学着旁边女修的模样包虾饺,一边道,“天枢道君平日是何模样?你随他去除过魔吗?见过他的一念剑吗?” 天枢道君瞥了他一眼,没回答他后几个问题,只道: “与你生的,有两三分相似。” 钟离舜表情一凝。 “那完了,我在师尊心里永远也比不过其他的徒弟了。” 天枢道君面无表情地回头瞧他。 “为何?” “你不知道,我们师尊可讨厌天枢道君了。” 钟离舜今日受他点拨,自以为好心地告诫他。 “你是昆吾弟子,更莫要在师尊面前提起那位道君,我之前就因为说崇拜道君,差点没能拜入师门呢!” 钟离舜久久未听到对方回话,抬眸一瞧,那双剔透如琉璃的眸子有些出神。 半晌,他垂下眼帘,自嘲地笑了笑。 “那确实……只能算你倒霉了。” 他回想起昨晚少女提起成婚时的神色。 曾经永远会深情的、眷恋的仰望他的模样,像是从未在她的脸上出现过一般,无论他如何辨认,也寻不到一丝丝的遗憾与苦涩。 她就那样平静地提起他与师岚烟成婚的消息,轻描淡写地思考要准备怎样的贺礼。 让昆吾长老自己去北辰儒门提亲,然后被当场回绝一次,这本是最干脆、最利落的解决手段,比他任何口头上的拒绝都更管用。 但那时以为昭昭已死的他,却没有料到这个消息会传到她的耳中。 这样想着,他又从中咀嚼出了几分极为苦涩的味道。 因为北辰儒门拒绝提亲的消息早已传遍修界,她却至今仍然以为昆吾要与北辰儒门结亲。 这便证明,她离开小剑关后,再也没打听过他的事情。 若非他找来即墨海,她便彻底与那些过往了断,和她的妖使、她的弟子、她的师门一起,走入一个没有他的未来。 这本该是他恢复记忆时,所设想的最好结果。 然而—— 他垂眸看着手中的面粉,旁边的水碗中,倒映着他此刻雌雄莫辩的姿容。 这是身为天枢道君,上千年以来最荒唐的一梦。 既然是梦,终究是要醒来的。 他看向一旁的钟离氏孩子: “你性情急躁,今后便以庖厨静心,待会儿我写一份食谱留给你,待我走后,记得每日勤修,不可懈怠。” 初次见面,这位昆吾女修就如此用心的点拨他。 跟师尊一样,这简直就是天降贵人呢! 钟离舜眼睛亮晶晶的,没有丝毫怀疑地答应了下来。 - 容与的意识混混沌沌,在一个极为可怕的梦中沉浮拉扯。 只差一点就要溺水之时,一只温和有力的手握住了他,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容与死死握住,不肯松手,怕稍一疏忽,自己就要坠入无底深渊。 “阿与,阿与?” 耳畔传来温柔的嗓音,浑身是汗的容与勉强睁开眼,映入视线的是少女含笑的模样。 “师……尊……” “怎么了?” 少女的嗓音似温水一样平和。 “我做噩梦了,”容与抓着她的手,可怜巴巴道,“我梦见,我手里不知道为什么拿着匕首,然后……捅了师尊一刀。” 他的视线落在昭昭的肩头,还抬手指了指。 “就在这里。” 昭昭戳了戳他手指的位置,笑道: “这里吗?只是噩梦而已,师尊没有受伤。” 今日早起,昭昭就找了明决道人,恢复些灵力的他很快医治好了昭昭的伤,只不过因为昨夜灵力消耗过度,神色似有些疲倦。 本来有一肚子问题的昭昭见此情形也就没多问,只说让他好好休息。 “……可是,那个梦很真。” 容与还是有些恍惚,被灵蛊控制的记忆有些混乱,那些断断续续的片段,就像一个混乱的梦。 “再真也是梦。” 昭昭握住容与的手,安抚地笑了笑: “阿与要是心疼师尊,不如替师尊按按肩膀?” 睡得迷迷糊糊的小朋友闻言一声不吭地坐了起来,乖巧地用小小的手替昭昭捏起了肩膀。 只不过捏了两下,昭昭就听见他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容与抱着肚子,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 昭昭看了看窗外还在练剑的曜灵。 “再睡会儿吧,师尊去取朝食,待会儿你们就在院子吃。” 容与有些疑惑:“不出去吃吗?” “今日宗门里有外人在,师尊怕你们不自在,就在院子里用饭吧。” 摸了摸容与的头,昭昭便起身朝主殿所在的方向走去。 虽说那位名叫阿兰的昆吾女修应该不是什么坏人,不过灵山是为了昆吾在办事,而那位女修又是昆吾的人,昭昭还是决定尽量避免他们见面。 快要走到主殿时,糖糕的香甜味儿便飘了出来,昭昭嗅了嗅,有些奇怪。 往日从山下送来的朝食香气早就散了,怎么会飘出这么热腾腾的香气? “谢檀昭你终于来了!你再不来我就要饿死了!” 早早就已经被香味勾起床的离风正手握筷子,似要朝桌上琳琅满目的早点下手,却被另一只素白修长的筷子在半空夹住,动弹不得。 离风挣脱不开,正满脸气愤,对面的白狐看他的笑话看得乐呵呵地,见昭昭来了,忙笑盈盈地拍拍他身旁的位置。 “主人日安,昨夜睡得可好?” “……还好。” 昭昭没挨着小白坐下,而是看了看用筷子阻止离风的天枢道君。 “仙子不必拘束……我们宗门随意惯了,实在饿了,人不齐也可以动筷的。” “你太纵容他们了,”天枢道君松开手,温声道,“妖使便是妖使,要守妖使的规矩。” “管得真宽。” 离风嘟囔了几句,下一秒便塞了三四个虾饺进嘴里。 看在这人做饭好吃的份上,算了,原谅他摆出一副主人姿态教训他了。 昭昭没想到她让对方留宿一晚,对方竟还如此客气地准备了一桌朝食,心中对这位话少冷淡的女修又多了几分好感。 “没关系,你们先吃,我得装两份吃的给那两个孩子,仙子不介意吧?” 两个孩子? 天枢道君抬眸问:“什么样的孩子?” 昭昭瞬间警惕起来。 “我……捡的孩子,我的徒弟,他们年纪小怕生,所以就不出来和大家一起吃了。” 他似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化作了一个复杂目光,随着他垂落的眼帘掩去。 “既然年纪小,你不该给他们吃这些难克化的东西。” 他盛了两碗粥交给昭昭。 “就吃这个吧。” 昭昭看着那两碗虽然用料不菲,但确实单纯只是粥的东西,有些欲言又止。 虽然小,但也没有这么小,不至于只能喝粥啊! 但看着对方态度坚决,还隐隐有种对她育儿方式不太赞同的复杂神色,昭昭也没有反驳。 “昨夜多谢收留,我今日便要启程回昆吾,还请仙子……珍重自身。” 昭昭略觉意外: “这么快?钟离氏的事情……” “暂且交由摇光君继续处理,昆吾那边的事更要紧一些。” 提起昆吾,昭昭很快联想到了什么。 “是天枢道君找到了?” 他凝视着昭昭的双眼,这一刻有点想问问她,希不希望天枢道君被找到。 但最后他只是淡声道: “不,是魔界有了动静,据说他们失踪已久的圣子有了线索,就在修界,他们蠢蠢欲动,欲入修界,夺回圣子。” 35 第 35 章 无依(一更) 离风从前倒是听过一些与魔族圣子有关的小道消息。 修界皆知, 魔族奇风异俗无数,和靠血脉传承的人间界,以及凭借实力传承的修界不同, 魔族挑选出圣子——也就是下任魔主的方式极其特殊。 上任魔主死后, 魔族会通过特殊的祭祀仪式, 在魔界大肆寻找死后转生的魔主。 在魔主死时降生的婴儿,会被带往大夜弥天宫, 在魔主的法器前滴血认主, 谁能得到魔主法器的认可,谁便是下一任魔主。 某种程度上来说, 这寻找的其实并非是转世魔主,而是能得到法器认可的强者血脉。 但总之,只要得到认可,这名婴儿便会成为铁板钉钉的魔界继承人。 而婴儿的父母, 也会在圣子诞生的同时被投入烈火焚烧, 以断绝父母将来借圣子之名左右魔界的可能性。 这一套继承仪式, 虽被修界诟病多年, 但魔界万年来皆是如此传承,外人无法撼动。 不过,到了这一代, 正逢魔界与修界开战, 天枢道君只差一步就能杀入大夜弥天宫, 魔界大乱, 竟然连圣子也在混乱中失踪。 属于圣子的长命灯未熄,按规矩,魔族不可挑选下一名圣子,只能尽全力寻找。 这一找, 便找了三年。 “……听说魔界一直觉得是当年交战时,昆吾趁乱偷走了圣子,依我看昆吾还是冤枉了,打完仗他们连自己的道君都搞丢了,哪有空去偷别人家的孩子?” 离风把碗底最后一点粥扒拉干净,将碗递给天枢道君。 “再来一碗!” 小白看着天枢道君冷得掉冰碴的视线,生怕场面一发不可收拾,连忙接过碗替他去盛。 离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八卦的两个当事人就在他们宗门,还在感慨: “算起来,他们那个圣子也有两百岁了吧。” “两百岁——!?” 昭昭骤然拔高的声音吸引了全桌人的注意力。 小白笑着解释:“对呀,魔族与人族不同,生长速度与修为天赋有关,圣子能得魔族神器认可,即便一两百岁,看上去差不多也就五六岁大吧?” 昭昭万分震撼。 她把容与当成小孩子,结果容与的年纪都能当她祖宗了吗! “怎么了?” 天枢道君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你对这位魔族圣子,似乎很感兴趣?” “……没有,”昭昭平复了一下心跳,回神道,“只是即墨海离魔界鬼界近,我有些担心而已。” 少女微微垂下眼眸,细眉蹙起,像是真的被这件事吓得魂不守舍般。 他忽而想起,她的确很怕这些非人的妖魔鬼怪,从前在云梦泽的夏夜,年轻男女会聚集在篝火边歌舞闲谈。 那时她还未与他成婚,每次听完那些鬼怪故事,便会不动声色地往他身边挪一点。 “仙子若是实在担心……” “不过昆吾应该会加强边境的守卫吧?” 低头沉思的少女一开口,嗓音里并无畏惧,而是冷静理智地开始思考对策: “也不够,上次那些邪魔都快冲上明烛山了,我们竟毫无察觉,靠别人不如靠自己,得想自己想办法……” “办法不是摆在面前了吗?” 离风又吃完一碗,满足地双手交叠枕在脑后,翘着腿道: “昆吾不都说把钟离氏交给你了吗,直接安排钟离氏的修士护卫明烛山,他们钟离氏或许穷了点,但剑修哪有不穷的,打架厉害才是最要紧的。” 昭昭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 钟离氏在名义上是她的,和实际上能不能听她控制,那是两回事。 那么庞大冗杂的世家,恐怕稍有不慎,就是他们云麓仙府被钟离氏吞并。 不过虽然接手钟离氏的风险极大,但收益也肉眼可见的诱人。 钟离氏从上到下,人人皆是修炼的好苗子,涂山氏费尽心机谋划多年,就是想要钟离氏融入他们,增强涂山氏的战力。 昭昭毕竟只有十九岁,犹豫之下,她抬头对小白道: “待会儿吃过饭,你记得易容一下来找我,和之前那次一样,明白吧?” 小白了然颔首。 天枢道君目送着拿了食盒的昭昭回房,待吃饱喝足的离风也走后,才问: “之前那次是怎样?” 小白微微一笑:“这是我与主人之间的秘……道君饶命我说!” 眼看他掌心灵力化作的冰刃就要戳中他眉心,能屈能伸的白狐立马交代得彻彻底底。 昭昭还不知道自己被出卖了。 她带着三人份的朝食回房,已经练完一轮的曜灵洗了把脸,兴高采烈地冲到昭昭身边。 “师尊师尊!今天我已经开始练习第二层剑诀了,没想到刚开始练就突破了朝闻道第三境,师尊你说,我是不是比那个钟离舜有天赋?” 昭昭替她捋了捋润湿的碎发,问:“怎么一定要和阿舜比?” “他想抢我大师姐的位置,我必不可能让给他!我才是师尊首徒,云麓仙府大师姐!” 小姑娘仿佛一只斗志昂扬的大公鸡,昭昭越看越觉得可爱,摸了摸她的头。 “那大师姐今天记得多吃点饭。” 曜灵听了这句大师姐,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见容与从屋里缓缓走出,她颇为嫌弃地摇摇头。 “阿与,你再不打起精神,你就真的从大师兄变成小师弟了。” 容与茫然地眨眨眼:“小师弟不好吗?变成小师弟之后,你就不和我玩了?” 曜灵有些卡壳,声音弱了一点。 “那……也不至于。” 容与挨着她坐下,露出一个软乎乎的笑容: “只要你愿意和我一起玩,我当什么都可以的。” “……” 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的昭昭心情格外复杂。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嘴甜又好欺负的小包子,居然已经两百岁了! 虽然魔族与人族年龄不能等同计算,但那也是两百岁! 昭昭胡乱塞了两口点心,咀嚼了几下,发现味道又熟悉又好吃,忍不住多吃了几口,这才起身。 “师尊有事要出去一下,阿与,你和灵灵就留在这边的山头安心修炼,记得好好照顾灵灵。” 曜灵瞪大了眼:“师尊!为什么是他照顾我,以前您不是都让我照顾他吗!” 更重要的是,容与这么弱,让他照顾多丢人啊! 昭昭拍了拍她的肩膀,看着满脸懵懂的容与,欲言又止: “总之,你听师尊的没错。” 两百岁了还要让真正的五岁小姑娘照顾,世界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关上院门,昭昭在桃花林中瞥见了一道身影。 银发如霜的白衣青年站在繁花深处,一支斜斜飞出的花枝恰好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抬起那只戴了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拨开花枝,如玉像垂眸,丰神俊朗地朝她走来。 昭昭许久没见这张脸,站在原地怔愣许久,才说服自己,这不是天枢道君本人,而是她命白狐以涂山媚术幻化成的模样。 小白刚来的那一阵,昭昭其实也让他变过一次。 那次为了能在和云梦泽的叔叔婶婶千里相见时,能够让他们看到自己与“谢兰殊”在修界过得很好,不让他们担心。 这一次虽不是为了闲话家常,但昭昭还是打算让小白在旁边陪着,以免每次他们问起,昭昭都推说谢兰殊太忙不在身边。 “你……” 走近了,昭昭上下将对方打量一遍。 “你的媚术好像又有进步了,说不出来哪里进步,但反正比上次更像了——除了头发。” “是吗?”他温然一笑,“那就更不容易引起叔叔婶婶的怀疑了吧。” 确实如此。 昭昭的视线在他身上流连一会儿,对涂山氏的媚术暗暗敬佩几分。 在林中寻了一块石头,两人并肩坐下,开启相思镜后过了一会儿,镜中映出了云梦泽谢家的景象。 “是小姐!小姐又从仙山联络我们了!” “快派人请老爷夫人,动作快些,小姐在仙山忙着呢,别浪费时间!” “又有好几个月没见小姐,小姐和姑爷怎么都瘦啦,神仙也要吃饭啊。” 虽然每个月昭昭都会与云梦泽联系,不过相思镜对于凡人而言,无论见几次都稀罕。 没过多久,谢家人就又纷纷聚集在了镜子面前。 天枢道君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 这个是谢家管家,他走时,管家的孙女刚刚出生,他乐呵呵地给全府上下每个人都发了红鸡蛋。 那个是曾经跟着他的仆役,如今似乎跟着管家做事,他对着镜子里的天枢道君用力挥手,喊着“公子放心,您和小姐的房间我日日都在打扫,一点灰尘也没落”。 还有替他种过花的花匠,教他做过菜的厨娘…… 谢家人不算少,但此刻亲眼见了,他才发现每一个人,发生过的每一件事,他竟都记得清清楚楚。 待谢家夫妻两人到了,见了昭昭和天枢道君,第一句便是: “上次跟你说孩子的事,怎么样了?” 在一旁安静听着的天枢道君瞥了昭昭一眼。 昭昭都快忘了这件事了,谢家夫妻对于她修仙这件事看得很开,但却对生孩子的事异常执著。 即便昭昭说凡人生孩子是为了延续血脉,神仙长命百岁不用生孩子,他们也只会说—— 长命百岁那就更好了,凡人最多生七八个就了不得了,当了神仙可以生一辈子诶。 昭昭听了差点没晕过去。 “……这次不说孩子的事。” 昭昭再也不想提生一辈子孩子的话题,便马上将钟离氏与云麓仙府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谢家夫妻虽是凡人,却是从地主做到第一富户的凡人,修仙之事他们或许不懂,但论起经营生意,执掌家族,他们可比这些修士更靠谱。 “原来如此。” 听完昭昭的话,婶婶消化了一会儿,说了些自己的想法。 昭昭认真地掏出小本子逐一记下。 “那个什么钟离氏,你一个外姓人去管,的确不易,贸然纳入你们宗门门下,恐反被其消耗。” 大伯道:“不过这样的天赐良机,可不能浪费,你们立业初期,要是能与这样的家族合并,必将实力大增,千万不能因为怕难就放弃这样的机会,想当初你大伯我与你父亲……” 婶婶打断了大伯的长篇大论: “方才听你说,你如今钱财尚有富裕,你师尊所炼丹药又价值不菲,不如将钟离氏之前卖出去的田地一并收回,种植什么灵草之类的,这就算你们的一大进项了,并且你们收回钟离氏的田地,也能更得人心。” “不过昭昭,你可千万不能给人家白白花钱。” 大伯满面严肃地嘱咐: “那些大家族的老顽固见你有钱,说不准会拿你的钱去养他们的人,再把你排除在外,你得培养你自己的心腹,不能他们让你出多少钱,你就出多少钱,你出的每一分钱,就得拿到值得这些钱的利益。” 昭昭用力点头,每一条都牢牢记下。 如今魔族正在四处寻找魔族圣子,遇见危险时,她不能只寄希望于昆吾。 魔族人多,他们宗门必须要有相当数量的人才能与之抗衡。 钟离氏虽然与天枢道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为了容与的安危,她也不得不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婶婶见她记得认真,掩唇轻笑: “你从前在家,这些东西我们教你你都没耐心学,如今都去仙山修道了,怎么还突然想起学这个了,这些东西,兰殊最是擅长,你交给他处理不就好了?” 昭昭的笔尖一顿。 没等旁边的人开口,她抬起头笑道: “他也有自己要做的事。” “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大伯笑眯眯地打趣道,“你说有兰殊在,你什么都不必学,他会了就好,你只需要学怎么花钱就行了,我和你婶婶怎么劝你都不肯听。” 旁边的道君长睫微颤,半垂的眼帘下,掩藏着幽深晦暗的情绪。 昭昭有些出神。 回忆起来,这些话和说这话时的场景,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遥远。 她那时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念头呢。 人生在世,即便是父母亲眷,也或许会有离开的那一日,谢兰殊与她相识不过两三载,除了一张毫无约束力的婚契相连,她甚至连他的过去都一无所知。 她却敢说,只要有他在,她什么都不必学。 旁边戴着黑色指套的手指动了动。 他似是想去握昭昭的手,然而还未等他碰触到,便见昭昭又举起了手里的小本子,攥得紧紧的。 她扬起一个笑脸,对大伯道: “那只是小时候的玩笑话,婶婶从前骂得对,是我错了,这种话,我今后不会再说了。” 36 第 36 章 惩戒(二更) 昭昭与谢家人这一聊就聊到了日头西斜。 经营一个庞大家族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 昭昭被这么紧急培训了半日,从族中哪几个职务掌握着家族命脉,到如何管理族中田产, 谢家大伯和婶婶恨不得一口气全教会她。 昭昭听得头昏脑涨, 只感叹人真是偷懒不得, 以前不学的东西,现在迟早也是要学的。 “……今日便先只说一个大概, 待你设身处地实践之后, 遇到不懂之处可再来问我们——或者也不必舍近求远,问兰殊也好啊。” 婶婶笑容欣慰地瞧着镜子里的两人。 “一眨眼, 你们去仙山也已经一年时间了,时间过得太快了,虽说昭昭每次与我们说起在仙山的日子,都只说有趣的事, 但婶婶也知道, 我们昭昭肯定吃了不少苦。” 若没有吃过苦, 他们家昭昭怎会说出刚才那番话? 谢家大伯也心知肚明, 但昭昭已经不再是小孩子,她修了仙,以后要做长命百岁的仙人, 今后的路需得她自己走。 所以他只对一旁的男人道: “在那些仙人眼中, 我们昭昭无足轻重, 可在我们谢家, 昭昭是我们从小宠大的大小姐,谢兰殊,昭昭同我们说,你在仙山中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既然这样,可不能让我们昭昭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欺负了,你能做到吧?” 记忆中,他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番话。 那一年云梦泽大婚,两人成婚时,这位面容粗犷的男人,也是这般眼眶微红,郑重其事地将昭昭托付给他。 他知道,对于谢家夫妇来说,什么尘缘,什么道心剑心,他们并不明白。 无论昭昭在其他人眼中是何等平凡的存在,他们只知道,昭昭是这世间唯一的珍宝。 越是明白这一点,谢家大伯的这句话的分量也越重。 今日一别,他就会重新做回昆吾的天枢道君,重新承担起他必须要尽的职责,而昭昭却会留在此地,与她的宗门在此地扎根。 他无法保证能够护她周全,甚至于他自己就是曾经让她受尽苦头的罪魁祸首。 他……无法允诺。 “咦,大伯你等等,那边好像有一只猪妖飞过去了。” 昭昭忽然出声,煞有其事地指了指半空中某个位置。 天枢道君正在沉思,被她一指也下意识地要望过去,却见昭昭把镜子一叩,凑近了肃然而视道: “快点答应!你在犹豫什么!” “……我从不答应做不到的事。” 昭昭瞪大了眼:“这个时候你就别装了,上次我婶婶说给我们定个百年计划,一百年生三十个孩子你都敢答应呢!” 天枢道君哑然,眸色沉了沉。 那只死狐狸…… “即便是修仙之人,生育子嗣也是一大生死关,什么百年计划,简直荒谬。” 昭昭没想到还能从这白狐口中听到如此正经的话,她眨了眨眼: “不错,你现在都演戏演全套了,既然这样,待会儿不管我大伯让你承诺什么,你都别犹豫,统统答应下来知道吗?” 或许是为了显得更有压迫感,她离得极近,呼吸拂过他脖颈,泛起细密的痒。 垂落在身侧的手缩了缩,他别开脸: “……我不做实现不了的承诺。” 因为,身为谢兰殊的他已经食言过一次。 既然知道不可能做到,他不想再对她做出这种没有结果的承诺——即便她不知道她眼前的人是谁。 “承诺不一定要实现。” 昭昭忽而捉住他的手,一字一顿肃然道: “只要在做出承诺的这一瞬间是真心的就够了。” 经历过谢兰殊的事之后,昭昭已经看开。 与其像个怨妇一样纠结他为什么不爱,为什么不守承诺,不如坦诚接受现实,明白这世间永不变更的承诺少之又少。 人本身就是会变的。 昭昭重新拿起镜子,镜子那头的大伯还在问猪妖为何会飞。 “我也不知道,仙山就是这么神奇啦。” 昭昭拽了拽身旁之人的衣袖,用眼神不断暗示。 天枢道君看着镜子里的谢家夫妇,沉默良久。 “方才大伯所言……” 镜中的谢家众人静了下来,齐齐看向他。 “我会的。” 青年温然一笑,轻轻地回握住她。 “若是昭昭被人欺负,无论我在何处,都会努力,护她周全。” 恍惚一瞬。 虽然明知只是涂山氏的媚术,但昭昭有那么一刻竟真的觉得,那个消失在云梦泽的谢兰殊,又忽然重现在她眼前。 - 魔界欲闯修界,寻找魔族圣子的消息很快便在修界传开。 即墨海的涂山氏一族对修界安危并不感兴趣,魔界和修界打来打去,跟他们这种本家在妖界青丘的妖族关系不大。 不过,不知是不是与魔界这桩事有关。 涂山珑听下面的人来报,说钟离氏这些日子出了大动静,天枢道君卸去了钟离氏族长一职,十位族老有三位在审判台被斩杀,还有五名被撤去族中职位,私产全数充公。 这样的动荡,放在哪个世家都是伤筋动骨的大动作。 涂山珑觉得天枢道君肯定是见钟离氏回天乏术,为了不受钟离氏牵连名声才舍弃了他们。 之前沉寂的念头,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 然而,就在她故技重施,派出涂山氏的貌美狐狸去引诱钟离氏的族中子弟时,明烛山那位名叫谢檀昭的年轻掌门,却带着钟离氏大队人马杀到青楼—— “这里是一百万灵石。” 被钟离氏剑修簇拥的少女将芥子袋随手扔在桌上。 聚集了即墨城中许多大人物的青楼内,所有人都好奇地凑上前,想要见见这位据说刚刚接任钟离氏的年轻女修。 她抬头看向一脸警惕的钟离氏少年,微笑: “听说你打算卖掉你手头钟离氏的部分产业,来为自己的心上人赎身,正好,我刚接手钟离氏,正缺能与你那些长辈较量的资本,不如就卖给我,待我日后彻底吞并钟离氏,这些产业也算没有便宜外人,你觉得呢?” “……你做梦!钟离氏绝不可能交给你一个外人!” 那少年怒发冲冠,直接将昭昭给的灵石扔回给她。 “把你的臭钱拿走!今日我与宛娘就算是死在这里殉情,也绝不会卖钟离氏的家产!” 他怀中的涂山狐狸:? 她只是想要他的钱,这人怎么还要她的命! 昭昭拿回钱袋子,笑而不语。 没过几天,同样的场景又发生在即墨城中的一处拍卖场。 “好剑难得,不过我倒是更中意你名下那处钟离氏的万亩良田,既然公子都愿意用一半田产来买这把剑,我这里有一块极品紫金铜,改日铸成好剑,公子可愿将剩下一半田产卖给我?” 原本在拍卖场上杀红了眼的钟离氏剑修猛然清醒。 “区区一块紫金铜便想换走我钟离氏的田产,你这女修未免心肠太黑!我虽爱剑,却也不是没有理智之人,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吞并我钟离氏之心!” 旁边与他竞价的涂山氏族人正分神偷听他们的对话。 只听一声落锤,那把被他抬价到离谱价位的剑竟真的被他拍了下来,直接当初晕厥。 “是吗?那可太遗憾了。” 昭昭摇摇头,很努力地不让自己笑得太明显。 她大伯和婶婶教她先定外患,将一盘散沙的钟离氏凝聚起来,再徐徐图之。 这些修士寿数虽长,可有一大半的时日都在修炼,哪里体会过如此狡诈的人族策略,被昭昭一激一个准。 不仅四两拨千斤的从涂山氏的暗算中守住了阵地,还让之前一盘散沙的钟离氏,因为有了她这个明面上的外敌而团结起来。 待到时机差不多了,昭昭这才手持东华珠,再次踏入钟离氏的宅邸。 上一次她来,只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宗门的女修,钟离氏的人以待客之礼对她。 这一次她来,众人再看她的目光便大不相同,简直视她为虎豹豺狼,若非昭昭手中所持乃是等同印鉴的东华珠,他们几乎都想抄起剑将她和其他人拦在门外。 直到昭昭说出了她这些时日所做之事的目的,钟离氏仅剩的这两名族老,才示意众人稍安,让昭昭等人落座详谈。 昭昭让小白送上一份详细的计划。 “此为我参照神农宗和昆吾仙境的宗门运作之法总结而成。” 为首的族老展开卷轴,其中包含了方方面面,从钟离氏该如何开源,到明烛山会给什么帮助,收益又要如何分成,都写得很详细。 还有关于钟离氏下任族长的选拔。 “待明年开春,明烛山便会广开山门,招收弟子,我们明烛山既欢迎钟离氏派遣德高望重的剑修大能前来授课,也欢迎族中子弟入我明烛山修习,我只有一个要求。” 少女笑意温柔。 她今日特意换了一身色调雍容的衣裙,也不知是否因为这一身衣装加持,比起往日的少女模样,更添了几分沉稳。 “钟离氏的族长以及族中担任要务之人,日后都要这些由我明烛山培养出的钟离氏弟子中选拔,不知诸位可有意见?” 众人面面相觑。 她若说自己要当钟离氏的族长,把持上下事务,那他们当然义不容辞要反抗这个外姓人。 可现在她告诉他们,日后钟离氏的事务,仍由钟离氏的人管,族中产业他们明烛山虽然也要分红,但相应的也会出钱替他们经营。 比起摇光君所说的,将钟离氏并入明烛山门下,这更像是达成了某种联盟。 要真是这样,钟离氏不仅没有吃亏,还可以说是找到了一个有钱的靠山。 于是三日之后,钟离氏派族老亲上明烛山,邀请昭昭于几日后的除夕,与他们两位族老一道主持钟离氏的祭祀。 这便算是正式接纳了云麓仙府。 消息远渡千山,很快传到了昆吾仙境。 “……不愧是能让我们道君为之魂牵梦萦,修为折损七百年的人,不到半年的时间,便已经成功收服了钟离氏,明年开春,便可正式广招弟子,扩张势力了。” 摇光君握着侍书弟子送来的消息,虽说有些阴阳怪气天枢道君的意思,不过也是打从心底的佩服昭昭。 当日她来到昆吾时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一眨眼,便已经成为一方宗门的掌门了。 “这位掌门年纪还如此轻,待日后名声远扬,这般才貌,不知会有多少修士为之倾心呢……” 离恨天绝壁旁打坐的青年缓缓睁开眼眸。 “说够了吗?” “怎么还听不得真话呢?” 摇光君走到他身侧,瞧了他一会儿,笑意微敛: “说真的,自你从即墨海回来之后,剑意又失控了几次?昆吾其他长老还不知此事,魔界几度作乱,还指望你去平定,你目前的情况和今非昔比,胜算能有几分?” “无论几分,都是要去的。” 大雪覆压而下,整个昆吾笼罩在一片素白之中。 即墨海气候温和,即便是在这样的寒冬,应该也不会是这般天寒地冻的景象。 他抬手接住一片落雪,露出的一截衣袖之下,是不知愈合多少次,又不知新添了多少道的剑伤。 每一道,都是对他不肯坦然爱她的惩戒。 37 第 37 章 七年后(一更) 春分, 玄鸟至,即墨海又是一年满城花开。 城中最大的酒肆内,宾客如云, 但与七年前不同的是, 自从魔界与修界再度开战,整个修界戒严, 魔族已不能再在明面上踏足修界领土。 酒肆楼台上,说书人正说着前些时日, 天枢道君于莺骨岭大败魔将缈云的故事。 台下坐着的一桌年轻修士却扔了一袋灵石至说书人脚边。 “莺骨岭这段一路上听了八百遍,换个新鲜的。” 玄衣束发的少年挑眉一笑: “有没有明烛山云麓仙府的故事, 我们一行人远道而来,对你们即墨海的这位年轻掌门很有兴趣呢。” 少年嗓音懒散张扬,整个酒肆大堂都能听见他的声音。 包括在二楼一隅等人的昭昭。 与他同桌的几个少年神色各异, 有人平静, 有人好奇,也有人觉得丢脸,把头埋得极低。 台上温文尔雅的说书人接了灵石,笑道: “好,那我们便来说说修界后起之秀——即墨海明烛山的云麓仙府。” “要说云麓仙府, 还要从我们即墨海钟离氏说起,这个诞生了修界无数天才修士的家族, 七年前正因家族内部腐败走到了穷途末路, 人人皆以为涂山氏会蚕食钟离氏,成为即墨海的第一世族。” “却没想到,这个在西洲寂寂无名的云麓仙府,横空出世,在天枢道君卸任钟离氏族长之位后, 接手钟离氏,力挽狂澜,两家结成联盟。” “本以为是弱弱联手,没想到竟一路扶摇直上,如今即墨海七成丹药铺皆在云麓仙府名下,还有良田万顷,矿山一座,而钟离氏族中每年都会选拔二十人拜入云麓仙府门下,为了这二十个名额,钟离氏的少年少女们可谓竞争激烈,时常打得头破血流……” 那玄衣束发的少年懒洋洋问: “这么厉害,那云麓仙府的女掌门,究竟是何人物?” 说书人微笑: “无人知晓掌门的来历,世人只知,这位掌门年纪极小,修神农道不过七八载,谁也不知她如何撑起这么庞大的一个宗门……听说前些日子,云麓仙府还在灵山附近发现了一处洞天福地,惹得灵山大为不悦呢。” 说到此处,那单手托腮的少年点了点脸颊。 “就这样?没别的故事了?” 说书人沉思半晌:“还有云麓仙府掌门与她座下两位英俊妖使的艳文,但这个是另外的价钱。” “……谁要听这个!” 那少年坐直了些,耳根染上一片绯色。 他转过头,对同伴们道: “怎么还有这种东西,听上去不像个正经人啊,师兄,你可是我们墨偃宗公认的美男子,你得小心些。” 他师兄也知道这是少年玩笑之语,没有当真。 只不过下一秒,便听二楼传来一道少女的清甜嗓音。 “什么艳文?多少价钱?我还没听过,不如说来我听听?” 玄衣束发的少年循声看去,撞入视线的便是一袭翠绿沁人的裙衫。 春日花开如锦,街上女修大多都穿藕粉、嫩黄之类的法衣,也算应这春日景色,倚在二楼栏杆上的少女却偏偏穿了一身不张扬的绿。 但当视线上移,看清那女修模样时,又觉得,若不是这浓淡得宜的绿,怎能衬得出这一张明眸善睐的笑靥。 “见过檀昭仙子——” 台上的说书人忙不迭地躬身见礼。 “不过是不入流的小子们无事写写,混口饭吃,还望仙子宽宏大量,莫要跟我们计较。” 玄衣少年只见那女修笑了笑: “写了就算了,只不过怎么总是跟我那两个妖使,都快传成真的了,下次记得多编几个离谱的,让大家就知道这都是杜撰的。” 说书人连声称是。 想要离谱的还不简单吗? 下次就编个天枢道君对檀昭仙子暗恋多年求而不得最后强制夺爱的艳文! “几位便是从墨偃宗、鬼兵门、阴阳家远道而来的贵客吧。” 玄衣少年还在望着二楼出神时,身后传来一个轻柔含笑的声音: “我家主人在楼上等候已久,劳驾诸位随我一道上去吧。” 四人看向二楼的翠衣女修,这才后知后觉,那位便是方才说书人口中的云麓仙府掌门了。 鬼兵门的弟子捂着脸,回头低声道: “你看,背后议论人被人当场抓住了吧。” 墨偃宗的师兄也瞥了一眼师弟。 “待会儿见了人别再胡言乱语,知道吗?” 阴阳家的弟子老神在在,并不吭声。 只不过,虽然面上不显,但待他们在二楼落座时,心中多多少少都觉得这位执掌修界后起之秀的一宗掌门,与他们来之前想象的有些不同。 实在是……过于年轻了。 即便修界人人驻颜有术,但真年轻和长得年轻还是不太一样。 眼前的女修并未故作老成,也未掩饰自己按年龄撑不起一宗掌门的这件事。 她端坐于桌前,身后坐着一名蓝衣犬妖,方才唤他们上楼的狐妖也在她后方落座。 “诸位远道而来,实在辛苦,不如先在即墨海游玩一日,再谈正事?” 墨偃宗的师兄墨珩道: “檀昭仙子客气了,我等乃是由各宗掌门派来支援云麓仙府的弟子,应当为云麓仙府排忧解难,而不是来游山玩水。” 玄衣束发的少年对他师兄露出有些不满的神色。 “磨刀不误砍柴工,师兄未免太辜负人家的好意了。” 少年一改方才在楼下的质疑,一双明亮眸子望着昭昭,笑意深深道: “仙子还不知我们姓名吧,我和师兄来自墨偃宗,他叫墨珩,我叫墨陵云,那边那个不爱说话的是阴阳家的阴山寂,那个低着头不敢说话的是鬼兵门的鬼方柳。” 昭昭逐一颔首,将他们的脸和姓名一一记下。 如无意外,这几个少年看似年轻,基本上都是各自宗门首屈一指的天才。 云麓仙府为了请这些青年才俊来即墨海一趟,可花了不少钱。 “既然人都齐了,那我就与你们说一下,我们宗门在灵山发现的洞天福地一事吧。” 之所以要花钱从各宗门请外援来帮忙,还要从一个月前,昭昭养的那只仙鹿饿肚子开始说起。 自昭昭将仙鹿从琅嬛福地带出至今,已有七年。 这七年里,昭昭用当初带出来的一些仙草灵植,重新在钟离氏的土地上培育种植。 不只是为了炼丹赚钱,更重要的就是为了给这仙鹿做口粮。 但即便是如此精心喂养,不知仙鹿是觉得最近食物过于单一,还是灵果隔夜不太新鲜,一个月前的月夜,它还是决定离家出走,自己动嘴丰衣足食。 仙鹿有灵,能感知世间天材地宝的所在。 这一觅食,便觅到了与即墨海相邻的灵山,还误打误撞寻到了一处洞天福地。 云麓仙府的弟子找到仙鹿的时候,吃撑了的仙鹿正躺在洞天福地内,摊开肚子呼呼大睡呢。 寻到洞天福地当然是意外之喜。 须知在修界,宗门立身之本便是所掌控的洞天福地,数量越多,给门下弟子的历练机会也就越多,各种天材地宝更是纷至迭来。 但若是宗门实力不够,也有可能守不住这些洞天福地。 尤其是,他们云麓仙府发现的这处洞天,还在灵山境内。 虽说洞天福地都是谁发现就属于谁,但灵山在修界的处境实在有些特殊。 灵山非正,也非邪,位列修界七大宗之外,从不对外招收弟子,而是靠血脉相传,还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诡谲术法,神秘至极。 更重要的是,灵山在修界立足,靠的是辅佐其他宗门,而非自己强大。 有灵山血脉者,几乎就断绝了修炼之路,他们只能在七大宗之间寻求平衡。 至于灵山名下的洞天福地,理所当然的,一处也没有。 云麓仙府这次在灵山境内寻到洞天福地,这完全是将一块肥肉放在了快饿死的人面前。 想要灵山不盯着这处洞天,昭昭都觉得有点强人所难。 所以她知晓后立刻带人亲去灵山,用市面上所能买到的最贵的鬼兵门兵阵,和墨偃宗机关术,第一时间将洞天福地封住,防止灵山来夺。 但即便如此,昭昭也不放心。 其他宗门自己制造的阵法机关术,自然有破解之法。 就算他们无意挑起宗门对立,还有灵山这个在几大宗门游刃有余的墙头草。 灵山这七年来虽然再未有动作,但对他们宗门早就包藏祸心。 思索再三,昭昭这才寄信给摇光君,希望他从中牵线,云麓仙府愿以重金聘请三大宗门的顶尖弟子,合三家之力,制成一道牢不可摧的封印禁制。 “……仙子所提出的想法,着实是有些别出心裁。” 鬼兵门的鬼方柳轻声细语地感慨了一句。 在她之前,只见过单独请他们这几家弟子设封印的,还头一次见让他们三家合力。 这位云麓仙府的檀昭仙子,真是有些与众不同。 “来时我们在路上商量过,这封印不知是否能落成,不过姑且一试,还望仙子莫要抱太大的希望。” 昭昭知道这件事的难度,颔首笑道: “没关系,多少是我有些强人所难,大家尽量试试,就算不成,诸位也不必介怀,送去的定金就当给诸位的见面礼,今后来往于修界,一定还会有再劳烦诸位之时。” 此话一出,众人皆有些暗暗吃惊。 送去每家的定金,并不是个小数目,按照一贯的规矩,最后若无法制成封印,他们理当退还定金。 看来传闻果然没错,远在即墨海的这个云麓仙府,实力果然雄厚。 不知宗门内,又是怎样一番蓄势勃发的景象。 墨珩拱手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赴明烛山,着手开始研制封印。” 重金请来的青年才俊如此踏实肯干,昭昭自然欢喜。 从即墨海城中到明烛山,只需御风而行一炷香的功夫。 一炷香后,凌空俯瞰地面的少年们已能看见云麓仙府的轮廓。 紫翠丹房,玉楼高台,充盈灵气环抱着这座建立不过短短七年的宗门。 正值日课期间,宗内大片空地上,一众十来岁模样的少年少女们手执长剑,正在钟离氏剑修的教导下,按照琅嬛福地内取得的剑谱练剑。 越过试剑台,后方大片良田,也有一队弟子正在田埂间穿行,似是修神农道的弟子,正在一名老者的带领下引天地木灵滋养种苗。 虽不比大宗门声势浩大,弟子如云,却也有条不紊。 让人很难想象这个宗门建立至今只有七年光阴。 阴阳家的阴山寂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心道宗内长老让他多多打听此宗实力,果然是高瞻远瞩。 “……师尊好像带了好多人回来呢。” 试剑台上,曜灵刚与钟离舜切磋完,正抱着葫芦咕噜咕噜灌水,抬头便见昭昭和四名少年的身影掠过上空,朝客舍的方向而去。 十四岁的钟离舜身量颀长,已长成疏朗少年模样,他看了一眼,道: “好像师尊提起过,应该是其他宗门精心挑选的弟子,送来我们宗门,帮我们制造封……” “精心挑选送来我们宗门的!” 曜灵瞪大了眼,连忙摇醒在她旁边打瞌睡的容与。 “别睡了别睡了!阿与,我们好像要有师娘了!一口气四个呢!” 试剑台周围还有三四个弟子,被曜灵这一嗓子喊得瞬间醒神。 “什么师娘!” “男子也叫师娘吗?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怪什么怪,就要师娘!” “谁去客舍那边打探一下,我要知道他们四个人的全部来历!” 只比七年前高了一点点的曜灵站在同门之中,个子虽小,气势却不弱。 钟离舜虽然身为大师兄,但每次只要曜灵这位大师姐一开口,便没人再听他说话。 即便这位大师姐,不知为何和旁边的容与一样,只长年龄不长身体,如今十二岁,看上去和五六岁时没有区别。 “报——” 煞有其事的小师弟从客舍跑回,打听到了那四人分别来自三个宗门,连姓名都问得一清二楚。 曜灵听完肃然点头: “不错,再探再报!师娘之事马虎不得,我们师尊已经吃过一次亏,我不允许再吃第二次!” 有人开始浮想联翩: “我们师尊以后会找什么样的师娘啊?其实我觉得,离风妖使就挺好的呢。” “那我压小白妖使,他的狐狸毛毛漂亮!” “离风妖使也有大尾巴呢!” “那我们来投票,看谁才是最受欢迎的师娘人选!” “离风妖使一栏,小白妖使一栏,还有今日这几位佳丽一人一栏……是谁把天枢道君的名字写进来了?晦气!” 钟离舜把笔藏在身后,无辜地看了看天。 38 第 38 章 人柱(二更) 聚众下注的行为很快引来了明决道人的注意。 试剑台上参与八卦掌门的弟子们列队而立, 每人被罚挥剑五百次。 对于这些弟子来说,五百次只不过是小惩大诫,并不算什么, 明决道人拿起地上那张写了好些个名字的纸, 视线落在最末尾的天枢道君上。 “你们议论掌门的未来道侣,怎会牵扯到人家天枢道君?这几票谁投的?” 曜灵和容与早已知道昭昭与天枢道君之间的关系, 恨这位道君都还来不及,绝不会在纸上写他的名字。 不长教训的小弟子一边挥剑, 一边兴致勃勃道: “我投的!我们掌门这么好,就得世上最好的男子才配得上!” 明决道人慈祥地捋了捋胡须, 笑眯眯告诉他——说得好,奖励再挥一百下。 小弟子:? 旁边出身钟离氏的弟子撇撇嘴: “什么世上最好的男子,不过就是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罢了, 他若真这么好, 当初我们钟离氏落难,就该帮扶一二,而不是把我们丢开。” 其余钟离氏弟子也纷纷点头。 他们出生时,钟离氏已摇摇欲坠,长辈们所反复念叨的昔日荣光, 他们一点儿没见到。 对这一辈钟离氏的弟子来说,是云麓仙府的掌门托起了钟离氏, 他们手中的剑, 身上的衣,都是由云麓仙府所赐,与天枢道君半点干系也无。 那位传说中的天枢道君再如何厉害,也不过是远在天边的神话,或许会有几分敬仰, 但也仅此而已。 唯有钟离舜张了张嘴,似乎想要替天枢道君辩解几句。 “天枢道君……也没有这么坏吧,这些年魔界内部分崩离析,好几拨人欲强闯修界,想要挟持魔族圣子号令群魔,若非天枢道君四处征战平定,我们即墨海首当其冲,何来这七年平静日子?” “……” 众人默不作声,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这七年来,光是即墨海城关,明里暗里就不知被魔界进攻了好几次。 若非昆吾仙境派遣弟子镇守,又有天枢道君三次亲临,一路将敌人杀退三百里,按照即墨海的地势,早就民不聊生。 “但不是坏人也不意味着适合做道侣,我还是投离风妖使一票!” “我投小白妖使!小白妖使才是最适合做贤内助的道侣!” 明决道人:“……真是一点教训不长,小心被你们师尊听见……” “已经听见了。” 一树宫粉梅花下,翠衣女修揣着手,乌发间发钗轻摇。 见她出现,原本还在乖乖挥剑的小弟子们一拥而上,围着她夸张地喊“手好酸啊师尊”“好痛好痛挥不动了”。 她有些无可奈何地瞧着这些过于活泼好动的弟子。 一张张昂着的小脸似向日葵般朝向她,明知道都是在故意撒娇想免于受罚,也让人无法狠下心责罚。 “在背后议论我的道侣,还想让我替你们求情……让我看看谁的票最高!” 明决道人摇摇头: “你总是这么惯着他们,还是要有一点做掌门的样子吧。” 昭昭拿着那张写了名字和票数的纸扫了几眼,视线在天枢道君的名字上掠过。 “说得像师尊你以前就像个掌门了一样。” 昭昭偏头对周围的小弟子道: “师祖最近走丢了几次来着?” 小弟子们齐刷刷伸手,有的比五,有的比八。 明决道人抬头看天:“什么走丢,那只是我在思考道法,一时入迷……” 试剑台响起一片善意的取笑声。 - 三大宗门的弟子在云麓仙府的客舍中停留了十日左右。 这十日内,他们虽大部分时间都在客舍附近钻研阵法,但外面的动静还是会时不时传进来。 “……云麓仙府的人也不算多啊,怎么成天都这么热闹。” 休息的片刻,墨陵云把玩着手中笔杆,托着腮有些出神道: “好想出去瞧瞧,他们整日都在笑些什么。” 阴山寂瞥了他一眼:“这么感兴趣,不如留在云麓仙府入赘——前提是人家掌门瞧得上你。” 墨陵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你……什么意思!谁说我对檀昭仙子感兴趣了?人家堂堂一宗掌门,肯定无、无心情爱,你别污了人家名声!” 阴山寂冷冷一笑,转过头继续在桌前对封印阵法做最后的检验。 墨陵云抓了抓头发,听了阴山寂的话,他只觉得浑身都像有蚂蚁在爬,坐立难安。 于是欲盖弥彰地在屋内打转,嘴上还絮絮叨叨: “再说了,我们才见了几面,阴山寂你这话实在太唐突了,还好檀昭仙子没听见,否则该误会我们是什么心怀不轨的浪荡子——” “听见咯。” 窗边传来一个稚气的女童声音,戴着红色恶鬼面具的曜灵冒出一个脑袋。 “我们四只耳朵都听见咯,就是你想入赘我们宗门?” 原本神态放松的四人猛然醒神,警戒地朝窗边扭头看去。 除了戴红色恶鬼面具的曜灵,还有一个戴狐狸面具的容与。 两个脑袋并排靠在窗边,无声无息地,屋内四名弟子竟然都毫无察觉。 “别胡说八道——” 后面走来的昭昭将两人从窗边拎下去,催促他们回后山待着。 转过身,她朝屋内走去,对几人笑道: “童言无忌,各位莫要往心里去,听说封印阵法已基本完成,不知我们何日动身灵山?” 墨珩道:“出发之前,还请檀昭仙子亲自检验一番。” 桌上的杂乱图纸、阵法材料被清理干净,四人掐诀结阵,虚空浮现一个由上下十层圆阵构成的封印阵法。 阴山寂解释: “此阵一旦结成,唯有掌握封印秘钥之人可以解开,又或者是集齐我们三宗擅长阵法的精英弟子才可破解——不过这种败坏宗门名誉之事,我们绝不会做,请仙子放心。” 昭昭略微惊叹地看着这精妙阵法,抬眸对阴山寂道: “真厉害,这真是我见过最精妙的封印阵法,你们年纪轻轻就这么厉害,日后必定大有可为。” 阴山寂一向只专注修炼,猛地被人当面夸奖,第一反应是绷着脸否认: “不只是我,这阵法是我们四人合力……” “那不也有你的一份吗?就是很厉害啊。” “……” 昭昭看着被她夸得默默往墨珩身后挪的冷脸少年,歪歪头有些疑惑。 不过她也没往心里去,只当这些天才都比较高冷。 “既然封印阵法已成,我们今日便出发前往灵山,设下阵法后,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否则总觉得心中不安。” 墨陵云目送着昭昭朝门外等候的两名妖使走去,回头嘲笑阴山寂。 “夸你两句就不好意思了,也不知道是谁春心荡漾,真是个随便的男子。” “……神经病。” 墨珩见两人又拌起嘴来,无奈地摇摇头。 待众人做好准备,他跟上前面的昭昭,想了想还是嘱咐道: “灵山在修界地位特殊,从前其他宗门从未有过在灵山附近寻到洞天福地的先例,虽不知灵山是什么态度,但我们此行还是务必不要得罪灵山。” 昭昭不是第一次见修界的修士对灵山态度特殊了。 她骑在仙鹿背上,穿行与云雾之间,遥遥窥见灵山的黛影,道: “我一直好奇,灵山究竟特殊在何处,为何各宗皆对灵山如此敬重?” 这个问题倒让墨珩有些一怔。 为何特殊…… “仙子倒是将我问倒了,”墨珩失笑,“自我修道以来,或者说,从我的师尊,和师尊的师尊修道以来,便已有灵山。” 他望着不远处的灵山缓缓道: “修界至今上万年,飞升成仙者却屈指可数,其中能追溯到姓名的大能身侧,皆有灵山巫者的影子,这些灵山巫者血脉特殊,几乎无法正常修炼,寿数漫长,成长的速度也比常人缓慢,却有通天之能,可聆听天道,指引世人。” 墨珩转头看向昭昭: “不过,虽有通天之能,但他们毫无自保之力,就连灵蛊之术,也是这一代灵山巫咸才发明出来的东西,在这之前,灵山巫者曾数度被心怀鬼胎的修士挟持。” “大约是因为这个,所以修界各个宗门都有共识,灵山扶持有天资的修士飞升,而修界各宗也对灵山予以礼遇,不可欺凌。”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 “七年前,据说天枢道君曾一怒之下斩杀十多名灵山巫者,且不知缘由,外界对他此举颇为不满,认为他仗势欺人、恃强凌弱,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原因至今无人知晓。” 昭昭似是想到了什么,眸色忽而一动。 但那点波澜也很快消失,她遥望着远方,出神道: “原来如此。” 这就是灵山立足的根本。 只要他们卜卦问天的本事在一天,修界就会对灵山敬重一天。 毕竟,何人不想飞升?又有几个人不希望得到灵山的钦点,像历代的飞升者一样,有一个灵山在前面为他们预知未来,扫清障碍。 昭昭垂下眼眸,敛去眼中忧思。 最初她想护着曜灵与容与,无疑是私心更多,因为知道自己一己凡人之力,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修界第一道君,所以她想让曜灵和容与做自己杀人的剑。 但现在,比起什么诛杀入魔道君、拯救苍生的神仙道侣,昭昭更希望他们能少吃些苦头,就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地长大。 曜灵的身体,这七年来都未有明显的成长。 结合灵山血脉的特点,昭昭心中其实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因为这个猜测,她这些年才竭尽全力的成长,只为了在风暴来临之日,能够护住他们。 “前面便是灵山了。” 离风忽而出声道。 已至灵山,仙鹿便嗅到了大餐的味道,一双黑亮的眸子兴奋地眨了眨。 跟在后面的鬼方柳触摸了一下虚空中的雾气。 “灵山设下了迷阵,看来是不想让我们找到。” 难得有了个表现机会,墨陵云眼前一亮,大步上前: “区区雕虫小技,在我们墨偃宗面前简直是班门弄斧……” 还未等他出手,忽然有什么东西顶了顶少年的后腰。 仙鹿甩了甩鹿角,将挡在它面前碍事的人族推开,随后便托着昭昭欢天喜地地穿过迷雾。 什么迷阵,在能感应到天地灵气的仙鹿面前都是摆设,它视若无睹地带着众人直接来到了那处洞天福地外,急切地原地打转,像是等着昭昭给它放粮。 “这鹿……还挺有本事。” 没想到所学本事被一头鹿比下去,墨陵云有些讪讪。 “此处设置的阵法有被强行破开过的痕迹。” 墨珩探查之后,肃然道: “还好我们来得及时,再晚一些就难说了,抓紧时间进去吧。” 封印阵法的阵眼需设置在洞天之内,昭昭颔首,解开封印,与众人一道进入其中。 之前被迷雾笼罩的视线蓦然清晰起来。 洞天内天光大盛,和当年昭昭入琅嬛福地时所感知到的丰盈灵气一样,此处也是个不逊色与琅嬛福地的宝地。 上次急着封印,昭昭还未仔细观察过这里。 她环顾四周,远处一道金色的通天柱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并非是实体化的柱子,更像是灵力化作,拔地而起,直冲天阙,昭昭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 “那是什么?” 小白也瞧见了那根柱子,不免心生惊叹,好奇出声。 唯有离风和墨珩注视着那东西,眸色由淡转浓。 墨珩有些僵硬地望着那个方向,喃喃出声: “那个该不会是……” “是人柱。” 离风敛去面上懒散笑意,前所未有地严肃: “那么强大的灵力,是相当厉害的人,被做成了人柱。” 39 第 39 章 袭击(一更) 走得越近, 那通天彻地的灵柱便显得愈发震撼。 洞天福地内天地一色,众人踏着如镜子般光洁平缓的水面前行,走到灵柱下方时, 才发现这灵柱是从水面之下直冲青天。 水下深不可测,一眼望去, 幽暗如深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墨陵云只觉得脑子空白,万没想到会在灵山境内看到这种东西。 “这是水灵的气息。” 离风试图去碰触灵柱,但果不其然被排斥, 指尖如遭电击般收回。 “我只在很多年前, 听说过人柱这种东西,以前妖魔鬼三界尚未开化之时,人殉成风,用人族俘虏作为材料,炼成人柱,作为宫殿基石、楼阁栋梁, 他们认为以活人砌入, 其濒死时爆发出的力量能够日夜滋养住在此处之人。” 昭昭听了只觉得毛骨悚然。 日夜住在把人活生生砌在里面的屋子, 怎么可能被滋养, 被吓死还差不多! “行走于妖魔鬼三界,我从未见过如此规模的人柱。” 离风脸色发白, 用手肘戳了戳昭昭: “说起来, 我跟你说好的七年妖契是不是快到了?你们这修界也太恐怖了, 是不是该放我……” “你说太恐怖了所以要留在修界保护我们?” 昭昭的视线直勾勾盯着灵柱,和小白一起左右死死拽住离风。 “我就知道你讲义气, 我允许了,我们再续十年。” 离风:“……” 墨珩从见到灵柱的一刻,心便幽幽沉了下去。 灵山这个东西, 存在了究竟有多久?又是拿什么人做成的人柱? 无论是什么,这都是毋庸置疑的邪魔歪道,连妖魔鬼三界都许久不曾有人柱诞生,他们修界,竟然在无知无觉中诞生了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必须尽快回宗门,将此事上报掌门,通晓修界。” 墨珩长眉紧蹙,立刻就要回身折返出口。 昭昭却拉住他:“等一等,事情还有疑点,我并非为灵山开脱,只是如果这人柱真的是灵山所为,他们为什么没有发现此处洞天?” 墨珩顿住脚步。 昭昭的神色肃然几分: “如果现在就贸然把消息传出去,外界听说这个已经属于云麓仙府的洞天,突然冒出什么人柱,人言可畏,传到最后,灵山大可以将这个锅甩在我们云麓仙府身上。” 四人听了昭昭的话,心中也觉得有理。 只不过—— “难道仙子准备,就这样当做没看见?” 鬼方柳小声开口: “恕我直言,此事拖得越久,对云麓仙府越没有好处。” 昭昭抿紧唇,手心已微微出了汗。 “……我有一个猜测,”昭昭定了定神,弯腰触碰脚下的湖水,“这灵柱,或许当初种下的位置并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别的地方。” 就像当初在琅嬛福地,碎魂深渊之下,还藏着一个琅嬛书楼。 而穿过琅嬛书楼的封印阵法,就能够从另一个出口离开琅嬛福地。 “如果那个被当做人柱的修士,最初是被镇在水下呢?” 墨陵云有些明白她的意思: “他们以为镇在灵山的水底,便无人察觉,却没想到如果水底还有另一处出口,人柱的灵力从这边的洞天溢出,还恰好是在一个他们根本没有发现的洞天内——” 那么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得进入水下,找到人柱的根基,和另一处水面。” 昭昭纷乱如麻的心中,愈发有种不安的感觉。 她又回想起当初的那个预知梦中的片段。 灵山。 曜灵的血脉身世。 还有所谓的灭门之仇。 ——被天枢道君所灭的,究竟是哪个门? 如果她如梦中那样,从始至终都没有来过修界。 那么在当初的小剑关,妖鬼袭击云麓仙府,天枢道君执剑赶来驰援,如果他那时晚了一步,明决道人真的被妖鬼所害,曜灵会不会以为是天枢道君杀了明决道人? 没有云麓仙府庇护,容与会被魔族寻回,成为魔族圣子。 而曜灵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独自一人不可能长成未来那般修为绝世的模样,她是否会被灵山收养? 她十二岁仍如六岁稚童模样,绝非常人,但若说有灵山血脉,她却和灵山那些人不同,不仅能够正常修炼,还天赋异禀。 灵山会不会在发现这一点后,对她悉心培养,将她作为庇护灵山的一把剑? 那么,所谓的天枢道君入魔灭门,会不会与灵山人柱有关? 越往下想,那即将明朗的真相便越发骇人。 昭昭神色凝重地拔掉头上钗环,除去鞋袜,做好了下水准备。 一回头,却见众人皆面露讶色地看着她。 “……怎么了?” 昭昭有些困惑地反问。 “如果我没有感应错,仙子应当是修神农道的修士,修为在第二大境界——仓庚鸣的第九境到第十二境之间,没错吧?” 昭昭颔首。 神农道境界分为伏天始、仓庚鸣、天地肃、万物生四个大境界,她修炼七年,如今正好在仓庚鸣第十境,速度已算十分惊人。 但在其他人眼中,像昭昭这样的神农道修士,就算修到了万物生这种境界,也是极难自保的修士。 “这水底情况莫测,哪怕是擅于战斗的剑修,也得斟酌一二。” 墨珩蹙眉阻拦: “太危险了,就我们几个人,下去就是送死,最好的办法是先将此洞天封印,再回去召集七大宗一起协商,这才是万全之策。” 昭昭:“可是……” “别可是了檀昭仙子,说不定外面已经有灵山之人埋伏,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 墨陵云心有余悸,拉着昭昭就朝出口而去。 藏着这么大的秘密,换做是他们,就算不知道这洞天福地暴露了他们灵山的秘密,也会想将闯入其中的人斩草除根。 昭昭一边跟着朝出口跑去,一边回头看了一眼那通天人柱。 他们说得也没错,比起探寻真相,现在还是保住性命要紧,只要保住了此处洞天,自然有再来一探的时机。 “你们把这个吃了。” 昭昭丢给所有人一人一瓶丹药。 “这是我师尊研制的五色醒香丸,服下后躯体生香,寻常蛊虫不易近身。” 自从吃过两次灵蛊的亏之后,昭昭便花费了大量灵石,让明决道人务必研制出能够与灵山灵蛊相抗的丹药。 只要不是上次操控容与的那种顶尖灵蛊,寻常蛊虫都能防住。 七人越出洞天,身后金光大盛,十重封印阵法瞬间生效,一层套一层的金环缓缓收束,将入口越缩越小,直至消失于虚空之中。 此处洞天,如今唯有昭昭一人能够开启。 “真有好多虫子!” 墨陵云眼尖地瞧见了鞋面上攀援而上的虫子,密密麻麻起码有十来只。 只不过因服下了五色醒香丸,这些虫子都有气无力,还没来得及爬上身,便被墨陵云抖在了地上,一脚碾碎。 心有余悸的抬起头,墨陵云瞧着昭昭的目光都感激几分: “多亏了檀昭仙子的丹药,你放心,若是待会儿还有什么伏击,我与师兄定会保护好你,不会让你受伤的。” 昭昭愣了一下,笑着答:“那就先谢谢仙君了。” 走在后面的离风瞥了他一眼,心中暗笑。 无知的墨偃宗修士,还不知道谢檀昭的恐怖之处呢,她可不是一般的神农道修士。 夜色深深,灵山不是久留之地,众人马不停蹄朝即墨海赶回。 “今日稍作修整,明日天一亮,我们就回墨偃宗,请师尊掌门相助——” 墨珩正说着,视线忽而落下云层下方。 子夜本该一片寂静,下方的即墨海城中,却隐约传来什么不详的动静。 “魔气冲天,即墨海边界失守了。” 恍若一道惊雷劈开—— 阴山寂说完这句话,立刻以最快速度冲向地面。 其余几人闻言心头一跳,很快也反应过来跟了上去。 昭昭立刻看向明烛山所在的方向,一句话也没来得及多说,直接骑着仙鹿朝明烛山飞驰赶去。 墨珩:“阿云、鬼方柳,你们二人去保护檀昭仙子,我与阴山寂去边境加固结界!” 火光电石间,众人已分成两列,各自行动。 离地面渐近,即墨海中刀戟厮杀的动静也愈发清晰。 好在即墨海本就与魔族常打交道,虽说过了多年的平静日子有些手忙脚乱,但镇定下来之后,各家氏族都已最快的速度集结人马,对抗这些涌入城中的魔族。 快点—— 再快一点—— 仙鹿拼命朝明烛山飞奔,骑着仙鹿的女修鬓发微散,却毫无心思整理。 黑夜中,那双眼灼灼望着前方,望着山中正在与魔族搏杀的钟离氏弟子,望着山门内已经陷入混战的局面。 “容与呢!” 昭昭落地不稳,差点一个踉跄栽倒,但站稳后立刻抓着人问: “容与在哪里!” “在照月峰……” 那弟子话未说完,便见数十只邪魔围了上来。 这些无灵智的邪魔只知杀戮,下手极为凶残,那名钟离氏剑修知晓掌门乃神农道修士,即便知道自己一人之力不敌,也要将她护在身后。 “掌门快逃——!” 邪魔一拥而上,一剑之力无论如何也难以抵御,那剑修心中惨然,正要赴死时,只见空中陡然落下一座庞然大物,正正好将那堆蜂拥而上的邪魔踏成肉泥。 “墨偃宗弟子在此,邪魔休要放肆。” 昭昭顺着这架巨型傀儡人偶朝上看,只见玄衣束发的少年坐在精妙木鸢上,手中掐诀,操控着这座傀儡人偶扫荡四周,眨眼便冲散了邪魔的攻势。 见此情形,墨陵云颇为自得,少年神采飞扬地朝昭昭道: “檀昭仙子快上来,我带你去寻那个什么容……” 话音未落,一记利箭破空而来,燃着烈火的箭矢刺穿木鸢,眨眼便将墨陵云的木鸢轰成了碎片。 ……什么东西! 还好他及时从木鸢提前跳下,否则他差点也要跟着被烧成灰了! 从半空坠落的墨陵云已经做好摔上一跤的准备,却在坠地的同时,忽而被什么东西缠住,一把拽到了仙鹿背上。 仙鹿呦呦叫了两声,墨陵云抬头看向前方女修的背影,急得大喊: “危险!那魔族箭术了得,且不是寻常箭矢,仙子快跑!” 昭昭看着离自己面门只有一寸的箭矢。 那箭头火星噼啪,热气灼人,只差一寸便要刺穿她的头颅,即便她用灵力相抗,箭矢也在一步步逼近她。 “的确是惊人的箭术,无论我往哪个方向躲,都能精准地追上我呢。” 墨陵云看不见她的神色,只听她在这种关头还能温声细语地点评,急得满头大汗。 “你的妖使呢?那个叫什么……离风!快来救人!再不来你的主人就快死了!” 底下正与邪魔缠斗,护住身后一众小弟子的离风抬头瞥了一眼。 他扯了扯嘴角,悠闲道: “放心,谢檀昭死不了。” 墨陵云差点没被这话气死,檀昭仙子只是一个柔弱的神农道修士,怎么能与如此可怕的敌人相抗—— 他的瞳孔倒映出女修十指掐诀的模样。 空中疾风猎猎,吹乱她如蛛丝般的乌发,如一只翩然欲飞的青鸟。 下一秒,那只杀气腾腾的箭矢竟似被什么力量拖拽,毫无征兆地倏然折返! 底下的魔族还维持着射箭的模样,在他无比震惊的目光中,从他手中射出的箭矢竟原路返回,眨眼便贯穿他的胸膛! 轰隆——! 烈火轰然炸开,率领邪魔的魔族将领被他自己的一箭,烧成了一捧灰烬。 墨陵云许久才回过神,眨了眨眼。 是他太久没出宗门了吗? 现在的神农道修士,都是这样的? “魔将已除——” 女修温柔但坚定的声音响彻群山。 “请诸位再坚持一刻,齐心协力,共守明烛山!” 40 第 40 章 告白(二更) 一夜鏖战, 到了天色将明时,明烛山的战局才控制住。 容与和曜灵都待在明决道人所在的照月峰,和云麓仙府年纪最小的那批弟子一起, 没有被这夜的混战波及。 “掌门——!!” 一群小豆丁眼泪汪汪地扑过来。 昭昭灵力早已透支,被这些孩子扑得跌倒在地。 “都吓坏了吧,没事了没事了……” 年纪最小的弟子只有五六岁, 甚至都不太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 昭昭抬起头,看向站在后面的曜灵和容与。 两个孩子站在不远处, 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扑过来要抱抱。 “你们受伤了吗?” 曜灵摇摇头,扬起脑袋道: “我一直守在照月峰外面,有几个长得奇奇怪怪的东西想闯进来,都被我砍掉了!” 昭昭冲她招招手, 曜灵脸上还沾着半干的血迹, 她用指腹替她蹭掉。 “阿与呢?” 容与独自站在人群外,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无神地瞧着脚尖,背在身后的手指头搅来搅去,捏得指尖通红。 “师尊……外面怎么样了?” 昭昭看着他的模样,便已猜出了他在想些什么。 “山中邪魔已经基本除尽, 有不少弟子受伤需要医治, 我是来请你们师祖带上丹药药草,一道去疗伤的。” 听到外面需要帮忙, 孩子们都把手举得高高,也想一同去帮忙。 容与神色郁郁, 雾蒙蒙的眼里有几分胆怯退意。 “我……” 是因为他。 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这些在修界作乱的魔族,都是为了找他。 如果他没有从魔界逃跑,是不是, 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因他而死,因他而受伤了? “一起去吧,”昭昭温声对他道,“也有小容与能帮上忙的地方呢。” 容与抬起头,见对面的师尊朝他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 他噙着泪,小跑着扑进她怀中。 在明决道人的指挥下,明烛山内的弟子分成轻伤、重伤等候治疗,未受伤的弟子帮忙善后,同时为身亡的弟子敛尸。 钟离舜在一笔一划地在旁记录: 轻伤三十七人,重伤十人,三名弟子战死。 收起记录的册子,便见容与蹲在那三名战死的弟子旁边发呆。 “师兄……你会恨那个逃出魔界的圣子吗?” 容与抬起头,漆黑的眼眸寂寂望着他。 “都是他,才害得你的族人受伤死掉。” 钟离舜在三人身旁蹲下,替他们轻轻阖上双眼。 “钟离氏的剑修从小就明白,强则生,弱则死的道理,选择修道一途,便要接受这样的现实。” “魔族野心勃勃,千万年来从未停止过对修界的觊觎,圣子失踪,短时间给修界带来动乱,但长远看来,使得魔族内乱,削弱了实力,反而对修界有益。” 钟离舜抬起头,他虽不明白容与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诚实答: “所以,就算寻仇,寻的也是挑起战乱的魔族将领,圣子与我何干?” 容与垂着头听完,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怀里补充灵力的丹药,小跑着给其他伤患分发去了。 待到天色明朗,去边境帮忙的墨珩和阴山寂也终于返回。 一落地,奔波一夜的阴山寂便道: “……即墨海边境……阵法被冲破……” 原本已经在收拾残局的弟子们听到他这一句,纷纷抬起头来,疲惫的神色间又添几分惊惧。 还好,他喘匀了气,又补充: “但是,天枢道君赶来了。” 这句话一出,便像是狂风暴雨中骤然出现了一根定海神针,原本将要翻涌起来的巨浪又无声无息地平定了下来。 天枢道君来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自天枢道君被奉为修界共主,冠以道君之名,所到之处,妖魔邪祟皆闻风丧胆。 只要他来,别说即墨海边境的阵法被冲破,就算是魔界现在宣布要大举进攻修界,也没什么可怕的。 当年魔界鼎盛时,都未曾真正踏足即墨海。 更何况如今为了抢先寻回圣子,这些魔族早就分崩离析,实力折损,不足为惧。 “……天枢道君现在正带着昆吾弟子在即墨海城中镇压剩余的魔族,其他六大宗门也已经收到消息,将派遣弟子来即墨海支援。” 墨珩说完这些,自己也是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刚为云麓仙府重铸了护山大阵的鬼方柳,长吁一声: “太好了。” “召集了六大宗门的弟子,也就是说,天枢道君会接见即墨城中的各宗弟子吧?” 被魔将的箭矢所伤的墨陵云正在接受包扎,因为墨陵云是被无辜牵连的外宗弟子,为了以表重视,便由昭昭亲自给他处理伤口。 墨陵云随口感慨: “我还没机会见过这位道君呢,要是能同他一起上前线除魔就好了,一念剑的威名,我也想领教一二……痛痛痛!” 手臂上传来不轻不重的痛楚,墨陵云痛得差点骂人。 回头一瞧,却正对上一张温山如黛的美人面。 “抱歉,昨夜灵力消耗太多,不能直接替你疗伤,还请忍耐一下。” 墨陵云即将发作的怒意,瞬间消退得一干二净。 “……当然!檀昭仙子昨夜射杀魔将,救我一命,现在还替我疗伤,太过意不去了……” 毛毛躁躁的少年人露出小女儿情态,看得旁边几个与他熟识的少年心中暗笑。 墨陵云低头看着给他手臂纱布打结的那只手,又回想起昨夜她也是用这只手,轻飘飘地便将那只箭矢逆转方向,杀得对方干脆利落。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 “檀昭仙子……” “还有其他伤患等着,我得先走一步了,你想说什么?” 墨陵云一怔:“我就是……换药的时候,我能找你换吗?” 昭昭颔首。 “当然,每晚睡前得换一次药,到时候你找我就行。” 毕竟是宗门请来的贵客,让人家受了伤,她得负起这个责任。 了结了这边的事,昭昭继续回到其他弟子之中,指挥着剩下的收尾工作。 待到午后,明烛山方才恢复如常。 与此同时,即墨海城中的其他消息也纷至迭来。 城内建筑受损不少,城中氏族都得出人出钱帮忙修复。 钟离氏三名弟子亡故,后续抚恤得安排妥当。 七大宗不日就要聚集此地,即墨海的各大氏族正推举一家,作为代表,参与七宗会议。 涂山氏和云麓仙府都在各氏族的推举名单前列,不过涂山珑却主动来见昭昭,说云麓仙府更适合出面。 昭昭显然有些意外。 涂山珑坐在左边的椅子里,把玩着她雪白的狐狸尾巴: “两年前,我与青丘本家的堂兄夺权,他伤我数百手下,还出高价购买你们云麓仙府的丹药,要断我生路,你为何没卖给他们?” 若不是她提起,昭昭都快忘记这回事了。 她笑了笑:“大概……是因为涂山族长的美人计使得深得我心?” 一旁倒茶的小白动作一顿,掩唇轻笑。 涂山珑当然不信。 只不过她看了看已经解开蛊虫,听命于昭昭的白狐,她垂下眼帘。 半晌,她忽而开口: “我之所以不跟你争,是因为我即将继任青丘,你们修士与魔族打架,跟我们妖族无关,我懒得管……此次七大宗聚集即墨海,灵山也会现身,你自求多福。” 昭昭微微怔愣。 涂山珑淡淡讥笑: “你已经知道当年的灵蛊,是灵山托付于我,再让小白下的了吧?” 这她当然知道,昭昭点点头。 “……知道了还帮我,真蠢。” 涂山珑嘀咕了一句,忽而起身扔给昭昭一个东西。 “这是灵山玉令,今日被我遗失在云麓仙府,我不记得,你也不必还我,就这样。” 带着一堆夫侍而来的涂山珑,来时浩浩荡荡,走也走得万众瞩目。 尤其是墨陵云等人,头一次见到涂山珑的那些风情绰约的夫侍,惊得差点下巴都掉在地上。 “……即墨海果然与别处风俗不同,怎么能……这么多……这还有心思修炼吗……” 昭昭看着涂山珑离去的背影,心中忽而生出几分感慨。 她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的感受到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久到当初对她满怀敌意,甚至替灵山下蛊的涂山珑,也能与她握手言和,甚至大方地将灵山玉令赠她。 久到七年前需要九死一生才能爬上昆吾离恨天的她,如今已经可以正大光明的,代表即墨海的各大氏族,参与修界七大宗的合议。 回想起来,上一次与天枢道君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还是在琅嬛福地。 不知出关后的他,有没有听说过远在即墨海的云麓仙府,有一个与他的凡人妻子同名的女修。 又或许,即便她已经爬到这个位置,对他而言仍然是尘世中一粒无足轻重的沙砾。 六大宗门传来消息,他们会在四日后抵达即墨海。 而本该第二天一早就平定叛乱归来的昆吾,却不知为何一再推迟,从早上推迟到晚上,第二日又送来消息,说要晚上或是第二天一早才能结束。 “……不应该啊,对面的魔将就是个以前给前任魔主打杂的,论资排辈,连个副将都算不上,这种角色,天枢道君一个人就能解决,怎么会拖这么久?” 月色皎洁,庭院里种的一株瀛洲玉雨开得绚烂。 墨陵云滔滔不绝地说着天枢道君和这些时日外面的战况,昭昭并不言语,只专心地给他拆开纱布,清理被流火箭烧灼的伤口。 再把最后的毒血清理掉,就可以用木灵之力替他愈合伤口了。 玄衣束发的少年说了半天,没怎么听到对方回话,这才反应过来,他不该自说自话,肯定让对方觉得无趣了。 可绞尽脑汁,墨陵云也没找到他们俩能有什么共同话题,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 “灵山人柱的事,你打算在七宗合议上提起吗?” “那天灵山也会来,我们证据还不够,不能公开质问,只能私底下知会各宗,并且,这件事还要再深入调查清楚,才可让灵山没有辩驳余地。” 指控灵山不是小事,稍有不慎就会被倒打一耙。 再加上,灵山多半已经占卜到,那个未来会诛杀天枢道君的命定之人就在云麓仙府。 贸然撕破脸,昭昭担心灵山会用这个反过来讨伐她们。 “还是先暗中调查吧。” 昭昭这样说完,放下手里除毒血的工具,指尖触碰到他手臂上的伤口,正要替他做最后的疗伤时—— 忽然,她的手腕被对方轻轻握住。 “如果有需要的地方……仙子可以随时叫我。” 少年很快便松开了手,只是耳尖滚烫,视线无处着落,一副赤诚又胆怯的模样。 这样的眼神,昭昭再熟悉不过。 对一个人抱有好感的时候,便是这样,心甘情愿地将主动权拱手让人,哪怕平日再高傲、再张扬的人,也会在这种时候患得患失。 向谢兰殊求婚的那个夜晚,月影徘徊,她心脏狂跳,却佯装镇定,得到肯定答复的时刻,几乎生出了自己是世上最被神明眷顾之人的错觉。 可现在。 她已经不会再向当初那样,捧着一颗真心,不计结果地爱谁了。 她静了一会儿,对着墨陵云笑了笑: “好啊,希望到时候仙君能看在我们的交情上,小小的打个折。” 刚要生出的雀跃倏然浇灭,墨陵云急忙道: “我不收你的钱,我只是想帮你……” 话音未落,两人都听到了什么动静。 滴答滴答。 立在那株瀛洲玉雨下的银发青年,一身白衣被血染红,溅在脸颊上的鲜血未干,似血泪一滴一滴,顺着颌角落下。 “什么人——!” 见对方来得无声无息,若不是血落泥土,他们或许都觉察不到还有第三个人,墨陵云瞬间起身,将昭昭护在身后。 对方并没有答话。 他的视线落在那截被少年握住的手腕上。 那少年握得那么紧,那么理所当然。 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温和的眼尾微微抽动一瞬。 41 第 41 章 重逢(二合一) 昭昭没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 与天枢道君重逢。 他站在瀛洲玉雨下,不知从哪儿来的一阵风吹落簌簌花瓣,洁白如雪的花坠入地面的血泊, 染成刺目的绯色。 墨陵云也终于回过神来。 这一身血衣,肩上腹部好几个窟窿,一副濒死之人的模样, 又怎么会是来夜袭的地方? “你……是来找檀昭仙子疗伤的?” 墨陵云上前几步,目光在他这一身惨烈至极的伤势上逡巡。 “即墨海城中的乱子不是都已经平定了吗?你怎么会受这样的伤?还是从边境前线回来的?昆吾修士的话, 应该有随行的神农宗弟子吧……” 面对墨陵云的疑问,对方一语不发。 昭昭起身,素净的面庞半晌浮现出一丝礼貌笑意: “需要我帮忙吗?你的伤看起来很严重。” 雪睫微微颤动,庭院里寂寂燃烧的石灯, 忽而闪烁一下。 墨陵云回头对昭昭道: “这么严重的伤, 你一个人得耗费多少灵力,还是叫上你师尊一起来处理吧。” 昭昭还未开口,便听一道泠泠如玉珠的嗓音缓缓道: “皮外伤而已,你一人足矣。” 身体已经濒临极限,摇摇欲坠, 但他一开口, 却是和颜悦色的模样,好像就算天塌下来, 都不会令他慌乱失措。 墨陵云又打量了他好几眼。 光凭这点从容,应该也不是泛泛之辈, 只是他大约太少出宗门, 有些眼拙,看了半天也没认出他是何人。 只道: “檀昭仙子一个人的确就很厉害了,哪怕是神农宗弟子里, 也少有她这样既擅战斗又擅疗愈的修士……” 少年不吝赞扬,溢美之词滔滔不绝。 昭昭微笑:“你太夸张了——你的伤,我还没替你做完最后的治疗。” 墨陵云立刻捂住自己的手臂。 要是伤好了,他哪里还有机会像这几晚一样,能来她的院子里和她单独说会儿话? “没、没关系!仙子还是节省灵力,替这位道友医治吧,我改日再来找你!” 他快步想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东西放在石桌上。 玄衣少年桀然一笑: “这是给曜灵他们的小玩具,上次见了墨偃宗的木鸢,他们一直说也想要一个。” 精致小巧的木鸢被留在了桌上。 墨偃宗的机关术精妙,但要将精妙的机关术用在巴掌大的玩具上,墨陵云废了不少功夫。 他没有给昭昭拒绝的机会,放下东西便轻快地跑着离开了。 昭昭有点无奈。 这物件或许轻飘飘的,但承载的心意太重,她根本无法回应。 “他喜欢你。” 轻缓而温和的嗓音,银发青年踏着一地落花缓缓走来,他苍白无血色的面庞浮现几分没有温度的笑意,好像全然没有在意自己身体的死活。 “你要接受他吗?” 扶着石桌的那只手收拢了几分,昭昭抬起眸,警醒的目光与他视线交汇。 “你是来废掉我修为的吗?” 他的脚步蓦然停住。 那张完美无缺的从容面具像是陡然裂开一条缝隙,有什么情绪在面具之下涌动,昭昭看不明白。 她眼中没有丝毫旖旎幻想,唯有冷静理智的审视: “这些年,我一直待在即墨海,从没去打扰过你,也没有把你我之间的关系,透露给无关紧要的人,你想赶我离开修界,无非是担心我会妨碍你,可现在,我已经证明我们可以就这样相安无事的各据一方,你还是想废掉我修为吗?” 他的视线扫过她的眉眼,忽然间有种荒诞至极的感觉。 这七年来,他奔波于修界,将自己千疮百孔的躯壳投身战场,以为这样就能以痛止痛,忘却那些不该存在的思念与爱意。 他曾想过无数种重逢时的场景。 但怎么也没想到,多年再见,她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也该是这个。 “我去过碎魂深渊的最底层,见到了琅嬛书楼里的书楼主人。” 他的唇色愈发白了,但嗓音却一如平时的温和有礼。 “他说你已经斩断情丝?” 昭昭颔首:“是。” 这一个字被她咬得干脆利落,他没想过回忆里永远清甜温软的嗓音,也可如十二月的冰棱般锐利冰棱,一字便可刺穿胸膛。 像是因为难以忍耐身躯的痛楚,魂魄挣脱而出。 高高在上俯瞰他的躯壳如人偶一样,被积年的习性操控,温然回答: “那我还有何理由要废掉你的修为?” 不是这一句。 想说出口的,并不是这些话。 昭昭垂眸,忽而笑了笑: “那就好,从此以后,我不会再用无聊的过去打扰你了。” 意识深处,那根紧绷了许多年的弦忽而发出即将要崩裂的声音。 无聊的过去。 对她而言,那些日夜折磨着他,让他未曾有一刻安宁的回忆,已经成了无聊的东西了吗? 脖颈上的青筋一寸寸迸起,快要顺着他的下颌爬上他苍白如雪的脸颊。 冷若琉璃的眼眸被即为浓烈的情绪点燃,幽暗如噬人的深渊。 有那么一瞬间,昭昭觉得他都想暴怒而起,掐断她的脖子。 但事实上,他怎么可能还有力气伤害任何人。 鲜血从他的口腔喷涌而出,几乎要呛到他的鼻中,他宽阔的身躯如玉山倾倒,如一个毫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跌倒在她怀中,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裙。 昭昭脑子空白一瞬。 “师尊——!师尊——!!” 天枢道君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可以现在就死。 边境的魔族还未彻底击退,灵山的人柱还未查明,他怎么能甩下这一切安详赴死。 耳畔的杂音越来越远。 他的意识不断下沉,沉入那些一遍遍回忆的陈年旧梦。 梦里月色溶溶,床头一支宫粉梅花散发淡淡梅香,和怀中少女身上令人眷恋的甜香混在一起,像是什么魇魔织造出来的幻境。 但天枢道君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是他恢复记忆的那个夜晚。 怀抱着妻子安然入睡的他蓦然睁开眼,他看着怀中少女的恬静睡颜,眼底却褪去一切温情,清醒得近乎冷酷。 天枢道君极其艰难地,才能让这本属于自己的手臂,从少女的脖颈下抽出。 在她无意识地轻轻握住他手指时,他也要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能挣脱她毫不费力的束缚。 ——你在做什么。 他质问自己,质问着那个放下一切责任的谢兰殊。 ——你明明已经知道你是谁,为何还不回去? 印刻着天枢道君之名的千年记忆,并非一夜之间突然涌入他的脑海。 在他彻底回忆起来以前,记忆便如沙漏般一点一滴落回无尽识海。 三日之前,谢兰殊便已经知道他不是谢兰殊。 他是昆吾仙境的主人,是执掌修界的道君,他的失踪,不知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又会引得多少敌人蠢蠢欲动。 谢兰殊想不到吗? 他怎会不知。 只是当这上千年沉闷、无望,日复一日的期盼,与这属于谢兰殊三年的温情时光冲撞,彼此排斥,相互吞噬时,他听见自己心底深处传来一个声音—— 这天下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我只想做谢兰殊。 - 不知睡了多久。 他再次能感觉到身体存在时,窗外天光大盛,鸟鸣声穿过层层叠叠的花枝,鼻尖隐隐嗅到的是…… 糖糕的味道。 “他醒了吗?” “没有吧。” “他是谁啊,怎么会在掌门的房间里?” “掌门说他是贵客……他的睫毛好长,还是白色的,好漂亮!” “曜灵师姐你想干什么?” 带着红色恶鬼面具的曜灵手握竹笔,咬了一口糖糕,碎渣簌簌落在床上之人的脸颊上,她理所当然地对其他人道: “当然是趁他睡着了,在他的脸上画乌龟!” 众人或是惊讶或是羡慕地叫了起来。 掌门说了不可对贵客造次,要是惹恼了贵客被对方揍一顿,掌门说她不会给他们撑腰的。 但曜灵师姐一贯是他们之中胆子最大,修为最高的,别人不敢做的事她都敢做。 “你们怕什么?别人就算了,但是这个人,别说在他脸上画乌龟,就算是在他的心肝上画王八,都不算欺负他!” 就是这个王八蛋,害得她师尊伤心难过。 作为师尊的首徒,曜灵从小就立志,有朝一日一定替师尊出气! 墨笔落在冷白如瓷的脸颊上,容与看见垂在床榻上的手指似乎动了动,但再一抬头,那人好像还是维持着一张睡颜,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曜灵画完最后一笔,接应阴阳家、鬼兵门几个弟子的宗斐终于带着人回来。 他一进门,就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孩子在床上围了一圈,领头的那个,还骑在被子上,喜滋滋地在他家师尊脸上画王八! 其他几个弟子本是来探望道君,见了这场面也是无比震撼。 “休要放肆!” 宗斐隔空将曜灵提溜了起来,咬牙切齿道: “这可是昆吾的天枢道君,你们竟敢趁道君重伤之时造次,实在是太过调皮了!” 戴着狐狸面具的容与一扫方才的呆滞,对宗斐肃然道: “你放开她!” “她先放开手里的笔!” 像只小鸡仔被拎起来的曜灵丢开笔,笑了笑: “放开就放开,反正我也画完咯。” “你——!” 宗斐又气又不想同一个小孩子计较,只道: “檀昭仙子如此温柔好说话的一个掌门,怎么会有你这样调皮的弟子!” “宗斐。” 床上躺着的青年缓缓起身,迎上各宗弟子惊诧目光,他也视若无睹,只温声道: “云麓仙府的掌门救了我,莫要伤她弟子。” ……他也没想伤人。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见道君如此,传出去多有损道君颜面啊。 各宗弟子似乎也觉得有些尴尬,纷纷道: “道君无恙我们就安心了。” “是是是,道君安心养伤,我们不便打扰,先走一步。” 众人鱼贯而出,余下几个孩子溜的溜,最后只剩下跌在他被子上的曜灵,和守着曜灵不让宗斐靠近的容与。 天枢道君默不作声地瞧了几眼他们的面具。 “为何要戴面具?” 这面具是前些年上元节,昭昭带着他们下山逛集市时买回来的。 自几年前那次容与中蛊之后,曜灵和容与都被告知他们身份危险,不可随意抛头露面,还备了许多焕颜丹,让他们如果实在要外出见外人,不可露出真容。 曜灵性子活泼,时常出去走动,懒得用焕颜丹,便常常戴着面具。 “因为是师尊买的,我喜欢。” 小姑娘脆生生地回答,对他没有一丝畏惧。 天枢道君又看了一眼床边的容与。 这两人皆戴着面具,不露真容,年纪上,他不太能分辨小孩子的年纪,只能猜测,大约应该是六七岁模样。 曜灵本以为对方会发怒生气,都做好了喊救命的准备。 却不想这个银发青年只是温声问: “以你的年纪,剑道修为已在太初道二境,算是极有天赋了。” 面具后,曜灵的表情古古怪怪。 “……我可是师尊的徒弟,当然有天赋,这还用你说!” 宗斐被这小姑娘的自信态度逗笑。 能得到当世剑修第一人的夸赞,她恐怕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天枢道君的视线又落在一旁的容与身上。 这孩子的修为似乎有些古怪。 天枢道君看不出他究竟是何境界,也有可能并无修为。 已经步入道途的修士,与毫无修为的凡人之子,有时候也会生出无法修行的孩子,这不是没有先例。 天枢道君没说什么,只是抬头摸了摸容与的脑袋。 容与歪歪头,有些不解。 这个人被曜灵在脸上画了王八也没生气,人还怪好的呢。 - 今日一早,修界七大宗门便已陆陆续续抵达明烛山。 令昭昭意外的是,阔别多年的师岚烟终于出关,这一次也代表北辰儒门,带领着百名弟子前来支援。 “……虽说刚一出关,就听说了你没死的消息,但亲眼看到你居然成了一宗掌门,还是挺让人……” 师岚烟上下打量昭昭,几乎快认不出她。 十八岁还未到女子最好看的年华,岁月风霜磨砺,令她褪去了当初在昆吾初见时的狼狈仓皇,像是一块美玉被细细雕琢,眉眼焕发出了温柔沉静的气韵。 昭昭笑道:“虽是一宗掌门,不过我能成为掌门,少不了岚烟仙子当年相助。” “……我那是相助吗?我那是被你骗的!” 师岚烟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昭昭也没反驳,只笑盈盈瞧着她,问她要不要吃茯苓糕。 “确实还挺好吃,你们云麓仙府的厨子不错。” 能得到师岚烟的夸赞,那的确是有几分水平的。 “不是厨子,是我的徒弟钟离舜。” 师岚烟点点头,她出关后,听说了天枢道君卸任钟离氏族长之位的事情,也听说了钟离氏如今已归云麓仙府统管之事。 想必东华珠也已经物归原主了吧。 师岚烟刚想开口问问,又忽然觉得没什么必要。 与她从始至终无关的东西,有什么可在乎的? “别在这儿吃东西了,今日你是东道主,怎么跟我在这儿闲聊?” 大殿内,各宗弟子长老齐聚,热闹非常。 昭昭听了这话没说什么,反倒是跟在师岚烟身旁的男子温温柔柔道: “师妹这总让人难堪的嘴还是收敛一下吧。” 师岚烟显然经常被对方这种软刀子刺,这种无礼的话换个人说她早炸了,也就只有这位北辰儒门的大师兄、同样与她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能这么说她。 师岚烟:“什么难堪,我只是随便问问,她是该去……” 话说到一半,师岚烟蓦然收声。 为什么会有空陪着她闲聊,原因确实显而易见。 云麓仙府说到底只是即墨海的一个后起之秀,对于历史悠久的七大宗门来说,既不熟悉,也没有强大到需要让他们讨好。 初见面客套的打个招呼也就罢了,论起正事,他们当然还是与更为熟悉的宗门之间互通有无。 明决道人早已经料到会有这个局面,提前宽慰过昭昭。 昭昭调整好心态,此刻也已经不太介意。 他们云麓仙府资历尚浅,又没有立下过什么丰功伟业,大家聚集在此地是为了商议如何平定越演越烈的魔族攻势,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还得顾忌他们宗门的颜面。 “走。” 师岚烟忽然抓住昭昭的手腕。 “你跟着我一起去旁听!” 昭昭还没来得及答复,就被雷厉风行的师岚烟拖着挤入人群。 修界谁人没听过北辰儒门这位大小姐的名声,大家都给她三分颜面,客客气气地同昭昭打招呼。 昭昭一一回应。 “诸位刚才说到战局凝滞,可有找到缘由?” 对面几个弟子面露为难之色,犹犹豫豫道: “倒有些猜测,其实往常这种程度的动乱,根本用不到七大宗门出面,更不会拖延七年之久,道君剿灭前任魔主,不过也就用了二十年的时间……” “魔主身死,圣子下落不明,魔族群龙无首,本该很快就能镇住乱局。” “但如今却拖了七年……” 众人对视几眼,一个弟子大胆道: “我听说……也只是听别人说的,我们这位道君,这些年似乎实力下跌,大不如前,所以才没有一口气扫平魔族。” “胡说八道!” 旁边耳尖的昆吾弟子听见,厉声反驳: “道君历劫过来,修为提升,当年登仙台上各宗皆有见证,岂会有修为下跌这种事!你这是动摇军心,其心可诛!” 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了许多人的视线,那弟子有些慌乱: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而已……” “谁说的!姓甚名谁!你一一道来,我找他理论!” “好好好,是我胡说八道动摇军心,道友莫怪……” “你这根本不是真心话!” 谁也没料到大殿上竟会争执起来,周围不明缘由的弟子也都停下来,赶来这边劝架。 吵闹争执声中,昭昭有些出神。 昨夜她与明决道人替他疗伤时,剥开他的外衣,见到了许多交叠旧伤。 这些旧伤并不深,新伤旧伤皆有,看上去都是剑伤,昭昭实在想不到,到了天枢道君这样的境界,还有谁能够给他留下这些大小相近的伤口。 能这样伤他的人,大约早就能轻而易举地取走他的性命了吧? 正思索着,有人喊了一声: “道君来了!” 雪白衣袍扫过门槛,吵得面红耳赤的弟子们还未来得及收敛,雪衣道君早已轻轻瞥了他们一眼,掠过人群朝座位走去。 天枢道君一来,大殿顿时消停许多,各宗长老与弟子四散开来,准备落座。 “道君——何故在此落座?” 北辰儒门的长老惊异地看着在左侧坐下,而不是坐在上首的天枢道君。 众人也纷纷望了过来,面上皆是惊疑不定之色。 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天枢道君却只温然一笑: “此次未能及时平乱,竟还劳烦六大宗门的诸位千里赶来,无颜忝居高位,理当坐在这里——你说对吗?墨偃宗的那位弟子。” 方才背后议论的弟子霎时脸色惨白,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最后被墨陵云捂住嘴藏在身后。 “弟子口无遮拦,冒犯道君,我身为师兄,替他道歉了。” 墨陵云深深弯腰,心中早已掀起狂风巨浪。 原来昨夜见到的那个人,竟然就是天枢道君本人! 天枢道君收回视线,并未再多说什么。 而其他人看了看大殿上空出的位置,面面相觑。 道君若是不坐那里,谁又敢造次? “方才那弟子确实口无遮拦,道君宽宏大量,莫要与小弟子计较,您要是不坐那里,谁敢做那里?” “云麓仙府的掌门在何处?” 他忽然开口,视线缓慢地在大殿内逡巡一周,就像他没有第一时间看到她所在的位置一样。 最后,他用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的眼神望向她,礼貌笑道: “既然云麓仙府是东道主,云麓仙府的掌门和她的弟子坐在那里,再理所当然不过。” 唰地一下。 所有人的视线,尽数落在了昭昭的身上。 师岚烟这才注意到,方才跟着道君进来的还有两个戴面具的小孩子。 两个孩子见了昭昭,就像是见了亲娘一样,撒腿就朝她奔来。 师岚烟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 她好像在很久之前,骗过天枢道君一件事。 42 第 42 章 孩子(一更) 灵山巫者在合议即将开始前终于姗姗来迟。 阔别许多年, 昭昭终于又再次见到了那位挽着高髻,轻纱敷面的灵山巫女。 她带着三名随侍巫者入殿, 原本疏离客套的一点笑意,在看见坐在最上方的昭昭时褪得一干二净。 “七宗合议即将开始,还请灵山尽快落座。” 顺着女修示意的方向看去,灵山巫女面色微沉。 这等场合,座位排列极为讲究,其他七宗都是按照约定俗成的实力排序落座,而他们灵山, 竟被安排在最末席。 灵山巫女泠泠嗓音响起: “不知掌门为灵山安排的位置在何处?总不会是在这里吧。” 此话一出,殿内气氛有些微妙。 众人还以为灵山与云麓仙府的龃龉, 源于不久前发现的洞天福地。 然而自琅嬛福地到给曜灵容与下蛊, 再到七年后的今天,灵山对他们云麓仙府的探究和试探从未停止,时刻都想伺机下手。 这么多年暗中交锋, 昭昭对灵山的怨气早已积攒到一种程度。 她缓缓绽出一个笑意: “灵山巫女如果不喜欢这个位置, 那边在天枢道君身侧加几个位置如何?他们两宗关系亲密, 离得近些, 也方便交流。” 灵山巫女的视线下意识朝右边上首的道君望去。 与对方那温然和善的目光交织的瞬间,灵山巫女的背脊窜上了一股凉意。 她又想起了几年前,那几颗被他随手掷到她脚边的人头。 “就在这里, 不必挪动。” 灵山巫女仓皇收回视线, 走向那位置的脚步都快了几分。 待坐下后,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反应有失颜面, 她紧绷着唇线扯出一点僵硬笑意。 “今日是七宗合议,商议平定魔族动乱之事,而非灵山与昆吾之间的私事, 坐在何处都是一样的。” 微妙的尴尬气氛渐渐消弭。 坐在上方的昭昭眨了下眼,轻笑道: “那就好,灵山地位超凡,我们云麓仙府瞻仰已久,生怕怠慢了巫女大人呢。” 灵山巫女隔着一层薄纱,染着薄怒的视线钉在她身上。 昭昭视若无睹,反正灵山与云麓仙府都势不两立了,只要不做得太过分,稍稍出一口恶气也没关系。 切入正题,天枢道君以灵力在半空中打出修界与魔界的地图。 图上闪烁的各色光点,即为魔族内部不同的派系。 这是昭昭第一次参与这种两界大战,她全程没怎么开口,只专心听旁人如何说。 据说,若是他们拧成一股绳,全力开战,反而没这么棘手。 现下他们成一盘散沙,知道自己势弱,不敢与修界正面开战,便神出鬼没四处冒头,简直像泥鳅般滑手。 昆吾和天枢道君再强,为了平息那些四处流窜的魔族,只能分散兵力,打起来往往需要修士以一敌十。 弟子们还好,至少有同伴随行,而天枢道君为求效率,往往是一人独行,时常以一敌千,这七年征讨四方,几乎没有一日无伤。 “……原来如此,难怪那日见道君伤得如此严重。” 墨陵云听完这些,心中对天枢道君已然十分钦佩,诚心诚意地为方才墨偃宗的弟子再道了一次歉。 “抱歉,道君为修界出生入死,我师弟却在背后非议,实在惭愧。” 天枢道君的面上仍没有太多血色。 他微微偏头看向墨陵云,默然片刻后问: “你叫什么名字?” 墨陵云有些疑惑,但还是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他本以为道君要说些什么,但对方只瞧了他一会儿,很快又转过头去,继续方才的话题。 “鉴于这次魔族的行动与过去不同,只凭昆吾弟子讨伐,已经无法最快解决问题,这一次甚至即墨海全城都被波及,因此,这一次我想请各宗协助,按照各宗所属地域划分,再由各宗派遣弟子出战平定……” 众人早已离座,聚集在地图前商议。 昭昭默不作声地听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人拽了拽自己的裙子。 “师尊师尊——” 挤在一堆大人里的容与看上去弱小可怜,昭昭后退几步,将他从人群中带离,便听容与一脸认真地问: “刚刚那个道君是不是说,魔界那些打仗的魔族,要是聚集起来会更好消灭啊?” 昭昭点点头。 “怎么了?” 容与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眨了眨: “那如果,魔族圣子被找到,他们是不是就会聚集起来,这样是不是就……” 昭昭立刻捂住了他的嘴。 “别胡说八道!” 容与眨了眨眼。 虽然他从没对师尊说过自己的身份,但他和曜灵这些年来的身体状况,谁都能看得出他们与寻常修士的不同。 师尊从没有过问他们的来历,只嘱咐他们不要轻易露面来保护他们。 当然,曜灵自己都说不出自己的来历。 可他明明一清二楚,却不敢说。 他怕一说出来,就会给师尊带来麻烦,他更害怕,以魔界与修界的关系,师尊会不要他。 但现在—— “我没有胡说八道。” 容与以灵力传音入密,细声软语地道: “师尊,我喜欢你们修界,也喜欢魔界的普通魔族,我不想因为那些坏人的野心,害得那么多无辜的人受伤。” 这话几乎是明着告诉昭昭,他身为魔族圣子的身份了。 昭昭收拢了手指,紧紧攥住容与那只小小的手。 “……可你也是无辜之人。” 容与反过来握了握她的手,在她识海中甜甜道: “我是魔族,我不无辜的。” 明明是被最为凶残的魔主法器所认可的魔族圣子,却有一双小鹿般清澈天真的眼睛。 昭昭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因为她知道,她没有容与那样天真纯良的善心。 即便她心中清楚,容与所说或许真的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她也无论如何都不想将容与交出去。 - 七宗合议在午后结束。 还有一些细节尚未议定,今日各宗稍作修整后,明日还要再进行一次合议。 结束之后,师岚烟跟上了昭昭,一贯坦然张扬的脸上,竟难得出现了几分欲言又止的神色。 “昭昭,我有话想跟你说……” “什么话?” 师岚烟看了看昭昭一无所知的表情,话到嘴边又打了个转。 ……这要怎么开口啊! 就直接告诉她,当初我以为你死了又看天枢无动于衷,所以我一气之下说你怀孕了吗! 要光是这个,虽然尴尬,但也不是无法开口。 更关键的问题是—— 师岚烟觉得,天枢道君不仅完全将她的话信以为真,甚至看昭昭身边这两个小徒弟的眼神,都相当诡异。 要是天枢真的将这两个小徒弟当成了他的孩子…… 师岚烟头皮发麻,简直不知该如何收场。 “怎么了?”昭昭见师岚烟神色古怪,瞧了她好几眼,“不是有话跟我说吗,怎么不说了?是什么大事?” 师岚烟艰难地张了张嘴,正要解释时,灵山巫女婉转悠扬的嗓音忽而响起。 “云麓仙府真是好大的气派啊——” 带着一众随行巫者浩浩荡荡而来的灵山巫女,眸光不善地望着昭昭的背影。 “不过短短七年,便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破落宗门,摇身一变成了即墨海第一的宗门,还能在七宗合议中坐上主位,不愧是与道君成过婚的妻子,背靠道君这座大山,路都平坦许多,是吧?” 当初琅嬛福地之后,十多个灵山巫者被杀。 灵山巫女又得知了昭昭的身份,这口气早就在心头压了许多年。 这话就连师岚烟听了都替昭昭不服气。 “你这酸气真是大老远就冲鼻子了,背靠道君?且不说人间夫妻和离之后,过错的那一方都得给点补偿,就说当年琅嬛福地你们灵山干的好事,要真靠道君,谢檀昭早死透了。” 想到当年灵山巫女在昆吾暂居的那段时间,师岚烟更阴阳怪气: “说到靠别人,你们灵山才是最擅此道吧,自家出不了一个能打的修士,全凭着给人当军师借光才混到了如今的地位,也不知哪来的脸在人家云麓仙府的面前嚣张,人家能靠一己之力将即将败落的钟离氏一手扶持起来,换成你,就只能想出一点联姻的馊主意——” “师岚烟!” 灵山巫女听到最后,终于被激得破防。 “叫我作甚?”师岚烟紧紧挽住昭昭的手臂,冷冷一哼,“七宗合议之日,我姐妹的地盘,岂容你灵山之人撒野!” 一旁的曜灵听到此处,面具后的眼睛都瞪大许多。 这位岚烟仙子骂人的时候嘴皮子也太快了! 昭昭心中又觉得感动,又觉得有些好笑,尤其是见那位端庄高贵的灵山巫女难得气得面红耳赤,心中多少有一点点的解气。 她敛了敛面上过于明显的笑意,道: “抱歉,岚烟仙子就是这样……心直口快,还请巫女莫要放在心上,我们还有别的事,就先走一步……” “等一下!” 灵山巫女提高声音叫住了他们。 她朝昭昭走近几步,视线扫过昭昭身旁的两个孩子,冷若冰霜的脸上浮现出一点讥讽笑意: “灵山的确最擅长借力打力之道,仙子可要小心自己的心爱之物,本就属于我们灵山的东西,想要取回,可是轻而易举。” 牵住曜灵的那只手紧了紧。 昭昭面上却仍盈盈浅笑: “我记住了,不过我也有一句话要提醒巫女——” “那处在灵山的洞天福地,离灵山之巅不远不近,我们云麓仙府的弟子可随意出入洞天,灵山若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最好藏紧一些,莫要让人发现。” 灵山巫女瞳孔微缩。 她怎么会—— 对上女修那温温柔柔的目光,灵山巫女又心生疑虑。 不,她应该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灵山的秘密? 只不过是听她拿曜灵来威胁,所以才会故弄玄虚地吓唬她罢了。 灵山巫女思来想去,这是唯一的答案。 只不过毕竟做贼心虚,即便昭昭看起来一无所知的样子,她还是背后生出一片冷汗,仓皇转身离开。 师岚烟没听明白两人的暗语,眉头紧蹙地问: “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吓唬她玩儿而已。”昭昭笑着敷衍过去,又道,“不是要吃我徒弟做的饭吗,我刚吩咐过,他都准备好了。” 谈了大半天,师岚烟确实也腹中饥饿,便与昭昭一道朝内山的膳房走去。 还未到膳房,两人便看到一只墨偃宗的木鸢掠过上空,曜灵和容与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 “是木鸢!好大一只木鸢!” 木鸢在几人的头顶盘旋,昭昭一看便知,肯定是墨陵云上次见两个孩子对木鸢感兴趣,趁着墨偃宗弟子赶来,暂时借了旁人的木鸢给曜灵和容与玩。 不远处,墨陵云冲他们招手: “要试一下我们墨偃宗的木鸢吗?比御剑更有意思呢!” 昭昭几乎没有表达自己意愿的机会,就被曜灵和容与拽上了木鸢。 巨大的木鸢挥动翅膀,在风中平稳飞行。 修士无论御剑还是御物,都需要耗费灵力,因此不能长久飞行,但这木鸢却由墨偃宗的机关术制成,制成木鸢的灵木本身便蕴含灵力,最适合长途跋涉。 当然,对曜灵和容与来说,骑木鸢飞行的快乐远远大于一切实用性。 “师尊。” 驾驶木鸢在空中翻了好几圈的曜灵回过头,满脸严肃地对昭昭道: “我改投这位墨陵云师兄一票。师尊你也考虑考虑吧。” 容与也想投票,但他已经被曜灵在空中翻的这几圈,转得双眼发直,脸色惨白,只能在心里默默跟上一票。 坐在瀛洲玉雨上的少年晃荡着腿,眉眼间皆是少年人讨好心上人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 膳房中的天枢道君收回视线。 “火候差不多了。” 同样也被窗外木鸢吸引的钟离舜回过神来,连忙熄火开锅。 浓郁的香气瞬间盈满厨房,钟离舜这些年来除了练剑和协助昭昭处理宗门事务,做得最多的就是下厨,手艺渐长。 只是他没想到,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天枢道君,不是与他切磋剑法,而是被他点拨厨艺。 不过这也很好,钟离舜到现在还有种自己在做梦的感觉呢。 “以前有一位昆吾的弟子教我庖厨可以静心,没想到道君您也擅长此道,看来那弟子果真没有骗我……” 热腾腾的雾气在眼前弥漫开来,这里的每一道菜,都是她爱吃的。 每一个做菜的步骤,因为这些年做过太多次,几乎烂熟于心。 可是—— 他抬起头,看向树上那满脸雀跃和期待,可以放肆向心上人表露心迹的少年, 并没有。 他的心,从没有一刻宁静。 43 第 43 章 误会(二更) 昭昭也不明白为什么, 天枢道君和墨陵云两人会如此自然地,加入他们宗门内部的晚膳时间门。 “师尊,今日宗内人多, 厨子太忙, 正好天枢道君路过与我一起准备, 才没有耽误时间门,我请道君与我们同席,您不会不高兴吧?” 宗内宴客的地方在飞云峰, 这边却是流霭峰,也不知道他要怎么路过才能路过这里。 昭昭也没深究, 她知道钟离舜醉心剑道, 从小就对天枢道君有仰慕之心。 他们大人之间门的事,没有必要牵扯无关的小孩子, 就当做替他圆梦,昭昭摸了摸他的头。 “当然不会。” 墨陵云将木鸢收起来后,也从树上翻身下来,笑盈盈地问: “木鸢好玩吗?” 曜灵玩得满头大汗,眼睛亮晶晶地瞧着墨陵云: “好玩!但是这个只能当成坐骑吗?” “什么意思?” 曜灵的手在半空中兴奋比划。 “就是那种,能不能改成可以咻咻咻射箭的木鸢, 这样不就可以一边飞一边射杀敌人了吗?” 墨陵云微微讶然地睁大眼: “真聪明,我怎么没想过呢?你还有什么点子,说来听听?” “说了你就能变成真的吗?” “那当然,”墨陵云略有些得意地扬眉,“我可是墨偃宗每年宗门大比的第一名,机关术已修到第三大境界,也算小有所成呢。” 曜灵哇了一声,随后便听身旁响起一道清雅沉缓的嗓音。 “木鸢的优势, 本就在于不需消耗灵力便可灵活行动,如果再设计连弩,必然会消耗大量灵力,且木鸢连弩的准头也不如单独的弓矢。” 绣有流云纹的一截雪衣掠过身旁,将他手中的糖醋排骨放在了曜灵面前。 糖醋排骨正好是曜灵最爱吃的一道菜。 她抬头,略显警惕的模样穿透面具: “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这个?” “方才你师弟钟离舜告诉我的。” 天枢道君在曜灵的对面落座,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道: “听闻你剑法精湛,小小年纪已不在钟离舜之下,若有困惑之处,这几日可随时来问我。” 要说没有一点心动,那是假话。 剑法天下第一之人的评价,谁不想听听? 不过曜灵态度坚决,抬了抬下颌倨傲答: “这次就不必了,我学的剑诀天下第一!待我学成,有朝一日定会与你切磋的。” 这样自信张扬的小女孩,倒是很少见,天枢道君弯唇笑了笑。 “你的剑叫什么?” 曜灵磨了磨后槽牙,阴恻恻道: “渣男必死剑!” 昭昭尴尬得头皮发麻,连忙捂住她的面具嘴巴。 “就叫曜灵剑,和她的名字一样。” 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曜灵,日也,倒是个很适合她的名字。 天枢道君颔首,装作没有听见曜灵方才的那句话。 “你呢?”他看向旁边与曜灵如影随形的容与。 昭昭刚想给他瞎编一个名字,便见容与眨了眨眼,如实报上。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明日映天,甘露被宇。” 他悠悠念完这句诗,对容与道: “你二人起了一个很好的名字。” 容与被人夸奖,傻呵呵地笑了笑。 他一出生就被选做圣子,并无名字,认识曜灵之后,得知她的名字就起源于这句诗,便也从中选了两个字,作为自己的名字。 昭昭见天枢道君没什么特别反应,猜到魔族圣子应该不是叫这个名字,稍稍安心几分。 而在旁边默默观察的师岚烟,心情就没有这么平静了。 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天枢道君真的误会了这两个孩子的身世。 在心中哀嚎几声,她定了定神,双眼紧紧盯着戴面具的曜灵和容与。 吃饭的时候,总不能戴着面具吃吧。 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得戴着面具,但只要摘下面具,让天枢道君看清他们的真容,应该就能真相大白。 至于怀孕的事情,她私下对天枢道君也很好解释。 谢檀昭都九死一生复活了,孩子没了不也正常吗? “曜灵,容与,准备吃饭了,你们的面具不摘下来吗?” 曜灵将面具往上推了推,露出半张脸,眼睛从面具嘴巴的位置朝外看。 “这样不就行了?” 师岚烟:“摘下来吃饭不是更方便吗?还是说,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不能摘?” 昭昭心里一突。 虽说她对师岚烟很信任,但今日还有墨陵云和天枢道君这样的外人在场,她并不想让曜灵和容与在这些人面前暴露真容。 昭昭:“他们俩只是很喜欢这个面具而已,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随他们吧。” 天枢道君瞥了眼她,又很快垂下眼帘。 “确实有点不方便,还是摘了吧。” 猝不及防的,曜灵突然将自己和容与的面具都扯了下来。 师岚烟见她动作,笑意渐深。 只要见到他们两人的模样,不用她去解释也可以真相大白—— 然而。 待看清两人面孔的瞬间门,师岚烟睁大了眼。 她唰地一下看向昭昭,脱口而出: “你该不会真的——” 真的怀孕了吧! 否则,这两个孩子怎么会眉眼间门与天枢道君真有几分相似? 墨陵云瞧见了两个孩子的模样,略略意外地直言: “曜灵和容与……和天枢道君长得还有几分相似呢。” 他的目光又落在一旁的钟离舜身上。 “和他们这位师弟也挺像,坐在一起简直跟一家人似的。” 短暂的惊讶之后,昭昭很快明白过来。 估计是用了之前她给的焕颜丹,为了防止被灵山和魔族寻回,昭昭一直嘱咐嘱咐他们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看来今日知道人多,早已提前做好准备。 只是这张估计是照着钟离舜捏的脸,和天枢道君一对比,总觉得有些古怪。 ……真有点像墨陵云所言,有点像一家人。 “仙君有所不知,云麓仙府内有不少钟离氏弟子,与道君正好同出一脉,容貌有相似之处,再正常不过。” “原来如此……” 墨陵云的视线又扫过昭昭的脸,扬唇一笑: “不过感觉和檀昭仙子长得也有点像,乍一看倒像是……”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昭昭伸过去的一筷子堵住了嘴。 “……尝尝这个。” 昭昭笑容有些僵硬,这少年果真历事不多,说话都没过脑子。 “这是我徒弟的拿手菜,好吃吗?” 墨陵云被昭昭亲手喂了一根油焖笋,什么话都从脑子里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不断涨红的脸,还有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 “好……吃……” 脑子晕乎乎的,脑浆都像是在咕噜噜地冒泡。 昭昭微笑着放下公筷。 “那就请多吃一些吧。” 多吃饭,话就别多说了。 对面的道君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面上笑意褪去几分,但当钟离舜热情地向他讨教剑法之时,他仍对答如流,好像并无一丝异样。 只是这顿饭吃到最后,他也再没有碰过那盘他亲手炒的油焖笋。 - 酒足饭饱,流霭峰霞光遍布。 昭昭被天枢道君叫住,似乎有话要与她单独说。 上次夜谈,他已说过不会再废她修为,并且上次好歹也算救了他一命,昭昭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可怕的。 正准备赴约,却被师岚烟死死拉住。 “我有话对你说。” 昭昭:……? 怎么今天人人都对她有话说。 “什么话?” 师岚烟深吸了一口气: “——这件事情你不能怪我我只是为了气他随口一说真的没想到他会相信,但是你也有不对你收徒弟就算了怎么偏偏收和天枢长得那么像的徒弟,这任谁看了都觉得像他的孩子吧!” 昭昭被她飞快的语速惊了惊,半晌才捕捉到几个关键词。 “什么孩子?” “简单来说——你落入碎魂深渊后我骗他你怀孕了,他相信了,现在看到你那两个徒弟,他更信了。” “……” 一炷香后,昭昭走到与天枢道君约定好的崖边,走路都有些飘忽。 傍晚霞光漫天,立在崖边的那道身影迎着夕阳余晖,银白如雪的发被余晖染上暖色,整个人像是一层镀了金边的神像般圣洁出尘。 昭昭站在他身后瞧了一会儿。 多么可笑。 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他竟还以为,她会替他生下两个孩子。 别说这两个孩子是子虚乌有,就算真的有,她又怎么会允许那样一个与他紧紧相连的生命,从她的体内诞生。 察觉到她的视线,天枢道君转过身来。 “是墨偃宗的大师兄墨珩,他告诉我,你们在灵山的洞天内,见到了人柱。” 紧绷的情绪蓦然一松。 原来是这件事。 “毕竟是你们云麓仙府的洞天福地,若无你的允许,按道理没有人能够进去调查,你想如何处置?” 昭昭:“人柱与云麓仙府无关。” 天枢道君怔松一瞬,神色复杂道:“……我当然知道。” “此事我本想与岚烟仙子商议,请北辰儒门出面与各宗暗中商议,再与我一道入内探查。” 不过这算是修界大事,按道理,确实应该先告知身为道君的他。 昭昭继续公事公办道: “既然天枢道君已经知晓,这件事由昆吾牵头当然更好不过,人柱与修界安危息息相关,还望道君能说动各宗共同前往。” 他望着垂眸看地的女修,片刻后开口: “人柱的确事关重大,我会通知各宗,同时亲自前往。” 亲自? 昭昭略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只是调查而已,各宗如果派出精英弟子,应该足矣应付,更何况如今不是在抵御魔族入侵吗,实在不需要劳烦道君亲自前往。” 雪衣道君沉默了一会儿,问: “为什么?你应该明白,如果我去,事情会更有把握。” 昭昭当然带上天枢道君就等于带上保命的平安符,但灵山要是真藏了什么颠覆修界的大秘密,留在灵山的曜灵和容与更危险。 毕竟,灵山还有扶乩卜卦的能力。 如果他们已经知道曜灵和容与是未来能够诛杀道君之人,那同时也会认定,这二人修为高深,未来能与天枢道君相抗。 要是灵山狗急跳墙,把他们二人掳走,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调查,又不是围剿灵山,能有多危险,道君多虑了。” 说到此处,昭昭脑海中又想起方才的推测,迟疑许久,将曜灵容与二人的身世咽回了肚子里。 “云麓仙府与灵山相隔甚近,为了云麓仙府的安危,为了曜灵和容与,我希望道君能够留在这里,保护他们。” 昭昭垂着身侧的手指微微收拢。 就让他暂时误会吧。 风雨欲来,如果这种误会能够庇护曜灵和容与,她不介意犯下卑劣之举。 他以为曜灵和容与是他的孩子的话,两相比较,他应该会选择留在明烛山,保护他的孩子吧? “……我知道了。” 雪衣道君没再与她争辩,应了下来。 “今夜我会与各宗商议此时,明日调配好应对魔族的安排后,你们漏夜出发。” 昭昭终于松了口气,认真地点了点头。 只要天枢道君能留在明烛山,在他们查明灵山暗中所为之前保护好云麓仙府的人,什么都好说。 然后,第二日晚上出发之前,昭昭就在调查队伍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阿兰仙子?你也来了吗?” 昭昭眨眨眼,有些意外地望着阔别数年的一张脸。 她转过身,向旁边的墨陵云介绍: “这位是昆吾的弟子,七年前,曾被天枢道君派来,与我和摇光君一道处理钟离氏的事务,帮过我不少忙。” 昭昭对这位名叫阿兰的美貌仙子印象颇佳。 听钟离舜说,她还指点过他的剑法,留了一本食谱给他呢。 墨陵云打量着眼前的生面孔。 乌发云鬓,容色殊丽,的确是个极漂亮的美人。 不过……这笑意如三月春风,却又疏离不可亲近的模样,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呢。 44 第 44 章 相护(二合一)…… “你是昆吾的弟子, 还被天枢派来处理过钟离氏的事情?” 前往灵山的路上,师岚烟有些狐疑地打量着这位自称阿兰的女修。 “能让天枢这么信任的弟子,我怎么没见过?连剑都没有, 难道不是剑宗一门, 修的符箓?” 昆吾汇集天下道学,除了剑道弟子,也有一半修符箓之术的弟子, 大部分都是一择其一, 余者学个皮毛即可。 唯有天枢道君这样的天才, 才会一者皆精通。 白衣胜雪的女修微笑道:“是的, 有何不妥吗?” 师岚烟看着他, 总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思来想去也不知在何处见过, 只道: “能替天枢办事的,向来只有慕灵宗斐这两个弟子, 昆吾仙境的亲传弟子我大多都认识, 你我还真是第一次见……该不会是冒充的吧?” 从昭昭口中听说了人柱一事后, 师岚烟现在有些风声鹤唳,看什么都觉得是灵山的阴谋。 这位昆吾女修生得如此貌美, 要是天枢信任的弟子,她从前肯定格外关注,怎么会毫无印象? 雪衣女修淡淡一笑: “岚烟仙子是北辰儒门的弟子,又不是昆吾弟子, 对天枢道君身边的人不了解也是正常的。” 师岚烟眯了眯眼:“我跟天枢可是青梅竹马,你敢说我不了解他?” “青梅竹马这个词是不是太暧昧了些?只是从小认识而已,你与摇光君,还有你身旁这位子骞仙君, 青梅竹马的情谊应该更浓一些,怎从未听岚烟仙子念叨过?” 师岚烟被他轻声慢语地回怼,一时竟无言反驳。 雪衣女修说完这话,还扫了一眼昭昭的表情。 夜色昏暗,只隐约能看到她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她绝对喜欢天枢!” 师岚烟小声在她耳边嘀咕。 “说不定连你和天枢的关系都知道了,所以才在这里拿软钉子碰我,这你能忍?什么小有姿色的女修也敢在你面前放肆,你不骂她我瞧不起你!” 昭昭无奈道:“你想骂可以自己骂,我好像没有骂她的理由……” 师岚烟没能拉到同盟,气得扭过脸去。 她的师兄在旁瞧见,不知从哪儿变出一颗饴糖,师岚烟一边扁嘴说都这么大了谁还爱吃糖,一边诚实地将饴糖放进嘴里。 “……我曾听说,北辰儒门拒绝过昆吾的提亲,现在瞧着,怎么好像岚烟仙子对道君有意的样子?” 墨陵云在一旁观察了一会儿,有些好奇地问道。 昭昭从师岚烟与她师兄的互动中收回视线,抿唇笑了笑: “以前是,现在就不一定了。” 身旁的少年半晌不做声。 御风而行的夜色下,送来了他小声的疑问: “那檀昭仙子你呢?” 他虽然迟钝,但也不是傻子。 天枢道君那温文尔雅的笑容底下,偶尔会投来冰冷锐利的审视,稍加思考便不难猜到原因。 “什么?”昭昭正在辨别云层下的方位,一时没注意到他的话。 “没、没什么!” 墨陵云忽然也不太想知道答案。 他凑上前,与昭昭一同辨认下方景象。 “这是灵山以北的地界,我们快到了。” 一行九人,先服下了昭昭给的五色醒香丸,这才踏足了灵山地界。 灵山一脉避世而居,除了现身予以神谕之外,从不参与各宗之间的交流,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踏足灵山。 “灵山不愧又称之为药山,此处木灵汇聚,竟有许多外界罕见的珍稀之物,真是大开眼界。” 说这话的是神农宗的弟子,师岚烟笑道: “那你今夜就留在外面采采草药?” 神农宗弟子闹了个红脸,低头不语。 昭昭温声道: “此处洞天内天材地宝更多,仙君若是见到喜欢的,可以随意摘取,今日辛苦诸位一起冒险,多备一些药草也是防身。” 不愧是同修神农道的道友,说话就是能说到人心坎上。 但神农宗的弟子还是回绝: “来之前,长老已吩咐我带足丹药,仙子放心,时间紧迫,我们还是忙正事要紧。” 昭昭颔首,也不再多废话,正要开启洞天封印之时,身后几张黄纸符箓朝天上飞驰而去,张开的雷鸣电网瞬间击毙了几只树上的乌鸦。 “是给灵山盯梢的神鸦。” 天枢道君言简意赅: “我们的动作得快些了。” 方才闲散的氛围一扫而空,所有人顿时紧迫起来。 金光大盛,封印法阵开启,天枢道君在后方戒备,九人陆陆续续进入洞天内。 一如上次所见的那样,高耸入云的金色人柱从湖底直插云霄,那道金柱起码需百人环抱,无比震撼地坐落在眼前,令初见此物的几人久久失语。 “用作人柱的修士,修为起码在第四大境界后期。” 天枢道君默然看了一会儿,做出了判断。 墨陵云摸了摸下颌,疑惑不解: “修为这么高深的修士,灵山是如何办到的?” “入水一探便知。” 神农宗弟子取来避水丹分发给所有人。 虽说用避水诀也可在水内畅行无阻,不过同时也会损耗灵力,用避水丹更能节省体力。 “早听闻神农宗仙丹妙药无数,今日终于能一试了。” 那弟子抿唇微笑:“云麓仙府的丹药也声名远扬,并不比神农宗差,仙子谦虚了。” 昭昭捏着那枚避水丹默默想,确实不比神农宗差。 因为他师尊,原本就是神农宗的长老呢。 昭昭回想起今夜临行前,明决道人听说灵山藏有人柱一事之后,一贯乐呵呵的老头子难得神色凝重,像是天要塌了一般。 但他到最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嘱咐她两件事。 第一件事,比起揭穿灵山,自己的安危更重要。 第一件事,一定要让天枢道君远离灵山。 昭昭不太明白明决道人为什么要强调后者,不过此时此刻,天枢道君应该的确留在明烛山,应该也算是远离灵山了吧。 一炷香后,避水丹起效,九人一头扎入湖水之中。 并没有感觉到想象中的寒意,看来这避水丹不只能避水,还有使体温升高的驱寒之效。 昭昭在九人之中,修为不高不低,被安排在队伍中间。 游走在她前方的西域佛国的佛子默念梵文经法,佛法化作金光缭绕的实物,宛如缎带一般在黑暗的湖水中不断缭绕、延展。 既照亮了漆黑湖底,同时也驱散了黑暗中若影若现的杀气。 师岚烟朝昭昭传音入密。 ——这湖水中有怪鱼。 昭昭点点头,她也注意到了。 天枢道君环顾周遭,对众人传音。 ——是被人柱灵力滋养而生的东西。 原来如此。 昭昭忽而想到了什么,从金色梵文的保护圈内突然游出,瞄准了暗处涌动的鱼群,倏然放出树藤抓回了几只。 那怪鱼比昭昭想象中的还要凶猛,被抓过来的同时不仅没有逃跑,反而朝着昭昭面门扑来。 树藤在水中不甚灵活,昭昭下意识要用手格挡。 咻—— 一道灵力凝成的冰箭瞬间刺穿那只朝昭昭扑去的怪鱼。 水中顿时泛起一团赤红血雾。 ——没事吧! 前面的师岚烟等人立刻停下动作,向昭昭这边聚集。 昭昭回过神来,摇摇头,又拾起那只已经被天枢道君的冰箭射穿的怪鱼。 ——如果这鱼是被灵力滋养,才有如此力量,那么只要知道这鱼有多少年的修为,就能判断出人柱存在的时间了。 众人恍然大悟。 墨陵云立夸赞: ——檀昭仙子太聪明了! 师岚烟瞥了他一眼,这话传音给谢檀昭一人不就好了,非得传音给所有人,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对谢檀昭有意吗? 天枢道君余光冷淡地扫了墨陵云一眼,又落回那只鱼身上。 ——至少有上千年了,不过这鱼原本就是湖中的低等物种,即便受了千年灵力滋养,也只是灵智难开的小妖,而且……这灵力戾气极重,也只能滋养出这等怪物。 众人看着那怪鱼尖锐的利齿,锋利如刀的鱼鳍,都有些背脊发寒。 到底是怎样死而不散的戾气,才会滋养出这等怪物? 佛子垂眸,低低念叨了一句阿弥陀佛。 众人又在水中盘旋了一个时辰,终于探到了另一处水面的存在,一片朦胧的光在头顶愈发清晰,所有人都神色一振。 墨陵云对所有人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从袖中取出了什么指甲盖大的东西放飞,让它慢悠悠地从水中浮起。 那一粒万象珠浮出水面的同时,水下清晰倒映出了水上的景物。 昭昭努力辨认了一番,只能看出这似乎是在一个石窟之中。 ——有阵法十一座,轮值守卫七十一人。 鬼兵门的鬼方柳小声说出自己的判断。 ——水面亦有阵法封印,方才那颗万象珠就已经被阵法小小感应到了,如果是人从水下探出,必定会立刻惊动水上的守卫。 阴阳家的阴山寂蹙眉说道。 这还只是在这个洞窟内的戒备,待他们上岸,想离开这个洞窟,只怕会有更多关卡。 到底是守着什么秘密,才会如此严防死守? ——灵山的守卫皆是灵山血脉,修为不高,不足为惧,唯一的阻碍是这些阵法,你们可有办法? 阴山寂抓了一根水草轻碰水面。 水面金色灵阵泛起波澜,他将阵法上的每一个纹理尽收眼底。 ——很难,水面上的封印阵法乃是阴阳阵,设阵之人的能力远在我之上,即便尽力拆解,也只能有几息的空隙,不能完全解开。 阴山寂没说出口的是,阴阳家只有长老——甚至是掌门级别的修士,才有能力做出这等阵法。 如果人柱存在了数千年,那阴阳家到底对灵山人柱的事参与到了什么程度? 昭昭忽而开口。 ——我有灵山玉令,等下一轮守卫换班结束,我们便可行动,先从洞窟查起,等下一轮换班守卫来,再解决他们,我们就能安全撤离,这样我们起码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调查。 众人正在为这重重机关迟疑,听昭昭这么一说,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你还真是不怕死。 师岚烟感慨了一句。 昭昭转头冲她笑了笑,只对她一人传音入密道: ——没办法,这可能就是为母则刚吧。 师岚烟心虚地挪开视线。 ——换班了,阴山寂。 天枢道君这一句话骤然令所有人紧绷起来,阴山寂立刻催动灵力,精准地捕捉到阵法上的几处阵眼。 ——只有两息的时间,要快! 随着他一声令下,雪衣女修的身影第一个冲出水面,掌中符箓卷着灵力如电光倏然打在众人身上,快得如剑芒锐利。 灵山的这些守卫修为最高也只在第一大境界,还未反应过来,便已全数晕死过去。 天枢道君却忽而神色一凛。 “小心,这阵法与机关术牵连!” 众人刚从水面而出,还未站稳,便听见无数箭矢破空而来的声响,每一只皆不是寻常箭矢,不仅能够追踪人的行动轨迹,被箭矢擦过的地方,瞬间便被冷冻成冰。 “是数九箭!” 数九寒冬,箭过冰封,墨陵云一眼便认出了墨偃宗的机关术和特制箭矢。 师岚烟:“知道是什么东西就赶紧想办法让他停下!” 师岚烟亲眼见到一只箭擦过她发丝,冻得她一截头发全是冰凌,吓得背后全是冷汗。 “马上马上!” 墨陵云一边躲箭一边靠近石壁上方的机关核心,难免进展缓慢。 好在昭昭发现了他的举步维艰,立刻催动藤蔓将他裹在中间,墨陵云抓住机会大步上前,破解机关的同时,心中充满了被心上人保护的甜蜜。 昭昭却脸色越来越白。 那些冰矢打在藤蔓上,里面的墨陵云虽无碍,但藤蔓却被层层冰封,彻骨寒意顺着藤蔓寸寸侵袭,在她灵力释放的同时钻入她体内。 只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昭昭的眼睫已经开始有冰霜凝结,血液的流速也似乎缓慢了许多。 师岚烟一边躲箭,一边还要护着神农宗不会战斗的弟子,急得满头是汗,冲着墨陵云大喊: “还有多久!你再解不开这机关我们全冻成冰人了!!” 这冰就算打不到他们身上,洞窟的温度越来越低,已经冷到了一个连呼吸都像吞刀片的程度,就算不被这冰矢射死,也要被这温度冻死。 墨陵云心中也万分焦急,但机关术乃是精密的术法,越急越解不开。 他屏住呼吸,抛开周遭一切杂念,一心一意地钻研这极为精巧的机关术。 如此精妙,这不是寻常墨偃宗弟子能做到的,起码得是长老以上的实力。 难道说,灵山这件事,也有墨偃宗的参与? 来不及多想,只差一点,最后一点,便能解开这机关。 藤蔓另一端的身影不动如冰雕。 极端的寒冷中,不知怎么,身体好像莫名其妙地滚烫起来。 好热。 有点难以忍耐的热。 昭昭一只手还在维系藤蔓,另一只手已经迷迷糊糊地落在了腰带上。 太热了,得把外衣脱掉才行。 正当昭昭准备扯开腰带的同时,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源源不断的热量在这一刻注入了她的体内,一直清冷自持的雪衣女修掷出几道灵符,燃起大火烧融了封住树藤的坚冰,同时也烧掉了护住墨陵云的藤蔓。 墨陵云还在拆解机关,骤然感到一阵极端寒冷的气息袭来,手指蓦然僵住。 “再给我一炷香的时间!就一炷香!” 墨陵云已紧张得满头大汗,耳畔响起一道箭矢破空之声,他甚至也无暇顾及。 只差最后一点—— “护住她,你还有时间。” 破空声被截断,墨陵云微微怔松,一截雪衣从他旁边掠过,同时靠在他脚边的,是面色苍白的翠衣女修。 “檀昭仙子……” 师岚烟闻声朝那边看去,只见那雪衣女修以指为刃,干脆利落地隔开了手腕,鲜血如雨落下,恰好在昭昭与墨陵云的周围画下一个半圆。 与此同时,鲜血骤然升起一道火墙,火舌瞬间将飞来的箭矢灼烧成灰。 “好烫!” 里面的墨陵云下意识的叫了一声,但他手里动作仍然未停。 想到脚边的人,他还挪了挪位置,将气息微弱的昭昭护在了他的身形之下,防止她被火烫伤。 迷迷糊糊间,昭昭恢复了些许知觉,看向火墙外那道如巍峨玉山般的雪色身影。 ……很像。 很像一个人。 自从一念剑不能如过去那样听话之后,天枢道君已许久未用过剑,操纵灵符也算得心应手。 只不过同时又要支援其他人,偶有几根箭矢会擦过他身体,但很快就被他体内磅礴灵力对冲消散。 灵力随着失血而逐步消耗,他的视线又模糊了几分。 就在他晃神的片刻,一根箭矢冲破他的重重灵符,直直朝他心□□来—— 铮! 箭矢停在了他心口一寸处,天枢道君抬起眼眸,视线越过火墙,落在了那虚弱睁开眸子的女修身上。 烈火灼灼,她软软地抬起了手臂,灵力却源源不断,无比牢靠地束缚住那一根破空而去的箭矢。 但她的眼中,不再是担心忧虑的目光。 好像在嘲弄着什么,很轻地扯了扯唇角。 咔哒。 不断在洞窟内穿梭的箭矢在这一刻停了下来。 “停下来了!终于……停下来了。” 墨陵云背后早已被汗水湿透,但他来不及擦汗,连忙蹲下查看昭昭的情况。 “檀昭仙子?你没事吧?你、你别睡着啊,都是我不好,是我学艺不精,破解得太慢,才会让你支撑这么久,神农宗的弟子呢?你快来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众人还未松一口气,便听到墨陵云方寸大乱的声音。 神农宗弟子快步上前,渡了些木灵之力给她,又仔细探查了一下她的经络。 “她灵力催动过度,寒气侵袭,冻住了她体内的血液,若非及时发现阻拦,差点有冻死危险。” 方才昭昭热得想要脱衣服,就是冻死前的征兆。 众人心有余悸,师岚烟忙问: “那现在呢?现在应该没事了吧?” 神农宗弟子抿了抿唇: “血火已经熄灭,这洞中依然天寒地冻,最好还是能让她暖和起来,否则会有经络冻坏的风险。” 修行之人最重经络,要是经络受损,对今后的修行是不可挽回的损伤。 墨陵云立刻道:“那我们马上回去。” “不行。” 昭昭出声阻拦,血色不多的脸上,一双杏眼明亮坚定: “机会只有一次,你们看那边,那边被冰封住的地方,写了什么字。” 众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围绕着这洞窟人柱的四周石壁,似乎在不同的方位,写下了什么东西。 北辰儒门的子骞上前,以笔为刃,劈开了石壁上的坚冰。 上面写着: 土灵,阴阳家乙渊。 阴山寂微微惊讶道:“是我阴阳家上一代飞升的乙渊掌门。”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旁的鬼方柳也劈开另一边的石壁,上面写着: 火灵,鬼兵门赤幽。 “是……鬼兵门飞升的前辈。” 修界飞升之人何其少,这些千万年才诞生的天才,早已铭刻在整个修界的历史上。 然而他们的名字,却莫名出现在灵山的这个小小洞窟内。 与这通天的人柱放在了一起。 众人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骇人的真相,再劈开其他冰层,露出底下的名字。 木灵、水灵,再加上前面的土灵和火灵。 五行已经集齐了四个,只差最后一位—— 金灵。 神魂属金灵的修士,当世最有可能飞升的大能。 众人的视线不自觉的落在身着昆吾弟子门服的女修身上。 昭昭也无言地望着他。 真相已经昭然欲揭。 灵山之所以无比尽心竭力的扶持那些有希望飞升的大能,扶持天枢道君,并非真的是在普度众生,而是为了达成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 包括天枢道君,亦是如此。 但他却似乎对这一切并未太过关注,只是将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腕往昭昭苍白的唇边递了递。 “喝下去。” 他额间浸出细密汗珠,沉静如水的眸子望着她轻声说道。 昭昭看着他眼底倒映出的自己,眉眼间皆是不明所以的困惑。 “我的血中有至阳之气,能缓和你经络中的寒气。” 他又解释了一遍。 可昭昭疑惑的并不是这个。 他为什么要救她? 他不是醉心剑道,一心想要飞升成仙吗? 灵山如此大的阴谋摆在他的面前,他为何像是没听见似的,反而操心她的经络是否会受损。 如果是以前的谢兰殊,这么做并不奇怪。 可他不是。 这世间已经没有能让她放下戒备依靠的谢兰殊了。 “不必了,”昭昭推开他的手,一字一顿道,“你救了我一次,我也救了你,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不必再牵扯太多因果。” 45 第 45 章 暴露(一更) 她的回答是早已预料到的答案。 只要她认出自己, 就绝不会再用那种清亮温柔的目光望着他。 只会像这样,仿佛丛林中在戒备野兽的小动物,浑身僵硬的戒备着, 他的任何异动都会将她推离得更远。 那种怀疑警惕的目光,就好像她已经绝不会相信, 他是因为爱她才会救她。 “喝下去。” 这一次他温和的嗓音里,带了几分作为天枢道君与她初见时的冰冷疏离。 “不要因为你一个人莫名其妙的执著,拖了所有人的后腿。” 昭昭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心像在黑沉沉的潭水中,悠悠沉了下去。 没错。 这才是天枢道君。 并不是为了救她,只是不想让她耽误他的正事。 扶着昭昭的墨陵云第一个出声, 不悦反驳: “什么叫拖后腿!若不是檀昭仙子替我挡住飞来的冰矢, 我怎么能腾出手去破解机关, 机关破不了, 大家都得无功而返, 你怎么说话的!” 旁观的众人, 视线也在昭昭和昆吾女修身上打转。 这两人, 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一副相看两厌的模样了? 昭昭的手很轻地拍了拍墨陵云的手背,示意他不必再说。 她抬眸, 定定看向天枢道君的双眼, 那里面漾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她无心分辨。 “我喝。” 她抓过他凉得像冰一样的手,用平整洁白的牙齿, 像野兽啃噬般恶狠狠咬上他的手腕, 且故意在他划破的伤口处磋磨。 昭昭简直恨不得将他的血都喝光,然而难以忍受的血腥气在她唇齿中蔓延,细眉拧得紧紧的, 明明是想报复他,却搞得像再惩罚自己一样。 在她被血呛到的时候,她感觉有只手在她背脊上拍了拍。 但还没看清到底是墨陵云还是天枢道君,那只手便已经收回。 “灵山所筹谋的事,我大概明白了。” 他起身,望着洞窟内那一潭幽深湖水。 “恐怕,这件事已经筹谋了几千年,这五人中最早飞升的是阴阳家的乙渊掌门,最晚飞升的,是神农宗的掌门王不留行,乙渊掌门那个时代的人,早就化为尘土了,如果这世上还有人知晓一点当时飞升时的内情,除了灵山,那就只有神农宗资历最老的前辈。” 神农宗的弟子啊了一声,小声道: “可是,我们解蠡掌门年岁并不大,与前任掌门应当交集不多。” “我知道,”天枢道君淡声道,“当年神农宗新旧掌门交替,本该是另一位名叫决明子的弟子修为最高,理应继承,王不留行却在灵山扶持下,修为大增,继任掌门之位的一百年后,便顺利飞升。” 此事在修界,作为灵山的功勋广为流传。 也因此,人人都想成为那个被灵山卜卦选中的天选之子,从此道途平顺,一步登天。 但此刻,众人看着这道通天人柱,心底却唯有一片彻骨寒意。 若真的在灵山的辅佐下飞升成仙,又何来这通天人柱? “恐怕,那些原本要飞升的大能,都被灵山用不知道什么办法,在飞升前的一刻做成了人柱。” 神农宗的弟子看向浸泡着人柱的湖水。 “等最后的金灵聚齐,五行灵力散入水中,灵山被这片湖水滋养,只需两三代人,大概就能改善先天不足的经络,获得能够修行的身躯了。” 在水里泡久了,就连低等湖鱼都能变成有妖力的怪物。 更何况这是聚集了五位有飞升之力的大能。 师岚烟抱紧手臂搓了搓,看了一眼天枢道君道: “这修界最有前途的金灵修士,可不就汇集在你们昆吾仙境了吗,哼,区区一个招摇撞骗的灵山,等天枢来了,迟早把整座山都给铲平!” 众人也看向那位昆吾女修。 虽然没想到灵山竟然不声不响地做了这些骇人听闻之事,不过无论他们怎么谋划,在他们昆吾的那位天枢道君的绝对实力面前,都不堪一击。 只要等回去将这一切告知天枢道君,事情便可迎刃而解。 “既然这样,趁下一班轮岗的守卫到之前,我们赶快离开吧。” 墨偃宗为灵山设计的这个机关实在过于霸道,众人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伤,消耗了不少灵力。 他们此行探查的目的也算完成,可以返回了。 天枢道君却并未挪动脚步。 “你们回去,我继续往前走。” 已经向湖水处聚集的众人诧异回头。 “……你一个人?”师岚烟不敢置信道,“你一个人怎么继续?灵山肯定不只这一处机关,我们几个人应付起来就够吃力了,你一个人去不是送死吗?” 这个昆吾弟子是怎么回事啊? 区区一个弟子,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救世主了吗? 唯有昭昭知晓他的身份。 方才在烈火之中,她看着他孤身立于前方的背影,一瞬间便与记忆中那个曾在大雪纷飞中守她一夜的身影重叠起来。 在她眼中,天枢道君与谢兰殊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 但只有在这种时候,能够窥见那一丝相似的痕迹。 天枢道君没有理会旁人的质问,只朝昭昭伸出手: “将灵山玉令交给我,此事与你和他们,都无关了。” 昭昭握住腰间的玉令,指尖用力得微微发白,将玉令朝身后藏了藏。 “不行,你必须要回去。” 他眸光微闪,问:“为什么?” “因为你只有一个人,我不信你有十足的把握,如果灵山反扑,首当其冲的就是最近的云麓仙府。”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似乎想要从她无懈可击的逻辑中寻到一丝丝的担忧。 可是,不管他怎样寻找,都再也找不到当年在云梦泽时,那个会在除夕的大雪纷飞中,深一脚浅一脚走过积雪,为即将远行的他求一柱高香的少女会有的神色。 他眼帘半垂,自嘲地笑了笑。 “我保证,不会波及云麓仙府。” “你用什么保证?” “用我的性命。” 昭昭没料到这个答案,愕然怔住。 在她怔愣时,那只骨节如竹的手已经从她掌心抽走玉令。 他站起身,从墨陵云虚扶着她的手,一路看到她脏兮兮的裙摆下方。 “鞋子破了,记得回去换一双,否则踢到东西,又要疼上许久。” 蓦然间,昭昭呼吸一紧,心中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后方的阴山寂开口道: “封印阵法在两息之间就要开启,诸位莫要闲聊,赶紧走!” 阴山寂专注于再次解开封印,根本没注意到他们再说些什么,只知道守卫换班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他们必须立刻离开。 被墨陵云一把扛起的昭昭高呼: “等等——” 如霜雪洁白无垢的衣袖挥过一道灵流,在封印开启的同时推了所有人一把,将神色各异的这群年轻修士全都送入封印之下。 湖水泛起金色波澜。 五感被湖水吞没的最后一瞬,印刻在瞳孔中的,是那道雪色身影如白鹤般被涌入石窟的守卫吞没的身影。 - 昭昭几乎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的云麓仙府。 这一路惊心动魄,众人皆疲惫至极,各自将灵山之事传讯回宗门之后,便回到房间躺下阖目修整。 师岚烟在云麓仙府内打听了一圈,也没打听到天枢道君的去向,只得放弃,以为又有什么乱子需要他去平定。 临睡前,师岚烟来看养伤的昭昭。 “那女修……修为还挺强的,不一定就真的以身殉道了,总之等各宗掌门收到消息,我们再集结人马杀入灵山,说不定还能救回她呢,你别太担心,赶快闭上眼休息。” 昭昭是他们几人中受伤最重的。 刚回到云麓仙府时,明决道人在她房间里摆了三个燃着长明火的炉子,才令她的体温回暖几分。 替她诊治之后又说,好在有道君喂的那几口血吊着,这次有惊无险,她的经络只需再修养几天就能复原。 师岚烟走后,原本被离风和小白拦在照月峰的曜灵和容与,不知怎么,竟然从那两人的严加看管下逃了出来,一头扑在昭昭的床边哭得涕泗横流。 “好了好了,师尊这不是没事吗?怎么哭得像师尊快死了一样?” 昭昭替他们一一擦干眼泪。 虽然有点不太厚道,不过容与哭得冒鼻涕泡的样子是真的很可爱,更别提一贯自尊心超强的曜灵也哭得鼻尖红红。 曜灵吸了吸鼻子:“师尊以后不能再让我们这么担心了。” “有多担心?” 曜灵张开双臂,在半空中画了个超大的圆,一脸认真道: “有这么这么这么担心。” 昭昭想了想,又问:“那要是师尊真的没了,你们要怎么办?” 容与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昭昭连忙忍着笑安抚他们。 “师尊开玩笑的,别哭啦,阿与你要是再哭下去,真的要变成小哭包啦。” 哄到最后,两个本已经许久没再和她同塌而眠的孩子,又钻进了她的被窝。 哭累了的容与靠着她入睡,曜灵却没睡着,抱着她的胳膊,用红彤彤的眼睛望着她。 “师尊真的有一天会死吗?” 昭昭想了想:“只要一天没有修炼成仙,人都会死的——就连那些很强很强的人,也会死掉。” 曜灵从宗门内这几日来来去去的人中,已经隐约意识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她又将昭昭抱紧一些: “那,师尊晚一点死好不好,等我再长大一点,等我也变得像老头子那么老,你再死好不好?” 一股暖意涌了上来,昭昭的手掌轻轻拍在小姑娘细弱的背脊上,一下又一下,哄她沉沉睡去。 躺在床上的昭昭望着头顶的纱幔。 再强的人也会有身死之日,如灵山中那些人柱一般。 但昭昭不觉得天枢道君会死在灵山,如果预知梦预知的未来没有被改变,他是能够以一己之力屠了灵山的。 所以,那些不好的预感,只不过是她想得太多而已。 昭昭闭上眼,她在这一晚的梦中,忽而梦见了已经许久未见的云梦泽。 她梦到了谢兰殊最后消失前的那一夜。 豆大的烛火下,垂发披衣的青年,手中握着与他颇有些违和的绣花针。 原本笨拙的绣法,早已被过于活泼、时常勾破衣服的昭昭锻炼得无比娴熟,银针在绣鞋上穿梭,将鞋底纳得舒适又合脚。 ——不是已经有很多鞋了吗?怎么又做了一双新的? 昭昭将绣鞋从他手中抢走,搂着他的脖子坐在他腿上。 ——已经够我穿到变成老太太了,不用再做了。 宽厚的手掌贴在她后腰,扶着她好让她坐得更稳些。 每次都是这样,明明是她先贴上去,到最后却会变成被他紧紧缠住。 像一只无毒的蛇一样,一层一层地缠绕上来,要与她密不可分地融为一体。 ——还不够。 他又重复起这句话。 轻柔如春风的嗓音掠过她耳畔,染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哀伤。 ——不管是鞋子,还是衣服,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都不够,想做得更多……这样你就不会忘记我了。 昭昭被他弄得有点痒,笑出声来。 ——你每天都恨不得贴在我身上,我就算想忘了你,也没办法忘啊。 ——真的吗? ——真的! 你真的不会忘记我吗?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过了多久,不管那些绣花蛀虫还是腐烂,你都不会…… …… 昭昭从梦中猛然睁开眼。 曜灵和容与还没醒来,昭昭坐在床上缓了半天,才意识到那只是她的一个梦。 都是天枢道君临别前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才会梦到这些东西。 昭昭掀开被子,起身洗漱,心神不宁之际,忽而见远处一道白色身影腾云而来。 一晃神,昭昭还以为是那个人,但很快发现来的人是小白。 小白鲜少露出这样急切的神色,开口便道: “不好了。” 昭昭心头一突。 思绪有一瞬间的凝滞,但她的声音倒并没有慌乱,只是问: “天枢道君死了?” 小白一愣:“当然不是!天枢道君怎么会死!是魔族!魔族在即墨海的阵前叫嚣,说魔族圣子就在云麓仙府,让我们将人交出来,他们即刻退兵,再不会打扰修界!” 46 第 46 章 罪孽(二更) 明烛山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 七大宗门之前来的那部分弟子, 有一半都已经陆续分散回宗门,去执行之前合议中商量好的布局。 剩下的一半人听说了魔族圣子之事,不仅暂停了原本离开明烛山的计划, 还以最快速度传讯回宗门,请更能做抉择的长老掌门前来助阵。 正午日头正盛,前来传讯的魔族使者站在山门下的阴凉处。 魔族身形要比普通修士高大, 但这位使者却难得不算魁梧,套在一身剪裁合适的漆黑衣袍内, 再露出一个标准的和善笑容, 看上去确实有几分谈和的意思。 “云麓仙府的掌门来了。” 在大殿外围观魔族使者的人群里, 有人喊了一嗓子。 众人朝右方望去, 只见数十名执剑弟子簇拥着云麓仙府那位年轻的女掌门而来。 她身形清瘦,又因修行神农道而显得气韵平和, 极易亲近, 但迎上在场数百人的视线, 她的神色也并无慌乱,步伐稳健地穿过这些形形色色的打量。 “你就是魔族的使者?” 昭昭在山门处停下脚步。 眼前的使者点点头。 明明是尽可能和善的笑意, 但因为过于标准,且保持得太久, 而显出了一种非人的异样感,令人看了毛骨悚然。 他将一封信递给昭昭。 “我们将军收到一些消息, 称魔界失踪多年的圣子, 似乎就在云麓仙府之中,将军大喜, 命我前来与修界谈和,迎回圣子,顺便带了些礼物, 以表对云麓仙府多年来照顾圣子的谢意。” 说完,他长袖一挥,从虚空中取出一大堆层层叠叠的箱笼。 盖子打开,里面盛放的全都是华光璀璨的灵石,以及数箱魔界特有的天材地宝,法器刀戟。 身后不少人都投来打量的视线。 昭昭却只扫了一眼,微笑道: “将军真是大手笔,只不过,这其中恐怕有些误会,我们云麓仙府没有你们要找的圣子,不知将军是从何处收到的假消息,可得好好找那人算算账。” 使者笑意不变:“消息定然不会假,或许是掌门也受了隐瞒,无妨,我带了与魔主法器同出一脉的赤水鼎,圣子之血滴入鼎中,自会验明真身。” 宽袍遮掩下的手掌微微出汗。 昭昭看着他掌心浮起的青铜鼎,只觉血液蜂拥而上,冲得脑子一阵发晕。 一旁的离风站了出来,扬起下颌嗤笑道: “你说验就验?就算找到了又如何,你们魔族在修界几番肆虐,搅得民不聊生,现在说找到了,就要轻轻松松把人带走,真把修界当自己家吗?” 使者看了一眼离风,很快又噙着笑意挪开视线。 “此事事关两界和平,我代表将军前来传递魔界的意思,当与能够做决定之人对话。” 言外之意,离风一个妖使还不配与他对话。 “你——” 小白连忙拦住想捏爆对方脑袋的离风。 昭昭脸色沉了沉: “恕我直言,魔界的将军如今没有几十也有十几个,权利交迭只在顷刻,你又怎能代表两界和平?” “只要云麓仙府交出圣子,我们便是辅佐圣子,唯一正统的魔族将军。” 使者不疾不徐地看向昭昭身后。 “如果掌门有所疑虑,大可以与修界各宗商议,这些日子,我会在明烛山山下随时等候掌门的答复,不过,只有三日期限。” 昭昭深呼吸了一个来回。 “三日之后呢?” 使者笑道:“三日后也无妨,只是需得提醒掌门以及修界各宗,消息泄露是很快的,如果不早做决定,其他魔族将军得知后,恐怕便会合力朝明烛山而来,到时候又是一场大战,多不划算啊。” 魔族使者收起箱笼,恭敬行礼后,身影消失在了山门外。 尽管他说的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废话,但有一句话却说得极对。 ——消息泄露是很快的。 当日傍晚,七大宗门的掌门以及长老便聚集在了明烛山云麓仙府内,彻夜商议魔族使者入云麓仙府寻圣子的事情。 “……结果如何?” 伪装成昆吾弟子潜伏在内的小白回到照月峰,昭昭和明决道人屏息等待着他的回答。 “天璇君说服了所有人。” 小白垂眸答: “明日一早,便邀使者上山,查验明烛山上下所有人等。” 压在心口的巨石无声地沉了下去,昭昭知道,这是几大宗门共同的决定,再无法转圜。 坐在对面的明决道人也幽幽叹息一声: “早料到了,毕竟容与和他们非亲非故,将容与送出去便可平息魔族骚动,对修界来说,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又不是送修界自己的人,有什么需要犹豫的呢? 离风对这个结果嗤之以鼻: “真没骨气,要是在我们妖族,管你是找谁,伤了我们妖族的人,就要以牙还牙报复回来,还谈何,谈个鬼!没把他们要找的人杀了祭旗都算好的!” “修界就是如此,什么都讲究个权衡利弊……” 明决道人的话还未讲完,昭昭霍然起身。 众人神色微变。 “我初入修界,千里迢迢来寻我的夫君,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却只在乎我会不会扰乱他们的因果,阻碍他们的仙途。” “既然修道之心如此坚定,这一身修为,本就该用来除魔卫道,凭什么要用我珍贵的东西来替他们排忧解难?” 她望着明烛山正殿的方向,忍住心中的不安与畏惧,一字一顿道: “今夜我便会带容与离开,这件事与你们都无关,只需替我隐瞒,无需为我们冒险。” 她这话是对离风和小白说的。 当初与离风的七年妖契,如今刚好到期。 与小白的妖契虽没限制时间,但也可以一并解除。 ——今夜若带着容与离开云麓仙府,一旦被发现,便是与修界站在了对立面。 昭昭不知自己要面对何等阻碍,但无论如何,她不想强迫别人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冒这样的风险。 “……说什么蠢话。” 一贯只被小孩子们摸来摸去的犬妖揉了揉她的脑袋。 他扯动唇角,冷哼一声。 “别把我们妖族当成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修士,打架这种事,我离风还没怕过谁。” 小白也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道: “我们白狐不轻易认主,既然认了,主人想让我们做什么都是对的,主人不带着奴,就是不要奴了……” 明决道人瞧着他们,唇角虽然还带着笑意,目光却越过窗外,看向灵山的方向。 天枢道君已入灵山整整一日。 若他在这里,局面恐怕会好上许多吧。 - 与此同时。 灵山橘颂殿内。 幽深昏暗的大殿一片可怖的宁静,刚死后的身躯还带着一点温热,脖颈软软地歪倒在一边,身下流出的血汇聚成血泊,无声地朝四周蔓延。 “还不出来吗?” 鲜血溅在道君洁白如雪的衣袍上,像是凛冬绽放的一树红梅。 他站在血泊中,长身玉立,似一支挺拔隽秀的竹,又像是人间饱读诗文的世家公子,与周遭肃杀之气格格不入。 “再不现身,你们灵山恐怕等不到我化身人柱的那一日,就要血脉断绝了。” 隔了许久,大殿内回响起一个沉缓雍容的女声。 “不愧是天枢道君,连一念剑都未拔,便将我灵山培养了这么多年的顶尖修士杀了大半,不过——不拔剑到底是因为对我灵山不屑,还是道君如今,已经无法操控一念剑?” 雪衣道君唇边笑意未变: “不用一念剑,我仍可屠尽你们灵山。” 沉默半晌,隔空传音的殿内响起灵山巫咸的轻笑声。 “道君乃千百年间罕见的天才,我当然相信你做得到,只是,道君恐怕要动作快一些了,我的信徒正在从山下涌来,还有另一批信徒,正前往明烛山——” “不知道君可否知晓,这云麓仙府虽是修界的后起之秀,但其中却是藏龙卧虎,不仅有能杀道君的命定之人,还藏有魔族苦苦寻找数年的魔族圣子。” 寂静如夜雪的眸光微动。 “你与魔族勾连。” 灵山巫咸宽和笑道: “只是传达卜卦所得的神谕而已,我等乃神祇在人间的代行者,魔族亦是世间众生,灵山帮了你们修界万年,如今也该轮到魔界了。” 他知道,此时放弃征讨灵山实非良策。 以他如今的修为,趁灵山没有防备之时,一鼓作气深入阵中,是最有可能一击必杀的战术,如果此时离开,下一次就没那么容易了。 但是—— 听到魔族朝明烛山而去的一瞬。 身体已经先于思考行动,不容他阻拦的转身前行。 “蒙蔽世人,狼子野心。” 道君脸上笑意褪尽,冷冷吐出两个字。 “无耻。” 身后殿内,仍不知藏身何处的灵山巫咸悠悠道: “修士修道,就是理所当然,我们灵山子民修道,便是狼子野心?” 天枢道君头也不回地冷声道: “既如此信任神祇,听命于神谕行事,上天未给你们灵山修行之力,你们却不肯顺应天道,要用他人性命填自己的欲望,这本就是罪不容诛的野心。” 在他踏出橘颂殿的最后一刻,他听到身后响起了灵山巫咸意味深长的笑声。 “是人皆有欲望,越是天道不容,烧得就越旺。” “你我之间,罪不容诛的到底会是谁呢?” 47 第 47 章 信任(一更) 晚来风急, 夜风呼啸如兽嚎。 为了避开各宗耳目,昭昭一行人没有选择御风飞行,而是借着树林掩映, 在林中穿行。 “……灵灵不跟我们一起吗?她一个人留下来, 会不会遇到危险?” 骑在仙鹿背上的容与频频回头看向云麓仙府的方向。 他们离开宗门已经有半个时辰, 肉眼已经不太能看得见宗门的模样。 自从离开魔界与曜灵相遇之后, 他便与曜灵如影随形, 就连分床睡都是这几年才有的事情, 他无法想象没有曜灵陪着他的日子。 “不会的,云麓仙府现在是最安全的地方。” 七大宗门的掌门都聚集在那里, 什么妖鬼邪祟都闯不进来。 这些修界的名门正道,就算再怎么伪君子,也不可能拿曜灵的安危来胁迫她。 容与又看向昭昭发丝凌乱的背影,惶然道: “我们不能带着她一起走吗?” 还有明决道人, 就像他们从小剑关离开时那样, 不管是逃命还是流浪, 只要大家都在一起, 怎样都好。 但昭昭抿了抿唇道: “不能,如果我们回不去, 曜灵就是下一任掌门,云麓仙府的责任由她来抗。” 容与愣愣地望着前方。 什么叫回不去? 师尊不是说,只是让他去离风所在的妖界避避风头, 很安全,为什么会回不去? 正想着,前面的离风忽然停下脚步。 他眉眼微沉,拦住昭昭等人。 “前面有人。” 昭昭顿时整颗心都悬了起来,此处离妖界尚远, 要是在这里就被发现,免不了一场恶战。 然而—— “师尊,您也太偏心了!” 从密林深处的树影下,走出了几十人的小队。 为首的,正是一脸将哭未哭表情的钟离舜。 “您又不是只有容与和曜灵这两个徒弟,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就这么一走了之,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句,要不是我自己听墙角听到,我明日一睁开眼,就没有师尊了……” 十四岁的小少倔强地绷着一张脸,虽然个子长大了许多,但神色仍如小时候那样要强又可怜。 昭昭连忙解释:“不告诉你是不想我们走后,你被昆吾那些老头抓着盘问,不是有意瞒着你……” 钟离舜仍是满脸幽怨,旁边的小白掩唇笑了笑,出声提醒: “曜灵也不知道。” 她现在还在照月峰呼呼大睡呢。 听到这一句,钟离舜幽怨的表情终于收了起来。 “……我也不是在和她争风吃醋,她不知道就不知道,不用特意和我提。” 离风嗤笑:“明明就一脸‘果然我才是师尊最得力的徒弟’的表情,嘴硬什么。” 小少年脸颊微热:“我没……” “好了好了。” 昭昭打断他们。 “这里不是闲聊的地方,阿舜,此事与你们无关,你带着人赶快回去。” “怎么会无关,”钟离舜神色肃然几分,“我们是云麓仙府的弟子,不管他们说容与是什么魔族什么圣子,我们都只认他是我们云麓仙府的人。” 他身后的一名钟离氏剑修也道: “不能将容与小师兄交出去!” “魔族扰我修界已久,岂可如此草草休战。” “不能用容与小师兄谈和,他们七大宗门不想开战,我们云麓仙府跟他们打!” 离风见状满意颔首: “不错,不愧是我瞧上的宗门,还算有点骨气,比那些贪生怕死的老东西强多了,谢檀昭,你说呢?” 昭昭望着眼前一张张年轻坚毅的面孔,攥紧了腰间的芥子袋。 她忽而回想起临行前,明决道人对她的说过的话。 ——离开神农宗后,老朽原本是想着寻一个清净地方,就这么凑凑合合地等死,没想到收了你这么一个麻烦精徒弟。 ——老朽当年惹过最大的麻烦,也不过就是争强好胜,最后逼得我那位掌门师兄急功近利,与灵山为伍,最后眼睁睁看着他成了人柱,没想到你这个徒弟,倒青出于蓝,惹的麻烦更大。 ——可惜,师尊已过了鼎盛之年,无法同别的师尊一样,替你解决这些麻烦,此物名为不死木,若遇危机,吞下此木,可助你一臂之力。 树影婆娑,月色摇曳。 昭昭抬起头,缓缓绽开一个笑容。 “等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回明烛山吧。” - 天色还未明,驻守明烛山的各宗掌门终于收到了云麓仙府掌门失踪的消息。 “那凡女……竟如此不识大体!” 天璇君拍桌而起,面露愠色。 昨日他们商议之时,故意没有叫她来,本是想瞧瞧她的态度。 见她没有丝毫动静,他还想着魔族圣子之事她应当不知情,所以才会为了避嫌,不提出参与他们的商议。 结果没想到,她之所以不露面,根本不是为了避嫌,只是在降低他们的戒备心,见势不对竟真的就带人跑了! 她好歹如今也是一宗掌门,她怎么敢一走了之! “她师尊呢?她徒弟呢?都去打听过了吗?” 底下弟子垂首答:“都问过,她师尊一问三不知,她三个亲传徒弟,两个皆失踪了,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怎么?” “把派去询问的三个弟子都打伤了,其中有一个差点连耳朵都咬掉,还……死活要加入我们一起找她师尊,看上去是真的不知情的样子。” 天璇君愣了一会儿,随即怒火更甚。 那凡女养出的都是些什么不知礼数的弟子! 但此时没空和她的人计较,天璇君立刻下令,务必要追回被谢檀昭带走的魔族圣子。 北辰儒门的掌门闻讯赶来,听说事情始末之后,迟疑半晌劝道: “其实……天璇君倒也不必如此大动肝火,那位檀昭仙子若是真的带走了魔族圣子,我们大可轻拿轻放,天枢道君已经将应对魔族之策安排妥当,有没有这个圣子,我们都一样能够剿灭魔族。” 天璇君闻言默然。 他当然知道天枢道君的安排。 如果道君还是从前的道君,他今日或许真的可以轻拿轻放,但是—— 修为倒退一个大境界,这七年征讨魔族全凭经验和昔日威名硬抗。 现在还孤身一人闯入灵山,至今生死未卜。 天璇君有时候都在怀疑,这是否是他的一种无声、自虐的抗争。 他自幼教导天枢道君,他这一生,只需为手中之剑,为脚下的昆吾而活,除此以外一切皆是虚妄。 所以他如今,明知自己修为已不如从前,却仍不知后退的拼杀。 好像期待着有朝一日,让自己死于他与生俱来被赋予的责任与道义之下。 天璇君希望自己的感觉是错误的,却也不敢赌这个可能性。 天枢道君是昆吾的柱石,是修界的栋梁。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倒下。 “有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取胜的办法,为何要舍近求远?” 天璇君瞧了身旁掌门一眼。 “听说岚烟仙子与这位檀昭仙子走得颇近,掌门莫不是因为女儿的求情,所以才会来给她当说客的吧?” 被说中的北辰儒门掌门背后一阵冷汗。 “怎么会……” “告知各宗掌门,无论如何,需得在他们跑去我们抓不到的地方之前,拦住他们。” 弟子道:“是。” 北辰儒门掌门在心里无奈叹息一声。 集齐七大宗门的精英,想要用追踪术找人并不困难。 第二日午后,派出去的人就寻到了昭昭一行人的踪迹。 “请止步。” 为首的天璇君带着大批人马,将昭昭等人拦在了距离妖界还有百余里地的山谷内。 山谷两岸峭壁高耸,昭昭抬起头,只见天璇君的身影逆着光,阴沉沉地压在她的视线上方。 语调虽客气,但他的嗓音里带着不容反驳的威严。 “檀昭仙子,你如今也是修界的一宗掌门,理当站在修界的立场上思考问题,交出魔族圣子,此事就当做从未发生过。” 山谷两侧,放眼望去皆是乌泱泱的人影。 昭昭以身护在容与身前,强自镇定道: “应该站在修界立场上思考的人,应该是天璇君你。” 山谷上的人影眯了眯眼。 “魔族圣子,并不单单只是一个象征,他是由魔主法器选定的强者,未来一朝长成,便是可以号令群魔的魔主,你们将他放归,只是饮鸩止渴,给修界留下祸患。” 说到此处,昭昭担心他们又动了杀掉容与的念头,急忙补充: “最好的办法,是将圣子留在云麓仙府,好好引导,他长大后必然会心向修界,为我们修界而战。” 躲在昭昭身后的容与怯怯探出一个脑袋: “我会乖乖听师尊的话,师尊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们不要伤害我师尊,也不要送我回去……可以吗?” 众人之前只听说魔族圣子之名,却没想到,所谓圣子,竟然是这么小的一个小孩子。 唯有天璇君不为所动: “檀昭仙子多虑了,魔族与妖族、鬼族,以及灵山一脉相同,寿数漫长,生长缓慢,在这位魔族圣子成长到可以被魔族利用之前,我们便会彻底铲平魔界,以绝后患。” “那也不行!” 昭昭果然否决,紧紧握住容与的手。 “魔族手段残忍,你们可知,如果将魔族圣子送回魔族,他们会将他丢进万魔窟,以他的血来滋养其中魔物,再生剥了那些魔物来增强自己的修为,魔族只会变得更加难以对付——” 昭昭虽然未在预知梦中亲眼看到这一幕,但光是听到容与和曜灵多年后重逢,提起的这几句只言片语,就已经心中骇然。 她不敢想象,容与这样一个听了鬼故事都怕得要曜灵陪他去上厕所的胆小鬼,要如何在那个万魔窟中生存下来。 “檀昭仙子说笑了,”天璇君随口道,“只是你的臆测而已,并不是真的会发生,与其心疼一个魔族之子,不如关心关心我修界浴血奋战的修士。” 昭昭彻底打消了与天璇君沟通的念头。 山谷西北方吹起一阵风。 昭昭与小白对视一眼。 “这边跑!” 一行人迎风而上,山谷上的弟子们自然紧跟上来,要在他们抵达妖界前拦下。 然而刚有动作,便见一阵白雾顺风吹拂而过,前面的弟子来不及屏气,瞬间吸入了白雾中夹杂的粉末。 “……是涂山氏的香。” 狐族媚香并不是什么毒药,只会让人失去意识睡上一觉,再做一个香艳的美梦而已。 所以这些弟子提前服下的解毒丸无法抵抗,只能认栽。 好在他们人多,前面的弟子倒下,后面还有数百人,天璇君这次飞身前行,越过底下弟子行至最前方,几息之间就已经逼近昭昭等人。 负责断后的钟离舜抬起头,看着身为昆吾长老的天璇君近在咫尺,握剑的手都冒汗。 对方是比他大千余岁,修为大上一整个大境界的强者,他注定不是天璇君的对手。 但是,哪怕能抗下几招,也能为师尊他们争取一些时间。 钟离舜咬咬牙,拔剑飞身迎了上去。 铮——! 手中以天照玄铁铸成的宝剑,在交锋的一瞬间便发出了不详的剑鸣声。 钟离舜心下一沉。 不行,两人实力差距太大,哪怕他拼上性命,也只能挡住对方的一招。 并且天璇君压根不想在他身上耽误时间,下一招他便会用上全力。 天璇君手中剑身折射出少年不甘后退的眼神。 他微微皱眉。 这小子蠢吗?区区第二大境界都还没满的剑修,真以为能挡住自己? “阿舜!” 昭昭在听到长剑交锋声的同时便回过头,见钟离舜那孩子一副要和对方死磕的模样,连忙出声叫住他。 “快回来!我命令你回来!” 一贯听话的钟离舜,这一次却并没有回头。 他举起手中昭昭为他亲自锻造的剑,周身灵气暴涨,用力朝天璇君挥去—— “让开。” 如玉石相击的嗓音骤然响在耳畔,钟离舜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只袖口绣有流云纹的手推了一把,整个人朝昭昭的方向扑去。 他踉跄几步站稳,愣愣看向半空中的那道身影,狂喜道: “是天枢道君!有天枢道君在,我们就可以放心了!” 昭昭却头也不抬,只蹙眉将钟离舜翻来覆去看了一圈,少见的冷声斥责他: “这样的事不许发生第二次,我不允许任何人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知道吗!” 钟离舜脸上的狂喜收敛几分。 虽然被昭昭责骂,但他知道师尊这是担心他。 他抓了昭昭的衣袖晃了晃。 “知道了师尊,你看那边,天枢道君一个人就能挡住天璇君还有其他人,太厉害了,这下我们不用再跑了。” 确认钟离舜没有受伤后,她缓缓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半空中以磅礴灵力与天璇君对峙的背影。 真的吗? 这一次,她真的可以信任他吗? 48 第 48 章 失信(二更) 不管她信不信得过天枢道君, 目前看来,这都是他们唯一能把握的机会。 与天璇君一击即分的雪衣道君退至她身前,他背对着她, 和天璇君所带领的修界各宗弟子以及长老们站在了对立面。 “方才我来时, 在途中见到了魔将黎婴的人马。” 他没有回头, 语调平缓地快速道: “他们应该会在妖界边境附近埋伏你们,你们人数太少, 不要擅动,西南方有个山洞, 你们在里面等我。” 耳畔仿佛又回响起离恨天呼啸而过的风。 从那条长阶上走过的每一步,她的双腿都还记得。 然而, 她身后就是数十名云麓仙府的弟子。 昭昭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人, 还未长成就折损在这里。 “……我可以相信你吗?” 她的唇色苍白, 牙齿也在微微发颤, 仿佛要做出极大的决心, 才能问出这个问题: “天枢道君,我们可以相信你吗?” 无论再讨厌他, 恨他,昭昭都明白, 他是个不轻易承诺, 但只要承诺,就不会反悔的人。 他回过头, 凝望着她的双眼。 “昭昭,在那里等我。” 像是一粒石子投入水面。 有个声音幽幽回响—— 就这一次。 在这生死关头,无路可退的一刻,信他这一次。 前方是来抓容与的魔将,后方是逼迫昭昭将人交出去的修界长老。 就算她不想信他, 也再无第二条路可选。 骑在仙鹿背上的容与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也认真道: “你是道君,我信你,你千万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天枢道君看着容与,似觉得他有几分熟悉,但云麓仙府像他这般大的弟子太多,他并没有太在意。 与这位魔族圣子对视的一刻,他的脑子里只有极冷酷的念头。 他并不在意这个孩子的生死,但如果这一次为了救他,而让谢檀昭出了什么意外,他必定会让他陪葬。 得到了天枢道君的承诺,昭昭立刻回头带着众弟子离开。 “道君!” 天璇君见他众目睽睽之下为那凡女徇私到如此地步,宛如受了剜心之痛,恨铁不成钢地闭了闭目。 “荒唐!太荒唐了!道君糊涂啊!我们本可以与魔界谈和,还修界至少数十年平静日子,您此举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个机会?” “谈不了和,我便亲自去打。” 天枢道君望着眼前各宗弟子,眼底笑意寒凉。 “此前数百年,不都是如此过来的吗?如若此次魔界之乱愈演愈烈,我便撤回之前的布局,无需各宗出力,仍由我带人平乱,如何?” 众人被他这话怼得无话可说,唯有天璇君忍无可忍地出声: “不可!” 他当自己还是昔日的身体吗? 他如今连一念剑都用不了,再这么耗空自己,恐怕离死也不远了。 天璇君上前一步,字字掷地有声。 “道君不可再被那个女子迷惑!她是招来灾祸的不详,是阻碍你道途的劫难,你需得跨过她,就像道君从前跨过那些七情六欲一般,灵山之祸还等着你解决,野心勃勃的魔族还等着你剿灭,天下众生唤你一句道君,你就要肩负起你该肩负的责任!” 啊,又是这些话。 从他学会握剑,展露出远超常人的天赋开始,他所能接触到的每一个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是在教他如何褪去身为人的欲望,变成一个承载他人意愿的容器。 但这个由整个昆吾亲手铸造的雪白瓷器,早已经出现了裂痕。 在少女用柔软的双手,亲手触碰到裂痕后真实的他时。 这道裂痕,已经再也不甘心被缝合。 “那我便从今日起,舍弃道君之名。” ……什么? 在场数百名弟子亲耳听到这句话,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山谷死寂一片。 在四下无声的安静中,这位千年来立于修界之巅的道君,召出一枚小巧的道君印鉴,随手一掷,在石头上砸出清脆一声。 众人的呼吸,也像是被这一声砸得止住了。 天璇君怔然望着雪衣道君转身离去的背影,永远笔直的背脊忽然松了松,整个人的主心骨被瞬间抽去,乍一看,与人间寻常的老人没什么两样。 就在天枢道君即将转身离去的同时,天边一道昆吾弟子的身影疾驰而来。 “不好了!魔界其他位魔将不知何时联手,沿着魔界边境悄无声息地集结,如今已经动东北方向将我们包围了!” 什么! 山谷上的众弟子瞬间一片哗然。 “他们不是水火不容吗?怎么会联手!” “和魔将黎婴一样,必定是有人在通知他的同时,也通知了其他几位魔将。” “可为何要包围我们?” “都位魔将联手了,人马众多,灭了我们这几百人不就顺手的事吗!” “道君——!” 众人齐齐看向雪衣道君的背影。 方才如沸水翻腾的山谷又蓦然归于平静。 天枢道君没有回头,但身后数百人齐齐跪地的动静在沉默中回响。 不容抗拒的,从耳膜一直一直,钻入他的脑髓之中。 - “……魔将黎婴的人的确就守在妖界边境,人数上千,我们一人打一百个也打不过,必须想别的办法。” 洞窟内阴寒无比,潮湿的空气凝结在石壁上,一滴滴落在地面。 离风拿了一根小棍子在地上画出了敌我位置,以及妖界的几个入口。 不管用什么计谋,人数都实在差得太多,只要想入妖界,与魔将黎婴的一战都避无可避。 昭昭的手里攥着几个用来示意地图的石子。 静默之中,她无意识地捏着手中石子,等小白发现不对的时候,锋利的石子边缘已经割伤了她的手指,有血从她指缝落下。 小白惊呼一声:“快拿伤药来,主人流血了!” 昭昭这才回过神来,松开手里鲜血淋漓的石子。 “抱歉,方才走了一下神……” 她摊开手掌,任由小白给她包扎伤口,昭昭转头看向洞口的方向: “什么时辰了?” 坐立难安的钟离舜闷声闷气答:“……已经子时了。” 距离他们在山谷处与天枢道君分别,已经过了个时辰。 但从山谷走到这里,只需一炷香的时间。 “是吗。” 昭昭很轻的说了一句,她站起身,对离风道: “就按照你方才说的,给你妖界的朋友寄信,还有,青丘涂山氏也可去信一封,虽没有什么把握,但是到了这个份上,只能将能想到的办法都试一试了。” 离风眼神有点复杂地瞧了她一眼,也没多说什么,点头应下。 钟离舜有些急切:“师尊,道君肯定是被什么牵绊住了,他答应我们会来,他不是那种会食言的人。” “嗯。” 昭昭只含着笑意摸了摸他的头。 十四岁的小少年只比她矮半个头,再过一两年,她大约都要垫着脚才能摸到他的头了。 还有曜灵,也不知她要过多久,才能长得和钟离舜一样高。 “如果黎婴他们行动之前,妖界还无人赶来帮忙,你便带着其他人与离风和小白一起,暂入妖界避难。” 钟离舜死死攥住昭昭的衣摆。 “师尊,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否则我这辈子在曜灵面前都抬不起头了,我还怎么超过她,怎么当云麓仙府的大师兄?” 昭昭笑道:“如果你能保护好其他云麓仙府的弟子,就是最厉害的大师兄了。” 钟离舜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喉间一片酸涩,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昭昭转头继续与离风商议路线,钟离舜不死心地看向洞口的方向。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来? 不是说好了,让他们在这里等他吗? 忽然间,一阵脚步声远远传来,钟离舜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洞口。 “我就知道,道君肯定不会——” 钟离舜撞上了天璇君的胸膛。 满面肃然的老者冷冷扫过他的脸,道: “天枢道君不在这里,去告诉你们掌门,他们若是想与黎婴开战,我们会助她一臂之力。” 钟离舜愣了许久,视线挪到他身后。 之前天璇君来追他们时,身后的人起码比此时多上一倍。 就算把之前那些人全加上,对上黎婴也胜算不多,更别说现在只有堪堪百人,最关键的天枢道君也不在。 “为什么不在?” 钟离舜急忙拉着他问: “他不是答应我们会来吗?为什么失约?你们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 “道君自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能让我们来助你们一臂之力,已经是格外开恩。” 天璇君没了耐心,他甩开钟离舜的手,看向朝这边走来的昭昭等人,脸色越发沉重。 他想起方才与天枢道君分开时的对话。 为了这个女子,道君竟然让他带着所有人来支援她,要自己独自去应对个魔将,以及他们带来的千军万马。 甚至怕他反悔,不惜逼他立下心魔誓,也要确保万无一失。 他看着眼前的女修,简直恨不得将她掐死。 如果她就是道君的情劫,只要她死了,情劫会不会就此结束? 就像破境之痛,哪怕再痛苦,只要越过那道关,就会是不一样的天地。 如果是这样—— 即便要他承担违背心魔誓的代价,他也心甘情愿。 昭昭的视线轻轻掠过他的身后,那少得可怜的人数并不能改变什么。 但仿佛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那双黑曜石般漆黑的眼眸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在高处探查的弟子匆匆来报: “掌门,黎婴的人已经发现我们的位置,朝这边奔袭赶来了。” 昭昭长睫微微颤动,只在这一刻,她眸光泄露出的几分颤动,才会让人想起,她也只有二十五岁。 比起修界动辄成百上千岁的修士来说,她的年纪或许还不及许多人的零头。 但很快,那点微不可查的波澜平息。 她问:“大概多久抵达?” “魔族速度极快,恐怕两炷香的时间便要杀过来了!” 两炷香的时间。 送去妖界的信应该已经送到,但两炷香的时间,想要及时赶到绝不可能。 昭昭对身旁的钟离舜道: “去拿剑,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钟离舜死死盯着天璇君看了几秒,随即迅速扭过头朝洞窟内跑去。 在扭头的一瞬,曾经那个令他无比瞻仰的道君形象,在他眼底一寸一寸碎成齑粉。 ……骗子! 什么道君!什么修界共主,什么大英雄,全都是骗人的!他骗了天下所有人,他根本就是个不守信用的伪君子! 如那位报信的弟子所言,两炷香之后,他们与魔将黎婴的人马正式在洞窟外的平原开战。 修为最高的天璇君与离风一道扛在最前面。 但离风很快发现,这位天璇君根本没有用尽全力,他甚至还有空观察着他所带来的其他弟子,在他们入阵太深时将他们一把拽了出来。 离风大骂出声:“真是个老不死的坏东西!今日要能全身而退,我非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天璇君听得一清二楚,却没工夫搭理他。 因为他很快发现,他这边的弟子人数,竟越战越多。 ——是被他安排在后山待命的那一半弟子,也加入了战局。 他此次来,明明已经特意排除了那些与云麓仙府走得近的弟子,这些人为何还会不听命令,冒险来帮助一个魔族圣子? “檀昭仙子,走这边!” 混战中,不知是哪个宗门的弟子劈开了一条路。 “方才有墨偃宗的弟子传讯,说在上空看见妖界内有两队人马朝这边赶来,虽然有点远,但只要我们多撑一会儿,兴许还能赶上!” 战场混乱,昭昭看着这几个陌生的弟子,连感谢的话也没工夫说,只能匆匆点头,带着容与朝妖界边境的方向突围。 原本已经快要绝望的心底生出几分希望。 只要再多撑一会儿—— 一会儿就好—— “想走?” 骑在一只巨大的海东青背上的魔将黎婴瞧见了他们,狭长的红眸微眯。 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只听振翅声掠过头顶,几名弟子结成的法阵被凌厉的鹰爪顷刻间抓碎。 锋利的尖爪刮过昭昭的脸颊,下一刻,被她扛在肩上的容与就被一道巨大的力量拽走。 “容与——!!” “师尊!!” 只一瞬间,容与视线中的昭昭就变成了米粒大的一点,他恶狠狠地回过头,迎上一张贪婪狰狞的笑脸。 “哟,圣子大人,你可让我们好找啊。” 他还没高兴一会儿,便见这温软无害的小男孩直视着他的双眼,大喊: “放我下去!!” 源于血脉的压迫感令他瞬间动弹不得,身下的海东青也僵硬一瞬,从万丈高空中急速下落。 昭昭立刻抓住机会,放出树藤紧紧拽住那只海东青,拖拽着它在地面猛地滑行了数十米。 “天璇君!” 昭昭朝着那边大喊: “还愣着干什么!这可是魔族将军,你就算再恨我,也得分清主次吧!” 天璇君眸色微沉,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生出了一种冷眼旁观的冲动。 但,她说得也没错。 除掉黎婴,应该在第一顺位。 剑光飞至,黎婴立刻舍去坐骑在地上翻滚数周,数道剑光接连而至,他暗道不好。 “你们还在等什么?放箭!” 数千箭矢从天而降,密密麻麻,带着令人窒息的破空声。 天璇君立刻收手折返,这不是普通的箭矢,以这些弟子的修为,反应不及极容易被射伤。 黎婴得了喘息的机会,立刻拎起手里的容与,朝着魔界的方向奔去。 妖界与魔界毗邻,以最快速度,很快便可赶到。 “天璇君!快追啊!”昭昭声嘶力竭地大喊,“妖界马上就会有人来支援,你去追黎婴,我来扛住这些箭矢,再不追就来不及了!” 无数藤蔓拔地而起,昭昭几乎以燃烧神魂的力量,尽她最大的所能令箭矢调转方向,反过来击杀魔族。 离风和小白为护云麓仙府的弟子被绊住脚步,以他们的灵力,再加上这些弟子,是能够撑起结界抗住这些箭矢的。 只有修为最高的天璇君,才有希望单独斩杀魔将黎婴,昭昭必须让他腾出手去追。 然而—— “不可。” 天璇君冷静地扫过昭昭慌乱的神色。 “你们所谓的妖界后援,不知何时才能到,我不能丢下这些弟子,黎婴不是必须现在就杀,但这些弟子的命一旦失去,就回不来了。” 巨大的绝望与无措涌上胸膛,令昭昭呼吸骤停,生出一种溺水般的错觉。 在极短的一瞬间,昭昭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扫过冷静得与天枢道君如出一辙的天璇君,一片空白的大脑让她几乎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该做些什么。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抛开离风等人的呼喊声,单枪匹马地朝着黎婴的方向而去。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打得过黎婴。 她想求求谁,可没有任何人能帮她。 她想要恨什么人,可她除了恨自己能力不够外,似乎也无人可恨。 昭昭取出了芥子袋中,明决道人给她的那根枯藤。 此物名为不死木。 明决道人没有告诉她此物有什么作用,吃下去会发生什么事。 但在她已经没有人可以求助的此刻,昭昭只能囫囵将这根枯藤塞进嘴里。 她在心里不断地祈求着老天能够显灵。 帮帮她,帮帮容与这个无辜的孩子。 忽然。 视线尽头,一道熟悉的雪白身影出现在天幕之下。 地上是一堆魔族的尸首,就连黎婴见了,也像是被眼前情境震撼,猝不及防地停下了脚步。 回过神来,他后退两步,越跑越快,朝着魔界边境头也不回地冲去。 “天枢!” 她的声音已经支离破碎,侧脸被海东青的利爪抓出的血痕极深,不断的淌下血来。 “天枢!!” 她又朝着他的背影唤了一声,嘶哑的声音里带着情绪崩塌的哽咽声。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他……天枢!谢兰殊!我求求你!只要你愿意救他,无论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不管是废掉修为也好,永远不再踏入修界也好,怎样都好,我求求你……” 她的声音像是小兽濒死前的哀嚎,刺破周遭无言的平静。 但那道身影。 那道就在她不远处的身影,却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昭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磅礴的灵力撑起整个结界,将那些最后的、所剩不多的魔族抵挡在原地。 而他腰间的一念剑,正纹丝不动地待在剑鞘中,没有丝毫拔剑的迹象。 昭昭低下头,下颌的血如泪珠一滴滴砸在泥地里。 她的体内忽而生出些许异样的反应。 大约是吃下去的不死木开始生效,一股强大的、几乎要燃尽她生命般的强大灵力涌入她体内。 此物能助她一臂之力。 原来,是以透支寿命的方式,给予她强大的力量。 暴走的树藤从她背脊穿出,猛地刺向黎婴逃跑前设下的结界。 结界轰然而碎,拎着容与的黎婴刚一回头,就感觉到一股汹涌的灵力朝他迎面扑来。 明明是象征着疗愈之力的木灵,此刻却凶猛得像要让他的生命力化为实质般与她一起燃烧,直至烧成一捧灰烬。 中途就被扔出去的容与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幽绿色的火焰中,两团缠绕在一起,不死不休的身影。 “师、师尊……师尊!!师尊!!!!” 无论多么声嘶力竭的呼唤声,昭昭都已经不再听得清。 她看着身下已经断了气的黎婴,那双血红的瞳孔睁得极大,像是至死都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被一个修为远低于他的女修杀死的。 胸腔里的心跳声渐缓。 呼吸绵延成一线。 视线归于黑暗时,昭昭很轻的笑了笑。 多可笑啊。 即便斩断了情丝,她竟也还会有那么一瞬间,期盼他能回头救她。 轰然一声—— 半空中,那道如霜雪般苍白的身影终于动了一下。 在他腰间,那把尘封多年的一念剑震了震,仿佛某种不详的哀鸣。 49 第 49 章 失控(一更) 身陷战场的离风和小白, 神识皆感受到了一股力量的反馈,震得他们五脏六腑生疼无比。 但紧接着,痛苦与长久以来的束缚都忽然从身体中抽去。 妖契解除了。 两人同时意识到了什么, 在那一瞬间露出了极可怖的神色。 “妖界有人来了!” 有谁高呼了一声, 所有人的视线霎时朝边境方向看去。 只见两路人马御风而来,卷起尘土漫天, 乍一看竟像是带着千军万马,令这边的魔族阵队颇有些慌乱。 主将不在,无人对他们发号施令,纵使人多,局面也不利起来。 坐在华贵轿撵上的涂山珑仍旧排场极大,她放眼扫过周围: “谢檀昭呢?不是在信中哭着喊着让我来救她吗, 怎么人……” “她出事了!” 离风从阵中撕出一条血路,在他身后的小白连眼眶都泛起了红。 “妖契自动解除,主人她……” 涂山珑听到此处,知道大事不好,立刻道: “那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失去主将的魔族大军不过是一盘散沙, 有青丘狐族和妖界犬族加入, 原本束手束脚的修界弟子终于能抽身而出, 马不停蹄与离风等人一起赶往魔族边境。 眸色晦暗的天璇君看着他们的背影,默然跟了上去。 离魔族边境越近,空中飘散的血腥味便越浓, 浓重的血腥气卷着满地枯叶和尘土, 一股肃杀的不祥之气愈发浓郁。 众人终于赶至了天枢道君和昭昭所在的位置。 “那是——” 以磅礴灵力,一人杀退无数魔族的身影悬在半空中,似一座永不会倒塌的坚固丰碑。 只要见到这个背影, 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安心几分。 唯有天璇君拨开人群上前,骇然惊呼: “快,快阻止他,他将自己的性命与那道结界连结了起来,再不阻止他,他只怕活不过今日了!”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如炸了锅一般,所有人皆手忙脚乱地赶紧上前。 一部分人输出灵力支援,另一部分人飞身而上,斩断道君与结界之间的连结。 在混乱之中,云麓仙府的弟子却缓缓朝那片突兀出现在此地的绿意走去。 黄沙漫天的边境,却有一片细弱柔软的草扎根在松散的沙土中,翠绿的衣袍与这片绿意融为一体,乌黑如绸的长发上,露出几朵野花,像是点缀在她发间的发饰。 她侧卧在地,手中紧紧握着一截将身下魔将捅了个对穿的木刺,看上去只像是因为太累而睡着了。 只是伏在她身旁的小男孩,哭得那样难过,就像要将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倾倒而出一样。 离风等人顿时意识到了什么。 他蓦然停下脚步,几乎没有勇气再往前走最后两步。 “道君……道君……” 身后,魔族的尸首堆积成山。 七宗的弟子接替了最后的善后工作,将魔族余留的野心浇灭。 刚被众人从结界前拖回来的那道身影动了动,沉重的眼皮微微抬起。 围着他的人太多了,无数认识的、不认识的面孔在他面前晃动,身体里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搅动着,令他有种几欲作呕的厌恶感。 剔透如琉璃般的眼眸无机质地转动。 “她人呢?” 他的声音淡若流云,却让周遭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说谁,但没有一个人敢回答他的问题,甚至无人敢回头朝那个方向看一眼。 但天枢道君还是注意到了那个方向。 黄沙漫天中,吹来容与凄厉的哭声,吹来少女早已消散的声音。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他…… ——只要你愿意救他,无论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 ——不管是废掉修为也好,永远不再踏入修界也好,怎样都好,我求求你! 脑海中一阵钻心剜骨的刺痛。 他听得见。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她哽咽的音调,在她向他求救时,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但那时他无法动弹,这种消耗生命力的结界,一旦张开,若无外力便难以中止。 于是,他只能听着她凄厉无助的求救声,却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甚至因为太过抗拒这段回忆,几乎想要将它从自己的脑海中删除。 回过神来,他已经越过人群,站在了昭昭面前。 容与抱着师尊不肯松手,白狐忍着泪,正将少女握紧木刺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她击杀对方的决心太过坚定,握紧木刺的力道简直像要将自己化身为刃。 很轻的咔哒一声。 因为太想将木刺从她手中取下,小白一不小心,将昭昭的手指掰出一声脆响,弯成一个极扭曲的弧度。 他愣了一下,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主人,我弄伤您了,我不是故意的……” 话音未落,下一秒,一阵剑光闪过,汹涌灵流卷起一阵狂风,小白和容与都猝不及防地被这阵风掀飞。 离风知道天枢道君想做什么,上前想从他手中夺回昭昭的尸首。 “放开她!你明明就在她旁边却不救她!你不配碰她!” “你是她的妖使,我不会伤你。” 他的嗓音若落雪簌簌,情绪极淡,直到少女的身体落入他怀中,情绪才有了几分波澜。 新死的人,身体还是柔软的,除了脸颊一道长长的血痕,和褪去血色的唇,她看上去只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抬手,一边将体内余下的灵力全部注入她的体内,一边握住那一根被掰断的手指。 她那样怕疼,若是待会儿醒过来发现手指断了,该会哭成什么样子? 若不是她的妖使,他真想把那只白狐给杀了。 “是一念剑……一念剑出鞘了!” 人群后方的天璇君猛地拨开人群,看着那把拦住离风的银剑,苍老的眼眸中满是狂喜。 “好!好!太好了!你终于能再次拿起一念剑了!太好了!!” 天璇君望着那把剑,如同一个狂热的信徒望着至高无上的天神。 他猜得果然没错! 只要那个凡女死了,天枢道君就能渡过情劫! 只要他能再度拿起一念剑,就算修为跌了整整一个大境界,重回巅峰便指日可待! 众人却有些一头雾水。 什么叫终于能再次拿起一念剑? 之前的天枢道君,难道是在无法拔剑的情况下与魔族交战的吗? 天枢道君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 ……好吵啊。 ……这世间,原本就是如此喧哗吗? 被一念剑挡下的离风还在叫嚣着让他放开昭昭,天璇君从胸腔中迸发的笑声刺耳无比。 源源不断的灵力灌入少女体内,却如泥牛入海,没有换来半分回应。 为什么没有回应? 为什么不睁开眼? 为什么,她紧闭双唇再也无法说出一句话,但那些人,却可以张着血盆大口,肆无忌惮地吵闹。 “……为什么?” 拥着翠衣女修的道君缓缓抬起头来,他的面上泛起一种奇异的笑容。 那或许已经不算是一个笑容,像是本该圣洁出尘的雕像藏不住内里被污染的法相,有什么粘稠浑浊的东西,即将要破开冠冕堂皇的躯壳,从最深处钻出来。 “她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天璇君面上志得意满的笑容骤然凝固。 他却仍旧在笑: “离开前,我要你立下心魔誓,要你带人去帮她,为什么她一个修为只到第二大境界的修士能以一己之力诛杀魔将黎婴,而你,一个修为已至第三大境界妙本道的一宗长老,却安然无恙。” 他放眼扫过所有人。 “为什么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安然无恙?” 在场众人在这骇人的威压下,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七宗弟子有天璇君相护,几乎只有些轻伤,云麓仙府的弟子伤得重些,但因为有昭昭给他们疗伤,所以都全须全尾,并无大碍。 “——明明是你失约骗了我们!” 钟离舜声泪俱下,那双永远带着崇敬与仰望的眼眸,如今恶狠狠地钉在天枢道君的身上。 “师尊一直都在等你!你为什么不来!你明知道他们讨厌师尊,天璇君从头到尾都没尽全力,他一开始甚至只带了一半的人来!” “明明……明明只要再扛一下就好,以前和我师尊那么不对付的涂山氏族长都能来帮她,你明明答应了!你为什么失约!” “……” 是啊,他为什么失约呢? 苍白的指节拂过怀中少女渐渐灰败的脸庞,她脸上那条长长的血痕不再往外渗血,无论他注入再多灵力,她余下的那一点点体温也在变得越来越凉。 她那样爱美,从前在云梦泽,脂粉盒能将妆台挤得满满当当。 她的脸上,怎能留下这样的疤痕? “神农宗的弟子,在何处?” 像是被什么可怕的敌人阵前点名,神农宗的弟子打了个冷噤,才战战兢兢地应声。 他生怕道君是叫自己去救活那女修,因为无论怎么看,那女修都已经经脉枯竭,死得透透的了。 “劳驾,能否替她治好脸上的这道伤?” 道君嗓音温和,听上去与正常时无异,神农宗的弟子大着胆子瞧了一眼。 “可、可以……” 他颔首:“辛苦你了。” ……太诡异了。 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人能为道君此刻温声细语的笑容而感到放心。 他要是与云麓仙府的那些人一样,倒还没那么可怕,但在场昆吾的弟子,是见过七年前道君在殿前斩杀灵山弟子时的模样的。 那时的道君,也如这般笑容和煦。 但并不妨碍他手起剑落,斩落数十颗头颅。 天璇君更是本能地感觉到一股极大的威胁正在逼近。 可天枢道君又能对他如何? 他与其他几位昆吾长老一样,从道君来昆吾的第一日,便对他悉心教导。 道君名义上的师尊是前任掌门,但实际上,他们每一位长老都是他的师尊,如他的父亲般一手将他养大。 “……我是立下过心魔誓,但我也做到了答应你的帮她,但没有保证一定会让她如愿以偿。” 天璇君平静地看着他怀中的尸首。 “为了一个魔族圣子,将自己变成这般模样,是她太愚蠢,我不能为了她的私心,赔上这些弟子的性命。” 半晌,他听见对面传来低低的笑声。 那笑声与他紧紧拥着怀中尸首的动作截然相反,因而显得愈发诡异。 天璇君不安地问:“道君在笑什么?” 他许久才止住笑意,温声道: “我只是在想,原来真的是我做错了。” “……什么?” “是我一直守着那些无用的责任,不肯全心全意的爱她,所以才会剑心动摇,无法拔出一念剑,才会在今日,被这些魔族杂兵困住脚步,没有办法救她。” 他将这些话一一吐露出来,又低声自言自语般重复了一遍。 “她之所以会死,都是因为,我不肯爱她。” 天璇君眉头紧蹙:“荒谬!那是她自食其果!” 天枢道君抬起头,眼中意兴盎然地望着他问: “天璇君可知,为何我又能重新拔出一念剑了吗?” 他嗤笑一声。 原因如何已经不再重要了,只要道君能够重新拿起一念剑,飞升证道,他们昆吾仙境的地位就会永远稳固。 有天枢道君和他的一念剑在,昆吾仙境永不会再沦落到千年前那般任人欺凌的境地。 只为了这个目标,为了千秋万代,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无所谓。 忽地,一股极为恐怖的威压骤然释出,在这一瞬间,天璇君瞪大了眼,脱口而出: “道君不可!你决不可背上弑长的罪孽——” 话音未落。 鲜血喷涌而出,锋利无匹的一念剑,用最简单的剑招,最纯粹的杀意,如小时候被教导的那样,心无杂念地斩下了天璇君的头颅,也斩碎了天璇君的美梦。 决不可背负的罪孽? 没有那种东西。 他如今,已百无禁忌。 50 第 50 章 碎裂(二更) 天枢道君……亲手斩杀了抚养他长大的天璇君! 他竟杀了天璇君!! 这个认知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炸开。 别说这些敬仰道君的修界弟子, 就连原本恨得想要将天枢道君挫骨扬灰的云麓仙府等人,也诧异地望着他。 修界虽不如人间界看重礼数教条,但在众人眼中, 天璇君对道君如师如父。 如此弑师弑父的行径……与妖鬼邪魔何异? 恐惧和惶然在所有人的心头蔓延。 眼前银发雪衣的道君仍与从前别无二致,却如一块稀世美玉, 突兀地裂开了一条触目惊心的瑕疵。 “道、道君……” 在他身后, 那弟子面色苍白, 顶着周遭压得人喘不过气地窒息氛围出声。 “余下的魔族, 人数虽不多, 但应付起来仍有些吃力,道君可、可否……” 云麓仙府的弟子都围在道君身侧,一心想要从他手中夺回他怀中的尸首。 而剩下的七宗弟子,加起来也远不及天枢道君, 方才道君以一己之力撑起的结界,他们维系不了太久。 虽然道君此刻与平时不太一样, 但在事关修界的大事上, 应该还是会…… “不可。” 他答得干脆利落, 连头都没抬。 他仍在源源不断地向昭昭的身躯输入灵力, 只有这样, 才可将她的身躯停留在刚刚绝命的一瞬,使她不至于如常人那样腐化。 众弟子未曾料到这样的回答, 一边焦急地看向结界,一边道: “道君三思啊!大家都为檀昭仙子的事情难过,可是正因为难过,您才不能如此自暴自弃,檀昭仙子以一己之力拼死也要除掉魔将黎婴,您要是撒手不管, 不是让檀昭仙子白白牺牲了吗……” 雪睫轻颤了一下。 见道君似乎有所触动,那人再接再厉。 “灵山的事情还未解决,余下的魔族还在试探进攻,人死不能复生,但修界的所有人,包括云麓仙府,都还仰仗着道君呢!” 宛如凝了霜的长睫愈发颤动起来,他抱着怀中少女的手臂又蓦然收拢几分,越拥越紧,像是在弥补什么,追回什么。 他嗓音里染着低低的笑声,咀嚼着每一个字眼。 “那她呢?” “在她最后一刻,又有谁回应了她的求助?又能仰仗谁?” “上千年潜心修道,数百年征战平乱,我救过数不清的人,做了千年的修界栋梁,平生所求唯一一件事,就是让你们在我离开之后,保护好她。” 他回想起这七年来的分裂、撕扯,责任与私心的折磨。 她已经斩断情丝,他也决定放过她,哪怕自己再也拿不起一念剑,他也不会让她知道这一切。 只想着,若是他能当好这个道君,令修界四下太平,她与她的宗门能够安心修道,也算是另一种结局。 可到头来—— “原来我不惜抛下她也要所庇护的修界,就是这么待她的。” 天枢道君抬眸瞧着这些弟子,温然一笑: “护了修界这么多年,承了天下共主之名,我似乎从未有过一次肆意妄为之时,那么作为道君的最后一日,便任性一次。” “我不会出手,若有人死在这里,只当是给我的妻子陪葬吧。” 血液在这一瞬凝冻。 ……道君真的疯了!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随他这句话落下,结界轰然而碎。 原本忌惮着天枢道君的魔族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氛,开始大胆地围攻这些仙门弟子。 而天枢道君抱起昭昭,不知要往何处去。 云麓仙府的人自然不会让他就这样带走昭昭。 但还未靠近,一念剑便化身数百道金色剑影,围绕着他和昭昭,仿佛一层密不可破的茧,既不会伤到他们,也令他们无法靠近。 钟离舜红着眼奋力砍杀,发现自己怎么也冲不进去后大喊: “你把师尊还给我们!你不是一心护着那些七大宗门的弟子吗!为什么不去救他们!他们……他们之中也有帮过我师尊的人,你不能眼看着他们送死,把师尊还给我们,你去救人啊!” 雪衣道君只道: “让开。” “道君!”小白急切道,“你如今先杀天璇君,又对七大宗门的弟子见死不救,可主人心地善良,不需要旁人陪葬,你这样只会让主人难过,而且天下所有人,都会怪主人,怪她让你疯癫失常,你这是害了主人!” 这一段话,终于令天枢道君有了些许反应。 小白松了口气,他就知道,如今唯一能触动天枢道君的,唯有与他主人有关的事。 这样一想,又觉得心中无限唏嘘。 又有什么用呢? 在他怀中的少女不会知道这些。 她活着前唯一记得的,只有他不肯回头救她的模样。 远处传来了黎婴残部逃来的动静。 涂山珑的人还在后面紧咬不放,估计是怕他们不是逃跑,而是想继续追上去找他们的主将。 黎婴残部的人的确是这么想的,但很快,他们就看见了主将的尸首,还有黄沙周围这一片混战的人马。 银发雪衣的道君站在不远处。 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道君在此,以往无数次与修界道君在战场上交锋的回忆涌了上来,顿时生出了投降之意。 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黎婴所带领的魔将擅用弓箭,他们放下手中长弓,按照以往战场上的规矩,缴械不杀,这一次他们也以为如此。 然而。 道君的视线落在了他们手里的长弓上。 原来是这个,他们就是用这个伤了昭昭的脸。 “我们认输,投降,还请道君——” 话未说完,剑光纷乱如雨而至,在所有人瞠目结舌的视线中,一念剑如刀切豆腐般斩落无数魔族的头颅四肢。 有魔族凄厉的声音炸开:“道君饶命!我们已经投降了!” “那又如何?” 一念剑落入敌阵,仿佛无情的杀戮机器,瞬间剿灭了无数生命。 怀抱着昭昭的他召回灵剑,又亲自投身敌阵,用腾出来的一只手握紧剑柄,不需要任何思考地扬起、落下。 无形中束缚着他的那些枷锁一根根崩裂。 身后似乎有人在喊着什么,他没有去听,想也知道,应该是些让他以大局为重,莫杀降兵,否则今后若与魔族再次开战,也会绝了他们的后路。 他充耳不闻。 看,这一剑挥下去,其实也并不难。 只要放弃从前的那些条条框框,这天地间,本就没有任何能束缚住他的东西。 不管是将人间的妻子带回修界,还是让那些阻拦他的声音闭嘴,他原本,都可以做到的。 是他做了太久的空壳,连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都不明白。 才会让她失望,让她受伤,到最后,自己明明就在她面前,却什么也做不了。 ——要是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活过来,让一切重来就好了。 斩落最后一颗头颅时,已经被血浸泡得难以握住的一念剑重归剑鞘。 他看了一眼云麓仙府的方向。 “快拦住他!!” 离风高喝一声,在那道雪色身影御风而起的同时跟了上去。 虽然他不知道天枢道君想要做什么,但以他此时的疯狂程度,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都不奇怪。 云麓仙府内。 被勒令留在这里不许跟去的墨陵云急得坐立难安,对面的师岚烟脾气比他大多了,她不仅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还因为天璇君故意不让她和墨陵云去而破口大骂。 “……阴险狡诈的死老头,从小我就看不惯他了,自己修为提不上去就寄希望在天枢身上,天枢养只灵宠,他都觉得玩物丧志要偷偷摔死,现在连昭昭也不放过……” “师妹。” 子骞从屋外快步走来,沉声道: “天枢道君带着檀昭仙子回来了。” 墨陵云霍然起身,喜形于色:“真的吗?原来道君消失这么久是去救檀昭仙子了……” “不过,”子骞顿了顿,脸色不太好,“檀昭仙子的样子,好像有些奇怪。” 待师岚烟与墨陵云一道至云麓仙府的殿外时,被天枢道君设下的结界挡住的他们一脸茫然地看着正在空地处以血画阵的身影。 在阵法的中央,躺着一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她怎么了?是……晕过去了吗?” 师岚烟喃喃出声。 虽然这么说,谁都能看出,昭昭身上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而她的脸色,已经与活人不太一样,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墨陵云也很快意识到什么,想要穿过结界,却因实力悬殊而驻足,连忙向旁边鬼兵门的长老求助。 “道君这是要做什么?” 鬼兵门最擅阵法结界,长老是位颇为年轻的男子,他对身旁的道侣道: “无论如何,先破开结界,问清再说。” 二人对视一眼,开始合力破开天枢道君的结界。 原本在照月峰的曜灵也听到了正殿附近的动静,匆忙赶来,一眼就看到了被天枢道君置于阵法中央的女修。 “师尊——!” 她用力击打结界,怒声道: “你要对我师尊做什么!!” 原本对周遭一切声音都无动于衷的道君终于抬起头来。 红色恶鬼面具还戴在她的头顶,露出的那张面孔虽然与上次所见不太相同,但这性格却不会骗人。 “曜灵!” 师岚烟试图抓住她,却晚了一步,眼看着道君将她抓进了结界之内。 与此同时,鬼兵门那对道侣也终于撕开了结界,跃身而入,看清了天枢道君所画的阵法究竟是什么。 “……子母召归咒……” 他喃喃出声,心中骇然。 恍若一阵惊雷劈下,师岚烟看着画下阵法最后一笔的天枢道君,面无表情地要将手下挣扎叫嚷的小姑娘按在阵眼上,她连忙大喊出声—— “她不是你女儿!!” 悬在半空中的那只手顿住了。 “也不是谢檀昭的女儿!那些话都是我骗你的!没有孩子!七年前你离开云梦泽的时候她没有怀孕!天枢你听见了吗!你和谢檀昭之间没有孩子!!” 师岚烟生怕再晚一步,曜灵就会死于她的一句谎话之下,几乎用尽了浑身力气大喊出声。 留在云麓仙府的弟子们皆露出愕然神色。 七年前……云梦泽? 难道说,檀昭仙子,就是道君曾经入世历劫时成过婚的妻子吗? 鬼兵门的长老见道君动作凝滞,连忙想上前将他脚下的禁咒蹭掉,顺便再将檀昭仙子挪走,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然而才刚触碰到阵法的一点边缘,他便被一股汹涌灵流掀翻数十米。 “夫君——!!”他的道侣连忙冲上前查看他的伤势。 一片混沌中,天枢道君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夫君。 他将手中的小女孩丢开,缓缓俯身,拥住阵法中央的少女。 没有人能看清道君的表情。 但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从来屹立于修界之巅,离飞升证道仅一步之遥的道君弯下背脊,被鲜血染红的白衣颤抖着,像濒死的白鹤。 这世上,再没有人会唤他一声夫君了, 第 51 章(同眠(一更)...) 照月峰。 药香漂浮的内室,门扉紧闭,掩去了外面朝内窥伺的视线。 紧随天枢道君其后追来的离风等人也被明决道人关在门外,在若影若现的喧嚣声中,床边的曜灵用袖子将脸上的眼泪擦干,最后看了眼床上的昭昭,转身抬脚朝外走去。 “你去哪里?” 天枢道君出声问道。 曜灵愤愤看他一眼,脑海里又浮现出他方才抓着她,一语不发却满身杀气的模样。 尽管后来听了师岚烟的话明白过来,他是想救师尊,可曜灵还是觉得生气。 现在才知道救人有什么用! 真想救人,拿他自己的命去换啊! 腰间灵剑感应到主人的情绪,不断颤动着,像是下一秒就要拔剑出鞘,切下他的脖颈。 然而到最后,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看了一眼明决道人。 不再如平时那样乐呵呵的小老头望着她,眼中含着几分担忧。 “……外面那些人太吵了,师尊不喜欢宗门里吵吵嚷嚷的,我去让他们安静一点。” 身量还不到大人腰间的小女孩睁大双眼,做出一副顶天立地的模样,装得好像方才在昭昭床榻边哭喊着“我要师尊”的人不是她一样。 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不知死亡为何物的小孩子了。 死亡如江河奔逝,不是她这样的小孩子可以逆转的。 但她也有她能做的事,也是师尊从前教导过她,希望她能做到的事情。 端坐一旁的银发道君缓声道: “外面不是你能解决的问题,待在这里更安全。” 曜灵:“安全?你刚才可是想杀我呢。” 他抬眸,那双琉璃般冷然的眸子漂亮得不似凡俗之物,却也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如果能救她,我仍然还会杀你。” “……” 神经病! 曜灵怒视他一眼,心中暗暗想,修界道君有什么了不起的,师尊说了,等她长大一定会变得很厉害,就算是道君也没有她厉害。 到时候,谁杀谁还不一定呢! 曜灵重重摔门而出。 殿外的喧哗清晰了一瞬,又很快被拦在外面。 听起来,在魔界边境的那些七宗弟子似乎也已经折返,正与其他人简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应该还带回了天璇君的尸首,要不然外面的动静不会这么大。 但这一切,与天枢道君都无关了。 他静静望着明决道人,道: “请您救她,无论需要什么天材地宝,还是谁的修为金丹,只要能够救她,我都会想办法取回。” 明决道人的眼皮动了动。 前者就算了,修为金丹……他还能从哪儿取回? “人死不能复生,道君节哀。” “说谎。” 他语调平淡,目光却锐利得仿佛能剥开对方的皮肉,看穿对方的一切念头。 “以她的修为,正常情况下,她就算拼了命也不可能杀掉魔将黎婴,只可能是借助了什么外物。” 明决道人垂下眸子,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 “老朽远在此处,怎会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若真的没有一丝生机,你怎会是如此反应?你不说,只是想让我知难而退,让我觉得她死了,以后永远都不再缠着她,是吗?” “老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明决道人——” 顷刻间,天枢道君的手指已经贴在了明决道人的脖颈上。 他的指骨寸寸收紧,指腹压着对方运行的经络,眼中幽深晦暗的情绪翻滚。 “那你如何解释,你如今修为尽失,与凡人无异的事实?” 从始至终无动于衷的明决道人,终于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很轻的叹息了一声。 “道君如此执迷不悟,只会害人害己,酿成苦果。” 矮桌被掀翻,桌上的茶盏花瓶碎了一地,天枢道君收回手,恍若无事发生般又坐了回去,仪态优雅得挑不出一丝错。 然而他此刻满身血污,衣衫褴褛,银线般的长发也凌乱纠缠,反而显出几分平静的癫狂。 “纵有苦果,我一人独食。” 明决道人摇摇头,最后还是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木匣。 与当日他给昭昭的那一个,一模一样。 “此物名为不死木,是唯有木灵修士可以使用的仙家之物。” 天枢道君从未听说过,但光是这东西的名字,就足够让他一片死寂的眼底透入几分光亮。 不死木…… “不要以为这是个什么可以起死回生的宝物,天地生死有常,没有人可以随随便便逆转生死,昭昭她之所以还有一线希望,是因为,作为人来说,她已经死了,可作为木头,她还活着。” 天枢道君蹙起眉头。 “她不能作为木头活着,我要她真正活过来,作为一个人活过来。” 明决道人作为神农道的修士,像天枢道君这样对他们提出无礼要求的伤者家属见过不知多少。 “可以。” 说完这句,他明显感觉到天枢道君僵硬的身体一松,但他又道: “寻个木灵之气充盈的地方,等上三四百年吧。” 呼吸骤然凝滞,天枢道君的眸光一寸寸冰冷。 “你骗我。” “我为何要骗你?” 明决道人笑道: “过了三四百年后她醒来,并不会耽误她的修行,甚至比她作为人的时候修炼得更快,只是需得保护好她,莫要让不明真相的人砍了她的枝叶,伤了她的根茎,她没有痛觉,但若醒来之后缺胳膊少腿也不行啊。” 天枢道君霍然起身,他千百年来修道修心,已鲜少有这样喜怒形于色的时刻。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给她这种东西……” 明决道人的视线投向窗外。 外面的喧哗声已经平息了几分,昆吾的弟子正在为天璇君敛尸,七宗的其他弟子似乎在说些什么。 一贯脾气最大的曜灵难得显出了点冷静,她站在云麓仙府其他弟子前面,小小的个子很容易就被淹没在人群中,但她昂着头,眉目间依稀能看出与昭昭相似的神采。 回想起昔日,毫无修为的凡人少女鼓起莫大的勇气踏入云麓仙府,也是像这样,尽她最大的努力庇护了这两个孩子。 “因为老朽知道老朽的徒弟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决道人轻叹道: “总是想着要保护其他人,总是自责自己没能做什么,即便超出了自己的实力,一旦有人遇到了危险,她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去救——即便她自己,本该也是被人保护的那一个。” “如果我不给她不死木,她也一样会做出罔顾生死的决定,但有不死木在,她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老者苍老的声音在室内缓缓流淌,他抬头看向天枢道君,轻笑一声。 “其实,老朽之前还抱过一丝希望。” “老朽活了千年,天下痴男怨女也算见过无数,七年前我就知道,你对她的情意不假,天璇君带人要拦昭昭,你应该是会去救她的。” “就算你不救,哪怕是其他人呢?” 明决道人回想起昭昭与魔将黎婴同归于尽的那一刻。 吃下不死木,并不会突然就拥有暴涨的修为,昭昭那时所用的灵力和修为,是明决道人将不死木赠她时,偷偷在上面设下的术法连结。 他将自己的修为和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她,这个过程中,哪怕是多一个人帮她,与她一起迎战,她也不会彻底耗空自己。 “可惜,老朽再神机妙算也没料到,她竟真的是一个人去的。” 真是个……傻姑娘。 走出照月峰时,血红的夕阳落在群峰之间,整个天幕都像浸泡在无边血色中。 他默然看了一会儿,忽而听到了谁的脚步声。 回过头,见到的是那个谢檀昭拼死都要保护的小男孩。 一念剑破空而去,然而容与却没有丝毫瑟缩胆怯之意。 他本可一剑就将这个害死昭昭的小男孩斩碎,但剑尖却停在了离他只有一寸的位置,再不得向前一步。 “你不会杀我的,”容与睁着那双黑葡萄一般的眼睛,定定望着他,“师尊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也要救我,你不会杀我。” 血红的夕阳落入他眼中,反射出一抹奇异的红色。 “他们不会让你来找我,你自己跑出来的?” 天枢道君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嗓音冷得吓人。 “你想做什么?” 离风的确勒令容与不得靠近照月峰,他是真心实意觉得天枢道君疯了,甚至觉得明决道人非得跟他单独说话都是找死行为。 若非明决道人传讯告诉他他还活着,离风都准备给他办葬礼了。 “你能救师尊吗?” 容与根本不怕眼前的剑刃,上前几步问: “要怎样才能救师尊?” 天枢道君看着眼前的小男孩,他是魔族圣子,并不是寻常的小孩子。 他将明决道人所说之事告诉了他。 容与抿紧了唇。 “你带我回魔界吧。” 天枢道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为了不让你被人带回魔界才死的,你现在说要回去,你是真的在找死。” “不是我一个人,”容与忽然抬起头,满是稚气的脸上写满了超脱年纪的决心,“你利用我,你就可以掌控魔界,修界的人不管师尊的生死,那就我来管。” 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孩子般,天枢道君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无法将他与那个黏在昭昭身边整日撒娇的小男孩联系在一起。 “我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天枢道君眼神淡漠,望着远山黛色,缓缓道: “你的师祖已经决定将她埋在你们宗门木灵之气最充盈的位置,你只需要好好修炼,活到你师尊复活的那一天即可。” 容与细眉拧了拧,不太相信:“你就这么……把师尊还给我们了?” 之前在魔界边境的时候,不还是那副谁碰了师尊都得死的模样吗? 听了容与的话,他唇畔弯起一丝很浅的笑意。 “啊,当然。” 只不过,埋的那一日,他也会与她同棺而眠。 “——等一下!你真的不考虑我刚才的话吗?” 容与小跑着追赶他。 “灵山的事,你不管了吗?” 天枢道君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 灵山……对了……灵山也是始作俑者之一,若不是灵山暗中相助魔族,她不会被拦在妖界之外。 他当然想杀了灵山的那些人。 只是灵山狡诈,如今已有防备,他若独自与灵山纠缠,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年的时间,才可完成复仇。 他已经与她分离太久,无法再忍受独自一人在这世间行走。 他只想尽快与她待在一起,待在一个无法被这世间喧嚣打扰的地方。 “我刚才听到他们说,灵山已经空了!不是人空了,是整座山都不见了!” 容与气喘吁吁,语速飞快: “昆吾的姐姐说,灵山几千年前就已经让第一位飞升的那个什么掌门,设计了搬山阵法,整个灵山,现在都藏到了鬼界。” 天枢道君停下脚步。 “我不相信修界的修士,他们要考虑的那些事情,我一个都不明白。” 容与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对眼前的背影道: “灵山才是木灵之气最充盈的地方,我不要等几百年,你跟我去魔界,我们一起杀进鬼界,让师尊在灵山复活,好不好?”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第 52 章(般配(二更)...) 睁开眼睛的时候,昭昭便明白,自己没有死。 这个意识非常清晰的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虽然有意识不代表能活过来,但她感受着自己被紧紧包裹的触感,有微弱的生命力在黑暗中萌芽。 萌芽。 昭昭咀嚼着这个词,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了一粒埋在土里的种子。 漆黑的视野并不可怕,反而有种仿佛待在母亲子宫内的温暖与安定,意识漂浮着,恍若呼吸般微微张大又缩紧。 昭昭突然觉得,做个种子也挺好的。 就是不知道自己会长成什么模样,又要在这黑暗中生长多久。 时间流逝变得无法估测,但并不难捱,她像是走了一条很长很远的路,远得看不见自己的来处,而如今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 偶尔她也会突然想起云麓仙府,想起她的两个徒弟和师尊。 还有那个已经不会再回来的夫君,以及到死也冷冰冰的道君。 只是她好像实在太累,这些念头如沸水上的泡泡一般,偶尔翻滚几下,还没等她仔细纠结思考一番,就偃旗息鼓地平息了。 在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平静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昭昭终于在漫长的黑暗中,看见了一丝光亮。 “苏醒了啊。” 一个温温柔柔,又似曾相识的女声在耳畔响起。 昭昭的意识沉睡了太久,几乎失去了与人对话和思考的能力,在莹润白光的包裹之下,她呆呆地被对方牵引着,在一片纯白的世界中行走。 “你……是谁?” “不记得我了吗?”那声音笑了笑,“我们见过的,在琅嬛福地,那片招魂柳中,我教你的阵法还记得住吗?” 尘封多年的记忆被缓缓开启,画面如潮水涌入。 “我想起来了。” 昭昭喃喃道: “是你啊。” 在招魂柳的内部,也在天枢道君的幻梦中,她曾经听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疯子在哀嚎,其中唯一一个能与她正常沟通的,就是这个声音。 “你到底是谁?” 她步伐不停,仍往前走,但这一次与上次不同,昭昭能看到她银雪般的长发挽成一个高贵典雅的发式,身上穿着绣有流云纹的青袍。 她的视线定在那上面的流云纹样上。 云麓仙府与钟离氏关系紧密,她认得,这是钟离氏族中之物常有的纹样。 “你是钟离氏的人吗?” 她回头来,噙着笑意的侧脸有些眼熟,让昭昭蓦然想起了一个人。 “谢谢你,钟离氏托付在你的手中,我很放心。” 昭昭忽然想起她刚刚接受钟离氏时,曾经听说过的一件事。 ——师尊可知钟离氏的上任族长是谁吗? ——那位入魔屠杀无数修士的族长,东华珠的上任主人,正是天枢道君的母亲呢。 钟离舜当时同她这么说的时候,昭昭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暗暗唏嘘一番。 一位能做到族长之位的女子,本该前途大好,却突然入魔,当真可惜。 昭昭试探着问: “难道你是钟离氏的上任族长,天枢道君的母亲吗?” 在昭昭灼灼的目光注视下,她点了点头。 “我名钟离兰若,也是你口中的那位天枢道君的母亲。” “历代东华珠之主死后,若飞升失败,都会有一缕魂魄收入东华珠内,守护东华珠的下一任主人。” 昭昭眨了一下眼:“那我现在是死……” “你没有死,你所服下的不死木,有令修士□□化为木灵的奇效,这种仙物为你换了一条命,你只需要沉睡一段时间,便能以木灵仙胎之身重新活过来,修为也会大有长进。” 昭昭无暇关注修为长进的问题,只捕捉到她前面一句。 “不死木,难道不是令修士修为暴增的仙物吗?” 钟离兰若笑了笑:“天地有守恒之法,修为不会凭空暴增,即便是稀世难得的仙草灵植,也不能一吃下去就修为暴增吧?” 昭昭愕然愣住。 如果不死木只是一个保命的仙物,那她临死时所拥有的修为,究竟是从何处而来? 没等昭昭想明白,前面的钟离兰若忽而停下脚步。 昭昭差点撞上对方,但很快又发现,她差点撞上的并不是那位美丽的女子,而是空中漂浮着的,没有脸的亡魂。 “吓到你了吗?没关系的,他们已经很虚弱了,哪怕再怎么哭嚎喊叫,也伤不了任何人。” 钟离兰若扶着昭昭的肩,温声细语的在她耳边解释道: “这些年,他们也是这样在我儿子的识海中嚎叫的,只可惜,他们用尽了最后的力量入他识海,却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愈发虚弱,失去理智,已经无法与他顺畅沟通,说出灵山的阴谋了。” 昭昭定了定神,才道: “这些……是那些被灵山困住的前辈们吗?” “没错。” 耳畔传来的声音凄厉如鬼啸,让人无论如何也难以同那些印刻在修界历史中,被后人传颂瞻仰的大能们联系起来。 “灵山假借辅佐他们之名,在他们闭关戒备最低的时候,对他们使用了一种名为缠魂锁的秘宝,在他们即将飞升之时,缠魂锁困住了他们,将他们封印在灵山之下。” 钟离兰若的神色有些苦涩: “你也莫要笑话这些大能愚昧,灵山表面上的所作所为,都确确实实是在帮助他们飞升,而且他们不能修炼,力量微弱,很难引人戒备,就连我当初也被蒙蔽。” 联想起钟离氏家主入魔的传闻,昭昭恍然: “难道说,灵山之前的目标,原本是您?” 她颔首。 她望着那些失去神智的癫狂魂魄,回想起昔日身为族长,夫君在侧,稚儿出生,原本该是天之骄子的日子被一朝打破。 她在灵山的控制下入魔,犯下无数杀孽,好在最后一刻找回了些许神智,反杀了上一任的灵山巫咸,但自己最终还是成了被正道铲除的魔头。 并且,灵山并没有放过钟离氏,多年之后,又找上了她的儿子。 昭昭沉默了很久。 她想起了自己的那个预知梦。 她不知道外面如今究竟变成了何等情形,但她已经不能在如最初那样保持沉默。 那么多的人命,那一条不比她那一点区区情伤惨烈? 如果天枢道君不死就能改变这一切。 如果她的梦能够帮上一点点的忙,哪怕一点点—— “前辈,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我梦见天枢道君他……” “他死了,对吗?” 钟离兰若含笑说出了一个令昭昭无比震撼的回答。 她怎么会知道! 她为什么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样! 昭昭张了张嘴,半晌才喃喃出声: “难道说……” “你就没有想过,你以凡人之躯,是如何窥见未来的吗?这种接近神的能力,就连我的孩子,如今应该也无法办到。” 她凝望着昭昭,缓声道: “因为无论我们推演多少次,都只有你,谢檀昭,只有你,才有希望改变这一切。” 那一日,沉睡在东华珠内的钟离兰若被数道声音唤醒。 这些支离破碎的魂魄时而疯癫,时而清醒,时而叫嚷如妖鬼邪祟,时而能熟练推演天命,预知未来。 天枢道君的修为太高,神识太过强大,他们拼尽全力,也只能在每个月的月晦之夕,制造一点对他来说并不难忍的噪音。 他们唯有转移目标,将希望投注在了一个与天枢道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少女身上。 尽管她只是个凡人小姑娘。 不懂天道,不懂道法,满脑子只有她夫君的少女。 但却承载了修界这四位历代最强者,最后的希望。 昭昭仿佛听到一声剑鸣,可钟离兰若的手中却并无灵剑,她手中保持着一个握剑的姿势,透明的空气中,隐约透出虚无缥缈的剑影。 剑尖触底的一瞬,脚下波澜层层漾开,雪白色的空间开始碎裂崩塌。 在那之后,露出了令昭昭无比熟悉的风景。 钟离兰若的身影消失了。 昭昭却看到了云梦泽的景象。 谢家的宅邸与她七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月光映在她的窗外,床榻上的她正在熟睡,然而身旁乌发雪衣的夫君却面色冷漠,一点点抽出了自己的手。 他写下和离书,换好衣物,没有多看她一眼,逃也似的离开了云梦泽。 昭昭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亲眼看到这一幕。 她看着天枢道君回到昆吾仙境,紧绷的神色终于在望见自己熟悉的地方时露出了怔松之色。 他被无数人簇拥着, 欢呼着, 迎回了昆吾,天璇君与其他人皆是狂喜,为他接风洗尘,庆贺道君归位,勘破情劫,昆吾仙境即将迎来第一位飞升的大能。 所有人都在笑。 唯有天枢道君的视线越过人群,越过千山万水,看向一个他此生应该不会回去的地方。 回到离恨天的第一日,他将自己关了起来,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离恨天。 就连摇光君也只能进前殿,不被允许进入后殿探视其中的天枢道君。 但借助这个幻境的昭昭,却能将内殿的他一览无余。 他好像很痛苦。 偶尔他会仪态全失的跌倒在地,想要爬出这个冰冷的大殿,偶尔又会若无其事地坐回原位,仿佛之前的癫狂从未发生过。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他,而昭昭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 是他身为谢兰殊的回忆,是他纯粹的、不被任何责任束缚的爱意。 昭昭摸了摸心脏的位置。 斩断情丝的内心只能生出几分空荡荡的怅然,但她想,这样就很好了。 知道自己并不是干脆利落的、毫不犹豫的被放弃,知道身为谢兰殊的他也曾以最纯粹的情意为她努力过—— 他只是没有办法再以谢兰殊的身份爱她。 如果最后的结局是这个,她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只是,这并非是最后的结局。 昭昭看着变回天枢道君的他走出了离恨天,他命摇光君备好了赔罪的赠礼,摇光君带着数十箱的金银珠宝,和一颗他亲手炼制的长生丹去往云梦泽。 回来时,摇光君问他,想不想知道他的小妻子是什么反应。 天枢道君沉默了许久,最终没有问一句。 没有预知梦,摇光君也不会透露分毫,幻境中的她并没有找到昆吾仙境。 天枢道君继续当他的逍遥道君,一心修炼,所有人都以为他心无旁骛,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 但唯有他自己,和在幻境中旁观的昭昭知道,他没有。 这么多年,他没有寸进,甚至修为倒退,离他所求的目标越来越远。 终于有一天,他离开了昆吾仙境。 没有用任何仙术,自五岁开始就能御剑而行的道君,一步一步,恍恍惚惚地顺着这一世昭昭来时的路走到了云梦泽。 人间正逢春日,山花烂漫,晴日方好,是个宜婚嫁的好时节。 谢家也觉得时节很好。 天枢道君重回谢家的那一日,正好是谢家夫妻为谢家大小姐定下婚约,要与云梦泽一位官家公子成婚的日子。 云梦泽人人都说,他们郎才女貌,是极般配的一对。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第 53 章(一生(一更)...) 刺目的红绸点缀着已经许多年没有喜事的谢府。 前来观礼道贺的宾客往来不绝,侍女仆役忙碌地穿行于宅院中,堂前迎客的谢家夫妻红光满面,人人都羡艳他们家的大小姐攀上了一门极好的亲事。 昭昭看着天枢道君随意掐了个决,要瞒过这些凡人的双眼,只需要简单的障眼法即可。 “……这位公子,可有请帖?” 他垂眸看向门口的喜娘,昭昭记得他,当年她与谢兰殊成婚时,也是这位喜娘。 天枢道君沉默了一会儿,取出一颗剔透宝珠交给她。 “路过此处,忽记起与谢家有缘,闻谢家小姐成婚,随礼相贺。” 喜娘捧着那一大颗泛着莹莹光华的宝珠,惊得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能随这样的礼,请帖倒是不重要了,她连忙让人将这位财神爷迎了进去,安排在一处落座。 四周有低低的议论声传来。 “听说谢家这位大小姐是二婚啊,那怎么还能嫁给头婚的新科进士呢?” “谢家有钱啊!前些年不知从那儿发了一大笔横财,原本只是云梦泽的第一富,经营几年,如今都快成天下第一富了!” “那这位新科进士娶谢家小姐,就是图钱的?” “自然是,听说他好像还有一房外室……只是听说,做不得数,诸位听听便罢……” 手中茶盏被捏碎成齑粉,旁边的人似听到什么动静,他一语不发地将手藏于宽袖之下。 “新娘出阁——” 喜娘喜气洋洋的声音传来,压过了那些流言蜚语。 他看向新娘走来的方向。 如果她是被逼迫嫁人的,如果她露出哪怕一丝丝的委屈痛苦,哪怕违背自己的原则,擅自扰乱人间界的因果,他也要带她离开这里。 然而—— 穿着红火嫁衣的新娘从他身旁经过,被风吹起的盖头下,是一张笑意盈盈的明丽容颜。 她在笑。 她是……心甘情愿的。 被这一抹笑意晃神的他想要伸手抓住什么,但在风中扬起又落下的披帛从他指尖划过,他什么也没能抓住。 昭昭默然看着这一幕,心中忍不住想: 真的吗? 假如她没有去过昆吾仙境,没有见过真正的谢兰殊,只看过那一封和离书,还有摇光君的三言两语,以她的性格,真的会甘心放下过去,嫁给别人吗? 昭昭望着那个自己,送她出门的谢家夫妻面上含笑,眼中却蓄满泪水。 婶婶道:“我的囡囡,不要再被困住了,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吧。” 昭昭眸光微动。 她想她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想法。 新娘起轿,迎亲的新郎年纪与新娘相仿,满脸喜气洋洋。 两侧酒楼上有许多昭昭的旧识摇着扇子看热闹,有的羡艳她要做官家夫人了,也有的扁扁嘴,说这新郎比不上谢兰殊一根头发丝。 只可惜,她的夫君不要她了。 吹着唢呐的迎亲队伍沿街而过,是昭昭从没有过的经历。 那道雪衣身影如幽魂般跟在后面,失魂落魄地游荡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往何处去。 回昆吾吗? 他长在昆吾,是昆吾买回去耗费千年铸成的剑,他应该回那里。 可双脚却并不听从他的理智控制,他望着花轿的方向,想,就算他跟去又能做什么呢? 她已经放下过去,要开开心心地嫁给别人了。 就算他以谢兰殊的身份出现,难道她就会放下这一切跟他走吗? 就算走了,他又能带她去何处? 他的脚步停在离拜堂的两人不远处。 一拜这天地众神。 二拜这高堂父母。 三拜这郎情妾意。 礼成。 天枢道君就站在这里,亲眼看着当日被他丢下的妻子,如今改嫁他人。 洞房红烛噼啪燃烧。 新郎挑开盖头,在看清新娘如春花始绽的娇艳容色时讶然失语。 没有人比天枢道君更明白新郎此刻的心情。 还要在看下去吗? 还是不死心,期待她流露出哪怕分毫的不情愿。 他看着少女朱唇微张,似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响在耳畔的却是身后昆吾弟子的高呼声,和摇光君的叹息声。 昆吾的人来带他回去了。 昆吾修为最高的数十位弟子联手结阵,如若天枢道君执意冲开阵法,这些他亲手教导、亲眼看着长大的弟子都会瞬间绝命。 即便赌上性命,他们也必须将道君带回去。 摇光君看着双目布满血丝,被理智与情感拉扯得痛苦至极的道君,长叹一声: “何必呢,你与她的红线已经断开,此生再无缘做夫妻了。” “回去吧天枢,莫要搅扰别人的大喜日子。” 红烛吹灭,室内归于黑暗。 原本仍在负隅顽抗的道君蓦然停下动作,眼中灼灼燃烧的情意忽而熄灭,余下一片滚烫的灰烬。 跟随他的脚步回昆吾之前,昭昭回头看了一眼新婚洞房的方向,想起了方才所闻的对话。 ——如我们之前说好的那样,谢家助你平步青云,你在朝中庇护谢家周全,养外室还是纳妾我都不会管,今夜你就宿在妾室处吧。 ——若我说,见到谢小姐的第一眼,我便改了念头,愿与谢小姐做一对真夫妻呢? 红烛下,二十八岁的昭昭抬眸笑了笑。 ——你有心上人,我也只有一个夫君,迟早有一天,他会来接我离开。 她不知道,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从云梦泽离开后的天枢道君道心震动,修为倒退的事终于暴露,天璇君与其他长老大怒,趁探病时天璇君将他迷晕,请来了灵山巫女为他种下情蛊,忘却前尘。 灵山巫女微微笑着应下,她心仪道君许久,其实也想能种下情蛊,让他对自己情根深种。 只可惜,为了灵山大业,她为他种下的是比情蛊凶险百倍的蛊毒。 天枢道君醒来后觉察到体内蛊虫正在蚕食他的神智,从昆吾仙境再次出逃。 这一次他仍然逃到了云梦泽,只是他被蛊虫蚕食,早已忘记了岁月流逝,直到他来到谢家,看不见一个熟悉的人,再到那位新科进士的府邸,也未能那日的新郎。 只有府中的几个披麻戴孝的孩子望着他道: “你说的可是我祖母?祖母前日刚刚去世,你是来祭拜我祖母的吗?” 冬日风霜严寒,飞絮似的大雪覆满人间。 他在那一摞阴森森的木头牌位中看到了昭昭的名字。 听人说,她的丈夫早早去世,偌大家业皆由她一人掌管,她没有子嗣,那些妾室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生下的孙子孙女也与她关系亲近,孩子们在葬礼上哭成一片。 她锦衣玉食,儿孙绕膝,八十九岁时安详地死在一个冬日的夜晚,没有一丝痛苦。 作为一个凡人,就这样过完了算是圆满的一生。 然而,在这个算得上是喜丧的葬礼上,却有一个无人认识的雪衣青年站在牌位前,脸色比雪色苍白。 那双冷若琉璃的眼眸中却有血泪涌出,砸在冰冷地面。 看到此处,昭昭心中情绪复杂难言。 原来这就是她没有预知梦时,本该度过的一生。 如今她虽然能够修仙问道,成了一宗掌门,弟子无数,却也经历了离恨天的长阶,琅嬛福地的生死一线,还有如今这生死未卜的状况。 而原本的她,虽然到死也不知道谢兰殊究竟是谁,却坚信自己的夫君离开自己一定有原因,满怀期待地度过了漫长岁月,最后无灾无难地安详老死。 昭昭说不上这两种未来哪种更好。 但无论有没有这个预知梦,她都相信自己,可以尽她所能的把这一生过得很好。 而天枢道君—— 走出灵堂,走出云梦泽,他的修为似乎恢复了几分,之前一直未曾拔出的一念剑,也终于能再次听命于他。 灵山派来的追兵赶来,要将他送回昆吾仙境,他神色顺从,可一转身,便将灵山派来的这些人杀得一干二净。 纵是如此,他心中的悲恸痛楚也没有平息。 赶来制止他的人越来越多,有灵山,也有昆吾,还有其他听说他入魔疯癫的人,他们在看到他的第一时间,便知他已经失去了理智。 天枢道君也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失控。 灵蛊不断蚕食着他的脑髓,无时无刻都在他脑海中念叨着飞升、修炼、成仙之类的词语。 他有时已经感觉自己成了只会行走的躯壳,但有时,又会在混乱粘稠的思绪中寻到一张羞怯的笑靥。 ——谢兰殊,谢兰殊。 ——就算走到我们都垂垂老矣,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什么也不怕。 回过神来,整个灵山已经血流成河。 死掉的不只是那些罪有应得巫者,还有对灵山阴谋一无所知的普通灵山子民。 他们被灵山巫咸蛊惑,为了维护自己的族群而战斗,没有人将真正的是非黑白揭开给他们看,就这么可悲的死在了天枢道君的手底下。 他站在灵山之巅,没有寻到灵山巫咸和灵山巫女的尸首。 是逃跑了吗? 鲜血将泥土浸泡成黑色,山间呼啸而过的风声中,飘来一个小姑娘哽咽无助的哭声。 昭昭梦见过这一幕。 她顺着天枢道君的视线看去,果然看到了熟悉的一张脸。 是看上去十岁左右的曜灵。 她跪在一群巫者面前,那些身首异处的巫者已经无法拼凑成完整的身体,她的眼泪汹涌而出,抬头望向天枢道君时,眼中汇聚了世间最可怖的憎恨。 “我一定会杀了你!!有朝一日,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为我的族人报仇!!!” 那清瘦修长的身影瞧了她一眼。 大雪纷纷扬扬,他仰头望着天,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眼睑之下,融化成一滴水珠,似眼泪般落下。 他轻笑着道: “好,我等着这一天。”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第 54 章(忏悔(二更)...) 此后一切,与昭昭当年所做的预知梦终于重叠了起来。 那些她在梦中看到的画面,和当时未曾看到的隐秘,一同构筑成了原本将会发生的未来。 昭昭看着曾经屹立于昆吾之巅的天下共主,渐渐变成了修界人人讳莫如深的魔头。 种在他身体里的灵蛊,令他的神智无法时刻保持清醒。 他屠了灵山太多无辜的生命,没有人相信他对灵山的指控,灵山幸存的巫者被保护起来,七大宗门几经犹豫,最终下达了追杀前任道君的命令。 他唯一的容身之处,只剩下曾经在他手中吃尽苦头的鬼界与魔界。 曾经不染纤尘的神仙人物,声名狼藉,飞升无望,无数仇家找上门来,要他血债血偿。 昭昭跟在他身后,看他雪白的衣袍沾满了泥土,看那些蜂拥而上的狰狞怪物将他踹倒在地。 他的指骨被踩断,手筋脚筋被挑断,有一段时间,连自己的身份和名字都忘却。 他存活在世的理由是什么呢? 重振昆吾,保护修界,问道修仙,一心飞升。 这不是他所求的,只是他作为一个空荡荡的容器,被填充的东西。 他想要什么呢? 混混沌沌的脑子不常能冷静思考,他在魔界与鬼界之间踽踽独行,除了一把剑之外,一无所有。 身上的衣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他俯身在溪畔饮水时,有时会认不出水中映出的人是谁。 直到有一天,他在魔界遇见了一个凡人。 凡人长相平凡,毫无修为,胆小怯懦,之所以还没被魔界的魔族吃掉,皆因他身上有魔女的心头血保护。 “我的妻子不见了,你能帮帮我吗?” 凡人双手递上那些对他而言没有丝毫用处的金银珠宝,他本该视若无睹,却不知被哪个字眼触动,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据他所说,他的妻子是魔界大夜弥天宫里的圣女。 所谓的圣女不过是虚名,是给真正尊贵的圣子繁衍后代、增强魔族实力的工具。 在世间游荡的他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暂时的锚点。 朝着大夜弥天宫前进的日子里,他开始重新修炼,残破不堪的身体逐渐修复,有人试图强闯大夜弥天宫的消息传开,魔界渐渐有了他的名声。 一直跟随着他的凡人用仰慕的目光望着他问: “与恩公同行这么久,还不知道恩公的姓名呢。” 他想了很久,久到那凡人都以为他正在现编一个名字。 “谢兰殊。”他喃喃自语般出声,“我叫……谢兰殊。” 旁观着这一切的昭昭眼眸似湖水轻漾,闪烁着细碎微光。 两人不久后便行至大夜弥天宫,魔界这才发现,准备强闯魔宫的不是旁人,正是曾经身为道君,如今癫狂入魔的天枢道君。 以谢兰殊之名行走世间的他,似乎突然领悟了世间至高的剑术。 碎裂的剑心逐渐凝聚,一念剑与剑主心念合一,无坚不摧,魔宫被打得猝不及防,他如入无人之境般拿下了魔宫。 他斩杀了如今掌权的魔将,将傀儡圣子从万魔窟中捞出来,解散了那些圣女。 此后,整个魔宫都尽在他的掌控之下。 见到凡人与他的妻子重逢的那一日,他站在魔宫之巅,一语不发地看了许久。 后来,他赐下无数珍宝,为两人操办了一场隆重的婚宴,那凡人也一举成为大夜弥天宫中一人之下的魔官,与他身为魔将的妻子一同为谢兰殊效力。 消息很快传回修界,举世哗然。 谁能想到,曾经镇守边界,斩杀了无数妖鬼邪魔的道君,竟然有朝一日会彻底投敌叛变。 再也没有人称呼他为道君。 所有人都视他为修界之耻。 又过了一百年,鬼界也在谢兰殊鬼神般可怖的剑法下被踏平,妖界听闻谢兰殊成为两界之主的消息之后整日惶然,生怕他顺手也将妖界一统。 但他并没有。 因为想要进攻修界,鬼界与魔界的力量加起来便足够了。 “……你一定要进攻修界?为什么?你以前不是那里的道君吗?修界就没有你的亲人朋友吗?” 向修界宣战的当夜,鲜少与他交流的魔族圣子找上了他。 烛火下,身披黑狐裘的银发青年凝望着对方的双眼,窥探的眼神似能剖开人心。 “那里有你的亲人朋友吗?” 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抿了抿唇。 谢兰殊温声道:“是灵山那个叫曜灵的女修吗?” 魔族圣子霍然抬起头。 这个人什么都知道。 曜灵曾潜入魔界,试图暗杀谢兰殊,是他暗中替她隐瞒,还将不少魔族鬼族的机密泄露给她,只希望她能在谢兰殊的手底下活下来。 而谢兰殊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并没有阻拦。 为什么? “你不惜冒着被我杀死的风险也要保护她,她也给你带了你们小时候最爱吃的糖葫芦,你们还逛过鬼市,一起度过魔族的乞巧节——容与,你喜欢她吗?” 谢兰殊甚至知道,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叫容与。 少年呼吸急促,指节微微收拢,纵然曜灵如今已经回到了修界,但他知道,只要谢兰殊想,如今的他是可以杀掉曜灵的。 “真羡慕你们啊……” 温润如三月春风的嗓音在夜色中悠悠飘散,无处安放。 “若我的妻子还在世,我应该也会买一只漂亮的簪子,插在她的鬓发间。” 他偶尔会提起他的妻子。 容与并不知道他的亡妻是谁,只是想,会嫁给这么有病的一个人,真是天下第一的倒霉蛋。 直到鬼界魔界与修界开战,谢兰殊也再没有提起这个话题。 这一战打得前所未有的惨烈,修界实力原本远胜于这两界,奈何曾经的道君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他太清楚修界何处薄弱,也太清楚他们会将灵山巫者藏在何处。 所以他的目标一开始就很明确。 昆吾仙境。 曾受他庇护千年,也曾供养他长大的地方。 他以最小的伤亡路线突破重围,剑指昆吾,只要他们交出灵山巫者,鬼界魔界的人会立刻撤出修界,永不打扰。 慕灵和宗斐领着无数弟子乌泱泱跪下,祈求他能够收手。 昆吾的众位长老,则厉声呵斥他为昆吾抹黑,今日就要将他亲手斩杀,以证昆吾之名。 箭已在弦上,一触即发。 他一路走来,即便是为了剿灭灵山,也已经犯下无数罪孽,解释再多,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事实。 一念剑剑光纷乱如虹,荡开密密麻麻跪倒在地的弟子,直逼藏在最后方的灵山巫咸等人。 身后,魔族鬼族为他挡下昆吾长老的联手阻拦。 身前,剑光劈开晦暗天色,瞬间斩落灵山十巫的人头。 但下一秒,明亮如昼的清冽剑光便逼至他眼前,谢兰殊认出了这双眼。 “今日我便杀了你,报我灭门之仇!!” 少女眼眸中噙着眼泪,每个字眼都咬得极为用力。 两人交手的那一瞬,他便知道,眼前的少女与他一样,是千年一遇的天才。 她的确是有可能杀掉他的人。 更何况—— 那位魔族圣子正匆匆赶来,他知道,对方绝不是来帮自己的。 ……也该是时候了。 他的剑光越来越急,杀意越来越强,剑势劈山断海而来,即便曜灵再天才,如今也不过百岁,他若搏命一击,两人生死难料。 好在容与及时赶来,替她抗住了最凛冽的一击,曜灵抓住了他一瞬的破绽,汇聚全身灵力,朝他面门刺去—— 冷若琉璃的瞳孔中,倒映出女修明艳却坚毅的一张脸。 明明上一次见,还只是一个看上去风吹就倒的小姑娘呢,没想到一眨眼,就变得如此厉害。 ……如果当初,她没有被留在云梦泽,而是与他一道前往昆吾,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噗嗤一声。 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曾经的天枢道君,如今统领两界的魔头,被一个不过百余岁的小女仙一剑诛杀。 那过于纯粹的灵力顺着剑身灌注进他的身体,令他神魂碎裂于天地之间,就连身躯也化作了齑粉,尸骨无存。 灵山的秘密随着灵山十巫的死去而被掩埋,被困在阵法中的那四名大能的魂魄也仍然不得解脱。 昭昭朦朦胧胧意识到,这便是他们让昭昭梦见未来的初衷。 不仅要除掉灵山巫者,还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让无辜之人不必惨死,还要令不得解脱的魂魄往生。 地下静默良久,很快传来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原本张狂着想要屠山的鬼族魔族失去将领,顿时溃败四散。 在这嘈杂的天地之间,成为救世英雄的女修有些反应不及的愣在原地,被旁边的魔族圣子担忧地紧紧抱住。 “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喃喃道,“只是,那魔头临死前,好像说了些什么。” 容与抿了抿唇,内心有些复杂。 虽然这个人将他作为傀儡操控了这么多年,但如果没有他,自己恐怕还会在万魔窟中受尽折磨。 “是说终于可以见到他的妻子了?” 曜灵摇了摇头。 “不是。” “他说——‘她如果也能修仙的话,说不定也和你一样有天赋’,这个‘她’,指的是谁呢?” 曜灵心中疑惑,但也并没有疑惑太久。 修界百废待兴,剩下的魔族和鬼族还未扫尽,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听懂了这句话的昭昭看着他消失的地方,毫无征兆地落下一滴眼泪。 过了这么这么多年。 原来,她依然想听到他的一句忏悔。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第 55 章(独占(二合一)...) 啪——! 即墨海的某间茶馆内,说书人将醒木在桌上一拍。 “……上次我们说到,云麓仙府掌门为救徒弟舍身杀魔,小师姐暂领大任与同门齐心共守宗门,今日,我们便来讲讲云麓仙府的另一名弟子。” 茶馆内一片寂然,众人皆听得津津有味。 “大家知道,五十年前,魔将黎婴派人登上明烛山,告天下人,说云麓仙府的小师兄容与是他们魔族走失已久的圣子,天下大惊。” “掌门檀昭仙子却因师徒情深,不舍交出徒弟,最后以一己之力诛杀魔将黎婴,自己也壮烈牺牲,本是两难之下牺牲自己成全了私情与大义,却不想坏在了天枢道君的身上——” 说到天枢道君,人群中有了些许躁动。 有人惋惜,有人冷嗤,还有人长叹一声,对这位道君情绪相当复杂。 “没错,就是那位曾经镇守修界的天下共主,昆吾仙境的道君,修界剑道第一人——天枢道君。” “这位道君,本是当世英雄,却不知何时修道入魔,或许是因为太过醉心力量,也或许是因为修了什么邪门功法,总之,檀昭仙子诛杀魔将黎婴那日,他也当着七宗弟子的面,诛杀了昆吾仙境的长老天璇君。” 说书人说到此处,也是惋惜地摇摇头。 “身为修界道君,却做出这等罔顾人伦,狼心狗肺的事情,大概也知道修界容他不得,索性抓了那位魔族圣子,直接投奔魔界,挟圣子以令群魔,短短三年,便掌控了整个魔界,成为了实际意义上的魔主——” “檀昭仙子死得真是冤枉!”茶馆内有人义愤填膺道,“听说那圣子只是个孩童,仙子以死换他安全,那天枢却为求无上修为,将人抓回魔界,实在可恶!” “道君真是为了求无上修为吗,我怎么听说他是为了剿灭灵山……” “连天璇君都杀,你还信他有这等良善之心!他早就不是昔日的天枢道君了!” 茶馆吵嚷起来,众人唾沫横飞地争执着,说书人的醒木在桌上连拍了几下也未能打断,只好匆匆结束。 一片混乱中,一个小少女丢了两颗灵石上台、 说书人有些意外地瞧了瞧她。 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女生得模样俏丽,小巧的五官嵌在巴掌大的脸蛋上,有些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的秀气之美,清爽得似一阵夏日树荫下飘过的风。 “说得不错,尤其是檀昭仙子大义的那一段,美中不足的是与天枢有关的故事说得含糊了,下次你们这故事若能多骂他几句,打赏翻倍。” 待少女脚步匆匆地离开了茶馆,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她穿的是云麓仙府的门服。 看那年纪和气度,难不成就是那位接替她师尊之位的—— 曜灵离开茶馆后,便回到了云麓仙府。 第一件事,便是如过往的五十年那般,来到她师尊的埋骨之地报告她外出历练的见闻。 昔日空荡荡的位置, 五十年过去, 已长出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 听明决道人说,这树上的每一根树枝,每一片树叶,都是她师尊。 曜灵小的时候一直觉得这是师尊用来哄她的话,人间不就有许多大人这样哄孩子吗,说人死后会变成风变成云变成天上的星星。 实际上呢,全都是骗小孩子的。 但后来,曜灵稍稍长大些终于知道,这不是骗人,她的师尊和那些脆弱的凡人不同,她不会变成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就在这里,作为一棵大树陪着他们。 云麓仙府的弟子们时常会聚集在这颗树下。 树刚刚长成的那一年,他们认为树干上的小虫子贴在师尊身上很恶心,于是趁着日课结束后的时间,大家齐心协力地给树抓虫子。 结果爬得最高的一个弟子太胖摔了下来,吓得哇哇大哭——他以为自己把掌门的胳膊坐断了,发誓自己从此之后只吃两碗饭。 还是后来明决道人说,树没有痛觉,树枝坐断了也还会再长,这才哄好了小胖子。 小胖子默默撤回了自己发的誓。 到了秋天,树叶变黄,被风一吹掉落一地落叶,云麓仙府的弟子们又开始发愁。 “这掉的是不是师尊的头发啊。” 大家商议一番,觉得很有道理,派了年纪最小、被发现也不会挨打的小弟子去明决道人的丹房里,偷了一瓶明决道人自己用来生发的丹药,兑水浇了好几天。 然后众人就看到,原本光秃秃的树长出了一大堆黑漆漆的头发,有风的时候像个无脸女鬼,吓哭了不知道多少小弟子。 最后提出偷丹药的弟子还是被揍了一顿,明决道人亲自动的手。 冬天是最难熬的。 这个难熬倒不是因为天寒地冻难熬,而是不知道哪个笨蛋弟子想出来的笨蛋点子,怕掌门在积雪里冻死,围着树燃了一圈篝火。 结果他晚上打了个瞌睡,冬天天气干燥,干柴烈火,树枝蹭地一下就燃起来了。 他是被一道不知从哪儿来的灵流一巴掌打醒的。 “去拿水把火扑灭,” 半空中的水镜倒映出一个身披黑狐裘的身影,他只露出半张脸,嗓音温润,却令人不寒而栗。 “再多一根树枝被烧,我就亲自来杀了你。” 十几岁的小弟子哪里经得住这样恐吓,连滚带爬地用灵力融了雪扑火。 火被扑灭之后,水镜里的人影也消失了,那弟子挠挠头,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树木的生长与花不同,一年一年更替,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变化。 当初昭昭招入云麓仙府的第一批弟子已经长成,修界每过十年会有一次修界大比,云麓仙府的弟子们在大比上初次亮相,便有了不俗的成绩。 而后第三次、第四次参加,曜灵终于展露出远超同龄人的天赋,以短短几十年的修炼,超越了无数修炼百年的剑修,未来不可限量。 人人都说,檀昭仙子的大弟子是个天才,日后说不定能超越前人,成为新的剑道第一人。 每到这种时候,曜灵都会用留影珠记录下来。 等到师尊醒来的时候,她要像小时候那样,钻进师尊香香的被窝里,和她一起分享白日里发生的高兴的事情。 可是—— 五十年倏忽而逝,师尊醒来的日子,还是遥遥无期。 离风给她比划过一次: “死而复生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她还从人变成了木灵仙胎之身,那肯定不是一般的树——这么粗,你等这树干这么粗的时候,我估计她就醒了。” 曜灵看着他努力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个至少需五人环抱的大小时,她觉得自己还不如不问。 风吹过树梢,树叶摩擦出簌簌声响,曜灵将手掌贴在树干上。 “师尊,我要出发去魔界了。” 少女在人前高高抬起的下颌,只有在这颗树面前,才会垂头丧气地低下。 “老头子虽然一直不肯说,但是我们都知道,他的身体好像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候睡下去,三四天才会醒过来,再这么下去,我怕老头子等不到你回来就没了。” “长生丹不易得,容与说魔界好像有能配成长生丹的材料,我想去试一试,顺便也看看容与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曜灵缓缓蹲下,轻轻地靠着树干,就像小时候靠在昭昭身上那样。 “容与被那个天杀的道君带去了魔界,离风也暂时回妖界处理家里的事情,师尊你也变成了一棵树,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像以前一样团聚呢?”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一片从树上坠落的叶子拍在她的侧脸,像是轻轻打醒她一样。 曜灵摘下那片叶子,半晌也笑了笑: “师尊肯定是觉得我矫情……好像是有点矫情了。” 她起身拍了拍身上泥土,张开双臂抱了一下树干,目光又恢复了往日的坚毅。 “我出发了,师尊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再来看你。” 曜灵这次去魔界,没有告诉任何人,只给钟离舜留了消息说明自己的去向。 这五十年来,宗内大小事务有一半都是他在负担,就算曜灵不在,他也会守好宗门。 带上了充足的疗伤丹药和防御的法器护甲,曜灵拎着自己的佩剑,视死如归地骑着仙鹿朝魔界而去。 风雪呼啸,魔界正值严冬。 “请问,是云麓仙府的曜灵仙子吗?” 举着一张画像的魔族对比了一番,在曜灵拔剑之前态度良好地道: “圣子已经吩咐过,请曜灵仙子随我们一道入宫吧。” 铆足劲做好了大战一场准备的曜灵,没想到一路顺畅无比地被人护送进了大夜弥天宫。 这个声名远扬的魔宫与她想象得有些不太一样。 虽然色调阴森森的,不过里面温度宜人,花草繁茂,来往侍从身穿黑衣,除了个子比人族高大,偶尔会比人族多个角多个尾巴之类的,看上去倒也并不算面目狰狞。 但这些加起来,也远不及曜灵亲眼见到容与时的震撼。 “……不是说魔族圣子长得慢吗?你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曜灵看着眼前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怎么也无法将他这些年寄信时幻想的流鼻涕哭包小男孩联系在一起。 怎么会比她还高一个头? 怎么长得还怪好看的? 怎么穿上这一身乌鸦一样的衣服居然看上去一点也不违和? “只要开始正式修炼魔族功法,长得就会稍稍快一些了。” 容与悄悄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女,很快错开视线,盯着地板上那条裂缝瞧。 “……你也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在邀请曜灵来之前,他也以为曜灵还是小孩子的模样,还想着小时候自己总被曜灵笑话是小哭包,这次终于轮到他当大人了。 结果没想到,见到的会是豆蔻年华,已经娉娉婷婷的少女。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一点点淡淡的尴尬和无措在两人之间蔓延。 好在外面很快响起了脚步声。 “人已经到了啊。” 披着黑狐裘的银发青年缓步踏入殿内,在王座之下随便寻了一张椅子落座,他的视线落在两人脸上。 “你们在干什么?” 跟木头似呆住且脸颊通红的少年少女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回过神来。 容与一声不吭地憋着一口气坐下。 曜灵转头看向突然闯入的银发青年,略有些心虚地提高了声音。 “……我还要问你!你这个害人精为什么在这里!” 他面上笑意浅浅,并没有被曜灵激怒: “上次见到你,还是个小孩子,一转眼竟然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若是你师尊见到,应该会很高兴。” 曜灵一听他提起师尊就来气。 虽然她事后从容与寄给她的信中得知,师尊的死或多或少与天璇君有关,而他杀了天璇君也算是给师尊报仇。 可是,这依然不能改变他当时近在咫尺却眼看着师尊死了的事实。 “师尊见到我肯定高兴,但见到你一定会很不高兴。” 曜灵歪了歪头,忽而又笑: “不对,也说不定,毕竟你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可以随便欺负我师尊的道君了,你声名狼藉,成了正道之耻,再也不能堂堂正正地回到修界,不知道你当初不许我师尊留在修界,要将她赶走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 容与听了她这番话,忙瞧了瞧对方的脸色,小声道: “曜灵……” “叫我做什么?” 曜灵的视线唰地一下落在容与脸上,之前那点微妙的尴尬烟消云散,一瞬间好像又变回了小时候的他们。 “你觉得我说得太过分了?想帮他说话?你是不是被他养太久叛变了?” 容与连忙表忠心:“我没有——” “我都听说了,你在魔界的日子过得好着呢,当着尊贵的魔族圣子,没有谁敢笑话你,他还替你将你们四分五裂的魔界统一了起来,现在实力大增,你是不是觉得他比师尊更好?更想当他的徒弟?” 曜灵说到最后,看着他的眼睛都红红的。 百口莫辩的容与不知道该从何解释,他虽然看起来长大了,但在面对曜灵时却不知为何远不如小时候嘴甜,只能笨拙地递了手绢给她,小声辩解: “我真的没有……我做梦都想回云麓仙府,我不喜欢这里,我还是更喜欢跟你们在一起……” 在魔宫的这五十年,容与其实并不常与他沟通。 两人唯一的交流就是与昭昭有关的话题。 有人压断了昭昭的树枝,有人烤火差点把她烧了,还有魔族到底需要多久才能与鬼界开战,魔族除了烧杀抢掠能不能靠别的办法快速增强实力。 容与并没有主动学,他也未曾教他什么。 只是两人为了共同的目标努力了五十年,这些潜移默化的交流,已经足够让容与从只知道依靠师尊的小哭包,多少变得靠得住些。 他必须要变得靠得住,这样当师尊重新回来时,才会让她为自己自豪。 “真的吗?在云麓仙府可当不了尊贵的圣子。” “圣子有什么好的,”容与见曜灵没有真的生气,轻笑道,“我还是更喜欢给你当小师弟。” “——说够了吗?” 在一旁默默瞧了许久的银发青年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和煦笑容里夹杂着几分冷意。 “嘴上说着记挂你们师尊,结果就是来这里谈情说爱的吗?” 听到“谈情说爱”,原本离得极近的两人忽然弹开,一瞬间距离拉得老远。 “……跟师尊有什么关系,不是来找长生丹的材料吗?你仔细说说。” 曜灵强装镇定,坐下来准备谈正事。 找长生丹的材料与昭昭之间的确有些许联系。 因为能制作长生丹的关键材料,便在灵山之上。 长生丹珍贵,但寻常修士用不上长生丹,所以很少有人会囤积这种给无法修炼之人用的延寿丹药。 当初给昭昭的那一颗,也是整个昆吾仅有的一颗,她将长生丹送回云梦泽后,这最后一颗也没有了。 而自从灵山运用搬山阵法将整座山都挪去鬼界之后,这种仙草便在修界绝迹,想要再配出长生丹,就必须入灵山。 五十年的时间,四分五裂的魔界已经归于一统,实力也大为增进,到了能与鬼界开战,将灵山彻底铲除的实际。 所以,容与叫曜灵来,便是与他们一道夺取灵山。 有了灵山,就有了炼制长生丹的仙草,也能够将昭昭挪到灵山吸取木灵之力,提前复生。 听到最后一句话,曜灵顿时动了心。 她的眼神复杂了几分。 原来他不惜叛离昆吾, 带走容与, 从此再不被允许踏入云麓仙府,竟真的是为了想办法让师尊早日复生。 ……真是,何必呢? 生前不知珍惜,偏要等死后才悔之晚矣,这天下无数痴男怨女,在不同的时间地点,重复着相同的故事。 她今后的道侣,可绝不能如此愚蠢。 曜灵答应下来之后,容与起身准备将她带去暂住的房间。 临走时,她忽然扭头道: “你如今已经不是道君了,那我要怎么称呼你?天枢?这听上去也不像个名字啊。” 披着黑狐裘的身影缓缓抬眸,温然一笑道: “谢兰殊,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这么称呼我的。” 留在大夜弥天宫内的两日内,曜灵听说了不少与谢兰殊有关的事情。 如今名正言顺的魔主,还是有圣子之名的容与,但实际上掌控着魔界上下权利的,是只有小小魔官一职的谢兰殊。 魔界的魔族,对谢兰殊既敬畏,又厌恶。 敬畏他深不见底的实力,厌恶他曾经杀了那么多魔族,如今却又跑来魔界挟持圣子号令群魔,不服他的魔族年年都有叛变,不过次次都被他无声无息地镇压了下去。 除了对外凶狠的时刻,其他时候的他更像是个苦行僧。 他没有华贵的宅邸,就住在魔主宫殿旁边的书房内,便于及时处理事务,也便于保护容与的安危。 他也没有什么财产,魔界常年寒冷,他身上那身衣袍万年不改,脏了便用清洁术,破了便自己缝补,曜灵听说他还会缝衣服的时候狠狠震惊了许久。 金银财帛他视若尘土,权力地位只是他完成最终目的的工具,就连底下试图讨好他的魔族送来美人,他也没有丝毫动容。 私下里,纵情享乐的魔族提起他,都觉得他是个没有感情没有欲望的怪胎。 然而容与听了却摇摇头,对曜灵道: “你跟我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趁着明日就要出征,谢兰殊去军营点兵的间隙,容与带着曜灵偷偷进入自己房间旁的书房,谢兰殊平日起居都在此处。 “我也是之前才发现的……你看这个。” 在算不上一张床的矮榻旁,有一盏琉璃灯,灯里有数只米粒大小的蝴蝶困在灯中,乍一看以为是什么用来观赏的摆设。 但容与道:“这蝴蝶是魔界的食梦蝶,魔族认为做梦时极易被人偷袭,多梦的魔族便会养食梦蝶吃掉自己梦。” “可修士不是很少做梦吗?他怎么能存这么多梦?” “不知道,反正谢兰殊不仅将自己的梦存在琉璃灯中,还会时不时取出翻阅。” 曜灵已经隐隐有一种预感。 “这些梦,该不会都是——” 容与警惕地朝身后望了一眼,确认无人,才做贼似的,与曜灵悄悄打开琉璃灯。 之前他无聊时试过许多次,早已找到了打开琉璃灯的办法。 食梦蝶翩然而出, 曜灵随便抓了一只, 蝴蝶吐出了一个泡泡。 那个斑斓的泡泡里,是一个在人间云梦泽的梦。 曜灵看见,于夜色中乌发变成一袭银发的青年坐在床边,停下了将要离开的动作,重新枕在她的床边入睡。 宫粉梅花盛开的时节,曜灵看到师尊似乎是有了孩子,谢家上下皆无比高兴,待师尊愈发事事小心,到了夏日还不许她吃冰。 到最后,她的夫君拗不过她撒娇,趁夜色去临镇给她买了冰,又趁着第二日天明赶回,少女倚在他怀中,笑容幸福得就连旁观者也会动容。 另一只黑色的蝴蝶也吐出一个泡泡,这次是在昆吾仙境。 她看到师尊穿上了雪白的衣袍,住在冷清的离恨天中,被昆吾的长老们冷着脸严格要求修炼,否则就不能离开离恨天,与道君一起出现在世人面前。 师尊过得没有那么开心,但每当道君归来时,她也仍然会露出灿烂的笑容,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其实道君什么都知道,即便如此,他也仍然希望她能够留下来,哪怕过得并不开心,也能够留在他的身边。 梦境的最后,师尊成了一位合格的道君夫人,昆吾上下对她十分信赖,即便脸上的笑容不再如从前那么多,但两人仍然彼此相伴,与世间所有的寻常夫妻那般,平平淡淡的度过余生。 还有一只红色的蝴蝶,这一次吐出的梦境在魔界。 在这个梦中,云麓仙府的人试图来魔界将复活的师尊抢走,然而师尊似乎并没有在云麓仙府的记忆,她只记得身旁的夫君。 谢兰殊微笑着安抚她,让她回家等他,之后便将所有来寻她回去的人统统杀掉,换下一身沾满血腥气的衣袍,推开门时,又变回了那个清朗如月的温柔夫君。 曜灵愕然地看着这些食梦蝶。 每一个梦,都与她师尊有关,都是如出一辙的发展,那就是—— 不管被什么阻碍,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最终,他与师尊都会重新结为夫妻,永不分离。 “看到了吗?” 容与认真对曜灵道: “这就是我为什么看他为师尊奔波百年,也始终提防他的原因。” “什么冷情寡欲都是假象,这个人所有的欲望,都倾注在师尊身上,只要让他抓到机会——” “他一定,会把师尊据为己有。”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第 56 章(苏醒(一更)...) 从漫长又沉重的幻境中挣脱时,天地又变成了一片无垢的纯白色。 昭昭睁开眼,定格在脑海中的画面,是洞房花烛夜外熄灭的情意,是曜灵不死不休的诘问,还有被仇家追杀、在魔界鬼界踽踽独行的身影。 心像是悠悠荡入沁凉的水里,缓缓地下沉。 昭昭忽然有些想知道,自己若是情丝还在,会有怎样的反应。 长睫颤了颤,昭昭抬眸看向站在她眼前的钟离兰若。 “……原来如此,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们让我预知到未来会发生的事,是想改变这一切,可是,灵山为什么会卜算到曜灵和容与的存在?难道这也是你们计划的一环?” 在钟离兰若方才展现的未来中,灵山明明并没有卜算到天枢道君会死于谁之手。 钟离兰若摇摇头: “不是我们的计划,是天道。” “这四位大能耗尽最后的力量,将推演出的未来投入你的梦中,此举本是逆天而行,天道为了平衡两方,也会给予灵山一些预兆,天地秩序才不至于倾颓,世间阴阳才会平衡。” 昭昭听不懂什么天地秩序,阴阳平衡的大道理。 她只知道,如果灵山一无所知,他们的胜算应该大上许多,这天道竟然帮着以人命为柱石的邪魔外道,简直令人无能狂怒。 “你要我怎么做?” 昭昭稍稍打起精神,抿紧唇肃然问道。 钟离兰若却笑了笑。 “小姑娘,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要如何做,全凭你的判断。” 昭昭微微怔松。 钟离兰若忽而抬起手,轻轻碰触了一下昭昭的眼尾。 她是无实体的魂魄,手指落在眼尾,也只是留下一缕很快就散去的风。 “你是被我们选中的人,也是无辜被牵连进修界恩怨里的凡人,我此番让你看到你原本的命运,是想让你将自己的心看得更清楚一些。” 昭昭望着那双沉浸如秋水的眼眸,等待着她向自己提起天枢道君。 可是没有。 从始至终,她提起自己的孩子时,与提起这天下任何的一个普通人都没有区别,她没有拜托昭昭一定要救她的孩子,也没有用他经历的那些苦难和忏悔向昭昭求情。 她只是说: “我们已经尽了我们最大的努力,至于剩下的,无论拯救或是旁观,都取决于你自己。” 昭昭望着眼前的美丽女子,她气度从容,并不是在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好听话,那双沉静的眼眸中有着岁月留下的豁达,不会给人带来一丝压迫感,只会像水一样温柔地包围。 要是她没有早早就被灵山暗害,那个人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有这样一位宽容温柔的母亲陪伴着长大,他不必被人当做物件似的挑挑选选,不必像宠物一样被昆吾买回去养大,成为断绝七情只需修炼的工具。 他会有很多朋友,大家一起修炼,一起逃课,一起长成情窦初开的少年。 他的母亲或许会教会他如何对待女孩,那个被他喜欢的少女应该也是不逊色于他的天之骄子,他会将对方小心翼翼放在心尖上珍重对待,绝不会突然有一天丢下她不辞而别。 而她呢。 她应该不会在云梦泽的雪地里捡到让她一见倾心的夫君,但她还会喜欢上其他人,然后招赘到谢家,生下一两个可爱的孩子,和叔叔婶婶一样,平淡地度过一个凡人该有的一生。 如果不是灵山,这样的一生其实听上去也不错。 但就是因为灵山,这一连串的因果打乱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昭昭默默做出了决定,再抬起头时,她问: “前辈可有话带给他吗?” 钟离兰若的脸上露出了一瞬间的空白。 “跟天枢道君,你有什么话想让我转达吗?” 她张了张嘴,似有什么想说的,可到最后说出口的只有干涩的一句: “我……没有什么话……” “我的父母很早很早之前,也离开了我。” 昭昭认真肃然地凝望着她。 “其实我连他们的模样也快忘记了,我一直想,如果有人能替他们传一句话给我,哪怕只有很普通的、没什么特别的一句话,我也会非常开心。” 她这辈子肯定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可她不想让别人也错失这样的机会。 即便那个人是他。 “……我明白为什么我的孩子会这么喜欢你了……” 容色绝美的女子神色柔软地看向昭昭,波光粼粼的眼中漾出浅浅的笑意。 她张开双臂,轻飘飘地拥住了她,昭昭仿佛被一阵和煦的春风拥住。 “如果可以的话,替我告诉他——” 细碎的话语声落入昭昭的耳中,与此同时,有什么力量顺着这个拥抱传递了过来,魂灵中充盈着温暖磅礴的灵力。 拥住她的双臂缓缓松开,昭昭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轻盈起来,像被风吹起的纸鸢飘然而上,那些痛苦的嘶吼和钟离兰若的浅笑,一起变得遥远而模糊。 白光刺目。 仿佛种子破土前的最后一挣,昭昭用尽了全部力气,终于冲破了最后一层隔膜。 充沛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她像即将溺水的人终于上岸,猛地大口呼吸,任由空气和天地间的灵力山呼海啸地进入她的身体。 ……等一下,灵力? 月光照在昭昭身上,没有照出她的影子。 尚且只有魂魄的昭昭立在树梢,感知着这天地间的清气如呼吸吐纳般自然而然地被她吸入体内,并且没有丝毫折损地顺着经络留存在了她的身体里。 任何一个修行之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旁人修行需用十分力气,得五六分成果,但她用十分力气,就能得到十分成果,修为一日千里不是问题。 只不过—— 再一日千里, 对于一个没有实体的魂魄来说, 也没有丝毫意义。 作为一颗树的昭昭每天要做的事很简单。 晒太阳,吸收灵气,然后就是——在云麓仙府的周围四处偷听八卦。 她发现云麓仙府有些弟子会将她当成树洞,有什么烦恼都会来树下偷偷倾诉。 有人修炼遇到瓶颈心情烦闷,昭昭便将树冠偏移一点,替他遮掉头顶的烈日。 有人纠结要不要向同门师姐表白,昭昭便让他面前的小野花噗地一声打开,在对方数花瓣数到“不成功”的时候偷偷补上一瓣花瓣。 有一天还恰好是她的忌日,师岚烟和墨陵云千里迢迢赶来祭拜。 师岚烟道:“……你还不知道吧?我跟我师兄子骞订下了婚约,只等他修为入第三大境界便正是成婚,我让他别修那么快,但你可要快点修炼,否则你就赶不上我的结契大典了。” 墨陵云道:“……我修为即将突破,估计要再闭关好几年,也不知道出关的时候你有没有复生,如果你复生后我还没出关,能不能等等我?可千万别那么快就定下道侣,也……再给我一次机会……” 昭昭坐在树干上,笑盈盈地目送他们离开。 因为没有实体的缘故,昭昭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宗门核心区域内,就连最外围的地方都去不了。 对自己的现状有所了解后,昭昭开始在宗门里四处溜达。 她的两个可爱小徒弟?没找到。 她忠厚可靠的大徒弟?出门去了不在宗门。 她的两个忠诚的妖使?只找到被宗门无数女弟子偷偷塞情书的小白。 还有她那个笨蛋师尊—— “师祖今天的课怎么又改成自修了?这个月第三次了吧?” “诶,听说自从师祖为救掌门修为全失之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掌门回来,诶……” 听到这句话的昭昭面上顿时笑容全失,立刻转头去了照月峰。 原来是这样。 她就说为什么一个叫不死木的东西,吃下去会让人修为大增。 原来那些修为不是凭空而来,而是师尊他…… “师尊!!” 尽管知道明决道人听不见,但昭昭闯入照月峰的一瞬间还是情不自禁大喊出声,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 然后她发现—— “不错不错,神农宗养的稻花鱼还是这么香!” “师叔养的黑山猪也非同寻常,这五花肉肉质细腻,绕齿留香,真是人间美味。” 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一边在丹房内烧烤,一边温酒对酌,布满皱纹的脸上泛着酒足饭饱的笑容。 明诀道人感慨道: “那几个徒子徒孙不在,终于没人管老朽吃肥肉了,今日再配上好酒,想吃几块吃几块,做神仙也不过如此。” 神农宗的掌门也喝得微醺,问: “你那两个最小的徒孙……一个随前任道君去了魔界,另一个,这些日子听说也要随前任道君去讨伐鬼界,你就不担心?” 明决道人乐呵呵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老朽马上都快死咯,想管也管不了咯。” 昭昭:“……” 昭昭的魂魄幽幽飘到明决道人的身侧,眯着眼气鼓鼓地盯着他。 方才神农宗掌门说什么? 谁和天枢道君一道去了魔界?谁有要去讨伐鬼界? 天都要塌了一半了,她这位师尊竟然还能在丹房里吃烧烤,还有没有一点当师祖的样子了? 还有这些肥肉和酒,是他一个修为尽失的几千岁老头子能吃能喝的吗? 可惜昭昭没有实体,否则一定让人没收他的丹炉,没收他的私房钱,再让他写三千字的保证书,保证一定节制饮食再活五百年。 他一定得再坚持得久一点。 一定要等到她活过来,然后亲自跟他道谢的那一天。 可是……她到底还要多久才能活过来呢? 子夜时分,原本正在汲取月华的昭昭忽然睁开了眼。 有人从上方鬼鬼祟祟地进入了云麓仙府的结界,并且没有惊动任何人。 昭昭瞬间警惕起来。 护山结界是当年由几大宗门的弟子一同加固过的,本门弟子都需记住秘符才可通行,外人绝不可能轻易闯入。 那就是知晓秘符的内部弟子? 不论他们要做什么,得让明烛山的人警觉起来。 昭昭正想办法摇晃树枝企图引起主意时,那一行人竟然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难道是冲她来的? 想到自己如今被砍掉就会死的身躯,昭昭收拢树枝,安静如鸡。 现在不是她想救别人,而是希望有个人能发现她这边的动静来救救她。 黑狐裘掩住来者的身形,将他的身体遮得丝毫不露,唯一一截白皙脖颈上,带着一个黑白的恶鬼面具,连下颌线也完全遮盖。 但昭昭还是感觉到了一丝熟悉感。 那种本能的,微妙的警惕与抗拒涌了上来。 对方并无察觉,只是望着眼前在晚风下一动不动的树枝,忽而笑了笑。 他正要上前,却被身后跟着的两个下属拦住。 下属殷切地挽起袖子道: “不必主人动手,我们来挖!” 他偏头瞧了他们一眼,温声道: “好啊。” “但如果挖断了一条根,就用自己的手来赔吧。”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第 57 章(盗树(二更)...) 被这句话吓到的下属纷纷如鸟雀散开,再不敢狗腿一个字。 这树大根深,要挖出来,谁能保证完好无损? 他们表面缄默不语地垂下头,待身披黑狐裘的上司上前时,都在好奇这位一贯举止清雅的魔官大人要如何全须全尾地将树挖出来。 流霭峰静悄悄的。 昔日掌门的住所,如今师徒妖使几人都四散各地,只剩下一只修炼千年的涂山白狐整日擦桌扫地,维持着昭昭离开前的模样。 人丁稀少的山峰,一入夜,静谧得像是无人的荒原。 谢兰殊并没有如他们预料的那样,使出什么精妙绝伦的法术来挖树。 他只是探明了树根的深度,随后便以剑撬起与根须紧紧相连的土壤底部,确定不可就这么直接拔走。 这树生长了五十年,树根盘绕,木结交错,决不可强行与土壤剥离。 下属道:“实在不行,我们将流霭峰砍成两半,连树带山一起搬走?” 谢兰殊淡淡回眸瞧了他一眼。 魔族之愚蠢,让人生不出一点沟通的欲望。 “……不必。” 他只这么答了一句,随后便收起了一念剑。 一尘不染的外袍被撩起,修长漂亮得仿佛生来就该抚琴的手指没入潮湿的泥土中,他用灵力探查清根系的走向,再徒手分离树根和土壤。 每一根根须都是她用心修炼生长而成的,不可折断损毁,否则不知浪费了她多久的心血,又不知会让她的复生推迟多久。 两个魔族下属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双执剑的手,极其灵巧地将树根与土壤剥离。 他们只知主人的剑术精妙,却很难想到他做这种事居然如此细致。 ……简直不像个修为高深的剑修,细腻得像个能拿绣花针刺绣的姑娘。 但很快,两人神色微动。 “主人,你的手……” 下属看着他鲜血淋漓的手指,忍不住出声提醒。 他需在天明前带走昭昭,时间紧迫,清理时顾不上混杂在土壤中的石子,偶尔会有尖锐的石子刺入他的指甲盖内,又或是划伤他的手掌。 “啊,无妨。” 谢兰殊看着自己从指尖涌出的血珠眨眼便被树根吞没,反而露出一个温然笑意。 “人间花匠养花,也会将死鱼埋入土中给花供给养分……说不定我早该这么做了。” 他的两位下属背脊一凉。 他们这位魔官大人说“早该这么做”时的语气,怎么听,想埋的也不是死鱼,而是什么别的东西。 昭昭更是被这话吓得树根都要抓地。 不要给她喂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只需要最普通的水就可以了! 可惜不管昭昭的魂魄怎么喊他都听不见,她有些气馁地蹲在他对面,视线想从他那张面具上盯出一个窟窿。 明决道人说容与还是跟着他去了魔界,就连曜灵也不知道被他怎么骗了过去。 也不知道她死后具体发生了什么,才让原本已经偏移的命运又快要回到原本的轨道。 昭昭的视线落在他鲜血淋漓的十指上。 他好像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做不合时宜的事情。 在她最喜欢他的时候,偏要跟她永生不再相见,在她对那些过去都已经释怀的时候,又让她看到在那个原本的未来里的他。 明明临死前她走投无路地恳求他,他也没有回头一次,现在却又冒着巨大风险潜入明烛山,小心翼翼地要将她偷走。 他自己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昭昭没有心力再继续思考下去,魂魄返回树内时,她最后看了一眼银发青年的侧脸。 或许是天下月色皆相似,那月光落在他身上时,让昭昭想起了云梦泽的月夜。 他凝眸专注的模样,与当年替她缝衣绣花时的模样重叠在了一起。 可昭昭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怀揣着满心爱意,在一旁笑盈盈陪着他的那个少女了。 魂魄化为莹绿色的光点没入树身。 无法向外界示警求救的昭昭,只得闭上眼沉睡。 ……然而就连这个简单的想法她都无法办法。 任谁在想睡觉的时候,有人一直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脑袋,一会儿夸这只根须长得粗壮漂亮,一会儿夸她埋得深很努力,都很难睡得着。 昭昭就这么硬生生挨到了第二日晨光熹微。 第一束光照到流霭峰上时,昭昭终于能够被人连根带走了。 一直深埋在泥土里的根系没想到还有见到阳光的一天,虽然肉眼看不出,但只要再多晒上几天,根系就会木质化成干瘪的枯木。 不过下一秒,昭昭整棵树都被他装进一个漆黑的袋子里。 本以为只是寻常的芥子袋,却没想到这袋子别有乾坤,底下是泛着幽绿色水光的浅潭,昭昭的根系被泡在里面,每一寸根须都舒展开来,舒适地汲取着浅潭里的灵气。 昭昭以前见过这种东西,是神农宗的弟子用来储存在外发现的珍贵仙草的储灵袋。 只是谁也没见过能装一整棵树的储灵袋,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的。 “不愧是主人花了一个月时间亲手制成的储灵袋,这下能带着灵树一道回魔界了。” 谢兰殊默不作声地看向不远处的方向。 云麓仙府的人终于发现了。 当初将昭昭埋入流霭峰时,他们便在棺椁上设下了禁制,寻常的风吹草动不会有什么影响,但若是整棵树连根带走的动静,总是会惊动他们的。 钟离舜刚回到宗门,还未去向曜灵报告这次带弟子去秘境的得失情况,便接连收到了曜灵去了魔界,以及有人偷到灵树的噩耗。 他立刻带着人赶来流霭峰。 “放下我师尊!!” 看着小时候视他为天神的小少年,如今握紧手中长剑剑指他咽喉,谢兰殊面色如静水无波,只是道: “我带她走是为了帮你师尊更快复生,此事曜灵也知道,她没通知你吗?” 钟离舜愣了一下,但很快答: “什么通知我,明明是你先掳走曜灵,现在又要强抢我师尊,实在可恶!” 谢兰殊心中了然。 那小丫头果然有几分狡猾。 她虽然答应与他一道征讨鬼界,却并不想让世人知道她与他有牵扯,于是便瞒着整个宗门偷偷前来。 如果他能顺利征讨鬼界,剿灭灵山,为自己洗脱罪名就算了。 如果不能,他们云麓仙府也不会摊上与魔头同流合污的罪名,只需咬死坏事都是他做的,他们都只是被逼无奈。 谢兰殊轻笑了一声。 既然这样,便如他们所愿,演完这出戏。 一言不合,双方拔剑打了起来。 昭昭才刚刚苏醒没多久,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光景,她听见钟离舜的声音,只满心焦灼,生怕钟离舜有个好歹。 他哪里是天枢道君的对手! 要是这个疯子又搭错了弦六亲不认,钟离舜这孩子就是在找死! 储灵袋中,昭昭竭尽所能地伸出一根细软的枝条,试图从纷乱的剑鸣声中看清战局。 谁料刚伸出一根细枝,就被迎面而来的一道剑光削成了两截。 她再熟悉不过,那是钟离舜的天心剑。 “……你竟砍断了你师尊的枝条。” 原本万年不变的笑容敛了几分,谢兰殊抬眸看着他: “我挖了她一夜,也未上她一条根须,你竟用剑砍她?” 钟离舜看着他手里那截枝条,也有些尴尬地僵住了。 “……你若是反应快点,我师尊也不会受伤!”钟离舜绷着脸怒斥,“抢走了我师尊还不小心保护,你简直罪该万死!” 此刻钟离舜大骂对方罪该万死的模样,真是难以和小时候捧着脸夸“天枢道君真是天下第一”的那个他联系在一起。 但更令昭昭意外的是,多年未见,钟离舜的剑法竟已修炼得如此高深。 方才两人交手,就算天枢道君没有全力以赴,但也绝不是随便敷衍,否则她也不会被削掉一截枝条了。 不过现在,他笼罩在剑身上的灵力澎湃,似乎有全力以赴的打算。 ——不要仗着年纪大欺负她的徒弟! 本来想去缠住他挥剑的动作,让钟离舜能够击败他,但昭昭努力了半天,发现自己的力量还是太过微弱,拼尽全力也只能勾住他腰带。 要是敢让她徒弟少了一根头发丝,她就拆了他的腰带,让他在所有人面前丢人! 挥剑的动作凝滞了一瞬。 钟离舜抓住机会,反手持剑朝他脖颈间刺去,谢兰殊迅速抽身,退回两名魔族下属身旁,即便如此,还是被天心剑斩落了一缕发丝。 她的两个徒弟,在剑道上都有不逊色于他的天赋。 此后不能再将他们当成小孩子看待了。 “主人!” 他们看向枝条收拢,重新默不作声缩回储灵袋中的灵树,一个个皆怒从心头起。 “主人,这灵树有异,它方才分明想偷袭您害您性命,力量不够才只能退而求其次,主人可要小心啊!” 魔族以实力为尊,谁强便忠心于谁。 这两人虽然实在愚笨,但的确是为谢兰殊着想的忠臣。 脖颈处被剑气撩伤的地方浸出一线血痕,他却仿佛感知不到痛楚一般,只垂眸看了一眼腰间的储灵袋, “无妨,她只是在跟我撒娇而已。” 他不会相信她想要他死。 他绝不相信。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第 58 章(抽他(一更)...) 曜灵在明烛山外等了一夜。 本来说好最迟天明就会出来,不料现在都日上三竿了还没见人影,曜灵猜到他们应该是被宗门里的人发现了,有些坐不住。 也不知道钟离舜从外面回来没,要是回来了,可千万机灵点,演演就得了,别跟谢兰殊死磕。 在曜灵的耐心耗尽之前,天边终于有熟悉的身影赶来。 曜灵上前问:“拿到了?” “嗯,回去吧。” 曜灵警惕道:“我们宗门的人没事儿吧?要是伤了谁,我师尊活过来就扒了你的皮!” “——她从来就没有死。” 谢兰殊音调略略拔高了几分,顿了顿又道: “只有钟离舜受了一点伤,他修为已在太初道第十境,与我只差一个大境界,他不受伤旁人不会信他尽了力。” 那也不用把人一剑击飞百米远吧!撞断了好几颗树呢! 就算昭昭明白这两人都有演的成分,但钟离舜挨上那一击可是实打实的,也不知撞断了几根骨头。 昭昭不忍责怪一心为了自己的钟离舜,只能把一切怪在眼前的天枢道君身上。 而曜灵不愧是她教出的徒弟,第一反应也是: “你要是动作快些,也不至于被人发现了,就算被发现,你这千年老妖怪跑还不行吗?就非得动手,很难不让人觉得你在公报私仇。” 谢兰殊瞥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想反驳她那句“千年老妖怪”。 “你那位师弟,可是差点一剑切开我的喉咙。” 曜灵看了两眼,全然不在意,用稚气的语调残忍地道: “这有什么,再晚点这伤都快自己长好了。” 谢兰殊面无表情地转过头,一路无言。 还好这小女孩不是他的女儿,假如他有这么一个女儿,那么他一定会一天按三餐揍她。 这一路昭昭倒是很开心。 虽然看到曜灵与天枢道君待在一起有些担忧,不过曜灵一直都是聪明的女孩,她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 而且,这次再见,曜灵似乎长大了许多。 不是在预知梦中见到的一十多岁的模样,而是十一三岁般的青春少女,褪去小时候的稚气,秀丽眉眼间有种雌雄莫辩的清丽,像一把刚刚推剑出鞘、剑光清冽的灵剑。 昭昭早知道她会长大,也见过她长大的模样,不过此刻见到她,就像是见到一粒亲手埋下的种子突然破土而出,满足与自豪油然而生。 进入魔界之后,昭昭也见到了十五六岁模样的容与。 他的脸上不见预知梦中的沉郁,笑起来时仍如小时候那样,绵软得像是谁都能掐一把他的脸颊。 只是身上繁复累赘的魔主衣袍压在他身上,无形中添了几分威严,让人不敢轻易冒犯。 “这个便是师尊?” 容与并未见过长成树后的昭昭,透过半透明的储灵袋朝里看,里面的灵树只有巴掌大, 他笑得眼尾弯弯。 “好可爱, 以前我只有这么小的时候,师尊也是这么看我的吗?” 昭昭看着眼前陡然靠近的一张巨大的脸,认真回忆了一下。 她应该没有这么吓人吧。 “只是放在储灵袋里看着小而已,取出来可大得多呢。” 三人围桌而坐,曜灵问容与: “怎么样?我们连攻鬼界三城之后,鬼界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他们如今所在的罗浮城原本是鬼界的城池,半个月前被魔界打了下来,如今已改名为魍魉城。 这三座城池并不算大,但地势却相当要紧,越过前方的乌苏鬼江,便是九幽关,只要他们能打下九幽关,鬼界都城酆都便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地步,曜灵以为他们离开的这几日鬼界大军必然会有所行动,不料容与摇摇头: “鬼界大军没有动静,倒是酆都刚刚送来了一封信,我还没来得及看,你们就回来了。” 容与将信递给曜灵,曜灵三下五除一拆开,打开一看。 “不会吧。” 曜灵诧异地抬起头,眨眨眼: “是灵山巫女与酆都鬼王的大婚请柬。” 昭昭也是万分诧异。 灵山巫女与酆都鬼王?大婚? 这话每个字她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多少让人有些无法理解。 “灵山在修界声名狼藉,虽侥幸在七大宗门围剿之前逃至鬼界,但鬼界可没有修界那么守规矩,灵山不付出代价,在鬼界只会比在修界更惨。” 这也是谢兰殊在得知灵山搬山而逃之后,没有急于追赶的原因。 灵山在修界,可以凭传达神谕的卜卦之术立足,但鬼界不会吃这一套,与其信神,他们更信眼前就能得到的好处,比如吸食这些纯洁信徒的魂魄,应该会比普通凡人更加滋补。 只不过,那位灵山巫咸似乎的确有些手段。 搬山之前,整座灵山的守山弟子都被他杀得七七八八,竟还能在鬼界支撑五十年,才到了山穷水尽,需要使出让自家巫女与鬼王联姻这样的下策。 指尖在石桌上轻敲了一会儿,谢兰殊偏过头问容与: “你怎么想?” 容与被问得一怔:“我?” “你是魔族圣子,成年后便是魔主,这信是寄给你的,自然你的想法最重要。” 容与瞧了他几眼,银发青年面上谦和,乍一看的确像个忠臣良将,一点看不出这人杀他同族时的疯劲。 曜灵:“想什么想?酆都明显是怕了我们,要我说我们就一鼓作气渡江,打下九幽关,什么鬼王巫女,到时候你就是两界之主,这些人统统杀光,再把灵山抢过来,把我们师尊摆风水最好灵气最足的位置,这多完美啊!” 在场两人包括储灵袋中的昭昭都沉默了。 倒不是她说的不可行,只是十三岁模样的小女孩用一脸天真的表情说出“这些人统统杀光”这种话,总是有些震撼。 昭昭开始反思自己的教育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容与也有点茫然,他和曜灵到底谁才是魔族血脉啊。 “不是不可以,只是……”容与斟酌了一下才道,“修界对我们,毕竟一直保持敌意,虽然不至于主动来攻打我们,但若是我们与鬼界一战惨胜之后,修界趁机偷袭,我们根本无力抵抗。” 也对,差点忘记他们这里还有个从修界叛逃的道君了。 修界对这位前任道君的感情十分复杂。 但总的来说,要是有机会,大家都想将这位前任道君抓回去,免得有朝一日他剑指修界,成为一个棘手的敌人。 “不是我们,”曜灵凑过去跟容与咬耳朵,“你忘了,我们俩都是被他抓过来的,我们是被迫的,真打起来会死的只有他一个人。” “……” 对面的银发青年垂眸抿了抿茶水,温声道: “我听得见。” 曜灵恍若未闻,面不改色地坐回原位。 容与忍了忍笑意,又道: “而且还有一件事,如果要打下灵山才能拿到长生丹的材料,时间太久了,师祖如今没有修为,身体一定会一日不如一日,我们等得及,他却等不及,所以,其实我们也需要一个与灵山谈判的机会。” 提到老头子,曜灵心中的那杆秤这才偏移了几分。 想到自从师尊出事后,明决道人从精神奕奕的小老头,变成了整日睡不醒的小老头,曜灵的胸口就闷闷的。 她不想等师尊回来,见到的是一个已经物是人非的云麓仙府。 去酆都赴宴的事情定了下来,但剩下的还有一个问题—— “师尊必须交给我们来照顾,臭男人别碰我师尊!!” 谁都想不到,修界两代的天才剑修,第一次大打出手竟是为了小小的一个储灵袋。 谢兰殊:“袋子是我亲手缝制,里面的无垠水也是我亲自取来,你觉得谁更能照顾好你师尊?” 曜灵冷哼一声:“就算你准备得再多再好,师尊肯定也还是最喜欢我!我才是师尊的宝贝!她根本不愿意被你天天带在身上!” 从储灵袋里探出的一根枝条晃了晃,以示同意。 谢兰殊视若无睹,微笑道: “交给你,你能保证她的安危吗?” “当然!” “是自己的面子重要,还是你师尊的安危重要,好好思考一下再回答我。” “……” 夹在神仙打架的两人中间,容与试图劝架: “你们别打了,再打下去这洞窟都要塌……” “闭嘴。” “闭嘴!” “……” 容与略带幽怨地闭上了嘴。 到最后,昭昭的抚养权还是落在了谢兰殊的手里,曜灵恨得牙痒痒,回了房间便闭目冥想修炼,在脑海中将谢兰殊捅了一百零八个窟窿。 比她多活了一千多年才强过她,有什么好得意的! 给她足够的时间,她肯定能杀得他跪地求饶! 腰间挂着储灵袋的谢兰殊,和颜悦色地穿过长廊。 虽然平日他也总是带着几分笑意,但两旁的侍从都隐约感觉到今日魔官大人的心情是实打实的不错。 前来送汤药的下属见状,大着胆子问: “主人今天可是有什么喜事?” “不算喜事。” 他从袖中取出那截被钟离舜斩落的枝条。 其实灵树没有痛觉,树枝和根系不同,断了一两根也无碍,但他还是将这一截断枝放入一个青玉瓶中,珍重地养了起来。 “不过,的确是这几十年来难得高兴的事。” 他转身看向下属手中的汤药,端起来轻嗅了一下,确认无误后一饮而尽。 “出去吧。” 下属看了看空荡荡的药碗,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见上司一脸愉悦的模样,就算再愚笨也知道不该多嘴。 屋内归于寂静,谢兰殊于床榻之上静坐冥思,似是在消化方才喝下去的那些汤药。 昭昭嗅到了汤药的味道,仔细分辨了一下。 怎么闻起来……全都是剧毒之物? 她心中正疑惑,忽然见谢兰殊取出了一个小碗和一把匕首,昭昭隐约察觉到他想做什么,但根本无法阻止,眼睁睁看着他割开手腕,鲜血霎时蜿蜒而下。 好歹也是神农道的弟子,若是此刻还不明白他在做什么,未免也太学艺不精了。 ——他这是用自己的身体为炉,炼化这碗用剧毒药草熬制的汤药。 越珍贵的药草越是一体两面,既蕴含强大的药效,又掺杂着致命的药毒,他将毒性炼化分离,余下的药效便流入他的血液中。 此时再割开皮肉放血,血液便成了无上灵药。 接满整整一碗血,谢兰殊随意地缠住伤口止血,再将血全数引入储灵袋中。 如他在古籍中看到的那样,饮饱鲜血的灵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壮大几分,比任何无垠水的效果都要显著。 昭昭的感受更加强烈。 血腥味卷着充盈的灵力而来,像是给饿极了的人端上了一桌丰盛大餐,等她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自动将这些鲜血都吸入体内,每一根枝条都餍足地舒展开来。 谢兰殊的食指轻轻托起一根嫩绿的枝条,苍白的面色露出深深笑意。 “果然……” 话音未落,那根吸饱了鲜血的枝条就带着一道风声猝不及防地朝他面门而来, 啪——! 苍白的侧脸瞬间浮现出被枝条抽红的红痕。 昭昭气得要死。 谁要他的血了!她自己也可以修炼,不需要他强买强卖的施恩! 被抽了一巴掌的谢兰殊愣了一下。 却并没有生气。 他眼中的笑意更深,眸光缱绻而缠绵。 “你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触碰过我了,昭昭,我很高兴。”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第 59 章(异样(二更)...) ……神经病啊! 昭昭怔然望入他漾着无尽情意的眼眸。 被人用如此柔情脉脉的爱着,原本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然而昭昭看到他苍白面庞上那道刺目的红痕,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瞬间将露在外面的所有枝条都收了回去,要不是那根断掉的枝条无法控制,她那一截也想收回,半点也不给他留下。 “累了吗?” 他嗓音温润,将储灵袋放置在一个小型聚灵盘上。 魔界鬼界的地盘木灵稀薄,但有这个能凝聚木灵之气的法器,也算聊胜于无。 昭昭本以为他问这个问题,应该就是让自己好好休息的意思,谁料他起身又拿起聚灵盘放在了屏风后。 而在屏风后面,赫然放着一个浴桶。 “稍等一下再休息吧,水声或许会有点吵,但是如果将你放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会不太放心。” 在他自己的地盘,昭昭不明白这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浴桶里的水很快在灵力蒸腾下升起袅袅白雾,空气变得潮湿温暖,作为木灵仙胎的昭昭在这种氛围下不自觉地舒展枝叶。 刚要探出一截枝梢,就瞥见屏风前那道解开黑狐裘,露出里面淡青色外袍的清瘦背影。 昭昭决定闭眼入睡。 衣料摩挲声簌簌,浴桶里的水漾起水声,并不算大的房间里,任何响动都会变得无比清晰,让昭昭被迫联想起许多熟悉的场景。 ……很奇怪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断了情丝的缘故,那些掩藏在记忆最底层的亲密回忆此刻被翻起,让昭昭只觉得陌生和尴尬。 他不会觉得尴尬吗? 刚才都被自己抽了一巴掌,应该明白她虽然不能说话,但对外界是有感知的吧? 昭昭努力将自己的感知沉入更深的水下。 有点烦躁的思绪变成了水上的泡泡咕噜咕噜地浮了出来。 刚才的事情,仔细想来,作为谢兰殊的时候,他偶尔也会有这种奇怪的行为,喜欢像水蛇一样缠住她,更喜欢被她用力的缠紧。 甚至有时候昭昭都觉得那样会弄疼他,但他不仅不会喊痛,反而会说很高兴。 高兴什么,昭昭一点儿也不明白。 但那时她的想法很简单,只要他觉得高兴就好,就算他让她做的事有点奇怪,那也没关系。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昭昭仔细回想起来,脑子里想不出除了变态以外的奇怪字眼来形容。 带着无法理解的困惑,朦朦胧胧中,昭昭半梦半醒地睡了过去。 途中似乎被隔空轻轻挪到了稍远些的位置,她短暂的醒了一下,似乎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喟叹。 但很快水声响起,他出浴换上衣服,吹熄烛火,将她放置在窗边有月光照入的地方。 月光被储灵袋吸纳,洒在她的每一片枝叶上,昭昭睡了个极踏实的觉。 翌日。 酆都派来的礼官接他们一行人去邺都观礼。 为首的是一名叫诸申的鬼将, 在战场上似乎与谢兰殊几度交手, 两人一碰面,气氛便陡然剑拔弩张起来。 诸申生得唇红齿白,秀气高挑,完全看不出是鬼族悍将,他咧嘴一笑: “我王特命我等带圣子与魔官大人在婚宴前游览酆都美景,还请务必赏脸——毕竟,魔官大人这一生恐怕也只有这一次能入酆都的机会了。” 谢兰殊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诸申的视线掠过没什么存在感的魔族圣子,落在后方的曜灵身上。 “那日战场上,我见过你,好好保护你家魔官大人吧,否则,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或许会第一个把你吊在城头,祭奠阴墟城死去的鬼族士兵。” 小姑娘抬头看天,很是无辜道: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是被这个魔头抓来这里的无辜修士,我做的所有事都是这个人逼我的,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杀他随便哦。” 诸申见她装傻,瞬间黑了脸。 容与默默低下头,想遍了最难过的事情,才没有当场笑出来。 双头鬼拉这他们的马车在空中疾驰,只需两个时辰,他们便赶到了酆都地界。 诸申将他们送到酆都后,便找了个借口将他们丢下离开,由酆都礼官带着他们在城中闲逛。 礼官待他们殷勤备至,直言若有想要的东西尽管拿,一切皆由酆都负担。 礼官的态度便是酆都鬼王的态度,谢兰殊知道,鬼王这是在向魔界示好,不想再与他们打下去。 “这里竟然有灵山的蛊虫公然出售。” 曜灵看着路边一家药铺挂出的牌子上赫然写着“灵山灵蛊”“灵山仙草”的字样,灵山这五十年来,与鬼界的联系比她想象得要紧密。 不过也是,修界欲除掉灵山,灵山又希望受到鬼界庇护,自然要给鬼界带来些利益。 否则今日街头挂的就不是灵山灵蛊,而是灵山人肉了。 “鬼族比不上魔族善战,也比不上妖族与修界关系友好,夹在这几界中间,地位尴尬,一直在寻求壮大实力的办法。” 几百年前因为在人间界四处吸食人族魂魄,鬼界而被他打得元气大伤,百年不敢擅动。 如今来了个灵山,大约又将他们的野心煽动了起来,想要与灵山携手卷土重来。 容与抿紧唇,大约是又回想起当初被种下灵蛊,刺向昭昭的那一剑。 小时候还被昭昭用他做噩梦的借口糊弄过去,现如今他早就明白,那并不是梦,只是师尊怕他自责而编出的善意谎言。 容与正色道: “必须要摧毁这些灵蛊,这些灵蛊落到鬼族的手中,一定会害死更多人。” 昭昭听到容与的这番话,枝条摇曳的弧度都柔软了几分。 以前那个听了鬼故事都不敢晚上自己去上厕所的小男孩,如今也能站在鬼界说出这样一番话,真是变成勇敢的大人了呢。 谢兰殊眸光平静,藏在黑狐裘下的手指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储灵袋。 灵山当然要剿灭。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所求第一顺位却并不是这种正气凛然的事情。 “入鬼城吧。” 刚被昭昭在心里夸过的容与,在见到鬼城中四处飘荡的游魂吓得死死攥住曜灵的手,不管曜灵怎么推他都推不开。 “……我还以为你长大了多少有点进步呢,怎么还这么怕鬼啊……” 曜灵有点无奈地瞥了一眼比她高足足一个肩膀的少年。 要不是身份场合不合适,她觉得容与都想团成团把自己塞进她的怀里。 容与怕得要命,声线都紧绷了起来,看上去一副快哭了的样子。 “那可是真的鬼!会突然顶着一张惨死的脸出现在你面前的鬼!!” “外面那些路人也都是鬼啊……” “但他们看起来跟人没区别!” 鬼界的鬼分成两种,一种是有实体的鬼族,可以修炼,可以生育后代,与活人无异。 还有一种就是无实体的游魂,并没有什么攻击力,只是心有执念不肯离去的魂魄罢了。 昭昭当了一段时间的魂魄,已经许久没有跟什么人正常对话过,想想还有些寂寞。 她的魂魄从储灵袋中飘出,试着跟周围其他的魂魄招了招手。 一个尖嘴猴腮的魂魄飘了过来。 “好漂亮的美人,是新死的魂魄吗?闻起来香香的,要是吃一口应该……” 没等凑上来的魂魄说完,昭昭迎头一拳打在他脸上,对方的魂魄瞬间散成一团灰雾,等他再次凝聚时,顿时惊恐逃窜,吓得头也不回。 昭昭很满意,这才是正常人挨打后会有的反应。 走在前方的谢兰殊似乎察觉到什么,忽而停下脚步回过头。 昭昭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能看到自己。 但她并不是已经死去的魂魄,而更近似与灵魂出窍的状态,即便在酆都,应该也只能被魂魄看见,而不能被常人看见吧? “怎么了?” 走在前面的曜灵停下脚步。 那双剔透如琉璃的眸子在审视时极其锐利,他顿了一会儿道: “有个魂魄说了句‘好漂亮的美人’,可是刚才到现在,从我们旁边经过的魂魄全都是男子和老人,他在说谁,又为什么突然跑了起来,像是见到了什么让他害怕的东西一样。” 昭昭觉得,还是他这种看似目不斜视,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样子更可怕。 而被容与挤得生气的曜灵,就根本没注意到周围的游魂说了些什么,她听到这话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说不定他是在夸我呢?” 谢兰殊回头扫了格外自信的小姑娘一眼,略带讥讽地笑了笑。 曜灵:“……你什么意思?”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从前日日对着你师尊的脸,应该对真正的美人有些清晰的认知。” 曜灵还没生气,昭昭先沉下脸。 “眼瞎了就去治,我们曜灵长得就是好看,再说了,她也不需要好看,她只要够强能够打败你就行了。” 旁边经过的游魂老太太也附和昭昭: “说得没错,我也觉得这小姑娘生了张有福之人的面相,多好看的小姑娘啊。” 她刚一说完,三人齐齐抬头看向老太太。 谢兰殊的视线紧盯着她,那眼神褪去了之前一切和风细雨的伪装,露出了如同野兽捕食般的敏锐与森然。 他一字一顿地问: “你方才,在和谁说话?”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第 60 章(谎言(二合一)...) 尽管他们一直知道昭昭没有死,只是以灵树的形式存在。 但她到底能不能感知到外界,又或者说能感知到多少,他们却并不清楚。 直到这位老太太开口。 曜灵急切地问:“我师尊是不是在你旁边?” 已经老得牙齿掉光的老太太朝旁边的昭昭看了一眼,慢吞吞道: “没有师尊,只有个漂亮小姑娘嘞。” 容与欣喜道:“是师尊!一定是师尊,师尊一直跟着我们呢!” 对于昭昭而言,他们分别的时日并不长,更多的时间她都是在沉睡和修炼。 但对于曜灵他们来说,自从魔族边界分别至今,已经整整五十年未见。 鬼界的礼官被他们赶去一旁,曜灵和容与挤上前追问: “师尊有什么话要同我们说吗?” 两个孩子满眼期盼,立在他们身后的那个身影也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这个身负重任的老太太。 老太太做了这么久的游魂,还头一次收到这样的重视,侧耳认真听了半晌才道: “你们师尊说,曜灵——” 曜灵伸长了脖子。 “长成大姑娘了呢,就是看上去有点太瘦了,记得多吃饭,还有师尊知道你现在变强了,但是也不能轻敌,要保护好自己,师尊以后还等着你保护呢。” 曜灵听到这番话,幸福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 自从师尊走后,她就成了表面上的大师姐,实际上的掌门,每天操不完的心,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有师尊关心体贴的感觉了。 想想小时候的她竟然每天做梦都想长大,简直是不识好歹。 “还有容与——” 容与还没听到昭昭开口,已经眼眶泛红,没出息地想哭了。 他虽然不像曜灵那样需要操心很多事,但是远在魔界,周围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唯一认识的还是他师尊最讨厌的人,平日除了给曜灵写信,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怕鬼没什么丢人的,阿与为了师尊一个人在魔界待了这么久,已经很勇敢了。” 这下容与彻底没忍住,用袖子遮了半天的眼睛。 曜灵吸了吸鼻子: “师尊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尽快复生,云麓仙府团聚的那一天一定很快就会到了,我保证。” 老太太又替昭昭传了几句话,说来说去其实并没有什么新意,无非就是嘱咐他们万事小心,保命要紧。 说完这些后,老太太完成了使命,欣慰地笑了笑,扭头就准备飘走。 “等等。” 身后传来一道如玉石相击般清雅沉越的声音。 老太太回过头,见对方彬彬有礼地笑了笑。 “老前辈若无事,可否多等等,她或许还有别的话想说。” 那老太太有些疑惑地看向昭昭,得到昭昭的示意后,她回答: “想说的太多,她说等到日后再亲口对你们说。” 谢兰殊定定瞧着她,问:“至少该有一句。” 一句什么? 那老太太被他吓人的视线看了许久,才恍然大悟。 “她要跟你说的话呀——” 在无法忽视的灼热视线下,老太太摇摇头。 “没有,一句也没有。” 酆都鬼王的婚宴十分热闹,除了修界以外,魔界、妖界甚至连人间界都派了使者前来庆祝,据说是鬼界千年以来难得的盛事。 鬼界礼官将他们一行人迎入宫中,鬼王亲自在正殿外迎接。 还是大白天,靠近后的曜灵就闻到了对方身上浓烈的酒味。 眼前的鬼王容貌看上去倒还算年轻,生得不丑,只是脸色像是从没见过太阳般阴冷苍白,暗红色的华服歪歪扭扭地穿在身上,毫无一界之主的威严。 他咧嘴一笑,秀气的五官显出一种诡谲森然的气息。 “……久闻道君……哦不对,久闻魔官大人的大名,今日终于得见真容,果然生得芝兰玉树,气度当世罕见……” 谢兰殊微笑:“陛下过誉。” “我的大将军呢?怎么没随你们一道来?可有带你们去看白骨堆成的佛塔?还有鬼怪哭嚎的彼岸花池呢?对了对了,还有……” “不急,日后总有时间慢慢欣赏鬼界风光。” 谢兰殊噙着淡淡笑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情绪高亢的鬼王。 尽管他在笑,但就连鬼王也看得出此人心情不佳。 曜灵和容与跟在后面眼观鼻鼻观心,装成两个合格的傀儡,来掩饰他们方才听到师尊对他无话可说的愉悦。 鬼王乌漆漆的眼转了转:“是不是你们怠慢了贵客?” 礼官都还没来得及喊冤,就见鬼王抬起苍白修长的手指,宽袖在空中扬起一个弧度,下一刻,藏在袖中的尖锐指甲便破开了礼官的胸膛,鲜血溅起,内脏和肠子流了一地。 谢兰殊的长睫颤了颤,视线却未动。 鬼王笑得眉飞色舞: “咯咯咯……让诸位见笑了,这种蠢材实在不该派去迎接魔官大人和圣子,还望不会耽误诸位今日赴宴的雅兴呢……” 说完便仿佛无事发生般,顶着一脸血迹笑盈盈地迎谢兰殊等人进殿,背影看上去十分轻快,有种毫无道德的疯癫感。 昭昭蹲在那可怜的礼官旁叹了口气。 神经病真是哪里都有。 因为殿外这一出意外,昭昭随着谢兰殊等人入殿后再见到灵山巫女时,整个心情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好久不见,天枢道君——不对,现在应该称呼你为魔官大人?还是你的新名字,谢兰殊。” 坐在白骨王座上的灵山巫女与上次见面时已大不一样。 挽着高髻的女子头上戴着造型诡谲的发冠,赤红的嫁衣披在她消瘦的肩头,一层又一层地撑起雍容气度,却也透出了几分森然鬼气。 跟在她旁边的落座的鬼王并肩而坐,看上去竟还有种诡异的般配。 谢兰殊从容就座,理了理衣袍边角,缓声道: “那我们应该称呼你为灵山的巫女大人,还是鬼后娘娘?” 灵山巫女脸色微沉。 她原本是想讥讽对方,却没想到他无动于衷,反而是自己久违的听到有人唤她灵山巫女,心中泛起了无限复杂心绪。 若不是他那个该死的凡人妻子发现了灵山的秘密,他们灵山何至于要逃到鬼界这种地方,她又何至于要嫁给一个神神叨叨的疯子。 “自然是我的鬼后娘娘了。” 旁边的鬼王咯咯轻笑,从盘子里戳了个葡萄大小的东西递到灵山巫女的嘴边。 灵山巫女垂眸瞧了一眼,面无表情地张嘴咽下。 曜灵和容与看清那是什么后却脸色一白。 那不是什么葡萄,那是一颗眼珠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精神支撑着灵山这些人? 身为魂魄的昭昭见到这一幕,都觉得胃里泛酸,简直不敢相信灵山巫女竟然可以将它面不改色地咽进肚子里。 在鬼王欢快的笑声中,灵山巫女的视线始终落在谢兰殊身上。 后者神色如常,示意曜灵取出东西上前。 “这是我们赠予鬼王大婚的贺礼,还请鬼后娘娘亲自一阅。” 漆木匣子打开,灵山巫女只在匣子内看到一摞纸。 打开一看,她神色变了变。 “真有意思,”灵山巫女扯了扯嘴角,“何时不是自己的东西,也能用来送人了?” 她将那一摞名单放在桌上。 一旁的鬼王瞧了一眼,没瞧出名堂,问她这是何物。 灵山巫女绷着脸道:“是我灵山百姓的名单。” 灵山的百姓以姓氏划分部落而居,共有三十三部。 当初灵山还在修界时,虽然不属于七大宗门,偏居一隅,但自从谢兰殊上任道君一职后,对灵山多有管束,其中就包括要求灵山需每年抄送一份族內名录。 当时灵山有意示好于他,这等小事当然无有不从。 “你送我这份名单,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吗?”谢兰殊抬眸直视着她略带薄怒的双眸,温和答,“我们想从你手中拿到一些能制作长生丹的材料。” 灵山巫女脸色更加阴沉:“所以说,这与我灵山百姓的名单有何关……” “主动交出来,这些名单上的百姓,只要来日不主动阻拦我们,皆可以活命。” 温润如玉的嗓音流淌在整个大殿,一瞬间令所有人的呼吸静止。 “如果执意不交,那么待魔族大军杀入灵山之后,这三十三个部族的灵山百姓,便从你出身的那个部族开始,逐一屠尽。” 大殿内丝竹管弦的歌舞声仍在继续,然而听清谢兰殊这番话的人,却无一例外地连呼吸都放缓了。 灵山巫女更是没料到这样的发现。 她知道云麓仙府有人急需长生丹来延续寿命,更清楚那个被谢兰殊放在心尖上的谢檀昭,等着借灵山的地脉灵力复生。 本该是他们灵山占据了优势,却反被对方要挟…… 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他们灵山之人无法修炼。 若他们也能如修界众人一样修炼,何须与鬼族结盟?又岂会怕谢兰殊的威胁? 灵山巫女咬紧了后槽牙,冷声道: “道君想杀我们可以,但灵山百姓从未做过任何错事,却成了道君为一己私利威胁我们的筹码,此举与邪魔何异?你如果真的屠我灵山无辜百姓,就真的再也回不了修界了!” 他温然一笑,眉目和煦如春风。 “回不去又如何?” 灵山巫女哑口无言。 这还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镇守修界,千年如一日毫不懈怠的天枢道君吗? “你现在做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剿灭灵山,戴罪立功,好重新回到修界……” “我根本不在意这种事。” 谢兰殊说出这番话,就连曜灵和容与都抬头瞧了他好几眼。 “弃我妻子如敝履的修界,没有任何值得我再庇护的理由。” 灵山巫女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打量他许久,试探着道: “那如果,我们能够助你妻子早日复生,你是不是也能……” “放过你们吗?”谢兰殊笑了笑,“并不是不可能。” 昭昭听到他这番答复,简直惊得瞠目结舌。 他知不知道放过灵山意味着什么! 之前死去的那四位大能将永远不得解脱,未来或许还会有其他魂属金灵的修士被制成最后一根人柱。 更重要的是,灵山与钟离氏本就有血海深仇,他怎么能就这么放过他们! 一旁的鬼王却突然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真该让那些背后非议孤的人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疯子,哈哈哈哈……” 灵山巫女喉间干涩,心脏狂跳。 她们不得不承认,谢兰殊如今对他们是一个极大的威胁,虽然她们也还有足以相抗的杀手锏,但如果有谈和的可能,绝对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天枢道君现在都疯得能说出放他们一马的话了,只要能替他救活谢檀昭,说不定让他联手与他们一起对付修界也不是不可能。 天色渐暗,夜幕降临,鬼王的婚宴终于开始。 曜灵却对婚宴没有兴趣,还记着谢兰殊的那番话。 “你方才说的,到底是在骗人还是真心话?” 谢兰殊正专注地看着那边的婚礼流程,目不斜视地答: “你觉得呢?” 曜灵看着他在烛火下的侧脸,即便是暖橙色的光线映在他脸上,这人看上去也像是一块捂不热的冷玉,乍一看光泽温润,实则质地坚硬。 “你最好说的是假话,”曜灵状似随口道,“否则,师尊肯定不会原谅你。” 谢兰殊只是淡笑着,没有说话。 鬼王的婚宴要连摆十日流水席,他们虽然不打算留这么久,但在拿到长生丹的材料之前,也得如其他宾客一样住在宫城中。 曜灵和容与在入睡前不知从哪儿掠来了一缕游魂,闯进谢兰殊的房间要他交出储灵袋。 谢兰殊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 “我说过吧,我的房间,不可随意闯入。” 偷偷摸摸闯了好几次还偷看过他的梦的容与,心虚地挪开视线。 曜灵就坦然多了,她摊手道: “要是没事我们也不想来好吗?把师尊给我们,我们要跟师尊聊天!” “这一点我也早就说过,”谢兰殊对着这两个孩子,连伪装的笑脸也懒得摆出来,“等你们的修为比我强的时候,再来找我要她。” 这一次曜灵却不像上次那么憋屈,她得意洋洋地抬起头道: “你的房间就在我们隔壁,什么风吹草动你察觉不到?别找借口了,师尊都不想和你说话,强扭的瓜不甜你懂不懂?” “……” 难得有谢兰殊说不出话的时候,曜灵的尾巴简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昭昭此刻倒是并不介意跟谁说话,他们三个谁都可以,只要知道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就这么放过灵山就好。 昭昭看向被曜灵他们抓来的游魂。 “你告诉他们,必须要除掉灵山,不管灵山提出怎样的条件,都不能与他们同流合污。” 那少女模样的游魂抬眸看向昭昭,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檀昭仙子方才说话了。” 曜灵立刻问:“说了什么?是不是想和我们在一起,不想再挂在这个讨人厌的男人身上了?” 谢兰殊面若冰霜地扫过曜灵的脸。 “不是,”少女摇摇头,语调冷静地答,“她说,她想和这位魔官大人,单独谈谈今天的事。” 昭昭瞪大了眼。 不对! 她不是这么说的! “……那好吧,”曜灵失望地泄了气,“不过这可不代表师尊喜欢你,她只是心怀天下苍生,想要与你这种疯子讲讲道理而已,你可千万别自作多情。” 谢兰殊微笑着将他们推出房间,利落地关上了门。 转过身,他眸色沉沉地望着半空中近乎透明的少女游魂。 “继续说。” 昭昭意识到了什么,难得疾言厉色地质问: “我们进入鬼城时,你们就在监视我们了是吗?游魂不得进入宫城内,你是灵山巫女故意派出来被曜灵他们抓到的,你们想做什么?” 那少女做出一副耐心聆听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才对谢兰殊道: “她说,她很痛苦,这个储灵袋虽然已经是用最好的材料制成,但是她晒不到太阳,无法吸收足够的木灵之气,每日都活在快要溺死般的痛苦之中,她没有办法告诉那两个孩子,只能告诉你。” ……胡说八道! 虽然她在这个储灵袋中的确有不舒适的地方,但修为却比她在流霭峰时增长得快,那一点点的不适完全可以忍受。 而且,就算她痛苦,她也绝对不会告诉他,这一听就是编出来的假话! “是吗……”谢兰殊悠悠吐出一口气,眉尖轻蹙,“原本是觉得,储灵袋对你的修为增长更有益处,但竟然这么痛苦……所以你上次发怒,也是因为这个吗?” 昭昭大喊:“当然不是!” 昭昭定了定神,大喊大叫于事无补,必须想办法阻止这少女借她的口继续说下去。 像刚入鬼城时的那样,昭昭直直朝着那少女挥拳而去。 不料对方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这么做,身影倏然从眼前消失,又再度出现在另一侧。 “……她还说,虽然继续待在储灵袋中很痛苦,但是如果你还是认为必须打下鬼界,然后再剿灭灵山,她可以忍耐下去……” 昭昭又是一拳挥了上去。 她根本不会说这种话! 谢兰殊的手指轻轻拂过储灵袋,少女的身影出现在他背后。 “只是,她让我告诉你,她很想你。” 谢兰殊的指尖一顿。 “她说她知道,你因为她的死而自责,为了复活她,这数十年来不惜叛离修界,在魔界苦苦经营……” 昭昭忍无可忍,恨不得把这少女胡说八道的嘴缝上。 然而她身影如雾似烟,飘忽不定,显然比昭昭更适应于以魂魄的方式行动。 “……她原谅你了。” 少女沉缓的嗓音响在他耳畔,蛊惑道: “她说,如果能够重新活过来,她会试着重新接纳你,与你重新结为夫妻,永不分离。” 昭昭看着谢兰殊的神色便知道,现在就算掐死这少女也无济于事。 他真的相信了。 昭昭冷冷望着那少女的魂魄,灵山之狡诈,果真名不虚传,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无法如寻常修士那样修炼,所以才会想出这么多狡猾的招数。 昭昭最后看了一眼握着储灵袋的谢兰殊。 她不知道这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是愧疚亦或是别的原因,她都不想深究。 不能再指望谢兰殊了,想要彻底击败灵山,她必须另寻他法。 乘着清冷月色,昭昭的魂魄从虚掩的窗飘了出去,那少女看了一眼窗户的方向,随后很快收敛视线,如木偶般不发一语地立在一旁。 谢兰殊并没有错过她这一瞬的视线。 “她走了吗?” 少女蓦然抬起头。 桌上摆着那只养着枝条的青玉瓶,虽然已经无法再复原,但谢兰殊还是将它随身带着。 他的食指与拇指搓揉着枝梢的叶片,动作很轻,像是抚摸心上人的柔软的脸颊。 气氛陡然发生了变化。 那少女敏锐地察觉到什么,瞧了一眼窗边的方向,刚想要一鼓作气地逃跑,却在身形晃动的一刻被一道符箓重重拍倒在地。 “也对,听了你那些胡说八道的话,她一定气得不得了。” 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那样的画面,谢兰殊弯了弯唇角。 游魂挣扎着辩解: “没有胡说,她真的是那么告诉我的!不信等到仙子复生,您亲自问她——” “如果连这种话显而易见的假话也分辨不出,未免有些枉为人夫了。” 黑狐裘的边缘扫过地面,他弯下腰温声道: “你今夜不该用这种话来骗我。” 被符箓压得一动不能动的少女怕得牙齿打颤: “为……为什么……你不是喜欢她吗……她这么说,有什么不对……” 谢兰殊没有回答。 若是昭昭亲口这么说,他自然是高兴的。 只是,当这话是从旁人口中转述而出时,他清晰地意识到一点: 听到这些话的时刻,不管他如何努力说服自己,竟都无法有一瞬间的相信。 他知道,昭昭不会对他喊痛,也不会因为他所做的那些自我满足的事情而被打动。 她不会原谅他,甚至永远都不会对他说—— 要与他结为夫妻,永不分离。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第 61 章(清醒(一更)...) 夜色已深,举行宫宴的大殿还灯火通明,丝竹缭绕。 鬼族的流水席据说会昼夜不停的持续十日,这虽然应该也算鬼族对魔族的缓兵之计,但对昭昭来说,也是一个可乘之机。 毕竟,只要不被其他魂魄发现,她如今在宫城中就是最适合暗中调查的存在。 “嘘——小声一点!笨手笨脚的,要是被那些鬼仆发现,回去后你就跟妖王以死谢罪吧!” “我踩断树枝的声音能有你拍我脑袋的声音大!你才是该小声一点!” “你还想不想救你主人了?” “都跟你说了不是主人,别把我当成涂山白狐那种随便的妖!” 乘着月色穿过偏殿后的一处树林时,昭昭隐约听到了什么人的对话声。 树影交错之间,有两人紧挨着窃窃低语。 蹲在树上的离风看了一眼据说居住着灵山巫咸的那处宫殿,再看了看她居所周围严密的鬼兵巡逻队伍,眉头拧得越来越紧。 离风生平最爱打架,可跟鬼族打架不在其列。 这些阴森森的鬼族从不与人正面交战,不是造幻境用鬼术就是躲躲藏藏,打架都打不痛快。 要不是知道只有灵山地界才能让谢檀昭早日复生,这鬼地方他根本不想来。 他扭头看向身旁的亲姐姐: “观察这么半天看明白了吗?好歹也是妖族第一的将军,别跟我说几个小小鬼卒都对付不了。” 离风的姐姐扶雪取下眼前的琉璃片,思考了一下: “对付肯定是能对付,不过你不是说你只是好奇妹妹大婚,作为姐姐的灵山巫咸为何不出面吗?那就得不惊动他们,暗中行动,你等我想想……” “想快一点!脚都给我蹲麻了!” “急什么急!” 两人并不知晓,此刻的昭昭就蹲在他们对面的树枝上,捧着脸笑盈盈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这个语气,她老远就听出来,果然是离风。 他旁边这个英气飒爽的红衣犬妖,听他口气应该就是他的亲姐姐。 多年前离风从妖界来到云麓仙府,就是为了给他在战场上染上剧毒的姐姐求药。 明决道人赠他解药之后,听说他姐姐很快便康复,还在信中嘱咐离风,说让他留在人家家里多干点活,就当付医药费了。 没想到能在这里再见到离风,昭昭意外又惊喜。 扶雪专心地与离风商议接下来的路线: “鬼族神出鬼没,我们必须处处小心,要接近灵山巫咸,就走这条最远的路……我再提醒你一次,你现在的身份是随妖族前来的观礼的侍从,要是被抓到,把你的暴脾气收敛一点,绝对不能硬来,要是挑起了妖族与鬼族的战争,我就杀了你祭旗。” 离风敷衍地应了一声,随即便被一旁的红衣犬妖揪着耳朵让他再好好答应一遍。 昭昭鲜少看到离风有这样敢怒不敢言的时刻,原本沉闷的心情终于拨云见月般清朗几分。 只是望向灵山巫咸所在的方向时,昭昭还是生出了几分担忧。 灵山巫女大婚她都没出面,恐怕一定是在暗中谋划着什么,离风姐弟二人就这么冒险潜入,希望不要遇到什么危险才好。 离风和扶雪倒并没有那么多顾虑。 确定路线之后,他们挑了夜晚守备最薄弱的时间点,开始悄无声息地朝着灵山巫咸所在的朝天阙而去。 他们已经尽可能的掩藏行踪,奈何越靠近朝天阙,守在附近的鬼兵就越多。 正当他们绕过一根梁柱,准备趁两队交接的间隙伺机而动时,极敏锐的鬼兵捕捉到一掠而过的人影,齐刷刷地转头看去。 阴森森的鬼兵整齐划一地视线,多少还是令人背脊发寒。 然而还没等离风和扶雪动手,那些鬼兵身后的柳树忽然无风动了起来。 下一刻,还没等那些鬼兵鬼卒反应过来,本是死物的柳枝突然以极快的速度生长蔓延,瞬间缠住他们的脚踝,用力拖入了一旁的潭水之中。 那潭水中堆积了无数白骨,彼岸花在浅潭旁开得鲜艳如血。 离风愣了一下,平日转得不快的脑子,此刻竟意外地猜到了真相: “……谢檀昭?是,是谢檀昭吗?” 他能联想到昭昭皆因在夜宴上见到了昔日的天枢道君。 那时的他不便在引人注目,易容换貌站在妖族的队伍之中,但一眼就瞧见了谢兰殊藏在了黑狐裘之下,只在他行走落座时露出的储灵袋。 云麓仙府灵树被盗之事传遍了修界,离风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谁偷的。 他将谢檀昭随身携带,必定是有能够让谢檀昭更快复生的办法。 那么,她修炼五十年就能离魂出窍也不是不可能。 如他所料的那样,那柳树的柔软枝条上下晃了晃,像是个点头的动作。 离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狗终于找到主人咯,是不是想马上变回原型冲主人摇尾巴了?” 扶雪在一旁揶揄偷笑。 离风:“……我不会摇尾巴。” 不过此处并不是叙旧的地方,昭昭用树枝指了指一个方向,示意他们那边有人快来了,得赶紧回去。 离风意会了她的意思,但并没折返,反而与扶雪一道朝更深处冲。 既然她都可以离魂出窍了,这不就更说明只要再努努力,她差不多就能活过来了吗! 昭昭无法阻拦,见状只得跟了上去。 魂魄脱离柳树时,漂浮在半空中的昭昭瞥见了一道与她相似的身影。 是那个之前在谢兰殊面前胡说八道的游魂。 昭昭看着她,向着灵山巫咸所在的朝天阙飘去,然而背后一闪而过的—— 是修界的符箓? 金色的符文在游魂的身后一闪而过,昭昭虽然并不会符箓之道,但也不会认错,那绝对是修界修士才会的符箓。 谢兰殊为什么会为她设下符箓? ……他没有相信她的话? 昭昭抿了抿唇, 不管他相不相信, 昭昭心里都清楚,对于谢兰殊而言,让她复生才是他目前最想完成的事情,为了这个目标,其他任何仇恨与敌人都可以暂时靠后。 可对她来说,她宁可再等上数百年的时间才能复生,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灵山苟活于世,甚至有一线翻身的希望,去伤害更多的人。 因为灵山想要伤害的人之中,很有可能就有她所重视的人。 所以,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灵山巫咸的居所越来越近,在那个少女的游魂飘入宫阙之后,离风姐弟两人也已经到了宫阙外围。 这附近再没有那么多草木给昭昭栖身,离风朝四周看了一眼道: “谢檀昭,你留在外面,我们进去探探情况。” 墙角的一株兰花忽然猛地摇了起来。 离风觉得有些好笑,蹲下她旁边掐住她的叶子: “你还真是随便一株草都能附上去啊,不错,感觉比你当人的时候强些,听老头说你现在的本体是极易修炼的木灵仙胎,等你复生,修为搞不好比我还强,啧,你可真是走了狗屎运。” 昭昭拍掉他掐叶子的手,又用叶尖在他手背上写写画画。 “让我进去,我更合适。” 离风将昭昭写在他手上的字逐一念出来,眉头拧得愈发紧。 “不行,你连个实体都没有,要是在里面真的被发现,人家把你魂魄捏碎了都没人救得了你,不行不行——” “檀昭仙子说得也有点道理,只是探查情况的话,她的确比我们更合适。” 扶雪思索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天。 “我们等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你若是出来了,便晃一晃朝天阙外最高的那棵树,我们就撤退,如果到时间你还没出来,我们就去找那位道君。” 他手握的昭昭本体,应该最能反映出她的安危。 如果真的出什么事,也可叫上他一同商量。 昭昭听完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夜幕乌云密布,挡住了皎洁月色。 离风和扶雪二人藏身在宫阙外围的屋檐一角,心中不安地盯着那颗树的方向。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那棵树从始至终,一动未动。 两人不再犹豫,立刻折返回宫城中魔族宾客落脚的住所,他们刚刚打听到谢兰殊的房间,还没进去,就见一个披着黑狐裘的身影如鬼魅般现身。 “让开。” 离风并不让开,反而上前一步: “你看清楚我是谁。” 他刚想开口提起昭昭的事情,却不料对方似乎根本没耐心听他说话,竟直接拔剑朝他劈了过来。 离风惊了惊,措手不及地后退几步,反应过来后大怒。 “你是不是有毛病!我是要跟你说谢檀昭的事!” 执剑的身影冷冷瞧着他,面上一丝笑意也无: “你知道她出事了?” 一旁的扶雪虽然久闻道君大名,不过亲眼见到他这副二话不说就拔剑的疯癫模样,还是暗暗咋舌。 她简单地将他们遇到昭昭的事说了一遍,谢兰殊脸色如山雨欲来般阴沉。 “按照常理来说,她是离魂出窍的状态,应该根本不会被人发现,就算发现,她要逃掉也并不难,所以我们才会同意让她去,她至今没出,或许有别的原因,不一定……” “连枝叶都开始脱水枯萎,这也是别的原因吗?” 谢兰殊扯下腰间的储灵袋,里面隐隐透出了昭昭逐渐失去生机的本体。 “让一个虚弱得只剩一缕魂魄的人冲在前面,你们对她的感情也不过如此。” 离风的火气一下子窜了上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意思是说我们贪生怕死?我们要是贪生怕死还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来这里吗……” “都别吵了。” 隔壁房间的门被人猛地推开,曜灵和容与不知何时听到了动静,两人齐齐走了出来。 “当务之急是救师尊。” 听到这句话,离风再有不满也被压了回去,转头在前面带路。 谢兰殊紧随其后,走在他身旁的曜灵目视前方,突然开口道: “难道你以为你对师尊的感情就高人一等吗?” “才不是,你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人。” 谢兰殊并不想与她这样的小孩子争辩,握紧了手里的储灵袋。 然而即便他不想听,曜灵的声音也不容他拒绝地钻入他脑海之中。 “师尊之前一直默许你将她带在身边,也默许了我们跟着你行动,今夜她却突然决定离开你自己去想办法,都是因为你让她失望,让她觉得你不值得依赖。” “谢兰殊,你根本不懂怎么爱人。”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第 62 章(幻境(二更)...) 另一头。 灵山巫咸所在的朝天阙内。 事情还要从昭昭潜入开始说起。 这座宫阙应是专门为灵山巫咸和灵山巫女修建的,风格与鬼族的宫殿完全不同,处处都是灵山的特色。 黑暗中,金色的符箓闪烁了一下。 昭昭瞥见了那道游魂,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那少女在宫阙深处的一处神龛前,手指颤抖地掐了个诀,神龛后的机关打开,她迟疑许久,昭昭看到她背后的符箓渐渐隐没。 少女抬脚走入了密道之中。 昭昭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这已经是一个极近的距离,昭昭不确定对方有没有注意到她。 又或者说,即便是注意到,她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因为那道符箓,已经控制了她的心神,让她不能违背下达的命令。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密道,抵达最深处的出口。 走出阴暗密道,眼前视线陡然开阔。 “见过巫咸大人。” 宽阔的石窟内,几位灵山巫者默然护法,中央的金色祭台上,不怒而威的灵山巫咸缓缓睁开双眸。 “是宓瑶叫你去哄诱道君的?” 跪在地上的少女游魂张了张嘴,舌尖却无法如她希望的那样说出想说的话,不能告诉她自己的任务失败了。 “是的。” 仪态端庄的巫咸微笑着浅叹一声: “总是做这种会露马脚的小动作……那道君信了吗?” “他信了。” “哦?” 烛火摇曳下,巫咸的眸色深不可测,她轻声细语地问: “他信了?” “是的,道君对云麓仙府的那位仙子情深意笃,昆吾的天璇君因为见死不救而被道君亲手诛杀,此后道君又为复活那位仙子叛离仙门,巫女大人让我假意借她的口来诉苦,我编造了那位仙子痛苦万分的言辞,道君果然心软,松口可以放过灵山。” “是吗……” 巫咸意味不明地说了这两个字。 “可是,如果灵山与道君和解,第五根魂属金灵的人柱,又要从何来?” 祭台上静默了片刻,洞窟中只余烛火噼啪的声响。 良久,环佩叮当的巫咸走下祭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看向某个方向问: “今夜宓瑶的婚宴应当很热闹吧?” “是的……” “委屈宓瑶了,当日鬼王对灵山已有吞并之心,若不是宓瑶舍身提出联姻之策,灵山或许撑不到今日,就要已经被那个疯疯癫癫的鬼王夷平。” 巫咸的裙摆拂过冰凉石面,她哀婉地叹息一声,是作为姐姐对妹妹的怜惜。 “但好在,终于撑到了今日。” 昭昭藏身在拐角暗中听着,总觉得她最后一句话里有话。 终于撑到了今日? 就好像他们在暗中,已经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恭喜巫咸大人。” 巫咸浅浅笑着问:“恭喜我什么?” “恭喜……巫咸大人的大业,又……更进一步。” “你错了,不是我的大业。” 繁复累赘的衣摆下,伸出一根葱白如玉的手指,穿过她的魂魄,如搅弄一团云雾。 “是整个灵山,是万年前至今,直至今后子子孙孙——我灵山一脉,可以不必依附于人,看他人眼色,可以堂堂正正与其他人站在一个起点,问道长生的大业。” 少女颤抖着,俯跪在地。 “我记得,你是灵山楚氏一族的后人,是灵山三大氏族之一,正因为有这样尊贵的血脉,当初修界的几个邪修抓走了你的家人,以他们的血肉炼成丹药,拘他们的魂魄为奴为婢,永世不得超生,修界那些有能力的修士却都自扫门前雪,根本无人理会我们。” “这样的事,千万年来不知发生了多少,这都是因为灵山一脉无法修炼,若非我们还有一丝用处,在这修界,我们死了就死了,无人会为我们讨个公道。” 说到此处,灵山巫咸的指尖蓦然穿过她的身躯,将她体内那道谢兰殊设下的符箓打出了她的身体。 那少女终于不受符箓操控,泪盈于眶地喊了声: “巫咸大人……” “为了能够摆脱这样的命运,灵山无数义士死在了天枢道君的剑下,就连我的妹妹宓瑶,也不得不主动将自己献祭给那个疯子鬼王——而你,却在明知自己被人操控的情况下,不自行散魂,还敢带着这个符箓回来迷惑我。” 明艳端庄的灵山巫咸很浅地笑了笑,眸色深如潭水。 “太让我失望了。” 话音落下,那金色的祭台忽而震颤,昭昭看着原本平整如镜的祭台缓缓开启,底下散发出如岩浆一般炽热刺目的金色光芒。 那少女的魂魄被她轻轻一抛,瞬间没入其中,如投入烈火的纸片般消失不见。 昭昭心中猛然一跳。 是人柱。 与之前昭昭他们所见到的那个不可触碰的人柱不同。 这次出现她眼前的人柱,不知是否是解开了最外层的封印,不仅可以吞没魂魄,灵山巫咸走上祭台,指尖触碰到金光的同时,昭昭亲眼看到那些金色的灵力朝她涌来。 她在吸收人柱里的灵力。 待处理好那少女之事,祭台四周的护法又齐齐背过身去,灵山巫咸也回到原位,似乎准备继续修炼。 ……原来如此。 灵山巫咸或许是知道,她们暂时等不到最后一根人柱的诞生。 所以,她们不得不放弃原本集齐五行人柱,再改变整个灵山后裔体质的计划,转而让灵山巫咸先借人柱修炼。 待到灵山巫咸修为大成,足矣庇护灵山之时,无论是天枢道君还是第五根人柱,都手到擒来。 这五十年,她们一直拖延时间,就是在筹谋这件事。 或者说,这件事已经快要成功了。 拥有修界四位近乎于神的大能之力,一旦真的让灵山巫咸修炼成功,恐怕修界没有几个人能阻拦她。 不能在这里久留。 她必须将这个消息带回去,让他们快些行动。 昭昭转过身,刚要顺着来时的路返回,却突然感到被身后而来的一道力量束缚住。 昭昭第一反应是她被灵山巫咸发现了。 可当她被金色光芒吞没、周身一股极其凶猛的灵流将她周身包裹的瞬间,昭昭意识到—— 不是灵山巫咸。 是这人柱中的力量,拉住了她。 彻夜长明的大殿内传来的歌舞欢闹,掩盖住了朝天阙外剑落如雨的刀戟声。 先礼后兵的计划变更。 单纯前来酆都试探的计划变更。 一切循规蹈矩的计划都因储灵袋内的异变而变更,跟在谢兰殊身后的容与看着他一剑一剑如切豆腐般切下鬼兵鬼卒的脑袋,都有些毛骨悚然。 然后他扭头一看,曜灵、离风和扶雪三人也不遑多让,各个杀得无比投入。 直到那位名为诸申的鬼将出现在朝天阙外,一边倒的战局才终于有了转变。 “此人有些本事,不好对付。” 扶雪看了眼旁边的谢兰殊,冷静判断: “我与我弟弟在外牵绊住他,你和檀昭仙子的两个徒弟进去救人,如何?” 曜灵回头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似乎想要跟他们一起留下来。 “不用担心,别看我姐这样,她可是妖族第一的将军。” 离风对她道: “不是说要和你师尊早日回明烛山团聚吗?快点去吧,再晚些,下次我回明烛山就只能给她扫墓了。” “……不许说这些晦气话!” 曜灵瞪了他一眼,刚想回头叫上谢兰殊和容与,却见谢兰殊早已一剑荡开诸申破门而入,丝毫没有一点谦虚的意思。 她也只能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 储灵袋中的灵树状态越来越差,谢兰殊怎么肯定还有空与他们废话。 闯入朝天阙内,里面已经设下阵法机关无数,与数年前在灵山时见过的如出一辙。 当年他修为落到最低谷,五十年的时间,足够他修为再跃进一个大境界,重回第四大境界玄同道。 虽然仍比不上最巅峰之时,但这些阵法机关已拦不住他。 曜灵和容与落后他几步,再经过时,看到的只剩下一地尸首和满地机关残片。 容与仔细瞧了瞧,这里面的机关清理得异常干净。 若他只想自己通过这里,根本不需要毁掉所有的机关。 ……简直就像,在去救人的同时,也保护着他们两人的安危。 曜灵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看来他明白了她说的是意思。 而此时的谢兰殊,已经顺着那道符箓最后的灵力残余, 寻到了神龛机关的附近。 他一剑劈开精妙的机关, 顺着密道欲直闯灵山腹地。 “——真厉害啊,不愧是天枢道君,修界曾经的最强者。” 熟悉的声音响起的瞬间,眼前的道路消失了。 天地变成一片黑暗,转过身,就连来路也模糊起来,听不到曜灵和容与的脚步声。 应该是鬼界的幻术。 灵山每与人合作,都很擅长借助对方擅长的东西来保护自己,比如鬼兵门的兵阵,阴阳家的阵法,墨偃宗的机关等等。 但这个…… 谢兰殊抬眸环顾四周,发现这不是简单的幻境。 所谓幻境,只要心神坚定,不被对方支配五感,幻境构筑得再真也总有破绽,但此处空间却没有那么简单。 “谢檀昭在何处?” “那个小姑娘吗?” 灵山巫咸含笑回答: “真危险啊,差一点就被她发现了我的秘密,还好上天助我,替我解决了她,你能赶来得这么快,应该是发现她的本体已经快要化成灰了吧?” 储灵袋中的灵树脱水枯萎,不管他割破血管灌入再多鲜血,也无力回天。 谢兰殊握住一念剑的指节苍白,眸子冷得吓人。 “在她化成灰之前,你的灵山会先化成灰。” 灵山巫咸很轻的笑了笑。 “还是这样,你们这些仗势欺人的修士,千万年如一日的只会用这种方式来威胁我们灵山,其实,你们没有你们自己认为的那么强,我们也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弱。” 谢兰殊试图想办法从此方空间离开,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一丝破绽。 这不是虚假的幻境,而是真实存在的空间。 “这个世界的她已经药石无救了,但是,你与她想要重新在一起,并不是不可能。” 谢兰殊嗤笑一声: “我以为你至少会聪明一点,竟也想用虚假的幻境来困住我吗?” 像招魂柳那种虚假的幻梦,只能骗过心境不稳的低阶修士,而能够修到他这样境界的修士,无一不是突破了重重心劫才晋升至今。 “如果不是虚假的幻境,而是真实呢?” 谢兰殊微微蹙眉。 “你也曾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人与神仙之间的那最后一步,仅仅是远远触碰到,也可以看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比如过去,比如未来,比如——有无限种可能的三千世界。” 黑暗的空间轰然倒塌。 刺目的光线涌入视线,谢兰殊闭了闭眼。 耳畔落雪簌簌,再睁开眼时,映入视线中的是无比真实的一幕幕场景。 云梦泽大雪纷飞,披着碧色斗篷的少女捡到一支落梅,她拾起那只梅花沉思了一会儿,忽而对身旁的侍女道: “突然想剪几只梅花带回去,阿楹,我们去赏梅吧。” 在命运的分岔路口,昭昭选择了另一条路。 那条路上,没有什么昆吾来的仙人,没有与她成婚的谢兰殊。 抱着梅花的少女就这样欢欢喜喜地下了山,半年之后,她家里人挑选了几户人家,少女逐一相看,选中了最好看的那个书生。 她十里红妆出嫁,与丈夫相敬如宾,生下一对龙凤胎,平淡富足地过了一生。 这是一个没有天枢道君、没有谢兰殊的一生。 谢兰殊意识到,这的确不是幻境。 这是三千世界中,他与谢檀昭永生不会想见的的,某种可能性。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第 63 章(疯癫(一更)...) 昭昭大约能猜到,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你啊小姑娘……” “好疼啊好疼啊要消失了……” “白玉京……十二楼……看到了,看到了……”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去知……” 人柱中混杂着一些熟悉的、疯疯癫癫的声音,只是听着这些声音,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 但昭昭知道这些不是疯子,是无辜被灵山所骗,困在其中千万年不能解脱的亡魂,心中便不觉可怕,反而生出几分怜悯。 “为什么要拉我进来?给我一个理由。” 原本她可以在不惊动灵山巫咸的情况下离开的,现在突然被拉入这里,巫咸借人柱修炼,肯定会察觉到她的存在。 人柱内的魂魄是单纯发狂,还是想要她做些什么? “终于……终于……天道倾斜……最后的机会……” 一道白光倏然靠近,几乎是贴在昭昭的脸上,同她讲了这句含糊不清的话。 一开始昭昭还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随着人柱内那些漂浮的魂灵都聚集在她身边,汹涌澎湃的灵力以一种几乎快要将她吞没的速度涌来时,昭昭忽然意识到什么。 天道倾斜。 是因为灵山巫咸借了人柱修炼,所以说人柱也得到了天道的准许,能够有片刻清醒,向外寻求援助吗? 不,恐怕不只是援助。 “别……一口气……” 昭昭醒来之后一直缺乏足够的灵气修炼,每日努力吸取那点杯水车薪的灵气勉强度日。 但现在,突然涌来的灵气充足到她根本无法一次吸收,她甚至必须涌入她魂魄中的灵力相抗才不至于当场暴毙。 这是要给她输灵力还是要她死! “不行……要再快一点……三千世界……你要去救他……否则就会和我们一样……” 救他?救谁? 她自己都快死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人? 沉浮在金色人柱内的昭昭意识开始模糊,不断下沉,因此没有看到最上方隐约出现的四道人影,遥遥目送她最后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 身体里胡乱冲撞的灵力终于平息了下来,昭昭的神智也清醒了几分,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个漆黑无比的空间。 并不是因为看不见才黑,而周遭原本就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因为清楚人柱中的几位前辈就算是发癫应该也不会害她,所以昭昭还算冷静,更何况—— 她感受了一下自己的魂魄。 熬过那几乎要将自己撕裂的痛苦之后,前所未有的庞大灵力充盈在她的魂魄之中,昭昭甚至都无法估算自己如今的境界。 她总算明白那些强者为什么不论面对什么都能云淡风轻了。 有足够的实力傍身,人的确会变得无所畏惧起来。 昭昭打起了精神,认真回忆方才那几位前辈的只言片语。 三千世界是什么东西? 他们要她救谁?谁会变成他们这样? 昭昭思索了半天,跳入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就是—— 该不会是曜灵吧! 她方才被灌输了大量灵力,几乎濒死,本体不知会变成什么情况,曜灵那边肯定有所察觉。 谢兰殊有自保之力,但他不会腾出手去保护曜灵他们,那两个孩子才是最危险的。 昭昭在这方空间中来回打转。 曜灵如今展露天赋,还是灵山血脉,灵山一定注意到了她,出事的要真是她—— 她绝不会放过灵山! 陡然暴涨的灵力朝四周荡开。 咔嚓一声,这处小空间发出了碎裂的声响。 昭昭回过神来,朝着那道裂痕跑去,随着她脚下踏过的每一步,漆黑的空间寸寸碎裂,最终轰然坍塌。 塌陷的空间之外,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祭台上的灵山巫咸,微微诧异地睁开双眼。 谢兰殊已经记不得自己到底经过了多少个小世界。 在短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内,他至少经历了三百七十二种谢檀昭的死亡,五百七十九种谢檀昭与他从未相识的发展,甚至其中还有一种他亲手废了她修为的支线。 精神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塞满无限压缩的三千世界,每个世界都翻涌着令他几乎窒息的情绪起伏,将他的神智拉扯到离失常只有一线的危险边缘。 这就是将那些大能们逼疯的三千世界。 唯一还能支撑着谢兰殊濒临崩溃的神智的,是手中的储灵袋。 里面的灵树已经化作齑粉,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不能疯。 他还有一个,必须要救的人。 可是…… 他是谁? 那个必须要救的人,是谁? 站在洒满月光的山岭上,清瘦修长的身影微微躬身,剔透若琉璃的眼眸视线失焦地落在远处,看上去像是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神像。 昭昭就是在此刻找到他的。 她原本想直接进入他手中的储灵袋,但很快又发现,在这个小世界中,她无法用灵力修复她已经碎成齑粉的本体。 思来想去,昭昭只好四处飘荡,想着能不能寻到这个小世界中的自己,附身在自己身上。 然后她才发现,这个小世界竟然这么巧,就是钟离兰若曾经给她看过的那个所谓的未来。 今夜本该是她与那位新科进士的新婚夜,昭昭附身后,匆匆将他赶了出去,随后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立刻冲出来找人。 气喘吁吁的昭昭上前拉住他的手臂。 “这里是灵山巫咸设下的三千世界,我猜那些只差一步就能飞升的大能,就是在神智最薄弱的时刻被灵山关进了这里,消磨神智之后才制成了人柱,再不赶紧离开,你也会和他们一样……” 昭昭拽了一下,没有拽动。 她反应过来,她在这个小世界中只是人间云梦泽的一个凡人,没有任何修为灵力,当然不可能拽得动谢兰殊。 下一秒,昭昭被他紧紧反握住。 “我……是谁?” 昭昭心头一跳,不敢置信地对视着他的双眸问: “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吗?” 昭昭心中一惊。 落入三千世界,他果然也已经不正常了。 虽然不清楚他到底在这个世界经历了什么,但想到人柱内那些疯疯癫癫的声音,昭昭觉得他这个状态,应该多少还有点救。 回忆了一下他在这个小世界中的身份,昭昭试探出声: “你是修界的天枢道君,你不记得了吗?” 他失焦的目光落在昭昭身上。 眼前的少女穿着一身鲜艳嫁衣,在夜色中似一树瑰丽的凤凰花,开得绚烂艳丽。 “你是谁?” “……我谁也不是,我只是云梦泽的一个普通人。” 他迅速收回反握住昭昭的那只手,偏过身。 “你不是我要等的人,你走吧。” 昭昭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的他。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昭昭刚要开口再劝,忽然见前方有一团黑雾凝聚。 “你是如何闯入这里的?” 灵山巫咸开门见山,眼神不善地打量着昭昭,显然是对她能闯入此处感到无比诧异。 此处三千世界乃西域佛国的秘宝,一千年才能开启一次。 原本只能在十拿九稳时,用在第五根人柱身上,但谢兰殊实力太强,追得又太紧,她迫不得已才开启这千年一次的三千世界,想要解决掉这个最大的祸患。 却没想到,竟还有第二个人能够闯入这里。 灵山巫咸的直觉觉得,这是个非常不妙的变数。 昭昭更觉得不妙。 独自一人正面对上这位灵山巫咸绝对不是什么聪明之举,谁知道她又会使出什么奇怪的招数。 “不说话吗?谢檀昭,没关系,那就带着你的秘密,在这三千世界里被折磨到死——” 剑光荡开无边夜色,如一道闪电朝灵山巫咸的身影劈去。 后者神色一凛,不知是没有料到谢兰殊会突然攻击,还是对术法的操控不够熟练,灵山巫咸抽身不急,还是被那剑光割开袖袍,鲜血顺着她的手臂一路蜿蜒而行。 昭昭微微放松了几分。 看来他并不是完全失去了神智,还好还好。 “你叫谢檀昭?” 挡在她身前的青年忽然回过头来,原本失焦的视线,像是突然找回了锚点,定定落在她脸上,无比专注地凝视着她。 昭昭却只看向他身后灵山巫咸。 灵山巫咸是有实体的,他完全可以趁机与她交手,说不定她变虚弱之后,这个三千世界也会出现裂缝,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出去了。 “别看我,看她!快,她要逃了!” 昭昭恨不得自己追上去,然而灵山巫咸早就料到了昭昭在想什么。 她并不恋战,也绝不会再给谢兰殊第二次攻击她的机会,转身便又化作黑雾消失在了她眼前。 昭昭大失所望。 接下来又该如何离开这里? “找到你了——” 身后响起一道幽幽的声音,佛手柑混着降真香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将她笼罩。 昭昭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个拥抱。 “我一直一直在等着你来找我,对不起,对不起,袋子里的东西……全都碎了,我要怎么才能救你?怎么才能让你复原?” 像是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梦魇,他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 失焦的瞳孔痛苦地颤抖着,像是快要承受不住般碎裂成无法重组的残片。 昭昭垂眸看向他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储灵袋。 灵树不是因为她死了才变成齑粉,而是因为输送到她体内的灵力太过强大,连灵魂都快要被撕裂,身躯当然早就承受不住了。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复原。” 昭昭转过身,她个子比谢兰殊矮一个头,不得不捧住他的脸才能使他低下头,直视她的双眸。 “你必须找回你自己,我们才能出去,我才能真正复生,明白吗?” 剔透如琉璃的眼眸定定望着她。 少女的身影如一团火,在他的眸中徐徐燃烧着。 “谢兰殊,我不管你在三千世界里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就算其他那些比你还强的大能都在这里面发了疯,我不准你疯,你就不能疯,明白吗?” 拥住她的双臂如无毒的蛇缓缓收拢,他重复着昭昭的话。 “我不能疯。” “是的。” “因为,你不准我疯。” “没错。” “谢兰殊……是你赐给我的名字吗?” 昭昭顿了一下,点点头。 “我明白了……” 那张清隽典雅的脸上忽而绽开如春风拂面的笑容,但他的双臂却越收越紧。 简直像水蛇缠住自己的猎物,却又克制着,不忍将珍贵的猎物碾碎般微微颤抖。 “那就请栓住我吧,主人。”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第 64 章(浮木(二更)...) 在没有找到离开三千世界的办法之前,昭昭找了个地方安置谢兰殊。 冷静下来的昭昭,开始一点一点盘算出去的办法。 从灵山巫咸的反应来看,这个二千世界应该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所以曜灵和离风他们闯进来救他们的可能性不大。 唯一能走的,只有自救这条路。 她能出现在这里应该是人柱里的前辈们,利用不多清醒机会所做出的努力,既然将她送进来,一定是他们认为她能够带着谢兰殊离开。 想来也是,天地万物都有相生相克之法,这个二千世界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不可能毫无破绽。 只是破绽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的,她毫无头绪…… 昭昭打了个哈欠。 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下,就突然感觉好累。 “困了吗?” 正在整理床铺的青年直起身来,被烛火照亮的侧脸有种奇异的温和与平静。 “今夜你应该很累了,早点休息吧。” 以凡人之躯奔波一夜的昭昭的确很累。 而且她总觉得,待在这个二千世界里比平时累得更快一些。 此处是她按照记忆找到的在她名下的一处私宅,谢兰殊将屋子收拾了一下,今夜可以暂时用来落脚。 她需要睡眠来恢复体力,昭昭起身朝床榻走去。 一只手先她一步握住她的腰带,缓慢而熟练地替她宽衣。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来,”昭昭瞬间清醒,攥住他的手腕道,“明天我再跟你详谈,你先回房间吧。” 谢兰殊温然一笑:“这里东西有限,只能收拾出一间屋子。” 昭昭张了张嘴:“那也不能……” “主人是希望我睡在隔壁的地上吗?” 他的手指顺着红嫁衣的腰带滑落,面上仍然带着一种顺从的浅笑。 “只要你这样命令,我会去的。” 和擅长媚术的小白不同,从谢兰殊口中唤出的“主人”,并没有那种自下而上的奴仆感。 即便是用这种轻贱自身的词语臣服于人,他身上那种隐隐带着的上位者气质仍在。 但这种似有若无的压迫感并不让人反感,相反,还有一种奇异的、令她肌肤下的血管微微沸腾的……满足? 就好像,将一个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存在,拉入了滚滚红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匍匐在了她的脚边。 ……是真的匍匐在她脚边了。 “你干什么!” 昭昭出神的片刻,他已经替她从善如流地褪去了外面繁复的嫁衣,并且半蹲在地,准备替她脱掉脚上的鞋子。 吓了一跳的昭昭跌坐在床上,将穿着鞋的脚从他掌中收回。 “睡觉之前,总要脱掉鞋袜洗漱的,”他指了指旁边的水盆,“热水已经备好了。” 她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准备好的…… 难不成他还打算给她洗脚吗? 记忆中,就连从前的谢兰殊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虽然曾经亲密,但昭昭毕竟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她,多少会觉得这样有些怪异。 “我自己来就好,你……今晚还是留在这里睡吧。” 一方面,昭昭见他如今这样神智不太清醒的模样动了一点恻隐之心。 另一方面,最重要的原因是昭昭突然想起来,灵山巫咸似乎是可以自由进出二千世界的。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次数限制,或是灵力消耗,但入夜时分毫无戒的她一个人待在这里还是太过危险了。 在找到出去的办法之前,没有特殊情况,谢兰殊还是与她待在一起更好。 “好。” 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待洗漱之后便吹熄了烛火。 相当宽敞的床睡四五个人都绰绰有余,作为凡人的昭昭理所当然地占据了唯一的被子,紧贴在床的内侧,两人之间隔了极远的距离。 谢兰殊也没有任何逾越的举动。 他只是待在昭昭命令的范围之内,没有提出任何会让昭昭觉得不适的要求。 只是枕边许久没有第二个人的呼吸声,昭昭多少有些不习惯。 但好在她实在是太累了,突然强加在她身上的灵力,和这二千世界带给她的疲累感都让她身心俱疲,所以躺下没多久她便彻底陷入了睡梦之中。 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大亮。 昭昭动作缓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床边的人不知去向,已经没有余温,但是院子里有脚步声,他应该并没有走太远。 昭昭按了按额角。 疲惫感并没有消失,反而好像更严重了一点。 这个二千世界,的确不是一个让人悠闲度日的地方。 附加在魂魄上的疲惫感让她清晰的认知到,停留太久会有生命危险。 ……或许不只是生命危险,就连谢兰殊都会有疯癫的迹象,难道她就能幸免于难? 昭昭想要起身换衣服,却发现昨晚换下来的红嫁衣已经不知去向,一套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翠色衣裙整整齐齐挂在架子上。 “——我们奉沈公子的命令,来接沈夫人回府,还请通传一声。” 门外有了什么动静,昭昭猜到了来人,匆忙换上衣服推门而出。 衣裙繁琐,即便昭昭以最快速度赶来,谢兰殊手中的一念剑仍然已经架到了沈府管家的脖子上。 “住手。” 昭昭拦住了谢兰殊,握着他的手腕将剑插了回去。 他的手指冷得像冰,在很轻地发颤。 昭昭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烧焦气息。 余光瞥见了院子角落里的铜盆,昭昭在铜盆中看到了她昨夜换下来的嫁衣,被一把火烧成了面目全非的灰烬。 她只得低声安抚: “我随他们回去处理一点事情,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的情绪看上去很不稳定,冰冷寂静的眸中有藏不住的杀意。 “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夺走你,”谢兰殊的手指仍紧紧握住剑柄,神色有着极冷静的疯狂,“好不容易,你才回到我身边,我绝不允许——” “我不是回到你身边。” 昭昭直视着他,以一种不容反驳的语调对他道: “是我允许你,暂时待在我的身边,这份允许是有附加条件的,如果你不能听从我的话,我会随时收走这份允许。” 他瞳孔忽而紧缩。 那双杀气腾腾,令四周众人从头到脚都毛骨悚然的眼眸随着这句话而一寸寸软化。 雪睫低垂,谢兰殊松开了剑柄,他另一只紧紧攥住昭昭手臂的手,僵持许久后终于松开。 像是漂浮在水上的人被迫松开最后的浮木,这个松开她的动作,似乎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 但最后他只是平静地回答: “……我会听你的话,在这里等你。” 昭昭暗暗松了口气。 “会尽快回来的,我保证。” 那个她刚刚嫁进去的沈府,昭昭的确必须回去一趟。 虽然有点危险,但处理这种事,谢兰殊的身份跟去只能添乱,还是她自己回去快刀斩乱麻解决好残局,更有效率。 昭昭跟沈府的人离开后,院子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谢兰殊面无表情地看向角落里的铜盆。 那里面是她穿着嫁给别人的嫁衣,他又添了一把火,要将最后一点灰烬也烧光。 烧完嫁衣的他转身去了厨房,厨房里放着刚刚做好的朝食,只是她连看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谢兰殊将它们全都倒掉。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昭昭离开之后,他像是失去了一切行动的动力,除了坐在那里等候之外,没有任何进食或是休息的欲望。 他并不稳定的神智会闪过许多画面。 那些她死亡的世界,不再认识他的世界,又或是他亲手废了她的修为,两人反目成仇,不死不休的世界。 谢兰殊又开始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个小世界了。 待会儿推开门的会是哪个她呢? 是拔剑来杀他的她,还是会笑着唤他夫君的她。 又或者昨夜的一切都是他幻想出来的,就像在第七百六十四个小世界里时,他被灵山种蛊后彻底失去神智,成了行尸走肉的疯乞丐,分不清梦与现实。 ……是梦吗? ……真的都是他幻想出来的吗? 谢兰殊忽然起身,跌跌撞撞地回到内室,想要搜寻到她留下的痕迹。 但是昭昭停留的时间实在太短,屋子里什么也没留下,就连枕上遗留的一点气息,也很快消散在空气中,寻不到半点踪迹。 谢兰殊又想起了什么,冲向院子里的铜盆。 铜盆里的火刚刚熄灭,但里面余下的灰烬却还滚烫灼热,他像感知不到温度般伸手生生从滚烫的余烬中捧起衣裙的残片,融化的金钗,眼中突然有什么重重砸在地面。 他如得救的溺水者猛地吸取周围的空气,苍白的脸颊因缺氧而泛起不自然的红。 不是做梦。 他没有疯,他还清醒。 傍晚,天边彤云漫天的时,昭昭终于在谢家仆役的保护下回到了这里。 不料刚刚推开门,她便被一个勒得她几乎窒息的拥抱紧紧包围。 昭昭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安抚道: “发生什么了吗?” 少女的体温与淡淡馨香萦绕在鼻尖。 心口的位置上那块巨大的空洞被骤然填满,谢兰殊的手掌极缓慢的、珍重地拂过她的长发。 “你那边,解决好了吗?”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又正常,好像他从头到尾就如此镇定。 “嗯,我留了一封和离书。” 她先是与沈家人谈好了和离,留下和离书和大笔钱财,虽然昨日成婚今日和离有些丢人,但昭昭钱给得够多,对方与她成婚本就为了钱财,也就没有太过为难。 至于谢家,昭昭也去打了招呼,谢家夫妇尽管诧异,但昭昭告诉他们谢兰殊回来了,夫妻俩便也不难接受这个现实。 忙完这一切,昭昭才回到这处宅院。 “只留下和离书就可以了吗?” 他比较倾向于杀了对方,以绝后患。 昭昭没听出他这层意思,想了想道: “虽然他看起来不太想签的样子,不过就算不情愿也没办法,毕竟他只是个凡人——你应该最清楚了。” 提起当初他留下的那封和离书,昭昭的情绪很平静。 但谢兰殊却忽然浑身一震。 混混沌沌的脑海中,突然从他极度排斥的回忆中,蓦然抽出了一段清晰的记忆。 他的确写过一封和离书。 “……对不起。” 他喉间干涩,找不到任何能够辩解的词语,只能够如同抓住浮木般,将她抱得再紧些。 昭昭听到他在自己的耳边低声的、卑微的呢喃。 “别丢下我。”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第 65 章(亲吻(一更)...) 昭昭听了他的这番话,不明所以地道: “我当然不会丢下你。” 丢下他,她要怎么出去?丢下他,对抗灵山就少了一个极其有利的战力,她又不傻,怎么会为了那么久以前的恩怨意气用事。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别想那么多。” 昭昭安抚了几句,又想到什么,从他怀中努力抬起头。 “但是,有一件事必须跟你说清楚。” 谢兰殊垂眸默默听着。 “不许随便冲过来抱我,你抱人真的很痛。” 他手臂的力度顿时松了几分,但仍然没有松开。 昭昭皱了一下眉,她发现这个人好像也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听话,于是只能再强调了一遍: “轻轻抱也不行,没有我的允许,不能随便碰我。” 仿佛要将她吞没至身体里的拥抱终于收回,谢兰殊站在傍晚的晚霞里,极平和地望着她笑。 “饿了吗?” “……饿了。” “我去做饭,你可以先休息一会儿,半个时辰就好。” 昭昭确实需要休息,她觉得在三千世界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非常疲惫。 但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 她方才提的几个要求,他好像没有一个正面答应下来。 睡眠只能延缓身体里的疲惫感,昭昭醒来后吃了点东西,总算能安安静静地思考离开三千世界的对策。 “……也就是说,你在很短的时间内经历了近千个小世界?” 谢兰殊:“嗯,但这个很短的时间,指的外部的时间,对于身处三千世界的我们来说,这里的时间流逝的速度并没有什么异样。” 昭昭顿了顿: “也就是说,从昨夜到现在……真正的时间只过了很短暂的一瞬。” “或许比一瞬还要短。” 昭昭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修为绝世的大能,在这里面也会被折磨到神智迷失。 身体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被迫穿梭在成百上千个纷乱的小世界,经历了成百上千种不同的人生。 并且,这些人生并不全都是美好的。 很可能在上一个世界中好不容易完成了此生夙愿,下一个世界美梦就被击碎,一切回到原点,甚至有可能比原本更糟糕,情绪颠覆只在顷刻之间,这样的轮回还看不见尽头—— 发疯简直太正常了。 能在这样的混乱中还保持情绪稳定,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在担心吗?”他握住昭昭冰凉的手指,很轻地搓揉,“你的手好凉。” 手又不知何时被他握住了……昭昭默默地把手抽了回来。 “难道你不担心吗?” 庭院里的疏竹簌簌作响,筛下几片月色残影,银发青年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轻声问: “担心什么?” “当然是担心不能回到现实。” 他恍然,抬眸望向昭昭:“原本是担心的,可是你来了。” 昭昭蹙起眉头。 “三千世界并不是幻境,也不是虚无缥缈的某种可能性,你明白吗,我们如今所在的这些小世界,和我们原本的世界,是一样真实的存在。” 准确的说,他们并不是被关在了一个无法出去的牢笼,而是每一个小世界,都是一个单独的牢笼。 他们只是在不同的牢笼之间穿梭。 “既然所有世界都是真实的,那么,‘回到现实’就无从提起。” 他瞳色深深,恍若月夜下的深潭。 “与你同在的世间,就是我的真实。” “……” 啪地一声。 昭昭的双手贴在他的两颊,因为用力过猛,巴掌拍在脸上时发出极清脆的声响。 谢兰殊瞳孔微缩。 “别说这种蠢话,我不会跟你像流浪狗一样,在这些不属于我的小世界里一直乱窜下去。” 她的眼神格外亮,有种笃定的悍然。 “或许在这些小世界里,有比现在的我过得更好的世界,但我不属于那些地方。” “在云梦泽将你捡回家中,与你成婚,被你丢弃,在修界摸爬滚打九死一生,这些的确都是我不想经历的事情,但是,我不会像个懦夫一样,抛弃掉这些让我痛苦的过去,自欺欺人的占据不属于我的世界。” “我有我该回去的地方,是经历了这些不愿经历的痛苦的我,亲手创造的世界,真真正正属于我的世界。” 昭昭捧住他的脸,一字一顿地警告他。 “我之所以现在要在这里受这种苦,都是为了救你,谢兰殊,我其实并不要求你救我,只是,不要让我因为你的一己私欲死掉,你能答应我吗?” 谢兰殊久久凝视着她的瞳孔深处。 恍惚间又记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少女,她独自越过万水千山,登上凡人遥不可及的仙境,用尽了她能想到的一切办法。 最后只能用自己的性命赌他来见她一面。 到如今,她对他已经别无所求,唯一的期待仅仅是—— 不要让她因为他的私欲而死。 愧疚与悔意一寸一寸地蚕食着他,任何言语上的道歉都显得无比苍白。 因为他亲眼见证了她受过的所有苦难,见证着她是如何带着血泪走向他,又如何心灰意冷地转身离开。 “……我答应你。” 他嗓音干涩地答道。 “其实,我已经大致猜到了离开这里的办法。” 昭昭忙问:“什么办法?” 他抬起头,望向头顶无垠的苍穹。 “既然我们并非处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结界内,那么只要不断的在这三千世界中循环,一定会回到那个我们原本所在的世界。” 谢兰殊收回视线,平静地对昭昭道: “只要在那之前,我们都没有疯。” 话虽如此, 但昭昭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 尤其是对于已经精神不太稳定的谢兰殊而言。 因为他们得出这个结论的第二天醒来, 昭昭就发现他们已经不在原本的那个小世界了。 意识到自己所在世界的昭昭无比确定,他们在不同世界的轮转,一定是被灵山巫咸暗中操控着的。 长剑坠地,在空荡的石洞内回响着刺耳的声响。 躺在地上的昭昭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似乎因为与人奋力抗争,昭昭感觉自己灵力枯竭,浑身上下皆是让她痛苦难耐的伤痕。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是我伤了你……是我……废了你的修为……” 站在她身前的谢兰殊逆着光,身后立着无数昆吾弟子。 从昭昭身上蹚出的鲜血流向他的脚步,染红了他一尘不染的鞋边。 他似乎不敢面对眼前的画面,弟子们无比惊诧地看着道君脸上一贯冷静自持的面具寸寸碎裂,从裂缝中迸裂出难以遏制的痛苦。 昭昭试图说几句话安慰他,但她实在痛得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醒来的一瞬间便拥有了这个世界的记忆。 在这个小世界中,她做了预知梦,登上了昆吾,离开后仍然建立了云麓仙府,前半段除了没有谢兰殊的插手,其余与记忆中相差无几。 分歧是从曜灵和容与都被带走开始的。 魔族带走了容与,灵山带走了曜灵,昭昭修为有限,无法与这两族相抗,不得不走入堕魔歧途。 虽然保护了容与,但意图进攻灵山之举引起了修界反扑,她与身为道君的他成了真正意义上不死不休的敌人,最终魔界大败,她被天枢道君逼至绝境,废掉了所有修为。 两人进入这个小世界时,正是天枢道君刚刚将她修为废掉之后。 “师尊……您这是要做什么?” 一旁的弟子宗斐见谢兰殊一边给昭昭输送灵力,一边将昭昭打横抱起,急忙拦住他。 “这可是入侵修界的魔女,师尊您不会是想救……” “我当然要救她,让开。” 昆吾弟子一片哗然,宗斐更是急得满头是汗: “师尊不可啊!您要是救了她,该如何同修界交代?” 谢兰殊抱着她朝前走了一步。 石洞外响起一片灵剑出鞘的剑鸣声。 昆吾弟子从入门第一天开始,皆受天枢道君教导,深信除魔卫道乃是天职,绝不可徇私,哪怕是制定规则的道君本人,也不能违反这套准则。 谢兰殊又向前走了一步。 昭昭勉强撑起一点力气,扯了扯他的衣襟。 “谢兰殊……” 他其实已经不太能听清这些人在说什么,占据他脑海中的,是他亲手废了昭昭修为的痛苦与悔恨,以及不顾一切想要救活她的执念。 为什么要阻拦他。 这些阻拦他的人,多么碍事。 他就是为了保护这些人,才会废掉她的修为,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 “谢兰殊……” 昭昭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个受害者,却要在这里安抚凶手,她又拽紧了一点。 “谢兰殊,你答应过我的……” 要是没有他们就好了。 要是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天枢道君,没有什么修界,没有什么职责……要是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人就好了。 残酷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不停翻涌,谢兰殊一语未发,但已经让这些面对他的昆吾弟子浑身发颤,几乎拿不稳手里的剑。 道君真的会杀他们吗? 怎么会这样? 坠落在地的一念剑动了动,灵剑化作无数道剑影分.身,锋芒毕露的剑刃直指这些无辜的昆吾弟子。 没办法了—— 昭昭叹息一声,拉住他的衣襟用尽全部力气靠近他的脸。 不带任何情.欲的一个吻,落在了他毫无血色的唇上。 “冷静一点。” 昭昭直勾勾地盯着他,肃然道: “你要是真的疯了,我会用栓狗的链子来栓你,我保证。”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第 66 章(舍弃(二更)...) 杀意像是悬在上空的一柄剑,倏然被什么东西定住,又在这几息的凝滞间消弭。 原本将要降下的雷霆万钧,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烟消云散。 站在他面前宗斐很难形容那一瞬间他的模样,好像漠然无物的荒原突然万物复苏,天地从无间地狱变成了桃源仙境。 那双凝聚着无穷杀意的眼眸里,重新有了神采。 谢兰殊眼睫微颤,垂眸看向他怀中已经昏睡过去的少女。 “……师……师尊??” 牙齿都在打颤的大师姐慕灵试探出声,手中剑紧握,大约是怕他再一意孤行杀出去。 “今日开始我不是你和宗斐的师尊,也不是修界的道君。” 属于道君的印鉴被丢在了慕灵脚边。 仿佛旧日重演,石洞内的昆吾弟子乌泱泱地跪了一地,试图用情谊和责任来挽留他。 但这一次的谢兰殊并没有停留。 在这个小世界,他的存在才是灵山覆灭最大的阻碍。 所以,他可以做到他之前没能做到的事情,可以卸下那些曾经阻拦着他保护她的枷锁。 这一次,谢兰殊从两侧跪倒在地的弟子们身旁走过,他拥住怀中的少女,就像拥住了这世间最宝贵之物。 三日后,天枢道君卸任道君之位的消息传遍修界,昆吾大乱。 十日后,魔界魔主容与率领十万大军突破即墨海,直入灵山,与灵山巫咸座下弟子曜灵正面交战。 一月后,弟子曜灵被策反,灵山十巫被灭,四位修界大能被制成人柱之事曝光,天下骇然。 …… “都跟你说了,带这么多神农宗的修炼秘籍回来,我也没有办法一口气学完。” 在竹海中静坐修炼的昭昭睁开眼,见谢兰殊又带回了一堆东西,有些头疼。 “而且,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开这个小世界,其实我这具身体修不修复都没有关系……” “万年神芝制成的神髓丹有修复经络的效果,但有些苦,我让解蠡掌门制作时在外裹了一层糖衣,或可缓解,明日修炼前记得服下。” 他自顾自地将带回来的那些灵丹妙药摊开,以及从神农宗藏书楼里借来的一些古籍。 这些东西当然不能带出这个小世界,但只要融会贯通,成为自身领悟的道法,不管到了哪个时空都可以使用。 他走到昭昭身旁,静默片刻,指尖凝聚灵力倏然落在她几处穴位上。 昭昭猝不及防,呕出大口漆黑鲜血。 “没事了,没事了……” 他扶住她的肩膀,温热掌心拂过她的后脊。 “这三处穴位灵气流转不顺,打通后,修炼才可更加顺畅,是我下手太重了吗?” 谢兰殊低头,对上一双有些复杂的眼眸。 那些千里迢迢从神农宗带回来的东西就放在那里,不用看也知道,那些许多都是神农宗秘不示人的东西。 昭昭不知道他是怎么让神农宗的掌门同意借给她修习的,但他就是做到了。 一开始,昭昭还能若无其事地装作不存在。 但一日复一日,一层又一层,那些东西快要垒成一座小山,多到了一种让昭昭无法忽视的程度。 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些东西。 因为她明白,这里面的每一本秘籍,每一瓶丹药,都藏着一个人无法诉之于口的歉意。 他记得他在离恨天时对她说过的那些话,记得他曾经如何冷静残酷的对她下了驱逐的命令,他说出口的每一个伤人的字眼,他都没有忘记。 昭昭没有办法假装没听过那些话。 正如她此刻,也没有办法否认这些歉意的存在。 她只能看着这些东西越堆越高,快要将她整个人淹没其中。 这个小世界的曜灵和容与,在处理灵山残局的间隙,偶尔会来看望养伤的她。 为了避免他们和废了她修为的罪魁祸首打起来,昭昭通常会让他藏身在竹林深处,没有她的允许不能随便现身。 曜灵提出要带她回去看看重建后的云麓仙府,两人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多留一些时日。 不明真相的他们怎么也不明白,师尊为什么要和那个欺负她的讨厌鬼待在一起。 身体渐渐恢复的昭昭,不再惧怕这个小世界外的灵山巫咸会来偷袭她,顺势便留在了重建后的云麓仙府,许久没回那个养伤的小竹屋。 过了十日,有人在月夜敲开了她的窗户。 一只雪鸽停在她的窗棂边,衔着一瓶写了凝境丹的药丸。 在这个小世界的中的昭昭,这几日就要突破第四大境界了,凝境丹能够助她破境后稳固灵力,但昭昭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那个竹屋里的任何东西。 “……既然知道我在哪里,为什么没有来找我?” 昭昭返回竹海,见到了被她留在此处的谢兰殊。 他甚至没有回竹屋居住,就待在这片竹海深处,幕天席地的待了十日,银色的发丝染了露水,在月色下宛若水妖般湿漉漉地望过来。 “因为你叫我在这里等你,直到你允许我离开,我才能来见你。” 他眸色幽深,分不清是蛊惑还是臣服。 昭昭抿了抿唇: “既然这么听话,为什么又要让雪鸽送丹药给我?” 默然许久,他上前两步,似乎想要抬手抚摸她的脸颊,却因为想起了某道禁令又突兀地停下。 “因为我害怕。” “我嫉妒那些可以名正言顺缠着你的徒弟,嫉妒可以如影随形陪伴你的妖使,能与你谈笑,与你朝夕见面,甚至只是一些触碰到你的死物,我统统都想毁灭。” 说这些话时,谢兰殊的眼中有种平静的疯狂。 “我怕你是因为察觉到我的本性,在我身边早就忍无可忍,所以一回到你熟悉的地方,你就再也不会想看我一眼——” 一如昭昭给他定下的规矩,他一寸都没有触碰到她。 但昭昭却仍然感觉周身被什么浓稠的东西密不透风地包围,令她简直快要无法呼吸。 昭昭深吸一口气,挪开眼:“我也没有……” “你有。” 他知道,比起待在他的身边,她还是更想回到那个叫云麓仙府的地方。 “但没有关系,”他静若秋水的眼眸漾起几分浅笑,“你还是来见我了,我很高兴。” “……” 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昭昭突然觉得自己很像那种已经成家,却还在外面拈花惹草,最后妻子还要忍辱负重原谅她的臭男人。 可她只是想回家而已。 回到竹海的第二天清晨,两人又进入了下一个小世界。 这一次的小世界完全颠覆了上一个小世界。 灵山没有覆灭,钟离兰若成为灵山的第五根魂属金灵的人柱,他们完成了千万年来的夙愿。 而谢兰殊在钟离兰若死后成为钟离氏的族长,因为不肯归顺于灵山的统治,而被整个修界打成叛军,四处逃亡。 这本该是他和昭昭最不可能相识的一种情形。 然而离奇的命运却安排两人再度相识于云梦泽,身负重伤的谢兰殊又再一次被昭昭捡了回去。 这一次,他没有失忆。 他依然爱上了她。 “……既然昭昭喜欢你,我们做叔叔婶婶的,只要她开心就好,婚事可以交给我们来操办,今后你入赘谢府,从前那些不合法的生计就不要再做了……” 带着钟离氏叛军的谢兰殊,被谢府人误以为是土匪。 好在他生了一张足够好看的脸,这才没被谢家夫妻一棍子打跑,还愿意看在昭昭的面子上,让他入赘谢府。 堂上的昭昭却和谢兰殊面面相觑。 这场景,在他们原本的那个世界也发生过一次,此刻坐在这里又听了一遍,让昭昭恍惚有种分不清他们到底身处何处的感觉。 “……先等一等。” 昭昭打断已经开始谈起婚服定哪家的婶婶,看了一眼谢兰殊。 “婚姻大事,不可草率,先别着急定下来,婶婶你也再好好想想。” 谢家婶婶惊讶道: “不是你昨夜哭着喊着要我同意,说就算是土匪也要他当你的夫君,否则就要去尼姑庙剃头发当尼姑吗?” 昭昭听完这话顿时脸色僵住,不敢扭头去看谢兰殊的表情。 就算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世界,这话说出来也太丢人了,她这个年纪原来是这样的吗? 昭昭努力回忆了一下。 也对,当年都能用自己的性命威胁抛弃她的夫君的小姑娘,能说出这番话似乎也不奇怪。 “……那是昨夜。”昭昭绷着脸,强装镇定,“现在我清醒了,让一个土匪做夫君不行。” 谢家婶婶看了一眼对面的青年。 虽然是住在山里的土匪,但兰姿玉质,气度翩然,连云梦泽最才华斐然的秀才,也够不着他的脚跟。 这样的人就算是土匪,看上去也像是个做大事的土匪。 谢家婶婶有些遗憾,但还是遵从了昭昭的意愿,让昭昭自己决定他的去留。 堂上只余下他们两人,昭昭没有提起方才的那些尴尬对话,正色道: “我发现,你在情绪最稳定的时候,我们就能离开这个小世界,转移到下一个小世界,而不用在同一个世界待太久。” 待得越久,情绪便会沉浸得越深,就像是真的在这里度过一生似的。 如果是情况较好的小世界还好,像他们如今这个灵山大获全盛的小世界,多待一日都是折磨。 之前谢兰殊差点被折磨疯,就是因为在极短的现实时间中,度过了极漫长的小世界里的人生。 而现在,他们经历了三个小世界,除了精神疲乏,昭昭至今还未有什么混乱之感。 “只要你能够继续保持稳定的情绪,我们回到原本世界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 昭昭冷静地盯着他的双眼,问: “在这个世界,要怎么才能使你平静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谢兰殊轻笑: “你真的要问我?我想,答案你猜得到的。” 昭昭怔了一下,方才谢家婶婶的话又在她耳畔响起。 最简单的办法,可不就是真的跟他成婚吗? “留在这里就可以,”谢兰殊没有挑明,只是看向修界的方向,“逃避也是一种让人平静下来的方式,这不是属于我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我已经输了,在云梦泽度过余下的岁月,也是一种选择。” 昭昭有些怅然。 灵山成了修界的正道魁首,那明决道人、曜灵、容与他们,还有离风等等……也不知道在这个小世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但昭昭很清楚,在那个现实世界,如果他们失败了,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这一个结局。 灵山巫咸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昭昭再次选择了睡觉来延缓疲倦的速度,谢兰殊被她安排在了隔壁的房间。 “你也尽可能多睡觉吧,你的精神状态,比我的更重要……” 回到房间的昭昭很快除去外衣,躺在了这张她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睡过的床上。 屋子里的侍女全都见鬼似的,看着这个比她们还要熟练地替昭昭拾起衣服挂好的外男。 若不是小姐的吩咐,她们差点都要惊声尖叫。 “嗯,我知道。” 谢兰殊侍女惊恐的目光中,坐在她床边,抚摸了一下她垂落在外的发丝,忽然没头没脑地轻轻惋惜: “这样漂亮的头发,剪掉当姑子,实在是可惜。” 原本已经疲惫至极的昭昭又猛地睁开眼。 “愣着干什么,把他赶出去。” 昭昭有些气恼地对屋内的侍女们道。 谢兰殊眸光缱绻地看了她一眼,指尖缓缓地松开了那一缕乌黑的发丝。 房门在身后关上。 谢兰殊却并没有立刻就走,他站在门外,一直站了许久。 傍晚。 谢府外百米处的后山,灵山巫咸带着数千名能够修炼的灵山修士出现在了他们不该出现的地方。 仿佛早有预料,谢兰殊在他们袭击谢府之前,悄无声息地在此处等候他们。 这个小世界,恐怕是三千世界中灵山巫咸与他的实力最为相当,也最有可能与他正面相抗的世界。 如果他是灵山巫咸,他绝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 “千万年以来,你是唯一一个在三千世界里待了这么久还没疯掉的人,天枢道君,不愧是千年一见的绝世天才。” 已经统治整个修界,修为深厚,甚至不在他之下的灵山巫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只可惜,我为你卜算了一卦,你这一生,注定只能寂寂无名的死去。” 灵山巫咸出现在这里,就他们之前的猜测是对的。 继续轮转下去,他们一定会回到原本的世界。 所以,灵山巫咸才会在发现他们能一直保持清醒之时,急不可待地亲自来解决他们。 谢兰殊站在灵山修士与身后的谢府之间,面无表情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如果是从前的他,在这种必须要做出取舍的时刻,他一定会优先带昭昭离开。 但如今…… 他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她注定要再失去什么,再取舍什么,那么能让她受到最小伤害的方式唯有一个。 那就是—— 舍弃他自己。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第 67 章(丧服(一更)...) 昭昭在半夜不明缘由地被惊醒。 心脏不安的狂跳起来,她盯着头顶的纱幔,因疲惫变得迟钝的思维终于再度运转起来。 如果在这个小世界,谢兰殊是带着钟离氏的人从修界逃出来的,那么这个世界的灵山很有可能还会继续追杀他们。 云梦泽并不是世外桃源,修士想要荡平此处,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 昭昭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 她从前救下谢兰殊,害自己受了一场情伤,这没关系,这是她自己识人不清的报应,可是她绝不能让谢家也跟着她受牵连。 谢兰殊连昆吾的弟子也能动杀意,他不会管谢家人的死活的。 “谢兰殊——谢兰殊——” 匆忙跑出去的昭昭四处喊着谢兰殊的名字,他们必须马上离开,一刻都不能多留。 一片寂静的谢府亮起了灯火。 “出什么事了?” 披衣而起的谢家婶婶担忧地赶来,紧紧握住昭昭的手。 “手这么凉,是做噩梦了吗?” 昭昭的心脏狂跳,但面上不敢露出半分痕迹,深呼吸几个来回,她说: “是啊,可能是做噩梦了,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 握住她的手是温热的,谢家婶婶半搂着她,心疼地将她送回房间,像小时候那样给她掖好被子。 她以为昭昭还在为白日的事情纠结,手指捋了捋她鬓边被汗润湿的发。 “你实在喜欢,不必顾忌我们的想法。” “那孩子虽然看上去像是个不适合过日子的,不过,婶婶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咱们这样的人家,找个门当户对的很容易,可找个真心喜欢你的人却不容易。” 夜色中,昭昭望着婶婶的双眼沉默了一会儿。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婶婶了,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这里,有些眷恋地握住她的手。 “可是婶婶,喜欢一点也不值钱。” 谢兰殊根本不明白什么是喜欢。 婶婶笑了笑: “我们昭昭真是长大了,不过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明白,喜欢怎么会不值钱,只是不会爱的人,让它变得廉价而已,等它落在懂得爱人的人手中,喜欢就是这天底下最值钱的东西。” 吹熄烛火,婶婶轻轻阖上房门离开。 昭昭从床上翻起身,乘着月色蹑手蹑脚地离开了谢府。 她的身体虽然的确是凡人的身体,但在上个小世界中,昭昭的修为已至第四大境界。 哪怕换了一具身躯,魂魄中蕴含的境界和领悟力,足矣使她在最短的时间冲破凡人与修士之间的壁垒。 就在那里。 谢府的后山附近,传来了极其强烈的灵力波动。 因为被一道结界挡住,所以后山上的动静完全没有惊动云梦泽的凡人。 直到昭昭闯入结界内,才发现这里已经到处尸横遍野,血腥味被山野间的风一吹,盈满了她的鼻息。 咕噜噜。 一截断掉的手臂滚落至她脚下。 随手臂斩落的,是一片绣有流云纹的衣袖,那只冷白如玉的手指因脱离身体而显出了灰败之色,松松垂落在她的脚边。 昭昭的脑子有一瞬的空白。 但很快,她回过神来,拿起那一截断掉的手臂快步朝前跑去。 衣裙被风吹起,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喜欢是不值钱的东西。 不懂爱的人所谓的喜欢更是如此。 谢兰殊的喜欢是强烈的独占欲,天枢道君的喜欢是除她以外不顾及任何人的自我满足。 昭昭一直觉得,不管以什么身份,在怎样的世界相遇,他所谓的喜欢,都是冰冷固执的,伤人伤己的东西,没有人会想要这样的喜欢。 可是—— 洒满月光的岭上,昭昭看着那与灵山巫咸对峙的身影。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果然还是有些轻敌了——” 灵山巫咸看着周围几乎已经所剩无几的灵山修士,轻叹一声。 她也被剑气所伤,不管是这个小世界的本体,还是以离魂出窍的形态附身其中的魂魄,都受损严重。 “只不过,能断天枢道君一臂,也不算吃亏。” 她的视线落在赶来的昭昭身上。 灵山巫咸神色平静,即便她现在也一副重伤倒地,气息奄奄的模样,她也并没有在意她的出现,眉目间笑意淡淡。 “没用的。” 她对上前扶住谢兰殊、准备用灵力替他将手臂接回去的昭昭道。 “皮肉的伤可以修复,但魂魄的伤,即便是神农道修士也无能为力,在三千世界中,也唯有这个世界我与他势均力敌,你们的运气很不好。” 昭昭的手指攥紧了谢兰殊的衣襟。 她没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地专心将他握剑的右手接回去。 雪睫微微颤动,谢兰殊眼帘轻掀,静静看着他眼前的昭昭。 昭昭以为他的第一句话至少会是什么“我没事”,又或者是什么故意示弱引她心软的话。 却没想到他只是问: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穿丧服吗?” 昭昭动作一滞。 “我觉得,你应该不会为我流眼泪,所以我退一步,只替我穿一次丧服,可以吗?” 昭昭觉得他是真的在发疯,捏着他断臂的动作都用力了几分。 “你只是断了一条手臂,死不了的。” 那双秋水般静谧的眼却只是笑。 昭昭不知为何被他这个笑看得有些烦闷,胸口像被什么绵密的东西堵住,翻涌的情绪找不到缘由,找不到出口,只能变成燥意令她坐立难安。 “不是说不会发疯吗?谢兰殊,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昭昭,我很清醒。” 他偏头看了一眼灵山巫咸的方向。 “就算我们离开谢府,灵山巫咸为了杀我们,必定会拿谢家人开刀——即便不是属于你的世界,你也不会希望谢家人出事,对吧?” 昭昭怔住,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谢兰殊的口中会说出来的话。 “只不过——” 他眯了眯眼。 “这的确是个她极有优势的小世界,即便我断了一只手,她也还没死,并且,她还有后手。” 灵山巫咸红唇微弯。 昭昭忽然生出一个不妙的预感。 “曜灵,你还在等什么?” 另一头。 朝天阙内。 谢兰殊的身影凭空消失之后,他们一行人翻遍了整个朝天阙,也没有找到他和昭昭的踪影。 连暗道后的灵山密室也被他们翻了个遍,除了空无一物的祭台,什么都没剩下。 他们别无他法,只能暂且从这里面撤出,以免被赶来的鬼兵围困在这里面。 却没想到待他们出来之后,外面不仅没有一个守卫,还收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什么?你说灵山巫女怎么鬼王了??” 前来禀报消息的妖族下属看上去也还处在震撼之中,脸色发白地又重复了一遍。 “灵山巫女,在新婚之夜,吃掉了鬼王。” ——准确的说,是吃掉了鬼王的心脏。 魔族以魔族圣子传承,而鬼族传承的规矩则是吃掉上任鬼王的心脏。 这既是个象征仪式,象征着强者击败弱者,又是实打实的修为传承,只要吃掉鬼王的心脏,就能够继承对方的修为。 这位鬼王当年自己继位的时候,便是趁着天枢道君击败上任鬼王的空子,吃掉了他的心脏,这才当上了鬼界之王。 却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在新婚夜上,被自己的新娘挖心。 灵山的这对姐妹,真是令人震惊的手腕狠厉,能屈能伸。 “大殿上已经乱成一片,宾客全都在撤离鬼界,听说那位灵山巫女正在平定宫中乱党,之后便要掌控整个酆都,下一步一定是要与魔族开战了,两位将军,此事与我们妖族无关,还需尽快撤回妖界啊——” “胡说八道,我们妖界与鬼、魔两界毗邻,怎么会没有关系。” “可是妖主……” 他们妖族那位贪生怕死的妖主可不这么想呢。 “灵山巫女原本还有和谈之意,不应该突然吃掉鬼王,她这么做,一定是灵山巫咸那边情况有变,他们不得不改了计划。” 容与沉声分析,下定决心道: “谢兰殊不在,我必须回魍魉城调集人马过来,灵山巫女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掌控酆都,我们抓紧时间赶回来,一定来得及。” 离风也颔首,对扶雪道: “那我就带着曜灵回一趟云麓仙府,你回妖族,我们半天之后再回酆都汇合。” “半天!?半天时间行军都来不及——” “这种时候就别吝啬你那些名贵的传送符之类的了,都用上一定来得及!” 离风摆摆手说完,回头喊了一声曜灵。 没有回应。 “人呢!那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人呢!!” 众人这才惊觉—— 曜灵不见了。 灵山暗道的祭台内。 脚步声已经走得很远很远,曜灵却并没有跟上他们,而是站在这祭台上,端详着这祭台周围的壁画。 方才大家都忙着找人,根本无人注意这光线昏暗的石洞内,墙上和祭台上都刻满了奇怪的人和奇怪的舞姿。 其他人看见这些,至多也就是多看两眼,但曜灵不知为何,看到这些壁画时,视线本能地被吸引,完全挪不开眼。 就好像血脉中的某种莫名的力量,在指引着她。 她抬起头,模仿着上面的巫女摆出了那种奇怪的动作。 视线左移,下一个动作是连续的,她继续按照壁画上的动作和脚步比划起来。 在这种时刻,突然在这个空无一人的祭台上跳舞,似乎有些古怪离奇。 但曜灵心底有个奇怪的声音催促着她继续下去,她渐渐熟悉、毫无凝滞的肢体语言仿佛也在冥冥中告诉她什么。 继续跳下去。 继续跳下去,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 曜灵手指微曲,她的手中没有壁画上的巫女手握的铃铛,但随着她的动作,曜灵隐约听见了铃铛奏响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云层后传来,不只是在这个世界,恍惚间似乎有无数个世界的铃铛声随着她的动作响起。 叮铃。 叮铃。 曜灵感觉到自己的鼻腔里忽然涌上温热潮湿的感觉,低头一瞧,才发现是鼻子里不知为何涌出了鲜血。 那一滴血落在了祭台上。 整个世界像打破了某种界限,泛起了不真实的涟漪。 曜灵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她想要停下自己的动作,却发现不知何时,她的手中已经握紧了一把灵剑,身体不受控制地朝某个方向刺去—— “曜灵——!!!” 她震惊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师尊,以及师尊怀里的银发青年。 他眸光很静。 曜灵从没见过,一个被她剑指心脏的人,会有如此平静的眼神。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第 68 章(赴死(二更)...) 曜灵剑刺破血肉,剑尖却在离心脏还有半寸的距离处停下。 灵山巫咸面上笃定无疑的笑容倏然凝冻。 瞳孔紧缩的昭昭望着眼皮下,那柄已经刺入谢兰殊胸膛的长剑。 她满脑子都是预知梦中曜灵一剑碎他神魂的场景,恍惚许久才确认,那柄剑并没有真的要了他的命。 纵使她做了预知梦,许多事还是朝着原本的轨迹发展了。 比如明诀道人此刻性命垂危,比如容与还是入魔界成为了魔族圣子。 还比如此刻,曜灵最终还是在她面前剑指谢兰殊,再进一寸就能要他性命。 但现在—— 为什么停下了? “师、师尊……” 眼前二十出头模样,在这个小世界应该根本不认识她的曜灵,喊出了她不该喊出的称呼。 她怔怔看着自己手里的剑,像是连自己都讶异,为什么会举着剑刺向眼前的人。 “曜灵!你在做什么!!” 身后传来灵山巫咸疾言厉色的命令,浑身是伤的她与谢兰殊一样气若游丝,但眼中燃烧的火焰却像是能将这世间一切灼烧殆尽。 “杀了天枢道君!杀了谢檀昭!” 听到后一个名字,曜灵猛地回过神来,拔出剑掉转头指向眼前的灵山巫咸。 “想让我杀了我师尊,你做梦!” 灵山巫咸愣了一下,旋即很快反应过来。 这不是这个小世界的曜灵。 曜灵抹了一把脸血,鼻腔里的铁锈味仍然浓郁,甚至连脑子也有些晕眩,但她依然握紧手里的灵剑,挡在了昭昭和谢兰殊身前。 “……原来如此。” 灵山巫咸终于反应过来,暗红裙袍的女子缓缓站起,望向曜灵的眼眸漾着一点笑意。 “你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吧。” 曜灵微微蹙眉,手心里出了些汗。 “我不需要知道,告诉我们出去的办法,否则我手里的剑很快就会砍下你的脑袋。” 灵山巫咸低低地笑了几声。 “你确定要杀我?杀我这个与你同出一脉,身上留着同一个祖先的血液的亲人?” 曜灵瞳孔一缩。 “进来这里之前,你看到祭台四周的壁画了吧?那是灵山傩戏,是只有灵山最精纯的血脉才能施展的通神巫舞。” 她摇晃着,朝曜灵走来。 “灵山十巫之中,也只有我与我妹妹宓瑶才会,我本以为你只是寻常的灵山后代,但你竟然也能利用巫舞打开三千世界,这说明——” “曜灵,你与我们的血脉极其相近,我们才是你真正血脉相连的家人。” 灵山巫咸那张端庄持重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宽厚包容的笑。 “当年灵山遭难,你应该就是那时在混乱中被遗失的孩子之一,说不定你的父母还活着,回到灵山,我一定能替你找到他们,你难道就没有好奇过你真正的家人是何模样吗?” 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对曜灵而言都是一种冲击。 她只知道自己或许是灵山的血脉,但灵山百姓何其多,她从没想过自己与灵山巫咸和灵山巫女竟然是血脉极近的亲人。 她更没想过,有朝一日有个人会对她说——能找到她的父母。 “曜灵,应该再想想,自己到底要站到哪边,你真的明白你和你身后这些人站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吗?” 她一字一句,温声细语,带着蛊惑: “他们是来剿灭灵山的,不只是要杀我,还要杀那些与你素不相识,却本该是你亲朋好友的同族,他们何其无辜?要是旁人就罢了,可你不一样,你也是灵山人,是他们的亲人……” “我知道你对你的师门有感情,那就不杀你师尊,曜灵,你知道三千世界吗?这里的小世界是真实的,你只要让你的师尊留在这里就好。” “在这个世界,她会和她的心上人过得很好,而我们那个世界,也会因此而平平安安,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 灵山巫咸越走越近,握住剑的曜灵却一直没有动作,仿佛真的被她所说的话蛊惑。 暗红长袍的巫咸红唇如血,徐徐而来,宛如某种行走人间的邪神。 “你也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对不对,既然这样,那就——” 剑光清冽,在月色下一闪而过。 “对个屁对!这个臭男人才不是我师尊的心上人!你竟然要我师尊和这个臭男人在一起过一辈子,你简直恶毒!!” 寒冷如霜的剑刃离她的脖颈只有一线距离。 灵山巫咸没想到这个直脾气的小姑娘竟然还会玩这样的花招,面色一沉。 “冥顽不灵。” 话音落下,虚空之中突然泛起涟漪。 灵山巫咸闪身躲开的同时,小腹还是被刺了一剑,但他动作却没有丝毫凝滞,一掌拍在了曜灵肩头,将急于杀她而贴得太近的曜灵直接拍入了那个漩涡之中。 “曜灵——!!” 昭昭试图用藤蔓将她抓住,然而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虚空中的那个洞瞬间消失,只剩被斩断的藤蔓坠落在地。 “本指望让那孩子来给你最后一击,没办法了。” 一直极其谨慎,不肯亲自靠近谢兰殊的灵山巫咸不得不亲自动手,掌中黑雾凝聚,一股磅礴灵力直直朝着谢兰殊而来。 那样强大的灵压,绝不是现在才刚恢复一点灵力的昭昭能够独自扛下来的。 她下意识收拢手臂,准备将怀中人带着一起逃跑。 “你果然,还是不想我死的。” 火光电石之间,耳畔传来他温和嗓音的同时,他轻轻挣开了她的怀抱。 原本连曜灵那一剑都没有躲开的青年,突然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力量,竟召来灵剑,生生接下了那一击。 昭昭愕然。 他还有余力! 那方才曜灵杀他的时候,他为什么没躲开!? 大量鲜血从口中涌出,谢兰殊抚着绞痛难忍的胸膛,不断呕出鲜血的脸上,却浮现出几分镇定的疯狂之意。 “终于上钩了。” 灵山巫咸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佯装虚弱,全都是为了诱她放松警惕。 ……多么可怕。 方才她可是亲眼看着曜灵那一剑,只差半寸不到的距离就要刺入他心脏,为了能杀她,竟然赌到这种程度吗! “呵,你的确心狠,但即便如此,你也不可能杀得了我。” 咬牙支撑着的灵山巫咸冷然轻笑。 他自己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最后一击,最后一击…… 灵山巫咸放弃所有的防御,将所有力量汇聚于这最后一击之上。 一击即离! 她转头便要从三千世界脱身,然而一转身—— “他的确杀不了你。” 汹涌灵流碰撞掀起的飓风之中,昭昭望着从虚空中重现出现的身影笑了笑。 “但与你血脉相连的人,会亲手了却你们灵山的恩怨。” 灵山巫咸抬起头来,迎上曜灵剑光耀千里的剑光。 她的瞳孔不敢置信地放大。 她为什么这么快就—— 咚。 那颗凝聚着无数欲望与不甘的头颅,被曜灵剑干脆利落地切了下来。 喷涌而出的鲜血浸没了土壤。 她死在了这个她最强大,同时也完成了灵山千年夙愿的小世界。 从此以后,茫茫三千世界中,都不会在有灵山执掌权柄、主宰整个修界的小世界了。 三人看着那颗头颅看了许久。 “……她这样,算是死了吗?死透了吗?” 曜灵怔怔看着地上,许久都没反应过来,不敢相信这一切都结束在这一剑之下。 昭昭心情复杂地点点头: “应该是。” 方才谢兰殊断臂之时,她说这伤不只在皮肉,还在魂魄,就说明在三千世界里受的伤,本体也会收到损伤。 “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我们要赶紧离开……” 话未说完,站在昭昭身前的雪衣身影便摇摇晃晃地跌倒在地,昭昭这才想起了,这人受了极其严重的伤,差一点就要穿心而死。 “我……” “别说话,我先替你愈合外伤。” 留出体内的血不会再倒转回来,昭昭绷着脸,尽最大努力止住他胸口的血。 曜灵看到他胸口那道剑伤,略有些心虚地挪开视线,小声嘟囔: “既然都有余力,我刺你的时候你自己不也肯定能躲开吗……” 昭昭的视线紧盯着那道剑伤,看着皮肉一点一点,逐渐愈合,她才在心底松了口气。 “……太冒险了。” 昭昭看着那只差半寸的伤口就眉头紧皱,还有些心有余悸:“你要是真的死了,一定会让曜灵愧疚一辈子,就算要让敌人放松警惕,至少也要保证自己不死吧。” 蹲在一边的曜灵看向昭昭,眨了眨眼。 愧疚一辈子也多少有些夸张了,这可是欺负过她师尊的臭男人,她最多……只会愧疚那么一小会儿而已。 从生死关头被拉回来的谢兰殊虚弱地笑了笑。 “我只是犹豫了一下。” “……犹豫什么?” 他灼灼目光,凝望着昭昭略带忧愁的眉眼间。 那样含着几分笑意的眸光,如水般泛起细微的涟漪,掩藏着藏在平静水面下更加汹涌的波澜。 “比起一切结束之后,被你从身边赶走,就这么死在你怀里,似乎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 昭昭将枕在她膝上的人推了下去。 昭昭起身检查了曜灵有无受伤,才问: “曜灵,你方才是怎么回来的?” 说回正题,曜灵这才将她如何进入三千世界的事说了一遍。 这个三千世界,需要特殊的踏罡踩灵的巫舞步伐,再加上灵山血脉才可开启。 灵山巫咸将曜灵一掌打入了其他小世界,原本只是打算拖延她一段时间,却没想到曜灵的天赋远超于她,在极短的时间内,便靠着血脉本能摸清窍门,再度回到了这个小世界。 这才能与谢兰殊前后夹击,将她击败。 “我再试一次刚才的巫舞,一次不行多试几次,应该能够回去了,只不过——” 曜灵迟疑了一下,说出了她在刚刚那个小世界里看到的一幕。 “虽然应该不会在我们那个世界里发生,不过光是看到,也吓了我一大跳。” 曜灵眨眨眼,认真道: “我看见,灵山巫女吞下了鬼王的心脏,并且她说她会再搬一次灵山,这一次,她要将灵山搬到云麓仙府的上方——是不是很吓人?”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第 69 章(搬山(一更)...) “……鬼符令已经送至酆都城中的六处兵营,大约半个时辰后便能前来拱卫宫城。” “报!探听到离开宫宴的千墟城城主准备调兵反攻酆都。” “报!妖族来使已全数从宫中消失,巫女大人是否要派人搜寻?” “报!闯入朝天阙的一行人久攻不下,是否还要继续……” 坐在鬼王寝殿内的灵山巫女霍然起身,她低头看着左手小指的位置,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如纸。 ……断了。 她和姐姐心手相连的红线,断开了。 “继续,当然要继续,为什么不继续!” 灵山巫女拔高的嗓音尖锐恐怖,宛如复仇恶鬼的凄厉哀鸣。 她的手上和衣襟前还留着鬼王的鲜血,身后的床榻上,被剖开心脏的鬼王怒目圆睁地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这个被他当做玩具娶回来的女人,会要了他的性命。 灵山巫女原本已经做好了与鬼王真正成婚的打算。 但今夜,灵山巫咸却突然传来命令,说要改变计划,让她在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想办法劝说鬼王调集人马围攻天枢道君等人。 她猜到姐姐那边遇到了变故。 她的劝说没有成功。 鬼王虽然疯疯癫癫,却也贪生怕死,不敢与天枢道君起正面冲突,她忧心姐姐的安危,鬼王却只想解开她的衣带—— 既然是个无用的懦夫,那还不如让她吃下这颗心脏,让她自己来保护姐姐。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没能来得及帮上姐姐忙。 灵山巫女低下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左手小指上。 她还记得当初姐姐给她缠上这根红线时告诉她,今后宓瑶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勾勾手指,姐姐一定会来救你。 姐姐那么厉害,她的红线怎么会先断呢? 灵山巫女赤红着双目,缓缓抬起头来: “不用你们,我亲自去杀。” 整个酆都宫城中的鬼兵鬼卒,几乎都在向着朝天阙的方向涌去。 朝天阙的暗道与灵山洞窟相连,姐姐曾经告诉过她,如果天枢道君执意要与她们作对,不得已的情况下,她会浪费掉一次开启三千世界的机会。 现在姐姐死了,应该是与天枢道君在三千世界中发生了什么同归于尽。 灵山巫女找不到真正的凶手,只能围住余下的残党: “你的同伴们呢?” 到了朝天阙外她才发现,这里只有离风一人,消息中提到的曜灵容与还有名叫扶雪的妖族将军,竟然都不在此地。 “少废话,”留下来断后的离风擦了擦唇角溢出的血,“对付你们这些鬼族巫族,我一个人绰绰有余。” 灵山巫女怨毒地紧盯着他。 他记得,这是云麓仙府那个掌门的妖使。 可惜,可惜,要是在这里的那位掌门本人就好了,听说天枢道君对她情根深种痴心不改,要是能当着他的面杀她一次,一定能让他明白,什么叫失去重要之人的痛苦。 “他只有一个人,杀了他。” 灵山巫女冷冷地对身后鬼兵下了命令。 离风看着这些乌泱泱包围上来的鬼族士兵,背后冷汗涔涔。 方才为了掩护容与和扶雪离开,他错过了宫城上方结界最后收拢的时机,没能及时逃出去。 现在又被这个吃了鬼王心脏,继承鬼王修为的灵山巫女带着鬼兵围困。 可恶……那个天枢道君不是很牛吗!关键的时刻怎么人说没就没了! “别痴心妄想了!就算你杀了我,你们灵山也不会有出头之日!” 离风气喘吁吁,尽可能地为自己拖延时间。 “妖族、魔族,还有修界,很快都会知道你吞下鬼王心脏,掌控鬼界的消息,没有了鬼王这个幌子,你以为其他三界会放纵灵山的狼子野心吗!” “实话告诉你,妖族和魔族很快就会带着大军赶来,修界也不会坐以待毙,你们灵山已经死期将至了!” 寂寂夜色中,灵山巫女看着他左支右绌的模样笑了笑。 “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全然没有半分慌张。 “灵山的计划,从来都是姐姐一手操持,我不擅长纵横谋划,也不擅长操纵人心,无非是姐姐教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 “可现在,姐姐死了,灵山大势已去,这我比谁都清楚。” 离风露出诧异神色: “灵山巫咸死了?怎么死的?该不会是……” “当然是你们那位该死的天枢道君。” 灵山巫女的眸子染着熊熊烈火,恨不得能将唇齿边的这几个字眼咬碎咽下。 “只可惜,他在这世上最爱的人已经死了,我不能将死人再杀一次,但我思来想去,还有一个办法——” “灵山的搬山法阵还能够再使用一次,你知道上一次,灵山降落在鬼界时,原本那处地界发生了什么事吗?” 容色娇柔的女子毛骨悚然地笑了几声。 “那处地界,连人带物,全都变成了镇在灵山之下的齑粉,哈哈哈哈……灵山若是要灭,那就带着天枢道君第二心爱的昆吾仙境一同覆灭吧!” 离风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这位已然失去理智的灵山巫女。 但听到她这么说,离风反而冷静了几分。 他不是修界之人,灵山要灭昆吾仙境,与他真是没有半分关系,他现在唯一忧心的就是天枢道君。 他的安危不重要,但他就算是死,也得把谢檀昭带回来之后再死。 “——我本人就在此处,何须多此一举。”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朝天阙里悠悠传来。 那声音比往日略显虚弱,但出现之时,却令离风精神一震。 “你没死啊!” 灵山巫女目眦欲裂地盯着那道人影,不敢相信她的双眼。 “不可能!你怎么出来的!除了灵山之人,没有人能精神正常地从三千世界离开,你不是天枢道君——” 浑身浴血的银发青年并不辩解,跟在他身后出来的曜灵双手环臂道: “这世上能长这么一张讨人厌的脸的人,要是还有第二个,那也太可怕了。” 灵山巫女看到这一幕,心中一片惨然。 ……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姐姐死了,这些人却可以活着? 离风退至他们身旁,左看右看也没有看到昭昭的身影。 “你们出来了,她呢?你的储灵袋呢?” 谢兰殊没有说话,离风一把抢过他握在手中的储灵袋,打开一看,原本枝繁叶茂的灵树只余下一地枯黄落叶,连一点灰烬都没剩下。 离风被这当头一棒打得有些懵。 怎么会这样? 她不是都快复活了吗?怎么会只剩下一地枯叶? “不对……不对……” 灵山巫女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真相,从悲戚中回过神来,她擦掉脸上的眼泪,抿出一个诡谲的笑容。 “她不是死了,她是已经复生了,对吧?” 如果谢檀昭真的灰飞烟灭,这位天枢道君绝不会是这种表情,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曜灵的脸色变了变。 “她已经复生,却不会在这里复生,听说当初谢檀昭是葬在明烛山的,虽然被你强行挖走带在身边,不知道用了什么古怪手段令她提前苏醒,但是,叶落归根,她在明烛山葬了五十年,一定会在明烛山复生。” 谢兰殊的长睫微颤,冷寂的眼眸定定看着她。 灵山巫女的视线扫过谢兰殊和曜灵的脸。 这两个人,一个所爱之人在云麓仙府,另一个本就是云麓仙府的弟子。 她想错了,带着昆吾仙境陪葬有什么意思,带着云麓仙府,带着这两个杀了她姐姐的凶手最喜欢的人和最宝贵的师门陪葬。 这才是她的复仇。 “拦住她。” “重开结界,传令整个鬼族士兵随我一道入灵山!”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谢兰殊毫不犹豫飞身而上,试图阻止灵山巫女回到灵山,开启那个搬山法阵。 然而吞下鬼王心脏的灵山巫女比他想象的要强,断去右臂给他带来的伤也比他想象中的更重。 一念剑在挥出去的同时便被震飞。 就连灵山巫女自己都有些讶异。 但旋即,她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疯癫的狂喜。 “原来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啊……真想现在就把你杀了,可是还急不得,你还没有亲眼看到你守了五十年,盼了五十年才复生的心上人在你面前再死一次,就这么干脆利落的死了,如何解我心头之恨?” 曜灵冲上前去试图阻拦,大喊道: “你姐姐是我杀的!有什么冲我来!我师尊什么也没做!” 灵山巫女的视线倏然落在她身上。 “……不着急,等你师尊死在你面前之后,我会送你去见她的。” 有鬼族士兵护卫在灵山巫女身侧,她又有了鬼王的千年修为加持,光凭曜灵和离风,无论如何也难以靠近她。 曜灵回想起自己在那个小世界看到的场景。 整座灵山遮天蔽日,悬浮在明烛山的上方,泥土与碎石不断从半空中落下,将云麓仙府的楼阁丹房砸得粉碎。 那座山还在不停的下落,带着无声的威压,将那些来不及离开的弟子们全都碾碎在灵山之下—— 她本以为只是一个离他们很远的、噩梦般的意外世界。 却没想到,竟然真的有变为现实的可能。 “……来不及了。” 谢兰殊望着那边金光大盛的灵山方向,心沉入无尽的深渊之中。 灵山巫女已经完全不计较鬼族的伤亡,甚至也不计较自己的伤势,她以必死之志要拉着整个云麓仙府陪葬,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没有人来得及阻止她。 撕拉一声。 谢兰殊将衣摆撕碎,用布条将一念剑一层一层地紧紧缠绕在他已握不住剑的右手上。 “叫魔族和妖族的人在明烛山汇合。” 这一次,一定不能再重蹈覆撤。 即墨海。 明烛山流霭峰上。 在谢兰殊的传讯下得知掌门会在今日复生后,整个云麓仙府都停下了平时的日课,聚集在小小的流霭峰上,吵吵嚷嚷地聚集在一起,等着迎接他们的掌门。 留在照月峰的明决道人近日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原本要叫师祖一起去流霭峰接掌门的弟子转个身,就见明决道人又睡了过去。 那弟子原本想将明决道人叫醒,可想了想,最后轻轻地掩上门。 相聚的时间还长着呢,还是莫要让师祖太劳累了。 “五十年了……掌门走的时候我们还只是不到她腰间的小孩子,也不知道现在这样,掌门还能不能认出我们。” 当年昭昭收入门下的一批弟子激动万分。 “我还从来没见过掌门呢。” 在昭昭沉睡后才拜入门下的弟子们对这位掌门十分好奇,凑在一堆好奇问: “掌门脾气如何?会不会很严格?我听在昆吾的朋友说,他们昆吾的长老就严格得吓人,但愿我们掌门能比他们好些……” “那能比吗!我们掌门可比他们好多了!” 在人声鼎沸中渐渐恢复五感的昭昭,第一时间便感受到了一股异样的波动。 她说不出来那种不太好的预感是什么,只能先专心于用魂魄中的灵力为自己重新凝聚一个身躯。 化为齑粉的灵树灰烬一点一点凝聚成树,枝繁叶茂地在众人眼前复苏。 紧接着,青翠的灵树有了人的雏形。 树叶化为衣裙,树枝化作长发,树干化为身躯,驻扎在泥土中的根系变成了踩在泥土上的赤足。 在充盈的木灵之力中缓缓化形的身影,在众人的屏息中睁开双眼。 灵气缭绕的少女,恍若九天仙人落入尘世。 这天地之间的木灵之气,被她如呼吸般轻而易举地纳入体内。 站在最前方的钟离舜看着这道熟悉的身影,早已长成大人模样的他仍然像个小孩子般泣不成声地冲上去,将昭昭抱了个满怀。 “师尊!” 昭昭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阿舜,师尊虽然以前就叫你多吃饭,但你也吃太多了吧,怎么能长这么高?” 钟离舜没料到师尊跟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有些窘迫地松开她,挠挠头。 “是师尊太虚弱,变得太小了,以后我天天给师尊做好吃的,一定让师尊重新变回以前那么健康……” 钟离舜还在语调激动地要带她去流霭峰瞧瞧,说这五十年来他每日都让人打扫她的房间,和她走的时候没有半分变化。 昭昭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抬起头,望着天空一个越压越近的黑点,心中那点不太好的预感终于落到了实处。 “阿舜。” 昭昭收回视线,对钟离舜肃然道: “传令下去,云麓仙府的所有人,立刻从明烛山撤离。”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第 70 章(爱恨(二更)...) 将明未明的天色下,明烛山上方的那个黑点在万众瞩目中一点一点变大。 “那是什么?” “石块?还是流星?” “不对……不是那种东西……是岛屿!是山!是一座山朝明烛山压来了!!” 整个流霭峰一片哗然。 钟离舜原本还在困惑于昭昭的那句话,此刻抬头一看,满心震撼,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东西是怎么……” “是灵山的搬山阵法。” 钟离舜浑身僵直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山越来越近。 之前灵山整座山转移至鬼界之后,鬼兵门曾出面向修界解释过,那阵法应该是鬼兵门那位飞升的掌门赠予灵山的上古法阵,有搬山之力,但只可使用两次。 修界本以为灵山会留着这法阵,作为下一次逃脱的杀手锏,却没想到灵山竟然会将整座山搬回修界! 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但此刻众人显然都无意揣测灵山的意图。 上古法阵的搬山之力岂是人力可以抗衡的,明烛山众人都乱了手脚,无头苍蝇似的乱跑乱窜。 钟离舜蹙眉大喊:“莫要慌乱!诸位长老带着弟子们离山,亲传弟子随我一道去主峰提醒其他人撤离——” 哗然声压过了他的声音,钟离舜额头冷汗涔涔,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混乱的局面。 以山灭山,闻所未闻。 面对这等突如其来的变故,任谁都不可能绝对理智。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今日师尊才刚刚复生,曜灵容与他们又都不在明烛山,如果他再不能冷静下来想出办法,云麓仙府的弟子们眼看着就要全被灵山压死了。 可是—— 可是—— 明烛山上的众弟子眼看着那山越来越快,越来越近,那股非人力可及的力量卷着骇然威压倾覆而下。 面对此等近乎天灾的场面,一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几乎连与之对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就在绝望开始在众弟子们心中蔓延开来时,一道莹绿色的灵流从他们身后如通天柱一般,支撑在灵山与明烛山之间。 众人回头。 “是……是掌门……” 有弟子指着那边惊讶出声。 钟离舜诧异地看着才刚刚复生,本该如初生婴儿般羸弱的昭昭。 刚刚释出灵力时,她膝盖软了一下,差一点就跌倒在地。 不过很快,众人见她手中结印,硕大的阴阳法阵在两山之间张开,令原本乱成一团的流霭峰霎时镇定了几分。 因为他们看到,横亘在两山之间的阴阳炼神阵正在吸收整座灵山的木灵之力! 钟离舜恍然记起,当年曜灵与他闲聊之时,曾经提过师尊在琅嬛福地时机缘巧合习得了阴阳家的秘术阵法,这才在碎魂深渊中保住性命。 阴阳炼神阵可以凝聚天地间的木灵之力,充盈着整座灵山的木灵之力可比当年的招魂林更加汹涌。 但钟离舜很快又紧张起来。 太过精纯强大的灵力也有撕裂魂魄的风险, 师尊能承受得住吗? 如此精纯的灵力在她体内不断的吸取、输出, 若是没进过三千世界的昭昭的确承受不住。 但在三千世界中,人柱内的几位前辈用最后一点理智,将他们的修为加注在她的魂魄上,同时,还有谢兰殊在其中一个小世界时,为她寻来的许多神农宗的秘籍心法。 她一定可以。 她必须可以。 流霭峰上荡开又一层灵流,将灵山下压的速度再减缓几分。 众人望着那灵流中央,如翠鸟般娇小的身影,让许多第一次见到昭昭的弟子们,真正意义上地记住了这位从前只活在一部分弟子们口中的掌门。 原来他们的这位掌门,并不比修界其他任何宗门的掌门差。 “师尊——!” “阿舜,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莹绿色的光芒中,昭昭回头看了他一眼。 “不要用这种怕我死掉的眼神看着我,师尊好歹也是你师尊呢,快去吧。” 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地里。 今日原本是该高高兴兴迎接师尊回家的日子,钟离舜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灾厄临头。 他最后看了昭昭的方向一眼。 “还愣着做什么,不要浪费师尊给我们拖延的时间!” 发愣的弟子们回过神来,立刻按照钟离舜的指令,开始带着整座明烛山的人撤离。 山可以毁,宗门可以重建,但是云麓仙府的人绝不能有一个死在这里。 灵山之上。 沉睡多年的大山再次有了不详的震颤,以灵山为家世代居住的百姓们恍然不安地聚集在一起,望向灵山之巅的位置。 五十年前也是这样,灵山又要搬走了吗? 好不容易才适应了鬼族的环境,这一次是去魔族,还是去妖族? 与恍然不安的百姓们相反,灵山巫女站在灵山之巅,俯瞰着底下渺小若蝼蚁的云麓仙府弟子,复仇的快意在她胸中激荡。 先除掉谢檀昭和她的宗门,再趁天枢道君道心动摇之时,将其强行献祭,成为第五根人柱,彻底完成五行阵法。 这是个极其疯狂的想法,若是灵山巫咸还在,必定不会同意。 但现在,巫咸已死,他们退无可退,这是最后的机会。 灵山巫女死死盯着下方那道莹绿色的光柱。 又是她。 又是这个叫谢檀昭的凡人。 她不过才刚刚复生,真以为自己凭借那个阵法,就能拦住鬼兵门初代掌门设下的上古阵法吗? “来人,灵山上所有人的鬼族士兵出动,只要杀了谢檀昭——” “来人?你哪里还有人?” 猝不及防地,身后传来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灵山巫女猛然回头,发现原本应该被她甩在鬼界的曜灵一行人,竟然出现在了灵山之上。 站在谢兰殊身旁的小姑娘得意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拜聪明机智的檀昭仙子座下首徒所赐,你那些鬼族的虾兵蟹将已经统统死光啦!” 离风双手环臂,翻了个白眼: “不过就是想到了吊在灵山山下跟过来的鬼主意而已,那位难缠的鬼族将领还是我和我姐一起杀的呢。” “谁说的,最后一击明明就是靠我家阿与出手,对不对?” “凑、凑巧而已……” 灵山巫女:“你们——” “停下此阵,”谢兰殊沉声打断了灵山巫女的怒喝,“否则,你们灵山也同样会死掉无数百姓。” 原本在暴怒边缘的灵山巫女因这句话而冷静下来。 “……停不下来。” 灵山巫女唇色苍白,冷笑一声: “你以为这是什么,这是上古阵法,集飞升大能毕生所学之精华制成的阵法,没有中途停下的办法——明烛山注定被毁。” 谢兰殊冷白的脸上浮现出没有温度的笑容: “是吗?假如劈开灵山呢?” 灵山巫女不敢置信地屏住了呼吸。 他说得没错,如果这些人与云麓仙府合力,为了保护云麓仙府弟子的安全,将整个灵山劈开也不是不可能。 那样的话,灵山这些没什么修为的百姓,就死定了。 “别跟她废话了,时间紧迫,救人要紧。” 曜灵朝着下方的明烛山看了一眼,心中焦急: “容与,你带着你们魔族的人,我们一起下去救人!” 容与点点头,明烛山周围也有许多围绕仙山而居的百姓,他们虽有修为,但却不高,遇上这样的天灾,如不及时疏散,唯有死路一条。 离风见他们都走了,一时犹豫: “那到底还是先救人还是先杀……” 话音未落,灵山巫女猝不及防地翻身而下,朝着底下那道莹绿色光柱的方向而去。 “糟了!” 离风立刻要追,却听谢兰殊淡声道: “她要是杀了谢檀昭,整个灵山就真的完了,她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 “……” 既然你想得这么明白,又为什么追得比我还快啊? 下方的昭昭看着灵山巫女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 “谢檀昭!!” 她高喝一声,昭昭隔着汹涌灵流,勉强抬眸朝她看去。 “搬山法阵一旦开启不可中止,你们明烛山注定会被碾做尘土——” 昭昭蹙起眉头,她来就是为了说这个的? 灵山巫女深深望向以一己之力为整个宗门拖延时间的女修,状似疯癫的神色下,掩藏着平静如深海的理智。 “我可是助你一起为他们撤离明烛山脱离时间,甚至整座灵山,从今日开始就属于你们云麓仙府,但是——” “不可以伤害任何一个灵山百姓,谢檀昭,你能答应我吗?” 紧随其后的谢兰殊几乎瞬间就明白了灵山巫女的用意。 原来如此。 她不是真的发疯要与云麓仙府同归于尽。 她心里很清楚,就算灵山什么都不做,也难逃覆灭的命运,如今她将整个山搬至明烛山上方,说出什么可以替她抵挡一段时间,甚至将整个灵山都送给他们。 但其实,这只不过是她在试图撇清灵山与她的关系。 她想用自己的死,来保全灵山的百姓。 “不要答应她——” “我答应你。” 昭昭的声音和谢兰殊的声音同时响起,她抬眸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只要云麓仙府的所有弟子能够平安无事,我可以想办法周旋,让灵山的百姓能够在修界生存下去。” 若不是到了这种关头,昭昭绝不会答应这种要求。 但现在,明烛山被毁已成定局,她就算不答应灵山巫女让她去死,也无济于事。 只要能保证云麓仙府的弟子安然无恙,就算保全灵山百姓会遇到诸多困难,修界各方不会因为始作俑者之死就这么放过灵山—— 她也必须答应下来。 再困难的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 但云麓仙府的弟子如果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谢兰殊在她的眼中,清晰看到了这样的决心。 灵山巫女静静与她对视片刻。 “……真是愚蠢的善心。” 但也多亏她这一点善心。 这样,她就能放心地去见姐姐了。 两道汹涌的灵流叠加,将距离明烛山最高处还有百丈的灵山,勉强地托在半空中。 山上的弟子朝着山下涌去,山下的百姓被弟子们拉扯着以最快速度离开。 被钟离舜背在背上的明决道人回头看了一眼流霭峰的方向。 流霭峰上,半个时辰过去了。 原本定在半空中的灵山最终还是又开始缓慢地下沉。 已经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距离,谢兰殊厉声道: “你该走了,必须留出足够的距离从这里离开,否则灵力一旦终止,整座山会以极快的速度压下来,你来不及离开!” 灵山巫女吞食鬼王心脏换来的灵力已经濒临极限,昭昭回头看了一眼山中隐约移动的身影。 “还有人在明烛山中,再等一会儿,一炷香的时间就够了……” 谢兰殊脸色惨白地看着她的身影。 “你是真的不怕死吗?” “你会死的。” “你已经死过一次,难道还想再死一次吗?” 他向前走了两步,几乎是哀求一般: “跟我走,昭昭,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笼罩莹绿色灵流中的身影恍若未闻。 他站在不远处,脑海中翻涌的全都是冲进去将她强行带走的念头。 即便是如今重伤的他,想要强行打断她也并不是做不到。 ——“谢兰殊,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人。” 曜灵说过的话清晰地在他脑中回响。 近乎崩溃的他想,他或许的确不明白怎么爱一个人,从他出生至今,昆吾给予他的是严苛的训练,冷漠的命令,是只用来杀人的灵剑。 一个从没得到过真正的爱的人,要如何正确的爱一个人? 他只想和她永远在一起,抛开一千多年来束缚着他的责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的阻挠,即便彼此怨恨也好,永远纠缠在一起也好过与她分开。 他以前,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指尖却蓦然顿住。 “剩下的那些人,我会去救,只要明烛山还有最后一个人,我都不会离开,如果你听到我放出来的雪鸽鸣叫,就意味着这山里再没有其他要救的人了。” 温和低缓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昭昭却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要做什么?” 以他现在的情况,能救几个人? 就算救了剩下那些人,他还有余力离开吗? “你还记得琅嬛福地的那位书楼主人吗——” 昭昭的脑海中蓦然响起那句话。 ——只要汝情丝所系之人身死魂消,情丝便能重续。 他握住风中翻飞地一缕发丝,珍重地、小心地放在唇边轻吻。 那样温润轻柔的语气,但他的眼底却有不肯罢休的执念,灼灼燃烧着。 “我要你爱我。”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第 71 章(魂灭(一更)...) 曜灵和容与进来寻找昭昭的时候,压在上方的灵山,离明烛山山顶只剩不到五十丈的距离。 “师尊!快走吧!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灵山占地足有千亩,他们要在撤回灵力之后,从流霭峰以最快速度赶到灵山覆压的范围之外。 方才的百丈高度已经很勉强了,现在只剩五十丈! 昭昭回头看向谢兰殊离开的方向。 他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明烛山的崇山峻岭之中,昭昭无法分出心神来感知他所在的位置,只能以肉眼最后再搜寻一遍。 昭昭从没觉得明烛山这么大过。 大到足矣成为一个人的坟墓。 遮天蔽日的灵山越来越近,从上方滚落的泥土和乱石接连砸下,曜灵和容与一边替昭昭挡住落下的石头,一边看着逐渐被砸毁的云麓仙府万分心疼。 他们是亲眼看着明烛山如何从一个破败荒凉的山头,一步步变成了今日这般气势恢宏的仙家宗门。 “没关系。” 下定决心的昭昭终于撤回灵力,一把牵住两人的手。 “毁掉的砖瓦可以再建,只要云麓仙府的人能够平安,师尊保证,很快就能够将一个新的云麓仙府还给大家。” 噙着眼泪的曜灵和容与重重点头。 风声急速从耳旁掠过,只剩下灵山巫女一人支撑的灵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下坠。 能来得及。 紧紧扶住师尊的曜灵和容与紧盯着前方的阴影交界线。 只要越过那条线,就能够从灵山覆压而下的危机中逃脱! 身后的明烛山响起震耳欲聋的动静。 灵山巫女释出的灵力彻底熄灭,灵山终于还是压上了明烛山的最高处。 山崩地摧,树木折断,屋瓦化为齑粉,荡开一层飓风。 原本只是还差一段距离的昭昭三人,借着这阵狂风,竟提前从灵山的边界被冲了出来。 三人在地上猛地滚了好几圈,众人回过神来,连忙将他们扶起。 “没事吧掌门!快把师祖抬过来给掌门瞧瞧!” “曜灵师姐你怎么样?” “这个是容与师兄吗?容与师兄的头流血了!” 一大群人瞬间围住了昭昭。 完全脱力的昭昭抬起眼帘,看向这道灵山投下的阴影交界线外,无数逃出生天的明烛山弟子,和居住在明烛山山脚的寻常百姓。 昭昭的视线落在其中几人背后的金色符文上。 修为高深的道门修士,可以不用符纸为媒介,直接将符咒打在人的身上,就像之前在鬼界见到的那个少女游魂一样。 “你——” 气若游丝的昭昭忽然伸出手,在人群中抓住其中一人的衣领。 “是谁救你出来的?他人呢?” 被昭昭抓住的是一个云麓仙府的外门弟子,他双眼哭得通红,被昭昭抓得呆愣一会儿才道: “是、是一个银发白衣的仙君救的我……我说我妹妹还没出来,他就,就又回去了……” 恰在此时,在天崩地裂般的巨大声响中,一声清脆鸟鸣划破长空。 昭昭蓦然回头。 是雪鸽的声音。 伴随着这声鸣叫,尘土飞扬的明烛山内飞出了一个身上印着符文的小女孩。 “筱筱!!” 被昭昭抓住的那个身影从她手中挣脱,欣喜若狂地冲上前接住了飞来的小女孩,涕泗横流地道: “你跑哪里去了,你要吓死哥哥了!还好,还好你没事……” 喜极而泣的少年紧紧抱住自己的妹妹。 还在发呆的小女孩却回头看向明烛山的方向,喃喃低语: “哥哥,还有人在里面,救我的那个白头发的哥哥,他还没有……” 轰隆隆——!! 仿佛能碾碎一切的巨大山体彻底落地,明烛山的一切都被碾碎,陷入干裂的大地缝隙中。 扬起的尘土冲天而上,整个即墨海的周围,都因灵山坠地的动静而久久震颤。 曜灵和容与担忧地看向失神望着明烛山的昭昭。 那小女孩所描述的哥哥,十有八九就是谢兰殊了。 本以为明烛山发生了这种事,他一定会以师尊的安危优先,却没想到,他会为了救云麓仙府的弟子,而没有来得及逃出来。 背对众人的昭昭在良久的沉默后,缓缓出声道: “曜灵,按照名册清点一下宗门内的人数,看看有无人员伤亡。” 曜灵愣了一下,旋即点点头。 方才他们出来之前,钟离舜已经在进行着清点的工作,曜灵又将剩下的一部分人清点完毕,回来向昭昭报告: “有二十余人受了轻伤,除了四十七个不在宗门内的弟子之外,云麓仙府上到长老弟子,下到膳房做饭的膳夫、师尊养的仙鹿灵兽,无一人失踪死亡。” 四周静了片刻。 回过神来,劫后余生弟子们爆发出一阵喜泪参半的欢呼。 虽说宗门被毁,但至少没有一个人员伤亡,在这样足矣摧毁整个宗门的灾难面前,简直就是个不敢置信的奇迹。 “多亏了掌门!还好有掌门在!” “掌门真是修为绝世,要不是掌门,今日不知有多少伤亡。” “掌门万岁!掌门万岁!” 年轻的弟子们簇拥着昭昭,眼神明亮,望向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神女。 但在这万人拥趗之中,众人却不解地见她泪落如雨,哭得泣不成声。 像是被极大的痛苦所笼罩,昭昭攥住心脏处的衣襟,清瘦的背脊因难以承受这份突如其来的痛苦而弓起。 她仿佛能听见皮肤之下,血液涌动的声音。 听见在她的身体某处,那些早已被她忘却的、舍弃的情感,又丝丝缕缕地被缝入了她的心脏。 她想起了在钟离氏宅邸里的那碗阳春面。 想起以女子面目示人的他,小心翼翼送出的东华珠。 在灵山洞窟的机关下,他以血化火护她性命,在钟离兰若投射的未来中,他也曾抛下昆吾想要与她相守一生。 叛离修界五十年,曾经天枢道君奉若至高的信仰被他放弃,他为了她的复生汲汲营营,不在乎与师友分离,不在乎声名狼藉。 他在每一个疯狂的梦境中不顾一切地想要与她相守,却在最后关头,放弃与她一起活下来的机会,选择为了保护她所重视的人而死。 那些因斩断情丝而消失的情绪一点一点涌现。 周遭响起无数关切的话语。 昭昭努力想要从这种溺水般的情绪中抽离,努力想止住眼泪,告诉他们自己没事。 然而占据她脑海的,全都是与谢兰殊度过的点点滴滴。 他说: “——我要你爱我。” 昭昭眼泪大颗落下,她想,这个人真是到死都都不肯放过她。 昆吾仙境,照影天内。 此处是摇光君的住所,如今暂任昆吾掌门一职的他本该搬入离恨天居住,但他却借口自己在照影天住习惯了,久久没有搬出去。 这是天枢道君魂灯熄灭的第三日。 熄灭的魂灯摆在摇光君的桌上,他也不知道这盏魂灯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就好像他还期盼着这盏魂灯还能重新再燃起来一样。 可天枢道君,又或者说是谢兰殊,早已经在三日前默默无闻的死在了灵山之下了。 “掌门。” 门口传来弟子通报声。 “云麓仙府的掌门来了,是否要见?” 摇光君其实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檀昭仙子。 倒也不是责怪于她,她什么都没做错,只是见到她,就不免又会想起与他自幼一起长大的道君,难免心情复杂。 “……让她进来吧。” 顿了顿,摇光君又道: “不在这里,请她去离恨天等我吧。” 这是昭昭第二次登上离恨天。 时隔多年,上一次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重新走过这条长阶,她的心境也与之前大不一样。 她察觉到昆吾的几位长老正在离恨天上方,遥遥凝视着她。 可这一次不同了,她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他们随意驱赶的凡人,她是云麓仙府的掌门,是除掉灵山祸患,还四位被灵山封印的大能自由之人。 即便是昆吾仙境,也需对她以礼相待。 “檀昭仙子光临昆吾,不知有何贵干?” 开口的天璇君冷硬着一张脸,语气虽有礼,但眼神却冷得像冰碴。 昭昭望着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 “此来昆吾,实为与昆吾掌门商议灵山百姓的处置之法。” “昆吾掌门?”天权君忍无可忍,上前一步高声道,“我们昆吾的掌门已经被你害死了!” “天权君——” 摇光君打断了几位长老的围堵。 他笑了笑,对昭昭道: “既然是正事,还请入殿细谈,正好我也有要与檀昭仙子谈谈。”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谈的!” “昆吾培养了千年的道君,就折在她的手中!简直是个祸患!” “早知如此,当日就不该——” “不该赶她走?还是不该让天枢断情绝爱?”摇光君摇了摇扇子,讥笑道,“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诸位长老。” 摇光君阴阳怪气地一番话,戳中了他们的命门,令诸位长老彻底闭上了嘴。 昭昭并不想与这些迂腐顽固的老头子争辩,见他们沉默,昭昭越过他们,走向殿门外的摇光君。 几位长老望向昭昭的背影有些出神。 听闻云麓仙府解开了灵山人柱的封印,请来西域佛国的佛子超度亡魂,并邀请了这四位大能所属的宗门旁观。 这四位大能都是他们开宗立派的前辈,地位超凡,此番被谢檀昭从灵山的手中救下,不至于魂飞魄散,还给了最后的体面,四大宗对她都存了几分感激。 还表示来日云麓仙府重建,他们定会出一份力。 当日这凡女登上昆吾仙境时,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来日这个平平无奇的凡女,会成为一宗掌门,甚至揭开了灵山千年的阴谋,除掉了修界最大的祸患。 ……若他们当日接纳了她,事情又会是怎样的发展呢? 诸位长老长叹一声。 往事不可追,逝去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正文完(簪花(二更)...) 云雾缭绕,清风拂面。 三十三重宫阙的至高处,金铃在风中轻响,昭昭重新回到这里,恍若隔世一般。 殿内的摆设分毫未改,降真香混着佛手柑寂寂燃烧着,四处弥漫着与那个人一样的气息。 “谢姑娘请坐。” 摇光君推开内室的门,虽然每日都有人打扫擦拭,但因为久无人至,屋子里还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寂寥。 昭昭在案几前盘膝而坐,摇光君打开了通向断崖的纸门,一阵清风送入室内。 她的视线落在断崖附近的那些剑痕上。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剑痕?” 昭昭虽不是剑修,但曜灵和钟离舜都是,每日练剑修习,她时常在旁监督,但也从没见他们练剑时在地面或是石壁上,留下如此多的斑驳剑痕。 摇光君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手中金扇轻摇。 “那个啊……”他微微拉长语调,眼尾扫过昭昭的神色,“是他剑心失控时留下的。” 意料之中的,对面的女修眼神闪烁了一下。 摇光君俯身靠近了些,问: “你想知道他为何道心动摇,剑心失控吗?” 昭昭缓缓地抬起漾着碎光的眼眸,那双浓黑眼眸清澈地倒映着他的模样。 “如果我说不想知道呢?” 摇光君愣了一下。 “我今日来这里,并不是听你说那些他自我感动的过去,是真的与你来商议灵山百姓要如何安置的问题。” 昭昭平静地陈述着: “阴阳家、鬼兵门、神农宗、墨偃宗四大宗门的四位前辈,本该得道飞升,光耀修界,却被灵山困住,四大宗门的荣耀顿时荡然无存,他们想将这些灵山百姓流放出修界,所以,我想请昆吾能够站在我们这一边。” 摇光君单手撑着下颌,默不作声地瞧了昭昭许久。 良久,他长叹一声。 “诶——那些老头子真没眼光,你当初若是真的嫁给天枢道君,事情或许真的不至于发展到如此地步。” 昭昭垂下眼睫,认真与他强调: “现在与你说的是灵山百姓的事情。” “知道了知道了。” 摇光君拖声懒调地应了一声,又态度闲散地问: “我知道你们明烛山被毁,不过没了明烛山还有灵山,修界各宗都赞成你们云麓仙府成为灵山的新主人,至于那些灵山百姓……本就与你们无关,何必非要维护他们呢?” 昭昭抿了抿唇: “如果当时不是灵山巫女与我一道支撑,云麓仙府的必定会有死伤,我答应了她会护灵山百姓周全,就一定会做到。” “……灵山十巫死于你们云麓仙府的人之手,或许会有别有用心之人暗中作乱哦。” 她眨眨眼,唇角微弯: “灵山之上的金银财帛都归我们云麓仙府所有,这点代价不是应该的吗?” 摇光君被她这番话怼得一愣,半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自听说了天枢道君的死讯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松了松。 “你想让昆吾如何站在你们这边?” 昭昭大致同他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目前灵山的百姓,大部分被她派去做一些重建云麓仙府的工作,但这份工作总有做完之时。 从前的灵山百姓,因为灵山人修为较低,在修界行走无力自保,大多在灵山从事与凡人无异的耕种农桑等等工作,勉强足够生存,其余全靠灵山十巫从其他宗门得来的利益补贴。 昭昭不打算养着他们,也不打算让他们只能勉强生存。 所以她准备安排一部分灵山百姓,在云麓仙府名下的丹药铺工作。 而剩下的那部分,就要拜托昆吾名下的铸剑铺,北辰儒门的制笔铺等等,与云麓仙府一道分担。 这样,灵山的百姓就不必被流放到人生地不熟的修界之外。 名义上,他们也仍然属于云麓仙府,若在修界遇到不公,尽可上报宗门,由云麓仙府为其出面撑腰。 这是昭昭能想出的最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摇光君听完昭昭这一席话,一时间不知该说她善心泛滥,还是该夸她聪慧过人。 这的确是一个最好的处置办法。 “我如今刚刚执掌昆吾,许多细节还需与众位长老商议,不过你这个办法可行,昆吾那些老头子虽然迂腐顽固,但对修界有益的事情不会拒绝,那我就……” 他刚要起身,昭昭却忽然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他添了一点茶水。 “正事说完,可以说说你方才没说完的话题了。” 摇光君的动作顿住。 他缓慢地坐回了原位,唇边抿着几分笑意,用一种“果不其然”的语气道: “虽说这些年来成长了许多,但果然还是跟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一样,在天枢的事情上特别容易心软……” “不想说我就走了。”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摇光君收起调侃的语气,正色几分。 “那些剑痕的事,至少得从琅嬛福地那一年开始说起了,你还记得当时你和师岚烟一起落入碎魂深渊吗?” 昭昭点点头。 “其实那个时候,天枢一直以为他救的人是你。” 一个从来没有设想过的事实出现在眼前,昭昭瞳孔微缩,一时有些怔然。 他将东华珠带来的误会解释了一遍,又提起了之前在魔族边境时他们被几位魔将围攻的事情。 “因为没能救下你,他琅嬛福地闭关时便开始有了无法控制一念剑的迹象,每当他试图重新掌控一念剑时,就会被灵剑噬主,与你分开的那七年,几乎每一天,他都会被自己的本命灵剑所伤。” 摇光君眸色隐隐含着悲痛之色,垂眸轻叹。 “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让你愧疚什么,自责什么,只是因为听说了当日在魔族边境,你身死之日,天枢就在旁边,他却没能救下你,你或许会因为不知道那时他无法操控一念剑的事,而误会他没有尽心救你。” “谢姑娘,天枢曾经辜负你的事,我并不想替他辩解一个字,只是有一点想告诉你——” “他爱你这件事,你实在无需有任何质疑,七年来他身上的每一道剑伤,都是他爱你的证据,如果那时他有办法救下你,他一定会比任何人都义无反顾。” 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昭昭觉得自己的眼眶一下子就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 她掩饰般的起身,走向山风凛冽的断崖边。 剑痕斑驳,根本数不清有多少条。 她指尖轻轻拂过石壁上留下的痕迹,边缘锋利得可怕,连如此坚硬的石头也能留下深深痕迹,不知割破血肉是怎样的痛楚。 可这些又算什么呢? 如果真的愿意一心爱她,又为何会被一念剑折磨? 这明明是他抗拒着,不肯爱她的证据。 ……真奇怪。 即便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可是,因为更清楚地明白了他不肯爱她的原因,见过了他是如何被教养长大的过去,所以,连这一点怨念的分量也变轻了。 昭昭想,她不打算再恨他了。 恨与爱一样浓烈,如今情丝重续,那些爱恨混杂纠缠在一起,让她分不清到底那种情绪更多一些。 她站在这里,将他们的过往一一缕清,将那些隐秘的爱恨都在太阳下摊开,捋平每一个被揉碎的褶皱。 一切从仇怨从这里开始。 也从这里放下。 离开昆吾仙境之后,摇光君将一个芥子袋送给了昭昭。 “当年天枢离开昆吾的时候,除了他的一念剑外,什么也没带走,虽然他自己的物件很不多,但留在这里也是空置,还不如和他的小金库一起给你,你是他的前妻,继承亡夫的遗产也算理所应当——” 昭昭朝里面看到一件,入目便是一盏已经熄灭的魂灯。 通常魂灯都会写上主人的姓名,但谢兰殊在昆吾仙境没有姓名,只写了“天枢道君”四个字,与他前面的几任“天枢君”区分。 “……我会好好保管的。” 摇光君见她没有推辞,满意地笑了笑。 他将昭昭一路送到了昆吾仙境的山门外,正值白梅盛开的季节,昭昭在梅树下停步,忽而伸手折了一只花插在发间。 她回头很突兀地问了一句: “你觉得我穿白衣服好看吗?” 摇光君愣了一下,笑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有人想看我穿白衣服,还要特地回去裁一身,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摇光君在她身后咂舌,感慨真是人死如灯灭,谢姑娘你这新欢找得未免太快了些。 昭昭眨了眨眼,故意没有同他解释,就这么插着昆吾带回的一支白梅回到了云麓仙府。 云麓仙府的弟子们正在为了重建宗门而忙碌。 灵山遗留下的建筑要改造,弟子们的居所要增添,服下灵山仙草制成的长生丹的明决道人闹着这次他的屋子要离昭昭远一些,否则一吃烧烤就被她闻着味揪出来。 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呦呦呦~” 在灵山愉快啃着满山灵草的仙鹿见她回来,高兴地叫了几声。 “吃饱了吗?” 昭昭的手刚一伸出去,就被仙鹿热情得拱了拱手心,昭昭笑道: “吃饱了就跟我一起回家吧。” 仙鹿歪歪头,像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只是昭昭已经迈出脚步走在前头,慢了半拍的仙鹿快步快到它挖出宝贝的树下,叼起宝贝就跟在了昭昭的身后。 那是一柄泛着银光的灵剑。 若是有人推剑出鞘,必定会看到剑身之上,刻着“一念”二字,是上一任昆吾掌门用稀世的昆吾钢亲自打造,再亲自赠给他徒弟的一把本命灵剑。 仙鹿不知这是什么,只知这东西灵气丰盈,是个好东西,要献给主人。 只不过主人现在好像还没发现。 但没关系,只要她回头,就一定能看到。 ——和沉睡在剑中的魂魄一起。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番外(一)(此心寄昭昭...) 云麓仙府的重建花费了足足半年的时间。 因为之前便亲自督建过最初的云麓仙府,所以昭昭对这些事算是熟练,还能抽出空闲时间,认一认宗门内的长老和弟子。 “……这是牧子墨,前年修界举办的试剑大会上,昆吾的二位新秀之一,就是他击败的。” “她是叶蕴秀,神农道弟子中课业第一,之前师祖病重时,叶师妹还给其他师弟师妹代过课。” 钟离舜带着昭昭一路从宗门内走过,路过遇见需要介绍给昭昭认识的,便重点提几句。 “还有长老,神农道的弟子主要由师祖授课,而授剑术的,仍然是那两位钟离氏的长老,如今云麓仙府的弟子越来越多,马上到了春日,又该遴选新弟子,光是这几位长老,恐怕有些捉襟见肘。” 昭昭也想过这一点: “神农道的长老不必担心,神农宗之前允诺过,愿意给我们重建宗门提供些帮助,再加上师尊与神农宗关系近,想找一个合适的长老来我们宗门授课不是难事。” 倒是授剑术的长老…… 修界剑术以昆吾为尊,但他们宗门与昆吾的关系微妙,从昆吾随便挑一个人,昭昭也不太信得过。 “还是让几位长老再辛苦一下,我会记在心上慢慢物色的。” 钟离舜点点头,刚想问问师尊打算如何处置灵山百姓,忽而见到前方拐角处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容与在那儿干什么呢?” 仿佛撞见了什么隐秘的场景,昭昭和钟离舜两人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好奇地躲在后面偷窥。 容与正盯着大殿后方梨树下的两道身影。 “曜灵师姐……这、这是你爱吃的糖葫芦,昨日我下山瞧见,想着你喜欢,所以特地买了几串给你带回来……” 曜灵看着被油纸妥帖包好的二串糖葫芦,粗枝大叶的她并没有意会到这里面包裹的心意,笑眼弯弯地接过道: “谢啦,下次比试我一定下手轻点。” 对面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闻言慌忙道: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曜灵眨眨眼,不是贿赂她,让她下手轻点,还能是什么意思? 那少年白皙的脸涨得通红,简直快要熟透了,曜灵更加迷茫了,今天太阳也不是很晒,他怎么热成这样。 “你该不会是生病了吧?”曜灵做出了符合她逻辑的推测,随即一把抓住他的手,“师祖应该在他新挖的池塘里钓鱼呢,我带你去找他瞧瞧。” “诶?不、不是……我没有生病……” 躲在柱子后的容与指甲都快要挠出一条划痕,他长眉压低,眼里是满满的不悦。 他怎么能被她牵着手……她跟他很熟吗……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 容与忍无可忍,刚要冲出去一棒子打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时,忽然觉得脖颈一紧。 “这是勇敢者的时间,别去打扰人家。” 捏着他衣领的昭昭冲他微微一笑。 容与顿时满眼委屈:“他占曜灵的便宜!” “是曜灵主动去牵的他哦。” “……那也是他居心叵测!” “你还近水楼台呢。” 昭昭伸长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容与和钟离舜都长得太高了, 她已经不能像原来那样,随随便便就能捏捏他们的脑袋教训他们。 “追女孩子不是这么追的,阿与。” 容与看着曜灵牵着那涨红脸的少年走远,垂头丧气道: “……我不明白,师尊你教教我吧。” 昭昭被他这么一说,也有些茫然。 主要是,她其实也并没有追女孩子的经验。 不过—— “不要以喜欢她的名义,做让她为难的事情,喜欢不是独占,是把自己的心意交到对方手上,给对方一个独占你的机会。” “总之——不要做些自我满足,但对曜灵没有半点意义的事情,明白吗?” 昭昭凭借着自己的人生经验,如此说道。 既没有爱人的经验,也没有喜欢对象的钟离舜在旁边听得很茫然。 但容与却一脸肃然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 简单来说,就是不要和师尊那位死掉的前夫一样。 说起来—— 他看向昭昭腰间的一念剑。 上次他无意中偷听到了师尊和师祖的对话,好像说,被仙鹿意外拾得的一念剑中,似乎藏有谢兰殊的二魂。 据说是因为制成一念剑的昆吾钢乃上古遗留的精钢,可护剑主精魄,所以才勉强存得二魂。 至于剩下的七魄,他们翻遍了整个灵山,也没寻到一点踪迹。 魂魄不会思考,只会凭借本能游走,明决道人想了想,猜测那七魄很有可能是回到他生前熟悉的地方去了。 昭昭将这个消息知会了摇光君,他们昆吾人多力量大,找到的几率也更大一些。 只不过,半年过去了,除了一念剑里的二魂,还是没找到半点线索。 现在还没有找过的地方,只剩下人间界的云梦泽。 昭昭交代好宗门事务,准备回云梦泽看看的那天,跟来的曜灵看上去十分高兴。 她瞥了一眼同样笑盈盈的容与,问她: “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嘿嘿,”曜灵笑眼弯弯,晃了晃满脑袋的漂亮发簪,“昨天容与找我练剑输给我了,给了我十支发簪,一个发簪代表一个愿望,我可以随便使唤他十次呢!” 她丝毫没有发现,其实她平日也是可以随便使唤这位魔族圣子的。 只不过—— 既送了发簪当礼物,又能哄曜灵开心,这孩子不开窍则矣,一开窍还真是……怪厉害的。 “去云梦泽御风几个时辰不就到了吗?怎么还得坐马车?” 离风抱怨了一句,上了马车,双手枕着后脑道: “听说你们云梦泽别的没有,就是好吃的多,你这个东道主可得尽心些,否则这一次妖契到期之后,我可不给你当牛做马了。” 正在给仙鹿喂草的小白扫了他一眼: “你何时当牛做马过?不是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吗?” “说得好像你有什么天大的用处似的。” “我的用处像你这等脏兮兮的犬妖可不懂,”小白微微笑道,“昨夜我在主人房间里累得腰酸背痛之时,你还不知道在哪片垃圾堆里睡觉呢。” “……小白,只是帮我收拾行囊而已,话不要说得这么奇怪。” 一旁的容与捂住了曜灵的耳朵,明决道人又捂住了容与的耳朵,他痛心疾首道: “乱,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乱了,你这样,怪不得即墨海总有女家主来拜访你的时候,总爱带着几个夫侍上门。” 昭昭:“……” 算了。 她懒得再为自己辩解。 昭昭催动灵力,巨大的马车缓缓悬浮于空,离风托着腮看了她一会儿,问: “这么损耗灵力,你如今修为到了哪个境界了?” “差不多……刚刚迈入第二大境界吧。” “第二……” 离风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这才半年!你这速度……” 寻常人耗费数百年才有可能修到第二大境界呢! 可恶,搞得他也想死一次了。 对上离风忿忿不平的视线,昭昭无辜地挪开视线。 这可能就叫祸兮福所倚吧。 不过,从筑基修到第二大境界,依靠的大多是当日借法阵吸取整座灵山的灵力,再加上她在二千世界中领悟的道法,才能在短时间内突破得如此迅速。 再往后,修道之路仍然是一步一槛,道阻且跻。 傍晚时分,马车在云梦泽外落地,车轮碾过泥地,终于停在了谢府门外。 阔别五十多年,虽然每隔一段时间昭昭也会用相思镜与叔叔婶婶联系,但这和此刻亲自站在谢府门外却是不一样的感觉。 “昭昭——!” 一道声音吸引了昭昭的注意力。 从门内快步走来的谢家夫妻已经九十多岁了,满头白发,但多亏了昭昭曾经送来的长生丹,那颗长生丹被一分为二吃下后,九十多岁的谢家夫妻体格与四五十岁的壮年没什么区别。 “真的是昭昭!昭昭回来了!” 谢家叔叔热泪盈眶,婶婶更是拨开了身后扶着她的乌泱泱一众子孙,上前将昭昭一把抱了个满怀。 “真不愧是修仙之人,和你离家的时候一点没变,怎么还像个没出阁的小姑娘一样。” 婶婶捧着昭昭的脸左看右看,高兴得不得了。 又摸摸她清瘦的肩,和纤细的手,忽然又有些心疼起来。 “那些民间道士都说,修仙之人要辟谷,不吃饭,你是不是也没好好吃饭,怎么离家这么多年,一点肉也没长?” 昭昭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压下喉间的哽咽,她道: “吃了,怎么没吃,婶婶别看我瘦,我现在可厉害了,那些比我壮的大汉,我一个人能打一百个。” 婶婶被她逗得破涕而笑。 “你这孩子,没事与人打架做什么……兰殊,该不会你们修仙之人,整日都要与人打打杀杀吧?” 许久没听到有人用如此亲昵的口吻唤谢兰殊的名字,昭昭还有些恍惚。 身后,扮做谢兰殊模样的小白如昭昭交代的那样,模仿着谢兰殊的口吻答: “婶婶多虑,昭昭如今是一宗掌门,有成百上千的弟子,何须她亲自上阵打杀?而且,有我在,不会让昭昭受伤的。” 婶婶笑逐颜开,一手牵着一个,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些什么。 “……都饿了吧?快进来,今日特意做了一桌好菜候着你们呢,都是昭昭和兰殊你们爱吃的……” 小白扶着谢家叔叔,昭昭扶着婶婶,慢慢与他们介绍身后这些云麓仙府的人员。 在经过某处时,昭昭忽而感觉腰间的一念剑颤了颤。 “怎么了?” 婶婶见她忽然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问。 昭昭朝谢府的人群中望了一眼,众人皆恭恭敬敬地垂着头,一念剑的剑柄微微转向的方向,除了一群再寻常不过的仆役外,再没有别人。 “……没什么。” 或许是错觉吧。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番外(二)(此心寄昭昭...) 曾经人丁稀少的谢府,随着岁月的推移增添了不少人口。 谢家叔叔让昭昭坐在堂上,逐一给她介绍这些亲戚。 昭昭的堂兄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和女儿又生下了七个孙辈,年纪最大的孙子也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儿。 昭昭眨了眨眼,和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对视。 五岁的小姑娘黑亮亮的眼怯怯望着她,似乎不明白她曾爷爷的妹妹为何看上去比她的母亲还要年轻。 “曾……姑祖母好……” 血缘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 昭昭有些尴尬地坐在上首,逐一同这些看上去和明决道人一样大的长辈打招呼。 明决道人倒是与谢家叔叔一见如故,交谈一番后准备明日约着去游湖钓鱼。 “原来是昭昭的师尊……我们昭昭这些年来,辛苦您照顾了……” “哪里哪里,其实也不怎么辛苦……” “客气客气……” 离风没多久就被谢家的几个孩子缠上,主要还是因为听昭昭介绍后得知他是犬妖,孩子们又好奇又有些畏惧地围在不远处。 有胆子大的女孩子上前问: “犬妖的意思是……你的原型是一只大狗狗吗?” 离风对小孩子一贯不耐烦,一边摆手嘴里一边嫌弃地喊“去去去”。 然而对方仍然十分执著,抱着一只蹴球好奇问: “那你接球一定很准吧,我们玩蹴鞠少一个人,你能不能跟我们一起玩?” “哼,谁要陪你们这群小孩子……丢球丢得也太烂了吧!” 嘴上嫌弃的离风在蹴球丢出去的同时就已经闪现至树上,一手握住了那只蹴球,赢得了一群小孩子的欢呼。 至于曜灵、容与和钟离舜他们三人—— 差点被谢家婶婶当成昭昭的孩子,得知只是徒弟之后,很是遗憾地捏了捏曜灵的脸,同时幽怨地瞧着昭昭,好像在问她和谢兰殊打算何时也生几个孩子。 昭昭只是笑着装傻。 修士难以生育,她也并不打算孕育后代,不过这些事她自己知道就好,不必说出来让身为凡人的婶婶操心。 谢府上下五世同堂,这一顿晚膳用完,昭昭又和婶婶聊了许久,深夜才与小白回到了她过去的闺房。 府中的仆役们也一并忙碌着。 得知归府的大小姐和她的夫君已经回房,烧水的仆役们从灶台上取下一桶一桶的水送至房中,以便两位主人洗漱。 不过,今日谢府客人众多,烧水的仆役一时忙不过来,领头的那人将视线落在了角落里洒扫的小男孩身上。 “小傻子,过来,这桶水你来提。” 蹲在角落的小男孩停下手上的活,转过身,沉默地走过来,抱住那个完全不该是一个七八岁小孩子能拿得动的木桶。 但那仆役知道他拿得动。 这小傻子是谢家老祖宗半年前上山祈福时捡回来的,见他神智呆傻,孤苦伶仃,便带回了谢府,让人随便派些杂活。 原本以为只是个寡言少语的小傻子,却没想到人傻力气却大,和瘦骨伶仃的模样截然不同。 倒也算派得上用场,府中人手不够时,重活累活都让他顶上,也算没白吃谢家一口饭。 “大小姐是山上修道的神仙,你身上脏,可别弄脏桶里的水,还有,虽说大小姐是仙人不计较男女有别,但切记不可随便乱看,知道吗?” 灰扑扑的小男孩点点头。 跟在大人们的身后,小男孩一路行至后院。 敲了敲门,内室伺候的侍女们将门打开,提水的仆役们鱼贯而入,跟在最后的小男孩也抱着桶朝里面走。 屋子里亮堂堂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薰。 抱着木桶的小男孩不太看得清前面的路,也不敢四处张望,只听到有青年男子的声音响起。 “咦?竟然还有这么小的孩子来送水吗?” 小男孩微微蹙了蹙眉头。 不知怎么,他听到这个声音总觉得有些不悦。 但他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踩着凳子勉强够到木桶的边缘,将一大桶水倒了进去。 带他来的仆役恭敬笑答: “是老祖宗捡回来的小傻子,别看他个头瘦小,力气却大,一桶水对他来说不费力的。” 完成了任务的小男孩从矮凳上跳下来,低头站在后面。 他听到对面响起一个少女清甜的嗓音: “我们可以自己取井水用法术烧热就好,今日就算了,明日开始都不用送水来,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 蓦然间,一贯对外界都没有什么反应的小男孩,没有缘由地想抬头看看这个说话的女子。 她的嗓音听上去清澈动听,像是云层后飘来的仙乐。 一声叠着一声,有种曾经在某个不知名的梦中听过的熟悉感。 他正出神时,一截雪白的衣角如花瓣般在他面前绽开。 一张莹白如玉的美人面猝不及防地落在了他的眼底。 “……你的眼睛,和他好像。” 那双清凌凌的眼望着他,小男孩怔愣了许久。 有记忆以来,他都浑浑噩噩,除了干活就是进食,那些人说他是小傻子,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与其他人不同,更像是灵智未开的牲畜。 可骤然见到她,他的脑海中突然似有一道惊雷划过。 混沌朦胧的灵台骤然间迷雾散去,眼前这张脸被深深地烙印在瞳孔中。 他身上的每一滴血液,每一片血肉,每一寸活跃的思绪,都在告诉他—— 跟着她。 不要再和她分开。 “像什么?和谁想?” 略有些吃味的白狐凑上前来,盯着这个脏兮兮的、仿佛从炭火堆里捞出来的小男孩挑剔道: “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吗?顶多眼睛漂亮了一点……我一点也不觉得他像谁。” 昭昭偏过头去,看向小白那双与这男孩一模一样的眼睛: “我都没说他和谁像,你怎么知道?” 小白:“……” 一句撒娇的“主人”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好在小白还记得自己是在扮演谢兰殊的角色,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 “辛苦你们了,差不多该准备沐浴了,你们先出去吧。” 其他几位仆役都顺从离开,唯有那个眼睛生得和谢兰殊一模一样的小男孩没动。 他的脚像扎根在地上,双眼也定在了昭昭身上,脑袋像个小向日葵,昭昭往哪里走,他的脑袋就转向哪边。 小白有些气恼:“……你还不走?” 小男孩仍然直勾勾地瞧着她。 他不想走。 有什么办法能够留下来?又什么办法可以一直跟在她身边? 快动动脑,快想个答案出来。 昭昭也被他看得有些狐疑。 若非一念剑没有丝毫动静,恐怕她真的要怀疑这孩子是不是与谢兰殊有些关系了。 “你还有什么事吗?” 昭昭又蹲下来,耐心地问他。 小男孩却不说话,剔透若琉璃的眼眸宛如熠熠生辉的宝石,仿佛是埋藏在泥土中的珍宝,在不停地引诱路过的人将他带走。 昭昭从他直勾勾的眼神中看出了这样的意味。 “你……想跟我走?” 小男孩终于有所反应,缓慢而郑重地点点头。 一旁的小白气得跳脚。 虽然他也不知道在气什么,但就和这小男孩听到他声音的第一时间就不悦一样,他看到这小男孩,也有种发自内心的抵触。 “抱歉,我们云麓仙府乃是即将与七大宗门平起平坐的第八大宗门,即便是招收弟子,也极其严格,寻常体魄健全之人尚且不一定能拜入云麓仙府,更何况你这样的……” 昭昭瞪了他一眼,止住了小白的话头。 再回过头,她定定看了这小男孩一会儿。 除了一双眼以外,其余没有任何与谢兰殊相似之处,而且他七八岁了,还是婶婶捡回家里的孩子,更不可能是谢兰殊的转世。 但昭昭仍然不死心,进入谢府时,她清晰记得一念剑曾经有所反应。 她让小白取来一念剑,对小男孩道: “把这把剑拔出来,能拔出来,我就带你走。” 沉甸甸的剑落入他手中,那本不该是一个小男孩能负担地重量,可他却稳稳当当地接住了。 昭昭忍不住升起了几分期待。 然而,对方用尽全力,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一念剑从剑鞘中拔出。 对自己的力量一贯颇有自信的小男孩愣在原地。 “这不怪你,”昭昭也有些失望,但还是安慰他,“此剑的主人离世,灵剑自行封印,得不到它认可之人,哪怕修为再高也拔不出。” 看来是她想太多了。 昭昭摸了摸他的头:“多谢你今日送来的水,回去早些休息吧。” 听到这句话,小白终于有了几分神采,伸手就将小男孩提着衣领丢出门去。 谁料门还剩下一条缝隙时,他突然伸出一只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生生地止住了小白关门的动作。 “——云麓仙府,对吗?” 昭昭愣了愣,旋即嗯了一声,笑道: “你想来我们宗门修仙吗?不过去我们宗门的路很远很远,凡人很难到的,你还是留在谢府更好哦。” 小男孩抿紧唇,琉璃般的眸子中,似有一团纯白的火焰燃烧。 “不管有多远,万水千山,我都会去见你的。”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番外(三)(此心寄昭昭...) 从仙山来的大小姐在谢府待了五日。 五日内,除了陪伴两位老祖宗外,便是与她那位兰姿玉质的貌美夫君一道外出游玩。 “……据说是和她夫君去故地重游的,感情真好啊。” 膳房劈柴的仆役一边干活,一边感慨道。 “好像这位姑爷还是入赘到咱们府中的,叫谢兰殊,这可不是谢家的赘婿吗?没想到人家现在到了仙山,又是什么仙山的道君,又能有我们大小姐这么貌美的夫人,啧啧啧,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 说到这个,众人皆是满眼羡慕。 修道成仙对寻常百姓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 “大小姐回来了,刚让侍女来说,今日晚膳想吃龙井虾仁。” “好嘞!” 砍柴的张大放下斧头,在井边净了净手,准备上灶炒菜。 灶台边忽然冒出一个小男孩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吓了一跳:“你这孩子怎么走路没声啊!” “仙山,在哪里,要怎么走,你知道吗?” 他定定瞧着张大,语气全然不像之前那个被人推搡也不吭声的小傻子。 张大愣了一下。 “……这我哪知道,我又没修过仙!”他觉得这孩子怪怪的,可又说不上哪里怪,随口答,“这府上新来的才是修仙之人,你要是好奇,你就偷偷跟在他们后面走呗。” 热油下锅,飘起几缕白烟。 张大突然想到这孩子非同常人的体力,忍不住又补充: “我开玩笑的,你可别真的……” “那个龙井虾仁要怎么做。” 小男孩忽然转了话题,两只布满细小伤痕的手扒在灶台边上,认真地问: “教我,我帮你做。” “……” 真是个奇怪的小傻子。 翌日清晨,叔叔婶婶将昭昭送到了谢府门外。 昭昭知道今日一别,大约此生就不会再见了,心中难免有些惆怅,反倒是身为凡人的叔叔婶婶更豁达。 “我和你叔叔这一生,多亏了你的丹药,才活得比旁人圆满百倍,可再圆满,也会有些遗憾,你也一样。” 婶婶苍老的手轻轻拂过她的碎发。 “人生就是要背负着这些遗憾走下去的,昭昭。” 昭昭眸色微动,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觉得婶婶已经猜到眼前的小白并不是真正的谢兰殊。 可最后,两人都没有提起这个话题。 临走前的昭昭在人群中张望了一下,并没有看到那日的那个小男孩。 其实昭昭出门在外,时常会遇到像他这样想要拜入仙门的小孩子。 若云麓仙府还是以前那个宗门上下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小宗门,她倒是可以就这么随便带回去。 可如今的云麓仙府,是每隔三年便会广招弟子的大宗门。 除非对方是什么天纵奇才,否则她这样随便将人捡回去,就是对那些千里迢迢来赴考的孩子们的不公平。 昭昭在心底轻叹了一声。 一行人坐上了返程的马车。 换回自己本身容貌的小白松了口气,手指勾住昭昭的衣角搅来搅去。 “这几天演戏可累死奴了,主人打算回去之后怎么奖励奴?” 离风白他一眼:“不是还因为能和谢檀昭睡一个屋子高兴坏了吗?装什么装,真看不惯你这种样子。” “那是两回事。”小白轻哼了一声。 再说了,他都是睡地上,连一片衣角都没贴到呢! 好不容易能以平日的姿态与昭昭相处,小白又往昭昭旁边挪了挪,余光却恰好从马车后方镂空的窗棂处,看到一个跟在马车后的身影。 小小的,灰扑扑的,步子却快得惊人,一点不像个柔弱的小孩子。 正是那晚来送洗澡水的小男孩。 “怎么了?” 见小白盯着后面,眼神古怪,昭昭也准备回头看看,却被小白骤然拔高的委屈诉苦打断。 “诶呀——手好痛!” 小白可怜兮兮地瞧着昭昭。 “这几日给叔叔婶婶捏肩捶腿,手好酸,都抬不起来了,需要主人治疗一下才会好。” 离风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没有一个有人性的男人,能做得出这种表情。 奈何容易心软的昭昭就吃他这一套,这几日小白忙前忙后,又是哄叔叔婶婶开心,晚上就要打地铺,的确比其他只顾着玩乐的人辛苦多了。 昭昭没有回头,垂眸注入了几分灵力,替他缓解身体上的酸痛。 小白的余光扫过后方那追着马车跑的小男孩。 也不知哪里来的体力,这七八岁的小男孩竟然真的能追上行驶中的马车,虽然距离挺远的,但看那势头,简直有股真要一口气追到云麓仙府的架势。 只可惜—— 马车驶入郊外,昭昭便操控灵力,让整架马车腾空而起。 这下没办法了吧。 单手托腮的小白唇角微弯,虽说他这做法有些不厚道,不过,上次是他自己没有拔出一念剑,所以才失去了拜入云麓仙府的资格,也不能靠死缠烂打拜入他们宗门呀。 他要真是有这个决心,迟早也能靠自己找到云麓仙府的。 小白毫无心理压力地收回了视线。 而地面上,无法御风飞天的凡人小男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架马车消失在了天幕之中。 头顶苍穹何其遥远。 但于她而言,却像是在咫尺之间,如九天神女一般,如此轻而易举地到了他无法追寻的地方。 小男孩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夜幕四合,才折返回了谢府。 张大找了他一整天,急得团团转,见他不声不响地自己回来,简直恨不得揍他一顿。 “去哪儿了?” “……” “想跟大小姐走是吧?没追上是吧?” “……” 才刚觉得这孩子聪明起来没两天,张大就发现这孩子还是个小傻子。 他也不打量打量自己,一个无亲无故被谢府捡回来的小东西,有口饭吃就不错了,竟然还痴心妄想着要修仙。 气得要命的张大将碗摔在他面前。 “吃饭!” 失魂落魄的小男孩缓缓抬起头来,他模样生得普通,偏偏那双眼剔透若琉璃,生来便不像是凡间之物。 张大恶狠狠道:“看我做什么,吃饱了饭,我让人想办法带你去见老祖宗,求她让你去修那个什么破仙!” 虽然同在谢府,但老祖宗并不是他们这等下人想见就能见的。 “没关系。” 蹲在一堆碗边的小男孩见张大又无功而返,垂下眸子道: “我会自己想办法。” “你想办法?你这么大点的小孩能想到什么办法?” 张大不相信,小男孩却从怀中取出了几颗碎银给他看,张大惊讶问: “你哪儿来的钱?” “街口卖豆腐那家小儿子被对面开酒肆的大儿子打了,我替他打回来,这是他给我的报酬。” 张大瞠目结舌,开酒肆的那家大儿子比他足足大七岁多呢! “不用担心,”他似乎看出了张大的担忧,一边继续刷碗一边道,“我能打得过他们。” “我可没担心你,我是怕你这小傻子给谢家惹麻烦!” 小男孩瞥了他一眼。 “我不叫小傻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反驳这个称呼,张大咧嘴一笑:“那你叫什么?” 小男孩缓缓念出了他给自己取的名字。 “……谢逐。” 追云逐月的逐。 张大对谢逐的担忧的确是多余的。 因为他很快就发现,这孩子在打架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 一开始赤手空拳的时候,还偶尔会挂彩,但后来,他不知从哪儿捡回来一根笔直的烧火棍,张大的担忧从担心他被打死,变成了担心他打死别人。 “……今天又赚了哪家孩子的压岁钱?” 两年时间倏忽而过。 九岁的谢逐身量渐长,像吸饱了春雨的竹笋般迅猛生长,旧衣袍穿在他身上已经显得不太合身,但他看上去并没有给自己裁新衣的打算。 不只是衣服,他在其他方面也对自己严苛到了极致,衣食住行有谢府供应,他从不花多余的钱在自己身上。 “县令家的儿子,斗蛐蛐儿输了,想让我去教训布行老板的儿子。” 张大正在膳房刷锅,随口问: “你揍人家了?” “没有,布行老板儿子给我十倍的钱,让我揍回去,我接了。” 张大动作一顿,抬头瞧了一眼走进来的小男孩。 也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随着年岁增长,谢逐的模样变化越来越大。 原本平平无奇的样貌像是渐渐碎裂,露出了更深处的一个谢逐,仪容愈发出尘绝俗,只看那张脸,恍惚像是哪个富贵人家的贵公子,一点也不像个在膳房做粗活的杂役。 “那你这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小男孩弯唇轻笑。 和几年前那副木讷愚笨的模样不同,最近几年他变得爱笑起来,本就冰雕玉琢的容貌染上笑意,和煦如三月春风拂过,让人完全瞧不出他打架时的狠厉模样。 “县令府上的家仆打的,如果还手,会给府上添麻烦。” 张大眼神略有些复杂。 他瞥了一眼谢逐手中纸笔和几罐颜料。 谢逐不会给自己买任何享乐的东西,但画画倒是他唯一会花钱的一项,虽说张大也从没看过他画了些什么,但小孩子有些爱好也不奇怪。 “回去记得擦药。” 谢逐嗯了一声,回到了自己平日睡的柴房内。 柴房不算小,穿过堆满木柴的区域,里面有一间窄窄的小门,推开那扇平日上锁的小门,才是谢逐所住的居所。 他拧开门锁,在漆黑无窗的房间内燃了一盏小小的油灯。 烛火照亮了房间,也映出了贴满了房间四周墙上的一幅幅美人画像。 层层叠叠的宣纸上,所画之人皆有着同样的一张脸。 从一开始的拙劣技法,到最后一笔一划都惟妙惟肖的笔触。 谢逐害怕忘记她的模样,整整两年,一日不敢停歇地描摹她的模样,直至画到与他记忆中那个女子有七八成相似,才稍稍安心。 谢逐抬起手,缓缓拂过画中女子的眉眼。 再等一等。 再忍耐一下。 很快,他就能攒够钱去见她了。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番外(四)(此心寄昭昭...) 修界近日有大事。 西域佛国发现了一处雪域秘境,据说是水灵充盈的圣地。 佛门弟子一贯胸襟宽广,有普度众生之志,因此每每新发现一处秘境,都会公告修界四方,无论是散修还是出身大宗门的修士,皆可入内一探。 北辰儒门的弟子是头一批赶来的。 儒门弟子魂属水灵居多,没有哪家宗门比他们更需要属水的天材地宝。 “——这些雪魄,真是难缠啊。” 鹅毛大的雪花卷着冷硬的冰碴,如刀片般环绕着闯入雪域的外来者。 同样是水灵属性,儒门修士在此地不占优势,举步维艰,几乎都受了不少伤,而那些藏在风雪中的雪魄却如鱼得水,滑得像泥鳅一般,让人根本捉不住。 “岚烟仙子!还要再闯吗?” 身后有弟子生出了几分退却之意,师岚烟咬了咬牙。 若是平日,她或许也就退了,这次却不同,北辰儒门正在遴选继承人,除了她以外,还有三名候选,其中一个还是她的道侣。 师岚烟并没有一定要继承宗门的野心,但也不想就这么认输。 正迟疑之际,一道灼热烈火从侧方喷涌而来,火焰盘旋而上,瞬间将那几只作乱的雪魄困在了火阵中央。 道门的火遁术? 师岚烟眉头一松,顺着烈火烧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道淡青色的身影立在风雪中,凛然如竹,气度出尘。 只不过他戴着一只银色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瞧不出容貌如何。 师岚烟紧盯着那道淡然如兰的身影,像是要从那人影上盯出个窟窿来。 “岚烟仙子,方才有子骞师兄传讯提醒,说雪域秘境中有一个散修特别厉害,就连他在对方手底下也没讨到好,叫我们要是遇上,最好不要与他起正面冲突。” 师岚烟仍然打量着风雪里的那道人影,嘴上道: “我需要他提醒?让他搞清楚,就算我跟他是道侣,现在也是竞争对手,我可不会对他手软。” 弟子乖乖闭嘴。 “……子骞还说什么了?”师岚烟不情不愿地追问。 弟子微笑答:“师兄还说,他碰到了云麓仙府的檀昭仙子,您若真的想赢,或可与檀昭仙子联手,说观檀昭仙子的修为,似乎已经到了第四大境界了。” 师岚烟暗暗咂舌。 木灵仙胎的修炼速度就是快,从她复生至今,也就过了……不到百年吧? 竟然已经到了第四大境界了? 不过雪域秘境这么大,她们不一定能碰上,师岚烟看着那道没入雪山山谷中的身影,若有所思地斟酌了一会儿,偷偷放出了一个名为缚灵牢的小术式。 果不其然,对方反应迅速,眨眼间便结印破掉了她的偷袭。 只不过他却没料到,这个缚灵牢只是个障眼法,师岚烟凝笔为锋,抛出手中法器贴着对方的面具而过。 咔嚓。 淡青色的身影侧身避开,可脸上的面具却猝然崩裂,露出了藏在面具下的真容。 师岚烟的呼吸骤然凝住。 “……天枢?” 风雪急促,那张不笑时比这山间风雪还冷,笑起来却如春风和煦的眉目,赫然就是本该百年前便身陨于灵山下的天枢道君。 师岚烟与他自幼相识,这张脸虽不能说与天枢道君完全一样,但也已经有八分相似,再加上那如玉像凛然的气度—— 她绝不可能认错,这就是天枢。 “你怎么会……” “仙子认错人了,我不叫天枢。” 他平静地打断师岚烟,似乎放弃了与她一道进入山谷的念头,转头离开。 ……不是天枢?这怎么可能!他若真的不是天枢,怎么会是这么平淡的反应? “我跟你青梅竹马长大,别说你蒙着半张脸,你就算只露一双眼睛我都不会认错,你怎么可能不是天枢,你是怎么活过来的?还有谁知道你复生的消息?谢檀昭她……” 师岚烟还想追问,火舌却舔着她的衣角擦过,烫得她陡然缩回了迈出去的步子。 困住雪魄的火阵被撤回,那些难缠的雪魄马上又要堵住进入山谷的路。 “岚烟仙子!” 身旁的弟子催促了一句,若不趁现在进入山谷,再想进去就要花大功夫了。 事关继任,师岚烟迟疑了好一会儿,才不甘心地从那道淡青色的背影上收回视线。 他肯定还会在雪域秘境里逗留一阵,等她完成了此次任务之后,再追上他问个究竟也不迟! 察觉到那女修与她所带的弟子进入山谷之后,谢逐才重新取出一个面具。 这张脸,果然与那个人很像。 知道自己与传说中的那位天枢道君长得极为相似,还得追溯到百年前,他初入修界之时。 那时的谢逐十五岁,攒够了前往修界的盘缠,一路翻山越岭。 因为不知道修界的具体位置,他花了半年,绕了好些远路才找到,又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走到了云麓仙府所在的位置。 然而,他并没有通过云麓仙府的入门测试。 “神魂残缺,属性不明,抱歉,按照入门测试的标准,需神魂属木或者属金,才能拜入门下,我们云麓仙府可能不适合道友。” 这话说得委婉,事实上,任何一个宗门都不会收一个属性不明的人做本门弟子,因为这种大多数都是神魂驳杂,难以修炼的体质。 倒是当时负责测试的一位仙子瞧了他许久,好心给他指了几处适合散修自修的小型秘境,他若不死心,可以去那些秘境寻找机缘。 谢逐谢过了那位仙子,正要启程时,她却问: “冒昧问一下,你家中是否有兄长?或者父亲?抱歉,你长得与小时候救过我的一个哥哥真的很像,虽然人人都说他死了,不过我们掌门一直都在找他……” 听到掌门,谢逐停下了脚步。 通过这位名叫筱筱的仙子, 谢逐才知道了许多与谢檀昭有关的事情。 原来, 她并没有夫君,那个曾经与她一同回云梦泽的谢兰殊并不是真正的谢兰殊。 真正的那个谢兰殊在修界被称呼为天枢道君,曾经是昆吾仙境的掌门,也是执掌整个修界权柄的道君。 修界人人皆知,他与云麓仙府的掌门曾是一对怨偶。 他曾为自己的道途抛弃妻子,又在幡然悔悟后堕落入魔,想尽一切办法将她复生,最后,还为了保护她宗门的弟子,而死在了宗门浩劫之中。 名为筱筱的仙子,就是那个在宗门浩劫中被谢兰殊救下来的小姑娘。 筱筱说完这些,又盯着他的脸瞧了许久许久。 “你真的没有兄长吗?可是,你虽然看起来比他年轻一些,但真的与他长得太像了……” “没有。” 谢逐喉间干涩,舔了舔唇,漠然答: “我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从那至今,不知不觉已经过了百年。 谢逐盯着手中面具微微出神。 他也曾去其他宗门试过,都因为神魂残缺,无法测明属性的缘故而被拒之门外。 于是他只好以散修之身四处游历,机缘巧合下,倒也摸索着入了门,又在秘境中摔打数十年,渐渐习得了道门的符箓结印等等术法。 只是唯有剑法一道,他虽能参透那些剑法秘籍,却始终无法寻到一把合适的灵剑。 据说,那位天枢道君曾经是修界当世第一的剑修。 谢逐得知此事之后,再也没有试图寻过一把灵剑,他在其他的道门法术上颇有些天赋,即便不执剑,修炼百年,仍然已入第二大境界太初道的第十二境,破境只差一步。 以他修道的年纪来说,称之为天才不为过。 但还不够。 那位檀昭仙子如今已入第四大境界,他要更加努力,才够资格站在她的身边。 御风行过一处雪山,日出照耀着雪山之巅,从峡谷处飘出了一片淡粉色的花瓣。 是桃花。 这样严寒的雪山中,哪来的桃花花瓣? 谢逐仔细探查,在上面感应到了妖异的灵力波动。 与此同时,正在下方峡谷中的昭昭也觉察到了这雪山桃花的异样。 她从雪域的地底一路穿行而上,原本是想找到传说中盛放在水灵充盈之地的水木青莲,曜灵上次去一处秘境时,被一只九头蛇咬伤,余毒未清,需要这个东西入药。 没想到还没找到水木青莲,便先被这山中的桃花妖困住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层层叠叠的树影中,飘来了少女清甜的歌声。 淡粉色的桃花沉甸甸地压弯枝头,被风一吹,混着皑皑白雪铺了满地。 “我的花漂亮吗?” 昭昭走了好几圈,发现自己还是走回了原地, 索性坐在了满地花瓣中, 抬头问头顶的花树: “你知道水木青莲在何处吗?” 桃花妖:“你肯定觉得我开的花很漂亮,对不对?” 昭昭:“我是来找水木青莲的,只要你告诉我在哪里,我拿了就走,不会伤害你。” 答非所问的桃花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也很漂亮呢,人族的木灵修士,你应该能理解吧,越是漂亮的花,越需要珍贵的花肥浇灌……你就很适合作为那个珍贵的花肥哦。” 昭昭叹了口气,看来必须要打一架,它才会听自己说话了。 察觉到昭昭的杀意,这嗓音娇软的桃花妖反应极快。 地面骤然掀起一阵狂风,花瓣盘旋而上,原本柔软的花瓣变得如刀片般锋利,密密麻麻地朝昭昭涌来。 昭昭凝聚灵力,挡住了大部分的花瓣。 不过花瓣实在太多,仍然有一部分越过了她的防线,腰间一直被她随身携带的一念剑被割断带子,昭昭眸色微凝。 铮——! 原本只是想抓住快被桃花妖偷走的一念剑,却不料这尘封已久的剑竟然突然被拔了出来。 昭昭来不及惊讶,反手荡开身后袭来的又一波落花。 她不常使剑,却并不是不会。 对付这些桃花,一念剑这样的利器显然更为有效。 昭昭持剑斩落几段桃花树枝,隐约在乱花中瞥见一道身影,她不假思索地当做桃花妖的本体,一剑朝对方面门刺去—— 那身影被昭昭的灵压逼退几步,跌倒在地,手中所持的一枝桃花却击偏了一念剑的剑锋。 剑入花泥,擦落他几缕乌发。 几乎是在同时,地面冒出数段藤条,将昭昭压在身下之人五花大绑,就连脖颈也收紧几分,使得面具下的那人眉尖蹙起,冷白面庞浮现出几分略微窒息的潮红。 “……你是谁?” 昭昭目不转睛,怔然看着面具后的那张脸。 真正印刻在脑海深处的身影,哪怕只是露出一双眼,一段下颌的轮廓,也能够在人群中一眼分辨出来。 被她压在身下的人,身量清瘦,还是少年人的体格。 但昭昭不会认错。 明明被她捆得呼吸都有些艰难的人,但他却在这窒息中感到一丝细细密密的愉悦,紧紧包裹住了他的心脏。 “我叫谢逐。” “是追逐你来到这里之人。”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番外(五)(此心寄昭昭...) 谢……逐? 听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昭昭愣了一下,旋即紧拧细眉,一把揭开了他脸上的面具。 熟悉的脸跃然映入眼底,尽管早有准备,但真正看到的时候,昭昭的呼吸还是停滞了一会儿。 “骗人。” 昭昭不相信眼前这人不是谢兰殊。 “你到底是谁?你可知你这张脸与谁生得一模一样?若是故意幻化出来招摇撞骗,信不信我把你吊起来剥皮!” 谢逐几乎没怎么听她说话的内容。 纵然将画技磨炼得再精妙,绘在纸上的死物,也不及真人万分之一的鲜活灵动。 曾经在纸上被他一遍又一遍摩挲的女子出现在面前,他的视线近乎贪婪地在她的眉眼间流转。 蹙起的眉尖好看。 浓长的睫毛好看。 正说着要剥了他的皮的红唇也好看。 “云梦泽的谢府,百年前你回府探亲,你曾问过一个给你送水的小男孩,能不能拔出一念剑,你不记得了吗?” 话虽如此,但谢逐并没有指望她真的记得。 她是云麓仙府的掌门,百年来所见之人如过江之鲫,怎么会见得小小云梦泽里一个灰扑扑的仆役? 但她愣了一会儿,手上的力度忽然松了几分。 “是你。” 两个短促简单的字眼,却令他心绪微漾。 她竟然记得他。 “可你当时……当时不长这个样子,那时你只有眼睛像他,为何如今……” 大约是因为藤蔓勒得太紧,迟来的痛楚渐渐攀升。 谢逐抿了抿唇,偏过头。 “我不知道。” 昭昭却陷入了沉思。 她明白了,眼前的谢逐不是转生,而是谢兰殊的七魄的载体,原本的那个谢逐一定是在命格或体质上有什么特殊之处,且死得恰好,谢兰殊的七魄才能够进入他的身体。 七魄入体后,身体的容貌和体质也会受到魂魄的影响,从而逐渐变化成与他本体相近的模样。 而当初的谢逐无法拔出一念剑,恐怕是因为七魄刚刚与身体融合,就连一念剑也无法准确判断出他的身份。 想到这里,昭昭召来一念剑的剑鞘,递给他。 “再拔一次剑。” 谢逐微笑:“我不要。” 昭昭微微睁大眼。 “我知道你想证明我是谁,可我并不是那个人。” 被五花大绑的少年似乎想要靠近她一些,却被藤蔓束缚,越是靠近,他脸上窒息的潮红愈发浓重。 昭昭见他挣扎太过,生怕真的伤到他,忍不住松了松藤蔓的力度,没想到他变本加厉,竟直接掐了个决斩断藤蔓。 身后狂风骤起,蛰伏许久的桃花妖又欲偷袭,少年腰身微动,将骑在他身上的昭昭反过来护在了身下。 锋利如刀片的花瓣停在了他身后一寸处, 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我只是谢逐, 是为了配得上你而苦修百年,为了追逐你才踏入仙途,行过万水千山的谢逐——这样不好吗?” 云麓仙府掌门谢檀昭与昆吾仙境天枢道君的故事传得很广。 他听过他们的那些爱恨,听过那人的冷酷无情,知晓他们曾经怨恨纠葛的岁月。 但那是谢檀昭与天枢道君的故事。 他没有记忆,没有前尘,混混沌沌地来到这世上,是她的声音将他唤醒,从此成为他生命中唯一有了色彩与温度的存在。 他不想被任何无聊的东西束缚。 “只要你愿意,我就只是谢逐,永远一心向你的谢逐。” 少年清亮温润的眼眸像是夺魂摄心的法术,只是被他看着,就仿佛要被什么深不见底的东西吸引进去,坠入一张伪装得极好的捕网。 “……先帮我拿到水木青莲再说。” 昭昭错开视线,将身上的他轻轻推开。 谢逐噙着笑意,嗯了一声,也不问她要那东西做什么,飞身便朝着藏匿在如雨花瓣中的桃花妖杀去。 火焰冲天,桃花妖的花瓣被他烧了几波,终于被他激怒,也不再装模作样故弄玄虚,桃花树的枝干如鬼魅般张牙舞爪地飞舞起来,势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杀了做花肥。 千年桃花妖动起真格来,谢逐的火遁术对她不再有效。 他身无利器,无法斩断这些力度骇人的枝条,只能在纷乱飞舞的枝干中腾挪,然而他的视线却已经寻到了目标。 在树干的中央,被一堆粗壮枝干保护的位置,似乎有什么泛着青色光芒的东西,正在被这颗桃花树源源不断的吸取灵力。 那应该,就是她口中要找的东西吧? 背脊上被枝条刺破的伤口还在不断涌出鲜血,但谢逐面色平静,似乎没有收到丝毫影响,他眼中只有那朵青莲。 “谢逐——!” 昭昭原本以为他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竟真的一头扎入了桃花树的核心。 他神魂残缺,修炼不过百年,怎么可能是千年桃花妖的对手! 昭昭不再周旋试探,直接拔剑而起,斩断好几根桃花树的主干。 方才她未尽全力,此刻那桃花妖才发现她竟然是已经迈入第四大境界的修士,虽然是修神农道的木灵修士,但她的剑法竟也不差。 措手不及的桃花妖失了先机,再想擒获她时,发现自己的主干已经被砍得七零八落。 就连那朵被她藏得很好的水木青莲—— “给你。” 一朵泛着青色微光的莲花朝昭昭飘来,她接过那朵青莲,却并未多看,而是神色复杂地瞧着代替青莲被桃花妖恶狠狠包裹住的少年。 这青莲上施了咒,要取青莲,必须用其他等价的东西来替换。 谢逐身无长物,没有什么珍贵的法器宝贝,想了想,便用自己与之交换,总算是将水木青莲取了出来。 昭昭看着被枝条紧紧缠绕, 并不断被吸走灵力的少年。 不知是说他, 还是在说曾经在离恨天用性命赌见他一面的自己,昭昭蹙眉轻声道: “……将自己的生死交付给他人来决定,是这世界上最愚不可及的事情。” 灵力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被消耗,谢逐仍然在笑。 “那你会救我吗?” 昭昭抿紧唇,喉间仿佛有什么粗粝的东西,每试图说一个字,便会划得鲜血淋漓。 但最终,正如当日的天枢道君救了她一样,今日的她也不会眼看着他去死。 “这桃花妖是在拿你做人质,我不能救你,你得自己救自己。” 体内的灵力愈发稀薄,谢逐的视线有些模糊。 雪花与梅花从上方飘摇而下,曾经无数次在他午夜梦回中出现那位仙子,像最甜美的梦中才会有的柔软云朵,轻轻贴上了他的额头,叩开了他的灵府。 灵府是修仙之人最隐秘脆弱之处。 然而不管是谢逐还是昭昭,在触碰的那一刻都感到了对方的灵府毫无保留地为自己敞开。 几乎是瞬间,谢逐便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昭昭从前只在书上见过传说中的神魂双修之法,因从来没有尝试过,加之昭昭又是凡人出身,潜意识里只认为肢体上的接触才叫亲密。 所以,她并没有真的将神交当成是一件极亲密的事,总觉得只是一种另类的输送灵力的方式而已。 然而真正叩开对方灵府,让两人神魂交融之时,昭昭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躯体上的触碰尚有缓冲的余地,神魂交融带来的滋味却如潮水涌来,瞬间便将人推入云端。 性属温和的木灵被强悍的金灵之力紧紧缠绕,每一次交汇与吞没,都令意识酥麻,魂魄震颤。 不一样……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察觉到被纠缠得太紧的木灵神魂试图挣脱,那股覆压而上的金灵神魂似乎收敛了几分,化作为更为细密温和的力量,一点一点磨平他们还未完全契合的部分。 直至她放弃抵抗,前面蓄谋已久的力量才再度缠绕上来,灵力不断攀升,整个灵府都似染上了这近乎沸腾的温度,温暖地充盈起来。 到达那个点后,昭昭如溺水者骤然浮出水面,猛然后退,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现实世界的空气。 下一秒,破境跃入第三大境界的少年挣脱束缚,将微微失神的昭昭抱离树上。 谢逐的强行挣脱反噬到了桃花妖的身上,她没了人质,生怕这两个人转头就把她给杀了,吓得忙不迭地逃离此地。 桃花树爆发出一阵猛烈震颤,妖气越来越远。 一缀满桃花的枝头又兜头落下一大片花瓣,淡粉色的桃花与纯白的雪一起在空中翻飞,美得如同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谢逐将昭昭轻轻放回落满桃花的雪面上,半蹲着在她身旁问: “还要追吗?” 昭昭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必,本就是为寻水木青莲而来的,找到了就好,这妖杀不杀无所谓……” 昭昭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只是嘴上不肯停下来,好像停下来之后,就要被迫思考一些她不想思考的问题。 “……倒是可以告诉岚烟仙子,她好像正在进行继承人试炼,应该很需要这只桃花妖……你在秘境中有见到她吗?哦,我忘了……你就算见到也不知道她是谁……我准备要回宗门了,曜灵还在等我的药,接下来你还要不要往前走?” “抱歉,可以待会儿再回答你的问题吗?” “……为什么?” 少年如秋水秀丽的眼眸静静望着昭昭。 她的额头的碎发被汗水濡湿,湿漉漉的贴在她泛着绯色的脸颊上,虽然强装平静,但躲闪的视线看上去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谢逐的视线落在她比桃花更艳的唇上。 “因为我现在没办法思考,只想吻你。”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 笑''''佳*人⑤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番外(六)(此心寄昭昭...) 昭昭怔怔看着他,连呼吸一时间都忘记了。 “……可以吗?” 少年声音很轻,乌发松松地垂落在她的脸颊,他明明是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但那样轻柔的话语和剔透的眸光,却虔诚得仿佛在问神。 可以触碰你吗? 可以玷污你吗? 我能得到这样的允许吗? 身量清瘦的少年刚刚被耗空了灵力,这样脆弱的身躯,她只需要一个念头就可以击碎。 但不知什么束缚住了她,又或者眼前这个人本来就是由她的思念幻化出来的鬼魅,所以可以如此轻易的蛊惑她,引诱她,让她落入他的蛛网。 于是他的手覆了上来,明明嘴上虔诚地请求着,但他却用行动迫使她紧攥的手指张开,带着薄茧的手指紧紧缠绕上来,从她的指缝穿过,紧紧与他的手指扣合。 “你允许我这样做吗?” 他又轻轻地问了一遍。 落雪簌簌,桃花纷乱如雨。 昭昭呵出一口白雾,望着他的双眸问: “谁需要我的允许?” “你是谁?” 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少年反问: “你希望我是谁?” 卷着花瓣的微风从两人之间吹过,有无数个日夜在这一瞬间掠过昭昭的脑海。 曾经作为凡人与谢兰殊度过的那些岁月,知晓他是天枢道君后咽下的那些酸涩与苦痛,百年倏忽而逝,回忆起来,浓烈的爱恨都化作平静悠长的水流,从那些不肯磨平的棱角上淌过。 留在记忆最深处的人影是谁呢? 是那个曾经与她结发的夫君?还是至死都渴望着她的爱意的道君?又或者说是眼前这个为她翻过万水千山而来的少年? 她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办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索性放弃了思考。 提出这个问题让她思考的人也很麻烦,干脆让他闭嘴好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昭昭已经抬起头,微微探身吻了上去。 被她亲吻的少年有些恍惚,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剔透如琉璃的眼眸蒙上了迷茫的雾气。 呵气成雾的大雪中,他血液的流速骤然加快,胸膛里心脏也不可思议的颤动着。 过往百年的孤寂与苦涩在这一瞬被抚平,那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充盈着全身,即便下一秒就让他去死也不会觉得遗憾。 “……就这样吗?” 昭昭松开他的时候,乌发少年的眼神有着柔软而粘稠的欲望。 那样的视线简直能将人吞没,昭昭涨红脸道: “你还想怎样?” “因为很舒服,所以还想再继续下去。” 谢逐理所当然地这样回答,那张清风朗月的君子脸上噙着笑,没有半分觉得羞耻的意思。 “……” 昭昭觉得自己有点失策。 这个失去记忆的残魂,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容易掌控。 “……他真的不是天枢?” 试炼结束之后,师岚烟与昭昭在雪域秘境外的一处酒肆汇合。 将坐在昭昭身侧的少年仔仔细细打量一遍,师岚烟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要说一模一样,那也不至于,可这气度神态,除了天枢之外她这辈子没见过第二人这样,实在是很难让她信服。 “要不然传讯给昆吾,让天枢的两个徒弟来一趟,他们肯定……” “没有必要知会昆吾。” 谢逐打断了师岚烟的话头,语速和缓,咬字却笃定: “我会跟着昭昭回云麓仙府,外界的事,与我无关。” 师岚烟:“……” 她转头看向昭昭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小声问: “虽然我觉得应该不可能,但还是跟你确认一下——如果他真的不是天枢的话,那你带他回去做什么?” 昭昭眼神飘忽,师岚烟瞪大了眼,压低声音道: “你该不会拿人当替身吧——” 差点被酒呛到,昭昭辣得咳了好几声。 师岚烟也不知道脑补了什么东西,也不在乎什么天枢不天枢了,盯着昭昭满眼的不敢置信。 “你本来以为你出淤泥而不染,没想到还是沾上了即墨海那些女修三夫四侍的做派,你呀你呀,玩得也太花了……” 昭昭的脸也不知是咳的还是羞恼的,辩解道: “我不是……” “这位仙子不必多言,”谢逐一边给昭昭倒茶顺气,一边平心静气地答,“只要能陪在她身边,她将我当成谁都没关系。” 昭昭:? 怎么还背刺她一刀呢?? 师岚烟张嘴小小的哇呜了一下,旋即又收起这副惊讶又略带羡慕的眼神。 “既然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就不多说什么,继承试炼回去之后,还有好几项课程等着我呢,恐怕没时间喝你们的喜酒,拿着——” 师岚烟丢给谢逐一颗流光溢彩的宝珠。 “此珠名为泠香珠,我从冰湖里捞起来的,有润泽肌肤,跗骨生香的效果,可以做成珠钗嵌个玉环之类的,就当随份子了。” 谢逐浅笑道:“多谢。” 师岚烟看着这熟悉的神态,戳了戳身旁的道侣。 “我还是觉得他就是天枢,子骞,你跟他也是旧相识,你瞧瞧他真的不是吗?” 子骞:“我不算什么旧相识,还是你跟天枢道君青梅竹马的情分更深一些,你都认不出,我就更认不出了。” “……吃醋了?” “没有。” “我喜欢天枢那都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还吃醋啊?” “我、没、有。” 目送这这对道侣吵吵闹闹的离开后,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谢逐忽然开口。 “那位仙子,是天枢道君的青梅竹马?” 昭昭点点头:“对啊。” “她……喜欢过天枢道君?” “没错。” 少年瞧着她,顿了一会儿道:“如无必要,我今后不会与她说话。” 昭昭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愣了一下噗嗤笑出声来。 “没关系啦,人家岚烟仙子都有道侣了,他们俩也是青梅竹马,别说是你,就算是以前的天枢道君跟她说话,我也不会吃醋啊,谁还没有几个追求者呢?不用这么紧张。” 谢逐似乎对她的话有所预料,并不意外,微微笑着道: “除了忠贞之外,我一无所有,只是想让你明白我对你的心意而已。” 昭昭错开视线,随口答: “……我知道了。” 早知道就不该亲那一下,得到回应之后,他似乎越来越直白。 “所以,你的追求者都有谁呢?” 循循善诱的少年微笑着又给昭昭添了杯酒。 “……” 将这个话题搪塞过去后,昭昭带着谢逐回到了云麓仙府。 意料之中的,谢逐的这张脸在云麓仙府也掀起了一阵狂风骤雨。 “——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明决道人痛心疾首地看着昭昭,摇摇头道: “为师知道你思念成疾,但是也不能祸害无辜之人啊!你过来,你可知这位檀昭仙子与天枢道君的过去?你可知她把你当成谁了?” 谢逐:“我知道,我是自愿的。” 明决道人大受震撼。 昭昭简直都要无语了。 关键是除了明决道人之外,就连离风和小白,曜灵、容与和钟离舜他们也一样都觉得昭昭是找了个替身回来。 离风:“这个……怎么说呢……你开心就好。” 小白:“既然主人喜欢的是这张脸,他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容与:“?我以为你和师尊本来就……” 钟离舜:“啊?没有吗?我也以为……” 曜灵:“替不替身不重要,但宗门多了他这么一个人,人事上该怎么安排来着?长老明日就要考我了,师尊你安排好他可得提前告诉我!” 曜灵的这个问题倒确实将昭昭考住了。 云麓仙府的风气虽然松散自由,但管理上却井井有条,宗门里的一草一木都有该摆放的位置,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 以谢逐的修为悟性,当弟子有些过于出众,当长老又不够资格。 昭昭只是一拍脑门就将人带了回去,却并没有想好以什么身份来安置他。 然而她没想到,翌日一早,谢逐就已经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 看着试剑台上又一个被曜灵踹下去的弟子,深感无敌是多么寂寞的曜灵听到台下响起一道声音: “我来做你的陪练,如何?” 已经十九岁模样的曜灵,看着与她外表差不多年岁的年轻版天枢道君有些意外。 她其实并不在乎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天枢也好,谢逐也好,只要她师尊开心,曜灵觉得自己都能接受。 更何况,云麓仙府的剑修,除了钟离舜还能与她过几招外,其余人她已经没有对手,就连钟离舜都因为大家同出一脉,招式一样而变得无趣。 所以曜灵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师尊说你不是符修吗?你会用剑?” 谢逐四周瞧了瞧,找了一根铁棍。 “不会,但今天之后,说不定就会了。” 曜灵:? 除了她以外,她还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人呢! 话不多说,曜灵直接拔剑而起,飞身直刺谢逐的面门。 …… 等昭昭收到谢逐受伤的消息,赶往他的院落时,少年正望着窗外的宫粉梅花发呆。 “——你真不怕死,曜灵如今与你同在第三大境界,最擅剑法,昆吾最顶尖的那批弟子都不敢小瞧她,你竟敢拿一根铁棍就跟她打,简直是找死!” 昭昭一把抓过他的胳膊,听他闷哼一声,这才发现他的伤竟然一点都没有愈合。 云麓仙府那么多神农道的弟子,他随便抓一个也不至于现在还在流血啊。 “你怎么……” 他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她的脸颊,噙着笑意的眼神近乎迷醉。 “你在担心我。” 略略上扬的尾音,听上去很愉悦。 昭昭收敛起自己的表情,冷睨着他:“你故意受伤的?” 谢逐摇摇头:“我没有留手,你说得没错,曜灵的实力很强,是个必须要以全力对付的对手。” “那你还——” “我只是想用这样一个身份,合理的留下来。” 他用平静的口吻说出了一句让昭昭百味杂陈的话。 “那也不必……”昭昭深吸了一口气,迟疑道,“其实,你还可以用别的身份待下来。” 谢逐已经猜到了这个答案,隽秀疏朗的眉眼愈发舒展。 “昭昭……” 宛如喟叹的一声,谢逐缓慢地环住她的腰,轻柔地,紧密地缠绕住她,明明是一种依偎示弱的动作,可他却如蛇类狩猎般,层层叠叠地卸去她的防备,将她困在自己的怀抱中。 “我很高兴,真的,真的很高兴……” 明明说着高兴,但他的语调却不知为何带着丝丝缕缕的哀伤。 昭昭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如羽毛拂过颈窝,泛起细密的痒。 只是一个出神,两人的位置便已经颠倒,被轻放在床榻上的昭昭抓住他的衣袖道: “你手上的伤会痛的,还是先……” “没关系。” 他将那些轻柔的音节一点一点吞咽入腹,拨开她的碎发,略有些失神道: “是你带来的痛楚,只会让我觉得愉悦。”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 笑''''佳*人⑤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番外(七)(此心寄昭昭...) 窗外的宫粉梅花颤巍巍地绽开,被傍晚霞光投在地垫上的花影在风中吹得一颤,仿佛一阵痉挛。 昭昭不明白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 雪白的纱裙松松散散地在地上铺开,与他淡青色的腰带纠缠在一起,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浸湿了底下蔺草编织的叠席,昭昭瞧了一会儿,别开眼。 “昭昭……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 他的唇色因失血而有些苍白,声音也轻若羽毛,中途有一阵子,昭昭真怕他突然伤口崩裂血流成河。 ——但最后反倒是她迷乱失神,还在他身上又添了几道红痕。 缱绻湿润的吻再度覆了上来,刚刚平息的呼吸重新混乱不堪,他将她唇齿中发出的声音一点一点吞没,又迫使她发出更多这样的声音。 在亲吻她这件事上,他似乎永远不觉得疲惫。 昭昭将他推开一点,清凌凌的眼望着他艳色惊人的眼神道: “——你到底是谁?” 空气中的旖旎氛围似乎略有凝滞。 少年垂眸望入她微微蹙起的眉心。 他喜欢她在某些时候因难耐而蹙起的细眉,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希望她不要有什么烦恼的事。 “我是谢逐。”他指腹轻轻抚过她的眉心。 “撒谎,”昭昭冷静地直视他,“你不是谢逐,他没有你这么——” “这么什么?” 他饶有兴味地追问,好像很期待从她口中听到什么评语。 昭昭闭上了嘴。 言行上的举止可以伪装,但在耳鬓厮磨时的偏好却装不出来,谢兰殊可以骗过全天下的人,但唯独在这件事上没有办法伪装他自己。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谢兰殊披衣起身,在床榻边的铜盆里拧干帕子,回答道: “魂魄是在神交的时候补全的,记忆是昨晚恢复的,并不是故意要隐瞒,只是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你而已。” 温热的帕子擦过青青紫紫的痕迹,昭昭错开视线,任由他服侍自己。 “……那你之后怎么打算的?” 谢兰殊动作顿了一下,抬眸问:“你要赶我走吗?” 原本温驯柔和的视线在这一瞬变化,让昭昭觉得自己要是点点头,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她真正意义上的捆起来拴住。 “不是,我只是想问你要不要告诉昆吾的人。” “为什么要告诉他们。” 警报结束,谢兰殊移开危险的视线。 铜盆里漾开涟漪,他看着水中倒映出的自己道: “你不希望我留在你身边吗?就像在云梦泽那时一样,没有那些无聊的责任束缚,我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夫君。” 这听上去是个极有诱惑力的想法。 但昭昭轻笑着摇摇头。 “为什么?” 昭昭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大,昭昭需要两只手才能包裹住。 “人活在这世上,都需要背负一些责任,尤其是你这样的人。” 谢兰殊唇畔的笑意染上了几分讥讽: “我这样的,是什么人呢?和昆吾的山门,昆吾的石阶没有半分区别,因为需要使用我,所以我才会出现在那里而已,小时候,我曾捡回宗门一只灵骨兔,第二日,就被天璇君拧断脖子扔了出去,因为剑修不需要灵宠,掌门不能有偏爱,我的想法并不重要,他们只需要我手中的剑。” 室内安静了好一会儿。 “抱歉,说了这些扫兴的话,”谢兰殊摸了摸她的头,问她,“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 昭昭摇摇头,拉住准备起身去膳房的谢兰殊。 “可昆吾并不是只由那些人组成的。” 他的脚步一顿。 “它固然有那些讨人厌的长老,和让你厌烦的规矩,可也有摇光君,有你的徒弟,还有那些需要你保护的三千弟子,他们才是构成昆吾的存在,也是让你即便忍受那么多无解的痛苦,也愿意拿起剑保护的人,不是吗?” 见他有所动容,昭昭又笑着补充。 “而且,就算你回到昆吾,我们又不是寻常凡人,昆吾离云麓仙府御剑来回只需两个时辰,就算是那些凡人夫妻,也需白日做工,晚上归家,没有整天腻在一起的。” 最后,昭昭使出了她的杀手锏。 “我不只是喜欢你作为谢兰殊对我好的这一面,也喜欢你身为天枢道君,尽职庇护修界安危的一面,如果你留在云麓仙府整日缠着我,那么我对你的喜欢就会少一半,你不觉得可惜吗?” 在云梦泽的时候,谢兰殊对她的独占欲就已经有些强烈了。 如今分别百年,昭昭不敢相信如果真的与他日日待在一起,他会缠人到什么地步。 他回到昆吾,而她留在云麓仙府,两人肩负各自的职责,也并不耽误闲暇时的相聚,这是昭昭能想到的最舒服的模式。 良久,谢兰殊长长地叹了口气。 “昭昭,你真是……” 他回握住她纤细的手指,转身半蹲在她面前,吻了吻她的指尖道: “有的时候,我真的会想把你的指骨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昭昭吓得立马抽回手,不明白他又突然发什么疯。 “——神经病!你狼心狗肺!” 谢兰殊轻轻笑了笑。 并不是真的想要伤害她,他只是太喜欢她了。 本以为已经足够喜欢,但她总是有办法,让那已经快要满溢出来的爱意多得无处安放。 爱一个人,竟是一件如此汹涌而不受控制的事情。 没过多久,远在昆吾仙境的摇光君就收到了昭昭的消息。 ——魂灯重燃,来接你们的道君回去吧。 摇光君收到这条消息,差点当场哭出来。 倒不是摇光君对这个朋友多么情深义重,主要是这百年来他暂任掌门之位,被折磨得都已经不成人形了,急需找一个人将他从这里解脱出去。 但因为还没亲眼确定,所以除了他自己之外,摇光君只带了慕灵和宗斐两个弟子来。 三人赶往云麓仙府的路上皆是眼泪汪汪,颇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只是没人想到,他们刚至云麓仙府,就见到了他们的道君被曜灵一剑斩下试剑台的场面。 “计数了吗!计数了吗!” 兴奋的曜灵问旁边的容与: “几胜几败了?” 容与笑着答:“七胜五败。” 曜灵满脸爽到了的表情,要不是这么多人看着,她能一蹦三尺高。 但她到底不是小孩子了,因此只是故作沉稳地轻哼一声。 “天下闻名的一念剑,不过如此。” 以剑点地的谢兰殊轻轻弯了弯唇。 “……师、师尊?” 慕灵和宗斐两人愕然看着被曜灵击败的师尊,若非他手中握的是一念剑,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这个被曜灵轻易击败的人是他们的师尊。 虽说曜灵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可她到底也才修炼百余年。 而他们师尊,可是天枢道君!是一念剑之主,是曾经一剑横扫修界,单挑七大宗掌门,从无败绩的天枢道君! 一个小小的后起之秀,怎能如此轻易地击败他们师尊! 谢兰殊收起剑,看着他们道: “好久不见,慕灵,宗斐,为师不在的日子,可有勤勉修炼?” 两个弟子虽然早已成昆吾仙境的中流砥柱,可听到谢兰殊这话,眼泪还是唰地一下流了出来。 摇光君半晌才开口:“真的是你,可你怎么……” “怎么变得这么弱了?” 谢兰殊笑了笑: “我死后,七魂附在一个刚死的孩子身上,他根骨平平,并非钟离氏那样的血脉,自然没有从前厉害,劳驾你们来接,不过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这话半真半假。 他所附身的那孩子确实根骨平平,可修到他这样的境界,躯体只是一个承载魂魄的媒介,只要魂魄足够强大,凡骨易可修炼回曾经的水准。 “——谁说这个了!” 摇光君凑上前来,视线落在他脖颈间的红痕上。 “天枢,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随便的男人。” 谢兰殊:“……” “人家都没给你一个名分,你怎么就迫不及待地白给了?” 摇光君煞有其事地摇摇头: “别以为你跟她成过婚就了不得了,现在今非昔比,人家是掌门了,你看看她那几个妖使,这么多年跟在她身边,不也没有名分吗?” 谢兰殊怎么也没想到摇光君见他第一面,提起的会是这种话题。 “管好你的嘴,她不是那种人。” “说了实话你还不高兴,”摇光君殷切地拍了拍他的肩,“骗骗我可以,别把自己也骗了,即墨海什么风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不遵守我们修界一夫一妻的道侣标准的。” “……” 他的话,不无道理。 那个天生没开窍的犬妖也就算了,但那只涂山氏的狐妖可不同。 整日一口一个主人地缠在她的身边,难保哪一日不会趁机而入。 那日在云梦泽,身为谢逐的他追赶马车时,他明明看见了他,却视若无睹,还拉着昭昭说说笑笑分散她的注意力。 他必须名正言顺地独占她身边的位置。 “你要是还把我当朋友,听我一句劝。” 图穷匕见,摇光君掏出一枚道印。 “回去当道君,你还有一争之力,真的。” “……滚。”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 笑''''佳*人⑤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番外(八)(此心寄昭昭...) 摇光君的道君印鉴并没有在当日送出去。 但倒不是完全没有进展,至少谢兰殊已经同意了近日会回昆吾仙境一趟,算是做出了隐晦的同意。 昭昭也觉得他应该回去一趟。 因他之前入魔界辅佐魔族圣子的事,昆吾连带在修界颇受非议。 虽然后来证实是为剿灭灵山做出的不得已之举,但昆吾还是失去了引以为傲的掌门,听摇光君说宗内士气低落许久,至今也未能恢复元气。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昆吾?” 看着谢兰殊从试剑台上下来,昭昭递给他一杯茶问。 除了陪曜灵练剑之外,谢兰殊在云麓仙府的这些时日,有许多剑修弟子都会前来向他讨教一二,昆吾剑法与云麓仙府的剑法有所不同,拆招喂招之间更易有所领悟。 若非这些人是昭昭的弟子,他其实并不想花这么多时间在旁人身上。 接过昭昭手中的茶盏,他微微笑着: “你想我走?” 昭昭略有心虚地回答:“没有啊,只是随便问问。” “我还以为,是你觉得这几日我缠着你的时间太多,让你都没时间和你那几位妖使玩,所以催我快走呢。” “……” 被他说中了。 之前谢兰殊不在时,昭昭平日除了处理宗门事务外,大多时间都要分给几个徒弟和妖使。 如今他回来了,昭昭那所剩不多的时间就又要匀出来给他一部分,而且还得是大部分。 昨天离风跟人约架回来,跟她抱怨对方带了人督战,而他只有一个人,对方犯规了都没有人跟他站一边,气得他把对面几个统统揍了一顿。 到了换毛季的小白更是幽怨,故意跟蒲公英似的化成原型满宗门跑,害得弟子们抱怨连连,好几日全是喷嚏声。 几个徒弟倒是稍稍懂事些,但曜灵晚上跑来找她说话被拒之门外后,据说回去就把已经睡着的容与拉起来说了一个时辰谢兰殊的坏话。 “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昭昭一本正经地告诫他,“再这么下去,你就要成为全宗公敌了。” “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错。” 谢兰殊将手里的茶盏还给她时,手指轻轻勾住她的手指,不紧不慢道: “你的定力也很差,这种事,一个巴掌又拍不响。” “……” 眼看着她的脸颊一点点涨红,谢兰殊怕她真的恼怒,敛去调笑的意味,又将话题调转回来。 “我明日回去,大约会待上半个月的时间,刚回去的这段时间或许不能准时与你用相思镜说话,但我会记得每日寄信给你。” 昭昭点点头:“摇光君说,马上就是昆吾十年一度的广开山门招收弟子的日子,你应该会很忙。” “也不会太忙。” 谢兰殊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摩挲: “如果你敢将我的床褥分给其他人睡,又或者再让那只白狐整日黏在你身上撒娇,我还是会随时赶回来的。” 昭昭:……那你还是忙点吧。 临别那日,谢兰殊起得很早,外面天色未明,他本来想轻手轻脚地离开,但昭昭还是醒了过来,要送他出去。 “再多睡一会儿吧。” 他吻了吻她的唇角,毕竟昨晚都没怎么睡。 昭昭摇摇头:“有个东西要给你。” 是之前他身死时,摇光君给她的魂灯。 那魂灯已经重新燃起,但谢兰殊却注意到,上面本该写着“天枢道君”的落款,不知被她用什么方式涂改,变成了笔锋柔和的三个字。 谢兰殊。 兰姿玉质,红尘殊异,这是她赋予他的名字,也是她一笔一划刻上去的烙印。 “我让你回去,不是为了让你变回从前那个空壳一样的天枢道君。” 流丽的长发如绸缎垂落,没有任何珠钗装饰。 少女的眉眼素白纯澈,直勾勾地望着他道: “这一次,你作为谢兰殊回到那里之后,不要忘了,何时该回到我的身边。” 身体深处被什么温暖炽热的东西一寸一寸填满,从心壤生发出丝丝缕缕的红线,不受控制地要冲破他的身体,想紧紧缠绕住她。 “……再说一遍。” 昭昭有些茫然:“为什么?” “再说一遍吧,”谢兰殊摸了摸她柔顺的发,语气像是哄诱,“用那种需要我,命令我的语气,再说一遍,我会很快就回来的。” 昭昭明白,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把嘴闭得紧紧的。 “为什么不说?” 谢兰殊很遗憾地将背对他的昭昭翻过来,轻轻啄吻她的唇。 “你不想让我快点回来吗?你不需要我吗?你要把我推给那些人,看着我变成他们的傀儡吗?” 昭昭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他自己到底有没有照过镜子,哪有人在说出这种话的时候,会露出这种好像要把她吃掉的表情,就他这个样子,他操控别人还差不多。 看着外面天色越来越亮,昭昭叹了口气。 “谢兰殊,我命令你,等你完成了你该做的事,要立刻回到我身边——这样可以了吗?” 他勾唇,满意地吻了吻她。 “我也有个礼物给你,在你枕边的芥子袋里,等我回来的时候,会带新的给你。” ……? 什么东西? 等谢兰殊离开后,昭昭从枕下摸出了那个芥子袋,打开一看—— 数千张各有不同的美人图被倾倒而出,堆满了整张床。 每一张,都是与她分别期间,谢兰殊亲手画下的她。 昭昭被满溢出来的思念淹没,捧着画纸愣了好一会儿才道: “……他真的是个变态吧。” 回到昆吾仙境的谢兰殊,并没有如摇光君期待的那样,从他手中干脆利落地接下道君之位的重担。 “道君统领修界,需高深修为才可服众,以我如今的修为,执掌道君印鉴,德不配位。” 谢兰殊平静地对着摇光君以及数位昆吾长老如此宣布。 长老们知道他这话有道理,没有直接反驳,倒是摇光君急了: “那我不是更德不配位,还保管了这么久的印鉴呢!” “你暂任的只是昆吾掌门,道君印鉴虽由你保管,却不算真正意义上的道君,六大宗门这百年来找你汇报过几次大小事务?” 谢兰殊兴致寡淡地道出事实。 “我这百年来在修界游历,听说各宗门都有争夺道君之位的想法,昆吾如今只是代为保管印鉴而已,你若真的要交还与我,恐怕明日那些有意道君之位的宗门,便会找上门来一较高下了。” 摇光君默然片刻,显然明白了这其中利害。 他拿着这印鉴,修界众人不会把他当回事,可谢兰殊就不同了。 虽说他是上一任道君,可一旦他复生的消息公之于众,他如今的修为也会举世皆知,各大宗门高手如云,谁会臣服于一个修为只在第三大境界的道君? “……那你是怎么想的?”摇光君正色几分,“你同意回来,肯定是有了应对之策吧?” “有。” 谢兰殊平静地饮下一杯茶。 室内众人的眼神皆落在他的身上。 “对外公开我回来的消息,但是,我并不会成为昆吾的掌门,而只是作为一个昆吾的普通弟子从头开始修炼。” 摇光君的扇子一顿: “你该不会是想拖延时间逃避责任,好腾出时间跟谢姑娘待在一起吧——” 他要是作为寻常弟子,那点修炼量和功课,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可不就让他有功夫整天往云麓仙府跑了? “掌门慎言。” 天权君打断摇光君的话。 “道君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会这么说,这样也确实是个办法。” “以道君如今的修为,贸然重回道君之位,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对外只说道君修为尽失,要从头修炼,不失为一个藏拙的办法。” “以道君的天赋,回到以往的实力,也不过百年之间,真有人想要竞争道君之位时我们再出手,必定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道君聪慧,这的确是对昆吾对好的办法。” 摇光君见众长老一副欣慰模样,心中腹诽连连。 这几位长老还是太天真了,不明白眼前这个天枢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天枢了,现在的他吃里扒外,哪天那位谢姑娘要是想要整个昆吾,他都能双手奉上。 谢兰殊对摇光君阴恻恻的目光视若无睹。 长老们商议之下,同意了谢兰殊的这个建议。 七日后昆吾仙境山门打开,广招弟子,昭昭原本以为谢兰殊此刻应该正忙着考校新弟子的试炼,却没想到,从昆吾传回来的消息却是—— 今年昆吾新弟子的第一名,叫谢兰殊。 昭昭让报信的人重复了两遍,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不是重名,不是念错,那个以弟子之身重回昆吾仙境的谢兰殊,就是曾经的天枢道君。 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修界。 但比天枢道君复生的消息更令修界震撼的,是流传甚广的一句话。 据说当日有人认出天枢道君的样貌,询问他的身份时,他浅浅笑着,自我介绍称自己为谢兰殊。 ——云麓仙府掌门谢檀昭的那个谢。 起猛了。 那个天枢道君,好像要入赘云麓仙府了。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 笑''''佳*人⑤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番外(九)(此心寄昭昭...) 名人的八卦总是传得猛烈而迅速,昭昭这个当事人反而是最后知晓的。 “这样啊……” 昭昭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谢兰殊说出那番话时的模样,唇角翘了翘。 “他不觉得困扰就行,我无所谓。” 一旁磨剑的曜灵听到这件事,心中也有些嘀咕。 她当然觉得她的师尊谁都配得上,只不过,以天枢道君在修界的身份地位,冠以她师尊的姓氏,多少还是挺给面子的。 毕竟在修界这种男修女修凭实力平等的地方,孩子跟谁姓都能打上一架。 没想到人家道君一步到位,直接跟着老婆姓。 谁看了不说一句恋爱脑……哦不对,是她师尊魅力大。 窗外群山连绵,巴掌大的雪鸽扑腾着雪白色的羽毛飞越千里,将绑在腿上的信笺带到了昭昭的面前。 正批阅宗门文书的昭昭笔下一顿。 “昆吾的信?” 曜灵上前想替昭昭取信,还没碰到雪鸽就被啄了一下手。 曜灵大喊: “师尊!这臭鸽子啄我!” “昆吾的雪鸽有灵智,除了收信的主人外,外人不可乱拆。” 昭昭招招手,那雪鸽果然乖乖飞到了她的掌中。 “明明玉简传讯就可以,还搞这么多花样,也太做作了——” 曜灵阴阳怪气了一番,又好奇他写了什么,鬼鬼祟祟伸头瞧上一眼。 昭昭先迅速看了看,很好,不是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 只是一首诗而已。 ——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若星辰之行。 ——与卿相离,只影黯然,卿心可似吾心? 曜灵看不懂,但她试图看懂,并问: “……离离是谁?” 昭昭:“给你上识文课的长老是谁,我去找他谈谈。” “……” 曜灵找了个借口,逃似地离开了昭昭的房间。 刚要进来的容与跟她擦身而过,有些奇怪地走了进来: “曜灵怎么了?” 昭昭晃了晃手里的信纸:“提前劝告,不必写情书了,以曜灵的水平应该是看不明白的。” 容与脸颊泛起了几分不好意思的绯色。 “我知道了……不过,怎么又有信寄过来?今天早上的时候不是已经送过一次了吗?” 现在刚吃过午膳,这才几个时辰? “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昭昭将这封信和其他的信笺一起收到盒子里放好。 “想知道我的行踪而已,这些雪鸽会循着我的气息送来,计算着送信来回的时辰,他就知道我的动向了。” 容与还没想到这一层,听了只觉得背后冷飕飕的。 他们家师尊,真是被一个可怕的人缠上了呢。 “那我们今日去魔界的事……” “没关系, ”昭昭想了想, “只是送你过去而已,天黑之前就能回来,今日他已送了两次信,应当不会再送了。” 当年灵山覆灭之后,魔界鬼界都混乱了一阵子。 鬼界混乱是因为失去了鬼王,而魔界则是得知了谢兰殊身亡的消息,认为容与一个年幼圣子不足为惧,许多人试图效仿谢兰殊,挟持圣子成为实际意义上的魔界掌权人。 好在容与跟着谢兰殊数十年,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 又有云麓仙府从旁游说,表明如果容与顺利当上魔主,那绝对是魔界与修界有史以来最和平的时期。 昆吾带头支持,响应者众,迅速替容与平息了魔界的内乱。 到现在,容与的位置已经坐得很稳,时不时就能来云麓仙府小住一段时间,事后昭昭也会亲自送容与回魔界,顺便了解一下魔界情况,以应付各宗的询问。 只是这一次回去,昭昭在大夜弥天宫内看到了许多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整齐划一的服饰,被一群老嬷嬷们带着,似乎在训练什么。 “那是……” 老嬷嬷们知道昭昭是魔主的师尊,恭敬回答: “这是为魔主培养的圣女……” “嘘嘘嘘——!”容与见到那群小女孩,如临大敌地抓住昭昭的衣袖,眼神带着恳求,“师尊!这件事千万千万,不能告诉曜灵,一定不能说!” 魔族传统,会在魔族圣子继任魔主之位后,遴选年幼的小女孩成为圣女,自幼培养,成年后再由魔主挑选,成为魔族的魔后。 昭昭看着这些才五六岁大的小女孩。 虽是魔族,可看上去与人族无异,一个个懵懂无知,完全不明白等着自己的命运是什么。 “不能将她们送回去?” 容与泄气道:“不能。” 魔族有魔族的规矩,哪怕他是魔主也不可随意违背,这些女孩能被魔宫挑中,是全族的光荣,容与要是把人退回去,只会被人当成羞辱,反倒招来怨怼。 “但我也不会真的选她们当什么魔后的!” 容与替自己辩解: “只是她们现在年纪还小,还有时间留给我来想解决办法,所以一直没跟你们说……绝对不是我故意隐瞒!要是曜灵知道了,师尊一定要替我解释!” 明明是执掌魔界的一方之主,但遇上事了,第一反应还是拉着昭昭,一副要哭未哭的模样。 昭昭失笑:“知道了。” 容与松了口气。 “既然你不想让她们当魔后,也不能将她们送回去,解决办法也很简单啊。” 一手摸着一个小朋友,昭昭笑道: “反正之前你们魔界打来打去死了那么多魔官魔将,不如将她们当成女官培养,也是替她们全族光宗耀祖了对不对?” 容与眼前一亮。 这的确是个可行的解决办法。 说干就干,昭昭把这些小女孩头上顶着的,用来练习仪态的负重统统丢掉,在老嬷嬷震惊和不赞同的目光中推开门道: “外面春光正好,整日关在黑漆漆的宫殿里多无聊,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外面踏青?” 十来个小女孩怯生生望着她。 昭昭想了想:“不想踏青?那要去抓鱼吗?你们魔主小时候可喜欢抓鱼了,虽然一只都抓不到。” 容与:“师尊,能不能给我留一点面子,一点点就好……” 一双双黑漆漆的眼望着昭昭,有个胆子大些的小女孩忍不住出声问: “踏青和抓鱼……是什么?” …… “你们魔主和檀昭仙子去哪里了?” 大夜弥天宫内的人,没想到时隔百年还能再见到昔日的魔官大人,吓得乌泱泱跪了一地。 魔界与修界消息并不通畅,骤然见到死人复生的侍卫脑袋空白了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答: “魔主和檀昭仙子,带着圣女们去……去踏青了……” 谢兰殊抬脚朝着他指的方向而去。 他恢复记忆至今并没有特意去了解过魔界的状况。 但料想之中,应该会有一阵叛乱,容与虽是圣子,但过于年幼,且势单力薄,魔界很容易脱离他的控制。 之前在云麓仙府见到他,谢兰殊还以为他已经放弃魔界,只做云麓仙府的弟子。 所以得知昭昭和容与去了魔界之后,他第一时间就放下手里的事赶了过来。 没想到,沿路所见所闻,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昭昭一个人,也可以将这些事做得很好。 大夜弥天宫外,夕阳映照着开满山樱的岭上,第一次得到外出允许的小女孩们跟在女修的身后,好奇地张望着周遭的世界。 不知从何处摸出几颗糖,昭昭将它们分给了她们,就连容与也得到一颗。 已经长成青年模样的容与不太好意思,但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放进嘴里,脸颊微微鼓了起来。 她还是那么招小孩子喜欢。 谢兰殊有些出神。 “……你怎么会在这里?” 行至一处樱树下,昭昭瞥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满眼都是诧异。 她离开云麓仙府才多久,他是怎么知道她在这里的? 谢兰殊徐徐走来,拨开她头上的落花。 “来魔界为何不告诉我?” 昭昭还在怔愣中:“也……没什么好说的啊,只是送容与回来而已。” “那你身后的这些孩子是怎么回事?” 昭昭有些心虚地别开视线。 要不是谢兰殊突然出现,其实她今晚都不打算回去,准备留在这里继续与容与规划一下这些孩子之后的课程。 “只是顺手而已,既然你来接我回去,那就交给阿与好了……” 昭昭正欲牵着谢兰殊离开,他却站在原地没动。 “留在这里吧。” 他回头对上昭昭略有些诧异的视线。 “我不是来接你回去的,只是担心你有危险,既然是我多虑了,你可以继续做你想做的事,不必因为我而改变。” “……你说这话,我都有些不认识你了。” 昭昭眨眨眼,凑近了仔细瞧他。 “你真是谢兰殊吗?不会是谁伪装的吧?” 这么善解人意通情达理,她都有点不太适应了。 被她质疑的谢兰殊并不生气,仍然微笑道: “你去哪里都可以,我并不会妨碍你,只是,我也没说我会回去。” “……?” 确定了,他果然是货真价实的谢兰殊。 当晚,两人都宿在了大夜弥天宫内。 只不过因为有昭昭在,容与没有让他们再住以前谢兰殊那个狭小的书房,而是安排了另一件宽敞的寝殿,作为他们以后来魔界时落脚的地方。 昭昭觉得容与应该是好心。 但他不知道,要是住那间书房,谢兰殊或许还会收敛一点,换到现在这处四下无人的寝殿,他只会更肆无忌惮。 “……你好像真的喜欢小孩子。” 呼吸凌乱的间隙,昭昭听到身后传来谢兰殊轻柔的声音。 “可是,修士极难有孕,你会觉得遗憾吗?” 身体滚烫得吓人,就连思绪也变得迟缓,昭昭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问完这个问题后索吻,那个下意识的答案被他绵长濡湿的吮吻打断,隔了一会儿她才能开口说话: “还好吧,我是小孩子,但不一定是自己的孩子啊。” 望着她的眸中燃烧着晦暗的火焰,他温柔道: “那就好。” “那你呢?”昭昭似乎从没问过他这个问题,“你会觉得……” “完全不遗憾。” 他回答的速度根本没有任何思考。 “光是你的徒弟就已经分去你够多的时间了,我为什么做这种自讨苦吃的事情。” 他的语调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孩子的淡漠情绪。 昭昭想了想,他应该不是说谎,毕竟她复生后,曜灵曾经夸张地描述了谢兰殊误以为她是他的孩子,差点把她拿去活祭了的事情。 ……他还是没有孩子更好。 “我只是怕你会后悔。” 昭昭笑了笑:“后悔什么?” 谢兰殊不语。 她能后悔的事情太多,后悔原谅让她吃了这么多苦头的自己,后悔没能随便挑一个中意的凡人,孕育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他恐怕一生都会担忧这件事,所以才会如此迫切地看到她对自己的渴求。 无论是一时的欢愉也好。 还是真心的爱也好。 就这样永永远远地需要他的存在。 黑暗中,他藏起眼中深不见底的渴求,落下几不可闻的字句: “既然不会有孩子,那么,这样……也没关系吧……”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 笑''''佳*人⑤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番外(十)(此心寄昭昭...) 。 纸门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 魔界气候潮湿,春季更是多雨,从子夜时便有泥土腥味浮动,连绵下了一整夜未停。 ……动不了。 疲倦至极的昭昭昨夜伴着雨声睡了个沉沉的觉,一早醒来恢复知觉时,干爽的里衣已经不知何时被谢兰殊细心穿好,又将她整个人束缚在了他的怀中。 抬起头,昭昭对上一双神色清明的眼。 “……你真的有睡觉吗?” “当然。” 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梳顺她的长发。 “不过因为你睡觉的样子很好看,所以不舍得睡太久,想多看一会儿。” “……” 他说这种话时的表情总是格外坦然,昭昭自觉自己并不是一个脸皮薄的人,但每次对上他这种毫无羞耻感的神态,总会忍不住败下阵来。 “我还没问——”昭昭猛地想起正事,从榻上坐直,“你是怎么这么快知道我的动向的?” 昨晚被他岔开话题哄了过去,但昭昭绝不会真的不追究。 以手撑头的青年半倚着,雪白衣襟松松散散地敞开,露出昭昭在他身上半哄骗半强迫留下的印记。 谢兰殊浅笑着问: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当然,我身为云麓仙府的掌门,要是这点都被你糊弄过去,万一你以后背后对我捅刀子怎么办?” 昭昭肃然拉上他的衣襟。 别使美人计,没用。 谢兰殊凝望了她一会儿,轻声道: “我怎么可能……罢了。” 他顿了顿,全盘托出。 原来那些送信的雪鸽,真的就只是单纯地替他来送信的,反而是昭昭随身的芥子袋,被他不知何时偷放了一张追踪符,所以才能及时察觉昭昭的动向。 谢兰殊料想她可能会不高兴,作势要收回那张符。 “不用,”昭昭想了想,朝他摊开手,“给我一张,我也要知道你的动向。” 微微拢起的眉眼舒展开来,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眸如风吹澜起,似有碎金明灭。 “昭昭……” 她平静补充: “以便于下次我做一些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可以提起做好准备。” 递出追踪符的那只手顿住。 视线骤然一暗,佛手柑混着降真香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流连在耳廓和脖颈的吻弄得她痒得发笑,昭昭笑道: “你这是恼羞成怒!谁知道你偷偷在我的芥子袋里放追踪符是不是为了防着我呢?” “你竟会说这种话。”他似嗓音里染着几分薄怒,压着她有点咬牙切齿道,“我怎么可能会防着你,谢檀昭,你有没有良心。” 胸腔里的笑意平息几分,昭昭见他似乎真的被她的话刺到,放软语气: “我开玩笑而已,谁让你先斩后奏的。” “……” “真的生气了?” 昭昭偏头瞧着他有些冷淡的眉眼,眨眨眼: “兰殊?夫君?不理我了?” 他挪回视线,眼神淡淡: “那种话,以后不可再说。” 昭昭绽开一个笑容,点点头。 “还有……”他认真盯着她的双眸,道,“方才那声夫君,再叫一次。” “……” 昭昭还没开口,就听外面走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师尊——!师尊——!气死我了——!!” 一听这个动静,昭昭便知道是曜灵来了。 这孩子一路跑来速度飞快,好在昭昭和谢兰殊至少都穿着衣服,只是当曜灵猛地推开门时,还是两人拥被而坐的场景惊了一下。 “进你师尊的房间,记得敲门。” 谢兰殊淡淡提醒。 曜灵:“……我从小到大进师尊的房间从来就不需要敲门!” “那是以前,”他微笑,“现在今非昔比了。” 曜灵磨了磨后槽牙,真想扑上去将这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撕烂。 “发生什么事了?” 昭昭打断两人在半空中激烈交锋的视线。 曜灵这才将她来的目的告诉昭昭。 原来,昨日昭昭和容与离开后没多久,曜灵就在宗门内无意听到一位和容与交好的弟子跟人闲聊。 “诶——容与师兄真是命好,这边当着掌门的亲传弟子,那边还有个魔界继承,他还说最近魔宫在给他选拔圣女,专门挑来给他做老婆的那种,他竟身在福中不知福,还觉得苦恼,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曜灵说到这里,拍桌而起: “太恶心了!他以为他是谁,还敢选妃!等他从外面回来,我非得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谢兰殊披衣而起,瞥了义愤填膺的曜灵一眼,懒得跟这些没开窍的小孩子过家家。 昭昭倒是兴致勃勃,听曜灵说完,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了: “虽说选妃是不对……但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像是炮仗的引线被人蓦然掐断,曜灵的火气一下子熄灭。 一贯直来直往的小姑娘偃旗息鼓地坐回原位,支支吾吾了一阵。 “……我这是怕他在魔界待久了堕落了!我们修界的道侣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就、就像师尊您和他一样,容与怎么能学这些不良风气!” 凭她这句话,谢兰殊觉得他可以对这小姑娘多几分耐心。 昭昭托着腮:“可你一向很赞成我找十个八个夫侍啊。” 谢兰殊:? “那不一样!”曜灵大手一挥,“师尊只要开心就好,可容与他……” “他怎么了?” “他……” 曜灵有点卡壳。 是哦。 她到底为什么这么生气。 且不说容与是不是真的在魔界选妃,他选他的,又不妨碍他们之间的交情,她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跟天塌了一样? 昭昭笑盈盈地望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徒弟: “他在你心里,和别人不一样对不对?” 曜灵仓皇起身,差点把桌子都掀翻了。 “没有!” “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急?” “那只是……只是……” 曜灵只是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能怒而指向谢兰殊: “都怪你!” 眉目淡然的青年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都是你这个满脑子情情爱爱的人带进我们宗门的坏风气!” “……” 又羞又恼的曜灵破门而出,丢下满脸无语的谢兰殊和一脸慈爱笑容的昭昭。 等她走远了,昭昭立刻掏出传讯玉简,将曜灵追来的事告诉了在外办事的容与。 两人聊得热火朝天,激动非常,昭昭一会儿开心,一会儿失落,最后反复强调,不许吓到曜灵,更不许欺负她。 “又当丈母娘又当婆婆真的很累。” 昭昭心情复杂得看着手里的玉简。 谢兰殊替她将外袍穿好,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这可真是我这辈子最值得开心的一件事。” 昭昭回头:“什么事?” “不易生孩子这件事。” 待到春去夏至时,这对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终于开始别别扭扭地牵着手在宗门里出没了。 只是人多的场合,曜灵还是会羞于露出这种少女情怀的一面。 因为她认为这种情情爱爱的事,有损她云麓仙府大师姐的面子,两人还会因为这种奇怪的小事而闹脾气。 钟离舜被迫成为这对别扭小情侣之间沟通的桥梁,时常在两人吵架时负责在中间传话。 “——幼稚。” 昭昭寄给谢兰殊的信笺上,偶尔会提及这些琐碎的小事,他虽然对其他人不感兴趣,但因为昭昭每次说这些事时,字里行间都带着感情,所以他倒也不会一目十行。 只是实在不明白这两个小孩子谈恋爱有何乐趣。 太磨磨唧唧了。 宗斐送文书来时,恰好见到被谢兰殊搁置一旁的信笺,见他提笔似乎准备写回信,顺嘴道: “师尊又在给师娘写信呢,上次师尊让我打听修界何处的荷花开得好,莫不是准备带师娘去赏荷花?” 谢兰殊的笔顿在了半空中。 “只不过没听师尊这几日告假,再不出发,荷花都快谢了,师尊这是另有计划?” 打听荷花都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师尊虽然近日通过了宗门大比,正式成了内门弟子,但内门弟子那些课业对他来说还不是信手拈来,也不至于抽不出空啊。 “宗斐。” “到。” “要是闲的话,可以去外面把树上的蝉都粘了。” “?” 一头雾水的宗斐也不知何处触怒了师尊,茫然地走了出去,余下谢兰殊一人对着桌上的信笺出神。 窗外夏蝉嘶鸣,一声叠过一声,池中荷花开得正艳,再犹豫下去,今年便无法乘船赏荷了。 可是—— 谢兰殊闭了闭眼,耳边仍然会想起她曾经说过的那些决绝的话。 已经说出口的话,是无法收回的,那些留下的伤痕,也不会因为故意忽视而消失。 他提笔凝滞了许久,饱蘸墨汁的笔尖掠过宣纸,每一笔都像是用上了全部的勇气。 雪鸽载着他纠缠不明的情绪,沉甸甸地越过山峦河川,飞往她的身边。 那一天他没有如以往那样再寄去其他甜蜜的信笺。 也没有等到她的回信。 第二天,谢兰殊没有再寄信,昭昭也没有动静。 等到第三日—— 坐不住了的谢兰殊终于无法再待在昆吾仙境,等待她的答复,正欲启程回云麓仙府时,他的追踪符有了动静。 “兰殊。” 昭昭的身影出现在昆吾仙境内。 只是这一次,她还没来得及登上通向离恨天的长阶,他便已经迫不及待地从高不可攀的云端匆忙而下,跌跌撞撞地来到她的身边。 然后,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为什么没有回我的信?” 他的尾音微颤,仿佛在克制着什么。 此处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昭昭耳尖微热,想要推他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开。 “我去了一趟魔界,没收到你的信啊,我以为你知道……而且我一忙完,就想着干脆来昆吾找你,也没回去,所以才……” “所以你没看到我的信。” 他明知故问地强调了一遍。 昭昭顿了顿,似乎察觉到什么: “你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吗?现在跟我说还来得及吗?” “……太晚了。” 昭昭露出几分歉意神色:“对不起,我忘了提起跟你说……” “我是说,这些话,我说得太晚了。” 他缓缓松开了昭昭,站在这漫漫长阶之下,眉眼间见不到一点往日的从容镇定。 之前还在嘲笑曜灵和容与,但此刻的谢兰殊知道,自己比起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为—— 越是珍重,越是会小心翼翼地对待。 越是害怕失去,越是步步迟疑,畏惧真正走出那一步。 “你曾经问我,你想要与我一起度过的后半生,分享给其他人,也没关系吗。” 他说得极其缓慢,喉间干涩得仿佛每个字眼都能割伤他的舌头。 但他知道,这是他亲自酿下的苦果,也需他亲自咽下。 “——如果我说,在与你分开后的每一个日夜,我都在为这句话的回答而懊悔,你会相信我吗?” “如果,我恳求你,不要有其他人,此后余生,我会陪你去赏春日的瀛洲玉雨,夏日的满池荷花,秋日的枫叶,冬日再一起去吃炙羊肉——你是否愿意,再给我这样的机会?” 云霞漫天,落在他身后那条长阶上。 昭昭凝望着他的双眸,良久,安静地开口道: “发生过的事,曾经说过的话,不可能会凭空消失。” “但是——” “比这条长阶更加艰难的路,你已经背着我一步一步越过。” “谢兰殊,你没有发现吗?” 昭昭笑了笑, “在春日的钟离家宅邸,你亲手给我做了阳春面;夏日的灵山机关阵下,你割开手腕喂血救了我一命,我死之后,你留下的一缕神识陪伴着我在流霭峰度过秋去冬来——人间四季,你早就已经陪着我过了一年又一年。” 在黑暗沼泽中沉沦的心,像是被一双手温柔地捧起。 谢兰殊从未想过,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就能将他从无尽的痛苦中拯救出来。 昭昭裁下了几缕发丝。 一端系在她的手指上,一端与他的小指紧紧相连。 她勾了勾手,冲他扬起一个灿烂如初的笑容: “那条红线,早就已经重新续上了。” 谢兰殊看着眼前的笑脸忽然想。 他从前怎么会认为那是情劫呢? 那分明是天道在拨乱反正,在他混混沌沌的一生中降下神迹,让他看清—— 这天地之间,唯有她,才是他此生唯一执著的大道。 —全文完—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 笑''''佳*人⑤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